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太子暗恋太子妃   作者:文成三百斤   文案:   -明艳张扬将门幺女x腹黑钓系东宫太子-   -先婚后爱x蓄谋已久x暧昧拉扯-   【正·文·完·结~之后会全文修订,求支持正版~预收《小师弟不可能是白切黑》文案在最下面,打滚求收藏~】   江湖上,她是名震天下的侠客,他是行迹莫测的中间人;   宫城里,她是飞扬跋扈的将军幺女,他是如履薄冰的东宫太子。   1、   将军府**姜葵,小字小满,白日里在府上伪装病弱美人,入夜了在江湖中大杀四方。   直到那日一纸婚书,把她许给了势弱东宫的病太子谢无恙。   新婚当夜,夫君掀开红纱的那一刻,她以长剑相抵,轻笑道:“敢碰我你就死了。”   少年夫君闭目躺平:“任夫人处置。”   她没发觉,凌乱发丝间,他耳廓微红。   2、   东宫太子谢康,表字无恙,人人传闻他是活不过冠礼的病太子。   却少有人知,他亦是江湖上来无影去无踪的中间人,更无人知晓,他的心上人是一位名动天下的女侠。   大婚次日,小太监向他打小报告,说太子妃半夜里翻出宫墙,在东角楼下的书坊里私会某人。   谢某人摆摆手,微微一笑。   那夜,东角楼书坊里,那位在江湖上颇有盛名的中间人,隔着一扇竹屏,支起下巴,小心翼翼地问对面的女侠:“你觉得……谢康,是个怎样的人?”   3、   姜葵从未想过,她那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夫君,有一日会越过千军万马、向她走来。   他抱起浑身是血的她,握住她的枪,于刀林剑雨之中,端正地立住,而后贴在她耳边,轻轻地说:“夫人,是我。”   是你。她迷迷糊糊地想。在曲江见我的是你,在书坊笑我的是你,共饮合卺酒的是你,风雪里抱我的也是你。   三千大千世界,那个为我而来的人,原来是你,一直是你。   小剧场:   春狩时,太子飞身上马,张弓搭箭。   “你还会射箭?”太子妃大吃一惊,“说说看你还会什么我不知道的?”   太子定神看着她,轻轻地笑了:“我还会这个。”   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太子一把将太子妃拦腰抱起就往营帐里走。   帘幕落下,他低笑道:“我会的这个,夫人要不要试一下?”   阅读指南:   1、高度1v1,sc,he,双强(且互补),甜文(酸甜口),架空(部分仿唐)   2、又甜又飒很会打架的明艳少女太子妃x温文尔雅白切黑的深情少年太子,朝堂+江湖 双马甲   3、男女主是彼此的灵魂伴侣,是初恋是生命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爱上的人,纯爱战士可入   4、男主病但是不弱,病当然会好,大写的HE   又:   1、作者是强迫症修文狂魔,非正常时间的更新都是在修文,一般是改细枝末节,不用重看   2、防盗开了百分之八十四十八小时,真诚建议不要跳章,因为细节糖和伏笔蛮多的,跳了真的很容易错过内容导致后面接不上QAQ   3、鞠躬~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甜文 暗恋 先婚后爱   搜索关键字:主角:姜葵(江小满),谢康(祝子安) ┃ 配角: ┃ 其它:打滚求求收藏预收,爱你们!   一句话简介:先婚后爱x暧昧拉扯   立意:为万世开太平 第1章 拔枪   ◎是……东宫太子,谢无恙殿下。◎   月上柳梢头,长安城里的暑气忽地褪去了。   微醺的晚风吹得细柳叶沙沙乱颤,一对青羽长尾的鹊儿无声地蹿过摇曳的枝丫。风里传来远方的歌舞百戏之声,鳞鳞相切。   “摩诃罗,摩诃罗,八两银子一座!”   “并蒂莲咧,新鲜的荷花制成!”   七月初七,东角楼街巷里,车马盈市,遍地罗绮。这一日是乞巧节,南北长街上人流如织,坊市次第打开,街心的彩幕帐子里到处都在卖各种奇巧玩物。   “少侠,您的酒!”街角酒坊里,掌柜提了一个酒葫芦上来,递给面前的客官。   “啪”的一声,客官轻轻勾指一挑,酒葫芦滴溜溜地在空中打了个转,从上方倾倒下来。一线清酒泻出,那人仰头喝了,同时抬手接住向下坠落的酒葫芦。   “好酒好酒!”她拍着酒葫芦笑起来,一双手白皙如葱根。   被称为侠的人竟然是一位亭亭少女,竹编小斗笠掩着容颜,青绢箭衣,长发高高束起,背后绑着一个白麻布包裹。包裹细而长,高出她许多,看形制大约是一件长兵器。   “少侠,”掌柜略略凑近一些,低声提醒,“有人追你。”   姜葵往后偏头:“哼,又是那些北丐的人……”   汹涌的人潮里,一群乞丐朝这边挤了过来。他们有的唱着莲花落,有的扮作各路大神,有的端着乞讨用的小石碗,看似漫不经心地随着人流而动,却离这间酒坊越来越近了。   “小少侠行行好,”掌柜点头哈腰,“打架,别在我这个铺子。”   “好好好,看在你这里喝酒不收银子的份上。”   姜葵仰头喝光了最后一滴酒,把酒葫芦随手系在腰间。旋即,她足尖发力,跃上了屋顶!   人群里的乞丐们同时动了。他们纷纷抛下手中物什,涌到了酒坊前,跟着她一齐跃上屋顶!在一片惊呼声中,少女与群乞相逐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了连绵的屋顶之上。   只有酒坊掌柜没有抬头去看。他苦着脸面对被这群人踩塌了一地的彩棚子,嘴里怨声不断:“小祖宗啊,下回别来我这里喝酒了吧?”   月光洒落在青瓦之间,银华如流水泼溅。   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起,恍若一阵突如其来的急雨,震得满屋檐的瓦片叮当作响。   “我不过就是掀翻了你们北丐大帮主的寿宴而已嘛,你们何必如此穷追不舍呢?”   箭衣少女飞快地在屋檐间跳跃,边跑边回头大喊。   “好一个不过而已!”为首的乞丐顿时怒火中烧,“还有那夺元宝之仇、抢地界之恨,桩桩件件,我们还没有跟你算呢!”   “哎呀,你这老乞丐记性真好!”姜葵苦恼地抱怨了一句,脚下的速度更快了,“我那不都是为了救人嘛!”   那乞丐冷哼一声,抬起手来,一道长鞭挥出!那不是等闲的软鞭,而是一根铁鞭,鞭上闪烁着可怖的铁光。   “你说不过就动手啊?”姜葵骤然停步、回头。   铁鞭扑到她面前的刹那间,她一抖背后的白麻布包裹,取出了那件武器。   那是一根极长的枪。枪身以白梨木制成,枪尖泛着森冷的银光。这杆枪的长度远远超过了少女的个子,她握枪在手,苗条纤细的身材与清冷肃杀的长枪极不相称。可是那凛然而立的姿态,令她有如一位骄傲的女武神。   “她拔枪了!”一个乞丐大吼。   所有乞丐都紧张了起来,仿佛那拔枪的少女是什么怪物。   她回身、挺枪、刺出!   长枪与铁鞭撞在了一起,剧烈的金属撞击声响彻了夜空,一时间压住了远方街巷里的丝竹乐声。   “乞丐老儿,”少女的笑靥如花,“下回你可不是要加上一个夺鞭之仇?”   长枪一挑,卷起了铁鞭!她急速地振动着长枪,而后蓦地发力,铁鞭从老乞丐的手中脱出,被她甩在了半空中!   老乞丐赶忙去追那根铁鞭,而少女在一阵银铃般的轻笑声中跃下了屋檐,盈盈地落在无人的小巷中。长发翩然,在夜风中飞舞。   一落地,她的脸色变了。   “不是吧?我就掀了个寿宴,犯得着你们这么多人追我吗?”她喃喃自语。   这根本不是无人的小巷。