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qisuwang.com--【卿家】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海盗的招聘会   公元1515年夏 北非海岸 阿尔及尔   近在咫尺的蓝色地中海清澈凉爽,但夏季的风却来自撒哈拉沙漠,干燥灼热的南风几乎能将活人风干成木乃伊。正午,巨大的太阳将这座滨海城市灼成近50摄氏度的烤箱,连苍蝇也不会选这个时间出来觅食,但阿尔及尔城中心的广场上,却密密麻麻地挤着两千多个男人。   “妈的!等了多久了,还不开始?”   一个大汉焦躁地擦擦脸上汗浆,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双腿。他刚刚为了椰枣树下一点可怜的荫凉和人打过一架,脸上的淤青让他更加暴躁。   “等吧,我敢说只要一开始,马上就会招满,海雷丁的船可不是那么容易上的。”船队补充人员一般只要两三百人,应聘的却来了十倍,竞争之残酷可想而之。   “酸枣汁!淡啤酒!冰凉的饮料解渴消暑啦!”   “无花果!大葡萄!橄榄干!山羊奶酪又香又甜!”   “大爷,要擦刀的油布吗?擦完绝对锋利闪亮,阿拉丁的宝刀也比不上!不要?那看看这来自东方的脚气药膏,还有印度神药一夜九次大力丸哦!”   十几个小贩不顾暑热挤在人群里,简陋的挎着篮子,好点的推个小车,贩卖各种饮料零食。   在这穆斯林占大多数的城市里,一个远来传教的基督教牧师不敢暴露身份,披着遮阳的袍子要了一杯啤酒,顺便向卖饮料的小贩问道:“这么多人拿刀带剑的,是在干什么?”   对方立刻露出一副‘你孤陋寡闻’的样子:“你不知道?大海盗海雷丁的船在招人啊!”   “巴巴罗萨·海雷丁?那个北非最嚣张的……”牧师掩了嘴:“如雷贯耳,可海盗也敢在城中心公开活动,真是有胆,总督不管么?”   小贩哈哈大笑:“你是外乡人吧。阿尔及尔是海盗之城,海雷丁大人才是真正的地下总督,我们一城人都指望着他吃饭呢。只要上了船,就算不开战一个月也有三枚金币!”   牧师大吃一惊,要知道西班牙的正规海军,每个月才有一枚银币的待遇。三枚金币,可以买二十头产奶的母牛了,怪不得这么多人趋之若鹜。   阿尔及尔是海盗的城市,无数市民靠着他们带来的财富生活,是财神爷,保护神。海盗是这里最好的职业,比什么都热门。   牧师还想问点什么,却见一个接近两米的魁梧巨汉跳上城墙,广场上的人群登时骚乱起来。   “那是冲锋队的副队长汉克!”小贩像看到明星般兴奋,口气十分崇拜:“冲锋队是最厉害的,高手中的高手!汉克能扛着一千斤的大炮发射啊!”   巨汉举起蒲扇般的大手虚空一按,广场顿时安静下来。他的开场白简单直接:   “一眼失明,十枚金币!双眼失明,二十枚!   单臂断掉,十枚金币,双臂断掉,二十枚!   鼻子耳朵手指头一个价,三枚!   丢了命的,安家费五十!”   惊悚血腥的内容回荡在空中,广场上的男人们寂静了三秒,突然山呼海啸般沸腾起来:   “太好了!这次给得真高啊!”   “海雷丁大人万岁!”   “掉了□给多少钱?”   “呸!你裤子里那点小玩意儿,连半个手指头都不够,还好意思要补偿啊!”   “啊哈哈哈哈哈!!”   巨汉又道:“这次要的人多,五百个!是好汉的就来试试!”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银币,向空中一撒,给热火上加了最后一泼滚油:“等会儿抢到金币的人就能上船!”   阔绰奢豪的手段,显示了这支海盗队伍多么强大。   一些沉不住气的人纷纷拥抢那亮闪闪的小东西,人群挤作几团,争抢谩骂声此起彼伏。汉克冷笑一声,这点出息,能上船也顶多是打杂。   几个强壮的大汉抬上来一只大铁笼子,里面坐着发金币的考官,人群登时疯狂起来,拼了命的往笼子边挤,运气好靠的近抢到一枚,运气不好站在远处,就只能拼着力气向里拥,或者打别人手里金币的主意。   火热的太阳帮忙剔除体弱多病的,许多人不耐高温和拥挤,中了暑软绵绵的倒下。广场像炸了窝的蚂蚁群,鞋子挤掉了一地。牧师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狂热的一幕,惊讶到说不出话来。卖饮料的小贩笑道:“这是专门考验人的,船上可不是舒服的旅店。”   就在许多人挤到动弹不得的时候,城墙边一颗茂密的椰枣树上,“噗”的一声落下枚枣核。伴随着枣核落地,一个瘦小的身影从树上跳下,踩着别人的肩膀和小贩的推车,小豹子一样窜来跳去,轻轻松松就越过拥挤的人群,一跃跳上发币的大铁笼子。   站在笼子上的汉克愣了一下,这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背着个细长包裹,一身旧衣服洗得发白,粗亚麻布头巾下冒出几缕弯曲的栗色头发。他满面尘土汗水看不清面目,只一双眼睛清凉凉黑白分明,乍一看历世不深,却隐隐透着不属于这种年纪的寒光。目光流转之间,好似冷月辉光,寒气逼人。汉克也是身经百战的老战士了,被他目光一看,竟不知怎么打了个战。   “给我一个金币。”少年毫不客气地伸出手来,手腕看起来细白,掌心里却有淡淡的薄茧。   “他作弊!怎么能这样!”人群里不满的声音响起来,有人伸手想把他拉下,无奈笼子有三米多高,根本够不到。   少年理直气壮:“你只说抢到就算数,没说怎么抢。”   汉克点头表示同意,可也没给少年金币,他打量一番,笑道:“小子,你多大了,船上可不要孩子。”   “我十六,已经成年了。”少年抬头挺胸,但这动作并没让他高出多少。   “他根本不到十五!这么矮!”   “就是就是!发育不良,一个浪头就给打下船去!”   汉克笑了笑,说:“你张开嘴。”   少年莫名其妙,但考官这么说了,于是听话的张嘴。   汉克弯腰认真严肃的审视了一番,突然大声宣布:“小马驹牙还没长全呢,不能上船!”   “哈哈哈哈哈哈!!”人群里爆发出嘲讽的笑声。   少年有点着急:“我真的成年了,什么都能干!”   汉克看着他尖尖的下巴,摇头:“船上都是粗人,你干不下去的,再长几岁吧。”   “我识字!会读会写!”少年又报上一条资历。嘲笑声顿时小了下来,在这一百人里未必能找到一个人会写自己名字的时代,能读会写可是个了不起的本事。   汉克点点头:“原来是个有文化的。你去广场西侧吧,看那里要不要人。”   考官态度坚决,少年只能从笼子上跳下来,踩着众人的肩膀向西跑。虽然有了准备,可被踩到的人没有一个能抓住他的脚踝。   “妈的,真邪门了,看这小子这么瘦,没想到重的很。”一个人摸了摸被踩的发疼的肩膀抱怨,不知这重量从何而来。   比起广场的疯狂拥挤,西边的招聘会普通的很,白色遮阳帐篷下几张木桌,考官也慈眉善目的样子,可不知怎么,没几个人过来。少年从一张张桌子旁走过,才明白为什么没人应聘。   领航员:要求认识海图,会掌舵,熟识星象、潮水、暗礁地形。   木工:要求会看设计图,会修船、补漏、调漆、打家具。   炮手:射击能力十发九中,会维护修理各种武器,火枪、旋转炮、加农炮都会操纵。   军械师……   少年一边走一边摇头,这些懂技术的专业人员,比识字的更加难找。走到最后,一个文质彬彬的青年正在荫凉里看书。他带了一副高级水晶眼镜,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海盗,倒像个冷漠倨傲的学者。面前铺开一个皮质工具袋,十几把造型各异的银刀锋利无比,截肢用的锯子闪着寒光。   牌子上写着:医生。招聘要求是:别想了白痴。   少年失望了。   “《医典》,阿维森纳……”临走之前,他轻轻念了念青年手里的书名。   医生抬头看了一眼,问到:“懂得拉丁文?”   少年答:“一点点。”   “还会什么。”   “西班牙语,意大利语,还有一点法语和阿拉伯语。”   在文化复杂人种多样的地中海,文盲会说几门外语并不是奇事,许多行走江湖的老商人甚至比语言学家更渊博。医生漫不经心地继续问:   “都会写吗?”   “会的,我常帮人写信。”   青年亲切一笑,如春风般和煦:“哦,这可稀罕了,你叫什么?”   “尼克。”见有一丝希望,少年立刻回答。   医生嘴角一勾:“嘻,我不用人写病历,走开。”他露出个恶作剧得逞的表情,继续低头看书。被耍了的少年呆在当地,旁边桌子的胖厨师笑骂:“让人家抱了希望再拒绝,维克多,你真坏。”   “去,我可是大好人,同意了才坏吧。”医生把书扣到桌上,把少年上下仔细打量一番,镜片后锐利的眼神像是解剖刀,穿透皮肤肌肉,直达骨骼。   “老实说吧小子,你长得太嫩了。海盗船是个什么地方?凶狠的摩尔人,贪婪的犹太人贩子,被驱逐出教的基督教徒,骗子、小偷、逃兵、被通缉的亡命徒,几百个无法无天的男人憋在在船舱里,成月不见女人,长得美可不是件好事。”   尼克一愣,明白了他的意思,仍倔强地回了一句:“你长得不赖,不也在船上做事。”   “哎呀呀,说得没错,本少爷确实很帅,可问题是你没有这个。”维克多笑笑,修长的手指抚摸着他的银刀和锯子,“人总是要命的,在船上,只有弱智才会得罪船医。”   尼克无言。技不如人,这些能力他确实没有。一旁的胖厨子看不下去,指点道:“继续往西走吧,货行的老鲁曼或许要人。”   第二轮也被刷下,被招上的希望不多了。   不用吃惊,海盗也做生意。抢来的货物要换成货币,必须和人交易。海雷丁的船队有十几艘大船,肥羊不多的时候,运些当地产的橄榄油、棉花、椰枣,也能赚上一笔。   货行里一片忙碌,二十多个伙计往马车上装运货物,干旱季节内陆寸草不生,这是要交易的粮食。鲁曼是个壮硕的中年男人,常年行走地中海,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商人。他抽着来自新大陆的昂贵烟草,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指挥货物运送。   “嗯?要进货行?”鲁曼低头看看眼前的瘦弱少年,“不行孩子,都是辛苦活,我们只要有力气的汉子。”   尼克也不多言,走到一堆装小麦的麻袋旁,伸手拉起一个背到身上,围着大车跑了两圈。   “豁,看不出,倒有把子力气。”这一个麻袋就是五十磅,壮年男人背着也颇吃力。鲁曼咬着烟斗,裂开一个笑容:“行啊,正巧少一个人,你被录取了。以后就在这货行干吧,这几个月我们走旱路。”   “怎么,不能上船吗?”少年放下麻袋,朝岸边的武装船望去。   “孩子,船上虽然赚的多,却是要拼上性命的。你知道为什么广场上人那么多,医生帐篷和我这里人却很少吗?”鲁曼悠然吐出一口烟圈:“因为船上是要拼命的,死多少人,补多少人。”   “我要上船。”尼克固执道。   老商人摇摇头,少年心性,不知天高海深。拍拍尼克背上的行李,给了他几个铜子儿:“去吃顿饱饭再考虑考虑吧,船上不要孩子和女人,这是惯例。”   不是到了吃不上饭的地步,许多人也不会考虑拼命的职业。这几个钱虽然不多,也可以在阿尔及尔买一大块烤肉和许多淡啤酒了。少年低头道谢,拿了钱走开。   即使懂得几种语言,他还是落选了。从陆地到海洋,有利可图的地方总是人满为患。海盗,也不是那么容易考的。   北非的太阳灼烧着大地,被拒绝的少年渐行渐远,只在身后留下一点小小的影子。   “他背了什么啊……”   鲁曼看看自己的手,他好像拍在了某种坚硬的金属上。   海妖   汉克带着厚厚一摞按过手印的契约书回到大本营。   和人们想象中肮脏混乱的海盗窝不同,这是座干净清爽的白色城堡,它坐落阿尔及尔地势最高的山丘上,一面朝向大海,一面俯视全城,伊斯兰风格的圆形穹窿时常笼罩在地中海的薄雾之中,风格高雅,景色优美。   这当然不是海雷丁建的。   从上一任阿尔及尔总督手中‘接管’而来时,那胖子哭得比死了亲爹还难看。不在海上时,大多数本地海盗都在别处落脚,只有船长和一些高级船员住在这里。   汉克没心情看院子里雕刻精美的喷泉,穿过曲折迂回的走廊,来到一间大屋前敲敲门:   “船长,我是汉克。”   “进来。”   高大的红发男人懒洋洋的靠在阿拉伯式软榻里,一只身长三米的非洲白狮卧在他脚畔,似睡非睡的眯着眼睛,嘴巴边还沾着几根色彩斑斓的鸟毛。汉克想,这大概是庭院里最后一只孔雀。   男人随手翻看着稀有海图,一丁点强横霸道的神色也没有。但所有人都知道,和他脚边的狮子一样,船长是喜欢把利爪埋在脚掌中的人,看起来波澜无惊,却随时会用一个闪电般的扑击把敌人撕得粉碎。   这就是横行地中海的最强海盗,巴巴罗萨兄弟中的老三,有“海上红狮”之名的巴巴罗萨·海雷丁。   汉克恭恭敬敬递上契约书:   “船长,五百个新人。”   “恩,辛苦了。”海雷丁接过来翻了翻,“有合适的候补人选么。”   “没几个能用的,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平庸之辈。”不知怎么,汉克心头突然浮现出那个轻灵少年的身影,但也只是一闪而过,他摆摆头,斟酌着词汇,艰难说道:   “船长,阿鲁德队长这些年来一直忠心耿耿,杀敌也从来冲在最前面,您能不能……”   “不能。”红发男人断然拒绝,伸臂把那叠契约书摊开来:“汉克,看这些条目和手印。即使不识字,上船前也必给新人一一读过。跟着我这么多年,连你也不记得了?”   “可那天队长确实喝醉了,正巧那女人经过……”   海雷丁冷冷道:“哦,那么说被□是那女人的错,阿鲁德倒是被迫的了?汉克·里文斯,契约第四条是什么!?”说出最后这句话时,他口气已非常严厉,一双冰蓝色的眼睛射出慑人光芒,汉克心神大震,身子一挺,响亮答道:   “第四条:不得□侮辱妇女,违者处死!”   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半晌,海雷丁才道:   “已经有好多人来求过情了。船上艰苦,下了船去酒馆喝个痛快,找几个花钱的女人,我从来没管过大家私下的活动。但那女人不是□,第二天就跳海自尽了。”   说到这里,海雷丁顿了顿,道出了问题实质:“汉克,她是个传统穆斯林家庭的女儿,我们常年在阿尔及尔活动,惹怒了穆斯林,还怎么继续在这里干下去?饶恕了阿鲁德,以后怎么管束别的船员?海盗契约,什么时候变成了一纸空文?!”   海雷丁的船队纵横地中海多年无敌,在北非沿岸拥有英雄般的声誉,靠的不是一群乌合之众,而是‘兔子不吃窝边草’的严格纪律。海雷丁这三句话如排雷般涌出,汉克默默点了点头,再也无法辩驳。   “是,船长,我明白了。”   副队长魁梧的身影从房间里消失,海雷丁像是自言自语道:   “阿鲁德,你有群好兄弟。”   “是,这样也死而无憾了。”屏风后转出一个三十多岁长着鹰钩鼻的精壮男子,正是冲锋队的队长阿鲁德。   “船长,我想最后搭一次海妖号。”   “想死在海上吗?可这趟不一定能遇到能干掉你的对手。”   “那就算运气不好吧,海神不肯收留罪人,回来时我心甘情愿上绞架。”   海雷丁沉默了片刻,点头同意了。   这等于给了他一个机会,能抱着尊严死去的机会。阿鲁德感激的泪光闪烁:“谢谢船长,我在货行还有200多枚金币的积蓄,不管我怎么死的,请转交给那可怜的女人家里。”   一个雾蒙蒙的清晨,六艘装备大炮的武装船,十二艘小型三角帆船准备完毕,在一艘船首雕刻着人身鱼尾女性木像的快船带领下,从阿尔及尔港口出发。   海妖号是海雷丁的座驾,她并不是遍布装甲的战列舰,而是一艘单桅中型快船,配二十八门十八磅炮。载满货物的缓慢货船、装了沉重装甲大炮的军舰速度都不快,追逐、包围、抢夺、撤退,海盗船只并不要求最强,而是要求最灵活迅速。   “宝贝儿,把厄运带给我们的敌人吧!”   主舵手拍拍美丽的人鱼雕像,饮了一口烈酒,把剩下的倒入大海。在最有经验的船长和水手操纵下,海妖号是地中海最快的死亡帆船。   “出发!”   红发船长一声号令,千帆齐放,船头在海面上激起雪白的浪花。   风帆之上冉冉升起的不是黑色海盗旗,而是红底金飞狮——威尼斯共和国的标志,海盗在发现掠夺对象前是不会用骷髅旗的,而是假扮成商船迷惑对方。   新人们兴奋的难以自抑,拉住缆绳的手不禁微微发抖。老水手之间却存着种奇怪的气氛,偶像般的冲锋队队长将在这次行动中接受严厉惩罚,葬身海底倒成了他维护尊严的唯一奢望。   入夜,黯淡的天空看不到星月,浓雾从无尽天幕上拢了下来,把海面遮了个严严实实。附近的友舰已经看不见了,几乎没有海风,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船体和绷紧的缆绳发出的些微咯吱声飘荡在周围,每一艘船都好像孤单行驶在无边宇宙中一般。   不可见的东西是最恐怖的,踩不到坚实的土地更让人坐立难安。第一次出海的菜鸟们战战兢兢,死活不肯靠近船舷,白天清澈透明的蓝色海水变成漆黑一片,那看似平静的黑色海面下,似乎潜藏着无数噬人的深海巨兽。信教不信教的,都忍不住悄声念叨起真主上帝来。   “嗤,胆小鬼们。”老舵手呷了小小一口烧酒,扫了新人们一眼,鄙视道:“雾天,是我们开张最好的天气。要不是预测到会下雾,船长可不会选这个日子出海。你们都听说过吧,船长他,是能闻到猎物味道的……”   老舵手故意压低了声音,周围的人不禁被他神神秘秘的样子吸引过来,他说:“船长能预测天气,听得懂海鸟的叫声,看得见鱼类的游向,鼻子更能嗅到金子和宝石的气味,跟着他出海,十次有九次都不会落空。知道吗,据说船长曾经给海神送了一个最漂亮的妹妹,换来这些能力……”   一个新手打了个哆嗦,顿时觉得海风凉了起来,故作镇定道:“这都是传言吧,兄弟你资格老,在这片海上,有没有真见过那些……那些神神叨叨的东西?”   “能把整条船拖进海底的巨乌贼?撕破船帆的食尸鸟?还是能勾引人下地狱的海妖?嘿嘿嘿嘿……”老舵手不怀好意的低声闷笑,笑得新人们毛骨悚然,“真运气啊,我没有见过,因为见到过的,已经没法站在这里跟你们说话啦……”   黑夜里的恐怖故事总是最受欢迎,人们既好奇又害怕,在这上帝信仰也管辖不到的地方,古老相颂的传说占据了上风。除了值班的舵手和瞭望手不敢放松,其他人都沉浸在似真似幻的故事里……   就在这时,桅杆最高的瞭望台上,瞭望手手中羊皮纸卷成的望远镜那一端,出现了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诡异东西。他用袖子反复擦了擦镜片,嗓子里好像塞了棉花般作声不得:   “海、海妖……”   瞭望手眼睛暴突出来,梗塞了几下,突然杀猪一样嚎叫起来:   “西南!西南!你们看!!!”   甲板上的每一个人都被这惨叫吓了一跳,还以为敌人进攻,纷纷抽出武器靠近船舷观望,谁知却看到让他们终身难忘的一副画面。   浓雾里,一个模模糊糊的白色身影诡异的漂浮在海面上,随着波浪起伏飘荡。海风吹将雾气吹淡了一点,众人依稀看见一具□的身子暴露在空气里,纤细的上半身闪着异样的白光,海藻般的湿润黑色长发披散下来,覆盖在丰满白皙的□上。   ‘她’就这么漂浮在海面上,一阵似有似无的歌声飘了过来,这美艳又诡异的画面将众人的心魄紧紧抓牢。   “海妖,真的有海妖,我们要被她的歌声拉进海底吗……”   当的一声,老舵手的扁酒壶落在甲板上,酒液流了一地。   包括瞭望手和这艘‘珍珠’号的监理在内,所有水手都聚集在左船舷上看‘她’,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右边的浓雾中,一艘打着黑色骷髅旗的帆船渐渐靠近。   “哈求!!!……”   随着海面上火光升起,美艳的‘海妖’毫不优雅的打了个打喷嚏,他抱怨般扯了扯贴在身子上的白衬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么稀疏的劣质布料,被海水浸透了以后,不管是触觉还是视觉都跟没穿一样。   火枪和高声叫骂的声音代替了歌声,尼克被指派的诱饵任务也算圆满完成了。虽然被冻得够呛,他的身手还是一如既往的灵活。一个拧身,海面下就翻上来一只小小舢板,他刚刚就是坐在这东西上伪装海妖。   从脖子后解开细绳,胸前两只勾人魂魄的‘丰满酥胸’竟然掉了下来。   仔细一瞧,这其实是两个倒扣在胸前的……白陶碗。男人的想象力总是丰富到多余,越是看不清,越觉得神秘性感,母猪也像仙女下凡。尼克把绳子割断缠在头发上,包上头巾,立刻恢复了平胸少年身份。   他现在是一个海盗。在阿尔及尔落选虽然失望,可在这个海盗横行的年代,并不是只有海雷丁一家可以选择。   “呦,别杀那么快,等等我呀……” 着火的船上厮杀声响成一片,尼克小声喃喃了一句,操起船桨朝那艘倒霉的‘珍珠号’划去。   海雷丁的船队被黑吃黑了。   其实这只叫‘海狼’的小海贼队伍可从没敢打巴巴罗萨红狮子的注意,只可惜雾色实在太浓,海雷丁的船又悬挂了威尼斯共和国的旗帜做伪装,以至于分辩不清搞了大乌龙。   珍珠号上的火光穿透了雾气,将友舰吸引了过来。站在海妖号的船首上看着那团红雾,海雷丁失笑。这样一艘孤军奋战的白痴船,算是主动送进狮口的美食么?海盗船上不一定有什么值钱的货物,却肯定有大量武器和火药。海雷丁想,随便抢一下,就算开张了吧。   况且……说不定有能让阿鲁德心甘情愿赴死的对手。   但事出意料。还没等友舰聚集起来,珍珠号上的火枪声就渐渐沉寂了下去,可代表胜利的旗语却始终没有打过来。   “怎么回事?”阿鲁德皱起眉头,珍珠号上有十六门侧弦炮,还有他的身经百战的副手汉克,对手火力再强也不会一刻钟都撑不到。阿鲁德朝桅杆上的瞭望手喊道:“看看情况!”还没等他话音落下,瞭望手惊恐的声音就传了下来:   “汉克副队长重伤!监理死了!那是什么东西啊!!!”   众人登时哗然。阿鲁德大声喊了一句:“都镇定!不许吵!”回头看了看船长,海雷丁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朝珍珠号点了点头。   “全帆!全帆!”主舵手大声命令,海妖号满速冲了过去。   三百码,二百码,一百码。   渐渐消散的雾气中银光闪动,伴随着凄厉的惨叫,珍珠号上一片血泊。汉克已经少了一条臂膀,鲜血染红了大半个身子,一只手拼命挥舞着他的大刀,双目血红,精神已经彻底陷入癫狂。   “去死啊妖怪!!回到地狱去!!!”   汉克嘶声裂肺的狂吼着,可对面并不是十几米高的怪兽,只有一个看起来颇瘦弱的少年。   少年手中拿了一件非常古怪的兵器,长达两米的黝黑金属棍子比他本人高出许多,两头是闪着血光的巨大镰刀,就像传说中死神的兵器一样。这件武器少说也有二三十斤,他那纤细的胳膊挥舞起来却好像丝毫不费力气。每一次镰刃在空气中呼啸而过,周围的敌人就会瞬间少个零件。   汉克撑得时间太长了,过度失血让他没有了抵抗的体力,少年似乎也被他的癫狂举动搞烦了,高举镰刀转了几圈,巨刃在他手里舞成一团黑光,周围仅剩下几个船员被这姿势摄住不敢上前。   接下来,海妖号上所有水手看到了最恐怖的一幕。   飞舞中的巨镰,像北欧传说中的雷神之锤一样猛然砸了下去!汉克举刀去挡,无奈那镰刀下落的威力实在太大,刀立刻被从中砸断,镰刃无声无息的劈进汉克庞大的身躯,从脖子斜斜向下,将这两米的巨汉活生生劈成了两半!   鲜血喷泉一样冲出断口,白色的风帆上飞溅出四米多高血色图画。四周一片死寂,剩下的人连发出惊叹和惨叫的勇气都没有了。包括那少年的同伙,海狼号上的海盗们也屏息悄声,不敢发出一丝声音惊动这个恐怖的新人。   或许是惊讶于这个敌人断了一臂还能抵抗这么长时间,少年走近仔细看了看汉克沾满血浆的脸,突然小小惊讶了一下:“哎呀,这不是阿尔及尔的面试官么……”   海妖号终于靠近到接弦战的距离,这一点意外带来的惊讶瞬间就消失了,少年收回了注意力,凝神朝那船上望去。   许多许多年后,曾经见过这场面的人仍然记忆犹新。地中海遍布他的传说,一个海妖般白皙的少年从海中出现,挥舞巨镰收割生命,黑色眼眸无星无月。   尼克入伙   两百码,一百码,五十码,海妖号快要驶到接弦战的距离,可这诡异少年的出现让海上一片死寂,水手们呆呆站着,竟然忘记了自己的职责。   碰的一声巨响,将众人从梦中惊醒。回头一看,海雷丁擎着一把嵌银火枪对准了珍珠号的甲板,枪口还冒着硝烟。尼克侧身在宽阔的镰刃后躲过一劫,头发却被飞散的铁砂烧焦一缕。   虽然没有命中对方,目的却已经达到了。海雷丁吹了吹枪口白烟,镇定的声音如教堂钟声般穿破夜雾:   “看!他是怕枪弹的人!不是妖鬼!”   刷的一声,海妖号上伪装的威尼斯旗降下,升上了一面黑色旗帜。   没有骷髅,没有弯刀,拙劣的威胁他从来不屑使用。   海雷丁的旗子上,只有一个白色沙漏。   它的唯一含义是:红狮子耐心有限,不立刻投降,生命就会像沙子一样消耗殆尽。   见到这面地中海赫赫有名的旗帜,海盗们从惊恐中恢复过来,装备了火枪的人纷纷点燃火绒,伴随着砰砰巨响,铅弹铁砂朝着尼克猛烈喷射过去。   “切,反应倒挺快……”   尼克一个闪身躲到主桅后,听着背后木片飞溅,硝石火药的气味熏得眼疼。头一轮攻击把海狼号上的海盗干掉不少,可惜这个时代的火枪都是原始的前装火枪,点燃靠火绒,再装一发弹需要两三分钟。紧张的战斗中,第一轮发射过去,枪跟烧火棍子没有任何区别。   不出所料,很快枪声就停了下来,尼克静静等了几秒,用镰刀挑了件破衣服,微微露出藏身处。碰的一声巨响,可怜的衣服给打了个对穿。   果然还是那个红头发的男人。   尼克咂咂舌,把手里用来观望的小镜子收进怀里。这样的浓雾中,瞄准奇差的火枪也能有如此命中,可见对方的枪法多么神准。   双方砰砰一阵乱射,把装好弹的火枪用了个精光,终于到了接弦战的距离。连着绳子的铁蒺藜呼啸着飞到甲板上,无数带着狂热和暴烈的吼声撕裂夜空。枪炮用尽弹药的间歇,原始的刀斧再次登上战场。   阿鲁德一马当先,顺着绳子攀上珍珠号,将船舷边的两个海狼号敌人砍翻在地,给后面登船的人扫平道路。对手还藏在暗处,阿鲁德格外慎重,没有狂飙突进。等大部分冲锋队员等上甲板后,珍珠号的形势开始逆转,可寻来找去,连那少年的影子都没有看见。   难道又回到了海底不成?   “海妖!出来一战!我的大名是阿鲁德·安费里柯!红狮子的冲锋队长!!”   “啧,又不是骑士,还报上大名。烟叶嗑多了么兴奋成这样……”小小的影子从甲板上的杂物堆中钻了出来,顺手放倒了两个背对他的敌人。   尼克面无表情甩了甩刀刃上的鲜血,与阿鲁德打了照面。灰扑扑的头巾下是一张稚嫩的脸,劣质亚麻布衬衫,宽松的水手裤扎到膝盖,非常普通的打扮。可这身惊人业艺却完全不能让人把他当做普通少年看待。   “尼克,没有姓。”   没别的废话,声音刚落,巨镰便翻飞而上。   阿鲁德心脏突地一跳,刚刚还在五米外的人瞬间消失了,一双黝黑空洞的眼睛突然出现在眼前。好快!阿鲁德暗叫一声,双刀并起格挡。他刚刚已看到了汉克被连刀带人整个劈断,知道这人身材虽小,力气却是极大。   果不其然,对方只握着镰刀一端挥击,借助离心力和兵器本身的重量,三成力气能变成十成。当的一声闷响,阿鲁德双臂扎实的肌肉坟起,堪堪接下这一招。   不给对方任何喘息的机会,尼克落地,脚尖一错,镰刀便斜着阿鲁德的刀刃滑了下去。这一下应能削断对方握刀的手指,但阿鲁德也是身经百战的海盗,果断松手丢掉一手武器,另一把刀从少年的空隙横劈出去。   当的一声脆响,黑黝黝的金属柄挡住了薄刃。   “放弃吧……”少年轻言,像海妖用飘渺歌声劝慰水手走进海中一般。   “说什么!”阿鲁德暴怒,“瞧不起我吗?!”   “不,你功夫很好……”尼克摇摇头,“可是没用,我听到你的声音。”   “什么意思?”   “……会死的意思。”   也曾在战场上输过几次,可阿鲁德从未被对手这般轻视,怒火、恐惧、疑惑,一起冲上头脑。阿鲁德呵呵冷笑:“哼,这么自信,那就来试试取我性命!”   尼克没有解释,手腕交错挥舞巨镰,使出干掉汉克的那招雷神之锤。   “以为我也会中计吗!?”   一般人见到这巨兵挥舞的声势都会下意识躲开,经验丰富的阿鲁德却压低了身子,反而向对手冲去。长兵器最大的破绽就是近距离挥动不灵活,只要贴了身,再恐怖的武器也没有用处。他拼着缺个零件,也要把尼克斩于刀下。   众海盗看着两人距离嗖然贴近,锋利的弯刀就要砍断少年纤细的脖子。   啪。   眼睁睁的,黑色巨镰在空中诡异的分成两截,瞬间变成了双手刃,两人距离已近在咫尺,阿鲁德的优势却化为泡影。   第一节荡开攻击,第二节瞬间刮过。   冲锋队长的头颅带着讶异表情飞了出去,最后的最后,他得到了少年的解释。   “我听到,你生命断绝的声音。”   尼克擦擦脸上溅到的血点,发现珍珠号的形势已很不乐观。对方人多势众不说,武器也比己方精良许多,且不像他曾遇到的敌人那么胆小怯懦,领队死了也不见退却,反倒聚了起来,大有车轮战的趋势。   不愧是红狮子的下属啊……   尼克心中小小感慨了一下,他的弱点自己清楚,虽然经过经年累月的锻炼,体力和力量却始终不能突破身体的物理极限,拿着重兵器战了这两场,他两臂已出现疲累的前兆。   微一迟疑,尼克决定了对策。   擒贼先擒王,收拾了那个红发男人,就可以告一段落了吧。   心随意动,少年一跃而起,跳上身边斜着的缆绳,像走钢丝的杂技演员一样奔跑跳跃了几下,便轻松冲出重围,来到珍珠号的船舷边。   “吓!他要干什么?”   “喂喂!这妖怪不是要上我们海妖号吧?”   “妈的,让他上了主舰我们都没脸混了!截下他!!”   海盗们口中怒骂,却没一个人真的冲上拦截,这不知是人还是妖的少年毫发无伤就把两个队长毙于刀下,简直强到逆天,他们这些小兵单打独斗怎么是对手?   尼克冲到船舷,本想从铁蒺藜连接的绳子上踱过去,却见海妖号上几个惊恐万状的海盗举着斧子,准备砍断绳子让他掉进海里。   看了一眼两船距离,除非插上翅膀,无论如何也跳不过去。   “啧……”少年微微皱眉,就不能让他速战速决吗?   只听啪啪几声微响,尼克手中的镰刀从两节断成六节,中空的内杆里抽出细锁链,一把两米长兵器瞬间变成了四五米的灵活鞭子。   在两船海盗快掉下来的眼珠瞪视下,尼克握着镰刀尾端舞了一圈,远远挥了出去,镰刃勾在海妖号的船舷上,一个抛物线就把自己轻巧的身体带了过去。   完美落地,十分。   “……我操这玩意儿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从没见过这样的变形武器,海盗们彻底崩溃了。   尼克登陆后立刻抽起鞭镰挥舞了几圈,离心力让巨大的刀刃在空中嗖嗖作响,简直像绞肉机一样恐怖,以他为中心,甲板上立刻闪出了五米真空。   跳跃、登陆、震慑,看似从容不迫,但尼克的眼睛始终盯着那个红发男人。   黎明的曙光从海面下升起,薄暮渐渐退去,船上的一切清晰起来。   尼克从未见过这样的男人。   他二十六七岁年纪,身高一米九,却不因高大的身材显得笨重,举手投足,敏捷精紧的身躯像头密林中的豹子。虽然在北非穆斯林范围内活动,海雷丁却是不可非议的希腊白色人种,五官深邃线条硬朗,显现出他如雕像般坚毅的品格。常年被海上烈阳照射,半敞衬衫下□的胸膛呈现性感的古铜色。身体比例完美到无懈可击,优雅下潜藏着深不可测的野性力量,犹如希腊神话中的战神阿瑞斯。   火红色长发和天边的朝霞相应生辉,海风吹拂下,像火焰燃烧般跳跃。这般鲜艳浓烈的发色下,却有一双极冷的冰蓝色眼睛,透彻,无情。   一半海水,一半火焰。   啧,真是个美人。   尼克下了定义,却并没为这极出众的外貌威势吸引,只紧紧盯着海雷丁双手动作……还有他闪闪发光的装备。   红狮子斜跨的宽皮带上插着一排六把银柄小火枪,腰间那柄乌沉沉的厚刃大马士革弯刀上,鸽蛋大小的红宝石闪烁着价值连城的光芒。他抱臂站在船头,冰蓝色眼瞳带着一丝兴味看着少年,不声不响。   尼克暗暗咽了下口水,一把老工匠造的高级嵌银火枪能换栋大宅,红狮子这身装备在十六世纪的地中海简直炫到极点。   MD,这叔叔太有钱了……   吞落馋涎,尼克知道现在不是看宝贝的时候,他清清楚楚记得海雷丁只开了两枪,之后距离越来越近,他倒收了手,也不登船,只站着自己主舰上观望。   什么意思?尼克不懂,不过他一向不是多想的人。明天能不能吃上饭,睡在哪里,那都是明天的事。今天目的就是干掉对手,其他,以后再说。   正在尼克寻找攻击破绽,顺便揣测能不能把这些装备都私藏时,他眼中的大肥羊突然开口了:   “你多大了?”海雷丁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他,像头懒洋洋的狮子评估猎物的分量。   “……十六。”哎干嘛回答他,一会儿就变成死人了……尼克有点后悔自己这么老实,海雷丁却毫不自觉,饶有兴致的继续发问:   “干这行多少年了?”   “两天。”   “嗯,海狼,附近的贝贾亚港……怎么,你没考虑过我这边吗?前几天阿尔及尔有大型招聘会哦。”红狮子显然对自己的船队福利很有信心,尼克却不高兴了。回想起那连连受挫的面试,接下来因为没找到工作连饿了两天……   “我去了,可面试官不要我。”本来面无表情的小脸上鼓起一点腮帮,让他看起来更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啧,汉克已经为不识人付出代价了。”海雷丁一副惋惜的样子,心下决定以后每次招人都要亲自到场。   “啰嗦……”尼克本打算马上开打的,可阿萨叔叔说过,伸手不打笑脸人,既然对方很有诚意的问了,他就不自觉的……尼克有点焦躁,他不喜欢跟交手的人聊天。这是件很莫名其妙的事,聊的越多,下刀越迟钝。   不能再等了。   尼克把镰刀拆成两截握在手中,这是他最常用模式,威力与灵活并重。无所畏惧的少年眼瞳漆黑无光,豹子一样窜了出去。   起跳,空中雷霆一击!   当!!   海雷丁刚刚还一幅慵懒的表情站着聊天,右手却瞬间抽出腰间大马士革弯刀,迅猛绝伦的挡下尼克的一击。不,不是挡下,红狮子超越人类的力量让这一刀从防御转向攻击,硬生生把巨镰原道打了回去!   尼克虎口一麻,镰刀几乎脱手,可他身子灵活至极,没有硬抗,手顺着铁杆滑下,身体一侧,将后半截镰刀送了出去,正好劈向海雷丁出刀后露出破绽的左腋。   大马士革刀一时收不回来,这一击本绝不可能回避,谁知海雷丁果断的伸出带了皮革手套的左手,身体前倾,精准摁在镰刀无刃之处,空手接下了这强力一击!接着顺手一扯,巨力将尼克拉向他怀里,右手弯刀山岳压顶般猛劈下来!   尼克落地双手一拧,一截镰刀一分为二,内杆抽出的锁链封住弯刀来势,一缠一带,便想缴下对方武器。可惜海雷丁的力量远比他大得多了,即使四两拨千斤的巧力也不敌,海雷丁弯刀受阻,抬腿就是一记猛踢,将单薄的少年连刀带人远远踹飞出去,快得像用燧石炮发射一般。   “咳咳!……”   尼克扶着镰刀喘息几下,刚刚这一踢他虽用杆子挡住了,胸口却闷闷的提不上气来,他知道这是巅峰状态过去,体力越来越少的原因。但这并不是最让他焦虑的事。   没有声音。   他什么也没听见。   或许是天赋异禀,尼克得到这柄巨镰后没两年,就渐渐能听到一种似真似幻的奇怪声音,出手的瞬间,一个小小的断裂声响。这是对手生命线断绝的先兆,只要这声音响起,尼克就肯定能将对方打倒。   决定胜负的声音。   海雷丁没有追上来。他挺立在船首的甲板上,背后初升的太阳将他英武的身影镶上一道灿烂的金边,手握弯刀俯视下来,好似战神君临四海。   “你的速度和技术都很强,如果体力再好一些,说不定还有机会。”红发男人悠然说道。   废话。尼克在衣服上蹭蹭手心里的滑腻汗水,心道要是有你这样的块头力气,老子就天下无敌了。   可这就是投胎的技术问题,即便前几年的流浪生活吃得再好一些,他也绝不可能长到海雷丁这样。尼克闷闷的看着对方昂贵的装备,心想这一趟大概是白忙活了。   红发船长的心情却和今天的天气一样,随着太阳升起越来越好。   海雷丁:“喂。”   尼克:“干嘛。”   海雷丁:“回头看看。”   尼克不屑:“切,以为我会中这么白痴的计……啊啊啊!!!”少年仍然不可控制的用眼角扫了一下,结果发现珍珠号已被海雷丁的手下夺回,海狼号上的海盗开了全帆撤退,距离这边已经有三四百码了,波澜壮阔的海面意味着不可逾越的距离。   红发男人懒洋洋的口气带着戏谑:“呦~看来同伴不要你了呢~”   尼克咬咬牙,四处打量地形,试图找条小船或者舢板溜走。   “怎么……难道,你不会游泳?”   少年仍然面无表情,脸色却刷的惨白下来。   海雷丁的表情简直可以说是开心了,这么一个清澈见底又深不可测的奇葩,不弄到手简直是终身遗憾。这一趟,实在没有白来。   “别急。你接连干掉我冲锋队的两个队长,以为这么容易就能放你走吗?”   “……” 海盗那些残忍的手段尼克是早有耳闻,他体力已接近告罄,群殴起来不可能支撑很久。   本想再戏弄几句,可见少年急得要跳海,男人笑了笑,终于说出目的:“留下吧,我的规矩是:谁干掉队长,谁就是队长。”   尼克不可置信的望着红发男人:“你说什么?”   “我说,你现在是我的人了。”   尼克眨眨眼,黝黑的瞳孔中跳出一星光芒:“有钱拿的?”   海雷丁:“契约工,每个月二十枚金币,第一个挑选战利品的权利。”   尼克:“住的地方?”   海雷丁:“单人舱。”   尼克:“管饭吗?”   海雷丁:“吃到饱。”   问来问去,这条件真是好到无可挑剔。可尼克流浪多年,多次吃过奸商的苦头,做牛做马的苦工说是管饭,却只给猪吃的菜糠。少年终于抵不过优渥的条件,纠结了一番,终于问出最后一句话来:   “吃好的?”   “最好的。”   船长靠着软榻,悠然擦拭他的大马士革弯刀。这一战,海妖号得到了一只真正的海妖。   吃好的?   呵呵,呵呵……   红发男人不可抑制的泛起一个笑容。   这生意,简直太划算了。   两份契约   海妖号船长室   长长的山毛榉木桌旁坐着两排高级船员,大幅、二副、水手长、军械长……这样一群肌肉纠结面目凶恶的强盗中间,一个瘦小白皙的少年格外扎眼。可此刻他却端端正正坐在左边第一座,这是最尊贵的位置,相当于船长的左右手。   海雷丁坐在上首,语气轻松的向大家介绍新人:   “在座的各位也都见过了,这是尼克,我们新上任的冲锋队队长。以后大家一起干活,要和睦相处,互相帮助哦。”   一片沉默。   虽然船长着重强调了‘和睦’二字,其实完全没有必要。这个跟妖怪一样强的家伙简直是煞神下凡,在这群杀人不眨眼的海盗里都是异类。不是存心找死,哪个脑子进了水的家伙会找他麻烦?   众人礼貌的朝尼克打了招呼,都低头闷声不响发大财了。   海雷丁早预料到这情况,也不在意,叫厨师开饭。海盗船上的伙食一向简单,即使高级船员,也不过偶尔加个新鲜菜色打打牙祭。可这次情况特殊,一是倍受重视的新人加入,二是船长大人许诺了要给‘最好的’,胖厨子终于有了发挥机会。   一道道浓香扑鼻的饭菜端了上来,来自地中海的牡蛎、扇贝、鳕鱼配合海鲜酱料,小羊肉、牛里脊、嫩鹌鹑浇了浓汁,丁香、胡椒、肉桂、豆蔻……来自遥远印度的珍稀香料贵比黄金,可不是一般百姓能够尝到。装点盘子的小吃是金灿灿的蛋黄酥皮、用橄榄油炸的洋葱圈还有口感幼嫩的山羊奶酪,红宝石般的葡萄酒乘在水晶杯里,闪烁着迷人光芒。   阿尔及尔饮食综合了地中海和中东两种风味,在厨子的刻意发挥下,端的是令人食指大动。   穷孩子尼克从没见过这样的盛宴,看得两眼发直,口水几乎都要滴落到盘子里。海雷丁和颜悦色的把自己面前的主菜——满满一盆蜜汁小山羊肉推到他面前,尼克摇头:   “我不吃肉。”   “哦?信天主?新教?还是穆斯林?” 这个食物短缺的世界,除非宗教斋戒,很少有人坚持素食主义。   “不信什么,就是不喜欢这味道,上船要信教吗?”   海雷丁笑着摇头:“随你便,我是无神论者。”   万幸这个世界家畜肉和鱼类分的很开,尼克对酸汁鳕鱼和腌扇贝也很喜欢,勺子翻飞塞的两腮鼓起,连话都没空说了。   原来吃一次像过节的白面包,这里竟然无限量供应!这是什么样的奢侈生活呀!   少年闷声不响埋头痛吃,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旁边的盘子越叠越高,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这家伙一个人顶三个壮男!   船长笑眯眯地呷着葡萄酒,似乎对这个嘴巴高高嘟起小吃客的兴趣,比对食物高的多。   “慢点吃,还有很多,别用面包擦盘子……喝酒吗?”   “咳咳!!……”尼克噎得捶胸,“不喝……要酸枣汁……”   海雷丁失笑:“这是海盗船,除了水就是酒,没有儿童饮品。”   尼克最终接受了淡啤酒,船上储存不易,淡水十几天就会发臭,低度数的淡啤酒几乎没有酒味,是水手们唯一的选择。   主菜吃完,胖厨子端了甜点上来,酒酣耳热的海盗们高声嘘道:“男人吃什么甜点心!特里奥,把娘们吃的东西端下去!”   “……”尼克已吃得肚儿圆,却不想放过接下来的美味,眼巴巴看厨子要把那些没见过的好东西端下去,咬着勺子的嘴巴立刻嘟起来。   “好了,放下吧特里奥,”船长大人喝了口酒,勉强把笑意压下去,“我们的小客人大概会喜欢。”   即使喝高了,众人也不敢当众嘲笑新队长想吃点心而‘不像个男人’,于是尼克自己独占了填满葡萄干和桃脯的杏仁布丁,还有浇了蜂蜜的水果馅饼,一刀切开,浓厚新鲜的苹果酱便源源不断流到盘子里。   在砂糖也是奢侈品的时代,这样的食物可能是普通人一生都无法享用到的。少年一贯清冷淡漠的黑眼睛里,终于露出属于他年龄的稚嫩光芒。   这一顿奢侈盛宴吃得心满意足,从此,船长这个词在尼克心中,就是散发着金子和水果馅饼气味的最高领导人。   吃完饭,众人退了出去,船长室长桌旁只剩下两个人。   海雷丁:“吃饱了?”   尼克猛点头。   海雷丁:“这算是欢迎宴,平时不会天天这么奢侈的。”看见少年眼中透出点失望,船长笑道:“不过我保证,你的份例永远和我一样。”   和老大吃一样的……尼克满意了。   海雷丁推开碗碟,拿出两张羊皮纸来摆在桌上:“上船契约,给你读一下?”   尼克摇头,拒绝了船长好意:“我识得字。”   铺开羊皮纸,尼克一条条看下来:   1.船长的命令必须绝对服从。   2.战利品按照职位和贡献分配,当水和食物只剩下一点时,每个人都有权利得到一份。   3.船上禁止赌博、偷盗、打架斗殴,有矛盾下船解决,违者处鞭刑。   4.无论何时,不得□侮辱妇女,违者处死。   5.在战斗中弃船的人和背叛者,流放荒岛。   6.忠于职守,每个人务必使自己的武器保持完好和清洁。   7.退出自由。   尼克加入海狼时仅仅被告知了要听船长命令,别的一概没有,更反衬出红狮子的船管理严格,正规程度绝对不亚于西班牙海军。而酬劳和自由度,则比海军多得多,甚至有不少一夜暴富的机会,怪不得无数人趋之若鹜。   “别的禁止都有处罚条例,只有第一条没有。”尼克抬头看海雷丁,“违抗船长会怎样?”   红发男人笑了笑,十指交叉向后靠向高高的椅背,那气势好像国王坐在自己的宝座上。   “那要看你做了什么。不过我真诚的提醒你……”   慢悠悠的男低音在船舱里回荡,带着无意掩盖的危险暗示。   “不要轻易尝试。”   尼克要了羽毛笔,在两份契约书上写下名字,按了红手印,船长和本人各执一份。   海雷丁举了举水晶杯:“那么合同就成了,祝你发财。”尼克学着样子举杯喝了一口,把他那份合同仔细收进怀里。   海雷丁:“在去你自己的房间前,到医务室去一趟,维克多医生有事要和你聊聊。”   尼克奇怪:“我没有受伤。”   海雷丁:“现在没有,以后总会。这是例行程序,对你有好处。”   船长的口气不容辩驳,尼克背起他裹在粗布里的镰刀,退出船长室。海雷丁才拿过羊皮纸来,兴致盎然的仔细查看。   圆圆的小指印旁边,小家伙竟意外有一手娟秀花体。   这孩子到底是什么人呢?看衣着态度,明显是个没见过世面的穷小子。可杯盘狼藉的桌上,只有他那里干干净净,吃得虽多,却不像别人口沫四溅污言秽语。还有这手字……   呵呵……   红狮子越来越觉得,这个神秘的宝贝让他兴起了无比的探索乐趣。   海妖号并不算很大,尼克问了人打听到医疗室的位置,一路走去,还没到就闻到一股冲鼻的酒精气味,接着看见两个水手抬着个满身绷带呻吟连连的男人从里面走出来。   尼克从大敞四开的门往里张望,医疗室里阴冷冷的,一张帘子隔开了问诊区和手术室,两个木柜占据了大部分空间,摆满医疗书籍和人体模型。一个惨白的骷髅压在展开的羊皮卷上,充当镇纸。   尼克敲敲门板:“医生在吗?是船长让我来的。”   一个瘦削的身影撩开帘子走出来,带着眼镜的清秀面庞看起来格外眼熟。尼克一呆,想起来这个青年曾在阿尔及尔戏弄过他。   “来得正好,最后一个刚刚处理完。”维克多把银刀上的血在白布上抹干,随手放到一边,“把门关上,我们来聊聊。”   关上门,屋里的酒精就压不过浓重的血腥气味了,维克多医生温柔一笑:“托你的福,我今天可忙活惨了。十二个见上帝的不算,六个截肢,三个动脉修复,还有一个要补脑壳。”   “……麻烦你了。”尼克无话可说。   维克多摆摆手,从一盆药水拣出截新泡的胳膊来,像欣赏艺术品一般转来转去查看断口的筋肉和血管分布。   “其实也没什么。你刀法很好,伤口干净没有骨渣,也算省了我不少麻烦。问题是……”医生一顿,扶了扶眼睛,水晶镜片上闪出一片亮光,遮住了眼神。   “问题是,你是个女人,混到海盗船上干什么?”   医疗室里常常有伤员鬼哭狼嚎的呻吟惨叫,为了避免军心动摇,墙壁木板贴了皮革,隔音效果格外好,因此维克多医生那一声惊呼并没引起任何人注意。   墨黑巨镰勾在青年修长的脖子上,只要稍一用力,就能让他动脉里的鲜血直喷上天花板。   维克多本想在占据心理优势的情况下‘聊聊’,谁知道这个打了鸡血的家伙立刻就要杀人灭口。漆黑无光的幽深瞳孔近在眼前,即使切人无数的维克多也吓出了一层冷汗。   这群只懂得暴力的家伙难道脑干都没有发育完全?一群野蛮人!   “咳咳……我没有告诉过别人,不是威胁你!我们谈谈!”   尼克把医生压在地板上,膝盖紧紧顶着他的胸膛,居高临下瞧着维克多,镰刃下已出现了一线血印。女人不能上船是海盗世界众人皆知的潜规则,据说不仅会触霉头,还会遭到海神沉船的惩罚。   “你怎么知道?你认识我……”   “我才不认识你!”维克多一动,脖子上冰冷的触感立刻紧了下来。跟这群没有幽默感又不讲道理的人沟通,简直让人发疯,维克多只能实话实说:   “我是个医生,解剖过几百具尸体,只看骨头就能辨得出性别。在阿尔及尔那天我已经看出你不是男人,下颌,盆骨,细微处完全不一样,你以为没有□就天衣无缝了?”   “是么……”   尼克回想起那天招聘会的场景,青年把她叫过去戏弄一番,又讲了船上如何肮脏危险……   欠揍的态度很有问题,可确实是在劝她不要上船。   尼克松了刀:“抱歉,我真的很需要这份工作。”   维克多站起身来,摸摸脖子上的伤口,立刻恶心的直皱眉头,赶紧倒了酒精拼命擦拭:“这镰刀今天砍了多少人?根本没有消过毒!你知不知道有多少恶疾是通过外伤传染的呀,不讲卫生的小混蛋!!!”   擦完了脖子,又擦手擦眼镜换衬衫,一直把自己弄到纤尘不染才算罢休。有严重洁癖的医生皱眉抱怨: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养大的?狼?熊?还是猩猩?”   尼克认真回答:“我是叔叔养大的,虽然有点像猩猩,可他是个商人。”   一个秘密能瞬间让两个毫无关系的人拉进距离,维克多见过了尼克的惊人业艺,也不再为她的安危操心。海上毕竟是个讲实力的地方,虽然不让女人上船,但规则就是用来打破的,这片海洋上历来有不少心狠手辣的女海盗的故事流传。   维克多:“我是个以事实基础为依据的科学工作者,根本不相信什么触霉头的迷信。你既然能保护好自己,那就没什么好说的。再说船长也是无神论者,这船上从穆斯林到拜火教徒都有,只要有真本事,他什么人都敢用的。”   这话尼克相信。   年轻的医生根本不像个海上讨生活的,他的指甲修得干干净净,衬衫都是细亚麻布绣了领边的高级货,书籍也是厚厚的硬壳烫金精装书,柜子里还有套来自东方的白瓷嵌银茶具。   尼克:“那找我来聊什么?你应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维克多:“不是说了么,例行公事。检查检查你有没有得梅毒、痢疾、麻风、伤寒之类的传染病。”   “没有。”尼克冷冷道,“我看你才有病,洁癖病。”   “随你说。”医生毫不在意,托托眼镜,闪出一片白光:“除了上船契约,我这里也有一份私人契约,刚上船的新人都会过来看看,你可以考虑一下要不要接受。”   又是一式两份羊皮纸摆在面前,那种洋洋自得的贵族字体一看就是这青年亲自手写。   “甲方:(姓名空格)   我发誓,无论本人因为何种原因死亡,遗体处理权都属于维克多医生。   乙方:维克多·弗兰茨·美第齐   我发誓,约定捐献遗体的人在生前,将得到一切我能够提供的医疗帮助。”   尼克看完,发问:“这是什么意思?”   维克多:“就是字面意思,你不是识字吗?”   尼克:“你是说,死了以后把尸体给你,才给人治病?”   维克多举起一根手指摇了摇:“这么说不准确。我是船医,如果你受了重伤或者得了传染病,我当然会无条件给你治的。不过么……”   医生勾勾嘴角,笑容看起来格外不怀好意:“人有百痛,即使不是很严重,微不足道的小病也会影响生活质量,甚至逐渐发展威胁生命。比如脱发、头皮屑、痤疮、便秘、消化不良、灰指甲、脚气、阳痿、早泄……”   维克多扫了眼尼克一马平川的胸前,补充:“发育不良,等等。”   尼克站起来卷袖子。   维克多退到墙角,高声强调:“别动手!大家都是文明人!我这是医学举例,不涉及人身攻击!”   尼克语气平和:“我原谅你的攻击,不过刚刚吃的太饱,你有助消化的饮料吗?”   维克多立刻点头,很识相地打开柜子拿出白瓷茶具来:“埃塞俄比亚原产地咖啡,典藏薄荷口味,加几勺糖?”   尼克:“能加多少加多少。”   用甜到发腻的饮料才把小煞神安抚下来,维克多擦擦汗,苦口婆心的解释:   “我不是对解剖有什么变态爱好,只是对你的身体构造很好奇。医学发展到现在,瓶颈就在不了解人体内部最细微奥妙之处……”   尼克:“据我所知,没有哪个教派允许切割死人身体,都讲究入土为安,不然就是亵渎神灵。”   维克多扶扶眼镜:“这就是我来到这海上的原因。”   医生站起身来,刷的一下把手术室的帘子拉开。   静悄悄的,里面连地板上都摆满死人。   “在这海上,尸体摆上两天就臭了,接下来就会传染疾病,根本不可能运回岸上。亵渎神灵?人一死则万物休,哪里有什么天堂地狱?不过剩下些腐烂的渣滓。所有人的结局都是装在帆布袋里扔进大海,成了鱼虾美餐。何不把最后的死皮囊交付予我,交换些生的享受?”   尼克最终在医生的羊皮纸上签了名字,从此成为维克多的座上常客,和他私藏甜饮料的消费大户。   维克多:“身高。”   尼克:“156公分。”   维克多:“体重。”   尼克:“85磅。”   维克多:“年龄。”   尼克:“十六。”   维克多:“骗谁呢,说实话!”   尼克:“……十五。”   维克多:“跟医生说假话永远发育不良!”   尼克:“好吧,十四岁零三个月……”   两份契约,成为海妖少年……啊不,是少女正式成为海盗的标志。   尼克队长纯爷们儿   买了新衣服要立刻穿,追到美女要带出来炫;弄到了尼克这柄稀世宝刀,海雷丁一连在直布罗陀海峡附近做了四五票大生意,才心满意足的打道回府。   其中更有一艘载满新大陆金银财宝的西班牙大船被劫掠一空,全副武装的护卫军舰在反抗未果之下降旗投降,据说船上几位地位高贵的神秘人士也被俘虏为人质。   公元1515年的这个夏天,塞维利亚、巴塞罗那、威尼斯、热内亚、拿波里……西地中海沿岸每一个港口的酒馆里都在讨论一个外号海妖的少年。有人说他貌美如好女,灵动似猿猴,却又力大胜狗熊;有人说他杀起人来好似砍瓜切菜,完全没有人类感情;更有传闻说他是阿尔及尔的红狮子从魔鬼那里交换来的,根本是个人间凶器。   无论如何,得到了尼克的海雷丁如虎添翼,西地中海上再也没哪个海盗势力是他的对手。   海妖号   一个十七八岁的小水手畏畏缩缩爬上绳梯,在最高层甲板那一小块船帆罩住的阴影里,一个貌不惊人的小个子正缩坐成一团睡下午觉。   水手实在不想走过去,因为这个小个子不管吃饭还是睡觉,手里都紧紧抱着他那把恐怖的镰刀,只要一被人靠近,他就会下意识抽刀挥斩。可船长的命令是绝不能敷衍的,小水手只能离着老远,战战兢兢小声叫他:   “队、队长……”   “唔……阿萨……”   “队长?”   “再来一盘……”   “尼克队长!”   “啊,唔,什么?”   少年睁大迷茫的黑眼睛,恍恍惚惚醒过来:“怎么了,有肥羊?”   小水手哭丧着一张脸,这家伙看起来良善,甚至有点呆兮兮的,却真个是煞神下凡,刚睡醒就想着杀人。   “队长,我们要上岸了,船长叫你过去分东西呢。”   听到‘分东西’三个字,尼克眼中顿时精光大盛,一跃而起便朝船长室飞奔去,只怕到晚了给别人分光。   船长室乌沉沉的橡木门古朴厚实,怎么看都跟食物没关系,可尼克一看到这扇门就会条件反射般的流口水。这份工作好的简直让人以为在做梦,每天三餐都能吃白面包吃到饱不说,尼克偶尔还会被船长大人单独叫了来,长餐桌上等着他的不是撒了糖粉的蜂蜜小姜饼就是西姆尓蛋糕。   啊,叔叔,你果然是在天上保护我吗?   尼克乐颠颠的敲门:“船长,是我。”   “进来。”   橡木门一推开,尼克就被长桌上金光闪闪的一片耀花了眼。嵌着玫瑰石榴石的黄金十字架、翡翠和孔雀石拼成的银胸针、数不清的猫眼儿和红宝戒指在桌上堆成一个尖,桌下几个打开的箱子里,装着金银珐琅镶嵌画、波斯波罗涅兹羊毛地毯。即使献给国王或者教皇,这些东西也绝对是拿得出手的贵重礼物。   海雷丁仍和往常一样靠在他的高背宝座上,一副懒洋洋的笑容看着他。   “来,尼克,这一趟你的功劳最大,应该首先挑选战利品。”   尼克走过去,拿起条项链摸摸,又放下看手镯,完全挑花了眼。   海雷丁笑道:“不认识?”   尼克老实地摇头:“有推荐吗?”想了想,直截了当说出要求:“要最值钱的。”   海雷丁便捡起一个祖母绿宝石嵌的大蜥蜴胸针来讲解:“这种珠宝饰物的价值,都在宝石的成色切割和设计师的品味上,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不过最重要的是找到识货的买家,有人能换栋大宅,有些家伙在酒馆泡一晚上就抵给老板了。”   海雷丁扔下蜥蜴,拨弄出几个秀丽的猫眼儿小戒指来:“除非有整颗宝石,这种小东西卖不上价钱。不过如果你有女人,做礼物倒是不错……”红发船长扬起一个暧昧的邪恶笑容,“她们会伺候的你很舒服。”   尼克眨眨眼,立刻抓了一把塞进口袋。   海雷丁挑挑眉,有点惊讶。这孩子看起来还是个小雏,没想到……   “这些东西呢?”尼克不觉,指着地上的箱子问道。   “珐琅画和羊毛毯虽然贵重,但也不是很稀罕,都是有稳定价格的。打听一下市价再卖,不会吃亏。”   尼克看来看去,在价值连城却可能卖不掉的珠宝与价格稳定却没惊喜的装饰品之间犹豫。   海雷丁看着他挑了一会儿,突然发问:“除了镰刀,你还有别的武器没?”   尼克点点头,从靴子里拔出一柄小匕首来递给船长。   海雷丁抽出刀刃来看了看,打磨的倒是挺锋利,但一看就和镰刀不是相同的设计师。手指稍一用力,刀刃便‘啪’的一下从中断绝。   “啊!我用了好几年呢。”尼克心疼。   “丢掉,这种地摊货早该换了。”   海雷丁一抬手,两节断刃便从舷窗落进海里。接着从舱底的储物格里拖出一个铁箱子来,用一把复杂的钥匙左右拧了几下,箱子里的机关咔嗒咔嗒松了开来。尼克伸头朝里望去,只见天鹅绒底座上放着一柄沉重的大马士革弯刀。   “自留收藏品。”   海雷丁把刀从繁丽的鞘中抽将出来,尼克立刻觉得冷气扑面而来。仔细一看,黑色的刀刃上有着丝绸织纹般的天然脉络,厚重与轻灵并存。扎实的血槽、闪着寒光的刀刃却道明了此物真正的用途。   “好漂亮……”尼克轻叹。   “很美吧?男人的力量,女人的曲线。”海雷丁用近乎宠溺的语气赞叹,空挥了一下,那仿佛带着魔性的花纹便如水般流淌闪烁起来。   “艾塞德的作品。听说他老得很了,儿子却始终学不会铸刀的奥秘,估计过两年就再也弄不到了。”   尼克接过来,轻轻抚摸了一下刀背,冰冷的触感立刻流上指尖。   赏玩了半晌才惋惜道:“太沉了,我用不上。”   他的力气再大也就比普通男人好一点,挥舞镰刀一是靠是四两拨千斤的巧力,再是靠兵器奇巧难测。这种重量沉的普通型刀,只有海雷丁这样腕力极强的男人才能发挥出实力。   “呵呵,这个是自留的,哭着求我也不会给你。”海雷丁坏笑。   “啊,船长你故意的!”尼克怒。   “别生气呀,给你的在后面。”掀开天鹅绒垫子,海雷丁从暗格里掏出一个小铅盒,打开,里面并排放着两把乌沉沉的小匕首。   大马士革刀除了锋利,外表装饰也是出了名的华丽。即使是普通刀,也至少会采用珐琅或金银错丝的技术,这样不起眼的外表通常只有未完成品。海雷丁拔刀出鞘,只见纸片一般薄的刀刃上,流动着妖异的蓝绿色光芒。   “据说是某个大人物特别定制的,锻造过程中就淬了毒。”海雷丁饶有兴致的翻看着匕首,似乎能从上面发现主人的秘密。“刀鞘不起眼,刀刃是黑的,晚上用也不会反光。呵呵,想想他的目的和计划就很有趣呢。”   另一把匕首则形状奇怪,尖锐的锥头下,是锋利的三棱形刀刃。   “三个血槽……”尼克呆呆的望着这把凶器,想象它造成的伤口中血液喷涌而流的景象。   “好了,这两个小东西是我的推荐,还想再挑挑吗?”   不用。   这两把匕首似乎天生就是为海妖所造。   拿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外面瞭望手高喊看到陆地的声音便响了起来。从没拿到过这么多值钱的东西,尼克的心不免随着登陆荡漾起来。   海雷丁嗤嗤笑出声:“好了,准备下船吧,在阿尔及尔好好玩玩儿。”   尼克摸了摸新刀,即使不识货,他也知道这东西价值连城。   “谢谢,船长。”   “好马配好鞍,想赚大钱就要舍得投资。”海雷丁摆摆手,“去吧小东西,豪爽点,别给红狮子丢人,嗯?”   尼克是偷偷溜下船的,因为在前来港口‘迎接’的人数,实在多到超出他的想象。消息灵通的商人早已知道红狮子满载而归,巴巴赶来低价收购海盗手里的好货,小贩们则带了啤酒、烟叶,看见一个人下来就马上包围。花枝招展的□刻意打扮,扭动腰肢招揽生意。   海盗之城阿尔及尔,瞬间活了起来。   尼克在市场里逛了一圈,决定这次一件货也不出。海盗这种高危险高收入的人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拿到手的东西不管价钱,下了船立刻就换成钱币消费。狂饮、赌博、□,很多人一夜就从暴富回到赤贫,甚至连件衬衫都不剩下。每当这时候,奸商就趁机压下收购价格,大赚一笔。   尼克身上的钱足够他吃香喝辣很久了,为什么还要吃这个亏呢?于是一把盐炒豌豆,一纸包奶油小鱼干,‘奢侈’的尼克队长坦然逛起街来。   由于海盗的存在,这座城的物价明显高出周边地区。尼克上次来的时候身无分文,一块黑面包也要靠人施舍,这时身上有了钱,再逛这座繁华大城,感觉就完全不同了。   市场里熙熙攘攘,拉着骆驼、包着白布头巾的阿拉伯商人吆喝着贩卖粮食、埃及棉花、粗细布匹;香料铺子里既有本地产的欧芹、鼠尾草、迷迭香,也有来自东方的肉桂、豆蔻、胡椒粒,造船厂里叮叮当当,船工们为海盗船填补裂缝修缮龙骨。   干燥的风里混合着香料的浓香和牲口臊气,很难闻,却有种让人身心活跃的生机勃勃。   阿萨叔叔,这里钱多人傻,若是你还在,我们能做大生意啊。   “美杜莎”是阿尔及尔城最热闹的酒馆,一幢三层高的房子里集餐饮、聚会、住宿、特殊服务于一体,是海盗们下了船最爱的去处。这里的女招待最热情,更有一个八面玲珑艳冠全城的老板娘。   今晚美杜莎的生意好到了顶点,力气小的人几乎连门都挤不进去,不停有酩酊大醉的人被扔到大街上。海盗、小偷、赌徒、本地混混聚集在此,男人们赌博拼酒的声音混合了女子的尖叫笑骂,一浪高过一浪,在夜色里勾引招摇。   木板门再一次打开,一个矮个少年背着个细长包袱站在门外。忙到爆的酒保扫了一眼,立刻骂咧咧喊起来:“出去出去!这里不是小屁孩儿来的地方!再不滚老子赏你两脚!”伸手就要去推搡他。   少年身形不动,肩膀一滑就卸开了对方毛茸茸的大手,泉水般清冽的声音在这靡乱的地方格外悦耳:   “没有位置了么?”   “操,小子听不懂人话?毛都没长全……”   “弗兰克!找死啊!”   一个肤色黝黑的男人急忙打断酒保的话,慌慌张张起身迎过来。尼克认得他,这是第三船晨星号的二副尤金,便冲他点了点头。   船上森严的等级完全靠本事划分,冲锋队长是仅次于船长的大人物,平日里众人见了他必须行抬手礼。尤金紧张的搓手,他怎么会来这里?   “这是我们的冲锋队的队长尼克!!”   人声鼎沸的酒馆瞬间静了下来。   红狮子的新队长是连斩了两个前队长,踏着血泊上位的。恐怖的巨镰、冷酷无情的手段早已传遍阿尔及尔,人们举着酒杯愣愣的朝这边望过来,角落里的人更是争着挤到前面一睹尼克真容。   “这就是个小孩儿么,胳膊腿细成这样……”   “闭嘴!找死啊!他一刀下去你再粗的脖子也断了……”   “看他背上的家伙,就是那镰刀啊……抬手一挥,十米净空……”   海盗们立刻起身行礼,人群里自动让出一道缝隙,尼克慢慢走了进来,坐在吧台前别人刚刚让出的位置上。   “酸枣汁。”尼克说。   “……喂,听到没,他要酸枣汁……”   “噗,呵呵……”   人群里泄露出几声憋不住的笑声,酒馆是成人来的地方,怎么会有这种儿童饮料?眼看他个子小小,坐在吧台的高凳上两脚都够不到地面,没见过尼克手段的人不禁怀疑传言有夸大虚构的地方。   “客人,我们店没有酸枣汁,啤酒、朗姆酒、葡萄酒、烧酒要多少有多少。”酒保很为难,要是别人来酒馆里要这种没有的东西故意找碴,早就大巴掌打出去了。   “笨!店里没有,出去买就是了!”柔媚清脆的声音响起,尼克抬头,只见一个高挑丰腴的红发女郎从后台一摆一摆走了出来,开得极低的衣领露出一片丰满的胸脯,风情万种的坐到了尼克身边。一时间,酒馆里所有的目光都投在这美女身上。   “尼克队长,我是美杜莎的老板塞拉,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海涵。”   众人低声抽了口气,塞拉二十六七岁,已不是娇嫩的小姑娘了,却因为历练丰富出落的更有女人味道,至今仍是阿尔及尔城风月场上的榜首,一般混混想要跟她说句话也难得很。   尼克点点头没作声。塞拉脸上讨好的笑着,心里却觉得别扭极了,她身材比这少年还高半头,不得不低头弯腰‘展露风情’。看啊,这孩子连喉结都没长出来呢,来这销魂窟里玩儿什么呢?   可在这阿尔及尔讨生活,特别是酒馆赌场这样的场所,不跟红狮子打好关系是绝对混不下去的。冲锋队长历来是船队的二号人物,海雷丁大人笼络不到,这个人又怎能得罪?塞拉揣摩着少年心理,眨眨眼,露出兴味十足的表情来,亲自把伙计买来的酸枣汁给尼克满上,眼角眉梢那娇媚入骨的成熟风情简直勾魂摄魄:   “队长虽然年少,可大家都说你勇猛的不得了,一个人对十个也不在话下呢~”   “哦……”尼克拿到酸枣汁喝了一口,酒馆的白铁皮杯子倒是很有样子,可味道跟外面小摊上也没什么区别。原来这就是有钱人来的地方啊……   对方不露声色,塞拉抬手拨弄了一下波浪般的长发,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又坐近一点:“尼克队长,你这么厉害,杀过多少人呀?”   不管性格如何,这个问题是所有海盗最喜欢的,每天晚上都有因为比拼这个数字的打架斗殴发生。女人讨好般询问时,一般还要附带抚摸对方强健的肌肉,以示崇拜仰慕。塞拉做这个非常熟练了,可是看着少年比自己还细白的手腕膀子,说什么也编不出“你肌肉这么健壮”之类的话来。   哎,这么小的孩子,真的杀人如麻吗?看着少年稚嫩的脸,塞拉有点晃神,周围的人却屏息静听,期待尼克的回答。   “没数过。”尼克淡淡的答,又喝了一口饮料,开始觉得无聊了。   众人失望,接着心寒。这个人已没必要用杀过多少人来证明自己了,刀下亡魂过往,他根本没有放在心上。   “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尼克问。   “纸牌,骰子,飞镖,能压大小的都能玩。队长喜欢什么?我陪你啊。”   “……我都不会。”   “哦,那我让艾娜和莉莉给你跳个舞好吗?”   两个年轻女孩儿立刻凑了过来,在尼克眼前轻巧地转了个圈,展露出纤细的腰肢。   塞拉叫来这两个年轻孩子实在捏着一把汗,这队长明显还没开始发育,不知道有没有对女人的爱好,万一踩到对方痛脚,那才是马屁拍到马脚上。   “很干净的,绝对没病……”塞拉低声解释。   尼克看了看两个十六七的少女,常年跳舞练就了苗条的身躯,胸前却没什么勾人的起伏。   下船前,船长特意嘱咐他要豪爽一点,特别是要请手下喝酒搞好关系,像个‘真男人’那样。还给了请客的经费,让他花不完不能回来。   像个‘真男人’那样……   尼克看看单薄的少女,再回头看看塞拉丰满的胸脯,立刻做出了选择。   “今晚,大家的酒我请客。”少年掏出一把金币扔在桌上。   “哦!!!”   刚刚因为他的到来而低沉的气氛,瞬间活跃起来。海盗们欢呼着举杯痛饮,称赞队长豪爽。   “呵呵,好大方的手段……”塞拉掩嘴媚笑,还没说完,面前就多了一枚宝石戒指,指甲盖大小的红宝石一看便知成色极好,旁边嵌了一圈透明小钻,在烛火下熠熠生辉。   “这是给你的,晚上有空吗?”   第二天,一个特大新闻如风暴般席卷阿尔及尔。   红狮子的新队长,那个外号海妖的少年罩了美杜莎酒馆,成为阿尔及尔第一美女塞拉的入幕之宾,并且直接搬进她家里去了。   又羡又嫉的男人们刚要说这是仗势欺人,塞拉便放出风来,宣称尼克是她见过最猛的男人,绝对纯爷们儿。   钱非万能   “塞拉……”   “啊……尼克……”   艳丽的美女汗涔涔地把身上少年推开,狠狠喘了一口气,娇美的面庞醉酒般酡红。   “我说,天热的都快着火了,能不能别趴到我身上睡?热死了!”   “再抱一会儿……”尼克嘟囔着不想起床,八爪鱼一样赖在塞拉身上,把脸深深埋到对方丰满的胸脯里。   “什么怪癖,你没喝过娘奶吗?”   “谁知道,我妈生出来就把我扔了。”   “小怪物,我是你妈也不要你。”塞拉宠溺地拧了一把尼克的脸颊,这孩子把脸洗干净,五官是很端正清秀的。估计是常年吃不饱的贫困生活,才让她有一副发育不良的身材。   “明明是个女孩子,这么无赖。”   塞拉想起自己许多年前也生过一个女孩儿,却不能养,眼睁睁看着送给别人,也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活在世上。叹了口气道:“尼克,你这活儿挣的虽多,却是伤天害理,死后真主要罚你下地狱的。”   “地狱?哈……”尼克翻过身来,仰躺着朝天花板发呆,“我去过,也没什么了不起。再说不干这个,你也不会让我住在你家里。”   “哎,干嘛算那么清楚……”塞拉很明白,尼克说得句句是事实。在阿尔及尔城各种势力的夹缝中生存,她需要一个保护者。而尼克,则需要个掩护,还有落脚的地方。   互利而已,谁又用得着同情谁呢?   她卖酒、做□,就算不杀人,可死后神又能饶的过她吗?   塞拉兴致索然,起来穿衣挽发:“今天有事吗?”   尼克:“去船长那里报个到,然后没了。”   塞拉:“吃了饭再去,晚上记得来美杜莎逛一圈。”   尼克一头扎在枕头里,闷闷答:“哦……”   所谓‘看场子’,也就是每天去酒馆蹲坐,看谁不对付就打一顿丢出去。其实有了尼克在,来酒馆的人还真没哪个不长眼的敢找茬。   塞拉又嘱咐:“记得喝牛奶!看你营养不良的个子。哎,我这是又养了个儿子么……”不禁抓起镜子来,看看眼角有没有多条皱纹。   尼克睡到太阳晒屁股了才起来。往常她睡眠极浅,有人靠近就会惊醒。但只要有人陪着抱着,特别是塞拉这样成熟丰满的女子,她就睡得特别沉。只为这少有的安宁,她才会出大价钱住在行首家里。   我妈生下来就把我扔了。这句话是在骗人。   尼克依稀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似乎有过一个温暖柔软的怀抱把她搂在怀里,轻声哼着好听的歌……   算了,尼克摆摆头。她唯一记得清楚的就是叔叔,其他人,都是生命里的过客。   远远看见山上那座白色宫殿,尼克已经很惊讶了,走进去仔细一瞧,更是咋舌不已。   果然是老大,有钱到没边啊!   阿尔及尔地处北非,虽然坐落在海岸边,却不是个水源丰富的地方,平时打个井水都要排老长队伍。可海雷丁的宫殿里却曲水流觞,白色珍珠石的喷泉里汩汩涌出清水来,在一道道精心设计的人工水渠里缓缓流淌。走廊的花架下雕刻着一千零一夜的故事,每一级阶梯都是远方运来的珍贵石料。   奢侈,就是不求最好但求最贵。   尼克晕陶陶地穿过随风摆荡的白纱,心想她的终极梦想就是每顿饭都吃白面包到饱,这样一座豪华宫殿,能换多少白面包啊!   宫殿虽大,却没几个人在,尼克一直走到后院才看见一个红发男子的高大身影。海雷丁带着长至肘部的皮革护腕,强健的胳膊上架了只目光如刀的黑鹰。   那鹰瞥了尼克一眼,尖利的叫了一声。海雷丁慢悠悠地喂给它一块鲜肉,回头笑道:   “我们的小爷们来了。”   来到波斯风格的会客室,海雷丁朝软榻里随意一靠,拍了拍手,立刻便有一个穿粉纱的女子迤俪而入,托着一铜盘鲜果放在尼克面前。   她像苏丹后宫里的女子一样,脸上蒙着层半透明的薄纱,眉目如诗如画。尼克呆,心想这个姐姐可比塞拉美的多了,而且胸部还很丰满。   见这小少年傻兮兮的望着她,女子掩嘴偷笑,一个华丽转身,裙摆飘荡退了出去。   “喜欢这种类型?”海雷丁笑着挪揄,“听说你的女人也是熟女。”   “不是,就是喜欢睡……咳,这果子真新鲜。”尼克及时止住话头,坐在软垫上,抓了个桃子啃起来。   海雷丁打量了他一番,或许有了女人照顾,这孩子看起来滋润多了,小脸儿苹果一样红扑扑的,跟刚见面时那个瘦骨伶仃的惨绿少年不大一样了。   尼克吃了桃子又塞葡萄,满满填了一嘴巴,好不容易咽下去舔舔手上的果汁,才想起来今天是海雷丁叫她来的。   “我是来报到的,有事吗船长?”   “没什么,问问你的人情资金用完没有。”   “还剩下六枚金币多一点,请客喝酒花了十二金十六银四铜,帮忙还赌债十五金二银,斗殴受伤的人垫付医药费七枚金三十二铜。这些债务,基本上都收不回来,更不要说利息了。”   尼克一一详细报账,心中有点忐忑不安,其实她从中扣了三枚给塞拉做‘包月赡养费’,希望船长不要发现。   海雷丁哑然失笑,无奈的很:“又不是让你去放债,做人情的钱哪有收回的?”这孩子平时傻乎乎的,就是金钱和食物上计较的厉害,不知什么环境下长大的。   尼克不解:“钱就要生钱,只出不回,那是亏本买卖。”   海雷丁:“这谁交给你的?”   尼克:“我叔叔阿萨。”   海雷丁皱眉,沉声道:“你现在跟着我干,就要听我的规矩,我让你只出不进,那么你就要花钱如流水。”   “啊,好浪费……”   看着小尼克不解加心疼的眼神,海雷丁摁摁眉心,除了养鹰驯狮,他真的很久没这么从头培养一个人了。半晌才道:“冲锋队是个组织,不是一个人单打独斗就能成事的,你是战神吗?你刀枪不入?还是体力能坚持从早上一直打到深夜?”   尼克摇头再摇头,体力和耐受确实是她最大的弱点。别人看她战完一场毫发无伤,其实是根本不敢受伤。一个小地方不灵活,海妖就再也飞舞不起来了。   海雷丁继续讲:“你速度快,这本来是强项,可是冲得太快后继无人,又不抗打,有几次把自己陷进包围了?尼克,你要懂得配合。如果自己的弟兄都不帮你,早晚有一天要摔得很惨。”   尼克默默听着船长训话,不做声了。   什么叫配合呢?挨饿受冻,没人接济过她,被揍了,也没人来帮过。她一直一直,都是一个人的。   海雷丁站起身来,扔给她一袋金币:“慢慢想吧,钱,还是要继续花。”   尼克收了袋子,从铜盘里摸了个大柑橘塞进怀里,默默走出宫殿下山了。   听从船长大人的命令,尼克天天在阿尔及尔的海盗圈子中撒钱拼豪爽,成果渐渐就出现了。   要知道冲锋队长的职责是第一个登上敌舰,杀出一条血路接应后来人,危险系数是整个船队最高的。而队长的本事和气量,是决定手下存亡的关键。尼克战场上勇猛,生活里更是仗义疏财(船长的财),本来对海妖又怕又忌的手下得了帮助,逐渐开始热乎起来。   于是常在美杜莎喝酸枣汁看场子的尼克队长,颇有些一呼百应的小BOSS感觉了。   从此尼克认定,金子不是万能的,而是十万能、甚至百万能、千万能的。   然而海雷丁的担心是正确的,即使手下都很忠诚,冲锋队里能跟上尼克速度的人,一个也没有。   八月的一天,红狮子在撒丁岛航线捕获了一艘热内亚多桅大商船。   在海雷丁的指挥下,海妖号在上风向用大炮把对方的甲板水手干掉了三分之一,两船靠近后,海妖半帆调整速度,尼克首先用鞭镰把自己甩了过去,准备给接弦战扫清道路。   谁知这时风力突增,放全帆逃命的商船得了助力,一下窜出去半海里,把登船的钩子拉了个七零八落,尼克就此落单了。   本来以她的本事,还不至于落到危及生命的地步,可这艘多桅船武器配备非常精良,水手们一轮火枪齐射,尼克被飞散的木片扎伤了肩膀小腿,速度灵活立刻降了下来。   船上聘请的几个雇佣兵立刻围上来,偏偏使用的武器是熟铁狼牙棒,尼克的镰刀劈不断对方武器,又不能凭着速度占优,顿时落入险境。好在她被群殴的经验极其丰富,当即滚倒在地上攻击对手下盘,才不至于立刻落败。   十分钟后海妖号追上了商船,海雷丁把指挥交给大副,自己拉着钩绳跳上商船,才在一地血淋淋的人腿中把他的冲锋队长救了下来。   战斗结束,海雷丁夹着小尼克跳回海妖号,一把丢在医务室的床上,脸色是非常的难看:   “下次再冲这么猛,等着见阎王!”   接着伸手去撕尼克肩膀伤口周围的衬衫,尼克小脸儿一白,维克多扔下银刀,扑上来就喊:   “没洗手!!!”   海雷丁脸色阴沉沉:“你洁癖越来越厉害,是不是想把空气消毒了再呼吸?”   医生挡在尼克身前:“没错,可惜这机器还没发明出来。”接着推推眼镜,坚定地说:“船长,医务室里我是老大,请您出去。”   海雷丁皱眉,但维克多的上船契约里就有这么一条,只能掀了帘子出去,走了两步又回头吩咐:“别让碎片留在里面,缝得整齐一点。”   维克多立刻举手承诺:“绝对弄得像没受伤时一样!”医生脸上表情诚挚,心下却大骂,要不是护着小东西,他怎么会忍耐医术被质疑这种侮辱。   船长大人又扫了尼克一眼,这才推门出去。维克多立刻上了门栓,回头照着尼克劈头盖脸一顿吼:   “撕烂了衣服看你怎么办!我可不能时时当你的救火队员!还有,看你从头到脚脏的跟泥猴似的,还好意思躺在我休息的床上!”   尼克委屈:“是船长把我放上来的呀。”   医生看着脏成一团的白床单,气得直哼哼:“船长船长,平日里一副慢悠悠懒洋洋的样子,我还没见过谁受了伤他急成这样。”   尼克星星眼,一脸崇拜状:“维克多你没看见,船长真是太猛了,一刀就砍断那么粗的狼牙棒,直接把人脑袋削掉半边。你说,我要是有他那么大力气该多好?”   维克多一边用消了毒的剪刀剪开尼克伤口边的衣服,一边不屑道:“他胳膊比你大腿粗,肌肉纤维的爆发性能比得上吗?下辈子投胎再努力吧。”   拔木刺,清碎片,酒精不要钱一样倒进伤口,尼克只抽了抽眉头,一声疼也没叫。   维克多嘴上抱怨连连,心下却惊骇,这孩子比老江湖还能忍耐。肩膀缝了十几针,再治疗小腿,维克多剪开尼克膝盖下的裤子,看见她白皙的皮肤上留着许多触目惊心的旧疤痕。   “这怎么搞的?”   “狗咬的。”尼克轻描淡写,眼睛扫来扫去找食物:“有吃的吗?打了半天,好饿。”   维克多又怒:“你是猪还是饭桶?刚吃完午饭不到一个半小时!”   “没办法,消化的快。”   维克多嘟囔着一定要解剖了尼克看看她的胃长什么模样,从口袋里抽出条真丝手帕包着手,拉开抽屉,拈了一块小姜饼塞进尼克嘴里:   “好生生的,狗咬你干什么?”   “吾……偷东西……”尼克满意了,嚼着点心含混不清的回答。   维克多仔细看了看她的旧伤,层层叠叠,可不是一只狗干的。   “你偷什么了?人家的传家宝?”   尼克努力咽下干涩的饼干:“摘了几个橘子,谁知道那林子有人管的,放了一群狼狗出来。”   维克多咬咬牙,这伤看来怎么也有三四年了,放这么多狗咬一个挨饿的孩子,不是畜生干不出来。   “其实要不是常常有狗追我,我也不会像现在一样跑这么快。有了镰刀,一群狗跟一群人也没什么区别。”尼克眼巴巴的望着点心盘子,要求道:“再来一块。”   清理好伤口上了药,维克多贴上薄薄一层纱布:“天气热,包的太多要发炎,别乱碰就行了。”上下扫了尼克一眼,清秀的眉毛拧成一团,神经质洁癖再次发作。   “你脏死了,又是泥巴又是油,头发上都结血块了,你怎么吃得下东西呀。”   尼克从床上跳下来,拍拍衣服上的点心渣:“刚刚那船是运橄榄油的,油桶打破了好多,我在地上打滚,怎么能不弄上。”   维克多打开他的万能抽屉,拿出块高级玫瑰香皂,两根手指夹着递给尼克:“去洗洗,再不弄干净就要发臭了,小心伤口不能碰水。”   尼克接过这块稀罕的香皂来,小东西粉乎乎香喷喷的,实在让人很有咬一口的欲望。可是她要去哪里洗澡呢?淡水在船上可是很稀罕的,每天分给个人的只有两三升,喝完剩下的也不过能擦擦身。   正想着,就看见舷窗外扑通扑通跳下去几个光溜溜的家伙,在清澈凉爽的海水里搓泥巴。   “……今天晚上我不吃鱼了。”维克多恶心的脸都白了。   “可是,做男人真方便啊。”尼克羡慕。   这船上唯一的浴室,好像在船长的套房里呢……   蓝色六芒星   翻看着人员资料,海雷丁很烦躁。   近两千人的船队,能配合尼克速度的人只有海雷丁自己。可他是船长,从炮击到帆速都要亲自指挥,不可能放下船队护着尼克打头阵冲锋。这孩子是个极稀罕的人才,武艺足以成为红狮子的招牌,要是因为没有后援孤军奋战被挂掉,那真是太可惜了。   他需要一个副队长,能跟上尼克的速度,又有能力保护配合他的人。   海雷丁听着各船上的监理提供人选,却始终静不下心来分析。那个总是飞舞跳跃着的影子就在眼前被打落在地,一身血泥苦苦挣命,海雷丁脑子里的神经瞬间就炸了。   这是他红狮子发现的人,像养育小鹰一样亲手栽培,就这么被无名小卒干掉,他绝不能忍受。   海雷丁面无表情的抚着下巴,眼中红芒闪动。监理们大气也不敢喘,船长平时算是很和蔼的,总是一脸无所畏惧的玩味笑容,绝不会轻易动怒。但现在这种眼神,说明他真的生气了,而且想杀人。   “2船的埃米亚斯、阿沙尔,3船的兰姆,5船的蒂奇、安东尼,还有刚进的新人贾斯汀,经过比较考察,以上六人在接弦战中比较出众,船长,您看选谁……”   “全部过来。”海雷丁把人员资料扔在桌上,声音冰冷,“没有一个够资格当副队长的,只能先组成小队。这次行动4船疯狗号反应迟钝,开炮的时机也差到极点,差点把友舰轰沉了,准备全体受罚。”   “是!”疯狗号的监理立刻站起来,绷紧的身体微微发抖,几乎把椅子也掀翻了。   “最近对炮击组的锻炼太少了,船队全部回阿尔及尔休整。先说好了,这可不是休假,每个人都要通过考核,不行的下船。”   海雷丁抬抬下巴,示意会议到此结束:“就这样。”   所有人退出船长室,橡木门在面前关上。   海雷丁向后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有点头疼,他生什么气呢?又不是塞西莉亚,那时他和哥哥们一样,没本事保护她。尼克很强,非常强,在空中飞舞收割生命的时候,镰刀完美的弧形轨迹连海雷丁自己都移不开目光。可尼克的强越发衬得他的防御太软弱,连一记棍击也抗不下。   一个强悍到极点又脆弱到极点的高手,多么矛盾的小东西。   海雷丁站起身来,推开通往自己卧室的门。   窸窸窣窣。   一点点细微的动静让他停下了脚步。   海雷丁的视力听觉都远超常人,微一凝神,就辨出这是浴室里的动静。老鼠?不,可比老鼠大得多……   呵呵,看起来,这里混进来一只想洗澡的小动物。海雷丁像大型猫科动物一样,脚步无声无息的迈到浴室门前,抓住门把猛然一拉,里面粗壮的木栓就像根茅草一样从中折断了。   门大敞四开。   “尼克,这可不是你的地盘。”   两瓣桃子一样翘嘟嘟的小屁股挂着水珠,主人被惊的一跳,转过身来朝向他。   “船长……”   尼克披散着潮湿卷曲的长发,赤条条的暴露在男人眼前。   上面,下面,该有的地方什么也没有。   海雷丁的头痛瞬间加剧了。   把这个像羊羔一样光裸的闯入者上下左右仔细看了几遍,结论只有一个:不是男人。当然也不算女人,也就勉勉强强是个发育不良的少女。除了少数有变态爱好的男人,这具身体没有任何性的吸引力。   海上的烈阳无遮无拦,船舱热的让人发疯,几乎每个水手都是打赤膊或者敞怀,为什么他从来没察觉,只有小尼克连衬衫扣子都不解?他内心始终觉得女人是弱者,应该被保护。思维定势,让见多识广的红狮子被个还没变声的孩子给骗了。   维克多,你干的好啊……   海雷丁的眼神像他的鹰一样锋锐冰冷,简直能把人挖下一块肉来。   “解释。”   刚开始,尼克被吓了一跳,这时却镇静下来,对方肆无忌惮的目光游走在自己身上,她反倒不遮不拦,抬头挺胸站直了让他看。   “契约上没说不许在船上唯一的浴室里洗澡。而且船长,不敲门就擅自进入是不礼貌的。”尼克盯着男人的眼睛,一眨不眨。   “是什么?”海雷丁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就是解释?   “谁教给你的?”   尼克理直气壮:“我叔叔阿萨。”   海雷丁往前走了一步,把尼克堵在浴室里。那扇方圆不到一尺的舷窗外,摇摇晃晃挂着半截镰刀。这家伙显然是顺着船壳溜下来的,也只有她这样瘦小的身材能从舷窗外钻进来。   狭小的空间里挤着两个人,近到能互相闻到身上的气味。海雷丁俯下身,危险的男性气息飘荡在尼克耳畔:   “你叔叔从来没教给过你,不要光着身子进男人的房间吗?”   尼克仔细回想了一下,立刻肯定地说:“没有。”   “你叔叔到底都教给你些什么?”海雷丁对她的抚养人简直无语了。   尼克:“走路抬头挺胸,说话轻言细语,吃饭不要做声。”   海雷丁皱眉:“这听起来很像淑女守则。”   尼克恍然大悟,点点头道:“哦对,我叔叔就是这么说的。”那时候,阿萨怎么会想到她会沦落到海盗船上连洗澡的地方都没有呢?   海雷丁几乎要让她气得笑了,上下打量着这个离经叛道的“小淑女”,她身上最明显的印记在胸膛上,一个碗口大小的六芒星。这可不是什么胎记或刺青,而是烧红的烙铁留下的陈年疤痕。施刑的人不知有怎样的仇恨,烫完以后又在伤口上涂了蓝色,让颜料深深埋进肌理。   船上从不缺犯过罪的人,法官最大的爱好就是让罪行跟着他们一辈子。   R,抢劫犯;B,亵渎神灵;S,奴隶;SL,煽动诽谤者;F,制造事端;V,流浪汉。海盗们的肩头五花八门。   而蓝色六芒星,则是很罕见的记号。   蓝色代表恶魔,六芒星,则是犹太人的标志,大卫之星。没有祖国的犹太人时常被各个国家敲诈勒索,安上个莫须有的罪名就会被投入大牢没收财产。   海雷丁没有打听手下过去的爱好,冷冷盯着尼克道:   “大概你叔叔已经死了,既然你在这艘船上干活,那么规矩就要听我的。”   尼克神色一暗,驯服的点头。   “不管你是男是女,份内的事必须做好,否则就下船,别以为我会有怜香惜玉的感情。”   “我会做好的。”尼克抬头,栗色头发上的水顺着纤细的脖子滑下去,肩膀上的伤口还在流血。   她重复:“我会做好的。”   海雷丁什么也没说,走出去,把门带上。   维克多:“然后呢?”   尼克:“然后我就继续洗。维克多,这肥皂好香啊。”低头嗅嗅自己,香喷喷玫瑰味的小尼克,她还没舍得用很多呢。   维克多闭上眼,眉头一抽一抽,他小心翼翼维护了这么久的秘密算什么?啊?   医生:“我突然有打人的冲动。”   尼克:“打谁?劝你别,我没发现船上有比你还弱的。”   医生抓狂:“……啊啊啊!!发现了就没我的事了!你还来医务室干嘛!”   “睡下午觉,你这里凉快。对了,我已经洗干净了哦。”   尼克拉开袖子展示自己洗得白白嫩嫩的胳膊,然后倒头躺在维克多刚刚换过床单的床上,大模大样拉了条毛巾盖上肚子,瞌睡虫立刻就上脑了。   哎呀,今天过得真是漫长。   海雷丁后悔了。   他显然低估了这个手下神经的粗壮程度。   尼克把船长默不作声关门离开的行为当作了“默许”,从此隔三岔五就溜进海雷丁的浴室里痛痛快快洗个澡,留下木地板上几个湿嗒嗒的小脚印,和满屋子玫瑰香味。哦,还有卧室里神秘失踪的新鲜水果。   与此同时,当医务室的休息床被长期占据为尼克睡下午觉的地方,并且这里的饼干、咖啡、奶茶、薄荷糖等等饮食储藏以惊人的速度消失的时候,维克多医生也后悔了。   他为什么要抱着早应遗忘在脑后的傻瓜贵族做派呢?尼克根本不是什么应该被保护的弱女子,而是个根本不懂私人空间为何物的小混蛋。   这只不请自来的小野猫,美滋滋地享用起主人的一切。   船队回到阿尔及尔休整,海雷丁正式设立了类似“海盗学校”的组织。每个新人入伙,除了签上船契约外,都要在他的监督下系统学习接弦战、炮战、追踪和脱离等等团体战术。尼克在塞拉家养了几天伤,也被船长大人拎过去观摩。   阿尔及尔附近海域硝烟弥漫,到处是炮弹激起的水柱,作目标的酒桶碎片洒遍海面。   “点火!清仓!擦炮!填弹!快快快!两分四十二秒……太慢了!想挨船长的鞭子吗?!再来一次!点火!清仓!擦炮!……”   炮手们挥汗如雨的训练炮击速度,尼克捂着耳朵蹲在炮仓里看热闹,看来看去摸不着门道,注意力就转移到炮手长手里金灿灿的黄铜表上来。肯定是意大利造的,表盘全金,指针镶着小钻。尼克心动了几次,又想起契约里偷东西要挨鞭子的条款来,只能按捺手痒。   正天人交战时,胳膊上突然一紧,尼克跟小鸡一样被拎出炮仓。   尼克紧张,这才刚刚想,还没付诸行动呢,就被发现了?   “船长,我还没有动手……”   海雷丁皱眉:“说什么呢,东张西望看了半天,学到什么了?”   尼克舒了口气,赶紧背诵炮手长的教导:   “铸铁炮太脆容易炸膛,青铜炮延展好,更轻便耐用……还有,青铜比铸铁贵得多。”她可是听说,海妖号上这五十门炮花了两千多枚金币。   海雷丁笑骂:“贵得多,除了跟金子有关的你才记得快。”接着递给尼克一把铜柄长火枪,手把手教她装填点火。   笨手笨脚填好火药,尼克开了一枪,后座力震得肩膀生疼。   “这东西不好,再装一次那么慢,要是下雨火药受潮,就根本不能用了。”   海雷丁点头:“延续性来说,还是冷兵器更好。可是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以来,这十几年技术一直在发展,如果有人发明出能连发的火枪,那接弦战几乎就不用打了。”想了想问尼克:“你的镰刀谁设计的?”   尼克答:“佛罗伦萨的一个怪老头子。”   海雷丁:“知道姓名吗?”   尼克摇头:“不知道,他只给了设计图,我自己找铁匠打出来的。”   船长要求看设计图,尼克先是有点戒备,后来又想打出来也没人会用,才坦然从怀里掏出张脏兮兮的画布来。   这是张极其详细的设计图,虽然只是草稿,但镰刀每个细节的比例都非常精准,构思巧妙,甚至连使用方法都做了设想。怪不得普通铁匠也能看图打出。   “L.D.V……”海雷丁想不起哪个武器师的姓名是这个缩写,不过在佛罗伦萨,维克多应该认识一些人。船长把图折好还给尼克:   “你不认得他,他怎么会给你画图?”边角的地方有几幅使用的小图,人物显然是用尼克作为蓝本的。   尼克仔细收好了画布,答:“他让我脱光了,乖乖听话。”   海雷丁脑子里神经砰砰断了几根,接着火往上涌:“你就照做了?!”   尼克抬头望着脸色阴沉的船长,奇怪:“是啊,他说管饭的,每天还给三个铜子。”   从口袋里掏出颗盐炒豌豆扔进嘴里,尼克想起那个胡子上都是颜料的家伙,无所谓的说:   “不过是让我摆了姿势,远远看着画画。脱光了什么也不干,所以说是怪老头嘛。”   以城府深沉、淡定狠辣闻名的红狮子,第一次起了把某人捆起来,狠狠抽一顿回炉教育的想法。   信风由南向北,地中海的天气渐渐凉爽起来。   九月,鹰从远方带来了消息。   海雷丁捏碎手里的纸条,宣布训练结束,全体动员出海打劫。   骑士   一个天气晴朗的上午,两艘大型帆桨并用船一前一后从热内亚出发,沿着第勒尼安海的航路驶向意大利西岸的奇维塔维基亚。它们挂着的旗帜醒目异常,交叉成十字的金银钥匙之上加以三层冠冕,这是罗马教皇的标志,主在世上唯一的代表。   两艘船上都乘坐着身份高贵的人士,并满载热爱艺术的教皇利奥十世从各地搜刮来的稀世珍宝。   这样两艘镶金镀银的宝船本应有护卫舰保护,但教皇自称拥有天上与人间至高无上的权势,即使他本人不在船上,船员们也认为不会有任何人敢于冒犯这位神在人间的代表。   疏忽的心理让两艘本应齐头并进的船渐渐分了开来,距离远到在海平面上互相都望不到了。当第一艘船经过厄尔巴岛时,船长帕奥罗发现附近出现了一艘不大的中型帆船,与他们的船并列而行。   帕奥罗使用望远镜观望了一下,发现对方船体上挂着层层渔网,水手们无精打采的擦着甲板,缆绳上到处挂着晒干的鱼条。   大概是厄尔巴岛上的渔船吧。帕奥罗放下望远镜,挂上笑脸继续跟船上的大人物们谈笑风生。   两艘船都要通过狭窄的科西嘉海峡,渔船也越靠越近,十几分钟距离就缩到了三百码。帆桨大船终于意识到有点问题,扯开了帆试图拉开距离,谁知那渔船奋起直追,水手们拉开渔网,露出了黑洞洞的炮口。   “开炮!!”   一个恶魔般的声音发出了指示。   教皇大船也是全副武装的,当即下令备战,可对手速度实在太快了,还没等大炮对准,对方的铁弹已经呼啸而来砸上船体。两轮对射过去,教皇大船甲板上的有生力量就被消灭个差不多了。   “我去了。”   尼克招呼了一声,率先跳上甲板,镰鞭一挥,便摘下了五米外船长帕奥罗的头颅。六名冲锋队员拿着斧头呈扇形跟在她后面,尼克不用担心背后偷袭,迅速收割起来。战斗仅仅持续了五分钟,帆桨船的大副就举起白旗投降。   海盗们一一收缴帆桨船上水手们的武器,海雷丁跳上甲板:“怎么样,刀斧手好用吗?”   尼克摇头:“跟得太紧,发挥不开。”已经习惯了单挑对群殴,后面跟着同伴,她倒不敢随便挥舞镰刀了。   “配合问题,多熟悉一下就好了。”   没时间再关注这件事,海雷丁拍拍手,笑着对俘虏们道:   “好了先生们,我需要你们的衣物鞋帽,当然还有女士们的珠宝首饰,请排队按照次序脱下来。”   女人们还以为海盗要施暴,纷纷尖叫着昏倒,那声音简直比大炮的攻击力还强。   好不容易把他们剥了个精光,华丽的礼服和外套堆成小山一般,海雷丁吩咐:“兄弟们,我们也来当一次‘高贵人物’。”接着把一件层层叠叠的裙子扔在尼克头上,笑得很狡猾:“来,你试试这个。”   尼克接过裙子来辨认了一下前后,面无表情套在衬衫上,回头向冲锋队的兄弟们发问:   “怎么样?像不像女人?”   “一点不像!队长可是真男人啊!”大拇指。   “哈哈哈,这裙子太搞笑了!”捧腹大笑。   海盗们纷纷表示,尼克队长穿什么都一样纯爷们。小尼克回头朝船长摊了摊手,先入为主的意识实在太强大了。   降了帆,教皇大船的速度几乎停滞下来。   过了足足两个小时,另一艘大船才大摇大摆的从海平面上出现。距离越来越近,第二船的船长发现一艘中型帆船系在友舰船尾,两船慢悠悠的漂浮在海面上。船长举起望远镜,看见友舰上身着教皇水手服的士兵都站在各自的岗位上,当即放下心来,还以为这艘中型帆船是对方的战利品。   海雷丁披着金扣海军制服,红发上斜斜戴一顶船长帽,笑眯眯地看着那艘毫无防备的帆桨船越靠越近。   尼克呆呆望着他:“船长,你长得像狮子,笑起来却好像狐狸。”   海雷丁笑道:“在海上混,就要凶狠又狡猾。”   距离拉到三百码时,海雷丁下令海妖号发射链炮。   这种特殊炮弹是用锁链连接两枚普通炮弹,装在管膛里一起发射,高速冲击会将锁链带过的一切摧毁,破坏面积比单枚炮弹大的多,是专门对付快船的家伙。   教皇大船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吓懵了,没等反映过来,链炮就把主桅杆打断,大船就像失去了翅膀的鸟儿一样,在海面上动弹不得。   在狡猾的红狮子策划下,海妖号轻轻松松便制服了两艘全副武装的大船。   火光升起,海盗船像狼群一样追逐着大型猎物,撕扯四肢,掏出内脏。然而这艘船却并不像前一艘那样好打发,桅杆折断后,居然还能挣扎。   海雷丁抚着下巴,或许有人才?可教皇船上几乎都是迂腐的基督徒,这些人宁肯自杀也不愿跟穆斯林有任何牵扯。   “船长,2船和3船好像收拾不下来哦,要帮忙吗?”   尼克站在船头啃鱼干,身上皱巴巴的裙子像偷来的一样。   海雷丁远远看着战况,那艘大船上的火越来越大,真金虽不怕火炼,可那些珍贵的油画和古董却会毁于一旦,于是下令让海妖号放帆接近目标。   距离越来越近,火光中一个金色的人影显现出来。   那是一个有着阳光般灿烂金发的高大男人,手持一柄细剑对峙五六个海盗,出手如风如电,剑尖落雪般点了出去,鲜血立刻反馈回来。他气质光明磊落,矢车菊般的蓝眼睛没有丝毫阴霾,像大天使长米迦勒一样骁勇善战。   火焰映在黑眼中,尼克握紧镰刀,兴奋的浑身绷紧。   这是个真正的对手。   看她小豹子一样跃跃欲试,海雷丁笑道:“去吧,他是你的。”   裙子一劈两半落入海中。   卡尔·德·巴莱米亚诺永远记得这个场面,少年轻盈的身影跃上船舷,飞舞的兵器像黑色巨蟒般在手腕上盘绕回旋。   他从出生起就期待的人,他从懂事起就追逐的人,长久流浪寻找的人,发誓用一生来守护的人。   失而复得。   “妮可!!!!!”   “啊?你谁啊?”   尼克队长摸摸头,一脸迷茫。能叫出她本来的名字,应该是故人,可这幅相貌……尼克在脑海中仔细搜索了一番,然后很肯定没有见过。   “我不认识你。”   青年置若罔闻,一副震惊至极的表情:“你、你怎么会做这个?你是被迫的吗?啊,你竟然过得这样艰难困苦,这都是我的错……”   饱含深情的眼神看得尼克毛骨悚然,这家伙脑子有毛病吗?   “队长?”围攻青年的海盗们看着尼克,等待他下命令。   “你到底打不打,要战要降赶紧决定。”尼克不耐烦了。   青年看看围着妮可的海盗,终于明白了处境,一番心理挣扎后丢下手中染血的剑:   “我投降。”   尼克走到他身边,踢飞甲板上的武器。本以为遇到一个稀有的对手,结果对方却完全没有斗志。好像白面包扔进水里化作稀汤,让人好生失望。   “你认得我?”不管怎么说,知道她本名的人已经很少了,需要仔细问问。   青年低下头来看着她,清澈的蓝眼睛里又是温柔又是痛苦,过了好半天才道:   “……不,我……我只是在佛罗伦萨见过你的画像。”   “哦。”尼克恍然,那怪老头问过她的本名,而裸像当然能看出性别。   “喂,也不至于这么激动吧。”看着样子,还以为是找到失散多年的亲人呢。   青年抬头望天,深深吸了口气后回答:   “是这样的,见到画像,我对你一见钟情,然后就……”   还没说完,尼克就吩咐两个手下:“把这傻瓜捆起来,他脑子进水了。”   少了青年的抵抗,教皇大船很快就被攻陷了。一箱箱珍贵的艺术品和珠宝从船舱里抬出,海雷丁心情极好,让瑟瑟发抖的俘虏们列队站在甲板上,笑着对尼克道:   “这批货质量好极了,多赚两万枚金币没问题。”   听见金子,尼克两眼放光:“卖奴隶吗?”   海雷丁摇头:“一个强壮的黑奴也就三枚银币,我可不喜欢做廉价品交易。这些高贵的人物,家里人可会花大价钱赎他们回去呢。”   尼克来了兴趣:“哦?那怎么出价呢?我们上船前,他们好多人已经换了平民的衣服。”   “过来,我教给你。”   这是海雷丁最喜欢的娱乐,他笑着走到一位脸色惨白的男人面前,指着他道:   “看这个,他虽然穿着劣质衬衫,头发却光滑闪亮,肤色白皙,双手娇嫩,显然没做过粗活晒过太阳。有两名侍卫始终跟随着他,而且这位绅士刚刚试图将手上的戒指脱下扔进海里,上面应该印着家徽。这是位贵族,身份还不低,至少值一千五百枚金币。”   “哦~”尼克指着一个服饰华贵的艳丽女子问:“那这个呢?”   海雷丁笑着分析:“这位淑女的首饰衣物虽然看起来不错,却不是真正的好货。身上喷香扑鼻,但香水不是乳香、麝香、龙涎香这样的稀有品,只是法国本地产的薰衣草而已。真正的贵族受了惊也不会失却礼仪,这是她们从出生起就接受的教育,可这位却哭的梨花带雨,把脸上浓妆都冲毁了。宝贝,你要是选这个就吃亏了,她只个高级□。”   尼克眼睛闪闪发亮,对船长简直崇拜到极点了。   “无耻!!”   一声低沉的怒吼响起,是那个武艺超群的金发青年。卡尔眼看着海雷丁手把手教导尼克,怒火几乎从他胸腔里喷薄而出。这个强盗头子怎能用这些卑劣的知识,污染她像天使一样纯洁的心灵……   “无耻!!”卡尔狠狠重复。   “无耻?呵呵……我承认。但高尚的你们可在我手上。”海雷丁笑得很欢畅。   尼克抬头问:“船长,他是什么人呢?”   “看看这位先生的手,结实有力,虎口布满茧子,这不是做过苦工,而是常年持剑锻炼武艺形成的。肤色微黑,头发有晒伤,旧衣服和靴子穿的很服帖,虽然不是娇生惯养的贵族。但气度超群,即使投降了,头颅也始终高高扬起,脸上就差写上‘正义’二字了。这位英俊的先生,是个落魄骑士呢。”   “小东西,这是你选的人,现在他属于你了。”海雷丁低声对尼克道,口气暧昧邪恶。   “……”本来全神贯注听讲的尼克突然不做声了,直直望向一个方向。   “又看到感兴趣的人了?”   “是啊……”尼克走进人群,推开阻碍,径直来到躲在后面的一个肥胖中年男子面前。   “这个人我自己分析。”   尼克用靴子把男人猪头一样的脸抬起来。   “身材痴肥,面带蠢像,一看就是从事饱食终日不事生产的职业。眼神狡诈奸猾,嘴唇肥厚,这是因为天天都在口沫飞溅的挑拨离间欺瞒群众。”   男人趴伏在地上哆嗦,一边划十字一边不停喃喃着“上帝、圣母玛利亚保佑”。尼克抬腿踢了他腰间一脚,满满一袋子钱币和几个宝石十字架掉了下来。   “快死了还紧紧抓住钱财不放,要把金子带到来世去。”   接着一脚踩在他熊掌一样肥厚的手上,男人厉声哀号,尼克不为所动。   “贪婪淫亵的手指,收受贿赂欺软怕硬,抓住无辜的人就往死里逼迫,却卖给有钱人通往天堂的赎罪券。”   “啊啊!求您饶了我吧!看在上帝的份上……”男人终于忍不住哭嚎起来,浑身肥肉像注了水的猪肉一样哆嗦。   “上帝已经死了。”尼克嗤笑,眼瞳漆黑,声音轻得像在叹息:“卡利图斯主教,还记得我吗?”   “别!杀了他只是脏了你自己的手!”金发青年手被捆在背后,只能高声呼喊。   “尼克,他是船上最值钱的,是公有战利品。”海雷丁皱眉,沉声提醒。   尼克抬头笑笑,无所谓道:“你看,要是到这样地步还动不得你,那我出海也根本没价值了。”   死神的镰刀,快到连风神也阻止不了。   头,飞进大海。   鲜血,溅上白帆。   四肢,分离四散。   肚肠,铺满甲板。   鲜血喷出的声音嘶嘶作响,只是眨眼的那么短短一瞬间,海妖把这位高权重的主教分成尸块。   哎,叔叔,可惜我没有时间,只能给他个痛快。   尼克垂下镰刀,走回海雷丁身边。   “对不起。”   “这次你没有战利品。”海雷丁宣布,然后俯身附在她耳边轻声呢喃:“下次再违抗我的命令,领到的就是鞭子。”   “……是。”   “叫船长。”   “是的,船长。”尼克低下头。   你是主人我是仆   维克多:“姓名。”   卡尔:“卡尔·D……德雷克。”说到姓氏时,青年像是噎住了,不由自主的停顿了一下。   维克多从镜片后望了青年一眼:“怎么说呢,‘德雷克’先生,你撒谎的技术很差。”   卡尔保持沉默。他从出生起得到的教育就是诚实、英勇、谦卑,从来没有受过撒谎这种劣行的训练。   船医的注意力回到羊皮纸上,刷刷写上两笔,淡淡道:“不过,听说你是个落魄骑士,没有拿到赎金的希望,你爱叫上帝还是亚里士多德都无所谓。真是不幸,这艘船上我是唯三会写字的人,另外两个人一个是船长,一个是小混蛋……所以只能由我来记录你们这些俘虏的名字。年龄,出生地。”   卡尔:“……二十三,西班牙。”   维克多上下扫了青年一眼,往羊皮纸上写:“发育良好,四肢匀称,肌肉结实。”   卡尔让他看得很难受:“没有赎金拿的,会怎样?”   维克多漫不经心的答:“丢给埃及人收棉花,或者去新大陆种甘蔗,你这样个头的最好卖。”   卡尔满脸怒容:“人类是上帝的最高杰作,竟让你们当作牲口买卖!”   维克多笑:“杰作我同意,但是牲口的身体也是杰作,血管、神经、肌肉、骨骼,构成大体差不多的。别这么正经,在岸上,道貌岸然的先生们不一样把人当牲口?瞧瞧你们这群骑士,十字军东征虐杀了多少异教徒啊?说实话吧,我们船长还算是非常仁慈的,别的穆斯林船抓到你们基督徒,直接喂鲨鱼了。”   卡尔低头沉思,现在不是重视荣誉的时候,好不容易找到了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被卖到远方。   “如果我要留在船上呢?”   “留在船上?”维克多一愣,接着笑了:“做奴工吗?劝你别。”   卡尔坚持:“我身体强壮,划桨、扯帆、洗甲板,什么都能做。”   维克多嗤嗤笑起来:“不是说这个。骑士,你难道不知道自己长得很英俊?船长的命令是不许□侮辱妇女,可没说不许□侮辱男人,每个人都要负责保护自己的屁股。你这副相貌……”船医表情夸张的打量一番青年,此人虽然体格不逊船长,可纯洁正直的像个天使,更让人有蹂躏欲望。   “手指粗的缆绳捆起来,你有熊一样的力量又能怎样?先说好,我可不给非正式船员提供治疗肛裂的药物。”   卡尔脸色青青白白,被船医这番直白的话说得又是恼怒又是羞惭。心中突然想起尼克,脸色更是一变。她是个真正的女子,那娇弱小巧的样子,不是比自己美的多吗?这样一艘全是肮脏男人的船,难道……   这一想,卡尔简直把三魂六魄全吓飞了,突地一下站起来,把凳子踢翻在地。   维克多被他吓了一跳,一把抓起银刀,才看见对方手还捆在背后。   “喂你干什么!实话实说而已,我已经把明路指给你了!”   卡尔声音都颤抖了,语无伦次的急急问道:“那她……他,那个很瘦小的队长,他有没有被……有没有受过伤?”   维克多皱眉:“尼克小混蛋?受伤是经常……哦你是说下面受伤。”船医摆摆手,“我认为这个世界上除了船长,也就猩猩这种生物能把他压倒。”   卡尔长吁了一口气,灵魂归窍。上帝保佑……   维克多谨慎的站远了一点:“这么关心他?你们不是第一次见面吗?”   卡尔摇摇头:“没什么,钦慕他武艺高强而已。”   维克多推推眼镜,这种骑士精神他无法理解。   “好吧,还有个方法。队长级别的高级船员,是有资格带一个仆人上船的。你被尼克打败,算是他的战俘。去问问他要不要你,仆人不算奴隶,表现好有可能成为正式船员。有那个家伙罩着,不会有人敢动你。”   做她的仆人……那就是说,可以随时跟在她身边……   骑士面前突然出现了一条阳光大道。他生来就是她的仆啊。   卡尔感激的看着船医:“谢谢,医生,您是个高尚的人。”   维克多无奈叹气:“再教你一句话吧,高尚这个词在船上是骂人的。”   尼克心情不好。   虽然干掉了一个仇人,可这肥猪又让她想起以前那些事。无忧无虑的童年,阿萨带着她在地中海北岸游走行商,西班牙、法国、勃艮第、意大利,贩卖各地特产,赚到钱就去吃好东西……一直到那个噩梦般的日子。   胸口的烙印又像火烧那么疼。   回到海妖号上,尼克在自己房间里闷头睡了一下午才觉得好受点,起来就觉得肚子饿。果然,这个世界上只有白面包是真实可信的。   尼克正打算去觅食,谁知开门就被一面墙给堵了,教皇船上那个傻金毛一脸严肃的非要做她仆人。仆人?尼克想起这个词,就仿佛看到金子清水般哗啦啦流了出去。仆人是有钱人才用的,她有手有脚,要这玩意儿干嘛?   “我不要工钱。”金毛目光灼灼的说,“吃住在船上,只要您承认是我的主人即可。我会为您洗衣打扫,遮挡烈日和暴雨,保护您的安全。”   “啊?保护我?”尼克怀疑自己听错。她的本事需要保护?摇头摆手拒绝了几次,可这金毛倔的像头犀牛,站在门口不走,非要强买强卖。尼克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只能先答应问问船长。   这次行动她被处罚,战利品一概全无,如果有个免费的仆人做补偿,好像也不错……尼克想着,这家伙长得不错,上了岸就把他卖掉,还能挽回一部分损失。抱着这样的想法,她敲响了船长室的橡木门。   海雷丁正在拼凑几个俘虏的证词。   金发青年不是船上本来的船员,在热内亚凭着武艺应征护卫,旅途中几次试图接近卡利图斯主教……   他叫她妮可。   海雷丁摸摸下巴,有趣的人,有趣的关系。   所以当尼克询问能不能要个金毛仆人时,船长大人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狮子这种猫科动物,平时虽然看起来懒洋洋的,但有时候好奇心非常强烈。   于是晚上高级船员在船长室用餐时,尼克队长背后站了一个金光闪闪的高大男仆。   “炖豌豆。”卡尔把一张雪白的餐巾铺在尼克桌前,从公碗里盛了一勺豌豆放进她的盘子里,眼神温柔的快融化了。接着体贴的询问:“葡萄酒里掺水吗?这么浓会喝醉的。”   从大副到导航员,集体恶寒。   尼克恍若不闻,该吃的吃该喝的喝。   连男人也轻松搞定,尼克队长,果然纯爷们!   就在尼克打着小九九盘算卡尔能值多少钱时,海妖号并没有向南返回总部阿尔及尔,而是一路向西,一直驶到伊比利亚半岛的瓦伦西亚。换了西班牙的金红三条旗,海雷丁把船挂上渔网藏在一个隐蔽的天然港口,带了一百多个冲锋队亲随准备登陆。   尼克不喜欢西班牙,本来不想跟着去,但“违抗船长的命令=挨鞭子”,只能背上镰刀准备下船。卡尔倒是很高兴,他觉得离这艘船越远,对尼克“纯洁的心灵”越有益处。   “金毛,你在干什么?”   卡尔精神一振,这个声音是属于她的,像泉水一般清冽美妙,总是这么直白干脆,而且还隐含着某种……危险?   还没转过身,一只张牙舞爪的小豹子就扑到背上来。尼克个子比卡尔矮多了,只能骑在他腰上,狠狠掐他脖子:“你是不是要偷老子的金子!!”   “什么金子?”骑士迷茫状,他只是在收拾尼克的床铺,没看到什么啊?而且这姿势……   “还敢撒谎!你脸都红了!”尼克两腿紧紧缠在卡尔腰上,理所当然的指责。不是偷东西,有必要脸红吗?   “我、我……您先下来!”美人在背,卡尔一张俊脸火烧般热了起来,又不敢唐突去拉扯她,正纠结间,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冲锋队下属探进头来喊:   “队长!船长说让您……”   手下看到两个人缠斗在一起的激烈一幕,登时收了声,赶紧把门关上。   “咳,打搅了,您继续、您继续!”   可怜卡尔窘迫到快昏倒了,赶紧把尼克扯下来轻轻放在地上:   “向上帝发誓,我没有看到您的金子!”   “那干嘛碰老子的床!”尼克不依不饶。   “换床单。还有,请您不要用这样粗鲁的词汇好吗?作为一个淑……咳,有教养的……”   卡尔简直痛心疾首,好端端一位闺秀,就让那个强盗头子带坏了。   尼克也不理他,冲到床边拉开雪白的床单,下面铺着一层金灿灿的松软稻草。三下五除二拨开稻草,几个装满金币的钱袋露了出来。   仔细检查一遍,尼克才确定一个没少。平白冤枉了好人,虽然是自己的仆人,可她还是觉得很不好意思,讪讪的跟卡尔道歉:“对不起,你生气了吗?”   卡尔整理了一下散乱的衬衫,努力压下脸上过多的血液:“我不会生气的。”   想这些年来,年幼的她自己流浪打拼,对钱看的重也是很正常的。卡尔心疼,要是他早一日找到她……   尼克抓抓脑袋:“那……晚上我请你吃饭。他们说特里奥做得熏肉很好吃,我去给你要一块。还是想要朗姆酒?”   卡尔微笑:“什么都不要,主人,只要你高兴。还有,睡在金子上不觉得很硌吗?”   传说有一位公主,睡在十二层床垫上,下面有一粒豌豆……   尼克摇摇头,表情幸福至极:“舒服极了,睡在钱上怎么会难受?!啊,刚刚是不是有人说船长叫我啊?”接着踢踢踏踏跑出门去,把沮丧的金毛寻回犬丢在屋里。   “尼克,很享受嘛。”   海雷丁头上包了土耳其式头巾,披着白色披风,坐在哪里笑眯眯地瞧着她。   “哦,是啊。”   睡在金子上能不享受吗?尼克呆呆看着海雷丁,船长没别的不好,就是喜欢换装。一会儿穿成穆斯林,一会儿穿成基督徒,一会儿又是阿拉伯长袍,换来换去乐此不疲。好在他穿什么都好看,也不算折磨下属眼睛。   “有事吗船长?刚刚不是说拿好武器就下船。”   “哦,计划有变,我们要穿摩尔人的衣服上岸。”船长大人继续笑眯眯,举起一条长长的白布,朝尼克招手:“过来,小东西,我帮你包头巾。”   尼克确实没穿过这个,心想船长真是好BOSS,连衣装都管到家的。于是毫无防备的走过去。   “哎!疼啊!!”   “都是这样弄的,不包紧一点会掉下来。”   “呜……船长,你手好重!”   “别喊,让你弟兄们听到了怎么想?有怕疼的爷们吗?”   “勒死我了>_<”   尼克给头巾勒的眼泪汪汪,船长大人始终笑眯眯的,一圈一圈,极有耐心的缠起来。   小东西,以后不可以这么过分呀。   一百多个凶神恶煞的汉子穿戴了头巾长袍,手拿大刀火枪走在西班牙的国土上,煞是吓人。   伊比利亚半岛上基督教与伊斯兰教的斗争此起彼伏几百年,现如今伊斯兰教虽然落入下风,但欺软怕硬,凶悍的穆斯林海盗是绝没人敢招惹的。   尼克矮小的身高穿了这长衣服,更加显得像个跟班了。然而她跟在海雷丁身后最近的位置,没有一个人敢于超过冲锋队长。   “船长,我们来这里干嘛?”   “我收到了西班牙摩尔长老的求救信,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呢。”   摩尔人是北非穆斯林在伊比利亚半岛的别称,八百年前他们带着中东先进的科学技术来到这里,给中世纪黑暗的欧洲带来了曙光。但八百年后,基督教国家的兴起却让摩尔人变成了最受歧视的阶层。被驱逐、被压迫,穆斯林们像犹太人一样,被迫在离开西班牙和皈依基督教中选择。   “船长,我从来不知道,你还有从事慈善事业的爱好啊。”   海雷丁笑着对尼克说:“有利可图的事,我都有爱好。”   一行人找到摩尔人在瓦伦西亚的聚居地,头巾长袍的穆斯林服装让他们立刻得到了接见。当得知来人正是北非红狮子时,须发皆白的长老当即以贵宾相待。   作为海雷丁的左右手,尼克也参加了秘密商谈。   “不行了,我们真的撑不住了,每天都有人被拉到郊外秘密处决,女人和孩子都不放过,他们是想让我们灭族啊……”长老拉着海雷丁的手哭得老泪纵横,后者的表情显现出绝对诚挚的同情。   “我很清楚你们的处境,因此才来到这里。既然大势已去,有什么能帮忙的就请直说吧。”   “啊船长,您真是太乐善好施了……”   海雷丁一摆手,止住了长老的话头:“真主在上,我们都是他的孩子,这些客气话不要再说了吧!”   尼克默默坐着不吭声,心想船长一直都是无神论者,什么时候又信了伊斯兰教呢。   摩尔人急于离开西班牙,但是人口众多,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走光的。海雷丁带了六艘船,讲妥了首先运送一千五百人到阿尔及尔,至于到了穆斯林范围内怎样生活,就由他们自己考虑了。   留下就是等死,能够离开这个地狱就是最好,以后的事以后再想。事不宜迟,长老立刻通知了离港口最近的聚居地,让他们按照家庭单位凑够一千五百人,以最快的速度登船撤离。   普通人毕竟不是战士,收拾行动起来很慢,海雷丁留下一半手下维持秩序,自己带着尼克在周围走了走。   秋高气爽,这片肥沃的土地漫山遍野都是果园,柑橘、葡萄等鲜果散发着香甜醉人的气息。   尼克却一反常态,抽出镰刀就砍翻了几株葡萄架。   “让你咬我,让你咬我……”   恶狠狠的踢飞了几个果子,尼克又跳上树干,把果实累累的柑橘树劈断许多枝叶,金灿灿的橘子落了一地。可周围却静悄悄的,始终没有人出来喝止。   “怎么,这里的主人欺负过你?”海雷丁也不阻止,抄了手斜靠在果树上看她糟蹋。   “是啊,两个果子,放了一群狗咬我,差点就死了。”尼克想起来就恨,重伤发炎,她在野地里挣命,高烧五天不退。   劈了一通,自以为毁了很多,谁知抬头望去,那完好的果园根本望不到边。再往远处走,更有无边无际的大片森林,全都是私人领地。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四处不着力,一点报复的快感也没有。   尼克愣愣的看了半天,自言自语道:“为什么呢,河有主人,树有主人,泥巴也有主人,世界上能住人的地方都给占了,不许喝水,不许吃果子,不许站在主人的土地上,不然就要死。”   这里是西班牙人的地方,摩尔人就必须走;穆斯林的地方,基督徒就要被驱赶。明明是这么肥沃富饶的土地,就不能宽容一点,多让一些人活命吗?   “因为人就是这样霸道的动物呀……”海雷丁轻声道,他指着远处山坡上的城堡,   “那是海梅家族,瓦伦西亚领地的主人,族徽是消息灵通的蝙蝠。看到海盗来,连护城门都关上了,大概躲在被窝里发抖呢。”   海雷丁走过来,摸摸尼克的头,“一个孩子摘了两个果子,对方就放狗往死里咬。现在呢,你就算一把火把这里烧成白地,主人也不会有胆子出来管。”   “这就是人吗?上帝的杰作,真主的孩子?”尼克抬头问。   “这就是人,万物灵长,欺软怕硬,丑陋至极。”海雷丁答,他抚摸着腰间的大马士革,沉声道:“既然人就是这样,那么就要我为刀俎,别人为鱼肉。尼克,以后的地中海,没有红狮子同意,这些人想在海边洗洗手也不能!”   金毛寻回犬   海雷丁说到做到。   第一批摩尔人到达阿尔及尔的那天,伊斯兰教世界整个沸腾了。不计较得失的挽救穆斯林同胞的生命,与基督教世界的代表教皇作对……   从这年秋天开始,几乎每次出海,海雷丁都会顺便去一趟西班牙,满载着受到屠杀威胁的摩尔人返回北非。一万人、两万人、三万人……这些貌似一分钱好处也捞不到的慈善活动,却为海雷丁带来了至高无上的荣耀和名誉。   阿尔及尔、突尼斯、的黎波里,北非沿岸流传着他的英勇壮举和慈悲心肠,甚至远在黑海的奥斯曼帝国首都——君士坦丁堡也有所耳闻。红狮子的身份由一个靠暴力发家的大海盗,摇身一变成为人人仰慕的民族英雄。   无数崇拜他的人才投奔而来,小股海盗势力纷纷入伙,海雷丁的船队一下扩展到三十多艘战舰。阿尔及尔的地下总督,正式成为北非的海盗帝王。   当然,这些“虚的”东西尼克向来不懂。她只注意到自己的工钱一下涨了十枚金币,而且身为二号头目的冲锋队长,她在阿尔及尔城的街头简直可以横着走。   天天吃香喝辣睡金子,天堂也没得比了。唯一比较头疼的,就是那只啰嗦又麻烦的金毛。   “尼克,像‘老子’‘哥们’‘他妈的’‘你去死’这样的词汇太粗鲁了,作为一个淑女,是绝对不能使用的。”   “尼克,女士要喝淡酒,像朗姆酒和烧酒这种东西,只有没品位的粗人才会饮用。”   “尼克,还是搬出塞拉家吧,你知道她的名声实在是……我不想你的名字和一位从事特殊职业的女性联系在一起。”   “尼克,中午不要顶着太阳出门,会晒黑的,要知道肤色可以直接看出人的阶级和出身。”   “尼克,尼克,尼克,尼克,尼克……”   卡尔骑士不厌其烦孜孜劝导,试图把一个纯正的海盗爷们培养成心目中的闺秀。   “够了!!!”   尼克大吼一声,终于忍不住了。   回到阿尔及尔就招收新人,忙活了好一阵,根本抽不出来空去卖人。秋天不知不觉就溜过去,棉花、柑橘、葡萄全都收完了,田里不缺人,人口买卖市场明显冷清了起来。   尼克想淡季的时候把卡尔卖掉,肯定要吃亏,才盘算养一冬天,来年春天播种的时候再卖。   谁知道这个金毛完全没有作为“私人所有物”的自觉,天天唠唠叨叨,比塞拉还像婆娘。除了起居作息语言,卡尔还不断劝她脱离海盗组织,简直永无宁日。   “辞职?你养我啊?”尼克反讽,吃饭还要靠老子,凭什么讲这样大话。   “我养你,绝不让你挨饿。”卡尔背脊挺的笔直,透彻的蓝眼睛里有种尼克看不懂的坚持。   佣兵、劳力、船员、农夫,这些年他都做过,一边打工一边找她,虽然不能像海盗这样暴富,多养一张吃饭的嘴是没问题。卡尔看着尼克衬衫下缠绕的纱布,她本应该一辈子都在人呵护疼惜下生活,而不是这样颠沛流离。   “……算了。我喜欢自己养活自己。”   尼克四仰八叉躺在床上,身下金子的硬度让她安心。金毛是个好人。虽然她不明白,一个视名誉为生命的骑士为什么会心甘情愿给她做仆人,换床单、晒毯子,甚至鞋带开了他都很自然的单膝跪下给她系。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她能感觉的出来,却理解不了。尼克的世界永远是买卖关系,付出,然后获得报酬,不管是武力、知识、生命还是身体。在她眼里,做海盗跟种庄稼一样,收割生命换取金子,她自己的性命,也不过是交易的一个砝码。   要说他有什么觊觎,也不对。就算在船上打地铺,卡尔也绝不会睡在她房间里,一张毯子就在门外靠一夜,无论刮风下雨。眼神也是绝对纯洁正直,除了偶尔莫名其妙脸红,从来不会露出男人性暗示的挑逗意味。   没有一个人会无缘无故的付出,除了阿萨。   卡尔的价值观她不能理解,那种只愿付出不求回报的精神更让她莫名其妙的难受。于是尼克果断决定,把他卖掉。   但是……   第一次:卖给去埃及的阿拉伯商人。第二天天还没亮,金毛就回到塞拉家,把尼克的早餐准备好了。   第二次:卖给西西里岛来收人的佣兵团团长。过了三天,手腕磨穿一层皮的金毛回到塞拉家,面不改色打扫房间。   第三次:卖给去新大陆种甘蔗的奴隶贩子。过了十天,整个瘦了一圈的金毛又像往常一样蹲在尼克屋前当门神。他是从船上跳下来游了二十多海里回来的,褴褛衣衫下露出晒暴皮的肌肤。   用塞拉的话说,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固执的寻回犬。   尼克彻底没有办法了。   狠心花钱买了皮肤膏和新衣服,尼克蔫蔫地趴在桌上看卡尔吃饭。就算饿成这样,他还是保持那莫名其妙的“高贵礼仪”。   “赔钱货。”尼克嘟着嘴抱怨。   连卖三次都跑回来,她在阿尔及尔的商业信誉已经低到极点了。这种涉嫌欺诈的行为本来会收到行会诉讼的,好在有红狮子的声望撑腰,最后都是把钱还回去了事。可付给中介人和行会的抽头,是无论如何讨不回来了。   尼克无限怨念的盯着卡尔:“都是一年期合约,你是白人,到时间就自由了,在新大陆还能分到地。我又不发工钱,金毛你脑子进水了?”   卡尔咽下口里的食物,淡淡一笑:“你卖我是你的自由,我愿意跑回来也是我的自由。还有,你好好坐,背挺直了,歪歪扭扭的像什么样子。”   转眼看见尼克的衬衫皱巴巴贴在身上,一截塞在裤子里,一截在外面吊着,接着皱眉表达不满:“所以我说塞拉照顾不好你,衣装是人的第二人格,即使身着陋衣,精神上也绝不能松懈,教养和品行完全通过……”   “啊啊啊!!!”尼克抱头哀嚎,觉得耳朵边嗡嗡作响全是金头苍蝇,“我不卖了还不成!你爱烫衬衫就烫衬衫,爱叠袜子就叠袜子,愿意干什么都行!只求你别唠叨了!”   “不行。”卡尔果断拒绝,“我在册封为骑士那天发过誓,耿正直言,宁死不诳!即使你是我的主人,不对的地方也一样要说!”   “那我不要你了,你自由了,咱们两清!我给你回欧洲的盘缠,对,今天晚上就有去意大利的船……”尼克抓狂,连成本也不计,就想把他丢出门去,再也不见。   “不行。”卡尔再次拒绝,口气固执到尼克毛骨悚然,“我发过誓,坚持理想,无畏不惧!果敢忠义,无愧上帝!”   “那、那意思就是说……”尼克听不太明白,只觉得一种巨大的恐惧笼罩过来,避无可避。   “意思就是,无论如何我都会呆在你身边,而且告诫与劝导的权利我绝不放弃。”   骑士站起身来,手握胸口十字架,眼神像宣誓那样虔诚无比。   “尼克,我永远跟着你。”   “……鬼啊!!!!!!”   处变不惊的纯爷们尼克队长,撒丫子从姘头家里抱头窜了出来,一路往山上的白色宫殿跑。   “老大,快救命……”尼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转了几圈,才在回廊里看见海雷丁的身影。他手里的盆子装着些碎肉,正在玩狮子。   看见尼克,雄狮低低吼了一声,这家伙个子小小,看起来很适合食用,可又有种奇怪的威胁感,让它的判断开始混乱。   “哈姆,坐下。”海雷丁淡淡命令。狮子立刻闭了嘴,乖乖坐在他身边。海雷丁抓抓狮子鬃毛,笑道:“这小家伙可比你强的多啊,养你这么久,一下被斩了我要心疼的。”   尼克松开紧握镰刀的手,抱怨:“船长,为什么你养的宠物都这么听话。”   “因为我□得法。怎么,金毛不听你的话吗?”海雷丁笑眯眯的喂了一块碎肉给狮子,“听闻你卖了好几次,每次都跑回来,忠心的很呢。”   尼克颓丧:“不是不听我的话,是想让我听他的话。”从一旁的银盒里抓了个无花果干塞进嘴里,尼克想还是船长好,总让她占便宜。不像金毛,唠叨又赔钱。   “有些人是这样,喜欢把自己的观念往别人身上套……”海雷丁顿了顿,觉得这个话题没什么价值。接着问道:“城里最近怎么样?”   “怎么样?还是那样子啊。春天一来,市场里热闹多了。”尼克不知道船长有什么用意。   “你在酒馆看场子,没人找麻烦吗?”   “没,怎么会。”尼克又摸了几枚葡萄干,“都是些酒鬼,摔板凳砸杯子,丢出去就没事了。”   “这样……”海雷丁摸摸下巴,“前几天3船的二副喝醉了跟人动手,本来就是争风喝醋的小事,结果被人背后捅了暗刀。”   尼克点点头:“这事我知道,结果一团乱也没找到是谁动的手。”   “那你大概不知道,今天早上在海边,发现了4船监理的尸体,身子都泡涨了。”   尼克奇道:“扎马勒是个恋家狂,平常很少出来喝酒的,应该不是打架吧?”   海雷丁把肉全丢给狮子,擦了擦手:“四处刀伤,全在要害上。尼克,你去城里逛逛,记得小心。”   “这是太过招摇,被人惦记上了。”卡尔跟在尼克身后,亦步亦趋。这样的是非之地,果然危险的紧。   “惦记就惦记吧,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尼克蛮不在乎,嘎嘣嘎嘣嚼着炒豆,东一个小摊西一个店的乱看,什么也不买。   “尼克队长,看看新来的料子!给先生做件新衣服吧!金光闪闪的缎子,威尼斯人手工,和他的头发多配呀!”   “尼克队长,天青石嵌的波斯宝刀,和先生的眼睛很配呀,一个铜子儿也不赚,成本价给您!”   尼克额角青筋直跳,回头恶狠狠瞪卡尔:“我看起来很像冤大头吗!?”   卡尔无奈的笑:“不像,没见过比你更节省的了。”   “真是,吃饱穿暖还不够么,金币就要留着生小金币,什么缎子宝刀,我们犹太人……”尼克顿了顿,想起来更会节省的叔叔阿萨,给她买衣服是从来不吝啬钱的。哎,那都是,很久很久前的事了……   一晃神,市场那头突然有些混乱,一个熟悉的男声高声喊起来:“抢劫!你们敢……我是红狮子的船医!!!”   尼克拧身就冲进人群里,向着人群聚集的地方飞奔过去。   挤了两下,她远远看见几个蒙着阿拉伯头巾的男人围在一起,举着刀往下刺。地上躺着的清秀男子,正是船医维克多。   他是出来采购药物的,能够起死回生的东西总是贵比黄金,假货次货也是不一般的多。左挑右选好不容易填满药箱,一袋子金币也所剩无几了。正要回去,却被一伙儿人抢了箱子,一把拉倒在地上。   维克多心想在阿尔及尔可没人敢抢红狮子的东西,便高声喊出名号,谁知对方眼睛也不眨,立刻抽刀就砍。船医也顾不得洁癖了,就地一滚避开要害,却被尖刀刺中肩膀。   还有三十多米,又是人最拥挤的市场,尼克无论如何赶不到了,眼看维克多就要命丧刀下,她往背后一摸,从铁杆上拧下镰刀头,回旋镖一样扔了出去。   “嗷”的一声惨叫,行凶的强盗连刀带手掉在地上。几个人吃了一惊,立刻扔下猎物钻入人群。尼克赶到维克多身边扫了一眼,见不是要害,扭头喊道:“卡尔,照顾医生!”说罢追踪而去。   罪   这几个蒙面男人像是逃跑专业户,一头扎进人群又钻又挤,滑溜的鲶鱼一样。尼克身子矮看不清他们去向,便跳了起来,沿着小贩的推车和帐篷木桩一路踩过去,等卡尔把维克多的伤势简单处理好时,早已看不见她的身影。   尼克追了半天,发现这群人出了市场就分散开来,朝向阿尔及尔城南的住宅区逃窜。那里住得多是穷人,房屋低矮拥挤,污水流淌的小巷非常适合藏人。尼克在市场上砍断了一个人的手,便跟着着血迹往贫民窟追去。   血迹断断续续,却始终没有失去联系,尼克在房屋的迷宫中越走越深,狭窄的小巷暗无天日,偶尔见到一个人,都是蒙着肮脏的袍子躲躲闪闪。   只要抓到一个就行。尼克想着,不知道维克多的伤口深不深。   地形复杂,她背脊绷得紧紧的,像头警惕的豹子一样四处查看。忽然眼前一亮,白色的袍角在前面拐角处一闪而过,尼克立刻冲了出去。迷宫中拐了好几次弯,前面的男人终于在死胡同里停下来。   “冲锋队的尼克队长……”   低沉模糊的声音从面罩下传出。   “认得我,还敢跑。”尼克握紧镰刀,声音冰冷:“你跑不掉了,供出老板,饶你不死。”   “嘿嘿嘿嘿……到底是谁跑不掉了呢……”   男人森森冷笑,尼克心下一惊,身后突然多了几个人影。头顶上,一张巨大的渔网撒了下来。   尼克反射性的抽刀挥斩,却发现一个致命问题。这里太窄了,长兵器根本挥舞不开。渔网像是专门对付她一样缠满细铁丝,尼克一斩不开,镰刀被缠了起来。   “压住网!抓住他!!”   敌人前后扑上,试图把尼克活捉。   优势化为劣势,尼克干脆把镰刀一拧,缠住网丢在一旁,自己脱身出来,接着抽出靴子里的匕首,准备贴身肉搏。她的弱点就在体力不济,身量小膀子细,肉搏战非常不利。这么窄的地方,一旦被敌人制住很难脱身。   海妖亮出兵刃,对方不再考虑活捉,抽出剑来一拥而上,不足一米半的狭窄空间里剑网交织。尼克的速度无人能及,矮身一窜,扑向最近的男人怀里,三棱刀捅进腋下,顺手一拧,鲜血顺着三条血槽汹涌而出,喷了她一头一脸。   短兵相接勇者胜,多年的底层挣扎让尼克早已熟悉了被打和打人,特别是在被围殴的情况下如何反应。   尼克平窜出去,一脚踹在旁边敌人的侧膝处,这是人腿最薄弱的地方,找准了位置,力量不足也能有极大破坏。男人一声惨号,膝盖关节韧带断裂,当即站立不住滚到在地。然而地方狭窄,对手人数众多,尼克放到两个人后就被一下踹在小腹上。   动作稍一迟钝就要丧命,尼克屏息忍痛,顺着对方来势一退,卸掉大部分冲击,接着从大腿处摸出另一把匕首,薄刃出鞘,轻轻一抹,把身边人的脚筋连肌腱一起砍断。   血液从动脉中喷出,像风声一样嘶嘶作响,浴血的海妖像暗夜里最凶残的精灵,每一刀下去,都是无可弥补的致命重伤。   当卡尔最终找到这里时,逼厌阴暗的小巷里血肉横飞,腹腔中喷出的肠子淌了一地,这修罗场比米开朗基罗绘出的地狱更加血腥残酷。尼克背靠着墙坐倒在尸堆里,全身没有一处不带血的地方。   “呦,你来晚了。”   她在阴影里招呼了一声,头发上滴答着浓稠的血浆,衬衫被扯烂,□着一边肩膀和胸脯,蓝色六芒星变作了厉红色。卡尔的心都要跳出嗓子,扑上去就喊:   “伤在哪里?”   尼克微一摇头,声音小小的:“使脱力了,没伤到哪里,都是别人的血。”   卡尔抖着手抹开她身上喷溅的血浆,确实没有大伤口,眼眶接着就红了。   他是发过誓要保护她的,可他总是来晚。多年前的凶日晚了,今天还是没有赶上。   “别干了,别再干这个了……”骑士埋首抵在尼克胸前,声音抖的像秋日落叶。若不是激动心疼至极,他绝不会有这样失礼的行动。   “我养着你,我保护你,别再干这行了!这样肮脏的、罪恶的、危险的……你本应该穿着漂亮的裙子,天天跳舞……”   尼克没说什么,仰望着小巷里那一线黯淡天空,突然有点明白了她为什么不喜欢卡尔。   她靠自己本事吃饭,过得坦荡潇洒,可这个人总是理所当然的觉得她很可怜,很弱小。她努力的工作,存在的价值,在他眼里都是没有必要。   尼克低下头,溅满血的脸上毫无表情,眼神空洞洞的:“卡尔,我们根本不是一路。”   “你想把她放这里晾多久?”   一片红色阴影罩下来,卡尔被推到旁边去。   海雷丁很有些气急败坏的颜色,脱下白袍盖在尼克身上,卷成一团抱在怀里,接着开始教训:“穷寇莫追,没人教过你?!渔网、死胡同,对方早就研究好怎么砍你了!”   “没人教过,一般我是被追的那边……”尼克小声顶嘴。觉出他胸膛起伏喘息急促,接着道:“船长,你还不是追过来。”   “我是带人来端老窝,跟你这样蛮勇不一样。能围殴你非要单挑,死了也是笨死的。”海雷丁从窄巷里退出去,让后面跟的人进去验尸。这片贫民区被彻底包围了,每栋房子、每间窝棚都被搜了一遍,果然抓到暗杀者的余党。   “船长,是欧洲人。”   有经验的老水手把死人的武器拿出来,这跟北非人普遍用的弯刀不一样,是又直又宽的大剑。揭开蒙面袍子,里面也不是肤色黝黑的沙漠地区人士,而是肤色白皙的欧洲白人。   “行啊,明的干不过来暗的。只不知道是教皇老匹夫,还是他手下的狗。”海雷丁笑起来,淡蓝色的眼瞳冰冷,“弄到囚船上好好问问,小心别让他们自杀,也别弄死了。”   吩咐完,抱着尼克大步流星往山上宫殿走。   尼克小声问:“我累了,回去睡一会儿再开会行吗?”   海雷丁看也不看她:“以后你就睡山上。我养的狮子都比你聪明,你需要重新教育。”   尼克又要开口,海雷丁恶狠狠瞪了她一眼:“再敢顶嘴,饿饭扣工钱。”   尼克立刻乖乖闭嘴,走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小声说:“我的金子还在塞拉家呢……”   尼克就这样搬到船长大人的宫殿中去了,当然她并非特例,存在身份未知暗杀者的情况下,所有任高级职位的船员都接到了邀请。   ……   “喂,什么叫并非特例嘛,所有人都是‘建议来但不来也随便’,只有我是被强迫搬家呀。”尼克抱怨,没有了塞拉,睡眠质量差多了。   “你是动物吗?非得在周围撒上一圈尿确定地盘才能住的习惯?这里有什么不好,卫生又安静,城里面吵死了,翻开书都看不下去……”维克多肩头包着厚厚的纱布,一手吊着一手翻看书页,对尼克的打扰非常不满:“喂喂!别把点心渣掉在地板上!一会儿我还得擦……我说,有你这么探望病号的吗?净给我添麻烦!!”   尼克把最后一块蛋糕扔进嘴里拍拍手,理直气壮:“我可是带了水果,诚心诚意来探望你的。”   “哼,什么水果,你就是从走廊里抄了一盘端过来的!一个铜子儿都能掰成七瓣花,小吝啬鬼,以为我不知道你吗?”   一语道破天机,厚脸皮的尼克才不在乎,耸耸肩道:“哪里端来的不都一样。维克多,你说船长根本不吃零食,他家里干嘛到处摆着好吃的。还有那些喷泉,城里打个水得排老长队伍,可这里十步就有水渠,船长的浴室里还有那么宽那么长一个大水池子呢!”   尼克张牙舞爪的比划着,那得多少水放进去才能填满啊。   “什么叫显摆?就是根本没必要的奢侈,一个人才能吃多少用多少,要不摆的到处都是,怎么能显出船长有钱有势。”   “谁不知道他有钱……”尼克小声嘟囔,宫殿里连柱子上都嵌了宝石原石。   “知道还不够。人是势利的动物,眼见为实,只有这样豪奢的做派才能让人口服心服,进而心生敬畏。”维克多面无表情的哼哼了两声,这样的事他见得多了。想了想问:   “你那个粘人的金毛呢?”   “谁知道,打完巷战那一场就没见过了,大概回欧洲了吧。”少了这家伙,耳根清静多了。   维克多点点头:“走了倒好,一看就是天天接受忠君爱国信上帝的教育长大,要他杀人越货做海盗,还不如直接让他自杀。”   “信上帝,哼……”尼克撇撇嘴,接着问道:“维克多,你看起来也不像海盗啊,怎么长大的?”   船医:“穿着绣花的丝绸衣服,天天跳舞。”   尼克:“听起来真无聊。”   船医:“没错,幸好我长歪了。”   同一时刻,会客室   “是西班牙人。”   囚船监理阿朗索向海雷丁报告:“六个人分开审的,口音方面就错不了,是国王查理五世直接下的命令,领头的说教皇使者曾经去过王宫。”   “真的是教皇……”海雷丁抚着下巴,名义上欧洲基督教各国都要听从教皇指示,他屡屡抢劫欧洲船只,也损害了各国利益,西班牙国王给教皇面子派来暗杀者,这个结论可以说一点不出所料。   但是,正因为结论太过简单,才令他不能安心。   “没有问出别的?”海雷丁问。   “呃,其他都是王室丑闻教廷腐败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跟我们没关系。”阿朗索道,“船长,我下真功夫了,领头的也不太清楚,至死也只说是国王命令。如今我们红狮子可是欧洲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嗯,辛苦你了阿朗索,俘虏还是按照往常处理。”海雷丁笑了笑,夸赞道:“没有你,我的情报至少要缺一半。”   “哪里,我只是、只是听从您的命令而已……”阿朗索监理有点激动,船长很少夸人,但只要他说出口,就绝对有报偿。或是提干,或是金钱奖赏,总之不会缺了好处。   “最近我们的船越来越多,行动方式也有很大变化,正是缺人才的时候。只要肯努力,出人头地的机会非常多。”海雷丁笑眯眯得讲述组织远大的发展方向。   阿朗索正美滋滋的想着,庭院里远远传来一声清亮的吆喝:   “驾!驾!哈姆,你走啊,往左边,不是往右……”   阿朗索伸头往外一看,一个小身影骑在船长养的狮子身上路过,抓着它的鬃毛控制左右,狮子烦躁得摇头晃脑,却没有把身上的人扔下来。   “啧,尼克队长好厉害。”阿朗索咂舌,这狮子虽然被人驯养,可仍然凶悍的紧,除了主人海雷丁,其他人一概当作食物看待,从没见过有谁能把它当马使唤。惊讶还有另一层意思,能在宫殿里这般胡为,可见船长对他有多么宠信。   “小东西,真当自己家了。”海雷丁无奈的笑笑,对自己的放纵也有些奇怪。   美丽的女子,锋利的弯刀,战斗的高手,有是最好,失去了就再找,这些事从来不会让他头疼。海雷丁是个爱才的人,但从没对哪个人这么重视过。   总是不自觉的想着她需要什么样的武器,什么样的助手,一一教导她如何弥补自己的缺陷如何发挥优势,甚至整个船队的战斗方式,都因为尼克的出现做了调整。   海雷丁想,他大概是怕成本沉没。   投入如此之巨,万一死了,可比重新□一头狮子麻烦的多。   对,很简单的商业道理。海雷丁觉得自己想通了,他投入的不仅是金钱,还有心血。   无论暗杀者是谁派来的,船队的行动仍然照常进行。十几天后,财大气粗的红狮子又添了两艘新船,挑选战斗人员的工作就由冲锋队队长负责。   尼克抓着镰刀站在广场上,一一试验新人的本事,以她为半径十米,围了一圈眼含敬畏的海盗志愿者,只有被召唤的人才敢进入。   这个不行,还没靠近就听见生命线的断裂声。这个,勉强过了,大概能撑上两三个月吧……   尼克摘下镰刀锋锐的刃,拿着杆子敲来打去。她没经过正规训练,不太会手下留情,动手就是照死里打,用上真刀肯定有伤亡。太阳越升越高,一个个被打得吱哇乱叫的人走过流程,尼克开始觉得无聊。   正晃神间,一个高大的背影逆光站在她面前。   淡金色头发依然灿烂的耀眼,从认识那天到现在,已经长得很长了。但不像从前那样整齐地梳在身后,而是随便扎了个小马尾,乱乱的发丝撒在晒黑的面庞上。衬衫松垮垮的,袖子卷了几折,露出肌肉结实的胸膛和胳膊。这幅打扮,跟阿尔及尔随处可见的海盗船员没任何区别。   尼克看着金发青年手腕上的刺青,愣愣的问:   “卡尔?我没认错人吧?你被什么脏东西附身了吗?”绝对重视外貌整洁和礼仪的人,怎么会突然穿得这么懈怠,还纹了身?   青年摇摇头:“尼克队长,我是来应聘的。”   “这里招海盗,不收仆人,特别是唠叨的仆人。”尼克警惕的强调。   “我就是来应聘海盗的。”卡尔亮出腰间武器,一柄骑士大剑,一柄决斗用细剑。   看着他认真的表情,尼克冷冷道:“你想清楚了,我们招收的是杀人越货的强盗。不讲劳什子的怜悯和宽恕,还有什么品德人格。”   卡尔捏紧了剑柄,直视她的眼睛:“我来,就是应聘这·样·的工作。”   “好吧,抽出你的武器来,让我试试。”尼克把刀刃装上,铁杆在手里一转,风声嗖嗖作响。众目睽睽之下,青年用武艺证明了自己上船的资格。   卡尔再也不会手下留情了。   他怜悯,就是连累她;他宽恕,就是间接杀害她。他不能再幻想有纯洁无罪的伊甸净土包围她。她的敌人太多,帮手却太少,从过去到未来,将一直都是这样。   从这一时刻起,‘地狱犬卡尔’的外号在这片海域越传越响,一个沉默的金发海盗跟在海妖身后,双剑之下亡魂无数。   深夜,维克多合上医书,想去甲板上透透风。开门走了两步,就看见走廊尽头的舷窗前,笔直的跪着一个人影。   银色月光透窗而入,在金发上洒下一片冷霜。青年双手握着脖子上的十字挂饰,低头祈祷。   “你向上帝求什么?求他宽恕你杀戮无辜的罪孽吗?还是求恢复你骑士的名誉?”维克多冷笑,“我知道,像你这样正值又纯洁的人,观念永远不会改变,你还是觉得我们都是肮脏的罪犯。”   “我早就不是骑士了。”卡尔头也不回。观念不会改变,但可以为信念扭曲。   ……   我发誓善待弱者   我发誓抗击一切错误   我发誓为手无寸铁的人战斗   我发誓不伤害任何无辜之人   我发誓将对所爱至死不渝   ……   “我发的誓言全被自己打破,无人能够宽恕。”   “哦,那么,你求上帝让尼克恢复身份,让她变成你希望的那个样子?穿着漂亮的裙子天天跳舞?”维克多嘲笑。   “……不,怎样生活是她自己的选择。”   青年把十字放在唇上吻了一下,轻得像亲吻羽毛上的情人。   “我只求她所有的罪孽都转移到我身上,然后让她得到本应属于她的一切。”   阿门   每个月的那段……   西班牙国王想以暗杀震慑海盗的想法算是完全落空了,红狮子不仅不畏惧威胁,更喜欢挑战,当月便有五艘倒霉的西班牙船被海雷丁抢掠后焚烧殆尽。   你要战,便战。   嚣张至极的迎战方式让查理五世暴跳如雷,他那因遗传缺陷导致的凸下巴更是气得合都合不拢。当即命令所有隶属西班牙的军舰及商船,不问理由,见到疑似海盗的船只立刻开炮攻击。   然而海雷丁是个经验极其丰富的老江湖了,从十四岁起就跟着哥哥们出海,地中海每一处浅滩岛屿、每一刻的风向海流他都像自家花园一样清楚。   狮子一样威猛,狐狸一样狡诈,在这片蓝色海域上,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海妖号船长室   “法国的船,不要动。”海雷丁对在座的监理们宣布。   不同于其他海盗,红狮子是一个严密的组织,监理是各船的船长,海雷丁本人则是所有船的元帅,无论是选择目标还是分战利品,每个船长必须听从他的指示。   “没别的选择时,就随便拿一点,但别超过三分之一。”海雷丁笑着补充,“过程注意风度,尽量别杀人,对女士要有礼貌。”   监理们面面相觑,不知他是何意思。海盗们也会对目标分三六九等,协议国家的船只完全放过,关系还行就拿一部分,只有敌对国才会劫掠一空杀人灭口。而法国作为天主教国家,完全没有理由放过。   “原因嘛,大家可以相信我,都是为了红狮子将来的发展。”海雷丁轻松地靠着椅背上,表情是无与伦比的自信。   作为船队的领导者,无论是战利品的分配还是对战决策,他从来没有出过错误。监理们对这位船长有种近乎崇拜的忠诚,既然他这样说了,那肯定是有道理的,于是纷纷表示服从命令。   监理们退出房间,海雷丁的笑容慢慢消失在脸上。其实这个想法只是试验,不知事情会不会像他期待的那样发展。与整个基督教世界为敌,并不是件轻松就能决定的事。然而想要达成他的目的,不冒险是成不了的。   敌对,联盟,矛盾,利用……海雷丁默默坐着,思考方向。   暮色由淡转浓,燃烧的晚霞渐渐退却,星辰从海平面上升起。海雷丁一直坐到房间里看不清人影,才站起身来活动身体。   刚伸开手臂,突然想起一个人,嘴角不由自主就弯了起来。同样的姿势,有个小家伙伸懒腰时就像只慵懒的野猫。   海雷丁蓦地想起,船队的事他都筹划到十年后了,却一点也没考虑这个冲锋队长会变化。他想过尼克如果阵亡需要后备,却没想过这胸前一片平坦的小家伙会长大。   再过两年,她的女性特征就渐渐明显了,即使穿着男人衣服,也一眼就能看出性别来。在海上混朝不保夕,船员们都有些迷信,什么女人上船会触怒海神,经血会带来噩运之类……这还好办,这片海只讲拳头和运气,两百年前的英吉利母狮贝利维夫人,就是用实力堵上所有聒噪的嘴巴。   难办的事在后头。海雷丁捏捏眉头。   女孩儿小还看不出,大了难免会在一群男人里制造混乱,打架斗殴、争风吃醋,团结合作的组织分崩离析;要不就是选定一个人,闹腾着结婚生孩子,然后就心不在焉,例假婚假产假,最后辞职,所有栽培化为流水……   海雷丁越想越远,然后就开始脑仁疼。   和所有BOSS一样,他从不怀疑女人的能力,可是相信女人会带来麻烦。   愁了半天,海雷丁失笑,还都是没影的事呢,他倒先头疼上了。喜欢驯养动物的人,最怕就是心血付诸流水,然而会闹的孩子有糖吃,意外性越大,他越是不自觉的关注。   海雷丁决定去甲板上看看,让海风吹散这些莫名其妙的担心。   推开门,过走廊,上舷梯。值班的水手恭恭敬敬行礼,海雷丁刚爬上船尾最高层的甲板,就看见角落阴影里有一团小小的影子。   借着星光,海雷丁看见烦恼的根源。   尼克埋首在膝盖里,小身子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起伏,双臂交叉揽抱着镰刀,即使睡梦中也不放手。这幅姿态,是长期处于致命危险中的人才会有,有些人即使武艺高强,睡眠中却一样破绽百出。   海雷丁轻轻向她走了几步,距离还不到两米,尼克就惊醒了,握紧镰刀准备挥斩出去,稚弱的脸上一双戒备十足的黑瞳,看起来格外违和。   “呼……船、船长……”   尼克看清来人,才放下镰刀,努力平稳呼吸。“干嘛吓唬我,好不容易才睡着。”尼克揉着眼睛抱怨,嘴巴微微嘟起来。   又是这幅表情,海雷丁笑了。没吃饱,没睡好,少了钱,她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就会发生变化,露出属于这个年纪的幼稚。毕竟还是个孩子……   “怎么睡这里,虽然是春天,夜里海风也凉的很。”   “下面太闷了……”尼克四处一摸,她带的毯子已经卷成一条丢在旁边了。船上的空间是很宝贵的,队长的单人舱也不过六七平方米,还没窗户,关上门又潮又窄,让人好生憋闷。   “哦?难不成,你怕黑?”海雷丁笑问。   “才不怕!我就是……讨厌又窄又黑的地方。”尼克辩驳。船是木制的,为了消防安全,晚上八点以后必须灭火熄灯,只有船长和医疗室才有夜里点灯的特权。   “今天天气真好,星星好亮。”尼克站起来伸懒腰,回身靠向船舷,双手支着下巴看向天空。星星组成的明亮河流在天上流淌,黑色天幕像个巨大的弧形穹窿,无边无际的盖在海面上,盯得久了,人会在眩晕中产生渺小的自卑。   两个囚犯从牢房的铁窗向外望,一个人看到的是荒凉和泥巴,另一个看到的却是那夜空中的星芒。   海雷丁突然想起这句话。   两个人默不作声看了一会儿,海雷丁瞥见尼克眼睛下面的淡青,这一趟出来半个多月没靠岸了,她的精神越来越差。又想起尼克喜欢找□陪睡的怪癖,不禁带着恶意的想法问:   “没人陪就睡不好?怎么不叫你的副队长,想来他不会拒绝。”   “金毛?他又不给钱,我干嘛要给他睡。”尼克想也不想就回答,最近卡尔这家伙好奇怪,原来总是寸步不离跟着唠叨,现在倒是不罗嗦了,就远远看着,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让她看了就难受。   “给了钱就能睡?”海雷丁彻底转过身来,盯着她问。   “看给多少了。不过,我现在倒不缺金子。这有什么问题吗?”尼克奇怪,船长从来不问下属的私人事务,怎么今天问这么多。   “有。”   “什么?”   “关系到红狮子的形象,我们从来不做廉价皮肉交易。”海雷丁迅速找到理由。   “这样啊……”尼克苦恼状,想了半天,突然灵光一闪,“那好吧,我就多收点钱好了。”   “……”   好像养了个叛逆的女儿,海雷丁突然很想打她屁股。抬手猛拍了一下尼克的后脑勺,“找个不碍事的地方睡觉去,耽误了生意,扣你工钱。”   小尼克被拍了个趔趄,看着船长离去的背影,完全摸不着头脑。她又没做错事,为什么总被威胁扣工钱呢。   海上的生意稍一走神就要送命,即使精力不济,干活的时候尼克也从不敢放松。可意外总是发生在想不到的时候。   四月的一天,海妖号虏到一艘威尼斯香料船,实力对比是压倒性的,看到挥舞着黑色巨镰的少年跳上船舷时,商船船长非常干脆的举白旗投降了。海妖恐怖的大名传遍地中海,与其人财两空,还不如奉上一部分财物保全性命。   “女士们请站右边,绅士们请站左边,想死的站中间。”尼克熟练命令。   对于主动投降的船,红狮子向来优待,只拿二分之一,不劫俘虏。冲锋队长盯着举手向天的水手们,手下从船上转移货物和火药武器,抢劫秩序井井有条。半小时后,一切搞定。   “那么谢谢各位合作,下次再见。”   照虎画猫,尼克像船长曾经做得那样鞠躬道谢,却学不来海雷丁那种优雅又嚣张的风度。   一切进行的太顺利了,尼克打了个哈欠,走到船舷准备跳回海妖。挥出镰刀,刚要起跳,一个小小的黑色影子突然冲了过来,尼克本来心不在焉,脚下一滑就从两船中间掉了下去,扑通一声水花四溅,就此没了影子。   “队长,天又不热,你下去洗澡吗?”   “哈哈,才不是,我刚刚看得清楚,队长是被猫吓掉海的~”   “啧,不吉利,见到纯黑的猫就会倒霉可不是说假的哦。”   海盗们嘻嘻哈哈站在船边看热闹,完全没有紧张心理。此时风平浪静,海上男儿谁不能游上十里。   “小白痴!!”   “尼克!!”   扑通扑通,一红一金,两个人影同时跳下海去。   传说中的海妖竟然不会游泳,这件事只有海雷丁一个人知道,听见有人喊队长落水,松开皮带火枪一个猛子扎进海里。卡尔一直跟着尼克,却不知道她是旱鸭子,见她掉下去一直没露头才害怕起来。   地中海的海水那样清澈透明,一串串惊慌失措的泡泡从水下升起,尼克的身影清晰可见。她明明不会游泳,却又不甘心就这么淹死,手脚并用挥来舞去,却越游越往下沉。一般来说人落水后几分钟才会溺死,但如果不会屏息,水呛入肺中,有可能十几秒就死亡。看着她口鼻不停窜出水泡,两个救援人员拼命的朝下游去。   同时入水,海雷丁的水下功夫可比卡尔好得多了,虽然身材高大强壮,在水中却灵活的像尾海豚,率先赶到尼克身边,拎着她后颈衬衫向水面上浮。尼克反射性的向后抓他胳膊,海雷丁知道被缠住了两个人都要玩完,干脆伸手把她两条胳膊掰脱臼了。   “船长上来了!放绳梯!”   一阵喧闹忙碌,湿透了的海雷丁把尼克丢到甲板上。刚想骂上两句,看她软绵绵的像个麻袋,口鼻不停冒泡,知道肺里进了水,于是揽着后腰抱起来,抬腿一个膝撞顶在她胃上。尼克趴在海雷丁腿上哇哇吐出几口水,抖着身子呛咳起来。   “行了行了!能喘气了!”   海盗们拍手庆贺海神放人,爬上船的卡尔想去扶尼克,船长却没有放开的意思。   “你身上带了什么?”海雷丁紧捏着尼克的肩膀,咔咔两下给她接上胳膊。   尼克轻轻哼了两下没动静。控水上环,海雷丁都故意使了重手,估摸着她肚子和肩膀上得留下几个青印子,知道疼才能记得。   “你最近可沉得多了,不是吃得太好,需要减减肥吧?”   尼克垂着脑袋不做声,海雷丁也不理她,手探进她衣服一拽,竟拉出一件金光闪闪的内甲来,仔细一瞧,全是一枚枚金币串成的,沉甸甸的将近有二十磅。   “……好,要钱不要命了是吧。”   怪不得掉进水里连个头也冒不上来,咕噜咕噜直往海底沉。海雷丁气得尾音都哆嗦了,几乎要把尼克脱光了狠抽一顿,好在角落里剩下一点理智记得她是个女孩,还是带了几百个兄弟的队长,不能当众损了面子。   “没收了。”海雷丁抓起金甲转身就走。   “船长!”尼克终于开腔了,可怜巴巴看着老大的背影。虽然是个海盗头子,海雷丁却总喜欢穿得整洁优雅。现在那些好衣服都湿透了沾在皮肤上,纠结的肌肉线条和冷冰冰的表情,让他凶狠野性的另一面彻底暴露出来。   “船长……”尼克小声央求。   钱多了是好事,但她谁也不相信,藏来藏去不放心,最后想不如藏自己身上。海雷丁忍不住回头扫了她一眼,不知是海水还是泪水,那双黑眼睛里水汪汪的,衣衫浸湿,更显得瘦弱单薄。这个小吝啬鬼啊,一天到晚嘴巴不停还瘦成这样,不知道的以为他红狮子苛刻手下呢。   “……先存在我这里,等你反省够了再说。”   海雷丁终于看不得她难得一见的可怜样子,就此松口。   惩罚是跟甲板水手一起劳动三天,卡尔跟着端水递毛巾,心疼她在烈日下劳作,却不知怎么,在她一闪而过的表情里看到一丝得意的神色。   尼克任劳任怨的跪着擦甲板,心里却没怎么沮丧。   果然,天下的大叔脾气都一样,那个表情骗过阿萨叔叔,也能骗过船长。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就在小尼克沾沾自喜骗过海雷丁,想着怎么要回金马甲的第二天晚上,报应终于来了。   维克多正在给一个患严重眼病的水手做检查,就听见走廊里某人蹬蹬蹬一溜小跑奔过来,然后很不客气地踢开医疗室木门。   “都出去!”   尼克队长大吼一声,三个等待就诊的手下极有眼力见,立刻闪出去,尼克拉起木栓锁了门,接着脱外套松腰带。   吓呆了的船医这才如梦初醒,被火烫了的猫一样炸毛跳起来往墙角躲,一边哆嗦着手抓紧领口:“你要干什么!就算签了协议,医疗室也不提供这项服务!告、告诉你!我、我在佛罗伦萨是有未婚妻的!!”   尼克急得跳脚,抬头看了维克多一眼:“跟你未婚妻有什么关系?我里面受了重伤,要死了!”   “什么里面外面?我不记得你最近受过伤啊?”维克多惊魂未定,不敢过去。   尼克小脸惨白:“昨天我落水,船长狠狠踢了我肚子一脚,今天不知怎么,下面就流血了!止都止不住……”接着一边继续跟腰带奋斗,一边喃喃自语计算,“断手断脚有赔偿金的,被船长打了也算作工伤吗?眼睛胳膊腿是十枚金币一个,鼻子耳朵手指头三枚一个,不知道这样能拿到多少钱……”   维克多捂脸蹲在地上,哀哀惨叫。   “上帝啊,我从来没有求过您什么,今天,求您把她收了吧!!!”   女性员工的权益保障   维克多觉得自己上辈子肯定欠了尼克很多很多钱,多到连他这样一个从心灵到脸皮都强悍至极的人也有跳海冲动。维克多想起过去,那时候他被家族除名赶出佛罗伦萨,沦落到做街头理发师给人刮胡子都没有害怕后悔过。   可现在,他真的后悔了,后悔跟这个杀千刀的小混蛋扯上关系。   “求你,把裤子穿好……”维克多抱头蹲在墙角,深切哀恸自己的悲惨遭遇。   “怎么了,你总说什么亲身验证科学道理的,不检查一下?”尼克一手拎着裤子一手抓着腰带,大大咧咧站在医疗室中间。   “你小腹剧烈疼痛吗?”   “不怎么疼,就是有点涨。”   “不是每个月都发生一次?”   “怎么可能!”   “好吧,十五岁了,这么晚真是发育不良……”维克多抬起头来,蔫蔫地道,“恭喜呀,你现在是个真正的女人了。”   尼克队长愣愣地站着,没法从‘纯爷们’一下过渡到‘真女人’身份。   “初潮,是女子身体发育成熟的标志,代表可以受孕了。以后如果运气好,每个月都会这样规律出血一次,持续二到七天,期间要注意卫生和保暖……”   维克多心不在焉地背诵医书,声音飘渺的像在唱诗。给少女讲解生理知识是母亲的职责,为什么他堂堂一个男性科学工作者要做这个?解剖一具初潮的尸体他还比较有兴趣。   尼克有点惊讶,慢慢地把腰带系上,轻声喃喃:“每个月?怎么会这样……我以为就第一次会出血……”   “第一次性经验出血是□破裂导致,跟这没关系。”维克多站起来整理衬衫,皱眉道:“你知道这个,为什么不知道经血是什……”话一问出口,他就后悔了。   这时代喜欢幼童的变态非常多,特别是教廷里任职的某些衣冠禽兽,一些流浪的孩子常常被一点食物勾引,带到教堂给他们□了。以卜尼法斯八世为代表,许多教皇都有这种爱好,维克多虽生于贵胄,但这些肮脏的勾当早已听到恶心。   还没初潮的孩子就被糟蹋了……   眼看着她的小脸因失血苍白黯淡,维克多头一次为自己口无遮拦感到抱歉。   “咳,我是说,你的抚养人好奇怪,该教的不教,不该教的乱讲……”船医一反常态,磕磕巴巴试图转移话题。   尼克系好腰带抬起头来,表情没有一丝痛苦,轻轻松松的道:“我当然知道,虽然各地行情不一样,可处女价总是比非处高上好几倍,不过男人都笨得很,塞块半凝固的鸡血进去,立刻就乐得掏钱,我一直以为塞拉流血也是在假装处呢。”   小奸商眼睛里露出点狡狯神色,显然对这高明的欺骗招数非常得意,转眼想起自己,又有点发愁:“可是每个月都这样,好耽误事啊,万一碰上难啃的骨头就糟了……还有赔偿金……”   这边精明的尼克队长把帐算得噼啪作响,那头维克多已经全身发抖。   “滚……”   “啊?”   “我说,你给我滚出去!!!!!!!!!!!!”   嗖嗖作响的银刀从木门里飞出来,一个骷髅头在墙壁上砸成两块,尼克抱头鼠窜,不知道哪句话惹恼了船医,让他怒成这样。   莫名其妙从医疗室里出来,尼克决定去找船长。原因弄清楚了,但赔偿金还是得去要,毕竟这件麻烦事是船长踢了她一脚才发生的,尼克想,要是不挨踢,说不定一辈子都不来呢。   敲开橡木门,见长桌上放着她的金马甲,尼克不由自主被金子吸引过去。   海雷丁一愣,好像闻到什么气味,接着眉头就皱起来。尼克从小看惯人脸色,知道这是不高兴的意思,心下有点奇怪,她不过是出了点毛病,怎么就人厌鬼弃了?于是决定先下手为强,占了理再说。   “船长,你要对我负责。”   “负什么?”海雷丁觉得自己幻听了。   尼克理直气壮:“你昨天踢了我一脚,今天我就那个……生病了。”她想船长见多识广,宫殿里也有不少女人,为了赔偿顺利到手,还是不要详细解释为妙。   “契约有附属条款,缺胳膊断腿都有赔偿金的。”   海雷丁手一紧,马甲上的几个金币硬生生弯成直角。   看着男人十指骨节咔咔作响,尼克心惊了一下,论武力,她在巅峰状态也不输给船长,可是现在正不舒服,狮子嘴里谋食,是不是有点大意了?于是声音小了一点:   “那个,其实就是轻伤,按照瞎眼断指算也可以的……”   “所以,因为我昨天踢你一脚,今天你就来了初潮,然后来跟我要赔偿金?”   海雷丁一字一句的问,看起来是在笑,可面皮发青,嘴角绷紧,显然是让她气得快脑溢血了。   “呃,你怎么知道……”尼克有点心虚了,小心翼翼咽下口水。   “哦呀,我们的尼克队长,没听说过自家船长有个特殊的本事?从海风里就能嗅到天气变化,见一个人闻闻就知道他值多少钱。”海雷丁冰蓝色的眼睛眯起来,像狮子在打量猎物,“你身上的气味隔着十米我就闻到了,还敢跟我说‘生了病’?”   他笑得越是亲切,越是怕人,尼克感觉到危险,不自觉的退了半步,马上就想扭头落跑,“那个,这件事以后再商量吧,快吃晚饭了……”   海雷丁刚刚让这个无耻的小奸商气到发昏,可他毕竟是混了十几年的老江湖,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事没经历过,怒气过去,立刻冷静下来,面色一寒站起来,口气便如冰霜一般:   “给我站住。既然你提到了,那我也好好给你算笔帐。第一,你工作的时候心不在焉,落水是我捞上来的,一条命,算多少钱?”   他向前踏了一步,气息像头极端危险的猛兽:“第二,你是个丫头片子,我不计较身份留下你,前提是不影响生意。现在你开始流经血,每个月都得休息,船队要影响多少买卖?这笔损失怎么算?”   尼克被他的气势吓倒呆了,退后再退后,一直退到门板前,海雷丁居高临下,一手撑在她耳边,一手握在她细细的脖子上,声音暗沉,浮动着难以言喻的危险信息:   “小兔崽子,还敢跟我要赔偿,你要是跟野男人混出孩子来,难道也要我负责?!”   尼克被海雷丁圈在怀里,闻见他身上有一种淡淡的铁锈味,那是鲜血和烈酒混合的男人气息。她好像第一次发现船长的肩膀这么宽,结实强健的胳膊能轻易拧断人脖颈。   手,不自觉的就伸到大腿,想要拔出匕首。   海雷丁松开尼克的脖子,轻轻拍了拍她脸颊,柔声道:“你现在每个月拿三十枚金币,真是刚刚好,以后来几天经血就扣几枚,从今天算起。”   尼克失魂落魄的从船长室出来,晕乎乎下了船舱,在自己的房间前突然蹦出个人来,卡尔一脸焦急担心,也忘了‘不唠叨不纠缠’的自我要求,扑上来就问:   “你怎么了?脸色好难看。刚刚有人告诉我你去过医生那里,是不是生病了?哪里难受吗?要是落水感冒就糟了,说不定会转成肺炎……”   尼克望着他那颗金光耀眼的脑袋,越发沮丧了。屋漏偏逢连夜雨,金马甲没有要回来,反倒扣了薪水。怪不得兄弟们都说女人经血最邪恶,现在她自产自销,果真是倒霉透顶。   哎……   卡尔还想就肺炎的灭绝性攻击做详细阐述,尼克充耳不闻,摇摇晃晃开门进屋,一头扎在床上做挺尸状。   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天亮,昨天打击太大,晚饭都忘了吃,尼克是被饿醒的。翻身睁眼,只见床边坐着一头大型金毛寻回犬,面带微笑眼圈微红,那笑容里又是激动又是感慨,十足像在女儿婚礼上哭泣的父亲。   “你终于长大了。”卡尔无限温柔看着她说。   尼克让他吓得毛骨悚然,还以为自己一夜之间变了形,赶紧顺着头顶往下一通乱摸,除了胸口有点胀痛,其他没任何变化。   “你又发什么神经?”尼克掀毯子准备下床,才发现她盖了两层。这春夏之交,一张毯子都让人冒汗,怪不得梦里捂得她透不过气。   “船医说要注意保暖。”卡尔站起身来,“我让厨房给你留了饭,还温在灶上,你再躺一会儿,我去给你拿来。”   尼克炸了毛的猫一样跳起来摆手:“不不!你别这样,我会消化不良的!!”这一动弹才觉得两腿间潮湿粘腻,难受的紧,低头一看,果然裤子和床单一滩惊人血渍。尼克立马想起扣工钱的事,接着就丧气了。   倒了霉的经血,一大早就缠上她,而且这又不是伤口,没法裹没法包的,怎么处理啊?干脆……   卡尔拿出干净衣服和床单:“我出去,你先换衣服吧。”   尼克看了一眼,也不接,跳下床开了杂物箱子乱翻。小钱币,形状不合适;鹅卵石,好像太硬了;嗯,这个木头士兵倒是挺合适……   “尼克?”   “别吵,换了新的还要弄脏,我先找个东西堵上。”尼克掂量着这个捡来的破玩具,猜测能否塞得进去。   无知不可怕,最可怕的是无知还想象力丰富的蛮干。看见她翻出来的东西,卡尔脸都绿了,一股脑给她扔回箱子,急急道:“这不行,船医说必须要卫生。”   “切,你信他,他还说人可能和猴子同宗呢。”尼克不屑。   “别的不信,健康的事要信!”卡尔坚持。   尼克站起来,感觉一道温热顺着大腿往下流,恨恨的道:“那你说怎么办?我脱了裤子站着让它淌啊?”   “船医说,一般、一般女子都是用……”卡尔的俊脸唰一下变了色,红的简直要滴下血来。别开头不敢看她。犹犹豫豫拿出一个布包,连话都不会说了:   “这……我也没见过……就想着弄……你先凑、凑合……”   尼克接过来打开,只见十几条长长的白布软垫并排叠在一起,戳戳,软绵绵的。   “维……克多……他说……用绳子……就不会掉……”卡尔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头上涌,咬牙坚持说完使用方法,窘的几乎要晕倒了。   尼克拿起一个软垫仔细看了看,针脚很乱,一看就是新手,棉花还在外面露着。船上碰巧有几十包埃及长绒棉的货,这不稀罕,可外面裹的白布是很新的细亚麻布,一条条撕开拼起来的。她手里的这个,明显是由一只袖子改造的。   “卡尔,你把自己的新衣服撕了?”   海上淡水稀有,饮用都要节省,更别说用来洗衣了。船员要不然就脏着,要不然就买几套换穿,等上了岸再一起洗。尼克记得这个料子,她买了两件新衬衫给金毛做‘饯别礼’,庆贺他终于不用吃她喝她,改赚船长的薪水。   尼克这才注意,卡尔身上是他最旧的一件衬衫,反复洗得都脱线掉色了。眼圈红通通的,也不一定是他哭得,可能是通宵熬夜做不熟悉的针线活计。   “我知道……不恭敬……可医生说……必须用干净的……没办法……对不起……委屈你……”   卡尔再也呆不下去了,红着脸转身开门就走。他身材高大,窘得忘记弯腰,一头就撞到低矮的门框上,也觉不出疼,捂着脑门关上门,匆匆往厨房跑。   尼克呆呆站了一会儿,觉得血都快流到地板上了,才脱下血衣擦擦腿,找了根绳子把棉垫捆在腰上。   真软。   肚子饿。可是她知道,一会儿就有人拿吃的来。   真好。   不知为什么,船队停业了三天,官方通知是最近风向不好,海流混乱。   不过私下里也有一种说法流传,尼克队长生病了,而且这病来的奇怪。前一天落水捞上来还活蹦乱跳的,谁知道那天晚上去船长室呆了一会儿,出来脸色就白了,连晚饭都没吃,夹着腿溜回自己房间,三天没出屋门。   更有值夜的水手宣称,曾经半夜看见卡尔副队长从尼克队长房间里出来,偷偷往海里扔东西,似乎是沾了血的绷带。   谁都不敢断言那个晚上船长室里发生了什么,因为那是只有船长和尼克队长两个人的单独‘谈话’。   谣言悄悄流传,海盗们看向船长的眼光,更增加了一层莫名畏惧。   尼克躺了三天。   其实她肚子并不疼,也不是虚脱无力。出来混这么久,就算受了重伤也一样得爬起来找东西吃,这点不痛不痒的算什么。   尼克是心疼。   她流着的哪里是血,是金子啊金子!一天一枚,不动不惊的就没影了,想起这件事,尼克心疼的简直吃不下……不,是要多吃一碗饭。   而且不知怎么,她也不太想出门。   卡尔说她‘长大了’,维克多说她是‘女人’了,尼克知道自己性别,但从来没仔细想过这会带来什么。在尼克眼里,女人是一种柔弱胆小的动物,有着饱满的胸脯和屁股,腰肢柔软声音娇嫩,连把刀子都不敢拿,和她完全不是一种生物。   人们对女人的态度也很奇怪,喜欢她们,同时又鄙视她们。一刻也缺不了,但说起她们又一副厌恶的语气,□、贱人、娼妇、妖精……   她们是母亲,也是情人,神圣与堕落同在。   出海的船都喜欢用女性命名,海妖、伊丽莎白、维纳斯,可他们从来不欢迎女人上船,对女人的经血更是避之不及。   尼克没做好准备,也没想过自己变成女人会怎样。维克多不想搭理她了,船长也是一副疏离的样子,卡尔更是觉得她娇贵脆弱到最好供起来。   所有人都觉得她的成长会带来麻烦,连尼克自己也这样认为。   “妮妮,你要是个男孩子该多好……”   尼克突然想起,小时候阿萨叔叔偶尔会这么说。他很疼她,不管吃用,最好的东西总先给她。他也喜欢笑着看她穿小裙子,在屋里转来转去模仿女人们跳舞。阿萨像珍宝一样宠爱她,但只是非常偶尔,听到远方传来某些消息的时候,他的神色就会有点落寞。   “是男孩子,就能回去跟他们……”   尼克扯起毯子把头蒙上。   阿萨教给她识字,教导她礼仪,但他没说过女人会流经血,破处的时候很疼,肚子饿比腿被打断了都难受,也没说过世上有这么多坏人,坏到想都想不到的地步。   最后那一天,离开的时候,他只教给她:   “活下去。”   不会游泳的海盗   尼克队长病愈出山,勇猛如故。   关于他和船长的特殊关系暗地里传得沸沸扬扬,海盗们都以为船长会因此更加宠爱这个少年,谁知海雷丁却一改往日的亲切和蔼,再也不会笑着把自己面前的主菜和好酒推让到尼克面前,一副冷口冷面的疏离态度。   于是传言从‘他们发生了关系’渐渐演变成‘船长想发生关系,尼克队长抵死不从结果受伤,从此失宠’。   身材纤弱娇小,性格却绝对爷们的尼克队长怎样坚持不从,船长如何暴怒,把他胳膊反拧到背后,撕开衬衫摁在船长室的长桌上,少年白皙的背脊在狂风暴雨下颤抖,鲜血顺着大腿一路流到脚踝……   过程传得有鼻子有眼,每个细节都栩栩如生,仿佛亲眼所见一样。实际上尼克队长从来不打赤膊,他的背是黑是白也没人知道。只不过海上生活枯燥无聊又没女人,仅有的禁断谈资比朗姆酒更让海盗们神经兴奋。   就这样,被奸商敲诈(未果)的船长大人,又莫名其妙背了□的黑锅。   其实海雷丁并没再继续生气。他混道上多少年了,怎么会跟个黄毛小丫头计较?只不过是想通一件事,那就是带孩子跟养宠物一样,不能惯,一惯就要出毛病。   海雷丁本以为呆呼呼的尼克是个很乖的手下,人前不说话,从不出风头,混在他那群恶形恶状的手下里根本找不出来。老实听话又能干的下属是所有老板的最爱,海雷丁也因此很器重尼克,甚至宠着她。   但问题是慢慢浮现出来的,尼克并不像别的手下一样定了型,明显还带着小孩子脾气。对她好,她就顺杆子往上爬;宠着她,她就敢骑到自己头上。特别是对金钱的态度,简直无耻奸诈到把人气出脑溢血。   海雷丁彻底明白了,对这家伙就应该胡萝卜加大棒,恩威并施才压得住。   另外,还有一个问题亟待解决……   尼克光着脚坐在高高的桅杆上出神,说得好听叫思考人生道路,不好听就是发呆。卡尔红着脸看那对精致的小脚丫一前一后摆来摆去,很想让她把鞋袜穿好了,又怕唠叨太多被讨厌。正纠结的时候,海雷丁走了过来,抬头朝发呆的人吆喝:   “下来!”   尼克一挺身从桅杆上跳到海雷丁面前,乖乖抬手触额行礼:“船长。”   “镰刀给我。”海雷丁伸手,尼克从背后抽出来上缴。   “匕首。”一把,两把。   尼克很听话,知道最近老板不待见她,不小心一点这个高薪职位说不定就打了水漂。   海雷丁把武器放到旁边木桶上,抓着尼克的胳膊往船舷走,抬手干脆一扔,直接把她丢进海里。   卡尔大惊失色,冲过去就要往下跳。   “旁边看着。”海雷丁淡淡的道,“一次救得了,你能一辈子跟着她不眨眼?当海盗的不会游泳,没得让人笑掉大牙。”一边说,一边慢条斯理的脱衣服。   尼克身上没有负重,拼命扑腾,勉强冒出海面一下,又沉下去喝水。海雷丁脱掉衬衫靴子,赤膊从船上扎下去,游到尼克身后托了她一把。尼克浮出水面使劲吸了口气,海雷丁又松手让她沉下去。来回几次,尼克灌了一肚子海水,趁着上浮赶紧求饶:   “船长!咳咳……我知道错了……咳……”   “恩,知错就改才是好孩子。”海雷丁抓着她后领,终于露出几天未见的笑容,“好好学,会游了就把金甲还给你。”一松手又让她沉下去。   他也不讲要领,海边长大的孩子都没上过游泳课,凭自己感觉摸索学是最快最好。而且在这样性命攸关的时刻,人更会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潜力。   海雷丁悠哉悠哉踩着水,尼克却快觉得自己快死了,鼻子眼睛里都是水,拼命挣出水面,撑不了两三秒又会下沉。卡尔抓着船舷往下看,心疼又帮不上忙,快急疯了,可他在这船上没有立场反驳船长,心里也知道尼克学会游泳对她更安全。   尼克体力一般,在冷水里挣扎了一会儿腿就抽筋了,海雷丁见她动作歪歪斜斜,游过去揽在怀里给她正筋。尼克不顾一切攀上去,死死搂住海雷丁的脖子不松手。   “咳咳!我不行了……真不行了……呜呜……船长船长……”   人之将死,什么自尊脸皮都可以不要。   尼克不怕死,可扛不住这么死去活来的折腾,嗓子哑了,眼圈也红了,扎在海雷丁颈窝里呜呜恳求,声音跟受了虐待的小猫似的。海雷丁拍了拍她的背以示鼓励,心想这孩子瘦的厉害,背后两片蝴蝶骨都戳手心了。   “再不敢了,上船吧?”尼克抬头,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可怜。   两个人脸对着脸,海雷丁看了她一会儿,笑骂:“还骗人,上次我不理你,你还装上瘾了?”接着就把她往下扯。   尼克立刻收了泪,八爪鱼一样缠住了船长死活不肯撒手,心里奇怪这招怎么突然就不管用了。海雷丁裸着精壮的上身,两个人只隔了一层湿透的衬衫,肉贴着肉传递体温。四肢相缠厮打揪扯,暗暗生出一丝暧昧来。   当然迟钝的小尼克什么也没感觉到,海水冰冷,船长身上的体温就代表活路。海雷丁好不容易把她拽下来,使劲往远处一推,尼克又无凭无依了。喝了两口水,尼克身子一挺冒出水面,改向船上求救:   “卡尔!卡尔!!”   主人这般殷切召唤,金毛寻回犬立刻热血沸腾了,踢掉靴子准备跳海营救。海雷丁大怒,当着他面就敢叫别人,真是欠抽,直接吼了卡尔一句:“敢下来,等着走人!”   红狮子言出必践相当有名,真抗了他的命令,绝对没有讲情余地。卡尔僵在当地,双拳握到关节发白,他知道要是丢了这份工,尼克是绝对不会跟他走的。   彻底没办法了,尼克沉沉浮浮,挥舞四肢可劲扑腾。   日头渐渐西斜,海雷丁极有耐心,重复着托起来丢下去,等尼克体力耗得差不多,就抱一会儿让她歇歇,然后继续斯巴达教程。堪堪折腾了近两个小时,尼克还是没大长进,顶多能在水面上坚持一两分钟。   从海水里仰望天空,是一种纯净到难以置信的湛蓝,鱼群像鸟儿一样从天空飞翔而过,世界安静的让人心跳都缓慢下来。四肢冰冷,脚趾全都麻木了。尼克停止挣扎,让水从口鼻中灌进去。   海雷丁等了一会儿,见她始终没浮上来,立刻翻身扎进水里。只见那双漆黑的眼睛怔怔看着天空,四肢摊开,就那么目无表情的静静往海底沉。海雷丁心里咯噔一下,猛窜过去把她抓住。尼克也不像以往碰到他就死命纠缠,软软的跟没知觉一样,任由他拖着往海面游。   海雷丁紧张了,浮上海面就把她揽在怀里,摸脖颈血管。尼克把头靠在他肩膀上,慢慢的找好了位置……   脉搏很正常,海雷丁正奇怪她怎么突然就不动了,肩膀突然一下刺痛,尼克像头饥饿的小兽,吭哧一口恶狠狠咬在他肩头肌肉上。   “小混蛋!松口!!”海雷丁掐着她下颌掰开,一个极深的牙印已经印在肩头,呼呼冒血。尼克舔舔嘴唇,满意极了。   受了伤在海里游泳是件非常不明智的事,有时候一丁点血就会勾来一群饥饿的鲨鱼。海雷丁气得两眼冒火,但被狗咬了总不能再反咬回去,只能拖着她上船。   卡尔早准备好毯子,扑上来卷起尼克抱在怀里,那架势是拼命也不让人动她了。海雷丁本想再给尼克一脚,这么看抢也没意思,吩咐看热闹的厨子:“特里奥,去烧碗热汤,多放胡椒。”抓起衬衫回自己房间处理伤口。   胡椒是东印度运来的高价香料,有时候是当作珍贵药物用的。如果不是船长命令,厨师也不敢随意使用。   尼克报复成功,却也累得几近虚脱,四肢都没感觉了。卡尔扶着她在船舷吐了一通水,又回房烧热水擦手烫脚,一碗特浓胡椒汤灌下去,呛得咳嗽连连的尼克才觉得灵魂归位。   “牙口真好。”   维克多欣赏着海雷丁肩膀上那圈又圆又深的小牙印,啧啧称赞:“恒牙整整齐齐,两颗小犬牙,还没长智齿。”   海雷丁早就习惯了船医神经兮兮的职业病,自己拿起酒精瓶往伤口倒:“我没叫你来。”   “咬伤创口容易患破伤风,特别是野生动物咬的,您不想突然得个尼克狂犬病之类的恶疾吧。”维克多用银镊子夹棉花沾了酒精,扯开伤口使劲往深处擦。   “野生动物?呵……”海雷丁嘴角勾起一个邪恶的弧线,语气满是征服的欲望,“我迟早要她驯服成家养。”   事实证明,天才都是有缺陷的,武功天分高不代表游泳天分一样高。海雷丁锲而不舍的抓着尼克泡了好几天海水,她依然只会吐着泡泡咕噜咕噜往下沉。到了后来,尼克已经到了见船长而色变,继而拔腿逃窜的地步了,海雷丁不得不出承认,世界上有种人大概是一辈子也学不会游泳。   历时一个月,海妖号返回阿尔及尔。   刚靠岸,尼克就和众多急色攻心的海盗一起直奔美杜莎酒馆,不负爷们本色,在众目睽睽之下拉着塞拉回家‘好好睡了一觉’。   登陆后的三天默认是自由时间,除非有紧急事件,船长是不会发召集令的。但尼克的假期只持续了半天,第二天刚睡醒,就有手下来通知她去宫殿。船长的命令不能违抗,尼克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的往山上走。   海雷丁听到会客室外面有动静,等了半天还不见人,扬声招呼:“磨蹭什么呢,进来。”   尼克掀开薄纱,一步一顿蹭着走进来,就是不肯靠近海雷丁的软榻。她想浴室里的池子深得很,只怕船长不怀好意,要抓住她扔进去继续学喝水。   小动物警惕性十足,海雷丁决定放出诱饵,伸臂把面前精致的银盒打开一推:“巴司蒂亚馅派,我刚从苏丹那里弄到个新厨子。”   北非有一句老话:世界上的人可以分成两种,一种是吃过巴司蒂亚馅派的人,另一种是没吃过这种馅派的可怜人儿。那银盒里盛着一整块金灿灿热腾腾的宫廷馅饼,细砂糖在表面洒出可爱的图案,半透明酥皮下甚至能看见五光十色的饱满馅料。   尼克的眼睛立刻就直了。   “吃吧,吃完再说干什么。”   按照海雷丁对尼克的了解,这家伙向来是空着肚子上山,然后连吃带拿满载而归。尼克果然饿了,终于在这诱人的诱饵面前缴械投降,匆匆把馅派塞进嘴里大快朵颐。   看她吃的心满意足毫无戒备,海雷丁忍不住出言戏弄:“苏丹的厨子还很擅长调制迷药,专门让不肯听话的女人顺从。”   “咳咳!!!呃嗯……”尼克果然噎到了。悲愤的瞪了罪魁祸首一眼,对方正懒洋洋的斜倚在软榻里,笑得得意又邪恶。   吃完馅派擦擦手,又喝了一杯加蜂蜜的酸枣汁,尼克也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她心想这里送毛巾的侍女都比塞拉美貌,自己这副发育不良的幼儿身材,当然不会让船长有喂迷药的兴趣。   海雷丁问:“吃饱喝足了?”   尼克点头。   海雷丁坐正了一点,命令道:“那就开始干正事吧。靠近点,把头巾摘下来,头发松开。”   “啊?”尼克不解。   “摘头巾。”海雷丁重复,“不是让你脱光。不过话说回来,就是我下了这命令,你也必须立刻服从。”   “哦……”尼克乖乖摘了头巾,把绑头发的绳子松开。拿高薪的职位表面风光,实际上却有很多不足为外人道的辛苦。她的情况是老板反复无常,时常心血来潮做些莫名其妙的事,可契约书却清楚明白写着必须听从他的任何指令。   海雷丁目光一瞬不瞬打量着尼克,本以为散开长发会更像个女孩儿,但她那把栗色头发一看就是长期营养不良,加上风吹日晒,乱糟糟的毫无光泽。   “把脸弄干净点。”海雷丁继续命令。   尼克伸出袖子擦擦脸,把刚刚吃馅派留在嘴角的油渍抹掉,可鼻子上还有一道黑灰,整张脸灰扑扑的看不出原色。劣质衬衫和帆布裤子松松垮垮穿在身上,洗得虽干净,但那质料脱下来可以直接当抹布了。   大部分海盗比她更不讲究,平常看习惯了不觉得突兀,可有这华丽的宫殿背景作对比,又用最挑剔的眼光审视,就显得十分落魄。   海雷丁皱眉:“你洗澡从来不洗脸吗?手里捧个破盆子,就跟城墙底下的小乞丐没任何区别。拿三十枚金币的薪水,怎么连件整齐衣服都没有?”   “这样穿舒服……”尼克不自在的摸摸鼻子,结果那道黑灰被抹得更开了。   海雷丁心想她时常溜进自己浴室里洗澡,并不是天生邋遢,可这外面的一层皮,就没见她弄整洁过。卡尔追着收拾,转眼她又不知在哪儿蹭一鼻子灰。   “行了,完全不合格。”海雷丁皱眉叹气,这家伙跟着他这么久了,还时常被没见过的人当做跟班杂役。一句话,带出去丢人。   “啊!船长,我没做错事,别再扣薪水了!”尼克急得直上火,她不知最近走什么背运,总是惹船长生气,最后还都是以失财了结。   海雷丁不理她,拍手叫人:“法蒂玛,莉莉丝。”   层层白纱后转出两个轻盈多姿的绝色女子,漆黑发亮的卷发长及腰肢,淡棕色皮肤完美无暇。波斯美人惯有的深邃眼瞳如梦如幻,薄纱覆面,却更显得神秘动人。   尼克正看得出神,海雷丁吩咐:“把她这头乱七八糟的长毛弄清爽,从上到下洗干净,换身好衣服再带过来。”   二女笑着应了,一人一边挟住尼克胳膊,连拉带拽往里拖。尼克微微一挣,便觉得碰到一团丰满酥软,立刻就给麻翻了,踩在云团上一样晕陶陶的被拖过走廊,带到大浴室里重新做人。   纯金龙头滚滚喷出热水,地板上马赛克拼成的海豚图案在热气中若隐若现。两位美女也不羞涩,卷起袖子就来脱尼克衣裳。尼克一缩身子,赶紧说:“不方便,我自己洗就成。”   叫法蒂玛的女子摘下面纱,温柔笑道:“没关系,我们两个是知道的。”   活泼年轻一点的莉莉丝跟着说:“你自己洗,若是大人不满意,我们两个要受罚。尼克队长,你就发发善心帮个忙吧。” 说罢眨眨眼睛,浓密卷翘的睫毛如蝶翼纷飞。   尼克队长当场给这蝴蝶扇晕了,三下五除二被扒了个精光,摁在水塌上享受闻所未闻的豪华服务。只可惜最难消受美人恩,看见她们俩用的东西,尼克立刻心惊肉跳。   “那是、那是果汁?”   “嗯啊,酸橙软化皮肤很有用哦。”莉莉丝欢快的在铜盆里注满新鲜果汁。   “别动,先把头发湿一湿。”法蒂玛温柔的把尼克的脑袋摁下去,一手提起银壶,把乳白色的液体倾倒在她头发上。   “啊!是牛奶!浪费食物要遭雷劈的,这怎么能……”尼克还没说完,莉莉丝就奔过来拉起她几缕头发,摇头皱眉:“晒得这么厉害,都干枯分叉了,加几只蛋清吧?”   法蒂玛立刻表示赞同,又倒进一罐蜂蜜,不由分说把尼克的脑袋泡进去。接着是一品脱三枚银币的橄榄油,让头发润泽顺滑;半盎司两枚金币的没药树脂,减轻伤疤淤痕;半盎司六枚金币的杏仁香膏,让皮肤柔软细嫩……   尼克被允许穿上衣服的时候,心疼的肝儿都在颤抖。丝绸料子凉飕飕滑溜溜挂不住身,穿了好像没穿,难受的她走路都别扭。回到会客室的时候太阳都快落山了,尼克进屋就忍不住问:“船长,你供养这么多后宫,到底要花多少钱?”   “除去仆役就两个人,也没多少。”海雷丁笑答,“当然比你包的那个多破费点。”   尼克心中稍作合计,仅护肤一项,脸色就惨白下来:“这不是花钱如流水,根本就是瀑布,瀑布!”   海雷丁摊手,做了个无奈表情:“没办法,有些礼物拒绝了会驳人面子。”   “送点便宜的不行,不都一样是洗脸梳头……”尼克小声嘟囔。   “你会错意了,礼物是指别人送我的女人。”海雷丁摆手示意终止这个话题,朝尼克抬抬下巴,“彻底洗干净了?站到亮光里来,让我再看看。”   尼克走到落地窗前,让夕阳的余晖撒在她身上。   鹅蛋脸端正秀丽,肤色莹白,脖颈修长。   实话说长得不错,可也不是惊为天人的美貌。   海雷丁冷静的审视着,这相貌里只有一种特点让人难忘——天生的优雅。   从眉弓到下颌,每一条弧线都恰到好处,五官并不很深邃,却足够精致。这种精致不是浮夸的炫耀,而是骨子里带的恬淡傲气,是许多代血亲□的产物。像贵重的瓷器一样,得之不易,却一触即碎。优雅又脆弱。   “会说法语吗?”海雷丁问。   “会一点。”   “跳舞呢?”   “见过别人跳。”   海雷丁点点头,下达了最后的命令:“从现在开始,你一步也不许离开宫殿。每句话都必须使用法语,维克多会交给你礼仪和舞蹈。裁缝明天就到,裙子是你唯一的衣裳。”   法语和裙子   “一二三四,转,二二三四,转,注意腰部姿势,一定要轻盈娴雅。别低头看脚,看着我的脸,目光要温柔,温柔明白吗?就像一块将要融化的杏仁奶油,有着丝绸的光泽,柔滑,细腻……”   维克多尽自己所能讲解舞蹈要领,结果收到怀里的小人儿一个豺狼般凶恶的眼神。   尼克饿得两眼放绿光,恶狠狠道:“你再用吃的东西做比喻,我踩断你的脚趾头。”   维克多谨慎的把腿收回一点,“你拆了我也没用,船长说了,今天中午你学不会这一节,就没有饭吃。”   尼克推开船医,冲到他的工作台一通乱翻,从放手术器具的小木箱一直摸到头骨模型里,也没发现他私藏的点心。   “别找了,全没收了,连饼干渣都没剩下。”维克多同情的看着她,“反抗船长是没有用的,你就乖乖从了吧。”   尼克绝望的捂肚子蹲下,裙摆死气沉沉的拖在地上,“结盟就结盟,干嘛非要我跟着去法国!”接着忿忿的盯着维克多,“你法语说得好又会跳舞,为什么不带你去?!”   维克多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衬衫,动作惆怅而潇洒,“显然,我是个不容置疑的、才貌兼备、世所罕有的美男子。但法王弗朗索瓦一世的邀请函上写的是:‘海雷丁阁下及其伴侣’,私下里玩玩无所谓,这样正式的宫廷宴会,带个男人去显然有点惊世骇俗。”   “哎……”一声长叹,尼克彻底没辙了。   同为欧洲天主教大国,西班牙和法国领土相接,各种利益冲突非常激烈。年轻的西班牙国王查理五世作为哈布斯堡王朝皇室联姻的最终产物,在二十岁即位时,就从祖上继承了卡斯蒂利亚、阿拉贡、纳瓦拉、西西里、撒丁、以及整个北美的统治权,新大陆的金银财宝源源不断注入西班牙,雄心勃勃的查理五世大有一统地中海的气势。   法国和西班牙争夺瓜分意大利的斗争已经持续二十年了,一直势均力敌,但自从去年查理五世登基后,风就偏向了西班牙。敌人的敌人就是自己的朋友,处于下风的法兰西不得不降下身段,打算跟北非海盗结盟共同抵抗西班牙。   “话说回来,船长早就想利用这一对的矛盾了吧,法国船一直不让我们动呢。”   “是这样没错,他是个少有的有远见卓识的男人。”维克多顿了顿,他知道海雷丁出身很低,但在操纵时事上的精明手腕,任何一个贵族政客都远远比不上。机会是自己创造的,海雷丁频频给出交好暗示,法王才就此下定决心。   维克多冷冷审视着蹲在地板上的尼克,比起上层社会的名媛淑女,她当然是个语言粗鲁、举止放肆的小混蛋,但那种天生的气质,可能才是船长选择她跟随的理由。   “你盯着我看什么?穿裙子那么可笑吗?”尼克抬头问。   “没什么,你不觉得,我们两个有点像。”   “一点也不像,我是黑眼睛,你眼珠淡得跟玻璃球似的。”   “不是说相貌。”维克多把她拉起来,并排站在纠正舞蹈姿势的大镜子前,“瞧,肤色比常人更白,且不易晒黑,体型偏瘦,骨骼纤细修长,有点病态。”维克多拉开自己的袖子,露出比一般男人都细白的手腕,半透明的皮肤下能清楚看到一条条青色血管。尼克低头看自己的胳膊,果然也是这样。   “这又怎么了?”   “这种体表特征,以前我在佛罗伦萨的时候常见。”维克多顿了顿,“据我所知,多是近亲结婚的产物。比如我母亲和我父亲是表兄妹,祖母和祖父是侄女跟舅舅,再往上追溯,基本都能扯上关系。”   “很奇怪吗?”尼克无所谓道,“又不是什么稀罕事,我听说埃及法老都是兄妹结婚,而且赛马和猎狗都要血亲□,产下的小仔儿才最纯最好呢。”   “你知道从多少赛马和猎狗才能筛选出一只?血亲结合,后代可能有超群的能力,但畸形和病态发生率也更高。看看西班牙的查理五世,哈布斯堡王朝最喜欢用亲戚联姻扩大版图,他母亲胡安娜女王是个疯子,父亲早亡,他自己还算运气,神智正常,只有个合不拢的突下巴。我们家呢,我堂舅有过两个双胞胎儿子,一个是巨人,一个是侏儒。”   “呀,那两兄弟一起出门,肯定很扎眼。”   “呵呵,他们俩已经没有一起出门的机会啦……”维克多神经质的笑了,“不到五岁就给私下淹死埋了,家丑不可外扬。我去墓地里把尸体挖出来切开一看,骨头都是扭曲的。”他摘下眼镜擦了擦,淡色瞳孔熠熠生辉,“家族墓地是个好地方,总有稀奇古怪的尸体供我探索。话说回来,这也是我兴趣的起源呢,一个同时存在疯子、傻子、艺术家和诗人的家族,啧啧,丰富多彩。”   “美第奇是佛罗伦萨最大的贵族,维克多,怪不得你还能四肢健全的在这里跳舞。”尼克看着他浅灰色的眼珠,“要是生在普通人家,早就被宗教法庭绞死或者烧死了。”   “这就是特权阶级嘛,虽然最后我也被族谱除名赶出来。”维克多笑了笑,“所谓贵族,就是一群即将腐朽还洋洋自得的尸骸,但就是这群尸骸,决定绝大多数人的命运。来吧,想吃饭就好好装,法国宫廷大餐可是很有名的哦。你对舞蹈的动作领悟很有天分,就是表情差得远。”   “不就是笑么,我又不是不会。”尼克小声嘟囔。   “笑,是一门深厚的学问。”维克多摇摇手指,“一位贵族淑女的笑容,应该优雅、温柔、亲切,但同时,又必须透漏出血统的高傲,淡淡的疏离,蔑视一切的气度。来,你按照我说的要点笑一下。”   尼克抖擞精神,尽最大的努力朝维克多做了个表情。   船医凑近她的小脸儿仔细观察一番,下了评语:“面部肌肉痉挛,目光散乱歪斜,恭喜,你成功表现出了典型的中风症状。”   成卷的华贵天鹅绒、绸缎、毛皮铺了一地,装饰着金属亮片和刺绣的小羊皮舞鞋一字排开,从欧洲远道请来的裁缝将这些东西一件一件朝站在凳子上的女孩儿身上比量。   “大人,今年法国最流行的就是天鹅绒,做外套的时候点缀上一点貂皮,再配以宝石纽扣,绝对迷人。”裁缝一脸谄媚笑容,将一匹厚重的珍珠色天鹅绒扯开示范。   “不要貂皮,那是结了婚的妇人才用的。”担任技术指导的维克多果断拒绝了这个设计,“法国人就是乡下土包子,想学意大利风尚又学不到点子上,就知道堆砌宝石缎子,搞得像群刚进城的暴发户。”他挥斥方遒,在那匹布料上指指点点,“天鹅绒要了,但外套不要缀多余的东西,纽扣用珍珠,腰身收下来后拖成鱼尾。”   “是的是的,您肯定是意大利人吧?真是懂行的很呐。”裁缝将天鹅绒收好,喜滋滋的在订货单上记下一笔。十六世纪的意大利虽然武力弱小,但却是文艺复兴的起源地,整个欧洲的流行趋势都朝这里看齐。   “那么跳舞的礼服长裙呢?我在巴黎的店里,夫人小姐们都定制大敞领的款式,加上托胸束腰,显得性感极了。”裁缝谦虚的向时尚指导请教。   “那个……”一直被忽视的尼克小声开口,“维克多,我不能穿敞领的,印子就露出来了。”   “知道知道。”维克多不耐烦的挥手,尖酸刻薄的说:“别说□了,连个起伏都挤不出。就算你不提,我能让人瞧见你光秃秃的肋排和胸骨吗?自爆其平。”维克多接着朝裁缝指示,“做高领的,胸前打褶皱遮盖缺点。”   “你真刻薄,我最近好像有点变化呢……”尼克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自从来了初潮,似乎有点发胀的预兆。   “可怜的,你跟船长那两个女人站在一起,差距就像小土丘跟圣母峰一样,还用我说的更明白吗?”   “不……不用了……”尼克垂头丧气。   “准备的怎么样了?”海雷丁应声而入,瞧瞧凳子上的尼克,前两天穿裙子还像偷来的,现在已经顺眼多了。   “列队舞还没开始,伏而塔双人舞还差一节就学完。”维克多老师回答。   “抓紧时间,还有一个月多点,但光赶路就要二十天。”海雷丁朝尼克招招手,“下来跟我练练。”   尼克从凳子上跳下来,走到海雷丁身前把手交给他,还没起步,问题就来了。   “船长,你能不能弯下腰?”尼克垫了垫脚尖,还是觉得不合适。海雷丁身材高大健硕,两个人的海拔差距就像大人和孩子。维克多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去设计一下,要双鞋底加高两寸的舞鞋。”海雷丁毫不在意,朝裁缝吩咐。   “啊,大人,那就是高跷了啊!”裁缝惊叹,鞋子款式很多,但从来没有这么高的底。   “那就好好想想怎么设计隐蔽,穿起来要灵活,藏在长裙里看不出来。你带了几个帮徒?”   “六个,大人,都是最熟练的工人。”   “报酬给你双倍,五天内把衣服赶出来,鞋子和小配件也要尽快。”   船长大人依然手段阔绰,花钱如流水,尼克看着这些昂贵奢华的面料,心在滴血。舞衣和拖地外套她又能穿几次呢?都是一次性的浪费消耗啊……   整整半个月,谁也不知道冲锋队的偶像尼克队长,穿着裙子在宫殿里进行全封闭淑女强化教育。出发的时候,尼克仍然穿衬衫扎头巾,只不过多带了两只锁得紧紧的大木箱。   五月初,红狮子的船队从阿尔及尔扬帆启程,越过地中海,到达法国最大的港口马赛。在这里,海盗们见到了闻所未闻的大场面。   整个马赛港口,所有法国军舰降下百合花国旗,升起了黑底白沙漏的海盗旗。   巴巴罗萨·海雷丁,这位西地中海最强大的海盗,就像一位尊贵的国王般得到了法国最高礼遇。从马赛登陆,五百人的护卫队一路跟随,海雷丁带着他的正副冲锋队长和船医坐马车横穿法兰西大陆。   鸢尾花漫山遍野,明媚的五月阳光洒向大地。尼克托着下巴,从马车窗口向外张望,仿佛回到了过去。   行程非常顺利,每到一处,当地领主都竭尽全力以尽地主之谊,顺便将情报快马加鞭的送往首都。十多天的路程眨眼即过,一行人终于到达了花都巴黎。这座城市成为法国首都已有一千年了,塞纳河畔高大的建筑比比皆是,教堂钟声回荡在空中久久不散。   法王派出他最宠信的纳瓦尔伯爵出城迎接,并将他们暂时安置在伯爵新建的豪华城堡中。简单休整过后,国王信使便送来了正式邀请函,将在枫丹白露宫为尊贵客人举行的盛大晚宴。   “好,表演就要开始了。尼克……不,妮可小姐,请马上到隔壁房间换衣服。” 海雷丁看着邀请函上飞扬的花体字,愉快的吩咐,“时间紧张,请务必快一点。”   尼克很久没有被叫过这个名字了,十分别扭,又不知道能不能应付,心中忐忑不已。   特意绕到休息室,看到沙发上慢慢品茶的船医,问道:“维克多,你真的不去?”   维克多摇头,“法国王室和美第齐家族常常联姻,我可不想被哪个远亲认出来。再说,我这就要去市场看看有没有需要的书籍和药物,才不要去浪费生命。”   尼克转头问卡尔:“你呢?我们要带几个随身护卫去。”   非常意外的,紧追主人不放的忠犬这次也拒绝了。卡尔神色复杂,对这短暂恢复身份的事件又是担心又是欣喜,“不……这次我就不跟着了,请你一定注意安全。”   维克多嘻嘻一笑:“骑士先生也怕被人认出来。”   卡尔摇摇头,没有出声否认。   尼克只能孤身回到房间,打开木箱拿出衣饰,准备改头换面。海雷丁等了半个多小时,仍然不见‘伴侣’倩影,不知尼克又在磨蹭什么,于是起身去找她。房间外敲敲门:   “还没穿好?坐马车去要两个小时,再晚你就只能吃到残羹冷炙咯。”   屋里没人搭腔,只听见窸窸窣窣的衣料响和鞋子的慌乱声。海雷丁眉头一皱,心道这小东西难道要临阵脱逃。于是碰的一下推开门,只见尼克穿着衬裙扭来扭去,外面的舞衣只拉到一半,急得额头都冒汗了。   “怎么了?”   “穿、穿不上……”尼克伸手去够背后的扣子,可布料就是差一小块,怎么也扣不拢。   “不都是上个月量体裁衣试过的?你长肉了?”海雷丁皱眉走过来,抓起她掂了掂,没觉出什么变化。   “不知道,这个月我吃得挺少的……”尼克伸出手背抹抹汗,紧张极了,要是搞砸了船长的计划,还不知会被怎样。   海雷丁把她拧过来转过去仔细看了看,嘴角一勾,吹了声口哨:“是长了点肉,前面。”   尼克一低头,望见胸前衬裙里那点起伏的罪魁祸首,登时急了。早不长晚不长,非要挑这个时候!   “那怎么办?”尼克望向万能的船长,个子矬都能想出用高跟鞋垫的办法,只求他还有无数救人于危难的点子。   海雷丁想了想,“你带束腰的胸衣没?拿出来给我。”   尼克恍然大悟,赶紧翻出来交给船长。   “转过身去,找个东西抓住。”海雷丁吩咐。   尼克照办,紧紧抓住床头柱,使劲吸气。海雷丁把鲸须造的结实胸衣捆在她身上,手上用力一抽,后面交叉的带子就紧紧绷直了,把腰身越束越紧。   尼克眼前金星乱冒,只觉得灵魂和肺里的空气给一起挤出去了,心狠手黑的船长还在使劲。勒到极限,海雷丁把带子系紧固定,笑呵呵得把她扶起来,“再试试裙子。”   完全合适。尼克极其轻微的喘了口气,翻了个白眼,终于想出合适的比喻:“我……眼珠都快……挤出去了……”   海雷丁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现在你的声音很温柔了,把手套带上,帮你梳头的人已经等很久了。”手是一个人身份最重要的表现,尼克长期练武,掌心的薄茧即使修整过,仍然会暴露她的经历。   “稍等。”尼克撩起裙子,把匕首捆在腿上。   八匹良驹拉着的豪华马车从城堡离去,卡尔在窗前看着,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天黑,维克多推开休息室的门,才把他从纷繁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怎么不点灯?哎,到枫丹白露宫要坐很久马车的,你站着等,要等到天明吗?”   “不,我只是……你不是去买书吗?”   维克多两手空空,脸上容光焕发,“刚出门就碰到熟人,我曾经的老师正巧也在巴黎,受雇于法王装饰凡尔赛宫,聊了一会儿就回来了,他也要参加今天的晚宴。”   卡尔笑了:“恭喜,你的老师肯定是位技术高超的天才医生。”   维克多点点头又摇摇头:“怎么说呢,他涉及的领域太多了,而且全都有极高的建树,仅用一项天才概括实在不够。不过半夜去墓地挖坟解剖尸体,确实是他教我干的。美第齐曾经资助过他的事业。”   “哦?竟有这样一位人物在巴黎?”卡尔奇道。   维克多带着极稀有的尊敬口气道:“是的,不过人们一般都认为他是个画家。我想你一定听说过,他的名字是列奥纳多·达芬奇(L.D.V)。”   枫丹白露   晶莹剔透的水晶吊灯悬挂在天花板上,照亮了浮雕小天使们可爱的面庞。乐音悠扬,穿过一扇扇描金镀银的桃心木门,飘入殿堂外美丽的庭院。今夜的宫灯火通明,巴黎所有能列位宫廷的贵族男女全都聚集在这里,忐忑等待着一位不同寻常的客人。   关于国王邀请这位客人的决定,至今仍有不少人持怀疑态度。他不仅是个出身低微的海盗,并且还跟摩尔人交往甚密,让这样一个邪恶的异教徒在王宫登堂入室,是许多坚持血统与信仰的贵族所不能忍受的。   但近况已经不容考虑了,新航路的开辟使葡萄牙、英国、荷兰这样的弹丸小国都富得流油,西班牙的异军突起更是让法国在欧洲的地位受到严重威胁。结盟,是不得不接受的现实。   已经等了接近三刻钟,空气里弥漫着焦躁的气息。克莱蒙公爵夫人的撒金扇子一刻不停,忽闪忽闪扑打着自己丰满的胸脯,她小声抱怨着:   “太过分了,不过是个上了岸的泥腿子强盗,竟敢让我们这样等待!天哪,一会儿还要跳舞,我可不会让他碰我的手!哦,想起这种凶暴的男人会靠近我,我就要窒息昏倒了!”   “呵呵呵……还真是口不对心呢,要是不想跳舞,干嘛打扮的这么用心?啧啧,祖上传下的珠宝全都带上了吧?”克莱蒙公爵夫人的死对头凑在闺蜜耳边,用一种恰好能让旁人听到的音调窃窃私语,“还不想让人碰到手,据说她为了护理那双肥爪子,差点把侍女累死呢。”   “哦呦呦,蒙顿夫人您可是淡定的很呐。”克莱蒙公爵夫人回过头来,以扇掩嘴,“听说您前两天为了一根鸵鸟羽毛,在菲菲服装店跟娜尔莎小姐打了一架,不知是真是假?”   蒙顿夫人面色一红,哼了一声扭头不理,头上高高翘起的羽毛晃动着,活像只骄傲的山鸡。   和男人们的忧心忡忡不同,女人们更有另一种忐忑期待。非常不巧的,这个邪恶的异教徒强盗以勇猛过人、英俊多金闻名遐迩,并且对女士向来彬彬有礼,即使在劫掠船只的时候,他也从来不让手下侮辱女性。   抱着某种不为外人道的期待,贵妇人和小姐们极力妆扮,力图不输旁人。此时法国的时尚逐渐褪去了中世纪追求朴素的宗教要求,追逐的就是华丽和夸张,撒了金粉的假发峰峦迭起,珠宝首饰耀花人眼,数不清的香水品种混杂在空气里,已经五月末了,居然还有人披着华贵的皮草。   就在女士们猜测他的伴侣是何模样的时候,沉重的马蹄声从远方响起,皇宫甬道边站岗的侍卫一个接一个的高声呼喊起来。人群耸动,等待即将结束了。   八匹骏马铁蹄翻飞,一辆金黑相间的华丽马车显现出来,带着势不可挡的气势从夜幕中冲出。   “阿尔及尔总督、海军统帅巴巴罗萨?海雷丁阁下驾到!!!”   暗夜里的客人,终于到来了。   侍卫旋开车门,梯子上落下一只银光瓦亮的及膝长靴,接着是包裹在马裤下的结实大腿。一个高大的红发男人干脆利索的从马车上走下来,竟比旁边的侍卫高出半个头。他笔挺的黑色外套紧紧贴在宽阔的肩膀和窄而有力的腰身上,显得体型完美,一举一动敏捷精劲。   两排闪闪发光的镶钻金扣、硕大的鸽血红宝石戒指、还有北非粗犷风格的金耳环,男人佩戴了很多装饰,却没有一样能压过他本身的强大气场。此时的风尚就是如此浓丽繁复,但那些在别人身上显得过于精致而赘余的饰物,在他身上却极妥帖的各司其职,反而衬托出他独特的野性气质,让人目光不能稍移。   这是一个男人,一个衣饰华丽举止优雅的男人,可在场的人都有种错觉,仿佛看到一只有着无穷魔力、化为人形的妖兽,华服之下掩藏着锋利爪牙。   “天哪,看看他那古铜色的皮肤和雪白的牙齿,真是个野蛮人……”   “是的是的,可是向上帝发誓,这是我见过最英俊迷人的野蛮人!”   “他转到马车另一边去了,会不会是接舞伴?可我哥哥说,他们登陆的时候一个女人也没带呢。”   “小笨蛋,听说异教徒的女人不能被丈夫以外的男人看见,蒙面纱穿长袍,谁知道是哪个?”   “我还听说,海雷丁在阿尔及尔有一个后宫,里面有成百上千的嫔妃!他会带最美的一个来吗?”   夫人小姐们悄声讨论,目光灼灼盯着马车。   车门缓缓的开了,一只带着手套的、纤细可爱的小手伸出来,放在了红发男人的掌心里。   静静地,一个如月光般的少女从马车里走了出来。她动作轻盈,轻的看不到裙子下有何波动,像片花瓣般落到了地上。   少女纤弱的肩膀上披着珍珠白天鹅绒外套披风,里面穿一件相同颜色的亮锻礼服长裙,大方简洁,但裙子上用银丝刺绣的枝形暗纹却透漏了这件礼服花费了多少人力,一瞧便知道出自名家设计。她没有带假发,柔顺浓密的深栗色卷发在脑后结成希腊式复古发辫,一根细细的珍珠链编入发丝,衬托着牛奶般光润白皙的皮肤,自然而可爱。   这身打扮虽然简洁高雅,缺点却是太过低调,没有首饰,也没露出胸脯,在一群珠光宝气的贵妇中不太显眼。   男人牵着少女的手,缓缓走上宽阔的雪花石阶梯,法王偕皇后上前迎接,贵族们严格按照品级顺序,跟在国王与皇后身后向客人致敬。   “欢迎来到枫丹白露,海雷丁阁下,希望法国之旅让您和您的同伴感到愉快。”二十出头的弗朗索瓦一世是位酷爱艺术的年轻帝王,风度亲切而和善,力求在远道而来的客人面前展现出法国王室高尚的做派。   海雷丁笑着抚胸行礼,优雅流畅的法语从他口中缓缓吐出:“陛下,感谢您的盛情款待,在这里度过的美好时光会让我们终身难忘。”他又转身向皇后行礼,盛赞了她美丽的容颜,举止得体,语言适度,将众人心中粗暴无礼的海盗形象完全打破。   皇后微笑着询问:“您的风度真是让我大吃一惊,那么这位年轻可爱的小姐是?”   海雷丁轻轻牵出旁边的小人儿,简单解释道:“她的名字是妮可,今夜陪我跳舞的伴儿。”   少女上前施礼,宫殿里明亮的灯光照耀在她脸上,众人皆暗暗吃了一惊。   她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儿,面庞稚弱,身量还没发育完全。虽然是个美人胚子,却也没美到惊心动魄,仅仅在场的就有五六位贵族小姐比她还要漂亮。为什么一个坐拥美艳后宫的大海盗,会带着这么个稚龄女孩儿前来赴宴?单看这两人的身量相貌,绝对不是有血缘关系。   少女始终沉默,海雷丁似乎也无意解释,只淡淡道了一句“她不方便说话。”   让客人露天站着是不礼貌的,法王让开道路,请两人进入大殿。乐队立刻奏起了隆重而欢快的乐曲,晚宴开始了。   女士们解开披风外套,露出精心挑选的礼服。那个叫妮可的少女也松开珍珠纽扣,将天鹅绒外套交给侍女。耀眼的光芒跳动了一下,众人凝神瞧去,只见她修长圆润的脖颈上绕着一圈黑色蕾丝,一颗足有半盎司重的大钻石缀在喉间,将全身的焦点集中在这里,一下压过了繁复的珠宝。服饰本身低调的缺陷一扫而空。   在这身简洁又不失贵重的衣饰面前,堆叠的假发和鸵鸟羽毛简直像笑话一样。贵妇们咬牙切齿,恨不能立刻冲上去打探这设计师的名号。   晚宴是按照轻松的聚会模式开始的,原因是法王不知道他的客人对于这个阶级的社交方式有多少了解。倘若贸贸然就举行舞会,对方却并不会跳舞,那主客双方都会非常尴尬。   众人分散开来,状若轻松的交谈着,注意力却都集中在国王与客人那一圈。重要的政治会谈当然不会在这样的公众场合进行,弗朗索瓦一世和海雷丁交流着无关紧要的话题,如一路上的见闻,法国与北非的气候差别。皇后与几位受宠的女公爵恰到好处进行提问,试图将气氛烘托起来。   她们立刻发现之前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单纯作为一个客人,海雷丁是非常受欢迎的典型。他见多识广,谈吐风趣而有礼,即使那些枯燥的社交语言在他口里也生动有趣,更别提英俊的外貌,挺拔的体型,深沉悦耳的嗓音。   女士们的注意力牢牢固定在这里,海雷丁实在跟她们日日相见的贵族男子完全不同。他是那么机智、勇猛、精力充沛,锐利的眼神中仿佛有地狱之火在燃烧,充满不可抵挡的原始男性魅力。在他面前,那些面涂白粉、头戴假发的孱弱贵族,简直像群被阉割了的驴子。   不知不觉的,这个圈子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的裙撑挤满,女人们仿佛能从他合体的外套下看见古铜色的性感肌肉似的。海雷丁的邪恶强盗身份对爱幻想的女士们来说,倒成了特殊的刺激。   “阁下,我们迫不及待的想听听您那些传奇经历,听说您曾经与西班牙海军作战,以一敌五大获全胜?”索菲亚小姐仰头询问,眼睛里写满崇拜。动用夸张的想象把他当作了《罗兰之歌》里那些万夫莫敌骑士。   “女士,夸大其辞的传言不可轻信。”海雷丁笑答,“只是以一敌三而已,而且对方并不是战列舰级别,还有一艘快退役的旧船。”   “哦!!!”为了他的谦逊,周围响起一片惊叹,索菲亚面色绯红,激动地快昏倒了。她的追求者克朗子爵满心嫉妒,终于看不下去了,咳嗽一下高声提议:   “既然女士们都穿来了舞鞋,不跳舞的话,岂不是辜负今夜美好月色?”   这时的宫廷舞蹈有着严格规定的舞步、程序,对举止和仪态有着极高的要求,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如果没有经过训练,是要出大丑的。子爵的目的非常明显,弗朗索瓦一世犹豫了一下,向客人投出询问的眼神。   “当然乐意至极,我的妮可也被冷落很久了。”海雷丁笑着表示同意。众人这才注意到,他带来的少女双手交叠默默坐在角落里,因为不会说话,也没人陪伴她。只望着那些装饰用的糕点水果,不知在想什么。   “失礼了。”弗朗索瓦一世微一点头,拍了拍手高声宣布,舞会开始。   “妮可。”海雷丁召唤,少女立刻起身走过来把手交给他,漆黑的眼瞳沉静如水潭,既没有因为被冷落的怨怼,也没有重新被重视而喜悦,像个听话的人偶。   按照程序,舞会都是从阵容庞大的队列舞开始的,这种宫廷舞蹈是从意大利传来的,是展示身份与风度的最佳舞台。由于男女各自排成整齐的两列,动作又完全一样,更能体现出高手和初学者的云泥之别。   乐声响起,国王和王后首先领舞,接着是远方的客人,亲王、侯爵们按照身份地位依次登场。刚开始,众人依然将注意力投向海雷丁。他跳得很好,动作准确而敏捷,随着队列变幻,女士们一一与他相对,即使坚持‘不让野蛮人碰到手’的克莱蒙公爵夫人,也不禁在那宽阔的肩背和有力的臂膀里陶醉脸红。   但很快的,焦点转移了。   一个白色的精灵,像在水面滑行一样回旋跳跃着,裙裾如水波轻摆。如果说海雷丁跳得很好,那这个少女的舞蹈就是艺术了。没有人见过这样轻盈的身姿,明明是一样的动作,她却如造物主赋予了特殊的灵慧,在这百人共舞的厅堂里,仿佛独自起舞。   当众人的目光由舞姿投注到她本人身上时,才发现这少女有着非同一般的气质。她肤色偏于苍白,肩膀如削,腰肢细的仿佛风吹也会折断,有一种病态的美感。可她背脊却始终挺得笔直,修长的脖颈像只高傲的天鹅般撑起头颅。   队列交错行进着,有几个观察力强的人已经发现,她小臂白如初雪,半透明的皮肤下清晰的露出蓝色血管。   她究竟是谁?   强烈的疑问弥散开来,群舞进行到最后一步,队伍解散开来,变成初始的一对对男女。海雷丁拥着他娇小的女伴旋转着,在水晶枝型吊灯照耀下,两个人的差距更是明显到无法忽视。   一个强壮狂野的海盗,一个苍白高贵的少女。   队列舞结束了,短暂的间奏,终于有人抑制不住好奇心,向海雷丁问起少女的身份。他只笑了笑,戏言般道:“她是我的人鱼安菲特里忒。”   被海皇波塞冬掳掠的人鱼安菲特里忒有着最美丽的歌喉,但上岸后却会变成哑巴,交换而来的是世间最美妙的舞姿。这个故事会让女士们心生浪漫的幻想,但男人们却知道,许多海盗会把抓来的俘虏割破喉咙,训练成无声的奴隶。   少女盖住脖子的高领,沉默顺从的态度,显然给人以无穷遐想。   舞会进行着,一桌桌奢华的宴席抬了上来摆在周围,供疲劳的参加者补充体力。贵比黄金的松露,牡蛎、龙虾,鹅肝酱,甚至有从意大利传来的神奇甜点冰淇淋,即使最矜持的淑女,也会忍不住一尝再尝。那少女却只礼貌的沾沾唇,便放下不动了。   小雀一样稀少的进食,是辨别贵族淑女最苛刻的要求之一。她安静地坐在桌旁,完全没有被这一掷千金的奢华宴会打动的样子,只带着一丝天生的忧郁,目光迷离不知看向何处。   半个月前 马车上   “你的嗓音如夜莺般美妙,嘴唇如蔷薇般娇嫩,你的身姿紧紧抓牢了我的心,哦折磨人的小妖精,我该拿你怎么办?”青年一往情深的看着对面的少女,表达出内心的冲动。   尼克张口结舌听完船医的告白,支吾几声没动静了。   “快说话呀,有人跟你这么说你怎么回答?”维克多不耐烦的催促。   “呃,嗯……”尼克绞尽脑汁,咬咬嘴唇试探着道,“对不起,你认错人了?”   “不对。”   “那个,我问问船长再回答你。”   “不行!”   “那,那……我内急,先去个厕所,咱们一会儿再聊?”   维克多禁不住啪的爆出一个青筋来,激动地浑身颤抖。“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在我这完美无缺的老师教导下已经一个月了!你怎么还能说出内急一会儿再聊的话来!你怎么能!怎么能!!!”   海雷丁拍拍他的背,安慰道:“好了维克多,我知道你尽力了。”   尼克小声嘟囔:“我也尽力了。”   维克多怒极:“我就知道狗尾巴草开不出玫瑰花来,就算你学会法语,也永远进不了上流社会!”   “哼,我又没想开出个花来……”尼克偷眼瞧瞧船长,叽叽咕咕,“要不是你们说去跳舞有好吃的,我才不稀罕什么上流社会呢……”   “你还敢提……”   “好了好了,不会应答就装哑巴吧。”海雷丁掐断了两人的争吵,“我也没指望她能聪明到间谍水准,老实当个花瓶就行了。”   “什么花瓶!哪个花瓶吃起东西来跟老鹰扑兔子似的?!一下子就给拆穿了!”维克多余怒未消。   “没问题,我有办法让她吃的跟小雀儿一样文雅。”海雷丁自信满满的笑答。   时至今日,尼克回忆起这个笑容,就有掀桌的冲动。好吃的确是有,量足质精,名不虚传。   问题是她一口都吃不下。   别说吃东西,束腰狠狠捆在身上,她连多吸半口气都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无数珍馐美味却吃不到肚里,难怪‘忧郁’的气质弥漫全身。其实这根本不是忧郁,而是狂躁的前兆。   “小姐,您的眼睛简直像天空中的辰星一般明亮,巴黎所有的美人加在一起,都不及您的气质优雅。”   “不,这不是优雅,是寂寞。您像奥林匹斯山众神祭坛上一朵寂寞的百合,这钻石就是百合上的一颗露珠,反射出您纯净的心灵。”   “我很怀疑世上有没有人能表现出您独特的气质,乔托?拉斐尔?提香?还是伟大的列奥纳多?我想他见到您一定会思如泉涌,要知道那副蒙娜丽莎就在这枫丹白露的走廊挂着呢。”   尼克垂着眼帘,让身边这群人的嗡嗡声左耳进右耳出,不管怎么说,装哑巴是个极好的建议,至少她不用对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做出反应。   “啊,说到谁谁就到,大师,请看看这位稀罕的美人……”   “稀罕,真是稀罕。”尼克眼前人影晃动,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胡子满脸的老头站在面前,极有礼貌的朝她鞠了一躬,伸出手来。   “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请神秘佳人欣赏一下我的拙作?”   尼克转头在人群里找了找,海雷丁同样被一群女人包围着。不知是默契还是心灵感应,他正巧望过来,尼克投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海雷丁以为是跳舞的邀请,轻轻点了点头。尼克随即站起来,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把手放在老者掌中,随他离开喧闹的大厅。   弗朗索瓦一世对文艺复兴的爱好,让他成为本时代艺术品最大的收藏家之一,蒂亚娜长廊两侧挂着罗索、普利马蒂乔、切里尼等人无价的艺术珍宝。   “真是人生无常,我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见面。”   “彼此彼此,我以为你早就老死了。”   “呵呵,不装聋作哑啦?”   两人并排站在那副以神秘微笑著称的画像前,她的创作者列奥纳多?达芬奇自语般轻声道:   “如果被人知道,法国皇宫里神秘高贵的座上宾曾在佛罗伦萨做过童妓,会怎样?”   过去的审判   袅袅乐音逸散在夜空之中,玫瑰与百合暗香浮动。长廊里,老人和少女并排欣赏画作,谁也没注意到任何异样。   达芬奇前一刻还牵着淑女状似纤弱的小手,下一刻就被一只铁爪狠狠握住了右手五指,捏得咯咯作响。老头脸色惨白,音调接着就变了:   “别别!老骨头经不起折腾,这手要留着画画的!”   尼克波澜无惊看着画里丰满的女人,又紧了一分力气,“我记得你是左撇。”死老头骗谁呢。   “像我这样千年一遇的伟大的天才,死掉了可是世间共同损失!”   “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我好歹是个老人家,你这孩子就没点尊老的优秀品德?”   “你去窑子里挑人的时候,也没见有什么爱幼的优秀品德。”   话一说破,两个人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了。尼克把达芬奇拖到廊外花园阴影里,松开铁爪。老头刚喘了口气,丝织手套凉凉的触感又出现在喉头要害。达芬奇冷汗哗哗直冒,只能说了实话:   “我谁也没告诉!吓唬吓唬你,哼,没点幽默感。我都老成这样了,还能干什么?凭良心讲,我碰过你吗?你这小混蛋临走倒顺了我的关卡通行证!”   尼克朝老人望去,月光照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好似一截长胡子的朽木,比几年前更显衰老。但就是这枯枝般的手,为她画出了举世无双的镰刀。   “快入土了就老实点吧,嘴巴还这么欠。”尼克松开手,杀意消失了。   “喜欢漂亮男孩儿怎么啦,我又没结过婚,天才都是有点特殊爱好的。”达芬奇扶着廊柱艰难喘息,想起今天偶遇的徒弟也说了类似的话。现在的年轻人啊……   尼克无所谓道:“你就是满大街宣传我也不在乎,可不能坏了船长的事。他走之前,你最好保持沉默。不然……”她顿了顿,暗无光亮的幽瞳里满是□裸的威胁。   “晓得啦,不就是死人最会保守秘密嘛,真是的。”达芬奇拍拍袍子,心中欣喜莫名。作为一个画家,他太懂得年华似水容颜易老的道理。许多品质会被年龄和境遇磨灭,可他喜欢的这双眼睛依然没有变。   当年偶遇,她穿着乞丐样的肮脏破袍,蓬头垢面,只有这小兽般的眼神鹤立鸡群。冰冷,倔强,写满生的欲望。花开恶壤,一见难忘,他连男女也没分清楚就带回家了。   “你穿成这样,我开始还真不敢认。最近流行做海盗么,一个两个都抢着上贼船。”   “赚得多呗。”尼克随口一说,随即心生悔意,“可别想敲诈,我身上一个铜子儿也没带!”   脖子上挂着价值连城的钻石还装穷人,达芬奇啼笑皆非。   “我还没下作到那个地步,两年前在佛罗伦萨,有个很英俊的年轻人见到那些画,发了疯似的找我询问你的下落,我可没跟他要一个子儿。连你干什么的也没说,只告诉他你是落了难,做模特赚路费。”   尼克想了想,皱眉:“这人是不是金发蓝眼,叫卡尔?”   “没错没错,美男子,圣洁的像个大天使!”   尼克翻翻眼皮,郁闷:“你还不如老实说了叫他死心,害我被缠到烦死。”   “呵呵,他终于找到你啦?我是舍不得打破年轻人的幻想,他追梦似的追逐你,只怕接受不了残酷现实。”老头儿眼睛里闪着慧黠的光芒,“不过那个红头发的万人迷船长,倒不像会在乎的人。”   “废话,他是我老板,在乎这干嘛?”尼克跳上走廊,把裙子上的褶皱抚平,碎发别到耳后,又恢复了文静少女的样子。“我回去了,船长找不着人要发火的。”   “拉我一把,哎,人老了就是不中用,连个台阶都上不去。话说回来,我要是已经跟法国人说了,你打算怎么办?”   尼克面无表情:“把你推倒花园池子里,等没气儿了就跟人说你失足落水。”   达芬奇大惊:“你!你个没良心的小混蛋!那么多白面包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   “那是劳动所得,大冬天的光身子站了三天,我还没要医药费呢。”   一老一小低声拌着嘴,回到大厅,便立刻恢复了衣冠楚楚的优雅模样。海雷丁和法王不知去向,主人一走,绅士们马上抓紧机会,纷纷邀请被单独留下的妮可小姐跳舞。大海航行靠舵手,没有了船长的指示,尼克惶然失措。不跳,又怕得罪人办错事,只能来者不拒,硬着头皮一首首跳下去。   高跟鞋挤脚,束腰勒得无法呼吸,舞伴还不停喋喋不休的你是电来你是光。尼克内外交困,烦恶欲呕,果真像人鱼公主,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   弗朗索瓦一世将签了字的密议放进金匣,仔细上锁收藏,连日来的担忧一扫而空。这个被誉为伊斯兰英雄的北非海盗竟然对宗教差异毫不在乎,补充调整了几个细节后,很痛快的同意了结盟。   “阁下,教皇国一直偏向西班牙和葡萄牙,在开辟海外领土的所有权上,法兰西简直一无所有。”弗朗索瓦一世忧心忡忡的说。   海雷丁淡然一笑:“我想以利奥十世圣座的智慧,意识到这个错误很困难。不过陛下可以尝试一下我们的做法。”   法王眼睛一亮:“您是说私掠船?但就外交来说……”   “何必承认是自己干的呢?反正查理树大招风。”海雷丁笑眯眯的道,“当然,您还可以联合别的吃了亏的同僚。西班牙是抢劫新大陆,我们不过把金子转个手,不必有什么道义负担。”   弗朗索瓦点点头。既然陆战不是西班牙的对手,能够用匿名的私掠船牵扯敌人精力,当然是上佳选择。   “还有一件事,神圣罗马的马克西皇帝已经病入膏肓了,查理五世是他长孙,倘若神圣罗马皇帝的头衔也落在他头上,那欧洲就再没有是西班牙对手的人了!”   法王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家族联姻政策的效果在查理五世这里登峰造极,每一个王室和他都有血缘关系,随着长辈去世,继承权越来越集中,整个欧洲几乎都要写上哈布斯堡的名字。   “北非有句老话:‘结婚得来的牛羊栓不牢’。联姻政治未必就稳妥,且走着瞧吧。再说东边的那一位,也不会放任不管。”海雷丁淡淡的道。   弗朗索瓦心中一凛,东边的那位,指的当然是奥斯曼的苏莱曼大帝。比起欧洲基督教国家的内部争斗,这个强盛的伊斯兰帝国带来的威胁显然更大。   说到这里,这间隐蔽的小室里突然响起敲门声。两连两断,重复了四次。谈话被打断,弗朗索瓦本来有些怒气,但听到这规律的敲门声,又改变了心意。   “陛下,既然达成了共识,我就不再叨扰了,想必我的妮可已等得很焦急。”海雷丁察言观色,起身告辞。   法王顺水推舟,笑着道歉:“真是失礼,我对阁下一见如故,有机会定要再聊。”说着打开门,客客气气将海雷丁送了出去。   门外站着一个服饰华贵的中年男子,从气势和身材来看,像是当过兵的贵族。两人互相点头致意,擦肩而过,再无交集。   小室就在大厅隔壁,刚刚回到舞场,海雷丁就看见东南角六七个年轻贵族挤成一圈,手里端着盘子,向中间坐着歇息的少女献殷勤。   “妮可小姐,刚出炉的巧克力蛋糕,这层黑色的壳是万里迢迢从新大陆运来的,据说吃了会有恋爱的感觉呢。”   “那东西跟女巫的媚药似的,淑女可不能乱吃!还是来尝尝正统的法国菜吧,奶油蜗牛,滑嫩爽脆!”   “别理他,你肯定是怕虫子的吧?御厨最擅长小牛里脊,提前腌制了一整夜的。我切了最嫩的一块,来一点吗?   盘子几乎要凑到脸上,少女微微低着头默不作声,双手依然婉约的叠在膝盖上,只不过裙子被抓出了褶皱。   海雷丁抱臂旁观了片刻,见尼克已在爆发边缘,才笑着走过去救场。   “多谢各位帮我照顾妮可,不过可惜,她不吃肉的。”   主人归来,闲杂人等只好讪讪退下。海雷丁温言抚慰:“小可怜,等急了吧?”   尼克抬起头来,表情未变,眼神已是要杀人了。   “果真等急了。”海雷丁笑眯眯的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回家歇息吧。”   简单的告别后,两人离开衣香鬓影的枫丹白露,踏上归途。   坐进马车,把门从里面插上,尼克撩起裙子就把那双折磨人的高跟鞋踢掉,接着解开背后纽扣,一刀把束身衣的绳子挑断了。深深吸了口气,终于恢复半条命。就像故事里讲的,午夜钟声响起,灰姑娘原形毕露。   “船长!你太过分了!我跳舞跳的脚都起泡了,连口热饭也没吃上!”尼克忿忿不平,翘起白生生的小脚丫,把鞋子造成的磨损展示给狠心的老板。   “嗯……”海雷丁轻轻应了一声,接着半晌没动静。   尼克疑惑,把油灯拨亮了一点移过去,才发现海雷丁扯开了领口,闭着眼睛斜靠在椅背上,右手按摩着高挺的鼻梁,一副疲惫至极的模样。   尼克大惊,她非常了解这男人超越常人的力量和耐性,有时海上起了飓风,人在船舱里躺着都能把腹脏呕出来,他却能彻夜在甲板上指挥掌舵,一两天不睡觉照样精神奕奕。可只是一场舞会,就好像把他那身使不完的精力全都抽空了。   “喂,没事吧?”尼克伸手摇了摇海雷丁的胳膊,“我以为有那么多漂亮女人围着,你会挺高兴的。”   “如果是正常女人的话……”海雷丁眉头深深皱起,“千算万算,忘了这档事。估计我得有几天嗅觉失灵了。”他按压着鼻梁,好像在忍受什么剧痛。   尼克恍然大悟。法国人最爱用香水,贵族女性更是不计成本的往身上倾倒,上百种味道各异的浓香混在一起,对海雷丁这样嗅觉极其灵敏的人而言简直是酷刑。   “唔,是挺刺鼻的,而且好像隐隐有股怪味。”尼克回忆着舞会场景,当时她的注意力一直在食物的香气上,也没留心别的。   “当然有怪味,你以为她们为什么拼命撒香水?”海雷丁睁开眼睛,神态满是厌恶,“这群家伙从不洗澡,怕疾病从毛孔入体,还说是对上帝虔诚。你要是眼神好点,就能看见她们假发里爬来爬去全是虱子跳蚤。”   尼克抖了一下,对船长的怨恨立刻转为崇拜和同情。恶臭混着浓香,面对这样一群女人,他还能把戏做到毫无破绽,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越高贵越肮脏,这就是欧洲对香料的需求为什么那么大。”海雷丁把车窗拉开,让夜风送进沁凉清爽的空气。   尼克深呼吸,让肺泡里的浊气排出去。“我一直觉得信教的都没什么区别。今天看来,伊斯兰教还是有明显优点的,至少穆斯林每天都刷牙洗脸。”她回头瞧瞧海雷丁,好奇的问道:“船长,要是非得跟她们中的一个上床才能办成事,你干不干?”   海雷丁面皮一抽,被这假设严重恶心到了,冷冷道:“别说结盟,就算弗朗索瓦把他的王冠让给我也别想。”   尼克脑海里旋转着那顶嵌满珍珠宝石的王冠,心道船长的身价果然不是一般二般的昂贵。   与此同时,枫丹白露。   卡斯特男爵的家族一直是不得宠的下级贵族,他本人不是长子,无法继承父亲爵位,于是从年轻起就游历各国。两年前弗朗索瓦一世即位,开始培养自己的势力,卡斯特因为忠诚和的丰富阅历成为国王心腹,获封爵位和领地。弗朗索瓦很信任他,才会因为他的报告而怠慢客人。宴会结束,两人在密室中详谈。   “辛苦了卡斯特,我以为你从意大利来回怎么也要三个月,今天晚上无论如何赶不回来呢。”   男爵恭敬答道:“在边境听到客人的身份,我想无论如何在您身边陪伴。只是没想到海雷丁这么自满,竟然只带了区区几百人就来巴黎。假如我们有什么心思,那可是手到擒来。”   弗朗索瓦摇头,表情阴沉沉的,已不像招待客人时那样亲切和蔼:“正相反,他是个心思细密考虑周全的男人,你刚刚回来还不知道,他的船不仅停在马赛,还有十几艘绕过西班牙,在北边鲁昂等着。我们要对他下手,就要做好赔上沿海所有港口的准备。”   弗朗索瓦没有详细说明,其实他早就收到探子来报,从几天前巴黎塞纳河上就多了些身份不明的渔船,不做生意也不张帆,根本没有掩饰威胁的意思。唯一惊讶的,也就是今晚他只带了个舞伴就前来赴宴。   法王沉声道:“更何况,巴巴罗萨,可不是海雷丁一个人。”   男爵心中一凛,顿时明白了国王的意思。   巴巴罗萨并不是海雷丁的姓氏,这个词的意思是红胡子,刚开始是他的哥哥们创下。四兄弟海雷丁排行第三,老二和老四已经战死,但大哥却依旧横行在东地中海上,跟西边的弟弟遥相辉映。一个强大的海盗虽然让人头痛,但巴巴罗萨老大不能惹的最大理由,是因为他的靠山是奥斯曼土耳其。   “听说海雷丁和他哥哥并不怎么联系,不过总归是一家子。当年四兄弟从希腊发家,三四年功夫就把西班牙势力彻底打出去,后来虽然分开单干,但有什么事,他们可从来不帮外人。”   卡斯特忧心忡忡:“狼子野心,这种人终究不稳妥。陛下,您真要和海盗结盟吗?”   法王皱眉:“如今我们处境艰难,没办法的事。卡斯特,你急着敲门就是想说这个?”   男爵摇头:“不,是刚刚看到一个人,开始不敢相信,请她跳了个舞才确定。我想无论如何要先告诉您。”   “谁?”   “海雷丁的女伴,那个穿白裙子的女孩儿,几年前我在西班牙见过她。”   “该死的!怎么不早说?!她是间谍?”   弗朗索瓦心中大惊,保养良好的手指不由自主紧紧握成拳头。深色头发和瞳孔虽然是西班牙人的普遍特征,但欧洲各国常年人口流动,也并不能由此判断国籍。他决定结盟唯一的保证,就是巴巴罗萨兄弟从出道就跟西班牙对着干,敌对立场从未变过。倘若海雷丁已经和西班牙暗地和解,那这场结盟就完全是被耍着玩了。   “不要着急陛下,我也是猜测。”男爵急忙解释:“大约五六年前,我在西班牙塞维利亚附近旅行。当时我带着哥哥的教廷通行证,扮成见习教士,在一个乡下小镇受邀旁观了一场宗教裁判,是关于女巫作祟的。如果没认错人,那女孩儿胸前应该有个六角星烙印,所以她不能穿低胸礼服。”   西班牙是绝对正统的天主教国家,从查理五世的祖父母开始,一切冒犯上帝威严的行为都会遭到血腥镇压,新教徒、摩尔人不消说,只要跟异教、法术、恶魔沾上点关系的人都会被宗教法庭逮捕拷掠,最好的下场就是给个痛快。   卡斯特男爵说道:“那女孩儿的叔叔是个犹太商人,赚了点钱在小镇隐居。大概是遭人眼红嫉妒,有乡民指控女孩儿使用巫术诅咒邻居,教会立刻没收了他们的财产并逮捕拷问。”   “犹太人在哪儿都是肥肉。” 弗朗索瓦催促道,“继续说。”   男爵皱眉道:“裁判所的恶心勾当也就是那一套,那孩子当年只有一丁点大,被绑起来扔到水里反复浸,吓得话也说不清。”   “没别的了?”弗朗索瓦问。不是法王无情,中世纪的女巫审判见多不怪,许多女人因为捕风捉影的指控就被烧死,根本不算稀罕事。   “怪就怪在,几个审判官没把注意力放在那孩子身上,只是往死里拷问她的抚养人,要他承认是从魔鬼那儿领养了这孩子,并且一定要留下字据……”   男爵回忆往事,一贯镇静的面容渐渐变了颜色。血污中的金发,骨头碎裂和牙齿相磨的恐怖声音,无论过多久都让人不舒服。   “卡斯特,你是凭着战功得过铁十字勋章的勇士,审判拷问也参加过不少吧,怎么吓成这样?”弗朗索瓦奇怪的问道。   “陛下,请原谅,这件事给我的印象太深了……”   卡斯特竭力保持音调平稳,拷掠他见得多了,只不过从没见过如此卑劣的手段。行刑人逼迫孩子观看亲人受刑,时至今日他也无法忘记,阴暗的地下室里回荡着孩子撕心裂肺的惨叫嚎哭。   “三天三夜,那男人一直抗到死,也不肯承认养女是女巫。审判后我就离开了西班牙,听说那女孩儿后来在押运途中逃掉了。当时的审判长是个叫卡利图斯的地方教士,据我了解,是个无能又愚蠢的家伙,也没什么背景。不过没过两年他就高升了,一路提拔到红衣主教,只不知是教皇授意还是国王帮扶。”   弗朗索瓦点点头,“这么说,她是犹太人,受过西班牙教廷迫害。卡斯特,据你判断,她会为西班牙做间谍吗?”   男爵低头沉思,半晌才摇头道:“我想不会。”   “你确定?”   “陛下,那男人最后在养女面前被文火慢慢烤熟,行刑人强迫她吃了自己叔叔的肉。我想她那时如果不死,现在肯定已经疯了。今日见到的,或许只是个残余在世上的躯壳。”   冷月无声,世间一切都陷入了沉睡,连虫鸣也在凌晨消失无踪。只有一架马车孤独前行的声音回荡在巴黎郊外的道路上。   马车里的油灯早已熄灭了,海雷丁在月光中静静推敲结盟后的对策。半晌无语,车轮在石头上磕了一下,车厢颠簸,身边小小的人影晃了晃,稍一清醒,又恢复到小鸡啄米的状态。尼克毕竟年幼,一夜舞会,不仅身体疲劳,绷紧的神经也累的很了。任务到家才算完成,她不敢实打实的睡,晃来晃去跟瞌睡虫拉锯战。   海雷丁瞧了她一会儿,唇边才漾起一个的笑容,微小,但却是今夜唯一真心诚意的。伸手碰了碰她肩膀轻声道:“睡吧,我盯着。”   尼克从一团混沌中辨明了这句话的意思,轻轻应了一声才靠在椅背上闭了眼睛。随着颠簸,一会儿小脑袋就歪到了海雷丁的肩膀,又一路滑到他的大腿上。又结实又暖和,尼克无意识的抓着老板的衣角,口水流到他昂贵的裤子上。   马车徐徐前行,海雷丁看着腿上睡得舒服的小猫,生平第一次反思自己行为。不是从手段,而是从心里的准则。   他向来思虑缜密,即使对结盟心有成竹,也不会什么防备都没有就孤身前往法国宫廷。   他带了自己最锋利的刀。   他带着她,不是因为她长得美,只是因为她是唯一一个没有指示就会把匕首藏在裙子里的伴儿。   他把她当枪使,当刀挥,当做可消耗的武器,可替换的棋子。   他野心很大,也极端自私,做一切事都是为了自己。信仰、道义、名誉,这些东西在他心里什么都不是。   而这一切,这个蜷成一团,比猫大不了多少的小东西非常清楚。她不聪明,也不机灵,但有种本能的理解力。她很清楚到手的每一枚的金子,都要用自己的命来换。   因为清楚,所以从不抱怨。   海雷丁不怀疑,今夜如果有意外发生,她会毫不犹豫的用血为他争取活下来的机会。   十多年腥风血雨,烧杀抢掠,他从没反思过自己的作为。只有今夜,海雷丁突然想到,他在用一个比塞西莉亚大不到两岁的孩子给自己当垫背。   用一个孩子当垫背。   夜风徐徐,天幕高旷。   一个金发男人站在窗前等待主人归来。   一个红发男人坐在马车上反思过去。   失巢之雏   世界黑沉沉的晃动,似乎周围都是涌动的波浪,一波一波将她拉入深沉的海底。尼克从黑甜的梦里醒来,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周围晃动着,恍惚中以为自己还在船上。久违的沉睡。   “快到了,醒醒吧。”黑暗里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尼克这才想起这是在归来的马车上,和船长一起。撑起手肘坐起,一丝凉意从衣服缝隙里透进来,尼克下意识的裹了裹披在身上的衣裳。这是件很大的毛料外套,厚重暖和,有一点淡淡的葡萄酒和烟草的气味。   这气息稳重而熟悉,一个中年发福的金发男人的身影,似乎就坐在身边皮制的座位上微笑着。尼克又是一阵恍惚。   阿萨……   “睡晕了?”看她醒来还一副梦游的表情,海雷丁问。颠簸渐轻,车轮驶入平坦的私宅道路。又行了一会儿,马车降低速度慢慢停下。车门打开,外面的凉风夹着潮乎乎的夜露一下涌进车里,尼克这才渐渐回到现实。外套这么舒适,她犹豫着不想还给主人。   “好了,回去再睡。”海雷丁也没要还,穿着单层衬衫下了车,手按车门等她下来。   任务结束,再不用装淑女了,尼克拎着裙子就从马车里跳出去。可她真的睡迷糊了,忘记了这个动作可能导致的后果。叮的一声脆响,宽大的裙摆里掉下个亮闪闪的东西。   一把纯银的餐刀。   尼克的脸色接着就白了。海雷丁望了她片刻,伸出结实的胳膊箍住她腋下,抖面粉袋一样举在空中猛晃起来。叮叮当当,银叉、银勺、嵌金盖的调料罐,小银碟……值钱的餐具接二连三从美丽的白裙里掉下。最后一抖,一个鼓囊囊、油乎乎的手帕包落在地上。   “嗯哼,手脚挺利索嘛。”海雷丁扫视了一遍地上的东西,“这可是一整套呢。”   尼克给晃得两眼冒金星,发辫也摇散了,像只偷吃被抓的花栗鼠,毛发凌乱可怜兮兮的望着船长。   “手帕里包的什么?” 海雷丁问。   “……蜗牛,还有巧克力。”尼克小声答。手帕渗着酱汁,巧克力也融化了,乱糟糟的裹成一团。   天色仍未见曙光,船长黑黝黝的脸庞看不清表情。尼克悄悄吞了下口水,为自己可能再度缩水的月薪哀悼。半晌,海雷丁松手了。尼克落地,脑后一暖,一只结实的手掌抚在头上。   “化了的不好吃,下次给你买好的。”海雷丁揉了一下她的脑袋,温言道:“今天干得不错,去睡吧。”   “不扣钱了?”尼克小心翼翼问。   “不扣了,以前少掉的,去跟账务要。”   “那以后呢?每个月的流血钱……”尼克急问。   “减法变加法,算抚恤金。”   黑夜里,两排细白牙齿亮出来,一粒粒像沙滩上的小贝壳。尼克向来木然的表情终于变化了。跟维克多教导的那种高贵典雅不一样,她的笑容单纯澄澈,如山上清泉潺潺流过。   “嘿嘿……这一趟没白来呢。”尼克抬手摸摸小鼻子,笑得孩子一样。   “我说过,跟着我干,不会让你吃亏的。但丑话说前面,你要在船上偷东西,就洗干净等着挨鞭子吧。”   尼克猛点头,表示将船长宝训铭刻于心。   海雷丁又揉揉她的脑袋,“骑士来接你了。”   尼克回头,看见卡尔的金发从城堡大门闪现,她赶紧把地上的刀叉拢在怀里,抓起手帕包奔过去。卡尔手忙脚乱接过功臣手里的战利品,笑问:“顺利吗?”   “顺利的!船长刚才还夸奖我呢!只可惜腰箍的紧,什么也没吃上。”   “怎么样,宫里很有趣吧?”   “人无聊,吃得倒很有趣,好多没见过的稀罕玩意儿。”尼克兴奋地唧唧咕咕,献宝一样解开手帕,“你吃过蜗牛吗?这个黑的是巧克力,有点化了,不过很甜的……”   小小背影雀跃着,腰后还挂着束腰断掉的绳子,像根小尾巴荡来荡去。   游园的孩子归来了。   五月大陆,温暖的春夏之交,万物发情的季节,一个邪妄的海盗来到巴黎。   红发,向来是贫瘠之地衣不裹体的贱民特色,而巴巴罗萨·海雷丁,这个当世最闻名的红发海盗,仅凭个人魅力便俘虏了花都的权利阶层。   “当”的一声,一只羽箭不偏不斜地射在靶子正中,紧随而来是众人鼓掌赞叹。持弓的男人脸上覆盖着一副黑色皮质面具,冰蓝色眼瞳熠熠生辉,坚毅的下颌显示出无与伦比的自信。男人轻轻朝女士群里鞠了个躬,引起淑女们一片惊喜的小声尖叫。   “又是一个十分!‘黑面’阁下已经是无冕之王了!”   “大家举杯!敬无冕之王!”   凡尔赛宫的下午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化装舞会本应在夜里举行,但贵族们兴之所在,别说下午茶时间化装游乐,就算点燃了罗马也不算什么新闻。   “干杯,敬傻瓜们。”一个淡色头发的贵族青年独自坐在凡尔赛宫花园角落,一面举杯一面朝人群轻轻嗤笑。“还‘黑面’阁下,说得以为大家不知道他是谁呢。”青年身材消瘦,丝绸衬衫妥帖的穿在身上,只是白色羽毛装饰的精致面具外又挂了一副水晶眼睛,显得有点不伦不类。   “维尼亲爱的,我以为你不会来参加这种宴会呢。”一个老者从树荫里转出来,长胡子上有明显没清洗干净的颜料,但不妨碍他笑得欢快。   “别这么叫我列奥,第132次抗议。”青年微皱眉头,但仍然把膝盖上的一条腿放下来,稍微端正了一下自己的坐姿。   “别这么敏感亲爱的,我这么叫你的机会又能剩下几次呢?听说你们后天就要离开巴黎了。”老头揪着长袍颤巍巍坐下,海盗的旅行即将结束,他的生命也时日无多了。   “是啊,船是永远属于大海的。”维克多晃了晃杯中的红酒,看酒液从杯壁滑下的痕迹。“话说回来,尼克那家伙三次出来两次都能见到老师,你就无聊到这个程度了?”   “老头子也有享乐的权利嘛,再说有有趣的东西呢。”   “什么?”   “看那边。”达芬奇艰难的转身,指着他来的林荫道,“看见路旁边那个小东西没?”   维克多转身张望,条石边有团小小的奶黄色绒毛,它颤抖着,发出一点点不仔细听就注意不到的细鸣。   “看见了。”维克多用询问的眼光看着他的老师。   “一只麻雀的雏鸟,大概是最小的那只,强有力的兄弟不想分给它食物,所以把它给挤出了鸟巢。小东西以后的命运会怎样呢?或许父母觅食归来时会发现少了一个,把它救回家;或许会有一个穿着丝绸衣服的善良少年经过,把它捡起来送回窝里。”   “更可能被路过的马车碾死,或者被贵族豢养的猎狗吃掉。”维克多冷冷道,“再说我早就过了穿着丝绸衣服爬树这样蠢事的年纪了。”   “哎,曾经的小维尼多么可爱呀,每个孩子都是天使,只是在成长中失去了翅膀……”老头嘟嘟囔囔,摇头表示遗憾。他回身过来,朝人群中高人一头的红发蒙面男人一点,“你觉得他会把小可怜送回鸟巢吗?”   “让一头非洲狮护送小羊羔回到母亲怀抱?”维克多撇撇嘴,摆出不能置信的表情,“列奥,船长哪个方面像个善良少年了?”   “如果鸟巢里有一大块金子呢?上帝专门为善良的人准备的报偿。”达芬奇仍不甘心,列出诱人条件。   “那么船长会一枪把鸟巢打下来,而不是费力爬树。用利益勾引恶人做善事是玩火的行径。”维克多皱眉,“列奥,你到底想说什么?”   老头叹了口气,朝远处那小小的人影望去。   “世事多艰难……”他轻咳一声,脸上轻松和蔼的表情消失了。“维克多,虽然归巢没什么可能,但真相必须有人知道。我有点事要告诉你,关于‘沉默小姐’。”   沉默小姐今天穿了一件薄纱覆缎面的绿裙子,脖子上缀一颗顶级祖母绿,把她乌黑的眼瞳上映出一层绿莹莹的水光。   只是羽毛面具下的脸色也有点菜绿。   瓷碟里的冰激凌快要融化了,奶油的香味近在咫尺,尼克却只能表现出没胃口的样子,坐在桌旁用小勺优雅的拨弄着。船长又在讲那些听不懂的话题,还假兮兮的朝同桌的女人们不停微笑。   尼克在心里吐舌头,一分神,餐巾掉在地上。不想给牛皮糖们搭讪的机会,尼克立刻弯腰去捡,却无意中看见桌布下一幕隐蔽的小剧场。一只光裸的脚踢掉鞋子,从裙边伸出来,勾在邻座黑亮的及膝马靴上。   尼克面无表情的捡起餐巾坐好。但见靴子的主人海雷丁若无其事,旁边的庞巴迪夫人依旧高雅端庄。   云雀清亮的鸣叫着穿越天空,庭院另一角,一只玻璃杯跌碎在彩石铺就的地面上。   “怎么会!这太离奇了……列奥,你能确定是真事?!”维克多直愣愣的站着,羽毛面具也掩不住他惊诧的目光。   “我不能。”达芬奇的手空空一按,“安静地坐下年轻人,我可不想搞得尽人皆知。”   他说:“一切都是推测。但我亲眼见过、亲手为这两人画过像。二十五年前,那位集双王血统于一身的女子还没出阁。苍白的脸,古井般的黑瞳……几年不见,那孩子出落得更像了,简直一模一样。”   “列奥,你超群的记忆力我从不怀疑。但除了母女,陌生人也可能碰巧长得很像。”维克多仍然不可置信,“你知道的,有时候巧合简直像奇迹一样让人难以置信。”   “奇迹,维克多,就是概率的巧合,总有其发生的理由存在。”达芬奇说,“这只血脉已经近亲结合许多代了,你注意过那孩子的双肘吗?用你解剖刀般的眼光?”   “是的,关节处的骨骼稍有一点先天畸形,不仔细看很难发现。我想这影响了使力方式,尼克的双臂关节灵活的异于常人,能拧到不可思议的角度……”维克多停下,嘴巴慢慢张开。   “难道那一位也?”   列奥纳多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想。   “这种病变是很罕见的,我就是以此给那孩子设计了镰刀。而那一年……那一天……” 达芬奇垂下眼睑,超常的记忆力让二十多年前的回忆如油画般清晰可见。   “那一天她穿了一件露出半臂的裙子,是墨绿色的天鹅绒,缀着繁复的花边,看得出是精心挑选过的。画像大概会送到她未来的夫婿手中,她有点羞涩……后来,我提议露出手会更美,她就把长手套褪下来了。我观察到面前的双肘有些与众不同……”   老人的眼睛瞪着虚空,手指在膝盖上不停描画着,似乎正在重复那次创作。过了很久,他终于从回忆中抽离,沉重的道:“我不知道这种异常的关节是否灵活,但二十五年前,我想这幸运的女孩儿一辈子也不会有机会举起比化妆盒更沉的东西了。谁知她后来的命运会如此悲惨。”   维克多沉默了。那个在血雨中挥舞重型镰刀的家伙,很难说她的命运比母亲有什么改善。   “列奥,如果你的推测是真的,那么这个秘密必须烂在我们两人心里。与其眼看着希望破灭,还不如让她一无所知。最强壮的雏鸟已经长大了,绝不会允许有人分享它的食物,哪怕只是假设。”   “哦哦……”老人从喉咙深处发出失望的声响,“你总是像刀子一样说出真相。”   “谢谢夸奖。”维克多低头抚胸。   达芬奇摇头叹气,“如你所说,机会太渺茫。我只告诉了你一人,至于那位船长……你说得对,野心太大的人,不适合送鸟儿归巢。”   黄昏降临,马车朝着落日奔驰在道路上。   尼克照例踢掉了带木跟的鞋子。无视维克多批评的目光,她坦然靠在椅背上,让受了委屈的脚趾一个个舒展开来。   “这是老头儿让我转交给你的东西,说以后大概没机会见面了。”维克多叹息,把一个小纸卷递给尼克。尼克展开纸条,上面仅有寥寥几句话:   “妮可,是希腊神话中胜利女神的名字,她高贵坚强,战无不胜。   另祝,一帆风顺。   L·D·V”   “这是什么意思?”尼克问,纸条里每句话都认识,但和在一起就莫名其妙。   “自己理解。”   尼克费解,把纸条来回研究几遍,仍然一头雾水。过了一会儿,她又想起一件下午发生的事。随即伸出只脚丫,干脆利落的踩到海雷丁的靴子上。   “船长,这是什么意思?”尼克好奇的问,“我看见桌子下面有人光脚踩你。”   马车里静默了三秒,维克多率先笑起来,一边捶胸一边咳。   “这是一个女士的邀请,关于一些有趣的……床上运动。”海雷丁看看靴子上那只白生生的小脚,又看向尼克清澈的眼睛,一板一眼回答道,“意思你自己理解。”   离开巴黎   1516年初夏的一天,白底黑沙漏的海盗旗迎风招展,一位大海盗像个即将远行的英雄般,在漫天飞舞的花瓣和欢呼中。   ……   一只硕大的老鼠从墙角那堆垃圾里钻出来,灰皮油光铮亮,从肚子的饱涨程度来看,它要不是怀了一窝小鼠,就是吃了一顿豪华大餐。同一堆垃圾之上,两个脏到分不清性别的小孩儿还在翻找耕耘着,暴突的肋骨和饥火燃烧的眼睛显示他们的业务没有灰皮小同事精深。   横流过小巷的污水散发着难以形容的恶臭,那是人畜排泄物发酵过的味道。在这个没有任何排污系统和公共卫生设施的城市里,住在二楼的人会迎着朝霞打开窗户,毫不愧疚的把夜壶里的东西倾泻到大街上。   这里是巴黎,而且并非贫民窟,只是‘花都’的另一个位面。   一个缠头巾的清秀少年牵着两匹马,站在街边阴影里等人。欧洲大城市普遍弥漫的这种味道对他来说太熟悉了,以至于从心底产生一种自在感。他甚至下意识的四处张望,辨别垃圾里可以回收再利用的东西,还有路上行人钱包的价值。   小巷里一扇木门打开,一个披着灰斗篷的高个男人走出来,兜帽盖住了头发和脸面,使人看不清他的相貌。斗篷是粗羊毛质料,但靴子却是整张上等皮,银马刺在灰暗的小巷中闪着光芒。他向周围一扫,见一个披着黑袍的胖子站在少年面前,像是在说服他什么。   “我瞧你是在等主人吧?十六个国王铜币怎么样,旁边那个巷子没人。”胖子搓着手,肥厚嘴唇被唾液润得发亮。他从黑袍里掏出一枚钱币,在少年面前晃着,“足份的新铸大钱呢!就一小会儿,绝不浪费时间,你主人回来前肯定办完。”   少年的眼神不由自主随着那枚厚实的钱币晃了两下,待收回心神,正要拒绝的时候,只听一声惨嚎,黑衣胖子五官扭曲,滚着跌进路边恶臭的泥泞里。   “抱歉,他主人回来的早。”海雷丁气定神闲站在胖子刚刚的位置,马鞭轻轻敲着手心,对尼克道:“一个铜子儿就动心了?怎么也得看见双柱银币吧。”   “这可不是我的错……船长,是你非让我洗干净脸的。”尼克立刻洗清嫌疑。她不懂桌下优雅的调情,对街边的讲价却颇有心得。一张白皙清秀的脸在上流社会不算什么,但在这灰暗的街道上,可是不少人眼中的好货。   “照我原来那样,麻烦就少得多。”尼克伸手在灰墙上一抹,熟练地蹭在脸上,再匀给脖子一点。瞬间,维克多苦心栽培的淑女打回原形。   海雷丁瞧了她片刻,接过缰绳翻身上马,朝城南奔去。尼克赶紧上马追赶,忍不住提出疑问:“喂船长,我们不吃早饭就动身吗?”   这个清晨,坐着有软垫的舒适大马车、在花瓣和欢呼中离开巴黎的,只是某个穿着船长衣服的红头发下属。而她,冲锋队的尼克队长,凌晨三点就被老板从被窝里揪出来干活,且眼看着连早饭都没有着落。   海雷丁在一阵阵扑面而来的恶臭中皱紧眉头,绷着下巴低声道:“在这里,不可能。”   “可出了城只能从地里偷萝卜吃了……”尼克小声咕哝,“而且这里又不算很糟,有味儿说明城市有活力,只有瘟疫导致的尸臭才需要警惕呢。”   