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诛鹤》 作者:柳满坡   文案:   一个小受千方百计要干掉小攻结果却被他一次次干掉的美丽故事。   本文修仙背景,但主旨不修仙   本文一切情节都为杀了小攻,但结局HE   所以就是一篇然并卵的严肃正经文   九世善人攻X十世恶人受   受:常嘉赐   攻:东青鹤   内容标签:仙侠修真 前世今生 复仇虐渣   主角:常嘉赐,东青鹤 ┃ 配角:花凫,花浮 ┃ 其它:   作品简评:   从常嘉赐来到青鹤门后,曾经平静的青鹤门便灾难不断,三番四次的遇险让东青鹤觉得这个徒弟似乎并不简单。他真的只是一个小凡人?那为何会和自己心中记挂的人那么相似?常嘉赐说,我师父是全天下对我最好的人。东青鹤说,我的徒弟是一个小骗子。   一个是凡界村落中身无长物的小凡人,一个是修真界第一派难逢敌手的大门主,一场祸事让两人因缘际会成了师徒。这是一个前世今生相爱相杀你死我活的故事,善与恶,是与非,正与邪,错与对,在爱与恨面前交织模糊,难以抉择。本文环环相扣,情节前后呼应,跌宕起伏,值得耐心阅读。 ================= 第一章   常嘉赐觉得自己上天了。   不,应该说是他先死了,然后又飞到了天上。   他为什么会死,这事儿说来有些作孽。   几日前,常嘉赐一觉睡醒,发现村里忽然出现了一只大妖怪。那妖怪身子长得像老虎,黑黄鬃毛,爪牙锋利,却又有着人脸,模样十分凶恶。它到处喷火,烧了村庄,烧死了村里的人,害得常嘉赐和哥哥常旺为了保命只能胡乱逃窜,最后竟逃上了村后的小屏山。   曾有传言说,极南小屏山,山高九千仞,若有凡人得以登之,便能看到神仙,若能在山顶摘得小屏山上的鲜果食下,自己也能变成神仙,可见那小屏山不是座一般的山。然这神仙住的地方自然不是寻常人能触及的,早些年总有不信邪的勇士自四面八方相约结伴带着家伙妄图一上这极险之地,可这些人不是一去再无音讯,便是隔一阵被野狗刁回几截断肢残躯,死无全尸。于是久而久之,便再没有人敢这般不自量力的做这神仙梦了。   如此传言,常嘉赐打小不知听闻几多,要不是逼不得已,他怎么可能会上山自寻死路呢?   结果证明嘉赐的担心是有道理的,那小屏山真是座绝命山。若说山脚依稀还能看清些羊肠小道红花绿草,可越是往上便越是寒冷,冰天雪地中山道诡谲四绝孤峙,不时还能看见凶兽出没。常家两兄弟一上去便没了回头路,先是在山上的雪洞中冻了三天三夜,半死不活,后又被毒蛇咬、被蜘蛛追、被秃鹫啄,被冰冻,被火烧,然后……   然后他们就死了。   嘉赐曾担忧死会是一件很可怖的事,会下地府,会被扒皮抽骨。但真遇上了,发现其实并不然,他们在死后没下地府也没受刑,反而遇上了一位神仙。   那神仙留着长长的山羊胡,头发已经花白,脸上却不见岁月的痕迹。他凌空而来,一派和善,听闻了两人的遭遇,觉得十分怜悯,便带着常嘉赐和哥哥飞上了天,来到云端的一座宫殿中。山羊胡神仙说嘉赐可将他们的怨苦在这儿一一道出,届时,自会有人为两兄弟主持公道。   这座宫殿很大很大,很美很美,那苑墙之锦绣,楼宇之华丽,仅凭常嘉赐这般的学识是难以描述的。他只知道,自己梦中以为的神仙洞府便是这般模样,不,或许这儿比自己想的还要大上百倍,美上千倍。放眼望去满目银光,无边无际,殿堂楼阁间云雾缭绕,云包着山,山又环着楼,楼下还有云,曲折盘桓纵横连绵,瑶台银阙月宫仙境也不过如此。   山羊胡神仙将常嘉赐和常旺领到偏殿前的一处高台下站定,远远望去,台前围拢了层层叠叠的人,每一位瞧上去皆仙风道骨出尘拔俗,让人自惭形秽。   想来也对,他们都是神仙嘛。   而嘉赐和哥哥一出现,那些本盯着高台的神仙竟纷纷向他们望来,眼中露出各种疑惑、惊异、不满的神色,还有些掩都掩不住的鄙夷之情,仿佛眼前两位是什么低等的下阶物种,这般前来能污了他们的地界。   凡人?   人界的怎么会在这里……   谁干的……胡来……不知分寸……   短命……蝼蚁……   断断续续隐隐绰绰的话语自周围传入到嘉赐的耳中,他听得不甚明白,却被那四面八方涌来的气势所压迫,忍不住佝偻起了背脊,害怕地转首望向身边的山羊胡神仙以求解惑。   山羊胡神仙却正拧眉眺望他处,根本无心管顾两兄弟的尴尬处境,这让心中才安稳些的嘉赐又不禁忐忑起来。   忽然,天际一隅闪过几道璀璨流光,不过一瞬已到眼前。   本在对嘉赐和常旺议论纷纷的众人觉察到那景象立时便将注意力转了过去。   这些天早已草木皆兵的哥哥常旺听得异动当即便吓得抱头蹲下了,以为又是什么妖物来袭,弟弟嘉赐则比他好些,还能勉强壮起胆子去看。   就见那飞来的流光星辰一般飘落至面前高台上,光晕化去,显出其内的几个人来。一见他们,周围方才还一脸骄傲站得直挺挺的一干神仙们竟曲起双腿,呼啦啦跪下去了一大片,口中纷纷恭敬见礼,山呼海啸的动静吓了嘉赐一大跳。   “见过门主……”   “见过长老……”   神仙门话落,一道悠远若风的嗓音自台上响起,来自一位年轻男子。   “起来吧……”   待跪着的人都站了起来后,那声音又道。   “徐风派和雍和掌门可来了?在下……东青鹤。”   嘉赐努力伸长脖子却还是看不清说话男子的模样,缘由是一位山峦般高壮的威武大汉尽责的护卫在他身前,让嘉赐只能看见大汉身后显露的一片青蓝袍角,那衣裳不知是何布料织就,随风轻舞,若缎若纱,缥缈蹁跹。   待那位叫“东青鹤”的神仙自报家门后,几个身着紫灰长衫的人便纵身跃上了台,最当先的是一位身形胖胖的中年男子,一现身便十分客套地对眼前几人拱手。   “和某在此,东门主有礼,各位青鹤门长老有礼。”   他这礼见了不算,其后还跟了一大串废话,皆是奉承称颂的,引得那威武大汉不耐地喝止道:“和掌门,是你说抓了沈苑休送回我青鹤门的,如今我们门主应你所求亲自到前殿来领人了,你便快快把他交出来吧。”   “……瞧我瞧我,一时忘情,误了正事。”   那胖胖的和掌门听了大汉不客气的话,一边赔罪一边自袖中掏出一只紫鼎,口中念念有词少顷,鼎中便冒出一汩雾气,由无形到有形,最后从里头滚出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来!那人一身的伤,一落地就要挣扎,却被和掌门身边的弟子给擒住了。   威武大汉皱眉上前,似要将人接手,和掌门却没放,转首又开始向那位东门主的方位絮絮叨叨起来,这回说得倒不是恭维的废话了,而是泣血般的控诉。   嘉赐听得混混沌沌的,大意似乎是被绑住的人是个大坏蛋,不仅害死了这位胖神仙的亲眷,还做了很多其他的坏事,早惹出了一番众怒,胖神仙现下把他送回原来的师门,就是希望眼前的东门主可以兑现当时许下的诺言,当众惩治这位青鹤门的叛徒,毕竟东门主的品性高尚,说话从来算话等等等等……   他这般唠叨,莫说台下众人烦躁,就是嘉赐都觉得耳根子有些生疼。   此时东门主的另一边又走出一个人来,打断了这家伙的滔滔不绝。   “和掌门口口声声要我们门主来发落沈苑休,可您连缚妖链都对他用上了,众人皆知这链子一缚断骨,二缚断筋,三缚连魂都要断,沈苑休的命眼下拜您所赐已去了九成,哪还需要我们门主动手?”   说话的男子一身白衣,手持折扇,样貌虽不出挑,嗓子也温温软软,但长身玉立,气势逼人。一抬手间,本还困于胖神仙弟子手下的大坏蛋便脱出了对方掌控,倒在了白衣人的脚边,快得别说那些弟子了,就是和掌门都没反应过来。   而那大坏蛋一落地,身上绑缚入肉的锁链便跟着断成了数节,有几处更是碎得风吹即散。   白衣人见此,只是摇了摇折扇,又慢慢退回到东青鹤的身边。   和掌门呆若木鸡地看着自己门中最坚不可摧的法宝被人不费吹灰之力就破了,他忍下眼内怒火,勉强又挤出一丝笑来道,“东、东门主,和某无意对你青鹤门的叛徒动用私刑,不过是当时情况危急的无奈之举而已。”   说着,他便将这些时日发生的事一一道来。   几日前,他收到人界一座名为小屏山的山下有妖兽作乱的消息便赶了过去,到了那里只见山下村庄被尽数焚毁。虽不见妖兽影子,但在一片余灰中却发现了沈苑休的踪迹。和掌门便连同弟子一道将其擒下,捉拿到了青鹤门来。   “我知晓几位长老定要问和某何故怀疑毁坏村庄的妖兽和沈苑休有关,你们且看……”说着,和雍吩咐弟子从下头又抬上了一个人来。   只见那人是个少年,面色青白,双眼紧闭,死了一般,再看他胸口,正中横亘了一个碗口大的窟窿,还在往外淌黑血,瞧着十分触目惊心。   青鹤门众瞧着此景面色纷纷一变。   “这不是青溪吗?”   “青溪怎么变成这样了……”   白衣人也急忙上前蹲下对那少年一番检视,半晌回头朝远处的东青鹤禀报道:“门主,青溪还有气息。”   “和某不才,但凭着曾时的几面之缘还是记得这位小哥是东门主的贴身小厮。”和掌门适时道。   东青鹤开口:“不错,不知和掌门是在哪里找到他的?”   和雍道:“他就倒在那些破乱的村中,被我弟子发现后救下。和某查探了他的伤势,人人皆知,青鹤门诸位都有门主亲传的飞鹤符护体,岂能被一般妖兽所伤?而这位小哥胸口伤处却附着不少紫金粘液,那是魔道的梼杌凶兽所独有的。要知晓,沈苑休当年叛出青鹤门后,便入了魔道,偏巧他又知晓破除飞鹤符的方法,所以……”   和雍看了眼倒卧在地的沈苑休,又笑望向东青鹤。   “和某始终谨记东门主当年所言,‘若其再犯,必亲手手刃,绝不姑息’……不知此刻,门主意下如何?”   这话听得台上几人一同皱眉,而台下则响起了窸窣的议论声。   半晌,一道青蓝人影自那威武大汉身后慢慢走了出来。   “不错,此话我的确说过,只是飞鹤符不过是门中一浅显护体的口诀而已,外界会破除之人也不在少数,而魔道者众,依此就定性是沈苑休故意将妖物放出毁坏凡人村庄,未免操之过急。”   东青鹤说得不疾不徐,听得台下人又频频点头。   而那和掌门也在点头,像是早料到他有此一说般。   “是是,东门主为人谨慎持重,和某做事也的确该讲个凭据,不然传出去,可要污了门主一向光明磊落一言九鼎的大名!”   说着便向台下一角示意。   而那门主神仙终于现身,让常嘉赐正想看个仔细,却忽觉自己被人扯了一把,常嘉赐整个人便跟着高高飞了起来,几番颠倒后“咚”得摔在了那高台正中心上!   常嘉赐:“………?????!!!!!” 第二章   受到惊吓的常嘉赐在摔落高台后打了两个滚,半晌都没有起身,直到一只手提着他的后领将他拽了起来。   嘉赐侧脸一看,正是带自己前来的山羊胡神仙。   “和掌门,你说的所谓凭据,便是这个凡人?”威武大汉见到眼前忽然冒出来的少年有些不屑地问。   和掌门笑道:“哲隆长老有所不知,此人正是小屏山下一普通村民,因妖兽作乱往山上逃命时被我门内师弟遇上救了下来,就顺路将他们一道带至此地。历此一劫他得以苟活,想必之前那段过程一定记得比谁都清楚,有些事问他再适合不过。”   山羊胡神仙也开口对嘉赐道:“你遭了这般磨难,心中定是苦恨,我说过这儿会有人为你们主持公道,只要将你在路上同我说过的话告诉他们便是。”   感受到四面八方复又投注在自己身上的奇怪目光,嘉赐又莫名又害怕,忍不住缩起了脖子,支吾难言。   “我……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神仙争来吵去的乱成一团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嘉赐完全懵了。   见他思绪空茫,和雍只得上前相助:“小兄弟,我知你心中疑惑,不过个中细节你不必了解,你只要把你经历的据实以告,就是帮了我们惩恶扬善的大忙,此事结果后我们徐风派必然会给你们两兄弟找个新的安身之所,让你后生得以无忧。所以……这样吧,我来问,要是说对了,你便点头,说错了,就摇头可好?”那口气那态度,满满的和蔼可亲,深明大义。   见嘉赐没有反对,和雍便道:“你们村中几日前可是出现了一头妖怪?”   嘉赐迟滞良久,虽不知对方是何目的,但听着这样的问话,还是点了点头。   和雍满意。   “那妖怪是否虎身人脸,口喷恶火,将你常家村的村民都害死了?”   嘉赐像是回忆起了当时残忍的场面,脸上露出几分惊惧之色,直到和雍又追问了一句,他才又点了点头。   “那妖怪出现时,你可看见它身旁还有别人?便是那种其余村民都在逃跑,只他一人不怕火烧也不怕被噬,偏反其道而行的?”   和雍的形容像是在嘉赐脑海中绘出了一幅逼真的场景,他一怔,慢慢抬起眼来。   和雍笑了,知道自己又说对了:“那个人是不是也在这儿?小兄弟,你可以告诉我他是哪位么?”   眼见嘉赐眸光惶惑地转了一圈就要向沈苑休的方向望去,摇着扇子的白衣人忽然又说话了。   “和掌门,你说这位小哥是在小屏山上被你们救的?可距那妖兽大闹人界村庄已是过去了三四日。一介凡人,不仅能自你口中的梼杌凶兽魔爪下逃脱,还可在封了结界的小屏山上活过这些天?自古以来,怕也是第一个吧,这凡人也忒厉害!”   这话倒真将和掌门噎住了,他表情一僵,向远处的师弟望去。   师弟,也就是嘉赐眼中的大恩人,那位山羊胡神仙却对和雍郑重点了点头。   和雍心头一松,道:“破戈长老若不信,大可亲自上前一看,以您的聪慧,必能识出这小兄弟到底是不是凡人,又有没有与和某串通撒谎。”   白衣人破戈也不客气,扇子一收就要上前,却被身边人伸手一挡,当即便停了脚步。   从未受过这般大场面的嘉赐早就畏缩得唇色都泛了白,不明白自己明明没下地府,却为何还有这般处境。只觉台下那么多看着自己的眼神仿若一把把的尖刀要将他扎死,正怕得下盘虚软,忽然眼前青光闪过,一只坚实有力的臂膀将快要倒下的他给轻轻架住了。   嘉赐茫然抬眼,一下便对上了一张丰神俊朗的脸。来人长眉入鬓,眼若灿星,明明气宇非凡,神情内却不似他人般对嘉赐含带鄙夷,反而在察觉到他的惊惧时,出声安抚道:“莫怕,我只是看一下。”那嗓音近近听来更是深重醇厚,慰藉人心。还有那扶着嘉赐后腰温热暖烫的手,一下就让心落不着实处的小凡人收起了企图抵抗的气力……   感觉到的东青鹤悠然一笑,又道:“闭上眼。”   嘉赐便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一只指尖轻轻点在了他的眉心处,嘉赐觉得有些痒,忍不住皱了皱鼻子,那手又离开转而覆上了他的小腹。   一瞬间,嘉赐的小腹就是一阵炽热袭来,要不是眼前人另一条手臂还抵在他的后腰上,如火般灼烫的滋味早疼得常嘉赐站不住了。好在紧接着一股幽凉之气顺着腹上的手掌缓缓涌入到了他的体内,那气脉沁凉宜人,将从上山后便闷在嘉赐胸口几日的倦怠寒热也一道驱散开了。   待嘉赐再睁眼,只觉双目清明脱胎换骨一般,十分神奇。   见东青鹤收回手,和掌门立时靠近,脸上带了一丝期盼。   “东门主,如何?”   东青鹤转过身来,不负和雍所料的颔首道:,这位小兄弟无灵根无修为,的确是凡人。”   和雍喜不自禁。   “那他如何能在逃上小屏山后又活了那么多天?”破戈却奇怪。   “只能说老天开眼,看不得恶人为祸,善人枉死。”和雍大叹,却得到了台下的一众白眼。   东青鹤回头看了眼呆呆坐回地上的少年,道:“其实是因为……他腹中有着梼杌兽的内丹在,靠着内丹中的炙火才抵挡住了小屏山上极重的寒气和那些小妖物的攻击。”   此话一出若平地一声惊雷,不止青鹤门众吃惊,就连徐风派众人都瞪大了眼,其中又以那山羊胡师弟为最。想他救了常嘉赐后在其身边也有大半天了,竟然没有发现那凡人肚子里有颗妖兽内丹?”   “门主的意思是那焚毁村庄的梼杌兽已经死了?内丹还进了这凡人孩子的肚子?”破戈也难得露出讶然,“可那梼杌兽凶悍异常,平日里至少也要四五位金丹修为的弟子才能勉强将它擒住,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少年又是从哪里得到梼杌兽的内丹的?”总不见得是路上捡来吃到的吧?!   东青鹤似也在想,复而转向嘉赐,竟问了一句和雍方才问过的话。   “在村中起火时,你是否看到了不同寻常的人?”   嘉赐身体好了许多,神智也跟着清明了起来,他盯着面前那器宇轩昂的男子,稍稍回想,便顺从地“嗯”了一声。   东青鹤错身,让嘉赐得以看清地上沈苑休的模样:“那个人……是不是他?”   地上人的脸虽被血糊了大半,但眉目还是可以分辨的,嘉赐瞧了片刻,这回点头的动作肯定了许多。村里出现妖怪的时候,他的确也看到这个人了,那画面,嘉赐一见难忘。   东青鹤弯了弯嘴角。   和掌门已觉出不妙,刚要开口,又被东青鹤抢白道:“你看见他时,他在做什么?”   常嘉赐说:“他……他在、在追打那只大妖怪……”   “追打妖怪?什么样的妖怪?是否如我们和掌门所言的虎身人脸口喷恶火?”破戈也听笑了,忍不住跟着追问道。   见嘉赐又点了头,和雍不禁大皱其眉,不快地看向自家师弟。   那山羊胡师弟脸色也很是不好,他沉声对嘉赐道:“小兄弟,你来的路上可不是这般告诉我的,你说你当时看见有一人同妖兽一道出现,还放火阻拦村民去路,将村中男女老少皆囚困烧死,可现下怎得就颠倒黑白起来?我知你们凡人听信因缘果报,你若记错便好好想想再言,可若是为了包庇真凶,如何对得起那些枉死的村民!他们可都是你的邻里亲眷,怕是以后见了阎王都要不得善了。”   “我……我没有……胡说……”嘉赐被对方语调中冷厉的威胁吓得面皮都青了,不由自主向能让他觉得安定的高大身影靠去。   东青鹤只觉袖边一紧,低眉一看,一只怯怯的小手拉住了自己。   “神、神仙大人,我没有骗人,你可以……可以问我哥哥……”嘉赐见对方看过来,努力向他自证着。“我的确是在村里瞧见有一人和妖怪在一起,妖怪的嘴巴里喷出又黑又红的火,想要烧死村里的大家,而另外那个人的手里也有一团火,但他没有烧村民……我从未说过是他……是他烧死了村民,因为那个人手里的火是在烧……烧那只妖怪!我没有骗人……没有骗人……”   东青鹤望向眼前急得眼睛都红了的少年,须臾温柔地应了声。   “不急,我信你……” 第三章   作者有话要说:  简单的梳理一下已出场人物   常家村村民:   常嘉赐   常旺   ----------   青鹤门:   门主:东青鹤   长老:破戈(拿扇子的白衣人)、哲隆(威武大汉)   小厮:青字辈等等……   ----------   徐风派(路人甲门派):掌门和雍、山羊胡   -----------   大坏蛋、青鹤门叛徒:沈苑休   徐风派明明是为剪恶除奸来的,却眼见着认定的凶手变成了舍己为人?常嘉赐这话一出,简直让和掌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教他哪里能忍。   就听台上响起一声大喝。   “休得胡说!定是那小屏山上的磋磨使得你这凡人神魂迷离信口雌黄,我们将你救来,你却如此混淆是非,恩将仇报,欺人太甚!”   破戈见这胖子显然是恼羞成怒了,开口道:“哪里神魂迷离了?和掌门没瞧见我们门主方才已经为‘你们救回来’的那个孩子治好了伤吗?他现下思绪该比之前通透多了呢,怎么会随便胡说。”这俩自以为精明的老愚夫,之前不过是费了点小真气吊着那两兄弟的命而已,根本没舍得真救人,到头来还得靠他们门主。   “若真像和掌门所言,是沈苑休带着梼杌兽到人界加害村民,可缘由是何?若不是沈苑休出手对抗妖兽,那在无人相助的情形下,难道一介凡人的本事比你还大,能杀死梼杌,剖腹取丹,吞吃入肚?”破戈不客气地笑道。   他之前还存疑,就凭徐风派这些乌合之众,哪里会是沈苑休的对手,竟还能对他使出缚妖链?现下琢磨一番,真相怕是当时沈苑休为抵御梼杌兽大伤元气,正巧遇上这些小人,无力反抗下才给绑来了。沈苑休虽已离开青鹤门,但到底和他们渊源颇深,徐风派心里有恨,却不敢对沈苑休下死手,便想着将其交回门主手中除去,为此还特意弄来一个凡人孩子作证,只是那孩子的证言却不如他料,简直是自讨苦吃。   “我、我怎知他……”和雍被问得理亏词穷,无奈之下竟转而道,“或许这、这村夫根本不是凡人,他与那凶兽一伙,也是妖孽,我们救错了人……”   这狗急跳墙的话说的不止破戈笑了,连台下青鹤门众都笑了起来。   大汉哲隆人高马大,声儿也大,笑意中的讥讽几乎地动山摇:“人是你们带来的,凡人也是你们先说的,此刻算不算自打巴掌?”   说常嘉赐是好人也不行,坏人也不行,和雍尴尬得下不得台,一时脸憋得通红。   一旁的山羊胡师弟比他沉稳些,知道这状况暂且无可转圜,便道:“既如此,人我们再带走便是。”   和雍眼睛一亮,忙点头:“是是,此事疑点颇多,今日说不清道不明,那就改日再议。”反正那沈苑休恶名在身,早晚还得犯事,他已叛出青鹤门入了魔道,就不信东青鹤还能顾念师徒旧情保他到几时,自己好歹还救了东青鹤的小厮呢,对方不该为难他们,至于旁的……眼下不宜多做纠缠,走为上策。   嘉赐还没弄明白那位门什么主的大神仙是不是真信了自己没有撒谎的话,就觉胳膊一疼,一旁的胖掌门上前扯了他的肩膀要往台下去。嘉赐虽不清楚他们之间的恩怨,但那胖子刚骂他是“妖孽”这话嘉赐还是听懂了,当即身子一缩,不肯轻易就范。只是他的奋力挣扎在两旁人眼中,还抵不上一只小鸡仔的分量。   眼瞧着和雍要用强,哲隆便欲动手阻止,一道青光却先他一步卷过了和雍手中的人。   一刹那和掌门只觉臂膀一麻,青光过处,半边身子都动不了了。   场内几乎没人看清东青鹤是如何动手的,众人回神时那小凡人已被他揽在臂弯中,继而缓缓推到了身后。   “和掌门……”   东青鹤说话的口气仍是彬彬有礼的,他负手而立,身姿若松。   “今日既然是误会,那便待我门中人将此事调查清楚后,再给你徐风派一个交代……不送。”   说完也不等对方同意就转身离去,只是走了两步,又回头望了眼还傻站在那儿的常嘉赐。   常嘉赐愣了下才明白对方的意思是让自己跟上,他踉跄着起身走向台下人群,从里头扯出迷迷糊糊的常旺后,连忙随着那威风的大神仙一起去了。   眼见东青鹤未给任何解释就带着他们领来的人走,一边的和雍气得想要去追,却被笑得虎视眈眈哲隆所挡,想到方才破戈轻描淡写就断了自己镇派之宝缚妖链的一招,和雍只得默默地和师弟又退了回去。   东青鹤则耐心地等着少年去而复返,这才蓦然腾空而起,周身涌出一片流光,连同那两兄弟一道消失在了原地。   见破戈和哲隆也紧跟而去,台下众人又跪倒一片,口中高唤。   “恭送门主,恭送长老……”   而空欢喜一场的徐风派老几位只能对着空无一人的天边气得干瞪眼!   ********   不同于之前那山羊胡神仙是踩着一把剑带着嘉赐飞来飞去的,此刻眼前这位大神仙脚下只有一片层层叠叠的浮云,嘉赐被周围青光包围,飞得是稳稳妥妥,可他仍觉双腿空荡得落不到实处,脚下腾空万丈,好像随时会摔得粉身碎骨。   正忐忑着,一旁比他反应更大的常旺在穿过一处山坳时吓得一把抱住了弟弟,害得嘉赐跟着身子一歪,直接撞到了另一人的怀里。   那人却跟一堵厚墙般被撞得纹丝不动,反而抵着嘉赐的腰将他扶着站稳了,还关照了一句:“小心……”   嘉赐的身量才到他肩膀处,不知是惊还是臊的,满脸涨得通红,也不敢抬头,口中呐呐着感激的话。   “多、多谢神仙……相救……”   只听一声潇洒地轻笑:“我还算不得神仙,不过是一介修行之人而已。”   什么是修行之人?道士吗?   嘉赐没懂他的话,但是也不敢多问,只小心翼翼地抬了下头,又心急慌忙地瞥开了眼。   不过两句话的功夫几人又落了地,嘉赐发现眼前换了一处宽阔的场所,高高的殿宇,青白的墙面,比起方才所见的华丽景致,此地反而清静沉稳许多。殿宇正中悬着一块匾额,上书“片石居”三个字,恰好是没读过几年书的嘉赐都识得的,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只觉那字写得威风凛凛,煞是好看。   一旁的白衣人和威武大汉也跟着降到了身边。   一落地,哲隆就开口咋呼道:“门主,这两人如何是好?”他说的自然是嘉赐和哥哥。   破戈用扇子轻轻打了他一下,回头问向嘉赐:“小兄弟如何称呼?”   嘉赐忙报上了两人名字。   破戈又问:“你还记得自己是如何遇上那妖怪的吗?”   “我……”嘉赐紧皱眉头,努力回想,“我看到妖怪来时,就和哥哥躲到了家门后的一口枯井里,待我们再出来,周围的屋子都被烧了,我看见前方有火,还有那个人在和妖怪打斗……我就和哥哥往另一头逃走,但是那妖怪好像发现了我们,就变成了一团火拼命追着我们,还烧到了我的衣裳,后来……后来……”   后来他俩就被追着逃上了山。   破戈扫了眼嘉赐那焦黑带紫的衣角,转而看向东青鹤。   东青鹤印证了他的想法:“梼杌生性狡猾,除了口喷的紫金业火凶悍外,还擅于寄魂化形,当时它定是被苑休打得招架不住,猛地见了毫无抵御能力的凡人出现,便想化成一团业火附上其身暂为宿主,谋定后动。”   “谁知那才被附身的新宿主却一头跑上了小屏山逃命,山上有门主之前亲立的结界在,低阶妖兽可存,高阶妖兽反而一入必死无疑,于是梼杌那本就伤了大半的魂魄彻底消弭,只剩内丹在宿主体内留下了。”破戈接口道,转而又向嘉赐感叹,“上山差些让你丢了性命,却也无形中捡了一条性命,真是有趣……”   嘉赐越发的茫茫然,就听那大神……不,那位门主大人也笑着对自己道:“这般巧合也算是天意,既如此,你们可愿意暂且留在门内?”   “啊?”嘉赐傻傻地看着他,听得糊里糊涂的。   破戈笑了:“门主这是在护你呐,你腹内有梼杌内丹,那东西勉强也算个上品,让一般修行者吞下多个一两百年的修为不成问题,要不然你以为你驳了那徐风派二人这么大的面子,他们为何不多做纠缠反而要急着带你走?”   嘉赐继续傻着一张脸:“为……”为什么?   哲隆低沉说:“为了回去拿你炼丹!”   嘉赐着慌,竟用了刚才听来的话反驳:“我……我只是……凡人……”   破戈摇头:“你哥哥或许还是,可你吞了梼杌内丹,又得了我们门主真气治伤,现下已不是凡人了,唔……少说也能多活个两三百岁。”   两、三百岁!?   嘉赐震惊。   又听破戈道:“当然前提是你得活着,今日之事怕是不消多久就会传遍上下两界,如果你出了青鹤门,应该会有不少和徐风派一样的‘有心人’等着盼着接你回去。”   “!!!”   想到要被炼成丹药,嘉赐立马迎向东青鹤,连连道:“我……我留下,请……请门主不要赶我们走,请门主不要……”   东青鹤看着那战战兢兢的孩子,安抚一笑:“你愿意留下,便不用怕了。”   回头又对破戈道:“给他们在门内妥善安置一处。”   “我让白涧去办。”破戈点头,又看了眼随手一同提过来的沈苑休,无奈地问,“若妖兽与他无关,那又是谁放梼杌出来的?怎么正巧被他撞上了?”   东青鹤也在看地上那人,片刻叹了口气,唤了一声,片石居内走出两个青衣小厮来。   “青越,你先把他关在后山养养伤,过几日……我亲自去问他。”   东青鹤指着沈苑休说罢,又转向另一位小厮。   “青仪,青溪受了伤,你去偏殿那儿将他领回来好好照顾,有什么需要的可去找金长老。”   两个小厮应声后,东青鹤又对嘉赐和常旺点了点头,一甩袖袍进了眼前简朴的殿宇。   身后的常嘉赐直觉就要迈腿跟上,却被那小厮冷冷喝阻。   小厮居高临下地说:“门主居所,不经传召谁都不得入内!”   破戈将沈苑休交出去后回头笑道:“嘉赐,你们不住这儿,你得跟我走。”   嘉赐在那小厮冷冽的打量中委屈地缩了缩脖子,听话地跟在了破戈的身后,只是走了几步,他却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那人离开的地方…… 第四章   东青鹤将常家两兄弟交给了破戈,而日理万机的破戈又将他们交给了自己的弟子白涧去安排。   白涧在纸上涂涂写写了良久,把嘉赐和常旺领到了一个叫伏沣的老头儿处,并告诉嘉赐,这里是青鹤门的水部,他以后和兄长就先住在这里了,若有什么难处就找水部长老伏沣解决。   嘉赐见他丢下这话转身要走,忍不住长起胆子问了一句:“我、我们……何时才能再见到门主呢?”   白涧回头用莫名其妙地表情看他:“门主?门主诸事繁忙,一般只有长老才能得见,他若要找你,自会唤你们去片石居问话,莫急。”   说完一闪便没了人影。   因为是门主的吩咐,水部长老伏沣特意领了部内弟子在门边等候。不过待白涧一走,他脸上的笑容就收了起来。下弯的嘴唇一撇,倒八字的眉毛一皱,盯了嘉赐老半天后,一巴掌覆上了他的天灵盖。   嘉赐吓了一大跳,只觉那老头儿的手在自己的脑门上停了半天,嘀咕了一句:“还真有内丹……”他的口气和眼神满是可惜之情,仿佛是嘉赐暴殄了什么天物。   之后伏沣一边叹息摇头,一边对身边大弟子丢下一句“给这俩寻个住处”的话后也走了。   大弟子则将任务交给了二弟子,二弟子又推脱给下面的,一个传一个,最后接手嘉赐的是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少年,瘦瘦小小的模样,看着一点儿也不似其他人神气,反而有点可怜。   见嘉赐茫然的看着自己,那小弟子搓着手说:“我、我带你们去前屋吧……”   谁知又被其他人拦下了。   “鱼邈,你干什么呢?”   “我……我带他们去前……”   “前什么前啊,前屋是给客人住的,他们住后屋就得了。”   “但是是门主让师傅给安排……”   “门主只说安置他们,又没说要供着他们,凡人而已,你还指望他和我们一样日后飞升成仙啊,不过住上几天就要走的,前屋住完还得打扫不说,万一里头的东西被弄坏了怎么办,到时候师傅骂得可是你我,你还嫌挨得揍少嘛。再说……后屋不管如何定比他们人界的住处要好,这俩还能不知足?”   他们在那儿说话的动静不大,嘉赐听不太全,但瞅着对方脸上的神色就觉不会是太好的意思。   果然,那叫鱼邈的少年片刻回头,本就可怜兮兮的一张脸瞧着更苦了。   “对不住,是我刚说错了,我带你们去别处吧……”鱼邈看了眼远处瞪着自己的师兄,嗫嚅着说。   “哦,好的。”嘉赐倒是没想太多的点点头,和哥哥跟了上去。   走了好一路,嘉赐眼看着周边的房屋越发破落,活脱脱的从蓬瀛仙境渐渐变成蓬户柴门,最后竟在一处黄土坡上的草屋前站定了。   鱼邈瞧着那破落的房子似也有些不好意思,硬着头皮道:“呃,后屋的房子都堆着东西,空落的只有这一处了,你们要是嫌弃……就先住两天,等我把其他的收拾出来再换。”其实其他的也没比这好上太多。   嘉赐则看了眼那屋门歪斜的地方,反而诚惶诚恐地对鱼邈连连摆手。   “不打紧不打紧,这儿比我们村里的屋子要住得更好呢,我们很习惯的。”嘉赐边说边对鱼邈露出了友善的微笑。   鱼邈见一旁的常旺也跟着点头这才松了口气。   “那就好,你们有缺什么就再告诉我,我就住在前头的弟子房中……”   “好的。”   于是常嘉赐和哥哥两人便这么暂且在青鹤门住下了。   ********   常言道“来者是客”,可嘉赐和常旺却很明白自己的身份,这么厉害的地界愿意收留两兄弟,绝对是他们高攀了,而平日里替人家做点小活计小帮衬也是应该的,总不能吃白食吧。   当然,起先水部的弟子们并不稀罕让他们劳作,两个无修为的凡人,在他们眼里于废人无异,能干些什么,后来却发现常家两兄弟还挺能吃苦,至少比起这些对活计挑三拣四的修行者来说,嘉赐他们不怕脏不怕累,丢多少破事儿过去都接得毫无怨言,且随叫随应,不使唤不是浪费了么。   虽然心里如是思量,自认清高的修行者们却不愿意亲自去对那俩吩咐这些话,怕传出去被外界耻笑他们好逸恶劳,连凡人的便宜都要占,所以传达的差事就落到了资历最浅的鱼邈身上……   鱼邈天天往后屋跑,常家兄弟和他自然迅速熟络了起来。嘉赐忙活的时候,鱼邈也会在一边帮忙,一来二去,让他对身处之地也多了几分了解。   他们的确是上了天,但是又没有真正上天,而是来到了比凡人所处的地界高上那么一点,比神仙住的地界又低上一点的地方,名为修真界。修真界顾名思义住得都是修真的人,用鱼邈的话来说,就是修炼养气体悟真我,进而能得道飞升超脱尘世的人住的地方。   这些人平日里需要经常修炼,就跟凡人练武一样,越练就越强,也能越快变成真正的神仙。修炼的法子五花八门,修炼的门派也五花八门,有大有小数不胜数。像嘉赐此刻所在的青鹤门就是这些门派中数一数二的佼佼者,门内除了门主之外又分八部,金、木、水、火、日、月、星、辰,分别由八个长老来管辖,每部弟子众多,可见其势力深厚。而之前把常嘉赐弄到这里来的徐风派,据鱼邈说,不过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野路子小派而已,要不是对方使了花招,平日是不可能见得到他们门主的。   虽然嘉赐和常旺都听得云里雾里,不过却也大概知道了这些人比凡人要厉害得多,也长寿得多。   “我想起来了,村长好像说过,我们村里几十年前也有会飞的人来过,还、还帮着把抢米的土匪都打跑了。”常旺回忆道。   嘉赐则抓抓头皮,糊涂地问:“那我和哥哥到底死了没有啊?”   “没有啊,”鱼邈握住嘉赐的手腕,“你自己摸摸,你有脉啊。”且坚实有力,健康得很。   “可是我在逃上小屏山上后忽冷忽热,到后来一觉睡去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没气了。”   鱼邈给他耐心的解释:“那是因为你肚子里有内丹,小屏山上的妖兽其实并不厉害,很多年前我们门主怕它们下凡伤人,在上面封了结界,高阶的妖兽一上去遇了结界就会死的,只有一些低阶的在,凡人若不上山,它们是下不来的。我前几日听师兄也说起过,你的内丹有护体之效,而你没有修为所以搞得它时有时无的,但是若它爆发起来,那些低阶妖兽都会害怕,因此你和你哥哥那几天才没有在山上被冻死,也没有被吃掉,更何况师兄还说,你得了门主疗伤的真气,不会那么容易就死了的。”   “真气……”嘉赐想到那个丰神俊朗的男子,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那里体温已是如常,但嘉赐却仿佛还能感觉得到一点温热……他眼内带了丝腼腆,轻轻问:“你们门主的修为很高吗?”   这回鱼邈点头了,且很用力:“当然啦!我们门主的修为深不可测,不然几百年来青鹤门怎么能一直坐稳修仙界第一大派呢,我师父说过,门主现下已是大乘期,说不准哪天就要渡劫飞升了……啊,你听不懂,没关系,反正就是门主已到了最最厉害的那一层,离神仙就差一点点。”   鱼邈说这些话时没了以往脸上常挂着的可怜劲儿,双目如电,红光满面,骄傲之情溢于言表,可见身为青鹤门的一员弟子对他是多么的与有荣焉。   “我们门主不仅修为高深,且大仁大义胸怀若谷,还常常告诫门内所有人都要谦逊慈悲谨言慎行。”鱼邈继续夸赞。   听得嘉赐忍不住跟着感叹了一句:“门主真了不起……” 第五章   虽说门主为人光明磊落,且希冀门内弟子也光明磊落,但这偌大一个门派,个个性情迥异,出了门又受他派欣羡尊崇,岂是人人都能如他所愿表里如一的?嘉赐在这儿待了一阵后就已经觉得,至少水部的弟子们就没有鱼邈说得那么良善……   青鹤门八部,每一部都各掌门中一片事务,有的主管日常,好比金部,负责青鹤门内守卫防护之职;又好比木部,负责众弟子日常用度的分派清算;星部则是执行门规对犯了错或立了功的弟子进行奖惩规戒等等。也有主管修行所需的,像是日部,管理各种灵石丹药;而辰部,是集藏兵器法器的地方,至于嘉赐所在的水部,就是灵田的种植和灌溉了。   修真之人虽说到了一定时间就会辟谷,但灵田里所出的植物食材可不是一般的五谷杂粮所能比拟的,从种子到水源到养料都非凡品,补气补元,不同的灵谷灵果吃下去都会有不同的效用。当然越高阶的食材越难种,所需的功夫和时间也越多,平日里水部的弟子在修习之余干的最多的就是照顾这几千亩的灵田。   但地是他们辛辛苦苦种的,吃得时候却要跟全门派的弟子们一道分享,定时要清点数量,谁都不能多拿一份,吃得好吃得坏还得看月部掌管人事的破戈长老的脸色,由此水部弟子们心中偶有不平也算可以预见。   不过自从常家两兄弟来了之后,其中几位弟子就得以偷懒了。修真界的白天黑夜要比人界的更长一点,嘉赐没法分清自己每日究竟要干多久的活计,他只知道,天才刚亮他和哥哥就要起来忙碌,不似那些修真者劳作时可有法术帮忙,嘉赐全靠两只手,那么多灵田自然没法都照顾到,所以能做多少就做多少,三十个水缸的水全装满后,又要去砍柴,十捆打底,再是锄草、翻地、浇水,常常忙完天都黑了。   不过让嘉赐觉得慰藉的是,虽然做的事很多,但他的体力也长进了很多,力气也大了。干活干累时坐地上歇一会儿又能变得健步如飞,单薄的肩膀挑上四个桶跑着一点儿也不气喘,水也不会洒,真是又苦又乐。   可是相比较他的轻松,没什么护体之力的哥哥就显得很是疲劳了,嘉赐看在眼中,基本能自己干的全给他揽了过来,但即便如此,越积越多的杂事还是让嘉赐和常旺来不及应对。心里知道这样下去不该,最终只会累死哥哥也累死自己,但你要嘉赐义正言辞的跑那些人面前撂挑子跟他们吼一句“老子不干了”,嘉赐却不敢,他这人见识少,胆儿也小,集市上见了偷儿都不会吭一声的怂货,又如何勇于对那些眼睛长在脑袋上的人上人叫嚣。   反抗不了怎么办?   忍呗。   好在,嘉赐还有一个帮手,那帮手不是别人,当然就是鱼邈。   鱼邈为何愿意三番四次的帮助嘉赐呢,其中一点当然是因为他善良,但是还有一点就是……鱼邈也怂,他甚至比嘉赐更怂,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凶狠地瞪他两眼还会哭鼻子,哪儿像个男孩子,简直一个可怜精,不欺负他欺负谁。   大概就是这般的同病相怜让鱼邈格外能体会嘉赐的处境,平日里一有闲暇就会跑来帮他。   不过他就一人一力,哪怕使出吃奶的劲儿那作用也十分有限,有时累得红着眼睛的模样别说多凄凉了,加之,那些忙于大事的师兄们还时常会让鱼邈去给他们跑些别的活计,能匀给嘉赐的助力勉勉强强。   就好像此刻,两人好不容易同心协力浇完了一片果园,一回头就看见两个身着浅蓝长袍的人远远往此地来了。   鱼邈见了他们连忙放下水桶问好:“岳师兄,梁师兄。”   常嘉赐也悄悄地低下了头。   岳师兄身量很高,上前两步俯视着鱼邈笑问:“小师弟,你怎么在这里?”   鱼邈呐呐:“我……我在浇水。”   “浇水?可我记得你今儿的活计不是这个,仓中存余的灵谷你都分拣好了?”另一位梁师兄也问。   见鱼邈支吾,梁师兄板下了脸。   “小师弟,我和你说过多少回了,每月初三,月部都会派人来查收我们水部灵谷灵果的数额,每人每日定要将其分拣清晰记在账目上,谁都不可怠惰,若出了岔子,当月相干的弟子都要受师傅连带责罚,你怎得还搞不清哪个差事重哪个差事轻呢?为了不知打哪儿来的人连累同门你倒是跑得勤快。”   被莫名其妙骂了一通,鱼邈的眼睛立刻就红了。   “我……师兄我已经把灵谷灵果都、都清点完了,帐也对完了……我只是想……想帮帮嘉赐……”   听着那战战兢兢的解释,对面俩人的表情却没见多好,也没有冤枉了别人的亏欠。岳师兄只随意点了个头,又轻蔑地瞥了眼一边的常嘉赐后道:“师兄们不过是担心你吃了亏而已,你性情软糯,脑子又不聪明,加之不讨师傅喜欢,真怕师兄不看着你的话,哪一日你就要像那姓沈的一样被赶出门去了,哦,不对,你怕是没那本事。”   像是说了个好笑的笑话,两位师兄彼此对视一眼嗤笑几声后又觉鱼邈那么空闲那就索性再多干点活,便又划了一片地让他以后和嘉赐劳作。接着摆袖掠入了灵果园,只留待两个又怂又呆的可怜少年彼此对视无言。   半晌,嘉赐轻轻地问了一句:“谁是姓沈的?”   鱼邈张了张嘴巴,没说出话来。   嘉赐自己回过味来了:“那人是不是叫沈什么休的?”就是自己第一天到青鹤门时被绑着扔在地上的男子,嘉赐对他的记忆十分深刻。   见鱼邈眼泪都要下来了,嘉赐嘴笨得越说越乱:“那人……那人打死了我们村里的大妖怪,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了,他不是坏人啊,唔……”   结果话说一半却被鱼邈用力捂住了嘴巴。   “别胡说!他是坏人!”   嘉赐瞪大眼,一脸的奇怪。   鱼邈看懂了他眼中的情绪,紧张地摇头道:“他的事……我不知道,我到门内时日不久,那时候他已经被赶出去了,所以……你不要随便提起他,也不要去问旁人。师傅说,他是我们青鹤门的耻辱……”   直到确认常嘉赐再三颔首后,鱼邈才缓缓松开了对方。   常嘉赐摸了摸自己生疼的嘴巴,回头又看到了远处增添的那一大片还未浇灌的灵田,一边哀叹,一边脑中又不由想起了那个高大的人影。   ……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   青鹤门内殿宇多半立于峭壁峰刃之际,远远望去,险峻瑰奇,浮云缭绕,仿若仙山琼阁一般。其中又以门主东青鹤所住的片石居为最高之巅,青松卓立,幽静得闲。   只是居所之后却是一处断崖,断崖下远不如他处瞧着清逸清朗,那儿杂草丛生荒僻昏沉,只一息天光惨惨的洒落而下,偷得一点亮色。   而此地便是门内后山,青鹤门用来关押犯了错的弟子之处。   东青鹤在后山一个石门前停了下来,对身后青仪青越两位小厮说:“你二人在此等候,我去去就回。”   “是,门主。”   眼前石门缓缓升起,东青鹤踏着一片黢黑负手向内走去,穿过几道曲折穴洞后来到了一个石室。室中有些简陋,只摆着一张石床一张石桌,桌上一盏烛光飘摇,床上则躺着一个了无生气的男子。   似乎感觉到了动静,男子幽幽张开了眼睛,见到门边之人,他目光一动,一声虚弱的“师傅”还未出口,不知想到什么,又被他僵硬地吞了回去。   东青鹤缓步上前,一摆袖,床边就多了一张石凳,他掀袍而坐,扫了眼那人裹了满身伤的布帛,问道:“好些了吗?”   沈苑休已是洗去了一脸血污,露出其下一张英气勃勃的面容。他对东青鹤点了点头:“好多了,多谢……多谢东门主。”不知是内伤未愈还是改了这称呼引起了他的心绪波动,话才出口就忍不住剧烈咳了起来。   东青鹤道:“还是需多休养。”   沈苑休却要挣扎起身:“我知东门主所来何意,我只想说,无论你信我与否,那常家村杀人的梼杌兽,与我无关。”   东青鹤看着他青白脸色,叹了口气:“我明白,我信你。” 第六章   听见东青鹤说信任自己,沈苑休眸色一亮,又很快暗下,只将那日所见对东青鹤娓娓道来。   “那一日,我在外游历于人界上空而过,却远远得见山道下一片火光,我便好奇一探。到那里时,那梼杌凶兽已是大开杀戒,村中多半人命丧其爪。东门主也知,梼杌兽虽乃魔道凶兽,但又与饕餮不同,它并非贪得无厌之辈,梼杌三年一食,喜爱妖鬼灵魔的神魂,又或是修行之人的内丹,所以若为了饱腹,区区凡人的肉体哪里会入它的眼?且还选了小屏山这样的地界闹得人尽皆知?如此精怪的妖兽,不可能闻不出山上有您的结界,又怎么会自找死路?”   东青鹤也点头:“梼杌极为机敏,捕食时很少离开熟悉的地界,除非……”   “除非有人故意将它引到那里。”沈苑休接口,“可会是谁呢?又有何目的?”   东青鹤思量后沉下声说:“无论这人是何目的,山下村中百余人性命葬于其手,一片生灵涂炭,此人罪不容诛。”   “我曾想会否是那徐风派几人为拿我而设下的圈套……后来又觉不该,”沈苑休喘了口气道,“不说他们的修为能否轻易将梼杌引出,就算他们恨我入骨,但平日个个以侠士自居,若真残害了凡人,必会被其他修真门派群起而攻之,徐风派反而要遭灭顶之灾,为我这样一个败类冒如此大的风险,那和掌门实属不值,所以……不会是他们。”   对于他竟自称“败类”,东青鹤眉头一蹙,无奈地望过去,目光中有不赞同,有惋惜,也有浓浓的心痛之情。   沈苑休受不得师傅如此目光,匆匆别开了眼,自嘲道:“我不过是说事实而已,我早已算不得你青鹤门之人,你我师徒情分也已了结,门主无需挂怀。”   东青鹤却道:“我曾说过,你若为恶,我必亲手诛之,你若向善,自可从头再来,永不晚矣。”   “从头再来?如何从头?如何再来?外头那么多人盯着青鹤门,盯着门主你,”沈苑休苦笑,“我不能再为门派添羞了。”   东青鹤却道:“那你可以看看,他们谁敢。”他说得语意淡淡,然眼内气势却平白让人不敢直视。   不知这句话哪里扎到了沈苑休的心,他面色变了几变,最终还是冷了下来。   “苑休多谢门主信任,只是……这世间不公,为善者未有善终,为恶者却恣意度日,我一介小小魔修,堪不破这天道是非,也不敢轻易许诺,若哪一日我后悔了,受不得为善却无好报的委屈,又想为恶了怎么办?许是到头来,还是难逃门主赐死,也就不必多此一举了。”   东青鹤见他面露颓丧,只道:“为善为恶,从来只求问心无愧。”   沈苑休却嗤笑一声:“善念如灯火,风大即灭,恶念却如林火,风越大火越旺,生生不息。门主修为无边,却可知恶念也无边?任你身正影正,你不欺人,人却来惦记欺你,那滔滔恶火,天长日久,无孔不入,变化多端,誓要将你同流合污。你防住了千百回,可若有一回防不住,那便是灭顶之灾……”   东青鹤与其对视,只觉曾经的爱徒在说这话时眼中不见狡辩推诿,只有一片幽暗,仿若绝望。   “可我始终坚信,这世间邪不胜正,”东青鹤沉默须臾,和缓开口,语气中自带满满沉稳,顶天立地,“若换做是我,真有一日,有可动摇我本真之大恶来袭,定是修行路上一大劫,那么……任其三十六计万般变化使劲招数,我也绝不手软。”   见沈苑休怔愣,东青鹤起身,关照了一句。   “你且静养,过一个时辰青琅会拿来丹药给你服下。”   沈苑休回神,忙道:“不……您不必多费心了,您也知道,我的身子其实早就废了,吃什么都……”   “苑休,”东青鹤打断他,把话重复了一遍,“你且静养……”   沈苑休心里一热,看着那挺拔身影迈出门边,终于忍不住低唤了一句:“门主,他……还好吗?”   东青鹤脚步一顿,没有回头,似长叹一声,丢下一句“不好”便蹁跹而出,留下怅惘的沈苑休独坐暗中,久久未动……   ********   又是一整天的忙活,回到后屋小草房的嘉赐就算有妖兽内丹加持也觉越发力不从心,他在桌边的木凳子上瘫了半天,勉强起身抓了桌上的两个馒头啃了。这些人界的米面还是哥哥常旺之前厚着脸皮问水部长老求来的,那伏沣老儿虽嫌麻烦,但又怕真把人饿死了东门主会怪罪,这才丢了点足以果腹的吃食过来由着他们折腾。   哥哥比他早回来,已经睡下了,嘉赐就着冷水吃了几口后,望着窗外月色,只觉心里憋闷得很,忍不住拉开门走了出去。   不同于此地一片黑灯瞎火,远远望去,可见山道那头座座殿宇在夜色中更显得陆离斑驳奇光异彩,引人向往。   嘉赐心头一动,不由迈开腿朝着那恢弘之所的方向前行。   鱼邈言语间透露过,青鹤门八部中,日月星辰四部高于金木水火四部,掌管水部的伏沣老儿虽爱在弟子面前拿乔,但在其他七位长老中最说不上话。果然,嘉赐行出一段路后,沿途的居所越走越瑰丽,每一处都要比水部辉煌得多。殿与殿之间还矗立着一座座宽阔的高台,不时有青鹤门弟子在其上飞掠,间或停步交手,似乎是在夜行修炼。   嘉赐有趣的观望了半刻,在那些人中发现了鱼邈的身影。   鱼邈起先不敢出去比试,只瑟缩着不停后退,他身旁的师兄却毫不留情地将人哈哈笑着丢了出去,开始了鱼邈惨不忍睹地被虐之路。嘉赐看着他被那些高大的人轮番踢踹摔打,叫声凄苦不已,眼泪还糊了满脸,却也不见有人来阻。直到鱼邈瘫软在地怎么挣扎都起不来了,人群中才缓缓踱出一个男子,俯身将他拉了起来。鱼邈则满脸感激地靠在他身边。   嘉赐瞧不清那人的模样,只觉他镶嵌在腰间长剑上的碧绿宝石十分刺眼,似乎并不是水部的弟子。   嘉赐又看了一会儿,见鱼邈一瘸一拐地离了高台,这才也转身而去。   不知是他专挑月光映不到的地方走,还是嘉赐肚中的内丹作怪,总之他又走了半晌也未受到什么阻挠。反而是嘉赐自己看着看着觉得没了什么心思,开始在那些阆苑琼楼中寻找起不同于一般的地方。   记忆中只去过一回的那里并不大,但却很高,幽静古朴,清逸宜人,没有白玉阶,也没有琉璃瓦,只几棵青松,一块匾额高高悬挂,匾上笔法畅快淋漓,叫人望之也觉舒气宽心。   所以,在哪里呢?   那个叫“片石居”的地方……   嘉赐边想边走了许久也没瞧见一个相像之处,他不敢问人,却也不愿就这么回去,只呆呆遥望远处,心内思量究竟如何才能见到那个人……   东青鹤……   嘉赐咀嚼着这个名字,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处园囿中。忽听前方传来交谈声,嘉赐连忙回神,脚步一转闪到了一棵高大的桂树之后。   交谈声伴着脚步越走越近,继而在不远处停下了,那声音婉转清丽,是两个女子。   “……师傅,这衣裳真好看,襟口边还绣了菡萏。”   “嗯,我用了杏蚕丝绣的花瓣,又用银线勾边勾叶,三十几天的功夫也算没有白花。”   “师傅真是有心,门主看到了一定喜欢。”   门主?   树后的嘉赐听见这话,明知危险,却还是没忍住好奇,偷偷地露出一只眼睛向前头看去。   只见一池荷塘前站着一粉一蓝两位女子,那浅蓝与鱼邈平日所穿的弟子服色泽一般,只下摆处有些差别,是套女装,而另一位粉色纱袍的,就嘉赐所知,只有部中长老才可这般随意穿戴,就是不知她分管八部中的哪一部。   那粉衣女子背着月色都可见容貌端庄秀美,听见身边弟子的话,脸上却露出为难之色。   “唉,可是门主向来事事从简,衣着上更是从不讲究,就算将这衣裳给他,他也不知要摆到猴年马月才会换上。”语气中带出一丝怨怪,细听又隐含小女儿姿态。   “门主为人持重惯了,师傅莫要怪他。”蓝衣女弟子笑着劝道。   “我哪里舍得怪他,”粉衣女子幽幽低叹,“只是他不知道心疼自己,我却……”   “不如,我们想个别的法子。”蓝衣女弟子嘻嘻一笑,咕噜转着眼睛。   “什么法子?”粉衣女子忙问。   蓝衣弟子道:“门主不穿这衣裳无非是有别的衣裳可换,若是……那些衣裳都坏了呢?”   “你是说……”粉衣女子犹豫,“可是以门主的修为,我们一出手岂能瞒得住他?”   “哪里需要我们自己来,”女弟子摇了摇师傅的手,“门主身边不是有好帮手么。”   “青……”粉衣女子小声念了一个名字,嘉赐没有听清,“他如何愿意?”   “为何不愿,我们又不是要害门主,我们也是为他好,大不了给那小厮些好处就是了,谁都不让知道。”   这个提议显然让粉衣女子颇为心动,她正暗自思量,忽然眸光一闪,直直朝着园角的大桂树望去,冷声喝道:“谁在那里,给我滚出来!”   嗓音中哪儿还有方才的害羞带怯,只余阴鸷。 第七章   嘉赐听见对方呼喝,就知藏身处暴露了,然而不等他自己现身,一阵大力挟着香风直接将他拖了出去。   “哪里来的贼子?敢到我木部放肆!”女子尖声问道。   嘉赐重重地摔在了一处石阶上,竟还有闲余感叹:原来他已是走到木部了。   对方见他不语,一甩袖摆,直接给了他一巴掌,噼啪一声,打得嘉赐的脸歪到了一边,嘴角豁开了一个大口子。   “我……我不是故意的,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嘉赐愣了一下后,连忙捂着脸讨饶起来,“我只是迷路了,寻不到回去的地方……”   “说,你是什么人!?”   那蓝衣女弟子却不听他软话,又举起手来要打他,却被身边的粉衣人阻了。   那粉衣人盯过来片刻,说了句:“凡人。”   前一阵有无名小卒上门闹事的笑话已然在门中传开,他们也都知晓门主因此收留了两位遭难的凡人,此刻一见常嘉赐就明白了他的身份。   “原来是他,倒是能瞎转悠,”女弟子眯起眼,转而看向手边人,担心道,“师傅,我们刚才说的话,不会被他……”   粉衣女子眉头一蹙,声调倒还是悠然的。   “我们说了什么?不过是门内一些琐事而已,谁敢乱嚼舌根?”她垂下眼轻蔑的看着地上的嘉赐,“而你,门主一片好心,我也不想折了他的善意,但是你既来了我青鹤门,自然要守规矩,不然,人人恣意妄为,岂不乱套。”   她一边说,那女弟子便会意上前,走到嘉赐身边蹲下,抬手从头上拔下了一根细细长长的银针。   “莫怕,不怎么疼的,不过是给你一些小惩戒而已,顺便再洗一洗你那糊涂的小脑袋,这样你一觉睡醒,不该记得的就都会忘了,放心,我手法利落,对门内不少犯了错的弟子都用过,不过还是第一回 对凡人用这个,轻重怕是有些摸不清,若重了些,害你睡上个十年八年,还请多担待了。”   什么?睡觉?还十年八年?   嘉赐没想到不过听了她们几句墙角就要被下如此毒手,惊恐着要挣扎,鼻尖的香风却越发炽盛起来,闻得他浑身虚软,四肢都动弹不得。眼瞧着对方那针尖抵上了自己的太阳穴,下一刻就要狠狠扎下,嘉赐不禁暗暗握紧了拳头。   他都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斜斜飞来一道绿光,打落了女弟子的手,和她手中的那根银针!   “谁?!”站着的粉衣女子见之蓦然扬声道。   嘉赐余光瞄到那抹绿色还以为是什么厉害的暗器,谁知定睛一看,飘飘荡荡摔落面前的却是一片豁口树叶。耳边又是道幽风吹过,嘉赐回头望去,见墙角边站了一位男子,长长的灰袍被他随意扎起一截,脚下布鞋一只好好穿着,一只还是耷拉着的,长发披散,一身的落拓气。   察觉到几人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男子上前一步,勾唇浅笑,笑容衬着下颚一圈青色胡渣更显得不羁散漫。   “蘼芜长老有礼了,”男子拱了拱双手竟朝着两位女子的方向拜了一拜,可这礼行得过大,反而更显讥讽。   果然,那粉衣女子,也就是木部的蘼芜长老脸色冷肃了下来:“这么晚了,未穷长老在此何故?”   原来又是一个长老……嘉赐瞪着那忽然冒出来的男子暗忖,不敢松气,不知对方的出现于自己是福是祸。   叫做未穷的落拓男子掀了掀乱七八糟的头发摇头晃脑道:“这不是看今晚月色正好,睡不着,出来赏赏么,走着走着,就到了您这儿,只能怪蘼芜长老的园子太美,让我情不自禁身不由己。”   他言辞轻佻,听得蘼芜大皱起眉:“那未穷长老还真是好雅兴了。”   “哪里哪里,还比不上蘼芜长老,有心有情……”未穷说着打了个呵欠,眸光却掠过对方手中簇新的青色长衫,眼中带笑。   蘼芜一见,立时将手背到身后,面露羞愤:“我不过是抓到了一个不守规矩的小贼,正在盘问而已。”   “小贼?”未穷眉毛高挑,兴味非常地转了一大圈后才看向了趴伏在地的嘉赐,“蘼芜长老是说他吗?一个小凡人?”   不等蘼芜把那套人人要守规矩的说辞又搬出来,未穷提着嘉赐的后领把人拽起,虎着脸骂道。   “你这小凡人还真不识好歹,我们门主虽事务繁重,但记性可比你我都好多了,你以为他丢你在那儿你就可以胡来?若是过几日想起来却寻不到你人,或是见你有个三长两短,问罪起来,你要水部长老怎么对他交代?你这是害死自己不够,还要害死旁人呐?果然没见识又不懂事。蘼芜长老,你说对不对?”未穷边问边曲起手指在嘉赐脑门上当当当敲了三下。   敲得嘉赐疼得脸都皱起来了,也敲得一边木部二人青了一张丽容。傻子都知道未穷这话就是说给她们听得,刚才那情景若只有师徒二人知道,蘼芜自然有法子能瞒过东青鹤去,可现在被未穷撞破了,事情就没那么好办了。   最后,蘼芜先回过神来,整了整复杂的面色硬声道:“此刻天色已晚,我想起还有些事务未处理,这园子该好好整顿整顿了,免得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能进来。未穷长老请自便吧,缃苔,我们走。”   那名为缃苔的女弟子狠狠瞪了一眼嘉赐后,不得已随着师傅摔袖离开。   直到瞧不见二人身影了,嘉赐这才暗暗出了胸口一丝浊气,真是好险。又听一旁传来哼笑,嘉赐抬头,对上那男人一双促狭打量的眼。   嘉赐缩了缩肩膀,虽觉尴尬,但还是感谢了对方的相救。   未穷也不客套,颔首:“吃到苦头了吧,看你下回还乱跑不。”   明明是责备的语气,其内却莫名夹杂了一丝温软和亲昵,听得嘉赐一头雾水,心说,我和这位长老认识吗?   不过不等他细思清楚,就觉双脚一空,整个人被对方拎了起来,三两下纵跃,眼前景色就又回到了水部的那处小草屋前。   未穷将人放回地上后,又目不转睛地盯着嘉赐脸上的伤看了一会儿,神情闪烁,嘴唇开合,似嗫嚅了一个名字,但是轻得嘉赐根本捕捉不到。接着未穷从怀里抽出了一瓶东西向他丢去,然后一个旋身离开了此地。   嘉赐面对着又回复成一片寂静的周围,低头看了看手里泛着药香的瓷瓶,觉得这个晚上过得又惊险又莫名其妙。   不过也不算全无收获,至少……他知道片石居不在那个方位了。   ********   院里的梨树开花了,自窗栏边望去,满目葱白,小小的一碗一碗,若晚春白雪,芳颤枝头,微风拂过,一簇簇捧落于清澈塘间,染得水花都有了香气。   一个小男孩儿伏在案边,嗅着窗外馥郁,忍不住自宣纸间抬起头来,可怜道:“先生,我想去赏花……”   对座椅内的少年翻过手中一页书,并未抬眼,淡淡道:“你抄完这长赋,我便带你去。”   “可是,再过一两个时辰日头下了山,就看不清东西了,爹娘也要唤我用晚食,”小孩儿不依,搁下笔墨叫嚷不迭,“要不你给我摘一枝梨花放在案头,我看看就好,看看就好,姐姐床头也有一枝呢,是我爹摘的,我也想要,先生先生先生……”   “好了,”少年被他缠得无奈,只得合上书站起了身,“你且写着,我去去就回。”   “哎,好咧,我在这儿等你,你可要记得回来呐……”小孩儿对上那飘然远去的身影热烈应着。   只是,其后的时间,小孩儿等啊等等啊等,等得抄完了长赋,等得日落西沉,等得笔墨干涸开叉,等得香气被夜色浸没,却依然不见去人踪迹。   小孩儿心内惘然,终于受不得推门寻去,外头早已更深人静,不见月色,不见星辰,只尽头一点幽幽白光,忽明忽暗。小孩儿边走边奇怪为何爹娘没有来唤自己,又奇怪先生怎么都一去不复返了,直到来到白光处,一股腥燥味猛然扑面袭来。   小孩儿定睛再看,却见眼前哪里还是白日那群芳美景,枝芽间虽澄白依旧,挂得却已不是缤纷梨花,而是一小丛一小丛的枯骨,纠缠团绕,张牙舞爪。   哗啦一声,脚边塘中翻出淅沥水花,洒落小孩儿新制的虎面布鞋上,晕出几滴黏腻猩红,曾一望见底的清澈塘水,此刻竟也变成了混沌血池。   “不……不……爹,娘……你们在哪里?”小孩儿自然被这一切吓得惊惧不已,不由骇然大叫道,“先生……先生……姐姐……怎么会这样……你们在哪儿?不要,不要留我一个人,不要!!!!!!”   嘉赐……   嘉赐……   “嘉赐?!!”   一个激灵,常嘉赐猛然睁眼,对上了一双关心的大眼。   鱼邈看着满脸苍白的人,问:“嘉赐,你叫得好大声啊,你做噩梦啦?” 第八章   鱼邈问:“嘉赐,你做噩梦啦?”   常嘉赐愣了一下,连忙抹了把脸道:“是啊,我梦见活计没有做完,被赶出门派了。”   鱼邈一听,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可是笑着笑着又苦下了脸。   “不会的,最多就是和我一样被骂几句而已,有门主护着你呢,没人敢赶你走。”   “是吗?可我觉得门主已经把我们忘了……”嘉赐已是彻底醒了,表情却有些懒怠,“你说,会不会等他冷不丁想起来的那天,我和哥哥已经不小心在这儿累死了?”   “你不要胡思乱想,要不,我哪天替你找人问问吧,只是,我也只能问师兄,他们要是不知道,我也没法子了,”鱼邈叹气,又似想起什么,用力将嘉赐拉了起来,“对了对了,你怎么浇完水没回去反倒在灵田里睡着了?现在都什么时辰了,你知不知有多危险!”   “怎么了?”嘉赐却一脸无辜,“青鹤门里晚上难道也有妖怪?”   “不是,是这些灵草有毒!”   “什么?”嘉赐吃惊,“有毒你们还吃?”   “当然不会,是你躺的这块地种了一种叫无条的草,它白日见了光摘下便是补气补元的,夜晚见了月亮,不小心吃了那就要肠穿肚烂的!”   “啊!?”嘉赐一听,回头瞄了眼那堆细细长长的东西,立时原地跳起,三两步就随着鱼邈跑离了这里。   直到顺风飘都吹不到那草味了,嘉赐和鱼邈才堪堪停步。   “我只是忙活得太累,才不小心在田里睡着了,”嘉赐抱歉地看着鱼邈,却发现他的嘴角和下巴隐隐有两块青紫,“啊呀,你的脸怎么了?”   鱼邈一呆,急忙撇头,似乎想把脑袋藏起来:“没、没有,就是,练功的时候摔到了。”   常嘉赐想起昨儿晚上出溜的时候在那高台上瞧见对方被欺负的情景,没有拆穿,只道:“看来练功也很辛苦啊。”   鱼邈却摇头:“不是,是我太笨,入门都十多年了才刚到筑基期,更别说结丹了。”   嘉赐蓦然瞪大眼,鱼邈瞧着也就和自己一般大,却没想已经修行这么久了?   鱼邈看他表情就猜到了嘉赐的想法:“我比你大很多,不过在门内的辈分较小,我们青鹤门二十年一招新弟子,怕是再过两年,新弟子进了门,我的修为还停滞不前,师傅就要把我赶出去了吧。”   说着说着,鱼邈终究忍不住掉下了眼泪,那凄切的模样看得人真于心不忍。   常嘉赐赶紧拍着他的背安慰:“不会的不会的,不如……我陪着你练?到时你看了我比你还笨,你就知道自己已经很聪明啦。”   “哪能这样,你是凡人……我和你比不是胜之不武吗。”   “并没有啊,那位破戈长老说我已经不是凡人了,说不准真能练起来呢,就算不能,以后挑水没那么累我也满足了。”   “可是……你不是门内中人,门规有说不能练我们的修为心法。”鱼邈为难道。   “原来如此,那便当我没说,连累你挨骂可就不好了。”嘉赐无所谓的笑着,肩膀却悄悄垮了下来。   鱼邈发现了,他自然知道嘉赐辛苦,这段日子相处,他也早将对方当成了朋友,若能让嘉赐成为自己的师弟,鱼邈还是非常开心的。   思忖良久,鱼邈忽然说:“也不是完全不行,不如……我们偷偷地练?”   “什么?”嘉赐惊讶。   “我也一直想要一个能和我一道研究功法的人,如果我们谨慎些,应该不会被人知晓。”   鱼邈诚挚道,从入门起师傅伏沣只把口诀一丢,就由他们自己琢磨了,其他弟子悟性高,进展快,鱼邈却始终远远落后,常常得到各种嘲笑和奚落,若真有一个朋友能与他一起研习,鱼邈觉得,自己也许会有不错的收获。   “我们可以选在夜半后屋这儿练。”   常嘉赐看着鱼邈亮晶晶的眼睛,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于是也跟着点头:“好!既然如此,你也不要难过了,我们会一起变得很厉害的!”   “嗯,”鱼邈高兴,“那我明日就把口诀抄来给你,不知你能不能看懂……不过不打紧,我可以找一个人帮忙,让他把运气的功法也写上。”   “找谁啊?”   “嗯,一位师兄,很厉害的师兄,不是我们水部的,”鱼邈说着,脸上闪过一丝隐约的羞赧,“我平日不太麻烦他,但是这回可以试试,他应该愿意帮我……”   不知何故,嘉赐想起高台上将被打狠了的鱼邈从地上拉起来的那个弟子,那个腰上佩剑镶嵌绿色宝石的弟子。   “哦,对了!他也许还能见到门主,我可以央求他向门主说一下你们的近况,”鱼邈欢快道,“门主若知道了你过得没那么好,说不定会来看看你。”   “真的吗?”   嘉赐被他这么一说也跟着眼含希冀,高兴的笑弯了眼。   ********   东青鹤和破戈二人从火部离开都已是月上中天了,破戈摇着扇子还在感叹今晚在慕容骄阳那儿喝的美酒真是够辣够有劲。   “想到骄阳要离开门中大半月,就该多问他讨些酒放着。”破戈可惜。   “未必需要大半月,法器大会还有几日便开,骄阳去了若寻不到想要的东西,不日便可回来。”东青鹤道。   他语意淡然,破戈却听出了其中的无奈,笑道:“就算骄阳此去没在法器大会上觅回什么极品宝贝也无妨,天下宝器何其众多,我就不信,此处没有精进修为的,他处还找不到最好的。”   东青鹤摇头:“修为之道本该循序渐进顺其自然,飞升渡劫也是如此,依靠宝器终究不是上策,若骄阳此次空手而归,该是天意让我不该贪急。”   破戈还要再劝,却见东青鹤讶异的向下方望去。破戈循着他的目光遂发现原来有两个人影在山脚下修习,他们先是打坐片刻,接着起身互相比试起来。不过那道行实在太浅,尤其是其中一位手持树枝的少年,打得踉踉跄跄,不过几招就被对面那人给撂倒了,实在没什么看头。   “这不是那小凡人吗?他怎么学起我门内心法了?”破戈忍不住笑了起来。   东青鹤也笑了,眼带兴味:“他此刻是在水部?”他们打斗的地界正是伏沣的管辖之处。   破戈敲了下扇骨,大叹:“瞧我,忙得给忘了,白涧把他安排到伏老头那儿去了,唉,那老精怪可不好相与,平日里没少瞒着你搞些花花肠子,想必也不会给小凡人好脸色,怪我疏忽了。”   东青鹤的目光还落在那两个少年身上,仿佛很喜欢他们这般勤勉认真的姿态,期间嘉赐摔倒了好几次,全都顽强着站了起来,东青鹤很是满意。   “伏沣在门中日久,也算有些功劳。”东青鹤说。   “我知门主心软,所以只盼着这老精怪能一直安分守己,以后自可留在门中享福,不然……”破戈冷冷地提了提嘴角。   “这招‘桃李争艳’练得不错,”只见远处嘉赐一个跃起,虽只跳了半人高,但手中树枝挥得虎虎生风,险些打到对面人的天灵盖,东青鹤便忍不住夸赞了起来。   破戈却道:“只是虽有了梼杌内丹,可到底是肉体凡胎,真想走修炼这一路,怕是不容易。”   “有心便好,”东青鹤倒是乐观,不知想到什么,弯起了眼,“他要喜欢,那便让他练吧。”   破戈意外:“门主的意思是……”   “给他找个师傅,伏沣,或者哲隆,看他想跟谁吧,”东青鹤最后看了常嘉赐两眼,笑着转身离开,不过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你让白涧看着些,若伏沣过分了,便来禀报我。”   鱼邈说得没错,青鹤门二十年一招徒,人数从来寥寥,且哪一个不是精挑细选无暇璞玉,如今门主竟这般轻易就收了个毫无资质的新弟子?!   实在稀罕。   “是,我去安排。”破戈心内思量,面上还是恭敬应下。   看来这小凡人还挺讨门主喜欢的。 第九章   第二日一大早,伏沣老儿就派了人把常嘉赐给唤去了,鱼邈怕嘉赐有麻烦,着急的随在了后头,在门外等了半天才见嘉赐出来。   鱼邈忙上前询问:“师傅怎么找你了?”   常嘉赐的脸上还带着懵懵然的情绪,奇怪地说:“伏长老问我……要不要当他的徒弟。”   “什么?!真的吗?”鱼邈不敢置信。   常嘉赐点点头:“他问我要不要在青鹤门修行,如果我不愿拜他为师,还可以去金部的哲隆长老那儿学本事。”   “师傅怎么会忽然……”鱼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心念一转,“我知道了,一定是前几日我去找了宋师兄的缘故!他当时虽然说没有闲暇替我划写口诀的运气方法,但他答应我若见到门主就会向他提起你们的,一定是他帮忙了!我要找个时间去多谢他。”鱼邈越说越欣喜,面皮都热得红了起来。   “是嘛,那感情好。”嘉赐也跟着笑了起来。   “不过,你选了哪里修炼呢?要去哲隆长老那儿吗?金部的人掌管门内防御,金部的哲隆长老修为可厉害了,他与破戈长老又时常随在门主身边,你要是跟着他,该比在这儿好。”虽说这么说对自家师傅有些不敬,但是鱼邈还是忍不住道出了实话。   谁知嘉赐竟然用力摇头:“为何要去那里,我本就是为了陪你修行才练这个的,到哪里练不是一样,我又不能成仙。”   听了这话,鱼邈嘴巴一瘪险些感动得要哭,被嘉赐捂着眼睛嬉嬉闹闹的笑话回去了。   这消息让他们这儿和乐成一团,可对于水部其他弟子来说,心里就不那么痛快了。   被选来青鹤门学徒的诸位谁不是自视甚高,总以为日后能独领风骚大杀四方,现下莫名和一个屁都不懂的凡人成了同门,不是将他们水部弟子的段数都一道拉低了?实在丢人!   当然,这还只是其一,真正让人不快的是这凡人还不一般,他肚子里可是有颗宝贝内丹在,这凡人要能解得其内奥秘,修为一日千里也是不无可能,这不就要爬到好些人头上了嘛!仿佛是家养的猪狗忽然成了上宾,这岂能忍?!   只是不管这情绪是般不屑也好、提防也好、嫉妒也好,个中思量最终都化为了对常家两兄弟的敌意,让嘉赐在水部的日子越发艰难。如此结果他也算早有准备,但处处谨慎却到底挡不住百密一疏,最后还是让人抓到了把柄。   这不,果园的白树结了果,那可是高阶灵果,一般都由水部有些经验的弟子去采摘,然而这回那几个弟子不知为何闹了肚子,旁人也各自有活,辗转一番这难事儿就掉到了嘉赐的头上。   白果个儿大色美皮却极薄,稍一用力汁液就会溢出,果子也废了,嘉赐使了吃奶的劲儿好不容易圆满的弄下了四五个,其他的却还是没有保住。   嘉赐知道这回要遭,果然东西才交上去就有人找上门来,来的还是个老熟人。瞧着眼前气势汹汹的蓝衣女弟子,嘉赐后知后觉到这白果原来是给了那前几日要用针扎自己的木部蘼芜去吃的。   难道上回逃了对方毒手,这回还是要栽?   嘉赐不由在心里呜呼哀哉……   却不想一番闹腾后竟然是那蓝衣女弟子碰了一鼻子灰的回去了。   木部内,蘼芜拿着针线抬头看向神色恍惚着进门的缃苔,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你要拿人的时候谁来了?”   缃苔面色凄苦,将话又重复了一遍。   “师傅,是白涧来了……”虽然同为青鹤门弟子,但木部地位可远及不上月部,而白涧又是月部长老破戈的爱徒,别说缃苔见了他要低头,就是蘼芜在那儿也得客客气气。所以,白涧所言所行皆是破戈长老的吩咐,而破戈长老的意思……大多就是门主的意思。   蘼芜表情沉了下来,问:“他做了什么?”   “我已是将师傅的话传令于他,白涧却还是把我赶、赶出了水部,他说……说那小凡人在没有拜师前,除了门主,谁的话都不用听。”   刺啦一声,蘼芜手中的布帛裂了条缝。   缃苔愤慨地问:“师傅,门主为何要这般护着那凡人?!”   蘼芜顿了一下,将那破布小心团了丢在一旁:“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些一无是处的东西最会招他可怜。”   缃苔冷哼:“其实若不是刚才在灵田那儿先一步被火榕拦住了,弟子本可以赶在白涧到之前就把那凡人带来的!”   “火榕?!”蘼芜讶然,“又是未穷?”那火榕乃是火部未穷身边最得力的小厮,若没有长老撑腰小厮可没有那么大胆敢挡门中弟子。   “不错,上回是未穷自己阻止我们抓人,这回又派了小厮来盯着,他对那小凡人如此上心,莫不是看上人家了?!”缃苔嗤笑,想那未穷平日吊儿郎当,不爱捯饬不爱修行,只爱喝酒游荡,没想到这次倒多起事来了,奇哉怪哉,这凡人总不见得真有来头,让他们一个个那么护着?   “师傅,要不我再去查查他?”   蘼芜也紧皱双眉:“好,你且盯着,看看他能翻出什么花儿来。”   “是!”   “别被门主发现。”   “是。”   ********   嘉赐原本已经睡下了,只是在床上反复了一会儿后又翻身下了床。在墙角边摸索了一阵,他抱起一只大篮子,拉开门走了出去。   有了之前乱跑险些遭殃的经历,这回嘉赐学乖了,没有走远,只挑了小草屋附近的一处溪边蹲坐了下来,拿出篮子里头的脏衣服浸没到水中,一下一下搓洗着。   今晚月色正好,衬得溪水若镜,波光粼粼,也让嘉赐在对面树丛间一有异动时便注意到了。   那蓦然出现在面前的东西似一团白影,恍恍惚惚,细看又觉是一捧棉絮,飘飘荡荡,正在嘉赐疑惑着是该靠近还是该逃跑时,一阵白光大炽,那物事竟长出了一对翅膀,然后是尾巴、翎羽,最后是耸着高冠的头……   竟然是一只鸟?   那鸟足有半人高,浑身纯白如雪,长长的翎羽则赫奕流光,哗啦一声,双翅轻展,扑出一片星辰,简直美不胜收。   嘉赐前一刻还有点提防,后一刻便被美得忘了言语,发现那鸟要飞走,二话不说呆呆起身就追着它跑,只是才跑过小溪迎面就险些撞上一人。   对方倒是稳如泰山,一把扶住了摇晃的嘉赐,轻轻一笑。   嘉赐原本全副心神都放在那鸟上,可目光一转看清来人便更呆了,嘴巴开开半晌,才叫出含糊的一声“门主……”   东青鹤长身玉立,曳地的青丝轻束在脑后,只几咎垂落颊边,长袍广袖,随风轻舞,翩若谪仙。   他问嘉赐:“这是要去哪儿?”   嘉赐没敢想怎么会在这儿见到门主,迟滞了片刻才道:“我……我看到了一只凤凰……”   东青鹤听罢,爽朗一笑,就着扶在嘉赐腰上的手将他轻轻拉到一边,指着停在一棵榕树之上的禽鸟道:“那不是凤凰,它叫南归,是我养的孔雀。”   “孔、孔雀……”嘉赐一脸茫然,他这破落村庄来的小农夫,野鸡倒是见过各种模样的,却从来没见过什么孔雀。   不过不待他问出口,便见东青鹤轻轻抬手,那本专心梳理羽毛的禽鸟一个腾起盘旋落到了他们的面前,伸出脑袋撒娇般地蹭着东青鹤的掌心。   “它喜沐月色,我看今日天气不错,便由着他到处走走,不小心就到了此地,”东青鹤边说边示意好奇的嘉赐可以上前,仔细看看南归。   嘉赐眼冒灿光,虽想看孔雀,但却又舍不得把目光离开眼前人脸上,于是两边游移,倒搞得眼睛都花了。   东青鹤似是所觉,不由笑得更深,只是待看到常嘉赐额头上的青紫时,目光一顿。 第十章   “这么晚了,在练功吗?”东青鹤将视线从常嘉赐的额头上拉回来,问道。   嘉赐连忙摇手,本想说今晚太累实在练不动了,但这抱怨的话最后还是换成了“我只是在洗衣裳……”   说出口嘉赐才想到自己刚为了追孔雀走得急,还把衣裳丢在水里呢,正要返身急急回去拿却发现那衣裳竟顺着一旁的溪水流到了跟前。   虽然嘉赐赶紧矮身将其拾起,甚至都顾不上拧干,任那湿冷溅了满身也要抱在怀里,但东青鹤还是看清了衣服上的一片破洞,还有未洗净的点点血沫。   对上嘉赐躲躲藏藏的眼睛,东青鹤无奈摇了摇头,一把抓住了这孩子的手。   嘉赐一惊,只觉一股温热从两人相贴的掌心传来,游走至周身,一刹那就将胸口的湿衣裳全蒸干了,连胸膛里的心都一起烫到了。   不等嘉赐明白过来要道谢,东青鹤松开他后竟顺势去解对方的衣扣,骇得嘉赐本能的大退一步,不敢置信的瞪着眼前人。   东青鹤这才意识到自己吓到了对方,歉意地笑道:“我只是想看看你的伤而已。”   常嘉赐眸光摇摆,一派受宠若惊,双手小媳妇似的捏着衣角,纠结了良久才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   “我、我自己……来。”   手指磕磕绊绊才把外衫解开,露出少年瘦削的身躯。单论相貌,嘉赐其实长得不赖,眉目分明五官端正,只是肤色黝黑,一看便是村里来的康健孩子。可不知是否今晚的月色格外惑人,那莹莹白光柔化细腻了少年的模样,在其面上身上都铺了一层浅浅幽色,让本就没什么棱角的五官显得越发温软清透起来,尤其那双眼睛,黑如点漆,黑得那么透彻,使得东青鹤想到一种独属于小动物般的……无辜之情。   视线下移,又一路掠过常嘉赐那颤动的喉头、僵硬的脖颈、纤细的锁骨,最后落在紧绷的肩膀上,两条明显的擦痕躺在那儿,其中一处皮肉翻卷还在隐隐渗着血丝。   东青鹤上前一步,问道:“这是白天弄的?”   嘉赐想到之前在灵田里的场景,有些羞赧的嗯了一声:“没什么,就、就是摔了一跤,还要多谢门主派人相救……”   东青鹤见少年眼内余着惶恐,说了一声“莫怕”就将掌心轻轻贴敷在了那伤处。   嘉赐只觉一股凉意自肩膀袭来,两人靠得很近,东青鹤身上有种似有若无的淡香袅袅弥漫,说话时的气息则拂过嘉赐的额头,让他觉得额角的伤处又热又痒,神思都有些恍惚了。   不过东青鹤的下句话就让嘉赐清醒了几分。   “现下是不是觉得其实这儿并没有比人界好?”   嘉赐一怔,没想到对方会这样说,忙反驳:“这、这儿还是很好的……”   “呵,”东青鹤却轻笑一声,“假话。”   嘉赐红了脸:“……我是觉得这儿还是有好的人……”   东青鹤轻叹:“好人自然有,不好的却也不少。许多人欣羡修真悟道者身怀异术长生久视,可他们却不知,修真之途漫漫,九分荒芜,十分浮华,那经年累月无边时光,有多少忍耐能经得起沉闷磋磨,又有多少本心能挡得住虚荣诱惑……人心善变。”   嘉赐眨眨眼,好像不太明白东青鹤的话,但又好像明白了:“门、门主是在说他们原来都是善人,但是时间久了就变恶人了吗?”   “也许算不得恶人,”东青鹤缓缓放下手,常嘉赐肩上的那处擦伤已不见踪影,“但也算不上善人了。”   常嘉赐沉吟了下,没有说话。   东青鹤替他把衣裳拉好:“你若不想在水部待了,我可将你送去金部。”   常嘉赐愣了下,竟然摇了摇头。   东青鹤问:“为何?舍不得你的朋友吗?”那日同他一道练剑的那个少年。   常嘉赐咬了咬嘴唇,低低的说了句:“我不想去金部。”像是怕对方生气,嘉赐边说边打量眼前人脸色。   “那你想去哪儿?”好在东青鹤仍是笑着的。   嘉赐刚要回答,却又看到眼前人袖边那绣工精美的菡萏花,他闭上了嘴巴。   东青鹤也不急,只说:“你想好再告诉我也行。”只要无伤大雅,八部之内他都可应他。   我……”沉默少顷,嘉赐道,“我可以靠我自己。”   东青鹤惊讶,似有些不信这般倔强的话是从这个总是战战兢兢的孩子嘴里说的。   “你想靠自己?”   “嗯……”   “好,也好,只是……你不怕再有人欺负你了吗?”   白涧传了自己的话,面上定是无人敢再挑衅,可弟子间暗里的争斗排挤,就不是东青鹤所能助力的了,修真界向来弱肉强食,只有自己强硬,才能真正服众。   常嘉赐点头:“我怕啊,但是我也知道……这样的恶人又不是最可怕的。”   “哦?那什么样的恶人最可怕?”东青鹤好奇。   常嘉赐抬起眼,直直地和他对视:“伪善的恶人……才最可怕。”   那目光一瞬有种直透人心的力量,刺得东青鹤一怔,脱口问:“谁说的?”这般的话,可不像一个小村夫会说的。   常嘉赐垂了垂眼,再抬起时已是一片茫然。   “唔,是我以前……看的戏文里说的,啊,不对,”他又抓抓脑袋,“是……村口的先生告诉我的,先生说,伪君子更劣于真小人……”   东青鹤瞧着他那抓耳挠腮苦思冥想的模样,笑容又温软下来:“不错,你们先生……说得不错。”   ********   嘉赐一觉睡醒脑袋里还装着昨夜遇见东青鹤时对方的一言一行,只觉像做了一场似真似假的梦。   常旺从门外走进来端了一盆水,问弟弟怎么起得那么早。   “昨儿个是不是有谁来了?我刚出去干活儿他们竟然都不让,说是得了谁的吩咐,一个个全让我歇着,真是有意思,嘉赐,那样以后我们就能偷个懒啦……”敦实的庄稼汉乐得五官都皱在了一道,跟捡了什么大便宜似的。   常嘉赐起身下床,蹲在桌前用常旺拿来的水洗脸,听着这话不由望向盆内倒映着的面容,昨夜还顶了个大包的额角今晨已是一片平坦,半点瞧不出伤过的痕迹,只除了眼下有些青黑,看着没什么精神。   常嘉赐抬起头,看向常旺:“哥,你喜欢这儿吗?”   “啥?”常旺一头扑向薄薄的床铺,在上面高兴地滚了一圈后,又摸摸肚子站了起来,想找点吃食。   常嘉赐问:“就是……让你留在这儿当神仙,你愿意吗?”   常旺哈哈一笑:“愿意啊,怎么不愿意,现在又不要我们干活了,多好。”   “但我们是凡人,会被人家欺负。”常嘉赐看着那道背影。   常旺头也不回:“这……这欺负总比饿肚子强,这儿的白馒头比村里的烧肉都好吃,而且弟弟你不是还有那个什么丹在肚子里嘛,你要长进了,也就没人敢欺负哥哥了,也许过一阵,哥也能搞个功夫练练,多活个一两百年,变成神仙!”常旺越想越来劲,笑得肩膀都抖个不停,傻气十足。   常嘉赐依旧看着他,片刻也跟着笑开了,郑重道:“对,哥你放心,我会长进的。”   “哎,那就好咧,”常旺连连点头,遂又疑惑,“馒头好像吃完了……”   常嘉赐走过去,在那小破柜二层找了一圈,摸出了一袋东西:“要不就先吃这个吧,前几日我去拿米面时,那头说门内的存货不多了,要过几天去人界采买,然后就把这个给了我,好像是野果。”   说着,嘉赐自己拿了一个,然后将剩下的都分给了常旺。他有内丹在,不吃也无碍,但哥哥可是一顿都少不得。   而那果子鲜甜多汁,常旺也没客气,三两口就吞下了肚,边吃边还不住赞美。   嘉赐则吃得慢慢的,仿佛舍不得那滋味一般。   ……   正午时分,东青鹤在房中打坐,真气运行了两周天后似有所觉的睁开眼来,朝门边望去。   果然不一会儿便传来了轻轻地敲门声,东青鹤袖摆一挥,门便应声而开,门外站着表情凝重的破戈。   破戈说:“门主,那两个凡人……出事了。” 第十一章   东青鹤到水部的时候,伏沣长老和一干弟子已经都等在了外头,见了两人,皆夹着肩膀缩着脑袋不敢抬头。   东青鹤没管他们,直接进了那小草屋,他还是第一回 儿来这儿,只见空落落的内室除了木床、桌椅和一个破柜子外便没别的了,而此刻柜内杂物倾覆,乱七八糟撒了一地,正中几枚带着血的野果格外扎眼。床上则并排躺了两个人,面色青黑,已无生气。   东青鹤走到床边摸了摸少年的脖颈,没有脉象,他又摸他的胸口,没有心跳,再摸他的丹田,亦无气息。   东青鹤却没放弃,一把将常嘉赐提了起来,一手撑着他的肩膀让其坐稳,一手则抵上他的后背,将源源不绝的真气送入他的体内。   室内室外皆无人敢言,足足半炷香后,常嘉赐忽然浑身一个抽搐,猛烈咳出了一口脓血,又痛苦地倒了下去。   东青鹤出了口气,伸手将他接住,转头去看一旁的破戈。   破戈的手正从常旺的背后放下,却对东青鹤摇了摇头。   “他无任何法力护体,已是回天乏术。”   东青鹤垂了垂眼,一把将怀里的常嘉赐抱了起来。   破戈连忙起身:“门主,我来。”   “不必,”东青鹤摇头,又问,“告知秋长老了吗?”   见破戈点头,东青鹤抱着常嘉赐走了出去。   外头站着的人仍维持了刚才的模样,看着门主容色深沉地抱着那小凡人,好几个都吓得双腿虚软。   此刻远处又走来几人,为首的男人身形高大,神情冷肃。五官如刀刻。   “秋长老,”破戈对他点头。   秋暮望视线扫过东青鹤怀里气若游丝的少年,又看向那小草屋,拧了拧眉。   东青鹤冷冷道:“给我好好查。”   秋暮望颔首:“是。”   ********   东青鹤将人带回了片石居,寻了个屋子又继续给常嘉赐治了一个多时辰的伤,刚开始那少年毫无反应,直到东青鹤耐心的将真气一遍一遍地输进他丹田之中,冲开了被毒雾所阻的气脉后,嘉赐才像有了痛觉一般,凄凄哀哀的呻吟了起来。   他疼得面皮发白,浑身发抖,嘴里含糊地嗫嚅着胡话,似在唤姐姐,又似在唤爹娘,最后还唤什么先生。   东青鹤默默听着,手下气力却不敢懈怠,直到又逼出嘉赐的好几口脓血才暂歇。   没了支撑的嘉赐直接脱力的倒进了他的怀中,额发被汗液浸湿的全黏在了脸上,看着万分可怜又凄惨。   东青鹤看着怀里虚弱的人,眉间掠过一丝怒意,忍不住抬起袖摆给他擦了擦汗。又在床边坐了半刻,确认常嘉赐睡熟了后,这才起身走了出去。   门主刚才走得急,什么小厮都没带,现在匆忙而归又抱了一个人回来,着实把青琅他们都惊到了,但又不敢多嘴,只呐呐着站在门边,听凭吩咐。   东青鹤对他们道:“青仪去金长老那儿拿两瓶还元丹,青越去备些干净的被褥和用品放到这个房间,青琅,你去给里头的人清理一下,换件新衣裳。”   说完之后,东青鹤又回头看了眼那关阖的屋门,大步向外走去。   直到门主离开片刻,那三位小厮才回过神来。   青仪惊讶:“还元丹?还两瓶?金长老会哭吧……”   青越则道:“新……衣裳?我都好多年没有穿过新衣裳了……”   还是青琅稳当:“啰嗦什么,还不赶紧。”   ……   东青鹤离了片石居,一个旋身便到了星部,星部秋暮望主管门中奖惩,青鹤门的刑堂也在这里。   推开门,秋暮望正坐在上座,而下面跪了一排的人。   东青鹤走过去,看向堂上摆着的东西,几只半枯的野果,几枚果核,还有一点杂草屑。   秋暮望只说了三个字:“无条草。”   此时两个人高马大的小厮将跪着的两人扯上了前,东青鹤问前面那个:“你叫什么?”   那人呆了一阵才颤声回答:“岳、岳松峰……”   “果子是你摘了给常家兄弟的?在何处?”   “是、是我……”岳松峰认下却又连忙喊冤,“就是水部前屋的一些野果,弟子们平时自个儿也有吃的,我没有下毒,门主、秋长老,弟子没有害死他们,没有……”   东青鹤又看向另一位:“你叫什么?”   另一人则打了个冷战:“梁、梁敬。”   “你在果子里放了什么?”   梁敬张了张嘴:“我……我也没有下毒,没有……”   “我问你放了什么!”东青鹤向来温雅的嗓门提了一提,将堂内众人都惊得不轻。   “我……我只下了点泻药,是泻药,我没有用无条草,不是我……”梁敬同样喊了起来,男子汉大丈夫竟然眼睛都急红了,“我们是想过要整他们,但这果子也是好几日前才送的,后来白涧师兄来了,我们就没敢再有旁的想法了!!门主,秋长老,不是我,不是我,我不知道他们怎么会死的……”   东青鹤没说话了。   一旁秋暮望倒开了口。   “拉下去,”他对堂边的星部弟子招手,声调若冰,“鞭笞三百,逐出青鹤门!”   “不要……门主,我们是冤枉的,门主、秋长老……”哭嚎之声响彻大堂,然却无法阻挡那拖拽之势,只见那二人一路被狼狈地扯离此地,求饶声却久久不散。   秋暮望又扫了眼堂内其他战战兢兢的水部弟子,沉声道:“仗势凌人,以强欺弱,鼠腹鸡肠,心术不正……同为青鹤门子弟,即便没有亲自下手害人,却也背弃门规,忘道违义,饶恕不得,所有水部弟子鞭笞五十,一年内无灵物补给,下次若再犯,便如那岳、梁二人一般,绝无饶恕!”   话落,星部又哗啦啦涌出一行弟子,将那些跪着的都押了下去,水部众人除几个发出低哀哭声外,无人敢言。   最后,堂上只留下伏沣站在那儿,座下弟子犯了错,他这个做师傅的理应背负责任,只是伏沣惯爱倚老卖老,青鹤门刚立时他便追随东青鹤了,当时水部的长老还是沈苑休,他好不容易熬到那人离开,自己成了主事的,如今为了两个区区凡人,门主就要他伤筋动骨,伏沣着实不甘。   可他向东青鹤望去,却见门主安坐在那儿,面沉如水,半点没有轻饶他之意,而一边的秋暮望已是不客气地说:“伏长老,还要我请你吗?”   伏沣心内一沉,忽然明白过来,此事不过是个引子,东青鹤为人看似亲善慈温,但若真触了他的逆鳞,下手从来雷厉风行绝不心软,眼下看来,他对自己怕是不满日久。   伏沣在认罚和离开青鹤门之间稍加迟疑,便果断选择了前者,即便只是门内一个小管事也比在外做一个散修的好,没有青鹤门的庇佑,弱肉强食的修真界时时刻刻都能把他们吞了。   “弟子管教徒儿不力,有愧门主托付信任,甘愿领罚,我……”   伏沣刚要跪下哭诉一番表表忠心,秋暮望却没有打算给他机会,止了那话头,让手下大弟子符川将一脸悲苦的老头儿给弄了出去。   “拉下去,鞭笞五百,撤去水部长老之位。”   符川领命,把人拖出了门外。不过他刚出了星部大门又撞上了在那儿探头探脑的缃苔,她身后还站着同样忐忑的蘼芜。   听说那小凡人出了事,门主大发雷霆,曾与常嘉赐有过龃龉的蘼芜便担心自己也难逃干系,不过秋暮望没有立时就招她到星部问话,想必是未穷没有说出那天晚上她想对那小凡人用长眠针的事,蘼芜稍稍放了点心。但又想到缃苔大闹灵田那日的场景看到的弟子不少,该是瞒不住,所以蘼芜还是主动来探个口风了。   她现在是后悔不迭,忘了门主向来可怜这些凡人,自己真是鲁莽了。   结果不等她问话,符川便直截了当道:“蘼芜长老,你回去罢。”   “为、为何?是门主还是秋长老有说了什么吗?”   符川道:“是门主,门主说让长老在部内好好思过。”   “什么?!”蘼芜惊讶,说是思过,不就是要把她禁在部内吗?这么多年来,蘼芜什么时候被这样对待过,“门主说要思过到何时?”   “没说,只说没他吩咐不得离开……”   蘼芜还要再问,符川已是挟着伏沣走远了,头也没回,气得蘼芜险些砸碎了星部门旁的石麒麟。   而堂内,东青鹤仍是望着案上的野果,片刻才看向秋暮望。   “你怎么想的?”   秋暮望捻了把那无条草,说道:“服下梼杌内丹可补魂元也可涨修为,在不少人眼里,的确算是个好东西,足以引人妒忌。可若因此就起了杀意?我青鹤门弟子……还没有那么蠢毒了。难道他们会不知道,杀了人,内丹也不是他们的?还要被您问罪。” 第十二章   秋暮望说完看向东青鹤。   “你的意思是……另有其人?”东青鹤问。   秋暮望不言,东青鹤却知道自己说对了,也知道对方在猜忌谁。   “我刚为他治了伤,毒入肺腑,若我晚到半刻,人便已经见阎王了。”夜晚的无条草乃是剧毒,几滴就足以要去一条修士的命,而常嘉赐吃了不少却能苟活,得亏那内胆丹护体,还有自己醇厚修为的救治,东青鹤想到方才对方的痛苦模样,微微皱起了眉,“而那常旺,更是他的亲兄长。”他不相信常嘉赐会做出这样的事,更何况是为了什么?   秋暮望道:“可如此一来,出了事,他便是最不会被起疑的那个。”   东青鹤沉吟,复而摇头:“无条草比那白果皮更脆茎更韧,采摘时需得运气于指尖,不然毒液反渗,伤到的只会是自己,我探过常嘉赐的丹田,他虽有梼杌内丹在,可四肢气脉全无,根本无法完好的摘下那草。”   这话倒让秋暮望犹豫了,他相信东青鹤的判断,若东青鹤说这凡人没有修为,他定是没有修为。至于门内其余人那儿,秋暮望刚也搜罗过了,并没寻到无条草的踪迹,应该也不是从他们那儿拿的。   所以,不是他下的毒,那又是谁?   “门主打算如何?”   东青鹤想了想:“我暂且只逼出了一小部分的余毒,其余都需慢慢再治。”   秋暮望明白了:“您想留他在身边?”   “万事皆有因果,若真是他所为,总会露出马脚,若不是他,那人既然能害他一次,无果,必会卷土重来,如此恶行在我青鹤门中发生,怎能姑息。”   秋暮望颔首:“既如此,我会让哲隆加强门内防御,着时间再将水部之人好好盘问一番。”   东青鹤点点头,忽而又道:“我……将苑休安置在后山了,那徐风派对他使了缚妖链,他眼下伤得很重。”秋暮望既然会怀疑常嘉赐,想必也知道了之前沈苑休被指认引出妖兽放火烧了常家村之事,并且秋暮望应该信任沈苑休是冤枉的,所以东青鹤才有此一问。   “你可要去看看他?”   东青鹤边问边打量对方神情,只见秋暮望眸光轻轻一动,即刻又覆灭下去,一张硬朗坚毅的面容依然如冰,不见松缓。   “不必了,与我无关。”秋暮望轻轻甩袖,走了出去。   东青鹤看着他冷漠的背影,只得无奈叹气。   ********   再回片石居时,天已是擦黑,青琅禀报说门主带回来的人方才醒了。   东青鹤推开门去,就见小小一团身影抱着被褥蜷缩在床上,脑袋蒙在膝间,肩膀一耸一耸的。虽然听不见声音,但看那模样,东青鹤就知道,常嘉赐在哭。   果然,许是察觉了脚步声,常嘉赐身形一抖,缓缓抬起头来,一张苍白的脸上满是泪痕,眼睛已经肿得跟核桃一般了。   东青鹤方才跟秋暮望说得并未作假,身居高位这么多年,他不可能看不出事有蹊跷,特别是还有那梼杌凶兽疑案在前,两厢结合,实在不得不让人多想。只是那些怀疑在面对常嘉赐此刻眼中真挚的哀恸凄切时又忍不住消散了大半,一个无修为的凡人少年,家园被焚,亲友惨死,身居异地遭人排挤,如今连唯一相依为命的兄长都中毒身亡,而自己也身负重伤,还要被旁人怀疑猜忌,想来实在可怜。   叹了口气,东青鹤坐到床边,已是软了表情:“我着人备了棺木,寻了一处鸟语花香的好地方,三日后便会将常旺安葬,或者……你觉得他该魂归故里,我也可以将你兄长送回人界。”   常嘉赐睫毛一动,又是两行泪珠滚滚而下,他怔怔地看向东青鹤,嗫嚅半晌才说出一句:“哥哥……喜欢这里。”   “那好,就让他留下吧。”东青鹤忍不住抬袖给少年擦了擦脸。   仿佛因门主这般关怀姿态所触动,常嘉赐的眼泪反而流得更凶了,在一番呜咽之下忍不住一把抱住眼前人嚎啕大哭起来。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是我把果子拿给哥哥的,死的应该是我,应该是我……”   少年哭声痛彻心扉,像一只伤兽般嘶哑的徘徊在东青鹤耳边,直入心底。   听了一会儿,东青鹤伸出手安抚地在他背上拍了起来。   “这与你无关,不管是谁,害人就该偿命,我定会捉出真凶,还你们一个公道。”   东青鹤的怀抱温暖宽阔,常嘉赐轻轻靠着,又哭了良久终于慢慢的缓了下来,只肩膀还难以自控的一下一下抽着,让人揪心。   青琅已是给常嘉赐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他此刻长发披散,比平日瞧着的少年模样大了几岁,东青鹤揽着对方,自上而下望去,能看见常嘉赐哭红的大半张脸和耳垂,还有耳垂背面一粒殷红的小痣。半粒芝麻大小,却艳如沁血。   东青鹤像对待孩子般一下一下顺着嘉赐的头发,指尾无意间碰到那粒小痣时,常嘉赐敏感地躲了躲,猛然抬起头来。   东青鹤微笑。   常嘉赐这才觉得不好意思,怎么这般赖着对方。   “多谢……门主,我好多了。”   东青鹤让他躺下,又替他掖好被角,说:“我这几日都会为你治伤,你暂且就安心地留在居内,其他不要多虑了,有事儿可以唤我的小厮,也可唤我。”   常嘉赐点头。   在他眷恋感激的目光中,东青鹤返身离开,还贴心地替他留了盏小灯。   常嘉赐躺在那轻软温厚的被褥中,看着那盏在风中飘摇却顽强不灭的渺小灯火,良久,慢慢合上了眼……   ********   就这样,常嘉赐暂时在片石居中留待了下来。东青鹤酷爱清静,居中除了四位小厮,寻常连各位长老都是有事才能求见,如今竟为了一个凡人破了惯例,着实引得门内一片喧哗。   只是又想到门主向来心怀慈忍,至诚高节,便无人敢对他此举有非议猜度,更何况水部那事还在前告诫,谁敢自讨苦吃。不过门主对那小凡人十分投缘,这却是众人心照不宣的事了。   居外人心内有计较,居内人自然也有思量,几位青字辈小厮们就没少审度这位新来的小哥儿的情况,想看看对方到底有何本事,能让他们门主如此青眼相加。   对此情形,嘉赐多少也能感知一些,好比那叫青越的小厮,就老爱站那儿偷偷的打量他,叫青仪的呢,则趁着打扫的机会和嘉赐聊天,有意无意的探听他的来历和从前,只有那叫青琅的,没那么多话,还关心嘉赐的身体,嘉赐觉得他还不错。只是又想到当时在木部那蘼芜长老曾提过可买通门主身边的小厮为自己换衣裳,虽不是什么太坏的事儿,但嘉赐还是有些好奇,这几位到底是哪一个有这样的小心思。   而东青鹤倒是信守诺言,每日定时来给嘉赐治伤,配以门中灵丹,将将两日嘉赐的面色已经好了不少,也可勉强下床走动了。   这一天门主有事外出,青琅来敲嘉赐的门,说是火部的长老来看他。   嘉赐疑惑,火部长老是谁?自己什么时候面子大到能让门中长老来探望了。然而待人一入内,瞧见对方那半长半短的灰袍、披头散发的打扮,才明白原来是那日在蘼芜手下救了自己的男子!   未穷见嘉赐怔然,笑着入内,大喇喇的一掀袍角直接在床边坐下了。   “有气力瞪我,那该是好些了。”未穷哼了声道。   嘉赐这才发现自己吃惊的表情太过了,连忙闭上了惊讶的嘴巴。   “您、呃……您是……”   未穷哈哈一笑:“一直忘了自报家门,我叫未穷,青鹤门火部的。”他口气随意,仿佛自己就是火部的一个小弟子似的。   嘉赐立时摇头:“不不不,我识得您,也一直想、想感谢您……”   未穷搭起腿,没个坐态的晃着:“你眼下也拿不出什么好的谢礼,嘴上客套就不必了。”   嘉赐尴尬一笑,没忍住问道:“长老……为何三番两次出手搭救?”上一回在木部救下差点被针扎的自己还可以说是顺手,可后一回在水部灵田,那出现阻挡住缃苔的小厮若没有未穷的吩咐是绝对不敢对他部弟子这样强硬的,后来若不是白涧赶到,两方都要动起手来了。   未穷并未马上回答,而是转过脸来目不转睛的望着他,眸光中有嘉赐看不懂的温柔和缱绻闪烁。   片刻,未穷道:“因为,你和他……真的太像了。”   “什么?”嘉赐一头雾水,是说自己长得很像某个人吗?“是……是谁?”   未穷哼笑:“他不在此地,但我第一次见到你,还以为看见了他。”   “我不是那个人……”嘉赐立马否认道,“我是常嘉赐,在此之前从未来过修真界。”   未穷颔首:“对,我后来就知道自己认错人了,因为那个人……是从来不会说谎的。”   常嘉赐一怔。 第十三章   “长老这是何意?”嘉赐茫然,“我没有……说谎呀。”   未穷哼笑:“还说没有,你那日明明故意到处乱晃,却对蘼芜说自己是迷路才误入园子的。”   “原来是这……”常嘉赐紧绷的肩膀悄悄松缓了下来,不过即刻想来又觉不对,“长老怎么知道我在乱晃?”难道他一直跟在自己身后?   未穷却只是晃头晃脑地淡笑,笑得嘉赐觉得自己猜对了,却又看不透他心中所想。   嘉赐只得说了实话:“好吧,其实那晚我只是……想找寻一下门主的住处而已。”   他这话说得赧然,又带了一丝自怨自艾的苦闷在,自然让未穷给听出来了。   未穷讶然:“你这小孩儿,多大一点就学人家有这般心思,就算这儿里外有不少人对门主倾心,可你才见过他几回就惦念上了。”   “我不小了,我都十七啦……”嘉赐立时争辩,眼神又游移起来,“而且,我没、没什么心思,我是什么身份,哪里敢想……”   “身份算个屁,修真界中那些身居高位的当初有多少是出身低微,有些上几辈子连个人都算不上,现在还不是自个儿慢慢修来的,”未穷粗鄙的骂了一句,十七岁……于他们这些动辄五六百的年纪作比,就跟襁褓中的婴孩儿差不多。未穷又没忍住敲了敲常嘉赐的头,下手不留情,但眼光倒是放软了些许,“然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知不知道……你一有了这般念头,以后那时时刻刻的‘身不由己’才是真害人。”   “什么身不由己”嘉赐不甚明了。   “便是不愿想起他,却忍不住要想,不愿去找他,却忍不住要找,不愿他和别人一……”未穷说到一半,见嘉赐仍是一头雾水的目光,这才恍觉自己臆测得太多了,这小孩儿指不定过几日也就淡了,自己何必这般杯弓蛇影,倒搞出一种物伤其类的凄凉之感。   未穷摇头自嘲一声,站了起身:“这样的事儿,什么时候靠旁人指摘就能说得清的呢,也罢……你多看顾些自己的安危才是正事,以后老实些待着。”   后一句未穷关照的真心实意,虽知对方不是自己的故人,但那张脸……到底让未穷多了些私心,总不想看见他遭难,亦或是如眼下般伤怀。   嘉赐点了点头,却还是补了句:“不怕的,这儿有门主在……”那语气里的安心信任让未穷彻底没了脾气。   “你啊……”他本想说你以后吃了亏就能学乖了,但又记起常旺的事,忙收了口。只无奈摇头,若来时一般风风火火的走了。   常嘉赐望着那人离去的方向,眉头却拧了起来。   ********   九月的南方日头还是火辣辣的,照得院内的梨树都凄哀萎靡了下去。忽的一番窸窣攒动流转在枝芽间,震得那本就零落的梨叶簌簌的往下直落,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半大孩子小猴样的蹬踏着茎干直往树上窜。   树下一个少年着急地叫道:“少爷,快下来,摔着了怎么办?!”   孩子却不管,仍是一径的手脚并用,直到那少年的语调中带了怒意,他才不甘地回头瞪了对方一眼,返身在枝头上坐下了,一双小脚咿咿呀呀的晃着。   “连棠,你跟我娘说了没有?”孩子居高临下地问地上那人。   树下叫连棠的少年道:“说什么?”   见他装傻,小孩儿怒了:“说你中了举就能做我先生的,你怎么忘了?”   少年一愣,眼神暗了暗:“府中门客众多,我这样的身份,能得老爷夫人收留,已是感恩戴德。”   “你什么身份?奴才的子女便不是人了?当初是你教我诸事应自强,不宜妄自菲薄,眼下中了举却仍自轻自贱,算什么大丈夫!哼!我说了我不要那些人当老师,我只要你!”   说着,那小孩儿竟一下站了起来,气得来来回回在那儿不过半尺宽的枝干上走来走去。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不是信了前几日来家里的那个游道士的话?说我与阳年阳月阳日生的人生生相克!?不得让对方近身,不然十世都不得好死?哈,那他还说你有仙缘,让你出家呢,你怎么不去?!”   “少爷……”少年听着这话眉头紧蹙,“我没有信那个。”   “我告诉你,那话我娘生我的时候就有江湖郎中为她下过卜,说我每一世都活不过十八!说我命薄却利,死得早还要把身边所有人都连累!所以你放心,有没有你,我都要死!这黑锅轮不着你背!”   小孩儿越说越窝火,小脚蹬得砰砰响,忽得一个没有踩实,整个人便坠空而下!   树下少年本就提心吊胆地盯着他的动作,一见意外陡生二话不说整个人向前扑了上去,伸出双手堪堪将那掉落的孩子接了个满怀,然后两人就地一滚,一道摔趴在地。   小孩儿只觉自己砸在了一个肉垫上,低头就见那少年脸色发白,两手却仍紧紧搂在他腰间。   小孩儿忙起身,紧张地问:“连棠、连棠,你没事吧?”   少年也在紧张他:“你呢,摔坏了没有……”   小孩急急摇头,却在捏到少年臂膀时听他一声低喘:“……是不是磕到了,我看看……”   袖袍一卷,果见手肘处骨骼不整,该是摔断了臂膀。   调皮的孩子一惊之下立马哭了起来,哭得声嘶力竭:“唔……都怪我……都怪我……都是我的错……”   连棠忍着疼竟还要温柔地哄他:“不哭,没事儿,接个骨就好了。”   小孩儿却不依:“你还要考状元的,手断了不能写字,考不上状元了,怎么办……都是我……我不要你做我先生了,我不要你陪着我了,呜,我果然是个倒霉鬼,你不要理我了……”   连棠却用另一只完好的手勉力抱住了他,语调一如往昔:“不会的,这只不能写还有另一只手能写,无碍于考试的。就算……以后真不能写了,那我就不考状元了,我陪着你,一直陪着你,好吗,我不信那个,夫人老爷也不信,我们都不信,不哭了,不哭了……”   我陪着你。   一直陪着你……   遥远的话语一遍遍重复,但因隔着遥远的时光,隔着沉沉的黑暗,待传到耳际时,已消散得听不真切了……   睫毛翕动,常嘉赐轻轻睁开了眼,一滴眼泪自眼角滑落而下,他转过头来,就见天光已是大亮,而青琅就站在门边望着自己,手中端着水盆。   见嘉赐慌忙的抹去眼泪,青琅以为他是为兄长伤怀,什么也没说,只笑着走进来把盆放下,轻道:“梳洗吧,门主在外头等你呢。”   常嘉赐走出去的时候,东青鹤果然已经在院子里了,手中拿着一把稻谷状的物事在喂着那只叫南归的孔雀。   东青鹤看向嘉赐,就觉不过几天的光景这少年已是瘦了一大圈,皮肤也苍白了不少。虽然此刻已能下床,但是凭着东青鹤的耳力,这几夜多少还是能感觉得到对方在房中被体内余毒逼得辗转反侧低呼痛吟的过程,只不过待到自己白日去为他治伤时,常嘉赐对此却从来一句未提,只说已是好多了。   这孩子十分倔强,东青鹤看着他有些通红的双目暗忖道。   桌上放着一碗凡人常食的小米粥,想也知道是谁吩咐的,这几天每每皆是如此,对此常嘉赐面上很是感激。   东青鹤只对他摆摆手,示意对方趁热吃,可看着嘉赐那拿起汤勺大口就往下吞的模样,又不禁劝慰道:“慢些,不急……”   但嘉赐还是怕东青鹤等着,三两下就把东西吃完了,起身时又想到什么,小心地说:“其实……门主不用亲自过去。”   东青鹤却微笑道:“无妨,是我作为主人家没有尽到职责护好你们,礼数上也该去送送你哥哥。”   常嘉赐低下头,便没多言。   东青鹤没有骗他,他的确给常旺选了一处鸟语花香人间仙境般的地方,就在青鹤门外不远处,小屏山的山后,一座名叫大屏山的地界。   不同于小屏山的终日积雪,妖兽不断,大屏山才是真正的水碧山青繁花似锦。只是青琅说这儿也有门主的结界,凡人别说上不来,根本连看都看不到。   东青鹤带着常嘉赐在山顶落下,放目远去,前方一片花海,万紫千红环绕着一汪深潭,潭水澈如明镜,却深不见底。   岸上摆着一副棺椁,嘉赐不懂这些也知那木材定是不差,他伸手摸了摸,回头含着眼泪对东青鹤道谢。   东青鹤问嘉赐是否还有话要对常旺说,嘉赐想了会儿,对着木棺轻轻嘱咐了一句。   “那地府的黄泉道又黑又长,你入轮回台时,莫信那些阴司鬼差善恶有报的胡话,只有可劲儿的抢到了前头,下辈子……才能投个好胎。”   说完就见东青鹤疑惑的视线,嘉赐勉强一笑,解释道:“……这是听以前我们村里的神婆说的。” 第十四章   嘉赐说完了话,东青鹤便轻轻甩袖,就见一旁堆叠的石块上一阵轰隆,一排瀑布流泻而下,挟裹着湍急溪水汇聚成一片漩涡,打着转的向此地而来,卷过那无边繁花,也卷过那厚重的棺椁,一道拖向深潭之间,慢慢沉入潭底。   常嘉赐盯着那处久久不言,东青鹤出声劝慰道:“且安心吧,你哥哥也会安心的。”   常嘉赐回头看他:“门主为何要对我这样好?”   人人皆说青鹤门门主慈悲心肠,故而怜他孤身凄苦时常照拂,但常嘉赐却觉,如此之外,东青鹤这样关心自己,还有别的缘由。   东青鹤笑着反问:“你觉得是为何?”   常嘉赐思忖:“是不是……因为我和一人长得很像?”   东青鹤一怔:“谁告诉你的?”   常嘉赐倒也没有隐瞒,将未穷长老来探望一事和盘托出,当然其中省去了那段自己的“身不由己,只说上回无意间闯到了木部园囿,险遭蘼芜长老的罚,幸而得未穷长老相救,很是感激。   说完,嘉赐长起胆子问道:“门主和长老所说是否为一人?而那个和我长得很像的‘他’又是谁?”。   “我不知未穷长老所言是谁,但我的确认识一位同你有些近似的故人,”东青鹤坦白以对,“他是我当年在外游历时认识的……朋友。”   “朋友?”嘉赐惊讶,“门主在外游历时该很久以前了吧?”   “不错,是很久很久了……”东青鹤脸上神色带着悠远也带着一丝怀恋,“那时我还未立青鹤门,不过是个散修,得遇那人,有幸与他相伴修行了一段路。”   “相伴修行?是一起打妖怪吗?”嘉赐好奇。   “嗯,很难对付的妖怪。”   “那人现在如何了?是不是也像门主一样变得这么厉害?”   东青鹤收起了唇边笑意:“他……已是不在了。”   常嘉赐目光灼灼:“不在?是为了打妖怪才……”   “不,”东青鹤皱起眉,“是为了救我。”   常嘉赐眸光一动。   东青鹤顿了下又道:“我曾试着想寻他的转世,可他当年魂魄受损太甚,恐怕……”   “门主一直在找他吗?您那么厉害,还有找不到的人?”常嘉赐弯起眼。   东青鹤叹了口气:“三界无边,我即便修为有所小成,却终究无法手眼通天……”   嘉赐还待再问,却对上东青鹤淡笑的脸,好像这才发现自己多嘴了。   “门、门主,我只是好奇为何有人同我如此相像,毕竟我从来没到过这儿,也没有什么兄弟……”   出口又觉这话有异,忙改口道:“哦,我是说除了我哥哥以外,再没有长相相似的兄弟了。”   东青鹤颔首:“你和你哥哥倒真长得不太像,只是世人千万,有些一胞同生面容截然相反,有些并无血缘亲伦的样貌却莫名相近,我活了这么些年,见过不少这样的人,原该习以为常,只是不知为何,”他静静望着常嘉赐,“你和那个人……却格外的像,明明两人性情南辕北辙……”   不过说完,东青鹤又觉自己糊涂了:“我知你不是他,也没有把你当做他……不过对你多方照拂,也算是一种投缘吧。”   这话说得嘉赐又红了脸,低着头搅了搅自己的袖子。   东青鹤却没注意嘉赐的神态,似乎提到那个人让他思绪有些漂移怅惘。   常嘉赐将他的模样看在眼里,忽然问道:“门主……你可记得前世的事儿?”   常旺已是安葬完了,门内还丢了一堆事务等着东青鹤回去处置,可他见常嘉赐一时忘了面前烦扰,眉宇间显出微亮,便权当陪他说话解忧也好。   “我不记得了……”他这一辈子活得太久,莫说前世,今生有些事都久得快忘了,但有些却仍记忆犹新。   常嘉赐说:“我以为要当神仙前必当无所不知呢。”   东青鹤摇头:“并不是,修仙之人到底非仙,尤其自身命数一途,最难勘破。不过修真界中也有一些奇妙法器,听说可窥过去晓未来,若真想知道,也不是没办法。”   “真的吗?”果然常嘉赐又笑了开来,“那门主想知道吗?”   东青鹤却坚定地摇了摇头:“既已转生投胎,若我真有上辈子或上上辈子,前尘旧事也该一笔勾销……无谓再追。”   常嘉赐笑容一滞:“门主果真想得通透,若换做是我,无论活过几辈子我都想知道,谁于我有恩,谁又害过我,就算都报不了,记在肚子里晚上做梦拿出来嚼嚼也是个念想。只是可惜小时候我娘给我算过命,说我十世悲苦,即便这些过去都找回来了,也一定都是些倒霉事儿吧。”   东青鹤听着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只当他是因常旺之事对那前世今生生生死死执着起来,无奈地伸手揉了揉嘉赐的头发:“命途好坏,也并非全无可更改,一切全看自身。”   没想到向来消极的常嘉赐倒同意这个:“对,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能认命,命好命坏,都是自己挣来的,当然,最紧要就是好好活着。”   东青鹤赞赏地点头,看看天色,想到还要给常嘉赐治伤,便顺势抓住了他的手腕,带着人腾空而起。   “回去了,以后若你还想再来探望,便告诉我……”   相较于前两回的乘云而动,这一次嘉赐没了战战兢兢,他低头望着和东青鹤重叠在一块儿的指尖,良久才低低地应了一声。   “那就多谢门主了……”   ********   无条草毒性霸道,虽有东青鹤在旁指引,但若真正好透,细枝末节处还要靠嘉赐自身来修愈,最好的法子,依门主所言,就是让他修炼青鹤门的心法,气脉强健通畅了,毒性自然就能更快的被逼出体外。   事到如今,嘉赐倒也没有隐瞒,将之前自己曾和鱼邈偷偷学过青鹤门法力的事情说道了出来,只希望门主不要怪罪他,也不要怪罪鱼邈。   东青鹤听了只是笑:“青鹤门基础心法算不得什么秘密,修行本就是修缘,若我的口诀能助有心人精进,未尝不是一件美事。”门规中也从来没有不许外人学青鹤门法力这一条,到处谣传这说法的不过是门内一些人的私心作祟罢了。   “门主果然是心胸开阔,”嘉赐忍不住赞赏,“不过之前伏长老有说要收我为徒……”   “拜师礼是否还没行?”东青鹤问。   常嘉赐点点头,面露忐忑,仿佛不知道东青鹤会把自己交到谁的手上。   东青鹤想了想,竟然道:“那好,我来教你。”   嘉赐一惊,简直不敢置信。   东青鹤则笑道:“不过是一些浅显的运气方法而已,真正摸索还要你自己来,所以……愿不愿拜我为师,你可慢慢想过再决定。”   “愿、愿……我愿意!!!!”   东青鹤话才落,常嘉赐就忍不住打断了对方,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是璀璨,生怕对方反悔。   “我愿意的……只是,我天生愚笨,怕负了门主的名声……”   东青鹤不以为然:“那些虚名浮话算什么,是好是坏都不过两张嘴皮子而已,我曾看过你练剑,虽然没有修为,但步伐架势倒很不错,若好好教导,未必不能成才。只是,我已多年未收徒,你莫要因此就觉着重担加身才好。”   东青鹤说话向来不吝赞美,所以嘉赐也不知自己是否真配得上他的夸奖还是门主看他现在可怜哄着他玩儿的,但还是忍不住露出高兴的表情,眼底涌上了泪花。   “谢、谢谢门主……谢谢门主……我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这才对了,”东青鹤满意颔首,“既如此,拜师礼不用繁琐,简洁便可。”说完便在书房的木椅上坐了。   嘉赐则由着对方所言,恭恭敬敬地对着东青鹤磕了三个响头,端茶过去的时候手都兴奋地在抖,被东青鹤安抚地拍了拍才止下了那澎湃的心绪。   “好了,起来吧。”东青鹤见人还跪着不动,便把人拉了起来。   “门、门主……”嘉赐还有点回不过神来。   “不是该改口了吗?”东青鹤笑着纠错。   嘉赐呆了下才呐呐地换了称呼:“师、师父……”也不知这两个字有什么法力,喊得他一张脸变成了猪肝色。 第十五章   收了新徒,东青鹤眉眼间也带了丝亮意,亲自给常嘉赐说起了修行的基本方法。   “古来修真之大成者门类不一,在修真界,只要勤加修炼,万物皆可得道,好比这株月兰,”东青鹤指着案几上的一盆花,“它时常吸收天地和门内灵气,说不准百年千年后即可化为人形,届时若有人加以指点,它便能入妖修之道,继而渡劫飞升。”   “妖修?是妖怪吗?那我当日在小屏山上遇见的那么多妖怪,它们也能成仙?”嘉赐惊讶。   东青鹤摇了摇头:“妖物也是生灵,初入世定无善恶之分,只是大半受自身欲念蛊惑,容易心生歹意,久而久之便习以为常,这般妖修成不了仙。但是仍有一部分妖修不害人也不伤人,行端坐正,与我们无异,他们便可成仙,所以切莫一概而论。”   东青鹤说这些话时,目光清和沉静,无偏颇,也无鄙夷,一如当初看见嘉赐一个小凡人出现在修真界时的神情。   常嘉赐似有所感:“那……我肚子里的那个大怪物也是吗?”   说到这个,东青鹤倒是皱起了眉。   “不,梼杌乃凶兽,其非妖,而是魔。”   “魔?”   “不错,魔修又与妖修不同,妖物生来懵懂少智,开化不当才会从恶,可是魔修……他们以吸食旁人精魂内丹为自身养分修炼,那便是恶!”   可是嘉赐记得……第一日到得那高台之上,隐约间似乎听到过那个胖掌门骂被绑在地上的人就是“魔修”。   东青鹤仿佛猜到了嘉赐所想,无奈叹了口气:“为师者本该授业传道,教导弟子立身处世之法,却不想,一番心血下,弟子技艺有成,德行却有亏,入了魔道,说到底……还是为师者懈怠不慎了。”   常嘉赐知他在说那个叫沈苑休的人:“这也不能怪师父,那……那位沈师兄……”   东青鹤阻止了嘉赐:“他已不是青鹤门中人,你不必叫他师兄。我虽不知他有何苦衷,又是否有苦衷,然当年大错已犯,他一日不自省还报,我便一日没有这个徒弟。”   常嘉赐很想问这位沈师兄到底是犯了什么大错才被逐出青鹤门,但是见东青鹤眉间紧蹙,怕真不是一般的事,于是决定等以后时宜恰当再问,便乖乖听命应下。   东青鹤舒了口气,抬头又见嘉赐乖巧模样,一双清亮双目还有些紧张地看着自己,不由笑了:“你只要安分守己秉节持重,最重要是心怀宽广不忘善念,莫要像他一样便好了。你能应我么?”   常嘉赐顿了一下,扬起一张纯稚笑颜,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会的,师父!”   除却妖修、魔修外,青鹤门所练功法乃属灵修一道,也是修真界大部分人所青睐的修真之法。东青鹤告诉嘉赐,灵修者入门便要从炼气开始。嘉赐腹中虽有内丹,却不是他自己的,所以梼杌的内丹只能助他充盈丹田,真正结丹还需靠嘉赐自己练出来。   在结丹之前,嘉赐要先炼气,也就是学会如何在体内自如的运行这些气脉,之后再进入筑基期,顾名思义,便是筑起结丹的根基,然后再是金丹期。   于修行者而言,有了本元金丹,他的修行才算真正开始,这也是东青鹤对嘉赐的要求,不过各人资质不同,有些人三年筑基,十年就可结丹,而有些人,对,就像鱼邈,十多年却仍留在筑基期,结丹遥遥无望。所以东青鹤对常嘉赐说让他带着平常心,莫要心急,先把伤治好,顺便再修炼,毕竟金丹之后还有元婴、洞虚、大乘、渡劫等等等等艰难阶段,嘉赐的修真之途才刚刚开始。   嘉赐面上应着,但是在东青鹤走以后便等不及开始炼气了。在疗伤时,东青鹤曾用自身气脉指引过嘉赐,嘉赐早已知晓门内功法的运行走向,加之有口诀辅助,不过片刻就找到了诀窍。   初战告捷,他越发来劲,趁着门主不在片石居中,除了三餐之外,嘉赐都躲在房中修行,夜晚用来睡觉的时间都被他拿来打坐了。   青仪青越对此嗤之以鼻,特别是当知道门主竟然收了常嘉赐为徒后,都觉得这小凡人如此拼命也是应该的,不然哪里对得起门主的青眼,还是只有青琅,会嘱咐嘉赐要顾念着身体,切莫贪急。   只是嘉赐却似乎并未在意。   这一日,嘉赐坐在床上打坐,双目紧闭,只觉浑身温热,一股股气流游走在他的四肢百骸间,随着一次次气息轮转,气流变得越来越有力,越来越丰沛,最后在丹田处汇聚,又慢慢上涌至胸腹、眼耳口鼻、最后到得头顶,再丝丝缕缕的漾出体外。   离开嘉赐的周身后,那气流却并未消散,反而如有实体一般,在房中晃晃悠悠的游走起来,所过之处,像一道微风,又像一只小手,顺顺纱帘,摸摸杯盏,将屋内不少小东西都悄悄挪了位。   不过几日,就已经能用青鹤门的心法成功的隔空移物让嘉赐忍不住得意的笑了起来,他眉目一挑,小小的气流又开始继续旋转,转着转着微风渐强,小手渐大,那力道已能拖得动屋内重物了,好比八宝架上的瓷瓶,又好比黄花梨木树根雕得大木桌,都被嘉赐抬起在房内绕上一大圈后才归于原位。   最后,那鼓气旋已如腰腹般粗状,它小心翼翼地一番游走后,缓缓向墙边挂着的长剑而去……   忽然门外传来了遥远的脚步声,嘉赐耳朵一动,内室的气旋却并未停歇,而是一点点的将那剑身从剑鞘中抽了出来……   脚步声越走越近,最后顿在门外。门内无声旋转着的流风则吹起剑尾的殷红色剑穗,像开出一朵血红色的小花。   门扉被轻轻推开的瞬间,嘉赐猛然睁眼,双目凶光乍起,那彻底脱出剑鞘的长剑仿若一道流星般向站在门边的人狠狠窜去!   东青鹤在门外就觉出那里面丝丝缕缕的煞气了,此刻反应极快,微一侧身便避过了那迎着他门面而来的凶刃,双指一夹,将剑身稳稳定在颊边,转眼看向盘坐在床上的常嘉赐。   常嘉赐盯过来的眼神如刀,嘴角挑衅地轻轻一掀,东青鹤指间的剑便再度嗡嗡作响起来,像一条被捏住七寸却仍不安分的毒蛇,一番挣动后,剑身流过一丝惊红,猛然射出两道炫光,刺得东青鹤不得不闭眼抵挡,而那把剑便趁此逃离他的掌控,一个翻转跃到空中,剑尖极速向下飞驰,竟似要从东青鹤的天灵盖直插而下!   然而在离东门主的头顶还差半寸处时,剑却硬生生地停下了,原来是东青鹤的周身晕出了一片幽淡的金光,那金光像一件无形的铠甲般将他全全笼罩,奋力而下的剑尖便这么被挡在了原地,不得其入。   常嘉赐看着那嗡嗡震颤的剑身,却没有放弃的意思,牙关紧咬,澄黑的双眸一瞬泛出赤红,那剑势也跟着凶猛起来,硬是又向下压了几分,擦着东青鹤周身那极薄却固若金汤的光壁发出呲呲作响的火星。   东青鹤纹丝未动地回视对方,片刻才不慌不忙地抬起了手,随着他袖摆轻挥,只听一声咣当,刚还挟着滚滚巨势的剑身便碎成了几截!   而那头的常嘉赐则仿似被挡回来的剑气所反震到,猛然喷出一口鲜血,倒了下去。   攻击消弭,东青鹤周身的护体金光也缓缓散去,须臾,他提步走到了床边,睥睨着床上的人,面沉如水地问。   “你想杀我?” 第十六章   东青鹤问:“你想杀我?”   常嘉赐没有回答,而是恨恨的和他对视片刻后,忽然痛苦地嚎叫了一声。   东青鹤眉头一蹙,将手探向了他的脉搏,接着,又摸到了他的小腹,只觉掌下一片火烧。于是指尖一转就将源源不断的真气输入到嘉赐的腹中。   一股凉意涌入嘉赐体内,驱散了那被东青鹤震伤的沉痛感,他目不转睛的看着眼前的人,眉目间情绪纷扰,一番倾轧翻转后,又渐渐全数平静下去,像回到了风浪过后的水面一般。   半晌,东青鹤才收回了手。   “师父……”缓下气息的常嘉赐软绵绵的叫了一声。   东青鹤坐到床边,默默地看着他。   “师父……”嘉赐眸光闪烁,眼底泛起惶惑,好像如梦初醒,“我刚才怎么了?”   东青鹤道:“你之前走火入魔了。”   常嘉赐惊异,似要起身:“什么?!那我……”   东青鹤摁住他的肩膀,将人慢慢推回了床上:“你是不是一直在修炼?”   “我……”   “你太急功近利了。”东青鹤语气里带了丝责备。   “我只是想……快些入门。”嘉赐的脸上涌起茫然,衬着那苍白的面容,越发显得无辜。   东青鹤摇头:“我知你要强,可是你现在内伤未愈,本元未定,过度耗费气脉只会有损肺腑,而且……我刚才探了你的丹田,你的腹中有一股浊气涌动。”   “那、那是什么?”常嘉赐紧张。   “不是我青鹤门心法所练的气息,唯一的可能便是那梼杌内丹原有的法力。”说到此,东青鹤叹了口气,“是我疏忽了,那东西到底是凶物,你又根基未稳,一旦运气,很有可能被他所扰。”   “怎么会这样……”常嘉赐怔然,下一刻竟道,“既然如此,那我还是不要修行了。   东青鹤意外:“为何?”   常嘉赐垂下眼:“我……不想练了,我不成才,让师父白白挂念。”   东青鹤看着那满面懊丧的少年,道:“只是一时走了岔路,怎能就此因噎废食。”   “可是……”嘉赐激动,“我刚才差些、差些就伤了你,若以后它又再来……”   东青鹤失笑:“不过是梼杌的一些残余浊气而已,这些阻扰还远不足以伤到我。”东青鹤说得已算自谦,其实就算是几头成年梼杌在他面前,斩落也不过是信手拈来的事。   常嘉赐听了却仍是宽心不得,他躺在床上蜷缩成一团,难过地眼睛都红了。   “可师父因我涉险,我难辞其咎……”   东青鹤道:“以后不会了,看来你的伤还应由我来治,我也会引导你筑基至金丹初期,待你的气脉稳固,自然可以压制住梼杌的浊气,那样它就做不得怪了。”   东青鹤又说了些安抚的话,这才让常嘉赐暂时答应了继续修行,只是经过刚才一场交锋,他才养好的身子又废了不少,想必短时内都无法再练气了。   看着床上那人带着一脸的心有余悸缓缓闭上眼睛,一手还有些不安的抓着自己的袖管,东青鹤温柔地替他拉了拉被子。   半晌,又回头去看地上那零落的断剑,眼中若有所思……   ********   不能修行,只能养伤,常嘉赐在片石居的日子便显得无聊了起来。   东青鹤每日酉时来给嘉赐治伤,剩余的时间嘉赐便只能一个人在房中看看书,睡睡觉。他这般的人,哪里又是看书的料,以至于觉是从早睡到晚,人倒是白胖了一圈。   这一日,嘉赐靠在窗台边看着一盆月兰发愣,转头就见外头青琅青仪他们经过。   嘉赐对他们咧了咧嘴,顺利得到了青仪的一个白眼。   青琅问:“嘉赐,你在做什么?”   常嘉赐说:“练功。”   “你这功练得倒是清闲,青鹤门内独一份。”青仪冷哼。   青琅瞪了青仪一眼,又对嘉赐说:“你若闲着,其实可以在居内走走,门主不会怪罪的。”   嘉赐果然面露惊喜。   青琅点头:“除了后山别去,那儿是关押门中犯了错的弟子之处,旁的该都无妨。”   “那你们此刻要去哪里?”常嘉赐见几人手中都端着吃食和衣物,“师父回来了吗?”   “我们这是……”   青琅要说,青仪却对他使眼色,被青琅低声斥责:“你们怎得还不懂规矩?他此刻早已是青鹤门中人,是门主亲自带回来的,难道还要门主来和你们说吗。”   被这么一训,青仪蔫了,一旁一直梗着脖子的青越也低下了头。   青琅这才又对嘉赐道:“我们要去看望青溪,他醒了。”   他们在那儿吵,嘉赐倒仍是笑着,直到听见这话才微微一呆:“青溪?”   青琅怕他忘了,解释道:“你是不是见过他?他之前在你们村中也被那妖兽打伤,和你同一天被救回来的。”   常嘉赐想到那个肚子上开了个大洞的少年,恍然大悟:“哦,原来是他,他好些了吗?”   “前几日睁了睁眼,应该算是醒了。”   “那太好了!”嘉赐高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福再大也没你大。”青仪轻轻吐槽。   青琅则见嘉赐眼中笑意真挚,便问:“你可要和我们一起去看看?”   一旁青仪要说话,但想到刚才青琅的责备,又闭了嘴。   嘉赐眸光一亮,转身就从窗栏间跃了出来:“好啊好啊,我想去看看……”   于是几人便一道向着片石居的另一个偏院而去。   原本四位小厮都是住在一块儿的,但是思虑到青溪需要静养,便将他调至到了院里的另一头。   路上一派风和日丽浮岚暖翠,但第一回 来此的嘉赐却并无甚兴奋之情,只低头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中的一截青树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青琅发现了,稍稍缓了脚步来到他身边,问:“身子还没好吗?”   常嘉赐摇头:“已经好多了。”   青琅说:“那就再休息休息,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哪里急在一时。”   常嘉赐觉出对方在安慰自己,不由感激一笑:“我也知道,我担心的不是修行太慢……”   “那是为何?”   嘉赐顿了下,老实地把几日前自己差点伤到东青鹤的事告诉了大家,并怕日后再受此干扰,反倒害了他师父。   常嘉赐本以为一定会受到多方责难,至少青仪青越定要嫌弃自己蠢笨,连累了他们敬仰的门主。却不想众人听了他的话竟纷纷笑作一团。   尤其是青仪,笑得一手攀着一旁的青越才没摔倒。   “你……你说你差点伤到门主?以后怕还会伤到?哈哈哈哈哈,我没听错吧?”   嘉赐一脸肃然:“没、没有,是真的……我也知道我错了……”   “你是错了,错在做了一场大大的白日梦呐……”青仪继续笑得毫不留情。   青越也抿着嘴肩膀轻颤,用一副嘉赐在自作多情的神色看着他。   嘉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张了张嘴都不知该是辩驳还是接着认错了。   好在青琅及时出手,走过去一人给了那瞎捣乱的家伙一拐子,这才回头对嘉赐道:“你放心吧,如今的你是伤不了门主的。”   “我知我修为低微,昨日交手后,更是明了。可我……对我师父动了剑,那是挂在客屋内的古剑,我悄悄看过,剑刃可锋利了,若当时再入几分……”   常嘉赐心有余悸的要解释,却被青仪嗤之以鼻地打断。   “切,那剑刃算什么东西?你可知就连那毕方神兽鸟喙所制的神器都奈何不了半点我们门主!”   常嘉赐一怔。   “还有禄山阁无泱道长的化忌剑。”青越在一旁轻轻道。   “哦,对,那化忌剑可是凭虚河下的上古寒冰锻造,加之无泱道长的法力,却依然破不了我们门主的金光护体。”   “云蚕子的阴阳杵好像也不行。”   “没错,十年前的孤山祭那老头就败了。”   “嗯,别忘了福照影。”   “他更不行了,那把破刀怕是遇到门主的剑气就要变成齑粉。”   “……不知天仕楼楼主能否和门主的拂光剑一战。”   “我觉得难……。”   “嘉赐?”青仪和青越两人越聊越热络,一旁青琅却发现嘉赐的脸色反而更加难看了,他好心给对方宽慰。   “大家的意思便是你不用太记挂这事儿,门主除了修为无边外,他的护体金光更是威名三界,可谓是刀枪不入,多少神兵法器败于其下,有时根本不需出手,那些东西都近不了门主的身。”   “就、就没有能一战的兵器?”嘉赐惊骇。   “或许有吧,只是,没人知道。”青琅骄傲道。   “是、是吗?那真是……太厉害了!”嘉赐眼神铮亮的夸赞起来,手中的树枝也被他激动地折成了两半。 第十七章   几人说着话已到了青溪所住的小院外。   青琅推开门,就见床上躺着一个虚弱的少年。听着脚步声,少年睫毛颤抖了良久才困难地睁开了眼睛,不过眸光涣散,口难成言,看来那伤势仍是很重。   几位小厮却自如的上前,给他换衣的换衣,喂药的喂药,十分有条理的照拂起青溪的一切。   嘉赐在旁看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他那一日为何会一个人去到我们村子呢?”   青琅摇头:“我们也不知,青溪是去游天教办事的,按理说并不用去到人界,也不知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游天教?”   注意到嘉赐满脸疑惑,这回青仪倒爽快解答:“那也是一路修真门派,但自然没法和我们青鹤门作比,只是他们那位美貌的教主十分心仪我们门主,隔三差五便要寻些借口送些东西上门,于是门主也只得隔三差五再派我们将送来的都退回去,那回赶巧轮到青溪了。”   “原来如此,”明明前一刻问的是青溪,嘉赐注意到的却是另一个问题,“修真者还不能成亲啊……”   “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说修了真就不能成亲的,”青仪莫名其妙地翻了个大白眼,“那叫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不是随便来个谁我们门主就会看得上的,而且即便相中了我们这儿也不叫成亲,而是结为道侣修侣,反而于修行有益!”   “道侣修侣?那……门主也有修侣吗?”嘉赐连忙问。   青仪瞪他:“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见嘉赐被骂得委屈,青琅便对他招手:“嘉赐,来我这儿搭把手。”   嘉赐看了青溪一眼,缓步上前接住了他一边的袖管,让青琅给青溪换上干净的衣裳。   青琅低声道:“门主没有修侣,门主这么些年除了修行,一心都在门中,他说过暂且没有闲暇思量这个。”   “哦……”嘉赐点点头,目光仍望向床上那个受伤的少年。   可是一边青越听了青琅这话却惊讶地问:“门主说过没有修侣吗?那九凝宫的花宫主又是怎么回事……”   青仪也奇怪,但又不敢胡乱猜测,只得道:“我怎么知道,如果门主说没有那就是没有。”   花宫主?   竖起耳朵的嘉赐不小心手下一重,立时换得床上少年的一声轻哼。   “对、对不住……”嘉赐连忙道。   许是被他笨手笨脚的动作扯到了伤处,青溪疼得竟睁大了眼睛,迷离的目光都一瞬间清明了起来,特别是当他对上眼前人时,神色一时几番变化,恍惚、讶异最后竟定在了满满的惊惧上。看着常嘉赐,青溪嘴巴开开合合,似想说话,可惜出口的语调含糊嘶哑,甚是混乱。   青琅立马一把抱住了乱动乱扭的青溪,将他压回了床上,又回头叫身边的人:“青越,愣着干嘛,仔细他胸口的伤又裂了!”   青仪青越忙上前帮忙,但青溪不知为何却躁郁不迭,尤其一边嘉赐看三人吃力也想上前帮衬的时候,那青溪反而挣扎得更厉害了,瞪过来的样子目疵欲裂。   “青琅,青溪在打摆子,他好像很害怕,他是魇着了吗?”青仪着急道。   青琅眼睛转了一圈,落在了常嘉赐的身上:“你先出去。”   常嘉赐一怔,点了点头。   缓缓地走到院外站定,常嘉赐默默眺望着远处,一动未动地听着屋内传来青溪胡乱的嚎叫还有其他人的安抚声。   半晌,屋门打开,青琅一行走了出来。   嘉赐忙迎了上去:“他好些了吗?”   青琅点头:“他自醒来起便是如此,时好时坏的,该是受那妖兽之毒影响吧,抱歉,方才……”   嘉赐摇头,自若道:“我明白的,我身上也许还带了些那凶兽的气息,青溪会害怕也是正常,待他好了,我再去看他也无妨。”   “你明白就好。”   几人说着便向来处走去,嘉赐看着远方,好奇的问:“那儿高高的殿宇是何处?”   青仪道:“那是员峤亭,是门中集藏各类典卷杂书的地方。”   嘉赐眼睛一亮:“那我是不是可以……”   青琅问:“你想借阅书籍吗?”   “嗯。”   “笨蛋看什么书啊……”青仪切了一声。   嘉赐倒不在意青仪的态度,反而抓抓头:“就是因为笨,所以门主多让我看些书。”   “既是门主的吩咐,那自然可以去借阅了。”青琅笑道,“一会儿我陪你一起去。”   “真的吗?太好啦!谢谢你青琅!”   *******   酉时东青鹤来到嘉赐房中就见近日不是在发呆就是呼呼大睡的少年竟端正地坐在桌案后仔细地翻阅着一本古朴的典籍。   察觉到来人,嘉赐抬起头来,对东青鹤粲然一笑。   “师父……”   “在看什么?”东青鹤走到桌边坐下,瞟了那书一眼,就见其上皆是各种兵刃法器,这是一本神兵谱,“怎么想到要看这个?”   嘉赐起身,恭敬地给他倒了一杯茶,不好意思的说:“我一个人不能修行,就想听你的话学些旁的东西,便去到员峤亭想寻些书来看,结果……发现我字识得少,什么都看不懂,翻了半晌,只有这个图最多,就借了这本……”   嘉赐说得又羞又惭,还闹了个大红脸。   东青鹤失笑:“那现在都能看懂吗?”   嘉赐摇头,将书推了过来,指着上面一处文字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东青鹤扫了眼:“先枢。”   “是……什么意思?”嘉赐怯怯地问。   东青鹤弯起眼,索性坐近了些,耐心地对嘉赐讲解了起来。   “这是一把上古神兵,名为先枢,”东青鹤指了指那俩字旁所配的白描图,“其剑身乃狼鹰鹰爪所铸,金刚不破,万年不腐。”   “而这柄日暮刀,取自鲜鱼山深潭内九百九十九颗绿鳄石精魄,又在焚仙炉中炼满了九千多日才堪堪降世。还有这两把天罗地网……”   东青鹤说到一半,侧过脸来,正对上常嘉赐呆呆盯着自己的目光,笑道,“不是要听我说神兵吗?怎么不看书?”   常嘉赐自来到青鹤门之后所见的东门主皆是儒雅清正笔挺身姿,就算是坐着也若青松一般,可眼下这人却微微歪斜的倚在案边,一手还虚虚地撑着下颚,几缕发丝垂散下来,衬出一种平日难以得见的悠闲慵懒,难怪嘉赐会看呆了。   被东青鹤戳破,嘉赐惊了一跳,连忙转开眼,两只耳廓都红了,嘴里支吾了半天才找回要说的话。   “我、我……只是在想,师父懂得好多……这些神兵,您都见过吗?”   东青鹤摇了摇头:“有些已消弭于时光,而有些本就是杜撰,传说罢了。”   “什么?听着那么厉害,原来都是假的……”嘉赐失望,不过忽然想到什么,又翻过几页,点着书册最前头的那柄长剑兴奋道,“但是这个……这个拂光,天下第一神剑,削铁如泥,一定不是假的!”   东青鹤勾起嘴角,点了点头:“不是假的,但所谓‘天下第一’也是过誉了。”   察觉到常嘉赐兴致勃勃地模样,东青鹤无奈地直起身,一晃眼,一柄长剑便躺在了他的掌中。初看只觉色调沉黯古朴,可若细查,便可发现那剑鞘青中带紫,仿若闪着幽暗的荧光一般。   “好、好威风的剑……”常嘉赐感叹。   东青鹤向前探了探手,眼带应允。   常嘉赐惊喜,小心翼翼地伸出了两指,在那剑鞘上摸了摸。   “是……仙鹤啊。”   只见其上雕着一只振翅而飞的仙鹤,口中还衔了一朵青莲,直入云端。这柄剑仿佛就是为东青鹤量身所制。   东青鹤指间轻轻一动,一声铿锵,长剑出鞘的同时,几道流光也跟着乍起,露出其内青黑的剑刃,似精铁般坚韧,又似墨玉般莹润,十分奇妙。   常嘉赐粗略一看,便像个懂行的老师傅一样,频频点头赞赏:“这剑一定十分锋利!”   谁知东青鹤却摇头,示意嘉赐拿起桌上的宣纸试试。   嘉赐茫然地随着东青鹤的意思,下一刻便震惊了。   “为何连纸都割不破?!”   东青鹤淡笑:“因为拂光只有在我手里才有用,换一个人使,与废铁无异。”   常嘉赐愕然,继而才跟着笑开了:“果然……是神兵。”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青仪匆匆来报。   “门主,慕容长老从法器大会上回来了!”   东青鹤收起拂光剑,似有所觉:“如何?”   “破戈长老说,他找到了一样宝贝!”   话音才落,外头便大步流星地走进来两个人,前头的一身白衣,手持折扇,自然就是破戈。而身后那人,远远看着像是一个少年,可走近了,竟是雌雄莫辩。 第十八章   见破戈和另一人入得门内,常嘉赐立时起身。   东青鹤也站了起来,顺手将桌上的那杯茶让了过去。   破戈接过,转而递给了身后的人,笑道:“骄阳快来坐,你可是找到宝贝的大功臣。”   近看那人的确是个少年,身形若盈盈青竹,修长挺拔,面容更是芙蓉出水,眉目如画,然神态间满是倨傲,只除了在看见东青鹤的瞬间对他低头行了个礼。   “不过是得门主吩咐,幸不辱使命。”少年一口喝干了那茶,随手一扔,杯盏就稳稳地落回了桌上,悄然无声。而他声音更似黄莺出谷,婉转清越。   慕容骄阳说着,不等东青鹤询问便取下了背上背着的一只大木盒放在桌案。   那木盒十分陈旧,边缘焦黑开裂,看着就跟路边捡来的柴火无甚区别,慕容骄阳却十分宝贝,当破戈伸手要来揭的时候被他不客气地一把拍下,一双美目却直直射向站在角落同样目不转睛盯着那东西的常嘉赐,全是防备。   常嘉赐抬眼就对上慕容骄阳两把利刀般的眼神,吓得一怔。   东青鹤注意到后,开口缓和:“骄阳,无妨,他是我新收的弟子。”   慕容骄阳蹙眉,又跟把剜刀一般把常嘉赐上上下下刮过一遍,这才勉强放心,一抬手拍开了那破破烂烂的盒盖。   瞬间,一片耀目炫光漾开,将整个内室都照得透亮。   破戈最先发出一声喟叹,转而惊喜地望向东青鹤。   “门主……”   东青鹤也难得有些出神,半晌才呢喃了一句:“天罗地网……”   破戈连连点头,笑弯了眼:“不错,那些传说……竟然是真的。”   而没有各位眼神那么好的常嘉赐则是被那光刺得瞎了半天才渐渐重新视物,探头望去,就见那木盒中并列摆放了两把长刀,一柄红艳如血,一柄则乌沉如墨。不同于外盒的腐朽,盒中的两把刀说是华丽绝伦也不为过,刀身光华闪耀,刀柄则镶嵌着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宝石,一看就不是凡物。   只是常嘉赐又细究了两眼,发现那刀越看越觉眼熟,视线一转,落到了桌案一边的神兵谱上,小心翼翼地翻了几页,找到了在那拂光剑旁所绘的两柄刀不就是眼前的吗?   一把天罗,一把地网。   而能与拂光分庭抗礼的兵器,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果真是好东西……   常嘉赐眸光也跟着亮了起来。   那头慕容骄阳则说起自己得到这两把刀的经过。   修真界每十年会有一届法器大会,出席者众,也许听名头会让人觉得十分大气,但事实却并非如此,许多自诩正道的门派就从来不让弟子参与,因为那大会是在囚风林所开的。囚风林地势微妙,正处于妖修魔修常居地的交界处,可想而知,这会上的来客都是哪路人了。而法器大会的规则也很简单,就是一场买卖,得到好东西的卖家赶来出货,想买的买家出灵石买下就好。   可如果灵石没别人多怎么办?   也好办。   抢。   这就是法器大会的特别之处,没人管你用什么法子得到那武器,这儿一切都是实力为先,在会上随你怎么厮杀,但不得取人性命,出了大会后,大家既往不咎,不得追查谁得了那法器,也不得追查那法器离了之后的下落。   所以,如此直截了当的大会,那些口口声声说着规则残酷,不与妖修魔修同流合污的正道门派会真的放过吗?蒙个脸,隐个身,大家心照不宣罢了。   不过以往青鹤门倒真是极少参与,一来东青鹤治下极严,各位长老也早有自己趁手的宝物,无需再去搜罗,二来青鹤门的法器库本就盛名在外,掌管法器的辰部多得是铸刀铸剑的好手,其中又以慕容骄阳为最,所以很少跑去凑热闹。   只是这一回却有些不同,前提是近几年修真界隔段时间便会有一些修行者离奇死去,共同点是他们皆修为高深,死相则是形容枯槁,浑身精魄被吸得彻底。这般情况第一怀疑的对象自然就是那些以此为食的魔修,可是却迟迟寻不到具体是谁下的手,唯一的线索是那些人胸口都留下了三道圆弧形的伤口,却不似任何一种众人所知的神兵。   为此,素来不爱管闲事却独独痴迷兵器法器的慕容骄阳对那凶器起了不少的兴趣,而这次的法器大会便是他追查的一个好机会。   当然,这是骄阳自己对东青鹤说得,但是东青鹤心里明白,这不过只是一小部分的缘由而已,另一部分,骄阳此去还是为了自己。   东青鹤虽已至大乘修为,但离渡劫飞升仍差一步,别看这一小步,越是接近至高点进展便越慢,有多少前辈的前车之鉴便是毁在这临门一脚上,绝对不能轻忽。所以慕容骄阳是想去寻找能助东青鹤法力提升的法宝的,结果没想到却带回来了这个。   看他那一身风尘仆仆,再想到法器大会上的规则,想必为夺此刀,慕容骄阳花了些小功夫。   不过这些功夫在慕容骄阳嘴里却草草两三句就带过了,说是自己在那儿瞧见一散修带着这个,对方说是和人打赌赢的,而给他刀的人则说是盗了一个古墓挖出来的,总之多方辗转,这一对天罗地网的来处已不可考。卖的人要价两万灵石,不常出门的骄阳带少了,那人便卖给了别人。   “不过,现在这刀还是我们的了。”慕容骄阳没说后续怎么得来的,只是冷傲地扬了扬下巴,便让人隐约猜得了那与他争夺之人的下场。   “有趣有趣,”破戈赞赏着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笑道,“传闻这天罗地网一把主火,一把主土,主火那把能开山辟地,主土那把则分江翻海,门主,这无论使哪一把,都想必能助您在功法上寻到一条新的坦途来。”   这话听得慕容骄阳微微点头,也听得常嘉赐一双眼睛更是晶亮,他看看东青鹤,又看看那两把刀,黢黑的瞳仁快跟夜明珠似的了。   相较于他们的惊喜,东青鹤倒是一派沉着,他只是盯着那两把刀看了一会儿后,缓缓伸手将那把名为天罗的红色长刀拿了起来。   在握上刀柄的那一霎,常嘉赐清晰的看见天罗的刀身上擦出一片金红色的火星,两声微不可查的噼啪跟着响起。   “门主……”慕容骄阳一下紧张了起来。   东青鹤却跟毫无所觉一般,只将那刀细细一番探看后这才慢慢放了回去,然而摊开的掌心中却出现了两道焦黑的印记,该是被火灼的。   常嘉赐看得一惊。   一旁的破戈也有些惊讶:“我已经……好多年没有看见可以伤到你的兵器了,这天罗地网果真非凡。”   东青鹤自若的将手隐回了袖中,淡淡地说了句:“这刀只是和拂光一样,认主。”   “那也不难办,我可寻法子将先主的气息破了,它们就可认新主了。”慕容骄阳不以为然。   常嘉赐听得伸长了脖子。   东青鹤却摇了摇头,忽然在那柄黑刀的刀鞘处点了点:“金蝉印。”   破戈和慕容骄阳一愣,不由仔细看去,这才发现那个地方果真雕了一只才半个指甲盖大小的图腾,是一只蝉。   “九凝宫的金蝉印?”破戈意外。   九凝宫?嘉赐觉得这名号莫名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   “不错,这是她们的刀。”东青鹤道。   “可是九凝宫一派向来用剑,怎么会铸刀?”对各家门派法器都了若指掌的慕容骄阳奇怪地问。   东青鹤想了想:“看这刀盒可知这两把神兵已在外流离多年,九凝宫立门日久,源深流长,比青鹤门要早许多,也许曾属前几代的前辈,也未可知。”   “所以,门主打算如何?”破戈问。   东青鹤看了眼皱眉的慕容骄阳,歉意一笑:“请花宫主来,将此刀物归原主。”   花宫主!?   始终牢牢盯着那刀盒的常嘉赐终于灵光一现。   这不就是之前和青琅他们说到门主的道修侣时,青越所提起过的名头吗?!   作者有话要说:  整理下到现在为止青鹤门的几位长老,八个已出来七个了   金木水火,日月星辰,日月星辰的地位高于金木水火   金:哲隆(负责护卫)   木:蘼芜(生活日常)   水:伏沣(被撤职,种田)   火:未穷(灵兽)   日:金长老(炼丹的)   月:破戈(助理,人事调度)   星:秋暮望(管奖惩的)   辰:慕容骄阳(法器兵器)   有兴趣的可以看下,没兴趣的大概记住反正后文需要的时候会再详说的,反正跟着我们嘉赐的视角走就好 第十九章   东青鹤着人发出邀约的帖子,不过两天,青鹤门就迎来了几位九凝宫的贵客。   其实这两把刀对方可以让弟子来取,若是看重些的,找两位长老登门已是十分有礼,却不想,那位宫主竟然亲自来了。   那天常嘉赐也去了,他还不会御剑也不会腾云,所以还是由着东青鹤给带着的,以往都只能站在边缘围观的小角儿,这回一昔便平步青云到了惹眼的位置,自然就让那些听闻门主收了徒,但还未亲自得见的门中子弟在盯向那花宫主之前先牢牢盯上了他。   像是回到了第一日到青鹤门时的热闹情景,那么多道目光全落在了常嘉赐的身上,没了鄙夷没了轻视,这一次混杂了许多的惊异和猜忌,当然还有满满的嫉妒,让嘉赐如芒在背。而待他回视时,那些人的神态又变成了一张张笑脸,看着比谁都友好。   嘉赐正忐忑着,就听东青鹤在一旁轻轻道:“人之常情,你只要行端坐正,便能问心无愧。”   常嘉赐立马点头:“是,师父。”   甫一落地,鼻端便飘来一阵清远幽香,只见远处停了几辆华丽的车辇,由几头高壮的像马又像牛一般的神兽所拖引,排场不小。   似是感知到东青鹤的前来,那几辆车帘掀开一片,先从上头跳下了几位女子,其中两个身着鹅黄纱裙的又从正中那辆大车上迎下了一个人。   那人一现身,常嘉赐便听闻两边响起抽气惊叹,只见对方一身白衣若雪,纤腰曼曼,姿容昳丽倾城,站在那儿就像一株不染纤尘的出世芙蓉。   嘉赐一惊,脱口道:“她就是花宫主?!”   东青鹤觉得嘉赐这口气像是看到熟人一般,奇怪地问:“怎么了?”   嘉赐讪笑,连忙低下头:“没……没,只是我之前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东青鹤瞥了眼嘉赐神思不属的模样,轻轻一笑,继而上前几步,客套的对眼前人点了点头。   “花宫主。”   不同于门中其他弟子的惊艳呆然,常嘉赐注意到东青鹤说话时的神态十分自若,眉眼落到眼前人脸上片刻便移开了。   反倒是那瞧着冷傲冷心的花宫主,在见到东青鹤的一瞬间便弯起了眼,那笑容说是云破天开,霞光万丈,冰雪消融,也不为过。   “东门主。”   两人彼此见了礼,东青鹤道:“门中已备下宴席,宫主请随我来。”   花见冬双眸含水的看向东青鹤,笑着点了点头。   见他二人要走,常嘉赐自然要紧紧跟上,结果刚一转身却被一人叫住了。   那人嗓门不大,但是朝着常嘉赐挥手的姿态想忽略都忽略不了,尤其是脸上还挂满了过分的欣喜之情,虽然一部分人的视线已被那两位天造地设的男子女子吸引了过去,但仍有一部分多事的盯着自己不放,常嘉赐只得扬起笑走了过去。   “嘉赐嘉赐!”对方见他过来一把把人抓住,高兴得不行。   常嘉赐道:“鱼邈,你近日可好?”   鱼邈怔了下,笑着点点头:“我就这样啊,你好吗?”   “你说呢?”常嘉赐反问。   鱼邈哈哈笑:“听说你成了门主的徒儿啦,真了不起,门主已经好多年没有收徒了!嘉赐你可真是太太太厉害了!”   “赶巧了而已,等我学成了功法,你再来夸我不迟。”常嘉赐倒是答得淡然。   鱼邈也发现了,只当嘉赐在门主身边待了几日就学到了几分气度,不骄不躁,他日必能成大器。   听着对方发自肺腑的感叹,常嘉赐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眼睛则着急地看向走远的那两人,想着快些赶上去。   不过,正待他要打断鱼邈时,目光却忽然落到了另一人的身上。   就像东青鹤所说的,那九凝宫历史久远,虽实力在青鹤门之下,但在修真界也算是一流门派了,宫主出行,架势可大,除了近身的两位婢女外,身后还随着七八位弟子模样的人,一水的月白纱裙,婷婷袅袅,远远看去原该十分纯澈美丽,却不想这些个少女之中还混了一个十分突兀的人。   那人一身的靛蓝长袍,裹了周身又裹了脸,说是婢女弟子吧,但她腰上挂着的长剑荧光幽幽,不像是一般人用的,但若是紧要的人吧,她却走在九凝宫队伍的最后头,还和婢女一样,手里捧了给青鹤门送的礼,走慢了还被前头的人不客气的催促,实在猜不出身份。   可嘉赐一瞧着她的步伐她的背影却霎时就呆了,呆得手脚僵硬,一边鱼邈推了他半天才堪堪回神。   “嘉赐,你干嘛呢,大家都去设宴的霞举殿了,我们也赶紧吧。”   被鱼邈浑浑噩噩地拖到那里,才发现众人已是差不多到齐了,东青鹤和花见冬坐正中,手边则是除水部外的八部长老,连被禁足的蘼芜都因有贵客到而暂时出关了。   作为青鹤门门主眼下唯一的弟子,常嘉赐的位子自然也该在这些人中,可不知是否办事儿的弟子还未适应他的新身份,嘉赐并没有在上座被安排到地方。   不过这不妨碍他一进门就被几位长老注意到了,尤其是未穷,老远就对嘉赐招手,笑着让他到前头去。   这么一动作,前一刻还在和花见冬说话的东青鹤也看了过来,开口对青琅道:“着人挪个位子出来。”   青琅低头要去,谁知听见这话的常嘉赐竟然拼命摇起了手:“不、不用了,师父,我就坐这儿,就坐这儿。”像是怕东青鹤阻止,他还紧张地拽住了身边莫名其妙的鱼邈,高兴地说,“我想和他们说说话……”   东青鹤只当自己的小徒弟又犯害羞的毛病了,想着他第一回 出席这样的场合,若逼着人坐前头,怕是吃得都不自在,而且那儿还有他久未见面的朋友在,于是也就随他了。   “好吧,”说完竟关心地多言了一句,“你内伤未愈,不可贪杯。”   修行者不重口腹之欲,所以这样的宴席大多还是些灵果酒液招待,虽不似人界有大鱼大肉珍馐佳肴,但灵果鲜甜补气,酒更是绝佳的好酒,后劲极足,东青鹤怕常嘉赐没个分寸抵挡不住,故出声提醒。   只是他这随口一句,在座下的那么多有心人看来,便是活脱脱的偏爱,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得门主这样注意的,哪怕不过一眼。   连座边的花见冬都趁此感叹:“原来这位就是东门主新收的徒儿,瞧着果真乖巧。”难为这高贵冷傲的大美人还能对一个小农夫寻到夸奖的话。   东青鹤则点头:“是挺乖巧,就是胆子小。”   花见冬淡笑:“能得你调教,早晚都会出类拔萃。”   这话语中满满的笃信称颂实在和她那拒人于千里的气质不符,然花见冬自己却并不觉有异,也不管两边投来的各种猜度的暧昧目光,眼里坦然到只有东青鹤。   东青鹤只低头拿起杯盏抿了一口,低声道:“宫主过誉了。”   而原该对此十分上心的常嘉赐,却从头到尾都没往前头看过一眼。他和一群青鹤门的弟子坐在了一块儿,在东青鹤的一声令下,酒宴已开,常嘉赐却毫无所觉,视线却始终牢牢地落在前方角落一个穿着靛蓝长袍的女子身上。   他注意到那人即便喝酒都没有揭下脸上的面纱,她露出的眉眼能看得出一丝秀丽,眼下却有着不浅的沟壑和青黑,像是有些年纪了,可她的手却又是白皙无暇的,只除了瘦得几乎连其下的筋脉都一览无遗。   之前还在水部时,常嘉赐就听鱼邈他们说起过,修真者未必长生,但只要到了筑基便可容颜不老,虽不至人人都愿停留在碧玉年华,可大多女子也不会让自己沧桑至此,何况那人的修为应该不低。   常嘉赐越想眉间蹙得就越深,手中的白玉杯都被他捏得吱吱作响,若不是远处那被打量的女子猛然抬头回望过来,常嘉赐的酒液就要洒落满身了。   大概是以为常嘉赐被自己的模样吓到了,那女子瞪过来的神色十分不客气,瞪得嘉赐心头狠狠一揪,慌里慌张地低下了头。   虽然转开了视线,但嘉赐的神志仍是飘忽的,直到正座上有人起身才拉回了他的思绪。   原来是青仪他们将那装着天罗地网的刀盒抱了过来,放到了花见冬的面前。   花宫主一番查探后,点了点头:“不错,这的确是我宫中的金蝉印,许是师祖当年所用的神兵,却不知何故流落在外了,多谢门主将其寻回。”   东青鹤道:“宫主不必多礼,物归原主而已。”   花见冬却没有让女弟子马上就将刀收起,而是对东青鹤嫣然一笑。   “东门主对九凝宫如此慷慨仁义,中正无私,见冬无以为谢,宫中已习剑多年,对于刀法反而疏于演练,这样的宝刀拿回去,怕也是束之高阁,未免暴殄天物。所以……”   花见冬顿了下,望了眼那把黑色的地网,又望向东青鹤,目光殷殷。   “见冬知晓门主对刀法也颇有心得,便想着将其中一柄赠予门主,就当聊表谢意。”   口口声声说着自己不懂刀法,但送却只送一柄,这刀分明就是一对,常嘉赐听着,暂时压下了恍惚的心思,转眼盯向了东青鹤。 第二十章   而不止常嘉赐在看东青鹤,花见冬一席话让殿内所有人的目光也都射向了东门主,想瞧瞧他会说些什么以不负花宫主这般盛情相待,毕竟如此宝器由如此美人相赠,应该谁都不忍心拒绝吧。   当然,里面不包括蘼芜长老,她自见到花见冬起就冷着一张脸,眼神像淬了毒一样。   结果那头的东青鹤在那么多的注视下却容色不改,唇角微扬带着淡淡笑意,欣然地扫了一眼那两柄刀后开口道:“青鹤感激宫主厚爱。只是,我已有惯用的兵器,若违心收下宫主好意,怕也是无暇兼顾,如此神兵,双对解拆已是憾事,若再被偶尔置之,怕更是心中有愧了。”   这话说得恳切赤诚,却听得花见冬颇为尴尬,对方不舍双刀分离,倒衬得自己像是为一己私欲怠慢了宫中师祖的宝器,而且东青鹤丝毫没有指教花见冬刀法的意思,让花见冬一张欺霜塞雪的面容染上一丝羞愧,不过转瞬又被她掩去了。   “东门主言之有理,是见冬思虑不周,倒误了这件法器,多谢门主提点。”说着她持起杯盏,大方地敬了东青鹤一杯,见对方爽快的喝了,花见冬又柔暖的笑了起来。   他们这边你来我往,座下人的嘴里也没闲着,虽然门主拒绝了宫主的好意,但人家宫主都没有放在心上,反而越发和东青鹤亲近起来,亲自给东门主斟酒,叫人看着说不出的款款深深。   “……花宫主和门主真是一对璧人……”   “是啊是啊……”   诸如此类的赞扬声不绝于耳,常嘉赐看着东青鹤手持酒杯轻轻啜饮,一边高冷如霜的花宫主却浅笑着和他交谈,东青鹤时而点头附和,气氛谐暖美妙。   常嘉赐把刚才东青鹤的吩咐抛到了脑后,一口闷了杯里的酒,回头问鱼邈:“那位花宫主的修为很厉害吗?”   鱼邈进来后安静了不少,一个人坐着发呆,听着嘉赐这话才懵懵地看过来:“啊?花宫主?她似乎已渡过元婴期入到洞虚期了吧……修为自然高深。”   “那她与门主二人很早就相识了?”嘉赐又问。   “很早吧,大概是……呃……”鱼邈很想为嘉赐解答他的疑惑,只是思索了半天不甚关心门内闲情轶事的他却脑袋空空,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时,另一边的弟子却凑了过来,插嘴道:“听说是青鹤门未立前就认识了。”   常嘉赐转过头去就对上好几张灿烂的笑脸,其中几个的模样他还有些印象,曾经同是水部的弟子,没少给过嘉赐冷眼,但此刻却已变得神情友爱,满眼的“快来问我,让我能和你套近乎”的目光。   常嘉赐不过一顿,便也扬起了既往不咎的笑容,问道:“是吗?那他们也算青梅竹马了?不愧是师父,能得花宫主这般知己,真是一大美事。”   “是啊是啊,当年门主和花宫主二人并肩修行斩妖,一同为追杀混沌巨兽还去过幽冥地府的故事,至今在外仍传为美谈。”   常嘉赐听了一愣,而一边鱼邈则发出好大一声惊叹:“哇,混沌巨兽啊,那可比梼杌要厉害得多啦,门主以前竟然还到过幽冥地府?”   几个弟子见常嘉赐不言,以为他也被震到了,便忍不住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我们也是听我师父……就是伏沣说的,大概八九百年前,鲜鱼山、小屏山等群山一带还未被门主设下防御的结界,那时高阶妖兽凶兽四处作乱,其中又以混沌巨兽最为难破,当年门主还只是一介散修,他和花宫主二人一道结伴修行,在一次斩妖途中,花宫主不幸遭了那混沌巨兽的毒害,身受重伤,门主为寻解药,便带着她一路将混沌追杀至幽冥地府!”   对方将那经过描述地荡气回肠热血沸腾,仿佛亲眼所见一般,不时让鱼邈发出捧场的惊诧声。   “那后来呢?!”鱼邈惊喜的问。   “后来当然是门主大杀四方,干掉了混沌,救回了花宫主啊。”   “门主果真了不起!”鱼邈大声赞扬。   “不过那混沌巨兽的法力十分高强,门主当时虽已至元婴修为,但对付它还是费了不少气力,尤其幽冥地府那地方诡谲难测,古来多少人到那里便没了踪迹,门主又只有一人,个中险境实难想象。最后我还听说那混沌巨兽死前被逼急了,竟想将二人一道拖入幽冥地府的深渊中,亏得危难关头,身受重伤但仍剩一丝神智的花宫主拼死扑出,替门主挡下了致命一击,才让二人化险为夷。”   “这么说花宫主最后也救了门主啊,”鱼邈张大嘴巴,眼中露出浓浓的欣羡,“这般同舟共济守望相助之情,真是太好了……嘉赐你说是不是啊?”   常嘉赐始终默默低头看着面前的酒盏没有说话,直到鱼邈问了,他才茫然抬头看向上座的花见冬,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嘴角。   “是啊,同舟共济,守望相助……的确很好,很好。”   “门主对花宫主义重,花宫主又对门主情深,果真是一对良人。”其他弟子也纷纷感叹。   “那花宫主本就有伤,又替门主受了一掌,岂非更危险?”   鱼邈问向说话的弟子,谁知常嘉赐忽然接了口。   “你看看她现在的模样,那伤定是好了呀,而且这么多年过去,无论是谁,当时伤得再重也都会好的,都会好的……”   后两句常嘉赐重复了两遍,继而又弯起眼笑开了,抄起了桌上的酒盏向周围人举杯。   “今日多谢几位师兄慷慨同享,能听得师父这样惊心动魄荡气回肠的旧事,嘉赐十分感激,敬你们一杯!”   这些人本就是来结交他的,见常嘉赐这样说更是乐得嘴都合不拢了,于是一伙人摒弃前嫌觥筹交错,喝得不亦乐乎了起来。   不知何时一边的鱼邈也加入了进来,喝了好几轮后他就拉着常嘉赐又哭又笑的。   “嘉赐……嘉赐……我告诉你,我告诉你实话……”   常嘉赐面庞醺红:“什、什么?”   鱼邈咧开嘴,悲伤地说:“其实,我不是好人,我是个坏蛋啊……”   常嘉赐一呆,哈哈大笑了起来:“怎……么这么巧,我也是啊!”   鱼邈却用力摇头:“不、不一样的,我不是在说笑……我之前骗了你,我骗了你。”   常嘉赐继续笑:“我……我也骗了你啊,我们彼此彼此。”   鱼邈却是哭,一把打下常嘉赐安慰的手,哭得鼻子都红了:“你听我说,你听我说……我早就知道那位宋师兄根本、根本没有去门主那儿给你说好话……他也不愿意教我们本事……但是我还是相信他,我宁愿相信他……呜呜呜……因为,以前只有他对我最好,可我不该让你也相信他……幸好你变成了门主的徒弟……要不然我对不起你啊……嘉赐……呜呜呜……我是个坏蛋……”   常嘉赐颤巍巍地一边倒酒一边频频点头:“原来如此……轻信伪君子……花言巧语,你是真的坏……你不仅坏,你还笨……哈哈哈,我都不信了,你还信……傻子……”   “我是傻子,对不起……所以我现在遭报应了……我遭报应了……没有人要我了……”鱼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我师父不是长老了……我也没有师父了……水部的弟子暂时都被分派到了别部,他们都有长老要……就我没有……我没有,我刚才又骗了你啊,嘉赐,其实我现在过得一点也不好,因为没有师父要我……他们都挑了别人,他们都嫌我笨……呜呜呜呜……”   常嘉赐一口将酒全倒进了嘴里,咕咚一声咽下肚后,语重心长地拍着鱼邈的背。   “行了行……了,没什么大不了……当坏人都这样……习惯就好!你看看我,我也没有人要、要啊……几十年,不,几百年……也不对,几千年,对,几千年只有我一个人,我一个人过……也、也活得很好,虽然……死了很多次,什、什么死法都有……但是不要怕!我还会活得……哈哈哈,一直活着……你死了,你们都死了,所有人全部死光……灰飞烟灭,我还是活着,只有我一个人活着……哈哈哈哈……这一回,我的命一定是我自己的……谁都不给,谁都不给!!”   常嘉赐说完,忽然捧着一整壶的酒站了起来,高兴地转起了圈圈。   一旁的鱼邈似乎发现到不对劲,想跟着起身拉对方,但是他自己的步伐也是不稳,于是一番拉扯间两人又双双倒了下去,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后一道没了动静。   殿内众人见此不由纷纷望了过来,一时热闹的酒宴猛然沉寂。 第二十一章   十二月的南方潮湿阴冷,尤其是跪在青石板地的祠堂里,左右窜风,没两个时辰两股以下就没了知觉。   小孩儿,不,该说是小少年了,他一边抱紧自己的双臂一边冻得不住打颤,上下牙关都合不上了。   此时忽听背后门扉声咿呀,一个高个儿少年推门而入,手里还端了一只冒着热气的碗。   “连、连棠……”小少年转过头,磕绊了一下才惊喜地说出话来。   连棠关上门,三两步蹲到他面前,将碗交过去道:“少爷,赶紧拿这热汤暖暖手……”   “你怎么才、才来啊……我都冷死了……”小少年一双冻得通红的手被覆在碗壁,上头又盖了连棠温热的大掌,总算驱散了一点寒意,他忍不住舒服地叹息了一声,又紧张道,“你、你没被我爹还有其他人看见吧?”   连棠摇摇头:“老爷夫人都睡了,我刚去厨房也没见着人……奇怪,厨娘他们怎么都没上工呢?最近府中人都少了。”   小少年一怔,侧身撞了他一下:“这不是废话,马上就要过年了,人都回乡下去啦,只要没被瞧见就好了,要不然我爹也要罚你,你过几日就要上京了,这当口要被跟我一样罚着跪上几个时辰,看你还走不走得动路。”   连棠伸手抚了抚他青白的脸色:“你为何要跟老爷犟呢,他那么疼你……”   “我就不爱听他的话去书院上课不行么,我就爱在家待着!”小少年任性的冷哼。   “那我走了你的课业怎么办?”连棠问他。   “我、我自学!”小少年嘟了嘟嘴,恨恨的扬起头。   连棠默默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不想去书院那就不去罢,还是我教你。”   小少年一怔,迷糊的问:“你说什么呢,你要走了啊。”   连棠摇摇头:“我知你不想让我去,我说过会一直陪着你的……”   小少年惊愕,眼睛立时就红了起来,只不过不是感动而是气的,反手就是一掌抽在了连棠的背上。   “你傻呀你,笨蛋,你答应陪着我,那你还答应我爹娘我姐姐要考上状元呢,不一样言而无信?!”   连棠不语,小少年又连连打了他好几下,打得眼中的泪都要滚下来了,连棠才一把抓住了他的已经通红的手,无奈道:“我去,我去,你别生气……”   “我能不生气嘛!你一定能考上状元的,家里还等着你扬眉吐气呢!”小少年重重吸了吸鼻子,“我也等着你回来……”   连棠温柔地抹掉他脸上的泪,笑道:“好,我很快就回来,然后接着教你。”   “哼,等你回来,我已经满腹经纶了,哪还用得着你,我可比你聪明多了!”小少年不屑。   “是是,你最了不得。”连棠宠溺地应他。   两人又说了好一番话,连棠本要留在祠堂陪他过夜,但却硬被赶了出去,说是一会儿睡着了被爹娘发现两人要连着一道遭殃,连棠这才依依不舍地端着碗又离开了,走前不顾对方挣扎,将身上的衣裳脱下披在了小少年的身上。   小少年伏在窗栏边,怔怔地看着连棠离开的背影,眼神似悲伤又似慰藉。   半晌,关上的门又被人悄悄推开了。   小少年回头,月光下站着一张和自己有七分相像的容颜,秋水淡眉,亭亭秀秀。   “姐姐……”小少年对那进门的少女漾开一丝甜甜的笑容。   少女将手中抱着的被褥放下,摸了摸他的头:“饿不饿?”   少年摇头:“连棠刚来过了,给我带了热汤。”   “那就好。”少女也笑,矮身替他在地上铺起了被褥。   少年默默看着她的背影:“姐姐,你说连棠会不会发现?”   少女摇了摇头:“我吩咐过了,没人敢告诉他。”   “可是府里的人越来越少,北面的店铺明儿个也都要关了,他早晚会猜到爹娘的生意完了,我们常府……也要败了。”   少女动作一顿,返身在少年身边坐下了:“还有两天他就要上京了,不过两天而已,最后瞒住他便好,有什么,等他回来再说。”   “姐姐……我害怕。”少年忽然红了眼睛,一下扑到了少女的怀里,“那个游道士前几日是不是又来了?他是不是还想带走连棠?连棠要考功名的,他没有和我相克,我才是灾星,就算我们常家时运不济,那也是因为我……爹娘明明知道的,为什么要信那人的鬼话,他们以前从来不信的,现在却开始怀疑了,连棠不能跟那道士走,那道士不是好人……”   少女抬手揽住了弟弟,一下一下安抚地拍着他的背。   “我知道,不怕……姐姐在呢,没人能带走连棠,他不是灾星,你也不是灾星,你是姐姐的好弟弟,我们都会安安稳稳地过下去的,不怕啊……”   少女的怀抱明明那么纤弱,却无端让少年觉得安心,她的声音那么和暖,驱散了寒夜入骨的冰凉和恐惧。   小少年回抱住她,低低道:“我知道知县家的那位梁公子又来求亲了,姐姐你别应他,那人口口声声说中意你,可就算我们都没银子没饭吃,你也不能给别人做妾,我已经长大了,我可以保护你,也保护爹娘。”   少女秀丽的眉眼掠过一丝水光,下一刻却笑了起来,轻轻在弟弟的背上拍着:“我还能不明白你的本事,以后定是能把这天下都闹个翻天来,对不对……不过现在还太早了,再等几年,几年后姐姐和爹娘就都靠着你这小祖宗,好不好?”   小少年知道姐姐是哄他,他难受地想说点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只能又重重地将人抱紧。   温柔的月光下,姐姐抚着小少年头发的手也如此温柔,一下一下,仿佛想抚平他心中的忐忑,也抚平他未知的前路……   ……   常嘉赐和鱼邈就这么在酒宴上昏睡了过去,难为东青鹤竟未怪罪,反而让小厮将人扶起,还亲自跟着出殿,吩咐人将他们送回去。   常嘉赐睡得很不安分,手脚挣动,嘴里还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让青琅拽得着实吃力。   东青鹤凑近,发现他竟一直在唤“姐姐”,脑海中不由想到那日身中剧毒时常嘉赐也这般喊过,只是这回的声音还带了丝难掩的凄切,东青鹤听了一会儿,让青仪也帮着一道送人。   青仪闻言,示意自己怀里抱着的天罗地网谁去安放?   九凝宫的人还没走,双刀仍交由青鹤门代管,东青鹤见此,回头朝殿中上座看了一眼,下一刻身边荧光一闪,慕容骄阳便站在了那里。   东青鹤道:“我知你坐里头难受,把这刀送去万遥殿摆着吧。”   慕容骄阳立刻爽快地将刀接下。   东青鹤走了两步,回头又看了眼被两人架着的常嘉赐,再瞥了眼被青越一个人拖着死尸样的鱼邈,指指后者,对慕容骄阳道:“顺便帮着把他也弄回去吧。”   慕容骄阳长眉一竖,刚要拒绝,东青鹤已经返身离开了。   东门主又在殿内坐了半晌,见众人都喝得差不多了,便挥手结束了酒宴。   为表礼数,东青鹤亲自将九凝宫一行送至她们暂居的殿外。   路上,他和花见冬并肩而行,花见冬眺望着远处的重楼飞阁,忽而感叹:“我也有多年未来此地了,青鹤门半点未变……”说着又想起上回自己来这儿还是为了众派共审铸下大错的沈苑休,便又赶紧将后话吞了回去。   转眼看向身边东青鹤,他虽眉目淡然,花见冬却怕他心内不虞,不由劝慰道:“你虽为师,这些年的教导却也从未懈怠,那事说到底错还是在他,你莫要挂怀了。我看眼下这个新收的的确不错,天真烂漫,质朴良善。”   东青鹤想到常嘉赐刚才在酒宴上的小小荒唐,无奈地摇头:“让你看笑话了。”   “哪是什么笑话……你还怕我介意嘛。”她这话原该是安抚,听来却莫名显得亲昵。   东青鹤却没有接口,只微微一笑,停了脚步:“客殿便在前方,殿中会有小厮引路,宫主若有事自可传唤他们就好,今日已晚,青鹤就不送了。”   花见冬眉间一蹙,看着东青鹤利落转身,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叫住了他。   “门主……”   他们二人走在前头,其他婢女弟子都有意离了一段距离,眼下见他们说话,更是不敢上前。   东青鹤回头,对上花见冬一双情意绵绵的眼。   她说:“你是否还在介意,介意我竟完全忘了曾时和你一道修行御敌的那段日子?我也不想这样……可我当时伤得太重,醒来后就全不记得了,但你明白的,见冬虽不记得了,却无碍于我知你救我一命的心……也无碍于我和你的交往,其实只要你愿意将以前我们一同经历的都告诉我,点点滴滴,一字一句,我绝不会再忘的……”   面对花见冬的情真意切,东青鹤眉眼沉静,心中却掠过一张恣意娇艳的脸,他张了张嘴,似想解释些什么,然出口的话却是:“几百年前的旧事了,忘就忘了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要我说,有些地方,其实我也记不太清了……”   花见冬一怔,刚要再言,东青鹤却轻轻挥袖,身影瞬时消散在了原地。 第二十二章   虽然得了东青鹤的吩咐,但是慕容骄阳并没有给那醉鬼搭手的意思,他只高傲的抱着天罗地网站在云端,向万遥殿方向飞去,目不斜视。   然身边的青越却已经很感激了,作为青鹤门的小厮,他们都只有筑基的修为,浮云御剑的速度哪里能和长老相比,慕容骄阳愿意带他们一路,以对方俾睨天下的脾性已是极为难得。   谁知就在青越悄悄庆幸的时候,他背上的鱼邈却不安分了起来。   身边有视线打量自己,慕容骄阳自然第一时间便发现了,微侧过头便对上了一双迷离却满含惊艳的目光,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半晌,那醉鬼竟张嘴痴笑着叫了一声:“仙子……”   叫声极低,却又哪里逃得过修行者的耳力,青越当下就知要遭,果然,一旁的慕容长老眼内凶光乍起,一脚就蹬在了鱼邈的屁股上,将他直接从云上踢了下去!   亏得青越眼疾手快,一个起跃将人拖住才没有让鱼邈跌得粉身碎骨,饶是如此,二人还是直直砸在了万遥殿前的花丛中,摔得昏头巴脑,尤其是鱼邈,硬生生被砸醒了,屁股都快成了两瓣。   慕容骄阳旋身落地,看都没那不识好歹的家伙一眼,持着刀盒走进殿中。将天罗地网放进一处石室里,又轻喃了两道口诀后,这才返身出来了。   外头的青越只能眼睁睁地瞧着慕容长老径自浮云而去,回头恨恨地瞪向哎哎呻吟的鱼邈,气道:“你难道不知道慕容长老生平最恨的就是旁人夸他的长相,你小子完啦!”   鱼邈抬起眼,醺醉的瞳仁中满是无辜,仿似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记得自己好像看见了仙女……   仙女真的很美……   鱼邈继续傻笑。   而待这两人也跟着离去,万遥殿前又恢复了一片沉寂。此时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左右观察一番后,沿着慕容骄阳刚走的路线向殿内而去。   此人身形矫健,几个飘忽便到了石室中,看见石案上摆放的刀盒,黑影龇出了一口白牙。   刀盒上闪烁了隐隐的红光,黑影一眼就看出那东西被加了结界,他冷哼一声,捻了几个诀,红光便慢慢熄灭了下去。黑影又等待了半晌,似是确认刀盒上再无异象后,他才小心翼翼地伸手触了上去,尽管已万般细致,谁知指尖一沾上盒沿,黑影的整个人还是被忽然射出的威力震得向后飞去!   他一个摇摆勉强稳住了身形,反手看向掌心,只见其内几道细线样的金光像掌纹般轻轻流动着,而那樽刀盒却依然牢牢合着,看不出半点异状。   “牵丝锁?”黑影惊讶地呢喃。   牵丝,牵丝,便若风筝牵了丝线一般,拽住了一头,便插翅难逃。   遭了!   ……   径自离了客殿,东青鹤几个腾跃便回到了片石居,原本人已进了屋,但蓦然想起自家徒儿方才的模样,不知这小家伙到底醉到什么地步了,东青鹤于是脚步一转,又向偏院而去。   入了院子一片寂静,东青鹤侧耳细听了下,慢慢皱起了眉。   