数不清的乞丐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包围了这个巷子。夜色浓稠,点点刀光在黑暗中流淌。   她以为自己选择了逃跑的方向,其实却在不经意间落入了这个陷阱。   “哼,你这无法无天的小女贼,”老乞丐捡回了铁鞭,站在屋顶之上俯瞰她,“今日我等必将你捉拿回帮中、刑罚伺候!”   “那倒要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姜葵继续嘴硬,悄悄地有些慌了。   她抬眼看了一下寂静天穹上的一弯月钩,估摸了一下时刻,心中默念:完了完了完了,来不及了,要迟到了。   乞丐们握着各式武器,一点一点地朝着她逼近了。   她装作不紧不慢,抬手斜斜地向上一指:“看!那是什么!”   趁着所有人的目光随着那一指抬起的机会,她推出长枪,随便挑了一个方向冲了过去!   “是月亮!”少女的笑声盈盈,手中的长枪挑起一片兵器,力道之大令乞丐们东倒西歪,“随便唬你们一下就信了,真好骗呐!”   她再次挑起长枪,突破了人流!   然而接下来的路仍不好走。她一边冲刺,两侧一边涌出乞丐。这些乞丐仿佛无处不在,尾随着她一路向前。她像只没头鹅一样乱撞,最后撞进了一条空荡荡的长街。   长街尽头,静静地停着一辆青幔的马车。   “蒲柳先生!”   她的眼睛一亮,认出了那辆马车。   青幔白马,缀以玉饰,那是江湖上出名的中间人“蒲柳老先生”的马车。   所谓中间人,就是杀手与雇主之间的中介。雇主发布悬赏,中间人便在江湖上找人去接。她时常从这位蒲柳先生那里领些悬赏赚点酒钱,故而对他的马车很熟。   心下一定,她朝着那辆马车冲了过去,边跑边喊:“救命啊救命啊!”   一只手拨开青帘,缓缓地从车里伸了出来,修长匀称,掌心温润。   “不是吧,”姜葵瞪大了眼睛,“救人你也要收钱?”   那只手岿然不动。   她叹了口气,飞快地在浑身上下摸索了一遍,确定了自己没钱。于是她解开腰间那个喝光了的酒葫芦,朝着车厢大力砸了过去!   “没带钱,这只酒葫芦作抵啦!”她笑着喊。   酒葫芦上系着一根红色的细绳,在带起的风里飘飘忽忽。   瓦松青的帷幔打开了一缝,酒葫芦撞了进去,无声地消失了。   那只伸出来的手微微一动,收拢成拳,抬起一根手指,虚虚地指了一个方向,而后收回了车厢内。   “多谢啦!”少女抱拳一拜,朝那个方向冲了过去。   “‘落花点银枪’少侠,”车里的人摆弄着那只酒葫芦上的红绳,轻轻笑了,“你欠我的,记下了。”   -   白陵姜氏,大将军府。灯火辉煌,人头攒动。   七月初七夜,王公贵胄都在庭中结了彩楼,下方铺开花瓜、果食、针线、笔砚、各色乞巧,并焚香列拜,俗称“乞巧楼”。初七当晚,各家女眷会取蜘蛛封入盒中,第二日开盒查看,若是蛛网密集,说明这家的女眷手工精巧,俗称“卜巧”。将军府也不例外。   不过这偌大将军府,只有一位女眷,那便是将军幺女姜葵,小字作小满。   “怎么她还不来?”大将军正在庭中彩楼下来回踱步,急得满头冒汗,“今夜约了在曲江相看,已经迟了!小青,还不快去催小姐!”   “露深夜重,小姐身体有些不适,怕是一直睡到了现在。奴婢这就去催。”穿绿绢的侍女低着头行了礼,匆匆忙忙地往后院里去。   弯弯绕绕的小径走到尽头,就是姜家小姐的闺阁。楼阁近水,一棵古槐木立于水畔,繁盛如林的高大树冠一直越过了墙,一段满是绿意的枝桠沉沉地压在墙头。   “嗒”的一声,箭衣少女翻过墙,从树上轻快地落了下来。   “小姐呀,你吓死我啦。”侍女小青急忙去接她,拍开她满身的尘土,“曲江相看已经迟了,老爷在催呢。”   “别催别催,知道迟了。”姜葵卸下长枪扔给她,而后疾步往闺阁里走去,“今天溜出去东角楼下蹭酒喝,撞上了北丐那帮没完没了的,本小姐差点赶不回来了。”   她甩开长发,坐在镜台前,咬着一根银步摇,歪着脑袋开始给自己盘发。   “小姐,你还是别盘了,让我来吧。”侍女小青看了她一眼,哭丧着脸说,“今夜是要相看郎君的,可不能随意折腾几下就算了。”   姜葵于是放了手,任凭长发如水泻。镜中人的容颜如画,拢在如云雾般的乌黑长发间,那张脸显得越发小巧皎洁。腮上浅浅的一抹绯红,是诗词里说软玉温香的那种香。   侍女小青在背后梳头,她便对镜上妆。她上的妆极有技巧,随着手指流水般的动作,铜镜里生气勃勃的少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泪光点点的病弱美人。   姜葵对这次的妆容十分满意。   她站起来,褪去箭衣,在小青的伺候下穿上一袭藕粉色的织锦长裙,挽着三两支银步摇白玉簪。她对着墙上的铜镜悠悠转了个身,作弱柳扶风之态,甚至还低低地咳嗽了几声。眸光含愁,娇喘微微,好一个姣花照水般的闺阁小姐。   “说起来,今夜要相看何人?”她忽然问。   “是……东宫太子,谢无恙殿下。”   作者有话说:   接档文《小师弟不可能是白切黑》,收藏从四面八方来~   超强但不自知的迷糊师姐x伪装无害的钓系白切黑师弟   宋云渡做了一个好长的梦——   梦里她是昆仑仙派的首席弟子,   白衣飒沓,一剑半城鬼哭。   在一场生死大战里,   她以身为祭,画地为阵,   一剑刺穿了大反派的心脏,   与之同归于尽。   自那日起,   魂消魄散,剑断身陨。   ——大梦醒来以后,她身边坐着一位少年。   风卷白梨纷纷,少年侧颜干净,白衣如雪,一尘不染。   她定睛一看,他长得怎么有点像梦里的大反派???   一片慌乱中,少年低下眸,望向她。   见她醒来,他歪头笑了,   深琥珀色的眼瞳剔透如琉璃,清澈干净,纯粹明亮。   他轻声喊她:“师姐。”   看着少年纯真无邪的眼眸,   ……她陷入了沉思。   -SC,HE,1v1,双强,甜文- 第2章 相亲   ◎是东宫来的……一纸婚书。◎   曲江池在长安城东南,其水曲折如江,故名曲江。   池中种千朵白荷,池畔植万枝杨柳,入夏时满池菰蒲葱翠,柳荫四合。   七月初七夜,七夕盛会时,全长安城的人都来了曲江池。池边人流如织,池上画舫如云,丝竹奏乐的声音越过水面,遥遥地传出去很远。   “本小姐迟到也就罢了,他东宫太子也迟到么?”   姜葵坐在小船里倦倦地打着拍子,隔着珠玉串成的帘子远望出去。   湖光潋滟,看不真切,她只看见一团五颜六色的彩雾,那是从曲江上溢出去十里的彩灯。上方是一根细细的上弦月,月光穿过珠帘打在她的眉间,晕开一片恬静的冷光。   “小姐真好看啊,”侍女小青赞叹道,“一定能把东宫太子迷得都要晕过去了。”   “我可不想嫁人。”姜葵撅起嘴,“每次为了唬走那些来相看的公子,我可是煞费苦心。要不是我爹逼着我,打死我也不来。今夜月色正好,分明是喝酒的好时光。”   忽然一阵风动,帘上的玉石琅琅相击、声音清越。   一只青色的小舟从远处徐徐而来,静静地停在了姜葵的面前。   “七夕清夜半,”一个温润的声音说,“请问姑娘,可否借路过的人一杯茶喝?”   “小姐,快!”小青用小而急促的声音说,连忙往姜葵的手上塞了一把团扇。   姜葵慌慌张张地坐好,以扇掩面,只露出一双眼睛。她垂眸,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对面的小船。船上立着雪白的屏风,屏风后坐着一个人,侧影修长。   小青从船里打了一杯小山茶,掀开珠帘,隔着水递到对面的船上。那边下来一个白衣小厮,接过她的茶,捧到屏风后的公子手里。   这是宫廷贵族间相看的习俗。   有意结亲的两家约好时间地点,未婚的少年少女们将按时前往。