海雷丁不再理她,轻踢一下马腹,加快出城速度。身后,继续传来少年商量的言语:“不在城里吃也行,我们买些饼子再上路吧?弄俩苹果也行,我看见附近有水果摊!船长?!”   巴黎之旅结束了,高大的城墙渐渐消失在身后,这座缤纷繁华又肮脏龌龊的城市依旧伫立在塞纳河上。   海雷丁的这次出行很秘密,卡尔和维克多早上起来时只看到一个紧张的替身,和一张‘你们先走’的纸条。处理完巴黎的情报事宜,海雷丁就带着尼克从原定路线返回马赛。骑马比坐车快得多,两人很快就把大部队抛在身后。   六月的欧洲大陆已是初夏,阳光照射在法国腹地广袤的森林上,如一片绿色的海洋。天气晴朗时,矗立在远方山丘上那些巨石垒砌的古城堡清晰可见。荒草覆盖了屋顶,城墙爬满绿藤。火药终结了冷兵器时代,曾经鲜衣怒马奔赴东方的骑士们永远消失了踪影。   站在卢瓦尔河河边,尼克啃着一个萝卜,郁郁的看着汹涌的河水。这趟任务颇让她失望,虽没挥刀出力,可期待中的法国大餐却如过眼云烟,连吃饱肚子的机会都很少。   一条渡船顺流而下,尼克扔掉萝卜缨,一边蹦一边朝船夫放声大喊:“这边!这边!”她怕湿了鞋袜,脱下来来塞进行囊,光脚跑进浅滩的水里,泥地上留下一串小脚印。   “我们要过河!还有马!!!”   “好了,船已经靠过来了,你小点声。”海雷丁说,“以后少扯着嗓子乱吼。”   “啊?”   “你开始变声了,不想以后一副破锣嗓,这两年就安静点。以后船上有喊着传达的命令,让卡尔去干。”   “哦。”尼克纳闷的答应下来,不明白船长怎么会管的这样宽泛。“我们这是去哪儿?”   “马赛。”海雷丁道。   “那不是跟大部队一个目的地?”   “没错。不过,我记得有个人闹着要吃法国菜。”   一路策马向南,卢瓦尔河谷几百里地风景优美人口稀少,小镇和村庄清新宜人,不再像城市那么肮脏。两人不停赶路,但只要碰到有旅店的聚落,海雷丁就带尼克下马大吃一顿。   飘着芦笋片的蘑菇浓汤,金灿灿的蜜汁烤苹果,撒了碎榛子的黑莓酱馅饼,还有爽口的腌黄瓜与西蓝花冷盘。没有束腰、没有任务,尼克终于心愿得偿,一路把法国菜吃到餍足。   两人到达马赛的那天早上刚刚下完雨,云开雾散,天空澄净如洗。阳光反射在海面上,一层层白光照得人睁不开眼。湿润的风拂过面庞,海鸥鸣叫着掠过层层白帆。两人不约而同的感到心情舒畅,以海为家的人无法真正喜欢上陆地,就像草原上的民族下了马背走路都别扭一样。   码头外,红狮子的船队和离开时别无二致,尼克看着海妖号美丽的船首像说:“我们比卡尔他们早到了四五天吧?也没人来迎接。”   “当然,我谁都没告诉。” 海风吹拂在红色的长发上,海雷丁像回到自己领域的王,浑身散发出愉悦自在的气息。“孩子们,查岗的时候到了。”那狡诈的笑容又回到红狮子脸上,尼克本能的觉得有人要倒霉了。   船长的突然袭击让监理们好一阵慌张。毕竟不是在阿尔及尔老家,海雷丁出行前特意吩咐过,除非补充给养和打探消息,所有战斗人员不得下船。   清点人头后,一千两百号人里有三十五个无故缺席者。这出勤率在海军里都算很不错了,海雷丁比较满意,又核查一遍船只的补给和清洁。   长期的训练让水手们不敢怠慢,即使船长不在,甲板也被每天洗刷,铜炮擦得闪闪发亮;甲板上一卷卷缆绳码成整齐的圆圈,补充桅杆的圆材上都盖着防水的油布;成桶的腌肉、黄油、干豆子、汤料、硬饼干按照购买时间和保存期限有序码放;火药则按粗粒、细粒、粉状分组,小心的存放在船舱底部。   “大伙儿干得不错。就是炮忘了上油,这样碰见敌人可不妙。”海雷丁微笑着走过炮舱,在每一尊铜炮的点火口放进一枚金币。这种‘上油’方式是很传统的表扬,军械长和水手长们当即笑得合不拢嘴。   “不守规矩下船乱晃的人,每人领十二鞭,等船医回来再打。好了,大家各就各位吧。”海雷丁说完,带着尼克回到海妖号的船长室。赏罚分明,所有人都提不出异议,心悦诚服的回去干活了。   “船长……”尼克跟在海雷丁身后,悄声提醒:“这几艘船上都有女人,人数还不少。”船舱里鬼祟的衣裙声响,和海盗们浓重的体臭中不同寻常脂粉香味,她不相信嗅觉灵敏的船长会没注意到。“老规矩,女人不是禁止上船?”   “就当没看见。”海雷丁愉悦的道,“不让他们下船,又不让女人上来,那我下次在海上碰到敌人只能降旗溜走。士气是很重要的,有时候规矩也得通融。”   “那到底为什么不许女人跟着出海?陆地上的军队常常带几个去打仗呢。”   “因为她们会大量消耗宝贵的淡水。”海雷丁意有所指的盯着尼克,“一般来说,没几个船长能忍受隔三差五就洗澡的下属。”   入夜,十几个穿着花里胡哨裙子的女人悄悄溜下船,在海盗们恋恋不舍的眼神中消失在夜幕里。她们中间有赚零花钱的海边姑娘,也有职业□。价钱合理,宾主尽欢,大家都很满意。   三天后,登岸的马车部队才到达港口。卡尔对两人的不告而别非常不满,直到看见尼克完好无恙才放下心来。维克多抓住船舷上垂下的绳梯,脸色煞白往上爬。尼克在上面接应,下面还有两个兄弟伸臂托着。   “维克多,‘笨手笨脚的书呆子’用拉丁语怎么说?”尼克抓着医生的绣花衣领,把他扯上甲板,“厨子体重有两百磅,只有一条真腿,爬得也比你顺溜。”   “他那条烂掉的断腿如果不是我给锯了,那你现在就只能吃爬满象鼻虫的饼干,没闲工夫卖弄你那该死的拉丁语。”维克多狠狠甩掉尼克的手,狼狈的把衬衫塞进裤子。   绳梯也不会爬的人在任何船上都会成为嘲笑的对象,但海妖号上却没有一个人露出嘲讽的表情。船医在海上是极受尊敬的职业,更何况是维克多这样技术高超的医生。许多船员甚至对他有种近乎迷信的崇拜。一个水手把医生的器械包和药箱背上船,然后敬畏的抱在怀里,帮他送往医疗室。   “有什么需要我知道的新闻?”维克多问。   “有三十五个人要挨鞭子。”尼克说,“船长说等你回来再打。”   “哈,很好,三十五根新鞭子,还有一堆伤后处理。没事找事,一刻也不让我闲着。”维克多忿忿地推开医疗室木门,“没别的噩耗了吧?”   尼克想了想道:“对了,好像有几个女人上过船。”   听闻此言,维克多先是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接着软软地靠到墙壁上,“天哪天哪,一千两百个男人,每个都要排查梅毒和淋病!他们怎么就管不好裤子里的东西?!这群天阉的臭海盗!!”   无论医生怎么抱怨,工作仍要一项项亲手做完。为了避免伤口感染,每个受刑的人都有资格要求一条消过毒的新鞭子。这种海上人称为‘九尾鞭’的常用惩罚工具是由缆绳做的,将一根粗绳解散成九股,每一股尽头都打了结。   维克多用低浓度酒精浸泡过鞭子后,再放到太阳下暴晒晾干。鞭刑是一项很郑重的仪式,海盗们敬畏的看着那些迎风招展的绳索,等待处罚日的到来。   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三十五个离职者被集中到海妖号上,脱掉脏兮兮的衬衫,光着上身被绑在桅杆或舵盘上。十二鞭的处罚并不重,旨在警告。这些不守规矩的家伙,将在所有兄弟目视中接受教训。   海雷丁站在船首平台上,大马士革弯刀上的宝石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他身后分别站着冲锋队长和本船监理,都穿戴着最整齐的衣服和装备。   “希望所有人都能好好记住我的话。”海雷丁一字一顿的道,“船长的命令不可违抗。”   水手长接到命令,用肌肉纠结的粗胳膊抡起鞭子,一边大声报数一边抽打。   一切如常,海妖号像一只展开双翼的美丽鸽子,乘着风平稳的滑向北非。   公元1516年的夏天,对许多人来说都是不寻常的。   从这一年开始,以法国为首,欧洲各国不约而同的展开了私掠活动,人人都想从这伟大的航海时代分一杯羹。满载金银的西班牙商船从新大陆归来时,伴随而来的再也不是顺风顺水的洋流,而是打着黑旗的国家海盗。   而暗地里那些不为人所知的事,也将在未来的世界掀起巨□澜。   比如一个宫廷仆人悄悄离开巴黎,骑马穿越边境,朝着西班牙首都托莱多疾驰而去;比如几艘两头翘起、具有明显土耳其风格的海盗船只,笔直的驶向阿尔及尔。   而尼克,这只被挤出鸟巢的雏鸟,对自己的过去与未来依然一无所知。   红胡子   浪头适中,风向正好。海妖号的帆片涨得鼓鼓的,船尾拖出一条笔直的白浪。尼克在船首平台睡了一会儿,觉得不舒服,又换到桅杆中瞭望台上,还是睡不好。   十四五岁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尼克整天不是困就是饿,要不然就是又困又饿,午觉对她来说非常重要。几个老地方都不能安心闭眼,尼克纳闷。仔细观察一阵子,发现这是视线造成的——几乎整船人都在死死盯着她瞧。   尼克队长的女装事件随着登陆人员传遍船队,成为红狮子本年度最震撼八卦。曾经最爷们、最凶猛的冲锋队长,此刻在海盗们的眼里似乎变了模样。作为常年在海上劫掠的强盗,他未免太白嫩了,声音也透着那么点古怪的尖细,特别是从来没在人前换过衣服。   队长究竟是‘他’还是‘她’?船长什么都不解释,自然也没人敢直接询问本尊。   尼克抓抓脑袋,郁闷的混进船长室。海雷丁正伏案演算,桌上放着圆规和直尺,还有一本摊开的拉丁厚书。尼克伸头一瞧,只见书页上都是些奇怪的符号和图形。   “什么书?”   “三角函数。”   “数学。”尼克咂嘴,除了数金币用的算术,她对这门科学一窍不通。“算这个干什么?能增强战斗力吗?”   “现在不行,我还在学习。”海雷丁换了一张新的演算纸,把涂满算式的纸扔进脚下的箱子,里面已经积累了近一尺高的草稿。“数学和天文对航海很有用,特别是在未知的广阔海域上。”   “我以为船长你在航海术上已经是很精深的行家了。”尼克说,“还从没见过你带着船迷过路。”   “因为这是在地中海,都是些走了上千年的老航路了,只凭经验和流传下来的谚语也能找到陆地。”海雷丁把羽毛笔□墨水瓶,抽出一张绘在羊皮上的地图展示给尼克,上面模糊的记载着新大陆的海岸线,其余那些未知的海域都画着想象中的怪兽。   “世界比你想象得大的多,只凭经验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那些从不出门的书呆子,仅用一个简单的维度定位器和一支笔,就比我还清楚陆地的位置。”   说完,海雷丁又回到演算的练习中。尼克把头枕在手臂上,坐在桌边看他一遍遍画着三角。   “船长,你上过学吗?我总觉得你什么都会,好像生下来脑子里就装着一柜资料。”她见过他说法语,用西班牙文写过宣战布告,还会用拉丁语算正弦函数。   海雷丁看看她歪着的小脑袋,无可奈何的笑了。“怎么可能,都是后来慢慢自学的。”   “后来?那前面呢?”尼克刨根问底。   “前面……兄弟多,家里穷,填饱肚子就够忙了。”海雷丁挑挑眉,用一句话概括了他曾经的生活,而且没有详述的意向。“别在这儿瞎搅和,没事去找维克多玩,或者去舱底抓老鼠。这些穿毛皮的小魔鬼快把储备吃光了。”   尼克被一脚踢出船长室,郁闷的寻找下一个消遣的地方。   她没有无聊太久,一进入阿尔及尔附近海域,空气的味道就变了。硫磺和硝石的余烬随风而至,破碎的木片残骸漂散在周围的海面上。   瞭望手忧心忡忡的观察着地平线,在距离基地这样近的地方有战事发生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海雷丁去法国时带走了大部分船,虽然港口已经戒严,但如果在这时候被敌人趁虚偷袭,后果是不言而喻的。海妖号用旗语召唤其他舰船,整个船队组成战斗队形,炮手各就各位。   很快,海流送来更加详细的提示——一具穿着蓝色制服的浮尸飘了过来。水手长带了几个人乘小船划过去辨认,尸体还没开始腐烂,只有惊恐痛苦的神情透漏出死前的景象。“是西班牙人!”水手长朝船上大喊,“死了不到两天!”   海雷丁盯着阿尔及尔方向,一言不发。他的人仍旧太少,这样的状况虽能预料,可他没办法解决。   尸体一具接一具飘了过来,大家很高兴地注意到,里面绝大多数都是西班牙人。只有一个满脸络腮胡的黑脸汉子混在其中,白色的缠头布和袍子浸满血渍。   “把他搬上来!”海雷丁命令,水手把绳子垂下船舷,小船上的人系紧尸体,上面的人立刻拉了上去。虽然和北非摩尔人很像,但从缠头巾的方式和尖端翘起的靴子就能看出,这是一个土耳其人。   海雷丁的表情稍微放松了一点,自语道:“如果事情像我猜得那样,我们运气还算不错。”   船队一路驶入阿尔及尔港口也没受到想象中的攻击,只是码头上停泊的几艘两头翘起的土耳其船非常陌生。海雷丁朝天放了一记空炮,对方随即升起标志的旗子。   黑底白骷髅的海盗旗,骷髅脸上画着两道非常夸张的红胡子。   接着,一个蓄着整齐红须的男人走上甲板,大笑着朝这边打起招呼:“嘿!雷斯!这次你欠我一个大人情呢!”   巴巴罗萨·伊萨克,外号红胡子,是巴巴罗萨这个称号最初的创建者。伊萨克是四兄弟中的老大,已近四十岁了,但狂饮和财富并没有摧毁这副结实矫健的躯体。他头缠白布,腰挎弯刀,耳朵上几个金环闪闪发亮,像个来自异域的苏丹王。   打眼一看,就知道两人出自一个娘胎。同样的宽肩长腿,古铜色皮肤,浓密的红发下是一双精力充沛的蓝眼睛。只要看看伊萨克,就知道十年后的海雷丁什么模样。   两兄弟先是互相瞪了半分钟,接着一个熊抱,使劲力气拍击对方的背脊,好像上面趴着只吸血的小怪物似的。   “好久不见哥哥,已经有七……不,八年没碰面了?我以为你早就变成糟老头子了。”海雷丁笑着说。   “胡说八道!这正是男人最有魅力的年纪呢!”伊萨克狠狠捶了弟弟肩膀一拳,“你还是跟原来一样不管不顾的,大门四敞就敢出去找食。”   “这不正说明我心态比你年轻?”   兄弟二人搭肩离开码头,心中都明白这次有惊无险,前来偷袭的西班牙船被红胡子拦下了。   回到山丘上的白色城堡,海雷丁开了六桶国王都难喝到的好酒招待客人。酒香四溢,两个火一样耀目的男人聚在会客厅里,周围的一切人物都显得灰暗渺小。伊萨克抽了两口水烟,真心实意地称赞弟弟的老窝。接着招招手,让手下牵进来一匹极漂亮的短毛小马。适合散热的皮肤和毛发,这是沙漠民族培育的优秀品种。   “她叫莉莉,最纯正的阿拉伯血统,有人想用一艘全新的巨型舰换我都没舍得出手。”伊萨克爱怜横溢地摸摸小马脖颈,接着期待地四下搜索着,“雷斯,我可爱的侄子们在哪儿呢?他们见到伯父的礼物肯定乐的蹦起来!”   “抽你的烟吧伊萨克,这里没有什么侄子。”海雷丁干脆地道。   “你没儿子?”伊萨克大失所望。呆了片刻,又让手下捧出几个土耳其巧匠打造的首饰盒,从他们的姿势看就知道里面都是满的。   “好吧,侄女也不错。”伊萨克满怀期待的搓着手,似乎在准备给小姑娘们一个热情的挺举转圈。“她们应该都有一头着了火似的漂亮红发吧?”   海雷丁再次摇头,表情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伊萨克的笑容凝结在脸上。   好半天过去,仍没有一个孩子跑出来迎接客人,红胡子渐渐露出绝望神色:“我的老天爷!一个娃儿也没有?你这八年都他妈在干什么?被炮弹打中裤裆了?!”   没等弟弟解释,伊萨克的目光已经游移到海雷丁身后,那个一直默默无言的少年身上。   “难不成、难不成谣言是真的?在土耳其我还当笑话听……”伊萨克难以置信地大吼, “雷斯,你果真喜欢小男孩儿?”   大门砰的一声巨响从背后关上,尼克和一众随从全部被踢出会客室。只隐约传出两个暴怒的男人对吼的余音。海妖、谣言、传遍地中海、断子绝孙……逸出门缝的只言片语让众人面面相觑。尼克跟小马对望一眼,从口袋里掏出个无花果干塞进它嘴里,两只一起溜出去玩了。   兄弟两人用拳头交流了谣言的源头,满地狼藉,良久无果。   伊萨克捡起他那盏包金水烟筒的遗骸,挥臂扔进庭院里,一只灰雀吓得扑棱棱跳出灌木。   “我大孙子都有炮筒高了!老二跟老四一走,你都快三十了,难道不想留下点自己的骨血?我是记得你一直喜欢小孩儿,可当真没想到是这个喜欢法……”   在这个时代,三十岁的男人没有家庭(除了那些穷得连小崽都养不起的穷光蛋),不是身体有问题就是神经有问题。伊萨克一想起弟弟右手边那灰扑扑的小矮个,胡子就随着脸皮抽搐。   “别自顾自的脑补。”海雷丁沉声道,“孩子现在对我是拖累。再说只要有你在,红头发的小崽子不会死光的。你别管我。”   见老拳无用,伊萨克只得放轻声音苦劝起来:“雷斯,你没结过婚,见到什么都想尝尝鲜,我理解。但有女人有孩子的生活是很滋润的,听着,我三老婆的小表妹快到定亲的年纪了,她们家的女人都很会生孩子……”   “够了!”海雷丁一声爆呵,“伊萨克,我只说最后一遍,只要你耳朵没被骆驼毛塞住就好好听清。第一,我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男孩,或者其他什么带把的雄性生物;第二,尼克是个女孩儿,但不是我的,我有自己的女人。”   伊萨克插话:“那你怎么时刻都把她带在身边?”   “因为她是我的冲锋队长!”海雷丁狠狠揉着太阳穴,被这个解释不清的误会搞得心情糟透,“我不想再跟你讨论这件事了,到此为止吧。伊萨克,你这次来不会只为了这件事吧?如果真的如此,我倒要怀疑你是不是假冒的大哥了。”   他紧盯着面前这双跟自己极像的蓝眼睛道:“苏莱曼大帝还好吗?””   红胡子脸上婆婆妈妈的表情瞬间隐去,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和一口野兽般的白牙。“除了有点发福,其他都很健康。雷斯,他也同样问候你。”伊萨克从怀里掏出一卷羊皮纸递给海雷丁,笑道:“我只给侄子们准备了礼物,至于你的,是大帝自己出资。”   这是一张北非人都认得的海岛地图,突尼斯的杰尔巴岛,沟通东西地中海的要道。   “不再无依无靠的四处游荡,跟欧洲列强孤军奋战,奥斯曼帝国能提供给你稳定的一切。”伊萨克说,“有家的滋味很美妙,雷斯,好好想想。”   伊萨克在蜿蜒的走廊里散了会儿步,忽见廊外的泥地上有几个漂亮的小蹄印,便顺着痕迹走进庭院深处。在一个僻静的小角落里,小马莉莉悠然啃着灌木新发的嫩芽。一个少年蹲在旁边,手里拿了根细棍正在戳一只蛤蟆的肚子。每戳一下,那肥胖的蛤蟆就呱呱叫两声,却也不逃走,少年玩得不亦乐乎。   平胸,窄胯,小屁股,怎么看也不像是会生很多崽的女人。   打量一番,伊萨克恼怒地下了定论。   冲锋队长应该是什么样子?像他船上的法利塞,身高两米,膀大腰圆,壮得像头公牛才对嘛。至于女人,那就该凹凸有致,身材火辣……这样两边都不靠谱算怎么回事?!   默默地考虑了一会儿,伊萨克出声说:“在土耳其,诱拐别人的马跟诱拐别人的老婆同罪。”   “我又没拐她,是她自己要跟我来的。”尼克把空空如也的口袋拉来出来展示,“还把我的无花果干吃得渣都不剩。”   “你叫什么名字?”   “尼克。”   “无礼!”伊萨克面色一沉,像个不悦的国王一样凛然怒斥:“孩子,要混海上就应该知道什么是规矩。当一个船长问你话时,你该自觉报上全名!”   “我的全名就是尼克。”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已经感觉到对方的态度不怎么友好。   伊萨克目不转睛的冷冷盯着她,脸色黑沉沉的十分可怕。在红胡子的这种瞪视下,许多在海上混了多年老手也会不自觉的心生寒意。尼克就这么仰着脸,目无表情的回应着他的瞪视。   伊萨克伸出手来,小马莉莉立刻把头凑到他手心磨蹭。他张开五指,貌似轻松的梳理着小马的鬃毛。   “在海上,有许多言论都不可相信。谣言,传说,被无能的手下败将高估过头的冲锋队长……”伊萨克突然毫无预兆的抽出弯刀,雷霆闪电般朝尼克横劈过去。尼克早就心生警惕,此时应变神速,干脆利落的抽出家伙格挡,镰刀在布包里铮的一响。   莉莉轻嘶一声,跑到一旁观望。   “看来海妖的传说并不是完全虚构嘛。”伊萨克一击即撤,把流动着异彩的刀刃收回刀鞘。   “红胡子的外号倒也不是浪得虚名。”尼克硬生生地答。   听到这带着孩子气的回应,伊萨克露出一丝笑容,“雷斯给你多少月例?”   “三十个金币。”尼克老实答。   “我出两倍。”伊萨克拍拍腰间镶金嵌宝的大马士革,“宝刀骏马,好酒美食,跟我回土耳其,你想要什么都有。”   “免了,谢谢。”尼克想也不想,立刻回绝。   “呵呵,对老板这么忠诚?你不爱金子么?”伊萨克饶有兴致地问。   “爱的。不过你大概中途就会把我丢进海里喂鲨鱼。”尼克木然道,“真心给钱的,和答应得好可玩儿完抹嘴就走的,两种人还是有点细微差别。”   像寻找藏宝图中的隐藏秘密一样,伊萨克用探究的目光又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沉沉地道,“看来雷斯没有胡乱挑人。”   “我也没乱挑老板。”尼克认真地说,“船长每个月都按时足额发饷的。”   红胡子放声大笑,宽厚的胸膛随着爽朗笑声一起一伏,那若有若无的敌意就这么消失了。尼克捏镰刀捏的发白的指关节,也慢慢松了下来。   “尼克是吧?喜欢无花果干?”伊萨克笑道,“过来走廊这边坐着,一起吃几块点心,我给你讲个四兄弟的故事。”   四兄弟的故事   在一片湛蓝的海域上,有一个富饶美丽的小岛。岛上住着一户泥瓦匠,生了四个红头发的兄弟……   (尼克:是希腊的莱斯沃斯岛吧?船长就是莱斯沃斯岛出生,我听说那里产的橄榄油和葡萄酒棒呆了,你直接讲巴巴罗萨四兄弟就是了嘛。   伊萨克:你怎么这么聒噪!雷斯难道没教过你,听一个船长讲话时必须保持安静?   尼克:可别的说书人都要求观众烘托气氛的……   伊萨克:那就闭上嘴,只用崇拜的目光看着我!   尼克:哦……)   泥瓦匠家里人口太多,石头一样硬的黑面包都不够吃,但四兄弟却生的一个比一个结实强壮。他们打渔,烧瓦,帮村里的阔佬盖房子,靠自己的双手赚钱糊口。过了好几年,最小的孩子出生了。那是个可爱的红头发小姑娘,家里唯一的女孩儿。   没过两年,泥瓦匠和他老婆就陆续病死了,四兄弟借钱埋葬了父母,成为家里的支柱。其中最有耐心的是老三,所以照料小妹妹的责任就落到他身上。   小姑娘越长越漂亮,脸蛋像苹果,头发跟着了火似的那么红。四个哥哥都是以一顶十的打架好手,村长的儿子也不敢欺负她。她那么活泼好动,常常光着脚乱跑,在沙滩上留下一串串小脚印……   男孩们逐渐长成男子汉,家里的日子也渐渐好过了。四兄弟一起偷偷攒钱,想给妹妹办一份好嫁妆。村里人都说这一家要阔起来,小姑娘才刚十二,就有人上门提亲。   所有人都以为往后的日子会越过越好,谁知道仁慈的主就看不得子民幸福无忧。小岛本来是缠头巾的东方人的地盘,但有一天,一艘载满白皮肤西方人的船来到了岛上。他们砍倒橄榄树,夷平葡萄田,砸毁海边上站立了上千年的老神殿。   没人敢管,他们有火枪,有大炮,在小岛上横行霸道。天下作恶的人从来不少,大家都知道忍忍就能继续过活,连四兄弟也是这么想的。但是有一天……   有一天小姑娘去海边晒渔网,被一个船上的白皮肤无赖盯上。她哭着跑回家,裙子上都是血。四兄弟抄了刀子去理论,可那无赖是船上有头有脸的官老爷,老三当场中了一枪。   再能打,他们也只有四个人。没有枪没有炮,四兄弟知道打不过。小姑娘擦了泪,不肯再让哥哥们去拼命。红头发一家就这样咬着牙从村里搬走了,到另一个岛上过活。   讲到这里,伊萨克就闭口不言了。尼克等了一会儿,问:“这好像不是故事的结局。”   “不是。”伊萨克慢慢地道,“结局是小姑娘死了。才一次,她就染上梅毒。头发掉光,鼻子都烂没了。死的时候,她还没变完声。”   空气跟着沉默了。半晌,尼克问:“那是西班牙人的船吧。”   “没错。”伊萨克不带任何感情的说,“那个无赖就是西班牙任希腊海域的总督助手。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他舒舒服服死于酒后落水。”   尼克深有体会,闷闷地道:“官老爷和有教职的普遍喜欢小孩儿,也不知是为什么。”   伊萨克冷笑一声,“这群混蛋从精神到身体都阳痿,有经验的女人是看不起他们的,他们就欺凌没能力反抗的孩子,从而寻找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尼克想了想,觉得这话确实有那么点道理。   “不过我听水手们讲得故事版本不太一样,他们说得是四兄弟把妹妹献给了海神,才得到无敌的好运和财富。”   “这么说也差不多吧。因为那个病,陆上的不让埋进墓地,我们只能把塞西莉亚火化了洒在海上。一腔子火没地方撒,我们四个用给她攒的嫁妆钱买了条小船,干脆扯开大旗入黑行。”伊萨克叹了口气,颇有些沧桑的样子。“好多年前的事了,如今老二和老四都走了……我本以为雷斯会有很多孩子的,他最喜欢孩子,再聒噪难缠的小娃儿到他手上,都乖得跟小猫一样。”   “真难看出来。”尼克撇撇嘴,“只见过被他鞭子抽过一顿的家伙,跟小猫一样乖。”   红胡子三番四次强调后代问题,尼克还是好心帮自家船长解释了一句:“船长是有女人的,法蒂玛和莉莉丝,她们俩住在后院。”   “这两个名字听起来倒像会生孩子的。”伊萨克满意的点头,接着瞥了尼克一眼,“跟他的女人住一起,你不难受?”   “难受?哦,是挺难受的。”尼克痛苦地摇头,“她们两个简直花钱如流水。我在山下包的女人,不管吃住一个月也就要三枚金币。”   听闻此言,伊萨克张口结舌的盯着这位冲锋队长足足三分钟,最后只挤出一句话。   “不是我耳朵里塞了骆驼毛,就是雷斯的脑子真出问题了。你脱掉裤子让我瞧瞧。”   因为两位红发船长的血缘关系,来自土耳其的船队很容易就被阿尔及尔居民接受了。这群包头巾的海盗纪律严明,有钱又大方,除了不喝酒外,算是客人典范了。   伊萨克一方面积极拉拢兄弟加入奥斯曼势力,一方面求贤若渴,重金收买各种人才。他给弟弟带来了杰尔巴岛的海图,也给别人带来了金子的诱惑。曾有人亲眼看见庭院里的葡萄藤下,伊萨克跟号称西地中海最强的尼克队长讨价还价。红狮子船队薪酬虽高,但强人扎堆,许多海盗自信本事不弱却始终混不出头,见此机会不禁怦然心动。   海盗就是这样薄情逐利的职业,只要不是敌对方,跳槽是常有的事。哥哥在阿尔及尔逗留了半个多月,海雷丁一直大礼相待,在重要问题上却始终没任何表示。船长向来心机深沉手段老辣,心动了人不知是福是祸,不敢付诸行动。   山丘上的白色城堡暗流汹涌,人人都瞪大了眼睛,不放过任何风吹草动。终于有一天午后,三船军械长做例行报告的时候,偶然碰到刚从后院走出来的尼克队长。   全阿尔及尔的人都知道“后院”是指什么地方——红狮子海雷丁的后宫。军械长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尼克睡眼惺忪的打着哈欠,不慌不忙从老板的后院走出来。   “他身上有龙涎香的味儿!龙涎香!”   军械长押了一大口朗姆酒,口沫四溅的说。酒吧里座无虚席,每个人都聚精会神的听这新鲜热辣的八卦。龙涎香的价格谁都知道,比纯金还贵上几倍,城里用得起这香料的女人屈指可数。尼克队长从没有涂香的习惯,从谁身上沾染了香味可想而知。   “我觉得他不敢。那院里怎么说也是船长的女人,再无法无天也该爱惜脖子上这颗脑袋吧!”有人表示了怀疑,接着便有四五个声音附和。   军械长嘿嘿一笑,压低了声音道:“我本来也不信,上去搭讪两句,看见他头发刚梳过,编了根闪亮亮的麻花辫。”   “哦!!……”一片唏嘘之声响起,听众心有灵犀的明白了他的意思。海上的男人们都知道,能把自己收拾干净的光棍非常稀有,梳发结辫这门高级技术(特还是一条漂亮的辫子),只有出自相好之手。   “你们都知道,队长喜欢成熟丰满的女人。我问他干什么去了,他就那么坦然跟我说睡了一会儿,根本不怕别人知道他睡在哪儿!”军械长像吃了鸦片一样双眼放光,露出牙齿上包的贵金属:“照我说,根本不是偷人,是船长默许的!!”   众人面面相觑,震惊莫名,甚至连赌注都忘了下。   “只为了留住海妖?这、这价格出的可太高了!要是我,凭他什么人才也别想睡我老婆!”一个年轻海盗激动的道。   “哈!所以说你现在还是个擦甲板的垫底水手!船长是不一样的人物,他是那种……那种传说故事里讲的,要干大事的人!”军械长形容词匮乏,只挥动着手臂,试图描绘出海雷丁的野望。“这种人总是不一样的,为了留住左右手,让人睡个把老婆算什么?”   被这狠绝强大的手段所震撼,众海盗沉默良久,即惊且叹。一个水手结结巴巴的小声插话:“就、就当这是真的好了。不过,难道你们没听过那个传言,其实队长他根本不是个带把的?”   又是一阵沉默袭来,面对如此复杂深奥的八卦,海盗们明显觉得自己书读太少,脑子不够用了。   尼克带着从法蒂玛身上沾染的龙涎香味道,拖着莉莉丝梳得麻花辫,朝海雷丁的起居室走去。   大海盗们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就是船长出席的重要场合,冲锋队长必须站在他身后相随,既是保镖又是摆谱。自从红胡子哥哥做客阿尔及尔,跟班尼克就必须天天呆在山上听候传唤,下山跟塞拉睡个好觉是想也别想。但她小点子多得很,没几天就找到了新的丰满怀抱。   法蒂玛和莉莉丝很乐意抱着她睡个午觉。只午觉,尼克在心里跟自己说。反正晚上她就回自己的窝,不会搅了船长的私生活。睡了几天,船长也没说什么,于是尼克当做他默许了。   海雷丁见尼克走进来的时候,她就是这么一副坦然神色,和偷溜进他的个人浴室里洗澡一样理所当然的模样。   该死的理所当然。   海雷丁想,换一个家伙敢这么胆大妄为,早八百年就被他沉尸地中海了。想是这么想,但他心中并没真的发火。像受了潮的火药,理所当然点不起硝烟炮火。   “睡的可好?”海雷丁问。   “哦,还不错。”尼克摸摸脑袋,要不是莉莉丝非得把她揪起来梳头,这个闷热的中午会更加舒服。   “你差不多考虑好了吧。”海雷丁瞧着她,直言问道,“伊萨克给你出多少?”   尼克一愣,明白了老板的意思。“两倍。还有马,刀,一栋宅子。”她老实答道。红胡子哥哥这十多天确实起了挖角的心思,态度条件也真诚。   “很不少嘛。大马士革刀和阿拉伯纯血马产地就在土耳其,这方面收藏伊萨克确实比我多。”海雷丁微笑,“心动了?”   尼克点点头,又摇摇头。混了那么久,她很明白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的道理,只不过诱惑仍是诱惑,她没法拒绝更多金子。   海雷丁没再继续问下去。他照例把一些文书和截获的消息递给尼克浏览,让她试着分析利害。午后的这段时间静静流过,当尼克的肚子提醒该吃下午点心的时候,海雷丁收起文件,却没有让她下去的意思。   “今天是发薪水的日子。”他笃定地道,“从入伙到现在,我猜你该有两百多金币的积蓄了,加上战利品,身家五百应该没问题。”   尼克一愣,点点头道:“差不多是这个数。”   一般海盗挥霍成性,很少有能存下积蓄的人。尼克却是十足十的守财奴,一年来除了吃饭穿衣睡觉,从没多花过一个铜子。大件战利品放在塞拉家,钱和宝石则分开藏在几个秘密地点,比如船长的宠物——狮子哈姆的窝下面。   “那你知不知道,这个月一根十米长、能做龙骨的杉木多少钱了?”   尼克茫然摇头,“这个月不知道,去年逛船厂的时候,听工人说好像要十二个金币。现在涨价了?”   海雷丁举起三根手指晃了晃,“这个月,是这个数。”   尼克看着船长的表情,惊呼:“三十?涨了两倍还多?怎么会?!”   “一方面是沿海的成型木材越来越少了,一方面是新大陆运来的财富越来越多,金子不值钱了。”   尼克听闻这一句,好像一声暴雷炸响在耳边,震得脑袋嗡嗡响。在她小小的心目里,这种闪着金灿灿光辉的硬通货代表了世界上的一切价值,绝无贬值的道理。   “金子怎么会不值钱!”   海雷丁摊手:“成才的树就那么多,砍一棵少一棵,别的货物也是一个道理。地中海只能生产这些东西,金银却越来越多。木材和粮食是涨得最厉害的,别的东西也涨了至少三成。我猜你很久没去过市场了吧,地中海的各地货价是每日一翻,有时候一天能涨三次价呢。”   尼克低头咬唇,市场她是常逛,但是从来不买。吃穿住用,船长包的自然不用问,其他塞拉和卡尔都帮她安排妥当,根本不用操心。回想起来,盐炒豆和小鱼干确实涨了两个铜子,只不过她兜里有钱,没在意而已。   “涨了三成……也就是说,本来十个金币能买的东西,现在最少要十三个才能买到对吧。”   “非常正确。”   尼克两眼一黑,只觉得心头被狠插了一根鱼枪似的,呼呼直流血。按照这个算法,没出手的战利品还保值,但她那些老老实实躺在各处的金子,无缘无故就少了三分之一的购买力。即使放高利贷,都赶不上这样的损失!   海雷丁看她眉头紧锁心疼欲死的样子,心头一乐。   “葡萄牙、荷兰、英国、法兰西,如今整个欧洲万帆齐放,都开始向海上掘金,加上奸商操纵,金子会越来越不值钱的。”通货膨胀是整个地中海的普遍现象,海雷丁没有骗人。只不过他举的例子是在阿尔及尔,海盗城市比普通市场表现的更加厉害。   “那怎么办?”尼克大急,这种‘整个欧洲’的趋势显然她无力阻止,尽快想办法个人止损才是正事。   海雷丁终于笑了,笑得十分开心。他不答反问:“你知道现在北非最大的奸商是谁?”   尼克迷茫的摇头。   “是我。”   这天傍晚,尼克走出船长办公室依然头重脚轻。她刚刚做了人生中最大的一笔生意——把所有的积蓄都交给船长。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老板掌握了多么庞大的资源。抢来的船上虽有金银,但最多的,是各地急需的货物。粮食、布匹、建筑材料、矿石、武器、香料、奢侈品……而签了‘友好条约’的国家和地区,每个月都会付给红狮子一笔不菲的保证金。   海雷丁不像曾经那些大海盗,将财宝藏在无人知晓的荒岛上慢慢腐烂。而是依靠着武力和机遇,迅速将阿尔及尔建成了北非最繁荣的交易市场。   每月三个点的起价利息,一年最少百分之三十六,根据通货膨胀的速度,这样至少保底不赔。如果年底生意有盈余,再根据入股比例分红。尼克拿到的条款是非常优厚的,即享受存款的安全,又拿着股东的分红,一下从打工族变成了小股东。   复杂的赚钱公式把尼克跳槽的想法挤到北冰洋。她绞尽脑汁拼命心算,怎么想都觉得收益非常不错。扪心自问,即使阿萨叔叔在身边参谋,也再找不到更划算的生意了。她甚至计划每个月拿到薪水,立刻存到船长的增值宝库中。   带着一颗疲惫但喜悦的脑袋,尼克快乐的跑去吃晚饭。她始终没注意到自己已身无分文,从此以‘股东’之名和红狮子紧紧绑在一起了。   一块手帕   维克多·F·美第奇穿过庭院,朝一排高级船员的临时宿舍走去。   北非午后灼热的太阳和一刻不停的蝉鸣让他心情烦躁,如果不是有事,他是绝不想来这片住满极恶海盗的喧闹地方的,就像从来不进恶臭扑鼻、肮脏拥挤的舱底一样——虽然他是个船医。好在这会儿日头依然很毒,海盗们不是去城里的酒馆买醉,就是找个阴凉避暑,院子里静悄悄的。   来到这片区域位置最好的一间房子前,维克多在木门上发现一个简陋的刀刻标志——一柄长镰刀,知道自己找对了地方。敲了敲门,里面主人只叫了一声进来,却没亲自出来迎接客人。维克多知道这里的主人是毫无礼节可言的,于是自己推门进去,一间典型的海盗住的房子就展现在眼前。   硬板床铺着蓬松的新稻草,木桌上摆着油灯、水杯、擦刀的油布和磨石,一口箱子装着所有家当。只有散落的几张薄纸和羽毛笔显示出主人和别的海盗与众不同的地方。一个灵巧瘦小的身影挂在房梁上,靠臂力不断把自己的身体迅速拉起来。   “139、140、141……”   尼克憋着气,脚下的地板有一圈汗水打湿的区域,衬衫像水洗了一样贴在身上。维克多仰起头,用医生的目光仔细观察这具躯体。跟他自己那种从未拿过重物的细白不同,这身体灵巧紧凑,虽然瘦,但不缺乏力量。每一个部位都被经年累月的艰难生活磨练过,抛弃了没有用处的赘余,剩下最有效率的构造。和坚硬的男人不一样,她是柔韧灵活的,看不出肌肉痕迹的臂膀蕴藏着惊人爆发力。   一艘海盗船上的船员,平均年龄是26岁。但这些年富力强的年轻人,大部分会在两年内命丧黄泉。除了死于战斗意外,海上食物单一造成的营养匮乏、不知节制的大量饮酒、□带来的性病,这些都能把任何一个壮如牛犊的男人毁得像团垃圾。   海盗挥霍着抢来的金钱,也同样挥霍自己的生命。在这样奢侈的团体中,拥有良好作息习惯、坚持锻炼的人凤毛麟角。   维克多首先想到的是船长。这个红头发的家族首先得益于天赋异禀,体魄强壮。海雷丁的酒量深不见底,但很少狂饮,为了保持头脑冷静有效,他一个人时更喜欢咖啡和茶。在女人方面,也是令人惊异的节制,连他这个医生也提不出什么更好的建议。   现在,维克多发现了另一个范例。   “200!!”   尼克轻轻巧巧跳下来,轮圈活动酸痛的手臂,头发湿漉漉的粘在前额上。   维克多从她身上嗅到了一种稀罕的气味。   “你喝酒了?”   “哦,一两杯罗格。”尼克抽了条毛巾蒙在脸上胡乱划了两下,咕咚咕咚灌了一杯子凉水,歪坐在椅子上休息。   维克多皱眉:“告诉你,面部痤疮、疱疹、酒糟鼻都跟饮酒过量有关,不要仗着年轻就糟蹋皮肤,过几年有你哭的!”   “嗨,偶尔罢了,我让酒保掺了不少水呢。”椅子颇高,尼克来回晃腿坐不住,似乎非常兴奋。   “你今天很高兴嘛。”维克多审视着面前的人,尼克黑色的眼瞳闪烁着喜悦,脸颊呈现出酒精和运动共同导致的红晕。“只喝酸枣汁的死神”在阿尔及尔非常有名,维克多知道她并不喜欢喝酒,一定是有什么令她特别振奋的事发生。   “让我猜猜……”左右扫视,维克多从地板上捡起张废纸,上面密密麻麻全是阿拉伯数字。   “年利率36%,200枚一年后是272,两年后就是344。目前月薪30枚,如果从这个月开始每月再存24枚……”他饶有兴致的念下去,还在纸背面看到各种支出项目:“零食,括号,尽量跟船长蹭,括号。”   维克多思索着那些计算复利的算式,片刻后拍手大笑:“哈,我知道了,你卖身给船长了对吧!”   “唔,确切的说我买了船长的股份,这样每年可以增值……”尼克试图解释,却被维克多怜悯的眼神打断:“啧啧啧……我就知道你终究逃不过他魔掌。瞧你那傻样,把自己卖了还乐颠颠帮人数钱~”   “才没有!我仔细算过了,稳赚不赔的!”尼克大声反驳。   “行行,有钱难买你愿意,船长是个多么诚实稳重的生意人,跟他合作多有发展前途啊。”维克多不想解释,镜片后闪烁着意味深长的奸笑:“尼克队长已经是个重要的大人物了呢,可喜可贺!”   尼克被他笑得坐立不安,又想不出哪里不对,只得反问:   “那你都投资到哪儿了?我知道你跟大副薪水相当,也有一份战利品的,加起来可不少呢。”   “我没那么多精力打理这些,所有钱都存在佛罗伦萨的银行,那儿有职业经纪人帮我处理账务投资产业,抵消通货膨胀的损失。”维克多把一本支票簿展示给尼克,“船长一定是用金银过剩什么的哄你把钱给他的吧?也难怪你跳不出红狮子的手掌心,想跟他耍心眼,你还早了一百年。”   尼克被美第奇的印刷族徽镇住了,眼巴巴地盯着这本神奇的小册子:“我在意大利见过有钱人用这种小纸条,随便写几个字就可以当好多钱用呢,阿尔及尔也能通用了?”   “新开的汇兑点。”维克多没再解释,为何北非会出现意大利支行的代表。“既然尼克队长不打算跳槽了,那某人的拜托就算达成目标。”   “怎么,卡尔拜托过你?”   “是啊。”维克多眼前出现那个金发青年忧心忡忡的模样。不愿她去异教徒的领土,但留在北非做海盗,也绝不是什么令人欣喜的道路。无论怎么选择都看不到希望,维克多想象得到一个人背负秘密会带来多大心理负担,青年的脸上不是朝气蓬勃,而是压抑、隐忍、苦闷。   “别理他,他总是有理由喋喋不休。”尼克烦躁地把刘海撩到脑后,显然对话题中的人非常不耐烦。   维克多暗暗摇了摇头。   尼克岔开了话题:“这么说你也不打算跳槽?我听说红胡子花了很大力气去挖你墙角呢。”   “哈,用一秒钟考虑我就拒绝了。”   “怎么,难道你也讨厌土耳其人?”   “我只是讨厌红胡子的卫生习惯罢了。”维克多厌恶地皱眉,“胡须是细菌滋生的天堂,一群从船长到大厨都蓄须的男人对我来说就是地狱。”   尼克不可置否,在这个有着变态洁癖的医生眼里,地球表面称得上干净的东西也没几样。   “好吧,那你来我这儿是检查卫生?”   “可笑!”维克多扬起他弧线优美而光洁的下巴指向门口,以与生俱来的口吻命令:“换件衣服,我要去市场采购药物,你跟着我拎包。他上下打量了湿透的尼克一番,视线在她胸口特别停留了一下,刻薄地道:   “顺便给队长大人买件里面穿的小背心。”   维克多医生实际上是个极其注重私人空间、喜欢独处的人,但同时,他也是个怕痛惜命的家伙。自从年初在市场被刺事件发生后,他每次出门采购都会叫一两个保镖跟着拎包,伤好了以后习惯依然不改。而拎包的苦力,通常都是某个“被猩猩养大的小混蛋”。   尼克不在乎拎包,因为跟维克多斗嘴很有趣,把他气得风度全无的乱跳更有趣。特别是这位贵族出身的船医生活品质一流,有机会蹭到高级餐点和波尔多葡萄酒可不是一般的惬意。   本着能花一个子儿能搞定的事就绝不掏第二枚的原则,在成衣店的柜台前,尼克很无耻的把口袋从裤子里彻底翻了出来——一块手帕,一点饼干渣,几枚瓜子壳,其余什么都没有。维克多当场就有胸闷呕血的前兆,恨恨地掏出钱袋,付了三件丝质内衣、三件细棉内衣的账单。   出了成衣店,维克多压着嗓子咬牙切齿问:“难道你一开始就打算让我来付你的内衣钱?”   尼克很无辜的眨眨眼:“咦,为女士付账不是绅士风度么。再说我又没有要买,是你硬拉着我来的。你知道嘛,什么紧身内衣的我最讨厌了。”   “这么说来,你白拿了东西还是受委屈了?”维克多脑门上青筋乱跳。   “呦,太客气了。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份上,我才勉为其难收下的。”火热的天气多穿一件背心是不怎么舒服,但占了便宜的尼克觉得心底舒服。她自以为聪明的教导医生:   “再说了,你可以把账单的品名改成药品,找船长一起报销嘛。”   维克多没想到一个青春期少女的人品居然会无耻到如此没有下限,无力到连白眼都不想翻了。好在他也不是缺钱的人物,不会计较那么点意外花销。   “我倒想问问,你究竟自己花钱买过什么?”   “很多啊,在船上刷牙用的细盐,洗头发的皂角,替换的衬衫裤子腰带,还有倒霉的时候用得棉布棉花,哪一样不要花钱?”   “这些都是卡尔替你准备好的,我是问你亲自破费的东西。”   “我每个月发了薪水都先给他一个银币买日用品,还不叫我掏钱?”尼克疑惑。   “原来如此。”维克多叹了口气,深深凝视着她:“卡尔把你照顾的太好了,从去年他出现开始,你就没自己去跟商贩们讨价还价过了吧。一个银币去年是够了,可难道船长没告诉你,如今的阿尔及尔一根草棒都天天涨价么?”   “这……”   “再说你自己都买最差的,卡尔给你准备的都是一等货,我可不记得你去年有带手帕的习惯,那可是很高级的料子。”   尼克下意识的摸了摸口袋里的那块叠成四方形的柔软织物。发迹以前,她连条完好无损的内裤都没有,哪里有使用手帕的奢侈想法。入了伙,她又忙于存钱,长久不用的东西当然没有考虑到预算中。直到卡尔出现,以仆人的名义把她所有日常生活包揽下来,这些手帕就神奇的出现在换洗衣服的口袋里了。   “这家伙入伙有薪水之前,我曾几次看见他汗流浃背的在码头打工。老实说,我向来鄙视只吹不干的人。他的行为虽然不能证明他的信仰是正确的,但至少证明了那并不虚伪。”维克多说。   尼克垂首走路,一种莫名情绪悄然袭上心头。   “原来……”   原来不是我雇佣了他,反倒是他一直在倒贴我。   “我明白你们两个价值观截然不同,不过在这世界上能遇到一个真心为你着想的人着实不易。”维克多淡淡地道,“所以就算你讨厌他,永远不可能接受他,但至少不要太无情。”   伊萨克在阿尔及尔渡过了最热的一个月份,却最终没把倔强的弟弟和他“忠诚”的冲锋队长挖回土耳其。海雷丁礼貌地谢绝了苏莱曼大帝的橄榄枝,并送上厚礼一份表示并无敌意,只是时候未到,需要更多时间考虑。   站在阿尔及尔码头上,即将离去的伊萨克颇有些怅然。瞅瞅面无表情的尼克,心想这个孩子虽然不肯走,但还算蛮忠诚的,他清清嗓子,忍住针扎似的心痛感觉对她道:   “雷斯没有儿子,但莉莉总是晕船,我实在舍不得再折腾那马一趟了……”   尼克听得机巧,双目噌得放出亮光来,不等伊萨克说完,就一个大鞠躬高声谢道:   “谢谢大哥!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几百多个弟兄站在周围大眼瞪小眼的看着,话已落地,红胡子价值连城的宝马就“被”送给了这个顺杆爬的家伙。伊萨克面皮抽动,好险没一口气噎住。   “谁是你大哥啊小混蛋!!啊?!”   海雷丁放声大笑,倒有两分得意的意思:“知道了吧哥哥,你真要带她走,小心上不了岸就被气死。”   伊萨克哼了两声,顺了顺气,决定把风度维持到最后。   “算了,再不走风向就变了。”他捶了兄弟的肩膀一下,遗憾地道,“你这家伙从来不会乖乖听我说话,我本以为从此就能和你并肩作战了。”   “我们一直在并肩作战。”海雷丁平视着这张跟自己极像的古铜色脸庞,正色道:   “你是我唯一的哥哥。”   巴巴罗萨·海雷丁面对繁荣强盛的奥斯曼帝国的招安,并没有受宠若惊的立刻接受。两头上翘的土耳其帆船驶离阿尔及尔,稍有些政治敏感性的人已经明白,这个男人的气量不会让他仅仅偏安一角做个海盗头子。   另一方面,尼克对“写几个字就值大钱的神奇纸条”非常感兴趣,海雷丁耐心给她讲解了金融世界和信用体系,却没给她任何反悔撤资的借口。   海雷丁:“听懂没有?”   尼克:“……报告船长,有听没有懂。”   海雷丁:“算了,反正最近没事,我带你去亲自瞧一瞧。”   尼克:“亲自……你的意思是去意大利?”   海雷丁:“没错,去意大利。”   佛罗伦萨   意大利,欧洲文明的启明星、圣彼得的埋骨之地、文艺复兴的源头……拥有荣耀历史的意大利却不是一个强大的国家,只是由众多小城邦构成的松散体系。靴子形状的亚平宁半岛上,威尼斯、、米兰、那不勒斯和教皇国盟约与战争交替,各自独立又相互联系。   既然要参观金融体系,那目的地只有一个——地中海沿岸金融业最发达的城市,佛罗伦萨。   这一次红狮子没有大张旗鼓的登陆,将船只停泊在隐蔽的港口,海雷丁带了正副队长和船医就出发了。下船的时候,维克多再次差点掉进舷梯和小船之间的海水里。虽然他已在海盗船工作了三年,但依然没有沾染到一丁点水手的利落身手,总会在每一个可能的地方尝试落水。   “下次你洗脸的时候,我会看着你不被脸盆淹死的。”尼克及时抓住了船医的胳膊,但却因为这句话换来一连串“发育不良”的恶毒诅咒。   几个人扮作商人,乘马车向沿岸繁华区进发。连绵起伏的红色屋顶在蓝天白云映衬下格外美丽,这个城市的繁荣是靠羊毛和纺织业支撑的,几乎每一扇绿色百叶窗后,都有一双让纺车亢亢作响的巧手。   尼克曾在意大利流浪过多年,佛罗伦萨可以说是故地重游了。马车经过繁忙的港口,船上富裕的乘客将铜板打着水漂扔进海里,逗弄得岸上穷困的孩子们纷纷跳水打捞。   “这地方的人行为还是这么恶劣。”维克多带着一顶能遮住脸的宽沿帽子,从马车窗口刻薄地盯着那些哈哈大笑的水手,“每年都要淹死好几个,应该判他们诱导杀人才对。”   这一幕对尼克来说也是很熟悉的画面了,只不过习以为常,根本没有什么愤怒情绪。只郁郁说了一句:“水性好的捞一天收入很不错的,可惜我不会游泳。”   维克多白了她一眼:“你就这点志气了。”   卡尔不敢想象,会羡慕捞硬币收入的尼克当年过的是怎样的生活,一时连话都说不出。   “你简直像只眼巴巴盯着骨头的小狗。”海雷丁说,掏出一袋西班牙双柱银币丢给尼克:“一会儿下车你也去扔,要扔到那群自以为是的家伙面前哦。”   尼克捏着袋子,估量至少有二十枚,她迅速把银币收进口袋,正色道:“船长,我才不和他们一般见识。”   海雷丁笑吟吟的看着她:“别独吞了,这是你们几个共用的。佛罗伦萨的各地货色是地中海最全的,今天办完事就解散,想要什么自己去买吧。”   尼克欢喜极了,急切地朝窗口外连成片的繁华商铺望去,那是她原来连门都进不去的地方。她自己、维克多、卡尔三个人,每个人能分七枚银币,这可是很豪华的一笔差旅购物费了。   “维克多,你是本地人吧?有什么价廉物美的好东西推荐?”   “价廉物美的没见过,一分钱一分货才是这里的规矩。”   维克多似乎对‘本地人’几个字特别敏感,又把帽檐往下拉了拉。   “别的你也不舍得,去买条好毛毯吧,保暖耐用,佛罗伦萨最拿得出手的产品就是这个了。”   由于巨贾贵族聚居,佛罗伦萨的奢侈品市场琳琅满目,出产的纺织品和羊毛制品也是以高档货为主,上色都使用极其珍贵的染料,鲜艳的颜色历久弥新。   “毛毯啊……”尼克摸着口袋里的贵金属,眼睛里直接写着跃跃欲试。   车里的众人看着尼克兴奋的样子,竟也有些游兴了。   终于来到城市中心区域,下了马车的第一件事不是找旅馆,而是兑换货币。   佛罗伦萨发行的“弗罗林”金币是整个欧洲货币的前身,通行的地区非常多。城市里到处都有银行设立的兑换点,在热闹的街市上一张桌子、一条板凳、一个办事员,就能够办理西班牙、葡萄牙、法国、英国、荷兰、奥斯曼土耳其、埃及等地区十多种货币的汇兑业务。   一行人隐藏身份,一边在办事点桌前排队等待办理业务,一边四处打量这座城市的风貌。   尼克出神的思虑着属于她的那笔购物款,冷不丁一个刺耳的声音压过鼎沸人声,高叫:   “抓小偷!!有人偷我钱包!!”   人群接着混乱了,尼克一声不吭拔腿狂奔,毫无目的的逃了半条街,才反应过来抓得不是自己,讪讪地摸着鼻子走回来:   “好久不干这行了,有点神经敏感……”   海雷丁叹了一句:“有时候我真不想承认,带着你确实很掉价。”   维克多则背转身去,假装根本不认识她。   卡尔为了转移尼克的尴尬,发声提问:“这些办事点如此简陋,桌上都是黄白货币,却连个保卫都没有,办事员只顾埋头书写账册,难道不会有安全问题?”   “才不会,他们都是美第奇家的。”尼克很肯定的回答,“就算那个办事员内急去厕所,回来的时候,桌上一个铜板也不会少。”   看到卡尔疑惑的表情,维克多解释:“美第奇就是本地最大的恶势力、黑社会呀。”   维克多出身的这个庞大家族虽有大贵族做派,但其实并无欧洲贵族血统。他们是从黑社会发家的银行家,用金钱、武力和威胁控制了这个城市长达三百年。   海雷丁低声叙述当年轶事:“三十多年前,美第奇的族长“豪华者洛伦佐”和他弟弟被竞争对手在教堂袭击,弟弟当场身亡,洛伦佐躲到圣器储藏室逃得一命。第二天美第奇家反攻,把对手银行家帕齐家族灭了满门,连他们支持的大主教也难逃一死,整个佛罗伦萨大街小巷到处都是断肢残尸,全部男性成员只有一个跟美第奇家族联姻的男人活了下来。”   卡尔震惊:“什么?!难道市民就默默容忍了这种暴行?!凶手有罪,但也应该经过审判吧?”   “你高估了市民的品格啦。”维克多笑起来,“实际上美第奇在佛罗伦萨其实是备受尊敬的,参与这次行动的复仇者很多都是普通市民。公开绞刑的时候围观群众无不高喊“绞死他们!”帕齐本人则被开膛破腹吊在市政厅外。洛伦佐雇了波提切利把一切画了下来,连我的老师达芬奇也参与了创作。如果你想参观一下当年的场景,这幅画现在就在市政厅挂着。”   卡尔震惊的一句话都说不出,尼克做了总结性陈述:“所以道上规矩,宁肯偷上帝的,这张桌上的东西打断手都不能碰。”   就算用金子把尼克砸晕,她也知道来佛罗伦萨不可能只为了观光。维克多是很讨厌炎热天气出门的,能在八月天让他带着宽沿帽子穿斗篷晒太阳,只可能是特殊任务。   果不其然,一行人在酒店落脚不久,就有一辆奢华低调的黑色马车停在了外面。一个背挺得笔直的中年管家对维克多恭恭敬敬的鞠躬,叫了一声:“小少爷。”船医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上了马车,他布满刻薄嘲讽的丰富表情隐去了,换上了一张冷漠的像面具的脸。   “先说明白,我只是分家的人,也没有继承权,这次只负责牵线搭桥,办成办不成都不是我的责任。”   海雷丁颌首,用沉稳的声音安慰道:“不要紧张,你只是来办事,不是回家探亲。”   “哼……这地方,总是让我不舒服。”   过了一会儿,向来很少问任务内容的尼克突然开口:“船长?你要在美第奇家的银行存钱吗?”   “如果运气好,我更希望能向洛伦佐弄些钱,比如卖给他些东西。”海雷丁含混的说。他指的是三十年前那位洛伦佐的孙子,人称洛伦佐二世,是现任美第奇家族的家主,佛罗伦萨的实际统治者。   “怎么,有问题?”   尼克没回答,只下意识的伸手攥住布包里面的镰刀,刚到佛罗伦萨的兴奋放松一扫而光。   “没什么问题。不过如果船长你想抢银行,我要先做点心理准备。”   在意大利混过多年的尼克很清楚“美第奇”代表的含义,比起强权政府,这个类似黑手党的家族更加不择手段、残忍暴力。   “只凭我们三个人,能顺利脱身就很不容易了。”   卡尔握紧剑柄,思索在最恶劣的情况下让尼克平安逃脱的办法,车厢里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过了很久(又或许只过了两三分钟),船医突然发现了尼克话中的破绽:   “喂小混蛋,为什么是‘只凭我们三个人’?”   尼克掰着手指头算给他听:“船长,我自己,卡尔,三个没错啊。”   “那我呢?”   “你嘛……”尼克目无表情的打量着瘦弱的船医:“你的战斗力约等于零,所以就不用算进去了。”   维克多:“!!!”   车厢里突然传出吵闹的声响,维克多愤怒的声音拔得极高,车厢更随之摇来晃去。   海雷丁只是笑着观望这场混战,等卡尔把尼克困在怀里,维克多把凌乱的衬衫和帽子整理好后,紧张的气氛已经荡然无存了。   “如果是我,我不会白费功夫来谈什么友好约定的。”维克多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终于忍不住向海雷丁道:“现任的美第奇家主是三年前西班牙军队扶持上位的,而且他是教皇利奥十世的亲侄子,船长你跟这两边的关系可都‘友好融洽’的很呐!”   “谢谢,我很清楚自己的人际关系。”海雷丁笑着说,“但同时,美第奇跟土耳其的关系也非常好。奥斯曼帝国是佛罗伦萨商业贸易最重要的客户,从这一点看,美第奇其实没什么政治立场,只不过是金钱最高主义。所以我想来碰碰运气,失败了也没什么损失。再说,你不是已经向家里连续写了不少友好信件么。”   “那是船长你强加给我的不合理工作!”维克多极其不满地道,“你什么时候能放弃这种暧昧的外交方式?谁都不投靠,谁也不亲近,这样很有意思吗?”   “有意思的很!”海雷丁的蓝眼熠熠生辉,洋溢着无所不能的自信,“这一行就是险中求富贵。要是图安稳,我不如在北非买上几百亩果园当个土地主!”   “可暧昧外交是双刃剑,虽然可能得到最大利益,但任何人都可能反目成仇!”   “这不是很刺激吗?”海雷丁反问,接着笑言,“跟追求女人的道理是一样,只有当她跟所有人都若即若离,不温不火的时候,你才会最在乎她,为之付出最大的精力和金钱。”   维克多一时失语,海雷丁看向尼克,她一言不发,紧紧盯着自己,似乎听得很认真。   “听懂什么了?来说一说。”海雷丁问。   “恩,首先我赞成果园、土地主的想法。”尼克严肃地发表了自己的读后感,“还有获得最大金钱的交往方式。”   “什么方式?!”   “就是船长你说的,跟所有人都睡,这样所有人都愿意付出最多的钱!”   海雷丁张了张嘴,痛苦地消化了这句话的含义。   “不,不对,我说的是‘若即若离,不温不火’,你听不懂这两个短句吗?不是睡!是暧昧!”   尼克睁圆了眼睛,显然很有点困惑:“不是睡觉……那就是谈谈价钱了,然后还要在餐桌下踩靴子对吗?”   维克多已经笑趴在座椅上直不起腰,卡尔则面红耳赤恳求船长不要再继续这个话题。海雷丁终于回忆起带孩子的一大法则:不要在小孩面前谈论不合宜的话题,他们会歪曲一切。   马车里不时传出夹杂着争吵、笑声、辩驳的动静,坐在外面的管家轻轻挥动马鞭,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少爷,好像找到了让他开心的伙伴呢。   毒蛇洛伦佐   会面被安排在美第奇家族的大本营——美第奇宫。这是一座罗马风格的高大建筑,粗石累就的基座像中世纪堡垒一样坚固,城墙上巨大的家徽炫耀着一族荣耀:金色盾牌上缀有6个深红色的球,代表支撑美第奇家族的六大产业:银行业,羊毛加工,洗染业,药品,丝绸进出口,和工艺品制作。   马车停在侧门,一行人由中年管家带领进入,从不引人注目的小道步行前往主宅。以一次秘密拜访来说,这样的接待规格似乎很正常。但维克多知道,这不过是擅长攻心战的家主在自己这个分家嫡子面前强调正统的手段。   花园里游荡着许多面目凶恶的男人,他们衣着华丽,但气质明显不是什么彬彬有礼的贵族。他们不言不语盯着来访者,眼神里透漏出□裸的恐吓。可惜这对红狮子一行没有任何影响,海盗大本营显然比这里更具有威胁。   主宅的大门两侧分别立着五六个彪形大汉,用上流社会通行的态度鞠躬行礼——动作礼貌眼神傲慢,为首的男人向海雷丁道:   “尊贵的客人,为了表示对主人的敬意,请把您的武器留在这里,我们会非常仔细地为您保管。”   尼克和卡尔对视一眼,两人都发现这些男人昂贵的外袍下内藏乾坤。   海雷丁一笑,毫不犹豫的抽出腰中大马士革刀,放在旁人手中的托盘里。他朝手下使了个眼色,尼克马上放下镰刀,卡尔解下双剑。这间大屋不缺少武器,以他们三个人的身手来说,在别人手上和在自己手上区别不大。   “冒犯了,我还要对各位做一点特别检查。”男人收起刀剑,示意众人他要搜身。   卡尔刚要开口,海雷丁摆手让他安静,接着张开宽阔的臂膀,很大方的让对方搜了一遍。   接着是卡尔,到船医的时候,搜身者被这个同样姓美第奇的青年瞪了回去,他的目标转移到尼克。   “噢!这一个可不行。”   没等卡尔爆发,海雷丁便伸臂把尼克揽到自己怀里,用饱含暧昧、但又绝不容质疑的口气拒绝:“能碰他身体的只有我。主人也应当对客人展示相当的敬意才对吧。”   海雷丁霸道的气势和盛名让男人不敢强行,他犹豫着打量了尼克一番,这是个白皙清秀的少年,看起来根本没有任何攻击性。大概只是暖床的孩子。男人想。   “好吧,对待和气的客人,我们向来是很慷慨大度的。请各位跟我来。”   于是“毫无攻击性”的尼克就保留了靴子里两把匕首,顺利进入了美第奇族长的住处。   稀世的艺术品像普通摆设一样布满大厅和走廊,马萨乔、波提切利、拉斐尔、米开朗基罗等如雷贯耳的艺术家,都以曾为这个家族服务过而自豪。   铺着猩红地毯、宽阔壮丽的阶梯上,一个青年朝众人张开了手臂。   “欢迎!尊贵的客人们。我亲爱的弟弟,好久不见!”   青年以异常优雅的步态走下阶梯,夸张的拥抱了维克多。船医在他的脸颊贴到自己脸上时,厌恶地浑身僵硬。他不着痕迹地推开对方,冷冷道:“好久不见,皮耶罗‘堂兄’。”   “还是这么冷淡,我的冰山美人。”洛伦佐二世笑嘻嘻的望着这位被自己亲自除籍赶出佛罗伦萨的堂弟,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公平的说,洛伦佐·皮耶罗·德·美第奇是个相当俊美的青年。他的年龄和长相都和维克多非常相近:灰头发,过于惨白的皮肤,神经质的淡色瞳孔,优雅而消瘦的身形。只不过他没有眼镜遮拦的眼神,给人以截然不同的感受。   维克多只是冷淡倨傲,而洛伦佐,则像一条在黑暗中观察猎物的毒蛇,阴森森的透骨恶意让人不寒而栗。他“热情”的打着招呼,用这种目光一一打量众人。   海雷丁纹风不动,依旧笑得春风和睦;卡尔紧皱眉头,不愿应答;而尼克,在被这目光扫到时,觉得像有毒蛇的芯子舔过脖颈。   她居然抖了一下。   尼克并没有见过洛伦佐。可拥有类似眼神的人都出奇的残忍恶毒,尼克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但身体痛苦的记忆让她忍不住瑟缩了。   海雷丁几乎是立刻发现了这个情况,所以当洛伦佐邀请众人到会客室详谈时,他故意用爱宠的口气吩咐尼克:“小东西,你就留在外面吧,参观美第奇宫的机会可是千载难逢呢。”   尼克点头应了。她知道自己刚刚的表现可能会成为海雷丁的破绽,索性留在外面望风,以备不测。   洛伦佐很大度的让管家带着尼克游览,随后便消失在会客厅华丽的大门后面。   “主人非常喜欢关于女性的艺术形象,所以收集了很多肖像作品。像这一副拉斐尔的《花园圣母》……”管家尽职尽责的介绍着,尼克却一点也没仔细听。她一边敷衍地在会客厅周围闲逛,一边从窗口向下观望道路和地形。   “……我很高兴,小少爷看起来过得非常开心。”在一个僻静的角落,管家突然在长篇大论的解说词后低声说了这么一句。   “什么开心?”尼克没听明白,勉强拉回精神询问。   “我是说维克多少爷。”管家温和地笑道,“我曾经有幸为他服务过很多年。”   “哦你说医生。”尼克恍然,接着含糊其辞的说,“大概吧。” 他刻薄人时看起来确实很开心。   “少爷小时候是个善良温柔的孩子,他还会爬树把落在地上的小鸟送回巢呢。”管家回忆着,流露出感慨的神情,“不过他跟别的美第奇不一样,所以没少吃亏。对家族生意也没兴趣,一直落落寡合的。”   “那是因为他有别的爱好……”尼克小声说。切死人的爱好。   “今天见到他在马车里这样放松,我实在很欣慰。谢谢你们。”   尼克终于有兴趣跟这位大叔多聊两句了,可这时两人转过了角落,管家立刻恢复了肃然的迎宾表情,好像根本没发生过交谈一样继续他的艺术品讲解。   “这副《白袍女战神》是一位无名画家的作品,但由于手法和题材都很独特,所以主人还是比较看重的。”   “女战神啊……”尼克把注意力放到画上,上下打量了两眼。   画中是个穿白色战袍的欧洲女子,面容已不年轻。她手持长枪,眼神坚定,血染风采中带着不同寻常的英武霸气。背景是灰暗残破的城墙,只有在远处的山脊上,有一座用红石砌筑的恢弘宫殿,和女子的白袍遥相辉映。   “画作没有署名,也没有记录主人公是谁。但背景的红色宫殿,一般认为是西班牙格拉纳达的“红宫”,摩尔人在欧洲大陆的最后一个据点。”   “所以,这就是当年攻打格拉纳达城的景象了?”   “是的,根据白色战袍和红色宫殿的提示,这位女性应该是卡斯蒂利亚的伊莎贝拉女王。三十年前她亲自率领十万将士攻打格拉纳达,并在城外发誓,不能收复祖国失地永不脱下战袍,最终统一西班牙,成就一代霸业。”   尼克对西班牙并无好感,但这位女王赫赫有名的事迹欧洲妇孺皆知,她戎马一生,难得行为举止毫无污点,堪称基督世界绝对完美的典范,只可惜死得早,儿女的生活都很不幸。   就在此时,一匹快马四蹄纷飞冲进宫殿中间的庭院,骑手身手利落地滚下马鞍,朝大宅一路小跑过来。管家微乎其微的皱了下眉,道了一声失礼,大步流星走到中庭,那个穿有美第奇族徽袍子的骑手一边附在管家耳畔急急说着什么,一边朝会客厅指指点点。   尼克跑到会客室门前急促的敲了两下门,不等里面的人允许就从打开条门缝挤了进去。   黑道间的商谈是极其忌讳被打搅的,不相关的小事弄不好就会变成一场血拼。尼克突然闯入,红狮子一行立刻知道有事发生。   “怎么,这么快就玩儿烦了?”海雷丁关怀的询问尼克,眼睛却紧盯洛伦佐,卡尔则缓步移到挡住大门的位置。   尼克貌似天真的抱怨:“没意思,有人骑马跑来跑去的,吵得很。”   洛伦佐制止了背后几个副手掏武器,他知道不立刻解决这件事会很麻烦,于是展开双臂,将空空的手掌面相客人,做出无害承诺:“各位千万不要多想,买卖不成仁义在,跟红狮子翻脸对我没有好处。”   他坐在原位,让副手出去询问状况。管家很快就跟过来了,见到这幅剑拔弩张的场面,立刻向洛伦佐汇报:“主人,东南的‘那一位’突然来访。”   “是这样啊。”洛伦佐拍了拍手,轻松地道,“原来是个亲戚来看望我,跟各位没关系的。”   “东南的‘那一位’啊……”海雷丁语含深意地笑道,“还真是位尊贵的客人,看来我们要先避嫌告辞了。”   佛罗伦萨的东南正是教皇国,从梵蒂冈来访的‘美第奇’亲戚,想来也只有洛伦佐的亲叔叔,现任教皇利奥十世了。   洛伦佐笑嘻嘻的来了个默认,“今天真是不巧,我本想留各位在这里用晚餐的。不过这位亲戚和船长您有点过节,还是不要直接见面的好。”   红狮子曾抢了利奥十世两艘载满金银宝物的大船,可不是‘一点过节’就能形容教皇的愤怒。无巧不成书,两个人偏偏在佛罗伦萨碰了头。海雷丁从善如流的起身告辞,洛伦佐向不能送客人出门表示抱歉。他笑意盈然地再次拥抱了维克多,借着贴面的机会在堂弟耳畔轻言:   “这么快就要走了,这些年我真是好想你啊……”   船医的瞳孔嗖然缩紧,汗毛直竖。但他早已不是三年前未经历练的贵族青年,只冷淡的推开了家主的手:“告辞了皮耶罗,我也会想念你的。”   一行人从偏廊走出,海雷丁特意放慢脚步,装作欣赏艺术品的样子走走停停。没过多久,一辆浅金色的华丽马车便驶入中庭,洛伦佐亲自出门迎接。海雷丁四人藏在窗后,看美第奇的家主跪在一个穿红袍的中年男子的面前,低头亲吻此人的手背。   “papa……”   尼克看见了洛伦佐的唇语。   利奥是洛伦佐的亲叔叔,但他手指圣戒上皇冠下交叉的钥匙,代表天上与地下一切的威权。洛伦佐亲吻着戒指,使用了所有人对圣座的尊称——我父。   会面就这样仓促结束了,如果说彻底失败是零,完全成功是十,那么海雷丁今天拿到了五分。   他的目的是跟美第奇签订正式合作条约:佛罗伦萨提供安全的停泊口岸和销赃途径,红狮子承诺不动这里过往船只。但洛伦佐却不想冒太大风险——虽然海盗的生意非常有利可图,但政治上的危险却让他却步。公开跟西班牙与教皇国的敌人签约,可不是什么安稳的生意。   “真不巧,也遇到一个喜欢玩暧昧外交的家伙。”海雷丁自嘲,“不过好歹他喜欢赚钱,所以暗地里的合作机会还是有的。问题是,圣座大人来找侄儿干什么呢?”   “反正不会是来给毒蛇传教。”维克多冷冷地道,“送皮耶罗下地狱我倒是赞成,不过叔叔却不一定同意,他们俩根本是一丘之貉,比亲父子还像。”   “这家伙小时候肯定总欺负你是吧。”尼克同情的看着船医,“管家都告诉我了,温柔善良的小少爷,还喜欢送小鸟回家呢。”   平时阴损刻薄的船医居然有这样的童年,海雷丁和卡尔同时放声大笑。   “你!!塞巴斯蒂安这个混蛋……”   维克多大窘,愤怒的浑身哆嗦,耳朵脖子都涨红了。尼克见势头不对,没等海雷丁发出解散指令就蹭蹭跑出十丈远,摆了摆手,只余一句话在背后飘散:“船长,我去买毛毯了!”接着窜进小巷,消失无踪。   她用尽力气拼命奔跑着,唯恐被同伴看出异样,因克制不住的兴奋和恐惧全身颤抖。   刚刚在美第奇宫,教皇的同行者相继步下马车,只有短暂一瞥,尼克在其中看到了一双令她刻骨铭心的眼睛。   吞噬一切幸福与回忆的毒蛇。   傍晚时分,佛罗伦萨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而且瞧那厚重的灰色云层,怕是要越下越大。卡尔急得在酒店来回转圈,尼克还没回来,而她绝不是那种因为下雨就会破财买伞的人物。   天边隐隐传出雷声,卡尔终于等不下去,说了句“我去接她”就冲进雨中。   维克多悠闲地喝着红茶,无奈道:“小混蛋是不舍得买伞,可她难道不会找个地方躲雨么?”   海雷丁没有搭腔,盯着阴沉沉的窗外,搜索鹰、信鸽、或者其他飞禽的踪影。他在等待教皇国的消息。   卡尔不认得附近地形,只能在几条去酒店的必经之路上来回踱步,路人行色匆匆的小跑回家,他焦急的搜寻着,却没发现想见的人。直等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一个小小的人影才出现在拐角,在橱窗煤油灯照射下拖出一条禹禹独行的影子。   卡尔撑着伞迎过去,见尼克浑身湿透,背着一卷油布包的东西低头走路。   “怎么才回来!还走得这么慢!”卡尔心疼的把伞全罩过去,不顾雨点把自己的金发打湿。   尼克茫然抬头看了看他,才认出是她的巡回犬。   “我去买毯子了么。而且跑得快也一样是淋湿,不如慢慢走省些力气。”   卡尔见她没精打采,问:“怎么不高兴?跟人打架了吗?”   “没,就是没想到毛毯这么贵。”尼克敷衍着,低头蹭到卡尔身边,“我们回去吧。”   接人的和被接的,两个人回到酒店全都湿透了,被维克多好一顿嘲笑。他扔过来两条毛巾给二人擦头发,伸手拆开尼克的油布卷:“让我瞧瞧你买了什么好货。”   包裹里一条深红色波斯花纹的大毛毯,厚重柔软,手感非常不错。但维克多扯起两角一抖,却发现花纹从中截断——这根本就是半张毯子。   维克多一愣,立刻明白了个中因由。佛罗伦萨的羊毛制品工会对产品品质有着极高的要求,染色不当、花纹斜乱的毛毯,宁肯剪断了处理给小贩也绝不混入订单品中。这种残缺的瑕疵毛毯价格低廉,是穷人首选。   船医气愤的大吼:“你吝啬的简直没救了!!船长给你的钱绝对够用的,省下来难道都藏进老鼠洞?!”   尼克摸摸鼻子,稍有一点不好意思:“这半张也很好啊,又厚又暖,价钱只有成品的十分之一。再说我长得小,完全够用的。”   “你来一趟佛罗伦萨就为了买这种贱价处理的地摊货?还不够丢人现眼的!”   “反正自己屋里用,又没人看见,而且船上的人都盖配给毛毯呢……”   “混蛋,你的出息就只有跟那群连换洗衬衫都没有的家伙比较吗?”   卡尔听着维克多反复奚落尼克,一言不发的紧紧攥着毛巾,指甲都掐进手掌,最后终于忍不住一声暴呵:“不要说了!要不是、要不是……她本用得上最好的!!”   船医顿时住口。半晌嘴唇翕动了两下,只说出一句“抱歉”,闪身进了里屋。   尼克看着突然发火的卡尔,莫名其妙:“你怎么啦。”   卡尔愣愣的望着主人,眼睛突然就红了。她穿着男装,落汤鸡一样冒雨步行。没有马车,没有仆人,在这个物欲横流的城市,连毯子都舍不得买整张。   “对不起……”卡尔痛苦地低下头,“是我的错,我会向医生道歉的。”接着走出房间。   两个人都离去了。雷声滚滚,海雷丁沉默的望着窗外雨幕。   风暴降至。   追踪   一场不知来自何方的风暴猛烈袭击了地中海沿岸,整个意大利陷入遮天蔽日的疾风骤雨。   与此同时,神圣罗马帝国的马克西皇帝病逝的消息渐渐传开,争夺皇位的风暴也将整个欧洲拉入未知的境界。   最有竞争性的继承人只有两个: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以及那位‘白袍女战神’的外孙——西班牙国王查理五世。皇位是由19名选帝侯综合各种情况投票选举的,这对终身为敌的年轻国王动员一切可能的力量,在政治、军事、金钱贿赂、宗教影响力等各方面展开了一场最激烈的角逐。   连续的暴雨没有阻挡尼克逛街的兴趣,第二天、第三天,她都是一早就失踪,半夜才归来。   而红狮子期待的消息,终于冒着风雨送到了他的手上。   “跟利奥十世一起来佛罗伦萨的男人,是那不勒斯总督、西班牙侯爵佩德罗·德·托莱多。”   海雷丁把纸条揉碎扔到窗外,碎片飞舞到空中,接着被狂乱的雨水打湿成泥。尼克插在口袋里的手紧攒成拳,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名字消失在雨中。   佩德罗是查理五世最信任的臣子,被委任到意大利南部的西班牙属地主持事务,在这个多事之秋出现在佛罗伦萨,显然不是陪同教皇来观光的。   “叔叔把佩德罗介绍给毒蛇,目的太明显了,跟船长你一样,来弄钱。”维克多把新鲜羊奶缓缓注入杯子,观察红茶里浮出的雪白花朵,“佛罗伦萨的银行家历来热爱投资政治,国王大公们来家里借钱是经常的事。”   “查理会缺钱?”卡尔不可思议,“整个美洲和半个地中海都是他的,他怎么会缺钱?”   海雷丁摇了摇头:“那些金子不是属于国王个人的,查理想弄到神圣罗马帝国的皇位,一定要很多钱贿赂选帝侯才行。西班牙国内还有许多人不支持他,这笔庞大的选举资金,查理得自己想办法。”   “如果洛伦佐真得给他经济支持……”   “那么查理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海雷丁望着窗外雨幕,神色比天空更加沉郁。半晌他突然笑起来,在雷光映射下,眼睛里迸出狮子嗜血的红芒。“让敌人嚣张得意,可不是我的作风。尼克,出趟门吧,我给你三倍加班费。”   如果说全能的巴巴罗萨·海雷丁有什么办不到的事,那就只有情报工作这个弱项了。他一头火焰般的醒目红发和极出色的相貌,每个见过的人都会念念不忘,显然不适合做跟踪监视等秘密工作。而他的某个手下,则完全胜任这个活计。   就在距离美第奇宫三百码的一条巷子里,一个包头巾的少年躲在屋檐下啃干面包。他身材瘦小,脏兮兮的脸面目模糊,是大街小巷常见的跑堂、杂役、小偷的标准形象,让人过目即忘。   在船长下命令之前,尼克已经在这里蹲守两天了,但美第奇家堡垒般的防卫完全没有机会靠近,她等待的人也没兴趣出门游览采购。海雷丁的命令是:调查这位佩德罗总督的任务有没有完成。如果没借到钱,那很好;但如果他真得争取到洛伦佐的支持……尼克伸手到背后,抚过镰刀冰冷的利刃。那和她的目的就一致了。   雨一直没停,夏日最后的炎热被完全驱散了,市场停业,没有人呆在外面。湿冷的空气夹杂着雨星不断扑到身上,虽然躲在屋檐下,尼克还是淋湿了半边身子。潮湿,粘腻,冰冷,就像毒蛇的芯子。尼克闭上眼睛回忆当年地下室里发生的一切,唯恐恨意被时间冲淡,忘记了敌人的面目。   当年的审判是由卡利图斯主教主持的,但这个痴肥的胖子身后,始终站着一个目光如毒蛇般阴冷的男人。   “撑开她的眼睛,让她好好看着自己的叔叔。”男人不带一丝表情的命令。   尼克停止回忆,把指甲狠狠掐进胳膊,才止住浑身颤抖。他没有名字,没有痕迹,所有人都说不曾见过他,尼克漫无目的打听了很久也没有一丁点头绪。   但蛇的尾巴还是露了出来。   佩德罗·德·托莱多。   尼克再次默默念诵这个名字,用唇齿咀嚼里面每一个字母,就像在极度饥饿中咀嚼一只发霉的靴子。她紧盯美第奇宫厚实的围墙,每一只老鼠钻出来也不放过。   过了不知多久,小巷里响起扑哧扑哧的脚步声响,一个穿长靴的男人踏着积水靠了过来。   “你又忘了带伞。”金发青年说。   “回去,船长让我一个人监视的。”尼克拒绝。   “但船长又改变主意了。”卡尔说,“他命令我辅助你完成任务。”   “你的金脑袋太显眼了。”   “我远远跟着。”   “他要是只有离开的时候才出来,我就必须追到那不勒斯。”   “那我就跟你到那不勒斯。”卡尔固执地把伞递过去,“我说过永远跟着你的。”   对这招,尼克完全没有办法,只能接了伞撑开。   卡尔微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带着体温的新鲜面包塞给她,长靴又扑哧扑哧踩着积水离开了。   一语成谶,这个叫佩德罗的男人异常小心,似乎完全不想让人发现他的行踪。第二天一早,他便乘着教皇的马车离开美第奇宫,在十几个护卫跟随下沿着海岸一路向南疾驰,目标是他自己的领地——那不勒斯。   奸猾的洛伦佐对西班牙人的来访内容不漏一丝口风,海雷丁带着维克多回到船上,从海路绕行那不勒斯。佩德罗从事各种不见光的工作十数年,为人低调谨慎,安全工作做得非常到位,尼克和卡尔不得不掩人耳目,搭乘旅人的普通马车紧紧跟随。   简陋的马车上挤满出远门的穷人和小商贩,车轮在泥泞的道路上颠簸,比美第奇家族的豪华马车差了不是一个档次。卡尔用身体挡住一边瞌睡一边流口水的农夫,给尼克留出一块不那么难受的地方。他低头看看主人,她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仿佛一具毫无感情的尸首。   卡尔突然心生惧意。小心翼翼地伸手碰碰了她,尼克一动,询问地看向他。   还好,是活的。   卡尔在心里嘲笑自己,又不是没见过她杀人的模样。如果佩德罗真是当年主使,尼克的反应可以说非常正常。夜已经很深,马车里的人全都睡熟了,车轮压过石头,发出不规律的沉闷声响。这样寂寥的气氛,不知怎么就让卡尔心中掩藏最深的秘密松动了。   “你……想知道过去的事吗?”他用极轻的声音问。   尼克依然看向窗外,用平静的音调回答他,“你想说,我是哪个贵族的私生子吧。”   “怎么这样想?”   “猜的。三四岁之前,我是跟一个女人住在一起的,日子似乎过得不错。后来阿萨带着我跑了,他不承认是我亲生父亲,所以大概是女人的姘头。”   当然不是。卡尔苦笑,对她早已偏离正轨的语言应用无可奈何:“那么,你想回去吗?那种“不错”的日子?”   “不想。他死了,我和过去的关系就断绝了。”   “但是,如果还有很多人在等着你呢?”卡尔焦急的问。   “那和我没关系。”尼克回头,背后是一点星光也没有的夜幕。   “你落过水吗?那些事对我,就像被沉到海底,黑得一丁点光亮都看不到。等报完仇,我会忘掉一切。”   到达目的地之前,这是尼克的最后一句话。   那不勒斯是西班牙的养子——地中海的人如此称呼这块土地。近两百年的统治,让这里的人文更像西班牙本土,而不是意大利的地盘。海上天气依然不佳,汹涌的海浪反复撞碎在陡峭岩壁上,岸上的建筑都失去了颜色,一片肃杀。   佩德罗下了车便进入总督宅邸,那是一座建在山崖上的古老堡垒改建的,城墙高大厚实,易守难攻。尼克远远地围着宅邸转了一圈,发现上山的路只有一条,只要两个警卫居高临下,就能监视山下动静。   “我要从后面爬上去。”尼克咬着指甲,估量山崖的高度。   “绝对不行,那山崖上的石头都风化了,踩不好会直接摔死在下面的乱石滩上。”卡尔坚决反对这个想法。   “我又不是维克多那家伙,笨手笨脚的。只要从上面垂下条绳子……”   “谁混进去给你放绳子?”   尼克瞬间呆滞了。   “这件事两个人办不到的,我们先回去跟船长商量一下吧,解释清楚情况多带些人来,他不会责怪你的。”   卡尔假装不知道尼克跟佩德罗的纠葛,争取让战斗力最强的冲锋队挡在她前面。骑士冲撞战时前排都是炮灰,他自己可以牺牲,但决不能让尼克暴露在危险的境地。国内人手不足,他之所以勉强忍耐尼克留在海盗团里,也是考虑到将来起事时可以用上。   “不……我一定要亲手干掉他。”尼克眼神如磐石般坚定,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还有三倍加班费。”   “……”   尼克一般很好说话,但真的固执起来简直像头犀牛,而且名义上卡尔也是尼克的副队长,无论是主人的命令还是队长的命令,他都不能拒绝。两个人只好在山下找了家小旅店住下来,等待合适的时机。   这一等就是四五天,期间尼克试过各种混进堡垒的方法。   藏在运送蔬菜粮食上山的板车里——可惜卡尔太重,看起来又完全不像宰杀清洗过的猪肉。   伪装成维修家具的手艺人——没想到总督府邸有专业的物业管理。   假扮成□勾引警卫……卡尔以命相胁决不许尼克这么办,但当他自己穿上女装走过去时,警卫还是露出了惊悚的目光——虽然有一头美丽的金发和矢车菊般纯洁的蓝眼睛,但这位美女的块头实在结实到让人不能无视。   尼克非常焦躁,卡尔虽然是个好剑手,但绝对不是一个好刺客。他们跟警卫混得脸越熟,进入城堡的机会就越渺茫。偏偏金毛犬跟得极紧,不给她任何独自行动的机会。那不勒斯是西班牙在意大利的重要据点,港口军舰穿梭,海盗船想大举进攻需要付出高昂代价,尼克开始怨念船长为什么不给她派个更得力的助手。   就在这样两难的境地中,机会终于如天赐般降临了。   见过佩德罗总督真面目的人非常少,这跟他是个既不喜欢出门又厌恶交际的人有很大关系。但总督不可能永远遥控下属干活,总有些重要客人的来访需要亲自接待。   这一天,北方驶来一辆印有金盾红球徽章的马车。车窗垂下厚厚的天鹅绒窗帘,显然拜访者不想让闲杂人等围观探究。美第奇的家徽让马车畅通无阻通过进城的关卡,驶入那不勒斯最豪华的酒店。   佩德罗的佛罗伦萨之行并不成功。商人都是重视回报率和资金安全的,洛伦佐希望观望一段形势后再决定投资与否。而仅仅隔了几天就有美第奇家族的人士回访,显然事情有转机,而且很可能朝有利的方向发展,佩德罗希望立刻见到来访者。   “所以,我们爬到马车底部就可以混进去了。”尼克总结。   卡尔觉得计划太过简陋,非常不妥,但他不能公然怀疑主人的智商,只能用黑方巾盖住耀眼金发,趁着夜色浓重跟尼克潜入酒店。   总督的先行官已经来到此地,正在跟美第奇使者交涉商议行程。一大一小两个黑影躲藏在窗外的灌木里,尼克竖起耳朵,倾听屋里的动静。   “阁下一路颠簸辛苦了,总督让我向您转达最真挚的问候,还请问阁下何时能到府邸详谈?”   “嘛,这几天天气太差了,我实在没什么心情……” 屋里传出一个年轻男子懒洋洋的声音,“都说那不勒斯是阳光之都,风景美丽,我瞧也没什么大不了,连家上档次的旅店都没有,比佛罗伦萨差得远了。”   尼克只觉得这声音非常熟悉,慢慢起身,扒在窗户缝里一瞧,只见沙发上斜靠着一个华服男子。他举着一杯葡萄酒轻轻晃动,淡色瞳孔散发出阴冷的目光,竟然是美第奇家主洛伦佐二世。   总督先行官恭敬地道:“您说得是,让阁下住在如此简陋的地方实在不合适,总督已为您安排了能看到海景的舒适房间,不如立刻移驾山上……”   “佩德罗架子也太大了,是他有求于我,不是我有求于他!”洛伦佐傲慢地道,“我踩着泥巴好不容易来到这乡下地方,为什么不是他来找我详谈?”   先行官已得到佩德罗指示,无论来人如何挑剔,都要好言好语的伺候。他低声解释道:“如您所见,这几日天气实在不好,总督痛风又犯了,移动不便。而且这也是为安全考量,阁下,旅店可不是保守秘密的好地方……”   两个人你来我往,好半天也没定下到底谁去拜访谁。洛伦佐最后用天色已晚他要休息为由,把先行官打发回去。   四周无人,尼克打开窗户就钻进去,卡尔连阻拦的机会都没有。   窗外突然跳进来两个黑衣人,洛伦佐吓了一跳,踉跄着从沙发上站起来,一不小心踢在茶几支柱上,痛得弯下腰去。   “维克多,你也来了?”尼克踢踢踏踏走过去,灰发男子恨恨地哼了一声,倒在沙发上揉自己可怜的脚趾头。   “怎么认出来的?无论语调、表情、动作还是笔迹,我自信能模仿到九成像,只要不是身边人,绝对认不出的。”   “你看人眯虚眯虚的,焦距都对不准,摘了眼镜很不习惯吧。”尼克同情地道。   高度近视的船医只能翻了个白眼,默认她说得没错。   “你模仿洛伦佐的笔迹干嘛?哦我知道了,肯定是假冒支票签字!”她自以为聪明,得意地晃晃脑袋。   “混蛋!我这辈子从生下来就没缺过钱花!需要签什么假支票?!要不是皮耶罗总逼我替他写家庭作业……”维克多突然住口,自知失语,更加恼羞成怒。   “都是你们两个笨蛋!这么久还没得手,船长等烦了,非要我来帮忙,我可是文职人员!明白什么是文职人员吗?!”   “明白,就是除了耍笔杆子别的什么都不会。”   卡尔啼笑皆非,上前排解:“既然你都来了,那就帮我们混进去吧。刚才你也看到了,佩德罗像头狡猾的老狍子,根本不出洞口。”   维克多自知任务无法逃避,只能垂头丧气加入了由圣殿骑士、站街小偷、外科医生组成奇怪刺客团。三个人商量了一个多小时,决定第二天就行动,尼克和卡尔先回去准备,维克多依然假扮洛伦佐住在酒店。   两人陆续从窗口跳出去,船医对着扎黑方巾的卡尔审视一番,低语:“你越来越像个真正海盗了。”   真相   红狮子拥有专业的暗杀密探队伍,但佩德罗密访美第奇事发突然,为了方便海雷丁直接派了尼克前去处理。没想到战线越拖越长,竟无意中凑出了这么一支奇怪的刺客团体。   佩德罗总督非常重视这次会面,特派一支枪明甲亮的卫队护送“佛罗伦萨大公洛伦佐阁下”上山。维克多没能将猎物诱引出洞,再坚持只怕对方生疑,只能百般不情愿的自己送上门去,三个人就在卫队的热情包围中朝向山上城堡出发。   船医挑开马车窗帘,只见周围一圈西班牙骑兵举着明晃晃的尖刺长枪,手心都被冷汗打湿了。   “我、我大概真的吃错了药,怎么会跟着你们两个发羊癫疯,船长明明只说帮忙创造机会的……”   “长枪是仪仗用的冷兵器,在室内不能骑马,没有多大杀伤力的。”卡尔好心安慰他,却得到了完全反效果。维克多音调顿时颤抖着拔高:“你说什么!?你还打算让他们练练手了?”   “嘘。”尼克把手指举到唇边,“我也觉得带着你是个错误。我们的计划是不跟人交手,干完马上溜走,逃到海边接应的船那里就好。”   “你怎么说的比吃条小鱼干还轻松?”船医按下声音怒问。   “想得太复杂你会更害怕的。”   “谁、谁说我害怕来着!”   “谁冒冷汗说谁。”   “小混……”   “好了好了,大家都很紧张。”卡尔知道这两个人不过是通过斗嘴缓解压力,再次挡在中间做和事佬:“队长的意思是城堡内部情况不明,没办法做详细计划,只能见机行事。还有,看见城门了,请保持安静。”   巨大的铸铁城门在背后轰然关上,三个人心头同时一震,但此时已经没有回头的机会,只能振作精神,应付接下来生命攸关的大挑战。   从城堡内部的装饰来看,主人不喜欢奢华浮躁的风格,虽说是总督府邸,却和落魄贵族的城堡没什么区别,只为迎接重要客人铺了一张新地毯,多点了几架烛台。   一个拄着手杖、面容冷峻瘦削的中年男子在大厅迎接,他就是西班牙阿拉贡贵族、那不勒斯总督佩德罗·德·托莱多。   “大公阁下。”佩德罗神情严肃的向来客致敬,虽然微瘸,但腰杆挺得笔直,显然是职业军人出身。他言简意赅地道:“我的痛风又犯了,所以不能亲自出城迎接您,请谅解。”   “洛伦佐”点了点头:“听说您曾在加利良诺战役中受过腿伤,天气不好时想必很难过吧?”   “疼痛是军人的勋章。”佩德罗略带骄傲地说,对侵占别国领土毫无愧疚之情,“用这点伤为祖国换来那不勒斯,我非常骄傲。”   “您的祖国是指阿拉贡?”维克多故意挑衅地询问。   西班牙是由几个小王国以家族联盟形式结合起来的庞大帝国,其中最大的两个王国就是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四十年前,阿拉贡王国的斐迪南二世与卡斯蒂利亚的“白袍女战神”伊莎贝拉女王结婚,使这两个王国名义上合并到了一起。   但正如海雷丁所说“结婚得来的牛羊栓不牢”,帝国的内部始终存在着分裂,贵族门阀各自为政,争权夺利从王族一直蔓延到底层。维克多的这句话,正是讥讽西班牙混乱的内政。   谁知佩德罗并没像他想得那样发火,只是平静地道:“阿拉贡是我的家乡,而我的祖国只有一个,那就是西班牙。”   佩德罗风度沉稳,言语得体,连维克多都不得不佩服这个男人的冷静。   假扮的“洛伦佐”并没有跟总督实际接触过,不敢在大厅多谈,于是提议:“您不会就想这样站着谈完所有事宜吧?恕我直言,即使您体力尚佳,本人可是娇生惯养,不愿久站的。”   佩德罗虽不喜交际,但待客礼仪是很清楚的,立刻邀请“洛伦佐”到会客室,并提议举行舞会或者餐宴进行招待。维克多知道接触时间越长破绽越多,只一边朝会客室走,一边敷衍着聊些不相关的事,只等佩德罗孤身一人时下手。   “佛罗伦萨大公”此次秘密回访,没带几个随从,只有一个贴身侍卫和一个小男仆跟着。佩德罗本来对这种信任感到很高兴,却在眼角扫过两个低头沉默的跟班时突然一顿。   维克多赶紧装作不耐烦的样子询问:“怎么了?就这两个人,还需要我让他们回避吗?”   佩德罗知道洛伦佐为人苛刻暴躁,容易因为一点小事就翻脸,立刻摇头解释:“不,只是这两个人有点面善。”   古堡的设计是为了抵御外敌,内部结构甚是复杂。走在狭窄的石制阶梯上,尼克的血液像在静静燃烧,几次想从袖子里摸出匕首,但前后都有侍卫,她全靠咬牙克制才没有立刻动手。佩德罗的腿有旧伤,走得极慢,三个刺客的心脏随着他手杖的嗒嗒声不断狂跳,这声音在昏暗深邃的通道里传出很远,似乎能引出什么古老的怪物一般。   “上次我们谈得那些前景,大公您似乎并不太感冒,为何这么快就改变了主意呢?”佩德罗问。   维克多当然不知道他们上次谈了什么,只得装作了然于胸,“那是因为我需要时间考虑,不够谨慎的决策会让家族陷入困境。”   “那么,到底是哪一点让您觉得我的提议是可靠的?”佩德罗再次问起细节。   “不在条款,而在未来的可能性。”维克多模棱两可的道,感觉背后的冷汗一层层往外冒,佩德罗比毒蛇更加阴冷透彻的眼神让他觉得胃部泛酸,“总督,您喜欢边散步边谈这么重要的事?我记得您的先行官很注重安全性的。”   “请您放心,这些侍卫都是我一手提拔的,非常忠诚,非常可靠。”佩德罗着重强调了最后两点,余光若有若无扫过“洛伦佐”的两个随从。   到会客厅的这段路是维克多这辈子走过最漫长的行程了,当雕刻着恶龙的大门在背后关上时,他的脑血管紧绷到简直要破裂了。佩德罗还是留下了四名侍卫跟随,维克多无法提出异议,因为他背后那两个人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一同出去的。   “大公阁下,您怎么看起来这样累?脸色很不好呢。”佩德罗关心地问:“难道也是有恙在身?”   维克多正要找话搪塞,只见佩德罗突然退后了几步,他身后侍卫则心有灵犀的握住剑柄,总督厉声道:“还是因为仆人太新,对您照顾不周?”   船医脑中一片空白。   就在此时,维克多身后一道黑光和一道银光同时出鞘,闪电般扑向佩德罗的侍卫。这四名军人虽然武艺不弱,但比起常年用活人做靶的海盗差得远了,四个人一声没吭,宝剑尚未出鞘就命丧黄泉。   佩德罗大吃一惊,他本想以二敌一,纵然不能生擒也能毙敌,谁知手起刀落间就只剩自己孤身一人。他迅速拔出手杖中的暗剑,正要扬声喊叫,卡尔的剑已横到他脖子上。   “别做声,不然死得更快。”卡尔绕到佩德罗身后,防止他突然暴起。   佩德罗不愧久经沙场,面色丝毫不改,冷冷道:“你们逃不出去的,没想到竟有人能装洛伦佐装得如此像,我真是被美第奇的家徽糊了眼!”   “被什么糊都无所谓,你怎么看出破绽?我想我已经努力改掉眯眼的习惯了。”维克多的心放下半颗,小心退后几步,不让侍卫流出的血液沾污了靴子。   “不,你装得太好了,直到刚刚我还以为你是被刺客逼迫的洛伦佐本人呢。”佩德罗稍微扭了下脖子,对着身后的卡尔道:   “是你露出破绽。金发碧眼,你和他年轻时长得太像了,这样出色的容貌我怎么可能忘记?你是他的儿子?”   “他没有儿子,我只是血缘继承者。”卡尔冷冷道,“今天你说话的对象不是我。”   佩德罗眼中浮出一丝疑惑,面前一直闷声低头的小男仆突然撕开衬衫,扣子崩落在地,白皙的胸脯上一个狰狞的蓝色烙印暴露在空气里,卡尔垂下眼睛不忍去看。   佩德罗的沉着冷静大厦将倾般轰然崩塌,细长的眼睛瞬间瞪圆了。   “六芒星!……原来、原来是您……”   “看来你还记得。”尼克抬起头,把刘海抓到脑后,将脸对准烛光,她漆黑的瞳孔像通往地狱最深层的黑洞般暗无星月。   一个完全的杀人者。   “曾经,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你的。为什么是叔叔,为什么那么残忍,是谁指使的,又为什么留下我性命……”尼克放下手,微卷的头发落在她毫无表情的脸侧,“不过这么多年过去,现在我已经一点兴趣都没有了,只要你去死就好。”   尼克将那把三棱匕首抄在手里,熟练地捅进佩德罗的右胸,第十肋骨和第十一游肋之间的缝隙,四十五度斜上。佩德罗的右肺被立刻贯穿,气体合着血沫从伤口里喷出。   男人瞬间失去喊叫的能力,卡尔一脚把他踢在冰冷的石地板上。   “你不会很快死去,我没有搅动,伤口很小,流血也不会太多。”尼克平静地像在叙述午饭内容,“但是吸进去的气全都会从伤口漏出去,你会像上岸的鱼一样慢慢窒息而死。”   “我想补充一下,如果戳破了肺部大血管,那也有可能是像溺水一样被血液呛死的。”维克多一边把烛台倒过来插在门把手上阻拦外面的侍卫,一边不失时机的补上一句,“另外,以我的技术也补不上这洞了,但你可以试试有裁缝经验的仵作。”   尼克已瞬间将屋子周围扫视一遍,发现这并不是会客室,而是城堡最高层的一间普通屋子,除了大门没有任何出口。她跑到窗口向下望去,只见悬崖峭壁下是白茫茫的乱石滩,疾风吹得崖壁上石块簌簌下落。   “该……隐……”   卡尔突然听见佩德罗低声喃喃,他跪下仔细听这个将死之人最后的言语。   “该隐杀了亚伯……上帝……不能宽恕……所以我不能……杀你……”佩德罗的伤口像泉水噗噜噗噜冒着血泡,伴随着倒气的嘶嘶声,他在解释尼克的问题。   “只要你能像……你母亲……失常……可以控制……我们都是……陛下的……棋子……”   “你是说查理?!”卡尔弯下腰去晃佩德罗的肩膀,“他到底想怎么样!”   佩德罗微微摇了摇头:“当年……他也只有几岁……是我……我们不得不……陛下要我们两派……互相消磨……”   “所以你就想出逼疯她的念头?!你知道她流淌着多么神圣的血,她是我们唯一支持的继承人!!!”卡尔几乎失控了,将这个秘密大声宣之于口。   佩德罗伤口里的血泡越来越少,显然即将死去,但他奇异的没有任何怨恨神色,甚至露出一丝平和的微笑:“你是……骑士?……我也是……我们都为……为信仰……西班牙……统……一……”   这个不惜任何手段、甚至下地狱也要达成目标的男人死去了,但他没有闭上眼睛,似乎因为没有看到梦想的实现感到遗憾。   “好了,请问尼克队长我们怎么逃出去呢?”维克多心惊胆战的看着大门在外面侍卫的冲击下砰砰作响。卡尔不断把家具拖到门后进行阻碍,尼克则捡起尸首旁的武器挥舞试手。   “选项A:打开大门,杀出一条血路冲出去。”   “那至少需要干掉五百人!!”维克多抓狂大喊,“你又没带镰刀,而且我怎么办?除了跳舞我可没干过别的体力活!!”   “选项B:我们从窗口爬出去,沿着悬崖下到海岸边。”尼克扔掉不合手的大剑,从长外套里掏出一卷绳子。   维克多跑到窗边探出头去,一丝不乱的头发立刻被狂风吹得乱飞。   “这根本就是找死!”船医捂着胸口退回来,嘴唇惨白:“我们还是用选项C吧,用地上谁的衬衫做个白旗,然后举手投降。”   “然后被并排绞死,尸体浇上沥青挂在港口风干,每个想近距离观赏的人要掏五个铜子。”尼克说。她已经把绳子系结实丢了下去,对卡尔喊:“什么顺序?”   “你最先!然后是医生,我殿后!”卡尔奔了过来,外面的侍卫似乎抬了木柱撞击,大门摇摇欲坠。   尼克抓着绳子蹭地跳出窗口,对船医招手:“快!没时间磨蹭了!你掉下来我会接住你的!”   卡尔再也不顾礼节,抓住面色惨白的维克多丢出窗外,挂在绳子上。一行三个人就像一串蚂蚱,在近百米的悬崖上摇来荡去。   崖壁被风化的非常厉害,稍微一碰就哗啦啦掉石块,根本没有落脚的地方。尼克和卡尔臂力强,行动比较利索,维克多却从没遇到过如此狼狈的情景,一边暗示自己没有恐高症,一边紧抱绳子簌簌发抖,眼镜不在脸上,周围的世界更是晕眩晃动。   “动啊!你倒是动啊!”尼克滑了几下往上看,维克多居然还在原地哆嗦,当下忍不住大声催促:“你不动,卡尔怎么办?!”   维克多知道性命攸关,只得咬紧牙关,使出吃奶的力气挪动双手,像只上了年纪的老树懒一样笨拙的往下爬。   “我发誓!我向希波克拉底发誓!我向普林尼发誓!我向索拉纽斯发誓!我向克劳丢斯·盖伦发誓!!我向上帝和所有该死的祖先发誓!!绝对!再也不要和你们扯上任何关系!!!”船医悲愤的咒誓声在狂风中泫然欲泣。   三个人下滑了大半,头顶突然传来破门的轰然巨响。维克多吓了一跳,手一松,竟真的从绳子上滑落下去,尼克早有准备,在他经过自己身边时顺手一捞,将他拉住。谁知人类体重加惯性力量超出了尼克的估计,只听吭吭两声闷响,双肘一起脱臼。   手臂袭来的剧痛让尼克浑身发抖,但她向来对忍耐很有心得,仍旧一声不吭死死拉维克多的手腕。船医惊魂未定,本能地抓住在面前晃荡的绳子,将体重的负担从尼克身上移下来。他知道接下再也没有幸运的意外了,或许是潜力被激发,最后十多米竟顺利的自己慢慢滑了下去。   尼克双肘脱臼,耳听得头顶上传来西班牙人“砍断绳子”的吼叫声,手臂的迟钝和疼痛却让她根本无法移动。   斧头一次次劈砍下来,就在这样危急的时刻,卡尔的脑中却一片清明安静。   原来这就是我的使命,我的意义。   他坦然松开双手,把尼克紧紧搂在怀里直落下去。   绳子断了。   桑塔露琪亚   猛烈的冲击让人感觉内脏都要吐出来了,可下坠过程非常清楚,尼克稍一恢复知觉,立刻从下面的人身上爬起来,抓着他的肩膀大喊:   “卡尔!卡尔!!”   骑士气息尚存,但口吐鲜血一动不动,眼见伤得极重。   “别碰他!”船医一瘸一拐地制止了尼克的动作,绳断时他在两米高的地方,所以只是摔了个皮外伤,而抱着人落下十多米的卡尔显然就没这么幸运了。   维克多上下摸索,做了简单的触诊:“肋骨有几处骨折,还可能摔伤了背,移动他会刺伤内脏的。我想暂时不会死,不过……”他从口袋里摸索出摔裂的眼镜扣到脸上,只见远处西班牙骑兵的蓝色制服朝这边迅速移动过来。   “不过被西班牙人抓住,摔不死也会拷问致死,佩德罗兴办的宗教裁判所整个意大利臭名远扬。”   情况清楚的让人心寒。   接应的船应该就在附近,如果现在扔下卡尔逃跑,那么刺客团会幸存两人。如果不跑,则是团灭。尼克扭头看了看维克多,船医从未干过重活的手掌被绳索磨得血肉模糊,扶着摔断腿的眼镜惊慌的四处张望。他一个人肯定不知道怎么逃跑。   尼克默默看着躺在乱石上的人,必须做出决定了。   就在这时,卡尔从昏迷中醒来,痛苦的喘息着咳出一口血,鲜红沾染了他端正的脸庞。   “跑……快跑……”卡尔眼神迷离,搜索主人的身影。   尼克抓住他的手:“别动,你伤的很重。”   “别管我……你、你不能死……你是我们最后的希望……”卡尔突然回光返照般紧紧握住尼克的手,湛蓝的眼睛迸发出困兽最后的火焰:“活下去!!你要一个人活下去!!”   死海般黑色的回忆中爆发出一朵巨大烟火,照亮了曾经的过往。   尼克简直不能呼吸了。   活下去。   一个人。   多年前,也有这么一个满身血污的男人对她这么喊着,用尽全部生命的恳求和逼迫。   她从来没发现过,原来卡尔和叔叔这么像。阳光般灿烂的金发,矢车菊色清澈的蓝眼睛,还有,还有看向她时充满期待的眼神。   尼克终于知道为什么船长会让束手束脚的卡尔来辅助她了。因为那个男人清楚地知道,当遇到这样生死攸关的危险时,卡尔一定会舍身救她,而她向来不喜欢这个啰嗦的家伙,权衡后肯定会抛弃他。船长那么聪明,主次轻重从来不用考虑。   “怎、怎么办?”船医惊慌失措,西班牙骑兵的马蹄声已经清晰可闻。   “我不会让你死的,你们两个。”尼克反手紧紧抓住骑士宽厚的手掌,“这一次,我会保护你们。”   向来智慧过人的海雷丁这一次彻底失算了。   前去接应的船一个人也没带回来,他的三名重要下属——正副冲锋队长还有船医,竟然同时被捕。三个人被指认为杀害那不勒斯总督佩德罗·德·托莱多,立刻由西班牙骑兵团押送桑塔露琪亚接受审判。   等待他们三人的是彻底的拷问,然后就是毫无疑问的绞刑架。   当骑兵团团长声色俱厉的问完:“谁是主谋?!”这句话后,他的偏头痛集中爆发了。   意识清醒的两个刺客毫不犹豫的指向了地上那个昏迷不醒的家伙。其实不说团长也知道,地上躺得肯定是主谋。   剩下那两个,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一个根本是个孩子。团长不明白那个金发男人的脑子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竟会找这样两个无能的帮手。   抓到类似犯人的审问流程是很简单的,首先考掠一番,问出主谋和指使人后绞死。但地上躺的男人别说拷打,看起来轻轻踢一脚都会没命。   文质彬彬的青年用流畅的拉丁语表示他是被强迫来此的美第奇贵族,对阴谋一无所知。骑兵团团长一时不敢下手,美第奇是欧洲有名的金融世家,万一真有什么联系,他担不起责任。而那个瘦小的脏孩子,被打到口鼻流血也只说自己是五个银币雇来拉车的佛罗伦萨小偷。   搜身结果证明这是实话,孩子身上真的搜出五枚弗罗林银币,当他的副手将这钱收进自己兜里时,那孩子怨恨心疼的眼光绝对没法假装。   骑兵团团长犹豫了。上司的死对他来说不是坏事,而处理结果的好坏才真正影响仕途。   考虑再三,团长决定将这件事打包交付桑塔露琪亚的大法官,他吩咐部下给金发男人简单处理了伤口,小心翼翼搬到囚车上,接下来犯人是死是活都跟他没有关系了。   三个人就这样被送上了出其不意的另一段旅途。   维克多因为身份未明没有遭到粗暴对待,但看看囚车上躺的尼克跟卡尔,他对自己的未来产生了深深的忧虑。   尼克被打得满脸是血,肚子上挨了好几脚,连早饭都吐出来了。她一声不吭趴在地板上,鼻血顺着木板缝滴滴答答往下淌。   “你、你觉得怎么样?”受不了这难耐的沉默,维克多忍不住低声开口。他刚才给尼克接上脱臼的手肘,对方像具尸体一动不动。   “没怎么样,有点口渴。”尼克小声回答。   “你流血太多了。”维克多舔了舔同样干裂的嘴唇,对这个情况爱莫能助。“我以为你被打晕了,刚刚他们揍你的时候你怎么不吭声?”   “笨蛋,挨揍的时候张口呼救会咬破舌头的,反正没人来帮忙,咬紧牙是正经,掉一颗吃饭就不方便了。”尼克把自己多年的挨揍心得教给船医。   囚车在泥泞的路面上颠簸异常,可预见的未来也让人不抱任何希望。好不容易外面丢进来一袋水,唯一没被捆住的维克多接住,小心倒出一点洗了洗尼克脏兮兮的脸,喂她喝了几口。   “卡尔不喝吗?”   “他还没醒,强灌水会进气管的。”维克多皱着眉,以饮砒霜的大无畏态度喝下了这袋卫生情况不明的液体,因为他不能保证自己脱水后会得到有效的医疗。   “他会死吗?”尼克又问。   “不用担心,你的金毛犬很强壮的。”维克多安慰道。断裂的骨头已经绑了木板,但问题是,最强壮的人也不可能在绞刑架上撑过30秒。   露琪亚是一位那不勒斯出生的女教徒,在西西里岛传教时受到迫害殉教,为了纪念这位圣徒,人们把她出生的小港口命名为桑塔露琪亚(圣露琪亚)。这个地方浓郁的宗教氛围被佩德罗看中,在此修建了最大的审判所和监狱。   三个人遭到了严格的搜身,尼克的女性身份没能给她任何帮助,反倒是胸口的烙印让法官印象深刻。一个曾被判为魔女的女囚是没有任何法律权利可言的,尼克和其他两人一起被投入死牢。   一进这间阴森的地下室,维克多简直要昏过去了。虽然他很熟悉弥漫四周的那种肉体腐烂气息,但这里跟医疗室的环境是完全不同的。   带钉子的拷问椅放在墙边,角落里有几个盛着不明器官的肮脏铁锅。墙上的木板挂了一排型号不同的锯子跟皮鞭,每一样都被血液浸透以至于生了锈。有一架拷问台让维克多没法移开眼睛,它有着固定四肢的可怕机关,只要转动把手连动绞盘,就能把犯人的四肢慢慢扯断。   行刑的男人看他注意到这架台子,一口污秽的黄牙挤出个□的表情:“美人儿,你喜欢?这玩意儿是有那么点意思,上下拉的话能让人长高不少,拉扯到最后肚皮都会变成半透明的,能看到内脏动来动去的哦。”   维克多脑袋嗡的一声,差点倒地不起。   因为主谋重伤未愈,刺客团暂时没受到拷问,只被关在行刑室旁边的小牢房里,等待法官最后的传讯。行刑官没有锻炼手艺的机会,颇有些失落,用毛骨悚然的眼神把他们三人打量一番,关上铁门出去了。   一只极大的老鼠眼睛闪闪发光在墙角蹲着,维克多的脸灰白不似人色,小声对尼克说:   “我用一生的诚意恳求你一件事。如果真的没人来营救,那么请你在外面那个男人碰我前结束我的生命。从脊椎入手,这样我一点感觉也没有就可以见到上帝了。”   “碰你,是指用刑还是干你的屁股?”尼克很正经的问。   “两方面的意义都包括!!”维克多简直歇斯底里了。   “别乌鸦嘴。”刚刚还奄奄一息的尼克跳起来,精神奕奕的把囚室摸了一遍,“告诉你吧,加上这一趟,我已经有六次被捕的经历了。如果有机会,你在卡塔黑那、巴塞罗那、尼斯等几个地方都能见到我的通缉令。不过他们画画的技术比你师傅那怪老头差得远了,没有一张画的像。”   “六次被捕?!你每次都赶上特赦?”   “怎么会,只不过我每次都成功跑掉了。”穷凶极恶的越狱惯犯·尼克说。   于此同时,海雷丁正想方设法营救爱将。佩德罗总督是阿拉贡派系最重要的贵族之一,也是西班牙在意大利地区的总代理人,他的死对西班牙政局都有很大影响,轻轻松松救出刺客来是痴心妄想。最理想的方法是带一小队精英,直接法场劫人。但佩德罗的千人骑兵团竟然全员出动,聚在桑塔露琪亚等待下一任总督的调配,而陆战实在不是红狮子的强项。   主犯昏迷不醒,审问无法开始,情况就这样僵持下来。   维克多渡过了一生中最难熬的半个月,死牢的环境别说卫生,连勉强的干净都离得远。无处不在的老鼠、蟑螂、臭虫、跳蚤时刻骚扰着他,饮食糟糕到极限、没有保暖设施和换洗衣物,很快他的衬衫下就显露出清晰的肋骨形状。只有尼克知道这种单独牢房的条件已经算是很不错,如果关在混合间,那么文弱清秀的维克多、无法反抗的卡尔,包括她自己,都是被别的犯人性侵犯的最好对象。   尼克搜遍牢房,在角落的泥土里找到一根骨片,靠这个她打开了小牢房的铁门,但外间的刑房还有更复杂的锁,并且监狱周围有全天不停歇的换班看守。她一个人逃跑容易,可带着行动不便的卡尔和毫无战斗力的船医就完全没可能了。唯一的希望是卡尔的恢复力,只要他能勉强爬起来,尼克就有五成把握跑得掉。   问题是,等他稍一恢复,拷问就迫在眉睫了。   这天晚上,看守丢进来每天唯一的一餐饭就锁门离去了。尼克翻捡了一下,挑出比较完整新鲜的食物递给维克多,自己则把那碗泔水样的菜汤一口口喝下。为了增加饱腹感,她仔细咀嚼着汤里的内容物,一些蠕动着的小生物在她牙齿间噼啪作响。在这样坟墓般寂静的环境里,这声音简直让人发疯。   维克多听得五脏翻腾,无力的抱怨:“你就不能一口气喝下去吗?非要去嚼它们?”   “不过是些蛆虫,凉凉肥肥的还蛮好吃的。”尼克以美食家的口吻作出评价,叹了一声:“少爷,你可真难伺候,眼不见为净,你就趁黑吃了自己那份吧。”   “我终于理解你对白面包的执念了。”维克多哀叹:“现在只要有人给我一点干净的食物,我甘愿把美第奇的姓氏无偿转让给他。”   尼克不以为然的耸耸肩,似乎觉得一个虚无飘渺的姓氏根本不值一块喷香的白面包。   卡尔躺着吃了一点半生不熟的面块,他在船医的照料下恢复非常快,但为了拖延时间,一直装成重伤未愈。   吃完这顿难以下咽的晚餐,尼克抹抹嘴,低声另外两个人说:“听着,我观察了这十多天,差不多把看守换岗交班的时间摸清了。临晨两点那个班的人喜欢打牌提神,我们只要把外间的黄牙丑八怪干掉,弄到他的钥匙和武器,很容易就能混出去了。”   “但我们不清楚外面的情况,没有接应,逃掉了也会被立刻发现,整个桑塔露琪亚都会戒严围捕。”卡尔对境况非常悲观,再次重提让她一个人逃跑的事,“你有经验,行动又隐蔽,自己跑成功几率更大。”   “她要是有心自己跑,早在悬崖下面就脚底抹油了。”维克多不满的道。   尼克对金毛犬的提议依旧充耳不闻:“卡尔,你能走路吗?”   卡尔撑着身下肮脏的稻草,艰难地坐起身来:“慢慢走我想没问题,但战斗是不可能了。”   “那就够了。维克多力气小,我可没有背人越狱的本事。”   一切都商量好了,但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这天晚上,一声枪鸣划破了夜的寂静。   凌晨,五六个带火枪的骑兵挤进牢房,刺客团每人挨了几枪托,手腕被绑上绳子拖了出去。刑房中间燃起了一盆旺盛的炭火,一口黄牙的行刑官正兴奋地给器械上油。   三个人被拉高双手吊在房梁上,卡尔尚未痊愈的骨头发出令人胆寒的咔咔声。为首的骑兵队长神色严厉,冷冷道:   “就在刚才,一伙扎着黑方巾的强盗袭击了监狱,我们骑兵团一共死了十三个兄弟,看来你们的来路实在不简单啊。”   骑兵队长隐瞒了一部分内容,其实是监狱的两名看守被重金贿赂,向劫狱者提供了换班的时间表。但非常意外,正好碰到骑兵团的巡逻小队,这才开了火。被半夜惊醒的大法官和骑兵团长非常愤怒,决定连夜审问。   行刑官把自己喜欢的几把烙铁戳进炭火,做最后的准备。他恬着脸笑道:“兵爷,要旁观么?”   骑兵队长厌恶的避开他恶臭的口气,“不了,你一个人搞定吧。法官大人已经收到了佛罗伦萨的来信,洛伦佐大公表示这件事跟美第奇家毫无关系,所以你可以放心动手。”   行刑官蜥蜴般的眼神舔过维克多的身体,后者吓得一个激灵,像只垂死的兔子簌簌发抖。   骑兵团离去了,行刑官仔细掩上门,一边翻弄炭火盆里的烙铁一边□:“你们三个进来时我就觉得很不一般了,个个长得很不错,还有难得一见的女孩子。可惜重刑犯没有允许碰不得,我忍了这么久真是快受不了啦。”   他摘下一条鞭子,挑选糖果一样打量三人,犹豫着先从哪一个身上开刀。   维克多后悔为什么没早日死于肠炎,卡尔伤口剧痛,只暗自祈求上帝让尼克躲过一劫,所有刑罚都落在他自己身上。   一声飘忽不定的叹息突然响起,带着些微痛苦的呻吟,尼克双目湿润,低声喘息着扭动身体。   “呜嗯……绑得好紧,好难受……”   她双手被吊在空中,两条纤细的腿不停互相蹭着,腰肢轻摆,好像在忍受什么持续的折磨。呻吟声清冽而诱惑,女孩儿伸出鲜红的小舌,缓缓舔着自己的嘴唇。   行刑官手里的鞭子垂了下去,目光跟着直了。   卡尔和维克多疑惑又震惊,目瞪口呆的看着尼克不停喘息呻吟着。   “呀……呀……我好难受……”   “想少吃点苦头?很聪明嘛。放心,我会好好怜惜你的。”女囚以身体换取各种方便和较好的待遇,是监狱里极常见的手段,   “啪”的一声,鞭子落在地上。行刑官揉动着□已经勃 起的硬物,选定了今夜的第一个目标。   攻城   卡尔目眦尽裂,大声咆哮,手腕都磨出血来,无奈人力有限,根本挣不开绳子,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猥琐的男人把手伸进尼克的衣衫。   “别碰她!!你这个无耻的东西,连看她一眼也不配的下流货色,怎么敢用脏手去碰她!!!”   “哈哈哈,那就让你亲眼看看我配不配了!”行刑官见卡尔暴怒,更是兴奋地忘乎所以,一把扯开尼克的衬衫,粗糙的大手狠狠蹂躏她尚未发育完全的乳/房。   “你听你听,她叫得不是挺爽么?”男人故意把尼克扭到两个同伴能看到的角度,伸出舌头啧啧有声地舔/弄她的乳/尖。尼克浑身颤抖,脸颊潮红,作出情动不能自已的模样。   卡尔简直要气疯了,双目血红,不顾重伤拼命挣扎,恨不能生吃了对方血肉。维克多却渐渐明白了尼克的计策,低声劝道:“别挣了,等会儿你走不动!”但骑士已经完全听不见别的声音,胸腔里燃烧着跟敌人同归于尽以血洗耻的火焰。   行刑官玩得不亦乐乎,一边隔着裤子抚弄尼克的下/体,一边去解她的腰带。   “身体很软么,你多大了?”   “今年十五。”尼克低声喘息着,“行行好,松开绳子吧,我还会别的花样。”   行刑官咧开黄牙冷笑一声,手动不停:“吊着做就很好,我可不敢让你这样的重刑犯碰我的宝贝。”他明知有诈,却管不住下半身,扯开尼克的裤子,把粗大的手指戳进她身体乱搅。   尼克夹紧双腿,痛苦地呻吟了几声,央求道:“那就放低一点,我踩不到地面,胳膊快脱臼了。”   行刑官犹豫片刻,心想她一个弱龄女孩没什么力气,绑着双手更不会出岔子。于是摇动机关,让尼克降到跟他一个水平面,脸对着脸。   他摸了摸尼克柔软的嘴唇,恶狠狠地威胁:“听好了小婊/子,敢咬我,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接着凑过脸去,把恶臭的舌头吐在尼克嘴里搅来搅去。   卡尔气结于心,喉头一甜,当场喷出一口鲜血,维克多则恶心的差点把隔夜饭都呕出来了。   大概是觉得尼克服务不错,行刑官亲得相当享受,所以当她凑到耳边舔脖子的时候,男人没有拒绝,只是忙着脱自己的裤子。   只听“咔”的一下闷响,行刑官双眼暴突,喉头呼呼作声,血液喷出两尺多高。尼克溅得满脸鲜红,吐出一口脏物,目无表情看着对方捂着脖子滚到地板上。   维克多背后全是冷汗,就在刚才男人情动的时刻,尼克像头怒兽猛地叼出了他的喉结,声带和气管一口咬断,行刑官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倒在地上翻滚抽搐,血浆喷涌着将地面打湿成紫红色。   尼克双臂使力把自己拉起来,咬出藏在袖边的小铁片,对着绳子磨起来。这是她之前从刑房偷到的战利品,现在终于派上用场。很快,尼克双手自由落在地面上,利索的抽出男人身上的刀,在他心脏上补了一下。   “呼,好险。”尼克对着尸体啐了一口,用袖子抹抹脸上的血,把卡尔和维克多放下来,一一砍断他们手腕上的绳索。“机会真好,刚才那几个人要是留下来,可要多费点功夫了。”   在卡尔难以置信的眼神中,她若无其事的系好腰带,衬衫缺了几颗扣子,只能胡乱一裹,盖住胸口手指肆虐留下的红痕。就算被塞住嘴巴,捆上手脚,只要男人动了邪念靠近,她照样有办法置人于死地。   维克多默默脱下自己的外衫递给尼克,这样的险境中,居然只能靠一个女孩出卖肉体来救两个男人,他所剩无几的良心也受到极强的震撼。   卡尔用力过猛,颓然跪倒在地上起不来,船医过去搀扶他,尼克则拎着武器走到门后,谨慎的朝外观望。   “你不该用这样的眼神瞧着她,太叫人心寒了。”维克多低声责备,“她是牺牲自己来救你,救我们两个。”   卡尔满脸泪痕,浑身颤抖,脑海里都是尼克被吊着侮辱的场景,他痛苦地将头埋进双手,悔恨本应保护她的自己,竟然反过来拖累她到自践尊严的地步。   “与其这样被救,我宁愿直接去死……”   维克多一声长叹:“你永远理解不了她,所以她也永远不可能理解你。”   刺客团开始的计划是干掉行刑官,趁守卫换班时偷偷溜出去。但半夜发生的劫狱事件把整个骑兵团都从床上招了起来,因为死了弟兄,他们正用愤怒的马蹄践踏监狱四周每一寸土地,试图找出潜藏的劫狱者。   尼克从门缝里看见外面人仰马翻,火把到处晃动,还有人建议从牢房里把三个人拉出来,用马拖死。她从墙上抄了一根铁棒别在门后,又从角落翻出几把备用武器,低头走回伙伴身边:   “最坏的状况,我们被堵在这里了。”   “能不能再撑一会儿,等到船长重新组织人来营救?”维克多不死心地问。   “那要看他会不会再来了。”尼克沉重地答。过去的岁月她靠自己应付一切,从来没有指望过别人的帮助。   这痛苦的一夜漫长到不可思议,没过多久,看守就发现本应惨嚎连连的刑房内安静得不对劲,几次敲门都没人应答,于是看守马上叫来骑兵团,准备破门而入。   尼克紧紧握住手里的武器,沉肩弓背站在最前面,目光沉沉盯着轰隆作响的门板;维克多抄着一把烧红的烙铁,神经紧张到即将崩断;卡尔跪在地上亲吻银十字架,撑着剑艰难的站起身来,准备用最后的生命去维护心中信仰。   门破了。   尼克占据门口的有利地形,一个接一个将涌进来的敌人砍翻,落网之鱼则由背后的船医和骑士联合对付。尼克使出全浑身技艺,奔腾跳跃像一尾活鱼,诡异迅捷如海中精怪,门口的方寸之地霎时间变成一片血海。   两个,三个,十个,二十,尸体在这块狭窄的地方层层叠了起来,滑腻的血液几次将尼克差点绊倒,双方都杀红了眼,谁也不肯退让。   然而人毕竟体力有限,武器又不是惯常用的。敌人潮水般没有休止的一轮轮扑击过来,尼克喘息越来越急促,脚步也越来越虚浮。她眼前一阵阵发黑,敌人只是模糊的轮廓,自从进了海盗团,她还从没这样筋疲力尽过。骑士团久攻不下,搬来大批柴薪,打算将他们三人活活烧死在刑房之中。   到极限了。   尼克最后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对着心中的某个地方说:   叔叔,我死的这个地方,叫做桑塔露琪亚。   就在此时,一声撕开天幕的巨响在空中炸裂,雷霆般的火光照亮了整个小港。海湾上燃起了两个高达百丈的巨大火炬,那是西班牙驻扎在此的护航舰被攻击后的光景。   沙漏流尽,愤怒的狮子终于咆哮了。   桑塔露琪亚的海面上,二十多艘飘扬着黑色海盗旗的大型炮舰城墙一样将港口团团包围,炮口火光从黑暗的海面上从左闪到右,一轮齐射,上千枚炮弹合着几十吨火药喷向城内,火光冲天,地动山摇,硝烟形成的乌云如魔鬼大军降临般笼罩了整个桑塔露琪亚,竟是要把这座小港生生撕碎一般。   城市整个燃烧了起来,人们惊恐万状,被地震般的炮响吓得六神无主。骑兵团的马匹从未见过如此阵仗,全都两蹄人立,嘶鸣着狂奔乱走,或将自己的主人践踏在铁蹄之下。一个狠狠蹂躏过南意大利的强大兵团就这样瞬间瓦解了,骑兵们抓起火枪,却不知该朝向何方发射,在滚滚浓烟中像没头苍蝇般茫然奔走。   一次普通的任务竟会搞到如此复杂,乌龙刺客团身陷敌阵有自己用人不当的原因,但三番两次接应营救居然收拾不下,海雷丁彻底火大了。   他是个沉稳冷静的男人,但首先,这个男人是一个海盗,纵横地中海的一代枭雄。   海雷丁可以因为利益在敌人中斡旋,可以用金钱贿赂、用权力引诱,但却决不允许任何人、任何势力从他身边夺走重要的事物。   再不允许。   第一轮齐射是海盗王无言的威胁,只瞄准了城中广场和空地。到处是惊恐逃窜的人畜,城中的权贵们两股战战从床底爬出来,连一个清楚状况的奴仆都找不到。当守军来报大批海盗船摧毁了护航舰,彻底包围了港口时,没有任何人还有反抗的心思,只怕海盗屠城,谁都跑不掉。   海雷丁的口信随即传到陆地上:三个人,给我完好无损的送还回来。   大法官稍一动脑子,就立刻想明白了暗杀佩德罗的刺客背景是谁,但这背景实在嚣张到极点,劫狱不成居然直接强攻,以一城人的性命为砝码相挟。西班牙护航舰上的焦尸随着海浪飘上沙滩,法官是懂得审时度势的人物,一路狂奔赶到监狱发放特赦,却被骑兵团拦住,军人毕竟是有性子的,不愿这么简单就屈从于海盗的威胁。   “放了这三个人,责任可以推到海盗身上;不放,别说前途职位,你我连性命都可以一起丢到海里去了!”大法官一席语重心长的教导让骑兵团团长幡然醒悟,加上一众惜命的贵族苦苦相求,团长很快做出决定,命人搬开薪柴,将困在刑房的三个人放了出来。   他真的来了,带着千军万马。   又一次从死神狰狞的翼下逃离,尼克迷醉般望着烈火肆虐的城市,第一次如此清晰的感受到船长实力的可怕。   这就是强权!这就是力量!!   她被命运摧折,被强权迫害,但正因为如此,她也特别迷信力量的伟大。一颗小小的心脏在胸腔里砰然跳动,似乎想从这火焰中抓住掌控自己命运的力量。   前来接应的海盗没想到船上的三个大人物竟会这么狼狈,重伤昏迷的副队长还紧握着砍缺刃的剑,手指掰都掰不开;船医苍白消瘦的像个鬼魂,惊弓之鸟般不停回头张望;只有浑身浴血的尼克异常精神,在火焰照耀下,一双黑色眼瞳放射出扑不灭的生命光芒。   海盗们满心敬畏让出道路,海妖走过的甲板留下一路血的足印。   海雷丁持刀站在船头,红发在硝烟弥散的海风中飘动,凛凛如一位神祗、一尊雕像,仿佛只要有他站在那里,世间一切祸事可以消失无形,世间一切敌人都能战无不胜。   尼克走向船长,越走越觉得困倦。   血衣粘在身上,双腕迟钝疼痛,她真的累极了。长时间的低劣饮食,半宿浴血奋战,想尽办法照拂同伴,一个人奋斗,一个人挣扎,她的肉体和精神同时到达了极限。而在这个男人的领域,他强大的保护圈内,她终于可以什么都不用操心的休息了。   “船长,我回来了……”   强撑到现在的神经一下子松懈下来,尼克眼前发黑,脚步踉跄倒了下去。   海雷丁本来有很多话想说,狠狠斥责她办事不利,舍本逐末,费了他如此大的阵仗来营救;又想挥退旁人,告诉她任务失败也有自己用人不当的失误,竟然接连派了两个碍事的帮手去拖累她;想给她五倍加班费来抚慰这场辛苦,又想扣半年薪水惩罚她不听教训。   但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尼克神色迷离,晃晃悠悠朝他歪了过来。海雷丁伸手扶住她的肩,但尼克显然没有想自己站立的意思,膝盖一弯,软软的往下出溜,海雷丁只好伸臂把她抱在怀里。   小混蛋像头倦极了的小兽,在倒下的过程中就陷入了沉睡,她枕着船长宽厚的肩膀,毫不客气把脸上血污和口水蹭在他十分有型的披风上面。   这里有力量,这里有安全。   尼克鱼   海雷丁抱着昏睡不醒的尼克在一条岔道上站住了,向右是船员区,向左,则是他的船长室。   他花了两秒考虑,毅然转向右边。虽然怀里的小东西又轻又软,触感非常不错,但半个月没洗过澡的尼克脏的像只臭猴子,实在让他燃不起一丁点带回自己卧室的想法。   海妖号是他用了近十年的旗舰,简直比自家庭院还要熟悉,海雷丁驾轻就熟找到冲锋队长的单人间,直接推门进去。   真是太小了。船上空间紧凑,所有设施都是尽量缩小,连门都矮到他必须低头才能通过。