果然,待他一步上前推开那房门后,原该安睡着少年的屋中木床空空,一个人都没有……   东青鹤眸光一动,袖摆一挥整个人便凌空而起。他站在云端将整个青鹤门俯视了一遍,却并没有看见想找的人。   正待东青鹤奇怪,那头万遥殿前响起隐约的喧哗之声,东青鹤身形一动,瞬时便到了那里。   慕容骄阳在殿门前负手而立,回头看见门主,冷冷禀告道:“有人要偷刀。”   东青鹤眯了眯眼。   慕容骄阳又道:“但我方才在天罗地网上下了牵丝锁,他拿不走,也逃不掉。”慕容骄阳在对待心爱的神兵法器上向来谨慎至苛刻。   东青鹤问:“人在哪里?”   慕容骄阳看了看自己白皙如玉般的手心,其上也有金丝流动,只是要更炫目许多。   “他之前企图用真气扰乱牵丝线的气息,但我还是能感觉到他就在附近。”   慕容骄阳说完,哲隆带着一大批金部的弟子已从万遥殿中出来了,他负责门内守卫,此处出了偷儿,哲隆自然责无旁贷。   “我查了殿中的情形,人已经跑了,但是刀没有带走。”哲隆道。   慕容骄阳忽然看向片石居的方向,幽幽地向前指去:“他就在那儿。”   门主居所,哲隆自然不敢大肆搜索,于是由他带着人将山道口所有的路都堵了,慕容骄阳和东青鹤亲自进里头去查。   作为主人,居里有无生人入内,其实东青鹤最为明白,但是他并未多言,只是任由慕容骄阳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看了过去。   慕容骄阳察觉到门主神色有一丝深意,不禁直接问道:“门主可是有怀疑的人了?”   东青鹤抬了抬眸,刚要说话,慕容骄阳忽然看向掌心,骇然叫道:“牵丝线断了!”   东青鹤也是一愣,牵丝锁算不得太艰深的符咒,但其牢固程度却取决于下符之人的法力,修为越深,牵丝线便越坚韧,以慕容骄阳的修为,青鹤门中除了东青鹤自己,怕是找不出第二个能那么快就斩断牵丝线的人!   所以……来者到底是谁?!   忽然远处传来极浅的异动之声,东青鹤和慕容骄阳都听见了,二人对视一眼,一晃身便来到了居内小厮院后的一处木屋前。   东青鹤袖摆一挥,木屋的门便应声而开。   屋内堆攒了各种日常杂物,该是之前青琅他们收纳居中用下的旧物之处。   东青鹤和慕容骄阳的目光在屋内扫了一圈,接着共同落到了那个角落的黑影上。   慕容骄阳刚要上前,东青鹤却抬了抬手,慕容骄阳于是顺从地退了一步,看着对方向前走去。   木屋内没有点灯,只幽幽的月光映射进来,莹白的色泽照出内室的隐约轮廓,也照出那个蜷缩着的人。   东青鹤微微俯下身,浓重的酒香便扑面而来,他看着那个垂着脑袋呼呼大睡的少年,又看向他怀中抱着的酒坛,最后是他握成小拳头的手。   下一刻,常嘉赐的手腕就被东青鹤握住了。尽管是为查探,但是东青鹤的动作依然是温柔的,他只是点到即止的在常嘉赐的腕内轻轻一掐,小徒弟捏得紧紧的五指便松了开来。   慕容骄阳等了片刻,没见东青鹤说话,便忍不住自己探过头去,待他看见对方的掌心时也不由一愣。   “怎么回事?”   只见那少年的手心皮肉翻卷,一片血色模糊。   慕容骄阳视线一转,又落在一边碎裂的酒坛上,轻道:“找酒的时候被割破的?”   东青鹤却没回答,只盯着那只手心上的伤口,目光深沉。   慕容骄阳明白他的意思,有点意外于门主竟会怀疑自己的徒儿,但还是道:“您知道的,若是皮肉之苦就能破了牵丝锁的法力,这符咒早该被弃若敝履了。”   东青鹤不言,只摊开手掌和常嘉赐的手交握起来,不过须臾,再分开时,少年手心狰狞的伤口已不见了踪影。   东青鹤的手指在对方平坦的皮肤上轻轻划过,仍是低着头问:“你……可知有什么法器能隐匿人的修为和行迹?”   慕容骄阳想了半天,摇了摇头:“隐匿行迹容易,但是隐匿修为……暂且欺瞒一下寻常修行者倒是可以,但日日相处,还能欺瞒住那么多人……”尤其对象还是东青鹤,以眼前这人的资质,慕容骄阳是不信的。   “而且,即便牵丝线断了,却也才过去片刻,偷盗人的手中仍然会残余牵丝锁的气息,但他没有,所以……”   “不是他。”东青鹤轻轻接口,说了才发现,自己竟然跟着松了口气。“他喝了那么多酒,寻常子弟都要睡上个几天,哪儿来的气力再跑去万遥殿。”   见东青鹤也如此认为,慕容骄阳便不再多想,只沉声道:“那小贼如此狡猾,不仅能藏形匿影,还企图将祸事引到我门内子弟身上,欺人太甚,我定要将其逮到!”   说着,一旋身便掠出了片石居。   东青鹤却没有动,他依旧弯腰看着面前一脸香甜的常嘉赐。不知是否因之前花见冬才提起过古早的陈年旧事,东青鹤的眼前一直浮现一张恣意飞扬的脸。   他始终记得那人在消散前撑着最后一口气恨恨地对自己说过的话。   东青鹤……这一世遇上你真算我倒了八辈子大霉了!   赔上一条命……我不求你感激涕霖,也不求自己平复如故,我只求……若有下辈子,我们再也不见!   再也不见……   记忆中那张被血浸透的容颜忽然和眼前少年昏睡的脸交叠在了一起,东青鹤回神才发现自己的手竟在常嘉赐的颊边轻轻抚着。   他立时放开,懊恼地低喃了一句:“抱歉……我认错人了。”   明明说过不会搞错的,明明告诉自己没有人会是他。   那么那么久了,那个人……已经离开了,他不想再看见自己,所以……他不会回来了。   想到此,东青鹤一声喟叹,小心地把毫无意识的常嘉赐揽了起来,抱回了他的偏院。   慕容长老和哲隆长老夜半闹出那么大动静,青仪青琅他们自然也都醒来,此刻正待在院外,见了门主还有他怀里的嘉赐都有点惊讶,不过转而一想就明白了。   青琅自责道:“我们瞧着他睡下的,没想到又跑了出去。”   东青鹤把常嘉赐放到了床上,还贴心地拉好了被子,又扫了那睡颜两眼,返身走了出来。   尽管动作温柔,然出口的话却是冷的:“他违逆师命,不服管教,罚他在房中思过三天。”   说完便返身离开了,走前,还没忘在屋门窗栏上加了两道禁锢符。   几位小厮看门主远离,又瞥了眼关上的房门,半晌,青仪说了句:“思过三天?他偷喝了居内那么多珍藏的好酒,就算让他出来蹦跶,他也醒不过来吧,门主真偏心……” 第二十三章   花见冬一早便听闻昨夜青鹤门有小贼出没想盗取天罗地网,事关自家宫中的刀,花见冬自认有责任将其一道调查清楚,结果这般请求却被东青鹤婉拒了。   东门主说此事是在青鹤门发生,且那盗贼十分奸猾,才来过一回,短期内应该不会再轻易行动,还是不要耽误花宫主正事,他会让慕容骄阳和哲隆来处理,若有最新的情况,再告知花宫主也不迟。   刀送不出,话说不了,现在连查探的由头都用过了,花见冬实在找不到继续留下的理由。明明当年在自己养伤的那段日子里,东青鹤对自己那么温柔如水,可不知为何渐渐却又冷漠如冰起来,他外表瞧着眉眼温润,但那是对着成百上千人都如出一辙的脸,没有谁是特别的。   花见冬越想越不甘地握紧了手,面上却摆出如常的恬淡之色,最后看了东青鹤一眼,掀帘上了车辇。   一行来人不过短暂停留了一晚便又如来时一般离开了青鹤门。   一路上,花见冬的脑中全是东青鹤的脸,她伸手轻抚着一旁的刀盒,就像是抚到了对方捉摸不定的情意一般,心中爽利了不少。   忽然车辇走着走着停下了,花见冬身边的侍女双眉不快地向外叫道:“宫主未有吩咐,怎么不走了?”   没一会儿有人来报:“宫主,是妘姒长老她……忽然旧疾复发,车辇颠得受不住了。”   双眉向后头那辆车辇望去,果然从飘动的帘间看见一道靛蓝的身影倒卧着不住颤抖,十分凄苦。双眉又扫了眼身旁的花见冬,就见对方头都没有抬,恍若未闻一般。   双眉于是不满道:“走得这么稳还受不住?那便别走了,将她放下好好歇歇吧,何时舒服了,再让妘姒长老自己回来好了。”   说着双眉将帘一挂,吩咐车阵继续前行。   宫人只得将妘姒那辆车辇单独留下了,谁知,其余人的车轮才滚了两圈便又不动了。   双眉杏眼一瞪,刚要生气,一旁的花见冬蓦地将刀盒拨到一旁,冷声喝道:“来者是谁?!”   果然,下一刻外头也传来其他婢女地叫声:“宫主,前方有埋伏!”   话音才落,四面便猛然窜出几道人影,顷刻就将九凝宫一行包围了。   花见冬依然镇定地坐着,一旁的双眉则掀了帘子向外看去,就见宫中的弟子和那些人战在了一起,来人身法诡谲,速度奇快,手中似持着藤蔓一般忽长忽短的兵器,好几回自家弟子都要抓到他们了,一剑挥去却只留一地青烟,然后对方一个旋身便又趁势卷土重来。   “宫主,是妖修!”双眉叫道。   花见冬微微侧脸,瞧着宫中人被那几个妖修缠得无法脱身,她的袖中滑出了一排冰针。指尖一动,这些冰针便极速射出,不偏不倚地落在那些攻击的身形之上。   一片惨叫袭来,几道灰影当即倒在了地上,定睛一看,皆被冰针射穿了咽喉,。   宫中的女弟子正要松口气,下一霎又有两道人影出现,一黑一红。   那二人头戴纱帽,身法比方才的灰衣人明显要高出许多,九凝宫弟子迟疑片刻就迎向了他们,可谁知和那黑衣人大战几百招后竟纷纷不敌,节节败退。   见此,双眉也出去帮忙,趁着黑衣人被另两位婢女围困,她挑中了只作壁上观的红衣人出手,结果双眉还未贴上对方,一条金红色的长鞭便若灵活的毒蛇一般,霎时绞住了她的脖子!   双眉痛呼一声,看向手持长鞭的红衣人,嘶哑道:“你、你们想要如何?”   红衣人长纱敷面,看不清容颜,然开口的嗓音滑腻如丝:“不要怕,只是想问你们要一样东西而已……”说着又望向了车辇中的花见冬。   花见冬伸手轻摁在了面前的刀盒上,冷冷回视。   “谁给你们的狗胆前来放肆?!”   红衣人忽然绞紧了手里的长鞭,一反手就将被锁喉的双眉狠狠掼在地上,那力道之大摔得对方五脏六腑都碎了,七孔不断溢出血来,哀嚎不迭。   “不识好歹……”红衣人轻轻一笑,说罢长鞭一转,又要向马车而去。   危急时刻,一道白光横向劈来。红衣人反应迅疾,倏地收手,锋利的气刃险险自他的鞭身擦过,转了一圈后又被一人伸手接住了。   定睛一看,原来那是一柄折扇,而那接扇的人,长身玉立白衫飞舞,不是青鹤门的破戈又是谁。   九凝宫众见此不由露出又惊又喜之情。   “东门主,还有各位长老……”   破戈站在一棵高若参天的榕树之下,而他身边则是慕容骄阳、哲隆……当然,还有东青鹤一道并立。   见到东门主现身,最高兴的莫过于花见冬了,她抱着刀盒急忙走下车辇,惊诧地问:“门主怎知我九凝宫有难?”   东青鹤没说话,破戈代为道:“那偷儿敢到青鹤门来动手,看似胆大包天,可昨日已是栽了个跟头,他若真想要这刀,总不见得再跑去你九凝宫偷一回。最好的时机,便是路上就动手。”   “原来如此……门主是故意瞒着见冬,设下这个圈套。”花见冬眼内闪过一丝喜色。   东青鹤却仍是不言,目光只直直落在那红衣人身上。   红衣人原本气势如虹,可见到青鹤门人的出现,想是知道形势有变,微微退了一步。   他这动作自然被大家看在眼里,不少人都当这妖修见了东青鹤心有所怵,于是向来直爽的哲隆便大步上前打算直接将人拿下。   “让我来看看到底是哪个贼子昨日进我青鹤门撒野,今日又半道拦人?!”哲隆嗓门震天,身形也似一座移动的山峦,边说手中巨锤边向那红衣人砸去。   红衣人身姿修长,但在哲隆面前就跟一束小树苗般纤弱,巨锤扫到眼前,他猛然后仰才堪堪避过,所站之处留下一个深渊般的巨坑。   哲隆一击不中,朗笑一声,又近身欺上,巨锤在他手中轻如鸿毛,可每回落下却又若大山般沉重,一时裂痕道道,沙石飞走。   红衣人被他追得一会儿上树、一会儿遁地、一会儿绕着哲隆跑,逃窜地十分狼狈。九凝宫众看在眼里只觉解气非常。   可一边青鹤门几人却不这般认为。   破戈摇了摇扇子问向慕容骄阳:“你怎么看?”   慕容骄阳冷傲的眉峰不快的皱起:“哲隆被耍了。”   对方看似避让的辛苦,可实则身段柔软灵活,行动矫健,每一步都擦过巨锤而走,惹得哲隆气血翻涌,红衣人的步伐凌乱中却仍然带着悠然的气定神闲。   作为八部长老,又负责青鹤门的护卫,门中比哲隆修为更高的除了门主外,就只有破戈、慕容骄阳和秋暮望三人了,而那红衣人如此轻易就化解了哲隆的招式,修为也许未必在他们之下?这样的人,哪怕在修真界中也寥寥无几,更何况还是一位妖修,至少在此之前,众人简直闻所未闻。   青鹤门众的脸色颇为微妙。   又是几招过后,哲隆渐渐也明白了过来,高壮的大汉气得眼露凶光,不由使出了十分的力。   红衣人却忽然没了与他纠缠的耐心,一个翻腾而起,身姿简直柔若无骨般的贴着哲隆盘旋了两圈,转出一片幻影,趁着哲隆分心的瞬间,他手中长鞭疾出,一下就勾上了哲隆的咽喉!   破戈暗道不妙,正要上前,一柄长剑竟赶在他之前出了手。   那剑带着靛蓝至青的紫光,直直向红衣人的心口插去。早已察觉的红衣人侧身一闪,长鞭松开了大汉,改而将剑身牢牢卷住。他本欲一把将剑身绞断,却不知何故忽然迟疑,仅只一霎那的游移,剑的主人已紧随而上。   只见对方便是跟在九凝宫人身边的年长女子,青鹤门中人自然认识她,不过这位长老平时为人十分内敛,见过那么多回都没说过话,几乎无人和她有过什么往来。   如今看到对方和红衣人战成一团的场面,才退下来的哲隆不由恨恨道:“那小子又故技重施了,欺人太甚!”   的确,红衣人面对他的新对手依然且战且退,没有正面应敌的意思,可是眼下的场面在破戈他们看来却不尽相同。   妘姒长老的攻势剑剑凌厉,红衣人却步步后退,若说他像面对哲隆那样玩着猫捉老鼠的戏法,可哪只爪牙锋利的猫会被老鼠咬得左一口右一口仍然忍着不下手?!明明方才对付双眉和其他人的手法如此狠辣。   瞧着妘姒的剑又在红衣人的臂膀上开了一道口子,红衣人仍然只避让不出手,破戈终于转向了东青鹤,门主始终不言,破戈觉得对方似是看出了什么。   然而不待破戈开口,下一瞬东青鹤猛然睁大了眼,面上竟露出惊骇的神情来。破戈随在他身边日久,知晓门主向来稳重,何时见过对方如此惊怒于色,破戈立时回过头去,一对上眼前场面的他也不禁怔愣在那里。   只见前方的对战已歇,那妘姒长老的剑直直抵在红衣人的面前,而他头上的纱帽被劈成了两半,露出其下掩藏的模样来。   一看到那张脸,破戈就忍不住脱口叫道:“常……嘉赐?!” 第二十四章   破戈脱口唤出常嘉赐的名字,不过一瞬又觉得不对。   门主新收的小徒儿不过才十六七的模样,身形瘦小,面容黝黑,五官纯稚,一身的质朴,他的眉眼口鼻虽然和眼前人十分近似,但眼前人身量挺拔修长,肤白若雪,眉目流转间满是流光溢彩的妖冶之气,左耳上的红色玛瑙耳饰与他那一身曼妙红衣交相辉映,瞧着只觉明艳入骨,哪里能是那笨拙的小凡人可比拟的风情?   然而自那小凡人出现后,各种突发状况又让破戈心内百转千回,有些分不清眼下是什么情况了。难道又是巧合?!   而那头的红衣人在被劈落纱帽的当下,眼中闪过一丝震动,不过很快便隐没了下去,只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用剑指着自己的女人,眸内神情没有愤然也没有挑衅,只余看也看不破的幽深。   妘姒的长剑又抵上了几分,锋利的剑尖顶破了红衣人的喉口。   “说,你是何人?为什么要来抢夺我宫中的宝刀?”她的声音粗粝如沙,听来十分刺耳。   红衣人不知是觉得难听还是觉得疼了,狭长的眉峰轻轻一皱,却仍未开口。   妘姒见对方不回答,长剑原该要继续向前,但对上眼前人的双眸却不知为何定在了那里,只与那人怔怔互望半晌,最后莫名收了剑。   破戈与一旁的慕容骄阳对视一眼,后者了然地点了点头,身形一晃,瞬时便消失在了原地。   谁知破戈又觉身旁青光一闪,回头就见始终未言的东青鹤忽然飞掠出去牢牢挡在了那红衣人身前!   “他已放下兵器,花宫主这般做,未免胜之不武。”   离脸颊不过半寸处,东青鹤的指间捏着三根斜斜射来的冰针,明明只是小小的暗器,却惹的东门主护体金光炸开一片,映得一张脸炫目非常,侧脸望向花见冬的眼神都显得刺目起来。   花见冬还是第一回 看见对方用这样深沉不满的目光看向自己,她怅惘地后退了一步,解释道:“他……心怀不轨,伤我宫人,现下还企图拖瞒耍诈,理应速战速决……”   然她话还未落,东青鹤指间一动,那几根针便唰得插在了花见冬的脚边,留下三枚深不见底的黑洞。   花见冬见此,心头一凛。   东青鹤做事向来冷静无私,只求公允,而眼前这妖修如此心狠手辣蛮狠无理,东青鹤却没有站在明显弱势的九凝宫一边,还怨怪自己操之过急?其实从那红衣人出现开始,时时注意着对方的花见冬就发现东青鹤眼里的情绪有些不对,红衣人的一招一式他都牢牢的追逐盯视着,眼里光华闪烁,最后当对方真容曝露时,那些神色又全转为了骇然和恍然大悟,还有掩都掩不住的回忆与惊喜。花见冬也见过常嘉赐,东青鹤在面对他那小徒儿时的模样可完全不是如此,以她的直觉,这不是那个凡人少年,这是另一人,一个让东青鹤在意得无暇他顾的人。   而发现到这些异样的还有一边的破戈长老,这时,身后冷风一扫,破戈回头,见到了去而复返的慕容骄阳。   “如何?”破戈低声问。   慕容骄阳看向远处的门主,说:“他还在片石居。”   “你亲眼所见?”不是替身,也不是幻术?   慕容骄阳颔首:“我站在门外看的,他就躺在床上,酒还未醒,门窗上还有门主昨夜下的禁锢符在,符咒完好无损。”   “难道真是相像之人……”   破戈一番细思,又看向只顾盯人什么都管不得的门主,决定开口问清楚。   “你们到底是何人?为何要来抢刀?”   听见这话,红衣人终于看了过来,懒懒的勾唇一笑:“为何要抢?因为那刀本就是我们的。”   “什么?!”   破戈意外,一旁的慕容骄阳也大皱其眉。   “刀是我从法器大会上夺来的!”   “呵,”红衣人一声嗤笑,从东青鹤庞大的气势范围中远远的退开一步,“我不知你是怎么得来的,但那是我竹死岛代代相传的掌门人兵器,在新一任教主功法未大成前便于老教主的墓中安放,却不知哪天被个瞎了眼的贼子给盗去了!”   “竹死岛?!”破戈讶然,“可是那个在黄芦火海上的小岛屿?”   “不错,虽然我们与修真界其他门派往来甚少,但你们这些所谓的大派也不能如此夺人至宝占为己有,还一脸理所应当啊。”那黑衣人也跨前一步,主动揭下头纱,原来是一个同样妖冶的女子。   这话说得慕容骄阳一时沉默,因为他想到法器大会上给他刀的人的确提过这东西曾从某个古墓中挖出来的,难道就是在黄芦火海?!   不过一旁的九凝宫弟子却忍不住反驳:“一派胡言,这天罗地网上明明刻了我九凝宫的金蝉印,就算你们教主曾用过,怕也是偷来的!”   “金蝉印?朗朗乾坤下就许你九凝宫的神兵用得是金蝉?旁得门派就用不得了?”红衣人不屑地轻哼一声,啪得甩来一块令牌,一把被东青鹤接了,“那赶巧了,我们竹死岛的图腾,也是金蝉。”   东青鹤摊开手掌,周围人也探头去过,就见那上头果真雕了一只金蝉,竟同九凝宫的一模一样。   “你……你这是……依样画本!根本、根本就不是真的!”谁都知道修真界用金蝉印的向来只有他们九凝宫独此一家,哪来什么名不见经传的小门小户不要脸的效仿。   九凝宫众人大怒,纷纷群起攻之,花见冬的一张脸色也青黑了下来。   红衣人一抬手,那令牌又唰得飞回了他手中,他并不理会周遭谩骂,只收回袖中悠然笑道:“我们教主的天罗地网向来认主,你说这是你们宫中的神兵,好啊,谁能使得上,我便无话可说。”   这番论调倒是一下浇熄了不少愤慨之词,九凝宫人面面相觑,一时无人接口。   还是花宫主,轻轻地问道:“你的意思,你们可以使这刀?”   红衣人嫣然一笑,眼中露出势在必得的光,就当众人以为他有十成把握时,他却忽然摊了摊手:“我们又不是教主,当然使不得啊。”   “什么……你……”   “不过,”红衣人对要反唇相讥的九凝宫众人摇了摇手,“你们有金蝉,我们也有,你们不能掌刀,我们也不能,大家最多彼此彼此,这刀……又凭什么给你们?”   话糙,这理其实不糙,九凝宫人从来用剑,这刀本就不是他们宫中的做派,而那竹死岛的金蝉印一时又分不出真假,着实还真难断。   眼瞧着两边剑拔弩张,破戈看了眼自家门主,这一回,门主总算回视了,破戈从他的眼里察觉出个中深意,虽然疑惑,但还是配合的点头说道:“既然两边各执一词,刀又是从青鹤门中来的,我看不如先回我门中,再将此事慢慢详查?好还各位一个公道!?”   花见冬之前费了那么多功夫就是想多在青鹤门留上几天,此刻虽然横生麻烦枝节,但能如这个愿,她自然答应。而且,她现下哪里能放心眼前人?   而那头的红衣人却在听了破戈的提议后,颦起眉头,不怎么乐意的样子。   “莫不是心虚了?”九凝宫的人看他迟疑,纷纷跳脚。   久久未言的东青鹤此时终于说话了,他望向那低着头的红衣人,轻言道:“不过几天而已,九凝宫那儿可以趁此追溯刀的来历,你们竹死岛也可请来教主,问一问金蝉印的缘由和这刀是否真能认主。”   红衣人依然不言,只是眉眼中的坚持似乎淡了下去,尤其是当他瞥到一旁的妘姒时,眸内幽光一闪。   “也好,我们留下,让有些人看看,到底是谁鱼目混珠。”话是回答东青鹤的,只是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正眼瞧对方一眼。   “你……”   九凝宫人还待再闹,那头破戈已伸手阻了,一边示意她们返程,一边走向红衣人笑道:“说了这么久,还不知几位如何称呼?”   黑衣女子倒是个爽快人,直接报上了姓名:“迷闺。”   众人又望向红衣人,东青鹤的目光最为灼灼,只见对方手腕一动,那金红色的长鞭便环上了他的手臂,像一条听话的小蛇。   红衣人甩了甩袖子,将长鞭盖在其下。   “花浮。”他丢下两个字。   “花凫?!”九凝宫人却忍不住耻笑起来,“就是那又会凫水,又会飞的东西?怎么有人叫这个名字?还真怕旁人不知道他本体是何物,丢人!”   花浮却不理这些闲言碎语,当先和迷闺走到了前头,留下一头雾水的青鹤门长老,还有径自望着对方背影,低低呢喃着什么的东青鹤。 第二十五章   才离去半刻,大批人马竟又去而复返,这回还多带了两个人回来,尤其其中一位和门主新收的小徒弟长相如此近似,青鹤门内的弟子们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九凝宫等人仍是住到客殿,而未免两边起纷争,破戈建议将竹死岛的两位另行安排,至于天罗地网,则依然交由慕容骄阳,放至万遥殿保管。   眼见竹死岛二人转身要走,花见冬忽然恨声对东青鹤道:“双眉伤得很重,内丹全碎,虽然神兵一事暂且不究,可这两人下手狠毒,我却不能不为弟子讨个公道!”   花浮听罢却轻蔑一笑:“我已坦言为何而来,并给了你相救的时间,是你自己磨磨唧唧,从头到尾不为所动,要刀不要她命的。”   花见冬语塞,转头望向东青鹤,却见他只拧眉不言,似乎并不反对花浮的话,毕竟青鹤门众人从一开始就隐在了榕树之后,看得可不糊涂。   不过东门主到底还是大局为重的人,他对待在一旁的青仪等人道:“你们和花宫主一道把她送去金长老那儿医治,用些好药。”   又转头对花见冬道:“先救人要紧,其他事儿待真相大白那刻再好好追究也不迟。”   花见冬虽心内不忿,但此刻也由不得她拖拉,只得先将人弄走,走前留下几道隐忍的目光。   搞定了这边,作为青鹤门中的管事,破戈自然要担起看顾客人的责任,于是他亲自带着竹死岛的两位去到他们的住处,走前还十分贴心的问了句东青鹤:“门主可要一道?我怕安排得不好,照拂不周了。”这话说的,旁人要不知道花凫和迷闺身份的还真以为是来了什么举足轻重的人物。   结果东青鹤还真去了,不仅去了,一路跟得还很紧。   破戈把人带到了月部,这儿除了是最常招待他派掌门、长老之地,还离片石居极近,若是有心,站在片石居的窗栏边就能眺望到月部的客院。   转过一处长廊,破戈对迷闺比了比手:“修士请这边走。”   又对花浮道:“花浮修士的房间在那里……呃,辛苦门主代劳了。”   东青鹤一点头,自如地走到了花浮的前头,察觉到后背有两道冰凉的目光射来,东青鹤苦笑一声,没有回头。   直到穿过长廊来到一处屋门前,东青鹤伸手要推,却被花浮一把阻了。   花浮笑着道:“不劳烦门主了,我自己进去就好。”   正要越过对方时,手腕却猛地被人抓住了。   花浮一怔,终于回过头来,艳阳映着他漂亮的眉眼,像瞳仁中有两簇跃动的火光一般明亮。   “门主……这是作甚?”   东青鹤问:“你这些年去哪里了?”   花浮眉尾一挑,回敬过来一脸的莫名其妙:“什么?我们以前认识吗?”   “你不认识我了?”他只比东青鹤矮上一些,东青鹤微垂眼便能对上他的双眸,一番凝视,并没有在其中看到任何波澜,东青鹤心头一沉,“我们……我们曾在多年之前有过往来。”   花浮却跟看痴子一般看他:“什么往来?你认错人了吧,我之前从未来过青鹤门。”   这句话一时让东青鹤觉得万分耳熟,曾经也有人这样对自己说过。   “并不是在青鹤门,而是别处,那该是好多年前了……”   花浮哼笑:“好多年前?那要不就是你记错,要不就是没什么紧要,我给忘了吧。”他说得轻描淡写,甩手便要离开。   东青鹤却没有放手,反而握紧了那腕子,指尖一路划过对方滑腻的皮肤,拂上了脉门之处。   花浮一惊,抬起一掌就拍向东青鹤,下手用了十成的力,呼呼掌风都挟着火般的金红,半点没留情面。   东青鹤却不闪不避,任由那手挥到面前,解释着方才自己的行为:“我想看看你的伤好了没有……”   花浮却不听他分辨,一掌抵上对方前胸,却只觉拍到了铜墙铁壁一般,随着东青鹤的护体金光贲出,他整个人也跟着一颤。   幸而东青鹤及时揽了对方一把,花浮才没有被反震出去。   察觉到二人猛地拉近的距离,花浮气得双目晶亮,面皮抽了抽咬牙道:“人人都说你东青鹤乃正气之士,现下看来,也不过是个蛮不讲理的莽夫而已。”   东青鹤的手仍揽在对方腰上,感觉着手下那不盈一握的细致,不客气的反问:“你不是说不认识我吗?怎知我是什么样的人?”   花浮一怔,用力脱出对方的包围,不快道:“那只能怪东门主威名远播,我竹死岛虽地处海上,但到底不是在海底,该知道的事儿,该认识的人一个不落,不过……也仅只认识而已,没有旁得了!”   说罢,不再看东青鹤的模样,闪身入了屋。   望着那被重重合上的门,东青鹤眸内情绪翻了几翻后,终归还是趋于了平静。他微微一笑,带了丝似忧似喜的神色,返身离开了这里。   ********   东青鹤本欲先去找破戈,不过抬头看到眼前的片石居时,他心头一动,几个纵跃便进了偏院内。来到门前,看着门窗上自己亲手所下的禁锢符完好无损,东青鹤崩起的脊背微微松缓了下来。   他甩袖破了那符,推门走了进去。   床上的小徒儿依然因为醉酒而睡得香甜,脸庞都染了昏沉的红晕,腮边还有两道压出的印痕,满满的天真迷糊。   东青鹤在床边缓缓坐下,望着对方毫无所觉的睡颜,伸手搭上了常嘉赐垂落在床沿的手腕。   指尖传来细微的跃动,与之前所触的脉象完全不同,那人的坚实有力,丹田充盈,而嘉赐则绵滞虚软,气息纷杂。   不一样,的确不一样。   东青鹤失笑一声,小心地将少年的手放回了被褥中,又看了一眼常嘉赐,起身走了出去。这回没再设下禁制了。   来到破戈那儿,就见他搭着腿一脸的若有所思,回头看见东青鹤,不由连连摇头。   “门主,我不懂,我真不懂……”   东青鹤掀袍在他身边坐下了,问:“你查过了吗?”   “查了,”破戈点头,“黄芦火海上的确有个竹死岛,那儿的人很少,多半都是妖修,这一代的岛主是个姑娘,名为灭瑶,不过两百多年的修为,道行尚浅,寻常由教中长老照顾指教,而今日我们所见的二人就是竹死岛的长老。以往,岛上的人不太来我们这儿晃悠,所以他们惯用什么兵器,门派的图腾是否真是金蝉印,还要些时间才能查清。”   见东青鹤垂眸不语,也不知道是不是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破戈斟酌了下忍不住问。   “想来昨日进门偷刀的应该也是他们,那竹死岛的人做事颇有些邪性。”不是背里偷,就是当面抢,若换做以往,东青鹤这样的怎么可能与对方为伍,但现在破戈却不敢断言了。“门主……可是识得那花浮长老?”   东青鹤眼睫一动,点了点头。   “他的确……是我的一位故友。”   故友?   破戈挑了挑眉。   他怎么觉得人家并不认识,不,应该说是不想认识他们门主呢,难得门主竟还有被人嫌弃的一天。   “当年,我和他都不过是一散修,结伴游历时不察遇上妖兽,他为救我内丹耗尽,伤得很重,我以为他已经不在了,却不想,时隔多年,他竟重回我面前,而我方才探到他的脉门,他的修为精进了很多。”   这个故事怎的如此耳熟?!只是里头的主角似乎不太对?   向来对于门中轶事都了若指掌的破戈长老立时觉出了问题来,不过他从来不会多嘴相问,只在心里一番猜测计较,面上则气定神闲道:“若是时日久远,修为渐长也是正常。”   东青鹤却摇了摇头,他觉得花浮的气脉有些奇怪,但具体哪里不对,东青鹤竟一时说不清。   “罢了,他现在只要无事那就最好。”   不过虽然心中挂怀,但不代表东青鹤就会掉以轻心,他对破戈道:“着人多注意些。”   “我明白。”破戈应下。 第二十六章   月部的居所以往招待的都是贵客,内里陈设自然不一般,原本破戈还派了小厮来照顾的,但却被花浮以嫌人多碍事为由,全赶到了外头。   他白日就在屋内打坐,夜半偶尔在院里练个鞭就回,到了青鹤门几日,谁来请都不出去,只说除非天罗地网的事儿有眉目了,不然他没闲工夫和人碎嘴。那架子,简直比东青鹤还要大上几分。   而东青鹤,对于这位吹毛求疵的客人,一直保持着十足的耐心,几乎有求必应,只是倒没有再如之前那般过分关注了,只除了带人来的那日,之后竟都没有再出现过。   这一晚,花浮拿了长鞭在院中练功,几个腾挪迭荡后忽然瞥到天际一角有一道黑影闪过,花浮观望了片刻,收回长鞭,忽然起身跟了上去。   那黑影颇有几分修为,花浮随在他身后一段距离,不知是否被对方发现了踪迹,那人加快了脚程,花浮竟慢慢被甩远了。不过花浮也不急着追他,见那黑影朝青鹤门最高处的后山去了,花浮便停下了脚步。   勾唇一笑,低头看向脚下的殿宇,花浮自云端落了下去。   在殿外悠悠地绕了一圈,花浮走向殿门处,刚伸手要推,忽觉不对,他敏锐地停下动作,回头看了过去。   只见不远处的平地上站着一个人,一身的青蓝长袍楚楚谡谡,不是东青鹤又是谁?   花浮睨了对方一眼,奇怪的问:“东门主好雅兴啊,这么晚还不睡,一个人夜游吗?”   东青鹤的双眸在夜色中亮如星辰,他迈出一步,缓缓向花浮走来。   “比不上花浮长老。”   东青鹤叫他长老,看来果然是查过自己身份了。   花浮见对方的目光在自己和身后的殿宇间回转,便无辜地耸了耸肩:“我方才练功时,忽然看见有黑影自头上飞过,便想着青鹤门内不会遭了贼吧,于是好心的跟上看一看,谁知还是被对方逃了……又恰好路过此地,瞧着这殿宇宏伟,就打算游览游览,门主不会小气的连这个都不许吧?”   东青鹤已是走到了花浮面前,离他不过寸步的距离,直直地盯着对方道:“什么黑影?除了几日前来万遥殿偷刀的黑影外,我没再看见旁得了。”   花浮不闪不躲对上他的眼:“东门主不会怀疑是我偷得刀吧?”   “那……是你吗?”东青鹤微微俯身。   花浮眯了眯眼:“我说不是,你信吗?”   东青鹤沉吟了片刻,摇了摇头。   花浮冷笑:“那又何必问呢,你便怀疑我好了,要不要现在就将我锁起,关押进你青鹤门的牢房中好好拷问?”   说着就伸出两只洗白的手腕来,示意东青鹤可以拿人,然见对方一动未动,花浮又不爽地哼了一声,转身即走,谁知如上回那般,东青鹤又一把拽住了他。   连着两回都被钳制,花浮没了好脾气,他美目一凛,腕间长鞭猛然滑下,啪得甩出一个狠厉的弧度,直直就向东青鹤抽来。   东青鹤依然纹丝未动,只在长鞭即将近身时抬手一把握住了那挟着喧天巨势的鞭身,手臂稳稳地定在了那里,周身隐隐泛出金光。   花浮一惊,那一鞭他至少使了七成的力,可却半点没有撼动对方,他反手就要将武器抽回,东青鹤却不松劲,反而朝自己这儿一用力,花浮整个人就被他拖了过去,咚得贴上了他的胸膛,那距离近到足以让花浮闻到东青鹤鼻息间散出的温热,也让东青鹤闻到对方身上若有似无的酒香……   酒?!   东青鹤心头一动,那头觉出不妙的花浮竟直接弃了自己的兵器,反身就掠开了十几步,站在远处防备的看着东青鹤。   “你喝酒了?”   “你那金光是什么东西?!”   二人一道开口,问得却是南辕北辙的问题。   见花浮不依不饶地瞪着自己,东青鹤服软的当先回道:“那金光是一护体之气,我并未刻意修炼,只是在破了元婴期后便慢慢有了,到如今已和本体气脉相溶了吧。”每当一察觉到东青鹤有危险,那金光就会自动幻化而出挡住他的周身。   “一派胡言!”花浮却是不信,以为东青鹤拿假话诓自己,“你以为全修真界就你一人破了元婴期吗?不愿说就罢了!”   “是真的……就在你我二人离了幽冥地府后便有了,也许是在那儿沾了什么未知的异术。”东青鹤分辩。   “那为什么我没沾到?”   花浮直觉反问,出了口才觉不对,抬眼就对上东青鹤一张惊喜的笑颜,满脸都写着“果然是你”的表情。   “你骗我?!”花浮大怒。   “没有……是真的。”   东青鹤又要上前,花浮见此却大步退开,沉声喝道。   “你别过来!我说了不想再看见你!”   东青鹤一怔,顿了步子,望向花浮的目光带出一丝怅然:“你果然还在怪我……”   花浮既认了,索性也不再装傻,只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东青鹤见对方终于愿意同自己说起往事,忙道:“你是指你当时明明附了花宫主的身,我为何还会知道你的真实模样吗?你忘了幽冥地府乃阴司之地,当年你我为了追杀逃入那里的混沌巨兽,拿回解药,不得不催魂出窍才得以入到地府,而花见冬和我的驱壳都留在了阳间,只有魂魄入了内。”所以他自然明白身边人是什么真实模样。   “可、可你在一进入地府的时候就不小心被混沌兽的毒液迷了眼,你说你什么都看不到的!”亏得自己当时一边庆幸一边又怕被拆穿还故意变成那女人的嗓子,“原来你那时就在骗我!?”   东青鹤苦笑:“一开始的确是无法视物,我没有骗你,但是之后……”渐渐的就能看清眼前人的轮廓了。他一路都伪装成花见冬的模样,东青鹤虽不知对方是何目的,也不知他到底是什么身份,但是他知道那人不希望自己追究,大敌当前,东青鹤于是决定等离开这里,等找回解药,等两人都平安了,再想法子和对方坦诚相待,那以后……   那以后再如何?他当时不会猜到,他们二人从离开幽冥地府后就没有以后了。   回忆到这些遗憾的曾经,东青鹤的眸光暗了下来,然望向花浮的视线却又重了一点。   “总之,我从未想欺瞒你什么。”   花浮却避开了他的目光,不屑道:“有欺瞒又如何,没有欺瞒又如何,反正所有人都觉得当年救了东门主的乃是倾国倾城的花宫主,东门主也不惜为此赴汤蹈火,英雄配美人,简直佳偶天成啊。”   这话说得东青鹤呆了下,反问道:“你怎知外人如何言道的?”   花浮一窒,脱口反驳:“我早说了东门主威名远播,我什么都听说过!”   东青鹤悠悠弯起了眼,用的是肯定的语气:“你不高兴了,所以……终于出现了。”   “放屁!”   花浮被这不要脸的推论激得直接骂了一句粗言,抬手就要打东青鹤,然一侧头看见自己腕间空空,才发现他的络石鞭还在对方手里,花浮脚下一跃,直直朝眼前人逼去。   东青鹤悠然一笑,乐意迎战。   眼看着两人又打在了一起,此时远处传来一道婉转的女声,长唤道:“何人在此?!东门主?是你吗?”   花浮左突右攻却怎么都捞不到东青鹤持着的长鞭,正急得窝火,蓦地听见那声音,就跟一盆冰水兜头淋下一般,霎时全身的气势都坠入冰窖。   而一边的东青鹤也停了动作,迟疑的看着对方,似想要说些什么。   花浮却狠狠回头给了东青鹤一个白眼,趁对方愣神时,抽手夺回了神兵。   “瞧,这般依依不舍,我哪里用得着打听,隔了八百里也该品出她对你的情意了!”   花浮咬牙道。   “哦,对了,你方才不是问我有没有喝酒吗?我只是瞧着桌上放了一壶佳酿想拿来尝尝而已,没想到这也要遭门主疑心,你们青鹤门的待客之道,不过尔尔,还是趁早离去的好!”   说着,取下腰间挂着的一小瓶酒就向东青鹤掷去,几个纵跃消失在了夜色里,没关身后人直直的目光。   一路飞回月部偏院内,花浮越想越气,尤其是走远了还能听见花见冬问出的那句“刚看到有黑影朝此地而来,怕是之前那个小贼又来偷刀,所以就想来看看”的话,更是不忿。自己跑来这都大半天了,哪儿来的黑影?明明是那女人听见动静,尤其是东青鹤的声音,故意而来的。   “骗子!虚伪!”   花浮对着院前一只振翅欲飞的仙鹤石塑狠狠骂道。骂了一句还不过瘾,他反手又甩出一鞭,瞧着那石塑一瞬间便被抽了个稀巴烂,花浮这才舒爽了一些。   “虚伪的长腿鸡……”   花浮冷冷说着,迈步推开了门。   而屋内桌前已是坐了一个喝茶的女子,正是迷闺。   迷闺不满地问花浮:“你去哪里了?”   花浮道:“出去逛逛。”   迷闺却摇头:“我是问你这段日子去哪里了?” 第二十七章   青琅隔着院落远远听到里头传来了动静,便好奇地推开门,就见常嘉赐站在桌前给自己洗脸。   “啊哟,你可终于醒了!”青琅道。   常嘉赐脸上还带着迷糊的茫然之色,被说得很不好意思的抓抓头问:“我是不是喝醉了?”   “是,不仅喝醉,你还昏睡了!”   “我睡了几天?”   青琅道:“五天!”   “这么久了?!”嘉赐惊讶。   青琅哼了一声,像个兄长一样走过来替嘉赐整着乱七八糟的衣裳:“是呢,门主来看过你两回,你都跟个死猪一样。”   “那我师父是不是生气了?”嘉赐紧张。   青琅笑着摇头:“是罚了你闭门思过几日,你倒好,全给睡过去了。”   “那师父现在何处?我、我要去给他认错……”嘉赐一听脸色都白了。   青琅道:“好了好了,逗你呢,门主没有责怪你,你放心吧。”   “真的吗?”   “嗯,门主这两天可忙了,哪儿来的闲工夫,”青琅又给嘉赐整理头发,“你可不知道你睡着的几日门里有多热闹。”   嘉赐乖乖地任他弄:“发生什么事了?”   青琅挽起嘉赐的鬓发,忽然凑近看着他的脸,嘀咕了一句:“真像……但又真不像……”   嘉赐被他打量的一头雾水。   对上眼前人纯澈的眼睛,青琅将最近的鸡飞狗跳都告诉了对方,对于花浮的存在更是没少描述,尤其是在他和嘉赐的相像上。   “若不是看到你一直在这儿啊,我都要当他是你假扮的了。”   “真的那么像吗?可你不是说他长得可好看了?”嘉赐眨眨眼,“我又不好看。”   青琅拧眉:“他是好看……但是又很邪性,看着不像好人。啊呀,我也说不好,我糊涂了,你们不像,一点儿也不像。”   “那个人现在住在哪儿?”嘉赐问。   “他住月部,”青琅说完又忙叮嘱,“哎,你可别去找他,收了你的好奇心,那人脾气可差了,万一看你不顺眼有你受的。而且你去了也看不见人,他不出来,也不见外客。   “那门主觉得我们像不像?”嘉赐思考了一会儿,认真的问。   青琅顿了下,他理应回答“我一个下人哪里知道门主的想法”,可是这回青琅却肯定的摇了摇头。   虽然他也只在那红衣人入门第一日远远看过对方两眼,但是他在东青鹤身边那么多年,门主什么脾性,青琅还是了解的,当时他那过分外露的眼神,让青琅记忆深刻。   不过青琅不会告诉嘉赐,这事儿他还是不要多管的好,青琅只说:“门主眼力过人,自然分辨得比我们清楚多了。”   见常嘉赐还歪着脑袋惊叹,青琅岔开话题问:“你一会儿要不要再去员峤亭借阅书籍?”   嘉赐摇摇头:“我要去水部看看鱼邈。”   说起这个人,青琅问:“是不是和你一道醉酒的那个小弟子?他现在不在水部了。”   嘉赐疑惑:“他在哪里?”   青琅:“他到辰部了。”   嘉赐眼睛一亮:“辰部?门中的兵器库那儿?他是拜了新师父吗?”上回不是还说没人要么?   “对啊,就是那儿,但……”青琅露出一脸的同情,“他得罪了慕容长老,估计拜不了师,跳到另一个坑里继续遭罪倒是真的。”   嘉赐听得拧起眉头。   青琅以为他是太过担忧,于是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道:“能帮就帮,不能帮便不要勉强,慕容长老还是有分寸的,出了气大概就会放他回来了吧,他又不会铸剑,留在那儿也没用。”   “嗯……我知道。”嘉赐回以感激的微笑。   在青琅走后,常嘉赐也离了片石居,不过他不会飞,和刚来时乱逛的那晚一样,只能靠两条腿走过去,但这一回身份已是不同,一路光明正大,去到青鹤门哪儿都不会有人拦了。   路上有不少弟子见了他都过来打招呼,落在嘉赐身上的目光却比那日在酒宴时的更为复杂,常嘉赐知道这是因为那叫花浮的妖修的缘故,若不是这些人不好明目张胆的对自己动手,怕是早就想上来试一试自己是不是个串通外敌的西贝货了。   常嘉赐一路琢磨,一路又走了良久,来到水部的后屋附近,远远看见了一个人,常嘉赐蓦地顿住了脚步。   那人正蹲在常嘉赐曾遇见南归的那条河边洗衣裳,一感觉身后有陌生人的气息,对方猛然回头,目光凌厉的瞪了过来!   她这一次没有戴面纱,只见那张脸上的确满是沟壑,眼下、鼻翼、下颚,一道一道,深刻又饱经风霜。   常嘉赐看了一惊,紧张地说:“抱、抱歉……我只是路过,我想去辰部的,我不知道这里有人,我……我以前也常在这儿洗衣服……”   女人不想听他解释,只冷冷的说了句“滚”就又转过头去。   等了片刻,回过头来却见那个黑黝黝的少年还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自己,女人不耐的对他眯起了眼。   常嘉赐害怕的退了一步,让人以为他返身要逃,谁知他踌躇了片刻又盯着女人的动作道:“你别用手搓啊,水那么凉……”   在女人莫名其妙的目光中,嘉赐左顾右盼了一圈,忽然往一处杂草从中跑去,在里面扒拉出了一根粗壮的木棍,笑嘻嘻地抱了过来。然一对上女人肃杀的视线,又蓦地一顿,只小心翼翼地探出了手。   “用、用这个……”   女人没动,嘉赐又长起胆子凑近了一些。   他脸上挂着讨好又有些紧张的笑容,女人审度了半天,最终还是伸出了手。   看见那人接受了自己的好意,嘉赐笑弯了眼,也不敢过去,就这么在原地蹲下了,默默地看着对方洗衣服。   女人洗了片刻,突然冷冷问:“你想做什么?”她的声音明明暗哑,却又带着一种分叉的凄厉感,十分难听。   常嘉赐眼中掠过一瞬悲伤的神情,即刻又笑了起来:“我只是很久没有看见人家洗衣服了。”   见女人疑惑,嘉赐道:“其实我是从人界来的,我们那儿以前家家户户都这样,可是到了这里,就没人这样了……”   女人怔了下,依然没接他的话。   嘉赐也不在意,继续说道:“我、我们村的隔壁住了一位姐姐……每日都替她弟弟洗衣裳,听说他们家原来住在京城,有吃有穿,可后来,家里的生意败了,亲人也全死了,只剩那姐弟两个。姐姐本是金枝玉叶的大小姐,可为了那弟弟,什么粗活累活都干过,结果还是没有好日子,说到底,还是那弟弟太没用了……”   不知想到什么,常嘉赐笑了一下,笑容中带了一些鄙夷。   女人手里的木棒依然在一下一下敲打着,似乎并没有心思听常嘉赐这些废话。   常嘉赐傻傻地盯了一会儿,问道:“其他人都不用洗衣裳,听说有修为护体,衣裳不太会脏,而且,还有小厮在……”   以为这回女人也不会理他,结果,等了须臾,女人说了两个字。   “浪费。”   “什么?”嘉赐茫然。   “用修为做这种事,多浪费……”至于有小厮伺候?女人只是冷冷一哼,不再多言。   常嘉赐却呆在了那里,即便是青仪青越他们,用修为打不了太厉害的架,翻腾不上太高的云,可是洗洗衣裳干干活计还是绰绰有余的。而眼前这女子,一看就不似寻常修士,却竟然舍不得清衣裳的修为?   听来未免太过吝啬,可当嘉赐的视线落到对方脸上的皱纹时,又觉得也许并不是这样,他越想神色越沉了下去。   女人的衣裳已经洗完,她将木棒放到一边,端起木盆站了起来。   看她要走,常嘉赐也立即起身,亦步亦趋地跟了她两步,紧接着就被嫌弃的瞪了一眼。   常嘉赐立马不动了,但依然厚着脸皮问:“我以后还能来看你洗衣裳吗?”   见女人皱眉,嘉赐又道:“我、我只是有点……想家。”   女人没有应声,但也没有反对,只轻睨了对方一眼,仿佛不能理解常嘉赐这没出息的模样,继而又往前而去了。   嘉赐则扬起声问:“你……请问姐姐你如何称呼?”   女人已经走远,嘉赐的疑问则消散在了四处。他对着对方朦胧的背影,失落的咬紧了牙关。此时耳边忽然飘过一阵凉风,带来了一道似有若无的女声。   “妘姒……”   常嘉赐听得一震,缓缓的咧开了嘴角,明明在笑,看着却又像哭一般…… 第二十八章   常嘉赐离开片石居的时候还是艳阳高照,回到屋里月亮都挂在天空中了。一推开门就看见自家师父坐在书案后。   常嘉赐一怔,小跑着进了屋:“师父……”   “小醉鬼可醒了。”东青鹤拿了本书边翻边笑瞟了一眼过来。   常嘉赐臊红了脸:“师父,我错了。”   “我让你少喝些,你倒好,饮了满杯还不够,回了片石居还跑出去偷酒喝,真给你找着了。”东青鹤想到那日情景,无奈摇头。   常嘉赐却面带茫然:“是吗?我……我忘了……”   “嗯,看你也不会记得,”东青鹤将书卷起,生气地敲了敲他的头。   常嘉赐捂住额头:“我下次不会了,我一定听话。”   东青鹤也不会真跟他计较,只问:“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说起这个,常嘉赐来了精神:“师父,我去辰部了。”   东青鹤明白了,常嘉赐不会飞,他走得慢,路上可花时间:“过两天,我先教你浮云吧。”   “浮云?飞吗?”嘉赐激动,不过想到什么,连忙又摇起了手,“不是的,我要说的是……我去辰部看鱼邈了。”   东青鹤怎么会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叹了口气:“骄阳的脾气不好。”   常嘉赐深表赞同:“鱼邈好可怜哦,我去看了他,他以前在水部的时候每天就要干不少活计,现在到了辰部,干得更多了,打扫冶炼坊,打扫藏兵阁,还有很多很多旁的地方……”   “我可以将他换回水部,或者其他几部也行,你问问他吧。”东青鹤道。   “可是我今天问鱼邈,要不要请求师父帮他求求情,但鱼邈拒绝了。”常嘉赐为难。   “哦?”这倒让东青鹤有点意外,他知道骄阳偶尔气性上来下手可不轻,那小弟子的脾气倒挺好的,“为何?”   嘉赐道:“鱼邈……现在没有师父了,能有个地方收纳他,他就很高兴了,他觉得如果自己用心,也许慕容长老会原谅他,然后愿意教他功夫。”   “倒是个有心的孩子。”东青鹤颔首,“既如此,我便和骄阳说说,让他注意分寸。”   “多谢师父,那我以后每日都可以去辰部帮帮鱼邈吗?当初在水部的时候他就帮过我,现在我要还他恩情,”嘉赐的表情特别真挚,“只是去辰部的话,我便要回来晚了,万一耽误了师父教我功夫……”   弟子间互助友爱一直是东青鹤乐于看见的,听见常嘉赐这个话,做师父的十分高兴。   “无妨,我近日正巧有别的事忙,每日替你运气可改为三日一次,每次两个时辰。”东青鹤摇头,想了想又道,“辰部那儿兵器多,你走走看看也是不错,以后若有上心的,也可以告诉我。”   真的吗?!”常嘉赐惊喜万分,一把拽住了东青鹤的袖子,满眼感激,“谢谢师父,谢谢师父……”   看着对方那高兴的模样,东青鹤也笑了起来。   ********   这一日,青越来月部客居求见花浮长老,在外等了良久后终于被准许入院。青越对着端坐在那儿的人禀报说,天罗地网的事儿有了新的眉目,想请他去月部大殿共议一下。   花浮问是什么眉目,青越回道:“是花宫主着人回九凝宫翻查出了前几代宫主所留下的一本琐事录,其中就有提到过那位前辈精通刀法。”   “切,”花浮冷笑,“所以呢?书上有写她用的是天罗地网吗?”   见青越摇头,花浮不屑道:“那能佐证什么?这破烂玩意儿我一晚上能写出百本来!不去!”   青越面色不变,似是猜到了花浮会这么说,只把门主的吩咐传达:“门主知道花浮长老事务繁忙,他说他会和花宫主一道在月部大殿等您到酉时,您什么时候有闲余了再去也不急。”   说完青越就要转身离开,却被花浮唤住了。   “等等,现下就他们两个在那殿中?”   青越颔首。   这离酉时可早着呢?!   不知想到了什么,花浮眯起眼,哗得站起了身。   青越还没来得及浮云,明明方才懒得理会的某人却三两步腾挪就不见了踪影。   ……   花浮唰得落在了月部大殿前,正要往里走,忽然听到了什么,顿住了脚步。   “……你拿到紫芙蓉花了吗?”远处的回廊前一个软糯的少女嗓音压低着问道。   “没有,那蘼芜长老说紫芙蓉花名贵,青鹤门向来戒奢以俭,让我们用白桃代替!”   “什么?她是知道我们宫主惯用那花薰衣裳,故意不愿给的吧?!”   “是啊,可能怎么办,是我们自个儿忘了多备些摆着给宫主用的,要被宫主知道,即便怨怪那蘼芜,我们也逃不了责罚……”   “这……实在没有新鲜的紫芙蓉,只能用紫芙蓉丹了。”   “紫芙蓉丹?那比新鲜的花更难到手,我们去哪儿弄啊。”   “我们是没有,可有一个人有啊。”   “你是说妘……她那丹药是用来救命的,我们上回已拿过一次了。”   “上回拿了她可多话了?就算她说什么,又能拿我们如何,告到宫主那儿也没用,宫主比我们更厌弃她。不是我说,就她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每日活着比死了还痛苦吧,我要是她,早一刀了断了,起夜照镜的时候不会被自己吓死么……”   “哎,你别说了,怪恶心的,既然如此……那好吧。”   ……   月部大殿内,东青鹤面前摊着一本泛了黄的书册,花见冬站在一旁依着书页上的笔录细细地跟对方解释着。   “‘……力学不倦,不知寝食,精进不休。’看来九凝宫的先祖为练此刀法,真是颇费一番心血。”   东青鹤颔首:“难怪每一代九凝宫宫主皆面壁功深,只是这上头倒未言明,她所练兵器就是天罗地网。”   花见冬讪笑了下:“这倒是,或许师祖新得至宝还未命名,又或许这名字乃是后人所取?”   见东青鹤沉思,花见冬又道:“这双刀虽然是稀世奇兵,可于九凝宫也不过只是藏宝阁中的一件而已,见冬对那天罗地网如此纤悉,就是想给师祖一个交待,不能让我宫中之物不明不白就轻易易手。所以见冬不急,门主自可慢慢详查,见冬都愿耐心以待,只要门主……”   花见冬语意切切,一双落在东青鹤脸上的明眸满是水光潋滟,眼见她越说越真挚,忽然东青鹤眸光一凛,猛然起身。   花见冬正觉莫名,门外就跟着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花浮自踏入院内时东青鹤就察觉到了,他未动声色等着那人进门,却不想对方原本还算平静的气息不知何故忽然变得急促,继而又猛烈暴涨开来!   东青鹤心道不妙,果然,待他掠至院中,就见地上躺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九凝宫女弟子,其面容溃烂开裂,脑袋就跟一只被开了瓢的西瓜一样往外汩汩淌着红水。   而那血色粘液一路蔓延到了一根垂着的金红长鞭上,与它那原本的艳丽色泽融为一体。   目光再上跃,便能瞧见一只细白修长的手持着那长鞭,而对方的另一只手则紧紧卡在另一个女子的咽喉处,将她高高的举离平地,五官都因窒息而歪曲变形了。   “双兰、双如!”   迟后赶到的花见冬一见此景便骇然叫道,抽出腰间长剑就对那行凶之人冲了上去。   “她们做了什么你要这般歹毒?!”   花浮慢悠悠地将那半死不活的人甩到了一边,反手格挡住了花见冬的攻击。   “她们该死。”花浮阴测测地说。   二人瞬时便战在了一起。   自家弟子惨遭毒手,花见冬自然怒不可遏毫不留情,却不想对面花浮竟也气势大开步步杀招,比起眼下对付花见冬的威力,那日他和哲隆交手可真是半点真功夫都没露了。   只见花浮一鞭挥去,鞭身夹着金红色的雷电,噼啪作响,极速带出的飓风都呼啸如刀,将方圆之物全部割裂!   不过花见冬倒也不是个容易对付的对手,作为一宫之主,她的修为自然高段,身形一闪便躲过了花浮这一鞭,继而剑身翻转向花浮胸口刺去。   花浮侧身一避,另一手五爪成勾直取花见冬门面!   花见冬不曾想对方会如此下作,不得不抽剑后退,跃至空中。花浮却半点不让,又紧紧欺身而上。   两个高手过招,那动静自然极大,一时打得月部云风变色,远远望去尘烟滚滚,瓦砾墙土齐飞,那一红一白的两道人影却始终不依不饶,看得闻讯而来的众人皆目瞪口呆。   论道行,二人怕是不相上下,然论招式,大门大派出来的花见冬就要比花浮那七零八碎的打法流畅得多了。若长久交手,花浮也许未必能赢对方,可他胜就胜在煞气足,下手狠,眼看着花见冬虚晃一圈自侧面袭来,花浮竟不闪不避,任由那剑气割裂自己的臂膀,用另一手狠甩一鞭绞住了对方的长剑。   花见冬的霜胤剑乃是她师父庭蕙老祖飞升前亲赠的,虽不似拂光那般削铁无声,却也是锋芒逼人的一把神兵,她本以为轻易就能将花浮的兵器搅碎,却不想,本就带着雷电的长鞭在花浮的催动下一瞬竟长出了狼牙般的倒刺!   花浮咬牙一个狠拽,霜胤剑便被刺出了道道裂痕。   花见冬看得惊愕不已。   然趁她愣神之际,花浮右手再度成爪,犀利地向花见冬双眼勾去。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青蓝光影唰得自远处飞掠而来,牢牢挡在了花见冬身前,同时他周身爆出的护体金光也将全力袭来的花浮用力反震了出去,扑倒在地,狠狠吐出一口血来! 第二十九章   那二人只管动手,还是东青鹤将那半死不活的两个女弟子从风暴圈中挪出,交给了前来围观的青鹤门众,看还能不能救,然后一回头,看见的就是花浮要对花见冬下毒手的场景。   东青鹤当下自然上前相阻,结果却让杀红眼的花浮受了伤。   看着对方倒在地上,东青鹤只觉心头一抽,立刻收了那护体金光就要上前拉人。花浮却一个翻身已咬牙撑坐起来,捂着胸口狠狠向东青鹤和花见冬看来,以往盈满傲气的瞳仁此刻竟泛出层层叠叠的血红。   东青鹤怔了一瞬,连忙问:“伤到哪里了吗?”   他想去扶对方,却被花浮侧身避开。   身后的花见冬则冷冷开口:“这妖修上回已对我宫人痛下杀手,这回又如此狠辣,必是知我们寻到天罗地网的初始踪迹,心内有鬼所致!”   “呵。”   面对这般狗屁不通的指责,花浮只冷笑一声,用手背抹去嘴角的鲜血,缓缓闭上了眼,再睁开时,急促的气息已慢慢平复下来。   他一抬手将长鞭收回,没有看向怒目而视的花见冬,只对上东青鹤着急的眼神,轻轻开口。   “东青鹤……”花浮的语气懒懒的,好似刚才的一场大战并未发生一般,“你最好央求老天爷,保佑我晚一点拿到天罗地网,不然……”   他话未说完便返身离去,走前眸内掠过一丝刺目的亮色,看得东青鹤一时愕然。   那是赤裸裸的恨意……   ********   又是一个晴空万里的好日子,鱼邈艰难地从被窝里爬了起来,捶捶酸疼的四肢,一番梳洗后就拿起扫把打扫了起来。   先扫了十八间冶炼坊,又去到兵器库,二千九百七十一件兵器,每日擦洗九十九件,全整理完正好一个月。   鱼邈现下已擦到第七日了,他觉得离擦完也不是很远,不过却忘了这个月结束下个月又要重算了。   从兵器库出来到了藏卷阁,鱼邈便看见屋内多了一个少年。   “嘉赐!!”鱼邈高兴地走到他身边蹲下,“你又来看我啦!”   常嘉赐趴在一张长条凳上,听了鱼邈咋呼,嫌吵地皱了皱眉,道:“我前日就说了会再来的……”   “我太高兴了,能得你这样有难同当的好朋友,嘿嘿。”鱼邈笑得特别傻。   嘉赐只是瞥了他一眼,脑袋一转又闭上了眼。   鱼邈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摸上了他的脸,这动作似乎惊到了对方,常嘉赐猛然睁眼,目光竟有些锋利。   鱼邈被那一瞬闪出的光晕吓到了,爪子僵僵地顿在那里。   “你干什么?”常嘉赐问。   鱼邈道:“你病了啊?”   常嘉赐缓了声音:“没有,只是自片石居走过来路远,有点累。”   “是吗?那跟着门主修行是不是很辛苦呀?”鱼邈表示理解,“我也挺累的。”他这还没真正修行上呢,如果能学上厉害的功夫大概还要费更多心力吧,鱼邈想。   不过他把现在的劳作都当成是慕容骄阳对自己的考验:“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我们会一起坚持下去的!”   鱼邈说着一巴掌拍到了嘉赐的背上,拍得嘉赐猛然之间咳呛不已。   “啊呀嘉赐,你果然是累着了,我给你倒些热茶喝,你不要帮我了,你就趴在那儿吧。”说着鱼邈吧嗒吧嗒走远了,留下差点咳断气的常嘉赐。   清晨辰部的藏卷阁和风细暖,常嘉赐靠在窗栏边,喝着杯中的香茶,捧着藏卷阁中的书册。   只是他那品阅的速度稍稍飞快了一些,哗啦啦两三下就翻过了一本丢在高高摞起的一旁,然后又拿起另一本,翻了两下又丢了过去。   “鱼邈,鱼邈。”常嘉赐手边没了书,转头唤了起来。   “哎,在呢在呢……”拿着墩布的鱼邈急匆匆地自远处跑了过来,脸上汗涔涔的,“怎么啦?”   “这辰部的上好典卷就是这些东西?”常嘉赐问。   鱼邈茫然:“应该是吧,你是不是看不懂?我也看不懂。”   常嘉赐道:“我师父前日跟我说若我有看上的兵器,他许是能送我一把。”   “真的吗?门主对你太好了!”鱼邈羡慕。   常嘉赐只是笑了下,问:“我对兵器知之甚少,所以就想来你这儿了解了解,你可知一把上好神兵除了冶炼的材料不一般之外,什么才最重要?”   鱼邈眨眨眼:“炼魂最重要。”   这个答案让嘉赐有些意外:“你怎么知道?”他不是说这些都看不懂吗。   鱼邈抓抓头:“前两日我听慕容长老对辰部其他弟子说的,而且我先头打扫了两本书册,上面也写着这个,我虽看不太懂,但我打算慢慢看,不能像你那么快,一日看一些,总能看懂的。”   常嘉赐眯起眼:“把你看得那本给我。”   不一会儿鱼邈就从藏卷阁一犄角疙瘩中抽了一本破破烂烂的书册放在了嘉赐面前。   果然,那书册翻开的第一页上就用工整的小楷写了一句“兵魂之利远胜兵刃之利”。   “这句我也是想了一天才想明白的,那意思是不是就是说……好的神兵会在认主之后,随着时日过去慢慢有其自己的意志,神兵的兵魂越忠心,自然也就越锋利!?”   常嘉赐想到自己师父的那柄拂光剑,眉头一动,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继而又问:“可若兵器的主人死了或离了三界飞升去了,被留下的神兵兵魂也永远不消?永远认主?”   对于这样的问题鱼邈回以一张呆呆脸。   常嘉赐也不会真倚仗对方,自己一页一页翻阅了起来,他速度依然奇快。在鱼邈眼中,嘉赐完全就像是在走马观花,看个热闹。   直到翻至最后两页,嘉赐才住了手。   只见那书上小楷多了几行,虽只有寥寥数言,却寓意极深。   ——夕风阵中浸千时,虺王炉中炼百日……兵魂自破。   “夕风阵是什么?”常嘉赐疑惑。   鱼邈插嘴:“听着像是阵法?辰部冶炼的阵有好多好多,数以千计,有些只有慕容长老会。”   “那这个呢?”常嘉赐指着‘虺王炉’三字。   这个鱼邈倒真知道:“虺王炉就是冶炼坊中最大的那个炉子啊!”   嘉赐想起来了,他见过那金炉,足有三丈高,两丈宽,遥遥望去,燃起的汹汹炉火可将辰部都映亮,不过却是以灵石为火引,一烧起来一日至少就得一罐灵石,代价着实巨大,更别说在里头炼上百日了……   又是夕风阵,又是虺王炉……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常嘉赐拧起眉,不得已将这一页恨恨的翻过。   幸而下头还有一法。   ——雷霆万钧之力,万魔群兽之血,破兵魂,认新主。   常嘉赐眼睛一亮:“万魔群兽?妖兽吗?用妖兽的血也可?那雷霆万钧之力又是什么,天雷?什么样的妖兽血?多大的天雷力才能让兵器认新主……”   见嘉赐一人在那儿伤脑筋的嘀嘀咕咕,鱼邈忍不住劝道:“想不透就不要想了吧,门主一定会送你一把没有认过主的神兵的,你不用计较这个!”   “我明白,只是随意看看,”常嘉赐笑着道,“我自然信我师父,他简直是世间对我最好的人了。”   ……   在辰部泡了一天,回到片石居的时候太阳都下山了,东青鹤却没有回来。   常嘉赐问青仪他们:“师父呢?”   青琅青越对视一眼,竟然不言。   常嘉赐又往青仪看去,还是后者嘴快,忍不住道:“门主去月部了。”   “去月部作甚?”   青仪翻了个白眼:“昨儿个那里都翻天了别告诉我你不知道,那花浮长老倒真是个暴脾气,闹了那么一出,自己反倒避而不见了?害得门主还得到处找人问罪。”   “我怎么觉得门主那模样不像要去找他问罪呀……”青越在一边小声呢喃,“一脸的愧疚心疼,昨儿个在那里等到很晚才回来呢”   “一个个都瞎说什么,”青琅听了一人瞪了他们一眼,“门主有什么好愧疚的?他只是想将这事儿调查清楚才要找人,哪来那么多有的没的,都散了都散了,记得到别处也不许碎嘴。”   常嘉赐和其他人一道各自回了房,他也没心思管顾东青鹤去哪儿了,只往床上一躺,就累得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睡到夜半忽然醒来,耳边传过一阵一阵的悠扬琴音。   常嘉赐却越听越皱眉,捂着胸口出了门,走到院外一眼就看到了浮在半空眺望远处的东青鹤。那人蓝衫飞舞,穆如清风,那挺拔的背影,却又无端透出一股孤寂来。   “这曲子叫什么,是谁在弹?怎得如此好听?”一边探出头来的青字辈小厮们也纷纷夸赞道。   话落,那曲调便愈发婉转清亮起来,摆摆荡荡,若漩涡又若涟漪。   常嘉赐看着东青鹤身形一动,向着琴声来处蓦然掠去。   “这叫《云魁曲》……”   青仪转过头:“你说啥?”   常嘉赐眨眨眼:“哦,我是说这曲子的确好听呢……就是这半夜三更,莫不是妖怪在弹吧。”说罢浑身抖了抖,返身关上了门。   而那头的东青鹤掠至半路就知道不对了,虽然调子分毫不差,虽然那指法一样高超。   可不是他,不是他……   果然,循着琴音来到了青鹤门的客殿外,东青鹤望着亭中那一道雪白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晦色。   而看见对方前来的花见冬却不由满面欣喜,停下手来,笑着道:“门主……”   东青鹤望着眼前那张笑颜,眼前闪过的却是另一张脸:“你怎么会这首曲子?”   花见冬笑道:“这不是当年我给门主弹的吗?” 第三十章   《云魁曲》的确是‘花见冬’弹给东青鹤听的, 虽然已过去多年, 可不知是否因为时常忆起,如今想来, 那段岁月的细枝末节都依然历历在目。   东青鹤那时不过修仙百年, 却已早早破了元婴期, 在年轻一辈中实为翘楚。他的师父算起来该是那年修真界最大的门派——禄山阁的长灯真人,只是真人在收下他不过两年就渡劫飞升了, 走前并未让东青鹤入禄山阁, 说是他的资质不适宜道修,更适宜灵修, 所以只丢了一些功法书给对方, 就由东青鹤自行琢磨了。   好在东青鹤不负师父厚望, 任是凭着一己之力习得深厚的修为,并用自己独创的一派心法和招式频频斩妖除魔,在修真界中名声大噪。   在遇到那人的时候,东青鹤受禄山阁阁主无泱真人所邀, 去往鲜鱼山为对付近日越发猖狂肆虐的妖兽共商大计。在离开禄山阁后, 东青鹤却在囚风林撞上了被妖兽围困的九凝宫一行, 还得知对方的少宫主被妖兽劫走,下落不明。   东青鹤救出那几人,遂又只身入林,不眠不休的追踪了七日,终于寻到那秃鹫妖兽的老巢,结果了对方。   接着东青鹤又在一处瀑布后发现了昏迷不醒的九凝宫少宫主。她气脉不稳, 东青鹤为她一番调息,人才堪堪醒来,而一睁眼,这位容貌过人的少女竟然一把抱住东青鹤大哭了起来。   一心修真的东青鹤何时和女子如此亲近,自然惊骇不已,赶忙要将人推开,谁知那少宫主却怎么都不放手,一边抽噎一边哭诉自己这几日受了多大的委屈。而在她口中,这囚风林内除了被诛杀的秃鹫外,还隐着各种丧尽天良的妖兽,她要东青鹤为自己报仇。   东青鹤对上那双明澈入底却又晶亮非常的灵动眸子,思忖了下,到底同意了。不过东青鹤原本是要将对方先送回去,由自己来解决这些妖兽,谁知那少宫主却说什么也不同意。   “我要亲眼看着他们死!”   那位少宫主咬牙切齿的说,回头发现东青鹤皱眉,她连忙软下声解释。   “他、他们都是些为非作歹的妖修,手下冤魂无数,你杀了他们就是为民除害!”   见东青鹤仍是不语,那少宫主竟又贴了上来,死死抱住年轻修士的胳膊,跟只猫似的脑袋一下一下蹭着东青鹤的肩膀撒娇讨好,着实让东青鹤满肚子的拒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飞掠至十步开外,无奈的点了头。   少宫主立时露出了一张狡黠的笑脸,问:“你叫什么来着?”   其实二人在鲜鱼山上才见过,东青鹤记得当日对方的模样十分柔静,眉宇间却又带了几丝傲气,并非如今面对自己的这般……烂漫活泼?!不过许是人前有所顾忌秉持,私下便要自如一些也未可知。   东青鹤给对方找了个缘由,便大方的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结果那少宫主听了却睁大眼:“鹤?就是那腿长长,跟鸡一样的?你也是妖修?”   东青鹤莫名的摇头:“我不是……”   明明昨日九凝宫的庭蕙宫主还拉着自己说了很久的话,这位少宫主就站在一边,对方怎得像是完全不记得自己了?还有跟鸡一样是什么形容?那个“也”字又是何意?是在拿他和那秃鹫作比?   仿佛感觉到东青鹤眸光闪烁,对方也意识到话问得不妥,便转而道:“呃……我、我叫花……花……算了,你叫我丫头姑娘什么就好了。”   “那怎么合适,您是少宫主,我便这般称呼您吧。”东青鹤推测这姑娘怕是受了妖兽的惊吓,神智有些混乱,不知稍后会否复原。   “啊呀,随意吧……”少宫主特别大咧咧的挥了挥手。   未免打草惊蛇,二人寻了一处山洞栖身,不过东青鹤将杂草筑起的简陋床铺让给了对方,自己只打算在外守卫一夜,谁知待到半途却又听见那少宫主传唤。   待东青鹤上前,那少宫主凑过来小声说了句。   东青鹤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少宫主大概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犹豫了下才重复道:“东、东青鹤,我肚子好饿……”   “你……”   东青鹤想说你难道没有辟谷吗?然对上眼前人亮敞敞的大眼睛就把尴尬的话吞了下去。   “那……我去摘些野果来。”他说着要转身,又被对方一把抓住的袖口。   “我……我想吃旁的。”少宫主低着头。   东青鹤盯着她的头顶,像是猜到了那人所想:“那我去猎些野味……”   “野味?什么野味?!”谁知这个提议引得少宫主猛然扬起嗓门,“我、我不吃野鸡野鸭野鸟!不吃不吃!”   东青鹤:“……”   东青鹤:“那少宫主想吃什么?”   少宫主踟蹰了须臾还没得到对方明白,只得爽快道:“我想吃鱼!”   ……   盈盈篝火边坐着一位剑眉星目的男子和一位冰肌玉骨的女子,只见那男子以往修长有力舞剑如风的手上此刻拿得却是……一串烤鱼,而那女子向来眼高于顶冷傲如霜的瞳仁中此刻映得满满的也是……一串烤鱼。   那鱼被艳红的火焰舔噬的金黄酥脆,稍一翻身还会滋滋作响。   闻着不住往鼻尖跑的香气,少宫主不顾矜持的咕咚咽了一口口水后问道:“东青鹤,我的鱼好了没有啊”   东青鹤感觉着一边快比火芯子都要亮的视线,慢条斯理地又给鱼翻了一个身才道:“再烤烤。   谁知等不及的对方竟直接抄手将鱼夺了过去,并放出厥词道:“不用那么讲究,生的我都吃得下!”   东青鹤:“……”   眼见对方果然三两口就将那小臂长的鱼全吞下了肚,细致的樱桃小口边还糊了一圈的油水,晶晶灿灿的,看得东青鹤连忙转开目光将篝火熄灭。   吃饱喝足的少宫主特别豪放地砸了砸嘴巴,乐呵呵地去歇息了。   东青鹤便尽职尽责地护在洞外。然而夜半时分,他忽然听见一阵又一阵的呜咽和嘤咛声传来,东青鹤本以为是林中的妖兽发出的,结果竖起耳朵又分辨了一下才意识到那动静来自身后的洞中。   以为那少宫主又遭了什么困境,东青鹤顾不得男女有别,匆匆入内,然进到洞中才发现,对方只是做噩梦而已。   修真者五感向来过人,道行越高洞察力便愈强,不过这位在九凝宫传言中资质奇佳剑法非凡的少宫主却睡得极熟,任由东青鹤在旁徘徊良久却始终未醒,害得东青鹤怕她魇着了,只得隔一阵就进来看人,忙忙碌碌一夜,直到天亮才放心离去。   第二日东青鹤便履行诺言开始带着对方去囚风林中讨伐一干行恶胆的妖魔鬼怪了,前后共用了十多天,为祸这方多年的狼虫虎豹便被他清扫了个干净。   东青鹤记得最后死在他手中的是一只蜘蛛精,她已修炼六百余年,相较初出茅庐的东青鹤道行自然颇深,东青鹤与她大战三天三夜,打得天地变色斗转星移才将对方斩于剑下,而他自己也落得一身的伤。   不过好在他带了不少补气补元的灵丹妙药,取了几粒服下,又在原地运气几周天后,力竭的丹田又慢慢充盈了起来。   东青鹤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那位少宫主不见了踪影,而先前自己几经危难间也没见她出手相救,莫不是遇上别的妖修了?   东青鹤顾不得再恢复,立时起身四处找寻,最后在那蜘蛛精的窝内找到了对方。庆幸的是,少宫主并未遇险,她负手亭亭而立,好端端得很,然而不妙的是,她的脚边一片喋血。   东青鹤走近一看,不由变了面色,只见那地上躺了若干只小蜘蛛,通体色泽同那蜘蛛精一般模样,一看便是她的子女,而有两只已能幻化人型,却也不过是五六岁的稚儿体态,如今却全七窍流血,没了气息。   “你……是你做的?”东青鹤眼神微沉,“妖修伤人,便该除之,可这些稚童手无缚鸡之力,并无错处,少宫主又何必如此赶尽杀绝!”   少宫主猛然转过头来,一双美目划过戾色,不快道:“你怎知他们没有错处?我小时候可没少吃它们的亏!”   这话说得东青鹤讶然不已:“少宫主小时候来过这里?”   少宫主一怔,咳了咳分辩道:“是、是啊,我以前也来过这里,就是被他们欺负的!他们打我,还拔我的羽……我的头发……我现下后脑勺上还有一大块疤呢。”   东青鹤听了十分狐疑,却也添了几分失望。   他摇着头道:“罢了,既已除了恶妖,我现下就送少宫主回九凝宫。”   少宫主哪里能听不出对方这是要跟她分道扬镳的想法,而且一脸十分后悔遇到自己的模样,她立刻满肚子不爽起来。   “等等等等……”她竟跳起来一把自后头死死抱住了东青鹤,就怕他丢下自己。   东青鹤当下只觉一团柔软贴上了后背,随风而来的还有盈满鼻息的馥郁之气,明明清清淡淡,却又仿佛夹杂了几分幽远的甜腻,将心头撩拨得轻轻一动。许是这份波澜,加之东青鹤之前对她已起了些微防备,两端一糅合,让向来沉稳持重的东青鹤一时乱了方寸,只想让对方离自己远些,于是凭着直觉一挥长臂,那本就瞧着颇为纤弱的少宫主就被他震得飞了出去……   其实东青鹤知晓自己的力度,而那少宫主修为也不低,这样一招下来,并不至于让对方伤到哪里,却不想,东青鹤回头连忙上前查看,却见对方一脸青白,嘴角竟还带出了血沫。   “少宫主……”东青鹤要去把她的脉,以便调息救治,却被那人一把狠狠打开了手。   “你还说我下手狠毒!?你这人……真是虚伪!”少宫主气得不轻。   东青鹤皱起眉,似想解释,对方却采取不闻不言不视的态度,捂住耳朵把头埋起,甚至还将屁股对准了他。   东青鹤无奈之下只得半强硬的将人拖了起来,一掌抵住她的后背将真气慢慢灌入,以气脉确认对方五脏六腑都无恙后,这才放下心来。   只是这少宫主虽然没有伤到,但这内丹轻浮,竟隐约似含了一丝妖气?   不过不待东青鹤细思,那少宫主又扑腾起来,跟只离了水的鱼一样不要东青鹤近身,边闹边叫道:“你不是厌弃我么,那便不用管我了,也不用将我假惺惺的送回去,把我留在此地便是!让妖怪吃了吧!”   东青鹤无奈,只得问:“你不愿回去,是想如何?”   少宫主蓦地止了动作,睁着一双水澄澄的大眼望过来:“我想……四处看看,我……我自小到大都未离过家呢。”   东青鹤不信:“你师父不是昨日才带你出来么?不然你怎么会被劫?”   “啊?”少宫主一怔,“我是说,独自离家,像你一样!我、我不愿回去被人管着,我跟着你才能长本事啊。”   见东青鹤不说话,少宫主收了一身傲气,软软地低下了头:“算了,我晓得你嫌我烦,嫌我累赘,嫌我丑……”   前两句还有迹可循,后头那是什么意思?   “你这样的青年才俊,若多了一个女子随在身侧,怕是会让不少女修士伤心吧,唉,想想还真是碍事……”   眼瞧着对方越说越偏颇,东青鹤不得不开口道:“并非如此,你莫要随意猜测。”   “那你敢说你心里没有旁的计较?没有心虚?没有胡思乱想?”少宫主边说边伸出青葱般的指尖一下一下戳着眼前人坚实的胸膛,戳得东青鹤没来由的心头竟又混乱了两下,不得不起身避开。   “青鹤行端坐正,没有不可告人之念。”东青鹤郑重道。   “哼。”这回轮到少宫主不信了。   东青鹤瞥了眼对方姣好如月般的侧颜,叹了口气:“若我应你,也可。”   话落,那少宫主便猛然转过头来,带着一脸惊喜的笑容。   东青鹤道:“只是,你万事都要听我,不可……肆意胡闹了。”   “好说好说。”花少宫主点头如捣蒜,一下跳起来又要往东青鹤怀里钻,“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   东青鹤迅如闪电地撤到一边,面目肃然地回视过去,回视得少宫主被迫连连发誓再不重犯。   就这么一个口不对心,另一个不情不愿的二人开始了结伴斩妖除魔的征程。   为勘验少宫主的赤诚,东青鹤让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被她屠戮的蜘蛛精子女好好安葬。   少宫主倒是爽快,除了坑刨到一半喊累之外,在东青鹤代劳后,她便干脆地将那些尸首全丢到了那方土坟中,埋完还在上头立了个无字碑。   东青鹤看着对方站在碑前的背影,竟无端觉得有些苦寂,然后就听那人道:“与其作为一个妖修打小就被蔑视被憎厌,其实早早死了未必是多大的坏事儿,也许投了胎,下辈子就能当个人了呢?哪怕是个凡人也好……”   说罢,不管东青鹤紧拧的眉头,花少宫主一拂袖,当先离了此地。   走得那叫一个潇洒,若不是才翻上云头就不稳得要摔落,被后来居上的东青鹤一把托住,还真要把她那番话当做一个阅尽千帆的高人所言了。   越是亲近,东青鹤觉得这位花少宫主的脾性越是难以捉摸,偶尔会像个初初入世的孩子一般,对世间万物都充满好奇,就像她自己所说的,第一回 脱离九凝宫独自游历,看什么都新鲜,什么都想玩一玩尝一尝,纯澈大胆。可待你真以为她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青涩少女时,她却冷不丁会显露其爆烈恣睢的一面,什么都忍不得,让东青鹤竟分不清她是假天真还是真残忍。   这位花少宫主就像一个迷,游走在东青鹤的欣悦与忍耐之间,每每要触及他的底线时,她又会轻跳着跑开,露出一脸的懵懂和无辜,仿佛你的那些怀疑和猜度都是对她涉世未深的亵渎。   奇妙,又让人觉得危险。   却又忍不住去探究,然后不知不觉沉沦……   那一日,二人在途径小屏山时,少宫主又有了小心思,她瞧到山下依稀有游走的人影,在得知那里就是人界后,她缠着东青鹤一定要去那儿看看瞧瞧,不然说什么也不走。   她这撒娇粘人不应不罢休的姿态,原以为一回两回东青鹤便能泰然处之不为所动了,却不想到如今反而越使越得心应手,自闹上半个时辰都无果到现在不过两三句东青鹤都撑不过去,也是让我们青鹤修士暗里十分懊恼,回头却无可奈何。   眼下的情景自然也是如此,二人经过了一番乔装,东青鹤如愿带着人落到了那山脚下的村落中。   村中十分热闹,正摆着大鱼大肉的流水席,一问之下,原来是村里的员外儿子娶媳妇儿。那媳妇儿倒是个美娇娘,听说还是个千金小姐,引得别村的父老乡亲都来围观。   东青鹤本想着让花少宫主看两眼就走,谁知对方却来了劲儿,不仅不走还要留下来喝喜酒。东青鹤拦不住她,结果她却被旁人拦住了,是那员外身边的小厮,说是非村内亲眷不得入席。   这话说得东青鹤一眼就看见少宫主的脸鼓了起来,她脾气不好,炸起来防不胜防,东青鹤以往就没少为此费心,可是这儿到底比不得修真界,这些弱不禁风的凡人哪里能经得起这位少宫主的红颜一怒。   就在东青鹤的手已悄悄紧握成拳,防备着对方时,花少宫主却反常地收了不快,不仅没有生气还笑了起来。   “我们虽不是新郎新娘的亲眷,但我也是你们员外请来的。”   “哦?”小厮狐疑,上下打量女扮男装的他,“你是戏班的人?你会唱戏?”   少宫主摇了摇头:“我不会这个,但我会旁的。”   说着不等东青鹤相阻,她便嗖得一蹦就蹦上了村中搭起的简陋木台子。一把推开那吱吱呀呀拉得欢快的二胡唢呐,夺过角落的一把琴就坐下了。   然后在所有人茫然的目光中,慢慢弹奏了起来。   那曲调由缓至快,由迅疾又趋于悠逸,忽扬忽抑,时而空灵,又时而婉约,明明是一把最为粗鄙陈旧的古琴,却在那人的手中奏出了超脱尘世的钧天之乐,连东青鹤都听得呆住了,更何况台下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小老百姓?   花少宫主此刻穿得一身男装布衣,枯黄的色泽覆盖了细白的皮肤,平凡的五官取代了精致的面容,然而即便如此,在东青鹤看来,这些平凡朴素的掩饰却根本遮不住那人眉目流转间的狡黠伶俐,她的魂魄在透出皮囊熠熠生光,挑动着自己的思绪……   东青鹤在那一曲奏毕片刻才回过神来,就见少宫主推开面前的破琴,笑着走下台,走到那半张着嘴巴的新郎官儿面前,调皮地拍了拍人家的脑袋。   “就用这首《云魁曲》祝福你找到了一个美娇娘吧,人家千里万里自好地方嫁到这穷乡僻壤,你便要好好待她,要不然……”   东青鹤在她眼中利光一闪,胁迫的话语即将出口的时候,起身把搅得别人亲事云里雾里的人给挟走了。   几个纵跃到得小屏山上,东青鹤看向一脸得意的某人,问:“你怎会谈这个曲子?”   其实以九凝宫少主这般的身份,自然打小熟读各类书卷,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也不奇怪,她若回上一句“宫里人教的”自然便可过关,可这位少宫主脱口而出的却是:“我做梦梦到的。   “梦中反反复复弹了多次,再傻也学会了。”   二人一道结伴游历也有月余了,东青鹤自然知晓这位少宫主时不时便会梦靥,夜半露宿郊野时更能得见对方一脸凄苦满头大汗的模样。东青鹤关心过几回,却每每都得到“有吗”“无事”“没什么大不了”这般讳莫如深的回答。   他心内狐疑,但对方若不想言明,他也不会过分追问,没想到这回她却愿意说了?   的确,花少宫主见东青鹤面露思忖,便索性直截了当道:“我总是做梦,我梦里的东西可多了,吃的穿的用的玩的什么都有,当然也有活的,也有死的。”   说到最后她竟笑了起来:“你猜那死的最多的是谁?”   东青鹤不语。   花少宫主轻轻拍了拍自个儿的胸口:“是我啊,我在梦里那死法简直是……怎么说来着,千姿百态,对,就是千姿百态,投湖、中毒、车裂、缢毙、头顶流脓脚底生疮,哦,对了,还有坠崖,一坠竟还坠入了畜生道……你说说,惨不惨。”   口中向对方寻求认同自己的凄惨,可脸上嘴角都挂着兴致盎然的笑容,仿佛这是一段多么了不起多么自得的经历,让东青鹤觉得十分……诡异,诡异又夹杂着心酸。   “梦……都是假的。”东青鹤说,似想安慰对方,也想抹去她脸上那甜中带苦的神情。   花少宫主却摇头:“旁人许是假的,但我的……一定是真的。”   她紧紧盯着着面前的人,语气悠远:“东青鹤,你说……这会不会都是我的前世?我前世每一世都死相凄惨,于是心里执念太重,轮回后都难以忘怀,一世一世全都涌入梦中,夜夜来寻,害我不得安睡。”   东青鹤被她深重的目光看得皱起眉来:“既然如此,不是该放下执念,重新开始么?”   花少宫主仍是摇头:“不,最该做的是寻出那梦中害我遭此罪孽的人,除之后快,便能后世无忧了……”   她语气欢快欣然,与平日看到什么好吃好玩缠着东青鹤一定要去时的态度一般无二,只除了那目光中的沉黯幽深如海,看得东青鹤一瞬窒闷,仿佛被无垠无底的海水缱绻围困,然后慢慢溺毙……   忽然脸颊一凉,回神才发现不知何时花少宫主已走到了自己的面前,伸出指尖轻轻摸过他的脸。   东青鹤理应避让,然而向来行动敏捷的他却脚下迟滞,一时竟难以动弹,直到耳边闪过对方甜腻的一声轻笑。   “莫要摆出这个可怜我的模样……”少宫主缓缓放下手,改而抚平东青鹤前襟处微起的小小褶皱,“真寻到了那个害我几世的人,我不会要刚正不阿的青鹤修士出手相助的,我自己来就好……”   说着弯起眼纯稚一笑,笑得东青鹤那隔着衣裳被拂过的心口处都能感知到隐隐的热度……   纵观那段时日的相处,东青鹤回头细思自己难道一直都没有怀疑过这位出人意表性情飘忽的花少宫主并非是曾时有过几面之缘,清冷静雅的花见冬吗?   其实是有的,而且不止一回。   好比对方那错漏百出的言辞,时好时坏的功法,飘忽不定的气脉,她甚至连矗立在赢母峰顶那碑石上所刻的“赢”字都识不得。   东青鹤怎会注意不到呢?又或许留心了,却又不小心听之任之了吧。   活了这么些年,东青鹤从来自认俯仰天地无愧于心,唯有那一段时光,他的确存下了一点点的私心……   ……   耳边的《云魁曲》和眼前的这张脸都与当年那人的交叠翻转,然而最终一一定格在陌生的曲调和陌生的容颜之上,也拉回了东青鹤难得飘忽远去的神思。   不一样,到底不一样。   听着花见冬说起《云魁曲》是对方弹于自己听得,东青鹤摇了摇头:“不,你不该记得。”   花见冬却嫣然一笑:“我记得,不止如此,我还记得你带我去了人界,看那红鸾天喜之礼,一同祝祷那对新人凤凰于飞百年好合。”   东青鹤对上眼前人眸中赫奕之光,若彩蝶蹁跹,满满的甜蜜,他却淡然地别开了眼,问道:“你何时去了天仕楼?”   天仕楼乃是与青鹤门、禄山阁齐名的修真界大派,而与后两者不同的是,天仕楼中最为出名的便是东青鹤曾时同常嘉赐提过的可观前生测后世的奇妙法器,只不过并非人人能用,至少寻常修士是别想让有“铁公鸡”之名的天仕楼楼主吴璋松口的,花见冬为此必是付出了非一般的代价。   见自己的所为轻易就被东青鹤猜了个正着,花见冬笑容一顿,只得承认道:“不错,我的确去了天仕楼,自天相湖中看到了当年的一些事。”   一些事?那便是没全看见?   东青鹤颦眉。   花见冬的脸色也有些不好:“吴璋说天相湖乃有缘人才可窥之……”   花见冬却不信,她派人从九凝宫内取了整整一大箱至宝过去,等了一天,那铁公鸡才看上了一样东西,还说是瞧在东青鹤和自己私交上网开一面的,结果只让她窥伺了片刻听了一曲云魁就赶人,真真不拔一毛。   “虽然我含混遗忘了,但那到底是我自己的命途,为何我反倒不是有缘人了?”   听着花见冬恨恨的怨怼,东青鹤沉默良久,终于开口:“花宫主,我同你当年的确有过一段渊源,但那并非你含混遗忘,而是……”   “而是……那人根本不是我,”见东青鹤迟疑,花见冬声调蓦然冷下,咬牙接口道,“不,该说那魂魄根本不是我。”   东青鹤一怔。   “东门主,你真以为我不知道?”花见冬上前一步。   东青鹤却摇了摇头:“我明白你早就知道……”   “可我不说破,你便永远不告诉我,”花见冬凄恻一笑,仍含些期望的问,“是否因为担忧我清誉有损,你才隐瞒的?”   东青鹤一顿:“这只是其一。”一个男子附魂在女子体内日久,若被外人得知的确是莫大一件蒙辱之事,即便修真界比人界要开化许多,但依然免不得闲言碎语。   “可在修真界夺舍之仇才是不共戴天,那就是你怕我知晓后,不惜一切也要找那人雪恨!”花见冬眼中盈满怒意,“他……到底是谁?”   东青鹤叹气,直觉便是将自己这么些年的认知告诉对方:“他……为救我,已经不在了。”   花见冬眯眼:“可你不信,你找不到他,但你又怕他有一天回来了,却先一步被我寻到,所以这些年将一切都守口如瓶。”   东青鹤抬眼,萦绕日久的愧疚又爬上了心头:“花宫主,是青鹤对不住你。”   花见冬却不要听他这些话:“可你没有料到,他真的回来了吧?”   东青鹤眸光一动,终于直视过去。   花见冬抚了抚微乱的鬓发,仿若什么都未发生过一般坐回了那琴前。   “我明日便走,不过天罗地网乃九凝宫至宝,是我的,只能是我的!而那三个弟子的命、夺舍占身之仇,辱没之罪,我都会一一讨回来的。东青鹤,我不信,你真能为了这么一个妖孽,舍弃你千年光正,舍弃你青鹤门满门信义,就为护住他一人?”   花见冬重重话落,指尖则轻轻拨过琴身,咣当一声,那坚韧的琴弦便断成了两截!   ********   参回斗转,万里无云,今夜月色格外澄明,大地都被洒落一片凄白,不见清朗,之余惨色。   一道黑影悄悄落至月部小院内,正摸索着要开门,忽觉异样,反手摘下两片树叶向院中一角掷去,那叶片竟如刀刃般削断了沿途枝芽,最后唰得切进了一人粗的树干中。   下一刻,枝叶撩动,一道青蓝身影慢慢自那处走了出来。   花浮白了对方一眼,不爽道:“夤夜之际,东门主私入客家居所,是想如何?”   东青鹤看着那人修长的背影,问道:“这几日你去哪里了?”   花浮嗤笑一声:“这儿又不是我的家,我想走就走,关你屁事。”   东青鹤目光如炬,看着对方开门入屋,忽然身形一个飘忽就到了那人背后,一把卡主了他推门的手。   花浮大怒,长鞭立时出袖,回头就要反击,眼看二人又要打起来,欺近的东青鹤却发现花浮面色苍白,连挥来的一掌都是软绵绵的。   “你怎么了?”东青鹤紧张的问。   “不用你管!”   花浮恨声回道,可手腕挣扎了两下后竟脚下一软直接倒了下去,被东青鹤一把接在了怀里。   抱住了人才发现对方浑身冰凉,手脚都在细细颤抖,冷汗已浸透衣背。   东青鹤一把将人揽起,踢开门放到了床榻之上,手急急覆上脉搏,一触之下不禁讶然。   “你的修为呢?!”   东青鹤诧异,对方内丹空空,前几日还充盈全身的气脉此刻竟散了个干净,仿佛那日不过是自己的错觉一般,东青鹤原本以为花浮是因着自己的护体金光才伤到的,可眼下一看,绝非如此。   花浮却倔强地撇过头去,不看对方,一手还企图将那捏着自己的两指甩落,咬牙切齿道:“你走开!”   东青鹤哪里会放手,不仅不放,还一下就解开了他外衫的袍带,顺着里衣直接贴到了那人的小腹之上。   那温热的手心于眼下满身寒冰样的花浮来说无异于是块炭炉,他被烫得狠狠抖了两下,转眼就对上东青鹤一双深沉炳辉的双眸。   “怎么会这样?还有哪儿不适?”   听着这温润如水的嗓音,花浮竖了满身的刺忽然之间就散了。他抿了抿嘴,竟有些委屈地嘤咛了一句:“我冷……”   那语气那目光,正是东青鹤记忆中那个爱撒娇爱粘人的少宫主。 第三十一章   花浮的衣衫全被冷汗浸没的黏附在身, 凉风一过便不住打颤。   东青鹤对上他一张憔悴衰弱的面容, 心里一揪,再顾不得多想, 小心地将人扶起一把抱进了怀里。   花浮整个人一僵, 抬手就要将对方推开, 然东青鹤却搂得他很紧,不一会儿花浮就感觉到二人相贴的胸膛间溢出了源源不绝地热力, 一点一点蒸干了他湿冷的衣裳, 也驱散了他浸透骨血的凉意。   花浮不甘不愿地又挣扎了两下无果,终于死心的放弃了, 还将极重的脑袋狠狠地摔在了东青鹤的肩膀上, 脸和对方的颊边挨得极近, 呼出的凉气一下一下拂过东青鹤的下颚耳际。   东青鹤细细感受了片刻才又问了一遍:“这两日你去哪里了?”   花浮半晌道:“我能去哪儿,我不就在这儿。”因为虚弱让他的嗓音比以往少了几丝戾气,多了两份软腻,十分好听。   东青鹤这几日来过此地不少次, 却都没有见到人, 他以为花浮是气得离开了, 现在知晓对方并没有走,东青鹤不由勾了勾唇:“那日是我大意了。”   “哼,”花浮却不屑这歉意,“你偏帮她不奇怪,难道还指望你偏帮我么。”   “我谁都未偏帮,那二人若做了不当之事你自可以先告诉我, 我一定会给你个交代。”东青鹤郑重道。   忆起那日情景,花浮的眼神却冷了下来:“谁稀罕你的交代,我只要她们死。”   东青鹤蹙了蹙眉,知晓他脾性乖张,听不得劝,且眼下又体虚气短,于是那些说了会使对方积郁的话还是吞回了肚子里,只叹了口气。   谁知就这么小心翼翼还是刺激到了花浮那一点就炸的情绪。   “我看你不是在意那二人惹得我不快,是在意我惹得那花宫主不快了吧。”   这话一出,花浮就感觉自己倚着的人背脊一挺,鼻息也渐重了起来。花浮以为东青鹤终于被自己惹怒了,可等了半晌那人终于开口,声音还是温软的,只透出一丝沉沉的无奈来。   “你明明知道我同她从头到尾都无甚干系……何故要这样说。”   花浮喉咙口一紧,竟不知如何反驳,一侧头又发现二人靠得极近,双唇不过几分便要触上。   花浮没有动,他以为东青鹤会躲,谁知对方也只停在那儿怔怔地望着自己,任二人鼻息交融。   片刻,东青鹤幽幽开口道:“我从未忘记……附魂占身的是你,与我历劫的是你,共下地府,救我于危难的也是你。”   他边说边从花浮的眸中看见涟漪一般晕开的波澜,他知道对方也记得,记得那一场悲喜交织的结伴而行,从快意潇洒,到风云变色……   ……   在修真界绕了一大圈,遇上了形形色色的妖物魔兽后,花少宫主却仍不罢休,一听说鲜鱼山近日不太平,她立马拉着东青鹤到了这儿,见着以往热闹喧天的深林大湖眼下全都变得清冷一片,花少宫主断言,此地定有异象,才会让这些占山为王的妖孽放弃地盘全逃了个精光!   只是二人在那儿暂居了几日,却只看见一片安闲宁静,正当东青鹤打算让花少宫主换个地儿玩耍时,一日夜半忽然地动山摇起来。   二人出了林子就见方才还空寂清明的天际已呈乌压压的黢黑,一团仿若山峦般巨大的血云正缓缓遮蔽月色,覆盖住茫茫大地,间或还夹杂着道道闪电。   东青鹤入世半长不短,如此情景也是第一次得见,可仅凭他寻常的经历也隐隐可知,眼前这一切并非奇景,那乃是凶兽降世的异兆!   什么凶兽会惹得风云变色地动山摇?   不是梼杌,也不是饕餮……是混沌!   三界千万凶兽之首——混沌巨兽!   东青鹤心头一凛,当即便知不妙,就凭他二人眼下的修为,对付对付旁的妖兽尚有闲余,若真和混沌对上,几乎是死路一条。   既然敌不过,那自然就要避开,东青鹤回神就要去唤花少宫主离开,却见对方仍呆呆地立在原地,不知是否被那排山倒海般的巨势所骇到了。   也就在这愣神的片刻,头顶忽然一声噼啪巨响炸起,一团黑雾划出一道闪电,猛然冲破血云,在空中一个盘旋便直直向花少宫主袭来!   那速度快得东青鹤只来得及迈腿,不远处的人已经被黑雾瞬时包围,慢慢软倒了下去!   “少宫主!”   东青鹤只觉胸口像是被人打了一掌般滞闷,在那黑雾的左突右击下,他脚下疾驰来到对方身边,一把将人抱起,企图撤离此地。   只可惜混沌巨兽不仅行踪诡谲,且还会分魂化影,几个变换就搅得东青鹤五感混乱,竟险些辨不清方向。   危难之间,他丹田内力尽出,硬是聚起一股青蓝剑气将二人牢牢裹覆,眼看着混沌兽一个旋转又要来袭,东青鹤看准鲜鱼山崖边一角,抱着花少宫主便直接跳了下去!   那下头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清潭,冰冷刺骨,东青鹤硬是在潭底待了近一个时辰,确认外头魔气渐消,混沌并未尾随而来时,这才带着被自己封住鼻息的花少宫主跃出水面。   本以为屏退凶兽,两人可先寻处安稳之所从长计议,却不想朝怀里的人望去,她竟已是气若游丝?!   东青鹤一惊之下连忙去探她脉搏,果然轻微到已近虚无,加之对方唇面青紫,印堂发黑,显然是中毒之兆。   东青鹤曾在书中阅到那些人身染混沌之毒是何模样,便同花少宫主一般无二。想到此,东青鹤霎时出了一身的冷汗。   隔日花少宫主再醒来时,他们仍在湖边,她身上盖着他的衣裳,而东青鹤正坐在一摊篝火前细致的翻转着……一串烤鱼。   察觉到身边人睁眼,东青鹤走了过来,将那串鱼放到了她的面前:“是不是饿了?用这个垫垫肚子吧?”   花少宫主却只是怔怔望他,以往亮如星辰的双眸此刻仿佛蒙上了一层灰雾般,轻轻地说道:“现下……你终于可以甩脱我了。”   东青鹤一窒,又将鱼摆了回去:“不吃也好,油腻了些,下回抓些别的。”   “你走罢……”花少宫主忽然道,“不用陪着我了,我听人说过中了混沌剧毒之后的人死相会有多么凄惨,不过十二个时辰,全身溃烂魂飞魄散,现下已近午时了吧,用不了多久了……我不想死前都被人看到这个模样。”   东青鹤走到半途,听见这话慢慢地将烤鱼放下了,然后回到花少宫主身边蹲坐了下来。   “混沌剧毒并非无解。”东青鹤看着她说。   “可要混沌之血作引,莫说凭你我的实力,即便让更多的高手来,他们也未必奈何的了它……”花少宫主向来自傲,能得她如此气馁的话,应该是真的绝望了。   东青鹤却摇了摇头,面目一片冷静:“我想了一夜,我有法子。”   原来鲜鱼山、小屏山、大屏山间有一处洞穴,那里常年阴风阵阵,冷彻入骨,周围那么多妖兽出没,其实九成都是受此所惑。   “那是什么地方?”花少宫主问。   东青鹤道:“阴司之门。”   花少宫主一怔。   东青鹤说:“其实也算不得真正的门,不过是一处罅隙而已,虽时开时闭,但我曾在一本杂卷上看到过,这里的确可通往幽冥之地。”   “可那与收拾混沌有何干系?”   东青鹤道:“你看之前那些妖物,皆是被幽冥阴气吸引而来,可是它们却只敢在周围徘徊,无一物敢入其内,因为幽冥地府虽极邪,却也极正!”三界万物入到其中,任你鄙如蝼蚁还是叱咤风云,皆不过一句善恶、几斤良心就可划为一类,谁都别想逃脱。   “那混沌只要被引入幽冥地府,阴司之气自会遏制其无边邪力,虽不至使它手无缚鸡,但远没有在他处那般为所欲为了。”   东青鹤直直盯视着花少宫主的眼睛,竟带出一丝恳切道:“无论如何,我们都该一试,最坏也不过如此了。”   花少宫主眸底泛出层层叠叠的波澜,似迷茫又似怅惘。   “不……还可以更坏的,你也赔上你的命。”   东青鹤回以恣意一笑:“那又如何,是你说修行就该走南闯北,不愿围困一方,若死前能斗过混沌,入过地府,也不枉精彩得活上一遭。”   花少宫主柳眉紧蹙,忍不住问:“你为何要……对我这么好?”   东青鹤笑容顿了下,复而低下头去,只道:“待你解了毒,我们再说吧。”   那一段游历在之后漫长的岁月虽被东青鹤反复回忆,但他更多还是愿意记起之前和这人点点滴滴的相处,对于这段地府之行,东青鹤其实并不乐意重温,不仅因为艰难,更因为结局的不圆满。   最后的最后,他虽捉拿到了混沌血引,替她解了毒,却终究没有将他真正想要的人带回来,反倒是那个处处惹祸,怕苦怕累趴遭罪的“少宫主”,在危难关头不惜一切救了自己的命。 第三十二章   东青鹤将花少宫主安顿在深潭后的一处乱石中, 由他自己去把混沌兽给引来。个中危险和艰难不需赘述, 只看那混沌在被诱入地府罅隙后,东青鹤浑身快被血色浸没的样子就可见一斑。   好在其后的过程不需被已半废的肉身皮囊所拖累, 东青鹤只管草草止了伤口的血, 便去将花少宫主一道带出, 又施以离魂咒,让二人的元神得以出窍。   只见一片炫光过后, 两道幽幽的绿影脱体而出, 嗖得一下就被吸入了一旁深不见底的阴司夹缝之中。   一进入幽冥界,东青鹤自然发现了身边一路相伴的娇艳少女摇身变成了一个身姿修长的男子, 正待他想要好好看看对方的模样时, 早一步到来隐在暗处的混沌兽挟裹着满身毒物忽然窜出向他们袭来!   幸好幽冥的阴气果真如东青鹤所料那般压制住了这魔兽的邪性, 它身形难以再恣意膨胀,自带的毒性都跟着减弱了不少,使得挡在花少宫主身前的东青鹤虽不小心被毒雾染到了双目,也不过一时不能视物而已。   只是, 魂魄不得离开肉身十二个时辰, 即便他们二人眼下行动无碍, 但是若不及时拿到混沌血解了花少宫主身上的毒,两人一样要死。   眼前一片漆黑的东青鹤听着耳边人焦急的低唤,轻轻搭上了对方的手,柔声安抚道:“没事儿的,我的眼睛待出去了就会好的。”   花少宫主的嗓音比以往要低沉许多,听来雌雄莫辨, 甚至有些轻颤:“谁关心你的眼睛了,我是说……我支撑不住多少时间的,你别犯蠢了,现在回去,还可保命。”   东青鹤却笑着摇了摇头,只问:“你告诉我周围是什么情景?”   花少宫主心内思绪万千,但是他也知道既然人都来了,也早已过了能后悔的时候,于是将此刻境地对东青鹤全全说了起来。   他们现下应该离地府的枉死城黄泉道等等正中之地很是遥远,而是在渺无人迹的边界处。   “这儿的地上每隔几步都印着奇怪的符文,”花少宫主看着脚下泛着惨绿的陌生印记说道,回头又见那儿不辨方位的人险些一脚踏空落入一处洼地中,不得不伸手拽住了他。   “这应该是阴司的镇魂符,”东青鹤被他牵着慢慢往前走,魂魄虽觉不出冷暖,可他仍是能感知得到对方手心的绵软,不由微笑了起来,“还有呢?”   花少宫主又抬头四顾,找了半天却什么都瞧不见:“没有了…哎,不对,那是什么?”   他眯眼望向半空一处,明明灭灭,冷冷幽光:“……一面镜子吗?”   “可是半阴半阳边缘绘着八卦?”东青鹤问。   “不错……”   “那是地府高悬的三魂镜,共九九八十一面,汇成一方巨阵,大概就是这些镜子和地上的符文相交以克制住了所有入内的妖邪之气。”东青鹤边说边想,半晌道,“我知道该如何对付混沌了。”   东青鹤让少宫主给他指明了大致的方位后,慢慢松开了对方的手,抽出长剑浮至半空一番腾挪翻转,片刻,在地上画出了一个符阵。   他对眼前人道:“这是一个光阵,一会儿我想法子将混沌引至镜下,你便催动此阵,阵内的光束只要透过三魂镜射到混沌身上,它必会元气大伤无法动弹,然后我就可以取得混沌之血了。”   然而花少宫主听后却迟疑了:“我怕我修为不够……”   东青鹤一愣,明白过来,对方想必也猜到了自己已知晓他并不是真正的花少宫主,而是附身在其肉体上的魂魄。刚才二人手心交握,东青鹤趁其不备有悄悄探过对方的修为,他身上妖气颇重,并不是人,而是一介妖修,且修行的年岁比自己应该更小,对方在元神出窍后,便无法再借用花见冬的内丹了,以他此刻的状态能维持住人身没有化出原型,已是勉强,若一会儿还要催动光阵,的确不容易。   “无事,我助你一道,莫要担心。”东青鹤握了握对方的手心,“我们只要等着就好。”幽冥界的正中之地所藏得镇魂驱魔的符咒更多,混沌兽不敢过去,更不敢被巡逻的鬼差发现,所以它逃无可逃的时候注定还要回到此地,他们与其到处去寻,不如就地以待。   只是这一等就又等了大半天,随着时间过去,东青鹤原本昏沉的视线慢慢已能窥到些暗影了,他向那光阵望去,可见其内一人抱膝而坐,一反往日跋扈骄纵的姿态,显得特别乖巧听话,东青鹤只觉自己的心都跟着软了。   正胡思乱想间,忽然远处传来一阵似有若无的窸窣声,是那去而复返的混沌兽。   不同于之前的迂回闪避,这一战东青鹤真是拿出看家本事同混沌分了个你死我活,那混沌虽被制约了邪力,但依然很难对付,东青鹤几乎拼着力竭的一口气将混沌钉在了三魂镜下!   而一旁的花少宫主也及时催动脚下光阵射向半空中的三魂镜面,镜面一瞬便散出了炽白的流光。   只是不知是否因他法力不达还是中间出了什么差错,那被三魂镜映到的混沌兽并未如所料那般动弹不得,相反它如遭巨慑,本已穷途末路的一团黑雾忽然又涌动翻滚起来,膨胀积聚,最后若利剑一般直直窜起,朝半空的三魂镜一头撞去!   一瞬间,东青鹤就见那镜面裂出了几道狭长的细缝,刺目的炫光似决堤的洪水哗啦啦自碎裂的缝隙间泄了出来,漫过脚下的大地,也漫过那惨绿的符文,使它们像活了一样涌动震颤起来。同时,被炫光照到的东青鹤四肢渐渐麻痹,头颅处则升起一股撕裂般的剧痛,视线被扭曲,感知被搅碎,神魂都仿佛被那灿光所剥离了出去,万箭穿心也不过如此。   而倒在一边的花少宫主也在忍受着相同的痛苦,将一切看在眼里的东青鹤咬牙起身,向对方走去,想带他离开这里。然而行到半途,那倒卧在地的人忽然盯着自己的方向双目大张,待东青鹤意识到不妙时,虚弱至极的花少宫主却猛然跃起向东青鹤的身后扑去!   东青鹤回头就看见花少宫主死死抱着一团黑雾,那雾气形态不定,却因为伤重而无法逃脱,在他的怀里扭成一团,溢出的毒液将花少宫主与它相触的地方都染成了黑色。   “少……”   东青鹤惊骇着要上前,却见那人咬牙切齿地对自己叫道。   “别管我,取……取血……”   东青鹤一瞬怔愣,只得咬牙挥动自己的长剑狠狠向混沌的尾部砍去,硬是拽下了一块血肉!   随着混沌刺耳凄厉的吼叫响起,地上的符文翻腾得越发厉害了,花少宫主也终于支撑不住的软倒下去,痛苦得连魂魄都抽搐起来。   他们到底非仙非神,来到此地已是违逆阴阳,脱了肉体的元神又哪里受得住如此混乱,眼见幽幽绿气自二人身上不断散出,魂魄的色泽也在变得越来越浅,东青鹤知道若他们再不离开,怕是就要魂飞魄散了。   摇摇晃晃地站起,东青鹤拖着另一个被折磨得寸步难行的人向外行去,只可惜走到半途又脱力的摔倒了下来。   东青鹤不想放弃,花少宫主却失了坚持的心。   “你走罢……你走罢……”他气若游丝地说。   东青鹤哪里愿意:“我们一起离开,一起走,修真界就在眼前了,就到了。”   谁知对方却冷笑一声,自嘲地摇头:“不是的……这本来就不是我要的,不是……”   “我知道,我知道,是我料错了那混沌的道行,是我让我们两个人遇了险,你出去再怪我好不好?”   东青鹤已是能完全看清对方的脸了,那人有着完全不同于花见冬清冷的姣好相貌,他五官俊秀中又带着旖旎的艳丽,若平日得见不知会有多么姿容夺目,只可惜眼下那双眸中却藏了满满的绝望。   “不……你不懂,东青鹤,你不懂。”那人还是呐呐着,仿佛自己做了什么不可理喻的事一样。忽而他眼睛大睁,不知哪里来的气力,在包围着他们的符文再一次震荡前抬手狠狠地打在了东青鹤的胸膛,将他往出口推去!   东青鹤只记得自己最后看见那人的模样,就是他一脸后悔不迭对自己狠狠而语的神色。   他说:“你错了,东青鹤……你错了,我没有救你,我怎么可能救你,我只是运气不好而已,这一世遇上你真算我倒了八辈子大霉了!赔上一条命……我不求你感激涕霖,也不求自己平复如故,我只求……若有下辈子,我们再也不见!再也……”   话未说完,东青鹤已经自那罅隙中摔了出去,而那人的身影也被洞中乍起的白光所彻底吞没……   ……   眼前那双漂亮的双眸轻轻一眨,将东青鹤自那段撕心裂肺般的过往中拉了回来,明明已过去日久,可忽然想来,那割裂魂魄的剧痛仿佛犹在。他为了救回这个人而涉险,却最终又不小心将他遗落在了那里,多么讽刺,又多么可笑……   花浮仿佛也透过东青鹤闪烁地眉眼窥到了他此刻心内的起伏,花浮眸色一动,幽幽问道:“那之后,你真的找我了吗?”   “我找你了……”   那日他一出幽冥地府便短暂失去了意识,好在赶在混沌毒毒发前醒来为花见冬用混沌血进行了救治。他自己也伤得很重,东青鹤甚至一度以为他的一身修为都废了,却不想不过几天他就恢复如常,道行甚至比之前更为精进,而且还莫名有了那坚不可摧的护体金光。   于是东青鹤天真的想,花见冬应该也会好的,或许等她醒了,那个人会不会也跟着回来?   结果却让他再一次失望了,他照顾了花见冬很久很久,也重回过一次幽冥地府,然而什么都没有,醒来的花见冬冷冽自持,哪里有曾经让他心动的蛮横骄恣,乱成一片的阴司之地则平静如初,只除了那半空中的三魂镜依然有着道道裂痕,告诉东青鹤这一切不是他做的一场梦。   因为怕混沌巨兽再度入世,禄山阁、天仕楼等门派将鲜鱼山、小屏山和大屏山等群山一道筑起了结界。东青鹤看着那被封在牢牢壁垒后的罅隙,只觉得连自己的心也一道被封上了。   “你以为我死了吗?”花浮又笑着问。   “我……”用尽所有法子遍寻无果后,东青鹤的确已经绝望至此了,“你去哪里了?”   花浮把脑袋轻轻从东青鹤的肩膀上挪了下来,软软地靠到了一旁,只是手腕还被对方拽在手里,能感觉到东青鹤那源源不断的气息自脉门处涌入自己的身体。   “我哪儿也没去呀,一直在地府。”花浮口气轻缓,就跟说在家待着一般自如,“不过,你猜得也不错,那时候……我的确是死了。”   见东青鹤一张脸竟猛然青白了下来,花浮好笑的伸手要摸,却被东青鹤将他另一只手也捏在了掌心。   “啧啧啧,”花浮不住摇头,“不用这副脸色,我现在不是好着呢嘛。”   东青鹤感知着指下的脉搏,虽然有些孱弱,但却是真实的,温热的。   花浮知道他的疑问,难得配合地沉吟了一声,慢慢说了起来:“你知道的,那时候的我还是一只妖精,一只花凫精。”   说起这个身份,花浮眼内闪过一丝嫌恶。   “怪只怪自己命不好,投到了畜生胎,在你傻兮兮地闯进囚风林救那位美丽的宫主之前,我就生活在那里,和那林子中旁的妖修一起。我道行不高,才修成人形不久,哪儿都去不了,还到处被人欺辱,日日活得猪狗不如。就在这时,秃鹫老妖就带着她出现了,如此良机,你说我如何的放弃?”   这个过往其实东青鹤已经猜到了:“所以你便趁她昏迷夺了她的舍?想让我帮你报仇,带你离开?”   “东门主那么厉害,替我出出气怎么了?”想到当年看着那些瞧不起自己的妖修被东青鹤一个个手刃,花浮说不出的欣喜,“而且你不用心疼你的花宫主,那一段日子,我只是将她的魂魄压制在她的内丹中昏睡而已,是她自己胆小如鼠,不敢同我争抢的。我本就不稀罕她的身体,不过借用一下,若没有后头那档子破事儿,时间一到,我自会还她。”   想到先头花见冬的狠话,还有花浮眼下的修为,东青鹤却笑不出来。   花浮仿佛猜到东青鹤的心思,满不在乎地嗤笑了一声:“不过一时散了气而已,不用瞎操心,隔一阵自会好的,所以你可以让那位花宫主放马过来,看谁先弄死谁。”   “为何会这样?”东青鹤还没见过这修真修得道行忽然之间全散尽了?这是什么缘由?“别的妖修也如此吗?”   “还能为何?不就倒霉喽,没有你运气好,入个地府还能得金光护体,”花浮不快,“而且,虽然我仍是走的妖修一路,可我已经不是妖了……”   这个答案让东青鹤十分惊异。   “你……”   “我说过了呀,我死过一回,现下已转世再生,终于离了畜生道,”花浮的手指调皮地搔了搔东青鹤的掌心,直直地望入对方的眼底,一字一句的说,“东青鹤,我现在是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  很多人之前误会花浮和花凫的关系了   花凫之于花浮,就跟狐狸之于胡丽一样 第三十三章   东青鹤不敢置信眼前这个人竟已入过轮回再活一遭了?   他一把将花浮调皮的指尖紧握在手心, 惊讶地问:“可你为何……”   “我为何还记得前世?为何修为会练得那么高吗?”花浮眨眨眼, 笑容狡黠,“谁说投胎一定要走黄泉道, 要喝那劳什子汤的?只要我想法子上得了轮回台, 下一辈子做人做鬼还是作妖, 谁都管不着。就是那些耀武扬威的鬼差有些不好对付,不过好在幽冥界够大, 里头的好东西也多, 不枉我孤魂野鬼的在那儿摸索了几百年,终于寻到了一条最好的捷径……”   所以, 东青鹤明白了, 这几百年间花浮一直以魂魄的形态在地府边修炼边寻法子重生, 最后他越过了阴司惯常的轮回路,避过地府的一干耳目,带着他的修为跳下轮回台重新转世了!   他的胆大妄为让东青鹤惊异,可对方这般不屈不挠只为活下去的倔强又让东青鹤十分动容, 且佩服。怕是不用细想也该知道, 这几百年间花浮会吃多少的苦, 受多少的罪,那样的地方,不见天日,亡灵遍地,便是真正的修罗地狱,而花浮却活下来了。   眼前那张脸笑得十分自得, 弯起的殷红唇瓣同他左耳上的红色玛瑙耳饰交相辉映,衬得整个面容都脱了苍白,泛出一丝绯色来,也看得东青鹤心神激荡。   “我以前总是不明白,”花浮道,“为何有些人生来富贵无虑无忧,有些人却卑身贱体世世凄苦,幽冥地府的人都爱将之归结于什么为善为恶的报应?可我不信!不信报应,也不信命!做人做妖,命长命短,到头来还不是靠自己!?一个人命再不好,也总能寻到好好活下去的法子,区别只在于,那代价是大是小而已……”而现在重活一遭的他,自然愿意用任何代价去交换这个可能。   说到此,花浮脸上的笑容敛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眼底沉沉的诡光,不过转而对方看着东青鹤又笑了,笑得东大门主跟抱着块炭坐在冰洞中似的忽冷忽暖,悲喜交错。   东青鹤想,花浮历经两世起落,对命运有所怨怼也是情有可原,相较于花浮这心内的不忿,东青鹤反而更担忧他的身体,既然是那样高深的修为,此刻又怎会说没就没了?听花浮那口气,这事情还时常发生?东青鹤实在不明白。   一边思忖东青鹤的手指一边在花浮细嫩的腕间滑动,只觉对方的脉象空乏中又带了一些凝滞,竟有些像……那一日走火入魔后的常嘉赐?   东青鹤心头一跳。   而对面的花浮感觉到眼前人看着自己的目光从深沉忽然变作了疑窦,花浮长眉一蹙,不爽道:“干嘛?东门主不同意我的话,是否另有高见?”   东青鹤一窒,忙收了要质问的心:“没有。”   此刻花浮对自己还怀有些敌意,许是上一世留下的小小心结,又或是为了他天罗地网的归属,总之,他能对自己坦言那么多已是不容易,接下去的真相东青鹤觉得没那么容易打听,不过他也不急,只要这个人还在这儿,东青鹤就有信心,总有一日能把他摸透,两人之间的关系也会缓和,只要他还在……   “哼。”花浮白了他一眼。   绵延深厚的气息在花浮的体内游走良久,已彻底冲散了他方才的寒冷,虽然人还有些虚弱,但面色已是好了许多。   见东青鹤慢慢收回了手,人却依旧坐在那儿,花浮好笑的将本就被他扯开了的衣带又全抽散了,大半的外衫剥落而下。   “夜已深,我想睡了,东门主不请自来已是失礼,难不成还想留宿?”   东青鹤眉尾一挑,目光便下落到对方细白的颈项上,还有歪斜的襟口处露出的大片肩头和纤秀的锁骨。   花浮以为这世人眼里的大雅君子势必会被自己的不羁言行所吓退,谁知东青鹤又跟之前一样,不闪不躲,那温温热热的视线反倒把花浮曝露在外的皮肤都看出了一层鸡皮疙瘩。   花浮正犹豫着是要先拉衣裳还是先打人,那头的东青鹤终于好整以暇地调开视线,对花浮温柔一笑,点了点头。   “时辰的确不早了,那我就先告辞了,花浮长老好好歇息,若有何不适,自可唤我。”之前还是让他唤小厮的,现在就是唤他本人了。“对了,明日我会让金长老送些补气补元的丹药过来,看看对你浮动的修为可否有所助力。”   说到丹药,花浮眸色一亮:“我倒的确有些灵药想问门主讨,就不知您舍不舍得给了?”   东青鹤想也没想:“你开张方子,我让人一道送过来。”   花浮笑得满意:“那多谢东门主了。”   东门主又在对方脸上盯了片刻,盯得花浮的嘴角都酸了,对方这才转身离开。   望着那道修长的背影远去,花浮脸上的笑容彻底隐没,他轻抚着自己一直被对方温暖着的脉息处,仿佛还能感觉得到那人有力的指尖和圈握,眼神一片晦暗。   ********   睡了一个好觉,嘉赐起床时面色已比昨儿个好了许多,一番简单的运气后,摸摸索索的自床底拖出了一个小篮子挎上,嘉赐离开了片石居。   走了半晌来到水部的后屋处,却没有看见那个本该在这儿洗衣裳的人。   难道是身子不适所以没来?又或是被欺负被罚脱不了身?   一时间嘉赐脑补出了好一段有的没的,并成功吓到了自己。正要不管不顾地往客殿而去时,却在半道上遇见了一个久远没见的人。   未穷从半空跃至嘉赐面前,笑着问:“何事这么着急,跑得脸都红了?”   常嘉赐猛然顿步,对上忽然出现的眼前人:“我……我摘了一篮果子,很好吃,就想拿去给大家分了吃……”   未穷瞥了眼装了满篮的山果,不客气地抬手拿了一枚。   “那也给我尝一个?”   嘉赐干笑一声,立马点头。   未穷便咬了一口,的确鲜甜爽利。   “唔,是不错。不过你这是要去客殿?那儿的人都走了。”   “走了?去哪里?”嘉赐一头雾水。   未穷将吃完的果核朝前一丢:“回九凝宫啊,我也要去送客呢。”他本来到的更早,不过昨日酒喝多睡迷糊了,现下才刚起。   常嘉赐却听得睁大了眼:“她……她们都要走?”   “应该吧,就是不知日部那儿两个养伤的女弟子要不要一道,其实就算回去,这人也废了。哎,你为何那么吃惊?”   “我、我是在想那刀……要怎么办。”常嘉赐眼睛咕噜噜的打转,反正不是高兴的脸。   “你这小家伙倒也懂行,跟慕容长老一样舍不得那神兵就这么送给旁人了是吧?”未穷伸指在嘉赐鼻子上点了点,“门主没让她们带走,毕竟这刀现在还没定下是不是九凝宫的呢,不过我觉得那位心高气傲的花宫主没那么容易放弃。”那样的好东西,没见过也倒算了,见过的除了他们门主一颗佛心,谁能那么大度的拱手相让?   “未穷长老……”嘉赐听罢一脸殷切地看着对方。   未穷明白他什么意思,哈哈一笑将少年拽到了云端:“知道你想凑热闹,我带你过去吧。”   有长老带着浮云,那速度自然比常嘉赐自己走要快上许多,几个游转便到了那里。   “多谢未穷长老。”抱着篮子一落地常嘉赐就要跑,不过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去,“长老……见过那个人了吗?”   未穷其实不爱凑热闹,见着那头一片混乱,只打算站在远处看两眼就当来过了,听见嘉赐这样问,不由疑惑,不过一想又明白过来。   “你是说那竹死岛来的‘客人’?”   常嘉赐颔首:“他们都说我和他长得很像。”   未穷回忆了下,点点头:“像,却也不像,你若要长成他那样的脾性,也不知要遭多少罪。”   常嘉赐一愣,又盯向对方眼睛:“那……长老你说过曾认识另一位和我长得很像的故人,是否就是他呢?”   未穷坚定地摇摇头:“不是他。”   “什么?!”嘉赐怔然,“不是他,那是谁?”   未穷只是微笑:“我说过,那个人不会撒谎,更不会害人,除了门主,他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   善良?!这个词让常嘉赐听得嘴角抽搐,眼神跟见了鬼一样。   未穷看了,无奈的揉了把他的头发:“好了,这与你无关,这世上相似之人何其多,有你和花浮,再多一个也不奇怪。”   怎么可能不奇怪!   嘉赐在心里莫名其妙。   不过他又觉得也许真是未穷认错了人,现在追究怕一时也问不清楚,不如暂且搁置一旁。嘉赐心头记挂着旁的,随意又和未穷道了谢便匆匆走了。   多亏半道上有人相助,嘉赐到那儿的时候九凝宫人还未离开,他看见自家师父正同那花宫主说话,二人一派和气,想是之前那月部之事根本没发生过一样。   嘉赐扫了那头两眼,趁人不备,悄悄往角落一个蒙面女子挪去。   妘姒正抱着剑隐在暗处,不同于受人拥戴的宫主花见冬,她就像是九凝宫一道见不得人的影子一般。   感觉身边有东西靠近,妘姒不快地抬眼,一下就对上了一对亮晶晶的视线。妘姒却跟没看见一样,又淡淡别过了脸。   常嘉赐却半点不受打击,小心翼翼地挤到了她的身边,低低叫道:“妘、妘姒姐姐……”   妘姒不理他。   嘉赐又继续道:“我之前说了要天天去看你,可是我没有做到,因为……因为这两日我病了,妘姒姐姐,你别生气……”   修真界又不似人界,生老病死与他们早就无关,妘姒听罢只当常嘉赐在诓她,一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小孩儿,是真是假同她有何干系,于是见宫中人纷纷上了车辇,妘姒也打算返身离开。结果又被常嘉赐拦住了。   嘉赐上前几步,一边跟着她一边举起手里的篮子。   “我、我知道你要走了,你怪我也无妨,不过,我摘了些果子给你,请你一定要收下……”   “我不要。”妘姒想也没想就一把推开。   她用的气力并不大,但是常嘉赐却被一把推到了地上,篮子也险些翻了,幸好他抱得稳。且二人正处角落,才没有被人注意到。   “姐姐……姐姐……”   见对方仍是要走,常嘉赐不放弃地轻轻叫着,反反复复,终于让妘姒住了脚步。   她回头看着坐在地上的少年,还有他一双赤忱恳切的眼,妘姒心内忽然一揪,最终冷着脸将人拉了起来。   “姐姐……果子,给你。”常嘉赐立刻高兴地笑了起来,将果篮捧到了对方的面前。   妘姒看得皱起了眉,关于冷言冷语的口中也说不出什么好话:“我不吃这种东西,你莫不是要毒死我吧?”   常嘉赐听了一呆,不知想到什么,表情有些僵硬,不过当即否认起来:“不会的,我怎么会害你,我绝不会害你。”   这少年奇怪的语气惹来了妘姒狐疑的目光。不过她到底还是没有面上看着冷冽乖戾,在少年期待的表情里,妘姒还是伸手将篮子接了过去,直接转身跟上了九凝宫一行。   嘉赐望着对方离去的背影,眼中终于带上了一丝喜色。   直到车阵离了青鹤门良久,车辇上的妘姒才打开那只果篮,上头的确堆垒了一枚枚滚圆可爱的野果,然而翻到最下头时,却躺了一只方方正正的木盒。   妘姒四顾了一圈,见无人注意,便小心地将木盒打开了一条缝,一看之下不禁呆然。里头整整齐齐码放了至少三十瓶丹药。   再凑近一闻,那味道悠远清雅,甜而不腻……   正是千金难求的紫芙蓉丹。 第三十四章   万籁俱寂月色正好, 花浮在院中练鞭。   火色红衣若盛放牡丹, 金红长鞭若游走灵蛇,道道旋转飞舞, 带起一片惊鸿艳影。   此时一只雀鸟自苑墙上空徐徐途经, 花浮余光一瞥, 长鞭急转就要向这扰人的物事抽去,忽然一道青蓝光影快上一步在前闪过, 让花浮抽了个空。   花浮牙关一咬, 恨恨地看向站在不远处的东青鹤,不快道:“这修真界的大派掌门难道个个都像门主一样游手好闲?爱夜半不请自来?”   “只是刚好在居内看见你练鞭, 便想来问问你的修为是不是好了?”东青鹤张开手心, 让里头安然无恙的雀鸟缓缓飞离, 笑着对花浮道。   花浮抬眼远眺,果真发现那片石居一隅正对着月部的这处院落,想是只要东青鹤乐意,随时随地都能站在那里监测自己的一言一行, 花浮不禁冷笑一声:“我不知东门主还有深宵不眠掩门窥伺的兴致?”   东青鹤半点不在意他的挖苦, 反而嘴角勾得更深, 上前一步道:“我之前在为我的徒儿治伤,他刚才回房歇下了,我就想四处走走。”   说着他又一把拽住了花浮的手。   花浮慢了一步被他得逞,立时沉下脸来:“东门主的待客之道可真是特别,三番两次动手动脚,好一个人正人君子。”明明当年二人一道游历时对方对那花见冬可是处处自持守礼的, 怎么几百年不见就变成了这样?!   “我说了只是想看看你的伤而已,”东青鹤不慌不忙的制住了他的挣动,甚至将花浮逼到了角落,手掌牢牢扣住对方的脉门。一搭之下不禁惊异,的确如花浮自己所言,他的气脉不过两日又重新强健充盈起来,仿佛之前那空乏的丹田只是东青鹤的一场错觉而已,真真怪事。   见东青鹤眼带诧然,花浮不快地甩掉他的手:“我说了修为自己会回来,这么些年时有时无的,早习惯了。”   被甩脱的东青鹤却没有退开,仍是隔着这点距离望他:“我之前发现你的气脉同我的徒儿有些近似,他那时不察险些走火入魔,我怕你也……”   花浮弯起眼:“门主可真爱瞎操心,莫不是因你那徒弟同我长得一般模样,东门主忍不住将那爱徒之心转嫁到我的身上了?我告诉你,我不需要。”   东青鹤却摇头:“你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口中说得满不在乎,但花浮还是忍不住问,“他该比我讨你喜欢多了吧?”   “他是十分乖巧,”东青鹤据实以告,然而目光又是一转,落到眼前的脸上时,带出了比月色还亮的灿光,“但是,他不是你,没有人……会是你。”   后一句东青鹤说得十分低缓,却深重,震荡得花浮的心口都有些麻痹,东青鹤的脸就在面前,以往平和的眉目此刻却深邃如海,风浪一般层层叠叠向自己倾覆而来。   不知怎么的,二人的间隔被莫名其妙地约拉越近,从还剩几寸,到鼻尖相触,温热的气息眼见就要相溶时,花浮忽然勾人一笑,伸出两指抵住了东青鹤压向自己的唇,硬是在两人中间留出了最后的一丝距离。   看着东青鹤皱起的双眉,花浮低喃道:“那倒未必……”   未必什么?   东青鹤没懂,正要追问,那头忽然传来了几声低唤。   “门主……门主……”   一听那嗓音,竟然是青仪他们。   作为一名出类拔萃的小厮,青仪自然要时时刻刻注意主人的动向,只是若不是事情紧急他也敢来打扰门主的……呃,好事。   硬着头皮开了口后,站在门外的青仪看着树丛后两个靠得很近的身影缓缓分开,其中一个转身走了出来,正是自家门主。   青仪悄悄上下一瞥,还好……衣衫齐整,不过那小妖精能把门主都勾动,本事真够大的……   青仪在心里一番悄悄的胡思乱想,口中倒是尽责地道:“门主,青溪的情形不太好,您、您之前让我们看着他,说一有不对便要来禀报。”   “怎么了?”东青鹤问。   青仪道:“他近日醒来胡言乱语比以往少了,我和青琅他们都以为他要转好了呢,谁知方才又忽然吐了好多血,也不知怎么回事。”   “该是那梼杌毒素在体内反复,”东青鹤叹了口气,“我去看看。”   说着又回头对树丛后的另一个人影软声道:“听金长老说,你问他要了许多紫芙蓉丹,那倒是好东西,平日多服用一些也好,还有什么需要的再告诉我,虽然你的身子没有大碍了,但还是要多歇息。”   听东青鹤一番啰嗦,花浮仍懒懒的靠在那儿,树荫遮得他面目昏暗,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只一双眼睛依然炫目。   直到人走远了,花浮才慢慢踱了出来,在原地拧眉细思半晌正欲回屋,忽然又抬眼向沉黯的天际望去,只见那儿有一道黑影隐隐飞过。   “又来?!”花浮怔了下,不屑一笑,旋身追了上去。   黑影也是个高手,当即就发现到了花浮的尾随,于是左闪右突,似乎想逃避他的追逐。   花浮看得呵呵一笑:“上回让你逃了,这回可不会了。”   他没有继续跟着对方,反而一个顿步直接往片石居背面那荒僻死寂的后山飞去……   ……   半炷香后,一个黑影也落在了后山处,他身形极快的闪进大门,几番腾挪在就来到了一处石室前。   不过黑影还未踏入就觉不对,他警觉地望向室中,低低喝问:“谁在那里?!”   下一刻,一束幽光“哧”得亮起,桌上的油灯被人点亮,也点亮了一片黢黑的四周。   黑衣人就见一个妖娆的红衣男子大喇喇地坐在自己的地盘内,嘴角则带着挑衅的笑容。   “你怎么这么慢?想带我绕路,结果自己迷路了吗?”花浮笑着问。   沈苑休剑眉蹙起,防备地打量了对方一圈,问:“你是何人?想做什么?”   花浮嗤笑:“这话该我问你吧,毕竟,你是被收押在青鹤门中的犯人,而我可是客人。”   沈苑休眯起眼,似是猜到了对方的身份,不语。   花浮也不介意:“好,你不说,那我换个问题,三更半夜的,你……在青鹤门里找什么?”   沈苑休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花浮摇头:“我刚到这儿的那一晚看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黑影,我半道给人追丢了,但我记得他就是朝这儿来的。唔,我悄悄打听过,这青鹤门内眼下后山好像就住了你一位,你还说,那不是你?”   沈苑休在他逼视的目光中却不为所动,一张俊逸瘦削的脸一片平静。   花浮挑眉:“好,你不认也没事儿,我找东门主亲自问问,看他是信你还是信我?”   说着,袖摆一挥就要离开,却被前方一条长臂阻住了去路。   沈苑休目光如炬,牢牢地盯视这不速之客:“你有什么目的?”   “我说了呀,我只是想知道你在找什么?”花浮转身又在那石床上坐下了,“这青鹤门内的好东西太多了,你是魔修吧,听说以前还是东青鹤的徒弟?能得你这样花心思多次暗自行动的,一定是个好宝贝,不如说出来大家一起分享分享?”   “没有什么宝贝。”沈苑休冷冷驳斥,“你别做梦了。”   花浮却不信:“啧啧啧,东大门主说是关着你,但这儿却无人看顾,而你……行动也算自如,却没有要走的意思,要不是找宝贝,那就是找人了?呵,也是,人也可当宝贝,那要不我再出门打听打听,你想找谁?青鹤门哪个大人物同你有未了的缘分?!”   这话说得沈苑休一张冷脸终于绷不住了,看向花浮的目光中出现了一丝杀意。   花浮毫无惧色的迎视上去,二人视线交锋半晌,他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犹豫。花浮忍不住笑了,这家伙的确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在沈苑休怔愣间,花浮忽然出手,使得却是东青鹤最惯常对他用的伎俩,趁人不备,扣人脉门。   沈苑休大惊,正要奋力反击,结果花浮只是轻轻摸了两下就放开了他的手。   “被我发现,真是你的运气,”花浮说,“这样虚的丹田,若真被别的长老撞见,以你现在的内伤,不过两招就能要命了吧。”   沈苑休本就青白的脸色显得更差了。   花浮又近一步:“你还是把你知道的告诉我,我替你保密,也可帮着你一道找啊,要不然,以你自己的本事,还没摸着东西呢,你就气息散尽,一命呜呼了。”   沈苑休嘴唇紧抿,似在挣扎,片刻,他问:“你有何条件?”   “简单,”花浮就知道他会答应,笑得百花盛开,“若是找到的是好东西,借我用用我就还你,若是用不上的,我便直接还你,多划算的买卖。”   沈苑休闭了闭眼,花浮的威逼利诱句句打中他的软肋,心内一番思量,他终于点了点头。   “那你快告诉我你在找什么?”花浮兴奋。   沈苑休叹了口气:“北斗七星阵。”   花浮皱眉:“那是什么?”虽然修真多年,但花浮对这些阵法符咒的并不精通,仅止于最基本的那些而已。   沈苑休看着他茫然的模样,眸色一闪,道:“是我们魔道的一个顶尖阵法,可由七个命格相对北斗七星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的人催动。”   “然后呢?”花浮直觉这东西不简单,“那阵法有何威力?”   沈苑休顿了下道:“遮天蔽月,斗转星移,摧古拉朽之势,雷霆万钧之力……”   前头的那些花浮听了还可泰然处之,直到那最后四个字一出,花浮不由心头一跳。   “什么?雷霆万钧?”   他脑海中猛然掠过那破烂书册上看来的话。   雷霆万钧之力,万魔群兽之血,破兵魂,认新主……   雷霆万钧……难道说得就是这个阵法?   而有了此阵,天罗地网的兵魂就可以破了!   花浮眼睛放出了光芒,一下站了起来:“那七个人在哪里?!”青鹤门中又有几个?   沈苑休眉头一蹙,面上闪过一丝为难。   花浮觉得奇怪:“你没找到?还是他们不愿?!”   沈苑休摇了摇头:“他们自然不愿,没有人会愿意的。”   “为何?催动这阵可是折损修为?”折损又如何,花浮心想,既然不愿,绑了来就是。   却听沈苑休叹道:“不,要的不是他们的修为,而是……他们的内丹和魂魄。”   花浮一惊,继而眯起眼,笑了起来。 第三十五章   青溪的情况的确不好, 东青鹤到那里的时候他已是翻来覆去醒来又昏厥两次了。他被梼杌伤及肺腑和内丹, 这段日子多亏得东青鹤替他调息疗伤,只是东门主虽然道行高深, 但终究不是大罗金仙, 能勉强将青溪的命保下至今已是百般不易, 换个人这小厮怕早就去见阎王了。   这回也是如此,东门主尽心尽力, 丝毫不顾自己的修为损耗, 足足三个时辰,源源不绝地修补着青溪被毒性侵蚀的内伤, 终于将他从阎王爷手中又拉回了一次。   看着气息平缓下来的青溪, 东青鹤接过青琅递来的帕子, 抹了抹额头的汗水。   “门主,你去歇息吧,这儿有我们就行。”青琅对上有些疲惫的东青鹤道。   东青鹤摇了摇头,忽见床上人睫毛翕动, 竟然张开了眼。   “青溪, 你好些了吗?”青仪青越连忙靠了上去, 关心的问。   青溪喘了口气缓缓向东青鹤看了过来,眸中的雾气散了不少,显然是认得人了。   “门主……门主……”   东青鹤拍了拍他的手:“没事儿,有我在呢,会好的。”   青溪一把反握住东门主的手,力道竟然极大, 攥得手背的青筋都突了起来:“门主,我有话说……”   “青溪,你身子还未好,以后再说吧。”青琅也道。   青溪却摇了摇头,只牢牢盯着东青鹤的脸,目光幽深:“门主……我、我没有想去……那村庄,是有人……要害我……”   东青鹤一愣,而两边的小厮也吓到了。   “是谁要害你?”青越问。   青溪断断续续地回忆起当时的情景。   “那日,我依着门主的吩咐……将那教主送你的东西返还至游天教,回来的路上自小屏山过,却……忽然被人……打落云端,一下摔到了人界的村中……”   “你可看到打你的人?”东青鹤问。   青溪摇头:“他从……背后偷袭的我……”   “青溪的修为和我们一般,我们出门办事身上从来都带了门主给的飞鹤符护身,一般人可伤不了我们,能偷袭他的人修为定是不弱。”青琅分析。   “那之后呢?”青越又问。   “之后……我摔得人事不知,再醒来时……周围便都是……熊熊大火,而我一回头,就看到……就看到那妖兽朝我扑来……”   再次忆起当日可怖的场景让青溪十分恐惧,整个人又忍不住打起了摆子,亏得东青鹤及时给他输了真气,才让人渐渐能重新开口。   “门主!”青溪遽然扬声,“那妖兽……不是自己来的!是有人在前头给他引路……引至村内的,我看到一个人,我看到了……”   “青溪你别急,你看到的是谁是不是我们识得的人?”青琅急忙拍着他的胸口安抚,而东青鹤也在一边肃然听着。   青溪重重地点了点头:“你们、你们认识,他、他就是……”   就在对方的身份即将呼之欲出时,几道暗影自窗外匆匆闪过!   东青鹤猛然转头一挥袖摆,门户被他的气脉挥得大开,却不见任何东西,东青鹤眉头一拧,身形如电的朝着那黑影掠了出去。   这修真界能同东青鹤比速度的怕是没有了,果然不过几步东青鹤就逮到了对方的踪迹,指尖轻动,几枚树叶疾射而出,直直击中了远处那两三道飞驰的暗影,将对方一一打落在地。   落地后,东青鹤走近一看,却发现地上躺着的是几只死了的灰鸦,一旁还有符纸散落。   那符文乃是最浅显的幻化之术,任何人都能使得,可……胆敢在他青鹤门中用的,却没几个。   东青鹤将符纸拾起,慢慢眯起了眼。   待他回到小厮的院中时,房间里却多了一个人。   对上披着外衫,耷拉着布鞋,头发还有些乱乱的常嘉赐,东青鹤疑惑:“你怎么来了?”   嘉赐紧张地说:“师父,我睡到半夜起来打坐,却刚看到窗边有影子往这里飞,像人又不像人,于是我、我就追了过来。但是……它又不见了?!”   东青鹤看着那双焦急担忧的眼睛,点了点头:“它使了一个障眼法。”   “啊?是什么人?是、是妖怪吗?”嘉赐问。   东青鹤摇头:“暂且不知,不过我会让人查的……”   说着转向床上的青溪,却见他眼睫垂落又昏睡了过去。东青鹤再搭他的脉,发现才稳定下来的人不知何故内息又开始混乱了,像是受了惊吓。   “门主,青溪怎么样了?”青琅担心的问。   东青鹤叹了口气:“这事儿急不得,还是得好好养,今夜太晚了,你们都先回去歇息吧。”   又望向同样凝视着青溪的嘉赐道:“你也不用担心,无论那人是不是妖怪,总会露出真实身份的。”   嘉赐眼睛转了圈,安心地点了点头:“好的,那师父我也去睡了……”   “嗯,去吧。”   东青鹤朝他挥了挥手,待人都离开后,他才将符纸重新拿了出来。摩挲着上头的符文,眸色渐冷。   ********   隔日一早,哲隆就来禀报忙碌了一夜的成果。   “门主吩咐过后,属下就让金部的弟子将门内几个出入口都封锁了,没有看到有人离开。”   “那就是在你布置前那贼人就离开了?”破戈在一旁道,又拧起眉来,“可是他前来到底为何?又是偷刀吗?”偷刀就偷刀吧,干嘛还跑来片石居溜个一圈让门主发现?难道又是那竹死岛的两人干的?   “许是和青溪那事有关。”东青鹤回忆起昨夜的情况,淡淡道。   “青溪?梼杌那事儿?”破戈意外,“那里头有何隐情?”   正待东青鹤开口,外头青越忽然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门主……门主……”   “怎得这么慌张?”站在门边的破戈抬手扶了一把对方,一眼就对上了青越一张青白的脸。这些小厮虽道行不高,但是跟着东青鹤日久,也算见过大风大浪了,一般的事儿自不会如此失态。   只见青越忽然噗通一声在东青鹤身前跪下了,眼泪流了满脸,大声叫道:“门主,青溪死了!”   东青鹤一怔,下一刻青越一句话让其余两人也怔在了那里。   “青溪……青溪被人杀了!”   青溪的确死了,而且死得还不一般。   待一干人等赶到片石居偏院时见到的就是一具被人吸尽了修为的干尸。青琅青仪都在一边哭得红了眼。   “门主……您、您辰时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我还喂了他两口水,可我……我就走开了一会儿,就一会儿,回来他就……”青仪捂着脸匍匐在地,自责不已。   破戈上前一番查探后,痛心地说:“是魔修……”   吸人神魂,化入己身,修真界中最最残忍的修道之法便是魔修。而整个青鹤门,只有一个魔修。   东青鹤面容深沉,和破戈对视片刻,一旋身便到了后山。   落地的时候远远就看见一个人负手立在那门前,寒风卷起他的袍角,那背影说不出的冷冽孤寂。   东青鹤上前,同他并肩而立。   “他走了吗?”东青鹤轻轻地问。   秋暮望冰样的眸光一动,点了点头。   “什么时候走的?”   秋暮望顿了下:“清晨我来的时候……石室已经空了。”   东青鹤也不问秋长老明明说过不会来看人,却为何对对方的举动如此了如指掌。他只是指间一动,将一张符纸放到了秋暮望面前。   秋暮望见之,牙关紧了紧:“是他的字。”   东青鹤重重叹了口气。   秋暮望问:“他杀了谁?”   东青鹤道:“青溪。”   秋暮望一怔:“为何?”   东青鹤沉默。   秋暮望却明白了:“梼杌兽……”那事儿前不久他才和东青鹤说起过的。   “绕了一圈,结果还是他吗?”东青鹤低低地问,“你也这样觉得?”   秋暮望不语,那张薄薄的符咒却在他的掌心烧成了灰烬。   “我以为他不会走的,我以为这一次他回来,就可以留下。”东青鹤眼内也带出了悲伤。   秋暮望却重重摇头:“他不会留下的,他早就不是当年的……沈苑休了。”   东青鹤皱起眉:“我让哲隆去找人了,或者……你想亲自去?”   秋暮望松开手,任掌心的灰烬随风飘散:“我亲自去。”   东青鹤看着,缓缓点了点头:“不用带他回来见我了。”   秋暮望冷冷一笑:“我知道。”   ********   花浮腾云而归,远远就看到月部的客居前站了一堆的浅衣弟子,他也没下来,居高临下地双手抱胸看了一会儿,疑惑地开口:“啊呀,这是在做什么,玩躲猫儿么,如此热闹?”   哲隆一抬头就见是他,上回二人交手时对方耍弄自己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哲隆的口气很是不好。   “奉门主之命捉拿青鹤门叛徒,我们要搜查一下这里。”   “捉拿叛徒?”花浮挑起眉来,“谁啊?”   “这与你无关,你只需让开便是。”哲隆哼道。   花浮却不动,与哲隆对视须臾,笑着摇了摇头:“不好,我不愿意。”   哲隆一呆,蓦然沉下脸来:“你敢!这可是青鹤门内的地盘,你愿意也得愿意,不愿也得愿意!”说着便要直接往里闯去。   忽然横向飞来凌厉一鞭,险险掠过哲隆的眉毛,唰得抽在了门边那石塑仙鹤之上,将其半边翅膀打得粉碎!   哲隆大惊,回头就见花浮仍是一张笑脸,掂着手里的长鞭,语意阴鸷:“你也敢?让你们门主自己来和我说。”   哲隆想和他动手,但又顾忌东青鹤吩咐过要低调行事,而且真动起手来,自己也不是他的对手,一时挣扎间,忽然天际青光一闪,东门主还真来了。   不似青鹤门众见了他满脸恭谨,花浮仍斜斜站在云端,连个正眼也没甩过来。   东青鹤看到对方,冷了大半日的容色反倒软了下来,眼内还带了丝笑意。   “怎得现在才回来?”东青鹤问,任谁都听得出那话里头的亲昵。   除了花浮。   花浮白了他一眼:“我亏得回来得早,不然,房子都要被人端了。”   东青鹤无奈摇头:“门内出了些事儿,是我让哲隆长老来的,检查一番也好确保安稳。”   “我的安稳只有我自己能确保。”花浮半点面子也不给,刷啦一下从高处跳了下来,“你们门派丢了人,大喇喇的跑我来要,我还丢了刀呢,找你们要了半天了,你们给不?”   东青鹤要开口解释,却又被花浮打断。   “不过我比你们讲理,你们要搜,可以,不过搜完这屋子,我就不住了,这青鹤门……我也不待了,你们什么时候愿意把刀还我了,我再来拿。”   说完,花浮爽快的一收鞭,抬腿便走。   他这话说得虽然无理取闹,但是他要走,在其他门中人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祖宗那么难伺候,早点离开,门主不是该早点轻松么,最好一去不回,大家都省事儿。   结果他们家门主的表情却很不美妙了,不仅不美妙,还微一侧身直接挡住了人家的去路,目光灼灼的盯视过去。   花浮不避不让,眼神不见气怒却也不见罢休,就那么直直地同东青鹤对视。   半晌,还是东门主败下了阵来,他知道花浮不是闹着玩儿的。   “罢了,你们先去巡查别处吧。”东青鹤转身对哲隆等人道。   哲隆自然要开口,又听东青鹤说:“这儿我亲自会看的。”   哲隆一怔,看看东青鹤,又看看花浮,大汉默默闭上了嘴。   “是……门主。”   花浮看着那些人训练有素地无声撤离,不快的脸色才稍霁。   东青鹤转身走到他面前,说:“我还有些事儿要处理,一会儿再过来。”   “过来干什么?”花浮瞪他。   东青鹤只是微微一笑,袖摆轻挥倏忽而去。   花浮看着那人离去的方向少顷才缓缓踱进了屋。   推门,关上,点起油灯,照亮了一室昏暗,也照亮了那坐在角落的人。   沈苑休望向站在那里的容色艳丽的红衣男子,冷冷地问:“你……为什么那么做?” 第三十六章   “你说什么?”   面对沈苑休的盘问, 花浮不明所以的走到桌边, 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喝了起来。   沈苑休豁得起身, 一把打落了他的杯盏。   “你问我要了那几张符文说是为了打探消息时傍身之用, 可结果呢?你用来做什么了?为何青溪会那样惨死?你是魔修?!”   花浮转头看着碎了一地的瓷杯, 也不生气,笑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你是魔修, 如果我也是魔修的话, 你会感觉不到吗?”   沈苑休皱起眉:“那你故意用此手法,还选了青溪下手是想嫁祸于我?!青溪乃是被那梼杌屠村之事牵连而伤, 而你……同那事有何干系?!”沈苑休眯起眼。   “什么梼杌屠村?”   花浮状似不明地瞪了沈苑休一眼, 见对方不依不饶, 花浮将茶一口饮尽,砰得摆在了桌案上。   “这算不得嫁祸,话可不能说得那么难听,我这么做不过是为了你我二人都好, 你看你, 躲在门中那么多时日却毫无进展, 反而怕被东青鹤发现,畏首畏尾难以行事,现在他们若在门中找不到你,必定都以为你逃了出去,以后你我二人一明一暗不是方便许多吗?至于寻那小厮下手,不过是看他日日凄苦生不如死, 活着也是废人,送他早些去轮回投胎而已。”   花浮说着,又转而一笑,像似看破了沈苑休的心思一般。   “你早就叛出师门了,现下那么伤心,是害怕被谁误会?你还用在乎这些吗?如果真要聚成那阵法,早晚也会走到今天这一步,那些同你反目之人,早恨晚恨一样要彼此憎恨,我不过是提前断了你的后路而已,让你莫再自欺欺人!”   沈苑休被他说得一张脸惨若金纸,的确,自己在他们眼中早就恶贯满盈,再多些罪名多些憎恶有何区别……只是这却并不代表沈苑休就会就被花浮的顾左右而言他所蒙蔽。   他冷下声,依旧逼问:“你到青鹤门究竟有何目的,要那阵法又有甚用?”   花浮但笑不语。   沈苑休目光如电:“若你真同那梼杌屠村一事有关,你害死了那么多人,又杀了青溪,我师父定不会放过你。”   “所以呢?”花浮不屑地问。   “有他在,无论你想做什么,终究只会是徒劳。”沈苑休道,方才他躲在门内自然将对方和哲隆的对峙听得一清二楚,也听到了眼前人和东青鹤的话,想到门主对此人的信任,沈苑休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花浮一听这话,反而哈哈笑得更欢了。   “既然东青鹤在你心中如此战无不胜,那更不需要担忧了。我现下帮你寻到人,启了阵,你达到了你的目的,而我……东门主修为无边,还有护体金光傍身,我这样的小喽啰若是拿他无法,那自然只有死路一条。待我死了,青鹤门众人对你的怀疑也会跟着一笔勾销,你又得到了阵法,又脱了罪,如此两全其美的结局,你说多好?现下又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沈苑休抿唇沉默,显然不信花浮的花言巧语。   花浮继续游说:“沈苑休,以你现下的内伤,你没时间也没得选择了,同我合作,也许还会有一丝希望能成事,不同我合作,你只有死路一条。”   沈苑休眼神闪烁,似在挣扎,片刻恨恨叹了一口气:“又或许,即便合作,我们二人也不过是白忙一场,我不会成,你也不会,你瞒不住我师父,我也……瞒不住他。”   “呵,我最讨厌听到这种丧气话,”花浮猛然冷脸,将杯子一扔,站了起来,“成与不成只有试过才知,就算结局是死,起码也要死的甘心一点。你可知道……有些人的命生来就是注定,若你不去争,便永远没有活路。”   这话也不知哪里激到了沈苑休,他竟怔在那里久久未语,肩膀也慢慢垮了下去。   眼见花浮转身要走,沈苑休又忽然道:“好,我应你,可你至少要答应我,在阵法未达前,莫要再滥杀无辜,不然即便是鱼死网破,我也定不会让你好过!”   花浮转眼对上沈苑休的视线,二人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深重的执念,须臾,花浮转开了眼,面露失望。   “外界都传言青鹤门的叛徒心狠手辣恩将仇报,我还当是怎样的残狞之辈呢,没想到今日得见……也不过如此。”   说完又接到沈苑休愤怒的眼神,花浮只得无奈摊手。   “好了好了,知道了,在那阵法未成前,除了阵中之人,青鹤门内我谁都不会再动,可以了吧。”   ********   东青鹤说过一会儿还会再到院内来,在没有给沈苑休找到更好的栖身之处时花浮不敢轻忽,于是他便双腿一盘在花苑内的石阶上坐下了。   这一等就等了小半日,一直到天色渐暗,花浮才看到远处有青蓝光影浮云而来。   他面色一沉,待对方到近前时,花浮却猛然跃起,一个急窜从东青鹤身边掠过,往青鹤门外飞去。   东青鹤意外于对方的举动,在回神后自然挥袖随了上来。不过须臾就到了花浮身边。   “这么晚了,要去哪里?”东青鹤问。   两人自半空而过,青鹤门巍峨殿宇就在脚下,花浮一边看着各部入口处那森严的防备,一边不爽地说:“等了一下午,屁股都坐麻了,我出去逛逛不行么?”   话落转头就见东青鹤一张笑颜,他五官深邃冷峻,并不是和缓的长相,只那对眉眼温润如水,一笑起来反而极其炫目,看得花浮眉毛都竖了起来。   “笑什么笑,我又不是在等你!你莫要跟着我!”   说是这般说,但花浮的脚程并未加快,亦或是他加快了也甩不脱东青鹤,总之二人一道并肩,飞着飞着就到了春禄城。   修真界自然也有城镇有村落有贩夫走卒,毕竟不是人人都可以成仙入大门派超脱三界的,那些资质较低或无心修真之人,便如寻常百姓那般耕作劳动平凡生活,就是寿命要比凡人长一些,有的还会点鸡毛蒜皮的小法术,于谋生可是个好手段。   而其中春禄城便是修真界内相对繁华的大城镇了,这里有不少住店成衣铺还有各种好好坏坏的法器兵器馆,平日大街上人来人往,也不乏颇有修为的修真者穿行。   不过现下日头已西沉,高高的月亮挂在漆黑的夜幕上,虽能映出一片银亮,但九成的买卖人都已经收了包袱回家了,集市中只剩寥落几道人影不时匆匆而过。   花浮到得此处便落了地,并不管两边清冷,仍是津津有味地逛了起来,对着街边关了门的铺子都能张望半天。   东青鹤默默走在他两步开外之处,看着眼前人兴致勃勃的背影,轻轻问:“是想买什么?”   这回花浮倒未跟他生气,只顿了下回道:“我一直听人说春禄城很大,好吃好玩儿的可多,但却从未来过,原来这儿是这般模样……”   这个答案让东青鹤有些意外,上辈子花浮入世就困在囚风林,之后附身花见冬才被自己带离那里,虽一路游历,逛过不少有趣的地方,但其中却没有春禄城,花浮的这番话让东青鹤忍不住想到了从前种种,那些高兴的、晦涩的、隐忍的、怀念的,一股脑儿的全涌入了心里,最后汇聚成五味杂陈的。   东青鹤说:“今日已晚,你要想看,下回我们早些来。”   花浮从地上捡起一个缺了一瓣的风车拿在手中,睃了他一眼:“东门主日理万机,我可不敢劳烦。”   东青鹤想到近日之事,笑容有些苦涩:“这几天是有些忙。”   花浮轻吹着那小风车,看它在风中忽溜溜的转悠,不经意的问:“那你查得可有眉目了?谁是杀你小厮的凶手?”   东青鹤看着他姣好的侧颜,炫色的风车旋转起来时也带着那纤长的眼睫上上下下的颤动,就像两只扑翅的蝴蝶。   “有一些了。”   花浮没有回头:“谁?”   东青鹤道:“我的徒儿。”   花浮一愣,气息停下,面前的风车也卡在了原处。   直到东青鹤说了后半句。   “以前的……”   花浮终于朝他看去:“你以前收的徒儿杀了你的小厮?我以为东门主看人颇为精准。”   东青鹤摇头:“人心最为难测,哪怕是最亲密之人有时都捉摸不透。”   花浮笑了:“那倒未必,你要像我一样,人人就都能看透。”   “怎么说?”   “别将人想得那么纯善,别信那些不求回报的感情,那就什么当都不会上,什么人都骗不了你了。”花浮弯起眼。   东青鹤将那眼中的冷漠和防御看在心内,叹了口气道:“可我始终坚信真心可换真心。”   花浮却仿似听到什么最好笑的笑话一样,笑得肩膀都颤动了起来。   “东门主,你可知道阴司地府有一处好地方名为‘孽镜台’,那可真是个好东西,不需多时,只要在镜前站上半日,前世今生种种业障,什么都能看得透透的。也不过半日你就可知,你口中所谓的‘真心’有时连一块油饼、半吊铜钱都抵不上,太不值,真真太不值了。”   花浮这般看尽世态炎凉的口气让东青鹤不喜却也心酸。   “世间百态,我许是管不得旁人善变,但我至少能管得住自己不为他物轻易所动……”   东青鹤语意坦荡,双目磊落清明,花浮本有满肚子的冷水能将他泼个透心凉,然对上那人一双赤忱双眼,很多狠话竟跟浸了水的盐巴一般,全化了个精光,反倒苦了自己一嘴。   此时远处忽然传来两声吆喝,打散了二人间莫名的僵持。   是一个卖点心的小摊儿,摊前是位老大爷,时日已晚,他却还有些剩余点心没有卖完,于是有些急了。   见花浮怔怔地看着那处,东青鹤问道:“要吃吗?”他记得当年那个“少宫主”便是个爱尝鲜儿的,管你辟不辟谷,什么好东西都要过了嘴才划算。   花浮睨他:“让东大门主去买那个,不会太委屈了点?”   东青鹤笑:“你不信我真心可抵日月,但抵两个煎饼还是足够的。”   说罢竟迈步就向那处走去。   花浮望着那人的背影,一时眸色翻腾,有热有暖,有甜有苦,有不甘也有挣扎,最后又全化为了凉薄与虚无……   虽然夜色浸染,但空荡的大街上出现这么两个谪仙样儿的人还是极其惹眼的,那老大爷早就注意到了,又见其中一位一身青衣的高大男子向自己走来,将自己余下的点心都包了下来,不由更是受宠若惊。   东青鹤从怀里掏出一块足有半个手掌大的灵石,只接过其中两只油饼,将其他的都推了回去,对那老大爷说:“这两个就够了,早些回家吧。”   不等老大爷留他,东青鹤身形一闪就离开了。   只是待他回到原地,本该候着他的人却不见了。东青鹤一呆,连忙四顾起来,可是看到的只是空空如也的大街,哪里有花浮的踪影。   正当东青鹤思忖着花浮是不是回了青鹤门时,眼角余光有冷光闪过,依稀在街角的那一头,东青鹤敏锐察觉,直觉不妙,于是将油饼一收,返身追了上去。   他的所料没有错,果然到了那里就感觉到了花浮的气息,除此以外还有另外的修为波动,隐隐重重,丝丝缕缕,绝对是顶级的高手。   东青鹤竖起耳朵仔细辨别半晌,忽然腾空而起,直直向一处无人的街角扑去,就见花浮被两个人困在的那处。   花浮的道行东青鹤见识过,即便是门中的几位长老和他交手一时也未必能占上风,而眼下看他左突右闪的模样,竟然在那二人的攻势下躲避的十分辛苦!?   东青鹤一边思量对方身份,一边挡在了花浮身前。   黑衣人正巧袭来一掌,东青鹤抬手便接,一瞬间护体金光便猛然炸开,两人掌心相触的当下,对方就被震开了出去,可是同时,东青鹤的整条手臂竟也麻痹了起来。   东青鹤不由大惊。   而被他震退的人似也受到了惊骇,直直向他望来。   他一身黑衣,头戴巨大的兜帽,面容隐在暗处明灭不清,倒是一双眼睛隐隐透出绿光,不过一眼就让人神魂发憷。   他没有说话,但是他和东青鹤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对对方身份的疑惑。   这到底是什么人?!   这头见同伴受阻,那边另一个黑衣人自然要迎上,东青鹤顾不得多想,立时要将他探向花浮的手挡下。   却见花浮忽然自怀中掏出一样东西向那二人撒去,瞬时一片荧荧紫雾漾开,东青鹤一看,就知那乃是剧毒的粉末。   同时花浮向他喊道:“走!”   东青鹤反应极快的随着花浮而去,不过他刚要浮云却又被花浮拽了下来。   “不能往上逃,会被追上的,我们都不是他们的对手!”花浮厉声道。   说罢他竟拉着东青鹤向另一条小巷子跑去。   对方修为若真那么高强,自然能察觉两人的气息,东青鹤不认为躲到巷子中就能脱身,可是花浮既然坚持他便没有多言。   只是当二人才在角落栖身时,便听得远处传来极轻的脚步,该是那两个黑衣人循着追了过来。   正待东青鹤打算好了要同对方正面一战时,身边的人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将他抵在了墙上!   东青鹤茫然地看向面前的花浮,就见对方的脸上闪过一瞬挣扎,接着仿似认命了一般狠瞪了自己一眼后,将唇重重压了过来!   东青鹤只觉唇上一凉,接着一条柔软的物事轻轻顶开了自己的唇瓣,向自己的口中吹来了一口轻气……   同一时刻,他的余光看到花浮耳垂上的玛瑙耳饰微微闪动了一下。   而远处,两个黑色的身影已向自己走来。   可奇怪的是,那二人仿似睁眼瞎一般,明明花浮和东青鹤就在眼前,他们却全然不觉,急着转头搜寻,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就是不往他们面前来,然后一番白白忙活,东青鹤甚至还听见其中一人用十分低沉的嗓音疑惑的说“去哪里了?到前面看看!”   接着二人就这么擦过他们的身旁,走了……   察觉到身边已是没了对方的踪迹,花浮不由重重松了口气。   他正要推开东青鹤,却发现和自己相触的唇在渐渐反向朝自己压来,而自己腰后也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条圈住的臂膀。   花浮大骇,猛然盯向眼前的东青鹤,对上的却是一双带着笑意的眼。   他方才为了方便度气,嘴巴都来不及合上,此刻自然被对方抓到了机会,就像刚才他对东青鹤所做的那般,同样一条柔软炙热的舌头顺着他的唇缝探了进去,只是比他更坚决也更深入,开始在花浮的地盘毫不留情的侵占扫荡起来。   不知是不是惊吓过度,向来嚣张跋扈的妖修此刻被东青鹤这不要脸的举动给懵傻了,只觉一股灼热从口中散出,蔓延到了胸腹脸上,被搅动的舌尖则充满了熟悉却又陌生的气息,激得花浮神魂恍惚。   直到腰腹越勒越紧,东青鹤企图要将他反抵在墙上亲个够时,花浮才猛然回神!   他本想一掌把对方打飞的,可亏得还记得那人身上的邪恶防御,临时打住,改而牙关一合,狠狠给了他一口!   显然这一招起到了效果,吃痛的东青鹤终于从花浮口中退了出来。双唇一分,立时被暴怒的眼前人用力推到了一边!   看着满脸通红,使劲擦着嘴的花浮,东青鹤只用指尖抹了抹嘴角的血迹,不慌不忙地问出了另一个让花浮全身紧绷的问题。   “那两个鬼差为什么要追你?” 第三十七章   听东青鹤一语道破那二人身份, 原本还纠结自己被某人占了便宜的花浮立时就将刚才的破事儿抛到了脑后。   “你怎么……”花浮震惊地看向眼前人。   东青鹤仍是不慌不忙的说:“他们能感觉我们的气息, 我自然也能感觉到他们的。”   倒不是东青鹤自夸,人人皆言修真界青鹤门门主修为罕有人敌, 东青鹤却仍是笃信天下之大, 未必没有修真者能与自己比肩, 可他也知道,即便真有绝顶高手, 自己的修为也不会和对方差太多, 而这其中……自然不包括修真界以外的人。   那两个人,修为与其说是高深, 不如说是深不见底, 就仿若一个巨大的黑洞, 无垠无际却也空乏虚幻,还有身上那源源不绝的死气,都让东青鹤很快便划定了对方的身份。   可是花浮为何会惹上鬼差?   想到他隐没在阴司那段不算短的时光,定是发生了些东青鹤不知道的事。   “难道是你偷入轮回台之事败露了?所以他们要抓你回去?”东青鹤问。   花浮眼睛咕噜噜的转:“也许吧。”   话刚落却觉耳际一热, 东青鹤的指尖轻轻地划过花浮的耳朵, 这个举动让花浮比之前被轻薄时更为骇然, 整个人竟猛地退去,望向东青鹤的眼内带起一瞬杀意!   “你做什么?!”花浮狠声问。   东青鹤有点意外于花浮这过度的反应,视线掠过对方戴着红色玛瑙耳饰的耳垂,又缓缓收回了手。   “你刚才那一手不是一般的符咒……”   东青鹤忽然道,语气带着肯定。   “修真界的隐身符咒根本躲不过鬼差。”   岂止的是隐身符难敌对方,修真界的任何法器招式从来都不会是鬼差的对手, 他们个个都已是熬过天雷劫飞升得道之人,又哪里是还在修真路上的人可以匹敌的。然而方才花浮那一招却分明骗过了对方,能这般成事,除非……他所用的法术并不属于修真界的。   想到此,东青鹤看着眼前人的目光收了温存亲软,多了一丝深重:“你……可是从地府拿了什么?”那两个鬼差当真是因花浮未走黄泉道而追来的吗?亦或是还有别的职责?   这话问得花浮一时目光闪烁,而东青鹤则敏锐地注意到他同时握紧了双拳,手中还捏着与鬼差打斗未收起的长鞭……   那鞭身色泽金红,在黢黑的小巷中都仿若熠熠生光,东青鹤不由忆起那一日花浮同花见冬战到一处,他用此鞭将对方师祖所增的霜胤剑都绞出裂痕的场景。   这绝不是寻常的兵器。   东青鹤已是在心中断定。   花浮察觉到东青鹤的视线落处,心内起了防备,可是他动作再快却也及不上东青鹤的速度,电光火石间,在他抬起手腕抵挡的时候,手中的络石鞭竟然已被对方夺了去!   东青鹤不是第一回 摸到这神兵,只是上一次他一心都在和花浮久别重逢的喜悦之上,并未多思,而此次再将之拿在手中掂量,立时就觉这果非凡品。   “血蚕丝、狼蛟麟……”东青鹤细细摩挲这鞭身,念出所视的兵器材料,每一样都举世罕见凤毛麟角,这还是东青鹤能识得出的,个中还有些他根本闻所未闻,因为并不属于三界之内。   “难怪他们要追你……”东青鹤感叹,当年二人一道对付混沌时,花浮借用的还是花见冬的兵器。   趁他晃神间花浮则寻到空当一把将鞭子夺了回来,咬牙切齿道:“满口胡言!这是我的东西!”   东青鹤也未再抢回,只是有些无奈的看着他:“私盗仙家法器可是重罪,你还是趁早物归原主得好,不然那些鬼差一定不会罢休。”   花浮听罢跋扈的性子又起,手腕一甩长鞭又牢牢卷进了袖中,不讲理道:“我看见了便是我的,偌大的一个仙家地盘倒被我这孤魂野鬼钻了空子,丢人的是他们!把这还了,我拿什么用?!没有兵器,要再遇到像花宫主如此高手,我不就是死路一条?”   东青鹤忙道:“我替你另找一把好的神兵。”   这句话让花浮亮了眼睛:“哦?那你知道我要什么的。”   东青鹤果然猜到他的心思,却只得摇头:“那天罗地网除外。”   花浮重新沉下脸,拔腿就走:“那便休想,鬼差追我就让他们追吧,大不了再被抓回去,那地儿我又不是没待过。”   东青鹤却由不得他这般自寻死路,一把拉住了对方的手阻了花浮去路,脱口道:“有我呢。”   花浮脚步一顿:“你说什么?”   东青鹤对上他一双澄亮的杏眼,低低重复了一遍:“若是你再遇上高手,有我在,我会护你周全。”再不会像当初那样让他受伤,离自己而去了……   东青鹤语意忱挚,眼神郑重,听得花浮一瞬怔愣,眼内泛出层层波澜,仿佛动容。不过很快那起伏就被弥漫的犹疑所冲淡。   花浮轻轻地问:“你真的能护我周全?无论我做了什么不好的事都信我顾我,不会对我动手?无论我与谁为敌,想要什么,你都能以我为先,将他们弃置一旁?那些公道大正那些深明大义,你东青鹤都能为了我一人全部忘诸脑后?你真的……做得到吗?”   花浮每问一句就看见东青鹤的眉头蹙起一分,最后说完对方的眉心已皱起了深深一个“川”字,脸庞也全化为了凌厉的线条,没了半丝温润。   看得花浮勾起嘴角漾开了一个冷冷的笑。   “骗子……”   花浮是呢喃着说得,比起他以往怨怼东青鹤时所用的激烈言辞低缓太多,飘摇清浅的两个字,却仿佛包裹了无形的东西,一下打得对面的东青鹤呆愕不已,连抓他手腕的气力都松了下去。   花浮直直甩开那人的手,没再看他一眼,浮云离开了此地。   留下东青鹤一人,默立原地,怀里的煎饼还有余热,可他却好像第一次意识到,他和那个人之间的距离其实是这样的遥不可及……   ********   花浮回到月部院中,推门就见沈苑休还坐在原地,屋内一片漆黑,他只傻傻地仰望着天际的明月,神情茫然。   花浮抬手将一包东西丢到了桌上,对沈苑休道:“穿上。”   沈苑休睨过去一眼,剑眉微拢,那包袱中所放的乃是两件黑衣,长袍虽然宽大,但内衫是缎面,外衫则是轻柔的薄纱,飘飘摇摇仙袂欲飞,自细处的衣饰可见这两套是女装。   “这是我同伴留下的衣物,她叫迷闺,此刻已回竹死岛,以后你就住在她的房间,平日外出时戴上纱帽,没人会识得你的身份。”   说着又看见沈苑休一脸不愿,花浮凉凉笑道:“眼下可不是挑挑拣拣的时候。”   沈苑休也知道,于是将包袱拾起便要离开。   在他跨出门扉时,忽然听见花浮问了句:“你的时日不多了,你……怕死吗?”   沈苑休身形一顿,摇了摇头。   “为什么?”花浮又问。   沈苑休抬头看向天边又大又圆的月亮,给了花浮一个意外的答案。   “因为……我已经死过一回了。”   花浮一愣,继而苦涩的笑了起来。   “我也死过啊,我死过七回八回九回了……可越是死得多,反而越不想死,也不敢死了。”   沈苑休狐疑地转过头。   花浮回视过去,好奇道:“你连死都不怕,那你时时刻刻都是恐惧的脸,是在害怕什么?”   沈苑休沉吟了一会儿才整了整面色,说:“我怕等待。”   “等待?”   沈苑休颔首:“等待死亡的过程才是最可怖的,又或是明明有过一丝活着的希望,结果到最后却还是一场空。”   花浮似有所感,半晌也跟着点头。   “对,等待……最为可怖,死也倒罢了,最怕等到天荒地老,结果……却生不如死。”   花浮说完自己哈哈笑了起来,笑得沈苑休不明所以,却也未有多言,只悄悄地走出去,为他带上了门。   花浮自己笑累了,往床上一倒,长长出了口气。   闭上眼,耳边又飘过方才有人说过的话,温柔的,悲凉的,前前后后交错纠缠在一起,分不清谁真谁假,亦或者,全是假的。   有我在,我会护你周全……   等待……最为可怖。   ……   在那阴冷的祠堂待了一晚,身娇体弱的小少年还是没撑住病倒了,这一睡就睡了一天一夜,反复做着自己赶不上送连棠上京的噩梦,待到再醒来看见桌案上摆放的文房四宝还在,这才松下口气。   这是自个儿送连棠的东西,他说过,没有一道带上他是不会走的。   湿冷的衣裳还黏附在身,往日屋里伺候的小厮也不见踪影,想必也该是被遣散回家了,可是自己病了,连姐姐和父母都不在一旁照顾就有些奇怪了。   顾不得虚弱,小少年径自撑起身下了床,跌跌撞撞地向外走去。   路上好容易遇上了还没走的管家,一问起得知父母都在偏厅,小少年刚要放心,却见管家神情恍惚,显然有事相瞒。   小少年心头一跳,抬腿就要朝那里走,谁知却被管家挡住了去路。   “连棠呢?!他是不是和爹娘在一块儿,我要去找他!”   管家不允:“少爷,老爷夫人是为你好,你赶紧回屋好好休息吧,莫要乱跑了。”   小少年却不依,隐隐已是觉出了什么。   “什么叫为我好?连棠对我最好,他们是不是用我把他骗去了?为什么要这样?!他们为我好就不该困住他,他要上京的,他还要为我们常家出人头地呢!”   管家拽他不住也有些气了:“我们常府几代荣华,若不是收留了他这个丧门星,哪里会败到今天这个地步,他还要克死你呐小少爷,有他没你,老爷夫人也是为大局所想!”   小少年一听这话更是如遭雷击,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一把将老管家推开,急急忙忙就朝偏厅而去。   到得厅外忽见天际竟闪过一道红光,紧接着就是一声痛苦的低吼响起,小少年一听这熟悉的声音更是心如刀绞。   “——连棠!!!!”   他一把推开偏厅大门立时被里头的场景所惊呆,只见那偌大一个屋内桌椅摆设全挪到了一边,正中地上绘着一个奇怪的图腾,闪闪发光。而连棠就被绑缚在这红光之中,双手抱头,背脊佝偻,仿似十分难受。   再看一旁,一个道士模样的人正手持符纸念念有词,随着他嘴唇开合,红光忽明忽暗,连棠则受尽折磨。   小少年哪里看得下去,当即就朝那图腾冲了过去。红光也映到了他的身上,小少年只觉仿若火灼,一瞬便扑倒在地,翻滚不已。   “……少、少爷!!!!”   连棠听见他的呻吟,立时紧张地看了过来,瞳孔急缩,四肢奋力挣扎,可惜那道士在此之前给他下了迷药,连棠浑身虚软无力抵抗。   常老爷和常夫人就在远处,他们没有料到儿子会这般闯入,看见他受苦立时焦急起来,一边低唤他回来一边让那道士住手。   然而那道士见得小少年反而双目放光,满脸惊喜之情。   “本想先把这阳年阳月阳日的收了再来管你,结果你自己送上门来,那便怪不得我了。”道士说着,催动手中符纸,红光更是大炽,刺得阵中二人生不如死。   常老爷大骇:“你、你……你不是说棠儿命格不好,要用此法替他改了,我们一家便可免灾,眼下……这、这是何故?为何要这般对待我儿子和棠儿,你快放手!”   “我们不改了,你这妖人!”常夫人也哭着要阻,却被那道士轻轻一挥手就打在了一边,口吐鲜血。   道士哈哈大笑:“只怪你们府内有两个好宝贝,一个阳年阳月阳日,一个阴年阴月阴日,依书中所言,乃是千年难遇的炼丹好物,待我收了他们的魂魄,我自然就可以长生不老了!”   道士边说边反手打退企图上前的常老爷,翻出一本皱巴巴的古册在上头一番查阅,又写了两张符纸,一张钉向那小少年,一张钉向连棠。   小少年好不容易爬到连棠身边,回头却见父母双双被打趴在地,满脸鲜血,他悲愤地返身想去相救,一股更深重的剧痛猛然袭来,直直自眉间钉入他的魂魄中,而身下的阵势也开始旋转,转得少年浑身骨骼嘎嘎作响,抽筋拨皮也不过如此。   一边的连棠比他好不到那儿去,那符文钉上的瞬间,他头脑昏沉,只觉一股寒气沿脊柱而上,四肢都在抽搐,可即便神智混沌一片,他还是用尽全力将那少年从阵眼挤开了去,用自己的身躯垫在了他之下。   “少、少爷……忍住……看着我……忍住……”   小少年双目赤红,眼泪不住流下,只觉眼前的连棠在变得越来越模糊。   “我……好疼……连棠……救我……”   “少爷……”   “怎得还有气?”那道士见此露出不满的神情,“难道是阵法错了?”话落又写了两张符投到那阵中,直到看见里头的两人翻滚哀嚎半晌终于不再动时,这才放心。   就见那道士从腰上拿下一个巨大的葫芦,正要向着阵眼处将那二人的魂魄吸出时,忽然外头传来一片凌乱的脚步声。偏厅的门被人重重的一脚踢开!   仅余一丝意识的小少年从模糊的视线中看见一个熟悉的少女从门外跑来,而她身后还随了一干高壮的家丁。   那道士见此自然要逃,他虽有些法术,但却比不上人多势众,那二三十个壮汉上前三两下就把他摁在了原地。他一倒,那阵势自然也暗了下来。小少年和连棠立时就被人弄了出来,和爹娘挨在一块儿。   小少年虚弱的根本说不了话,只能看着面前的少女还有同样气若游丝的爹娘和连棠。   少女愤怒地踢打着那道士,哭喊道:“你救他们,快把他们救回来!”   那道士抱头哀嚎:“我、我也不知道,这书是我捡来的,上面怎么写我就怎么弄……我只会看命格,别的都不会……哎哟,不要打我……那俩小的还活着啊,不过是中了些封印而已,还活着……救命啊!!!!”   “嘉熙……嘉熙……”   俯卧在地的常老爷轻轻唤着女儿,待人到近前,一把拉住她的手。   “是爹娘错了……当年你弟弟降世,便有算命的说你弟弟命格不好,与人相克……我们以前未信,没想到这么多年后,府里只是有些波折,再听这忽而上门的人说起这事,我们竟信了……因而遭了贼人算计,只怪你爹娘糊涂,都是我们的错……害了你们……也害了棠儿……”   “爹、娘莫要这么说……”少女哭得满面泪痕。   常老爷摇头,又望向站在女儿身后的那些家丁,长长叹出口气:“你……已做了决定?那便自此以后好好照顾自己……也要好好照顾弟弟。”   “我会的,我一定会的,我不会让他吃苦的,我不会让嘉赐吃苦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为什么“常嘉赐”是主角,因为这样有始有终。 第三十八章   接下来的很多日, 常嘉赐都是昏睡的, 迷迷糊糊间只记得姐姐一直在床边照顾自己,给她擦汗给他喂药, 然后一遍一遍重复她对爹娘承诺的话。   她会照顾他, 不让弟弟再受半点苦楚……   常嘉赐再醒来时, 屋内只有他一人,他刚要唤姐姐却忽然听见外头有低低地说话声, 不太真切, 只依稀能分辨得出那是姐姐和连棠。   “……既然如此,你过两日便上路吧……”姐姐说。   “那嘉赐他……”连棠犹豫。   “我会照顾的……你不用管我们……你自己要小心一点……”   没一会儿外头没了动静, 门帘被掀开, 连棠走了进来。他脸色还是苍白的, 一看就没有痊愈,倒是那双眼睛比以往更亮了,脸庞坚毅,仿似一夜之间就化去了少年模样, 变成了一个肩负重担的男人。   连棠见到床上的常嘉赐醒了, 惊喜了靠了过去。   “还难受吗?”   常嘉赐摇头:“姐姐呢?”   “在外头, 她……有些事儿要忙。”   常嘉赐知道姐姐在忙什么,眼神渐暗。   连棠想要安慰他,又不知说什么,却听常嘉赐狠狠骂道:“你为什么那么傻?被人一诓就上当了!”   连棠低下头:“老爷夫人说有事儿寻我,我不知道那茶里有迷药,对不住, 都是我的错……”   嘉赐想到之前的一切顿觉又怒又悲,整个人难过得忍不住打起了摆子,被连棠发现,一把抱在了怀里。   常嘉赐隐忍得一张脸通红,忍不住哇得哭了起来,哭得声嘶力竭,哭得肝肠寸断。   “我要那个人死,我要他死!!害死爹娘害得我们至此的人都要死……我也要死,算命的没有说错,我就是个丧门星……所以我也该死……”   “嘉赐,你怪我就好,不要恨自己,怪我……”连棠被他哭得心口都绞在了一块儿,除了道歉却又不知如何开解,只能一遍遍地抚着他的脊背,用未好透的身子驱散对方的阴冷。   “连棠,”常嘉赐忽然抬起头来,大声叫着他,“我们走吧,我们寻一处好山好水的地界,不用多少荣华,不用多少金银,带着姐姐一道,离开这儿,我不怕吃苦,不怕穷困,我只是不能让姐姐为了我们受这样的罪,她那么那么好,她应该嫁给顶天立地真心爱她的好儿郎,而不是一个连名分都舍不了的二世祖,他配不上她!”   常嘉赐泪盈于睫,满眼的恳切和期盼,将全副希望都托付在了眼前人身上,他觉得连棠一定会答应的,他没有缘由不答应,连棠对他这般的好,他说过会一直陪着自己,他当时便宁愿放弃功名放弃前路,宁愿在他们常府为奴一生也愿意陪着自己,现下怎么可能会舍弃他和姐姐呢,在他们最需要依靠的时候。   可是,常嘉赐的殷殷以待对上的却是连棠一瞬游移的目光,对方眉间蹙起,片刻垂下了眼。   常嘉赐笑容僵硬,轻轻推了推他的臂膀:“你说话呀……”   连棠不语,只抿紧了唇。   “连棠……你是不是不甘心就这么离开?”常嘉赐为他寻到了借口,连连点头,“无妨的,无妨的,我也不甘心,我们本就不该放过他们,不过不要紧,我们暂且先找到一处安全的栖身之所,旁的日后再议,总之,我们不能留在这里,我们离开好不好,带着姐姐走……好不好?!”   连棠踟蹰须臾,轻轻道:“嘉赐,梁知县在此为霸多年,以我们此刻的状态,根本连常府都出不去……”   常嘉赐一怔,冷下脸来:“你不敢?你怕了?!”   连棠摇头:“我不怕,为了你和你姐姐,做什么我都不怕。”   “那你便带我们走!”常嘉赐大吼,“姐姐等不得!再过两天,再过两天她就要过门了!”   喊到一半却见连棠仍是一张肃穆的脸,常嘉赐似有所感:“……其实,你想自己走?!”   连棠重重叹了口气,刚要开口,忽然“啪”得一声,他的脸被一巴掌狠狠抽到了一旁。连棠呆愕,转头对上的就是常嘉赐一对血红双目和愤怒到五官都扭曲了的脸。   “少爷……”   连棠握住他不住颤抖的手,却被对方用力甩开,连棠无奈。   “少爷,我必须要上京……”   常嘉赐牙关紧咬,他们二人自小一同长大,连棠是什么样的人,他怎会不知,常嘉赐书读得少,可头脑伶俐,有些道理想想还是能想透的,一定有些什么事儿一定要连棠去办,可是却又危险,连棠不能带着他。   然而偏偏就是这样让常嘉赐更恨,恨自己的百无一用恨自己的无力回天。   “梁知县的兄长是京城里的大官,如果你想一路平安,我姐姐便脱不了身了。”常嘉赐直直地看着他,“你觉得你要做的事,值得如此吗?”   连棠回视过去,深重的双眸显出了一丝摇摆。   然而,等了良久常嘉赐都没有等到他的回答,他已经知道连棠的意思了。   “好,你走罢……”常嘉赐舒出一口浊气,轻轻拂开他的手,脱力地倒回了床榻上,“去京城好好考,我们常家……还等你拿个状元回来呢。”   最后一句说着,他竟还露出了笑容,笑得凄切又自讽。   连棠看着床上那道瘦削虚弱的身影,沉思半晌探手拉过被褥小心翼翼地盖回了他的身上。   常嘉赐呆视前方,直到床边的人走远,他都未有看上一眼……   ……   原以为还有机会再同嘉熙见上一面,姐弟俩能说说话,谁曾想当夜那梁府就派了人来接她走了。没有聘礼,没有八抬大轿,只有两个丫头和一小箱银钱,连梁公子都没有到,而是让管家来迎。   丫头是伺候嘉熙的,银钱是给嘉赐的。   常嘉赐气得一把将那东西打落,白花花的宝贝散了一地,他却看都不看直冲着姐姐而去,不过才两三步就被梁府的家丁拦在了半道上,就跟前两日拦那行骗的臭道士一样,不留情面。   “……你们不能这般对她!不嫁,我姐姐不嫁!”   常嘉赐踢打挣动却又被死死压下。   那梁府的管家居高临下地看他:“嫁与不嫁可由不得你说了算,梁府出了人力,替你爹娘好好安葬,又保你现下康健日后无忧,自不是来做赔本买卖的。”   “我们常府三代兴旺,我姐姐是千金小姐,不是一顶破轿子就能抬进门做妾的路柳墙花!”   常嘉赐的凄厉以对却换来梁府管家的一声嗤笑。   “三代兴旺?千金小姐?那你看看你们此刻还剩什么?也只有我们少爷不嫌弃仍愿意收人了,‘常小公子’,你可好好醒醒吧,别真糊涂得跟你爹娘似的,引狼入室,敌友不分。”   趁着常嘉赐怔楞,管家给留下了一个小厮伺候这位常府的新小舅子,然后吩咐其他人起轿。   常嘉赐望着远去的一干人,不罢休地起身便追,可他本就大病初愈,寒夜中又不管只着了两件薄衫,跑到半路便已摇摆不支。   此时前方轿辇终于落地,顾不得那管家一脸不满,常嘉熙自轿中跑出将弟弟扶起,不同于常嘉赐眼睛肿如核桃声音嘶哑,常嘉熙神情坚韧,只双目有些泪光。   她咬牙对着向自己哭诉挽留的弟弟一字一句道:“嘉赐!事已至此,早就没有回头路,你若真心疼姐姐,你便要争气,要好好活着好不好?!别让我对爹娘失信。”   常嘉赐泪眼模糊的看着面前最重要的人,抽噎良久终于用力的点了点头。   “我一定争气!姐姐,我好好活着,你也好好的……”   我们都要好好的……   望着那遥遥远去的小轿,常嘉赐的心里反反复复地呢喃着这一句话,然后慢慢爬起了身。   他没有回府,而是摇摇晃晃地顺着大街向前走去,走啊走啊,走出了城,走上了山,又手脚并用地攀了半天,好不容易站上了那半高不高的陡坡上,一动不动地眺望起远方。常嘉赐等到星辰满幕,等到月上中天,那长长的小道尽头终于驰来了一匹快马,一人伏于马背,一身白衣在风中飘飘烈烈。   常嘉赐未出声,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那道身影自眼前而过,他等了几个时辰,却不过只能看那人匆匆一眼。但常嘉赐没有后悔,他只想将这一切都牢牢地记在心里,万一累月长年难以相见,至少自己除了那点滴回忆,还多了这一道背影聊以慰藉。   眼瞧着那白影即将远去,马上之人却仿似察觉到什么一般忽然急拽缰绳,马匹一声长嘶,缓下了速度。   常嘉赐只见对方转过头来,一眼便望向了自己隐没的草丛间,下一刻,一道清越的男声用力吼道。   “——我会回来的——你等我——嘉赐!!”   连棠那一唤用了十成十的力,字字句句若利剑一般向此地劈来,可惜山坳回风喧嚣,那话语行到半途却就被漫天漫地的大风吹得哗哗飘散了,只余下一些些漏进了常嘉赐的耳中。   然这一些于孑然无依的他来说也是够了。   常嘉赐紧紧捂着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直到再看不见那白影了,他才敢小心翼翼地拿下自己的手,低低地应上一句。   “我等你……连棠,我等你回来,你一定要回来……”   ********   青溪虽不过只是一个小厮,但在东青鹤身边日久,这次又在门中被人暗害,自然颇受眷注。东青鹤亲自挑了一个日子为他下葬,门内几位长老为表关怀也都去了,长老去了,弟子们能不去么,于是拉拉杂杂倒搞得跟门派什么大日子似的了。   作为门主的亲徒,常嘉赐自然也到场了,相较于片石居内的青字辈小厮个个涕泪纵横,他没哭也摆不出太痛苦的模样,于是只得给自己寻了个不太起眼的角落待着,免得被人诟病。   因着青溪死因蹊跷,此刻也有不少人在暗暗猜测来龙去脉,当然更多的人是将矛头指向最有可能的凶手——那位好心被门主收留养伤却又不告而别人间蒸发的前孽徒沈苑休,各种激烈愤慨的言辞纷纷砸向他,让嘉赐十分确信若沈苑休真出现在此地定会立时被八方手刃,死无全尸。   “像他这般的歹人,真不知当年如何入得门主法眼,定是使了什么装腔作势的手段,才得以蒙混过关。”   “只怪门主心慈仁善,最看不得可怜人。”   “可是这装可怜也是要一套,不然岂非人人都能当门主的徒儿?”   “的确,至少这么些年,成功的不过两个。”   嘉赐听了一圈,发现这话最为刺耳,指桑骂槐一石多鸟,不由微微撇头去看,果然对上两张相熟的脸,不是那蘼芜长老和她的好徒儿缃苔又是谁?   二人说得倒是窃窃,两边声讨着众,那些话本该十分不易察觉,不过架不住嘉赐耳聪目明,他眼咕噜一转,侧身向那处靠了靠,果然将对话听得更清晰了。   缃苔好奇地问蘼芜:“师父,若说那凡人凄惨被门主怜悯还有目共睹,但这沈苑休的可怜之处……门中人却为何常常避而不谈?”   “自然要避而不谈,不然这丑事怕要人人皆知。”蘼芜道。   “什么丑事?”   什么丑事?   缃苔和嘉赐一道在嘴里和心里各自问了出来。   蘼芜沉默了下,似在犹豫,片刻见两边人都注意着前方青溪的棺椁,且这沈苑休已是再次闯下弥天大祸,早成了青鹤门的罪人,该是不必再瞒,于是蘼芜压低声音道:“鱼目混珠者即便真锦衣加身却终究改不了卑贱的身份,到得今日地步本就是原形毕露而已。”   “什么卑贱的身份?”缃苔不懂,“他不是灵修出身吗?难道……也是个凡人?亦或是妖精?”   蘼芜哼笑,满是鄙夷:“什么灵修出身?不过是偏偏外人罢了。和他比起来,凡人妖精都算好的。”   连畜生都算好的,还有什么更差的?!   缃苔和嘉赐不约而同的想到了一处。   “魔……”后一个字缃苔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就被蘼芜打断了。   “仔细你的嘴!”蘼芜骂她。   不过该晓得的有心人已是明了了。   缃苔口气震惊:“怎、怎的会这样?他爹娘都是那样?那为何沈苑休会来到青鹤门……”   “还不是秋暮望亲自捡回来的,说是沈苑休的父母都被人给杀了,不过几岁的小娃儿实在孤苦可怜,于是自个儿照顾还不够,最后还搭上了门主。”   “这般说来,秋长老对他真可谓仁至义尽。”缃苔感叹。   嘉赐听着脑中不由想到那个拒人千里面容如冰的高大男人,那般的漠然冷冽的气度,仿佛天塌地陷亦色不变,他也会对一个人这般温柔吗?   正觉不可思议那头又听蘼芜不屑一顾道:“仁至义尽又如何,到头来不一样被忘本负义狼心狗肺。”   这个事儿当时已入门的缃苔倒是知晓了,重新忆起也有些唏嘘:“没想到沈苑休竟会忽然对秋长老下手,他拖着人从水部出来的时候,我亲眼看着他刺得后两剑,加上之前的那一剑,一共三剑,剑剑穿肠破肚,沈苑休是真下得去手……”   这话说得常嘉赐也有些意外,不禁向前方望去,找了一圈后,见秋暮望同样站在棺椁的角落,眉目一如往昔仿若三尺寒冰,除此之外又好似比平日多了些什么,深暗的,沉重的,像封了千年的冷潭,面上一片死水,内里漩涡暗涌,就要满溢。   “也亏得秋暮望命大,被这厮刺了又劫走,失踪百日竟还能自个儿活着回来。”蘼芜又道。   “不错,不过我要是秋长老,再见这背信弃义之徒定要将他碎尸万段,可是秋长老竟然放任他又一回跑了。”缃苔讶然。   “你看看沈苑休那日被徐风派送回来的时候,谁都以为他命不久矣吧,所以我说惯会装可怜之人最是可恨。”蘼芜将话头又带了回来,“只盼这回门主能认清这些小人伎俩,不再轻信,让那些伪装欺瞒怀有异心之徒,一个不留!”   蘼芜和缃苔二人边说,常嘉赐边觉自她们那儿射来了两道怨怼的视线钉在自己的背上。   他正打算闪身躲远点,避开这无端波及时,忽听那头传来一声轻唤。   “——嘉赐。”   常嘉赐连忙抬头:“哎,师、师父,我在呢。”   东青鹤视线越过层层人群落到嘉赐的身上,幽幽道:“修真界有规矩落葬前要点安魂香,算是祝祷亡魂过黄泉入轮回可安稳顺遂……”   青溪到底是小厮,东青鹤这般作为已是破例,让他再给小厮上香,实在是有些不合适,其他长老也不合适,于是为表厚爱,这个事儿由东青鹤唯一的爱徒来做,作为恰当。   东青鹤说着,将符纸递了过去。   “就由你来诚心祝祷,送青溪去往极乐道吧,他在天上看见,也会欣悦的。”   常嘉赐对上师父清清淡淡,却带着十足穿透力的目光,微微一愣。   二人对视少顷,常嘉赐迈步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把符纸接了过来。   “是……”   来到香鼎边,嘉赐要去香烛那儿引火,却被东青鹤阻了。   “自己点。”   这个点火的口诀前两天嘉赐才学过,他该是会的,只是不知是否在那么多道注视下,尤其是不远处属于东青鹤的,格外坚实,让常嘉赐有些紧张,他竟捻了好几次都捻不起来,惹得一边传来不客气的嗤笑声。   直到东青鹤出声提点:“全神贯注,心无杂念。”   常嘉赐定下心神,引出了火。只是在将安魂符放入炉中时又险些烧到了手,幸而东门主及时将他的手掌拽了出来才免去一难。   感觉头顶上的打量又重了一份,常嘉赐立时赔罪。   “徒、徒儿鲁钝,请师父责怪……”   顿了一会儿,才响起东青鹤的声音:“罢了,你下去吧。”   常嘉赐喉头动了动,低低应了声:“是……” 第三十九章   花浮蹑手蹑脚地进了月部客居, 刚小心地打开窗栏跳入幽暗的屋内, 就被人一剑抵住了前胸。   看着前方已换上一身女装,头脸都被黑纱遮了个透彻的人, 花浮勾唇一笑。   “还挺合适。”   沈苑休将剑又探进一分, 剑尖隔着一层皮肤直顶着对方心脏, 花浮却不躲不闪,仿佛料到他下不了手。   果然, 半晌, 沈苑休不甘的将剑甩到一旁,冷声问:“白日来此, 若被发现, 你多日辛苦隐匿可都要付诸流水。”   花浮仍是淡笑, 眸色却沉凝而下:“我若再不赶紧来,那辛苦才是真要白费了。”   见沈苑休不懂,花浮也不多言,直接了当地问道:“如何寻那北斗七星命格之人?”   青溪刚死, 二人原本说好待这阵风头过后再行动, 沈苑休不知发生何事让花浮忽然之间焦急起来, 不过他想到自己时日也是无多,早些开始也好。   于是袖摆一甩,桌案上的油灯便亮了起来,沈苑休竖起两指隔空在地上划动,半晌之后一个偌大的阵势出现在了面前。   “此乃我魔道上古北斗七星堪舆阵法,只要将修真者的生辰八字放入其中, 若属北斗七星之命,阵眼便会往复闪烁。”   “可天下修真者何其多?若每个人的生辰八字都需摆放一试,这得要测到何年何月?”花浮不快道。   “不然你以为我何故至今未成?”沈苑休回道。   花浮皱眉:“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了?”   沈苑休想了想:“还有一个法子。”   “讲。”   沈苑休道:“将此阵绘入符纸中随身携带,若遇相似命格之人,两尺之内,符纸即燃。”   “这比方才那个更为差劲!”花浮生气,上一个只要用命格试,这一个还得自己亲身试,简直笑话。   “是你自己问的。”沈苑休冷面以对。   花浮想是吃过这东西的亏,瞧见阵势阵法之类的东西便天生不喜,自然也无钻研之心,他一番懊恼焦炙之后,目光重又落到沈苑休脸上,直直地逼视过去。   “我不信你苦寻多日一无所获,”沈苑休的视线中虽有晦涩,但并不似自己这般毫无头绪,花浮觉得他有事相瞒,“说,你找到了什么?”   果然,沈苑休沉吟半刻,淡淡道:“我用三年的时间走遍大江南北百多门派也不过寻到三个。”三个,阵法的一半都未到。   而青鹤门作为修行者高手云集的地界,自然很可能会有剩余的眉目,只是沈苑休对这儿忌惮颇多,若不是实在走投无路,想必他是绝不会重返此地的。   花浮听罢,忽而笑了:“所以……即便那徐风派当日没有将你抓进门中,你也要想法子自个儿混进来的吧,真不知该不该赞一句沈修士伤得恰逢其时啊。”   “我最多趁势而为,这话旁人可说,而你这罪魁祸首对我却无从指摘。”沈苑休恨声道。   花浮冷笑:“我们不过彼此彼此而已。”   二人怒目相对,激起一片愤恨的火花,要不是各自还记得正事为重,真想好好打上一场,拼个你死我活出来。   最后还是沈苑休先收了瞪视,花浮也梗着脖子开口道:“既然你已有眉目,那我们便先将这三人拿下,再慢慢寻觅余下的,今晚就走。”   ********   落月西斜,浮光跃金。   东青鹤在月部客居外默默望着前方幽暗一片的小院,驻足未前。身后传来轻轻脚步,不一会儿一人来到近处,同他并肩而立。   “门主怎的不进去?”破戈看看那屋子,又看看东青鹤。   东青鹤说:“他不在。”   破戈道:“他自来此,十日中有大半时候都是不在的。”   察觉到东青鹤侧首望来,破戈微笑。   “我是月部的主人,他对外言道不见外客闭门不出,但人是不是真在里头,我自然知晓。”   东青鹤垂下眼:“竹死岛那儿查得如何了?”   破戈道:“我亲自去了一趟,花浮的确是竹死岛的长老,只是是在前一任长老被魔修杀害之后,当时还只是一散修的花浮正巧救了外出游历遇险的竹死岛小教主灭瑶,才将那长老取而代之的。”   “什么时候的事儿?”   “几年前……也就是说他到竹死岛的时日并不久远。”破戈观察着门主神色,却见对方眉目平和,看不出心中所思。   破戈想了想,又将最后所获全盘道出:“我还找到了岛上历代教主之墓。”那地方可是隐蔽,破戈着实费了一番功夫才得以入内。“墓中的确有神兵法器陪葬,而且眼下那棺椁中摆放神兵的木盒已空。”   “也许就是天罗地网?”东青鹤问。   “门主真信?”破戈反问。   东青鹤不语。   破戈无奈一笑,从袖中掏出了一把不过手掌长的金杵递了过去:“这是我自墓中借来的其中一样法器,门主观后,我便再送回去。”   东青鹤接过,雕花金杵在其掌心悠悠转上一圈,蓦地停了。   见东青鹤伸指在底处一凹陷上轻轻拂过,破戈就知门主已是明白了,不过他还是道。   “这上头所刻才是竹死岛的教内图腾……不是金蝉,而是紫蟾。”   东青鹤指尖一重,金杵的杵尾便裂开了一丝细缝。   ********   夜半时分,一红一黑两道身影自青鹤门上空忽闪而过,越过一片山峦湖海,二人落在千里之外的一处城镇中。   隐没于城内最高的高塔塔顶,花浮遥望对面牡丹阁二楼窗栏内正同两位名伶被翻红浪的粗壮大汉,不屑的问身边之人。   “你确定第一个就是他?”   沈苑休双指轻弹,一张符纸便若离弦之箭般射向前方,待自窗边入屋,又变成浮萍落叶,微不可查的飘落而下。   触地之前,花浮看见那符纸在那兴致正酣的床边疏忽燃起,不过须臾就烧成了灰烬。   符上有那阵势,离北斗七星命格之人两尺之内,便会自燃。   的确是他。   花浮笑了,不过人却未动,而是看向沈苑休道:“你在门内也休息日久了吧,该练练手了。”   沈苑休本以为花浮很乐意做这般的事,而他自己却能避则避,没想到临到阵前,对方却推自己做前哨,他略作游移后,估量了下那散修的道行,只得轻轻点头。   又是一张符纸射出,薄薄纸页仿似锋利刀刃,盘旋一圈竟灭了那房中的所有蜡烛。同时沈苑休身形乍起,一瞬便窜入对楼的窗栏内。   花浮睁大眼,兴奋地盯视着那团漆黑,只见沈苑休刹那便来到床前对准正中大汉想要一招毙命,可对方也是修行之人,意识到危险自然要奋起反抗,于是抽出腰间弯刀拼死格挡。   然而对面沈苑休身段如龙,长剑如风,招招凌厉,大汉不过交手两回就难以匹敌,一个正面相冲之下,腿脚虚软被刺得直直从床上滚落在地。   沈苑休长剑架在他脖颈间,却迟迟未动手。   正待花浮不快地想要催促时,只见屋内一声惊叫响起,原来是床上吓呆的两个姑娘被那倒地的大汉一把抓住脚脖子从上头拖了下来抛至沈苑休面前,竟企图用其身躯抵挡拖延对方以利自己逃脱。   沈苑休见此,本有丝愧疚的眼内蓦地冷光升腾,一把推开花容失色的女子,朝着那大汉颈间长臂一挥,咕噜一声,头颅便滚落而下。   既然做了,沈苑休便不再犹豫,又取出一个白瓶和两张符贴在对方眉心,口中念念有词须臾,大汉孤零零的脑袋另一边的下腹处就飘出一道绿光和一颗小小的光珠,一同被白瓶容纳。   接着,取了内丹和魂魄的沈苑休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跃回了对面塔上,一眼就对上了花浮似笑非笑的神情。   沈苑休皱眉:“作甚?”   花浮笑道:“沈修士仁善又多情,当真是魔修?”若不是那大汉以女子挡灾,怕是沈苑休最后关头都未必下得了手,他不仅对人心慈手软看不出生于凶邪之道,就是他的剑法也大开大合,满是飒爽潇洒,哪里有半点残狞之气,要不是他此刻伤重气短,许是更有一番英姿气度。花浮不知道是该贬这沈苑休名不副实,还是该夸那东青鹤授业有方,教出来的徒弟都和他一般模样的……令人讨厌。   这话说得沈苑休面色一沉,直接摆袖便飞离了此地,仿佛身后追着千军万马一般。   花浮哈哈大笑,又回头看了眼那远处高悬的牡丹阁,暗叹一句“原来修真界也有这般好地方”,继而浮云随之。   ……   两人第二个到得乃是一处层楼叠榭之地,虽算不得太过金碧辉煌,但门户清幽,错落有致,也算有些模样。   他们没走大门,花浮蹲在檐上一隅,悄声问道:“这是什么门派?”   沈苑休低低地说了三个字。   “徐风派。”   花浮眼睛一亮:“找得是何人?”   沈苑休注视着前方回廊:“来了。”   花浮循之望去,就见那头缓缓行来两个紫衣男子,一胖一瘦,一高一矮,皆是中年之姿。这般品貌原该过目即忘,但是花浮见了,却幽幽笑了起来。   “哪一个?山羊胡还是那圆胖子?”   沈苑休欲回,花浮却又摇了摇手:“无妨,两个一起吧。”   说着又笑睨了一眼过来,络石鞭轻轻出袖:“这回,我来好了……” 第四十章   常嘉赐到辰部的时候口中还哼着轻跳地小曲儿, 站在藏卷阁前却见大门紧闭, 门边守着两位浅衣弟子,见了他虽有礼招呼, 但只说几位师兄得慕容长老吩咐在里头有事相议, 藏卷阁暂不接外客。   常嘉赐也没在意, 兜转一圈最后在辰部苑廊处的一个角落里寻到了正在锄草的鱼邈。   鱼邈听着身后脚步回头,看见来人立马笑成了一朵迎春花。   “嘉赐, 你来看我啦!”   常嘉赐今儿个心情很好, 对上鱼邈一张花猫脸,捻了一片袖子往那脏兮兮的额头撸了两把, 同情的问:“不会又被贬了吧, 都干上花匠的活计了。”   鱼邈乖乖地任他把自己的脸越擦越糊, 一双眼睛反倒衬得亮晶晶的。   “没呢,这儿的花草没我们水部以前种得好,眼下藏卷阁里有人,我不能做事儿, 便来这儿照顾照顾这些东西。”   “你倒是闲不住, ”常嘉赐哼哼, 蹲在一旁看他忙碌,并没有搭手的意思,口中则随意问道,“藏卷阁里有啥事儿啊?”   鱼邈依旧自个儿劳作得高兴:“审阅藏书和兵器,辰部的藏品太多了,弟子们七日便要去清点查验一回的, 看有无损坏丢失。”   常嘉赐撇嘴,这里头物件的确繁多,有些算不得稀世珍宝,但也不是寻常灵石法器就能易得的,想来这青鹤门其实还富可敌国。   鱼邈见嘉赐沉思,以为他又在想门主说要送他的神兵,于是关心道:“嘉赐你莫急,门主许是正物色着呢,毕竟锻造一把神兵可难了,取材、铸型、开刃这些等等等等既不说了,便是之前批命、问卜、择日都要好几十天的。”   不知在琢磨什么的常嘉赐蓦地一愣:“你说什么?”   “我说你莫要着急……”   “不,锻造神兵还需批命问卜?”常嘉赐狐疑。   “是啊,”鱼邈将手中的花小心翼翼地自土中铲出移栽到另一个更厚实的坑中,敲敲打打,没有注意到常嘉赐炙亮的视线,继续道,“我以前也不知道,不过近日看了不少书,嘿嘿,我悄悄看的,明白了不少道理呢,若想那兵器的兵魂同人魂契合得好,辰部在锻造前都会给要使兵器的弟子们批命的。”   “青鹤门内人人皆此?”   见鱼邈重重点头,常嘉赐眯起了眼。   “所以,辰部有所有弟子的生辰八字?长老的也有?在哪里?”   鱼邈埋好小花,仔细地拍了拍土:“就在藏卷阁中啊。”   抬头见嘉赐笑得恣意,鱼邈奇怪:“嘉赐,你今天怎么这么高兴?”   常嘉赐微笑:“因为值得高兴的事儿接二连三呐。”   ********   从辰部出来,常嘉赐晃晃悠悠着回到片石居,比以往又晚了一些,太阳都快落山了。   一入院远远就看见一人站在庭阶处,手中握着一把灵谷,悠悠缓缓地散给脚边的白孔雀食。   嘉赐走近,东青鹤头也没回地问:“去哪儿了?”   常嘉赐挺了挺脊背:“去鱼邈那儿了,我之前跟师父说过的。”   东青鹤侧了侧头,似乎想起来了:“之前说要教你浮云都忘了。”   常嘉赐嘿嘿一笑,蹦跳着走到他身边:“不打紧的,我知师父日有万机,我向旁人讨教也成。”   东青鹤抬了抬下颚,常嘉赐立马机灵地摊开了手。灵谷便自东青鹤的指缝间淅沥沥滑落,掉入了常嘉赐候着的掌心。   “你是我的徒儿,自然由我来教,不然我这师父岂非失职?”东青鹤看着他道。   常嘉赐欣悦地捧了两手灵谷,帮着一道喂起了南归:“不会啊,师父待我如再造父母,我怎敢这样想。”   “是么?”东青鹤笑得温柔,“只是你总有一日会羽翼丰硕独当一面的,就好像学了浮云,便是为了能飞离青鹤门,看更远的山川湖海。”   常嘉赐觉得师父这番感慨言带深意,于是面目一转,垂下眼来:“不会的,师父若不想我便不这样。”   “不怎样?”东青鹤盯着他的头顶,好笑的问。   常嘉赐抬眼对上他,认真道:“不学修行,也不学浮云了,我就待在门内,一直陪着师父。”   他这话说得轻缓,眼中闪烁的光晕却满是凝重的情真意切,仿佛东青鹤真是他此生最重的慰藉与倚仗,看得东青鹤一时都有些沉默,须臾才抬了抬手。   常嘉赐以为对方要揉他的头发,结果东门主竟轻轻捏了捏小徒弟的鼻子,无奈地骂了一句:“小骗子……”   常嘉赐心头一跳,口中仍是分辩:“我说真的,师父……”   东青鹤却未再听,只一把抓过常嘉赐的手,轻轻拍落他掌心沾黏的灵谷,细长的指尖仔仔细细地在他手上写了几个字。   “这是浮云的八字口诀,你回去琢磨琢磨吧。东青鹤收回手道。   常嘉赐低头,就见自己的掌中浮出了几个金字,笔走游龙铁画银钩。他刚要细问,门外走进了一个威武大汉。   “门主,属下有事要禀。”哲隆风风火火的道。   东青鹤点点头,让嘉赐回去练口诀了,自己则同哲隆一道向书房而去。   “门主,徐风派的和雍掌门同他的师弟昨日被人害了……”哲隆边走边道。   东青鹤皱眉:“怎么回事?”   “就在徐风派中,那二人浑身修为被吸尽,似是魔修所为。”   东青鹤显然想到了青溪,问道:“徐风派的人如何说?”   “他们觉得是……是……”   哲隆犹豫,但东青鹤怎会不明白,代之开口:“他们觉得是沈苑休做的。”   “不错,沈苑休本就同那和雍有些旧怨,加之梼杌之事徐风派摆了那么大的阵仗,又是找人证,又是来告状,却依旧指认沈苑休未果,自然更添新仇,”而且和雍还用缚妖链把沈苑休绑得去了大半条命,如今沈苑休离开重去徐风派要他们偿命再合理不过。   东青鹤站在书案前拧眉思忖,半晌看向了窗外。   “暮望,你说呢?”   下一刻,一道绿光自窗边闪过,秋暮望站在了东青鹤的面前。   他的神色依然是冷峻的,一双眉眼在被沈苑休重伤痊愈后便没再浮现过任何暖意。   此刻听着东青鹤的问话,秋暮望顿了一下才道:“不是他。”   东青鹤挑了挑眉:“何故这般说?你去过徐风派了?”   秋暮望未应,但已是默认了,他只道:“那和雍和其师弟虽同青溪死状近似,却也不一样。”   “怎么说?”   “徐风派二人尸首分离,用的却不是剑,想似被人生生绞断脖颈,拽离躯干。”   秋暮望言罢,哲隆就道:“什么人手法如此残忍?!”   “不止这般,他们二人丹田虚空,内丹被人开膛破肚探入腹内硬生生取走,眉心处……也有裂口。”   “这……”哲隆有点搞不明白了,疑惑地看向东青鹤,“又要内丹又要魂魄?会否是之前传言杀害多位道行高深的魔道中人所为。”便是那个吸尽修行者修为,胸口留下三道圆弧形伤痕却捉不到凶手的凶案,当时慕容骄阳还曾为此去过法器大会探查,结果一无所获,反倒带回了天罗地网。   东青鹤的眉宇蹙得更深了,直觉告诉他,此事与那凶案干系不大,可杀徐风派二人的手法和青溪也不同,若非同一人所为,那又是谁做的?若是同一人所为,他又意欲为何?难道真是与那梼杌凶兽之事有关?!   东青鹤越想越心沉,仿佛一副巨大的七巧板,一块一块曝露展现,待人去拼凑完全……   “哲隆,你且代我去徐风派向那二人告慰一下吧。”   “是,门主。”   ********   辰部栽下的九色山茶可非一般的琪花瑶草,它色艳瓣多花萼极厚,盛放时香飘百里美不胜收,然而种起来却也繁复,土壤、气候、水源缺一不可,且在头三日一天要浇九次水,早中晚各三次,多不得少不得,细细匀洒,轻重缓急皆要拿捏得当,十分麻烦。也就鱼邈有这么好的耐心,愿意为了这东西费上百多功夫。   而既然种了,他便想种好,为此几乎一时三顾,一有闲暇便拿着小水壶蹲在这些枝桠前,就差搬个床铺睡在这儿了。   今夜也是如此,酉时的水浇少了,鱼邈打算等戌时再来浇一次,结果等着等着就不小心在石阶旁睡着了。   睡到夜半只觉周围红光跃动,一阵阵的辛辣之气掠过鼻尖。   鱼邈混沌地睁开眼,瞬时就被眼前的景致吓到了,他呆愣片刻,害怕地叫了起来。   “走、走水了……藏卷……阁……走水啦!!!”   被他这么一唤,远处屋内的几个值夜弟子也醒转了过来,不一会儿,口口相传,动静便大了起来,抄家伙的抄家伙,救火的救火,藏卷阁外一片忙碌。   而那头的鱼邈则记挂起阁内的不少物事来,他日日在此打扫,自然知道里头有多少宝贝,其中有不少还是慕容长老的心尖之物。   今夜风大,眼看着那火舌层层叠叠向内弥漫,鱼邈心头一动,傻愣愣的往里头冲了进去。   我就抢一些出来就好,我不抢多,能保住一样是一样,慕容长老大概会少伤心一些的。   鱼邈这般安慰着自己,用袖子捂住口鼻窜进了浓重的黑烟之中。   那头青仪清越来报时,东青鹤已是觉出不对,遥遥望去只见辰部一片火光冲天,他顾不得浮云,口中捻了个瞬移的诀法,就带着片石居一干人到了那里。   慕容骄阳也来了,虽然脸色十分难看,但还算沉着地指挥着弟子四处扑火。   常嘉赐就跟在东青鹤身后,默默看着不远处弥漫着滚滚黑烟的偌大殿宇,少顷,才卷起袖子要跟着周围人一道帮忙。   抱起水桶前嘉赐多嘴地问了一句:“鱼邈呢?”   路过的弟子纷纷摇头,有个还算长了心眼,道:“他唤我们来救火后就没见人了。”   就那呆子的脾气,唤了人来自己却不见了?嘉赐不信。   他看看面前的熏天火势,又看看怀里抱着的水桶,水面浮动,映得嘉赐的面容也跟着有些挣扎似的扭曲。   半晌,常嘉赐脚步一转往东青鹤那儿走去。   “师父……”   东青鹤回头,对上常嘉赐一张焦急的脸。   “鱼邈不见了。”   “可是在附近打水?”东青鹤问。   常嘉赐摇头:“我找过了,是他唤人来救得火,但是辰部弟子一转眼他便跑没了。”   一旁原本满腹心神都在藏卷阁中的慕容骄阳听得也转过了头。   常嘉赐继续道:“这些东西可是他日日在看顾,见此被付之一炬,他定舍不得。”   “东西是我的,关这小奴才何事?他若真那么干,便是愚蠢之极!”慕容骄阳忽然冷冷打断。   常嘉赐转而看他:“鱼邈想不了那么多,他觉得什么最重要便去干什么。”   说罢见慕容长老漂亮的眉峰狠狠蹙起,却无动作,常嘉赐一甩手就要把水往自己头上浇,却被东青鹤阻了。   “我去。”   东青鹤刚要迈步,一旁慕容长老似是骂了句什么,继而又长袖一挥,周身便乍起了一团赤色炫光,将他牢牢包覆住了,他抢在门主之前先一步进了烧成一团的藏卷阁。   一炷香后仍不见人出来,哗啦啦一阵地动山摇,藏剑阁的半个偏殿却被烧塌了。   常嘉赐对着一片残垣和焦土,神色有些深重。   此时,一边的东青鹤忽然望向天际,低喃了一句:“层云积叠,是时候了。”说着长臂一挥,拂光剑出。   “师父?”常嘉赐见东青鹤霎时凌空而起,不明所以。   东青鹤则执起三张符纸夹于指尖,随着他口中念念有词,天边团团黢黑翻滚,然后渐渐向此地涌来。   常嘉赐目瞪口呆的看着脑袋上的云层越聚越多,将被火红照亮的天空都覆盖住了,此时,拂光剑亮起幽色,东青鹤抬手将剑尖遥指天际,带起一片轰隆之声,一刹那间青鹤门上空电闪雷鸣起来。   连续几道惊雷乍起后,稀里哗啦地雨幕从天而降,那雨势自小到大,同藏剑阁的明火呈对冲之势,不过半盏茶过后,就将那熊熊火光彻底浇熄了。   于此同时,随着辰部弟子们响起的欢呼之声,一道人影从残破不全的阁内缓缓而出。他步履倒是沉稳依然,只一身洁白长袍已然浊黑,肩上扛着一个没了知觉的少年,来到近前一把丢在了地上。   “没见过如此愚笨之人!”慕容娇阳气得破口大骂,清丽的面容擦了两道黑灰,齐整的发丝也散乱在一旁,显出从未有过的狼狈。   被他砸在地上的鱼邈更是黑得跟块煤炭一样,不过好在他抽了抽后,彷徨地张开了眼睛,看那目光清亮,该是伤得不重。   对上恨恨瞪视过来的一对美目,鱼邈肩膀一缩,松开了怀抱着肚子的手,然后探进去在衣服里掏啊掏啊掏了良久,掏出一个东西,抖抖索索地给慕容骄阳递去了。   慕容骄阳一看,竟然是自己的两本手稿。   “我、我给藏在肚子里了,所以……没有烧到……”鱼邈有气无力间还努力咧出了一个得意的笑。   看得慕容骄阳更是火起:“白痴!”   藏剑阁的火灭了,人也救了出来,东青鹤不由松了口气,回头就见自家的小徒儿还呆呆的望着自己。   常嘉赐一对上他目光,立时回神,干干一笑,眼内的惊异有些藏不住道:“师、师父……方才那阵势……太厉害了。”   东青鹤只淡淡一笑,招手让青仪他们去请金长老来救治受伤的弟子,然后回头对常嘉赐道:“一个祈雨阵而已,今晚大家都累了,先回去歇息吧,后几日还有的忙。”说罢自己倒是跟着慕容骄阳他们一道去了。   常嘉赐看着他挺拔修长的背影,却微微握紧了拳头。   方才他师父那一手祈雨的阵势,常嘉赐觉得,修真界怕是独此一人了。因为只有神仙才能‘呼风唤雨’,那可是连凡人都晓得的道理,而来到修真界后,常嘉赐更是明白这其内的不易,这不是东青鹤的修为已臻化境的表示,那便是他的飞升之日……即在眼前了。 第四十一章   花浮自沈苑休的窗边掠了进来, 啪嗒扔了一包东西过去。   沈苑休正盘腿在榻上打坐, 面前摆着两只小小的白色瓷瓶。见了那包袱,他探手打开, 发现里头竟然躺着两本厚厚的书册, 翻过两页, 沈苑休就露出了惊异的神色。   “哪儿来的?!”   花浮坐在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摇头晃脑地笑:“你不必多问。”   沈苑休又不瞎:“辰部昨夜好好的, 怎么就忽然走水了……”而今日这录入各部长老和弟子的八字命册便到了他们的手里。   “天干物燥, 疏忽大意喽,”花浮耸肩, 看沈苑休一副不罢休的姿态, 花浮不耐地挥手, “聪明的话就该趁他们还未追查至此便赶紧看完扔了,不然你我都吃不完兜着走!”   沈苑休紧了紧手里的书册,终究放弃了和眼前人争论正邪的心思,低头翻阅了起来。   花浮不爱看书, 但是他记性其实很好, 曾经看上一两遍便能在脑海中留下九成的内容, 然而相较于眼前之人不过半晌就阖上了名录,花浮难得觉得自己有些愚笨。这叫什么?过目不忘?!记忆中他只遇到过一个人有此本事,而那个人最后考上了状元……   花浮一个晃神连忙拉回了神智,对面的沈苑休则跳下床来开始画阵。   那北斗七星的堪舆阵列并不复杂,三两下便成了,麻烦的是需将那上百成千的青鹤门弟子的八字命格逐个对应。   花浮也不喝茶了, 陪着沈苑休一道帮忙,两人先从道行高深的日月星辰四部开始,一一比对,结果无人匹配。   花浮丢开这本,又拿来一本,金木水火……只可惜比到木部时天光已经大亮,外头响起了依稀的动静,一会儿许是伺候的小厮就要来了。   花浮心情极差,抬手就将余下的生辰八字符都打散了。   “白忙一场!”   “急什么,不还有两部了吗?”沈苑休比他淡定。   花浮不快:“还剩四个人才能凑齐阵法,这四个能全在剩下的两部中吗?”   “不可能,”沈苑休摇头,“所以你现下放弃还来得及。”这本就是大海捞针的事儿,而沈苑休已在希望又失望中度过了一千多个日夜。   “啧,”花浮砸吧了一下嘴,“我这人旁的优点虽多,但最大的便是不轻言放弃!”所以要想让他这时候退出?没门儿!   只是说归说,花浮的腿仍是大步朝外迈:“瞧得老子眼都花了,明天再来。”   然而行到半途忽觉余光有依稀红色闪烁,回头一看,竟是那阵眼在冒光。   花浮眸色一亮,急忙返身:“是谁?!”   沈苑休也注意到了,缓缓拾起被花浮打散飘落到阵中的符纸瞧了瞧,继而翻过给花浮看。   花浮一对上其内名字,就勾起唇笑了:“第四个……原来是他。”   ********   辰部起火,青鹤门自然要追查,只是要查清是外人或内贼、有意还是无意所为,大概得要耗上几日,花浮也知道,这几日怕是他难得的喘息之机。   没得等待,一入夜他便和沈苑休又离了青鹤门。   这一回二人所去之处同此地相隔万里,以沈苑休眼下的身体自然艰难,还是花浮一路将他拖曳至那处的。   只不过花浮自己的状态也有些不佳,不知是否因为最近心神不定亦或是前两日同人交手频繁虚耗了一些元气的缘故,花浮一早醒来便觉自己丹田翻涌,四肢酸软,他明白这是他修为又要丢失的征兆。   上一回他可没有骗东青鹤,同那花见冬交手之后,花浮的修为的确消失了两日,东青鹤猜的不错,这与他的护体金光干系并不大,花浮的修为从离开幽冥地府后便常常时有时无。花浮虽觉奇怪,隐隐也感到是自己的修行出了问题,但他暂时没有心力管顾这些,他有更重要的事需得做,尤其是当下。他只能寄希望于这糟糕的身子别拖自己的后腿,至少也等把该收拾的人收拾了再犯病。   一路胡思乱想,花浮和沈苑休便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只见眼前山峦窈峭,松野蒙密,千峰百嶂间隐着座座重楼飞阁,红墙白瓦,连绵不绝,若不是那盘桓跌宕的灰雾增添了一丝邪佞狂妄之气,花浮都要以为这儿就是青鹤门了,一般的大气恢弘,一般的无垠无际。   “有道是百闻不如一见,这偃门没想到造得比许多看不起魔道的高门大派都更磅礴雄远。”花浮难得真心赞美。   不错,这里是偃门,也是魔道中最大的门派,更是沈苑休在叛离青鹤门后的栖身之所。   沈苑休未应,只带着花浮大大方方地进了正门,偃门不似青鹤门,没那么多规矩,这儿的人各自为营,平日里彼此互不干涉,而一旦遇到龃龉,那便谁拳头硬听谁的,有些像那法器大会的规矩。虽然简单粗暴,但却颇为服人,当然前提是偃门的门主没有发话,一旦偃门主吩咐,居于此内的魔修还是得百分百服从,以他的命令为先,不然结局就是死路一条。   “你可是见过那偃门主?”花浮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好奇的问沈苑休。   “只见过一回。”还是远远的。   “那偃门比青鹤门晚立百余年,如今的阵势却同青鹤门差不离多少,难为修真界人人闭眼胡吹后者才是第一大派,今日一见我看倒也未必,”花浮目光幽幽扫过那一片片的飞檐反宇高堂大厦,毫不留情地拆着东青鹤的台,“听说那偃门门主极少出手,也不知我们的东门主同那偃门主作比,究竟谁更胜一筹。”   沈苑休脑中不由浮起仅有一次见到那男人的场景,他只记得对方被一片黑雾所缭绕,身量似乎十分高大,面上则戴了一张狰狞的面具。明明看得并不真切,可自那人周身漫出的威压却深不见底,隔得那么远依旧使人觉得胆寒。魔修者皆是些心狠手辣的亡命之徒,可在那偃门主面前却个个老实得跟什么似的,由此更见那人的可怖。   不过凭着本能,沈苑休还是偏心自家师父一些:“当然是……东门主,东门主的修为深不可测。”   花浮不知想到什么,不快的撇了撇嘴。   两人来到一处小居前,一路上没有看到什么人,沈苑休说那是因为偃门的人都神出鬼没,一般很少曝露自己的行踪。   而他们此行的目的乃是偃门的一位长老,名为方水合,沈苑休已留心他多时,自然将其底细摸了个大概,方水合掌管偃门内务,住在偃门的赤苑中,他和破戈在青鹤门的职责差不多,但是道行却远没有破戈高,真要交起手来若是痊愈的沈苑休杀他自不在话下,可是沈苑休此刻重伤在身,修为不过从前的几十分之一而已,这也是他为何觉得花浮行事残狞乖张却又愿意忍受的缘故,他的确需要有人相助。   沈苑休细细对花浮交代起那方水合的功法习性还有弱点:“你的修为在他之上,加之我在一旁掩护,成事并不难,只是……我们仍是得谨小慎微,切记决不能惊动偃门主幽鸩,若被幽鸩所察,你我想全身而退便不可能了。”这话说得还是客套的,魔修在其他修行者眼中乃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异类,那么多魔修愿意投靠偃门听令幽鸩便是因为这儿可以护得他们安危,若被幽鸩知晓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动他的人,那后果可是难以想象。   沈苑休说罢却见花浮长眉微颦,向来张扬跋扈的脸上带了一丝不易查觉的凝重,沈苑休问:“可是有问题?你若怕……”   “谁怕了?”花浮一双杏眼蓦然瞪大,感觉着腹内虚凉,眼底却闪过一丝决绝,“既已决定,便不用拖泥带水,就这么办吧,速战速决将其拿下,我们也可早些离开。”   “也好。”   二人又在小居中待了一个多时辰,等到夤夜深更,一红一黑两道人影便向偃门赤苑而去。   不知是魔修行事粗犷还是那偃门主太过自负,这偃门内几乎未有防御,两人轻易地便潜进了赤苑之中。   沈苑休一身魔气在此地并不突兀,他只要将气息尽力收拢,还是能隐蔽得很好的,不过他本有些担心花浮的妖气太过容易曝露,却不想那人的掩藏功夫比他更好,在其身旁的沈苑休都感觉不到他的一丝气脉,更遑论旁人了。   沈苑休不由奇怪地看了看对方。   他们栖身于赤苑的一处屋顶,据沈苑休所说这儿就是方水合的居所,花浮小心翼翼地揭开了一片瓦,果然在其下看到了一个男子的身影。   那人皮肤蜡黄身形清癯,看着就跟一个小老头儿似的弱不禁风,可眼下的花浮和沈苑休都不会随便轻敌。   方水合盘坐在榻上似在打坐,片刻他忽然念念有词起来。当耳边飘过隐隐绰绰的口诀时,花浮这才注意到方水合的身前竟然画了一个巨大的阵法,他又揭开一块瓦片,看清了阵中还倒了两个人。   花浮心头一惊,只觉得眼前场景十分眼熟,而当那圆阵随着口诀慢慢开始旋转,里头的两个人痛苦得死去活来的时候,花浮地脸色更是唰得一下变白了。   “这是什么?!”   花浮用修为向沈苑休传音。   沈苑休转眼就对上他一张毫无血色的脸,也是吓了一跳,连忙也用同样的法子回道。   “这是炼魂阵,魔修最为寻常的阵法之一,将有修为的人放入阵中引出其魂魄和内丹,吸入体内占为己有。”   “为何我之前看过魔修吸魂的阵法却不是这样的?”花浮又问。   沈苑休:“因为此法较为繁复,需得先将特定命格之人魂魄封印,再待上很长一段时日才可取魂,一般魔修不爱等待,所以用的人不多,不过听说有些魂魄在那段时日中会催生出无边意念,那可比直接吸魂和吸修为有力得多,故而也有魔修独爱此法。”人生魂魄,魂魄生意念,意念可生万物,有着深重意念,也就是执念的魂魄可是天下难求的至宝,尤其对魔修来说,若将其化为己用,再麻烦也有人愿意等,显然这位方水合长老就心悦此道。   盯着那阵中不住翻滚哀嚎渐渐变得枯槁的两人,花浮的双拳不知不觉捏得死紧,一张面容都微微有些扭曲。   一边的沈苑休自然注意到了,莫名的问:“怎么了?你可是见过这阵?”   花浮顿了下才回:“很久以前……有一个同它很像的,但是我记不清了。”   沈苑休道:“魔道阵法不止千万,许多阵势都很近似,差一个符文,结果便天差地别。”他知晓花浮不谙此道,所以细心提点。   “是么……”花浮也有点糊涂了,“或许是我记错了。”当时的阵法和眼前那个未必相同。   正待他心头思绪万千,屋内的阵法已是止歇,圆盘停下了旋转,正中的两人已变成了两具干尸。   小厮来将尸体抬了出去,一边忽然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女声,笑着道:“恭喜方长老修为又有精进。”   不一会儿一个娇小玲珑,瞧着不过十五六岁的甜美身影就出现了屋顶两人的视线中,方才回过神的花浮看了又是一愣。   “灭瑶?!”   沈苑休疑惑:“你认识她?”他在偃门也不算短,但是这个小姑娘自己倒是第一次见。   花浮颔首:“她是竹死岛的……小教主。”   “竹死岛和偃门有干系?”   沈苑休问罢却见花浮也是一脸疑窦,不由暗忖,这家伙不是竹死岛的长老吗?为何对那里的底细并不了然的样子?   屋内二人还在说话,内容大多都是些魔道在外又抓了些什么人吸魂炼丹之类的事,看来竹死岛还真是偃门隐在暗处的一个据点,而这个灭瑶也没有外在瞧着的不谙世事。   一个方水合不够,又来了一个搅局的,同沈苑休对视的花浮心知这一关难过。可是无论再难也得过,他们两个人的时间都不多了。   花浮做了一个不能再等的手势,灭瑶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他决定先把灭瑶解决,再来对付方水合,而沈苑休则在暗处伺机而动,一旦花浮不敌,他再出手。   说时迟那时快,二人三言两语已是定下了谋划,虽不过相识不久,但他们却莫名多了自己也不愿承认的默契。   与上次一样,沈苑休甩出符纸先一步熄了屋内的蜡烛,而花浮则急速窜出!   他身形若一道金红色的诡光,在屋内蜿蜒游走,如雾如幻。   灭瑶和方水合发现之后,大惊之下自然要出手,可是花浮比他们更快,他祭出长鞭,当先绕住灭瑶的脖颈。小姑娘左闪右躲半晌还是不敌,被花浮擒拿在手。   两人正面相对,花浮能看到灭瑶,灭瑶自然也认出了他,一瞬间,小姑娘的眼里闪过浓浓的惊讶。   “花长老……”   花浮本欲直取她咽喉,可在对上那双明亮又懵懂的眼时,成爪的五指还是硬生生地收住了,因为花浮发现自己的内息在飞速流失!   该死!   他改而在灭瑶后颈重重劈上,待对方倒下后,又咬紧牙关,拼死向角落的方水合杀去。   方水合见到对方的动作就知道自己不是对手,他一边抵挡一边向外呼救起来。   花浮却不给他机会,浑身金光猛然乍起,整个人烧成了一团烈焰,而手中的络石鞭则携着巨风将方水合捆住卷到身前,左手一掌狠狠拍向了他的胸口,伴着一片滋滋之声,方水合的前胸燃起一片黑烟,整个胸骨都沿着手印凹陷了下去,和后背贴在一起!他被花浮一掌拍碎了五脏六腑!   花浮抽回了沾着一片血肉的手,大退两步,气喘不迭。   屋檐上的沈苑休见此立马跳下:“你没事吧?”   花浮面皮已经发青,用力摇头:“别管我……你快取魂……”   沈苑休也知耽搁不得,连忙拿出白瓷瓶将方水合的内丹和魂魄引了出来。   待他完事,花浮竟已瘫坐在旁,然而一见沈苑休回头,花浮硬撑着站了起来。   “我们走……”   沈苑休一把架过他,本想从原路返回,却忽听外头魔气大动,随之而来的还有很多凌乱的脚步。   “糟了,被发现了!”沈苑休眉头紧拧,四顾一番,不得已向窗外跃去,“走这里!”   花浮的丹田已经虚空,但他仍是努力跟上沈苑休的脚步,沈苑休也顾不得伤患,将所有气息都提了上来,两人舍了偃门的上空,往茂密的竹林里钻去,行了长长一段路后,终于将身后的脚步远远甩开了。   只是花浮和沈苑休才要松口气,一出了竹林,却见前方一片烟笼雾罩中恍惚的站了一个影子。   那人背对此处,一身黑衣,身形挺拔健硕,负手立在幽幽烟色中,飘忽朦胧。   想是听见了动静,对方偏了偏头,缓缓转过了身。   花浮和沈苑休一眼就对上了那张青面獠牙的面具。   二人游离四方,见识几多,尤其是花浮,在阴司地府什么样的恶鬼精怪没有见过,可是在对上那张脸的时候他竟忍不住被他那阴鸷的气势骇得退了一步……   偃门门主——幽鸩!? 第四十二章   藏卷阁烧塌了, 慕容骄阳攒了几百年的古典卷积大半都被付之一炬, 辰部长老的心情也就可想而知了。   据第一个发现的鱼邈回忆,火势是从阁中的北书房燃起的, 这样的地方, 本就为了防备不察走水, 用的全是夜明珠作为照明,而鱼邈同之前在其内议事的几位师兄皆记得自己晚上离开前都没有带过任何火源, 这火又是如何烧起来的呢?   有了青溪之事在前, 青鹤门中的人自然警惕,纷纷觉着此事蹊跷, 只是若这也是同一人所为, 他的目的又是什么?或者说藏卷阁中有何物是他想要亦或是要毁去的?   虽然卷集损坏太多, 一时半会儿得不出答案,不过哲隆早已在此前将各出口都防得固若金汤,外人休想随意进出,所以若不是外头人手眼通天可以躲过青鹤门层层防卫入内, 那就是那个贼人一直都在门中没有离开, 伺机而动?!   听着几位长老颇有头绪的猜测, 东门主立在一旁倒是未有插嘴,片刻,他抬头看了看远处天际,对青琅吩咐说有消息再来禀报,便当先离开了。   东青鹤没有回片石居,也没有去月部, 而是几个纵跃来到了片石居的山坳下,也就是青鹤门的后山。沈苑休离开后,此地没有再关押什么犯人,夜色晦暝间更觉蔓草荒烟荆棘满目。   东青鹤站了一会儿,似是在出神,须臾一道凉风在背后拂过,两个黑影落了下来。   东青鹤缓缓回过头去,虽然是第二次得见,可对方裹满周身的黢黑还有源源不断散出的死气,依旧让东青鹤觉得逼仄压抑,尤其是对上那两双幽绿的眸子,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一眼望去连神魂都要被慑颤。   不过东青鹤面上并未显现,姿态仍是淡然地开口:“不知两位仙家来此地有何要事?”   弗惊弗惧上回对于眼前人的沉稳便记忆尤新,这回再见更是加深了这般的想法。   弗惊眼睛微微一眯,说道:“上一次所为何事,这一次也是如此。”他嗓音嘶哑,却悠远低回,轻轻言来仿佛能穿透人的魂魄。   东青鹤问:“你们想抓他,是为了……他未经阴司审判便转生之事?”   弗惧晕着绿光的眼睛闪了闪:“生前死后所造业障,自有因果报应天道轮回。”那意思就是地府亡魂那么多,花浮哪怕死了,他所造的那些杀人偷跑的孽日后自有报应会收拾他,哪里需得两个鬼差这样心急火燎地追在屁股后头要讨回。所以不是为此。   东青鹤听两个鬼差说花浮日后会有报应,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而眼前两人的后一句更是证实了他的猜测。   “他私自盗取仙家法器才是罪无可恕!”弗惊道,“他人在何处?”   东青鹤没有回答他,顶着两位鬼差铺天盖地的威压,暗忖,花浮转世已多年,他偷了那么重要的东西,为何地府的人现在才发现?又或是早就发现,但一直没有抓到他?花浮躲藏的本事那么大?   弗惊弗惧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沉沉回道。   “因为他只要隐匿修为,我们便寻不到他。”   “隐匿修为……”东青鹤莫名想到小巷中的那一次亲近,一时有些怔然,“可据我所知,天下并没有完全可至此的法器。”   弗惊似乎呵呵笑了一声,笑声却令人发憷:“修真界自然没有。”   但是仙界却有。   那就是花浮偷走的东西所达到的威力。   “是什么?”东青鹤问。   弗惧道:“络石鞭。”   东青鹤点头:“引火掣电,刀剑难断。”他看过花浮使用,的确是千年难得的好东西。   弗惊又道:“红缨玉。”   “这是何物?有何作用?”这个让东青鹤觉得陌生,蓦地又想到了花浮耳朵上的赤红玛瑙,微微变了脸色。“难道……”   弗惧说:“不错,红缨玉可使人化形化影,隐匿修为。”   化形化影……   “旁人毫无所觉?”东青鹤追问,“连像牵丝锁这样的符咒也可隐去?”   “毫无所觉。”弗惊颔首,若他面上能瞧出表情,定会摆出一脸不屑,告诉东青鹤,牵丝锁这种寻常东西在仙家法器面前又算得了什么,“不过也非一万,他若在隐匿化形时稍有不慎,漏出气息,我们自也可寻到他的行踪,只是这些年来他十分小心,我们仅有几回探得一丝行迹,待赶到那处时也被他逃了。”   “然而他近年修为不稳,红缨玉的法力也削弱了许多,我们本可以很快擒下他,可是却又被他寻到了新的法子。”弗惧说着看向了东青鹤。   东青鹤似有所觉,低叹一声:“青鹤门中有我布下的结界。”   “的确,你的修为高深,可将外头内里的气息隔绝,而他平日若不常耗损元气,将修为积聚,躲在这里便足以将红缨玉那一点纰漏藏得严实了。”这也是花浮离开青鹤门去了春禄城就被弗惊弗惧找到的缘由,那一段时日他的修为正不稳当,然而一回到青鹤门,弗惊弗惧才找到的一点花浮的气息又石沉大海了。   “平日不常耗损元气……”东青鹤呢喃着这一句话,慢慢垂下了眼。   不耗元气?如何能不耗元气?最好的法子便是……扮作凡人。   可在修真界凡人如何能活得下来?但若能寻到一个强有力的靠山倚仗那便不一样了。来到青鹤门,既可隐匿修为,又可得结界庇护,还可躲避追击,好个一石三鸟的妙计。   东青鹤眉头越拧越紧,向来平和地面容隐隐添了一丝怒意。   他正欲再问,眼前的弗惊弗惧忽而转过眼去,遥遥望向南方天际,继而身形一动就要离开此地朝那头飞驰。   一旁的东青鹤立时就猜到了他们要往何处,一个晃身就挡在了二人之前。方才才说过,花浮只有修为不稳时才会被这两个鬼差捉到把柄,而如今眼看他们似乎发现了那人的行踪,也就是说离了青鹤门的花浮现在的修为又有波动?   东青鹤在赶去查探花浮和挡住这两个鬼差之间神思游移,最后还是选择了后者。他不知花浮眼下如何,可若被他们寻到,那人才是真的无法全身而退。   东青鹤自然不允。   弗惊不快地看着眼前人:“你为何拦我们?你使了祈雨阵,明明是你将我们引来的。”上回在春禄城他们交过手,鬼差就记住了东青鹤的气息,如今祈雨阵开,这呼风唤雨的大法三界之内都能有所感应,弗惊弗惧自然也可以找到青鹤门来,所以他们也以为这个灵修是为了帮助自己抓到花浮才同他坦言了那么多话。   结果,竟然不是?!   面对弗惊弗惧身上隐隐散出的强悍气势,东青鹤不慌不忙地回道:“我请二位仙家来乃是另有所求。”   “何意?”   东青鹤道:“我替你们将法器追回,你们放他一马。”他也知花浮犯下大错,可就是因着这样的大错,他若被这两个鬼差捉回地府那就不止是以命相抵的惩处了,阴司地府定然会将其魂魄打入地狱,受万般苦难,或许再难以超生。东青鹤想到此,自然无法袖手旁观。   弗惊眼内闪过一丝荒唐之色,嘶哑之声带着狠戾回道:“不可能。”他们的职责便是将这窃贼拿下,并将其伏法,怎会轻易受旁人唆教,“阴司地府,容不得一人放肆!”   说罢却见东青鹤仍是不动,一身青衣在夜色中飘飘欲仙,神色幽淡。   弗惧的拳头在袖中握了握,最后提点道:“你不是我们的对手。”   东青鹤却淡笑了一下,轻道:“二位可以试试。”   弗惧双眸一眯,整个人忽然化成一团黑雾直直向东青鹤冲去!   东青鹤早有防备,猛然侧身避闪,抬起一掌迎向对方。   当日在春禄城时的场景于是再次展现,东青鹤身上的护体金光大开,在将弗惧震出去的同时,东青鹤自己也受到了波及,不过两人却未有停歇,一触即离后又立刻战到了一处,不过瞬时就交手了几百招。东青鹤顾忌着此事不宜张扬,而弗惊弗惧也是暗暗搜索,所以他们打得十分克制,以免地动山摇引人窥伺,可尽管如此,青鹤门后山依然被二人的气息卷得狂风大作,浮云连星月都遮蔽了,让人难辨其内。   东青鹤一边对付弗惧,一边还分心留意弗惊的情况,奇怪的是,弗惊一直静静站在一旁,与其说是不打算出手,更像是忘了出手一样,他那面无人色的脸上浮现了一丝惊异和茫然,不敢置信地看向东青鹤。   弗惧到底也不是寻常的修真之士,在东青鹤的护体金光反震下,弗惧依然能出招狠厉,迅如闪电,可是不妙的是他却也拿这护体金光无法,每一掌打上去都像是打在壁垒之上,让位列仙班的鬼差分外震撼。   弗惧擒不下东青鹤,东青鹤一时半刻也撂不倒弗惧,这便是一盘死局。   弗惊刚要开口让弗惧住手,东青鹤却先一步收回了招式,他没有管那两个鬼差,反而是倏地向远处凝视起来,眼中闪过惶惑。   弗惊弗惧也感觉到了什么,纷纷停下循之望去,不一会儿就见天边有两个人影在慢慢接近。   一黑一红。   东青鹤看看那个黑影半晌,视线又落到了那个红影上,发现他们身形在左摇右摆,他起先猜测对方是不是发现到他们在这儿,于是有所防范企图逃脱,后来才觉得并不是如此。   那个人……好像受伤了?!   还不待东青鹤细思,红影脚下一歪,竟然从云端直直坠下!   东青鹤看得一瞬屏息,在那黑衣人和弗惊弗惧出手前他已经先一步掠了过去,自半空一把将那道红影接了个满怀!   触手就觉一片黏腻,东青鹤心惊地发现,血色浸透了眼前人的一身红衣,再看对方模样,容色青白,双眼紧闭,已是没了意识。东青鹤小心地将人翻过,一眼就对上了他背后被开的那个手掌大小的血洞,深可见骨…… 第四十三章   花浮受了这样重的伤, 东青鹤自然顾不得其他, 连忙将人一把抱起要回月部治疗,然而才走一步又被前方的弗惧拦住了去路。   未渡劫的修行之人同仙家作对, 且不说功法难以匹敌, 即便像东青鹤这样能和对方战个平手, 亦或是压过人家一头,但结果也不会好到哪里去的, 难道说打败两个鬼差阴司地府就会善摆甘休?恐怕只会愈加触怒冥界众人, 将东青鹤甚至青鹤门都一道牵连才是。   这个道理东青鹤怎会不明白,所以他将人引来绝不是想硬攻, 而是想与对方议和。可是眼下, 怀里人容不得拖延和怠慢, 若是这两个鬼差仍打算纠缠,东青鹤便顾不得许多了,无论如何也得先将花浮的命保住,其余再从长计议。   一手拥着昏迷不醒的人, 一手则在袖中拢握成拳, 东青鹤的视线牢牢和面前的弗惧对视, 周身的低隐温和被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其下厚重的气势。   弗惧感觉到了,幽绿的目光也变得愈加深沉,飞升之后他们已是有多少年没有遇上这般难缠的对手,而这个人甚至都没有渡劫,只是一个灵修, 实在让人不快之余更觉得隐隐的兴奋。   眼见情势一触即发,弗惧正欲唤出自己的长钩和东青鹤好好打上一场,一只手却忽然阻止了他。   是身边的弗惊。   弗惊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东青鹤和人事不知的花浮身上,在两人之间一番徘徊后问:“当年他偷入阴司地府时,可否还有旁人?”   东青鹤本已做好了郑重抵御的准备,听见这突如其来的一问,不由愣了下,不过他还是很快道。   “是我。”   “你们两个一起去的?”弗惊又问。   东青鹤颔首,简洁的将当初花浮如何遭受混沌毒害,二人又为救他命闯入地府却历经劫难,花浮因此身死等等一事如实告知。   弗惊听得怔然,一旁弗惧也皱起了眉。   “你说你们打碎了三魂镜?”弗惊顿了片刻又重复了一遍。   东青鹤忆起当日情景,虽是混沌肆虐,但的确也是因他们而起,于是点了点头。   弗惊弗惧便没再言了,只站在那里良久未动。   东青鹤看他们没有让开的意思,却也没有阻拦,于是抬手在花浮袖间摸了一把,无果,又去看他耳垂,原本缀在其上的晶莹此刻却也不见了踪影,想必是花浮隐隐感知到了什么,于是将这两样法器都藏了起来。   东青鹤叹了口气,对弗惊弗惧道:“我暂且寻不到那物事,待他醒来,我自会敦促其尽快奉还,今日多谢两位仙家宽限了。”   说着不再等对方回答,径自抱着花浮起身,又回头看了眼原本跟着花浮,此刻却消失无踪的另一个黑衣人,东青鹤捻了一个瞬移的口诀,霎时就离开了此地。   看着那两道疏忽消失的身影,弗惧不敢置信地问:“真就这么让他们走了?”   弗惊说:“你该领教够了那护体金光吧。”   弗惧想到那道牢不可破的壁垒只觉不甘又无奈:“那到底……是何物?”   弗惊沉吟了会儿,幽幽说了四个字:“此消彼长。”   弗惧一呆,继而像是明白了什么。   弗惊道:“所以……天道从来自有定数,此事,已经轮不到我们来管了,回去罢。”   说着,当先甩袖离去。   而弗惧则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眼地上留下的血迹,深不见底的绿眸中竟闪过一丝繁复,两道黑影消散后似余下幽幽一声叹息。   ********   潮湿的衣衫,浓重的血腥味,刻入骨髓般钻心的疼痛,种种感受,那么痛苦,却又那么熟悉,什么时候,什么时候也有过这样的情景。   对了,第一次,在他第一次摸到大片大片血迹的时候,在他第一次杀了人的时候。   一晃神,他仿佛又回到了那里,那个摆满了名贵收藏的书房中,前朝大才子的墨宝、价值连城的双耳绿釉瓷、雕祥云酸枝梨木桌案,一切的一切,眼下都被殷红的血色所浸染,随着他每一次落手,又有更多的血沫被喷溅而出,铺天盖地的洒下,就像下了一场鲜红色的细雨。   砸得手酸了,他终于低下头去,看看手里偌大的一块砚台,又去看地上已经无声无息的人。   那人的脸早已血肉模糊,半个额头都被自己砸没了,红红白白的东西流了满地。   他眯起眼似乎回忆了下,才想到这个人是谁,哦,是他,梁知府家的大少爷,也是自己的姐夫。   姐夫……姐夫是做甚的?姐夫是姐姐的相公,那她的相公在这里,姐姐又在哪里呢?   他想啊想啊,又想了须臾,终于想起来了。   ……姐姐死了。   姐姐三日前就死了。   为什么姐姐会死?   他们说姐姐是难产死的,一尸两命,梁府的人顾忌他难过,所以落葬前才来知会一声。   他伤心欲绝,他想去送姐姐最后一程,可那些人说他们已经把人埋了。他赶到那里,竟寻不到姐姐的坟。   用了好几日四处打听无果,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了曾经伺候过她的小丫头,那小丫头不知是否对姐姐心有所亏,亦或是觉得即便告诉了他他也拿梁府无法,最终,他用了许许多多的银子让她开了口。   一路跌跌撞撞,他在乱葬岗中扒了足足一夜才翻出了那个早已面目全非的女子,她青灰的四肢瘦骨嶙峋,肚皮也是瘪下去的。   那小丫头说,常夫人的孩子早在一个月前就没了,常夫人的身子骨本就不好,自落了孩子之后更是一病不起,近日撑不住终于去了。   话说得支支吾吾遮遮掩掩,他不信,他怎么会信。他姐姐的身子骨什么时候不好了?从前在家,姐姐帮着爹爹管账,忙起来便跟男子一般大江南北的跑,有两回自己闹腾捣乱了,她拿着藤条能追着这不成器的弟弟从前院到后院绕上五六圈,打是舍不得打,只抽得他脚跟后的地上啪啪作响。   这样的姐姐缘何会病弱至此?   梁府不让他探看,这一年的时光里,只得除夕和中秋二人在府内匆匆见了一面,他觉出对方消瘦,可姐姐总说自己很好,最后一回她已有身孕,他切切记得对方拢着自己的肚腹笑着对自己讲。   “嘉赐,你书读得好吗?你可有银钱用?你莫要记挂我,我在这儿挺好的。待这孩子降世,我让你做他的先生可好?你只要好好的,姐姐就好好的。”   他当时怎的回答?   他说:“我有银子,我现在给人写字作画,能养活自己。我书读得也好,明年考上了秀才,后两年我就能进京,指不定连棠之后我们家又能出一个状元!保准给我的小外甥教得体体面面风风光光!”   这些话尤言在耳,他没有骗人,姐姐希望他争气,这一年他舍了所有顽劣所有淘气,一心求学,只为不辜负她的一片苦心。   他真的好好的,可是姐姐呢……为何最后却没有好好的?   他哀恸他疑惑,尤其是当他无意间发现眼前已逝女子那腿间和肚腹上触目惊心的刀痕时更是恨至肺腑,姐姐是被人活活折腾死的!   他世间仅剩的血缘,对自己倾其所有,货品一样被交易入那虎狼之窝,受尽折磨,死后竟连一方孤坟都没有,还被弃尸乱葬岗……叫他如何不恨?!他好恨,他好恨,他要那些害死他姐姐的人都遭受应有的报应!!!   他用余下的银子先给姐姐好好安葬,接着又继续买通梁府那丫头,说自己想拿回姐姐留下的一点东西,于是混进了梁府中。他也不急,他寻了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在里头足足藏了五日,不吃不喝,直到梁府的人全放下了戒心后,他慢慢在东厢院点起了一把火,然后又回到了那藏身处,静静看着那渐渐变得艳红的天空,看着四处奔走呼喊的小厮,看着在火内挣扎痛苦的各位梁府家眷。   不够,还不够,这于罪魁祸首来说哪里足矣抵他的罪。   他又趁着梁府混乱,缓缓向书房而去,巧了,正被他撞见吓得半死在此避火的梁大公子,一看到那人,已多日未食浑身虚软的他竟不知哪里来得一股气力,抄起桌案上的砚台就朝对方砸了过去。   一下、两下、三下……温热的液体飞溅而出,沾湿了他的衣裳,他的视线,一切都变成了红色,红得刺目,红得惊骇,红得让他胸口的浊气和窗外的灰烟一样一点点消散了出去。   他弯起嘴角,露出了甜甜的笑意。   只不过容不得他得意太久,书房外很快传来了凌乱的脚步。有一刻他想过,就这么被逮住了也不错,姐姐走了,他何必再这样辛苦地争气地活着,随她一道去罢,地下还有爹娘作伴,他们一家人又可以团圆了。   可是很快他就想到了还有一个人是值得自己留恋的,那个人说过要自己等他回来,虽然他已经离开一年多渺无音讯了,但是自己答应过他,自己不能食言。   所以……他还不能死!   既然那个人没有来找自己,那么就让自己去找到他吧!   下定决心后,他一把丢开那砚台,在一群凶神恶煞的家丁冲入门内时,他无惧无畏地向他们迎了上去,尽管遭受了一番毒打,但是当他向着熊熊大火奔逃时,没有人敢追来,所以他最终还是逃脱了。   曾经在常府还兴旺的时候,那么多人宠着他,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好像他多么的弱不禁风,可是现在再看看当年娇惯的小少爷,受了这样重的伤,最后还不是活下来了?连他自己都有些惊诧呢,不知道爹娘和姐姐看见,是心疼多一些,还是骄傲多一些呢?   就这么一路痛不欲生,一路胡思乱想,不人不鬼的他竟然凭着乞食活到了京城。   京城那么大,那么繁华,一个半死不活的小叫花子要如何找到那个想找的人?   就在他一筹莫展时,天意偶尔也眷顾了他一把,他在街上看到了对方!   那个人长高了许多,脱了一身的少年气,骑在高头大马之上沿街而过,身形伟岸挺拔,一袭锦袍加身,更衬得铮铮佼佼,鹤骨松姿,一时间几乎让他看呆了。   而路上看呆的还不止他一人,一旁有不少红着面容的娇羞女儿偷偷窥伺,他听见那两人在问那个公子是何人,立马有沿途百姓回答:此乃上个月圣上亲点的状元郎!   原来这个人真的考上了状元……   他心内一惊,不过很快还是露出了笑容。   真好,这个人一直这般绝顶聪明,自己就知道他总有一日能出人头地,真好……   “那不知状元郎可有婚配?”有人好奇的打听起来。   “那可是状元郎啊,一般人哪里入得了眼哟,更莫提这位公子这般相貌,也不知哪家小姐能有那么好的福气能得他青睐。”   “是啊是啊……”   听着这七嘴八舌的感叹,见得故人满心欢喜的他看看自己的一身褴褛,本欲迈出的脚又顿在了原地。   “哎,你们说得可是连大人?他前两日就已经成亲了,你们竟然都不晓得?”   “是吗?!讨得是哪位小姐?”   “刑部尚书家的杨大小姐啊,还是圣上亲自赐的婚呢,府邸就在十六街那儿……哎,这、这叫花子怎得摔倒了?”   “啊哟,他还在抽抽,莫不是羊角风?”   “快走快走……别沾到了。”   “找人弄走吧,真是晦气……”   ……   东青鹤将花浮放至榻上,未免挨到他的伤口,他一手将人翻过,一手小心地解开了他的衣裳,渐渐露出其下一身白腻如玉的皮肤。   只是东青鹤眼下没有心思细看,他自己也坐到床边,让花浮靠在他的身上,细查他的伤口。虽皮肉翻卷十分骇人,但幸好无毒无异,只是不知肺腑处有无伤及。   因为伤得极深,东青鹤先用内息止了他的血,然后将小厮备好的伤药将其伤口一番清理,继而包扎妥当。   东青鹤又让小厮拿来热水,亲自给花浮擦身,花浮的眉头一直狠狠皱着,想是觉得疼,他口中不断呓语,眼角竟还带上了泪花。东青鹤忍不住伸出指尖去抹,然手才触上那脸时,昏沉的花浮竟蓦地张开了眼。   泪水染得他的双眸一片晶亮,眼底幽光闪烁,似有些混沌,但却目不转睛地看过来,满满的映出眼前的东青鹤,还有他脸上的心疼之色。   花浮眨眨眼,动了动干涩的唇,嗫嚅了一句什么。   他说得极浅,但东青鹤耳力甚好,他还是听清了,一时怔然。   花浮说:我……一直等你,可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第四十四章   花浮说完这一句便又昏睡了过去, 东青鹤呆坐良久一时竟弄不明白他是何意。   是在说自己今夜明知他有危险却没有赶去的意思?还是在责怪东青鹤当年将花浮一个人弃于地府积年未救以至他受了那么多罪?又或者只是花浮神思混沌的一句胡话?   东青鹤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也容不得他多想,花浮丹田虚空, 又身负重伤, 才睡下没多久便如一个凡人那般发起了烧, 浑身高热,他却仍冷得不住打颤, 服下不少救命丹药依然无甚效用。   东青鹤只得如上回一般, 让花浮趴在了他的胸口,盖上被褥, 牢牢将人抱在怀里, 一边将醇厚的内息灌入他的体内, 一边轻轻拍着他没有伤到的背脊处,安抚对方无休止的梦魇。   花浮气息微弱,搭在东青鹤胸口的脑袋时不时微微摆动,发出细小的嘤咛之声, 就像一只蛮横的花豹被拔去了锋利的爪牙成了一只翻不了天的小猫崽一样, 让东青鹤顿觉又怅然又心疼, 和对方相依的胸腹处则酸热交叠,一下就冲淡了自两位鬼差那儿确认真相后涌起的些微怒意。   真不知拿这人如何才好。   东青鹤抱着花浮足足过了一夜,直到月落乌啼晨光熹微,花浮颤抖的身子终于暖了起来,东青鹤这才小心地让他躺了回去,自己下床唤来了青琅。   之前伺候的是月部的小厮, 东青鹤没有让他们进门,而青琅青仪则是昨夜察觉门主迟迟未归才一路寻过来的,不过瞧着那院中依稀明灯,静默无声,两个人又不敢打扰,就这么在外头候了一夜。   所以一听见东青鹤低唤,青琅立时上前,就见站在门边的东门主素白的锦袍上竟沾满了点点血迹,青琅不禁吓了一跳。   但青琅不会多言,只听令去替东青鹤拿两件衣裳过来换,走了两步青琅又想到什么,回头对东青鹤禀告道:“门主,昨夜嘉赐一直未归……不知是否在辰部照料鱼邈?要不要让青越去找找?”最近常嘉赐时常乱跑,门主虽未多管,但之前他却没有过一夜不回的情景出现,青琅这才多嘴了一句。   东青鹤一怔,继而摇头:“我知道他在哪里,你去吧。”   “是。”   换上了青琅拿来的衣裳,东青鹤理应再去辰部瞧瞧,但是他此刻满心都记挂着眼前这伤了的人,旁的都暂且搁下了。   一掀袍角,东青鹤在床前坐了下来,就这么默默地等着对方醒转。   花浮只觉自己前半夜一直沉浮在冰凉的水中,四目无光,他一个人就快溺毙,可很快有一双有力的手将他从无底的深渊中拖了出来,揽进了一个温热宽厚的怀抱中,那气息是如此熟稔又让人留恋,却也令他觉得酸涩又憎恶。   浑浑噩噩间,他睫毛翕动,慢慢抬起了眼。迷蒙的视线一下就对上了一双担忧的目光,明明那双视线温软绵密却莫名扎得花浮心头钝痛。   两人对视半晌,东青鹤向着他伸出手,搭上了花浮垂落在床沿的手腕。   脉搏仍是无力虚软,丹田倒是有些隐约的修为流转了,而这些全是东青鹤这几个时辰不眠不休输到对方体内的法力。可奇怪的是,这些带着醇厚灵修之气的法力此刻却又变得浊滞涣散了,若说是沾染了花浮本体的妖气也便罢了,可除此之外东青鹤还探到里头暗藏着翻涌的阴寒气息,更像是……魔气?!   察觉到东青鹤若有所思的容色,花浮一下缩回了手,有气无力地瞪了他一眼。   东青鹤问:“你昨夜被谁所伤?”   花浮嘴巴抿得紧紧的。   “可是魔修?”   花浮偏过头去,不理他。   东青鹤径自道:“你的伤口虽深,但却只是皮肉有损,反倒是肺腑受到震荡,需得静养。那人的魔气十分霸道,不过一掌就足矣使得气息入骨,修真界中有此修为者不过寥寥……”东青鹤边说心内边已有了大概的对象,花浮为何会找上对方被其所伤自是奇怪,不过更让东青鹤疑惑的是那个人道行那么深,遇上这样虚弱的花浮,为何只打了他一掌就把人放走了?   花浮自然明白东青鹤在怀疑什么,但个中答案其实他也不明白。   昨夜,他和沈苑休二人好容易摆脱了偃门追兵,才出竹林就遇上了那个挡道的男人。   那人虽戴着厚厚的面具,但不过一眼花浮就晓得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哪怕他和沈苑休二人都修为如常,以二敌一恐怕也难以招架,更别说眼下这一伤一残的情景了。   而且幽鸩的气势十分令人胆寒,他不过站在那里,浓浓的阴鸷就将花浮和沈苑休包围了。尤其是他抬眸看向花浮的时候,幽深的目光像两汪漩涡,魔魅地吸人神魂,让花浮一瞬仿佛灵智出窍,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任那个男人迈步慢慢走到自己的身前。   幽鸩站定在离花浮不过几寸处,抬手向他探来。   那头的沈苑休见花浮一动未动,虽对其不喜,也明知自己修为不济,但还是看不得对方遭难,硬着头皮从腰带处摸出几枚符纸悄悄朝幽鸩射去。   谁知那符纸还未近到偃门门主的身就被几团黑火烧成了飞灰,沈苑休也被两道无形的气息所震,身子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幽鸩的手落到了花浮的……脸上?   不错,是脸上。   幽鸩的手苍白到跟他一身的黑袍形成极大的落差,指尖擦过花浮同样惨白的脸,顺着他的颊边细细摩挲,一路滑至下颚处,反复流连。   花浮感受着那寒冰样的触摸,有半刻根本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眼前的男人要将自己的魂魄勾离体外,随着他一道飘散去了,不过很快花浮就回过了神来。当幽鸩的手忽然滑下一把掐住花浮脖颈的时候,花浮张开一片倒刺的络石鞭也牢牢抵在了对方的胸腹处!   然后花浮看见面具下的那双眼睛缓缓弯了起来。   幽鸩在笑。   不过他的眼瞳虽然是笑着的,他说话的嗓音却冰冷如刀。   幽鸩说:“我不喜欢你这个样子……”   花浮一怔。   那人的音色故意压低了,但花浮仍是莫名觉得……熟悉?!   不过现在不是他细想的时候,对上面前一张凶神恶煞的面具,花浮毫无惧色的顶了回去:“你以为……我喜欢你的样子吗?”   幽鸩弯起的眼一闪,像是有些意外。   花浮忽然又软了语气:“我知道我们不请自来有失礼数,我在这儿给偃门主陪个不是,我有两样绝世至宝,不如将其奉上给您,以抵伤了贵派长老之罪,不知门主可否应允?”   他嗓音软糯,媚眼如丝,带着薄汗的额际粘了几簇鬓发,莫名显出些微妖艳的羸弱来,看得人转不开眼。   偃门主的视线果然重了几分,花浮听见他低低地问:“是什么?”   “是这个……”   花浮向幽鸩张开了手。   然而亟待幽鸩低头去看的时候,络石鞭蓦地若灵蛇一般游动起来,直直向面前的男人颈间绕去!   只不过幽鸩到底不是寻常的修真者,在花浮根本没看清他是如何行动的时候,眼前的男人就倏地消失了,直到一边沈苑休惊而喊了起来,花浮才觉不对,然而那时幽鸩的气息已从前绕至了他的背面   下一刻,花浮只觉一阵钻心剧痛打在了他的后肩,他猛地向前扑倒而去!   无力地趴伏在地,花浮感觉到幽鸩的目光重落回自己的身上,依然的阴鸷又逼仄,却比之前更多了几分怒意。   余光察觉到他又朝自己抬起了手,花浮暗忖难道这回要躲不过了?谁知千钧一发之际,竹林后传来了轻轻的脚步,紧接着是一个少年隐约的低唤声。   “幽鸩……幽鸩……你在哪儿?”   蓦然间,那个男人身上漫天的威压消散了个干净,幽鸩竟然就这么把花浮和沈苑休丢下了,急急忙忙地快步向竹林走去。   “……祺然,我在这儿……”   “幽鸩,你在和谁说话?”   “没有,你怎么出来了,外面凉。”   远处断断续续的对话飘入耳中,一个轻软,一个温柔,哪里有方才的剑拔弩张冷冽逼人。被打得几乎脏腑翻搅神魂出离的花浮趁势被沈苑休一把揽住飞离了此地。一直到出了偃门地界很远,都未有追兵再来。   而此刻再想到当时情景,若不是那个最后出现的少年,花浮觉得自己未必能侥幸逃过这一命。   而那个少年……从他入竹林的脚步来听,他的修为十分低微,许是连青鹤门的寻常弟子也不如,而那个偃门门主唤他什么?季然?怡然?棋然?混沌的自己没有听得太清,但是可以得知那个少年对幽鸩很重要,偃门门主不是没有弱点的。而人一旦有弱点,那总能找到拿下他的办法。   想到此,花浮的嘴角刚要勾起,又对上一旁东青鹤那清明了然的目光,脸色一下又沉了回去。   “你说什么魔修?我不知道。”   花浮的理直气壮换来东青鹤沉沉皱起的眉,还有眸底的晦暗。   以往东青鹤什么都不做,都能惹得花浮炸毛,如今被他用这般失望的眼神看着,花浮只觉伤透了的五脏六腑痛得更凶了,他忽然嗤笑一声,拉开被褥赤着脚就跳下了床,外衫都不穿直接就朝外走去。   才不过两步,自然立刻就被回神的东门主给抓了回来。   “你这是作甚?”东青鹤面色难得凌厉。   花浮狠狠以对:“作甚?不过是如了东门主的愿,你不是想问我话么,我不说,自然要吃些苦头才老实,哪里还能高床软枕地得您伺候,我知您顾念身份下不了手,所以不如我自己来……”   结果话才说到一半双腿就离了地,花浮大惊地看向将他一把就抱在怀里的男人,那人的眼里还带了怒意。   “莫要胡闹。”花浮这一通大小心思换来的就是东青鹤无奈地一声轻斥,好像他有多么不讲理一样。   花浮气得蹬腿,嘴里也口无遮拦起来:“东青鹤,你放我下来!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好人,我不是,咱们根本不是一路人,你想让我依着你的想法活,做梦!既然早晚要分道扬镳,不如你现在就弄死我,也省的以后相看两厌——啊!”   在他的大呼小叫中,东青鹤忽然一松手,花浮被重重地砸到了床上!   花浮背脊一疼,怒从心起,刚要挣扎着起身,忽然上方重重压下一道黑影,将他又逼回了床铺间。   东青鹤双手撑在花浮身边,缓缓欺近床上的人,在鼻尖将将相抵时停了下来。   花浮的眼中有些忐忑,东青鹤在他漂亮的瞳仁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他一字一句道。   “不是一路人没有关系,当另一边无路可走的时候,你就只能和我走一条路了。”   见花浮要开口,东青鹤又凑近了两分,吓得身下的人立马闭上了嘴巴。   东青鹤挨着那人的唇又道:“不要怕,先养伤,等你好了,我们再说。”   花浮又不傻,他听出东青鹤那意思分明在说……等他好了,再好好收拾他。   见花浮怔楞,东青鹤慢慢起身,走到一旁又拿来一套新衣裳,然后坐回床边,利落地解开花浮又被裂开的伤口浸染血色的内衫,给他换上了干净的。   花浮不知是否被东青鹤的话震到了,还是又在思忖旁的心眼,期间倒未再折腾,只老实的任他动作,脸颊边染着似红似白的颜色。   屋内气氛正是微妙时,外头又传来青仪的声音。   “门主,哲隆长老有事禀告。”   “让他在门外稍等。”东青鹤给花浮仔仔细细的系上衣带,又掖好被角这才站起身来,看了一眼对方,拉开门走了出去。   花浮总觉得东青鹤这一眼含着警告,可他自认这世间没什么可以恫吓到他,反而越是不让他干的,他偏要干。   于是死撑着催动其体内残存的法力,花浮的神识向院外探去。   不一会儿果然听到了哲隆的声音。   “……是无泱真人传来的报信鸟,想请门主赶往鲜鱼山……”   “现下就去鲜鱼山?孤山祭可还有三个月才到。”东青鹤有些疑惑。   哲隆忙道:“是无泱真人说鲜鱼山的结界破了。”   “什么?”东青鹤讶然,“那结界乃是我和真人还有天仕楼楼主十年前亲自所立,怎么会破?”   然哲隆的下一句便话让东青鹤和屋内偷听的花浮都吃惊地地睁大了眼。   “听说昨日小屏山和大屏山都出现了地动,真人于是推断有异兽入世,因而撕裂了鲜鱼山的结界……”   天下能引起地动的异兽本就屈指可数,而当年那结界又是为抵御此才立,如今蓦然破损,除了那东西,怕是再无可能了。   东青鹤和花浮不约而同的惊诧——时隔九百年,混沌兽竟然再出了?! 第四十五章   东青鹤离去好半晌了, 花浮仍然呆呆地躺在床上有些回不过神来, 直到窗边开了一条小缝,一个黑影闪了进来。   花浮眸光一动, 望向站在床前的沈苑休。   沈苑休昨夜也是撑着仅余的气力好不容易把二人带回到青鹤门, 当时见到花浮摔下云端被东青鹤所救, 未免身份暴露,沈苑休就寻到个时机遁走了, 回屋打坐至此才勉强缓过些神来, 如今瞧见花浮躺在那里一派安稳,沈苑休也算松了口气。   他走到床边问起花浮修为缘何会无故消失之事, 花浮便将对付东青鹤的那套说辞搬了出来, 沈苑休听得紧皱其眉。   “那……你同那偃门门主又有甚干系?”   这个答案花浮更是不知了:“我不认识他。”   鉴于他之前的所作所为, 沈苑休自是不信,且不说幽鸩见到花浮时的那般奇怪举止,即便他之后真对他下了手,可以他二人当时的虚弱气息, 幽鸩哪怕只一掌也能要了花浮的命, 但是他却没有, 他给花浮的那一下虽使得眼前人皮开肉绽,但幽鸩明显还是手下留情了,沈苑休觉得这俩人之间应该存在某些渊源,不然向来心狠手辣的偃门主怎么会也有下不了手的一天。   他对花浮道:“你不告诉我也罢,只是眼下门主该是已洞悉了你我的行踪,若要成事, 青鹤门已不是久留之地。”昨天那一照面,沈苑休虽蒙着脸,但他不信师父会察觉不出自己的身份,为何东青鹤没有马上就来收拾自己,想必是分身乏术,但沈苑休知道东青鹤早晚会找到自己清算,尤其门中还有……那个人在。   “我即刻便要离开,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走?”沈苑休犹豫了一下,问道。他感觉眼前这个人和门主牵绊颇深,可是沈苑休了解自己的师父,他不会为了小情小爱就舍弃胸中丘壑,更不会违背信义放任自己的私欲纵容恶人为非作歹,也许他会一时心软,然待回神之后,东青鹤终究是东青鹤,正邪难两立,他当初能亲手赠他三掌,斩断两人的师徒情分,将自己逐出青鹤门,自然也能同样对待花浮,大是大非前,对东青鹤来说没有谁会例外。   花浮听了却扬起一个有些无力的讥笑:“大功未成,何来半途而废的道理,你知晓我们要走不容易,可这一走要想再回来就更不容易了,况且门中还有一位剩下的谁来解决?”   沈苑休为难:“可门主……”   花浮忽然打断他:“你不用担心这个,眼下不正有一个好机会么?”   “什么?”   花浮笑得更深,将方才哲隆对东青鹤说得话告知了对方:“这孤山祭听说很是热闹,不少人该都要去吧?”   沈苑休颔首:“往年修真界几大门派都会到场,门内的长老也都会去。”   “这不就结了,他们不在,自然就是最佳的行事时机。”   “可我师父不会这么轻易放任我们为祸的,”沈苑休可不傻,“他一定会找人抓住我,再牢牢看着你。”   花浮笑得深意:“我会让他放心的。”   沈苑休不明所以,尤其对上花浮一双势在必得的眼,心内波澜更起。   “你到底何以这般?”自己是为了什么非要寻到这七个命格的人沈苑休自己明白,可花浮的执念并不比他少,甚至有时更甚,看他都伤成这样了依然心心念念,这让沈苑休捉摸不透,难道真是为了对付他师父?   “我师父对你那么好……”沈苑休低低感叹。   花浮回以一双迷蒙的眼,疑惑地反问:“那位秋长老对你也那么好,你当年又何以这般?”   一句话说白了沈苑休的一整张脸,怔然良久都难成言。   花浮将其眼内瞬时掠过的挣扎和苦涩看了个仔细,终于收了嘴角艰难的笑意,虚弱道:“所以……有些事没得选,有些路也必须走。”   沈苑休沉默半晌,跌跌撞撞地退了两步,继而一返身如来时一般掠出了窗栏。   花浮没有看他仓惶离去的背影,只望向自己一旁被换下的血衣,好笑的想:何必搞得那么讲究,伤口未愈前,换上多少回新衣裳,终究也还要弄脏的……   ********   哲隆这么一报,不一会儿门内不少人就知道了混沌巨兽再度现世的消息。东青鹤招了各位长老在金部议事,最后决定不日便启程赶赴鲜鱼山,正巧辰部出事不久,还需人善后,便留下慕容骄阳代为掌管门中诸事。   待东青鹤再回到月部客院已是星斗满天,明明已经吩咐了小厮盯着那人,要是有甚异动立时来报,但东青鹤这心里仍然一整日都安不下来,几乎时时都在惦记他有无起烧,还冷不冷,是不是又做噩梦了,又或是见自己不在,坏脾性又上来得闹腾不休该如何是好。   所以这一出金部,东青鹤连浮云都顾不上,直接使了一道瞬移进到了院中。   门边小厮见了他连忙行礼,东青鹤问:“人还好吗?”   灰衣小厮道:“花浮长老的烧退了,半炷香前才吃过药,现下正睡着。”   东青鹤点点头,暗忖这家伙受了伤总算乖顺了些,谁知一推门而入瞧见的就是空荡荡的床铺,还有不知去向的人。   小厮见此自然吓得不轻,噗通跪下认起错来:“门、门主……小的没有说谎,花浮长老刚才……就、就在房里的,我还来看过,可不知道为何……现在就不见了……”   东青鹤盯了眼那胡乱被扯下丢在一旁的内衫,又瞥见一边洞开的柜子,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怪你,你去吧,我知晓他去了何处。”   待那小厮战战兢兢地告退,东青鹤挥袖招来浮云,慢慢登了上去,几番飘转回到了片石居。   果然一进居内远远就听见青琅小声地询问:“……嘉赐,你没事吧?要不要去日部找金长老看看?”   “没什么,许是这两日练功,又在辰部帮衬累到了而已……”常嘉赐的嗓音也跟着响起,比往日听来的确浮软了许多。   “练了青鹤门的口诀还那么容易累到?你也太虚了。”青琅奇怪。   “我自知修为低微,远难当大任,所以才需得我师父多多照拂,常伴左右。”常嘉赐抬眼对上那道缓缓走来的身影,悠悠笑着说。   东青鹤看着那个坐在石凳上的少年,他仍是穿着素色的粗布衣裳,眉眼依稀可见昳丽的轮廓,只可惜一张脸庞黝黑又青涩,唇色倒是染了几分憔悴的苍白,让人望之只觉得憨厚可怜,与容色出挑毫无干系。可若又真真细查,却能隐约窥伺到一丝柔艳之色,不过转瞬即逝,仿若错觉。   东青鹤一边打量一边已走到了那少年面前,常嘉赐要起身,被他一把搭上了肩膀,又将人一点点压回了凳子上。   “你脸色不好,自该多多休息。”东青鹤俯视着眼前人清澈的瞳仁说。   常嘉赐回以怯怯的笑:“我擅离居中两日已是不该,哪里再敢怠惰。”   “修炼和别的事一样,是成是败皆需得量力而为,若勉强为之……只怕到头来得不偿失。”东青鹤幽幽告诫。   常嘉赐虚心的颔首:“师父教训的是,只不过我本就命贱身微,万事只得做过才知可与不可,哪容得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大不了怎么来的便也怎么去而已——”   话说一半却觉肩膀一痛,原来是东青鹤方才搭在其上的手并未拿下,此刻随着常嘉赐话出东青鹤的掌心也慢慢合拢,捏得常嘉赐变了一张脸色。   而一边青琅则觉出二人气氛有异,却又一时不知哪里不对,只得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却被东青鹤抬手挥退了。   眼见常嘉赐的脸又白了两分,东青鹤终于放下了手,他问:“你想如何?”   常嘉赐的背脊依然倔强地挺着,嘴角抬了抬才勉强扯出了一个笑容,毫不退缩地说:“师父,我听说了那事,我到门内也算日久,我想出去见识见识。”   东青鹤看着坐在那里的单薄少年,宽大的外袍随风震荡,仿佛瘦得要被吹散了一般。   “不行。”东青鹤冷冷的回说。   常嘉赐想是猜到他有此一答,不急不缓地继续道:“师父在担忧什么?怕我被那凶兽害了?还是怕我随他一道一去不回了?您担心在门外看不住我,难道就不担心您不在时,门内也无人能看得住我么?亦或是您要给我再上两道禁制符?还是牵丝锁?还是直接关到后山,拿了缚妖链绑起来,会更安心些吧。”   仍旧那张纯稚温软的脸,此刻说得却是刻薄乖张的话,听得东青鹤剑眉紧紧锁了起来。   见对方仍是不言语,常嘉赐忽然站起,他眼下身高不过到东青鹤的肩膀处,仰着脖子的姿态莫名让那少年面容看着特别真挚殷切。   “师父……”常嘉赐轻轻的唤道,“我明白那东西凶悍难缠不好对付,可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更该亲眼去看看,更该亲手将那带来几百年苦难的祸害了断,以免它重蹈覆辙,厄难更多世人,不然……我真的不甘心,不甘心……”   常嘉赐重复了两遍,东青鹤因而自他的眼中窥到满满的晦色,像恨,也像不容动摇的坚毅。   察觉到东青鹤的犹豫,常嘉赐深吸一口气,终于再进一步,使出了杀手锏。   “我知师父心有所惑,而当下情势焦急,无暇多言,若师父能带上我,您想知道什么,无论是现在的,还是过去的,徒儿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一句话果然翻覆了东青鹤的思绪,他低下头直直盯视着眼前的少年,良久紧绷的肩背松缓了下来。   “好……”   一个字当即换来了常嘉赐的甜笑,笑得云破天开,笑得天上的星辰都亮了几分。   只不过下一刻东青鹤的一句话又让他的笑容凝结在了唇边。   “青琅,”东青鹤向一旁低唤,“破戈长老已经查明天罗地网真正的归处,乃属九凝宫先辈师祖,此去鲜鱼山该是能遇上花宫主,你将那双刀也带上,我们到时一并物归原主……”   东青鹤一边说一边如曾时一样抬手轻轻的在常嘉赐的头上揉了揉,没有管掌下人一张青白的小脸一瞬沉黑如锅底。 第四十六章   九百年前, 混沌巨兽现于鲜鱼山, 一时山摇地动风云变色,千万生灵形消魂断四散奔逃, 九凝宫当时的少宫主也险遭其毒手, 亏得青鹤门门主东青鹤将混沌引入幽冥地府囚困驱杀, 才保得少宫主一命和鲜鱼山安宁。   只是混沌兽命格极其坚稳,若非将其挫骨扬灰, 它只需一缕轻魂便可还原复生, 当日东青鹤未来得及将其彻底了断就已被迫遁出阴司之地,未免混沌巨兽去而复返, 以禄山阁为首的几大门派便在鲜鱼山、小屏山和大屏山的山坳处, 那个有着幽冥罅隙, 名为孤山的地方,筑起了足矣将此地都牢牢防御的结界,自那时起,除了低阶妖兽外, 像是梼杌、饕餮、九婴、魍魉等等的高阶妖兽擅入此地皆死路一条。   孤山结界十年一修补, 而无泱道长和青鹤门门主等皆是仁善之辈, 每回便顺道由长老对那些被凶兽所害还有自己也死于此处的凶兽进行超度,化去漫山遍野的戾气,以保其他小生灵得以安稳度日,故而这十年一行的修补和法事又名“孤山祭”。   谁知孤山祭至此已行过快百余次,眼瞧着离今年再行也不过几个月,筑了这么多年的结界却忽然破了。   东青鹤于是隔日一大早就带着门内几位长老和弟子们赶往了那处。   禄山阁离那里最近, 为方便行事,每十年无泱道长皆会腾出阁内一隅接待四方来客。即便如今青鹤门在修真界中已威名赫赫,但禄山阁多代传承,底蕴深重,修真界中无论谁来,见了阁主真人也得老老实实道一声尊称,放肆不得。   说来东青鹤和禄山阁也是颇有渊源,他的师父长灯真人就是上一代的阁主,所以一行青鹤门子弟隔着老远就弃了浮云和坐骑,步行入阁,见了候在门边的真人便恭恭谨谨地行了个大礼。   无泱真人像极了凡间戏本中的修仙之人,白衣白发慈眉善目,一一让弟子们起身后又笑着推却了向他拱手的东青鹤,缓声道:“东门主不用多礼了,我们里头说话吧。”   而在无泱真人身边还站了一位身高腿长的男子,相较于禄山阁内众人的素色道袍,对方一身绛紫华服,头戴同色琉璃冠,带着玉扳指的手中还拿了一把折扇轻轻摇着,与一旁破戈的浅白纸扇不同,此人的扇子乃是缎面玉骨,上头还用金线修了几株水仙,在艳阳之下一扑一闪烁,整个人都有种熠熠生光之感,要在人间便是个活脱脱的土财主。   此人便是人送“铁公鸡”外号的天仕楼楼主吴璋。   吴璋见了东青鹤呲牙一笑,没骨头似的抬手揽着他一道随着无泱真人往里走。   “你那相好上回来楼里了,说是找我要看天相湖里头的陈年旧事,你可知道?”吴璋眯起眼道。   东青鹤猜到这口无遮拦的人在说谁,于是微一侧身就让那懒散的家伙搭了个空:“我和花宫主无甚干系,莫要胡说。”   吴璋啧了一声,满脸不甘:“你早说呢,我就是看在你份上才收了她一样好东西就放人的,太亏了!”   “你去年来片石居同我下棋的时候这个话就说过了,”东青鹤毫不留情地戳穿对方,这位好友明明是自个儿贪图人家的好东西,还要拿他做由头。   “是吗?”吴璋装傻,又回头看了眼东青鹤的身后,笑问,“听说你又收了个小徒弟?看着不错。”   东青鹤有些意外:“何以看着不错?”   吴璋道:“比上一个机灵。”   东青鹤一挑眉。   “怎么,不信?我的道行是没你高,但是眼光嘛……”吴璋摇着折扇,一脸的胸有成竹。   东青鹤勾了勾嘴角,似真似假地回:“早知一开始就该带他来见见你……”也许也没后头这些破事了?   然而吴璋却道:“让我批命啊?那价钱可不便宜。”   东青鹤:“……”   他们在前头你来我往,身后的常嘉赐则好奇地打量着四处,这是他第一回 到此,禄山阁不愧为修真界的大派,道修的殿宇有着不同于青鹤门的清正恢弘,宝鼎香焚间紫雾漾漾,让人望之只觉心悠气明,不敢喧哗。   一行人跟着无泱真人来到了正中的三元殿,里头已经坐了不少他派修士了,一见东青鹤和无泱真人等人入内便纷纷起身向几人见礼。   常嘉赐本还有闲余想看看这都是些什么人,然当他一眼瞧到坐于右侧的那几个九凝宫的人时,常嘉赐就把其他都忘了,尤其是他看见妘姒也在。   见妘姒向这里投来目光,常嘉赐弯起眼对她甜甜的笑了起来,这笑容纯洁真切,不含半丝伪色,看得妘姒有些怔然,不过这一回却没有还以冷脸,而是也对常嘉赐点了点头。   无泱真人领着东青鹤在上坐坐下,除了青鹤门长老外其余人都在其身后站定,这一商讨也不知说到几时,东青鹤本也想给常嘉赐挪个位子坐坐,谁知一回头就看到了他脸上那个温柔至极的笑容,那眼中的澄澈像极了自己第一次见到的那个懵懂闯入修真界的小凡人……只可惜那是假的,而眼前这一道又是真还是假呢?   东青鹤一时竟分辨不出,他循之向常嘉赐所视之人望去,发现乃是花见冬身后的九凝宫长老。那女子一身靛蓝长袍,尽管蒙了面,依然可见那眉眼中的饱经风霜。   东青鹤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   就在无泱真人要开口时,东青鹤忽然当先起身向一边走去。   花见冬在这人进门时就把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她心内有怨,可这些年养成的习惯早已改不了了,她也知东青鹤的脾性,他对自己虽无情意,却也不会因为之前的龃龉就有所怠慢,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一视同仁才是最让花见冬难以忍耐,她不要东青鹤的生疏有礼,哪怕是恨,也比这要好。   而正待她胡思乱想间,却见心头之人蓦地向自己迎来。   “花宫主,”东青鹤在花见冬面前站定,嗓音悠然如水,“经过这段时日,青鹤门已查明此刀的归属,先前有所误会,是青鹤门失礼了,眼下物归原主,望宫主海涵。”   说着自青琅手中拿来一只木盒递到了花见冬的手上。   花见冬一愣,一边的女弟子则忍不住问道:“东门主,既然刀是我们的,那那个冒领之人该如何处置?”   东青鹤瞥了一眼角落那个气得脸都白了的身影,矮矮瘦瘦的一道,好像声儿大点就能把他震晕过去,终究忍不下心。   “他已知错,待此事完毕,我再让他来给宫主陪个不是。”   “陪个不是……一个不是难道能抵我们宫主那些时日所受的屈辱,我宫内好几位伤了的弟子吗?”   这话问得着实有些僭越了,花见冬看东青鹤微微皱起了眉,青鹤门的几个长老也投来了警告的眼神,再看两旁那多道注视的目光,花见冬抬手阻了弟子的多嘴。   东青鹤能选这般场合将刀给她,那便是向整个修真界宣告天罗地网的新主人了,东青鹤即便有些小私心,但他在大局上从来守正不阿,看那妖孽如此想要这神器,到头来不一样到不了手,在此事上,东青鹤站在了九凝宫一边。   想到这,花见冬还是满意的,至于别的账他们可以慢慢再算,此时应下也可于众人面前展示九凝宫大度宽厚的一面。于是花见冬对东青鹤微微一笑,颔首道:“既如此,见冬先谢过门主了。”   略过此事,几位掌门便重坐下探讨起结界之事。   东青鹤道:“当日那混沌被我斩落一截兽尾,加之阴司地府符文镇压,伤得着实不轻,谁知不过九百年便已恢复如初,连结界都可撕裂。”   无泱真人道:“那幽冥界虽煞气极重,然混沌兽也是属阴之物,两相交融,虽大凶却也大利,九百年足以它吸尽幽冥阴气,修复魂元了。”   “只是它在阴曹地府自不敢大动干戈,不然那些个鬼差怎会放过它,可它如何能在隐匿魔气的时候破了孤山的结界?”吴璋眯起眼,此刻已不是九百年前了,单就东青鹤的修为,他布下的结界,在冥界被压制的混沌是不可能敌得过的。   “难道是有人故意放出了魔兽?”   花见冬这一怀疑立时引起一片哗然。   “那会是谁呢?”   “会不会是魔修?”   “难道是偃门?”   一时间殿内猜测不断议论纷纷,刚被气得不轻,又站了好一会儿的常嘉赐听得双耳争鸣,眼前一阵阵发花,就在他双脚虚软间,一只手悄悄在旁扶了他一把,常嘉赐侧头一看,对上一双有些冷冽,却又含了一丝淡淡暖意的眼。   察觉对方疑惑,常嘉赐忙小声道:“我没事,昨儿个没有睡好。”   这话说说凡人也倒算了,修行人十天半月不睡也是无妨的,不过妘姒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   常嘉赐暗暗瞟了她一眼,将心头的憋闷都暂放一边,低低问:“那些药……够不够?”   想到那满满当当的紫芙蓉丹,妘姒清淡的眉眼又软了几分:“半年十月都已足矣、”   “那就好……”常嘉赐低叹。   “你从哪里来的?”虽然是东青鹤的徒儿,但那丹药可不是凡物,妘姒不信东青鹤会这样放任他。   “有人送我的啊,”常嘉赐笑道,见妘姒不信,又说,“你不用管了,即便来路不正,都过了这么些时日了,自然是不要紧的,你下回要还不够,我再问那人讨,反正他多得是。”   妘姒惊讶之余忍不住问道:“你为何要这样……”   她后半句未说,但是常嘉赐却明白她要问什么,自己为什么要对她这样的好。   常嘉赐顿了下才道:“我说过的呀,我曾经有过一个姐姐,那是全天下对我最好的人,可她已经不在了……我却舍不得她。”   “可我不是你姐姐。”妘姒说。   常嘉赐轻笑:“谁知道呢,也许上辈子你是呢?”   妘姒一怔,问:“你姐姐是好人吗?”   常嘉赐用力点头:“她最好了!”   妘姒苦笑:“那我一定不是你姐姐,我没有那么好,我上辈子该是做了很多孽,今生才会遭受那么多报应。”   “才不是!”   常嘉赐蓦地沉声,那嗓音又深又重,倒将妘姒吓了一跳。常嘉赐也发现到自己过于激动了,连忙收敛了些,挤出笑道。   “那、那只能怪命、怪老天爷,怪那些瞎了眼的阴司判官,还怪那些对你不好的人,都怪他们,都是他们不好,他们才最该遭报应……总之不怪你,不怪你……”   他像是真怕妘姒持着这想法,反反复复说了好几遍,脸上的笑容似悲似喜,竟有些扭曲,但那双眼却全是殷切,倒看得妘姒心酸起来。   见她神情稍缓,嘉赐又问:“你有没有弟弟?”   妘姒摇了摇头,她别说没有弟弟,她无父无母无亲人无朋友,她是被九凝宫的庭蕙老祖捡回来的孤儿。   “那不就好了,你没弟弟,我也没姐姐,我做你弟弟,你做我姐姐,可好?”常嘉赐对她眨眨眼。   妘姒心头一软,不知为何莫名觉得眼眶有些温热,她不禁微微撇开了头。   常嘉赐见了,忍不住拽了拽她的衣袖,追问道:“……好不好,好不好?”   他声音软糯,就像个寻常孩子家对亲近的长辈一般撒着娇,听得妘姒呆愕之余,竟觉诡异的熟悉。   正要开口时,忽然一旁传来一道轻唤打散了二人的话。   “嘉赐。”   妘姒抬头,就见那位位高权重的东门主正站在远处直直地看着此地,嘴角是笑的,眼中却神色有些幽淡。   他说:“你过来。”   身边的少年身形一僵,立马低低应下,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   东青鹤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他,道:“站这儿,替我拿着。”   原来桌上铺了一张群山图,东青鹤却舍了青琅青仪他们,让自己的小徒弟充当帮手,还将自个儿的位子让了出来。   常嘉赐盯了一会儿,只得坐下乖乖地拿起了地图,开始听这些人筹划着怎么重铸结界,又要扩至哪里才能防住那凶兽混沌。   “嘉赐,再抬高一些……不要抓得那么紧,地图都坏了……”   间或随着东青鹤的吩咐,这一伙人一坐就坐到了天黑。 第四十七章   最后由东青鹤提议将结界扩至鲜鱼山以北愈两百里的醉倚山处, 以抵挡混沌侵袭。得到众人附议后, 这场商讨才堪堪止歇。明日一早各派掌门便要各自布界,所以为表礼数今夜还是让几位小道士给大家安排了屋子暂住。   青鹤门一行都在南院, 内里十分宽敞, 除了小厮外每人都单独住了一屋。常嘉赐一进里头, 都来不及多打量,奔着那空荡的床铺就瘫了上去。在那三元殿听了一整日的七嘴八舌, 他早已头晕眼花, 四肢酸软,尤其一双胳膊, 举了几个时辰的群山图, 细细的打着颤, 挪一下都难受得慌。   嘴里叽里咕噜的把某人好一通咒骂,没多时,常嘉赐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而其他屋内的人想必也累了,加之明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不一会儿偌大一个南院都静谧了下来。   更深夜漏, 月凉如水, 窗外幽风簌簌,窗内本已熟睡的人却又忽然睁开了眼来。   常嘉赐眼珠骨碌转了两圈,细听远近动静,无甚异响后,他慢慢下了床。蹑手蹑脚地开了门,只是才走都院中, 便忍不住顿住了脚步。   常嘉赐看着正中那个负手而立的青蓝背影,脸色一下就沉了。   东青鹤头也不回地问:“这么晚了,要去哪儿?”   常嘉赐嘴角抽了抽,努力用平和地语调道:“茅房。”   修行者早已辟谷,自然没了内急的烦恼,东青鹤听罢无奈一笑:“禄山阁没有这东西。”   “是、是么。”常嘉赐左右环视,“那我自己随意找个地方再说。”   说着便要离开,只是在擦过对方的时候,却被一把拽住了手臂。   东青鹤道:“混沌即在近处,指不定何时便夜伏而击,不得不防,我同你一道去。”   “啊?”常嘉赐一怔,“不必了吧,我就在屋后……”   东青鹤却不放手,显然打算坚持,逼得常嘉赐不得不咬牙道:“其实……我忽然觉得我也不是太急,不去就不去罢。”   说着就要返身回屋,然而走了两步却发现东青鹤仍然站在那里,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常嘉赐皱起眉道:“师父夜半来我院中又有何事?不会来赏月吧?”   东青鹤轻轻一笑,又看了一会儿天际才回头道:“我的院中种了了两棵参天青松,看不了远景,若夜半有甚异动也恐迟了才发现,还是你这儿好,一目了然。”   常嘉赐眯起眼:“这样的话那这屋子便让给师父,在屋里躺床上都能瞧着外头呢,徒儿同您换换。”   东青鹤面不改色:“不必麻烦,你去睡吧,我也不困,在此吹吹风也好。”   三番两次被他打搅好事,常嘉赐瞳仁里缓缓燃起了两把小火,微笑:“哪有徒儿睡觉,师父在外待着应敌的道理,若被其他门派看见也太不合规矩了,还是咱们换……”   “说得也是,”话说一半却被东青鹤打断,“既如此,我进屋就是,你也不用过去,眼下不比平日,夜半行走甚是危险。”   “什……”常嘉赐还没回过神来竟然就被东青鹤重又拖回了屋子里。   看着那人径自点起灯,又整了整被自己翻做一团的床铺,然后回头对自己伸出了手。   “这床铺很大,你睡里头吧。”东青鹤自若道。   睡里头……   睡什么里头?!   睡你个大头鬼!!   常嘉赐惊怒的话险要脱口而出又被他硬生生忍下了,牵出一个不甚自然的微笑,常嘉赐沉声道:“师徒二人一铺,那比方才更不合规矩吧?”   谁知东青鹤却沉稳以对:“无妨,多危之期,谨慎为上,没有谁会置喙的。”   这话你刚怎么不说?!   “还、还是算了,我……睡相不好,惊了师父就糟了,”常嘉赐才不会轻易着道,他一边继续分辩,一边慢慢向门处退去,结果手还未搭上门扉,那头东青鹤微微摆袖,忽然一股大力袭来,跟个旋转的漩涡一般,将常嘉赐整个人都吹得双脚离地,直接朝站在床边的东门主飞了过去。   人一到近前,东青鹤就顺势张开手将他接了个满怀,可怀里的人在震惊过后立即不老实的挣动起来,却被东青鹤三两下就制住了手脚直接困在了胸前。   “别胡闹了,不是刚才坐着都要累得睡着了么?”东青鹤抱着他柔声说。   他不说这个常嘉赐还打算晚些再同他计较,此刻新仇旧恨相叠更是气得他双眼通红,浑身都颤抖了起来。   “你……你……”   常嘉赐口难成言,只眼内和掌心都蓦地泛起了狠戾的红光,一刹那便将少年憨厚朴实的脸庞染上了几分妖异。   东青鹤见之,改而一手托着人,另一手紧紧地摸到了他腕间的脉门处,掐着冷冷道:“你要不想活了,你就现下催动那才回复一点点的内息和我打一场,我定然奉陪。”   东青鹤眼神没了往日温软,添了几分凌冽和深沉,像一盆冰水般浇熄了怒意上头的常嘉赐,也让他一下就散了才聚起的煞气。   下一刻东青鹤微一抬手,常嘉赐就被他丢到了里侧的床铺上,他在上头滚了一圈,咚得撞在墙上后,不动了。   东青鹤和衣躺在了外头,看了眼那面朝里头气得肩膀还紧绷着的少年背影,伸手给他拉好了被褥,然后挥袖熄了灯。   屋内复又陷入一片黢黑,常嘉赐目不转睛地瞪着虚空一点,感觉着身后明明还离了一臂距离,却莫名威压灼炙的某人,越想越气,越气越累,他本以为今夜定是无眠,谁晓得东青鹤说得没错,他的确大病未愈体力不支,脑内原本还想将某人来一遍千刀万剐再睡的,可才剐到七八下,他就忍不住去见了周公。   外侧的东青鹤听着身边人慢慢舒缓平静的呼吸,忍不住转头望了过去。淡淡的月色自窗栏而入,以东青鹤的眼力足以将那人自上到下看个通透了,常嘉赐的肩膀微微躬起,手在身侧紧握成拳,满满的防备姿态,然垂在枕间的青丝却是细腻柔软,和他的脾性半点不像。   东青鹤睃视一周,视线最后落在了那人左耳后的一点殷红小痣上。   这就是那枚……化形时便会隐没的红缨玉吗?   东青鹤好奇间,忍不住伸出指尖在常嘉赐的耳垂上轻轻捻了捻。   不知是他的小徒儿那处本就敏感,还是心有忌惮,东青鹤才一触到,常嘉赐整个人便猛地一震,立马偏过头去。   不过人仍是没醒,只是翻了个身,将左耳压下,脸则面向了外侧,一手还警惕地抵在了东青鹤的身前,眉头也蹙了起来。   东青鹤失笑,他这姿势倒变成脑袋枕在自己手上了,看着眼前那苦大仇深的睡颜,东青鹤就势一揽,将常嘉赐拉到了怀里。矮了一截的少年身型正巧能完全被他所环抱,下巴还能搁在他脑袋上,手足交缠,说不出的契合。   垂眼看向胸前那个不太安分于被这般牢牢困住并企图小幅度挣脱却无果的人,东青鹤满意地又抱紧了几分,一手轻抚着他的脊背,待那人的气息重绵长起来后,东青鹤才跟着闭上了眼……   ********   夜色苍茫间一道黑影自月下掠过,落在了青鹤门水部的弟子院中。   窗栏被翻开一条,黑影侧身闪入,仿若鬼魅般无声无息地来到床前。一道冷光闪过,腰间兵器幽幽出鞘,锋利的尖刃向榻上之人颈间此去!   此时原本昏沉之人像是感到了杀气,猛地从梦中醒转过来,还算敏捷地翻身躲避,只不过他已失了先机,那一下虽避开了要害,但肩膀处还是被黑影刺出了一道大口子。   床上人哀痛出声,一边狼狈逃窜一边反手相击。   黑影则步履迅疾,手法利落,毫不给他拖延的机会,又是两剑扎在了那人的背心处,将已跑到门边的人打倒在地。   月色下只见对方一身血污,一张痛到扭曲的面容夹杂了惊惧与哀求,像是想让黑影放他一马。   黑影架到他喉口的剑于是犹豫了一瞬,不过很快,他又想到什么般定下了摇摆的心,脸上闪过毅然之色,黑影握紧手中利剑,狠狠向那无力反抗之人刺去!   眼看着下一刻就能取他性命,忽然黑影腕间袭来剧痛,一股掌风从依稀的窗缝间灌了进来,直直打在黑影的胸口,将他震出几步远!   黑影大叹不妙,果然,待他再一转首,屋内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个人,依稀月下,可见其一身墨绿长袍,身形挺拔,不过淡淡站在那里,周身寒冰样的气势已如犀利锋芒,向那黑影直直逼来。   黑影和他对上眼,瞬时被其眸中冷色所骇,一时呆然难行。   不过好在他还晓得此刻不是害怕的时候,记挂着自己的目的,不得已间,他忍下胸口窒痛,一把将剑吸回掌心,返身就要跳窗遁走。   然而那后来之人道行极深,不过袖摆轻轻翻动,就又把黑影扫回了墙角。   而黑影却不轻言放弃,又是一个奋起,这回不再闪避,而是直接同他战到了一起。只可惜以他此刻的修为根本不是绿袍人的对手,两人交手了几个回合,绿袍人一掌打在了黑影的背心处,震得他口中喷出一大口鲜血,匍匐在地,良久都起不了身。   绿袍人望着那道虚弱身影,终于缓步上前,来到了他的身边。   黑影慢慢抬起头,一张脸已是苍白若纸,他对上眼前人,低低地说了句:“原来你骗了我……你根本没有……去孤山祭……”今日一大早,自己亲眼瞧着他和东青鹤一道离得青鹤门,结果却是一场圈套?   绿袍人垂眼看他,面无表情:“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会耍花招的。”他找了他那么久,自不会再让他逃走。   黑影对上他眼中阴冷,心内剧痛,面上却扯出一丝嗤笑:“可你……还是来晚了,伏沣已经死了。”   绿袍人侧头看了眼门边那个被刺了两剑还剩一口气的人,缓缓抽出了自己的剑。   “他没死,但如果他死了,你自是要偿命。”   长剑锋利的刃光映着月色刺得黑影睁不开眼,他盯视了片刻,忽然向后退了退,紧张地问:“你要杀我吗?”   绿袍人不语。   黑影于是又追问了一遍:“你是不是要杀我了?暮望哥哥……”   许是这最后四个字唤起了绿袍人,也就是星部长老秋暮望的久违记忆,他眉头微蹙,手中的剑顿在了那里。   沈苑休见对方迟疑,捂着胸口重重咳了咳,又叫了一遍。   “暮望哥哥……我不想死,我不想……”他语气凄苦哀恸,垂落的眼睫则将眼底的痛意遮得明明灭灭,看着只觉万分可怜。   秋暮望对上这般神色,眉头皱得更紧了,可眸中的冷意却并未散去。就在沈苑休想要起身抓他的袖摆时,秋暮望长剑一转,剑尖直直插入了沈苑休的肩侧!   沈苑休双目大瞠,同时他将将触到秋暮望袖摆的手间也甩出一道定身符文,一下钉入了秋长老的腰侧,将他直接定在了原地!   在秋暮望惊异深沉的注视中,沈苑休踉跄着起身,仿似感觉不到痛意一般,反手拔出了肩膀上的长剑,殷红的血立刻喷涌而出流满了他的前襟。   他来不及管顾这些,在秋暮望冰冷的目光中,拿着他的剑跌跌撞撞地向门边的伏沣走去。   那一日花浮将其中一纸生辰打落在北斗七星堪舆阵中对上的命格,就是前水部的长老——伏沣。   伏沣看到秋长老出现本以为自己已逃过一劫,却不想那沈苑休竟使出这样下三滥的手法,见他眼带杀意的向自己而来,伏沣吓得想跑,无奈伤势太重,只得手脚并用地朝门边爬去。   不过以他的速度又哪里敌得过沈苑休。   沈苑休举起秋暮望的剑,眼睛看着面前的人,话却是对着身后道:“你看,我告诉过你了,你来晚了……”   说着,手起刀落,一下便削掉了身下人的脑袋。   秋暮望看着不远处尸首分家的人,背脊一挺,整个人周身浮出了幽绿的光芒,眼内的冷色更重了,还夹杂了浓浓的怒意。   沈苑休知晓自己修为不济,秋暮望不过一时大意,不需多久他就能冲破自己的定身符,沈苑休顶着背后两道逼人的目光和其内满溢的恨意,颤抖着拿出白色瓷瓶开始催动引魂的阵法。   可是刚才秋暮望刺他那一剑实在颇重,沈苑休只觉五脏六腑都在翻涌,他忍着眼前昏花和喉头的腥甜,拼着全身的修为硬是将伏沣的魂魄和内丹拉出了体外,然而那东西才入瓷瓶他就受不住的倒了下去。   而对面的秋暮望已破了沈苑休的禁制,有些僵硬地向他走来。   眼看着即将功亏一篑,最后关头,沈苑休抬手狠狠咬破自己的指尖,在空中划出了两个幻化符,下一刻几只灰鸦便兀地出现,各自用爪子叼起瓷瓶后,哗啦啦从窗口飞了出去!   同时,沈苑休又是一口鲜血喷出,直接瘫软在了地上。   秋暮望瞥了眼窗外飞远的灰鸦,又看着面前伤重的人,最后还是选择向后者而去。   他蹲下身,掐着沈苑休的肩膀将他拽了起来,那指尖正卡在他皮肉翻卷的伤处,将才有些昏沉过去的人又硬生生逼醒了几分。   听着耳边那难忍的嘤咛,秋暮望冷冷的问;“这一剑痛吗?”   沈苑休大口喘着气,撕裂般的感觉让他的面容都有些扭曲了,他摇着头,用唇形嗫嚅着那两句话。   “暮望哥哥……别杀我……别杀我……”   秋暮望不会再上他的当了,只说:“可比起你当年刺我的三剑,还差远了。”   说罢,不顾对方撕心裂肺的痛呼,他一把将沈苑休扛在了肩上,然后向星部掠去。   夜半呼啸的冷风吹凉了那一地热血,也吹散了沈苑休极低的哀求。   “……别杀我……我还不能……不能死……暮望哥哥……我还差一点……差一点……就能成功了……” 第四十八章   那场大火加之沿途奔波, 常嘉赐的身子早已大不如前, 可不知是否命贱天也不收,鬼门关前几经周转, 总被他拣回一口气来。   这次也一样, 在大街上昏睡了一日一夜他竟又醒了过来, 拾了路上的野果烂菜勉强果腹后,他凭着记忆兜兜转转良久, 来到了京城的十六街上。   此地大多皆是些达官贵人府邸, 容不得落拓乞丐放肆,常嘉赐只得等到天色黢黑才悄悄遁入, 小心地寻到一处不起眼的角落栖身, 直直地望向前方的朱门大户, 抖抖簌簌的一待就是一夜。   天色渐明时,不远处的刑部尚书府微微洞开了一道,几个小厮当先而出,其后是一个身穿官服的年轻男子。   常嘉赐一见他, 眸色一亮, 跌跌撞撞地就要起身, 然当他看到男子身后还随了一人时,动作蓦地止了。   那是一个花容月貌的二八少妇,正倚在门边同男子依依不舍地惜别,还伸手替他整了整前襟。   “……爹爹说你今夜要去左相府拜会,少喝点酒。”   女子的软声叮咛换来男子温润一笑:“好,你也莫要等我了, 早些睡吧。”   两人又小声交谈了一番,男子这才带着家丁上了门边停着的蓝顶小轿。   墙边的叫花子和尚书府前的大小姐一同目不转睛的瞧着那轿影渐渐消散在街角,大小姐被侍女扶着转身离去,而叫花子则双腿虚软,咚得又摔回了角落。   在前日听见街边那些人的议论猜度时,常嘉赐心内其实是有九分怀疑的,那是谁,那可是连棠,世间除了家人之外待自己最为亲近之人,怕他冷,怕他热,怕他忧思怕他难过,为此甚至不惜一切。如今他却抛却了曾时诺言,成了一个背信弃义之人?常嘉赐不信,不会的,连棠怎么会这样,他不可能会这样待自己,他一定有苦衷,一定有……   所以常嘉赐决定要亲眼看看,亲口听那人对自己解释这一年多的种种,可是现实却告诉自己,他错了?   连棠的确当了官,成了亲,他有闲余与同僚把酒相谈,有心思与娇妻耳语温存,却忘了回头看看还有两个生不如死的人在远方等他救命,等他回来。   他真的忘了……   常嘉赐正神魂出离时,那头警觉的尚书府护卫已发现到了府衙外角被一个一身破落的叫花子给占据了。他们立时上前先将人摁倒在地一顿好打,打得半死不活间再把他丢到大街上,这才满意地离开。   日头已经高升,周围也热闹了起来,来往的行人无人管顾这快没气了的乞丐,只有嫌他碍事时才低头瞥上一眼,立马又被地上那人目呲欲裂的神情所吓,忍不住踹上两脚不快地闪开。   常嘉赐出气多入气少的躺了很久,久到他以为自己快死,然而动动僵冷的手脚却发现自己还活着。   天亮了又黑,人来了又走,大街上重又陷入沉寂。   支着摇摇晃晃的身子,常嘉咳出两口血后又蹒跚的站了起来,望着混沌前路,他一时竟不知该往何处去,又想要如何,苟延残喘地继续活着吗?为了什么呢?他最重要的人都已经离他而去,他赖以生存的向往、惦念、寄托,也全化为了泡影,他为何还要坚持,为何还要受这样的折磨。   正待他满心的彷徨与绝望时,一阵混笑打断了他的思绪,只见远处踉跄地走来了两个人,明灭的月色下,他们那身素色的道袍并不起眼,以常嘉赐当下的眼神理应看不真切才是,可偏偏那个人的模样于他已是此生难忘,若是可以,常嘉赐几乎想将他的脸牢牢烙进魂魄中,转生千回都要他血债血偿!   那便是那个害死常家父母,又险些取了自己和连棠性命的游道士!   不过姐姐说她已经将这人交由梁府家丁收拾,让嘉赐不要再记挂,只要安心求学安心过日子就好的,然而为何……姐姐口中那个已经死了的人,却再一次出现在了京城里?看他那模样,养尊处优皮肉生光,显然日子过得颇是滋润,别说被索命了,就是重些的刑罚都不曾受过的样子。   而姐姐是不会骗自己的,那唯一的可能便是姐姐……被人所诓骗了?   常嘉赐顾不得不适,勉力起身,一瘸一拐地跟在了后头。好在那两人已是醉得狠了,根本未注意到身后尾随了个人,边调笑边举着酒壶大口灌饮,好不乐乎。   游道士身边的小道士要比他清醒几分,行到一处路口前,小道士迷糊地问:“马、马师兄……往哪儿走啊,你可是要去右相府?”   这话问得那游道士,也就是马师兄频频摇手:“不……不去……我要回、回芍药楼……嘿嘿,回芍药楼……还是那里的姑娘伺候得舒服,比右相府好多了……那右相府恁得讨厌,那么、那么多规矩……”   小道士却犹豫:“可是……右相说眼下那……左相正同那杨尚书和新状元揪他的错处,让您不要乱跑的,万一被擒……”   “放、放屁……我怎会被擒,谁来逮我,我便让他肠穿肚烂……”游道士边说边晃了晃另一只手的红色小瓷瓶,又道,“而且……这同我有甚干系……要不是那梁知县家的蠢儿子……贪图常家女儿的美色……要做那场英雄救美的戏,我上一回……在常府就、就能把这状元郎弄死了……哪里还能给他寻到由头上京翻案……这糊涂的右相还想庇护那梁府的自家兄弟……简直自找死路……”   马师兄心内愤恨,粗鄙地骂了起来,听得小道士心惊胆战。   “你是说……右相这回……胜不了了?”   马师兄哈哈大笑起来:“那……梁少爷作势抓了我,但改日便放了,你可知我为何没再回头……要常家人的命?”   小道士茫然摇头。   马师兄道:“因为……我可没胡说,那常公子……命格奇差,即便我没拉他进那锁魂阵,他也一样不得好死……还克死同他亲近的人……这般的命,何必让我浪费气力。”   “那那个状元郎呢?”   说到他,马师兄倒是收了笑意,反而不住摇起头来。   “恰恰相反……恰恰相反……他是十世金贵的紫薇星命盘,一世比一世高……我以为凭我一己之力可以稍加扭转……结果还是不行,还是不行……那锁魂阵反倒助了他一臂之力。你以为右相不想抓他吗?当年……连将军被诬通敌叛国,满门抄斩,那不过……还是稚儿的连棠都能被家仆带着……避过祸事,隐身常府……伺机以动……一瞒就是十几年,直到去年才被右相得知,因而……搅了常府的生意,又派了我去……想一并将他拿下,结果呢……反而被他来了京城……如今还甚得皇上喜爱。你可知……这一年多来右相差了多少人去要他性命,却……全都无果而返,连棠杀不得……杀不得,状元郎……更是杀不得,阳年阳月阳日的紫微星命格,趋吉避凶,不仅能克万般阴煞波折……而且,世间……无论善恶,挡其路者……死。”   游道士说着说着双脚一软直接瘫在了路中,将正听得晃神的小道士骇得不轻。   一番低唤下,马师兄已经醉得不省人事,小道士自己也头昏眼花,只得奋力将他拖到了路边,忙得一身虚汗后再支撑不住的在其身边也昏沉了过去。   冷月惨色八面死寂中,一个人影缓缓走到了地上两人面前,他的嘴角还挂着血沫,脸色却泛出惊悸犹在的青白,双目如两汪死水,衬得整个人仿佛索命罗刹。   呆站了片刻,那人摇晃着开始捡拾柴火,没有柴火就捡废木、竹筐、木板,堆积成圈,然后他又弯腰拿起丢在一旁的一只瓷瓶和一只酒壶,收了瓷瓶,哗啦啦地将酒洒在了两个酒鬼的身上,一滴不剩。接着他返身走到了一处关了门的商铺前,踏在石墩上取下了那挂在檐下的白纸灯笼,揭开灯罩,拿出了里头火光飘摇的蜡烛。   松手、抛掷、火起的那刻,常嘉赐的神色都是僵硬的,哪怕看着那疏忽燃起的红焰,看着那两个被火光包围嚎叫得撕心裂肺的人,他的模样也像是一具行尸走肉,神魂已经飞离,只余未完成使命的驱壳,坚持着不散的执念。   果然,他还不能死,他寻到了继续活下去地理由……那就是要让所有害得他们常家至此的人全部偿命!   ……   趁着那头混乱,百姓四处奔走救火救人,常嘉赐又回到了十六街,静谧的夜色中,尚书府衙前的灯笼依然明亮,都能堪比方才那两团火光刺眼了。   只不过这儿可不似先头那些地方随意,他才踏入此地,又被敏锐的侍卫所察,如早晨那般,又是一顿毒打袭来,只不过这一次常嘉赐没有再忍,而是凄苦地哀叫了起来,叫得侍卫大惊,刚要拿东西堵住他的嘴,尚书府的门便开了。   尚书千金正巧在门后,于是顾不得侍女阻拦,听见异动便亲自走了出来,一看见远处那景象就皱起了眉。   “这是在做什么?”常嘉赐听见一道温软的嗓音响起。   得知侍卫禀报后,女子望向那团黑影,只见那人衣衫褴褛面目模糊,在侍卫的挟制下极瘦的身形瑟瑟发抖,分外可怜。   “放了他吧,给他点银钱打发走就是了。”尚书千金道。   侍卫虽不愿,但仍是听令,拿了半吊铜钱过去没想到那叫花子竟然不接。   “别给脸不要脸!”侍卫怒喝。   叫花子被吓了一跳,颤声道:“我……我不要钱,京内乞儿也有地界划分,我不求金银富贵,只求能在府外暂居一夜,让我有可宿之地能得安寝,还望小姐成全。”   他嗓音清明好听,同其破落外貌甚是不符,倒让尚书千金有些意外了。   “你读过书吗?”尚书千金本就在等人,倒也不急着回去,反而对这乞丐好奇了起来。   乞丐道:“在老家略识过几个字而已。”   “你老家在哪里?怎么会到京城来?”又落得如此田地。   乞儿顿了下,低声说了一处地名,听得尚书千金更是意外。   “我夫君也是那儿的人……没想到你们还是同乡。”   “小的……小的福薄,哪里敢同大人相较。”   “无妨,他总同我说那地儿风光秀泽山水旖旎,若有闲暇定要回去一观,这样的好地方自然也该出灵妙之人。”   说着见那小叫花同自己言语间不卑不亢越发觉得有些可惜,于是对身边侍卫道。   “今晚就让他在此借宿一宿好了,你们给安排一个住处便是。”   想是怕小叫花有所推脱,尚书千金道:“我夫君常言‘慈故能勇,俭故能广’,能助人一乐也算缘分积善,你便受下吧。”   在侍卫半强硬的搀扶下,常嘉赐只得勉力应了这番好意,被带着去往府内的时候,常嘉赐回头看了眼那站在门边的身影,好一个心怀慈忍端庄静闲的大小姐,和那人真真相配。   侍卫将常嘉赐安排到了柴房里,于他这般低微身份已算高攀,他道过谢后和衣躺下,只是辗转了几圈后又缓缓起身,打开门走了出去。   夜已深,府衙内已是静默一片,柴房离厨房很近,常嘉赐走到门边就见炉灶上燃着幽幽火光,正炖着一碗小盅。   常嘉赐刚要上前,外头便走来一个老婆子,见了他立时警惕起来。   “你这叫花子,得小姐收留便老实些,这么晚了,来此地想干嘛?我们姑爷已经回来了,仔细他收拾你!”   常嘉赐退了一步,害怕道:“我、我……只是想找口水喝。”   “去去去,门口有个池塘,那里还不够你喝的,难道要我倒水给你啊!”老婆子一边赶人,一边走到灶炉边查看盅内的汤点。   常嘉赐瞪着她的背影,忽的鼻尖一动,吸了口气,再吸一口气,本就苍白的面色更是灰了一层。   老婆子回头见他还在,又扬声骂了几句,直把人骂得跌跌撞撞地退了出去。   一路跑至苑中的假山后,常嘉赐的胸口依然是猛烈起伏的。   那个味道……那个味道……他太熟了。   几个月前知晓姐姐怀了身孕后,虽知梁府家大业大,可怕他们对其不够上心,他便四处问药,还记下了养胎最好的几味,存下只待下回见面就给她送去,结果……人终究没有等来,药也没有用上,但是那味道,嘉赐却深深地记在了心里。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养胎补气……   那个杨大小姐竟然已经身怀六甲了,而孩子……除了那个人,还会是谁的呢?   为什么,为什么……没有他们常府,就没有他连棠,而他们得到了什么,不知情下收留了一个朝廷命犯,继而满门惨死,怀着孩子的姐姐可怜到连一口保胎药都喝不得,为什么,为什么要这般对待他们,为什么……   一时间常嘉赐只觉死寂的心绪又狠狠翻涌起来,胸中的恨意仿若滔天巨浪一般越冲越高,激得他浑身颤抖,激得他死死地握紧了怀里的红色瓷瓶,也激得他瞳仁中竟然泛出了凶悍魔魅的红光…… 第四十九章   常嘉赐没有再回柴房, 他找到了老婆子给他指引的那处池塘, 在塘边抱着腿一坐就是一夜。   月落乌啼天际未明间,一阵极轻的剑戈铮鸣之声传来, 常嘉赐侧耳细听, 发现是来自后院, 他动了动僵硬的腿,抖落一身的结霜, 慢慢站了起来。   他不过是个乞丐, 能得尚书千金收留一晚已是难得,哪里是能进后院的身份。常嘉赐左右探看了一番, 向塘边最大的那棵树走了过去。   树身粗坚, 树叶圆滑, 竟然是一棵梨树,只是长得这般高壮,该是结不出硕大的果实了,不过待到两月开花以后, 定是枝枝碗白, 满目飘香, 会很美吧……   常嘉赐不知想到什么,露出怀念的笑来,伸手摸了摸那粗粝的树干,一掀衣摆向上爬了起来。   以他眼下的身子骨,平地行走都吃力非常,更别说爬树了, 常嘉赐使了好几回都半途摔了下来,但是他却未有放弃,仍是咬牙坚持,不顾被磨破的掌心,五指成钩,指甲都陷入了锋利的树皮中,依然誓要达成目的。知晓双腿无力蹬踏,常嘉赐便改而环抱,就这么一点一点总算被他挪到了一层树杈上。   常嘉赐汗湿衣背,他重重喘着气,顾不得理会满身狼藉,便着急地向后院眺望而去。老天也算暂且没负了他这份心,让常嘉赐看清了那里的情形。   一个人正在院中练剑,他青衫如画,身姿若风,长剑忽而轻拢慢挑,忽而蹁跹飘摇,流风回雪,惊鸿游龙,一时看得常嘉赐有些呆愣,好像忘了自己身在何处,直到一枚石子遥遥飞来,正打在他的肩头,使他失了稳当,直直从梨树上坠了下去。   好在他爬得并不高,但是这般落处也足够砸得常嘉赐骨血翻涌肺腑移位了,听得那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常嘉赐好笑地想,那时候这个人也是这般着急的,急得宁愿用自个儿做了肉垫子也怕他从树上摔了怕他伤了,不过多久呢,却已是物是人非……   连棠当发现到远处有人窥伺时,不过是出于直觉用小石子向他打去,他自己的力道自己清楚,最多起个威吓的作用,哪里有那么容易就把人砸下了树,除非对方心有惊悸。   他于是快步出了院子向此地而来,走到近处才发现,那人衣衫破旧,行动迟缓,乃是一个行乞之人?   他昨夜回府遇上在门边等候的妻子已经听她说过了收留乞丐的事,只是眼下情势非凡,叫花子未必真是叫花子,这个时候出现在府内还悄悄登高远眺,连棠不得不防。   “可是摔到了?”连棠一边伸手去扶他,一边腰间的长剑幽幽出鞘。   然而那人被他一触竟跟糟了雷击似的猛然挣动了起来,他腿上似乎有伤,站不起来,那人便急得只得用手向前爬去,开裂的指尖在地上留下一道道赤红的血痕,看着颇为触目惊心。   这般身手和定力哪里会是探子该有的,连棠霎时便知自己料错了,他盯着那削瘦的背影越看越觉熟悉,仿佛感觉到了什么,连棠绕步到那人身前,想看看他的脸。   对方察觉到他的意图,躲避得更甚,脑袋惊恐地左右扭转着,最后想要埋至胸口,结果还是被连棠看到了。他从五岁进入常府,足足十五年,十五年的光阴……他和他朝夕相处形影不离,这个人的一眉一眼一颦一笑都已经深深地烙在了心中,怎么会忘?然而如今记忆中的那张脸却变得面目全非,曾经的雪肤玉肌鲜眉亮眼已爬满溃烂恶心的焦黑伤疤,黑亮的青丝也仿佛失去了生气枯黄萎顿下来,这哪里还像个人?修罗道中爬出来的厉鬼才差不多!   对上连棠一张惊骇至极的表情,常嘉赐痛得肝胆俱裂,他疯了一样用手抱住自己的脸,大叫着“别看我!!别看我!”然而下一刻手就被牢牢抓住了!   “嘉、赐……嘉赐……”   连棠的语气从不敢置信到悲痛欲绝,他僵硬地叫着这两个字,颤抖得几乎口难成言。   “你怎么会……你怎么会这样……”   被对方瞧到了最害怕的一面,常嘉赐只觉万念俱灰,他蓦地停了挣扎,眼瞳大大的睁了片刻,忽然一下一下笑了起来,笑得双肩抖动,笑得涕泪横流,笑得一张本就可怖的脸越发的狰狞了。   “怎么会这样?问你啊。”   对上连棠呆愕的脸,常嘉赐弯起了眼。   “连棠,那个游道士说得好对,你知不知道,我命不好,你命又太好,你要好好活着,又哪里有我们的活路?连棠……我好苦啊……”   连棠一时理不清常嘉赐的意思,也不知他怎会来到这里变成这番模样,他只觉心如刀绞,眼泪都要夺眶而出,他伸手想抱起常嘉赐却被对方狠狠打开了。   常嘉赐盯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当年你执意上京,我虽想让你长久伴我身边,可我知你定有苦衷,定有必须要去做的事,所以我不留你,果然啊果然……”常嘉赐哈哈笑了起来,边笑边左右四顾,“你看看,你现在过得多好,住的是高门大府,取得是尚书千金,上有皇恩浩荡,下有百姓称颂,过去有一雪冤仇,以后有大好前程,果然没有白来,真好……真好……”   听着嘉赐的话,连棠心中大恸:“你从何处得知……”   “得知什么?得知你身背重罪还悄悄躲在我们常府多年?得知那右相为引你出来闹得爹娘惨死我常府百年家业血本无归?得知你不顾念我们恩情我姐姐性命执意上京报仇?是呐是呐……我都知晓了,你很失望吧?”   面对常嘉赐的字字泣血,连棠越听越无言:“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   “四百二十六日……”常嘉赐却不听连棠解释,继续幽幽道,“从你走的那一天,到现在,一共四百二十六个日日夜夜,我每天都在等,可这四百多日,哪怕有一天,你有没有想起过我,想起过姐姐?”   连棠红了眼睛:“我没有忘记,我真的没有忘记,我托人给你带了信,我还让人去接你们了……”   “真的吗?难道是我错了?”常嘉赐惊异,不过下一刻他又不由笑成了一团,边笑边重重摇头,“你以为我还那么好诓骗吗?连棠……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再、信!”   连棠惊愕着又听常嘉赐道。   “你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们常府给你的,即便我死……也都要拿回来。”   常嘉赐说完,院子那头便响起了一片尖叫。   “救命……救命……有人死了!!!!张、张护院死了!!”   “啊啊啊啊啊——来人,快来人……刘婆婆没气了……快来人!!”   此起彼伏的凄厉喊声飘荡在尚书府中,一句暂歇又来一句,久久不止。   连棠震愕间就对上常嘉赐自得的微笑,他脱力地问:“你……做了什么?”   常嘉赐高兴地迎上眼前的目光,方才的惊惧悲伤已消散无踪,他从怀里摸出一只红色的瓷瓶,有趣地说:“我也不知这是什么,但是有人说它可以让人肠穿肚烂,我好奇得很,便试了试,看来……是真的。”   “你……你在井水里下了毒?”连棠向来沉稳的神思已被眼前的一切搞得一片混乱,他面色苍白,骇然地看着常嘉赐。   常嘉赐指了指身后,道:“不是,是那个池塘里,它可是一汪活水,连着你们尚书府好多地方呢。”昨夜动的手,待天色渐明,大多人都起来洗漱吃饭了,水的威力自然也慢慢显现。   正在连棠哑口无言时,又有小厮一路跌跌撞撞地哭着来报:“姑爷……姑爷……小姐他……小姐她不好了,你快去看看吧……快去看看……”   连棠听罢,眼泪终于留了下来,他瘫坐在地,不敢置信地问:“为什么……嘉赐,为什么……”   常嘉赐用着干枯瘦弱的手轻轻地擦去了连棠的眼泪,心疼地说:“你知不知道常嘉熙死前究竟吃了多少苦,她怀着身孕,却受了幽闭之刑,没有人能救她,我不在,你也不在……为什么你的孩子可以无忧降世,而我们常家唯一的血脉就这么被人活活折磨死了呢?我也想问,为什么啊……”   “不是……不是……不是我的……”连棠也有些傻了,只会翻来覆去呢喃这两句话,常嘉赐却半点听凭的心思都无了。   他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用着一条断腿,居高临下地望着地上的人。   “连棠……我不杀你,我还是可以继续报你的仇,享你的荣华富贵,而尚书府这一灾足够拿来撂倒那位右相了,皇上想必更会心疼你们的。而我自己的仇,我便也先拿走了……”   常嘉赐说着,眼中泛出了泪光。   “只是……你说过你会一直陪着我的,你还记得吗?此生你怕是要食言了,而到了地府,我定会受那阴司炼狱之审,你也不会同我遇上的。不过,待我还完了这些命债,下辈子,你放我一马,我不想再成你腾达路上的踏脚石,也不想让那十世相克一语成谶,连棠,我们……别再见了吧。”   说完常嘉赐就这么拖着伤腿蹒跚离去,他以为行过两步就会被尚书府内的人抓住,又或是回过神来的连棠所擒囚,结果许是府内大乱人人无暇他顾,竟被常嘉赐一路走出了这里。   然而由不得常嘉赐庆幸,府外的暗巷中忽然窜出了几个人一把将他摁倒,然后用黑布套上了他的头。   常嘉赐没看到那些人的脸,只听见他们低言着“是不是他”、“果然是左相的人”等等的话,接着把他弄上了一辆马车。   马车行了很久才停下,常嘉赐被一把推下地,只觉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还有哗啦啦地水声。   有人拽着他来到了一片岸边,两脚踢在他膝弯让常嘉赐跪了下来。   之后的一段时间于嘉赐来说再想起来反倒记忆有些模糊了,姓马的师兄弟二人就这么死在了街头,右相自然不会善摆甘休,一番追查将目标定在了死对头刑部尚书府中也算情有可原,只可惜他没选好日子,尚书府正巧糟了大灾,右相惊异之余便想问出点什么,而常嘉赐单巧就赶在这时候出现,莫名其妙的一个叫花子,能不招人怀疑么。   所以无论是马道士也好,下毒杀人也好,是否与左相串通也好,哪一个右相都想知道,因此常嘉赐得到了毫不留情的严刑拷打。虽然很痛苦也很煎熬,但比起前头所历的一切,纯粹的肉体之痛对常嘉赐来说算不得什么了,而且就他的体格,也费不了这些人多少时间便能了断。   所以最后被摁进水里的时候,嘉赐反而觉得自己解脱了,冰凉的水漫过他的眼耳口鼻,浑浑噩噩的窒息间,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   那个在梨花树下紧张地仰头望着自己的少年,眉目如星,满眼深情,一遍一遍地低唤着……   少爷,你快下来,摔着了怎么办?   少爷,听话,你下来我便不罚你抄书了……   少爷,你别生气,我不走,我一直陪着你。   少爷……   少爷…… 第五十章   一股窒闷感憋得常嘉赐浑沌睁眼, 这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溺水, 自己还活着。而他整个人都被箍在一个厚实的怀抱中,紧得常嘉赐差点透不过气来。   他仰头想将这贴着自己的人推开, 一抬眼便对上了他一张安谧恬淡的睡颜, 看得常嘉赐一愣。   已经记不起多少年过去了, 而这张脸比其才出现在梦中的那位又变了好多,连棠即便到后来高官厚禄锦衣加身, 可仍是难以同修行千年已非肉体凡胎的东青鹤来相较, 从模样到气度再到实力,东青鹤果然就如梦里所料那样, 一世比一世高, 到如今已差临门一脚就可位列仙班, 而自己呢……曾以为一世悲苦,待到尽头便可轮回重来,谁曾想,那不过只是一切噩梦的起始, 天意注定他常嘉赐有命无运不得善了。   可经过那么多磨难, 他常嘉赐早已不信命了, 既然天要亡他,那他只能自找活路。他走过刀山火海,越过龙潭虎穴,还有什么是他好怕的呢?   想到此常嘉赐惺忪的眉眼慢慢染上了几分厉色,望着东青鹤的目光都锋利了起来,恨意让搭在他胸前的掌心跟着亮起隐隐的红光。   “还有一个时辰才天明, 别乱想了,再睡一会儿。”即在常嘉赐神思异动间,本该昏沉的东青鹤却双唇开合道,他眼也未睁,仍是那么悠悠然然的姿态,只趁着常嘉赐呆愣中利落地把他那只不安分的手抓进了掌心牢牢包覆。   “乖,天亮了再叫你。”东青鹤拍了拍常嘉赐的背,软声道。   常嘉赐又被这家伙抱到了胸前,只除了将口鼻余给他透气外,那力道环得比上回更紧,堵得常嘉赐愤恨难言,恨着恨着竟又睡了过去。   下次再也不会和这家伙同床共枕了!   常嘉赐狠狠地对周公道。   再醒来时屋内只剩他一个人了。   常嘉赐立马起身,顾不得梳洗换衣,心急火燎地就想趁着这空当去外头忙活些自己的事儿,谁知这人才出门就又迎面撞上了去而复返的东青鹤。   东青鹤像是没看到眼前少年一脸的暗恨难言,他只是自然地捋了捋他鸟窝样的头发,笑道:“梳梳头再出去,不着急。”   你不急!我急!   常嘉赐怒得双拳紧握,然而在嫌他磨叽的东青鹤将人重又拉回屋,想替他整理头脸衣裳时,常嘉赐惊得只得自己把他打理好。   此时禄山阁的小厮来报,说是各位掌门已在三元殿等候,请东门主一道前往为孤山铸立结界。   东青鹤颔首,继而忽略了他徒儿的满面不快,扯着他就浮云到了那里。   一见了外人,常嘉赐立马乖顺了起来,听话地随在东青鹤身后,由着无泱真人领路一道前往孤山地界。   从第一次离开阴司地府至今,石火光阴日月逾迈,此地早已沧海桑田,只除了当日东青鹤带着花浮躲避凶兽的深潭一如初时平静。   站在潭前,常嘉赐听着无泱真人将各派掌门分立到东南西北四位。   东边结界由九凝宫、游天教的人为主、南面则是天仕楼与止挈山、西面为禄山阁负责,而北面便是青鹤门,其他小门小派可由形势起伏再相应更动。   无泱真人说完便若流星一般凌空而起,手中拂尘轻甩,一片银光洒出,给每个人身上都加了几道传音符,若有突发灾难,便可传音千里,央求同伴搭救。   备好一切,各派分而散去,深潭处就在北面,所以青鹤门不用乱跑。   不一会儿东面天际就亮起了一道紫光,那光由暗至明,仿若潮水一般翻腾扩散,直到将整个东方全满满包覆起来,那乃是九凝宫的信号,紧接着则是天仕楼和止挈山的橙色结界弥漫,像极了艳阳下的烈火,将天都要烧溶了一般,再来就是禄山阁的银光铺散,星星点点似雾似幻,美不胜收。   三方结界已成,最后就差东青鹤了,此次前来,慕容骄阳和秋暮望都不在,日月星辰四部中,日部的金雪里金长老更善于丹药,所以东青鹤不会指望他,那余下只有月部的破戈一人在,而布界还需一位道行极深的助力,东青鹤的目光在门内弟子间睃视了一圈后,向远处的一个人点了点头。   “有劳火部长老了。”   常嘉赐循之回头就看见一个灰袍人慢慢从人堆里走了出来,来到近处,看看常嘉赐,又看看东青鹤,懒散一笑。   “门主客气。”   正是未穷。   话落,三道光影蓦地拔地而起,浮于半空各居一角,一同催动手中阵势。   下一刻就见北面天际炸开满目金光,层层叠叠,比另三道都更亮更炫,将整个天地都映得光华闪耀睁不开眼。   东青鹤身处正中,赫奕流光便自他指尖而动,一片一片,一团一团,聚散翕张,垒落成墙,密密实实的将此地都遮挡了起来。   眼看着还差一处便能大功告成,此时忽然一阵轰鸣巨响从远方传来!   那一下骇得众人一惊,然而不待他们回神,大地又开始震颤了起来,从快到慢,那幅度摇得众人都站立不得,纷纷浮至半空。可是正当他们往上飞的时候,原本一片明媚的天际却渐渐沉暗了下来,滚滚黑云由远及近,遮蔽了高高的日头,将四面群山都掩在了暗色之中。   “是混沌……混沌来了……”   人群中有弟子害怕地叫了一句,立刻被身边人阻住了。不过很快,更大的惊喊就响彻了四处。   “门主……你看!”   远处的金长老指向那头,就见才立起的紫色结界在以极快的速度崩塌着!   “混沌是从东方而来,在那里的九凝宫和游天教众已经支撑不住了……”破戈一眼便发现情势不妙,虽然天仕楼和禄山阁当下还无事,可这乃是四方结界,缺一条缝都能如蚁穴溃堤,更遑论是这么大一块了。   天边又是一阵巨响,翻涌的乌云挟裹着噼里啪啦的闪电已是牢牢笼罩住了东方的上空,深沉的墨色将悠远的浅紫完全浸染。   霎时间一道金光满溢而出,一下就将北面结界全部筑起,接着那金光又向高处窜起,定睛一看,正是东青鹤。   “若被混沌兽寻到出口,离了孤山地界,修真界和凡界必将生灵涂炭,所以这结界绝不能破!两位长老先在此挡一下,我去去就回。”   东门主面色还算沉稳,他对破戈和未穷丢下这句话,身形如箭的向东方直直飞掠。   青鹤门子弟见门主以身犯险不由纷纷忐忑不已,然而不过须臾他们就震惊地看见才消弭下去的紫色结界竟被一片绚烂的金光所缓缓替代!那炳辉的璀璨色彩仿若一把利刃,摧枯拉朽地斩开了污浊的黑雾,并极速胀大,映得那隅一刹那云破天开……   “是门主!”   “门主竟然一个人筑界了?!”   “门主的修为已经深到这般地步了吗?!”   此起彼伏的惊叹声暂且冲淡了混沌巨兽的恐惧,也为众人点亮了一盏希望的明灯。   只可惜这般的庆幸才升起一时就又遭到了击毁,只见盘桓于东方的黑云见受到不小的阻力,便慢慢向南方移动,坚固的橙色结界一开始还能稍加抵挡,可随着噼里啪啦地电闪雷鸣越发凛冽,橙色的结界也开始摇摇欲坠了。   忽然,又是一阵喧天裂响,一道极粗的惊雷自上空狠狠打向了南面,那一下就跟一把锋利的巨型砍刀一般,不仅劈碎了天仕楼的结界,也将南面的大屏山劈碎了大半!   众人不由吓得脸色青白,有几个竟然返身要逃。   破戈见此沉声喝道:“都给我站稳了!门主挡着我们,我们还挡着你们,你们则要挡着千千万万的百姓,青鹤门的弟子不能这么没有出息!”   此话一出不少人都顿住了退后的脚步,尤其是在他们看见那东边的金光竟然还在蔓延,正向着南边而去,慢慢修补着橙色的结界……   东青鹤一人竟要筑两方结界吗?   相较于有些惊慌失措的各部弟子,常嘉赐起先一直都十分淡然的站在那里,这般天摇地动的灾厄他已经见过一回了,那些在地府的日日夜夜他曾无数次忆起自己当日倒下的场景,点点滴滴都刻进了脑海中,怕无可怕。   反倒是在看见东青鹤仅以一人之力筑起了一方结界,且有愈加扩大的趋势时,常嘉赐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惊异的扭曲。   这个人……还真是法力无边啊。   不过很快他就忘记了这种不忿,改而被另一件事所深深震诧。   瞪着那被削去了大半的大屏山,常嘉赐不敢置信间心头灵光一动,猛然间会过意来。   他明白了……他明白了……   明白了慕容骄阳那本手书上所写的那句话是何含义。   雷霆万钧之力,万魔群兽之血,破兵魂,认新主……   雷霆万钧说得并不是沈苑休的北斗七星阵,而是混沌巨兽,而万魔群兽之血……也是混沌巨兽!   将已有主的神兵放于混沌雷击之下,再涂以混沌血,便可让神兵……认新主了!   常嘉赐看着面前风云变色的一切,眯眼兴奋地笑了起来。   没有人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从昨夜就开始寻的机会,被东青鹤百般破坏的机会就这么轻易的送上门来了。   一路顺畅地直入禄山阁,常嘉赐在客居摸索了一番后,没多时就找到了九凝宫的位子。这般时刻她们自不会带着刀上阵,最多留下两个弟子看顾。果然,到了那里就如常嘉赐猜测一般,两位女弟子守着门,而屋内正中就摆着天罗地网的刀盒。   花见冬大概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人这个时候来打它的主义吧。   前处的异动此地自然也能感知,两位女弟子皆吓得面无人色,满腹心神都放在快压到头顶的天上,这正方便常嘉赐行事。   他身形一闪就从窗栏边滚了进去,三两步冲过去抱了木盒就走。   不过门外的人到底不是傻瓜,这般动静自然被她们所察觉,只是这偷刀贼如此熟悉,倒让她们出乎意料。   换做平日常嘉赐定是不会留她们活路的,只不过眼下他伤患未愈,想到之后还需大把气力,常嘉赐难得打算化干戈为玉帛。   “两位姑娘,莫急莫急,是我师父让我来的,他需得借这刀一用。”常嘉赐紧张地说。   “你师父?东门主?”那两人果然顿了动作,“可是为了杀混沌?”   “是是是,那样的凶兽自然需要这样的宝刀。”常嘉赐面不改色边说边向前走。   “但这刀东门主不能用啊……”女弟子犹疑。   “他自有办法,先走一步!”常嘉赐丢下这句话便速速撤离。   那女弟子瞧着他的背影,下一时便觉不对:“你要拿刀为何要偷偷摸摸?你且慢!”   常嘉赐没空同她废话了,若被东青鹤缓过一口气,这样的好时机就废了,看来还是得动手。   就在他一指已悄悄摸上左耳,眼瞳中也泛出依稀红光时,兀地一阵呼啸的大风凭空而起,吹得山河飘摇日月无光,人站不得也飞不起,只能攀着树木屋檐以免被波及。   这风一吹就是大半晌,寸步难行的常嘉赐只得窝在屋角躲避,好在这情形下那两个女弟子也无法靠近。   终于,良久之后大风止歇,常嘉赐拔地而起就向来处飞去,只不过走前他匆匆回头看了一眼,却发现那两个女子竟然倒在了地上一动不动。   难道被风吹死了?!   常嘉赐奇怪的想,然而待他回到孤山地界的时候,眼前的场景更是让他大吃一惊,只见方才还活蹦乱跳的一群人此刻全倒在了地上,有些已经直挺挺地躺在那里,死得透透的了有些还有意识,只是面皮青白,唇色泛紫,像是受伤颇重的模样。   破戈和未穷也在其中,远远地看见完好无损的常嘉赐两人都有些诧异,又看到他怀里抱着的木盒,皆露出怔然的表情。   常嘉赐同他们对视少顷,想到方才那阵大风中隐约似夹杂了一些焦臭的味道,他眸色一闪,似乎懂了。   “你们……中毒了?混沌剧毒?!”常嘉赐呢喃,一如花见冬当年一般模样。   可是……那大风吹来的要都是毒雾的话,为什么自己没有事?   他知道中毒后的滋味,所以常嘉赐查看了一下周身,确认自己的确无碍。   这是为何?!   就在他茫然间,破戈撑着最后一股力向常嘉赐道:“救……救门主……救救门主……”   无论这个小徒弟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是善是恩,破戈都来不及多思了,想必那头的众家门派也同他们一样着了混沌兽的道,而有着护体金光的门主也许能够逃脱,可只凭他一己之力不知能否抵御这样的凶兽,而眼下面前人毫无大碍,若有他相助也许能多一丝希望,所以破戈才开了口,他只希冀此人能在这非常时刻顾念一点旧情,一点就好。   然而常嘉赐在对上破戈和一旁未穷殷切的目光时,却一脸的莫名其妙。   “救他?你在说笑吗?”常嘉赐难掩兴奋之情,“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吗?十辈子啊,整整十辈子,而我终于等来了这一天。”   常嘉赐遥望那头,南边的橙色结界也破了,可竟然同样被东青鹤的金色结界所修补,而那黑云已吞并了大半的禄山阁银色结界,西面也摇摇欲坠了。   常嘉赐不由笑了。   东青鹤……难道你想凭你一个人筑起四方结界,护住整个修真界吗?   好,很好,也许你真的有这般滔天本事,可前提是……你没遇到我。   抱紧了怀里的天罗地网,常嘉赐笑得阴鸷又愉快,脚下一重,乘着浮云向那处急急掠去! 第五十一章   西面禄山阁的银色结界正在极速瓦解着, 可那缺漏处却又同时在被一撮撮金色结界所填补着, 常嘉赐向那明暗交替之处行去,果然飞到那里就见四目全是倒下的修真者, 东青鹤一个人独立于滚滚黑云之中, 不顾两旁山呼海啸般的雷电风暴, 他双手成诀,竭力筑界, 周身的护体金光已是炸开了一片, 远远望去,灿如艳阳。   而即便在这种艰难时刻, 胸怀天下的东门主仍敏锐的发现到有人靠近, 抬眼望去就看见近处那团小小人影, 还有他手里抱着的……双刀木盒?!   东青鹤一怔,望向常嘉赐的眼中浮现了难以掩饰的失落和难过,好像对方到底是辜负了自己的期待。   这样的目光看得常嘉赐险些维持不住脸上的笑意,但他努力提起嘴角的弧度, 得意地腾浮于东青鹤面前, 朝他举了举双刀说:“没想到吧, 我说过,是我的,终究是我的。”   “为什么?”   东青鹤问,额角因为修为无止歇的向外迸发而爆出隐隐的青筋。   为什么?   昨夜,昨夜常嘉赐才在梦里听连棠这样问过自己,是在看见那满地喋血的尚书府时, 连棠不敢置信地问着罪魁祸首——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能为什么呢?   常嘉赐哈哈大笑:“不为什么,因为你活着我就要死,而我不想死,所以只能你去死了!你看看,那么多所谓的高手都倒下了,我却没事,这一定是老天爷给我的最好机会。”   东青鹤难过的摇头:“我告诉过你,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会护着你。”   “呵,”常嘉赐嗤笑,“而我也告诉过你,你是骗子。”   说完,常嘉赐没再管东青鹤的注视,他仰头向天际看去,浓重的黑云渐渐被一团更深的黑雾所破开,因为碾碎四方结界的过程频频遭受东青鹤的扼制,那东西似乎失去了慢慢来的耐心,腾挪翻转着向此地游来,打算与烦人的阻挠正面迎战。   看见缓缓穿出云层的巨大黑影,尽管已亲历过一回,常嘉赐仍然忍不住心头一凛。近千年的时间过去,那混沌巨兽竟然比当年又大了两倍,周身黑雾缭绕不见固形,却仍在缓缓膨胀着,乌压压的一团仿佛山峦,遮天蔽日。   而常嘉赐却不能让那满溢的恐惧占据心头,他咬咬牙,四下一番审度后,打算先发制人。在东青鹤紧张的喝阻中,常嘉赐抱着天罗地网忽然向那混沌飞去!   这妖怪虽大,但大也有大的好处,那惊雷一砸就是一个巨坑,常嘉赐觉得,他只要将双刀放稳地方,那雷早晚会劈中它们。   只可惜他想得很美很圆满,然真正去行动却迟迟未能达成。   常嘉赐试了几回,不是差点被风吹走,就是被那黑雾迷得看不清方位,最后还险些一脑袋栽到了黑云里头去。若不是混沌一心都在破坏东青鹤的金色结界上,常嘉赐这条小命怕早就交代了。   东青鹤在一旁看得心急火燎,然而结界未满,他现在罢手便是功亏一篑,他只得扬声对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道:“这混沌千年来在阴司吸满了煞气,道行比我们当年所遇更高了九成,你若想活命便趁早离去得好。”   “你闭嘴!”常嘉赐大怒,眼瞳闪出层层赤红,“你死了我才能活命!”   说罢他蓦地灵机一动,来到东青鹤的身边,将天罗地网放在了他的脚下。   “是成是败,就在此了。”常嘉赐冷冷一笑,盯了东青鹤两眼后,反手聚起一道红光向混沌打了过去。   昨日至今,各方掌门所定下的种种计策皆是要筑界、防御、想法子先困住混沌再行布阵诛杀,便是因为混沌若是遇袭发怒,其修为反而会越发暴涨,一如它当年在地府中一般,明明已是奄奄一息,最后却忽然奋力反击取下了花浮的性命。而未完全布防前,绝不该对混沌动手,嘉赐眼下这一击,无异于自找死路!   东青鹤看得大骇,那一道红光于混沌几乎就是隔靴搔痒,可却足以惹得坏脾气的凶兽怒火中烧了。   果然,意识到被攻击了的混沌立时便发出粗粝的吼叫,喝得山摇地动震耳欲聋。然后一道树干般粗厚的闪电便同时从天而降,朝着常嘉赐所在的地方打去!   常嘉赐还算敏捷的退开,闪电便打在了坚固的金色结界上,发出轰隆巨响,结界一番颤抖后,勉力回复如初。   东青鹤额头的青筋却又爆出了一条。   常嘉赐瞥了他一眼,狠毒地又打出了第二道红光。   紧接着第二道惊雷也跟着落下,这一次直接打在了东青鹤的身上!   看着对方被黑色的闪电围困,常嘉赐背脊一僵,握紧了双拳才让自己死死立在原地。   这点惊雷怕还奈何不了这人吧。   果然如常嘉赐所料,下一时猛烈的金光炙火便从东青鹤的身上冒出,将混沌的雷击全数绞散,东青鹤毫发无损的站在那里,只是看着常嘉赐的脸色十分晦暗。   常嘉赐喉咙口动了动,咬牙再打出了第三道红光。   前有东青鹤金光反噬,后有常嘉赐反复挑衅,两相叠加终于激怒了混沌巨兽,一道又一道的巨雷仿若炫目的流星密密实实地砸落了下来,砸得结界砰砰作响,也砸得各处飞沙走石日月变色,天塌地陷一般。   常嘉赐不得不憋着一口气在这雷击雨里左闪右避,目光却依然牢牢盯视着东青鹤的脚下。终于……也算皇天不负有心人,一道打在壁垒之下又被弹射的雷电落到了东青鹤的脚边,一声极轻的碎裂声响起,是那装着天罗地网的木盒被打得化成了黑烟的声音。   紧接着一团红焰便凭空而起,穿破浑噩的云层,直插天际!   常嘉赐呆呆地向那处瞪去,时歇时起的妖风吹散了浓重的黑烟,慢慢露出其内散落的两把神兵,还有其上久久未散的光晕。   光中的天罗地网初看还是那般模样,冷锋犀利,华贵异常,可是常嘉赐却知道,它已经不同了……   就是它吗?   比混沌的威力还要凶悍,足以破掉东青鹤护体金光的神器?自己兜兜转转了那么久,如今终于唾手可得……   常嘉赐心头大震,兴奋地冲过去将那把红刀握在了手中!   没有反噬……没有烧炙……   慕容骄阳说得对,这两把神器的兵魂真的被那雷霆万钧之力破了!   一时间极大的喜悦满溢在常嘉赐的心头,他眼中的红光越发炽甚,阴笑着向面前的东青鹤看去。   混沌的惊雷虽然暂止,但它却没有放弃对东青鹤的攻击,东青鹤只得腾出一手勉力修补结界,另一手则抽出拂光剑,向那混沌遥遥掷去。隔着几十丈的距离,东青鹤用修为操纵起剑气让拂光同混沌战在了一起!   待他再回头,却发现常嘉赐紧握着红色的天罗刀,正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   到得东青鹤身前,常嘉赐看着那张剑眉星目的脸,东青鹤的脸上没有恐惧没有忐忑,面容反而比方才更为平静了,只是那双眼睛里盈满了点点浮沉,竟像是悲伤。   常嘉赐心头一颤,猛然转开了眼,他告诉自己他等了很久才等到这一天,他现在只要举起刀,一刀插在眼前人的心口上,那么多年的执念,那么多世的悲苦自此就全部了结了……   是的,就是这样,一切都能结束。   常嘉赐这么想着,便也这么做了。   他将刀尖对住东青鹤的胸口,缓缓而下。就见那柄艳红如血的天罗刀在触到东青鹤的护体金光时发出滋滋作响之声,待常嘉赐灌气于上,它便不负所望的一点一点撕开了那坚实醇厚的护体金光……   那一刻,常嘉赐双目大瞠,仿若不敢置信,直到耳边传来东青鹤的闷哼拉回了他惊骇的神智!   护体金光真的被穿透了?!   天罗刀的刀尖扎进了东青鹤的血肉中,只差一点就能取他性命!   常嘉赐一时又是惊异又是兴奋,可除此之外却又有些茫然,这种莫名的茫然突如其来的让他一下顿在了那里,仿佛一瞬间忘记了自己在干什么。   而东青鹤也真真了不得,哪怕是这般危急关头,哪怕心头的血已经极速涌出,沾染了一大片雪白的衣裳,东青鹤手中筑界的修为依然半点不收,毫不顾念自己的性命。   “你不怕死吗?”常嘉赐呆呆地问。   东青鹤说:“你知道我怎么想的。”他的气息终于没了往日沉稳,显得有些短促,然而声音却依然是温柔的,那双目光更是坦然无畏可昭日月。   “我不知道!”他这般所为,反而让常嘉赐更是气急败坏,他凄厉地喊道,“我只知道你是我见过最最伪善的人!”   东青鹤只当常嘉赐始终介意自己将他留在冥府那么多年,于是认真的颔首:“是我不好,你怪我也是应该……”   常嘉赐笑得凄厉:“我不怪你,我只是恨你,东青鹤,我在孽镜台前发过誓的,我发过誓的,有你没我……有你没我!!”   东青鹤心疼的看着常嘉赐的眼睛:“我不指望你能够原谅我,我欠你的我自然也会想法子慢慢回报。只是……嘉赐,不该是现下,你可知道,你若杀了我,这世间再无人可抵挡混沌,而结界一破,上下两界便要血流成河。”   常嘉赐一愣,很快又冷笑了起来:“这天下人的死活与我何干!”他只要自己和姐姐能够平安便好。   对了……姐姐!?   姐姐应该也中了混沌毒!   常嘉赐一瞬惊异后又急忙安抚自己,不怕,没关系,我只需拿到一点混沌血就够救姐姐了,然后他们一起寻到一处安稳地栖身,待这天上地下死伤无数,天界自会派人来灭了混沌,之后他们再出来便是。   想到此,常嘉赐露出了得意的笑,刚要回斥过去,却见身前的东青鹤眸光骤亮,一把抓住自己的肩膀将人带着转了一个大圈,然后用怀抱牢牢地覆住了他。   这个动作也让插在东青鹤胸口的天罗刀又入了几分。   紧跟着一道炫光直直飞来,擦过他们方才所立之处,插在了身后的四方结界上,原来竟是东青鹤的拂光剑?而那固若金汤的壁垒也出现了道道裂痕,怕是下一刻就要全碎了……   看着一下子脸面青白的东青鹤,常嘉赐有些回不过神来。   “……为什么?!”自己不要他救,自己只想杀他,只想杀他!   东青鹤急喘了两口气,语调竟依然温柔:“我也说过的,我一定会……护你周全。”   说着,东青鹤神色凝重的看了那剑一眼,又望向常嘉赐,叹息道:“我知你在想些什么,也许最终天道会派人来灭了混沌,可是你莫要忘了,凶兽向来记仇且睚眦必报,对于伤害过它的人绝不会轻易放过,混沌更是如此,而到那时……”   常嘉赐蓦地瞠大双目,明白了东青鹤的意思。   这般的高阶凶物神智未必抵得上人,但也绝对不低,当年他们两个人可是差点取了它的性命,混沌卷土重来不会放过东青鹤,又怎么会放过自己。那时,东青鹤已死,无人再可同混沌一战,而混沌要再追到自己,常嘉赐便逃无可逃,自己要死,姐姐也要死,他们所有人都要跟着陪葬……   常嘉赐瞪向东青鹤,对上他镇定自若的双目,一瞬挣扎得几乎面目狰狞。这样一来,自己一切的努力又是一场空。   不甘心,真不甘心!   但任常嘉赐如何愤懑,东青鹤的话却没有说错,不能杀他……东青鹤还不能死。重重闭上眼,在认清这个事实的时候,常嘉赐的拳头捏得颤抖,没有注意眼前的东青鹤眼中的释然。   听着那混沌巨兽的咆哮已在耳边,常嘉赐猛地呼出一口气,用力推开了眼前人,顺手也将插在他胸前的天罗刀抽了出来!   退开的常嘉赐一手摸向自己左耳耳垂处的一点殷红小痣,就见那红痣竟渐渐化为了一枚晶莹的宝石,越变越大越变越大,最后成了一株无暇红玉。   同时常嘉赐的周身也发生了诡异的变化,他的骨节咔咔作响,青涩的身体像春日的柳条一样极速抽长起来,四肢变得修长,身形变得挺拔,布帛破裂之声传来,红光将常嘉赐裹覆起来……片刻散去时,那朴素的青鹤门弟子服已被一身窈窕红衣所替,而再回头的常嘉赐,赫然就是花浮那张妖异美艳的脸!   他一手持鞭,一手持刀,牢牢挡在了受伤的东青鹤面前,正面迎向袭来的混沌巨兽! 第五十二章   东青鹤不过是希望常嘉赐可以罢手, 并不需要他为自己面对这些危险, 而且他还有伤在身,怎么会是混沌巨兽的对手。然而常嘉赐对于他的喝阻却仿若未闻, 只从腰间摸出一瓶药朝东青鹤丢了过去, 冷冷道。   “有闲情逸致在这儿跟我废话, 不如赶紧把周围的破洞都补上,我先去拖住它!”   说完口中一边念念有词一边挥出长鞭就向混沌迎去。   混沌巨兽已到眼前, 那开合的巨口中喷出一股一股浓浓的黑雾, 直直朝着常嘉赐所处的方位而去,眼看着即将要把常嘉赐整整包围, 可忽然间, 常嘉赐的身影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东青鹤原以为他使了瞬移的口诀, 转到了别的地方,然而细细望去,却又发现混沌巨兽庞大的身躯上出现着一道又一道火星样的刀痕,将它释出的黑气劈得四分五裂, 也烧得混沌巨兽嗷嗷狂叫, 咆哮声响彻天际!   东青鹤一下子明白了。   当日在春禄城小巷中的情形再次发生了, 常嘉赐这一次不止隐匿了他的修为,且连他的行踪也一道隐匿了,而那混沌巨兽只觉有东西在攻击,却兜兜转转怎么都找不到人在哪里,愤怒间原该身形暴涨,却似乎被天罗刀的气焰所震慑, 不仅没大,反而还缩回去了一点,前后逃窜,痛苦非常,可见那刀的威力之巨大。   然而常嘉赐至此所遇危机几多,这法子又那么出神入化,他之前却为何宁愿使尽招数假扮成凡人混入青鹤门,也不愿频繁使用?唯一的可能便是这又要藏修为又要藏行迹的一招极耗法力,常嘉赐只能偶尔为之,若长时间使用于他的气息有损。   事实证明,东青鹤所料不错,果然,没一会儿常嘉赐的身影就慢慢显现了出来,他面色苍白,气息急促,脚下的云浮得歪歪扭扭,挪了没多少距离就好像飞不动的顿在了原地,而那处偏巧正离混沌兽极近。   下一刻就见那巨兽又是一声长啸,一阵更深沉的黑气自其身上汩汩散出,同时伴随而来的还有一股恶心的焦臭味。   正是混沌毒雾。   “——嘉赐!!”   东青鹤骇然,打开手中的瓷瓶就把里头的丹药全倒进了嘴里,然后急急运行起体内气脉,就见原本暗淡下去的护体金光忽然之间又张开且炽盛了起来,而西面的结界也已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疯长。   就在东青鹤心急火燎间,往复的大风将那毒雾又吹得四处飘散,若不是有结界抵御,怕是能一路吹到人间去,再看向源头那处,就发现浓烟之后,一个人影依然隐隐绰绰地站在那里,没有倒下,也没有中毒,只除了面色有一点清虚之外并无异处。   混沌剧毒真的对常嘉赐无效?   东青鹤讶然。   而那边的常嘉赐自己也十分意外,他低头再次查探周身,发觉的确安然无恙,这是怎么回事?   只是不待时间给他细思,那头攻击落空的混沌十分不满,巨大的身体暴躁的左右扭动了一番后,蓦地又是一阵噼里啪啦响起,空中才止歇的巨雷雨又开始轰隆隆的往下劈来!   常嘉赐不得不仓惶闪避起来,然而耗损了许多气息的他动作已没有刚才那么迅疾了,好多次险险擦着那雷身而过,袖摆衣角都被烧黑了几道。   “——东青鹤!!!”   常嘉赐愤怒的咆哮起来。   可他的咆哮还未散尽,一道惊雷便正正自他的头顶落下。   千钧一发之际,一条有力的臂膀环住了常嘉赐的腰将他从那雷下堪堪拽了出来!   常嘉赐望着近在咫尺的东青鹤,再看看远处最后一点空隙都被填满的醇厚结界,终于松下了一口气。   “还以为等我骨灰都凉了,你才能磨叽好呢。”常嘉赐愤恨地说。   东青鹤则温柔地伸手将他脸颊边擦到的黑灰抹去,笑着道:“没事了,我来吧。”   常嘉赐对于他满满的胸有成竹正想不屑一把的,却忽然发现他前胸被自己捅了一刀的地方竟然已经复原了?!   而他的护体金光……也回来了?!   这、这家伙是怪物吧?!   他的复原能力和混沌到底谁更可怕一些?   常嘉赐心内大震,不过不等他多言,东青鹤已经寻了个角落把人安顿好,然后走向结界壁处想拿回插在其上的拂光剑,只可惜那把剑入内太深,若现在强行拔出,或许对才筑好壁垒有损,东青鹤犹豫了一瞬,干脆地转身,捡起了另外一把被破了兵魂的地网。   常嘉赐猛然睁大眼,就见那黑刀一被东青鹤握住就隐隐散出了墨金的流光,趁手得很,他气得险些咬碎了一口银牙!   这都能被那小子捡了便宜?!   就在常嘉赐愤恨间,东青鹤的身影也蓦地消失在了原地,紧接着混沌巨兽的黑雾中也出现了深刻的刀痕,东青鹤如法炮制了常嘉赐的方法。   常嘉赐有半晌以为对方也能使出隐匿身形的法术,不过很快他就明白过来,他看不清东青鹤的动作不是因为那个人也有独特的法宝,而是因为东青鹤的速度太快了。   那步伐行走间迅如流风,仿若移形换影,混沌兽身躯虽大,但从来无人敢小瞧它的速度,然而比起东青鹤的身法那只巨兽的笨重就显露无疑。   混沌兽被他绕得暴怒异常,整团黑雾开始胡乱的横冲直撞起来,撞得结界砰砰作响,群山大地全震颤不已。   常嘉赐被那动静搞得胸闷欲呕,他心里大骂着自己让东青鹤速战速决,为何他还要这样耍着混沌巨兽玩,难道是故意报复自己吗?   正小人之心地恶意揣度时,却见那头东青鹤忽然停了下来,脸不红气不喘,一身白袍在狂风中猎猎作响,慢慢抬起手中的黑金刀挑衅地指向了远处的混沌。   混沌巨兽又撞了一脑袋后,发现到那头晃晃的目标,立时嘶吼着向东青鹤冲去!   它周身挟裹着滔天的黑火,巨大的体格让东青鹤在他面前仿若蝼蚁一般,看得常嘉赐不由自主的提起了心。   东青鹤……   常嘉赐紧握手里的天罗刀。   就在混沌巨兽来到近前,东青鹤忽然将刀尖遥遥指向天际,另一手则夹着一张点燃的符纸。   随着那符纸缓缓燃尽,大地又是一阵轰鸣,继而一片更强的金光自下方腾空而上!   常嘉赐后知后觉地低头望去,惊骇的发现,不知何时地上已是绘出了一个巨型的图腾?!即便常嘉赐并不精通八卦阵法,但眼前这东西他却也是识得的,就跟东青鹤上回用的祈雨阵一样,不是因为简易,而是因为极难,难得威名赫赫,无人不知。   这是传说中的……玄天降魔阵!   书上说这阵法超脱三界之外,不仅须得无边法力,且只有飞升之人才能催动,然而东青鹤却成功开启了这个阵法,他方才并不是在无目的绕着混沌瞎转,他用地网刀隔空画出了此阵,并将混沌引入了其内!   常嘉赐已是目瞪口呆。   然而惊诧他的还在后头,被开启的降魔阵中忽然燃起了滔天的赤火,将困在其内的混沌巨兽烧成了火球,痛不欲生的混沌兽自然要挣扎逃窜,此时东青鹤伸出两指又在空中划了几下,他的身上便闪出一片重影,一一落在那降魔阵的东南西北四处,定睛一看,每一个都是东青鹤。   “分、分魂化影……”   常嘉赐震愕,这一招他也会,那时是为了趁花见冬回九凝宫去劫她的刀时常嘉赐用的,他知道有人会来查自己,于是分了一个幻影到片石居的院中假意大睡,因而顺利躲过了慕容骄阳的眼睛。   可是常嘉赐是靠着耳上的红缨玉才不被人识破的,且他一次只能化出一个,不得超过一盏茶的时间,而东青鹤什么都不靠,竟然能化出五个来,每一个还都能用法力,简直不可思议。   五个东青鹤整齐划一地守住阵法一方不让混沌巨兽逃脱,那魔物倒也不笨,眼看着四面八方都没有生路,它便只有再找一条新的了。   “它想往上方逃!”   见那混沌慢慢把自己的身形缩了起来,仿似强弩之末时,常嘉赐却发现不对的着急喊道。   果然,下一刻,那混沌巨兽便直直往上空窜去,虽然那降魔阵已是极威,但作为上古凶兽之首,混沌兽的生命力也非一般的强悍,眼见赤火已是拉不住它,阵眼处的东青鹤不慌不忙地吹了一个口哨。   响应他的是一声清越的长啸。   常嘉赐循声望去,就见一蓬纯白仿若羽毛般的东西从远处飘飘荡荡而来。   他心内一动,眼熟地猜到了那是什么东西。   羽毛团成的白光快混沌一步飞到了降魔阵的上空,一阵光晕流转后,就跟一只蝴蝶从结了茧的蛹内幻化而出一般,那只白孔雀也慢慢张开了璀璨的翎羽,一扑一闪间瞬时暴涨,虽及不上极度膨胀时的混沌巨兽,可相较于眼前这缩了水的妖兽,白孔雀竟不遑多让。   那正是东青鹤的南归。   南归的羽毛上晕出了和东青鹤一样的金光,显然已受他炼化,见到这一幕的常嘉赐猛然间明白过来,东青鹤其实早有后计,他在赌自己杀不杀他,而一旦自己真的执意要动手,那么南归也不会让他常嘉赐如愿的,那时他才是真的一点胜算都没了。   好你个东青鹤……真是事事在心,算无遗策啊。   常嘉赐郁闷不已。   不过虽已堵死了混沌巨兽的各条生路,但这畜生现下其实还不能被烧成焦灰,那么多中了混沌剧毒的人还需它来救,所以得想法子弄到它的血。   但是如果就这么止了降魔阵的话一旦被它遁逃便自此空亏一溃,而若是要等它死了再取血,以混沌兽的坚毅,断气时血都要被烧干了。   所以最好的法子就是在阵中了结了它。   常嘉赐知道东青鹤也是这般想的,可问题是由谁去了结呢?   东青鹤再幻化一个第六人?万一这第六人受了降魔阵的炙火受伤,连带着牵连到施阵的正主东青鹤,不一样要给混沌脱出一条生路吗?   下下之策。   所以,纵观四处,最适合的只有一个人。   常嘉赐看着手里的天罗刀,想着那破本子上看来的话,缓缓站了起来。   东青鹤见他靠近忽然变得十分紧张:“不用你插手,我自有法子。”   常嘉赐嗤笑:“你有什么法子?你看,一天已经快过去了,你知道十二个时辰内混沌毒不解会有什么后果的,你等得起,那些人等得起吗。”   常嘉赐边说边慢慢朝那降魔阵走去,难得郑重地说:“而且,我不是为你,我也有想要保全的人,我不能让她死……”   那降魔阵果真非同凡响,常嘉赐不过才贴上那灼烫的热力就已像是熔岩要将他化去,更不知人真的进去会遭到怎样的磨难。   可是常嘉赐看看自己的刀,他知道他没得选,妘姒也中了混沌毒,他必须要拿到血。   常嘉赐用着仅余的一点修为给自己筑了一道厚厚的结界,这也许没用,但也算聊胜于无吧。   最后他看了一眼脸色发白的东青鹤,对他笑了笑:“别这幅死人脸,我会活得好好的。”   说罢,常嘉赐猛然跃起,在东青鹤还来不及多言的时候利箭一般杀入了降魔阵中。   在此之前常嘉赐已经看准了那混沌巨兽的内丹所在,浑浑噩噩的一团黑雾中,依稀一点红光,很微小,却还是被他发现了。   所以一进入了阵内常嘉赐便冲着那处去了,只可惜这赤火实在太烈,当年在他第一世时已是遭受过一次火刑,可相较于此刻的痛苦,常嘉赐觉得前者简直太微不足道了。   他周身的结界在入阵的一瞬间就被那烈焰所生生撕裂,凶猛的火舌舔上他的衣角和皮肤,在无暇的四肢和头脸染上了道道焦黑,常嘉赐双腿一软险些倒了下来。   “——嘉赐!!!!”   东青鹤神魂俱裂,正要收阵时却被里头那人狠狠喝住:“……别动!我……就好,就好……”   话落,常嘉赐用力站了起来,抽出手中的刀颤颤巍巍地向混沌走去,每一步都像踏在刀尖上,他觉得自己好像在慢慢融化,但是他却不能退,还有未完的事等着他去做,一定要做……   艰难地走进了那团黑雾中,常嘉赐眼睛已经迷离,他只能凭着隐约的视线和直觉往它的内丹靠近。   “嘉赐……嘉赐……”   耳边是东青鹤焦急的低唤,仿佛成了此刻指引他的方向,终于跌跌撞撞地到了那处红光前,常嘉赐虚软地跪了下来,他的丹田已经空了,他只能驱使着仅余的力气还有这把神兵的煞气用力向混沌的内丹刺去!   一声凄厉地哀鸣乍起,混沌兽最后痛苦的挣扎翻滚起来,那过大的动静直接将常嘉赐震飞了出去,甩到了降魔阵外,重重砸到了地上。   下一瞬黑雾猛然散去,而喧天的火光也猛然散去。   威震三界的混沌巨兽……就这样被一刀碾碎了内丹,终于殒命!   摔在一旁的常嘉赐迷糊地看向自己血肉模糊的手,再看了看刀柄和刀身都沾着血的天罗刀,一半是自己的,一半是混沌的……   那东西死了,姐姐得救了,而自己……终于成了这把神兵的新主人!   想到此常嘉赐很想大笑出声,可是他却没了气力,最后一眼对上的是焦急冲到自己面前的东青鹤,那个人的样子像是要哭了。   常嘉赐陷入昏迷前,止不住想:我虽然没杀了你,但是这一次至少没有白忙一场……我总有机会的,下一次……下一次,东青鹤,你给我等着…… 第五十三章   东青鹤先从死了的混沌兽那儿取了血把金长老、破戈和未穷救回, 然后拜托这几位再去复原旁的修士, 他自己则抱起昏迷过去的常嘉赐心急如焚地回了禄山阁。   降魔阵中的火自然非同等闲之物,所以比起上回背后受了魔修一掌和修为虚空, 这一次常嘉赐伤得更重, 浑身焦黑, 曝露在外的皮肉都快没有一处是好的了,看得东青鹤心如刀绞。   他小心的褪去了这人被烧得不剩多少的衣衫, 再从金长老带来的丹药中翻出最好的给常嘉赐服了下去, 接着开始了漫长的治愈之路。   东青鹤才大战过混沌巨兽,虽然外表瞧不出多少虚浮, 但是他的修为至少损耗了七成, 东门主理应休养调息才是, 不过一心挂念眼前人的东青鹤哪里还管顾得了自己,毫不疼惜那余下的三成功力,搭着常嘉赐的脉门源源不绝地输到了他的体内。   可是起先并不顺利,常嘉赐的筋脉都快被过热的赤火摧毁了, 脆弱到根本吸纳不了东青鹤过炽的修为, 一度连气息都断了, 东青鹤却没有轻言放弃,四肢的气脉都无用,那他便耐心地用口舌一点点度过去给常嘉赐哺气,一个时辰无用就两个时辰,两个时辰还无用那便一整日,足足三天后, 常嘉赐忽有忽无的脉象终于不再频繁消失了,但依然伤重的气若游丝。   东青鹤又派人找来金雪里,让他用尽所有的法子一定要让常嘉赐复原。   金长老看着那个快被烧成炭的人,胖胖的脸上显出了深深的为难。   “这个……命一定可以保住的,就是旁的……门主也知道,那不容易啊。”   “需要什么样的药材长老直说便是。”东青鹤的眼睛有点红,但嗓音一如以往沉稳,且还带了丝坚毅的不容置喙,“我只要他安然无恙。”   金雪里想了想,报了几个稀世罕有的药材。   东青鹤点了点头:“这些吴璋都有,那这样就能完好如初了?”   “修为至少能康复七成,其余的还需他自己慢慢恢复。”   “那别的呢?”东青鹤说。   金长老愣了下才意识到门主在说的是常嘉赐的容貌。   “这个……也是七成。”金雪里想着修行者多以修为为天,能把道行全保住已足矣万幸,男子汉大丈夫,脸面身上添一些伤疤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谁知东青鹤却神色一沉,盯着金雪里慢慢又把话重复了一遍:“我说的是……完好如初。”   