为了避免看不上的尴尬,也为了保持婚前的神秘感,相看的双方通常都会遮掩容貌。贵族少年少女们会假装偶遇在林间或水上,只闻其声而不见其人,以含蓄婉转的对话来确认对方的心意。   “是……何方君子,因何来到?”姜葵颤声说,极力表现自己的体弱多病。   没有人愿意娶一个病秧子,这是她相看多年的经验。   “多谢好茶相奉。”屏风后的人轻启茶杯,呷了一小口,而后道,“本是长安君子,路过此处。闻君高语,故来相投。”   这些都是套话,但是他的声音动听,连套话说出来都似乎真有钦慕之意。姜葵抬了一分眼睑,看见屏风后那个人宽袍广袖,如坐云端。她拿不准他的心思。   她决定来个狠招。   “既是高门君子……”   她说着,猛地掐了自己一把,眼泛泪光,还剧烈地咳嗽起来。   为了吓退这位太子,她咳得那么厉害,简直像身患顽疾、命不久矣的样子。大概没有人愿意刚新婚就丧妇吧?   出乎她的意料……屏风后的人,跟着她一起咳嗽了起来。   他咳得甚至更厉害,手中的茶杯一阵摇晃,瓷器碰撞的叮叮咣咣盖过了风吹珠帘的琅琅之音。她忍不住再抬了一分眼睑,屏风后的那位公子以大袖掩住了身形,她看不清。   这是什么意思?她悄悄翻了个白眼。比赛谁咳得更久?   她止住了咳嗽,对面也止住了。   所以还真是比赛咳嗽?   棋逢对手了。   “既是高门君子,”她在心里叹了口气,默默地把套话说完,“不知来意,有何所求?”   片刻之后,屏风后的人一振长衫,站了起来,面对她躬身行礼。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水声潺潺,年轻公子的声音温润如玉。   这一句不是套话。   完了完了,姜葵在内心中反复撞墙,他为什么会看上自己?难道因为这位太子是个病秧子,跟她同病相怜了?   对面船上的白衣小厮端着一满盘锦盒走下来,小青接过,捧到了姜葵面前。   “一点薄礼,以谢清茶。”屏风后的人说。   姜葵抬腕,逐一打开木盘上的锦盒。   第一个盒子里是一尊装点着金珠牙翠的摩诃罗小像,用蜜黄色的蜂蜡捏成,彩装的雕木栏座上,小小的和尚憨憨可爱。   第二个盒子里是一朵被湖水浸湿了的并蒂莲。   第三个盒子里是一只黄铜铸成的凫雁,彩画金缕,民间称为“水上浮”,是小孩子买来飘在水上玩的。   剩下的四五六七八九个盒子里,满满的都是不同种类的果食、花瓜、蜜饯、糖脯。   开着开着,她的睫毛忍不住弯了起来:她喜欢这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   屏风后的人隔着珠帘望她,娇俏少女亮晶晶的眼睛含笑,像漫天的星斗倏忽间全都亮了。   这些并不是什么奇珍异宝,而是七夕节时南北长街上那些彩幕帐子里都在卖的。   难道堂堂东宫太子跑去坊市里给她买礼物了?   姜葵稳了一稳神,决心不能因为这么一点贿赂而牺牲了自己的婚姻大事。   “小青,取我那个盒子送过去。”她祭出绝招。   小青再次从船舱里走出来,捧了一个漆木盒子。她把盒子递到对面船上的小厮手里,行了个礼,又退回到自家小姐的身后。她捏了一点汗,有些心疼这位被小姐祭出绝招的公子。   “这是卜巧盒,请公子过完七夕夜后亲自打开。”姜葵朝着对面的人优雅地颔首,眼珠子里却悄悄地闪过一丝狡诈的光,“一份回礼,不胜谢意。”   卜巧盒里通常都放着闺阁小姐封入的蜘蛛。七夕夜后,打开盒子,结成的蛛网之密象征着女子的织工之巧。赠给心上人卜巧盒,意思是向对方表现自己的贤淑良徳。   但是姜葵送的卜巧盒里放入的并非蜘蛛……而是某种可怖的昆虫。   -   翌日清晨,姜葵睡了一个饱足的觉,懒懒地裹上一件蜜合色小褂,去内堂里拜见父亲。她打了个哈欠,一颗眼泪嵌在长长的睫毛上,在阳光里微微闪烁,像一粒小星。   “小满啊,昨日的相看如何呀?”父亲坐在堂上,微笑着问。   “不太行,”她抓了抓头发,把它们拨到脑后,然后乖巧地坐在离父亲最近的一把楠木大交椅上,神情娇憨又可爱,“那位公子病恹恹的,女儿可不太想嫁给病秧子。”   她倒是忘记了,自己装出来的这副身子骨也不大好。   “我家小满也自幼体弱多病,怎么还嫌弃起别人了?”父亲笑出声,语气里尽是宠溺,“那位是东宫太子殿下,也算是良人。等以后老父不在了,若是你的三个哥哥又成家了,你一个姑娘家,可怎么办?为父还是要尽快为你觅得夫婿才好。”   “女儿就想在将军府里呆一辈子。”姜葵托着腮说。   “你还小,哪里懂得一辈子的事情?”父亲失笑,“不过说来也奇怪,为父替你张罗着与各家公子相看的这些年,往往有奇事发生。那位洛公子相看时落了水,赵公子次日变得疯疯癫癫,程公子一月后失足跌落了马,李公子更是公开宣布从此以后不娶姜氏女……”   姜葵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这些事情倒也不全是她做的,有的或许真是凑巧。   父亲捋了捋胡须,深思道:“莫非老天不愿意我家小满嫁人,应着你的心愿让你留在将军府里?”   一只红雀儿在窗沿上叫了起来,啼鸣声悦耳,像是报喜。   “老爷,”一个家仆在堂外俯身行礼,长长的影子被阳光拉进屋里,“有人传信来了。”   “传信来自何处?”   “是东宫来的……一纸婚书。”   片刻后,父亲展开那张来自东宫的金笺,在阳光里读了起来。   姜葵凑了过去,看见那片纤巧的绢纸上铺满金箔,细细地描着莲花图样,上面的墨意淋漓,被漂亮的金色光泽衬得气度非凡。   有一种极淡的檀香气味,一路沿着信纸抵达了她的鼻尖。   婚书上是简约的几句话:   “帝次子康,舞象之年,未有伉俪,尚存婚好。   “闻贤幺女风姿卓绝,久仰其行,愿结秦晋之好,敢以礼请。若不遣,悉听嘉命。   “康,谨上。”   姜葵眯起眼睛,脑海里忽地浮起昨日那个在屏风后长身而拜的年轻公子的影子。水光摇曳,他的声音清澈透亮,穿越琅琅作响的白玉帘传进她的耳里。   “老爷,”又一个家仆在堂外俯身,“东宫的两位函使将聘礼也尽数送到了。”   姜葵跟着父亲出了门,府前足足停了十八台五彩斑斓的舆车。当头的是两匹白马,后面的舆车上依次装满了五色彩、丝帛、绸缎、金银、珠宝、钱币、须面、野味、果子、酥油盐、酱醋、椒姜葱蒜……不一而足。   “小满,”父亲捋着胡子,回头看她,“你早上是说昨日的相看……不太行?”   她挠了挠头,嗫嚅道:“或许……他是说过什么君子好逑之类的话?”   此时此刻她满脑子都是那只红漆木的卜巧盒。难道那位东宫太子没有打开那只盒子?还是说小青办事出了差错,里头真的放了一只蜘蛛?   “吁”的一声,又一架马车从长街上缓缓驶来,稳稳地停在将军府前。   穿着魏紫色绸缎袍子的宦官从车上走下来,威严地抖开一卷圣旨,动作间袖子上银线绣着的蟠龙在炽烈的日光下生动了起来。   “宣——白陵姜氏骁骑大将军姜承之女姜葵入宫。” 第3章 落水   ◎去约会!◎   宫城在长安城正北,如同北极星俯瞰着天下万民。   马蹄声踢踢踏踏,姜葵坐在青莲色小轿里,沿着夹城复道一路往宫城里走。她悄悄把小锦帘掀开一线,外面是高耸入云的宫城墙,墙上辉煌的红色夺目。阳光把两侧高大槐树的树影打在墙上,斑驳陆离。   晨间有雨,微微茫茫。姜葵下了轿,轿旁的小太监上来为她打了一把丝帛伞。她仰头,注意到两道红漆木的门柱之间有块汉白玉的匾,写着“通化门”三个字。   “姜氏小姐有请。”一个小太监抱着拂尘,在前方带路。后头,一左一右又跟了两个小太监,亦步亦趋。   顺着曲曲折折的青石径一直走,最后到了一片开阔的芙蓉池。