虽说是队长级单人间,但一扇窗户都没有,小小一张床委屈的挤在墙角,型号跟它的主人一样。海雷丁看看床上的新毛毯,这是他早先吩咐手下送到这里来的。既然小混蛋已经毁了他的披风,就不要再让她干出毁掉礼物的蠢事吧。   海雷丁放下尼克,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慢慢撕去一身看不出原色、结成板块状的血衣。   又瘦回原样了。海雷丁扶着她锁骨凸显的瘦弱肩膀,非常不忿的想,真应该让人上岸劫掠一番,来补偿他这一年来开支庞大的宠物营养费。   仿佛听到了船长的腹诽似的,尼克咂着口水,喃喃梦语:“馅饼,再来一个……”   海雷丁哑然失笑,心说等你醒来随便吃,撑死不赔。   接着,他看到她的烙印,胸乳和腰肢上肆虐的手指痕迹。   怪不得会累成这样。海雷丁什么也没说,大手托着她的小脑袋轻轻放平到床上,用毛毯把光溜溜的小家伙裹得像只密不透风的蝉蛹。   孩子的睡颜纯洁而恬静,碎发撒在小脸上,蔷薇色的唇随着呼吸微微翕动,仿佛从未经历过任何黑暗与罪恶。海雷丁温柔的摸了摸她的头,关门离去。   辛苦了,睡吧。   尼克整整昏睡了三天,吃饭喝水都是以梦游状态进行的。她做了很多梦。有秃顶凸肚的叔叔在花园里浇水,有沙漠中漫步的红色狮子,在天上飞的馅饼,还有馅饼里塞满的小金币。很多很多,以至于她醒来的时候根本没记住几个。   当她最终发现眼前的天花板是属于真实世界的,只觉恍若隔世,重新为人。   一张柔软的毛毯裹在自己光溜溜的身体上,温暖到她非常不想离开被窝。尼克像只毛虫拱来拱去,像云朵一样,真轻,真软,仿佛被丰满的女子拥在胸前。她先赞叹一番自己识货的才能,等真正清醒的时候,却发现这根本不是自己在佛罗伦萨买的那半张残毯。   一抹阳光般温暖的金色从上面铺洒下来,将没有窗户的陋室装点得宫殿一般。金黄色圣树旁是缠枝葡萄,繁复的波斯花纹仿佛画卷般铺展开来,极细腻的羊绒以看不见的密度紧紧织在一起,丝绸用金线绣成包边。   尼克愣了好半天,蹭地跳出被窝,把这张用特级品都无法形容的高贵毛毯拎起来仔细查看。千万千万别弄脏了!尼克小心翼翼的检查完毕,最后发现自己是裸睡的,才放下心来滚回被窝继续享受奢侈的柔软。   不会是已经死掉了吧。   这个念头在尼克心中转了又转,但想以自己手上的人命,能进天堂简直是在开玩笑。再说,天堂里也不一定有这么好的毯子呢。   尼克不知道这件珍贵的东西从何而来,也不打算出去打听。这是礼物!不管是叔叔显灵、送货员搞错地址、又或者梦根本没醒……不管怎么说,这东西是她的了!尼克像只袋熊双手双脚抱住毛毯,以一个海盗的风范狠狠发誓,谁来跟她抢,她就要用镰刀给谁好看!   镰刀。尼克一个激灵,又坐了起来。本应该丢在那不勒斯的镰刀就静静横在墙边,连包裹的粗布都没换。   回来了,真的回来了。尼克的心尘埃落定般落在胸腔里,她知道自己在海妖号上,这个世界上最最安稳的存在。   尼克先去了医疗室,一路上手下们纷纷流露出仰慕的神情,触额礼行的格外到位。岸上的消息很快传到海上,尼克队长为了保护同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把西班牙人杀得血流成河尸堆成山。   有义气!真汉子!瞧船长抱着他时,谁又能想象这个猫一样娇小的少年会是这么爷们儿的存在?跟着尼克队长混,是多么幸运一件事!   尼克毫无自觉的踢踢踏踏往前走,根本不知道在她昏睡的三天里,船长已血洗桑塔露琪亚的审判所,将监狱烧成白地,只要一声令下,上千海盗会为她赴汤蹈火。   医疗室门上挂了个牌子,上面用至少五国语言标注着“本部门歇业一个月,打搅者受医神诅咒”,尼克扫了一眼,一丝犹豫也没有就推门进去了。   维克多刚想嚷嚷谁这么不长眼,看见来人后却突然沉默下来。尼克撩起病床区的帘子往里一看,卡尔正在最里面沉沉睡着,露出来的部位缠满绷带。   “怎么样了?”尼克放下帘子,小声问。   “一两个月就好了,这家伙壮的像头高加索獒。”   简单的对话后又是沉默,尼克觉得非常不对劲,抓抓脑袋道:“你今天说话这么少,既不骂人又不刻薄,我还真不习惯。”   维克多扶了一下自己的备用眼镜,叹了口气:“我也不习惯,我们还是回复原状吧。岸上的事我真的不想再提,但是,还是非常感激你照顾我。”   船医从未有过的感谢发言让尼克又是一阵发愣,倒有些手足无措的感觉。两个人对视了好久,突然默契的同时低声闷笑起来,于是一切又回到以前。   “口头感谢就不用了,来点实在的。”尼克四处搜索船医藏起来的好点心和咖啡。   维克多头一次那么干脆就打开橱子,从一部木盒精装书里掏出了他的珍藏品。   “《论人类品德和灵魂升华的本质关系》?”尼克看着盒子上的名字,不可思议的喃喃:“太狡猾了,居然藏在这里面!”   “哈,我就知道这本打死你也不会看的。”船医得意洋洋将咖啡粒倒入铁壶,放在小炉子上。   说是往事不提,可记忆可没办法像腐肉那么容易切除,看着尼克不停张合的小嘴巴,船医胃部还是一阵翻腾。   “你刷牙了吗?”维克多表情扭曲地问。   “用细盐和肥皂水刷了好几遍。”尼克知道船医问的什么,看在他这么痛快就交出点心的份上,不打算恶心他了。   船医松了口气,哀叹自己残留的心理疾病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痊愈。水滚了,维克多把咖啡倾入杯子,苦涩而悠长的香味瞬间飘散出来。   “既然来了,我就郑重其事的跟你谈谈一件事。”   “什么事?”尼克正往咖啡里倾倒尽可能多的糖,见他如此严肃,立刻说:“把丑话说在前面,除了借钱,其他都好商量。”   维克多翻了个白眼,难得没有刻薄她的吝啬。他饮了一口咖啡,斟酌着词语道:“我不想打听你以前做什么职业,不过是以医生的身份做出提醒。性病的事就不用说了,以后和男人在一起,你要小心怀孕。”   “哦,原来你说这个。”尼克恍然大悟,接着坦率的道:“放心吧,我天赋异禀,不会怀孕的。”   “凭什么这么说?”   “就凭我做过很多次,从来没有怀过孕啊!”尼克理直气壮。   维克多瞬间起了把无知少女淹死在咖啡杯里的恶念。闭上眼睛把医用器械列表从头到尾默念了四五遍才稳下心情,用尽量平和的语气对她讲解:   “那是因为你原来还是个孩子,没来月事前是不会怀孕的,但以后就没那么方便了!”   尼克大吃一惊,半信半疑的问:“这么倒霉?难道就没避免的法子?”   维克多摇摇头:“医学发展到现在为止,也没什么特别有效的避孕方法,所以你要是不想中招了再哭,就给我洁身自好点。”   尼克咬着嘴唇,默默思索这个震撼消息,以及其中隐含的金钱损失,这毕竟是一种非常方便的外快来源呢。半晌她突然抬起头来,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没问题的,我听前辈讲过秘诀。”   “避孕的秘诀?可别跟我说是什么带根黑猫骨头之类的迷信哦。”维克多来了兴致,职业好奇心让他还真想分享一下“业内人士”的知识。   尼克摇头,神秘兮兮的对船医说:“不,是真正的秘诀。人家告诉我,只要喝上一大碗冰水,然后骑马狂奔二十里,上帝就会把小宝宝招回去了!我有红胡子送的莉莉,所以绝对没问题的!”   这段威力媲美雷神之锤的话直接将船医击倒在当地,他张口结舌地看着尼克,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叫嚣着“淹死这个小混蛋以绝后患”。这种幻觉如此强烈,以至于他不得不打开药橱,拿出一片治疗晕眩的药吞进胃里。最终,船医放弃了浪费口舌普及生理知识的愚蠢想法,站起身来,双手拍在尼克肩膀上:   “你只要知道一件事就够了。不管你是怀孕还是去堕胎,船长都会毫不犹豫的把你开除踢下船去。好好算算是赚的多还是赔得多!”   无知少女尼克果然被失业的威胁吓得脸色苍白,连忙表示再也不敢乱搞。维克多满意点头,镜片闪烁着精明的白光。为了增加这段话的恐吓力量,他特地留下一句没有说:除非你怀的是船长的种。   尼克愤愤不平地想,做女人真是一丁点好处都没有,不仅经血使人倒霉,居然还会怀孕,真想找个法子彻底变性。   她低头往船长室走,这是暗杀任务后的第一次工作汇报,虽然船长没派人来叫她,尼克还是决定主动送上门去。她有点忐忑不安,毕竟乌龙刺客团捅了天大的娄子,为了救他们三人,船长可是大费周折,所以这一趟是吉是凶还未可知。   敲敲门,没人应。尼克打开一点门缝,把脑袋挤进去望了望,长桌是空的。她很鸵鸟的想立刻回屋睡个回笼觉,便听见里间卧室一个沉沉的男声唤她:“到这里来。”   尼克只能绕过长桌,迈进了这个从没有经过的门。门虽然没用过,但其实船长的卧室她是进去过不少次的,都是趁洗澡的机会偷溜进来摸个水果。重回犯罪现场让尼克很有点心理压力,因为这里的主人气场实在太强大了。   船长卧室最奢侈的地方就在空间应用,三乘三米的床放在里面居然不觉得突兀。没有桌椅,木地板上铺着一张巨大的波斯厚地毯,上面扔着几个松软的坐垫。   海雷丁貌似刚洗完澡,只随便穿了条宽松的白裤,湿漉漉的头发披在赤/裸的肩背上,水珠顺着古铜色皮肤流下来,细碎的刀枪伤痕昭示出这个男人的过往。他斜靠在大敞的舷窗前,随意拨弄着一把鲁特琴,散漫的叮咚声好像水泡从海底慢慢浮上来一样。一张展开的信纸放在身边,在海风吹拂下哗哗抖动。   表情平静无波,尼克揣摩不出老板喜怒。只瞧他有力的手指在琴弦上灵活拨动,觉得非常神奇。尼克想,船长腕力强到超越人类,怎么不会把这把木头琴抓碎呢?   “睡的可好?”海雷丁发话了。   尼克很用力的点头,以至于下巴戳到脖子。有那么一件好宝贝,怎么睡不是享受?   “毯子不错吧。”船长的话中似乎有点阴谋意味。   尼克明白了宝贝来源,警惕地点头:“好极了。”   海雷丁道:“当然,那是我的东西。既然你睡醒了,就赶紧叠整齐拿来还给我。”   “不给!”尼克立刻急了,像只背毛竖起的野猫跳起来大声反驳:“是我的!我睡过了就属于我了!”   看着她那副护食的样子,海雷丁终于露出惯常的戏谑笑容:“那属于你的东西还真多啊。”   尼克一愣,这才反应过来,闷闷地道:“船长,你又耍我。”   “就是耍你又怎么样?”   不能怎么样。尼克瞧着海雷丁八块整齐的腹肌和精悍肩背,咽下敬畏的口水。她有本事给船长一点颜色看看吗?显然没有。杀戮越多,她对力量的差距越敏感,没带镰刀,船长用手里那把木琴就能豁开她的脑瓤。   ……那等他睡着了偷袭呢?尼克不怀好意的想。   海雷丁淡淡地道:“不知道你那颗小脑瓜里转什么主意,不过提醒你,曾经露出那种想设计我表情的人,全都被我丢进海里喂了鱼。”   尼克一个激灵,被海雷丁散发的强大气场震慑住,马上立正站好表忠心:“我的主意是以后努力做好本职工作,团结同僚刻苦学习,决不辜负船长期望!”她顿了顿,又无赖的补上一句:“还有谢谢船长送我毛毯。”   伴随着海雷丁爽朗浑厚的笑声,尼克知道警报解除了,今天老板心情不错。   “在那不勒斯总督府接应你们的船已经报告过了,你们三个笨蛋,只要换换下去的顺序不就一点事没了?你的金毛在最下面接应,你自己殿后,也不至于闹这么大乱子。”海雷丁一回想起接连不断的乌龙事件就觉得胃痛,很想把她一把拉过来,横在膝盖上打顿屁股。   尼克想到被船医拉脱臼的事,果然,只要她和卡尔对调一下位置,三个人都能平安回去。但金毛犬有私心,非要她先撤,所以发生意外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了。她只能讪讪的摸摸鼻子说:“船长,还是你聪明。”   “事后聪明还不是等于零!下次干点什么前好好动动脑子,别整天就知道吃。”   尼克猛点头表示船长教育的好教育的妙,长期受训让她知道,一般海雷丁说到“下次如何如何”时,那意味着这次的事就算揭过去了。   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尼克已经开始偷瞄屋里摆的水果准备撤退了。   真好,今天是柑橘和哈密瓜呢……   海雷丁见小混蛋眼神游移,左右不离果盘,就知道今天算是对牛弹琴了。叹了口气,把身边那张展开的信纸扔给她,“看看这个,她也算是你的熟人。”   尼克接过信来,见娟秀的笔迹只写了非常简洁的一行字:   “大人,我找到想托付终生的人了。十月即将离去,感谢您多年来的照顾——法蒂玛。”   一盆冷水从头上浇下来,尼克震惊于自己看人脸色的本事大幅下降,居然会以为海雷丁心情不错!   多么可怕又深藏不露的船长!女人爬墙了还这样镇定自若,又或许他只是在考虑怎么把奸夫切碎了喂鱼?!尼克脑筋急转,只怕说错一句导致不可挽回的后果。   “节哀……那个顺变……”她磕磕绊绊的安慰这头看起来平静却可能正在酝酿风暴的狮子。   “节什么哀?她下个月就要嫁人,我会派人把嫁妆送回阿尔及尔。”海雷丁笑道,“我是问问你有没有要捎的话,你可没少揩人家的油。”   尼克脑袋里一团浆糊,完全迷惑了。   “我以为……以为船长你会很生气……”   “我挺替她高兴的。”海雷丁诚挚的说,“我一年到头大部分时间都在船上,留在那里也是守空房,没什么意思。再说当年我也跟她们说清楚了,有喜欢的人可以随时走。”   尼克终于想起来,海雷丁提起这两个后宫女子时说的话,“不得不接受的礼物”。对头送的东西他永远不会放心,如今想走,海雷丁也没有挽留的意思。   再也见不到那个曾抱着她午睡的温柔女子,尼克有一丝忧郁,“船长,你还真是大度。”   海雷丁看她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笑道:“那可不一定。你要是敢随便跳槽,那么分红和年底奖金就别做梦了!”本金还不还给你还另说呢。   尼克紧张的咽下口水:“报告船长,我一直忠心耿耿!”   “我瞧你是对食物忠心耿耿吧。”海雷丁笑骂。   尼克牛皮戳破,只能岔开话题,没话找话的拍马屁,“你弹琴弹得真好,怎么从来没听别人说过?”   “我又不是卖艺的,凭什么弹给不相干的人听。”海雷丁不悦。   “说的也是……不过这是什么曲子?”尼克摸索着靠过来,拉过一个坐垫塞在屁股下面,一副“我想听故事”的期待表情。   “意大利的一个老童话,跟你还有点关系,名字叫《尼克鱼》。”海雷丁缓缓拨了几个音符,用他极富磁性的男音讲给她听:   “从前,在墨西拿港住着一个叫尼克的男孩儿,他不分白天黑夜,总泡在海里游泳,以至于后来变成一个半人半鱼的海妖。”   (海雷丁琴音一顿:比你出息,人家至少会游泳。)   “墨西拿的国王知道了有这么一条尼克鱼,派手下把他找了来。“尼克鱼,你帮我潜入墨西拿的下面看看那里有多深。”尼克鱼听从国王的命令,跳进海里。一天一夜后他浮了上来,说:“陛下,墨西拿的下面没有海底,只有三根不见尽头的柱子。”国王不满意,他命令:“你继续下潜,看看柱子下面有什么。”尼克鱼跳下水,两天两夜才回来,脸色惨白的像个鬼魂,他对国王说:“陛下,柱子下面有一条能吞下大船的怪鱼,我差点送命,好不容易才逃了回来!”   (尼克问:船长,海底真的有那么大的怪鱼?   海雷丁:我见过二十米长的深海章鱼,不过已经是尸体了。   尼克:……我决定以后还是不学游泳。)   海雷丁继续讲:“国王目瞪口呆,但是仍不满足,一定要知道墨西拿的下面到底有多深,尼克鱼对他说:“陛下,不行啊,我吓得半死,再也不敢潜进水下去了。”国王把满是钻石的皇冠摘下来扔进海里,然后命令:“尼克鱼,去把皇冠捞回来!那是世界上唯一的一顶,你必须把它找回来!”   (尼克:找回来就送给我的话,我可以考虑。海雷丁在她后脑勺上拍了一记。)   “尼克鱼忧伤的说:“陛下,这是您的命令,我不得不下水,但我己预感到再也回不来了。给我一把小扁豆,如果我能死里逃生,你会看到我从水里钻出来;但如果小扁豆浮上水面,那就说明我永远回不来了。”尼克鱼带着扁豆第三次潜入水中。国王等啊,等啊,不知道等了多长时间,小扁豆飘浮上来了。直到今天,尼克鱼也再没有回来。”   古老而悲伤的故事到此为止,尼克幽幽地道:“尼克鱼真是倒霉,遇到这么烂的老板,总是让他去送死。”   “是啊,上位者看不透形式,做炮灰的都是下属。”   “船长,你讲得可真好。”尼克听得满意,心悦诚服的道,“不比阿尔及尔酒馆里的老说书人弗兰奇差。听那老头讲一曲,至少要给三个铜板呢。”   “……”   海雷丁面皮抽搐,难得他有弹琴给人听的兴致,居然被跟个老头子比较。他心中恼怒,终于把陪小孩的耐心耗尽了,一挥手将她打发出去。   小混蛋摸着兜里顺来的橘子滚出船长室,又吃又听故事,感到非常满足。尼克终于想通了,既然老板对她这样好,副业什么的就算了吧。反正上床也就那么回事,花钱的人舒服,自己不是恶心就是难受。   凉风驱散了夏日干渴难耐的灼热,鼓起的帆片满载着风神艾俄罗斯的馈赠。   像往常一样,海雷丁再次绕道西班牙,满载一千多个处境危险的摩尔人,将他们护送回北非。在经历一场惊天动地的旅程之后,海妖号又回到了阿尔及尔。附近长期受到海雷丁荫惠的穆斯林,曾被他救助在此安居的摩尔人,以及无数听说了红狮子在桑塔露琪亚事件的人们自发聚集在港口迎接。   黄昏悲壮,秋风飒爽。海雷丁迈着矫健的步伐走下海妖号,披风高高扬起,夕阳在他身后铺下一轮金色光晕。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满含泪光,情不自禁跪倒在这个男人面前,低头亲吻他手上戒指。   “PAPA……”   他们像欧洲人称呼教皇圣座般,尊称这位伟大的海盗——我父。   查理的天使   回到阿尔及尔后,海雷丁没有急着再次出海。   炮轰桑塔露琪亚绝不可能就此善了,他仿佛有什么预感似的,整个舰队被重新编排,船只轮流送到船坞进行大修,弹药武器库也做了清点和补充,海雷丁本人则亲自带着三千多个手下,对队列变换、火炮装填速度、旗语指挥、命令执行等进行了最严格的特训。表现突出者重赏,而任何不听命令、或者在训练中怯懦退缩的人,都要接受皮鞭的回炉教育。   维克多也不得不暂停休假,在船长铁口命令下招了八个助手,指导这群倒霉的家伙学习系统的医护知识。   尼克从早到晚跟在船长身边学习,只能遗憾的结束了跟塞拉的合同,道上规矩就是这样,当同居次数少于每个月三天时,再霸占一个美丽的女人就是罪恶了。但因为与海妖的这段姘居关系,塞拉在阿尔及尔的花魁地位更加不可撼动。   每一个想继续跟她结下露水姻缘的男人都要好好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这可是阿尔及尔最猛的爷们儿曾经看上的女人!   海雷丁挑出一艘跟美杜莎酒馆同名的船(上面有三十门十二磅炮并附带他最得力的领航员和大副),交给了因为“失恋”而闷闷不乐的小尼克,手把手教她指挥开船。   一年多的战斗中,海妖以战功和勇气征服了所有嚣张的海盗,船长以外,冲锋队长就是红狮子最服众的指挥者。当身背巨镰的少年登上船头时,没有哪个水手胆敢忽视他哪怕是最微小的命令,比如:去厨房给我拿条小鱼干来,要腌透的。   两个月后   船医带着新购药品清单去找海雷丁,一进船长的办公室,就见尼克趴在海雷丁旁边的桌子上,咬着笔杆苦思冥想。   海雷丁掐表督促:“给你的时间超过两倍了,还没算出来?要是在战场,你的坐舰已经被打成火炬十次了!”   尼克愁眉苦脸,嘴瘪的像吃了枚坏心的橄榄:“船长,我对这个真的不在行,难道不能让领航员计算这些劳什子距离、风速、时间吗?”   “让你计算的目的不是要个数字,而是熟悉,如果主帅不能估计出个大概,仗根本没法打。你接弦战的时候难道会先掏出笔算算敌人的距离?用感觉!用经验!把每艘船看成一个人,想想你的镰刀可以挥到多远,然后把火炮的射程代入,你就知道什么时候该出手了。”   尼克若有所思的往小本子上记录船长的话,连维克多进门也没看见。   “今天上午就到这里,去食堂吃午饭吧。”船长宣布下课,尼克大喜,把本子塞进口袋,走捷径从窗口跳了出去。   维克多挑了一块看起来最新的垫子坐下,讽刺道:“你对养成游戏还真是乐此不疲啊,想把小混蛋培养成左右手?那可真是难以想象的挑战。”   “每根成才的木头都是从树苗长起来的,我只信任自己亲手带的人。”海雷丁把尼克扔下不管的羽毛笔□墨水瓶,羊皮纸堆到一边,问:“你的教学任务进行的如何了?”   维克多嗤的一声,鄙视道:“瞧你给我的那批人,一群剃头匠、拔牙工、只会锯腿的二把刀木匠,还指望我把他们培养成盖伦吗?”   “优先学会急救和外伤处理就行了,怎么说他们也算是岸上有名的大夫。卡尔恢复的怎么样?”   “差不多痊愈了,如果他别折磨自己似地发疯练剑,应该会好的更快。”维克多知道海雷丁从来没有信任过这个副队长,只反复打量红发男人,沉声问:“你……发现什么了?”   “你问骑士跟落难公主的故事,还是西班牙国内没谱的归巢行动?”   维克多叹了一口气:“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的。”   海雷丁眉毛一挑,故意做出震惊的样子:“骑士先生平均每三天就要向西班牙发一封充满隐喻的信,那些态度语言,难道你们的目的不是向全世界宣告‘我们有个公主’?”   维克多知道海雷丁在讽刺他们的保密工作做得有多差,可没有办法。   “尼克是个十足可恶的小混蛋,可她也比旁人活得努力十倍,我不想、不想……”维克多不愿挑衅眼前这个红发男人,但还是咬咬牙说出心里话:“我不想她的身份被你利用。”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海雷丁十指相扣,向后靠在软榻上,“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不会像骑士那么天真的,以为‘归巢’什么的会成功。”   “她一个人是不会成功,但加上一个野心勃勃又有实力的大海盗,那就说不定了!”   “我的敌人一直是整个西班牙,不管它内部的派系斗争。”海雷丁缓缓道出自己的推测:“西班牙分成卡斯蒂利亚和阿拉贡两个派系,佩德罗是阿拉贡贵族,一直支持查理五世,瞧尼克咬牙切齿的反应,她应该是卡斯蒂利亚支持的继承人,查理的妹妹。卡尔不停联络国内的同僚,想趁我跟西班牙开战的时候闹革命,内外夹攻推翻查理,究竟是谁想利用谁?!”   海雷丁一番话说的维克多哑口无言,只能讲歪理:“那你为什么那么重视她?”   “因为我喜欢养成游戏啊。”海雷丁悠然自得,把船医先前的话扔回去,见维克多气的要跳脚才收起戏弄的表情,沉声道:   “你大可以放心。我留下尼克是看重她本人的能力,而不是什么背后身份。”   海雷丁本来就驭下有方,三个月魔鬼特训可说如虎添翼,一个本来有着匪寇特性的海盗团,阵容纪律竟然堪比正规海军,更添了一份海军没有的剽悍凶狠。军容如此强盛,海盗们颇有些骄横的意思,迫不及待想用西班牙人练手。   另一方面,暗杀佩德罗总督和炮轰桑塔露琪亚的嚣张挑衅,让查理五世最终下了决心,要用国家力量剿灭北非海盗。   12月26日,北风,有薄雾。   清晨,阿尔及尔灯塔上的瞭望员在望远镜中看到十几海里外有些模糊的影子,他缓缓敲钟示意,信号一路传达到海上设防的小船,水手打着哈欠爬上桅杆,打算看看是哪艘胆大妄为的商船竟敢靠近这座海盗之城。   稀薄的雾气中,几艘如城池般庞大的船黑压压的飘了过来,水手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又揉了揉眼睛。   七艘全长近三百尺、四层炮甲板的战列舰张满巨帆,其后跟随着二十余艘中型护卫舰,旁若无人的朝向阿尔及尔直驶过来,西班牙金红三条旗在高达百米的桅杆上飘扬。   七座庞然大物的船身上,分别用黑漆银线勾勒着船名:米迦勒、拉斐尔、加百列、乌利尔、沙利耶、雷米勒、梅丹佐——七大天使。   公元1516年冬天的地中海,大战一触即发。   尼克被急促的警钟吵醒,立刻从床上滚了下来,登上靴子抄起镰刀就从屋里奔了出来。红狮子铁一般的纪律规定:钟响十分钟内必须赶到港口集合地点。类似行动已经演习过无数次了,海雷丁的鞭子治好了不少人宿醉和赖床的毛病。   尼克嘴里咬着根头绳一路狂奔,身后跟着卡尔。他们在下山的路上碰到了头发散乱的船医,背后是两个手捧器械箱的助手。   “怎么了怎么了?!不是说我不用参加半夜的演习吗?该死的!!”维克多被助手从床上硬拽起来,正惊怒交加,水晶眼镜斜斜戴在脸上。   “这是正式遇袭的警报!不是演习!”卡尔大声向他解释。   就像回应他的话一样,此时十几个从港口回来的水手高举火把,一边奔跑一边沿路大吼:“上船!上船!西班牙人突袭!大约三十艘船!可能有上万人!!”   尼克两腿加速,对船医大喊:“知道了吧!想睡回笼觉可以回去啊!”维克多只能强忍没有刷牙洗脸的难受,迈开长腿跟了上去。   备战的效果是非常明显的,仅仅二十分钟后,红狮子的每一艘船都准备到可以立刻拔锚起航的程度。弹药武器和食水早就装备好了,阿尔及尔港口千帆齐放。   “泰坦号和三叉戟号领航,接下来是海妖号,美杜莎、战神左翼防护,奥丁、冥王负责右翼,其他船列队跟上!”   海雷丁雕像般稳稳站在旗舰船头,向旗手下达了起航命令。因为是第一次军团作战,尼克还是跟在船长身边,她小声询问:“听说对方有上万人?”   “没错,三对一,人数和船只我们都大落下风。”海雷丁这样说,话音里却没有任何忧愁沮丧的意思,“据说查理派来了秘密武器,每一艘战列舰都装备了上百门火炮,比我们最大的冥王号还多哦。”   “船长,你怎么好像很高兴?”尼克纳闷的问。如果听到有一群装备犀利的彪形大汉前来围殴自己,不应该是这种反应吧?   “啊啊……你不明白,我等这一天可是很久很久了。”海雷丁没有解释,他像头饥饿已久的雄狮紧盯北方,兴奋到双目发光。   西班牙舰队的船速是六节,红狮子稍快,两个小时的航行后,两军终于对垒了。一字排开的七艘战列舰便如海面上的巨大堡垒,多达四层的炮甲板上,重型加农炮的炮口漆黑如洞。   从希腊时代的爱琴海到迦太基人的港口,从维京海盗曾经肆虐过的北海,再到通往大西洋的直布罗陀,历史以来,从未有人在这片海域上见过如此庞大的艨艟巨舰。   “米迦勒、拉斐尔、加百列……天上七君吗?”海雷丁举着望远镜,轻轻念诵船体的名字,心中稍做算计,便知道这七艘战列舰是查理五世举倾国之力建造。每一艘排水量至少两千五百吨,定员近千人,最保守估计总建造费用也要在三百万西班牙金币以上。   不只想对付海盗,查理的目的是让西班牙称霸地中海,乃至整个海洋。   如此难得一见的场景,连惜命的船医也忍不住登上甲板观望:“好让人无语的命名!查理想在海上为主建立圣堂吗?真不愧是欧洲最狂热的教徒!”   “西班牙国王也会在上面吗?”尼克好奇的问他。   “应该不会,查理对自己神圣的哈布斯堡血统可是非常珍惜的,御驾亲征不太可能。”   卡尔沉默的望着这些国家力量的代表物,心中波涛汹涌。维克多悄然横了尼克一眼,如果国王真的在船上,那么这就是兄妹之间的直接对决了。   “船长!敌人进入轻型炮射程!”炮手长大吼报告。   红狮子船队装备的一部分炮是十二磅轻型长炮,虽然威力较小,但射程非常远,一般用于威胁普通商船。   海雷丁的手指在前方战舰上一划而过,扬声道:“打一轮试试,记得每个部位都要照顾到。”   “喂喂!你难不成真的想跟这群怪物对掐吗?”维克多不可置信的望着这个红发男人,似乎想找到他脑疾的征兆。海雷丁朝尼克点点头,尼克立刻命令两个手下:“把医生送回医疗室,可别让他摔跤受了伤。”   两个强壮的海盗立刻左右开弓把船医架起来,好心的“扶着”他往舱底走。   “别碰我!你们手好脏!我又不是不会走……”   只听近在耳边的隆隆炮声连环响起,船体被火炮强劲的后坐力震得发抖,维克多果然膝盖一软,差点摔倒。   “各个位置都要照顾到”的意思是,船长想看看对方的防御厚度。一轮十二磅炮轰过,硝烟散去,海盗们吃惊的发现,被正中船体的战列舰几乎毫发无损,只有甲板上十来个水手被流弹打飞的碎片所伤。   海雷丁举着望远镜仔细查看对方损耗,悠然道:“船侧的板材至少有二十寸厚,都是最好的橡木,查理可真舍得下本钱。”   西班牙方受到炮轰,也立刻组织反击,但他们多装备中型和重型加农炮,射程不如红狮子远,炮弹离目标两三百米就落进大海。海雷丁让舰队随时保持距离,几个最好的测速员聚精会神盯着七艘战列舰,并排掐表,羽毛笔在羊皮纸上刷刷作响,   一轮炮击,又是一轮。   风帆时代的海战有时候非常无聊,因为火炮都装备在船的两侧,所以两军对战时都把船体横过来,下锚连成一排对轰。只要不打算接弦战,这种对峙可能持续整整一天,直到一方弹药耗尽。   “加百列号六分十秒!”“米迦勒号五分五十八秒!”“拉斐尔号六分二十一秒!”……   测速员将七艘战列舰炮轰的间隔时间一一报上,尼克已经明白了船长的意思。   “我们比他们快一倍!”她兴奋地叫道。   炮击速度是船队战斗力的生命,用最短的时间发射尽可能多的炮弹,在双方火力差距不大的情况下可以占据极大优势。海雷丁一直非常重视炮击组的训练,而查理五世虽然造了大船,但仓促间征集的这许多船员没有经过磨合和严格训练,两方对阵,高下立现。   可胜负还有别的因素制约。   西班牙人没有蠢到一直吃亏,立刻试图缩短距离,而他们的二十多艘护卫舰也从两翼包抄过来,试图将狮子围困在中间。   战斗兵员和船的数量差距太大了。海雷丁抚着下巴,完成了他的第一轮试探。   “起锚,我们撤!”   强大的机动性让红狮子很容易就从尚未形成的包围圈里钻了出去,海雷丁对风向海流的掌握无人能敌,在他的带领下,西班牙的万人舰队被甩在后面,不得不解散一字型对战阵容,奋起猛追。   劲风如刀子般凌烈的刮在脸上,海雷丁亲自掌舵,旗舰海妖号乘风破浪,背后拖着长达两三海里的白色尾流。只凭这条没有任何迟疑波折、呈现完美弧线的尾流就能判断,掌舵者是一个经验极其丰富的厉害人物。   海盗在这片蓝色领域拥有绝对的速度优势,海雷丁并没有将一身本领全使出来,只是做出全速撤退的样子,将查理的天使军团不远不近吊在尾后,并不时用零星炮弹骚扰挑逗。西班牙人也在战前对红狮子做了详细的调查,知道这群海盗人数最多不过三千,今日一战估计已投入了所有兵力,不可能再有强劲的后援设陷阱,于是放心猛追,想等待对方露出破绽后一网打尽。   双方你追我逃,展开了长途竞赛。   时代的生产力限制了交通工具的速度,每一个在海上混的人都要有十足耐心。船员是三班倒工作,吃饭休息依然按照原来的规矩,双方从清晨一直航行到傍晚,这场追逐依然没有停歇的迹象。   天空渐渐昏暗下来,海雷丁没有露出一丝疲倦,和早上一样奕奕有神的站在船头掌舵。尼克吃完晚饭走出底舱,把一块夹着腌肉的面包递给他:“船长,不换换手么?再过一会儿天就要黑了。”   海雷丁一手扶舵,接过面包几口吞了下去,笑道:“好戏才刚要开始,我怎么能走开呢。”   天幕落了下来,幽蓝色的薄雾再次笼罩海面。红狮子跟天使军团拉开了距离,隐没在渐浓的雾气中,星光暗淡,只有船上的油灯在前方若隐若现。   西班牙人的主帅费尔南多伯爵做好了长期作战的准备,他是个意志坚毅的男人,此次奉王命率领西班牙海军近一半的兵员出战,心中早决定要把北非海盗赶尽杀绝。即使这次追击战弄丢了敌人他也不会气馁,因为阿尔及尔城是不会插翅而飞的,只要转头攻击这座海盗之城,剿灭他们的大本营,一样可以取得完全的胜利。   费尔南多下定主意,如果第二天清晨还追不上海盗,那么就全员掉头攻击阿尔及尔。他将北非地图铺展在华丽的舰长桌上,用红墨水在阿尔及尔上画下一个鲜红的叉号。   就在此时,一阵轻微的震动从脚底传了上来,费尔南多提起笔来愣了愣神,突然之间,船体剧烈震动起来,没盖的红色墨水从瓶子里泼了出来,打湿了海图。费尔南多扶住桌子站稳脚跟,大呼副手报告情况。   不到两分钟伯爵得到了结论,他脚下的巨舰,天使军团的旗舰米迦勒号搁浅。费尔南多大吃一惊,那张被墨水污成红色的海图就在身边,他怎么会不知道附近有暗礁呢?而且红狮子的灯火就在正前方,他们可是也有千吨级的大船啊!   战列舰躯体庞大沉重,吃水部位很深,对海底情况要求较高,一旦搁浅,想移动非常困难。米迦勒号像一只被困在陷阱中的巨兽,动弹不得。   费尔南多并非无能之人,立刻让信号员向友舰发出暗礁信号,让他们离开这一海域,等天明后搞清楚周围海况再想办法救援。米迦勒号坚固的船体并没有损坏,靠着自身一百二十门重炮的强大火力和上千名船员的保护,也并不会遇到致命危险。   就在米迦勒号提神戒备的时候,天使军团前方不过一海里的地方,几十点火焰从黑暗中熊熊燃烧了起来。   费尔南多对北非海岸的熟悉决比不过在此纵横十数年的大海盗。这一带海域的退潮时间、暗礁位置、深度,海雷丁全部了然于胸,从一开始就带着天使军团直奔于此。入夜后他命令吃水深的大船将灯火全部熄灭,避开暗礁区域,而他自己则带着轻快的船只在前方引领,将天使军团带入陷阱。   “运气不是太好,西班牙人反映不慢,只搁浅了一艘。”海雷丁笑道。在这样有雾的夜晚,他极好的夜视能力仍能将对手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船长,有的吃就不错,做人不能太贪心。”尼克目无表情的跟在他身边说。   “喂,唯一没资格对我说这句话的就是你吧。”海雷丁哭笑不得,挥手下了命令。信号员用油灯放出一闪一闪的信号,二十多艘载满油脂和柴草的无人小船被点燃,用铁链连成一串火龙,向着无法动弹的米迦勒号顺风漂去。   这艘庞然大物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地狱烈火向自己涌了过来,无法抵挡,无法闪避。   优良的干燥橡木燃烧起来,瞬间将米迦勒号烧成一个巨大火炬,大部分船员连放下救生艇都来不及就葬身火海。这场大火在友军眼睁睁的注视下一直烧到第二天早上才渐渐止息,从几十海里外都能看到被冲天火焰染成血红色的云层。   费尔南多伯爵以身殉职,和大天使米迦勒一起回归天国。   巴巴罗萨·海雷丁,再一次以其狮子般的凶残和狐狸般的狡猾震惊地中海。   卡尔下船   主帅殉职,旗舰烧成焦炭,死亡近千人。   西班牙装备无敌的大天使军团第一战的战果就落得如此凄惨下场,而红狮子无一死亡,只有一个笨拙的海盗点火时被烧伤了手背。   噩耗传来,查理五世几乎震惊到从王座上跌落下来,这不仅仅因为他荡平北非海盗的自信被迎头痛击,更有一层不能宣之于口的隐秘,简直让他恐惧到坐立难安。   一个从未存在过的妹妹。   十多年前,西班牙内部的贵族派系斗争达到极点,两派各自支持一个继承人,两个懵懂的孩童就这样被推倒风口浪尖。而当时的执政者,查理的外祖父斐迪南二世更倾向于一个女性继承人,就像他的女儿胡安娜那样,更易于控制。但他更大的目标是削弱贵族加强王权,所以一直坐山观虎斗,不对任何一派加以援手。   万幸的是,七年前卡斯蒂利亚派系政治斗争失败,这个妹妹和其保护者就此“人间蒸发”,查理的继承权因此确定下来。“疯女”胡安娜的儿女中,这个公主的存在被永远删除出去,随着外祖父的去世和卡斯蒂利亚的衰落,查理本以为自己的宝座稳固如山。   但就在半年之前,一个意外的消息从法国传来,消失多年的女继承人现身枫丹白露,而她新的保护者就是——北非大海盗巴巴罗萨·海雷丁。   当年参与此事的卡利图斯主教、贵族佩德罗被接连暗杀,国内局势动荡不安,海盗、复仇、分裂、叛乱,这个幽灵般的妹妹像达摩克斯利之剑悬在查理的头上,让他无时无刻不如坐针毡。   一定要除掉她!   年轻的国王眼中恐惧与疯狂互相交织,西班牙海军浩浩荡荡,被陆续派往北非。   天使军团虽然痛失旗舰,但主力并未受到重创,经过几天休整便卷土重来。这一次他们不敢在海上跟可怕的红狮放对,将攻击目标定为无法移动的陆地——海盗之城阿尔及尔。   西班牙人预计在此将有一场大战,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红狮子居然干脆利索的放弃大本营跑了。没有弹药、没有武器、没有抢来的财宝,只有一座空空如也的白色城堡,和无数痛恨基督徒的穆斯林和摩尔人。   西班牙舰队一番劫掠,将阿尔及尔城轰得千疮百孔,只换来北非人民更加浓烈的仇恨和反抗。   海雷丁长期以来的人望政策终于如期发挥作用,穆斯/林世界视他为民族英雄,竭尽全力的帮助他渡过难关。整个北非的海岸线都变成了红狮子的补给港、大本营,海雷丁每到一处都会受到最热烈的欢迎,人们以为海盗提供食水和帮助为最大荣耀。   接着,海雷丁换了战场,变被动为主动,将炮火引至西班牙本土。   西班牙拥有近八千公里长的海岸线,查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所有港口布防,漫长的海岸线变成了一个噩梦。海雷丁的游击战又狠又准,以消灭敌人有生力量为目的,不占领不深入,打完就跑,每一个西班牙港口的总督听到他的名字都会两股战战,面如土色。   海盗中的王者,让如日中天的西班牙帝国瑟瑟发抖。   昏暗的舱底人声鼎沸,二十多个或敞怀或赤膊的海盗围成一团,在一盏跳动的油灯照耀下,聚精会神的观看一个木箱上发生的战斗。   啪的一下,一张脏兮兮的纸牌甩在箱子上,   “一个有钱的佛罗伦萨商人。”   “压上,一个更有钱的犹太商人。”   “压上,一个税务官。嘿,没收一切非法财产!”   “再压,一个地方主教。不买赎罪券不能上天堂哦。”   “哈哈,你惨了!”一个海盗将手中的纸牌甩在同伴的“主教”上,上面有个袒胸露背的艳丽女子,他得意奸笑:“一个头牌妓/女……”   “喂喂!妓/女压主教,这他妈是什么规矩?!”同伴非常不爽的大吼。   “主教喜欢女上位呗。”冲锋队长尼克扔下一张“流氓首领”,目无表情的说。   海盗们哄然大笑,认同了这个幽默的打法。   绝大多数纸牌游戏都是先把散张打完,再较量重量级的牌,这些文盲海盗都喜欢的“大乱斗”游戏也是如此。在场的四个人斗完了小偷、强盗、富农、手艺人等小牌后,大法官、骑士、贵族、国王等大人物才粉墨登场,战斗激烈,木箱周围凑不上场子的海盗怪叫连连,若不是船上严禁金钱赌博,他们早已把全副家当压上。   卡尔下到舱底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光景。尼克挤在一群臭烘烘的海盗里玩牌,全然没看见她的骑士脸色发青。   卡尔闭上眼睛深呼吸,可进入肺叶里的只有舱底污浊的空气。   “队长,我有事跟您商量。”他挤进人群,连拉带拽把尼克弄了出来,找了个无人角落放下。   “什么事啊,刚刚我手里有张船长呢,那可是大王!”尼克很不高兴被搅了牌局,而且是她胜利在望的牌局。   “你不应该跟这些人……”卡尔停了下来,知道她讨厌自己啰嗦,便商量着道:“想玩牌,可以去找船医啊。”   “才不要,维克多那个事儿妈,跟他玩一会儿就得洗手,没劲又不热闹。再说他还有照顾伤员的工作呢。”尼克心痒难耐,见金毛没什么事,推开他就要下去继续牌局。   卡尔终于忍不住拉住她胳膊恳求:“我请求你再别这样了,你的身份跟这群海盗是完全不同的!”   尼克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我的身份就是个海盗啊,跟他们有什么不同?”   卡尔一言不发,拳头在身侧紧握。   快了,很快就能让您离开这里,重新得到失去的一切。   “不说这个。”他放软声音,对尼克道:“我在西班牙有些急事需要处理,这就要下船,接下来的几个月大概不能照顾你,你千万注意安全。换洗的床单衣物我都叠好放在你箱子了,晚上值班记得添件衣服,冷热别混在一起吃,酒不要多喝……”   卡尔慢慢叙述,只觉得想交代的事永远没有尽头。   “呃,啊……”尼克张口结舌,半天才从他一堆话听出个头绪,接着大吃一惊:“你要下船?!”   “没错。契约里不是写了么,退出全凭个人自愿。”   “可是、可是……这里很好啊?有吃有喝的,大家一起多快活,而且船长是不会输的,肯定会打败西班牙!”   “西班牙不是你的敌人。”卡尔定定地看着尼克。   不要恨她,她是你的祖国。   尼克终究没有想出挽留卡尔的办法,只能看着他走进船长室,带出一张撕成两半的契约。受了一年多无微不至的照顾,尼克还是有些伤感的,海妖号停在瓦伦西亚附近的岸边,她亲自把自己的原副队长送到西班牙的领土上。   “如果……我是说如果,以后我需要帮助,你会来带人来吗?”卡尔试探着问。   “不违反命令的话,我会在欺负你的人身上插两刀的,好兄弟嘛。”尼克很义气的回答,举起小拳头在卡尔结实的肩膀上捶了一下。   卡尔淡淡笑了,时常忧愁的蓝眼睛里透出一丝喜悦的光芒。   他拉掉黑方巾,金发垂落下来。这位天使般的战士比刚见面时瘦多了,长期的忧虑和蹉跎使他的光辉被磨灭了一些,但气质依然高贵磊落。他执起尼克的手,像亲吻十字架一样轻轻吻了一下。   这不是一只柔嫩的小手,它布满了命运加诸的残酷苛刻;但很快,这只手将握有宝石镶嵌的权杖。为此,让他付出所有鲜血和生命也在所不惜。   “我的真名是卡尔·德·巴莱米亚,你阿萨叔叔的侄子,他的继承者。”卡尔沉重地说,“如果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希望你能偶尔想起我。”   骑士孤单的背影就这样消失在旷野里,好像要独自去挑战一头恶龙,完成一个永远没有希望的任务。   尼克怔怔地看着青年离去,连告别的话也没来得及说。   “这么难过?你已经在这里站了快十分钟了。”背后一个深沉的男声突然响起,尼克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不……我只是没有想到……卡尔他居然是……”尼克出神地想着那个金发蓝眼的英俊青年,将他和记忆深处的阿萨比较。   “我叔叔虽然也是金发,可已经秃成地中海了,而且是个三百磅的啤酒肚大叔……”她甩了甩头,颇为遗憾的道:“原来卡尔以后也会变成这样啊!”   “……你听人讲话从来抓不住重点。”海雷丁非常无奈的叹气。巴莱米亚这个姓氏是卡斯蒂利亚王国四大贵族之首,这个落魄骑士可是绝对的出身贵胄。   “你没想过跟着他走吗?”   “从没想过,我是海妖,当然要和海妖号在一起了。”   “呵,那说说你选择这边的理由吧。”   尼克回过头去,很直率地说:“当然因为你比卡尔有钱的多呀,船长。”   你还是赶紧跟他走吧。海雷丁太阳穴上青筋一跳,这句话不知怎么就在脑海里冒了出来。   “除了钱,你留下就没别的原因了?”   “钱以外的……”尼克苦思冥想,吃穿住用,船长给她的每样东西都价值不菲,有什么更重要的呢?   有。自由,伙伴,希望。   还有那焚灭一切的火焰,无人能敌的力量。   或许卡尔的出现是个征兆,尼克想。他和阿萨的关系让她觉得温馨又怀念,可仇恨也愈加鲜明。而很快,她也即将拥有这火焰和力量……   终于,她扬起脸看向海雷丁,漆黑的眼睛明净澄澈。   “你是我认识最强的人,比任何人都强,所以我会一直跟随你,船长。”   海雷丁终于露出了满意的微笑,拍拍尼克的小脑袋,弯腰在她耳边轻声说:“记着你今天说过的话,要是敢忘了,我会让你付出惨重代价。”   尼克坐在海雷丁右手边,默默听着船队高层们激烈的汇报。这一次集体会议格外严肃,各船监理、军械长和事务长全部列席,连从不参加类似集会的船医也坐在了桌旁。   “船长!三叉戟号必须上岸维修了,水线下破的几个大洞用木板根本堵不上,必须用沥青在外面涂才行,最下层的船员快睡在水里了!”   “我们奥丁号也是这样,龙骨要用铜皮加强,不然再开炮就要断成两截啦!”   “圣火号的三门十八磅炮炸膛了,最近火药实在不够,细粒的上个月就用完了,粗粒的顶多再撑上七八轮……”   海雷丁静静听着,一言不发,等军械长们抱怨完弹药匮乏,事务长要求上岸维修船只后,他朝桌尾的维克多扬了扬下巴:   “只有你没发言了。”   维克多拿出一份详细的清单:“药厂产的片剂和药膏早就没了,大黄、奎宁、芦荟、黄芪、鱼腥草、丁香这些代替草药也快告罄。如果不想再有人投诉医疗室里鬼哭狼嚎,就给我弄些鸦片来,罂粟果或者曼陀罗也行,截肢和开颅的时候没有镇静剂真是太费劲了。”   船医的声音落下,长桌旁的人们一片寂静。   片刻,端坐在高背椅上的海雷丁终于开口,深沉而有力的嗓音回荡在这个对海盗来说最为神圣的地方:   “兄弟们,我们离开阿尔及尔已经四个月了,虽然北非人民一直支持我们,使我们食水无缺,但是没有维修船只的干船坞、没有弹药补给渠道,从现在开始,我们的处境将会越来越艰难。   但,这只是一时的困难。   四个月来我们经历血战数十次,但一次也没有失败过,甚至连一艘船也不曾沉没。每一个国家都在注视这场战争,注视我们伟大的胜利,葡萄牙、法兰西、意大利、神圣罗马、普鲁士、奥地利,特别是——奥斯曼土耳其帝国。他们仰视我们、畏惧我们、渴望拥有我们战无不胜的力量,而这些,都将为我们铺平未来的道路。   北非是我们的,地中海也将是红狮子的掌中之物。我们不该听凭命运摆布,而应该让命运替我们服务。兄弟们,别让这一时的艰难打败我们!唯一值得惧怕的,不过只有惧怕本身。   信任我,我将决不辜负众望。”   这番自信而充满魄力的谈话是如此的振奋人心,海盗们群情鼎沸,纷纷拔出佩刀割指明志,表示愿为海雷丁赴汤蹈火,竭尽全力战斗下去。由于长期作战、资源匮乏造成的低落士气再一次高涨起来,而尼克小小的心目中,更加对船长崇拜到五体投地。   五月,海雷丁带着尼克秘密来到西班牙东岸的阿拉坎特镇,在这里,有一个重要的客人正在等待着他们。   一头火焰般的红发,和同样颜色的整齐胡子。英武的红发男子站在人群中,频频引起来往行人侧目。没有人会想到,这个高大的中年男人就是纵横东地中海的红胡子海盗,巴巴罗萨·伊萨克。   红胡子和他虎背熊腰的冲锋队长实在太引人瞩目了,再加上更加耀眼的弟弟,四个人不得不钻进偏僻小巷里,找了个酒馆角落坐下。   “该死的!我已经快二十天没吃过熟肉热饭了!”伊萨克叫了整整一只熟羊,三只烤鸡,旁若无人的狼吞虎咽起来,连骨头都懒得吐。他的冲锋队长也是如此模样,只不过在座的都是大人物,才勉强令自己的吃相斯文了一点点。   尼克莫名其妙,难道红胡子也遇到了什么困难情况?   海雷丁等到哥哥吃了个八分饱,才开口问:“东西都到了么?”   “都在三里外的避风港里,一百八十桶上好火药,五百箱各种磅数的炮弹,两百条枪,还有不少药,能弄到的全搬来了。”伊萨克扯起桌布擦了擦手上油腻,恨恨地道:“连我的卧室和厨房里都塞满了火药!不能开火做饭,不敢点灯照明,我们摸黑吃了整整二十天该死的饼干!”   海雷丁诚挚地道:“谢了伊萨克,我记着你的情。”   红胡子摆了摆手:“我不过出了趟苦力,你该谢谢苏莱曼大帝的慷慨。雷斯,价钱也差不多了吧?你不能指望他把皇位都让给你。”   “呵,我当然没这个意思,不过是机会难得,想多打两仗练练手脚。”   “等你过来,我们兄弟一起,什么仗打不得!”伊萨克十分高兴,一口气喝下一杯朗姆酒。他知道只要弟弟同意收下这几船弹药,就等于收了聘金,投奔奥斯曼不过是时间问题。   事情办得顺利,伊萨克把注意力转到尼克身上:“我的莉莉怎么样了?听说西班牙人轰了阿尔及尔,你可没把她扔在那里不管吧?”   “怎么能呢大哥,走之前就把小马送到内陆去了。”尼克很殷勤的回答。   “不错!有前途!”伊萨克大力拍了拍尼克的小肩膀,几乎把她拍进面前的海鲜饭里。“你干得很不错,我在君士坦丁堡都听到人们谈论海妖,雷斯看人就是有眼光啊。”   吃完饭,红胡子的冲锋队长启程安排转移“货物”的事宜,红发两兄弟详细讨论以后的兵员安排,尼克从酒店出来,在路边望风等待。   饱食之后,全身精力似乎都流进胃里,四肢百骸懒洋洋的不想动弹。一阵轻柔恬静的歌声从旁边的住宅里飘出,好像五月慵懒的暖风吹拂面庞。   “睡吧,我亲爱的宝贝,树梢送来微风,摇篮插满玫瑰……”   尼克循着歌声走了两步,朝半敞的木门里朝里张望,一个胸脯丰满的年轻女人低声哼歌,手里晃着简陋的摇篮,哄她的幼儿午睡。   “睡吧,我可爱的宝贝,妈妈的手臂安逸,一切幸福属于你……”   这首古老的摇篮曲已经在欧洲大陆流传几百年了,歌词有许多版本,但曲调始终不变。   尼克蓦地呆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传遍全身。冥冥中一个遗失已久的时空突然打开来,那些比乌云还要黑暗浓重的记忆里,几丝光线透了进来。   爱怜,忧伤,一个女人温暖的怀抱。被乐曲撩拨出的意识里,浮出了许多模糊的映像。那是比和阿萨在一起的日子还要遥远的过去,久到她不知道是幻想,还是真的发生过。   “我亲爱的宝贝……”尼克下意识的跟了一句,没发现自己用得竟是西班牙语,曾经痛恨无比的语言。   初夏的午后,尼克就这么怔怔地站在陌生人的门口,似乎连呼吸也忘记了,直到自家船长来叫她。   业火   五月的多尼村进入了宁静的午后时光,小村的人们习惯于漫长而悠闲的西班牙式午睡,这个时间似乎连鸟雀也懒于交谈。   这里不是交通要道、不是险要的军事据点、也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矿山财富,所以当周围的世界硝烟四起时,这座只有两百多人的小村子依然保持着这幅安详宁静的画面。   多尼只有两个地方能让人驻足观望两眼。一个是村外小山丘上荒废的别墅,那曾经是一个犹太富商的居所,但几年前发生了一件村人都不愿谈及的惨事后,这座曾经拥有精致花园的小楼就长满荒草,再也没人住过了。   另一个,则是村中心那座从中世纪就存在的古老教堂。礼拜堂悬挂的耶稣受难十字架格外逼真,钉入他手掌的铁钉冒着血、嶙峋消瘦的肉体上布满鞭痕,连圣子脸上痛苦的神情都雕刻得一丝不苟,仿佛让人亲历那场悲惨的死刑。据传说,教堂下面还有一间阴森恐怖的地下室。   这座神圣而古老的建筑供村民们平时做礼拜、举行集会时用,但它还有一个隐蔽的用途,那就是宗教裁判所。   天气炎热,道路上见不到几个行人。一个风尘仆仆的少年推开教堂大门走了进去,四处看了看,便在第二排最左边的木椅上坐了下来。这椅子已经很陈旧了,他抚摸着上面的刮痕和凹坑,低下头朝扶手底部看去。   刻痕果然还在。   多年前当这少年还是个孩童时,周日的礼拜总会让他昏昏欲睡。所以他喜欢用指甲在隐蔽的地方描摹,这扶手下面还留有一个清晰的姓名——妮可。   “孩子,你是来忏悔的吗?”一个面目慈祥的老神父站在他面前问。这个时间礼拜堂空无一人,偶尔有人肯放弃午睡来到这里,总是会有些心事想要向主倾诉。   “不,神父……”少年摸索着扶手下的刻痕,摇了摇头。他慢慢扬起脸,向着礼堂中央那个逼真的十字架道:“我是来复仇。”   夜幕降临,宁静安详的村庄突然爆发出一阵阵惊恐的尖叫和哭嚎,几百个头扎黑方巾、凶神恶煞的海盗突然包围了村子,把所有村民从家中驱赶出来,圈禁在村中心教堂前的空地上。熊熊燃烧的火把照耀着二百多张因恐惧而扭曲的面庞,泪水和恳求源源不断的流淌出来,但这群强盗像岩石一样无动于衷。   就在这时,一个白皙瘦弱的少年从圈外走了过来,海盗们敬畏的让开道路,手持火把将他送到空地中间的木台上。这个台子是村中有重大事件需要当众宣布时才用的,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上面。   “七年前,多尼村曾经发生过一件事。”   少年声音不大,但除了火把燃烧和女人的抽泣声,没有任何人敢于打断他的发言,这个清冽的声音便如冬日泉水般缓缓传了开来。   “有一个犹太商人,他辛辛苦苦奔波了好多年,在外面的世界赚了一点小钱。商人带着养女来到了多尼,在村外的小山包上建了座小房子,希望在这个平静的地方隐居下来。”   少年漆黑的眼睛里没有愤怒也没有激情,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个道听途说的故事。可他平淡的话语却在村民中引起轩然□,人群惊恐的颤抖着,两个熟知当年往事的老妇当场晕倒在地。海盗们用枪托和刀鞘将试图逃跑的人赶了回来,强迫他们继续听那少年的故事。   “但商人没有想到,这里决不是什么安详的所在。村民嫉妒他那一点微不足道的财产,痛恨他犹太人的身份,想方设法要把他拉到和自己一样穷困的境地。喜欢造谣生事的人跑到税务官那里起诉商人的财产来源不明,四处宣传他的形貌,编造了他养女是女巫的谣言告知教会。于是商人被捕了,七年前的今天,就在这座台子上,所有多尼村民对他和他的养女进行了公开的审判。八个人手按圣经发誓,曾亲眼看见这个女孩儿召唤过恶魔,用诅咒使邻居的猫狗生病、盘子落地。于是一枚定罪的烙铁按在女孩胸膛上,她和她的养父被拖进教堂的地下室,再也没有出现过。商人的财产被没收到教会,神父购买了葡萄酒和圣饼,大家欢欢喜喜的吃喝一顿,自觉替天行道,又增加了进天堂的砝码。”   少年缓缓解开领口的两颗扣子,露出半个蓝色六芒星。   “故事到此结束。”   八名男女被海盗拖到台子上,他们因惊恐而失禁,哭嚎着跪倒在地,请求少年原谅。   “和当年一样,你们有权利受到公正的审判。”少年像法官一样,向下面的人群扬声叫道:“有谁,任何一个有良心的教徒,来证明他们的清白?”   没有人回答。   “有谁,任何一个有良心的教徒,来证明他们的清白?”   少年再次发问。   男人们捂住孩子的嘴,女人不敢让哭声溢出嘴唇。   “最后一次。有谁,任何一个有良心的教徒,在上帝面前,来证明他们的清白?!”少年大声呼喊,火把噼啪作响的燃烧着,但除此之外,仍然没有任何回音。   台上的八个人渐渐绝望了。他们清楚地记得,七年前,就是在这三声同样的问话后,通红的烙铁烫在一个小姑娘的胸口。   不要恐惧你的敌人,敌人顶多会杀死你;不要畏惧你的朋友,朋友至多会出卖你;但有一群漠不关心的人们,只有在他们不做声的默许下,世界才会有杀戮和背叛。   “杀了他们。”少年命令。   火把一个接一个地扔进教堂、住宅、杂货铺、粮仓、马厩,整个小村亮如白昼。村民们被赶出家园,眼睁睁看着多尼在铺天盖地的业火中走向毁灭。   尼克站在这所破败的房子面前,看了很久很久。   这里承载着她所有美好的回忆,童年,幻想,亲情,柔软稚嫩的一切。叔叔亲手打造的秋千上欢笑连连,红色屋顶和乳白色的围墙如同童话里的伊甸。而如今荒草淹没了花园,墙壁爬满藤蔓,玻璃全被打碎,胡桃木的家具一件不剩,甚至连门板也都被村民卸下来留作自用。   最终,她将手里点燃的火把扔了进去。腐朽的房梁噼啪剥落,老房子很快就被火焰吞噬。火舌舔过庭院里夜莺歌唱过的丁香和野蔷薇,吞噬随风飘荡的秋千,最终点燃了屋顶上的小风车,将所有的回忆埋葬。   卡尔站在她身后,什么话都无法出口。他写了信,希望她带手下来参与起义,可尼克却径直来到这小村烧掉一切。   “走吧,都结束了。”她说,转身走了出去。   整个村庄在她背后燃烧,火焰将天空染成浓烈的赤色。尼克一步一步,再也没有回头。   追在她独自行走的背影后很久,卡尔终于开口:“你难道不想知道为什么?村民造谣只是引子,为什么审判会立刻执行?为什么卡里图斯和佩德罗会盯上你们?”   “……卡尔,我不想知道了,一切就到今天为止吧。”尼克很累,这场大火她等了如此多年,以至于梦想实现的时候,已经累到不想再追究更多事。还有什么比无穷无尽的真相和复仇更让人疲惫?   “你们两个是被敌人陷害的,只为了剥夺你的继承权!”   尼克头也不回,假装没有听见。卡尔大吼:   “你一直叫他阿萨,但根本不知道他的本名!”   听到叔叔的名字,尼克一顿,停住了脚步。   “他的真名是阿尔萨斯·德·巴莱米诺,女王授命的圣骑士,莱昂的领主!”   “阿萨已经死了,他是谁也不重要了。”尼克低声说,“即使他是你的亲叔叔。”   “不、不……你不明白自己的重要性……”卡尔焦灼的摇头,四顾无人,终于将真相说了出来:   “我告诉你,你的真名。卡斯蒂利亚女王伊莎贝拉的外孙女,继任女王胡安娜的女儿,妮可·哈布斯堡,你是拥有双王神圣血统、将要登上西班牙王位的公主!”   灰暗的天空低沉沉的压下,焚烧形成的浓云一层层覆盖在这原野上。   尼克慢慢回过头,满眼皆是疲倦:“原来你一直想说的就是这个。那又怎样?就算我是公主,你单枪匹马就想让查理给我腾出王位?卡尔,别做梦了,一直活在幻想里没有好处,我只是个没有家的海盗。”   “不!你才是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查理逼疯囚禁了你的母亲,他是不能饶恕的叛逆!卡斯蒂利亚已经集结了军队,很快就能将他赶走……难道你带人回来,不是想帮助我们吗?”卡尔急切地问。   “我是答应过会两肋插刀,但不打算掺和什么革命。船长派这些人来是因为有任务安排给我,我只是趁机回来报仇。”   “别再提那个海盗了,他怎么有资格命令你?你有最纯净的血统,不能再跟海盗和异教徒搅在一起了!   “纯净。”尼克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你是不是还想说,我神圣、我纯洁、我干净清白的和婴儿一样?”   “以前的事那是没有办法,以后我会成为你的剑,代你染血,保护你……”   “卡尔,你一直看不起塞拉,看起不起船上的弟兄。”尼克打断他的话,终于厌倦了这场令人疲惫的应对。“可你不知道,四五年前,别说什么公主,你只要给我一块发霉的面包,让我舔你老二我都愿意。”   她淡淡笑了一下,像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你说的那些,现在我不需要。”   她转身走了。   什么叫做悲剧,不是骑士保护公主直到战死。   而是他来晚了,公主早就历尽世间艰难,不再需要任何保护。   “你真的要追随海雷丁做一个海盗,与你的祖国西班牙终生为敌吗!!”卡尔的声音抑制不住的尖锐起来,因为他眼前是浓黑的绝望。红狮子投奔伊斯兰世界近在眼前,宗教的差异,比国内党派分裂的距离更加无法跨越。   国与国的矛盾可以化解,但基督徒永远不能跟穆/斯林握手言和!   卡尔急切的呼唤着,可尼克的脚步没有任何停顿,依然朝海岸的方向大步走去。这个孩子早在毫无反抗能力的年纪就选择了独自复仇之路,当她坚强有力的时候又怎么会听人摆布?   “主啊,我的主啊……”   泪水从清澈的蓝眼睛溢了出来,卡尔终于停下追逐的脚步,双膝一弯,跪在了地上。当她收到自己请求帮助的信,带着人上岸的时候,他是多么高兴!革命的曙光似乎就在眼前,卡斯蒂利亚即将恢复往日荣光!可一切都不像他想的那样,尼克对叔叔的爱,并没有发散到别人身上。   西班牙,这个带给她一辈子无法治愈伤痕的地方,从来不是她的祖国。   尼克,妮可,他的公主,一生的梦想与憧憬。   卡尔这时才茫然意识到,她从来不是一尊供人跪拜的偶像,而是一只拥有强壮翅膀的鸟儿,在天际高高翱翔,不会被任何人影响自己选择的目标。   “再见……我的,主……”卡尔终究没有追上来。对上帝的信仰是欧洲骑士的立身之本,而忠诚,只能排在信仰后面。   尼克想,她跟那个金发蓝眼的青年大概不会再见面了。   海面上黑沉沉的,即使用上所有望远镜,也完全看不到任何船只经过的迹象。   尼克心里慌慌的。三天前,红狮子准备围攻西班牙军事重镇瓦伦西亚港。海雷丁提前获悉会有一只来自热内亚的雇佣军来援助,于是给了尼克三条船五百个人,让她在援军可能经过的海路上设伏。   无聊的等待实在太漫长,而她设伏的地方距离多尼村又那么近。只要三四个小时,一切就都结束了。尼克心里对自己那么说。叔叔他,等待的时间也太久太久了。   于是尼克第一次违背了海雷丁的命令,干下一件胆大妄为的事情——擅离职守,带着船长给她的人去烧村复仇。她自以为赶得及回来继续埋伏,可等来等去,早已过了船长预测的时间,援敌船只的影子却依然没有出现。   究竟怎么回事?是在她离开的时候错过了敌人,还是敌人突然改变了航路?是继续等下去,还是立刻起航去援助船长?尼克不知道。她指挥作战的经验毕竟太浅,遇到这种两难抉择,完全束手无策。   战机一错再错,当尼克终于没有等来援敌,赶去瓦伦西亚港的时候,只在海面上发现了飘散着的船只残骸,和许多面目熟悉的海盗。   当尼克再一次见到海雷丁,心中忐忑向他报告前因后果的时候,这个红发男人简直像从没见过的陌生人的一样阴沉恐怖。   海雷丁勃然大怒。   他一生料敌如神,但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用心血浇灌的树苗、着力培养的手下居然会背叛。   可直到战斗开始、热内亚援军悉数登上战场,尼克也没有出现。   海妖居然带着人失踪了。   守军和援军里外接应,红狮子反被围困在瓦伦西亚港,海雷丁付出了两条船的沉重代价才将敌人重创后突围。   事情很快搞明白了。他的冲锋队长并没有按照命令静候敌人,而是带着人上岸放火去了。她自以为赶得及回来,却因为欠缺经验跟援敌擦肩而过,就此错失机会。   在全员参加的裁决会议上,尼克双手被绑在背后,像个犯错的孩子垂首站着,却不知道自己要面临的惩罚将会多么残忍。   失期者死,玩忽职守当斩,海盗法则和军律一样,必须用铁和血来维护其尊严!   海雷丁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因愤怒而沸腾了,而后又因为极度失望而冰冷。他把她想得太单纯,太简单,有谁能抵御住一顶王冠的诱惑?不管她去干了什么,都是收到岸上的来信后才带人上岸……   背叛!他悉心培养她,全力信任她,不惜提前跟西班牙决战也要救她,因此这种背叛更加使他失望和痛恨。   海雷丁闭上眼。   “我以为你不会这么蠢,蠢到又带着人回来的地步。但既然你回来了,就得为自己的行为承担代价。”男人做了决定,一把火枪,一颗铅弹被放在船长桌上,推到她的面前。   “冲锋队长尼克,流放荒岛。”   这就是海盗的死刑:带着一把枪被扔到没有人烟的岛上,最后一颗子弹是留给自己。   尼克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   开除?船长不要她了?她必须……下船?!   这个词代表的意义让尼克彻底惊慌失措了。她以为挨一顿鞭子,或许再扣两年奖金,甚至直接降级为普通水手去擦甲板扫厕所,这都可以接受。但是,“下船”!   伙伴,自由,湿润的海风……这意味着一切都要失去了!   “不!!!”尼克激动地大吼,像条垂死的鱼拼命挣扎:“我不走,我坐过六次牢!不管扔到哪儿,非洲、北极……就算流放到天涯海角我也能活!我不要、不要下船!!”   此话一出,满室寂然,维克多差点背过气去。   船长当然知道她是越狱惯犯,流放荒岛不过是给她一个活命的机会!可这个傻孩子,居然当着所有人的面戳穿了船长的意图,这让他怎样再留情面?   海雷丁脸色阴沉如铁,冰蓝色的眼睛里酝酿着一团飓风,船长室里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了可怖的寒冷。   “不愿走,那就做好准备吧。”他冷冷地道,“一百鞭,如果你能活着撑下来,这把枪可以不用拿。”   “不行!!”维克多失态地高声尖叫,在场的人里只有他最清楚这惩罚的后果。   一百鞭!即使一个强壮的男人也可能当场丧命!更可能死于重伤后的感染并发症……维克多扑到尼克身前拼命晃她的肩膀:   “你会活活被他打成两截的!快答应流放!”   尼克咬紧牙关,摇了摇头。   海妖号不仅仅是一艘船,它代表了她的伙伴和偶像,她的寄托与事业。   她不想再失去重要的东西了。不想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不想受伤生病后苦苦煎熬,更不想……不想再度一个人孤单,流浪。   “我接受鞭刑,船长。”   黑眼睛沉静如墨,海雷丁望着这张稚嫩的脸沉默了很久,很久。   但最终,铁石般的命令还从他口里说了出来:“船医,准备好鞭子,明早行刑。”   鞭刑   维克多咬牙切齿的完成了他这辈子最不情愿的工作——对一条仅看就很可怕的牛皮鞭子进行消毒处理。如果用平常惩罚用的九尾鞭,那么三十鞭以后,被惩罚的人后背所有皮肤都会剥落下来,在炎热的夏季很容易得败血症。而这根用小牛皮硝制而成的长鞭,则可以延长行刑的次数和时间。   这是海雷丁的鞭子。   他很少亲自出手惩罚什么人,也只有这样严重的事件、犯下大错的是他左右手的时候,这根令人战栗的鞭子才会出现在众人眼前。   鞭刑是要脱掉上衣公开进行的,维克多想了好多办法,最后决定把一件后背开扣的衬衫借给尼克,这样她可以用前襟盖住胸口,再把下摆塞进裤子里,不必赤/裸裸的在三千个男人眼前遭到鞭打。   做这一切的时候尼克就呆在医务室里,不管船医怎么咒骂劝说、用伤口发炎溃烂而死的病例吓唬她,这个固执的孩子就是不肯松口。   “你还不如怀了孕!不管在岸上还是海上,孕妇好歹有免刑的特权。”维克多用酒精恶狠狠地擦拭尼克即将受刑的部位,这张光洁的背马上要被抽得稀烂,一辈子没有恢复原状的希望。   “那样也要被开除的。”尼克背对着他说,“这次真是我的错,咬咬牙就忍过去了。”   “你这混蛋着魔了吗?一百鞭,你把牙咬碎了撑不过去的!听好了,等他打上个一二十鞭,你就晕倒,无论怎么用凉水泼你也别睁眼,按规矩是不能打没有意识的人的。反正跟你上岸那群人也知道你是女孩儿了,等船长出过气,规矩上也做给众人看了,就差不多可以混过去……”   维克多絮絮叨叨,把他所知一切可以减轻痛苦的方法教给小混蛋,却她不知道听进去多少。尼克默默等待着行刑的到来,这是第一次,她已经得知自己会受伤害却不想逃跑,海雷丁极度失望和愤怒的表情仿佛就在眼前,她终于明白到,有些事做错了是没有挽回余地的。   无法回避的时刻终于到了。   第二天一早,红狮子的所有船只聚拢在一起,众星拱月般围着海妖号,所有船员都被要求站在甲板上观看行刑过程。   船长昔日的宠儿,海妖尼克队长被带上最高层的舰台。两名海盗将她双手拉开,用粗糙的麻绳牢牢禁锢在行刑用的铁栏上,保证即使她昏倒也不会滑落下来。水手长上前,把尼克背后的扣子一粒粒解开,如初雪般晶莹洁白的背脊就暴露在空气里,所有男人眼前。   很少有人产生亵渎的想法。   这个女扮男装的少女威名传遍地中海,除了船长,没有什么人能在她这双纤细的手腕下走过三招。她有义气,有担当,快意恩仇,就算不是真汉子,也绝对是这群海盗心目中最爷们儿的存在。甚至捆绑尼克的水手也不禁用眼神为她加油,希望这个队长能熬过苦刑留下来。   “上口枷!”水手长按照规矩大喊,旁边的水手立刻将一根缠了棉布的木棒横塞在尼克嘴里。咬着这个,至少可以多撑一倍时间。   海雷丁手持皮鞭走过来,在距离三米远的地方停下。鞭子非常长,他根本不需要站在跟前。   “记住,再也不要违抗我的命令。”威严的声音一字一句敲打在所有人心上,即使没有在刑架上的人也止不住颤抖。   第一记鞭子带着破空的呼啸挥了出去,清脆的抽打声过后,一条红痕便斜斜贯穿了光洁无瑕的背脊,肿成一条渗出血珠的棱。凄厉的鞭痕和白皙皮肤形成了使人目不忍睹的对比,维克多扭过头去。   第一下总是最痛的,身体会吃了惊似的做出各种反应。有人会咬紧牙关闷哼,有人会吐掉口枷高声尖叫,甚至会有人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剧痛失禁。而尼克,则习惯一声不吭的忍耐痛苦。随着第一记鞭子落在背上,她呼吸暂停了两秒,接着闭上眼睛重重喘息起来。   海雷丁手腕一抖,鞭梢便像一条灵活的黑蛇在空中划了个圆,顺从的飞回手心里。他握着鞭子耐心等着,一直等尼克的身体熟悉了这种意外的疼痛,喘息逐渐平稳下来,他才不疾不徐地挥出接下来的惩罚。   铁一般的节奏就像海浪拍击在巨岩上,沉稳坚定,永无休止,决不因她的僵硬和颤抖而放缓,也不因观者的表情而轻落。每一记鞭打都扎扎实实,鞭梢没有一次落在铁栏、甲板,或者其余什么不相干的地方,鞭痕就这样一道排一道的整齐并列起来,没有一条重合。等整个背部都没有完好的地方时,他就从第一击开始的地方重新抽。   死一般的寂静弥漫在海上,只有鞭梢呼啸、以及落下的清脆声响打破沉默。尼克的前襟已经湿透,汗水混合着血水流淌下来,疼痛像海潮没顶般一波波让她晕眩,又总是在下一击的力量下清醒。   五十鞭,长的简直像创世纪。她看起来已经快撑不住了。   “松绑。”海雷丁收回鞭子。   两个水手立刻上前松开尼克手臂上的绳子,把像水浸过一样的她扶下刑架,口枷拿出来后是一圈清晰的带血牙印。维克多扑上去,把一杯水凑到她唇边,尼克轻轻摇了一下头拒绝。   “喝下去!”维克多高声道,然后凑在她耳边轻声吐出一个拉丁词汇。   “是鸦片。”   尼克喘了口气,乖乖凑到杯子里喝了两口。她嘴巴里已被自己咬破,血液把杯中苦涩的液体染成淡红。鸦片的作用立竿见影,一种暖洋洋的感觉传遍全身,背上火辣的鞭痕也好像没那么痛苦难耐了。   “带她下去疗伤。”海雷丁吩咐。如果不是要故意致人于死命,这种上百鞭的刑罚一般是允许分开进行的。   “不……一次打完吧。”尼克嗓音嘶哑,推开了维克多的手,轻声道:“结了疤再撕开很麻烦的。”   “小白痴!歇几天,还有回转余地的!”维克多暴跳如雷,简直想掐死她。打成这个惨兮兮的模样,说不定过几天船长就心软免掉剩下的呢?   “一次吧,我受得了。”她声音很微弱,但依然固执。   “……好。”海雷丁的命令简直让人以为他有一副铁石造的心肠,“再捆上去。”   接下来的五十鞭他换了手,鞭痕从另一个方向倾斜下来,和刚刚的痕迹交叉叠起,像一张鲜红的血网笼罩她身上。皮肉裂开了,最后二十鞭,每当海雷丁挥动胳膊,鞭梢便会扬起一串血珠,飞散在周围的人脸上身上。   她依然一声不吭。   当水手最终把血肉模糊的尼克放下来时,维克多觉得他自己都要昏倒了。作为一个医生,他当然见过更严重的伤势,但等待这一百鞭结束的时间实在是太漫长了,几乎要把他压垮。   海雷丁走过去蹲下,查看尼克的伤势。力量控制的还好,应该不会死……   就在这时,已是半昏迷状态的尼克动了动,湿润的眼睛张开一线,断断续续地低语:   “船长……我没有……背叛过你……从来……没有……”   她终于撑不住昏死过去。   维克多自己力气不够,急忙扬手指挥,让海盗们把她搬到医疗室。但海雷丁却推开那些手,自己伸臂穿过尼克胸口腋下,背朝上轻轻抱了起来。   “到我那儿去。”他对维克多说。   船医一愣,立刻反应过来:“对对,天气这么热,你那里通风最好,不容易发炎。”接着催促助手把他的药箱工具箱从医疗室送到船长卧室去。   被放置在海雷丁三乘三米的宽阔大床上,尼克看起来更是小的可怜。两个人把她血汗浸透的湿衣全部除了下来,背上的伤跟光洁的臀部皮肤一对比,更加惨不忍睹。船医用棉花球沾了酒精给她消毒。鞭痕层层叠叠,破损的肌肤已经不起擦拭,只能一点点轻沾。海雷丁执起她因为用力被粗绳磨破的手腕,用极轻柔的力道包扎起来。任谁都想不到,这双手刚才竟会那么残忍的将床上的小人儿鞭打至晕倒。   维克多明知海盗法则不可违背,却仍忍不住絮絮叨叨的抱怨:“该怎么说你才好,既然事后会心疼,又何必打她这么狠?这伤痕怕是一辈子也不褪掉了呢……”   “那么,她就一辈子也不敢再忘掉我说过的话。”男人如此道。   尼克只觉得有无数小小的火舌不停舔在背脊上,简直要把她煎熟了。接下来就是全身燥热,背后血管一鼓一鼓的跳动着,血液似乎随时都能喷射出去。重伤后总是会伴随高热,没过多久,尼克就开始发烧,直烧得两颊通红嘴唇干裂,半昏半醒,而心里的事却始终没有放下。   “我不走……不走……”   她反复喃喃,一阵冷一阵热,汗水把身下的床单都浸透了,看起来睡得极不安稳。维克多很着急,这么闷热的天气,如果伤口发炎,不论是转成败血症还是大面积溃烂,都会危及生命。   一双有力的大手不停擦拭尼克的额头、掌心、肘弯、腋下和脚心,刚开始,散发着酒味的液体一下子就被她高热的体温蒸发了,但这双极有耐心的手擦了一遍又一遍,渐渐的,清凉的感觉缓解了热度。   “水……”只开口要了一次,立刻有人扶着肩膀把她上身抬起来,带着一丝酸涩的淡水送到嘴边。   是船医吗?尼克昏昏沉沉的想,这双手抱着她简直像摆弄一个孩子,维克多好像没这么大力气。   “酸的……”尼克小小声咕哝了一句,船上的淡水已经开始腐坏了吗?   “是柠檬水,乖乖喝下去,不然会得败血症。”低沉的男声回荡在耳边,尼克立刻知道手的主人是谁了。   “船……长?”   “嗯,是我。”   “我没有……没有背叛……”   “知道了,我原谅你。”   尼克再次陷入昏睡。她不知道“原谅”这个词意味着什么,不会将她赶下船?还是仅仅免除了流放荒岛之刑?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吊在半空中,尼克很想再做点什么以证明自己的忠诚,却连翻身挪动都办不到。   睡吧,我亲爱的宝贝,树梢送来微风,摇篮插满玫瑰……   一阵阵轻柔的乐音似有似无的飘了过来,尼克昏沉沉的听着,直觉回想起欧洲大陆流传的那首摇篮曲的曲词。   宝贝,我曾经也是被谁呵护的宝贝吗?在一个安全无忧的地方静静沉睡?不用因饥火灼烧而翻来覆去,不用时时惊醒、恐惧的逃避敌人?   现在,再也没有敌人了,所有仇恨都被她焚烧殆尽,所有过去都被弃于脑后,但这个怀抱,这个安全的所在又在哪里?   极轻柔的乐音回荡在耳畔,曲调如此温柔熟悉,尼克觉得眼睛潮湿了。   好怀念,好怀念……   睡吧,我亲爱的宝贝,不要悲伤哭泣,一切安逸属于你……   流泪也不会有人来擦干,挣扎也没有手来安慰,这些年来,她不是早已忘记泪水是什么模样?那么现在脸上流淌的是什么,印湿了枕头的又是什么?   就在这温柔的摇篮曲里,尼克终于安心睡去了,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脸颊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   弧线优美的舷窗大敞,纱雾般的窗帘在海风吹拂下轻盈飘动,一个红发男子靠在窗前,缓缓拨动一把古老的鲁特琴。轻柔的音符从琴弦上漫溢出来,像一条从过去流淌到现在的时间溪流,带来无穷无尽的怀念和抚慰。   床笫   在地中海最伟大的医生(自称)维克多照料下,还有某个人持续不断的用酒精给她物理降温,尼克的高烧渐渐退了下去。毕竟是条年轻活泼的生命,也不是什么温室花朵,尼克的恢复力很强。   船队没有再继续作战,而是一路向东航行驶向奥斯曼土耳其,尼克有充足的时间养伤。因为天气炎热,维克多没有给她包扎,只是涂了药膏晾着,于是小尼克只能光溜溜的趴在船长床上等待伤口结痂。   每次船长走过来给她喂水或者擦酒精,尼克就使劲扭头试图看看他的脸色。但海雷丁的表情一直平静到近似冷酷,和鞭打她时没任何区别。   尼克心里就像故事里墨西拿的海底,黑沉沉的没有底。船长想做什么事,从来是不动声色就办了,说不定只是在等她伤好一点,就把契约拿出来当面撕掉……   不!无论用什么手段、甚或是再挨一顿鞭子,她也绝对不下船!尼克紧紧攥拳,小脑子飞速运转起来。   海雷丁毕竟没想打死她,手下力道控制的很好,外表看起来血肉模糊,但实际上没受内伤。一个星期后,尼克背后□的粉红色嫩肉就结了一层薄薄的痂,可以自己慢慢爬起来吃饭喝水了。   这天傍晚,维克多用酒精擦掉了尼克背后的药膏,宣布只要小心不让伤口发炎,一个月后就可以痊愈。他急着消毒洗手,匆匆忙忙拿着药箱就离开了。门板碰的关上,船长大人终于开了尊口。   “你死不掉了,可以搬出去另找个地方睡觉了。”他漫不经心地翻着手里的海图册,看也不看尼克。   尼克心里一沉,该来的还是来了。她接受惩罚,已经不是冲锋队的队长,那个小小的单人间也不再属于自己。那么,这个“搬出去”是指让她滚蛋吗?尼克望向坐在床上看书的船长,从他强壮的手臂一直看到裤子下紧绷的腰身大腿。   她悄悄吞了下口水,阿萨,保佑我留职成功……   海雷丁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双光裸的脚丫。十粒小巧圆润的脚趾踩在厚地毯上,兔毛从趾缝里钻出来,看起来就很痒。其中一只脚丫抬了起来,又落下去,以大无畏的勇气踩在海雷丁的马靴上。   “船长,我们上床吧?”   尼克睁着一双无辜的黑眼睛,好像只是在说“我们去吃饭”。   这句话直接导致了海雷丁的脑海里出现两秒钟的空白。这绝不是因为他对类似邀请经验不足,只是从没想过这句话会从面前这个小家伙嘴里说出来。   尼克很清楚船长的女人们有着怎样的本钱,和盛宴比起来,她自己就像一条配菜的小鱼干,或者几粒盐炒豆,想成功只有靠技术。所以尼克没有给海雷丁留下拒绝的机会,在他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就扑了上去。   两秒钟虽然只是瞬间,但只要抓准要害,就足够结束一个高手的生命。尼克轻车熟路地抽开海雷丁腰间的宽皮带,把头埋在他双腿间,小嘴隔着裤子在那个突起的位置上动作。   倒霉,好离谱的尺寸,看来要吃一番苦头了……尼克一边做心理准备一边磨蹭吞吐着,冷不防被一只铁钳般的大手捏着下巴拎起来。海雷丁脸色沉沉,冰蓝色的眼眸里像酝酿着一场暴风,他压低了声音冷冷道:   “很熟练啊,以前干过不少次?”   尼克的下颌被捏得生疼,她舔了舔溢出嘴角的唾液,目光里只有迷惑。好奇怪,这一招明明是排行第一所有男人都喜欢的服务呀?   “船长你不喜欢这个?那我还会别的。”   她轻轻推开海雷丁的手,退后两步,开始以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脱衣服。衬衫,腰带,外裤,衬裤,一件接一件落在地毯上,因为动作幅度太大,还扯到了背后伤口。像只刚刚出生的羔羊,尼克一丝/不挂的站在男人面前,大有一副“不管你想玩什么我都奉陪”的架势。   这样□裸的明示,海雷丁不用猜也明白了他的前冲锋队长是什么职业出身。   居然试图用身体贿赂老板,海雷丁又好气又好笑,简直不知说她什么才好了。看这具还未发育完全的身体和熟练的手段,又是隐隐心疼。这种年纪的孩子孤身一人流浪闯荡,经历过什么可想而知。   海雷丁就这样一言不发的打量着她,像是在估算猎物的价值。尼克心中忐忑,知道自己的胸部乘以二也填不满船长一只手,肯定是被鄙视了。   “我会很多花样的,试一试吧?”她张着明净的眼睛推销自己,使劲挺了挺那对稚嫩的胸乳,似乎在催眠对方“这肉肉看起来是贫乏了一些,但尝起来非常美味”。   如果海雷丁是一个正人君子、一个有家有业的好人、一位道貌岸然的圣徒,他会捡起衣服温柔的替尼克穿上,然后告诉她:你有伤在身,不要这样。   但问题是,他是一个肆无忌惮的恶徒,一个刀口舔血的强盗,还有刚刚被撩拨起来的情/欲、以及出海半年没碰过女人的饥渴胃口。所以面对可能的美味,做下吞吃入腹的决定也不是那么难以理解。有伤?在海盗这个高危行业里,谁没受过点创痛呢?   “过来。”海雷丁伸出手。   尼克大喜,赶紧乖顺的凑到他怀里去,犹豫着是从耳廓开始还是从喉结入手。伺候一个经验丰富的强壮男人并不是件轻松的活计,尼克做好了累得下颌酸疼的准备。但意外的是,海雷丁抓住她的头发,托起她的后脑,从一个深吻开始。唇齿交缠,尼克把粉嫩的小舌头递了出去,熟练地和海雷丁的纠缠在一起。他的吻和他的战术一样,疾风骤雨般席卷一切,尼克几乎要以为船长饿得要把她整个吃下去。   结束了这个让她气喘吁吁的吻,尼克只能用惊喜形容自己的心情。   “竟然是薄荷味儿的。”她纤细的胳膊勾在海雷丁的脖子上,确认似的再次啃了啃他的唇角。清新中带着一点苦涩,口感非常好。   “那你说应该是什么味儿的?”海雷丁揪开她的小脑袋反问。   “这个……大部分人都是恶心的口臭。”尼克很诚实地说。所以她一直不怎么喜欢亲吻,宁肯对方直接从下面开始。船长喜欢嚼薄荷叶的习惯真是好啊!尼克发自肺腑的感慨。   海雷丁的口腔深处传出了一丝咬牙切齿的咯咯声,不打算再搭理小混蛋,径直做自己想做的事。   尼克的后背刚刚结痂,摁在床上运动的话肯定会弄得到处是血,海雷丁干脆托着她粉嘟嘟的小屁股坐在床沿上,把她抱在怀里抚弄。小东西今天洗得很干净,年轻女孩儿的香甜中含着一股淡淡的药膏味道,除了不能躺下,她柔软的身体似乎什么姿势都能做到。海雷丁像摆弄婴儿一样轻松的把她对折,让她膝盖和胸口相触,细长的腿搭在他肩膀上。   灵活有力的手指全身游走,像在琴弦上拨弄出复杂的曲调。细致的锁骨,小巧的胸乳,可以一手握住的小脚丫,成人所没有的紧致幼嫩触觉,海雷丁不得不承认,这样一具绵软而柔韧的身体开发起来很有乐趣。唯一不合适的就是尺寸了,他摸索着把手指伸进尼克的身体里揉按,希望她能尽快适应。可惜测试容积的结果告诉他,今天想痛痛快快的开次荤恐怕比较难。   尼克真的受宠若惊了,她经历的人很多很多,但从没有一个人会有这样的耐性照顾到她的感受。在细致而深入的爱抚下,尼克白皙的小身子很快出了一层薄汗,她急促地喘息着,一阵阵从未有过的酥麻感从尾椎升起,好像伤口将愈未愈时的麻痒,刺激得她十根小巧的脚趾全都蜷缩起来。   被对折的姿势很难有发挥空间,尼克挣扎着想回馈一下,但立刻被海雷丁压制的动弹不得。狮子似乎天性里就是霸道的物种,哪里有反抗,就在哪里原地镇压。海雷丁把小脑袋摁在自己肩窝里,哑着嗓子在她耳边叮嘱,“我很长时间没做过了,等会儿会弄很久,所以你还是多准备准备。”   灼热的鼻息喷在耳边痒痒的,尼克轻喘着点了点头,搂着海雷丁强壮的脖子把自己折得更加厉害,然后凑在他脖颈里啃来啃去。她像只刚刚长了奶牙的小兽,迫不及待用身边的东西来磨练自己的牙齿。   前戏进行了很久,直到海雷丁觉得尼克已经足够放松和湿润,便放下她的细腿,一手抱着她一手扯开自己的衣物,准备进入正题。隔着一层衬衫已经觉得很热,这样肉体直接接触,尼克更觉得海雷丁坚硬伟岸的躯体像座燃烧着的壁炉,但这热量并不像受伤那样将她烧痛,只是很偎贴的舒适。   尼克两腿分开,跨坐在海雷丁身上,等他把灼热顶进自己的身体。只刚刚开始,她就明白了船长为什么会舍得花那么多时间在前戏上。身材的差距很现实的反应在下面的尺寸上,就像硬要将一柄大马士革刀戳进装匕首的小刀鞘里,海雷丁的巨大完全超过她的承受能力,刚才的舒适惬意浮云般散了开去,只剩下越来越大的压力和钝痛。   但从很多年前起,尼克就已熟悉了这种难受,或者说她一直以为上床就应该是这种感受,所以根本没有瑟缩逃避的意思,只用细白的手指紧紧抓住海雷丁的双肩肌肉,尽可能的将身体打开,把自己一点点压下去。   海雷丁掐着她细细的腰肢,满足的叹息声显示了他对这种极紧致的触感很是享受。但身上的人居然一声不吭,这对他的技术不啻是种侮辱。海雷丁把尼克从怀里拽出来,仔细查看她的反应。   一张小脸儿淡漠的僵着,连眉都不皱,跟被鞭打的时候一模一样。海雷丁入侵的动作立刻就停了。   “怎么,很疼?”   尼克摇了摇头,小心翼翼的换了口气:“还能忍。”   海雷丁的兴致立刻就退了不少,不悦道:“疼就说疼,哭也好叫也好,你这是什么表情?”   尼克以为海雷丁嫌她木头,稍微挪动了一下酸痛的双腿,让角度更方便对方进入。她低声解释:“因为……有的人就喜欢听哭叫,越喊疼对方越兴奋,所以不如装作若无其事,这样更快就可以结束。”   她生怕计划半途失败,抬起头小心看着海雷丁的脸色:“这是以前的坏习惯,我改。”接着闭上眼睛,努力酝酿根本不存在的享受表情。   海雷丁心里涌起一种难以言明的感受。   他不是早就知道有这么一群变态存在吗?他们自己不行,就喜欢折磨没有反抗能力的孩子。明明知道对方没发育到能承受情/欲的程度,还是强行催折,以得到掌控和破坏的快感。原来,她这幅冷漠的表情不过习惯了忍耐痛苦。   海雷丁叹息了一声,把尼克的小身子轻轻搂在怀里,安慰似地抚摸她幼细的后颈。   “不用硬装了,我们再把前面复习一下。”   狮子骄傲的自尊不用建立在欺凌孩子身上,他即有忍耐欲望的克制力,也有持久作战的本事。一遍遍的引导、复习、尝试,在海雷丁耐心的教导下,尼克终于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巅峰快感。   奇异的愉悦就像骑在一头强悍凶猛的巨兽身上,在漫无边际的天地里颠簸飞驰,每时每刻都有惊喜。尼克细声呻吟着一次次呼唤着海雷丁,用锋利的细齿在他肩膀上留下清晰的牙印。   “船长……船长……船长……”   “在床上,叫我雷斯……”   “雷斯……别赶我走……别赶我走……”   鲜血从破裂的伤口里流淌出来,尼克双目湿润,全然无知无觉。海雷丁翻转这具颤抖的小身体,一点一点细细地舔舐她的背脊。   尼克是个极好的学生,很快就适应并且享受。长期作战培养出的良好体能,使她能够承受海雷丁狂风骤雨般的猛烈索求。没有无谓的道德束缚,尼克像只好奇而贪婪的小野猫,不停尝试探索新的欢愉。   “这个好,还要……亲一亲……再来……恩恩……”   海雷丁有点哭笑不得的感觉,这到底是她贿赂自己,还是自己服务她呢。不过挂在脖子上嘟起嘴巴索吻的小东西实在很可爱,海雷丁想,多费点力气取悦她还是蛮值得。   云雨过后,尼克牛皮糖一样赖在海雷丁身上休息,把小脑袋凑到他平坦的胸膛上拱来拱去,恨不得钻出个洞来埋进去。海雷丁把她推开:“再钻也钻不出女人的胸脯来,床够大,你一边睡去。”   尼克哼唧了两声,乖了一小会儿,又摸索着粘上来,反复几次,无奈的海雷丁只能把她揽进怀里。尼克贴着船长暖烘烘的身体,枕到他结实的胳膊上,对这个待遇十分满意,眯着眼睛像只餍足的猫咪,似乎挠一挠下巴就会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船长……”   “嗯。”   “船长……”   “嗯。”   “船长……”   海雷丁让她缠得没办法:“到底什么事?!”   尼克眨眨眼睛,似乎回味无穷:“我从来不知道上床会这么有趣。”   “那是因为你从来就没碰上对的人。”   尼克小心往他怀里凑了凑,试图再次贴近领导:“船长,你看我还是很有用的,不用滚蛋了吧?”她不停投射出“我会打仗会暖床很好养”的狗腿目光。   海雷丁苛刻地扫了她一眼:“我从来没有跟别人共享的习惯,你自己想好要不要跟。”   尼克一愣,她以为今天的贿赂只是为了稳住职位,可没想到狮子的领地意识这么强,上过一次就不会再让别人碰。   “哦……那就是长期的……包养了?”尼克自以为了解老板的想法,心想船上就她一个女孩儿,也算稀有资源,这就是被允许的第二职业了。船长技术这么好,又舍得花钱,真是好划算的买卖!   尼克大喜过望,一骨碌翻身起来,跪坐在海雷丁身边,神采奕奕的跟他商量:   “那么是包月还是包年?现金预付还是先打条?衣物日用算进去的吗?嗯,我更喜欢现金呢……”   海雷丁只觉一股热血冲上脑门,又返回来在胸中郁结成一团熊熊燃烧的怒火,差点让小混蛋气炸了,冷冷回问:“你说什么?!”   尼克察言观色,觉得老板神色不对,缩了缩肩膀犹豫着道:“你是船长,那么就打个八八、啊不,八五折好了……”   海雷丁简直出离愤怒,翻身坐起来,脸色铁青咬牙切齿一字一句的道:“你·敢·跟·我·要·钱?”   尼克很迷茫的眨眼,这次贿赂不算,但一般上床当然要掏钱,这跟吃饭埋单一个道理啊?难道船长抢了太多船,以至于吃惯霸王餐?   海雷丁已经火得没法跟她理论,胸中一口恶气不散,伸出手臂就把小混蛋拖拽过来,横在膝上摁牢,照着她光溜溜的臀部上狠狠打了十几巴掌,一直打到两片屁股像熟透的桃子一样高高红肿起来,才扔给她一条床单,一脚踢出门去。   尼克披着床单手捂热辣辣的屁股,惊慌迷惑的站在船长卧室的门口不知何去何从。小小的脑子还不停思索:真是男人心海底针,刚刚还很好,怎么一下子就发火了呢?   半夜敲门的幻觉   医疗室的门板砰砰乱响,维克多懊恼的从床上爬起来点燃了鲸油灯,穿着他雪白的丝绸睡袍打开门。   一个乱发赤脚的小家伙站在门外,裹在身上的被单下明显不着寸缕。   “幻觉、幻觉。”维克多喃喃自语催眠自己,碰的一下再次把门关上。   很可惜的是,幻觉很有耐心地继续发出声响,大有你不开门我就敲到地老天荒的意向。维克多心想再敲整船人都要过来围观了,只能闭上眼睛狠狠吸了一口气,开门把万恶源头放了进来。   油灯跳跃,维克多瞧着这个无耻裸奔的家伙,有今晚绝对没办法好好休息的预感。   “我跟船长上床了。”尼克像所有失身少女一样,悲伤而惊惶的看着自己光裸的脚丫。   “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维克多叹了口气,倒了一杯凉水给她,半夜的无礼拜访者没有享受茶和咖啡的资格。“那你光着身子到处跑是怎么回事?”   尼克更悲伤了:“因为……因为做完了船长不给钱,还揍了我一顿,把我踢出来了。”   “不给……你!你居然跟他要钱?!”维克多不可置信的看着小混蛋,祈祷这一切只是离谱的梦境。   尼克小声咕哝:“这一次是我愿意免费的,可是船长说以后也要,还是独占,但他不打算给包养费。”   听闻此言,船医双目湿润,一种悲凉的情绪直冲胸臆,只想望天长叹,但此时还是深夜,天花板遮盖了他的视线。   “这种问题你去跟当事人商量行不行?!我这里是医疗室!只管治疗身体创伤,不是心理辅导室也不是中介所!!”   尼克像只无家可归的花栗鼠,可怜兮兮望着船医:“我没地方去啊,而且有身体创伤的。”她转过身去把沾了血迹的床单展示给维克多:“背上的伤裂开了,而且屁股也很疼,我申请住病床。”   “上帝啊!不用把你们的细节告诉我了!!”维克多浑身颤抖,想把这个让人抓狂的伤员踢出去,却无论如何没有这个本事。   尼克只把船医的悲号当做住院申请的批准,径直掀开中间布帘,“再借给我一件衬衫吧,当然再来条裤子更好,你那顶球球睡帽就不用了。”她选了一张病床趴上去,痛苦地摸了摸自己遭殃的臀部,“还有,消肿止痛的药膏有吗?船长下手真是太黑了……”   这天晚上,两人并排躺在一起(两张床),尼克趁着黑暗,把那些不明不白的情绪一股脑的倾诉给船医。   “我愿意跟他的呀,船长又强又有钱,对我一直很好。可是他突然就发火了,早知道我就含蓄一点……”尼克对丧失了一次被大款包养的机会非常遗憾。   “你知道什么叫含蓄的话,地球就是方形的。”维克多嘴角抽搐,“但你真不应该跟船长要钱,换做是我也会生气的。他是想跟你建立平等稳定的男女关系,不是想做你的恩客。   “平等稳定的男女关系?是指炮/友吗?”   “……当我什么也没说,我已经睡着了。”维克多把毛毯拉到头顶背过身去。   “喂!你倒是说明白啊。”尼克伸出爪子使劲拉扯船医的毯子。   维克多深深叹了口气,知道今天晚上不给小混蛋解释明白什么叫“正常的男女关系”就没法睡觉了。   “这么说吧,你和曾经付钱的那些人在一起时,是谁付出比较多?”   “当然是我,不给钱谁做那些又疼又恶心的事。”   “那么跟船长发生关系也是你付出比较多,又疼又恶心?”   “不……好像是船长付出多一点……而且和他一起很好,我很喜欢……”尼克貌似有点开窍了。   “多想想吧,船长是愿意对你付出的,你怎么能反过来跟他要钱?揍一顿屁股都算便宜你了!”   维克多解惑的一番话像黑暗中的一道光芒,让尼克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原来船长是愿意对我付出的。   尼克想,自己的脸蛋身材可比船长的女人们差得远了,又犯了大错,他愿意留下她、照顾她、还跟她上床,本来就是件奇怪的事。   因为船长还是需要自己的能力对吧?尼克把脑袋埋到枕头里,脸上有点热热的,对“被需要”这件事觉得心里很欢喜。   “喂维克多,也就是说上床这回事,其实跟男女没关系,而是跟付出多少有关系对吗?”   思索了半天,尼克才就自己得出的想法询问船医。   “你能不能把上床两个字替换成交往,换成恋爱也行……不不,还是当我什么都没说。”维克多做了几次填字游戏,觉得都不怎么合适,只能同意她的观点:“这么说也没错,关键是你不能这么财迷心窍,什么事都往钱眼儿里钻,要知道,别人的心意和付出也是有价值的呢。”   “这样啊……”尼克若有所思。   维克多舒了口气,认为今天“拯救无知少女”的咨询可以告一段落了。心想跟船长要钱的应该是他才对,辛辛苦苦做医生不算,还得兼任心理辅导员,不要加班费简直没有天理。   “我都明白了,谢谢你维克多……晚安。”   尼克终于找到了答案,累了一整夜,身心疲倦,安心拉上毯子沉沉睡去。   知错就改是一种美德,尼克小混蛋当然不能算一个具有美德的人,但道歉这件事还是会做的。第二天晚上,尼克又从小窗户里溜进船长浴室洗澡,但这一次她专门挑了海雷丁在卧室的时候。一张洗得白里透红的小脸儿从浴室门缝里探出来:   “嘿船长,今晚有空吗?”   “当”的一声,回答她的是一柄插在门板上来回晃动的匕首。尼克缩缩脖子,咽了下口水。但她好歹也在道上混了很久,不会因为这一点点小事就丧失告白的勇气。   “我是来道歉的,维克多教育过我了,我不该死要钱。”她又往外探了探身子,露出一边圆润小巧的肩膀,“船长,我们建立“平等稳定的男女关系”吧?”   她不等海雷丁发射出下一轮致人死命的暗器,就轻手轻脚的摸进卧室,很无耻的一头钻进床单里,像条滑溜溜的泥鳅朝床的主人游了过去。   事实证明,只要不是原则问题,男人的怒火一般不会持续很久。一个有诚意的道歉,再加一场更有诚意的“运动”,即使海雷丁这样的男人也差不多消气了。是夜,维克多非常欣喜的没有再次受到会敲门的“幻觉”骚扰。   在驶向奥斯曼土耳其的旅程中,总是很忙的海雷丁似乎突然闲了下来,每天只听听船队位置的报告,写两笔航海日志,其余时间就呆在卧室里。有时弹一会儿琴,或者削个水果喂喂尼克,小东西的好胃口并没因为受伤有任何减小。   除了背上先疼后痒,尼克觉得这段日子过得很愉快,船长会弹琴,会讲好听的故事,知道大陆深处有长着长脖子的神奇动物,还会徒手挤柠檬汁给她喝。   尼克很喜欢看这个过程,船长在黄色的柠檬上划开一个小口,大手轻松一握,所有汁水就一滴不剩全被挤进杯子,只剩下层瘪瘪的厚皮。   他还是留情了,尼克想。船医说过的“活活打成两截”不是空穴来风,她自己就亲眼见过船长练鞭的时候抽断了手臂粗的小树。   白天晚上全都在一起,尼克除了趴着养伤无事可做,于是有一搭没一搭的跟身边的人说话。海雷丁搭理她,就算聊天,懒得搭理,她就当自言自语。   “阿萨总是吹嘘他年轻的时候是远近闻名的美男子,我一直不信。早先他还练剑,后来就懒得练了,啤酒肚才越来越大。”   “人的精神放松了,身体也就跟着懈怠,那时候他大概已经想放弃了。”   “我想也是。刚开始几年,他总是忙着写信,后来就慢慢不写了,也不再提什么让我回去、要是个男孩儿该多好的话。我们刚搬到多尼的时候,他说很喜欢这种安静的地方,以后就悄悄住在这里也不错。”   “卡斯蒂利亚从派系斗争失败后就再没成过气候,他大概觉得带着你隐居的日子比争权夺利安逸,人就是这样,一到中年就想得开了。”   “船长,你想得开吗?”   “……我离中年还差得远,你想再挨顿揍?!”   “别别!那就算你想不开好了……嗯,被困在瓦伦西亚港的时候敌人很强吗?船长你在海上从来没有吃过亏的。”   “港口有一座技术很先进的炮台,没有及时端下来。另外当时的热内亚援军里有个很强的混血雇佣兵,你这小混蛋不在,接弦战的时候被他连砍了我们几个分队长。”   “咦?应该不会有比你还强的人类存在吧?!”   “是没我强,但跑得比兔子还快。我要去收拾那小子的时候他都跑出三条船远了,如果我放下指挥权去追,那就中计了。”   “哦……那么,船长你的意思是说,我还是很有用的是吗?”尼克歪着脑袋问。   “嗯,有用的。”海雷丁拍了拍她的小脑袋,“但是你被降级了,要想做回队长,你得证明自己更有用。”   “我会证明的,等背上好了就证明。”尼克很肯定的说。   “好吧,我拭目以待。不过现在你得睡觉了,小孩儿不许熬夜,不然永远长不高。”海雷丁把她身上盖的毛毯从腰下拉到肩膀,吹熄了油灯。   床一沉,他在旁边躺下。   尼克小声咕哝了一句:“不知道我还能不能再长高……”就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的海雷丁并没闭上眼睛。   他人是闲着,可脑子一直在转。   以后该怎么办呢?船上的人已经全知道尼克是个女孩儿了,规矩不能从他这个船长这里破,降了级,队长的单人间不会再留给她。普通船员全都睡在潮湿昏暗的舱底,每一挂吊床相隔的标准距离是三寸,几百个男人像蜂巢一样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从翻身到梦话没有一丁点隐私。   让尼克搬去那里住,海雷丁很不乐意。   旁边的小东西又在舔唇咂嘴,不知道做什么好梦。海雷丁勾起一弯微笑,因为一直趴着,尼克经常会睡得口水长流,每天早上起来他的枕头都是湿答答的。   干脆就让她睡在这里吧。在小东西重新当上队长前,他不想她那些关于馅饼和布丁的梦话被别的男人知道。   海雷丁做好决定,很快睡了下去。   就在红狮子驶向土耳其的这段时日里,西班牙国内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动乱。   海盗已连续破坏了十多个重要港口,卡斯蒂利亚贵族推翻国王的革命如火如荼,喜欢趁火打劫的法国又趁此机会骚扰西班牙边境,希望能够坐收渔翁之利。   硝烟四起,庞大的帝国似乎即将轰然崩塌。   但任何人都没有想过的事发生了。本来由十几个小王国组成的西班牙内部政治矛盾非常严重,甚至有些小国希望分而治之。就在这内忧外患的艰难时刻,分裂的西班牙终于萌发了一种中世纪欧洲从未有过的想法。   民族意识。   只有统一的西班牙才能够跻身欧洲强国!   只有统一的西班牙才不会受外敌侮辱!   查理五世奔走呼号,要求民众支持国王。就在这国家危难时刻,西班牙王权空前集中,善忘的人民忘记了好大喜功的查理发动的那些耗资巨大的战争,他们纷纷表示支持国王,谴责不顾大局的贵族。国王军迅速集结起来,仅仅三个月就将卡斯蒂利亚的起义镇压下去。   持续了半年游击战的北非海盗,因为没有干船坞维修船只、武器弹药的补给线时断时续,续战能力大幅下降。以一已之力挑战一国的战争终于该结束了,海雷丁攒够了政治资本和民众声望,这时才按照计划驶向奥斯曼帝国,将红狮子卖了一个绝好的价钱。   苏莱曼大帝对海雷丁的投靠欣喜若狂,当即以海军元帅的名号授予这名不世出的统帅,让他主持北非以及西地中海所有事务。   巴巴罗萨·海雷丁,一个出身寒微的海盗,从此掌握了纵横世界的国家力量。   一把小扁豆   “喂特里奥,盐炒豆还有没有了?”   一个汗津津的少年勾着梯子扶手跳进厨房,给昏暗沉闷的船舱里带进来一股清新的气息。尼克大大方方地朝胖厨子伸出手:“昨天的份额吃完了。”   特里奥见是这个无底洞馋虫进来,赶紧把手底下处理的一块大火腿藏进橱柜,油乎乎的胖手在围裙上使劲蹭了蹭,“你吃得也太快了,那东西硬的跟石子儿似的,天天吃也不怕硌掉牙!”   “我牙口好,不怕。”尼克左右扫视,看有没有遗漏在外的食物可以顺手拿走。   厨子的木腿在地板上当当作响,他艰难地弯下腰,从矮柜深处拿出半麻袋盐炒豆,抓出一把放进尼克递过来装零食的小布袋里。   尼克眼巴巴的看着厨子把麻袋塞回矮柜,抱怨道:“你就不能多给我点儿吗?每次就给一把,真小气。”   “不是我不给,船长说了这些零食不能一次给你那么多,狗窝里存不住粮食,你可是拿到多少就能吃掉多少!”   “不吃这个没力气,一晒太阳就晕乎乎的。”尼克捏出两粒豆子塞进嘴巴里,咯嘣咯嘣嚼地欢快。   “听人说不吃盐就没力气,你一天出那么多汗,汗水可都是咸的哦。”特里奥看着尼克前后湿透的衬衫,感慨万千。   天才跟努力其实并无必要关系,资质平凡的人努力一辈子可能依然庸庸碌碌,但一些本来就拥有极高天赋的人再加后天努力,所成就的事业往往可让众生仰视。   每天钟响第一遍前起床,背一袋重达五十磅的压舱沙石绕甲板跑三十圈,单手爬桅杆二十趟,换手再二十趟,除了受伤的时日里,这是尼克从上船后每天早上必做的基本功课。没人督促,也没人强迫,只是不这么练就可能在下次战斗中阵亡。   从尼克的鞭伤养好后,这种自发的训练更加了一倍数量。苏莱曼大帝为新海军元帅授勋、接见各位奥斯曼大臣等一系列繁杂的事务,海雷丁都以海妖有伤未愈的借口没让她参加,尼克每天就在训练和吃吃睡睡的生活里渡过。   巴巴罗萨两兄弟在土耳其击掌相逢,从此可以并肩作战笑傲四海了。海雷丁手中的三千人,伊萨克三千人,再加苏莱曼大帝提供的精兵二千,八千人马并大小三十余艘战舰足可以在地中海掀起滔天巨浪。   所有船队成员都清楚,红狮子即将回到西地中海,从西班牙手中夺回阿尔及尔以血前耻。而尼克,也将在接下来的战斗中证明自己的忠诚,重新得回她冲锋队长的名号。   船员们私下里依然叫她“尼克队长”,只要海妖还在,还有哪个不自量力的人能够胜任这个职位?   两个月的磨合训练后,这只新组成的海盗军团就在海雷丁的指挥下迫不及待驶向北非。伊萨克这次是作为弟弟的副手出战的,即使掌控东地中海所有航路的红胡子也不得不承认,大规模的海战指挥,海雷丁在这个时代几乎是无敌的。   风帆鼓动,白浪千朵。   谁都没有想到,在夺回阿尔及尔的这场血战中,海雷丁将遇到一生中唯一能与他对抗的海军统帅,又将痛失一个从此无人能够替代的重要人物。   “西班牙海军的主帅费尔南多一死,查理手下就没什么能主持大型海战的人才了,所以他请了热内亚雇佣军首领安德鲁·多利亚来指挥天使军团,这次直接跟我们交手的敌人就是他了。”   作战会议上,海雷丁将阿尔及尔港海图和各地密探发回的消息铺在桌上展示给高层,他一向喜欢出其不意的攻击,但所有奇攻都建立在提前对敌人信息的预测掌握。   “热内亚雇佣军?就是瓦伦西亚港那次的援军吗?”尼克依然念念不忘因为自己玩忽职守让船队吃亏的那一战。   “没错,安德鲁也时常受雇于陆军,白刃战很强。那个跑得飞快的混血雇佣兵大概也会在西班牙船上,接弦战就交给你了,小心狙击手,你的镰刀是明显目标。”   尼克点头应了。   伊萨克开口:“西班牙人知道我们会反攻,大概有一万五千海军驻扎在阿尔及尔,比我们的人要多出两倍呢。雷斯,你可想好怎么应付了?全都是自己亲手带的弟兄,我可不想硬碰硬消耗战哦。”   “战列舰船坚炮利,我们肯定会损失一些的。”海雷丁从一摞羊皮纸里抽出敌军将领的资料摊到桌上,“安德鲁·多利亚这个人的经历我看过,是个熟读兵法的年轻热内亚贵族,实战经验多,对古典战术应用得很不错,还写过两册关于历史经典海战的读物。”   “还是个文化人呢。”红胡子捻起一本烫金封面的书册翻了翻,看完插图里的布阵又扔回桌上,对弟弟道:“我识字不如你多,你继续讲。”   “安德鲁太热爱古典战术了,所以他守城的法子我大概也能猜到几种。”海雷丁张开阿尔及尔港口海图,用炭笔边画边讲解,务求让每一艘船的监理都能理解战术,机动地响应他的命令。   作战会议进行了整整一天,所有人都对夺回阿尔及尔充满信心。   公元1517年八月三号,一个极炎热的夏日,这场双方都做好充分准备的攻守大战开始了。   不出海雷丁所料,热衷于古典战术安德鲁·多利亚摆出了一字长蛇阵,将二十多艘战舰排成一行锁住了阿尔及尔港东西两岸最窄的部位,六艘以天使命名的大战列舰分列其中,以其威力极强的侧弦炮火挡住所有可能的冲撞进攻。   北非夏日强烈的南风从陆地吹向海洋,任何想要进攻的船只都能逆风行驶,想从正面突破这铁桶般的阵容几乎是不可能的,可以说是立于不败之地的千古经典阵法。   “海盗之王,不要让我失望!”   安德鲁·多利亚腰挎银刀,身穿笔挺的海军将领制服站在拉斐尔号船首,金色肩章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他和海雷丁年龄相仿,既拥有贵族高雅的仪态外表,又有职业军人的魄力和英武,是一位有如新星般耀眼的年轻将领。   海盗军团成机动队列散在港口外的海面上,海雷丁极沉得住气,一枪不放的等待着。安德鲁有个致命弱点,那就是对当地的气候并不熟悉。北非夏季虽有强烈的南风,但其实风向并不固定,为了保持船队机动性,安德鲁命令所有船抛下单锚,一旦风向有变,船只就会以下锚地为原点随风飘动。   随着日头的方向不断变动,港口南风转为西风,将安德鲁的船队吹向东侧,长蛇阵最西边的梅丹佐号以西,就露出了一个船身的空隙。这是必须留下的空间,否则吹东风的时候梅丹佐号就会撞在岸边礁石上。   海雷丁等待的时刻终于到了。   他立刻命令右翼战神号插入这一个空隙,朝梅丹佐号发动猛烈炮击。拥有二十寸厚船板的战列舰防御力极强,实心炮弹的威力很难打穿其侧弦,即使近距离侥幸打穿,也只有一个窟窿,破坏很有限。   但优良橡木的价格实在太高昂了,只能用在刀刃上,战列舰的侧面防御厚实,但舰首舰尾却相对薄弱,因为排成一列的时候,舰首舰尾面对的都是友舰,无需特别的保护。此时战神号插入空隙,火力强大的侧弦炮全部对准梅丹佐号脆弱的尾楼猛轰,当场就端掉了指挥室。   梅丹佐号是抛锚作战的,此时根本来不及掉头反击,战神号上的海盗狂呼着“打穿你的屁股”,朝梅丹佐号被轰开的尾楼里发射链炮和散弹,这些炮弹如掰碎饼干般砸穿了船体内一层层薄木板,一路横扫过去,留下数不清无头断肢的尸骸。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天使军团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经有五六艘海盗船顺着强劲的西风挤进空位,绕到长蛇阵的背后发射炮弹了。安德鲁的守阵被攻破,陷入了两面受敌的境地,眼看着一艘接一艘的西班牙军舰被打成火炬。因为船只全都原地抛锚迎战,后面的部队连接应都无法做到,西班牙就在这一刻被命运女神抛弃了。   安德鲁·多利亚不会这么轻易就承认失败,他立刻组织反攻,令两侧弦全力开火,以火炮的数量优势和军舰上的步兵向海盗军团发起反击。   狙击手趴在桅杆高处,在硝烟中寻找敌方的统帅和指挥官,海盗头目和一般船员的穿着没什么区别,但西班牙军官们却都穿着鲜艳的礼服,成了活靶子。   安德鲁命令一切有生力量寻找海雷丁的旗舰海妖号,希望能通过绞首行动扼杀掉敌军的指挥塔,海妖号的半人半鱼船首像是很明显的,可拥有那一头火焰般红发的男人却没出现在甲板上。   只有一个挥舞着漆黑巨镰收割生命的少年,成为双方船员终生无法忘掉的噩梦。   海妖如同鬼魅杀入敌阵,巨镰挥过之处,敌人麦子般倒伏下去,一片血海。尼克的重要任务之一是削弱对方的机动力,她率领冲锋队登上敌舰,砍瓜切菜般扫荡甲板水手,划破帆片砍断缆绳,西班牙军舰就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原地打转。   一组链炮横飞过甲板,美杜莎号大副直接被打成三截,监理将残尸扔进海里,继续指挥作战。弹药舱起火,天使军团的沙利耶号像头着火的巨兽,在震耳欲聋的咆哮中自我毁灭。   暮色昏黄,残阳似血,双方陷入了血肉横飞的惨烈混战。   海雷丁的策略之一,就是旗舰不像往常般设在海妖号上,他本人坐镇冥王号指挥大局,用海妖号吸引炮火,因此西班牙人始终找不到指挥塔的踪影,而那些庞大战列舰却是最鲜明的攻击目标。   就在尼克如出入无人之境、接连控制了加百列号等三艘西班牙军舰的时候,热内亚的混血雇佣兵跳上海妖号,试图趁机缴获海盗军团的标志旗舰。尼克一直等得就是这个家伙,她将镰刀拆成六截,奔跑跳跃,勾着船舷越过船与船之间的空隙,以令人目瞪口呆的灵动迅速赶回了海妖号。   这是个身材修长结实的混血男人,淡棕色皮肤、脸部轮廓比白种人稍浅,身穿质量低劣的水手衫,脚上套着旧靴子。尼克在地中海沿岸流浪了这么久,从没有看过类似的混血儿,或许对方也不喜欢被人盯住自己与众不同的脸,一头凌乱的黑色长发披散下来盖住了半张脸孔,只一双野兽般的瞳孔在发丝里闪出异色。   尼克的镰刀比身体更快的飞了过去,那混血雇佣兵用手中劣刀接了一下,刀背擦出几星火花。尼克又是几下追击猛砍,在佣兵身上划出几个极深的血道,对方只是闪身退避,没有还击余力。   脚步沉重滞涩,看来也不是什么高手。尼克心里下了定论,打算给他一个痛快。   佣兵的眼神像条饥饿至极的鬣狗,从尼克飞奔过来时就一直盯着她瞧,他举起手背舔了舔自己淌血的刀口,举刀向下戳向脚背,两下把靴子切开,一脚踢飞一只,接着便赤脚站在甲板上。   “不喜欢穿鞋打?”尼克问,对方只目光炯炯瞧着她,一言不发的点点头。   “好吧,随你挑。”尼克无所谓的扭扭脖子,将镰刀分握两手。   男人突然从原地消失踪影。   尼克下意识横起镰柄,当的一声,在脖子边上拦住了那把缺刃的劣刀。好快!尼克反手挥出镰刀,对方猛地向后跳去,避开了致人死命的攻击。佣兵的动作从脱掉靴子后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像头灵活的动物般,时而腾跃扑击,时而辗转退避,尼克终于明白为什么这家伙不喜欢穿鞋打架了。   海妖与赤脚的佣兵战做一团,周围二十多米都没人敢于逗留,武器在空中画出翻飞银线,任何一道都可以都能砍断旁观者的脖子。   西班牙军团的猛烈炮击始终没有停息过,海妖号千疮百孔,半人半鱼的船首像被打得伤痕累累,木工组在舱底拼命堵塞弹孔,但水依然渐渐漫了上来,帆片点燃了,水手们一边反击一边救火,忙得不可开交。   尼克有点焦躁了,她碰到了前所未有的情形。面前这个混血儿虽然够强,但似乎都是本能动作,再过上几十招,未必不能将他拿下。   可始终没有听到声音。   生命断裂的声音。   怎么会这样?他没有自己强,但自己却无法打败他?   尼克下意识的想看看船长在哪里,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总能解决她所有的疑问。   但她不能回头。   船长让她守住海妖号,吸引西班牙人的火力直到他稳操胜券,所以无论炮火多么猛烈,敌人多么难缠,她都必须留在这里。   燃烧着的帆片一块块从桅杆上脱落下来,船体的每一个部件都在烈火中噼啪作响着剥落,沥青和油漆被烧化了一滴滴流淌下来,像是海妖号最后的泪水。   尼克无瑕四顾,握紧镰刀,准备给那个落魄的佣兵致命一击。   声音!终于听到了!   她惊喜的弓起背脊,准备扑向对面的敌人。   就在此时,海妖号的主桅被链弹击中,燃烧着倒了下来。   夺回阿尔及尔的血战从下午一直持续到第二天黎明时分,昨日平静的海湾已经变成恐怖的屠场,曾经威风凛凛的战舰歪七扭八倒在海面上,血肉模糊、或是被烧得焦黑的尸体合着无数木片漂浮在海水里。   天使军团六艘巨型战列舰三艘被击沉、一艘被夺取,十二艘普通军舰沉没在这片海域,伤亡超过三千人。安德鲁·多利亚不得不率残部撤退,被西班牙蹂躏半年之久的阿尔及尔重新回到海盗手中。此战切断了西班牙通往北非的海上军备供给,陆军如断了秧的瓜一样枯萎在灼热之地。   海雷丁率领的船队,伤亡不到四百,只有一艘船沉没。   但这艘沉没的船叫做——海妖号。   有一名重要下属没有回来,她的名字是——尼克。   最后一个看到她的船员报告,尼克队长被燃烧的桅杆砸中,直接落入海中。   她居然如此忠诚地执行船长的命令,直到最后一刻还坚守在那艘注定沉没的船上。   海妖与海妖号,人与船,永远在一起了。   不知怎么,海雷丁突然想起他很久以前的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也是在他身边呆了几年,后来自己决定要走,他陪送了一大笔嫁妆,还威胁娶她的男人,如果不好好对待她就把他大卸八块。可那个女人走得时候依然哭得很伤心,泪水从面纱下不停滚落下来,断了线的珍珠一样。她说:   “你是个不懂得愤怒和心痛为何物的男人,因为你从来没有为别人付出过真正的感情。只有你把心血、时间、精力、希望、心意统统装到一艘船上,而这艘船又突然沉没的时候,你才会感觉到什么叫做心痛。”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那个女人的话是什么意思。   打捞的结果只有一个小玩意儿,她随身装零食的小口袋,里面还有几粒没吃完的盐炒豆。   就像那个童话里讲的,墨西拿国王站在岸边等啊等啊,不知等了多久,一把小扁豆浮出水面,尼克鱼再也没有回来。   舷窗外的呼唤   一把巨大的锁头落在这扇门的把手上,宣告任何人不得入内。这其实是间很好的屋子,它坐落在冥王号舰楼第二层,虽然面积不大,但有一扇小小的木框窗,空气清新,通风良好,即使在北非最热的夏天也有微风吹拂进去,是只有顶级船员可以享受的单间待遇。   房门上还嵌着一块巴掌大的铜牌,它在屋子被锁之前就坐落在上面了,牌面擦得闪闪发亮,一柄小小的镰刀刻在上面。   这本来是一个惊喜,它将在战斗胜利之后被送给重回岗位的冲锋队队长。   工匠们按照船长的命令雕刻了门牌,桌子、床、杂物柜、洗漱的盆架、固定油灯的台座,所有家具都是为一个身材瘦小的人特别订制的型号,除了海妖,再没有一个人有资格住在这个为“最强之人”准备的单人间里。一切都准备的非常妥当,所有人都以为事情可以按部就班的进行,少年将带着胜利的骄傲和喜悦接受船长送的礼物。   但是海妖居然没有回来。   阿尔及尔的海底战场被仔细打捞,上千人沿着海岸线搜索了两个月,每一具被海水泡涨、腐烂变形的尸体都被抬到船长面前供他辨认。   没有,什么都没有,镰刀、遗骸,海妖从深沉的海底浮现出来,又再次潜入那不可探知的世界,没有人能追踪它们神秘的足迹。   一个纵横四海的枭雄必定是个拿得起放下的人物,大本营可以拱手让给西班牙人蹂躏,旗舰被打沉可以再换一艘。为了那个野心勃勃的目标,海雷丁什么都可以抛弃,什么都能当做棋子,但这一次,他遭受了不能接受的损失。   阵亡列表和奖赏名单上都没有提到那个小小的身影,队长单人间也没有让给别人,只是落了锁。人们窃窃私语,说船长看不到尸体,就不会承认海妖已死。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又何止一个?渐渐的,冲上岸边的尸体只剩下鱼虾吃剩的碎块,基督徒和穆斯林搅和在一起,最厉害的神学家也分辨不出他们生前的信仰。   那么,他终于该死心了吧。   深夜,海上起了大风,暴雨倾盆而下。船体随着巨浪起伏,一会儿被抛上山峰,一会儿被淹没至谷底。帆片都收了起来,甲板降下铁栏和木板,盖住下面的炮舱和船员室。   天气情况大副完全能应付,海雷丁强迫自己休息,他很久没有睡过了,经常躺着清醒到东方渐明。海水和雨水混合在一起密集敲打在舷窗玻璃上,大海奏出一首愤怒咆哮的乐章,在这种擂鼓般的节奏下,紧绷的神经反而能放松下来。   朦胧袭来,海雷丁觉得自己要睡着了,可在阵阵雷鸣和雨声中,他总觉得有种异样的声音在附近响动,凝神静听,却抓不住确切来源。   啪嗒,啪嗒,啪嗒,轻轻的,小小的,好像有人赤脚走过甲板。   船长……   海雷丁立刻翻身坐了起来,下意识寻找木地板上熟悉的痕迹。她每次偷偷溜进来洗澡,不总是留下一串湿漉漉的小脚印?   船长……我没有……没有背叛过你……   “我知道!我知道你从来没有背叛过!!”海雷丁翻下床,四处搜索,大声回答这个轻到近乎飘渺的声音。   船长……我是……我是有用的吧?   “当然!你是最有用的,最乖,最厉害……好孩子,回来,马上回来!!”   油灯映射下的房间影影绰绰,海雷丁踢开浴室门,空的;掀翻榉木柜,也没有。他是不是要所有人举着火把,设置放入食物和金子的牢笼,才能捕捉到这个飘渺的灵魂?   船长……船长……船长……   无形的灵魂轻声呼唤着,红发恶魔,海盗之王,这个在一切敌人和下属面前毫无破绽的神祗形象,终于在无人处崩溃了。他双目通红,高声咆哮,像头发了疯的狮子在船舱里狂翻乱找。   海雷丁曾以为自己能承受失去一个下属的损失,也能在任何情况下把感情控制在理智之下,但——他估错了那个孩子在自己心中的分量。   她是什么时候超越了下属的位置?又从哪里得到了扰乱他理智的力量?他又是何时……何时……   不知道,没答案。   一个有着漆黑双瞳的混蛋小偷轻巧地钻进空隙,无声无息的翻过他心中的高墙,在那里留下了一串刻骨铭心的小脚印。   悔恨,悲痛,愤怒,一切一切冲了上来,就像许多年前,他将妹妹的骨灰抛洒在海中一样。   最终,海雷丁找到了声音的源头。   在舷窗外,在暴风骤雨中。一个苍白纤细的身影立在黑暗中,湿润的长发海藻一样披散在肩头。不存在于世上的海妖,像一团飘渺雾气漂在海面上,沉沉浮浮。   船长,别赶我走……求你,别赶我走……我不想走……我不想走……   孤独的灵魂轻声乞求,轻轻拍着窗户,浑身湿透。   “我不会赶你走的!绝不!回来,立刻回来,永远呆在我身边,我不会再让你去送死了……小东西……好孩子……尼克……”   海雷丁低声呼唤着,只怕惊散了这团雾气,张开臂膀慢慢走了过去。   “到我这儿来,来……”   然而,就在他的手碰触到玻璃的瞬间,虚幻的梦境结束了。   睁开眼,小小的脚步声,敲窗户的雪白手臂,那双漆黑双瞳,一切幻觉全都消失了,油灯在空旷的卧室里跳动,留下无数阴影。   海雷丁猛地掀开被单,跑到舷窗前推开那扇永隔阴阳的玻璃,试图将那个苍白的小灵魂放进船舱。   一阵凄厉的狂风卷了进来,扑面而来的暴雨让人顿时窒息。舷窗外一无所有,只有滔天黑浪咆哮着嘲笑他的想象。   傲慢的狮子付出了代价,被偷走的东西,纵有再多坚船利炮,宝马弯刀,也抢不回来了。   他将在漫长的时光中,不断追忆一串无法磨灭的小小脚印。   无法磨灭。   土狼   公元1517年夏 北非海岸 突尼斯   这是一片在海洋与沙漠的夹缝中生存的神奇之地,东北诸镇在椰风树影中摇曳,逸散出香料、牲畜、烧烤食物的浓烈异国气息,而西南的撒哈拉沙漠则点缀着亘古流传的死亡传说。披着黑纱的女人们头顶水罐,深邃的眼眸在面纱中若隐若现,男人们在水烟的氤氲雾气中谈论古老的传奇故事。   空气热的令人窒息,一个赤脚的年轻混血儿抱着陶罐匆匆赶路,所经之处总是被人指指点点。他穿一件布料粗糙的无袖短衫,前面扣子敞开,精壮的手臂带着皮质护腕,腰挎一把破弯刀,典型的落魄佣兵打扮。没有人知道这个男人叫什么,也不知道他从何而来,只因为他那特殊的相貌和奇怪行为称呼他为“土狼”,意思是丑陋又奇怪,令人讨厌的家伙。   土狼长得其实并不丑,他的身体修长而健壮,肌肉匀称有力,淡棕色皮肤像涂了橄榄油一样闪闪发亮,一头又直又黑的头发遮住了金色的眼睛。他既不像黑白混血,也不像摩尔人或阿拉伯人的后代,即使在航海贸易发达的突尼斯也没人见过这样的混血人种。   混血儿身上的湿衣服还没被热气蒸干,他是个出色的水鬼,靠闭气潜入海底捞取沉船货物为生,据说还在热内亚做雇佣兵的生意。当然一切都是传言,人们向来排斥奇怪的外来事物,土狼总是被不善的眼光瞪视、围观,却没人愿意直接跟他讲话,他也没有女人。   任何一个到了这样年纪的男子都会因为某些原始冲动开始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但普通人家是绝对不会把女儿嫁给这么个怪家伙的,甚至连妓/女都不做土狼的生意,她们说他金色的眼睛亮得可怕,身上还有奇怪的纹身。   本来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生理问题,那就是——奴隶。   可一个处于生育期的健康女奴是不便宜的,运气好碰到奴隶贩子套现也要六枚银币一个。如果对人种、肤色、年龄和外貌有各种要求的话,那价格更是贵到离谱,土狼是没有这个财力支付的。所以当奴隶贩子进了新货,在城里的广场上将女奴们脱光了展示的时候,他也只是和别的可怜单身汉一样,远远瞧上一眼,然后无可奈何的转头离去。   但今天显然有什么好事发生。   混血儿一改往日的落魄,脚步轻快、仰头挺胸的大步赶路,喉咙里还隐约有种“吃吃”的声音,像沙漠里的土狼进食时发出的兴奋笑声。怀里抱着刚刚以货易货换来的骆驼奶,背上还有各种吃食、草药,一路朝自己贫民区那间破败的小屋走去。   一个在阴凉下抽水烟的小贩好奇的问隔壁同行:“土狼有女人了?”   “呵,你还不知道呢。听港口的奇姆说,前些天土狼从海里捞上来一个好货,是白种女人,很年轻,长得颇不错呢,只是不知是生了病还是受了伤,一直不能起床。”   “捞上来?又不是海里的人鱼!”小贩嗤了一声,喷出一口白烟,低声笑起来:“海雷丁大人想是要做北非苏丹王了,阿尔及尔那边打得火光冲天,连这边都有冲过来的木头和死人呢。怕是土狼憋得久了,趁着兵荒马乱抢了一个吧!”   