金长老被东青鹤眼里闪过的森冷激得一愣,这么多年来他何时见过门主用这般咄咄逼人的口气对座下说话,也从来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如此失态,这个不知目的伪装入门的男子对门主还真不一般。   金长老在东青鹤有些威压的注视下,一番犹豫还是道:“好吧,法子是有那么一个,须得祝余草、旋龟麟、迷谷叶和三青鸟翎羽……共三十三味材料熬制出晶露浸浴修补,传言这晶露可生肌化骨,易肤换貌。”   东青鹤思忖了下:“旁的虽难,但至少还可觅得,那三青鸟……”   “不错,三青鸟乃是三界之外的神鸟,莫说取得它的翎羽,这天下人怕是连看都没有看到过。”金雪里说。   弄了半天,这法子还是无用的,东青鹤的眉头一下子皱了起来,不过很快又抬起头来。   “金长老就没有可替代之物?”   金雪里沉默。   东青鹤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不禁又上前了一步:“长老有何难言之隐?”   金长老犹豫,却被东青鹤周身的气势逼得不得不开口:“有是有,可属下说了,还请门主三思。”   东青鹤面不改色:“讲。”   金长老见他心意已决,只得道:“门主可还记得几百年前门中刚栽植无条草时的情景?”   东青鹤记得,那草虽是大补,于夜间却也是极危,不过当时青鹤门对其看顾并不似眼下严格,以至于那年有弟子不察将无条同旁的草药搞混了些,掺杂入了日部的药茶中,虽药量极少,却也害得所有服下的门中人纷纷中毒。无条草并不是无解药可解,只是其毒发极快,门内备下的并不够那么多人服用,而若要将其它材料配齐,青鹤门的一些人也许早就见了阎王。   东青鹤那时候其实也喝了茶,可是不知是其修为无边还是那金光也有驱毒的效用,剧毒的无条草于东青鹤完全无碍,这一点被金雪里察觉后他便大胆的推测东门主也许可以相救门中弟子,那便是将他的血融入解药中,指不定可充当那来不及寻获的几味药材。   当时金雪里不过是随口一说,但是东青鹤毫不吝啬的当即就挽起袖子放了几大碗的血供给门下人使用。果不其然,还真成了,这一事也使得东青鹤在修真界中威名更是大震,门下众人也对其越发尊崇,死心塌地。   如今金雪里再提起往事不由让东青鹤联想到自己的血莫非还能代替三青鸟的翎羽?   金雪里道:“三青鸟也是可解百毒的灵鸟,与门主的血乃是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三青鸟到底非凡鸟,若只是门主寻常的血应该不够……”   “那要什么?”东青鹤问。   金雪里顿了下才说:“要……心头血。”   骨血乃修真者另一层精气源头,一下子流失太多未必会死,但是也会损耗元气的,有些道行低微的修士大概需得几年才补回来,更遑论是心头血,别说几大碗,就是几滴都能要命,而且常嘉赐还需得拿来浸浴,那就是不止一回,就他那情况,三四回五六回都未必能恢复,东门主若真愿意,不要被他活活拖死吗?   金雪里简直难以想象。   只是不待他多说,东青鹤紧绷的肩颈竟松缓了下来,面上的神色也释然了些。   他对金雪里挥手:“那就劳烦金长老去置备吧。”   “这,门主……”   金雪里吓了一跳,自然要劝,却见东青鹤袖摆轻甩,直接把他挪出了那屋子。   门一合上,东青鹤就在里头坚定地说:“金长老,你去罢,我在此先谢过了。”   金雪里呆愕须臾,只得领下命来。   趁着金长老去准备,东青鹤便拿着对方开得另一个方子给常嘉赐调息内丹,用得还是自己的法力,这一调息,又是不眠不休的三日,好在这一回总算将人的命脉给稳住了。   ……   常嘉赐迷迷糊糊地醒来时,只觉四周又潮又黏,可偏偏他的周身都像是泡在火里一样滚烫,他痛苦得忍不住呻吟了出声。   他已是用了极大的气力,可出口的嗓音就跟猫叫一样轻软,风大些就要吹散了。   而屋内的人还是听见了,只见一道白影快步来到他的面前,将常嘉赐有些虚软的身子又抱起了些,温柔的说:“就好了,再泡半盏茶就好了。”   耳边同时传来的还有哗哗的水声,常嘉赐眨眨眼才看清眼前的人是谁,他呆呆地低下头却发现自己整个人都沉在一蓬水中,那水的颜色竟是艳红的,鼻尖还不断飘来血腥的味道,让常嘉赐闻得胸腹翻涌。   他急急喘了两口气才说出了话:“我……我是不是……又死了?”就跟上辈子一样,莫名其妙地丢了自己的命。   “没有,你没有死,有我在呢。”东青鹤不顾自己洁白的长袍,将整个手臂探入水中稳住那人下滑的趋势,抱着常嘉赐靠到他的胸前。   常嘉赐转头想看这人的脸,无奈对方靠自己太近了,他只能看到他的眼睛,赤诚的坚定的眼睛。   常嘉赐却怀疑地摇了摇头:“骗……子……”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要骗他。   东青鹤只有苦笑地亲了亲他的额头:“没关系,等你好了,就知道我没有骗你了。”   在常嘉赐又陷入昏迷前,他听见东青鹤郑重的跟自己说。   之后的几日常嘉赐又睡去醒来了好几次,每一回都能看见东青鹤在身边,不是在给他输送内力,就是陪着他泡那又黏又恶心的东西,害得自己醒来也是他,闭上眼也是他,梦里梦外全被他所侵占,简直阴魂不散。   常嘉赐在忍了又十天之后终于彻底的清醒了过来,东青鹤在同金长老商议完他的伤情回到里屋时看到就是睁着一双清明的眼望着自己人。   东青鹤大喜过望,三两步来到床前道:“你醒了?可有哪里难受?”   不知道为什么,不过几天没好好看到这人,常嘉赐竟然觉得东青鹤瘦了?眼下还有些泛青,整个人竟然憔悴了不少?不过很快他就觉得是自己眼睛发花的错觉,这个人法力滔天,世上还有什么事能让他受损,一定是自己昏了头的缘故。   常嘉赐张了张嘴,用嘶哑难听地声音不客气的回了句:“你怎么不问我……有哪里好受?”   东青鹤心疼地看着他:“头几日是会比较难熬,我让金长老多开了些止疼的丹药,到后头就会好些了。”   常嘉赐慢慢转头就看见自己两手都缠了厚厚的白纱,那白纱一路蔓延至臂膀,甚至头脸,想必浑身怕都被裹满了。   见常嘉赐的眼中一瞬掠过浓浓的惊惧,东青鹤叹了口气道:“那赤火太烈,你哪里受得住。”   “你这是……在教训我……咎由自取吗?”常嘉赐咬牙切齿。   东青鹤不跟他计较,只小心地握住了那人紧握成拳的手,一点点扳开包覆在自己的掌心中。   “我只是希望你多多珍惜自己的性命。”   “我自然……珍惜……”常嘉赐想一把甩开东青鹤,可是对方不放手,他只得怨愤地道,“可我这样的小人物……哪里有东门主如此高的修为傍身得以事事易如反掌……我只有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说到此常嘉赐猛然想起自己才赚到的宝贝,还有他的络石鞭和红缨玉,他被包成这样,这些法宝都去哪里了?   见常嘉赐竟然心急慌忙地要起身,东青鹤立时一把将他摁了回去,难得沉下脸来:“这就是你惜命的法子?”   常嘉赐瞋目:“我的……我的东西呢?你把我的神兵都……藏到哪里去了?!”   东青鹤道:“你该先好好歇着。”   “不要……你把我的宝贝还给我……你这个强盗!”常嘉赐气得手脚乱蹬起来。   这是典型的贼喊捉贼,这三样宝贝哪个不是他常嘉赐偷来霸占的,他却怒得如此理直气壮。亏得东青鹤还能沉住气,且眼明手快的迅速制住了对方,不然他那些才开始复原的伤口势必又得裂开。   东青鹤也知道此刻不是争论的好时机,他得让常嘉赐先冷静下来,旁的慢慢再算。   “以你现下的模样,就算给你,你使得了吗?出了这个门,一样要被有心人所夺。”   见常嘉赐果然不动了,东青鹤又道。   “我没说一定不给你,但是,你要养好伤。”   “可我不会好了,”常嘉赐忽然喝道,语意冷冽,然眉目间却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沉痛,“我以后就是这幅可怖的样子了……你确定要日日瞧着恶心自己吗?”   东青鹤一顿,慢慢道:“那也未必。”   “是啊,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常嘉赐冷笑。   东青鹤摇头:“我是说你的脸,也未必不会好。”   常嘉赐怔楞。   东青鹤将他挣得乱成一团的被子重新盖好,又顺了顺他露在白纱外烧得只到肩膀处的发丝,软声说。   “只要你听话。”   “什、什么意思?”常嘉赐不高兴,但眸中却闪出了一丝期待。   “你愿不愿意听话?”东青鹤执着的问。   常嘉赐眯起眼:“你威胁我?”   “不过是个等价交换而已。”   “呵,哪里等价,我不觉得东门主能从这交换里得到什么有价值的好处。”常嘉赐不屑。   “最有价值的……就是你能好。”东青鹤看着他说。   常嘉赐被他那软绵绵的眼神看得心神一晃,连忙告诉自己不要上当,这家伙惯会说好话,信他有鬼,指不定就是先稳住自己然后打那宝贝的主意,之前不还说过要让他交出红缨玉和络石鞭么,然后拿去做好人!   不过此刻的常嘉赐似乎也没得选,他一番左思右想后,不得不隐忍地说:“行,我便信你一回,待我康复之日,希望东门主莫要言而无信!”   东青鹤对上那人一双怫然不悦的脸,反而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他摸了摸常嘉赐包得圆圆的脑袋,高兴地说:“那就好,乖……”   常嘉赐:“!!!” 第五十四章   养伤的日子极其无聊, 东青鹤不让常嘉赐下床, 说他的伤需要静卧修养。常嘉赐自然也想快快痊愈,但是就这般躺着跟坐月子似的不能动弹实在是要了他的老命。他悄悄起来过一回, 可惜双腿虚软到才一落地就直接摔了狗吃屎, 也把身上刚结痂的皮肤都摔破了。偏偏常嘉赐又是个要强的脾性, 连东青鹤要给他配两个小厮照顾也打死不愿意,更遑论开口让旁人进来帮着照拂顺便看到自己这幅死样子了。   那天最后还是去而复返的东青鹤进门时急忙把常嘉赐又抱回床上的, 尽管他只趴了小半个时辰, 但是毫无修为护体的他栖身在那又冷又硬的地上,浑身的伤口被冻得仿佛开裂, 也足够常嘉赐遭些罪了。   他本以为东青鹤定是要念叨奚落自己, 说些“让你乱跑、让你不听话”之类的讥讽, 结果东青鹤什么都没多嘴,只小心地褪了常嘉赐身上的白纱,重新给他擦洗伤口、抹药、包扎,过程冗长得反而是常嘉赐自己先累得睡了过去。   恍恍惚惚中隐约觉得额头一软, 然后耳边飘过了好几声无奈的叹息。   于是后头两天, 常嘉赐虽然脸依然臭, 但是至少没有再乱跑了。   虽然打死了混沌,但那么多门派被牵连受伤,有些修为低微的弟子还因此丢了性命,需要处理善后的问题着实不少。   东青鹤陪了常嘉赐那么多日,之后自然也有许多堆积的事务亟待处理,不过他只要一得闲立时就会回来看他, 还常常带了各种灵谷熬得补汤补药硬是让常嘉赐喝下,简直使他叫苦不迭。   而且他晚上也会留在这里,这让常嘉赐很是不理解,自己半死不活的时候东青鹤守着勉强还能说是怕自己一命呜呼了,现在他都性命无忧了,哪里还需要东门主这样细致相伴,多此一举?   然东青鹤对此的解释是:自己之前住的院子被混沌雷击倒了,只能同常嘉赐挤一挤了。   常嘉赐信他有鬼了。   不过即便常嘉赐不太愿意承认,和东青鹤同床共枕的夜晚至少……没那么冷了。   妖修多半属阴,这也是他为何前两次没了修为都冻得簌簌发抖的原因,失了内力护体的常嘉赐就跟大冬天赤身裸体躺在冰水里一样浑身阴寒。而灵修本就比妖修偏阳,东青鹤又是阳火极炽的人,睡在他身边就跟躺在一个暖洋洋的炭炉旁似的,连周身的伤都没那么疼了,偶尔还能一觉睡到天明,这是哪怕以前毫发无伤时的常嘉赐都很少有过的……安宁。   当然,你若问常嘉赐为何会这样,他会告诉你是因为长腿鸡在给他煮的粥里下了昏睡药的缘故,不然随意换个谁来照顾自己都一样,只除了东青鹤会晚一点送命,其他人早一点送命的区别而已,毕竟见了他这幅惨样的,常嘉赐不会让他再活在这个世上。   这一日,东青鹤起得比往日要更早,察觉身边的常嘉赐也有些醒了,东青鹤给他掖了掖被角,小声说:“今日禄山阁主给丧命的弟子们摆了个超度的道场,我要去看看。”   常嘉赐眼都没抬,只哼唧了两声就又睡了。不过睡得并不熟,屋里只剩他一人后,他觉得白纱下的脚很凉,被窝也凉的,整个屋子都凉。   迷迷糊糊着又熬了一会儿,常嘉赐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了交谈声。   他来到这屋子以后,不知道东青鹤是怎么跟外头的人说的,反正常嘉赐除了东青鹤还没见过别人,眼下则听见一个含糊的女声说着什么“要进门看看”的话,常嘉赐一下就睁开了眼。   不过不待他提起心头,就有人阻止了对方。   那人说:“里头的人暂时不见外客。”   被挡的人便有些生气:“我们花宫主不过是想来探视一下,小道长这样做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了吧?”   原来是老熟人来了,常嘉赐听得撇了撇嘴,怕是探视是假,别的目的才是真。   拦他们的应该是禄山阁的小厮,那小道士倒也尽责,并不受九凝宫弟子的威吓,仍是不慌不忙地说:“这是东门主的吩咐,花宫主也不要为难我们才是。”   “我们怎么会为难小道长,只是凶兽已灭,宫主不会在禄山阁久留,东门主又诸事繁忙,你看这才做完道场他便同阁主去商讨别的了,宫主怕这么前后一耽误反而错过了,所以才想着择日不如撞日的过来了,小道长便通融通融,莫要让我们宫主白跑一趟。”   “这……宫主……”这话说得小道士有点进退维谷,一时半会儿只能僵持在那儿。   此时又一道嘶哑的女声响起,打断了那口若悬河的女弟子。   “东门主让人拦着都不怕屋里的人被耽误探视,宫主又何必怕呢。”   里屋的常嘉赐一听这粗粝中带些干枯的声音就知道来的是谁了,脸上一时闪过意外的喜色。   不过很快那喜色就被浓浓的怒意所替,只因那九凝宫的女弟子若说对那禄山阁的小道士还有所顾忌,对于自己宫内可有可无的对象,便不需再给半点好脸了。   “妘姒师叔这话是什么意思?说宫主瞎操心还是假操心?简直放肆!”   妘姒一顿,沉沉地回:“我不过是依着小道长的话说,宫主若真忧心屋里人的伤势就该让他好好静养,不该让你在此喧哗。”   她以往在宫中就算没有对花见冬忌惮畏缩,但大半时间都是沉默寡言的,哪怕宫内弟子对其冷言冷语鄙薄不屑,也没见妘姒有过什么不满,一来二去大家都当这个丑八怪善弱可欺,就算不去挑衅她,也只以为妘姒是个可有可无的人,却不想今日她却忽然气势暴涨,公然让花宫主下不来台?   女弟子自然大怒,声音都抖了起来。   “你、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指使宫主,指使我……”   不过怒得不止她一个,还有门里的常嘉赐,他气得直接抄起床头的瓷枕就朝大门口丢去,力气不够大,以至于桄榔一声巨响后,那客居中也算上品的好东西只能在门旁摔了个粉碎,但那动静也足够让外头的人惊上一跳了。   “指使你怎么了,你这贱、贱人……就是找死!”   常嘉赐咬牙切齿的大吼,若他没受伤,当即就能把这胡说八道的嘴撕得血肉模糊。   大家都是修真人士,不过隔了道木门,里头什么情形自然能听得一清二楚,包括常嘉赐那毫不客气的谩骂。   九凝宫的女弟子何时受过这般侮辱,立时火上心头,不顾小厮的阻拦,急急就要往这房间冲,只是才走了两步就又被人挡了去路。   常嘉赐听见妘姒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一回更多了一丝冷冽。   “我的确不算什么东西,但是教训你,还是绰绰有余的。”论辈分,花见冬都要叫她一声师姐,妘姒要计较,到底哪一方才算放肆还真说不好。   女弟子被骂得哑然,只能求助于其师父,而一直未开口的花见冬终于说话了。   “师姐,你这是何故,想让外人看我们九凝宫的笑话吗?”比起妘姒那破锣嗓子,花见冬的声音简直滑如冷泉,“我倒是不知你和里头那人何时有这样好的交情了?他之前的所作所为,难不成你也知晓?”   原本妘姒是可以一口否决的,常嘉赐背地里干了什么她哪里会了解,只是妘姒大概想到了他给自己的那一箱紫芙蓉丹,怕也是来路不明,而她却坦然收下了,若说毫无干系,倒也不算。   于是一时无法接口。   她这样的踌躇在花见冬和九凝宫弟子的眼里自然是有所隐瞒,那女弟子更是阴测测地说:“看妘姒长老如此为难,好像真的关系匪浅啊,难道是有什么奸……”   就在她那最难听的字眼要脱口而出时,被一道悠然的男声所掩盖了下去。   这法事才结束,你们一个个脚程倒是轻快,难怪让阁主好找,原来是到了这里。”话起的同时还伴随着一片凌乱的脚步,来了该是不少人,由远及近。   常嘉赐听出那是破戈的嗓子,亏得他来了,若是再晚一刻,常嘉赐的手都要搭上门把不管不顾地冲出去了,此刻下了床的他颤颤巍巍地站在门后,脱力地滑坐到了地上。   青鹤门的人一到,九凝宫的自然收了气焰,那女弟子代花见冬解释说:“这屋里的人听说伤得极重,东门主不眠不休照顾了他半个月,按道理我们宫主也该来看看。”   破戈爽朗一笑:“自然自然,只是人还昏睡着,看了也白看,待好了再请花宫主探视吧。”   “昏睡?但我们可听见里头动静不小呢。”女弟子道。   破戈疑惑:“是吗?一定是你们听错了。”   女弟子:“没有啊,是真……”   破戈打断她:“就算有些小动静,眼下也该睡了,我们门主费了不少心思才把人救回来的,一切还是稳妥为上,不然出了岔子,大家都不好交代,对不对?”   他这话绵里藏针,九凝宫的不该听不懂,女弟子没了声息,最后还是花见冬开了口。   她这一回直截了当了:“破戈长老,我们明人不说暗话,天罗地网在他那里,我走之前,想拿回来。”   她那么爽快,破戈倒觉得好办了。   “刀认了新主,是拿不回来了,这一点虽然遗憾,但我觉得花宫主也该知道,更何况,没有这天罗地网认新主,混沌兽也没那么容易被绞杀。”   “可是,他早有意偷刀,并非所为混沌。”花见冬冷冷的回。   “他之前居心叵测无可辩驳,可这一次他拿了刀,却没有走,而是帮衬着门主一道对付了混沌,救了那么多人的命,其中也有花宫主的,这份情,我觉得比刀要重。”   “这……”   “当然,”破戈又阻了花见冬的话,继续道,“此一事彼一事,花宫主想拿回自己的东西也是无可厚非,不过事有轻重缓急,死物再贵又哪里及得上人命,这一时半会儿道理也算不清,刀也复原不了,花宫主不如待门主回来再好好定夺,就算要治那人的罪,也得等他好了再说,不然,岂不是要给人落下话柄?”   破戈这话一出引得两边不少赞同。   未穷的声音也响了起来:“我们门主能一而再再而三的将神兵归还,自然是有颗公正之心,不然这天罗地网算起来还是骄阳拼命夺回的呢,花宫主心急也心急不来啊,难不成你不信我们门主人品?”   经混沌巨兽一役,东青鹤那不顾自身危难奋勇杀敌的英勇气概早已深入人心,加之他那仿若无止尽的滔天法力,更让以强者为尊的修真界是又敬又畏。说白了,九凝宫这宝贝就是她们白捡来的,你家明明用的是剑,之前谁知道这刀是你的啊,就算真是你的,也是东青鹤替你找回来的,还找了两次,你不仅不记人家的恩,还怀疑已快被众人奉若神明的东青鹤有所偏颇,这就让大家不高兴了。   而且大部份的修士之前与常嘉赐这个人无冤无仇,更不知道他做了些什么,心里只晓得那红衣男子帮着东青鹤一道千辛万苦的杀了混沌,两人拼死杀敌风里来火里去的艰难场面,不少还有些意识的掌门、长老瘫在那儿可是前前后后都看在眼里的,想必日后都不会轻易忘却,而救了那么多人的对象还在那生死线上奋力挣扎,你却跑来问救命恩人讨要杀凶兽的刀,且你拿回去也没法用,还不是束之高阁?这叫什么?这叫不近人情,暴殄天物,小肚鸡肠,更重点的说,简直是趁火打劫,恩将仇报!   两边悉悉索索的非议和责难自然入了九凝宫人的耳朵,花见冬向来被众星拱月惯了,何时受过这般苛待,没想到那卑鄙龌龊的小人竟然靠着东青鹤摇身一变也成了英雄,当下怒得气息都粗喘了起来。   可是她也知道自己错过了最好的机会,此刻已不宜再坚持了,若想收拾那小子只能再寻时机,于是随意丢下两句“既然如此,那我就待门主回来再行探视”等等的话,带着人匆匆离去了。   破戈又把其余想进门关心的人也一道打发了,外头总算又恢复了静谧。   常嘉赐倚墙抱膝而坐,默默望着渐渐昏沉下来的屋子,似还有些回不过神来。直到漆黑将四处全全浸染,常嘉赐的门才动了动。   东青鹤一搭上手就觉不对,他转身捻了个半隐身的口诀,直接穿墙而过进到了屋内,一眼看见了瘫坐在冰凉地上的常嘉赐,他的腿还被地上的瓷片割破了。   东青鹤心里一惊,连忙把人抱起放回了床上,又挥袖点起了灯。   “怎么到那儿去坐着了,是不是冻到了?”东青鹤边说边摸到常嘉赐露出的一点手指,果然一片冰凉,他坐到床边将人一把抱到了怀里。   常嘉赐软软地靠在他的胸前没有挣扎,须臾忽然问。   “东青鹤……你这样尽心尽力的治我的伤,是不是为了等我全好了,再杀了我?” 第五十五章   听到常嘉赐这样问, 东青鹤一愣, 不过他却没有如之前那样摆出一副温柔的面容对怀里的人否认解释,他反而低下头轻轻地问:“你觉得你做了什么, 会让我要你的命?”   东青鹤不对自己搞那些虚情假意, 常嘉赐反而能较为冷静的思考, 他冷哼一声问:“东门主这是想套我的话?您难道没全猜出来?”   “猜到了一些,可有些细节还未对上。”东青鹤说, “这不是套话, 我只是希望有些事你能如实告诉我。”   常嘉赐当没听见后头半句,只好奇道:“你猜到了哪些?又有哪些还糊涂着?”   东青鹤呢喃着两个名字:“常嘉赐?还是花浮……”   常嘉赐冷冷道:“别叫我花浮。”他上辈子的确是只花凫精, 他厌恶这个身份, 便将“凫”改作了“浮”, 如今再度转世成人,他只想做“常嘉赐”。   东青鹤隐约察觉些他对妖修本体的排斥,此刻一听这话也算明白了。   “可你不是常家村的人,小屏山那儿村落不少, 你只是寻到了一个合适的地方, 先对那里的村民使了幻术, 让他们以为你也是村中人,然后就去到囚风林,引来梼杌。你是妖修,梼杌本就爱吞食妖修内丹,轻而易举便会上钩,之后自然就会随你去到村内。只不过我曾问过苑休, 他说他当日乃是无意间自小屏山上行过,见到村中起火才到人界相救,既然如此,你又如何预判他的行踪,并且知晓徐风派的和雍会为了报复他将你带到门里呢?”   常嘉赐好笑:“门主怎得知道沈苑休没有和我串通因此诓骗你呢?我不信你们之前没有怀疑过他?”   谁知东青鹤却斩钉截铁的说:“苑休不会骗我。”   “那你之前为何还要布下那么多人去抓他?我看那位秋长老都认定了他滥杀无辜,你倒是对你的好徒儿了解甚深呐。”常嘉赐语带尖刺,一听东青鹤那自信的口气就十分不满。   东青鹤叹了口气:“暮望身处局中,自然没有旁观者清,苑休当年是有错,但他杀人向来利落,从来不会用魔修的手法折磨对方致死,我布下人抓他,一来想给暮望一个交代,二来,梼杌与青溪之事虽然与苑休无关,但是他在青鹤门养伤日久都没有想过离开,定是有所图,我便想知道他在找什么,又为何会忽然离开。”   常嘉赐听了心里暗暗一惊,这长腿鸡看着心胸宽广待人温善好像你说什么他都相信,你做什么他都不爱刨根问底,但其实心里跟明镜儿似的,青鹤门里发生得一切他都看在眼里放在心里,真够阴险的。   常嘉赐一边想着不会那北斗七星阵的事儿都被他偷听去了吧,一边接到东青鹤疑惑的目光,常嘉赐不快的踢了他一脚,暗忖,现在难道连我骂他他都知道?   常嘉赐的腿上还沾着血迹,东青鹤见此,也不计较他的无理,只把人放开靠在床头,自己又去点了盏油灯过来,俯身解开常嘉赐腿上的白纱,把嵌在伤口里的碎瓷都挑了出来,然后又重新包扎。   飘摇的灯火间,东青鹤的侧脸看着格外温柔,常嘉赐盯了那人两眼,像有些呆了,直到东青鹤头也不抬道:“你还没说。”   “什、什么?”   “徐风派的事儿。”   常嘉赐愣了下,才软下去的心口又坚硬了起来。   “行,我便告诉你。那时,我看着你的小厮往游天教去,也知晓他会从这条路回来,我原本是打算让他带着逃命的我们去往青鹤门求救的,谁晓得你那好徒儿会忽然冲出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儿?那我只能将计就计喽。”   东青鹤脑袋一转,明白了常嘉赐的意思。   当年沈苑休叛出青鹤门一事在修真界还是闹得很大的,他在打伤秋暮望之后又陆续杀了不少他派高手,落网之后便由众派共审,当时几乎叫得上名号的修士都有参与或旁听过那几场审判,常嘉赐或者说花浮因此能认得出沈苑休的模样也是正常。   既然他知道沈苑休是谁,那也该晓得他仇家众多,在此之前常嘉赐已调查了青溪,做了利用他混入青鹤门的计策,谁知沈苑休忽然出现搅了常嘉赐的打算,他便只能转而打伤青溪,将目标放到了沈苑休身上,因为他知道凡界村庄被梼杌所毁,不需多时,修真界的修士就会闻之而来,他们看见死了那么多人,又看见沈苑休在那里,十有八九都会觉得那凶兽与这恶贯满盈的魔修脱不了干系,再想到东青鹤当年立下过“若这徒弟再为恶便要亲自手刃”他的誓言,自然会想法子到青鹤门来告状了,为显公正,带上常嘉赐更是无可厚非。而以东青鹤的为人,可怜兮兮身怀凶兽内丹的小凡人常嘉赐因此能在青鹤门留下,也算顺理成章的事。   前后一番谋划,常嘉赐还真是狡黠灵慧。   而常嘉赐看着东青鹤若有所思的表情,只觉好笑:“得了,东青鹤,不必这么假惺惺的装腔作势了,你既然知道我做了什么,那便趁早动手吧,省得我日日要吃这生不如此的苦。”他边说边用力甩着腿上才绑好的白纱。   然而才挣动了两下就被东青鹤一把摁住,扯来被子把腿塞了进去。   “不要动,好好躺着。”东青鹤语气还是温软的。   常嘉赐看他的目光匪夷所思:“你真明白我做了什么?”   东青鹤颔首:“我明白,你逃出地府,怕被阴司鬼差捉拿,到处隐匿行迹,最后发现青鹤门中有结界庇护,所以才设计躲到这里。”   常嘉赐一怔,刚想辩驳这并非自己来的主要目的,但又觉得东青鹤也不算说错,这儿的确给他避开不少鬼差叨扰的麻烦,不过他不信东青鹤真能因此释怀。   “我设计了你,还害死了那么多人,你别告诉我你可以对这些一笔勾销?”   这哪里会是至善至仁的东门主能做出的事?谁信呐?!   东青鹤果然皱起了眉:“的确,你为一己私利将那么多无辜的性命牵扯进去本该罪无可恕……”   说到此立时换来常嘉赐一声“果然如此”的冷笑。   “虚伪!”他狠狠地骂道。   东青鹤摇头:“只是……那满村百人都折于你手,可是你却又不惜犯险同我一道杀了混沌,救了千千万万的天下人,这笔账,也算将功折罪。”   常嘉赐一呆,眼内闪过一丝荒唐。   才夸了他阴险,他这就犯蠢了?他东青鹤不会真以为自己想救天下人吧?   东青鹤似是猜到了常嘉赐心里所思,宠溺地摸了摸常嘉赐的头。   “无论你之前怎般打算,又怎般计较,但结果却是你切切实实豁出性命不顾安危的拼死斩落了凶兽,那么多性命因而平安,我想这一切不止我一人看在眼里。”   常嘉赐大怒地挥开他的碰触,就跟被蒙了什么大冤似的生气:“如果不是你威胁我,我怎么可能……”   东青鹤笑笑着收回手:“可是你还是做了抉择。”   想到方才听见外头人也是这般对自己赞颂的,常嘉赐只觉在做一场噩梦。   这他妈算怎么回事儿呢?还有被逼着当英雄的?   他这人脾气就是犟,勉强他干的,哪怕是再好的事儿他也不乐意,尤其对象还是东青鹤!他想把自己划拉到跟他一国去,以为一些虚名浮利能把自己哄骗住,常嘉赐才不上他的当,而且他更不信东青鹤真能为这破借口颠倒黑白,白白让那一村的人全去见了阎王,还赔上他贴身小厮的一条命。   这里面一定有阴谋!   果然,对上常嘉赐防备怀疑的视线,东青鹤犹豫了半晌,终于又道:“好吧,是有一些内情,我觉得你的确该知道。”   “你有屁快放!”常嘉赐都要郁闷死了。   东青鹤掀开被子,忽然一手探到了他的小腹上,摸得常嘉赐吓了一跳。   “干、干什么?!”   东青鹤不过一抬手,就制住了乱踢乱动的伤患,就着这过近的距离,他认真地对常嘉赐说。   “在你刚到青鹤门的时候我就觉你的脉象有异,之后你的修为又时有时无,我便在你的气息中探到了一丝异动,我一直想不透那是什么,直到我见到了混沌。”   常嘉赐茫然:“我和那凶兽有什么关系?”   “你知道为何只有你没有中混沌毒吗?”   常嘉赐摇头。   东青鹤说:“你的体内有魔气,我曾以为你腹内有你说过的梼杌内丹才会如此,可后来我细思应该不是,梼杌虽凶悍,但你的修为比它高多了,它的气息不该如此日久占据你的气脉不散,所以唯一的解释便是……你体内的魔气根本不是梼杌兽的,而是混沌巨兽。”   “混沌?”   这个答案让常嘉赐十分吃惊,在混沌逃出结界之前自己的体内就有了妖兽的气息?可自己同他并无接触,除了九百年前的那次……   东青鹤证实了常嘉赐的猜测:“不错,我也是这样想的,当日我们以魂魄之态去到阴司地府,同它恶战之时似乎不小心引得那些镇魂符有所异动,伤了混沌,也使你沾染了混沌之气,而你又是偷偷跳入轮回台的,所以……”   所以常嘉赐的魂魄未有经过洗礼更迭,他带着前世的记忆,也带着前世装有混沌巨兽魔气的魂魄重新转世投胎了!   见常嘉赐满眼的恍惚震愕,东青鹤伸手轻轻地抚上他的脸颊,想到当日那个在地府中为了救自己而不顾性命的身影,他依然心疼。   “混沌兽天性凶狞,恶煞极重……嘉赐,你是沾染了它的魔气修为才会如此不定,脾性也跟着偏激易怒,今生做出种种错事,那是你的错,也不是你的错。”   常嘉赐对上东青鹤循循善诱的面容,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搞、搞什么?!   是说他原来是个好人的意思吗?   可是自己遇上混沌才九百年,他脾气差已经很多年了啊。   “我……你……”常嘉赐支吾了半天竟然不知道怎么跟东青鹤解释这个问题,只能一头雾水地问,“所以……你想如何?”   东青鹤坐到床边把常嘉赐揽到了怀里,笑着道:“我会在给你治伤时,顺带想法子驱散你身上的魔气,待到没了混沌干扰,你便能重新开始了。”   重新开始?   怎么重新开始?   让他重新活一遍吗?按着他东青鹤的意思?   “我……我要不愿呢?”常嘉赐咬牙想脱出对方的怀抱,结果使了半天劲都只能勉强抬起头,跟看疯子一样看着东青鹤。   东青鹤垂眼回望,仍是微笑,嗓音轻软,眼眸澄亮。   他说:“为了你的身子着想,你不能不愿。”   常嘉赐:“…………” 第五十六章   众门派原本打算两日内补完四方结界便从禄山阁各自返回, 谁知被混沌巨兽这一搅和几乎打乱了他们全部的计划, 而作为首功之臣的青鹤门门主又一心扑在救助他的小徒儿上,大家也不好当先告辞, 于是这一耽搁就耽搁了不少时日。   好在这一日, 东门主终于向无泱真人告辞离去, 众人松了口气之外也纷纷赶来相送。   常嘉赐其实不想走,他在这儿已经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到了东青鹤的地界不是更要被他搓圆捏扁?虽然那地方他已是待了小半年了, 但今时不同往日,剥了伪装又无修为的自己指不定会被门里的人怎么折腾呢。   只不过你让常嘉赐就留在禄山阁, 他也不愿意, 别以为他不出门就不知道自己屋前每日有多少双眼睛探头探脑, 美其名曰关心他的伤势,还不是想知晓他和东青鹤是什么关系,结交不上东门主,和自己套套近乎也是不错的, 却不想常嘉赐最恨的就是自己成为那个同东青鹤有牵连的踏板!   不过无论他乐不乐意, 这走不走轮不到他做主, 东青鹤自有无数理由能让常嘉赐反抗不了也无话可说。   不过有一点常嘉赐还是十分坚持的,虽然他并不至于多看重自己的容貌,但是他这人最要面子,就这么让他顶着眼下的模样受外头那么多人的打量参赏,那还不如一刀捅死他来的痛快。   幸好东青鹤知晓他的脾性,早早就给嘉赐置备了行头, 待我们大门主亲自给人穿上红色的纱袍,又戴上同色的纱帽,将常嘉赐自头到尾连根手指都遮了个严严实实后,常嘉赐这才放下心来。   “行,就这样吧。”常嘉赐勉强说。   他走路还有些跌跌撞撞,东青鹤要来牵他,却被常嘉赐用力打开了手。   “我自己能走。”他倔强道。   东青鹤无奈摇头,只能暗暗地随在他身后两步处,走了出去。   门一开,外头齐刷刷射来的目光就吓了常嘉赐一跳,他虽猜到有不少人在关注着这里,却不知道会有那么多,几乎上回在三元殿商讨布结界时出现的门派来了大半,将这个小院围得满满当当,一见到常嘉赐的身影,有些之前见过他大战混沌的都纷纷露出佩服的表情,而有些没见过的,则眼带好奇,巴不得能从纱帽下窥得一点点常嘉赐的神色。   不过幸而他们看不到常嘉赐的脸,因为那脸上正翻着特别不雅观的白眼,催动着步伐就想速速离去。只是一来周围瞧热闹的人太多,二来常嘉赐久未下床,又无修为护体,躺得身衰体弱,挺着背脊站那儿就够虚出一身冷汗了,更别说还要腾云驾雾。   就在他双腿发软打颤时,后方探来一只有力的臂膀,抵住了常嘉赐的后腰,一个坚实的胸膛也跟着靠上,让他的后背也有了支撑。   东青鹤好听的声音紧跟着在常嘉赐的头上响起。   “你现在还不宜浮云,我们坐别的回去。”   说着,又是一声清越的口哨声响起,飘飘四散,直透云端。   不一会儿远处便跑来一样闪着灿光的东西,常嘉赐本以为又是南归,结果再细细一望,却发现从天而降的竟然是一匹马。   那马通体雪白,只眉心和四蹄处有一撮淡金色的细毛,瞧之只觉威风凛凛,眼瞳生光。   “风骊……”   “竟然是风骊兽?”   听着两边响起的惊叹,常嘉赐也跟着讶然。他自然也知道风骊马,传说中可逐日追风的神驹,对于它修真界还只是多有传言,并没有什么人真正见过,没想到东青鹤却一直藏着一匹。   这家伙到底还有多少宝贝没有拿出来?!   常嘉赐隔着纱帽狠狠地瞪他。   不过有了风骊出现,周围人的视线便从常嘉赐身上转到了后者,还不自觉地分立两端,为风骊和东青鹤让出了一条空道来。   东青鹤半推半搀着把常嘉赐弄到了风骊的跟前,然后没管他的挣扎,直接在他腰上一托就把人抱上了马。   常嘉赐自然大怒,趁着东青鹤也跨坐上马时,用手肘狠狠的在他胸口顶了一下。   就常嘉赐此时小鸡啄米的气力,打在东青鹤身上能有什么痛痒,结果常嘉赐却莫名觉得身后人的身形一僵,不过下一刻又自如了下来,仿若只是常嘉赐的错觉。   此时无泱真人和吴璋走了出来同东青鹤话别。无泱真人感激于东门主的相救,连带着将一边的常嘉赐也好好夸了一通,引得两旁不少附和。若不是常嘉赐本就穿了一身红,他脸上不知是怒还是羞的臊气都能堆得能从脑门心儿上冒出烟来。   丢人!   而另一位吴璋说得倒是些常嘉赐听不懂的话,他摇着他那面瑰光熠熠的玉骨扇,对东青鹤笑道:“我们亲兄弟明算账,看在你救了我命的份上,那些东西我给你个半价,只是……兄弟,就算再上心也该好好顾着自己,我还等着你还债呢。”吴璋边说边瞥了眼常嘉赐,然后抬起手里的折扇在东青鹤胸口点了点。   东青鹤轻轻唔了声。   常嘉赐则一头雾水,不过他忽而想到什么,忍不住左顾右盼起来,看了一圈却没有在人群里发现自己想看的人。   “在找什么?”   东青鹤附耳轻问,微热的气息吹拂在他的脸颊上,烫得常嘉赐一怔。   常嘉赐咳了咳:“没有啊。”   东青鹤径自抬头环视了一周,开口问一旁的破戈:“九凝宫先行离开了吗?”   破戈说:“昨儿个夜里走的,不过花宫主留下话来,说等着门主回复。”   东青鹤不用细问也知道她什么意思,便道:“待我回去就亲自传信于她。”   说罢又对周遭各派颔首告辞,在一片不舍地相送中,东青鹤微夹马腹,带着常嘉赐一道腾空而起,悠然飞离。   风骊到底是神驹,迅疾如电却四平八稳,在云内中一番御风而行,转眼青鹤门已在眼前。   落地的时候常嘉赐忍不住想,若不是自己重伤未愈,定是要把这神兽乘它个十回八回大游四方才能够本。一边做着美梦,常嘉赐一边要从马背上下来,谁知后头搂着他的人却未放手。   就着这姿势,东青鹤对常嘉赐说:“不急,还没到呢。”   常嘉赐正觉情形不妙,那头已经有人迎了上来,而且还是不少人。   禄山阁离青鹤门虽不算近,但混沌兽那一闹,个中危难个中惊险在这大半个月里早已传遍了天上地下。青鹤门当日也能觉出剧烈的地动山摇之感,更遑论就在那里的门主会面对怎般凶险之境,简直难以想象。而且在那样的情景之下,门主还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把三界第一凶兽都制服了,作为青鹤门的弟子能不与有荣焉,能不等着盼着的让门主回来好好自豪一把么,所以这一接到破戈传回来的消息众人就等着了。   却不想门主身边没有随同长老和其他弟子一起回来,也没有御剑浮云使那瞬移之术,而是骑了一匹高头大马,带着一个蒙了脸的红衣人先回来了?   众人不由面面相觑,看看东青鹤,再看看那个马上的人,不约而同想到那些随着大战混沌一道传回来的其他消息……他们门主的小徒儿似乎是那竹死岛的长老假冒的,根本不是什么小凡人,他跟着到了那里偷了九凝宫的天罗地网,然后帮东青鹤一道杀死了混沌,自己也受了重伤,东门主为了救他则费尽心神,因而迟迟才归。   这事情一看就不简单,门里人就算心有计较也轮不到他们置喙,只能纷纷用一双双好奇的视线在一红一白两个人影间徘徊,脸上的表情自豪中掺杂着猜忌,猜忌里又含了几分疑惑,各种复杂。   慕容骄阳站在最前头,想到常嘉赐的身体,东青鹤和他说了两句便决定先行修整,门内事宜稍侯再议。   于是所有人便看着这二人一骑从正中大道一路慢慢进入青鹤门,穿过金部、日部和月部的居处来到了片石居外。   等进了居,东青鹤这才放开了身前的人。   感觉到腰上铁箍一样的手臂终于松了,早就气得身板僵成了一块寒冰的常嘉赐再忍不了的一把推开对方自己从马上跳了下来,不过坐久了腿麻的很,落地的时候没站稳险些一屁股栽倒,最后还是被一旁候着的青琅给扶正了。   几个小厮也等了半晌,相较于青仪青越表情还有些不自然,青琅则沉稳地拉着常嘉赐,转头对东青鹤说:“门主,房间已是备好了。”   东青鹤点点头,让青越把风骊牵走,他自己抓过常嘉赐的手向前走去。   常嘉赐挣脱不开,只能跟着他来到一处院落,却不是他以前住得地方,而是东青鹤自己的居所。。   常嘉赐一见,脚步便嵌在了原地,就差扒拉着门框以表示自己死活不愿意更进一步的决心了。   “那雷劈了禄山阁,可没劈到你片石居……”常嘉赐咬牙切齿,就算给他间柴房也比待在这狼里窝强!   东青鹤微笑:“你需要人照拂,而且我还要为你治伤呢,这样可方便些。”   “我可以每天自己过来,我不怕不方便……”常嘉赐努力争取。   东青鹤似乎认真的想了想,继而摇头:“你一个人我还是不放心,要不我让青琅去照顾你?”   隐隐察觉到常嘉赐两道狠戾的目光从纱帽中透出,东青鹤笑容不变   “或者……我亲自带你进去?”   感觉着慢慢揽上自己后腰的手,常嘉赐急急喘了两口气才没有暴走,现在形势比人强,他只能忍,只能忍。   常嘉赐双拳紧握,在东青鹤温柔的目光里,一边告诫着自己,一边愤恨地转身,一步一步地走进了院子中。   你等着,长腿鸡。   你等着!!! 第五十七章   窗外和风细暖万里无云, 常嘉赐一边靠在栏前遥望远处景致, 一边一下下将桌案上那盆雅致的兰花折得七零八落。   察觉远处有打量的目光,常嘉赐微微转头就对上青仪一双不快的眼。乖徒弟已经被戳破了伪装, 常嘉赐也没必要再隐忍这几个小厮的奚落了。所以他一把将另两盆兰花直接推出了窗台, 看着那碎成一片的狼藉, 常嘉赐双手环胸,向青仪摆出了挑衅的姿势。   青仪当然大怒, 不过被路过的青琅给一把拽走了。   常嘉赐只听着青仪在沉声吼着“就是他害的……就是他……青溪……”   而青琅说了些什么, 倒是听不清了。   常嘉赐不屑地嗤笑了一声,掸了掸身上的落土, 返身躺回了榻上。虽然以小徒弟的身份在这里住了不少时日, 但此前他却并没有来过东青鹤的居所, 自然也不知道他屋内的摆设原来是如何的。不过常嘉赐猜测,以东青鹤在门里定下的那些美其名曰节俭,实则抠门的规矩,多半他自己屋里的床铺应该也没有那么大、那么软的, 只是为何现下会变成了这样, 常嘉赐可不想承认这是东青鹤专为了自己而换的。   摸着身边光滑细腻的丝缎锦被, 常嘉赐的脑海里一片混乱,暗忖着这样身不由己的日子何时才能到头。   正怨念着,远远听见青越见礼的声音,接着们开出一道,东青鹤从外头走了进来。   这丫一大早就不见了人影,该是去处理门中积攒的事务了, 常嘉赐还以为对方不会回来了呢。   东青鹤喝了一口桌案上的茶,问跟着进门的青琅道:“今日如何?”   青琅垂眼回复:“药喝了两碗,但是粥没有喝。”   接到东青鹤目光的常嘉赐这才反应过来,这家伙是在问自己的事儿,自己人就在这儿,他还要问别人,这不是故意是什么?   “怎么着?你想问我的罪啊?”常嘉赐不快。   青琅听见以往可爱乖顺的人忽然变成了这般咄咄逼人的态度,一时也有些反应不过来,反而是他们被苛待的门主面不改色的走到榻边,稳住了险些从上头栽下来的常嘉赐,笑着道:“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知晓你是忘了,晚上再补上也行。”   说着转头对青琅抬了抬眼,青琅立时会意道:“我会让厨房再去煮的。”   常嘉赐刚要生气,又听东青鹤吩咐:“那现在先去备水吧,就按我昨儿个跟你们说的那样做,可还记得?”   青琅又点头:“记得呢,门主。”   见小厮听凭吩咐速速去了,常嘉赐顿觉不妙:“你要干嘛?”   东青鹤说:“给你疗伤。”   不一会儿果然见一只巨大的木桶被抬了进来,里头灌满了蒸腾的热水,青琅又从一旁的木盒中取出许多奇奇怪怪的药材丢进了桶里,不一会儿一股苦里带香香中又含着辛辣的滋味就飘散了出来。   只是这味道与常嘉赐记忆里的还是差了些,之前他泡得药澡应该更难闻。   青琅青越想留着帮衬,但是被东青鹤挥退了,他慢慢来到常嘉赐的面前,拿下他头上的纱帽,软声道:“脱衣裳吧。”   东青鹤用的是十分自然的口气,好像这情形于他已多么熟稔一般,却听得常嘉赐蓦地一愣。他虽记得之前几回的药浴大致过程,但那时他浑身虚浮,头脑昏沉,几乎不是身不由己就是泡着泡着就没了知觉,还从未像这回一般如此清醒,如此细致地要去感受这一切。   “我、我不要泡那东西……”常嘉赐不爽的说,“你不用想法子折腾我,大不了你给我那苦药我喝了就是了。”   东青鹤摇头:“药要喝,澡也要泡,这样才好得快。”   常嘉赐对上他不容反驳的目光,蹙起眉头:“那我自己洗。”   东青鹤仍是摇头:“头脸也要泡,有我在一旁可给你施避水咒。”不然常嘉赐脑袋也浸没到那药浴里非淹死不可。   常嘉赐语塞,思绪纷转着想还有什么借口能拿来抵挡的,只是不知他这般小心思乱动的做派早就全被东青鹤看在了眼里。   东青鹤无奈一笑,趁着常嘉赐晃神直接上了手,这几天他给眼前人上药换纱也不知多少回了,早已轻车熟路得很,所以常嘉赐还没反应过来,他身上的红衣落下,白纱也去了大半。   不过常嘉赐也不是吃素的,他那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脾性,东青鹤也是知之甚深,见挣扎无果的常嘉赐一双眼里掺了火气也掺了水气就知道他是真生气了,考虑到眼前人的身子,东青鹤还是退了一步。   “行,你自己拆,我再去拿味药。”东青鹤安抚地说着,起身去了侧间。   常嘉赐愤恨地瞪着对方的背影消失不见,又呆坐了半晌才确认那人是真走了,紧绷的肩颈这才慢慢松缓了下来。   牵拉住白纱的一头,常嘉赐本想一气呵成速战速决,可是不知是敷得伤药有些粘稠,还是伤口在渐渐愈合的缘故,那白纱粘连在了新结的痂上,被常嘉赐笨手笨脚的一撕,纷纷又裂开了一些,疼得常嘉赐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   平时东青鹤给他弄得时候明明没有那么疼啊!   为什么自己搞就那么疼?   常嘉赐一边疑惑一边手下却不停,比起丢人,这点疼他还是挺得过去的。   撕完最后一层白纱,觉得有些冷的常嘉赐大步就要往木桶而去,然走到半途,他却猛然一顿,呆呆地望向不远处一面半大不大的黄铜镜里显出的身影,一时无法动弹。   你让常嘉赐来认,他怕是都未必瞧得出镜子那头的人是他自己,不,那已经不像个人了,那就像个有手有脚的怪物,焦黑斑驳的皮肤,半长半秃的头发,还有一张五官都烧得模糊浑沌的脸……   他就是以这般模样在东青鹤面前来回晃悠的吗?东青鹤看着自己这张脸不觉的恶心吗?他常嘉赐不再是当年与东青鹤并肩游历意气风发的少宫主了,他没有花见冬那样倾国倾城的美貌,而他现在连花浮的样子都不是了,他变成了一个丑陋的怪物……   一时间,常嘉赐的眼前浮现出那遥远的曾经,自己披着破破烂烂的衣裳走在京城的大街上,四处都是嫌恶的眼光,偶尔有些还会上来给他两脚。   常嘉赐觉得自己一瞬间仿佛回到了过去,连棠的悲伤,连棠的震惊依旧历历在目,而那些惊惧那些噩梦也即将卷土重来……   东青鹤自侧间走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怔怔站在屋中发呆的常嘉赐,他的脚边散落着带血的白纱,他的身上好几处也在渗血。   东青鹤暗道自己疏忽,连忙上前将人小心的抱起来到了木桶边。   常嘉赐感觉着温热的水漫过他的四肢,他回神对上东青鹤的脸,眼前的人一如当年锦衣华服的连棠,不,东青鹤比连棠更俊朗更雍容,只是自己却比当年更凄惨更可怖了。   察觉到常嘉赐瑟缩的肩膀和匆匆转开的视线,东青鹤似有所感的轻道:“不怕,没事的。”   “我没有怕,”即便到了这个时候,常嘉赐也不愿认输,“我只是……不喜欢自己,在你眼里,显得那么可怜而已。”   谁知东青鹤却笑了起来:“我没有可怜你,你忘了吗,我说过的,你会好的,我为什么要可怜你?”   常嘉赐不信:“这样你都能治好,你是大罗金仙吗?”   东青鹤弯起眼,在常嘉赐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掏出一个瓷瓶,打开,将里头才取出的殷红液体慢慢倒进了桶中。   “我不是神仙,但我会尽我所能……”   常嘉赐鼻尖一动,闻到一股血腥味,再低头看着渐渐泛出赤红色的洗澡水,终于同记忆中那恶心的味道重合了,他惊讶的问:“怎么回事?你加了什么东西的血进去?”   东青鹤收了瓷瓶,缓缓解开外袍的盘扣,道:“不用紧张,只是一个能解百毒之物的血。”   常嘉赐见他也开始脱衣服了,才游走出去的神思又猛地被拉了回来:“你不会是……这桶那么小!”他不紧张能行吗?这人真是防不胜防!   东青鹤将外袍丢到一边,几乎曳地青丝垂落而下,气定神闲地说:“不小,足够了。”说着轻轻一跃就跨进了木桶里,神奇的是身轻如燕的一滴水都未有溅出。   常嘉赐被逼的不得不紧紧贴着桶壁躲开,就像他说得,这桶真的不大,至少这家伙一进来,自己的腿脚全和他贴到一块儿去了,受了伤的皮肤本就格外敏感,被这么轻轻擦过只觉又热又凉又痛又痒。   之前几次泡澡的时候这丫明明一直站在桶外瞧着自己,别以为他记性不好糊涂得忘了,这回为什么忽然变了?   常嘉赐气得大吼:“你、你这是……治伤吗?你想杀我便直说!”   虽然东青鹤还留了一件内衫没有脱去,但他那雪白的里衣已被水浸没的全粘附在了身上,露出健硕又完美的身形,若常嘉赐的模样一如往昔,此刻定是要被东青鹤的样子激得周身都红如虾子了,这时候他反而要感激自己焦黑的外表掩藏了一切。   东青鹤伸手将常嘉赐抓过抱到了胸前,义正言辞地在他耳边道:“是为了治伤,只不过除了要复原外貌之外,我还要给你去除体内的混沌魔气,伴着这药浴催发则有事半功倍之效。”   说着他一手沿着常嘉赐的脊柱一路向下,慢慢停在的背心处,一手则按在他小腹的丹田之上,缓缓将气脉导向常嘉赐体内。   见对方真是为了给自己疗伤,常嘉赐高高提起的心终于落了点回去,只是东青鹤这姿势等同于从后头将自己抱在了怀里,常嘉赐十分不自在地的想往前挪上几分,谁知人一动又被拽了回去。   “跟着我的气息走……”东青鹤的声音比往日听来低沉了些,拂在常嘉赐的后颈,让他的肩膀莫名麻了一片。   “我、我觉得好热。”常嘉赐烦躁的说。   东青鹤哼笑:“我也热啊,疗伤便是如此。”   常嘉赐蹙起眉,总觉得他们俩的情况有点怪,尤其是屋内一片静谧时,他能听得见东青鹤的喘气声,还有自己的……心跳声。   “咳……那个,东青鹤,这得要多久才完?”常嘉赐只得不安分的又打破了这诡异的氛围。   “你身上的魔气什么时候没了,什么时候就完,一次至少一个时辰。”东青鹤低低地回,声音悠然。   要一个时辰?!   常嘉赐却觉得自己半刻都挺不住了,他继续没话找话:“我觉得这法子输气太慢了,就没有别的了?”   “没了。”   “不该,你、你把金雪里叫来,我自己问他。”常嘉赐不信邪。   东青鹤顿了一会儿,忽然道:“好吧,还有一个,我救你回来的时候用过。”   “什么?”   常嘉赐眼睛一亮,立时转过头去,下一刻就觉东青鹤低下头,然后两片温热的唇便覆上了自己的。   东青鹤顾忌着常嘉赐的唇瓣还有伤,没怎么敢用力,只轻轻在他嘴角舔了舔,舌头便窜到了他毫无防备的口中。   常嘉赐正呆愕于东青鹤突如其来的动作,就觉一股灵气透过两人相交的唇被度了过来,而那灵气仿佛有自己的意志一般,一进到常嘉赐的嘴里就顺着他的喉咙口钻了进去,一路往他的肚子里跑,可是却因为太过醇厚,让气脉极其脆弱的常嘉赐根本难以承受,只觉像是吞了一把剑,亦或是一把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闷痛不已。   常嘉赐忍不住一把推开东青鹤,重重咳了咳起来。   东青鹤不慌不忙地拍着他的背,抿了抿唇叹道:“你看,还是慢慢来比较好,对不对?”   常嘉赐:“咳咳……咳咳!!!!” 第五十八章   这泡澡的一个时辰于嘉赐来说简直寸阴若岁, 好在他终于熬了过去。被东青鹤抱出木桶的时候常嘉赐忍不住重重舒了口气。   东青鹤失笑, 将人放到床榻上,返身去取柜中的干净衣裳, 然而一打开柜门, 里头七零八落的东西便掉了一地, 像是被人翻找过后又把物件匆匆塞回去了一般。   东青鹤看了看常嘉赐,从里头挑拣出两件崭新的里衣, 又将剩下的衣裳都一一整理再放了回去。   常嘉赐一见他回来, 赶紧别开了脸,紧抿的嘴角竟让他显得有些心虚。   东青鹤拉过他的手给常嘉赐穿衣裳。   “你觉得我会把宝贝放在这里吗?”他笑着问。   “有没有我总要见了才信。”常嘉赐梗着脖子理直气壮。   东青鹤倒也不和他置气, 只道:“不在片石居, 还在老地方。”   常嘉赐一怔。   东青鹤说:“忘了?万遥殿。”   “你……”这家伙为何如此坦白?   “我告诉你了, 你就能拿到?”东青鹤猜到他的想法,“你没了红缨玉,我一下子就能找到你的气息。”他的口气带了一丝骄傲,竟还带了一丝缱绻。   不过听在常嘉赐耳朵里就觉得东青鹤这是在挑衅自己?!   常嘉赐不甘的眯起眼:“你答应过等我好了就会把东西都还我的?”虽然自己压根儿不信, 但是他认为东青鹤不至于如此明目张胆的言而无信。   东青鹤将他这样的脸全看在眼里, 依然自若道:“你也答应过要乖乖的。”   常嘉赐一窒, 转而问:“你给花见冬回信了?你说了什么?”   他可没忘记那时东青鹤在带着自己离开禄山阁的时候,对无泱道长许诺过要亲自答复九凝宫找茬的事儿,以东青鹤那一碗水端平的脾性,常嘉赐觉得他很有可能会趁自己不察像时之前一样出卖他。   东青鹤给他把另一只袖子也穿上,仔细地系好前襟,说:“如实相告。”   如实?怎得才算如实?   就跟她说刀不能还了?你自己哪儿来回哪儿去?那花见冬不得气疯了?   “其实……我也不是蛮不讲理的人, 天罗刀注定是我的,如果她花见冬有本事,将地网拿去用好了,就不用谢我替她破兵魂之恩了。”常嘉赐想了想忽而道。毕竟他只让一把认了主,这由着另一把神兵就这么放在青鹤门,谁都能占为己有,对常嘉赐来说并不是有利的现象,两相作比,不如把其丢到九凝宫,至少远离了东青鹤,常嘉赐就觉得安全多了。   可谁知说完这话却见东门主表情有一丝犹豫,凭着直觉,常嘉赐觉得不妙。   “难不成你也舍不得?”常嘉赐沉声问。   东青鹤顿了下道:“地网刀……她暂且也用不得了。”   “什么?”常嘉赐惊讶,忽而心头一转,明白了过来,不禁震愕,“难道你……不可能啊,那地网得要同时沾上混沌血和你的血才能认新主,而你用的时候胸口的伤口已经愈合了。”   东青鹤难得有些惭愧:“是我大意了,该是衣襟上还残余的一些血沫被地网触碰到了……”   “所以地网被你……”   这样都行?!   常嘉赐简直不敢置信,这丫他妈的运气也太好了!自己拼出一条老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得偿所愿,结果眼前人什么都不干,堵死了自己大半条路不说,还莫名其妙捡了这么个大便宜?!   这叫常嘉赐如何能轻易甘心?!   而且……他万一之后对这丫动了手,这家伙不就平白多了个能与自己分庭抗礼的神兵了吗?真是天助长腿鸡也???   常嘉赐怒急攻心,正欲不讲理地朝着东青鹤大发雷霆,蓦地又想起什么,顿觉不对。   东青鹤刚才说的是“暂且”,花见冬暂且用不了已经认了主的地网刀,他这是什么意思?总不见得以后还能用吧?   等等,混沌巨兽是死了,也许下次再现世又要等个千年万年的,它的血也用不上了。但是那小破册子上慕容骄阳写下的破兵魂的法子可不止一种啊。   ——夕风阵中浸千时,虺王炉中炼百日……兵魂自破。   常嘉赐现在回忆,还能记起那另一个办法,就是因为当时自己不会夕风阵,也用不了辰部的虺王炉,这才无奈放弃的,可是慕容骄阳会啊,而只要东青鹤有这个意思,他自可以轻易就再破天罗地网的兵魂,甚至能让它们认花见冬为新主。   这不仅意味着常嘉赐的一切努力都有可能白费,反而要真正被东青鹤给彻底拿捏住。   不妙,太不妙了。   想到此的常嘉赐一下子就收了全身张狂的气势,看向东青鹤的眼睛都带了一丝战战兢兢。   不行,他必须得快,天罗地网多留一日在东青鹤手里就多一分危机。   而这一切被东青鹤看在眼里,只当他是害怕自己用地网刀对付他,东青鹤叹了口气,拉过被子小心的裹住他,软声道:“我不会害你,你莫要胡思乱想,好好养伤才是最该,。”   谁知方才还姿态跋扈的常嘉赐这一回竟配合的“嗯”了一声,虽然带着满满的不情不愿,但他的确听话了。   常嘉赐想,东青鹤有一句话说得不错,要能拿回刀,自己的确该快快好起来才是。   东青鹤心头一松,顺了顺常嘉赐枯萎的头发,道:“既然五次,今日的疗伤我看效果就很不错,你也能受得住,不如后两日将每日一个时辰延伸至一个半时辰好了。”说着起身去唤青琅进来收拾了。   而在他身后的常嘉赐蓦地双目大瞠,瞪过来的眼神都要喷出火来。   为什么?   为什么他觉得自己无论做了什么,都仿佛从一个大坑跳入另一个大坑?永远摆脱不了东青鹤的魔掌……   ********   虽然疗伤的过程让常嘉赐觉得十分诡异难熬,但不得不说东青鹤给他泡得那个鬼东西还真有些作用,之前常嘉赐连下地走两步都头晕眼花双腿虚软,现在才不过两天,他就已经能在院子里逛上一圈都脸不红气不喘了,焦黑的皮肤也开始落痂,露出里头新长的鲜红嫩肉来,整个人从白白黑黑慢慢向白白红红转变,丑出了另一番境界。   而他的修为还是没有回来,但是也不知是否因为每日都被东青鹤的气息贯通周身,常嘉赐以往总觉得自己筋脉中流窜的阴寒之气渐渐消弭了不少,他本来是不信东青鹤那番混沌入体以致自己性情大变的荒唐说法的,可是他未中混沌剧毒是真,被逼去魔气后浑身的气血回暖也是真,难不成那妖孽对自己还真有影响?   一边思忖,常嘉赐一边推开门回了屋子。   然而一踏入,常嘉赐就觉不对,他立马想退出去,结果一阵烈风拂过,将他向前卷了两步,身后的门也被砰得关上了。   常嘉赐看着屋内正中站着的那个黑影,纱帽下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你怎么进来的?”常嘉赐问,若说要入青鹤门还算有机可乘,这儿可是东青鹤的居所,东青鹤的屋子,对方能这般如入无人之境倒真让常嘉赐有些吃惊了。   来人一身黑衣,身段曼妙,开口的嗓音也似黄莺婉转:“我自有法子。”这乃是一个女子。   常嘉赐打量了对方两眼,没有说话。   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了青琅的声音。   “嘉赐……有人来看你。”   常嘉赐一顿:“谁?”这不速之客都放进门来了,还能来谁?   青琅还未回答,另一个清脆的少年声儿就响了起来。   “是我啊,嘉赐,我来看你啦。”   原来是那个笨蛋,他难道没听说自己已经不是原来那个白痴,不会再与他一道卖蠢了么。   “你是谁?”常嘉赐冷冷的问。   少年疑惑:“我是鱼邈啊,你忘记我了吗?”   常嘉赐没应声。   鱼邈又道:“我知道你受伤了,我给你带了很多野果,还有很多书来。”   常嘉赐想,受伤了还吃什么野果,看什么书啊,果然是笨蛋,他仍是不说话。   鱼邈却好像不知道放弃是何物,竟然还敲起门来:“嘉赐,嘉赐,你听见了吗?”   耳听着没得到应答的鱼邈转而向青琅求解,甚至还想要打开窗户将东西给自己送进来时,常嘉赐的身形终于动了动,只不过下一刻一道冷光闪过,他的喉咙口就被出了鞘的长剑牢牢抵住了。   眼前的黑衣人缓缓伸手揭了头上的纱帽,露出其下一张娇艳妖媚的脸,正是当日和花浮一道夺取天罗地网的竹死岛长老,迷闺。   迷闺动了动唇,无声地对常嘉赐说:让他走。   常嘉赐未言,剑尖被抵近了一分,他只有开口。   “我不需要,你走罢。”   可是鱼邈哪里能那么容易被打发。   “这个野果很甜的,书……书也没有太多字,是我在辰部整理的时候发现的,很好看的……”   而他的心意拳拳得到的却是常嘉赐更为不耐的回答:“我说了我不要,谁稀罕你那些破东西,以后别再来烦我!”   这低沉一吼终于扼制了鱼邈的一片赤忱   “啊,那好吧,你、你不要嫌我烦,我下次再来看你,我走了……”他可怜兮兮的说。   听着那渐渐远去的脚步声,常嘉赐紧蹙的眉头反而舒缓了下来,他想,我本就在这儿呆不久,以后再不再见这白痴也没什么不同。   是的,没有不同。   只是心里的气到底是不顺,尤其还是被人逼着做出这般的决定,但是常嘉赐的声音里倒是听不出太大的怒火,在对方不是东青鹤的时候,任谁来他一般都不会失了分寸。   常嘉赐问迷闺:“你这是何故?你想杀我?”   迷闺说:“我还想问你呢,你上一次闯入偃门,还对教主动了手,你想杀教主?”   常嘉赐想了下才想起迷闺在说什么,是那回他和沈苑休去取那赤苑长老方水合的命,结果在那里看到了竹死岛的小教主灭瑶,不过常嘉赐没有杀她,因为那时他的修为忽然消散了,所以他只是打伤了对方,不过这也足够竹死岛的人来他的麻烦了,不,不是竹死岛,而是偃门。难怪迷闺可以悄无声息的来到东青鹤的居所,因为派她来的,不是一般人。   常嘉赐说:“我要杀她,就不会还留灭瑶一命让你们救回去了,我在岛上这么些年,对她最好的就是我,灭瑶最厉害的那一招还是我教的呢,迷闺,你不信我吗?”   迷闺的脸上闪过一丝茫然,她说:“我就是因为信你,才会帮你假制什么金蝉印,还一起去劫刀。”   竹死岛位于偏远的黄芦火海之上,小岛主灭瑶在一次回岛的途中不慎被海上残狞的九婴凶兽所擒,眼见危在旦夕之际,当时还只是一个散修的花浮途径将灭瑶救下,在灭瑶的热情相邀下,花浮随着他们一道上了岛,到如今已有八年的时间。   这八年间花浮其实久留岛上的时日并不多,他总是呆上一阵又消失一阵,然而因为他对灭瑶很好,和教内的其他人也关系融洽,再加之他修为高深,因此在岛上颇有威望。所以在他又日久未见之后忽然出现,并要迷闺帮着从九凝宫那里夺取两把名为天罗地网的刀,并做出此乃原属竹死岛的戏时,迷闺便欣然同意了,却不想这事情看来并不简单。   迷闺死死盯着眼前的红衣人,狐疑地问:“你到竹死岛究竟有何目的?”   “我道竹死岛没有目的,”常嘉赐呵呵一笑,反问,“倒是你这话,是为灭瑶问的,还是为偃门主……幽鸩问的?竹死岛和偃门又是什么关系?幽鸩上次没杀了我不甘心,所以又派了你来杀我吗?” 第五十九章   听见常嘉赐直截了当的提起偃门, 迷闺一愣。   “你知道了?”   “你看, 我虽然在竹死岛待了不少年,可看似很信任于我的你们却始终没有告诉我实话, 我还是去到那儿看见教主和偃门的方水合长老那么熟络才知道竹死岛和偃门的关系匪浅。竹死岛是偃门的分支?连你们都要听凭幽鸩的话?”常嘉赐问。   迷闺没狡辩, 看样子是大方的认了。   常嘉赐遗憾地摇头:“连妖修都不得不诚服于魔修的淫威, 偃门主本事可真大。”   既然已打开天窗说亮话,迷闺索性坦白道:“你杀了方水合, 又打伤了灭瑶教主, 门主让我来请你去一趟。”   常嘉赐摇头:“不行。”   迷闺眉头一皱:“你想反抗?”   常嘉赐冷笑,对眼前人摊手:“你应该知道, 你这样用剑指着我, 我还能留你一命便是因为我现下有伤在身无力动作, 我要是能离开这里,你觉得我还会乖乖留下吗?”   迷闺却不信他:“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常嘉赐无辜:“什么?”   “你救了东青鹤,奋不顾身,”迷闺盯着常嘉赐的眼睛, 似想从他的瞳仁里看出一点深意, “我记得你以前说过, 你恨他。”   常嘉赐一顿,嘴角划开了鄙夷的弧度:“我这不叫救他,我只是把他的命留待之后更合适的时机再拿下而已。”   迷闺追问:“之后什么样的时机才算合适?”   常嘉赐奇怪,迷闺在这事上这么不依不饶,难道也是幽鸩的意思?继而他眸色一亮,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   “幽鸩……也想要东青鹤的命?”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自己去到偃门之前, 还是之后?若是之前幽鸩是不是早就在计划着什么了?若是之后,自己的莽撞闯入会否反而成了幽鸩计划的一环?   等等……混沌巨兽?!   常嘉赐在阴司地府待了那么久,他自然晓得外头布下的四方结界,那结界牢固了九百多年,怎么会忽然就破了?!真是混沌自己撕裂的吗?   还是其实是有人从内部……故意为之呢?   常嘉赐一瞬怔然,仿佛明白了什么。   然而若真是幽鸩下的手,他如此大动干戈又是为何?   魔修虽在修真界处境维艰,但大多都是私仇个怨,从未听说过派与派之间有过什么大冲突的,这也是为何众人任由偃门坐大至今而没有奋起剿灭的缘故,至少幽鸩没有打着门派的旗号公然为恶大肆杀伐,可若是他有了杀东青鹤的心,这情形便不同了,得罪了青鹤门,怕是修真界大半的所谓正派都能对其群起而攻之,偃门的清净日子也就要不在了。   幽鸩这是图什么?   更重要的是……他根本不是东青鹤的对手。   “我劝偃门主莫要白费气力,他虽然也算个高手,可比起东青鹤……还是差远了。”常嘉赐说,这倒不是恭维,而是东青鹤在常嘉赐眼里简直是修真界第一魔物,他不认为世间能有第二人可以随便弄死他了,当然,自己除外!   “我不懂你的意思,偃门主与东门主无冤无仇,怎么会要他的命?我此来不过是得门主吩咐要带你走而已。”迷闺口中否认,但是对于常嘉赐将幽鸩这样看扁她也不是认同的,“东门主的确厉害,可到底没法手眼通天,论命格坚韧、论人数者众、论变幻多端,这天下没有一派能抵得上魔修,魔修无所不在,生生不息,且不说我们偃门主不想,就是他万一真有此意,对付东青鹤是难,但对付不合作的旁人……简直易如反掌。”   合作?   幽鸩这话里的深意……是想借自己的手来搞死东青鹤!?   自己凭什么听他的?这天下哪儿来这么好的事儿?!   “他想让我帮他对付人,却派你来胁迫我?这偃门主的行事也太不知礼数了,而我只要一天不离开青鹤门,幽鸩就拿我没办法。”常嘉赐耸肩。   “你难道能在青鹤门呆上一辈子?能不能奈何得了也轮不到你说了算!”迷闺说着,手下又一重,剑尖就顶破了常嘉赐的喉咙,“而且,我现在就能要了你的命。”   常嘉赐吃痛,袖内的拳头紧紧地握了起来,不过忽然他察觉到了什么,视线悄悄向门边一转,开口的时候语气也软了下来。   “迷闺,我没有骗你,我是真的走不了,我也不能答应你帮忙,因为……”   常嘉赐猛然沉下声。   “我最恨……别人威胁我!”   迷闺也变了容色,狠戾道:“那可由不得你。”   常嘉赐呵呵一笑,一动未动:“你可以试试……”   迷闺一愣,反手就要来抓他,然而这指尖还未触到常嘉赐的衣角时,一道炫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自外头打了进来,砰得一声,不仅穿透了厚厚的屋门,也穿透了迷闺手中的长剑,还有她左边的肩胛骨,死死地卡在了远处的墙面之中!   一望之下,发现原来是一枚指甲盖大小的石子,进了墙面后还冒着火星滋滋的打转,足足震出了脸盆大的一个坑。   有半刻迷闺都未明白过来发生了何事,她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被开了一个血洞的肩膀,再呆呆看向幽幽洞开的门外站着的那个一身青袍的颀长男子,缩了缩脖子。   ……东青鹤?!   他什么时候来的?自己竟一点也没发现。   东青鹤手都没抬的站在那里,难得收了脸上的温润之意,看向迷闺的眼中带了一丝阴郁。   迷闺勉力稳住摇晃的身形,她心知这回的任务算是失败了,只是,不知道还能不能有命回去?   她一手捂住不断涌血的左肩,一手从怀里颤巍巍地掏着什么。   常嘉赐虽然没了修为,但是他觉得自己的感觉却比从前灵敏了许多,尤其是对于东青鹤的,不用回头,他都知道身后那人想做什么。   常嘉赐忽然急退两步来到了东青鹤的身边,趁着东青鹤即将要向迷闺抬手时,他一把握住了那人垂在身侧的手。   东青鹤意外,一下就收了涌到指尖的剑气,就听常嘉赐对远处的女子道。   “迷闺,你想来杀我,可是,念在你我曾经同门一场,我放你一马,你回去告诉你们的偃门主,任何与我谈条件的人,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说着他狠狠一用力,直接扭了一把东青鹤的手。   听着耳边传来微重的气息,常嘉赐满意道:“偃门主若是真有心,其实也可以,让他亲自到青鹤门来找我好了,我等着他,就看幽鸩有没有种了……”   那头的迷闺终于从怀里掏出了两张符纸,也不知听没听见常嘉赐的话,她艰难的念了几声口诀,一阵黑烟拂过,偌大一个人便这么消失在了原地。   “原来她是这样进门的,”常嘉赐盯着那阵法感叹,要瞬时传送的那么远,还能破了东青鹤的结界,怕是要在她身上耗费不少法力,幽鸩还真是舍得。   东青鹤则盯着常嘉赐问:“你为什么要放她走?”   常嘉赐一把甩开那人的手,重新走回屋内:“你不是要我向善吗?我努力为之了,你又不满意?”   东青鹤瞥了眼自己红了一块的手背,不甚在乎地随了进去。   “她是幽鸩派来的?偃门主想杀你?”东青鹤问。   常嘉赐一屁股坐在了桌案后,经了这么一遭,他那破身子可累得不轻。   “我怎么知道。”   东青鹤看着他:“他之前就打伤过你,可是为了那事?”   迷闺没发现到门外东青鹤的气息,但是常嘉赐在这家伙一来的时候就知道了,东青鹤没有听到他们二人先前的对话,他应该只听见后头幽鸩要杀他常嘉赐的事,更不知道幽鸩还想利用自己来杀他东青鹤。   不过这长腿鸡特别老谋深算,他只要出去打听一下就能了解到幽鸩对自己下手的那一晚,其实是偃门赤苑长老方水合被杀了,且沈苑休还同在,若东青鹤在继续深入调查很可能顺藤摸瓜出不少东西,常嘉赐不能掉以轻心。   不爽地晃着酸痛的腿,常嘉赐反问:“怎么?你要同我翻旧账?”   东青鹤只是看着眼前人,眼神幽幽冷冷的,看得常嘉赐莫名有些不安,明明刚才迷闺拿剑指着他喉咙他都能特别镇定的。   东青鹤道:“伏沣死了,你知不知道?”   常嘉赐怔了下。   “我怎么会知道!”   这不是假话,他是真不知道,常嘉赐暗忖,是沈苑休动的手吗?那小子速度可真快。   “东门主无凭无据不能什么锅都能往我头上扣啊?伏沣死的时候我可是还在和那混沌兽缠缠绵绵呢!”   东青鹤颔首:“伏沣不是你杀的,可是,前前后后这样死的却不止伏沣一个人。”   果然,如常嘉赐所料的那样,东青鹤真不是好糊弄的,那些鸡毛蒜皮细枝末节的破事儿全逃不过他的眼睛。   “王昇,散修;和雍、张俨,徐风派掌门与长老;方水合,偃门赤苑长老;伏沣,青鹤门前水部长老……”   东青鹤每念一个人名常嘉赐面纱下的表情就僵硬一分。   东青鹤道:“这四个人先后被斩首、内丹魂魄也被取走,难道都与你们无关吗?”   他说的是“你们”,东青鹤已经知道自己和沈苑休联手了?难道是从沈苑休那儿暴露的?看来那家伙情况不妙。   果然东青鹤下一句就证实了常嘉赐的猜度。   “伏沣是沈苑休杀的,秋长老也在场,人赃并获。”   “你们抓了他?他承认为何要杀伏沣了?”常嘉赐眯起眼。   东青鹤顿了下,道:“他说是因为当年自己还是水部长老的时候就与伏沣有过不虞,之后对方成了长老,两人便结下了怨。”   “很合理啊,”常嘉赐点头表示赞同,“那死老头那么讨人厌,我要是沈苑休也会想送他上西天的,”不过话出口又忙道,“当然我也只是想想而已,我和他可无旧怨。”   “但你同和雍、张俨有,如此说来……也算合理。”东青鹤跟着说。   这老狐狸又想摆自己一道?!   常嘉赐急忙辩驳:“不能因为我和徐风派那俩有过一些误会就断定我要了别人的命吧,我是这么小肚鸡肠的人吗?既然东门主认定那些宰人的手法都如出一辙,你抓了谁就去审谁啊。”   面对常嘉赐某些时候的厚脸皮东青鹤气定神闲道:“秋长老已经审了,沈苑休只认了伏沣,其他人的死,沈苑休说,并不全与他有关。”   并不全……   这他妈说得真是阴险。   好你个沈苑休……死还要拖着自己一起!   常嘉赐心里狠骂,倒忘了刚才他也同样想把锅全甩到对方身上一样。   其实常嘉赐心里明白,东青鹤已经有了计较,那天自己被幽鸩打伤后回到青鹤门可是沈苑休送的,东青鹤救了自己,定然也是见到他了,无论怎么摘,两人这狼狈为奸的名头都是摘不干净的,拼死抵赖也只会让东青鹤越发怀疑自己而已。   常嘉赐一番斟酌,不快的说:“行,你觉得是我,那就是我吧,所以你想怎么样?后悔救我了?现在弄死我还来得及啊。”   听着眼前人毫无悔意的声音,东青鹤眼神一暗,只是一想到这也是他在中了混沌毒后的所作所为,东青鹤又无奈的叹了口气。   “你们要这些想做什么?”   常嘉赐提防着东青鹤发难,听到他这样问,有些惊讶:“你不知道?”他以为这家伙那么奸猾应该是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几人的共通之处呢,又是取内丹又是抽魂魄的。   东青鹤说:“可是魔道炼魂的一种禁术?”   常嘉赐看他的眼神,发现东青鹤似乎是真的不知。他不知道,慕容骄阳、秋暮望他们都不知道?这北斗七星阵这么神秘?   常嘉赐一边琢磨一边含糊的说:“你猜出来还问我做什么?”   东青鹤又问:“你为何要这样做?”   常嘉赐不屑:“还能为什么?”   东青鹤摇头:“这是魔修一道,一旦你用他人的魂魄来做养分修炼,只会更加催生体内混沌的魔气,使得它贪得无厌,最后反而吞食了自己的心智。”   这话说得常嘉赐又怒了,前后一番叠加,他火气窜上了天。   “不然呢,前路凶险也总比没有前路的要好。我早说了东青鹤,我没有你那么好命,我的修为忽有忽无,你可知因为这破事儿,我已在鬼门关前转了多少次!?你口口声声说会护我,然而这九百年,你在哪里?从头到尾,只有我常嘉赐一个人!我不管什么魔不魔修,什么失不失心智的,我也不怕天诛地灭,因为我不为己,才早就天诛地灭了!”   作者有话要说:  现在串的情节之前都是写过的,这文很多细节就是考验记性的,忘了的前文都能找到答案   话说,除了常嘉赐和东青鹤之前的爱恨和姐姐的亲情,大家也可以注意下常嘉赐的两段友情,他和鱼邈、他和沈苑休,一个是单方面压榨,一个是豺狼互咬,到最后变得越来越下不了嘴 第六十章   又是一个日丽风清天, 常嘉赐跟只猫一样趴在院子的石桌上晒太阳。   青琅走过来将一碗汤药放在了一旁。   常嘉赐头也不抬:“不吃。”   半晌没听见青琅的动静, 常嘉赐眼一瞥,立时撑坐了起来。   “你干嘛?”   正在捻瞬移口诀的青琅说:“门主说, 你要不听话, 就去告诉他。”   不听话……   这般不知是哄孩子还是哄畜生的言辞真亏得他能到处跟人说得出口。   想到昨日在吼出那些话便不欢而散的两个人, 常嘉赐道,“你莫要白费气力, 他现在巴不得我死了才好。”   青琅奇怪:“可是你要哪儿不好了, 哪怕他再忙也让我要随时寻过去告诉他,这样的话门主每回早上都会吩咐我一遍, 今儿个也说了啊。”   见常嘉赐怔楞, 青琅叹气。   “我晓得你嫌我烦, 也不想喝这个,我这不是怕你生气就不多嘴劝了嘛,但是我又不能违抗门主,你少吃两顿药的事儿早晚还是会被他察觉的。”   说着, 青琅把药碗往前推了推:“嘉赐, 你知不知道, 我在门主身边这些年,见过他对任何都好……”   常嘉赐讥笑,又听青琅下一句。   “却又从来没有哪一个,能像对你那样好的。”   常嘉赐顿了一下才回神:“那是因为你还是跟着他时候还太短了。”边说边抄过那碗,把里头的苦药一口干了。   青琅似还想说什么,不过他到底不过是个小厮, 于是只能退下了。   看着他留下一篮青枣样的东西,一旁还有两本旧旧的小书册子,常嘉赐原本要问这是什么破玩意儿,不过心头一动,又自己明白了过来。   “不是让他带着东西滚了么……”常嘉赐口内鄙夷,手却摩挲了两下向那书摸去了。   还真像那笨蛋所言的一样,他带来的全是浅显易懂的大幅连环画本,像是怕阅读者蠢得连这图都瞧不明白,边边角角竟还有不少注解,看那墨迹,全是新的。   常嘉赐一边不屑一边翻着,不时发出叽里咕噜的嫌弃声。   “……这红斑猫是这样画的吗?这词……说得是两千年前的皇帝吧……”   没一会儿那书就给他翻完了。   “也不知道带两本厚些的。”   常嘉赐将册子一扔,挖了两个青枣啃了起来,啃着啃着他忽然仰头向天际望去,就见那儿悠悠荡荡盘桓着两只鸟,没一会儿鸟儿慢慢飞低,落到了院子里的青松上。   常嘉赐细查了片刻,轻轻从唇间将枣核吐出,指尖一弹,那两只灰鸦就被他打落了枝头。   常嘉赐张开手掌,灰鸦没有掉下来,而是在半道上就成了一滩黑烟,倒是四只白色的瓷瓶稳稳的躺在了常嘉赐的两只手中。   将瓶子凑到了鼻尖嗅了嗅,那里头……魔修的、灵修的气息也算熟悉得很。   常嘉赐左右环顾了圈,发现无人注意自己,他便拉开前襟,小心地将瓶子都收了起来。   又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把那枣子全吃完了,常嘉赐忽然叫回了青琅。   问:“那傻……那送枣子的说什么时候再来?”   ******   昨天才被常嘉赐恶狠狠地赶走,今儿个鱼邈半点不计较地就随传随到了,还按着他的意思抱来了一堆的书和吃食。   “这个……这个书字好多,我还没有看完呢。”鱼邈拍了拍桌上的典籍卷册,给嘉赐解释。   你都能轻易看完的书,是得有多白痴。   常嘉赐在心里轻蔑,面上倒是还算配合地点头。   “放那儿吧,我先看着再说,你最近如何?”他用的口气同之前没什么太大的差别,凉凉软软的,就好像他还是东青鹤那个乖巧的小徒儿一样。   鱼邈笑起来道:“我很好啊,我们辰部近些时日正造新的藏卷阁呢,里头有不少东西都要打理,我做得很好,慕容长老说……如果我下回不犯错的话,也许就有机会拜入辰部了。”   “你还没……”进辰部啊?这都多久了,得犯了多少错到现在还被关在外头呢。   常嘉赐都服了他了。   “就快啦就快啦。”鱼邈倒是满怀信心。   听常嘉赐关心自己,鱼邈也礼尚往来的说,“那你好吗?”   常嘉赐大方地对他张开了手,意思是“我什么情形你看不见吗?”   他戴着纱帽,鱼邈只能隐约看到里头一张裹着白纱的脸,他想问什么,又不敢问,支吾了半天,只憋了一句。   “……嘉赐,你长高了好多。”   常嘉赐笑:“还有呢?”   鱼邈盯着他打量了一会儿,关心道:“你受伤了,要好好照顾自己。”   常嘉赐翻了个白眼,他真不信门里没有风言风语,但是鱼邈能那么睁眼瞎,好像全天下的判断都与他无甚干系一般,也是个人才。   “你就没什么别的想问的?”常嘉赐说。   鱼邈顿了下,竟然反问:“那你想……告诉我吗?”   常嘉赐冷笑着摇头。   鱼邈则点头:“那就不要说了,我不用知道。”   常嘉赐一愣。   “反正你和门主在一起……如果你是坏人的话,门主会知道怎么做的,而我们还是朋友就行啦。”   “朋友……”常嘉赐呢喃着这两个字。   “是啊,上次你来看我,这次我也来看你,喏,吃枣子吧嘉赐,这个是新鲜的。”说着,鱼邈又从自己一直挎在胳膊上的篮子里挑了一个大的,先在衣角上擦了擦才给常嘉赐递过来。   常嘉赐不由自主地接了,放进嘴里嚼了嚼,不怎么甜,还有些涩,他却鬼使神差的没有吐,而是勉强咽了下去,这才起身对鱼邈说:“既然如此,我一个人待了好多天了,我想出去走走,你陪我去吧。”   ……   当日花浮初初现于青鹤门中便是一身惊艳妖异的金红,如今常嘉赐也同样身着同色长袍,就这么在青鹤门内的大路上招摇而过,会引得如何侧目也就可想而知了。   更何况他与东青鹤那难以言说的关系,都使得青鹤门内人人好奇,却又顾忌东青鹤没有人敢多嘴。   “我们要去哪里啊?”鱼邈问。   常嘉赐想了想,竟直接了当地说:“我要去星部。”   “星部?”鱼邈意外,“你找秋长老吗?不过这个时间他和门主还有其他长老该是在霞举殿议事呢。”   常嘉赐道:“我不找他,我要去……看望一个人。”   在星部的人?   鱼邈到底还不算蠢到家,青鹤门的星部和后山是有些异曲同工之效的,同样是关押门中犯人之地,只不过一个有些隐蔽,一个则相对规整一些。   “他犯了错事吗?”   后山已经关过一次人却又被逃走了,这回常嘉赐觉得秋暮望不会再那么笨的重蹈覆辙,圈在自己地盘里才是最稳妥的。   “也许吧。”常嘉赐道。   鱼邈有点着急了:“那你是想……”   常嘉赐打断对方,指指自己身上的白纱:“我不想救他,我也救不了他,我只是想给他送点药,免得他死在里头而已。”常嘉赐给鱼邈看了看手里的小瓷瓶。   “哦,那门主知不知……”鱼邈还是担心。   “你告诉了他,出卖了我,门主自然就知道了,”常嘉赐笑,“你说不说?”   鱼邈犹豫了良久,似在挣扎。   常嘉赐也不看他的模样,只径自往星部而去,没多时到了那里,站在一处角落,他对鱼邈道:“我现在要进去了,你如果不愿意,你便大声喊人来抓我好了,你若是愿意,你就借我一点修为,让避过这些守卫的耳目,谁都别告诉,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鱼邈看着常嘉赐向自己探来的手,比曾时的少年手掌要修长了不少,只是上头还裹着厚厚的白纱,隐约露出的一点指节上也是斑斑驳驳的,可见被包覆的地方伤得有多重。   少顷,常嘉赐的手心上颤巍巍地落上了一只小了一圈的手。   “那你……你要快点回来啊,我们、不能被人发现的。”鱼邈紧张地叮嘱。   常嘉赐笑了。   鱼邈的修为能有多少,亏得常嘉赐自身步伐身姿速度的加成,才勉强在几个星部弟子的眼皮子底下没有被察觉的进了那里。   不过他本以为秋暮望会把人关在封闭无光的底层石室里,亦或是潮湿阴暗的地牢中,结果找了一圈,修为都快用完了也没瞧见沈苑休的半个影子。   难道不在青鹤门?秋暮望把人弄出去了?   不该啊,这事儿可不算他们的私人恩怨,在伏沣的问题没有解开前,秋暮望理应要留着他给东青鹤一个交代的。   可是人不在这些屋子里又在哪儿呢?   常嘉赐左思右想,蓦地瞥见自己昨儿个新换上的衣裳,灵光一现。   不会吧……   即便他心内否认,然而真摸索着到了星部主院的门外,凝神细听了须臾发现到里头果然传来细微的呼吸声时,常嘉赐都忍不住要骂娘的冲动了。   这些人都什么毛病,抓了仇人都爱往自己屋里藏是怎么回事儿呢?!   他一边暗怒,一边想要伸手推门,不过忽而想到上回慕容骄傲给自己下过的牵丝锁,常嘉赐不由长了个心眼。他眼下可没有红缨玉傍身,而青鹤门这些家伙一个比一个奸猾,他不信秋暮望没有提防里面那人逃走。   不过嘉赐这回还真错怪秋暮望了,秋长老的确做了防备,可是他的心思没花在折腾这屋子上,全花在折腾别的上头了。   就在常嘉赐前前后后里里外外确认了一番这院子里没有被下禁制后,他小心翼翼地开了一条窗栏,下一刻,就被屋里的场景给惊了一跳。   按理说常嘉赐活了这么些年,又记过不少事,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然而他漫长的人生阅历中却还真真独缺了那一块。   待对上那个在床上被细细的锁链绑缚了四肢,不着寸缕的身影时,常嘉赐身形微微一僵。   那边的沈苑休自然也发现到了来人,他原本惊骇绝望的眼在看到窗边站着的一身红衣时,明显松了口气,不过很快又爬上了几丝羞愤。   “你、你……怎么来了?”   听着对方嘶哑的声音,常嘉赐的眼睛在那人痕迹斑驳的身上掠了一遍后,问了句:“你是不希望我来……还是不希望有人来?” 第六十一章   作为青鹤门日月星辰的四部长老, 大概除了东青鹤, 秋暮望觉得没有人有胆子直闯他的星部了,所以他才如此明目张胆的把沈苑休扣在屋子里, 却不想被常嘉赐撞了个正着。   沈苑休听着对方讥讽的话, 连忙想侧过身用被子将自己曝露的皮肤给裹住, 不过努力了半晌都无法移动被禁锢的四肢,最后只能自暴自弃的一脑袋躺了回去。   看着对方那难堪欲死, 狼狈痛苦的模样, 常嘉赐以为沈苑休会恼羞成怒几番,亦或是央求自己赶快带他离开, 谁知沈苑休紧闭双目, 面上闪过一瞬挣扎和悲伤后, 再看来的眼睛变成了清明与隐忍。   常嘉赐既然能来,沈苑休就知道他是收到东西了,他对来人道:“你、你也看到了……我暂时走不了……也无法隐藏那些瓷瓶,只能托灰鸦交到你的手里, 希望你暂且替我保管。”   当日常嘉赐之所以要同沈苑休合作就是因为对方说凑齐了这北斗七星阵能引出雷霆之威, 常嘉赐便以为它可以用来破除天罗地网的兵魂, 如今他已经借由混沌巨兽的力量达到了这个结果,按理说也不需这难搞的阵法了,可是思虑到东青鹤得到了地网刀,且极有可能再一次破除兵魂把刀还回去,毫无修为的常嘉赐觉得这个好东西自己不该轻易的放弃。   所以听出沈苑休的言下之意,常嘉赐不爽的问:“什么叫暂且给我保管?当时说好了你我一人一半, 你这是想独吞呐?”   沈苑休却也意外:“你……还想要这阵?”   常嘉赐反问:“我说过不要了吗?”   “可你……不是救了我师父吗?”   沈苑休茫然,他虽不知常嘉赐究竟为何要与自己合作,可他曾猜测对方是为了对付东青鹤,那时常嘉赐也没有否认,然而这回听说了常嘉赐的所作所为,沈苑休便以为他改变了要动手的想法。   常嘉赐一听就非常无语,“自己救了东青鹤”这个破事儿连被囚禁在床上的人都能听说,在修真界中到底还有谁不知道的?   常嘉赐冷笑,咬牙切齿:“我救他的原因就同你只能裸身躺在这儿对着我的缘由一样。”   身不由己,被逼无奈!   沈苑休表情一僵。   常嘉赐道:“而且,如果我真投靠了东青鹤,你以为你那了不得的北斗七星阵还能瞒得住他吗?”   “所以你……”沈苑休抬眼。   “我自然不会说于他听,不过你嘛……”常嘉赐再次在对方凄惨的周身扫了两圈,露出一脸“在这般的情景下你未必能撑住不说”的怀疑表情。   面对常嘉赐如此眼神,沈苑休容色窘迫:“我……你放心,我绝不会……”   “你确定?”   沈苑休咬牙:“自、自然!”   常嘉赐想了想,才道:“北斗七星的七人命格还差三个人才凑齐,除了门内最后一部未查外,你把你知道的别派消息也都告诉我,我最近闲得很,正好琢磨琢磨。”   沈苑休别无选择,只得一一相告。   常嘉赐默默听着,待沈苑休说完便要拔腿离开,然而却被对方叫住了。   “花浮……”   “叫我常嘉赐,”常嘉赐蓦地回头,“我告诉你,你要想出去,还得靠你自己,别指望我救你。”他都自身难保了。   沈苑休一愣:“我知道……我只是想告诉你……别让门主发现这些。”   常嘉赐不屑:“还用你说。”   沈苑休道:“不,你不懂,门主他……相信你。”   “什么?”常嘉赐哭笑不得,“他相信我?你可知我今日费了多大的气力才进到这里见你?他要是相信我会藏起我的兵器?要是相信我会用我的修为和性命要挟?真是笑话!”他和东青鹤之间有新仇有旧怨有虚情有假意,却独独没有信任,自己对他没有,常嘉赐也不认为东青鹤对自己就有。   “可是你仍是好好的站在这里,便是门主最大的信任,”沈苑休说,“他信任你终有一日会重新向善,或者他想给你这样的机会。”   “那不过是他的自以为是。”常嘉赐不以为然。   沈苑休仍是摇头:“当日我背弃师门,犯下忘恩负义的大错,遭修真界所有门派的诛杀,我师父便立下誓言,必会亲自将我捉拿且严惩不贷。结果他做到了,他打了我三掌,废了我一身的修为和筋脉,将我逐出了青鹤门。”   常嘉赐不知他何故说起往事,听罢后一声冷笑:“人人都说他东青鹤仁义慈正,没想到还挺心狠的。”废了一个满是仇家的修真者的经脉和修为将他孤身丢出去,可比直接杀了他要遭罪多了。   “可是没有人知道我师父在之前曾对我说过的话,”沈苑休目光悠远,“他说,‘苑休,我现下伤你,是你为恶,可只要有一日,你真正后悔了知错了,你便回来,我还是你的师父。’”   常嘉赐嘴角咧开讥讽的弧度:“他东青鹤不入佛道还真是浪费了啊,你觉得他说得是真的?那这么好的时机,你怎么不把握呢?”   沈苑休道:“因为……我知道我会辜负这样的信任。”   “怕什么,你不是说了他信任你会重新向善吗,辜负了就下回再改呗。”   沈苑休望向常嘉赐的眼神透出遗憾和悲伤:“所以,我才想告诉你,好好的把这些藏好,别让我师父发现,我师父是心善,可他不是愚善,这样挽回的机会一旦你错失了,也许便不再有了。”   常嘉赐一愣,眼前忽然闪过东青鹤抱着自己温柔笑言时的模样。   他说:嘉赐,你今生犯下种种错事,这是你的错,也不是你的错……待我为你驱除体内的混沌魔气,你便能重新开始了。   他说得这样自信诚挚,仿佛事实真如此一般,害得常嘉赐有一瞬几乎要相信他了。   可是假的……到底是假的。   常嘉赐握了握拳,没再看沈苑休,直接返身向外走去,边走边道:”说得好像你不错失,那机会就会一直在那里似的,或许它从头到尾都只是你的错觉,它根本不存在,根本来不及,亦或是,根本不属于你……”   望着那慢慢消失在窗外的身影,沈苑休良久才回过神来,幽幽一声低叹。   “可为什么不试着去走走看呢,至少,你还可以选,也还有时间啊……”   ********   趁着还有一丝修为的当口,常嘉赐堪堪掠出了星部,他本欲向片石居而去,不过走了两步才想起忘了什么。   然而左右一番寻找,却不见本该等到门外的人。最后常嘉赐是在星部外的一处小树林假山后发现到鱼邈的,而他的身边还站了一个男子。   察觉到常嘉赐的动静,那人只看了他一眼,丢下一句“别忘了”便匆匆离开。   常嘉赐看着对方那颀长远去的背影,走到鱼邈跟前问:“跑来这里和你的宋师兄幽会啊?”   鱼邈一呆,红了一张脸连连摇头:“不、不是的……不是的……他……我们是为了别的事。”   “什么事?”   见鱼邈支吾难言,常嘉赐也不是真有兴趣知晓他们的小九九,只大步向前道:“送我回片石居吧,对了,今天的事儿……”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会告诉别人的。”鱼邈保证。   常嘉赐点点头,忽然从怀里掏出几瓶东西递了过去:“这个药可是拿来救命的,以后还要用,不过我那儿不适合放这些,你先替我收着,等我需要我便再来问你拿。”   想了想,又叮嘱:“里头有些药材十分名贵,乃是从灵兽与魔兽身上提取的,未免被人寻到气息,你最好用些隐匿的符纸将这些掩藏一下。”   鱼邈小心地捧着药,乖乖的点头,能得嘉赐这般信任,他反而十分高兴。   “我知道的,嘉赐,你放心吧!”   “嗯,过两日你再来看我,再带些书来,有意思些的。”   “嗯……好的,辰部的弟子告诉我,今日凡界好像有一本《花娇赋》很有意思,不过我还没看。”   “说什么的?”   “说一个花妖和一个上仙,上仙救了花妖,但是花妖是他的情劫,为了帮上仙渡劫,花妖便重情重义舍身赴死的故事……嘉赐你看不看?”   “……不看!”   “哦。”   ……   一到片石居常嘉赐便让鱼邈走了,此时刚过申时,桌案前却已坐了一个人,正是东青鹤。   常嘉赐瞥了他一眼,揭了头上的纱帽瘫到在床,累得直喘气,这一下午耗了他太多的心力。   本以为东青鹤定是要追问自己跑去哪儿晃悠了,常嘉赐连说词都想好了,不然不是白费自己穿这么一声招摇的颜色了么,结果对方只是走过来摸了摸他的头发,问:“要不要先睡一会儿?”   常嘉赐看着东青鹤的眼睛,没在里头发现半丝怀疑的光芒,他的心却没有安稳下去,反而不知想到什么又提了提。   他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东青鹤说:“才回来。”   常嘉赐道:“你知道我去哪儿了?”   东青鹤笑:“青琅告诉我了,说你和鱼邈出去了。”   常嘉赐不说话了。   东青鹤看他额头有汗,轻轻用指尖抹了,说:“你累了,我让人进来备水,我们早些泡了药浴,也早些睡,好不好?”   常嘉赐一点也不想泡那东西,然而想到处处有心无力的自己,他真的需得赶紧好才是。   见常嘉赐未反对,东青鹤让小厮去置备了。   常嘉赐坐在浸没到胸口的木桶中,看着自己身上又变深了些的嫩肉,滞闷的心总算疏通了些,他整个人初时的轮廓已慢慢回来了,许是再不用多久,他的伤就能好透,而他的修为也会恢复。   抓了把那黏糊糊的水,常嘉赐抬头看向隔间里的人,这药还真是神奇,也不知用了些什么配方,自己问过东青鹤,这家伙却顾左右而言他,尤其是最后一味药,还藏到了隔间里,常嘉赐偷偷去寻过,只看到一个被加了禁制符的小木箱,是多怕自己给盗了啊。   常嘉赐越想越气,两手把药浴拍出一地的水,以至于并没有注意到东青鹤走出来时脸色显得有些虚白。   见了他的动作,东青鹤一边将瓶中的血倒入桶内,一边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些药都不好找,不要浪费了。”   常嘉赐不管他,还要捣乱,被跨入浴桶的人从背后圈住了臂膀。   东青鹤仍是穿着一件白色的内衫,而正在长新肉的常嘉赐此刻浑身十分怕痒,明明是丝丝滑滑的锦缎里衣,可被他这一沾上常嘉赐就痒得忍不住扭了起来。   “你就不能……离我远点。”常嘉赐不快地骂。   耳边传来东青鹤的一声低笑,抱住他的气力不仅没松,反而更紧了。   “不能……”东青鹤说,“这样才能疗伤。”   接着他的怀里就涌出一股股炙热的气息,牢牢将常嘉赐包围了起来,那是东青鹤的灵气,大半透过他的掌心顺着经脉进入常嘉赐的身体,另一半则通过皮肤渗透,同时,常嘉赐丹田内的混沌魔气也会从头顶丝丝缕缕的溢出来,那时常嘉赐会觉得整个人多了一分轻飘感,让他的燥郁和烦闷都一扫而空。通过这几回的治疗,常嘉赐本该已经习惯,可是不知为何今日的他就是觉得格外难熬,格外烦躁。   他不适的左右晃着头,企图想和东青鹤拉出些距离来,可是他不动还好,越动那与对方相触的地方反而更是摩挲得厉害。   忽然常嘉赐腰腹一滑,猛然向后顶到了什么,有些硬有些热,扎得常嘉赐一怔,即便常嘉赐再不通人事,可他也算活了这么些年,该看的该懂得也全明白,尤其是耳边东青鹤的粗喘变得越发炙热,同时夹杂了一丝压抑嘶哑的闷哼,一下就打到了常嘉赐本就不甚安分的心。他的脑海里窜过赤身裸体躺在床上的沈苑休,还有他满身旖旎可怖的痕迹。   ……东、东青鹤!!?   你果然跟那秋暮望一样禽兽!   一时间,常嘉赐只觉一把火将他的血液都点燃了起来,他本就偏红的肤色霎时变成了血红,整个人都快着了。   不等东青鹤说话,常嘉赐猛然回头一掌拍到了他的胸口,将他从浴桶中推了出去。   那可是东青鹤啊,对付混沌魔兽都游刃有余大招频出的老狐狸,常嘉赐又根本没有修为,这一掌最多也就拍死两只野鸡而已,能把他怎么的?   所以,当看到东青鹤顺势自桶边滑出摔落在地的时候常嘉赐都觉得这家伙是在做戏!   可是待看见那人的脸变得越发青白,任自己如何叫骂都不见起身的时候,常嘉赐才觉得有些不妙。   这……这长腿鸡竟然被毫无修为的自己给一掌打晕了?! 第六十二章   看着倒在那里无声无息的人, 常嘉赐愣了一会儿才想到要去查探, 他抖着手抓过一边的衣衫披拂在身,僵硬地跨出了木桶。   “东青鹤……”常嘉赐防备地叫了一声。   没有回复。   “东青鹤……东青鹤!”   常嘉赐走到地上那人的身边用脚踩了踩他的背, 依然跟死了一样, 常嘉赐终于确认对方是真没了意识。   他慢慢蹲下身, 视线先落到东青鹤的脸上,长长的不知是被汗水还是药水浸没濡湿的青丝黏连在了他的侧脸, 东青鹤向来亮若星辰的双眸此刻也紧紧的闭合着, 方才还抱着自己的双手则无力的垂落在一边,苍白、孱弱……真想不到有一天也能用这般的词来描摹眼前的人。   常嘉赐将他上上下下细查了一圈后, 目光顿在了东青鹤修长的脖颈间, 白皙而无力, 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常嘉赐的手指微微一松,放开了抓握的衣衫,慢慢地抚上了对方的喉咙口。轻缓的脉在指尖跳动,告诉着自己东青鹤还活着, 可是他现下没了知觉, 也无力反抗, 如果自己再用些劲,那么重重一掐,那细细的脉象是不是便会消失了?   那么他常嘉赐就终于如愿,终于能摆脱那纠缠的命数,从此这世间再无眼前人,再无东青鹤……   只要用些力便好, 很快的,很快的。   常嘉赐一边想,一边听从着心头的召唤,慢慢收紧了指节。   一抹亮色同时在掌心间泛起,是东青鹤的护体金光,可不知是否因为嘉赐没有修为,就算掐人也远不及以往拍向东青鹤掌力的千分之一,还是此刻的东青鹤太过虚弱连这防御都无力支撑,总之那金光的色泽较之以往显得十分浅淡,只扎得常嘉赐手脚发麻。   可是随着他的用力,金光的威力还是一点一点释出,因为东青鹤的面皮在充血,常嘉赐的胸口也因金光的抵御开始充血,一股慑人的气力从东青鹤身上散出顺着两人相触的地方弥漫至常嘉赐的周身,压制着他的四肢百骸和五脏六腑,让他昏沉欲呕,或许很快就要支撑不住了,但常嘉赐却不愿意放弃,他已经犯过一次蠢,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不想再错过。   杀了这个人……再多一些时间自己就可以杀了他,终于可以杀了他……   常嘉赐忍得浑身巨颤,忍得口鼻涌血,浓重的血味再自呼吸间倒灌至其他五官,将常嘉赐的视线都染红了。他的眼前浑沌的开始闪现东青鹤的脸,连棠的脸,有温柔的,有宠溺的,有震惊的,有失望的,红红白白,悲悲喜喜,扭曲繁复的交织在了一起,最后则定格在一张绝望哀伤的面容中……   常嘉赐的手指一抖,指下的金光便趁势炸开,刺得常嘉赐呕出一口鲜血,彻底脱了力,没了继续的机会。   还是差了那么点,就差那么一口气,常嘉赐却还是失败了。   为什么……   倒在东青鹤的胸口,常嘉赐不甘地狠瞪着他。   为什么……这么难!?   明明希望总是近在眼前,可真的伸手去摸,却发现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   东青鹤,你到底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   昏睡过去前,常嘉赐恨恨地想。   ……   待他再醒来,窗外的天都已经黑了,而他和东青鹤两人竟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   动了动僵硬的手脚,常嘉赐勉力撑坐起了身,看看狼狈的自己,再看看地上的人,常嘉赐骂了一句粗话站了起来。   想叫人,又怕丢人,他只能勉力将衣裳穿了个大概,再使出九牛二虎之力跟拖死猪一样把人事不知的东青鹤拖到了床上,见未有留下异样后,唤来了青琅。   见青琅心急慌忙地去找金雪里,常嘉赐在他背后咬牙叮嘱:“不要……告诉别人……”   没一会儿金雪里来了,要把常嘉赐弄去歇息,常嘉赐却不愿,只盯着金长老诊治东青鹤的手,冷冷的问:“他……为什么会这样?”   金雪里道:“呃,门主是因一时耗费修为太多所致。”   常嘉赐哼笑:“你当我……三岁小孩儿?”东青鹤那深不见底的道行,给自己治个伤能治成这样?   金长老面不改色:“混沌毒气已入你肺腑,门主要将其引出,又怕你筋脉受损,所以只得用修为先护住你的周身再行施救,其所费心力乃是寻常疗伤的百倍。”   是么?   常嘉赐将信将疑,又看东青鹤模样,却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理由能让他变成这样。   见常嘉赐眼内并无太多感激自愧之色,望向东青鹤的眼神反而晦暗复杂,金长老有些不快,出言强调:“门主为了你的伤可谓是不遗余力,种种之艰辛简直难以言说。”   常嘉赐却嗤之以鼻:“有什么难以言说的?还是你没编好怎么说?”   “你……”   金长老没想到常嘉赐竟会如此不识好歹忘恩负义,一时气得脸都白了,好在他还记得东青鹤的千叮万嘱,没有把心里的不忿对此人全倾倒而出,只给常嘉赐的伤再开了个方子丢给了青琅,就甩袖离开了。   走前金雪里道:“真心对薄情,实意对寡意,外头不知有多少人羡慕门主殊行绝才盖世无双,却不知他也只是遇上了个没心没肺家伙的可怜人。”   常嘉赐听得嗤笑不减,直到金雪里离开,他这才一转身累得趴倒在了床边。看着近在咫尺的人,常嘉赐忽然伸手摸了摸东青鹤沉静的脸。   “是啊,就是这样……真心实意对上薄情寡义,最最可怜,太可怜了……”   他语气寒凉,在那人颊侧划过的手却仿佛来了一点温柔,只是转瞬即离……   ……   常嘉赐最后便靠在床边睡了过去,他仍然穿着泡澡时披上的湿衣裳,到后头焐着焐着都干了,只凉风一过有些冷而已。   正睡得簌簌发抖,迷糊间似有一双手将自己抱了起来,拉着他躺进了微热的被褥中。   常嘉赐依靠在那张宽阔的怀里,僵硬的四肢终于松缓了下来,他动了动脑袋,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深深地睡了过去。   *******   第二日常嘉赐醒来,床榻上只有他一个人了。   就在常嘉赐想着昨夜是否只是自己的一场梦时,房门开合了一下,东青鹤大步走了进来。   他换了一身青白的长袍,眉眼清明,身姿笔挺,对上常嘉赐的眼睛,微微一笑,走到了床边。   “醒了?有没有觉得好些?”东青鹤温柔的问。   常嘉赐想,这问的人和被问的人都反了吧。   东青鹤像是猜到他心思,笑意渐深:“抱歉,我昨儿个忽然走火入魔,让你吓到了。”   你这是哪门子的走火入魔?   “我还以为你死了。”常嘉赐不客气地说。   “我喝了金长老的药,已经没事了,以后也不会这样了。”东青鹤继续安抚。   “是么……”常嘉赐眼露失望。   东青鹤像是没看见一样,察觉他要撑坐起身,便一把抱住了人:“不急,你再躺一会儿,你的气脉受到震荡,需得静养两天。”   常嘉赐防备的望向对方:“谁告诉你的?”   东青鹤摸着常嘉赐清虚的脸道:“没人告诉我我也知道,定是受了我那金光波及。”   常嘉赐一顿,金光护体会出现,就是因为东青鹤遭到了攻击,这道理对方理应明白,然而看他那模样,却像并不在乎一般?   对着常嘉赐一脸疑问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的样子,东青鹤笑了起来。   “怎么,你怕我会怀疑你?”   常嘉赐皱起眉:“你难道不会吗?”   “青琅说,我失去意识时,是你将我弄到床上的,”东青鹤给常嘉赐盖好被褥,一手揽着他半抱在怀里,嗓音温软,“再说那混沌魔气目前不过才驱散了一半,即便你有所反复也是正常,我哪里会怪你。你看看我,还好好地坐在这里便够了……你总会好的,嘉赐。”   东青鹤说着,眸光里温软中带出一丝执着的坚定,自信得仿佛势在必,倒看得常嘉赐恍然了起来。   杀掉东青鹤,踏上独属于自己的平坦大道,这一直是常嘉赐预想的未来,他思量无数回且坚信不疑地未来,他觉得自己可以做到,因为再没有第二条路能走了。可是在那一刻,常嘉赐耳边似乎听见了一丝咔咔声,就像是他深切执念被巨大的重物反复击打而崩开的一丝丝裂缝……   那么微小,却透出了点点的风。   常嘉赐正恍惚,屋内的门被敲响了,青琅在外头低声禀报说哲隆长老求见。   东青鹤问:“哲隆长老有何事?”   青琅刚要开口,屋外已传来了重重的脚步声。   哲隆是个急脾气,他只当这屋里还住了东青鹤一个人,按着门主以往的尽职尽责,从不会因事态紧急而怨怪他们鲁莽,所以不等青琅回神,哲隆已是一把推开了门。   “门主,不好了!”   大汉话音才出就见屋内情景,东青鹤坐在床边,怀里紧紧了抱了一个人,他的头与他挨在一起,唇就在那人的脸颊边,像是在说话,更像是在……   哲隆呆滞在了那里。   屋外的青琅和青仪他们也有点呆,虽说东青鹤都把人带回来好一阵了,大家也都知晓他们夜夜共居,可碍于东青鹤以往那清正稳重的模样,任谁都不会遐思他有什么过分之举,真当是仁善之行,更有甚者,将缘由归结在另一位的身上,说他毕竟是妖修,最擅长那些惑人狐媚之术,才惹得门主多有怜悯,哪晓得真见了会是这样的场面……   相较于被同样吓了一跳的常嘉赐,东青鹤依旧镇定,不顾怀里人的挣扎,只将他轻轻地放回床榻之上后,才转向哲隆,道:“怎么了?”   幸好哲隆也是个大粗人,立时便拉回神智道:“门主,游天教万教主和羊山派福掌门昨夜双双殒命于各自门中。”   “怎么死的?”东青鹤意外的问。   哲隆道:“和之前……伏沣的死相一样。”   东青鹤挑眉。   他身后的常嘉赐也有些出乎意料。   和那人的死相一样?也是被砍了头取了魂魄?这……是沈苑休做的吗?为了那北斗七星阵?   可不对啊,昨日自己才去星部看过他,他明明说剩下的三人还没有找到的,而且那倒霉鬼不可能那么快逃出去,以他此刻仅余的修为也不足以杀掉那两个人。那这两个是怎么死的?   常嘉赐茫然的看向东青鹤的背影,就见他也在看着自己,目光深意难辨。   常嘉赐心头一紧,刚要沉下脸来,就听东青鹤道:“好好休息,我去去就回。” 第六十三章   东青鹤带着哲隆离开了, 走前让常嘉赐好好歇息。常嘉赐又哪里还有这般心思, 他披衣而起,想出去了解下外头是何情况, 可他现在走两步都晕, 更莫说要出片石居了。而且青琅也随着东青鹤一道走了, 留下青仪照顾自己,青仪没趁着这间隙谋害他就不错了, 还指望帮着查探, 简直痴人说梦。   本以为鱼邈也许会来,毕竟昨儿个两人说好的, 常嘉赐正巧能从他那儿获取些消息, 结果从清早等到晌午也没见那笨蛋的影子。   常嘉赐趴在案几上, 昏昏欲睡间只觉口干舌燥,想给自己倒杯茶喝,然而胸口突涌的窒闷让常嘉赐拿着杯子的手微微一抖,劈啪一声, 瓷杯砸在了地上, 碎成几瓣。   常嘉赐伸手去捡, 指腹处却被碎瓷割破了一道极深的口子,他抬手盯着洇出的血色,耳边传来门扉的开合声,常嘉赐以为是青仪,头也不抬地冷道:“我有准你进来吗?”   话落半刻却没听到应声,常嘉赐循之看去, 发现站在远处的人是谁时,眼中猛然亮起灿烂的喜色,将那一身颓靡皆扫了个空。   “妘、妘姒……姐姐?你、你怎么会来这儿的?”常嘉赐紧张地站起身想去迎她,然而脚下一软,险些栽倒。   妘姒一瞬掠至他的跟前将人扶稳,让他重新坐回椅内。   “外头发生了点事,今日不少人都到青鹤门来寻东门主商讨,我正好一起来了。”妘姒面上不见多少温软,但看着常嘉赐的眼睛里倒不如以往那般冷冽了。   常嘉赐笑得跟个孩子一样:“所以……你特意过来看我的吗?”   妘姒也没遮掩:“我又出不了主意,就想来问问你好些了没。”   见她真的是为自己而来,常嘉赐说不出的受宠若惊,连忙给眼前人拖了把椅子:“姐姐……你坐……姐姐,你喝不喝水?”   又想到自己才打碎了杯子,常嘉赐忙要起身另拿。   妘姒瞧着他左顾右盼的着急样,一把拉住了人。   “你不用忙了,我坐一会儿就走。”   “哦哦,好……”   常嘉赐听话地坐了回去,哪里还有往日的乖戾蛮横。见妘姒凝视着自己,这才想到自己今早一直未戴纱帽,一张脸红红白白的痕迹跟个染布坊似的全给眼前人看去了。   常嘉赐抬手要挡,却被妘姒一把抓住了。   她从怀里抽出一块雪白的手帕轻轻地附在常嘉赐还在流血的指尖,小心地将伤口包了起来。   “怕什么,我都这模样了,哪还会嫌弃你。”   她的手指颇为粗糙,擦到常嘉赐的手心就跟被锋利的碎石划过一般,常嘉赐却没躲避,妘姒似乎不常同人亲近,给他包扎的动作都显得僵硬生疏,却看得常嘉赐忍不住红了眼睛。   “……东青鹤说我会好的,他那个方子特别厉害,我去问他讨来,也一定治好你。”常嘉赐的视线游移在妘姒脸上一道一道的深深浅浅上,有些激动地说。   妘姒抬了抬嘴角:“空相虚貌不过只是一具皮囊,给谁看不是看,难道你厌弃我长得丑吗?”   “我怎会……”常嘉赐连忙否认。   “那不就得了,我不在乎,你也不在乎,旁人怎么想又有何紧要,何必为此白白耗费心思。”妘姒坦然道。   “可是……”听见妘姒顾念自己的想法,常嘉赐自然高兴,但思虑到姐姐定是无奈几多后才有了这样的看淡,他又觉心里难受得紧。   妘姒却是不想在这话上多盘桓,只问常嘉赐:“你的伤如何了?”   那日东青鹤带他离开的急,两人都来不及见上一面,在常嘉赐力战混沌之时,中了毒的妘姒也看到了他冲入火中的情形,知晓他被降魔阵伤得极重,心有记挂。虽说一开始是常嘉赐空口无凭的认亲,但妘姒越同眼前人接触,越觉得与他有种似曾相识之感,故而趁着九凝宫来此,妘姒便寻了过来,常嘉赐身上的妖气虽淡,但在这全是灵修的地方还是能分辨得出的,她使了点手段避过了门外的小厮得以入内。   常嘉赐则道:“我好很多了,再过几日便能痊愈,你不用担心。”   又想到妘姒那日也中了混沌毒,在禄山阁的时候还替自己出头,也不知回去有没有受那花见冬的刁难。   妘姒听罢,摇了摇头:“我的毒已解,而那花见冬……她不敢对我如何。”至少妘姒名义上还是她的师姐,且修为不弱,花见冬不敢也不至于闹得人尽皆知。   可常嘉赐和花见冬曾有过好个几月的“亲近”,他知晓那个女子并不如面上看着高傲冷静,她多疑善妒,且不说她本就对妘姒有所不喜,单凭着她与自己的新仇旧恨,花见冬就不会轻易放过和自己交好的妘姒,这月余想也知道妘姒不会过得平静。   果然妘姒又道:“花见冬在派人四处打听可破除兵魂的法子,誓要将她的天罗地网夺回来,你要多多小心。”   常嘉赐听着冷哼一声:“天罗地网本来就不是她的,也不是九凝宫的,她哪儿来的资格操心。”说完才想起眼前人怎么说还是九凝宫的弟子,自己这话有些口没遮拦了,都怪常嘉赐跋扈了这些年已忘了还要看人脸色开口。   好在妘姒神情如常,并未因此不快,反而有些好奇地问道:“我在宫内日久也没听说过这东西,那兵器到底是哪里来的?”   常嘉赐便将慕容骄阳在法器大会寻觅到天罗地网一事坦白道出,不过想了想又说:“东青鹤的护体金光刀枪不入,而我曾有一法宝乃是在修真界外某处所得,名为‘络石鞭’,那东西十分厉害,却也奈何不了金光,但是天罗地网却可以,所以我觉得这双刀绝非九凝宫所制,它该是仙界法器,只不知为何久远之前落到了修真界,还到了你们宫中,并被人据为己有打上了金蝉印。”   是不是九凝宫的东西妘姒其实并不在意,即便拿回去也是花见冬的东西,妘姒在意的是:“你为何想要天罗地网?”   她还记得常嘉赐在还是花浮的时候曾拦住过她们的去路为夺这两把神兵,既然他已有了了不得的兵器络石鞭,何苦要在另两把兵器上这样费心?   常嘉赐被问得一怔。   若换个人他自可以编出一百套瞎话来胡诌过去,可是眼前人是妘姒,常嘉赐骗尽天下人,却没办法对她信口开河,但那真相因为在他心里埋藏的日久深重,蒙了太厚太多的积郁,一时也难以完全言道,所以常嘉赐的面上神色繁复,紧抿着嘴巴不知如何解释。   但妘姒却已经知晓了,她说:“你想对付东青鹤。”   常嘉赐刚才说了别的兵器都奈何不了东门主,只有天罗地网可以,就好像他已经尝试过了一般,妘姒就知道他心有他念。只是她不明白,在暂居禄山阁的那半个月里,东青鹤几乎是不眠不休只为救回常嘉赐的命,倾尽一切的模样都被众人所看在眼里的,而此刻对方更是住到了东门主的主卧中,得他日日照拂,这又哪里会是一般的情谊?为何常嘉赐还要对东青鹤动手呢?   看着妘姒眼里的疑惑,常嘉赐一直挺着的脊背微微垮了下来,沉默良久,他忽然问:“姐姐,你信命吗?”   妘姒一瞬无言,似要否认,可不知想到什么,她又茫然地对着某一处出神起来。   常嘉赐也不需要妘姒回复,他径自道:“我不信,我不想信,可为什么一切都要逼着你认命,我只是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   妘姒看到常嘉赐眼中的挣扎,疑惑地问:“是什么样的命?”   常嘉赐顿了下,露出一个荒唐的笑容:“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人告诉我,你会和一个人,生来相克,十世……相克。”   妘姒讶异。   “是不是很可笑?”常嘉赐咧开嘴,“我也觉得很可笑,太可笑了,我告诉姐姐,姐姐你会信吗?谁都不会信吧,可直到一世一世过去,你再回头记起,却发现,这一切都是真的。”   一世一世过去?常嘉赐何以得知?而那个同他相克的人又是……   见妘姒满脸疑惑,常嘉赐面容闪过一瞬挣扎般的扭曲,最终咬牙切齿的缓缓开了口。   第一世的崎岖坎坷常嘉赐不想让妘姒知道,他自己也不愿重复,他只挑拣出上辈子是如何夺了花见冬几月的舍又阴错阳差惨死在混沌兽手里被困冥府,接着在孽镜台前看到从前,最后偷着入轮回的前因后果都说道予对方听。   “所以……我已看透了那几辈子与他之间的惨烈纠葛,我永远都是输家,永远一无所有……我想躲开,第一世之后就想,我对他说自此以后不复相见,可是没想到第二世我们又遇上了,不一样的过程,却是一样的结果,一样的一败涂地,一样的不得好死……然后第三世、第四世……一次一次轮回着前生的孽缘,活着犯蠢,死后又来后悔,兜兜转转反反复复困在一个局中,仿佛怎么都走不出来……”   常嘉赐说这些话的时候眼里的戾气褪去了不少,更多的是一种绝望的无力感,带着一种疲惫的恐惧。   “……直到第九世,我记得我的第八世是从小屏山上失足落下的,小屏山山高九千仞……高得我连黄泉路都来不及走,便直接从山上摔进了轮回道,连鬼差都只能匆匆给我下了个遗忘咒便任由我去转世了,大概也因此让我的第九世得以带了一丝上辈子残留的记忆。我终于开始做梦,梦里总是出现一个人的影子,还有我在其手下露出的各种可怜的死相,我渐渐明白,如果我要保命,我就要离那个危险的影子远远的,所以……那一世,我躲在囚风林百年都不敢踏出去一步,我以为我不离开那里,便不会再遇见他,我也可以好好的活上一辈子了。”   说着,常嘉赐的视线转向了妘姒:“可是……姐姐,你猜如何?”   妘姒蹙起眉头:“你又……看见他了吗?”   常嘉赐点点头:“我已经躲得那么远了,修真界又那么那么大,结果他还是来了,来到了我的面前……那一刻我便知道,什么是命数,这就是命数!”   常嘉赐又笑了起来,斑驳的面容在斜阳之下有种凄艳的惨烈之感,看得妘姒心里一痛。   “我不明白老天爷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如果这就是所谓的命,让我生生世世都像个蝼蚁一样在同一个人手里死去活来,这样的命我为什么要认?!既然我与他相克,凭什么每次死的都是我?凭什么他能活着得到一切,而我只能在他的影子里世世凄苦?所以……我在孽镜台前发下毒誓,这一次,我不会再重蹈覆辙,我要好好的活一次了,谁也不能阻止我,我的命,我自己改。”   妘姒看着眼前明明在笑,却容色狰狞的男子,忍不住喊道:“嘉赐……”   常嘉赐却像是陷在了自我的回忆中,一时有些出不来了:“姐姐,虽然上次混沌大乱时我没有杀了他,但是我不会放弃的,我已经没有别的出路,我也……快没有时间了,为了我,也为了你,下一次,下一次,我一定会成功的,你相信我,你相信我!!”   “嘉赐!”   妘姒扬起声打断了对方。   “那你有没有想过,既然这真是你们两个人共同的命数,你们两个人都是被困在这死局中的,而又凭什么……这十辈子的纠葛都要你一个来扛?那个人却一无所知的被蒙在鼓里?”   常嘉赐一愣。   想到眼前人沉湎在如此没有前路的无边执念中,妘姒的眼睛红了起来。   “就算真有那该死的命数,但你的眼前其实还有一个没那么辛苦的选择……如果你能活下来、东青鹤死了,便算是逆天改命,那么你活下来、东青鹤也活下来,那一样是逆天改命啊?可是后者却要恣意轻缓许多,他对你有意,我看得出来,所以……即便到最后你还是失败了,但这过程至少让他陪着你,因为这九世的路,你一个人孤独地走得太久了。” 第六十四章   妘姒说完这话便见常嘉赐眉头紧蹙, 眸光虽有闪烁, 然其内也闪过深深的不以为然。   妘姒又明白了:“你不信他,”   常嘉赐勾起惯常的冷笑:“我为什么要信他?他就是一个骗子。”   骗子?   妘姒回忆起这些年自己见过的东青鹤, 二人虽未有太多的交往, 可仅有的几回已是让妘姒觉得, 这修真界中若有人能当得起“半天朱霞,云中白鹤”这八个字, 也只有青鹤门的东门主了, 东青鹤含仁怀义刻己自责,不知有多少修真异士曾蒙其恩惠, 又怎么会是嘉赐口中的欺世盗名之辈呢?   一个人的言语姿态也许都会骗人, 但是一个人的眼睛不会, 东青鹤眉目清明坦荡,而每每落到常嘉赐身上的眼神又带着缱绻柔情,这样的自然流露是无法作伪的。   妘姒握住了常嘉赐的手:“嘉赐,你不信他, 是因为你的心不信他, 还是因为九世的执念让你不敢信他了?”   常嘉赐一怔, 又听妘姒道。   “我们有时眼睛看到的东西,未必就是真的,若真如你所言,你陷在那来来去去的轮回里天长日久,我并不是要让你放弃什么,而是, 如果有一天,只是如果……当你的心想去相信什么的时候,嘉赐,别让你的执念变成阻碍。你的身边已经没有人帮衬了,难道自己还要和自己作对吗?”   妘姒说完便认真地看着眼前的男子,她以往待人多半疏离冷冽,此刻看过来的眼神虽也不见多少火热柔软,于常嘉赐来说却像点在荒芜寂夜中的一盏烛光,再微小,却也是他整个生命中仅有的亮色了,让人如何去漠视。   就算艰难,就算心内不愿,但常嘉赐在妘姒殷切的希冀下,无奈的点了点头。   如果有一天,我的心真的想信他,我便信吧。   可真有这么一天吗?   常嘉赐在心里冷笑。   而妘姒则露出了一个宽怀的微笑。未免花见冬发现多疑,她不能久留,待太阳有些垂落时,妘姒便起身告辞了。   常嘉赐仍然依依不舍,妘姒见之便答应有机会还来看他。   姐姐走后,常嘉赐就一直站在窗栏边朝着她离去的方向发怔,待回神才发现天都已经黑了,然而东青鹤却依然没有回来。   听着外头传来青琅的声音,常嘉赐推开了窗。   青琅正在同青仪说话,见了他果然迎了上来。   “门主还有事儿要忙,他让我先回来给你熬药。”   常嘉赐瞥了眼他手里端着的碗,这回竟未啰嗦,直接拿过一口灌到了嘴里。喝完后,常嘉赐说:“我要出去一趟。”   天色已是不早,常嘉赐还要离居,青琅自然要问。   常嘉赐说:“我想去日部,有事同金长老相询。”不管妘姒在不在意自己的容貌,常嘉赐在意,若是那方子真有生肌塑骨的奇效,常嘉赐不介意多费一些功夫为姐姐去讨来,哪怕要让他做低伏小也没干系,至于她到时乐不乐意用,一切随她。   结果话说出去却见青琅容色一抽,支吾了一下道:“嗯,日部现下……有些忙。”   常嘉赐一眼就觉出问题:“发生了什么事?”   青琅似还想隐瞒,然而常嘉赐的下两句便让他没了话说。   “你不告诉我,就以为我没法子自己去看了是吗?这出片石居的山道即便高耸入云,但又没有装栅栏,我想下去还不容易?”   东门主可是千叮万嘱过要青琅看顾好这位祖宗的,就怕他出了什么岔子,常嘉赐这明显带着威胁的话一说,青琅只有无奈道:“是金长老……他、他遭了暗算。”   “什么?”这倒让常嘉赐意外,想到昨儿才有几个修士出了事,他问,“金雪里也是被人割了脑袋?”   青琅连忙摇头:“不,金长老还活着,但他中了毒,正昏睡不醒由弟子救治呢,门主也赶了过去。”   想也知道,这青鹤门前一段日子又是走水又是死前长老的频频出事,防御早已固若金汤,加之这两天非常时刻,几位掌门还都在门内未走,此地的护卫比以往更多了不少,这外头人选了这么个时刻想对门内人下手,本该是多么不易,却没想到还是成功了,与其说是外敌强悍,倒不如说是门内有内贼。   而且这儿不还有两个现成的恶人关着吗,一魔修一妖修,得天独厚的怀疑对象。   想着那些掌门围聚在一块儿暗忖要怎么审问自己和沈苑休,常嘉赐的笑容就凉了下来。   “我看不如我现下就过去,也省得你们门主一会儿还要亲自来一趟。”常嘉赐不快道。   不过这一次他却是真猜错了,听着青琅的话常嘉赐还有些不敢置信。   “你说什么?人已经抓到了?是谁?”   青琅说:“是鱼邈,是他给金长老下的毒。”   常嘉赐一呆。   ……   常嘉赐一到星部刑堂,就见眼前一片热闹。   东青鹤同秋暮望坐在高位上,几位掌门则坐在下首,正中鱼邈被符川压着跪在地上,两旁还立了不少星部和日部的弟子,那位宋师兄也在其中。   常嘉赐站在最外头,明明不甚起眼,然而他一出现,堂上的东青鹤就敏锐的看了过来。   见到对方出现在此的东门主有些意外,不过刚要起身就被隔着纱帽的常嘉赐狠狠瞪了一眼,东青鹤又不得已的坐了回去。   此时外头走进一个穿着浅蓝弟子服的,秋暮望问他:“查验清楚了没?你们长老所中何毒?”   那弟子是金长老的徒儿,昨夜金雪里来给东青鹤诊治的时候常嘉赐还见过他跟在金长老身边。   对方道:“弟子堪阅多方医书,终于有所眉目,这毒名为‘风沙’,无色无味,乃由符咒所下,点起之后一里内嗅闻其烟便可中招,中毒之后先是眼下发黑、浑身虚软无力,紧接着便内力溃散,骨血凝结,四肢僵化,待到最后……”   东青鹤将目光从常嘉赐身上转了回来,听弟子犹豫,催促了一句:“说。”   那人咬牙道:“待到最后,整个人便会变得浑身极硬极脆,稍有不慎就……碎成齑粉,就像风过沙扬,故而得名。”   此话一出堂内不少人都变了脸色。   东青鹤又问:“此毒到毒发有多少时间?可有解药?”   那弟子苦着脸摇了摇头:“十、十二时辰……解药许是有,但这毒本就罕见,弟子找遍典籍只能查到其征兆,却没有发现解药的踪迹。”   “问他要,毒是他下得,他一定有解药!”   听罢那弟子的话,日部其他人喊了起来,一个个瞪向符川手里的鱼邈,眼神都要喷出火来。   “休得喧哗!”符川低喝一声,看向堂上的秋暮望,“听我师父问话。”   秋暮望待四处静下后才开口对日部的另一位弟子道:“你之前进门的时候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看见我师父倒在炼丹房中,一个黑影自偏门处逃走,我追了过去,然后就把人抓住了!就是他,是鱼邈给我师父下的毒!”那弟子边说边指向鱼邈恶狠狠道。   “我……我没有……我没有……”面对两旁射来的怨愤目光,鱼邈害怕的辩驳显得如此无力,他一张小脸忽红忽白,眼睛都肿成了核桃,“我没有害金长老……我是听见他的叫声才进门的……”   “你说你没有害他,那你为何要逃?你去到日部又是为何?”东青鹤的声音还算温和。   鱼邈抿着嘴巴,大大的眼睛在人群里扫了一圈,欲言又止的低下头去,没有说话。   “若在我九凝宫,这般嘴硬的弟子,只有用刑了。”座下的花见冬忽然开口道。   “去他住处搜一搜也可,若还有那毒符在,便可抓他个人赃并获。”一边才死了掌门的羊山派长老也跟着说。   秋暮望的回答是冷冷瞥过去一眼。   下头的符川道:“我师父早就派人去他的住处搜查过了。”   一听这话,人群外的常嘉赐皱起了眉。   东青鹤问:“搜得如何?”   符川摇头:“回门主,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物。”   没有发现却并不代表这毒就不是鱼邈下的,他在日部被人被抓个现行,此刻又不肯开口分辨,若想就这么逃脱罪名也实在牵强。   秋暮望的手在桌案上轻轻敲着,似在想着接下来要怎么审。   “我方才也问了哲隆长老,他查探了门内各处,并无外人入内的迹象,”秋暮望说着,又转向了鱼邈,“我再问你一次,你去日部做什么了?或者,是谁让你去的?”   鱼邈怕得肩膀都缩了起来,整个人抖若筛糠,嘴里发出小狗一样的呜咽声,然而等了片刻,他却还是不说话。   东青鹤望向他:“其他事我们可慢慢再议,若你知道这‘风沙’的来历,或者有解药的消息,哪怕一点点也可先告诉我们,你难道想看着金长老就这么药石无医吗?”   “我不想,我不想……”鱼邈连忙摇头,“我想救长老,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不知道……”说着说着他又哭了起来。   听着那可怜的抽噎声,堂内沉寂半晌响起了秋暮望冰冷的声音。   “拉下去,先打五十鞭,他若不说,再加二十鞭,要还是不说……”   秋暮望转向符川,符川了然的点头,一把将鱼邈拖了出去。   远处的青琅看看那个不停挣动的瘦弱少年,又看看常嘉赐,以他平日所察,他以为常嘉赐和这小弟子的关系还算不错,也许对方也许会出手相救。结果青琅遗忘过去对上的就是一张无动于衷的脸,常嘉赐看着被拽走的鱼邈,连姿势都未变一个。   青琅低声说:“星部的鞭子可不一般,是打不死人,但却能活活把人疼死,就那小弟子的修为,二十鞭就足够他在床上躺一个月了。”更莫说五十鞭,七十鞭了。   常嘉赐没说话,只默默看向了堂上的东青鹤。   东青鹤的脸上也有犹豫,但他既然将星部交由秋暮望所管,便是相信秋长老的判断,他以前不会指摘,现下在那么多人面前,自然也不会。   不一会儿果然听见鱼邈的哭声响亮了起来,同时还伴随着噼里啪啦地抽打声,在静谧的殿内显得十分刺耳。   十下、二十下、三十下……待抽到四十下的时候,鱼邈的嘤咛已经渐弱得时有时无了,空气中飘散出淡淡的血腥气,   常嘉赐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时那羊山派的长老又道:“虽然金长老中毒的手法同我们福掌门还有游天教的万教主有所不同,可事发时间如此蹊跷,我们也不得不防。要我看,他若不说,我们也不该如此耗着,或许查查那小子近日和门内其他人是否有什过密的往来会有些别的收获。”   这话一出,殿内人的视线都止不住往座上的东青鹤瞟去,前几日常嘉赐和鱼邈一道在路上闲逛的姿态可是被不少弟子看在眼里,真要查的话,常嘉赐自然难逃干系。   东青鹤在各方注视下不动如山的坐在那里,他之前对常嘉赐多方照顾,因为混沌巨兽之事在前,救人的是他俩,旁人也轮不到说话,然眼下事关金长老性命,他们又没有其他线索,招常嘉赐来问问也算理所应当,东青鹤要在此时说个“不”字,这庇护之心就显得太过突兀了。   常嘉赐看着远处那人,东青鹤也在看他,两人对视片刻,东青鹤的眼里闪过一丝温软,刚要开口,殿外忽然传来一声冷喝。   “……我辰部的弟子自然是和辰部有所亲近,按你的意思,难道要让我部内的人一一过来受这鞭打盘问才算作数?!”   话落,一道白影倏忽飘至,负手而立,倨傲地看向那说话的羊山派长老,看得对方脖子都缩了回去。   正是慕容骄阳。   慕容骄阳冷哼一声转向那头的秋暮望,不快道:“让符川住手!”   秋暮望对于被这样当面驳斥眼露不虞,不过两人在僵持片刻后,他还是低唤了一声弟子。   没一会儿符川就提了一个满身是血的人回来了,啪嗒一下,将其仍在殿前。   秋暮望道:“慕容长老,你可是能从他身上问出些什么来?还是你知道是谁害的金长老?”   慕容骄阳抬了抬下巴:“我不用问他,我也不知道是谁害的,我只晓得不是我辰部弟子所为。”   秋暮望皱眉:“单凭你这一句话可不行。”   慕容骄阳向前走了一步,来到了鱼邈身边,淡淡瞥了那半死不活的人一眼,点头:“好,那我便替他作保,是我想找金长老要些草药,就派鱼邈去到日部的,至于他为何会撞上别人下毒,这我可就不知了。”   “骄阳……”   这话让东青鹤都忍不住出声提点了一句,慕容骄阳挡在鱼邈跟前的步伐却是不闪不避。   秋暮望顿了一下,又道:“慕容长老可是确定了?即便此事与鱼邈无关,那么前两日,我星部曾被人无端闯入,而那来者的气息竟与鱼邈一般无二,慕容长老对于此事可有何解释?难不成我星部也是你派他来的?”   秋暮望话是问慕容骄阳的,然而视线却直直转向了殿外的常嘉赐,一下就看进了他的眼里。   慕容骄阳狭长的眉头一蹙,悄悄瞪了一眼地上的人,抬起头时的目光已回复了傲然。   “不错,也是我。” 第六十五章   慕容骄阳这么横插一档, 虽是空口无凭, 但以他在青鹤门内的地位,秋暮望和东青鹤不至于让他下不来台, 常嘉赐明白, 这事儿无论后续多难收拾, 但面上,鱼邈这条命算是被保下来了, 也不知那个笨蛋是如何能入慕容长老法眼的。   常嘉赐觉出已有不少人发现到了自己的出现, 在确认藏在鱼邈那儿的物事没有被人搜出后,他暂且放下了心来, 看了眼堂上的情况, 他悄悄退开一步, 打算先行离开。   那头东青鹤的目光很快就追了过来,看看常嘉赐,又盯向两旁的青琅和青越,示意他们要安稳地把人送回去。   金雪里遇袭, 青鹤门内的防备比以往都多了一倍, 到处都是来往巡逻的弟子, 常嘉赐这么大喇喇的带着东青鹤的小厮自大路而过,受到的瞩目也就可想而知了。   常嘉赐觉得有些烦,便转而抄了小道。青琅想说点什么,却被对方不耐地忽略了。   自从伏沣被撤了长老之位,水部不少弟子就去了其他七部,那时未去的, 在伏沣丧命之后,也不得不走了,所以相较于别处,地已没了常嘉赐当日进门时的喧嚣热闹,偌大的院落空空荡荡,只除了有巡视的弟子间或路过,查一查角落没有异象便又匆匆走了。   而这般冷僻之处,在如此非常时刻就显得颇为方便了,所以常嘉赐才途径水部的后屋时就觉出有些不对,之前说了,他的修为虽落了个干净,但是神识倒比以往更为通透,两边青琅青越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常嘉赐的步伐却已经停了下来。   不过不等小厮疑惑,忽然两道针尖般的冷光自远处飞来,打在青琅和青越的后脖子处,让他们二人一下就失去了意识。   看着倒在那里的两道身影,常嘉赐心内一惊,不过很快又镇定下来,警惕地向暗里的一处看去。   “有胆儿拦人,没胆儿出来吗?”常嘉赐冷冷的问。   他话刚落,一道高大的人影渐渐凭空显来。   常嘉赐心内对于来者的身份有些思量,只不过他以为对方会派个喽啰过来办事,亦或是像迷闺那样的妖修代之,结果真看到了他本人出现了在这里,常嘉赐还是震然了一下。   那个男人的脸上仍是戴了那张可怖狰狞的面具,伟岸的身形四周漾满了层层叠叠的魔气,逼仄又阴鸷的气势才一靠近就激得常嘉赐有种想退后的欲望。   来的正是偃门门主,幽鸩。   常嘉赐尽量淡然地开口问道:“这是什么好日子,偃门主竟然亲自大驾光临青鹤门了。”   他的嗓音故意拔高了几分,清清亮亮的,被小风一吹该是能飘出一小段路。   幽鸩听了却不为所动,反而上前一步,在离常嘉赐一臂距离处才停下,用那双深邃地目光直直地盯着他,沉沉道:“……不是你让我来见你的吗?”   常嘉赐的余光还能看到那头有金部弟子在路上来回的身影,可他们却像那日在春禄城中受红缨玉迷惑发现不到他和东青鹤行迹的鬼差一样,根本没听到常嘉赐的话,常嘉赐一下就明白这小小一处角落应该是被幽鸩设了隐匿的结界。   常嘉赐一边觉得着急一边又觉惊讶,他想到当时自己对迷闺说“有本事就让你们偃门主亲自来找我”的话,没想到幽鸩这一行竟真为自己来了?   可常嘉赐还是不信,他说:“我哪里有这样大的面子,能得偃门主青眼。”   接着他又想到今日在青鹤门内发生的混乱,不由恍然大悟。   “我看金长老才是门主今日前来想探视的对象吧?”   只不过幽鸩大老远的避过了那么多青鹤门的眼线,只放倒了一个金雪里,而且人还没弄死,实在不像他狠辣的作风。   常嘉赐看着幽鸩的眼神不由显出疑惑来。   幽鸩也在看他,从头到尾那注视都显得直白到有些赤裸裸了,哪怕是东青鹤都没这么看过常嘉赐,看得他的拳头都在袖管中咔咔作响。   “偃门主想要什么?”常嘉赐不爽的问,“金长老主管青鹤门丹药,你独独寻到了他下手,是想要寻药吗?”   见幽鸩眼内闪过一丝意外,常嘉赐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是什么药?”   问是这么问了,可常嘉赐不认为幽鸩会告诉自己,哪有人这么蠢将自己的目的都和盘托出的。   没想到幽鸩侧了侧头竟然说了句:“一种可解百毒的药。”   常嘉赐茫然:“什么?”   幽鸩说:“三青鸟翎羽。”   常嘉赐嗤笑:“可惜这天下根本没有这种东西。”   幽鸩点头:“我原来也以为没有,不过……”   话落,幽鸩忽然抬了抬手,一阵微不可查的凉风便拂过了常嘉赐的脸颊。不等后者意识到什么,他头顶上的纱帽就被打落了下来,跟着露出其下那张被遮掩着的斑驳的脸。   常嘉赐一惊,狠狠瞪向幽鸩:“原来偃门主是专程来羞辱我的,不过抱歉了,怕是要丑到了你。”   幽鸩落在常嘉赐脸上的视线晦暗不明,有一瞬的闪烁几乎像是心疼,不过很快他又弯起眼,笑了起来。   幽鸩说:“是挺丑的,不过……你快好了,所以我知道,还是有的。”   有什么?常嘉赐一怔,明白过来。   “你说三青鸟翎羽?!”   自己的伤用了这个所以才好的?可那鸟不是仙界的东西嘛?东青鹤从哪里搞来的?   幽鸩像是知道常嘉赐在想什么一样,跟着点头:“我也想知道他是哪里来的……又或者这根本不是那鸟羽,而是别的……能解百毒能恢复修为的东西。”   常嘉赐眼神一转,忽然想到自己每次药浴,东青鹤都最后鬼鬼祟祟灌入的一瓶血,难道是那个?   察觉到常嘉赐的思虑,幽鸩又上前了一步:“你知道是什么?”   “我哪里知道!”   常嘉赐想往后退,手却被抓住了,一触之下常嘉赐竟整个人抖了抖,并不是幽鸩用了多大的气力,而是相比较总是温热的东青鹤,他的手心冷得跟鬼一样,那凉意顺着皮肤能沁入嘉赐的血脉,带起了他体内残余的魔气,让嘉赐难受地皱起了眉。   幽鸩逼视过来,眼神像两把锋利的剑。   “你知道……”他用肯定的语气道。   常嘉赐甩不脱对方,且不说他根本不知道,就算他知道他也不会告诉这人,常嘉赐心头急转,扯了旁的话来对付他。   “你要这个药做什么?向来心狠手辣的偃门主难道还有想救的、舍不得的人?”蓦地想到那日在林中听见的少年声儿,常嘉赐哼笑:“是……那个叫祺然的吗?你的心上人?”   没想到幽鸩听见那个名字从常嘉赐口中而出竟一刹那冷了目光,周身原本还算幽淡的煞气也大涨起来,仿若无形的剑气一样刺得眼前毫无防御力的常嘉赐痛苦不已。   对上失了冷静的眼前人,常嘉赐勉力压下胸口一股股的窒息之意,咬牙讥讽道:“没想到……我们的偃门主还是个多情种子呢……只是,你这位小心肝不知该有多可怖,让你连我这么丑的模样,都能瞧得目不转睛……”   下一瞬常嘉赐就被人用力掼到了地上,幽鸩一脚踩在他的背心处,只要稍一用力就能踩碎常嘉赐一身的骨头。   常嘉赐听见他用阴寒鄙夷的语气居高临下道:“就凭你,也配和他比?”   然而下一瞬,那口气又低缓了下来,变成了哼笑:“不过,你故意用话想引我魔气大涨,是还指望东青鹤能发现我们,前来救你吗?”   被抵趴在地的常嘉赐只觉喉咙口涌起一阵阵腥甜,他气得指甲都在地上抓破了,出口的话却还算平和。   “那……偃门主故意拖拖拉拉不杀我,难道是指望我来帮你杀东青鹤吗?”他可是深深记得上回迷闺的威胁的。   “不是帮我,是帮你自己。”   幽鸩忽然松开了腿,一把拉起了常嘉赐,还伸手抹掉了他头上的落灰。   常嘉赐重重喘了两口气才没有让怒意激得神思混乱,他一把拍开幽鸩的手,冷笑道:“我帮不帮我自己,不牢偃门主操心,而且偃门主怕是有所不知,东青鹤身上……”   “护体金光,”幽鸩打断他道,又问,“你不是拿到刀了吗?”   常嘉赐挤出笑来:“可是,我的修为没了,刀也没了。”   幽鸩盯着他良久都未说话。常嘉赐暗忖这家伙难道又对自己起了杀心?幽鸩忽然说:“其实……还有一个法子,可以破他的金光。”   常嘉赐对东青鹤说过,他生平最恨被人威胁,若说前一刻他只是敷衍对方伺机想着日后要如何报复的话,幽鸩的这一句话真正抓过了常嘉赐的神思。   “你说什么?!”常嘉赐猛地沉下声。   幽鸩问:“你想不想知道?”   常嘉赐目光如电,尽管明白幽鸩也许只是诓骗他,但是嘴巴比他的思绪更快一步的问出了口。   “是什么?”   幽鸩眸光一动,像是在犹豫,又更像是一种别样的狠戾,在常嘉赐怔怔的目光下,他缓缓道:“魂元精气乃是修真之士的命脉所在,东青鹤的护体金光也不过是由他炽盛的元气而来,只要他的本元震荡波动,那金光自然就会弱化,甚至凝不起来了。”   “可是他的本元丹田浑厚无垠,气脉丰沛,”常嘉赐道,就算近日似乎有所虚耗,没像以前那么厉害了,但是东青鹤的护体金光依然让自己奈何不得,“若是他的筋脉骨血丹田都无损,要如何震荡波动?”   幽鸩注视着常嘉赐的脸:“人之本元精气除了在丹田,在骨血,还有一处是可以泄出的……”   向来狡黠伶俐的常嘉赐竟有片刻未明白幽鸩的意思,反而是对方那旖旎的视线看得常嘉赐一下子恍然大悟了。   “你、你……是说……”   一瞬间,常嘉赐斑驳的脸变成了猪肝色,他气得再难忍耐。   “荒唐……简直荒唐!!!”   幽鸩依旧站在那里跟堵高墙似的,不顾常嘉赐愤懑,他继续道:“修士之交合乃是最快泄元的法子,有泄有收,故为双修,而东青鹤乃是极阳之体,换个同样属阳但修为低微的,恐会被其所克,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也未可知,不过你不一样,你是极阴之体,与他双修,与你只会有益,而他……未必有害,只是在泄元的半个时辰内,他的本元精气会有所不稳,护体金光自然也持不住了,那时,你想做什么,怕是都比以往要事半功倍。”   幽鸩说完就见常嘉赐站在那里,一张脸红红白白,已是分不清是羞是怒又或是呆傻了。   直到良久,常嘉赐抬头向他看来,有气无力地问了句:“你怎么知道的?”   幽鸩顿了下,并未回答他,只是一抬手,那被打落的纱帽就重回了手里,幽鸩又上前一步,在常嘉赐怔楞的眼神中轻轻地替他把纱帽戴了回去,那手法竟然说不出的温柔。   指尖轻轻擦过常嘉赐的脸,幽鸩收回了手,他说:“只要你敢试,自会知道我说得是真是假……”   眼见他说罢甩袖就要离开,常嘉赐硬是拉回了游脱的神思,咬牙道:“你说有一物可解百毒,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幽鸩看他,摇了摇头:“我也不知,不过待你的东门主救治金长老的时候,就会知道了。”   原来他是因此才对金雪里下手的,想逼东青鹤拿出那灵丹妙药来!   常嘉赐却对幽鸩道:“我的命还要靠金雪里救治,我不能凭你的猜测就冒这样大的风险,我要‘风沙’的解药。”   幽鸩看着常嘉赐的手,似乎笑了笑,就在常嘉赐以为他会拒绝时,对方自怀里掏出了一粒像种子般的东西放到了常嘉赐的手心,还轻轻握了握。   “好好收着,也好好想……”   丢下这句话,幽鸩的身影疏忽就消失在了原地,只留下双拳紧握,僵硬而立的常嘉赐,还有两旁恍惚醒来,一脸不明白发生了何事的青琅与青越。 第六十六章   常嘉赐到片石居的时候, 东青鹤竟然已经回来了, 正立在院子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抬头看见常嘉赐连忙走了过来。   “去哪儿了?”东青鹤问。   常嘉赐避开他的视线,推开门走进了屋子:“还能去哪儿, 废人的脚程就是这般磨叽。”   东青鹤听着他话里头带着莫名的怨气, 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青琅他们。   幽鸩堵了常嘉赐说了半天话, 于被施了阵法的小厮们来说却不过是一个晃神的功夫,所以面对东青鹤的疑惑, 他们全都回以茫然的目光。   东青鹤倒未细究, 只对青琅使了个眼色便让人先退了。   回到屋内,东青鹤道:“你可是在担心鱼邈?”   常嘉赐脱了纱帽远远丢到一边, 懒懒的说:“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东门主这么施仁布恩之人, 哪里舍得滥杀无辜呢。”   “你觉得鱼邈是无辜的?”   “不然呢,难道你觉得是他下的毒?那中招的金雪里得蠢成什么样儿?”常嘉赐白了东青鹤一眼。   “但是鱼邈显然在袒护着谁。”东青鹤说。   常嘉赐冷笑的迎上他的视线。   东青鹤摇头:“我知道不是你。”   “何以见得?”常嘉赐好奇。   “你的伤还需得金长老调理,而且……我就是知道。”东青鹤微笑。   “哼,花言巧语, ”常嘉赐搭起腿, “你信, 可是你们秋长老不怎么信呢,他这一招‘借力打力’使得可是比慕容长老的‘柔远绥怀’要更高一筹。审不出鱼邈,可以顺藤摸瓜先审同他交好的,”也就是常嘉赐,“审出了鱼邈,另一个嫌疑之人便可逃过一劫了, ”那人便是关在秋暮望房里的沈苑休。   “没想到秋长老对那沈修士还挺情深义重的,这个时候还能想到要保他一命。”说到这儿,常嘉赐落到东青鹤身上的视线变得阴阴凉凉,就跟一条带了倒刺的藤蔓,恨不得牢牢绞住东青鹤的脖子一般。   东青鹤只得无奈一笑:“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你敢说在慕容骄阳来之前,秋暮望若真听了那羊山派死老头的提议,说要审鱼邈身边近两日与他往来密切的人,你会不答应?”   在常嘉赐尖刻的视线里,东青鹤退到了门边:“即便答应,也不过是给门内人一个交代,我自会护你周全。”与其面对诸多猜测,不如开诚布公地给站出来,这向来都是东青鹤的处事方法。   不过常嘉赐却不信,尤其看到东青鹤越退越远,他的心也不由冷了下来。   可是下一刻就听门外响起了脚步,站在那头的东青鹤轻轻打开了门,青琅和青越他们鱼贯而入。   望着那熟悉的木桶和一干泡浴草药,常嘉赐倒是回不过神来。   他可是记得昨儿个东青鹤才过度虚耗修为失了神智,而今日一早到现在,东青鹤是忙得脚不沾地,隔着这点距离,常嘉赐都能瞧得出他眼内的疲惫,即便如此,他竟然……还想为自己治伤?!   东青鹤挥退了青琅他们回过头来,对上的就是常嘉赐一张见了鬼一样的表情。   东青鹤笑:“我没事儿的。”   常嘉赐皱起眉:“你这是找死啊。”   话说完又觉自己口气里像是透着关心一般,连忙沉声说。   “你又不是不知道,青鹤门里里外外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这儿,若是东门主因此再有个三长两短,前有金雪里能骂我忘恩负义,后头就有你那些拥趸能把我撕个粉碎,东门主信还是不信?”   东青鹤听了这话反而笑得更深了,他走到常嘉赐的面前,一手抚上了他的腰际。。   “我说了,不会再有之前的事了,那只是一场意外,而且……你的伤已好了六成,此时若有所耽搁,会消弭之前费下的功夫,更是得不偿失。”   在常嘉赐怔楞时,东青鹤眼疾手快地褪了他的外袍,又除了他的里衣,然后将人抱进木桶中。   常嘉赐默默的靠在那儿,看着东青鹤向那里间而去,半盏茶后他又走了出来,抬腿也进到了水里。   常嘉赐忽然说:“我方才遇见偃门门主了。”   对面的东青鹤一顿:“在哪里?”   “你说呢?”常嘉赐笑,“我身上那么重的魔气,你要一直作势忽略我都替你累得慌。”   东青鹤蹙起了眉。   常嘉赐看着他:“你不问我他来做什么吗?”   东青鹤说:“他来找金长老。”   “不错,东门主果然洞若观火,除此以外呢?”常嘉赐眯起眼。   东青鹤却不说话了,只望着他。   常嘉赐挺起了背脊,挨到了东青鹤的身前:“怎么?东门主什么都不问是在顾忌什么害怕什么,还是觉得凭借自己的本事就能将一切都了如指掌?”   片刻,东青鹤摇了摇头:“我只是不想顺着那位偃门主的意思而已。”   “他什么意思?”常嘉赐疑惑。   东青鹤道:“让我怀疑你。”   常嘉赐一愣,反问:“你没有吗?”   东青鹤坦然地看着他。   常嘉赐表情有些扭曲:“对,他是来找金雪里的,可是除此之外,他还为了一件事来。”   东青鹤似有所觉,竟微微向后仰了仰头,想要避开常嘉赐的气息。   常嘉赐却不依不饶,又慢慢欺近了一分:“他说,他在找一样可解百毒可生修为超脱三界的神物,名为三青鸟翎羽,东门主如此见多识广,可是听说过这个好东西?”   东青鹤侧身:“听说过,但我从未见过三青鸟。”   “我也没有见过……”常嘉赐点点头,蓦地坐了回去,也带走了东青鹤身前萦绕的热意。   东青鹤暗暗松了口气,正欲打开手中小瓶,将最后一味药倒入水中,开始今日的救治时,眼前的常嘉赐竟猛然跳起想要跨出木桶朝那里间而去。   不过他才一动,就被一直防备着他的东青鹤抓了回来。   “嘉赐,那里面什么都没……”   话才说一半,又被一道清脆的裂帛声打断。   原来常嘉赐在趁着东青鹤制住自己的时候,忽然返身,伸出两手一把撕开了对方的内衫!   自浸浴起,常嘉赐每每都被剥了个精光,一身的残缺全被对方看个透彻,而那头的东青鹤却总是留着一件最后的里衣,让他很是不满,常嘉赐本以为对方是为了假正经,亦或是故作狼狈实则想用那浪荡的模样来扰乱自己(?),直到这一刻,常嘉赐才恍然大悟,东青鹤在隐瞒些什么。   只见那人宽阔健硕的胸膛上躺着好几道深深浅浅的刀痕,深的皮肉翻卷尤渗血丝,浅得则结出一道道纵横交错的血痂盘桓在心口处,就像一张蜘蛛网,明晃晃的吸食着东青鹤的修为,东青鹤的命脉。   见常嘉赐一瞬间白了一整张脸,东青鹤想要拉回自己的衣裳,然而一触到那人的手时才发现他在颤抖。   “嘉赐……”东青鹤唤他。   常嘉赐没应。   “嘉赐……”东青鹤又叫了他一声。   常嘉赐还是不说话,只一双长长的眼睫僵硬的扑闪了一下。   东青鹤叹了口气,索性张开手将他整个人都揽到了怀里,牢牢地贴在了胸口。   “没事的,以我的道行,会好的很快,之前几日的已经痊愈了,不信,你仔细看看?”东青鹤说着,拉起常嘉赐的手也贴在了胸口,温热紧实的触觉却让对方跟摸到了一块火碳般,烫得一下就想躲开,然挣动的掌心却被东青鹤用力压了下来。   “为什么……”   常嘉赐呆呆地问,他盯着东青鹤骇人的伤口,反反复复嗫嚅着这两句话。   “为什么……为什么……”   常嘉赐不懂,东青鹤什么都有了,他以后还会有更多,他应该惜命的,这里没有天下苍生需要他力挽狂澜,也没有千万瞩目值得他杀身成仁,只有他常嘉赐,处心积虑,孑然一身的常嘉赐。何必呢?那个地方该是心头血,修真界人人皆知“一滴心头血,百年丹田气”,由此可见那处血脉的珍贵,而东青鹤虽然因为修为高段,可一旦骨血危脆,反而难以支撑他筋脉中过甚的内力,更容易遇险,就好像一处华丽的殿宇,若是房梁一根一根被拆了,精致繁复的砖瓦美饰只会加速他的崩塌陷落,东青鹤这般大把大把的将气血折给常嘉赐,根本是用自己的命在续常嘉赐的命,叫常嘉赐如何明白!?   是,他是想让东青鹤死,但是他要自己亲手将他送上黄泉路,讨回自己所受的苦,而不是看着对方以这般舍身成人的姿态来挽救自己,常嘉赐不需要,也不会信!   东青鹤对上眼前那张与其说是茫然困惑的脸,常嘉赐眼里的神情更像是遭遇到让他不敢接受的真相一般,带着一种恍惚的惊惧之感,东青鹤心头一紧,伸手捏住了常嘉赐的下颚,逼迫他抬起了脸。   “嘉赐……”东青鹤又叫了一声,嗓音重了一层,“你真的不知道吗?”   常嘉赐眸光动了动,迟滞地对上东青鹤的脸,然后被他眼里深沉的情绪激得一惊。他张了张嘴巴,却没有说出话来。   东青鹤则环紧了常嘉赐的腰,指尖在常嘉赐脸颊上的嫩肉处轻轻摩挲起来。周围蒸腾的热气醺红了常嘉赐的脸,也朦胧了他脸上交错的伤疤,让他的面容回复到了曾时的几分清丽,看得东青鹤眼瞳缩了缩。   他说:“那时在地府,你也问过这样的话,你记得吗?我说待我们离开后我再告诉你……但结果我食言了,好在虽然晚了九百年,我却重新找到了你,这一次……即便要付出再大的代价,我也不会让曾经的一切重蹈覆辙。”   说完,东青鹤在常嘉赐惊愕的目光中低下头覆住了对方的双唇。   神思不属的常嘉赐根本没有任何防备,轻易的就被东青鹤慑住了唇瓣继而顺利的长驱直入。东青鹤的舌同他的胸膛一样火热,窜至常嘉赐的冰冰凉凉的口腔便烫得他本能的向后退去,然而后脑却被一只大掌抵住,半点不让他逃离。   而东青鹤的吻也像他的人,看似温柔如水,实则强悍迅猛,且带着绵密的细致,从细软的舔舐,到深深的纠缠,再到无所不在的席卷,一步一深入,麻痹敌人,围困敌人,击倒敌人,直到连后路都被全全封杀,让对方退无可退。   常嘉赐的挣扎在这般的攻势下自然渐软弱了下来,哪怕指尖陷在东青鹤的伤口处,也没有让东青鹤停下。   待到东青鹤亲够,常嘉赐的嘴巴都麻了。 第六十七章   东青鹤退出常嘉赐的唇间, 只同他额头相抵, 凝视着常嘉赐的瞳仁中满是热诚之色,深重的竟带着威压一般, 还有他那全全将怀里人围拢着的灼炙气息, 都逼迫着常嘉赐难以忽视, 只得面对。   常嘉赐抿了抿肿痛的唇,怀疑地重复了一遍东青鹤的话。   “……即便要付出再大的代价?那……什么样的代价, 你都愿意付吗?”   东青鹤感受着对方言语时拂过自己嘴角的气息, 享受地问:“你想要什么代价?”   常嘉赐眯起眼,郑重地道:“如果我说, 我想要……你去死呢?”   说完他死死地细探着东青鹤的眼睛, 似乎想一路看到他的眼底, 不放过对方任何一丝虚伪和游移,然而结果却让常嘉赐失望了。   东青鹤眉眼如昔,只除了嘴角隐约的一点浅笑,他的表情没有半点退让之意。   “为了你, 我自然愿意, 可是……”   看着常嘉赐先扬后抑的眼神, 东青鹤继续道。   “如果有的选,我更希望我们两个人……一起活下去。”   说着,他指尖一点,一直攥在掌中的瓷瓶便倾斜而下,里头的殷红液体也滴入了木桶之中,渐渐将身下的水染成了血红。   常嘉赐嗅着鼻尖飘散的腥味, 只觉自己浸没在东青鹤骨血中的四肢皮肤都跟着麻痹虚软了起来,他难受地握紧了拳头,嘴里仍是倔强道:“可若是……根本没有这个选择?”   “我相信会有的。”   东青鹤轻轻一笑,宠溺地点了点常嘉赐的额头,见他满脸的怀疑,东青鹤又叹了句。   “万一到头来真的没有……又哪里需要你那么辛苦的动手。”   他这一句说得十分随意,那么悠悠淡淡的,不细听几乎都要湮灭于水声里,却使得将其入耳的常嘉赐霎时懵在了那里。   若说东青鹤的心头血是碳、缠绵的吻是油,他们聚拢成一把炙火灼在常嘉赐冰封已久的心上烧出了一个洞,那么东青鹤的这一句低叹就仿佛是一道巨雷,直接将嘉赐那闭塞千年的心门炸得瓦解星飞!   他的意思……他的意思……   常嘉赐难以置信。   察觉到常嘉赐眼中迅速涌起的泪光,东青鹤低头在他眼帘上亲了亲,咸涩的滋味立时弥漫在了舌尖。   东青鹤抱紧人,心疼的笑道:“说了是万一了……在此之前,我自然倾我所能让你安好,所以,你也要听话,好不好?”   靠在身前那片宽阔的怀中,常嘉赐第一次忘了挣扎,他觉得自己在做梦,一场不知是美梦还是噩梦的梦,他曾为了要东青鹤的命费尽心机九死一生,结果到头来,其实只要自己的一句话便可心想事成?   这究竟是造化弄人,还是自己太蠢?   “这一次,我……宁愿你骗我,宁愿你骗我……”常嘉赐埋在东青鹤的胸口颤抖地说。   东青鹤掬起一捧水浇在他赤裸的背上,小心地抚过其上的伤痕。   “我永远……不会骗你。”   常嘉赐重重地闭上眼,眼泪终于顺着脸颊滚落而下,一滴一滴砸在了东青鹤被水一泡显得血肉模糊的心口处,也刺得东青鹤第一次觉得这伤口是这样的疼痛难忍……   ********   本以为这一觉会睡得辗转反侧,谁知泡完药浴被东青鹤抱上床后常嘉赐再醒来,天光都已大亮了。   一睁眼常嘉赐就觉出自己身体的异样,与之前浑身的虚软相比,今日的他虽然依然四肢沉重,可小腹处却隐隐涌动着一股气流了,那是他的丹田,经由东青鹤这般舍命相救,常嘉赐的修为终于开始依稀回来了。   意识到此的他心头忍不住一喜,然目光转到一边时,那点喜色却又化成了一半酸和一般苦。   身边的人还在安睡,不知是否因为昨日又给自己运气疗伤的缘故,东青鹤的脸色依然有些苍白,并不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过一阵一切都会恢复。想到之前自己听到的那些话,常嘉赐就觉心口处空落落的,那里原来都被积年的仇怨愤怒所填满,如今这一切却又被东青鹤突如其来的行为所冲得溃散四落,不知以后还会不会去而复返,但至少在当下,给常嘉赐的心口留出了一块茫然的空白,他难得寻不到方向,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   他只是这么看着对方,直到东青鹤掀开眼帘笑望了过来。   东青鹤的眼里没有睡意,但尤带了几分罕见的慵懒,衬着他那深邃如星的眉眼,还有大片袒露的胸膛,有种欲色的撩人之感,看得常嘉赐莫名有些耳热。   东青鹤的睡姿原该特别好,躺下如何,醒来还是如何,不过常嘉赐却很不好,没有人共眠的时候他就惯爱恣意颠倒翻动,没个正样。而现在身边有了东青鹤,避无可避的常嘉赐便故意四肢大敞霸道地想把对方的地儿都占掉,只不过到最后总会变成自己被东青鹤牢牢抱在怀里,又或是压在身下的姿势,让常嘉赐无法动弹。   此刻也是如此,察觉到眼前人醒了,常嘉赐便想起身,却感觉自己的手脚还和东青鹤的绞缠在一起,退无可退。   他刚要说话,却还是慢了一步,东青鹤的吻追了过来,直接落在了常嘉赐的唇上,不过好在并未像昨日那般缠绵,而是轻轻一触,稍加温存便分了开来。   在常嘉赐大怒前,东青鹤已是哼笑着披衣下了床。   “我要去一趟日部,现下刚过卯时,你可再睡一会儿。”   常嘉赐脸上一片红晕,不知是气还是臊的,盯着东青鹤的背影半晌,他呼出一口浊气道:“你要去看金雪里?”   东青鹤这些小事从来不唤小厮,他径自系着袍带:“嗯,不知日部的弟子可有进展。”   说着又走到床边,俯身摸了摸常嘉赐的脸:“看来已经……有所好转,总算这番辛苦没有白费。”   常嘉赐一怔,后知后觉到东青鹤在说自己的修为,这才回来了几分就被对方看了和一清二楚,自己究竟还有什么事能瞒住他的?   东青鹤又道:“我在居中又布了一层结界,应该可阻隔任何魔修,这几日门内不太平,还是不要出去乱跑了。”   见常嘉赐眸光闪烁,东青鹤也知这嘱咐根本没用,他便拉过常嘉赐的手,在对方的掌心轻轻的画了一个符。   “你想出去,也行,只是青琅他们修为到底低微,真有危难时刻你就催动此符,我便能马上赶来的。”东青鹤说着,又低头将唇落在了那符纹上,。   常嘉赐只觉一瞬间掌心又热又软,不知是东青鹤的温度还是那符纹的温度,一惊之下立马抽回了手:“这、这……是什么鬼东西?”   东青鹤弯起眼:“莫怕,你不叫我,我便不会晓得你去了哪里。”   被人窥破心思的常嘉赐还想梗着脖子说一句“我能去哪里害怕被你知晓?”不过又想到什么,他伸手一把抓住了东青鹤垂落在他身前的头发。   东青鹤才一起身就不得不被常嘉赐抓得坐了回去,他也不生气,只侧头好耐心地等着常嘉赐要说什么。   常嘉赐瞪着对方,犹豫了片刻才开口问道:“你……若是日部的弟子没有进展,你打算要如何?”   东青鹤顿了下,没说话。   常嘉赐接口道:“你还要用那不要命的法子救人?!”一边说他一边又用力扯了一把手间的青丝,逼得东青鹤弯下腰对上了自己的眼。   东青鹤吃痛,但面上却无表现,只是叹气:“不管什么法子,只要能用,都该试一试,总不见得看着金长老因此殒命?”   “东门主还真是为了谁都能舍生忘死呢?!”常嘉赐咬牙切齿。   东青鹤看着眼前燃起两把小火的眼眸,反而笑了:“你心疼我吗?”   常嘉赐一怔,立马狠狠推开了对方:“你做梦!”   东青鹤潇洒一笑,直起身整了整自己混乱的衣衫和长发,转身对常嘉赐丢了一句“好好歇息”便要离开。   然走到门边还是被床上的人叫住了。   “——东青鹤!”   东青鹤回头,就见常嘉赐从他的外袍里掏出一物向自己丢了过来。   “你说了要救我,那便该留着你的修为跟我慢慢耗。”常嘉赐冷冷的说,脸上还带了一丝僵硬。   东青鹤一接,摊开掌心就见里头是一枚种子样的东西,依着常嘉赐的话,他思绪转了转就明白了过来。   “这是‘风沙’的解药?你哪里来的?”   常嘉赐半靠在床边,脸上的伤疤经过一夜又消退了不少,眉眼已回复了七成的明艳。   他没说话,东青鹤自己猜到了,是那个偃门主给的。   常嘉赐倨傲地看过来:“你要不信我,爱用不用。”   东青鹤握紧了手掌:“我会用的,多谢。”   常嘉赐见他要转身,又忍不住道:“你不问我幽鸩为什么会给我解药?”   东青鹤说:“这是收买你替他做某事的报酬。”   不过常嘉赐却把这药直接给了自己,连半点要求都未提,这倒是让东青鹤有些意外,也有些……感动。   他问:“你为什么没答应他?”   常嘉赐向下一滑,窝回了被子里,脑袋也盖了起来。   半晌东青鹤听到那头传来闷闷的一句。   “我凭什么答应他……我早晚宰了他。”   东青鹤一怔,继而欣悦的笑了起来,转身轻轻地替常嘉赐合上了门。 第六十八章   就如东青鹤预想的那般, 常嘉赐是不可能老老实实待在片石居里等对方回来的, 更何况他现下已回复了一点修为,与人大战三百回合是做不到, 但独自离了这一方围困他日久的小居到处转悠转悠那还不是问题。   许是得过东青鹤的吩咐, 见常嘉赐要出门, 青琅他们并未强行跟随,只叮嘱他定是要记得回来用药, 不然门主问起不好交代。   常嘉赐有过之前四处被人盯梢的教训, 他这回难得换下了那身惹眼的红衣,穿了一套素色青衫, 襟口还绣了浅白的木兰, 同色的纱帽将略显昳丽的眉眼遮挡下后, 光看那身形倒有种清朗秀削之美。   看了看那崭新又贴身的袍子,常嘉赐一边疑惑东青鹤到底是什么时候给自己做了那么多新衣裳,一边催动体内少得可怜的修为缓缓腾云而起。   常嘉赐第一时间往辰部而去,慕容骄阳替鱼邈揽了责任, 那秋暮望自然没道理再把人关起来, 所以那条笨鱼应该还在辰部。   只不过待常嘉赐一到那儿后却被门外的小厮拦住了, 说是慕容长老吩咐了,鱼邈需得养伤,且下毒一事还未查明,暂不见外客。   这话说的,不就跟在禄山阁时东青鹤吩咐那些前来刺探常嘉赐情形的人一般模样么。   常嘉赐心内自然不爽,不过他现在实力不济, 没底气同别人叫嚣,加之未免引得东青鹤注意,常嘉赐还得低调为上。于是他未有同对方争辩,十分配合地返身走了。   不过常嘉赐并未就这么离了辰部,他一直在想,自己明明把那瓷瓶交给了鱼邈,但是秋暮望派人去搜却没有发现,那些东西又去了哪里?里头可是装着伏沣的魂魄的,如果被慕容骄阳亦或是辰部其他弟子找到了,青鹤门此刻哪里还会那么清静,早顺藤摸瓜的过来逮人了。   而如果没有被人拿走,那条笨鱼又会把瓷瓶藏到哪里去呢?   常嘉赐在辰部转了两圈后来到了还在重建的藏卷阁前,这儿原来就恢弘万丈,这回倒了再造,那阵势反而比之前更大了,足有三四人高的双角骡兽正一车一车地往这儿拉着木头石材,那新砌的砖墙层层叠叠,初初看去,竟一眼望不到头。   常嘉赐步伐灵动的在外头游走了一圈,视线忽然落到了角落不甚起眼的一处。此地似乎曾是旧楼的一处园囿,然因远处的破土动工,那本被精心栽植的花草也大半委顿了下去,只待日后再重新照料,而其中就有几丛颇为娇贵的九色山茶。   这东西在水部的时候常嘉赐就见过,他不信辰部除了鱼邈还会有谁爱在这上头费劳什子功夫,常嘉赐暗暗打量了一圈四处,远处的弟子全忙得热火朝天,没什么人注意到他。常嘉赐便蹲下,悄悄的刨起了那花土。   一连刨了七、八丛,终于在一株半枯不枯的花枝下摸到了那半埋在土中的瓷瓶。上头被加了几道特别浅显的防御符,常嘉赐触手一探,能感到熟悉的魔修与灵修之气,正是自己交给鱼邈的东西。   常嘉赐心里一松,本欲带走,可是转念一想,自己现下依旧不适合藏匿这些,也不想被东青鹤知晓,于是思忖了下,还是把它们放在这里更为合适,反正这新楼造起来没几个月完不成事,待哪日那沈苑休讨要时自己也好有个说法。   常嘉赐这么想着就又把东西埋了回去,不过却取出了里头绘着北斗七星堪舆阵的符纸,以免这东西万一被人发现,连带着这阵法也一道暴露。   又在辰部装模作样的转了一阵后常嘉赐这才离了此地,摸着怀里的符纸,心头那种茫然空落的感觉却又涌了起来。   为了杀东青鹤,常嘉赐汲汲营营日久,耗尽所有心神不惜一切只为达到这个唯一的目的,可是现在却都变成了一场笑话。   耳边又响起了东青鹤说得那句话。   “到头来如果真的没有选择,又哪里需要你那么辛苦的动手……”   他说得那么淡然,那么随意,却震得常嘉赐此刻想来都依然心颤。   常嘉赐的心被分裂成了两半,一半在问自己,你真的信他吗?吃了那么多亏你不是说过不再动摇的吗?他骗过你,丢下你,你莫要到头来又是空欢喜一场,这可比从无期待从无欢喜更可怜多了。而且即便你信他,你又觉得那狗屁的命数会放过你吗?它会给你一场不争不抢就顺遂得来的美好结局吗?常嘉赐,你这是做梦!   然而另一半则在说,常嘉赐,你努力了那么多么年,总是在想如何能靠一己之力求得一片安稳的日子,连倚仗他一点点都不敢奢望,可是现在,东青鹤却愿意主动一肩担下你日后所有难料的艰险变数与数不清的后顾之忧,你还在担忧什么?日日刀山火海过的你,难道还怕他吗?你总说一点希望都不愿放过,如今那么个好机会在你面前,你却要作势不见?这才是真的蠢呐。   两瓣的心在常嘉赐的胸口你来我往,一道一道仿佛拼杀,最后竟全数在眼前化为了东青鹤心尖上纵横交错的伤口,还有他深情微笑凝视着自己的模样,刺目得常嘉赐昏沉迷离,一个踉跄更是险些自云端跌下。   顾不得再走,常嘉赐返身速速落地,寻到一处无人的池塘便揭了纱帽猛然扑了几丛水到脸上,冰凉的温度总算抑制了他躁动的心。   深吸了几口气,冷静下来的常嘉赐回头四顾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又跑到了万遥殿来,远处便是那高高的朱红大门,自己的天罗刀、络石鞭还有红缨玉都在里头,门口无人看防,也不知东青鹤有没有着人布下什么阴测的防御,若是自己现下进去拿……会否能抢他个出其不意?   脑袋里活跃的攒动着种种念头,然身子却怠惰懒散的一动未动,最后竟然还一个扑身直接在那蓬软的草地上趴了下去,脑袋埋进了几簇绣球花中。   破天荒的,常嘉赐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想琢磨,只想就这样睡到天荒地老也是不错……   就这么自暴自弃着,耳边忽然听到了脚步声。   极轻极飘,若不细察,几乎可以忽略。可就是因为这般,更显来者是个高手。   常嘉赐没动,就跟死了一样,直到那脚步顿在了他的身边。   不一会儿响起了两声悠然的轻笑。   常嘉赐侧过头,对上了未穷一张不羁低望的脸。   两人对视了片刻,未穷一掀袍在常嘉赐身边坐了下来,笑着问:“来踏青么?”   常嘉赐哼了声:“是啊,可这儿的景色不怎么好。”也不知是谁第一次到青鹤门时还被此地的雾阁云窗一川风月所震。   未穷摇头:“不是我自吹自擂,我们青鹤门的景致还是很美的。”   “哦?哪里?”常嘉赐懒懒的问。   未穷说:“有两处最好,其中一处便是我们火部,芳林新叶,流水烟波,满地都是奇珍异兽,简直人间仙境。”   火部是掌管青鹤门内的灵兽,常嘉赐想着自己还真一回都没去过,不由提起了些兴趣。   “那……还有一处呢?”常嘉赐问。   未穷看着他:“你去过的,便是木部长老的院子。”   常嘉赐一愣,不由想到那日与对方初见时的场景,被蘼芜处处刁难险些丧命,再忆起自己如今模样,看看丢在一旁的纱帽,常嘉赐的脸色有点冷:“说来,我其实还欠着未穷长老两个人情,两回都是你从那女人手下将我救下的,未穷长老前来,是想让我还吗?”   眼前的常嘉赐再不是当时自己所见的怯懦少年,眉里眼间的亮色让未穷觉得熟悉却也觉得陌生,他看了一会儿对方,挑了挑眉:“要这样说,你也不是杀了混沌兽,救了我的命吗,我们谁也不欠谁的。”   未穷眸中的情绪不似其他人那样带着好奇,带着猜度,硬要说,似乎像是隐含了一抹遗憾,这让常嘉赐看得冷笑了起来。   “怎么,我现下和你心里的那个人越发的云泥之别了吧?未穷长老巴不得把我这张同他相似的脸撕了?免得污了人家?”   未穷一听,顿了一下,继而竟哈哈笑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常嘉赐的表情更臭了。   未穷伸手,拿下了身边人脑袋上的落花,嘴角还是没放下:“嘉赐……我早说过你同他不一样,而且,我不是门主,我怎么想,对你来说重要吗?”   这话说得常嘉赐一呆之后唰得红了脸,若不是晓得修为不如人,怕是下一刻就能跳起来给未穷一拳了。   未穷却仍然像是对待曾经的那个少年般,在常嘉赐的头上摸了摸,轻道:“而且,没有什么云泥之别,只是远近之分而已。”   常嘉赐斜眼瞪他,片刻,又疏懒地趴了回去。   “你说他是天下最纯善的人?那他现在可是活得还好?”常嘉赐忽然疑惑,尤伴着一种不屑之感,“一个人从善,真的能有好报?” 第六十九章   未穷顿了一下, 继而才道:“他……活着。”   未穷说他活着, 却没说那个人是否活得很好,这话听得常嘉赐嗤笑了起来, 仿佛在说, 你看看, 这样善良的人,到头来不也不过如此。   未穷对上他嘴角凉薄的弧度, 反而收起了脸上的笑意。   “嘉赐, ”未穷软下声来,“我的确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过得很好, 因为我们已经有很久都没有见面了, 可是当年他与我告别的时候曾对我说过, 他也不知自己能活多久,可只要他还在世一天,便会感恩自逸知足常乐,这样挂念他的人也能多多宽心, 哪怕不为自己, 也要为那些人, 好好活着。”   常嘉赐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一个与自己一般模样的脸说着这样大恩大义的话,简直难以想象。   不由呢喃了一句:“这脾性倒挺适合同东青鹤作伴的。”   说完,却整个人一怔,莫名顿在了那里。   未穷听罢,爽朗一笑:“可惜世间只有一个门主,旁人又有几个能做到他那般日月衷心山河正气, 好比我,无甚冥冥之志,只因相较于善恶,我反倒更拘泥于悲喜,修行之路动辄千百年,已经够枯寂无趣的了,若半途还被不顺心的事儿日日堵着,这即便活着即便得道,又有什么意思呢?所以,从善从恶都无妨,及时行乐才是最好。”   未穷说着,拍拍袍角站了起来,挥手招来了浮云,问嘉赐:“可要我送你?”   常嘉赐面色有些青白,不知是因为未穷的话还是什么。   未穷只当他心有所触,便未多言,只道:“那便好好歇息养伤吧,门主近些时日都未允人进片石居,我探望不得你,希望下次见面,你的伤能全好了。”   说着便登上了浮云。   直到人离去,常嘉赐又趴了一会儿这才懵然地撑坐起了身,低头向自己的胸口看去。只见那才穿上没几个时辰的新衣裳,襟口处原本精绣的木兰已变成了几个焦黑的破洞,轻轻一抖,抖落一层纸灰。   常嘉赐盯着那随风而去的飞灰,又望向已无人影的茫茫的天际,眼内闪过一丝惊异,良久都未回神。   ……   回到片石居的时候衣裳自然引起了青琅的关注,未免他多嘴让东青鹤疑思,常嘉赐坦白告诉他自己去了辰部想看鱼邈,结果被打回来了,那儿乱成了一锅粥,衣裳是被辰部搬抬到外头的炼器炉的火星沫子给溅到的。   青琅倒未多言,只说那过两天再让木部送两件新的过来。   “那些衣裳原来是木部送过来的?”常嘉赐问。   青琅颔首:“门内的生活用度皆是由木部负责。”   常嘉赐一边换了身上的破衣裳一边眼睛咕噜噜的转,忽然瞥到木箱里头摆得另两件月白长袍,常嘉赐伸手将其抖开,问道:“那这个呢?”   青琅说:“这是门主的旧衣,自然也是木部送来的。”   常嘉赐哼笑:“说是木部,我看不如说是……蘼芜长老吧?”   “这……”虽是心照不宣的事儿,但此刻青琅却不好应声了。   常嘉赐将衣裳又翻了翻,连连点头:“好东西,好绣工。”   话落却听一声刺耳的裂帛响起,扎得青琅一愣,下一刻那两件衣裳就兜头丢了过来。   常嘉赐笑道:“啊呀,真是不小心,被我弄坏了,待你们门主回来你问问看他还要不要吧,舍不得扔便再打几个补丁继续穿好了。”   说着,甩袖出了内室,留下青琅看着那碎成一团的破布无言。   “…………”   东青鹤回来的时候常嘉赐难得坐在书案前看书,鱼邈拿给他的那些连环画本早被翻完了,又没有新的补上,所以此刻常嘉赐看得是东青鹤的书。让常嘉赐意外的是,东青鹤所藏的并非是修真界的什么功法秘本,反而是人界的一些稗官野史,大大小小,颇为齐全。   而那头的东青鹤也有些意外,无论是当年的“少宫主”,还是之前的“小徒弟”,在学问方面不算是目不识丁,但至少也是无甚文墨的,可是眼前的常嘉赐却似乎并非如此,即便他未有文章出手,但从他落在书册上那悠然平和的眉目所察,东青鹤就能感知得到,这些典卷常嘉赐全能看懂,甚至……他许是早就阅过。   不过他的这般意外之色在常嘉赐看来就不怎么痛快了,把书一丢,常嘉赐慢条斯理地开始磨墨,磨好后,他铺开宣纸取了一只笔,沾了墨,手腕一挥,大开大合的落于纸上,潇洒的写了四个大字。   ——衣、冠、禽、兽。   若不看那内容,光这一手字说一句笔下春风,妙在心手也不为过,只可惜……   写完后,常嘉赐“啪”得扔了笔,哂笑地看向东青鹤。   “都说东门主智周万物,我也劳您费心指教指教?”   对于他这般明显的挑衅,东青鹤丝毫不见不快,反而笑笑着走到常嘉赐的身后,对着他那副书法上下观摩了一番,继而俯下了身。   “让我指教,难道不该叫一声‘师父’吗?”   他声音十分低缓,灼热的气息拂过常嘉赐的耳边,吹得那耳廓立刻变成了绯色。   眼见常嘉赐一听这话气得眉毛都竖了起来,东青鹤又道:“不过我于书法一技也只是尔尔,不如彼此磋磨,相互砥砺得好。”   说着,东青鹤就抽了那层宣纸,一手包覆住了常嘉赐握笔的手,一手撑在书案道:“唔……写些什么好呢?”   他这姿势形同于将常嘉赐从身后整个人抱在了怀里,常嘉赐感知着紧贴在背后的温热,不适的左右挣着:“你……要写便自己去写,放开我!”   东青鹤只轻轻一笑,没理他的话,说:“便写这书上的好不好?”   常嘉赐一抬眼,就见案头正翻了一本杂记撰文,最上头便是一句箴言:   君子好人只好,而忘己之好,小人好己之好,而忘人之好……   这是在骂他小人的意思?!   常嘉赐一看,立马便要大怒,却见手里的笔已在东青鹤的施力下落了墨,写得却不是那一行挑他怒火的话。   东青鹤说自己于书法不过尔尔,可常嘉赐却猜度过那悬于门上的“片石居”怕是正出于东青鹤只手,事实也的确如此。相较于当年的连棠,和门外飞龙舞凤的三个字,此时东青鹤的挥毫走笔间更显清正大气,遒劲如风,一撇一捺皆力透纸背。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写完,东青鹤松开了常嘉赐的手,见对方还有些怔楞,他又抽去了他掌心的笔,直接将人抱到了怀里。   “不是书案上的这本,是写你刚才在看的那本……”那个美人,不过一眼已入心底,任时光流光,外貌易变,自己只想同那抹魂魄,执手相望。   只是面对东青鹤这般的挚情,常嘉赐却睫毛频闪,咬牙切齿道:“我不过随手一翻,你倒是火眼金睛。”   东青鹤低沉一笑:“点在心上,哪怕再细再远,也能过目不忘。”   “真该把你这模样画下来给外头那些以为你君子大雅之人好好看看。”常嘉赐受不得东青鹤的花言巧语,侧眼瞪他,只可惜耳廓的绯色已蔓延到了脸颊,衬得眼角眉梢都带出了一丝浅红,哪里有往日的半点气势。   东青鹤低头在他腮边的还剩一点痕迹的疤上亲了亲,说道:“好啊,我等你画。”   常嘉赐一愣,就又想给他一掌,然一瞟到对方胸口,那手又硬生生的握成了拳,只气得反手又捞来自己的那副字拍在了东青鹤的面前,引来对方的一阵低笑。   不过好在东门主记得常嘉赐那脾气,可不能撩拨得狠了,见对方憋得直喘气,东青鹤只得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换了个话道:“我将解药给了金长老,他已是渐好,他让我代为向你致谢。”   “让那胖老头儿自己留着吧。”