细雨扑扑簌簌地落进池水里,溅起一层细密的涟漪,粉白荷花从雨水中挺立,一尘不染。   四下无人,只有他们一行人的脚步声窸窸窣窣地响着。   姜葵眯起眼睛:太静了,静得令人不安。   这不是姜葵第一次入宫。   她的小姑、父亲姜承的姊妹姜棠,如今是宠冠后宫的贵妃。白陵姜氏女眷稀少,大多都随夫在外驻军,姜葵的母亲又早逝,所以当棠贵妃想约族中女眷说些体己话的时候,便会请一道圣旨宣姜葵入宫。   但是这一次,宣姜葵入宫的并不是贵妃。   诏书上并未说明是何人宣她入宫,领路的太监也很是陌生。进宫的门并非她所熟悉的永安门,这一处僻静的芙蓉池,更是处处透露着诡异。   “小姐,请小心些。”身后的小太监掐着尖细的嗓子喊了一声,猛地扶了她一下。   他表面上是在扶姜葵,实际上却不易察觉地用力,带着她向前了一步。前方领路的小太监倏忽间拐过了一个弯,不见了。姜葵一脚踩进了一团颤动的水光里,整个人陷了下去。   有人要杀她!   芙蓉池畔道路复杂,这一片看似极浅的水域其实深不可测。水光在头顶浮沉,她的身体瞬间被深青色的池水吞没了。脚下水草游动,缠住了她的足踝。   哼,她在心里冷笑,可惜本小姐并不真是一个不会水的病弱千金。   她决定将计就计。   “咕嘟咕嘟……”   她假意在水中奋力挣扎,一双素白的手反复拍打水面。满头银簪步摇滑落,乌黑长发如同青荇般浮起在池水中。   借着挣扎的机会,她悄悄呼吸了几次,随后装作失去力气的样子,屏息沉入了湖底,暗中观察岸上的动静。   岸上的三个小太监目光冷漠地看着她在水中沉浮,直到她沉入水中后,才尖声高喊起来:“救人呀——有人落水啦——”   声音渐渐远去了,仿佛他们真是去寻人救命了。   稍后,池水扑哧一响,水珠子四溅。   姜葵浮上水面,换了一口气,准备上岸尾随他们去追查幕后真凶。   忽然又有新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殿下!殿下!您是千金之躯,万万不可!”   “救人要紧。”有个声音倔强地回答。   哪个恼人的家伙来挡她追人了?姜葵烦躁地想。   夏末初秋,池水寒冷,她微微打了个哆嗦,拧着眉毛,无奈地重新沉回了池底。   她闭上眼睛,放松四肢,想象自己真是一个失足落水的闺阁小姐……她在漫漫的水光中无限地下坠、下坠……仿佛一枚在风中无声飘落的花瓣……   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腕,掌心温润。   她睁开眼睛,幽幽蓝蓝的光影里一个人游向她。她看不清那个人的面容,只看见他宽袍广袖,在沉沉水光中如云霞四溢。   多管闲事,她在心里骂了一句。   然后她闭上眼睛,假装虚弱无力地被拖上了岸。为了成功扮演一个不慎落水的病弱小姐,她甚至故意吸入了一大口冰冷的湖水,用力地呛起来,咳得花枝乱颤。湿漉漉的一张苍白小脸上,梨花带雨似的呈现出一种绯红的美。   有人跟着她也咳嗽起来,甚至还更大声。   拜托,落水的人是她,谁那么不长眼还跟着一起咳嗽?   等等……这咳嗽声怎么那么熟悉?   “太医来了吗?快传!快传!”一个小太监紧张的声音响起,“太子殿下素有寒疾,是不能着了凉的!”   “我没事。”那个人抖开小太监递来的大氅,却小心翼翼地盖在姜葵的身上,低低地说,“姑娘,性命攸关,多有冒犯,抱歉。”   姜葵抬了一分眼睑,隔着雨雾去看那个人。他穿着一件朱红里布的绛纱袍,里面湿透了的雪白衬袍露出了一角,衬得他咳得发红的锁骨越发得清晰笔直。糊作一团的水光里,她看不见他的脸,只朦胧地望见了一个挺拔如竹节的侧影。   他便是她未来的夫婿、东宫太子,谢康,字无恙。   -   再度睁眼的时候,面前是一双纤纤玉手,漂亮的指尖染着凤仙花汁,色若胭脂。那双手轻柔地拂过她的脸,替她拭去额间的细汗。   “你醒啦?”那双手的主人笑着说道,一双杏子般的眼睛里,眸光温柔缱绻。   “小姑。”姜葵甜甜地叫她。   她虽然闭着眼睛,却是假装昏厥,对周围发生的一切大略有所了解。紧闭的眼睑前,隐约有许多晃动的人影,有人抬她起来,有人给她喂药,有人替她诊脉。许久之后,她被送到贵妃所在的蓬莱殿。再过了许久,贵妃遣散了众人,独自照料她。   “你落水的事情,圣上已经在查了。”棠贵妃柔柔地摸着她的头发,“领你入宫的那三个太监都是近月刚入宫的,找到他们时,俱已溺毙在一片池水中了。”   姜葵轻轻吸了口凉气:什么人这么狠毒,一口气杀了三个人以中断线索?   “传你入宫的那道圣旨,是圣上的意思。”   难道是皇帝要杀她?她大吃一惊。   “别瞎猜,你这个小脑袋瓜子哟。”棠贵妃瞧着她的神情,轻笑出声,以指腹用力摁了一摁她的脑门,“圣上想见你,只是好奇,会令太子一见倾心的美人儿是什么模样。毕竟,昨夜里太子才与你相看,今儿一早就去圣上那里请旨赐婚了。”   姜葵被她那一指摁得仰起头来,望着帐上那一对熠熠闪光的金色凤凰彩绘,深思:东宫里的那位到底看上了她什么?莫非真是看上了她也自幼体弱多病?   旋即,棠贵妃的语气又凝重起来:“领你进宫的路上,马车被人悄悄换了。”   姜葵的眸光一动:果然,那时候的行车路线不太对劲。   “这桩事千头万绪,一时间查不清楚。”棠贵妃叹息一声,继续摸着姜葵的头发,“小满,我和你父亲都不愿意你嫁入皇家。可是圣意已下,驷马难追。你嫁人以后,千万当心。谁都不能信……连枕边人的话也不能全信。”   她摸着姜葵的头发,却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你说,为什么盛宠这么多年,我却一直没有个孩子呢?”   姜葵下意识地摇摇头。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类问题。过去十数年的畅快日子里,她江湖女侠姜小满的脑子里从来只有喝酒和打架。   此时此刻,美丽温柔的小姑轻轻地摸着她的头发,那双好看的眼睛里忽然涌出了许多惆怅。姜葵发觉小姑老了:她还是那么美艳动人,可是丝丝缕缕的苍然愁意逐渐覆盖了她的眼角眉梢,取代了从前那种天真少女的明媚。   “那是因为啊……我每天早晨,都要喝皇上命令余公公亲自带给我的避子汤。”   “咱们姜家,手握兵权,代代都出大将军。你是姜家独女,嫁给谁,谁就拥有了姜家的支持。这一点,你可要记好了。”   临别前,小姑的话像声声板鼓击打在她的心上。   -   一路雨声淅沥,姜葵从宫里被送回府里,前前后后都有人簇拥着打伞,忙得像一团移动的云。一下车,她的兄长们都已经从军营里赶了回来,又是心疼又是哄逗着陪她回房。   大将军府里三个兄弟,长兄沉稳,次兄暴烈,三兄机灵主意最多。   “妹妹,你这次落水与太子下聘时间太过巧合,为兄心里不安。”长兄姜峦,字端山。   “妹妹,如果太子对你不好,哥哥我就是反了也要带兵去东宫把你接回来!”次兄姜风,字长风。他沉不住气,站起来狠狠地跺了跺脚,声音很大。   “诸位诸位,听我说,”三兄竖起一根修长的食指,在兄弟妹们面前滴溜溜转了一圈,“不若咱们扮作鬼神,去东宫里溜上一溜,吓得太子不敢娶我们家小满了,如何?”   三兄姜原,字之远。   “都住嘴都住嘴,”姜葵毫不掩饰地翻了个白眼,白细小巧的指节弯曲,挨个弹了一下三个兄长的脑门子,“我已经想好了,我嫁。不就是东宫太子吗?本小姐佛挡杀佛,神挡杀神,江湖上人称落花点银枪霸王,还怕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吗?”   屋里没有旁人,三个兄长都清楚她的底细,她也不伪装柔弱千金了,重新恢复成那个潇洒明媚的少女。