同行也笑了:“谁管从哪里弄来,水鬼不就是这样,捞到手就是自己的东西。”   “可怜的妞,起不来床,是二十多年积累下的火给折腾的吧!”   两个人肆无忌惮的指着土狼谈论嘲笑,但这个混血儿几乎从出生起就习惯了这样的对待,毫不在意继续赶路。非洲有句谚语说:你不是秃鹫,就不知道它吃腐肉也觉得香甜。土狼的心里甜蜜又焦急,才不会因为这点嘲讽而发怒。   “他的女人”正等着照顾呢!   想到这个词,土狼喉咙里又发出不可抑制的呵呵笑声,那两个人说错了,这个宝贝确实是他从海里捞上来的,只不过之前是受了伤意外落水而已。佣兵生意吃的是战争俘获,卖掉敌人的舰船货物后分成,如果战败的话就只能拿点饭钱。这次阿尔及尔之战安德鲁大败,土狼一毛钱没分到,这个女孩子,就是他最大的收获。   一番急赶,土狼终于回了自己在贫民区的这间小屋子,他有双无人能敌的飞毛腿,要不是抱着奶罐,本来可以走得更快。迫切的朝窗户里望了一眼,他吁了口气放下心来,宝贝乖乖在床上躺着呢。   土狼把木板从门框上卸下来立在一边,低头钻了矮小昏暗的屋子。床上罩着一个帐篷样子的粗麻纱帘,这件东西是花了他不少功夫拼凑出来的,因为不想炎热滋生的苍蝇围着她的伤口打转。   他把盛有骆驼奶的陶罐放到桌上试了试,桌子只有三条半腿,用石块垫起来,有点歪,于是他干脆把奶罐放在地上,从墙角的水缸里舀了点清水刷刷碗,倒出一碗奶来,掀开纱帘钻了进去。   与其说床上躺着的是女人,不如说是个还没怎么发育成熟的女孩儿。小小的身量,胸脯只微微有一点起伏,但是土狼没有嫌弃的意思,一个女人对他这样穷到叮当响的男人来说太珍贵了。小就小,悉心喂上两年不就很好了么!   女孩儿的伤势非常严重,被燃烧着的桅杆砸中,左臂、左腿全都被烧伤了,仅骨折就有六七处,半边身体根本不能移动。把她带到突尼斯的途中一直都昏迷不醒,直到前天才醒转过来,却不怎么说话。听到有人进来,女孩儿睁开了眼睛。   多么好的一双眼睛!清澈的好像会有小鱼从潭水里游出来一样。土狼心里赞叹着,他从第一眼看见她就心动了,一个死亡的精灵,在烈火中跳跃着收割生命,她的身姿和气味都让他深深迷醉。她太强大了,如果不是意外受伤,他怎么可能会有机会把海妖据为己有?   “饿了么?有……奶,是骆驼,新鲜的……”混血儿长久不与人讲话,这么一句问候也磕磕绊绊的。他昨天喂过一点面包,但她伤得厉害,立刻就吐出来了。   土狼期盼的望着,希望从这张小嘴里能对自己说出点什么,又怕她露出厌恶的神情,像驱赶野兽一样叫他滚开。但对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没有想说话的意思,潭水一般乌黑的大眼睛在洁白的脸上更显得深邃沉着。   土狼只好当她默认了,半跪在床边,小心翼翼的把女孩儿的头扶起来,将骆驼奶凑到她嘴边,一口一口喂下去。土狼看着自己的手和她脸颊肤色的对比,有那么点羞惭,他那么黑,她却比碗里的骆驼奶还要白皙。   喝了小半碗,女孩儿咳起来,再喂也不张口了。土狼小心擦了擦她的嘴角,手指抚摸过温暖柔软的皮肤,像丝绸一样滑滑的,摸上去舒服极了。他按捺不住心底激动,赶紧把剩下的骆驼奶仰头喝了下去,她用过的碗都带着那种迷人的气息,土狼手足无措的掀开纱帘走出去,差点把自己绊倒。   他把碗扔到一边,又把早上泡好的草药捞出来甩干,放进石臼里用力椿烂,捧进纱帘里给她换药。重伤最好少移动,为了方便,床单下的女孩儿一丝/不挂,土狼从脸开始发热。   她真能忍呵!烧伤的愈合过程是一种剧烈折磨,每一次换药都要一条条把旧纱布从伤口上撕下来,凝固的□和碎裂的皮肤从肉体上生生分离出去,她常常疼得全身痉挛,能动的那只手把身下的毯子都抓破了也依然一声不吭。   土狼想,海妖以前的主人肯定非常残酷无情。她的皮肤奶一样白皙光润,可胸口上却有深深的烙铁印记,背上是一大片可怕的鞭痕,手腕也有捆绑留下的伤。   土狼极其纳闷,拥有一个自己的女人是多么美好的事,干嘛要折磨欺负她呢?土狼看着这张忍耐的小脸,想象她被鞭打虐待的时候是如何痛苦:双眼紧闭,睫毛颤动,背脊弓起,拳头紧紧握着,细细的手指呈现失血的苍白。   我不会打你的,我会对你好。他心里这么说,手下动作更加温柔了。这件宝贝,不管是原主人抛弃不要、或是不小心弄丢了,只要捡到就是属于他的了!   换了药,土狼把脏污的纱布泡在水盆里,然后跑出去跳到屋顶上拿下一块新海绵。这是他从海里捞上来,等肉质烂掉以后漂洗晒干了专门给她用的。海绵吸饱水,从纤细的脖颈到腿弯,土狼仔仔细细把她因疼痛而汗湿的身子擦干净,又盖上床单。   这个穷困的家伙就只有一张床,一条毯子,一条床单,现在都给俘虏用了,他自己睡觉时就不免一无所有,像头荒野里流浪的野兽。   但这都是值得的,等她好了……土狼浑身燥热,吞着馋涎,心脏砰砰乱跳。要吃的肯定会吃到口,但他绝不会像那些冷酷的主人,让自己的奴隶顶着烈日出去打水晒麦,还当众羞辱折磨她们。他的宝贝只需要在阴凉里帮忙照看摊子,或者再养两只像她一样白净可爱的小羊羔……   一般人总觉得土狼外形丑陋难看,行踪诡秘,只能捡些狮子吃剩下的残羹冷炙果腹,是种令人讨厌又悲惨的动物。   但土狼却不这么想,他自以为是有理想有目标的上进青年,日子过得很有动力。   忙完这一切,混血儿又拿出了烟叶和草药晒干扭成的干草束,引燃了闷出烟来,绕着纱帘一圈一圈转起来。这是驱除病魔和死神的巫术,古老的语言已经忘记了很多,但教给他使用草药和巫术的老巫师说,心的诚挚才是最重要的。土狼用力默念咒语,试图将神明唤来驱走困扰她的魔鬼。   请让她早日恢复健康,但也不要健康到可以把我劈成两半的程度。   请让她忘记原来的主人,乖乖听从我的命令。   请让她不要讨厌害怕我,时常跟我说说话……   咒语念到后来,土狼已经偏离了主题,心里想得净是自己的愿望了。   她其实对他说过话的,土狼每一个字都记得很清楚。   第一句是:“不喜欢穿鞋打?”   第二句是:“好吧,随你挑。”   土狼很懊丧的想,为什么那时候没有抓住机会好好回答她的话呢?其实不是不想回答,而是因为女人们见到他,不是尖叫着跑开,就是一脸厌恶的让他滚远,于是从小就没怎么跟年轻女人说过话,实在太紧张。   他想告诉她,不喜欢穿鞋是因为直到变完声他才从海里捞出自己的第一双鞋,那时候他的脚掌已经适应了北非灼热的沙土。   草束终于燃到最后,土狼朝着纱帘大力挥动那个枯草把,火星四射,烟雾缭绕,不知道病魔有没有被驱走,但屋里的苍蝇和臭虫确实争相逃窜。他严肃的将结束词念诵出来:   “我的名字是……伊内,你的新主人。”   这个名字多年没人喊过,以至于他自己也要想想才能记起来。不知道神明有没有听到召唤,但就在此时,奇迹居然真的发生了。纱帘里的小人儿稍微动了动,咳嗽两声,回了他一句平板无波的话:   “我叫尼克,你快熏死我了。”   尼克花了三天才弄明白这个奇怪的男人想干什么。刚开始她以为是被敌人生擒,接下来会有好一番折磨。这件事她猜对了,混血儿每天从她伤口上把凝结的纱布撕下来一遍,疼痛的剧烈程度简直让人想咬舌自尽,如果不是重伤动弹不得,她早就打破碗割断敌人的喉咙。   但接下来的事就出乎她的意料了,每次撕掉绷带后,混血儿都会用椿成泥的植物敷在她的烧伤上,这东西有不错的镇定效果,很快她就会在冰凉舒适的感觉中平静下来。接下来,男人还会仔细擦干净她的身体,然后准备软烂易消化的食物耐心喂她吃喝。   这神秘的土著有双稀有的金色瞳孔,在昏暗的室内依然熠熠发亮。他几乎每时每刻都用一种令人生畏的眼神瞧着自己的俘虏,好像旱季来临时饥渴难耐的土狼一样,有种口水滴答的意味。每当他靠过来时,都会下意识地嗅嗅她的气味,摸摸她的脸,然后在陶醉而满意的微笑中露出一口野兽般的白牙。以至于尼克总是产生错觉,觉得这男人下一刻就会把她当做开胃小菜整个吃掉。   尼克想,难道是有某种特殊爱好的变态吗?   折磨与照料交错进行了两三天,男人还是没有切下她哪些部位生吃或者烹煮。尼克这才注意到,他每次触摸到自己的身体都会很激动,有时候还含混不清的喃喃着“主人、服从”之类的词语。   尼克松了口气,心道烧伤可能就应该如此治疗,而自己果然是被桅杆砸到脑袋,居然会把食欲和性/欲搞错,这怪胎不过是想要个女奴而已。她生来细胳膊细腿,只有神经特别粗疏,想通此节,便坦然接受别人喂养照顾,根本不考虑自己正赤/裸裸的躺在陌生男人床上。   天气太热了,无论什么伤口都很难愈合。尼克的伤时轻时重,每天傍晚总会发烧,清晨才渐渐退下热度。男人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居然会整夜整夜的照顾她。没什么特别有效地退热药物,他不停给她擦身,用冰冷的井水浸泡海绵放在她额头上。由于长期仰卧,尼克背后开始生成片的疹子水泡,为了避免恶化成褥疮,每隔一会儿男人就抱起她翻个身。   尼克静静地观察这个叫做伊内的混血儿,他似乎没有正经工作,也没有亲人朋友,每天的日程除了照顾她就是不停维修这间破到不能再破的屋子。驱赶老鼠,垫高地面以免让污水流淌进来,用捡来的木板堵上墙和屋顶的漏洞。修好屋顶的那天尼克还很可惜,因为每当伤口疼痛无法入睡的夜晚,她可以躺在床上从屋顶的破洞里数星星消遣。   比疼痛更难忍受是空虚。   尼克总是忍不住想念海雷丁,想念他宽厚的肩膀,身上烟草、火药、皮革混合的气息以及嘴里淡淡的薄荷味道。不像这个沉默的混血儿,船长会弹琴,会讲好听的故事,在他身边的时候从来不会无聊。   但以后再也没有回去的机会了。   尼克清楚自己的伤势有多么严重,大面积烧伤渗液,左半边身体完全不能移动,如果不是伊内奇怪的医术,她大概早就挂了。即使有足够长的时间恢复,也很可能永远无法站立行走。   海妖不能战斗了,暖床也轮不到她这样烂水果一样的身体。   而船长,从来不要没用的东西。   尼克几乎可以想到回去后船长会怎样待她。他会让维克多来检查身体,确定她再也没有用处后就把她存的钱还给她,或许再加一笔丰厚的抚恤金,然后就消失踪影。   就像她曾经遇到过一个很温柔的恩客,带她回家住,给她吃喝。可过了两个月那恩客要结婚了,她只能回到街上继续流浪。   想到这里,尼克觉得肺部被灼烧般,连呼吸都开始变得困难。被抛弃的感觉是难以想象的,她宁愿断一条腿,失去所有积蓄,也再不想当面承受“被抛弃”痛苦。   还是被当做死掉更适合,因为人们总是怀念死人的好处。   月色柔和,星光灿烂,尼克静静的躺着数自己心脏跳动的频率。   她什么都懂。   即懂得船长的野心,也明白自己的处境。   那么为什么还是止不住的思念,在高热不退的幻觉中想象自己又回到那艘自由的船上,回到那个强壮的怀抱?   突尼斯的辫子姑娘   北非的夏夜虫鸣如织,燠热难耐。   一丝风都没有,土狼翻来覆去睡不着,只觉得周身毛孔都被热空气塞住了,肚腹里好似有一团滚烫的东西四处奔走,总想找个发泄的地方,身下的麦秸秆穿透衣服,更刺得他辗转反复。   房间里的另一个人倒是睡得挺熟。   唯一的床上,这个睡相很差的小家伙蹬掉了被单,衬衫卷到小肚子以上,一截雪白细腿垂在床沿外面。她没有内衣,睡得四仰八叉,大半皮肤就这么裸/露在空气里,幽暗体香在寂静的夜里更加令人心动神驰。   土狼望着窗外圆圆的月亮,恨不得对月嚎叫。   再等等,等她的伤势再好一点……他都等了二十多年了,不过再加两三个月……伊内喉头涌动,胸膛起伏,不停催眠自己现在还不是吃掉的时机。   赶紧睡!睡着了就不觉得热了!他使劲闭上眼睛,像头饥渴的流浪狗,在墙角的麦秸秆堆上蜷成一团,用数数的古老办法转移精力。   一只羊驼跳过去,两只羊驼跳过去,三只尼克跳过去……   热得幻觉都出现了,可怜的土狼双手抱头,意志终于崩溃了。   尼克睡得很熟,但长久锻炼的警觉让她在有人靠近的时候反射性清醒过来。一团黑影掀开纱帐,无声无息的钻了进来,月光照耀下,一双亮得惊人的金色瞳孔直愣愣的盯着她。   尼克眨了眨眼,眼看着影子俯下身,伴随着急促的喘息越靠越近。   覆盖上来的躯体发高烧一样滚烫,男人不断吻下来,灼热而密集的碰触不像亲吻,倒像被一头饥渴难耐的动物啃食,尼克几乎能在这双金眼睛里看到火苗在燃烧。伊内双臂撑在她两侧,忘情的舔舐她细嫩的脖颈和圆润小巧的肩膀,微凉的皮肤滑滑的,他的燥热终于有了去处。   啃了良久,伊内喘息着撑起上半身,伸手抓住尼克小小的手掌,在她手心里挠了挠,无言期盼着。这是他老家的传统,部落里的男人偷偷挠一挠喜欢的姑娘的手心,征求对方的意见,如果同意了,晚上两人就会进入同一顶帐篷。他见过别人这么干,一直盼望着自己也能有这样的机会。   尼克不懂这种习俗,但只凭这充满渴欲的亲吻碰触,不用猜就知道对方想做什么。尼克没有拒绝,也没什么反感。她是他的俘虏、奴隶,还受了那么久的照顾,这点回馈可以说是理所应当的。   她顺从将身体摊平,能动的那条腿张开来。   伊内高兴的心都要飞起来,黑暗中一口白牙像新月一样闪现出来,接着消失于尼克的头发里。他忘情的亲吻着,把手伸进尼克衬衫里,在欲望支配下摸索探寻……   笨蛋,长这么大了连个女人也没搞过。   伊内笨手笨脚,身经百战的尼克很快发现对方是个新手。   “要不要点灯?”尼克开口提示他把屋里弄亮点,土狼摸了半天也没摸出个所以然来,只有温热的汗珠不停砸到她脸上。   “不不!就这样、这样很好……”虽然没人看见,但伊内的脸红得几乎能滴出血。他没抱过女人,本能的觉得要做点什么,可怎么也不得要领,这时候紧张的要死,既不肯让对方看见自己笨拙的样子,更不想身上的刺青暴露出来。   尼克没法子了,她卧床不能动弹,没办法引导,只能尽量张开身体耐心等着对方自学。   摆弄了老半天,伊内好像终于发现了点门道,正要深入探索,尼克抬起膝盖顶了顶他的肚子,直截了当的揭穿了新手的错误:   “喂,摸错门了。”   可怜的土狼汗珠滚滚而下,挫败又尴尬。他本来撑在尼克身上,这时候想换个手继续试试,结果意乱神迷之下,不小心压到了尼克受伤的肩膀。   尼克只哼了一下,没出声抱怨,伊内却敏感地注意到她咬牙忍痛的声音,动作立刻停了下来。她完好部位的皮肤凉凉滑滑的,摸起来非常舒服,可毕竟还有半边身体包满绷带。最终,土狼呻吟一声,弓着背翻身下来。   “还干不干了?”尼克疑惑的问。   “……再等几天吧……等你好一点……”   土狼从地上捡起床单给尼克盖上肚子,夹着尾巴灰溜溜的爬回自己的麦秸堆上,一边望着月亮一边继续煎熬着数羊。   第二天太阳刚刚冒出地平线,干燥的热风还没开始扫荡城市,趁着一天里难得的清凉时光,伊内把他的宝贝抱出去见了见光,想把她烧焦的部分头发用匕首修理掉。   经过昨天失败的一役,土狼羞得几乎没脸见尼克。但两个人整天面对面,想找个躲藏的地方恢复一下信心都不容易。   土狼低头默默修理着,跟他自己的直发不一样,尼克栗色的头发带有天然卷曲,在光线照射下有着不同层次和色泽。伊内很喜欢这把头发,因此下手特别小心,希望能多留下一些发弯。轻软的发梢在指间绕来绕去,他的俘虏乖巧地坐在一个空木桶上任他摆弄,伊内快要陶醉在这种和谐的气氛中了。   “其实你可以白天干,有光线看得清楚,不会弄错地方。”他可爱的宝贝扬起头来,认真的建议。   土狼一下把匕首戳在自己手指头上。   “可惜我不能动,不然你昨天就成功破处了。”尼克无知无觉,继续对主人进行毫不留情的打击。   伊内手足无措全身滚烫,只想拔腿狂奔,或者就近掘个洞把自己活埋了。   她怎么会知道他没碰过女人呢?她“那方面”也很厉害了?她会不会因为他什么也不会瞧不起他?   伊内心里好生煎熬,又不肯出声去问,苦思无策,只好假装昨天的糗事根本没有发生过,舔了舔手指头,默不吭声的继续理发匠的工作。   劣质匕首的刃比较钝,修理的过程很漫长,尼克想起了自己的武器:“你见到我的镰刀了吗?还有插在靴子里的匕首。”   “……没。”土狼转到她背后,矢口否认:“都掉进海里了。”   “哦。”即使拿回武器她也用不了,尼克只是心疼宝刀的价值。她扫过土狼胳膊上依然发红的伤口,问出了一直以来的疑惑:“那为什么要救我?我当时砍了你不少刀,之后又麻烦的要死。”   伊内低着头,声如蚊呐的表白:“喜欢……第一次看见你,就很喜欢……”   “你喜欢男人?我当时穿得好像不是裙子。”   “不。我认得出,你的气味很好闻。”这一次伊内回答的斩钉截铁,一头雄土狼怎么可能认错雌土狼?   尼克没说什么,她本来也只是因为无聊才跟他搭话。   伊内把她的头发修整好,用手指梳理了一下,编成两条短短的麻花辫子。他走到尼克身前观察一番,对自己可爱的作品满意非常。可惜没有合适的衣服,尼克只能穿着他的旧衬衫,肩线垂落,下摆露出两条细腿,没缠绷带的部位白的像品级最高的雪花石。   做佣兵的薪酬还剩下一点,丝带什么的贵价货是没办法了,干脆给她买条裙子穿吧。伊内心里计算着用这点所剩不多的财产能给小小的俘虏添置什么东西,冷不防被尼克抓住空挡,伸手拨开他的头发,将掩盖的面容露了出来。   只有那么一两秒,尼克看清了这张脸,出人意料,土狼居然是个很英俊的青年。虽然轮廓比较浅,但五官线条坚毅,淡棕色皮肤上一双清澈的金眼睛满是惊讶惶恐。除了瞳孔,最令人瞩目的是一条蛇型纹身,它从衣服里钻出来,由脖颈延伸到右脸,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伊内被她看到面孔,羞得脸上滚烫,从耳朵一直红到脖子根。他倒退一大步,使劲抓弄头发,又把自己变回毛发凌乱的土狼。   “你怎么、怎么可以……我是主人!我命令你,不许……不许看我的脸……”他在慌乱中想起自己的身份,想高声斥责,又舍不得,结果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倒有了恳求的意思。   “你长得不错啊,干嘛遮起来。”   “我、我……长得不一样……纹身……”伊内极是羞惭,垂着头不敢看她。混血肤色和奇异外表是他最大的自卑,从生下来就被纹了祛除“白魔鬼”的咒符,无论是在原来的族人中,还是到了外面的白人世界,他一直因为这些被排斥在群体之外。两方都不承认的存在,他变成夹缝中的多余。   “那有什么,船长说还有脖子两米长的花斑鹿和水桶粗的蛇呢。”尼克想表示土狼距离神奇生物还差得远,却下意识引用了故人的话。   土狼立刻不高兴了,压低声音提醒她:“你是我的了,不许提以前的主人。”   “哦,知道了。”尼克点头答应着。   伊内见她神色里并没流露出厌恶的意思,心灵深处又感到小小的庆幸。他想得简单,以为尼克以前的主人常常打她,如果自己对她好,那么她肯定更愿意跟自己。   尼克髋骨骨折,不能久坐,这时候疼痛开始从隐约向剧烈发展。她撑着木桶想换换姿势,腰却使不上力气。伊内立刻走过去抱起她,“太阳升高了,我们进屋吧,可不要晒黑了。”   无论怎么说,他终究倾慕她雪白的肤色,不愿意任何事物破坏了这份憧憬。   在伊内的精心照料下,尼克两个月后已经能自己翻身,也能勉强坐一会儿,但还不能下地行走。月亮很圆心潮澎湃的时候,伊内也偶尔对尼克做些亲亲摸摸的边缘行为,但始终没做到最后一步。   混血儿曾经做佣兵赚的那点积蓄很快就用光了,以前他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现在多养一口,吃穿住用无不用钱,必须考虑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了。   “我们摆个摊子卖东西吧?”伊内摆弄着他从海里捞上来的小玩意儿,向尼克提出了这个建议。十月的北非依然酷热,人畜都懒得动弹,伊内对自己无法独立养家表示非常惭愧,低眉臊眼的对尼克说:“你只要看看摊子就行,不用干别的活,这样我还能在码头多打一份工。”   新主人一穷二白,尼克早就知道,再说躺着养伤极其无聊,她马上爽快点头答应了。于是土狼东挪西凑,交给市场管理员一点份钱,弄到了摆摊的许可证。过了几天,趁着太阳还没升起来的清晨,土狼背着尼克和货物来到港口集市,开始摆摊的准备。   突尼斯和阿尔及尔同属北非海岸地带城市,风貌很相似。伊内弄到的是能在“廉价区”买卖的许可证,这里是平民市场,像东方香料、瓷器、金银工艺品等高级物品在这里是见不到。集市里尘土与食品气味混合在一起,内陆的农民牵着驮粮食的骡子结队走过,廉价的玻璃珠和假首饰在小贩们口里变成上等珠宝,妇女货比三家购买便宜日用品,小仔子们则吃着手指头在小吃摊前流连忘返。   摆摊地点背靠一堵旧城墙,左边是卖布头针线的,右边是一家烤点心摊。见到土狼带了个白人少女出来做生意,附近几家摊主都把目光聚集到这边来。伊内闷头干活,靠墙支起一块遮挡阳光的帆布,然后在阴凉里铺上一块小毯子,把尼克摆了上去,他的小宝贝雪花石一样白皮肤可不能给晒黑了。   市场的规定是看摊位的奴隶必须有标识,伊内从兜里掏出一个带锁的小铜颈圈,这是他从一艘沉船里捞出来的东西,不知是哪个商人给自己的奴隶订做的,有着很可爱的风信子花纹,伊内把它擦得黄澄澄的,仔细给尼克戴在脖子里,再用一根细细的链子拴在墙上。   摊开在地的油布上依次摆好各种纽扣、玻璃珠、勺子、杯盘、铜柄门把手等乱七八糟的杂货,看摊子的小奴隶乖乖坐在后面,这个摊位看起来就很像那么回事了,左瞧右瞧,土狼心里美滋滋。   “东西怎么定价的?”尼克很专业的问。   “你、你看着卖就成……”   水底捞来的东西没本钱,能卖出去就算赚,伊内瞧尼克低头分辨扣子材料的样子,比在床上躺着精神多了,心中欢喜。他把水囊挂在尼克伸手可及的地方,仔细叮嘱:   “我已经跟这片市场的大佬杰内打过招呼了,同行不会欺负你的。要是有客人找茬,我就在旁边码头扛包卸货,你叫一声名字我马上赶过来。”   尼克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注意力都集中在货物定价上,小脸上明显写着“这里没你什么事了”。   土狼抓了抓脑袋,不放心的问:“你、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吧?”   “伊内。”尼克不耐烦的摆手打发主人,“别说话,我算账呢。”   见她记得自己名字,土狼喜笑颜开,摇着尾巴的走到码头打工去了。   卸了两个小时的货,工头宣布休息一刻,伊内往头上浇了半桶凉水,急匆匆往集市跑,还没瞧见尼克的影子,便听见一个甘泉般清冽的声音穿透闷热的空气,使他精神一振:   “牛骨扣、羊骨扣、上好的珊瑚象牙扣!黄铜杯、锡铁碗、东方来的白瓷盘又光又亮!特价处理,扣子买十赠一,假一赔十哦!这位大爷,来瞧瞧吧,这个祖传的小银盒子好不好?纯银的哦!”   尼克双目奕奕有神,熟练吆喝着,不断用“特价、赠品、大出血”等关键词引诱着行人的注意力,一副十足奸商模样。除了低头看货的一两个人,小摊子旁边还挤了一圈闲人,咂舌看热闹。   “稀罕啊,戴项圈的白人妞呢。”   “是土狼的女奴,听说是从海里捞上来的,没花半分钱呦。”   “长得还挺嫩的,瞧那脸蛋儿脖子……老天真是瞎眼,为什么好肉总让狗叼走?!”   土狼一把推开两三个人,从围观群众中挤出一条道路来。见他腰间挎着弯刀,周围声音便立刻低了下去,这个怪胎说话虽少,可打架却是行家里手,没三五个人别想占他一点便宜,更别说持械斗殴了。   伊内从出生起就像条落水狗被人嫌弃,这时却因为拥有了尼克大大出了风头,他喉头又发出了那种吃吃的奇怪笑声,昂首走到摊子后面揽住尼克的肩膀,当众显示所有权。围观的人脸上含着嫉妒、愤恨、不屑等各种精彩表情散去了,伊内掏出一块薄棉布,殷勤地擦了擦尼克的额头,关切问道:   “累不累?坐着难受吗?”   “还行,我刚刚卖了二十三个扣子、两把勺子、一个门把手。”尼克举起装钱的小皮囊晃晃,里面几个铜子叮当作响,油布上还放着以物易物来的三个土鸡蛋,这个成绩比土狼原来卖两天都多。   这一动弹,尼克身上过于宽大的领口落了下来,露出一个嫩生生的小圆肩膀,伊内小心给她拉回衣领:“等会儿我那边结算了工钱,先给你买合身的新衣服。”他顿了顿,想起尼克连内衣都没有,又加上一句:“买全套的。”   “鞋子就不用买了,反正我也用不着走路。”尼克说。   “啊……哦……”   就在此时,一个裹头巾的阿拉伯商人走过来,拉着骡子停在摊位前,朝地上扫了一眼:“呦,你又来卖东西啦,还是那些不值钱的破烂货嘛。”   土狼在外人面前很少开口,只闷闷的点了点头。   商人用木杖把地上摆好的物品拨来翻去,眼神挑剔苛刻:“这盘子不是好货,仿瓷做到这么劣等的地步,跟铁盘子有什么区别呢?这样吧,大个的算你五个钱,小个的三个钱,这四个大的六个小的,一共三十二,再给我一把牛骨扣子。怎么样,很厚道了吧。”   尼克精于算账,脑子没有全力开动已经得出三十八的结果,况且这盘子虽然是仿中国瓷,但白净无暇,难得连个缺口都没有,算是不错的货色了,商人给的价格简直低的离谱。她等着伊内反驳抬价,但两三分钟过去了,土狼依然站着不吭声。   “那就……照你说的吧。”伊内小声应了一句,转身去拿包盘子的稻草麻绳。   “不行,这么卖亏死了!”尼克叫住土狼,抬头对商人道:“大个的盘子十八,小的十二,”包圆的话送你扣子没问题。”   “你讹诈吗?!这种破烂货色敢要这么多,不是坑爹吗!”   “大爷,小本生意全凭自愿,您爱买不买。”   商人见占不到便宜,愤愤的抽了骡子屁股一杖,骂骂咧咧的走开了。尼克这才开口问:“这缺德鬼是不是从前就一直买你东西?”她用树枝在地上划拉,把几种货物的品名和估计价格一排排写下来,“就算按他出的价,那也是三十八不是三十二啊,你怎么也不仔细算算账?”   土狼手足无措的低头站着,答不上话来。地上那些鬼画符样的东西,他一个也不认识。加减乘除法,也没教给过他。半晌,伊内低声问:“你识字的?”   尼克点了点头。   土狼心里五味杂陈。会算数的人是不少,可市场里的大货行才有会写字的账房!他为自己拥有的宝贝沾沾自喜,而内心又深深自卑,因为他这个主人目不识丁,因为不想无知当众出洋相,他才总听凭客人出价。   整个突尼斯有几个人拥有会写字的白皮肤奴隶呢?土狼就像捡到异宝的穷小子,一方面为自己的幸运而快乐,一方面又因为这不属于自己的财富而隐隐担忧。   晚霞布满天空时,土狼把货物打包放在小推车上,喘了口气,回头一看,只见尼克正一瞬不瞬盯着隔壁点心摊出神,嘴巴微张,脸上露出极度痴迷的表情。   集市上的熟食都是廉价货,所谓的千层酥皮点心也不过是面粉加了些蜂蜜多烤了几遍,再刷上几滴橄榄油,黄灿灿亮堂堂的倒是好看,但奶酪、果酱、胡椒、茴香等高级作料是想也别想,接近傍晚的时候也都凉透了。   但即使是这样便宜的食物,对于土狼来说也颇奢侈了。他想了想,掏出兜里数出五个铜子,买了一块凉点心,托在宽草叶上递给他的小女奴。   尼克吞着口水接了过来:“你不吃?”   “你吃吧,我不喜欢甜东西。”土狼作出一副“不稀罕女孩子吃的玩意儿”的样子,傲然望向天边:“赶紧吃,天黑了路不好走。”   尼克也不再让,低头一口一口迅速消灭点心,连指缝里的面渣也一点不漏舔进嘴里。见尼克吃得像捧着榛果的松鼠一样可爱,土狼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心中比自己吃了蜜都甜。   摆摊,打工,吃饭,日子就这么平静的溜了过去,对于土狼,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幸福生活。而对于尼克,那些轰轰烈烈的海盗生活,流光飞舞的跃动,惊心动魄的战斗,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   她已不再是海妖了。   锁链与尘埃   十月的一天下午,突尼斯码头上出现了一高一矮两个壮年男人,顶着毒辣的太阳四处打量地形。他们宽皮带上插着弯刀,袖子卷起露出胳膊上的刺青,是典型的海盗装束。北非沿岸做这种营生的男人成群结队,一般不会引起别人注意。但这两个男人来时乘坐的海盗船上飘扬的那面旗帜,以及胳膊上的刺青纹样,让人无法不对他们连连侧目。   黑底白沙漏,海盗之王——北非红狮的标志。   突尼斯的地下大佬杰内首先得到消息,此时正诚惶诚恐的跟在两个海盗身后,小心翼翼的探听来意。要知道红狮子虽没有直接干预突尼斯的政治,但只要那个红发男人想,整个北非都是他的掌中之物。   “瞧这鬼天气!脚底板都快烧穿了!”地头蛇一反平日张狂,殷勤招待着远方来的棘手客人,“先去兄弟那儿歇歇脚喝杯酒水怎么样?我最近新弄到一批好烟草,味道辣的很呢。”   “不了!我们是来找人的,时间很紧。”海盗之一,矮个子的“独眼”米谢拒绝了地头蛇的好意。   “船上的沥青都烤化了,何必这么急呢,给兄弟个面子!”杰内搓着手,布满横肉的脸上挤出一个男人都懂的笑容:“除了烟草,也有很辣的美女哦……”   海盗船上只有臭男人,航行几个月说不定也摸不上女人的裙边。独眼米谢有些动摇了,正荡漾着,被同伴推了一把。“猎鲨人”范霍恩像根桅杆一样又高又瘦,他摸着脸上刀疤阴森森地道:“不是我们不给面子,这是船长的命令。”   刻意加重的“船长”二字立刻把在场的人镇住了,杰内不敢再废话,怀着敬畏的口气询问:“海雷丁大人要找什么人?别的不敢说,突尼斯一带,哪里多出只跳蚤我都清楚!”   猎鲨人从怀里掏出一张仔细折好的羊皮纸,摊开了展示给杰内:“你是这儿的地头蛇,帮我们问问,这三个月里,有谁见过这个人?”   杰内定睛一瞧,只见羊皮纸上描绘着一个绑头巾的少年头像,黑发黑眼,神情淡漠,看起来也没什么特殊。不同之处,只是这张悬赏画的格外仔细,笔触细腻,栩栩如生。令杰内摸着胡子,思索了片刻说:“没印象啊……不过,说不定哪个小贩或者水手遇到过,能不能给我几张悬赏令?也好四处传阅一下。”   范霍恩把这张羊皮纸递给他,“就这一张,仔细收着吧。老兄,你要是能找到他,可以坐等发大财了!”   “无论死活?”   “无论死活!”   独眼米谢补充:“没找到就老实说,不会把你怎么样,只是别想找个假的充数,船长认得出的。贝贾亚港的大佬随便找了具男孩儿尸体砍烂了脸去邀功,船长半句话没说,直接送他去见真主了。”   杰内睁大眼睛,一手抚胸一手举起:“向真主起誓,借我十个胆也不敢糊弄海雷丁大人!可天气这么热,万一要是已经死了,那也……也烂的认不出了呀?”   范霍恩摊手:“这就看你造化了。”   “那么,敢问这孩子到底是……难不成……”   “听着哥们儿,聪明人闷声发大财,该问的问,不该问的就憋着。明白?”猎鲨人意味深长拍了拍杰内的肩膀,“我们到人多的地方问问,不劳你派人跟着了。”他甩掉地头蛇,带着独眼米谢朝热闹的集市走去。   骡马匆匆,人烟稠密,等背后的人不见踪影,米谢才小声对同伴说:“都三个月了,要是队长还活着,肯定有消息的,你说再这么难为人有什么意思呢?只北非一线,船长派出的船已经有十几艘了,假的倒找到好几个。”   范霍恩皱眉头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这不过是船长的念想,不这么找下去,他又怎么肯死心!”   回想起那个神秘出现又突然失踪的海妖少年,两人心里都酸酸的不好受。   “队长义气又大方,有事两肋插刀,没事请哥们儿们喝酒,牌品也好得很呢……”   两个海盗深情追忆着心目中的偶像,半晌,米谢把袖筒撸下去,盖住了沙漏刺青,抽抽鼻子道:“猎鲨,我想我们再也遇不上如此爷们的……”   “牛骨扣、羊骨扣、上好的珊瑚象牙扣!大的小的中等个儿的全都有啊,买十赠一特价销售!”   独眼米谢话音还没落下,这个熟悉而清冽的吆喝声就便炸雷般在耳畔响起。两个海盗大眼瞪小眼,拔腿便朝声音来源奔去。   残破的城墙脚下挤着几个简陋的小地摊,生意稀疏,商人们无精打采的扇着风,只有一个脖子里带着奴隶项圈的少女坚持吆喝。她光脚坐在摊位后,被一条铁链拴在墙上,身穿土布长裙,短短的栗色头发梳成两条整齐麻花辫,十足良家风范。   两个人走到摊位前,直愣愣盯着摆摊的少女,范霍恩试探叫道:   “尼、尼克队长?”   “你们是……是要、要扣子吗?”   少女抬起头来,卷曲的头发下是一张清秀白皙的脸。她似乎因客人的到来惊讶了一下,但立刻就镇定下来,殷勤的招呼两人看货物:   “大爷看一看吧,什么杂货的都有,是水底货,没本钱,便宜的很。”   米谢急问:“队长,你不认识我们啦?我是独眼啊!”他掀起脸上的黑布,露出下面的窟窿。   “你们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什么队长。”少女晃了晃连在颈圈上的锁链,金属发出叮咚声响,“我只是个卖东西的奴隶。扣子不要吗?”   两人大失所望,独眼询问般朝伙伴望去:“难道真认错人了?”   范霍恩定了定神:“听说尼克队长是被桅杆砸到海里去的,说不定伤了脑袋,又进了点水什么的……对了!队长胸口上有个蓝色的烙印!这东西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独眼瞧了瞧少女扣到脖颈的严密长裙,兴奋道:“嘿!没错!”他一个大跨步迈过地摊,伸出两只毛茸茸的大手去撕少女的衣服。   就在此时,一条黑影猛地冲过来,一拳就把独眼米谢打飞出去。   一个黑发棕皮肤的混血儿挡在少女面前,呲着一口白牙,像只护食的大狗凶狠地瞪向两人。   “滚开!没瞧见项圈?这是我的女人!”   范霍恩把兄弟扶了起来,摁住了他拔刀的手,悄声说:“你不记得这个小杂种了?我们俩不是他的对手,先别打草惊蛇。”   米谢啐了一口含着血的唾沫,狠狠剜了混血儿一眼,骂骂咧咧跟着猎鲨人走开了。   “没事吧?怎么不叫我?”伊内回头,凶恶的表情立刻化为体贴,一双亮晶晶的金眼睛关切地打量着他的小俘虏。   “没什么,找茬的人不是常常有么。”尼克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表情木然低头查看摊子的损失:“可惜,踩坏了一只碗。”   土狼见她没什么异样,这才放下心来,蹲在地上整理散乱的货物,“你一个人没问题吧?我还有几包货就卸完了,一刻钟搞定。”   尼克点点头:“没问题,你去吧。”   伊内恋恋不舍的走远了,尼克脑袋里混混沌沌,举着树枝想算算帐,却什么都写不出。等回过神时,只发现自己在地上画了个小小的沙漏。   沙漏流尽,狮子的耐心就用尽了。   船长的记忆,也会像沙滩上的涂鸦,随着时间的波浪一轮轮冲刷过去,逐渐消失殆尽吧?   尼克呆呆望了这个标记半天,在伊内回来前把沙子踢平。   她没有想到的是,海雷丁这头狮子的记性是很好的,每一笔恩仇都蚀刻般牢牢记在心上,如若不然,他对西班牙的报复也不会持续到现在。八天后,一艘全副武装的庞大海盗船停泊在了突尼斯港口,船头部位刻着一个漆黑的名字——冥王。   地头蛇杰内带着一帮兄弟站在码头上迎接,又是惊喜又是害怕,一方面为能接待这位在地中海叱咤风云的海盗帝王兴奋,一方面又怕找错了人被泄愤灭口。   接人的几艘小船越靠越近,杰内看到一个高大的红发男人立在船上,像尊石像般坚毅而沉默,火枪和宝石刀柄在腰间闪闪发亮。火红发色下的相貌本是极好的,但男人明显心情很差,黑沉沉的脸膛上布满胡茬,嘴唇抿成一线,便有了令人生畏的压迫感。   浆手把小船划到岸边,男人利索的从小船里跳上栈桥,皮靴“咚”的重重践踏在木板上,发出不详的声响。杰内的心脏随着这声响怦怦乱跳,弯腰凑上去低声叫道:“大人!太荣幸了……”   “带路。”海雷丁连寒暄的心思都没有,直截了当表明来意,一句带路说得跟“全灭”一样凶恶。   “是的是的!立刻立刻!”杰内像被海蛰蜇了一样跳起来,赶紧在前方指引方向。一路上海雷丁一声不吭,杰内心底越发忐忑。   “大人,我并不认识通缉令上的人,只是前些天来的那两位兄弟觉得像,我也不敢乱说,这几天只让人偷偷看着,并没惊扰,您可别、可别……”   海雷丁喉咙里哼了一声就没了动静,显然无意听旁人在啰唆什么。他胸腔里有一团熊熊燃烧的怒火,从阿尔及尔一路烧到突尼斯,愈演愈烈,正濒临爆炸边缘。   一百个日日夜夜,像在无边浓雾中行驶,明知无望,却不断重复没有理智的寻找。而现在,他的愤怒、悲伤、悔恨,一切都跟漂浮在水里的海菜一样廉价。全白费了!   正午刚过,热浪滚滚,有脑子的人都不会挑这个时间出来办事,集市上却突然出现了一伙儿横冲直撞的武装海盗。为首那个红发男人尤其扎眼,质地良好的亚麻衬衫、金线腰带、宝石镶嵌的大马士革刀及银柄火枪,每一处都显示着他不该在这平民集市上逛街。   商人们吓得两股战战,海盗虽然主要吃海货,但仍然不脱强盗范围,上岸掠夺也不是稀罕事。眼见突尼斯的大佬杰内像个马仔般前面带路,不知道是谁要接下这场祸事。海盗头子那双鹰隼般的蓝眼睛扫过,直奔城墙脚下那片摊位而去。   待这伙刹神走远,几个百思不得其解的小贩凑在一起低声议论:   “城墙那片儿不是卖小吃的就是卖布头的,你说他们气势汹汹是去抢谁?”   “天意难测,谁知道啊……”   卖杂货的辫子姑娘正坐在阴凉下脑袋点来点去的打盹,尚不知祸事即将上门。一片阴影乌云般笼罩下来,两只极大的靴子站在摊位前面,尼克心里咯噔一下,神智立刻清醒过来。   “把头抬起来。”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尼克强迫自己吸气再呼气,慢慢仰起头,看向面前的高大男子。他手扶刀柄逆光站着,看不清表情,浑身透着即将爆炸的火药桶般的危险气息。   “很有趣是吧,跟个牲口似的乖乖让人栓到墙上?嗯?!”   几个铜杯被狠狠踹出老远,盘子则在皮靴下碎成瓷片。海雷丁踢开地上廉价货物,山岳般逼迫过来,走到尼克面前,伸出手臂。尼克下意识的缩起脖子,这只大手却落在头顶,一下下抚摸着她的头发。他笑着,语气和动作都极端温柔,温柔的让尼克在四十多度的热风里忍不住瑟缩寒颤。   海雷丁轻声叹道:“过得很开心?整整三个月啊!我一直一直在找你……维克多还点灯熬油的画了一百多张通缉令……可是猎鲨告诉我,你不肯承认做过我的手下呢!”   尼克说不出话来,海雷丁从她的头发一直抚摸到脸颊,描摹画像一样一下下描绘着眉骨轮廓,鼻梁线条,嘴唇弧度,接着到脖子——那个雕刻精美的铜颈圈上。锁链叮咚作响,摩挲的动作那么轻,轻如抚摸情人来信,可尼克像被摁在水里一样几乎喘不过气来。   “船长,东西找到了!”另一组下船就去抄家的海盗捧着几件极其眼熟的武器出现了——黑色巨镰和两把他赠与的匕首,土狼声称落在阿尔及尔海底的东西。   “那个金眼杂种藏在屋顶的稻草里,不过还是被我们翻到了!”   “哈!看来没有认错人呢!”海雷丁瞧了瞧这三件武器,转头掐住尼克脖子,把她的脸扭向海妖标志性的镰刀:“怎么不做声?还他妈继续装失忆,耍着我玩儿?”   如同深不可测又无法预料的狂暴海洋一样,海雷丁的表情蓦然一变,乌云立刻笼罩。三个月的劳师动众,无数遍的悔恨追忆全打了水漂,这小兔崽子却没事人一样自在摆摊,海雷丁近十年里都没有如此恼怒过!他瞧见尼克脖子里的颈圈,又是一阵热血上头,突然扯起这条铁链,猛地一脚踹在她身后的土墙上。   轰!!!   墙壁在这巨力之下崩溃倒塌,隆隆巨响过后,尘埃弥漫四周,围观众人无不被这个海盗头子暴怒的举动吓得心胆俱裂。   “还坐着装蒜?!起来!!”   海雷丁一声暴喝,手持铁链猛地一扯,尼克被拉扯倒下,像根折断的狗尾草一样跌落在尘埃里。   她最不愿意的事还是发生了,这么丢人、这么无力的暴露在曾经手下的面前,暴露在她最崇拜的男人眼前。   长裙卷起,露出一条裹满绷带的腿,同侧的胳膊像煮熟的面条一样垂着,尼克离水之鱼般在地上挣扎了几下,别说站起来,连爬动都很吃力。卷曲的栗色头发盖住了面孔,她一身泥土伏在地上,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   “船长……我残废了……”   钥匙   熙熙攘攘的突尼斯集市此刻寂静如死,在一群穷凶极恶的海盗包围下,一个卖杂货的孩子倒在地上,手脚有一半看来都不顶用了。   海雷丁半天没做声,见这伤势严重不像装的,才蹲下轻轻掐着她腋下扶起来。   “你以为这样我就不要你了,才没有回来?”   尼克没做声,小脑袋蔫蔫的垂下去,像株烈日下缺水的豌豆苗。   “还是被看得太紧,连带个话让我来救你都做不到?”   尼克依旧不出声。   海雷丁看她脸色憔悴,比三个月前瘦弱许多,显是受了不少折磨,心里已有了计较。   从崩塌的墙上脱落的锁链一直拖到地上,海雷丁拔出削铁如泥的大马士革,铮的一刀,铁链落在尘埃里。但那铜颈圈直接贴到尼克脖子上,没有钥匙,硬要弄断必然会伤了她,只能先留下。海雷丁收刀抱起尼克,搂在怀里拍了拍她身上泥土,沉默地往码头方向走去。   集市上闹成这样,连许多不相关的人都远远赶来看热闹,土狼早已听见动静,但他只有一个人,也没有枪,对方却人多势众,他只能躲在一棵椰枣树后苦候。这时候见海雷丁直接要把尼克带走,才冲出蔽身处激动地大吼:   “她是我的!我救她回来,我照顾她养伤!”   海雷丁心头火起,单手抱着尼克,一言不发转身抬手就是一枪。伊内狼狈逃窜,海盗们也识相的很,纷纷拔出弯刀,合围上去。尼克趴在海雷丁肩头,避开他的眼光对伊内做了个口型——跑。   土狼眼巴巴地看着一辈子的梦想被夺走,又是愤怒又是伤心,无奈对手太强,只能迈开飞毛腿跑掉了。沙漠里的悲剧通常是这样的:土狼费尽心思抓到食物,兴奋地吃吃发笑,这声音却引来了更强大的对手。狮子赶走土狼,吃着它辛辛苦苦捕获的猎物,而可怜的土狼只能在一旁围观等候,喉咙里发出哭泣般的悲鸣。   在海盗们眼里,敌人落荒而逃不过是个小插曲,重要的是尼克队长回来了。可她的状况,又让人无法高兴起来。瘫倒在地、被拴在墙上的海妖!偶像落魄如斯,海盗们都有种心灵破碎的感觉。   一行人登上驻扎在港口的冥王号,看着船长把尼克抱回卧室。船长卧室的布置跟已沉没的海妖号基本一样,只是空间更大了一些,多了几件固定在地板上的胡桃木家具。   弧形舷窗上的纱帘在海风吹拂下轻舞,海雷丁抱着尼克倚在软榻上,细细打量这个被他抓捕归案的黑瞳小偷,弯弯睫毛下的这双眼睛蕴着一潭幽深池水,黑的极黑,白的极纯,泛着孩子眼睛特有的润泽光芒。一种财富和权力都无法给予的强烈感觉油然升起,让他的身心都感到了极度满足。   找回来了,终于找回来了!   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而在人世间,这个黑眼睛的小偷是他一人独享!   重新回到这个强壮怀抱,尼克搂着海雷丁的脖子,贪婪地嗅着这股熟悉的味道。船长的手臂,船长的气息……火药、皮革、烟草,野性而狂暴的纯男性气息伴着炽热的体温环绕着她,让她在如此无力的时候感到安心。   船长……船长……一切似乎都回到原点,只是海雷丁肤色暗沉,眼睛像熬了通宵一样冒着红血丝,脸颊下颌还有一层胡茬,看来几天都没刮胡子了。   “船长,你要留胡子了吗?像大哥那样?”尼克瞅了船长半天,好奇地问。以前无论什么情况,他总是把自己弄得整洁利索,这样憔悴的形象从来没有见过。   海雷丁摸摸下巴,想起这两天又忘记刮胡子,自嘲一笑,心想若不是这个小兔崽子,他这三个月怎会如此狂躁懈怠?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不悦地问道:   “小混蛋,刚才在集市上,你给那个杂种小子使了什么眼色?”   “什么?什么眼色?”尼克眨眨眼,假装听不懂,眼神却不可抑制的向右上方飘。   海雷丁老奸巨猾,自然不会漏过这样的细节,脸色一沉斥道:“睁眼说瞎话!趴在我肩膀上给别的男人做口型,当老子是傻的?!你跟他搞上了?”   当场被抓包,尼克吭吭哧哧不说话了。   一个身受重伤毫无抵抗力的女孩子被俘三个月,跟多少人发生过性关系也不令人吃惊。海雷丁嗅觉敏锐,虽早闻到尼克身上有陌生男人的气味,但他并没什么贞操道德观,只是对尼克维护敌人的行为相当不爽,冷哼一声:“你倒想得开,忘了当初是谁把你打进海里?还假装失忆不成?”   “才没有!我才没被打败呢,是不小心被桅杆砸的!”涉及到自己的本事,尼克才大声分辨起来:“伊内就是把我捞起来,要是我好好的,他才不是对手!”   “哼,好得很呐,还称呼上名字了!”   尼克反复为土狼辩护,海雷丁心头火起,又舍不得打她,拖着尼克后脑勺把她的小脑袋摁过来,用胡子大力去蹭她的小嫩脸。刚长出的胡渣又硬又短,刺得尼克吱哇乱叫,街头赖皮的最大特点就是:遭受真正的病痛时可以一声不吭强忍,遇到这种小小欺负却喊得比谁都响。两人贴在一起打闹,就跟从前一样。   海雷丁扎了她一会儿,戏弄的心情却渐渐消失了。以往假装要打她屁股,尼克总会像头小豹子四肢挥舞挣扎逃窜,现在却只是告饶,左边手脚软软垂着,真的动也不能动了。   “咳咳咳!!我说,你们亲热好歹记得先关上门吧。”   一个刻薄的男中音在门口响起,尼克越过海雷丁的肩膀张望,见一个戴着银边眼镜的男人斜靠在门框上,装模作样的敲着门板。   “我听说你失忆了。”船医慢条斯理的摆弄手指,比出一个数字:“你落海前还欠我20块钱,记得吗?”   “没有!我从来没跟你借过钱!”尼克大声反驳。   青年挑起清隽的眉毛:“忘了?那你多半也不记得在船长那存了多少钱吧,恩?”   “213块半……”数字甫一出口,尼克才明白了他的意思。   “恩,这颗脑袋是完全正常,没有进水。我就说好人不长寿祸害遗千年!”维克多掩饰不住唇边笑意,走进屋里,一反常态伸出修长的手指,抓住尼克脸颊肉最多的地方使劲转动,把她拧的呲牙裂嘴。   尼克的小脸刚刚被胡茬扎得红彤彤的,这时候想反抗船医的暴力行为,却被船长困在怀里,只能使出惯用的恶心大法:“吾今天木洗脸也木刷牙!”   维克多形状优美的唇角露出后妈一样的狠毒笑容:“没事,我一会儿消毒洗手。”   以前实力差别太大,难得有机会恶整她一次,此时机会难得,船医把这张画了百遍的脸拧成扭曲的形状,心里说不出的快意。海雷丁抓住尼克能动的爪子,笑眯眯的看着她被欺负。   两位大爷出够了气,尼克的小脸儿已经被蹂躏的又红又肿,她眼含泪光,扁着嘴直哼哼。海雷丁起身,把她放在软榻上,背后塞了几个软垫,对船医道:   “好了,你来瞧瞧她的伤。”   听到这话,尼克脸上假装出来的可怜表情立刻隐去了,惨白着脸,等待最后宣判。她知道自己伤势严重,但从专家嘴里说出“你永远残废了”,打击力量自然不同。   而接下来面临的,就是下船。   “这里疼不疼?”船医轻按尼克膝盖以上大腿肌肉。   “不疼。”尼克顿了一下,回答的很轻松。   “这样呢?”船医换了一个角度,加了点力气。   “也、也不疼。”某患者急促的抽了口气,依然红口白牙坚持自己的说法。   “也不疼啊……”维克多盯着尼克的脸,银边眼镜闪出一片锐利光芒,他抬起头来,遗憾的对海雷丁摊手:“船长,看来这条腿神经坏死太多,按触都没知觉了呢。”   海雷丁抱臂观看:“试试你的尖头锤,锥子之类的,使劲敲打敲打。”   船医应声拉出工具箱的抽屉,露出一排看起来就会让人很痛的工具。尼克寒毛直竖,马上翻供:“别!别!其实,其实是有那么一点疼的……”   “只是有一点吗?这么大面积骨折造成的瘀斑,我第一次见人会说只是有点疼呀。”船医坏心的在皮下一处明显的断骨锐角上按了一下。   “嗯!!!”这下尼克终于撑不住了,嘴唇惨白,额头渗出密密的汗珠来。   “老实点!维克多怎么问就怎么答,你还跟我装什么装?”海雷丁终于严肃起来:“听着,我知道这很难接受,但你也是上过战场的,不面对现实,还能怎样?”   尼克合上眼,抬起右胳膊压在脸上,泄漏出来的一点点声音意外软弱。   “船长……我不想……不想下船啊……”   维克多抿紧嘴唇。他不喜欢给熟人诊治的原因就在这里。不认识,可以直言相告:你这辈子只能吃流食了;你得切掉这条腿;你完了,只有一个月好活。再残忍的话他都说过。但是面对这个孩子,这个一直努力活下去的孩子,他真的狠不下心去。   海雷丁深深叹了口气,扭身坐到床边,摸着尼克的头发,语气难得温柔:“不要那么悲观,你瞧,厨房里的特里奥装了一条木腿,还不是过的不错?无论什么规格的宴会,不都是他先尝,我后吃嘛。”   虽然有试吃特权,但厨师长那肥胖迟钝的身形实在让人无法羡慕,尼克捂着脸闷声拒绝:“我不要木头腿……”   “那就银腿。我二哥尤萨曾经丢了一条胳膊,然后装了根银钩子,人称“银手臂”,一样让敌人闻风丧胆!”海雷丁哄孩子一样,轻言软语的安慰。   “再闻风丧胆,后来还不是死掉了……那手臂是纯银的?”尼克眼睛睁开一条缝,冒出丝丝贪婪的光芒。   海雷丁笑起来:“绝对纯银!融了两百多枚双柱大银币铸的呢!再说,你就是要象牙、黄金的腿,或者用祖母绿嵌脚趾头,我也不是弄不到。”   象牙,黄金,祖母绿。   尼克彻底把胳膊从脸上放下来,两眼放光,呼吸有点不稳。   “我说……你们能不能回到现实一下?知道一条纯金实心的义肢有多沉吗?装上动都动不了!”维克多伸手往尼克眼前晃晃,试图召回她贪财的灵魂,“所以我才讨厌工作的时候有不相关的人在旁边插嘴!我还没确诊,你们怎么就知道一定需要截肢了?到底谁才是这船上的医生?!”   “当然是您,高贵的、博学的、令人肃然起敬的维克多·F·美第奇阁下。”海雷丁呵呵笑着站起来,“既然医生发话了,那我还是暂时回避一下吧。”他给了尼克一个鼓励的眼神,转身离开卧室。   让医生和患者单独交流,其实是船长的体贴。维克多收起不满表情,准备开始真正的检查。尼克被海雷丁许诺的金腿迷住心窍,目光迷离痴痴想了一会儿,又沮丧起来。   “船长不会要我的。”她低声说,“切了胳膊,再切了腿,我就只剩下半个人了。”   “相信我,就算你只剩下一把灰,他也绝不会放你走。”   海雷丁在尼克身上投注的精力就像一笔巨额投资,任何人都不乐意看见自己的债务人还没还清钱就沉入海底,维克多用自己的银刀保证,这段孽缘不会轻易被斩断。   “可是,他要个废人有什么用?除非去厨房……”   “厨房?你别做白日梦了,不会做饭只会偷吃,多少猫才能捉住你这只大耗子?”   维克多恶言恶语不断,下手却极轻,小心翼翼剪开尼克身上的绷带,继续触诊。皮肤上的烧伤已基本痊愈,只留下触目惊心的疤痕,绷带内侧还有黑绿色的药物残余。天气酷热,如此大面积的烧伤没得坏血病已是庆幸,收口更是难得。   “你的烧伤,是突尼斯哪个医生治疗的?用过什么药剂?”   “没请医生,是伊内用草药贴好的。”   “伊内?”   “就是那个混血雇佣兵。”   “哪种草药?”   “谁知道,都是绿色叶子。”   维克多对这个敷衍的回答非常不满,正想详细询问叶片的形状,甲板上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冥王号停驻在港口并没出发,这种起航时的兴奋叫声不应该出现。船医放下剪刀,高声唤人询问情况,可叫了好几声也没人理会。蓦然想起海雷丁离去时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奇怪表情,维克多说了一声“我出去看看”,便把尼克丢在床上跑出船长卧室。   下了舰楼,甲板上接踵摩肩,能离开岗位的海盗全都跑上来,看大戏般你挤我挨,见船医出来才给他腾出点位置,维克多没想错,甲板上多了一个不属于红狮子的船员。   “弄死他!走木板喂鲨鱼!”   “吊起来让突尼斯的太阳晒干他!”   “还是抽一顿再泡个海水澡吧哈哈哈!”   一阵阵嘘声和狂笑在海盗中传出来,维克多厌恶的避开周围臭烘烘的人体,踩到一个木箱上增加视力范围。只见人群中央有个混血男人双手被绑,一双金眼睛困兽般放出敌视的目光。他身体结实,破烂的无袖衫下露出油亮的棕色皮肤,臂膀肌肉从绳子下凸显出来。   土狼逃跑的本事一流,如果就此离开突尼斯,就像鱼入大海谁也抓不住他。但他心心念念都是尼克,跑出去几里就绕了回来,在码头上潜伏着准备把她偷回来。眼见冥王号上的船员一直在补充食水,说不定随时都会起航,他心里火烧火燎,几次想找机会混上船,结果正好中了陷阱,被等待良久的海盗们用火枪顶着抓了起来。   海雷丁从人群中缓步走出来,双手分开向下一压,几百人兴奋的嘈杂声音立刻消失无踪。   “松开绳子,把他的武器还给他。”   命令清晰果断不用解释,立刻便有一个海盗用匕首割开土狼双腕的绳索,把缴获的缺刃破刀扔到他怀里,周围的船员也自觉为这两人让开了一圈空地。伊内弯腰弓背紧紧握着弯刀,似乎随时都能扑击出去,但处于如此困境,除非奇迹发生,不然没有幸存的可能。   “我最讨厌的对手就是你这种……总像臭虫一样阴魂不散,每次还没交手,就立刻撒腿跑得没影。”   时隔三月,面对这个多次坏他大事、抢走他冲锋队长的混血儿,红头发的海盗头子脸色阴沉的恐怖,声音不大,可甲板上每个人都能听清他的一词一句。   “听说你是个水鬼,那么走木板跳水就免了吧。让我好好招待你一下,想玩点别的什么?”   伊内知道今天凶多吉少,不敢接话,屏息等待时机,打定主意死也要拉上几个垫背的。   “钥匙。”海雷丁伸出手来,“脖子上的钥匙,乖乖拿出来,就给你个痛快。”   土狼心头一凛。   奴隶颈圈的钥匙,代表主人拥有奴隶的权利,只要交出去,就等于他自愿放弃了尼克。   尼克。土狼心里默默念着这个魂牵梦绕的名字。他小小的、雪白皮肤的俘虏!天赐给他的死亡精灵!他悉心照顾、每天换绷带梳辫子的小尼克!世界上唯一一个记得他名字的女人!她称呼他伊内,用无声的言语叫他逃命。   土狼心一横,从脖子拽下一把小铜钥匙,高高举起,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上面。   “很识相么!还不算无药可救。”海雷丁伸出手。   所有人都以为这个混血儿屈服了,投降了,但令所有人都意外的事发生了,当着几百个船员,土狼张开嘴巴把钥匙扔进去,下巴一抬喉咙一动,这个小东西就被吞了下去。   “我的!她是我的!谁也不给!”伊内大吼一声,伸手拔刀,准备死拼。   “啊哦……这可真让人失望……”海雷丁轻声喃喃。   土狼身强体壮,动作敏捷,也经历过许多年的磨难锻炼,本以为自己怎么能拼上一会儿。可当面前红影闪动,他连躲避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一个巨拳击中脸颊,像个小破娃娃一样横飞出去,砸烂了三四个木桶,摔进一堆碎片中抽搐。   “哎呦!!”虽然没打在自己身上,维克多仍忍不住叫了一声,眯着眼睛扭开头。   肯定痛得要死!海雷丁的徒手格斗技很少有人见过,但“船长一拳打趴过骆驼”“船长一下把人脑袋从前拧到背后”等传闻流传甚广。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辨,被海雷丁的怪力迎面打中,下巴或者鼻梁骨折是肯定了,而脑震荡留下的后遗症则会让这个倒霉的家伙两三天内走路都像醉酒。   不自量力的当众挑衅让海雷丁真的火了,他大步流星走进那堆碎片,一脚踩住土狼手腕,屈膝弯腰扼住他喉咙,膝盖则紧紧压住他的腹部。   “小杂种。”海雷丁冷冷盯了他一眼,从腰后抽出一柄匕首,照着土狼的胃直刺下去。   伊内被之前那一记重击打的血流满面昏头胀脑,此时咽喉腹部被制,根本没有还击余力,眼看就要命丧当场。   “等等!嘿,船长等一下!”   维克多从他看戏的木箱子上跳下来,急急忙忙推开人群挤了过去。刚刚对尼克展现出的温柔耐心只是一面,维克多知道,其实这个草莽出身的枭雄本性残忍暴烈,开膛破腹从敌人胃里拿出点东西,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心理障碍。   “你有意见?”匕首已经扎进皮肤半寸了,海雷丁口气不善。   “没,我只是觉得还有更科学的办法。”维克多心里念叨着能治疗烧伤的草药配方,决定对陌生人施以援手,“交给我吧船长,不过是一壶甘油,上下灌灌,一会儿就出来了。”   海雷丁皱眉,俊颜露出了厌恶表情:“有时候真搞不懂你想什么,一会儿洁癖的要死,一会儿干那些比开膛更恶心的。”   “为了医学进步,总得有所牺牲!”船医面不改色的撒谎,假借弯腰察看伊内伤势的机会,对海雷丁低声道:“给我吧,我有事问他。”   维克多已在海盗船上工作了四年,海雷丁知道他不是什么慈悲圣人,既然不让杀人,定是事出有因。于是拔出匕首插回腰里,吩咐两个可靠的手下把土狼拖进医疗室。   曾经接受过船医“甘油治疗”的海盗们无不屁股一夹,心生畏惧,对这个混血小杂种接下来的命运暗自叹息。无意识状态落在船医手里,除了灌肠,还会发生一些更可怕的事情……   可怜的家伙,还不如被船长开了膛呢!   交易   处理完甲板上那摊子烂事,海雷丁回到自己的卧室,果不其然见尼克从软榻摔到厚地毯上,正手脚并用艰难的往门口挣扎蠕动。   “瞧不出你这么关心那个小杂种,看来,是养出真感情了?”海雷丁冷冷的讽刺。   尼克猜到土狼可能上船来找她,恐怕凶多吉少,心下焦急,却不敢多问,只仰着脑袋仔细打量海雷丁——衣服依然干净,但右手指骨上却有些许可疑的血迹残留。那个金眼睛的奇怪家伙,就这么死了吗?被船长打倒在地,砍成两截扔进海里?   瞧她那副担心又不敢问的样子,海雷丁心里越发不爽。走过去掐着尼克腋下抱起来扔到软榻上,寻了块擦刀的布使劲擦手,似乎沾上了什么讨厌的东西。   “暂时还没死。”   尼克绷紧的肩膀松了一下。   海雷丁擦着手,眼角撇到尼克放松的样子,又想起那个杂种小子吞掉钥匙的情景,心里蹭蹭窜出一股无名业火。他猛地把布掼到地上,刷的站起来,打开床头的胡桃木大立柜,从里面拽出一口陈旧的镶铁木箱。   尼克眼尖,黑眼睛一闪,认出是自己的东西,“嘿船长,你还帮我留着呐。”   船员死亡后,除非他有遗嘱留给岸上亲人,那么遗物会被公开拍卖给别的船员。尼克以为自己长久积蓄的那点家底都被卖了,这时候看见这口箱子,自然开心的很。   一件较新的衬衫,两件补过的,一件马甲,一条长裤,两条四角短裤,一件晚上值班穿的厚外套,三条头绳,十五枚鹅卵石,八颗不成套的彩色玻璃棋子,两个掉了漆的玩具士兵,一个顶针儿,一副旧扑克,一个小账本……   不用打开箱子,里面这些衣服和杂七杂八的旧玩具,海雷丁也早已经烂熟于心了。在那些失眠的夜里,他常常会关上门,在舷窗外汹涌的潮声伴随下,拿出这口箱子细细查数“那可怜孩子的遗物”……   现如今看来,这事简直可笑的让他想对着自己来一枪。   诈死、失踪、假装失忆、受伤、维护一个陌生男人,三个月里发生的种种窝火事件,必须得有个发泄的口子!   “这里面有没有你叔叔留下的遗物?”海雷丁阴沉沉的问。   “没,怎么啦?”尼克伸长胳膊想拿回自己的东西,却见船长单手提起箱子,走到舷窗边拉开了窗户。   “喂船长,船长?你想干嘛?”尼克大惑不解,心里却隐隐有了非常不妙的预感。   只见海雷丁甩开结实的臂膀,将那口镶铁木箱用力轮了起来,接着手一松,木箱便飞了出去,在空中画了一条弧线,“扑通”一声远远落进海里,水花落下,消失无踪。   “啊,啊,啊!我的……我的!”失而复得,又瞬间得而复失,尼克目瞪口呆得看着家底消失的蓝色海域,话都说不顺了。   海雷丁舒爽的叹了口气,报复的快意让笑容又重新回到他脸上:“这些破烂玩意儿早该扔了,当然,如果里面有金毛留给你的东西,这会儿我会更高兴的。”   尼克知道船长心里有火反抗不得,哭丧着脸,蔫了。   接着,海雷丁从抽屉里抽出一张契约羊皮纸,当着她的面,刷的撕成了两半。   “然后,我的冲锋队长,你被正式开除了。从今天起,我红狮子的船队里不会再有尼克这号人。”   如一记猛锤砸下,尼克的脑袋嗡嗡直响。   他终于说了!再也没有薪水日、没有闪亮亮的金币、没有一起打牌的弟兄,每天吃白面包吃到饱的好日子永远过去了!船长他,当面说了不要她……   虽然已做了很久准备,但这个打击实在太强烈,强烈到超越心理底限。尼克脸色灰白,胸膛里空荡荡的,似乎一下子被挖去了一块灵魂。又有一股酸涩而汹涌的暗潮,一浪浪翻滚着,随时都会从嗓子里溢出。   “你要哭了吗?”海雷丁平静的问。   尼克张了张嘴唇,可喉咙里又干又涩,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闭了嘴,咬紧牙。   海雷丁低头看着这张脸,这张明明想要哭,却不知道该怎么哭出来的小脸儿,突然就心软了。他的报复性戏弄本来还可以再装的凶狠无情一点,但对着这样一个连哭泣都不懂的孩子,继续欺负她就下不去手了。   这一次,就到此为止吧。以后再慢慢教给她,怎样笑,怎样哭,怎样在他面前自由的发泄情绪。   “你有两个选择。”坏心眼的海盗头子终于开了口,说出他本来目的:“一,上岸住到我的城堡里,做我的女人;二,呆在这间卧室里,做我的女人。海妖尼克这号人算没有了,不过鱼干妮可还是可以暂时性补偿一下我的损失。”   尼克完全懵了。   刚刚被炒了鱿鱼大受打击,老板却暗示了另一条似乎很有前途的出路。   做船长的女人,补偿船长的损失,跟船长睡觉。这意思究竟是建立“免费的平等男女关系”呢,还是“付费包养”?   财迷尼克当然愿意选择第二种的,可她清楚的记得上一次开口要钱时发生的事——船长狠狠揍了她一顿屁股。但是,但是!被船长这样有钱的大款包养该多么美妙啊!尼克实在难以放弃“钱途”,想问又不敢问,咕咚咽下一口口水,苦苦思索海雷丁的真意。   这张纠结的小脸上写满了“求包养”,海雷丁用膝盖就能弄明白尼克在想什么。上上次让她带兵埋伏,她跑上岸去放火;上次让她驻守海妖号,结果她一直守到跟船一起沉了。海雷丁对小混蛋与众不同的逻辑已经刻骨铭心,知道如果这次不解释明白,指不定什么时候又出幺蛾子。   “想问什么你就敞开了问吧,价格、时间、质量,一次说清楚。亲兄弟明算账,咱们白纸黑字订合同,用不着客气。”海雷丁畅快的打开了话题。   尼克嗓子眼里塞满了问题,听船长的意思竟然真是要给钱,小脸儿登时像向日葵迎着太阳一样绽放出光芒,伸长脖子突突问起来:   “包月还是包年?现金还是打条?吃住都管的吗?”   “随你选,包年拿年薪,包月月底结账,船上老规矩,现金结算。吃住跟我一起,亏不了你。”   尼克知道以后又有吃香喝辣的好日子,眼睛更亮了,活像点燃了一桶提纯的鲸油:“那我选按月结算!”   “行,每个月两枚金币。”海雷丁嘴角上挑,不出意料见尼克眼睛里的光芒黯淡了一点。   “两枚啊……”尼克咬唇思索,她受伤离职之前,可是月入三十枚金币的冲锋队长。当然暖床和冲锋陷阵的危险程度天差地别,但薪水的巨大落差还是让她有点小小纠结。   “船长,再添一点儿吧?”尼克睁着晶亮的圆眼睛,以自己所能达到最最“温婉含蓄”的语气讨价还价。   海雷丁抱臂微笑:“那你想拿多少?我记得你包养阿尔及尔的头牌,一个月也不过给她三枚,还不管人家吃住的。”   尼克回想起塞拉丰满的胸脯和美艳的脸蛋,立刻心平气顺了。她对此间行情也不是外行,一分钱一分货,盘靓条顺脾气好的美人每个月能拿几枚银币已算高薪,肯给她这样的鱼干加残废的身材开出每月两枚金币的价钱,船长可算是一百分的大方了。   既然船长说敞开谈,尼克索性拿出小商贩的谨慎,争取把细枝末节也问到。刚刚船长把她一箱家底全都给扔进海里,添补这些东西可要问清楚。她掰着手指头,把能想起来的东西一一列举:“点心,日用,替换的衣服……”   海雷丁挥了下手,有些不耐烦:“你跟我这两年,什么时候让你缺过这些?衣服首饰当然是我准备,你穿着那些破抹布出门,丢人的可是我。我海雷丁的女人,怎么会穿屁股上打补丁的四角裤!还有什么要问的?”   尼克对内裤的款式完全没有追求,无论是真空上阵还是大妈流行款都无所谓。但意识到那只沉入海底的箱子将来有可能化作下蛋金鸡,她自然不再提意见,眯起眼睛表示十分满意。   “那好,下面说说我的条件。”海雷丁收了笑容,沉下脸,口吻霸道起来,“我出的这个价是独占的合同,你这小兔崽子要是再敢吃里爬外,劈腿翻墙,染上什么脏病,老子可是会砍人喂鱼的!”   尼克拼命摇头,两根短辫子甩来甩去的:“绝对不敢!我一定洁身自好、明哲保身,爬只爬船长的墙,上只上船长的床!”   海雷丁挑起眉,故意用极度怀疑的表情审视她片刻,才悠悠地道:“看你以后表现。”   在这个性病肆虐的年代,海盗船上的得病率高的简直让维克多绝望,超过一半的船员都患有程度不同的梅毒、淋病、疱疹等性病。而传染来源,自然就是滥交和买/春。海雷丁在女人方面一直很节制,一方面是忙,另一方面也是为避免得病降低战斗力。   两个人像谈生意一样定下价钱,一一讲妥条款,在羊皮纸上签名画押后,这份合同就算成了。尼克不但没有失业,还圆了“被英俊多金大款包养”的终极梦想。再就业前景十分可观,她乐不可支的扑进海雷丁怀里,嘟着嘴索要一个薄荷味的吻做预付款,手顺势伸进对方半开的衣襟里。   海雷丁亲了亲她,果断抓住这只来回摸索的咸猪手。   “行了,你不至于刚谈成买卖这就要干吧。”   尼克把脑袋偎在船长胸膛上,嘿嘿一笑。她倒不是急色攻心,不过向来秉承干一行爱一行,工作积极主动的原则,船长千好万好,自己也决不能懒惰辜负了他。   不到一天的时间里发生的事实在太多,海雷丁抱着尼克说了一会儿话,没过多久她就开始点头晃脑,眼皮一磕一磕的睁不开了。重伤未愈卧床三月,尼克的精神体力都比以前差得远的了。   “我想吃特里奥做得酸汁鳕鱼,还有烤奶酪,还有巴司蒂亚馅派……”   “馅派上了岸再说,不会缺你嘴的,先睡一会儿吧,睡醒再吃饭。”海雷丁伸臂倒了杯水喂她,搂在怀里拆散两条麻花辫,小心不碰到伤处在软榻上躺下。尼克照例把脑袋埋在他胸前,不顾天气暑热,能挤多紧挤多紧。   伴随匀称的呼吸,尼克全身软软的放松下来。海雷丁拥着她,对刚才就那么一两块钱的事辩论不休觉得很好笑。他就是喜欢逗她,看她时而紧张时而开心,眼神变化无常。其实两个人之间的事满可以水到渠成,他并不想变成□裸的金钱交易,可是这种讨价还价的交易却能带给尼克无可替代的安全感。   她断了的胳膊软绵绵的搭在他腰上,练武的人就是这样,只要放弃锻炼,紧致的肌肉很快就会消失。小身子依然是温软的,但很可能不久以后,这具温软身体的一部分就必须换上坚硬冰冷的义肢了。她这样狡猾又贪婪,只因为这辈子失去太多,所得又太少。   那么,只要是她喜欢的,他便尽全力给她。   海雷丁拍着尼克的背,自己也阖上眼。像头巨龙寻回了自己失踪已久的宝藏,从暴怒和狂躁中彻底解脱出来,获得了安宁与平静。这珍宝虽残损了一些,但总算回到他身边,龙将宝贝搂藏在肚子底下,满意的沉沉睡去。   得偿所愿被船长包养,混蛋尼克一时把某只土狼忘在脑后,心满意足的睡沉了。伊内这边却是天堂地狱,完全两种境况。   他双手双腿大张,仰面被缆绳结结实实捆在病床上,他强忍惊恐,一瞬不瞬盯着这个带眼镜的男人的动作。这男人刚刚把自己的裤子和内衣一一剪破,将下/体暴漏出来,清洁、刮毛,土狼的“把柄”就这么赤/裸裸的晾在空气里了。   “你到底要、要、要干什么!!”   “放松,一个小手术而已,很快就会痊愈的……啊,当然,如果你那时候还没被船长处死的话。”   维克多用酒精擦着手,对捆绑的麻绳做了最后的检查。他修长的手指像弹琴一样跳跃着从器具盘里巡视——各种尺寸的银刀、小锯子、小银钩整齐的排列着,他最后选了一把最合适的武器,拈在手里向伊内走过去。   “不要挣扎……很快……很快就好……”医生的镜片和手里的银刀闪烁着令人恐惧的白光,他的语气安慰般轻柔,却含着一种古怪的莫名兴奋,“忍一下,很快就过去了……”   伊内感觉自己的内脏都挤在一起,吓得几乎要吐了。   海盗对付敌人的手段千奇百怪,对待犯下“偷吃”的罪,自然要从根源进行惩罚。伊内不是个胆小的男人,但面对可能被阉割的人生危机,铁汉也要抖得像寒风中的树叶。他宁肯直接被吊死在桅杆上,也不想受这么惨无人道的折磨。   “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伊内使尽全身力气抵死挣扎,但只徒然加剧手脚皮肤磨损,完全挣脱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戴眼镜的恶魔踱了过来……   手术不到十分钟就结束了,维克多用浸了酒精的丝帕擦手,看着土狼灰白如纸的脸色,他心中充满恶意的快活。许多术前知道真相的海盗都吓得失禁,何况这个看不见手术情况的小子?维克多承认自己在报复,毕竟尼克从失踪到受伤,都跟这人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不是阉割,只是小小的包/皮手术。疱疹、淋病、阴/茎癌,性/病的起因除了传染,还有一些因素是这圈皮肤藏污纳垢。船队里流传的十大恐怖传奇之一,就是医生的变态爱好:逮住哪个倒霉家伙就顺手切掉他包/皮。   维克多一边将使用过的器具浸泡起来,一边饶有兴致的问土狼:“你身上的纹身很有趣,是有规律次序的咒文符号组成的图形,我看你的头颅有黄种人的特点,但是跟中东的突厥混血还是不同……你父母是什么人种?你来自非洲腹地的部落吗,或者东方岛屿?”   船医除了对本职工作的爱好外,对社会人类学、动植物学等博物学科也有浓厚兴趣,见到新奇的事物总喜欢问个清楚。但土狼受打击太深,双目无神盯着天花板,嘴唇抿的死紧。   维克多见他不吭声,便换了对策:“不愿意说来历就算了,但你必须告诉我,尼克烧伤上敷的草药是什么品种?她还没彻底痊愈,你不想她伤口复发后痛苦辗转而死吧?”   如他所料,听到尼克的名字,土狼茫然绝望的表情果然动摇了,嗓子嘶哑,缓缓吐出几个词:“鹰目草……妖精露珠……地母慈爱……”   “我在北非呆了这么久都没听说过这些,我要学名!通用名也行!”   土狼却闭紧嘴巴,再次陷入沉默。   维克多瞧了他一眼,唤人进来解开绳索,给他套上条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裤子,拉到甲板上去了。   “医生,怎么处理他呢?”水手将帽子捏在手里,毕恭毕敬的询问。   船医翻开素描本,靠着记忆将土狼身上的刺青图样涂下来,头也不抬的说:“先晒着吧,等船长有兴致了,说不定还有别的用呢……”   土狼就这样被两个大汉拖到甲板,五花大绑在主桅杆上。   暴晒,是跟走木板并称“水火两重天”的一种海盗刑罚。海上烈阳无遮无拦,即使只在甲板上工作一小会儿都会口干舌燥汗出如浆,被强迫捆在太阳底下还没有水分补充,人很快就会脱水死亡。   伊内失了魂魄一样垂着头,一把黑漆漆的头发盖住他干裂出血的嘴唇,四十度高温和直射阳光构成的地狱,将他身体里的水分毫不留情的一点点榨干,皮肤灼痛,舌头和嗓子里面像被放了一把火,内外煎熬着把他煮干。   在被酷热扭曲的光影幻境里,伊内仿佛看见一个金眼赤脚的孩子被同伴抛弃在南美沙漠中,绝望而痛苦的独自前行,一只食腐秃鹰如影随形。   维克多的诡计   船长卧室里昂贵的厚地毯上躺坐着一个懒散的青年,他背后塞了一堆软垫,左腿搭着右腿,悠然翻看意大利新版动植物图册,对自己陪护病人的工作不管不顾。   尼克躺在软榻上,身边摊开着几本解闷的故事书,却完全没心思去看。   “维克多,刚才我说的事你看能行么?”   “嗯哼……”   “你就帮我个忙,救救伊内,我躺在这里谁都找不到……”   “嗯?你说谁?”维克多又翻过一页,假装听不懂尼克在讲什么,“今年的动植物图册又多出四十八个新物种,还都是明确了纲属的,航海时代对博物学家还真是最好的时机啊。只可惜我们总在地中海转悠,连去新大陆瞧瞧的机会都没有……”   船医东拉西扯,尼克艰难撑起半身,压低声音冲他急道:“你明知道我说谁!就是外面绑在桅杆上那个金眼睛有纹身的!”她向来独立悍勇,能靠一己之力办成的事从不麻烦别人,如果不是重伤残疾,也不会沦落到求力气只够抱起精装书的船医帮忙。   维克多玩弄着自己圆润漂亮的指尖,轻笑:“瞧你说的,少爷我是文职人员,也就是给人看看牙痛感冒,顺便陪病人聊天解闷罢了,怎么做得到拯救重犯的事?”   “你行的!又不是让你打败看守,就是趁人不注意帮他松一松绳子,或者塞给他一把小刀片,伊内自己就能游走的……”尼克急切的把越狱花招讲给维克多听,可后者却完全没有兴趣的样子。   “第一:船上一天二十四小时不断人,谁踩一脚猫尾巴都能三分钟内从船头传到船尾,没什么能避人耳目的手段。第二:那怪家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干嘛要冒着被船长责难的风险去救人?”   理由十分充分,尼克也早已知道维克多对无关人等凉薄的个性,这时候还真找不出什么理由来说服他。尼克很是失落,胳膊一松,身体沉沉落在塌上。   维克多阖上书册,平静的看了她一会儿,才缓缓道:“我自己嘛,肯定是不行的,但船上欠我救命之恩的家伙,还是有那么十几二十个……”   听到关键词,尼克蹭地扭过头,双目炯炯看着船医的嘴,等他接下来的话。可出乎意料的,船医说出的不是人名,而是一个数字。   “二十块钱,金币。”   维克多笑眯眯的看着尼克,比出两根手指。   二十枚金币!即使在物价飞涨的北非,这笔巨款也足可以买个小农庄了!尼克的小心肝止不住颤动:“什么!你救了性命的那些人,帮个小忙还不应该吗?怎么会需要那么多贿赂?”   维克多站起身,抹平丝绸衬衫上的褶皱,正色道:“是这样没错,可对我来说,这是件大工程。以前那些无所谓的事帮你就算了,私放囚犯可不是小事。二十块金币不是给别人的贿赂,而是你要付给我的报酬。”   从没想过出身金融贵族的船医竟会索贿,尼克心存侥幸问:“维克多你在开玩笑吗?正职船医拿的薪水可是跟大副一样!”   “曾经的尼克队长存款也不少哦,我想想……213块半对吧?应该还有不少没卖的战利品?”   听见维克多打她老本的注意,尼克当即惊吓到面无人色:“你这完全是敲诈!我虽然有那么一点点存款,可往后就再没有进账机会了!”   “是啊,不过你那条金眼睛的小土狼,死了也没有复活机会了呢。”维克多笑眯眯的捡起地毯上的图册,弹了弹上面莫须有的尘土:“亲兄弟明算账,你好好考虑下,不过要快哦,我刚才路过的时候看他马上就要晒成土狼干了。”   尼克整张脸都扭曲了。她心中明白,船医不过想以此让她肉痛才想出这么阴损的法子,可悲的是她竟然完全无法反抗这极端恶毒的勒索。想到要损失数额如此巨大的一笔钱,她五脏六腑都像被轮盘绞着一样剧痛。   “咦,你的眼轮匝肌和咬肌怎么抽的这么厉害,天太热中风了吗?”维克多假惺惺地说着风凉话,抽出丝绸手帕来点了点尼克的鬓角额头。   “能、能打个折扣吗?咱们俩认识一场,好歹也算是缘分……”尼克从嘴角到眉毛都在抽搐,拉住船医的袖子垂死挣扎。   “不好意思。”维克多抽回衣袖,一句话敲死了尼克最后的希望:“概-不-还-价。”   天气极好,远处海平面的粼粼波光清晰可见,几只海鸥绕着冥王号白色的尾流不停盘旋,用自己的语言传递信号。两个男人并排站在船头,小声交流着什么。   “报价二十,成交了。小混蛋哭丧着脸写了欠条,那表情好像我生生挖去她一块肉呢。”维克多神情愉悦,两根手指夹着一张按了手印的纸条摇晃,成功敲诈尼克这件事完全可以列入他一生中最得意的十件事之一了。   “那混血儿在她心里值二十块钱,价钱不算低呢。”   “宰出血就好,辛苦你了。”海雷丁淡淡地道。   船医把欠条塞进口袋,疑惑的问:“为什么非要用这种法子?那小子根本没什么竞争力吧,你想弄死他还不是动动手指头的事。”   “小混蛋记性不差,有义气,恩仇必报。不管那小子死与不死,她心里总会惦记。土狼照顾她三个月,我要是宰了他,这人就在她心里生根了。必须让尼克破财报了这个恩,才能永绝后患。”   维克多出身贵族,这种事从小见得多了,心思一转,马上明白了海雷丁的意图,不禁暗叹船长手段毒辣。小混蛋向来吝啬的要死,一下子掏出二十枚金币救人,以后想起土狼,心里满是肉痛,怀念留恋自然所剩无几。而船长,却是每月发足薪水,让她荷包满满的财主。一赔一赚,吝啬鬼的选择可以料想。   海雷丁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道:“对了,项圈的钥匙呢?你捣鼓两天了,还没弄出来?”   “都吃下去了,拿出来多恶心啊!”维克多脖子一拧,厌恶性皱眉,对当初自己信誓旦旦的话只字不提。见海雷丁脸色沉了下去,他才道:“不就是开个锁嘛,现在绕道去一趟佛罗伦萨,我认识好工匠,无论什么锁五分钟内都能搞定!”   维克多颐指气使的少爷脾气依然这样,轻轻一句绕道就是一星期的路程,海雷丁抬手揉太阳穴,对这不靠谱的下属完全无语了。   “船长,那混血儿你就饶了吧,这样的天气暴晒三天不死,多好的炮灰苗子!而且打败了队长的人就接替队长职位,不是这船上的老规矩?”   “只是你自己太无聊,想找个抗折腾的实验材料吧!”海雷丁拧起眉毛,却没有反对的意思。他见过土狼功夫,失去海妖之后,红狮子确实缺少一个能撑场面的先锋,而海盗强迫被俘虏的敌人入伙,也是常有的事。   在这片吃人不见骨的大海上,不管是海军还是普通水手的生活都极其艰难,收入微薄不说,还有各种苛刻纪律管制。一旦见识过海盗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的自在生活和高额回报后,很少人能抵抗住入伙的诱惑。   土狼的死活对海雷丁无所谓,但尼克卧床不起可是大心事,海雷丁催促道:“觉得无聊的话,研究一下尼克的伤吧,必须要截肢么?”   “这件事我还不能给你明确答复……”扯到专业话题,维克多的口吻谨慎起来,“中东地区的医术体系与欧洲不同,趁着去土耳其的机会,我申请暂时离职,去苏莱曼大帝的医科院进修。”   短短的一小时内完成敲诈小混蛋、搞到活体实验对象、拿到停薪留职的批准三项高难度任务,维克多觉得这一天充实而成功。他大大方方踱步到桅杆前,打量着被捆绑在这里的囚犯。   土狼暴露出来的皮肤肉眼就能看出严重晒伤,苍白如纸的嘴唇裂出许多道深深的口子,连血液都干涸了,他垂着头一动不动,如果不是胸膛还在微微起伏,看起来就像死去多时的尸体。维克多将一桶海水泼到失去意识的囚犯头上,伊内本已陷入半昏迷,被冷水打了个激灵才昏头胀脑的抬起头,本能地舔了舔嘴唇上残留的一点水珠。待目光聚焦看清来人后,伊内全身肌肉绷紧,瞳孔瞬时缩小。   “想活命吗?”维克多悠然问道。   土狼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不知道这变态医生又想出什么法子折磨他。   “现在有个很适合的好机会。海妖因你落水受伤,我们船上的炮灰队长……啊不,是冲锋队长这个职位暂时没人替代,船长也很苦恼。红狮子的福利待遇向来不错,只要你入伙,以前的事可以一笔勾销。怎么样?”   听出这是诱降,土狼垂下头,显然兴趣不大。   维克多早知他会抗拒,一点也不意外。走近一步,侧身在伊内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难道,尼克的请求你也不听吗?”   伊内猛抬起头,呼吸急促起来。   船医用身体挡住周围人的耳目,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在土狼面前扬了扬。“看,这是她亲手写给你的信,想听听内容吗?”   伊内急切点头,金眼睛死灰复燃般亮了,似乎生命力又回到干涸的身体里。   维克多执起纸条展开,这是小混蛋刚才写给他的欠条,上面写着:   账房,见信如面。我欠维克多医生二十块金币,请从我的存款里面提取现金支付给他。尼克。   船医盯着欠条,流畅地朗读出一封莫须有的信来:   “伊内:见信如面。相信医生,他是好人(好人一词加了重音),会帮你脱困。说不定再也见不到你,再也不能跟你说话了,无论如何一定要活下去!我好想你……尼克。”   船医语音轻柔,感情真挚,短短几句假话竟有生死别离般的效果,伊内瞬间红了眼圈儿,目不转睛盯着纸条问:“这……真是她写的?”   “骗你干嘛,瞧瞧,有指印呢。”维克多展示纸条上小小的红手印,毫无心理压力的欺骗一个可怜文盲,“她苦苦哀求我救你性命,我刚刚跟船长商量过了,只要你接替尼克入伙做事,就可以放过你。”   土狼痴痴盯着纸条,他虽不识字,却依稀记得那些秀丽的圆弧笔画。回忆起尼克可爱的音容形貌,想到她对自己如此有情义,伊内对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   “你看,尼克是船长的女人,其他男人轻易见不到的。不过只要呆在船上,好歹偶尔可以见她一面、说上两句话,这不是很好的机会吗?再说你没有身份又没有钱,想追求任何一个女人也没胜算吧,做海盗混出个头脸来,可是这片海上最快的捷径呢。”   船医和颜悦色的劝说,满意地看到目标动摇的神色。   土狼宁死也不愿投降敌人,但三天里接连遭遇暴力夺爱、古怪手术、暴晒酷刑,此时身心都已达到极限,生死关头遇到这样的选择,自然挣扎十分激烈。他咬着嘴唇思虑了半天,终于败在这封信的温情攻势之下,从沙哑干裂的嗓子里挤出一句话来:“好吧,我……我入伙……”   “来人,松绑!拿点水来,淡水哦。”   维克多立刻扬声召唤,让人把虚弱的土狼从桅杆上放了下来。伊内猛灌了两杯冷水,从船医手里接过欠条,摸索着瞧了又瞧,宝贝一样小心翼翼贴在晒伤的胸口上。   “这张纸你自己留着,千万别给第二个人看,不然尼克要挨鞭子的,明白?”维克多低声谆谆教导,听起来果然是个可以信赖的好人。土狼早已见过尼克背上的鞭痕,知道红狮子辣手无情,一边猛点头一边郑重折起纸条,藏在怀中。   我好想你……   她说想念他!她甘冒危险救他、给他写信……从生死边缘挣扎回来,土狼默默回忆“尼克的亲笔信”,只觉甘之如饴,再也不想自寻死路。   维克多诡计得逞,唇角上扬,镜片闪出一片白光。   意大利的佛罗伦萨在一个清晨被长鸣的警钟惊醒了。   市民们睁开眼睛推开窗,便看见一幅令人极其惊恐画面——二十多艘大型炮舰停泊在港口,迎风招展的旗帜上画着海盗的标志。   阿尔及尔之战大败安德鲁之后,海雷丁本应立刻回奥斯曼土耳其报告战果,但为了寻找尼克,船队在北非徘徊了整三个月。归程在即,只为了维克多口中的锁匠,海雷丁还是不嫌麻烦地绕道意大利。   上次拜访佛罗伦萨是匿名前往,这次红狮子却干脆带着整只船队大喇喇闯进港口,连海盗旗都懒得摘下。佛罗伦萨的本土雇佣海军完全不敌,只能任其停泊在大本营。   一个商业良港被海盗大军包围本来是毁灭性的灾难,但红狮子的信使让佛罗伦萨商人们从绝望转到狂喜。   我来给女人买点东西——狮子如此说。   佛罗伦萨身为文艺复兴的发源地、整个欧洲最著名的艺术之都,当然是采购各种时尚奢侈品的最佳地点。   海盗之王如此高调嚣张的来购物,美第奇族长“毒蛇”洛伦佐也不得不率家族成员正装前往迎接。华丽繁复的长袍在踩着绳梯登船时变成累赘,精致时尚的发型也成为海盗们嘲笑的对象。这群横行佛罗伦萨达两百年之久的金融黑手党靠暴力发家,但恶党面对具有毁灭国家的武力时,也只能放低姿态,奉承服软。   洛伦佐低下了那颗傲慢的头颅,向海雷丁奉上面见国王之礼:   “最尊贵的巴巴罗萨阁下,您的到来如黎明朝阳般照亮佛罗伦萨的每一个角落,美第奇竭诚为您效力。”   “那就麻烦族长了。”海雷丁懒洋洋的表情没有任何感谢的意思,轻言慢语道:“我来给女人买些头面,让我的小宝贝儿高兴高兴。”   希腊神话时代早已远去,如今地中海的霸主巴巴罗萨·海雷丁的命令,便如海神波塞冬的神谕般让人不得不从。不管他口里的宝贝儿是什么身份,洛伦佐只能摆出恭敬的姿态服从指令:   “您的愿望就是美第奇的使命。”   佛罗伦萨的港口整个沸腾了。   上百只满载货物的小船像蜜蜂围绕鲜花一般穿梭在海盗船之间,吆喝招揽声此起彼伏,新鲜食物、活牲口、朗姆酒、五金小工具、修葺板材等东西是任何船只都会购买的必备储藏。挨不上号的商人们背着大包小包站在码头上,忐忑又惊喜的翘首以盼,更有穿着艳丽的妓/女打着阳伞坐在小船上搔首弄姿,朝饥渴的海盗们不停抛洒媚眼。   西班牙与土耳其之间的战争频频发生,靠海运贸易发家的佛罗伦萨商业地位一落千丈,生意早已没有以前好做了。而肯付账单的海盗,是最好的交易对象:有钱,懒得讲价,并且不在乎一次性花光所有身家财产换取一夕之乐。   佛罗伦萨的个体商人们不顾危险,带着自家货物乘小船蜂拥而上,美第奇家族的商号则将最精美的工艺品和织物陆续运往码头,供海雷丁口中那位神秘女士挑选。   人人心中存着一个疑问,“我的女孩儿”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公主、总督女儿、贵族夫人、掠夺来的异国女奴,各种谣言迅速传播开来。她是谁?拥有怎样绝世姿容的美女,才能得到海盗之王如此垂爱?   海盗之王的女人   冥王号最高层的舰楼里,一个面容憔悴、浑身绑满绷带的孩子被抱到舷窗边,扒着窗口看海面小货船穿梭的稀罕场景。   “你说船长真的会给钱吗?”尼克好奇的问。   “既然他发话说买,那肯定会付账,要说地中海最有钱的暴发户,非船长莫属,你不用担心这个,他这次来就是摆谱洒金的。”   维克多出身金融世家,天生对暴发户有鄙视倾向,但看家族里那些叱咤风云的黑道大佬们在海雷丁面前如履薄冰,心中巨爽,对他此次的嚣张行为也大为赞赏。   尼克满眼憧憬星芒,只觉船长远远的背影像嵌了金边一样闪闪发亮。   “对了,你不是说过在佛罗伦萨有未婚妻的吗?怎么来了两次,都只想着恶心你那毒蛇表哥?”   维克多一愣,接着笑出声:“未婚妻?哈哈哈,你还真好骗!好吧,我确实有个不存在的未婚妻,作用就是在有人觊觎我的美貌时做挡箭牌。”   尼克恍然:“我说你怎么从来不提她。不过别的弟兄下船都去喝个花酒,你怎么从来不对女人感兴趣?”   “就她们那样的?”维克多指着海面小船上打着阳伞的妓/女们,毫不犹豫的刻薄道:“又土又俗,长得还没比我漂亮!而且我敢打保票,这里面十个人九个都有性病!”   尼克仿佛看稀有动物一般盯着洁癖船医,突然想到一个很不可思议的问题:“维克多,你难道……从来都没……你不会还是处男吧?!”   维克多脸色一变,嘴角抽了两下,冲她翻了个白眼:“关你什么事!”   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嘈杂声响,有水手敲门报信,说预约送货的商人、裁缝、画师们已经到了,都在外面等候。   维克多扬声道:“问问那群人,“鼠眼贾斯汀”到了没?”   几秒钟后,一个长着绿豆眼的中年男人便拎着个木箱从门缝里挤了进来。他身材肥胖,形容猥琐,脸上挂着恭敬笑容,一对小眼睛却不安分的滴溜溜乱转。目光转到船医身上时,胖子的眼睛突然直了,惊叫一声:   “这不是小少爷嘛!几年不见,您怎么跑到海盗船上了!”   “你这么嘴碎还能活到现在,也真是奇迹。”   维克多最烦的就是被故人认出来,皱着眉头指了指尼克:“这是船长的人,给她开了脖子上的项圈。”   鼠眼贾斯汀掀开木箱,将几只装着各种繁复开锁工具的小抽屉摆在地上,殷勤笑道:“不是自吹,整个意大利也就我这门家传绝活儿最棒,不好好活着,怎么为少爷夫人们服务呢,您说是不是?”说罢走到尼克跟前,朝她脖子上的项圈打量。   尼克看见箱子里的工具,才明白这个传说中的锁匠是干什么的。   十六世纪的欧洲有种让人恶心的风俗,有些贵族男人为了防止戴绿帽,会强迫妻子或者情人在下/体套上一种带锁的金属束裤——所谓的贞操带。如果没有钥匙,女人们就不可能跟别的男人发生性关系。但从过去到未来,人类想吃禁果的欲望,向来是连上帝的禁令都无法阻止的。钢铁贞操带控制不了上流社会的放荡风气,各种开锁能手应运而生。   贾斯汀细细打量项圈,也趁机打量带项圈的女孩儿。   她穿一袭看不见身材的宽松袍子,年纪幼小,肤色苍白,虽然长得颇清秀,可病怏怏的半躺在软榻上,像朵还没开放就枯萎的雏菊。项圈从花纹和工艺看是土耳其匠人造的,且锻造水平非常精湛,说不定这女孩儿就是海雷丁从哪个土耳其贵族手里抢来的。但瞧她这半瘫的病弱样子,贾斯汀怎么也不相信这就是海盗之王宠爱的女人。早听说红狮子喜欢年轻漂亮的少年,难道残疾少女也是爱好之一?   锁匠看完项圈,略显为难地搓了搓手:“这锁头里面还有两层机关,看来要费一把子力气呢。”   匠人们将任务难度吹高以获得更多报酬,也算业内普遍行规,维克多哼了一声:“行了,别在我面前装蒜,只要打开锁,随便你跟船长开多少钱。”   尼克一向吝啬,立刻说:“用不着这么麻烦,拿根铁棒烧红了捅开就完了。”   “啧啧啧,可不敢这样!小姐这么漂亮的脖子弄伤一点都是罪过呦!”鼠眼夸张的吸气咂舌,用力拍胸脯保证:“您尽可放心,我这辈子还没碰到过一把打不开的锁呢。不信问问少爷,他曾经带来的夫人小姐们,哪一个受过丁点委屈?”   听闻此言,尼克吃惊的望向维克多,后者扭过头,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锁匠抄起两把极细的小钩子,一边试探着拨弄项圈锁头,一边得意洋洋讲起老主顾的辉煌战绩:“维克多少爷当年可是佛罗伦萨响当当的猎艳高手!从十几岁的时候就时常照顾我生意,给这城里老爷们戴上的绿帽子,算起来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顶吧?”   洁癖船医竟然有这么一段搞别人老婆的疯狂历史,尼克扭着脖子,诧异的眼神几乎把他瞪出两个洞来。   维克多不耐烦地道:“谁还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再说我那时还没学医,谁知道乱搞那么脏?”想起经年往事,船医自己都觉得恶心,不停催促锁匠快点再快点。   鼠眼贾斯汀不愧是业内高手,除了中途换了一次钩子外,锁开地顺顺当当。只等待了十几分钟的样子,便听得锁头一声脆响,尼克脖子上的奴隶颈圈被完完整整地拿了下来。   “搞定!”锁匠笑嘻嘻的把颈圈递给尼克看了看,又转身放在维克多手里,“谢谢巴巴罗萨老爷照顾生意,谢谢少爷还记得咱的手艺!”   “跟账房结算去吧,你可以离开了。”维克多扬起下巴,毫不客气下了驱逐令。   贾斯汀拎起工具箱,折腰向尼克行了大礼,走到门口又折返回来,淫/荡兮兮的低声问维克多:“您说船长老爷会不会想要把新锁?自己拿着钥匙,多自在!我这里进了一批高档金银货,样子新、款式多,什么部位的都有……”   尼克离得远没听清,伸着脑袋问:“什么金银?”   “滚滚滚!”维克多大怒,抬腿踢了锁匠一脚,贾斯汀也不恼,笑嘻嘻地倒退行礼:“那咱就告退了,以后有生意,少爷千万记得照顾!”说罢像只肥鼹鼠般钻出门去。   锁匠的身影刚刚消失,外面就传来一个爽朗的男低音:“今天又没让你见美第奇的人,怎么耐心那么差?”海雷丁应声推门走进来,身后捧着珠宝箱、装饰品、成匹绸缎的商人们跟着鱼贯而入。   “洛伦佐已经走了,你放心。”海雷丁说。   “哼!我会怕见他?!”维克多不屑冷哼,语调却不自觉的拔高。   海雷丁微笑:“你自然不会怕他,所以就在这儿帮尼克挑挑衣服首饰吧,让她自己选,肯定害的我瞎眼。”说罢走到软榻边抱起尼克,摸了摸她细白如初的颈子:“这锁匠果然好手艺,一点皮没弄破。”   尼克不以为然:“我身上好多疤呢,还怕这点儿。”   想起她手脚上满满的绷带,海雷丁神色一黯,轻声道:“回到土耳其,我跟苏丹要宫里的秘制药膏,擦几年就慢慢淡了。”想到这孩子可能一辈子都站不起来,海雷丁自觉愧疚,便想尽可能让她快活。   “等会儿你看上什么,不用问价钱,尽管要。”   “真的?!什么东西都行?”   “什么都行,宝石、首饰、家具,随你选。”   定下包养合同,给姘头买几套鲜亮头面是常有的事,但“无限额选购”的豪爽承诺可是闻所未闻。在尼克眼里,什么花前月下、吟诗起誓都是闲得无聊浪费生命,唯独真金白银的许诺才是正格。   世界上最浪漫的事是什么?就是被一个英俊威武的男人包养,他还愿意花大钱满足你所有愿望!   尼克胸腔的那颗小小心脏顿时化作一滩春水,幸福到飞起,动情地望着海雷丁:   “船长,你真好……”   海雷丁黝黑的脸膛露出一口白牙,爽朗笑道:“你是想说有钱的船长更好吧!   “停!停!你们不仅想害我瞎眼,还想害我耳聋呢!”维克多用手臂摆出一个叉,表示对两人的肉麻对话极度抗议。   海雷丁笑着对屏息静待的商人们道:“好啦,把东西都摆出来吧。”   此时的佛罗伦萨是举世闻名的艺术之都和商业城市,以巧夺天工的工艺品、精美的纺织物和东方舶来品占据欧洲奢侈品市场,即使各国王室贵族也以在佛罗伦萨购物为荣。   海雷丁把尼克搂在怀里,用胸膛和胳膊撑着她的背脊和脑袋,让她不费一丁点力气就能看见每一件东西。镀金的水晶梳妆镜、镶嵌象牙和珊瑚的首饰箱、纯银铸造的镂空茶几、来自中国的大件瓷器、成匹的绸缎被一样样抬进来,珠宝商们用软垫托着头冠、项链、胸针、耳坠、戒指、发饰等东西,一个接一个展示。   佛罗伦萨本地虽然不出产宝石,但匠人们的设计和工艺却能引导整个欧洲的时尚潮流。尼克本性像只小乌鸦,平生最爱亮闪闪的东西。可即使做海盗这两年,也未见过如此多的奢侈品,想到它们都有可能属于自己,尼克简直有种眩晕颤抖的感觉。还没等她开口,维克多手指轻点,已经留下了十几样东西。   “珠宝首饰什么的,我们以前抢到过不少,去巴黎的时候也做了很多衣服,可以不用重复买的吧?”尼克眼花缭乱的问。   海雷丁道:“那些首饰都是老掉牙的款式了,再说你现在不能穿紧身衣裙,都得重新做。放心要吧,不用替我省钱。多出来的,我去土耳其也好送人做交情。”   尼克这才伸出手臂,战战兢兢指了几样,商人们立刻把选定的东西记录在册。他们进门前就已经得到提醒:不要提到价格——以免惊吓到这位柔弱的女士。毕竟一面巴掌大小的威尼斯水晶镜子,就价值六百枚弗洛林金币!   购物过程如此冗长,商人们前仆后继的涌进来,为了试验哪一种料子能将尼克惨白的肤色映地好看一些,裁缝们疯了似的争吵讨论,将成匹的布料扯开,比较完又扔在地上,整个房间里乱七八糟铺满各种东西。   维克多终于厌倦了,说一声要回自己房间休息一下吃个午饭,就从舰楼里退了出来。   甲板上也乱哄哄一团,刚买来的缆绳、油漆、板材、桅杆木料还没来得及抬进船舱,十几个海盗们正聚在船舷喧哗,比赛谁能把钱币准确扔进一个妓/女大敞的胸衣里。   维克多想下仓,入口却被一个没眼色的家伙占据了,他握着一根缆绳打结,可东张西望,明显心思不在工作上。船医不耐烦地用鞋尖踢了踢对方背脊,喝道:“好狗不挡道!”   坐着的男人转过头来,黑色发丝下有双忧愁的金眼睛。   “切,原来不是土狗,是土狼。”船医哼了一声,“不想干活就去没人的地方晒太阳!坐在这儿碍事!”   “我早上看见她了。”伊内轻轻地道,似乎怕吵醒了美梦,他抬手向舰楼高层指去,“就在那儿,她往外张望,可惜转眼又没影了。”   “所以,你就坐在这里等着,等她再出现在窗户边?”   “嗯……说不定下午,或者晚上,要不然明天……她总会往外看的,大夫,你说是吗?”土狼扬起脸,眼神炙热恳切,像是求他肯定自己的猜测一样。   维克多并没回答他,只问:“你现在是冲锋队副队长了,一个月拿多少薪水?”   “十块金币。”伊内答,“她喜欢点心,我能买很多点心了。”   维克多有句话卡在喉咙里,涌了几次都没说出来,只叹了口气,心说或许这也是一种幸福,便走下船舱,回医务室去了。   等吃过午饭,并享受完惯例的午休和下午茶,船医才换了身衣服,施施然再次回到采购现场。散乱的布匹都收拾起来,这一次摆的是各种奇巧玩具、精美的画册和故事书。   玩具士兵贴着金箔,只要摁下机关,他们就能在木头哨所里面“咔哒咔哒”的换岗;自鸣钟的小玻璃窗里藏着可爱的布谷鸟,每半个点自动弹出来报时;彩色玻璃的国王、王后、大臣和骑士在棋盘上掀起纷争,拇指大小的精致沙包上,每一只都绣着不同的动物图案。   尼克虽贪恋珠宝首饰的高昂价值,但她年纪尚小,心智未开,对打扮其实并不上心。直到看见这些玩具时才真正忘情,小脸蛋儿上泛出苹果般的红晕,伸脖子瞪眼睛地喊:“要这个!要这个!会蹦出小鸟这个!还要能动的士兵!”   海雷丁翻过尼克的箱子,早料想到她会喜欢这些,便笑着让商人们把每件东西都给她演示一遍。   维克多摇头叹气:“还喜欢这些小孩子玩意儿,小混蛋几时才能开窍长大?”   海雷丁抚摸着尼克的小脑袋笑道:“长大太累,永远做个小孩子不是挺好?当年塞西莉亚问我要个玩具娃娃,我只能用棍子给她刻一个。现在有钱有条件,为什么不让小家伙玩个痛快?”   他很清楚尼克早年被生活所迫,许多方面比成人还理智。被迫成熟,被迫冷漠,被迫残忍,正因如此,她残留下的这一点点童稚更显得可怜可爱。何况事已至此,再用以前那样严格的态度对待她,已经完全没有意义。   挑完玩具画册,海雷丁又给尼克买了两只宠物:一只毛茸茸的红屁股小猴子,和一只巨大的彩色金刚鹦鹉。维克多以医生的身份极力反对在卧室里养可能携带寄生虫的活物,但抗议的结果,竟然换来“给宠物清洁消毒”的任务。   “独眼、木腿、银钩手臂和鹦鹉,本来就是海盗船长的标准装备嘛,我这才有一样,已经很寒酸了呢。”海雷丁懒洋洋地笑着,气得船医无言以对。   两个画师从开始就在一旁对尼克速写,时间太紧,大尺寸的画像来不及,只订了一张放三寸相框的,和一张胸针里的微型小像。   海雷丁这次来意大利购物,本身就是为了让尼克高兴而炫富。他出手豪爽至极,王公贵族小姐有的东西,一样不缺全部给她留下,甚至还买了一台巨大的竖琴当摆设。   采购奢侈品和补充船只给养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当傍晚红狮子的船队扬帆离开佛罗伦萨时,小道消息便像插翅鸟儿一样,从各种渠道飞速传播出去。   地中海从东到西,由北而南,人们津津乐道地议论着关于海盗之王的种种流言:一掷千金的豪奢手段、以武力和金钱迫使美第奇家族低头,以及巴巴罗萨·海雷丁——这位传奇人物由喜欢漂亮少年转为宠爱残疾少女的奇怪爱好。   维克多对于宠物滋生寄生虫的怨念并没持续太久。   红狮子启程奔赴土耳其,某天中午的一次高级船员聚餐中,那只巨大的金刚鹦鹉突然扑棱着飞进船长室,刚落在窗台上,便惟妙惟肖地模仿尼克声音放声大叫:   “雷斯~再来一次!雷斯~再来一次!好喜欢~好喜欢~”   海盗们差点被食物噎死,从大副到军械长,一个个都面色古怪、一声不吭呆坐当场。整个船长室里只回荡着那只不知死活的贱鸟分贝极高的叫喊,和船医噗嗤噗嗤的窃笑。   海雷丁额头上青筋突突挑着,起身抓住鹦鹉的脖子猛地一甩,咔吧一声,金刚鹦鹉便结束了它短暂的宠物生命。海雷丁把这团彩毛扔出舷窗,淡然拍了拍手,坐下继续用餐,仿佛任何事都没有发生过。   白色后宫   伊斯坦布尔,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首都。她曾经的名字是君士坦丁堡,东罗马帝国最后的都城。   岁月流逝中多少古国名城湮灭于尘土,只有这座横跨欧亚大陆的城市,历经千年炮火仍久久屹立在这片金色的海上。古罗马的壮丽、基督的肃穆与阿拉的恩赐融汇在一起,成就了一座矗立在金角湾上千年不灭的文明灯塔。   黄昏降临,清真寺第四遍礼拜的钟声远远传播出去,落日余晖将金角湾附近的海水染成灿烂的金色,整座城市美得令人心碎,只要看她一眼,就会明白为什么土耳其人会怀着对绝世美女的眷恋称呼她:   伊斯坦布尔,永远的“心动之地”。   一艘不起眼的小船缓缓向岸边滑行,海面荡起层层金色碎波,七八个男人牵着马站在岸边,已在此等待多时了,小船一靠岸,为首的两个男人就迫不及待迎了上去。   “你小子到底在搞什么?不是说人已经在突尼斯找到了,怎么还让老子等那么久!他奶奶的,差几天就四个月了!”蓄须的红发汉子忍不住爆了粗口,话音里却掩饰不住见到亲兄弟的兴奋。   “大哥。”小船上一个从发色到长相都很相似的高大男人迈步下来,与红胡子伊萨克击掌相迎。   海雷丁可以嚣张到带着炮舰直接停泊在欧洲任何一个靠海的都城,却不意味着他会在已宣誓效忠的土地上干傻事。红狮子船队停泊在较远的马尔马拉海港口里,他自己只带了两三个人乘小船低调登陆。   苏莱曼大帝明日将在金角湾为海军元帅举行盛大的接风仪式,到那时,海雷丁才会乘坐用鲜花和绸缎打扮起来的冥王号,装作风尘仆仆的样子,作秀一样从甲板踏上陆地——这都是商量好的步骤,既不会驳了君王的面子,又不会让他心中产生莫名的焦虑。   虽与兄弟相了见,海雷丁眉目间却没有高兴的神色,他跟红胡子寒暄过,又转身走回船边,弯腰从船肚里面抱出一个软绵绵的小人。伊斯坦布尔的秋天还残余着一丝暑热,这个人却包裹的严严实实,一顶兜帽披风把脸面也遮住了。   伊萨克一愣,“我是听说海妖受了伤,怎么,连路也不能走啦?你那个戴眼镜的神医哪里去了?”   “刚才就分开了,他急着去帝都医科院报道。”海雷丁淡淡地道,看样子不想在这里站着谈。“杰拉尔德!”他叫了一声。   “我在。”红胡子身后,一个波澜不惊的平板声音应道。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迈步而出,他身着土耳其白色长袍,披巾头箍下是一张普普通通的棕色脸膛。   杰拉尔德·巴杨,海雷丁沉默的副手,海妖之外,红狮子船队中最必不可少的人物。   杰拉尔德年轻时后背受过伤,从此用不得刀剑,在重视武力的海盗组织中,不能战斗的人往往会受轻视。巴杨虽然忠心耿耿,但战斗力不佳、指挥谋略也差强人意,本来不能继续再做海盗的,但海雷丁发现了他别的才华:寡言谨慎,耐心细致。   从此,杰拉尔德的工作就是处理一切海雷丁不管的杂务,后勤保障、日常支出、船只维修、甚至管理后宫。比起宝剑般锋芒无匹的海妖,为人低调的杰拉尔德简直就是块石头,他几乎从不上船,所以海盗们都知道“管后勤的巴杨”,却鲜少有人能记得这张寡淡无味的脸。   不等海雷丁再次开口,杰拉尔德便扬了扬手,两个健壮的仆役抬着一顶小软轿走过来放下。他的优点就在于此:默不作声为一切可能发生的事做好万全准备。   海雷丁把怀里的人放在软轿里,兜帽掀起一角,露出半张神情倦怠的小脸儿。尼克双眼微睁,两颊泛着病态的红晕,时轻时重痛苦地喘着。海雷丁扶着她坐好,立刻把软轿上的纱帘放下。曾经身为万人敬仰的冲锋队长,她一直不愿意自己这副残废样子被熟人看见。   几个人上了马,随着轿子的速度缓慢前行。   “前些日子精神还挺好,这几天每到下午就开始发烧,没力气,皮肤上的伤也反复恶化。”海雷丁神色凝重地对哥哥说。   “常吃船上存久了的水和食物,一般人还能抗几个月,受过重伤的就不妙了。”红胡子虽然不懂医术,但在海上混久了,类似的航海病也略知一二。伊萨克伸臂拍拍兄弟的肩膀,宽慰道:“没事!病人本来就不应该长途跋涉,下了船,吃上几天新鲜东西就生龙活虎了,你还能不懂嘛。”   海雷丁点了点头,心里却明白新鲜食物也改变不了尼克瘫痪的现状。杰拉尔德突然纵马跟紧几步,沉默地跟在两人后面。海雷丁知道这是他有话要说的意思,朝他点头示意。   杰拉尔德低声道:“先跟您报备一声,后宫人数又增加了,二十三位正主加上带来的仆役,将近一百五十人了。”   海雷丁的后宫人员本来非常简练,只有法蒂玛和莉莉丝两个。后来两人陆续出嫁,土耳其各地官员富商都以此为借口,想尽办法挑选漂亮人儿送进去,以图攀附结交。每有战果传回来,苏丹也时常连人带物的赏赐。   “二十三个女人?这么多!”海雷丁皱眉道:“不是让你能拒就拒么,就说我长期出战,根本不需要那么多人伺候!”   “一等官以下的赠礼都送回去了,可苏丹和诸侯送来的实在推不掉。而且不都是女人……”杰拉尔德平板的面容罕见地上出现了一丝古怪,他抿了抿嘴唇,说了下去:“二十三,是十九个女人,四个男孩儿。”   话音刚落,海雷丁脸色登时乌云密布,黑的锅底一样。   红胡子骑着马,光明正大偷听弟弟的家务事,听到杰拉尔德这句话,终于忍不住放声嘲笑:   “啊哈哈哈!雷斯,你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声在伊斯坦布尔有多臭吧!谁让你那么宠爱海妖,又一直不要孩子,这下遭报应了吧?恋童,还他妈恋男童,啊哈哈哈哈哈哈!”   海雷丁扶着刀柄,手指微动,几乎想把红胡子斩落马下。好在他混江湖多年,恶事做尽,名声评价、流言诽谤之类早就不放在心上。   “随他们传吧,我不在乎。”海雷丁冷哼一声,表情恢复正常。   红胡子笑容不改,胡须颤动:“呵呵呵,不在乎是不在乎,可一个女人顶三百只鸭子,这么几千只鸭子一起叽喳,也够你喝一壶的!”   “看我回去都打包起来送你。”   “千万别,我家里老婆孩子一大堆呢,麻烦已经够多咯!”   兄弟两人虽然都投靠了奥斯曼土耳其,却并不住在一起。苏莱曼为了表示重视,特将伊斯坦布尔郊外的一座行宫翻新改建,赐予海雷丁作为官邸。走到岔路,伊萨克拍马告别,脸上挂着等看好戏的表情走掉了。   杰拉尔德一声不吭跟在海雷丁身后,看样子话并没说完。   “还有什么事?”   “您在佛罗伦萨一下子花了五万八千枚弗洛林金币。”   “没错,我看到账单数目了。”海雷丁满不在乎道。   杰拉尔德眉心抽动了一下,欲言又止。自从红狮子投靠了土耳其,一直在跟西班牙海军对战,劫掠生意做得自然就少了。虽然苏莱曼大帝在军费上并不吝啬,但为了支撑如此庞大的海军,多少钱都觉得不太够。加上节节拔高的后宫支出、海雷丁花钱如流水的习惯,杰拉尔德这个管家已经有点左支右绌。最终,他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船长,能不能暂时节制一点?等今年秋天北非的粮食收上来,我才好周转。”   “别担心,我从哪里花出去的,很快就会从那里加倍要回来。”   夕阳金色的余晖逐渐消逝,夜幕涌了上来,在海盗头子的脸上布下一片阴影。   一行人缓缓穿过半岛,第一缕星光洒下来的时候,那座坐落于海边的白色宫殿才展现在眼前。   海军元帅官邸是由苏莱曼恩赐的行宫改建,并非封闭的城堡,而是由许多院落组成的建筑群。中东风格的圆顶尖塔耸立于雪白的石墙之内,庭院错落有致分布在丘陵上,远看宏伟壮观,近赏精雕细琢,像一张无数珍珠嵌成的发网。   刻着几何花纹的宏伟铜门豁然洞开,包头巾的仆人们蜂拥而出,迎接城堡真正的主人,一个如一千零一夜绘卷中描述的奢靡世界就此开启了。   光影透过镂空的影壁拱门,在回廊间洒下纷繁斑斓的图案,让人有千重万户、永无尽头的错觉。穿过一扇扇马蹄形的拱门,月光映在清澈的喷水池之中,棕榈树曼妙的影子下藏着精心培育的异国花卉,每一座园子都匠心独具,美得令人心醉。   穿过三重弯月高顶门、富丽堂皇的前厅,就来到半山腰上的清露园,海盗之王的后宫佳丽们已在此等候多时。   按照苏丹后宫的标准,到了这道门户就只有宦官可以进去,但作为海盗的宅邸,自然没那么多规矩。海雷丁本想让人把软轿直接抬到他自己那座园子,可看里面人头涌动的样子,又变了主意,掀开纱帘把尼克抱出来,大步走进去。   近二十个穿中东传统服饰的绝色丽人分在道路两旁,最后是四个年轻男孩儿,均低头屈膝向海雷丁行礼。海雷丁的性取向在地中海有很多种传言,谁也拿不准到他到底喜欢什么类型,只好每一种都送几个。有男有女,有成熟艳丽型的,也有清纯活泼型的,加上仆侍随从,院子里乌压压聚了一群人,从上看下去,只见浓黑长发掩映着中东人淡棕色的漂亮皮肤,带着精美刺绣的长袍拖了一地。女人们严格遵守现世的要求,在户外带面纱,行礼时没有主人召唤绝不抬头。   但聪明女人都会找变通的方法,比如选择的面纱薄如蝉翼,戴了也能依稀看到面孔上的金银花钿;有人在指甲和手背上画上花纹,或者用橄榄油将头发保养的乌黑闪亮,再用珠宝装饰起来,这样即使只看行礼的姿态也能将自己的优势展露无遗。   佳丽们用的苦心是值得表扬的,只可惜她们平时太难伺候,管家杰拉尔德“一不小心”就隐藏了一个关键信息:船长最讨厌人工浓香。   苏丹后宫嫔妃们常用乳香、麝香、龙涎香的香膏带有明显□吸引意味;跨越印度洋贸易而来的檀香和抹药,则给人神秘印象;还有人不远千里托人带了法国香水喷洒,以求新奇制胜。这场跨越欧亚大陆上万里的争芳斗艳扑面而来,对某人敏锐的嗅觉造成了极其沉重的打击。   海雷丁闭着气,回头狠狠瞪了杰拉尔德一眼,后者面无表情背着手,似乎一切都是与他无关的意外事件。   “天色晚了,你们都回去吧。”海雷丁实在不想在这窒息的地方久待,勉强开口说了一句,然后头也不回快速穿过清露园。   佳丽们还指望着第一次露面能留下良好印象,甚或直接被主人选上侍寝,谁知海雷丁一眼也不愿多看她们精心的装扮,直接走掉了。男孩儿们也没得到特别青睐,面面相觑,发出失落的叹息。只隐隐听见管家杰拉尔德对海雷丁说:   “船长,西边新建的椰园已经收拾好了,有活水,也很凉快。让队长……她住在那里行吗?”   “不用,她以后就跟我住一起。”   “那明天我把东西都送到那里……”   后宫准则一:进园时的待遇决定地位。   一时间,后宫成员们心中酸甜苦辣咸、羡慕嫉妒恨交相辉映,熊熊燃了起来。一个人独占一间园子本来就够奢侈的,而这个新来的,居然有资格直接住进主人寝殿!   “是谁?难道真是传说中的海妖吗?”   “海妖不是个绝色少年么,可他们说的是“她”啊!而且还是主人抱着进来的……”   “啊啊,不管是男是女,我好想看看这个“她”长什么样子!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   年纪小点的咬唇跺脚地抱怨,心思较重的则思索如何能一探究竟,佳丽们一个个好奇心爆棚,却没人敢直接去掠虎须。只有一个包头巾的少年仆侍默默站在廊下树荫里,一言不发看着海雷丁消失的方向。   海雷丁的寝殿“柏园”位于海岸边风景最好的一处低崖上,三株黑柏树的浓荫遮蔽了烈阳,通风又凉爽。巨大的露台朝海面伸出去,傍晚时分可以看到金角湾闻名于世的壮丽海景。露台一侧是向下延伸的阶梯式花园,走到尽头,就可以直接步入清澈湛蓝的海水。低崖凸出于山腰,整座园子仿佛凌空而建的巴比伦花园一样。   海雷丁把发着烧的尼克放在他宽阔的软榻上,轻地像在摆放一件碎片拼凑的瓷器。   “好了宝贝儿,我们到家了。”   尼克勉强睁开眼睛,不知道是发烧产生的错觉还是什么,只觉得视线所及之处都泛着微微光芒。纱帘在白色大理石柱间随风舞动,星光透过圆形穹顶上彩色玻璃照进屋里,形成各种色彩的光柱,这些光柱投射在分割空间用的雕花镂空木栅栏上,在波斯厚地毯上形成宝石原石般的美丽光斑。   尼克一生中从未见过如此富丽堂皇的宫殿,只觉身处梦境。   “到家了……”她为这奢华而震撼,目光流动,轻轻呢喃。   家,一个陌生的词汇,除了身边这个男人,其他一切都那么陌生。但其实除了已经被自己亲手放火焚毁的童年小屋外,她也没有什么特别熟悉的地方可以回顾。   “以后……我就住在这里了?”   “是啊,外面有个露台,可以看到大海和船,我猜你会喜欢的。”   海雷丁看到她如入幻境的表情,心中感慨:这个流着哈布斯堡双王之血的孩子,本来有机会独占西班牙首都托莱多那座宏伟的哥特式皇宫,但命运的差错却让她在最黑暗的底层挣扎,经过了那么久那么久的颠沛流离,她才在土耳其得到了一个不会晃动的安眠之地。   “大海和船……”尼克无意识地重复海雷丁的词汇。不过十几天功夫,她两腮瘦得吸了进去,跟在佛罗伦萨的画像对比,两侧颧骨都明显多了。   “是的,大海和船。”   海雷丁温柔地摸着她的鬓发,从床边的长颈银壶里倾倒出一杯清水,托起她的脑袋喂下。   “有胃口了吗?维克多说除了过分油腻的东西,你最好在晚上吃点什么,可以快速治愈航海病造成的虚弱。”   “嗯……”尼克晕乎乎地回答,从海雷丁手里喝了一点鱼汤,几颗不知道什么品种的葡萄,然后就失去了意识。   梦中,她是一只没有脚的鸟儿,在海面上自由翱翔,俯视一列列白帆竞放的船队直到它们消失在地平线上。可就像希腊神话里的伊卡洛斯,她飞得太高、太远,又没有脚可以落地歇息,最终跌落海中溺水而亡。   大海和船,对她而言或许永远都是奢望。   女奴的教导   尼克觉得有什么生物在注视她。   “它” 不知道在想什么,目不转睛地看了她一会儿,接着轻手轻脚地靠了过来。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她都能感觉到对方呼吸的气流拂过脸颊。   尼克猛地出手抓住对方,睁开眼,面前是一张漆黑的脸,惨白的眼白衬着两颗黑眼珠,对一个刚睡醒的人形成极惊悚的视觉震撼。   “您的力气可真不小。”黑脸人把尼克的右手从自己手腕上轻轻拨下去,开口道:“一位尊贵的夫人是不该用这么直勾勾的眼神盯着别人的,即使对方只是个下人。”   富有磁性的女性声音低沉有力,拖着黑人奇怪的傲慢腔调。   尼克定睛仔细望去,原来是个穿着彩条贴身裹胸裙的黑人女奴。她大概是从非洲内陆贩被卖来的,骨架高挑匀称,皮肤油黑发亮,一对大奶将裹胸裙撑得鼓鼓的。除却太过丰厚的嘴唇外,倒是个耐看的黑美人。此时这女奴正掐腰站在尼克床前,以苛刻的目光上上下下审视她。   “我的名字是瓦比娜,巴杨老爷派我来伺候您,妮可夫人。”   “不管是什么人,都不该在我睡着的时候靠近我,”尼克冷冷地道:“倘若我手边还有刀,你身上就会多个窟窿。”她的习惯全船人都知道,如果不是长期的床伴,被人这么贸然吵醒,她真的会捅陌生人一刀。   “巴杨老爷说得没错,您确实与众不同。”瓦比娜道。她这种资深女仆在接触新主人的时候总会先试探一下对方的性格,再决定以后对待主人的方式。而这次交锋,证明对方虽然有伤病在身,却并不好糊弄。   “杰拉尔德让你这么叫醒我?”尼克微皱眉头,不悦地问。她做红狮子的二号人物已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虽然受了重伤,魄力气度却不会从此忘掉。   对她问话的样子揣度一番,瓦比娜满意地扬起嘴唇。对一个伺候后宫女子的仆人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跟对人。主子懦弱无能,就算一时得宠,跟她的仆人也得不到任何好处。瓦比娜收敛起傲慢的语调,笑容满面地道:   “是海雷丁主人,他吩咐我在上午十点前远远叫醒您,不然您睡太多会头晕。庆功宴七点开始,主人起个大早,走之前还仔细关照我们怎样照料您饮食起居,对您真是宠得紧!”   “嗯,啊……”   尼克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看清来人后,她的神志从紧张转为松懈,又开始神游梦境。床榻柔软,光线黯淡,船长又不在家,不睡个回笼觉简直对不起自己!   可瓦比娜叫醒她之后,立刻拉开了所有厚重的天鹅绒窗帘,让海边明媚的阳光直射进来。对一个贪睡的人来说,这确实是一方狠毒的治疗剂。光线突然变得强烈刺眼,尼克睡意全无,捂着脑袋直哼哼。   “我们家乡有句话:‘太阳晒到头顶还不起来的人,屁股上会长小尾巴。’别院的女人们大清早都起来洗漱打扮漂亮了,您这脸还没擦呢!”   瓦比娜干净利索地掀开尼克身上的毯子,三下五除二就把她的宽睡袍和睡裤脱了个干净。这女奴身材本就高大,臂膀有力,竟能像个男人一样轻松把尼克抱来抱去。可见杰拉尔德挑她来柏园,也不是随意的安排。   “老天保佑!您怎么这么瘦哇?!”瓦比娜看到尼克的裸体,夸张地惊叫一声,“瞧这两排肋条,跟旱季草原上的羚羊似的!睡觉不觉得硌得慌?”   瓦比娜是个极熟练的女仆,说话绝对不影响干活速度,她手脚麻利在银盆里倒进热水调好,绞了一条毛巾,一边给尼克擦脸擦身一边批评她的平板身材:“就算海雷丁主人一时喜欢肋条,您也不能节食减肥成这样啊!瞧瞧,以后奶个孩子,孩子都找不到吃的地方!”   尼克被她脱个精光,缺点暴露无疑,想驳斥都找不到论据。眼看瓦比娜深邃豪迈的□在自己眼前晃动,她吭哧了几声,欲盖弥彰地反驳:“你这是弯着腰,我可是躺着呢!自然显得平!”   瓦比娜眼白翻飞,以同情弱者的神情望了她一眼:“放心吧妮可夫人,您以后有了孩子,我会帮您奶的。瓦比娜绝不会让海雷丁主人的子嗣饿肚子!”   尼克虽然一直知道自己资源有限,却从没在这么坦荡无遗的状态下被鄙视过,恼羞成怒,接着像个斗嘴输了的孩子一样大喊:   “你、你才喜欢肋条!你全家都喜欢肋条!你还下垂!奶十个孩子,一直垂到脚面上!!!”   怒吼远远传了出去,柏园正中那棵千年树龄的黑柏树上,一群受惊的红嘴鸥扑啦啦飞走了。   管家杰拉尔德·巴杨从愁思满满的账本中抬起头,望着红嘴鸥离去的晴空深深地叹了口气。不是早料想到了吗?他的麻烦,这才刚刚开始呢。   瓦比娜虽然直言不讳,伺候人的本事却着实不错,给尼克擦完身,换上一身日间穿的宽松丝袍后,又马上变戏法一样端出许多热气腾腾的餐点。   天气极好,清新的海风涌入卧室,鸥鸟的鸣叫声清晰可闻。在这样一栋充满异国风情的滨海宫殿里吃饭,而且是躺在床上吃,什么坏心情都不会持续下去。尼克转眼就忘了瓦比娜的刻薄评论,将注意力集中在丰盛的早餐上。   土耳其人饮食习惯偏好浓郁和香甜,所有固体食物都是抓食的。传统工艺的金银错丝盘子华丽而精致,配上色彩鲜艳的食物,端的是令人食指大动。用温热的水果粥暖胃之后,无花果果酱涂抹的煎蛋、弥漫着肉桂香味的鲜鱼汤、浇上海鲜酱的米饭一样样端了出来。   食物很美味,但每种都只有一点分量,尼克吃得有点不爽,但瓦比娜坚持病人的肠胃都很虚弱,必须缓慢的增加食量才不会伤身。   吃完早餐,瓦比娜把尼克油乎乎的爪子擦干净,接着唤了一声,四个十岁露头的小女仆走进来,一个收拾碗碟,一个端着银盘,里面放着郁金香形状的茶具和奶罐糖罐。另外两个人则抬进来一盏两尺多高的甜点塔,放在矮几上。塔共有四层,每层一个嵌银大瓷盘,里面堆满水果蜜饯、奶酪千层饼、蜂巢糕等土耳其特色零食。   尼克眼神直勾勾的望着,仿佛那塔泛出梦幻的星光。瓦比娜把四个小女仆赶出去,然后严厉地制止了她。   “现在不行!我们这儿吃完饭惯例是喝茶吃点心的,可您的肠胃现在受不了这些油腻腻的东西,您就把它当做摆设忽视掉好了。”   尼克咽着口水急道:“可它不是摆设!它明明是、是一座梦之山!”   “它就是摆设。”瓦比娜叉着腰,像只高傲的母鸡般教导尼克:“在后宫里,除了海雷丁主人之外,其他一切都是摆设。不管是珠宝华服,仆人侍卫,您都要目空一切的当他们是透明才好。”   “我就想吃块点心而已,你到底在说什么……”   尼克刚吃完饭,脑袋里的血液都往胃里流,正是一天里智商最低的时刻,根本不明白这高级女仆话中含义。   “夫人,我不得不告诉您,不管以前是什么情况,您要是不听瓦比娜的话,那受宠的好日子可就到头了!”   瓦比娜那张漆黑的脸板起来,神情严肃,像在宣读圣喻:   “您是从上帝掌管的世界来的,不知道真主的世界是个什么模样。上帝只允许一个男人娶一个妻子,我们这里可没那么舒服的事情!托普卡帕王宫里陛下的八百位嫔妃就不说了,哪一位诸侯大人不都有几十个老婆?海雷丁主人才刚刚落脚,他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以后这里的女人会越来越多的,大家都会使出浑身解数削尖脑袋争宠,造谣言、泼脏水、甚至下毒、暗杀。土耳其这里没有妻妾之分,每个人都是一样的地位,夫人,您要是不抓住时机,赶紧生上七八个孩子站稳脚跟,往后有的哭呢!”   一番话把尼克讲得目瞪口呆,什么下毒暗杀,听起来竟然比当冲锋队长还危险!她结结巴巴道:“没有你说那么复杂吧?做人姘头,床上功夫好就完了呗。”   瓦比娜瞪圆了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似乎尼克是个不懂事的小屁孩儿。   “真主在上!瓦比娜做奴隶二十年,还从没见过比后宫女人争宠更难的事呢!就算运道好,生来有一副绝色胚子,那也得每天好生保养,化妆打扮,谈吐举止,床上床下哪一样不得下苦功练?再说男人天生喜新厌旧,任凭你面孔如何漂亮,床上怎样销魂,过几年也肯定会厌倦,那时候再没有几个男孩儿留下,就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了!”   “嘿,你是不是搞错了?我又不打算争什么宠……”尼克听得头疼,她可没想到当个月薪两块钱的姘头会冒如此大的风险。包养合同上写得清楚明白,包吃包住、按时给钱,不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吗?   “不行!”瓦比娜像个威风凛凛的将军一样挥了下胳膊,坚定地把尼克当成没吃过苦头的小姑娘。她已被分配到此,当然希望自己伺候的女子能独占恩宠。可这位夫人的相貌身材只能算“偏门口味”,想要长期红火下去,需要练的东西实在太多。   女奴跪坐到榻边,抓住尼克细白的手腕,耐心劝说:“您不想争,可人人都睁大眼睛盯着这张床呢。今天得宠可以睡大屋,明天失了宠,一下子就给扫把赶到墙角去了!