常嘉赐不屑的哼了一声,想了想,又说,“幽鸩这般明目张胆的闯入你青鹤门,你就不想着收拾收拾他?”   东青鹤明白,这是常嘉赐心里有怨,想挑他们鹬蚌相争呢,他也不点破,只道:“破戈他们还在查,除了金长老一事外,万教主和羊山派掌门的死兴许也与偃门有关。”   “兴许什么呀,除了他还有谁?”常嘉赐撇嘴。   “我想知道他所为何事。”   “人家说了,要三青鸟翎羽。”说的是三青鸟,但常嘉赐的手指却点着东青鹤的胸膛,“你给还是不给。”   东青鹤将他的手指抓在了掌心:“他若真有所求,也不该用这个法子。”   “啧,不用这法子用什么?难道他登门拜帖,你还真给啊?”   见东青鹤未言,常嘉赐怒目。   “你莫非认识他?”   东青鹤摇了摇头:“我与他从未见过。不过我曾恰好见过死于他手的魔修尸首,那偃门主的道行的确深不可测。”   “比你还厉害?”   常嘉赐惊讶,继而对上东青鹤深意的笑,常嘉赐立刻扳起了脸。   “得意什么,我那可不是夸你,若幽鸩真在你之上,第一个要死的就是你青鹤门!”   东青鹤弯起眼:“他的修为该是在我之下,不过无论他修为几何,我自不会让那些事再发生。”   “可你们所谓的正派人士办事实在磨叽。”自己要是东青鹤,早抄了剑杀到偃门老巢,把那只毒鸟摁在地上拔毛放血了。   东青鹤似是知道常嘉赐所想:“你莫要有冲动的念头,偃门并不简单,幽鸩的事,我自会处理。”   “我又不是没去过……”常嘉赐不以为然。   东青鹤收了脸上的笑容,郑重道:“门户洞开,自会引得掉以轻心之人主动入瓮,这乃是魔修惯常之法,此刻决计不能再为,且偃门格局诡谲,瘴气围山,眼下的幽鸩不会再让人轻易入内,所以我们才要从长计议。”   “行了行了,我只是随口一说,他哪里值得我犯险,”常嘉赐在东青鹤直逼的目光中,别开了眼。   东青鹤又盯了他一会儿,这才回复了笑意,他忽然起身,拉着常嘉赐手往外走。   常嘉赐莫名其妙:“你干嘛?”   东青鹤道:“我知晓鱼邈在养伤,你日日在门中也是无趣,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第七十章   常嘉赐本以为东青鹤要带他去什么遥远的地方, 结果被扯着手几个纵跃就到了那里, 人似乎还在青鹤门,只是周围的景色却变了个大样。   只见一座巍峨山峦下被开了一个小洞, 两旁怪石嶙峋枝叶蒙密, 一个灰袍人远远的站在山脚, 手中牵了一匹白马,见了他们便露出了飞扬的笑意。   “见过门主。”   东青鹤对他点头, 接过马绳道:“劳烦未穷长老了, 我们随意看看,你自去忙就好。”   未穷道:“门主客气, 我已着人在几个兽舍前看顾着了, 门主若有吩咐, 唤他们便是。”说着又望向一边还有些呆愣的常嘉赐又道,“我说过这儿是个好地方,你看过便会信了。”   未穷说完,又弯眼一笑, 离开了这里。   常嘉赐盯着那个返身走远的身影, 不知在想些什么, 表情有些僵硬,直到东青鹤来揽他的腰,常嘉赐才回过神来。   “做……做什么?”   东青鹤莞尔:“你不是想骑风骊兽吗?今儿个便是好机会。”原来他手中的那匹白马就是之前让常嘉赐心心念念的风骊。   说罢东青鹤轻轻一提就把常嘉赐托上了马背,接着他自己也跨了上去,一如刚回青鹤门那日一般,二人一骑, 向前方山道而去。   一过那山洞,另一方天地蓦然间在常嘉赐面前展开,青鹤门本就仿若地上天宫,然而比起外头的那些朱榭雕阑玉楼金阙,此地却是另一番完全不同的景致,大片大片碧绿的山峰迭起,涧水如锻,缭绕其中,放目而去满是琪花瑶草遍地,日落川阔,烟生山浮,阆苑仙境也不过如此。   忽然,一声长啸划破天际,常嘉赐抬眼看去,就见一只赤红的大鸟自头顶飞过,翎羽如烈火,钩爪似精铁。   东青鹤说:“这是骄阳的火雕兽。”   接着他又催马向前,一路翻山过湖,指着天上地下的灵兽对常嘉赐说着。   “这是金长老的五色鹿……这是哲隆长老的巨目猿……那儿是西山,秋长老的金纹虎时常在那处出没,只是此刻即将日落西山,它该是回洞中了……”   除此之外,自然还有许多旁的奇珍异兽,好比只有赢母峰才有的银沙狼,凭虚河底的紫麟蛟……许是因着放养,这儿的灵兽个个油光水滑膘肥体壮,看得常嘉赐是目瞪口呆,他从青鹤门上头不知飞过几多次,却从未见过这样一处地方,看来这儿该是被东青鹤设了结界,不然这样多的好东西,怎么可能没被人惦记了去。   修士多半都有灵兽,一来可傍身,二来静心豢养时也可提升修为,不过有些修士的灵兽牵扯了本命丹脉,真凶险时反倒不敢使唤了,像上回对阵混沌巨兽那样,厉害的还没来得及招灵兽就全被毒倒了,不厉害的又不敢招灵兽,以免多死一条命,只有东青鹤,养的灵宠同他一样魔性,见了那般的万年凶兽竟丝毫不怵。   见常嘉赐神色怅惘,东青鹤温柔道:“你可是想要一个?”   常嘉赐眸光一闪,冷冷道:“我自己的命都半死不活了,养那东西是想让它送死吗?”万一自己有个三长两短,又有人谁来收这烂摊子。   东青鹤紧了紧揽在常嘉赐腰间的手,笑道:“莫要胡说,你只管养着,你们都会活得好好的。”   常嘉赐却不领他的情:“我不要。”   东青鹤瞧着他眼内忽亮忽暗的神色只叹了口气:“罢了,下回真瞧见喜欢的再说也好。”   说着又忽然抓住了常嘉赐的手,将握着的缰绳交给了他:“此地辽阔,正适宜疾驰,你便带着风骊好好跑一跑吧。”   常嘉赐一顿,低头看向座下神驹,心内微起悸动,这回没再拂了东青鹤的好意,接过缰绳,一夹马腹,风骊便流星赶月的向前飞奔而去。身边的景物开始极速倒退,那撒欢的四蹄仿若风驰电掣,跑得常嘉赐神思都模糊了起来,只觉那吹起长发的风,咚咚震颤的心都说不出的快意潇洒,从未有过的舒畅。   身后的东青鹤本怕常嘉赐失了速,但见他脸上那眉眼飞扬,笑容说不出的灿烂,一时反倒把自己看呆了,将那担忧都抛到了脑后。   只不过东门主就这么一瞬游思,惊变却陡生。   两人正越过一处陂陀山道,前方岔路却忽然急窜出一团白影,速度该是十分迅捷,可是又哪里比得过身下的风骊,眼瞧着即将撞上,常嘉赐急忙紧拽缰绳,只听风骊一声长嘶,前蹄被扼的高高扬起,堪堪顿在了原地。   马是停住了,可其上的人却没那么好过,常嘉赐只觉一股巨力将他震得歪倒而下,为稳住身形,他便顺手拉了把身边的人,谁知向来不动如山的东青鹤,被他一抓竟然跟着翻下马来,偏巧一旁就是一道长长的斜坡,两人就这么一路咕噜噜的滚了下去,翻了十几个圈后才停了下来。   伤才好了一些的嘉赐被摔得有些晕,但好在东青鹤一路都用手护着他。而一回过神来的常嘉赐却狠狠推了一把趴在自己身上的人!   自己内力不济制不住风骊也算情有可原,然而以这家伙的本事怎么可能挡不了一匹马?而且还和自己一道从上头摔了下来?!当他傻子唬吗?   东青鹤被他推得纹丝不动,只有些着急的在他周身摸着查看,一边道:“是我的错,我看看你伤了没有?”   “我死不了,不用你管,你走开!”   常嘉赐气得要用腿踢他,然脚还没抬起来就又被东青鹤摁了回去。东青鹤的手抚过常嘉赐的腿侧,眯起眼盯着身下之人。   刚才那番闹腾间常嘉赐的鬓发已四散了开来,那场火势后,原本被烧焦了一部分的青丝也慢慢长出了新的,此刻全短短的贴在脸颊边,还沾了满头的草屑,趁着那天际的晚霞、明艳的眉眼,不见凌乱,只见鲜亮灵动,就好像盛开在蔓草间的一蓬木芙蓉,靡丽纷华中却隐含难言的清明娇稚,奇妙的融合了天真与妖艳,一如当初那个占了别人的身,却收了东青鹤心的动人妖修。   东青鹤越看越心颤,忍不住慢慢俯下了身。   对方的眼神那么露骨,常嘉赐又不傻,自然知道他要干嘛,他本欲挣扎,可到底快不过东青鹤的速度,刚一张嘴就被这家伙堵了个正着,和煦的风,暖融的夕阳,还有那浅淡温柔的吻,都一再的溶解着常嘉赐惯常的抗拒,在他推搡了两下对方无果后,终于慢慢收了手。   而察觉到常嘉赐抵御的气力渐缓,东青鹤眼内亮色一闪,慢慢加深了这个吻,反复勾缠着那软糯迟钝的舌,吸吮着那清甜的津液。   只不过正亲得常嘉赐头眼昏花时,眼前的人却依依不舍地退出了自己的唇间。   常嘉赐眼内尤带水光,有些迷糊的看向东青鹤,一眼就对上了一双有些深沉隐忍的眼,常嘉赐一怔,一下就想到那日东青鹤在昏倒前的景象。   这家伙那天竟然……自己都快忘了,他莫不是现在又……   东青鹤像是猜到他在想什么一般,安抚一笑,只是开口的嗓音有些嘶哑:“那次是我失态了,我修为不定时才会那样,平日自不会的。”   常嘉赐才不信他的鬼话,脑子一热间竟脱口道:“你敢说你不想?!”话说了才觉不妙,再想给自己一巴掌已是晚了。   东青鹤也有些讶然,不过很快就又笑了起来,贴着常嘉赐的唇又亲了一下后才说:“你要不愿意,那我便不想。”   自己不愿?自己要愿,他难道能立马就……   一阵燥热亟不可待地爬上了常嘉赐的脸,自己怎么可能愿意,做他个大头梦!   看幽鸩对自己说过的话却又忽然在耳边响了起来……   东青鹤是极阳之体,你是极阴之体,与他双修,于你只会有益,且他泄元的半个时辰内,许是维持不住那刀枪不入的护体金光,那时你想做什么,怕是事半功倍……   常嘉赐一惊,面皮又泛出了白,一时间心头冷热交替,加之近日那本就困惑于心的种种苦思,腾挪起伏,前翻后涌,搅得他头痛欲裂。   他不由一个侧滚,从东青鹤的怀中脱出身来,深吸了口气后站了起来。   “我听不懂你的胡说八道!”   东青鹤看着那有些仓惶离去的背影,反而露出了欣悦的微笑,他又在地上坐了会儿后,幽幽舒了口气胸内的灼气,这才拍了拍衣裳随着常嘉赐而去。   几个纵跃到了坡上,却见常嘉赐呆站在那里,东青鹤走过去问:“怎么了?”   一见之下自己也是意外,只见在风骊兽的不远处倒了一只雪狐,想必这就是方才窜出的那道白影。   常嘉赐盯着那雪狐看了看,说道:“它死了。”   东青鹤也上前一探,发现那雪狐眼瞳发青:“是被毒死的。”   雪狐乃灵兽中的上品,这只小狐狸虽年岁不大,但也算火部一个大事,东青鹤轻轻一挥手,没一会儿远处就急急忙忙来了一个火部弟子。   那弟子一番细查后,指着不远处的山林道:“该是林间的烈蛇所致,那蛇毒极悍,有时未必需得沾上,风吹带过气息都足以致几头巨目猿暴毙。”   东青鹤和常嘉赐随着到了林子一看,果然在一处洞口发现到一条足有碗口粗的烈蛇,蛇皮赤红似血,鳞片如刀,一看就非善类。只不过那以聪慧扬名的雪狐也不是吃素的,将那蛇引至了一丛弯钩刺藤间,虽然自己送了命,却也把那蛇刺得奄奄一息。   小弟子道:“灵兽园中本无不该有这般极恶的凶畜,也不知它是自哪里溜进来的,现在死了也好,免得我们长老动手,让它祸害更多生灵。”   “我看未必。”常嘉赐忽然道。   在小弟子疑惑地目光里,东青鹤指了指刺藤边一处泥地中。   小弟子定睛一看才发现那里有一物在细细扭动,竟也是一条蛇?只是比那死了的要小不少,不过一指粗细,该是她的子女。   小弟子拔出剑来,眼见着要向那蛇扎去,却听一声幽幽喝阻响起。   “慢着……”   不是东青鹤,而是一边的常嘉赐。   常嘉赐问:“你为何要杀它?”   小弟子说:“它乃是恶兽,不杀它便要祸害其他灵兽……加之,它也受了伤,不动手,也该是活不久了。”   常嘉赐未言,只抓了一根树枝将那蛇挑了起来,细细看了一会儿:“它诛杀他兽也不过为了活下去,何恶之有?而且,你看它,哪里想要死的样子?”   只见那小蛇高扬着头颅,顺着那枝桠一点一点向常嘉赐爬来,蛇信丝丝而出,不顾腹间裂口,似乎还想要饱餐一顿的感觉。   常嘉赐眯起眼。   小弟子则顿在那里,犹豫的看向门主。   东青鹤盯着那离常嘉赐越来越近的毒物,微蹙起眉道:“你想救它?”   常嘉赐说:“我没想救它,能不能活,看它自己。”   眼看着它游得离常嘉赐的指尖不过半寸,东青鹤的背脊都挺了起来,常嘉赐却仍是一动不动。   忽然那小蛇一个摆尾,竟蓦地跳了起来朝常嘉赐的脸面窜去,东青鹤刚要伸手,却被常嘉赐一把抓住腕子,就见那小蛇擦过他的脸,跃到了身后的一棵树上,一口叼住了一只紫蝉,继而用细细的蛇身将那猎物一圈一圈盘起,吞入腹中。   “顽强的小东西……”常嘉赐盯着那小蛇,笑了。 第七十一章   吞吃了紫蝉的小蛇十分饱足, 只是鼓鼓的肚腹也让它本就开裂的伤口崩得更大了。   常嘉赐盯着它看了一会儿, 返身进了林子,再出来时手里拿了一些杂草放于地上, 用石头一下一下捣了起来。   东青鹤挥退了一旁手足无措的小弟子, 兴味地看着常嘉赐的动作。   常嘉赐一撇眼对上的就是东青鹤一张微笑的脸, 笑容里竟带了一丝感怀的欣慰,好像常嘉赐所行是多么伟大一般。   常嘉赐眉头一蹙, 瞪过去一眼, 觉得眼下氛围十分不自在,于是道:“这里这么多灵兽都是哪儿来的?”   东青鹤说:“有些是长老的, 有些是外出游历时得来的。”   “你这门内到底还藏了多少宝贝。”常嘉赐不甘的感叹了一句。   那头东青鹤听了, 笑着一掀袍角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不多, 也不少,你慢慢看,总能看完的。”   这话说得自己好像要留在这儿多久似的,常嘉赐不忿的在心内轻哼, 待到自己伤一好, 自己就……   自己就如何?继续杀东青鹤吗?还是就这般放弃?   常嘉赐根本没有想好。   意识到思绪又回到了那个死结里, 常嘉赐忙拉了回来,又问:“你当时……怎得会想要建这门派?”   他不过随口一提,东青鹤的神色倒是郑重了起来,目光悠远而去,似忆起了什么。   “虽然阴司地府之门被四方结界所阻,但在我们围困住混沌兽后的一百年间, 孤山一带依然妖魔频出,名门大派还好,一些散修小修不敌妖兽凶兽,纷纷丧命,我初时只想着集结一些有能之士多多维护这一方,后来因缘巧合之下反而立了门派。”   东青鹤与破戈、秋暮望是早就相识,二人修为不错,但本无意依附在其他大派之下,后来同东青鹤一道对敌,几经生死,便索性也跟着入了门。   “其实初时那几年,我总想着,我要日日在孤山地界徘徊捉妖,会不会哪一天就能看见你自那地府入口回来了?”   东青鹤忽然道,脸上带着一丝自嘲的笑意,听得常嘉赐捣药的手一顿。   “后来时日久了,我又想,会不会你已入轮回,不在修真界了,我便去到人界寻找。”   “你去过人界?”常嘉赐意外。   东青鹤垂下眼:“天仕楼在人界有生意,我便托了吴璋留心每个新生子,可是,却没有一个是你。”   常嘉赐心内震动,面上却淡淡勾了勾嘴角:“我那时修为那么低微,你怎么可能找得到。”   东青鹤也笑:“不错,我后头才想明白,你偷入轮回台转世后,带着记忆也带着那两样法器,身上修为不多,自然足以逃脱任何人的追寻。”   事已至此,常嘉赐也是坦白:“我重新投胎在一个败落人家,比那常家村好不到哪儿去,穷得爹不疼娘不爱,待能跑能跳时我便溜了,自己寻到一处隐蔽的山林修炼。”   东青鹤点头,沉默须臾,叹息着问了句:“若不是……你的修为越发的忽有忽无,躲不过鬼差了,你是不是不会来寻我?”   常嘉赐冷笑,心里则道,这只是其一,其二是我觉着自己的修为足以对付你了,我才来的,没想到忙活了这么一场还是白搭。   “那鬼差缘何没再来了?”常嘉赐没答东青鹤,只反问道。想也知道东青鹤那脾性定是答应要将法器物归原主的,然而那不是随意一个犄角疙瘩来的阿猫阿狗,那可是阴司地府的来使,多讲究一报还一报的地方,那些人追了自己百年,哪里是三两句好话就能打发的,常嘉赐就怕这家伙瞒着自己同人家做了什么坑人的交易。   说到这个东青鹤也有些疑惑,那日他以为两位鬼差只是暂且容了自己一点时间,之后必是要想法子讨回,可是那么久过去了,那头竟渺无音讯,也没有任何追责的意思,实在奇怪。   见东青鹤摇头,常嘉赐投去了疑惑的目光。不过鬼差不来总比来好,这长腿鸡不是说要护着自己吗,若到时真摆了他一道,自己也能早一天看清他的真面目,免得再日日纠结。   这般想着,常嘉赐心口松缓了一些,将捣好的药捻在指尖,向那树上的小蛇而去。   东青鹤立时又紧张的随了过来,在常嘉赐把药汁涂在小蛇腹部的时候能感觉得到身边人破天荒的气势大开,别说是这才刚离了亲娘的小灵兽,就是自己都被那威压逼得四肢沉重。   瞎操心。   常嘉赐腹诽。   不过那小蛇还真挺不好惹的,蛇头始终高高立着,不停的向常嘉赐吐着红信,露出那虽小却闪着冷光的尖利毒牙。   常嘉赐却毫无所觉一般给它涂着药,手法不重却也不轻,好几回那手指都要戳人家肚子里去了,涂完竟然还弹了一下伤口,骂了句:“不识好歹。”   小蛇的脑袋立刻扬得更高了。   就在东青鹤担忧着这危险的小家伙以后要如何同常嘉赐相处时,却见常嘉赐突然撩起自己的袍角,刺啦一声,就将那才换上的新衣裳又撕下了大片,然后往地上一丢,对那小蛇道:“两条路,一条是你自个儿找死,我会成全你,不过不会把你扔在这儿,而是将你和你那死了的母蛇一道丢给狼鹰,由着它一寸一寸吃光你们的肉。”   东青鹤眉头一拧,又听常嘉赐说。   “另一条呢……”他用下巴点了点那布,“跟我走,自此以后乖乖听话,保你活命。”   说到“乖乖听话”四个字,常嘉赐蓦地一愣,不知想到什么,表情僵硬了起来,察觉到一边东青鹤的微笑,常嘉赐狠狠瞪了对方一眼。   然而待他再一回头,就见那小蛇顺着那树干嗖嗖得滑了下来,已是乖乖的在那方布上盘好了。   “呵,”东青鹤忍不住失笑,“倒是个机灵的小东西。”   常嘉赐满意的将那布帛一扎,挂在了腰上。   天色渐暗,两人出了林子骑上风骊,返程而去。   即将离开日部时,常嘉赐竟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那处,天际红霞如火,叠嶂连云,就像一副炽烈浓艳的画,美得如此不真实。   忽然远处的山顶闪过一丝金光,常嘉赐定睛一看,发现竟是一只威猛的金纹大虎,那虎独立山巅,任暮阳挥洒周身,它自岿然不动。常嘉赐遥遥望去,不见凌冽,只觉莫名的孤寂。   东青鹤揽住他道:“日部就在门内,只要你想,我们随时可以再来。”   常嘉赐缓缓收回目光,没有应声,任风骊将他们带离了此地。   回到片石居后,东青鹤的意思是将那小蛇送给未穷去照拂,保准能还他康康健健的一条回来。常嘉赐却不愿意,非要留在身边,东青鹤没法子,只能吩咐青琅在屋内用偌大的瓷盘给它暂且腾了一个小窝,待伤愈之后再行安排。   烈蛇乃是天下闻名的凶兽,青琅他们一听嘉赐要养这东西纷纷吓得脸都白了,可是见门主在旁一派放任,也只得听令办事。   养蛇也有养蛇的好处,果然,后头两天东青鹤离居的时候常嘉赐便乖乖的没有再到处乱跑,一心留在屋内看顾他的新宠。   那小蛇色泽不似其母艳丽,反而焦焦黑黑的,一身花色甚是不均,常嘉赐索性就给它起了个叫“焦焦”的名儿,听着煞是贴切。   常嘉赐问金雪里讨要了一些治疗外伤的药,不过几日,焦焦腹处的伤就好了不少,但是那小蛇竟惹上了喜爱常嘉赐摸它肚腹的毛病,在瓷盘里头再待不住,没事儿就在常嘉赐身边盘盘环环的绕,想让常嘉赐摸它的肚子。   常嘉赐兴致来了应它几下,大多时间都是懒得理的。   这日,常嘉赐又坐在书案后头看书,焦焦便盘在一边的青竹笔筒上,常嘉赐时不时用毛笔挠挠它的头。   青琅端着药粥进来,常嘉赐问他:“有人来了?”那咋呼声儿隔着两个院子都能听见。   青琅说:“木部的人来送衣裳了。”   常嘉赐疑惑:“谁?”   青琅一顿:“蘼芜长老。”   “哟,这哪敢当啊。”他得亲自去看看。   说着常嘉赐便站了起来,不管青琅阻拦,将焦焦往袖子里一揣就走了出去。   长老是管理一方事务的,不是做这跑腿的活计的,不过两件衣裳就招来了对方,想也知道蘼芜所为何意,送衣服是假,来看人才是真,常嘉赐怎能浪费了人家的“好意”呢。   一出院外果然看见一行倩影娉娉婷婷的站在那处,除了最前头那个粉衣裳的蘼芜长老外,那个叫缃苔的弟子也在一旁。   常嘉赐脸上的伤疤已是好了九成,只在阳光下还能看清些暗红的痕迹,他身上穿着青衫,半靠在门边只觉芳兰亭秀顾盼生姿,硬是将眼前那么多温香女子都比了下去。   蘼芜本盯着弟子搬抬木箱,一转眼看见了他立刻冷下了脸来,尤其是对到那人身上的衣裳,更是面皮都白了一层。   那可是……东门主的外袍。   常嘉赐却是面不改色,笑着道:“又送来了这么多衣裳啊,还真是劳烦蘼芜长老了。”   蘼芜嘴角一抽,硬声道:“哪里劳烦,这些年门主的衣裳全是我亲力亲为,早已习惯了。”   常嘉赐点点头,像是听不出她话中深意般的走了过去,弯腰直接开了一个木箱,提起两件衣裳抖开细看了起来。   “果然处处精致,蘼芜长老的绣得菡萏还是那么好。”   这话说得让蘼芜眼内一沉,她可是记得当初这妖修假扮凡人偷入过自己的木苑,当时自己手里可不正是拿着一件为东青鹤新绣的菡萏新衣吗,常嘉赐这意思是想告诫自己他可没忘当初两人间的磋磨?   蘼芜刚要开口,常嘉赐便道:“只是,你这腰腹处似乎做小了半寸,那么好的衣裳,东门主却穿不得,真是可惜了。”   蘼芜一呆,忙道:“怎么可能小,门主的身量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那是以前,他现在胖了。”   常嘉赐面不改色道,说完就见对面人一张脸都青了。   按理说常嘉赐不该同一个女子计较,可他偏巧就是个睚眦必报之人,对方两度陷他于危难,这账不讨回来,他就不是常嘉赐了。   “我……那我等门主回来再给他量一次身。”蘼芜吸了口气说。   常嘉赐眸光一冷:“我的衣裳好像也不太合身,不如蘼芜长老先来给我量一量啊?”   蘼芜知道他是故意找茬,又怎么可能任他差遣,然而此刻这家伙身份尴尬,不好当面闹僵,于是回头对身边的缃苔道:“行,不过由我弟子代劳。”   常嘉赐倒未反对,只看向那缃苔嫣然一笑。   缃苔听说过这人的心狠手辣,也知他记恨自己,上前的时候颇为战战兢兢。可是任她怎般防备,最多以为常嘉赐是要刁难她一番,却不想这手才碰到对方的袖子就觉腕间猛然一痛。低头一看,一条黑影窜过,在她的手上留下两道牙印后,滋溜又窜回了常嘉赐的袖口内。   缃苔痛得大叫一声摔倒在地。   “我的手……我的手……蛇!有毒蛇!”   两旁弟子立时来瞧,一看之下纷纷大惊,就见缃苔一条手臂已经青黑,显然那咬她的东西乃是剧毒。   只有常嘉赐还站在那里,一动未动:“啊呀,是我新收的小灵兽被你吓到了,真是糟糕。”   蘼芜怒目而视:“你……你快把解药拿出来?!”   常嘉赐摇头:“我没有解药啊。”   蘼芜气急,想要动手,却被几个小厮拦在了身前。   “片石居内不得放肆!”青仪在那里冷喝,尽管他厌恶常嘉赐,可是得了东青鹤吩咐,他们从来不敢不从。   一边木部的女弟子也劝道:“长老,缃苔快不行了,我们赶紧先去找金长老吧。”   蘼芜见此,不得不收了内力,带着弟子速速离去。   常嘉赐在后头笑道:“长老要想给门主量身只得等下回了,若您得空,再给我制两件冬衣带来吧。”   蘼芜远远回头咬牙道:“冬衣?我怕你挨不到穿那衣裳的时候!”   见常嘉赐茫然,蘼芜意外于他竟然还不知,不由冷笑:“门内近日便要公审沈苑休,别以为没人知道你同他一道算计的那些事儿,届时传出去,看门主怎么保你……待了结了他,下一个便是你!” 第七十二章   常嘉赐回到室内静坐了良久, 眼见天色晦暝, 依然不见东青鹤回来,常嘉赐眸色一转, 起身向居外走去。   他没让小厮跟着, 独自晃晃悠悠地来到了霞举殿, 这儿乃是青鹤门机要之地,东青鹤和长老们惯常在此处理门内事务, 偶尔也会宴请前来的宾客。   殿外守卫森严, 但于修为已回复大半成的常嘉赐来说现在的他已足以避其耳目了,他身形一闪便入了殿, 一番四顾后轻易的寻到了东青鹤的书房。不过一走近就看见书房外站了好几个身穿紫衣的年轻修士, 常嘉赐记得这衣裳, 这是那徐风派的弟子服。   这些人来作甚?东青鹤还见他们了?   常嘉赐边想边从墙边绕过,一靠近那窗栏边就听见里头传来两个陌生的声音,正在语意凄切的央求东青鹤为他们做主。   “……我们掌门与师叔前一阵惨遭歹人毒手,如今听说那人就在青鹤门, 东门主可要为我们徐风派伸冤, 不可轻易让那凶手逃脱惩处。”   原来还是这事。   常嘉赐冷冷一笑。   东青鹤的声音十分沉稳, 他问:“谁告诉你们的?”   对方一顿:“这……门主就不必知道了,我等只想为我们掌门和师叔讨回公道,我们心知东门主乃是清风峻节之人,定不会因为同凶手有过密私交便善恶不分的。”   这说的是谁自不言而喻,常嘉赐暗忖这些个缩头巴脑的家伙倒是会伺机而动。   东青鹤道:“他之前虽有行差踏错,可是……”   对方像是知道东青鹤要说什么, 抢先一步打断:“我们明白东门主的意思,那人在剿灭混沌巨兽之战上立下大功,可是丁是丁,卯是卯,我等说句得罪的话,他救了那些中混沌剧毒的长老们是没错,可是……我们的命未必能算到他头上。”徐风派这种下段之流的小派就算要杀凶兽也轮不到他们出手,那时又正巧赶上和雍枉死的倒霉事儿,徐风派连孤山祭都顾不得参与,倒让派中不少弟子因而保下了一命。若说常嘉赐若没杀混沌兽,大家都别想好过,但是这直接被救与间接被救之间还是有差,此刻他们嘴皮子一翻不认账,东青鹤也拿他们没办法。   “你们想如何?”   常嘉赐听见东青鹤这样问。   那徐风派的人连忙道:“当年东门主对沈苑休大义灭亲,那三掌让我等佩服万分,今日那妖修怎么说也救了那么多人,我们也没想真赶尽杀绝,不如东门主就效仿那时所为……也算给我们掌门和师叔一个交代。”   也就是说想让东青鹤也给常嘉赐三掌,然后把人赶出青鹤门。   常嘉赐在外头听得差点没笑出来,不过他不知道东青鹤是不是也会觉得好笑。常嘉赐的耳朵悄悄竖了起来。   东青鹤没觉得好笑,东青鹤觉得不高兴了,常嘉赐记仇,东青鹤的记性也不差,那两人是死相凄惨,可是东青鹤还记得在梼杌屠村一事上徐风派人的私心,他们甚至曾在得知凡人嘉赐体内有梼杌内丹时还想将他带走炼丹,常嘉赐记恨对方也算事出有因。不过怎么说人家两条命活脱脱的交待在了他的手里,单就这事儿上,的确是常嘉赐理亏。   东青鹤沉下声道:“此一时彼一时,沈苑休当年已是感化不得,我才将其逐出青鹤门,而常嘉赐……”东青鹤脑海里掠过对方在救治小蛇时细致的模样,不由露出一点笑来,“他已有所悔悟,我怎能半途而废。”   见眼前徐风派的人面露不忿,东青鹤话头又一转:“只是说到底‘教不严乃师之惰’,前后两位徒儿都犯下此大错,为师之人自是责无旁贷,两位想要个交代,我可以理解,可是小徒身有微恙,那我东青鹤便先在这里代他向徐风派陪个不是,等以后小徒身子痊愈,我再领他亲自到贵派认错。”   什么?要自己去给他们认错?!   常嘉赐大怒。   东青鹤,做你个大头梦吧!   而那边的徐风派众似也不满这个答复,他们掌门和师叔的两条命就换来一句“赔个不是”?即便他真赔了罪,谁晓得那恶人是真心还是假意?   常嘉赐越听越气,正险些一脚把那霞举殿的梁柱都给踢劈了时,却又听东青鹤说。   “若你们届时仍有不满,便由我东青鹤再代他受贵派三掌。”   想了想,又补了句。   “每人三掌。”   这话说得不仅徐风派的人没了声息,也让隐在檐下的常嘉赐一下怔在了那里。   东青鹤他……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东、东门主何必为这样的人如此……”那徐风派的长老少顷回神,忍不住感叹道。   东青鹤却摇头,正欲开口,外头忽然又传来的急急的脚步声。   常嘉赐也听到了,整个人往暗处退了退,抬眼向来人看去。   只见青越身后随着的是一个女弟子,自然是木部的。人刚到门边就啪嗒一下跪在那儿殷殷切切的开始恳请东青鹤准许金长老使用一味药材救人。因那药十分名贵,金长老说要经门主应允才可。   东青鹤便疑惑要救的是谁。   女子一时支吾,直到东门主的逼问下才迫不得已道出原委,声泪俱下的说起她们几人到得片石居后所遭的怠慢惊吓。   久久未听得东青鹤言语,檐下的常嘉赐心口莫名的提了起来,想到门里这个人前一刻才信誓旦旦着向人家保证自己已经向善绝不会再犯错,转眼就被人打脸。这般尴尬,怕也是东门主头一遭吧。   他该有多丢面子,多生气呢?   一种轻飘飘的虚浮之感慢慢涌入到了常嘉赐的胸口,像忐忑,更像一种心虚……   心虚?他常嘉赐怎会心虚?!不过宰了一个小弟子而已,就算杀了东青鹤自己都不会心虚!   常嘉赐大声的在心里对自己喝道,可是他却不想再待下去了,一个晃身常嘉赐自霞举殿窜出闪回了片石居。   一进屋常嘉赐便重重关上了门,他在室内一番翻箱倒柜,本想把自己的东西寻出来带走,后又转而一想,这门内的一切全是东青鹤的,又有什么是自己的?   他从袖内掏出焦焦,对上有些懒懒的小蛇呢喃道:“与其让人把我们踢出去,不如我们自己滚蛋是不是?”   ……   月上中天,东青鹤才回到住处。   推开内室的门,屋中一片漆黑,借着月色东青鹤一眼就看到了躺在床上的身影,然而一转眼,他又瞧到了桌上摆放了一只巨大的包袱。   东青鹤缓步上前将那包袱打开看了看,发现里头放的全是自己房内的宝贝,上至八宝架上的玉如意,下至案几上的前朝古册,也算应有尽有。   东青鹤轻轻叹了口气。   屋内亮起了一盏幽微的烛光,脚步声在暂歇后又响了起来,最后停在了床边。   常嘉赐向内侧躺,感觉到笼罩而下的阴影时他正欲翻身跃起,结果还是慢了一拍,被坐在床边的东青鹤迎面一把抱住了。   常嘉赐抬起眼皮,冷冷的瞪着他。   东青鹤像是没看到他的目光一样,无奈的问:“你要去哪里?”   “走,”常嘉赐言简意赅,向他伸出手,“我的宝贝还我。”   东青鹤紧了紧手臂:“我还没生气呢,你倒先气上了。”   这家伙没生气?   常嘉赐可不信,眯眼细细打量他,嘴里恶狠狠的:“状都告到你头上了,东门主难不成想徇私?”   东青鹤看着他,银辉的灯火下常嘉赐的眉眼比蜡烛更亮,跟两颗潋滟的小星星般:“你果然在外头。”   “你果然晓得我在。”常嘉赐不甘示弱。   两人对视片刻,还是东青鹤先笑了,他说:“未穷告诉过我。”   “什么?”常嘉赐莫名。   “蘼芜长老当初想对你用长眠针。”   常嘉赐瞪大眼,这家伙早知道?   “所以,我才让她给你做衣裳。”东青鹤又道。   “你猜到我会找她的茬?”常嘉赐冷哼,“你就不怕我弄死她们?”   东青鹤笑了,凑近常嘉赐的耳朵:“你要想弄死她们哪还容得金长老救助?”要晓得,以烈蛇的毒性,缃苔该是连片石居的门都出不去的,常嘉赐真的手下留情了。   常嘉赐听了却更气了:“你试探我?!”   “我只想让你自个儿消了气,而你……也算没让我失望。”东青鹤不顾常嘉赐的挣扎把人摁在了怀里。   “但你却让我失望!”常嘉赐急火攻心,“我若早知晓那女人之后还撺掇了徐风派来要我的命,她踏进片石居的第一步我就把她碎尸万段了!”   “这是我大意了。”   当时沈苑休和常嘉赐向那几个修士下毒手的事,青鹤门内的消息一直封锁着,除了日月星辰的长老外,其他人并不知道细处,东青鹤只想等一切查清再对外言明。没想到却被蘼芜知道了去,而徐风派等人今日会来,想必也是从她那里了解的消息。   “他们哪里要得去你的命。”东青鹤低声道。   “那可说不好,当日我看秋暮望也是想保沈苑休的,可过两天不一样要把他推出去任人鱼肉!”常嘉赐想到那本就只剩半条命的家伙,想必那时就该是他的死期了吧,这些人的话果然都不可信。   提起沈苑休,东青鹤也是有些郁色:“苑休不一样,暮望对他也是没法子了。”   “没法子?”常嘉赐睨他,“你可知那位了不得的秋长老对人家用了什么法子?”   东青鹤面不改色:“无论用什么法子,暮望都只是想让苑休道出他所行的目的而已。”然而磋磨了这么些时日却依然无果,沈苑休就是不可开口。   不管怎么说,对内沈苑休杀了青鹤门的前水部长老,东青鹤和秋暮望要给门内弟子一个交代,不然以后岂不翻天?对外,沈苑休所用的手法与幽鸩杀害万教主和羊山派掌门一样,未免有所牵扯,他们也要给人家一个交代,而且沈苑休早有旧恶在前,此番故态复萌,能拖到现在才处理已是不易,东青鹤就算想保人一时也寻不到借口了。   察觉到东青鹤深意的目光,常嘉赐长眉一拢,不快道:“别看我,我也不知道沈苑休想干嘛!”   想到那老是苦大仇深的人,其实常嘉赐也有些好奇,那北斗七星阵可催生出几乎能等同于混沌雷击的巨力,显然沈苑休是为得到那样的力量才拼命要搞出这阵,为此不惜弄得自己半死不活。   可究竟是为什么呢?   听说他以前的修为十分高强,若他好好修炼,过个千儿百年,也许就能达到这般的地步,他何必如此急功近利呢?   常嘉赐看向东青鹤:“他当年为何要杀秋暮望?” 第七十三章   常嘉赐问完, 却没有立时听见东青鹤的答复, 只见对方容色迟回,似有难言之隐般。   常嘉赐撇嘴一笑:“看来名重天下的青鹤门有家丑不便于我这‘外人’知晓, 也罢。”   说着就要一把拂开东青鹤的手下床去拿自己的包袱, 结果屁股还未从床榻上抬起就又被东青鹤给搂了回去。   “倒也不是不可言说……”东青鹤把常嘉赐半摁在原地解释, “只是这里头纠葛颇深,三言两语难以道明。”   常嘉赐冷哼:“不就是魔修出身的那点儿破事么, 爱说不说, 哪儿那么多废话。”   东青鹤意外:“你怎的知道?”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东门主还真指望能瞒得住所有人?”   听着常嘉赐的嘲谑之言, 东青鹤叹了口气:“我从未想要瞒住所有人, 苑休的事原该也无什可瞒, 他的确与魔修有些渊源,但一个人的出身本就无法改变,这不是他的错。”   “他真的是魔修之子?听说是秋暮望将他捡回来的?”   “是的。”   “在哪里?”   “在半轮峰。”   “秋暮望为什么要捡他回来?”那个冷冰冰的长老哪里看着像是那么好心的人。   东青鹤松开了常嘉赐,半靠在了床头, 顿了下道:“暮望是去寻我的。”   “什么?”常嘉赐莫名, “你在半轮峰干什么?”   问出后就见东青鹤直直的看着自己, 常嘉赐心头一动,似有所觉。   这家伙说过他当时一直在修真界寻找自己,还曾为此去过人界,而半轮峰离断虹山极近,断虹山便是偃门的所在地,也就是说半轮峰已处魔修地界, 东青鹤在那里……还是在找自己。   常嘉赐睫毛一动,问:“你在半轮峰待了多久?”   东青鹤说了一个让常嘉赐诧异的答案:“五年。”   “我已找了修真界七成之地,除了断虹山,我不知道还能去哪里。可是我也不确认你是否会轮回转世,样貌又是否有所更变,我也没有你近身之物,无法将你的气息传给他人一道寻找。”所以东青鹤只能自己且行且看,“这时,我便听见有传言说,半轮峰在几百年前也出现过一个冥府裂缝,虽然无人真正看见,但我还是想去梭巡一番。”   常嘉赐皱起了眉,东青鹤当年还真为此费了不少功夫?   东青鹤却笑了:“其实我也并非一年到头都在那里,毕竟还有青鹤门内的事务需得管顾,而暮望那时候就是为此来找我的。”   常嘉赐不说话了。   东青鹤摸了摸他的头发,继续幽幽地回忆起来。   “半轮峰那处时常有魔修大战,我怕出手会打扫惊蛇,以后便不能方便的再隐匿于此,所以一般这样的热闹我很少去管。”也就是在那时,东青鹤见过好几个从偃门逃出,听说是被幽鸩重伤最后又不支死在峰上的魔修,那些人五脏腐烂,形容枯萎,不似受了魔阵吸食,反而是被人一掌打至如此,可见修为之高深。   “不过有一日来了不少人,一边是魔修,一边是妖修,两方大战了十天十夜,打得半轮峰上生灵奔逃,隔天暮望来的时候便带回了一个八、九岁的孩子,他说……那儿的魔修已经气绝,而这个孩子也受了重伤,妖修却对其不依不饶,还将暮望误认做孩子的帮手,暮望这才不得已将他救下,并带了回来。”   “妖修和魔修为何要互相厮杀?”常嘉赐奇怪。   东青鹤道:“偃门还未站稳脚跟前,修真界中的魔、妖修大半都势不两立,一言不合就要动手,那时在半轮峰这般打斗不足为奇。”   “所以沈苑休就这样在青鹤门待下来了?”   “原本是想等他伤愈后就送至别处的,可是他十分聪慧,且心地良善,我和暮望都很喜欢他。”   “秋暮望的‘喜欢’大概和你的不一样’,常嘉赐说。   东青鹤笑看身边人:“‘喜欢’该是一样的,只是对不同的人而已。”   常嘉赐斜瞟了他一眼,一起身坐到了另一头:“照你这般说,那俩人该是很好啊。”   “的确是很好,我名义上虽是苑休的师父,可苑休自小到大几乎都是暮望相伴在侧。”东青鹤再想起仍觉有些不可思议,那样一个不苟言笑的冷冽之人,却在沈苑休面前完全变了一番模样。修真界同修之人不拘男女,就算外头拘,在青鹤门也不拘,东青鹤曾以为他们会这般千年万年的相守下去,毕竟自己已是失了他原该牢牢守护的那个人,他希望身边好友和徒儿能有所成,却不想……   “却不想一切还是搞砸了,”常嘉赐心有灵犀,又问,“为什么?”   东青鹤与他对视:“若说‘情’之一字能将人从深渊拉起,又有什么能将人推回深渊呢?”   这个问题也许问别人,未必能思虑的那么快,可是眼前是常嘉赐,这个答案他比任何人都明白。   “是仇恨。”   常嘉赐眯起眼道,他眼里的冷光刺得东青鹤心头微麻。   沈苑休在青鹤门内一帆风顺,又有何事能让他怨气让他愤恨的,除了当年的那一件。   常嘉赐点点头:“他想报仇。”   “苑休在青鹤门待了几百年却抵不上他初时降世的那八九年。”东青鹤感叹。   这句话忽然之间将常嘉赐带回了久远再久远的时候,他盯着坐在咫尺的这个身影,想起自己当年也很想抓着连棠的领口狠狠问一句“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常府好吃好喝怜你爱你的养了你十五年,到头来却抵不上你懵懂未知的最初五年?为什么?”   可日月逾迈间,常嘉赐却似乎明白了那种难以言明的牵绊。   “抵不上的不是时光,是血缘……”他说。   “血缘?”   修真界的人多半寿命冗长,相较于旁的情谊,血脉亲缘间的情谊反而要比人界淡薄许多,像东青鹤自己,双亲早亡,少年时便外出游历,后又遇见长灯真人,相较于父母,与这位才相处了几年却改变了自己许多的师父感情反倒更深厚一些,所以对于常嘉赐的话东青鹤有些茫然。   他这般的模样在常嘉赐看来却觉再讽刺不过,当年这样要死要活的起因,结果几遭过去随着这个人的遗忘变得什么都不剩下了。   能忘记的人多有幸,而什么都记得的自己才显得又可怜又可笑。   他不想在这上头徘徊,转而问:“沈苑休想向谁报仇?当年那些妖修又是何人?”   东青鹤道:“那时身处半轮峰的妖修魔修都是些散修,具体是何人并不好查。”   常嘉赐灵光一动:“当年是散修,可是……之后却不是了。”   东青鹤颔首:“不错,不过百年的时间,断虹山四面方圆千里已经全被偃门所占,半轮峰也如此。”   “所以,沈苑休若想细究,最好的法子就是重回魔道。”常嘉赐明白了。   东青鹤却叹息:“可我们原本以为他不会这样做,事实上一开始,苑休也并不打算如此。”他想要报仇,秋暮望和东青鹤并没有阻止他,相反,秋暮望当年没少为此奔忙,这是沈苑休的心结,既然他想彻底的了结过去,那么秋暮望就帮他将残害双亲之人一同手刃,那样沈苑休也可放心了。   “可直到有一回,苑休在夜探一处魔域时遭到穷奇的伏击,多亏得暮望奋力相救,苑休的命是保住了,但是暮望……却身受重伤。”   常嘉赐听得颦眉,穷奇乃是同梼杌、九婴等并列的魔道凶兽,仅次于混沌与饕餮的凶狠,可是以秋暮望的道行,对付它哪里至于要付出这般惨痛的代价?   “我听说你们的秋长老身受重伤不是被沈苑休给捅的吗?”常嘉赐问。   东青鹤道:“这是之后了,在此之前暮望的确伤入肺腑,不过被止契山的萤姝长老给治好了。”   止契山是个小门派,但是修真界的人却不敢随便低看他们,除了其掌门云蚕子是与东青鹤、无泱真人、吴璋并称的修真界四位高手外,更因止契山有一手炼丹的好绝活,听说日部长老金雪里当年便是师从那里,而止契山的萤姝长老更是妙手回春百治百效。   “可是这么厉害一个人物,上回孤山祭,为何却没看到她?”常嘉赐问,神思一转却觉出了什么,“她死了?谁杀的?”   东青鹤迟疑了下,常嘉赐立时就明白了。   “沈苑休。”   可是……为什么?   东青鹤沉默了一会儿:“暮望受了伤后,不能再随扈苑休身边,他很担心他的安危,所以……暮望第一次希望苑休能放下仇恨。”   常嘉赐笑了起来:“说放下就放下,那之前的种种努力,又算什么?”   东青鹤瞳仁一闪。   “怎么?我说错了?沈苑休不是这样想的吗?”常嘉赐弯起眼。   东青鹤无奈:“他……当时也是这样说的。”   “呵,仇恨之所以弥坚,是因为它可比所谓的情爱纯粹多了。”常嘉赐感同身受。   “可是,爱也可以弥坚,只看你愿不愿意去体会。”东青鹤郑重道。   常嘉赐一愣,别开了眼:“反正沈苑休不愿意。”   “是的,真是可惜。”东青鹤遗憾的说。   沈苑休岂止是不愿意,他简直像是陷入了无边的执念中一般,在秋暮望亟需人照拂陪伴的那段时日里,他不仅不见人影,反而像是为了报仇成了没头苍蝇,只要发现到对方曾与其父母有过宿怨,他便对别人痛下杀手,哪怕对方根本不是妖修,根本没到过半轮峰,他也不放过。为此沈苑休几乎得罪了修真界大半的门派,也让秋暮望、东青鹤还有整个青鹤门都处境尴尬。   有人说这便是沈苑休骨血中魔修的天性,偏执、冷血、自私,无论他在青鹤门待了多久,无论东青鹤同秋暮望对他有过多少付出与恩情,他都不会感激不会感念,他只为自己,他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又或者,他在乎的根本不是谁杀了他父母,他只为仇恨而仇恨,让所有憎恶魔修,憎恶他出身的人都因此彻底闭嘴。   “那萤姝也和他父母的死有关?”常嘉赐又问,想想却觉不对,沈苑休杀得那些若多多少少总和其父母之死有所牵扯,可他为何最后却对秋暮望动手了呢?除非,他觉得……他最重要的那个人背叛了他。   “秋暮望和萤姝到底什么关系?”   东青鹤道:“苑休不听暮望所劝,到处滥杀无辜,这已让暮望无计可施,更让他伤心的是,他伤重缠绵病榻那段时日,几经生死,苑休只出现过一回,还是希望暮望将他的灵兽借给自己,在暮望拒绝后,苑休便毫无踪影。”   “所以秋暮望转而就跟别人好上了。”常嘉赐嗤笑了起来,“不会是他和那萤姝长老要成亲的时候被沈苑休知道了,于是那倒霉鬼大发雷霆,直接要了那狗男女的命吧?”   眼见时辰不早,东青鹤正起身宽衣,听着常嘉赐的刻薄言词,东青鹤解了外袍,伸手在他额头上敲了敲:“莫要胡说,暮望同萤姝长老乃是光明正大,在此之前,他同苑休早就说清楚了。”   常嘉赐一把拍开对方的手,不高兴的回:“还真是这般,这不就跟戏文里唱的一样么,秋暮望后头能说什么我想也知道,‘你若继续执迷不悟,我便同旁人一起,不要你了,待你一无所有,众叛亲离,看你如何后悔去吧,’是不是?”   东青鹤将衣裳摆在一边,返身回了床榻上,见常嘉赐眼神冰凉,他一把将人抓过抱在了胸前。   常嘉赐抬眼看着东青鹤:“这就是你说的‘爱也弥坚’?”   终究抵不上恨。   东青鹤抚着他的头发,竟然也有些难过:“在出事的前几天,我在醉倚山抓到了沈苑休,他未有反抗就随我回了青鹤门,我将他关在星部,想稍后再审,可是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逃出来的。他先杀了萤姝,然后一直等着暮望。那一日,我不在门内,可待我回来时,他已是刺了暮望三剑,我看着那伤口,每一剑都是穿胸而过,我也看到了苑休的眼神,他是真的想杀了暮望,可是暮望……从头到尾都没有还手。”   常嘉赐一呆,说不出话了。   东青鹤一字一句道:“苑休即便苦,但他是错了,暮望即便移情于他人,但他对苑休却已仁至义尽。”   说着,东青鹤揽着常嘉赐躺了下来,抬手,熄灭了那桌上的油灯。   常嘉赐瞪着漆黑的虚空,忽然说:“那天……我们离开火部的时候,我看见了一只金纹虎。”   “嗯,那是暮望的灵兽。”东青鹤说。   常嘉赐眨了眨眼:“金纹虎……从来都是出双入对的。”传言金纹虎此生只有一个伴侣,若另一只离去,便永世不再同兽结伴,而站在山巅的那只虎,看着着如此寂寞。   “另外一只是沈苑休的吗?”   东青鹤这回沉吟了半晌才说:“是……”   “怎么死的?”   “就是那一次被穷奇所杀。”   常嘉赐沉默了。   东青鹤感受着对方轻拂在自己颈间的鼻息,低头在他额头亲了亲。   “嘉赐,有时候……所谓执念便是让人不惜一切都想达到那个目的,可当真的实现时,你会发现,你失去的才是最珍贵的……” 第七十四章   隔日一早东青鹤起身梳洗时, 常嘉赐竟然没像之前那般懒怠赖床, 也跟着一道换衣起身了。   东青鹤见他不知从哪儿找出了一套浅蓝的弟子服穿上,又扎起高高的发髻, 衬得一张容颜柳眉杏目, 身姿高挑, 奇妙的糅合了冶丽与清俊。   东青鹤盯着眼前人,问:“你也要去?”   常嘉赐侧头:“你去得, 我为何去不得?”   想了想还是道:“放心, 我不会让你那些子弟发现的。”   东青鹤本想说些什么,但见常嘉赐一脸坚定, 他还是收回了话, 只叮嘱:“那你便要答应我, 无论届时发生何事,你都切莫冲动,也不要插手。”   “只要你们这烂摊子不往我身上甩,我才懒得管。”常嘉赐白了他一眼, 拍了拍袍角, 当先负手走了出去。   为了不引人注目, 常嘉赐本想同东青鹤分道而行,一出门才要拐弯儿却见青琅拦在了前头。   “怎么着,这条路走不得?”常嘉赐不爽。   身后跟上的东青鹤也奇怪的看向青琅   青琅表情有点无奈:“这南院此刻有些杂乱,门主还请往北院下山吧。”   “怎么了?”东青鹤问。   青琅悄悄瞥了眼常嘉赐道:“门主吩咐过,南归若不想回火部的时候便可让它留在片石居,所以小的就没有把它送回去, 却不想昨夜南归好像是被什么给吓到了,四处奔逃,今儿个我们去打扫的时候就见南院一片狼藉。”   接到青琅的视线,常嘉赐这才发现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他一番四顾无果,常嘉赐就曲起手指抵在唇边吹了一个轻轻的口哨。   不一会儿一条黑黑红红的小细影儿就自远处游了过来,常嘉赐矮身朝它伸出手那东西便嗖得盘到了他的腕间。   正是焦焦。   常嘉赐弹了一下焦焦的脑袋:“你若下回再乱跑,我就剥了你的蛇皮做剑鞘,真是不听话。”   嘴里骂着,然而语气又忽的一转:“不过调皮也总比外强中干的好,有些好东西看着是个儿大,但是胆小如鼠,不中用啊……”   说完哼着歌晃晃悠悠的往北院走了。   身后的东青鹤:“……”   常嘉赐到星部的时候远远便看到那头围拢了不少人,想必都是听见风声过来看热闹的,常嘉赐没有立马进去,在瞧到那头磨磨唧唧地走来一个少年时,他一闪身进了一旁的假山,待那人走近,常嘉赐一伸手把他一把拖了过来。   手里的人吓得脸都白了,直到看清常嘉赐的脸才长长的舒出一口气来。   “吓、吓死我啦……”鱼邈不停地拍着自己的胸口。   常嘉赐看着眼前人,一段时日没见,经过一顿皮肉之苦的鱼邈并不见多少憔悴,反而比以前白胖了些,可怜巴巴的模样都褪了不少,看来那慕容骄阳对他还真不错。   常嘉赐哼笑:“你做了什么亏心事值得这么胆战心惊的?”   “我?我、我没有啊……”鱼邈缩了缩肩膀,忽而想起什么,连忙小心翼翼地保证道,“嘉赐,我没有把你的东西交出去,我把它藏在了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好地方……”   以这条笨鱼的脑子,能被他想到那地方的确已算是破天荒的好了,常嘉赐难得没拆穿他,只沉声道:“我可是信你才把东西交到你手里的,结果你偏要自找苦吃,害得我也跟着提心吊胆。”   对于常嘉赐的斥责,鱼邈显得有些委屈又有些警惕。   他惨兮兮的低声反驳:“我、我也不想的……对不起,不过你不要问我是怎么回事……我、我不能告诉你。”   常嘉赐直接在他脑袋上拍了一下:“别给我来这套,你他妈真当我不知道你是为谁才藏着掖着呢?”   鱼邈双手捂着自己的后脑勺震惊地看着常嘉赐。   常嘉赐狠狠白了他一眼:“怕什么,我对他那见不得人的勾当没兴趣,我倒想问你这是图什么?他给了你什么好东西?金银财宝?稀世功法?灵丹妙药?”   常嘉赐每说一个都换来鱼邈重重的摇头,常嘉赐眯眼:“总不见得,是他说事成后就带你远走高飞吧?你信了?”   “没有没有……他、他以前是说过,但是我没有答应……我早就不信了……宋师兄他……”说到一半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把罪魁祸首的名字抖了出来,鱼邈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可见常嘉赐一副意料之中的脸,鱼邈又放下了手,“是宋师兄说……让我去金长老那儿取些伤药,他好像受伤了。宋师兄以前……也算照顾我,这回他要我帮忙,我便想还了他的恩情。”   恩情?这算什么狗屁的恩情?   “你那位宋师兄自己就是金长老的徒弟,为何要让你去取药?还要你守口如瓶?”   “他……自己不能去,”鱼邈是一贯信任嘉赐的,事已至此,在对方压迫的目光下,他只能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他说门内有人要陷害他,他去了会被盯上。”结果鱼邈果然出事了,那样他反而更不能招供宋师兄了,这样不是着了那个坏人的道了吗?   “可是现在变成有人要害你,你替他被人盯上了。”常嘉赐对于这笨蛋简直无言以对,从来没见过那么好骗的,虽然自己也是利用过他这一点,但是常嘉赐却没想要害死过这笨蛋。   “但我没事啊,你看我好好的。”鱼邈嘿嘿笑。   常嘉赐也笑,冷笑:“那你要感谢的可不是宋师兄,而是你们那位心口不一的慕容长老。”   提到慕容骄阳,鱼邈神色一顿,继而一抹奇怪的红晕爬上了他的脸颊,目光也游移起来,看得常嘉赐莫名其妙。   “慕、慕容长老是对我很好……我也没想到他愿意为了我这样,我特别、嗯,感激他……”鱼邈支吾道。   常嘉赐没闲工夫审度他那模样有什么不对,他只是道:“那你便多求求老天保佑,你下回犯蠢时,你们家的这位慕容长老还有佛心救你出火坑吧。”   见常嘉赐要走,鱼邈回过神来,忍不住追了两步:“嘉、嘉赐……宋师兄又骗了我?他难道是坏人吗?”   “这不叫坏人,”常嘉赐头也不回的丢下这句话,“这叫‘探子’。”   待他走出假山,果然先前还徘徊在此地的门内弟子都进了星部,常嘉赐估摸了一下地形,放弃了走正门,而是轻轻从屋顶上跃了进去。顺利的寻到那刑堂后,借着廊柱的掩饰,常嘉赐打开窗,自另一头翻了进去。   他身形极快,修为又恢复了不少,尽管周围站了那么多弟子,竟然没有几个注意到他的,但是这一手却瞒不过青鹤门的长老们,一时间堂上不少人都向常嘉赐看了过来,秋暮望、哲隆等眼里容不得沙子的都是紧紧皱眉,慕容骄阳和破戈是视若无睹,东青鹤则是带了些无奈与温软的目光,只有蘼芜,视线中仿似夹了尖利的冷锋,巴不得要将常嘉赐千刀万剐。   只可惜常嘉赐一个都没向他们望去,他只是看着大门处,那长道的尽头符川正压着一个人朝这里走来。   沈苑休面色青白,长长的头发披拂在背后,穿着一件绿衫,也不知是那衣袍太过宽大,还是他已是瘦骨嶙峋,那衣衫挂在身上空空荡荡,露出的细长脖颈仿佛轻轻一掐就要断了。   上座人的视线自常嘉赐身上收回,落到了堂下之人。   符川压着沈苑休跪下,沈苑休特别温顺,并未反抗,两指粗的铁链环在他的手腕和脚踝间,在冰凉的地上敲出刺耳的叮当声。   堂上的秋暮望看着不远处的那人似有点晃神,周围众都未多言,反而是沈苑休跪了一阵后,自己受不住的抬起了头,直直向正中那人看去,拉回了秋暮望的神思。   秋暮望问:“三月初六,丑时,散修王昇死于牡丹阁外,可是你动的手?”他声音一如往日般冷厉,似乎眼前不过是个陌生人一般。   沈苑休没有回答。   秋暮望又问:“三月初六,寅时,徐风派掌门和雍、长老张俨,死于其派内,可是你动的手?”   沈苑休还是未答。   秋暮望道:“这三个你可以不认,但是三月十一,子时,伏沣长老在水部遭人斩杀,那是我亲眼所见,你狡辩不得。”   沈苑休终于说话了,嗓音平平淡淡的:“你说是,便是吧。”   秋暮望眸光一闪:“四月二十七,游天教教主万音、羊山派掌门福照影分别死于自家派内,死相同前四位一般,对此,你可是有什么要说的?”   “我说是我杀的,你信吗?”不同于之前那般沉默,沈苑休说的时候脸上甚至带了一丝笑意。   万音和福照影死的时候,沈苑休一直被囚在青鹤门内,人肯定不是他杀的,但是他故意这么说,就是不想让堂内的人好过。   秋暮望的眼神沉了下去:“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沈苑休,你做什要杀伏沣,你究竟意欲为何?万教主和福掌门的死与他们又有什么干系?你是不是偃门派来的?同幽鸩又有什么牵连?你要是说了,我……便留你一个全尸。”   沈苑休笑得更深了:“这句话好熟悉啊,最近这大半个月,你对我说了好多次了呢,秋长老。可是很多年前,我记得你还对我说过,这一生……你都不会再信我一句话了。”   这话说得秋暮望周身的冷意越发凶悍,他慢慢直起身,一字一句道:“我以为你还想活。”   “我是想活,但是我知道,你不这么希望……”沈苑休说着,眼里的光像是有些悲伤,不过转瞬便逝去了,“秋长老,我总会如你所愿的,你何必那么着急?”   他的“如你所愿”让秋暮望面庞的线条全化为了锋利:“我若是不急,不知以后又有多少修士惨死在你的手里,你真的不说?”   沈苑休轻轻的摇了摇头,转而望向符川,一脸“你动手吧”的表情,但是他却又好像相信符川动不了手一样。   符川的确动不了手,自小跟着秋暮望,亲眼看着他当年同自家师父是如何的情投意合,如今那个仿佛兄长一般的人沦为阶下囚,也让向来铁面无私的符川都有些踌躇。   他看看沈苑休,又看看秋暮望,最后去看东青鹤,行刑的长鞭在手里捏到颤抖。   秋暮望忽然开口道:“我不打你。”   这话说得沈苑休和在座的几位都有些茫然。就见秋暮望缓缓站起了身,自上头走了下来。随着他的靠近,他的袖摆中漾开了绿色的荧光。   沈苑休怔怔看着秋暮望来到近处,然后单膝跪在了自己的面前。   “你说的对,我给你再多机会都是无用的,但你说的也不对,我没有不希望你活着,我希望你活着,因为你远没有到可以轻易去死,轻易就解脱的时候。”秋暮望说得十分低沉,用着只有他和沈苑休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   然后在沈苑休惊异的视线里,他又扬起了嗓子道:“一个人总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这是你当年杀我时对我说的话,现下,我便还给你。”   说着,秋暮望的手慢慢探出袖口,掌心果然泛出了深重的绿光,向着沈苑休的小腹处探去。   “——暮望!”   “秋长老!!”   看见秋暮望这般动作,一边的东青鹤和破戈等人似有所感的忍不住叫了起来。   秋暮望这是……寒冰掌?足以破了沈苑休丹田的寒冰掌!   虽然沈苑休经过多番波折早已身受重伤,可是作为一个魔修,最大的益处便是恢复力惊人,当年沈苑休被东青鹤打至半残,几年之后不一样复原大半,还因此入了偃门?魔修便是如此,总有其他派别无法揣度的法子,可以在极短的时日内修为暴涨,也许伤身,也许阴损,但这却是他们在修真界中赖以生存的法宝,这也是为何大家扣着人不让沈苑休溜掉的缘由,别看他现在半死不活,说不准他还藏了什么招数能让他跑出去一圈就又恢复如初了呢。   哪怕只剩一丝气脉,星火也可燎原,可这一切的是前提是沈苑休的丹田还留存,若他的丹田被打碎,任是再厉害的阵法,再醇厚的内力,就算送到沈苑休的手里,也无法再为他所用了。   他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废人,没有修为,不能长寿,他会生老,会病死,或许连个凡人都及不上。   这对于一个修行者来说,简直是最深重的酷刑。   沈苑休也有点楞,他看着眼前人,有些不敢置信:“你真的,想……”   秋暮望眼里的冷意忽然褪去了不少,他伸手抓住了沈苑休,语气又低了下去:“这些时日我每天都在想,有什么法子能让你乖顺,我不用再提心吊胆,不用再对你处处提防,你也不会趁我一不留神便再次犯下无法挽回的过错,只有这个法子了,苑休,只有这个……”   “可是,我是魔修,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的……暮望哥哥。”沈苑休没有闪避,他只是猛然间红了眼睛,唤出了一直在心里徘徊的称呼。   魔修对天下人残忍,可老天爷对他们其实也很残忍,魔修生来为恶,很少有可以入轮回投胎的魔修,他们大多都只有一世的命,而很多魔修知道死了便不能再活,他们便越不想死,越不想死,就要造下更多的业障,于是恶性循环,终身都脱不出这悲惨的因果。   所以秋暮望若破了沈苑休的丹田,并等同于提前结束了他的一生。   再次听见这个低唤,秋暮望心里一颤,伸手将沈苑休拉到了怀里,轻轻将人抱住了,他在他耳边温声道:“不怕,因为我说话算话,我说过会与你相伴终身,至少以后的这段时日,我都会陪着你……”   话落,他的手心便猛地贴上了沈苑休的小腹。   一声深切的痛吟自沈苑休口中溢出,他本就青白的面色刹那更是灰了一层。   一旁的常嘉赐对上眼前情景,呆愣间向周遭人望去,却见他们虽面露挣扎却全都端坐未动,常嘉赐盯着沈苑休那颤抖的身形,心内涌起一股莫名的怒火来,双拳一握就要跨步而出,谁知有一个始终关注着他的人比常嘉赐更快,幽光一动就挡在他跟前。   是东青鹤。   “嘉赐,这事儿你不能插手。”东青鹤用修为传音于他道。   常嘉赐狠狠瞪向眼前人,刚要发难,一转头却对上沈苑休看过来的视线。   尽管虚弱,尽管痛苦,躺在秋暮望怀里的沈苑休竟然也对常嘉赐轻轻摆了摆头,他眼中有着疲惫,也有着解脱。   便这样吧……   真的够了。   然而常嘉赐却一瞬顿在了原地。   为什么要这样?他不懂……   若这就是结局,那之前的磋磨与痛苦又算什么呢?   随着秋暮望掌间绿光的赫奕,沈苑休的挣动越发剧烈起来,他呼吸急促,汗透衣背,口鼻处也渐渐洇出了腥红的血沫。   而秋暮望的模样其实也不比沈苑休好多少,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他的手不停的颤抖,一口银牙已是要狠狠咬碎,太阳穴处的青筋则突突直跳,眼瞳都忍到赤红。   眼瞧着沈苑休一身的气脉都慢慢脱体而出,此时一声急唤打破了此地沉滞的气氛,是青琅。   “门主……门主……”   青琅有些焦急的跑到了殿内,身后还随了一个小道士。   东青鹤返身向他们望去,就听青琅道。   “门主,不好了,方才禄山阁来报,无泱道长似有不测!” 第七十五章   什么叫“无泱道长似有不测”?   堂内的人一时皆疑惑的看向来人, 直到那小道士哭丧着脸道出原委。   禄山阁作为修真界最大的道修门派, 阁主无泱真人向来以“居善地,心善渊, 与善人, 言善信”教化弟子, 故而他派若有艰难,时常会去禄山阁相求, 好比帮忙做做逢凶化吉的道场, 收收小妖小魔什么的,就跟不少人遭遇歹恶, 第一时间就要往青鹤门向东青鹤告状一样。   近些时日, 禄山阁有好几位外出锄强扶弱的小道士都未有如期归阁, 阁主无泱真人十分担忧,而昨日夜半,真人房中忽然来了一只报信鸟,其上似是点明了那几个失踪小道的去向, 并让真人只身前往相救。   真人挂念弟子, 虽觉此事蹊跷, 但也无奈赴险,不过他心知此行极凶,便吩咐弟子,若第二日他依然未归,也未有传回只字片语,便让小弟子带着这报信鸟上绑缚的信笺去往青鹤门寻找东青鹤相助。   小道士说着, 颤颤巍巍的把手里的东西交付在了东青鹤手里。   东青鹤低头一看,一卷羊皮纸上只写了六个字“行客山,一人往。”另附一片禄山阁弟子服的碎衣。   修真界中除却那些隐士高人外,若勉强要寻一个道行能同东青鹤平分秋色的修士的话,定是非无泱真人莫属了,作为东青鹤的师叔,真人不止德行高洁,修为更是出神入化,若他真有厄难,又会是什么人能有这样大的本事将真人困住?   诸位第一时间自然猜测此事同之前福掌门和万教主之死有关,是魔道中人所为。偃门?幽鸩?可是幽鸩的道行已经深到连无泱真人都能擒下了吗?   在场之人各自思量,神情纷纷凝重起来。东青鹤的脸色也不太好,他收了信笺,对那小道士说:“可还告知了别人?”   小道士说:“此事非同小可,未免其他门派也有所牵连,我们已着人告知了几位大派掌门。”   东青鹤颔首:“行客山……纸上消息让真人去行客山一见,既如此,那我们都去那儿看看。”   说着,东青鹤又转头望向了一旁的秋暮望。   秋暮望仍跪坐在原地,只是覆在沈苑休腹上的手掌已收了幽绿的冷光,感觉到东青鹤的视线,秋暮望抱着怀里已昏厥的人,低低道:“门主不必管我们,大事为重,苑休之罪,待您回来再议也好。”   东青鹤却叹了口气:“也好,只是我走了,门内也要留两个人照应,秋长老不用相随,我让破戈和骄阳同我一道。”   秋暮望明白这是东青鹤故意匀给自己照拂沈苑休的时间,他谢过对方,一把将人抱了起来,返身离开了刑堂。   两旁弟子看着秋长老离去的背影倒未多言,神思大半都被无泱道长失踪一事带走了,这一个一个掌门都遭遇不测,没想到连无泱真人都逃不过,总有种修真界要大乱的预感。   东青鹤同破戈和慕容骄阳一番商议定下即刻便行,只是走前他却步伐一转来到倚在廊柱后的一人面前。   常嘉赐的表情若有所思,东青鹤一见便戳穿他心中惦念:“你才刚好,你不能去。”   留下线索引得无泱真人去追,真人失了行迹,如今东青鹤他们也要随着那线索而去了,想想也晓得此行就跟往人布好的陷阱里去跳一般。常嘉赐虽然对幽鸩的目的十分好奇,但他这个人还是比较惜命的,为了那只毒鸟犯险,实在不值,   于是,即便心里有些痒痒的,常嘉赐也只是冷哼了一声,擦过东青鹤径自朝片石居走去。   你们又不是去挖宝,稀罕。   东青鹤给青琅递了个眼色,让他随着嘉赐而去后,这才领着几位长老出了青鹤门。   待他们一行人来到行客山的时候那里已经有好几位他派掌门候着了。   天仕楼的吴璋、止契山的云蚕子、九凝宫的花见冬,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小门小派的高手。就像青鹤门内的弟子所想,这短短时日间已有多位身居高位的修士遭难,人人自危下他们若再不插手将这背后之人揪出来,说不准下一个就轮到他们自己。   不过一见到东青鹤出现,不少容色紧绷的人都稍稍一松,迎上前来七嘴八舌的跟他说起自己的忧思。   一边的破戈忍不住让这些人都住了嘴,听东青鹤问向吴璋:“如何?”   吴璋倒还算淡定,只眉头有些微蹙,他摇着扇子道:“我派了弟子去将这行客山探一探,应该就快回了。”   一般能得修士栖身久居之所多半总有一处所长,好比灵修,酷爱灵气丰沛之处,妖修则喜山林蒙密生灵繁多,可便于其捕食,至于魔修,自然是越隐蔽越不易寻到的地方最好。而这行客山,说是山,不过就是一处半高不高的陡坡,无草无树,放目远去一片贫土荒烟,除了一些嶙峋怪石外,什么都没有,所以往日几乎没什么人际,也没什么好探的。但是吴璋明白,无泱真人若真在此遇伏,这行客山必是有所隐藏,一切还是谨慎为上。   果然,不一会儿两位天仕楼的弟子就回来了,他们手中持着罗盘样的东西,脸色有些焦急。   “怎么了?慢些说。”吴璋道。   那两个弟子咽了口口水:“楼主,我们看到道长了,就在那行客山山巅,可是……任我们怎般浮云却都接近不了那处。”   “这是被人布了界。”吴璋看向东青鹤。   东青鹤问:“道长如何?”   天仕楼的弟子顿了下:“道、道长被绑缚在一块巨石上,周围……都是魔物。”   “是何魔物?”   “是、是梼杌……还有九婴。”   听见这个几位掌门都松了口气,如果只是这东西,他们那么多人还是可以对付的,而且不还有东青鹤在嘛,这位可是连混沌巨兽都不怕的。   结果那小弟子又补了句,吓得不少人变了脸色:“可是有……有许多许多,几十……不,至少近百头!!”   一只梼杌需得三位以上的金丹期弟子才可抗衡,九婴兽则至少六位,而在场人几乎都已破了元婴期,像花见冬云蚕子等都已是洞虚期的修为,离渡劫飞升就差个大乘期了,可即便如此,他们一人能同时斩落两三头梼杌、一只九婴就不错了,即便有东青鹤在,可到底寡不敌众,东青鹤的护体金光只能护住他自己,就算他最后把那些凶兽都杀光了,可也总需时间吧,那段期间已足够无泱道长被这些魔物啃食殆尽了,又或是他们被吃得渣都不剩。   要真是偃门所为,也不知这幽鸩从哪里搞来那么多凶残的畜生。   不少人一边心颤,一边狠得牙痒痒的,纷纷向东青鹤投去了希冀的视线。   东青鹤神色一如往昔的沉稳,他身形一晃便凌空而起,向着那行客山行了段路后又折返了回来。   “的确施了阵法,是八荒阵。”   身边的修士忙问:“东门主可有法子破了?”   东青鹤点了点头:“只不过这八荒阵我一人破不了。”   “八荒阵,乃魔修毒阵,得需八个人自东、南、西、北和其交界处同时贯通而出,此阵方破,”吴璋边说边左右看了一圈,“算我一个。”   这话一出,不少修士也急忙加入,倒是花见冬,盯着远远那处略作犹豫,最后在不少人目光的追逐下这才勉强点了头。   于是一番简单的布置后便各自兵分八路,方才说了行客山乱世兀立山道崎岖,众人已做好行道艰巨的准备,却不想除此之外,那路上竟还埋伏了不少毒物。   黑蝠、赤尾蝎、千足虫……一波接着一波,仿佛源源不绝。   这于东青鹤与慕容骄阳等人来说虽不需太多道行,但灭起来却一样要费些功夫,尤其是当他们发现自己已经顺着一处尖石绕了快半个时辰依然没有走出去的时候,几人就知道不对劲了。   “这八荒阵里还加了迷阵。”破戈道。   “一个破迷阵能困住我们多久。”慕容骄阳不屑。   “一个迷阵是用不了多久,但其他人呢?且还要杀梼杌和九婴……”破戈若有所思,“这种种叠加于旁人而言或许不易,可对门主却并非无法做到。”   “只是十分耗时。”东青鹤停下脚步说。   慕容骄阳也皱起了眉。   “那人抓了无泱真人,又引我们来此处……”破戈看向东青鹤。   东青鹤接口道:“……看来他不是为了对付我们,而是为了拖住我们。”   拖着他们能有什么用呢?   慕容骄阳抬头看了眼渐渐偏西的日头:“调虎离山!”   真正有难的不是无泱道长,而是离了掌门和诸位高手的那些门派……   东青鹤眯起了眼。   ********   常嘉赐难得没有再对东青鹤阳奉阴违,而是老老实实地回了片石居。一关上门,他便疲惫的趴在了案几上,一闭上眼全是沈苑休方才看着自己的那道解脱般的眼神。   明明当初历经千难万难都不愿放下,如今却忽然认了命,是怕了还是累了?又或者他和东青鹤都错了,无论爱恨,无论血缘,那些你曾以为会坚持到天荒地老的纠葛情仇,到头来其实都抵不过时间……   人都没了,还有什么是重要的?   常嘉赐忽然想,如果把沈苑休换做自己,如果是东青鹤废了自己一身修为,能得他百年相伴,自己愿不愿意?   立时,一种鄙薄和不屑便盈满了心田,自己花了那么大的气力,那么多波折,凭什么,凭什么要随便放弃?可是下一刻,那显而易见的答案却无论如何都浮现不出。   愿意?   不愿意?   东青鹤温暖的笑容和连棠那失望回视的面容在常嘉赐的眼前不断交替,看得他迷茫又浑噩,继而仿佛从黑暗中又探来一只手,将来不及做出选择的常嘉赐又拖向了更深的阴影中……   ……   也不知过了多久,常嘉赐只觉自己鼻尖划过一层又一层的冰凉,还有薄薄的刀锋样的物事在刺着他的皮肤,让他痛得忍不住自一片迷糊中生生的醒来。   眨眨眼,再眨眨眼,常嘉赐才勉力看清了眼前挪动的东西,黑黑红红的一团……是焦焦。   焦焦像是发现到主人醒了,伸出腥红的蛇信一下下的舔着常嘉赐的脸。常嘉赐转了转眸子,缓过神来,他轻轻地拂开焦焦,急喘了两口气后,撑着身子坐了起来。   四肢沉重,丹田无力,这是中毒了。   他是什么时候昏睡过去的?又是什么时候中毒的?若不是焦焦把自己弄醒,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   一边琢磨着各般可能,常嘉赐扶着桌案踉跄着向门外走去,一开门,一股黑雾扑面而来,常嘉赐连忙用仅余的一点修为给自己施了一个闭气咒,跌跌撞撞跨出了屋。   远处的院子中,几个小厮倒在那里,常嘉赐走过去,摸了摸他们的气脉,微弱到已近虚无。   这到底是什么毒?!从哪里来的?   下了片石居,常嘉赐一路蹒跚自各部行过,就见偌大一个青鹤门,门内的弟子皆俯卧在地人事不知,连哲隆和蘼芜都难以幸免。   忽然被黑雾遮蔽到昏暗的天际猛地闪过一道荧光,常嘉赐眯起眼细查了很久才隐约看清上空浮腾着几个打斗的人。   一个一身绿袍,是秋暮望,他正同一个黑袍之人交手。   而另一个一身灰袍的……似乎是未穷?他正和一个白衣人战到一处。   这四人打得十分激烈,身形忽隐忽现,让脑袋昏沉的常嘉赐看得很是吃力。   这一黑一白的两个是谁?   “黑的……是偃门墨苑的宣鹰,白衣裳的……是、是白苑的李汤。”   此时一道虚弱的声音自不远处的园林间响起,骇得常嘉赐一震,他急忙走近几步才看清那趴在地上的人竟然是被刚才秋暮望带走的沈苑休?!   而一边还站着的是……鱼邈?!   接到常嘉赐狐疑的目光,沈苑休脱力地说:“你觉得若是我同那偃门的两人……里应外合,我还会待在……这里等死……吗?”   常嘉赐又瞪向鱼邈。   鱼邈吓得脸色苍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还是沈苑休代他道的。   “这黑雾名为‘墨鸦’,闻之可麻痹人肢体神思,继而昏沉长眠,再难醒来,修为越高者越是难解。暮望和未穷的修为原该都在那魔道黑白二人之上……可是他们现下却被缠得无法脱身,便是因为‘墨鸦’之效,而你和他们也……早晚支撑不住。但‘墨鸦’对魔修无用,对凡人也无用……”   沈苑休不受毒干扰是因魔修之体,而鱼邈……是因为修为太低了。   沈苑休刚说完,常嘉赐便双腿一软坐倒了下去,被鱼邈一把扶住才没有摔得惨烈。他瞪着眼前人,忍不住咬牙切齿。   “怎、怎么解?”   沈苑休摇头:“即便我知道何解……可这黑雾……乃是由雾阵所出,不找到阵眼所在,解了也会再中这毒。而这雾……能覆盖门内每个角落,定不是……一时半刻所能绘成。青鹤门内……有魔道的内奸……”   这话说得一边的鱼邈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是、是不是……宋师兄?”嘉赐说过,宋师兄是探子,鱼邈之前不明白,但是现在明白这句话是何意了。   没想到常嘉赐听罢却不轻不重给了他一肘子,成功让鱼邈闭了嘴。   “你的宋师兄……修为几何?凭他一人之力……能瞒得过东青鹤和秋暮望他们画下这样的阵而不被……发现?他算……什么东西?!”   鱼邈大眼睛里满是眼泪,害怕的看着常嘉赐:“那是谁?那是谁啊?!嘉赐,我们怎么办啊?”   常嘉赐同沈苑休对视片刻,眸光一沉的向一处看去。   “此人能这般……无声无息绘下巨阵,定是……得门内之人深信,我知道……是谁。” 第七十六章   既然已经洞悉到自己中了敌人的计, 东青鹤几人哪里还有闲余好好闯这阵。谁布下的阵法, 阵势中多少都会与布阵之人有所牵连,慕容骄阳提议不如他们顺藤摸瓜, 反过来用这阵把这布阵的人给揪出来打死, 一了百了。   只不过破戈担忧这会伤了其余还在阵中的修士, 于是东青鹤思量过后决定让破戈和慕容骄阳去追寻那布阵之人的气息,自己则继续破阵, 一来可拖住对方的脚步, 二来也可将这阵暂时稳住,以保其他人的安危。   布置好后, 破戈同慕容骄阳便各自离开, 东青鹤则仍然在这片荒地里行进, 明明那行客山的陡坡就在眼前,可他绕了几圈后还是在原地。东青鹤停下脚步,眯起眼感受了一下周围的结界,其实算不得特别高深, 可是自己一时竟找不到破解的源头。   而且……为何这布界的气息莫名有些熟悉?   不, 不止是布界的气息熟悉, 这阵中的每一处都飘荡着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东青鹤十分疑惑。   这不是偃门的阵法吗?   布阵的是幽鸩吧?   可是自己并没有见过幽鸩。   那如果不是幽鸩,又是谁呢?   正琢磨着,就见前方荒僻的地界幽幽显出了一条黢黑的小道来,窄窄长长不见尽头。   东青鹤心内知晓这许是一个陷阱,可是他已在此地耽搁太久, 是福是祸有缺口才有突破,而且无论来者是谁,东青鹤都有自信可将其拿下。所以谨慎视之少顷,东青鹤迈步向那道上走去。   蜿蜒曲折缭缭绕绕,让人觉得像是要这般走到天荒地老的时候,前方闪出了几分光亮,同时,一阵嘈杂也跟着响起。   东青鹤走出那条小道,眼前的景致让他不由一愣。   只见这儿竟是一条长街,两旁商铺林立,正中攘来熙往,热闹非凡,再看那些人身形衣着和其举手投足间的气势,并无半丝修为的样子,所以这是一条人界的街巷。   但自己周身笼罩的气息并未褪去,说明东青鹤依然处于那阵势中,那么眼前出现的这一切便只有一个解释。   ——幻境。   看来那布阵的人还真是有备而来,又是八荒阵,又是迷阵,现下连环境都对自己使上了,可算是为了困住东青鹤无所不用其极了。   只是一条凡人长街都有什么特别足以困住他的?   虽有好奇,但此刻的东青鹤无暇多思,正待他返身欲走,忽然眼角瞥到了街对面站着一个身影,他一下顿住了步伐。   那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少年,虽然身量矮小了许多,面容也稚气了不少,但五官的确同自己熟悉的那张脸一般模样。他穿着一身鹅黄的锦袍,眉目如画粉雕玉琢,正仰着头望着一大串糖葫芦面露向往。   忽然那小少年回过了头,左顾右盼的找起了什么,然后他的视线便穿过长街落到了东青鹤的脸上。   以东门主这般气度,若他真的出现在人界的集市间,周围这些平民百姓哪里会如此淡定,所以他们只是这布阵之人摆下的棋子而已,又或是他们根本看不见东青鹤。   可是对面的那个小少年却好像能看见东青鹤,因为他的神情一下子就变了。   下一刻,他整个人向东青鹤快步而来,脸上满是恍惚和惊异之情。   “你……你怎么……”   来到近前,小少年伸出手指着东青鹤,一时回不过神来。   这般距离也让东青鹤将人看得更清晰了,真的像,实在太像,不过与其说他像现下那个日日与自己朝夕相对之人,这个小少年更像是当初那个闯入门派的小徒儿,懵懂纯稚,双眸灵动,只是这小少年要更华贵更骄矜,不似从破落村庄里出来的小农夫,更似大户人家的小公子。   东青鹤淡然的面容微微一变,刚张了张嘴想说话,谁知却有一道声音比他更快一步唤了过来。   “少爷……少爷……”   喊了两声无果后,那人只得换了个称呼。   “嘉赐……嘉赐!你在哪儿呢?嘉赐?!”   “哎,我在这儿呢!”   小少年脆脆的应声,继而转身就向街那头跑去,只是跑了两步又奇怪的回头看了东青鹤一眼,然后继续跑远了。   东青鹤循着对方的身影一路看去,就见长街尽头也站了一个少年,虽然穿了一身粗布衣裳,可掩不住他一派的丰神俊朗,望着那小少年的眼里带了丝焦急,还有满满的宠溺。   那张脸……看得东青鹤又是一怔。   而与常嘉赐同名同貌的少年一跑过去便忍不住对那大少年惊奇道:“连棠、连棠……我刚才看见一个人和你长得好像,真的好像,你看你看……”   说着便拖着那叫连棠的少年往此地跑。   连棠无奈地由着他走了两步,可是循过来的目光一片迷茫。   “少爷,在哪里?”   那小少年也一脸奇怪:“哎?不对啊,刚刚他就站在这儿的,我没有看错!我真的没有看错!连棠你信不信我?!我可没有骗你!”   连棠微笑:“我信,我信,只是现在时日已晚,我们该回去了。”   小少年一听这就要返家,立时就将方才的事抛到了脑后,拉着连棠又急忙向另一个小摊跑去。   “等等等等……我要吃糖葫芦……”   “这……夫人上回说了,不让你吃这个。”   “我们不告诉我娘不就好了,你莫不是要多嘴!?”   “唉,好吧……一串里只能吃几个。”   “好咧,剩下的给你吃。”   “嗯……那老板,来一串吧。”   “哎哎,连棠,再给姐姐买一串。”   “好,那再加一串……”   东青鹤从头到尾都站在那处没有动,没有人看得见他,而他则目不转睛地盯着摊前的两个少年背影,直到他们买完东西,高高兴兴地向另一处走去。   东青鹤心里知晓,这是旁人给自己设的套,许是故意将这幻境里头的两个人各按了一张相似的脸来迷惑自己。而以东青鹤的定力,本该任你千变万化,他自岿然不动,可是不知为何,看着那渐渐远去的两个人,东青鹤的脚步提了提,身不由己的随了上去……   跟着那一大一小两个少年,东青鹤转眼来到了一座华丽的宅院前,瞧着那上悬的匾额,偌大两个“常府”的字样辉辉煌煌的挂在高处,让人瞧之就觉颇有气势。   敲了门入内,迎面就是一个豆蔻少女带着两个侍女站在那里,双瞳剪水杏眼桃腮,比那春日的粉桃都要娇艳几分。   然而东青鹤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熟悉的模样,那眼中再多几分沧桑,脸上再多几道沟壑,这不就是……妘姒长老?   那布阵的人为何连妘姒长老都要牵扯进来?   少女本是眼带怒意,可瞧着那小少年腆了一张怯怯的脸走到自己面前,本欲招呼到他脑袋上的手硬是带了个转儿,自腰间掏出丝帕,恨恨地给他擦起了头上的汗。   “再这般疯下去,你便住到外头算了,省得你嫌家里憋闷无趣,我们也都不来管你,由着你一个人到处撒野。”   小少年听着这赌气的教训,也不生气,只笑得眉眼弯弯,一把拽住身边的连棠道:“好啊好啊,外头可好玩了,反正还有连棠陪着我,我打他他也不走。”   见少女竖起了柳眉,少年又把头挨了过去,软声道:“还有姐姐也陪着我,姐姐打我我也不走,我才不会一个人呢。”   说着,又讨巧地递上手里的糖葫芦,撒娇道。   “姐姐吃这个,我特意给你带的,怕热化了走得我脚都崴了,姐姐不要生气了。”   看着他这般精怪模样,少女哪里还气得起来,似嗔似怨地捏了一把他的脸,忙拉着弟弟进屋去看他的脚了。   此时又一小厮模样的人路过,走到那叫连棠的少年面前对他道:“连哥,连伯刚才又吐了血,老爷让大夫来看过了,人是稳了些,但是情况仍是不好,你快去看看吧。”   东青鹤刚要同那个“常嘉赐”一道进屋,听见这句话忽然转了脚步,看着那一脸焦急的连棠,片刻跟在了他的身后。   来到一个还算宽敞的屋内,床上躺了一个中年男子,四处则飘着浓浓的苦药味。   听着动静,那男子睁开了眼,对着来到床前的少年,嘴巴蠕动了半晌,竟低低叫了一句:“少爷……”   连棠给人盖了盖被子道:“连伯,我早说了,这么些年你我形同父子,你莫要再这般唤我。”   连伯听了却不停摇头:“少爷……奴才身份卑贱,哪里敢污了将军名号……同您父子相称,这些年,奴才只盼……您能康健平安,日后进京高中,以报……将军当年于我的知遇之恩,也洗脱您父母和连家满门的冤屈。”   “连伯……”连棠面上显出一丝踟蹰。   连伯不知是不是看到了,他一把抓住连棠的袖管,气息也急促了起来。   “少爷……少爷……奴才撑了这么些年,便是为了那一天,将军和夫人不能白死……连家那么多口人也不能白死……少爷,我知您心软念情,可是……只有这个机会了,若您不上京,将军和夫人他们于九泉之下怎能安宁……您、您若心有记挂,那就更该完成大业,待日后……日后再来好好报答常府的养育之恩!我已同……常老爷说好,您可先教授常少爷功课……等凑够了上京的银子,他便会放人……不需多久,您就能光耀门楣,将军和夫人都会保佑您,保佑您……”   连伯说着说着,声调便弱了下去,只余那坐在床边的笔挺背影,显得有些僵硬也有些孤单……   东青鹤还欲再听,却觉眼前一花,待他再定睛一看,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那个简洁的内室中,而是站在了花苑里。   只是不同于他方才所见的芳林新叶,此地竟然一下子布满了萧条之气,花草委顿,屋瓦蒙灰,更重要的是那回廊檐下皆挂着刺目的白纸灯笼,自窗栏边向远处的堂内望去,更可见两个灵位高高地摆在壁龛内,整个常府一片惨淡。   怎得变成了这样?自己像是越过了这幻境中的一段时间?   忽然,东青鹤又看见了连棠,他的个子抽长了不少,形貌间多了一股沉稳的气派,瞧着已是像个青年了,只是脸色不太好,像是有伤在身。   连棠一身缟素,穿过廊下似是要往后院去,不过走到半途就被一个侍女拦了下来。   “连哥,”侍女神情凄苦的叫住了他,看了眼连棠手里的包袱,侍女问,“你什么时候上路?”   连棠道:“就走。”   侍女颔首,从袖中拿出了一封信笺交到连棠的手里:“你也知道眼下府中的情况,这是我们小姐唯一能做的了,她寻了老爷在京中的一些故交,待你高中后,其中有几位许是能助你结交到不少达官贵人,不过具体能有哪些,还得看你自己的本事。”   连棠将信接下,犹豫地问:“那我……还能见见嘉赐吗?”   侍女摇了摇头:“少爷好容易舍下了你,小姐说,未免夜长梦多,你越快离开越好,少爷……她会看顾好的,你不用惦念他们。”   连棠的牙关似乎紧了紧,半晌终于点头。   侍女又着人牵来了一匹马,掏出不少银子塞了过去。   东青鹤看着连棠站在苑中良久,忽然一掀袍向着那放着两处牌位的屋子跪了下去,恭恭敬敬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抬起的时候额头上都见了红。然后他又依依不舍地向着后院看了一眼,这才起身跨上了马。   “若你们小姐和少爷有难,定要来信告知,我即刻便回。”   最后对侍女郑重嘱咐了一句,连棠终于一拍马背,向府外疾驰而去。   望着那男子依稀远去的背影,东青鹤忽然有股唤住他的冲动,仿佛他这一走之后,有什么将变得再也难以挽回…… 第七十七章   澄江如练, 绿水波澜, 这儿是一处码头,东青鹤站在岸边看着江上大船, 不知为何自己走着走着会来到这里。   就在他迷茫间, 不远处传来一片呼喝粗骂声, 一行身着官差服的人推搡着码头上往来的搬运工人,口中叫嚷着要抓什么通缉犯。   东青鹤看向他们手中的图纸, 其上绘着一个亭秀清朗的少年, 不是常嘉赐又是谁?   官差说这图上之人前几日放火烧死了梁府几十口人,乃钦命要犯, 如今窜逃在外, 谁敢窝藏抓住便斩立决。   烧死了几十口人……   这话听得东青鹤皱起眉来, 正沉思间,远处响起一声极轻的低吟,码头上一片吵嚷,几乎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动静, 只是里头却不包含东青鹤。   东门主不止耳力惊人, 洞察力也非同一般, 他立时便发现到船尾处有异动,脚下轻轻一提,人就飘到了那处。   就见一个瘦弱的码头工人正惊讶地看着面前的货箱,然后挥手想向那边的官差呼喊,然而他才刚张开嘴,箱子里头忽然窜出一个人来, 那人隐在一袭褴褛的黑袍中,身形极瘦,但是速度却很快,他手里拿着一卷麻绳,迅雷不及掩耳地套住了那码头工人的脖子!   那工人其实有些年岁了,头发也半白了,被忽然扼住呼吸根本无法反抗,折腾了几下后就软倒了下去。   在那黑衣人松开手的时候,东青鹤看清了对方的脸,明明已是有被玄天降魔阵的赤火烧成那样的常嘉赐在前,可是在对上这个面目全非的“常嘉赐”时,东青鹤还是觉到了自己胸口处仿若被割裂般的滋味。   这并不是真的,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可为何看着这个人受苦,他却仍然心疼。   东青鹤疑惑着,那边的常嘉赐已经利落地剥了船工的衣裳换上,然后将对方的尸体丢到自己方才所待的箱子里,手法迅捷且脸上连半点犹豫自责都没有。   望着那被合上的货箱,东青鹤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逃过那么多码头的眼线,常嘉赐成功上了船,这是一艘开往京城的货船,他隐在船底的货仓中昏昏沉沉了很久,再醒来时却发现身前坐了一个人,四处那么黑,这个人却像是在发光。   常嘉赐原本惊惧的眼,在分辨出他的模样后竟绽出了一个眷恋的笑来,看得东青鹤心头一酸。   不知是这幻境太过真实,还是自己心中的情谊作祟,东青鹤越来越觉得眼前的少年和真实的常嘉赐是这样的想象。   东青鹤矮下身,凑近了对方,忍不住软声问了句:“怎么会变成这样?”   常嘉赐睁着已有些浑浊的眼睛,向眼前人伸出手道:“还能为什么?我们常府败了,我的爹娘,我的姐姐都死了,我已经家破人亡……所以我想上京,只有上京才能见到你,我一定要见到你……”   东青鹤看着他,眼里带了些晦涩的难过,而他这般的目光在眼下的常嘉赐看来似乎太具有穿透力了,将他里里外外审度个透彻,那些阴暗的,见不得人的想法和过去都被摆在了明处,被他最不想让他知道的人知道了,足以使常嘉赐恼羞成怒。   常嘉赐忽然收回手,阴鸷的说:“你这是什么眼神?!你在责问我?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活下去,为了见到你!所以……别人都可以责问我,但是你没资格,只有你……只有你没资格!!!”   常嘉赐的这几声暴喝竟然一下子震裂了本就不怎么牢靠的船板,哗啦啦的海水自四面八方涌了进来。   常嘉赐却像是毫无所觉,仍是对着东青鹤高喊:“你厌弃我,我知道你厌弃我,我让你失望了对不对?你是不是只想让我做那个不识五谷不懂凄苦的二世祖?只会傻傻的在原地等你来救我,然后永远都等不到?!但我告诉你连棠,我不会了,那个蠢货常嘉赐已经死了!已经跟着常嘉熙跟着我爹娘一起被折磨死了!现在的常嘉赐,谁都不怕,谁都阻不了,谁也不能再欺辱我!谁厌弃我,我就杀谁,我就杀谁!谁都不可以,连你也不行!!”   常嘉赐的尖叫越发凄厉,面容则被船内黑洞洞的水衬得更加扭曲狰狞,仿佛厉鬼。   东青鹤在漫天的“杀”字中向常嘉赐伸出手去,可是触手却抓到了一片空,再回神看向四周,他却又不在船上了,周围没有常嘉赐,也没有海水,他回到了一条小巷中。   这条小巷比他初来时的那条宽大,却更黢黑。一片寂静中,有一道沉重的呼吸在一起一伏着,鼻尖还飘过浓浓的血腥味。   东青鹤顺着那味道而去,最后顿在了巷子的尽头,那里倒着一个男子,一身的素袍已被殷红浸染,浑身上下瞧着就像个血人。   不一会儿巷口又出现了个黑影,那窸窣的脚步让那本已昏沉而去的男子立时醒了过来,警惕的抓握着身边的长剑似还想再战,虽然他的手抖得根本都抬不起来了。   不过幸好,来人不是敌方,在看清那个倒卧的男子后,来人着急的跑过去将他扶了起来,查看起他的伤势。   “棠儿,棠儿,你怎么样了?”   连棠喘了几口气才嗫嚅了一句:“杨尚书……”   见连棠还有一口气,被称作杨尚书的人连忙扯起布条先给他止血,口中则带了些无奈。   “我派手下将追杀你的人引走了,唉,我让你同右相的人多多周旋切莫妄动,你倒好,这样直截了当的闯入人家的府内去取其结党营私的罪证,不是正中敌人下怀么?你何时变得这样冲动!”   连棠任由杨尚书包扎一句都未哼,只是眼内闪过几丝焦急之色。   “我……只想快些成事……”   杨尚书叹气:“我明白你心有惦念,可是这事儿真的急不来,右相如今已知晓你的身份,你以后怎得在京城立足?甚至还想高中?而左相……”   “左相……也不信我。”连棠道。   “不错,虽然当年连将军同左相也算八拜之交,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左相如今已身居高位,即便我再如何替你说话,他就算有心,轻易也不愿冒险,更何况还是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子。”   杨尚书说着,对上连棠若有所思的脸,又道:“还是那句话,若要对付右相,为你连家伸冤,就需得取得左相的信任,让他知道你与我们是一条心的,而眼前便有个最好的法子,只看你愿不愿意了。”   “可是这样对你们杨府太过不公……”   连棠的迟疑被杨尚书打断。   “没有什么不公,这是我们全家欠连将军的情,而且右相早已盯上了我,如果不快些扳倒他,早晚我们杨府也会遭殃,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小女她其实……”   连棠听罢,面露踌躇:“让、让我想一想……”   “好,你可以好好想,只是一定要快,早一日完事,你便也早一日能归家,或是将你记挂的人接过来。”   说着,杨尚书将男子架了起来。   连棠忽然道:“我想……写封信回去。”   杨尚书却不认同:“不可,若被右相察觉,只会连累他们。”   “我只想知晓……他们好不好。”   “我派人去查探过了,他们比你好,至少短期内性命无忧,可你要是想把人接来,那便说不好了……”   望着朝巷口蹒跚而去的两道背影,东青鹤听着耳边飘来最后的那句话,只觉心口更是沉了几分。   “连棠,你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   眼瞧着秋暮望和未穷受那“墨鸦”的干扰越来越甚,频频受制于偃门的两位长老无法反击,虽然对于常嘉赐的话有所怀疑,但是沈苑休和鱼邈没工夫多想,只能随着他的指点匆匆而去。   鱼邈一个人带了两位伤患飞到了片石居,一落地便奇怪地问:“嘉赐,我们到这里干什么?”   常嘉赐看着地上倒得两个小厮,呼出一口气道:“抓内奸啊。”   “内、内奸在片石居?”   鱼邈话刚落,几人已来到南院,此地的黑雾比起青鹤门他处反而没有那么浓深了,穿过一丛树林,常嘉赐他们便在一处角落发现到了一个十分不起眼的符阵,不过丈宽,据沈苑休断定,正是“墨鸦”的阵眼。   然而不待他们靠近,那处就掠来了一个身影,牢牢的挡在了阵眼之前。   相较于沈苑休和鱼邈的震惊,看见对方的常嘉赐就显得淡然多了,他的嘴角甚至扬起了一抹不屑的笑意,凉凉道:“果然是你……青琅。”   以往温煦和暖的脸此刻已被沉黑的冷厉虽替代,青琅看看常嘉赐,再看看沈苑休等人,阴测测的说:“你们为何要寻过来找死?”   常嘉赐嗤笑以对,沈苑休则面沉如水,只有鱼邈,一脸悲痛地问青琅:“那你、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们呢,门主……对你那么好……”   青琅面色不变,只扫过一眼鱼邈,视线就落到了沈苑休身上。   “不是只有你们灵修会豢养人的。”   鱼邈不懂,常嘉赐道:“他的意思是,他是被魔修养大的。”   然而脑袋一转,又眯起了眼。   “除了你,还有那姓宋的,你们都是偃门从小养大的走狗,能蛰伏这么久才动手,看来那幽鸩早有置备啊。”   沈苑休也沉下了脸:“如此说来,有内奸的怕是未必只有青鹤门。”   “不错,眼下那些门派应该也全被‘墨鸦’所伏,而你们若要得个好死,便趁早束手就擒吧。”青琅说着,手里慢慢化出了一柄长剑。   “就凭你?”常嘉赐冷哼。   青琅摇头:“我的修为的确不高,但是对付现在的你们,足够了。”   说罢长剑一晃当先朝常嘉赐刺去!   而原本已是软趴趴的常嘉赐却忽然原地跃起,一个晃身就避过了那一击,并且一掌打在了青琅的腰腹处。   青琅急退两步,眼里闪过惊骇:“你……”他没有中毒?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自己伤得不重,若是以往的常嘉赐,自己怕是已经一命呜呼了。   “看来你在强撑。”   “把你说的好话还给你,即便我强撑……对付你,也足够了,”常嘉赐边说,胸口边急剧起伏,回头瞪了一眼沈苑休和鱼邈道,“你们去堵那破阵,他交给我。”   鱼邈还有似犹豫,沈苑休则迅速向阵眼走去,只是二人才行了两步前方就又出现了一个人,相比于青琅,他的气势显然要强很多。   鱼邈瞧得退了一步:“宋、宋师兄……”   宋寄山模样长得非常好,为人看着也正派,在门中日久都颇有建树,理应不会遭人怀疑,可见到鱼邈一张欲哭无泪的脸,宋寄山的眼里便带起怒火:“小鱼,我让替我保密,你却告诉了别人,出卖了我。”   “我、我……”小怂货鱼邈被宋寄山那威逼的气势所压,半晌说不出话来。   一边已同青琅战在一起的常嘉赐竟然还能分心管顾那处,一听这话自然大怒:“鱼邈,你怕个屁,他也在强撑!”   虽然嘴里是骂鱼邈,但是常嘉赐心里也有些惊异,宋寄山已是努力故作寻常了,但是他的状态却还是瞒不过常嘉赐,对方显然受了伤。他跑来质问鱼邈,似乎觉得自己的身份是因此才暴露的?可之前常嘉赐早已洞悉出姓宋的是魔修的探子,但他盼着幽鸩死,却也不会好心去管他们青鹤门的事儿,所以常嘉赐谁都没多嘴,那宋寄山的身份在今天之前又如何被猜到的?怎么受得伤?   思来想去只有两个人。   ……东青鹤,或是慕容骄阳。   金长老遇袭,鱼邈得了个最大的嫌疑,东青鹤却心知不会是他,他们只是想逼鱼邈说出背后那个掩藏的人,而自己能猜到宋寄山,鱼邈平日也就和这几人交好……东青鹤和慕容骄阳就猜不到吗?他们怕是早有打算,不动宋寄山只是想顺藤摸瓜抓出他背后的人而已,却不想被无泱真人这事儿给搅了个措手不及。   那长腿鸡果真对门里的一切都一清二楚。   “鱼邈,愣着干什么!姓宋的身上被下了符咒,他已是强弩之末,你何必要怕!”   随着常嘉赐的叫喊,鱼邈一个机灵,对上直直向自己走来的宋寄山,对方眼带凶光,却面皮清虚,鱼邈不禁咽了口口水。   左边常嘉赐正同青琅打得你死我活,右边沈苑休艰难地向阵势移动,能对付宋师兄的只有自己了,只有自己了……   想到这些年的忐忑、卑微和顾忌,眼前人却一直在骗他,鱼邈只觉一把火在胸口烧了起来。   在宋寄山手里的剑向自己劈来的时候,鱼邈蓦地大喝一声,一边哇哇哭着一边抽出长剑也向对方刺去!   而那头的青琅见常嘉赐竟然还能抽空点拨鱼邈,也是起了心火,他故意问:“你什么时候知道我的身份的?” 第七十八章   听见青琅的问话, 常嘉赐将视线落到眼前人的身上, 他手里没有武器,只能赤手空拳和人对战, 好几回都险险被青琅的剑尖扎到胸口。常嘉赐只能勉力催动全身的修为来闪避对方的攻势, 他有些气急的说:“谁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是你自己啊。”   见青琅面露疑惑, 常嘉赐道:“你是不是自以为伪装的很好?其实不过是自作聪明而已。我在刚入门的时候就知晓东青鹤身边有小厮瞒着他与其他长老有所往来,”便是那时候常嘉赐无意间闯入木部, 偷听到蘼芜想找人将东青鹤的旧衫都扔了, 这样她新作的菡萏外袍就能被东青鹤穿上的那件事,“不过那时我不确定东青鹤身边究竟是谁在做手脚, 也只当他是为了赚些蝇头小利才为之, 直到那蘼芜前几日莫名其妙得知了我伙同沈苑休一道斩杀徐风派之事, 我就明白,这消息定是从片石居走漏出去的,而那个背后之人的目的并不单纯。”   常嘉赐一边说一边察觉青琅的攻势渐渐混乱起来,他的语气更为得意。   “回头想来, 幽鸩那次亲自来青鹤门堵我, 他是弄昏了跟在我身边的你和青越, 可是你就算不知中途发生了何事,醒来回到居内也不该一句都不对东青鹤禀明,你分明是有意替幽鸩隐瞒他的所作所为。再加之……今天早晨……我的焦焦从来不会夜半私自乱跑,你不让我们去南院,哪里是因为南归受了惊吓,而是你要在那里布阵下毒雾阵, 又怕东青鹤去到那里有所察觉……”   常嘉赐话落,一个回身闪过了青琅劈来的凌厉剑锋,猛然向他甩袖,就见一条黑红的光影向青琅窜去,一下打在了他的脖颈处,然后死死绕住,不过转瞬青琅的脸皮就青黑了下来,手中的长剑也脱力摔落,整个人倒了下去。   是烈蛇的蛇毒。   常嘉赐盯着躺在地上的少年,蹲下身先收了绕在他脖颈处的焦焦,然后拉开他的衣襟摸了起来。   “‘墨鸦’的解药呢?”常嘉赐冷冷的问。   青琅回视着他,没有回答,眼睛里竟有些可惜之色:“我本以为……你能成功,我还想过,如果你真的杀了……东青鹤,我就让偃门主……留你一命。”   “我杀不杀东青鹤轮不到你来管,”常嘉赐不屑,“我的命能不能留下更轮不到幽鸩做主,很失望吧?那你便这么失望着含恨而死好了!”   说着常嘉赐不给青琅说话的机会,狠狠一剑抹了对方的脖子。   那一刻青琅的脸上似有一瞬悲伤,常嘉赐的容色却是无动于衷。   脑海里闪过第一次来到片石居的场景,自己中了无条草毒,是这个少年给自己擦身换衣,又一日一日的看顾,是他为自己和狗眼看人低的青越青仪争辩讲理,也是他陪自己去员峤亭借书闲逛,更是他天天催自己喝那难以下咽的灵粥灵药。   常嘉赐记性很好,他记得每个片段,所以也记得这一切都是虚假的,是这个小厮的装腔作势,故意为之。而他常嘉赐生平最恨被人利用,被人用假意换真心,虽然他早就没有了那颗真心。   收回滴着血的长剑,常嘉赐看也没看地上的尸体一眼,转而望向一边的鱼邈。   鱼邈总算比以往要争气那么些,使了吃奶的劲同宋寄山战到了一处,只是这条笨鱼的水准实在太差,别说要砍倒宋寄山了,能在对方的剑下保住自己的命就不错了,一路被受了重伤的宋寄山追得狼狈逃窜,要多惨有多惨。   不过好歹他也为常嘉赐等争取了点时间,青琅一死,常嘉赐便接过了抵挡宋寄山的大任,鱼邈立时松了口气。   可不待他彻底放下心来,那头常嘉赐显然也气力不济了,在他勉强与宋寄山打个平手后,鱼邈听见常嘉赐又对着自己大叫起来。   “蠢货你在干什么?!还不杀他?!”   鱼邈一惊,才升起了些的勇气又落了回去,可是看着常嘉赐抵挡的那么辛苦,嘴角都显出了血色,小怂鱼的动作比他的神思更快了一步,猛然大步跑至宋寄山身后,一剑朝他刺了过去!   宋寄山大概没想到鱼邈能下得了这样的狠手,腰腹处一阵剧痛过后,他低头对着自己被扎透了的丹田处一时还有些回不过神来,直到身前的常嘉赐紧跟着一剑利落的削了他的头颅,宋寄山最后的神情定格在了不甘屈辱和惊骇中。   这表情可比青琅脸上的让常嘉赐窝心多了,他没管在一旁像被雷劈了一样叫着自己“杀人了杀人了”的鱼邈,常嘉赐走过去在宋寄山身上摸起了解药。   这次总算有所收获,常嘉赐拿着小瓶走到沉思的沈苑休身边问:“是这个吗?”   沈苑休研判了一下,颔首。   常嘉赐却比较谨慎,跑去给青仪青越吃了两颗,看着两人慢慢睁开眼,又确认了下对方的脉象正在复原,常嘉赐这才拿出药也给自己吞了。   只不过又听沈苑休道:“‘墨鸦’未解,你就算吃了解药,还是会再度中毒。”   常嘉赐皱眉:“那你他妈就赶紧啊,想到怎么搞定这破阵没?”   沈苑休面色比他更为沉重,正要说话,忽然一绿一灰的两道光影像是巨大的流星一样从天际砸落,砰砰两声,竟在南院的地上砸出了两个巨坑。   待定睛一看,几人大惊,原来摔下来的竟是秋暮望和未穷,二人倒在那里皆神色清虚,浑身的伤,内外都十分堪忧,而紧跟着又是一黑一白两道人影落下,相较于青鹤门长老的疲于应对,偃门的两位长老看着就太过神清气爽了。   偃门白苑的长老李汤扫了一圈周围,并未在意自己的两个探子遭到诛杀,见到青鹤门的人伤的伤残的残,他笑得十分得意。   “看来所谓的修真界第一大派也不过如此,我们几个人就足以整得你们落花流水,什么灵修,什么高手,呸!怕是那东青鹤来了也就给爷爷擦鞋的份儿,哈,就让爷爷我一个一个送你们上西天!”   李汤同未穷打了良久,虽然对方中了毒,修为已是折损大半,但李汤还是没少吃未穷的亏,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快散了,如今瞧见人倒在远处不能动弹,自然心里快慰,三两步来到未穷跟前,森冷笑道:“那便第一个拿你开刀!”   说完手起剑落,随着未穷的一声闷哼,他的剑就穿透了对方的胸口!   秋暮望在一旁看得目呲欲裂,正要暴起,又被另一位墨苑长老宣鹰所洞察,狠狠地制在了原地。   “好了,下一个轮到谁呢?”   李汤抽回剑,笑笑着又转头四顾起来,目光掠过呆滞的鱼邈、瑟缩的青仪青越,慢慢顿在了常嘉赐的脸上。   李汤眼中闪过一丝惊异,转瞬又弱了下去。   “你是妖修?”他一边问一边走了过来,伸手摸向常嘉赐的脸,“果然漂亮……”   常嘉赐一下就黑了脸,他妈早知道自己有此一遭,该晚些时日再治那头脸的伤,看不把这贱人恶心死!   “李长老!”   此时一声低唤阻了李汤的动作,叫得人竟然是那位宣长老,“李长老,门主说过,他要活的。”   李汤有些不满:“说了要活的,但没说不让碰啊。”   “门主的意思谁都摸不透,况且你又不是不知道眼前这个人的情况,门主一会儿便会到,你若嫌命长,你自可试试。”   这话说得院内的人都向常嘉赐看去,秋暮望和沈苑休是眼带审度,鱼邈则是惊讶,而青越和青仪就是赤裸裸的怀疑了。   在各方注目下,常嘉赐的神思倒没那么复杂,他只是在讶然幽鸩要留着自己到底想干嘛。   宣鹰的劝诫莫名让李汤收了那念头,但李长老反而更怒了,不让他碰那个美人儿,他只能另寻目标。   视线又在院里转了起来,最后落在了那角落仅剩的那个人身上。   “嗯,这个也不错……”   随着秋暮望猛地挺起背脊,李汤的脚步停在了沈苑休的面前。   “同是魔修,命硬,比灵修和妖修要耐玩多了,在门主来之前爽一爽足够了,甚好……”说着李汤猥琐大笑着一把攥着沈苑休的脖子就将人提了起来。   沈苑休倒未挣扎,只是脸色极其难看,反倒衬得他越发柔弱可欺起来。   眼见着人就要被拖至一边的林子里,那宣鹰也未制止,忽然一道绿光猛然从李汤的胸前穿过,将他的心口处凿开了一个大洞!   李汤一怔,回头就见地上躺了一柄剑鞘,再看向远处,本该瘫软虚乏的秋暮望不知哪里来的气力,猛然震开了宣鹰又重新站了起来,他双目如电,眼瞳赤红,一脸阴狠地看向远处的人。   “你竟然还能……”李汤不敢置信,捂着胸口的大洞坐倒了下来。   秋暮望提着手里的剑一步一步向前走来,只是行到半路又被起身的宣鹰拦住,两人再度战到了一起。   那头的沈苑休望着那道绿色的身影,知晓对方是催动了体内最后一股丹田气力在拼死一战,那也是秋暮望的魂元之气,所以即便最后他没有被那宣鹰所杀,过度虚耗下秋暮望也会因为力竭而亡……   “暮望……”   沈苑休悲伤的低唤,转眼对上常嘉赐的目光,他们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了担忧和忌惮,秋暮望支撑不住多少时候,若他们再不想法子,若东青鹤等人再不回来,待幽鸩来了,他们一个都别想逃……   ********   离了东青鹤,慕容骄阳和破戈二人走着走着竟走出了八荒阵,虽中途依然有些蛇虫毒物阻碍,但他们依然成功的来到了行客山脚下,再看周围,除他们二人外,吴璋和云蚕子也走了出来,由此可见这个八荒阵并未他们之前所料的那般艰险。   但是破戈和慕容骄阳仍觉不对,于是他们又等了须臾,更多的门派脱离了八荒阵,连花见冬她们都出来了,却唯独不见东青鹤的身影。   “东门主何在?”云蚕子问。   “青鹤还在阵中?”吴璋也觉得奇怪。   “少了东青鹤,这八荒阵便破不了。”花见冬直接了当。   破戈和慕容骄阳回忆着之前二人所见所闻,道:“我们一路循着那布阵人的气息,在阵中时轻时重,看似偶有破绽,却根本抓不住。”   “我去找门主。”慕容骄阳干脆的转身。   可是他才行了两步,眼前的阵口却忽然一个闪烁后隐没了下去!   阵口消失了?那便意味着东青鹤被困在了八荒阵里?而八荒阵不破,他们自然也到不了囚住无泱道长的行客山,进不得,退不得,他们是要在此等死吗?   众人不由面面相觑,表情都沉了下来,有人说要去找东青鹤,有人则说应该在原地等待,一时间七嘴八舌乱作一堆。   还是破戈和慕容骄阳比较镇定。   “今日种种布置看来皆是冲着我们门主,而我却不信这天下间有何物能真正困住他,我们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要再给他添乱,”慕容骄阳说着沉沉扫了一圈周围众人,少年眉里眼间的坚毅竟把一干心慌意乱的人都镇住了。 第七十九章   珠帘粉帐, 馥郁飘香, 这儿一瞧便是一处精致的女子闺阁,只是原该和暖柔静之地此刻却望之一片凄切, 不止内室站的人个个愁云惨雾, 屋内四处更可见斑驳血迹, 满室凌乱。   东青鹤看着那个叫连棠的男子直挺挺地跪在床前,直到床上的女子一声痛呼才拉回了他出窍的神智。   “连大哥……”低唤的声线已气若游丝。   连棠膝行到床边, 抖着手握住了那向他探来的柔荑, 一张脸白如金纸。   “杨小姐……”连棠悲伤地应声。   杨大小姐听着苦笑了起来,艰难道:“哪怕……到这样的时候, 你都不愿意……喊我一声名字。”   连棠张了张嘴, 终于红了眼睛:“对不起……对不起……”   杨大小姐摇了摇头:“我不……怪你, 也不恨你……只能怪我自己……勉强了这段缘分……可是能和你……做一场假夫妻,我都已经……心满意足了,唯一……可惜的是……我肚子里的孩子……今生怕是难见天日了……不过也好,我能带着他一起走……黄泉路上不会孤苦……”   连棠望着杨大小姐嘴角不断溢出的血沫, 卷起袖子难过地给她擦去, 可是不断有新的血痕淌下, 浸湿了小姐的前襟。   杨大小姐却仿若未觉一样,眼里反而带出了笑,出神的看着面前的人。   “连棠……如果有下辈子,你愿不愿意和我……做一对真夫妻?”   连棠一怔,痴痴地看着她。   女子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了满满的挣扎与迟疑:“果然是这样……骗骗我,你都不愿, 你是不是已和那个人许诺过了?那个……你一直在等的人?”   想起那个面目全非的少年,连棠眼里的深沉更重了,仿佛无边的黑暗:“对不起……他、他以前不是这样的,都是我的错……都是我……”   说到此连棠又一下坐倒在地,眼中终于掉下泪来。   “我们不会再见了,今生不会,而下辈子……他说了,也不会再见了,或许我和他……从一开始就有缘无分……”   东青鹤站在不远处,望着那张惨淡的背影,自己虽然在阵中不过少顷,却好像已经随着这个男子经历了一世,从最初见他时那个朴素却宠辱不惊的少年,到背负良多任重道远的青年,再到此刻,恍惚一夕之间他的整个人生整个前路整个未来都全部倾塌了,他的努力,他的隐忍,他的期待都因为这满府的横尸遍野变得不复存在也毫无意义了。   随着床上之人突然的气绝,这个故事也像是被划上了凄凉的终点一般,慢慢在东青鹤的眼前灰暗了下去。   就像是看了一场身临其境的戏,过分的真实,也过分的不圆满,使得东青鹤的心情很是憋闷。可是细思起来,这场戏又是那么的奇怪,仓仓促促,零零落落,仿佛被人切割得支离破碎,拼凑出一幅残缺破败的图像,摸不着头脑。   让他看这一切的人到底是何目的?真的只是为了拖住自己吗?   就在东青鹤神游间,重新变作一团黑暗的周围又慢慢出现了一条小路,一如先前那样,缭绕曲折,不见尽头。   东青鹤这回却没有马上上前,他觉得自己在阵中耽搁得太久了,他不应该再在这里虚耗时间,他应该想法子离开。   于是东青鹤气沉丹田,将修为放出体外用神识寻找其阵中的突破,可不知是否那布阵之人是善于引人修为的魔修,还是那人对东青鹤意外的了解,东青鹤释出的气息不仅没有寻到阵里的破绽,反而被这阵源源不绝地吸纳了过去,使那阵壁更加的厚实,逼仄感也深了一分。   顾忌着自己继续硬来也许会伤到其他同在阵中的人,东青鹤不得已收了法力,既然无法直取,那只能迂回了,这布阵的人就是要自己走完这些幻境,也或许破解的点也在这些幻境里。   左右思量一番,东青鹤看着不远处那条路,还是踏了上去。   本以为这回能换个稀罕的地界,结果走出去竟然还是那条长街,似曾相识的铺面和小贩,只除了那卖糖葫芦的摊子前再无那一对相携缱绻的少年。   忽然一个妇人的呼喝声穿破了层层熙攘,显得如此刺耳凄厉。   “抓小偷……有小偷……他偷了我的钱袋,赶紧抓住他啊……”   安稳的集市随着她这一声尖叫顿时乱做了一团,想帮忙的不少,但看热闹得更多,你推我搡间人跟锅内凉热搅浑的饺子一般,全糊在了一块儿,上哪儿去还找那个小偷。   但是东青鹤却还是看清了,那个在人群中抓着钱袋像条鱼一样油滑的人,是个孩子。七八岁的年纪,又黑又瘦衣衫褴褛,刺溜一下窜出集市后便速速向远处跑去。   东青鹤盯着那孩子的背影,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   孩子东绕西绕最后走进了城外的一处破庙里,那里头又阴又暗,地上铺了不少烂棉花黑稻草,一个老叫花子正斜卧在上头抽烟袋,面前竟跪了一排的孩子。   老叫花子抽一口烟,骂两句孩子,遇着不服气的,劈手就是一巴掌,直到另一个孩子进门跪到他身边,双手把热乎的钱袋奉上的时候,老叫花的表情才好看了一些。   “……还是二福有本事,呿……要是一个个的都像你们这些只晓得吃不晓得赚的赔钱货,你爹我早就饿死了……没用的废物,滚远些……明儿个要再拿不出货物交差,看我不打死你们!”   老叫花一边说一边用手里的烟杆胡乱抽着,把小孩儿都打得哭着飞跑,而身边的二福则乖巧地捶着他的腿,用讨好的声音说着“爹,您别和那些笨蛋置气,不值当……”   老叫花伸手摸了一把他的脸,呲出一口黄牙笑道:“唔,二福啊,爹知道你想什么,你嘴里日日那么甜,可心里是不是想着让我早死呐。”   一见二福脸上的笑容凝滞,老叫花哈哈笑了起来。   “小杂毛还是没种啊,怕什么……你能给爹赚银子,爹自然疼你,哪天你赚不到了,那死了也白死,要你能一直赚下去,爹死了之后,你自然会青出于蓝……所以是死是活,还靠你自己。”   说罢老叫花把钱袋子一揣就径自睡了,返身前将自己啃过的半个馒头喂狗似的丢过去当奖赏。   东青鹤瞧着那叫二福的孩子伸手接了,心急慌忙地就往嘴里塞,他的脸上还有黏腻的谄媚,只是眼里却带着阴冷的恨意,咬着馒头的气力就像是在吃着眼前人的血肉。   之后的时光,这个少年在跳跃的画面里飞速的长大了,虽然他的身躯依然十分瘦小,力气也不大,但是那张脸已经再度同东青鹤最在乎的那个人一般模样了,东青鹤永远在看着他坑蒙拐骗无恶不作,掠来的不义之财简直能给这破庙修一座金佛了。东青鹤一度生出想帮这幻境里头的少年一把的想法,无论是真是假,帮他脱出这悲恶的人生,重新选一条路走。可直到有一回瞧着对方抢了一个老妪的治病钱,老妪抱着他的腿央求无果,反而得到一顿毒打致死后,东青鹤就明白,将这少年困住的不是那老叫花也不是这不仁的世道,而是他自己,他被恶念所缚,没人能帮他。   在少年十四岁那年,他终于成功地要了那老叫花的命,他将尸体绑在庙外的树上,割得鲜血淋漓后引来一群野狗,用了两天两夜让其啃食殆尽,望着眼前那人间烈狱般的场面,少年笑得畅快自得,眼内竟闪过魔魅的红光。   东青鹤看着这一切,眼中闪过幽深。   三年,不过三年的时间,当初的小叫花就替代了当年的老叫花成为了这方地界最蛮横的一霸,他手里的孩子比老叫花更多,管束折磨对方的法子比老叫花更毒,所谓青出于蓝,老叫花还真未说错。   可无论是谁,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二福因抢了沿途路过的一车官银遭到了官府的通缉,县里追捕的好手因此倾巢而出。不过二福也不是好对付的,他自小在这道上摸爬滚打长大,论机灵论歹毒那些捕快竟然都不是他的对手,被他耍弄多次未果后,县老爷终于央求上头调派了一个高手来。   一见那高手的模样,东青鹤就忍不住心里一沉,不过弱冠的年岁,那年轻的捕快已身手矫健神思聪灵,几个来回就摸清了二福的套路,布下重重陷阱,只等对方来钻。   两人你来我往个中交手艰险无数,最后还是捕快棋高一着,夜半时分,看着对方将二福一路追杀至破庙里走投无路,东青鹤不由好奇到此时刻那少年会否会生出一丝悔意。   跪在佛祖面前,少年的确悔不当初,他哭着求捕快饶他一命,他愿放了手下人,愿拿出所有私藏的银子捐赠给苦命的百姓,他声泪俱下字字泣血。可就在捕快搭在他脖子上的剑松了那么两分时,少年身形急动,自袖里掏出一柄匕首就向捕快的心口刺去!   千钧一发之际,庙外忽然吹来一缕微风灭了那供桌前的烛火,一片黢黑里,少年扎了个空的同时他的背心则被一把长剑深深刺穿!   倒下的那刻,东青鹤听那捕快站在那里冷冷的说:“因缘果报,咎由自取。”   满身是血的少年躺在那里,盯着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嗤笑:“呵呵……狗屁的因果报应,要按这般说……你杀了我,我下辈子、下下辈子……我定要来找你……偿命。”   青年捕快将剑往腰间一插,爽快道:“可以,我等着你。” 第八十章   在东青鹤还来不及细思这段故事中的余韵是怅惘更多还是悲凉更多时, 第三个故事已接踵而至……   还是二福那张少年脸庞, 这会儿他摇身变成了一大户人家的小厮,他生在小富之家, 家道中落后被人贩子拐走卖至这里, 而前一个故事的捕快在这儿则成了大主子, 主子其实对这小奴才还算不错,只可惜少年身是奴才, 心却是个主子命, 进府里的头两年还算任劳任怨,后来不过遭了几句管事的打骂便生出了异心, 伙同其他小厮一道竟想谋害主子的财产, 被管事发现后一状告到了主子面前, 主子本想给他个机会,谁知那小厮不知悔改,最后被直接送至官府,打了几十大板, 在牢里活活病死了……   小厮死了, 可小混混活了, 那速度变化太快,让东青鹤都有些反应不过来这又是第四个故事开始了,那青年这回则成了个大侠,惩恶扬善锄强扶弱,一路把为虎作伥的混混追至茂密林间,摔到陷阱里轧死了。   第五个故事……少年是个读书人, 那青年则是官老爷,家国战事在即,读书人却贪生怕死不愿应召入伍做了逃兵,还企图撺掇旁的文人秀才一道,最后被官老爷在菜市口当众斩首。   第六个……少年乃是妓院琴技高超的琴师,但因侧脸有胎斑而颇受人奚落嘲笑,青年则是皇亲国戚,微服到那儿本是图个新鲜,没想着撞上那少年因嫉妒美貌同僚而对其险恶下毒,差点把王爷毒死,结果少年自然遭殃,一顿乱棍将他送上了西天。   第七……少年为敌国探子,青年是王朝将领,在一次败仗中将军觉出军内有异,便派人一番彻查,最后将罪魁祸首揪出,因这内贼牵连折损不少兵士,将军为此十分气怒,派人将这奸佞凌迟处死,以儆效尤!   诸如此类的悲剧一个一个彷如走马灯灯般闪现在东青鹤的眼前,也许一开始东青鹤还会企图自故事里寻出些蹊跷因果,还会为那少年可惜愤怒,为那青年叹慰悲伤,可越是看到后头那一波波的冲击和起伏越是让他难以反应,他只是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表情凝重地望着那两人一轮一轮的纠缠倾轧,望着他们一回一回延续着断也断不了的孽缘恩仇,每一个故事都像一场定了角儿的折子戏,好人便是好人,坏人便是坏人,那些春夏秋冬那些日月星辰在那里头都不重要,故事里的人只为了苦而苦,为了死而死,仿佛穷其一生,只为走完这一段又一段的悲剧,然后待幕落再赶下一场悲凉的戏,麻木而仓惶。   终于来到了第八个故事,这一世的少年和青年的身份不再天差地别,他们分别是前街与后街两个道观的道士,后街的道观比前街还要破落不少,但青年在里头倒是颇为悠游,一如之前那般才清志高温良恭谦,而少年这回也算伶俐乖巧剔透玲珑,两人偶尔还能得见,虽算不得至交道友,不过街上遇到了也会拱个手,没了之前的剑拔弩张不死不休。   一片祥和下东青鹤却放不得心,不会真以为这阵中人是想让自己来观一场历经曲折到最后和和美美的圆满戏。   果然,没多时那翻转的情节便又一次出现,原来那前街的道观里都是假道士,他们以身份为饵对百姓坑蒙拐骗谋取暴利,有两个道士还故意布下招妖的符阵,装神弄鬼,让百姓误信后再假意收妖,结果真引来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害得不少无辜之人惹祸染病家宅不宁,其中一个就是那看似乖巧的少年。   假道士为恶,自然要真道士出马,后街的道观派了他们的大师兄先去降妖再将那些西贝货捉拿。   看着那个来同观主道别的青年道士,东青鹤忽然对这场戏和即将到来的又一次悲剧起了浓浓的厌倦之心。   翻来覆去迭见杂出,戏中人仿佛死得没有尽头,而他这个旁观者也看得没完没了一样。东青鹤明白了,任这故事怎般变化,无非就是一样的戏本,善于伪装、本性极恶、偏执暴戾且毫无悔意的少年和大仁大义、位高权重、心怀慈忍的青年,他们之间青梅竹马也好,对门不识也罢,到都来都是一个你死我活阴错阳差的结局,若这布阵之人想让自己清楚这个道理,那么这个人他无疑是成功了。   意识到自己的心在下沉,东青鹤猛然拉回神思,他的确是清楚了这阵内故事的走势,可那只是阵中的故事,自己不该轻信,也不该拿他去相较现实中的人,自己是自己,嘉赐也是常嘉赐,那些个莫名其妙的故事是真是假远轮不到当下来定论,最重要的是,东青鹤若是动摇了,那才是真的上了布阵之人的当。   不远处的青年道士对观主磕了个头起身告别,眼见着他即将踏上那光明大义之路,东青鹤却打算转身自这个故事中离开了,他对结局已无兴趣,这种浓浓的厌弃中还夹杂着几分他自己也不愿承认的恐惧,他真的害怕再次看到那张脸被“自己”所杀死,还有死前那一遍遍展现的不甘于绝望。   然而这时忽然响起了一道低缓的声音却一下子让东青鹤的步伐顿在了原地。   第一个故事中妘姒长老的出现曾让东青鹤十分不解,但之后那个少年和青年身边便再也没有熟识的人,又让他放下了一点戒心,却没想到到现在竟又出现了。若换作任何一个对象出现在这里,东青鹤还能释然一笑,可这个人不止对东青鹤重要,且真正见过他的还并不多,为何这布阵之人又会知道?   东青鹤转过头盯向那坐在上方的观主,清癯修长的一道背影,稳如磐石,劲如青松。   观主轻轻地对那出门捉拿恶贼的弟子说了句:“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   青年道士抬头:“师傅想让我放他们一马?”   观主转过身:“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他们若是善者自有天道护佑,他们若非善者,天道也会给一个了结,而我们,只需遵循本心。”   青年道士不知有没有明白师傅的这番话,他只是拧起眉站在那里良久,最后才拱了拱手,说了句“那便让天意来决定他该不该死吧”,说罢,返身离去。   弟子走后,东青鹤不像之前那般随着青年道士身后去了,他也没像他自己所打算的那样,寻法子脱出这个故事,他只是站在原地,静静的看着那位观主。   从第一个故事中的“常嘉赐”见到过东青鹤外,我们的东门主便一直像个游离在世界之外的游魂一般,进不得也退不得。正在他思忖着从观主身上悟出些什么时,那个观主忽然一侧头,直直朝着东青鹤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   观主看得到自己?!   东青鹤一怔,对上了一双清明悠远的眼,他唇瓣一动,低低唤了一声。   “师父……”   眼前之人的相貌不是别人,正是那曾与东青鹤有过两年师徒情谊的禄山阁前阁主——长灯真人。   真人默默回视着东青鹤,眼内无波无澜,但东青鹤明白,对方是识得自己的。   “师父……”他又唤了一句,向前走了两步,“弟子被久困于此,我本以为这一切皆虚幻,可如今,我已是分不清真假了。”   长灯真人慢慢道:“幻境无所谓真假,可你若信了,那便是真的。”   东青鹤点头:“我信您是真的,所以您的确是我师父。”就像初识的一瞬间,自己把那个“常嘉赐”也当成真的了,所以对方能看到自己,后来自己清醒了,便谁也看不到他了。这会否也是这布阵之人的意思?想让自己彻底混沌在这幻境里,难以脱身?   长灯真人淡笑。   可是为何那个“常嘉赐”无法左右自己的故事,东青鹤也无法,而长灯真人却可以跳脱出来同自己说话?   真人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般,说道:“青鹤,我是局外人,你和他们却都是局内人。”   自己也是局内人?   “难道这幻境真如同命数一般,改不得?那我要如何出去?”东青鹤不傻,这故事里头多多少少能寻到些现实的蛛丝马迹,原来他还猜度着这一切有几分真几分假,可如今他宁愿相信这十分皆是假。   而被那么多恩怨情仇消磨了神智,向来稳如泰山的东青鹤眼里也显露了一丝疲态。   长灯真人却未回答,而是向着内侧重新盘坐起腿继续修炼去了,就好像东青鹤从未出现过一样。   东青鹤静立半晌才发现真人面朝着一副白描的乾坤图,图中只绘了一白一黑两道缥缈轻烟,彼此交错盘缠,而右下方则用小篆细细的写了一行字。   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将欲废之,必故兴之;将欲取之,必故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   那意思差不多就是,万物极盈则亏,很多东西在最满的时候也是它暴露弱点的时候,那时弱便能胜强。而相对于这变化多端的阵势,东青鹤才是盈的那一方,可他却破不了,如果两边反一反呢?   东青鹤能在阵中感知到魔气,他确信这布阵之人是个魔修,魔修最为擅长将他人修为引为自己的,东青鹤对其发力才彷如泥牛入海,可这破阵之法一时琢磨不透,但是魔修的手法东青鹤却是知晓一二的,连常嘉赐当年都能效仿沈苑休把青溪的修为吸干,这点本事东青鹤怎么会没有?   他思量一阵后,忽然气沉丹田,再一次用满是灵气的神识开始探知起这个阵来,阵法一如之前那般将东青鹤的灵气全部纳为己有,东青鹤也不小气,还释出的特别凶猛,就在阵法吸食的欢快时,那灵气忽然一变,竟开始慢慢倒退起来,起先只是一分一寸,渐渐如狂狼的飓风一般越卷越大,卷乱了眼前的幻境,也卷乱了周围的气息,管你是灵气还是魔气,全都一股脑被东青鹤反吸了回去。   不需多时,幻境就开始崩裂,黑暗也开始消弭,这困了东青鹤良久的阵就像一只巨型的虫茧一般被飞也似的被从里头撕开了!   阵外原本进退两难的各方修士就见拦于自己面前的山石忽然之间开始急速崩塌,一阵飞沙走石地动山摇后,一片炫目的流光在不远处炸开,刺得几人半晌都难以视物。   直到他们能看清东西,就见一人站在正中,不仅毫发无损,一身的护体金光反而比之前更炽了,正是东青鹤! 第八十一章   秋暮望的修为原本在门中也算数一数二, 若不是当年被沈苑休打伤, 他现在至少也该升至大乘期了。而自沈苑休离开后,秋暮望在门内的大半时间都在星部闭关修炼, 倒也补上了之前的贻误。所以, 此刻他催动魂元之气同宣鹰对抗, 虽然伤身,虽然仍然受毒雾影响, 但也足够一时间把宣鹰打得无法还手了。   不过能得偃门主器重, 白苑长老也不是吃素的,他自然不会轻易给对方逆转形势的可能, 于是在自己的刀又一次被秋暮望的长剑压制的时候, 宣鹰另一只探出袖外的手忽然变成了一柄锋利的三叉钩, 钩尖极利,哪怕秋暮望已是敏锐发现,飞身退开,还是被那钩子扎破了胸口, 留下三个圆弧形的血洞!   秋暮望以剑支地, 踉跄着没有摔倒。   沈苑休在一旁看得心如刀绞, 眼见对方稳了稳气息后再度上前,沈苑休猛然回头望向不远处的雾阵,眸色一沉。   一边的常嘉赐注意到那倒霉鬼正悄悄爬向阵眼,没有施法也没有做些别的举动的意思,反而整个人都要朝阵中而去,便忍不住压低声音叫了起来。   “你做什么?”这是什么破阵的法子, 自己可从未见过。   阵眼处虽然不冒毒雾,但不断有扰人的魔气自里头溢出,刺得虚弱的沈苑休反而十分难受,他深吸了口气后对常嘉赐说:“我听说过‘墨鸦’,但……我并不知晓如何破阵,且以我们眼下的修为也破不了,如今有难的不止我青鹤门一处……其他大派此刻想必也正遭偃门暗算,若我们再不快,后果不堪设想……而我虽灭除不了这个阵法,但是……我们可以想法子堵住阵眼……这样其他地方的毒雾也散不出了……”   沈苑休说得不错,要是其他门派此刻也中了偃门的诡计,或许比他们伤亡的还要惨,常嘉赐的心里立时记挂起了在九凝宫的妘姒,然而一听沈苑休的话,他又跟着吃惊,这倒霉鬼的意思难道是……   “你不要命了?”常嘉赐皱起眉。   沈苑休艰难地笑了下,四肢的动作未停:“你们不是灵修就是妖修,只有我……是魔修,和这阵十分契合,若我来堵,不过受些罪而已,这‘墨鸦’奈何不了我,你就不要担心了……”   常嘉赐想说自己他妈吃撑了才担心你,他只是觉得若沈苑休有个三长两短,惹了秋暮望也跟着有所起伏,那还未等人来救,大家就都跟着去了。   不过眼下除了这个法子还真没别的,再加上还有妘姒……   常嘉赐双拳紧握,死盯着沈苑休的眼神带出了点凄厉。   而他能注意到沈苑休的异样,那头受了伤的李汤自然也发现了,眼见着对方跌跌撞撞的起身想要阻止,常嘉赐拖着半废的身体也随了过去,和对方扭打在了一起。   阵中涌动的气脉激得沈苑休视线有些模糊,他勉强转过头看了看天上地下两处各自的艰险,最后咬了咬牙,奋而跳起向阵眼处猛然一跃!   立时一股厚重的煞气就向沈苑休袭来,从他的四肢百骸钻入,又企图从他的眼耳口鼻钻出,虽不是炙火,滋味却尤胜炙火,一下子就烧得沈苑休如坠地狱。   虽然沈苑休痛苦不已,可他的忽然出现就跟一面罗盘里跑进了些扰人的外物一样,原本顺畅旋转的趋势被硬生生的卡在了那里,不远处频频溢出毒雾的几个据点也慢慢止歇了下来,这个法子还真有用。   一边的常嘉赐和秋暮望只觉一直压抑在胸口和丹田处的窒闷被推翻了去。秋暮望回头才发现不对,看着阵眼处扎着的那个痛不欲生的人影,秋暮望本就赤红的眼眶一下子连眼珠都红了。   “——苑休!”   秋暮望大吼一声,掌心凝起一股幽绿,狠狠拍向宣鹰,将对方的胸口都拍得凹陷下去了一块!   接着秋暮望不管不顾,回头就向阵里的人冲去,然而行到一半却被沈苑休低弱的声音喝住。   “暮望……不可以,我们……再等等……偃门主还没有来……我们会挡不住的,而且你的伤,要是你的修为不回来……你的丹田也会有损的……不用管我,我没事的……你别过来……”   沈苑休到底只有一人,他能堵住八成的阵眼就已不错了,剩下仍是有丝丝缕缕的雾气在空气里飘摇着,秋暮望一靠近那地方就觉那股虚无又袭了过来,他双腿一软就要摔倒,却撑着大半的气力硬是向前行去,说什么也要把沈苑休拉出去。   然而不等他继续,那头被伤了心脉的宣鹰竟然又跳了起来,挥着手里的三叉钩就向秋暮望的背心处刺去!   就见不远处因为阵势稍缓而迅疾恢复两成修为的常嘉赐一脚把纠缠自己的李汤给踢翻了,然后持着长剑自侧边砍倒了宣鹰!   未免夜长梦多,常嘉赐手法利落,三两下削了对方的狗头,又抓着李汤的头发带着人飞到了半空,狠戾道:“——幽鸩!我知道你在,与其这么磨叽着玩花样,不如大家来个痛快!你派来的两个废物已经没用了,你还有什么本事就快些拿出来吧!”   常嘉赐吼完,又是一剑刺在李汤的脖颈,将他的头颅向天际扔去。   就在那狗头要落下来的时候,一道黑影疏忽闪现将那脑袋接在了怀里,定睛一看,是一个面生的男子。常嘉赐还来不及分辨对方是谁的时候,更多的黑衣人一个一个出现在了周围,他们容色或苍白或灰败,表情也多是冷肃僵硬,显然全是魔修。   看着那不断出现的人,不等常嘉赐惊异,一道金光破开这些墨色显现在人群里,幽鸩终于来了。   即便那人脸上依然带着厚重的面具,但瞧着他那身形,还有周身逼仄的气势,常嘉赐就知道,的确是偃门门主本人。   幽鸩落了地,也没看两边环境,反而一步一步向常嘉赐走去。那步伐轻缓,却每一步都好像踩在了常嘉赐的心上。   眼见要到近前,忽然半途又窜出了一片绿光阻住了幽鸩的去路,原来是去而复返的秋暮望!   明知自己一方落于下风太多,但是秋长老却没了选择,自己没法带苑休出阵,幽鸩又不会放过他们,自己只有先下手为强。   只是哪怕修为完好的秋暮望都不知能否同幽鸩一战,更何况还是伤重的他呢?   看着那个拼死支撑的人,幽鸩明白这位是为了拖时间,所以他自不会如他所愿,不需幽鸩出手,两旁就涌来了几十个魔修将秋长老团团围住,而幽鸩步伐不停,仍然向常嘉赐而去。   望着近在眼前的人,尽管常嘉赐努力故作淡然,但幽鸩还是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一丝隐忧,喉咙发出低沉的笑声,幽鸩轻轻道:“别怕,我不会杀你的。”   他越是这样,常嘉赐越不会放下心,相较于东青鹤,这家伙简直难以捉摸。   “为什么?”常嘉赐才不信他,看他上两回对自己下手的狠辣,怎么都不像有所顾忌。   幽鸩想了想,竟然说:“我总要给自己留点后路。”   后路?什么后路?   常嘉赐越发莫名。   幽鸩道:“你在我手上,东青鹤就不敢妄动。”   常嘉赐一愣:“你太抬举我了。”   幽鸩摇头:“我们可以试试。”   说着就要去拉常嘉赐的手,动作还带了些诡异的温柔,却被常嘉赐一把狠狠地甩开。   他又不蠢,即便这人要自己活着,但是“活着”和“好好活着”之间差距可大了,去了这家伙的地盘,哪里还能轮得到自己的好果子吃,为了威胁东青鹤,弄个同沈苑休一般半残不废的下场极有可能。   不过嘴里常嘉赐还是要唬一唬对方的。   “偃门主,你这般到青鹤门来大动干戈不会就是想抓我吧?你不觉得这样有些得不偿失吗?”   幽鸩听了又是一笑:“被你说的我才想起来,我还要找一样东西。”   常嘉赐不用想也知道……三青鸟翎羽。   “你已经全好了,而那个翎羽,你应该知道它在哪里吧?”幽鸩问。   常嘉赐眼睛转了一圈:“我凭什么告诉你?”   幽鸩一挥手,身后的魔修就退开了,秋暮望瘫坐在地,一身血色,一位魔修拿刀架在他的脖颈处。   幽鸩语气不变:“我给你时间想,半盏茶想不出,我就杀他们一个,一盏茶想不出,我就杀两个……”说完,远处沈苑休的脖子上也被架了兵器。   也不知幽鸩是太过自信还是太过大意,他并没有把沈苑休拖出阵眼的意思,也不在乎常嘉赐慢慢恢复的修为,仍是由着沈苑休在里头生不如死。   常嘉赐听了却哈哈大笑:“你用他们的命威胁我?你脑袋有病吧。”   幽鸩一顿,叹了口气:“是啊,我忘了,你不在乎他们,那别派有没有你在乎的人呢?我可以将她带过来,她在哪里?唔……我想想,止契山?不、不对,禄山阁……好像也不是,对了,是在九凝宫吧?九凝宫的……嗯,叫什么来着……”   这话一出,常嘉赐嘴角的弧度猛地降了下去,他目光如炬地看着幽鸩,咬牙切齿:“幽鸩,你把我逼到绝路,我就算死,也要拉你同归于尽。”   面对常嘉赐的愤怒,幽鸩反而软下了声音,竟还想伸手摸常嘉赐的脸:“生什么气,你只要告诉我,我自不会动你,也不会动那些无关紧要之人。”   常嘉赐猛然别开头,胸口起伏,勉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偃门主如此了不得,怎么会连三青鸟在哪里都不知道?”   “修真界根本没有三青鸟。”幽鸩道。   嘉赐点头:“不错,所以是从别处而来。”   “哪里?”幽鸩跨前一步,几乎贴上了嘉赐的脸。   常嘉赐道:“仙界啊,你莫不是没听过东青鹤的师父是谁吧?虽然那老道士已经飞升,可徒儿有难,他不可能不出手相助……”   幽鸩听着却未言语。   常嘉赐侧头:“你不信我?”   幽鸩颔首:“嘉赐……”   这一声低唤莫名让常嘉赐听得一怔。   “嘉赐,”幽鸩凑到了常嘉赐的耳边,低低道,“你别骗我,你说谎,我都知道。”   接着,幽鸩又转头对身边的魔修手下道:“半盏茶已到,你去九凝宫将……”   他话还未完,常嘉赐便五爪成勾,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向幽鸩的小腹狠狠抓去,那力气几乎想要刺破他的血肉直接将丹田挖出来一般,常嘉赐自有他的底线,任何人触碰了,他都不会放过!   然而下一刻,他的手腕却被人牢牢抓握,幽鸩不慌不忙地看过来,面具内的双眼带出了一丝灰暗。   “你可真是顽劣,罢了……我不听了,我自己找,那人也不用带过来了,直接在那里把她解决了吧。”   一听这话,常嘉赐心头大惊,猛然爆出声嘶吼后,一片红光在他的周身亮起。常嘉赐一脚狠狠蹬踏在地,将地上的几柄长剑全都震得飞起,几声闷哼传来,远处的魔修,还有秋暮望和沈苑休身边的人都被那些长剑同时刺穿了胸口,软软倒了下去!   干掉了这些人,常嘉赐又将矛头对准眼前的幽鸩,他忽然张开手一把牢牢抱住了身前的男子,紧跟着金红的炫光便燃成了一团烈火,一瞬就将常嘉赐和幽鸩都包围了起来。   常嘉赐想活活烧死幽鸩?他说得要同归于尽可不是假话!   幽鸩像是没料到常嘉赐这样恣意暴戾,他愣了一下后,再顾不得之前自己说过不会伤他的话,手中聚起一团黑雾就像常嘉赐拍去!   常嘉赐背后吃了一掌,吐出了一口鲜血,却仍是不放手,反而对那毒鸟露出了挑衅的笑容,细白的容颜被火光映出一种残狞的艳色。   “怎么……现在知道怕了……”   幽鸩的语气没了方才的悠然,显然气急:“你烧不死我,你只会烧死自己。”   “就像你说的……那我们可以试试。”说罢,常嘉赐催动体内回复的四成内力,让火起得更旺了。   幽鸩见此,自然又要下掌,而这一回,他的手里半点没有留情,那落下的掌风都刮得常嘉赐的鬓发飞了起来,只觉右耳一片嗡鸣。   若是被打到,这些时日的伤怕是又白养了吧,没想到这毒鸟的修为真的那么厉害,常嘉赐在心里骂娘,但是环抱的劲道却半点不收。   眼见着那手心即将印到常嘉赐的背后,让他伤上加伤,忽然一股巨力凭空向幽鸩袭去,不仅逼得他敛回了气息,也逼得他身前的常嘉赐失了维持周身炙火的气力,猛然向后跌去,然后被人一把抱在了怀里。   一靠上那坚实的胸膛,常嘉赐就觉熟悉的气息将自己彻底笼罩,也让他本欲崩腾至喉咙口的激荡愤怒神奇的回落了些许。   常嘉赐抬眼看向迟迟而来的东青鹤,第一次这样说道:“杀……杀了他……替我杀了他……”   东青鹤没有应声,只是心疼的紧了紧揽在常嘉赐后腰的臂膀,在两旁的人都还没有回神的时候,东青鹤突然闪至了幽鸩面前,抬起另一只聚起金光的手,狠狠向幽鸩拍去!   幽鸩这回可不似之前对付常嘉赐那般轻忽了,他只觉一股威压向自己逼来,自然也凝起全副气力,伸手怼了回去!   一时间,双掌相击,炸起的波澜震得整个青鹤门都天摇地动! 第八十二章   自己布下的阵被东青鹤所破, 幽鸩自然当下便知晓了, 但是他以为那些梼杌和九婴至少还能拖延一段时间,结果看见紧随东青鹤而来的破戈和慕容骄阳, 幽鸩就知道, 那些东西怕也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全被清扫了个干净, 自己千算万算,到底低估了东青鹤的本事。   两人对掌一瞬, 各自对开半步, 因为顾念着怀里的常嘉赐,东青鹤并没有使出全力, 但这一下若是遇到一般的修士已足够震碎其一身丹骨了, 谁知那头的幽鸩不过轻轻退了一步, 面具下望过来的目光幽暗中透出一种深重的凌厉。   幽鸩设下重重圈套,就是想来一举拿下以青鹤门为首的不少大派的,如今只差临门一脚,让这些破费功夫的魔修如何愿意轻易放弃, 且自己人多势众, 那头不过完好两三个, 哪怕外头皆传那个东青鹤怎般修为无边,但他们车轮战也能活活拖死他,魔修于是个个绷紧精神,蓄势待发。   而另一边的破戈和慕容骄阳更不会将对方看在眼里,这人都冲到自家老巢来了,放倒了那么多同门, 满地死伤,未免也欺人太甚,自己要不将他们都全收拾了去这口气绝对咽不下,所以两人也是摩拳擦掌,气息都涌至了周身,只等下一刻上前把这些杂碎都杀个片甲不留。   眼瞧着两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正中领头的一黑一白两位却忽然同时抬起手阻住了身后蠢蠢欲动的人。   见到东青鹤这个动作,幽鸩放下手,狭长的双眼微微眯了眯,似乎笑了下,接着在那么多道视线的瞩目中一步一步向后退去。   他不甘地看了眼东青鹤怀里的常嘉赐,手指极速成诀,一道黑雾闪过,人便消散在了原地。   其他魔修一见如此,倒也不恋战,随着幽鸩立时如法炮制,全都跟着而去了。   “门主……我们就这样放他们走?”慕容骄阳很是纳罕。   东青鹤看着怀里死死瞪着那空地依然气得浑身发抖,却连站立的气力都没有常嘉赐,再环视周围,点了点头。   一旁的破戈已是注意到了远处的阵法,还有其内的沈苑休,他眼露意外道:“门内受伤的人太多,他派必定也有不少伤亡,现在不是同他们纠缠的时候,救人要紧。”   慕容骄阳虽然愤怒,但也心知此刻的确不能感情用事,于是急忙随着破戈一道要把阵中的沈苑休拉出来。   沈苑休面色已是泛紫,原本昏沉在那里没了动静,但是察觉有人近身,他竟然又醒了过来,对着来人拼命摇头,口中艰难道:“不行……不行,你们都不是魔修,没找到破阵的法子前……不能动我……不能……暮望会死的……”   东青鹤也来到近前,瞥了眼一边地上的青琅,眸色一沉,又细查了一番那阵后,轻道:“我来吧。”   他伸手将怀里的常嘉赐交给了一旁呆愣的鱼邈,让所有人都退开几丈后,然后才抬袖将沈苑休拽了出来,由破戈稳稳的接住了。   阵眼一空,果然盘桓在门内各处的黑雾又隐隐冒头,眼见连破戈和慕容骄阳都要受到波及,东青鹤周身金光猛然漾起,他俯下身单膝跪下,一手撑地,开始将源源不绝的内力灌入这阵中。   远处的沈苑休看得十分着急,但是却无力阻止,这墨鸦阵就是用来吸食灵修修为的,门主如此法子于它应该无用啊。   谁知,东青鹤在施行了须臾后,就见那阵内的图腾开始扭曲模糊,地面也不时的凹凸起伏,继而一声轰隆巨响传来,那个破阵竟然炸开了!   待灰烟散尽,就见东青鹤完好无损的浮在半空,地上只剩一片足有十来丈宽的大坑。   墨鸦阵破了?!   几个小厮和鱼邈他们见此都大松口气,但是破戈和慕容骄阳他们却很是惊异,最后还是沈苑休见到走近的东青鹤,忍不住狐疑道:“门、门主……身上……为何会有……这么重的……魔气?”   “方才因缘际会得到的,现下正好都还了他们。”东青鹤边说边重新将常嘉赐接过,又听青越青仪说得了解药,便让他们先拿去日部救了金长老,然后让他再想法子制出来分给门内人。   说完就把伤了的人都一道带去日部治伤,结果脚步才一动就被常嘉赐狠狠拽住了衣领。   “别派……别派的人……伤得如何?”   东青鹤抱着人,脚步不停:“我还不知,待我将这儿……”   “不,你现在……现在就告诉我……我要知道……要知道……”常嘉赐不依不饶,斑驳的脸上一双眼睛显得格外晶亮。   东青鹤望之,叹了口气,对一边架着秋暮望的破戈道:“那劳烦破戈长老出去到别派看看吧,若哪里有需要帮衬的,再回来告诉我。”   破戈颔首。   秋暮望和未穷伤得最重,东青鹤先去救治他们,吃了解药醒来的金长老也急忙赶来,诊治后说亏得沈苑休来的这一下,不然任那墨鸦继续弥漫四处,后果不堪设想。秋长老虽然伤了元气,但骨血脏腑损耗不算太重,只要稍加修养日后还是能慢慢康复的。   至于未穷,人其实没死,还剩了一口气。只是李汤那一剑刺中了他的心脉,能保下一条命已是不易,日后还能不能恢复,其实要看造化……   说白了,未穷长老的这一身修为如无意外,其实算是废了。   看着同门的两位好友皆落到如此下场,慕容骄阳气得攥在手里的水杯都捏成了齑粉。   “门主,你可看到了?”   东青鹤点头。   慕容骄阳道:“秋长老胸口那三道圆弧形的伤口,和之前那些被莫名害死的他派高手留下的伤处一模一样。”   那是在万音、福照影死之前久远就发生的,死得全是大派里的一些先辈长老,一身修为都被吸了个干净,这事儿一度曾搞得修真界人心惶惶,但是人们除了知晓杀人者乃是魔修外,既寻不到人,又寻不到凶器,为此慕容骄阳还去了法器大会上探查过,也是一无所获,没想到那人其实一直就在偃门。   “看来那幽鸩从很早就开始谋划这些了。”   他那时就吸了那么多高手的修为,这回又吸了那么多,无论他要做什么,都野心不小。虽然今日未有报仇,不过偃门这般嚣张,他们同青鹤门的怨算是结定了!   “都说偃门外有瘴气内有迷阵,道途变幻莫测十分诡谲。”东青鹤说。   慕容骄阳会意点头:“我之前已着人在查,就算它里头有九千九百九十九条道,我也会将其摸清,然后铲平!”   待到那时,无论是偃门还是幽鸩,他们都不会放过!   ……   接着轮到沈苑休,其实在未入阵前他就已经伤得很重了,这一番苦痛自然于他更是雪上加霜,金雪里搭着他的脉,眉头皱得比刚才查探未穷时还要深。   “沈修士,你这是……”金长老叹气。   沈苑休径自将手收回了被褥里,拉开一张有些虚弱的笑容道:“不用劳烦长老了……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   说着又看向一边的东青鹤。   “师……门主,你也不用为我费心,该如何处置,依旧那样办吧……”   东青鹤沉声道:“苑休,你救了大家,之前的事等你伤好后,我们再说。”说着硬是让日部的小厮留下来照顾他。   东青鹤在外头转了一大圈最后才回了片石居,推开内室的门就见才好了几天的人又被裹了个从头到脚,抱着双膝坐在床上,看着十分无助。   东青鹤走过去,软声道:“不要担心,金长老说了,这回你身上的烧伤不似之前,只要涂些药过两天就会好的。”   常嘉赐转过头,一把拉住了东青鹤的手:“破戈回来了吗?”   东青鹤对上常嘉赐的眼睛,脑海中忽然掠过了一张又一张或模糊或清晰的脸,他闭了闭眼,淡淡道:“该是回来了。”   “那、那……”   “别着急,我让青仪去叫了,他一会儿就来。”东青鹤坐在床边,让常嘉赐靠在胸口。   常嘉赐难得没有挣扎,只是没靠几时,一听门外传来脚步声,常嘉赐又跳了起来,看着破戈走进来。   不等东青鹤问,常嘉赐就道:“他们如何了?”   破戈有些意外于他的着急,但还是回:“止契山和游天教众伤得最多,禄山阁有阁内的阴阳结界庇护,比其他地方好上许多,无泱真人也回去了,情况多有好转……”   “那九凝宫呢?”常嘉赐忍不住又问。   破戈看了眼东青鹤。   东青鹤问:“几位长老都还好吗?”   破戈道:“大多还好。”   “什么叫大多?哪些好又那些不好?!”常嘉赐眼睛里都窜出了火苗。   东青鹤叹了口气,索性直接了当道:“妘姒长老呢?”   破戈顿了一下:“她……不是太好。”   “她怎么了?!”常嘉赐惊然。   “她的修为被‘墨鸦’所制,却又强行催动抵御偃门的内奸。”便是同秋暮望一样的道理,伤了魂元之气,很难修补。   见这话一出常嘉赐的眼神更添焦急,破戈忙道:“不过我们已经让她们都服下了解药,且还带了金长老的丹药过去,她的伤势暂且已经稳定。”   暂且……只是暂且……   常嘉赐没有说话,东青鹤对破戈点点头后,想让对方离开了,回头刚要来安抚床上的人,却见那伤患掀了被子就要往下跑,自然被眼明手快的东青鹤一把拦住了。   “嘉赐。”   “你放手,你放手……”   “嘉赐……你别着急,破戈长老说了,妘姒长老的伤已是受到了诊治。”   “你放手,我要去看她!我要去看她!!她不能有事……不能有事!”常嘉赐扯着嗓子竟然不管不顾的尖叫了起来,哪里有平日里那个狡黠多思的机灵样儿,就像个瞎胡闹的孩子。   忽然腰上揽上了一条手臂,东青鹤一把将常嘉赐整个捞起,向床上丢去,然后又自上而下把人压制在了被褥里!   虽然有软垫在下,可那一摔仍是正巧砸在了常嘉赐后背的伤处,让他疼得眼花耳鸣,一瞬脱了气力,再睁眼时就见近在咫尺的东青鹤,他的眼里似带了丝深邃的审度,不过转瞬便被浓浓的心疼所淹没,仿佛只是常嘉赐的错觉一样。   东青鹤扣着常嘉赐的手腕,沉沉道:“你去了有何用?她正在养伤,你也需要养伤,你帮不了她,你该先顾好自己,再想别人。”   “她……”常嘉赐刚想说她不是别人,话到嘴边又止住了,只同东青鹤直直对视,半晌,慢慢松了手上的力道,虚弱地瘫在了那里。   东青鹤确认对方没了反抗的心后,这才小心的把他重新抱了起来,拆了才绑上又被弄得渗血的白纱,重新包扎。   常嘉赐已是冷静了些,额头抵着东青鹤的胸口,忽然问:“你不想知道吗?”   东青鹤的动作未停:“什么?”   “她是谁?”   东青鹤眼睫闪了闪,没有回答。   常嘉赐哼笑了一声:“有一天,我在万遥殿前遇见了未穷,他告诉我,在我受伤的那段日子,他曾想去看我,但是小厮没有得到你的吩咐,他进不来。”   “是,我只想让你好好休息。”东青鹤道。   “但是有两个人却来了,而你都知道。一个是鱼邈,还有一个……就是妘姒,”常嘉赐侧过头,看着对方的脸,“你早就怀疑我和她之间的关系了。”   “那你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呢?”东青鹤淡淡的问,眼前却浮现了一个艳若桃花,和常嘉赐有六分相似的少女。   常嘉赐沉默了良久,久到东青鹤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的时候,他才低低的说了句。   “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能活到现在,能坐在这里,都是因为她,都是因为她……” 第八十三章   许是上回救治嘉赐已摸索出了不少法子, 这回人又伤了, 金雪里救起来已是驾轻就熟,加之常嘉赐心有记挂吃药补气比谁都听话, 没几日这人就好了大半了, 只身上还绑了几层布条, 面上瞧着已丝毫无恙。   东青鹤也知晓他是等急了,待门内弟子七成都已复原, 他便带着破戈和金雪里去别派走走, 顺便关拂一下伤情,再调查调查那日魔修袭击的情形。   从禄山阁到天仕楼再到止契山……绕了一圈最后才到了九凝宫, 常嘉赐那深重的不耐烦都要从眼里烧出来了, 不过他竟意外的全都忍了下来, 也没对东青鹤起火,只认真的听着幽鸩的所作所为,脸色越来越黑。   各派果然如他们所料的那样全早早埋下了幽鸩的内奸,有位高权重者, 也有像青溪一样不甚起眼的小厮, 在众人都被无泱道长引走后开始对各自门内共同发难, 着人布下墨鸦阵,吸走了无数人的修为,像青鹤门中有秋暮望和未穷等人抵御已算庆幸,还有些小派莫说掌门当时离开,就算高手都在他们也是难敌魔修的道行,这一遭下来可谓是死伤惨重, 幽鸩这回真是以一派之力大挫整个修真界,当然,也和那么多人都结下了仇怨,待大家休养生息后势必要将其诛之。   九凝宫中自然是花见冬亲自来迎,看见常嘉赐竟然也一起来了,花宫主的表情着实不太明媚,但是她这火可不敢发出来,毕竟东青鹤是带着金雪里来给她门里的人治伤的。   眼内的不快一闪而过,花见冬淡笑了起来,语带关怀的问:“东门主,你几日可是辛苦,我知魔修欺人需尽快摒除,但你自己的身子也不能不顾,我记得前几日你自那八荒阵脱身后,便带着我们同那凶兽战到了一起,虽然最后大胜了,但你在艰危之刻为我挡下的那一击,见冬始终铭记在心,几乎日日担忧的难寝,如今终于得见门主,不知那臂上的伤口可是安好?”   花见冬话落,果然见常嘉赐向东青鹤侧过头去,脸上的表情带着一丝意外还有几分不忿。   东青鹤受伤了?   常嘉赐这段时间心里全是妘姒,虽然天天晚上二人如之前那样同床共枕,但他还真没注意到这长腿鸡有异样。   不、不对,之前他用刀把自己胸口割得七零八落的时候他常嘉赐不也一样不知道?   常嘉赐眼内冷光涌起,看向东青鹤的眼神特别不善。   而这目光在东青鹤看来只当对方是误会了自己和花见冬只见的话,东青鹤忙道:“无妨,我已经好了,花宫主不必在意。”在那关头其实站那儿的人无论是谁东青鹤都会一样救的。   花见冬却也不好打发,她从怀里拿出一只碧玉瓷瓶起身亲自给东青鹤递了过去:“东门主无需客气,我们宫中也有几味药对那外伤极有疗效,这瓶乃是我亲自调制,你便拿去用吧……哦,对了,只是那东西也有些霸道,同不少药材相克,不如我再写个方子给你,也好谨慎……”   话刚说一半,手里的瓶子就被一道气息刮走了,再转眼一看,已到了常嘉赐的手里。   常嘉赐倒也不见生气,拿着瓶子在掌心悠悠地转,道:“给我好了。”   花见冬柳眉一皱:“你……你这般有些僭越了吧,我是给东门主……”   常嘉赐将瓶子往怀里一揣,面不改色:“他是我师父,我代他收也一样,对了,你那药方快些写了也一道给我吧,省得麻烦。”   花见冬自然愠怒,刚要对东青鹤告状,却见对方看着常嘉赐的眼神满是软意,嘴角都带了一丝无奈的笑,花见冬恨恨摔袖,返身坐了回去。   “一会儿再说吧。”   前来是客,也不好真拂了主人家的脸面,东青鹤起身道:“听说宫内几位长老也伤了,我同金长老一道去探望探望吧。”   常嘉赐一听这话,也连忙收了心,紧跟在东青鹤身后出了门。   九凝宫有四位长老,两位那时随着花见冬一道去救无泱真人了,剩下的两位在“墨鸦”盛起时,一昏一醒,昏的那位反倒只受了些轻伤,吃了金雪里的药立马好了大半,而醒的那个和偃门派来的两位魔修一番大战,伤得颇重。   常嘉赐还是第一回 到九凝宫,这儿的殿宇重楼虽比不得青鹤门恢弘大气,但那琼闺绣阁廊腰缦回自有独属于女儿家的精致巧思,风景好得很,却不想走着走着,走到的一处与之前的景色大相径庭,那门外无花无草只种了两棵枯树,空空落落的一小院,连唯一的一口井都是干的,都能堪比当初常嘉赐刚到青鹤门时和常旺住得那破后屋了。   进到屋内,没有婢女也没有弟子伺候,朴素简陋的家当几乎一目了然,亏得那花见冬还说得出男女有别,想让侍女先去里屋看看人,若不方便相见便只能请东青鹤他们暂且回避了。   不等那侍女迈腿,就被常嘉赐一把给挥退了,他转头狠狠地瞪了一眼花见冬,眸底晕出的刻骨阴寒竟吓得见多识广的花见冬心里一颤,再回神常嘉赐已先一步掀帘而入。   花见冬咬牙,又似想到什么急忙转头去细究东青鹤的脸色,果然看见向来心胸宽广的东门主嘴角也微不可查的向下撇了撇,花见冬这心里啊,是又酸又恨。   她不甘地说了一句:“妘姒长老性喜清静,是她自己选的住地,也不让婢女弟子伺候的,我们也是无奈。”   东青鹤没说话,就好像没听见一样。   而常嘉赐一到里头就被那床上人的模样给刺得心如刀割,只见妘姒昏沉在那儿面如青灰,身上盖着轻薄半旧的被褥,气若游丝。   常嘉赐摸了摸她的脸,竟然是滚烫的,他连忙回头喊道:“金长老、金长老……”   “哎!”   金雪里提着药箱走了进来,一见这情形也皱起眉头,拿出一干用具救治了起来。   常嘉赐在旁看得心急如焚,不时问着“她还好吗?”“怎么样了?”“有没有好一点?”   金雪里没空搭理他,最后还是东青鹤听不下去也走了进来,将常嘉赐拉到一边。   常嘉赐低着头,忽然道:“我要带她走。”   东青鹤一愣。   身后的花见冬自然也听见了,不敢置信道:“你在说什么?这可是我九凝宫的人,你算什么身份?”   常嘉赐看也不看她,语气森然:“与其待在这般猪狗不如之地,去哪里都好。”   “你……”花见冬身边的侍女也听着要跳了起来。   常嘉赐却只望着东青鹤:“你不是自诩深明大义胸怀天下吗?你不会看她在这里等死的,对不对?”   东青鹤没有马上回答,一边的花见冬已忍不住冷笑了起来。   “荒唐。”   这个冒牌货自己就不清不楚的待在青鹤门被东青鹤庇护着,如今竟然还想从别的大派里带一个非亲非故的女人过去,他们是什么关系,冒牌货和这丑八怪又是什么关系,若真成了,东青鹤同妘姒又算是什么关系?这要她们九凝宫的面子往哪儿搁,青鹤门的面子又往哪儿搁,东青鹤但凡有些理智,就不可能答应。   常嘉赐自己也知道自己无理取闹了,之前明明是这样厌弃着这个人的一切,觉得他伪善觉得他假仁假义,可真正遇见困苦时,自己竟然只有向他求救,可是自己真的没有法子了,他不能把妘姒留在这里,花见冬会想法子折磨死她的,但是常嘉赐也没有本事将人带走,妘姒身上有伤,他能倚仗的只有东青鹤,只有东青鹤能救她,哪怕被人看不起,哪怕被自己看不起,常嘉赐也必须要开这个口。   常嘉赐眼里的挣扎和悲切被东青鹤看了个正着,他心尖一颤,半晌轻轻叹了口气。   东门主正要说话,那里却有人先他一步说道。   “我……不走,我不走……”   原来金雪里在妘姒的几个大穴处施了针,将人从昏迷间唤了回来。   常嘉赐一见她醒来,连忙蹲到了床前,难过道:“为什么?这样你的伤都会好的,我会照顾你的……”   妘姒不住摇头,软软地去握常嘉赐的手。   “因为……这里是我的家。”   常嘉赐一怔。   “嘉赐……前情旧恩的确重要,但就像我之前……告诉你的,你也该转头……看看当下的缘份,我……感激同你曾经相识,但是……我也有我这辈子……要守的承诺。”   常嘉赐一下就红了眼睛:“那要怎么办呢?我不能……让你有事,不能……”   东青鹤听着,心内波澜四起,但他却未多言,只问金雪里:“如何了?”   金长老道:“之前我让弟子来过给妘姒长老稳了气脉,没想到这两日又有了反复,不过眼下我已打通了她几处大穴,又配以上品丹药,情况已暂且无碍,不过还需精心照,日后每三日便如此施行一次针法,应该会有所好转。”   东青鹤颔首,想了想,走到常嘉赐身边拍他的背:“不着急,这样吧,我留下四个日部弟子来在这儿照顾妘姒长老,可好?”   这话一出,不止常嘉赐意外,金长老、破戈意外,连之后的九凝宫众都出乎意料,且马上黑了脸。   将自己的弟子光明正大的派到人家的宫里面,说好听些是失礼,说难听些就是不把人家整个门派放在眼里了吧,东青鹤这样的人,什么时候做事会这样霸道,这样驳人脸面了?   花见冬那模样就跟吃了锅炉灰似的:“东门主……”   东青鹤回头:“人病的这样重,宫主似无心也无力照拂,刚才金长老说了,需得‘精心照拂’才能好转,为保贵长老安危,我觉得由我门内人来帮顾此法甚好,他们个个都得金长老真传,不比担忧会有意外……或者,宫主有什么别的能救妘姒长老性命的提议吗?”   这话说得花见冬一下反驳不得,答应了自己吃瘪,不答应,难道当着东青鹤的面让自己宫里的长老去死?加上,自己宫里还有其他人日后都要仰仗金雪里的药呢。   “可是……”   一边的弟子要说话却被破戈打断了。   “宫主和弟子们注重礼数也是应该,可是修真界大家都是同心同道之人,皆知修行之苦,相较于修士的命,这般身外之物哪里又比得上,即便传出去被众人所论,想我青鹤门问心无愧,也无人敢说道什么。”   是啊,是没人敢说青鹤门和东青鹤,但是她们九凝宫就……   花见冬心内极怒,但又无话可说,人家可是口口声声为了她们派里的人在出心出力的,她的一切话在此都站不住脚。   而那床上的妘姒原本似有异议,可瞧着蹲在自己面前那一脸殷切,只差要央求她的常嘉赐,拒绝的话到底说不出口,最后勉力点了点头。   妘姒很虚弱,说了两句便睡去了,常嘉赐还想一直陪着她,但是却被东青鹤拉了起来。   “我们该走了。”东青鹤的手心难得用了些力。   常嘉赐感觉到了,今日能得这般结果,他也知东青鹤其实违逆了自己一贯的处事原则,而自己再待下去不仅照顾不了妘姒,想必只会惹事。   常嘉赐左右看了看被吩咐留下的几位日部弟子,都是机灵稳妥之辈,之前也时常看见跟在金雪里身边,该是他的心腹。   “你要不放心,我一会让再让木部带了女弟子过来。”   东青鹤一边说,一边也不顾及两边的目光,和九凝宫一行的愤恨,直接牵着常嘉赐的手,在对方的一步三回头间将人带了出去。 第八十四章   “东门主为了九凝宫的一位女长老, 在没有征得花见冬的应允下, 让自己门下的弟子半强硬的驻扎到了别人的地盘中日日照顾”这样的奇事不过几天就传遍了修真界,一时臆测纷纷, 门内的人好歹顾忌着些不敢大肆多言, 但门外就没这些考量了, 想也知道会被如何猜度。虽然大家都是笃信东青鹤为人的,但是架不住有些碎嘴爱嚼舌根的就管不了闲话了。   其中门内有些听说了内情的弟子, 知道自家门主又是为了那个妖修才破例为之, 自然心有不忿,对常嘉赐更是没什么好脸色。好在常嘉赐本就不在乎他们如何看待, 且他近日全副心思都放在了妘姒身上。东青鹤应了他, 每隔三日金雪里会去九凝宫给妘姒长老治伤的时候常嘉赐也可随之一道探望, 所以常嘉赐又像回到了之前常嘉熙有孕时的那段日子,不去九凝宫的时候就在屋内看医术,偶尔还会跑去日部找金长老细究方子,一到去九凝宫的时候, 天王老子也拦不住他, 哪里有闲情逸致管别人怎么看。   而妘姒的身子也的确不负常嘉赐所望渐渐有所好转了。这日, 常嘉赐去时她已经能半坐起来了,脉也比往日有力了些,就是脸色还是看上去不太好。   东青鹤让青仪随着常嘉赐一起来的,青琅那事儿之后,青仪好像受了不小的打击,又像是被吓到了, 对着常嘉赐收起了不少以往的趾高气扬,让他办些什么倒也乖顺。   常嘉赐来前依着一本药书上的法子炖了一碗灵谷熬的汤,还从日部拿了不少名贵的药材加进去,他让青仪端着先去九凝宫的厨房里头暖着,自己则在妘姒的床前坐下了。   “姐姐,你可是觉得好些了?”常嘉赐担心的问。   妘姒瞧着眼前人一双紧张的眼,笑着拍了拍他的手:“你没看见吗,我好多了,不用日日这么提心吊胆的。”   常嘉赐却没轻易宽心,看着她肩膀上迟迟未愈的伤口,生气的问:“这是何物所伤?怎得还没好?我听说有种棫树皮对止血结痂方面十分有效,明儿个我再去问问看金长老……”   妘姒无奈叹气:“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是一只红斑猫挠的,而那畜生已经被我打死了。”   常嘉赐意外:“那日来你们宫中的魔修是谁?”   妘姒想了想:“一共两个,一个是魔修,一个是妖修,那二人我都不识。”   “妖修?”养红斑猫的妖修?常嘉赐比了比自己的耳朵处,问,“那人可是身形不高,约莫到我这儿,眼睛大大,说话嗓音很亮的一个小姑娘?”   “对,”妘姒点点头,听常嘉赐的意思似是认识:“你知道她?”   常嘉赐的眼里闪过一丝凶光:“她是竹死岛的教主,灭瑶。我之前在那儿待过几年,我同她还算熟识。”   “灭瑶……她的修为很不错,若是没有那个魔修在旁,她和我应该能勉强打个平手,”只是妘姒不明,“竹死岛不都是妖修吗,为何会去投靠偃门?”   常嘉赐冷笑:“活腻了而已。”   妘姒听出他语气里的煞气,握紧了常嘉赐的手:“嘉赐,我听说了,那魔修来势汹汹,谋划已久,这次伤了不少人,东门主他们该都在想法子应对,你身上还有伤,应该同我一样,好好养伤才是。”   常嘉赐明白妘姒这是担心自己冲动跑去找别人麻烦,于是回以和暖的微笑:“你放心,我知道,我还要看着你好起来呢。”就算要收拾这些人,也不着急,在常嘉赐心里,只要伤了妘姒的,一个都别想逃,包括幽鸩。   妘姒回视过去,眸中带了丝闪烁。虽然常嘉赐说过自己同他前世有过很深的牵绊,但中途已间隔那么久的岁月,妘姒又无之前的记忆,三番两次得他如此挂怀甚至尽力相助,妘姒还是对常嘉赐有些过意不去,想说些道谢的话,但她孤僻惯了,嘴巴也跟着笨了,许多话竟不知要如何讲。   常嘉赐看见她脸上的神情似乎猜到了她心中所想,笑着问:“你看看你,这九凝宫对你如此鄙薄怠慢,你却还心有惦念,受我些回报反倒不安心了?”   妘姒摇了摇头:“不,九凝宫待我不薄,若没有这里我怕是早就死了,我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把我欠的还了罢了。”   常嘉赐记得妘姒说过自己是庭蕙老祖捡回来的孤儿,也许便是因这关卡让她觉得自己欠庭蕙老祖一条命吧,他姐姐有时想来还真是挺愚忠的,不过若不是她本性本就重情重义,想必也不会有今天的自己了。   所以常嘉赐也跟着道:“那我也是如此,没有你,我也早就死了,我无论为你做多少事,我都还不了我欠你的。”   “嘉赐……”妘姒皱眉。   常嘉赐却继续郑重道:“姐姐,你不明白,我欠你的太多了,比你以为的要更多千倍万倍,多到我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还清,不……无论我为你做多少我都还不清,还不清……”   常嘉赐说着,眼中满溢的光却并不似什么感激,反而像是浓重的自责与愧疚一样,看得妘姒十分茫然却又有些惊异,到底当年自己做了什么能得常嘉赐这样感念?养育之恩?骨血亲缘?又或是这孩子实在太过孤独,几千年过去,却仍然陷在那十几年仅有的温暖里?   若是再问,怕反而会刺激于他,妘姒半晌只能叹了口气。   “好了好了,我们不说什么还不还的了,”妘姒伸出袖管抹了抹常嘉赐的脸,顺势抹去他眼角的泪,有些好奇的问,“那我之前是怎么样一个人呢?”   常嘉赐眨眨眼,坐正起身:“你想听吗?”   “嗯。”   常嘉赐也笑了:“你……特别特别美,也特别特别聪明,对我更是特别特别好……   这漂亮话说得向来面冷的妘姒都有些弯起了眼:“你这是奉承我呢?”   “没有!”常嘉赐认真道,“我没有骗你,你以前便是这样的……好吧,其实有时我要不听话了,你也会拿藤条抽我,但是我晓得你不会真下手,每回都是吓唬我,有一次不察把你给我新做的鞋底打坏了,我才刚喊了一声,你自己倒是被吓哭在那儿了……”   那曾经的一点一滴丝丝缕缕都仍清晰记在常嘉赐的脑海,一开口便如数家珍,见妘姒真感兴趣,常嘉赐便挑拣着那些和乐美满的全说于她听,那段有她,有自己,还有那个少年最静谧如画的日子……   妘姒默默地听,默默地笑,也不问结局如何,好像这就是个永远欣悦的故事一样。   倒是常嘉赐自己说着说着停下了,顿了良久才继续道:“之前在水部的时候,其实我诓骗了你。”   “哦?”   “我说……我以前同我姐姐一道搬进一处村庄,你天天给我洗衣……这话是假的,”常嘉赐自嘲的笑,“那只是我的白日梦而已,我总想着,再不要什么荣华富贵,就我们俩姐弟,去到一处没人认识的地方,彼此照顾,日子虽苦,但至少踏实,那该多好。”   说着,觉得四处气氛有些逼仄,常嘉赐忙整了脸色:“不过那些已经无妨了,日后有我陪着你,我们再也不分开,好不好?”   妘姒只是笑着,却未应声,直到常嘉赐又追问一遍她才点了点头。   “好……”   “可是嘉赐,”妘姒又道,“有一个人,他对你也很好,你知道吗?”   常嘉赐低下头,脸色变了几变,最后蓦地起身快步走到了大门处,咣铛一声打开,对着外头喊道:“你、来、干、嘛?!”   院外的枯树下站着的不是东青鹤又是谁?许是怕扰了屋内两人,他隔了此地足有十来丈远负手而立,此刻听见常嘉赐高喊,东青鹤这才看了过来。   屋内的妘姒轻道:“嘉赐,请东门主进来吧。”   常嘉赐翻了个白眼刚要拒绝,但想到对方这段时日的帮衬,还有他此刻望过来的温润目光,刻薄的话终究还是吞了回去,不甘愿的侧过了身。   东青鹤缓步入内,先对常嘉赐笑了笑,又对屋里的妘姒长老道:“长老,冒昧叨扰了。”   “这是哪里的话,是我该好好谢谢东门主的厚意才是。”   妘姒说着,掀被就要下床行礼,立时被冲过来的常嘉赐阻了。   “姐姐你躺着,不用管他的……”   “嘉赐,”妘姒收了笑意,“这是我该对东门主的表示。”   常嘉赐被她说的一呆,特别乖巧的缩起了手脚,又听妘姒道:“我有些渴,你不是带了汤吗?”   常嘉赐哪里不明白姐姐这是什么意思,但是对方说什么他都是不会违逆的,此刻即便有些别扭,但还是在狠瞪了东青鹤一眼后,不甘地走了出去,还贴心的给他们合上了门。   听着那沉重气怒的脚步走远了,东青鹤才说:“妘姒长老切莫多礼,我来只是听说宫外附近先前又有魔修出没,所以……来看看他,还有这个……嘉赐之前想带给你的,他大概忘了,是可止血收疤的棫树丹。”   东青鹤说着从怀里掏出一瓶药放在了床边。   “东门主对嘉赐……真是有心了。”妘姒看了眼那东西,感激的喟叹。   东青鹤只是浅浅一笑。   妘姒看着眼前那挺拔俊朗的男子,只觉比自己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出色,尤其是那双眉眼,深邃如海,却又浩瀚沉稳,她心中不禁宽慰。   “刚才……东门主都听到了吗?”妘姒问。   东青鹤有些不好意思:“抱歉……”   其实不是他故意想听的,东青鹤已经站得够远了,但是以他近日愈发敏锐的神识,周围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东青鹤的耳朵。   妘姒摇头,只又问:“这些……你之前都不知道吗?”嘉赐和自己的关系,嘉赐的那些过去。   东青鹤摇头。   “为什么?”   “他不想说,我便不会问。”东青鹤道,哪怕自己心内已有些乱七八糟的思量,可越是乱七八糟,东青鹤反而越是不会轻易开口。   妘姒心里一动:“他只要想通了,就会告诉你的,而他很快就会想通了,请你……再多给嘉赐点时间。”   东青鹤仍是笑:“我知道。”   “东门主莫要怪我多事,我一见他就觉得与嘉赐投缘,我只想他可以安好,”妘姒道,“所以也请你……若是可以,以后都多多照顾他。”   听着这样的话,东青鹤皱起眉来:“妘姒长老,金长老说了你的伤已是在康复……”   “东门主,”妘姒却打断了他,慢慢靠回了床上,本就不甚明媚的脸色似乎又青白了一层,衬着脸上的纹路,更显憔悴,“我知道你明白我在说什么,我的事,算不得什么太大的秘密……”   东青鹤看着妘姒有些悲凉的眼睛,低声道:“也许,还有别的法子呢?”   妘姒摇头:“我师父早有先见,她不会错的……而我自己,也知道。”   “可是嘉赐他……”东青鹤迟疑。   妘姒的眼里有了丝央求:“暂且别告诉他,他已经吃了太多苦,就让嘉赐过一段安稳日子吧,待日后有机会,我再亲自对他说……”   东青鹤似有为难,可想到常嘉赐在面对眼前女子时的那种关切,心内一番计较,最终还是点了头。 第八十五章   从九凝宫回来的路上, 看得出常嘉赐面色不虞, 曾多次欲言又止似想向东青鹤问询方才自己走后妘姒到底和他说了点什么。但又顾忌着打听了怕姐姐不高兴,于是只憋着一张脸, 一路都气鼓鼓的, 东青鹤问了两句也没回应, 而一到青鹤门后更是直接就钻去了日部捣鼓他那些给妘姒的补药。   要换作以往东青鹤许是还能想法子追上去哄一哄,不过眼下他心里也装着事儿, 难得没有多言, 只转身回了片石居。   别看东门主功盖天下威震八方,这里头有其过人的天资, 自然也有他勤勉钻研的刻苦在, 在常嘉赐未到青鹤门前, 东青鹤除了管理青鹤门外,余下的时间不是打坐就是练剑,倒是与那人重遇后,他多半心思都在对方身上, 花在这上头的功夫少了许多, 虽然修为未减反增, 可东青鹤仍是觉得自己对此有所懈怠了。   近日他总感丹田会有一闪而过的灼炙,周身气脉也时常飘忽游走,待东青鹤细查时那浮动又消失不见了,东青鹤思量过后将其归咎于自己这段时间又是闯了幻境,又是破墨鸦阵,还给不少长老弟子治了伤, 气息收纳过度混乱的缘故,因此不得不每日都抽出一个时辰来调息运气。   果然,坚持了几天已有所好转,只不过不知为何今天再度运气时丹田处的烧热比之前却更甚了,一股涌动的火从他的小腹处一路蹿升到胸口,再到喉咙,最后猛然钻入眉心,烫得东青鹤一下睁开看眼,胸口急促起伏须臾才慢慢低缓了下去。   他望向自己抬起的手,闪耀的金光丝丝缕缕的透出他的皮肤,东青鹤将手伸向床边垂坠的纱帘,那东西就好像遇到了极热的炙火一般一点一点焦黑消融了起来,这让东青鹤看得皱起了眉。   他忽然想到那一日他从八荒阵出来后的情形,其他门派的长老见东青鹤脱身自然高兴,一伙人便立时向行客山进发要一鼓作气将无泱真人救出,结果也的确如他们所料,甚至远高于他们的希冀。   东青鹤凭借一人之力,以摧枯拉朽之势将那么多凶兽杀得难以招架,成群结队的梼杌和九婴在冲到东青鹤面前时,一部分被护体金光所挡,一部分被其利剑所斩,而还有一部分就跟自焚的飞蛾一样,一靠过来就大片大片的消成了一撮黑灰或一蓬青烟,场面可谓触目惊心。   而见识过东青鹤对付混沌巨兽的众人早已对东门主无垠的道行甘拜下风,虽然惊骇难言,但更多人在震撼之后还是选择顺畅的接受了,毕竟是东青鹤嘛,他不厉害谁厉害呢,一日比一日厉害,一日有一日的境界又能有什么法子呢?别大惊小怪。   可是这里头只有东青鹤自己明白,他的确有实力可拿下那么多凶兽,但是真正施行时的速度却比他所料的更快,不,是快太多了,快得有些……不寻常。   他那时只当是自己吸纳了那幻境中魔修的力量故而对付其同为魔道的凶兽更多了一分游刃有余,可之后自己确认已将那些魔气都回灌在了墨鸦阵中,还破了人家的阵法,为何自己的修为还在飞涨,甚至长得已开始不稳了呢?难道那幻境中的魔气对自己仍有影响?   正思忖着,忽然远远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东青鹤连忙将那床帘扯到一边盖住了焦黑的印记,又开始催动全身法力要将自己的护体金光给尽力压下,因护体金光总是瞬时爆出,他之前还从未这样试过,故而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找到点头绪,谁知却还是慢了一步。   常嘉赐进屋的时候一眼就发现到了床上那个端坐在那儿身姿笔挺的人,长发披拂在背无风自动,眉眼如星,整个人都沐浴在一片幽淡的金光中,更衬得如幻如仙,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风飞去。   常嘉赐原本已有些平和的脸忽然之间又沉了下来,他盯着东青鹤看了一会儿,冷笑了起来。   “看来东门主的飞升之日就在眼前了,小的在此还真要给您恭喜恭喜。”   说着还真像模像样的给东青鹤鼓起掌来。   东青鹤却听得颇为无奈,他想给常嘉赐解释,却又不晓得怎么说才好,他的渡劫之日的确快到了,但是以他们现下的状态东青鹤如何能放心离开呢,不知何时他曾一心一意追逐的修行在某些不可抗力面前早已不复往昔般纯质。   他对常嘉赐张了张嘴,正要说话,突然常嘉赐因击掌而摇摆的袖间掉下了一只小瓶,砸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   两人同时发现,常嘉赐要去拾,东青鹤却更快他一步,一起身就掠到了那人面前,弯腰将瓶子捏在了掌心。   “这……”   东青鹤一看不由惊讶,这不就是前几日花见冬交给常嘉赐的那瓶药吗?他还留着?   东青鹤眼眸一转,笑道:“你想拿来给我用吗?”   常嘉赐伸手要夺,却被东青鹤闪过了,他瞪大眼气怒:“对啊,花见冬在里头下了毒,我想给你用然后毒死你啊!”   东青鹤却不为他的恶言所动,只将瓶口拨开一点放至鼻尖轻嗅了下,继而笑得更深了。   “这里头……加了宸花叶,九凝宫可没有这味药。”   这是只有经了金雪里的手才能有的方子,与棫木皮有异曲同工之妙,同样是收口止血。   东青鹤想到此,一伸手就把常嘉赐揽到了身前,牢牢抱住他笑道:“你是特意为此去日部的?”想给他治伤吗?   常嘉赐面皮一抽,推了两把他的胸口想脱出身来,然而试了几回反而被这家伙越抱越紧,常嘉赐愤懑:“少自作多情,哪轮得到我给你操心,后头不有的是红粉娇娘为你牵肠挂肚么,而且就东门主现下了不得的情形,都要飞升了,这点鸡毛蒜皮的伤又算得了什么……”   常嘉赐嘴硬一分,东青鹤的笑意便深一分,离常嘉赐的距离也更近一寸,近到抵得对方退无可退,常嘉赐总算闭上了嘴,倒是那双眼睛还是睁得大大的,里面充斥的不甘有之,含恨有之,怒中带了丝浅酸,酸中又夹杂了绵的情谊更有之,看得东青鹤心口就更有好几瓣羽毛轻挠一样,刺刺痒痒得他再忍不住的低头贴上了对方的唇。   本以为定是要受到一番抵抗,哪回不这样,结果这一次常嘉赐却只在初时僵了一下后竟未有挣动的任东青鹤予取予求了。   他不知刚才在日部尝了什么药材,嘴里还带了丝苦味,苦里又有种微凉,让东青鹤舌尖一触就觉微麻了起来,而彼此间口腔内的湿热含混起这种麻凉只让人觉得水火交融一般,加之常嘉赐千载难逢的顺从,都使东青鹤淡然的心一下一下动如擂鼓的打在他的心口,也顺着相贴的胸膛,震到了常嘉赐。   常嘉赐只觉两人纠缠得更深了,腰上的手也越收越紧,魂魄都要被东青鹤从嘴巴里吸出去了,他神思昏沉,只能努力鼻翼翕张着呼吸,直到舌头被翻动着酸麻不已的时候终于被眼前的人放开了。   然而一眼看过去的常嘉赐就对上东青鹤一双深沉隐忍的眸子,那眼底浓浓的压抑幽色看得常嘉赐心里一惊,竟吓得直接低头把脑袋顶在了对方的胸口。   东青鹤的气息竟比常嘉赐更急了两分,他只觉丹田处又有些翻涌,深吸了好几口气后才慢慢平复。   正想着要说些什么来解释自己的失控,忽然耳边低低地飘来了一句话,让东青鹤整个人怔了一下。   有一瞬间,我们向来了不得的东门主竟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直到怀里的人又重复了一遍他才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常嘉赐说得很轻,但很慢很认真。   他说:“谢谢你……”   这些时日他依旧怨怪,依旧跋扈,依旧一如往常那般不给东青鹤好脸色,但是妘姒的这件事,常嘉赐却看在了眼里,记在了心里,他知道东青鹤的为难,也知道门内的种种非议,更知道东青鹤心里一定对此有满肚子的疑问,可是这个人什么都没说,原本以为他今日终于憋不住寻过去想旁敲侧击,结果从回来到现在,他依然是只字不提。   常嘉赐向来记仇,也早已不信所谓毫无回报的恩惠,可是妘姒不一样,谁害她常嘉赐绝不放过,谁救她他常嘉赐也无法无视。   撇去曾时的那些恩怨情仇,东青鹤的这份情,他常嘉赐领了。   只不过话出口后,常嘉赐还是有些羞愤,尤其是半晌都没听见东青鹤的回答,常嘉赐刚要抬头生气,后脑勺却被一只手摁着压回了身前的胸膛。   然后他听见东青鹤温柔的说:“其实,只要你想做的,你告诉我,我总会帮你的……”   常嘉赐心头一颤,一时竟无言以对。   东青鹤又道:“所以……你会告诉我吗?”那些过去的种种,那些受得苦,那些隐忍的伤心还有心怀的恨意。   常嘉赐闭起眼,偷偷握紧了双拳,有一刻他的嘴唇蠕动似要脱口而出点什么,可是最后,他给与东青鹤的仍是只有沉默。   感觉到怀里人隐隐的颤抖,东青鹤心疼的叹了口气。   “没事儿……以后再说也可以。嘉赐,我只想希望你记得,日后无论发生事,无论遇见什么难关、什么变数,我都在这儿,你不会只有一个人的,不会。”   就在东青鹤以为常嘉赐不会回答时,却听见一道飘忽的嗓音怯怯地反问了一句。   “……真的吗?你、你都会陪着我,会一直在?”   东青鹤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郑重道:“真的,只要你不走,我就永远陪着你……” 第八十六章   幽鸩忽然来得这一出, 伤了小门派的根基, 更伤了大门派的脸面,光就青鹤门来看, 不少长老都气怒得厉害, 因而之后出手也比较狠。   听说慕容骄阳又抓了一批魔修回来, 今日正巧得闲的常嘉赐便赶往了星部。路上远远便瞧见一个人也在往那处去,步伐慢慢, 姿态倒是悠闲。   听着身后动静, 那人回过了头来。   竟然是未穷。   常嘉赐听说了他的伤势,此刻见到那人脸面还是发白清虚的, 不由皱了皱眉头。   未穷却笑了起来, 那笑容一如往常, 不见丝毫颓色,反倒当先问候起常嘉赐。   “你的伤还好吗?”   常嘉赐道:“你还是先惦念下你自己吧。”   未穷索性笑出了声:“我能如何,惦念不惦念都一样。”   常嘉赐细细的打量对方,似想看清他是真宽怀还是假爽快, 目光却被未穷对了个正着。   “你莫要担心我, 有没有修为我都是闲人一个, 门主照拂我,还愿给我在门里挂个长老的名号,那我便却之不恭,反正也一样只是养养鸟喂喂猴的,没什么不同,若他以后寻到更好的人了, 这位子随时拿去就是。”未穷自得其乐道。   常嘉赐未应声,脑海里只是掠过第一次见对方那人救自己时使得一手潇洒的功夫,如今一切却都成泡影,同为修真之人,常嘉赐怎么会不明白那对未穷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低下头,在未穷带笑的眼里向他抬起了袖口,指了指腕上盘着的小蛇问:“既如此,那你这养鸟喂猴的本事可不能再丢了,你看看这个,我养了它快半个月,它为什么半点儿都不长个?烈蛇最大不是可及腰粗么?”   未穷听常嘉赐转了话头,笑得更深了:“你可知烈蛇乃是魔道凶兽,它和魔修一样,以生灵为食,你不放它出去捕猎,它如何能长个儿?”   “那它吃些什么最补?”   “它什么都吃,最补的自然是人。”   见常嘉赐还真颦眉思忖了起来,未穷无奈道:“抓些野鸡野兔喂喂也可。”   “那得喂到什么时候去……”常嘉赐低声咕哝着,二人已到了星部。   一进门就看见慕容骄阳站着,秋暮望坐着,而两人面前则跪了一排被缚妖链五花大绑的魔修。   秋暮望的脸色和未穷有的一比,显然也是没有全恢复就气不得的亲自来插手了,抬眼见到他们,秋暮望示意几个弟子给未穷搬了把椅子。   常嘉赐则走到角落的鱼邈身边,问:“审得如何了?”   总算功夫不负有心人,慕容骄阳已允诺鱼邈正式进了辰部,不过却没有收他做徒,传言是嫌弃人太笨,但辰部弟子该教的东西却还是教予了他,而且教得还颇为细致,就是没少生气而已。   鱼邈点头,天天熬夜看那些锻造的书让他的眼睛都是红的:“几个说了,但是说得都不全,他们好像只晓得偃门其中的一些机关,有些地方也都没去过。”   鱼邈话落,正攥着缚妖链一头的慕容骄阳用力一抽手,只听一片卡里咔擦声响起,那些魔修全身的骨头都被绞了个粉碎。   立时堂内响彻生不如死的哀嚎。   “你、你……说了要绕……我们一命……”一个魔修凄厉道。   慕容骄阳冷冷望着他们,眼带鄙夷:“是啊,我让你们都活着,但没说让你们都‘好好’活着。”   说罢,一挥手招来弟子,“把这些腌臜东西全都给我丢回偃门门口去,还给幽鸩。”   外人都觉青鹤门仁义清正,大多还是因为东青鹤行事宽厚,故而门内人也都循着门主的意思方言矩行,但这并不意味着青鹤门就全是心软好欺之徒,他们是灵修,又不是佛修,刀山火海生死关头多少回,谁手里没有些亡魂血腥,别以为只有魔修才能下得去狠手。   看着地上留下的一条长长的血线,秋暮望道:“问了这些,还是不够。”   慕容骄阳抬了抬下巴:“不够就再抓,他偃门不是传言有九百九十九种变化么,那便抓他千个万个魔修,一人一种,也能把路给凑出来!”   “可是幽鸩未必会给我们那么多时间,他若被逼急了,怕要狗急跳墙。”秋暮望道。   “他那日接我一掌,该是伤得不轻,”随着那清朗声音飘入,东青鹤也自外头走了进来,哲隆随在他的身后,“所以幽鸩近些时候也许兴不起太大的风浪。”   幽鸩受伤了?   常嘉赐一听有些意外,那日这毒鸟走时完全没有看出来,不过东青鹤既然这样说,他自然是有把握的。   常嘉赐眼睛一转,难得插了句嘴:“幽鸩受了伤,那便是趁胜追击的好机会。”   “可我们还没摸清偃门的路线,贸然攻入只会冒险。”慕容骄阳道。   常嘉赐说:“我没说让那么多人都攻进去,也不用摸清每条路。”   “嘉赐,你是何意?”东青鹤也看了过来。   常嘉赐笑了:“这修士无论哪一道哪一派的,没有飞升前就是人,是人便会有弱点,那毒……那幽鸩也该有,我们只要抓住他的弱点,拿住幽鸩的七寸,那整个偃门的七寸不也被拿住了?”   “幽鸩的七寸?”那是什么?   众人疑惑。   常嘉赐信步走到殿中,说道:“幽鸩有个心肝宝贝,可讨他喜欢了,据我所知,那人似是有什么隐疾,总之身子骨不太好,幽鸩这么大动干戈,其实就是为了救那个人的命。”   “什么?”   这话一出周围一片惊异,有人议论纷纷,自然也有人心存怀疑。   “你怎会知道这个?”哲隆问。   常嘉赐道:“这你就管不着了,我自有法子,你们只说信还是不信,敢还是不敢吧。”   原本常嘉赐这般空口无凭大家怎会当真,可即便有些人不满于他和东青鹤之间的牵扯,但是常嘉赐三番两次帮衬着一道救青鹤门于危难却是真的,那日看幽鸩对其下毒手的样子,常嘉赐也不像是串通对方要来害他们的样子。   于是一时殿内人倒有些犹豫起来,若真有这样一个人,倒还真不失为一个法子。   此时却有人打断了大家的思量。   “幽鸩为祸那便是幽鸩的恶,魔修为祸也该去寻魔修,不该波及到无辜的人,还拿其来人来做要挟,让他涉险。”   此话一出,大家纷纷向说话的看去。   “未穷长老……你这是也听说过那个人?”哲隆又问。   未穷道:“机缘巧合下见过几次,他不是魔修,也不是灵修,他的法力的确有些低微,但是他没有害过人,相反在很久以前我还未入青鹤门的时候,他救过我的命,所以我信他。”   说着未穷又转向东青鹤。   “门主,若是你也信我的话请三思后行,幽鸩如果真为了救他布下这一切,那自然也不会轻易让人寻到他,而万一被你们有幸得手,却反而会逼得幽鸩真正的狗急跳墙鱼死网破。”   未穷说得诚恳,让两边人又是惊讶又是恍然,一时倒反应不得。   还是东青鹤最后做了主:“原本制定讨伐偃门之计便需时间,不该操之过急,也不该因此就牵连无辜之人,还是细查清楚再行定夺吧。”   说着又怕被驳的常嘉赐不高兴,回头看他却见对方脸上神色倒未带怒,只是用颇为狐疑的目光牢牢的盯视着未穷,眼里幽光闪动。   ********   常嘉赐今日给妘姒带的是昨天他亲自去水部采摘的人参熬制的汤,他现将其炖在九凝宫的小厨房里,然后陪妘姒说了会儿话再去取。   结果到小厨房的时候却见外头围了不少宫里的弟子,叽叽喳喳着什么,各自脸上都染着怒意,只不过一见常嘉赐来了却又低下声来,倒憋得脸色愈加难看。   在一干恨恨的目光里,常嘉赐将自己的汤端过走了出去,只不过行出一条小道来,常嘉赐就转头问身边的青仪:“她们做什么?”   常嘉赐在屋里陪人,青仪自然就在外头候着听凭吩咐,所以外头的事儿比他清楚些。   “还能为什么,怪你雀占鸠巢喽。”   常嘉赐冷笑了下:“还挺忠心的。”一个个都晓得为主子出气。   然而青仪却说:“哪儿像你说得那么高洁,她们只是气你老是占用她们的炉子。”以往各派的厨房都是乏人问津,但近些时日不少人受伤,金雪里开得药起先是比较立竿见影,后头却需要不同的丹药汤药慢慢调理,这可是忙坏了那些炉灶,而这常嘉赐,一个外人跑来占用不说,一摆就摆大半天,还让自家弟子看着谁都不给碰,即便众人不满却也有所顾忌不敢同他撕破脸,你说大家心里有多憋屈。   “没在你汤里下毒就不错了。”青仪人是乖顺了些,但嘴巴偶尔还是闲不住。   常嘉赐一听,越想越不对,转手将汤丢给了青仪道:“你先端过去,别让长老喝,等我回来再说。”   说着便悄无声息的潜了回去,他那日被火烧的伤是好了,但常嘉赐的修为其实还不算全恢复,依然只剩了四成,不过在这些弟子面前隐匿身形已是足够了。   他寻了一处大树后栖身,果然听见那些人在不停地咒骂自己,有骂他狐假虎威烂泥扶不上墙的,也有骂他狐媚妖孽迷惑东青鹤的,更有骂他不要脸和妘姒勾搭成奸还跑来扬武扬威的,听得常嘉赐冷笑不已。   正暗想着要怎么吓吓她们才好,此时两个抱着药锅的侍女拉走了常嘉赐的神思。   就听她们在那儿小声道。   “要我看,其实没什么好置气的,那妖修再得东门主宠爱又能在九凝宫威风几时,等人死了,他也只好回青鹤门继续威风了吧。”   “死不了吧,之前一直那副虚弱的样子,我本以为她这回伤了就差不多了,没想到好汤好药伺候着气又顺过来了,别到后头反而活蹦乱跳了起来。”   “旁人还有可能。她?呵呵,庭蕙老祖当年在她身上算错过一次,定不会再错第二次,老祖说她只有千年的命,那就只有千年,我昨儿个去玥枝长老那儿去取药的时候还悄悄问过她,她告诉我那人的丹田已经虚亏得补都补不进了,就算现在看着不错,真消散的时候,挡都挡不住。”   “那算来离老祖说的……还有几年?”   “五、六年还是三、四年,我看她都未必撑得到。”   “唉,仔细想想,其实也挺可怜的。”   “可怜什么,如果不是她,我们门派哪至于只今天这般成就,几位前长老也不会那样惨死……这叫报应。”   二人说着已来到一处小院前,还未进门,老远就听见一串尖刻的呼喊传来。   “你们两个死丫头去哪儿了,让你们热个药都能磨叽这么久,是要把我害死你们才甘心是不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我是受了伤不在宫主身边伺候了,但我也能让宫主剥了你们的皮!”   两个侍女一听,各自翻了个白眼。   “还当自己是个角儿呢,呸。”   两人一边暗自骂着,一边又挤出笑来,慢慢悠悠地推开了门:“双眉姑娘你别生气,我们这不回来了么,要怪只能怪将你打伤的那位太过霸道不让人热药,你便冷着喝了吧,别耽误了时辰又旧疾复发了……”   “你、你们这两个死丫头……”   炙热的夏日里忽来的一道凉风将这嘈杂的抱怨与敷衍刮得七零八落,凉风在带上了那破落的院门后又拂过那站在院前的人影,还有他那张仿若坠入冰窖的青白脸色…… 第八十七章   常嘉赐回来的时候妘姒已经有些昏睡过去了, 醒来就见床前坐着一个在发呆的男子, 脸色莫名有些苍白。   妘姒问:“在想什么?”   常嘉赐似乎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回神时眼睛里掠过一抹惊慌, 不过下一刻他就敛了表情, 揉了把脸道:“我、我……在看你肩膀的伤口, 怎得还没有痊愈。”   妘姒笑了下:“是么,我身子以前就这样, 好得比较慢, 其实吃什么补药对我来说都差不多。”   “怎么会差不多!”常嘉赐沉声,出口又觉自己有些激动了, 连忙挤出笑来, “好的慢那就让它慢慢养, 总会好的,我们不急,不急……”   常嘉赐说着,又努力忆起前两日金雪里对他提过的一些稀世珍药:“不行的话, 还有杜衡、若木、冉遗鱼鱼肉……我们一个个试, 我就不信这些好东西一个都无用, 姐姐,你说对不对?”   对上常嘉赐一双盈满澄光的眼,妘姒心里一恸,面上还是笑着点了点头。   “对,我们不急……”   ********   虽然眼下已是八月炙夏,可修行之士很少再像凡人那般会挨冻受热, 尤其是类似东青鹤这样的高手,春夏更迭日月交替于他早已无甚区别,可是这几日每到夜半他总觉邪火烧身,整个人如坠炭炉,烫得他难以静心安眠,这可是以前从未有过的。   今晚也是如此,那憋闷的燥气由内而外笼罩东青鹤的周身,若只是肉体折磨也倒罢了,偏偏他觉得自己心绪也很纷乱,特别是他还能闻到与自己相贴的常嘉赐身上幽幽散出的草药和一种沐浴过后的清新皂角的香气,直激得东青鹤身心难安。   当发现自己体外又飘飘渺渺的浮现出了金光,还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幽亮时,东青鹤终于不得不起身。   每个修士飞升前都有不同的异状,东青鹤不知这是否就是独属于自己的考验,他只晓得眼下还不是任其恣意的时候,他得让自己稳定下来才是。   寂夜内隐约传来一声叹息,在屋门一阵开合后半晌,床上本该睡着的另一个人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常嘉赐拧眉细查片刻,感觉到东青鹤应该已经走远,他这才下了床,跟着出屋。   只不过他似乎无意探寻东青鹤夜半暂离所为何事,常嘉赐提起一口气,然后向着与对方截然相反的天际窜去。   今夜的月色并不怎么好,照得曲折蜿蜒的九凝宫明明灭灭。宫内一处破落的院中,前来帮手的侍女早已昏沉睡去,独留另个屋子内的人在床上被旧伤折腾的辗转反侧。   忽然窗栏开了一道,一个黑影翻了进来,待床上之人觉得不对劲时,她的脖子已被一只冰凉的手给死死掐住了,她甚至连一句呻吟都未发出,人就被带着消失在了原地。   九凝宫千里之外的某个深洞中,双眉被一把扔在坚硬的碎石地上,砸得她头晕目眩。可顾不上喊痛,双眉只盯着站在面前的漆黑暗影,吓得不住后退,嘴里不停惨叫着不要杀她。   黑影微微侧了侧头,让洞外的月色映出了他隐约的轮廓,却看得双眉更是如遇罗刹。   “你、你……是你……”   自己落到如今的地步就是因为遭了这个人的毒手,没想到他竟然还不放过自己,为什么,为什么?   黑影见她已是目呲欲裂,便冷冷的说:“现在,我问什么,你答什么,答好了,我便留你一命,答不好……我就把你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割下来喂它。”   边说边向双眉抬了抬手,让其看清自己袖间轻轻盘旋的黑红烈蛇。   “我、我答……我答……”双眉连连点头,急得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你们宫里的妘姒长老……”念到这个名字时,黑影的声音软了一瞬,“当年如何到的九凝宫?”   双眉眼下也没心思多想这人到底意欲为何了,只抖抖索索道:“她、她是被……庭蕙老祖抱、抱回来的……”这是大家都知晓的事儿。   黑影的口气不怎么友善:“那个庭蕙老祖对她好吗?”   双眉却道:“好、好得很……老祖……她是老祖最喜爱的弟子……”可是话落却被人一脚蹬在了肩膀。   黑影气怒:“你诓我?!”   双眉脑袋撞到身后石壁上,摔了一个咕咚,她吃疼得哭诉起来:“我、我没有……我说得是实话……”   “既然是最喜欢的弟子,这老祖为何会把九凝宫的宫主之位传给另一个贱人?”黑影狠狠问。   双眉道:“因、因为……老祖知道妘姒她活不久啊……”   这话仿佛说到了黑影的痛处,他当即就要抬脚收拾这胡说八道的东西,却听双眉挣扎喊道。   “老祖、老祖已经对她仁至义尽了……甚至为了给妘姒续命连九凝宫最高深的心法都搭上了!”   黑影动作一顿:“什么心法?什么意思?”   妘姒在对方的示意下,小心的重新跪稳,说道起当年的来龙去脉来。   就像她所言,庭蕙老祖抱回了妘姒后便如亲女儿一样悉心抚养其长大,她虽然座下也有其他弟子,可是她对妘姒的确十分宠爱。而妘姒也不负庭蕙老祖所望,天资聪颖且勤奋好学,早早便在一干弟子中脱颖而出。当年谁来看都会觉得这下一届的宫主之位必定就是妘姒的。   庭蕙老祖自己也是这般想的,她甚至已做好了飞升前便传位的准备。然而悟性奇佳的妘姒却在练到了元婴期后修为便奇怪的停滞不前了,任庭蕙老祖怎般引导补气竟然都无效用。但是庭蕙老祖却不愿放弃,那时的九凝宫在外可是能同禄山阁、天仕楼比肩的所在,因为宫内有一助力修行的绝顶心法,要是练好了,浑身筋脉骨血能跟被洗去重换了一遍一样,愈发坚韧厚重,体内的修为自然也会翻个几翻,而经由庭蕙老祖钻研更改后更是了不得。   不过这心法只能由宫主来练,可老祖舍不得原本有大好前程的妘姒就这样折在根基上,便破例违背祖训将此法交予了自己最心爱的弟子。本以为妘姒能从中受惠就此脱胎换骨,却不想妘姒起初的确是好了一阵,可她底气虚亏,根本承受不了这样高深的功法,被这么一折腾,身子骨反而是彻底废了,一度险些赔上性命,足足睡了三年才醒,而醒来就变成了如今这幅死样子。   见爱徒已回天乏力,庭蕙老祖自然自责不已,她一觉妘姒可惜,又觉是自己把这功法编纂得太过霸道,要以后再遇到根基不稳的弟子,这东西只会害人更惨,于是悲怒之下,竟将这传世功法一把火全烧了,连之后传位的花见冬都没来得及看上一眼。   老祖飞升前,有吩咐弟子多多照拂妘姒,以她的辈分也不该在九凝宫吃亏,可怪就怪在老祖在位时对其太过疼惜,不止惹人妒忌外,九凝宫众更是因为她失去了一套绝世功法,虽然只有宫主可练,可宫主若是道行匪浅,门派自然也能跟着鸡犬升天,哪至于到如今老祖走后连一个能上得了台面的人都没有?尤其是宫主还中了混沌毒,那修为更是被耽误了不少,待她回复元气,九凝宫早已今非昔比。   “其实门内还留着上几辈编纂的旧功法,老祖走后,其他师叔们也偷偷练过,就算达不到老祖的修为,至少也比当下要精进,却不想那东西真真霸道,若无先辈在旁指教,这功法反而会至筋脉逆行骨血全断,最后自找死路……”   听着双眉的话,黑衣人的面目变得一片凌厉,想也知道这前前后后的账到头来全被算到了妘姒的头上,怪老祖偏心的,怪功法失传的,怪门派落魄的,更有怪那么多师叔搭上性命、怪自己时运不济的……总之没有妘姒,就没有九凝宫今日的憋屈,所以妘姒的日子如何能过得好。   可是妘姒却又是个念旧情的,老祖对她有恩,她自觉又对门派有愧,无论受尽怎般委屈她都坚守原地不愿离开,只为还这一份情。   黑影越想脸色越差,又见双眉那畏缩的模样,忆起她也是那些可怖恶心的嘴脸之一,于是一袖子摔过去,将人打翻在地,袖中的蛇也缠到了她的脖子上。   双眉被绕得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黑影却冷眼旁观,良久才道:“焦焦,别弄死了,我以后还有话问她。”   话落,那小蛇就从她脖子上蹿了下来,而再看双眉,一张脸青中带黑,眼瞳泛灰,显然中了毒。   “不、不要……”   她爬到黑影脚边,艰难地求饶起来。   黑影却看都不看她,返身向外走去。   “你便在此慢慢受着吧,待我想起还有什么要问的再来。”   ********   出了林子,天幕还是黑茫茫的一片,常嘉赐仰头看了一会儿,没有回青鹤门,而是招来浮云四处飘荡起来。   他飘过小屏山、飘过凭虚河、飘过半轮峰……最后再回神自己竟然身处在一条陌生的小街上,不是修真界的,而是人界的。   人界……自己已经很久都没有回过人界了,上一次来,还是为了混入青鹤门而做的戏,所以这样的小街,再见更觉恍如隔世。   天际依稀有些泛白,街上的店铺还未开张,但是路边的小摊子已经搭了起来,常嘉赐这般的模样,自然惹人注意,街上的几个人全都在偷偷瞧他,而他却在瞧街尾的一个点心摊。   摆摊的是一个八、九岁大的小孩儿和一个十七、八的少妇,两人模样十分相似,一看便知是什么关系。   少妇挺着一个大肚子,正艰难的起着炉灶,少年见此连忙接过她手里的扇子帮忙,少妇在旁笑着,温柔地掏出手帕给他擦汗。   常嘉赐望着那二人,眼前忍不住浮现出了另一番朦胧的回忆。   那是常嘉熙嫁入梁府后自己第一回 被应允去看她,那天是除夕,整个梁府都张灯结彩的,姐姐和自己却被安排在后门一棵老杨树下见面。呼呼的冷风刮着常嘉赐有些单薄的旧衣,常嘉熙看得心疼,要把身上的袄子脱下来,却被弟弟阻了。   “我不用我不用,姐姐,我不冷……”常嘉赐眼内亮闪闪的,透着一股欣悦的热乎劲儿,他将手里的大包袱全交了过去,高兴道,“姐姐,我备下了不少东西,这些补药都是我搜罗来给你安胎的,而里头的小玩意儿是给我以后的小外甥的,你赶紧收下。”   常嘉熙趁着没人,用袖口捂着弟弟冻得通红的耳朵,心疼道:“好,好……其实我这儿什么都有,你只要顾好你自己,姐姐就放心了。”   “我挺好的啊,我现在写字卖画可赚银子了,比连棠还厉害呢。”   常嘉赐正要同姐姐好好说道说道自己这段时日的长进,那头一个小厮趾高气扬的走了过来。   “常夫人,刘先生到了,老爷夫人让您不要误了吉时。”   “什么吉时?”常嘉赐奇怪。   小厮瞥了他一眼:“看卦的吉时。”   “看什么卦?我姐姐为何要看卦?”常嘉赐又问。   小厮不耐道:“不是给常夫人看的,是给她肚子的小少爷看得。”   常嘉赐望向不言的姐姐,又看看那小厮:“你们怎知是小少爷?若是个小小姐呢?”   小厮未回,只不屑的笑了下,笑得常嘉赐明白了。   常府来这一手便是只想要男丁的意思,若是姐姐怀得是个女娃儿,要么不用生,要么生了也白生。   常嘉赐一下子气得眼睛都红了,他刚要发作,手却被人握了一把,常嘉熙在一旁对他摇了摇头。   常嘉赐胸口一闷,最后只能咬牙切齿道:“那我陪你们常夫人一道去!” 第八十八章   那梁公子虽然在讨常嘉熙进门前已有一妻一妾, 但成亲日久却始终未有得男, 这回常夫人有孕,自然可见梁府的急切。常嘉赐和姐姐随着小厮到那儿的时候就见堂上坐了一圈的人, 梁老爷、梁老夫人都在, 还有两个一胖一瘦的雍容少妇, 大概是那梁公子的妻妾,倒是那最该出现的梁公子鬼影都不见一个。   梁老爷的左手边还坐了一个倒八字眉的清瘦男子, 一双小眼眸光倒是精炼, 一边喝茶一边打量走进来的常家姐弟。   小厮未动,还是常嘉赐机灵的给姐姐拖了把椅子坐下的, 谁知不等上座的梁老爷开口, 那姓刘的神棍忽然指着常嘉赐道:“你过来。”   常嘉赐莫名其妙, 但碍于两边的人,他只能上前了两步。结果还没说话,手就被那神棍一把抓住了,一脸惊异的盯着他的脸和掌心看。   常嘉赐自然要甩脱, 那刘先生却不放手, 如临大敌的模样立时引得两旁来问。   梁夫人道:“刘先生, 你这是何故?此人莫非有什么不对?”   “不对?岂止是不对……”刘先生拔高嗓音,转眼又瞪向常嘉赐,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看了个够后,道,“鄙人看相多年,还从未见过这样奸恶的命格……”   奸恶?!   就常家这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 模样像个女娃儿一样娇贵的破落少爷?能搅出什么大风浪来?   可是这话是从刘先生嘴里说出来的,显然梁府的人对这算卦的十分亲信,一听这话,那梁夫人望着常嘉赐的眼神就变作了嫌恶和忌惮。   她看了一眼常嘉熙,忙问:“这命格可是与我府上之人有碍?”   刘先生趁常嘉赐呆愣,又忽然掐了一把他的面皮,继而大呼小叫起来:“自然有碍,此人煞气极重,不仅自身命途多舛,也会牵拖其身边之人,乃大凶之星,万万不可亲近。”   他话还未说完,那常夫人就挥手让人把常嘉赐摁住了。   “都死在那儿做什么……还不赶紧把这扫把星拖出去。”   “这般沾染不得,我看索性打死算了。”一个尖细的女声轻轻说道,就是那梁家少夫人,立时换来另一边小妾的低应。   被这般恣意对待,常嘉赐自然气怒,但他一个矜贵人儿哪里是周围这些莽夫的对手,奋力抵挡间还是一路狼狈的被拉出厅内,特意新换的好衣裳都被扯得破破烂烂了。   梁府在这县中可谓只手遮天,若真想弄死一两个人并不是难事,更何况还是无依无靠的他,眼见常嘉赐要被架到后院,就算打不死收拾一顿也是免不得,却听那厅内忽然响起一阵碎裂,接着是一声低吼。   “谁敢动他!”   是常嘉熙。   常嘉赐被压着脑袋看不到前头的情形,他只听姐姐喊完立马是那刘先生的声音。   “常夫人,您快将碎瓷放下,切莫伤了肚子里的小公子……”   他这话一出让梁府众人都十分惊喜,这、这怀得还真是一个带把的?于是一个个都要来拉,结果常嘉熙却不应允,常嘉赐只听那熟悉的嗓音依然冷冷的说。   “把我弟弟安安稳稳完完整整的送出府,不然我现在就要你们的孙子去见阎王!”   “常夫人……鄙人可不是信口雌黄……”刘先生竟然还要劝。   “你给我闭嘴!”常嘉熙却狠声打断他,“我不信那些狗屁的东西。”   见众人仍是不言,常嘉熙又叫道:“听不见我的话?!”   不知她做了什么,那常夫人着急起来:“行行行,你别再扎了,我们不动他,不动他……你、你们把常少爷给我好好的请出去……以后若无事,就别让他进府了。”   下一刻禁锢在常嘉赐身上的气力就都松缓了下来,一得到自由,常嘉赐当然拔腿就要往屋里跑,结果被另两个家丁一左一右的扯着向外拽去。   “姐、姐姐……”常嘉赐挣扎着叫道,只可惜常嘉熙没有听见。   倒是常嘉赐听见了里屋那刘先生状似好心的话。   “唉,常夫人……我知你护弟心切,可是这位常少爷几世坎坷,阳寿极短,你能保他一时,又能保他日后平安吗?”   常嘉熙当下并未应声,直到常嘉赐快要被离此地的时候才隐约着听见姐姐的回答。   “这你就管不着了……我只晓得有我在一天,谁都别想动他分毫……”   ……   “哥哥……哥哥……”   常嘉赐茫然抬眼,就见自己正坐在那小摊前,面前站着一个大眼睛的小孩儿。   小孩儿好奇地看着他:“哥哥,你怎么哭了?”   常嘉赐一怔,抬起袖子抹了抹眼角,道:“没有,只是昨晚没睡,眼睛有些酸而已。”   小孩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哥哥,你要吃什么呀?我姐姐做的桂花酿可好吃了,你要不要来一碗?”   常嘉赐转过头看着不远处那个挺着大肚子忙碌的少妇,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姐姐……也会做桂花酿,”常嘉赐忽然道。   此刻还早,周围没几个客人,小孩儿见这小哥哥长得太好看,乐颠颠地盯着他瞧。   “你也有姐姐啊,一定很美……”   常嘉赐提了提嘴角:“是啊,她以前……真的很美。”   “那现在呢?”   “现在……也很美,只是我们分开太久了,让她吃了些苦,她很快会变得比以前更美。”   “分开了啊?”小孩歪起脑袋,“我和姐姐没有分开过,姐姐最疼我了。”   “那样真好,我姐姐也很疼我,”常嘉赐说,目光有些悠远,“之前我和她好多好多年都没有见了,我曾想过是不是因为我们之间的缘分已经尽了,才让她同我不过维持了短短一世的亲缘,便自此再不相见,可是后来,当我死了,当我站在孽镜台前,我才知道,我们的缘分从来没有断过,而她的诺言,也从来失过。”   常嘉赐说着,又问:“你知不知孽镜台是什么地方?”   小孩儿一脸困惑的摇头。   常嘉赐沾了一点杯中的水,在桌上画了一个圆圈。   “这是我们住的人界。”   他在圈外又画了一个圈。   “这是有法术的人住的修真界,而孽镜台……在这里。”   常嘉赐在两个圈的远处画了一个点。   “人只有死了才能到那里去,站在台上,你能看见你生生世世所经的一切,看见许许多,你以前都忘记了的事。”   小孩儿不懂,但还是认真的问:“那哥哥你去过吗?”   常嘉赐点点头:“我去过。”   “那你看到了很多吗?”   “我看到了……都看到了,”常嘉赐忽然笑了起来,“算命的说的没错,我是一个短命鬼,我每一世都活不过十八岁,活不过……”   “十八岁啊……”小孩儿扳着两只手的指头算了半晌还是数不清,“哥哥你现在几岁?”   “我现在……呵,我也算不清了,可我早就过了十八,早就过了,为什么我可以过十八岁还活着呢,为什么我上辈子虽然惨死,却还可以修仙呢?为什么?”常嘉赐嗫嚅着问。   “为什么?”小孩儿也问。   常嘉赐笑,笑着笑着却红了眼睛。   “因为……因为有一个人一直在保护我,我命不好,她就把她的命给我,我命里带煞,她就用她的福分替我挡了煞,九辈子啊……足足九辈子,她都没有轮回转世,都在地府为我赎罪……好不容易这一遭终于能入世,我兜兜转转以为寻到她便可以开始新的人生,却不想她还是被我连累,她哪里是什么丹田虚亏命数不济,她只是因为我……她只是把魂元中的精气都给我了而已!”   “我这样的人,世世悲苦,其实早就该死了,可是因为我的命是她救的,我哪里能那么轻易放弃,所以在重入轮回前我就告诉自己,这一世我必须要活着,必须要好好的活,谁阻碍我好好的活,我便要他的命……可是到头来,如果我活着,她却不在了,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她的魂元受损,若再有事,便入不得轮回了!”   而这一次再分开,便是永生不得相见……   说到这儿,常嘉赐的笑容扭曲,用手捂着脸,大颗大颗的泪珠自眼眶落下,将桌上的圆圆点点都砸得模糊成了一片,看得面前的小孩儿莫名其妙也要哭了。   “哥哥……哥哥……”   小孩儿呜咽着去拉他的手,被常嘉赐轻轻反握住,他肩膀抽动,呼吸急促,喉咙口发出一种压抑的悲鸣,彷如泣血。   只是片刻待他抬起头来,面色竟已如常,只一双浸染着水光的眼睛格外明亮。   “你不懂我的话对不对?”常嘉赐哑着声问。   小孩儿摇摇头,一会儿又点了点头,稚气的脸上竟带了丝深沉。   桂花酿上了桌,那少妇走过来对常嘉赐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又拍了下弟弟的头,这才去忙了。   常嘉赐看着那女子的背影:“不懂没关系,你只晓得以后尽力照拂好你姐姐就是。”   “我会的!”小孩儿这下回答得十分响亮,“我最喜欢姐姐了。”   常嘉赐舀起一勺桂花酿尝了一口,甜糯温软,满口留香,他抿了抿唇,细细体会了一番后淡淡道:“我也会的。”   无论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   东青鹤离了屋子寻了一片隐蔽处打坐了几个时辰,再睁眼时一身灼气已消弭殆尽,他感知着腹内又强健了几分的修为,心内没有得色却反而有些沉重。   这道行长得也太快了,到底是有什么不对劲。   一边想一边回了内室,却见本该有人安睡的床上只余空荡,东青鹤一惊,经由上回调虎离山一事,幽鸩已将常嘉赐作为目标,东青鹤哪里敢轻忽,此时自然担心常嘉赐又有意外,二话不说就寻了出去。   循着对方的气息在青鹤门绕了一圈后,东青鹤竟然还是在片石居里发现了对方。常嘉赐没有走远,就在南院,上回偃门的事发之处。   他坐在一块大石上,怔怔地看着面前的空地,那里前几日还留下了墨鸦破阵后的一个巨坑,此时已被小厮填平了。   东青鹤走过去,自后头将人抱住,挨着他的耳朵问:“怎么起来了?”   常嘉赐身形一僵,不过很快放缓下来,还靠回了东青鹤的胸前。   “我觉着,幽鸩的这个阵势可真厉害,一人哪怕被夺去十年修为,这百人叠加,也足够脱胎换骨了。”常嘉赐低低道。   东青鹤也看向那处:“魔修一道,的确有不少诡异法子。”   “诡异,却有用。”常嘉赐说。   东青鹤听出他语气里隐约的赞叹,皱起了眉:“那也只是一时有效而已,不是他的,终究不是他的,有抢的一天就有成千上倍奉还的一日。”   常嘉赐转过头,对上东青鹤的眼睛,两人沉默的对视了半晌,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点点幽光,常嘉赐低下了头。   东青鹤牵住他的手,说:“回去吧。”   常嘉赐“嗯”了一声,顺着他走了两步,蓦地说:“我以后每日都要去看她。”   东青鹤一顿。   常嘉赐道:“那天是灭瑶打伤了她,她则杀了灭瑶的红斑猫。我了解灭瑶,她看似烂漫,但脾性十分骄纵,尤其喜爱她的猫,妘姒对那畜生下了重手,灭瑶随时会来报仇,我不放心,我要去亲自看着。”   东青鹤捏着常嘉赐的掌心一紧,但不知想到什么,又松缓了下来。   “行吧。”思虑半晌,他叹了口气。 第八十九章   说了要日日去照顾妘姒, 但是这一早常嘉赐自金雪里那儿离开后却没有出青鹤门, 而是到了星部,打算要探望一下正在恢复中的沈苑休。   经由上回偃门突袭后, 原本的重犯魔修摇身一变成了救大家于危难的英雄, 虽然外界有不少门派对沈苑休所言所行还很是怀疑, 觉得他投靠了偃门,说不准是同幽鸩串通了来做戏的。但那时在场的青鹤门几人却实实在在看到了沈苑休的奋不顾身。他的伤那么重, 墨鸦阵随时能要他的命, 但是他却毫无顾忌的跳了进去,有没有别的目的无人知道, 但是很多人因他得救却是不争的事实, 青鹤门的人没理由对这样的沈苑休再施以盘问或任何刑罚, 更何况还有秋暮望在。   所以沈苑休还是被安置在了星部,只是这一次他的身份从阶下囚变成了养伤的借宿者,所居之处还是在星部长老的主院内,细究起来的确有些不对, 但只要东门主不发话, 也轮不到其他人来多嘴。   常嘉赐到那里的时候沈苑休正在喝药, 秋暮望就坐在一边,脸色并不算好,他们二人一张白一张青的面面相对,氛围可以说颇为僵硬了,连常嘉赐都能明显感知到自己的出现让沈苑休松了一大口气。   只不过看见他来,秋暮望却没有回避的意思, 他对着常嘉赐的视线仍是带着浓浓的防备,仿佛他和偃门的人没什么区别。   直到沈苑休的声音响起。   “暮望,我想和嘉赐说说话。”   秋暮望一顿,没有动,显然是不愿意让这二人单独相处。   “他害怕。”常嘉赐笑着戳穿道,“怕我们俩又狼狈为奸了。”   沈苑休看着床边的人,虚弱道:“你觉得以我现在的样子还能搅出什么风浪吗?或者我伤得更重些,你才能放心。”   秋暮望眉头死死皱了起来:“你会好的。”   他那口气竟和昨日常嘉赐对妘姒说的一般模样。   沈苑休只是无奈的笑了笑。   秋暮望看不得他如此,脸色变了几变,最终还是站了起来。   “我去前殿看看。”走时狠狠瞪了一眼常嘉赐才摔门出屋。   听着那还带了些虚乏的脚步远去,常嘉赐勾起嘴角:“看他这个样子,你就不打算做些什么?”   沈苑休奇怪:“我……还能做些什么?”   常嘉赐在椅子上坐下:“你们魔修复原的本事不是很大吗?好比那墨鸦阵……”   沈苑休道:“你又不是不知我不会那阵法,即便我会,我也不会去用,那东西要催化不仅要极高的修为,还得神不知鬼不觉,加之那些猎物又要到哪里去寻……”   常嘉赐问:“那别的呢?除了墨鸦阵以外应该还有些能补气的好法子吧?就像那日我们一道去偃门时瞧见方水合画的吸纳修为的阵法,是叫什么……炼魂阵?”   “那算什么好法子,还不是要用人的骨血魂魄作引,将他们的……”沈苑休说着,眼睛一闪,看着常嘉赐,“你问这些干什么?”   常嘉赐不言。   沈苑休似有所觉:“你想要用它来……为什么?”他天天待在屋内,隐约都听到些闲言碎语,大多都是东门主为那妖修屡屡破例,几乎有求必应,东青鹤对他这样的好,沈苑休以为常嘉赐理应收起那颗异动的心了,没想到他仍然没有放弃吗?还是发生了些什么足以搅乱他决定的事?   常嘉赐还是没回答,紧抿的嘴角却透出了深深的坚持。   沈苑休摇头:“没用的,那些法子是用在魔修身上的,对你没用。”   听见这个,常嘉赐终于说话了。   “你不用骗我,就我所知,这墨鸦阵就是幽鸩为了给一个人治病用的,那人也不是魔修,更不是灵修,他都能用,我为何不能?”   “因为那些都是伤天害理损人阴德的手段,会有报应……”   沈苑休的话让常嘉赐听得哈哈大笑。   “报应?那你怕不怕报应?我又怕不怕报应?这话从你嘴里,还是说给我听的,简直笑话!”   常嘉赐笑完又整了整面色,换上一副郑重的模样凑了过去,“得了,沈苑休,这次算我求你帮忙,我知道规矩,我们有来有去,你把那炼魂阵的法子告诉我,我把北斗七星阵……第五个阵中人是谁,也告诉你。”   看着呆然半晌都未说话的沈苑休,常嘉赐冷笑。   “怎么?你被秋暮望废丹田的时候我且当你前路无望才束手赴死,可如今缓过一口气来,你这是心也和那半废的修为一道消了?你不想要北斗七星阵了?你之前那么多时的寻寻觅觅也权当白忙一场了?那些死的人,那些收的魂也都不要了?!行,既然如此,这话便当我没说过吧,依我看,那炼魂阵算不得什么艰深的阵法,不问你我路上找个魔修抓了也一样能成事,但是你,沈苑休,再也没有机会了。”   说着常嘉赐作势起身,果然下一刻就被对方叫住了。   沈苑休的眼内还带着挣扎,带着一种并不希冀却又决绝的光,他盯着常嘉赐,不知想到什么,嘴唇蠕动几下,低低地问:“是谁……”   那第五个阵中人……是谁?   开口的时候他周身的平和已慢慢消散了去,那种常嘉赐第一次遇见对方的颓败逼仄的气息又将沈苑休围拢了起来,那么窒郁那么深重,仿佛背负着无边的绝望一样。   常嘉赐脸上的表情也隐约的闪过一瞬扭曲,不过他很快就压抑了下去,重新坐回床前。   他说:“你先告诉我炼魂阵的法子。”   沈苑休迟疑了下,嘶哑道:“那日我们去偃门时你看见的阵法……你真的用不得,炼魂阵也不是随意抓个路上的魔修他就会的。”   “废话就别说了。”   常嘉赐没了耐心,五指一张掌心就显出了几张符纸,他将东西塞给了沈苑休。   沈苑休抓着,慢慢咬破了自己的指尖,在常嘉赐的注视下抖着手一张一张绘下了繁复的符文。   “魔道中以人魂魄作引的阵法其实不少……而这个相对浅显一些,催动起来也没那么难,阵起时,阵中被吸的修为会凝结在这张子符里,阵灭后,你把子符贴在身上,运行气脉,符里的修为便会慢慢被你化为己有……”   常嘉赐听着,立时兴奋,一把将符纸抓过珍惜地捧在掌心。   “只是……这毕竟比不得自己修炼来的道行,且你不是魔修,阵起时那吸纳的修为难免流失。”沈苑休又道。   常嘉赐摩挲着手里的东西,紧张的问:“一枚魂魄的修为我能取几成?”   “三成,”沈苑休道,“若是作引的魂魄比施阵者的修为低微,许是能吸纳的道行要再高些,若是他比你修为高深,也许你一成都吸纳不到,一切的多少都取决于你的本事。所以……如果你想将这阵用在我师父身上,受伤的只会是你自己。”   沈苑休最后的这句话让常嘉赐眼内的灿光一瞬熄灭了下去,他转眼冷冷的望着对方。   而沈苑休也在看他,眸中泛出一种了然的犀利。   常嘉赐与他对视须臾,竟然当先转开了眼睛,道:“你既然告诉我了,那我也对你守诺。”   说着,便报出了一个生辰八字。   沈苑休当下就觉这个命格让他十分熟悉,是自己曾经见过的,以他过目不忘的本领拧眉细思了片刻就慢慢记起了那是属于谁的,同时,沈苑休的脸色也愈加青白了下来。   “你……你如何得知是他?”沈苑休颤声问。   常嘉赐倒也没有隐瞒,在前后都对沈苑休说道了出来:“你忘了吗,我们那时找了一夜,其实还剩一部未有用那堪舆阵探寻,而在上次我来星部看你之后,我将你给我的小瓶都藏在了鱼邈那里。结果却鱼邈被宋寄山那叛徒牵连,险些让这些东西都被搜刮了去,幸好他还算聪明,提前把这些都埋在了一处隐蔽之地。未免打草惊蛇,我之后没有去动那些东西,只将绘有堪舆阵的符取了出来贴身放在胸口,也就在那时,我遇见了他……”   沈苑休明白了:“堪舆阵符遇到七星阵命格的人……两丈内自燃。”   常嘉赐的牙关紧了紧,点头道:“不错。”就在那一日,在万遥殿前和那人说话的时候,燃起的符阵烧坏了常嘉赐的新衣裳,在那上头留下了一个焦黑的破洞,“所以我知道……就是他。北斗七星阵第五个阵中人——就是青鹤门火部长老,未穷。”   看着沈苑休忽然有些红的眼睛,常嘉赐僵硬的弯起眼道:“好了,杀与不杀全在你,我只不过将这消息说与你听而已,你可以自己用他的生辰八字试试我有没有骗你。”   沈苑休呐呐:“……换做你,你杀吗?”问完又觉自己痴傻,常嘉赐这样的人,沈苑休都要怀疑他是没有心的了,明明觉得他变了些,回头却又发现其实只是错觉,这个人无论怎么焐都捂不热,无论怎么对他好他都不知感恩。   果然,常嘉赐笑得更开了,边说边转身而去:“那要看你为什么了,为了不得不去做的事情,谁来挡……都是没用的。”   沈苑休望着他的背影,“哪怕是门主呢?哪怕会伤了他的心?嘉赐,你还记得我对你说过的话吧?”有些机会,只有一次。   常嘉赐脚步一停,又继续向前。   “若真如此,那不是更证明我俩本来就只是一场孽缘吗?既然是孽缘,早一日斩断,早一日干净……” 第九十章   从星部出来后常嘉赐去囚风林转了一圈, 那儿除了妖修魔修繁多外, 偶尔也有途径的灵修,且多半都是无门派所倚仗的散修。   常嘉赐在一树丛间蛰伏半日, 选定了一个修为不高不低, 以自己眼下受了伤却还是能将其拿下的修士下了手。   那是个五大三粗的男子, 身材魁梧,灵气旺盛, 像是完全没防备有人突袭自己, 所以几招就被常嘉赐撂倒了。   常嘉赐提着他飞到了一处荒郊野岭,拿出沈苑休给自己的符文开始依着在地上画阵。焦焦在一旁似有所感, 十分兴奋的一会儿绕着那吓得大呼小叫的男子转, 一会儿绕着常嘉赐转。   常嘉赐丢下手里的石头, 点点蛇头站了起来:“别捣乱,下回抓个别的给你。”说着手指成诀开始催动起阵势来。   不一会儿地上就冒出了鲜艳的赤色,常嘉赐一手夹着另一张子符,一手将那无辜的人扯到了阵里, 面对眼前人凄厉的哀嚎咒骂, 常嘉赐面无表情的动起嘴巴, 目不转睛的看着阵内的金红符文爆出,然后一点一点把里头的人彻底吞噬,化为一道青烟。   待阵停下,常嘉赐的后背已经被虚弱的冷汗沾湿了,相较于他有些苍白的脸,他的眼里反而划过一道魔魅的红光。常嘉赐低头望向指间的子符, 就见符面多了一层炫色,常嘉赐满意的笑了。   果然有用。   将符收好,常嘉赐稳了稳虚耗的气息,这才抹去地上的痕迹,然后带着焦焦向九凝宫飞去。   妘姒吃了药正在睡觉,不知是不是常嘉赐的错觉,比起昨日,她的脸色更差了。常嘉赐心里一痛,掏出那沾着灵气的符悄悄的贴在了妘姒的肩膀处,口中念念有词,没多时就见那符上的光晕像水一般慢慢渗入妘姒的内衫,然后又消弭在了她的体内。   常嘉赐连忙去搭对方的脉,虽然十分稀少,但的确有一股新鲜的灵气浸入了妘姒的气脉里,让妘姒灰淡的容色都稍稍明亮了几分,这让常嘉赐实在惊喜。   只可惜那么大一个块头的灵修,死了也只能给妘姒涨几丝修为,若想要真正将她的元气补足,也不知要几多这样的人,难怪幽鸩要用墨鸦阵那一手了,狠辣,却有效。   而那毒鸟能行,他常嘉赐自然也行,只要有一丝希望他就绝没有收手的理由,无论要付出多少代价。   看着眼前睡得比之前安稳了一些的妘姒,常嘉赐心思烦乱的抓住了姐姐的手。   今日虽然成了,但抓这样一个修士就耗了自己那么多的道行,难道以后每抓一个也要如此?就算自己愿意费这样的力,可姐姐怕也是等不起的,那要如何是好?   自己没有那么多功夫了,他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得到尽可能多的修为……那修为最好是能为他所用,可以启动阵势,也可以分给妘姒。   思来想去,最好的对象只有一个……   那个人有无边的修为,又与自己朝夕相对,再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了。   只是当那高大人影在眼前闪现时,却莫名刺得常嘉赐眼眶一酸,他连忙闭上眼,心跳猛烈的就像要锤破自己的胸腔,一下一下,沉重而钝痛。   明明对他动手一直都是自己之前的执念,可在对方身边不过才待了一阵,听了他几句花言巧语,这念头再起时竟像是要剖开新长的血肉一样挖心掏肺,想一想就疼得常嘉赐浑身颤抖。   为什么,忽然变得那么难……   常嘉赐面容闪过一丝扭曲。   可是再难,自己也没得选择了。   一下睁开眼,常嘉赐眼中的繁复已全数褪了下去,望着妘姒的眸色变得一片平静。   他忽然无声的自言自语了起来。   连棠,当年如果她没有嫁给那姓梁的,你和我早就魂飞魄散在那游道士的阵里了,不会有今天的你,也没有今天的我。这是我和你一起欠她的,我们两个都欠她一命……   ********   作为微云城内最大的销金窟,牡丹阁每日不知要送往迎来多少修士,上至高派掌门,下至沿途散修,阁内的姑娘小倌什么样儿的角色没有见过,也自认除了佛修道修,没一个能轻易逃脱他们的掌心。   可是今日却遇上了一位怪客,那人一身金红色的外袍,头戴同色的纱帽,身段如风,一走进来便聚起了阁内所有的目光。   那客人要了一间雅厅,让老鸨把所有相貌好的姑娘公子都叫出来。   老鸨见他拿出的那大颗灵石立马应声,不一会儿这碧玉红袖、傅粉何郎就站了满满一屋。   红衣人的纱帽一直未揭下,透过那纱帘众人瞧不清他的模样,却能觉出一道道凌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像来寻欢作乐的,倒像是来寻仇的。   半晌,红衣人问那老鸨:“就这些?”   老鸨原本想说我这儿都已是最好的姑娘了,你这位客人连这些都看不上,莫非想找天上的仙子?   然而一听对方说话幽幽凉凉的声音,还有那袖边露出的莹白纤长的手,看惯了美人的老鸨就知道眼前这位的样子必定非同一般,瞧不上胭脂俗粉也是正常,眼珠子一转,把屋内的人都挥退后,择人去叫蒹葭姑娘和水芝公子。   不一会儿那两人就来了,果然比起之前的矫揉造作要好上许多,那女子眉目如画温婉柔娴,那小公子则面如冠玉灵动娇稚,模样竟还和一个人有三分相似。   红衣人见了他俩周身的不耐一下子就消弭了不少,只是打量的目光却反而更犀利了。   老鸨听见他问那姑娘:“你觉得自己样貌如何?”   蒹葭不卑不亢道:“算不得倾国倾城,但也能当一句‘冠领群芳’。”   红衣人挺满意她的回答,又问:“你见过九凝宫的花宫主吗?”   蒹葭一愣:“这……小女子地位卑微,哪能和宫主相比。”就算没见过,花见冬的美名也是远播修真界的。   红衣人却道:“我要你去陪的人,他看不上花见冬,你觉得……他能看上你吗?”   这话说得,也不知是抬举蒹葭还是贬低花见冬,屋内几人纷纷一惊,皆不敢应声。红衣人又瞥了眼那水芝公子,瞪着他不知在想什么,竟良久未言,让那老鸨心里都没底了起来。   “客、客官……”忙了这么一下午,老鸨也算看出对方的意思了,她觉得说什么也要做成这笔生意,于是牙关一咬,小心翼翼的磨叽到了那个红衣人身边,低声道,“其实鄙店虽小,也来过一些了不得的客人,这般的老爷的确挑剔,但有些好东西瞧着和试着完全是两种滋味……”   红衣人错了错身,避开了那老婆子的靠近,冷冷道:“瞧都不愿瞧,哪里愿意试?”   老鸨嘿嘿笑了,忽然从怀里拿出两颗丹药交了过去。   “总有法子能让他不想瞧也得瞧……”   红衣人看着掌心的药,道:“这东西比毒药有用?”那人可是百毒不侵的。   老鸨捂了捂嘴:“毒药夺命,我这东西……可是勾魂的。”   红衣人一怔,沉默着慢慢攥紧了拳头。   ……   东青鹤这一日在霞举殿留到月上中天才回片石居,没想到以往早早就上床的常嘉赐竟然还没睡下,正坐在桌前看书,他只穿了一身内衫,长发披拂在背后,在昏黄的灯盏前衬得眼如藏星唇若含丹,一张面容艳似芙蓉。   东青鹤本欲上前的脚步却反而看得一顿,咳了咳,站在原地问:“怎么还没歇息?”   常嘉赐瞥了对方一眼:“东门主日理万机,衬得我这闲人太闲。”   东青鹤近日的确时常不在片石居,以往每到申时都会回来,但现下常嘉赐为了研究那些丹药泡在日部直到天黑,回屋却也不太见东青鹤人影,偶有两天这家伙更是彻夜不归。   常嘉赐一直未问,东青鹤以为他不甚在意,没想到今天忽然提起了,觉得对方还是惦记自己的东门主这心里是几分喜夹着几分忧。   “我……”   他想解释些什么,却觉自己身上这些异象无法对常嘉赐说道,无论是被以为要飞升也好,或对其有所绮思也好,也许都要惹得常嘉赐不快,东青鹤最后还是选择了闭嘴。   常嘉赐见他难得欲言又止,狠狠地瞪过去一眼,听着东青鹤又关心了一句让他早日歇息,常嘉赐凉凉道:“你睡吧,我不困。”说罢,又低头细细的看起来手里的东西。   东青鹤像是这才发现他手里拿的是一本草药集,想到那九凝宫的人,又看到常嘉赐眼下的青黑,东青鹤到底不忍道:“她可是好些了?”   常嘉赐点点头,忽然问:“你知不知道哪里有祝余草?”   东青鹤拧起眉:“你要祝余?”   他知道祝余,这草并不算多罕有,可大多长在修真界以北处,也就是如今的偃门附近。   “随便问问。”常嘉赐又道。   东青鹤盯着他的侧脸,还是走了过去:“我让人给你带回来,你不要自己去。”   常嘉赐一怔,抬起头笑了:“你让谁带?你们青鹤门几位不是忙着养伤就是忙着捉妖,谁愿意给我办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我也不想再欠谁的人情让人恨我。”   说着,常嘉赐起身一把推开眼前人往床边走去。   东青鹤看着他的背影,他再了解对方不过,常嘉赐决定的事,从来没人能左右。   东青鹤无奈的叹了口气:“我陪你去。”   常嘉赐步伐一顿,翻身上床,又是一声冷笑:“更不敢劳烦东门主了。”   东青鹤走到床边也跟着躺了上去:“不麻烦,我陪你。”说着他挥袖熄灭了桌上的灯,本想顺势抬手揽住身边人,可不知想到什么又收了回去,只背过身拉开些距离,合衣睡了。   而里侧的常嘉赐却睁眼望着虚空中的一处,眼里的光忽明忽暗,隐隐绰绰。 第九十一章   东青鹤说陪着常嘉赐, 果然未像前几日一样不见人影, 一早就起来候着他。   常嘉赐似是真急着要用那祝余草,也没再推诿, 同东青鹤一道掠出了青鹤门, 向着修真界以北而去。   修真界大派多在东南两地定居, 北面则是荒山密林,又因偃门盘踞一方, 所以大多都是魔修在北方出没, 若散修独身来此,很有可能有去无回。   常嘉赐提前了解过此地地形, 东青鹤像是也对祝余草有所耳闻, 两人探寻一番最后来到了一处名为黄叶林的地方。   这林子虽名“黄叶”但其实树丛格外蒙密, 枝叶茂盛浓荫蔽日,一眼望去灰黑沉暗遥不见底,透出深深的阴森之感。   常嘉赐一落地就要往里走,东青鹤想拦他, 却被对方不屑的避开了, 一句话就让东青鹤收起了劝慰的言语。   “你觉得这天下还有哪里能比阴曹地府更危险的吗?”常嘉赐冷笑着迈步。   东青鹤无奈, 只能紧随而上。   黄叶林很大,要寻到不过巴掌大的祝余草其实并不容易,二人在里头兜兜转转了快一日却仍无所获,常嘉赐有些生气了。   “什么狗屁的破药集,全是瞎写!”   东青鹤耐心比他好多了,软声安抚:“不要急, 再找找,过了前头那座坡,也许会有。”   常嘉赐瞥了他一眼:“你来过这儿?”   东青鹤顿了下,道:“这儿走半日就是半轮峰。”   常嘉赐这才记起东青鹤说过他当年为了找自己在半轮峰待过好几年,心里一闷,一下子没话说了,只望着走在身前的挺拔的背影,眼里的神色复杂的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忽然东青鹤一下停住了脚步,常嘉赐避之不及险些一脑袋撞他背上。   “你做什……”   埋怨的话刚要出口就见东青鹤侧过头将手指抵在唇上示意常嘉赐噤声。常嘉赐挨着东青鹤的肩膀朝前望去,就见不远处的一座小坡上果然长了一蓬蓬棉絮般的细草,正是祝余。   常嘉赐眼睛一亮,却又见东青鹤指尖指了指他处,常嘉赐跟着转头,却未发现什么。   他眨眨眼,对东青鹤露出不明所以的光。   东青鹤微笑,低下头凑近常嘉赐的耳边说了两个字:“若木……”   湿热的气息吹在常嘉赐的侧脸,让他耳垂一烫,不过很快神思就被那话拉了过去。常嘉赐自然知道若木,但是从未见过,传言那东西是三界之外的一种神树,树干有着极重的灵气,所结的若华花又可连结阴阳,用处神奇的很。   “听说若木化出的肉体可以假乱真?”常嘉赐对着眼前那其貌不扬的树惊奇的问。   东青鹤颔首:“这树于没有肉体的魂修来说可是价值连城的法宝,修真界该是没有几棵了。”   “那被我看见,就是我的了。”常嘉赐立马露出得意的笑来。   不过他这脚还没来得及踏出去,却又被东青鹤扯了回来。   “这般的好东西,应该早就被人盯上了,我们来晚了一步。”   东青鹤说完,常嘉赐这才感知到周围的气息不太对,细微的,却繁杂的,四面八方都有。   东青鹤微微上前,用半身将常嘉赐挡在了背后,出口的嗓音还是比较温和的。   “我们来此地无意抢夺你们的宝物,我们只想要祝余草而已。”他对着不远处的暗林道。   可是对方似乎并不领东青鹤客套的情,林间同时闪出了十几道黑影,一层一层,将正中的两人团团包围了起来。   常嘉赐定睛望去,就见来者身量不高,蜷曲着背脊,四肢颀长,隐在暗处的一双眼狭长阴鸷,不时露出森白的獠牙来,像人,更像鬼。   “是魑魅……”常嘉赐意外,“还不少。”   魑魅也是凶兽之一,不同于梼杌、混沌等,他们有些心智,且极其贪婪狡猾,会彼此结伴配合,让人防不胜防,也难怪会看上这样的好东西了。   眼见对方亮出了爪牙,似乎无意同自己讲和了,东青鹤低声对常嘉赐说了一句“你别动,我来”便慢慢走了上去。   上一回东青鹤去救无泱真人时如何轻而易举的剪除了那些蜂拥围山的梼杌和九婴,常嘉赐在近日也听鱼邈说了不少次了,鱼邈则是从慕容骄阳那儿听来的,期间的各种吹嘘让常嘉赐频翻白眼,然而待真的亲眼得见后,常嘉赐才发现,鱼邈形容对方的那些凶猛威武的溢美之词并不算太过夸大,因为相比较与混沌巨兽对战时的东青鹤,眼前的这个人的修为竟然又有了精进,甚至说精进的有些可怕……   就见那些魑魅从各处向东青鹤飞也似的冲来的时候,一瞬间,真是只是一瞬间,东青鹤的身上便爆出了一片金光,那原本只是用来护体的光,却忽然之间成了某种了不得的神器一般,像炙火,更像熔岩,将所有靠近的事物在刹那烧得灰飞烟灭,甚至都来不及碰触道东青鹤的衣袂!   连离他不算很远的常嘉赐都差点难以幸免,闪得够快的下场都是崭新的袍角被消去了大片,要是脚程再慢一步,简直不敢想象。再看着那衣角处焦黑的边缘和满地黑糊的尸体,常嘉赐的脸色沉了下来。   不过对方修为那么高,于此刻的他来说倒也不算坏事,忽然想到这茬,常嘉赐又努力克制住了烦乱的心绪,想对东青鹤说点什么的时候,却发现已经解决了阻碍的人却还站在原地一动未动,背脊也挺得笔直。   察觉不对的常嘉赐走了过去,小心的绕到东青鹤面前,见到的就是一张紧绷的脸。东青鹤的眼睛睁得很大,瞳仁中还有金光流泻,可是眼神却是空茫迷离的,连常嘉赐贴到近处都没有发现。   直到那人又急喊了几句,东青鹤才堪堪回过神来。   “……你怎么了?”常嘉赐莫名。   东青鹤怔了一下,道:“我……没事,刚才一下气息耗得有些急而已。”   常嘉赐疑窦的看着对方,显然不信,但是东青鹤似乎也没有同他解释的意思,走向坡上的那些祝余草观察了起来。   “咳……我听说这草要开花时折下药效才是最好。”   常嘉赐又盯了他两眼,暂且将神思转到草上去,道:“不错,它们一般丑时开花。”   东青鹤看了看天色,弯腰捡拾起了些地上的树枝。“离现在还有四个时辰,天就快黑了,看来我们今夜要在此地留宿了,先生点火吧。”   火很快就生了起来,两人围拢而坐,一时竟无人言语。   二人当年结伴游历时,不知有多少日子都是这样在野外度过的,如今这情形,都让人忍不住记起曾时。   坡下就是一条涓涓的小溪流过,东青鹤望着那处,忽然起身走了过去。常嘉赐看着他拿了一根树枝弯腰探进溪中,再回来时手里就插着一条小鱼。   东青鹤对他举了举手,笑道:“吃吗?”   常嘉赐一呆,伸手接过了那东西,就着火自己烤了起来。   东青鹤看着,眼神一软,挨在他身边坐下了。   又是一阵沉默后,常嘉赐道:“多谢了。”   这是他第二次对东青鹤这样说,只是相较于上回,他的眼神平静了不少,却也听得东青鹤心内触动。   东门主叹了口气:“你不必对我说这样的话,你知道的,如果我能办到,我会不惜一切,只要你想要……”   常嘉赐眸色一闪,竟然“嗯”了声:“我知道,但这一切都有个前提,前提就是,我要变成你心里的那种人……”   东青鹤拧起眉:“我心里……没有哪种人,我心里只有……”   那后头的一个字许是太过直白,东青鹤到底没有说出来,他只能转而道:“我只是希望你以后的日子可以不需要想那么多,你体内的混沌魔气已去,那些过去的种种也会随之散去的,日后,有我陪着你,嘉赐,你不用活得那么累。”   常嘉赐心里一动,忍不住笑了一下,他不知道为何东青鹤对于那混沌巨兽魔气的事如此坚信,坚信得近乎天真,可一想到自己之前不是也差点信了吗?   是啊,真的差点……   常嘉赐没有应他的话,反而问:“东青鹤,你有没有想过沈苑休为什么不愿意回来?”   不等东青鹤开口,常嘉赐径自道。   “因为人心易变,永远又太远,即便眼下看似风平浪静,可待到哪一日,谁也无法保证,一点小波澜不会引起滔天翻涌,随波逐流。而那时再被你舍弃,他会比现在更可怜千倍万倍……”   失去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好容易得来的,最终还是要失去。   这话说得东青鹤一下有些出神,回头才发现不知何时面前放了一条已是烤好的鱼。   常嘉赐道:“每次都是我吃,你不想尝尝吗?”   东青鹤辟谷都快千年了,可面对眼前人眼里的笑意,他到底还是张开了嘴巴。久未沾荤腥的唇舌有些受不得这样的刺激,更何况那东西还带了丝水腥味,东青鹤努力不皱眉的将那块小肉吞到了肚子里。   不过他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不情愿却还是被常嘉赐看透了,常嘉赐盯着他的嘴巴挑了挑眉,说破道:“不太好吃?”   东青鹤想摇头,常嘉赐已经把那鱼扔进了火堆里。   “其实……我也不喜欢,你看,一切都是在变的,我早就不是花凫精,也早就不爱吃鱼了。”   常嘉赐说完,寻到一处厚些的草垫上合衣躺下了。   东青鹤呆坐了一会儿也躺下了,就在常嘉赐的不远处,两人没有再说话,也不知是不是都睡着了。   ……   睡到夜半,常嘉赐忽然睁开眼来,他能听见近处传来的极重的喘息声,一下一下,有些艰难,甚至有些痛苦。   他慢慢转过头望向一边,跳跃的火光中,东青鹤的脸竟然比那焰色还亮,眉角唇瓣都带着一种诡异的绯红,嘴巴张开,正急促的呼吸着。   似乎觉得有些窒闷,东青鹤伸手解开了领口的几粒盘扣,而他的鬓发却还是越来越湿。   常嘉赐盯着那人起伏的胸膛看了一会儿,慢慢撑起身向他靠了过去。   “东青鹤……东青鹤……”   常嘉赐推了那人两把。   向来敏锐警醒的东青鹤竟然没有反应。   “东青鹤……”常嘉赐又叫了一下,手也探了过去。   正要贴上对方脸颊的时候,手腕却被一下子抓住了,东青鹤手心那过高的灼炙感烫得常嘉赐一抖,垂眼对上的就是一双有些赤红的眼睛,那里头清楚的映着自己的脸,还有几乎满溢的欲望。   常嘉赐咽了口口水,尽量平静的问:“你怎么了?”   东青鹤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就在常嘉赐以为他没有神智的时候,东青鹤忽然一把甩开了他的手,起身连退两步,喘息着道:“我、我忽然气息有些不稳……对不住……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说罢,竟顾不上的把常嘉赐一个人丢在了这里,急急向密林深处而去。   常嘉赐待人离开须臾,摘了片叶子放在嘴边。吹了两声后身边就落下了两道身影。   常嘉赐低低道:“知道怎么做吧?”   那二人点头,快步循着东青鹤的身后去了。   常嘉赐望着几人消失的方向,袖中的拳头紧紧的握了起来。   忽然,他起身重重的踩起了眼前烧着的火,踩得的那柴火劈叭作响,火星飞溅,引着了四处的树木,火势反而越来越大。   常嘉赐望着烧成一团的周围,只觉这一切就跟自己此刻的心境一般,像一把灭都灭不了的心火,越想浇熄却反而烧得越旺,烧得他难以平静,难得他气怒攻心。   他在火光里呆站片刻,猛地气得低吼一声!随着那狂涌而起的飓风将所有亮色一瞬扑灭后,常嘉赐也忍不可忍的凌空而起,朝着那处飞窜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坏蛋的挣扎》——常嘉赐.著 第九十二章   常嘉赐几个纵跃就来到了一片开阔处, 就见东青鹤坐倒在一棵树下, 脸上的表情因在暗处看不太清,急剧起伏的胸膛却能感觉得出他的状态十分不好, 也不知神智是否还清醒。   而在树前还站了年轻的一男一女, 二人姿容俏丽眼瞳含媚, 模样十分姣好。   面对倒在那里的东青鹤,女子先一步上前, 只是那细白的柔荑还未碰到地上的男子时, 她整个人就被一把挥开了。   东青鹤很少会对修为低下者如此不客气,更何况对方还是一个姑娘, 但眼下他却失了礼数, 直接将人屏退到几丈开外, 好在他意识迷乱,但手下仍带了点分寸,没要了人家的命。   女子出师不利,却似乎并没有吓到那个同来的少年, 相较于平日, 此时的东门主显得有些狼狈, 青丝凌乱,领口大开,可在那少年眼里,面前的男子却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天人之姿,那眉眼那气度,少了温文却多了狂肆, 即便没有收银钱,少年也不愿轻易放弃。   不同于女子的直接了当,少年先是从怀里掏出一块娟帕,然后一边口中贴心问询一边慢慢靠近树下之人,小心翼翼地把娟帕盖在了他的额角,抹去那不断流出的热汗。   常嘉赐以为这回东青鹤应该也会坚毅拒绝,却没想到对方竟然呆呆的望着眼前的少年不动了,那双眸子沉黑中流动着簇簇火苗,仿佛下一时就要炽烈燃起。   只可惜这般火热的情绪并没有烧到常嘉赐这里,相反他周身阴翳森冷,心口只觉像被插入了一把锋利的冰锥,将他整个人都冻得寒气入骨。眼看着那持着娟帕的手来到了东青鹤赤裸的颈项下,常嘉赐猛然跃起,五指成爪,狠毒地向那少年背心处扎去。若这一击得手,那少年的心都能被他给掏出来!   就在这时,半仰在地本该浑身无力的东青鹤却忽然跳起,一手将身前的少年远远甩开,让其脱力常嘉赐的攻击范围,一手稳稳的抓住袭来的手腕,趁势拉到身前将人抵在了背后的树干上!   坚实的树皮擦到背脊常嘉赐才猛然回神,抬头就对上眼前一张隐忍痛苦的脸,这才发现自己上当了!   “你……故意的?”常嘉赐气怒。   东青鹤也收了气定神闲,眉头紧蹙,鼻翼翕张:“为、为什么……要这样……要这样……”   常嘉赐触到东青鹤眼里的失望,心里一揪,面上却仍是冷笑道:“能为什么,我还不是为你好,眼见东门主日日受困于此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我便好心帮你一把,如你所愿啊。”   “所以你就找人来……”   东青鹤倒真没想到自己每夜每夜的挣扎其实都被常嘉赐看在了眼里,惊讶之余瞥到一旁倒地的两个人,东青鹤又眯起了眼。   “但你……到最后还是后悔了……”   常嘉赐在对方的眸中看到了自己一张余怒未消的脸,再一想到刚才在见到那两人贴过去,尤其是那少年挨到东青鹤身边还未遭反抗时,常嘉赐这心里涌出的爆裂感几乎想将整片黄叶林都夷为平地!明明是他自己的计划,却又败于一颗管不住的脑,一颗不争气的心。   早早就憋在胸口的气一时间已窜至顶端,常嘉赐一把抓住东青鹤的前襟拖到了面前。   “你觉得他和我很像?嗯?我就在这儿,你下次再把这种货色当成我……我就废了你,东青鹤!”   两人唇对着唇,鼻息全交融在了一起。东青鹤只觉常嘉赐透出的浓浓怒意不像火,像滚烫的水,从他的眼里流出,一路浇灌到自己的心里,热得他浑身越发高灼了。   “我知道,你在这儿……谁也不是你……”   东青鹤呼吸粗重,体内不安分的某种欲望已让他的视线都模糊了起来,只闻得到眼前人散出的气息,一丝一缕都是诱惑。可尽管到这般地步,东青鹤仍是用尽全身气力克制着没有上前,因为他知道,一旦动上一分,自己就再忍耐不住了,而他答应过对方,只要这人不应,自己决不妄动,他不能食言。   感觉到压着自己的人的紧绷和颤抖,常嘉赐的思绪纷乱成一团,他想想一想妘姒的情况,又想想一想幽鸩的话,这两者理应都能让自己冷静,可是结果却都失了效用。东青鹤的气息四面八方的包围过来,占据他的五感占据他的一切,让常嘉赐只能遵从当下的本能。   东青鹤就觉胸口被人重重推了一把,虚浮的气力让他不稳地退开了两步,然而还不待他站稳,又被人抓着跳上了一片浮云离开了这明昏之地。   用了比去时快几倍的速度回到了片石居,常嘉赐一脚踢开屋门,原本他似是打算将东青鹤摔上床,谁知那家伙的手还揽在自己的腰上,这么一倒就将两人一道带着摔在了上头,常嘉赐正压在对方的胸口。   室内没有点灯,但透过隐隐的月色,常嘉赐对上眼前人的脸还是吓了一跳,许是过度的克制让东青鹤的模样在短短一盏茶的时间里发生了显然的变化,向来浮于其身的金光像是液体一般沁入了东青鹤的皮肤,顺着他的筋脉汩汩流过,映得他的面容皮下不时闪过一丝丝扩散的金色纹理,有些狰狞,更有种诡异的妖艳。还有他的眼睛,墨中带金,金中有弥漫了缕缕的赤红,看着常嘉赐的时候像要将他整个吞噬入腹,凶狠且魔魅!   常嘉赐一瞬间就有些后悔,他觉得东青鹤不太对劲,连幽鸩搞来的毒都伤不了他分毫,自己抹在烤鱼上的一点春药就有把东门主挑成这样的本事?   不过此刻却已轮不到常嘉赐退缩,他方才的爽利举动在东青鹤眼里已成了赤luoluo的邀请,看不清常嘉赐眼里退缩的东门主只能感觉到抵在自己胸口处那砰砰作响的心跳,还有他的当下的投怀送抱。   “等……”常嘉赐的话还没说完嘴唇就被人封住了。   东青鹤这一次的吻显然不同于之前,不仅来势汹汹,更是绵密宽大的像一张无边无际的网,将常嘉赐兜头包覆,从眼口耳鼻都四肢百骸,一寸寸一分分笼罩禁锢得彻彻底底。   口腔被打开,唇舌被席卷,纠缠、吮吸,舔舐的细细密密,无法吞咽的唾液从嘴角不断留下,一种麻痹的昏沉感从两人难分难解的唇瓣间溢至全身,让常嘉赐既觉得窒闷,又觉得熏热。   他一手抵着东青鹤想推开他,一手却又环在对方的脖颈间,忍不住沉溺在这样的绞缠里,只觉得心都要从喉咙口里跳出来了。   嘴唇密实占据对方的同时,东青鹤的手反复摸索在常嘉赐的腰腹间,多少次他看着身下人对敌时软滑如蛇的身段,也许对别人来说狠辣狡黠的招式,但在东青鹤眼里却是心痒难耐的勾引,只想抱上去,死死的扣在怀里,压在身下……   心内想着,热血就奔至了东青鹤的心口,彬彬有礼的东门主甚至来不及去好好解那腰带,手下一重,常嘉赐身上的衣袍就碎成了几瓣。   常嘉赐顿觉胸口一凉,不过不等他反应,东青鹤缠绵的吻已退出常嘉赐的口唇,一返身把人摁到了床上,沿着他的脖颈一路向下,吮过纤秀的锁骨,来到了那肌肉匀称的胸膛处。   常嘉赐上辈子是个妖精,这辈子又是妖修,萦绕的妖气总让他看起来显得媚眼流转艳色入骨,但其实常嘉赐活了十辈子还是常嘉赐,除了被东青鹤占去点便宜,他根本没有同谁有过过近的接触,更别说这这般羞臊的事了。   所以东青鹤这一撩一动与他都是新鲜又惊骇的冲击,尤其当对方的唇滑至他胸前的茱萸舔弄时,常嘉赐更是敏感地叫了起来。   “啊……嗯……”   而他这样酥软轻腻的嗓音在东青鹤听来只觉像是在噼啪作响的锅炉里又淋了一勺油,轰得炸开了一片。   东青鹤的眼瞳已经彻底变成了金色,他抬头看向身下的常嘉赐,眼中满是霸道的占有。东青鹤一手代替唇舌在他胸口的敏感点上捏着,一说则向零碎的衣袍探去。   常嘉赐只觉东青鹤的手掌热得像块炭,掠过他的小腹,又绕着自己最娇嫩的大腿内侧来回抚摸,摸得常嘉赐不停打摆子,直到身体重心被人一把抓住。   “嗯……东、东青鹤……”   常嘉赐活着死了满脑袋都是为了报仇,自渎多多少少在这十辈子里有过几回,但是什么感觉都忘得差不多了,就算舒服想必也是无法和东青鹤对他做的相比的。常嘉赐甚至还荒唐的想,东青鹤为人看着那么道貌岸然,到哪里去学得这一手,是这事本就舒服,还是因为他才……这么舒服?   随着东青鹤的动作,常嘉赐的喉咙里不时发出难以抑制的呻吟,东青鹤不知何时已脱去了身上的衣袍,昏沉迷离间,常嘉赐只看到月光下那人一身健赤的肌理,那么完美,那么有力,覆着晶亮的汗液,让人见之面热却又心生喜爱。   感觉到东青鹤俯下身,常嘉赐忍不住伸手抱住了对方,只觉那人的肌肉都要贲张的爆裂的。   东青鹤的确忍无可忍,可尽管如此他依然尽心的让常嘉赐先满足,那带着薄茧的手掌在对方的秀丽的欲望上不停划动,很快将常嘉赐送上了高潮。   常嘉赐只觉无边的快感将他的下半身完全淹没了,眼前一片空白。不过很快他又感觉到自己的双腿被分开,刚才在他分身上摩挲的手指灵活的往下,来到了一处从未被人拜访过的地方。   常嘉赐一惊。   正要撑坐起身,就见东青鹤双指一捻,掌心便多了一个小瓶。常嘉赐认得那东西,是自己前一阵受伤时擦身的烧伤药膏。   东青鹤打开,从里头挖出了一坨探入了自己的下身。   常嘉赐没有细看,他只觉一股冰凉抵上了身后的地方,他害怕的想踢动自己的腿,但是被东青鹤压住了。   东青鹤颊上的金色纹路让他看着十分邪性,他的那双金瞳也让常嘉赐觉得压迫十足。幸好东青鹤的动作还是温柔的,温柔中带着不容违逆的急促。   感觉到有异物进入的常嘉赐自然难受的厉害,可他刚要说话,东青鹤的吻又铺天盖地的落了下来,堵得他毫无招架之力。   不知过了多久,常嘉赐的脑子都迷离了起来,东青鹤的手指终于从他的后庭处抽了出去,换上的却是另一样炙热坚硬的东西。   常嘉赐猜也知道那是什么,他挪着屁股往后退了退,却被东青鹤一把抓住腰扯了回去,然后不容抗拒的一点点顶了进来。   “嗯……疼……”常嘉赐呢喃。   东青鹤安抚他:“忍忍,就好……”   他的声音满是嘶哑,说话时胸膛震动着常嘉赐一道麻痹。   常嘉赐看不见身下是什么情况,但他觉得那进入的酷刑漫长的没有止境,直到小腹都快装满的时候东青鹤终于停了下来,隐忍已久的东门主这回来不及等常嘉赐适应就忍不住动了起来。   他压着常嘉赐因为疼痛而乱踢的腿,将人制在身下,再次吻住对方的唇开始由慢至快的抽动起来。   此时的东青鹤内力奔腾的几乎爆体,身下的常嘉赐就跟最甘美的鲜泉一般让他想疯狂汲取,但他知道自己是什么情况,他若真的任由自己乱来,常嘉赐一定会受不住,更甚者会有性命之危,所以东青鹤只能将那几乎要把对方吞吃入腹的欲念死死克制着,在不伤到他的情况下一点点来。   不过他的一点点来,对常嘉赐就已经够呛了,身下被摩擦的地方从一开始钝痛到慢慢的软滑,再到有一丝丝隐隐的酸麻升起,最后是常嘉赐十分不熟悉的酥爽彻底侵入骨血,逼迫得他神魂都要从体内被东青鹤顶了出去。   “慢、慢点……东青鹤、嗯……”常嘉赐双腿大开,被撞得像在云巅上浮沉,而身上的东青鹤却速度慢点不减,啃在他胸口的唇,环在他身上的手都像是要把他给融进身体里一样,让常嘉赐难以招架。   抽查了几百下后,常嘉赐眼前一白,才高潮过的地方又忍不住喷发了出来,而东青鹤却半点没有交代的意思,伏在常嘉赐身上的动作依然扎实又速度。   常嘉赐忍无可忍的打了他一下,得到东青鹤艰难的回答。   “对不起……嘉赐……我太想要你了,嘉赐……嘉赐……”   随着他一声声的低唤,下身的抽插毫无停歇,让常嘉赐觉得自己若是还有第十一世,就是这么不东青鹤搞死的!   东青鹤面颊上的金色纹络让他看着十分邪性,他的那双金瞳也让常嘉赐觉得压迫十足。幸好东青鹤对他的动作还是温柔的,温柔中却带着不容违逆的急促。   此时的东青鹤内力奔腾的几乎爆体,身边的常嘉赐就跟最甘美的鲜泉一般让他想疯狂汲取,但他知道自己是什么情况,他若真的任由自己乱来,常嘉赐一定会受不住,更甚者会有性命之危,所以东青鹤只能将那几乎要把对方吞吃入腹的欲念死死克制着,在不伤到他的情况下一点点来。   ……   可是他的一点点来对常嘉赐依然是够呛,待到最后常嘉赐已是忍无可忍的捶了他好几下,然而只得到东青鹤艰难的回答。   “对不住……嘉赐……我太想要你了,嘉赐……嘉赐……”   随着他一声声的低唤,东青鹤的动作没有止歇,让常嘉赐觉得自己若是还有第十一世,就是这么被东青鹤搞死的! 第九十三章   在和东青鹤倒上一张榻的时候, 常嘉赐心里还能勉强记挂着自己为此的目的, 幽鸩对他说过的话,可随着时间过去, 常嘉赐全副的心力都放在了担忧东青鹤到底要折腾自己到什么时候之上, 这事儿到底要多久才能完, 自己到底还有没有命从这张床上下去上头,旁的破事儿一概都管不着了。   就不该上那毒鸟的当, 上东青鹤的床, 常嘉赐懊恼不已,想想能把那么大只混沌巨兽活活烧死的人, 能一个分裂成四五个还游刃有余的人, 能把几百头凶兽都杀得片甲不留的人, 自己怎么可能会是他的对手,莫要反过来被他榨干了才对。   虽然常嘉赐的修为没有完全复原,虽然之前为了摆阵耗费了不少内力,但东青鹤并没有对他施咒, 也没有用什么绑缚的手段, 以常嘉赐仅余的这点本事不该半点抵御的机会都找不到, 甚至任由东青鹤对他这样为所欲为。   可现实就是如此,与其说常嘉赐是沉溺在东青鹤对他肉体的操纵上,不如说是与东青鹤结合的感觉给了常嘉赐极大的刺激,那种刺激脱去欲望更像是神智上的交融与汇聚。   眼见东青鹤身上的异象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动着沉重的脑袋,常嘉赐努力想记起有人跟自己说过的话。   半个时辰……东青鹤在泄元之后的半个时辰自己是有机会的, 他应该要把握……要把握……   可不待常嘉赐理清自己到底该做些什么,又要怎么做的时候,才歇下的东青鹤竟又卷土重来了。   常嘉赐如遭雷击。   半个时辰……半个时辰……   狗屁的半个时辰!!!   这家伙根本连半刻时间都不给自己!   意识到一切还没完的时候,愤恨无奈又夹杂着绝望的滋味侵占了常嘉赐的心,他憋屈得忍不住叫了起来。   “东青鹤!”常嘉赐生气的摇头,手去抓东青鹤的头发,语无伦次的骂道:“你这个混蛋,我恨你,我恨你……都是你……我要杀了你……混蛋!”   虽然他那般不客气,可在东青鹤听来看来只觉娇媚。   没关系……恨我也好,想杀我也好……都没关系,只要你心里有我……嘉赐,嘉赐……”   ********   他走在一条黑暗的小道上,周围伸手不见五指,但他能觉得有一个人在从注视着自己,他走了多久,那双眼睛就看了多久,四面八方,无所不在。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恐惧或是紧张,却反而觉得那盯着自己的眼神有些悲伤,悲伤且歉疚,让他莫名的跟着难过。   忽然小道有了尽头,他看见一道金光闪现,他连忙拔腿追了上去,他发现那是一个影子,高大颀长。影子走得并不快,但他却追不上,两人一前一后隔着段距离行了不知多时,影子终于停了下来。   他也停了下来,他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处很熟悉的地方。那地方很大却很幽暗,到处都是隐隐的惨绿,模模糊糊看不透彻,却透出一股似曾相识的气息。   他打量了一圈再度望向影子,发现影子正俯身在一棵树苗前蹲下,以手做铲,两手不停的刨着地上的土。他觉得奇怪,可无论他怎么开口询问影子都没有回答,像是根本都听不见他说话一样。   直到他伤心失望的打算沿途返回时,影子忽然站了起身,向他转过头来。   他看不清影子的脸,但他觉得自己听过影子的声音,因为那语调是那么温柔又那么抚慰,一路暖贴进了心里。   影子说:你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边,爱你……护你……请你信我。   ……   心头一热,常嘉赐睁开了眼,一瞬间灿光有些刺目,眨了眨才慢慢适应,然后发现一个人正靠在床头笑望着自己,手掌还摩挲在自己的脸上。   东青鹤显然早早起了,面容已回复了往日的模样,丝毫不见之前的失态魔魅,眼瞳澄亮,一派的神清气爽。   相反,躺着的常嘉赐却四肢酸痛,三魂七魄都去了一半,想到昨日的纠缠,常嘉赐瞪着东青鹤的眼里充满了无边的羞愤,他咬牙问:“我倒不晓得东门主还深谙双修之道。”   东青鹤本就不会轻易同常嘉赐生气,更何况还是这般时刻,他笑得眉眼弯弯,不同于以往的温润,还多了浓浓的宠溺之意,莫名让常嘉赐脸红。   “不算深谙,不过是曾经在书内稍稍涉猎过的一些基本门法,你要想知道,我下次也可以教你……”   这话说得常嘉赐自然大怒,伸腿出来要踹他,结果被东青鹤轻松压制,反而连着被子一道抱进了怀里。   两人折腾了一晚,忙完天都亮了,是东青鹤亲自伺候着常嘉赐沐浴更衣再睡下的,他身上还留着清晨洗梳的皂角香,东青鹤忍不住亲在常嘉赐脸颊边,一瞬间眼前又掠过夜间种种缠绵,眼前人的各种媚态,竟然又有点心猿意马,不过他也晓得不是时候,只揽着人让他靠在胸前,感知着对方的气息,拍着他的背安抚:“好了,莫闹,你现在要好好休息,我只是抱一下……”   东青鹤在常嘉赐眼里本就是个危险人物,经过这一晚更觉对方是个衣冠禽兽,哪里会亲信他,但常嘉赐许是真累到了,没心力同他一较高下,只能暂且休战。   常嘉赐趴在他胸口,不高兴的问:“你早发现了?”   东青鹤抚摸着常嘉赐背上光滑的头发,懒懒地笑:“什么?”   常嘉赐瞪他:“那条鱼有问题。”   东青鹤垂眼,摇头:“我不知道鱼有问题,但我知道林子里除了你我之外,还有别人。”   想也知道这家伙的洞察力有多厉害,亏得常嘉赐已经让那俩离他们百丈远了,还是逃不过长腿鸡的法眼。   “你怎么不躲?嗯?你就那么想尝尝那俩的滋味?”   人是自己带来的,药也是自己下的,但是常嘉赐一想到那从牡丹阁带来的人靠近过东青鹤,尤其其中一个亲近过去还未被立时推拒,他这心里就跟扎了根刺似的难受,脸皮都拉了下来。   东青鹤听了郎朗一笑,直接低头亲在了常嘉赐的唇上,不管对方挣扎,把他还有些红肿的嘴又里里外外扫荡得气喘吁吁后这才放开了。   东青鹤抵着怀里人的额头道:“你知道我怎么想的,而且……那药对我没用。”   果然,这个情况是常嘉赐料想到的,但是东青鹤那时的样子真的让他误会不小……   “你是怎么回事?”常嘉赐抿了抿麻木的唇瓣问,难道真是要飞升了?   东青鹤摇摇头:“我也不知,但我会搞清楚的。而且……你在这儿,我哪儿也不去。”   他后一句忽然冒出的话让常嘉赐一惊,就他所知,这世间还从来没有哪个傻瓜到了渡劫之日自己迟迟不走的,如此抉择,那当初修行又是为了什么。   常嘉赐和他大眼对小眼半晌,低低地骂了句:“骗子……”   不同于以往那深含愤恨凉意的控诉指责,这一回东青鹤能听得出常嘉赐话里头的软糯,飘飘荡荡的勾着自己的心。东青鹤也不分辨,只把人环得更紧,不顾常嘉赐半推半就的挣扎,两人倚在那儿又温存了半天,直到屋外青越来唤。   此时已过午时,东青鹤今日为这事儿耽搁大半日的时间,下午说什么也要去外头处理些事务了,正好让常嘉赐再睡一会儿。   对常嘉赐嘱咐了一大通,还说晚上会早些回来,东青鹤又落下两个吻后这才依依不舍的走了,哪里还有以往那洒脱沉稳的劲。   眼瞧着那人的身影消失在门边,绷着面容的常嘉赐这才忍不住露出一脸的赧色来,不管刚才东青鹤的话,一返身就从床上跳了起来,并不像那人在时显露的弱不禁风。相反,常嘉赐深深呼出两口气后,眉目清明,呼吸沉稳,一阵阵坚实的气流从他的丹田处游走至全身,浑身都充满了气力。   和那人深度接触了一整晚,常嘉赐自然感觉得出这些全是东青鹤的气息东青鹤的修为,而如今全到了他的体内。那只毒鸟说得没错,那法子虽然要死要活,但对自己还真的有用,且有大用!而且看东青鹤复原的模样,似乎对他也是好处多多?!   不过常嘉赐不愿细想昨夜那些旖旎,他只是匆匆换了一套衣裳后,趁着青仪疏忽从片石居溜了出去。   嘉赐今天没穿红色,换了一套低调的月白,而且还戴上了纱帽。问他为什么,除了遮人耳目外还为了遮掩颈项到耳后那大片抹都抹不掉的恶劣痕迹,自己可不想像那沈苑休一样被别人看笑话。   所以今日常嘉赐也没法去看望姐姐,正巧利用这时间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做。   东青鹤的修为果真厉害,他其实得到的并不多,但光这一点就已经能让常嘉赐有种脱胎换骨般的滋味了,此刻他的修为应该已恢复到了受伤之前的十成,或者还要高上那么一点。所以赶不上那至关重要的半个时辰也无妨,不杀东青鹤也无无妨,自己一样能得到想要的。   一想到此,常嘉赐说不出的高兴,一扫昨晚至今被折腾掉半条命的憋屈,只不过他并没有细究是为得到修为更高兴,还是不用对某人动手更高兴。   而有了这点修为,常嘉赐足够为妘姒摆一个大阵了,只是要找谁下手好呢,常嘉赐一边转悠一边琢磨。他本打算去星部看看那倒霉鬼死了没的,又或者去辰部看看笨鱼在干嘛,结果走着走着却在路上看到了一个人。 第九十四章   常嘉赐看见的那个人是蘼芜长老, 此地正处水部和火部中段, 前者除了有些每日来照顾灵田的弟子外人丁寥落,后者的长老更是与她毫无往来, 蘼芜单独跑到这里是做什么?   常嘉赐心内好奇, 便随在了对方身后, 就见蘼芜脚下未歇,一路到得火部外, 让这儿的小厮通传说自己要见未穷, 被小厮迎到了火部殿内。   未穷其人,洒脱不羁, 哪怕之前和蘼芜有所龃龉, 但他连自己被废了丹田都能一笑置之, 对于曾时的那点鸡毛蒜皮当然也不会放在心上,所以不一会儿就出来见客了。   常嘉赐就隐在门外的廊下,蘼芜的道行不高不低,若是以前的未穷想必能一下就发现他, 可是现在……总之嘉赐轻易就能将里头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蘼芜竟然是来问未穷讨药的, 因为她的弟子缃苔之前在片石居中了烈蛇蛇毒, 虽然保住了一条命,但一直恹恹颓靡,每日大半时间都在昏睡,问了金雪里,说是毒入肺腑无药可医,若要恢复需得凭修为自行排出, 一切还得看她自己的造化。蘼芜却不信金雪里的话,她觉得在灵兽一事上火部长老或许比他更懂行,所以为了自己最喜爱的弟子,便厚着脸皮跑来找未穷了。   在这点上她倒是比花见冬有人情味多了,未穷想必也是这样觉得的,并未两手一摊就把人赶走,而是仔细听了对方一番诉苦,最后才说自己不谙医理,不一定就能治好那女弟子,不过对于烈蛇蛇毒倒是知道一些,可以给蘼芜一个方子,让缃苔的症状有所缓解。   蘼芜当然同意,对未穷的语气也客套了许多,不过她拿了方子并没有马上离开的意思,反而向对方打探起烈蛇的习性来,问那畜生爱吃什么,又问它如何豢养,然后问它的天敌是何物。   未穷一一作答,只不过待说到如何克制那烈蛇时却顿住了话头,未穷看向面前两眼放光听得一派认真的木部长老,摇了摇头。   “我知道的其实也不多,长老还是另询高明吧。”   这话说得蘼芜有些不快了:“未穷长老,你既知晓那凶兽之恶,更明白受那毒害之人有多痛苦遭罪,怎能如此袖手旁观冷心以对,难道要眼看着那畜生以后再害更多的同门?”   未穷倒是没有生气,但脸上也没了笑容。   “万千生灵的确有善有恶,若它们主动害人,自可以除之,只是蘼芜长老也该明白那个道理,认了主的灵兽,其所思所行一切随主,忠心不二,就算要追究善恶也该以其主人当先,蘼芜长老心里记恨谁便去找谁,不该拿灵兽做借口,也不该让我来帮你做这样的事。”未穷早说过,他不像东青鹤,善恶于他从来没有太鲜明的分界,他在世他修行一切随心,且相较于那变幻难测的人心,生灵对他来说更简单纯粹,无论是灵兽还是凶兽在未穷眼里其实没什么差别。   未穷没生气,但是门外听着一切的常嘉赐的神情就不怎么好看了,瞧着那被未穷一席话气得顾不上道谢就返身离开的蘼芜,常嘉赐摸着袖管内软滑乖顺的焦焦,眼内闪过一瞬凶光。   一晃身,他便随着那道影子而去了。   ********   东青鹤进门的时候常嘉赐没在榻上,而是坐在书案后捣鼓一排五花八门的草药,神情十分专注。   东青鹤悄悄叹了口气,走到他的身边。   “做什么见了我愁眉苦脸一副死了爹娘的样子,”常嘉赐抬眼看他:“你有事瞒着我?”   东青鹤一怔,眼前飘过那个虚弱的女子和她对自己真挚的请求,向来坦然无畏的东门主犹豫了下道:“没有……我只是觉得你这般耗神实在太累了。”   常嘉赐打量了对方片刻,忽而甜甜的展颜一笑:“不会啊,我已经寻到一个能治人的好法子了,天下第一的好法子。”   东青鹤被他明媚的容色一闪,俯下身环过他的腰问:“是什么?”   常嘉赐心情极好,也不介意对方的动手动脚,反而把屁股挪过去点让东青鹤同自己坐到了一个木椅里。   “集各家所长的一味奇药,百试百灵,我找一个倒霉鬼问的。”   东青鹤望着常嘉赐频颤的睫毛,心里觉得又酸又软,也不知让他这般抱着无谓的念想到底是好是坏。   “我们上回忘了把那祝余草拿回来了,过两日再去可好?”东青鹤问。   常嘉赐睨了他一眼:“要去你去,我再不要进那鬼地方一步。”   东青鹤无奈一笑,忽然一手搭在常嘉赐腰腹间,一手勾着他的膝弯把常嘉赐一把抱了起来。   常嘉赐大惊,手里的药洒了一地。   “你做什么?!”他眉毛倒竖,一双眼眸在烛火中水光潋滟,双脚不停踢动。   东青鹤抱着他往床榻走:“我不做什么,你脉象虚浮,该是好好休息。”   东青鹤说得不错,午时还气力满身的常嘉赐此刻丹田空了大半,脸上满是疲惫,也不知一下午出去忙了些什么。   把人放上床,东青鹤自己也除去外衫躺在了常嘉赐的身边。   “近些时日辰部的藏卷阁便要落成了,骄阳曾时收藏的那些典籍留下的不多,他已着人四处抄录搜罗,我正好让他找一找有什么好的话本来可以给你解解闷。还有那兵器之事,我也让他留意了,你惯用鞭,但那需上好的灵兽鳞甲为料,一时半会儿寻不过来,倒是吴璋那里有好几块精铁,听说十分罕有,我改日去看看能否锻造一把剑……或者明儿让鱼邈来一趟,你想要什么样的绘制给他,我问问骄阳能不能做……”   东青鹤不说,常嘉赐一时倒忘了自己还有好几样宝贝被扣在万遥殿,这家伙果然没想着还自己,还打算另找旁的替代,不过向来暴躁的常嘉赐没有为这话生气,妘姒的事儿让他心里的大石头放下了,且那一刻他面前啰啰嗦嗦的东门主竟然脱去那超然的气度一瞬和他记忆里某个熟悉的影子重合了。   那时候每夜的每夜,也有这样一个人在常嘉赐的床前,絮叨着自己白天不该去哪儿贪玩,不该和爹娘顶嘴,不该丢下功课,明日他又要做些什么,老爷给他安排了什么……那人会在冷时陪着他睡,会在夜半给他盖被,会一睁眼就在面前。   而现在的他终于和过去一样了,自己的身边有姐姐,还有他……   常嘉赐第一次觉得,以后如果也能如此,就这样留在青鹤门未必是一件太糟糕的事。   东青鹤说到一半忽然觉得一双手轻轻的环上了脖子,抬眼就对上常嘉赐带笑的瞳仁,里头含了一丝骄矜一丝懒散。   “让我绘制?我可没那本事,我上回的字还是得了您指教的呢,您忘了?先生……”   东青鹤立时忆起上回两人闹腾时对方写得那四个埋汰自己的字,还有自己送他的诗,东青鹤勾唇一笑,缓缓贴上对方,含着他的唇道:“师父怎得变先生了?不过也好……只是指教不敢,待我回来你告诉我要什么样的,我来给你画……”   常嘉赐感受着对方的气息,难得顺从的启唇同他纠缠在一起,两人直到又亲得气喘吁吁险些着起另一把火,东青鹤顾忌着常嘉赐的身子这才不得已退开了去。   挥袖灭了桌上的灯,然后抱着人安睡了下去。   ********   东青鹤让慕容骄阳给常嘉赐寻书寻兵器其实就是想让他老老实实待在片石居别到处瞎跑,但是眼下的常嘉赐哪里是谁能困得住的,东青鹤想必也知道,最终也没让青仪拦他,由着人又去了九凝宫。   常嘉赐让青仪候在了外头,自己进了屋。   今日妘姒没有睡在榻上,而是靠在窗边望着远处似在发呆,听着动静回过头来,见到常嘉赐,妘姒的眼内闪过一瞬悲伤,继而又笑开了。   “我不是让你不用日日过来么?”   常嘉赐脚步轻快的走到她面前笑道:“我一个人在那儿窝着也无事,就想来跟你说说话。”   妘姒也笑,招手让常嘉赐坐下,看他精神倒是比前两日好了,心里也放了点心,真怕他为自己的事累到了。   常嘉赐问:“姐姐你觉得怎么样?”   妘姒说:“这两日颇有起色,你看,我都能下床了。”她这倒不是骗人,妘姒自己也有些意外,原本都已经做好了就此衰弱下去一病不起的准备,却不想这口气又有些缓过来了,难道自己这破命格还不该绝?   常嘉赐咧开嘴,眼睛在四处转着,最后落到了那床榻上:“我就说金长老的药对你有用,以后你也要按时喝,我天天来盯着你。”   妘姒无奈,又要对嘉赐劝慰,被对方打断道。   “对了,姐姐,我来的时候好像瞧见有彩羊车停在前殿,是止契山来人了吗?”止契山的云蚕子为人和无泱真人的做派有些相像,低调谦和,唯一比较出挑的便是他有一只很惹眼的灵兽,是一只五彩斑斓的羊,每每外出一眼就可辨认。   说到这事,妘姒顿了下才点头。   对姐姐十分上心的常嘉赐立时就发现不对:“怎么?花见冬找云蚕子干什么?”   妘姒看着嘉赐道:“止契山的人不仅钻研于医道,云蚕子对于锻造一术也颇有见解。”   锻造?   常嘉赐拧眉想了想,明白了:“天罗地网……”   妘姒说过,花见冬正想寻法子破了自己那双刀的兵魂,没想到隔了这么久她竟然还没放弃,想必是他日日进出这里,又有东青鹤的人看守在旁让花见冬拿捏不得,才让她憋闷依旧,故而从此事下手。   常嘉赐慢慢起身,一边作势思忖,一边在床榻边走来走去。   “刀在青鹤门,也不是她想破就破得了吧……”只是万一东青鹤脑袋一热把兵器给她了怎么办?他可是昨儿个还提到要给自己造把新的呢。   妘姒瞧他那样子以为常嘉赐是忧心,想了想开解道:“即便云蚕子知道如何破那东西,我觉得东门主也未必会轻易如她所愿,就算两方达成一致,其实花见冬应该也不敢冒这个险。”   “哦?此话怎说?”常嘉赐认真听着,手却趁妘姒不察,从后腰慢慢摸出几张含着隐隐亮色的符朝床栏内侧贴去。   妘姒没有注意:“因为破除兵魂需得新主的生辰八字融合铸炼,而我师父当年却断言过她八字带煞,若是被人得知便小命不保,所以花见冬改过她的八字,也不会让任何人知晓她真正的命格。”   常嘉赐贴符的手一顿。 第九十五章   那一日妘姒之后同常嘉赐说了什么, 他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脑海里全部都是一句话——花见冬改过八字,她真正的八字鲜有人知。   常嘉赐一路琢磨着回了片石居, 刚进门就听见嘤嘤的哭声, 拉回了他有些恍惚的神思。一眼望去便见东青鹤站在院中, 面前正跪着一个女弟子,此人被青越搀扶着却仍是虚弱的要趴伏到地上去了, 哭得肩膀都在抽动。   常嘉赐走近了几步, 终于听清她在说些什么了。   “……门主……缃苔没有撒谎,师、师父昨夜没有回来, 直到现下依然不知所踪。”   “你确定她不在门内?又或是得他派相邀离开?”东青鹤看了眼不远处的常嘉赐, 问道。   常嘉赐并未收敛脚步声, 缃苔也听见了,回头向他狠狠瞪来,满眼的厉色。   “门主你知道的,师父她往日很少出木部, 更莫说离开青鹤门了……我已相询过其他弟子, 我们门主昨日白天去到火部寻了未穷长老说话, 之后就没了声息……她一定是被奸人所害,门主要为她做主,为我们木部做主啊!!”说着缃苔抽噎更急,本就没什么元气的人整个都要厥过去了。”   一旁的常嘉赐弯起了眼:“你口中的奸人难道是未穷长老?这口黑锅长老背得该是甚冤呐。”   缃苔一听,猛然指着他凄厉道:“你、你……装什么蒜,别以为没有人知晓你的所作所为, 你瞒得过旁人却瞒不过我……门主,门主,一定是他……是他抓了我师父……”   常嘉赐嗤笑,竟大方承认了下来:“行,就是我做的,因为我入了魔道,我放着这青鹤门那么多的高手都不稀罕,就看上你家长老这千年难遇的仙根神骨无边修为了,就算冒着天大的风险也要避过那么多眼线在这儿把她单独抓出来扒皮拆骨。”   这话说得缃苔灰了一整张脸,却听得东青鹤频频摇头,伸手将常嘉赐拉到背后,不让他再胡说八道把人气死。   “既如此,我就派哲隆去寻,前有偃门作怪,我们的确不得掉以轻心。”东青鹤说着,眼神又沉了沉,望向缃苔道,“只不过,在事情未有定论前,我也不想再听见门内弟子无凭无据便随意指摘他人,彼此猜忌,若有下次,按门规处置!”   话落,东青鹤就吩咐青越把缃苔给送回去,然后自己带着青仪回霞举殿同哲隆商讨找人的事。   常嘉赐望着东青鹤匆匆离去的背影,带笑的双眸闪过一丝阴翳的冷色。   东青鹤走的时候说一会儿就归,可是直到天暗下,常嘉赐都上了榻,仍未盼到人回来,反倒是他睡得迷迷糊糊间听到外头一片闹腾,但常嘉赐未理,再睁眼已是天光大亮。   去日部给妘姒拿药,听见弟子们都在议论蘼芜长老失踪一事,门主和几位长老在外头找了一夜还是无果,却发现了不少魔修的踪迹,看来这回十有八九又是与偃门有关,要是蘼芜长老真有不测,青鹤门这回一定不会善摆甘休。   常嘉赐听了一会儿就去了九凝宫,却见以往只有妘姒自个儿在的屋内竟然还坐了另一位女子,年岁算不得大,看着慈眉善目,正同妘姒说着话。   常嘉赐认得她,她乃是九凝宫的玥枝长老,管顾宫内丹药一事,相当于金雪里在青鹤门内的位置,还颇受花见冬倚重。   对方见了常嘉赐很客套,常嘉赐却没给她好脸色,在他看来,这九凝宫没一个好东西,之前姐姐在此不知受了几多委屈,如今见有东青鹤撑腰才一个个不得已做低伏小,见风使舵,哪儿有那么好的事。   那玥枝大概知晓常嘉赐不喜她在此,知趣的又说了两句便起身告辞了。   她一走,常嘉赐就紧张道:“姐姐,她是不是问你要药方了?你可别给,还有,她给你吃什么丹药你都别碰。”   妘姒道:“没有,你莫要担心,玥枝长老不过是来问问我的情况而已。”   问情况是假,打听妘姒为何会恢复得这么快才是真的吧,怕他手里真有什么灵丹妙药心里痒痒呢,常嘉赐心知肚明。   妘姒见常嘉赐面带深意,顿了下道:“嘉赐,那方子里头可是有些什么稀罕的东西?”   常嘉赐挑眉:“什么?”   妘姒道:“玥枝长老说我的脉象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可是有什么不好?”常嘉赐忙问。   妘姒摇头:“不,不算不好,反而是……太好了。”妘姒自己的模样自己知道,嘴唇虽还有些苍白,但是面容已透出了点粉意,眼眸都比昨日亮堂了许多,更别说丹田里一股股无端涌出的气流,就好像平白天降了许多修为一样。   听她一说,常嘉赐提到喉咙口的气却一下松了下去:“嗯……好吧,那方子里头是有些稀罕物,是我让东青鹤问天仕楼楼主吴璋要来的,旁人他还不给呢,所以算是我欠他的人情,不过我会还的,姐姐你不用操心。”常嘉赐一边说一边悄悄去看床榻边,他之前在上头贴的符纸已经不见了,亏得那东西是能与修为一道化去的,免得常嘉赐再寻借口过来善后。   然而一转头却又对上了妘姒望过来的目光,平和的,却又夹杂了某种能穿透到常嘉赐眼底的锋利,吓得他心头一跳,少顷才重新笑出来。   “怎么了姐姐?”   妘姒盯了他一会儿,盯得常嘉赐险些撑不住嘴角的弧度,这才低下头去,掀开桌上的娟帕从里头拿出一样东西来。   常嘉赐忐忑的神思在看见那物后忽然变作了满满的惊讶。   那竟然是一副小小的刺绣。   修真界的女子可不似人界以贤淑柔弱为美,相反,不少女修士个个身怀异术比男子更为英武,女红这种一般也就些资质低微或小门小户的百姓赖以谋生的手段,妘姒理应是不会的,所以此时拿到常嘉赐面前,她的脸上涌起些许的不自然。   “姐姐,这是……”常嘉赐疑惑。   妘姒调整了下神色,索性大方的把那布帛取下,仔细剪了边又绕了条红线这才递到了常嘉赐的手里。   “我、我……给我的吗?”   那是一枚护身符,外头还套了一只鹅黄小袋,袋上正中则是一个娟秀的“福字”,常嘉赐见之,眼圈就忍不住红了。   妘姒点点头:“我手笨,比不上你以前的姐姐能给你绣荷包绣鞋面,我只会绣这些简单的物事,望你……不要嫌弃。”   常嘉赐咽下了口鼻的酸涩,连忙道:“不嫌弃,不嫌弃,我怎么会嫌弃……”   见他小心的捧过那护身符就往脖颈上戴,却又因手抖险些卡在了发髻上,妘姒伸手替他整了整头发。   “真好……真好,这符一定有用,”常嘉赐爱不释手,高兴地都要跳起来了,“我、我也要送些什么给姐姐,姐姐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去寻来,你想要什么?”   妘姒笑看着他,半晌摇了摇头:“你已经把我最重要的都给我了,嘉赐,我之后唯一的希冀,就是你能像这符上的字一样,安安稳稳。”   常嘉赐心里一紧,返身在她面前蹲下了。   “我会的,姐姐,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也知道你想让我如何,我已经想好了,你喜爱住在九凝宫那便住在这儿,我常来看你,东青鹤想让我留在青鹤门,我就留下,我会乖的,也会听他的话,我不和他闹了,他不让我找旁人的麻烦,我也不找了,只要老天爷不作弄我们,以后我们就一直这样,一直这样,你好好的,我也好好的,东青鹤……也会好好的,姐姐,你说好不好?”   常嘉赐容色真挚,笑容殷切,仿佛真拟想好了以后的一切,而未来也会如他所愿那般圆满美好。   妘姒嘴唇动了动,似要说点什么,可对上常嘉赐闪亮的眼睛,她又退缩了,只点了点头。   常嘉赐展颜一笑,忍不住一把抱住妘姒的腰,跟孩子一样趴在了姐姐的腿上,还把脑袋枕了上去。   向来不喜与人亲近的妘姒看着身前的人,丝毫不觉不适,反而打心里眼里透出一种熟悉感,还有无尽的心疼。   她伸手摸着常嘉赐的头发,一下一下轻轻的顺着,有句话竟未多思虑便脱口而:“只是……嘉赐,我也希望你明白,只有你好好的,姐姐才能好好的……”   常嘉赐眼睛一热,很想告诉她这也是自己想说的,不过他没有开口,只是更紧地抱住了面前的人,久久不愿松手……   ********   常嘉赐这一日在九凝宫待到很晚,直到青仪反复来催了几回常嘉赐才依依不舍的离开,回来的路上他一直捏着脖子上的护身符,明明是漆黑无垠的夜,他却像沐浴在明媚的艳阳下一样,只觉四面八方都是鲜亮的。   不过回到片石居后东青鹤却还没有回来,青越说蘼芜长老很有可能被劫去了偃门,门主同几位长老正商议着何时去偃门救人。   “切,浪费时间……”   常嘉赐暗暗翻了个白眼儿,低啐一声,直接把青越挥退后就径自睡下了。   不同于诸事繁忙的东青鹤,常嘉赐今儿个特别高兴,总觉得像是放下了一直盘桓于胸口的大石,他甚至想等东青鹤回来跟他说说话,或者挨着对方听他啰嗦些也好,将自己轻快的心情分享给他。不过,不需几个翻身,常嘉赐却先一步进入了梦乡,做了一个特别美的梦。   他梦到父母并没有死,常家也没有败,连棠如愿的上了京,常嘉熙则在那一年里找到了一个玉树临风的如意郎君,在她风光出阁那日,前来迎亲的队伍撞上了前来报喜高中的队伍,一派艳红的锣鼓喧天里,那个人骑着高头大马远远而来,一把将自己抱上马背,依着他的耳边温柔的笑着说。   “嘉赐,我回来了,以后,我们再不分开……” 第九十六章   就在常嘉赐好梦正酣时, 有人推开了屋门, 不一会儿一团温热躺在了他的身边。   察觉到那熟悉的气息,依稀醒转的常嘉赐并不似以往那般不耐暴躁, 反而迷糊着睁开眼, 对着才在梦里见到的那张脸露出了一个纯稚的笑容。   东青鹤被那神情晃得呆然, 又听常嘉赐低低呢喃了句,紧跟着一愣。   “你说什么?”东青鹤问。   常嘉赐直视对方, 把话又重复了一遍:“我们……以后真的可以一直不分开吗?”   那眸光潋滟又热切, 比窗外的银月还要闪亮,让东青鹤望之沉溺。他一时辨不清常嘉赐是在说梦话还是真的醒了, 但是东青鹤能感觉得出对方问得就是自己。   东青鹤伸手环住他的腰, 凑过去软声道:“可以, 只要你不想和我分开,我们就一直不分开……”   常嘉赐笑得更深了,竟先一步贴近亲在了东青鹤的唇角,凉凉柔柔的唇瓣像坠在花叶上的露珠, 鲜甜清香。   东青鹤微微侧头, 在常嘉赐退开的时候追吻了过去, 唇舌交缠,原本只打算睡前稍稍温存一下的心思却不想越吻越起了火。   东青鹤不是一个纵欲的人,相反他可以说是一个清心寡欲的修士了,不然这上千年的独自修行他又是如何度过的?这么久以来东门主也不过只有和常嘉赐有过那么一次而已,可也就那么一次,足以让东青鹤万分留恋食髓知味, 以至于才间隔了两三天他就有些忍不住了。   这种念头才在心里划过,旖旎的热度却跟着蔓延到了他的周身,不知是不是东青鹤的错觉,他觉得自己的丹田处又烧了起来,那种修为在气脉中流窜的饱胀感在稍歇不过几日竟又卷土重来了?   而感知到落在唇上的吻渐渐有些变味的常嘉赐却并没有像之前那样给予对方直接的拒绝,他甚至反手搂住了东青鹤,默许了那人即将要对自己所做的事。   那一刻不同于以往,常嘉赐是真的单纯的愿意和东青鹤亲近,不为任何有的没的,没有阻碍,放下那些扰人的恩怨情仇,只想和他在一起。   东青鹤似乎也感觉到了,心里一烫,原本还存有的顾忌也抛却到了脑后,一手掐着常嘉赐的下巴让两人吻得更深,一手则慢慢探向对方的腰腹处,从那内衫下摆里潜了进去。   只不过这手才摸到那光滑细腻的皮肤上,暧昧醉人的气氛就被一阵慌乱的脚步所打破了。   听那动静就知道来的是青仪,这还是几位小厮第一次夜半直入主院内。   东青鹤心知有异,十有八九又是魔修作了什么乱,不等对方开口他就出声问道:“怎么,?”东青鹤说话的嗓音沉稳依旧,在外头的人想必半点都猜不到此刻他们的东门主气息粗喘眼带欲色,圈着常嘉赐的手臂胸膛还有某些地方都绷紧坚硬的快要爆裂了。   可是待青仪的下一句话道出后屋内的二人就再无任何继续的心思了。   青仪道:“门主,方才门内分派到九凝宫的日部弟子前来禀报说……说妘姒长老不见了。”   “你说什么?!”   话落屋内的门就被从里头一把打开了,常嘉赐站在门边,幽幽的月色映出他半敞的衣衫,面色隐约还带了一丝绯红,可是那双眼内的迷醉却褪了个一干二净。   他瞪着面前的青仪,紧张的问:“不见了是何意?人去哪里了?不是让那些人好好看着的吗?”   青仪这些时日天天跟着常嘉赐往返在两边,自然晓得他对那长老的看重,也不敢怠慢地说:“听他们说是有好好看着,但是两个时辰前不知何故那些守在门外的弟子都昏睡了过去,方才醒来才发现到门里的长老没了踪影。”   “好好的怎么昏睡过去?莫不是九凝宫有人要害她?!”   常嘉赐听罢,什么都顾不得思量,抬腿就要往外冲,被匆匆赶出来的东青鹤一把从后头抱住了,张开手里的外衫一道将人裹了起来。   “嘉赐!嘉赐!你先别急,”常嘉赐把不停挣动的常嘉赐困在怀里,转头问面前呆滞的青仪,“日部的弟子呢?九凝宫其他人可有事?”   青仪回神:“九凝宫其他人都无事,不过日部的弟子在屋内发现了魔修的气息,他们着了宫内的人来传信,其余的都跟出去找妘姒长老了。”   “幽鸩……是幽鸩,”常嘉赐面如金纸,“幽鸩一定知道了我同她的关系,所以才对她下手的,是我,是为了我……”   东青鹤见他那模样,刚要安抚,又要让青仪找哲隆再加点人手找人,外头却又急急忙忙跑来了两人,一个是青越,一个是被吩咐陪在妘姒身边的木部女弟子。   “可是有消息了?”常嘉赐焦急道。   女弟子点点头:“他们发现了妘姒长老,在醉倚山……”   “谁同她一道?人可是还好?”东青鹤问。   女弟子看了眼东青鹤,又向恍惚的常嘉赐瞥去,顿了下道:“没人同她一道,长老她……她……”   东青鹤一听这话就知不好,一个不察已被怀里的人遁出,就见常嘉赐跟只离弦的箭一般窜了出去!   常嘉赐连鞋也没穿,头发还是披散的,衣裳凌乱的挂在身上,整个人跟丢了魂一样倏忽间就飞到了那里。   一眼看到了日部的几个弟子,他们围拢在一处小坡上,靠近了又发现,原来几人正中还躺着一道身影。   那靛蓝的纱袍是常嘉赐最为熟悉的,傍晚的时候他还倚在其上,可此刻却铺散在地,沾满了泥灰。   常嘉赐脚下一软,险些从半空栽下,硬撑着一口气才落在坡上,顿在那里竟不敢往前走了。   日部弟子回头发现了他,有人想说话,见了常嘉赐的模样却不知如何开口,最后彼此对望,皆低下头慢慢的给他让出一条道来,也让常嘉赐看清了里头的情形。   躺在那里的人如他所想一样的穿着靛蓝长袍,只是不同的是,那人的胸口到小腹处被两根手臂粗的藤条所穿过,从心口进,自丹田出……殷红的血浸没了身下一滩黄土,这也是那些日部弟子不敢挪动她的原因。   显而易见,妘姒长老受了重伤,回天乏力。   常嘉赐又走了两步,扑通一声在她身边跪下了。   他张了张嘴巴,竟然发不出声,还是地上的人似有所觉,原本已无力垂落的眼睫竟然轻轻地动了动,困难地抬起了眼皮。   见到面前的人,妘姒微微笑了。   嘉赐……   她已说不出话,只能从那开合的唇边勉强分辨出她的意思。   对不起……   我食言了……   常嘉赐不停摇头,伸手去擦她嘴角流下的血。   “姐姐,姐姐,你别这样,我们说好的……我们说好的,你不会留我一个人的,你再给我点时间,我可以救你,我一定可以救你,这不算什么,我有办法……”   说罢他就要跳起来去找些什么,可是袖口却被一个微弱的气力给扯住了。   妘姒混沌的眼里显出点点悲伤。   不要……那样做。   她一字一句对嘉赐道,像是早就明了了嘉赐的想法。   我不想……你那样,我只想你……好好活下去……答应我……答应我……   妘姒的眼神已经涣散,然抓住常嘉赐的手却分外坚持,坚持得常嘉赐半点都不忍心违逆和挣脱。   “好,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听着他的保证,妘姒似乎终于满意了,她转眼望向随之而来的东青鹤。   谢谢你……东门主……   妘姒又转向常嘉赐,笑容渐深。   也谢谢你……嘉赐。   这辈子……能和你重遇……姐姐已经够了……   说完这两句,她沉重的眼睫终于再支撑不住,缓缓垂落而下……   于此同时,只听常嘉赐爆出一声凄厉悲戚的大叫,整个人向前扑了过去,也将身后的东青鹤骇了一跳。   东青鹤原本上前想要拉常嘉赐,甚至劝慰他两句此生缘分已尽,但未必下辈子不能相见的话,却不想回头发现妘姒的周身正散出莹莹绿光……那是魂魄的颜色。   妘姒的魂魄在飘散……妘姒的身影也在变浅,跪在那里的常嘉赐哭喊着伸手去抓,可任他如何努力,握到的却始终是一片虚空,只能任由那面前的人一点点化去,所有的所有全都消弭在风里……   永世不见。   ********   东青鹤接过青仪手里的安神汤,将人挥退亲自端着进了内室,一眼就看到了那个靠坐的窗沿的身影。   自那日过去已经三天,常嘉赐未哭未闹,只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坐着,一手捏着脖子里的护身符,一手则捏着一段染了点血色的藤条,遥望远处。   感觉到有人来到身边,那人也不回一下头,东青鹤无奈叹气:“嘉赐,你睡一会儿吧?”   常嘉赐恍若未觉。   东青鹤将碗搁在一边,捋了捋他鬓角散乱的发丝,从背后把人抱在怀里:“偃门的地形图已绘制了六成,你再等几日,几日后我一定带人把幽鸩拿下,好不好?”   东青鹤说完心还是有点提着,直到察觉常嘉赐紧绷的背脊松缓了一点,然后整个人都靠向了他的怀里,东青鹤的心才放下了些。   常嘉赐转身把脸埋在了东青鹤的怀里,就像汲取什么温暖一般,伸手牢牢地抱住了他。   东青鹤回搂着对方,两人便这么相拥着一言不发,也不知坐了多久,常嘉赐的呼吸终于平稳了下来,蜷起的手也失了力道。   东青鹤又细查了片刻,确认常嘉赐是真的睡着了后,这才小心地把人抱到了床上,顺带抽走了他手里的藤条。   外头有人影闪过,东青鹤回头发现是青仪,拉过被子覆上常嘉赐,东青鹤转身走了出去。   青仪在外头小声道:“门主,破戈长老寻到了蘼芜长老的踪迹。”   东青鹤颔首,随着他去了霞举殿。   破戈的确发现了蘼芜的踪迹,在一处不甚起眼的山坳里。   “……我在那里头来来回回巡查了三次才确定是蘼芜的气息,还有地上被人抹去,但依稀残留施过炼魂阵的痕迹,”破戈道,“虽然话不中听,但我觉着,蘼芜长老该是凶多吉少了。”   “炼魂阵?魔修为什么要吸蘼芜长老的修为?是否和杀死妘姒长老的人乃一伙?”哲隆在旁问道。   “门主怎么认为?”破戈看向东青鹤。   东青鹤则看着手里的藤条,半晌摇了摇头:“不是。”   “不是吗?”哲隆奇怪,“蘼芜是被魔修所杀,妘姒也是啊。”   东青鹤道:“妘姒是被妖修所杀……这藤条你们忘了?当日有人用这个对付过九凝宫的人。”   哲隆记性不好,但是破戈却记得。   “是那回……劫刀的时候,竹死岛的人用的就是藤条!”当时常嘉赐还是花浮,他和一个叫迷闺的人一道出现的,“杀死妘姒长老的是……竹死岛?!”   “那竹死岛的人不就是偃门的人吗?”哲隆皱眉,就算是妖修但也同那些魔修狼狈为奸,为何门主觉得是两拨人?   “偃门杀妘姒还算有缘由,”因为妘姒对常嘉赐十分重要,“他们为何要对蘼芜动手?”而且蘼芜还是在青鹤门失踪的,难道好容易进门就抓一个回去炼魂?   “门主觉得杀蘼芜的另有其人?”破戈问,“是一个很需要修为的人?”   东青鹤未回,只是垂下眼不知在想什么。   此时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这回不是青字辈的小厮了,而是金部的弟子,也就是哲隆的手下。   那弟子急道:“门主,万遥殿的天罗刀,还有……其他几样东西刚才都被人劫走了!”   “什么?!”哲隆拍桌而起,“哪来的贼子?!好大的胆子!”   那弟子犹豫了下:“是……是常师弟,他闯入万遥殿拿了东西就离开了青鹤门!”   众人皆惊,纷纷向东青鹤看去。   常嘉赐走了?! 第九十七章   前一刻东青鹤离开片石居, 后一刻在榻上睡得香甜的常嘉赐便睁开了眼, 他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又看了眼胸口的护身符, 慢慢坐起了身。   那把天罗刀、那条络石鞭, 还有一枚红缨玉已在万遥殿放了快两个月, 起先自然是有人把守的,可久未见常嘉赐惦记, 连东青鹤都有些大意了, 于是让常嘉赐夺了个措手不及,再发现时人都没了踪影。   而拿上这些东西的常嘉赐迅如极电的掠出青鹤门, 提气腾跃近一个时辰后, 来到了一处宽阔之地, 眼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金橙色的大海在艳阳之下就像一团团汹涌烧红的火,壮阔中又带出浓浓的魔魅阴森。   此地便是黄芦火海,修真界中一片荒芜却又极凶之地, 传言海内有无数妖物蛰伏, 寻常修士每每过此皆是九死一生, 故而平日罕有人至。不过仍有一些神秘诡奇的门派栖身于此,其中就有一个岛屿名为竹死。   常嘉赐凌空而起,百步之内就穿过了那被人忌惮的火海,踏着熟悉的小径落到了岛上,同时他袖中的络石鞭已滑至手心,眼内满含杀机, 仿佛此刻谁来都难以从常嘉赐的手底逃脱。   只不过最后这杀戒却没有开成,因为常嘉赐一路行去,一个人都没有遇上。   他在竹死岛过了几年,对这儿的地形和情形也算熟识,平日这时候岛内该是十分热闹的,尤其是教中的演武场,会有不少弟子在清晨比试切磋,还有来回的侍者,为何此刻都没了声息?   常嘉赐又在教内绕了一大圈,的确没有见到一个人影,不仅如此,屋内的桌椅倾覆,摆设凌乱,到处都有打斗的痕迹,但是却没有看到尸首。   有人袭击了竹死岛?会是谁呢?那些所谓的正派人士吗?青鹤门?   常嘉赐一一思量,可今早也没听东青鹤提起,应该不是他,那是九凝宫?可常嘉赐不认为妘姒死了,花见冬会那么好心费工夫来为她报仇,而且灭瑶迷闺他们的道行并不比九凝宫的人低,就算稍有伤亡也不该像是被扫荡过了一样。   难道是偃门?但竹死岛的人为他们效力,偃门何故要反过来搞他们?   常嘉赐想了一通都没寻到答案,只是虽然没有答案,但他知道,竹死岛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和偃门脱不了干系,自己要想追查出点什么,只有自那里下手。   握了握腰间的天罗刀,常嘉赐眸内凶光一闪,返身从竹死岛跃出,向修真界北面飞去。   虽说东青鹤反复告诫他此处凶险,但眼下的常嘉赐已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他凭着当时和沈苑休来过一回的记忆,顺利的找到了偃门的入口。不过经过之前几番交手,幽鸩也知道青鹤门等人在想法子对付他了,相比较他之前所见的松散随意,偃门明显加派了守卫,门外瘴气缭绕,远远看着都觉威压森森。   常嘉赐一边遥望,一边慢慢凝起腹内的气息,忽的耳际红光一闪,他整个人便消失在了原地!   偃门内的魔修只觉眼前隐约晃过一阵冷风,再去寻却什么都没看见,只当自己过度紧张,出现了幻觉。   虽然有红缨玉傍身得以入到门内,但偃门那么大,常嘉赐若要细查还真犹如大海捞针,结果就是他在里头兜兜转转了近一个时辰修为耗了不少却依然一无所获,常嘉赐知道要再这样下去,不是他自己找得筋疲力尽就是最后被人发现让幽鸩给瓮中捉鳖,正打算寻个魔修下手严刑逼问一番,没想到机会却自己送上了门。   远远的,常嘉赐竟然看到了幽鸩。   那个男人依然戴着面具,身后随了三四个侍从,正从一座石桥上走过。   常嘉赐眼内一闪,心道真是天赐良机,立时尾随而上。他本打算待幽鸩回房或者是行到人少处就对他下手,结果幽鸩下了桥并没有往那前继续而去,而是拐了个弯来到了湖边。   那里的岸沿种了许许多多的树木,俨然就像一处密林,幽鸩让那些侍从都等在了林边,自己走了进去。   常嘉赐正欲跟上,幽鸩却忽然停步,似有所觉的回过了头。   常嘉赐吓得一怔。   有一瞬间他真的以为幽鸩发现了自己,因为那面具下的眼神如此犀利,不偏不倚的凝视过来。   不过很快常嘉赐就知道是自己多虑了,幽鸩只是回了下头后就又迈步向前了。   常嘉赐的红缨玉那时可是连鬼差和东青鹤都骗过去的,区区一个幽鸩如何辨识得了这界外之物?常嘉赐稍稍安了安心就要欺近,结果一抬头却发现眼前没了那毒鸟的影子。   去哪里了?!   常嘉赐莫名,明明刚才还在眼前的。   花了那么多的功夫好不容易来到了这里,常嘉赐没理由轻易放弃,明知前路凶险,但积郁在心的愤恨又让他甩脱了所有的顾虑,依然执意向前。   常嘉赐开始在那小树林里寻了起来,一圈……两圈……外头瞧过来这林子也就一、两亩地的大小,常嘉赐却愣是在里头怎么都绕不出来,他不仅寻不到幽鸩去哪里了,他连出口都找不到了。   很显然这里被人布了迷阵,而且是极强的迷阵,常嘉赐向来对这些东西都不拿手,要让他破阵简直是难上加难。   常嘉赐想着,收了红缨玉的屏障,咬牙握上了天罗刀的刀柄,既然破不了这阵,自己就烧了这偃门,大不了和那毒鸟同归于尽……   眼见常嘉赐的瞳仁闪出了腥红打算破罐子破摔,忽然一阵轻巧的脚步从远处传来。常嘉赐回神,连忙要往一棵树后闪避,没想到这阵势里头的地形交错混乱,脚步声是从后头来的,常嘉赐往前面跑,结果却迎面和那来人撞在了一块儿。   常嘉赐一惊。   对方也是吓了一跳。   那人穿得并不是偃门的弟子服,更像是伺候人的小厮,常嘉赐以为这回一定要暴露,转眼天罗刀抽出要架上对方的脖子时,那人却先一步舒了口气,对常嘉赐露出无奈的表情。   “哎哟,公子……您怎么出来了?”   常嘉赐莫名。   对方却快步上前一把将他扶起,紧张的拍着他的衣袍:“门主让您好好在屋里待着的,您看您,偷偷换了衣裳跑出来,亏得被奴才发现了,要有个三长两短,门主怪罪起来怎么办?”   常嘉赐捏在刀柄上的手紧了紧,又紧了紧,缓缓松开了。   “……我只是想出来看看。”常嘉赐低下声道。   小厮叹了口气,轻轻扶着常嘉赐向林子一头走去:“奴才明白,奴才也晓得您日日在苑内住闷了,门主也心疼着呢,这不着人给您带了不少人界的好东西,您一定喜欢。”   两人说了没几句,那小厮竟领着常嘉赐出了林子,而眼前的景致却看得常嘉赐心内一惊。   偃门的殿宇多为高堂大厦黑瓦灰墙,远远望去虽然恢弘,却透出深深的幽冷逼仄,毫无半点人气。然而眼前的地方却完全不同,朱楼碧瓦青砖白阶,葱茏的草木缭绕四处,香气馥郁间彩蝶翻飞,这哪里是偃门,这根本就是一处富贵人家的庭院。   而随着那小厮越走越深,常嘉赐的脸色也变得越发青白,这回廊,这假山,这小亭……一步步,一处处……为何都如此让他熟悉,直到来到一棵高大的梨树前,站在那院子门外,常嘉赐再迈不动一步,眼睛也彻底红了。   他认得这里……就算忘却所有他也不会忘记这里。因为多少次午夜梦回,多少个魂牵梦萦,他总希冀自己睁开眼就站在这方院子里,而那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他懒怠功课打了个小盹儿做下的一场噩梦……   “公子?”小厮见他怎么不走了,疑惑的回过头来。   常嘉赐茫然回神,呆呆的问:“我……住在这里吗?”   小厮颔首:“对啊,您怎么了?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又有些糊涂了?”   “是、是……我糊涂了,是我糊涂了……”常嘉赐重重抹了把脸。   那小厮见他神色不对又要上来扶他,却被常嘉赐避开了:“不、不用……我自己进去,自己走……”   “哦,那我去给公子端药,您可不能再像上回一样乱跑了,外头那么危险,您要在迷阵里头费了神,门主可要心疼。”   小厮一边絮叨一边快步向一旁走去,他一点都不像偃门的弟子,他的身上甚至没有半点魔气,更像是一个凡人……   常嘉赐越想越恍惚,他又盯着门前的梨树看了半晌才缓缓走到门边,抬手去推。   门没有关,幽幽开了一道,任常嘉赐走了进去。   门内的东西不多,但处处精细考究,也处处……一模一样,那桌那椅,那屏风那软榻,连八宝架上的青玉瓷瓶都摆得分毫不差。   而案几上则放着一副才写好的字,连墨迹都未全干:   生涯虽旧,衣食足够,区区自要寻生爱。   一身忧,一心愁,身心常在他人彀,天道若能随分守。   身,也自由;心,也自由。   常嘉赐瞪着那清秀的点竖撇捺,涣散的神思一点一点聚拢了起来,他忍不住抖着手覆上了纸面,僵硬的来回摩挲……   若旁的死物还能因时间久远记忆偏差,可这个,这个是骗不了人的。   他就算认错所有,也不会不识得自己的字迹!   这是为何……这是为何……   就在常嘉赐已是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时候,远处蓦地响起一阵清脆的笑语,犹如一柄利剑击穿了常嘉赐摇摆的心。   “幽鸩,你怎么又回来了,都说了不用紧张,我会乖乖待在屋里的……”   话说一半断了,对方仿佛也发现到了屋里忽然出现的不速之客,一时顿在了那里。   常嘉赐没动,对方竟然也没动,两人便这么一前一后呆站了半晌,身后的人终于先一步走了上来。   虽然常嘉赐已是感知到了什么,但真待他抬起眼对上眼前的那张脸时,他还是忍不住露出了惊骇的表情。   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不,不止脸,身形、举止、步态、笑容皆半点不差,就好像眼前摆了一面镜子一般。   笑容,是的,不同于常嘉赐如遭雷击一般的神色,走至他面前的那个人在惊异一瞬后却对他弯起了嘴角,绽出一个似悲似喜的微笑来。   他用那如出一辙的嗓音温软的笑道:“嘉赐,你终于来了。” 第九十八章   有一瞬间常嘉赐觉得其实自己还陷在那片小树林中, 根本没有走出来, 这是幽鸩发现到他在这里便故意布下的局,为了捉拿迷惑常嘉赐而设下的局, 这不是真的, 只是一个难以言说的幻境而已。   可是幻境能幽微到连那些彼时埋葬于记忆深处的细枝末节都贴合毫厘吗?常嘉赐不懂奇门遁甲八卦符咒, 但虚幻伪真他还是能分得出来的……而眼前的这个人,就是真的。   不是影子, 也不是幻形。   “你是谁?”   面对对方一副与自己别来无恙甚至对他的到来期盼已久的口气, 常嘉赐紧紧皱起眉,满脸的防备。   眼前人仍是笑着的:“我们见过的, 你忘了吗?”   见过的……   如果自己见过这样一张脸怎么可能轻易遗忘, 而这不过是常嘉赐第二次到偃门来, 和对方根本没有……等等,第二回 ?!   这个人刚才还在叫幽鸩的名字,用着那般熟稔自然的口气,之前听那小厮所言, 幽鸩对他也十分挂心, 这偃门之中能得幽鸩如此相待的常嘉赐思来想去, 只有一个人,那个自己第一次来此就遇上的神秘少年……   “你、你就是那……祺然?”   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常嘉赐自己却一愣。这张脸,这两个字,他本以为不过是差不多的名,而现在常嘉赐似乎觉出了什么。   “祺然……祺然……”常嘉赐咀嚼着,“祺然……贺祺然?!贺祺然!!!”   听见这个名字, 眼前的人笑意渐深,显然是常嘉赐说对了。   “我知道你会记得。”   可常嘉赐却听得不住摇头:“不,不是的……你不是贺祺然,你怎么会叫贺祺然?”   那个名为“贺祺然”的男子无奈一笑:“其实,我也不想叫这个名字,只不过你知道的,活了这么久,没几个名号能真正如意,我不喜欢‘花浮’这个名字,‘常嘉赐’却是你喜欢的,所以我思来想去,只有‘贺祺然’还能一用。”   “可是贺祺然已经死了……已经死了……”常嘉赐瞪大眼,“他只在道观里活了十几年,就从小屏山上一路掉下地府,活活摔死了……”   贺祺然仍是笑:“我没说我是活的啊。”   “可你不是贺祺然!”常嘉赐沉声吼道,拍着自己的胸口,“我才是贺祺然!”贺祺然死了才有花浮,花浮死了才有他常嘉赐!   面对常嘉赐的震惊,贺祺然却显得十分淡定,他也没有否认他的话,相反贺祺然点了点头。   “你是贺祺然,而我也是,因为,我就是你……”   什么?!   常嘉赐呆愕一瞬,不过很快就笑开了,笑得肩膀颤抖,笑得眼眶发酸。   下一时,常嘉赐止住了大笑,仰头高声喝道:“——幽鸩!幽鸩!你出来!你知道你在使诈!别对我用这种下作的招数,有种我们当面一战,收起你那些装神弄鬼搅人心神的东西……幽鸩……”   然而听见他这般大叫,对面的贺祺然却露出紧张的神色,上前两步就要去捂常嘉赐的嘴巴。   “嘉赐,嘉赐……你别喊,你别喊……你会有危险的,不能让幽鸩知道你在这里……”   “——你给我滚开!妖孽!”   常嘉赐侧身一脚踢在贺祺然的膝盖处,将人直接踹得跪倒在地,半天都起不了身。   贺祺然虽然同常嘉赐九成九的近似,可他的面色似乎要更为青白一些,这一脚下去他的脸色立时就变得差了,整个人的身影甚至有刹那闪烁了一下,轮廓都浅了一层。   贺祺然吃痛,可他却顾不上这些又朝常嘉赐爬了两步,并未因受到苛待就变得凶光毕露,他只是难过的看着常嘉赐,气息急促道:“嘉赐,我知道你不信我,可我没有骗你,没有骗你,我不是幽鸩作下的幻影,我早就在此了……我也并不想害你,嘉赐……我想过要找你,告诉你一切,但是我修为太弱了,我的魂魄不稳,我没办法离开这里,嘉赐,对不起……”   常嘉赐目呲欲裂的瞪着他,近身的那一刻,他察觉到了什么,忍不住问:“你是……魂修?”   面前的这家伙,周身的气息十分幽淡,可常嘉赐还是发现了,他非魔非妖非灵非人,他只是一缕附于某种灵体上的魂魄而已。常嘉赐当年也曾以魂魄的姿态在地府活动了几百年,直到跳入轮回台才转世觅到了新的肉身,所以他十分熟识这种半虚半实的感觉……   贺祺然吁出一口气来,点了点头:“是的,我的魂魄附在若木之上。”   常嘉赐知道若木,前几日他才和东青鹤在黄叶林见过那东西,还为此遭遇了魑魅觊觎,没想到那神树真能附魂。   魂魄……魂魄……同自己那么相似的魂魄,而这个魂修说他是贺祺然,贺祺然就是常嘉赐自己,所以,他就是自己……   “你是我的魂魄?!”常嘉赐终于回过味来,更加难以置信。   贺祺然坐了起来:“我只是自你体内分出的一部分而已。”   “怎么可能?!我的魂魄何时会轻易离体……”嗤笑到一半,常嘉赐忽然顿住了。   贺祺然看着他:“嘉赐,你想起来了吗?”   常嘉赐僵硬地立在了那里,这个“贺祺然”没有跟着自己一道投胎,那就是在自己困于地府之前的事,而在那时自己唯一有可能被魂魄分离的便是在……   “神魂出鞘捉拿混沌兽的时候,”常嘉赐懵然回神,“那面三魂镜……”   看着贺祺然的神情,常嘉赐知道自己猜对了,那时自己和东青鹤一道打碎了那面镜子,原来当下那种魂魄撕扯离体的痛苦并不是他的错觉,而是真的吗?   真的魂魄分离了?!   可是……   东青鹤,对了东青鹤!?   那时候打碎镜子的不止只有自己,还有他,而自己魂魄分离,那东青鹤……常嘉赐正要开口询问却一下想到了什么,吃惊的瞠大了双目。   贺祺然是自己,那那个同他亲密万分的人难道就是……   常嘉赐不由想起第一次见到对方时的感受,那个人的气息那么阴冷魔魅,却又透出深深熟悉感,好像自己在哪里见过他,好像……曾经相识。   “他……是东青鹤吗?”常嘉赐回不过神来地问。   贺祺然说:“他是东青鹤……也是连棠。”   然而这一句话却犹如一把炙火将常嘉赐眼前混沌迷茫的神思猛然间烧化了去,他忽然之间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恍惚的目光一点点凝起,显露出其下无边的恨意。   “咔擦”一声,天罗刀出鞘,常嘉赐反手将之架上了贺祺然的脖子,死死抵住了他的喉咙口。   “……放屁!”   常嘉赐幽幽道,语气森林,眸色冷厉。   “他不可能是东青鹤,也不可能是连棠,他们不会伤害她,东青鹤不会,连棠也不会……”   贺祺然被他说得茫然:“伤害谁?”   常嘉赐眯起眼:“别假惺惺的了,无论你们是谁,无论你们从何而来,你们都该死……你们杀了她,你们杀了她……”如果贺祺然真的是自己的魂魄,他就更该死,同伤害常嘉熙的人勾搭成奸,绝不可饶恕。   贺祺然起先没明白常嘉赐的话,可对上他赤红的瞳仁和里头溢出的无边悲伤痛苦,贺祺然一瞬间似乎懂了。   “嘉熙?是嘉熙吗?!你找到姐姐了?”贺祺然顾不上命脉处的锋利刀刃,竟然一把抓住了常嘉赐的手,凑了过来,“我不知道她在哪里,我找不到她,幽鸩也不告诉我……但你找到她了是不是?我知道她会回来的,我知道……”   “呵呵呵……呵呵,”常嘉赐听罢却笑了起来,笑得面目扭曲,“我找到啦,找到了她。”   仿佛为了故意刺激眼前人一般,常嘉赐说得咬牙切齿,自己的一颗心却像是随之被碾成了碎片,“但是……她死了,被你的幽鸩派来的人杀得魂飞魄散,所以你不配叫她!你不配!”   之前的各种打骂冷言都未让贺祺然有过动摇起伏,可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却仿佛被惊雷劈中,整个人瘫软在了地上,良久都反应不过来。   “你说……什么?”   常嘉赐却没有停下,他依然咧着笑容,一字一句道:“回头想想,当年那些个江湖神棍说得有多对啊,常、嘉、赐……命里带煞,是个人见人恶的扫把星,同他有干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你看看我,再看看你……你活不久了,幽鸩是为了救你吧,可为了你,害死了常嘉熙,而你就是我,你就是我,说到底还是我自己害死了她……”   常嘉赐哈哈大笑了起来,自妘姒死后到现在,一直压抑着的悲愤与绝望全都倾泻而出。这些话他说给贺祺然听,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我不管你是谁,不管幽鸩是谁,我都可以不在乎,但那可是常嘉熙啊……如果你真的是我,那应该也看到了吧,当年她是怎么死的?她死后在地府得知我十世悲苦,又是怎么苦苦哀求鬼差愿意用自己的命格同我交换,日日受那炼狱之刑的?你看到了吗?啊?!”   常嘉赐甩下天罗刀一把抓住贺祺然将其掼到地上用力摇晃。   “她为我受了几千年的罪,结果呢?她得到了什么?被幽鸩的手下捅穿了心脉和丹田!这就是她的下场!因为你,因为我!你还敢说你是贺祺然,你还敢说幽鸩是东青鹤!是连棠?!!!”   在常嘉赐的声嘶力竭中贺祺然被拉回了游走的神思,泪流满面中不停打颤,魂魄似乎也因为这般震动变得忽深忽浅,极度不稳。   “姐姐,姐姐……”竟然再也见不到,再也见不到了,“对不起……对不起嘉赐……对不起……”   “你对不起的不是我……”不知是不是二人之间过度的牵绊,贺祺然的痛苦也感染了常嘉赐,他只觉自己的丹田有气息在不断溢出,胸口憋闷,视线昏花,四肢都虚软了下来,不过常嘉赐没心力管顾这些,他的神思都在贺祺然的身上,指甲都深深陷入了他的灵体中,“我要你们都给她陪葬,一起陪葬,你们都该死,我也该死……”   贺祺然睁着血红的眼,猛地一把抓住常嘉赐的手,悲戚道:“嘉赐,我知道我不对,我也知道你恨我,更恨他,幽鸩也许做错了很多事,可是有一件事我可以确定,他不会伤害姐姐的,他绝对不会伤害她的,你信我,幽鸩是连棠啊,连棠不会伤害嘉熙的……”   “连棠?”常嘉赐尖刻的冷笑起来,因为妘姒,因为东青鹤那日复一日的暖意封闭的恨意又慢慢爬上了心头,占领了他的神智。   常嘉赐不屑道,“连棠算什么东西,他就是一个忘恩负义贪慕虚荣的小人!我当年就该杀了他,当年就不该留他一命……”   贺祺然一听却颤抖着抓住常嘉赐的手不停摇头。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嘉赐,你听我说,连棠没有错,他当年没有对不起你,也没有对不起姐姐!!” 第九十九章   听贺祺然为连棠开脱, 常嘉赐大怒, 抬手又要招呼对方,然而看似虚弱的人却毫不顾忌那即将加诸在自己身上的攻击, 他只是激动地抱着常嘉赐的手, 不停解释:“嘉赐, 你听我说……真相不是你以为的那样,不是的……”   常嘉赐不想听,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亲身经历, 难道还能作假?这魂修和那毒鸟朝夕相对,不是被其所惑就是脑子坏了, 想骗自己?没门!   常嘉赐欲起身, 可贺祺然不知哪里来的气力, 竟然怎么都不放手,心绪浮动间魂魄的色泽变得越发幽淡,连带着常嘉赐都下盘虚软,踉跄了几下都没站起也没挣开。   “你他妈……松手, 别逼我动手, ”常嘉赐愤恨。   贺祺然依然摇头, 不停摇头:“嘉赐,嘉赐……你想想啊,你好好想想,十五年,他陪了我们十五年,他对你怎么样, 对常府怎么样,在你眼里,他真的会是那样一个人吗?!”   常嘉赐哼笑:“知人知面不知心……”   “他的心一直都捧在你面前!”贺祺然沉声道,喝得常嘉赐一下止了挣扎,莫名的看着他。   贺祺然急喘了几口气后,缓缓道:“你宁愿相信你心里的那些臆测你也不信他,他说过的,他从不骗你……”   “呵,”常嘉赐像是听见天下最好笑的笑话一般,“他没骗我?他没骗我他会隐瞒了自家的仇恨那么多年?”   “因为他真的不想报仇了,”贺祺然认真道,“他只想陪着你。”   “那他为什么去京城?我求他留下了,但他还是走了,还是走了……”在常府衰败,父母惨死,姐姐被迫为妾的当口,自己最无助最需要他的时候,那个人却走了……   “他为什么去京城?”贺祺然也轻轻笑了一下,笑容中透出漫天的无奈,“一开始是我……也就是你让他去的京城,功名利禄你觉得连棠真的在乎吗?可他知道常嘉赐想看他出人头地,所以他答应了,而之后常府遭难,连棠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可此时,又有一个人求他,他才走的。”   常嘉赐眯起眼:“谁?”他倒像看看还有哪个了不得的人能在那时说动连棠抛下所有游走他方。   贺祺然转过头同常嘉赐对视,慢慢的,后者收起了讥讽的笑容。   “不可能……不可能!”常嘉赐意识到什么,满脸不信。   贺祺然却彻底冷静了下来,只是眼内的光依然是悲伤的。   “为什么不可能,我们不也一样不想放过害得我们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吗?爹娘从商多年,虽然秉节自持可也曾识得一些达官贵人,你真的以为连棠背着这样血海深仇在常府一住就是十多年,爹娘真的不知道吗?”   ……他们知道?!   常嘉赐怔然。   他们知道,多半时间都跟随在父亲身边的常嘉熙自然也会知道……只有自己,竟然只有他常嘉赐不知道?!   “当年爹和连将军有过一些渊源,所以才会在那老仆人带着落难的少年来府中投靠的时候好心收留,不过连棠并不知道,因此他心中才会一直对常府有所亏欠。”   “可是……如果嘉熙知道,那为何她还要嫁给那梁公子?”常嘉赐反唇相讥。   “嘉熙有的选吗?”一个是权势喧天的当朝大员,一个只是商贾之家,虽然富甲一方,可前者要你生不如死,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他们对付常府的手段十分隐蔽,起先爹娘和姐姐还有连棠都以为只是商家逐利而已,可渐渐风雨欲来时大家才发现不对劲,而那时常家的生意几乎被架空,早已无力回天了……嘉熙以为嫁给那梁公子,保不住家业至少也能保得父母安康,那梁公子当日也是这般许诺于她的,结果却还是与虎谋皮……”   “所以嘉熙要连棠上京……她要给父母和常府报仇。”常嘉赐的恍惚着低喃道。   “是,你知道嘉熙的脾性,她从不轻易低头,但那次她跪在连棠面前,对他说,她不怨怪对方身后的恩怨将常府牵连,但是如果那背后真是右相的势利只手遮天,那么我们就算能逃出梁府的掌控,也活不了多久的,所以她请求连棠看在常府养育他十多年的份上,上京想法子给爹娘伸冤,也给她和我们,找一条新的生路。”   贺祺然说到底,重重叹了口气。   “所以连棠去了,在嘉熙对他反复保证会将自己和你都看顾好的时候,连棠只身去到了那个凶险之地。朝政风起云涌几多艰危,连将军又是戴罪而亡,仅余连棠一人之力如何能力挽狂澜?别说考上状元,就是能活着到京城,连棠都是九死一生。”   “为什么……为什么……”常嘉赐不停说着这两句,像是陷入了无边的梦魇里。   “你是想问为什么嘉熙不告诉你,连棠也不告诉你吗?”贺祺然明白他的意思,“因为嘉熙知道,连棠一走很有可能有去无回,告诉了你,你会如何呢?”   常嘉赐想自己一定会阻止对方离开,甚至会想法子同他一道走,可姐姐不会愿意这样的,她宁愿骗自己……   “但是结果姐姐还是死了,连棠没有救我们,甚至未传来只言片语,而他自己却得到了一切。”常嘉赐努力拉扯着过去的记忆,始终不愿听信贺祺然的鬼话。   贺祺然难过:“你真的觉得他得到了一切吗?嘉熙到底为什么会死?”   这是常嘉赐心里最深的伤疤,被贺祺然揭开,他眼内的茫然渐渐被恨意所取代:“因为梁府……被梁府那些畜生……”   “嘉熙有了孩子,”贺祺然打断他,“那是姓梁的孩子,他们那么盼望这个孩子,不到生的那一刻都不会轻易放弃的,他们为什么要杀嘉熙?”   常嘉赐皱起眉,盯向贺祺然。   贺祺然道:“连棠有想方设法寄信回来,那些信都被嘉熙收了起来,未免他担忧,她只说你们一切都好,可是最后,却还是被梁府的人发现了端倪……”   常嘉熙不是因为梁府内的争风吃醋而死的,她是因为被察觉到与连棠的密谋而被杀的!   “梁府一边派人赶往京城告知右相,一边已想法子要扣住你……”只不过常嘉赐却反过来快他们一步,也不知是福是祸,“那段日子,在京城的连棠可谓是腹背受敌,右相知晓他前来,自然是用尽法子要他的命,不少自称当年同连将军有些交情故因此对连棠相助的旧友却也是个个居心叵测,连棠并没有在京城享尽荣华,他每一日都处在刀光剑影明枪暗箭中,生死难料。”   “直到杨尚书的出现……才给了连棠一线生机。”   听见贺祺然提起这个人,常嘉赐垂落的眼皮猛地跳了跳。   “一介钦命逃犯如何能在权势倾轧中保下自己又站稳脚跟?天下皆言右相结党营私揽权怙势,连棠若想扳倒他为连家、常家报仇,他只有投靠左相,可那看似一心为国清正廉明的左相却其实并不好相与,他面暖心冷狡诈多疑,连棠若想得他信赖必然要付出代价。”   “所以他便同那杨小姐成了亲……”常嘉赐眯起眼。   贺祺然没有否认,可他道:“这婚其实不是皇上指的,而是左相指的,如果连棠有半句异议,你觉得他还能走出那间大殿吗?他答应过你会回去的,无论用什么法子……”   “那孩子呢?”常嘉赐又问。   当日的贺祺然还在常嘉赐的体内,亲自目睹一切的他在想到这事时不由显出深深的愧疚和哀恸。   “那不是连棠的孩子,那不是……左相虽让杨尚书同连棠结亲,但他不信连棠,他怎么可能让杨小姐诞下连家的亲生子,万一杨尚书和他二人联合以后心生异念又如何是好?所以……左相早早派人给那杨小姐服了药,她本不该有孩子的,可不知是那杨小姐为人倔强不愿轻易随了左相的愿,还是怕此生再无为人母的机会,明知阖家命脉都攥在左相手上违逆不得,她却还是在成亲之前先一步同人珠胎暗结,在不害到连棠情形下,想为他们杨府留一个子嗣,然而结果……”   说到此,贺祺然的眼角已滑下泪来。   “嘉赐,从头到尾,嘉熙都没有错,她孤注一掷只想为了常府,为了你我活下去而已。可是连棠更没有错,他前半生受累于连家仇怨,后半生又背负常家希冀,他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从来没有……”   说着贺祺然伸手去抹同样满脸泪痕的常嘉赐,却被对方狠狠挥开了手。   “所以你想说……当年一切的错其实都在我?我才是不分青红皂白害死所有人的罪魁祸首!我才是最该死的?”   过去的种种,他曾经疑惑曾经不明的细枝末节如今全都串起来了,嘉熙的隐瞒,连棠的忍耐……全因为他常嘉赐成了一团泡影?   常嘉赐忍不住笑得更大声了,笑得泪如雨下,可开口的话却依然狠戾。   “我凭什么信你的信口雌黄,你是我的魂魄,这一切所谓的‘真相’,我不知,你却知?你当我傻的吗?”   “因为……虽然因三魂镜你我魂魄分离,但是当你在阴司地府游荡的时候,我也在那里,当你站在孽镜台前日复一日的回望过去的时候,我也在那里!!只是你看不到我而已。嘉赐,你以为你洞悉了所有的一切,可你其实一直没有回头再细细去看第一世的种种,你不敢,你害怕……但我看了!我看得清清楚楚,我看到了全部的真相!”   贺祺然说着,扶着桌案慢慢站了起来。   “嘉熙为了我们付出了很多,但是你却不知道,还有一个人究竟为你做了多少,那时连棠才刚刚站稳脚跟,他就已经派人去接你们了,可我们却不在那里了……而你也不知道,你死之后,独留他一人在那世上,他又是如何度过之后的日子的!他什么都没有了!赖以生存为之努力的一切都没有了……”   而让他失去所有的,却是他倾尽一切想要守护的那个人。   “常嘉赐,连棠不是忘恩负义的小人,他从来不欠你,也不欠我……” 第一百章   贺祺然说完, 没再听见常嘉赐的辩驳, 回头便发现那个人呆呆的坐在原处,双目凄迷, 唇瓣开合, 眼泪不停地自下颚处滴落, 仅余的几缕魂魄都像是离壳而出了。   因为那些回忆让贺祺然自己也陷入到了过去的种种,回神才意识到自己的话会给常嘉赐带来怎么样的打击, 贺祺然连忙俯身拉住地上的人, 着急的叫他。   “嘉赐,嘉赐……我只想告诉你过去的一切不是嘉熙和连棠的错, 但这也不是你错……”   “那是谁的错?”常嘉赐痴痴的问, “老天爷吗?是老天爷逼着让我瞎了眼的误会连棠, 逼着让我害死了嘉熙,逼着让我杀了那么多的人,也是老天爷让我恨了他足足十辈子……都是老天爷,他才是罪魁祸首对不对?”   问完, 常嘉赐扭曲的勾起嘴角, 眼中是漫天的黑暗。   贺祺然听了一怔, 接着竟然点了点头:“是他,是他的错,是命数的错,不是你,不是你……”   常嘉赐荒唐的看着贺祺然:“连你也觉得我废物觉得我凄惨,要用这种话来可怜我。”他一边说一边去摸天罗刀, 结果手胡乱握上了刀刃处,常嘉赐却仍是毫无所觉的继续越捏越紧。   贺祺然见之,用力要把那血肉模糊的手扳开,常嘉赐却不放,腥红的血洒了满地,也溅了两人一身。   “嘉赐……嘉赐,你别这样!”贺祺然呜咽,“这真的不是你的错,你会那样做……那样满手血腥是因为身不由己,其实嘉熙瞒不瞒你,连棠走与不走都无法改变最终的结果,有些事,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   “我知道,”常嘉赐依然在笑,“我是扫把星嘛,早就有人说过啦,这世间所有同我扯上关系的人都会倒霉,都会没有好下场的,十辈子,十辈子都是这样……其实谁是对的谁是错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切都是因为我……因为我……”   贺祺然认真看着常嘉赐的眼睛,重重的摇头:“不,那一切的悲苦一切厄运的都是因为……炼、魂、阵!”   常嘉赐恍惚:“……什么?!”   贺祺然拧起眉:“你还记的当年的那个游道士吗?”   弑父弑母的凶手就算过了万年又怎么会轻易忘却,而且他还对自己和连棠施过阵,那个阵……   “那个阵怎么了?”常嘉赐瞪着对方。   “我不懂阵法,我问起过幽鸩,他不愿对我细说,但我还是发现了。”贺祺然说着,轻轻拉过眼前人的手,拿出一块手帕附在了他皮肉翻卷的伤口上,“嘉赐,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们,早就不是真正的我们了……”   常嘉赐震愕,一头雾水间却又隐约抓到了一点贺祺然的意思,回头细思,果然一切的恶果都是从那阵之后开始的……而那又意味着什么?   正待常嘉赐要再问,外头忽然响起了那侍者的声音。   “公子,我把药煎好了……”   贺祺然赶忙擦掉脸上的泪痕,敷衍叫道:“我、我一会儿再喝,你……先放在外头吧。”   那侍者竟然不应:“公子,那东西再苦早晚也要喝,不然凉了伤身,而且一会儿门主就来了,给他见到可又要罚你了……”   贺祺然一惊,一边对那侍者磕绊喊道“我……我睡下了,等我穿上衣裳,你别进来,”一边压低声音用力去拉常嘉赐。   “嘉赐,你快走,幽鸩要来了,他会抓住你的,你快走……”   常嘉赐哪里愿意,他整个人的神思还沉落在往事中,加之幽鸩和自己的渊源,那人来了不正好把一切都论个清楚吗。   常嘉赐道:“我为何要走?他想抓我?杀了我让你取而代之?好啊,第一世算我欠他,他要杀我便来好了,而这辈子嘉熙的账我也正想和他算一算!”   说着常嘉赐拾起天罗刀就要往外冲,结果竟然被贺祺然一把抱住了。   “嘉赐,不可以……幽鸩被执念蒙蔽了,你不能也被继续蒙蔽下去了,我们的时间本来就不多,不要再彼此怨怪下去了!”贺祺然沉声喝道!   时间不多?   “是啊,时间不多了,还有那十世相克的命数在,但是这辈子,我知道东青鹤不会对我下手的,如果还有人能克我,那就是幽鸩……既然如此,我难道还要轻易放过他吗。”   常嘉赐边说边要去推开拦着自己的贺祺然,然而不知何时他的手脚早已虚浮无力,再回头一感知,丹田处的气息竟然也失掉了九成?!   常嘉赐大惊!   周身冒出一阵阵的虚冷,筋脉中有寒气不停游走,冻得他不由自主地打起颤来,这个感觉……这个感觉……常嘉赐太熟悉了!可是明明已经被东青鹤用心头血治愈了啊,东青鹤说了不会再有的,为何他的修为又会忽然像曾经一般不见了,为什么会这样?   常嘉赐狠狠望向贺祺然:“是不是你?你对我……做了什么?!”这个魂修吸了自己的修为吗?还是因为自己受他的状态所感变成如此?   贺祺然自己也是虚弱的要命,还努力扶住软倒的常嘉赐,暗淡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绝望。   “我没有……我永远不会伤害你,如果可以我也想救你,但是没办法的,没办法……我们谁都逃不过。”贺祺然托着人,将他困难地从偏门拉出,跌跌撞撞的向外走去。   “你的修为是从何时开始不稳的?”贺祺然眼睛通红的看着前方,步伐凌乱,“是不是去到阴司地府以后?一开始消弭的时间很短,间隔也很长,十年、二十年才一回,可到后来越来越频繁,恢复的间隙也越来越久……”   常嘉赐无力的靠着他,眼神迷蒙:“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我也是如此……”贺祺然说着又看了眼嘉赐,“让我猜猜,东门主的修为是不是恰恰与你相反,他的功力长得极快,气息源源不绝,有时甚至会爆体而出?”   贺祺然每说一句,常嘉赐的脸就更白一分。   “因为……因为那三魂镜吗?”   贺祺然苦笑:“是也不是,阴司地府有去无回,九九八十一面三魂镜镇守……照之镇魂、碎之分魂、取之散魂,没有人能好好的从那里回来,花浮不该修炼成妖,我们也不该活得那么久,从姐姐那儿的换来的命到底不是我们的…………我和你早该死的。”   他们已来到花苑的角落,再过去便又回到了那小树林,常嘉赐随着贺祺然看向远方。   “我们……会如何?”   贺祺然松开了他,容色惨淡:“我和你的丹田都会枯竭,而他们……则修为满溢,爆体而亡,这就是我们打碎了镜子,私入地府想逆天改命的代价,三魂镜的惩处……此消彼长。”   自己会死常嘉赐早就听得麻痹了,可听到后头那个话,常嘉赐却猛然激动起来:“东青鹤就要飞升了,他只要飞升了再高的修为也拿他没法子!再不济……再不济还有那个、那个双修的法子,各取所需,难道还活不下来吗?!”   “我虽没有见过东门主,但我也听说了他不少的事儿,嘉赐,你觉得以他的修为,缘何至今都没有飞升呢?”贺祺然望着呆愣的常嘉赐,表情有瞬不自然道,“那双修之法起先的确有用,但久而久之……便收效甚微,要不然幽鸩也不用这般费尽心思了,所以……嘉赐你该明白,东青鹤度不了劫,他什么时候飞升,什么时候就是身体难以承载过剩修为之时。”   说到此,贺祺然将那震惊的人一把推向了树林,并用自己低下的道行封起了一道屏障。   隔着透明的结界,贺祺然泪盈于睫:“嘉赐,我在你身上下了引路符,你一定要想法子走出去,我也会想法子拖住幽鸩,他并不是真的想伤害你,幽鸩只是害怕我和他就此消失而已……但是无论他做什么都没有用的,你也是如此,嘉赐,三魂镜无解,凭我们的修为根本奈何不了三界之外的神物,我告诉你这一切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们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别再做无谓的牺牲,好好看看身边的人,至少还有一点余下的日子能珍惜……”   常嘉赐只见贺祺然说完便一掌拍向那结界壁,自己就被一股气力震了出去,再抬头时小树林的入口已经闭合,也不再见贺祺然的身影。   常嘉赐呆坐在原地良久才踉跄着站了起来,他怀着满身戾气来此,却像是做了一场匪夷所思的梦,荒凉、凄苦、酸涩、绝望……让他一时半刻都醒不过来。   幽鸩、连棠……贺祺然……常嘉赐……东青鹤……   每一个名字都像是一条线,而如今这些线却团成一起打成了一个个死结,让常嘉赐既解不开,也剪不断。   他不明白,他只是忽然好累,忽然很想离开这里,回到某地,见一见那个人,被他抱在怀里……   常嘉赐走了两步,一个趔趄又脱力地倒了回去。周围还是茂密纷乱的树林,他的修为散失到甚至要感受不了贺祺然给他的引路符了。常嘉赐只怔怔的看着苍白的天空,觉得好冷好冷……   我会不会赶不上见他最后一面就死在这里?   当时明明那么想离开,现在却又想回去,但是这样也好……回不去也好,不用看着他飞升,也不用担忧他无法飞升……   常嘉赐闭起眼,无奈一笑,低低嗫嚅了一个名字。   兀地,耳边传来了沙沙的脚步声,一下一下,由远及近,紧接着便顿在了身边。   常嘉赐心有所感,慢慢张开了眼,继而对上了一张熟悉心动的脸。   对方正俯首看着他,看得常嘉赐忍不住叫了起来。   “青……鹤……”   他真的来了吗?   不过下一刻常嘉赐就知道不对。   他不是东青鹤! 第一百零一章   站在常嘉赐面前的男人穿了一身黑衣, 身形、外貌、姿态都和东青鹤一模一样, 只除了他看着常嘉赐的眼睛里没有温柔缱绻,而是一种阴郁幽深, 让常嘉赐觉得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   “你……都听见了。”   直觉告诉常嘉赐, 幽鸩和东青鹤一样谨慎奸猾, 自己同贺祺然说话的动静那么大,幽鸩该是早就发现了, 而他故意没出现, 也许就是为了在此守株待兔。   “你也早就……知道了吗?”   “知道什么?”幽鸩顿了下才开口,这回他不再压着嗓子, 果然那声音也与东青鹤分毫不差, 但听在常嘉赐耳里却多了使人齿冷的寒意, “知道大家早晚都要死吗?”   “你不想死……”常嘉赐肯定道。   “难道你想死吗?想东青鹤也死?”幽鸩问。   常嘉赐哼笑了一声:“可是贺祺然说我们都要死的,谁都逃不了。”   幽鸩却摇了摇头,矮身靠近了常嘉赐:“祺然心善,他总想要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但我却不希望, 也知道这世上从未有所谓的两全其美……”   “所以你想杀我吗?杀了我, 再杀了东青鹤,然后取而代之?”常嘉赐看着幽鸩,眼神出奇的平静,“你觉得会行吗?”   幽鸩侧了侧头,像是在思考,面无表情的脸在渐渐西沉的艳阳下依然白如冷玉, 眼眸则泛出琉璃般的光,剔透却冰冷。   “行不行总要试一试才知道,即便最后没用,但至少有了你和他的修为,我们还能多活一些时日……”   幽鸩说完,手指探出了袖口,他的手背同样苍白,在触上常嘉赐脸颊的时候冻得地上的人猛然一抖。   常嘉赐感受着那反复在脸颊上滑过的指尖,起先是冰冷的,但那游移的气力慢慢变得有些温柔,甚至充满深深的留恋,一度几乎麻痹了常嘉赐的心,常嘉赐想,幽鸩虽然是魔修,但他其实也是魂魄吧,和贺祺然一样,他们都没有肉身,只是附着在若木之上的魂魄。不过因为幽鸩的修为极高,这才得以用灵体来修行,   而想到一半,那脸上的手却忽然来到了常嘉赐的咽喉处,猛然圈住了!   常嘉赐的脖颈优美又修长,无力地垂落而下被幽鸩的大掌轻松掌握,一点一点越收越紧。   常嘉赐大半的气息被阻断,他却并没有惊讶,也没有挣扎,他只是紧紧盯着幽鸩,半点都不想错过对方眼内的神情,终于他在那阴鸷狠戾的表面之下依稀抓到了几丝闪烁,几丝明明灭灭的光晕,明的是心疼,灭的则是憎恨……   常嘉赐心内一颤,勉力开口道:“原来你真的恨我……”   是啊,连棠当年为自己放弃了一切,而他却又对他做了什么?误会,厌恶,背叛,杀戮……他几乎亲手把连棠推向了万劫不复的地步,那个全天下对他最好的人……   幽鸩的眉头微微一蹙,又凑近了一些,道:“三魂镜分别分了你和东青鹤的魂魄,你把东青鹤送出了地府,但是自己和祺然却留下了,而我……也被留下了。我在里面用了好久才找到离开的法子……你知不知道,我想带你走,可你根本看不到我……”   常嘉赐怔然,继而明白了过来,在地府的时候自己整日整日都只知道站在孽镜台前回忆过往,仇恨蒙蔽了他的心眼,也让他错失了发现连棠其实一直在自己身边的机会……   “所以……你就把贺祺然……带走了?”   “他是贺祺然,也是我的‘嘉赐’……”   幽鸩说着,落在常嘉赐脸上的眼神又温软了下来,然而禁锢他呼吸的手却反倒加了几分力气。   胸腹间的窒闷让常嘉赐的眼前一阵阵发黑,他的面容涨成了紫红色,头脑也昏沉起来,但是他的目光依然是注视着幽鸩的。   他忽然艰难地说:“你说得对……我愿意把一切都……还给你……那一世是、是我……欠你,我的命你就……拿去吧……”   幽鸩听得一呆,然而下一刻他的手腕却被人死死扣住了!   “只不过……却不是现在!”常嘉赐道。   就见身下原本快断气的人忽然之间抬起一脚就往幽鸩腹部蹬去!   幽鸩当下的确有点被惊到了,不过他也算反应极快,一侧身就避开了迎面的攻击,但是手却自常嘉赐的喉咙上松开了。   而就那么一瞬间的功夫,常嘉赐整个人闪出一道红光,嗖得消失在了原地。   幽鸩望着空茫的小树林,咬紧了牙关,常嘉赐在地府拿了什么,那宝器有何功效可是瞒不过他的。   “红缨玉……”   ……   常嘉赐的修为并没有恢复,他只是在濒死状态下被迫催动了体内的魂元之气才拼命从幽鸩手里逃出来的,他知道自己应该趁此快些离开偃门,但是一掠出那林子常嘉赐就踉跄地又摔了下去。他实在太虚弱了,来的时候完好无损都已费尽功夫,更别说现下这样的身子骨了。   果然,还不等常嘉赐寻到隐蔽处暂时栖身,追兵已到眼前。   来的不是幽鸩,而是得到命令四处搜人的其他魔修,常嘉赐无力隐匿修为,妖修的气息在偃门根本难以压制,只见从暗处一下就窜出了十多个人,将常嘉赐团团包围起来,二话不说就要动手。   常嘉赐看见头几个魔修手里还拿着缚妖链,那缚妖链一捆断骨二捆断筋,三捆就要断魂,若是被那东西困住,就算留下一命,这人差不多也要和当初的沈苑休一样半废了,而且自己一旦被擒,常嘉赐有预感,幽鸩会让东青鹤再也找不到自己……   所以,绝不能落入他们的手中,绝不能……   常嘉赐一边想一边就要挣扎,但那些魔修可都不是吃素的,几个定身符飞来就制得常嘉赐动弹不得,眼见那链子已圈到了臂上,常嘉赐不由绝望的闭上了眼。   可是本该加诸在身上的痛苦却并没有及时来到,反而周围传来了一片闷哼声。常嘉赐只觉眼前一亮,一股熟悉的气息已贴到了身边,他有些不敢置信,可待睁开眼见到那个挡在自己面前的挺拔身影,常嘉赐忍不住心潮翻涌。   那张和幽鸩一样的脸正看向自己,不同的是,他的眼内满溢着忧心和紧张。   东青鹤……   常嘉赐呆呆的望着从天而降的人。   夕阳大半已掩至暮云中,沉沉的暗色覆盖大地,却覆不住那道雪白颀长的背影。   “东……”   常嘉赐刚要开口却被东青鹤打断了。东青鹤站在一干倒下的魔修中,一把将呆然的常嘉赐揽到了怀里。   “不用多言,我们先回去……”   只不过走了两步却又被其他魔修给抵挡了前路。   东青鹤看也没看,直接抽出剑来三两下就将那些人挥退了,对方甚至都来不及上前。   魔修不是东门主的对手,但是偃门的魔修以幽鸩马首是瞻,偃门主让他们拦人,他们便只得上前,于是明知送死,但依然有数不清的魔修前赴后继,沿途的尸首越堆越多,东青鹤也不得不聚起丹田气以对。   金光又自东青鹤的体外冒出,刺目得让那些魔修难以靠近,但也让靠在他怀里的常嘉赐受到了波及。   东青鹤又逼退两个人才注意到对方的异样,他不得不先把常嘉赐放下,给他筑了一个防御的结界,然后返身去对付其他人。   常嘉赐瘫坐在那儿看着远处翻飞的身影,东青鹤的步伐依然迅疾流畅,姿态也依然潇洒大气,可是一种深深的不安还是涌上了他的心头,常嘉赐还记得上回在黄叶林中东青鹤对付那些魑魅时的样子,金光越盛,东青鹤的修为便涨得越汹涌,按贺祺然的话说,于现下的他绝不是利事……   东青鹤显然自己也觉出不对劲了,一脚踢开了两个企图欺近的魔修,正要回头拉着常嘉赐速速离开时,忽然一道响雷炸起,遥望天际就见那里站着一个黢黑的身影。   常嘉赐一眼就认出那人是幽鸩,幽鸩的脸上又覆回了狰狞的面具,他立在云端俯望而下,并不因那些死伤的魔修而有所动容,他只是死死的盯着那个白衣人,一双眼透出深不见底的狠戾。   幽鸩口中开始念念有词。   上一次二人对掌,幽鸩被东青鹤伤到了根基,而且东青鹤气息不稳,和他同源的幽鸩自然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不过对方此刻可是在偃门的地盘上,即便二人修为有差,但是幽鸩没道理就这么落于下风。   随着幽鸩的低语,东青鹤和常嘉赐所处的地面竟然开始旋转,一边旋转一边下落,很快两人就看不到外界的天空了,取而代之的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常嘉赐摇晃着站起,被返身回来的东青鹤一把扶住了,他连忙问:“这是怎么了?”   东青鹤的声音还算沉稳:“幽鸩开启了偃门的囚灵阵……”   囚灵阵?!这是什么东西?   “这阵如何破解?”   东青鹤道:“骄阳和暮望这段时日就是在寻此阵的破法,他们从魔修那里已问出了前十层的破法……”   前十层?   “这阵共有几层?其他没了破法要怎么办?”常嘉赐机敏地觉出问题。   东青鹤顿了下,看向常嘉赐,瞳仁中幽幽的闪出金色,面皮也隐隐的浮动着金丝,让对方忆起那一晚这人身上几乎可怖的模样。   “一共……三十三层,后头几层我不知破法,如今看来,只能硬闯了。”这也是为何青鹤门迟迟未有向偃门发难的缘由,整个偃门就是一个巨大的阵势,幸好今日来的只有他自己,不然必是死伤繁多。   东青鹤话刚落,黑暗中就传来了一阵阵刺耳的尖哮,仿佛数不清的凶兽和魔物,又仿佛地狱深渊的恶鬼凶灵,听得常嘉赐气息翻涌,口鼻都涌出了血。   东青鹤见之连忙把人抱在怀里捂住他的耳朵,一边捏着他的脉门将真气灌入常嘉赐的筋脉中,充盈对方即将干枯的丹田。   察觉到常嘉赐的颤抖,东青鹤心疼道:“你闭住气,这样就不难受了……”   常嘉赐却不听,只是不住摇头,紧紧抓着东青鹤的袖口:“别、别去……东青鹤,你别去……”对方不过对付几个魔修就已是如此,若是闯王了三十三层的阵,常嘉赐简直不敢想象。   东青鹤看着对方眼里的惊惧,只有温柔地安抚道:“别怕,我很快就回来,很快就带你离开这里,一会儿就好,你信我……”   东青鹤一边说,一边迅速放开了手,重新给常嘉赐拢上了结界,东青鹤紧了紧手里的拂光,在常嘉赐急促的低唤中一步一步退出他的视线,没入了深渊般的黑暗…… 第一百零二章   东青鹤给常嘉赐下得结界也有几分定身之效, 之后任凭常嘉赐如何游走却始终被困在那处离不得太远, 常嘉赐心急如焚,只觉那每时每刻都如同无穷无尽一般, 他的心内被各种焦躁和恐惧所填满, 耳边偶尔回荡过的凄厉惨叫几乎让他崩溃, 他分不清这些声音是自己脑海里出现的幻觉,还真的是东青鹤同那些恶敌对战时惨烈的动静。   东青鹤……东青鹤……   常嘉赐不停呢喃着这个名字, 当初对他有多怀疑, 如今常嘉赐就有多希望自己能坚信对方。那是谁啊,那可是东青鹤啊, 东青鹤那么厉害, 那么厉害, 他何时败过?自己费尽心机都寻不到他的弱点,连混沌巨兽都不是他的对手,一个囚灵阵又能奈那人如何?   他一定会平安归来的,东青鹤一定会平安的, 他答应过自己……要带自己离开, 他答应过的……   一边自我安抚着, 常嘉赐一边回忆过去的种种来稳定心神,他不知自己在阵中待了多久,东青鹤又离开了多久,待常嘉赐再回神时,周围早已没了声音,没有咆哮, 没有尖叫,放眼望去,除了围拢住自己的结界散出幽幽的金光外,整个空间一片死寂,一片黢黑。   他曾在阴司之地游荡了几百年,这点处境原本哪里能撼动常嘉赐,可此刻被另一种牵挂所缚的他竟难以抑制自己不断翻涌的忐忑和恐惧,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他觉得很害怕,很害怕……   “东青鹤……”常嘉赐嘶哑道,“东青鹤……你在哪里?”   然而他的低唤隐隐绰绰的传出却又仿佛泥牛入海,毫无人应。   “东青鹤……青鹤,青鹤?!”   常嘉赐继续叫道,他的心跳得砰砰作响,他的人忍不住打起了摆子,心中却依然存有渺茫的希冀。   忽然一阵细微的咔咔声响起,由远及近,听得常嘉赐一惊,继而又喜。   是不是他回来了?应该是他回来了!   常嘉赐扒着结界壁望眼欲穿,只可惜他没有看见心中的人迎面走来,他看见的是地面崩裂出一块块深不见底的裂口!   常嘉赐还来不及回神整个人就被那口子给吞没了,下方的地面崩落,上方则有无数碎石噼里啪啦的砸落下来,天塌地陷也不过如此……   亏得有醇厚的结界顽强的替主人守护着嘉赐,可即便如此,那不断下坠又翻撞的速度也让此刻体虚不已的常嘉赐肺腑震荡气血翻涌,常嘉赐被砸的神魂迷离昏沉欲呕,这让他想起自己还是贺祺然的时候失足落下小屏山的滋味,不,或许更差,现在自己再继续掉下去的话,该直接能摔进十八层地府里吧……   常嘉赐的眼耳口鼻都受不住的再次爆出血来,他从痛苦的呻吟到勉力的挣扎,最后却疲惫的已经连喘息都要做不到了……   眼前一阵阵发黑,眼皮沉重的根本抬不起来,常嘉赐一遍遍的告诉自己不能昏不能昏,要是失去意识也许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可是身体已不受他所操纵,结界壁也在反复的摔砸下出现了裂缝。   在闭上眼睛的时候,无边的绝望同时也向常嘉赐席卷过来……   结果这一次……还是没有等来他吗?   就在常嘉赐被迫放弃的那刻,一道金光忽然破开了浓郁的黑暗,猛然窜到眼前,一把从数不尽的碎石中把昏沉的人捞进了怀里,一手则撑开更大的防御把二人全全包覆在其中。   混沌间,常嘉赐似有所觉地动了下,就听那道熟悉的嗓音在耳边道:“嘉赐,我回来了……囚灵阵已破,所以这阵要塌了……我们赶紧出去……”   听见这话,常嘉赐终于心头一松。   果然,没有什么能挡得住东青鹤,他向来一诺千金,绝不会骗自己。   常嘉赐正要扬起一个安心的微笑,覆在东青鹤胸口的手却觉不对,他摸了摸,又摸了摸……   为何是……湿的?   常嘉赐的口鼻已被自己的血沫所糊,可他仍是后知后觉的发现到有股更浓重的腥味飘散在四处,常嘉赐费力睁开模糊的双眼,待看清眼前的画面时,他的心口犹如重击!   如果说七窍流血的常嘉赐已经够狼狈凄惨的了,那眼前抱着他的东青鹤就只能够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了。   东门主那无暇整洁的白袍此刻已全变成了血红,他长长的发丝也被黏连在头脸周身,发尾还在不停的滴血,而曝露的皮肤更是模糊一片,人形都快要难以分辨。   常嘉赐见之大骇,刚想问是谁伤你至此,但下一瞬他就发现那血色中有金丝在游走流窜,不停有光晕从东青鹤体内争前恐后的溢出,东青鹤的皮肤都被层层的金色映成了半透,然溢不出的光便直接将他的皮肉撑出了一条条裂口,也使得他的全身遍布了数也数不清的伤痕,可偏偏那金光似有疗愈之效,让东青鹤的皮肤在被破开的瞬间又自行愈合起来,然后又被破开,再愈合……反反复复,血流不止,生不如死。   这就是贺祺然所说的,修为满溢最终会爆体而出吗?   常嘉赐震愕。   感觉着怀里人的颤抖和僵硬,东青鹤也知道自己状态不对,吓到他了,他咬牙维持着气息的平稳,一边往上飞跃一边对常嘉赐道:“我没事的……别担心,回去就好了……”   常嘉赐看着那张触目惊心的脸,只能抿着唇才不至于让眼泪逃出眼眶。   “好,我知道……”   常嘉赐紧紧回抱住对方,把头埋到了他的怀里。   终于,在东青鹤的坚持下,那漫长的没有尽头的黑暗前方显出了几丝光明,在跃出那深渊的瞬间,常嘉赐几乎有种重生的感觉。   他们已到了偃门的边缘,而门内的魔修知晓自己的囚灵阵被破,虽然依然有不少人守在阵口处,但看到抱着人出现的东青鹤,那些魔修竟然害怕的往后退了一步。   传言能困住千人万人的囚灵阵,却被一个灵修单枪匹马的闯过了……这是何其恐怖的实力。   而东青鹤此刻的样子在他们的眼里,更无异于修罗,所以东门主每走一步,那些魔修就往后退一步。   在来到偃门大门处时,常嘉赐似有所觉的抬起头来,就看见遥远的天际那个人依然站在原处,不知是忌惮还是害怕,总之绝不可能是好心,这一次幽鸩竟然没有再向前发难,他只是目不转睛的望过来,那幽暗的身影将银月遮挡,黑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整个人都像是要被什么隐去了……是夜色,又有些像是悲伤。   常嘉赐就这样同他对视良久,然后被东青鹤带离了偃门……   ********   随着赶路,东青鹤拂过常嘉赐耳际的呼吸越发急促,弥漫在他口鼻间的血腥气也跟着浓重,可他抱着常嘉赐的手臂却依然稳当,甚至连步伐都没有摇晃。   常嘉赐想让东青鹤把自己放下,但他连开口的气力都没有了。   终于一路支撑到了青鹤门,常嘉赐从来不会料到,自己在看见那几个大字的时候会这样高兴。   东青鹤也看到了,他还看见了不少候着的人向自己迎来,东门主一直聚起的气终于可以卸了。   常嘉赐的耳边响起一片惊呼和各种混乱声,他最后的记忆是自己被东青鹤交到了青仪的手里,而那人却脱力地跪倒了下去……   ……   常嘉赐并没有昏睡多久,他甚至能感觉得到青仪把自己搬到床上给他擦脸换衣的动静,不一会儿他又去打听门主如何了。   外头的小厮说了些什么常嘉赐听不清楚,但他能听见青仪在问金长老何时能过来一趟,这儿还有个人伤得很重呢,被告知金长老忙着别的日部弟子也忙着的时候青仪竟然还生气地把那些人骂了一通。   听着以往觉得尖刻讨厌的声音在为自己出头时,常嘉赐莫名觉得荒唐又有些好笑。   为什么……为什么这些以前的自己从来发现不了……   果然没多时就有日部的弟子来给常嘉赐把脉了,无非说他修为损耗太过需要休养什么的,然后又开了药让他喝下。   常嘉赐知道那药没用,但他还是乖乖的咽了,然后便陷入了昏沉之中……   待他再醒来时周围没了人,许是怕他妨碍了东青鹤治伤,常嘉赐被安顿在了自己之前刚到片石居时住的偏院,这也是他自上次回来后第一次离开那个地方。   常嘉赐呼了几口气,慢慢坐了起来,他的修为依然是空的,但是已经有了些行动的力气,于是他扶着床沿落了地,蹒跚着向外走去。   外头不时有来回奔忙的小厮,大家见了他也只是侧目看两眼就避了过去。常嘉赐明白,他们能说什么呢,对一个害得自己门主遍体鳞伤的不孝徒儿、不速之客,没冲上来揍你两拳把人扔出去就不错了。   