家里她最小,却是唯一的小霸王,哥哥们都得听着哄着。   “妹妹,”长兄姜峦以小指指节抵住下巴,沉思道,“出嫁前,你趁父亲不在的时候来一趟军营。我教你那一招‘霞落九天’,用以在东宫防身。”   “我教你‘星河万里’!”次兄姜风跟着大吼,震得姜葵扶了一下太阳穴。   “你们两个真是榆木脑子,教那种正大光明的招式有什么防身之用?”三兄姜原眯起眼睛扫了他们两个一眼,幽幽道,“要我说,就教妹妹一招‘锁阴术’!保管制得他东宫太子服服帖帖。”   姜葵眨了眨眼睛,看见两个哥哥同时颤抖了一下身子,突然好奇那式“锁阴术”究竟是个什么招数。   “下回等父亲找礼部尚书吃茶,我去军营里找你们练武。”她点点头,“至于是何人陷害我落水的么……我自己会查,不用你们操心。”   “你怎么查?”   “哼,”她像小狐狸似的眯起眼睛,“本小姐自有办法。”   -   入夜,雨停了。   半圆的明月从云层里露出头,将银亮的光华泻到院里高耸的古槐树上。   树冠深深如云,姜葵躺在最高的那根枝头上晒月亮,月光落在那张俏丽的小脸上。她微闭着眼睑,似是在小憩,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小姐小姐,”侍女小青在树下小声喊她,“你爬那么高,老爷看见了可怎么办?”   “这么厚的树冠,他怎么看见?”姜葵懒洋洋地说。   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她还是挪了挪身子,让茂密的槐树叶藏住娇小的身形。   “啪”的一声,一个东西忽然从外墙砸进来,穿进树叶间沙沙作响。   姜葵睁眼、抬手、握紧!飞来的小物件是一枚极窄极小的竹筒子,上面掐进了一个木头塞子。她用指甲拨开那个小塞子,从里面捏出一张卷成团的轻薄桑皮纸,上面一列行书小字挨在一起。   她就着月光展开那张纸读起来,纸上写着简单的几个字:“东角楼,书坊。”   看来不等她去找那个人,他就已经先找来了。   “小姐?你去哪里?”小青张大眼睛。树上的小姐一跃而下,提起靠在树下的白麻布细长包裹,又一跃上了墙头,翻出去不见了。   “去约会!”她的声音还在风中回荡。   小青站在原地发愣:刚订婚……就去约会? 第4章 约会   ◎谢康,是个什么样的人?◎   “啪!”   一个短促响亮的醒木板子声刺破了夜色。   “长安侠客行,快意恩仇事。”   东角楼街巷一角的书坊中央,摆开来一张紫檀木如意纹桌案。案前人挤着人,案后坐了一位说书先生。他穿着青布大袖褂子,一手持醒木,一手持折扇,悠悠地说开了。   “上回说道,那‘落花点银枪’江大侠,夺了北丐中人的金元宝救济孤儿,并抢去一块地界供与老弱伤者。”说书先生不急不缓,声音顿挫,“这一回,便说江大侠单枪匹马、怒闯北丐冷帮主八十寿宴……”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一个头戴竹编小斗笠、身穿浅葱色束腰长裙的少女静悄悄地挤了进去。昏黄的烛光掩着她纤长的身形,她怀里抱着一个比她还高的白麻布包裹,不易察觉地溜上侧面的方木斜梯,进到了二层的一间雅室里。   雅室里很空,中间一面素雅的竹藤折屏隔开了两个空间,左右各放了一张乌木小几、一个草色蒲团,并奉以清茶。   抱白麻布的少女推门入内,走到右边的小几前。雕花木门在她的背后关上,楼下说书的声音如潮水般远去了,沁人的茶香在木色的四壁间溢开来。   屏风后已经坐了一个人。   他揭开茶盖,呷了一口,白瓷摩擦的声音在雅室里清晰可闻。   隔着屏风,两人侧对而坐,都看不见对方。   但是那个人的影子被头顶一盏珐琅小灯的光拉长了,从屏风那头越了过来,投在这边的蒲团一侧,晃作一个静谧修长的剪影。   “江小满,喜欢听说书的吗?”那个人含着笑说,温润的声音从屏风那侧传来。   “江小满”是姜葵在江湖上的化名。知道这个化名的人并不多,大多数人只是听说了“落花点银枪”的名号。   “夸我的,当然喜欢听。”姜葵把头上的斗笠和手中的包裹一齐放在身侧,大剌剌地在蒲团上坐下,同样端起茶杯浅尝了一口,“是沏了三遍的阳羡茶,你可真讲究……蒲柳先生。”   坐在对面的人,正是七夕那日停在长街尽头的马车里那位。   “落花点银枪”和“蒲柳老先生”时常相约在这家书坊里。   说是书坊,其实是一位说书先生的铺子,每天入夜后人流如织,都挤在一楼的坊前听书。嘈杂的人声恰好可以掩盖他们两人在二楼的谈话。   “夸得全是谬误,你也喜欢?”那个人影摇了摇头,“所谓的江大侠,不过是你这个才及笄两年的小女侠。那位‘八十大寿’北丐大帮主冷白舟,也就是个今年刚满十二的孩子,过的寿宴其实是个生辰宴。”   “那你在江湖上号称‘蒲柳老先生’,怎么跟‘老’这个字眼一分关系也没有?”姜葵小声说,白了对面的人一眼,接着想起来,隔着屏风,他其实看不见自己的神情。   “不过我倒是好奇,怎么,你又掀翻了他家寿宴?”   烛光晃动的侧影里,那个人以手背托起下巴,姿态端然如一只傲雪的猫。   姜葵噎了一下:“只不过是冷白舟那个被娇纵坏了的丫头太过飞扬跋扈,又在生辰宴上欺负人,我一时间看不过去,揍得她哭了而已……”   蒲团边的人影抬起一根手指按了按额角:“原来如此。今日北丐二帮主袁二爷找到我,出黄金十两要换你的位置。”   “你这个财鬼,没告诉他吧?”尽管知道他看不见,姜葵还是瞪了他一眼,“说起来,你今晚找我干什么?”   “昨夜我帮你逃跑,你欠我一两黄金。”   他竖起一根食指,在屏风边晃了晃:“什么时候还?”   “一两黄金?你讹我的吧?你就伸了一根指头,能这么贵?”姜葵气得往屏风上拍了一巴掌,弯弯曲曲的折屏连作一串抖了起来。   “是啊,我可是很贵的。”他轻笑。   她无可奈何地抓了抓头发:“好吧好吧。以后江湖上出了最贵的那些悬赏,你都第一时间来找我,我慢慢还你好吧?你先把我昨天赊给你的酒葫芦还我,我指着靠它蹭酒喝呢。”   片刻的安静之后,一个半旧的酒葫芦从对面抛了出来,准确地落进她的怀里。   “我葫芦上那根绳儿呢?”姜葵正想把它系回自己的腰间,蓦地发现葫芦上的红色细绳子不见了。   “收点利息。”对面的人慢悠悠地说,“北丐出黄金十两要找你,你不若领了这悬赏,自己送上门去。我拿的酬劳,分你一半。你赚了钱还了债,我也省得费功夫再专门寻人去找你。”   姜葵懒得搭理他,自顾自地从长发间解下一根束发的红绳子,把酒葫芦在腰间系好。平时总高高扎起的长发披落下来,被满室的茶香薰得散发出一股清香。   “蒲柳先生,”她换了话题,语气严肃,“我今晚本来也想找你,有一事相求。”   “何事?”那个颀长的人影又托起下巴:她难得求他。   “今天我进宫,有人推我落水。”她低低地说,“有人想杀我。我想拜托你帮我查一查,这背后是谁。”   “你知道,朝廷中的事,我向来不参与。”   “拜托啦。”   她把左手手背沿靠在屏风上,快节奏地以小指敲击着精雕着镂空梅花的屏面,语气里带上了一点娇憨的讨好。   “你是江湖上有名的中间人,手里掌握的信息很多,肯定能知道朝廷的事。就帮我这一个忙好吧?我欠你的,替你白干一年,可好?”   对面沉默。   她决定加把劲:“我再答应你三件事?只要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你让我做什么,我便做!”   对面又沉默了一会儿,“什么都行?”   “什么都行!”她咬咬牙。   “好啊。”他伸出一只手,隔着屏风同她击了掌。   