什么点心热汤,给你碗没吐过口水的剩饭就不错啦。女人不赚钱,得意不得意,还不都是主人一句话?”   瓦比娜故意从吃住条件上夸张失宠的悲惨程度,果然把尼克唬住了。她这种死都不惧的横匪,最怕就是活着的时候饿肚子。尼克心想,不管做海盗还是做姘头,不想失业,都要有敬岗爱业的职业道德。再说技多不压身,她现在砍不了人,多学一门“如何做个好姘头”的技术也不吃亏。   瓦比娜眼睛贼精,一下就发现尼克动摇了,于是趁热打铁,把她丰富的经验和策略一条条摆出来:   “您现在正得宠,不用特别着急,先养好身体是第一,穿衣打扮,唱歌弹琴都可以慢慢学。那群坏心眼的人呦,还送男孩子来……不过我们不用怕,公鸡就算去了势,捏着嗓子学母鸡咕咕叫,也绝对下不出小鸡崽儿来……”   苏莱曼为得胜而归的海军元帅举办的庆功宴持续了一整天,奥斯曼帝国各地诸侯、层层官员都以应邀到场为荣。伊斯坦布尔城中礼炮轰鸣,鲜花纷飞,市民们为一睹海雷丁真容在街道上排起十里长龙。   可这一天对管家杰拉尔德·巴杨而言却格外漫长。   上午便有几个沉不住气的美人想以 “拜访新姐妹”的名义一探究竟,杰拉尔德坚定的把她们劝阻了;中午皇帝赐宴,派三十人送了一整席皇宫菜点,仆人们又为了自家主子能分得更高层次的餐点而大打出手;下午,皇帝赏赐的东西和海雷丁从佛罗伦萨采购的奢侈品一起送达,其中大部分都搬进了柏园,看起来都成了新人的所有物。这一下子,滨海宫殿里十成有八成人得了红眼病。   杰拉尔德为把这些麻烦还给原主人,苦思冥想写了三封措辞谨慎的“退货”信,还没来得及派人送出去,晚宴时分竟又有四个女郎被当做赠礼硬塞进来。这么一天闹下来,连号称“两个脑袋八只手的巴杨”脸色也隐隐发青。   他宁愿在荒野中跟面目狰狞的军火商讨论价格,也再不想坐在那儿听侍女们排队抱怨:哪个园子的窗帘质量比隔壁规格低了那么一点点,或者裁新衣服时名次靠后了一点点……诸如此类的鸡毛蒜皮。   月亮升到半天高的时候,海雷丁终于在一列堂皇的土耳其仪仗队中骑马回来了。   尼克背倚软垫,正在烛火下看一本故事书,听到马靴踩上台阶的声音,抬头一望,便见一个浑身雪白的男子走进卧室。   海雷丁身着华丽圣洁的土耳其白礼服,大马士革刀挂腰间,白袍的领边、袖口、腰带、袍角都有繁复精美的金色刺绣,头巾下一双冷蓝色眼睛深邃而明亮。他像一个英武剽悍的异国王子,整个人在银色月光映照下熠熠生辉。   瓦比娜手托银盘递上毛巾,应酬了一天,海雷丁也疲倦了,擦了擦脸,扯下头巾随手扔在地毯上,露出一头如火红发。   “船长!”尼克唤了一声。   “怎么还没睡?”海雷丁走到软榻前,解了刀把她抱起来,额头贴着额头试温度。“今天晚上倒不是很热。”   结论令人欣慰,海雷丁抱着她歪身倒在那堆软垫上,在她刚沐浴过的头发里贪婪地嗅着。在受了一整天人工香料毒害过后,尼克身上简单清爽的气息简直好闻的让人感动。   “晚饭乖乖吃了吗?”   “吃了好多,鱼肉丸子和点心太棒了!”   海雷丁亲了亲她的小脸蛋儿:“多吃水果,那是治疗航海病最快的良方。”   “恩,”尼克嗅到他的白袍上有脂粉和熏香的味道,也撅起嘴巴回吻他,“今天很累吧?”   “也还好,就是一天说了一年份的假话,室内又熏着很浓的乳香,有点犯恶心。”海雷丁笑了笑,“万幸真主不许他的臣民饮酒,不然今天还真难全身而退。”   两人说了几句话,海雷丁把尼克放在旁边,抓起刀去洗澡。他向来如此,人在刀在,无论在什么地方、什么情况都绝不松懈。   经过蒸汽和热水的洗礼,各种疲劳都会一扫而空。十几分钟后,海雷丁擦着头发,上身赤/裸走进卧室,水珠一颗颗从他肌理分明的背上滚落在波斯地毯上,消失无踪。银烛台上火光跳跃着,穹窿垂下色彩暧昧的纱帘,将奢华的软榻层层包裹。   看到塌上人的打扮时,海雷丁擦头发的手瞬间停住了。尼克身着一件珍珠白的纱衣侧卧在软榻里,右手撑着小脑袋,摆出一个自以为诱人的姿态。那纱衣轻软薄透,除了重要部位有刺绣遮掩,其他几乎是透明的。   “哦……”海雷丁低低叹了一声,朝她打量一番,唇边漾起一个戏谑的浅笑:“宝贝儿,老实说,你的身材真的很不适合这种打扮。”   尼克胳膊一松,挫败的一头扎进软垫里。瓦比娜明明说性感睡衣可以让男人虎狼一样扑上来的!这算什么?   海雷丁把刀扔到枕头边,转身坐在榻上,伸手抓了抓她一头蓬松的栗色卷发,动作像挠一只受了委屈的猫咪。他笑着说:“好了好了,我道歉,你穿这个挺好看的,我承认受到了诱惑可以吗?”   这笑容虽然有那么点敷衍的意思,但尼克还是立刻恢复了信心,翻过身伸着胳膊:“那好,亲亲我。”   不管睡衣怎么可笑,她过于苍白的皮肤在烛火下倒真有了些血色,一张小脸儿光滑幼嫩,浅粉色的嘴唇嘟着索吻,看起来滋味很好的样子。海雷丁便俯下身,托住她的脑袋吻下去。   只刚刚张开唇,尼克小巧的粉嫩舌头就钻了进去,像条小蛇一样在他口腔里灵活地颤动着,只要不深究原因,海雷丁也得承认尼克吻技很好,把他的“性致”完全勾引了出来。   这两个刀口舔血的海盗向来生荤不忌,即使其中一个半边身体不能动,只要注意一些,也不妨碍□做的事。长吻结束,尼克舔着亮晶晶的嘴唇,扬起脑袋要求:“雷斯,抱我。”在床上直呼名字是两个人的默契,她的意思表达的非常清楚。   “你都好全了?”海雷丁撑在在她上方,声音低哑,带着情/欲的热气喷到她脸上,湛蓝色的眼瞳已如风暴来临前的大海,酝酿着惊涛骇浪。   “差不多吧,今天又没发烧……”   尼克已经身体力行,右手穿过海雷丁腋下,抚摸他背脊火热而坚硬的肌肉。她生病这几天都忍着没做,甜美的体香和柔软触觉传来,海雷丁的下/体立刻硬了起来。   两个人都喜欢暴风雨般激烈的性/爱,可尼克现在的身体情况不能压,也不能折,这使很多有趣的姿势不能用,但只要耐心磨合,两个人同时得到满足还是完全没问题的。   第一次到达她顶点的时候,尼克又咬在他肩膀上,直到身体痉挛般的颤抖停止才松口。   海雷丁皱着眉头轻嘶一声,摸了摸自己的肩膀,“我每次都觉得在跟野猫做,不是抓就是咬,你非见到点血才痛快是吧?”   “对不起嘛……”尼克喘地小胸脯上下起伏,像只餍足的猫咪一样眯眼舔唇,享受嘴巴里些微血腥的气味。   说归说,但其实海雷丁也是这类人,只有铁与血、火和刀、如搏命一般激烈的欢爱才能激发出兽性,使他完全兴奋起来。尼克重伤之前的许多夜里,他们两人时常会互相弄得伤痕累累。   “雷斯,把我翻过来做。”   “背入?你单手单脚根本撑不住。”   “试一试,就试一次!”在床上她总有任性的鬼主意,海雷丁没办法,只能把尼克翻个个儿,托着腰撑起来,让她粉嘟嘟的小屁股冲着自己。可做了没几下,就感到有点她漫不经心,只管低头往自己胸脯看。   上床时跑神是不可饶恕的,海雷丁腰上发力猛撞了她一下:“瞧什么呢!”尼克啊的惊叫一声,背入本身刺激就强,这一下深入到她差点瘫软下去的地步,喘了好几口气才算稳住。   “我觉得,这样趴着比躺着看起来大一点呀……”尼克很委屈的扭头,示意海雷丁来摸摸自己“大一码”的乳/房。   海雷丁愣了三秒,突然爆发出一阵不可抑制的大笑。他笑场太过厉害,以至于仰面躺倒,无法继续下去。尼克郁闷的爬到海雷丁身上,用锋利的小牙齿不住去啃他脖颈。   “嗨,我亲爱的小东西,你这一点……”海雷丁轻握住她稚嫩的胸脯,毫不客气地嘲讽:“是区分你前胸和后背的唯一标志了。你还想怎么样呢?这样背对着我,我总有在干一个男人的不妙联想。”   尼克大怒,像只炸了毛的猫一样呜呜发威:“什么唯一区别!我正面还有肚脐眼呢!”   “肚脐……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海雷丁再次仰头狂笑,胸腔震得嗡嗡作响,守夜的仆人们都聚在门外,莫名其妙的伸头探望。   他好半晌才恢复状态,把尼克掀翻下去,咬着她的小耳垂低声道:“好了肚脐眼美人,多让我摸一摸,以后会有机会长大的。现在,要么躺下要么趴下,你已经吃饱一顿,我这还饿着肚子呢。”   两个人在一起的情况,尼克可以得到很多次欢愉□,而海雷丁会从头坚持到尾,他释放的时候,整件事才算最终结束。   尼克像只吃饱餍足的猫儿懒洋洋地趴在塌上,一根手指都不想动弹。她歪着头,看着他把浓浊的白色液体擦在毛巾上,扔进烛火之外的阴影里,他一向都这么小心,控制力也很好,就算掐准了安全的日期,也从不把液体留在她身体里。   尼克心想,如果瓦比娜知道精心的策划会得到这个结局,黑脸肯定会拉到脚面那么长。   “你想要什么?”海雷丁问。发泄过后,他已经去除了情/欲的疯狂味道,语气恢复到理智。   “想要……什么?”尼克眨着眼睛,一脸纯真地看向共度良宵的男人。   “宝贝儿,我早不是那种给点甜头就兴高采烈的生果子了。”海雷丁抓起那件透明的性感睡衣,淡淡地道,“从始至终,你都在刻意讨好我。”   尼克撅着嘴巴哼哼了两声,心想要是土狼,肯定给哄得团团转了。   她想起一个小时前,瓦比娜把睡衣套在她身上,仔细叮嘱:到这时候,你就说,我想要个孩子,您的子嗣。   男孩儿,子嗣,站稳脚跟,独得恩宠,永远不被抛弃。   可她太贪心了,话到了嘴边,说出口的还是心底真正想要的东西。   “我要那两把匕首。没有刀放在枕头下面,我总睡不踏实。”   微凉带咸的海风灌入卧室,穹窿垂下的薄纱在其中轻轻舞动,夜的寂静中,海浪拍打岩石的声音那么明晰清澈,和两人并肩战斗过的那些夜里全无二致。   海雷丁笑了。   不是戏谑,不是嘲笑,也不是逗弄,而是对“同类”感到理解的宽慰笑容。刀要放在枕边才能安心睡熟——不管多么幼小,猛兽就是猛兽,就算牙齿被折断、利爪被拔掉,她依然和家养的孔雀不是一种生物。   “如你所愿。”   他亲了亲她的额头,熄灭烛火。   两人并排躺在黑暗中,尼克怀着单纯的好奇心咬耳朵:“为什么不要孩子呢?大哥有好多孩子。”   “明天可能就会死——所以不想随便找个女人生孩子;明天可能就会死——所以尽可能多找女人生孩子。这不过是两个人的不同选择而已。”   “可是如果你死了,孩子可以继承你的事业啊,就像那些苏丹,皇帝死了有太子。”   “嗳,你只看到登上宝座那一个,可没见到宝座后面淌的血。弑父杀子,兄弟相残,叔侄互斩,多妻制度带来的血,可以把黑海都染成红色。”   “那就找个固定的女人生?园子里现在有很多女人了,她们都很健康……”   “你还没听懂我说什么?”海雷丁不悦地道:“开了封的货就不好退了,我三十岁之前不随便找人,三十岁之后也不会改变标准。”   他静默了一会儿,沉沉地道:“维克多走之前说,如果你能健康地胖上十五磅,月事也规律的话,这个任务才能交给你。当然,是在你愿意承担这个任务的风险的前提下。”   尼克万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句话。   因为受伤血气不足,她已经几个月没有规律的月经了。瓦比娜告诉她,她最大的弱势就是身体不好,这种状况下就算意外怀孕,想正常生产也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是船长说:他不愿意随便找个女人生孩子。   船长又说:如果你身体变好,就把生孩子的任务交给你。   尼克用她不太够的智商推测,或许,船长的意思是,她不是随便找的,和别的姘头不一样。   现实情况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发生任何改变:她依然没有丰满的胸脯,身体虚弱,不能走路,很难怀上孩子。   但不知道怎么,尼克的心情突然就变得非常好。她钻到海雷丁怀里,枕着他强壮结实的臂膀闭上眼睛。   明天的饭菜和点心肯定还是那么丰盛,她要开怀大吃。   不过十五磅而已么,小菜一碟。   郁金香发芽之前   瓦比娜身后带了四个小女仆,目不斜视走到水井旁。她两片厚唇微微撅着,背挺得笔直,丰满的胸脯像船首像一样骄傲的耸立着,看起来威严而有派头。看到她走过来,聚在井边等待的几个仆人只好恭恭敬敬退开,把打水的优先权让给这位柏园首席女仆。除却打水,挑选胭脂水粉、日用布匹、指挥厨房加餐、派男仆出门购买杂物等项目,瓦比娜都占有绝对的优先权。   后宫的女人们理论上地位平等,但受宠与否却决定了实际待遇。比如住在主人寝殿的妮可夫人——柏园传出的命令等同于主人开口,当然必须得到优先处理!   瓦比娜盯着四个小女孩儿把水瓶装满,走时撇到杏园的女仆茜迪走过来,立刻热情地招呼一声:“日安,问候您的主人贝薇安夫人!她的琴声依然那么动人!”   “日安,问候您的主人妮可夫人。”茜迪点头招呼,脸上却没一点高兴的意思。贝薇安是伊兹梅尔省长官送来的,以美妙无双的琴技扬名,她早听闻元帅喜欢音乐,本以为能得到宠爱,谁知进园两个月,连海雷丁的床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前几天贝薇安得仆人提醒,专挑夜深人静时跑到柏园附近的水池旁练琴,目的当然不是增进技艺。   瓦比娜当面戳破对方的小心思还不算完,继续雪上加霜道:“真希望我们妮可夫人也有这么多闲工夫练琴!可怜她身体弱,主人还要夜夜宠幸,白天也抱着不离手,连睡个整觉的时间都没有呢。”   “是嘛,那、那可真令人羡慕……”   眼见茜迪的脸色越来越青,瓦比娜心中更是得意,“前些天听到贝薇安夫人的琴声,主人也给妮可夫人买了琴,每天亲自教导她,夫人进步很快,主人时常夸她聪明有天赋!”   几句话对敌人造成毁灭性打击,瓦比娜估计晚上不会再听见有人在墙外弹琴了,才打了招呼,心满意足的昂首走掉。   瓦比娜编造的故事七分真三分假,但只要能打败潜在竞争者,谁又在乎真相如何呢?   与此同时,柏园的大露台上确实断断续续的传出些乐器声响,其节奏的杂乱无章,起伏的没头没脑,实在让人不忍卒听。   “够了!一只猴子学这几天也比你弹得好!”海雷丁从起床开始忍受了数小时的魔音入脑,耐心终于告罄,喝令弹琴者立刻住手,“这动静还没船上开饭时厨子用大勺敲盆儿的声音好听!”   一个黑眼睛女孩儿身穿飘逸的希腊长袍,靠着椅背坐在一架庞大的落地竖琴旁,背景是伊斯坦布尔海峡壮阔的景色,乍一看颇有油画意境。可惜她胳膊僵硬,五指呈爪状悬停在琴弦上,一瞧就是新手中的新手。   尼克受了船长严厉的批评,委委屈屈地道:“特里奥好歹有两只手,我只有一只啊。”   “我见过只有一只脚的艺人弹奏长篇圣人传说,这跟手脚没关系,纯粹是乐感和天赋……”海雷丁顿了顿,烦躁地摆摆手,“无聊的话可以看书、下棋、玩玩具,找吟游诗人或者耍杂技的来表演也行,你非要练什么琴呢?”   尼克几天前不知怎么心血来潮,一定要学弹琴,还指明要穿希腊式长裙演奏那座装饰用竖琴。海雷丁知道小孩子往往三分钟热度,也没费工夫找琴师授课,他自己是鲁特琴高手,别的拨弦乐器也能玩几下,教尼克这样的新手是绰绰有余。   谁知尼克练武天赋虽高,音乐天赋却奇缺,一只笨爪子抠来拨去,音调还没认全,倒把琴弦弄断好几根。海雷丁脸上挂着一道断弦划过的血痕,只得承认尼克是他的调/教史上前所未有的失败。   尼克心里也很烦,她本来就不在乎船长有几个姘头,会唱歌还是会跳舞。可人不能没有职业道德,既然做了这份工,就不能辜负工钱,该努力的不能偷懒。   眼见弹琴没有前途,她试探着问:“要不然,我改学唱歌?”   “要唱等我出门的时候唱!”海雷丁太阳穴一跳一跳的,把尼克从琴架拖到沙发上,往她嘴里塞了一枚整个的蜂巢糕。   “我宁愿你这张小嘴巴从早到晚不停吃,也不要来祸害我的耳朵!”   尼克猛嚼点心,心想光吃不干活自然最棒,可为什么瓦比娜教过的取悦方法,每一个都不管用呢?从她嘴里发出来的声音,好像只有地点在床上时船长才喜欢。   “床长……”尼克两腮鼓起,含混不清地说:“吾弹得不好听,那你弹给吾听。”她用力咽下点心,清晰地点了剧目:“我要听奥德赛刺独眼巨人,还有长蛇头发的怪女人,还有……”   “你做梦!”海雷丁青筋暴跳,不悦地道:“从来都是别人弹琴给我听,你当我是讲故事的艺人呢!”   尼克充分发挥无赖粉丝的本色,一条细白胳膊勾住海雷丁脖子,黏糊糊地粘上去,不要脸地使劲恭维:“可是船长比一百个唱歌的吟游诗人加起来都帅啊!”   “小兔崽子一边儿玩去!”   “不,是一万个加起来都不如!声音又低沉又好听……”   “你是吃错药还是嘴巴抹蜜了?”   “刚刚吃了块蜂巢糕嘛……”   海鸥鸣叫着穿过伊斯坦布尔海峡,黑柏树的枝叶在海风中婆娑起舞,阳光穿透树冠,在彩色马赛克地板上留下斑驳跳动的光影。过了好一阵,露台上终于传出阵阵美妙乐声,鲁特琴特有的沧桑历史感如海浪般一波波推散出去,其水准与前一个演奏者天差地别。   后宫的时间流动仿佛比船上缓慢多了,除了频繁更新的衣服和菜单,每一天和前一天都没什么差别。海雷丁时常参加各种宴会活动,一出门就是大半天,维克多又去什么医学院进修,除了每五天一次的探诊,几乎从不在白色宫殿出现。   打牌斗嘴都没有对手,尼克突然觉得这些时间多的令人厌倦,吃穿不愁曾经是她最大的理想,可真正过上这种生活时,她却感到莫名的空虚,似乎余生都没什么好做的了,只要躺在那里,仆人会准备好一切。   这天上午,海雷丁惯例出门检查船队的保养状况,当他穿好衣服准备走下台阶时,不知怎么突然想回头看一眼。这一眼过去,轻捷的脚步立刻就缓了下来。一双剪水黑瞳幽幽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尼克像只被主人遗弃的小狗,脸上满是失落。   带她一起去吧,一个声音在海雷丁心里响起来。下一轮战争大概几个月内就会爆发,他要离开伊斯坦布尔很久,带上她,把她放在冥王号的卧室里,无论是航行还是开战,她都始终跟在他身旁,吃同一个盘子里的食物,睡在同一张床上,在同一片空气里嗅硝烟和炮火的味道。   海妖怎么能离开大海和船呢?   拳头在身侧一松一握,海雷丁怦然心动,似乎马上就要被这个声音说服了。可另一个冰冷理智的声音响起来:不,你不能带她去。就算维克多在船上,她的身体也不再适合长途旅行了。海妖的称号名存实亡,留下这个可怜的孩子,难道你还想让她迅速死掉?   “船长,你回来吃晚饭吗?”一声问询打破了这两个声音的辩论,尼克抻着脖子,期盼地望着他。她曾经是一个幕天席地千里奔走的战士,现在却如同笼养的金丝雀般,从进了这栋宫殿的大门就再没出去过。   不能回来了,查完船队保养,下午在伊斯坦布尔行政官的宅邸中有场宴会,大概会一直持续到深夜。同样的答复已经给她很多次了,可这次海雷丁却始终说不出来。他踱回软榻边,伸手拍了拍她的脸。   “想出门吗?”他问道,“都是不认识你的陌生人。”   这句话的意思,是不会有人用怜悯的眼光看着她。   尼克苍白的脸上突然迸发出活力色彩,“想!”   “这是行政官沃桑的私人宴会,没什么礼仪规矩,但女人出席要戴面纱。”   巴黎那场窒息的宫廷晚宴给尼克留下了惨痛印象,虽然她急切地想出去透透气,还是谨慎的问了一句:“我不能跳舞了,可以吃东西吗?”   “这次可以,土耳其服装没有束腰,随你吃多少,他们家的厨子在伊斯坦布尔都非常出名。”海雷丁温和地笑起来,“但和巴黎那次一样,你最好装哑巴,没问题吧?我可不想为你说错话埋单。”   “没问题!”尼克急吼吼地答应着,唯恐船长又改主意。不用跳舞应酬,只需默不作声埋头痛吃,还有什么比这更简单?   “那好,我下午三点回来接你,你提前准备一下,打扮要得体。”海雷丁心想每件衣服和首饰都是他过目的,不管她怎么乱配,应该都不会出现什么大差错。   尼克拍胸保证不会给船长丢人,海雷丁这才转身离去。   冬天的街道寒风阵阵,但并不妨碍市场的热闹。作为连接欧亚大陆交通要道的历史名城,她同时也汇通了东西方的商业贸易。苏莱曼大帝是位胸襟广博的君主,在欧洲各国纷纷将犹太人赶出商业领域时,他敞开胸怀,接纳这些非穆斯林异教徒来土耳其做生意。   空气里弥漫着东方香料、咖啡、茶砖、水烟的味道,包着白头巾的商人们敞开嗓门招揽顾客。海雷丁骑马缓缓穿过街道,余光扫过些卖各种稀奇古怪小玩意儿的摊位,心想如果尼克还能逛街,肯定会很喜欢这里。   “西边的消息已经让探子确认过了,确实是巴黎传来的。”杰拉尔德策马跟在海雷丁身后,低声向上司汇报情报,“近两个月来西班牙跟意大利各公国频繁接触,大概真的要结成联盟了。教皇国带头,威尼斯、佛罗伦萨、那不勒斯都会参一脚。”   “看来与法国结盟还是有好处的,”海雷丁唇边扬起了然的笑容,“法兰西最爱的就是趁火打劫,这么勤恳的提供情报,肯定希望我们双方都集结大批军队,打个两败俱伤。”   “但根据现在的情况,西班牙加上意大利公国,兵力会比我们多出许多,正面对战太吃亏。”杰拉尔德计算过双方舰船和海军人数,据实以告:“我们现在投靠了苏丹,又不能把土耳其本土扔在这儿打游击。”   “这倒比较难办,”海雷丁摸了摸下巴,“打听一下他们的总统帅是谁。不过据我猜,多半还是安德鲁·多利亚。”   “那个受雇于西班牙的热内亚佣兵头子?他在阿尔及尔被我们打得那么惨,查理一世还会信任他吗?”   “哈哈,查理倒是想换人,可惜偌大的西班牙,竟然找不出一个跟安德鲁同样水准的海军将领,他有什么办法呢。”   两个人并驾齐驱,推测敌方可能出动的最大兵力、舰船配置和火炮数量。商讨告一段落后,海雷丁换了个轻松话题:“这段时间辛苦你了,本来我的家务事还没那么复杂。以后你只管盯紧船队后勤,其他随她们折腾去吧。”   杰拉尔德面不改色摇头:“没什么,主要是以前没经验,把土耳其贵族那套后宫规矩学过来,现在好管理多了。”   “张口闭口都是规矩、管理,你怎么这么没情趣呢?”海雷丁挂着不以为然的表情道:“我觉得你管得也太死了,柏园里苍蝇都飞不进去,我不在的时候,放几个女人进去又怎么啦,尼克想打个牌都没人陪。”   杰拉尔德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心有余悸地道“船长,上次你说这种话的时候,是带了一只小狮子回阿尔及尔。“巴杨,不要管那么死板嘛,它那么小,不关进笼子也不会有事的。”结果呢?没过半年,整个园子里的孔雀和雉鸡都没影了!”   海雷丁扬声大笑:“怎么,你觉得尼克也是小狮子吗?”   杰拉尔德严肃地点头:“队长就算攻击力打折再打折,也不是什么良善温顺的动物。您不在的时候,她经常用匕首投掷园子里养的观赏鸟类,不管您怎么说,我也不会放人进去送死的。”   下午三点,海雷丁准时回到柏园接人。走进起居室,只见一个穿纱衣的小身影,背对着他坐在软榻上。衣服是土耳其最近流行的款式,淡金色袍子和刺绣腰带,外面罩一件小马甲。头发应该是仆人梳的,抹了橄榄油,辫尾还缀着两排嵌珍珠的小银夹子。   “衣服选得还不错嘛,看来不用返工,穿上外套直接出发就行。”海雷丁夸奖道,“你怎么不看着我?”   尼克背脊挺直,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转过身来。   海雷丁像是被闪电击中了一般,僵直在当场。   只见这张小脸儿上厚厚涂着一层铅粉,两条纤细的眉毛用炭笔画得粗黑浓长,眼妆则使用了添加亮片的孔雀石粉末,在室内发出蓝紫色的妖异光芒。再往下看,是脸颊上两团猴子屁股腮红,和烤香肠一般鲜艳饱满的嘴唇。   这副时尚艳丽的妆容显然下了极大功夫,以至于尼克指缝里还残存着炭笔留下的黑灰。她自以为美得很,回眸一笑,露出一排沾着唇膏的贝壳细牙。所有这些还都不算什么,最最诡异的是,她本来平板的胸脯竟突兀的撅出两团可疑物体!   “怎么样船长,看起来很成熟吧?”尼克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期待地问。   “你自己弄得?!”海雷丁这才反应过来,随后从喉咙里迸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真见鬼!真见鬼!”他一手扶着柱子,一手捂着胸膛,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尼克被他笑得莫名其妙,执起手镜左右照了照,还是没发现问题所在。   “胸前塞得什么?”海雷丁擦了擦湿润的眼尾,大步走到尼克身前,把她衣襟扯开来:两个又圆又软的菠萝面包用细绳串着,赫然显露出来。海雷丁扯出这一串食物的诱惑看了又看,接着把牢牢把尼克搂在怀里,开怀大笑:“宝贝儿,有你在,我永远永远都不会无聊!”   尼克被他嗡嗡作响的胸膛震得难受,奋力挣开,发现自己的脸已经整个印在了海雷丁胸口的白袍上。   “哎呀!妆都花了!”她不甘心两个多小时的努力就此报销,连忙伸手抹下袍子上的白粉,往自己腮上添补,“都是很贵的化妆品呢,船长,你怎么能这样!”   海雷丁松了手臂放开她,左右扫视,从矮几上扯了一块台布,蒙在尼克的小脸儿上,像刷盆子一样猛擦。   “别!别!我费了半天劲呢!”尼克哀嚎挣扎,无奈力气不济,所有努力瞬间化作一块脏兮兮的台布。   海雷丁把布扔到地上,凝视这张被擦得通红的原装小脸儿,满意地点了点头。她这种年纪的女孩子本来就不该化妆,污浊的妆容盖住鲜嫩颜色,倒不如素面朝天自然。   “这样好多了,你弄成刚才那副样子出去,我在伊斯坦布尔也不用混了。”海雷丁笑着刮了刮她的小鼻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带了只猴子出门吃饭!”   “应该没那么差吧?”尼克看着被丢在地毯上的两只菠萝面包,闷闷地道:“以前没这么多高级化妆品,我用两只白陶碗挂在胸前就骗过一船人呢。”   “这个传说我听过很多遍了,”海雷丁微笑着说,“神秘而美丽的海妖浮在水面上,一面歌唱一面将水手们拖入漆黑海底……谁知道真相是这样的?”   “我就是长这样。”尼克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眼神。被连番嘲笑打击,她沮丧极了,“前面跟后面一样平,穿男人衣服像跑堂,穿女人衣服像猴子。一身伤疤,看起来也不像能生养孩子的,人人都说我配不上船长!”   听了这段赌气般的自白,海雷丁才突然有些歉意。以前她总是那样混沌未开,没心没肺的样子。他忘记了,身为女孩子,尼克心底深处还是会在意相貌、身材等外在的东西。   “对不起,我不该时常打击你。”海雷丁轻叹一声,抬起她尖尖的下巴颏。“其实你很漂亮,只是年纪还小,没长开呢。我曾经教过你,不要用自己的短处跟别人的长处较量,郁金香球茎发芽之前就是一堆不起眼的土块,谁知道她们拥有让整个土耳其疯狂的魔力?”   “真的?我怎么没发现?”尼克仰着脸问。   “你有双美丽的黑眼睛,”海雷丁低头亲吻她的眼睑,“像宝石一样纯净。”   “你有细致的脖子和锁骨,天生肤白如雪。”这一刻,他湛蓝的眼睛像大海一样温柔,吻一个接一个的落下去,诚挚而温柔,一直到他的嘴唇覆在她胸前狰狞的烙印上。   “伤痕是过往的勋章,夸耀完美无暇的身体,只能证明主人从精神到肉体都未经磨砺。”   “你身材轻巧,腰肢纤细,还有一对我从没见过的可爱小脚丫。”他在她耳鬓边斯磨轻语,将灼热的气息吹进她耳朵里:“我没告诉过你吗?不用什么透明性感睡衣,只要你赤脚躺在那里,我就会立刻兴奋起来……”   尼克被夸奖地目眩神驰,脸颊上泛起玫瑰般的红晕,几乎插上两根翅膀就能飞起来了。   海雷丁这段话有些夸张成分,因为他本性是个喜欢丰满成熟女性的正常男人,不是喜欢小孩的变态。可世上总没那么完美的事,他几十年来碰上最合适的这只小野兽,恰好有副四季豆身材。但说一些赞美的话又能费多少工夫?作为一个有阅历的好情人,海雷丁很懂得如何让她身心愉悦。   从出生到现在,一生中经历过那么多人和事,尼克也从未听过如此多的正面夸奖。她晕陶陶地趴在海雷丁怀里,一颗小心脏涨满热烈的欢喜:   “还有吗?还有吗?继续夸我,用力夸我呀!”   “还有,你的正面和背面其实有很大不同。”海雷丁噗嗤一笑,掐了掐她饱满如桃子的臀部,幽默地道:“你有一个无与伦比的翘屁股,别提多销魂了。另外,你的外祖母生育了五个健康的孩子,你母亲的记录则是七个,每个都活蹦乱跳,精神的让人头疼。所以别担心,根据我们船医伟大的科学预测,你的产量会相当、相当可观。”   “再可观,你也不该带她去那种宴会!”   一个清亮的声音在廊柱外响起,维克多拾级而上,大声表示不满:“东方的风俗和欧洲完全不一样!在欧洲,出席正式宴会要携妻子,可在土耳其,有身份的家眷是从不出门的。出席这种宴会的女人,不是奴隶就是宠物,什么淫/荡龌龊的事情都可能当众发生!”   “沃桑不会那么露骨的,他是个喜欢附庸风雅的人,比起当众淫/乱,更可能找一堆所谓的艺术家诗人来表演。”海雷丁转头询问尼克,“不过船医说的风俗也没错,这是个单纯服务男性的宴会,会有穿着暴露的女人跳舞,也会有人跟我调情,你能接受吗?”   “能的能的!”尼克猛朝维克多使眼色,唯恐他多嘴害自己不能出门,“我就是要去人多、热闹、饭又好的地方,而且我也想看美女跳舞啊!”   “混蛋!这儿跟巴黎那次真的不一样,让船长带着你开船兜兜风不行吗?”   “才不要,船上只有煮豆子汤和硬饼干,每个人还都像瞧可怜虫一样看着我,我不想去。”尼克认准了大餐,嘟着嘴找了一堆理由反驳,把维克多气得拂袖而去。   “去吧!去看她们跳裸舞吧!小变态,俄狄浦斯情节患者,这么大了还迷恋女人的乳/房!”   看着船医气冲冲离去的背影,尼克有点费解:“维克多今天怎么那么暴躁?是因为船长你只带我去,没带他去吗?”   “维克多是个洁癖独身主义者,相信我,他对猩猩之间交/媾的兴趣远比对人类的大。大概是因为在医学院做违禁试验被警告了吧,我昨天跟人打了招呼,才保住他的独立实验室。”海雷丁把尼克放进软轿里,嘱咐道:“时候不早了,最后问一遍,我的话都记住了?”   “记住了,”尼克一个个掰着手指头数,“少说话、看见稀罕的东西不要露出痴傻的表情、吃东西不要太凶猛。”   “很好。”海雷丁捏了捏她的小脸儿,“这里的风俗是客人对什么东西表示感兴趣,主人就得马上把这件东西当做礼物送给客人,所以你可不要随便乱看,喜欢什么记在心里,回家我再给你买。”说罢把纱帘放下来。   尼克表面乖巧点头,心中却不以为然:难道看上主人的房子或者老婆,人家也会拱手相送吗?   伊斯坦布尔冬天的这一天和以前的两个月一样,过得平静而漫长。   行政官沃桑在宅邸中焦急地等待着贵客们到来,他已接到信息,今晚的明星将是海雷丁携带的家眷。这位神秘的残疾少女从未公开露面,却早已扬名伊斯坦布尔,无人不想一睹芳容。   所有人都不知道是,元帅最珍爱的那颗青涩的郁金香球茎,早在出门前就得到了极大的宽慰和愉悦。   赴宴   第十一章   朦胧的新月已隐约升上天边,一行人还缓缓行进在路上。尼克的身体已经不再适合骑马,为了她的舒适,海雷丁宁肯让阿拉伯纯血马走得像轿夫一样慢。   在夕阳下,伊斯坦布尔显出不可思议的壮伟美丽,从征服者默罕默德开始,四代奥斯曼王族对这座城市投入了巨大的精力,清真寺、医院、大学、商场、公共浴室,各种巨石铸就的公共建筑以及整洁的市容,让伊斯坦布尔比刚刚从黑暗中走出的欧洲更显得文明而强大。   于此同时,另一种蒙昧也现出端倪。街上女人很少,即使出现,也常常是三四个黑袍蒙面的女人在一个白袍男人身后亦步亦趋的跟着,附属身份显而易见。   行人们对这一行人表示了足够的关注:镫明鞍亮的近侍们包围中,一个英伟的红发男人骑在黑马上,他身披黑色敞胸大麾,大麾下露出绸缎做的箭袖长袍,腰带上插着一把阿拉伯小弯刀,一柄大马士革弯刀,极短的胡茬修剪地非常整齐,显得阳刚之气十足。   几个月之中,伊斯坦布尔市民们对这个明星般的红发男人的身份已经很熟悉了,海雷丁的衣着打扮、习惯爱好,无不成为各阶级模仿的对象。贵族们学他穿敞胸大麾、驯养猎鹰,普通民众没有这样的实力,但在理发店里要求“来一个巴巴罗萨式胡子”的男人可是数不胜数。   “这里到底有多大啊!那么多人和房子?”尼克掀起轿帘,好奇的向外张望:“怪不得那些诗里都写伊斯坦布尔是人间天堂,这儿比巴黎还干净漂亮呢。”   “人口十万,远远超过欧洲人口最多的城市。”海雷丁骑在马上,沿途用马鞭随手指些名胜建筑给尼克看,“那是巴耶济剧院,每个周末都有最新的戏剧上演。旁边是华克夫商场,周一和周三有固定的拍卖会……”   “那颗好大好大的洋葱头是什么?”   “什么洋葱头?”海雷丁有些困惑的朝尼克指得方向看了看,接着回头狠瞪一眼:“那是正在建造的皇帝清真寺的穹窿,等会儿到了地方,你千万、一定要把嘴闭紧!”   尼克吐了吐舌头,把注意力放到了观景上。   走到达官显贵聚集的街区,周围景观更加与众不同,入目皆是宏伟的白石建筑和精美的彩色玻璃窗。响亮的迎宾号角在一所大宅前响了起来。八个穿着鲜艳制服的男人分列大门两旁,一位大腹便便的老爷走出,张开臂膀笑着迎了上来。   “元帅,您可终于来了!烤肉都快凉啦!”   海雷丁下马与沃桑行政官拥抱拍肩,笑道:“我迟到这么久,确实活该吃冷肉。”   一股股烧烤食物的青烟从大宅后冒出来,空气中隐约漂浮着土耳其烤肉的诱人香气。沃桑早就打听到海雷丁不喜欢熏香,已把常用的香炉撤了下去,但长期焚烧香料的味道依然渗透进客厅每一个角落。   为了营造出神秘暧昧的私人氛围,室内故意弄得光线黯淡,尼克睁大眼睛好奇的四处瞧着,大屋中铺满色彩浓丽的波斯地毯,镂空墙壁上洒了金粉,矜贵的宾客们头巾腰带缀满宝石,或躺在软榻上抽烟,或站着闲聊。年轻女奴和美貌少年们手捧银盘穿梭来去,为客人们送上果子露、蛋奶果汁等饮料。   与大街上全身都蒙在袍子中的土耳其女人不同,这些女子穿着极薄极透,窈窕美丽的女奴和肥胖的贵族老爷形成鲜明对比,烟雾缭绕中,一种奢靡腐坏的氛围扑面而来。   在欧洲的传闻中,强大的奥斯曼是一个由加齐勇士所统治的国家,他们剽悍勇猛,战无不胜。但这幅奢靡堕落的景象,可与尼克想象中大不相同。   “这就是掌握帝国命脉的奥斯曼贵族?”她伏在海雷丁耳畔轻声问。   “其中一支。”海雷丁简练的答道,“帝国的命脉是由两股势力拧成的,他们是奥斯曼本土贵族。”   海雷丁作为帝国军界的新贵,正是本土贵族大力拉拢的对象,也理所当然是这场宴会的中心人物。海雷丁跟众人打了招呼,便落座主人右手边的贵宾塌上。而许多目光,也集中到海盗王怀中神秘的女眷身上。客人们隐藏在烛火形成的阴影里审视评价着,那白人少女有一双灵活明亮的黑眼睛,但白纱覆面不见其颜,未免让好奇的人们隔靴搔痒般难受。   沃桑邀请的著名诗人盘腿坐在地毯上,一边拨弄手里的乌德琴,一边充满感情的吟诵他为今夜所做的新诗。   “暮色降临,新月当空,今夜唯有悲伤启齿……”   在众人的目光转移到诗人身上时,那位传说中的宠妾蠢蠢欲动。   尼克耐着性子听了一段,很快就觉得无聊了,眼看船长正聚精会神听诗歌,她悄悄伸出两根手指头,神不知鬼不觉的从盘子里摸了一小块点心塞进嘴里,用面纱作掩护,像只在夜色中偷食谷粒的仓鼠般悄没声息地咀嚼起来。吃完一块,她再次探出手腕,这一次却被一只大掌握在了手心里。   “我怎么觉得,你这手势很像在偷钱包。”海雷丁表情不变,嘴唇微动,低声在她耳边说悄悄话。   尼克脸上迅速闪过一丝红晕,收回两根手指,小声道:“你说不能大口吃的。”   “我可也没说让你吃得像个小偷。”海雷丁把盘子直接端过来放在她面前,捏起点心,旁若无人的一个一个喂到她嘴里。   诗朗诵导致的无聊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最令尼克兴奋的东西——盛在银盘里的大餐被一道道端上来了。   在这种规格的晚宴里,普通牛羊肉甚至都没有上桌机会。野羊、山鸡、鸽子、鹌鹑、天鹅、鲱鱼、鳗鱼、龙虾才是真正的珍馐佳肴。厨师毫不节制地使用最珍贵的东方香料,即使最普通的鱼丸,也掺入了捣碎的杏仁和葡萄干,再浇上肉豆蔻调制的浓郁酱汁。   直到此刻,尼克才终于领略了土耳其面纱和袍子的妙处,只要谨慎一些,就可以在这些织物掩盖下大吃而特吃!很快的,油乎乎的手沾满酱汁和调料,她受伤的左臂不能为右手服务,只能抬起油手往嘴巴里送。   “你要是就这么当众吮手指的话,下次哭着求我我也不会带你出来的。”海雷丁抓住她的手腕子,从侍女端来的盘子里拿出湿毛巾,一根指头一根指头的,仔细擦净她的小手。   看到这幅景象,一时间灯火下的阴影里充满窃窃私语。   人人心里都存了疑问,如果他把她当做宠物,那就不该这样重视爱护她;但如果他真的爱她,那就不会带她出家门,让许多男人探索的目光投注在她身体上。   宴会渐入佳境,男人们在觥筹交错中互相攀谈结交,大屋中央的表演也越来越热闹。沃桑不仅邀请了著名诗人,还有著名的歌手、琴师、杂耍艺人。尼克目瞪口呆看到一个干瘦的土耳其人将炽热的火炭放进口中又拿出来,舌头却没有丝毫烫伤。接下来是能在钉板上用三根手指倒立的男人,手脚并用在空中抛接五六个木球的男孩,等等叫人目不暇接的精彩节目。   杂耍可以满足尼克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孩子,却不能满足色/欲熏心的男人们。土耳其之夜最让人期待的经典节目在咚咚鼓声中上演了:一个手腕、脚踝带着银铃的蒙面舞姬旋转着走进来。   她上身穿一件极小的马甲,下身则是薄透的轻纱,奶油色的身体像魔鬼锻造一般诱人,四肢修长,腰肢纤细,胸脯颤巍巍的几乎要撑破马甲。随着达拉布卡鼓的节奏变化,舞姬灵活的腰肢像注了水一样波动,肚脐里缀的红宝石如精灵之眼勾引着所有人的目光。她扭动着,旋转着,用点金的长指甲抚摸自己的脖颈、乳/房、腰肢和大腿内侧,似乎在享受一场销魂的性/爱。   尼克嘴巴微张,两眼放光盯着舞姬丰满的胸脯,兴奋到完全忘记船长的嘱咐。   “我、我愿意出一块钱……一块金币!只要她能搂着我睡……”   海雷丁一把捂住她惹麻烦的嘴。“那抱一下,抱我一下也行!”尼克在那只大手掌里叽叽咕咕的挣扎着,眼看那舞姬走向观众席,向着男人们摇舌头、抖胸脯,一时恨不得淹死在她汹涌的乳波里。   “叫她过来,船长,你叫她过来一下不行吗?”尼克急不可耐地反手搂住海雷丁的脖子,凑在在他耳边央求。   “不行,你忘了我说过的话了?别随便要东西!”海雷丁严词拒绝了她的请求,“叫一次,她就得跟着我们回家了,你还想看杰拉尔德那便秘一样难看的脸色吗?这种麻烦我已经够多了!”   尼克这才想起“客人看上的东西主人必须打包送上”的习俗,失落地垂下肩膀。舞姬绕着海雷丁跳了一周,极尽诱惑之能,也没有得到近身服务的指令。贵宾不可造次,尼克只能眼巴巴望着那乳神绕过这一片,走到别的区域去了。   “维克多说得对,你这毛病真得治了。”海雷丁拧了拧她的脸蛋儿,“幸亏你现在折腾不动,不然哪天我回到家,准会发现一个小混蛋睡遍了我所有的女人。”   尼克意识到刚刚的举动实在有点过分,缩进海雷丁怀里狗腿兮兮地谄媚:“怎么会!还是船长搂着最舒服……”   除了胳膊铁箍一样,偶尔睡沉了会像山一样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尼克失落的腹诽。   独舞结束,群舞继续,更多半裸的舞姬扭动着腰肢涌上来,她们散入四周,毫不在意客人抚摸自己的身躯。动人心魄的鼓声咚咚响着,将伊斯坦布尔的夜晚推向淫靡高/潮。   受到如此盛情招待,海雷丁自然不会忽视社交场合应有的礼仪,他毫不吝惜的盛赞了主人的慷慨和排场。   “我悠久的家族自“雷霆”巴耶济陛下起,就开始追随皇族南征北战了。”沃桑神色骄傲地道:“穆斯塔法家族曾出过两任宰相,无论信仰和知识,都比现在占据宫廷的那群异教奴隶要强!穆斯塔法、厄兹古尔、索胡特,每一个家族都有至少两百年的历史,我们才是真正的奥斯曼人,虔诚的真主信徒,可陛下却始终宠信他们!”   在宴会淫靡的鼓点,水烟的雾气缭绕中,沃桑半真半假的抱怨起来,顿了顿,似乎在期待客人的回答,海雷丁却没有附和,只微笑着抱着女伴紧盯场中,好像被宴会热闹的表演吸引住了。在站错队就会影响一生运势的情形下,海雷丁的谨慎也是可以预计到的,沃桑见状只好换了话题,说些不相关的风月之事。   美食、艳舞、杂耍,盛宴一直持续到午夜时分才结束,水烟一盏盏熄灭,数十辆马车和成群的奴仆从行政官宅邸出发,很快消失在浓重的夜色中。   尼克还没从宴会的兴奋中恢复,就是不肯坐轿子,海雷丁将她裹进自己厚厚的大麾里,慢慢踱步在伊斯坦布尔寂静的街道上。石板上踢踢踏踏回响着马蹄的声音,冬日的凉风渐渐吹散了众人狂热的情绪。   走过巴耶济清真寺前空旷的广场,进入一条回山上必经的小巷,几骑人马的影子突然出现在前路岔道旁。跟随的十几个海盗立刻警觉,手扶刀刃夹紧马腹。   “等一下。”海雷丁挥了挥手,示意众人不要亮出兵刃。那暗处的人走出影子,只见白袍黑马,三个武士打扮的年轻男子静静地伫立在道旁,头巾下是耀眼的金发和白皙肤色。除了马匹呼吸的声音,竟听不到一点动静。   “欧洲人?”尼克低声道,试图从腰带里抽出匕首。   “别急,别急。”海雷丁做出一副安抚保护的样子,把她连刀带人箍紧在怀里:“他们是奥斯曼人,苏丹的近卫军首领。”   尼克恍然想起沃桑在宴会上提到的“异教徒奴隶”。   奥斯曼土耳其有个久远的传统,将从战场上俘虏的天主教少年收纳于麾下,统一进行改宗和洗脑教育,将他们培养成最忠实的杀人机器,这制度便称作“古兰”。这群古兰少年接受最严格的穆斯林教育,长大后会按照能力和容貌被分配到帝国各个重要的岗位上,历代苏丹就靠这只近卫军精锐部队,来抵抗旧贵族势力对于中央集权的威胁。   最忠诚的高官和统帅都出身外国奴隶——也只有在奥斯曼土耳其会出现这种奇特的情形。   海雷丁像是在正午的大道上见到好友般,一面微笑,一面毫无惧色的催马向前打招呼:“阿尔玛昂大人,晚上好啊。”   被称为统领的男人有着军人笔挺的身材和英俊脸容,金色郁金香胸章在雪白的战袍上熠熠发光,他身后的两人也有相似的姿容和气魄。三个人并未走上去挡住海雷丁的道路,只在岔道路口低头示意。   “元帅大人,晚上好。”阿尔玛昂语气恭敬但不卑下,“我在此等候,只为了给您一个谦卑但真诚的忠告。您是天下闻名的豪杰,万人仰慕的英雄,与那些腐朽的贵族结交,实在不衬您的身份。况且,令兄与我们的关系也一直非常融洽。”   “伊萨克是伊萨克,我是我。”海雷丁似乎完全不懂阿尔玛昂话中的意思,淡淡地道,“请问统领阁下,想给我什么建议呢?”   阿尔玛昂低声道:“您是聪明人中的聪明人,应该懂得我的意思。旧贵族已是根部腐朽的树木,看起来枝繁叶茂,实际上却很不牢靠。而近卫军的友情,绝对要比旧贵族真诚和坚定,你我都是外来人,在利益上其实更加一致,希望您能谨慎考虑。”   海雷丁呵呵笑了两声:“沃桑行政官盛情难却,我只是应邀吃顿便饭而已,统领不必那么紧张。”   “那种浮华的宴会我不太喜欢。”阿尔玛昂皱起他英挺的眉毛,“实际上我们近卫军也经常有热闹的聚会,在此恳请您赏光参与。纯粹以交流武艺为目地的格斗赛事,马术,弓箭等等,您手下的悍将受到无比欢迎。”他顿了顿,以掩饰不住的轻蔑扫一眼尼克:“比起女人,我更期待见识您手下另一个传奇——海妖。”   “恐怕要让近卫军们失望了。”海雷丁缓缓地说,感到尼克抓住他胳膊的力道突然一紧。“他留在了阿尔及尔,替我看守大本营。”   “那还真是十分的可惜,只好等以后的机会……那么今夜,我先告退了。”   说完这番话,阿尔玛昂不再多言,点头行礼后带着两个部下退入阴影,转眼不见了。   “他瞧着我就像在瞧一匹骆驼。”过了良久,尼克才郁郁地低声说,“为什么不告诉他海妖已经不在了?”   “因为我不想。”海雷丁干脆地道:“就算宝剑折断了,我也要把它插/进剑鞘挂在腰间,让人不敢轻举妄动!”   “可这不能永远骗下去的,早晚有一天……”   “好了。”海雷丁打断她,用他惯用的包揽口吻结束了话题:“这件事我会处理的,今天玩儿得太晚了,你应该早点休息。”   回到白色宫殿,尼克在瓦比娜的服侍下上床睡觉,海雷丁则泡在雾气蒸腾的浴室中,试图将种种烦躁赶出脑海。   本来颇有乐趣的一夜,就因为近卫军统领的一句问话搞得两人心情郁闷。生育机器、玩物、男人的私人财产,伊斯兰世界的女人地位就是如此。尼克无法持刀后,这个世界连表面上的尊重也不会施舍给她。   海妖名存实亡,但海雷丁依然不想公开宣布代表这个称号的人已经不在了。理智和经验告诉他,对任何无法追回的事情后悔都是没用的,但海雷丁依然情不自禁的想象,倘若阿尔玛昂能够看到尼克当年英姿,他又怎么可能用看骆驼一样的轻视眼神瞧着她?   鲜红浓稠的血,空中飞舞的银线,海妖,那挥舞着巨镰收割生命的神秘海妖,将就此在后宫了结此生吗……   弯月如刀,夜风似水,温热的池水泛起层层波澜,海雷丁沉浸在过往回忆中,无法自拔。   “船长……”   年轻的声音甘冽清澈,一声轻轻的呼唤将他拖回现实。银色月光下,一个少年的身影出现在浴室之中。   “船长……”   朦胧的水雾如同剧场帷幕般一层层掀开,在月光和唯一一点烛火中,那少年的形貌渐渐清晰。栗色卷发垂在肩头,头巾下的双目黑白分明,肤色白皙,尖尖的下巴,灵巧瘦小的身体上套着船员们常穿的利索衣裳。   回忆中的影像就这么直接出现在眼前,恍惚中,海雷丁竟情不自禁的叫了一声:   “尼克?你怎么在这儿……”   另一个海妖   海雷丁愣了几秒,直到那少年走进烛火照耀的范围,他手中的托盘才让海雷丁清醒过来——里面是厚厚一叠毛巾和按摩用的精油。海雷丁眯起眼睛细细打量这白人少年,在黯淡的一点烛光下,他竟与尼克有七分相似,加上服装和口吻,恍惚中海雷丁竟然也叫错了名字。   “家里的奴仆一般会称呼我为主人,而不是‘船长’。况且,我不记得有叫人进来服侍。”   “很抱歉,主人。我是新来柏园的,还不懂规矩。”少年将托盘放在身边,顺从地在池边跪了下来:“只是今天的水太热,您呆的时间又太久了,所以……”   “名字?”   “尼维特,阿塔·尼维特,我是宰相易伊特大人的礼物。”少年双手伏地,额头抵在地板上,露出白皙的后颈。   空气静止了那么两三秒,好像主人在观赏品评,是否要接受这个奴隶的服侍。   “走近一点,到我身边来。”终于,坐在水池中的海雷丁朝少年勾了勾手指。阿塔·尼维特抬头灿然一笑,似乎为蒙受主人恩宠感到无比高兴。   他走到海雷丁身后再次跪了下来,从托盘中拿起一瓶精油,在手掌中倒了几滴搓热,然后将双手搭在海雷丁肩背上按压。热气蒸腾,精油在赤/裸的肌肉上闪烁着古铜色光芒,并散发出温热的麝香味道。   “那么,你是个‘古兰’?天主教奴隶改宗的穆斯林?”海雷丁双眼微闭,似乎正专注于按摩带来的快乐。   “是的主人,我在托普卡帕宫接受训练,然后被分配到宰相大人手下,再然后就到了这里。”少年再次伸手去托盘中拿精油,但突然,他的行动被阻止了。   “从八岁开始的话,你至少也受过五年古兰训练了,我以为你多少会有些经验的。”这一次,海雷丁的话语里带了些不满,他抓着少年的手腕,将他从背后拖到视线可及的地方。   “哪个训练师教给过你,要一直穿着衣裳服侍你的主人?”   “不,当然不……”阿塔·尼维特眼中似乎有一丝慌乱,但随即又闪烁出兴奋的神采,连忙解开衬衫纽扣,将平坦的胸腹坦露出来。可仅仅脱掉上衣,并没有让他苛刻的主人感到满意。   “然后呢?就到此为止了?”海雷丁用手指向下一划,贴着少年稚嫩的胸膛滑向小腹,示意他继续。   得到如此明确的指令,少年迟疑了。他的呼吸急促起来,皮肤泛起红晕,双手放在腰带上,却因紧张始终无法解开。   “要么脱光做你该做的事,要么立刻给我滚出去。”海雷丁以冷酷的口吻下达了最后通牒。   阿塔·尼维特不愿丧失机会,心中似乎下了什么决定,狠狠心扯下腰带,将自己青涩紧凑的身体完全呈现在池水旁。   “看来,可以肯定你是个真正的男孩子,不是女扮男装。”   海雷丁眯起眼睛,将少年从上到下看了个透,阿塔·尼维特带着羞耻的颤抖咬紧嘴唇,接受这冰冷目光对自己每一寸隐私部位的审视。他以为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但奇怪的是,面前这个虽然同样□、却自在放松的男人并没有动手。   “主人?”少年终于忍受不住这视线的压力,决心就算主动也要做点什么。   “阿塔,我有个想不明白的地方……”海雷丁轻轻抚着下巴,视线从少年的下身回到他脸上,“你的应答找不到纰漏,但‘古兰’少年的培训必须在两个程序完成后才能正式开始,第一是改宗伊斯兰教,另一个,则是切除包/皮的保健小手术——割礼……”   听到‘割礼’这个词的时候,少年脸上的血色瞬间失踪了,他绷紧身体扑向地上的托盘,却被海雷丁抢先扫了出去,只听叮当几声,精油瓶在墙上摔个粉碎,而厚厚的毛巾中掉出一把精光闪烁的匕首。   阿塔·尼维特的咽喉被一只大手猛地掐住,整个人被摁在池边冰冷的地板上动弹不得。浓烈的精油香气充满了整个空间,而他眼前的所有光亮也被阴影笼罩了,一声恶魔吐息般的低沉问询送至耳畔: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经过五年的古兰教育,你的‘小鸟’还是天然状态,没有任何动过手术的样子?”   池水如沸腾的开水般翻起汹涌波浪,少年竭力挣扎着,他虽然也经过多年锻炼,但依然被那双钢铁般的臂膀反复压入水中,少年与成年男子的力量差异,在近身肉搏中显露无疑。   “唔咳咳咳!!”又一次在窒息边缘被拉回水面,少年痛苦的呛咳着,急需的空气一下涌入肺中,好像刺刀将气管割裂。他双肩关节已经在第一时间被卸掉了,此时两臂软软的垂下,被海雷丁一手捏到背后。   “想怎么下手?趁我松懈的时候从背后一刀切断喉咙吗?这是个好主意,一击致命而且没声音,只可惜你没事先打听清楚目标的喜好……”海雷丁流露出一直忍耐着的厌恶,抓着刺客的头发向后拉,强迫他抬头露出急速滚动的咽喉。   “我真的、真的非常讨厌人工香精,还有男人的碰触。”   少年再次被压入水中,由于不断挣扎,这一次他闭气的时间更短了,很快就不能控制的大口呼吸吞咽,水迅猛涌进胃和肺泡,强烈的痛苦刺激让他浑身颤抖双腿乱蹬。   “你认为自己最长能坚持多久?两分钟?三分钟?你或许能靠毅力撑过三四次,但这个过程会永无休止的持续下去,直到你坦白一切,或者——死掉。说!你的主顾是谁?!”   “咳咳咳唔唔唔!!”阿塔·尼维特紧闭眼睛,既不求饶也不声辩,一声不吭的忍受折磨,于是他又一次被掐着后颈压入水中,而这一次的痛苦时间格外漫长,长到他连手脚痉挛都无法控制,神志也渐渐远离身体。   “船长?!”就在阿塔失去意识几秒钟后,一个小身影从门外艰难的移动了进来,真正的海妖出现在浴室。尼克嘴里衔一把匕首,手脚并用爬着,睁大眼睛试图从水雾中看清发生的事故。   “你怎么过来了?”海雷丁皱着眉头,将昏迷不醒的刺客从水里捞出来丢到池边。   “我听见动静过来看看,你有留一个给我吗?”尼克双眼发亮,将匕首抓在手里,伸着脖子张望。   “就这么一个没肉的,你让我怎么给你留?”海雷丁裸着身体从池水中走出来,从屏风上扯下一条毛巾围在腰上:“真不可思议,这家伙扑腾了有十分钟了,竟然只有你主动进来看看发生了什么,外面人都死光了?!”   “嗨,没有兵刃相撞声也没有惨叫,侍卫们以为船长你在玩儿那种‘刺激的’,没人敢进来打扰。”尼克撇了撇嘴,“我猜,大概园子里只有我知道这声音是有人被摁进水里了。”   “乖孩子,没有白疼你。”海雷丁把尼克抱起来,擦了擦她嘴边因为咬着匕首流下的口水。   “那、那你还要继续淹他吗?”看见那少年昏迷的情景,尼克迟疑地问到。   “不了,再来那么一两次他肯定要大小便失禁,那可就脏透了。”   精油从摔碎的瓶子里缓缓流到地板上,又流进池水里,湿润水雾中充满浓郁的麝香气味,海雷丁抽动鼻翼,满脸都是厌恶:“哦可恶的味道……一个带把的男人,再加上一堆浓香!还有比这更倒霉的组合吗?”   尼克同情地看着他:“麝香一般是催情用的,可惜不是你的菜。”   “够了,我得换个地方,这里简直不能呼吸了。”   海雷丁一手抱着尼克,一手拖着昏厥赤/裸的年轻刺客,在侍卫们愧疚而复杂的眼神中走向起居室。   室内所有蜡烛都被点燃了,在这种亮度照耀下,少年的形貌比浴室中清晰多了。相似程度虽不再让人产生分辨上的困难,但他确确实实拥有很多尼克的相貌特征:栗色卷发、黑眼睛和白皮肤,以及少年人特有的单薄而结实的体型。   怀着好奇心,尼克对这年轻刺客上上下下观察了好久,困惑地问道:“是不是错觉……船长,你不觉得这家伙长得跟我有点像吗?我是说上半部分,脸。”她下意识的挺了挺胸部。   “你还能找个更好的比较对象吗?这是个男的!”海雷丁瞪了她一眼,把袍子间的腰带系好。“相信我,他穿上衣服更像你。在刚刚那种昏暗的光线下,连我都懵了一两秒。他穿着你曾经常用的那种衣服走进来,还叫我‘船长’,这绝对不是巧合。”   海雷丁把刺客双手反绑,然后捆在固定的矮几脚上,这样少年就只能以一个很不舒服的姿势跪着,所有要害都暴漏在明亮的烛火下。   “唯一值得高兴的是,这家伙不是宫里派来的古兰,这样我就可以随意处置了。”   一只大花瓶里的水被全部倾倒在少年头上,后者颤抖了两下,渐渐苏醒过来。当他发现自己被赤/裸的捆在光线明亮的地方,而且好像还有异性旁观时,羞耻比肉体上的痛苦更加迅速的侵袭了他。这是拷问中常用的手段,首先在精神上进行打压。   海雷丁伸出手臂,利索的将少年脱臼的左肩接续上,他只涨红了脸闷哼一声,拼命垂下头。   “宰相是古兰精英中的精英,绝不会送一个没经过割礼的人给我。你这冒牌货竟然靠一些莫须有的传闻,假扮成海妖来诱惑我。”   海雷丁的表情平静中透着冷漠,说完这段话,毫无预警的,他折断了少年一根手指。   “哈啊!!唔……”由于没有心理准备,这一次少年终于叫了出来,他剧烈喘息着,绷紧身体,试图将惨叫憋在喉咙里。   “你瞧,我不太喜欢用刀子,但是很有耐心,可以一节一节把你拆开,直到最后才折断你的脖子……你的主顾是谁?!”海雷丁将刺客另一根手指压向手背。少年咬紧牙关,准备迎接下一轮折磨。   就在此时,一直静静旁观的尼克忍不住插嘴了。   “船长?这里应该不需要我帮忙吧?”   “嗯?”   “我是说,要是没我的事,我就去休息了……”   海雷丁回头看了看尼克,发现她眼神闪烁,不肯向被捆在桌腿上的刺客看。   “怎么,你该不会害怕这个吧。”海雷丁扬起眉毛,“尼克队长退休还不到半年,怎么突然就变成胆小鬼了?况且这还没开始呢。”   “我才不是胆小鬼!船长你要让我削了他,说要几片我就切几片,我只是……”尼克无意识的摸了摸胸口的烙印,犹豫地道:“我只是不喜欢看着……还有惨叫什么的。”   “不喜欢看着……”海雷丁沉吟片刻,明白了什么。在这两人说话的片刻,少年从手指骨折的痛苦中镇定下来,注意到旁观的尼克。就在看到她脸的瞬间,少年单薄的身体猛然一震,眼中放出不可置信的光芒,接着死死咬住嘴唇低下头。这一系列动作虽然微小,却瞒不过海雷丁的眼睛。   “怎么,看到本尊很吃惊吗?海妖的性别在我船上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海雷丁蹲下,抓住少年的下巴强迫他把脸抬起来,那双黑眼睛里满是掩饰不住的震惊和愤怒。直觉告诉海雷丁,这刺客还有别的瞒着他。   屋外的庭院人声嘈杂,火把明晃晃的,一个侍卫走进来对海雷丁耳语几声,又走了出去。   海雷丁以怜悯的眼神看着少年:“你的联络员刚刚在后院被抓住了,我已经通知近卫军封锁整个港口。即使你一个字也不说,最多三天,你的所有接应都会落网。”   尼克松了口气:“那就不用继续拷问他了?”   “看来是没必要了。”海雷丁摇了摇头,故意以轻蔑的口吻道:“我猜这就是个因为长相相似被雇佣的男妓,什么重要信息都不可能透漏给他。”   少年因为身份受到侮辱,呼吸瞬间加深了,这一次咬牙控制情绪的声音都能听到。   海雷丁叫来侍卫,吩咐他们将少年松绑拖下去。   “船长,怎么处置?灭口还是……”   “割掉那/话儿,送到宫中做太监。”   “是!”   海雷丁仔细观察刺客的表情,在这命令之后,少年果然脸色灰败,浑身发抖,只是在用最后的意志力硬撑着不肯开口求饶。   还差一点。   就在此时,这漫长一夜最富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   尼克打了个哈欠,眯着眼睛向海雷丁伸出胳膊:“都快凌晨两点了,我们去睡觉吧?”   听到这句话后,即将被拖出房间的少年突然发生了变化。他两眼通红,像头垂死的野兽般拼命挣扎,朝着尼克大声嚎叫:   “别以为没人认得你!我四年前就见过你的脸……又傍上一个新老板,你很满意吧?你跟比利上床,就坐上搏击场的头把交椅,那时候你是‘恶魔之眼’。现在你爬上红狮子的床,就叫做‘海妖’了!你这贱货,每一次!每次都靠跟老板睡觉上位!我不会原谅……唔唔!!”   侍卫们熟练而迅速的打脱了少年的下巴,像什么都没听到似的,把他拖了下去。   挣扎闷叫远远的离开了,园中的人声嘈杂也奇异的消失,屋子里静极了,尼克甚至能听到自己喘息和吞咽口水的声音。   “真是意外,本以为只是拷问俘虏,没想到……”   海雷丁从望着门口的姿势转过身来,刚刚一直波澜不惊的表情里,现在有了一丝狰狞的意味。   “谁、是、比利?!”   冒牌货和鞋垫   蜡烛静静燃烧着,每一道摇曳不定的阴影都透漏出极端不详的气息,尼克的困意霎时间烟消云散。   “那死小子胡说的,我根本不认识他!”尼克吞着口水,试图用解释平息海雷丁的疑怒:“他绝对不是我曾经的‘同事’。”   “我脸上长着眼睛呢!他身体结实,口风很紧,双手都有长期练武留下的茧子,绝不会是什么站街男妓的。”海雷丁冷冷地道:“我更感兴趣的是,他对你和每一任老板关系的评价。”   一只暴着青筋的大手掐住了尼克的下颌:“谁是比利!?”   “是……是我以前的老板……”尼克一承认,脖子上的大手就马上收紧了,她只能调动所有急智来应对这场突如其来的祸事:“船长,我发誓我早就跟他没关系了!”   “所以那刺客说的不是假话,你还真的跟每一任老板都搞上了……”海雷丁吐息低沉暗哑,双眼闪出残忍暴烈的红芒:“他给你什么好处?高薪、美食、单人间?为了这些你可以跟任何人睡,我只是其中一个,对吗?!”   脖子上的手更紧了,尼克从没见过海雷丁这副模样,暴怒中更有另一层读不懂的含义。尼克直觉的认为这件事必须解释清楚,否则再也没有挽回余地。她尖着嗓子叫道:“不是的,船长你是不一样的!比利是个空有皮囊的吝啬鬼,一毛钱不给还强迫我给他干活!我是被迫的!当时真的没办法……”   海雷丁打断了她:“你怎么会没办法?除非被捆上手脚,天下有哪个男人是海妖的对手?!”   “可我当时还不是海妖!”尼克嗫嚅道:“那时我只是个没本事的小偷,没有镰刀……”   缓缓地,海雷丁把手松开了。仔细想来,四年前她也不过是个十岁露头的孩子,刚才他因愤怒而失控,竟连这一层也没有想到。   “告诉我,所有事。”   尼克垂下眼帘,回忆当年往事:“那时候我在威尼斯流浪,那儿有不少地下搏击场,很多有钱商人都喜欢下注赌博。比利是其中一个搏击场的老板,我不知道他姓什么……”   “你为他在搏击场打斗吗?”   尼克摇了摇头:“那时我还不够格。比利玩得很大,他的搏击场偶尔会搞热身表演,让选手当众打死一两个人,用死亡让观众感到兴奋。他派手下去街上随机抓人,小偷、流浪汉、□、智障……反正都是死掉没人管的那种。”   “你是被抓去当牺牲品的?!”   尼克点头承认:“可我那一场出了意外,那个男人喝醉了,不小心跌倒,我抢了匕首把他捅死了。”   海雷丁了然,替她说了下去:“观众哗然,比利留下了你。对手是成年人,而你是个看起来稳输的小孩儿,时不时搞这么一出‘意外’,下错赌注的人会很多。”   尼克肯定了他的猜测:“没错,他在后台培训我,灌醉我的对手,给我更好的武器,让‘意外’更容易发生一些。我没有办法,每一场不想尽办法拼命打,就会被对方杀掉。后来……后来我就是比利的摇钱树了,他们叫我‘恶魔之眼’,每次打,都有很多很多人来观看下注……”   “怪不得……”海雷丁叹了口气,心中一个长久的谜团终于解开了:“我始终想不明白,你小小年纪,杀人的手段竟然这么熟练,这可不是谁对着木头空挥都能练成的。”   “是的,我是用活人练出来的。”尼克神色木然地说:“过了有一年,我实在不想干了,就干掉守卫逃跑了。”   海雷丁沉默片刻,突然问了一个问题:“他折磨过你吗?”   “偶尔吧……他也不敢太过分,不然第二天我就不能上场了。”   “但你走的时候并没杀掉他。我们一起去过意大利那么多次,你也从来没去上门报复。”海雷丁直直看着她,那双洞穿人心的蓝眼睛,几乎把她贯穿了。   尼克一愣,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一样。   没错,那时明明有很多机会的,而那个叫比利的男人,对待她绝对称不上温和。   踟蹰半天,她犹豫地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放过他……我进去时只是个站街小偷,出来时已经没什么人能伤害我了……”   “因为比利培养了你,将你懵懂的天赋带到这世上来,所以你没法对他下手。原来海妖是这样诞生的,一个地下搏击场的混混头子。”海雷丁移开眼神,望着烛火淡然一笑,笑容中满是自嘲:“你在遇到我之前已经是你了,亏我一直认为,红狮子才是你的培养人……”   “不是!我才不是他培养的!是你!是船长!”尼克撑起身体扑上去,用所有力气死死抓住海雷丁的外袍,仿佛稍一放松,对方就会把她丢回到过往的黑暗中。她以炽热的眼神望向海雷丁,急急分辨道:“这称号是海上诞生的,海妖是属于你的!我也是属于你的!”   “是吗?你是属于我的?”海雷丁像块冷酷的岩石般毫不动摇,让她自己决定从属。   “是的是的!我是你的!”   “哪怕我再也不会为你提供一切舒适的待遇,优渥的薪水?如果你曾试着把我给你的两把匕首拿到识货的人手中,你会发现自己已经有能力买艘小船单干了。或许我从一开始就不该这样对你……”海雷丁冷冷地道,“所有男人对你而言都是一样的,而我,不过是座你不能放弃的金矿。”   “不是的!绝对不是!我、我……”尼克激动的不知道怎么分辨,破天荒的,她红了眼圈儿。   “我喜欢跟你在一起……除了叔叔,从没一个人像你对我那么好……我喜欢跟你出海,喜欢看你练刀,听你弹琴……你是唯一一个在床上不让我恶心害怕的男人。船长是跟所有男人都不一样的,不一样的……我不知道怎么说……就算你一毛钱不给,我也会跟着你……”   尼克语无伦次的说着,紧紧搂住海雷丁的腰,把脸贴在他结实的胸口上。非常意外的,这个用冷酷口吻说话的男人,心率竟然比平常高出那么多。沉稳缓慢的心跳声变成了擂鼓般的节奏,而他的呼吸也深而急促。   两个人缠在一起,在烛光中拉下一道难分彼此的长影。   “我觉得有点累。”   半晌,海雷丁轻轻叹口气,袍子里紧绷的肌肉放松了,表情也终于软化下来。他抬起手臂把她抱在怀里,将那张惊慌失措的小脸按在自己胸口上。然后低下头,把脸贴在她栗色的卷发上。   “从认识你那天起,我才渐渐意识到自己不年轻了。论年龄我是你两倍,本来也不应该发展到这一步。”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想这样的……我以为只要不说,就可以当没发生过……”尼克像只小鸵鸟般把脸埋在他胸前,闷声道着歉。   “这不是你的错,问题在我。”   ‘那金毛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跟有纹身的小子搞上了?’‘谁是比利?’这些话竟然是从他嘴里接二连三冒出来的。海雷丁自嘲的笑了一下,想起自己前半生从来没有这么在乎过谁,后半生大概也不会有谁让他如此牵肠挂肚。   “那、那船长你还生气吗?”尼克敏捷的从声音判断出事态已有好转,扬起脸来问询。   海雷丁无奈一笑:“除了熄火,还能怎么办呢?咱们谁也不是白纸,我本来不想过问你以往的经历,只不过你好歹有点品位,什么混混头子街头流氓的老账都有,这让我觉得非常掉价。”   尼克谨慎地舔了舔嘴唇说:“我都改了,维克多教育过我,我现在品位很好。”   “这一夜真是太漫长了……”   “那我们睡觉吧?”暴风雨过后的宁静中,尼克抬起脸,“你不是说累了?”   “嗯,我们去睡觉。”他摸摸她的小脑袋,抱起她向卧室走去。   维克多是在凌晨三点被召回元帅府邸的。   船医将自己从不熬夜加班这一点跟传令员、马夫以及接人的侍卫反复申明了将近两百遍,但依然被强迫性地拖出医学院单人宿舍,放在马上拉回府邸。管家杰拉尔德此时已有了管理庞大后宫的丰富经验,对牢骚满腹唠唠叨叨的维克多进行了技术性安抚。亦即面无表情、周而复始的重复下面三句话:   “医生,我不清楚。”   “这是船长的命令。”   “船长正在休息,现在由我全权负责。”   百般无奈,维克多只能在马棚极端简陋的条件下,为抓住的几个刺客疗伤正骨。这段不愉快的加班经历,直接导致他第二天工作态度非常恶劣,在会客厅见到海雷丁之后依然抱怨连连:   “每次!每次都是这样!要是因为战斗意外受伤也就罢了,可你总是故意把人打残,然后再把一堆看不出原样的破烂儿交给我复原!要么你就别打,要么打烂了就别找我修!”   海雷丁:“这要求好像过分了点。”   维克多:“哪里过分了?!”   “比如他们计划趁我沐浴混进来,再从背后割断我的喉咙。”海雷丁揉揉太阳穴,闭着眼睛说:“声音别那么高,我只睡了两小时,现在有点头疼。”   维克多冷哼一声:“船长大人也有头疼的时候。”   “那年轻的怎么样了?”   “他的伤最轻,断了两三根无所谓的骨头,肩膀消肿就没大碍了……话说,那孩子的相貌,还真有点像尼克。”维克多话音一顿,扬起眉毛:“你该不会有什么计划吧?”   海雷丁道:“我睡了一会儿才想到,这家伙长成这样,死了也是浪费,不如物尽其用。所以赶紧派人去叫你,废了胳膊就不好了。”   维克多皱眉:“我觉得这件事,你应该先跟尼克商量一下。”   “这就是我头疼的原因。”海雷丁瞅了维克多一眼:“尼克现在的情况,这对她或许是个不小的打击,而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所以就叫我来补漏洞了?!”维克多的声线又一次飚高了:“我是船医!不是心理医生,更不是小混蛋的闺蜜聊天对象!”   “‘仰赖医神阿波罗·埃斯克雷波斯及天地诺神为证,吾愿尽余之能力与判断力所及,遵守为病家谋利益之信条。’我猜希波克拉底誓言里面没有提到过医生只负责解除病人身体上的痛苦,你入行的时候没有背过这个吗?”海雷丁微笑着问道。   “我是背过!每一个入行的医生都会这么宣誓……”维克多自知无法拒绝,只能恶狠狠的瞪了海雷丁一眼:“可我没听说过海盗头子也会对希波克拉底誓言这么熟稔!”   海雷丁爽朗一笑:“谢谢维克多医生,您是我船上价值最高的船员,没有之一。”   这么一顶“价值最高船员”的大帽子,可不是平白无故就能戴上的。维克多知道这事不好办,过了两天人搞定、事办妥,消息也差不多放出去的时候,他才以五天一次日常诊断的名义来到柏园。   尼克虽然身体瘫痪了,精力却一直很充沛,白天不是在园子里甩飞镖,就是在起居室下棋玩牌,但今天维克多一路走去,却没看见她的踪影。一个高个黑女奴领着两个小女孩从内室走出来,托盘里几样饭点一动没动。   瓦比娜一张黑脸拉得老长,厚嘴唇高高撅起,显然非常生气,看见维克多后马上抱怨起来:   “大夫!您瞧瞧这叫什么事儿,主人吃住都同妮可夫人在一起的,从没一天冷落过她。不就是听说一个小毛孩子新近得了点趣,夫人这就受不了啦,趴在榻上一天没吃饭呢!好不容易调养的白嫩水灵,说不吃就不吃……”   维克多汗了一下,心想小混蛋竟然气得放弃食物,这打击后果未免大的不可思议。他也不继续听瓦比娜的抱怨,拎着工具包走进内室。   厚厚的天鹅绒窗帘把室内遮得昏天暗地,一个小小人形蜷缩在巨大的软榻深处,蒙头盖毯动也不动。   维克多脱掉鞋子爬上软榻,伸手去掀毛毯,尼克却在里面死死抓着不放手,两个人争了片刻,尼克一掀毯子,把维克多摔了个趔趄:“滚!再不走我咬人……”见是船医,才闭嘴再次躺下。维克多看见一张皱成团的小脸,和一头鸟窝也似的头发。   “你这样子可真难看呀,知道女人什么时候最丑陋么?就是嫉妒的时候。”   “老子才不嫉妒他!!”   尼克直着嗓子吼了一声,表情却完全不是一回事。她停了几秒,愤恨地叫道:“你知道吗?那个冒牌货抢了我的位子,我的外号,我的薪水,还有我的单人间!现在,所有人都叫他海妖队长!我却只能躺在这儿,躺在这儿……船长把一切全都给他了……”说到这里,尼克把脸埋进羽毛枕头,维克多听出这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哽咽。   “你几个月前不就知道会这样了吗?总有一天会有人接替队长职位的,就算那个叫安东尼的年轻刺客不出现,土狼早晚也会顶替你的。”维克多平静地道。   “那不一样,不一样……队长谁都可以当,但海妖本来就是称呼我的,是我的东西,我一个人的!”尼克眼圈通红,拳头攥得死紧,维克多完全相信,如果不是瘫卧在床,她肯定会找安东尼·托利亚拼个高低死活。   一定程度上,维克多非常理解尼克的感受。试想一个一无所有的孩子,用个人天赋和努力从最底层爬上去,获得人们的敬畏和尊重。比起虚无缥缈的西班牙公主身份,‘海妖’的名号才是世界对尼克整个人生的肯定,她宁肯海妖死在海底,也绝不肯拱手让出这份来之不易的荣誉。   维克多叹了口气道:“我觉得,海妖不能算是你一个人的东西。这外号是和船队绑定的,没有红狮子,没有你那群冲锋队的弟兄,也不会有海妖。”   尼克一声不吭。   “知道吗?你刚上船时大家不知道怎么称呼,是船长从好多个外号里面敲定了一个最响亮最合适的。你是很强很牛,但为什么海妖的故事那么快就传遍地中海?因为每打一次仗,船长都秘密派人混进酒馆市井,在各个港口为你宣传,甚至把很多别人的功劳也算在你头上。渐渐的海妖变成传奇,而那些死掉的人,只能留在我的医务室里等着装袋喂鱼虾。”   尼克默默听着,没有反驳。   维克多顿了顿:“之所以你退出这么久船长也不肯承认海妖已死,不许外人打探你的伤势,因为他不想苦心经营的金字招牌就这么毁掉。现在国内外局势都很紧张,欧洲神圣同盟的兵力已经开始集结,奥斯曼内部近卫军和旧贵族斗来斗去,不停给船长施加压力让他选择立场。这个时刻只要海妖在船上,哪怕是个冒牌货,也能让他多一张筹码。尼克,船长肩上的担子很重,你不想看到他为难吧?”   过了很久,尼克小声嘟囔:   “听说那个冒牌货是西班牙人花钱雇的刺客,船长就不怕他背后搞鬼。”   “嗨,你不也是船长从敌方收拢来的?他想要的人,没一个能拒绝邀请。”   “哼……安东尼·托利亚,那个冒牌货懂得怎么用镰刀吗?不会用镰刀的海妖,笑话……”   “他当然不会用了,船长根本没让他碰你的镰刀。”维克多听到这口气,就知道她的怨气已渐消,微笑道:“为了安慰你的心情,我这里还有几个关于安东尼的相当有趣的消息。”   “什么消息?”尼克从枕头里面露出半张脸。   “这小子不是因为没进行割礼被船长认出来的嘛,所以第一夜我去给他处理伤口,就顺手让人把他捆上做了个□手术。安东尼以为自己被阉割了,当场泪流满面,还硬撑着不肯哭出声,憋得满脸通红。嘻嘻嘻,我一瞧就知道,他那根小萝卜根本没用过呢。”   尼克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我就知道。这小子毛都没长全,真爷们才不会哭哭啼啼,我手脚都断了也没哭呢。还有什么?”   “还有啊,他其实是你的崇拜者。”   “什么崇拜者?”   “你不是在搏击场干过么,安东尼是意大利地下结社培养的刺客,因为年龄相似,结社送他去旁观学习。你不知道吧,当年他看过你每一场决斗,崇拜你崇拜的要死。”   尼克疑惑地问:“不会吧?他看起来恨不得生吃了我呢。而且那混蛋居然当场揭我短,害我差点被船长捏死。”   “谁让你乱搞男女关系,又不告而别,爱之深恨之切,怨不得他一直记着你。”   维克多凭借当年战遍佛罗伦萨无敌的哄人本事,东拉西扯,左右开导,终于引得尼克破涕为笑。聊了一会儿,他趁其不备把手伸进毯子里,结果不出所料,从里面摸出一手点心渣和瓜子壳。   尼克讪讪地扭过头去,船医嘻嘻笑着擦手:“我就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让你绝食,比捅破天还难!”   过了一会儿,尼克又有点发愁地问:“这两个月我吃进去的都长在腰上了,胸前一点没变,瓦比娜说男孩子得宠都只是一时,可那混蛋长得不错,现在又上船干活,船长会不会对他……那我只剩下会生孩子一个优势了。”   维克多脸上显出夸张的受惊表情,好像听见什么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接着他闭上嘴,以极端严肃的口吻说:   “这种忧虑你最好不要在船长面前提。真诚的说,他是我见过最坚定的异性恋者。”   “怎么证明?”   “瞧,当年我也是这样问的。”维克多微笑着说:“当年我离开佛罗伦萨,其实是受了些伤害。”   “你被女人伤了心?!”尼克惊讶地道:“好厉害的姑娘,我以为手术刀也戳不破你的面具。”   “咳咳,其实……其实是因为男人……”维克多迟疑了一会儿,向尼克透漏了些个人隐私。   “所以我再也不打算跟有同性/爱好的人一起共事了。船长邀请我上船,我就提出了这个问题:‘船上一年到头见不到女人,我这么优秀的内在外在,怎么能肯定你不会口不择食?’”   “你真自恋……他、他怎么说的?”   “他就像你现在这副表情,张开嘴瞪着我,过了一会儿他说:‘有些人的口味是固定的,比如我喜欢木瓜,如果船上很久都没有新鲜水果补给,来个干瘪小橙子也可以替换。但就算三年看不到水果,我也绝对不会兴起啃鞋垫的想法’。船长指着我说:‘你就属于鞋垫的品种。’”   “他这么说?!”尼克惊讶的问:“船长叫你鞋垫?”   维克多哈哈大笑:“是啊,然后他又补了一句:‘就算你长得不错,那就是有刺绣的鞋垫,本质没什么变化。’”   “你没有暴跳如雷吗?”尼克奇怪地问:“你是我见过嘴巴最恶毒刻薄的人了,居然没有当场翻脸?”   船医抄起一个靠枕砸在尼克脑袋上。   “没有,听完这段话,我立刻就在那张合同上签了字。”   维克多看着尼克说:“虽然我对这份工作有诸多不满和抱怨,但一直干到现在,船长当年的话没一丝水分。他确实不喜欢鞋垫。”   15磅的转机   天气晴朗无风,整月难得一见的太阳懒洋洋地为冬日的庭院供给阳光和温度。   安东尼·托利亚满脸郁闷的站在廊檐下,因为刚进行过割礼手术的缘故,他站立的姿势有那么点古怪可笑。他是被海雷丁……不,现在应该尊称为船长的男人叫来柏园的,目的是拜见前辈——真海妖尼克。   具体怎么放弃刺客身份投靠红狮子的,那一夜安东尼至今也不愿回忆,因为每次想起都会手心出汗两腿哆嗦。海雷丁拉人入伙的手段给安东尼的身心都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所以当船长安排安东尼来见这辈子最不想看到的人时,他甚至连脚底抹油的胆量都没有,马上听命赶了过来。   通往室内的大门打开了,两个男仆搬出一架可供仰靠的软榻,放在宽阔走廊中有阳光照射的地方,接着是一张矮几和一个镶毛脚踏。女仆们将水壶、手巾、三层点心架和一套带小火炉的银质咖啡饮具安置在矮几上,注水、点燃。所有人都在静默中熟练完成自己的工作,然后迅速低头退了下去。   室外下午茶设施全部安置好,一个红发男人才抱着他的年轻内眷,慢悠悠地从室内走出来。   即使是看见这男人面带轻松笑容,安东尼依然有胃部一紧的感觉。他连忙低下头,按照船上的规矩向海雷丁行触额礼:“船长。”   海雷丁笑道:“学得很快么,怎么不跟你的前辈打招呼?”   安东尼抬起头,愤恨地瞪了他怀里人一眼。多年不见,当年那个几乎无法超越的人居然连走路也要让人抱着,强烈的失落感让安东尼产生了一种被背叛般的愤怒。而对方,也回给他一个充满敌意的眼神。   “队长……”安东尼咬牙切齿地叫道。   “哼!冒牌货。”尼克毫不领情,朝他吐舌头。   “你!可恶……”   两个小家伙针尖对麦芒,你来我往用眼神互斩,空气中似乎噼里啪啦冒出蓝色电火花。海雷丁揪住尼克的腮帮拧了一下:“好啦,不是都说好了要和平相处?”   “船长,这个冒牌货学我呢!”尼克率先告状。   “谁学你了!?”安东尼青筋暴跳。   “谁搭腔谁学我!”尼克指着他的武器说:“双手匕首是我八百年前的标准配置了,看来你还真是我的崇拜者呀。”   “这、这只是巧合而已,老子才不是你的崇拜者!!”安东尼大声否认,脸却腾地一下红了。近身短打的利索装扮、交叉插在腰后的皮质短刀鞘,远在假扮海妖之前很多年,他就开始无意识模仿起她的一切。这点小心思被当面戳破,安东尼又羞又窘,不依不饶的跟尼克斗起嘴来。   “你就是学我!”   “我没有!”   “就是!”   “没有!”   “够了!再吵统统挨鞭子!”海雷丁吼了一声,两个小崽子立刻缩头噤声,可嘴巴都鼓鼓的,显然没有服气。随便雇佣童工的下场就是如此,海雷丁深吸一口气,开始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   “我安排你们两个见面,是为了让安东尼更好的完成假扮海妖的任务,不是让你们俩斗嘴的!”他顿了顿,低头看着尼克的脸说:“这事内部船员都是知道的,只是做给外人看,你的弟兄们都知道真海妖在我身边养伤呢,听话,不许赌气了。”   尼克一头戳在他胸前,闷声抱怨:“我就是看这小子不爽,除了多出根萝卜,他哪里比我强了?”   安东尼看到尼克对海雷丁亲昵的姿态,想起她跟历任老板不清不楚的关系,愤恨的表情立刻变成了不屑。他冷笑一声,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尼克自受伤以后就对轻蔑的眼神很敏感,以为安东尼是在嘲笑自己残疾,双肩一沉,脸色立刻就变了。一股冷冽杀意扑面而来,安东尼屏息退了一步,直觉想去摸匕首。   “向她道歉。”海雷丁冷冷道:“如果你知道她的伤是怎么来的,就应该为自己的态度感到羞愧。”   “我不是……”安东尼咬住下唇,将一肚子话憋了下去。他深呼吸了几下,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说:   “我道歉,请告诉我如何完成任务,尼克队长。”   对手已松口服软,再针锋相对也没意思了,尼克扁着嘴,叽叽咕咕说了些当冲锋队长时的要诀。   “衣服是头巾和普通水手服,敞怀的不穿。远距离炮击战一般没冲锋队长什么事,接弦战的时候我就背着镰刀在船头站着。军舰要麻烦一点,总要打一会儿;商船的话,把黑旗和镰刀亮出来他们就差不多吓得尿裤子了。其他什么活动只要闭嘴听着就行,具体怎么打船长都会告诉你,全听他的就没错。其实我觉得还挺简单的……”   尼克停了一下,怀疑地看着安东尼说:“不过你有真本事吗?平时还好,上了战场,谁也护不了你。”   安东尼刚想回答,海雷丁先接过话来:“你没必要有压力,假扮的事不过是给敌人一种海妖在船上的错觉,具体战斗会有别人负责。”   安东尼攥紧拳,很不甘心的点了下头。手心里的茧子戳在指尖上,以这些年的艰苦锻炼为誓,他暗自下定决心绝不会做个假冒的摆设。   少年迈着有点古怪的步子离开了庭院,尼克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神有那么点戚戚然的感觉。海雷丁把刚煮好的甜咖啡倒出一杯,又在泡沫上撒了好些糖粉和豆蔻递给她:   “我不是说过只是暂时的吗?安东尼比你年纪小一点,还是那副雌雄难辨的样子,再过上一两年骨架长高拉宽,嗓子变声,就不合适假扮了。”   尼克没有做声,只在心里说:“再过一两年,说不定大家就只记得他的样子,我倒成了冒牌货。”   安东尼·托利亚的到来,一开始就让船员们颇有怨言。海妖留下的种种传奇让海盗们对任何一个可能接任冲锋队长的人都抱持怀疑态度。尼克队长武艺多么高强,性格多么沉稳冷酷,骨子里又是多么仗义,简直是爷们中的纯爷们。一个在船长手下走不到一招的冒牌花瓶,凭什么占据她的位置?   但在第一声炮响过以后,少年身后的两把匕首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登上敌舰名次第二,有效杀伤数三人,自身只有一点擦伤。   安东尼出人意料地发挥出同年人中少有的本事,不管是敏捷的身手还是冲锋的勇气都让人无法小觑。海盗们只能感慨英雄出少年,船长看中的人,怎样也会有两把刷子。   维克多来视诊的时候,见尼克膝上盖了条毛毯,闷闷地坐在活动室里甩飞镖。打发时间的长期练习已让她的技术变得很好,每一只镖都扎的又狠又准,以至于仆人想从木板上把它们拔下来也要费些力气。   维克多埋怨一声:“我不是说过让你少玩儿这个,只用右臂,练久了两边肩膀都不对称,难看死了。”   尼克看也不看船医,继续瞄准:“无所谓,反正我再也不用出门见人,别说肩膀,少一条胳膊又能怎样。”   “当”的一下,一只镖正中靶心。   “这几天你来得好勤快,怎么突然舍得离开实验室了?”   维克多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歪身一躺,倚靠在旁边的软榻上,接着命令仆人准备他要求苛刻复杂的茶水。   “你这个月的月经来了吗?”   尼克嘴巴一撇:“昨天。”   “时间倒是很准确。”维克多从包里掏出羽毛笔,在记录本上嗤嗤划着花体字:“这两天有没有发热、晕眩或者心悸之类不舒服的感觉?”   “没,不过舒服的发热、晕眩和心悸倒是有不少。”   “我没问你床上的事!混蛋流氓!”维克脸上迅速掠过一丝尴尬的红晕,接着狠狠斜了她一眼:“这笑话冷死了。”   “那就说点不是笑话的吧。”尼克以一种平静到没有生气的声音说:“我没有继续发烧了,除非阴天下雨,胳膊和腿都已经没有疼的感觉了,戳上去也是木的。如果现在你说要切掉它们,我大概不会觉得可惜了。”   维克多的羽毛笔在纸上停留了一会儿,银框眼镜下看不出表情。船医固执地回到原来的话题:“体重呢?15磅的线超过没有?”   “刚刚达标。”   “那么,两条要求都达到了……”   “船长希望我现在开始为他生孩子吗?听说那个安东尼还挺有本事的,看来……看来以后……”盒子里的飞镖都用完了,一时也没有仆人去帮尼克回收,她看向空空如也的盒子,眼睛里似乎只有木炭燃烧过后的灰烬:   “以后船上真的没我什么事了。”   “我一直认为人的一生想要充满活力,就需要一个充满威胁的长期竞争对手,哪怕只是想象中的,这一点再次印证在你身上。很好,好极了……”   仿佛没有听出她话中感情似地,维克多在记录的最后一个拉丁字母上拖出漂亮的弧线,然后把纸笔一扔,轻松说道:“有件事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当然这个‘任何人’里面也包括船长。规律的月事、增长15磅储存脂肪——达到这两个条件后除了可以生孩子外,你还有另外一个选择。”   船医平和的话语像一副极其强烈的药剂,瞬间把尼克全身的血液点燃了。   “这个选择就是:冒险做外科手术,使你的身体恢复原状。”   海雷丁面对着这两张表情迥异的脸,发现有什么重要的事他没有提前得知真相。   其中一张脸的每一寸皮肤都盈溢着极度的兴奋和激动,脸颊晕红,眼睛如明星般璀璨夺目。而另一张脸,则是事不关己的平静。   “船长船长船长!维克多说,他刚刚说了,说我能恢复健康!你听见吗船长?他刚刚说的,说可以手术!!”尼克语无伦次地叫唤着,如果她能站起来,就会像头兴奋的小野猪一样撒开蹄子四处乱窜。而维克多则一声不吭,举着杯子品茶。   “我听见了,真是好极了。”   海雷丁唇角带笑,瞧了维克多一眼:“来伊斯坦布尔三个月,除了在医学院到处招惹宗教人士添麻烦外,我还从来没听过你提到什么手术,保密功夫做得很好啊。”   “因为我一直不能确认这手术是可行的,直至完成了这三个月的实验。”维克多摊开手,毫无诚意地道歉:“我的动物实验被人发现了,对不起,船长。”   海雷丁尚未回话,尼克就忍不住插嘴:“你能相信吗?船医用猪和猴子做实验呢!说是人的尸体上看不到骨骼愈合的过程,从活的动物身上更能观察……”   “等一下,活的?”海雷丁打断她的话,狐疑地瞧着船医:“我接到的消息是实验室爆炸过很多次,你还买了很多活的动物,折腾几天就把死尸扔出城外。”   “当然了,手术是有风险的,所以我没一开始就在小混蛋身上动刀尝试嘛。至于爆炸,是我在试验一种新的麻醉剂,那种合成物有时候不太稳定。”维克多平静的啜了一口茶。   “……”   意识到今天这件事并非喜讯,海雷丁脸上的笑容淡下去了:“我以为你说出口,就意味着实验已经成功了。”   “再拖下去骨折的地方就会畸形,再说这个季节也刚刚好,不会因为气温太高引起伤口发炎。”   “我要知道这使用爆炸麻醉剂的离谱手术究竟有多大胜算。”   “怎么讲呢,应该说是几率……”维克多仰头直视海雷丁:“我有七成把握让她在术后活下来,然后有三成把握恢复如初。   海雷丁的笑容完全消失了。   尼克敏锐察觉到船长态度的变化,声音立刻低了八度,嗫嚅着说:“虽然有点风险,但我达到手术的条件了,运气不好也就是截肢,跟现在没区别嘛……”   海雷丁沉声道:“这些事以后再说,现在,我需要单独和船医谈一谈。”   “可是船长……”   “瓦比娜,把她抱到卧室去,找根带子拴在床上,我不希望有人还没躺下就爬到门后偷听。”   高个子的黑女奴立刻服从命令,把满脸疑惑的尼克抱起来,一边朝卧室走,一边小声说:   “走吧夫人,男人们说话,我们是不该听的……”   海雷丁砰地一下把门甩上,活动室只剩下这两人。   “现在是大人的时间了?”维克多把杯子放下,脸上露出了从容的微笑。   “你应该给我个合理的解释。”海雷丁的脸色阴云密布,口气非常不善:“只有三成胜算,你就直接告诉她了!瞧她兴奋的样子,那脑壳里面有一丁点叫做理智的东西吗?她以为只要小刀划一下放点血,就能恢复的像猴子一样灵活呢!”   “不管尼克有没有足够的智商理解,我已经把失败几率告诉她了,至于是否要冒险手术,选择权在她。”维克多平静地道:“让人冒充海妖顶替她的职位,拿走她的薪水和单人间,我都没意见。因为这些身外之物都是你给予的,收回来再给别人也是你的权利。但身体是属于尼克的,她有权对自己的生命做出决定。”   “对自己的生命做出决定?你没看见那张只知道傻乎乎高兴的脸?”海雷丁狠狠盯着维克多,那头鲜艳的红发似乎都扬了起来,像头暴躁的狮子。   “她是个孩子!根本考虑不到任性选择的后果——那就是死!”   “她才不是孩子!”   维克多猛地站了起来,以至于将纸笔都扫在地上。面对海雷丁的怒火,他的口吻也变得激烈:“你从来没有把尼克当做一个孩子,她是你的下属、你的情人,你有没有想到过,每次她受伤都是因为服从你的命令去赴汤蹈火!”   话音掷地有声,房间里寂静下来,空气中那一触即发的硝烟突然变了味道。   海雷丁胸膛剧烈起伏,攥紧拳似乎想把维克多的脑袋拧下。而船医的肩膀也因紧张和激动颤抖着,他一直不适应这种面对面的直接对抗,特别在对方是一个充满愤怒力量的男人的时候。但慢慢的,海雷丁将自己暴躁的情绪压抑下来,眼底流露出悔恨的神色。   “是的,你说的没错,一切都是因我……是我把她送到必定会沉的船上。”   “我并不是责怪你……”维克多抿了一下嘴唇,试图找到更合适的说法:“这都是尼克自己作出的选择,不是吗?她选择上船做个亡命徒,选择服从命令,选择成为你的情人,并对承担种种后果没有怨言。尼克早就用对成人的方式对待自己了!”   “但你明知道不管失败几率多大,她都会选择手术的!这根本不是二选一,尼克没办法拒绝恢复健康的希望,哪怕这点希望渺茫的跟虫火一样……我已经送她去冒险过,这次不能再看着她去送死!”   维克多焦躁的在屋里踱来踱去,过了一会儿说:   “病人,就是一群不知好歹疑神疑鬼的小鬼,我安抚他们,欺骗他们,恐吓他们,用面粉做的药片哄他们。但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我一定会把真相说出来让他们自己决定。”   他停下脚步,说出了一个事实:“难道你当年不是这么做的?伊利亚斯,他恳求立刻死去,是你亲手给了弟弟平静!”   海雷丁猛地抬起头来,因为这段突然被唤醒的痛苦记忆,蓝眼睛里充满血丝:“伊利亚斯当时已经没有救了!他几乎被炸成了两截!”   “但你清楚,我还能让他拖上一两天!”   “那只是平白增加痛苦!尼克是不一样的,她现在还能吃能玩儿,会说会笑。好好照顾,跟普通人有什么区别?”   “但她不是普通人!她是海妖!你曾在金丝鸟笼里面豢养过雄鹰吗?即使肉体的伤不会恶化,早晚她的精神也会枯萎的!”   “我知道!我知道!!”海雷丁一拳砸向椅子扶手,那木块飞起砸在墙上,“可比起立刻送死,我想让她至少活着过那么两年好日子!她还那么小,一直受苦,什么也没见过……”   船医神色黯然,紧紧闭上嘴。从心理而言,手术失败对他同样有着难以言喻的打击。   过了很久,他才低声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要孩子,因为你带大的孩子一个个死在了自己面前,所以你更加不能接受尼克冒险,你希望她永远快乐自在,又衣食无忧。但她不是你的孩子,她是她自己,一直都是。”   维克多整理了一下仪容,将刚才不小心扫落的笔记捡起来塞进包里,夹在腋下。   “我会把手术过程和危险性原原本本告诉她,这一次,你让尼克自己选择吧!”   伊利亚斯   迈着沉重的步伐,海雷丁回到卧室。推开门,尼克横在软榻上,从床单和枕头狼藉的程度来看,她已经翻来覆去滚了几十圈儿了。瓦比娜忠实地执行着他的命令:站在软榻边,防止尼克爬出去偷听。   海雷丁抬抬手,女仆躬身退了出去。尼克撑起上身,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他,脸上写满各种疑惑和担忧。海雷丁抓着她的腋下把她拖过来,狠狠箍在怀里。而尼克也张开手臂,搂住他的脖子,把小脑袋枕在他的肩膀上。   这具身体一如既往的温软,小胸脯不安地起伏着,蓬松发丝在他的呼吸下散发出干净清爽的气味。海雷丁把手指□尼克的头发里,顺着生长的方向抚摸这些纤长的发丝,他想如果就这么听了维克多的建议,那么像这样抱着她的机会,可能就再没有几次了。   “船长,我想,我是说二选一……”   “我现在不想听到‘选择’这个词。”在竭力控制情绪后,海雷丁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干涩冷漠,似乎还在发火。尼克立刻噤声,但她自以为找到了海雷丁生气的根本原因,所以过不多久,又忍不住出声央求:   “船长,我不是不愿意要你的孩子,只是想先恢复了,那时候、那时候就算请长假我也一定完成这个任务。”她一脸严肃的拍胸保证:“保质保量,你说要几个我就生几个!”   海雷丁愣了一会儿,想起‘规律的月事、增重15磅’不仅是手术的必要条件,也是怀孕的前提,才明白她完全误会了。   他轻声一笑:“你不提我还真把这事忘了。别瞎操心,刚刚我跟船医讨论的是手术危险性,不是别的。再说生孩子又不是孵小鸡,就算要生也得从长计议。你本身就是个小孩儿,再加上一窝嗷嗷待哺的小崽,怎么照顾得过来。”   “瓦比娜说她的奶足够,我只管生就行。”尼克不小心踩到自己的缺陷,又忍不住拉出别的参照物找自尊:“这样我又能打又会生孩子,可比安东尼那家伙功能多的多吧?”   海雷丁哑然失笑:“你怎么凡事都要踩他一脚……好好,多多,能雇到你这样多功能全方位的手下,真是合算极了。”   尼克受到表扬,得意洋洋翘尾巴。她本就担心海雷丁因为二选一的事心情不好,现在发现形势并没想的那么严峻,马上放松下来,顺势躺在海雷丁腿上,唧唧咕咕讲她美好的复原前景。   “我要从船头跑到船尾,从桅杆下面一直爬到顶,再一口气滑下来……我要打牌,而且还要赌大的,天知道我都多久没摸过牌了……去酒馆喝酸梅汁和淡啤酒,一边吹牛一边看姑娘们跳舞,不知道伊斯坦布尔的酒馆有没有酸梅汁?船长你确定?那太棒了……还要拿回我的单人间,把所有故事书和玩具都搬进去……”   胡扯了半天,海雷丁除了心不在焉的应了几声,什么也没说。尼克扬起脑袋,发现他始终盯着自己,脸上有种从未见过的奇怪表情,好像他怀里躺的是一个即将夭折的婴儿。   “船长?”尼克担心地唤了一声:“你会让我做手术的,对吗?”   她耐心等着,等着,一直等到屋里的影子角度都变化了。海雷丁喉咙滚了一下,说出一句让她提心吊胆的模糊话语。   “我需要时间考虑。”   金角湾再次沉浸在缠绵不断的冬雨之中。海上与陆地的水汽共同编织成一张纱网,将白色宫殿整个笼罩。忐忑、疑惑、失落,尼克的心情也同阴冷滞涩的天气一样,翻滚着望不到头的厚厚云层。   维克多又来了一次,将可能遇到的意外告诉她:麻醉失败,术后发炎,败血症……船医以前总是用听不懂的医学词汇恐吓她,尼克这次也没有多想,一口应承下来。可维克多说完就离去了,然后如人间蒸发般再见不到影子。海雷丁绝口不提手术,只每天坐在廊下,沉默地望着淅淅沥沥的雨帘抽水烟。恢复的希望,竟如同肥皂泡上的美丽幻影一般转瞬消失,再也没人提起过。   尼克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哀求对海雷丁这样性格坚毅的男人是没有用的,除非自己改了主意,他做的决定没有任何人能够动摇。   因为季节和天气,黑夜降临的很早。晚饭后的那段时间通常是两人在一起消遣的,下棋,弹琴,比赛飞镖点数,互相讲讲一天的见闻,时间过得飞快。而从那天的谈话后,这段时光就变成了沉默以对。   早早熄灯上床,雨声在静默的黑暗中显得格外响,两个人都没有闭眼。尼克在心里数了整一百下,钻进毯子里摸索过去,把脸贴在海雷丁胳膊隆起的肌肉上,冰凉的鼻尖儿立刻得到了慰藉。   “今天我月事干净了。”——距离你们谈话已经过去三天了,尼克下意识算着日子。   暗示和回答都是□裸的,海雷丁翻身把她压下去,皮肤偎贴的温度逐渐升高,两个人都没说话,伴随着雨声,急促而沉闷的喘息在大屋里回荡。就像再也没有机会相拥一样,汹涌的感情从他古铜色的皮肤蔓延到她苍白的肢体,他将所有的爱与火点燃在她身上。   潮水一轮轮涌上,又一轮轮退下,直到潮汐退却,留下平整光洁的沙滩。事毕,尼克趴在海雷丁臂弯里,两人肢体缠在一起,听庭院中的植物被雨水冲刷。   “船长……我要试一试,一定要试一试!如果这次放弃了,这辈子我都不会甘心!”   海雷丁轻轻叹了口气:“维克多只会用拉丁语拼凑出一个美好希望,但事实真相是:你很可能受尽折磨,流干血液,依然要面对失败的结果。”   尼克亟亟道:“我不怕!反正它们连在身上也没用,失败了不过是切掉……而且就算运气差极了,大不了就是一死。”   过了良久,海雷丁平静地说:   “我知道你不怕,怕的是我……”   雨水叮咚,冲刷着庭院中的野茉莉,发出柔和的沙沙声,他说:   “我不能接受你受尽折磨而死的结果。”   无敌而万能的船长竟然承认他也有怕的东西,尼克一时愣住了,不知如何作答。   “二选一这种问题,我前半辈子做过很多。十年前从海上赚到第一桶金的时候,摆在我面前的选择是:买几十亩果园在家乡做个农庄主,过一辈子安稳富足的生活;或者招兵买马,做个刀口舔血的亡命徒。两条路,我选了冒险。过了几年,当红狮子有十条船,几百号手下的时候,选择又来了:是做个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海盗头子,还是立足北非反抗西班牙,成为称霸整个地中海的枭雄?我又选了冒险。每一次选择都有各种反对的声音围绕左右,他们都很有道理,但每一次,我都坚持了更危险、利益更大的道路。现在你看,我没有错。”   叙述这些往事,海雷丁的声音淡淡的,似乎其中的惊涛骇浪只是平坦旅途。   尼克狠狠抓住海雷丁的胳膊道:“既然这样,你也让我冒一次险吧!”   “我还没有说完……”海雷丁伸手抚摸她的头发:“赌博是很爽快的,但有时候你要付出的代价,远远超过你能承受的范围。”   “可是你说没有后悔过啊?”   “我骗你。”海雷丁轻声笑了笑,“站在我这个位置的人,绝不能允许自己露出片刻软弱。但其实,我曾经非常后悔,非常后悔过。伊利亚斯,我唯一的弟弟,就是我付出的代价。”   “这件事要重头说起的话实在太长了。我父母去世的时候,伊利亚斯五岁,塞西莉亚还是个婴儿。哥哥们出门赚钱,我不得不留在家照顾两个小的。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把两个孩子喂饱,擦地板洗碗盘补袜子,给塞西洗澡换尿布,准备两个哥哥出门时带的饭,灶台上有无穷无尽的活儿……好了把嘴巴闭上,因为干过这些我才知道在你挨了鞭子发烧的时候怎么照顾你。那时候生活又艰辛又繁琐,不过有哥哥们赚钱帮忙,我好歹还是把他们两个拉扯大了。对我而言,两个小红毛不仅是弟妹,更像是我的孩子,只要他们俩健康活泼,一切都很值得。”   “伊利亚斯十四五岁的时候,我就可以离开家干些短期的工作了,农忙的时候去果园,农闲就跟船出海打渔。莱斯博斯岛很富饶,只要有手有脚不犯懒,收入可以很不错。那时候我还很天真,觉得家里有四个干活的好手,境况会越来越好的。但就在一切看起来很顺利的时候,塞西被一个西班牙畜生糟蹋了,而我,竟然没有保护好她……”   即使事情过去那么多年,说起这件事的时候,愤怒和内疚依然让海雷丁声音嘶哑。尼克抱住他的胳膊小声说:“伊萨克告诉过我,那是意外,不能怪你。”   “是的,那是个恶心的意外。但我仍然会反复的想,如果那时候我没有离开家,如果我有钱把她送到城里的寄宿学校去,如果她没跑那么远……每次我出海,她总喜欢跑到海边去张望,瞧瞧我会不会突然从哪艘船上跳下来……总之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因为跟西班牙军人发生了械斗,我们四个不能在家乡住下去了。彻底看透了循规蹈矩在权势面前的软弱,我决定做那个制定规则的人,而不是服从者。”   “虽然我们兄弟几个感情不错,但发号施令时总会有些口角,所以没过多久我们就分开单干了。伊利亚斯是我养大的,从小就喜欢在我后面转,所以分家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决定跟着我。他是个好孩子,聪明强壮,乐观开朗。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年我有了第一笔钱的时候选择买地置产,而不是继续刀口舔血,说不定他现在还好好活着,已经结婚生子了。”   尼克闷闷地说:“那可不好,你要是早早就不干了,我怎么办呢?碰不上你,我现在还在街上饿肚子呢。”   海雷丁嘴角微微弯了一下,抓抓她的头发:“小自私鬼,就想着自己吃饱。”   “可是不管你怎么后悔,发生过的事是不能回转的呀?”   “是的,你说得一点没错。”海雷丁沉重地道:“落下的雨和做过的事,都没办法收回去。”   “他是被敌人杀死的吗?”   “不,那也是个意外……开始几年是挺顺利的,红狮子有了好几条船,但还没有足够的钱来武装,用的都是老式铁炮,稳定性差。那一次战斗很激烈,都没有接弦战的机会,只是反复的对轰。伊利亚斯在炮舱督战,有个炮手太着急,没把炮膛擦干净就把火药送了进去,分量又塞的太多,火一点上,整座炮就炸飞了。伊利亚斯他、他双腿都炸没了,肠子流了出来,但偏偏红头发家的男人都很强壮,重伤成这样依然没有立刻死去。维克多给他喂了很多鸦片,他抬起头来看了看自己的下半身,然后咧开嘴对我笑,说:‘哥,这可怎么办呢?我的蛋蛋给炸没了。’他就是这么一个人,再糟糕的处境都要开玩笑。”   “维克多是医生,不是神祗,这样的伤只是拖时间而已。然后鸦片也不管用了,伊利亚斯不停痉挛,流出来的血把甲板都淹没了。这时候他告诉医生不要再忙了,我握住他的手,他笑着说:‘我不成了,送我去吧。塞西一个人在地下很孤单,我要去陪她。’我望着他的眼睛,那里面已经没有一丝神采了。我看向维克多,他脸上只有束手无策的绝望。最后……最后我扼住伊利亚斯的脖子,用了最大的力气……就这样,两个我带大的孩子都被我亲手送走了……”   说完这些,海雷丁沉默了。尼克张开一边手臂,尽力去抱住他。雨哗哗的落下来,她感到他的喉咙在不停滚动,而攥紧的拳头变得冰凉。   “后来我用所有钱换了质量好的铜炮、火枪,一切新式武装。将炮手聚集起来训练,如果有谁疏忽忘记了擦膛的步骤,我就把他抽到皮开肉绽。从那时起,红狮子的炮击战不会输给任何一个国家的海军。现在你明白了吗?人想要得到什么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要付出血的代价。我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现在,你也要求走上一条不归路。”   听完所有这些,尼克终于明白到为什么船长会考虑那么久。她的一股孤勇无所畏惧,不怕失败也不怕死,但失败和死亡产生的悲痛苦果,却要船长来吞下。   红狮子的软肋,是他不能接受他爱的人离去。   他爱她,所以不想看着她受苦。   “对不起,对不起。”尼克小声道着歉,为自己的任性。   “好了,别说什么对不起。”海雷丁抱住她,亲吻她的额头:“你跟我最像的地方就是不管别人怎么说,都会坚持走自己的路。我们是一类人:疯狂的赌徒,赌注就是自己的命运。我已经考虑好了,不管你怎么想,我都支持你的选择。如果你因为怯懦和痛苦半途走不下去,我也会推着你一直进行到底,这一次,没有回头路。”   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天亮的时候,终于渐渐停下了。红嘴鸥尖啸着越过白帆,厚重的云块开始被海风吹散,金色的光柱从罅隙中艰难穿过,一泻千里投射到海面上。   庭院里,一颗露珠映射着所有这些景色,闪闪发光。   真夜里的太阳   “首先,我要把皮肤和肌肉切开,露出骨头碎裂的地方……它们现在肯定都歪歪扭扭的长在一起了,所以要先用工具锯开,按照正确的方式拼接在一起,再用钢板和螺丝固定,最后缝合肌肉和皮肤。”   维克多一边捏着尼克断裂的手脚,一边画下他猜测的骨头形状。   “听起来好像跟木工修理船的龙骨没什么区别嘛。”尼克说。   “如果是木工来做这手术,到最后一步的时候你已经死了一百次了。”维克多横了她一眼,但尼克的兴奋点显然不在此处。   “那么以后我就有钢板做的胳膊和腿了?听起来好酷!”   “是啊,更酷的是它们可能会在你的身体里面生锈,然后导致组织发炎,皮肤紫涨化脓,肌肉一片片剥落下来……”   维克多满意地看到尼克脸色开始发白。   “异物产生的排斥反应是手术的危险之一,所以等一两年骨头痊愈后,钢板还是要取出来的。”   “这一步我大概能帮上点忙。”在一旁观看的海雷丁说,“我可以找到最好的刀匠,请他们用印度乌兹钢打一套你要的东西。这种钢是大马士革刀的原料,以我的经验,优秀的刀无论粘上多少血肉都不会生锈的。”   维克多面露喜色:“棒极了,那我今晚回去画一下详细的尺寸要求。”   “还有个问题。”海雷丁皱眉道:“你依然打算用那种不靠谱的麻醉剂?我可不想看到手术还没开始她就给炸飞了。”   “哦别担心,这制剂只是在制作过程中有点危险。一个叫科达斯的普鲁士炼金术师将酒精和浓硫酸混合加热时发生了意外,他从昏迷中醒来后,称呼这发明为‘甜硫酸’。我一边做动物实验一边跟老师通过几次信,证明它用于麻醉确实非常有效。”   “我记得你上次提起‘炼金术师’这种职业时用的词是‘痴心妄想的骗子’。”海雷丁挑起眉毛,对这所谓的新型麻醉剂表示了最大的怀疑:“为什么不用鸦片?你在船上一直用鸦片,而且从欧洲到奥斯曼,所有大夫都信赖罂粟之果。”   “这可不怪我,我一直想试试新发明的,但是它遇到明火就会爆炸,万一在船上引起一点小火灾,你又会大惊小怪的。”维克多无辜地摊开手,好像一切都是船长的错。   “而且鸦片只能让人陷入半昏迷,有效时间也不够长。十几分钟的截肢足够了,但小混蛋的手术至少要持续四五个小时,想想中途醒过来,看见自己的身体像个标本一样被切割的景象吧!”   尼克吞了下口水,脸色更苍白了。   “当然,术后我会给她一点鸦片酊镇痛,但主麻醉剂,我坚持使用甜硫酸。”维克多自信地道。   船医走后,尼克露出了罕有的犹豫神情: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维克多提到爆炸的时候,眼睛会像纵火犯一样兴奋的发光。”   “你没看错,维克多个人爱好的危险程度跟他的外表非常不符。当年入伙不到一周,他就在船体上炸开了个窟窿。我没收了所有的实验器具,每天除了给他半根看书的蜡烛外,连猪油脂也不让他碰到。”海雷丁说。   尼克张了张嘴,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   “现在怕了?”   “我、我有点怕他把我弄成怪物……”   “要反悔吗?”   “……不要。”尼克咬着牙说:“做怪物也要做个能跑会跳的。”   维克多要的所有东西都到齐了:贵重的乌兹钢锭锻造的医用钢板、危险的新型麻醉剂、一间采光良好的大屋,还有最重要的——一个阳光灿烂的好日子。   尼克光着身子躺在一袭白布下,心脏砰砰乱跳。   从玻璃穹窿到马赛克地板,用作手术室的这件屋子被洗刷了很多遍,参与手术的四个人都做了严格的消毒。经历过频繁漫长的实验和练习,维克多漂亮的手指因为长期用酒精浸泡而变得惨白发皱。而站在手术台边的这一刻,他感到血液在静静的燃烧。   “这是我的助手威纳。虽然我一向喜欢自己独立完成工作,但为了稳妥,今天还是多叫了一个人来。”维克多指了指身边一个十六七岁、包着头巾的土耳其男孩说:“医学院里唯一一个手脚灵活、不会把胃容物呕吐到患者伤口里的学生。”   熟悉维克多的人都知道,这句刻薄的话已是他的最高评价。   “先、先生?我不知道会有旁人看着……”年轻的助手迅速瞧了一眼海雷丁,畏惧和紧张让他额头直冒汗。贵族的女眷连脸都不能让陌生男人看到,更别提身体的其他部位。在了解家主的身份之后,这种担忧更上升到生命安全的高度了。   “一般来说我是不会让家属进手术间的,但如果中途麻醉剂失效,能摁住床上这个猩猩养大的家伙的人,实在是没有几个。”维克多不耐烦地道:“如果你在意患者的裸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她和她的家属一点也不在乎,你不必担心术后被挖眼睛或者割舌头。”   “做你该做的。”海雷丁看着男孩道。   威纳深吸一口气,镇静多了。   “我觉得太阳很刺眼。”尼克头顶上就是玻璃屋顶,阳光的烈度即使闭上眼也觉得太亮。为了避免甜硫酸爆炸,屋子里面没点火盆,赤身躺在这样白茫茫的地方,她感到一种毛骨竦然的凉意。   助理将枕头调整一下,使尼克的脑袋向后仰,以防止麻醉后松弛的舌头堵塞气管。维克多捂住口鼻,小心地在一小卷布上倾倒了些麻醉剂,将它放在尼克鼻子前面。   “马上你就看不到阳光了,来,使劲嗅一嗅。”   溶剂有着淡淡的酒精气味,几分钟之后,尼克感到视线模糊、四肢瘫软,陷入了一种神思恍惚的状态。而一股无能为力、只能任人宰割的恐惧感,也立刻从心底涌升了上来。   “船长?”她拼命动了动麻痹的指尖。   “我在。”海雷丁紧紧握住她的手,“别怕,我一直都在。”   随即,尼克真的什么也看不到了,维克多将浸透麻醉剂的布放在她口鼻旁,用一张白布盖住了她的脸。   一片黑暗。   时间和空间的界限都模糊了,不知道过去了一分钟还是一万年。恍惚中,尼克仿佛看到了奇异的景象:漆黑的天空和漆黑的大海,只有一轮红色的太阳悬挂在高空。它不像白日的太阳那样纯洁刺眼,却溢满无穷的力与热。它用血红色的光辉豁开了黑夜,灼热的火焰焚灭一切险阻。   海妖背着镰刀即将登上敌舰。尼克毫不畏惧,因为她知道他一直站在背后,就像知道那轮真夜中的太阳永远不会落下一样。   “没有任何事物能够阻挡住你,你在黑夜中面对成批的死尸,分解肢体、剥去外皮,一切都是那么可怕;但这些都无法吓阻你,你具备绘画技巧、灵巧的手指和无穷的好奇心,你也不缺乏勤奋和努力。你分解过各种器官组织,把那些血管和神经周围极细小的肉块分离开,除了毛细血管微不足道的渗血外,几乎没有引起任何损伤。当你怀揣所得到的一切知识和经验,面对一个真正活着的患者时,盖住他/她的脸,这样你就会像面对一具尸体一样,拥有强大的冷静和理智。这时候的你,可以操控生死。”   维克多没有精力去回忆老师说过的话,他已经完全投入进了那种超越生死的境界中。这个世界里没有感情导致的迟疑,也没有对手术失败的畏惧。有的,只是完美迅速的切割,分离,和修补。   在海雷丁的眼里,这个时常在甲板上摔跤、或把珍贵的望远镜掉进海中的笨拙青年,像被手术刀附身一样锋利了起来。无论是汩汩流淌的鲜血,还是暴露在外的森森白骨,都无法对他的冷静产生一丝一毫动摇。   修好她吧。用深埋入骨的钢修好她的龙骨,把她断裂的桅杆扶起,将舵轮装在她本应在的地方。   修好她吧。这艘优美而强大的船,白帆应该永远升起在海上!   尼克恢复神智的时候,听见两个熟悉的声音在对话。那声音又快又轻,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模模糊糊听不真切。   “……怎么回事,她早该醒了,我早就说什么甜硫酸不靠谱……”   “……不管用什么药剂,麻醉都是有风险的。睡着了就再也无法醒来,或者醒来以后变成白痴,这种情况你不是见过很多次了吗?……”   争论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清晰,尼克很想插一下嘴,证明自己没有变成白痴,但强烈的麻痹和晕眩感让她连眼皮都睁不开。尼克继续努力挣扎着,试图挪动身体的其他部位,或者发出一点点声音来。   “早知这样,还不如用药品短缺时的土办法,绳子捆起来……”   “麻醉是必须的,这和截肢手术不一样,在肌肉绷紧抖动的状况下,我没办法避开血管和神经!”   “你确定不是麻醉剂用多了?”   “我当然做过很多次药剂浓度试验……话说回来,这里到底谁才是医生?为什么我要接受审讯般的盘问!”   “试验?就用你那些猴子和猩猩?她要是跟这两种动物一样,现在就该醒来吱吱叫着喊饿了!”   就在此时,挣扎许久的尼克终于夺回了一点身体的控制权,她勉强分开嘴唇,轻轻吱了一声。   “船长……”   刹那间,所有响动全部消失了,尼克感觉到有人在碰触她的脸。她吸了一口气,用所有力量抬起眼皮。海雷丁第一个出现在视线里,疲倦的蓝眼睛里满是惊喜。   “混蛋,你这混蛋果然是猴子!”   “我……我……”尼克在乱流般的大脑中打捞着词汇,试图拼凑出一整句话来,可一时又不能成功。   “让开让开!”维克多挤了过来,在她眼前晃动手臂:“看得见吗?”   尼克的眼神迟钝地移动着。   “好,现在集中精力回答一个问题,你在红狮子的存款有多少?恩?多少金币?”   金币!   围绕着这个亮闪闪的关键词,混乱的思维像被纺车理顺羊毛一样,一缕缕迅速绕回一团。只思索了不到三秒,尼克便口齿清晰地答道:“241块半!”   在这顽固的记忆力面前,两个男人一起嘘了口气,又是放心又是无奈。   “脑子没坏,这说明手术成功了?”海雷丁问。   “只能说成活几率提高了,接下来麻醉效果会慢慢解除,考验还在后面。”维克多在医疗笔记上奋笔疾书。   尼克的注意力拉回到周围环境,她注意到自己已经不在光线刺眼的手术室,而是回到了温暖昏暗的卧室里,被绷带和毯子裹得像个蚕蛹。   “我……怎么,下身湿乎乎的……好像躺在温水里……”   “维克多的新药太厉害了,你有点失控。”海雷丁温和地笑着说。   “深度麻醉通常会导致失禁,这再普遍不过了,没什么好说的。”维克多扶着眼镜,用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神态对尼克说:“令我感到惊讶的是,这位出门有十六个侍卫包围的船长大人,换起尿布来居然非常熟练。”   船医所谓的“考验还在后面”很快就到来了。   麻醉剂的效果渐渐消失,开始几小时伤口只是麻痒,很快,小小的反应就发展成了浑身剧痛,12盎司鸦片酊溶液的镇定作用好像只维持了短短五秒钟,接下来又是无穷无尽的折磨。尼克咬着牙撑过了第一天,但第二天、第三天,疼痛像个极尽恶毒又不知疲倦的魔鬼,没有丝毫离去的迹象。   地狱之火灼烤般的剧痛好像无数饥饿的鬼魂钻进身体,用钢锉一点点去挫骨头,用热油烫熟肌体,又将皮肤一条条从血肉上撕下。这折磨甚至比她曾遭受过的一切苦痛都更加惨烈,本以为已经到达极限,谁想每一分钟疼痛都会上升到新的高度。   海雷丁彻夜陪护着尼克,放任她把他的胳膊和手背抓的鲜血淋漓。他用镇定缓和的声音安抚她,不停将她的头发捋顺到脑后,因为哪怕只有一根发丝粘在尼克汗湿的脸上,她就会因为痛苦的狂躁把整缕头发撕扯下来。   船医术前要求的增重15磅现在可以说非常有先见之明了,因为尼克连水都咽不下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消瘦。她恳求维克多再给一点鸦片,但这要求每次都被无情的驳回了。按照医生的话说,所有镇痛药都是魔鬼的礼物,他不能让她伤口未愈的情况下再染上无法戒除的鸦片毒瘾。   第三天,尼克开始发烧,最危险的时刻终于到了,如果不能退烧,说明伤口内部开始出现炎症,很可能会迅速死于败血症。尼克脸上满是泪水,身体绷成一个痛苦的弓形在床上打着挺,海雷丁压住她的肩膀,将她死死摁在床上。到了这一步,维克多也只能束手无策的期待她自己的生命力了。   泪水流进喉咙,尼克咳嗽起来,又因为震动扯到了伤口而浑身哆嗦,她拼命抓着海雷丁的胳膊,像抓着救命稻草。   “失败了?还是要切掉?它们烧起来了,烧起来了……船长船长……”泪水灌进耳朵,尼克语无伦次的喃喃着。   “我就在这儿,没有走。手术后总是会发热的,你别乱想,闭上眼睛试着睡一会儿。”   “它又烧起来了,它一直诅咒我……”尼克突然松开手,猛抓向自己的胸膛,袍子唰的一下应声扯裂,她的指甲在胸前的六芒星烙印上留下触目惊心的血印。“让维克多切掉它!挖掉它!我再受不了了!它诅咒我,每一次见我过的好一些,它就要诅咒我失去一切!”   海雷丁迅速抓住尼克的手腕,阻止她再次伤害自己。   船医吓了一大跳:“你在胡说什么?这只是一个旧疤而已!你烧糊涂了吗?!”   “不是的,不是的,我从没跟人说过……那个牧师,他烫我的时候,他说、他对我说:‘撒旦的烙印跟随你,你将被主所厌弃。死后不能上天堂,活着时就要经受地狱之火灼烤。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流离失所,身为下贱,永无宁日。’然后,然后他让所有人往我身上吐吐沫……”   高烧幻觉和持续几天的剧痛击垮了她,尼克泪水盈眶,流露出从儿时起就深藏的恐惧:“那诅咒真的在我活着就应验了,每次日子看起来有些转机,转眼我就会失去一切……每一次都这样,每一次都这样……对我好的客人,很快就会死去或者抛弃我,总是吃不饱,总是睡不着,总是挨打……每次我觉得已经疼到极限了,可还是有更厉害的折磨在后面等着我……”   海雷丁俯身亲吻她的泪,一下又一下的用力抚摸她的头发:“好了,不要再说了,我从来不信有神明存在,你受的苦是人给你的,不是别的什么。”   维克多接话:“如果有,那他也只是个喜欢袖手旁观的混蛋。能狠心对一个孩子下如此恶毒的诅咒,你怎么会相信这种混蛋代言人的话?”   尼克哽咽着说:“我宁肯相信是假的,可、可他说过的话全都实现了……”   “如果我想让一个人受苦,也能让他感觉自己被整个世界抛弃了。杀死他的亲人,构陷所有对他和善的人,驱逐他如同驱逐一条流浪狗,让他相信自己的整个命运都被恶魔诅咒了。”海雷丁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尼克,他们只是想逼疯你罢了,但那都是徒劳的,你从来没有认输过,金币、弟兄、荣誉,你所得的一切都是自己拼搏挣来的,不是吗?”   “可是、可是我怕,怕诅咒是真的,万一是真的,那一切又要消失了……”   “好吧,就当它曾经有过那么点恶心的效果。”海雷丁把掌心贴在尼克胸前的烙印上,郑重说:“现在我宣布,这东西彻底失效了,它再不能对你起到任何作用。从今往后,你会活着得到幸运、健康、富足、快乐、长寿,世间一切想得到的福都会降临到你头上。”   “阿门。”维克多微笑着补充。   尼克疑惑地看着他们两个。   海雷丁也笑了:“那么,你是相信我——巴巴罗萨·海雷丁,奥斯曼元帅、海盗之王、东西地中海的主人,还是相信一个满嘴乱喷的乡下教士?”   他的声音充满了威严,他的眼睛里是坚定不移的自信。尼克感到一股勇气缓缓涌上心田,她对他的信任、依赖和崇拜,这些强烈的感情冲淡了对诅咒的恐惧。   “可真的好疼,太疼了,等我死后下地狱,还会有更厉害的折磨吗?”   “宝贝儿,我们都是要下地狱的,或许船医会例外……”   维克多不满地哼了一声。   “悄悄告诉你个小秘密,”海雷丁轻声说:“人间——就是地狱。死后的世界也不过是多那么一把硫磺火,和炮舱没什么区别。”   “真的吗?”   “真的。按年纪说,我肯定比你去的早,到时,我会和伊利亚斯打下另一个天下,等着你来找我。”他霸气十足地说。   阴霾散去,尼克感到那片多年不散的重负终于变轻了。她眼前仿佛又出现了昏迷时见到的奇景:漆黑无光的海上,一轮血红太阳永不落下。   原来是这样。   她脸上挂着泪珠,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到那时候,你会给我留个好职位吗,船长?”   “会的宝贝儿。”海雷丁轻柔地亲吻她的额头:“我会在地狱给你留个薪水最高、还有单人间的好位置。一切傲慢的、不公的、虚伪残忍的东西,都会在我们面前哭着哀求宽恕。现在,闭上眼睛,试着休息一会儿。”   “我能吃块糖吗?”尼克恳求道:“我嘴里尝不出苦以外的味道。”   “发烧时吃糖会咳嗽的。”维克多话音刚落,尼克眼睛里便露出失望的神色。   海雷丁想了想说:“不过,或许今天可以例外一次。”   他走开了,很快带回一块杏仁硬糖,剥开喂到她嘴里。   “真好吃,是甜的……”   在许诺和糖果的抚慰下,尼克得到了奇异的平静。她嘴里含着糖,脸上挂着泪,很快睡着了。   新年番外·初雪   “船长?”   “嗯……”   “船长?”   “嗯……”   “呐船长你倒是醒一醒啊!”   “我说,天还没亮,你到底在吵什么……”   在尼克固执的起床号中,海雷丁带着点愠怒睁开眼睛。没有硝烟的味道,也没有电闪雷鸣的风暴,外面只下着一点小雪,船体微微晃动着,一切都很正常。   尼克蹲在床边上晃着他的胳膊,小脸儿兴奋的红彤彤的。   “到底怎么了?”   “船长,今天是元旦哦!”   “我知道,但这不是早起的理由。”   “元旦,就是新年第一天呢!祝你元旦快乐!”尼克加重关键词语气,试图让海雷丁领会她的意图。   “……就为说这个你天不亮就把我叫醒?又想学游泳了是吧?!”   眼看暗示不成功,尼克只好直接说出要求:“我都祝你元旦快乐了,船长是不是要有点表示啊?”她摊开手,伸到BOSS面前。   海雷丁抬手揉太阳穴:“拿了圣诞节红包才一个星期,结算年终奖还不到三天,这么快你这混蛋又失忆了?”   尼克恬着脸道:“可是,可是今天是元旦啊,是新的一年!跟过去的都不一样!”   “都不一样?那我来算算去年一年你要过多少次红包:圣诞节复活节、情人节万圣节、开斋节宰牲节,连佛祖诞辰日你都要过!这些都不说了,可为什么还有他妈的感恩节!?”   尼克眨着无辜的眼睛:“这有问题吗?”   “问题是:感恩节是1620年五月花号到达美洲后才有的,可今天该死的只是公元1517年元旦!”海雷丁额爆青筋:“这些乱七八糟的节日都是谁告诉你的?”   “偶尔会有个背着键盘的人路过,都是她说的。”尼克推卸完责任,接着无耻地道:“提前一百年而已,这不正说明船长你是高瞻远瞩、雄才大略、深谋远虑、未雨绸缪的领导人嘛。”   “红包红包发红包!”尼克在床上蹦来蹦去,然后继续拖他的胳膊:“起来啦起来!大家都在外面等你呢!”   “还有大家?!”