好在一路都未受阻,常嘉赐成功的到了主院,费力地推开屋门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里头的一圈长老。   破戈、慕容骄阳、秋暮望、哲隆,甚至连未穷都在。   见了自己,除了未穷站起身外,其他人都只是偏过了头,而哲隆还狠狠瞪了一眼过来。   “嘉赐,你好些了吗?”未穷问。   常嘉赐避过了对方想扶自己的手,只往床上的人走去。   “我好多了……”   不过他还未靠近那处就被人一把挡住了前路,侧头望去,是哲隆。   “门主还未痊愈,可经不得你再折腾了。”威武大汉咬牙切齿道。   常嘉赐看了眼那紧闭双眼面容苍白的人,东青鹤身上的血色已被清理,但脸上一道道的伤疤却仍是刺目,隐隐的还能看见浅浅的金光浮于体外。   常嘉赐并没有生气,他只是转向了破戈,问:“东青鹤怎么样了?”   破戈倒还算平静:“门主的修为十分不稳,金长老勉强用固元丹将他的气脉止住,以至丹田气不再外涌,但是……”   “但是这只能有效一时,不需多久便会回到原样。”常嘉赐竟猜到了后话。   而他这话一出那头的哲隆就吼道:“如果不是你,门主怎么会……”   “哲隆,”有人冷冷的喝住了他,竟是秋暮望,“门主需要静养……”   哲隆听罢呼哧呼哧一通急喘,索性恨恨地推门走了。   常嘉赐从头到尾都没看他一眼,他依然望着破戈:“我想看看他。”   破戈想了想,站了起来。   而一边的秋暮望竟然也站了起来,打量了常嘉赐几眼后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只有慕容骄阳,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常嘉赐将目光转向了他的身上,犹豫了下,破天荒的解释了一句:“我有法子……暂且能帮东青鹤。”   慕容骄阳抬起眼,不说话。   走到门边的破戈顿步,回头无奈的叫了他一句。   “骄阳,门主从不干涉我们,现在他的事……自然也轮不到我们插手。”   “要不是门主勒令我们留在青鹤门,他也不会伤重至此,只不过,”慕容骄阳说着,漂亮的眉眼闪过一丝狠戾,盯着常嘉赐一字一句道:“如果还有下次……”   他后半句未言,但彼此之间都明白这句威胁是什么意思。   向来暴躁乖戾的常嘉赐面对这般不友好的发难只用了一个苦笑作为回应,直笑得屋内的人都彻底离开,常嘉赐一直挺着的脊背才猛然垮了下来。   他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一下子摔倒在了东青鹤的床前。 第一百零三章   常嘉赐筋脉中的一点修为还是东青鹤在闯囚灵阵前传给他的, 过了这么久已是散得差不多了, 秋日的天气,在地上坐了没多时, 常嘉赐就冷得不住发起抖来。   他握了握东青鹤的手, 相较于自己的冰凉, 东青鹤的掌心极其灼热,灼热得近乎反常。之前这条臂膀还那么有力的怀着他, 而此刻常嘉赐一松劲, 那手就无力的垂落而下。   常嘉赐打了两个冷战,不得不摇晃着重新站起, 翻身也爬上了床, 小心的抱住了东青鹤。   东青鹤的躯体也是火热的, 透过内衫的布料温暖了常嘉赐的皮肤,消除了他的寒冷。常嘉赐把头枕在东青鹤的胸口处,一下一下听着胸腔之下的心跳,明明那么有力, 要他如何相信贺祺然说得那些鬼话。   可是当他抬起眼对上近在咫尺的那张脸时, 常嘉赐的心又忍不住揪了起来。近瞧东青鹤面皮的伤口更是可怖狰狞, 虽然有了固元丹的压制,但仍看得出有物体在那皮下隐约的一鼓一鼓伺机而动,仿佛随时都能破体而出,毁了这具阻碍的皮囊。   常嘉赐忍不住伸出手,害怕的抚过东青鹤的脸颊,又慢慢滑过他紧闭的眉眼, 高挺的鼻梁,然后是苍白的嘴唇……   指下的人还是沉沉的睡着,呼吸却似有所觉的乱了起来。而那些金光也随着东青鹤的喘息微起波澜。   常嘉赐紧紧盯着才闭合的伤口又有几道开始崩裂,手下却并没有停止,一手继续顺着东青鹤坚毅完美的下颚摸到了他的脖颈,潜入了半开的领口之下,另一手则慢慢抽开了自己身上的袍带。   衣衫褪下,常嘉赐冷得缩起了肩膀,但看见眼前人同样凌乱的模样,一种烧炙感又不合时宜的在体内流窜起来,仿佛被对方诱惑了一般。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对东青鹤一直隐藏着深深的亲近欲,这种欲望被仇恨压制得极深,如今在他的主动下,全都被彻底得剥离了出来。   常嘉赐努力回忆着上一次两人亲昵时东青鹤是怎么做的,一边羞耻地低下头轻轻地吻在了对方的唇角,一边掀开被褥把手探进了被褥中……   让他意外的是,昏沉的人竟然已经有了些反应?!   常嘉赐又去看东青鹤,唇瓣微开,眉头紧蹙,仿佛沉湎在某种感受中,带着焦急和隐忍……气息的涌动使得他压在身旁的雪白内衫上又洇出了点点的血渍,这也告诉常嘉赐,他再等不得,因为东青鹤的皮肤又开始被修为一道道割裂了。   常嘉赐向来心狠,他对别人狠,对自己也从不手软,这么些年大大小小的伤已不知受过几多,他以为这一次自己也能沉着面对,却不想这过程还是脱出了他的预计……   ……   没几下常嘉赐就裸裎在了东青鹤的面前,而东青鹤的内衫也被他扯得露出了精壮又伤痕交错的胸膛,常嘉赐冷得缩起了肩膀,但看见眼前人的模样,一种烧炙感又不合时宜的在体内流窜起来,仿佛被对方诱惑了一般。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对东青鹤一直隐藏着深深的亲近欲,这种欲望被仇恨压制得极深,如今在他的主动下,全都被彻底得剥离了出来。   常嘉赐努力回忆着上一次两人亲昵时东青鹤是怎么做的,一边羞耻地低下头轻轻地吻在了对方的唇角,一边掀开被褥把手探进了东青鹤的褒裤里。   让他意外的是,昏沉的人竟然已经有了反应?!   常嘉赐又去看东青鹤,唇瓣微开,眉头紧蹙,仿佛沉湎在某种感受中,带着焦急和隐忍……   而更让常嘉赐惊讶的是上回两人双修,自己大半时间都是半躺在那儿顾不得看顾不得他听,又或者被东青鹤桎梏的眼里只有对方那张满是欲望的脸,而如今亲手感受常嘉赐才发现手里的东西有点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   一握上去更是像有生命般的跳了跳,还长了一圈,要不然此刻时机不对,常嘉赐保准破口大骂。   这种不正常的物事当初是怎么进到自己的……里面的?难怪那时候生不如死呢!!!   只不过这震撼了常嘉赐的同时也在激荡着东青鹤,气息的涌动使得他压在身旁的雪白内衫上又洇出了点点的血渍,这也告诉常嘉赐,他再等不得,因为东青鹤的皮肤又开始被修为一道道割裂了。   常嘉赐只能咬牙把东青鹤的家伙掏出来,忍着恐惧和羞耻在手里摩挲了几下后,闭着眼对其分开了腿。   他隐约记得东青鹤那时候给自己涂了什么东西,但此刻他已顾不得这些,更没有什么慢慢扩张的心力,他只是倔强的把对方的分身抵上了自己的后庭,然后用力地坐了下去!   常嘉赐向来心狠,他对别人狠,对自己也从不手软,这些年大大小小的伤已不知受过几多,他以为这一次自己也能沉着面对,却不想这种钻心的疼还是脱出了他的预计。   不知是东青鹤天赋异禀还是常嘉赐此刻太虚,捅到一半的时候他就眼前昏花险些栽倒下去,连连大喘了几口气才稳住身形。   后庭在剧痛之余又觉出了一种温热滑腻之感,应该是裂开了,只不过那血却也很好的做了滑润之效,使得常嘉赐的后半段反倒没刚开那么痛苦了。   待全部插入的时候常嘉赐的浑身已被冷汗覆满,他的血和东青鹤的血混合在了一起,分不清到底谁更凄惨一些。   常嘉赐没有多歇,夹着腿就上下摆动了起来,他的呼吸急促,东青鹤的呼吸也急促,只不过一个是疼的,一个却似乎有着另外一种感受。   而东青鹤过剩的金光依然在弥漫,但从四处游走企图破体而出渐渐变作向他的丹田处积聚了,常嘉赐能感觉到自两人的交合处不断涌来的热力,不仅充盈了他体内的空虚,也神奇的愈合了下身汩汩冒血的伤口,让东青鹤进出的更顺利了。   两人的血都已止歇,热汗却从摩擦贴合的皮肤间不停流下,常嘉赐秘处的疼痛已被难抑的酥麻所代替,但同时他的腰腹却酸胀的没了知觉,一个不察不让东青鹤顶到了某个敏感的地方,常嘉赐抖得直接趴到了对方的身上。   正待他打算缓一缓时,却发现对方那坚硬的分身依然在他身体里继续抽插,常嘉赐惊讶地抬眼,这才发现东青鹤竟然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只是他的目光依然是迷蒙的,仿佛并没有完全清醒,但抚摸在常嘉赐身上的手,持续挺动的下身又像是知道自己抱得人是谁一般。   果然,东青鹤唇瓣开合,当常嘉赐靠过去的时候就听见他在一遍遍的低喃着他的名字。   “嘉赐……嘉赐……”   常嘉赐心头颤动,反抱住对方也跟着唤道:“青鹤……”   每叫一声常嘉赐的眼眶便热一分,但他忍着各种酸涩不让眼泪掉下,只出口的语气透出了几分呜咽。   “青鹤,对不起……青鹤……”   青鹤并没有回应,他只是一翻身将常嘉赐整个压在了身下,进入得更猛更深。   而随着东青鹤接过掌控,常嘉赐便只能被动的由着他摆弄,身子大虚的人对上精力爆体无处释放之人,最后只能被反过来折腾得体无完肤,彻底陷入黑暗……   而到最后常嘉赐注意到东青鹤竟然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只是他的目光依然是迷蒙的,仿佛并没有完全清醒,但抚摸在常嘉赐身上的手又像是知道自己抱得人是谁一般。   果然,东青鹤唇瓣开合,当常嘉赐靠过去的时候就听见他在一遍遍的低喃着他的名字。   “嘉赐……嘉赐……”   常嘉赐心头颤动,反抱住对方也跟着唤道:“青鹤……”   每叫一声常嘉赐的眼眶便热一分,但他忍着各种酸涩不让眼泪掉下,只出口的语气透出了几分呜咽。   “青鹤,对不起……青鹤……”   青鹤并没有回应,他只是一翻身将常嘉赐整个压在了身下。   随着东青鹤接过掌控,常嘉赐便只能被动的由着他摆弄,身子大虚的人对上精力爆体无处释放之人,最后只能被反过来折腾得体无完肤,彻底陷入黑暗……   ********   常嘉赐再醒来的时候身边竟然还是有人的,向来不爱懒怠的东青鹤这回没有先一步起身,而是张开怀抱从后头牢牢的抱着他,赤裸的胸膛贴着枕边人赤裸的后背,相依相偎。   常嘉赐眨了眨眼,没有动,他能感觉到东青鹤的呼吸一下下吹拂着自己的耳朵,但是常嘉赐知道,东青鹤也醒了。   冰凉的后颈忽然被印上了一个温软的吻。   常嘉赐背脊一僵,然后整个人就被东青鹤翻转了过来,那一瞬间他直觉的闭上了眼睛。   然后他就听见东青鹤低沉的轻笑。   吻又落了下来,先是在脸颊,再是鼻尖,最后游移着到了嘴唇,反复游移、轻舔,舔开常嘉赐的唇,温柔却坚定地霸占了他的整个口腔,反复缠绵流连。   常嘉赐这次竟没有挣扎,而是由着东青鹤乖乖的亲,亲得里里外外都麻了对方才依依不舍的暂歇,不过却仍是没有离开常嘉赐的脸,那唇又来到了他的眼睫处,将那睫毛上轻缀的湿意都吮了,这才退开了去。   东青鹤说:“嘉赐,你看看我,我没事……”   常嘉赐没动。   直到东青鹤又叫了他几声,手也在他的背上来回抚过,常嘉赐这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剑眉、星目、高鼻、薄唇、墨发、白肤……眼前的男子又恢复到了之前的形貌,那目光甚至比之前更亮几分,倒映着自己有些疲惫但也算回复了几分元气的面容,就仿佛之前那番凄惨只是常嘉赐做的噩梦一般。   但常嘉赐知道,那不是梦。   东青鹤越是如此,越能证明贺祺然说得是对的,有些事情在变坏……而他们也许无力阻止。   “你真的觉得你没事了吗?”常嘉赐直接了当地问,声音因为一夜的耗费而显出无力的嘶哑。   东青鹤一顿,他自己的情形他自己当然明白,会这样说也是为了安抚常嘉赐,而听对方的口气,似乎已意识到了什么。   “你救了我吗?”   昨晚前半夜东青鹤只有隐约的记忆,可到最后他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了,如果说上一次他因为沉溺在和常嘉赐的第一次亲近中忽略了一些事,而这一回东青鹤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尤其现在常嘉赐就在他的怀里,对方的呼吸吐纳间充满了自己的气息,这让东青鹤在满足之余,也明白了常嘉赐通过双修吸取了自己的修为,只是不知这是二人体质的问题,而是常嘉赐使了妖修的修习方法才达到的效果。   听见东青鹤这样问,有一瞬间常嘉赐几乎想要将所有的一切全都对他和盘托出,前几辈子的种种、自己与他的爱恨纠葛,还有他们二人即将面对的未知,可是在开口的刹那幽鸩那掺着憎恶的眼神在他的面前一闪而过,竟然成功的让常嘉赐瑟缩了。   幽鸩已经恨着他了,如果东青鹤知道真相会不会也如此?   虽然理智告诉常嘉赐东青鹤不是幽鸩,他何时真的同自己生过气,仿佛无论自己做什么,这个人都会在那里,但是常嘉赐还是胆怯了,他竟然会怕东青鹤对自己失望,怕他对自己放手……那一切太混乱了,他需要再想想,再想想。   常嘉赐犹豫了一下后,说:“不止为了救你,你是极阳的体质,而我是极阴,这样做也算为我们都有益。”   东青鹤恍然,若有所思了半晌一把又抱紧了身前人,笑着说:“没想到还有这般两全其美的法子,看来以后可以不用担忧了……”   常嘉赐却听得竖起了眉,一把推开眼前人恼羞成怒道:“谁……同你两全其美,我可没让你多管闲事,下回你再这样就与我无关了,想必外头多得是妖精原为门主分忧!”   说着竟当先一步扯了外袍跳下床去,跌跌撞撞的寻地方去沐浴了,身后则传来东青鹤无奈的低笑声。   然而在两人各自转身时,他们脸上的笑容皆收了起来,一个蹙眉,一个则染上了几分苍白…… 第一百零四章   之前让门内众人受了这么大一番惊吓, 结果前一日还伤得半死不活的两人, 经过一夜竟奇迹似的都痊愈了,也让不少想着要寻常嘉赐麻烦的长老弟子都被迫闭了嘴。   常嘉赐仍是栖身于片石居内和东青鹤同起同眠, 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但东青鹤却还是意识到了常嘉赐的变化。以前只要自己一不在房里, 常嘉赐身子无恙的时候很少会愿意乖乖地待在屋内的, 总是要想方设法往外跑,然而这一回再回来, 向来心思活络的妖修却一反常态, 每日不是懒怠的躺在榻上睡觉,就是站在院子里遥望远处, 不知是在发呆, 还是在等东青鹤。   后者并不全是东门主自以为是的臆测, 而是如今的常嘉赐在见到东青鹤的时候的确有有些不同,也许嘴里面上依然不见多少温软欣悦,但只要东青鹤靠近,常嘉赐不会再抗拒挣扎, 而是温顺地依附了过去, 有时甚至会主动伸手搂住对方, 再不见当初的戾气和排斥,就像一只受了惊吓,重又回到主人身边的小猫儿,收起了暴躁的爪牙。   能得到对方的依靠和信任,东青鹤自然高兴,可在这样的亲近中, 东青鹤却察觉出还有一种浓浓的沉郁腾浮在对方的心里,随时随地能膨胀得将常嘉赐吞噬,这如何能让东门主安心。   就好像此时,东青鹤一回来就看到了倚在窗边的常嘉赐,他刚走过去,察觉到他气息的常嘉赐就顺势倒进了他的怀里,任由东青鹤揽着,只不过东青鹤在常嘉赐耳边说了半晌门内正在绘制偃门囚灵阵的图,就等和其他门派的长老们商议之后就能去往偃门对付幽鸩的过程,这该是常嘉赐最最关心的事儿,然而他却没有回应。低头望去,怀里人正目光愣愣地看着某处,像是在出神,又像是在沉思。   东青鹤叹了口气,忍不住凑过去问:“嘉赐,你在想什么?”你又想要什么?   结果常嘉赐竟脱口而出道:“你……”   不待东青鹤惊讶,常嘉赐自己也发现不对,顿了下不自然的接道:“想你……你之前让人给我找来的祝余草,我那时听着金长老的法子将它们都种在院子里了,本想着就近照料能方便些,可是现在……”   东青鹤循之望去,果然注意到不远处的庭院一角有几蓬祝余,只可惜这些草枝叶衰败,已是全都枯了。   “也许有些东西天生天长便是注定的,就算再费尽心机倾尽全力,活不了的……还是活不了……”   东青鹤自第一回 同他相识至此,常嘉赐的脾性或许有些暴戾跋扈,但他的执着也像一把汹涌的火,在烧得周围人都滚烫难近的同时也让东青鹤偶尔觉得分外明艳炫目,东青鹤何时听见常嘉赐说过这样丧气的话了?   在东青鹤想来,常嘉赐郁气在心多半还是因为妘姒那事。   思忖了半晌,他松开环着常嘉赐的臂膀,改而握住了他的手,东青鹤说:“你可知这些祝余为何会死?”   常嘉赐茫然的看过来。   “因为片石居下淌过的水与青鹤门的他处不同,乃是由东向西逆流而行,源头来自东面的大屏海,海水甜中带酸,娇嫩的祝余自然受不住这水。”   东青鹤说完就拉着常嘉赐向外走去,轻轻一跃便上了浮云。   常嘉赐疑惑:“要去哪里?”   东青鹤说:“去截断那流向片石居的源头。”   常嘉赐想嗤笑,但最后只是低喃了一句:“那些祝余已经死了……”就算把整片那大屏海都填了又有何用。   东青鹤步伐却不停:“这些是死了,但是下回你再种别的花,就会活的,一定会活的……”   常嘉赐望着东青鹤坚实的背影,想说我已经没有别的花想种了,可张了张嘴还是把要说的话吞了回去,只随着对方向西飞去。   行了小半个时辰后,东青鹤牵着常嘉赐落了地,然而放眼望去这里并没有什么湖海河流,这里只有一座光秃秃的山,山侧似有一个深洞。   才靠近那里常嘉赐就觉出了一股有些熟悉的气息,他转眼惊讶的看向东青鹤。   “为什么?”   东青鹤说:“因为我知道你想找到她们。”   “你什么时候找到人的?”   “你一走,我就接到哲隆的消息了。”东青鹤说着,放开了嘉赐的手,并向后退了一步,“我就在一边,如果你想要我帮忙,便告诉我……”   常嘉赐怔了一会儿才确认东青鹤是真的做了这样的决定,他明知道对方如果被自己找到会有什么下场,以往心慈好善的东青鹤是绝不会这样做的……   常嘉赐稳了稳激荡的心神,回过头时已沉下了眼,一步一步向那洞口走去。   不同于对方没有料到会有人发现所以没来得及收敛自己的气息,常嘉赐是故意这般放任自己的修为弥漫四处的,甚至是为了逼迫远处的人,他每靠近一点,周身的气息就更高涨一分,骇得山上蛰伏的生灵皆四散逃窜。   常嘉赐还未来到山边时,那山洞内就忽然窜出了一道黑影,劈头盖脸就向常嘉赐打来!   常嘉赐像是早有防备,轻松的微一侧身就避过了对方的攻击,同时手掌一张抓住了那袭到身侧的兵器。   竟是一条藤蔓样的长鞭。   再看那攻击之人,兵器被制,自然也止了她想后退的步伐,不得已被常嘉赐定在原地。她有着一张甜美的容貌,身型窈窕,瞧着也就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但那双眉眼却不见多少天真之色,反而很是狠辣深沉,尤其是看见常嘉赐的时候,更涌出了浓浓的恨意。   “花浮!”少女尖利的喝道,“你好大的胆子!上次在偃门就差点置我于死地,这次竟然还敢对我动手!”   常嘉赐没有回答,只望着对方气怒的脸,幽幽地问了句:“灭瑶,是你吗?”   灭瑶一愣,柳眉高竖地要抽回自己的鞭子:“你在说什么?”   常嘉赐没放手,反而把对方扯得一个踉跄,他缓缓走上前继续问:“对九凝宫下手的人,是不是你?”   灭瑶虽是妖修,但却是个娇生惯养的,以往在竹死岛上总是被人宠着捧着,可近些时日过得却是天壤之别的日子,连往日竹死岛的长老都反过来这样对她,她哪里能平气。   灭瑶大怒,“你凭什么来质问我,就为了几个不足挂齿的灵修?我想杀谁就杀谁,你这个叛徒!”   “你杀了她,真的是你杀了她……”常嘉赐垂下眼。   “是我又如何?!那女人杀了我的红斑猫!我不过是报仇而已!要怪只能怪她们九凝宫废——”   灭瑶话说一半脖颈却忽然被一条金红色的长鞭给绕住了。   常嘉赐一收手,将那女子拉到了面前,认真的问:“最后一个问题,是不是幽鸩派你去的?”   灭瑶一张娇俏的面容涨得扭曲通红,喉咙的骨骼发出清脆的咔咔声,她不住扒着脖子上的皮鞭,痛苦地张大了嘴。   “回答我……”嘉赐对着这样一张脸却面不改色,“是不是幽鸩?”   一边的东青鹤看着这样的情景,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踩在地上的白靴动了动,最后还是没有跨出去。   而一旁却有一个看不下去的大喊了起来。   “——花浮!不可以!”   随着那声长啸,一个黑影自山的另一头掠了过来,企图要夺常嘉赐手里的络石鞭。   常嘉赐早已不是前两日虚弱的他了,有了东青鹤的修为,他的实力又涨了回去,一般的修士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常嘉赐一手轻易的把来人格挡,一手仍然抓着圈住灭瑶脖子的长鞭,又紧了几分。   “迷闺,你再多嘴,我就连你一道送上西天……”常嘉赐看着眼前人,话却是对那刚来的迷闺说的,字字阴寒入骨。   迷闺却哪里忍得住,她着急道:“不是教主,是我,是我杀得九凝宫长老……你有什么仇怨便冲我来好了!!”   常嘉赐却头也不回,直到那头的灭瑶凄惨的大哭了起来。   “为什么……你们为什么……都要这样对我……你也是……幽、幽鸩也是……我那么信任你……们,竹死岛对偃门那、那样忠心……结果呢……他却派人来……把岛上的人都……都杀了!还要杀我……他竟然要杀我……呜呜……你也要杀我……你也要杀我,就为了一个丑、丑女人……那个丑女人杀了我的红斑猫,我的猫……我也要她死……呃呃……”   常嘉赐听着,猛然抽紧了长鞭,勒得的灭瑶舌头都吐了出来,可是下一刻他的手就被人抓住了。   迷闺的哭声也响了起来。   “花浮……花浮!你真的要对教主动手吗……你忘了吗?是你当年好不容易把她救回来的,你救了她……照顾她,又亲手教了她八年……八年啊,你怎么舍得……你怎么舍得……”   常嘉赐望着面前那张狰狞青紫的脸,眼内闪过一瞬的深沉,然后他慢慢转向来到自己身旁的东青鹤,看着对方的眼睛道:“我就是这样一个没心没肺冷血冷情的人,你早该知道了,所以……我当然舍得。”   说罢,常嘉赐一下甩开东青鹤抓住自己的手,猛然抽紧长鞭,再松手时,灭瑶已软软倒在了一旁。   在迷闺哀恸地悲泣里,常嘉赐仍是看着东青鹤,低低地问:“东门主,你现在后不后悔?”后悔违逆了自己的原则,后悔带着自己来报仇了。   东青鹤眉头拧了拧,忽然重重地长叹一声,抬手摸着常嘉赐的脸,说:“既然此事同偃门主无关,那么嘉赐,一切恩怨到此了断,放过你自己,好不好?”其他的便是偃门和他们青鹤门的事了,与常嘉赐再无瓜葛,他应该从仇恨中走出来。   常嘉赐眨了眨眼,原本还想问些什么的,可在东青鹤的眼里他并没有看到任何猜忌怀疑,相反,那目光夹杂着心疼的哀伤,让常嘉赐周身才结起的冷意竟忍不住化了。   他侧头半挨在东青鹤的手心里摩挲了下,垂眼看向地上没了声息的少女,常嘉赐心头一抽,点了点头。 第一百零五章   妘姒走得措手不及, 不少东西还留在九凝宫, 常嘉赐跟东青鹤说想去拿些回来。   他愿意将自己重要的东西放在片石居,东青鹤自然求之不得, 而且他隐约也明白, 也许了了常嘉赐这最后一道心结, 这事儿……便真的过去了。于是立马允了,不过常嘉赐没让他陪着, 而是自己带着青仪去了。   宫内的人显然没想到这妖修还会再来, 青鹤门的人已撤了出去,东青鹤也不在这里, 所以九凝宫从守卫到侍女都不让常嘉赐进去, 不过就她们的修为哪里能挡得住常嘉赐, 结果还是被他轻易的绕过了阻拦。   一路轻巧地掠至了妘姒的小院,没想到本就寥落的地方不过几日未来竟又比之前更为破败,杯盏碎了一地,大门歪斜, 几个侍女正朝外搬抬东西, 被常嘉赐一眼认出她们手里的就是妘姒的木箱。   一道红光“啪”得闪过, 抽在那两个侍女的手上,对方一声哀嚎急急退去,木箱跟着脱了手。   常嘉赐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她们,冷冷的问:“谁准你们动这些的?”   那两个侍女虽觉恐惧,但这到底还是在自己的地盘上,于是紧张地喊道:“你……你想做什么, 我们……是听了宫主的命令来清理这屋子,你凭什么……”   话还未完,又是一道长鞭兜头抽来,带起一阵狠厉的疾风!   直到刮起的沙土幽幽落地,那两个被吓呆的侍女才后知后觉地摸着自己的脑袋……还在,并没有被削走……   常嘉赐走近一步,言简意赅:“滚!”   侍女本欲再行分辨,可一对上常嘉赐阴鸷的目光,两人都自他眼里看到了浓浓的杀意,被艰难的压制着,仿佛再迟一步便要爆发而出。   侍女们顿时心里一惊,哪里还顾得上花见冬的吩咐,纷纷夺门而出。   待赶跑了这些不速之客,常嘉赐让青仪守在了外头,自己走进了屋子。   算起来也不过几日没有过来,若忽视地上的凌乱,粗粗扫过此处,就好像主人犹在一般,一回头就能看见她靠在床头,招手低唤自己过去。   常嘉赐伸出手沿着木床、木桌一路轻轻的抚过,最后视线落在了那只木箱上。   妘姒的东西极少,在这儿生活了几百年,收起来的物件也不过这么一点而已,常嘉赐将那箱子细细看了一遍,小心的打开了。   那里头装得大多都是妘姒的衣裳,素黑的、靛蓝的,来来去去也就那么三四套,常嘉赐闭着眼也能描摹得出了。只不过翻到下头,常嘉赐不禁一愣,就见那些沉厚的深衣之下竟夹杂了几件粉白桃色的纱袍,袖口还镶了银白的滚边,秀雅中透出无边的娇艳……像极了当年嘉熙的穿着。   袍子边角已有些泛黄,想来该是存了多年,常嘉赐想着这一定是妘姒在未练庭蕙老祖给予她的功法前穿过的衣裳,而在失了那么多修为后,她已是维持不住自己那美丽的容颜,成了之后的模样,不得已下只得日日黑袍加身……   “嘉熙……我要是早些寻到你,该有多好啊……”哪怕再多一年、多一月,或是多一日,自己都会万分珍惜的。   常嘉赐摩挲着纱袍,自言自语间又发现箱底还藏了一块白布,他疑惑地将其拿了出来,一看之下,常嘉赐不由怔然。   那是一块绣布,那日常嘉赐来看她时妘姒只给了自己一枚护身符,绣布上还是空空如也的,而眼下那布上却隐约绣出了一点轮廓,是两只大眼的小老虎……   常嘉赐跟她说过,当年自己小时候的许多贴身物都是姐姐给他做的,其中最得他欢喜的便是龆年之前的虎头鞋,那小老虎如此活灵活现八面威风,让他至今竟然都记忆犹新。那时妘姒是如何回答的?她说自己绣工不好,做不来这些,可是转身却瞒着嘉赐偷偷练了起来……然而这幅绣品却再也没有完成的日子了。   自妘姒走后,常嘉赐就平静得过分,哪怕从偃门走过一遭回来,他都未显出太过的悲喜恩仇来,大半时候都是呆呆地坐着,就像精神气被什么给偷走了,即便再如何双修都补不回来。   而此刻,那种凝固冻结的屏障却因为这幅小老虎图而现出了裂缝,常嘉赐低着头,一瞬间脸上掠过极致哀伤的扭曲感,他慢慢将脸埋入那绣布中,抑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没多时,那布面上就晕开了层层的湿意……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终于传来青仪的声音:“嘉赐……太阳要下山了。”   这倒不是青仪催他,而是常嘉赐让他说得,他答应过东青鹤会早些回去的……   少顷,常嘉赐深吸几口气慢慢抬起了头,除了眼睛有些红外,脸上的泪已干,常嘉赐把绣布和那些衣裳都放回了木箱中,又扫了一遍屋子,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常嘉赐决绝地向外走去。   然而行到门边,他的步伐却一顿,又退了两步回来,望向一旁的桌角,那里有一撮小指甲盖大小的粉末。   常嘉赐盯了半晌,弯下腰沾了一点放在鼻尖嗅了下,继而神色猛地沉了下来……   *******   回到门内天已是黑了,然而东青鹤竟然还没有回来,听青越说,无泱真人来了,门主正亲自把偃门的囚灵阵汇给道长看,让嘉赐别等他了,自己先睡吧。   这话以往被常嘉赐听见就算不骂对方两句自作多情,也免不得多几声嘲笑,只不过现下,常嘉赐竟只是点了点头,却没有听凭青越的意思,而是半倚在窗边,一边轻抚着小几上摆得旧木箱,一边眺望远处,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然,常嘉赐睫毛一颤,缓缓抬起头看向了黢黑的夜空。   无垠的天幕中有一道黑影倏忽飞过,常嘉赐只是盯着对方,原本并无意随之,可那人在靠近时却身形微晃,险些要栽下,看得常嘉赐眉头一蹙,最终旋身跟了上去。   前头的人早已今非昔比,当初还能想法子甩掉自己,如今那速度迟缓得没能让他从云端跌下就已经很好了。   常嘉赐却没有赶超过去的意思,只不紧不慢地同他维持着这点距离,直到对方先一步落了地。   他停在了火部。   火部……未穷的火部,难道对方真的要……   就在常嘉赐心内猜度,那人却沉沉道:“我没有想要对他动手……”   常嘉赐一开始就没有隐匿自己修为的意思,被对方发现自己在后头也是理所应当,他索性大方的落了地,走至沈苑休身边,问:“那你这么晚到这儿来做什么?”   常嘉赐知晓沈苑休在星部待得还算安稳,可一段时日不见,对方的起色并没有因为修养而有所好转,相反他的容色灰败双目暗淡,竟有些像片石居院子里的那些祝余草一般。   沈苑休听着,抬步向前走去,不是往火部的殿宇,而是往上回东青鹤带常嘉赐来过的那处石门而去。   那里封着厚厚的结界,若是没有门主或各位长老的吩咐,守门的小厮不会随意放行的,却不想那小厮似乎同沈苑休有些交情,见了他们只是微微点头就把门打开了。   常嘉赐疑惑地与沈苑休一道往里走,然而才行了两步,那人却又停下了。   只见他抬起头来遥望远处,说道:“有段时日……我总是过来,心里明知什么都不会看见,可还是忍不住故地重游,就好像这样……还能留下一点惦念。”   常嘉赐一时并没有懂沈苑休在说些什么,直到他循着对方的视线看去,这才发现远方被朦胧月色掩映的山巅站着一只猛兽……   那是一只金纹虎。   常嘉赐记得东青鹤跟他说过,沈苑休自己的老虎已经不在了,而这一只应该是秋暮望的,金纹虎成双便无敌,若它结了伴,一对虎的法力可较以往增长几十倍甚至几百倍,这是利,然而一旦那双虎因外力分离,或死或残,这一对金纹虎就几乎都废了,这就是弊……难怪之前无论情景怎般凶险都不见秋暮望召唤灵兽,他的灵兽等同于已经死了,只是秋暮望还舍不得丢弃而已。   “它好像看见你了,你不过去吗?”常嘉赐见那虎朝着他们转过头来,一对兽瞳一眨不眨的落在沈苑休的身上。   沈苑休摇摇头:“我不是它的主人,我也……不是一个好主人。”   “可它好像并不怪你……”那老虎的眼中没有凶光,若是有些什么,也只是满满的孤独,“而它的主人,应该也不怪你了吧。”看上回秋暮望那着急的样子,有些恩怨在生死面前,其实都不算什么了。   沈苑休则苦笑了一下:“可他们不怪,你做下的错事就能当做都没有发生过吗?”   这话问得常嘉赐语塞,久久难言。   沈苑休侧头就见常嘉赐一脸凝重,暗忖自己失言了,虽然两人以前一起做下过不少错事,但是常嘉赐现下和门主很好,他不该听自己的这些丧气话。   沈苑休道:“嘉赐,你和我不一样,你们还有很好的以后……”   常嘉赐勾起嘴角:“你怎么知道我们有?”   “因为我师父对你那么真心。”   “真心?难道你和秋暮望没有真心吗?”常嘉赐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真心能抵得过仇恨和分离,却抵不过生死和天意。”   常嘉赐的话明显戳中了沈苑休的软肋,他呆然良久却还是摇了摇头。   “不一样,你们和我们不一样……我从入门起就始终觉得我师父心里有一个人,尽管他从不言说,但同他亲近之人都能看得出,我以前不知道他是谁,但自从见到他看你的眼神,我就明白了……哪怕那时人人皆言他为救那花宫主如何忘死深情,我却也觉得内里该有隐情……”   听见这话,常嘉赐眼内闪过一丝深沉,呢喃道:“……他不该救花见冬,不,是不该救我……”应该让自己就这么被混沌毒杀魂消,没有阴司地府那一遭,也许其他人却都可以活下来了,姐姐、东青鹤……都会因此安然无恙。   沈苑休却露出讶然的表情:“你?难道不是那花宫主吗?”   常嘉赐没有说话,似是并无意对沈苑休解释什么,然而那头的魔修却莫名白了脸色。   “当年是你和门主一起去的阴司?”问完这话,沈苑休似又想起什么,一把抓住常嘉赐的手,探向他的脉门,“你的伤为什么好的那么快?还有门主的……”   沈苑休在星部也听说了常嘉赐盗取置于万遥殿的天罗地网去往偃门,紧跟着门主就追随而去,并单枪匹马的将人救回还受了重伤,他方才一心都在他事上,如今再看常嘉赐才觉蹊跷,就他所知,即便金雪里医术再高超,也绝没有这般神奇的灵丹妙药。   常嘉赐当然不想说,本打算寻些什么搪塞过去,然而沈苑休自己却觉出了什么。   “双修……你的身上有门主的气息,是双修……”   既然被发现了,常嘉赐只得硬着头皮道:“有人说我是极阴体质,而他是极阳,所以……”   沈苑休却抓得更紧了,指甲都要陷入嘉赐的皮肉里,他出神的说:“不对,不对……”   常嘉赐觉得他的神情很是奇怪,与其说是惊讶,更像是受到某种深重的打击一般,眼内甚至泛出了浓浓的恐惧。   他要开询问,却听沈苑休自言自语起来:“这不是一般的双修,阴司地府,此消彼长……此消彼长……”   最后的那四个字让常嘉赐猛然一惊。 第一百零六章   “你说……什么?”常嘉赐不敢置信的问。   这四个字贺祺然也说过, 如今再听沈苑休口中而出, 常嘉赐宁愿是种诡异的巧合。   可沈苑休告诉他并不是。   “此消彼长……此消彼长……”他将这话重复了一遍,直直的看着常嘉赐, “难怪那时我们俩一起去到偃门, 你的修为会忽然消散险遭幽鸩的毒手, 难怪我师父的道行一直涨得这样迅疾……此消彼长,嘉赐, 这就是此消彼长……我竟然没有早些发现当年和门主一起去往阴司地府的是你, 并不是花见冬,我竟然才知道你们也中了三魂咒……”。只怪花见冬的修为始终稳当, 任谁会猜到她被人夺了舍呢。   三魂……   常嘉赐猛然打了一个激灵, 惊骇道:“为何你会……”   “为何我会知道三魂咒?”沈苑休笑得苍白又凄苦。   “难道你……你也去过阴司地府?”这是常嘉赐唯一能臆测出的解释了, 沈苑休到过那里,见过三魂镜,故而明白这一切。那他是怎么去的?也施了神魂出窍的法术?   沈苑休道:“嘉赐,你还记得你问过我, 我怕不怕死?我回答你说, 我不怕……因为, 我已经死过一次了。”   常嘉赐一呆,他当时只以为沈苑休是说得是他那行尸走肉般的样子与死无异,没想到却是真的死了?   “是上辈子?”   “不,就是这辈子。”   常嘉赐惊愕,沈苑休这辈子也死过了?   “什么时候?那你是如何……”死而复生的?!   沈苑休的视线又落到了远处的金纹虎身上,眼内透出深深的繁复, 混乱沉重的几乎难以承载。   “我在青鹤门多年受师父教导本该方言矩行怀质抱真,可不知为何我却一度鬼迷了心窍一样,十分执着于去寻到我儿时的弑亲仇人。暮望劝我助我,我却什么都看不见,只被仇恨迷了眼,直到我有一次无意闯入了穷奇凶兽的巢穴,被十多只穷奇围困诛杀,虽然暮望赶来竭尽全力将我救下,但似乎还是晚了一步,我的金纹虎死了,而我……”   也死了。   这一段往事常嘉赐曾听东青鹤讲述过,可那时东青鹤只说沈苑休为报仇,途中遭逢穷奇而受伤,死了他的金纹虎,秋暮望为了救他伤得更重,险些一命呜呼,但东青鹤并未提及沈苑休起死回生啊?!   “你是魔修……”常嘉赐怀疑,魔修死了就是死了,何来重返阳间的机会?   沈苑休点头:“对啊,我是魔修,本该一死便魂飞魄散,但我却入了阴曹地府。”沈苑休也曾问过秋暮望为何自己没能在死后立时就散魂,秋暮望猜测说也许是因为他那么多年被灵修收养,沾染了门内的灵气,又几乎从未作恶,鬼差便错收了他。   “但我去到了幽冥界,却依然没有转世的机会……我理应回不到阳间的。”沈苑休低叹“但是……有一个人却不放弃……”   常嘉赐恍然大悟:“秋暮望……”   想也知道,心上人突然离世,让秋暮望如何能坦然接受。   “……他去到阴司把你带了回来。”   沈苑休的眼里涌起水光,想到这一茬让他既痛苦却又眷恋,大悲大喜间面容都跟着抽搐起来:“你可知道要从阴司劫人有多难,闯出地府暮望又遭了多大的苦难……我本想过无论如何都不跟他走,但是最终,我还是舍不得……舍不得。”舍不得两人的情缘就此折断,舍不得再也看不见他,更舍不得以后漫漫的长路只剩他一个人走下去……   结果,沈苑休拼尽一切,和同秋暮望回来了。   “你现在后悔了。”常嘉赐望着沈苑休,肯定道。   沈苑休点了点头:“我当然后悔,如果不是为了救我,暮望也不会被地府鬼差重伤至此……更不会因打斗时不小心触及那三魂镜而中了符咒,难怪鬼差放弃继续追捕我们了,他早知我们不会有好下场的,而我宁愿当时就死了的,我也本就该死了的……”   虽然心内已有计较,但真听见沈苑休说起那三魂镜,常嘉赐的胸口还是被重重一击。   “所以……你们也被分魂了?”   沉溺在往事中的沈苑休思忖了片刻才问:“分魂?”   “那三魂镜不是照之引魂,碎之分魂,娶之散魂吗?”常嘉赐说着,却见沈苑休还是一脸茫然,“你们没有被分魂?”   沈苑休想了想:“私入阴司犯了三魂咒者,如为一人,当即便魂魄消亡,若为二人,彼此修为魂元一涨一消,直至魂魄消亡,若为三人或以上,修为魂元则会忽涨忽消,日日受尽折磨,再至魂魄消亡……”这些都是沈苑休这些年得来的有关有幽冥界的消息,至于分魂,“虽有传言三魂镜可分魂,但一般都是魂元极其不稳或本就有碎裂之相触到那镜子才会如此,我和暮望并没有,难道你和我师父……”   话已至此,常嘉赐自然无法隐瞒,他迟疑了半刻就对沈苑休道出了真相,当然前几辈子的烂账没时间细翻了,常嘉赐只说了另两个魂魄的身份,勉强带过了几句过去的恩怨,说得时候只觉满嘴巴都是苦味。   “你说那祺然是你,而幽鸩是师父?”沈苑休震惊,他未见过贺祺然,不可评断,但是幽鸩……青鹤门里怕是再没有人比沈苑休更清楚那人的脾性了,他在偃门待了那么久,对于那男人的所作所为可谓知之甚深,心狠手辣,喜怒无常,暴戾恣睢,他怎么可能是门主,他又哪一点像门主,二人简直像是两个极端一样。   忽然,沈苑休灵光一现,他问:“那贺祺然是什么样的人?”   常嘉赐对贺祺然的想法要多复杂有多复杂,若换做以前的他,也许一刀了结那魂修会是解决这麻烦的最好方法。   不过此刻,常嘉赐犹豫了下不爽道:“能是什么人,好得让未穷几百年都念念不忘,同我相反的,同东青鹤极其般配的大善人。”   说完没听见沈苑休后话,抬眼见对方愣愣地看着自己,但目光却又未落在眼内,而是常嘉赐向上的……额间?   常嘉赐正欲开口,沈苑休却抓住了他的手。   “我的修为不够,把你的修为借我一些。”   常嘉赐奇怪:“你要做什么?”   沈苑休没说话,只闭起眼径自扣紧了他的掌心,常嘉赐只觉自己的丹田一阵涌动,然后一股温热自脊柱急窜,不断的从手中溢出,进入到了沈苑休的体内。   不愧是魔修,相较于常嘉赐当年吸取青溪和那几个散修的手法,沈苑休这一招才叫信手拈来,常嘉赐几乎有种自己的命脉都能随时随地被他拿去的危机,然而常嘉赐却没有挣扎,直到沈苑休自己放开了他的手。   沈苑休在睁眼的时候,瞳仁里闪过一瞬的金光,那是东青鹤的气息。   “你不用害怕,我的丹田已经存不住修为了,到我体内的这些过不久就会散的。”   而不等常嘉赐对这句话再多细思,那人又道:“我探过了,你果然有结印。”   “什么?!”什么结印,那是什么东西?   “结印,烙在魂魄上的封印,”沈苑休点了点常嘉赐的额头,“很早很早以前就被下了,因为浅淡,即便轮回时都会被鬼差所忽略。”   常嘉赐沉下了脸:“有多早?”   沈苑休道:“至少两三千年以上……”   两三千年前……自己还在凡界徘徊,又到哪里去沾染这些灵神异鬼的东西?   见常嘉赐毫无头绪,沈苑休问:“这是魔修封印,你当年可是入过什么魔阵?”   魔阵?!   常嘉赐的脑海里猛然出现了第一世的场景,自己和东青鹤一道被扯进那游道士的阵里,贺祺然还说一切的因果都是从那而起……   “炼魂阵?!”常嘉赐嗫嚅,“是不是炼魂阵?!”那游道士说他们命格罕见,要用他和连棠来炼丹,然后就对他们施了阵。   沈苑休却摇了摇头:“炼魂阵当下就可取人魂魄,不会拖延那么多年,还容你转世投胎,你入得这个……是养魂阵。”   养魂阵?!   魔修阵法不知几多,常嘉赐哪里搞得懂这些:“这又是什么东西?!”   沈苑休垂眼想了一会儿,忽然长叹了一声:“那次去偃门,你对我说过的,是我疏忽了……”   “什么?”   “我们去绞杀赤苑长老方水合的时候,你和我躲在屋顶上看见他在吸食阵中两个无辜的人的修为,你还对我说你觉得那阵法十分熟识,以前像是曾遇到过,我却劝你不要多思,结果……是我错了。”   沈苑休满脸懊恼。   “嘉赐,方水合那日使得就是养魂阵。”   常嘉赐记性好得很,这么多年无时无刻的防备让他早已习惯不放过每个人的一言一行和遇到的一切蛛丝马迹细枝末节,沈苑休这么一说,他自然有了印象。   “你说过那阵法……‘先得将特定命格之人的魂魄封印,再待上很长一段时日才可取魂,一般魔修不爱等待,所以用的人不多,不过听说有些魂魄在那段时日中会催生出无边意念,那可比直接吸魂和吸修为有力得多,故而也有魔修独爱此法。’”常嘉赐将沈苑休的话一字不差的复述了出来。   “不错……人生魂魄,魂魄生意念,意念可生万物,而极其执着的意念就是执念,执念深重的魂魄往往异常坚韧,对魔修来说远比单纯的吸人修为更加有用。而要引出一个人的执念其实十分简单,无论是凡人还是修士,七情六欲,五感善恩,缺一不可,一旦少了什么,便会偏执什么,而随着天长日久,那执念就越来越重……待到那时魔修再来吸食,可谓是无价之宝。”   常嘉赐隐约像是明白了:“我的执念就很重,我少了……什么呢?”七情六欲,无感善恩,什么东西离他而去了呢?   沈苑休难言,常嘉赐却自己说了。   “是善念。”   一切似乎都明朗了起来,当年那个阵封印了常嘉赐的善,留下了那个只有憎恨只会怨怪,不会回头自省,只有偏执狠辣的他!难怪贺祺然说嘉赐和连棠瞒不瞒自己都没有关系,根结在于他的心,就算爹娘没死,就算嘉熙未嫁,就算连棠真的高中回来……他常嘉赐也早已不是常嘉赐了,他一样会寻到身边的错处,一样会积聚仇恨,一样没有好下场……   一个坏人能有什么好报呢?所以他终究会死,这一辈子做了错事,要用下一辈子来还,可嘉赐心内只有恶,他会一遍一遍重复他的错误,然后一世一世循环难逃!   这才是十世悲苦的真相!   一步错,步步错…… 第一百零七章   已知常嘉赐过去种种皆是身不由己, 沈苑休都有些替对方难过, 一个人那么多年都是情感残缺的活着,不知因此历经多少坎坷颠簸, 连他自己应该都惯于相信自己就是这般凶恶残忍的脾性了, 如今却发现一切都只是一场天大的误会, 那从中失去的所有又要如何弥补?   沈苑休说了和贺祺然一样的话:“嘉赐,如果你因此有过行差踏错那也不该是你的罪责……”   常嘉赐有些发怔, 天上的月色那么亮, 却半点都映不到他的眼里,良久之后, 他似乎轻笑了一声, 用极度疲惫的声音道:“身不由己又如何?良善不全又如何?入了阴司地府, 你觉得判官会认为我半丝罪责都没有吗?”那些血腥一点一滴都是他亲自经手的,就算天地有罪,命数有罪,其他人再有罪, 背负无数性命的常嘉赐也不可能独善其身……那些业障一世一世早就已烙在了他的魂魄上, 避无可避。   “嘉赐……”   沈苑休要说什么, 却听常嘉赐又道:“东青鹤和我一道入了阵,他应该也有结印……”   想到那手段和自己有的一拼的幽鸩,常嘉赐猜测:“东青鹤少得是恶念……”当初自己无数次嘲笑过对方那些装腔作势的伪善,却不知真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常嘉赐想说幸好东青鹤没有同自己一样被抽去了良知,不然那悲苦的日子便要由他去扛了,然而转念一思又觉得不对, 要是东青鹤真的变作残狞暴戾,就像幽鸩一样,他也不会由着自己放肆,不用忍耐他常嘉赐,东青鹤的人生会不会反而更好一些呢?也不会十世为善结果却落得一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一切已经无从得知也无法更改了。   “所以……这才是我们被分魂的缘由吗?”常嘉赐问。   沈苑休看着他眼里的绝望,无奈点头:“你们的魂魄里有了封印,经过那么多年早已不稳,再被能分人魂魄的三魂镜一照,被封印的那一半便就此分崩离析……”一个变作了贺祺然,一个则变成了幽鸩,而沈苑休和秋暮望却没有。   可常嘉赐仍有疑惑:“这个养魂阵乃是一个江湖游道士所下,他在当年就被我杀了,莫非他是假死?”那时的常嘉赐还只是个凡人,还是个半残,怎么能轻易对其下手?不过那游道士在凡界也许有些本事,但其施阵的法力如今回忆起来,对修行多年的常嘉赐来说简直不值一提,甚至连鱼邈都要胜其一筹,这样的人竟害了自己和东青鹤那么多世,难道里头有什么阴谋假相?   沈苑休盯着常嘉赐的眉间摇头:“这是魔修的阵法,但是给你下阵的人并不是魔修。”   常嘉赐皱起了眉。   “你可知为何老天不给魔修投胎转世的机会吗?”沈苑休自嘲的笑,“因为魔修修行之路倒行逆施,所炼的阵法又个个惨无人道,有些高深,需得修为顶尖之人操纵,而有些低微,哪怕只是凡人都可施行一二。许多魔修便是看准了这些,故意将其传播到人界,因阵法浅显易懂,有些蠢钝或自以为是的凡人,便会受其所惑以为捡到了宝贝,因此可改运改命长生不老,却不知反而是中了魔修的圈套,成了那替人炼魂养魂的走狗……而那游道士想必就是其一。”   沈苑休说完,常嘉赐便想到当日在进养魂阵时,游道士曾翻出过一本书来边看边布阵,手法显然不算熟练,而在嘉熙来了之后,他还说这是他从路上捡来的……   所以他本意是要拿他们二人炼丹,却不想刚巧弄错了阵法,封印了他们的魂魄吗?   可笑……   真真可笑!   又可笑又狗屁的命数!!   常嘉赐想着就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越笑越有意思,渐渐地眼泪鼻涕都笑出来了,笑得一屁股坐倒在地,就差打起滚来。   沈苑休要去拉他,却被对方扯着一道摔了下来,脑袋直接磕到了一处碎石上。   常嘉赐止了笑,抬眼怔怔的看他,眼神又空洞又恍惚。   沈苑休想说自己无事,结果却觉口鼻处有些温热,伸手一摸,满掌的鲜红。   常嘉赐直觉地伸出手,难得没有嫌弃脏污,只用袖口去捂沈苑休的脸,谁知那血色却越捂越多,根本止不住。   “没、没事的……”见对方有些着急,沈苑休含混地安慰他,“不过是你刚才传我的修为开始消散了而已,我的身子有些受不住才会如此……”   “为什么……”   常嘉赐茫然,就算他没有见过当年的沈苑休,他也听无数人提过曾经的他是如何的意气风发天赋过人,即便他受了那徐风派缚妖链的捆绑,即便秋暮望曾要废他丹田,即便后又遭墨鸦阵冲击,但沈苑休可是魔修啊,魔修只要一息尚存就绝不会轻易消散,他当年还受过东青鹤三掌都恢复过来了,又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不堪一击?   常嘉赐想问是不是因为三魂镜?但细细一算又觉不对,如果按沈苑休所言,他和秋暮望在对付穷奇的时候中遭难,那距今也该有许多年了,三魂咒这么久了都还未应验吗?就算还差些时间,沈苑休像是日日受其所累,为何秋暮望却似乎不像东青鹤那般修为有所浮动?他现下所受的伤还是因为偃门长老的攻击,近些时日也恢复得十分快了,在此之前更是修为过人,毫无异样。   那此消彼长似乎并没有在这二人身上有所显现?   像是察觉到了常嘉赐的困惑,沈苑休只是垂下眼,避开了对方的目光。   “你还有事瞒着我,”常嘉赐一把抓过沈苑休,“你当年和秋暮望到底怎么回事?你真的对他动手了吗?你又为何叛出青鹤门?为何杀了那么多人?又为什么要找那……北斗七星阵……对了,那个北斗七星阵!这到底有何用处?难道同那三魂镜也有干系?!沈苑休,你告诉我!”   沈苑休被他晃得头眼昏花脸色青白,血色沿着唇角滴落而下,他痴痴地看着常嘉赐,拉下了他的手。   “对不起,嘉赐,我骗了你……这世上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北斗七星阵,那些人也不是北斗七星的命格……那个堪舆阵法并不是在找人,而是在找他们身上所带的碎片……被打碎的三魂镜的碎片。”沈苑休道。   三魂镜的碎片?!   “那碎片有何用?”常嘉赐小心翼翼的问,“又怎么会散落在那些人的体内?!”   沈苑休自他的眼里看到了无边的希冀,却也看到了深藏的忌惮和盘算,沈苑休软下声:“那些碎片应该是从阴司地府和修真界的罅隙中飘出的,然后被不少修士所吸纳,他们可以带来极强的法力,不过你不用紧张我会将其占为己有,我只是想借用一下而已,毕竟那是你们打碎的那面三魂镜的碎片……”   心内的阴暗被沈苑休说了个正着,常嘉赐这才发现自己自私自利忘恩负义的一面又冒了出来,他竟担忧和自己有相同目的的沈苑休会是个阻挠。   常嘉赐嫌恶的蹙起了眉:“你怎么知道这是我们打碎的那面镜子的碎片?”   “因为的我们的三魂镜早就修补好了,”见常嘉赐还是有些不明白,沈苑休叹了口气,坦白的解释,“也就是说……我已经都集齐了碎片。”   “什么……时候?!”   常嘉赐问出口却一下子反应了过来。   “你当年杀了那么多人的时候……你、你并不是为了报仇才滥杀无辜!而是那些人和伏沣他们一样,身上都有碎片?!!你和秋暮望当年打碎的镜子碎片?”   沈苑休沉默,但常嘉赐却知道自己说对了。   “所以你解开了三魂咒!?”   常嘉赐第一时间想到的并不是死在沈苑休手中那么多无辜的性命,他只是兴奋于此消彼长的三魂咒是有解的!常嘉赐仿佛一下子抛却了方才的种种阴翳逼仄,整个面庞都亮了起来,相较于此,过去的苦难、重重的误会他都可以忘记抛却,至少他们还有希望,还有希望……   常嘉赐的的视线殷切热忱,看着沈苑休就好像看到了他的整个人生,沈苑休的心沉了沉,终究做不到亲手将那幽微的火光掐灭,因为眼前的这个人像极了当年的自己……   他只能点了点头:“我解开了……”   “怎么解?是不是只要集满那碎片就可?我现在就去找……我们已经知道大半的人了,还差一点,还差一点就够了……”   常嘉赐着急地自言自语,撑着地就要站起,却被沈苑休抓住了手。   “不,嘉赐,不止如此……”   “我知道,我知道,找到了碎片解开三魂咒后,还会需要很多很多修为来恢复嘛,要不然你也不用再觊觎我的碎片了。没关系,待找齐了,你要借用我就给你,只要你教我怎么破阵,至于集满后我和东青鹤需要用的修为我可以另想法子,总有法子的,总有的……”   常嘉赐高兴的不停絮絮叨叨,笑得说不出的甜腻,甜得让沈苑休毛骨悚然。   “嘉赐,嘉赐!”   沈苑休忽然低喝一声,打断了他,死死圈着对方的手腕,沈苑休咬牙道:“三魂咒的确可破,但付出的代价简直难以想象,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常嘉赐一下就收了笑容,面容竟说不出的平静,他目不转睛的和沈苑休对视,仿佛将他这么久以来沉沉背负的一切都看穿了。   常嘉赐幽幽的说:“你后悔了吗?”   沈苑休一顿。   常嘉赐见之,弯起了嘴角:“有些东西,不是只有你舍不得的……” 第一百零八章   东青鹤睁开眼, 身边的床铺已经空了, 触手一片凉意,想是主人已离开一阵了。披衣下床打开门, 天色蒙蒙亮, 院子内有一道身影正在甩着长鞭腾挪飞舞, 那跃起的身姿像一只金红色的蝴蝶,在晨光中朦胧又绮丽。   东青鹤默默倚墙欣赏了良久, 直到迎面飞来两道白光打破了那静谧和美的气氛和粘附专注的目光。   东青鹤微微歪头一避, 那白光便打在了他脸侧的门栏上。   “含苞欲放,也是可惜了……”东青鹤看了眼那被深深的嵌入木门内两朵还未来得及盛放的玉簪花, 又望向常嘉赐, 笑着感叹, 也不知说得是花还是人。   远处的常嘉赐听他那轻飘的语气心口不由一跳,立时板着脸凉凉地瞟东青鹤:“悄无声息窥墙听壁,好一个正人君子。”   东青鹤仍是带笑,抬步一边走过去, 一边大方的对他张开手来, 拦腰环住了身前的人:“浮云朝露, 群芳初晓,我不过是怕扰了刚醒来的景色而已……”   东青鹤说着,低头落了个吻在常嘉赐的唇瓣上。   常嘉赐任他绵软的亲着,整个人都窝进了他的怀里,手还环上了对方的颈项,眼看着那缱绻旖旎都要染过这秋日园色, 东青鹤忽然伸手一把扣住了企图在自己后颈攻击的爪子。   东青鹤抬起头,看着面色有些绯红的常嘉赐,无奈的摇了摇头:“你这是做什么?怕我要夺你的鞭?”   常嘉赐淡淡问:“你没这打算吗?”东西是自己从万遥殿抢的,他就不信东青鹤能那么安稳的任自己重新据为己有。   东青鹤承认:“我原本的确想将其物归原主。”   见常嘉赐冷下脸来,东青鹤又说。   “但……我也试着召唤了对方不少回,却始终……未得到回应。”   “哼,你说那两个鬼差吗?”常嘉赐直截了当,“他们应该不会来了。”   “为何?”   常嘉赐顿了下,摇头:“不知道……哦,或许是觉得我太可怜了,便把这玩意儿施舍给我?”说完自己也觉着这个理由十分可信,不禁露出了自得的笑来。   这笑被东青鹤看在眼里却觉得不是滋味。   “胡说什么,这哪里是什么施舍……唉,罢了,你要真喜欢,便暂且使着吧。”反正自己在这儿日日看着他,常嘉赐也答应不再冲动了,大不了下次那俩鬼差寻上门的时候,再拿别的宝器和常嘉赐换好了。   正说着,却见青仪端了一只瓷锅向这里而来,站在了东青鹤的面前。   东青鹤疑惑:“这是什么?”   常嘉赐却脱出他的怀抱高兴的走过去道:“这是冰糖桂花粥,我昨儿个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多年以前曾喝过这东西,忽然十分怀念,便起了个大早做了一碗。”   说着揭开锅盖,眉头却蹙了起来,看向青仪。   “怎得是这个模样?”灰灰糊糊,还有一股焦味。   青仪不快道:“我怎么知道,我按着你的意思熬得,你肯定哪儿记错了。”   “我喝了十多年了我会记错吗?”常嘉赐沉声。   眼见二人剑拔弩张要吵起来了,东青鹤捏了捏眉心说:“烧坏了就重煮一锅吧。”   “不行!”常嘉赐一口否决,将那锅捧着进了屋,“熬了快两个时辰,说扔就扔也太不划算了。”   他把锅往桌上一放,摊开两个碗,拿着勺子盛粥。   “要喝了,”边说边看向东青鹤,“总不见得比那穿肠毒更可怖吧!”   东青鹤难得迟疑:“云蚕子长老一会儿要来门中。”意思是自己有些分身乏术,无暇享用美味……   常嘉赐挑眉:“是吗,那便毒死我一个人,让我孤零零的上黄泉吧。”   “你不如把这粥送给阎王老爷,他喝了,应该会慈悲地再把你送回来的。”一边的青仪忍不住道。   眼见争斗又要起,东青鹤不由嘴角微微一抽,最后无奈地挥退青仪,自己坐到了桌边。   “我自然陪你……”东门主温柔的说,就是舀起粥的动作有些沉重。   常嘉赐盯着他,忽然说:“这粥真的应该很好喝,淡淡的桂花香,米粒软滑爽腻,配上冰糖馨甜可口,让人尝之难忘……”却没想到被自己给烧坏了。   东青鹤触到他眼中流露的眷恋,覆住了常嘉赐的手。   “下回再做,我同你一道,一定会做好的。”   常嘉赐却摇了摇头:“太费时间了,时间多珍贵啊,说不定一转眼就要没了……”   东青鹤听着常嘉赐的呢喃,不知为何觉得有些沉重,刚要再说,那头青仪又去而复返了。   看见常嘉赐瞪他,青仪问心无愧道:“门主,哲隆长老来了。”   结果东青鹤还没开口,常嘉赐就道:“快请啊,正好让长老也尝尝这个粥。”   另两位:“……”   没一会儿哲隆就进门了,大嗓门一入内便吆喝着要对东青鹤禀报偃门的事儿,然而一看到坐在桌边的常嘉赐又立时止了话头。不知是东青鹤的吩咐,还是哲隆对常嘉赐本就忌惮,那眼神看见他就跟看见幽鸩没什么差别,全是防备。   常嘉赐正在淡定的盛粥,感觉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也不生气,待装了满满一碗后他才站起了身。   “行了,我不打扰你们谈正事儿了,不过难得我花了这样的心思,大家还是要捧个场才好,这可是水部最好的灵谷,丢了那些弟子该多心疼啊。”说着又把那锅抱了起来,“顺便让笨鱼和倒霉鬼也去尝尝……”   走到门边又回头,语气说不出的温软:“哲隆长老,趁热喝啊。”   东青鹤:“……”   那头的哲隆待人走后看看那头,又看看这头,最后再看了看碗中诡异的一团,不等东青鹤说话竟舀起一大勺放进了嘴里。   东青鹤:“……”   哲隆抿抿嘴:“……为什么还挺好吃的?!”   东青鹤:“…………”   ……   听哲隆秉完了事务,东青鹤赶到了霞举殿,云蚕子已等在了那儿。   “东门主。”云蚕子起身同他见礼。   “云掌门不要客气……想必昨日无泱真人已经同您说道过了吧?那些阵法的解药可是能制?”东青鹤闯过了囚灵阵,这三十三层的魔阵中充斥着各种剧毒,若不是东青鹤有金光护体,想必不知死了几多回了,而他能避过,其他修士若届时要一道去偃门讨伐,又如何对付呢,单靠金雪里一人还是不够,这时便需要精通丹药医术的止契山来帮忙破了那阵中的毒药。   云蚕子颔首:“有些可制,但有些还需要多多炼化,不如门主再将那阵中情形细说于我听,我可多些应对之法。”   “好……”   二人就着那囚灵阵商讨了良久,让云蚕子不得不惊讶于魔修狠辣却又精妙的毒术,决定回去后必定要费尽心力,说什么也要把偃门的毒给解出来。   东青鹤谢过对方,在要告辞时,他忽然问:“云掌门……在下有一事相询,不知是否冒昧。”   云蚕子连忙道:“东门主哪里的话,只要您想知道的,云某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是有关九凝宫的,我听说前一阵花宫主找了您?”提起这事,东青鹤有些惭愧,“她是否想向您求助破除兵魂的法子?我也知晓这天罗地网乃是他派之物,只不过这……能否请掌门缓上一阵再为施行,就等到平了偃门这事之后可好?”待一切稳定,他再想办法向常嘉赐把东西拿回来。   没想到云蚕子听了却道:“这个……东门主大可不必担心,花宫主的确找了云某要破兵魂,只不过您也知道,此阵需得新主的生辰八字为引才可,而云某问起后花宫主却改了主意,所以……此事并没有成。”   “花宫主改了主意?为何?”东青鹤意外。   云蚕子:“她说……她的生成八字不宜为外人道,所以便问了云某一个方子后就罢了。”   “方子?墨鸦阵解毒的方子吗?”东青鹤问。   云蚕子摇头:“是迷药的方子。”   迷药?   东青鹤眉头一拧,正想着什么,又听云蚕子自言自语了一句。   “怪哉,没想到东门主对其也有兴趣。”   也?   东青鹤停下了脚步:“云掌门这是何意?难道之前也有人问过此事?”   “不错,就在刚才。”云蚕子道。   东青鹤心里一紧,似有所觉地问:“谁?”   云蚕子:“就是您那个徒儿……嗯,常修士吧,在您来之前我正巧遇上了他,他也问了和您差不多的话,不过我那么一说,他急急忙忙就走了。”   “他……往何处去了?”东青鹤面容忽然严厉,沉声道。   “这……我也不知,像是南方。”   云蚕子话刚落,东青鹤的身影已自原地消失了。   ……   东门主一路往南方急掠,一路上他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也许将要看到的场景,喋血满地?伏尸千百?这种臆想甚至打乱了东青鹤向来的冷静,让他的心里涌出一股股近似恐惧的忐忑来。   别这样……嘉赐,别这样……   你等等我,再等等我……   东青鹤不住的在心里低唤,然而当他窜至九凝宫的时候,那儿的场景还是让他一怔。   没有尸首,没有伤亡。   门内弟子往来依旧,一片安宁祥和之态。   他身形一转,还是降在了宫内的主殿外,宫中的弟子只见一道青蓝的流光欺近,正要戒备以对大喊护卫,没想到看见的人竟然是东青鹤,立时就收了害怕。   “东、东……门主?”   侍女惊喜,回头连忙进屋去禀报,没一会儿花见冬便走来出来。   “呵,今日吹得是什么风,让东门主这样突如其来大驾光临。”她语气冷冽,但看着东青鹤眼内的情绪却有着藏不住的灿亮,自从自己近千年前解了那混沌毒后,东青鹤可是再也没为了她踏入过此地一步,没想到今天竟然来了?!   东青鹤的视线在周围扫了一圈,又感受了片刻,没发现那个熟悉的气息在附近后,他上前道:“我有些话想和宫主说。”   花见冬一愣,嘴角带出甜意的笑,袅袅退开一步,向一边的殿内抬了抬手。   “好啊,东门主,请。”   领着人到了殿内,花见冬又要让侍女去沏茶,没想到却被东青鹤阻了。   东青鹤眼眸深沉开门见山:“花宫主,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花见冬面露疑惑:“什么?”   东青鹤牢牢地盯着她:“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不知,”花见冬摇头,一脸的失望和无辜,“难道东门主前来就是同我打哑谜的吗?还是要把一些莫须有的罪名加诸在见冬的头上?”   东青鹤沉默了片刻:“我之前在九凝宫妘姒长老偏院布下的日部弟子虽算不得绝顶高手,但个个修为也是过人,至少挡一挡竹死岛的妖修不成问题,可是那一日,妘姒长老却无故死在了宫外,而我的日部弟子回来禀报说,他们当时一度莫名昏沉,神智不清,再醒来时,妘姒长老已经不见了……”   东青鹤曾以为他们是中了灭瑶的迷药,然而……   花见冬瞳仁一闪:“所以……门主怀疑有人从中作梗,迷倒了你日部的弟子,又故意借刀杀人?门主怀疑的是我吗?简直可笑!我为什么要害自己宫中的长老?!”   东青鹤失望的看着她:“你自己清楚……”   “东青鹤!你一定又听了那妖修胡言乱语,你根本对他鬼迷心窍,枉我还以为你有些清明,知道谁是真心对你,你竟回头诬陷我?!”花见冬声嘶力竭,梨花带雨。   东青鹤看着眼门边不少听到动静偷偷围观却不敢入内的弟子,只说了一句就让花见冬变了脸色。   “我见过云蚕子了……常嘉赐也见过了。” 第一百零九章   常嘉赐上次离开那破洞时给花见冬的侍女双眉下了烈蛇之毒, 虽未入肺腑, 但已足够人生不如死,双眉在十几日内受尽煎熬, 宁愿有人来给自己一刀彻底了结, 却始终无人应她, 就在她绝望地以为自己之后的岁月也要这般困于水火之中难见天日时,那给她下毒的残恶之人终于去而复返了。   看见缓缓走进洞内的常嘉赐, 双眉目光迷离, 整个人已瘦得形销骨立,努力张了半天嘴才发出一声极细的低吟。   “救、救……我, 求……求你……了……”   常嘉赐停步在她身边, 缓缓蹲下了身, 背着光的面容看不清神色,只一双眼睛在对上那惨不忍睹的女子时不见半丝波澜,只余空洞的冰冷。   “啧啧,的确可怜……我可以让你好过些, 不过你要回答我几个问题, 你愿不愿意?”常嘉赐问。   双眉急喘, 用力点头。   常嘉赐满意:“你什么时候到的九凝宫?”   双眉气若游丝:“宫……宫主……继位的……时候……”   “也有七八百年了?”常嘉赐盘算,“你一开始便跟着花见冬的吗?”   双眉继续点头。   “你知不知道她改了自己的生辰八字?”   常嘉赐这话问得双眉不动了,目光就定在那里,像是在思忖,又像是在害怕。   她这般的姿态逃不过常嘉赐的眼睛:“是不是因为九凝宫的庭蕙老祖能未卜先知料事如神,她断言过你们宫主的八字若被外人知晓便性命不保?所以她就用假的掩藏住了真的, 以免被人所害?”   双眉眼里闪过一丝意外,像是没想到自己宫内的秘事竟会为对方所知晓,但双眉仍是不说话,只恐惧的看着常嘉赐慢慢凑近过来。   “你知道的对不对?花见冬在未改之前的生辰八字……”   “我……我不知道……不知道……”双眉双唇颤抖,企图向后退去,但无力的四肢根本支撑不起身体。   “是忘了?还是不告诉我?好,都没干系,我可以帮你,”常嘉赐打量了双眉一圈后,从怀里摸出了一只小盅,给对方看了看,就见里头装满了密密麻麻类似于蚂蚁般的金红色小虫,常嘉赐幽幽地解释道,“这是竹死岛的‘枯骨蚁’,你知道为何叫这名字吗?因为它们性喜食肉,将其放在牲畜或人的身上,大概一天的时间就能将一头牛啃食殆尽,不留一点筋肉脏腑,只余干干净净的白骨,是不是很厉害?”   “不……不要……不要……”双眉声音都嘶哑了。   “你别害怕,我不会让你死的,喏,我这儿还有一样好东西,”常嘉赐的另一手捏着一只黑瓶献宝样的说,“这个藤蔓汁专克‘枯骨蚁’,有了它,你便能保住命了,只不过瓶里的药不多,我只能涂在你的要害处,这样虫就不敢吃你的心肝脾肺和脑袋了……就是手啊脚啊、眼睛啊鼻子啊的别处嘛……大概没法子照顾到了,不过不要紧,被吃了变成白骨还能长出新肉来啊,这样又能养虫儿,你又能活着,多好?”   说着常嘉赐不顾双眉的求饶,高兴地直接打开黑瓷瓶将汁液淋在了地上人的几处要害,接着又把枯骨蚁洒了上去,就见那色泽鲜艳的小虫一沾上侍女的皮肤就滋滋的往皮肤孔里头钻去,当下就痛得双眉不停地打起滚来。   “救命……救命啊!!好疼……啊啊啊啊……”   常嘉赐在这样的哀嚎之下不为所动地站在那里,看着本就憔悴干枯的人渐渐变得血肉模糊,淡然道:“你要怪就怪你们那了不得的花宫主,如果不是她动了不该动的人,你也不必受这些皮肉之苦……而你还在为害你至此的人庇护,你不该死,谁该死呢?”   “可、可我真的……真的不知道……”双眉犹道。   常嘉赐说:“你觉得你不说就还能回九凝宫吗?你离开了那么久……花见冬生性多疑,在她眼里,你这么个又残又废且摸不清忠不忠心的人,还不如死了的好。”   双眉一呆,她的脚踝处已显出了一点森白,她惊惧地哭喊:“宫主会杀了……我,会杀了我的……”   常嘉赐不想听这些“你慢慢想,我晚上再过来。”   看着对方要站起身离开,双眉终于道:“你别走!你……你别走……我说……我说……”   常嘉赐笑笑着回过了头,在双眉颤颤巍巍地吐露下,他只是捡起了地上的石子开始慢慢画起了阵法。   小小的一个阵,十分简洁,他又撕下一块衣角,咬破了自己的指尖,将听到的八字写在了上头,然后将布条向着阵中轻轻一扔。   再去看那阵眼处……   红光闪烁。   常嘉赐面目平静,只微微紧握的双拳显出了一丝情绪。   而一边的双眉仍然在凄厉嘶吼,她的双足已快被枯骨蚁啃到底了。   常嘉赐转眼看了眼她,微微抬了抬手:“行,我便替你了了痛苦吧,你这样活着也是遭罪……”   双眉迷糊中就见一条黑红滑腻的东西从常嘉赐的袖口中脱出向自己而来,她嗫嚅着想分辨些什么,想说自己还不想死……想说你明明答应要绕了我的,可是没办法了,那蛇已极速向她滑来,龇出细细的尖牙,一口扎在了她的喉咙上!   常嘉赐看也没看,只道:“焦焦,赏你了,快些吃完快些回去吧,天要黑了……”   ********   东青鹤从九凝宫回到青鹤门却仍然不见常嘉赐的踪影,他甚至连辰部鱼邈和星部沈苑休那儿都晃了一圈,依然未果。   相较于鱼邈和慕容骄阳的惊讶,沈苑休在看到东青鹤的时候倒是出奇的平静,得知常嘉赐不在门中,沈苑休说:“嘉赐只是离开了下,他应该会回来的。”   东青鹤看着他:“你为何如此肯定?”   沈苑休浅笑:“因为他……还舍不得你。”   明明是完全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仿佛说到了东青鹤的心坎儿上,莫名的抚慰了东门主的忐忑。   东青鹤点点头,转而要走,却又被沈苑休叫住了。   “师……门主……”   东青鹤回头。   沈苑休欲言,视线却转到了刚进门的秋暮望脸上,一顿,又摇了摇头。   “没、没什么……”   东青鹤看了眼秋暮望,就见对方也在看他,眼中的神色竟比以往更沉了几分。   东青鹤回到片石居,独坐在书案之后,青仪青越像是还未来得及进来收拾,桌上有些散乱,几乎都是常嘉赐的东西,有他未看完的画本,有他的画和他的字,多半都是不好好写的,若是细查总能寻出些埋汰东青鹤的细处,故意落那儿似乎就是为了气他。   东青鹤伸手翻了翻,以为这回又有些什么新鲜的内容,结果却翻到了一副画,不似以往的尖刻犀利,只寥寥几笔,那场景便跃然纸上。   一座清雅的小院,院内有棵梨花树,一个少年站在树下仰头,一个少年则坐于树上低头,两两相望……   两个人的模样都没有画,但看那身姿东青鹤却似有所觉,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   ……   “连棠……连棠……”   悠远的呼唤响彻在他的耳边,他却恍若未觉,仍然捧着一丛丛的土向那树根处掩埋。   “连棠……”   来人已到身后,见他动作便止了脚步。   “你入轮回道的时辰已到,阎君让你速速离去。”   连棠听着,终于抬起头来,向那穿着黑袍看不清脸面,双目却闪着幽光的鬼差恳切道:“请再容我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鬼差声音冷冽:“阴阳转生之事岂可儿戏!若误了分毫,你的命途便要改了,要不是阎君看在你一生为善哪容得你在此地放肆!”   连棠却并不受其威吓,他仍是不慌不慌地继续着,半晌道:“改就改了吧,若所谓的命途真能被这区区半时所扭转,倒也好了……”   鬼差似乎有些生气:“那你以为种这一时半会儿的树便能真改了运吗?”   连棠顿了手:“也许一时半会儿改不了,但我总会回来的,一世不成,便下一世,总能成的……”   鬼差盯着他的背影,下一瞬眼内闪过一丝戏谑之色。   “也罢,凡人一世下来总有些情深眷恋搞得死后都舍弃不得,然而常常眼下惦记,待到下辈子回来,又有了新的惦记,自然就会忘了前头的,你这样的人我看多了……”   鬼差说着,料定了自己的猜测,索性找了棵树靠在那儿凉凉的看着那笨蛋,也不催了。   而连棠倒是从头到尾都没多理会,只一径的刨土埋土,直到耳边悠悠荡荡的响起一阵琴音。   婉转清越,绵柔入心……一丝一丝震颤撩勾着他沉寂的神思,让他忘了手下的动作……   东青鹤猛然睁开了眼睛!   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竟然趴伏在桌案上睡着了,身下便压着那张潦草的图纸,而外头的天早已黑了。   ……嘉赐?   嘉赐!   东青鹤一惊,想起常嘉赐还未回来,正坐不住的打算去寻,一动身又发现不对劲,屋内并未点灯,但是不远处的榻上却半倚了一个人。   察觉到熟悉的气息,东青鹤提起的心放了下来,然而一转眼望去,那稍稍安分了的胸口却跟被人捶了一下般,重重一个震荡!   就见榻上的人青丝披散,穿着一件艳红的长袍,斜倚的姿态让他的襟口半敞,潋滟的月色轻洒,映照出纤秀的颈项和圆润的肩头……   东青鹤一怔。   那头的常嘉赐却毫无所觉的半低着头,伸手拨弄着什么,指尖撩动处,悦耳的琴音淅沥而起。   东门主后知后觉地看到原来那榻上还摆了一张琴,而方才的金声玉振并不是他梦里的幻觉,而是常嘉赐弹奏的?   “你醒了?”对面的人忽然开口,却未抬头,长长的眼睫在眼下落下一片阴影。   东青鹤盯着他,像是不忍打破这朦胧一刻般,低低地叹了句:“你回来了……”   “怎么?你觉得我能去哪儿呢?”常嘉赐问,不知是不是东青鹤的错觉,那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软腻,就像常嘉赐滑下肩头的长发一样搔过东青鹤的胸口,“上回我去给我姐姐收拾东西,发现她还藏了把琴,我却忘了拿回来,所以……今日我又去了一趟。”   东青鹤想说,我也去了九凝宫,为何我没有看见你,而拿琴又为何要一日那么久?但话到嘴边,他却什么都未言。   他不说话,常嘉赐倒是笑了起来,他说:“我给你弹个曲子听好么?”   东青鹤不动,任那悠扬的琴音再度在屋内回荡,若说起先他的心思全在眼前常嘉赐那动人心魄的模样上,但渐渐地东青鹤的神智就被那曲调给分去了一半。   初时听得,两人是在那人界喜宴之上,还曾是花少宫主模样的妖修扮作了一个寻常小农上台弹奏,但自他手下奏出的琴声却彷如仙音美乐,让人听之便如上九阙久久难忘。而第二回 ,这曲子却是出自真正的花宫主之手,只是一般的曲调,一般的指法,却完全没了那醉人的滋味。   他曾想过常嘉赐为何会有这样高超的琴技,然而心头掠起的却是当日自己在行客山的魔阵中看到过的种种幻境,那个与嘉赐有着相同面容的少年有一世曾当过琴师,只不过命途凄惨,最后因自己而惨死……这让东青鹤连忙打住了遐想,再不愿细究。   而此刻,他也无暇多思,东青鹤完全沉浸在了这美妙的乐声里,只觉寻获了失而复得的至宝,让他惊艳之余多了满满的激荡和欣悦。   这个人还在自己的身边,他没有离开,以后也不会离开……   常嘉赐几个轻揉慢挑后停了下来,抬头看向一步一步走至榻边的东青鹤,嫣然一笑。   笑得东青鹤的喉咙口一紧。   “好听吗?”常嘉赐软软的问。 第一百一十章   常嘉赐问:“好听吗?”   东青鹤直直的望着他, 深邃的眸光被月色染出墨中带金的赫奕来:“是《云魁曲》……”   常嘉赐颔首:“你记得, 只可惜妘姒姐姐这把琴置于九凝宫室中久远未用,丝弦都生了锈迹, 音色才差了不少, 不然会更好听的。”   东青鹤神情一动, 此刻氛围正好,他本不该提及那些郁塞不快, 只是有些东西早已埋在心中, 东青鹤了解常嘉赐,并不是自己不说这事儿就能过去的。   东青鹤顿了下, 道:“你还是……知道了。”   常嘉赐像是明白他在说什么一样, 笑容不变, 小心翼翼地摸着手底的琴面:“你怕我知道谁是罪魁祸首?还是怕我……会因而不择手段?”   东青鹤俯首望着他一截玉白的颈项没有回答。   常嘉赐道:“就算我想……你会给我机会吗?还是,东门主依然要大义凛然秉公持正,阻挡我这妖修谋害正派人士……”   东青鹤想到白日去到九凝宫时,花见冬听见自己说已见过云掌门, 且常嘉赐也知晓真相后, 虽口中依然竭力狡辩, 声称是东青鹤听信谣言污蔑自己,只不过东青鹤却能从她的眼里看出一丝忌惮,想必花见冬也有些紧张常嘉赐会来向她寻仇。   话说出口,有片刻都未听见东青鹤的回应,常嘉赐就知道自己说对了。   东青鹤怕他动气,连忙上前一步, 解释道:“嘉赐,我知你心中不忿,但是你想向九凝宫讨个公道,眼下却不是良机。”   “我知道,要对付偃门嘛。”常嘉赐莞尔。   “那只是其一,我更怕有心人会借此生出事端……我已经想好了,待讨伐了偃门,我会将花见冬的所作所为公之于众,绝不让妘姒长老枉死……”东青鹤诚挚地说。   “公之于众?”常嘉赐惊讶,“可在外人听来,这怎么都算是九凝宫的家务事吧,一个宫主收拾了一个废长老而已,算得了什么事……哦,不对,东门主德高望重,由您来提,想必会小事大做,九凝宫应该没那么好收场……只不过,我心内想要花见冬的命,一日都不愿让她多活,东门主能允诺给我吗?”   东青鹤眉头一蹙:“这……还需思量。”   常嘉赐摇头:“不要思量,我只想亲自送她上路。”   “嘉赐!”东青鹤一把抓住了常嘉赐抚琴的手,眉眼肃穆,“就算你有这心思,也不该是你亲自来,更不该是现在,不然……”   “不然,了不得的东门主也要保不住我了,对不对?”常嘉赐又笑开了,就着东青鹤的抓握忽然一个轻扯,将人拉着坐倒在了床榻上,然后返身跨坐到了东青鹤的腿上。   东青鹤一怔。   迷离的夜色中,常嘉赐的长发如丝如缎随风轻摆,本就明媚标致的面容在那顾盼流连间更觉风艳冶丽,就像一朵盛放到极致的曼陀罗……   “我知道外头的人都不喜欢我,门内门外个个都觉得我心狠手辣歹毒狡诈,最重要的是迷惑了他们向来清风峻节的东门主,险险毁了他一世英名,”常嘉赐说着,伸手摸了摸东青鹤俊雅的脸,“东青鹤……你老实的告诉我,我做了那么多不该做的,你的心里是不是也有厌弃过我?”   厌弃?   东青鹤伸手揽住了身上人纤瘦柔韧的后腰,侧过头轻吻着他触在自己脸上的手。一下一下,灼热的呼吸烫得常嘉赐冰凉的掌心都濡湿了起来。   “你说呢……”   他的心早已全交到了对方的手上,哪里还需这些花言巧语表明。   常嘉赐敏感地蜷了蜷手指,眯起眼道:“也好,若你什么时候真厌弃我了,那什么时候……金相玉质的东门主就不能和伤天害理的妖修在一起了。”   东青鹤摸着他滑腻冰凉的发丝,慢慢凑近道:“我永远不会厌弃你……”   双唇还差分毫便要触上,常嘉赐却往后退了退,摇头笑道:“永远太远了,东青鹤,我看不到……”   东青鹤压着他的后颈不让他逃:“那就万年、千年……百年,我们一年一年来。”   常嘉赐想了想,终于点头:“那这样你不是以后每时每刻都要牵挂着我?如果哪一年你忘记了,我定是不会放过你……”   他后头那句话说得有些低,让东青鹤凝神才分辨出了。两人虽早已在身子上坦诚相见,但常嘉赐对于东青鹤时常的许诺大多都是视而不见,这还是他第一回 直面了东青鹤的感情,虽然内里细嚼起来似有些奇怪,但东青鹤更多的还是因为常嘉赐愿意正视而惊喜。   他正要再说,那蝴蝶般轻盈难捕的唇就蹁跹的落了下来,第一下点在唇角,第二下便停在了东青鹤的唇上。   花蕊一样软嫩水润,明明已尝过多回,却从来没有一次让东青鹤这般悸动。   他忍着没有反客为主,只由对方轻轻黏黏地亲着自己,常嘉赐的动作其实颇为生涩,但他边wen却边望着东青鹤,并未怎么故作魅惑撩人,可那忽闪的长睫、水光潋滟的眼、温热的鼻息,一翕一张间比上回牡丹阁给东青鹤下得药还要烈。   东门主呼吸一下就粗重了起来,环着常嘉赐的臂膀克制着才没有把对方的腰给勒断。他能感觉常嘉赐的手在沿着自己的胸口下滑,慢慢抽去了他的腰带,然后又一点一点的潜入了长袍中……   一瞬间,东青鹤觉得自己在做梦,一场他连想都不敢想的旖旎美梦……   常嘉赐的唇还流连在东青鹤的唇瓣上,忽然他伸出舌尖轻轻舔了舔,一下就舔进了早就恭候着他口中,顺利地和东青鹤的唇舌交缠在了一起。   东青鹤只觉那吻比以往更为迷醉香甜,不知常嘉赐什么时候回来的,该是刚沐过浴,身上只透出一股股清新的幽香气,挠心得几乎让东青鹤把人直接给吞吃入腹……   就在东门主勾着常嘉赐的唇想好好亲个够时,忽然一只冰凉的手拨开了他下身的阻碍直觉来到了东青鹤早就昂扬精神的那处,一开始还只是小心翼翼的在周围碰了碰,许是东青鹤那忽快忽慢的气息取悦了常嘉赐,那只修长的手大胆地一把握了过来。   “嗯……”   东门主没忍住,直接闷哼了一声,也让常嘉赐的唇从他的制约下逃了出来。   常嘉赐眼角有些绯红,像是赧然,唇瓣也是嫣红的,但表情却故意摆出一副淡然来,盯着东青鹤冷道:“渊清玉絜的东门主怎得这般不知自律……”   “因为看见你,”东青鹤回以大度一笑,见常嘉赐眸光闪烁,东青鹤继续道:“你知不知道我每次看见你都想这样抱你……亲你……最好困住你,让你哪里都去不了……”   常嘉赐被东青鹤这突如其来不要脸的话说得一呆,继而面露羞愤,圈住他某物的手都跟着紧了紧,直到如愿看到东青鹤皱起眉他才甘心了一些。只不过他以为东青鹤是疼的,却没想到下一刻那手里的东西却迅速膨胀起来,亏得常嘉赐做足了准备才没有吓得罢手。   “恬、恬不知耻……”   骂是这样骂,但手却顺势上下动作了起来,只把身下的东青鹤又激得粗喘了起来。   东青鹤一扯,把常嘉赐拉得趴在了自己的胸口,一边去吻他,一边手也探入了对方的衣襟里,没想到一摸之下就触到了一手的冷汗。   “怎么……这么冰?”东青鹤嘶哑着问他。   常嘉赐呼吸急促,垂下眼睫道:“冲了个凉而已……”   东青鹤还要再说,常嘉赐直接将人推到在了长榻上,膝盖轻蹭着对方的腿边,半裸的胸膛也同东青鹤相贴。   今夜的常嘉赐这般热情,简直让东青鹤受宠若惊,他的手沿着常嘉赐滑腻的皮肤来回摸索,身上本就没有系紧的长袍也跟着滑落而下,露出大片雪白的背脊,在月色中像是莹莹散着光。   东青鹤宽大的手掌来到常嘉赐的腿间,发现常嘉赐面色已是迷离,但下身的那物竟然还有些软着,他忍不住一把掌握,小心翼翼的抚慰起来。   常嘉赐重重的拧起眉,面容像是爽快却又像是有些痛苦,直到东青鹤不依不挠的伺候了他半晌,常嘉赐的分身才有了些感觉。   两人互相满足了片刻,东青鹤又像上回那般故技重施,不知何时手里多了一罐小膏药,挖了一勺抹到了常嘉赐的后庭处。   常嘉赐今晚特别乖顺,比上回给东青鹤治疗还要配合,东青鹤指尖插入的时候,他甚至抬起腿来,圈在了他的腰上,那满身潮红的模样差点让东门主就这么把人压倒不管不顾办了事。   好在东青鹤时时顾惜着常嘉赐的感受,一边开拓一边不忘常嘉赐的前方,直到常嘉赐先一步喷发,而身后几个指节也都顺利进出的时候,东青鹤这才抱着人一个上下交换放倒了对方。   劲瘦修长的双腿被分开,东青鹤坚硬的那处抵上了常嘉赐柔软开合的后庭,压抑着道:“我要进去了,忍一忍……”   常嘉赐却不像以往那般扭捏抗拒,在东青鹤挺进的过程中,他像是觉不到不适般,只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一头长发铺散在长榻上,像一张网,密密实实地困住了其内的两个人,谁都别想逃脱。   一入到底后,东青鹤忍不住叹出口气,低头吻了吻常嘉赐,刚要等等,就听对方道:“你动吧,我无妨……”   这话说得无异于在东青鹤的心尖上撕扯,东门主微微挪了下,对方的体内紧得他有些发疼,但确认常嘉赐并没有受伤,东青鹤还是忍不住摆起了腰来,由慢至快,每一次都全根抽出又尽根没入,直撞得常嘉赐头昏眼花。   渐渐的,常嘉赐似是有了感觉,喊叫的声音也多了一丝甜腻。   “嗯嗯……啊……东、东青鹤……”   常嘉赐难耐的伸出手去抓,被东青鹤一把压到脸颊边,嘴巴也重重地堵住了。   把对方口腔都游走吸吮了个够后,东青鹤才贴着常嘉赐沾满津液的唇道:“你……叫我什么?”   常嘉赐香汗淋漓,鬓角都被汗濡湿的黏在了脸侧:“东……青鹤……慢些……”   东青鹤一手抬起常嘉赐已经挂不住的腿,反而进入的更深,听着那撩人的呻吟,东门主低下头问:“不对,不是这个……嘉赐,你叫我什么……嗯?”   常嘉赐迷糊的去看身上的人,就见对方一身矫健浮着薄汗的肌理也被银月笼罩的犹如上好的羊脂白玉,东青鹤的脸则随着他每一下狠插染上了平日绝没有的浓浓欲色,让常嘉赐望得心头激荡。   他受不住的一把环住对方的脖颈,把头埋到他的肩窝里,喘息良久才嗫嚅出声。   “青鹤……呃啊……青鹤……”   东青鹤顺势含吮着常嘉赐的耳垂,眼带满意,一上一下的攻势把人弄得浑身发抖,又道:“还有呢……”   常嘉赐茫然地摇头,却觉东青鹤又加快了速度,直顶得他下腹后庭都快麻痹痉挛了,常嘉赐终于惊叫了一声后,脱口道:“师、师父……师父……不要!”   话落,却张开嘴巴狠狠地咬住了东青鹤的肩膀上。   东青鹤却毫无痛意的任他磨牙,下身反而因为那两人低唤抽插的更快了,把身下的人压得险些神魂出窍,这才侧过头又擒住了常嘉赐早已红肿不堪的唇,再把人亲得喘不过气来……   常嘉赐在长榻上交代了两回后,又被东青鹤抱至内室的榻上翻滚,东门主只把人弄得腰酸腿软才堪堪缴械,只不过当常嘉赐以为完事的时候,那人却又将他翻了个身,就着那还没来得及合上的秘处又插了进来。   常嘉赐一声哀叹。   “……东青鹤……”   “嘉赐,嘉赐……”东青鹤吻着他布满斑驳的肩膀,下身抽插的半点不停,“天还未亮,你要累得话便躺着吧……”   自己躺着就能不被折腾了吗?   常嘉赐无力地望着前方摇晃不停的床帐,只觉重又席卷而来的快感渐渐剥离了他思忖的神智……   果然,等东青鹤彻底歇停的时候,外头的天已蒙蒙亮了起来,东青鹤一个挺进将灼热释放在了常嘉赐快要盛不住的体内,也让疲累得人一个闷哼,恍惚地睁开了眼。   东青鹤伏在他的身上,仍是恋恋不舍的吻着常嘉赐的眉眼,然后拨开他散乱的头发,低哑道:“你睡吧,一会儿我抱你去沐浴……”   两人亲昵得不算频繁,可每次一做东青鹤就停不下来,这事后料理的过程也都跟着驾轻就熟了。   常嘉赐看着眼前人,眼皮似乎已经沉重地抬不起来了,但是在东青鹤意外的目光下,常嘉赐还是伸出颤颤巍巍的手,向下摸去,在差几分处忽然停了下来,手转而覆上了东青鹤的小腹。   那里一片安谧,平静……平静得近乎死寂一般的丹田,仿佛内力的修为都凝固了一般。   在东青鹤莫名的目光里,常嘉赐低喃了一句话。   “什么?”东青鹤竟然没有听清。   常嘉赐望向对方的眼睛,幽幽地重复了一遍。   “半个时辰……半个时辰,我终于赶上了……”   就在东青鹤还没明白对方的意思时,原本混沌迷离的常嘉赐忽然化摸为掌,一下就打在了东青鹤的丹田处,直把身上的男人猛地震开了去!   然后常嘉赐缓缓撑起了身,在东青鹤呆然的眼神里,做了又一件让他更为惊骇的事。   常嘉赐掀开自己的长发,在后脑处一阵摸索,然后从脊柱间一点一点抽出了一根足有两寸长的冰针!   期间常嘉赐疼得面容扭曲,针拔出半晌都还一脸青白缓不过来,直到东青鹤不敢置信的开口,常嘉赐才看了过去。   “为、为什么……”   冰针入风府穴,疼如挖骨,东青鹤瘫在一边,无力起身,如遭雷击。   常嘉赐喘了两口气,虚弱地道:“因为……我总要想法子撑过去,这半个时辰……太难了。” 第一百十一章   东青鹤想问什么半个时辰?然而一察觉到自己的修为时, 他慢慢明白了过来。第一回 同常嘉赐亲昵过后, 东青鹤就发现自己的道行会极速流失,不过常嘉赐也说, 他们一个主阳一个主阴, 东青鹤又从未同人双修过, 所以并不知晓这情形有多大危机,也不知晓究竟多久会恢复, 他觉得并不长, 因为每回他闭眼睡去,醒来一切都会复原, 所以虽觉不对劲, 东门主也暂且无暇去管顾, 姑且也把常嘉赐的话当做是一个解释。   却不想原来常嘉赐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的虚弱,甚至连时间都算计好了?!   所以他昨夜也是故意的吗?   常嘉赐感受到东青鹤悲伤的目光,又发现他企图起身,常嘉赐毫不犹豫地给对方下了个定身符, 然后跪坐在他面前, 一手重新覆上东青鹤的小腹, 一手则与他手心相对,下一刻源源不绝的气息就从东青鹤的体内弥漫给了常嘉赐……   东青鹤惊愕。   这、这是魔修的手法?!他怎得会这一手?!   常嘉赐的脸就挨在面前,他毫不退缩地同东青鹤对视,眼中唯一的神色便是无边无际的决绝,深得让东青鹤难以看穿。   他已是下定了决心,再无后路可回头……   东青鹤有太多的话想说, 可他动不了也说不出,只能用一双殷切的视线牢牢看着对方,仿佛期盼这最后一点温存能够被对方所留恋。   嘉赐,你答应过要一直在我身边的……你也答应过要相信我,你还答应我们有很多的一年一年……   东青鹤想告诉他,再给自己一些时间,只要一点点,他愿意为了对方妥协,只是别这样狠心,别这样舍弃好不容易到手的一切……   常嘉赐却像是知道东青鹤在想什么一样,他凑过去贴着他的耳朵,说了一句。   “你看看妘姒姐姐说走就走,人呐,有时最缺的就是时间……”   话落,他的瞳仁慢慢泛出璀璨的金色,周身也漾开了一层浅浅的光,这可是东青鹤最为熟悉的防御结界,如今却被常嘉赐强行移栽到了自己的身上……   常嘉赐一退开,东青鹤便脱力的瘫到在了那里。他看着常嘉赐跃下床去速速穿戴齐整,从一边的桌案上拿过自己的兵器,还有盘在花瓶上的焦焦,打开门就要离开。   “嘉……赐……”东青鹤用尽全身的气力向那背影低唤道,这一声竟好像带着哽咽,也带着最后的希冀。   只可惜,常嘉赐步伐一顿,却终究没有回头……   ……   东青鹤怔怔地躺在那处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手脚能微微挪动了,他吃力地披衣而起,才走到门边,外面就着急地冲进来几个人。   “门主……”   对方像是有事要报,可却没有料到会撞见这样狼狈的东青鹤,发丝凌乱,面色苍白,步伐蹒跚。   东青鹤却避过慕容骄阳前来搀扶的手,只沉沉地问:“说吧……”   慕容骄阳担忧地看了东青鹤一圈后,道:“方才常嘉赐……闯进了辰部。”   “他要什么?”东青鹤容色平静,只一双眉眼没了往日的亮色。   慕容骄阳摇头:“他没进殿,只砍翻了一片花草就又走了。”也不知这人是来做什么的。   东青鹤瞥了眼跟在慕容骄阳身后的缃苔,又道:“还有呢……”   慕容骄阳皱起眉:“之前您让我查的蘼芜长老的事……有眉目了。”   东青鹤没说话。   慕容骄阳道:“之前发现蘼芜长老踪迹的阵虽未寻出什么线索来,但是其后陆陆续续又有别人通报说在修真界别处也发现到了不少被吸尽修为的散修,里头的确有很重的魔气,但是……就因为太重了,反而十分蹊跷,就像是为了压制其内真正施阵者的踪迹一样……于是我亲自去查探了几处的炼魂阵,渐渐辨出里头的气息果然杂乱,除了被杀的散修灵气和浓郁的魔气外,其实还残留了一些……妖修的气息。”   慕容骄阳向来眼高于顶有话直言,但这回在如此模样的东青鹤面前,他竟一时说不下去了,仿佛明白这是眼前人最后一块垒山的基石,抽去了,一切便要崩塌了。   倒是一边急于伸冤的缃苔忍不住喊了起来。   “门主……您说过,只要有证据,便要为我们长老伸冤,缃苔谨记在心,如今一切真相已水落石出,那妖修就是……就是常嘉赐,他不仅害死了我们长老!!!还害死了那么多的散修!!!他这般丧尽天良之辈,虽不是魔修,却更甚魔修……不诛杀而后快必要再生事端!!门主一定要明察,绝不能姑息养奸,心软而再筑大错!!!毁了我们青鹤门,毁了我们大家,更毁了您啊!!!”   缃苔一边说一边不停地在地上磕头,鲜血同眼泪在脸上交织相融,看着又凄厉又可怜……   东青鹤盯着那张脸半晌,竟莫名觉得那表情很像自己,他问:“那些散修都是差不多时间死的吗?”   慕容骄阳点了点头。   那段时日常嘉赐在干什么?他最上心的事又是什么……   妘姒……   ……到头来还是妘姒。   “金长老的药明明起了效果……”东青鹤竟不愿认清事实,还企图为那人辩驳。   慕容骄阳终于冷道:“门主,你不该不明白,金长老从来救不了丹田已废之人,她给妘姒长老开的只是些补药而已……”   而妘姒长老死前却听说修为稳固,人都能下床了,这本就不合常理,但如今想来,却恍然大悟。   “那常嘉赐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歹毒之人……他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欺骗您的信任而做的戏罢了,他永远不会向善,也永远只会害人!”   缃苔跟着在一旁哭诉,那近在耳边的尖刻声调却莫名让东青鹤觉得很远很远,恍恍惚惚,似幻似梦,就好像他与常嘉赐的关系一样,从一开始就那么的不真实……   ********   昨日东青鹤才来过,所以九凝宫的侍女远远看见天际又有一道金光飞来的时候,当下只以为是东门主又来了,所以并未马上阻拦,直到那人落地,又慢慢走到面前,侍女才发现那身形比起东青鹤瘦削了不少,正要扬声质问时,对方已倏忽飘至了面前。   袖摆轻舞,红光自眼前莹莹闪过,侍女只觉脖颈一凉,再低头,殷红的血色已喷了满身!   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四个侍女皆断了脖子,软软的倒了下去。   来人看都没看一眼,只迈步向前,踏上了两级台阶后,眼前的殿门猛然被人自内而开,像是闻到顺风飘来的血腥味,还算敏捷的花见冬赶了出来。   她的身后站了好几位长老和弟子,像是对此早有防备。   “你这个妖孽,果然来了!”一见两旁死相凄惨的人,花见冬大怒,“你竟大胆再伤我弟子,这一回定是要你偿命,我看还有谁能帮你!”   花见冬话落,立时唰唰现出一大片灵修将常嘉赐团团包围,个个手持利剑,堵死了常嘉赐的所有退路。   “给我拿下,不留活口!”花见冬咬牙道。   随着她一声令下,那些弟子齐齐冲了上去。   常嘉赐却面不改色,仿佛从头到尾都没注意两旁的危机一般,他只是直直地望向花见冬,眸底一片冷厉。   四面八方的刀刃在要触到常嘉赐时,他的周身却忽然浮出了一片华丽的金光,虽不像东青鹤那般耀眼厚实,却也足以抵挡住寻常修士的进攻了。就见那些使劲全力想一举将他拿下的女弟子们纷纷被自己的修为反震出去,摔趴了一地。   花见冬大惊。   这、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个妖孽也会……也会有东青鹤的结界?!   难道是东青鹤赠予给他的?   还是他使了什么不入流的手法问他讨要来的?!   一定是这样,一定如此!   花见冬愤恨不已:“别怕这个妖孽!不过是些下三滥的迷幻之术而已,摆阵!”   那些躺倒的弟子不由又纷纷撑着起身,各自择位而站,对常嘉赐摆出了攻击的阵法,可是不待她们上前,那个方才还处在原地的人却一瞬间消失了?!   众人正欲细寻,忽然一片哀嚎响起,十多人的胸口同时炸开了一蓬血花,在她们倒下的刹那,常嘉赐的身影出现在了九凝宫的一位长老身后,而他手中的天罗刀正穿透对方的丹田,手起刀回,那长老的小腹处留下了一个血洞。   常嘉赐抬头看向前方面色煞白的花见冬,低低道:“你杀了她,我本只想要你一人偿命,可现在,我改主意了……”   在花见冬惊骇的目光中,常嘉赐的身形又消失了。   而随着他的不见,便有更多的人满身伤痕的倒下。   三十人……五十人……近百人……   无人奈何得了他,你看不见他的动作,摸不清他的方位,他速度奇快,且半点气息也不漏,而一旦你的武器加诸在他的身上,受伤得却反而是你自己,这样的招式如何能破。   九凝宫的众人仿佛这才明白过来,眼前的妖修比东青鹤更难对付,也比幽鸩更为可怖!   常嘉赐穿着一身冶丽的红衣,艳阳之下,浮着金色的面容却看上去像是一个来自地狱的罗刹恶鬼,无数鲜血浸染却半点改不了他的模样,只有那柄赤红的天罗刀尖不住的向下淌着血……   不断有九凝宫的弟子闻讯前来,却有不断的人死去,偌大的主殿前几乎血流成河。在又一片红光金光过处后,常嘉赐已站到了花见冬的面前。   他语气神情半点不改,就好像眼前的这些分毫没有撼动到他的心一样,常嘉赐慢慢上前,只是幽幽地问:“花宫主,你为何不出手,你害怕了吗?”   花见冬不自觉地退了一步,整张脸已经僵硬。   常嘉赐摇摇头:“你不用害怕,我说了我已经改主意了,我不止要你的命,我还要……你们整个九凝宫,给她陪葬。”   这话一出,一旁瑟缩的玥枝长老颤抖着说:“你口口声声为了、为了妘姒……你却不顾她最惦念的九凝宫……把她……把她看重的一切都……都毁了……若是她看见……”   常嘉赐终于笑了,他转过了头,让玥枝长老看清了他的脸,常嘉赐的眼瞳在金与红之间变化,就像一个吸了灵修气息,却入了魔的妖修……   常嘉赐说:“只可惜她看不见了,毁了九凝宫的不是我,是你们……而且,她顾惜的九凝宫早就随着你们的庭蕙老祖当年一道去了,如今的九凝宫,不要也罢……”   话落,常嘉赐手里的天罗刀已经划过了玥枝的胸口,不过这长老并没有马上死,而是被常嘉赐扯到了面前,认真地问:“那天,我在她的房里看见了你,是花见冬派你将她拿来的迷药下至妘姒屋中的,对不对?你迷倒了她身边的人,又故意放灭瑶进门,让灭瑶把她抓走,这样谁都怀疑不到你们头上去了……”   玥枝疼得呻吟不已,自然无法回答他。而常嘉赐也不需他的回答,他已经知晓一切,洞悉一切,也放下了一切。   常嘉赐抬起袖口,让焦焦滑了出来,他对小蛇道:“这里所有的人都是你的了,今天以后,你也应该长大了……”   说着,她把玥枝丢了回去,只一把抓过想要逃走的花见冬,将她扯到了殿内。   花见冬自然要反抗,可是她在常嘉赐还未双修前就勉强只能同他打个平手,如今有了金光护体,修为大涨的人更是能将其随意拿捏。   常嘉赐锁了所有窗门,然后放开了花宫主,任由她在那里逃窜无门,自己则走至正中,蹲下身来。   花见冬只见那妖修似乎在画什么阵,她向来心高气傲,此时自然也不会对其求饶,于是更加尖利刺耳的骂声向常嘉赐袭去,常嘉赐却仿若未闻。   半晌,一个巨大的阵法显在面前,花见冬认不出那是什么东西,她只是不断呼救。   常嘉赐却一抬手就把她扔到了阵里。   他忽然问花见冬:“如果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早知今日会有这般下场,你还愿不愿意遇见东青鹤?”   花见冬披头散发,早没了平日的矜贵美丽,她蓦地停了挣扎,对上常嘉赐的目光,慢慢红了眼睛。   “如果没有你……如果没有……你……”她没有回答,她只是不断地重复着这两句话,“都是你……都是你……”   都是这个人的出现,东青鹤才会看不见自己,他明明当初曾对自己这样好过,一个人孤独了太久,才会这样惊喜于忽然出现的疼爱,可就是因为太过疼爱,才又会让它在失去后,独留满心的怨恨……   常嘉赐却像是听懂了花见冬的话,他只是点了点头,一瞬间眼中的仇恨竟然散去了,只留下沉暗与疲惫。   他将刀架上了花见冬的脖子,看着对方眼中缓缓滑下的泪时,用力摁下了手。   咕噜一声,是头颅落地的脆响……   常嘉赐又掏出几张符和一个空的白瓷瓶,口中念念有词片刻,一道绿光就从花见冬的眉心处飞至了瓶中。   常嘉赐盖上瓶盖后,小心翼翼地放回了怀里,然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拉开门,一眼就看到外头明显长了两圈的焦焦,还有一望无际的尸骨,常嘉赐说:“走吧……”   他当先而行,踏着满地腥红缓缓向宫外行去,一路上,平日热闹非凡的宫殿内,只有他一人的脚步回荡。   走到宫门口,常嘉赐却顿住了,就见那门前巍峨的石柱旁负手而立了一道雪白的背影,那人往日高大挺拔的傲雪凌霜穆如清风,此刻却似乎苍白缥缈得要同那天地一道化去了。   像是察觉到来人,东青鹤缓缓转过了头…… 第一百十二章   东青鹤在修为凝结时被常嘉赐所制, 此时虽然行动无碍了, 但面色依然有些清虚,像是被伤了元气, 他转头看看常嘉赐, 视线又落到他身边随同游走的花蛇上, 不过几个时辰未见,那烈蛇的身形竟然足足胀大了几圈, 已从一指来粗变作三四指那么粗了, 双目血红,凶性大发地回望着东青鹤, 俨然已是一只半成年的凶兽了。   常嘉赐忽然轻笑了一声, 缓缓走近几步软声问道:“你是来抓我的吗?”   东青鹤未言, 目光不见怒意,而是疲惫,疲惫地看着眼前人。   “还是……想在这儿将我就地正法?”常嘉赐歪了歪头,“也好……花见冬死前可舍不得你了, 若是让她知晓他的心上在她走后后立时就为她报了仇, 花宫主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吧。”   东青鹤还是不说话, 并未因常嘉赐挑衅的言语有所起伏,他只是怔怔的打量着他,一点一滴的表情都不放过,好像这才真正看清对方一样。   如此的目光自然让常嘉赐不甚舒爽,但是他也没有生气,他只是笑意更深地叹了口气, 幽幽道:“你是不是有很多话想问我?没关系……现在我都愿意告诉你。”   而不等东青鹤开口,他就自己说了起来。   “其实我和你很早很早以前就相识了,不是从花少宫主开始,而是更早,大概……有几千年了吧,你信么?”   常嘉赐眺望远方,今日的太阳一直躲在云层中,衬得整个天际都雾蒙蒙的,就像他们的心。   “那时我们都还是凡人,算命的说过,我们两人有很深的机缘,却也是孽缘,足足有十辈子之久。我起先自然是不信的,可是直到真的活过了十辈子了,我却不得不信了。我在阴司地府的时候,得知了过去的一切,你知道吗,前九世的我不是被你所杀,就是因你而被杀,受尽苦楚后死相还十分凄惨,没有一次例外,你就像是我的劫,让我忌惮,也让我害怕……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妖修?”   常嘉赐转向东青鹤,微微蹙起了眉。   “前几世我都还可以忍,死了大不了重来,我还有挣扎的机会,可到了第八世的时候,你是一个道士,我也是一个道士,只是你是真的,我确却是假的,于是我这个假道士就被你这个真道士一路不依不饶的追至小屏山上,你要我同你回去认错,我不愿,然后你就把我逼得活活自山巅摔下,以至我最后竟落入了轮回的畜生道……呵呵,畜生道啊!若不是我不甘于此,日以继夜潜心修炼,我之后的日子怕是连人都做不成,只能做只畜生了……而这一切,全出自你手,你说我能那么容易就都忘了吗?”   东青鹤沉寂的表情终于显出了涟漪,他脑中不断翻腾出那日在幻境中看到的景象……所以那些都是真的……   常嘉赐世世为恶,因缘际会被自己捉拿诛杀,那小厮和老爷、混子和大侠、琴师和王爷、探子和将领……等等等等,都是真的?!   其实早就该知道的,他东青鹤也不会真那么糊涂,不过是打心眼里不愿去信罢了。   “而你还在是花浮时,附魂到花见冬的身上……”   “我是故意的,”常嘉赐接口道,“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那段时日我总是做梦,梦见自己一世一世惨死?”   东青鹤当然记得,多少个时日,他都为此彻夜难眠的守在身边,怕他梦靥,怕他着凉,怕他害怕,寸步不离……   “但那其实都不是梦,那些梦中的故事都是真的,只是那些梦让我记起了过去几辈子的同你的积怨而已,而这一段孽缘,我总要想法子让他有个了断才行,既然亲自送上门来,那么好的机会我怎能放弃呢……所以,你也猜到了吧,我们俩会遇见混沌也是我故意将你引去的,我算得好好的,明明应该是你中那毒,为什么倒霉的却是我?”   “可是你……最后还是救了我……”   向来神思敏捷沉稳淡然的东青鹤面容刷白着竭力反驳,却惹来常嘉赐的哈哈大笑。   “那不过是我一时的糊涂而已,我死得时候可后悔了,因此我在阴司地府才会这般不甘,我凭什么为了你受那么多年的罪?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青鹤门吗?不是为了什么怕鬼差追杀又修为不稳想扮作凡人寻个能隐匿踪迹的地方,而是我从一开始,就是来要你的命的,东青鹤!因为,你是我最恨的人……你的小厮、常家村那些凡人,都不过是我用来算计你的手段而已……我恨你!”   “而你又知道我为什么要加入竹死岛吗?那个破岛人又少又无甚可贪图,我为什么要救那废物教主,还勤勤恳恳帮了他们八年?因为那会是我在杀了你以后的唯一退路,我早知他们同别派有所牵扯,是不是偃门是不是魔修都无所谓,你只要死了,那时人人都以为我是竹死岛的人,青鹤门还有其他门派的灵修都会去寻他们报仇,有他们做替死鬼,我便可以顺利消失了……”   说到此,常嘉赐无奈一叹。   “多完美的计划,却还是被你毁了……东青鹤,你说我怎能甘心,我真的不甘心啊!”   “还有……蘼芜,和那些散修……”东青鹤低声说,气息变得有些急促起来。   常嘉赐大方的点头:“对,也是我……原来你们已经知道了,看来青鹤门的人比我想象中要有用那么一些……其实我本不想杀她,奈何她自己作死要送上门,还想找未穷对我的焦焦动手,她是女修,她的修为会同妘姒更契合一些,用来祭阵给妘姒填补修为,再好不过了。虽然最后妘姒没能救成,但说来其实我还该感谢你,如果不是东门主大方大度的在双修中赐予我那么多修为,我没可能如此轻松就拿下那些散修的,还有今时今日的九凝宫,那么多的刀下亡魂,也有您的一分功劳……”   常嘉赐注意到东青鹤的手不知何时已经覆上了腰侧的剑柄,看着自己的视线中则一片空洞掺杂着茫然的陌生,仿佛根本不认识眼前的人是谁。   常嘉赐则不知想到什么好笑的,反而低头又哼笑了一阵:“哦,你该不会还在信什么魔气入体改了脾性的鬼念头吧?我现在可以清清楚楚的告诉你,我体内根本没有什么魔气,影响我心智和决断的从来不是什么梼杌,更不是混沌,这就是我常嘉赐,真真正正的……常嘉赐!”   常嘉赐话音刚落,“当”的一声,拂光剑疏忽出鞘,剑身一个翻转,剑尖就直接抵上了他的心口。   常嘉赐一怔,抬头就对上东青鹤一双血红的眼,常嘉赐步伐未退,反而继续又走了一步,还向着对方张开了双臂。   “你想对我动手吗?你想杀我?好啊,来吧……”   拂光剑极利,曾陪伴东门主斩杀无数妖物的神兵用来对付常嘉赐简直易如反掌,那剑尖轻松就没入了要求的胸腔,一路向着心肺而去,艳红的外衫看不到血色弥漫,而在常嘉赐的脸上也看不到一点痛意或是迟疑。   不知是他完全不怕死还是不怕东青鹤会杀死他。   果然,就如那时在对付混沌,常嘉赐用刀刺东青鹤最后一分有了迟疑一样,不过差了几寸就能取人性命的拂光剑,却在紧要关头堪堪停了下来!   东青鹤住了手。   常嘉赐没动,东青鹤也没动。   一臂的距离让常嘉赐清晰的看到了东青鹤脸上的变化,东门主的额头爆出隐忍的青筋,眼眶是红的,瞳仁却是金的,唇色则白得像纸,但那嘴角却淅淅沥沥地淌下了再也盛不住的鲜血……   常嘉赐的笑容一僵,干涩的嘴唇张了张,似要说些什么,眼前的东青鹤却忽然一声长啸,常嘉赐再低头时,那把插入他胸口的长剑竟然随之裂成了碎片!   东青鹤亲手绞断了他的拂光!   “——啊!”   东青鹤悲戚的吼声穿过云霄,回荡在一方天际,久久不散。蓦地,他大退了两步又忍不住重重咳了起来,他用袖口捂住口鼻,却还是有大片的鲜红喷溅而出,是本就不甚强健的内府受到极强的震荡所致。   可是就算再强,东青鹤又何时这般脆弱过……   常嘉赐看着痛苦不已的男子,踉跄地捂住胸口的血洞,勉力稳住了体内跟着翻涌的气息。他原本还想露出一个嘲笑对方的表情,可勾起的嘴角最终却比哭还要难看。   “还是下不了手吗?果然是心慈手软的东门主呢……”常嘉赐咬牙道,“既然这样,我便替你做下决定吧,东青鹤……你我相遇本来就是一场大大的错误,我们是不一样的人,事已至此,不过是一切回到原本该有的位子而已……从今以后,你我恩断义绝。”   说着,常嘉赐最后再看了一眼眼前如遭重击般的男子,招来焦焦登上浮云,留下最后一句话,他一点一点从九凝宫上方飘然离去。   “希望下次再见面,你可以不要再这样妇人之仁了……”   良久之后,东青鹤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身边再也没了那熟悉的气息后,他受不住的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了下去! 第一百十三章   青仪端着药自门外走来, 问守在门边的青越:“门主醒了吗?”   青越摇摇头。   青仪叹了口气:“我刚问了金长老, 他已经在寻旁的丹药了,要这碗喝下去还没有多大的起色便再换个法子治。”   “这是我之前进去的时候发现的, ”青越拿出一件前襟染红的内衫, “门主还是在咳血, 不让我们知晓,才不过几天啊, 人都快瘦脱相了, 我觉着这内伤是一层,更多的该是心伤……”   “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吗?”青仪竖起眉毛, “但现在能如何呢, 难道还指望门主和其他人一般去把常嘉赐抓回来亲手手刃?”   “要真能抓住杀了也好, 给门主报仇!”向来不善言辞的青越竟脱口道,显然也是气极了。   这话被青仪听去却直接给了他脑袋一下:“瞎说什么,在这儿伺候了这么久你怎么还那么笨呢,你要真想门主好, 还敢这么说?我告诉你, 常嘉赐真死了, 门主这病才好不了了!你最好祈求他能稳稳当当的回来,是好是坏怎么也该由门主自己来发落。”   青越被打得有点懵,思忖了下,又无奈又难过的问:“那要怎么办才好?其他长老可是找到人了?”   青仪摇了摇头。   青越纳闷:“青鹤门已派出大半的人手,还有禄山阁、止契山、游天教……等等等那么多的门派都在搜寻那常嘉赐,竟然始终无果, 你说他会去哪里,难不成还会遁地入海不成?”   “不管是遁地还是入海,老天都保佑他别被那些下作的门派寻到,不然……他灭了别人,门主要伤心,他不小心被那些人所擒……怕就是今日沈苑休的下场。”   青仪这么一说青越也皱起了眉。   “他还能撑多久呢……”   两人正说着,山下已传来些骚动之声,青仪连忙俯首看去,发现一行人自山道上远远而来,似乎还簇拥着一人。   青仪道:“该是长老回来了,看这动静许是有了眉目,你伺候好门主,不要多嘴,我去看看……”说着,将药递过,人已是飞速跃下了山。   青越捧着那药又回到屋前,本想推门而入,不知想到什么又顿了脚步,改而来到窗边小心的揭开一条缝向内里看去。   就见宽大的床榻上躺着仍在昏睡的男人,面容虚浮,唇色苍白,垂下的眼睫就像这个季节院中每日不断飘落的枯叶一般了无生气。   几位小厮都是青鹤门立门时就随在东青鹤身边了,这么多年来历经多少大风大浪,何时见过东门主犯一下难,叹一口气?更莫说变作如今这般一蹶不振了,青仪说得对,东门主怨常嘉赐的背弃,但如果常嘉赐真的再也不归,想必受不了的还是东青鹤。   唉,这算怎么回事呢。   青越伤脑筋的挠了挠头,关上窗,决定还是在外头继续待着吧……   ……   青仪赶到霞举殿,果然看见不少长老围坐在了那里,回来的是哲隆,正对坐在上位的慕容骄阳说着什么,秋暮望自伤了后,已不太管顾门内之事,除了商讨对付偃门的计策外,大多都待在星部中陪着里头那谁,破戈则还需得代东青鹤处理门内的事务,所以这找寻常嘉赐的重任便落在的慕容骄阳的身上。   慕容骄阳问:“……你确定在入夜山那儿看见的是他?”   “身形模样都像,不会错的,我追过去的时候他匆匆向山林深入跑了,不过留下了这个,被我拾到了。”说着哲隆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   慕容骄阳一看,是一块帕子,精细的布帛,上头却布满了斑斑血痕,他接过在手下摸索了下,道:“是他的东西……只不过这上头为何还有别的气息?不像妖修,也不像魔修……这是什么?”   慕容骄阳想了半晌,远处有人道:“给我看看。”   回过头去竟是未穷。   慕容骄阳把帕子交了过去,说:“入夜山就在半轮峰对面,那儿可算是魔修的地界了。”   “魔修?”哲隆冷笑,“常嘉赐是以为躲在那里幽鸩能护着他吗?”   “不管如何,你现在就派人去将那处围拢起来,别让他逃了,”慕容骄阳下令,然见哲隆气势汹汹的去了,慕容骄阳想了想还是道,“人要活的,若他竭力反抗,你们也别太强硬,免得无谓的死伤,只要想法子抓回来,其他的……让门主发落。”   “我明白……”虽然心里不甘,但哲隆还是点了点头。   而那处的未穷只盯着手里的娟帕若有所思,青仪则返身急急忙忙赶回了片石居……   ********   夜半时分,一道黑影自青鹤门中悄无声息地离开,一番赶路后来到了修真界北面的入夜山。   那里果然有许多青鹤门内的人,除此之外还有别派的弟子,入夜山特别大,山林又密,的确是藏身的好去处,尤其是东南两边,枝桠交错,浓翠蔽月,别说找人,大白天进林都能伸手不见五指,故而得名,而西北两面就相对稀疏不少,虽也有绿树蒙密,但人飞不起来,地上却沼泽密布,要想栖身并不是佳处,所以青鹤门大半人力都盘踞在东南处,西北则由小派搜索。   黑影在山外打量了一圈,果断向西北面而去。   飞了一会儿落在一处山道上,黑影在山下看见了几个寻人的灵修,穿着羊山派的弟子服,修为并不高,但他们的手里却牵着好几只八卫犬,那狗五感异常灵敏,顺风耳千里眼,最重要的是叫声震天,一旦发现异动,一吼之下可传音千里,且速度奇快,若被它找到几乎难以隐匿逃窜,而有那么多的八卫犬在此,也难怪守得人少了。   黑影盯着那狗看了一会儿,从怀里取出了一根草样的物事,指尖一动将其点燃,那火光不过转瞬即逝,却还是被洞悉力极强的犬所察,就在那狗回头望来张嘴要吠的时候,黑影忽然对着狗吹了两口气,被烧碎的草屑便随风而去,几条狗闻之,竟呆呆地顿在了那里,任由黑影轻易的入了林,也不见反应。   里头还有一些人在往复,黑影又拿出一个瓶子在身上撒了些近似于林中兽类的粉末,也成功的避过了他们,一路畅通的进到了一处山坳中,许是这儿的地上满是坑洼的沼泽,修士们觉得无人会来此,于是有所疏忽,相较于外围,此地分外幽静。   黑影小心地走了一圈后,盯上了一棵半粗不粗的歪脖子树,他犹豫了下慢慢向树走去。确认了周围无甚别的气息,黑影用手中的剑柄对着那树干轻击了两下,无果,他又用了些力,连砸了五六下,树干竟咔擦一声裂出了一个中空的洞来。   随着那洞的现行,洞里面忽然窜出了又一个黑影,咚得摔落在地,又踉跄地站起,然后跌跌撞撞地向远处跑去!   看那背影,瘦削孱弱,原来是个人,还是个少年。   少年跑了几步就被黑影挡在了面前,黑影已揭了脸上的蒙面,两人一对上,不禁各自一怔。   就见那少年虽满脸脏污,但依然可见五官清丽,一双眼瞳除了满满的恐惧外,便是清明纯澈,不含一点杂质。   而眼前的黑影则挺拔修长,长发有些散乱的披在身后,容色可算得上清俊不凡,眉眼和唇角更自带一丝不羁的笑意。   “祺然?”   “未、未穷?”   意外的称呼同时从他们口中而出。   黑影,也就是青鹤门的未穷长老听罢忍不住感怀一笑:“你竟然还记得我。”   贺祺然则低下头,有些紧张的绞着双手。   未穷见之一把拉过了他:“此地不宜多谈,我们换个地方。”   他原本想带着贺祺然离开入夜山,没想到才掠出这山坳远远就看见羊山派有不少人带着狗寻了过来,未穷无奈的退了一步。   “……我现下修为不济,怕是无法同他们硬战,”而握着对方的手腕,未穷也能感知到身边人低微的道行,他只能同他沿原路而回,绕了一圈后,找到了一处狭小的洞穴,未穷在门口洒了些粉末,两人一道钻了进去。   “只能先在此躲藏一下,等到那些人离开,我们再出去。”未穷道。   对面的贺祺然蜷缩成一团,点了点头。   未穷看着那狼狈的样子,从怀里掏出了一块手帕:“擦擦吧。”   贺祺然一看那东西就愣了下:“这是……”   “这是你落下的对不对?我一看见就察觉到了,到了这里,又感觉到了你的气息。”未穷笑道,幽暗的夜色中他的笑容显得十分模糊。   贺祺然握紧了手帕。   “你怎么会在这里?”未穷又问。   “我……从偃门逃出来了。”贺祺然说。   “为什么?他知道吗?还是……他对你不好?”未穷皱起眉。   贺祺然摇了摇头:“我只是后悔了而已。”   未穷一愣:“后悔?后悔……当年和他走了吗?”   贺祺然眨眨眼,抬头看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得未穷的心猛地一动。   手懵懵然的抬起,在要触到对方的脸时又疏忽回神,连忙避开了去。   “是我的错……幽鸩绝非良人,早知今日,我当年就不该把你留下,更不该把你留给他……”未穷难得有些失了冷静,竟显出一丝冷色。   贺祺然却道:“幽鸩不会让你这样做的……”   “是啊,当年我被那些散乱的魔修所伤落下山崖,虽得你所救,但修为根本所剩无几,而幽鸩那时虽然还未立偃门,道行却已有所小成,周围那么多蠢蠢欲动的魔修都不敢惹他,我又哪里来的本事能把你从他身边带走呢,他能容我在后山偷偷养伤而没有狠心诛杀,已是最大的宽容了……”   贺祺然微微拧眉,对上未穷的目光后,挤出一丝笑道:“看似网开一面,但幽鸩的心还是黑的。”   “我知道,我记得你跟我说过,那时你们刚自一个很艰险的地方逃出,根基未稳,在没有寻到可附魂的若木时,不可大动干戈,所以幽鸩才会放我一马,虽然始终没有得见到他的真面目,但是我心内也明白,一旦他兴起势力,修真界将无安宁之日。”   “是吗……”这话说得贺祺然表情更为深沉了几分,甩了甩手道,“只是这些旧事时日久远,我已有些记不清了……”   发现到自己还抓着对方的手腕,未穷连忙松开:“看我,真是鲁莽了,如今看到你魂魄安稳,我也算放心了。”   贺祺然转眼看了看外面:“那些人好像走远了,你可是有什么法子能带我们离开这里?”   未穷也感受了片刻后说:“让我试试。”   说着便又掏出了一堆瓶瓶罐罐洒在了两人的身上,然后先一步跳出洞去。   贺祺然看着那人的背影片刻,悄然跟上。 第一百十四章   未穷当先而行, 他虽修为不济, 但惯于同灵兽为伍,在这般的密林中身形并不比往日迟滞多少, 倒是贺祺然趔趔趄趄的随在身后, 好几回都险些踏入那泥泞的沼泽中。   眼看两人已是来到了入夜山的正北面, 即将要离开此地时,未穷忽然放缓了脚步。一边的贺祺然也似有所觉地慢了动作, 二人一道向前方警惕地望去。   果然, 没一会儿一片漆黑中就隐隐的显出了两道幽绿的光芒,那东西一步一步走近, 正是一只八卫犬, 而他的身后还跟了一个羊山派的弟子。   成功的在此发现到了恶贼的踪迹, 羊山派弟子自然要通报他人,只不过他这嘴还没张开,喉咙就被几片叶子给划破了,一同下黄泉的还有被他牵着的那条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呜咽的狗!   未穷一怔, 看了看地上落下的那沾了血的嫩叶, 又回头看了眼脸色苍白的贺祺然。   贺祺然捂着胸口害怕道:“这、这是幽鸩……教我的。”   未穷未言, 只是继续向前走,却不想没行多远又遇上挡路的,而这回比方才更多了。   八卫犬对于异味格外灵敏,虽然那一人一狗死得极快,但是几滴血沫就已足够八卫犬察觉不对了,果然那些人紧跟着顺势摸了过来, 更糟的是,贺祺然他们还注意到这些羊山派的弟子身后竟然还有人带来了除狗之外的东西。   银色的皮毛,血红的兽瞳,利齿尖爪,四肢粗壮,身形高大,竟然是三只银沙狼!   没想到羊山派为抓人也算下了血本。   几只狗发现到人,立马变吠了起来,而这回贺祺然和未穷已是阻挡不了了。狗一叫,那三只狼也嚎了起来,立时引得林中禽鸟乱飞,群兽皆惊!   两人的踪迹已经是彻底暴露了。   未穷连忙退后一步,挡在贺祺然面前,小声对又捏着几片叶子的人说:“你的气息不稳,这个法子没用了,不如我来引开他们,你继续往前跑。”   贺祺然看着面前那人的侧脸,道:“你一个人能行?”   未穷颔首:“你切莫小看这丛林,每个地界都有每个地界的法则,银沙狼和八卫犬一个善猎长于山巅一个善捕惯于家养,虽都各有本事,但在这林中,却还远到不了称王称霸的地步。”   话落,未穷在那几个羊山派弟子攻上来前,就先一步吹出口哨,然后一排粉末撒出去,不一会儿,贺祺然就觉踩在脚下的地面生出了起伏的异动,低头一看不禁一惊。   就见四面八方不知从哪里窜出了不少只蜥蜴,色泽黄中带绿,一看便是生于此地的灵兽,纷纷向那鬼吼鬼叫的狼、狗而去,一下就扰乱了对方攻击的步调,几条狗和狼都被围困的一时分身乏术。   只不过这儿动静那么大,他处听见召唤的修士也正朝此地赶来,总有几个人能寻到空处对贺祺然和未穷动手,未穷虽有准备,但脚下速度已是连寻常修士都抵不过,且他脸上还蒙着黑布,在那些人眼里自然不知他是青鹤门的长老,只当他是那恶人的同伙,必要一同诛杀,所以一个不察就被人一剑刺在了臂膀上。   未穷手里的几个瓷瓶一抖,摔进了沼泽中。   贺祺然不知从哪里摸到了一根藤蔓握在手中,正甩得似模似样,暂时逼退了不少上前的人,他回头看见未穷时眉头一皱,三两步来到了他的面前,一鞭子就把那人给抽晕了。   “你没事吧?”贺祺然一边喘气一边问道。   未穷看着他强撑的模样,正要摇头,却在余光瞥到那几个羊山派之人的动作时,猛然低叹了一句。   “糟了!”   贺祺然循之望去,就见那些人见自己这方占不了上风,便开始寻觅别的法子,三人一队,分立三边,当胸持剑,口中念念有词起来。   “疾风阵?”   贺祺然认得这个阵法,此乃修士入门的基本阵法之一,没什么大厉害的,不过就是刮起大风,能让阵中人迷眼、定身,再了不得些的就是的吹得地动山摇而已,力道多大,单看使阵之人的修为如何了,而眼前这些弟子是绝不可能弄出太大的后果的。   可是未穷却拉着贺祺然一边找地方躲,一边频频摇头:“入夜山用不得这个……用不得……”   贺祺然起先不懂,但当那风吹起来的时候他就明白了。   若说那狗叫狼嚎只扰得一些鸟兽游走,可这大风一刮,树叶翻飞,旁的更细处的东西就要被惊动了。   果然,枝桠摇晃间,贺祺然就见地上的黄土开始开裂,沼泽中冒起汩汩的水泡,下一瞬,各种蛇虫鼠蚁密密麻麻倾巢而出,有些被风吹散了,而有些则比那藤蔓粗树更为坚韧,无穷无尽地向地上的其他活物攀爬而去,就像一片行走的黑布。   那些狗和狼原本还在和蜥蜴战斗,好容易处于上风,结果却又再遇惊骇,其中有两只不知何故忽然凄厉地惨叫了起来,就地痛苦地打起了滚。   那些修士也被吓得不轻,纷纷凌空而起,竟无人再敢上前。   贺祺然还未反应过来,面前的未穷忽然伸手在他额头重重抹了点什么,又要去掰他的嘴,把一粒丹药塞进去。   贺祺然回神,紧紧地抿住唇,莫名又倔强地盯着未穷。   未穷安抚一笑:“这是解药,那些蛇虫不少都有剧毒。”   贺祺然一把握住了他的手,硬是拉开了一些,问:“你只有一颗?”   未穷道:“我还有。”   贺祺然:“那你先吃。”   未穷不动。   贺祺然睁大眼瞪了过去。   未穷苦笑。   “药方才丢了,祺然……我们耽误不得。”   贺祺然和他对视,大风将他的乱发吹得更是四散飞舞,露出一双灿亮的眼眸和越拧越紧的眉心,贺祺然忽然问:“为什么?”   未穷侧了侧头,像是不明。   贺祺然一甩开了他的手:“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未穷将贺祺然自两只毒蝎边拉走,头也不抬,“知道你不是他吗……”   贺祺然一呆,握紧了拳头。   “嘉赐,”未穷忽然改了称呼,在对方意外的目光中,眼明手快的掐着他的下巴将药抵了进去,“你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吗?我认识的祺然,从来不会骗人……”所以从一开始,他就看穿了。   常嘉赐只觉舌尖一片辛辣,再回神,那粒丹药已在口中融化了。   “你早就猜出来了……”他不敢置信道,“那你为何还来?”   未穷伸手捋了把他的头发,就像曾时对待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凡人一样:“因为我知道,你如果不是走投无路,你不会出此下策的……”   说着未穷低头看向常嘉赐的胸口,虽然衣衫脏污,但内里透出的血色依然掩不住了,将整片前襟都染成了深色,还在迅速扩大中。   “我刚才探你脉时,就知你心脉受损,你伤得很重,能维持住气息不散已是不易。我不管你和祺然是什么关系,又同其他人有何恩怨,我既然决定来了,便会保你安稳离开……”   少年脸上的无辜和纯澈已然全全褪去,换上了一种深重灰暗的阴翳,明明是同一张脸,却与方才完全判若两人,他看着未穷的目光复杂恍惚,一时像是连自己都摸不清心摇摆到了何处。   早知这么容易会被戳穿,就不该把焦焦留在林外的。   正欲说些什么,那大风忽然止歇了下来,而常嘉赐却被未穷狠狠推了一把,整个人摔倒在了大片沼泽中。   常嘉赐大惊,抬头看去,却见未穷也倒在了地上,而他的背心处则插了一把长剑!   “未穷……”   常嘉赐踉跄着起身,向那长剑来处寻去,就见地上已躺了好几个修士,个个全身紫黑化脓,显然是中毒所致,原来有些毒蝎竟然会飞,哪怕他们离了地,依然难逃追击,而那柄剑则是一个修士死前奋力向此处掷来的,真是死也想拉他们垫背。   常嘉赐看着那些尸体,又去看那剑刃,发现两方闪着一样的青紫色泽。   剑上有毒……   常嘉赐呆愕之下,直觉地就去拉未穷,企图扛起对方的一条手臂带着他离开。   未穷却不断摇头:“算了吧……”   常嘉赐咬牙:“是我把你引到这鬼地方来的,你知道我要做什么吗?我就算要你的命也没到时间,你还不能死,不能死……”   未穷看着他憋得通红的脸,无奈一笑:“我是不知道,但是你若现在不做,可就要来不及了。”   常嘉赐却不听,只拖着人费力向前,未穷方才不知给他弄了些什么,那些毒虫虽也近他的身,但却奈何不了常嘉赐,然而未穷就没那么好过了,才没多时,他的脸就灰了一层。   “嘉赐……嘉赐……你听我说,”未穷喘了两口气道,“我很疼,你把我放下来吧……”   那语气温软中带了一丝哀求,终于让常嘉赐住了手,他瞪着未穷,眼睛已变作了赤红。   未穷却还是笑着的:“你刚才看到了,这种毒毒发极快,但是死相却会很惨,是死是活不重要,到时被人捡回去还被议论笑话一场才最丢面子啊……我不想这样,看在我大老远过来辛苦一场的份上……”未穷的手臂从常嘉赐纤细的脖颈上滑了下来倒在了一棵大树下,“给我一个痛快吧。”   常嘉赐没动。   未穷捂着胸口重重咳了两声,嘴角溢出了黑血:“难道你想等青鹤门的人来吗?嘉赐……”   常嘉赐身形一晃,僵硬的手终于动了动,一道红光划过,天罗刀已在手。   “你还有一点修为吧?一点点就该够了……”未穷的脸颊已裂出了血痕,他疼得想闷哼,却还是忍了下来。   常嘉赐上前一步,直接用刀尖开始在地上绘起了阵法。   未穷默默看着,半晌低低地问:“你见过他了吗?”   常嘉赐像是明白对方在说谁一样,点了点头。   未穷艰难地勾了勾嘴角:“他好吗?”   常嘉赐一顿,还是点了点头。   “其实……出来见你一面,更多的是……我的私心,我知道……今生怕是无缘再与他相遇了,所以能见到你……我也很高兴了。”未穷看向速速绘完阵返身而来的常嘉赐,坦然一笑,“说起来,该是我谢谢你……”   常嘉赐慢慢蹲下身,收了脸上的戾气,换上了真挚的模样,轻轻问。   “你还有什么,想告诉他的吗?”   未穷摇摇头,只呢喃了一句:“我只希望他平安,你也是……”   常嘉赐怔了下,面上闪过一丝扭曲的神色。   未穷话落却猛然间痛苦的翻滚了起来,整个皮肤渐渐开始起泡,眼见就要溃烂。   常嘉赐手里的刀握了放,放了握,却迟迟没动,直到未穷朝他大喝,常嘉赐才用力落下了手……   一瞬间,整个林子便静了下来。   天罗刀的刀尖淌下艳色的液体,常嘉赐麻木地站了片刻直到耳边幽幽传来脚步声才想到要催动阵法。   而随着那绿光从未穷的体内飘出,常嘉赐心口一疼,险些也跟着栽倒下去。   他抖着手盖上那白色的瓷瓶,收起天罗刀,又看了地上人一眼,眼前隐约掠过曾时初见那个不羁落拓的潇洒男子,他对自己微笑,敲自己的脑袋低声骂着“小骗子……”   常嘉赐转过头,深深吸了口气,踩着满地的尸体,蹒跚着向前而去。   许是如未穷所言他在之前耽误了太多的时间,又许是常嘉赐今夜运气实在不济,这才行了没几步,追兵又到。   来的还是羊山派的,一见门中人横尸遍野,他们自然大怒,那些人手里也牵了狗,更察觉到是有毒物扰人,于是纷纷有了防备,一半先对付那蛇虫,一半则在弟子的掩护下向常嘉赐下手。   常嘉赐虽然身受重伤,但此刻也轮不到他多思,祭出天罗刀正要和对方来一番拼死恶战时,这手还未抬起却猛地一顿!   常嘉赐其实已觉出异样了,可是他的身子早已跟不上自己的神思,待回神时已经晚了。   常嘉赐震愕的低下头,看着那支自背后穿过自己胸口的箭,来不及回头看是谁攻击了自己,整个人一软,已向那巨大的沼泽摔了下去! 第一百十五章   东青鹤醒了。   从九凝宫那事儿出了以后, 东门主就卧床多日, 今夜忽然就醒了,且还下了床。   青仪端着药进来, 身后跟着金雪里, 门内的东青鹤披衣站在窗前, 背脊仍是挺拔如松,只这深秋的凉风入内拂过他的周身, 来回摆荡着的衣裳却比从前空荡了许多。   今夜没有星星, 天气阴翳得很,东青鹤却仍是抬着头, 也不知在看些什么。   青仪的手抬得有些酸, 但不敢开口催促, 倒是一边的金雪里等了又等,终于忍不住道:“门主,这药还是趁热服下才好。”   东青鹤未动:“放着吧,我一会儿就喝。”   青仪正要放下, 却被金长老阻了, 金雪里胖胖的脸上没了往日的温和, 一双眼眸牢牢的盯视着远处虚弱的人。   “门主,身子为重。”   东青鹤慢慢回过头来,看向面带焦急的金雪里,一张脸果然苍白。   金雪里道:“门主眼下除了有内伤之外,丹田气脉似乎也有损耗……”   青仪忙问:“这是为何?”内伤还可以说是东青鹤被气出来的,丹田气脉好好得怎么会伤了?难道那天门主和常嘉赐动手了?可就算动手门主还有金光护体啊, 以常嘉赐的修为怎么能伤到他呢?   这当然也是金雪里疑惑的,东青鹤气脉不稳,修为不定,让金雪里想到上一次东青鹤单枪匹马闯偃门救常嘉赐时的情景,那日他回来后就是如此了,金雪里以为东门主是因那囚灵阵所害中了什么咒符或剧毒才致这般,正伤脑筋的时候,没想到隔日东青鹤自己好了,让金长老十分惊讶,更让他惊讶的不止是东青鹤近日的伤症又忽然去而复返了,还有他被伤及到的劲筋脉皆是受到过严重震荡,不是从外向里,而是从里向外,就像是体内过盛的气息将整个内府骨血都拼命推挤压制的结果,诡异难测得着实让行医多年的金长老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究竟为何我暂且还不得知,我也向云蚕子师兄讨教过,他也不知那囚灵阵中有何物会如此,不如门主再回忆回忆,当日入阵,是否有遇到什么凶险之物落下祸根了?”   “不是那囚灵阵,”东青鹤顿了下,说,“应该是我渡劫之日就要到了。”   青仪听了眼睛一亮,金雪里却面露狐疑。   “渡劫期?”他还没见过这样的渡劫期呢,只不过这飞升前的重要关卡传言人人不同,若真是渡劫期,金雪里倒真的缺了些阅历,他只能道,“既如此,门主更该万分小心,切莫多思烦忧,要多多修习静养才是,不如待属下再去寻一些良药,也许可以助门主一臂之力,不然以门主现下的身子,别说真到了渡劫期,就是再经一回那修为异动,怕是都不……”   这话说得一边的青仪大惊,东青鹤在他们眼里向来顶天立地战无不胜,世间几乎没有什么能撼动这个男人,可如今门主不仅心被人牵制,就连身都遇到危难了吗?青仪如遭雷击,只觉天都要塌了,刚要再询,东青鹤却开口打断了金雪里。   “金长老多虑了,此事我自有分寸,你不必为我操心。”   金雪里还要再说,可一对上东青鹤一双沉静晦色的眉眼心内便猛地一跳。   他这才意识到,原来门主对于自己的身子十分明了,他也早就知道……形势并不容乐观。   金长老张了张嘴,却在东青鹤柔软却坚持的目光下退败下来。   东青鹤再嘱:“长老,对外也不要声张。”   金雪里明白这是因为青鹤门已布下了对付偃门的大计,过两日便要行动,此时要传出东青鹤修为有亏,定是要军心大动。   可是金雪里却也担心,就算不说,真到了那日,就以门主现下的情景真能全身而退吗?他若有一分不稳,身后的青鹤门,或许整个修真界都要跟着天翻地覆……   金长老正踌躇着,东青鹤忽然转身向外看去,半晌后,窗外由远及近的飘来了几道灿光,嗖嗖降在了院中。   为首的正是哲隆,慕容骄阳则行在了后头,远处还有几个金部的弟子。   哲隆一落地竟然双膝曲下,砰咚一声就給东青鹤跪下了,巨大的身形在院中就像落下了一座大山。   一边的青仪和金雪里都吓了一跳,心内忽然升起了不妙的感觉。   东青鹤的容色倒是看不出异常,他只是拢了拢身上薄薄的外衫,转身打开屋门迈步走了出去。   东青鹤看向慕容骄阳,就见总是一脸孤傲凌人的少年此刻却双眉紧皱,一双杏眼恍惚闪烁,在对上东青鹤的瞬间竟然缩了缩,像是惭愧一样,暗暗转开了头。   东青鹤又看向哲隆,大汉的表情便更为直接了,双眼大瞠,嘴角紧抿,面皮紧张得抽动着,隐忍的整张脸都红如猪肝,甚至生出了一丝戾色,里面夹着愤恨,也夹着自怨。   就当哲隆整个人都憋得开始颤抖的时候,东青鹤终于轻轻地问:“怎么了?”   哲隆却一下子哑口了。   东青鹤也不急,耐心的等着他。   片刻,哲隆扭曲着五官道:“门主……未穷长老他……他……被人害了!”   东青鹤一愣:“在哪里?”   “就在……入夜山。”   “怎么死的?”   哲隆咬牙:“同、同……伏沣长老一样。”尸首分离,魂魄自眉心被拉离体外。   这话一出便等于锁定了凶手,东青鹤眯起眼,良久未言。   不同于伏沣和蘼芜,虽在门中各自为职,但未穷和青鹤门内的其他几位长老都十分交好,和东青鹤也颇是投缘,相识近千年,大家早已情谊非常,形同兄弟,未穷这遭可谓惨死,对门内人的打击十分巨大。   山峦般的大汉抑制着眼里的泪水道:“属下原本在入夜山南面梭巡,隐约听见背面有八卫犬狂吠,于是匆匆赶了过去,可我到那里时未穷长老……已、已经身故……是属下去晚了。”   未穷好好的在门里,怎么会跑去那地方?他早已没了修为,不会不明此去几多凶险,除非是被他认为重要的人或事引诱诓骗所致……而在门内的人,多少也听闻过未穷三番两次为救某人不惜涉险,是谁最有可能对他下手早已不需赘言。   可是哲隆接下来却并没有对那罪魁祸首大肆挞伐的意思,他只是忽然住了嘴,深深的低下了头。   “你将未穷带回来了吗?”东青鹤眸色一闪,问。   哲隆点了点头。   “那还有一个呢?”东青鹤再问。   哲隆身形一怔,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是属下去晚了。”   东青鹤也重复:“还有一个呢?”   哲隆沉默。   东青鹤静静地望着他。   直到有人道:“常嘉赐不见了!”   “常嘉赐……死了。”   那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只是前者是慕容骄阳说的,后者……却是哲隆说的。   像是没有料到会听见这般的答案,身后还处于未穷噩耗中的金雪里和青仪都呆了少顷,两人心内不是在想怎么回事,而是不约而同的去看东青鹤。   幸好东门主还是站得笔直的,只垂在袖外的指尖轻轻动了动。   金雪里先一步开口道:“常嘉赐为人狡黠伶俐,他选了入夜山躲藏,必定早已备了退路,你们虽然人多,但有所疏忽让他逃了,也是正常。”他故意忽略了哲隆的话,只对身后的慕容骄阳而说。   慕容骄阳收到金雪里的视线,又去看东青鹤,只觉门主神情如常,但那张脸已经白得快要透明了。   慕容骄阳点头:“不错,只是他要想再有下一回绝没有那么容易了……   话落却迟迟没听到东青鹤的回复。东门主只是眼睫微垂,看着面前的哲隆,眼里的神情就像无边的细沙,一层一层向哲隆覆盖而来,像是要将他兜头淹没一般。   哲隆呼吸一窒,半晌才挤出了一丝声音。   “门主,他死了……”   “哲隆!”金雪里和慕容骄阳一道沉声喝了起来。   大汉却梗着脖子,双拳紧握地说:“门主,常嘉赐……死了!是我亲眼所见!”   “我远远看到他被羊山派众围堵,他想脱离,可是有一人……是羊山派的长老,他躲在林中悄悄对常嘉赐的背后放了箭,正中他的心脉,穿胸而过……然后……然后常嘉赐便落入了沼泽中……”   “我当时看到未穷的尸首就在一边,便去先查探未穷长老,而当我发现不对再回头时,常嘉赐已受伤被沼泽吞没了……我连忙派了座下弟子下去找寻,可是入夜山的沼泽深不见底,寻常修士下去即便使了闭气咒也不过几刻便要上岸回气,且一旦沉入太深便寸步难行,无法返回……金部的弟子去了好几拨,却都毫无收获,未免伤亡,我只能让人守在一边,想着他虽心脉受损,但若真还有一口气也许能回来,结果等了一晚,那沼泽处却再无动静……”   那下头本就深,常嘉赐就算没受伤都待不久,更何况如今这个地步,说他没死,在常人看来实在有些自欺欺人了。   说到此,大汉俯下身给东青鹤重重磕起了头。   “我心内憎恨常嘉赐谋害门中人,又迷惑门主,但这一遭,哲隆却也的确辜负了门主的信任托付,是属下失职,还请门主责罚……”   一下一下撞在石头上的闷响在寂夜的片石居内显得格外刺耳,一边的慕容骄阳听着忍不住上前一步。   “此事乃我布置,哲隆处事不周,我自然也有错……”   慕容骄阳还待再说,却被东青鹤轻轻挥袖阻断了,那袖摆掠过哲隆头顶,大汉不断下俯的动作就僵在了那里,额头的鲜血自眉心处不断淌下,颇有些狰狞。   “不关你们的事,把未穷长老好好安葬……”   东青鹤幽幽地丢下这句话,没再看眼前的那些人,只招来一片浮云,慢慢地登了上去。   他的步态身形都不见多少异样,负手而立在云端,远远看去,依稀还是往日那个稳如泰山的东青鹤。   忽然东青鹤又问了一句:“杀他的那个人呢?”   哲隆一愣,得知前因后果的慕容骄阳接口道:“被烈蛇咬死了,那灵兽想是感应到主人遭难,便急急而来,一下就认准了那动手的人,还有几个羊山派的弟子,只是……”还是晚了一步,“最后,许是蛇也想找人,就随着他一道……也入了沼泽。”   这话说得慕容骄阳难得也有些涩言。   东青鹤听罢,带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下他一点一点乘云向青鹤门外飞去。   去往何处,无人敢问…… 第一百十六章   远远的, 便是枝叶硕茂的入夜山, 相较于几个时辰前的热闹,回复平静的此地更显死寂沉暗, 幽幽洞洞密密匝匝, 一眼看去就像一个个此起彼伏的深渊, 稍有不慎,便能让人落入无望之地。   空气中隐约还残留着几分未全散尽的血腥气, 东青鹤循之而来, 在离地不过几寸处缓缓停了下来。   不知何时,月亮透出了云端, 将这一团映衬的越发明灭凌乱, 东青鹤居高临下的看着这满地狼藉, 四处都是蛇虫鼠蚁的尸首,还有大片大片的斑斑血迹。东青鹤在这一滩滩血迹里细查了半刻,到底没有辨清哪些是属于常嘉赐的,不得已间, 他的目光终于落到了脚下的那片沼泽中。   东青鹤怔怔看着。   沼泽十分平静, 就像一处平地, 带着一种厚实的安谧,丝毫不觉吞噬过什么的样子。   东青鹤看得目不转睛,凉风拂过他的发,也拂过周围的树叶,带出淅淅沥沥的沙沙声。   东青鹤一动不动。   风越来越大。   他的袖尾被风吹得鼓起,衣摆也开始猎猎作响, 而两旁的树则开始左右摇晃起来,柔韧的枝叶被无形的风搅得从树干上卷落,深植于地面的根茎都跟着开裂的土慢慢暴露剥离。   此时此景若被方才留于此地的修士所见,必然要大叹大惊一番,因为这一招竟还是……疾风阵!   只是不同于之前那阵吹出了一片七慌八乱,此刻的疾风阵乃是东青鹤开启的,那风起先还是慢悠悠的,就像一只又软又嫩摸着你脸颊的孩儿的手,可是转瞬之间,那手却化作了一把把锋利的尖刀,猛然狂暴咆哮起来!一时间只见天际飘来团团乌云,将明亮的银月遮了个彻底,凛冽的气流你堆我叠竟刹那便盘旋成了滚滚飓风,那层要了好几条人命的毒蝎毒蚁还不等出动,树上的巢穴便被连根拔起,地下的洞窝也崩塌倾覆!   再看东青鹤,依然负手而立,只那双垂落的眼瞳中再不似之前在青鹤门时的幽淡冷静,就像两汪寒彻入骨的冰潭,里面浸没了深深的忧伤……甚至疯狂。   疾风骤起间,平静的沼泽也有了波澜,密实的泥沼竟开始翻涌逆流,一股一股向外倒灌,且速度越来越快,最后竟把这一方山林都淹成了泥海。   狂风迷眼,砂石飞掠,天地倾倒。   金光自东青鹤周身溢出,将他牢牢护在其中,直到半晌,两旁摧枯拉朽的动静暂歇,那防御结界才缓缓褪去。   再看周围,方才还蒙密的林子竟成了一片平地,而平地正中则出现了两个黑洞洞的深坑,这便是原来的沼泽……   疾风阵一收,东青鹤捂着窒闷的胸膛重重咳了两声,深吸了几口气后才稳住了起伏的气息,他顾不得歇息,轻轻一跃就自云上跳入了那深坑之中。   雪白的长靴和袍角一下就被泥水浸没了,东青鹤却毫无所觉,只矮下身不停地在里头摸索着什么……这样的地界,多得是误入沼泽的各种生灵妖兽,其中多半带毒,埋在这泥泞中天长日久,越毒越是沉积而下,就算人进入时还是活的,就算没有受伤,没有淹死,可在这样带毒的沼泽中浸泡半刻,怕也要只剩一团白骨。   东青鹤却仍是执着的摸着,一寸一寸半点不漏,眉眼都掩在凌乱的长发下,只能看到那苍白紧抿的唇,哪里有往日的半点风骨,可他却浑不在意。   忽然东门主的动作一僵,慢慢将一物拽出了河面。   最先出来的是一只空洞的头骨上,然后是身子,再是腰腿,最后是脚……这是一具纤瘦的白骨。   东青鹤带看了须臾,目光缓缓而下,在其周身都一番探看后,落到左边的手骨上……   那里正环着一条长鞭,自滑下的泥水间依稀可辨出其上的色泽原本该是艳丽的金红……   ……   东青鹤,你我相遇本来就是一场大大的错误,我们是不一样的人,事已至此,不过是一切回到原本该有的位子而已……   东青鹤,你老实的告诉我,我做了那么多不该做的,你的心里是不是也有厌弃过我?   东青鹤,永远太远了,我看不到……   ……   那一刻,始终挺着的背脊终于一软,东青鹤摔了下去。   **********   吴璋近日有些忙。   天仕楼作为修真界几大门派之一,也许他的修为同东青鹤还有无泱真人比要差上那么一些,但是天仕楼的防御结界却是除了青鹤门和偃门外最为出类拔萃的。   上回幽鸩搞得那个墨鸦阵,虽然吴璋也被诈了出去,但是楼中耗损却远比青鹤门要少多了,只因青鹤门结界靠得是东青鹤,靠得是其他长老,靠得是人,而天仕楼防御或在修真界中的地位,靠得是法宝是神兵,是吴璋的无数宝器,那些东西布下了便轻易不受外物所干扰,所以幽鸩那些计谋对他来说,用处不大。   不过作为一只出了名的铁公鸡,又坐拥无数法宝,吃一分亏在吴璋这儿就能抵十分,上回的阵法多少也让天仕楼失了几个弟子塌了几座房屋,这可让吴璋气得不轻,所以东青鹤提议要剿灭那魔修,吴璋难得举了双手双脚同意。   这段时日他就是在准备届时作战要用的法宝,一定要杀那偃门一个落花流水。   不过贵人事忙的吴楼主多少也听闻到了好友的近况,他了解东青鹤的脾性,看似随和温雅宽量待人的男子,实则执着多思,有些事儿他可以退,有些事儿却半点过不得线,若换做别的吴璋还能劝两句,但在情之一字上,神智清明通透的吴楼主觉得轮不到任何人置喙,所以他才迟迟未有出现多嘴。   只不过昨夜在入夜山中发生的一切不过半刻就已传遍了整个修真界,吴楼主一听之下这回坐不住了,直觉告诉他大事不妙,所以等天一亮,他就难得捎了点礼品亲自登门去探望好友了。   结果到了青鹤门吴楼主却扑了个空,哲隆告诉他东青鹤不在,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回来。   吴璋吊唁完了未穷,又瞧着他们脸上一个个跟被人抽了压箱底似的脸,不禁也跟着摇头大叹。   东青鹤能去哪儿呢?   其实想也知道。   但去把人追回来,又能不能把心把魂也一道追回来呢?   吴璋觉得难。   他一边伤脑筋一边回了天仕楼,本打算先回去找找看有什么灵丹妙药或是能暂时抚人心神的东西给好友救救急时,没想到才一到门边就听自家的小厮匆匆忙忙的迎了上来。   “楼主,东门主候着您多时了!”   吴璋由着小厮引路,却并没有向主殿行去,而是一番兜转来到了后山的一处偏门前,在那里他看到了让他惊讶的东青鹤。   只见平日朗如日月的男子此刻却呆坐在一块大石上,一身污浊,长发散乱,要不是那张脸还能辨认,吴璋都要怀疑自己的眼神了。   然而不等他说话,那头原本还在愣神的东青鹤就站了起来,吴璋这才发现他的脚边竟摆着一只巨大的木箱。   “青鹤?”吴楼主吓到了。   “吴璋……”幸好东青鹤的声音比他的模样沉稳太多,他直直地望过来,沾了泥灰的脸上一双眼还是含着光的,东青鹤说,“吴璋,我有一事相求。”   吴璋看看东青鹤,又去看一边的木箱,以他们的修为其实不用开箱就能察觉出里头放着什么,尤其是像吴璋这样洞悉力极深的视物高手,那股萦绕着毒雾的浓浓死气,哪里能瞒得过他呢。   吴楼主眨眨眼,低叹一声:“你想要什么,青鹤?”   东青鹤说:“我想用你的天相湖来找一个人。”   吴璋一顿,他的天相湖可看前世今生,但却无法起死回生。吴璋和东青鹤对视须臾,这句话却在对方执着坚定的目光下吞了回去。   “好吧……” 第一百十七章   天仕楼中有一处地界有些像青鹤门中的火部, 避影匿形一石门, 比起火部来却更小更不起眼。吴璋在应下东青鹤后便独自领着他来到了门前,手中成诀念念有词半晌, 石门便打开了一道。   两人走了进去, 里头十分黢黑, 弯弯绕绕隐隐绰绰,行了足有半盏茶, 终于在一处偌大的石室中停了下来, 放眼望去室中一片空荡,只除了正中有一汪半干不干的小水潭。   天相湖, 听来十分辽阔浩渺之意, 实则却不过这般大小。但别看那物其貌不扬, 传言这湖可窥前世晓今生,乃天仕楼代代相传的隐秘至宝,也不是谁来都能得见的,就好像当日的花见冬, 那样好言好语好物相赠却不过才换来吴璋一时半刻的大发慈悲, 让其惊鸿一瞥, 最后还是被不耐的赶了出去。   此刻,吴璋站在水潭前,转身看了眼抱着木箱眸光微动的东青鹤,将对方说得那句话轻轻重复了一遍。   “你想用我的天相湖找一个人……”吴璋叹气,“青鹤,你可记得, 九百年前你来寻我,也是说得这句话。”   东青鹤的视线沉沉的落在吴璋身后的湖内,听他此言方看了过去:“我记得……”他边说手边轻轻抚过怀里的箱体。   那时他也是失去了这个人,他上天下地用尽一切法子只想得到对方的消息,自然不会放过好友这般的至宝,可是恁东青鹤在这里如何探寻,看到的除了一片漆黑外,什么都没有得到,最后只能再寻他法。   吴璋摇了摇手里的折扇:“天相湖虽有异术,却只能探得本人的前世今生,且能从中知晓什么全凭机缘天数,即便你心有执念,可若是时机不对……也未必能得偿所愿。”   东青鹤眼睫一动,颔首:“我明白。”   话已至此,东门主脸上的神色依然不变,吴璋也没了法子,他只能道:“那好,我……在外头等你。”   说着,吴楼主最后再看一眼那木箱,轻轻地退了出去,石室的门也在他背后合上了。   被留下的东青鹤一人而立,在原地站了片刻才缓缓来到潭边,将手里的木箱小心的放在岸边,然后一腿曲起,掀开袍子在地上坐下了。   石室中镶嵌了一排的夜明珠,莹莹珠光下潭水随着那流风微微晕开了一点涟漪,泛出绚丽的色泽,明明是清透纯澈的水,一眼望去却半点看不到底。   东青鹤伸出手来向那湖探去,可眼一瞥又瞧到自己满手的泥泞,他正要抽回擦拭,指尖却已无意沾到了水面,忽然有些什么从面前一晃而过。   东青鹤呆了下,一时有些分不清真假,他看看手掌,又看看那湖,最后一咬牙将手浸没到了湖中。   他已想好了自己此来该梭巡些什么,他怕自己看不到过去全貌,所以东青鹤只想回头再探探当日二人去到地府时的种种,除了筑下结界的孤山之外,这天下还有何处能有阴司的入口。   然而当那掌心被天相湖的湖水所浸没的时候,东青鹤的眼前只觉猛然一黑,恍惚着再亮起时却只觉周围灿光刺目,身边再没了那石室,只有恍惚颠倒的梨白碧绿,和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   那眼睛眨呀眨,眨呀眨,扑闪扑闪比之天仕楼内的夜明珠更璀璨明亮,正好奇的看着自己。   忽然那眼睛弯了起来,发出一片咿咿呀呀的含糊声,东青鹤再细看,发现他竟是个刚会走路的小娃儿。   小娃儿的喊叫引来了一边的仆从,仆从一把从后头将他抱住,小声的诱哄:“小少爷哟,不能过去,瞧地上那人多脏呀……”   东青鹤动了动嘴巴,意识到自己竟说不出话,然后他听见身后响起一个男子沉稳的嗓音。   “你们既千里跋涉前来投靠,我常府自没有将人拒之于外的道理,自此便住下吧……来人,快把这小公……小哥儿扶起来,给他们准备间卧房,还有些吃食……这一路怕是饿坏了。”   “谢、谢谢常老爷,谢谢常老爷……”一个苍老的声音连忙道。   “饿……饿……”   清脆软糯的娃娃声蓦地取代那一叠声的感恩戴德,又一次炸响在东青鹤的耳边,他抬眼见到那小孩儿又跑到了自己跟前,嘴巴忽然一温,低头就见对方手里正抓着一只剥了壳的鸡蛋认真地要往他的嘴里塞。   “吃,吃……”小娃儿撅着肉嘟嘟的嘴巴,大方的说。   东青鹤这才觉着自己饥肠辘辘,可不等他张口,那小孩儿就又被人拽走了。仆从捏着他粉雕玉琢的脸,心疼道:“少爷,那可是你的点心,哪能给别人,算了算了,我们不要了,不凑这热闹了,回去让厨房再煮两只!”   像是怕他又捣蛋,仆从在向一边禀明了一声后就抱着那孩子慢慢走远了。   东青鹤只见那小孩儿趴在仆人的背脊上,一双大眼仍然好奇的看着他,五官虽然稚嫩却依然瞧出了熟悉的轮廓,发现到东青鹤的回视,小孩儿对他咧开了一个大大的笑来,几颗小乳牙在嘴巴里若隐若现。   只是他手里的鸡蛋却一个不察掉了下来,咕噜噜滚到了东青鹤的面前,雪白软嫩的一片被蒙上了污浊的脏灰……   “嘉赐……”   东青鹤听见自己殷切的低唤,然而让他意外的是他出口的声音也是一个孩子……   虽然曾经东青鹤极力否认过当时在行客山时自己在那幻境中所视的一切,可东青鹤后来也明白,其中不少经历未必是假,不过只是片面而已。就好比这常府,又好比自己再一次成了一个叫“连棠”的男子,只不过这一回一切的一切都像是被被抽去了蒙面遮挡的纱帘,将隔断的离岸用水流串联,让东青鹤彻底看透了整个故事……   连棠身背重任隐于这商贾人家,和一个叫常嘉赐的孩子自小形影不离的长大,看似平静的常府底下波云诡谲,看似顺遂的前路也暗藏危机……当年连棠就有所察,更何况是早就历经千帆的东青鹤。   他将这家底殷实的府衙兴衰看了个一清二楚,也将那二人之间的竹马情谊尝了个了然入骨。   眼前一日一日长大的是让他陌生的常嘉赐,却又无端的觉得熟悉,回头想来,东青鹤记得,原来他的目光像透了初初入门时会轻轻喊他“师父”的凡人少年……原来那从来不是凭空作伪,又原来那无邪纯稚的模样真真在那双眼眸曾长久驻留过。   可为何……最后却不见了呢?   直到东青鹤遇到那个游道士,直到他亲历了对方阴错阳差摆下的阵法。   东青鹤终于明白了。   养魂阵……   他看着在阵中翻滚嘶吼的常嘉赐,感受眉心压抑绝望的剧痛,当两人最后自其中脱困时,东青鹤在常嘉赐虚弱的眼瞳中一下就发现了一闪而过的艳红。   那一刻,东青鹤恍然大悟。   是什么让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不复存在。   那红光闪烁的眸子那般的让他熟悉,当年在囚风林中花浮对那蜘蛛精幼儿下手的时候、常嘉赐用络石鞭要取他性命的时候、常嘉赐在混沌再出用天罗刀指着他的时候……等等等等,还有阵中的幻境里,每一世常嘉赐要作恶时,他的眼瞳中都有这魔魅浮动……   这便是缘由所在!   常嘉赐说这不是魔气,他对了,他说这是他天生为恶,他却错了……   东青鹤想到当日常嘉赐说这些时咬牙切齿眼眸深沉时的模样,一刹那只觉心如刀绞。   常府败了,连棠远走京城,东青鹤没有亲历常嘉赐所受之罪,但是他却能猜得到,然而猜到了和看到了却又有所别,当那个少年面目全非的站到自己的面前,当在城外的溪边寻到他满是伤痕的尸体,故事中的连棠,故事外的东青鹤……胸口都像被人剜出了一个大洞。   向来责己重待人轻的东青鹤那一刻难得生出了极重的自厌感,他一边悲伤一边却快意的看着连棠的痛苦,直到他孤苦绝望的死去。   东青鹤以为这也要像那幻境一般匆匆结束一世便要来到下一个轮回,却不想他随着连棠一道入了黄泉,又在其中遇到了一个意外的人。   鬼差说他一生向善,下辈子可再投个好胎,这话被当下的东青鹤听来只觉何其讽刺,他终于明白当年师父对自己说过的话。   长灯真人曾言:“青鹤,你天赋过人,却执念太重,我无法领你入道门,你自修行去吧。”   当时东青鹤不懂,这么些年来他其实都不懂,什么执念?他在执着什么?可是此刻,他忽然懂了。   恶有执念,善,自然也有……   东青鹤浑浑噩噩的跟着鬼差走,行到半路却被几声低喝拉回了神思。   就见一道白影在前方疾跑,几个鬼差在身后追着,而领着连棠的鬼差见此,自然也上前相助。   东青鹤心头一动,恍惚上前,却同那白影撞了个正着。   对方长发披散,死气缭绕,一看便是和自己一般的游魂,可不同的是那人还带着满身满脸的伤痕,形容更是几乎模糊难辨,仿佛受了很大的酷刑。   眼见对方要栽倒,东青鹤顺手扶了那人一把,那人恍惚着看来,原本一片死寂的眸子忽然有了异动。   “连棠……”只听一声低唤自那人口中响起。   连棠一呆,细查片刻猛然惊讶,将她认了出来。   “嘉熙……小姐?” 第一百十八章   常嘉赐死后, 连棠又多活了十年, 而比常嘉赐更早入黄泉的常嘉熙却为何还在此地迟迟未离?并且一身的伤?她为什么没有去投胎?按鬼差那善恶终有报的意思,她完全能投个好人家。   连棠不解地看着常嘉熙, 不过下一刻对方就被从后头追来的鬼差给狠狠的压倒在地, 一柄尖利的长钩从那魂魄的背上毫不留情的狠狠扎下!   鬼差怒道:“狱内重犯私自逃离, 罪加一等,私入双生林, 罪加一等!”说罢就要用手中染着火的链条来捆常嘉熙。   “不可!”连棠见此, 直觉便要帮忙,却被另一个鬼差牢牢挡在了前头。   常嘉熙虽不停挣动, 疼得本就狼狈的模样越发扭曲, 可她竟半点不顾, 只狠狠向此地瞪来,叫道:“连棠……你不用管我,嘉赐……嘉赐这么多年也在狱下受苦,你要救他, 你要救他……”   连棠一怔, 探出的手一时僵在了原地。   常嘉熙视线模糊, 她看不清连棠的脸,但是她像是猜到了对方此刻心内的颤抖。   “我知你心里有怨,他做了错事,累你至此,可我……还是求你,求你别丢下他, 连棠……你知道的,嘉赐不是那样的……你知道的……”   鬼差一把抽出那长钩,在常嘉熙肚子上留下了一个碗口大的血洞,疼得她痛苦不止,滚烫的火链紧接着加诸在她的身上,明明只余魂魄,连棠却也好似听到了那被烧焦的滋滋作响之声。   “嘉熙……”连棠奋力上前,可区区凡魂哪里能同鬼差相争,一个转身就被对方用力掼倒在地,彻底制住!   连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常嘉熙被破布样的拖走,可那双透出乱发的眉眼却出奇的坚刃闪亮,仿佛带着如山一般的希冀。   常嘉熙不停的嗫嚅着:“连棠……我尽力了……以后,只有你能救他,只有你能……你别放弃他,求求你……十辈子太长了……嘉赐一个人不行的……他只有你了……只有你了……求求你陪着他……”   直到那身影幽幽消失在那头,连棠的耳边却还是反反复复地回荡着这几句话,常嘉熙的语调仿若泣血,一时竟比鬼差紧扼得力道更加逼人。   良久之后鬼差才放开了他,对方拍着袍子站了起来,冷冷看着他说:“谅你乃是初犯,此行不予追究,赶紧上路吧,不然你也要同她一道关入炼狱界受罚了。”   连棠还有些呆:“她之前有何过错……要入那地方受罪?”   鬼差一把将他拽着向前:“代人受过也是过。”   连棠想问常嘉熙是代谁受过,可话到嘴边又一下子明白了。   二人已是行到渡口,只见眼前横卧一条黑洞洞的大河,说是河却水流无声,偶尔溅出的水珠像是活的,滑腻冰冷,令人生寒。   迎面黑雾中茫茫驶来一艘小船,鬼差抓着人要上船,连棠却扭头盯着一处不动了。   “那是什么?”   鬼差瞥了一眼,就见黢黑无垠的幽冥道前隐约闪过几丝莹莹光点,碧蓝、银白,金橙,点点交错,不过转瞬却又寂灭了。   “与你无关。”鬼差道。   连棠却在那疏忽而至的光晕下看清了那处的模样,那儿竟有一片林子?!在这处处荒凉死气满溢的地方除了彼岸花外竟还有旁的活物?   连棠想到方才常嘉熙便是自那方向跑来,而抓她的鬼差说她私入双生林。   双生林?是什么地方?   鬼差看不得他这般磨叽,自然又要伸手来擒,这回连棠却忽然猛烈挣扎起来。   鬼差一脚已踏上了船,一时有些措手不及,脱手被连棠逃了出去,只不过很快就又被抓了回去。   连棠却没轻易罢休,本就波澜起伏的河面,小小的船儿摇摆颠簸,为躲鬼差的连棠一个不察,在鬼差的怒骂下,他大半身子跌出了船外,一下浸没到了湍急的黑河之中。   一刹那间,天旋地转,万物颠覆……   连棠,不,东青鹤只觉自己的五感被黑河扭曲,身子的每一寸也都被撕裂开来,一阵混乱作呕后,他猛然睁开眼,发现自己竟回到了石室中,而手下的天相湖也在跟着翻腾。   不知是否如吴璋所言,这天相湖虽是至宝,却也只能凭机缘窥得一隅,于是在匆匆度过一世后他就回来了,可那钻心的痛处却是仍在东青鹤的体内,不知是否由那痛感牵引,东青鹤的眼前仍依稀飘荡着断断续续的画面……   画面里他在阵中翻滚,幽幽的绿光笼罩了他的周身,东青鹤本以为他又尝了一遍游道士给他下的养魂阵的滋味,却不想那阵内映出了一圈一圈熟悉的符文,符文不停旋转,像一把利刀,将东青鹤整个人从中间狠狠劈开,伴随着琉璃样的清脆碎裂声,瞬时,有什么东西自他身体内被剥离而出,是一个同自己极像的人形……   那是……那是当日自己闯入阴司地府时的场景,那个阵……那个声音……那个人形……又是何物?   不待东青鹤想透,紧跟着画面又是一转,仿佛水面逆流一般,无边的血色向他蔓延而来,血流过山又漫过河,最后汇到了一个人的身下,那人不停在变化着,一眼便是一世,一眼便是一种死相,刺杀、斩首、凌迟……不同于在行客山的幻境所见,那惨不忍睹的痛苦此时全凝到了另一张脸上……   忽然,一切画面一切痛苦一切波澜又像潮水般顿消褪去,只有那张被留下的脸慢慢张开了眼,深深望了过来……   东青鹤趴伏在天相湖边,不停粗喘地看着湖面上……自己的倒影。   良久的静谧中,传来一声恍然大悟的长叹。   “养魂阵…十世相克…三魂镜…善恶分离……”   ……   吴璋一直默默地站在石门外等着,他本以为东青鹤至少也要在里头待上个几日,然而天才刚亮,那门竟缓缓打开了。   东门主站在一片阴翳中,半晌才走到了晨光下。   他面色有些清虚,眉眼却是平静的,平静得像是神魂都离壳了。   吴璋想问他可是如愿了,却被东青鹤先一步道:“多谢……”   那话说得深沉如水又缥缈如烟,一时竟让向来惯于洞察人心的吴楼主辨不出东青鹤的心来,也辨不清他究竟在湖内看到了什么。   眼见对方抱着木箱就要离开,吴璋忙问:“青鹤,你去哪儿?”   东青鹤顿了一下,回头道:“青鹤门。”   ********   门主回来了。   这人才刚到,消息便传遍了八部。早已候了一夜却不敢外寻的长老们听着连忙就要涌到片石居去,可那守门的弟子却道:“门主没朝那儿去。”   “他去哪了?!”慕容骄阳急道。   那弟子挠挠头,指了指他:“去长老您的辰部啦。”   待慕容骄阳赶到新落成的藏卷阁前就见一个少年插着袖子满脸焦急的站在门前,见了他连忙苦着表情凑了过来。   “慕容长老……门主他……门主他……”   慕容骄阳剑眉一竖,抓着鱼邈道:“门主怎么了?”   鱼邈涨红了脸,半晌憋出一句:“门主进了藏卷阁啦!”   慕容骄阳眯起眼,暂且压下怒气问:“他跟你说什么了?”   鱼邈道:“他说……让我守在这儿,谁都不准进去。”   “他进了藏卷阁……是要找什么?”慕容骄阳疑惑。   鱼邈也疑惑:“他问我……呃,有关阴司地府的典籍在哪儿,那东西同炼器炼兵关系不大……算是外卷野集,以前都放在北面室中的,但是许多都被上回那场火给烧了,只留下了一些……”鱼邈自进了辰部大半时间都在这儿磨叽,倒是对这里的书十分清楚,不过鱼邈说了后,东门主还是执意前往,并且吩咐了在他出来前谁都不得打扰。   阴司地府?   虽不知东青鹤意欲为何,可慕容骄阳想到眼下何事何人同那地方关联便忍不住跟着忐忑。   连鱼邈都发现了,忍不住呜咽了起来,“地府……门主要找地府的消息,难道嘉赐真的……呜呜,门主一定很伤心……呜……门主要干什么?他要救嘉赐吗,嘉赐……”   “不许哭!”慕容骄阳低喝一声,见鱼邈的眼睛反而更红了,气得抬起袖子使劲抹他的脸,“然后呢,他还问了你什么?”   鱼邈被擦得面皮都发了红,也不敢挣扎,只可怜兮兮的憋着抽噎道:“他、他还问我……以前有谁来过这里找那些书。”   鱼邈到门内不久,到辰部更不久,他哪里知道。   可是此话一出慕容骄阳却想了起来,的确有那么个人多年之前也曾经勤快的往返于他部和门内别处,慕容骄阳从未在意,但是如今再忆起才觉得蹊跷。   鱼邈呆呆地看着若有所思的慕容长老,问:“长老想起来了吗?”   慕容骄阳半晌点了点头,低叹道:“沈苑休……” 第一百十九章   东青鹤进了藏卷阁, 且不让人入内打扰。慕容骄阳便只能在外等着, 这一等就是一日一夜。   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慕容骄阳没动, 那辰部的弟子就不敢上前。此时一直随在他身边的鱼邈没有眼色的走过去询问对方来意, 然后又跑到慕容长老身边传话道:“长老, 守门的弟子说……禄山阁、天仕楼、止契山、游天教……还有很多门派都已经在门外候着了……”   今日便是几大门派谋划已久的讨伐偃门之日,众人原定都会聚集于此, 然后由东青鹤所领, 一道将那为祸嚣张的恶贼铲除。   结果这门主还在里头半点都没出来的意思,鱼邈搓搓手, 又偷偷去瞄慕容骄阳森冷的侧颜。   慕容骄阳蹙眉等了半晌, 日头已高高挂起, 今天的天气格外的好,那明艳的赤阳一反冬日的常态竟有些火辣辣的照耀而下,扎得人周身焦灼。   慕容骄阳忽然提了提脚,鱼邈以为他终于忍不住要上前去催促门主的时候, 慕容竟然一掀袍角返身向辰部外头而去。一见他走, 早已准备多时的弟子们全都齐齐跟上, 哲隆也一道,破戈要管理门内事务并未相随,只看着他们一行人去往了霞举殿外。   无泱真人他们远远便见得浩浩荡荡的来人,只当是等来了东青鹤,结果一看竟是一霞明玉映的少年在前带路,虽认出他为辰部的慕容骄阳, 可在场的哪个不比他辈分大,于是纷纷开口问询东青鹤的踪迹。   慕容骄阳负手而立:“门主让我们先行,他稍侯会到。”   幽鸩残狞凶暴,由其一手创立的偃门更是多厄难测,说是虎狼之地也不为过,加之上回幽鸩扫荡一般挫伤了那么多门派的实力,虽让人愤恨却也让人胆寒,此番集结诛杀,众人自然想出气报仇,可前提便是这事儿是由东青鹤来牵头的,有修为滔天的东门主坐镇,这偃门对付起来才显得没那么难如登天,可眼下慕容骄阳却说东青鹤暂且不和他们一道?这一下就浇熄了不少人燃起的勇气。   “东门主去哪里了?”那羊山派的长老叫道。   慕容骄阳不言。   对方又问:“莫不是……受了什么牵制?亦或是有旁的牵挂耽搁了?”   他这话问得有心人都能听得出什么意思,两日前常嘉赐殒身于入夜山的消息此刻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以东青鹤和对方之前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干系,他的心境必然不会好过,很容易便让人联想到对方因此魂动神伤无心出战。   慕容骄阳听罢目光猛然冷下瞪向那说话之人,明明是一张芙蓉面,眼内射出的气势却深重逼人得让那长老惊了一跳。   “我青鹤门向来堂堂正正,东门主更是万事身先士卒,何曾有过退缩游移?有些人便是不信自己的良心,也该信东青鹤的良心!你们这‘大派’不是才瞒着我们门主射杀了一个罄竹难书的大恶之人吗,怎么遇到偃门魔修反倒发怵了?”慕容骄阳说话向来直接尖刻,半点不因对方身份而有所留情,说罢也不看那面如菜色的羊山派长老,转向无泱真人拱了拱手。   “阁主,偃门为祸天下乃这天下之事,修真界之事,你我或众人之事,并非我门主一人之事,然而这些年来,门主一肩扛下了太多天下之事,他还未得道,也未飞升,他终究还不是仙,这几天门内诸事繁多,还有亲近之人故去,请阁主和各位掌门容他一些时间,门主自有分寸。”   慕容骄阳声如脆玉,却字字沉稳,透出的眸光更深重触心,让无泱真人听了频频点头。   一边的吴璋也道:“这偃门如此大肆作恶,有没有东门主都需剿灭,且之前东门主已有所布置,那囚灵阵也已绘成,这还不能行,那就怪不得别人,只能怪自己了。”   吴璋又看向慕容骄阳:“慕容长老自始至终都随同门主一道,此番就由长老代为布置,可好?”   慕容骄阳修长的身姿又挺了挺,颔首:“可以。”   无泱真人允了,天仕楼楼主也信他,旁人也就说不上什么话了,于是众人各自浮云纷纷向偃门进发。   慕容骄阳正和真人说着话,忽然余光瞥到什么,脚步一顿,由其他人先行,自己则回过头去。   鱼邈大概是去找他的剑了,此刻匆匆忙忙而来跟着大家就跑,没想到前头却挡了一个人。   慕容骄阳说:“你留下。”   鱼邈怔楞:“我、我……辰部的大家都去啦。”   慕容骄阳俯视他:“那也轮不到你。”   鱼邈对上他不屑的目光,不由红了眼睛,脚步却真的不敢上前了。   慕容看着他,忽然又伸出袖子来擦他的脸。鱼邈以为对方定是要下气力,结果那滑到眼下的动作却是轻轻的。   鱼邈听见眼前人轻哼了一句:“不是因为你笨……”   鱼邈茫然,却不知说什么好,只能道:“长老……我以后会好好学本事的,下次一定跟你一起去打魔修。”   “笨蛋。”慕容骄阳还是没忍住骂了他,回头就走。   “长老……”鱼邈急急忙忙抱着剑追了几步。   慕容骄阳回了回头:“知道了,会……平安回来的。”   话落,一道白光自原地直窜云霄而去。   ……   偃门地势广阔,本该遥望便一览全貌,可幽鸩也知自己成了众矢之的,故而早早便在外设下重重防御幻境。众人才到半轮峰就看那前方黑雾迷蒙,山道崎岖难测。   慕容骄阳自己就对各种阵法颇为精通,一边还有云蚕子在,故而两人一同在前方开道,其他人则消除沿路的阻碍。   虽然已有防备,可行到半处却还是被埋伏了,只见他们不小心走到了一处断崖边,云蚕子正要让大家回头,那涯下就传来一片嘶吼,紧接着几簇暗影便自四面八方急窜而来,停下一看竟然是梼杌、祸斗还有穷奇等凶兽,足有几十只,一如那回他们去行客山搭救无泱真人一般!   只是这次,他们的身边没了东青鹤……   有些修士已吓得失了冷静,一见那东西靠近就拔剑相向,可这些穷凶极恶之物岂是那么好对付的?光是当年闯入常家村的一只梼杌,那徐风派的弟子还是靠半伤的沈苑休来将其拿下的,此刻面对那么多魔物,不少人几乎没有招架之力。   眼见穷奇兽一掌拍来已经撕开了三四个人,几位掌门对视一眼,立马让那些修为一般的小门派各自结阵,自己则冲到了最前头。   慕容骄阳挥着一把烈火长枪,一个摆手便刺穿了一只祸斗兽的眉心,他一边在空中翻转,一边用枪头在地上勾画着什么,雪白的长袍在风中就像一蓬飘散的花瓣,手中的枪穗却像烈火一样的蕊心,左突右刺间便挑落一只只凶兽。   将一只梼杌开膛破肚后,慕容骄阳双脚一落地,防御阵法已是绘成,红光自正中释放,将羊山派一干狼狈的人裹覆在了其内。   而那头也同样绽开了另一片深蓝,遥遥看去是无泱真人的结界。   真人一边吩咐禄山阁弟子继续摆阵,一边转头叫道:“此地交给我们,你们继续向前吧。”   慕容骄阳知道他们已耽搁了不少时间,于是和吴璋他们对视一眼后,便先一步朝偃门而去。   只不过才走出半轮峰却又遇到了阻碍。   站在眼前的乃是一个身形伟岸的大汉,其头大如斗,面目狰狞,手拿一把巨斧,身边则跟着密密麻麻的魔修。   不少人一见他便知对方的身份了,偃门有四位长老,赤苑方水合被常嘉赐和沈苑休所杀,墨苑宣鹰和白苑李汤则是死在上回墨鸦阵攻击青鹤门一战里,而眼前这位便是门内另一位长老,碧苑的周山河。   周山河满身蛮力,身量比之哲隆竟还要高出大半,看到他们二话不说就冲上前来,步伐踏地间竟有种地动山摇之感,一斧劈来,地上竟裂出了十来丈的深坑。   哲隆见此,也祭出自己的巨锤和对方战到了一处。   而那些魔修则同青鹤门的众弟子交起了手。   慕容骄阳抬脚踢开了几个企图欺近的魔修,斟酌了眼下的形势,果断让哲隆和门内弟子垫后,他和吴璋等人仍是向幽鸩而去。   终于一行人来到了偃门处,本以为此地定也是机关重重,甚至已做好要将这门内每一寸翻过来也要找到幽鸩的打算,却不想人才一进去,就看到一个男子负手站在远处,他一身黑衣,身姿挺拔,就算头戴青面獠牙的面具,那周身的气势也能让人一眼便可知对方的身份。   竟然就是幽鸩?   偃门主不躲不藏,就这么站在大门口迎接这些前来剿灭他的大军,且只有一人?!   众人不由惊骇狐疑。   幽鸩想是听到身后的脚步,只是侧了侧头就迈步向前走去,他步伐幽幽,竟显出一丝悠然来。   “要不要追?”游天教的长老问。   慕容骄阳未动。   他不动,吴璋也没动,云蚕子便也不动,于是所有人就看着幽鸩一点一点行远。   众人最忌惮的莫过于偃门的囚灵阵和幽鸩,幽鸩独身在此,没有帮手,不知是不是把人都派出去阻挡他们了,就算还剩一些应该也没有多少了,而囚灵阵……只要抓住幽鸩,那阵法还用怕吗?   眼看着人都快要走出视线了,不少人自然开始蠢蠢欲动起来,总不见得真这么把人放了吧?那他们来此所为何事?而他们那么多人,幽鸩不过一个,还真怕他不成?   于是提气的提气,拿武器的拿武器,一人动,多人动,一时间无数道气流自多处向幽鸩袭去!   幽鸩头也没回,就在那刀剑就要往他背心扎上时,幽鸩却忽然停了下来,缓缓低下了头。   不好!   一直盯着对方的慕容骄阳心里大叹一声,刚想出声阻止,一片刺目的金光已经猛然从地上炸起,将随在幽鸩身后的人全部拢在了其中!   一时间那光束耀眼的几乎难以视物,慕容骄阳用了好一会儿才分辨出原来地上有符纹在转动   囚灵阵吗?!   不,不对……那是什么,为何有种说不出的熟识之感……那诡秘的图腾,东南西北四点灿光乃是四个阵眼,织出了一张坚韧不破的网,将人牢牢困在其中……   一边的云蚕子和吴璋也似有所觉,两人面面相觑,不由向慕容骄阳看去,就见对方忽然之间变了脸色。   “慕容,这阵法……”   慕容骄阳怔了良久,才低喃了一声:“你们不记得了?”   吴璋茫然,云蚕子思忖半晌,也跟着瞪大了眼睛。   “有一个人也用过,我们都看见的……”慕容骄阳道呐呐道。   “烈火滔天,威力无边。”云蚕子也道。   慕容骄阳颔首:“这是烧死混沌兽的……玄天降魔阵。”   当日东青鹤使出这一招可谓震惊天下,可为何幽鸩竟然也会?! 