海雷丁才刚醒,马上就有脑血管即将爆裂的感觉。   船长室里接踵摩肩,每个人都是一副‘今天要痛宰BOSS’的兴奋表情。海雷丁冷着脸一个个巡视过去:   “卡尔?”   “我想给老家寄点土特产包裹,新年一到,快递爆仓又涨价了。”金毛一脸正直的解释。   “伊内?”   “我、我……想买点零食点心……”土狼脸红红的偷瞧了尼克一眼,“圣诞节发的蛋糕券都用完了。”   “维克多?你也会缺钱到要新年红包?”海雷丁不可思议地看向船医。   “不,我只是申请三天假期而已。”维克多埋怨道:“上船这几年一次假都没放过,天天忙的要死。而且我要投诉就业性别歧视,为什么小混蛋每个月都有三天带薪假,而我们什么都没有?!”   “是啊是啊!”   “为什么只有队长有假!”   “男船员也很辛苦的!”   群情激奋中,海雷丁大怒,冷笑一声说:“想要假期?好啊,给我生个孩子来瞧瞧!生得出的,保胎假产假哺乳假我一起给了,每天都是五险一金加三薪!”   话音落下,众海盗一起陷入了沉默。   资本家BOSS的竹杠,并不是那么容易敲的。   就在劳资矛盾激烈的时候,海面上突然响起轰隆隆炮声。一个水手冲进船长室大喊:“西班牙人突袭!西班牙人突袭!”   海雷丁疑惑道:“你哥最近一直都很乖啊,今天这是怎么了?”   尼克摇摇头,接着若有所思地瞥了船长一眼:“不知道,说不定因为他没发新年红包,所以军队暴乱了?”   海雷丁没理她。   抚着下巴沉吟片刻,他突然笑起来,拍了拍手扬声说:“好吧,看来这元旦福利送上门来了,不拿都不成。大家拿起枪来,今天让查理给我们发个大红包!”   “查理过来发红包!”   “领红包去呦吼吼!”   众海盗立刻被煽动起来,挥舞拳头冲出门,尼克也兴致勃勃的背上镰刀,从窗口跳了出去。   船长室里瞬间清空,维克多愤恨地跺了跺脚:“该死的!每次打仗医务室就人满为患,这下子我更没的休息了!”   海雷丁笑道:“当年不是你说需要一份很忙的工作,忙到让自己没空去回忆吗?怎么,都忘了?”   “就你记性好!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记着!”   “嗯,我还记得那天也是元旦左右,还下着雪呐。”海雷丁摸着下巴,兴致盎然的回忆:“你在佛罗伦萨一家破理发馆里,穿着一件破衬衫,冻得瑟瑟发抖……”   公元1511年的冬天,佛罗伦萨冷的不可思议,大雪已积了四寸厚,还没有任何停歇的意思。天色昏暗,鹅毛大的雪片洋洋洒洒不住飘下来,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   时间已经过了傍晚,城里大多数店铺都打烊了,但在城墙边缘一条狭窄的巷子里,一家小理发店里仍透出一点煤油灯的光芒。这家店跟贫民区里的其他理发店没什么区别,潮湿肮脏的门面,破旧的牌子上歪歪扭扭写着“巴勒理发”。只有一根红白条相间的信号棍子,说明这家店里的理发师可以兼任外科医生。   这个年代,外科医生的地位就是如此低下,远不如内科和皮肤科医生,甚至连兽医的地位也比不上。只有最穷的人才会找理发外科医生看病,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一般只会用刮胡刀放放血,或者用老虎钳拔掉坏牙。   圣诞节刚过,马上就是元旦,眼看不会再有客人上门了,店主巴勒早早回家跟妻儿共享天伦之乐,只留下一个雇佣理发师在店里照看。   门外的寒风野兽般嘶吼着,屋里没有炭火盆,这个名叫维克多的年轻理发师冻得瑟瑟发抖。他身上连一件像样的外套都没有,只好裹着给客人理发时挡头发渣用的皮斗篷挡风。斗篷下面是一条破旧的羊毛毯子,再下面是一件夏天穿的亚麻衬衫。袜子和鞋的洞已经多到补都补不过来,他只好学起穷人们的智慧,用破布条像缠绷带一样把鞋子缠起来保暖。   这种落魄的打扮在窄巷里比比皆是,没有任何稀奇之处,只不过如果有心人仔细查看,青年的衬衫原本质料很好,只不过长期的搓洗让它变成了粗糙的灰白色。   维克多凑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看一本旧书,他的视力本来就不佳,长期在这种工作环境下,更是恶化到不凑到纸张上就看不清的地步。但就是这样,维克多依然很珍惜这点光线,店主巴勒只留下了一盎司的煤油,估计七点半就会用光,到那时,他就连书本里的虚幻慰藉都没有,只能痛苦的蜷缩躺在硬木板床上熬过彻夜寒冷。   这其实没什么好抱怨的,城里所有穷人的冬天都是这么过,至少这个青年还识字,能在一个有房顶和四面墙的地方看书。   或许这个冬天我就会得肺炎死掉,维克多想。   不停地咳嗽,然后吐血,在持续不断的低烧和胸痛中离开这个痛苦的世界。他自嘲的笑了笑,在曾经的世界里,肺炎还是一种很时尚的病症。在炭火旺盛的大屋里欣赏窗外的飘雪,轻轻捂着胸口咳嗽两声,然后在丝绸手帕上咳下一口血——有多少上流社会的诗人迷恋这个凄美场景!   而这一刻,他只感到彻骨的厌倦和寒冷。   下雪时是很安静的,除了风声,门外没有孩童的奔跑叫喊,也没有骡马叮当车辙滚动,如果不计较气温,还是一个很好的看书环境。维克多这么自我安慰着,用冻僵的手指艰难地翻过一页。   就在此时,门外的雪地上响起擦擦的声音,一个人踏破寂静和厚厚的积雪,走进小巷。   从门板上嵌的那块怎么擦都很脏的小玻璃里,维克多看见外面一个穿着黑色长外套、带三角帽的高大身影从漫天雪花中走了过来。男人一手按着帽子,外套下摆在风中猎猎起舞。狂风和积雪并没使他踉踉跄跄,他的步伐稳极了,好像走在室内木地板上。   “这会儿怎么会有客人?”维克多纳闷的想。冬天本来就是理发店生意的淡季,滴水成冰的时候没几个男人会想到出门刮胡子。   伴随着迎客铃叮铃铃的响声,门板被推开了。   这客人身形优美结实,肩宽腰窄,个头极高,几乎顶在矮矮的天花板上。他穿着做工考究的镶毛外套,一排银扣从上缝到下,腿上蹬着及膝的棕色长筒靴,虽然被雪水污了,上半截依然锃光发亮。   男人摘下那顶神气的帽子,利索的抽了抽身上的积雪。他有一头火红色的头发,和一张褐色的、年轻英俊的脸庞,年纪不过二十五。店面本来就很小,这样吞吐着大量水雾的高个男人站进来,室内马上显得十分拥挤。   “该死的暴发户,该死的红头发。”维克多心里腹诽着。   即使穿的衣裳再好,他依然在第一眼就判断出对方的阶级,这男人根本没有贵族悠闲矜持的气质,而是浑身散发着强盗般的雄性侵略气息。维克多从心底升起了厌恶的想法,对方富裕、强壮而灵活,红发代表了充沛的欲望和生命力。而他自己呢,贫穷、苍白、孱弱,像个落魄的鬼魂。   一句话没说,维克多已经讨厌对方了。他抱着胳膊,冷脸看着来客,似乎在说:暴发户来这种小店干什么?   在元旦这样特殊的日子里,无论什么店的店员都会说几句‘新年好,愿主降福’之类的客套话,维克多不友善的态度相当特殊。男人上下打量他一番,只笑了笑说:   “晚上好啊,今天可真冷。”   他随手脱下外套,将衣帽挂在门后。   门板乓的关上,唯一的玻璃也被挡住了。店里街上都没人,维克多突然有点害怕,心想是不是应该骗他已经打烊了。就在他犹豫时,红头发男人已径直落座,舒服的靠在椅背上,朝脸上比划了一下:   “来,给我刮刮脸。”   这男人穿着整洁讲究,胡子只有薄薄一层,看来他其实并不需要别人帮忙,但付钱的就是老大,维克多没有办法,只好脱下皮斗篷生起炉火,将小铜盆里结冰的水加热。筐子里的木炭都是有数的,如果没有客人,他再冷也不能用这些东西来取暖。   热毛巾、在长条皮垫上磨亮刮胡刀,维克多沉默的准备着。一个理发匠如果不会陪客人聊天,已经算失职一半了。但红发男人并没露出不满表情,自己先开启了话题,维克多用几种单音节词回应着。   “说起来,佛罗伦萨已经有好几年没有下过雪了,今年冷得实在稀奇。”   “嗯。”   “纺织厂的厂房也被积雪压垮了,听说死了不少人?”   “是么。”   “如果有个好大夫的话,说不定还能救回几个。”   “哦。”   维克多把热水烫好的毛巾拧干,盖在客人方正结实的面颊上。红发男人突然伸臂抓住了他的手,仔细打量了一番。白净修长的手指因为冻伤和操劳变得红肿开裂,只能依稀看出曾经美好的形状。   维克多使劲抽回手腕,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冷还是因为别的,他身体簌簌发抖。   男人拉下毛巾露出嘴,微笑着说:“看来你还真不喜欢说话。”   “那我给您讲个笑话好了。”维克多收回热毛巾,捏着雪亮的刮胡刀,在男人脸上仔细操作起来。   “曾经有一个手艺很好的小理发匠在港口干活,有一天,一个海盗老爷上门,凶神恶煞地对他说:‘小家伙,你来给我刮胡子,如果胆敢刮破老子的脸,我就把你的脑袋拧下来。’小理发匠有点害怕,但是又不能不为他服务,只好捏着刀子,小心翼翼的为海盗刮起胡子。”   维克多用平静的语气讲着故事,把红发男人的右脸刮干净,又转到左边。   “或许是天太冷了,小理发匠手指冻得发僵,一不小心还是刮破了海盗老爷的脸。那海盗闭着眼睛躺着,还不知道自己脸上已经流血。”   “然后呢?”红发男人兴致盎然的听着:“他拧下小家伙的头了吗?”   维克多手指灵活,已经迅速把左脸刮干净,又将刮胡刀移到了红发男人的下颌和脖子。   “没有。小理发匠心想:‘一会儿他起来看镜子就会发现伤口,反正我也活不成了,不如拼一把。’他趁着刮下颌的胡子,一刀把海盗的脖子给切断了。海盗老爷的脑袋咕噜噜的掉下来,在理发店的地板上滚来滚去。”   就在此时,维克多冰凉的刮胡刀贴在红发客人的喉咙上,不再移动。   雪片旋转着从天空飘下来,无声无息地落在同伴雪白的尸体上。理发店里静极了,过了许久,红发男人啪啪鼓起掌来:   “棒极了,真是好故事!”   男人语气轻松,唇角带笑,连呼吸节奏都没有变化。而维克多,则紧张地嘴唇发白。突然!他握刀的手腕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了。瞬间天旋地转,维克多整个人被压在了潮湿冰冷的泥地上。   刮胡刀落在旁边,连那男人的一点皮肉都没碰到,而对方只用一只手就让他动弹不得。   “我猜这个笑话你并不常讲吧?”男人微笑着说:“割喉的时候,手不能发抖,精力必须集中。”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胳膊被很有技巧的反折在背后,稍一挣扎就会剧痛,维克多不想呼救,闷声问道。   “首先,我确实是个海盗,名字是雷斯·洛萨,一般人习惯叫我海雷丁。今天我不是来刮脸的,船上缺一名有本事的外科大夫,我听说城西牛角巷的巴勒理发店有位合适人选,这才冒雪赶过来邀请。您是维克多·弗兰茨医生吗?”   维克多沉默了几秒,闷声要求:“放开我。”   海雷丁立刻松开他的胳膊,挂着友善的笑容将他扶起来。   维克多毫不客气地推开他的手,气呼呼地掸掉身上的泥土。   “凭什么你觉得我会无缘无故加入海盗团伙?要知道,你们这些人被抓住就是处死,连审判都不用!”   “呵呵,就凭你衬衫袖子上价值一尺两个弗洛林银币的蕾丝花边,虽然它们旧了点,还是夏天穿的。”海雷丁笑着说:“你的手很漂亮,不是干活粗活长大的。而那个理发匠的故事我已经听过一百遍了,但还是第一次听到用如此优美流畅的语法来表达。”   维克多紧紧攥住拳头,这些该死的花边他早就拆了,但因为冬天寒冷,他又把他们缝了上去,仅为了让手腕得到一点保护。   “家道突然中落吗?还是犯了错被赶走了?”海雷丁仔细观察维克多的表情,然后肯定地道:“看来是后者呢。”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维克多尖酸刻薄地回问,他本来只想以无所谓的语气来说的。   “虽然不太礼貌……但我看你现在过得并不怎么舒心。”海雷丁以了然的态度说:“上流社会的成员一旦沦落到底层,是很难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养活自己的。与其在这种地方长吁短叹蹉跎生命,不如试试别的发财机会?说不定以后还能回头对你的家族来上一巴掌。”   “或许我已经理所当然的接受了这种惩罚性的生活,并且对此甘之如饴呢?”维克多冷冰冰地说。   “哦医生,对自己诚实一点吧!”海雷丁扬了扬手,指着挂在门后的外套说:“我刚才走进来的时候,你愤恨的目光几乎把我的衣服都戳穿了,而它只不过是钉了一排无辜的银扣子。”   维克多嘴唇紧闭,脸色苍白站在原地。   “船员们虽然粗野,但对医生是很尊敬的,只要有真本事,他们会把你排在上帝后的第二位置上崇拜。”海雷丁温颜道:“至于待遇,我不能保证你回到昔日的生活,但至少在这样冷的天气里,你可以穿着暖和的羊毛袜子喝到热茶。而留在这老鼠洞里,你永无出头之日。”   维克多单薄的身体微微晃动着,灰色的眼睛被水雾充满了,似乎随时都要被一年来从未承受过的重负压垮。   半晌,他以干涩绝望的嗓音低声说:“我无法离开佛罗伦萨,他们一直在盯着我。”   “谁?你的家族吗?”海雷丁皱眉问道。   “每四个钟点,就会有一个人来瞧一瞧我,确保我依然过着悲惨的生活。”维克多咬着嘴唇说:“最近的这一次是晚上七点,也就是现在。”   就在此时,市中心高高的钟塔上,传来了低沉悠远的报时钟声。   门外寂静的雪地上,又迎来了另一个走路擦擦作响的人。   “你走吧。”维克多脸色惨白的说:“没有人能反抗他们,你只是个夜里来刮胡子的客人。”   “看来要为医生您提供的不仅仅是热茶,还得有政治庇护呐。”海雷丁轻松地道,他双手手指活动了一下,发出了咔吧咔吧的动静。   “不!你根本不知道他们是谁!”维克多轻声惊叫,但红发男人连外套都没穿,径直推门走进了漫天飞雪。   一两句轻声低语后,门外传来了拳头砸在肉体上的闷响、呕吐声和呻吟,维克多心惊肉跳地站着。海盗并没让他等多久,只过了不到半分钟,海雷丁便拖着一个昏厥的大汉走进理发店,除了一头红发被风吹乱了,他身上没有留下丝毫打斗的痕迹。   在维克多惊慌失措的眼神中,海雷丁抬脚踢上门,接着手脚麻利把大汉从头到脚搜了一遍。在一个鼓囊囊的钱袋上,他发现了一个佛罗伦萨人尽皆知的家族纹章。   “金盾红球,你是美第奇家的人?”海雷丁吹了声口哨,又用那种兴味十足的眼神瞧向维克多。   “……是的。”维克多咬着嘴唇道:“一开始我就告诉你,你不该趟这浑水。”   “你可真固执啊!”   海雷丁像是没有办法的叹了口气,然后眯起眼睛想了想。维克多以为这海盗肯定会放弃了,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是他一辈子也没想过的意外。   海雷丁伸出手,咔嚓一声拧断了大汉的颈骨,轻松的简直像扭断刚出壳小鸡的脖子。   他拍了拍手,笑着对目瞪口呆的医生道:“这浑水我趟定了,走狗已死,现在你必须跟着我走啦!”   “你!你!”维克多吓得浑身哆嗦,语不成句。这件事做出来,就等于他一脚踏上贼船,再也不能拒绝了。   “四个小时一班人的话,我们要抓紧时间了,毕竟海盗进城逛街再出去得费点功夫。”海雷丁利索的扒掉死人的外套,递给维克多:“我们得冒雪出城。”   伸手打掉了外套,维克多一脸厌恶地说:“就算光着身子冲进雪里,我也不会穿这肮脏的衣服的!”   “你可真挑剔。”海雷丁无奈的皱起眉头。但从味道判断,他也不能否认这人喝了酒、又把一些呕吐物弄在身上的事实。   “好吧,你将就一下穿我的。”海雷丁把自己的外套递给他:“您这副样子,出不了城就会冻僵在路边的。”   维克多接过这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黑色外套,犹豫着披在身上。   “这是什么气味?”他疑惑的问。   “烟草,火药,松木和油漆。”海雷丁笑着说:“是船的味道,你可以早早熟悉一下工作环境。”   巴勒理发店的木板门再一次打开,狂风卷着雪片呼啸着涌了进来,四周一片白茫茫的,看不清去路。   维克多裹紧外套,嘟囔一声:“真不知道我犯了什么病,这种鬼天气跟着个不要命的海盗跑路。”   即使只穿呢子里衣,海雷丁也不因极寒天气而瑟缩,他将帅气的三角帽扣在头上,爽朗一笑:   “这不是挺好吗?雪天是最适合私奔的天气啊!”   是夜,狂风呼啸,一个名叫维克多·弗兰茨·美第奇的年轻贵族,跟着一个红发海盗消失在了佛罗伦萨的雪夜之中。   THE END   尼克:然后呢?这么顺利医生就上船了?   海雷丁:还有点小插曲,维克多笨手笨脚的,根本爬不上绳梯,所以我把他抗上去了。   尼克:这才不算插曲!每次他都得有人帮忙才能上船。   海雷丁:我还没讲完。维克多鞋子丢了,裤腿卷起老高,我扛着他还没翻过船舷,所有人都围上来看新人的屁股和光脚。伊利亚斯那个傻孩子,冲上来就喊了一声‘三嫂’   尼克:我噗!!!然后呢?然后呢?   海雷丁:然后,然后第二天伊利亚斯去医疗室消磨时间,医生给他开了灌肠剂,并亲手弄了进去。大副的呻吟惨叫声从医疗室里传出老远,从那以后船上再没一个人敢招惹维克多医生。   一枚金币   在海妖静养恢复期间,地中海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她的亲哥哥查理击败了法国国王,当选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哈布斯堡家族的势力如日中天,占据了大半个欧洲,将法国国土团团包围起来。法王弗朗索瓦一世不得不寻求穆斯林帮助,结盟的信件跨越整个地中海,寄到了奥斯曼帝国的皇宫之中。   第二件事,是海盗之王遭遇到平生第一个败仗。   过程是这样的,就在海雷丁呆在阴雨连绵的伊斯坦布尔,与复杂的宫廷势力进行各种交涉时,刚刚升任西班牙海军元帅的安德鲁·多利亚接连占领了两个重要据点——勒班多和科龙,并乘胜驶向北非的突尼斯。   为了保住这个重要港口,苏莱曼大帝派海雷丁出战。结果出人意料:安德鲁·多利亚的大船上载满了西班牙步兵军团,突破脆弱的海防线迂回登陆后,海陆两军夹击突尼斯。海雷丁出发的时机已晚,没有成功截住西班牙陆军登陆,而众所周知,海盗之王并不擅长陆战,船上也没带一个陆兵,所以大局已定后,海雷丁并没继续浪费火药,干脆打道回府了。   突尼斯的沦陷震惊朝野,它是东西地中海的交界点,加上失去了的勒班多和科龙,奥斯曼海上的西进路线等于被整个封锁。失败的原因很明显:伊斯坦布尔距离战场太远,而海雷丁并没有得到陆军支持。但按照军方惯例,无论因为什么,他必须承担战役失败的责任。加上政敌趁机诽谤诋毁,皇宫会议上开了锅,海雷丁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指责和非议。   苏莱曼并没昏聩到是非不分的地步,他以一句名言做了中立的调解:天空是雄鹰的领域,庸人才会强求它下海捕鱼。处理的结果,海军元帅仅被轻描淡写的削了半年俸禄。但海雷丁要求回阿尔及尔的申请,苏莱曼则表示要和大臣们好好商讨一下。毕竟他并非孤身回北非据点,而要带走大批的海军和军舰。   视线转到元帅宅邸。   春天的脚步始于植物变化,风信子拽出一串串可爱的花朵,郁金香和玫瑰的花蕾饱满丰腴,除了某些观赏禽鸟总是因意外亡故外,柏园里一片生机盎然。   走廊的阳光地带里,一个红发男人正斜靠在榻上喝咖啡。两条长腿交叉叠在一起,靴子轻轻点着,从这闲适的姿态看,他完全没有被罚闭门思过的忧愤,反倒是在趁机享受假期。而旁边的两个人,则带着急切的表情忙活着。   “拆了这硬邦邦的绷带,我就能走路了?”尼克期待地看着维克多,船医正用剪刀跟固定物进行最后的斗争。这是他从帝都医学院外科部学来的新技术,用石膏浆浸透绷带后晾半干,就变成了比夹板固定效果更好的石膏绷带。   “当然不可能,你的骨头虽然大部分都愈合了,但还不牢固,况且长时间不用肌肉,胳膊和腿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曾经的工作。”   “哪儿还有什么肌肉。”尼克闷闷地道:“我现在就像一条软塌塌白乎乎的肉虫子。”   “任何人卧床半年不动,肌肉都会消失的,以后有的是机会练回来,急什么。”海雷丁安慰她道。   维克多立刻警觉:“喂喂!在我说‘可以’之前,你们两个不许制定什么离谱的锻炼计划!用力过猛,骨头愈合处会像刚出炉的脆饼干一样断开的!”   “我可以从腹部开始练,这里没有骨头。”尼克揪着小肚子说。缺乏运动和营养充沛的饮食在她腰腹周围形成了一圈软肉。   海雷丁低低地笑了一声:“真可惜,这地方摸起来手感很好的。”   “要是有什么办法,把它们往上、再往前移动一下就完美了……”尼克吸腹挺胸,做着不切实际的努力。   “拜托,你们说话时能不能别把我这么不当外人?”维克多恼恨地说:“死心吧!丰胸手术得再过五百年才可能实现!”   尼克脸上立刻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维克多拆开尼克脚踝上最后一截石膏纱布,示意她站起来试试。   历经种种常人无法想像的磨难和危险,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到来了。海雷丁放下咖啡杯站起来,伸出他结实的臂膀。尼克扶着他的手,兴奋又紧张地试着跨出了第一步。   兴奋很快变成了惊恐。   “怎么……怎么回事?!”尼克身形晃动,脸色大变。   “疼痛和无力感是很正常的。”维克多说。   “不是疼!是、是……”尼克眼睛圆睁,大叫起来:“为什么右腿比左腿短了一截!”   “短了吗?”维克多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把有精确刻度的卷尺来,蹲下丈量了一下。   “哦,看来确实短了两公分的样子。”他语气平静地道。   尼克几乎要炸毛了:“究竟怎么回事?我可不要变成长短腿!”   “道理很简单。”船医把尺子扔回工具箱,抱臂解释道:“你还在青春期,以前发育迟缓是因为营养不良和运动过度。这半年你整天不是吃就是睡,休息和营养都跟上了,所以长高了,可惜的是右腿受伤没跟上这段发育,所以两条腿出现了长度差距。”   “……”   尼克像只受了惊的青蛙,嘴巴张开又合上。   个子长高是她人生的一大愿望,可没想到竟然以这种方式实现了,一张小脸儿向吃了坏橄榄一样皱成一团。   “两公分而已,也不算什么大残疾吧。”海雷丁揉了揉她的脑袋说:“给你订几双特制的靴子穿,只要不拿尺子量,谁也看不出的,再说船上总是晃啊晃的,我保证你穿上靴子比维克多走得稳当。”   尼克以凄凉的眼神看向船医,似乎在说:我都堕落到跟你一起被比较了。   维克多冷哼一声:“你离上船的程度还差得远呢!”   尼克不服气的又迈出一步,并试图将重心换到右腿上。但立刻膝盖发软骨头剧痛,尼克轻嘶一声歪向一侧,海雷丁及时抓住了她。   “知道了吧,走路、拿杯子这些幼儿都能做到的事,你得重头开始学习。”   维克多意味深长的说。   “船长……啊……船长,求你放开我吧,我真的受不了了……啊……”   “没问题,再来十次你可以的。”   “真的不要了,我好疼……呜呜放过我吧船长……你力气太大了!”   “不许求饶!才这个深度就受不了,你还有脸自称海妖?”   “那求你轻点儿,再轻点儿……我实在弯不下去了……唔!啊!”   呻吟和哀求绵绵不绝传出室外,活动室的波斯厚地毯上,两个人影紧紧纠缠在一起,一个掰着另一个的肢体,迫使她做出各种痛苦的柔软动作。   “我说为什么守卫和仆人都站那么远,但又不阻止我进来……”维克多皱着眉,对这幅不堪入目的画面表示厌恶。   “拉筋按摩而已,有必要叫得像发情的野猫一样吗!?”   尼克满眼水光,贱兮兮的躺在地上不肯起来:“你让船长掰着试试,又酸又麻的,我宁肯被捅上几刀也不想受这个罪!”   海雷丁危险地眯起眼睛,低声说:“你老大我这么耐心陪着都提不起兴致,不如叫安东尼·多利亚来全程旁观一下,让他瞧瞧你这位前辈是怎么耍赖打滚偷懒的?”   哼哼唧唧的声音立刻憋在尼克嗓子里面。   “恢复情况怎么样了?”维克多把包朝地毯上一扔,歪身躺在软垫堆里。   “这两天走路已经没问题了,力气也不小,但触觉还是不行,手指头木的针扎都没感觉。”   海雷丁站起身,拉着尼克的上臂把她拽起来。尼克挺胸朝船医走了几步,除了眼睛里忍痛的样子,步伐一如常日。而海雷丁则紧紧跟着,随时准备在她摔倒时垫背。   维克多心道两个月恢复到如此地步,已经算是神速了。尼克从人生中的最低谷爬上来,而海雷丁像养育婴儿一样,从换尿片到走路一步步陪伴她、教导她,维克多默默地想,无论尼克过去的经历如何,这时她已经完完全全的属于他了。   维克多出了一会儿神,缓缓地说:“慢慢来,一口吃不成胖子,急什么?”   尼克愤愤地道;“再过两个月皇帝会举行奥斯曼全境比武大会,要是我恢复不了原来的水准,安东尼那个混蛋就要冒我的名字参加了!”   “比武啊……最近船上那些满脑子肌肉的家伙也都在谈这件事。有什么意思呢?火枪和火炮肯定会终结冷兵器时代的,如果不是皇帝引进了火器,只靠那些奥斯曼骑兵怎么可能在中欧纵横扫荡。”   “但是维克多,就算你拿着最新式的火枪,还是打不过长短腿的我啊……”   船医嘴角垂下,不悦道:“你又皮痒了是吧?让船长把柔韧体操再加一倍的量?”   “别别!维克多你最牛最强了!”一听要吃苦,尼克马上瘪了。   “没有办法让她恢复触觉吗?”海雷丁微微皱眉:“走路蹦跳看来是早晚的事,可左手到现在连扣子和别针都分不清。”   “还是伤了神经的缘故吧,这也没什么捷径,只能找点她感兴趣的事不停练手。”维克多说。   “感兴趣的……”海雷丁沉默了一会儿,像是想到了什么。   第二天晚上吃完饭,他把一只满满的小牛皮袋扔到了尼克面前。   这种制式袋子装的东西一般只有一种,那就是——钱。   扯着袋底一下掀翻,她一下子呆住了。从奥斯曼货币到西班牙双柱钱再到佛罗伦萨的佛罗林,不同面值的铜币银币金币,两三百枚金属货币哗啦啦落在地毯上,几乎汇集了地中海能搞到的所有硬币种类。   “这是给我的吗?”尼克疑惑地看向海雷丁。   “如果你能猜对的话。”他拿出一块黑布,折成四指宽的一条。   “蒙上眼睛用左手摸,能猜出来就是你的。”   尼克双手捧起一把硬币,它们从指缝里流淌到地上,发出比琴音更悦耳的叮咚响声。她的眼睛放出前所未有的热情光芒。   “那就赶紧开始吧!”   “咦,刚刚你不是说好累好困,马上要睡觉吗?”海雷丁挪揄道。   “报告船长,我现在感觉状况非常良好!”尼克闭上眼睛,又偷偷睁开一条缝往下瞄,试图记住面额最大的金币所在的位置。   海雷丁笑着把她揽进怀里系上黑布,然后大手一抓,像洗牌一样把那堆钱币掀了一遍。   “唔啊,好难……我怎么觉得它跟小姜饼没什么区别呢……”   “你还有三分之一沙漏的时间,漏到底就失去对它的所有权了。”   “别!船长,能给点提示吗?”   “这一袋钱只有三次提示哦,你确定要用掉一次机会吗?”   “我……我再想想!”   “还有五分之一沙漏。”   “是佛罗林银币!”   “你确定?不要再考虑一下了吗?”   “船长,呜呜……你真是太坏了……”   无论尼克怎么哀求,海雷丁都绝不放松规则。不许作弊,每天最多猜五十枚,机会用光就必须让手休息。   刚开始的一周,尼克几乎就是闭着眼睛瞎蒙;接下来的一周她开始能够分辨钱币的大小,虽然猜不中发行国家,但至少慢慢能分清金银原料。   再过两周,她就可以摸索着钱币上的头像,猜测上面到底是凸下巴哥哥查理,还是维克多的毒蛇眼近亲洛伦佐,亦或是面部肌肉松弛的教皇、戴假发的法国国王、蓄络腮胡的苏莱曼大帝。   这些乏味的家伙想想就令人生厌,但当他们的脸长在钱币上面时,无论什么恶毒面容都显得那么可亲可爱。   最近这一次,尼克猜中一枚足额的西班牙双柱大金币,竟然兴奋到把口水都亲到了查理的脸上。   海雷丁抱臂笑着看她那副财迷的样子:“我猜查理做梦也想不到,你献给亲哥哥唯一的吻是给了这玩意儿吧。”   “嗨,只要他肯给真金白银,一枚上面亲一口算什么!”尼克满不在乎的把战利品收进属于自己的小袋子里,叫唤着:“这一袋猜完了,再下一个!”   海雷丁走过来给她蒙上眼睛,然后将一枚硬币放在她手心里。   尼克翻来覆去地摸,疑惑渐渐升上心头。   这一枚钱币好奇怪啊,没有凸下巴,没有假发,没有络腮胡也没有满脸赘肉,她猜过的硬币里面有这张脸吗?   “猜到了吗?时间快到了。”海雷丁坏心地催促。   尼克有点着急,这枚硬币体积不小,沉甸甸的,显然是枚很棒的真家伙。   “等等!我再试试……”   会不会是流通太久,把头像磨损了?她仔细用指尖触碰。   不像啊,边缘平滑,明明是新钱的美好触感。再摸反面,似乎是个图形,可依然很陌生。   “沙子只剩一丁点了。”海雷丁继续催促。   “我要用一次提示!”尼克要求道。   “好吧,使用一次提示。”海雷丁的声音里含着沉沉笑意,“你见过,碰过,睡过。”   尼克彻底懵了:“啊?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么个人?!”   “哈哈,不承认吗?把黑布摘下来自己看看吧。”   “不不,我一定要想出来!”感觉到手里钱币的分量,尼克垂死挣扎着,就是不肯放弃。   “摘下布看看吧,就算你猜不出,它也属于你了。”海雷丁轻声道。   尼克一愣,海雷丁从来没有破坏过他自己定下的规矩,这一次是怎么了?她犹豫着把眼罩解开,往手心里望去。   那果然是一枚灿烂的金币。   它光滑的凸面反射着阳光,散发出金子特有的温暖光芒,边缘是曲线纹,像海中起伏的波浪一般流畅。   但这些都不足以让尼克震惊成这样。   金币上面有一个人的头像。   他目光锐利,五官深邃,如希腊雕塑中的战神那般英武。他披在肩上的长发是金色的,但尼克知道,它们原本是如同火焰燃烧的鲜红。   她从没见过这钱币,但钱币上的头像,是她最爱也最熟的人物。   “船长,这是你……”尼克激动地声音都颤抖了:“你也有自己的钱啦!”   海雷丁笑着点点头,对她道:“先别兴奋,翻过来看。”   尼克低下头,将金币翻转过来。   反面图案是一个很熟悉的几何图形,是深深烙印在她身上、用血和火留给她最痛记忆的图形——六芒星。   “这个……为什么是这个……”尼克喃喃自语,下意识摸索自己的胸口。   “我已经说过,它以后不会再诅咒你了。从今而后,六芒星在我统治的地域里代表幸运、健康、富足、快乐和长寿。这一枚是纪念版的元帅金币,其他用同样模子浇铸出来的货币,马上会在北非所有地区发行流通。”   海雷丁深沉的嗓音近在咫尺,可又如同从一个遥远的地方传来一般:   “尼克,这图案代表你。今后,你在我背后;而我,也在你背后。”   海妖归来   三个月后。   阴冷潮湿的冬季完全过去了,郁金香从毫不起眼的球茎中伸展出挺拔枝丫,结出色彩瑰丽的花苞。四月,当它们以世人所盛赞的高贵纯洁的姿态绽放时,全境比武大赛也拉开了序幕。   占据伊斯坦布尔制高点的塔克西姆广场上彩旗飘扬,肃穆的仪仗队和成群的贵族大臣们簇拥着奥斯曼帝国的统治者--苏莱曼大帝,以及他四个年轻的儿子。年纪最大的穆斯塔法王子站在父亲左侧,而宠妃洛克塞拉娜的三个小儿子则在右侧。   这鲜明的对立反映出帝国内部一个重大隐患:谁将在苏莱曼百年后接任他的帝位?   穆斯塔法大王子德才兼备,受到宰相易卜拉欣和军队的支持,母亲却不受宠。而其他三个小王子,则有苏莱曼最爱的妃子:洛克塞拉娜的庇护。   虽然有同一个父亲,但他们却是天生的仇敌。奥斯曼的立储方式有个极其野蛮的习俗,即是征服者穆罕默德颁布的“杀害兄弟法律”:“朕的子孙中继承王位的那个人,有权处死他所有的兄弟。”历代奥斯曼土耳其王子们都要面临这个生死存亡的法则,胜利者会在即位后将所有落败的兄弟一一处死。   苏莱曼刚刚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但残酷的立储战争总有一天会爆发,平静表面下潜藏凶险暗流。然而,今天塔克西姆广场上的主角并非乱流中的王室血脉。奥斯曼土耳其从立国起就有好战传统,信仰、忠诚、武艺是加齐勇士们奉为生命的信条,比武则是证明自己的最佳舞台。   侍从们吹响长长的黄铜号角,各省掌管、贵族们推荐的勇士鱼贯而入,列队向苏莱曼致以崇高敬意。   “易卜拉欣宰相举荐:埃尔金·奥拉汉姆!”   “伊兹梅尔省长官举荐:阿里·厄兹古尔!”   “禁卫军统领阿尔玛昂举荐:尼哈特·欣吉尔!”   在这群鲜衣怒马、高大剽悍的加齐勇士们之中,有一个人的存在十分特别。   她身材娇小,一头浓密闪亮的栗色长卷发披在肩头,雪花石般白皙的脸颊上嵌着一双深邃的乌黑眼眸,白袍银带衬得她风姿秀丽,纤腰如束。虽然拥有这样出色的姿容,少女却丝毫没有女性的软弱印象,眼神清冷无情,背上一柄乌沉沉的巨型镰刀。   在这男性统治一切的伊斯兰世界中,她是一个不带面纱的异类,像斑斓花丛中一株罕有的黑色郁金香一样万人瞩目。   “海军元帅巴巴罗萨举荐:妮可·洛萨!”   少女经过苏莱曼的王座,侍卫高声报出她的姓名,肃穆的广场突然爆发出一阵无法制止的喧嚣私语。这个美丽少女,竟然就是令整个欧洲闻风丧胆的东西地中海最强传说——海妖!   海雷丁以左手抚肩,向皇帝致意:“最神圣高贵的立法者,原谅我迟来的引荐,这便是我的爱将妮可。”   “我最忠诚勇敢的元帅,你终于舍得将海妖带出门来让大伙儿瞧瞧了。可这个……”苏莱曼满脸惊异神色,眼光追随着她经过王座:“我听到的传说可以让吟游诗人唱上一整天,可从没有一个诗人说过海妖是个女孩子!”   海雷丁微笑道:“她一直是女孩子,只不过以前年纪幼小看不出,船上也不方便穿女装。请您原谅我的唐突,为了避免欺骗伟大的立法者,我让她在这样庄重的场合下露出本来样貌。”   红狮子巴巴罗萨的名号地中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只有很少人知道他的原名叫做雷斯·洛萨,海妖既然身为女子,又冠了他的姓氏,两个人的关系也昭然若揭。   苏莱曼早听闻海雷丁眼界极高,原来是有这样一个传奇人物侍候在侧,怪不得他什么绝世美女都看不上。皇帝回首看看身后纱帐中的洛克塞拉娜,心中不禁泛起找到知音的感受。只是这样一个简单动作,穆斯塔法大王子的脸上便泛起了一丝阴霾愁容。皇帝的女人们都被封闭在深深后宫中,由阉人们严加保护,只有洛克塞拉娜,这个来自异国的女奴隶能得到列席的专宠殊荣。   没有注意儿子的情绪变化,苏莱曼心情很好:“亲爱的元帅,愿真主护佑你的坦诚!不过,这么一个娇小年轻的姑娘,是否真有传闻中扫荡地中海的惊人业艺?”   海雷丁回道:“陛下可拭目以待,她是我最锋利的刀!”   勇士们列队经过后,各自跟随自己的举荐人进入广场四周白绸搭建的凉棚中。海雷丁的军旗在棚外迎风招展:代表土耳其的星月之下是一个硕大的蓝色六角星。不仅是货币,他在自己所有的代表物上都标记了这么一个东西。此番心意闻所未闻,但海盗王的嚣张任性也不是一般人能够揣度。   而此时这个不识趣的小六角星,正在凉棚下闷闷不乐扁着嘴咕哝:“为什么船长要给那么多人行礼,胡子皇帝也就算了,他那四个衰仔算什么东西,最大不过二十出头,凭什么大喇喇坐在那里受礼?!”   海雷丁乐了:“那你说怎么办才顺心?”   尼克哼了一声,不忿道:“我可不管什么来头,全世界的人都该低头亲吻你的戒指才对!”   维克多果断出手扯她脸颊,低声斥道:“就你能,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足够害死我们几百遍!知道谨言慎行怎么拼吗?”   “我就是看不惯船长给别人行礼嘛……”尼克被扯得呲牙裂嘴,始终不肯放弃想法。   海雷丁知道她不愿自己屈居人下,摸了摸她的脑袋不说话。自从宣誓效忠奥斯曼土耳其,有了大本营红狮子军容更胜,但盘根错节的政治和频繁的王室争斗却也频频掣肘,让他心烦气躁。   “维克多,别扯她脸了,好不容易把猴子养出个姑娘模样来,小心当众打回原形。”   船医松手,抽出丝帕擦拭手指:“你以为我愿意呢,每次参加这种场合还不都是我培训,你好歹放两天假给我当辛苦费啊!”   尼克毫无自觉,腆着脸皮吹嘘:“那是我天生丽质,礼仪培训能训出胸来?”随即得意洋洋的挺起胸脯,展示她新近的成长。   海雷丁无穷尽的耐心和等待后,十六岁的尼克那姗姗来迟的青春期终于开始了。个子拔高,曲线微露,郁金香毫不起眼的包茎发芽了,充足的休养使少女天生的美貌焕发出夺目光彩。当她站在海雷丁身边时,无论是相貌还是气势,已足够配得上他。   海妖归来令人兴奋,但尼克队长这‘从马仔到马子’的神奇跨越更让人目瞪口呆。土狼又惊又喜,想凑上来说两句话,可老板在上,根本没有机会。海妖的替身安东尼·托利亚倒是很高兴能以自己的真实身份参加比赛,和尼克交手的机会,他已经等待了很多年。   “比武开始!第一场!刀法!”号角响起,大赛正式开始了。   这场盛宴与其说是比赛,不如说是武士在君主面前展示能力、上级选拔人才的机会,一共有三个大项目:第一场比试穆斯林最常用的武器弯刀,第二场较量骑射,第三场是自由赛,可以任选武器。另外还有摔跤、火器等小项目,最后由皇帝亲自点评,以综合实力选拔出前三名予以嘉奖。   比武伤亡勿论,但为了避免优秀的人才赛后变成残障人士,所以相应做了降低身体损害规定,比如第一场的刀法要求使用木刀参赛。尼克卸下镰刀,四个仆从升起白帐遮蔽,她脱下丝绸长袍,以船上常穿的紧身短打装扮上场。   “别太凶了,给人留两分面子,境内有头有脸的人都在观战,你那些踢裆戳眼咬人的下流招数也给我省省,嗯?”海雷丁站在凉棚前,拍着尼克的背嘱咐,手臂上还隐约能看见训练她时残留的牙印。   维克多的叮咛也一并送上:“我最后警告你一次,不许使用胳膊和腿里面的固定钢板做攻击和抵挡动作,后果已经告诉过你了,再弄断一次我可弄不到后悔药!”   尼克一一应了,挺胸抬头走进场中。在海雷丁为她特别订制的厚底靴掩饰下,尼克伤后的残疾几乎看不出来,无袖衫武装带,扎到膝盖的水手裤显得精神十足,胸口垂着一条银链,上面挂有船长头像的金币。女子在公共场合露出肌肤是被严禁的,但所有人的注意点都集中在海妖的左胳膊和左腿:□的皮肤缠满绷带,关节处以皮质护具包裹,一看就知道曾经受过重伤。   海妖的传奇神话究竟是谣言还是事实,就在此战!   来自全国的参赛者共有两千多人,预赛已经进行了六天,各省大员、高官贵族们推荐的三十多名种子选手今日直接出战。不过特权也就到此为止了,最后两百人的较量将在苏丹的注目下分组进行。   “妮可·洛萨对战阿里·巴尔特,双方入场!”   尼克接过比赛用的红橡木刀跳进场中,对面站着一个体型几乎是她两倍的男人。她掂量了一下武器的重量,向裁判问道:“要打到对方不省人事才算赢吗?”木刀无刃,虽有刀的形状,却没有斩人的功能,使用起来更考较技术,而且要靠强大的臂力才能给对手造成真正伤害。   “是的,不过如果你能直接攻击到咽喉和心脏部位,也可以提前结束战斗。”裁判解释地认真,但看她雪白纤细的四肢,心道只要巴尔特实打实击中一次,就能砸得这姑娘筋断骨折,哪里有直接击中要害的机会?想归想,他还是举起了旗帜。   “开始!”   海妖声名在外,巴尔特不敢托大,弯腰弓背横向滑步,寻找攻击的最佳时机。尼克一动不动,歪着头打量他。   脖子,啪。心脏,啪。肩膀,啪。每看一处,她耳畔便立刻涌现出小小的断裂声响——生命线断绝的悲鸣!   短短两三秒钟,她已在脑中用不同方法杀死对手许多次。用船长的话说,这声音是来自丰富的斩人经验,在出手的瞬间就能下意识判断双方力量对比以及敌人的破绽。   观众席上传来的喧嚣远远离去,只有缭绕不绝的幻听像命运女神附在耳畔低语,尼克静静地站着,品味这久违的美好体验。良久,她心满意足地轻轻叹了口气,接着便消失在巴尔特的视线之中。下一秒,尼克的木刀已狠狠斩在他脖颈上!   “中!!”裁判大吼一声,举旗挥下。巴尔特捂着脖子踉跄了几下,茫然地站定了,一边耳朵嗡嗡作响。他尚未举刀,战斗却已经结束了,如果尼克手里面是真家伙,他的头颅已然飞了出去。观众席沉默片刻,突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叫好声。巴尔特身在场中,场外的人却看得清楚:海妖由静而动,以迅猛绝伦的速度直接斩击到敌人要害!   裁判将旗帜指向胜利的一方,失败者却不愿退去。   “不、不行!你使了妖法!”巴尔特历经预赛层层波折才打到这里,震惊过后,他不能相信这么一个娇小的女孩子竟然一击之内把他打败。   “笨,现在退下去就不用花医药费了呀……”尼克小声抱怨着,活动了一下肩膀,再次冲上去。巴尔特对她惊人的速度已有防备,眼前一花,立刻挥刀斩下,谁知尼克冲到他身前,突然俯下身子,以灵巧的侧身动作挥刀猛击他的下盘!脆弱的脚踝是人身体最容易感受到疼痛的部位之一,沉重的木刀砸过去,巴尔特的踝骨应声而碎,他哀嚎一声,巨大的身躯倒了下去。   “无法反击!胜利者妮可·洛萨!”   海妖的第一战就这样以压倒性的实力胜出,抱着怀疑态度的人张口结舌,目送她回到等待区中。而那位红发元帅只随着苏丹礼貌的拍了几下手,没什么特别高兴的神色。可见他对海妖了解甚深,赢得这么一场无所谓的比试毫无悬念。   淘汰赛继续进行,海妖每次都以最快的速度结束战斗,她敏捷飘逸的动作、优美的姿态以及凶猛的爆发力无一不给人留下极深印象,连向来厌恶暴力的维克多也忍不住投以赞叹目光。   “无与伦比,没有任何破绽,倘若真的是上帝创造人类,那么站在这里的是他最得意的艺术品。她是无敌的。”   海雷丁看着场中那个飞舞的小小身影,沉吟:“暂时的无敌。”   “你是说她会衰老?”   “不,我是指时代的变迁……”海雷丁的眼神转到塔克西姆广场一角。   在所有达官贵胄的目光都集中在刀法比赛的时候,广场的一个偏僻角落,火器的比试也在进行。一排彩色靶子矗立着,但几乎没有人关注这里,因为在战场上用火器战胜对手始终不如用‘传统决斗’那般令人尊敬。   安东尼·托利亚,这个曾经伪装成海妖的年轻刺客,此时正闷闷不乐的在这里打靶。在刀法淘汰赛中他打进了前五十名,但还没遭遇到尼克,便因断了一根臂骨而无法继续战斗下去。   装弹,点火,举枪,射击,他每一次都能命中靶心,却没有一点高兴的神色。这样偏门的胜利有什么意思呢?一个用火枪打倒敌人的海盗,永远也不会获得同伴的赞赏。只不过是点燃火绒而已,就算孩子也能做到。安东尼再一次击穿靶心,在听到他的分数已是毫无疑问的第一名后,便扔下火枪,跑到观赏刀法的拥挤观众席上。   维克多有所悟:“你是指火器?”   海雷丁点头。“尼克是个传奇,但如果我有三百个安东尼,打下突尼斯只要两小时。你看到吗?那孩子第一次用新式远程枪,他只摆弄了几下就明白怎么用了。如果他有心端着枪藏在观众席,一发就可以完成心愿了。”   维克多很无奈:“你设想的对象可真惊人。”   “没办法,加入火器的战争总是会发生意外,我常常会梦到硝烟散去,尼克晃了晃,萎顿倒在甲板上的情景。”这个亲眼见到许多亲人死去的男人,以一种无法揣摩的语气说道。   “可她已经复原了,你不可能把鹰饲养在寝宫卧室里面。”   “是的……所以我猜,这就是命运对我的考验了。”海雷丁十指交叉挡在脸庞前,维克多看不到他的表情。台上,海妖以一记猛刺打败了最后一个敌人。   黄铜号角隆隆响起,一个嘹亮的声音高声宣布:“刀法比赛,冠军:妮可·洛萨!”   晌礼的时间到来,赛事暂时中止,以苏莱曼为首的穆斯林们朝圣地麦加下跪朝拜。接下来是一顿具有特殊意义朴素的午餐:不放调料的烤面饼和一点腌橄榄,奥斯曼土耳其的战士们就靠这些简单的食物常年在外征战。   被海雷丁养刁胃口的尼克对这顿午饭大为不满,她本以为皇帝出场肯定会有国宴级大餐,看到又硬又没味道的烤面饼后当然失望。海雷丁使了几次眼色,暗示不可当众抱怨,回家再补,她才乖乖坐下吃饭。当然不耍计谋就不是尼克了,她咬了几口,偷偷从随身的零食袋里抓了一把葡萄干,撕开面饼塞进去,美滋滋地啃起来。   午餐结束,第二场骑射比赛开始。奥斯曼从一个小小部落成长为疆域广大的强悍帝国,其极具威力的骑兵发挥了很大作用。骑射比赛,就是在马背上使用弓弩、长枪对靶子进行攻击,是考较骑术和武器操控能力的综合比试。   海妖的出场又是那么引人注目,她□骑着红胡子伊萨克赠送的宝马莉莉,两个同样骄傲美丽的雌性耀武扬威走到场中,接着便……   出人意料的迅速落败了。   在莉莉完全不配合的助跑之下,尼克惨烈的弓弩技能远远偏离靶子,射伤了观众席旁边的一名号手。   仔细想来,一个常年生活在船上的海盗是没有机会骑马的,她本人也不在乎失败,面无表情回到元帅的凉棚中歇息去了。   安东尼·托利亚的骑术也不怎么样,但凭借着出色的射击能力一路冲到前三,可惜……又一次错过了跟海妖较量的机会。土狼对比赛没有兴趣,他的兴趣只有尼克,可海雷丁是不会允许一头流着涎水发情的雄性动物靠近自己的领域,于是伊内只能蹲在远远的地方傻瞧。   事实说明,除了一些能够操控命运的彪悍存在,大多数的人生都是失意的。   太阳的角度渐渐向西倾斜,全境比武大会最有观赏价值也最血腥的自由赛终于开始了。到了这第三关,武士们可以带上自己常用的真家伙上场与人较量,因为事关生死,允许提前退出。毕竟大多数人来到这里是为了被长官提拔,如果伤残死亡就失去了参加比赛的意义。   提前输掉的骑射赛程尼克一直在凉棚里面眯着眼睛小憩,到此时才打了个哈欠,像只豹子一样伸个长长的懒腰。   决定进入自由赛的人共有十六名,他们签下死亡协议,对战时若有意外发生,主人不可结仇,亲属不得报复。苏莱曼站起身,以宗教领袖的名义为这群不怕死的勇士祈福。   前三场战斗刀刀见血,观众们的情绪被调动起来,激动地两眼发红。狂乱的喊声和躁动回荡在塔克西姆广场上,使这里变成了伊斯坦布尔的罗马斗兽场。   “尼哈特·欣吉尔对战妮可·洛萨!”这两个名字一出口,立刻就被呼喊声淹没。欣吉尔是一名以武著称的禁卫军兵士,推荐人是他的直接上司,禁卫军统领阿尔玛昂,而海妖妮可的推荐人则是海军元帅红狮子巴巴罗萨。推荐人的高贵身份更刺激了观众们的神经,无论谁输谁赢,这都将是今天最为瞩目的一场决斗。   黑色巨镰在手,尼克脸上依然没有表情,可那副无所谓的散漫态度已完全收了起来,整个人气质大变,散发出使人绝望的森然杀意。手持镰刀的死亡精灵,这才是传说中真正的海妖!   禁卫军统领阿尔玛昂坐在帐中观看比赛,直到这一刻之前,他还以为今天是第一次见到海妖。当尼克将镰刀挥动起来时,阿尔玛昂突然觉得她好生眼熟。   五个月前的一天夜里,他带着两个副统领在漆黑的小巷里等一个红发男人,希望拉拢他加入代表军队的己方。男人刚刚赴宴归来,意态慵懒,抱着一个戴面纱的残疾女奴骑在马上。说了半天,那头狡猾的狮子始终不肯摆明立场,只亲密地搂着女人讲些不相关的话。阿尔玛昂好生恼怒,告辞离去前,以轻蔑的眼神扫一眼女奴:“比起女人,我更期待见识您手下另一个传奇——海妖。”   就在瞬间,那个安静的女子眼瞳中突然爆发出一股森冷光芒,竟使身经百战的禁卫军统领汗毛倒竖。这感受实在太奇怪,阿尔玛昂无法解释,只好归结到夜风寒冷。   此时此刻,他回忆起那天夜里的每一个细节……眼睛!就是这双漆黑如深渊的眼睛!   巨镰落下,鲜血喷涌而出,他最得意的下属欣吉尔永远失去了一条手臂。   原来是她!竟然是她!   阿尔玛昂猛然站了起来,握着刀柄的手变得苍白。那天晚上海雷丁紧紧抱着她,根本不是安慰,只是为了阻止她出鞘攻击!自由赛的冠军毫无疑问会落在海妖手中,但作为禁卫军最强的战士,阿尔玛昂内心深处产生了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   他整理好衣服,朝向苏丹帐中走去。   巅峰之战   自由赛尼克只打了两场,剩下的对手全部弃权,她只是坐在等候区吃着葡萄干,名次就不停向上晋级。面对一个手下留情依然会给人造成终身残疾的刹神,参赛者们深深感到了作为普通人的无能为力。海妖将会成为自由赛的第一名,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所有赛程都结束了,观众们等待苏莱曼显身总结陈词并对表现杰出者予以嘉奖,但过了一刻又一刻,金色的凉棚中始终没有动静。   在那场令禁卫军的欣吉尔失去胳膊的残酷战斗之后,大家都看到一个金发绿眼、衣着华贵的男人走进皇帝的凉棚。在伊斯坦布尔,他那出众的外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禁卫军统领、‘黄金骑手’阿尔玛昂。禁卫军是苏丹最精锐的直属卫队,皇帝在想什么?难道是因为政治原因,有些排名难以作出决定?观众们疑惑地猜测着,在看到结果之前,谁也不肯提前离去。   苏莱曼也正处在两难的境地中。就在半个小时前,他最信任的亲随阿尔玛昂走进帐中,请求与海妖一战。一名有着帝国高级官衔的人是不应该参加这种血腥比拼的,如果重伤死亡,那将是国家的损失。苏莱曼苦劝,但阿尔玛昂执意如此,并将此战上升到了人格高度。   ‘请陛下原谅属下的固执,我的血液中首先流淌着武士的尊严。’此话一出,皇帝不得不答应了比试。在加齐勇士心中,尊严是比生命更加重要的存在,若不同意,定会有惨剧发生。   至于海雷丁那边,尼克早在五个月前就跟阿尔玛昂结了仇,知道有当众痛殴他的机会后,兴奋地摩拳擦掌。比赛已成定局,海雷丁的脸色不太好看。旧贵族和新军两派的争执他本来就不想参与,阿尔玛昂作为新军的代表人物之一,得罪他可不是个好选择。让尼克痛快认输是不可能的,阿尔玛昂当然也不会接受。   维克多左看右看,问道:“就让尼克稍微教训他一下,手下留情给个面子,应该没问题吧?”   海雷丁沉着脸道:“不可能的。手下留情只有在实力差异巨大的时候才可能做到,阿尔玛昂的实战能力在土狼之上,对这样的对手放水,等于把自己送上绝路。要战,就必须全力以赴往死里打。”   维克多一惊:“那怎么办!”海雷丁摇摇头。   阿尔玛昂换下长袍,穿上劲装,亲自前来约战。他本是欧洲白人,幼年在战争中沦为俘虏,从小就接受洗礼加入‘古兰’,被培养成最忠诚的奥斯曼军人。古兰的选拔制度苛刻至极,阿尔玛昂的相貌、身材、能力都是万中选一,可以说是完美军人的典范。他背脊笔直站在那里,穆斯林头巾下的浅金色发丝映着清冷脸庞,一双锐利的眸子像绿宝石般熠熠生辉。   “我将使用弯刀。”挑战者展示了腰间的武器。   尼克扫了一眼:“听说你的外号叫‘黄金骑士’,马上功夫厉害。”   统领昂头一哂:“既然海妖不善马术,那我也凭双腿作战吧。”   尼克毫不客气的顶了回去:“一对一,要打就用最厉害的本事,我可不想在这方面占你便宜!”   这句话可是极厉害的挑衅,阿尔玛昂当即脸色大变。   夕阳西下,晚霞渐渐染红天空,在庄严的塔克西姆广场中央,这场流芳百世的传奇决斗在上万人的注目下开始了。   阿尔玛昂的坐骑是一匹御赐的白马,名字叫做‘独角兽’,以其美丽的身姿和高贵血统闻名伊斯坦布尔,黄金骑手的威名成就于人马合一的境界。至于尼克,马跟驴子在她眼里只有价格区别,小马莉莉是因为‘听说它身价很昂贵’的原因才得到主人宠爱,一共也没乘过几次。从骑术对比,尼克先输了一大截。   武器而言,阿尔玛昂使用马刀。这种必须用双手使用的沉重兵器仅刀刃就有一米二,在平地上是挥舞不开的,只有配合战马使用时才能发挥最大威力。在战场上,穆斯林骑兵可以凭借锋利的刀刃和战马的冲力,不费丝毫力气就把敌人斩成两截。和尼克可拆可组的巨型镰刀比起来,加长马刀缺了三分灵动。   综合实力对比下来,海妖似乎弱了一点,然而数十招对战下来,两人并没有明显分出高下。   阿尔玛昂接受过系统严谨的奥斯曼骑兵训练,和本人精致的外貌不同,他的刀法刚猛凌厉,动作毫无冗余花哨。而尼克的武艺是通过生死搏杀淬炼出来的,轻灵飘逸,奇诡难测。一边巨镰灵动迅猛,一边马刀举重若轻,兵刃相撞声连绵不绝,两个风格迥异的高手战做一团,展示出令人目眩神驰的高超技能。   既没有人呐喊,也没有人鼓掌,在场所有观众都屏息凝目,连口大气都不敢喘。   阿尔玛昂暗自心惊。他本以为女子臂力定然是海妖最大的弱点,可兵刃相交,巨镰输出的力量出人意料。更可怕的是它能拆解,可以从各种刁钻的角度攻击。尼克神色不变,背后却也开始出汗了。她真的小看了这个养尊处优的军人,阿尔玛昂是除船长以外她见过最强的对手,加上骑术掣肘,她已几次落入险境。   又是一次错身而过,尼克将镰刀拆成两截猛劈过去,眼看可以将阿尔玛昂斩落马下,可这男人凭着娴熟的马上动作一下扭身避过。侧腰!尼克看见机会,立刻旋刀下劈,没想到阿尔玛昂是故意露出破绽诱使她上钩,镰刀还没落下,他已经纵马斜窜出去,从背后攻击尼克。   阿尔玛昂人马合一,战斗力大大增幅,而尼克的马上经验实在太少了,她举刀挡住了后面攻击,却一不小心砍伤了莉莉的臀部。对新手来说,挥舞兵器时弄伤自己的坐骑是很容易发生的事。小母马咴咴嘶鸣,四蹄翻飞逃出场去,任尼克怎么拉缰绳都不肯回头。   这个大乌龙实在难堪极了,尼克吆喝着勒马,坐骑却只是原地转圈,急得她汗都出来了。   阿尔玛昂轻轻一带缰绳,‘独角兽’前蹄抬起,卖了个极帅的人立姿势。   “后悔选马上作战了吗?”那张俊逸的脸庞上露出了刻薄笑容:“去换匹新马吧,一匹不行接着换,陪你打到天黑也无所谓,我可不想在这方面占你便宜!”   这句话是赛前她自己说的,现在原路返回,尼克气得青筋乱跳。可莉莉死活不肯听话,她又没别的法子。裁判们跑去跟苏莱曼商量了一会儿,做出了允许海妖换马的决定。   趁着仆人备马的间隙,尼克跑回自家地盘,仰着头咕咚咕咚灌下半袋凉水。维克多擦着额上冷汗,颤声劝道:“到此为止吧!我苦心动大手术把你修得活蹦乱跳,可不是为了看你在这里被肢解!”   “我呸!谁被肢解?谁!老子就是不会骑马而已,不然早弄死那个嚣张的绿眼睛!”   “但是你已经选了骑战,不能再改了。”海雷丁的声音依然镇定如常。   尼克心烦意乱,咯吱咯吱磨牙:“我弄不清距离!骑着马晃来晃去,我判断不出什么时候该出手!马还不听话!”   “来人,把雷霆带过来。”海雷丁扬声吩咐。‘雷霆’是他自己的坐骑,一匹价值连城的阿拉伯纯血马。为了匹配海雷丁的身高,雷霆比平常的马高出一尺有余,肌肉健壮四肢修长,全身漆黑油亮,一根杂毛也没有,神骏非凡。   仆人们迅速更换雷霆的马具,将马镫调整到适合尼克队长的腿长。   “这是我亲手训出来的马,你也坐过,应该比别的马听话一些。”海雷丁抚摸着雷霆的脖颈,把缰绳放在尼克手里:“马术不是一两天能练出来的,可世界上还有什么比甲板晃得更厉害的地方?想想暴风雨里十几米高的浪头,你在船上打斗的时候感觉到过测距不准吗?”   “船长……”   “别用自己的短处跟别人的长处较量,试试缠住他,如果不行,就一击决胜负。”   尼克思索着海雷丁的话语,踩住马镫,翻身而上。   雷霆比莉莉高大许多,只是换了匹马,视觉范围就完全不同。马战其实也没什么要诀,兵器要长,膂力要大,是个一力破千巧的本事。尼克骑上船长的高头大马,海拔就跟阿尔玛昂齐平了,劈砍的力度立刻上了一个等级。   “驾!!”   一声猛喝,海妖以疾风骤雨般的节奏猛攻过去,只见兵刃相交火花四溅,阿尔玛昂虎口发麻,勉强接下这猛力一击,策马跑开了。马刀属于长兵器,致命弱点就是近身格斗不顺手,因此阿尔玛昂的战略是利用纯熟的骑术保持距离,边打边跑。而尼克得到船长指点,立刻纵马紧逼,一寸短一寸险,黄金骑士的气势被压了下去。   战况又一次扭转了!观众们的心吊在嗓子里,眼睛眨也不眨紧盯战场,生怕错过什么关键。   阿尔玛昂并不是吃素的,两次短兵相接后就明白了尼克的战术,他头脑冷静,并没有因此乱了手脚,在第三次尼克缠身过来时,他在格挡的同时飞起一脚,只听雷霆一声嘶鸣,原来阿尔玛昂用靴子上的马刺狠狠踢了它一记。即使受过严格训练,马毕竟还是动物,雷霆吃痛,本能的退开几步。距离就是生命,阿尔玛昂又回到对自己有利的境况中。   尼克伸手摸一把马儿黑亮的毛皮,满掌鲜红,她立刻咆哮起来:“混蛋!你怎么敢踢我的马!这可是船长的马!”   阿尔玛昂冷冷道:“马刺战术是奥斯曼骑兵最常用的作战方法之一,你缺乏常识,可不意味着我不能用。”   尼克愤怒地扭头看向裁判,只见他高举的两手抖了几下,最后还是瑟缩着摆出了‘没有犯规’的手势。   马、马、马!一切都是因为阿尔玛昂擅长骑马才能一而再再而三不停压制她!尼克将血抹在裤子上,心中的怒火几欲喷薄而出。   “再打下去就要天黑了。”她说。   “那你想怎样?”   “干脆点吧,一击定胜负!”   阿尔玛昂扫了一眼天色,夕阳已快要落到地平线上。经过剧烈缠斗,两人体力都消耗到了危险状态,而双方对各自战略的熟悉更将这场战争拖向无止境的胶着。阿尔玛昂看了看自己的武器,反复与沉重的巨镰对撞,这把名刀已出现多处裂口,再纠缠下去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   “……好!”他同意了尼克的提议,二人分别跑到场地两端,在距离两百米处,面对面勒马站定了。   残阳似血,两个强大的战士举刀对峙,在战场上拉下两条极长的影子。以苏莱曼为首,所有贵族高官走出凉棚,而看台上的观众们则不约而同的全体起身站立。   塔克西姆广场上没有一丝人声,无数战旗在风中猎猎起舞。雷霆和独角兽,这一黑一白两匹宝马喷吐鼻息,前蹄不停刨着硬土。   一柄绘着郁金香的旗帜高高竖立,在上万人的瞩目下,它猛地挥下去。   “喝!!!”“驾!!!”   伴着暴烈的怒喝,两骑人马如炮弹般冲了出去。   在猛烈起伏的马背上,尼克全神贯注。甲板、巨浪,像船长说的那样,就当自己在海妖号上!阿尔玛昂远远看到尼克俯下身子,整个人缩到雷霆背上,从正面只能看到黑马飞扬的鬃毛。   她在想什么?她会用什么样战术?   已经没有时间思考了,战马狂奔的速度将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胜负在此一役!   时间仿佛突然停滞下来,马蹄激起的尘土、银马鞍上舞动的流苏,每一个细节历历在目。就在阿尔玛昂准备举刀的刹那,他看到不可思议的一幕——海妖从马背上站了起来!   尼克在起跑时就脱离了马镫,此时双脚猛蹬鞍后,借着雷霆冲击的巨力跳起,整个人像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距离!一直有利于阿尔玛昂的距离在这关键的时刻背叛了他!   跳跃的优势、长达两米的巨型武器,海妖掌握了出手先机!少女轻灵的身姿翩然而起,胸前金币一闪,巨镰在空中划下一条完美的银色圆弧。   错身而过。   阿尔玛昂觉得马速渐渐慢了下来,接着身体一沉,一股腥而湿热的液体扑面浇来。   是血!   白马优美的头颅离开了脖颈,巨大的惯性使它带着主人又跑了十多米才轰然倒下,一腔热血全数喷在阿尔玛昂身上。   “落马!!!!”裁判挥舞旗帜,嘶声大叫。   与此同时,从雷霆背上跳起来的尼克也没有顺利回到马背,双脚确确实实踩到地面。   两人同时落马!以传统规则来说,战斗应该到此结束了。   但两个人之间的对决却远远没有结束,阿尔玛昂浑身沾满血浆,气得双手发抖。坐骑是奥斯曼骑兵的兄弟,他的爱马,他的伴侣,就被那个小混蛋像牛羊牲畜般斩杀了!   而尼克等待的也就是这个时刻,这个擅长骑马的家伙终于落到地上,落在她海妖掌控的领域中!   两个人理智全失,根本听不到裁判的声音,抡起手中凶器猛斗在一处。但见场中血肉横飞,双方瞬间都挂了彩,架势端的是不死不休!   “平手平手!不许打了!都住手!”苏莱曼早已急得上火,带着几个王子和仆从大吼着冲上场去,无奈人虽多,可没人能阻止两个杀红眼的凶兽。   情势危急,只听砰地一声巨响,火药的气味弥漫场中,海雷丁一枪打在双方打斗之间的土地上。两人顿得一顿,各自被己方人士架住臂膀,拉拉扯扯的拖开了。   “放开!我今天非得宰了这个小兔崽子!”阿尔玛昂打得头巾都散开了,淡金色长发垂落下来,精致的脸庞沾满半干马血。要不是拉架的人是大王子,他已经要揍人了。   “谁宰谁?再给三十秒,老子砍得你妈都认不出你!我□……唔唔唔!!”尼克暴跳如雷,像个地痞流氓一样竖起中指骂脏话,被海雷丁果断捂住嘴裹在怀里,她不依不饶,像离水的大鱼般猛烈弹动身体。   战况暂时被控制住,苏莱曼对这个野马般的小姑娘是无奈又好笑。时不我待,他站在两人中间,双手高举,以洪亮的声音向在场所有人宣布:“比赛结束!双方平手!我为拥有你们这样勇猛的武士感到无比骄傲,真主保佑,奥斯曼土耳其万岁!”跟着他的声音,万人齐声高喊:   “真主保佑!”   “皇帝万岁!奥斯曼土耳其万岁!”   安抚工作是最重要的,苏莱曼这样的明君自然不会忽视收尾工作。他握着阿尔玛昂的手,当众宣布赐给他一匹奥斯曼境内能找到最好的马。   阿尔玛昂的理智使他逐渐回归冷静,作为禁卫军统领,他当然不可能为了一匹马被宰就跟海军元帅撕破脸。皇帝既然来亲自搭台阶,身为臣子没有理由不顺着下去。阿尔玛昂当即整理衣服抚肩行礼,感谢皇帝的慷慨馈赠。   苏莱曼转过身,尼克依然被海雷丁勒在怀里,撅嘴鼓脸徒自不忿。看到这一幕,皇帝也忍不住微笑起来。   “至于你嘛……”他以询问的眼神望向海妖的主人,海雷丁回了一个‘黄金’的口型。   “噢!赐你一柄金镰刀如何?”   尼克瞬间安静下来。   “……多大的?”海雷丁拧了她一下,尼克立刻乖乖加上敬语:“多大的?陛下?”   苏莱曼抚须而笑:“你手里那柄多大,就铸多大!一比一,童叟无欺!”   郁金香迎风绽放,尼克笑得花儿一样,转眼就忘了跟绿眼统领的决斗。有了金子,谁还记着那些破事? -------------- 以下接出书版 --------------   Chapter 20 尼克队长越不归宿众人侧目中,45个腰挎弯刀的海盗吼着俚曲,从伊斯坦布尔大桥上一路喧嚣而过。   回归的海妖在奥斯曼土耳其全境比武大会上光芒四射,这一刻,骄傲和自豪充满了海盗们的胸腔!虽然苏莱曼判定尼克跟阿尔玛昂平手,但海盗们理所当然认为队长赢了,谁都知道黄金骑士缺了马就像男人没有那话儿——整个一太监,只要再给一丁点时间,尼克队长就能削平了他!   比赛刚刚结束,在看台上乖乖当了一天观众的海盗们就再也忍耐不住,奔上去抢了尼克扛在肩膀上不停抛接欢呼。海雷丁知道尼克心里高兴,由着小弟们把她抬走庆贺。胜利女神热爱酒精,海盗们一窝蜂拥进一家名叫“宝藏”的酒馆,像驱赶野兽一样把其他客人扔了出去,以包场的名义占据了这里。   一般人当然不敢跟这群带刀的强盗争执,酒馆老板赶紧殷勤招待,朗姆酒里也不敢掺水。自从受过重伤,尼克已经有大半年没有跟兄弟们聚在一起逍遥了,此时她的心情别样激动。兜里揣着海雷丁给的钱,尼克豪爽地猛拍吧台:“随便喝,今晚上我请了!”   “噢噢噢!尼克队长万岁!红狮子万岁!”   “庆祝海妖归队!干杯!再干杯!”   简陋的小酒馆里轰然爆发出叫好声。朗姆酒、葡萄酒、蜂蜜酒喝椰枣酒流水般送了上来,店主供应不及,干脆让伙计把橡木酒桶搬到空地任他们狂欢。酒店里一般不供应食品,自然有灵活的手下跑去附近店里买来佐酒小食,几个舞女满场乱窜,引得海盗们放声笑闹。向来只喝酸枣汁的死神令夜破例点了酒精饮料,一轮畅饮下来,人人都红光满面,好像得了金镰刀是的他们一样。   如果这时有外人推门而入,定然会对这里的场景感到疑惑:如果是一群人来喝酒,那么头领肯定是坐在位置最好的那张长沙发上。而此时,那沙发上歪着一个英气勃勃的少女,长发包在黑方巾里,靴子跷在木桌上,一边啜饮杯中佳酿,一边享受手下弟兄众星捧月的追捧。   比起正式场合里严肃的礼仪、无聊的制度,这位西班牙公主更喜欢抵挡、嘈杂的环境、不管是用黄段子变着法羞辱被打败的对手、大声合唱船上流传的歪曲,还是用飞镖靶子决定饮酒的次序,重重玩乐都使她感到轻松自在。土狼总算逮到机会靠近心上人,可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倒酒上菜献殷勤,偶尔跟尼克搭上一句话他便嘿嘿嘿地乐上半天。   酒过三巡,尼克喝得晕乎乎的正舒服,眼光少了一圈却发现少一个人,问道:“我那个替身哪里去了?”   “安东尼?决赛的时候他还在看台呢,后来就不知道了。”   “哈,那小子看到队长的厉害,受打击了吧。”独眼米谢凑过来说,“你不知道,他在船上天天 苦练,口头语就是‘总有一天打败海妖’!”   尼克不屑状:“切,占我的单人间拿我薪水,有种来直接找我练练!”   独眼米谢笑道:“他倒真有两把刷子,可跟尼克队长比,那是火枪对大炮,没得比啦。”   土狼猛点头表示赞同,又给尼克满上酒。他不识货,低度的蜂蜜酒喝完了,就直接在朗姆酒里兑了点果汁,尼克不知深浅,咕咚咕咚下去一大杯,没过几分钟眼神就开始漂移了。土狼再一次蹭过来揩油时,尼克一脚把他踢开了。   “无聊,你走开,换个妹子倒酒!”   可怜兮兮的副队长就这么被扫出了核心圈,跟红狮子混过的人谁不知她的奇怪喜好,海盗们哄笑让那个胸部最胸满的舞女过来陪伴。狂饮了一两个小时,几个喝猛了的呕吐者滚到墙角,好色的偷偷带女人找地方开放,剩下的人大半赌飞镖输到破产,只好玩玩传统的力量娱乐;掰手腕。   尼克不愧为猩猩养大的怪物,小小的一个人,竟然能把在场的大部分男人干翻。又赢一场,她在起哄声中仰头干了一杯,醉醺醺地傻乐:“还是跟你们一起玩儿爽,老子在船长屋里待了半年,天天被压,都产生我是个弱鸡的幻觉了!”   围观群众集体汗了一下,瞧她那憨态可掬的样子,大概真的是喝的太多了,嘴巴都没把门的了。只凭这一句醉语,就可以看出船上的食物链;尼克队长纯爷们儿无误,至于船长,那是纯爷们儿中的纯爷们儿!   夜里九点多的时候,有两个侍卫循着乐声走进“宝藏”酒馆,但见乱哄哄的一堆臭男人里面,尼克一手抓着铁皮杯,一手揽着个衣装暴露的妓女站在桌上跳舞。她身材还没那个女人高,只顾把头、脸往人家胸口凑,整个人都喝傻了。两个侍卫对视一眼,心道这个样子的带回去更惹事,还不如装作没找到,两人便悄悄离开了。   这荒唐一夜的高潮还没有最终到来。海盗们喝光了“宝藏”的酒,又连续转移了两三家,每次都闹得鸡飞狗跳,不停的和别的客人起冲突。到凌晨两点,最后还能站立的五六个人晃晃荡荡拥着尼克在大街上唱歌,突然街角冲出来十几个拿棍子的本地流氓。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尼克喝的烂醉,镰刀忘了扔在哪里,别说手脚,连舌头都不听使唤了。无知者无惧,这群小混混儿根本不知道揍的是谁,照着醉醺醺的海盗们一通乱打。尼克当场鼻子流血,挂了两个黑眼圈,手下们见势不妙,不敢报出海妖名号怕坏了声誉,跌跌撞撞地驾着她跑掉了。   几个人灰溜溜地跑出四五条街,谁都不敢把这幅熊样子的尼克队长送回船长的宫殿。哥们儿几个商量一番,随便在街边找了家三流妓院,敲开门把她塞进去睡觉。   一夜无话,尼克睡到第二天中午,醒来时只觉口干舌燥,头痛欲裂。   “来喝口水。”一个软绵绵香喷喷的怀抱搂住她,被子送到嘴边。这待遇实在很美,尼克喝了水,两条胳膊一笼,腻在对方身上又眯过去。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猛然反应过来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这是哪儿?   一骨碌翻身爬起来,尼克茫然四顾,完全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到了这里。小房间光线昏暗,床上铺着廉价的粉色寝具,一个穿敞怀薄纱的陌生女人躺在旁边看着她。尼克揉揉眼睛,发现自己几乎是全裸的。   “你昨天吐了,我帮你把衣服脱下来洗了洗。”女人笑着说。她是个温柔漂亮的妓女,年纪大概30露头,蜜色皮肤,身材丰腴,眼角虽然有点细纹,但不妨碍肉体的吸引力,正是尼克最喜欢的那型。   该死的到底发生过什么,怎么完全不记得了?!尼克脑子里乱成一团,记忆只停留在昨夜酒馆中的狂饮高歌,接下来的事一想就头疼,不仅头疼,身上还疼,好像被痛揍了一顿似的。要说酒后乱性,搞得也太猛了!   见客人起来,女人下了床,用铜盆打来清水,拿出一条比较新的毛巾服侍她沐浴洗发。   弄干净身体,尼克穿上半湿的衣服,摸摸口袋,竟然连一个铜板都没有。昨夜疯狂洒金赌博,早就把所有的钱都花光了,此时全身上下只有脖子挂的那枚船长纪念金币。尼克申请呆滞,这种尴尬对妓女来说是很熟悉的,女人咯咯笑起来:“夜里有人来付过了。”她把尼克送出门,搂着脖子亲了亲尼克的脸,温柔缠绵的说:“我叫阿黛拉,下次再来记得点我。”   尼克宿醉未消,也没逛过伊斯坦布尔的街道,从风化区出来问了好几次路,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回海雷丁位于山上的宅邸。管家拉尔德。巴杨就坐在门廊等她,脸色难看得像仇人登门。   尼克自知理亏,小声问:“没什么事吧?”   “昨天夜里船长在家里给你举办庆功宴,请了很多贵族政要。”巴杨叙述了一个令人难堪的事实。派去找人的侍卫说尼克队长喝得烂醉,根本不能回来,宴会中心人物缺席,海雷丁一整夜都在不停跟人解释为什么还要没有出现。   尼克胃里一阵翻腾:“我不知道。”   管家叹了口气:“去道歉吧,他在柏园。”   穿过活水流淌的庭院和一扇扇月亮马蹄门,尼克战战兢兢地走进会客室,红发男人背对着她坐在宽椅上,不声不响,手边的小桌上放着一柄巨大的黑色武器—海妖的镰刀。   该死的!镰刀!尼克的头更痛了。她这才想起来,昨夜竟然喝到把自己的武器给弄丢了!   “玩儿的好吗?”海雷丁开口了,声音冷冷的,“有了金镰刀,旧的就不要了。”   “船长,我……”   “吃喝嫖赌抽,花完钱被人揍,最后又找了个女人过夜,这一夜可真是过得逍遥快活啊,你过来。”海雷丁也不转身,冲她钩钩手指,尼克犹豫着向前走了两步,海雷丁手臂一长,一把拖过去,掐着她的脖子按在地板上。他火红的头发垂到她脸上,蓝眼睛里酝酿着风暴,像一头发怒的狮子。   “告诉我,如果我不派人去妓院给你结账,你是不是准备爬起床就把印着我头像的金币给那个妓女?!”   纪念金币的意义相当于婚戒,倘若她用这个付了嫖资,那绝对会惹毛海雷丁。尼克快窒息了,挣了两下,根本甩不开他的手。想昨天在酒馆掰手腕时她还很得意,这一刻船长的气势和力量却完全压倒了她。   “咳……不会的,不会给的!”   “那你准备怎么脱身呢?吃霸王餐?”海雷丁眯起眼睛盯着她。说老实话,倘若阿黛拉说软话献殷勤,尼克大概扛不住,但这会儿就算用枪抵住脑袋她也不敢这么说。   “我就是在那儿卖也不会把你的金币给别人!,”   “噢。原来你打算卖身还嫖债,然后再带着绿帽子回来送我。”   “……”尼克发现越描越黑。   海雷丁擒住她的下巴,左右摆弄查看:“眼圈黑了,嘴唇也肿了,你还记不记得昨天被一群连刀都买不越的混混儿揍揍了一顿?幸好你那群弱智的同伴没喊出海妖的名号,不然今天你的烂事就该传遍伊斯坦布尔的大街小巷了。”   海霄丁把这浑蛋翻了个身,手起掌落狠狠地揍她屁股。   “对不起,对不起船长!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一如往常,尼克撅着屁股鬼哭狼嚎的求饶,引得女仆们不停地探头观望。主人们的游戏总是重口味的,只看了一眼,她们就捂着嘴悄悄地退了下去。   打了一顿,海雷丁松手把小浑蛋扔了出去,沉沉的坐回宽椅。   “我觉得你关在屋子里太久,应该出去跟兄弟们轻松一下,庆功宴有政治目的,晚一会儿回来也一样。但我真的没想到,你能玩儿到这种地步。”他扶着额头,好像在说:“孩子大了,不好带了。”   “我不晓得喝一点酒会醉的那么厉害嘛……”尼克屁股肿痛,坐都不敢坐。半跪着抱着船长的大腿不放手。   “你不晓得的事太多了……”海雷丁没办法将利害一次摆出来。来自欧洲的刺客可能在海妖酒后一刀了结了她,又或者她喝太多胡言乱语,说出自己的西班牙王室血统,被有心人听到……比起这些,昨晚那场为了弥补和军派嫌隙的庆功宴、被放鸽子的众多客人,都没那么重要了。   “第一,以后不许酗酒和夜不归宿,除非你还想尝尝鞭子的滋味。”饲主开始颁布新的管制条例,尼克点头如捣蒜。   “第二,虽然你打赢了阿尔玛昂,但在街上碰到禁卫军,不许再和他们起任何冲突。”   “那要是他们找我的麻烦呢?”   “禁卫军不会惹是生非的,昨天宰相易扑拉欣已经派人来参加宴会示好,宰相和军队支持穆斯塔法大王子即位,两派现在都想拉我入伙,谁也不会希望和咱们交恶,禁卫军如果得罪你,就等于把我往洛克塞拉娜的三个儿子那里推。”   尼克小声抱怨:“真复杂,一会儿旧贵族,一会儿军派,四个王子不都是一个爹生的。”   海雷丁摸了摸她的头:“你和查理还是同一个妈生的呢,血缘一旦牵扯到政治利益,亲人比仇人下手更狠。”   “那船长你到底想支持谁?”   “我谁都不……”海雷丁一句话还没有说完,杰拉尔德?把杨捧着一个小信匣走了进来,脸色特别难看。   那匣子做得异常精致,黑漆檀木镶嵌螺钿,搭扣是纯金的。海雷丁接过来打开,尼克好奇地凑过去看,只见天鹅绒的衬里上放着一卷淡粉色的丝绸信件,四周洒满玫瑰花瓣,一看就是女性手笔。   海雷丁皱眉:“谁送来的?”   “米丽玛公主,洛克塞拉娜皇妃唯一的女儿。”杰拉尔德声音沉重,好像这封来信是一颗点燃了引信的炸弹。   “她今年16岁,尚未婚配。”   Chapter 21 公主VS公主维克多走进庭院的时候,尼克正在徒手击打一个人形靶子,近来天气开始升温,她衣衫都湿透了。   “你在干什么?”维克多皱起眉,远远站着问。他非常不喜欢汗腺分泌液覆盖肌肤的感觉,也不喜欢靠近汗水蒸腾的人。   “锻炼啊,你又不是没见过。”尼克停下手,从桶里舀了一勺凉水浇在头上。   “我是说,你难道不知道米丽玛公主写信给船长,怎么还有心干这些闲事?”   尼克把湿漉漉的头发撩到背后:“知道啊,当时我在,船长还给我看了看。搞那么贵个木盒装着,一首破诗而已,就是叙述那天比赛的事啦。”   维克多冷冷地说道:“真想敲开你的脑袋瞧瞧里面到底有几滴脑浆!”   “她写她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再说那个盒子也还回去了。”从语气判断,你可更在乎的是装信的华丽匣子。   维克多长叹一声,对她的智商完全不抱希望了。在船医的连声催促下,尼克嘟嘟囔囔地沐浴更衣,两个人走进小会客室,维克多遣走了所有仆人。   “我的主人,我的苏丹,我卑微的面孔伏在您脚下神圣的尘土中,我亲爱的灵魂主人,我的命运,我的幸福!你尊贵的书信中的每一个字,都给我的眼前带来无限光明,都为我的心中带来喜悦!” 维克多大声背诵了一段诗歌,尼克翻白眼:“恶心,真肉麻,这谁写的?”   “洛克塞拉娜,苏丹最爱的女人,也是那位米丽玛公主的亲生母亲。或许你这无知的家伙没有听说过她的威名,我就勉为其难地跟你讲讲。洛克塞拉娜是中欧人,在战争中被俘,卖到后宫中做女奴。就是这么一个血统低贱的女人,凭借着她这些肉麻情书获得了苏莱曼的真爱。现在,她的女儿开始用家传本事写信给船长了。”   尼克眨眨眼,从银盘里捏了块点心塞进嘴里:“哦。”   维克多额上青筋一跳:“哦你个头!还不明白吗?米丽玛今年16岁,是苏莱曼唯一的女儿,可皇帝的掌上明珠却一直待字深闺,为什么?她们母女在等待利益最大的选择出现!”   尼克拍拍手上的酥皮和糖霜:“啧,说那么复杂,总结起来不就是公主一见钟情看上船长,想让船长娶她回家搞一搞呗。”   维克多以厌恶的眼神看着这个粗俗的浑蛋:“你比猩猩还蠢,什么一见钟情,这根本是政治手段。大王子和宰相向船长示好,洛克塞拉娜就开始行动了,而且一上来就抛出了最大的砝码:希望通过联姻拉拢船长!”   “政治,又是政治,你们就不能聊点别的?”尼克对这种话题感到深深厌倦,“我搞不懂这些乱七八糟的,一切有船长做主。船长要是看上她,那就娶呗。对了,那公主长什么样?漂亮吗?胸大吗?”   维克多不可置信:“一个陌生女人要嫁给船长,你难道就没有一丁点反感?”   尼克一脸轻松,把脚跷在茶几上:“拜托,这房子里面有上百号女人呢,再多一个又能怎么样,反正船长不许我跑去跟她们睡。”   维克多仰头看向弧形的天花板,一种无力的眩晕感盘旋不散。他总是理解了尼克的观点:她根本不在乎海雷丁跟别的女人发生关系,更离谱的是,她还期待能从这种关系分得一杯羹!   “我说,难不成你以为这位公主会像法蒂玛和莉莉丝那样好伺候,毫无存在感地奉献着,闲暇时再陪你睡个午觉、梳梳头发什么的?”   “唔,不是吗?”   维克多冷笑一声:“呵,你可太天真了。八年前洛克塞拉娜用计把穆斯塔法大王子的母亲赶到荒郊野外,从此宠冠后宫。她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里面,只有米丽玛公主完美继承了母亲的头脑和毒辣手段。这位姑娘如果嫁进来,可绝不会安安静静地跟你愉快相处的。用不了一年,你就会像大王子的母亲一样光着身子被扫地出门!”船医将想好的话语七分真三分假地倒了出来。小混蛋不见棺材不掉泪,倘若不让她知道厉害,还真没半点危机感。   “你骗人!我可是入了股的!现在有……”尼克翻身而起,略一计算,报出自己的存款,“有265块金币,船长才不会赶我走呢!”   维克多对她的存款表示嗤之以鼻 :“切,你那点钱,还不够米丽玛公主打赏仆人的。皇帝唯一的女儿嫁人,仅嫁妆大概就有一个行省的财政收入了。再说只要她进门,那就是正妻,你马上得收拾包袱滚出柏园。从此跟船长同吃同睡的就是米丽玛公主,哪里有你的位置?”   尼克不服输:“我、我还是冲锋队队长,是海妖!这算是技术入股!”   “没错,那时候米丽玛公主就会娇滴滴地跟船长吹枕边风:”海妖就该待在船上才是,夫君,为什么她要待在园子里碍眼呢?‘哈,你就会被扔到船上整天喝干豆子汤、啃硬饼干!“船医模仿少女狡猾的声音惟妙惟肖,以至于尼克暴起伤人。然而他的话一通接一通,听起来真的很有道理,尼克的自信被一点点瓦解,辩解的声音也微弱了下去。   “可是,可是船长为什么会听她的?船长说过喜欢我,要永远照顾我的……”   “你啊,闯荡江湖也很久了,男人在床上随口说说的话怎么可以相信呢?哦,看你的表情,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对吧?”维克多叹了口气,以怜悯而同情的语气道,“你真傻,真的。不是每一次战争都要以轰隆隆的炮声开始的,米丽玛公主无声的战书已经送到,你居然还不赶紧拿起武器,哎……”   维克多眯起眼睛察言观色,确定已经吹风成功,理了理袖口的花边施施然离去了。留下一个茫然无措的可怜虫,搓着手在屋里转圈。 傍晚天快黑的时候,海雷丁回到了家。走进柏园,一个黑影正要发布公益墙头溜走。海雷丁眼神极好,借着最后一点夕阳余晖,他抓住了这个影子。   尼克穿一身黑色紧身夜行衣,脚踏走路无声息的软底羊皮靴,靴子一左一右插着两把匕首,一柄有毒,一柄放血。   “你这是要去干什么?”他皱眉问,尼克不做声。   海雷丁拉着胳膊把她拖进屋里,关门审问:“老实交代,别逼我用对刺客的手段撬你的嘴。”   尼克知道撒谎对他没用,阴着脸坦白从宽:“我去宰了那个米丽玛公主。”   “宰了……什么?”海雷丁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打算去刺杀公主?”   “嗯。”到了这境况,尼克已经沉静下来了、船医去前说“为什么不干净拿起武器”,她思来想去,就真的拿起了武器。   “想把我扫地出门,没那么容易!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看谁才是真正的老板娘!”   “我说,到底发生过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奥斯曼公主哪个地方得罪你了?”   你卡胸膛起伏,竹筒倒豆般咆哮:“她要嫁给你,不许我跟你睡,还想赶我走,让我去船上吃干豆子!”   海雷丁仰起头,使劲摁着突突乱跳的太阳穴:“这都是什么跟什么!你想得也太过头了吧,谁跟你造谣说我要跟人结婚了?”   “那公主写信来了!她妈妈就很会写信的,黄定不是因为她妈妈写了信,就把大王子的妈妈赶走了吗?!”面临领地要被侵犯的危险,尼克全身的毛都炸起来了。   海雷丁听完这些话,愣了一会儿,突然放声大笑。笑了半天,他擦擦眼睛,抱尼克坐到软榻上。   “你真是听风就是雨。这么说吧,为了防止外戚专权和女人干政,苏丹的后宫里面没有血统高贵的妻子,全都是俘虏购买来的女奴。说起来皇帝也很倒霉,美女不缺,可都是文盲,识字有文化的女人很稀罕。什么‘我卑微的面孔伏在您脚下神圣的尘土中’,对我来说恶心都恶心够了,怎么可能被这样的情话打动!”   “可是,可是我听说娶公主会有很多嫁妆……”   “这倒是没错,不过我海雷丁什么时候缺过钱花?”她唇角勾起轻蔑的微笑“更何况,她们母女的目标恐怕不仅仅是老板娘,还想当老板!”   尼克困惑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穆斯塔法大王子的母亲虽然失宠,但是他有军队支持。洛克塞拉娜想让自己的儿子继位,除了旧贵族,还需要更强力的背景。她看上海军的船队火炮,打算派女儿来搞定我,呵呵,如意算盘打得响。”   “那船长你不打算跟米丽玛结婚了?”   “当然不,苏莱曼的儿子们争位,拿我的队伍当炮灰,还有比这更不划算的买卖吗?再说,我可受不了跟心机那么重的女人睡一张床。”   尼克把头靠在他胸膛上,小声说:“可是,米丽玛是公主哦。”   海雷丁叹口气,亲亲她的头发:“我已经有个西班牙公主了,公主这种生物真的很难伺候,再多一个根本顾不过来。”   “如果,我是说如果……”尼克语气中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担忧,“要是以后有不麻烦的女人嫁给你,要是她容不下被人,你会赶我走吗?”   海雷丁掰起她的脸,眼中有一丝看不懂的冲动:“这句话是不是代表你嫉妒了,开始对我产生了对金主以外的感情?”   尼克很是迷茫,只能实话实说:“我不知道,但是谁容不下我,老子就让她尝尝拳头的厉害。”   海雷丁无奈地笑了,拍拍她的脸颊说:“不用担心了,只要你自己不捣乱欠揍,我是不会赶你走的。”   尼克表示怀疑:“维克多说男人随口说说的话是不能相信的,船长,还有别的理由吗?”   “我就知道是他。”海雷丁咯吱咯吱磨牙,“好吧,不谈感情,谈钱,谈背景。我为什么不会赶你走?因为你事奇货可居的大宝贝。你和查理一样有双王血统,事西班牙本土王室最正统的继承人,先不说支持你母亲的残余势力,只要我攥着你,查理这辈子都会心惊胆战睡不安稳。奥斯曼土耳其公”   主听着很高贵,可就算她是独生女,也不可能有王位继承权。有了你,我可以随便找个地方,北非、新大陆,甚至一个不知名的海岛,插上一面金红棋,就能合理合法地直接宣布这里是新西班牙——我手里有血统纯正的继承人。到那时,你是新西班牙女万个,我就是统揽大局的建国摄政王。你说这样一个好宝贝,我怎么可能拱手让给别人?“这番话把尼克听得目瞪口呆,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咽了一下口水,愣愣地说:“女王?”   “是啊,女王。”海雷丁把手指插进她柔软的头发里梳理,“你想要顶王冠吗?嵌满宝石、珍珠,戴上它,不用再向任何人低头行礼。”   海雷丁的话满是堂而皇之的利用和被利用,但正是这一点让尼克感到安心。她成长的路途艰辛苦难,对“感情、承诺”之类的信任已全部被摧毁,只有“我是有用的”才可以产生使她感到无上安全。有用,就永远不怕被抛弃。   窗外隐约传来一声声婴儿啼哭的动静,海雷丁站起身,开门大喊了一句:“把孩子抱过来!”   过了一会儿,一个乳母在瓦比娜的引领下,怀抱小小的襁褓来到室内。   尼克走过去,看见毯子里面裹着个不停哭泣的婴儿,他头上覆盖着一层淡红色的柔软胎发。   尼克看着这个小东西又扭头看看海雷丁,虽然身高差异巨大,但从相貌来看,他们绝对有血缘关系。   “是船长你的?”   “伊萨克的第八个儿子,刚出生一个月。”海雷丁伸出大手接过婴儿,熟练地搂在怀里轻轻拍着。或许是血亲的气味,又或许是海雷丁经验丰富,婴儿哭泣的频率渐渐慢下来。   “大哥送给你个孩子?”尼克还没近距离见过这么小的孩子,这团生物哭的小脸儿皱成一团,看起来十分脆弱,“都第八个了,那么多,分你一个也好。”   “哈,怎么可能!”海雷丁大笑着摇头,“别看他平常慷慨,亲生骨肉是绝不舍得给别人的。这孩子是送来请维克多做割礼的,伊萨克不相信别的大夫,怕庸医把他儿子割坏了。”   海雷丁松开襁褓,只见婴儿细短的两条小腿之间缠着一点纱布,怪不得这孩子刚才哭得厉害,原来是吃了割包皮的苦头。   “这么一丁点。”尼克盯着婴儿饱受摧残的嫩芽,疑惑地问,“他是船长的侄儿啊,这里为什么不像你?”   孩子的乳母没忍住,捂住嘴咳嗽。   “因为这是个小宝宝,不是狮子。”海雷丁嘴角一抽,随手拨开尼克伸到婴儿脸颊上的爪子。   无论如何,米丽玛公主的垂青是不可以被轻易忽视的,第二天,海雷丁亲自到宫中觐见苏莱曼,表达自己无意参与立嗣之争。皇帝也早就被军派和旧贵族的斗争搞的烦恼无比,毕竟儿子们在父亲活着的时候就开始为他的位子争得头破血流,实在不是一件家族幸事。海军是皇帝的直属势力,苏莱曼当然不希望看到海雷丁站队,他立刻从一个外省选了个出身世家的年轻军官,指定为女儿的夫婿。   这件事使洛克塞拉娜不满,但她这样精明的政治家不会错过任何机会,以此事为由,洛克塞拉娜向苏莱曼要求一个正式的婚礼。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向来没有正妻,但是为了安慰宠妃,这一次苏莱曼同意了。洛克塞拉娜这位传奇女性,向着她的目标再次前进了一大步。   过了几日,苏丹答应赏赐给海妖的金镰刀铸造完毕,由一队侍卫浩浩荡荡地送到元帅府邸,尼克又一次大大出了风头。达。芬奇设计的铁镰刀有各种精巧机关,这柄金镰刀却没有拆组功能,也没开刃,实打实一条金棒,要四个男人合力才能抬起。然而对这柄完全没有武器功能的大家伙,尼克却爱入骨髓,若不是海雷丁坚决反对,她定要日日抱着金镰刀睡觉。一时害怕贼人将它偷走,一时又怕仆人刮去重量,折腾了好几天,最后被烦透了的海雷丁没收扔进藏宝库才算消停。   就在全境比武大会一切尘埃落定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到官邸拜访。他笔直地站在群花掩映的喷泉旁,容颜冷峻,一双绿眼却映着流水的波光闪动。“阿尔玛昂……你在我家干吗?”尼克下意识就想操刀子,被海雷丁摁住了。   “在殿下面前礼貌一点。”这句话出口,尼克才看到绿眼统领身旁站着个笑吟吟的年轻男子,这张脸她还有点印象,是在比武大会时站在苏莱曼身边的穆斯塔法大王子。   “真是个性格活泼的战士。”王子笑着说,“今天我来做个和事佬,化解一下海妖和黄金骑士之间的不愉快。阿尔玛昂?”   禁军统领上前一步,眼神中虽有不甘愿,却也正经地向尼克低了一下头。   尼克想起那天两人不死不休的战斗,疑惑地看向海雷丁,后者扬了扬下巴,示意她马上跟着照做。尼克已经得了金镰刀的好处,仇怨早就消去了大半,这会儿跟船长对着干才是傻子。她撅着嘴,别别扭扭地跟阿尔玛昂说:“那就算和好吧。”一句话说得像斗气的小朋友。   穆斯塔法大王子虽然一直无法拉拢海雷丁,可得罪他也没好处。之前听说海雷丁拒绝了米丽玛公主已是万幸,和好的事再不能拖,所以今日才直接带着阿尔玛昂上门。海雷丁无意站队,也没有多留客人,双方揭过不快,穆斯塔法王子就此别过。   洛克塞拉娜盛大的婚礼如期举行,此事不仅震惊整个奥斯曼帝国,连欧洲各国也啧啧称奇。穆斯塔法王子的处境越加艰难起来。   险恶的宫廷斗争使人无比气闷,海雷丁加紧申请出战,终于在婚礼后第二个月得到苏莱曼批准,率军开往被西班牙夺走的突尼斯。   离开伊斯坦布尔华丽的白色宫殿,红狮子重新回到自由的大海上。   Chapter 22 重回海上千面白帆浩浩荡荡地行驶在航路上,如同蓝色海洋上流淌而过的一道白色溪流。   80艘炮舰,1.3万名战斗兵员,有了国家力量的支持,此时的红狮子早已不是往昔的海盗队伍。海雷丁以耐心和等待获得了苏莱曼的信任,皇帝终于放心地将海军托付给这个海盗出身的元帅。   船队核心的十几艘船上当然是海雷丁从北非带来的亲随部队。海盗们欣喜地嗅着海风,富庶的伊斯坦布尔虽然美得令人心醉,然而大海和战斗才真正属于他们。   海妖如愿以偿地拿回了属于自己的东西:冲锋队队长的薪水以及单人间。她一上船就迫不及待地搬进了冥王号上那个特别准备的房间。门板上雕刻镰刀的小铜牌、定制的小号胡桃木家具、有海风吹拂进来的小小舷窗,一切都那么合心意。尼克往柔软的床铺上使劲一躺,欢快地宣布这地方是她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地。   这一下倒是出乎船员们的预料,尼克既然公开了自己的女性身份,大家都以为她会直接住进船长卧室,没想到海妖的想法总是与众不同,在宫殿里同吃同睡的两个人竟然一上船就分居了。海雷丁倒是没什么反应,孩子长大要求一个独立房间是可以理解的,他也不是那种喜欢整天腻在一起的男人。   从伊斯坦布尔出发的第三天上午,航路前方飘来一大片低垂的浓云,到了傍晚果然下起雨来。船舱里潮湿闷热,人和动物都蔫蔫地,打不起精神,船长舱里点起了蜡烛,海雷丁就着烛火查看地图,伊斯坦布尔德藏书馆既有罗马时代的珍贵资料,又汇集了东西方最先进的科研成果,海图的精确度非常高,这对一个航海家来说是无价之宝。   他聚精会神,从地中海熟悉的海岸线一路向外慢慢看过去,外面突然传来了礼貌的敲门声。   “进来。”   来人是安东尼。托利亚,他神情憔悴,眼神空洞,整个人瘦了一圈儿。与恢复健康、神采飞扬的海妖比,这个替身少年现在显得那么黯淡。“船长,我想跟您谈谈。”他关上了门。   “我要下船。”   海雷丁盯着安东尼,虽然早就猜到他会说什么,但这一刻还是要把话问出来:“理由呢?”   安东尼喉头滚动,嘴唇开合,努力用平静的语气回答:“我的任务是假扮海妖,现在真海妖回来了,那么我的工作也就结束了。”   “你还有别的话没说完。”海雷丁双手交握撑着下颌,道,“一口气都说出来吧。”   安东尼身子轻微晃动着,低下了头,良久才用一种从嗓子里硬挤出来的沙哑声音说:“我永远比不上她,留在这里没价值。”   在观看完最后对战黄金骑士的那场战斗后,安东尼。托利亚深深地绝望了,他发现海妖站立的地方,是他怎样都达不到的高度。   “因为有个在某一方面超过你的人,你就没办法在船上待下去,这理由真的很可笑。如果没有海妖,你是不是还会因为医术不如维克多、手艺不如木工、烹饪不如厨子之类的小事就想下船?别像个孩子似的撒娇了!你是个男人!”   海雷丁轻蔑的话语使安东尼愤怒,他猛地抬起头,想反驳回去,但海雷丁却不给他机会,徒自说了下去:“这世间是很不公平的,总有些人被赋予了常人无法企及的能力,他们轻轻松松就能得到让普通人瞠目结舌的成就这种人就叫‘天才’。如果你眼里只盯着这一撮人,那嫉妒和仇恨会完全淹没你的头脑。而且你还犯了一个更大的错,那就是用自己的短处去跟天才的长处比,这不是自找羞辱吗?”   雨水无情地冲刷下来,海雷丁冷酷的剖析使安东尼浑身颤抖,眼睛也湿润了。他还能怎么说呢?那个天才是他从小的目标?他生命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超越这个对手?可无论他怎么追赶,都只能远远看着一个背影,连跟她并肩的程度都达不到。或许她所有的价值只有在她生病受伤时当个可有可无的替身。   “是的。”安东尼擦了擦眼睛,“我太高估自己了,其实我只是个平庸的普通人。”   “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不能理解你的眼界怎么能如此狭窄,关注的地方只有巴掌那么大的一点是发现不了自己真正的潜力的。安东尼,你或许不是天才,但也绝不平庸,在比武大会的时候你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少年一愣,接着愤愤地撇嘴:“火枪?用那种东西,打败敌人也不会有人赞一声好!”   “你活着难道就是为了听别人的评价?那还是选择教士之类的职业吧。”海雷丁皱眉,“这片海是不看过程只看结局的,不管用枪还是用镰刀,活到最后、杀得最多的人才是赢家。海盗船不是育婴堂,我不想整天安慰哭哭啼啼抱怨的懦夫。再有三天就到突尼斯了,你要还是个男人就拿起枪到战场上试试,不然上岸就滚吧!”   安东尼像被迎面痛殴了一拳,又是羞愧又是愤怒,转身跑掉了。激将法最适合这种容易冲动的少年,估计三天后船上就会多一个狙击手,海雷丁松了口气靠在椅背上。   虽然给下属做思想工作是船长的职责,但这些小鬼头一个比一个幼稚,一个比一个难缠,时不时就要出点状况让他头疼。说什么来什么,正想着,隔壁传来非常熟悉的动静,窸窸窣窣,像偷食的小动物。   海雷丁一扬眉,擎起烛台进入卧室,打开浴室的门。他的冲锋队队长,名震四方的海妖正卡在小窗户里扭动挣扎,上半截身子在室内,下半截在外面,进不来又退不出去。   “你在干什么?”海雷丁放下烛台,抱臂观看这个蹩脚小偷。   “闷得慌,想来洗个澡……”尼克腆着脸笑笑,又用一次力,可腰臀部就是死活进不去。她心中纳闷,以前不是经常这样偷偷溜进船长的浴室里洗澡吗?   “可恶的船厂,这窗户肯定是造小了!”   “船窗是制式的,尺寸和海妖号一样。”   “那这是怎么搞的?”她憋得满脸通红,活像只卡在洞口的老鼠。   海雷丁摊手。尼克又挣扎了一会儿,皮都要蹭破了还是钻不出进来,海雷丁这才伸出手,捏住窗框用力一掰,硬生生扯下一根木条,接着掐住她腋下把她抱进来。   尼克的行窃史上可从没有过这种失败经历,一时间甚是失落:“难不成是长胖了?可我天天锻炼,不能可能的吧?”   “不是长胖,是骨架长开了。”海雷丁把她拉到身前,溜着头皮比划身高。她曾经只是个小不点,现在已经从他胸口第三颗纽扣长到了第二颗了。人长高胯部也宽了,自然再也钻不过那个小小的舷窗。   “洗吧,别浪费水。”海雷丁拿起烛台转身要走,尼克一把抱住他的腰,脸贴在他宽阔的后背上。   “地方太小,两个人站不开的。”海雷丁无奈地说。   “不想洗了,抱抱我。”她声音细细的,有点有气无力的感觉。   海雷丁回身亲吻这个送上门的礼物,但尼克并没有像往日一样热烈回复,她的身体冷而僵,像在寒风中吹过许久。   吻停下了:“怎么了?不舒服?”   “有点……从早上开始……”她含糊地说着,使劲往他怀里钻,试图让皮肤接触到更大的面积,“抱抱我,出个汗可能就好了……”   海雷丁突然想起今天阴晦的天气。船上阴冷潮湿,她只有十几岁,就要因为变天被旧伤的疼痛缠绕,这个傻家伙,居然还想靠做爱来分散注意力。   “脱了衣服床上趴着去,我跟维克多要点药酒给你擦擦。”   尼克乖乖地照做了。刺鼻的药酒气味在船舱里弥漫,海雷丁热而有力的掌心熨帖在皮肤上,钻入骨髓的疼痛就被这热一丝丝驱走。   船长的手定是有魔法吧。尼克想,她感觉自己就像那个哭泣不休的婴儿,被他神奇的力量安抚了。   养精蓄锐了那么久,海雷丁一路势如破竹,迅速夺回了勒班多和科龙,与西班牙海军在突尼斯海湾大战。   透过新式望远镜,可以看见老对手安德鲁。多利亚站在主舰上,他一头铂金色的头发已经锐利的气质,如同银色的星星般散发出夺目光芒。比起一年前,安德鲁的神情更加沉稳老练了,在这片蔚蓝色的海域上,也只有这个男人有资格与海雷丁一战。   “他的主舰太远了,射程根本不够。”安东尼举着火枪校准了一下,得出结论。   “打不中就直说,别找借口。”尼克不放过任何讽刺他的机会。   “你!”   “闭嘴。”海雷丁给他们每人后脑勺一巴掌,“安德鲁是个谨慎的人,主舰不会开进射程的。安东尼你今天的目标是对方的火枪手,务必在冲锋队接弦战之前把他们都打下来,尽量减少我们的人员损失。”   “听到吗?我的任务是掩护你。”安东尼轻蔑一笑,尼克立刻呛声:“谁需要你掩护!”   海雷丁冷冷道:“在战斗结束之前只要再吵一句,我发誓把你们两个捆上沙袋扔进海里喂鲨鱼,听到了吗?”   真正的领袖一字千钧,话音落下,不仅尼克和安东尼,甲板上所有人都不敢吱声了。   沉闷的炮声从地平线上响起,战斗开始了。   海雷丁身穿大红色排口船长服,双肩挂着两枚沉甸甸的金质勋章;安德鲁。多利亚则身穿着深蓝色海军制服,腰佩镶银长剑。一个霸气雄伟,一个高贵锋利,如同日月交相辉映。这两个男人确实是命中注定的宿敌,都是长于攻击短于防守的将领,刚开始就以上百尊火炮发起猛烈攻击。   对于需要登上敌舰作战的冲锋队队员而言,最大的危险来自火枪的攻击。枪炮无眼,不论武艺有多高,中上一发照样不死即伤。安东尼埋伏在高高的桅杆平台上不停狙击对方的火枪手,一个船员在他身边负责装弹,这样的组合一定程度上弥补了单发火枪速度慢的缺点,安东尼几乎弹无虚发,有了神枪手的支援,尼克等人冲锋的安全系数立刻上升很多。   战斗持续了三个多小时,这一次安德烈没能守住城池,在损失子七条船后遗憾地退出突尼斯。   欢呼声震耳欲聋,红狮子的威望再次被证明。短短一个月内,海雷丁就夺回了奥斯曼土耳其在西地中海的控制权。   查理对这次海上的军事失败并没有气恼很久,因为在长达一年的西班牙内战后,他终于把支持母亲的卡斯蒂利亚革命军全部斩草除根,完成了西班牙本土的统一大业。   尼克回到阿尔及尔。这座令她魂牵梦绕的北非海盗之城,依然以其独特的豪放气质敞开怀抱迎接海上来客。   一个月后,山上的大本营收到了两封信件。一封来自地中海东侧的伊斯坦布尔—宰相易卜拉欣自缢身亡。这位从小和苏莱曼一起长大的挚友,最终还是败给了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女人,在这场政治赌博中输得精光。而最新的宰相提名人中,最有力的竞争者即是米丽玛公主的新婚夫婿。   另一封信指明了唯一收件人。它来自地中海西侧的西班牙,淡黄色的皮质信封上只简单写了几个字:阿尔及尔、白色城堡、尼克,字体庄重而严肃。   拆开信封,里面竟然没有信纸,尼克翻过来倾倒,一个亮闪闪的小东西落进她的手心。   一枚带链子的银十字架。   曾经有一个金发蓝眼的骑士握着它,向上帝发誓将用生命保护他的公主。   西班牙内战失败了,支持女王的卡斯蒂利亚贵族从此在历史上失去踪影。王位没有夺回,骑士生存的意义了没有了。   十字架上并没有炮火留下的痕迹,干干净净,散发出温和纯洁的光芒。卡尔,那个外表和内心亦如天使般纯粹的男子,至此再也没有听说他的任何音信。 Chapter23 一张藏宝图阿尔及尔已经进入一年中降雨最多的雨季,小雨淅淅沥沥不停落下,整个城市泥泞不堪。   尼克躺在飘窗上举着胳膊,一根银链从手中垂落下来,十字架坠子在她眼前轻轻晃动。   “他从来没把这链子解下来过,从来没有。所以……还是死了吗?!”   塞拉走过来,把一盘井水浸过的凉果子放在尼克的身旁,这位阿尔及尔的花魁偶尔也会接待以前的情人,陪着聊聊天吃吃饭。她温言道:“说不定只是隐居了,这是他信仰的标志,不是吗?既然还给了你,就说明羁绊断了,他不会再出现在你的面前。”   “阿萨叔叔当年也是隐居了。”尼克晃晃那个小小的银十字,回想着这两个和她有血缘关系的男人,怔怔地说:“这么想,卡尔真的很像叔叔。”   塞拉温柔的看着这个惆怅的少女,知道她心情肯定很复杂:“天色晚了,今天晚上住下吧?”   尼克看了眼窗外,天边已经能看到最亮的几颗星星,她赶紧翻身跳下飘窗,将银链十字架塞进衬衫内兜:“不行,外宿我会挨揍的。”   塞拉咯咯咯的娇笑起来:“海雷丁大人的家教可真严。”   尼克扑上去亲亲她的脸颊,说了声:“下次再来。”便消失在街道上。   一路跑步上山,白色城堡的圆形穹窿就在眼前,在阿尔及尔的日子比在伊斯坦布尔舒服的多,女人即使不戴面纱走在街上,也不会引起任何人的关注和职责。只要在规定的时间之前回到家,她可以在城里随便玩乐。   尼克把沾了泥巴的鞋袜丢在走廊,赤脚踩在白色光滑的大理石上。走廊另一端,走出一个跟她外貌相似的黑眼少年—安东尼?托利亚,他手里擎着把圆筒火枪,雨季天气潮湿,火药都受了潮,虽然不能练习射击,但他可以研究枪械的零件。   安东尼看一眼尼克,撇嘴冷笑:“又去下山找女人了。”   “关你什么事?”尼克朝他吐舌头,“跟你这没开包的处男不一样,女人都爱我爱得发疯。”   “你说什么处………什么的,我才不是呢!”   “不是?别装了。”尼克朝他下半身投去轻瞥的视线。   安东尼双手颤抖,脸色由苍白变成嫣红,若不是火药不能用,他肯定会照着尼克来一枪。   “别在你不熟悉的领域和人战斗,比如跟流氓吵架,她的无耻是没有下限。”维克多也刚从山下回来,头上戴着一顶宽沿斗笠,两手空空。土狼跟在他后面,汗流浃背的扛着一大包绿色植物,回到北非后,船医就强迫这个懂得原始医学的男人把知识全部交给他,去野外采草药的苦力活自然也落在土狼头上。这份工作他显然不感兴趣,没精打采的晃着胳膊,知道看见尼克和安东尼吵架才集中精神。   维克多踏上台阶,摘下斗笠甩了甩雨水:“亏你们俩还被人称为红狮子的”双子星“,默契度这么差。”   “我才不想跟他有什么合称。”安东尼涨红了脸,又一次激动了。   新式火枪在海战中的应用效果很不错,海雷丁因此组建了火枪队,安东尼表现不俗,被任命为训练长。一般情况下,他会很快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响亮外号。夜里躺在吊床上,安东尼对此做过很多设想,“神枪”太普通,“桅杆上的恶魔”很有气势但是念起来麻烦,“白色新星”综合评分最高。然而外号必须是众人公认才会传开,他不可能自己决定。   很快,安东尼知道了别人口中的称呼:双子星,他还没有独立的外号。   就被跟海妖捆绑在一起了。   这件惨事倒不是谁故意操纵,一对相貌出众的少年和少女在海盗船上是很抢眼的,更何况他们本来长得就挺像。站在一起效果加倍。   土狼放下草,把脏手在水手裤上使劲蹭了蹭,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团破袜子似地东西,递给尼克。   “这是什么?”她接过来,捏着一角抖了抖,这团东西一边掉渣一遍展开了,原来是块手帕大小的破旧羊皮纸。   “昨天……酒馆里赌钱……赢了……人家说……是好东西……”他期期艾艾地看着尼克,希望她能喜欢这个礼物。土狼对尼克的爱意从未止息,送点心,跑腿,扇扇子,平时只要有一点机会就会凑上来讨好。   尼克翻来覆去摆弄这块看起来很有年头的羊皮纸,上面模模糊糊画着许多曲线和文字,在最左上角,有一个红笔大的叉号,旁边还有一个骷髅头。她皱起眉思索片刻,眼角突然亮起来:“是地图!这是海盗的藏宝图!”随即降低声音警惕地左右查看,见没有外人,才把羊皮纸凑到衣面前请他鉴定。   “维克多,你见识多,看是不是?”   “恶心,脏死了,别碰到我身上。天这么黑了,根本看不清,你还是去找船长鉴定吧。”羊皮纸不知被多少人蹂躏摩挲过,维克多厌恶地避开了,他扬起下巴,“伊内,把草药送到我助手那里去,告诉他怎么处理。   船医毫无兴趣,转身而去。安东尼心里倒是挺好奇,可他受不了尼克的嘲讽,硬是忍着一眼不看开了。尼克把地图揣进怀里,跑去找识货的船长。   海雷丁盘腿坐在地毯上,矮几上放着许多资料,他一张张翻看对比从伊斯坦布尔藏书馆带来的地图。尼克凑到烛火下去看,见许多图都是她从没去过的地方。   “我们在哪儿呢?怎么没看见阿尔及尔?”   “在这,地中海西边。”海雷丁点了点一小片蓝色的水洼。   “这是地中海?画得也太小了吧!”   "比例可能还有点差异,不过跟全世界比起来,也就这么大了。“"地图边上还画着怪兽呢,那地方真的有这样的怪物吗?“她伸手指着一张图说。   海雷丁把危险的墨水瓶从他旁边一开,盖好盖子:“不知道,我也没有去过,不过如果父母不想让小孩子夜里出门,就会编造外面有吃人野狼的故事讲给他们听,这样孩子就会因为恐惧乖乖地待在家里面。”   尼克没听懂他的意思,眨着眼睛说:“我很乖的,每天都按时回家。”   海雷丁瞥了她一眼:“我知道,你要是碰到吃人野狼,大概会给我拿张狼皮回来。”   尼克的心思却完全不在这里。她琢磨着船长对这么多的大地图都如此熟悉,一张小小的藏宝图肯定难不住他。于是从怀里掏出羊皮纸,摊开摆在海雷丁眼前。   瞧她神神秘秘的样子,在看这羊皮纸上的红叉和骷髅头,海雷丁立刻明白了。   “这东西哪里来的?”   “唔,酒馆里赌钱赢的。”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很自然地省略掉了土狼,“船长,这是宝藏图对吧?我听过很多故事了,那个骷髅下面就埋着海盗藏的宝贝对不对?”   海雷丁捻起羊皮纸,眯着眼睛在灯火下打量了两眼:“作为一个海盗头子,我的钱不是投资就是放银行,还从未想过埋什么东西,不过,或许别的同行有这个爱好……”   “肯定有的!我以前就喜欢把钱埋在……总之一定会有海盗抢太多花不完藏起来!只要知道这是哪儿就可以去挖啦!”尼克激动得两眼放光。   海雷丁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尼克抓着他袖子猛摇:“船长你一定认识的,告诉我吧?”   “这图磨损得太厉害,具体情况不知道,不过能看得出是突尼西亚的一块绿洲。”   海雷丁的学识果然没有令尼克失望,他像弹簧一样蹦起来,兴奋地走来走去:“突尼西亚不就在附近吗?坐船从突尼斯登陆过去就能到!”   “你想去挖吗?”   “当然!这是发财的好机会……”尼克看一眼藏宝图,又看一眼海雷丁,“船长会和我一起去吧?除了你,世界上可没第二个人能找到这地方!”   海雷丁呵呵笑起来:“不不用拍马屁,我会考虑的。”   这一考虑就是四五天,尼克每天都急不可耐等他发话,维克多只是暗笑,像海雷丁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为了一张不知真假的破图就丢下大本营不管。   然而他真的想错了,又过了两天,海雷丁正式发话说要出发去挖宝。   “一个星期后出发,我们要跟着贩粮食的商队走阿特拉斯山脉的谷道,穿过沙漠到突尼西亚绿洲。随行人员名单是:我、尼克、维克多、安东尼、伊内,其他人留守。”   维克多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等一下,等一下!不要莫名其妙就把我加到什么随行名单里面!夏天的撒哈拉沙漠是什么概念?我可不会干这种傻事!”   “医生,不用担心,会给你准备最舒适的骆驼。”   “不不不,这不根本是坐骑的问题,去突尼西亚明明可以乘船走海路,然后在突尼斯上岸往南走比较近,为什么非要穿过该死的沙漠?”   “因为这样走更有冒险探宝的气氛。”海雷丁的恶劣玩笑令船医火冒三丈,但和往常一样,他完全没有改主意的想法,“货行的老鲁曼会给我们提供向导,伊内的部落来自美洲沙漠,对在极限环境中生存有经验。至于医生你,请准备些对付沙漠毒虫的药物。”   维克多嗓音一路拔高:“你难道就不能听我说一句?我不去!不去!”   海雷丁置若罔闻:“医生是我们当中最珍贵的技术人员,大家在途中一定要保护好他,听到了吗?”   尼克举手表示附和,然后插嘴问了一句:“美洲?”   “新世界,就是你在地图上看到画着怪兽的地方。”   尼克瞥了一眼土狼,后者见她看过来,毫无心机地送上嗤哧哧傻笑。海雷丁不会让背景不明的人上船,此时伊内的来历和性格早被他摸得一清二楚。自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后,人种之间的渗透就开始了,伊内是白人和美洲人的混血,许多年前搭船来到了地中海。   当然这些都不是尼克关心的重点,挖宝一般是见者有份的,她很想问问为什么要带上安东尼,但又怕惹船长不快,只好硬忍着。   探险活动的日程定了下来,除了几个相关的人员,其他人都以为海雷丁是回伊斯坦布尔向苏丹报告。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海雷丁就跟杰拉尔德和几个副手关在房中,偶尔会拿出封信让鹰带走。   出发的日子终于到了,凌晨三点,货行的负责人老鲁曼带了几头骆驼悄悄来到山下。这个一身烟草味儿的壮硕大叔尼克曾经见过,她第一次在阿尔及尔应聘失败的时候,鲁曼曾经接济过她。因为这个经历,尼克对他印象很好。   “船长,驼队在城外准备好了。”海雷丁点点头,鲁曼朝尼克笑笑,低声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尼克队长。”接着手脚麻利地将他们的行李物品捆到驼背上去。   维克多厌恶骆驼身上的牲口骚气,可又不能不坐。鲁曼选了一头老实听话的母骆驼,让它四肢弯曲跪在地上供船衣骑乘。维克多一边皱着鼻子往上爬,一边唠唠叨叨:“小心那个红色的箱子,里面都是药水!”   骆驼摘了铃铛,一行人静悄悄地出城,在阿尔及尔南面的一片荒地上和运粮食的驼队会合,接着便往阿特拉斯山脉出发了。北非大部分陆地不适合发展农业,旱季的时候,内陆许多游牧民族就靠跟商队交易获得粮食、布匹等生活必需品,只要有利可图,阿拉伯商人肯去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   太阳渐渐升了起来,这支由80头骆驼和40个人组成的队伍浩浩荡荡行进在大地上,驼铃远远传了出去。   所有人都穿上了阿拉伯式的白袍,队伍尾端的人还用面纱捂住口鼻防止吸入灰尘。维克多坐在骆驼上摇晃,不停抱怨这次被强迫的出行。 “你就骗骗尼克和安东尼那样的小傻子吧,带了四五只传信的鹰,这次根本不是寻宝的!”他压低声音,狠狠地对身边的红发男人说。   “那是猎鹰,要是断粮了,可以抓点东西给我们吃。”头巾下的那双蓝眼深邃如海,笑得弯了起来。 Chapter 24   宏伟的阿特拉斯山脉在地平线上无限延伸,要是不想翻山越岭,就要利用山脉天然形成的褶皱通道传过去。   驼队选择的是一条较为平坦的古道,经过雨水洗礼后,这里呈现出生机盎然的景象,青草和灌木覆盖了裸露的地表,护狐狸追逐着沙鼠和野兔,不时在视野中窜过。这种适宜人类生存的气候会在进入撒哈拉沙漠后彻底消失,阿特拉斯山脉挡住了来自海洋的水汽,在秋季沿海地区雨量充沛时,内陆的沙漠却酷热干旱。商队抓住最后的时机,将所有水囊统统灌满。   骑骆驼对尼克和安东尼这样精力充沛的少年人来说很有趣,但对维克多确实难以忍受的旅程。缰绳把手掌中勒出血泡,大腿在无数次的摩擦中被鞍子磨破,甚至连坐骑晃动也给这可怜的人带来头晕和恶心的折磨。   在他又一次跳下来呕吐的时候,尼克忍不住送上了一个鄙视的眼神:“维克多,别怪我看不起你,你居然会晕骆驼。”   海雷丁喝住队伍等待他:“努力习惯吧,到了沙漠,这样会脱水的。”   尼克不解:“船上不是晃得更厉害吗?”   海雷丁也无奈:“是啊,所以他刚上船那段时间吐得更厉害。”   维克多闭着眼睛,嘴唇翕合,连还嘴的余力都没有。最后不得已,只好走一会儿骑一会儿来缓解晕骆驼的症状。在最初的两三天里,船医唯一的病人就是他自己。这一天扎营,驼队成员们三五个成堆,围坐在帐篷外的篝火旁歇息吃饭。锅子里的咖啡沸腾翻滚,飘散出浓郁而苦涩的香味。维克多处理完手心里的血泡,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我们离开阿尔及尔已经有一百多里了,反正商队也都是你手下的人,说吧,我们这一趟到底去干什么?”   尼克撕下一块坚硬的烤饼,在热乎乎的骆驼奶里浸泡了一下塞进嘴里:“你还不知道?我们是去发财的!”   维克多斜了她一眼:“吃你的,别插嘴。”尼克哼了一声,见领队打开一包奶酪干在分,放下烤饼跑过去讨要。   海雷丁用树枝拨拨火堆里劈啪作响的木头,呵呵笑起来:“前些日子,我几个手下陆续收到了一些很有趣的信。查理愿意花大钱,希望他们跟我反目。”   “收买?好主意。”   “是啊,可惜他们收到信,马上就转交给我。所以我想不要辜负查理一番苦心,干脆将计就计,好好招待他一下。”   “于是你让手下假装同意接受收买?”   海雷丁点点头。   维克多的眉毛立刻扬了起来:“那你还敢离开阿尔及尔!手下被收买,接下来西班牙人只要得到你离开大本营的消息,肯定立刻开船过来攻打!”   海雷丁笑着摇摇头:“看,外行人都会这么想。希望查理也不要多思考,赶紧带着大军过来。我现在掌握的消息是,他心动了,正试图说服安德鲁。”   “怎么,这可是扫除我们的好机会,安德鲁会不同意?”   “他是海军将领,清楚什么时候不适合打仗。”海雷丁拍了拍腰带,说道,“一到雨季我就把身上的枪卸了,知道为什么?天气湿,火药受了潮根本点不着,大炮也是一样道理,雨季不是打仗的季节。”   维克多恍然:“原来你打算骗他……可是安德鲁是内行,他一定会苦劝的。”   “所以,我先离开阿尔及尔,再多给查理一个出战的理由,至于他来不来,那就要看天意了。”   “你还没解释为什么我们要去沙漠,就算要离开大本营,但明明可以随便找个风景优美、气候适宜的岛度假的。”维克多被迫出门受这趟折磨,海雷丁的回答并没有使他满意。   “哈哈,能度假的岛上可没有贝都因人!接待西班牙皇帝,我可要联络左邻右舍,好好问他准备一份豪华大礼。”   天色完全黑了下来,火光闪烁,映着海雷丁唇边的微笑,使他看起来好像一个思考着的红发恶魔。   尼克拿着奶酪干,又跟鲁曼要了些新鲜椰枣,欢快地跑回篝火旁。她听到是政治话题,一句都懒得问,只顾自己开怀吃喝。看着她无忧无虑的样子,维克多叹了口气对海雷丁说:“以前你还耐着性子教她点东西,现在就由着这小混蛋疯长疯玩了。”   “有什么不好,反正她没有将才,既然学不出成果,就让她快快乐乐干自己想干的事好了。”海雷丁抿了一口咖啡,看向尼克的眼神格外宽和。   驼队经商是红狮子盈利的渠道之一,成员大多数是从良的海盗,身体素质好,武装力量强,因此也不太担心拦路抢劫的马贼,和丝绸之路不同,北非驼队交易的没什么贵重货物,卖出去的是粮食、布匹、生活用品,收上来的是盐巴、牲口。向导清楚每一处水井所在地,每一块水草聚集地,几百年来不变的交易模式,使这条古道上的路程没有什么冒险成分。   阿斯特拉山脉的这条古道就像连接了两个世界,一路走过,人的肌肤能直接感受到弃后的剧烈变化,空气中的水分越来越少,气温越来越高。十多天后,这段惬意的旅途结束了,迎接所有人的,是地狱之火般的撒哈拉大沙漠。炽热的风扑面而来,几乎能把人的衣服点着,入目皆是苍凉荒芜的岩山和黄沙,连荆棘、梭梭之类抗旱的植物都枯萎、焦黄了。   走到这里,海雷丁一行五人就要和商队分道扬镳了。鲁曼派了一个最有经验的向导阿里跟着他们,然后从驼队中拉出来两匹白骆驼,系在领队的头驼后面。这种毛色的骆驼是很稀罕的,据说有吉利的征兆,是海雷丁计划送给贝都因人部落酋长的礼物。   六个人和八头骆驼,冒着酷热和烈日在沙漠中艰难前行,一路上尼克跟安东尼不断斗嘴吵架,到了撒哈拉,也乖乖安静下来赶路。长途旅行时,骆驼走得很慢,这条地狱之路好像永远没有终结一样,不管怎么走,景色都没有任何变化,身后之比身前多一行脚印而已。体力水分从身体里迅速流失,维多克便头晕目眩,浑身酸软,像头疲劳的犬科动物一样张开嘴不停喘息,土狼注意到这一点,立刻赶到他身边推搡:“闭上嘴。”   “嗯?”   “闭嘴,水,从嘴里跑出去。”   维克多的智商随着温度的升高而明显降低,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土狼的意思,这时候他的嘴唇和口腔已经干燥到麻木了。在沙漠中,珍贵的水就这样以所有可能的方式逃出人体。   尼克看着船医惨白的脸,问道:“船长,维克多好像挺不住了,我们停下歇歇?”   海雷丁看向阿里,后者指着太阳摇摇头说:“不行,现在只是上午,温度还不算最高,要抓紧赶路,拖得越久越出不去。”   维克多听闻此言,眼前一花,马上就要昏倒的样子。海雷丁把水囊递给他喝了一口,让土狼用绳子把船医捆在鞍子上,“在坚持一会儿,中午我们就休息。”   阿里果然是合格的向导,速度和距离计算得正好,到中午十一点时,一行人赶到了一小片海枣林。说是林,其实只有三棵树,并且都已经枯死,好在枯木也能抵挡一点烈日,给众人提供歇息的场所。三棵树的正中央,有一口石块垒就的古井,看样子已经存在许多年了。   把骆驼拴好,尼克和安东尼急不可耐地奔到井旁,扒住边缘朝里看去。里面黑漆漆的看不见底,也没有水光反射的影子,阿里捡了一块小石子丢进去,众人屏息以待,可过了好半天,井底也没有水声传来,阿里皱眉道:“坏了,去年还有一层水,今年彻底干了吗?”   海雷丁问:“能坚持到地方吗?”   阿里点头:“只要别起大风沙,节省点用还是没问题的。”   那边土狼把船医腰上的绳子解下来,扶着他坐到枯木下的树阴里,也走过来观看。尼克丧气地说:“别看了,已经干了。”伊内没做声,趴在并沿,把脸深深地探了进去。过了半晌,他直起腰,说了一句话:“有水汽。”接着纵身跳了进去。   向导吓了一跳,待伸头去看时,却见伊内四肢紧紧扒住井的内壁,像只灵活的猿猴一样不停向井底落去。   尼克有点兴奋,大声询问:“怎么样?有水吗?”深达20米的井中传来了一声沉闷的回答:“没,可是有别的。”   出人意料的,土狼光着脊梁,背了一包东西从井里爬出来,解开衣服,里面裹了一大坨黑糊糊的湿泥巴。安东尼奇怪道:“挖这个干吗?泥巴又不能解渴。”   阿里却拍手叫好:“你不懂,这可是好东西!”在向导的帮助下,土狼用衣服过滤,从湿泥里面挤出大半囊水。维克多看着那浑浊的泥水,做了个极度反胃的表情:“不说渣滓,你那衣服贴身穿过多久了,汗液湿了干,干了湿的,这水打死我都不会喝。”   “渴你个半死就会喝了。”海雷丁把水囊小心系好,挂在骆驼背上,“驼队的习惯,进了沙漠,喝空一个水囊就用尿灌满,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上。”   阿里笑着附和:“船长说得是,要想凉爽又不浪费水,就用尿浸湿衣服当头巾裹上,能多撑大半天呢。”土狼沉默地点头,把浸湿泥水的脏衣服重新套在身上。   维克多当即捂着胃呕起来,可惜没什么好吐的,只是干呕。   就着清水吃了点干粮,众人在海枣林中熬过正午最热的四个钟头,下午再次迈上艰苦的旅途。   入夜,温度急速降了下来,从白天的酷热难耐变成了寒风刺骨,一行人裹着毛毡又赶了一程,最后在一座沙山旁驻扎下来。   简陋的帐篷无法抵挡寒风,沙漠中也没有可以燃烧取暖的木柴,阿里用骆驼粪生了一小簇火,众人才在一整天的辛劳之后喝上热水。   维克多披了两张毛毡缩在火边瑟瑟发抖,脸色铁青地朝海雷丁抱怨:“我上船之前,你曾保证会给我一个喝着热茶、安静看书的环境,结果呢?不是把我送到西拔牙人的监狱里面担惊受怕,就是拉着我跑到这种鬼地方挨饿受冻!天杀的!倘若海盗有法庭,你一定会因为商业欺诈被判绞刑!绞刑!”   海雷丁和颜悦色,用小刀削了一片肉干递给他:“好啦,审判长,你就是判我一百次绞刑,明天一早也得爬起来继续骑骆驼。”   尼克望着满天星斗,十分憧憬地说:“你看啊维克多,那颗星星多大多亮,像不像一颗大钻石?我想宝藏里肯定有很多很多钻石,还有金子、珍珠、祖母绿,红宝石,只要再忍一忍找到藏宝的地方,我们就能一起发大财啦!”   维克多刚想用最刻薄的言语打破她的幻想,便看到海雷丁竖起手指做了个嘘的口型。   “好了,今天大家都累极了,晚上好好休息。我值第一班,接下来是尼克、安东尼、伊内,最后一班是阿里,负责在合适的时间把我们叫醒赶路。”海雷丁的值夜表里没有提到船医,也没有照顾唯一的女性,但所有人都理解并且立刻接受了这个安排。   月光清冷,万籁俱寂,旅人的白袍发出淡青色的荧光,像无边沙海之中的孤单的小舟。   夜半时分,海雷丁的小帐篷里挤进一个人,她偷偷掀开船长的毛毡,一头钻到他火炭般的怀里。