第一百二十章   玄天降魔阵的业火烧起来有多骇人, 当日混沌巨兽那一役不少人可都是亲眼看在眼里的, 不管幽鸩这阵法是从哪里偷得师,若真被他燃起来, 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唯几没被困住的人自然要想法破解, 可不等他们细思, 眼前的又一变化让众人瞧得目瞪口呆。   就见幽鸩终于慢慢转过了身,他口内成诀, 周身黑雾弥漫, 在慕容骄阳等人的注目下忽然身形一个闪烁,待到再看, 眼前竟然……又出现了一个幽鸩?!   分神……化影?!   这……同样也而是东门主用过的绝技!   只不过幽鸩并未像东青鹤那般一时化出三四个出来, 他只多了一个影子便不再动作了, 可一个幽鸩就已经让人焦头烂额了,两个幽鸩……不是更断了他们的活路吗?   好在惊讶归惊讶,慕容骄阳他们还算镇定,他同吴璋、云蚕子交换了一个眼神, 知道箭在弦上, 他们必定要抢在幽鸩催动阵法前将其拿下!   于是不待幽鸩出手, 慕容骄阳忽然挥了挥袖子,一瞬间,阵外的几人各自向不同处飞去。   云蚕子的修为一般,所以由他先去寻法子破阵,而慕容骄阳则和吴璋一道把那两个幽鸩给拖住,至少也要拖到其他的修士前来增援才行。   于是一人扬扇, 一人提枪,倏忽间就同幽鸩战到了一起。   幽鸩不愧为偃门掌门,他甚至连兵器都没有用,赤手便牢牢接住了慕容骄阳的枪柄,那一瞬间,慕容骄阳对上了那双面具下的眼睛,乌黑的,深邃的,冷冽的,明明满是魔修的凶煞阴鸷之气,可慕容骄阳竟然被看得心口一震,一种奇妙的感觉自幽鸩的身上向他笼罩而来。   像是莫名的熟悉感……   不过仅只刹那而已,眼看不过几个回合,一边的吴璋就已经被幽鸩压制的颇为吃力,慕容骄阳连忙收起纷扰的神思,提气又自侧边向幽鸩袭去。   身形一分二,修为自然也跟着一分为二,慕容骄阳平日向来自视甚高,除了东青鹤他自觉这一身功夫并不比那些大派掌门要差,甚至只要再给他些年岁修习,他总有一日也能比肩门主,却不想眼下被一个只有五成气力的魔修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这实在欺人太甚!   慕容骄阳愤恨,手上的速度便快了起来,自小就被赞天赋过人的慕容长老的确出类拔萃,手中的银枪一边舞动一边散出锋利的银光,有几道竟割破了幽鸩的衣衫,若换个人在前,怕早就抵挡不住了。   只不过他快,幽鸩却更快,黑色的身影步伐如电,再又一次避过慕容骄阳的攻击后,幽鸩忽然凌空而起,一个虚晃来到了慕容骄阳的背后,一掌拍上了他的肩头,使得眼前的少年当下就喷出一口血来。   慕容骄阳踉跄两步勉力稳住身子,就听幽鸩道:“东青鹤呢?”   两人打成这份上,对手问起旁人,必然就是眼前人不足为惧的意思,慕容骄阳心里一堵。   “对付你这样的宵小,哪里需要门主出手?”   没想到幽鸩也是个嘴利的,冷笑道:“东青鹤莫不是上回被那调虎离山吓到了?这回怕我又来个釜底抽薪,所以连老巢也不敢离开?”   听他说起这事,慕容骄阳更是怒极,回头想来,若不是幽鸩当日布阵攻击各门派,那妘姒长老也不会伤,也不会死,常嘉赐也不会血洗九凝宫,不会同门主闹僵,门主更不会因他受伤,最后失落落魄,以致修为不稳也许连劫都难度,加之未穷,未穷要是修为还在,又怎么会随便丢了性命!?这一切纠葛的源头就是这魔修的罪孽!   “你该庆幸是由我来取你的狗头,不然待门主料理完了常嘉赐的身后事,你的下场便是挫骨扬灰!”   慕容骄阳说罢,一矮身闪过对方的掌风,忽的将银枪扔向半空,那东西竟化为一片箭雨簌簌而下。   不知是他这一招使得极其迅捷利落,还是对面的幽鸩被分了心,就见那魔修原本身姿如风,却忽然脚下一顿,身上被几把光箭削出了好几道口子。   同时,不远处将吴璋逼得退无可退的分身也一下弱了攻势。   幽鸩却像是毫无所觉一样,他只是猛然向慕容骄阳欺近过来,一把抓住少年的领口低沉道:“你说什么?!”   这样近的距离让慕容骄阳听出了幽鸩的气息十分急促,他并没有看上去那样沉稳悠然,可是慕容骄阳也没料到幽鸩会忽然失了冷静,挑衅的话是自己说的,但幽鸩这样深沉的角色怎会轻易就被激怒?慕容骄阳回头细思刚才自己哪句话不对劲……隐约的像是抓到了关窍。   ……常嘉赐?   当下慕容骄阳只能想到常嘉赐曾和竹死岛关系匪浅,那岛又是幽鸩门下的,所以两人大概早有渊源,且不管他们是何关系,幽鸩分了神对慕容骄阳来说就是机会。   慕容骄阳道:“你还不知道?常嘉赐死了。”   幽鸩发出一声低沉入骨的嗤笑:“是么……”   慕容骄阳直觉他没信,又道:“两日前,入夜山,尸首此刻就在青鹤门,门主亲自把人接回来的……”   慕容骄阳说完,就见那面具下的双眸蓦地一闪,抓着他前襟的手都跟着松了。   而慕容骄阳等得就是那一刻,他舍了那银枪,改而从袖中掏出一把黑金的匕首来,一刀就扎在了身前人的腹上!   幽鸩闷哼一声,退开了去。   慕容骄阳看着呆愕的对方,又低头看着手里的刀,眼内闪过一丝厌弃。以往自傲的他怎么会用这般胜之不武的法子,可眼下形势逼人,轮不到他故作姿态,那么多人在等着他救。慕容骄阳不敢想以往身处其位的东青鹤是如何能顶住这样的重担的,但是那一刻,慕容骄阳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眼见幽鸩受了重创,慕容骄阳顾不得感怀,手内匕首一紧,再度上前,直取其咽喉,打算一击毙命!   然而,面前一瞬神思混乱的魔修却忽然挺直了脊背,他并未在意丹田处的刀伤,他只是直直的看着慕容骄阳,又转头看向远处那用尽法子却无可奈何的灵修,沉黑的瞳仁慢慢泛出了点点腥红和深不见底的戾气。   一声痛哼传来,一边的另一个幽鸩忽然踢飞了吴璋的宝器,转手死死扼住了天仕楼楼主的咽喉,吴璋立时七窍流血,喉骨甚至发出艰涩的咔咔声。   慕容骄阳一惊,正欲上前营救,脚下的银枪忽然发出嗡嗡的铮鸣,地面的碎石细沙都飘浮而起,本已渐暗的金光重新炽盛,图腾则开始一点点旋转了起来……   幽鸩开启了……降魔阵?!   于此同时,几丝极轻的咔咔声响起,幽鸩脸上的面具出现了裂痕,一阵凉风拂过,随着魔修身上流沙一样蔓延出的厚重煞气,那狰狞的面具忽然碎成了几瓣,砰得滑落而下……   慕容骄阳看着幽鸩向那阵而去,情急之下再顾不得权衡,只持着匕首飞掠而去要阻,可一刹那间,人却猛地顿在了远处。   就见那被摔倒在地的银枪忽然拔地而起,一下刺穿了少年的胸膛,在那雪白的衣襟上开出了一朵鲜艳的血花!   可是慕容骄阳却顾不得这伤,他只是双目大张,惊愕的看着前方那转过身来的偃门主,还有他那张如此熟悉的脸……   *********   算上之前的一天一夜,鱼邈在藏卷阁外已经等了快两天了,整个人都累得昏昏欲睡,忽然一个机灵让他惊醒了过来,鱼邈摸着咚咚乱跳的心口只觉有点冷。   他摩挲着两臂想站起来走两步,一抬头却见面前的藏卷阁终于打开门来。   东青鹤出来了。   东门主进去的时候容色苍白,但目光深重,可此刻再见那双眼睛中却又带了茫然,好像这两日在里头并没有找到他想知道的一切,甚至更糊涂了。   鱼邈心里头担忧那些去往偃门的人,希冀东青鹤能赶快前去相助,可没来由的忆起慕容长老走前的那番话,鱼邈又止住了步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门主迟缓地登上浮云向辰部外飞去……   再等等吧,门主一定会赶上的。   鱼邈对自己说。   长老他们……也一定会没事的。   ……   东青鹤没有走远,他只是转而去了星部。   慕容骄阳能想起当日有人曾频繁流连于藏卷阁,东青鹤自然也能记起,尤其是在他阅遍阁中典卷,却依然寻不到所惑的时候,他知道自己想知道的东西已经被烧了,而门内有一个也许可以给他答案。   星部的长老秋暮望并没有随同一道去讨伐魔修,但他把星部大半弟子都派去了,所以东青鹤入内的时候竟无人通报。   沈苑休正靠在院中的一把藤椅上晒太阳,和煦的日光映照在他青灰的脸上,难得增添了几丝人气。   秋暮望也坐在一边,手里竟端着一碗汤药,仔细的舀起一勺还吹了吹,放到了沈苑休的嘴边。   沈苑休默默和他对视片刻,张开嘴把药喝了,然后似有所觉地向门边转过头来。   秋暮望仍是搅着碗里的药汁,直到有人走到身边他才抬起了眼,眼中却神色不变。   来人和星部的主人都没说话,还是躺那儿的沈苑休低叹了一句:“门主……”   东青鹤垂下眼,看着那个瘦骨嶙峋的弃徒,眼下的他比自己将其逐出青鹤门的那日还要虚弱。   东青鹤说:“苑休,我有些话想问你。”   他以为沈苑休会犹豫会装傻甚至会推拒,结果对方没应声,开口的竟是秋暮望。   “门主允了苑休可以静养的。”   这话的意思就是,东青鹤不该在沈苑休还未好的时候自己出尔反尔的来打扰他。   就他平日里和东青鹤的交情,秋暮望还从来没有这样对他说过话,哪怕在东青鹤给了沈苑休三掌的时候也没有,更何况明明他和对方之前还老死不相往来的。   东青鹤却没有对秋暮望态度忽然的转变有何微词,他仍然只盯着沈苑休,眼内有着不容置喙的坚持。   沈苑休轻轻推了秋暮望一把,示意他把药放下,他没有问东青鹤想做什么,来意又如何,他只是想了想,像是明了一切般颔首道:“好。”   不过话出又抬起头说:“但我有个要求,如果门主可以应我的话,我会把我知道的所有……都告诉您。”   东青鹤眉间一动:“什么?”   沈苑休咳了咳说:“门主一会儿是不是要赶往偃门?苑休……也想同去。”   他此时已经快连碗药都端不动了,这时候再去那凶险之地无异于自找死路,这话一出,东青鹤和秋暮望都变了脸色。 第一百二十一章   沈苑休的提议让东青鹤犹豫, 而一边的秋暮望则是斩钉截铁地不允, 可是沈苑休的下一句便让秋长老当下失了辩驳的气力。   沈苑休轻轻抓住对方握得死紧的手,感叹道:“暮望, 这是我的心愿, 我想……了却他。”   他说得清虚, 却让秋暮望听得牙关咬得太阳穴突突地跳,素来坚毅冰冷的男子在对上眼前那张苍白微笑的脸时, 一瞬间竟红了眼睛。   无话可说。   只小心翼翼地反握住对方的手, 想用力,却又怕捏碎了什么……   ……   于是在缓了近半日之后, 东门主偕同青鹤门星部长老秋暮望和前水部长老、青鹤门弃徒沈苑休一道前往偃门相助。   临走前, 东门主又打开了那只大木箱, 细细看了圈里头安躺的那具白骨,伸手将他腕间的络石鞭取了下来放进了怀里,然后将箱子重新合上了。   按秋暮望的意思,沈苑休连浮云都需安稳稍慢, 但沈苑休却催促东青鹤不用管顾自己, 以他对幽鸩的了解, 那头的形势定是不容乐观。   东青鹤也知自己有所耽搁,于是只能加快赶路。沿途他们看到不少死伤,有同凶兽交锋的禄山阁,也有与碧苑长老过招的门内弟子,这些时日各门各派为讨伐偃门有所布置,幽鸩却也不是傻的, 想必在他决议对众人用墨鸦阵的时候就知晓会有今日的结果,于是早早安排下这些阻碍,光魔修和凶兽的数量就着实反将了灵修们一军,最重要的是魔修手段毒辣,一个不察还会被其反吸修为,真真可谓是生生不息,着实让灵修们焦头烂额。   眼见形势胶着,忽然一片飞石从天而降,颗颗如箭,一下就刺穿了大片魔修的胸膛,搅得对方军心大乱,再看天际那站在云端悠悠而来的人,不少魔修脚下一软,心知大势已去。   而相较于他们青鹤门的弟子和其他灵修则松了一大口气。   东门主终于来了!   哲隆浑身浴血,身边倒着周山河的尸体,他撑着一口气抬头喊道:“门主……骄阳和吴楼主去了偃门,迟迟未归,恐怕……也有一场恶战。”   东青鹤遥望那头,隐约看见云间有赫奕的金色透来,他转头与秋暮望还有沈苑休对视一眼,皆知情况不妙。   而随着几人越是靠近,越是被光束刺得难以视物,那熟悉的阵法让善于此道的东青鹤和沈苑休已是觉出了大概。   果然,来到偃门上方,就见那地上被绘制了一个足有几十丈大的图腾在缓缓的旋转,内里燃起了一簇簇的小火苗,惊喊声此起彼伏。   “……这是幽鸩画的?”沈苑休惊讶的呢喃,“玄天降魔的业火一旦盛起足以烧穿万物,火不灭,阵不止……外人破阵需得费施阵者十倍法力……”也就是说这阵如果是幽鸩启的,有人要想破,本事得比他大十倍。   话落,东青鹤已一跃而下,来到了阵前。   阵内烟火四起,烈如滚油,不少道行低微的修士已是被那高热熏得发出又惊骇又痛苦的惨叫,你推我搡乱做一团。   而在北面,有一个人颤颤巍巍的坐着,手中持了一柄手臂长的紫玉杵,用尽气力插在了其中一个阵眼处,玉杵被那旋动的阵轮磨得发出卡拉卡拉得刺耳声,杵身都满是裂痕,对方却顶得死不放手,哪怕已是七窍流血,手掌都用力得血肉模糊。   此人抬头,看见了东青鹤,先是露出一瞬的忌惮,不过眯眼又看了片刻,才呲牙笑了起来。   “你可……来了……我这法宝虽好……却也有些……支不住了……”而他要是一放手,那业火必然立马就将里头那么多人烧成一团灰烬。   东青鹤大步上前,先在吴璋的背上输了点内力,然后一脚踩住那柄玉杵,让对方脱出手来,东青鹤细查了一番阵后,发现这布阵的手法的确和自己一般模样,但是毕竟是出自两个人,所以自己若要破必然需要极大的气力,可眼下他的修为并不……就算东青鹤拼死解开了,那头还有幽鸩在,东青鹤要是倒下了,怕是反而要被幽鸩得利。   东青鹤手掌一张,从袖中滑出一把黑澄澄的长刀来,他的拂光已碎,这是九凝宫的地网,如今也不用归还了,这般非常时刻,东青鹤便擅自借来一用。   他口中成诀,手则在地上化出几个阵法,然后将那刀扔向天际,蓦地金光一闪,地网刀便也似那人一般分作了四把,直直插进了东南西北的阵角。   滚动的阵势一下子就停了下来。   “阵解了?阵解了?”   “东门主……你可来了!”   “……快、快放我们出去!!!”   一时混乱的七嘴八舌都自阵中而来,东青鹤顾不得听,只转向吴璋道:“我暂且止了这阵,但此刻最好的法子就是抓住幽鸩,让他来解开,骄阳呢?”   吴璋气息急促,回想方才那番凶险,难得眸光有些闪动。   “那魔修本欲取我二人性命……但骄阳被刺了一枪……还是抵死相抗,那魔修被他扎到了丹田,不得已收回了化影,眼下被骄阳引到了别处……只是,只是……”   只是慕容骄阳伤得极重,幽鸩怕是一心要置他于死地,拖了这么久,慕容骄阳很有可能已经凶多吉少。   东青鹤听罢,连忙起身向偃门深处而去。一边的秋暮望和沈苑休也不得不随上。   好在东青鹤很快就发现到了那两人的踪迹,一看之下心内一震。   就见总是精致俊雅的少年长老此刻一身雪袍竟已尽数染红,身上不知被戳出了多少个血窟窿,发尾滴滴答答不停的往下淌着血,慕容骄阳却一手持枪,死撑着不摔倒,睁着模糊的双眼死死地瞪着眼前同样脸色有些苍白的幽鸩,嗤笑道。   “有没有……东门主……我都能……制住你,你今天……要想离开此地……除非,从我的……尸首上……踏过去……”   偃门门主的表情不怎么好看,像是没料到这少年比自己预料的要难缠,心口都被扎了个大洞了还能不依不饶,只不过在感受到迎风飘来的气息时,幽鸩紧皱的眉头缓缓松开了,眼内黑光一沉,冷冷说了句。   “既如此,那你便去死吧……”   话落,慕容骄阳手里的银枪竟又自己动作起来,疏忽飞到半空,枪头一个调转,这回不再是刺向那些不痛不痒之地,而是直朝他眉心而来!   慕容骄阳向来擅于锻剑铸刀,若此生到头来是死在自己的兵器之下,于慕容骄阳可谓是天大的笑话,也是最大的侮辱,他决不允许!   慕容骄阳眼都不眨,死死地看着幽鸩,半点没有退缩之意,不知是他坚韧入骨的眼神震慑了幽鸩,还是那兵魂终究无法弃主,眼见锋利处已贴上骄阳的额前,却硬生生的止在了那处,再入不得。   幽鸩见此,有些不虞,索性一手成勾,就打算亲自上前把这扰人的阻碍给了断,只不过这一掌出去却被一道厚实的结界所阻。   幽鸩胸口一荡,飞身闪避,看向了忽然出现在此的白色人影。   “呵,可算来了……”   幽鸩勾唇一笑,却衬得眼内阴翳更炽。   东青鹤心内已做好了准备,可真对上眼前这个人这张脸时,他仍是惊了一跳,更遑论一边同来的秋沈二人。   不过东青鹤很快敛了神思,一手将见了自己终于松气软倒的慕容骄阳推给了秋暮望,一边对幽鸩道:“你把玄天降魔阵解了,我便留你一个全尸。”   幽鸩哈哈大笑:“全尸?一个人的魂魄都是散的,要全尸有何用。”   又忽的止了笑,凉津津地看着东青鹤:“不过你的全尸,我却要了,毕竟比我眼下这身子,可要好多了……”   说着,竟先一步向东青鹤而来。   他步伐极迅,转瞬就到眼前,东青鹤不得已只得抬手硬生生和他对了一掌,就像那时在青鹤门一样,当日这一掌震伤了幽鸩的内府,也扰乱了东青鹤的气息,而此刻比当日的探底更沉更狠,幽鸩是抱着要他性命的气力下手的。   一瞬间二人脚下的地裂开了一片,一白一黑的身影各自大退两步。   幽鸩猛然捂住自己小腹的伤口,就见那里被震得鲜血淋漓,而对面的东青鹤倒是一派无恙,只深深喘了两口气,目光如电地瞪视过来。   幽鸩看了他的样子却再一次笑开了。   “哈哈哈,东青鹤……原来你也不过如此……强弩之末而已。”幽鸩一把甩掉手中的血,慢慢站直了身子,“这就是……所谓的修真界第一高手,所谓的东门主,不过是和连棠一样的废人!”   “你说……什么?”东青鹤收了惯常的淡然,眯起了眼。   “我说,当年连棠就是个废人,结果,转了十辈子,你和他还是一般窝囊,”幽鸩眼内红光闪动,嘴角勾起的笑容像残忍,又像痛苦,交织扭曲显得格外狰狞,“怎么?我说错了吗?你看看常嘉赐……兜兜转转到头来在你手中不还是一样的下场?不过他死了也好,这世间本来就只有一个常嘉赐,就像,这世间只该有一个连棠一样……”   说到一半,却被袭来的掌风给打断了,这一次是东青鹤先出的手,幽鸩的话像是触到了他心头最痛的那一处,东门主温润如水的脸上一片冷意,他不知从哪里捞来了一把旁人丢下的剑,普普通通的物事,却在他的舞动下闪出一片锋利的流光。   幽鸩在这样凌厉的攻势下也跟着迅猛闪避,一个翻腾,终于从袖中祭出了一把黑金的长剑,两锋相交,只听一声嗡鸣,东青鹤的寻常剑当即便断成了两截。   东青鹤虎口一麻,在幽鸩毫不停歇的反击之下,东门主旋身而退,期间瞳仁闪出了璀璨的金色,紧跟着护体金光便炸开了。   东青鹤之前有过两回修为险险爆体,一次是在黄叶林对付魑魅,一次是救常嘉赐硬闯偃门囚灵阵,虽然前后都有凶险,可却远远比不上对付幽鸩要用的修为,幽鸩能赤手空拳陪着慕容骄阳闹上半天,他的道行并不是东青鹤差太远,东门主要真和他交起手来,所需的气力不亚于再打一次混沌,不,该是更甚,而他此刻的身体,对于这样的修为怕是……   可东青鹤却未在意,阵内正焦心等待着救援的诸位灵修就见不远处的门中忽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一黑一白的身影在一片喧嚣中猛然凌空而起,一招一式皆打得地动山摇日月变色,若不是有这阵,怕是这剧烈的动静都能把他们一溜儿的全吹跑了。   众人大惊。   然而有细心的在天昏地暗间发现那打得两个人无论从身姿还是模样竟是越看越像,方才他们被那金光所迷根本没注意那魔修的面具已经落下,此刻阵势一歇,不少人就慢慢发现了异处。   为、为何……   两个都是东青鹤?!!!!   就在大家还没明白的时候,白影忽然一掌击在黑影胸前,黑影身形一摇,吐出一口鲜血,自云端直直跌了下来!   白影紧追而下,反手缴了对方的长剑就要往他的心口刺去!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竟然又有一个人影向此地跑来,那人身量瘦弱,跑得也跌跌撞撞,可却轻易的就来到了地上二人之间,一下扑倒在了黑衣人的身上。   众人只听细细的嘤咛声哭诉道:“不、不要……不要杀幽鸩,先生……不要!再催发修为……你也会死的……不要,不要……”   咣铛一声,灵修们就见背对着他们的东青鹤背脊一僵,手上的长剑竟然直接掉了下来。   而再看那说话的人,大家更是大惊。   常、常嘉赐活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自常嘉赐离开虽不过才几日, 但于东青鹤却已像是过了几世, 此刻忽然再看见那张熟悉的脸,任是东青鹤再自持清醒, 一时竟也只觉酸热迷眼, 手中紧握的长剑都脱力的摔落而下, 险些冲过去一把将失而复得的人抱在怀里。   只不过一刻之后东青鹤还是回过了神来,眼前的那张面容看看自己, 再看看幽鸩, 神色凄切,满眼哀恸, 这是东青鹤从未在常嘉赐脸上见过的, 嘉赐就算再苦再恨, 他也只会笑,心里越痛他笑得越欢,仿佛示弱一分就像是满盘皆输一样,倔强固执到极点。   他……不是常嘉赐。   不是他的嘉赐……   可对方却唤自己先生?以他在那幻境和天相湖中所视, 世间只有一人会这样叫他。东青鹤看着那挡在幽鸩身前的男子, 心内差不多已经明了对方的身份了, 他也记得当时嘉赐提过幽鸩有一个分外看重的弱点,要是抓住他就能轻易克制偃门,想来就在眼前。   原来这两人早早便出现在了自己的身边,若他东青鹤能早一些发觉,会否就没有那么多风波了?   “你想……保他?”东青鹤半晌才寻回了自己的声音。   贺祺然颔首,却又立时摇头:“我不想幽鸩死, 但我也不想你死……”就见面前的东青鹤一张脸又回复到了那时破囚灵阵后的模样,因催动内力和幽鸩一战,无暇的五官此刻布满了细小的裂口,鲜红和澄金在其内交织游走,和血色融为一体,将一身白衣洇得斑斑点点,狼狈中透出浓浓的可怖。   而那头的幽鸩也好不到哪儿去,黑色的长袍虽看不出血色,可那散乱的发丝,凄白的面容,还有周身忽深忽浅的魔气也昭示着他修为的不稳,二人本为同源,东青鹤遭得什么罪,幽鸩并不比会比他好过几分。   听着贺祺然这样说,东青鹤却摇了摇头:“可我不会饶他……”   若换一个人,东青鹤还会看在他可怜悔改的份上匀一次机会予对方,就像当年他对沈苑休,可眼前的是幽鸩,且不说他魔修之主的身份、手下那么多条人命的罪孽,最重要的是他和东青鹤那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幽鸩是恶,常嘉赐也是恶,自己没有容下嘉赐的恶,可谓是亲手将他推向了绝路,如今轮到自己的恶了,他东青鹤反倒能网开一面了吗?   这算什么……   摸着怀里的那条络石鞭,东青鹤只觉心如刀绞,他向来笃信人定胜天,也从不自怨自艾叹天地无情,然而这一刻东青鹤难得生出了一丝恨意,恨这狗屁的命数,恨这纠葛的孽缘,为何要这样对待他们,折磨他们……   “先……东门主……东门主……”贺祺然见东青鹤冷冽的眉眼升起了一缕杀意,返身艰难的抓住了他的袍角,“你既来此,该是已知三魂阵之事,此消彼长从来无解,其实不必东门主动手,我们的结局早已注定……”   “你这是认命了,可有的人,却不认命。”东青鹤听着贺祺然的话,将目光转向他身后的幽鸩,幽鸩目光依然阴鸷,望过来的嘴角伴着残狞的弧度。   “因为我们都被十世执念所累,看不破这生死轮回,然这命运盘根错节,早已斩不清黑白分明,到头来只不过伤敌又伤己……还请门主三思。”贺祺然语意切切,张开挡在二人之间的手臂却格外坚毅,因为他心知劝不住幽鸩,只能来劝东青鹤,要真让东青鹤动手,怕是只有两败俱伤的结果。   东青鹤已下了要手刃幽鸩的决心,可面对这样一张脸,他聚了气力的手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竟无法将那身影狠狠推开,东青鹤的脑海中掠过那一日,也有一个人站在自己的身前,他也对着自己张开手,他说‘你想对我动手吗?你想杀我?好啊,来吧……’”   然后自己的剑便钻入了他的心口……   东青鹤心内一震,只想大吼着告诉他,我从未想对你动手,我怎么可能想杀你,我只想你好好的留在我身边,再也不离……可是我食言了,我骗了你,我果然骗了你,难怪你不信我,所以你便丢下我走了。   就这样走了……   恍惚间,贺祺然的脸和另一张脸重叠相合,对方眯起眼对他狡黠的笑着,笑得东青鹤肺腑动荡,眼眶熏热,别说凝气,险些连站立都摇摆起来。   嘉赐……嘉赐……   东青鹤忍不住一遍遍在心里低唤着。   像是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一刻,那头的贺祺然忽然被人一把拽到一边,原本还瘫在那儿有气无力的幽鸩猛然暴起,先是一掌打在东青鹤肩膀处,将他震得口吐鲜血摔倒一旁,接着又飞身向那降魔阵而去。   幽鸩狠戾道:“东青鹤,何必这么惺惺作态,你我都已明白,今日即便不死,日后也没几日好活,尤其经过这一战,这破烂身子早已撑不住那此消彼长的反噬,怕是回去你我就要上西天了,所以我早说过,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两全其美,我也不想和你同归于尽,你死了,我许是就还有一点活头!”   一旁的贺祺然见此,凄厉叫道:“——幽鸩!不要!你为什么不明白……”   “我明白,我怎么不明白,”面对贺祺然,幽鸩的声调软了下来,“我只是不想再做一回连棠……”   眼睁睁的看着他的嘉赐,在面前再死一次……   幽鸩话落,口内成诀,步伐若风,倏忽间便几脚踢飞了东青鹤插住阵眼的地网刀,让那降魔阵再次启动!他的修为怕是撑不住贺祺然的气息消散,但是有了这些灵修做补,贺祺然就能再活久一点,一点也好……   没想到幽鸩竟然如此执迷不悟,本已收了杀意的东青鹤不得不提气再次逼近,只是在杀幽鸩和阻挡玄天降魔阵之间,东门主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听着被重新燃起的业火烧得嘶吼的阵中灵修,东青鹤没了分魂的内力和时间,只来得及捡起那把地网刀,像吴璋之前一样,用力卡住滚动的阵轮,地网刀比之紫玉杵要好的多,可是那阵势的趋力太盛,以东青鹤此刻的身子,几乎就像是以卵击石……   东门主却不放手,一声长啸下,他体内的金光大涨,死死地稳住了旋转的魔阵,却也撑得肌理寸寸爆裂,整个人被鲜血浸染。   此番揪心危厄之象看得灵修们大震,然在幽鸩眼里却是取东青鹤性命的最好机会。   就在他旋身上前时,一旁又有一道绿影飞出,阻在了东门主身前。   竟是秋暮望。   这些时日,秋长老的伤势恢复得还不错,但因为伤到了根基,自然远不如从前。但此刻的幽鸩也是伤得极重,有秋暮望做挡,一时倒是将人困住了,可是那头的东青鹤却撑不住多时了,再看幽鸩那模样,就算被擒怕也不会轻易认输解阵,若再拖下去,只能是个一损俱损的下场。   忽然传来一声低唤,飘飘渺渺,却轻易就引来了交战几人的目光。   幽鸩竟然是先一个停手的人,而那头的秋暮望也跟着止了动作,两人一同惊愕的俯视着地上的人。   就见沈苑休颤颤巍巍的站在那里,脚边倒着伤重的慕容骄阳和吴璋,他手里则拿着骄阳的匕首,死死地抵在身前跪着的贺祺然喉间。   “住手……”   沈苑休又喊了一句,幽幽地抬头看了看秋暮望,又看向幽鸩。   “幽鸩,我数到三,你把降魔阵止了,不然,任你再用什么阴损的法子,怕是都延不了他的命了。”   幽鸩眯起眼,没动,可待沈苑休的匕首缓缓下移到贺祺然的丹田处时,他的牙关狠狠地咬了起来。   “别给我耍什么花样……他的魂魄本就半死不活,丹田再挨这么一刀的下场你比我明白,你可以试试是你的剑快还是我的刀快?幽鸩,我可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灵修,你敢赌吗?”沈苑休面容苍白,说出的话也不决绝,可却逼得方才还欲鱼死网破的幽鸩一时竟顿在了那里。   “三……”沈苑休却没给他多思忖的时间,径自念起了数来,嘴角甚至还带了一丝浅笑,“二……”   那个“一”字还未出口,就见幽鸩一把甩掉手中的长剑,转瞬飞向东青鹤,在东门主血红的目光下,愤然划下结阵的符纹。   就见那滔天的金光缓缓降下,重重滚动的阵轮也一点点止了速度,直至消弭。   机关算尽抵死拼杀,到头来竟这样收场束手就擒,简直就像一场笑话。   幽鸩回过头死死地看向沈苑休,道:“现在,你可以放人了……”   沈苑休抓着贺祺然的手本就有些颤抖,同幽鸩对视的目光倒是沉稳的,听着这话,指尖一松,手掌从贺祺然的喉咙口滑了下来,匕首掉在了地上。   几乎同一时间,幽鸩的身影就蹿了过来,他一动,早就有所防备的秋暮望也跟着动了,他防着幽鸩对沈苑休下手,就想挡在他们之间,而幽鸩倒是一心只要抢回贺祺然,两方原本该是相安无事的结果,却不想,生变的竟然是沈苑休。   他放下了拿刀的手,另一只抓着贺祺然的手却没放开,就听沈苑休口中一边念念有词,一边手指成爪,一把抓向贺祺然的天灵感,竟然硬生生的把他的魂魄从附魂的若木中抓了出来!   幽鸩和秋暮望都没有想到沈苑休会这样做,只震愕的看着他手中捏着一片幽绿的魂影。   幽鸩起身欲动,那魂魄已被一只瓷瓶吸入,由沈苑休狠狠地向半空丢去。   幽鸩目呲欲裂,一掌拍向沈苑休,一手要去夺瓶,云端忽然飞来两只灰鸦,一下就衔住了那瓷瓶,一拍翅膀就消失在了天际。   秋暮望虽始终警惕,却因为这般突变一时疏忽,眼睁睁地看着幽鸩的掌心落在了沈苑休的心口,也等同于落在了秋暮望的心口。   “——不!!!”   那一瞬间两声悲鸣同时而起,两个身影也从两端飞离,一个幽魂浮向天际,一个残躯摔落尘土…… 第一百二十三章   眼见贺祺然的魂魄消失于天际, 幽鸩仍是不死心的要去追, 然而没走几步便遇上了剿灭了魔修和凶兽的哲隆、无泱真人等人。   一见幽鸩要跑,他们自然合力而上, 只不过面对才痛失所爱发狂的偃门主, 不少灵修一靠近就被对方狠狠甩出, 死伤惨重,但心绪大动的幽鸩虽气息外涌, 但也导致他修为愈加不稳, 前头有几位掌门阻挡,幽鸩的后方被一个徐风派的弟子寻到了机会, 那人趁势祭出了缚妖链, 一下就捆住了那煞气大涨的魔修!   虽然幽鸩和东青鹤身上同有三魂阵, 但是他却未有护体金光加身,平日反噬要比东青鹤轻一些,但防御自然也比他弱多了,就眼下的情形哪里抵得住那法器的磋磨, 就听几声刺耳的咔咔声响起, 幽鸩被锁链捆缚之处骨头也应声而断。   魔修再难支撑地重重摔落在地!   此灵魔一战, 以玄天降魔阵止,偃门门主被擒为终。   可无人敢说一句大捷,毕竟灵修所付出的代价也可谓是惨烈。   青鹤门的弟子紧张地将倒在地上的东青鹤围拢起来,又是止血又是送丹药,可对方的气息却迟迟未有缓和。   东青鹤自己倒是无心管顾伤势,他勉力撑坐起身, 一把推开搀扶的弟子,看了眼倒在一边被人压制的幽鸩,又跌跌撞撞地向另一头走去,那里秋暮望抱着气若游丝的沈苑休竟像是呆了一样一动不动。   还是沈苑休察觉到有人来了,本已垂落的眼睫轻轻地一扑,对上了东青鹤一双深沉的眼。   沈苑休艰难地挤出了一丝笑容。   他说:“师父……抱歉,我终究难弃魔修天性……也终究负了……你的信任,我做不到宽厚平正……大仁大义……我有辱师门……”   东青鹤摇头:“苑休,人性本就繁复,这世间也从未有真正的至善和至恶,我总将此看得极重,却反而累己也累人,这何尝不是我的执念……有些事其实从来说不清对错,老天也从来未有公平……”   沈苑休叹了口气:“师父既然应了我的请求……我也答应师父会……知无不言的……”   东青鹤看着他说话时嘴角不停涌出的鲜血,想让人来给他治伤:“不急,你眼下伤势要紧,不如我们回去……”   可话说一半手却被沈苑休坚持的拽住了:“师父……”   东青鹤一怔,看了眼一旁的秋暮望,就见对方低着头瞧不清神色,只紧抿的嘴唇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东青鹤曲了曲腿,单膝跪在了沈苑休的面前。   “师父……想问什么?”沈苑休道。   东青鹤迟疑了下:“你把他的魂魄弄去哪里了?”   “贺祺然吗?”沈苑休咳了咳,“我不过是……怕幽鸩再有他计,扣着他就能牵制幽鸩……所以把他送回青鹤门了……门主回去就能看到。”   东青鹤眸色一闪,却还是点了头:“那……”   他心内原本装满了疑思,好比沈苑休为何早早就在寻三魂镜的消息,他是否知道了什么,他之前的所作所为又和这有什关系,那三魂咒真的像贺祺然所言一样无解吗?还有最重要的是……他还能不能找回他的嘉赐……可是这种种疑惑到了此刻面对这样的沈苑休时竟全卡在了喉咙口,吐不出也吞不下。   不过沈苑休像是猜到了东青鹤的所想,他反问道:“师父……又知道了什么?”   东青鹤说:“我在天相湖中看到了当年的养魂阵,也看到了打碎三魂镜的那一日……这么些年你是不是一直在琢磨这个阵势,难不成你当年也……”   “不错,我也打碎了三魂镜。”   沈苑休大方地点了点头,又转头去看身后的人,对上秋暮望一双血红的眼,无边的悲伤和哀恸像是密密麻麻的丝线一样向沈苑休缠绕过来,一瞬就将他裹覆得透不过气,沈苑休鼻尖一酸,觉出秋暮望的眼里有痛苦有绝望也有后悔,却没有惊讶。   “暮望……你知道了,那一晚我和他……在火部说话,你果然也在……对不起,我一直瞒着你,骗了你,你是不是……很恨我?”   秋暮望死死的看着怀里的人:“这不是……你希望的吗?”   “我真的希望……”沈苑休弯起眼,露出了一个苦笑,“因为……我就是这样一个……看不破生死,自私又自利……毫不顾惜你想法的人,所以……你能做到吗?”恨他,然后忘了他……   秋暮望咬牙,脸上的神色像是气怒又像是极悲,一时扭曲狰狞万分,最后竟然也笑了,笑得却像是哭。   “不能,我凭什么要被你这般拿捏,到头来处处受制?!沈苑休,你不能就这样耍着我玩儿!”   “我凭……什么?”沈苑休忽然伸手抚上了秋暮望的脸,也抚去了他眼角滑下的泪水,“……凭你是我的暮望哥哥……”   暮望哥哥是除了师父以外,全天下对他最好的人,好得他无以为报。所以他只能也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还给对方……而对魔修来说,什么才是最好的?   命。   沈苑休握紧了手,将那一滴泪捏进了掌心,他转眼看向一边的东青鹤。   “师父……贺祺然说三魂镜无解并不对,幽鸩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就是因为他没有找到解阵的法子……我曾在藏卷阁看到一些,不过如今已被付之一炬,还有一些……乃是我那些年到处梭巡弑亲之仇时查到的……时日久远也早已不见……所以这天下,知道法子的,除了……地府的鬼差,怕是只有我了……”   “是不是你之前同嘉赐一道做下的那些……那些……”东青鹤迟疑着问。   “不错,那些人的魂魄中有当年你们打碎的三魂镜碎片……”沈苑休道。   “集齐了那些碎片便能破阵?”东青鹤问,直觉告诉他没那么简单。   沈苑休说:“师父不是已经猜到了?其实……您知或不知并不重要,因为那样的法子您是绝不会用的……也只有我,只有嘉赐……会这般不择手段。”   听他猛然提起对方,东青鹤睁大了眼。   沈苑休胸腹不住起伏,喉咙也变作沙哑:“嘉赐……和我是一样的人,但是也……不一样,他比我……更执着也更无谓……”   “嘉赐……在哪里?”东青鹤一把抓住了沈苑休的手。   更多的鲜血自沈苑休的口鼻处涌出,几乎让他难以成言,沈苑休却不顾秋暮望的阻拦,坚持道:“师父……您忘了吗?我说过的,他会回来的……嘉赐,从来……舍不得您……”   话落,沈苑休便重重的咳了起来,喷溅的血沫染红了他的前襟,也染红了秋暮望不停擦拭的手。   “苑休……苑休……你再撑一下,我送你回青鹤门……”   东青鹤伸手来抓对方,却再次被沈苑休推却了。   “师、师父……青鹤门太远了……我来得路上…已经费尽了气力……我回不去了……”说着他仰头去看抱着自己的秋暮望,颤颤道,“我想回半轮峰……暮望哥哥……你带我去吧……”   秋暮望一震,点了点头。   “好,好……我带你走……”   说着小心翼翼地抱起对方,登上了浮云。   沈苑休向下俯视了一眼,脚下不少灵修也在仰头看他,看这个在修真界曾经风光无限,曾经恶名昭彰的魔修,其中也有不少青鹤门的弟子,他们表情复杂,一时竟分不清悲喜。   沈苑休的眼睛将其一一掠过,视线明明已经混沌,他却看得那般仔细,就好像要永远记在心里一样。   最后那目光落到了东青鹤身上,沈苑休的嘴巴动了动。   东青鹤看出来了,他在说:师父,保重……   ……   半轮峰的一处小山坳间竟然还留着当年东青鹤暂居的屋子,沈苑休就是在此被前来探视东门主的秋暮望所救的,然后东青鹤离开,秋暮望陪着他在这里养了很久的伤再将沈苑休带去了青鹤门,开始了他此生最快乐的一段岁月。   重回故地,一切似乎仍是依旧,秋暮望推开屋门,将沈苑休放在了床上。   沈苑休紧紧合着眼,像是睡了,又像是……   秋暮望看了眼两人狼狈的衣衫,低头道:“你歇一下,我去寻些换洗的衣裳,然后绞块帕子给你擦擦脸……”   沈苑休没应,秋暮望又看了他一眼,速速返身去忙了。   待他离开,屋内只余一片静谧,冬日的冷风将山间半黄的枯叶吹得更显萧瑟,风声来回呼啸,有一道还从半开的窗边漏了进来。   细细的睫毛一颤,原本已沉沉睡去的沈苑休竟艰难地张开了眼,费力地看向屋内不知何时出现的黑影。   沈苑休抽了抽手指。   黑影一怔,半跪在了床头,小心地靠了过去,。   沈苑休断断续续地对他附耳了几句,黑影听得背脊僵直,忽然手心一凉,竟是被塞了一样物事过来,澄黑尖利,是一只梼杌兽的爪勾。   “我只能……助你至此,接下来的路……靠你自己了……”沈苑休道。   黑影看着他,点了点头。   沈苑休疲惫地再度阖上了眼,片刻后笑道:“还不走?你也有……这样……婆婆妈妈的一日吗?”   黑影咬了咬牙,再深深扫了两眼床上的人,向来沉黑的眸中仿佛闪过了一丝水光。   “多谢……”   黑影最后憋出了两个字,从来处翻离了那个小屋。   远远的他看到了迎面而来的秋暮望,对方却像是完全看不到他一样擦身而过,黑影身形一顿,脚下加速向远处掠去。   只不过走了几步,黑影却猛地停在了原地。   在他不远处的山道上,站着一个男子,像是才历经过一场恶战,对方满身是血,发丝散乱,曝露而出的皮肤布满了可怖的裂口,虚弱的根本要站不住了,可是那双望过来的眼睛却透出刻骨的火热和激烈的翻涌…… 第一百二十四章   黑影似乎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对方, 或者说是这么快就遇上, 一时满脸惊讶,然而随着眼前那男子摇摇晃晃地越走越近, 黑影的意外之色也渐渐收了起来, 待对方在自己面前站定, 黑影的眼中已恢复了平静,若说眼底还有什么在微起波澜, 那该是千载难逢的心疼……   是的, 他心疼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在对方开口前, 先一步抬起手来。指尖轻轻的在那满是伤痕的脸上划过, 一点一点, 自眉眼到鼻尖……最后在唇角停了下来。   “不过几日没见,怎得……又搞得如此狼狈?”黑影幽幽的叹,“真是可怜。”   东青鹤一把抓住那只作乱的手,并没有将其从唇间拿下, 只牢牢地握在掌心, 一双眼眸目不转睛的望着对方, 眼前的常嘉赐没有穿着惯常的艳色外衫,而是一身黑衣,更衬得他的脸泛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   可他的情形再差也比此刻的东青鹤瞧着要好多了。   “我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东青鹤低低地说,后半句话未言出口, 但是他知道常嘉赐明白他的意思。   常嘉赐感受到对方唇瓣开合间透出的炙热灼烫了自己的手,他的手指敏感地蜷了蜷,却又在对方的脸上磕出了更多血痕。   东青鹤却毫无所觉一般,只更紧的攥住常嘉赐的手,继而反向一拉,将眼前的人用力的抱到了怀里。   常嘉赐没有挣扎,乖乖地靠在他的胸前,哪怕东青鹤环在他腰上的手臂用力得快要勒断他的骨头。   “可是我觉得……重要。”常嘉赐呢喃,察觉到身前的人微微一颤,常嘉赐又对他抬起了头来,“你是不是知道了?”   东青鹤的气息仍是急促的,他虽努力想压制,但不断从伤口处滴下的血色就可见其心绪的翻涌。   不用他说话,常嘉赐便明白了东青鹤的意思,他捏着袖边怜惜地去擦对方面上无休止下淌的鲜红,可擦去了一行还有一行,常嘉赐不禁皱起眉来,竟破天荒的认了错。   “是我不好,是我做了错事,你以后可以慢慢再怪我,现下就别动气了……你看看这伤口,再下去可真止不住,”常嘉赐一边捂着东青鹤耳后一道最深的裂伤处,一边想脱出对方的怀抱,“快回去给金雪里看看吧。”   东青鹤却不放手,也没动,仍是维持着这个姿势死死的抱着常嘉赐。   常嘉赐一时挣不开,竟没再和对方较劲,他忽然对上东青鹤深沉的眼睛,又笑了起来。   “你不愿意回去吗?也好,那……我们离开这里吧。”   这突如其来的话说得东青鹤一愣。   常嘉赐的表情却是认真的:“你愿不愿意和我离开?不管什么修真界,不管什么青鹤门,不管生死,不管轮回,也不管那是善是恶……放下所有所有的一切,到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去?你愿意吗?”   东青鹤看着常嘉赐的目光,那漂亮的瞳仁中没有讥诮没有诓骗也没有算计,只有一片坦然,东青鹤忽然想起来当年常嘉赐也这样问过连棠。   他说,连棠,我们放下所有,远离纠葛,到一个没有仇恨也没有恩怨的地方去好好生活,你愿不愿意?   那是在他们二人刚刚中了养魂阵的时候,常府刚败,常嘉熙还未嫁人,那阵势也许也还未深入其魂魄,嘉赐的这句话当时说得甚至带了丝天真,带了满满的真心实意。   可是连棠的回答是什么……   他狠心的拒绝了。   那一刻常嘉赐露出的绝望眼神东青鹤在天相湖中看得一清二楚,想来更觉心如刀绞。   而如今他竟再一次提起,依然是那样的目光那样的语气,甚至比起当年更赤忱更恳切,一心一意的问着面前的东青鹤。   东青鹤,比起连棠更是厚德载物心怀天下的东门主,常嘉赐却要他摒弃这么多年以来所有的背负所有的责任所有心心念念的坚持,只随自己而去。   东青鹤看着面前这张满是希冀的脸,思忖片刻,点了点头。   “好……”   常嘉赐眸色一亮,眼中闪过一丝不敢置信,紧接着就是无边的狂喜。   “青鹤,真的吗……”   东青鹤将额头贴着对方,也笑了起来:“真的,只是我快没有气力了,只能靠你带我离开……”   “好,好,”常嘉赐用力点头,绽开一抹可谓灿烂的笑容,“我带你离开,我们走。”将东青鹤的一只手臂挂在肩膀上,常嘉赐携着他登上了浮云。   东青鹤看着身边的人,又回头看了眼那越来越远的半轮峰小居,慢慢闭上了眼……   ********   村口刘员外家的地皮不少,可其中最好的一处已是空敞了好几年了,那里头怎么说也是亭台楼榭园囿馥郁,然没人敢买也没人敢住,只因为传言那儿闹鬼。   不过今儿个小厮却大呼小叫着给员外引来了两位外村的贵客,说是要买那处别院。   刘员外大感意外,待真看见对方怀里摸出的银票时才惊醒自己并没有做梦。刘员外细细地查探着面前的两人,只见那两个男子头上戴着纱帽,瞧不清眉目,可光看那高挑的身量的隐隐的气度就不像是普通人家。   刘员外心内怕是有诈,可瞅瞅对方,又瞅瞅那银子,暗叹那处赔钱货此刻不脱手,怕再没有机会,于是最后一咬牙。   卖了!   东青鹤随着常嘉赐走进那地方的时候还有些回不过神来,此地比起青鹤门或东青鹤以前的住处自然是逼仄破败的,可在人界这样的一个大院子已经能算是富庶人家的小府邸了,尤其是那朱楼碧瓦,像极了记忆里那个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   “怎么样?是不是很不错?”常嘉赐走在前头,步履轻快,一把揭下纱帽,转头笑着问来。   东青鹤也取了帽子,细扫了一圈:“你从哪里找到的?那些银钱……”   常嘉赐歪了歪脑袋:“修真界那么多人在寻我,我可不会再傻傻的躲在那里,而这些时日,足够我摸到些顺眼之处了,至于那钱……是我前几日从刘府摸出来的。”   说着又怕东青鹤不虞,常嘉赐解释了一句:“这员外别院早些年有魔修来待过几日,所以留下了些异动,我们住着就是替他把这儿弄干净了,他这买卖自然不亏。”   也不知这歪理是不是说服了东青鹤,对方并没有多言,只是推开屋门走了进去。   内里的布置显然还留着原主人家的奢华,许是当时走得匆忙,后又不敢进来收拾,一应家什半点没少,只除了落了一层厚厚的积灰。   常嘉赐跟着入内,嫌弃地看了一眼周围,走过去一把扯了床上的纱帘和被褥,露出其下还算勉强干净的内衬来,转头对东青鹤道:“罢了,先住着治伤,以后再收拾。”   说着又要来拉东青鹤,东门主气息虚浮,早已强撑至极,下盘自然不比以前,轻易就被常嘉赐拽了过去倒在了床榻上。   常嘉赐一边摁着要人躺下,一边就干脆利落地要来脱他的衣裳。   只是这才解开一个襟口,手腕就被东青鹤抓住了。   东青鹤皱眉:“这是……何故?”   常嘉赐却弯起眼来:“你装傻,又是何故?”   东青鹤道:“我……的伤无碍。”   话才落手腕就被常嘉赐反抓过来,不过轻轻一捏,那鲜红的湿意便透出了外袍。   “这叫无碍?”常嘉赐的眉眼冷了下来。   东青鹤吃疼,眉头却一皱不皱,反倒是常嘉赐没打算和他继续僵持下去,他慢慢凑近,一伸腿跨到了对方的腰腹上,上身也慢慢贴近。   “东青鹤……你有伤,我也有伤,眼下的我们可没有舍近求远的功夫……这比灵丹妙药还好用补身的法子,我都不介意,你有什么好迟疑的?”   常嘉赐语意温软,眸光水润,那张让东青鹤魂牵梦萦的脸笑得绮丽魅惑,原本苍白的唇也被常嘉赐故意咬红了。   然而东青鹤却仍是不为所动……   不,他的眼中还是有情意翻腾,只是身子骨却并不似曾经意识不稳时见了常嘉赐便潮热难忍的激动了,东青鹤只是怔怔地看着对方,看得常嘉赐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起来。   就在常嘉赐要直起腰来的时候,东青鹤却伸手再次把他紧紧的搂在胸前,所用气力之大几乎撞得常嘉赐的前胸后背都隐隐作疼。   常嘉赐被挤压在那狭小的空隙中,气息都要被东青鹤堵住了,鼻尖全是对方身上的血腥味。   东青鹤却好像根本感觉不到这些折磨,相较于身体上的恶化,内里的异动似乎更让他难熬,心神不稳以至气脉越发不稳。   常嘉赐听着耳边一下又一下深重的喘息,那么艰难那么痛苦,可更让他揪心地是东青鹤抱着自己不断颤抖的手臂,那不是因为虚弱,那是……因为恐惧。   没想到向来顶天立地所向披靡的东青鹤也有害怕至此的一天,害怕的难以自持。   常嘉赐不觉快意不觉自豪,他只觉得心口也像是被挖空了一块。   良久,他低叹了一句:“青鹤,别这样。”   常嘉赐一边勾着东青鹤的脖子,一边小心的仰头在他的嘴角落了一个轻轻地吻。   “这一次……我不会趁此再离开的,只要你不走,我也不走……” 第一百二十五章   常嘉赐说完这句话, 就见东青鹤沉黑的眼眸一个闪烁, 那微弱的光晕很快又寂灭下去了。   他还是不信……   常嘉赐苦笑一声,忽然从怀里摸出一张符纸来, 指尖勾了点东青鹤的血在上头, 写了几个符纹后一甩手把纸贴到了门上, 继而又抓过东青鹤的手结了一个召唤咒。   看着两人贴合在一起的掌心,常嘉赐轻道:“我用你的血在门上下了封印, 除了你, 没人能解开,我也把你的灵兽召唤来了, 我知道你之前去偃门怕自己修为不稳, 万一有所不测反倒让南归也送了命, 没让它随同。不过眼下,大可放心唤它过来,以你我此刻的修为,即便真到了那半个时候, 有它在门外, 我也闯不出去……”   说着, 常嘉赐又缓缓挨近过去,软声笑道。   “这下,你能安心了吗?”   东青鹤未言,没一会儿门外闪过一道白光,紧跟着是扑簌簌的呼翅之声响起,果然是南归来了。   常嘉赐感觉后腰处紧揽着自己的手臂微微松了一丝, 东青鹤改而用手心轻轻的抚着他的背脊,虽依然不见多少旖旎,但已多了几分缱绻留恋的滋味。   常嘉赐笑:“或者……我再去弄条缚妖链来,你亲手把我锁起来,好不好?”   他方才亲在东青鹤脸颊边的唇上还沾了对方的血色,那抹艳红衬着常嘉赐苍白的容颜竟有丝孱弱又冶丽的美,看得东青鹤的喉间终于动了动。   东青鹤抬了抬头,常嘉赐特别配合的探出脖颈,任对方吻在了唇上。   只是东青鹤的吻十分轻缓,绵密却飘忽,只浅浅地滑过常嘉赐的唇瓣,细细辗转,然后便沿着他的下颚到锁骨处来回游走,依然没有马上就更进一步的意思。   常嘉赐也不急,一手摸着东青鹤的胸口,一手把玩着对方的腰带,懒懒地说了起来。   “血蚕汁……那一日,未穷把血蚕汁涂在了我的额头上……”   东青鹤的吻一停,抬头看他。   常嘉赐微笑:“怎么?不想知道来龙去脉吗?”   “是你说的……”东青鹤道。   “说了要忘记过去?”常嘉赐用了很小的气力,不过这一下一下还是扯松了东青鹤的腰带,他伸手将其缓缓的抽了出来,“你不过是害怕听见我说……是我杀了他而已。”   东青鹤问:“是你……吗?”   常嘉赐将腰带甩到一边:“是啊,你恨我吗?”   东青鹤顿了下,忽然道:“未穷恨你吗?”   常嘉赐一愣,像是没料到东青鹤竟会这样问,他脑海中浮现出那个男人在离开时的表情,还有对方嘱咐自己的话,常嘉赐哼笑了一声:“他……是个傻子。”   脸上被东青鹤的指腹拂过,拉回了常嘉赐飞远的神思。   东青鹤说:“别皱眉……”常嘉赐的嘴角是笑的,但眼睛里的光却满是凉意,凉得让他的手都在跟着轻颤。   “如果他不是傻子,怎得会把仅剩的血蚕汁全都给了我,”常嘉赐嗤笑,“那东西可避百毒……我被羊山派的人打入沼泽后用了最后一点修为封住气息,我知道外头有青鹤门的人,所以我一等再等,直到他们离开才爬了出来。”   “你把死在那里的修士尸首伪装成了自己,抛入入夜山的沼泽,甚至不惜舍弃了络石鞭。”东青鹤说道。   常嘉赐的手正探入东青鹤半开的衣襟内,在他的胸口摸了两把,才将下头的金红长鞭拿了出来:“不这样的话,我怎能逃离那么多人的追捕呢,只有连你都信了,那些灵修们也才会信。”   东青鹤紧盯着常嘉赐握鞭的手,像是防备着他忽然发难一般,下颚骨都崩成了一条线。却见常嘉赐把那东西摆在掌心掂量了一下后,果然一挥手扬起了鞭子,只是并不是攻击的态势,而是一头绕在了他的手上,一头绕住了东青鹤的手腕。   “行了,绑住了……”仿佛看破了东青鹤的忐忑,常嘉赐了然一笑,“你要还有顾忌,我就让南归进来啦……”   似乎为了呼应常嘉赐的话,外头立马传来了簌簌的振翅声,还有南归的咕咕声,常嘉赐刚要回头,忽的腰腹被人一拥,整个人就从坐在东青鹤的身上被颠倒至压在了他的身下。   东青鹤长长的墨发披拂而下,像两道黑色的丝帘笼罩住了两人,重重的呼吸一下一下喷薄在常嘉赐的脸上,那双眉眼忽金忽红又忽黑,就像一望无底又波光粼粼的深潭,外静内涌,荧光沉浮。   常嘉赐看着近在咫尺的脸,渐渐地像是沉溺在他的眼眸中,伸手环住了对方的脖颈,将人用力拉了过来。   双唇贴合,这一次的吻终于来势汹汹。   东青鹤吻得极深,常嘉赐也不甘示弱地回以纠缠,二人就像进行一场暗潮起伏的博弈一般你来我往,唇舌摩擦出炽热的黏腻,绵长交织,腐蚀入骨,鼻息急促滚烫,吸入肺腑,连喉头到五脏都跟着烧炙融化。   最后还是常嘉赐先退了下来,好在东青鹤的气也是不稳,亲着亲着那唇边游转而下,吸吮着常嘉赐纤秀的锁骨,然后一路来到胸前。   黑色的衣衫已然大开,本该无瑕紧实的胸膛上却躺着两道突兀的疤痕,一道两三寸宽,细扁狭长,像是剑伤,一道则是圆弧状,留下了箭痕,两道皆临近心口,极深,一道细长的已结痂,另一处许是因为奔波无暇多顾,竟然还在渗血,里头一小点粉色的皮肉都翻卷出来,两相叠加,更显狰狞。   东青鹤心头一痛,俯首将唇落在了那处,细细啄吻。   常嘉赐抖了下,就听对方嘶哑着问:“疼不疼?”   修行者命途多难,哪个不是刀尖上游走的,这点皮外伤伤了便是伤了,好了就是好了,没谁会特别放在嘴上。   然而常嘉赐却点了点头:“疼……”   那个字说得飘飘忽忽,有些苦,又有些软,让东青鹤心和腰腹都是一紧。   “对不起……”   东青鹤呢喃,这一半的痛处竟然都是由自己带给对方的。   常嘉赐挑了挑眉,一歪脖子将有些红肿的唇也贴上了东青鹤的脸颊。   东青鹤只觉一条温热软滑的物事轻轻的擦过他的腮边,舔去一滴新沁出的血珠,常嘉赐笑道:“要这样说,你做的事儿算数,我那时的说得话也要算数了?我说过,你我恩断……”   话未讲完又被东青鹤封住了口。   感受着那激烈席卷自己口腔的唇舌,常嘉赐得逞一般弯起了眼。   任由对方的手潜入衣襟内,他的手也不老实的钻到了东青鹤的袍底……   两人同时握住了对方已然勃起的分身,修为不稳的东门主自持力也比往日低了不少,一时激动的肌肉抽紧,将常嘉赐的舌尖都吮得发疼。   常嘉赐忍着对方的失控,蜷起手指轻轻在东青鹤腿间坚硬的物事上滑动起来,好在东青鹤就算再失神也会顾忌着常嘉赐的感受,他同样尽力抚慰着身下的人,火热的唇在对方雪白的皮肤上烙下一个个鲜艳的痕迹。   这回还是常嘉赐先一步败降,褒裤被东青鹤脱下,对方的手在他白腻的腿上来回摩挲,最后沾了那才喷发的白灼来到了腿根处,一根一根手指插入闭合的后庭小心的开拓起来。   常嘉赐将脸埋在东青鹤的肩颈中,唇际清晰地感受着对方脖颈处过快的心脉,一下一下,仿佛头撕裂皮肤。   “好了……”   大致觉得差不多了,常嘉赐踢了踢腿,主动勾住东青鹤的腰,将下身凑了过去,催促道。   “快些……”   青白的面皮被绯色所染,妖修的魅色又重新自四肢百骸间透出,看得东青鹤神魂都要随之飞离。   下一刻,一个过度炙热坚挺的部位便挤进了常嘉赐的体内,一寸一寸执着地挺进,待到全根没入,常嘉赐的全身都泛出了莹白的细汗。   当然东青鹤也好不到哪儿去,血色金光早就将他浸没的面目全非,可这般可怖的景象在常嘉赐眼里却完全无碍一样,东青鹤还是东青鹤,他反而搂进了对方,双腿大张着让那男人进入的更深。   在察觉到常嘉赐接纳得不算痛苦后,东青鹤便摆着腰抽动起来,由快到慢,每一下都直插到底,常嘉赐的内壁紧致细滑,绞得东青鹤如登极乐。   而常嘉赐也被东青鹤那渐渐凶猛起来的攻势彻底俘获,身后的秘处涌来一阵阵又酸又麻的滋味,前面的分身也被东青鹤捏在手里照顾,常嘉赐深思昏沉,眼前都漫起了白光。   “嗯啊……啊……”   除了甜腻的呻吟,喉咙里已说不出旁得话来,眼前的男人,压在他身上抽动的男人,将他从里到外都完全侵占。   维持着这个姿势被插了半晌,插得常嘉赐又忍不住喷发了一次后,东青鹤忽然将他拉起,一把把常嘉赐翻过背对着又压倒了床上,常嘉赐身上的衣衫被他彻底撕开,露出一片优美滑腻的背骨。   东青鹤一手从前头托着常嘉赐的腰,一手则拢着他滑落的青丝,一边下身狠动,一边从发尾开始轻嗅,嗅到发根处,又沿着脊椎一寸寸地吻下来,不放过一点错漏。   常嘉赐起先还沉溺在这般的吮吻中,不过慢慢的,他就明白过来东青鹤在做什么……   常嘉赐阮阮地哼笑一声,侧过头道:“那样的法子……用过一次,便没有了……而且,那针扎着真的太疼了……”   东青鹤已亲到了他的背心,又回到后颈细舔,听着嘉赐的话,腰下撞击的速度反而更猛烈了几分。   “现在呢……嗯?”   他的嗓音嘶哑,脸上的裂口已不知何时开始愈合,露出其下坚毅又染了欲色的面容,尤其是那双眼睛,满满的都映着常嘉赐,深重地几乎要将他吞吃入腹。   “啊啊……啊嗯……”   常嘉赐只觉东青鹤的分身进入到了一个极深之处,刺得他小腹一抽险些又登上巅峰,他咬着牙斜睨对方,半晌之后还是败在了身上人的手段下。   “不、不疼……”常嘉赐喘息,“快……快活……很快活……”   东青鹤被他那直接了当的话语勾得下身竟又胀了一圈,一把抓过人深深地吻了下去。   即便有常嘉赐一而再再而三的保证,东青鹤却好像还是本能的心存忌惮,明明好多回常嘉赐都觉得对方快要泄了,了不得的东门主竟然硬是又撑了下来,撑得没完没了,撑得常嘉赐头眼昏花浑身虚乏,只能随着对方摇摆,就算没那半个小时,常嘉赐都没力气抬手抬脚了。   就在他整个人都浸没在极强的快感中,浑身都跟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分不清今夕何夕时,那在他体内作乱了快一天的东西在一阵抽插后终于交代了出来,烫得常嘉赐腿根一阵痉挛后,直接失去了意识…… 第一百二十六章   常嘉赐再醒来早已日上三竿, 浑身虽是虚软, 但还算洁净,再看一旁合眼而眠的同床人, 该是对方在结束后给自己做了简单的擦洗。   常嘉赐看着身边的那张脸, 东青鹤面上显眼的裂口几乎已经愈合, 可却又不像之前那般彻底恢复如初,他俊挺的五官上依然留着一道一道扎眼的血丝, 盘桓纠结, 一路蔓延至胸膛,怕是被褥之下的地方也难以避免。   白玉染瑕。   手指在那面容上轻轻滑过, 东青鹤垂落的眼睫颤了颤, 缓缓张开了, 对上常嘉赐的眼,东青鹤笑道:“还早呢……可以再睡一会儿。”他的嗓音带着初醒的嘶哑,然细听又觉有些虚乏的飘忽。   感觉到腰上圈着的手紧了紧,常嘉赐摇头道:“我可受不了了, 这被褥一股尘土味儿……”   东青鹤失笑, 凑过来亲他, 常嘉赐乖顺地和他温存了片刻便推开人要起身,东青鹤先他一步下了床。昨夜那动静搞得二人的衣衫都没法穿了,他们来得急,也没带新的,东青鹤只得去人家的衣箱里查看。   好在那刘员外可是个体面人,这别院没住过几回, 里头的置备倒是齐全,还放了不少新衣裳,就是颜色瞧着太过……呃,富贵。   东青鹤在里头一番挑拣,舍了那金银红绿,最后好容易找出两套浅色,勉强加身。   常嘉赐倚在床头,默默地看着窗外那映入的灿光拂过眼前人未着寸缕的健硕肌理,在外温文尔雅的男子,此刻却大方的袒裼裸裎,丝毫不觉扭捏,只见那长长的黑发微微摆荡,宽肩长腿在其内若隐若现。   像是察觉到了常嘉赐的目光,东青鹤浅浅一笑,可是很快他就瞥到了镜子里自己的模样,常嘉赐注意到对方的背脊僵了一瞬,不过即刻东青鹤又自如起来,拿过衣裳披拂在身,打结的手都没有停顿。   穿戴完毕后,东青鹤又拿着另一套新衣来到床前,常嘉赐面上不见分毫异色,但也没要他帮忙,打发东青鹤离屋去打些水来。   待人离开,他才掀开被褥低头看去,就见自己的胸膛上除了布满暧昧的红痕外,两道遗留的伤口却依然新鲜的横亘在原处,不见愈合。   想是之前东青鹤给自己擦身的时候也该看到了吧?   常嘉赐默默地拉起衣裳,将那宽大的袍带在腰间绕了两圈。   东门主亲自给屋里人打来了水,伺候他一番梳洗后又接过梳子给常嘉赐梳头,常嘉赐的青丝细滑如锻,铺散在明艳的红衣外总是能勾得东青鹤的心都跟着跑了。此刻东门主握着那一手的墨发,只觉像冰凉的沁泉一般,涓涓自指缝间流过,他忍不住掬起一捧在唇边亲了亲,一路吻到那人的耳后才停下。   两颊相贴,常嘉赐在镜中对他嫣然一笑。   韶光晴好,绣户临风,恍惚间,这就像是一寻常人家夫妻清早的日子,共寝同起,情深白首。   当然,若是周遭没这般邋遢,该是能让主人家更心旷神怡一些,所以既要入住他们便不得不亲自动手。   常嘉赐让东青鹤把他的头发绾了起来,又撸起袖管,取了前头的鸡毛掸子,轻轻一跃上了房梁。   东青鹤在下头看着他一边嫌恶一边掸灰,便道:“我来吧……”   常嘉赐头也不回:“论这个我大概要比你东门主拿手了,我可不是只做过少爷的。”   许是前几日才在天相湖窥得不少景象,在东青鹤的记忆里残留的大多还是当年那个养尊处优的常嘉赐,回神才意识到一切早已过去日久,而如今的常嘉赐历经风雨,哪里还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矜贵少年。   见东青鹤在那儿一脸若有所思苦大仇深,常嘉赐无语,只得指了指屋外道:“那儿有把扫帚,你去把院里弄干净。”   东门主一愣,点头去了。   的确如常嘉赐所言,东青鹤的手执过笔拿过剑持过刀……可任他将那些使得再如何出神入化,活了这么些年东门主就是没有握过扫帚,登在高处的常嘉赐看着对方那难得有些笨拙的动作不禁露出一个讥笑来,不晓得这场景被修真界那群拥趸看见要大惊小怪成什么样儿。   东青鹤自己也觉得有些艰难,好在他这人学什么都快,没一会儿就大致掌握了机巧,从手法鲁钝到虎虎生风也不过用了片刻,只是眼看着越发熟能生巧,东青鹤忽觉眼前一花,脚下也跟着趔趄了下,扶着假山才站稳了身形。   东青鹤低头看了眼自己露出的手背,只觉那红痕又深了几分,回头再瞥了眼高处的常嘉赐,好在对方专心忙着手里的事儿并没有注意到此。   轻喘了两口气,东青鹤淡然的继续,并没有注意到身后又投来的目光。   偌大一个院落,还是让两个没用法力的人操劳了大半天,待窗明几净时夕阳都快西下。   常嘉赐发现这儿也种了一棵梨树,还长出了不少果子,于是他取了两个小盘摘了些洗了,又在屋前摆出两个藤椅吹风歇脚。   焦焦也在一边,许是烈蛇嗜毒的天性,那日它在跟着常嘉赐一道跳入沼泽后,不仅没被毒伤,反而吸了那里头的毒素化作养分,再离开时又生生膨胀了一大圈,已经长成了一条红黑相间的手腕粗细的小蟒,鳞甲油光水滑,游走起来有种煞气的妖艳感,脱胎换骨一般。   只不过因为身形过大,常嘉赐没法再随身带着它,之前去到半轮峰也将蛇放在了半道,此刻该是察觉到常嘉赐的气息,焦焦自己寻了过来。   常嘉赐给它和南归都备了几只梨,孔雀只闻了闻,便高傲的扬起头颅不屑一顾,还是焦焦好养活,给什么吃什么,吃完了自己的还把孔雀丢下的果子也给悄悄卷过去吞了。   “唔……不好吃。”常嘉赐靠在椅背上,嘴里砸吧着那梨子却也给予了不怎么好的评价,“味酸还涩嘴,真没法同常府以前结出的香梨比。”   常嘉赐问东青鹤,却没听见对方应声,转头发现那人眼皮微微轻阖,像是要睡去了一样。   常嘉赐哼笑,自言自语道:“瞧我这话,你怎么会记得。”   东青鹤顿了一下,勉力抬眼向他望来,他说:“我记得。”   常嘉赐点头,想起来了:“你去了天相湖。”   东青鹤:“你都知道?”在对方离开的这几天,自己的踪迹常嘉赐都了如指掌,包括在偃门的种种,他该是隐在暗处将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常嘉赐没有否认,他只是好奇:“你原本想在天相湖中找到什么?”   东青鹤当时真以为自己死了,就像吴璋所说的,那湖中并没有可以让常嘉赐起死回生的事物,但他却抱着那具白骨去了哪里,在并不知晓有养魂阵还有三魂镜的渊源之前,东青鹤原来到天仕楼是想去找什么的?   东青鹤眉头微蹙,他伤重未愈,下午的忙活消耗了他不少的气力,此刻满眼的疲惫都要溢出来了。   “那时候在我离开幽冥地府之后的几年,我同无泱真人还有其他几位掌门一道在孤山立下了结界,”那便是传说中的孤山祭,“那时候,你还在幽冥界,而幽鸩和贺祺然也在,可是没过多久,他们却来到了修真界……”   常嘉赐恍然大悟:“你是想……”   东青鹤点点头:“孤山的幽冥地府罅隙因为混沌兽已被封锁,我进不去了,可既然幽鸩和祺然当年能离开,那这天下除了孤山应该还有第二个可以进入地府的入口,我想从天相湖里看看当年,然后……找到它。”   常嘉赐记得,未穷和自己说过,幽鸩当时同贺祺然暂居在半轮峰附近,贺祺然还因此在那里救了未穷的命,所以他们当年离开冥府的第二个入口该是就在那里。   只是常嘉赐没有想到东青鹤抱着的念头竟然是这个?!因为自己死了,所以他想再闯地府?!虽然他当时并不知晓三魂镜的威力,可是常嘉赐不信东青鹤会不明白很多起因就是源于那里,阴司地府之凶险他也算领教得透彻,这家伙竟然还敢再去一次?   东青鹤似是猜到了常嘉赐的讶然,他表情不变,只眼睛一下一下眨得颇为沉重。   “嘉赐,我不怕什么此消彼长,也不怕什么养魂三散魂……我只知道,无论发生什么,无论这一切是何结果,我把你留在那里一次,绝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说完这句,东门主的眼睫彻底垂下,不由自主的陷入了沉睡之中。   常嘉赐静静的凝视着他的睡颜良久,进屋拿了一条薄衾来轻轻地盖在了对方的身上。常嘉赐俯下身,拢了拢东青鹤鬓边被风吹乱的长发,指尖在他红白交错的面上抚过,一声叹息。   “青鹤,你不怕……可是,我怕。”   ********   就这样,常嘉赐和东青鹤在凡间小院中住了下来,东青鹤不必再日理万机,常嘉赐也不用再处心积虑,二人日出起日落息,闲暇便看书下棋,堪比神仙日子。只除了近日东青鹤偶尔一睡便没了分寸,他不起,常嘉赐也乐得懒怠,二人在榻上一赖两三日都荒唐过。   就像此时,常嘉赐斜倚在床头翻着刘员外珍藏的仙女图录,忽然被外头响起的喧哗声打断了神思,他本不乐意下床,但又怕那吵嚷扰了东青鹤,常嘉赐这才不得不下了床。   给自己整了整衣衫,常嘉赐又回头给东青鹤掖好了被褥,对着双目紧阖的人道:“我去看看怎么回事儿,一会儿就回来。”   并未在意东青鹤沉睡着未有反应,常嘉赐径自出了屋,不过走了两步气息就有些虚浮,常嘉赐只得慢下脚步,一边心道那双修之法果然无甚效用了,一边来到院门外探出了头去。   就见不远处的道上有一伙人推着一辆牛车往前赶,车上装满了大包小包的货物,前头迎着大人,后头追着孩子,一路嬉嬉笑笑好不热闹。   常嘉赐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们这是在干嘛,以前几世穷苦的时候他也见过,是村里头采买年货的汉子从镇上回来了,给各家都带了好东西。   “原来……竟是要新年了。”   常嘉赐低喃,回头想想,他都已经快记不清上一回身处人间的新年是何时了,修真界的百姓也有新年,但是修行的修士们却不会过这个,遥望那喜庆红艳,常嘉赐忍不住眼睛一亮,面露希冀……   东青鹤睡下的时候天是黑的,待再醒来天竟然还是黑的,也不知过了几天,他勉力调息了一番腹内涌动的气脉,撑着床榻慢慢坐了起来。   没去看自己露在衣衫外的手脚已变得怎般惨不忍睹,东青鹤只转头四顾,发现屋内点了一盏飘摇的小灯,一直守着自己的人却不在。   东青鹤一怔,脸色渐渐沉了下来,顾不得穿衣,他急急忙忙趿拉了布鞋便走了出去,虽心内焦急,可他行动颇为迟缓,磨叽了半天才穿过园子,眼见脚步不听使唤,东青鹤正欲不管不顾地催动内息时,那头的大门忽然被推开了。   一个人穿着肥大的长袍走了进来,抬头看见站在苑中的东青鹤,那人伸手揭开纱帽,露出一张明艳的笑脸。   常嘉赐对面色苍白的东青鹤抬了抬手里一串的纸包,竟带着炫耀般的口气道:“青鹤,你看,我去买年货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破戈于辰部的主院前负手而立眺望远方, 身后传来脚步身, 破戈回过头问对从里头出来的金雪里:“骄阳如何了?”   金雪里放下卷起的袖管,身边小厮端着的瓷盆里全是带血的布帛, 金雪里道:“我给慕容换了个新药, 且看这个能不能起效吧。”   破戈皱眉:“这都躺了快月余了, 到底何时能醒来?”   金雪里摇头:“一切还得看慕容自己了,毕竟他的心脉和丹田都遭到重创。”   破戈瞥了眼内室榻上昏沉的人, 目光又落到床前那个一动不动呆坐的小弟子背上, 不禁低叹:“骄阳向来要强又重情,他知道那么多人记挂他, 一定会醒来的……”   看着那意气风发的少年变作如今模样, 金雪里又想到那个罪魁祸首, 道:“我按你的意思还是给幽鸩用了点药,只不过他的脉象……同门主当日一般,寻常丹药于他那浮动的修为无甚作用。”   幽鸩犯下这般大的事,被捉拿之后定是要像当年对沈苑休一样由大家众审, 只不过各派刚历经了一场恶战, 不少修士死伤惨重, 很多人还需回过口气才有心力去收拾他,期间可不能轻易就让幽鸩死了,所以尽管金雪里万般不愿,却还得稳住这魔修的命。   更何况越是同那人接触,金长老就越是疑惑,他那日并没有去偃门, 在门中看到被带回来的幽鸩的真面目时着实吓了一大跳,在之后的治疗中,金雪里也渐渐发现,对方不仅是模样和东青鹤一般无二,撇去他周身缭绕的煞气和魔气,偃门主的脉象他的呼吸吐纳的习惯都和东青鹤如出一辙,这实在让金长老百思不得其解。   那头的破戈注意到对方的神色,说道:“个中内情其实我也不知,不过他定是和门主有些不同寻常的牵绊。”光是这一点,幽鸩就还远没到断气的时候。   金雪里想到幽鸩在地牢里的暴躁,道:“他气脉不稳,还日日发狂问我们讨人,怕是再过不了几天那些静心的药便要失效了,那个……他要找的人还是没有眉目吗?”   “苑休说过……他将人送回了青鹤门。”   “可是我们已经找了个快一个月了……结果如何?”金长老问。   破戈垂下眼,摇了摇头。   金雪里也不说话了,只随着破戈一道望向远处,良久幽幽一叹。   “不过才几时,一切却已物是人非……”   青鹤门初初看去还是那个青鹤门,珠箔玉屏雾阁云窗,可是里头的人呢,死的死,伤的伤,散的散,修真界第一大派竟要落得这样一个惨淡下场?   金雪里不信,他更不信辛辛苦苦一手将其创立的东青鹤会这样撒手远去,任青鹤门日渐凋落。   “门主……”   金雪里刚要问,就见破戈探手自袖中拿出了一封信笺。   “这是门主去偃门之前留在藏卷阁的,他知晓会有小厮发现,交予给我们。”   金雪里垂眼,瞧到那信封之上写着“长老亲启”,银钩玉唾般的字迹,的确是东青鹤的笔法。   “门主早知今日,也早有先见,所以将门内诸事都交代过了。”破戈摩挲着那封信,“只是我还想……再等等,也许有一天,门主还会回来……”   金雪里心头一紧,点了点头。   ********   东青鹤坐在桌前看着常嘉赐端着盘子向自己走来,然后将两只碗放到了面前。   “这是……”东门主疑惑地盯着碗里头白白黑黑的一团糊状物。   常嘉赐说:“你没见过吗?汤圆啊。”   “呃……我见过。”东青鹤没见过,但他还是连棠的时候当然是见过的,只不过记忆里的那物似乎并不长这样……汤圆,难道不该是圆的吗?   常嘉赐也在桌前坐下,拿起勺子搅了搅那粘稠的东西,面不改色道:“包的时候是圆的,下了锅就是这样的。”   是……么?   “你不信?我在面摊上看那老板做了一下午了,怎么会错?快吃!凉了就不好入口了。”   在常嘉赐自信的作保下,东青鹤颤巍巍地舀起一勺放进了嘴里。   “如何?!”常嘉赐期待的看着对方。   东青鹤没说话。   常嘉赐等了片刻。   东青鹤动了动嘴,还是没说话。   常嘉赐拿过杯子给对方倒了杯水:“有那么黏吗?”   东青鹤喝了口水,终于把嘴里的东西咽下能张开嘴了:“还好,味道……不错。”   常嘉赐心说堂堂东门主也有讲违心话的时候,刚要让对方别吃了,结果忽然一阵噼里啪啦声响起,遮掩了常嘉赐的后话。   常嘉赐只见什么都听不清的东青鹤又低下头去,常嘉赐要去抓他的手,结果被东青鹤轻巧的避开了,对方索性端起碗大口大口的将那“汤圆”全塞下了肚。   放下空碗,趁着爆竹将歇,东青鹤笑着道:“……真的不错,比上回的粥要好。”   常嘉赐一愣,回神白了对方一眼。   吃完了汤圆,常嘉赐拉着东青鹤到了院子里,然后轻轻一跃,二人一道上了那最高的梨树。   沿着枝干坐下,放目过去能看到以往早歇的农家村落间灯火辉煌,挂满了艳艳的大灯笼,家家户户门上都贴着春联,一片暖融火红,不时还传来各种嬉笑之声。   他们的院里也挂了,是常嘉赐从集市上买回来的,将整个天地都映得喜气洋洋。   常嘉赐看看这里,又看看屋里,笑得心满意足:“过了今天,我们是不是又老一岁了?”   东青鹤苍白的脸也被照出了几层暖红,他跟着微笑:“你不老……”   “我知道,你比我老嘛,”常嘉赐挑眉,“在人界,怕是能抵十多个糟老头了。”   东青鹤哼笑,缓缓凑近道:“那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他高挺的鼻尖轻轻蹭过常嘉赐的脸颊,温热的鼻息钻入他的耳中,烫得常嘉赐缩了缩脖子,反过来用脑袋撞了一下他。   “我看看你还能顶什么用再说……”   话落腰就被东青鹤揽过去了,微凉柔软的唇落在他的腮边,慢慢向唇瓣移来。   “我顶不顶用,你还不知道么……”   东青鹤今儿个精神很好,常嘉赐由着对方搂抱在怀和他亲昵温存了半晌,忽然余光一闪,推了推那霸占着自己嘴巴不放的家伙,透出一口气说:“青鹤,你看……”   二人一道回头,就见有橙金的荧光自地上悠悠荡荡向天空而去,是人界的百姓为庆和新年而放的天灯。   “我今日在集市上听说,因明君在位,今年天下风调雨顺,为庆贺四海昌平祝祷来年政通人和,家家户户都被允放灯,”常嘉赐笑道,“那么那么多,比天上的星星都要美……”   果然,起先只是一两盏,可随着子时的到来,热闹的爆竹声中,更多的烛火腾空而起,伴着满满祝祷的灯盏,寸寸飞舞,将天都照成了金红之色,美不胜收……   ……   辰部的主屋内,一道黑影坐在床前,已是半晌都未挪过位了,红肿的眼睛像是流干了泪,只傻傻地瞧着榻上沉眠的人,嘴里不时的絮叨两句。   “……长老食言,说好要平安的……为什么不算话……大家都骗人,连长老也骗人……”   忽然那黑影耳朵一动,隐约听见外头传来的呼喊声,黑影迟滞片刻磨叽着站起缓缓来到了窗边。   一见之下,不禁一呆,就见空茫的青鹤门上空竟然飘满了一盏一盏闪烁的灯火,炳辉如星,璀璨似月,也照亮了这一室的沉暗。。   鱼邈不知那是何物,凝望须臾,只觉像瞧见了满天星头,他恍惚地弯起了眼,忍不住叫道:“长老,你快醒来看看,真是好看……”   而在他的叹息间,床榻之上的人忽然轻轻动了动指尖。   ……   这样稀奇的景象也惹得门中人纷纷探出头来,原本沉寂多日的青鹤门都跟着鲜活了几分。   后山石室中,另一个黑影正被铁链绑缚挣扎不定,忽然他似有所觉地扬起头,自半寸小的石缝内费力地向外看去。   明红的烛火从他的眼前飘过,照出了黑影脸上红红金金交错的血痕,也让他清晰的看见了灯盏上所书的几行祝祷诗。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岁岁长相见……   黑影怔然少顷,忽然卸下了满身的气力,只紧紧捏着手中的锁链,一下一下急促的喘息起来,粗略听着,竟仿佛像是呜咽……   “祺然……”   ……   有些灯盏飘过两层浮云撞了山道便已散了,还有几盏却坚韧不挠,一路荡出青鹤门,浮过峰峦叠嶂,飘向了山林深处……   半轮峰的山巅,一个男子屈膝而坐,另有一人仰靠在他的怀中,紧阖双眼。   忽然凉风一阵,拂过男子的鬓发,让他竟缓缓睁开了眼。   憔悴凹陷的眼窝中,混沌的眼珠一动,慢慢向上看去,明明已是模糊难视,可今夜他却像是看清了什么,嘴角还露出了一丝浅笑。   “暮望……出太阳了吗……”   秋暮望挨着对方的脸也跟着扬起,然后轻轻“嗯”了一声。   “有太阳了,又是一天……”怀里的人虚弱的呢喃。   “还会有下一天的,然后下一年……”秋暮望摸着他的头发说。   沈苑休顺着他的手艰难的点头,将目光落到了眼前人的脸上,他想抬手,却没了气力,只能用视线一遍一遍的梭视对方,想要将那人的一眉一眼都深深记下,只可惜看着看着,那人的轮廓都开始渐渐消散了。   “暮望,”沈苑休忽然喊了一句,“我有些害怕……”   秋暮望低下头看他,眼神如渊:“你想让我陪着你一道吗?”   沈苑休竟然颔首:“你……愿意吗?”   秋暮望盯着怀里的人:“我愿意,可我知道,你不愿意。”   自己若是真如他所愿陪他一起离世,这人只会一去不回,而留自己一人独自入轮回道,投胎转世,然后连这一世的所有,连他一道都忘个干净。   “你还想骗我?”   被拆穿了伎俩的沈苑休只能无奈一笑:“好吧……可是……我还是赢了。”   秋暮望若是死了,便能舍了自己,下辈子从头再来,重新好好活下去。若是为了记住自己而不愿意死,那他更只有好好活下去。   “是啊,算无遗策,天赋过人……青鹤门高徒沈苑休。”秋暮望想到当年世人对他的评价,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两人对视,秋暮望缓缓低下头将唇落在了那人的眼上,然后一路缓缓下移,自鼻尖滑至唇角,在对方冰凉的唇上细细摩挲,一下下直至那微弱的鼻息缓缓消弭,眼帘也彻底垂落,再无声息……   一滴泪终于自秋暮望的眼中落下。   远处那飘摇的灯盏不知何时已隐灭而去,辉煌过后,黎明前的天际只余一片漆黑…… 第一百二十八章   随着天灯的愈加高远, 漫天明红渐渐远去, 良久之后,天空复又回到了一片黢黑之中, 常嘉赐却仍是恋恋不舍的看着远方, 仿佛再多待片刻, 那光华还能闪耀起来,只可惜, 最后还是一无所获。   一边的东青鹤已靠在他的肩膀上睡了过去, 不过少顷,便不断有温热的液体自两人挨近之处流下, 流过常嘉赐的耳后, 凉风拂过, 那几行温热又全化为了冰凉,一路顺着流进了他的脖颈中。   常嘉赐从怀里掏出一块雪白的娟帕,转身小心的托住东青鹤的上身,熟稔地把展开的帕子捂在了对方不停溢血的口鼻间, 然后又揽着人从梨树上落了地。   东青鹤有些重, 常嘉赐垮着肩膀勉力将其弄进了屋内, 轻轻地放在了床榻上。   衰败的躯体已经承受不住日益躁动的内息,这般破体流血在这些时日里常嘉赐都快见怪不怪了,只是今日这血却出得格外多,没多时那大滩大滩的鲜红已经浸没了娟帕,也沾湿了身下的床榻。   常嘉赐只得一遍一遍绞了给东青鹤擦净,也不知究竟来回了多少次, 染红了多少水,天际鱼肚白前,那血总算止歇了一会儿。   常嘉赐疲惫的靠在床头,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身边的人,然后又垂眼看着手里攥着的一样物事。   一只梼杌兽的爪勾。   常嘉赐将其放在掌心把玩了一会儿便收了起来,然后凑近对东青鹤说:“听说过年还要吃年糕,亏得我昨儿个跟那面摊师傅说好了,若是漏了什么就去他那儿取,他给我留着呢,我现在就去……放心,这次煮的肯定比昨天更好,不会焦,不会糊,也不会再……碎了,青鹤,你等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你等等我。”   常嘉赐说着,俯下身在东青鹤血色浮移的面上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转身取下床边挂着的长鞭、案后摆着的天罗刀,又招手唤来焦焦,然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   常嘉赐没有浮云也没有用瞬移口诀,他只是拉开门,沿着那村中唯一的小路缓缓而行。   沿途遇上不少农户,因着今年是个丰收年,个个脸上喜气洋洋,还有蹦跳欢闹的孩子,一路你追我打好不快活。他们都从常嘉赐身边而过,间或回头好奇惊艳看看戴着纱帽的他,常嘉赐穿着他昨日新买的衣裳,没有刘员外的料子那么好,就是普通的粗布,但是却很合身,袍带勒出劲瘦的腰身,走起路来只让人觉得步若流星如踏祥云。   “这是谁呀……”   “没见过……官府的吗?”   “当官的不穿这样,气度像是教书先生……”   “村里的教书先生也不这样……”   “……像是神仙……”   常嘉赐便在诸如此类的议论中悠悠而行,出了村,越过一座山头,来到另一村,又越过一座上山头……一村一村,一山一山,常嘉赐的脚程也没有初时那么快了。   就在他气息急喘,汗透衣背的时候,一边同他擦身而过的樵夫忽然叫住了他。   “喂……小哥儿,小哥儿……”   常嘉赐停步。   樵夫看着他,拉下脸来:“小哥儿你这是要往哪里去?前头可没路了。”   常嘉赐问:“什么叫没路?这脚下好好的不就是一条路吗?”   樵夫黝黑的面色满是凝重:“你是从何处来的?这方圆几百里还有人不知这后头几个村去不得?你是要探亲吗?那前头可没有人,只有乱葬岗!”   说着还怕常嘉赐不信,又压低了声音道:“两年前,传说有妖怪从天而降,那村里的人可全都被妖怪杀光啦!白骨都摞在那儿呢!”   常嘉赐看看前头,又看看樵夫,颔首道:“多谢提点。”   “你、你不怕?!”   樵夫见这年轻人在听了自己这样诚心的告诫后竟然依旧不怕死的继续往前,不禁着急的要来拽他,谁知手还没搭上,对方的身影忽的一闪,再定睛一看,竟倏忽就到了前头。   樵夫本以为自己眼花,谁知不远处的年轻人取下了头上的纱帽,露出其下一张有些苍白,但容色却冶丽明艳的脸。   面对呆愕的樵夫,那脸绽出了一抹摄人心魄的笑,幽幽道。   “我不怕,因为……我就是那个妖怪……”   是的,这里的一切都拜他所赐,倒塌的房屋,焦黑的土地,凄惨死去的村民,当年为欺骗东青鹤以凡人的身份混入青鹤门,他不惜用那么多无辜的性命做赔,他不就是个大妖怪吗。   告别了那个被吓得近乎痴呆的樵夫,常嘉赐来到这片废墟,在一口枯井前站定了,井前还留着一个两丈宽的深坑,是当年常嘉赐将囚风林中的梼杌引来此地时的落处,是的,也就是在这里,他第一次遇到了那个多管闲事的倒霉鬼,明明已是带伤,明明被冠上了恶贯满盈的名头,却依然要逞一把英雄,还坏了自己的好事。   常嘉赐打开掌心,里头躺着一只梼杌的爪勾,便是那日自己见他最后一面时,沈苑休交给他的。   沈苑休想让他再来一次常家村。   常嘉赐捏着爪勾开始在村里转了起来,太阳已是西沉,暮色浸染大地,就像那樵夫所说的,此地满目白骨,阴森只余鬼气升腾,仿似人间炼狱。   可对于早就见识过炼狱或一直身处其中的常嘉赐来说,最大的恶鬼便是他自己。   跨过几丛尸首后,常嘉赐忽然目光一闪,他在一处屋檐下发现了两张幻形符,看那烧焦的字迹像是沈苑休的。   常嘉赐急忙蹲下身就着着符边找了起来,寂夜之下兜兜转转,寻觅了一大圈后终于在土下发现到了一只小小的瓷瓶,常嘉赐颤颤巍巍地将它捧在了手心。   犹豫了良晌,瓶盖还是被他打开了,下一瞬一片沉黑中便显出了一道绿光,飘飘散散,深深浅浅,沉浮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聚成了一道人形。   一人一影两张一模一样的脸便隔着一臂的距离两两相望,最后还是常嘉赐先开了口。   “对不住,来晚了,这么小一个地方,这些时日待得不好受吧。”   那影子并没有生气,只说:“我知道你没死,也知道……你早晚会来的。”   “你知道是我把你抓来了?”常嘉赐问。   贺祺然摇了摇头:“是沈苑休抓了我。”   “其实也差不多,”常嘉赐说,“他是为了我才抓你的。”   “为什么?”贺祺然问。   “你愿意听吗?”常嘉赐也问。   贺祺然想了想,点点头。   常嘉赐便上前在他身边的台阶上坐下了,又对贺祺然招手,两人竟像是多年老友一般肩并着肩相偎相靠。   “因为三魂咒,你知道的。”常嘉赐说,脸上还带了一丝笑意,浅浅的,“三魂咒其实有解,沈苑休当年也中了,但是他……解开了。”   接着常嘉赐就将沈苑休的过往对贺祺然娓娓道来,他语气低柔音色轻缓,就像在说一个神仙画本里的故事,引人入胜。   “你是说……三魂镜被打碎后散出的碎片进入了几个人的体内,将其一一找出用他们的魂魄作引,便能让已碎的三魂镜归位?”贺祺然惊讶,他这么多年只被幽鸩允许待到偃门之中,接触不到外界的消息,这些他还真的不知,“一共七具魂魄,你已经找到六具了?”   “是的,”常嘉赐看着对方。   贺祺然神色平静:“为什么你觉得最后一具是我呢?”   “沈苑休之前和我到处搜寻都收效甚微,沈苑休说那是因为他在此前并不知道我和东青鹤就是打碎三魂镜的人,他若早知道我们便是阵中人,他就可以取我和东青鹤的血来引,依次探出三魂镜的碎片何在……”常嘉赐的表情也是淡然的,他边说边捡起一边的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小小的阵,又那处符纸咬破手指在上头写了几个字,“那日我去到半轮峰,他告诉我,他已经把人找到了……让我来寻,他虽看着半死不活,但是我知道,他办事从来都不会出错……”   说完,常嘉赐松开手,将那符纸丢到了阵里,下一瞬阵眼便闪出了明明灭灭的红光。   “我起先怎么都想不到会是你,毕竟你同我乃是本源一体,可后来我想想其实不该,你的魂魄是在我们分离那日而生的,你这一辈子的生辰八字自然也相应而动。所以……你看。”   “看来,是真的。”贺祺然专注地和常嘉赐一道盯着那阵,半晌“嗯”了一声,“可是……如果那三魂咒可解,沈苑休为什么……还是会死?”不怪贺祺然未卜先知,而是当日就沈苑休那气色,谁都能看得出他已是命不久矣。   常嘉赐一愣,继而叹了口气:“因为就像幽鸩说得,有时这世间……没有两全其美。”   “原来是我贪心了,”贺祺然失笑,“可是不能两全的结局……难道不该宁愿不要吗?”   “为什么不要?不是人人都有再活一次的机会的,只有活着,才有希望……与其同归于尽,不如孤注一掷,我不可能就这么坐着让所有人一起等死,不可能……”常嘉赐的眼里忽然闪过一丝璀璨,只不过很快又隐灭下去,这么多年以来,求生几乎已经成为了常嘉赐的本能,哪怕这生路并不是为他自己所求。   “可是……嘉赐,姐姐已经不在了,你知不知道,如果我也不在了,魂魄残缺,对你意味着什么?”一柄冷锋悄悄贴上了贺祺然的咽喉,他却毫无所觉一般,只直直地看着常嘉赐。   常嘉赐在贺祺然的瞳仁里看到了自己的眼睛,里面溢满了浓浓的悲伤,只不知道这是自己的还是贺祺然的。   常嘉赐勾起嘴角。   贺祺然知道他明白了,他问:“我还能不能……再见他一面?偷偷的也好。”   常嘉赐沉默。   贺祺然苦笑:“也好,这样也好……”说着,慢慢闭上了眼睛。   常嘉赐紧了紧握刀的手,刀锋已陷入了那幽绿之中,他看着贺祺然安谧的脸,忽然道:“祺然,对不起……如果没有我,你的十辈子应该不会那么苦……”如果不是对方被封印,由着自己这个恶念在常嘉赐体内肆意壮大,一切又怎么落到今日的下场。   贺祺然却道:“嘉赐,你还不明白吗,也许第一世那游道士的确将我封印住了,可是养魂阵的根本就是执念,恶是执念,善也是执念,而执念无边,善人会生恶,恶人也会生善,善恶是本能,许能遏止一时,怎可遏止永世……”   贺祺然伸手抚上有些呆滞的常嘉赐的脸。   “而执念若真有无边法力,那我便希冀你们都可平安,幽鸩可以,东门主可以……你也可以……”   说到此,在意识到常嘉赐听了这话握刀的气力要松了时,贺祺然忽然一把抓住常嘉赐的腕子用力向自己的脖颈间刺了下去!   “祺……然!”   常嘉赐猛然睁大眼,看着眼前的画面,长刀脱力地摔落在地! 第一百二十九章   贺祺然虽然魂魄不稳, 但他修炼已有几百年, 体内仍有修为残余,而这一刀下去也算彻底破了他的道行, 也将他凝起的神识完全打散。   看着那道幽绿在变得越来越浅, 常嘉赐咬牙稳住起伏的心绪, 抖着手在地上画起了一个巨大的阵法。此阵同样也是之前去到半轮峰时沈苑休对他附耳所言,待常嘉赐绘毕, 又从怀里掏出另外几个瓷瓶, 一道将其摆在了阵沿。   甩袖揭掉了瓶盖,一瞬间瓶内的绿光同时窜出, 漂浮在半空之中。   半残的魂魄幽幽闪烁, 随时都有飘散的危险, 常嘉赐不得不抓紧时机赶快催动阵法。只是这些时日东青鹤的修为不断在溢出,而常嘉赐的内息则越来越虚弱,衰败到常嘉赐快连浮云的气力都没了,只得徒步行来, 而这吸纳碎片的阵法所需的法力却并不小, 若是半途脱力, 怕就要功亏一篑。   常嘉赐连连吸了几口气,缓缓站到那阵眼处,一边凝气,一边忍不住向周围望去。   死寂的夜色中,只余那几道魂魄散出惨绿的光。   从最先在那牡丹阁和沈苑休一同擒下的散修、再到偃门赤苑长老方水合、徐风派掌门和雍、青鹤门水部长老伏沣、九凝宫宫主花见冬、青鹤门火部长老未穷……再是偃门魂修贺祺然。   七具,兜兜转转……七具魂魄终于集齐。   莹莹的红光由常嘉赐脚下的阵眼溢出, 起先十分缓慢地流过地上的符纹,一点一点,半晌才铺满,紧接着,符纹竟像活物一般开始扭动起来,忽高忽低,明亮晦暗,彼此交错穿插,一线一线织出了一张血红的网,将那些魂魄都笼罩在了其中。   在常嘉赐拼命的提气下,那光亮越发闪耀,仿佛化作熔岩,把裹覆的魂魄一个个的吞噬融化,常嘉赐却并不管那些光华,他只是用力大睁着双眼,自这些人面上一一掠过,然后停在了最后两具魂上。他看得目不转睛,看着那两张模糊的脸,看着他们的身影在密实的网中变得越来越透,越来越散……直至消失,就好像从未存在过一般……   常嘉赐被那炫红刺得眼瞳酸涩,最终不得不紧紧地闭上了眼。   下一刻,那碎裂的魂魄重新凝结而起,拢成了一团巨大的火球在半空中腾挪旋转,越转越快越转越快,最后直直向阵眼处,也就是常嘉赐所立的地方飞扑而来。   常嘉赐只觉一片炙热跃到了眼前,他被烫得不敢睁眼,没想到那火球没有停下,反而直接打在了他的额头,然后顺着眉心往里钻去。   “——啊!!!!”   刺骨的剧痛猛烈袭来,常嘉赐只觉自己的头被硬生生的劈开了一道,五脏六腑从那裂口处被拽出翻搅,骨骼被磋磨,血肉被碾压,魂魄也被推挤,整个人如坠刀山火海,痛不欲生。   常嘉赐痛苦的呻吟嚎叫,忍不住狠狠地在阵中打起滚来,所遭之罪甚至尤胜当年中养魂阵的那日。   同时,这璀璨的红光也从常家村的地界漾出直入天际,将方圆十里都照出了一片炳辉,伴着那凄厉的哀嚎,骇得周围村民纷纷闭门瑟缩,不敢探看。   也不知过了多久,红光终于隐灭了下来,跳跃的符纹也静谧回落,光华悠悠而散,一切就像开始那样,忽然又重回平静,只余阵中趴伏的身影,像是从水里捞起来般狼狈,不知死活。   夜幕上的黑云来了又走,星星依稀亮起,好奇地凝视着地上的人。   半晌,那人动了动,慢慢撑坐了起身。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握了握拳头,又松开,再握紧,如此反复了几回,终于摇晃的站了起来。   一丝红光在其周身萦绕,他掸了掸身上的落灰,转身向南而去,留下一地苍茫。   ……   虽然门主未归,长老伤重,但青鹤门还是那个青鹤门,并没有因为缺了几个管事的就显得凋零颓靡了下去,几处道口依然有金部的弟子兢兢业业的把持守卫,门外东青鹤曾立的结界也依然固若金汤的阻挡着一般的不速之客,至少从外头瞧着,此地半点不见有何异样。   如果事实也真如此,该有多好。   常嘉赐站在高处默默看了一会儿,脚下一点,轻巧地在后山落了下来。正欲往那石室大门而去,走到半途又停了。   常嘉赐望着前方黢黑的一片。   下一时,里头慢慢走出了一个高挑的人影,一身月白,手持一把同色的纸扇,竟是破戈。   二人对望,常嘉赐先说话了:“你知道有人会来这里?”   破戈说:“我只知道这事儿……还不算完。”   “所以,我来了结了。”常嘉赐道。   破戈看着他,静立未动。   常嘉赐说:“你不是我的对手。就算你唤来哲隆,和其他弟子也一样……”   破戈将眼前人细探了番,果然发现对方眼眸澄亮,吐纳平和,周身的气息悠悠似浅淡流风,深浅却几乎难以查探。   几日不见,明明被羊山派追得满身伤的常嘉赐道行竟变得深不见底?   破戈心内自然是惊异的,不过他面上没有显出,他只是问:“我若真让人来阻,你也要在这里大开杀戒吗?”   常嘉赐没应,袖内的手却轻轻攥了起来。   就在二人僵持着一触即发时,“唰”得一声,破戈手里的折扇展开了,他一手背在后腰,一手搁于胸前,一下一下摇着折扇,抬步向前走去。   与常嘉赐擦身而过时,破戈说:“门主这一辈子……都在为旁人着想,也该换个人,为他想想了……”他也许并不明白常嘉赐在做些什么,但是在这关头,破戈还是愿意偏向了东青鹤的喜好。   话落,破戈的身影渐渐没入到那晦暝之中。   常嘉赐在确认对方的确离开了之后,这才迈步向那石室而去。   上一回来此,这里暂居的还是出入自由的沈苑休,而这一次的对象倒是被扣押得名副其实,双手被铁链高高的绑缚起来,牢门外还下了好几道禁锢符,脚下更是布满了牵丝线,也算是费了一番功夫。   牢内的人原本耷拉着脑袋,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熟悉的气息,他满是血污的脸上长睫微动,接着迷茫地睁开了眼。待那目光落到此处的时候,常嘉赐清晰的看到对方眼中闪出的一瞬璀璨,光明得像是充斥了无边的欣喜,只不过那欣喜很快就又覆灭了,替换而上的是一种意外,然后意外也消散了,只余一片黑暗。   常嘉赐笑了。   他上前一步,道:“不是他,是我。”   幽鸩眨眨眼:“你没死……”不知是虚弱还是惊讶,这这句话说得极轻,像是呢喃一样。   “是啊,是不是让你失望了?”常嘉赐张开手,那门上纠结盘踞的禁锢结界轻而易举的在他掌心化为了泡影。   幽鸩望着对方信步而来,每一脚下去那荧光赫奕的牵丝线便应声而断,不堪一击。   幽鸩眼里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你怎么会……”   “怎么会修为变得这样高吗?”常嘉赐嗤笑,来到他的面前,“你说呢?”   幽鸩直视着对方的眼睛,沉声问:“祺然呢?”   常嘉赐不语。   “祺然呢!!?”幽鸩猛然叫喊起来。   常嘉赐弯起眼:“你不是猜到了吗?”   这话一出,幽鸩眼中的利光霎时炸开,那冰寒之气翻翻涌涌,最后竟化为了血红!   “祺然……沈苑休……是你让他……那么做的,祺然……祺然……”   当日常嘉赐初初到得偃门的时候便是同沈苑休一道,他们二人有所谋划幽鸩自然一清二楚,眼下这情景他也不难想到沈苑休抓走贺祺然的魂魄定是和常嘉赐脱不了干系。   常嘉赐看着煞气顿开的幽鸩,因为受了那样大的刺激,他的皮肤竟和东青鹤一般开始寸寸爆裂,不一会儿那张脸就被鲜血糊成了一片,衬着狠戾的眼神,彷如罗刹。   常嘉赐幽幽道:“我要贺祺然的命,是为了解三魂咒,只有杀了他,这死局才能破。”   “咣当”一声,锁着幽鸩双手的铁链被幽鸩贲出的气息给狠狠绞断,一声痛入肺腑的长啸中,狂风平地而起,竟将那石室吹得轰隆而倒,连带着后山的草木都连根拔起。   “…………常、家、赐!!!”   这般的解释在幽鸩听来只觉讽刺,他一字一字喝得咬牙切齿,乱发在风中飞舞,面似恶鬼。   面对这样的幽鸩,常嘉赐却半点不怵,他稳稳地立在风中,还又走近了一步,不过下一瞬就被突然暴起的幽鸩重重扑倒在地,脖颈也被死死扼住了。   “死得为什么不是你……为什么……”幽鸩双目赤红,浑身浴血。   常嘉赐竟然没有挣扎,他只是回望对方,艰难地开口道:“因为……我死了,你的嘉赐,便是……真的死了……”   说着,常嘉赐抖着手摸上了对方浸没在鲜红中的脸。   “你难道……不想和我在一起吗?当年……在幽冥地府如果早知道……你一直在等我,我一定会和你离开的……我好后悔,好后悔……”   幽鸩身形一怔,呆在了那里。   “如果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会看不见你的……对不起……”   幽鸩掐在常嘉赐颈间的气力缓缓松了下来。   常嘉赐一手从他的脸滑至肩背处,紧紧的抱住了对方。   “只是可惜,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幽鸩的眼底闪过一丝惊骇,继而腰腹脱力地摔在了常嘉赐的身上。   常嘉赐握着天罗刀的另一手则一点一点从幽鸩的丹田处抽出,汩汩的鲜血紧跟着一道涌来,沾湿了两人相贴的地方。   幽鸩没动,就这么趴在常嘉赐的身上,急促的气息一下一下拂过他的侧脸,口鼻的鲜血也跟着大把流下。   “嘉赐……”幽鸩忽然低唤了他一声。   “嗯?”常嘉赐低低应了。   幽鸩问:“你说得是不是真的,那时候你要发现我了的话……”   常嘉赐转过眼,和对方对视,半晌勾起唇露出了一个冷笑。   “连棠,你竟然会信?”   常嘉赐道,声音里竟然夹杂着笑意,他将满是鲜血的手举到了对方的眼前。   “你看,你的恶念同常嘉赐的恶念相较,还是他的恶念更胜一筹,对不对?若论为恶,连棠,终究还是你输了。”   话落,常嘉赐果然看着对方眼里点点幽光涣散而去,最后凝结的是深重的怒意和恨意,死不瞑目……   察觉到身上的人脑袋缓缓垂落,常嘉赐的笑容依然挂在嘴边,只是他抱着幽鸩的手却并没有松开,反而一点一点越圈越紧。另一手则甩落了天罗刀,悄悄拿出一张符贴在了幽鸩的后颈处,暂时压制住了魔修将将要散的魂魄。   “连棠,那辈子的孽缘其实你我早该放下了……” 第一百三十章   从常家村回来的路上常嘉赐心神十分恍惚, 浮云到半途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什么, 又急急忙忙的返身,在外头绕了一大圈这才回到别院。   推门而入却只见床铺空空, 出门时还躺在上面的人, 此刻却不见了踪影。常嘉赐心里一紧, 连忙去寻,前前后后一番探找, 没想到在柴房看见了对方。   东青鹤正站在灶台前目不转睛的望着一只铜壶, 听见门边动静迟滞地转过脸来,眼神还有点茫然。   “你在做什么?”常嘉赐白着脸问, “我不是让你等我吗?”   东青鹤道:“我只是想烧点水擦擦脸。”屋外寒风呼啸, 修为不稳的东门主一人躺在床榻上只觉阴冷入骨。   常嘉赐瞧着他脸上又沁出的血珠, 还有身上因而半潮不潮的衣裳,舒了口气,走上前去。   “你去躺着吧,我来。”   东青鹤顿了下, 还是让开了一步, 但他却没出屋, 只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对方。   “东西没有买到吗?”   常嘉赐想了想才记起东青鹤说得是什么:“哦……年糕吗?大过节的那老板还是没上摊,我等了他半天也没等着。”   “是么……”   常嘉赐听见对方的感叹回过头去,就见东青鹤目不转睛的眼神。   “怎么了?”   东青鹤弯起眼:“你换了衣裳。”   常嘉赐低头看着重又穿起的红衣,这比之前那几套更为华丽,衣襟处还用银丝绣了一朵浅淡却又显娇艳的牡丹,衬着他回复了红润的脸色, 只觉柳眉星目顾盼生姿。   “方才去集市的路上袖子被树枝勾破了,我就买了一套新的,好看吗?”常嘉赐直起身,笑着问。   东青鹤并未对他这荒唐话作何反应,上下看了常嘉赐一圈,点点头:“好看。”   常嘉赐道:“我也给你买了一套,一会儿拿来。”   “好。”   壶内的水开了,常嘉赐将其倒入盆中,正试着凉热,忽然颈间一痒,他立时眉眼一动,险些连手里的壶都扔出去,幸好下一刻发现贴近的东青鹤并没有做什么,只是将一样物事挂到了自己的脖子里。   就听东青鹤温软道:“此物你之前从不离身,今儿个走时却忘在了床上。”   常嘉赐低下头,看着胸前垂坠的东西,是妘姒那时送给他的护身符。   常嘉赐小心地抚了抚:“是啊……我怎么把它忘了,多谢。”   东青鹤道:“下回可要记得。”   常嘉赐颔首,拉着东青鹤在一边的长凳上坐下,又绞了帕子给他擦脸。   东青鹤双手搁在膝上安静的任常嘉赐动作,巾帕算不得柔软,但是常嘉赐的手法却十分温柔,小心翼翼的掠过东青鹤的眉眼、口鼻,再是下颚……脖颈,然后又解开襟口擦了前胸、后背,常嘉赐还让东青鹤伸出手,把他的手心手背都清洁得分外仔细。   一时明昏的柴房内只余静谧。   只不过擦着擦着常嘉赐自己倒笑了出来,笑得东青鹤抬眼向他看去。   常嘉赐的笑容格外清甜,他说:“你这模样可是比焦焦还听话……”谁能想到这人几月前还曾那般风光无限,如今就跟自己豢养的一只灵兽差不多,分外乖巧。   东青鹤自己也笑了,他问:“我现下的样子……是不是很丑?”   堂堂东门主也有顾惜外貌的一天?   常嘉赐瞳仁闪亮,半点不客气地点头:“是啊,你说……你要早几年就变成如此,那些女修士……呃,蘼芜,花见冬……还有那叫什么来着,游天教教主万音,还会不会对东门主这般心驰神往日夜挂念?亦或是满心嫌弃?”   东青鹤倒不介意常嘉赐的挖苦,他只是望着对方,问:“你现在可是嫌弃我了?”   常嘉赐还是笑:“你说呢?”   东青鹤握住对方的手:“嫌不嫌弃都无甚关系,她们还可以逃开,而你……只得留待在此同我日夜相对。”   常嘉赐眯起眼,面露不忿:“东门主好生霸道。”   东青鹤微用了些力,常嘉赐就被他拉得弯下腰来,气息相对,竟带出了一丝无赖:“哪里还有什么东门主,你不是说……我和焦焦差不离了吗……”   说着他唇便贴上了常嘉赐,轻轻碾转,密密相交。   常嘉赐顺服地和东青鹤纠缠了好一会儿,待到察觉东青鹤的气息又开始急促的时候才推开了对方,抵着东青鹤的额头,常嘉赐道:“我把衣裳拿来给你换上好不好?”   东青鹤道:“好。”   常嘉赐很快便去而复返,手里提着一只华丽的锦盒,摆上木桌,打开,取出里头的一袭锦袍小心地给东青鹤换上。   这些时日常嘉赐日日照拂对方,早已练出了一套纯熟的手法,可是这一回衣裳好容易上了身,那袍带的结常嘉赐却反反复复怎么都打不起来,急得脑门上都出汗了。   不停颤抖的手被东青鹤抓住了,东青鹤安慰地拍了拍对方,笑道:“没事,我自己来。”   常嘉赐喉头一动,放下了手。   东青鹤倒是顺利的就把衣裳都穿戴好了,只见那向来清雅稳重之人此时同样一身耀眼的红衣,模样同常嘉赐的大致相同,只除了他的襟口绣的是一株并蒂莲。   “如何?”   久久未听见眼前人说话,东青鹤忍不住开口道。   常嘉赐眸光沉浮,伸手细细地在东青鹤的胸膛上抚过。   “当日你刚做我先生的时候让我学功课,我却缠着你要读些杂诗,你教我的第一首诗……你还记得吗?”   东青鹤牵上胸前的那只手,缓缓同他十指相交,挑了一句念道:“先自少年心意,为惜殢人娇态,久俟愿成双。”   常嘉赐接口:“但愿千秋岁里,结取万年欢会,恩爱应天长……”   两人相视而笑,常嘉赐说:“青鹤,我们这样……算不算结为修侣了?”   修真界不似人间嫁娶,繁文缛节良多,修士间如此,便算是相携作伴了。   东青鹤点头:“算。”   那一刻,常嘉赐只觉眼眶酸热,他忍不住低下了头。   十辈子,他兜兜转转磋磨了十辈子的时光,终于走到了今天。   东青鹤看着对方的头顶,还有躬起的肩头,伸手将人揽到了怀里。   常嘉赐张开手,与眼前人紧紧相拥,不过一处简陋的柴房,一时间却堪比喜堂般富丽堂皇。   室内良晌无人言语,最后还是常嘉赐开了口。   “很长的时间里,我总叹老天无情,将世间诸般不幸都加于我身,直到如今,看尽那么多凄苦,我才发现,这天下比我可怜得还有太多太多……”   他低低的嗓音拂过东青鹤的耳廓,东青鹤微微侧过脸来,问。   “譬如说?”   常嘉赐道:“沈苑休……”   东青鹤却没应声。   常嘉赐问:“你觉得他不可怜吗?”   东青鹤说:“有人比他更可怜。”   “谁?”   东青鹤:“秋暮望。”   常嘉赐眼内光华一闪,笑了。   “活着比死痛苦多了,嘉赐,我不想成为他。”东青鹤低叹。   常嘉赐同他鼻息相对,诚挚的说:“你不会是他的,青鹤,我也不是沈苑休。”   “可是你选了和苑休一样的路……”东青鹤难过地皱起眉,“为什么要这样?”   常嘉赐一呆,面露无奈:“因为……这是老天爷给我们唯一的一条路。”   “却是一条死路。”   “对你,是活路。”常嘉赐沉声,“所以,我不会放弃……”   说着他目光幽幽冷下,一步一步脱出东青鹤的怀抱,站到了另一边。   东青鹤看着常嘉赐袖中金红一闪,手里已经握着天罗刀了,东青鹤恍然。   “所谓破解三魂阵的法子果然如此……”   常嘉赐知道东青鹤已经猜出来了,他也不再隐瞒:“不错,那诡秘的三魂咒并非无解,踏入阵中的两人便好比阴阳双面,此消彼长,不死不休,而只要其中一面消失了,这阵自然就解了。”   东青鹤听了却无奈地摇了摇头:“只是消失那么简单吗?当年苑休刺了暮望三剑,每一剑都足以送他入黄泉,可是到头来死的还是苑休。”   常嘉赐失笑:“你怎么知道秋暮望那时没死呢?”   东青鹤一愣,心内急转过来。   “原来……是这样。”   东青鹤明白了,沈苑休在秋暮望同那萤姝长老结成道侣的那日忽然闯入,将人扎得肠穿肚烂又将他带走,秋暮望在那时消失了足有几百日,待他回来时虽气色不佳,但满身的伤已几乎痊愈,秋暮望自己都不记得那段时日发生了何事,他只记得沈苑休要杀他,然后还掳走了他。   却原来那段时日……秋暮望其实已经死了,可是沈苑休又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他从阴曹地府拉了回来,倒是沈苑休自己……就此一蹶不振。   东青鹤忽然想到那天他起先并不在门中,听说门里出了事才赶回来,沈苑休已经将秋暮望重创,而据破戈说起之前的细节,沈苑休在闯入青鹤门的时候还是修为满身的,可在东青鹤回到门内看见对方的时候,沈苑休抓着满身是血的秋暮望却也是步伐维艰,面色清虚……   就好像那三剑……根本是刺在他自己的身上一样?!   东青鹤蓦地一个机灵,呐呐道:“阴阳两面,在取对方性命时那阵法会反噬……”所以秋暮望是死了,但是沈苑休同时也伤重。   “不错,”常嘉赐点点头,对东青鹤和盘道出,“说穿了这三魂咒的根本便是让阵中阴阳两极之人自相残杀,看似杀了对方,这阵便能解了,却不知,那动手之人也同样会被三魂镜反噬得无力回天。”   “不过沈苑休也在其中找到了一线生机,秋暮望死了,可沈苑休刺他时反噬的修为还是到了秋暮望的体内,且被封闭了起来。而这世间有一种还阳之术,人在死时的一炷香内,用法力压制其魂魄不要离体,再用极深的修为催动还阳阵法,内外兼之,便有一定的机会可以将那个人重新拉回人间,其后再行救治。”   所以沈苑休才会再入魔道,因为他需要无边的法力来牵扯住秋暮望的魂魄,待对方醒来,他又要无边的法力来供秋暮望治伤,所以他在解阵之后仍然要继续寻找属于旁人的三魂镜碎片,他想将里头的力量纳为己用,只不过最后他眼见对方是常嘉赐,于是放弃了……而为此失尽修为的他也再撑不下去,所以他那时才常说,自己快没有时间了……   东青鹤看着边说边向自己缓缓走来的常嘉赐,目光落到了对方手里闪着利光的天罗刀。   东青鹤眼内泛起了波澜,如今……常嘉赐也要和沈苑休一样,对那个最亲近的人动手了。   常嘉赐握紧了刀柄,道:“我们和他们还是不同,我们的魂魄分作了两瓣,破阵的条件之一,还需得魂魄归位,但你不用担心,我已经先一步送幽鸩上路了,而我也寻到了七具魂魄中所有三魂镜的碎片,待我杀了你,我会再用还阳阵把你拉回来的。而以我现在的修为,青鹤,由不得你不愿了。”   常嘉赐说着慢慢将手中的天罗刀架上了东青鹤的脖颈间。   作者有话要说:  点题,相爱相杀,诛鹤! 第一百三十一章   听着常嘉赐说完, 东青鹤良久才问了一句:“那你呢?”   如果他还阳了, 那常嘉赐会如何?沈苑休为此阵呕心沥血,且他还是善于转化修为的魔修, 到头来却也是这样的下场, 同他一般境遇, 甚至对阵法不甚精通的常嘉赐结果又会怎么样?   不言而喻。   常嘉赐说:“像我们这般不自量力闯入地府的人世间不知几多,那三魂镜能碎一次两次, 就能碎三次四次, 我已经找到了除我和沈苑休之外其他中了此阵的人,我可以再搜集一次三魂镜碎片, 借用那力量活下去……”   “嘉赐, ”东青鹤一眼就分辨出他这言辞的真假, 直接打断了对方,把之前说过的话又重申了一遍,“我不想成为另一个秋暮望。”   即便最终能够苟活,这世间却也独剩自己一人, 面对那漫无尽头的生命, 何其凄苦, 也何其残忍。   常嘉赐眼神一虚,还是挤出了丝笑容:“你为何要那么悲观,万一你活下来了,我也活下来了,不是皆大欢喜吗?”而这欢喜的前提首先就是要解了阵,然后让东青鹤先活下来。   东青鹤凝神, 片刻竟点起了头:“好,既然这三魂阵要中咒之人自相残杀,那你可以杀我来救我,我也一样可以用这法子来救你,对于阵法我比你更精通,希望也会更大一些。”   东青鹤说着蓦地抬手,常嘉赐就见柴房外猛然掠进一道暗影,被东青鹤捏在手中,再定睛一看,竟是另一把地网刀……   东青鹤这是要反将自己一军?!   常嘉赐惊讶,面上却勉力稳住躁动,道:“我说过了,那些散在七人魂魄内的三魂镜碎片在我这里,就你现下的修为,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东青鹤却面色平静:“如果你死了,碎片自然归我了,至于……是不是对手,战过才能知。”   常嘉赐还要再说,东青鹤却已脚步轻踏,转身向外飞去。此地不适合比试,他要找个更宽阔的地方。   常嘉赐看着对方有些摇晃的身影,牙根用力咬了咬,还是不得不随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飞了好一段路,最后东青鹤落在了囚风林前的一处平地。   常嘉赐跟着落下,左右查探一番发现这儿离花凫当年栖身时的地界十分接近,也是东青鹤和“花少宫主”初遇的地方。   常嘉赐忍不住皱起了眉。   他一身金红,看着远处同样一身金红的人,彼此遥遥相对,长发被卷过的风掀起,伴着身上的艳色嫁衣在阳光下就像两团冰冷的火,各自燃烧。   眼见东青鹤先一步举起了刀,常嘉赐哼笑:“你要对我动手,可你会用那还阳阵吗?你有那么多修为在我死后能催动阵法为我续命吗?青鹤,别傻了。”   东青鹤也笑了,目光却依然坚定:“你手中的所谓活路也是那么渺茫,却还是被你找到了?也该轮到我找一找了,我想,我也能找到……”   常嘉赐看着东青鹤说完这话周身悠悠散出的金光,心内明白对方是要同自己玩真的,既如此,常嘉赐眉眼一沉,猛地腾空而起,决定祭出天罗刀先发制人!   若是完好如初的常嘉赐原本的修为就不低,更何况他此刻已有三魂镜碎片傍身,那身法更是迅如闪电。   东青鹤倒是能看透对方的动作,但是他的速度却远跟不上自己的眼力,面对当胸劈来的一刀,东门主只得抬剑格挡,当得一阵震颤,东青鹤的整条手臂已经麻了。   常嘉赐的一击被东青鹤所阻,他看着对方因为用力脸上新豁开的裂口,眼神锋利,一摆手又是狠狠一刀!   东青鹤再次抵御,只见那一红一黑两道刀影在空中你来我往,天罗、地网本是相依相伴的双生兵器,此刻也随着新主一道不得已地自相残杀。   造化弄人。   常嘉赐其实起先还只是抱着试探的想法,然而两人交手快近百招,任他怎般倾力,攻势竟然一一被东青鹤所化解。东门主无论是从身法刀法还是战斗阅历都在常嘉赐之上,而他此刻根本半点不顾惜那脆弱不堪的皮囊,同样拿出十成的气力来对抗,这般拼命,倒让以为自己定是胜券在握的常嘉赐一时占不了上风,他不由显出了几分急躁。   又是一刀劈空,常嘉赐忍不住吼了起来:“东青鹤……你这般运气强撑有何意义?不是被我所杀最后也会因气息过剩爆体而死,后者反而愈加痛苦,不还是在自寻死路?!”   “可我……说过的。”东青鹤气息时断时续道。   “什么?”   “当年嘉熙在出嫁前,我就答应过她,会好好照顾她弟弟,不让他再受苦,结果……我没有做到,之后,我又对花浮承诺,从此以后护他周全,我也没有做到。这一次……”东青鹤怔怔的望过来,郑重地说,“我不能再言而无信了……”   他不能再让常嘉赐受苦,也一定要护他周全,哪怕拼尽全力,付出一切。   东青鹤眼耳口鼻都在不住渗血,握刀的手都能从伤处看到莹白的指骨,视线也一片模糊,只能凭隐约的影子判断常嘉赐的动向,但是东青鹤却没有半点放弃的意思,他仍在不断提气,源源不绝的修为透体而出,带得他发丝飞扬,连瞳仁都快要变作了赤红。   常嘉赐心内一边大恸,一边暗道不妙,东青鹤气脉涌动过盛,似有走火入魔的征兆,这样下去,自己更加难对付他了,到头来只会两败俱伤。   他一定要速战速决。   常嘉赐全力运起修为,那头的东青鹤也跟着提气而对,两人望着对方的眼里都是满满的杀意,一刹那间,同时拔地而起。   交汇的双刀炸出一片炫光,囚风林前被那气流涌动得飞沙走石山崩地裂,狂风席卷一切,日月倾倒,兽禽奔逃,方圆百里无人敢近。   东青鹤躲过的常嘉赐的烈火,常嘉赐闪避了东青鹤的雷电,又是你翻你进我退,一个轻跃点地,二人纷纷发现到了对方的弱点,继而返身直逼向前,双刀一触即分,一个向下往对方丹田刺去,一个向上,往对方心口狠扎。   一瞬间,黑红二色的刀刃一道没入对方的体内!   时间仿佛在那刻静止。   半晌,一人重重咳了咳,喷出一口血来。   是常嘉赐。   常嘉赐看了看那扎在自己心口差半分的地网刀,又看向面前面目全非的东青鹤,忽然道:“青鹤……我好像忘了告诉你,贺祺然就是那七具魂魄之一,而他……已经死了。”   东青鹤一怔。   “我的魂魄本就不全……当年能在死后偷偷跳入轮回道重生到这辈子……是因为第一世和我有亲缘血脉的常嘉熙在阴司地府……将她后头几辈子的命都匀给了我,只剩一世留待给了妘姒,而现在……妘姒也已经不在了,我没了相同血脉的人庇护,贺祺然的魂魄又消散了,只剩半魂的我,就算入了地府,也再转不了世,还不了阳,魂魄离体就要飘散……所以,你如果杀了我,我便和魔修一样,真的死了……”   十世,当年的算命先生说得可真准,他同连棠为何只纠缠十世,因为,他常嘉赐再没有下辈子了……   而听了这话的东青鹤一脸呆愕,如遭雷击。   “什、什么……不会的……不会的……”   东青鹤恍惚的一遍遍低喃,想当做是常嘉赐对自己的又一次的诓骗,可低头看着那握刀的手,却再不敢用力半分。他记得自己在天相湖看到的景象,他知道常嘉赐说得是真的……   而他的迟疑却给了常嘉赐最好的机会,趁着东青鹤神思不属,常嘉赐反手猛力将已是插入对方的腹中的长刀一扎到底!   扑哧一声,东青鹤的眼睛又瞪大了几分,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   沈苑休说得没错,中了三魂咒的阴阳两面若互相绞杀,一方受伤,另一方也会被那气力反噬。东青鹤在遭遇重击的时候,常嘉赐的境地也并不比他好到哪里去,那一刻他只觉充斥在小腹处的丹田有气流不断在从掌心外溢,正是他吸纳而来的三魂镜碎片,此刻顺着东青鹤丹田处的天罗刀流向东青鹤的身体里。   大汩大汩,几乎像要将常嘉赐彻底抽空。   他勉力抱住双腿虚软的东青鹤,带着人一道自半空摔了下来,两把刀也摔在了一边。   “青鹤……青鹤……”   常嘉赐顾不得自己的伤,挣扎起身来到了那人面前。   东青鹤瘫在那里,双目已是涣散,却坚持地望过来。   “嘉赐……”他蠕动着唇低唤这人的名字。   “对不起,青鹤,对不起……”常嘉赐捧住对方的脸,用袖摆去抹他嘴角不断涌出的鲜血,却反而把那人的样子抹得更模糊了。明明已是下定了要取对方性命的决心,可真看着这个人要舍他而去,常嘉赐只觉心如刀绞,生不如死。   眼泪从眼眶一滴滴落下,常嘉赐抽噎道:“青鹤,我答应你,我一定会成功的,我会把你带回来,一定带回来……”   “好,我信你……”东青鹤气若游丝,“那你……也要等我……”   常嘉赐不住点头:“我等你,我一定在这里等你回来……所以你也记得要回来,一定要回来……”   听见常嘉赐的反复保证,东青鹤也跟着点头,事已至此,他终究败给了对方,伴着无奈的笑,东青鹤抖着手想要给常嘉赐擦眼泪,可指尖还未触到他的脸上,手便又重重摔落了回去。   断了气息。   常嘉赐呆坐原地顿了良久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东青鹤死了,东青鹤真的死了,被他亲手所杀。   常嘉赐茫然地回过神来,紧了紧抱在怀里的人,猛然仰头爆出一声凄厉的长啸,悲戚直入云霄……   ————青鹤!!!!!!!! 第一百三十二章   常嘉赐抱着东青鹤的尸首来到了大屏山, 此地虽在大战混沌时被那凶兽损毁大半, 但仍是留下了静谧一隅可待暂居,便是当年东青鹤带着常嘉赐埋葬常旺的地方。   烟生山浮, 百卉含英, 美如仙境。   常嘉赐寻到了一处干净的山洞, 笑道:“青鹤,你看, 这里很漂亮, 我们就在这儿住下好不好?”   东青鹤双目紧闭,面皮青灰, 垂下的四肢都已僵硬。常嘉赐却无所觉, 只小心的将人摆到一边, 简单把此地做了番清理后就掏出一把小匕首开始在地上画阵。   还阳阵并不繁复,不过须臾就已绘成,唯一比较稀罕的是供养此阵除了需要源源不绝的修为外,还需要血, 催动阵法之人的心头血。   常嘉赐跪伏在地, 一把拉开自己的外袍, 新疤才愈的心口处此刻又躺了一道两三寸长的裂口,便是之前拜东青鹤的地网刀所赐,不过这倒也省了常嘉赐自己动手的麻烦。   他又取出一只瓷瓶接在胸膛处,看着那伤口里的赤红液体缓缓从那缝隙处流入瓶内,不消多时便已装满。   常嘉赐头晕得晃了晃,下一刻却又笑了出来。当日东青鹤为救自己不惜自残取血, 结果转了一圈自己竟也为他做到如此,世间果真有天道轮回因缘果报,得了什么,就要还回去什么。   “咳咳……”   取完了血,常嘉赐一边催阵一边将其倾倒在阵符上,喘出两口气后,他又蹒跚地起身抱过东青鹤,仔细的把他安置在了阵中,立时那符纹便闪出璀璨的流光,将阵中人一点一点缠裹了起来,躺在瑰光中的东青鹤脸也不似之前那么可怖了,甚至还多了几分浅红。   常嘉赐不由大松口气。   心头一缓,双腿也虚软了下来,整个人都跟着趴伏在了地上,空乏的丹田和心口的重创都让常嘉赐几乎虚脱。   可他明白自己远未到休息的时候,沈苑休当年在秋暮望的还阳阵外一等就是一千多个日夜,而东青鹤和自己所中的三魂咒远比他们更为复杂,要用的时日究竟多少常嘉赐根本毫无头绪,所以一切……其实不过才刚刚开始。   但是,常嘉赐的指甲在地上抠出了几道深痕紧握成拳,事已至此,早就轮不到自己退缩了,无论前路有多艰难,无论要付出多少代价和痛苦,常嘉赐觉得自己都会撑下去……直到东青鹤醒来的那一天。   他绝不会放弃!   “青鹤……”常嘉赐慢慢倒在阵前,脑袋就挨在对方不远处,他目光依恋的看着里头无声无息的人,缓声长叹,“你放心,我就在这儿等着你,等着你醒来,你会醒来的吧……”   ……   于是常嘉赐那漫长的等待便这么开始了,他伤得不轻,为了让自己能多撑些时日,他不得不用尽法子炼化修为,在妘姒缠绵病榻的时候,沈苑休曾教过他好几个偷取修为的有效法子,常嘉赐不是没想过再用一次,可是这样的念头在心里冒出没多时又被他狠狠掐灭了。   越是这样的时刻,他越是不能再肆意妄为,由着恶念所支配,青鹤……也不希望他这么做。   好在自从沈苑休那日在火部和他说起这事后,常嘉赐就已有了谋划,为此更是备下了不少灵丹妙药,也是当初为妘姒准备过的,如今全用在了自己的身上。作用并不大,但也不能说没有,至少常嘉赐每日还能睁眼看到初生的太阳,苟延残喘,但也的确活着。   他的起居几乎全在洞中,修士又不用吃喝拉撒,常嘉赐便用全部的时间来守着东青鹤,几个月下来已是憔悴邋遢,快要没个人样了。   常嘉赐本来并不在意,可有一回打水时在倒影中瞧到了自己的模样,他一个激灵,暗忖万一下一时东青鹤就醒过来了,看到自己这不修边幅的状态心有嫌弃那可如何是好。   所以自那天起常嘉赐不得不又多了一桩闲事,那就是把自己和东青鹤都好好打理干净。   那日两人所穿的喜服已经被他收了起来,他给东青鹤换了平日惯常穿的白衣,自己则穿了红衣,朝起打坐调息,暮至相对安憩,要不是眼前人始终沉睡不醒,恍惚间就好像回到了当日在青鹤门的日子,悠然静好。   常嘉赐选得地界也是真的好,其内几乎无人来扰,只除了一个人来过。   那一天常嘉赐才给还阳阵补了些零丁的修为,正神思昏沉,就觉外头隐约有气息靠近,细辨了下算不得陌生,常嘉赐放下了提起的心。   来得是慕容骄阳。   他没有进到洞中,他只是默默的站在外头,一站就是三天三夜,仿佛大病初愈,慕容骄阳的面容还带着苍白,那往日总是傲然骄矜的一双眼此刻却深邃如井,幽深得让人难以望穿。   他站了多久,倚靠在门边的常嘉赐也默默凝视了他多久,直到三日后,慕容骄阳像是确认了什么,亦或是自己想通了什么,最后看了一眼那洞口,如来时一样,悄然转身离开。   常嘉赐静静地看着对方的背影,看着他走远之后,一旁的树丛里鬼鬼祟祟地又跳出一个少年来,看看这里,又看看对方,两头一番犹豫,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地随在了慕容骄阳的身后,不过才走了两步,就被前头的人发现了。   慕容长老面上不太高兴,但是眼见那少年要逃,他又伸出手一把将他抓到了身边,二人一道乘云而去。   直到他们的身影再也瞧不到了,常嘉赐这才转过眼来,对东青鹤笑道:“这样……也算如你所愿了。”   *******   隔年春,柳舞花翻芳草青山之际,修真界第一大派青鹤门再向六合八荒招取新进子弟,据上一回收徒已有二十年之久,一时四方而动,修真界大震。同时,遵从已离门远游的门主东青鹤之愿,将门主之位传于愿辰部长老慕容骄阳,由他成为新一任门主。   那一日稍有些头脸的门派掌门都几乎到了场,慕容骄阳天赋过人可到底资历尚浅,若在一年前,谁也料不到东青鹤会指定他成为青鹤门的门主,可是经过那一次的灵魔一战,慕容骄阳以一己之力将魔道掌门幽鸩拖得进退不得,就算之后还是落了下风,可那坚刃无畏之意丝毫不在其他大派掌门之下,甚至尤甚,许是不用多久,青鹤门将会迎来又一个可与东青鹤比肩的高手。   众人自然心服口服。   在各方目光的簇拥下,慕容骄阳缓缓走上高台,才不过一年的光景,当日的少年竟已脱去一身青涩,膀宽厚了不少,背脊挺如修竹,那张如画的面容也多了几分勃发的英姿,双目更是沉稳明辉。   他一一扫过台下之人,最后落在不远处一个比自己还紧张的少年脸上,片刻开口道:“各部长老之位虚空已久,除却金、日、月、星四部之外,符川、白涧、吴岁、怀初,由你四人代为顶上木、水、火、辰四部的长老之位,再由哲隆和破戈一道当年甄选新进弟子,既然先门主将此重任交付于我,骄阳定会如其所愿竭力壮大青鹤门,不负先门主所托!”   慕容骄阳话落,门内子弟屈膝而跪,齐声高呼:“——见过门主!”   那雄浑威武之声响彻青鹤门上方,震得高处的树叶都哗哗作响,新旧更替。   树上一人轻轻捻住一片,反手朝对面扔去。他用了八分的力,可到了那头却依然软绵绵的,被另一棵树上的人两指一并就接住了。   接到射来的两道冷光,常嘉赐呵呵一笑:“秋长老,没想到你今天也到了这儿,真是别来无恙啊。”   口内说着“无恙”,可常嘉赐眼看着单膝曲起坐在对面树杈上的秋暮望,虽然仍是那张寒冰样的脸,可一双眼比起一年多前更阴更冷了,而他的头发竟然已变作了灰白,整个人瞧着就跟一座蒙尘的冰雕一般。   也不怪常嘉赐有此一叹,据他所知,在沈苑休离世后秋暮望再也没有离开过半轮峰,日日守着那人魂魄消散之处,更遑论重回青鹤门了,而这一次慕容骄阳依然将星部的长老之位留给了秋暮望,可见这新门主心内仍是念旧。   秋暮望瞥过常嘉赐,淡淡道:“彼此彼此。”   口内讥讽着秋暮望的人其实并没有比他好到哪里去,常嘉赐的眼窝和双颊都深深凹陷,露出袖外的腕子早已瘦骨嶙峋,显然是强弩之末,倒是那双眼睛还留了丝往日的光彩,灿笑起来依然可见几分明艳。   眼见秋暮望跳下树就要走,常嘉赐忽然道:“你这般模样可不是沈苑休想看见的。”   秋暮望脚步一顿:“我已如他所愿,后头的日子再如何,就轮不到他操心了,反正……他也看不见。”   最后一句秋暮望说得很轻,才刚出口就散在了风里。   “而等东青鹤回来,你若是也不在了,他过得好不好,同样轮不到你操心。”   这话让常嘉赐面色一沉,刚要开口又被秋暮望打断,对方回过头来看着他。   “不过听说你已经杀了幽鸩,是想让他的魂魄和东青鹤相融吗?且不说他能不能真的回来,就算东青鹤回来了,他又会不会还记得你,就算他记得你,而体内有了幽鸩记忆的他,对于杀了贺祺然的你,情谊又会不会一如当初?”   秋暮望说得时候眉里眼间隐含着一丝恨意,像是冲着常嘉赐,又像是透过他在对别人说。   话落之后,此地只余一片沉默。   看着面前难得无言以对的常嘉赐,秋暮望这才觉得自己过分了。   “好吧,是我心内对你有所嫉恨,”秋暮望脚步一提,跳上了浮云,“因为至少……你还有机会再见他一面……”   幽幽目送着这人走远,常嘉赐才轻轻开口。   “可是……你们都有机会重新开始啊。”只要忘了心里该忘的人。   说罢常嘉赐又觉荒唐的笑了起来,笑得瘦削的双肩不停颤动。   ……   从青鹤门离开,常嘉赐并没有马上就回大屏山,他向着南面而去,在吴璋从青鹤门回来的前一刻,常嘉赐已是在楼中等着对方了。   看到忽然出现在这里的人,吴璋只是惊讶了一瞬,很快敛了神色。   他说:“你来了。”   常嘉赐点头:“我有些东西想再看看。”当日两人初初见面时,贺祺然说得对,曾经自己恨极了连棠,虽然在阴司地府的孽镜台前站了日久,可是常嘉赐只反反复复地看着自己过去的苦难,对于连棠的,他其实并不知道,如今想来,甚是后悔。   吴璋思忖了下,道:“好吧。” 第一百三十三章   吴璋带着常嘉赐进入石室中, 一如那天带着东青鹤一般。对着呆站在天相湖边的人, 吴璋道:“天相湖虽有洞悉前世今生之效,却只能窥见自己的命数, 你若想探查旁人的, 怕是要看机缘了。”   常嘉赐盯着脚边的小潭, 浅笑着点了点头。   “我知道。”   吴璋又看了那背影几眼,只觉这人已是孱弱削瘦到过分, 仿佛轻轻一折, 便要断成两截。   吴璋低叹一声,这一个两个都是如此, 究竟是造化弄人, 还是情字害人, 他自己都有些分不清了。   听着室内的人离开,常嘉赐才缓缓弯下腰,在东青鹤曾时停留过的地方也盘腿坐了下来,望着那沉静的湖水, 常嘉赐忽然开口道。   “当日你以为我死了, 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思到这里来的呢?是否……和现在的我一样?而你又在这里看见了点什么?青鹤, 你可以告诉我么?”   常嘉赐自言自语了片刻,又自嘲一笑,最后还是把手探入了面前的湖中。   起先他什么都没有看见,哪怕闭上眼感受良久还是毫无所觉,不过常嘉赐却没有放弃的意思,作为修真界的知名宝器常嘉赐在还未进青鹤门前对于这天相湖就是早有耳闻, 命数这种东西若想勘破本就急躁不得,天相湖又是变化多端捉摸不定,来此之前常嘉赐便做了久候的准备,他很有耐心。   果然,渐渐的一些零碎的画面开始出现在了他的眼前,有时只是一晃而过,有时会像散开的烟花一般明明灭灭,常嘉赐又等了良久终于捕捉到了那东西是什么。   他心头一跳。   那是一个男子的背影,看那身形模样,常嘉赐已是再熟识不过,只不过这显然不是现在的他,而是很多很多年之前的对方,他不再是一副书生打扮,而是一身绛紫官袍,手里持着三柱清香,正朝着前方俯身而拜。   虽然心内差不多明白了什么,可当真看到对面那容色憔悴面黄肌瘦的脸,常嘉赐的胸口还是重重地揪了起来,又顺着那男子视线而去,落到他面前的物事时,常嘉赐只觉耳边一嗡。   那是……一块牌位。   就见那男子将手里的香插入香炉后,忍不住伸出手留恋地抚摸着牌位上的名字,反反复复,直到呼吸一抽忍不住急促地咳了起来,咳得面目赤红气息翻涌才不得不罢休。   要不是门外的仆从听见动静赶忙入内,那男子都要昏厥过去了。   “连大人?连大人你无事吧?奴才这就去唤大夫。”   仆从一把架着人扶到了外厅,常嘉赐这才看清对方竟然将那牌位放在自己的卧房中。   被称为连大人的男子慢慢止了些重咳,嘴角带着一丝殷红,他用袖口随意抹了,对小厮摇了摇手:“不必了……我问你,皇上的旨意下来了吗?”   仆从颔首:“早朝的时候就下来了,说是虽然三年前右相一翼因谋害刑部尚书全家而遭到问罪,但是左相党羽同其暗中有所牵扯,今日又有其他人上奏,圣上在瞧了那些铁证后一怒之下,便勒令对左相满门抄家流放。”   连大人听后只是淡淡点了点头,刚要挥手让小厮下去,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匆匆来到了门外,焦急道:“大人……皇上来了。”   连大人眉眼一抬,伸手让小厮把自己搀了起来,没多时外头就走进一个一身黑袍的男子,不惑的年岁,眉眼平和,看着丝毫没有高位之人的决断感,反而显得颇为平庸。   见连大人要问安,对方快步上前虚托了他一把,还拉着人一道在一边坐下了。   二人说了些话,无非是朝中局势、左相罪孽,黑袍男子又将连大人好一通赞赏,称颂这些年若不是有他在旁,在杨尚书死后,用其为由判了右相的罪,又有连大人假意投靠左相来替自己收集罪证,自己也扳不倒朝中这两座压了他十多年的大山。   “当年是朕对不住你们连家,如今四海升平,朕自会为连将军,为你连家洗刷冤屈。”   上位者在那儿信誓旦旦,连大人却只是侧头静静的看着院外的一株梨花,半晌道:“皇上,我们当年说好的,臣不会轻忘。”   “当年臣初入京城,腹背受敌,臣一介戴罪之身如何得您亲信,之后之所以您能处处用臣,便是臣在杨尚书死后向您作保会替您铲除朝中奸恶,而您只要信我几年,待到事成,臣不会居功,臣会自行了断。”   “连爱卿……”   “皇上,如今已经事成,臣自会遵守诺言,只不过怕是不用我自己来,老天便要把我收去了……”说着连大人又重重的咳了起来,捂着嘴的帕子慢慢透出刺目的鲜红。   “连爱卿,你切莫这样想,你是朕的功臣,朕一定会让太医……”   连大人仍是摇头,脸上还带出了笑容:“不必了,皇上……臣活得好累,这些年,日复一日一个人太累了,我留到现在已是足够,要是再晚些走,我怕那个人不愿在黄泉道上等我,先一步离开了,他本就恨我……”   皇上有些听不懂他的话,又劝慰了几句见连大人精力不济,最后还是先一步起驾了。   听着对方在屋外反复叮咛那些小厮要好好看顾里头的人,连大人靠在榻上又怔怔地看起了窗外的梨花,看着看着缓缓落下了眼皮。   他嘴唇轻轻的蠕动了一下,似在低唤着什么,却低得什么都听不清了……   ……   你不知道,在你死之后,被独留一人在世上的他又是如何度过之后的日子的!他什么都没有了!赖以生存为之努力的一切都没有了……   这是自己初见贺祺然时他对自己吼过的话,那时的常嘉赐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直到这一刻……   明明是自己害得那个人一无所有的,但是在自己死后,连棠仍然苟延残喘地活了下来,挣扎在那些繁复权谋之中,他明明最讨厌这些的,他从无害人之心,可他却为了自己舍弃了所有,包括一直以来的坚持。   常嘉赐想伸手摸一摸那个歪在椅子里的人,不过下一瞬一切便像一面镜子般一片一片碎裂在了他的眼前。   常嘉赐以为自己会被抽离天相湖,可事实是他仍然在其内,不知就像吴璋所言,常嘉赐的机缘到了,还是东青鹤的残识想让自己看到他的过去,一幕幕更细致的场景继续在常嘉赐面前转动。   那些他过去曾忽略的,那些被记忆掩藏,轮回抹去的种种,终于一点一点展现给了他……   他恨了那么多年,恨自己凄苦,恨命运不公,恨本该与自己共进退的连棠却命运两极,凭什么这几辈子承担的一直是自己,而对方却逍遥快活享尽荣华?为此常嘉赐甚至杀心骤起,却看不破自己所见到的一切从来不是真相。   从来不是。   ……   第二世,常嘉赐投胎成一无恶不作的山大王乞丐,最后死在了一个捕快的手下,而那捕快在杀了他没几日便为追捕另几个凶恶的逃犯而身受重伤,不治身亡。   第三世,常嘉赐是一个觊觎主人家财物的小厮,最后被扭送官府乱棍打死,那主人却也在半月后一次压货的途中遭遇山贼被毒打身亡。   第四世,常嘉赐是一个鸡鸣狗盗的小混混,被一个仁济天下的大侠给追得落进陷阱里摔死了,而那大侠则在混混死后的隔日被下了战帖赴约,最后却不巧中了对方的埋伏而卒。   第五世,常嘉赐成了一个贪生怕死的读书人,因为做了逃兵被大官斩首以儆效尤,可那大官却也在杀了这懦夫之后倒霉得卷入了朝中争斗,半年不到就被高位之人牵连斩首,一命呜呼。   第六世,常嘉赐变作一个其貌不扬却心思狠毒的丑陋琴师,嫉妒同行伶人受宠而差点毒害了他的恩客,被那王爷派人灌了毒药,结果,那王爷隔日竟然也糟了刺客毒害,死在了自己的府中。   第七世,常嘉赐乃是混入军营的敌国探子,被军中将领所掳百般拷问未果后得了个凌迟的下场,却不想那将领三日后率军出战中了敌方的奸计不察被俘,同样难逃被千刀万剐的结果。   一转眼,他们来到了第八世,也是常嘉赐最恨的一世,他曾因为那个臭道士的追逐,失足落下小屏山成了半人不妖的东西,可在自己死后,常嘉赐看见那个道士呆呆站在小屏山颠,那个还残存自己脚印的地方良久都没有离开,就好像自己的死同样给了他过分的冲击一般。   直到一个仙风道骨的老道士来到了山上。   那年轻道士看见老道士,忽然屈膝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师父,弟子终于明白您的话了,‘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他们若是善者自有天道护佑,他们若非善者,天道也会给一个了结,而我们,只需遵循本心’,师父想说善恶自有天定,轮不到我等来做什大无畏的救世主,只可惜弟子明白得太晚了……弟子堪不破这道中深意,害死了别人,弟子终究配不上修行之路……”   说着,那人解下腰上的佩剑,又取下头上的五岳冠郑重放在了老道士的面前。   老道士默默看着,片刻道:“你可知你仙缘极重,若继续修行,这一世许是就能有所大成,也可省却千年万年的时光。”   “弟子不孝……”那年轻道士俯下身来重重磕了个头。   老道士又道:“那你可知,你若斩断你我师徒缘分,就算到了下辈子,我也不会再教你什么了。”   “弟子……不孝。”年轻道士又是以额点地。   老道士再言:“你又可知,若没有我来点化,你的修行之途将几经磨难,又或者就此了却,再无前路。”   年轻道士不说话了,深深伏下的头却并有抬起,像是心意已决。   老道士一声长叹:“罢了,你执念深重,我长灯奈何不得,就此好自为之吧。”   说着袖袍一甩便从原地消了踪影。   而常嘉赐在湖中所视的最后一眼,便是那青年道士目送着对方远去,久久都未起身的背影,被山巅的狂风吹得微微摇摆……   ……   眼前的画面已消失半晌,常嘉赐却仍是没有睁开眼来。   先是一滴,再是一道,接着越来越多的泪一行一行从他的面上滑下,打湿了前襟。   兜兜转转,本以为始终都只有独尝的十世之苦却原来一直有一个人在和他分担,常嘉赐不信那一世一世相同的死法全是巧合,是东青鹤,是连棠……一定是他做了什么,他本该有大好的命运,却为了自己,为了自己……   贺祺然说过……嘉熙为了我们付出了很多,但是你却不知道,还有一个人究竟为你做了多少……   青鹤……   那一天你是不是也看见了?看见了其实这一世一世死得除了我,还有你自己?   我太蠢了,我太蠢了,对不起……   常嘉赐捂着脸泣不成声。   忽然,有一个光影在常嘉赐的眼前闪过,他忽然想起在第一世自己被右相派来的人抓到湖边毒打的时候掠过的念头。   因为太疼太疼了,心里疼,身上也疼,常嘉赐的脑海里只希望有人能带他离开,可是他知道不会有,于是他听着耳边淅沥沥的水声感觉着刮过脸上的冷风,常嘉赐又想,如果他就这样死了,如果他还有下几辈子,他希望老天爷可以把自己变成一只可以凫水又可以翱翔的鸟儿,让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再不会被这天上地下所牵绊。   而结果,老天爷满足了他……   但他常嘉赐却察觉不到了。   常嘉赐不由失笑,又哭又笑,笑得久久不歇……   ……   待到他恍惚着走出石室,已是夕阳西沉,血红的朝霞迎面映来刺得常嘉赐合眼避开了须臾才敢转头望去。   盯着面前的灿色,常嘉赐忽然发现那精致是如此的美。   世间万物其实都是如此,即便黑暗就要到来,但也有一线光明曾被留存而待守得云开,夜色褪去,艳阳自会重新照耀大地…… 第一百三十四章   催动还阳阵本就需要极大的法力, 更别说一日一日还需供给这阵法的运行, 以至能将阵中人的魂魄从阴间召回阳间,常嘉赐身上有伤, 修为又因为刺杀东青鹤时全被那三魂咒反噬到了对方的体内, 道行根本所剩无几, 他顾忌着东青鹤连以往惯常爱琢磨的那些能从别人那里谋来修为的下三路也不敢用,毕竟这阵法是针对他们二人的, 万一有人插手反而毁了这还阳阵就不好了, 当年沈苑休能成功也是谁都没多嘴纯粹暗自进行的,于是各方退路全被堵死的情况下, 常嘉赐只能凭那些补气的丹药, 凭自己的本事硬抗下来。   期间其实鱼邈有来, 前两回都站得远远的,不知道是不是慕容骄阳吩咐过他别来瞎掺和,他只从树丛间露出一双眼睛偷偷窥伺,后来发现常嘉赐并没有嫌弃他, 于是便渐渐胆大了起来, 不过他倒也没有大喇喇的就来打扰, 而是隔一小段时间就准备些日常用度和许多丹药偷偷放在洞外,倒的确帮了不少忙。   可就算常嘉赐能扛住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却哪里支撑得了长此以往?无人能倚仗的情形下这人便这么一点点的消瘦萎靡了下去,把所有都耗在这阵法中的常嘉赐,最后那模样可以说是行尸走肉形销骨立也不为过。   常嘉赐记得还是花浮身份的自己曾帮着沈苑休一起找北斗七星阵时问过对方。   常嘉赐说:“你连死都不怕,那你这时时刻刻都是恐惧的脸, 是在害怕什么?”   沈苑休是如何回答的。   他说:“我怕等待……”   常嘉赐那时候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可是现在他却感同身受得那么透彻,生或者死都不是最可怖的,漫长的、永无止尽的未知才是最令人忐忑和折磨的,就像一把悬在头上的刀,不晓得何时就会这么掉落下来割断脖子,可他却连抬手阻挡的气力都没有了。   明明当时对东青鹤下手时那么信誓旦旦的保证过,会带这个人回来,自己也一定会等他回来,可是时光荏苒,光阴轮转,早已不知等了多久的日复一日消耗掉的除了常嘉赐的身体还有他的心,他渐渐开始变得恐惧变得不安,对外如何信心百倍,夜半一个人时他就会多焦躁害怕,他怕自己没办法最终把东青鹤唤回来,更怕……   所以他常常都忌惮夜晚,又忌惮睡去,偏偏空乏的修为让常嘉赐的昏沉越来越多,也越睡越久,每回茫然醒来看到初生的太阳才会感叹自己又撑了一天。   然而,他还能有几个一天?下一次又是不是还能醒来?   又一次眼皮垂落前,常嘉赐颤抖着去摸阵中人安谧的脸,口中无声的嗫嚅着。   青鹤……你答应过我要回来的……   可我真怕,要等不到了……   ********   青冥沉沉,永宵漫漫,一点幽绿偶尔撕开缭绕满溢的黢黑,留下一串荧荧惨惨的虚影,转瞬即逝,鬼火孤明。   这里是幽冥地府,活人不得踏入之地。   一个闪烁的绿影自夜处幽幽而来,停在一片虚空上,半晌,一道低浅的声音自那绿影发出,带着一种阴鸷的嗤笑。   “呵呵,你说常嘉赐要是知晓还阳阵已成,是你自己迟迟不回,你说,他会怎么想?是恨你?怨你?还是继续蠢蠢地把所有的一切都耗在你的身上?东青鹤?”   在绿影的前方,原来也盘坐着一个绿影,那模样不正是常嘉赐心心念念之人?只不过面色更青白,容色间也更僵硬而已,显然是一个魂魄。   被点到名的东青鹤缓缓抬头看向那个同自己有着一张脸的影子,只是色泽要比自己浅淡一些。   东青鹤问:“幽鸩,你是魔修,竟还敢来地府?”就不怕这地上的镇魂符将他绞得魂飞魄散吗?   没想到幽鸩的姿态却十分恣意:“我死时常嘉赐把我的魂魄定在了原地,以防我魂飞魄散,我到这儿不过就是多消耗掉他一点修为而已,和你现下做的有何不同?你心疼什么?我感觉得到他的丹田已经干涸,怕是最多也就撑个一两天而已了,到头来一样是白忙一场。”   幽鸩尖利的话却没有惹得东青鹤动怒,他仍是淡定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在幽鸩以为他大概不会答复自己的时候,东青鹤忽然说了句。   “我不会让他死的。”   幽鸩一愣,继而放肆地大笑了起来,尽管他的面容同样僵硬,笑声也透着虚弱,不过他以魂体修行日久,比起东青鹤这般更自如一点。   “就凭你现在……”   可是话还未说完,远处蓦地有微光亮起,就在正前方,幽鸩转眼望去,那处却又只余一片黑暗,让他以为不过是自己的错觉,然而待他又细细看了一会儿,就见那地方的光芒越来越盛,从漂浮闪烁的零星光点慢慢聚拢成了一团,然后又渐渐扩大,形成了一片光圈,就像有一支以星星为墨的笔,在漆黑一片的纸上勾勒出了一副光图,而那光的轮廓竟然是……   一棵树。   东青鹤也似有所觉地转过了头,待看到那光影时,他下垮的嘴角艰难地向上提起,眼睛都跟着睁大了起来,竟给那魂魄添了一丝生气。   “这是……”幽鸩忍不住跨前了一步,惊异道,“双生树……”   听着对方念出这个称呼,东青鹤点了点头:“是啊……”   “你竟然真的……”   幽鸩不敢置信,他与东青鹤一体本源,在没有遭遇三魂咒之前,他一直都作为恶念被养魂阵封印在东青鹤,不,连棠的体内,对方之前做了什么自然瞒不过幽鸩,所以这棵树,这棵双生树,幽鸩也认得,只是他从未想到这棵树竟然能被种出来。   幽鸩不由忆起当日鬼差的话。   那是在连棠第一世刚死时发生的,常嘉赐被恶念操控性情大变地杀了连棠身边的所有人,虽害得他一无所有,但是连棠仍苟延残喘地活下来为他讨回了公道才入黄泉,在被鬼差带着去投胎的路上,连棠撞上了伤痕满身的常嘉熙,鬼差说常嘉熙在待人受过,却中途从炼狱中逃离来到了前方的双生林,被鬼差追回去继续受罚。   本已登上渡船的连棠看着远处那幽光明灭的林子,心生疑窦的多嘴了一句。   “何为双生林?”   鬼差道:“那是地府的无聊传说,不足为信。”   连棠直觉不对,又想到能让常嘉熙这般连死了都放不下且代为受过的除了常嘉赐还能有谁,此事必定与他有关,于是不顾鬼差阻拦,坚持要去那救人,并且要去双生林一探。   鬼差自然要阻,两方纠缠之下,连棠不察跌入了渡河之中,那河里百鬼沉浮恶念如渊,亏得鬼差眼明手快,在他一掉入前就将他拖了上来,才没有让人被那些恶灵所吞没。   鬼差大怒,说要不是阎君吩咐,又看在连棠这个魂魄有紫微命格且有仙缘,不得轻待,早就把他和那女魂一样拖入炼狱道受苦了。   谁知他的威胁在连棠看来丝毫不怵,还反过来冷静地同鬼差交换条件,让对方匀自己一点闲暇,若是不愿他便就此跳入渡河中,完不成命令的鬼差想必也不好同阎君交代。   许是这一招正把鬼差拿捏住了,虽心中有愤,但鬼差最终还是同意了,于是连棠便得以看到了双生林中的景致。   说是景致还真是抬举了,此地就是一排排支棱诡异的枯树,偶尔几个光点恍惚的闪过,立时就灭了,映出树干上扎着的破布,黑暗之中枝桠嶙峋,说不出的颓败死气。   见连棠伸手抓了一条布巾查看其上的字,鬼差冷冷道:“不过是一些游魂听信传言的异想天开罢了。”   “双生双栖,共生共死……”   连棠轻轻地念着模糊的字迹,回头疑惑地看着鬼差。   “是什么传言?”   鬼差本不愿说,但又怕自己不言语在此地更要耽搁,于是不得已道:“传说这一树之下有两处树根,一处便能托一魂,若这两根能长成一棵大树便预示着两人的魂魄也能就此同根同源生死相依,不论什么苦难,他们能可彼此分担,魂魄交缠,生生世世都不离……呵,这世间要真有这样的东西,那炼狱道中受尽苦楚的魂魄便都能解脱了,只要求得一个命格好的与他一道中下一棵树不就好了,真是笑话,这些凡人就因为有如此深的执念才会没法安心投胎转世,一个人的命格乃是天定,是前世的因果,哪能因为一棵树就能改的?何况一改就是两个人?我在这儿这么多年早看透了这些凡人的伎俩,就算现在难分难舍,到头来时间久了转了世还不是一样会放下,放不下的则的成了怨灵,就跟那渡河中的恶鬼一样,根本就是自作孽,我劝你啊……连棠,你在干什么?!”   不知是心中着急还是看在连棠以后或许也是仙道中人,这日的鬼差比以往多嘴了几分,可是正好心地想多规劝几句,没想到就见那眼前人走到其中一棵枯树边将其中一棵倒下的树干小心翼翼地扶了起来,查看了树下果真有着双根后便刨开地上的土企图将这树重新埋回地上。   他没有工具,只能用手,魂魄的气力格外小,但是连棠倒不怕,耐心的一点一点用指尖巴拉着,好在那树不过及膝,又细又可怜,一会儿就弄完了,然后连棠又探查了一番旁人树前的样子,比照着捡来许多碎石摆成了一个简单的阵法,又在其中两块石头上刻上两个人的生辰八字,看得一边的鬼差眼中的绿光绽出了大片。   “连棠,你入轮回道的时辰已到,阎君让你速速离去,阴阳转生之事岂可儿戏!若误了分毫,你的命途便要改了,要不是阎君看在你一生为善哪容得你在此地放肆!”   连棠却并不受其威吓,他仍是不慌不忙地继续着:“改就改了吧,若所谓的命途真能被这区区半时所扭转,倒也好了……”   鬼差似乎有些生气:“那你以为种这一时半会儿的树便能真改了运吗?我当你会比这些执迷不悟的凡人更聪明一些,我实话告诉你,常嘉赐前世作恶多端,魂魄内煞气极重,莫说下辈子,就是下下辈子,再后几辈子他的命都好不了,而你不同,你命途金贵,仙缘极重,要同他几世牵扯到最后不过是自找死路,况且这双生树一说根本荒唐,从未有人成过,算我多言,哪一日你位列仙班,回头再看这些,不过是徒惹笑话而已。”   连棠顿了手,毫不在乎鬼差的话,只凝神盯着一旁的阵法,发现那土地上还刻了四个字——福泽供养。   “原来如此,”连棠抬头仰望半空中偶尔漂浮的点光,恍然大悟,这些都是种树人在阳间的福泽,双生树需得以此供养,只可惜一个人百年的福泽太少了,又或许正如鬼差所言,也许上辈子种树人愿意,但是下辈子他有了新的经历他便不愿了,所以至此都无人成功。想到这连棠却笑了,“笑话也好,死路也罢,能成就行……不,也许一时半会儿成不了,但我总会回来的,一世不成,便下一世,再下一世……总能成的……”   鬼差听了这话一时怔愣,下一刻又讥笑了起来,刚要再说什么,却见连棠已经站了起来,看了眼那渺小干枯的树和树下毫无动静的阵法,又转头看过来,眉眼沉稳。   “我会自己把这话对阎君央求的,劳烦鬼差大哥了,我们现下就走吧……”   ……   又是一片流光炸开,唤回了幽鸩沉溺的神思,他看着面前已长至两人多高,冒着炫目亮色的巨大光树,不敢相信那个蠢货竟然真的种成了?   当时在暗处看着这一切的自己无法言语,只觉好笑,若换做幽鸩,才不会傻傻地用自己的福泽来换,他只会用这段时间更强大自己,然后直接把常嘉赐从那烦人的轮回苦难里抢回来!   结果这蠢货傻了一世,第二世竟然还记得?阎君也真的如他所求那样,斩断连棠原本那极好的命格,把他后半生的福泽都留存了下来,于是常嘉赐怎么死,连棠也怎么死,第三世……第四世……世世凄苦,而每一次入黄泉连棠也都记得会到此地来,将他阳间未享得福全化作养料全灌入了树根中。   可在幽鸩看来,这是多么傻的行为啊,将自己的命途寄托在毫无希望的未来上,让幽鸩根本难以理解,以至他在分魂之后将连棠的这个举动完全抛到了脑后。   此刻再看,才意识到原来那用命用魂赔上一切种下的因,竟然不知何时真的开花结果了……   在这荒芜死寂之地,一棵死树竟被日复一日的浇灌出了枝叶,牵绊住了两个人的魂魄,再不离分……   奇迹,还是出现了。   幽鸩呆呆的看着那流光溢彩,又侧脸望向东青鹤和其脸上僵硬的微笑,良久都回不过神来。   十世相克,十世相克……   可幽鸩原本也以为是连棠更压制着常嘉赐,一头一尾,一顺一逆,然而现在幽鸩有些分不清了,究竟谁压制着谁,谁又牵绊着谁。   都说常嘉熙为常嘉赐付出了所有,可是,有一个人……从来不遑多让。   那一刻,幽鸩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输了什么…… 第一百三十五章   东青鹤凝视着那双生树良久, 忽然问:“是到了回去的时候了, 只是若要还阳,你我二人魂魄便要合一, 你可是愿意?”   幽鸩回视, 眼中暗色一闪, 勾起嘴角:“能活下来,我为何不愿?”   东青鹤细望对方, 并没有逃过幽鸩深埋眼底的不甘和隐隐跳动的火光, 他沉默不言。   幽鸩笑得越发恣意:“怎么,现在轮到你不愿了?还是不敢?”两魂相合, 意识强者自可主导身体, 就算那本是东青鹤的肉身对惯于寄魂的幽鸩来说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他心内自有计较,只是并不会说破。   东青鹤不知是不是没看到他的想法,竟也笑了起来,边笑边轻轻点头:“也好, 当下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了, 既然如此, 那我们便走吧……”   ……   常嘉赐这一次昏睡得最久,足足九天都没有醒来,细微的呼吸时不时便停了,远远看着就跟死了一般。他始终处于无止尽的黑暗中,像挨不到岸边的溺水者,要不是耳边忽然响起的嘈杂将常嘉赐硬生生地唤醒, 他怕是已经要被深渊彻底吞没了。   常嘉赐迷茫地睁开眼,他本以为自己还在做梦,然而待混沌的视线依稀能视物的时候才发现洞里的确有着动静,一切就在自己的眼前。   那早已沉寂了几年的还阳阵竟然正旋转着,一边越转越快一边还从阵里散出源源不绝的流光,从白到红又到金,转一圈就更闪耀璀璨一分,让常嘉赐难以正视。   可是尽管眼睛已被炫光刺得流泪血红,常嘉赐却仍是舍不得移开视线,甚至舍不得眨眼,他呆呆地望着光晕正中那沉睡了几千日的男子缓缓地动了起来……   先是手指,再是手臂,然后是脚……腿……头……腰……   在各种符文的包围之下,男子撑坐起身,一点一点坐稳,然后似有所觉地向常嘉赐看了过来。   那一刻,常嘉赐只觉本就迟滞的心跳都要停了。   他和对方的眼睛对视在了一起。   常嘉赐想给他一个微笑,可不等他艰难地扬起嘴角,那人的目光却又转开了。   迅疾的,毫无留恋一般。   常嘉赐幽微的笑一刹那就凝固在了脸上。   那是一种满是冷冽的眼神,又带着一种犀利感,一下子就让常嘉赐想到自己第一次去偃门时遇到那个戴着面具的男子,他就是用这种表情看着自己的。   这不是东青鹤!   这是谁?幽鸩……吗?!   又或是另一个毫无记忆的人?!   就在常嘉赐心内揪起,以为自己最害怕的事情发生了之时,对方的视线又转了回来,眸光闪动,忽明忽暗,一时温一时凉,就好像徘徊在两种边界间一般左右拉锯着。   忽然眼前人抱着自己的脑袋发出一声狂吼,引得周围的气脉也跟着涌动翻滚,激得本就虚弱不堪的常嘉赐更是如遭重击,口中喷出脓血,眼睁睁地瞧着对方起身冲出了还阳阵,一路向洞外冲去。   “……青、鹤……”   常嘉赐悲伤地低唤,踉跄地扶着山石想追出去,然而他才跟了没几步,远方那人便停下脚步。   站在山巅的他,凌乱的发丝下一张狰狞阴寒的脸,凶狠地看着常嘉赐,冷冷道:“滚!别跟着我!”   说完这句,那人便从山巅直直一跃而下,看得常嘉赐目呲欲裂,哪里顾得上思忖对方的态度,直接随着人就跳了下去!   不知东青鹤是何情况,但是就常嘉赐眼下的身体,莫说腾云,便是平地他都快寸步难行了,所以摔到半途他就没了知觉,而本该给予他搭救的人却也迟迟未来,由着常嘉赐只身落入了大屏山山底冰冷的湖水之中,在那水里翻腾挣扎了良久,命大的常嘉赐艰难地抱着一块浮木被冲到了岸边。   可不等常嘉赐喘匀了气,昏沉间却发现眼前暗了下来,他本以为是自己支撑不住难以视物的缘故,然仰头却发现前一刻还灿烂的艳阳的确渐渐被一蓬飘荡的乌云所遮蔽了,那乌云越积越多,将这大小屏山都遮得如入夤夜,紧跟着就是一道惊雷炸响,震得这山谷之间轰隆作响!   常嘉赐这才意识到刚才在洞里将自己唤醒的并不是那还阳阵的动静,而是外头的响雷声……   他的额头在摔下山时被磕破了,常嘉赐抖着手捂了捂额角,摸到一手的鲜红,他盯着指尖的颜色看了片刻,又抬眼看向天际,发现那厚重的云层里涌出了同样的色泽。   血一般的红……   惊雷频起,血云罩顶!   虽然活了这么些年他从未亲眼所见,但是常嘉赐却也明白了,每个人修真之士都该明白,这是天雷,也是大乘修士最后的渡劫之兆……   渡劫……   青鹤?!   修真界如今身处大乘期的修士原本就不满三人,其中又以东青鹤最为接近,之前不过是因魂魄不全而无法飞升,如今三魂咒已破,魂魄完整的东青鹤自然便能踏上天道,在这漫长孤独的岁月里,常嘉赐自然也有想到,可是他本以为还需再过一段时日,至少能让东青鹤好好调息恢复,却想不到老天爷竟半点喘息都不给他们,这人才回来,大劫便紧跟而来。   指甲重重地陷入到泥土之中,常嘉赐双拳紧握。   且不说东青鹤眼下气息是否稳当,神智又是否清醒,若是他度不过这天雷劫,东青鹤终究难逃魂飞魄散,而若是他侥幸度过了这天雷劫,他或许就要像那屈指可数的先人一般,平步青云位列仙班,却也同这凡道再无瓜葛,有去无回……   前也难,后也难,到头来自己呕心沥血机关算尽依然是落得一场空?   而刚才好歹匆匆见过一面,是否算是老天爷对自己不薄了?尽管那人的眼里再不见当日深情……   常嘉赐想笑,却连出声的气力都没有了,他只能瘫软在那里,透过满脸的血污遥望着对面被血云围拢的小屏山,火星雷电层层叠叠,轰隆声不断,仿佛人间炼狱。   想到东青鹤才刚脱出还阳阵,哪里经得起这般的折磨,常嘉赐的眼里忍不住流出恐惧的泪来。   “青……鹤……”   可是这一次他再帮不了对方,是死是活真的要靠天命了。   到头来,还是要靠天吗?!   常嘉赐只觉万分讽刺,沉重的眼皮垂落间他恍惚的在那黑雾中看到一个翻腾痛苦的影子,然后是一声凄厉却遥远的长啸传来……   “天雷斩魔劈魂……你竟摆我一道!东青鹤!!!!!!!”   轰隆又是一声巨响,鲜红的雷电从半空直落,打得那小屏山成了一片火海!   常嘉赐再守不住的沉沉陷入了黑暗中……   ……   常嘉赐又回到了水里,无边无际,深不见底。   可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那水的感受不再是冰冷黑暗的了,那水清澈透明温润轻缓,从他的四肢百骸流过,暖热了他麻木僵冷的身体,又带着一股生机盎然的气息一点点灌入他的经脉,填满了干涸已久的内里。   好惬意……   久违到几乎让他觉得陌生的惬意。   难道自己死了?   常嘉赐迷糊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不是他待了好几年的阴暗山洞,也不是他昏睡过去时身处的潮湿湖岸,这里晴川如缎,青山似锦,放眼望去满是琼树之林琪花瑶草,竟比那大屏山上的景色更美上百倍,仿若蓬瀛仙境一般。   低头再看,发现自己的确身处水中,这乃是一处花丛里的水池,波光如鳞,和暖如阳,浸没在其内,只觉有源源不绝的气息游走。   这是什么地方?!   就在常嘉赐满头雾水的时候,一道白光自眼前亮起,引得常嘉赐抬头望去,就见那光雾中隐约拢成一个人影来,渐渐汇成实体,朝自己行来。   白袍广袖,墨发飞扬,眉眼如星,神采英拔。   一如自己第一次在青鹤门见到那个高高在上的门主一般震撼,只是眼前的这个人竟比那天的他更多了许多分通真达灵之相,整个人晕在一片金光里,却不是那护体的光束,这金光更为柔和也更为强大,强大得向来无法无天的常嘉赐遇之竟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有种自惭形秽之感。   眼瞧着对方抬腿踏入了池中,那池水虽将他围绕,可其周身外袍却半点不湿,悠悠荡荡来到面前。   常嘉赐呆然。   对方见他模样低低一笑,那笑声如琴如瑟,震得常嘉赐的脑袋和心都一道嗡嗡作响,仍是难以回神。   直到那人的手摸上了他的脸。   “嘉赐……”   对方幽幽轻叹,他的手是暖的,动作是柔的,让常嘉赐恍惚着有了些真实的感觉。   “这不是梦……”   对方竟然轻易的就猜到了他的心中所思,缓缓凑了过来,那张闪着光华的脸和星辰流转的眼睛一点一点挨到近前,柔软的唇也落在了他的颊边。   脱胎换骨般的东青鹤微笑着道:“嘉赐……如你所愿,我回来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常嘉赐坐在一片烟霏露结中, 手里捏着一枝修长的彩樱, 静静地遥望天际朵朵浮云。   那日常嘉赐醒来后就发现自己到了此处,东青鹤说, 这里是他造出的幻境, 悬浮于修真界之上, 常嘉赐为了替东青鹤治伤损耗了太多的修为,东青鹤需得给他慢慢调息才能恢复如初。   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紧接着是两条有力地手臂从后方将常嘉赐整个人都环抱在了胸前。   东青鹤的脸挨过来贴着他的颊边, 搂着人温柔道:“明日我们就启程离开此地去往三界之外,那里虽然没有凡人和修士, 但是你放心, 只要有我在, 自可保你一切安危。”   他语意款款的说完却没有听见常嘉赐的回答,东青鹤垂眼望去,就将常嘉赐面色不变,像是在出神一般。   东青鹤问:“嘉赐?你怎么了?你不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常嘉赐眨眨眼, 回过神来, 他说:“没有, 我只是觉得三界之外十分遥远,若是自此再也不回,难免有些不舍……”   无论是第一世而是几年前,常嘉赐的心里满满的都是有一天能脱离这尘世和连棠和东青鹤双宿双栖,却不想,真到了这一日, 他对这纷扰之地竟会心怀留恋。   东青鹤伸手转过常嘉赐的脸,对上他恍惚的眼,缓缓笑了。   “如果你舍不得,那我以后就陪你常回去,不过眼下趁着还未离开,我们可以再去一次,好不好?”   常嘉赐眉眼一动。   而不等他应声,东青鹤已经拉过对方的手,常嘉赐只觉周身微风浮动,眼前光芒一闪,目光再视之处他们二人已脱离所在的地方,来到了之前在人界向那刘员外所购的别院里。一桌一椅都维持着他们当时走的模样,除了积满了层层的落灰。   东青鹤扫过一圈后软声道:“当年在此我抱恙日久,是你对我日日照拂,如今自换我来遂你心愿。”   说完,东青鹤袖摆一挥,原本灰扑扑的一片旧址转瞬竟已焕然一新,而再细看那屋檐墙瓦,常嘉赐不禁瞪大了眼。   这里……的许多景致竟有六成都变作那常府的模样?!   东青鹤道:“常府好,这别院也好,两相结合,自然更好。”   回头看向一边怔楞的常嘉赐,东青鹤捋起一丝他侧脸的头发,小心的给他顺好,问:“你喜欢吗?嘉赐?”   东青鹤的指尖有些微凉,常嘉赐抖了下,点点头。   东青鹤又将人拉到怀里紧紧地抱着,低头贴着他的耳朵低叹:“嘉赐,你还想要什么?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告诉我,只要你想要,我就可以拿来给你……”   常嘉赐对上那人的眼,看见的就是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眸,比月亮还耀眼,却也像月亮一样遥远。   没听见回答,东青鹤又追问了一句:“嘉赐,你还想要什么?”   常嘉赐睫毛一颤,返身回抱住了对方:“我没有什么想要的,我只希望……你能一直陪着我。”   东青鹤失笑,低头将吻落在他的唇间,缱绻地辗转着,边亲边道:“那是自然,我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你……”   经过血云天雷的渡劫期,东青鹤已顺利飞升,然而少了贺祺然魂魄融合的常嘉赐,却再也无法成仙成神了。但是东青鹤却说,虽然常嘉赐无法入天道,可是有他在一旁相互,东青鹤去哪里常嘉赐就能去哪里,东青鹤的修为有多高,他就能让常嘉赐的道行也跟着飞涨,甚至不亚于那些世外之人。   他日日给常嘉赐疗伤,但是当提出要给常嘉赐度气的时候,向来将修为看得极重的常嘉赐却拒绝了,他只说眼下的时日很自由很安稳,他想就这样暂且过着,待哪日无聊了,或是寿命到头了,再让东青鹤给他提升吧,是强是弱,他如今竟已看淡了许多。   于是仿佛又回到了未出事前的那段时光,常嘉赐不是窝在院里看书喝茶吃果子,就是躺床上睡大觉,唯一不同的是,身边之人已不再缠绵病榻,而是如他自己所承诺的那样,稳稳妥妥地伴在常嘉赐的左右,几乎可以说是寸步不离。   不过有一天常嘉赐醒来却没有在屋里看见东青鹤,他倒也不急,径自倒了杯茶拿了本书又躺院里看了起来,待到午后果然一道白影倏忽掠过,东青鹤回来了。   东青鹤还给常嘉赐带回了很多好东西,那是一柄金红色的长剑,剑身流光隐动,向着阳光还可见其上雕着一只展翅翱翔的飞禽,像是凤凰。   东青鹤把剑放到了常嘉赐的手里,道:“当日我对你说过多回,要给你铸剑,却迟迟未有允诺,如今已无法再劳烦骄阳了,我只能另找他途,好在总算能有一把宝器看得上眼。”   常嘉赐盯着手中光华璀璨的长剑,一看便知不是凡物,完全能比肩那天罗地网,却不过得东情何以就“看得上眼”。   常嘉赐问:“哪里来的?”   东青鹤随口道:“三界之外得来的,你不必细问,总之现在是你的了。”   常嘉赐摩挲着那剑身,侧脸却见东青鹤手里还拿着别的,意外道:“这又是……”   东青鹤两指一夹,揭开那物事上蒙着的白布,就见他单手托着的竟然是一只金丝鸟笼,而那笼中华彩缤纷满是炫光,常嘉赐用了半晌才分辨出里头是什么东西。   那是一只鸟,青蓝的翎羽初见仿若无垠的大海,细查却又像缀满星辰的宝石,翅膀扑闪间一丝一缕都美得人难以言喻。   “天下皆言其神奇瑰丽,却从无人真正得见,而如今它就在你眼前,”东青鹤探出手臂,把鸟笼递到了常嘉赐面前。   “三青鸟……”常嘉赐捧过笼子,不敢置信地低喃着。   “不错,”东青鹤看着常嘉赐的眼睛,又问了常嘉赐这几日常问的话,“你喜欢吗,嘉赐?”   常嘉赐盯着那困于期内的笼中鸟,颔首,脸上却无太多惊喜的表情,他只说:“青鹤,你不必如此。”   东青鹤摸着他的脸道:“我只想将最好的……全都给你。”   “我们现在已经很好了。”   “可是我觉得你并不高兴。”东青鹤眯起眼。   常嘉赐回视:“我没有不高兴,我只是一时有些无法适应这样的生活而已。”苦了这么久,如今一夕之间有求必应,这样的转变让常嘉赐恍惚着总有种还处在梦里一样。   东青鹤亲着他的额头,笑得温柔如水:“所以我才送你这些,让你知道这都是真的,不过你要不喜欢,我以后便不这样了,只要你高兴,你想要我做什么都行。”   常嘉赐沉默了片刻,忽然转手将鸟笼放到了桌上:“青鹤,我有件事想问你。”   “嗯?你说?”   “当日沈苑休说要解开你身上的三魂咒,必先要让幽鸩的魂魄归位,我十分犹豫,因为那很有可能会让你神思错乱,或者肉身都被他夺去,结果……你醒来的时候的确目光有异……”   常嘉赐说到一半就被东青鹤打断了:“我现在很好,你看,我已经恢复了。”   “我知道,”常嘉赐注视着对方,一字一句道,“所以,幽鸩呢?”东青鹤既然完好如初,那与他进了同一个身体的幽鸩又去哪里了?不搞明白这个事,常嘉赐始终难以彻底安心。   东青鹤道:“就像你说的,他和我的魂元融合了。”   常嘉赐皱眉:“可是天雷劫那一日,在我昏沉前,我似乎听见幽鸩的声……”   “该是你摔迷糊的时候听错了,”东青鹤微笑着又道,“他的意识未有我强,虽然还在我体内,如今已被我彻底压制,再做不得乱,你不必担心。”   “是么……”常嘉赐盯着东青鹤的眼睛,就见里头沉静一片,好像那天的确是自己的错觉一样。   滚滚烈火滔天巨雷,东青鹤真的凭着自己的本事撑过去了吗?   东青鹤伸手点了点了常嘉赐的鼻尖,故作生气的问:“你是不信我?你觉得我会骗你?”   “没有,我信你,你从来不会骗我……”常嘉赐低叹。   曾几何时他对眼前人百般猜忌,而此刻这人却已成了他在这世上最信任的人。   东青鹤听了这话十分满意,他仰头看了看渐暗的天色,说:“你可知今日是凡间的什么日子?”   常嘉赐的神思还有些沉浸在之前的事情中,茫然的摇头。   就见东青鹤神秘一笑,牵起他的手又是一个瞬移,下一刻两人已站在了喧闹的集市中,两旁人群摩肩接踵,彩灯闪烁,目不暇接。   “猜出来了吗?”东青鹤说,“今天是元宵。”   之前他们两人在人界过了新年,可不等这年节过完二人便匆匆离开,东青鹤特意带着人来到此地,便有意想对前尘诸事画上一个休止符。   带着回不过神来的常嘉赐,东青鹤与他一道穿梭其内,那些欣喜欢闹的凡人竟然一点都看不到他们,倒方便两人好好把这喜庆佳节欣赏个够。   走到一处摊前,常嘉赐停下了脚步,东青鹤循之望去,发现那是一个糖葫芦摊。   “想吃吗?”东青鹤问。   常嘉赐刚要说话,忽然余光有黑影闪过,他抬起头看着远处的一条小巷。   与此同时,身后也传来女子焦急的高唤声。   “二虎……二虎……你在哪里?快出来,莫要乱跑了……让娘好找……”   常嘉赐指着巷子说:“听,那儿有小孩的哭声。”   东青鹤道:“是魔修。”   天下魔修何其多,不止修真界有,凡界也有不少会在暗处作乱,只是凡人很少会发现而已。   “他是不是抓了那孩子?我们……”常嘉赐边说边动着脚步,谁知下一瞬手腕就被东青鹤抓住了。   东青鹤的目光仍是落在那糖葫芦摊上,他问:“嘉赐,你要吃吗?”   常嘉赐一愣,仿佛有些陌生地看着眼前无动于衷的人,半晌点了点头:“好,你给我买两串好么?”   东青鹤笑了:“好,你等等,别乱跑。”   “嗯。”   看着对方松开自己的手向那糖葫芦摊而去,常嘉赐返身便闪进了黑巷之中。   果然没走多时就感觉到里头弥漫着深重的魔气,而且那道行还不弱。耳听着有小孩的哭声传来,常嘉赐几个纵跃就翻到了一处被施了结界的人家中。   顺着窗缝一眼望去,常嘉赐双目忍不住瞠大起来,就见那屋里至少关了十来个孩子,而正中的一个黑影则弯腰绘着阵法,那熟悉的符纹,熟悉的摆向,都看得常嘉赐心头大震。   养魂阵……   这竟然又是一个养魂阵?!   眼瞧着那魔修绘完阵法就要把小孩往阵里拖去,常嘉赐哪里能忍,直接一脚蹬开那窗栏跳了进去,和对方战在了一起。   不知是那魔修的确有些斤两,还是常嘉赐虽然身子恢复,但是修为并没有增长回去,两人过了几招却打得难分难舍,不过那魔修想必也知不得在人界太过放肆,于是在受了常嘉赐一掌后又还了对方一掌,翻窗逃了出去!   常嘉赐捂着胸口踉跄了几步没有追上,只得先回头把那些孩子都放了,然后又带着一个显然走不动路的向外而去。   他让那孩子趴在了自己的背上,背着人走向巷口。   孩子睁着迷糊又红肿的眼,软软的问:“哥哥……你会飞啊,你是神仙吗?”   常嘉赐被魔修一掌打得胸口闷痛,咳了两声,把到喉咙口的血又咽了回去,嗤笑着摇头:“我不是。”   “为什么?你那么厉害,也那么好……”小孩有些不服气。   常嘉赐行路的脚步一顿,惊讶地问:“你觉得我好吗?”   “是啊,你打跑了抓我们的妖怪,你是大好人……”   “我不是好人,也不是神仙,我是坏人,我以前做了很多坏事,所以永远都没办法成仙了……”常嘉赐遥望着高迈的天际,幽幽道。   小孩似懂非懂,想了想说:“可是我娘说,我以前也很坏……我会偷狗顺家的西瓜……还会逃学,还会撒谎……被我娘打得屁股都肿了,但是我现在不偷了,也不撒谎逃学了,我就变成好孩子了……”   “是么?”常嘉赐茫然。   “是啊,”小孩儿开始昏昏欲睡了。   常嘉赐已是走到了巷口,就见那里站着一个俊雅亭秀的白影,他一手正卡着一个早没了气息的魔修,对方的胸口被开出了一个巨大的血洞,鲜血洒了满地,而的另一手竟拿着两串糖葫芦。   白衣人一双眼原本满是焦急,甚至有些犀利,待看到常嘉赐时又猛地静谧了下来,重新扬起了温柔的笑。   “嘉赐……”东青鹤把魔修扔到一旁,对他伸出手来。   常嘉赐怔怔的看着对方,两耳都是那人情真意切的低唤,还有一遍遍呢喃着的童音。   ““我娘还说,坏孩子会变成好孩子,好孩子也会变坏的……但是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儿,我娘都最疼我了,最疼二虎……呜呜……二虎想娘了……二虎想回家……想回家……”   常嘉赐呆立原地良久,眉眼闪烁着终于抬步继续向前,擦过东青鹤把那孩子小心地放在了一处台阶上,然后他转身走到了那白衣人面前。   “嘉赐?”东青鹤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般近的距离能清晰的发现他眼中的余悸。   常嘉赐指尖一动,将手覆在了他探出的掌心上,绽出了几日来最真挚的笑容。   “青鹤,我们走吧。”   东青鹤也笑:“你想去哪里?”   “修真界、人界、三界之外,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好……”   常嘉赐张开手猛地扑入了那等待着他的怀抱中,二人相拥的刹那,喧嚣的集市中涌起一片璀璨的金光,转瞬即逝。   百姓晃神一瞬,正惊异于发生了什么,忽然有人发现到了店铺前的台阶上躺了一个小孩儿,不由赶忙把人抱起,凑近了就听那孩子口中不断低喃着。   “神仙……有神仙,我看到了两个大神仙……”   【诛鹤.完结】   作者有话要说:  啊,这文终于完结了,当列出近三万字大纲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文情节恐怕十分复杂了,也许会让很多人半途却步,甚至烦躁头疼,但是最后还是决定写了,第一次挑战修真题材,肯定有些bug,多谢大家包涵,这不是一篇纯恋爱的文,也不是一篇爽文,也许通篇一起看完会明白很多,所以特别感谢一路追到现在的陪伴到现在的读者,特别感谢你们的耐心,由着我任性的写出这么复杂的故事来,还日日来鼓励我,我想表达的都在书里了,对于这个故事,对于主角和配角的感情每个人能感受到的也许都不同,但还是感谢你能看完这篇文,当然没看完的也不要紧,总之谢谢大家啦,因为这个结局就是我所想到最完美的,所以原本不打算写番外的,不过我知道很多人觉得没甜够,所以大概会补上一点吧,先让我休息几天,至于是先副cp还是主cp,大家可以留言告诉我,再次感谢,鞠躬退场,我们下篇文见。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