海雷丁半清醒地嗯了一声,摸到她浑身冰凉,便用贴身的大衣紧紧裹了,捂在怀里暖着。   “冻死我了,骨头好酸……”尼克把小脸儿偎在他脖颈里,咬着耳朵悄声问,“船长,那宝藏肯定是存在的吧?”   海雷丁闭着眼睛亲亲她的鬓发,含混不清地说:“有的,我保证有。”   Chapter 25 贝都因强盗沙漠之行进行到第三天的时候,海雷丁从鹰爪上摘下一封信。阅读完毕,他布满沙尘和胡茬儿的脸上扬起一个自信的微笑。   查理果然上钩了。   安德鲁最终没能说服这位固执己见的皇帝,无可奈何地整备军队,准备在半个月后率海军出发,袭击阿尔及尔。   据向导阿里估计,沙漠小分队距离第一站目的地——贝都因人最大的部落,只剩下不到两天的路程。胜利在望,众人心中升起即将脱离苦海的希望。   今天的宿营地是一座古城废墟,骑在骆驼上,远远一片残垣断壁出现在地平线上。安东尼举目了望,感慨道:“谁这么聪明,在这样的不毛之地建房子住。他们吃什么、喝什么?沙子吗?”说完这句话,安东尼嘴巴里面已经飞进一口沙尘,他不得不呸呸往外吐。   阿里笑着说:“你不知道,沙漠里是有绿洲的,有水、有草、有数、可以养活许多骆驼和羊,可是绿洲也会渐渐退化成沙漠,许多被抛弃的居住地,就像这地方一样变成了鬼城。”   海雷丁道:“我还听说,撒哈拉沙漠曾经是一片海洋,后来地中海沉了下去,这里浮了上来,海底就变成了沙漠。”   除了维克多,众人都摇头表示不信。船医为了防止吃沙,用纱巾遮住了脸,他从面纱后发表了看法:“沧海桑田,没有什么不可能,内陆许多高山上都能挖掘出贝壳和鱼类的骨头,难道它们会飞不成?还有,你们到底有什么毛病,非要在这儿口干舌燥地聊天!”一行人朝着远方的废墟赶去。古城虽然已经废弃,好歹有尚未坍塌的墙壁可以抵挡风沙和阳关,一些顽强的沙漠盐碱植物在这里东一簇西一丛地生长,阿里放开缰绳,让骆驼们自由行走。粮食和水紧缺,自从进入撒哈拉沙漠以后,就再也没有余力提供给骆驼,此时它们见到食物,抓紧时机啃了起来。除了骆驼坚强的胃壁,没有牲口能消化这些苦涩干瘪的植物。   尼克往墙壁后的阴影处一坐,拧开水囊喝了一小口:“可算见到点活的东西了,虽然长得这么丑。”   阿里却不敢乱坐,抽出拐杖四处拍打灌木丛:“大家警醒点,这种背阴的地方常常藏着蝎子和角蝰,咬一口会没命的。”   尼克满不在乎:“不怕,我们带着名医呢。”   维克多翻了个白眼:“你以为我是万能的?告诉你治疗角蝰咬伤的唯一办法吧,就是趁着蛇毒还没扩散,一刀砍掉被咬的地方!咬手砍手,咬脚卸腿!”一句话唬得尼克蹦起来,学者向导的样子,用镰刀拨弄灌木。   众人弯腰低头驱赶毒虫毒蛇,阿里在墙角见到块黑黑的东西,他捡起来捏了捏,又掰开看了一眼,接着便叫出声:“咦?”   海雷丁问:“怎么了?”   “是骆驼粪。”   尼克立刻失去兴趣,撇嘴道:“还以为你捡到宝贝呢,一块便便什么好稀奇的。”   “我们的骆驼都在外面吃饭,根本没往这边来。”   “那就是以前路过的商队留下的呗。”   阿里站直身体,脸上表情变得很怪异:“向导阿里睁大眼,低着头,一支羽箭扎在他后背。   “趴下!”只是瞬间,海雷丁随手抓住身边的尼克和维克多摁在沙地上。空中嗖嗖作响,飞过几条残影。安东尼躲闪不及,手臂中了一箭,骆驼的哀鸣和喊杀声同时响起,刚刚还空无一人的鬼城中突然出现了七八个手持弯刀的彪形大汉,以合围之势逼近过来。   他们身穿灰蓝色的粗布长袍,蒙着头巾,一看便是沙漠中游牧民族的装束。这些人干季放牧,旱季打劫,已经成为传承千年的习惯了。大型商队人多势众不好下手,他们便瞅上了这人数只有个位的小分队。   “妈的,黑吃黑!”尼克从地上爬起来,啐了一口沙子,撩起镰刀外的罩布便扑了出去。土狼抽出弯刀想跟上她,却被船长出声叫住:“护住医生!看着背后!”果然,有三个强盗悄无声息从后面包抄,伊内定了定神,持刀迎战。   海雷丁举枪一击,首先干掉了领头的那个强盗,接着扔下空枪,亮出大马士革刀,和尼克并肩而上。他们两人是冷兵器时代最有效率的杀人机器,飞了出去,黄沙中干枯的荆棘第一次尝到鲜血的滋味。   安东尼咬牙折断手臂上的箭,用火枪帮土狼料理了一个敌人,可惜情势紧急,再也没有装弹的机会了。两三分钟后,这场突发的遭遇战停息了,强盗们非死即重伤,残肢断臂落了一地,最后一个站着的人只来得及吹了一声哨子,便被海雷丁砍去脑袋。维克多脸色惨白,两腿发软,坐在地上根本站不起来,结结巴巴地问道:“结、结束了?”   海雷丁没有回答他,皱着眉头看一眼倒在地上的向导,接着跳上一堵矮墙,手搭凉棚朝东方看去。地平线上蓦地涌起一大片黄色沙尘,如同风暴般迅速朝废城这边滚来。   “这几个只是探路的,主力在后面。”他跳下矮墙。   尼克捏捏肩膀,左右活动臂膀:“迎战吗?”   海雷丁拍了她一记后脑勺:“嫌活得长?有五六十个人呢,上骆驼,我们跑!”   能活着混成海盗之王的男人,绝对不是没有理智的莽夫,分析敌我力量后,海雷丁果断决定撤退。在遭遇战中,两头骆驼中箭受伤,其他都四散跑了,好不容易才抓到三头。黄沙中的敌人已经靠近到能清晰地看到他们头巾颜色的地步,海雷丁让土狼抱着软倒的维克多乘一头,尼克和安东尼一头,他自己则带上了重伤会米的阿里。   在乘客催命般的鞭打之下,骆驼撒开蹄子拼命跑了起来。沙漠之舟可以负重很多,但肯定会影响速度,迫不得已,他们丢掉了帐篷和大部分粮食,羽箭贴着耳朵飞过,沙漠强盗“呦呦呦”的奇特吆喝声近在咫尺,情势极端紧急,所有人的心脏都跳得如同擂鼓。   “有两个女人!他们有两个女人!”兴奋的叫喊从背后传来,看来这群强盗的目的不仅仅是货物和钱财。   “两个?”维克多被狂奔的骆驼颠得七荤八素,捂着脸上的纱巾说,“什么意思?”   海雷丁瞥了他一眼:“搞不好他们还以为我们带着个娇弱的公主。”   这个“公主”指的当然不是尼克。此时她正挂在鞍上扭头朝背后看,只见沙尘中跑在最前面的那个男人衣着配饰最为鲜明,他有一双亮蓝色的眼镜,半张脸被头巾蒙着,但能看到一条伤疤从右上至左下贯穿了鼻梁。尼克默默记下这个特征,为日后报仇准备。   你追我赶,夺命赛跑持续了小半天,这伙强盗始终不肯放弃,逃亡的人会在前方留下骆驼蹄印,追踪非常容易。到了日落的时候,西边的地平线上又翻了半天高的黄沙。正当海雷丁一行以为有别的强盗从前方包抄时,这片沙尘越扬越高,浩浩荡荡,遮天蔽日,直到整个天空都昏暗下来。   一场真正的沙漠尘暴。   筋疲力尽的骆驼不肯再跑,原地跪了下来,双方都不能继续行进了,赶紧跳下来藏在骆驼庞大的身躯后躲避,以免被沙子活埋。   三个小时候,尘暴渐渐止息,当尼克他们吐着沙子站起来时,才发现这片区域的地貌已经完全变了。沙丘移位,一切人类留下的痕迹都被黄沙掩埋,赛跑终于结束了。   互相看去,每个人都满头沙土,不人不鬼,维克多伏在骆驼身上,几乎只剩下喘气的力气,但海雷丁依然强迫他站起来,去看顾重伤的阿里。   “伤了右肺,居然能撑到现在,真是见鬼的运气。”检查后,维克多作出结论,“不过也就到此为止了,我的药箱落在那破城里了,环境又这么差,他估计活不过明天。”   “必须救活他,不然我们都会死。”海雷丁神情严肃,第一次对船医下达如此强硬的命令。慌不择路的逃亡和改变地貌的沙尘暴,使他们在这片死亡之海中完全迷失了方向。   “一张饼,两囊谁,一小袋椰枣,别的没了。”尼克忧愁地看着这点食水,心道她平日里一顿饭吃的就不止这些。逃的时候只顾性命,大批物资行礼全都丢在脑后。   维克多皱眉道:“别告诉我剩下的水是伊内搞来的衬衫混泥水。”安东尼拧开水囊看了一眼,“真让你说中了。”   海雷丁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小的扁银壶:“我这儿还有点烧酒。”   维克多做了个眩晕的姿势,自暴自弃道:“哈,看来我们只能跪地祈祷,请上帝他老人家降下吗哪和甜水供我们走出埃及了!”   土狼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还有骆驼。”   海雷丁点点头,对维克多道:“抱怨是没有用的,先把伤员整顿好,休息一晚,明天总有办法。”   阿里的伤太重,贸然拔出箭肯定会要了他的性命。维克多只能让他喝上一点水,然后用酒稍微擦一下伤口。   骆驼粪和衣料可以生火,船医把贴身携带的小银刀加热,在安多你手臂的箭伤上划了个十字,从肉里挖出箭头。用烧红的武器当烙铁止血野蛮而有效,安东尼疼得肌肉抽搐,但在竞争对手面前,他怎么肯示弱,硬是咬得牙齿咯咯作响也不喊痛。清理完创口,他扔给尼克一个“怎么样,我是不是很爷们儿”的挑衅眼神,而后者只轻哼一声,表示“没什么了不起的”。   “好了,下一个。”维克多懒得理会小孩子们的斗气,用自己最干净的手帕擦净银刀上的残血后,对海雷丁招手:“我看见了,你断后的时候肩膀海妖大结局216-217中了一箭,别以为折断杆子我就不知道。”   海雷丁根本没有把自己当伤员,淡淡地道:“浅的很,用不着麻烦。”接着伸手到肩后,随便拔出一截箭头丢在沙地上。他并没逞强说谎,因为肌肉结实,箭头的倒钩没能完全没进去,血刚刚透出外袍就凝固了。   维克多盯着那枚生铁箭头道:“说实在的,认识这么久,我一直没办法把你归类到人类里面,真想看看你重伤倒地是什么样子。”   这一次,尼克表示出绝对的崇拜:“不会发生那种事的,船长永远无敌!”   六个人,三头骆驼,九条生命耽搁在漫无边际的撒哈拉大沙漠中,没有任何物资保障,每过一小时就失去一份生存的希望。   是夜,阿里发起高烧,维克多不眠不休地照顾他,但依然无法阻止生命力从这个可怜的男人身体中迅速溜走。快天明的时候,阿里突然从昏迷中清醒过来。他伤了脚,喉头被脓液堵住,已经说不出话。土狼抓住他的手,大声询问贝都因人部落的方向,阿里眼神涣散,喉咙风箱般呵呵作响,用尽全身力气指向天边一颗明亮的星星,接着便如一滩稀泥瘫了下去。   维克多在十分中内试过三次呼吸和心跳,最终伸出手将男人的眼睑合上。   “我们完蛋了。”   尼克咬着嘴唇说:“不如试着走走,说不定能找到出路呢?”   “试试?这该死的沙漠比整个欧洲加起来都大!不知道补给水井在哪儿,我们走不到一半就会渴死!”   安东尼张了张嘴,但伤口失血带来的干渴让他一句话都说不出。绝望的情绪悄悄蔓延,海雷丁看着初升的太阳,记下向导临死前指的方向,带着一份不服输的恨意说:“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绝对不会认命!”   事实如此,不管向导临终前的意思究竟是什么,剩下人只能按照那颗星所指示的方向前行。   最艰难的旅程开始了,前路渺茫,所有人必须用最低限度的食水维持生命。维克多刚开始拒绝喝浑浊的泥水,但在半天的日晒蒸腾后,洁癖如他也不得不屈服于干渴。高温使身体中的水分迅速丧失,缺了水,人会感觉自己被活活制作成木乃伊。为了让船医能撑到最后,海雷丁和尼克尽最大努力省下自己的口粮给他。到了寒风凛冽的夜晚,人就和骆驼挤在一起维持体温。   即使这样节省,两天后,沙漠小分队还是弹尽粮绝了。维克多已经丧失了行走的能力,嘴唇暴皮干裂,眼睛也失去生气。尼克把最后一颗椰枣塞进他嘴里,那里面还有一点点水分。   “有路的痕迹吗?”海雷丁的声音已经沙哑。   土狼拔下一丛盐生草,肯定地说:“已经有征兆了,只要杀一头骆驼,我们就能继续。”   “没用的,血液的成分不能解渴……”维克多以医生的身份提出了最后意见。   “不是喝血。”伊内拔出刀子,“它体内有别的水。”   土狼手法极快,第一个牺牲者迅速去了另一个世界。他破开骆驼的腹腔,从里面拉出内脏。令人吃惊的,它的瘤胃里有许多小囊,里面饱含体液。   “等等,你要我们喝这个?”维克多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他虽然习惯于解剖尸体,但可没习惯到用嘴巴去感受。   土狼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戳破骆驼胃,一股极其难闻的酸臭味道立刻涌出来。他掏出还没消化完的草渣,用力一挤,那团胃容物里滴出深绿色的液体。   “还有这个,都能喝。”   众人集体沉默了。这种液体的味道比泥水臭上百倍,和呕吐物没有任何区别。半响,海雷丁单膝跪下,率先趴在瘤胃上吮了一口:“别耽误时间,大家行动吧。”尼克和安东尼攥着拳,包围了骆驼的尸体。   “让我死吧,我宁可现在就死……”   维克多手脚并用在沙地上爬行,试图远离这群怪物。海雷丁摁住他拖回骆驼旁边,捏着他的下巴往里灌。维克多泪光闪烁,虚弱地挣扎着,想要往外呕吐,却被海雷丁牢牢捂住嘴巴。   “不许吐,咽下去。”这时候,他简直像个无情的恶魔。   体液补充水分,生肉带来营养,骆驼延续了人的生命,使他们有力气继续走下去。   两天两夜之后,当绿洲的影子出现在地平线上时,所有人都以为看到海市蜃楼。但这确确实实是贝都因人的栖息地,绕了一个大圈子,沙漠小分队还是到达了目的地。   贝都因人在阿拉伯语中得意思是“荒原中的游牧民族”,他们在荒漠中随着稀有的水源和青草不断迁徙,很少有定居的情况。见到这狼狈如鬼的一行人,酋长克布里大为吃惊,他早先派出去迎接还雷丁的人一无所获,还以为他们都丧生在沙尘暴中了。   对于受尽折磨的旅人来说,沙漠中的绿洲美得如天国一般,贝都因人的热情好客安抚了他们疲惫的身躯。   尼克痛饮过甜水后,在酋长的妻妾带领下到泉水中沐浴。   浸泡在凉爽清澈的水里,尼克舒服得几乎要晕过去,她浑身放松,眯着眼睛看贝都因人的骆驼和羊群在附近悠闲地吃着水草,出人意料的事再次发生了,她在那群牲口里面看到了熟悉的影子:两头白骆驼。 Chapter 26 尼克哗啦跳出水,光着脚披上件袍子便跑了过去。两头骆驼毛色乳白,四肢呈淡黄色,脖子上还系着银铃,尼克围着转了两圈儿,怎么看都是他们在鬼城被抢走的那两头。贝都因人偶尔确实会打劫补贴家用,难不成……难不成正好被这个部落抢了?不会有这么巧的事吧!尼克拉着一头白骆驼的缰绳使它低下头,掰看脸颊和牙齿。   “嘿,女奴,不许碰那骆驼!那是我送给父亲的礼物!”飞扬跋扈的男声响起,尼克扭头一瞧,便见一个亮蓝色眼睛、古铜色皮肤的男人靠过来。他20岁左右,有种充满野性的傲慢,本来长得不错,却被一道极长的伤疤破了相,从右上至左下,贯穿了半张脸。   尼克眼中的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红色,口腔里甚至泛起酸臭味道的幻觉,那是他们被迫喝下骆驼体液的痛苦记忆,就是这个刀疤脸混蛋!杀向导,抢骆驼,害得他们差点渴死、饿死在沙漠里面!尼克将手指捏得咔咔作响,像一头来自地狱的复仇猛兽,两眼血红扑上了上去。   阿蒂亚莫名其妙。他只是喝止了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奴碰他的骆驼,那女孩儿却直勾勾地看过来,接着猛冲上来把他扑倒。   “怎么回事?你下来!我不喜欢在野外做,更不喜欢女上!”阿蒂亚知道自己很受女人欢迎,但这个姿势却让他感到羞辱,于是奋力想把这奇怪的女奴掀下去。她力气真不小,纤细的双腿盘在他要上,怎么甩都甩不掉,阿蒂亚好不容易抓住她的手腕从自己脖子上拉开,直着嗓子吼了一句:“想掐死我吗?刺激也不是这么玩的!”   一番肉搏下来,尼克的袍子掉了,浑身赤裸地骑在仇人身上,恨不得把他撕成碎片。可一没带武器,二在沙漠中消耗体力过巨,竟没办法给他致命一击。   “你是新来的?不认识我吗?我是阿蒂亚,酋长的儿子。”脾气暴躁的年轻领袖看解释一句,有部分原因是这女奴长得很不错,肤白腰细,小小的胸脯坚挺如花苞。阿蒂亚正想问问名字和来历,女孩竟然俯下身子,狠狠一口咬在他脖子上。   惊呼和骂声远远传了出去,围观群众越来越多,在附近洗浴的维克多听到传闻也赶过来。在看清这一对的旖旎风情之后,他一改贵族气度,像吃了兴奋剂的赌徒一样蹦起来:“打死他,我出十块钱!尼克掐他,咬他!给我们报仇!”   这场闹剧一直进行到海雷丁和酋长赶到,把缠斗的两人拉开才算结束。尼克被一袭宽大的斗篷裹了起来,徒自挣扎叫骂不休,而酋长的儿子则是不明所以,红着脸用外袍下摆遮住裤子。   海雷丁当然记得这个刀疤脸的年轻强盗,原来酋长派出去迎接的人马还没到位,在外狩猎的阿蒂亚却把这队带着珍贵白骆驼的旅人当成了肥羊,一场误会解释清楚已到了晚上,酋长自然暴怒,猛抽了儿子几马鞭后,克布里酋长表达出真诚的歉意,希望海雷丁揭过仇恨。   回到帐篷,尼克和维克多围过来:“怎么说的?要开战吗?”   海雷丁摘下头巾仍在席子上:“开战?以四敌三千?我们还在人家大本营呢,别开玩笑了。”   “那就这么算了?那刀疤脸混蛋差点害得我们全军覆没!”维克多平生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头,当然不肯善罢甘休。   海雷丁摆了摆手道:“第一,我们现在人数太少,要是对方是个无名小卒到可以要求杀人还债,可阿蒂亚是酋长的儿子,在人家家里,根本不可能翻脸。第二,对方都相互杀了人,我们这边干掉的更多,如果现在不握手言和,以后争端不休,我腹背受敌。”   “那就不了了之了?他抢了就白抢了?”尼克不依不饶的大叫起来。   “以后我的商队过沙漠保护费少收五成,再赔我们50头骆驼当精神补偿,这是对方提出的言和条件,面子,里子也算照顾全了,我们这边要给个台阶下。”   尼克心中迅速一算,两头骆驼换50头,这赔偿生意挺起来还算不错。   维克多冷哼一声:“你还有别的事要贝都因人干,这才是重头戏吧。”   海雷丁笑起来:“知道就好,查理大概已经出发了,这边要加紧说和。”   又到了尼克听不懂也不感兴趣的话题,她抓住海雷丁的袖子晃晃:“船长,你还记得宝藏的事吗?”   “记得记得,过两天我们就去把它挖出来。”海雷丁看了她一眼,道:“今天你可出大风头了,光着身子骑男人,让上百人参观了一遍。按照贝都因人的风俗,我要么把你送给阿蒂亚,要么就的杀了他维护我男人的尊严,你说该怎么办才好?”   尼克低头看着脚丫,小声嘀咕:“看看又不掉肉,我还没收参观费呢。要不你把我送给他,我杀了他再回来好了。”   海雷丁大声叹气:“说真的,我要是跟谁有血海深仇,就应该把你打包送给他,那才是天底下最厉害的报复。”   一夜好眠,疲惫的旅人恢复了大部分精神,克布里酋长举行隆重的宴会为贵客接风。贝都因人生活在贫瘠干旱的沙漠中,日常饮食里以奶制品和粮食为主,生活很简朴,重要节日和招待客人时才会拿出肉类和咖啡。当晚,酋长帐篷中得篝火上架起全羊,肉香四溢,乌德琴和贝都因人豪爽的笑声划破夜空。   洁白如雪的新鲜骆驼奶,饱满的椰枣以及金黄酥脆的烤饼陆续端上了来,酋长围着面纱的妻妾们来去匆匆,安静地为客人杯中注入清水。阿蒂亚受过父亲的教训,脸上又多了一道鞭痕。虽然出席了宴会,也只是默默地低头削肉,不敢抬头去看昨天扑到过他的女子。   那样一个白净小巧的女孩子,竟然是传闻中的海妖,这沙漠中还有什么更神奇的事?啊蒂亚不知道自己运气有多好,倘若尼克手边有一把匕首,他早就不在了。   与酋长之子的拘谨相反,尼克坦荡自然,一点也不为昨天的事烦心,毫不客气地享受主人的热情款待。   经过一天休整,在沙漠中饱受摧残的一行人胃口大开,海雷丁说着话,轻轻松松就吃下一只小羊,令众人目瞪口呆。土狼和安东尼埋头痛吃用碎羊肉,脑髓,奶酪和米饭混合而成,极具贝都因民族特色的手抓饭,每人都干掉了三四盘。   “吃啊吃啊,怎么,不合胃口吗?”见尼克和维克多不碰烤羊和手抓饭,克布里酋长颇为烦恼,对好客的贝都因人来说,不能提供让客人满意的失误是很没面子的。   维克多象征性地吃了一颗椰枣,用手帕擦擦嘴说:“谢谢您的盛情款待,我天生肠胃弱,还没调整恢复过来。”船医说了谎。他有个怪癖,即进餐前要检查烹调的食物是否卫生,于是在这顿盛宴开始之前,他就见识到了贝都因人的特殊手艺:烤饼是从燃烧的骆驼粪里扒出来的,而制作手抓饭的人,根本没有浪费水洗手的习惯。   “那你呢,海妖?”   尼克嘴边沾了一圈浓稠的酸奶,摆摆手说:“我不吃肉,奶酪和饼就可以了。”   “这可不好,不好。远道而来的客人吃不饱,整个沙漠的人都会嘲笑我克布里小气的。”酋长拍拍手,高声叫道。“把待客的佳肴拿来!”   过了一会儿,一个蒙面女奴端着一大盘黄绿相间的东西掀开帐篷,跪着分给在座的所有人。借着篝火昏暗的光,维克多只往盘中看了一眼,便差点昏厥过去。那是一种沙漠里长剑的节肢昆虫,俗名——蝗虫。   克布里酋长红光满面,指着这盘特色菜说,“早季来临时,这些小东西不知救了多少贝都因人的性命。这是用盐腌制后风干的,欢迎品尝!”   尼克伸手捏了一个,放在嘴里嚼嚼,扭头对船医说》:“味道不错呢,”脆脆的,像炸过的吞拿鱼。“维克多脸色惨白,紧紧闭着嘴,以免当众呕吐出来。   入乡随俗,除了船医,大家都很给面子吃了一些,尼克尤其喜欢这里这风味菜,用饼卷着扫了一大盘。   吃饱喝足,海雷丁开吃提及这趟旅行最重要的目的:“我冒着风沙穿过沙漠,走了几百里来到这里,只是为了一件你我休戚相关的事——共同抵抗西班牙。伊比利亚半岛的格林纳达王朝结束后,西班牙人的触手就开始向全世界伸展,他们越过直布罗陀海峡,把臣民像牲口一样屠杀驱赶。我,与西班牙人战斗了十几年的海雷丁,向贝都因的克布里请求合作和支援,共同参与这长维护信仰和领土的战斗。”   酋长很谨慎:“贝都因人没有祖国,我们无拘无束在沙漠中放牧,骆驼吃的是北非的水草,我们从来不干预外人的争斗。”   “但是战火已经烧到了沙漠中的牧场,以克布里酋长的智慧,难道你没有发现这20多年来,贝都因人部落之间的流血冲突越来越多?西班牙人暂时没有力量越过山脉攻打你们,于是就挑拨部落间的关系,使你们互相杀戮。酋长,请你,你的儿子和你的侍卫抽出腰间的弯刀来,请问这些武器都是从哪里得来?”   帐篷中的贝都因人窃窃私语,大部分人已经明白了海雷丁话中的意思。他们的武器,大多数都是骆驼从西班牙人那里换来的。贝都因人生活清苦,唯一的财产就是畜群,为了得到更加丰美的绿洲草场放牧,他们用骆驼换来武器与其他部落的人打仗。   西班牙商人的影响力越来越大,贝都因人付出的代价也越来越高,更锋利的刀,更厉害的冲突,更多卖掉的骆驼,已经成了贝都因人的恶性循环。   “这20年终,北非并没有特别严重的灾荒发生,可部落冲突却越来越激烈。我不想妄想,只请在座的各位仔细想想,这些事情发生背后,有没有西班牙人从中挑拨的迹象。如果你们认为这里面没有任何阴谋,那么我无话可说,明天就会启程离去。”   海雷丁的一番话说完,帐篷里无人做声,只有篝火中暗红色的树枝噼啪作响。   半响,克布里酋长站起身,表示他今夜将同部落长老们聚头,好好讨论海雷丁的建议。宴会的目的已经达到,客人谢过主任的款待,披着满天星光回到自己帐中。   尼克终于明白了,原来海雷丁的意图是拉拢贝都因人共同对抗西班牙。   “我以为有苏丹的帮忙,就不需要其他人了,只要船够多,根本没人打得过船张。再说贝都因人只会骑骆驼,不会开大船。”   “北非的海岸线太长了,苏丹还希望我负责希腊海域,顺便控制意大利。我再厉害,也没办法分身成许多人。只要北非本地人能够团结起来牵制西班牙,我就可以趁机打别的地方。”   “那要是他们不同意合作,查理这次来袭,你不在家没问题吗?”   “放心吧,这个部落不同意,还有别的部落,就算运气不好都没说成,我留下那几个副手也足够应付。查理太自负了,不停经验丰富的将领的话,这次一定给他点颜色看看。”   熄了灯,两个人在席子上躺着聊了一会儿。尼克晚上吃得过饱,早早就困倦了,她翻过身,在海雷丁臂弯里寻了个舒服姿势闭上眼睛。尼克不关心政治,虽然船张不是特地来寻宝,可既然他答应过,那么肯定会有个交代,她只要开开心心等着就好。   酋长的答复令人惊喜,他不仅同意了海雷丁的合作简直,还派出20名信使,护卫这一行人前往下一站:那是跟克不里又姻亲关系的联盟部落。一个隐秘的消息流传在这块荒芜但不死寂的土地上,在信仰号召下,大部分贝都因人决定暂时放下内仇,团结起来一致对外。   “突尼西亚最北方的绿洲中,有一篇被古王国遗弃的庞大岩洞群。在那棵长有七个分叉的海枣树后,有个隐蔽的洞穴,向里走十一步,宝藏在那里静静等着你的到来。”   尼克从藏宝图中抬起头,激动地看着这片和途中的描述想象的地貌,似乎已经看到了金子闪烁的光芒。 “就是这里了!绿洲,洞窟,海枣树!船长,维克多,你们瞧啊!”   船医擦了把汗,在下宽檐帽扇风,不耐烦地道:“我真不了解,就这么几条模糊抽象的线条,忠烈得像三岁小孩的画作,到底从哪儿能看出它指向如此清晰的地点?”   尼克兴奋得像坐在荆棘上:“船长啊,船长说的,船长怎么可能会出错呢?!”   维克多眯着眼睛看向这位“从不出错的伟大人物”,海雷丁扭开头,指着那片如被白蚁蛀过的坡地说:“瞧,哪里有颗很粗的海枣树,我们过去瞧瞧。”   “那棵树只有五个分叉。”维克多以极不信任的语气说。   “说不定岁月流逝,折了两根,你知道的,时间一长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海雷丁笑道,“毕竟那是张很古老的藏宝图啊。”   尼克已经在催促骆驼前进了:“就是就是,肯定是古代海盗埋的宝贝。船长,古代有海盗的对吧?”   “有的,我敢说,人类在启蒙之初就有干这没本买卖的传统。”   说话间,众人已到了那棵树下,安东尼转了一圈儿,疑惑地说:“树后有好几个洞呢,是哪一个?”   “应该是这个。”海雷丁指了指一个梯形的洞说。   维克多扬起眉毛:“你又未卜先知了?”   “哪里,合理推断而已。只有这个洞承认能站着进去,想掘地藏宝,怎么也得给人挥动工具的空间吧。”海雷丁的说法没有破绽,可又处处透着可疑。   尼克没有想那么多,她两眼放光,搓搓手,一头冲进洞中。   “嘿!我觉得就是这儿了!这块地方的泥巴跟周围都不一样!”兴奋的声音从洞里传了出来。   “运气不错嘛,伊内,安东尼,去拿铲子帮她吧。”海雷丁连进洞的念头都没有,抱臂斜靠在海枣树干上等着。   事情顺利得令人难以置信,三个人挖了不到一米,便听到工具碰到金属的叮当响声。尼克叫了一声,趴到地上,奋力搬出个一尺见方的小铁箱。   “沉得很!”她两颊红通通的,带着泥,将箱子抬到洞外,海盗的规矩是见者有份,所以必须当着所有人的面开箱。   海雷丁用大马士革刀削掉锁扣,轻轻一撬,只听吱呀一声,灿烂金光扑面而来。   尼克、安东尼和土狼三人大声欢呼,六只脏手同时伸进箱子里,将里面的金珠宝贝抓起来打量。铁箱装得很满,就算平均分成五份,那也是一笔很可观的横财,三个见识浅薄的家伙高兴得几乎失去理智,围着宝藏乱蹦。   维克多满心疑惑,斜眼看着海雷丁,他弯着眼睛浅笑,似乎只是为一次有趣的业余活动感到高兴。   “这古代箱子埋在地下那么多年还像全新的,一点锈迹都没有,还真是奇怪。”   “也没什么,质量好,气候干而已。”   “那什么时候的古代海盗,能拥有弗洛伦萨最近两年才流行的首饰?”   海雷丁眨眨眼:“我听说每隔几十年,总会有一波复古潮流,如今的流行款式,说不定就算几百年前的旧货。”   维克多已经可以确定,这场探宝活动完全是这个狡猾的男人刻意安排的了。船医在沙漠中吃了极大的苦头,这次绝不愿善罢甘休,回程的路上,他特意拖住海雷丁单独盘问。几遍下了,海雷丁也觉得瞒不住他,于是便笑着说出实情。   市面上流行的所谓海盗藏宝图,一百张里面有九十九张半都是假货,尼克自然没那么好运气碰上真的。只是海雷丁看她天真烂漫傻开心,不想戳破而已。他让商队提前在此地埋下宝贝,再让尼克寻图挖出来,是为艰辛的旅途添点乐趣,也算是给全体随行人员的福利。这种哄情人高兴的把戏,手笔之豪爽,想法之浪漫,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得出来的。   结果皆大欢喜,只有维克多少爷认为那一份真金白银的首饰,完全抵不下他被迫喝下骆驼体液的折磨。   这一年的秋天,地中海发生了一件载入史册、令人啼笑皆非的大战。   西班牙皇帝查理五世收到了一份间谍报告:海雷丁重要的副官哈桑叛变。此时奥斯曼的主力骑兵正在匈牙利打得热火朝天,而海雷丁则离开了阿尔曼尔,回到千里外的伊斯坦布尔。这个时机简直千载难逢,查理立刻行动起来,打算御驾亲征,趁机打下对手的大本营。安德鲁。多利亚认为这是陷阱,苦劝君主不要冲动,可刚愎自用的查理根本听不下去他的谏言,组织2.4万人的大军浩浩荡荡开赴北非。   根据间谍报告,叛变的哈桑手下只有900精锐部队,其他都是业余民兵,只要他打开城门,西班牙军便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得到阿尔及尔。   可他在海湾里苦苦等了三天,非但没有等到约定的投降,反而遭到暴风雨袭击,许多战舰搁浅在这里。查理意识到受了欺骗,暴怒之下下令攻城,可打起来他才发现自己陷入一个连环圈套:阿尔及尔正处于雨季,连绵不绝的雨水打湿了火药,将他引以为豪的强力火炮化为废铜烂铁。   就在此时,守城的部队发起了攻击,他们早已提前准备好干燥的火药,在避雨的碉堡中开炮,把西班牙大船打了千疮百孔,查理也在指挥时受伤。祸不单行,就在他的大军接连受挫时,安德鲁。多利亚送来了更加令人沮丧的消息:后勤运输部队再次被暴风雨袭击,只有几艘船免于灭顶之灾,后勤线断了,查理的大军吃了上顿没下顿,如果此时海雷丁率军反攻,他们只能束手待毙。   行动彻底失败了,沮丧的查理沿着海岸线回家,打算路上搜集些粮食填肚子。结果每次靠岸,陆地上就会突然涌现骑骆驼的贝都因人,他们用原始的弓箭把西班牙士兵射了个七零八落。没有后勤, 没有补给,士兵们狼狈到靠船上的猫、老鼠和骑士的马匹充饥,桨手们甚至饿到无力划动木浆,连皇帝本人都差点饿死在船上。   此战,查理失去了300名将领和8000名普通士兵,而他的敌人海雷丁,甚至都没在阿尔及尔出现过。 Chapter 27 出轨窗外淅淅沥沥下着小雨,举目远眺,灰色云块之外的天空却艳阳高照,像有一条无形的线将它们隔得壁垒分明。这种奇异的天气在北非并不稀罕,人们的生活也一如既往地进行着,不会因为晴雨有任何改变。   此时在阿尔及尔大本营,维克多的抱怨也和绵绵不绝的雨水一样,向他不知疲倦的老板抛洒过去。   “这件事你必须得管管,我已经按你的要求培训了一批医务官,但船上那群疑神疑鬼的家伙还是没完没了地天天骚扰我:片剂、药膏、住院观察,一天到晚坐在那里听他们为莫须有的疼痛唠叨抱怨,现在甚至连市民也来找我……该死的!够了!我一丁点儿也不关心这群臭烘烘的强盗是死是活,内科外科儿科妇科精神科,你不能把我一个人当成整个医院用!我需要独立的空间和充沛的闲暇来继续研究!”   “独立的空间和充沛的闲暇……尊敬的医生,这是连我自己都没有的奢侈品,怎么跟你分享呢?”海雷丁摊开手,指向他案头那堆小山般高的海图、公文以及间谍报告,“看病和吃饭不一样,不是随便找家路边摊混饱肚子就行的,为了安全起见,大家愿意找你这样的名医而不是集训出来的量产医务官,这一点我完全没有办法改变。这是第几次强烈要求休假了,你对土狼的那些拿着干草跳舞的巫术就那么着迷吗?”   维克多扬起他刻薄的下巴,以看不起外行人的专家派头说:“抱歉,我更愿意把这称为‘原始部落积累的经验医学’,虽然有大量迷信成分,但它对询证医学有不可或缺的促进作用。伊内对北非植物的药用价值的了解,会帮助我在……”   “好了,好了。”海雷丁像投降一样举起双手,打断他,“维克多,如果你真的累极了,干脆说自己生病了闭门歇业吧。不过只有三天,然后我们就要收拾收拾出海了。”   船医先是一喜,在听到时间限制后又露出失望的神色。因为职务的要求,只要在海上打起来,他连睡觉休息的要求都没法提:“又要打仗?”   “不,苏丹希望我回一趟伊斯坦布尔。”   维克多不屑道:“为了报捷和表彰?迂腐的官僚作风,来回一趟就是一个多月,简直是浪费生命。”   海雷丁从案牍文件中抽出一卷装饰得特别华丽的羊皮纸:“官方信件上写的是为教训查理的事加官进爵,不过我猜真实原因是别的。穆斯塔法大王子文武兼备,在军队中也颇有威望,是个比较理想的继承人,皇帝一直很信任他。但自从宰相死后,市井间就不停有传闻说他在策反军队,准备提前夺取父亲的位置。苏莱曼特地从匈牙利战场赶回首都,就是为了搞清楚这件事。”   维克多低头思索了两三秒,道:“阴谋。必定是洛克塞拉娜那个麻烦的女人散播谣言,苏莱曼还不算老,健康情况也不错,大权一直牢牢在握,这时候对父亲出手可不是一个聪明的主意。苏莱曼是个头脑清醒的男人,仔细调查后应该是不会相信的。”   海雷丁摇了摇头:“难说。上个月后宫中莫名其妙发生了一起大火,烧死、烧伤不少人。”   “那女人在清除竞争者?”   海雷丁意味深长地沉吟道:“恐怕她要的更多。宫殿烧毁后,洛克塞拉娜借机光明正大地搬进了大塞拉留。”   维克多终于有所动容:“好厉害的手段!”   大塞拉留是奥斯曼土耳其的政治中心,苏丹与大臣议事的场所。后宫与仪征宫分别安置的传统,就是为了避免女人干政。洛克塞拉娜入住这里,可以更直接地影响苏莱曼,从而间接操控朝政。   “所以说,男人这种生物,睿智如圣人也抵挡不了长年累月的枕边风,苏丹以后要是作出什么失去理智的决定,我大概也不会太吃惊。”   维克多哼了一声:“这话说得,好想你不是男人。”   海雷丁叹气:“可悲,我是的。所以为了避免犯错,像洛妃这样会吹枕边风的女人我绝不会要。”   论智计武功、远见卓识、毅力耐心,海雷丁都远远超越常人。狮子的勇猛、狐狸的狡猾,他是马基雅弗利《君主论》中叙述的领袖典范,但欧洲有句古老相传的话,叫做“上帝会为十全十美的人安排一个无法战胜的可怕敌人”。海雷丁漏算一件事,那就是不知枕边风为何物的笨蛋,照样可以使他这样的完人丧失理智。   出航的日子到了,船员们一如往常在甲板上下忙忙碌碌。尼克最近日子过得很悠闲,沙漠中的财宝使她得积蓄一下子翻了三倍,想到那些印着船长头像的金币发出悦耳的声响,她就乐得几乎要飘起来了。   唯一不爽的,就是和安东尼的竞争还在继续。那小子一回到阿尔及尔,立刻花大钱请老师傅在他受伤的胳膊上刺了一头大鹰,以纪念惊心动魄的沙漠历险。   一分钱一分货,这文身果然刺得栩栩如生,雄壮气派,让大伙儿很是羡慕。尼克非常不忿:鹰隼明明是船长带去的,而遇敌的时候她杀的人更多,安东尼这个混小子屁用没有,还中箭拖累人,凭什么得到如此关注?于是她也花钱预约了刺青师傅,打算搞个幸运白骆驼文身。   可这件事不知怎么走了风声,被海雷丁知道了,他当场撂下狠话,说敢刺青就马上剥了她的皮。尼克的计划只好就此流产,安东尼欢乐地拍着屁股嘲笑了她。   这件事实在令人窝火,尼克两手交握搭在脑后,一边闲逛一边琢磨如何才能报复回去。这般慢悠悠下了舷梯,走过二层甲板的过道,她在拐角的储物箱边发现一个人影。那人双手抱着膝,可怜兮兮地缩成一团,独自坐在阴影中,看起来寂寞又落魄。   “伊内?你藏在这儿干吗,又潮又闷得,”尼克走过去,伸出鞋尖轻轻踢了他一下。从沙漠里一番历险归来,她、安东尼和土狼当然都发了财,三个人心情都很好。可酒吧里的一场庆功宴过后,伊内仿佛突然变了个人似的,情绪时常显得非常低落,这个本来就很少与人交流的混血儿,这几天更像个自闭的哑巴一样。   “嘿,叫你呢,没听见吗?”尼克又喊了一声,伊内不仅不答话,还向角落深处缩。   “再不出声,我就去找维克多对付你。”这句话可算中了软肋,土狼身体一僵,终于慢慢从阴影里爬出来。自从割包皮事件后,他在船上最怕的人就是船医。   “你跟个娘们似的纠结来纠结去,还不肯说原因,阴着脸让人猜。这都多少天了,我最烦不干脆的男人,再不老实交代,从此我一句话不跟你啰嗦。”   尼克向来说到做到,土狼知道要是继续沉默,以后就没机会和她说上话了,嘴唇刚刚一动,过道里恰好走过来两个船员,伸手触额叫道:“队长!副队长!”伊内咕咚一声,把话一下子又吞回肚子里。   尼克有点不耐烦了,扯住他袖子就走:“船上到处都是人,这里不能说,那你跟我回房间好了。”   冲锋队队长的特权虽然不多,但在一艘异常拥挤的船里,拥有一间单人房可是个求之不得的好福利。尼克回身关上门,直勾勾地盯着土狼,他两只拳头攥得死紧,仔细看这张沮丧的脸,竟然已经瘦了好多。   “就从那天庆功宴说起吧,美杜莎酒吧可是很高级了,好酒好菜伺候着,还有美人跳舞陪侍,你到底有什么不满的?”   “那天夜里……我有了钱……又喝了酒……就想……就想……”伊内脸上升起一片殷红,吭哧了两句,硬着头皮说下去,“我还从来没碰过女人……就想……”   尼克很是理解地点点头,把他的话说完:“就想花钱找个女人……然后呢?”海雷丁的规矩十分严格,不许喝醉,不许外宿,所以当天晚上她玩了几个小时就回山上了,并不知道接下去发生的事。   伊内局促不安地垂下两只手抓住裤子,不停地撕扯扭拽来分散压力,他吞了小口水,继续说道:“然后,有个棕色头发、嘴边有痣的女人……她凑过来问我要不要……”   终于说到关键的地方,土狼窘迫得看起来恨不得跳海,他嘴唇颤抖,断断续续将那个可怕的夜晚叙述出来。其实事情很简单,那个妓女拉着他开了个房,可上床弄了一好会儿,土狼却自此至终不行。作为一个从没碰过女人的处男,这个打击可比中了一炮火枪要大一百万倍。   那女人穿上衣服,轻飘飘地说了句“自身问题,可使不退钱的哦”就开门走了。事情过去好多天,到现在土狼闭上眼睛还能想起那个带着轻蔑的眼神。性的自尊心几乎是男人的自身之本,土狼的心灵遭受到重创。   “我不行……废物……自从医生动过刀子就不行……果然是被阉了……”   他垂下头,可怜得像只受伤的落水狗。   彻底了解过情况,尼克才算明白了这家伙萎靡不振的原因。   “笨蛋。”她说,“酒喝多了通常会这样,那女人就是看你钱多人傻,敲你一笔。男人第一次本来就容易丢人,太普遍了,你难受个什么劲?再说维克多常常给人做割礼手术,从来没出过意外,你怀疑别的还有理,怀疑他的技术就太离谱了!”   她有理有据地说了一大段,可土狼还是那副沮丧的样子,看起来丝毫没有被她的话安慰到。尼克可不是个有耐心的人,要不是土狼多次救过她的性命,她早就烦了。她皱着鼻子想了半天,突然灵光一闪。“她推了尹内一把,把他压在墙壁上……“……”   伊内捂着嘴,嗓子里不停冒出唔唔的呻吟声。两条腿哆嗦得几乎站不住,不过三分钟,他就剧烈喘息着缴械投降了。   “熟能生巧,多用用你就会了。好了提上裤子吃饭去吧。”她的态度就像是刚刚帮朋友倒了一杯酒,坦荡极了。   伊内的金色眼睛雾气迷蒙,努力平复喘息。他调整了好一会,终于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这件事尼克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还因为帮了兄弟的忙而沾沾自喜。船长室里开饭的时间已经到了,她脚步轻快地往甲板上跑去。   尼克没有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那就是她忘记洗手。   船队规模的扩大,意味着有资格在船长室吃饭的人都是顶尖人物,只有各位分舰舰长、主舰冥王号上担任正职的队长们才能坐在这张橡木桌旁。聚餐每周都有一次,附带着分派人物、交流信息的重要作用。   尼克来得晚了一点,前菜、汤和榛果布丁已经上桌。银餐盖扣在盘子上,食材一眼看不到,更散发出神秘而诱人的气氛。甜点一般都是最后上,但因为尼克爱吃,所以船长餐桌的上菜顺序和别人家都不一样。   “你迟到了四分钟。”海雷丁扫了她一眼。在吃饭这种大事上,尼克还从来没有比别人晚到过。   “对不起,睡过头……”她把镰刀拿下来靠着船壁上,匆匆坐到船长右手旁。   就在尼克落座的瞬间,海雷丁一滞,好像感到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他定了定神,端起面前的水晶杯:“人到齐了,大家举杯吧。”   “为了胜利!为了船长!”到场的16个人共同饮下杯中深红色的葡萄酒。举杯不等于干杯。其他人只喝了一口,可海雷丁却一饮而尽。这个动作引起敏感的人的注意。因为海雷丁并没有酒瘾,向来浅尝辄止。酒精并没能掩盖住那该死的令他不安的气味,海雷丁意识到肯定有什么事发生了。   他的眼神变得怪异,手里端着的空杯,迟迟没有放下。尼克和往常一样胃口大开,先挖了一大勺酸味熏鲑鱼放进自己盘中,接着举起餐刀,伸向她和他之间的那盘布丁上。   银色的餐刀在布丁上来回切割,她手上沾染的气味如同引信,彻底点燃了海雷丁鼻中的警报。   水晶杯落在地上,发出不详的碎裂声响。海雷丁猛地抓住尼克的右手,把她拖到自己身前。 “我真没想到……”   他的脸,就像推开地狱之门后,浮现在硫黄和火焰之中的撒旦面容。   “你竟然敢背着我搞野男人!还是那个该死的金眼臭虫!”   尼克呆滞了一下,耳听得乒乒乓乓,围在餐桌旁的十几个人仿佛有默契一般,扔下刀叉推开椅子风一般地撤退了。刚刚还热闹非常的船长室一下子静寂下来,只有半开的门板在吱呀作响。   “船长,我可以解释……”   “没什么好解释,你身上,不仅有他的气味,还有更恶心的……”海雷丁抓住她的手腕,以一种恐怖的眼神打量着,似乎在考虑是一刀砍断,还是干脆拧折。   尼克害怕了。她见过海雷丁发火,但却从来没见过这种要将她生吞活剥的疯狂怒意。   “你跟他干了,然后带着臭虫黏液的味道来跟我吃饭!”他的怒吼突然爆发出来,震得玻璃颤抖。   尼克觉得手腕马上就要碎了,她咬牙硬撑着,感到被冤枉的委屈:“我没有!我只是看在兄弟情义气上帮了忙!”   “没有?那这只该死的手上是什么气味?!”   “就是没有!连衣服都没脱!”强烈的恐惧和疼痛让尼克提高声音,试图以同样的气势吼回去。   “啊哈!原来你这婊子是这样定义的。”听到她还嘴,海雷丁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大笑,接着踹开通往卧室的门,把她拖进浴室。那里有一个盛满清水的大木桶,他们平日常常挤在这里,一边做些爱做的事,一边用水冲掉身上的汗液。   然而今日的气氛绝非旖旎,海雷丁在暴怒之中,抓住尼克的头发把她摁进桶里,试图用水洗净她沾染到的恶心气味,发泄他的愤怒。   尼克上身没入水中,五官立刻被灌满了。儿时被水刑拷问的记忆一下子翻了上来,她失去理智,心里只回响着“他要杀我”这个念头。此念一生,尼克拔出腿上捆的匕首,反手刺了出去。 海雷丁缩紧肌肉一闪,腹部仍被划了一条三寸长的伤口。要不是他反映快,这一下就要开膛破腹,海雷丁怒意更盛,一脚把她踹飞出去。尼克滚落在门附近,总算她空中调整体位,没有摔得太重。可海雷丁的一踢有破墙之力,尼克撑着地呕了一口,顺手抓住墙边的镰刀,撩开布套。   她亮了兵刃,她竟然敢对我亮兵刃!海雷丁心底一片冷意,脑中理智却被火山岩浆般沸腾的怒意湮灭。他缓缓抽出腰间的大马士革刀,两个世间武力值最强的人,面对面站定了。   甲板上密密麻麻聚起两百多人,互相转述自己听来的小道消息。不管这顶绿帽子是怎么来的,船长室里传来的声音绝非普通夫妻动粗,兵刃激烈相撞,家具和舷窗纷纷破碎,好像屋里面关着愤怒的非洲象。   “难道,不会是,船长跟队长打起来了吧……”   “听起来……有镰刀拆开后铁链发出的声音,应该没错……”   “完了!这两个人打起来,运气最好都是死一个啊!”   维克多已从撤退的舰长口中得到第一手消息,他被众人簇拥出来,抬头看看那不停飞出玻璃碎片的舰楼,果断发出第一个指令:“放下救生船。”   “什么,我们要逃难吗?冥王号会沉没吗?!”   “笨蛋!放下一艘就行了,先把土狼转移到别的船上去!”维克多的私心发挥到极致,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人药典”。   船员门不明所以,但还是照着他的话做了。   “接下来呢?我们要去阻止吗?”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知道这个调停任务有去无回。   船医在此时发挥出与纤弱外表不同的勇气和淡定:“少安毋躁,等他们互相消耗一下体力,我再过去。”   他的想法没有错。这种双方失去理智的狂怒乱斗急剧消耗体能,打了没多久,他俩就气喘吁吁地扔下武器,开始了第二轮肉搏。海雷丁在力气上占优势,而尼克更加无耻,踢裆、挖眼、咬人无所不用其极,两个人互殴一阵,浑身伤痕累累。尼克鼻梁被打断了,海雷丁脖子上有个几乎咬穿皮肤的齿痕。 船长室里像飓风卷过一样狼藉,海雷丁胳膊轻轻一挥,把橡木桌上残存的碗盘杯盏扫开,一把将尼克摁在桌面上。他恨不能撕碎她,只要加点力气就能扭断这细细的脖子,可终究还是舍不得,青筋爆绽的大手抬起又落下,毁掉的只是衣服。   满盈的怒意不知怎么化作了性欲,两个人一边互相攻击,一边却疯狂地做起爱来。鲜血从伤口中渗出,互相沾染到对方裸露的皮肤上,狂暴的亲吻如同咬噬,急躁的爱抚混着抓挠。海雷丁一手掐着尼克的脖子,一手抓住她纤细的腿,赤红这双眼,放任力道疾风骤雨般冲撞。痛与快的感受纠缠不清,尼克扭动腰身,毫无顾忌地大声呻吟浪叫,如同一只被活剥了皮的猫。   维克多站在走廊里听了一会儿,走出来向众人报告战况:“不用担心,两个人和好了。”   舰楼的窗户已被全部打烂,再没什么能阻碍刺激人心的声音传播开来,众人面面相觑。   “刚刚还打得红了眼,怎么会突然变成这种情况?”   “哎呀呀,总有这么一天的。”维克多摊手,“他们俩是人间凶器,要是不想相互毁灭,最后就得合二为一。”   “可是船长能这么轻易就善罢甘休吗?”   “还能怎么办?尼克这个糟糕的家伙,不出轨,早晚也会因为别的误会打起来。恶人自有恶人磨,她就是老天专门派来整船长的魔星。”   维克多了然轻叹,最后用了一句经典的拉丁语戏剧台词总结:“这就是宿命。” Chapter 28 “一般来说,我最看不起的男人就是实施家庭暴力,殴打老婆那种。可是对于你……”维克多手指用力,咔的一下把尼克断裂的鼻梁退回原位,“对于你,我觉得纯粹就是欠揍。”   受伤的地方经过一夜,已经变成了紫红色。万幸两人武力值相差无几,虽然看着顶个的狼狈,可都是皮肉小伤。尼克痛得轻嘶一声,用手帕摁住顺流而下的鼻血,歪着嘴说:“船长太过分了,我一毛钱都没收,也没脱衣服,根本没有出轨好不好。”   “过分?过分的明明是你才对吧!你以为出轨的定义和强奸一样?别开玩笑了!签过协议拿着钱,享受船长对你的特殊照顾,出轨后不承认还亮刀还嘴……换成我,干脆一枪毙了你算了,你这个不矜持的混蛋!”   尼克越发想不明白,很是苦恼:“我可从来没有过背叛船长的念头!再说了,那合同里面又没明确写不许帮朋友……”   维克多正用酒精给她手肘的擦伤消毒,听到这话,忍不住下狠手一捅,尼克的三观与众不同,正常人跟她讲道理,简直就是鸡同鸭讲。   “关于出轨和边缘性行为的界定,我会重写一份条款详细、没有漏洞的新合同,让你一条一条背到滚瓜烂熟!”海雷丁推门进来,每一个字都说的咬牙切齿。   尼克缩缩脖子,小声叫了句船长。但海雷丁的目标不在她身上,居高临下瞪着维克多,脸黑得吓人:“你把肥虫藏到那里去了?”   “臭虫?它们无处不在,传播疾病的吸血寄生虫……”   “我,问,你,土,狼,在,哪儿?”海雷丁断然截住维克多的话,揪着领子把他提起来,脸对脸质问,“这是你第二次为他保命而开脱了,刻薄医生突然大发善心,是不是船上的生活太寂寞,让你的独身主义动摇了?!”   维克多隐秘的性向一下被他戳破,脸色渐渐地变得难看起来。但这种对峙他早已预料到了,转移土狼的行为确定严重,冒犯了海雷丁身为领袖的权威,在戴绿帽的情况下,任何男人都不可能保持理智。大概是一夜狂欢过后,他早上提刀去宰奸夫,结果找了一圈发现人没了,才怒气冲冲前来质问。   “首先,你侮辱了我的品位。”维克多推开海雷丁的手,梗着脖子高傲地道,“就算双眼失明,双耳失聪,关禁闭到发疯,我也绝对看不上那种家伙。”   “继续。”海雷丁冷冷地道。   “第二,这屋里的三个人,全都被土狼救过性命。你必须得承认,在撒哈拉沙漠里迷路的时候如果没有伊内,你的壮志伟业现在就是一具脱水干尸。”   “噢,原来医生是打算报恩。”海雷丁唇边浮起冷酷的笑意,“好吧,我记起来了。都是出来混的,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他救过我一命,我也放他一次。荒岛任选,我免费赠送一把填满火药的好枪!”   “好啦,我明白你的意思,看见他的脸就会抓狂是吧?第三条原因,也是最重要的:伊内是一本活的草药字典,其珍贵程度绝对不亚于你在伊斯坦布尔藏书馆得到的海图。我可以向你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让这人出现在你的面前,如何?”   反复争执后,土狼幸运地留下了性命,降职停薪,被塞到了某艘分舰上。所有的祸事都是有尼克引起的,可这个小浑蛋此时却一声不吭。即使迟钝如她,也知道只要为伊内说一句话,他就会立刻丧命。   费时一个星期,新的包养合同出炉了。在这份长达两万字、60页厚的羊皮卷中,海雷丁对尼克的言行举止做了最详尽的要求,将所有人类能想象到的不可思议的意外都写了进去。尼克出轨得到的最痛苦的惩罚,就是她被迫要把这本小书一般的合同熟练背诵。   至于发生过“各种事件”的船长室,以后每次开会聚餐,骨干们围着那张暧昧的橡木桌讨论公事时,都会有种非常微妙的感觉。   船队回到伊斯坦布尔,一下船,敏感的人就感受到城市里有种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氛。苏莱曼正式下旨,召回战场上的穆斯塔法大王子,要求他立刻解除武装,到帝都解释“策反叛变”的传言。如果他不肯前来,那就坐实了谋反的行为。但如果他单枪匹马地回到宫里,便会落入洛克塞拉娜手中。   支持大王子的新军陷入一种危险的两难境地,本来势均力敌保持均衡的两个派别,突然发生了权利倾斜。   伊斯坦布尔虽然繁华富丽,但尼克其实并不太喜欢。即使有船长撑腰,不穿黑袍、不戴面纱出门逛街,依然会被人指指点点,让她不胜其烦。至于元帅官邸里的美女们,看得见吃不着,着实郁闷。   这一天,尼克骑马去红胡子伊萨克家中跟他的几个孩子玩耍,归途正好路过市场,她打算逛逛再回家。   不管政治如何动荡,奥斯曼土耳其事实上已经把持了欧亚大陆之间的贸易,威尼斯、佛罗伦萨等老牌商业城市逐渐衰落,伊斯坦布尔的地位却一直在上升。正因如此,欧洲国家才纷纷发展航海业,试图找到别的贸易渠道。   伊斯坦布尔的市场汇集了四方舶来品,有许多来自遥远国度的神奇物品在此出售,即使不买,看看也能大开眼界,是尼克平时休闲最爱的去处。今日她发现一个围着许多人的摊点,就知道又有好玩的东西了,赶紧下马挤了进去。   一个声音大声喊着:“看一看,瞧一瞧啦,来自新大陆的白松露!世界上最昂贵、最美味的食物,被誉为‘可以吃的钻石’!只有国王和王后才能尝到的珍品!”   听到的是食物,尼克赶紧踮起脚尖往里瞧,只见人群中央有个衣着很上档次的商人正在卖力宣传。他背后站了两个膀大腰圆的保镖,面前一只精致漆盒,里面装着十几个拳头大小的东西,淡黄色的外皮,还沾着点泥巴,看不出美味与否。   有人问:“怎么卖的?”   商人答:“按重量称,一盎司五千阿克查!”   这个价格着实下人一跳,阿克查是奥斯曼土耳其货币,50枚兑换一枚金币,区区一盎司,竟然要价白金,实在是令人难以想象。尼克吞着口水,心道这么贵的东西,看来只有回家央求船长才可能尝到了。   一个围观的人大声道:“太贵了吧,这只是吃的东西,又不是能返老还童起死回生的灵药!”   商人笑着说:“在法国,白松露是和黄金等价的,秋雨伴随着雷电而生,成长条件非常苛刻,来自新大陆的白松露当然更加珍贵了。而且它可不是单纯的食物,是能壮阳健身、治疗阳痿、使人重振雄风的圣品!”   此话一出,人群轰然掀起沸腾的讨论。壮阳是男人由古至今的刚性需求,不管什么东西,只要能增强性能力就能身价百倍。有几个家财万贯、又有点“内忧”的大财主,立即便动了购买的心思。   尼克知道自己买不起,恋恋不舍地从人群中退了出来,却意外看到维克多站在外围。   “你怎么在这儿?”   “有几种药没存货了,我来买一些。”医生出门的理由,依旧只有那么单调的两三种。   尼克很是遗憾地说:“那人在卖‘白松露’,一盎司要一百个金币!回去求求船长,不知道他会不会给我买一点。那么贵的巧克力,上次他买了一整箱给我呢……”   维克多显然已经欣赏过这个异域珍品的样子,此时只是冷笑:“松露是一种蕈类 ,我吃过许多次,还从没见过长成这样的。别听奸商骗人了,虽然外形相似,但这绝对不是什么‘白松露’。”   “可是他说这是来自新大陆的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啊,虽然我用不着壮阳,可真像尝尝什么味道。”   “这东西来自美洲是没错,至于味道,你可以问问土狼,他在老家的时候可是每天当饭吃的。”   尼克惊呆了:“原来伊内在他老家是财主!”   “财主个头。”维克多翻了个白眼道,“这东西在当地叫做‘马铃薯’,种一颗能长出一大堆,和穷人果腹的黑面包没什么区别。美洲的许多动植物旧大陆的人都没见过,这种拿着玻璃珠充宝石的骗子,在佛罗伦萨一抓一大把。什么壮阳功效,西班牙苍蝇还号称能治疗阳痿呢。船长真是把你惯坏了,上次你吃巧克力一直吃到流鼻血,转眼又忘了吗?”   尼克牵着马,两个人一边讨论新大陆的奇异风情,一边朝药店走去。   药品原料不便宜,奸商以次充好的情况时有发生,所以进货时维克多总是亲自出马。这一次他要了番红花、杏仁和海葱,还有白矾和樟脑。结完帐,两人手里拿着大大小小的包离开柜台,哪知出门的时候正巧有个土耳其人低头冲出来,把维克多撞了个趔趄,他扭到脚,手里的药也撒了一地。   “你!怎么走路不看人!”维克多气得要命,尼克扶他站稳,蹲下去捡散落的白矾块。   没想到那个撞人的家伙一步跨进来踩在他们的药上,还叉着腰振振有词:“哈,明明是你走路不看人才对吧,维克多‘名医’!”   尼克拍拍裤子站起来,扭头问同伴:“你认识这家伙?”   维克多脚腕疼痛,一瘸一拐地走到旁边扶着墙哼了一声:“医学院的同行,可惜是无名小卒,我根本 不记得他叫什么。”   尼克点了下头,淡淡地对那人说:“你撞伤我的同伴,还踩了药,道歉不道歉无所谓,把赔偿费拿出来。”   “嘿!都来瞧瞧,撞了人还打算敲诈勒索呢!”那个一脸胡子的人声音拔高,接着便有两个同伴凑过来,堵在门口对维克多指指戳戳。   “我道是哪个娇弱人儿,轻轻蹭一下就重伤,原来是最擅长邪术的阿维。怎么,今天你那红头发的主子没有派人来扶着你走路吗?哎呦,阿维伤了脚回家就好好让主人疼你吧!”这三个医学院的学生流里流气,摆明了找碴儿。   尼克扭头看着维克多:“原来你在医学院人缘这么差。”   船医气得脸都白了:“嫉妒和毁谤是无能庸人最喜欢的消遣,他们要是把时间、精力用在钻研医术上,也不至于混到连名字都没人知道!”   那三个人听到此言,骂得更加下流,虽然不指名道姓,但故意拐着弯讽刺海雷丁。尼克本来只想随便教训他们一顿,听到船长也被泼脏水,登时动了杀意,伸手到背后抽镰刀。   见她动作,跟着追出去,可突然有许多看热闹的路人拥出来,把她层层包围。他们迅速从武器联想到个人,接着便有人喊:“是海妖啊,海妖对普通人动手呢!”   尼克不明所以,站在人群中发愣,只听得店门口的维克多尖叫,她回头一瞧,见那三个医学生把船医推倒在地,一个人摁住他的胳膊,另一个抬脚去踩他的手。   对于外科医生而言,手指就是生命,他们这样做是故意毁掉维克多的从医生涯。尼克急火攻心,抽出镰刀想要救他,可又被围观的人挤住过不去。   就在此时,只听一声马嘶,接着便是鞭子挥舞在空中的利响。踩人的家伙被马鞭狠狠抽了一记,滚到路边号叫。一个骑着白马,金发绿眼的高大男子穿过人群,高声斥道:“城中戒严,聚众滋事者重罚!”他挥舞马鞭,驱赶围观人群。男人身后跟着七八个相同打扮的骑兵,一看就是禁卫军的制服。   “阿尔玛昂!”尼克叫了一声,想起禁卫军也负责维护帝都的治安。如狼似虎的执法者现身,街上的人当即一哄而散,那三个带头挑事的医学生也混进人群不知去向,一条热闹的街道瞬间只剩下他们。   “你们两个,跟我回去一趟!”绿眼统领神情淡漠,像是不认识他们俩一样。   尼克扶起维克多,看他的手并无大碍才放下心:“是他们故意欺负人!”   “好了!我们跟你走。”维克多一点就透,低声对阿尔玛昂道,“多谢解围。”   禁卫军将闹事的疑犯带走审查是很正常的,两个人跟着这群人马,一路走到他们在西城的保卫营。   阿尔玛昂将两个疑犯带到他的办公厅,扬起下巴对尼克道:“我要单独跟你谈谈。”   尼克沉着脸,犹豫片刻拒绝了:“不行,我是一个贞洁的妇女。”   阿尔玛昂莫名其妙:“你说什么?!”   尼克抬起头,眼神坚定:“我答应过船长,不能跟陌生男人单独共处一室。”接着看向维克多,遗憾地道,“对不起,要是以前他要求潜规则我还可以答应,现在不能了。”   “愚蠢!愚蠢!你以为我会对你做什么?!”阿尔玛昂半晌才想明白尼克的话,当场起的五雷轰顶。   “我知道啊,以前常常碰到你们这样的,找点因由就逮捕,不给甜头不放人。”尼克摆出“我是老手,我很清楚”的姿态。   阿尔玛昂本以为尼克武艺高强,是海雷丁最器重的下属,怎么说也应该有点脑子,没想到她竟然如此离谱。想到自己竟然被这种傻瓜打败,他感觉受到了双重侮辱。   维克多叹了口气,挺身而出:“她脑袋里面都是糨糊,你有什么话想转告给船长,可以告诉我。我叫维克所,船上的医生。”   阿尔玛昂抿着薄唇,带点鄙薄的绿眼睛在两个人身上转来转去,最终决定冒一次险。   “我听说过你,名医。请告诉元帅,他已经被盯上了,最近帝都都戒严,以后家人、下属在城中行动,请千万低调小心。像今天这样的故意挑拨还会发生,只要忍不住出手了,元帅就会被‘以武犯禁,纵容属下犯罪’的名义诋毁。”   维克多点头道:“我明白了,还有别的需要交代的吗?”   阿尔玛昂刻薄的神色松动了,带着一丝对未来的忧郁,他说:“大王子已经决定面见陛下,亲自解释他的冤屈。”   傍晚的时候,尼克和维克多终于离开是非之地回到元帅官邸,红胡子伊萨克竟然也在,兄弟俩看来已经谈了很久。维克多将禁卫军统领的话一一转告给海雷丁,他听完后说:“好了,事情经过我大概也猜到了,这次多亏阿尔玛昂出手,不然还真是麻烦得很。”   伊萨克大声说:“我就说了,他很讲义气的,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和我们站在一起呢?”   海雷丁摇摇头说:“阿尔玛昂这样做也不是单纯出于义气,互相卖面子而已。我们两个虽然是亲兄弟,可不意味着我要跟着你站队。最近局势太敏感,我不想蹚浑水。”   “可你明明知道的,穆斯塔法大王子德才兼备,性情坚毅,比他那三个无能软弱的弟弟强多了!”   海雷丁严肃地说:“不管皇帝选谁继位,那都是他的家务事,外臣参与立储之争是没有好果子吃的。大王子已经决定踏入陷阱,那新军就要有失去他的觉悟!”   伊萨克在屋里走来走去,焦躁德道:“为什么你们都担心这个!虎毒不食子,大王子是他亲生儿子,亲自培养长大的继承人,皇帝怎么可能舍得动他!”   海雷丁冷冷道:“你对你的儿女爱若生命,可皇室是不一样的,为了权力他们心硬如铁,可以杀死任何一个至亲。伊萨克,我最后再说一次,不要参与!”   这次谈话不欢而散,帝都局势越来越乱,海雷丁竭尽所能远离皇室斗争。所幸运气好,十多天后海上传来安德鲁?多利亚第二次夺下突尼斯的消息,海雷丁趁机请命率军出战,离开了风雨欲来的伊斯坦布尔。   这一年的秋天,穆斯塔法大王子解除武器,单枪匹马来到苏丹的营中。他用生命,来赌父亲对自己的感情。然而父与子的关系是很复杂的,处于权力顶峰的父子,一般人更难理解。   创下伟大功业的君王看向镜中,发现了不曾有过的皱纹和白发。一个精力充沛的年轻人即将接管自己的权力地位,而他自己却走向无法阻止的下坡路。这种掺杂着嫉妒、恐惧、疏离的隐秘感情被枕边人长期挑拨后,浮上水面的,将是人心想象不到的黑暗。   一代明君苏莱曼作出了一个令世人无法理解的决定:他下令处死了自己聪慧贤能的长子。   穆斯塔法死前的呼喊回荡在奥斯曼土耳其的大地上,没有人知道苏莱曼是否后悔。但据说王子僵硬的尸体被抬到他面前时,皇帝的眼中流下了泪水。 chapter 29 养寇自重“安德鲁这家伙,一而再、再而三地跟我们争突尼斯,同一个地方打来打去,他不烦我都要烦了。”尼克厌倦地看着海面上并列的战舰,扭胳膊转腿热身。   海雷丁拍拍她的背:“说实在的,我还从来没有这么谢安德鲁,如果不是他来突袭,我怎么会有机会从一团乱局中抽身出来。”   打仗意味着船医要拼命加班,这一刻维克多比尼克更加烦躁:“说起这件事我就不明白了,他怎么就那么识趣,知道你在帝都境况尴尬,立刻就发兵攻打突尼斯呢?”   海雷丁耸肩:“是啊,为什么呢?”   看他这副狡猾如狐狸的样子,维克多心里明白这里面肯定有猫腻。想到从阿尔及尔到伊斯坦布尔的行程中他频繁往来的信件,维克多大约猜出了海雷丁的计策。他早就计划好,回到奥斯曼发现情况不对,立刻让下属放松突尼斯的海防,安德鲁是一代名将,不会疏忽到放过这样的好机会,他火速带兵前来攻城,果然轻松得手。   回想之前海雷丁和安德鲁的数次交手,不管战况多么激烈,安德鲁都全身而返,连一次轻伤都没受过。曾经跟海雷丁交过手的敌人,不是退出历史舞台就足离开了人间,下场和安德鲁截然不同。   种种迹象指向一个目的,“你在养寇自重。”维克多说。   尼克皱眉:“这此好难理解,拉丁语吗,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船长故意留下一个去强悍的对手,用来提升和稳固自己在奥斯曼土耳其的地位。   一般说来,能直接支配大军的将领本身就为统治者所忌惮,过河拆桥,只要没有用了,肯定会被削弱兵力,甚至找借口除掉。“维克多斜眼看着海雷丁,哼了一声,”但只要有西班牙海军的威胁在,无论奥斯曼局势如何风云变幻,苏丹都不会动你,真奸,安德鲁●多利亚大概还不知道子自己被你利用了。“海雷丁一笑:“说到利用,其实对安德鲁而言,红狮子的存在也巩固了他在西班牙的地位。供养一支庞大的海军所费不菲,若非我们一直跟西班牙作对。查理怎肯如此破费。安德鲁绝非庸才才,这种程度的放水必能察觉。   尼克看海雷丁,又看看船医,奇道:“我以为船长一直想把西班牙彻底干掉的,原来不是吗?”   海雷丁摸摸她的头:“如今西班牙和奥斯曼的整体海军实力差距不天,无论谁想灭掉另一方都困难,我和安德鲁打来打去,互有胜负,基本上维持了这种势力平衡。除非有什么重大事件出现,这种平衡才会被打破。”   尼克听得眼冒金星:“我有点犯晕,那这次我们带地要不要打败安德鲁呀?”   “这次啊……”海雷丁想了想,道,“我暂时不想回伊斯坦布尔跟那女人搅和,干脆受点伤好了。”随着炮声响起,他抬手捂住胸口,做出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其表现力不亚于职业戏剧演员。   如他计划,第二次夺取突尼斯的行动进行到一半就终止了,奥斯曼土耳其国内收到的战报里写道,统帅海雷丁在激烈的战斗中被弹片打中受伤,竖扮作战一小时后终于倒下,不得不暂时撤退,回到大本营阿尔及尔休养。   秋天即将结束,农作物都收割了,市场变得萧条起来,没有玩的地方,尼克懒洋洋地不愿意出门,陪着海雷丁在家装病。   穆斯塔法一死,剩下的三个王子都是洛克塞拉娜所生,宫斗本应该暂时停息一段时间。没想到长兄身亡的消息传出,二王子日罕吉尔竟然在悲痛中自尽身亡。两个立场如同仇敌的异母兄弟究竟在何时结下了超出一般的友谊,实在令人费解。   四个男性子嗣一下子死掉两个,苏莱曼所受的精神打击不可谓不大,一场感冒后,他在战场上经年积累的旧伤复发了,君臣两地养伤,人人都说巧合。   波斯厚地毯上点着一小盆炭火,室内暖融融的,维克多和尼克盘腿坐着下棋,海雷丁翻看最近的公文。自从他“受伤”后,奥斯曼国内已经来过三封信,不是旁敲侧击询问他病情,就是热情邀请他回伊斯坦布尔修养,措辞一次比一次急促。苏莱曼近期生病无心朝政,究竟是谁这么着急想他回到势力范围内,随便想想就能猜到。   维克多走了一步棋,袖手等尼克想对策:“怎么?又来信问你是不是快死了?大妃这次有点沉不住气啊。”   海雷丁道:“大王子虽然没了,可新军并没有屈服,伊萨克和阿尔玛昂他们肯定想方设法报复。局势还没完全倒向她那边,我就是最不稳定的那步棋了。”   尼克想好了,决定让骑士从左侧出击:“我不喜欢那女人,她好奸,还总是喜欢给船长写信。女儿写了妈妈写,没完没了的。”   维克多知道她仍对米丽玛公主来信示好的事心存芥蒂,笑着说:“你放心,在苏莱曼死掉之前,大妃还不敢写露骨的情书过来。不过如果丈夫真的一命归西,她肯定母女齐上阵,弄不死船长,就要想尽办法让他变成入幕之宾。”   尼克哼了一声,撅着嘴说:“怎么,洛克塞拉娜很美吗?都生了那么多孩子了。”   “年轻时当然绝色,现在嘛,估计还风韵犹存呢。”维克多说得好像他亲眼见过一般。   海雷丁被船医对那母女的猜想恶心到了,皱眉道:“真是个烂泥塘,沾点边就要被拖下去。她这次以苏丹的名义派了个使团过来,说得探病慰问,骑士还是想探我的底。”   “那你打算怎么办?假的诊断单想要多少我都能开,可使团肯定不会信。”面对尼克的攻击,维克多选择了迂回作战。   “呵,既然那么想见我……”海雷丁拉动小铜钟,把仆人叫进来,“请巴杨管家过来一趟。”   过了七八分钟,杰拉尔德推门而入,还是那副死木头的样子。   “船长,又什么要吩咐的?”   海雷丁放下手里的信:“家里还有年轻女人吗?”   “都留在伊斯坦布尔了,这里只有四个侍女,其他都是上了年纪的厨娘姆妈。”身为管家和财务官,杰拉尔德对阿尔及尔简单的后宫构成表示满意,女人越少账单越短,只要把尼克队长喂饱了,其他一切都好办。可海雷丁接下来的话让他感到忧心忡忡。   “那几个长得不行。你立刻去城里挑七八个女人,相貌、气质都要顶尖的,最好会舞蹈乐器。”   这番话讲出来,屋里所有人都睁大眼睛望向海雷丁。杰拉尔德心中叫苦,脸上却还是没什么表情:“那我立刻让人去城里贴告示。”   海雷丁摆手:“这事要做得隐秘,不能大张旗鼓。最重要的是:不要良家女子,能买就买,买不到雇娼门女也可以。”   海雷丁有洁癖内部的人全知道,竟然定下这样的选拔标准,那肯定不是用来暖床的。维克多略一思索,哼哼坏笑起来:“原来你要用这招。计策虽好,但大妃能相信吗?”   海雷丁一笑:“管他的,能拖几个月就拖几个月,我最近打算联络安德鲁,不能让外人捣乱。杰拉尔德,这事尽快办,人要在使团来之前要培训好。”管家点头一一应承下来。   说话间,尼克的棋局已经非常糟糕,她和往常一样耍赖推平了,仰着头对管家提出无耻的附加要求:“巴杨,别只看脸,记得找胸大腰细的!”   从奥斯曼土耳其前来的慰问使团得到了周到热情的接待,但带团的哈曼身负重任,不会因为这点小恩小惠就忘了自己来阿尔及尔的真正使命:他必须打探清楚海军元帅的真实身体状况。   负责接待的是海雷丁的副手之一杰拉尔德。巴杨,他专管内务,将使团三人直接安排进海雷丁在山上的宅邸,似乎并没什么防备。阿尔及尔远离奥斯曼本土,在这里,海雷丁就是主宰一切的土皇帝。哈曼不敢放肆,小心翼翼地探查情况。   城里的人都说海雷丁这次回来一直闭门不出,而宅邸内的仆人们也说他在卧床休息,只有医生和后宫女子能接近。哈曼一开始担心能不能见到海雷丁本人,没想到到达第二天,管家巴杨就带来好消息。   “船长身体不好,不能亲自迎接,还劳烦特使大驾,到后宫走一趟。”   哈曼大喜过望,脸上却装作担忧:“那可真是太冒犯了,如果不是陛下亲口要求,我本不该打搅元帅休养。”   巴杨什么也没说,木着脸点点头,转身带路。   贵族的宅邸功能区分得很清楚,主人接待客人只在前厅,女人们住的后院非常私密,外人是不能进入的。即使得到了允许,哈曼也不可以随便乱走,他跟在巴杨身后,不断以眼角余光四处查看。但见院子里晒了不少药材,还有些清洗过的白布条随风飘荡。   过了两重院落、三道月亮门,巴杨在一扇嵌铜的门前停下,对哈曼说:“这就是船长的卧室了。”   他敲敲门,里面传来一声娇嫩的回应,接着大门开了道缝,一个蒙着半透明面纱的女子探头出来:“请进,主人不能见风,还请快一点。”   哈曼赶紧闪身进去,随即闻到一股浓烈的味道,像是药材混合酒精,在长期不开门窗后发酵过的气味。室内光线昏暗,在铜质炭火盆的蒸烤下,这里热得就像初夏,两三个衣着清凉的绝色丽人或坐或站,轻轻拨弄琴弦,发出悦耳动听的音乐。   哈曼低着头走过去,耳听得她们咯咯浅笑,便如乐器一般清脆。开门的那个女主掀开一层厚厚的天鹅绒帘子,把他让进卧室深处。只见正中央摆着一座四柱软塌,大得像一个小房间,海雷丁半躺在里面,身后塞了很多软垫。软榻两侧分别跪坐着四个女人,手里托着水果、点心和酒器。   “特使旅途劳顿了,欢迎。”他开口了,声音并未见明显的虚弱,只是调子拖得很慢很长,仿佛醉了一般。   哈曼连忙深深鞠躬,将苏莱曼御赐的伤药献上:“元帅,陛下很是担心您的身体。”   “我好的很,一点点皮肉之伤,能把我怎样!”海雷丁提高声音,可话说到后半句就显得有点气力不济,哈曼抬头,见他穿着一袭宽松的袍子,领口开着,古铜色的胸膛上能看到绷带的一角。   仔细观察,隐约还能看到两个女人藏在软榻深处。一个丰满性感,近乎全裸;另一个纤细娇小,穿一身白色细亚麻裙子,趴在那第一个女人腿上。她只懒散淡漠地瞄了一眼来客,两只白嫩的小脚丫跷起来晃来晃去,手腕、脚腕上都拴着银色铃铛。她拥有一种奇异的风情,同时混合看危险和天真两种特质,像头美丽慵懒的猛兽,使人很难把目光从她身上挪开。   哈曼认得这个黑眼少女。因为她在伊斯坦布尔出席活动时从来不戴面纱。这正是海盗王最宠爱的下属和情人——海妖妮可。   海雷丁漫不经心地询问起帝都的情况,哈曼便说些无关的官场轶事,陪他聊了一会儿。侍女又搬了两盆炭火进来,酒气、药香、女人欢爱后的暧昧体味,随着温度上升越加浓郁,连空气都缠绵、滞涩起来。那裸女剥了一瓣橘子喂在海妖嘴里,她小口吮了一半,又衔着另一半凑到主人嘴边,海雷丁托起她的后脑,连水果带粉唇一同含入,尽情吮吸。只听得银铃轻响,海妖手臂已经伸进海雷丁袍子里面。   “我身体很好,非常好。只是懒得动,想给自己放个长假好好放松一下。”他笑起来,端起就被啜饮一口,满眼醉意地转头对哈曼道:“阿尔曼尔是座自由之城,没那么多清规戒律,特使可以留下来多玩儿几天。”   慰问使团离去之后,催促海雷丁回伊斯坦布尔的信件就不再来了,或许洛克塞拉娜并没有完全放心,但海雷丁的表现,让她选择先对付近在眼前的敌人。   与此同时,安德鲁。多利亚接到了一封令他大为惊讶的议和密信。一个署名红发的人表示,他在奥斯曼土耳其处境艰难,希望改变阵营脱离宗主国。而代价是归还突尼斯,并且要求查理封他为北非之王。 Chapter 30 普雷韦扎海战“尊敬的安德鲁。多利亚阁下:”我听闻教皇国、威尼斯及西班牙已经正式组成神圣同盟,即将组成联军对奥斯曼土耳其实施海上打击的消息。如果战争发生,相信您和我会是双方军队的直接领袖,将在战场上兵戎相见。但把多年培育出的嫡系部队送到炮口前不是我的愿望,我也再不想为一个不能信任的国家流血牺牲。   “相信您已经对奥斯曼土耳其关于立嗣问题的斗争以及两党相互倾轧的混乱内政有所耳闻。一个身份低微的女人,一个见不得人的奴隶,竟然利用苏丹的宠爱控制了整个宫廷,并妄图用诽谤、挑拨、离间等手段来控制我及我手下的军队。听从女人摆布这件事使我受到了莫大的人格侮辱,身为一个海上的战士,一个真正的男人,我对这泥沼般的一切已经感到深深厌倦。   “在此,我向您及您忠于的西班牙国王提出一项合理的建议:我将不再服从苏丹的命令,带着军队离开奥斯曼土耳其的控制,与西班牙化敌为友。作为交换条件,请陛下将突尼斯归还给我,并且正式承认我是北非之王。   “一切荣光归于上帝的恩典,希望您仔细考虑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另:为表示合作的诚恳,此信特附上爱琴海海域的布防地图。”   “尊敬的红发阁下:”您的来信使我大喜过望。对于您在奥斯曼土耳其遭到的不公正待遇,陛下与我感同身受,并深为愤慨,您是一位伟大的英雄,本时代最杰出的海军统帅,无论在哪个国家都应获得无上的礼遇,而不是受人差遣侮辱。倘若您能离开奥斯曼土耳其,与西班牙结成盟友,您将感受到真正的信任和尊重。   “神圣同盟确实要与奥斯曼决一死战,并且我们有信心赢得这场事关信仰的战争——当然,是在阁下的帮助之下。我,安德鲁。多利亚本人即是从法国转投西班牙的,因此对您的想法非常理解和支持。您提出的两个条件陛下认为很合理,您早已是公认的北非无冕之王,至于突尼斯,我们会在看到您与苏丹彻底决裂后即刻归还,并同时奉上镶嵌珠宝的王冠。   “另:海图已经收到,您的诚意我们非常感激。请阁下派出信任的手下前往帕尔卡港。在那里,我们将与您进一步磋商。”   烛火跳动,维克多一边逐字逐句地默念海雷丁给安德鲁的回信,一边用羽毛笔沾了红色的墨水在原稿上勾画,对语序、时态和结构进行微调。海雷丁的拉丁语大部分靠坚持不懈地自学,在写官方文件的时候难免有些错漏之处。为了严谨和保密,他通常把校稿工作交给这个受过传统教育的美第奇。   维克多在羊皮纸上画下最后一个符号,抬起头来:“好了,没有歧义,誊一遍就可以了。不得不说,你对公文写作的精髓——用优雅的语言互相扯皮,已经掌握得相当到位。”   海雷丁叹了口气,道:“我确实有点厌倦了,以后不怎么重要的东西还是找别人来写吧。”   “安德鲁会相信你议和投诚的话吗?”   “信不信无所谓,只要牵扯他一部分精力,我就能从别的地方离间神圣同盟。”   “我听说他们组织了两三百艘船。”   “是啊,就算我们全军动员,也只有神圣同盟兵力的一半¨¨¨”   苏丹的病本来只是由一场感冒引起的旧伤复发,可拖了两个月,情况竟然恶化了,连经验丰富的御医们也束手无策。洛克塞拉娜仗着苏丹的宠爱才能左右政局,并没有得到所有军队的控制权,一旦苏丹去世,她的处境将会非常危险。正因如此,她一面想方设法延长丈夫的生命,一面加紧对政敌的迫害。后勤物资和军费被屡次拖欠,海雷丁揉着眉心,盘算如何在这种困境中以少胜多。   政治实在太无聊了,尼克早已睡熟,她翻了个身,脚丫很不客气地压到海雷丁的大腿上,嘴边还沾着一点亮晶晶的口水。   “能吃能睡。”他紧锁的眉头松开了,轻轻一笑,握住这只不老实的脚塞进毯子里裹好。仅仅两三年前,她睡觉时还总是保持着警惕戒备,只要有人靠近主会立刻从梦中惊醒,而如今,却能在他身边摆出完全放心的睡姿。暖黄色的烛光映照下,男人脸上显现出近来难得的欣慰。   “′听从一个女人摆布,使我受到了莫大的人格侮辱。′写得那么义填膺,可不管怎么看,你都很享受这种摆布嘛。”维克多装模作样背诵海雷丁的公文,对这一幕感到肉麻。   海雷丁笑着摇头,不打算对这无解的问题作出回复。   维克多想了一会儿,把草稿推到一边,打开一个新话题:“明年一开春,我就要给小浑蛋做手术取出固定用的钢板了。骨骼已经习惯了外部保护,去掉钢板后一两年内都会比较脆弱,经不起大的压力。”   “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静养殖,我明白了。”海雷丁点点头。   “还有另一件事……尼克已经快17岁了,自从回到战场,她的月经又不规律了,这对大姑娘来说是不好事,月经不调的原因有很多,她的情况,是过度锻炼和低脂肪率造成的。而直接后果,就是很难受孕。”   海雷丁沉默了。   维克多摘下眼镜擦了擦,又戴回脸上,以理智冷静的语气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你重视家庭,喜欢孩子,我给伊萨克的儿子做礼时,你抱着那小家伙几乎不想还回去。但如果想让尼克成为生育你孩子的母亲,就要给她一个女人的待遇,至少,不能再继续高强度的锻炼和上战场。想要同时拥有家庭和事业,总要付出一定代价。当然,我的意思不是让尼克彻底抛弃她身为海妖的事业,但明年的手术是个休养的好机会。” 夜已经深了,维克多起身穿上外套,留下离去前的最后一句话:“你需要做一个决定。”   在罗马教皇的倡导之下,欧洲几乎的有拥有地中海岸线的基督教国家同时宣布加入神圣同盟。教皇国、威尼斯神圣共和国、罗马帝国、西班牙及马耳他骑士团,共同组建了一支地中海有史以来规模最庞大的舰队,共计两百艘大型点舰、一百艘物资运输舰和五万名精锐士兵参与战斗,这此兵力是奥斯曼土耳其海军的两倍之多。   一场大战迫在眉睫,但除了少数几个人,没有人知道海雷丁向西班牙发出了议和信号。安德鲁对他提出的条件非常谨慎,双方就突尼斯的归还时间反复交涉,直到战前还没有商量妥当,只好继续保持接触。   海雷丁手中直接掌握着奥斯曼土耳其的大部分海军,而忠实于他的直属海盗部队,则肯为海盗王赴汤蹈火。只要海雷丁带军投靠,西班牙不仅可以控制整个地中海,甚至将世界海域的制霸权收入囊中,也大有机会。查理已经成被欺骗过一次,但这诱惑实在太大,令他不舍得断然拒绝。   教皇国希望获得宗教上的统冶地位,威尼斯迫切需要抢回奥斯曼土耳其占据的商路,而西班牙则暗中盼望对手携带大批军舰投诚。神圣同盟高喊着“为了拯救基督教世界”的圣战口号开赴战场,乍一看团结紧密,可内部利益划分却并不一致。   一月,希腊,普雷韦扎海域。   海面上黑压聚集着数不清的庞大战舰,交战双方之间隔了一条宽阔的净空带。神对同盟能够看到三个基本阵营,分别以教皇国的冠冕钥匙旗帜、威尼斯共和国的黄金飞狮旗、西班牙的金红三条旗区别。马其他骑士团则分散在各个阵营中,负责医疗救护。   安德鲁。维利亚手中攥着海雷丁的最后一封信,那是刚刚从信鸽腿上取下来的,内容依然是条件商讨。海雷丁这次稍微退了一步,同意将直布罗陀海峡的统治权让给西班牙,只要允许他在此抢劫即可。安德鲁站在船头看向对面,奥斯曼海军的阵形纹丝不乱。这位西班牙元帅心中不禁感慨,投诚条件已经讨论到如此详细的地步,海雷丁还能不慌不忙,稳坐大局,心理素质的确是非同一般的强悍。   “元帅,对方开始攻击了,我们迎战吧?”炮声已经响起,统领却迟迟不发一言,大副忍不住开口询问。   安德鲁迟疑了一会儿,作出了一个令他后悔终生的决定:“不,我们跟在威尼斯后面,让他们打先锋。”   后世之人每次提到这次名垂青史的大海战,回忆其中细节时,都要感慨海雷丁以少胜多的惊天计谋。他首先以投诚为诱饵欺骗西班牙人,使他们在战场上袖手旁观;接着又用间谍挑拨教皇国和威尼斯海军的将领,阻止两方战术配合。   海雷丁彻底看透了神圣同盟的貌合神离,并以此为出发点分别对三个阵营下手。战斗开始后,果然只有威尼斯海军冲在最前面,海雷丁先指挥侧翼隔离教皇国,同时以迅猛绝伦的攻击将威尼斯打得七零八落,接着调转船头,与侧翼合围教皇国海军。   当西班牙人发现情况不对,想上前支援的时候,大局已经无法扭转。教皇国见势不妙抢先撤离,被抛弃的威尼斯海军全军覆没,海雷丁乘胜追击,俘获了20多艘西班牙战舰。   此战神圣同盟大败,舰船和兵员损失超过一半。威尼斯共和国被迫投降,接受每年30万金币的赔款,并割让希腊领土,一代商业帝国从此一蹶不振。   普雷韦扎大海战奠定了奥斯曼土耳其在整个东西地中海的霸权地位,自此以后30年,欧洲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胆敢挑战苏丹的海军。一个时代开始,一个时代终结。   海雷丁赢了,他履行了当年让所有强权在自己面前下跪求饶的誓言。西班牙船只沉入海底,塞西莉亚徘徊在海上的小小灵魂终于可以安息了。   然而如古语所言:天平两侧,所获与牺牲相等。普雷韦扎一战中,海雷丁失去了世上最后一个血亲——红胡子伊萨克。   他在率领骑兵上岸追逐敌人的时候中了埋伏,血战力竭而死,遗体上刀伤与枪伤共计20多处。据幸存者叙述,伊萨克本来有机会冲出包围圈,却抛不下多年相随的兄弟,最后决定与他们同生共死。   英雄的行为无垢,但在距离伊萨克殒命地点仅两公里处,明明有一支奥斯曼本土贵族率领的队伍,他们无视红胡子的求援信号,亲眼看着伊萨克的骑兵被敌人包围屠戮。   新军与旧贵族的矛盾发展到战场,伊萨克成了洛克塞拉娜的又一个政治牺牲品。 Chapter 31 丧礼的钟声响彻在伊斯坦布尔的上空,宣礼塔上传来声声忧伤而庄重的吟唱。钟声并不仅是为了在普雷韦扎海战中丧生的将士而鸣,更是为了哀悼一位帝王的陨落。   苏莱曼,这位带领奥斯曼土耳其进入鼎盛时代的伟大战士,一生中曾经3次亲自出征,终因心病和旧伤复发死去。他的朋友,着名诗人巴基写下一首诗歌,以表达他和所有奥斯曼同胞的悲伤:   天已大亮。难道我王不会从沉睡中醒来吗?   他不会再像天上显出的光辉那样信步出账吗?   我们朝着道路久久凝视,却全无消息。   来自彼土,来自陛下麾下阵前。   他面色灰白,嘴唇干枯,在那里躺着,恰如甜水培养的玫瑰花已经凋谢……赞美他,因为他在任何世界都保佑着你,在你光荣的名字前面写着“殉教者”和“加齐”。   无数市民自发聚集在悼念会场外面,想为这位慈悲又勇敢的王者献上献花,但被赋予朝拜遗体荣耀的人,只有很少一部分。   队伍在排队接受进入检查,等待中,尼克扭头看了一眼海雷丁。他身穿素净白袍,胡子刮得很干净,眼睛却布满血丝,深深凹陷下去。她陪他坐了一夜,到天明的时候才更衣洁面,前来参加葬礼。   他一声不吭,如一条黑色的河流,静静流向死寂的大海。   尼克很清楚,船长的痛苦并不是来自苏莱曼的去世,而是源自他失去的哥哥。世界上最后一个亲人死于恶毒的阴谋,他要用所有理智克制,才不致作出疯狂报复。伊萨克有四个妻子,十六个儿女,七个孙辈,失去了家中顶梁柱的他们,正急需海雷丁的照顾。   队伍一眼看不到头,尼克发现他们前面有个很高的金发男人非常眼熟,他没骑马,但走路的姿势和马上一样骄傲挺拔。   “阿尔玛昂!”或许是等待太压抑了,尼克出声叫了他,禁卫军统领回头看过来,见是他们,便向海雷丁微微颔首,又无声地转回去。黄金骑士的脸瘦了许多,显出一股凌厉阴郁的气质。在洛克塞拉娜独揽大局的艰难时期,他承受着巨大的压力,继续在帝都执行护卫任务。   走在队伍最前端,尼克才知道为什么会等待那么久。八个穿制服的禁卫军站在两侧,对进入的人一一进行严格搜身,连装饰用的小弯刀都必须摘下放在外面。   “不让带武器进去?”尼克咬着指甲,有点焦躁。在这样的乱局中,镰刀不在身边让她很没安全感。   走在前面的阿妈昂停下来,特意在门前等了一下。   “这是传统,请放心,都是我的人。”他低声向海雷丁解释。   尼克看向船长,他点点头,把腰间的大马士革刀交出去,一个禁卫军对他进行搜身。尼克也解下镰刀,但对方伸过来搜身的手,却被海雷丁毫不客气地推开了。   “走开,不许碰我女人的身体!”   队伍前列发生了一起小小骚动,陌生男人接触一个女子的躯体是严重冒犯。今天够资格参加葬礼的都是男性,还没出现过这种例子,在阿尔玛昂斡旋下,尼克只交出镰刀,没有被搜身就得以进入。   室内熏着极浓郁的乳香,巨大的圆形穹窿之下,苏莱曼的棺木上雕满金色郁金香,代表着荣誉和永恒。一个人无论生前拥有多么广阔的疆域,死后所能占据的,也不过是这么小小的一块地方。   众人向遗体致敬后,便离开了大厅。有意无意地,海雷丁、尼克和阿尔玛昂走到了一起。在一条一览无遗的长廊上,海雷丁口唇轻动,用最低的声音对另外两人说:“陛下去世的时间不对。”   阿尔玛昂身体微微一震,竭力保持行走的步速:“有什么不对?”   “通报说是前天,但从气味判断,至少已经去了十天了。”   尼克心道:怪不得葬礼中使用的香料那么多,原来是为了隐藏尸臭,可惜这种小花招根本骗不过海雷丁敏锐的嗅觉。   “她肯定有别的阴谋。”阿尔玛昂的脸色变得更加阴郁了,“瞒着死讯不报,一定是准备好了才告知天下。”   海雷丁一言不发,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可在海上混的人都知道,即使最平静的海面下,也酝酿着汹涌的暗流。   根据传统,告别遗体后要祷告,为死者祈福。三人被引导进一间宽敞大厅内,后面又陆续进来十几个人,跪到他们周围的地毯上,能容纳上百人的大厅显得空空荡荡。   “啊!赞您清净,赞您超绝,您的尊名真吉庆,您的尊严崇高伟大,只有您是应收崇拜的。”领拜人洪亮的声音回荡在大厅中,肃穆而庄重。   阿尔玛昂是虔诚的教徒,此刻双眼紧闭,深深沉浸在宗教氛围之中。海雷丁私下里是无神论者,但姿势和念词都很标准,只有尼克三心二意,眼珠再演眼睑下溜溜滚动。   接着是一遍一遍的颂经,在念到最后一句时,就像提前商量好的暗号,一件最不可能发生的事爆发了。   周围跪着祈祷的十多个陌生人突然暴起发难,从白袍下抽出匕首,朝阿尔玛昂和海雷丁一拥而上。   凯撒遇刺的一幕再现,双目紧闭的阿尔玛昂瞬间被刺了十几下,他大叫一声,还没来得及反抗就倒在地上。海雷丁肋下中了一刀,他紧紧握住刺进去的匕首,并以左臂挡下三刀。   暗杀猝不及防两个武艺超群的男人顷刻间血溅当场。   尼克被这一幕惊呆了,常年锻炼出的反应能力使她迅速跳起,摸出靴子里的匕首扑向刺客。   “船长!船长!”她惊慌失措地大声喊他,可又无法分神去看,余光里他半边身体都被鲜血染红了,尼克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出鞘。   杀!杀!杀!海妖双目血红,化身为真正的地狱修罗,每一刀都充满世上最浓烈的仇恨。银线一带而过,血液喷出的声音丝丝作响,她在最短的时间内杀了四五人,回首一看,重伤的海雷丁还在坚持战斗。他手无寸铁,仅凭巨力猛击。红发披散如同火焰燃烧,男人像神话中的狂战士,一拳挥下就令敌人血肉横飞,筋断骨折。   “叛徒!叛徒!阿尔玛昂发出垂死怒吼,绝望的泪水顺着脸颊潸然而下。搜身明明是由他麾下的禁卫军进行,怎么回一次放进来这么多藏刀的刺客?   洛克塞拉娜,最最狠毒的阴谋家,竟然收买他的属下,用血液玷污苏丹的葬礼和神圣的殿堂!   “吹哨!”海雷丁拼尽全力击碎了一个敌人的头骨,以身体抵挡住大部分攻击,让尼克腾出手。   她赶紧掏出紧急状况下使用的银哨用力吹响,尖锐的哨声直入云霄,打破了肃穆的宣礼吟唱。海雷丁的直属卫队接到信号,立刻扫开障碍冲引进来,大厅中的惨状令他们大吃一惊。   只见四壁鲜红,船长和队长浑身浴血,地毯上到处散落着刺客的尸体和内脏。见援兵赶到,海雷丁晃了一晃,终于支撑不住,伟岸的身躯轰然倒下。卫队干掉剩下的几个刺客,为了防止接下来可能的伏击,他们迅速用地毯做成简易担架,把海雷丁抬起来准备撤离。   尼克最后看了一眼阿尔玛昂,他躺在血泊之中,祖母绿色的双瞳已经失去神采,死不瞑目地瞪着天顶。   永别了,黄金骑士。   她再没有回头,跟在海雷丁身边离开了这座被阴谋和鲜血污染的大厅。   维克多赶到宅邸时,情况已经严重到出乎他的意料。   红发狮子,这个他一生中见过最顽强、最健壮的男人竟然身受重伤,无声无息地躺在担架中,只有伤口在不停涌出鲜血。   尼克跪在他身旁,脸色灰白如纸。她不敢触摸海雷丁的身体,只是颤抖着嘴唇不停喃喃自语:“怎么会呢,这一定是做梦,船长是最强的,受伤这种绝对不会发生在他身上……”   维克多剪开海雷丁被血浸透的外衣,只见他双臂不满防御伤,双手多处被利器贯穿。最严重的一处创口在右肋,估计已经伤及内脏。   “他会死吗?他会死吗?”尼克紧紧盯着船医,只盼从他口中听到一丝希望。   维克多没有作答,从药箱里拿出一瓶高浓度鸦片酊灌进海雷丁口中。   缓缓地,他睁开湛蓝色的眼睛,瞳孔艰难地对准焦距,看向尼克。   “还好……带了你……你是……我最锋利的……刀……”他的声音已经嘶哑,每说一句,右肋下的伤口就涌出一股鲜血。   “不、不……是我太没用……没办法把他们一下全杀光……”尼克的泪水如同决堤,一颗接一颗砸到海雷丁赤裸的身体上。他扯开嘴角微笑着,慢慢抬起手臂,轻抚她的脸颊。这只手因为紧握敌人的刀刃,伤口深可见骨,血水混着泪水,把他的脸染红。   “我刚见到你是……你不会哭……也不会笑……睡觉时……一点点动静……就会惊醒……如今……你都学会了……”   “我都学会了,是你教的……”尼克哽咽着抓住他的手,祈求这温度能够永远停留在她脸上。 是他,教会她哭和笑,给她不会惊醒的沉眠,洗去腐蚀她的诅咒,给她复仇的力量,带她体验活着的美好。   他的胸怀宽广如大海,温暖如太阳,她一切的一切,都来自这个生命中不可替代的男人!   众目睽睽之下,尼克终于大方悲声,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船长!船长!没有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维克多叹了口气,从药箱里拿出酒精和止血钳:“好了,请让一下。我还没下病危通知书你们就把遗言交代完了,让医生的面子往哪里放?”   海雷丁又笑了一下,那张被血污沾染的脸露出往常的戏谑表情,他轻喘着说:“咳……机会难得……不多说两句……浪费……”   “横膈膜都破了,难为你还能啰嗦这么多。”维克多翻个白眼,不可奈何地推了尼克一把,“你还杵在这儿干吗,打算把鼻涕都淌进去是吗?”   尼克抓着海雷丁的手迟迟不愿放开,他看着她,以微弱但坚定的声音说:“在我……醒来之前……不许离开……”   尼克本打算立刻出去复仇,听到命令,只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点头答应了。   手术进行了两个多小时,维克多吧内脏推进腹腔,修补横膈膜,又花费了很多精力对外伤进行缝合。刺伤和大量失血发生在普通人身上的确非常危险,但海雷丁肌肉发达,精力充沛,又及时抓住了刺进身体的匕首,才没有遭受致命重创。   更何况,及时深陷手无寸铁被刺客包围的绝境中,他身边依旧有一柄世界上最锋利的刀守护。   洛克塞拉娜的计划功败垂成。   苏莱曼的突然去世令她失去最大的靠山,既然已经对伊萨克下了毒手,海雷丁绝不会放过她。为了力挽狂澜,洛克塞拉娜相处这条毒计。她收买了阿尔玛昂的副手之一,让搜身的禁卫军对刺客放行,如果葬礼中的暗杀能够成功,她就能一举干掉两个最强大的政敌。   没想到尼克的存在。破坏了这天衣无缝的计划,阿尔马昂虽然当场死亡,海雷丁却活了下来。   洛克塞拉娜将暗杀诬陷给一个贵族,让叛变的副官接管了禁卫军,又准备以“带刀参加葬礼”的名义抓捕海妖。海雷丁的直属海盗卫队拱卫着元帅宅邸,昼夜守护重伤的船长,舰队在金角湾一字排开,只要他遭遇任何不测,大军就准备直接炮轰皇宫。   而洛克塞拉娜这方,则紧急调动旧贵族的军队,双方图穷匕首见,战况一触即发。   在维克多全力以赴的努力下,海雷丁术后第二天就醒来了。他忍着剧痛躺在床上运筹帷幄,将军队布置完毕后,海雷丁遣散左右,仅留下尼克、安东尼和医生。   “杀了她。”海雷丁明白无误地下达了命令,“在战乱开始前,混进皇宫里去。”   安东尼明白这次要发挥他刺客的老本行了,尼克握住匕首,兴奋得发抖。   “不要用刀,尸体留下伤口的话,圆谎很麻烦。”海雷丁看向船医,“你来给大妃的饮品提供点调料吧。”   维克多哼了一声:“我是医生,不是杀手。”   “得了,你是个美第奇。你的亲戚博尔吉亚家族有祖传的毒药坎特雷拉,我不信你家没有拿手好料。”   “我最讨厌你这点。”维克多冷冷地道,“什么话都说得这么露骨。”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从抽屉里的暗格里拿出一只三角形水晶瓶。晶莹剔透的瓶子里,装满淡蓝色的细腻粉末。   “坎特雷拉会让尸体腐烂发黑,臭的满世界都知道,这个则美观得多。溶于水无色无味,只要指甲盖那么一点儿,就可以让人失知觉,高烧不退,最后像生病一样自然死亡。”   尼克伸手去拿瓶子,维克多闪了一下,严肃地对她说道:“使用的时候必须戴手套,特别是像你这样饭前不洗手、还喜欢啃指甲的家伙。要知道恺撒?博尔吉亚和他的教皇爸爸就是不小心死于自家研制的毒药,这在业内是最大的笑话。”   海雷丁忍不住笑了一声,结果扯动创口,笑容扭曲在脸上。   “我已经派人把阿尔马昂死亡的真相透露给禁卫军,时间太紧,没办法全部策反,但是有两个小分队的队长已经相信了,他们会把你们俩安全送进皇宫。”   chapter 32 扬帆新世界第一缕星光出现在天边,大塞拉留宫美轮美奂的后花园中,一个女子静悄悄地站那里,望向远方。   她已经生育过四个儿女,但一般人很难判断出她的真实年龄:长发如瀑,身姿如少女般优雅曼妙,一张明月般澄净的脸庞永远挂着无忧无虑的微笑,只是笑起来时眼角细碎的皱纹难以遮掩,青春和美貌在后宫中泛滥成灾,这女子获得宠爱凭借的并不是外貌,而是性格中一种天生的魔力:任何和她交谈过的人,都会不由自主感到轻松愉悦。   她的名字叫洛克塞拉娜,站在奥斯曼土耳其权力顶峰的女人。苏莱曼曾赐给她一个外号“古尔勒姆”,意思是爱笑的姑娘。在他心目中,她就像一个纯洁聪颖的天使。而对这双盈满笑意的眼中沉淀着的黑暗,他视若无睹。   洛克塞拉娜打算放手一搏。   此刻,她想到自己还在世的两个儿子,一个残忍无能,一个嗜酒如命,没有一个能胜任苏丹的王位。三子一女中,唯有米丽玛公主完美地继承了母亲的野心和智慧。讽刺的是,女人在奥斯曼没有任何地位,只有借助男人帮助才可能获得想要的东西。洛克塞拉娜就依靠着一个男人的爱,在这条艰难的路上披荆斩棘,终成传奇。   她看着天边的星,心中浮现出那个世上唯一无法被她操控的男人的样子,那火红的发色……她靠着一个男人获得一切,绝不能因为另一个男人失去一切。   夜色渐渐浓了,洛克塞拉娜从花园中走出,步入白色大理石构成的回廊,侍女在小桌上放了一杯石榴汁,这红色的液体可以让她的双颊保持玫瑰般的红晕。洛克塞拉娜并没有退缩,轻易就认输的人事无法走到这里的,双方势均力敌,鹿死谁手还是未知。   她充满自信,端起精美绝伦的水晶杯,慢慢喝了下去。   突然,一股火焰灼烧般的疼痛从胃里升起,迅速蔓延到胸口,接着向她修长的粉颈爬去。杯子摔碎了,洛克塞拉娜勉强撑住身体,一手紧紧抓住胸口的衣服,试图张口呼喊仆人和侍卫。但那疼痛已经使她喉头的肌肉变得僵硬,嘴唇开合了几下都没能发出一丝声音。   她摔倒了,身体在纤尘不染的大理石地板上蜷成一团,止不住的抽搐,一种发自心灵最深处的恐惧充溢全身。   就在此时,回廊拐角处的阴影里,缓步走出一个小个子侍女,洛克塞拉娜已看不清她的相貌,但还是伸出手去,可侍女却只是站在那里低头看着,似乎这是一幕有趣的戏。   “祝你上天堂。”她轻轻说道,话语里充满快意,“我可不想死了以后还在下面看见你。”   洛克塞拉娜的视线,被永久的黑暗笼罩了。   尼克又耐心等了一会儿,看她彻底不动了,才蹲下去摸了摸鼻息。药效果然如维克多所说,她还活着,但是皮肤滚烫,像是在发高烧。   “拜拜。”   尼克朝地上的大妃打了个招呼,接着转到回廊另一侧和望风的安东尼会合,两人迅速离开了这座死气沉沉的宫殿。   洛克塞拉娜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急病打倒,昏迷了一个星期后,这位优秀的权术家在持续不断的高烧中不幸丧命。旧贵族势力突然失去主心骨,方寸大乱,王子们用了五分钟就从母亲去世的悲伤中解脱出来,并立刻开始瓜分她的政治遗产。毕竟苏丹宝座只有一个,而王子却有两人。   趁着局势大乱,海雷丁突围回到自己的舰队中。他整合自己的嫡系部队和哥哥留下的势力,带着伊萨克的家人和一百条船安然离开了危机四伏的伊斯坦布尔。   一个月后,海盗之城阿尔及尔。   热气弥漫的浴室中,海雷丁独自坐在大理石基座上,用金属容器缓缓向身上浇水。清水浸透了他的长发,顺着脖颈一路向下,漫过这具健壮却伤痕累累的躯体。他的创口已经拆线,但还没完全愈合,经不起热水浸泡,沐浴时只能随便蒸一蒸再冲洗。   吧嗒、吧嗒,小脚丫踩在湿润的马赛克地板上,传来声声轻响。一个人穿过休憩凉房,推开了浴室的门。脚地主人走到海雷丁身后,迟疑了一小会儿,从旁边拿起一柄软鬃刷,沾了添加了薄荷和樟脑的清水给他刷背。   “东边来了消息,谢里姆王子把他弟弟巴耶塞得干掉了。”尼克轻手轻脚,从后颈刷到肩膀,尽量避开海雷丁的伤,“酒鬼王子前天登基。”   红发四兄弟只剩下一人,奥斯曼的四个王子最终也只存活下来一个。   “都结束了。”海雷丁一声轻叹。   “都结束了。”尼克重复。   刷了一遍,她放下鬃刷,舀水冲洗。他的背脊如此宽厚,沐浴着清水的皮肤发出铜一般的光芒,旧伤像暗沉的铁锈,新伤则是擦拭不净的血痕。男人是饱经战火的兵刃,每一处创口都代表着一段惊心动魄的历险。   “船长,我们不要回去了好不好?我不喜欢伊斯坦布尔。”   海雷丁没有说话,只轻轻抚摸她的手臂。   他出走时带走了奥斯曼海军大半兵力,如今新苏丹尚未坐稳王位,如果海雷丁伤愈回归,帝国面临的将是一位手握重兵的摄政王。无数人趋之若鹜的权利,背后那个小家伙却说不喜欢。   尼克伸手向下抚摸,在海雷丁胸膛右侧,有一条手术留下的疤痕。它呈鲜红色,突出于周围的皮肤,如果手指用点力气按下去,会发现肌肉下缺了一块东西。开胸手术需要截断一根肋骨,那时维克多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每个人都有12对,少一根完全不影响活动”,就把那根肋骨抽出来扔掉了。   即使已经手刃仇人,这个伤依然让尼克耿耿于怀,连让船长受伤的城市也一并讨厌。   “我不想回去。”她嘟着嘴说。   “……如果,以后没有大房子住,没有每顿不重样的伙食,没有成群的仆人伺候,也无所谓?”海雷丁问。   尼克一愣:“就算不回伊斯坦布尔,大本营的日子也很好啊?”   海雷丁摇摇头:“我的意思是,吃穿住用等一切优渥条件都没有了,再次步上颠沛流离的旅程,你跟不跟我走?”   尼克困惑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害怕涌上来。她收紧手臂,拼命贴在海雷丁背上:“船长,你要去哪里?你要敢我走吗!”   “不,我要你自己作决定。”海雷丁抚摸她的手臂,道,“上帝从亚当身体里抽出一根肋骨做成夏娃,我也缺了跟肋骨,但没有做成什么。你是个独立的人,要自己考虑后路。你的祖国是西班牙,你拥有继承王位的血统,如果我要从蛮荒开始,重新奋斗,你……”   “不!我跟西班牙没有任何关系!”尼克紧紧抓住海雷丁的肩膀,大声宣告,“你就是我的房子、我的老板、我的男人,你去哪儿我也跟到哪儿!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祖国!”   告白的回音在浴室圆形的穹隆下轰然作响,一个猛力拖拽,海雷丁把她扯到自己怀里,雾气蒸腾中,两个人用尽力量相拥。他们是独立的个体,灵魂深处的齿轮却无比契合,从相遇那一天起,命运就注定结合。   良久,唇与唇分离,海雷丁把她的碎发拨到脑后,轻笑着说:“奇怪,这一个月人人都忙得掉秤,你倒是胖了,新厨子的手艺那么合口味?”   “先告诉我,船长你要干什么?”   “这里的景色,我已经看厌了。”海雷丁那双湛蓝的眼睛,又放出那种无所顾忌、属于冒险家的光芒,好像尼克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咱们去瞧瞧新大陆,怎么样?”   “好啊好啊!我一直想尝尝马铃薯呢,维克多说那里有羊驼、巨石城堡、奇怪的植物,还有金矿!”尼克坐在海雷丁腿上,为未来的行程做了完美设想。   “食物和金子,永远不变的执着。”海雷丁笑着吻她。沐浴的清水打湿了两人,透着尼克的薄亚麻衬衫,海雷丁发现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奇妙变化,他微微蹙眉道:“宝贝儿,你好像真的胖了不少,体型都有点……你最近到底吃了多少啊?”   尼克眨眨眼,这才想起有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需要告诉他。   “噢,差点忘记了,维克多说我怀孕四个月了。”   新即位的奥斯曼苏丹收到了一封信,他的海军元帅说要带着舰队为帝国开疆拓工,随便打了个招呼,便以这个名义扬帆驶向新大陆了。   可能厌倦了这片海域永不停歇的尔虞我诈,又或许是看到新时代来临的征兆,没人能猜透这个男人的想法,因为他始终走在历史前端。   地中海千帆竞逐,百代更迭,熙攘繁忙的景象似乎永不止息,可它作为世界中心的时代,已经在普雷韦扎海战结束了。   硝烟、尘埃、冒险、宝藏、梦想、海盗、海妖……另一个传奇,即将在蓝色的还是冉冉升起。   曙光初现,海鸥欢快地追逐着浪花,水手们的歌声远远回荡在海面上:葡萄酒的醇香仍在?   橄榄树的翠色仍在?   无花果的甜美仍在?   这里的一切我们不会忘,新的旅程在远方。   番外 雪夜 “船长?”   “嗯……”   “船长?”   “嗯……”   “船长,你倒是醒一醒啊!”   “我说,天还没亮,你到底在吵什么……”   在尼克固执的起床号中,海雷丁带着点愠怒睁开眼睛。没有硝烟的味道,也没有电闪雷鸣的风暴,外面只下着一点小雪,船体微微晃动着,一切都很正常。   尼克蹲在床边上晃着他的胳膊,小脸儿兴奋得红彤彤的。   “到底怎么了?”   “船长,今天是元旦哦!”   “我知道,但这不是早起的理由。”   “元旦,就是新年第一天!祝你元旦快乐!”尼克加重了关键词的语气,试图让海雷丁领会她的意图。   “就为说这个你天不亮就把我叫醒?又想学游泳了是吧?!”   眼看暗示不成功,尼克之后直接说出要求:“我都祝你元旦快乐了,船长是不是要有点表示啊?”她摊开手,伸到BOSS面前。 海雷丁抬手揉太阳穴:“拿了圣诞节红包才一个星期,结算年终奖还不到三天,这么快你这混蛋又失忆了?”   尼克覥着脸道:“可是、可是今天是元旦啊,是新的一年,跟过去的都不一样!”   “都不一样?那我来算算去年一年你要过多少次红包:圣诞节、复活节、情人节、万圣节、开斋节、宰牲节,连佛祖诞辰日你都要过!这些都不说了,可为什么还有他妈的感恩节?”   尼克眨着无辜的眼睛:“这有问题吗?”   “问题是:感恩节是1620年五月花号到达美洲后才有的,可今天该死的只是公元1518年元旦!”海雷丁额爆青筋,“这些乱七八糟的节日都是谁告诉你的?”   “偶尔会有个背着键盘的人路过,都是她说的。”尼克推卸完责任,接着无耻地道,“提前一百年而已,这不正说明船长你是高瞻远瞩、雄才大略、深谋远虑、未雨绸缪的领导人嘛。”   “红包红包发红包!”尼克在床上蹦来蹦去,然后继续拖他的胳膊,“起来啦起来!大家都在外面等你呢!”   “还有大家?!”海雷丁才刚醒,马上就有脑血管即将爆裂的感觉。船长室里接踵摩肩,每个人都是一副“今天要痛宰BOSS”的兴奋表情,海雷丁冷着脸一个个巡视过去:“卡尔?”   “我想给来家寄点土特产,新年一到,快递爆仓又涨价了。”金毛一脸正直地解释。   “伊内?”   “我、我……想买点零食点心……”土狼脸红红地偷瞧了尼克一眼,“圣诞节发的蛋糕券都用完了。”   “维克多?你也会缺钱到要新年红包?”海雷丁不可思议地看向船医。   “不,我只是申请三天假期而已。”维克多埋怨道,“上船这几年一次假都没放过,天天忙得要死。而且我要投诉就业性别歧视,为什么小浑蛋每个月都有三天带薪假,而我们什么都没有?!”   “是啊,是啊!”   “为什么只有队长有假?”   “男船员也很辛苦的!”   群情激奋中,海雷丁大怒,冷笑一声说:“想要假期?好啊,给我生个孩子来瞧瞧!生得出的,保胎假、产假、哺乳假我一起给了,每天都是五险一金加三薪!”   话音落下,众海盗一起陷入了沉默。   资本家BOSS的竹杠,并不是那么容易敲的。   就在劳资矛盾激烈的时候,海面上突然响起轰隆隆的炮声。一个水手冲进船长室大喊:“西班牙人突袭!西班牙人突袭!”   海雷丁疑惑道:“你哥最近一直都很乖啊,今天这是怎么了?”   尼克摇摇头,接着若有所思地瞥了船长一眼:“不知道,说不定因为他没发新年红包,所以军队暴乱了?”   海雷丁没理她。   抚着下巴沉吟片刻,他突然笑起来,拍了拍手扬声说:“好吧,看来这元旦福利送上门来了,不拿都不成。大家拿起枪来,今天让查理给我们发个大红包!”   “查理过来发红包!”   “领红包去啦,吼吼!”   众海盗立刻被煽动起来,挥舞拳头冲出门,尼克也兴致勃勃地背上镰刀,从窗口跳了出去。   船长室里瞬间清空,维克多恨恨地跺了跺脚:“该死的!每次打仗医务室就人满为患,这下子我更的休息不了了!”   海雷丁笑道:“当年不是说你需要一份很忙的工作,忙到让自己没空去回忆吗?在呢么,都忘了?”   “就你记性好!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记着!”   “嗯,我还记得那天也是元旦左右,还下着雪呢。”海雷丁摸着下巴,兴致盎然地回忆,“你在弗洛伦萨一家破理发店里,穿着一件破衬衫,冻得瑟瑟发抖……”   公元1511年的冬天,弗洛伦萨冻得冷得不可思议,大雪已经积了四寸厚,还没有任何停歇的意思,天色昏暗,鹅毛大的雪片洋洋洒洒不住飘下来,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   过了傍晚,城里大多数店铺都打样了,但是城墙边缘一条狭窄的巷子里,一家理发店里仍透出一点煤油灯的光芒。这家店跟贫民区里的其他理发店没什么区别,潮湿肮脏的门面,破旧的牌子上歪歪扭扭写着“巴勒理发”。有一根红白蓝条相间的信号棍子,说明这家店里的理发师可以兼任外科医生。   这个年代,外科医生的地位就是如此低下,远不如内科和皮肤科医生,甚至连兽医的地位也比不上。只有最穷的人才会找理发外科医生看病,因为所以人都知道,他们一般只会用刮胡刀放放血,或者用老虎钳拔掉坏牙。   圣诞节刚过,马上就是元旦,眼看不会再有客人上门了,店主巴勒早早回家跟妻子共享天伦之乐,只留下一个雇佣理发师在店里照看。   门外的寒风野兽般嘶吼着,屋里没有炭火盆,这个名叫维克多的年轻理发师冻得瑟瑟发抖。他身上连一件像样的外套都没有,只好裹着给客人理发时挡头发渣用的斗篷挡风。斗篷下面是一条破旧的羊毛毯子,再下面是一件夏天穿的亚麻衬衫。袜子和鞋的洞已经多得补不过来了,他只好学起穷人们的智慧,用破布条像缠绷带一样把鞋子缠起来保暖。   这种落魄的打扮在窄巷比比皆是,没有任何稀奇之处,但如果有心人仔细查看,青年的衬衫质地很好,只不过长期的搓洗日它变成粗糙的灰白色。   维克多凑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看一本旧书,他的视力本来久不佳,长期在这种环境下工作,更是恶化到不凑到纸张上就看不清的地步。但就是这样,维克多仍然很珍惜这点光线,店主巴勒只留下一盎司的煤油,估计七点半就会用光,到那时,他就连书本里的虚幻慰藉都没有,只能痛苦地蜷缩在硬木板床上熬过彻夜的黑暗。   这其实没什么好抱怨的,城里所以穷人的冬天都是这么过,至少这个青年还识字,能在一个有房顶和四面墙的地方看书。   或许这个冬天我就会得肺炎死掉,维克多想。   不停地咳嗽,然后吐血,在持续不断的低烧和胸痛中离开这个糟糕的世界,他自嘲地笑了笑,在曾经的世界里,肺炎还是一种很时尚的病症。在炭火旺盛的大屋里欣赏窗外的飘雪,轻轻捂着胸口咳嗽两声,然后在丝绸手帕上科下一口血——有多少上流社会的诗人迷恋这个凄惨场景!   而这一刻,他只感到彻骨的厌倦和寒冷。   下雪时是很安静的,除了风声,门外没有孩童的奔跑喊叫,也没有骡马车辙的滚动声,如果不计较气温,还是一个很好的看书环境。维克多这么自我安慰着,用冻僵的手艰难地翻过一页。   就在此时,门外的雪地上响起嚓嚓的声音,一个人踏破寂静和厚厚的积雪,走进小巷。   从门板上嵌的那块怎么擦都很脏的笑玻璃里,维克多看见外面一个穿着黑色长外套,带三角帽的高大身影从漫天雪地中走了过来。男人一手按着帽子,外套下摆在风中猎猎起舞。狂风和积雪并没有使他踉踉跄跄,他的步伐稳极了,好像走在室内地板上。   “这会儿怎么会有客人?”维克多纳闷地想。冬天本来就是理发店生意的淡季,滴水成冰的时候没几个男人会想到出门刮胡子。   伴随着迎客铃叮铃铃的响声,门板被推开了。   这个客人身形优美结实,肩宽腰窄,个头极高,几乎顶在矮矮的天花板上,他穿着做工考究的镶毛外套,一排银扣从上缝到下,腿上蹬着及膝的棕色长筒靴,虽然被雪水污了,上半截依然是光发亮。   男人摘下那顶神气的帽子,利索地抽了抽身上的积雪,他有一头火红色的头发和一张褐色的,年轻英俊的脸庞,年纪不过25.店面本来就很小,这样吞吐着大量水雾的高个男人站进来,室内马上显得十分拥挤。   “该死的暴发户,该死的红头发。”维克多心里腹诽着。  即使穿的衣裳再好,他依然在第一眼就判断出对方的阶级,这男人根本没有贵族悠闲矜持的气质,而是浑身散发着强盗般的雄性侵略气息。维克多从心底升起了厌恶的想法,对方富裕、强壮而灵活,红发代表了充沛的欲望和生命力。而他自己呢,贫穷、苍白、孱弱,像个落魄的鬼魂。   一句话没说,维克多已经讨厌对方了。他抱着胳膊,冷脸看着来客,似乎在说,暴发户来这种小店干什么?   在元旦这样特殊的日子里,无论什么店的店员都会说几句“新年好、愿主降福”之类的客套话,维克多不友善的态度相当特殊。男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只笑了笑说:“晚上好啊,今天可真冷。”   他随手脱下外套,将衣帽挂在门后。   门板砰的一声被关上了,唯一的玻璃也被挡住了。店里街上都没人,维克多突然有点害怕,心想是不是应该骗他已经打烊了。就在他犹豫时,红头发男人已径直落座,舒服地靠在椅背上,朝脸上比划了一下:“来,给我刮刮脸。”   这男人穿着讲究,胡子只有薄薄的一层,看来他其实并不需要别人帮忙,但付钱的就是老大,维克多没有办法,只好脱下皮斗篷生起炉火,将小铜盆里结冰的水加热。筐子里的木炭都是有数的,如果没有客人,他再冷也不能用这些东西取暖。   热毛巾、在长条皮上垫上磨光刮胡刀,维克多沉默地准备着。一个理发匠如果不会陪客人聊天,已经算失职一半了。但红发男人并没露出不满的表情,自己先开启了话题,维克多用几种单音节词回应着。   “说起来,佛罗伦萨已经有好几年没有下过雪了,今年冷得实在稀奇。”   “嗯。”   “纺织厂的厂房也被积雪压垮了,听说死了不少人?”   “是呀。”   “如果有个好大夫的话,说不定还能救回几个。”   “哦。”   维克多把热水烫好的毛巾拧干,盖在客人方正结实的面颊上,红发男人突然伸臂抓住了他的手,仔细打量了一番,白净修长的手指因为冻伤和操劳变得红肿开裂,只能依稀看出曾经美好的形状。   维克多使劲抽回手腕,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冷还是因为别的,他身体簌簌发抖。   男人拉下毛巾露出嘴,微笑着说:“看来你还真不喜欢说话。”   “那我给您讲个笑话好了。”维克多收回热毛巾,捏着雪亮的刮胡刀,在男人脸上仔细操作起来。   “曾经有一个手艺很好的小理发匠在港口干活,有一天,一个海盗老爷上门,凶神恶煞地对他说:”小家伙,你来给我刮胡子,如果胆敢刮破老子的脸,我就把你的脑袋拧下来。‘小理发匠有点害怕,但是又不能不为他服务,只好捏着刀子,小心翼翼地为海盗刮起胡子。“维克多用平静的语气讲着故事,把红发男人的右脸刮干净,又转到左边。   “或许是天太冷了,小理发匠的手指冻得发僵,一不小心还是刮破了海盗老爷的脸,那海盗闭着眼睛躺着,还不知道自己脸上已经流血。”   “然后呢?”红发男人兴致盎然地听着,“他拧下小家伙的头了吗?”   维克多手指灵活,已经迅速把左脸刮干净,又将刮胡刀移到了红发男人的下颔和脖子。   “没有。小理发匠心想:”一会儿他起来看镜子就会发现伤口,反正我也活不成了,不如拼一把。‘他趁着刮下颔胡子的时候,一刀把海盗的脖子给切断了。海盗老爷的脑袋咕噜噜地掉下来,在理发店的地板上滚来滚去。“就在此时,维克多冰凉的刮胡刀帖在红发客人的喉咙上,不再移动。   雪片旋转着天空飘下来,无声无息地落在同样血白的尸体上。理发店里安静极了,过了好久,红发男人啪啪鼓起掌来:“棒极了,真是好故事!”   男人语气轻松,唇角带笑,连呼吸节奏都没有变化。而维克多,则紧张得嘴唇发白。突然,他握刀得手腕被一只有力的打手抓住了。瞬间天旋地转,维克多整个人被压在了潮湿、冰冷的泥地上。   刮胡刀落在旁边,连那个男人的一点皮肉都没碰到,而对方只用一只手就让他动弹不得。   “我猜这个笑话你并不常讲吧?”男人微笑着说,“割喉的时候,手不能发抖,精力必须集中。”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胳臂被很有技巧地反折在背后,稍一挣扎就会剧痛,维克多不想呼救,闷声问道。   “首先,我确实是个海盗,名字是雷斯?洛萨,一般人习惯叫我海雷丁,今天我不是来刮脸的,船上缺一名有本事的外壳大夫,我听说城西牛角巷的巴勒理发店有位合适人选这才冒雪赶过来。你是维克多?弗兰茨医生吗?”   维克多沉默了几秒,闷声要求:“放开我。”   海雷丁立刻松开他的胳膊,挂着友善的笑容将他扶起来。   维克多毫不客气地推开他的手,气呼呼地掸身上的泥土。   “凭什么你觉得我会无缘无故加入海盗团伙?要知道,你们这些人被抓住就是处死,连审判都不用!”   “呵呵,就凭你衬衫袖子上一尺价值两个弗洛林银币的蕾丝花边,虽然他们旧了点,还是夏天穿的。”海雷丁笑着说,“你的手很漂亮,不是干活粗活长大的。而那个理发匠的故事我已经听过一百遍了,但还是第一次听到用如此优美流畅的语法来表达。”   维克多紧紧攥住拳头,这些该死的花边他早就拆了,但因为冬天寒冷,他又把他们缝了上去,仅仅为了让手腕得到一点保护。   “家道突然中落吗?还是犯了错被赶走了?”海雷丁仔细观察维克多的表情,然后肯定地道,“看来是后者呢。”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维克多尖酸刻薄地回问,他本来只想以无所谓的语气来说的。   “虽然不太礼貌……但我看你现在过得并不怎么舒心。”海雷丁以了然的态度说,“上流社会的成员一旦沦落到底层,是很难找到一份合适且体面的工作养活自己的。与其在这种地方长吁短叹蹉跎生命,不如试试别的发财机会,说不定以后还能回头对你的家族来上一巴掌。”   “或许我已经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种惩罚性的生活,并且对此甘之如饴呢?”维克多冷冰冰地说。   “哦,医生,对自己诚实一点吧!”海雷丁扬了扬手,指着挂在门后的外套说,“我刚才走进来的时候,你愤恨的目光几乎把我的衣服都戳穿了,而它只不过是钉了一排无辜的银扣子。”   维克多嘴唇紧闭、脸色苍白地站在原地。   “船员们虽然粗野,但对医生是很尊敬的,只要有真本事,他们会把你排在上帝后的第二个位置上崇拜。”海雷丁温和地说道,“至于待遇,我不能保证你能回到昔日的生活,但至少在这样冷的天气里,你可以穿着暖和的羊毛袜子喝到热茶。而留在这个老鼠洞里,你永无出头之日。”   维克多单薄的身体微微晃动着,灰色的眼睛被水雾充满了,似乎随时都要被一年来从未承受过的重负压垮。   半晌,他以干涩绝望的嗓音低声说:“我无法离开佛罗伦萨,他们一直在盯着我。”   “谁?你的家族吗?”海雷丁皱眉问道。   “每四个钟点,就会有一个人来瞧一瞧我,确保我依然过着悲惨的生活。”维克多咬着嘴唇说,“最近的这一次是晚上七点,也就是现在。”   就在此时,市中心高高的钟塔上,传来了低沉悠远的报时钟声。   门外寂静的雪地上,又迎来了另一个走路嚓嚓作响的人。   “你走吧。”维克多脸色惨白地说,“没有人能反抗他们,你只是个夜里来刮胡子的客人。”   “看来要为医生您提供地不仅仅是热茶,还得有政治庇护呢。”海雷丁轻松地道,他双手手指活动了一下,发出了咔吧咔吧的动静。   “不!你根本不知道他们是谁!”维克多轻声惊叫,但红发男人连外套都没穿,径直推门走进了漫天飞雪。   一两句轻声低语后,门外传来了拳头砸在肉体上的闷响、呕吐声和呻吟,维克多心惊肉跳地站着。海盗并没让他等多久,只过了不到半分钟,海雷丁便拖着一个昏厥的大汉走进理发店,除了一头红发被风吹乱了,他的身上没有丝毫打斗的痕迹。   在维克多惊慌失措的眼神中,海雷丁抬脚踢上门,接着手脚麻利地把大汉从头到脚搜了一遍。在一个鼓囊囊的钱袋上,他发现了一个佛罗伦萨人尽皆知的家族纹章。   “金盾红球,你是美第妻家的人?”海雷丁吹了声口哨,又用那种兴味十足的眼神瞧向维克多。   “是的。”维克多咬着嘴唇道,“一开始我就告诉你,你不该蹚这浑水。”   “你可真固执啊!”   海雷丁像是没有办法地叹了口气,然后眯着眼睛想了想。维克多以为海雷丁肯定会放弃了,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是他一辈子也没想过的意外。   海雷丁伸出手,咔嚓一声拧断了大汉的颈骨,轻松得简直像扭断刚出壳小鸡的脖子。   他拍了拍手,笑着对目瞪口呆的医生道,“这浑水我蹚定了,走狗已死,现在你必须跟着我走啦!”   “你!你!”维克多吓得浑身哆嗦,语不成句。这种事做出来,就等于他一脚踏上贼船,再也不能拒绝了。   “四个小时一班人的话,我们要抓紧时间了,毕竟海盗进城逛街再出去得费点工夫。”海雷丁利索地扒掉死人的外套,递给维克多,“我们得冒雪出城。”   伸手打掉了外套,维克多一脸厌恶地说:“就算光着身子冲进雪里,我也不会穿这肮脏的衣服的!”   “你可真挑剔。”海雷丁无奈地皱起眉头。但从味道判断,他也不能否认这人喝了酒,又把一些呕吐物弄在身上的事实。   “好吧,你将就一下穿我的。”海雷丁把自己的外套递给他,“您这副样子,还没出城就会冻僵在路边的。”   维克多接过这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黑色外套,犹豫着披在身上。   “这是什么气味?”他疑惑地问。   “烟草、火药、松木和油漆。”海雷丁笑着说,“是船的味道,你可以早早熟悉一下工作环境。”   巴勒理发店的木板门再一次打开,狂风卷着雪片呼啸着拥了进来,四周一片白茫茫的,看不清去路。   维克多裹紧外套,嘟囔一声:“真不知道我犯了什么病,这种鬼天气跟着个不要命的海盗跑路。”   即使只穿着呢子里衣,海雷丁也没有因极寒的天气而瑟缩,他将帅气地三角帽扣在头上,爽朗一笑:   “这不是挺好的吗?雪天是最适合私奔的天气啊!”   是夜,狂风呼啸,一个名叫维克多·弗兰茨·美第奇的年轻贵族,跟着一个红发海盗消失在了佛罗伦萨的雪夜之中。   后记 大航海时代是人类文明进程中最重要的历史之一,短短一两百年的时间,对整个世界都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   巴巴罗萨·海雷丁就是出现在这段时期的英雄人物,本文对他生平的叙述绝大多数取材自真实历史事件,由于一生与基督教国家为敌,海雷丁流传于世的资料并不多,但仅仅这些已经十分惊人。   不过小说不是历史,海雷丁其实一生忠于奥斯曼土耳其,没有出过地中海。他70余岁善终,陵寝位于博斯普鲁斯海峡的金角湾,每一艘经过此处的土耳其船只都会降帆鸣号,向他致敬。   至于尼克,这位西班牙公主的存在纯属作者虚构。   ——完——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qisuwang.com--【卿家】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