紫竹制成的屏风外实中空,两只手掌同时击打于左右两侧,掌心相对,清亮地一响。那个人的声音里含了笑意……姜葵在思考自己是不是又被讹了。   她又换了个话题:“再过些时日,你得换个地方找我了。我以后大约不会常在那棵古槐树上晒月亮了。”   “过多久?”   姜葵隐约觉得他的重点颇有些奇怪:他没问原因也没问地点,而是问她时间。   “不知道呢,吉日还没订。”她轻声说,“我要嫁人啦。”   “哦,”对面很是平静,“嫁给谁呢?”   他一副毫不关心的样子,她有点自讨没趣,决定自己把话往下说:“东宫太子,谢康谢无恙。”   “东宫可不是个容易进出的地方。”对面的人随口说。   “拉倒吧。”   她在屏风前甩甩手,一阵小风漏过镂空的花样扑到那个人的脸上。这边蒲团一侧的裙角上,由摇晃的发丝投过来的细影子微微浮动。   “哪有你蒲柳先生去不了的地方?你想找我,便一定找得到我。”   “你觉得……”对面的人忽然沉吟着发问,“谢康,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怎么突然变得长舌起来?”姜葵愣了一下,想了想道,“谢无恙么,像是个病恹恹不知道哪天就会死的样子。”   屏风后陷入了一刻罕见的宁静。她很吃惊,这个嘴巴一向很毒的人居然没有趁此机会揶揄她几句。   “我……”她开口,正欲继续说下去,猝然听见楼顶上一阵密集的脚步声。   一大群人正在上面奔跑,震得屋顶上的墙灰扑簌落下,像细雪落了她满头——   “都注意些!这回可不能让那个小女贼跑了!”   一个相当亲切的老头声音在天花上愤怒地大吼,伴随着极为熟悉的铁鞭破空声。   “我等必将她拿回帮里!”   ——姜葵缓慢地转头,看向屏风后的人。   地面上的那个侧影岿然不动,陡然生出一股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魄。   隔着屏风,她对着面前的人怒目而视,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   “祝子安!”   她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恶狠狠地点着那扇屏风。   “你竟敢出卖本小姐的位置!”   “祝子安”是对面那个人在江湖上的化名。知道这个化名的人更是不多,几乎所有人都只听过“蒲柳老先生”的这个称呼。   “十两黄金,换一个地名,多划算的买卖,你说是不是?”祝子安悠悠地回答。   姜葵不语,锃地提起地上的长枪,银光闪闪的枪尖抵在他面前的屏风上。   “我赚了钱,分你一半?”他试探性地问。   长枪凝着铁光,丝毫不动。   “你七我三?”顿了一顿,犹豫着提高了分成比例。   长枪出刺!竹质屏风撕拉一声裂了,满室的灰尘扑扑地腾起来,白瓷的茶具碎了一地,茶香氤氲。   弥漫的烟灰和雾气里,仰着躺倒了一个年轻的男人。   他戴着一顶净角脸谱的白色面具,整张脸被严严实实地遮了起来,抹白的眼周涂以染料,呈淡红色。他的半个身子被倒塌的屏风压在底下,墨色的长衫折叠了起来,露出素白的里衬。   她头一次见到了他的样子……虽然这个人隐藏在长袍和面具之下,她看不清。   他比自己想得还要年轻,宽大的墨色长衫里裹的似乎是一个青年。   镂空竹屏下的那双眼睛很是警惕地盯着她:“你干什么?他们是来抓你的,你还不快逃?”   “祝子安!”她在他耳边大吼,震得他轻轻抵住了太阳穴,“你休想独善其身!本小姐今日必要跟你算帐!你跟我一起走!”   姜葵戴上斗笠,弯腰拎起拖在地面上的长裙两角,狠狠打了个死结。然后她一把扔开压在祝子安身上的屏风,大力地揪起他的领子,一个跨步把他拎起来拦腰扛在肩头。   她停了一下:江湖传说这位蒲柳先生的名号取自他的武功……据传这位名满天下的中间人毫无武功,弱得同一根蒲柳差不多。   看来名不虚传,姜葵点了一点头。   他的体温比她的略低一些,贴着薄薄的轻纱有一点凉。他很高,却比她想象得要轻许多,宛若玉削的骨骼有着白瓷一样的质感。   而后,她提枪、呼吸、后退、冲刺,纵身跃出了窗户!   无边无际的夜色与月光翻滚跳跃,她像只燕子般在灯火辉煌的长街上飞驰,甩开来的长发如同一卷漫漫长长的画卷。身后是追兵,前方是茫茫无垠的远方。   身边的人许久没了动静,她无意间闻到他身上极淡的梅花香,明明是夏末,可是沁着新雪的寒意。 第5章 娶妻   ◎嗯,我自己选的,我很喜欢。◎   东角楼街巷,月华如练。衣袂飞扬的少女领着一群蜂拥前进的乞丐,像一簇乱卷的云霞呼啦啦地掠过酒坊门口,脚步声搅得坊前大小酒器玲琅作响。   酒坊主人淡然地瞥了一眼,低下头去专注地给坐在柱边的客人倒酒。   “客官是第一次来长安城吧?这是长安八景之一,唤作群丐竞逐。”   “最前面那个么,”他抬指,遥点了一下领跑的持枪少女,“是唤作彩头的。”   面前的客官低低地笑了,仰头饮尽碗里的酒。月光从外面穿进来,迎面照亮了他身边的廊柱。古朴的柱身上倚靠着一把大剑,剑身宽而厚,沉静如岳。   -   一个急转弯,姜葵扛着祝子安冲进了一个无人的小巷。月光沿着小巷两侧飞扬的檐角滑落在她头顶,莹亮亮的,仿佛打湿了她鬓角的一缕长发。   “江小满,你打算怎么找我算帐?”被扛在肩头的人在她耳边小声说。   “还没想好!”姜葵边跑边说,“但是肯定不能就这么放过你!”   “可是你带着我跑路,好像很是辛苦的样子。”蒲柳先生谆谆诱导,“不若这样:你放我下来,一个人跑起来更轻松?”   “你想得美!”姜葵冷声说,“今日若是我跑不了,你也跑不了。”   “他们北丐只抓你一个人,你带着我反而逃不掉。”他继续谆谆诱导,“你放我下来,一个人先逃,回头有时间了再找我算帐,可好?我保证,等到那时,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这时背后的对话声如洪钟般响起——   “二帮主,他们有两个人,那个被扛着的要不要抓?”   “管他什么人,统统抓起来绑回去打!”老头儿的怒吼声洪亮,“跟小女贼混在一起,必然不是什么好货!”   ——姜葵明显地感觉到身边的人默默地动了一下喉结。   “调头。”他在她耳畔轻轻叹了口气,“听我指挥。”   “哼,”扛着他的少女猛地一个刹车,迎向了背后的群丐。月光泼洒在她的身上,衬得她威风凛凛、英气十足。她单手握枪,强大的气场一时令对面的人群不敢冒进。   她缓缓抬手,枪尖倏忽向上一指!   “看!”她低喝。   随着那一喝,所有人的目光都忍不住跟着那一指向上看去。   “百试不爽……”姜葵笑着单手用枪杆子荡开了人群,带着祝子安朝来的方向突破了出去,“你们这么喜欢看月亮啊?”   “酉五……算了你听不懂。往右前方再偏一点。”祝子安打断她。   他抬指,遥遥地指着灿烂的天穹,“看见那颗星星了吗?跟着它一直走。”   弦月钻进了层云间,漫天星辰的光越发地盛大了。闪烁的星辉下,持枪少女带着墨衣少年步履匆匆地穿行过许多无人的街道,最后钻进长街尽头那座青幔白马的车里。   “驾——”赶车的人头戴斗笠,挥舞着软鞭,纵马跑在青石砖的长路上,把后面的群丐抛在了道路一侧。   马蹄声渐渐消失在溢彩的星光里。   -   “洛十一,你终于知道来了是吗?”祝子安坐在车里,冷哼一声,“我被人像一只待宰的猪似的扛了一路!”   “扑哧”一响,姜葵笑出了声,他这个比方打得十分恰当。   “江少侠在,先生肯定是不会有危险的。”赶车的人回答,声音听着也像是个少年,却有着不符合年龄的冷静。   “她!江小满!就是最大的危险!”祝子安回头,直直地指着姜葵。   她一把握住了那根手指,手腕发力,挑眉道:“蒲柳先生,今日的账我还没和你算清楚呢。”   修长冰凉的手指在她的掌心里颤抖起来,对面的人喉结轻轻动了一下。   “罢了,本小姐今天累坏了。”她松了手,干干脆脆地仰躺在马车里,双手枕在脑后,懒懒地闭上眼睛,“改日再跟你算帐。”   “搭个便车,到将军府了喊我。”马车很宽敞,足够她舒适地躺下,柔软的绸缎蹭着她的脸。蒲柳先生果真是讲究,她慢慢地想着,睡着了。   她这一日实在是累坏了。一早上先是被十八台大舆车送来的聘礼吓了一跳,然后又在皇宫园林里被人推落水,晚上还要出来背着人夜跑。她一阖眼便睡过去了,梦里黑黑甜甜,只有一缕淡淡的梅花香绕在鼻尖。   仿佛只是刚阖眼,就有人轻轻拍打着她的脸颊把她叫醒了。拍着她的那双手肌肤冰凉,却意外地令人舒服。   “轧轧”的车轱辘声止住了,青幔的马车停在路边。   怀抱长枪的少女鬼鬼祟祟地跳了下来。她探头探脑地四处张望了一圈,三步并作两步跃上了一座后墙,就着高大的古槐木翻了进去。   车帘掀起一角,车里的人摘了面具,朝窗外望出去。看见她那偷偷摸摸的姿态,他垂眸低低地笑了一下。   许久,等到挂在高阁上的一盏鎏金小灯终于熄灭了,马车再次前进,沿着幽静无人的小路向北去了。   子夜里寒气浓重。车里的人突然全身颤抖,紧紧闭上眼睛,慢慢倚靠在车厢壁上。他的脸色苍白,唇上渐渐失去血色,微卷的睫羽垂落下去,轻轻颤动着。   “殿下,药按时吃了吗?”赶车的人低声说。   “吃药……吃药有什么用呢?”片刻的安静过后,车里的人虚弱地笑了笑,“反正是一副活不过弱冠之年的将死之躯罢了。”   夜风寂寂,满街桑槐叶窸窣作响,恍若一声轻叹。   车轱辘连绵不断地响在青石砖的无人长街上,沉闷的节奏哄得人犯困。车里的人支起手肘,闭上眼睛,似乎睡着了。   月色从一角帘缝外透进来,落在他的眉间,淌出一片冷寂的清光。   宫城墙外,马车停住了。   “殿下。”   赶车的人低低唤了一声。   “到了么?”车里的人倦倦地抬起眼睑。   他怔了一瞬,逐渐意识到周围的气氛微妙地变了。   忽然一阵夜风吹过,车前的白玉饰叮当作响。他掀开面前的车帘,看见前方高大的夹城门下,静静驻立着一个人。   那是个中年人,身材高大,眉目坚毅,背一柄宽厚的重剑。风吹起他一身汰洗旧了的苍青色战袍,猎猎如鹰羽。   赶车的人翻身落地,为车里的人拉开门帘,随即沉默地侍立在一侧。车里的人起身整理衣袍,而后缓缓下了车。   他抬起头,深深行礼:“老师。”   少顷,他又轻声说:“学生知错。”   “太子殿下可知道何处错了?”中年人大步流星地走来,声音沉而有力。   此人是太子太师,凌聃,字伯阳。他在三年前离京赴任,拜淮州刺史,今日回了长安,便来找他的学生谢无恙……于是撞见了这位太子殿下在江湖上鬼混。   谢无恙默默低头:“学生……不学无术,混迹江湖,游荡市肆,夜不归宿……”   他一开口就是连串的错处,低着头不敢看老师。在对方责罚之前先狠狠自我批评,这一招往往相当好用。   “三年不见,口舌之能倒是精进了许多。”凌聃望他一眼,“回车里。”   老师的语气意外温和,谢无恙眨了下眼睛。   他朝凌聃再深深一拜,然后扶着车辕,抬步上车。蓦地,他的身体不易察觉地一颤,断了线般,直直跌倒下去!   “殿下!”赶车的洛十一慌忙去接他。   凌聃已经大步向前,扶住了谢无恙的肩膀。两人一左一右,架着谢无恙回到车里。他轻轻阖着眼睛,月光漏过长长的睫羽,打成一片苍白的冷色。   “老师,学生没事。”他的声音很轻,仿佛呢喃,“我缓一下就好了。”   凌聃没有理他,盘膝坐在后方,双掌运气,缓慢推出,拍在谢无恙的后背上。他修的是至纯至阳的剑术,内力雄浑深厚,这一掌下去,绵长平和,与谢无恙体内的极寒之气相互抗衡。   一炷香后,谢无恙睁开眼睛:“老师,你怎么回来了?”   “我回来管教你这个不肖学生!”凌聃冷哼一声,“你身有寒疾,立秋以后,夜深雾重,晚间不可出行,这些是医嘱,你都忘了?”   谢无恙继续低头:“学生知错。”   “书都读了么?”凌聃又望了他一眼。   “读了。”谢无恙坐得笔直,“老师布置的书目,学生日日温习,日日念诵。此外,剑术每日晨起时练三遍,掌法每日五遍。老师教诲,学生不敢忘。”   凌聃颔首:“明日考你。”又道:“淮西局势稳定,圣上擢我为兵部尚书,未来几年都在长安。我今日方回京,可有什么新事?”   “新事不多。父皇从户部擢了一位平判入等科出身的官员任转运使,此人于漕运之事有大能。长安城里出了一位做槐树生意的有趣商贾,今夏生意极好。国子监新任太学博士是一位女夫子,近日常去崇文馆教皇长姐。”谢无恙道,语速越来越快,毫不停顿,“学生要娶妻了。”   凌聃捋了捋胡须:“不错,看来你对朝政还算得上关心。”   说完,他反应过来:“等等……你要什么?”   谢无恙道:“要娶妻了。”   师徒二人一阵沉默。   凌聃捋着胡须,似乎在消化这个事实:“你尚未及冠,此时纳妃略有些早,不过倒也是时候了。是哪家的小姐?”   “是白陵姜氏幺女,将军府小姐。”   “品行如何?”   谢无恙面不改色:“贤良淑德,温柔大方,品行端正。”   在外面赶车的洛十一手抖了一下。   凌聃忽然想到了什么,脸色一变,冷哼道:“是今日长安街头那位群丐竞逐的彩头吧?”   谢无恙怔了下,轻轻笑了:“老师是听到有谁这样叫她么?”   凌聃重重叹了口气:“我老了,不懂你们年轻人的事。我只问你一句,这太子妃可是你自己选的?”   谢无恙颔首。   “嗯,我自己选的。”他唇角勾起一抹笑意,“我很喜欢。” 第6章 传信   ◎他远远朝她一揖。◎   姜葵又被传来的对话声吵醒了——   “奉制请期。”   “制以臣之女,备数于储宫,臣不敢辞。”   “咨骁骑大将军姜承,谋以公卿,太筮元防,有不减率典礼,今以礼告期。”   “皇帝嘉命,告曰:惟八月十六日可迎。”   ——对话声文雅温和,礼节周到,有来有往。   这是亲迎礼前的最后一道流程:请期。使者带一对大雁而来,主人以礼相待,两家互相确定婚期。   婚礼有六: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其中,五礼用雁。每日清晨,皇宫里的使者坐着舆车来到将军府,送来数不清的礼物和一对又一对大雁。婚礼授雁,有夫妻相随、忠贞有礼之义……就是有点吵。   满院的大雁嘎嘎乱叫,如同一支声势浩大的乐队。   姜葵捂着耳朵,从床上坐了起来。   微凉的晨光里,她一身雪白睡袍,长发垂落至足踝,发尾轻快地打了个旋儿。   她已经在闺阁里窝了许多天,每日称病不出。入宫那一日实在累坏了她,回府后,她日日装病,以练习咳嗽为乐。年纪稍长的两位兄长都回了京郊外的军营,三兄在国子监上学,只有父亲姜承近日还在府里,忙着婚礼一事。   从订婚到成婚,往往耗时漫长。但不知为何,宫里的使者流水似的往府里来,礼数完成得飞快……就好像那位病太子谢无恙真的很喜欢她,急切地要娶她一样。   姜葵托着腮:隐约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   “小姐,又是新的请函。”小青从门外进来,抱着一沓信。   姜葵坐在梳妆台前,懒洋洋地拨弄着堆了一桌的请函。小青在她身后为她盘起长发,手指轻轻巧巧地穿过柔软的发丝,弄得她开始犯困。   “小姐今日有什么打算?”小青问。   “起床,吃饭,发呆,吃饭,睡觉,起床,发呆,吃饭,睡觉……大概顺便趁父亲不在的时候耍耍枪?”   姜葵打了个呵欠,掰着手指数了数自己一日睡觉的时长。   她长叹:“不嫁人的日子真好啊,我会很想念这一天的。”   边说着,她边随手翻着请函。这些信笺印有各式彩色底纹,上面写满漂亮的簪花小楷,来自长安各族的贵女。姜葵时常收到请函,内容往往要么是聚会晚宴要么是赏花踏青。因着她多年称病不出,这些聚会上很少有她的身影。   “拒了拒了都拒了。”她翻累了,“自从要嫁人的消息传出去后,全长安的世家女都在约我去赴会,成亲真的好麻烦啊。”   小青提醒:“小姐,里面有一张莲花底纹的请函。”   姜葵“嗯”了一声,翻出那张请函,低头阅读:“七月廿七,岐王妃邀请我赴宴……她请我做什么?”   “也许,是为了见见未来的皇弟妹?”   当今圣上有四子,皇太子谢康是嫡出,却并非长子。皇长子乃是岐王谢玦,字无双。他早已纳妃,正妃是夏郡裴氏的嫡长女裴玥。姜葵极少在世族间走动,与裴玥并不相熟。   小青斟酌着语气提议:“小姐也许应当赴宴。”   姜葵歪着脑袋想了片刻,点了点头。她挑出那张金箔莲花纹信笺,把剩下的请函都推了出去,示意小青抱走。   夹在其中的一页薄薄桑皮纸掉了出来,晃晃悠悠地飘荡在半空,最后落在她的手掌心。   姜葵眼睛一亮:“等等,这张留下。”   她展平信纸,正面写着:“诸事繁忙,无暇会面,试修书一封。”   翻过来,背面写着:“没看到就拉倒。”   一面端正板直,一面潦草挥洒。   是那个人的风格。   姜葵轻哼一声。   “小姐,这纸上也没写什么实在内容呀?”小青疑惑。   姜葵歪头笑道:“拿盏烛灯来。”   白瓷灯盏里,一朵赤红烛焰同风摇曳。她把那页纸凑到火前,小心地烫了烫。小青睁大眼睛望着她的动作,神情满是不解。   渐渐地,那张纸上浮现出来许多大大小小的字符,歪歪扭扭,如信笔涂鸦。   那些字符用了一种特殊药水,遇热显现,遇冷消失。这是蒲柳先生最爱鼓捣的一种技法。   “可是……这些鬼画符是什么意思?”小青又问。   “哼,那家伙喜欢打哑谜。”   姜葵想起书坊那扇竹屏对面,那个颀长的人影托起下巴,漫不经心地满口胡言的样子。   她拎起那张桑皮纸,另又铺开一卷纸在案上,提了笔,将那些字符细细临摹。少顷,她走到书柜前,摸摸索索地找出来薄薄一本经折装的小书,把里面的文字与桑皮纸上的字符相互对照。   这一传信法是“落花点银枪”与“蒲柳老先生”的约定。   为了避免书信被他人截获,两人规定了一套特殊的字符,并各自保留一册用以解读字符的小书。这样一来,就算有人取得他们的书信,以烛火加热看见了隐藏的内容,也只不过是获得一些不明不白的鬼画符罢了。   “蒲柳先生说,我拜托他查的事有了些眉目。”她边读边说,“他还让我在七月廿七日前往长安城最大的秋日宴……”   “七月廿七?可是岐王妃也请你赴宴……”小青喃喃道,“一边是岐王宴,一边是秋日宴……小姐,赴哪个会?”   姜葵挑眉:“当然是秋日宴。”   “可是小姐,你连岐王妃的邀约也拒,老爷会生气的……”   姜葵挥手:“没事,我不怕他生气。他一旦发起火来……虽然有点可怕,但是每回最多三日,无非就是忍一忍,示个弱,实在大不了就少几顿饭嘛。”   小青道:“老爷来了。”   姜葵一怔:“你学会吓我了?”   “真来了。”小青指了指她背后窗外逐渐靠近的高大人影。   姜葵“啪”地起身,一个飞扑回到床上,迅速盖上被子。她用力眨眼,挤得眼角含泪,眼周微红,两扇长睫毛扑扑簌簌,带起细碎的小风。   她悄声喊小青:“快,生面粉生面粉!”   被她的紧张情绪感染,小青也手忙脚乱起来。她翻箱倒柜地在梳妆台下摸出一盒生面粉,急匆匆地扑打在姜葵的唇角鼻尖。那张神色生动的脸蛋上,于是染了许多淡白的颜色,倒有了几分久卧病榻的样子。   姜承敲门的时候,姜葵恰到好处地咳嗽了几声,哑声问:“父亲,何事找我?”   “小满,你还病着,为父本不愿前来打扰。”门外,姜承的语气很是关切,“但是,宫里有来使在府上宣旨,接旨的是你。小满啊,你可起得来?”   姜葵咳嗽几声,披衣而起,在小青的搀扶下走了出来。   她抬起一张苍白的小脸,用颤巍巍的声音说:“圣上有旨,女儿当然要起身去接。只是这几日入秋后咳嗽越发重了,不知道月末的宴会可否不去了?”   姜承一愣:“岐王盛情邀约,本是应当去的……”   姜葵脸色发白:“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姜承心疼地拍了拍她的背,沉吟道:“若是这两日病还不转好,或许是不应当出门受凉。”   他没察觉,姜葵悄悄对小青露出了一个计划得逞的微笑。   父女二人一同走到正堂,一位宦官已在堂前等候。一应礼毕,宦官展开一卷明黄色的圣旨,秋日的阳光落在灿烂的绫锦上,熠熠生辉。   姜葵被那光微微晃了眼睛,偏过头去。   这时,宦官的声音高高扬起——   “宣,白陵姜氏骁骑大将军姜承之女姜葵入宫——”   姜氏父女二人一齐愣住。   后院里,一群大雁七嘴八舌地叫起来。   等下。   ……又入宫?   好了,别赴宴了,进宫吧。   小青看见自家小姐转过脸来,张牙舞爪地比了个鬼脸,以示苦恼。   在夹城里行进的路上,姜葵还在苦恼。   她梳妆完毕,由宫人领路,坐小轿前往皇宫。一路长风相随,卷动满路槐叶茂盛。   往常她入宫陪棠贵妃,总是一去就是十天半月。这一回她是未来的太子妃,恐怕要待的时日只多不少。她不知道这一趟入宫要进去多久,若是赶不上三日后的秋日宴,追查落水之事也许会耽搁下来。她不相信宫里人,一定要自己亲手查清幕后之人。   此外,入宫了便见不到蒲柳先生,而她急着问他究竟查到了什么线索。   兴许是因为上一回她入宫遇了险,这一回领她入宫的宫人品级都很高,还另配了两名金吾卫守护在车轿一侧。   姜葵掀起一片车帘,望见前方是她熟悉的永安门。永安门进去不远,便是她的小姑姜棠居住的蓬莱殿。那是姜葵自幼即很熟悉的地方。   瑰丽的琉璃瓦映入眼帘,在秋光里反射着七彩的虹光。她的心情渐渐好起来。小姑很宠她,也许待个一日半日就能应了她,放她出宫去参加那场秋日宴。   这时,马蹄一转,越过了蓬莱殿的大门。   姜葵怔了一下。   马车在一座高大的宫宇面前停下。威严的朱红色宫墙高耸而上,灿烂的黄色琉璃瓦层层叠叠,两侧苍劲有力的槐树华盖如云。   兴庆宫——这是太后的所在。   马车门帘掀起,一角朱柿色裙裾从帘后探出来,随即是一袭明媚的及踝间色长裙。车上的少女抬起一只手,旁边的一位小太监接过,将她扶下马车。   姜葵在宫道上站定,大红宫门恰在此刻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位公子。   她抬首,晨光从最高的那片树冠上泻落,笼在她的周身上下,晕开一层浅浅光圈。   对面的人望见她,远远朝她一揖。   宽袍广袖,玉带束腰。   绛纱袍如霞,白玉冠如月。   漫漫长长的汉白玉阶从他那头铺到她足下,一路光影烂漫,满地莹白。   作者有话说:   注:   请期语改写自《大唐开元礼·嘉礼》。   贾公彦云:“昏礼有六,五礼用雁:纳采、问名、纳吉、请期、亲迎是也。” (《仪礼注疏·士昏礼》。 第7章 入宫   ◎我同你讲谢无恙的一桩秘事。◎   姜葵在玉阶前回礼。长风一卷,吹得青丝飞舞,衣袂蹁跹。   逆着光,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只看见高台上的年轻公子身影沉静,被阳光勾勒了一身深红赤金。他的影子从那一侧落下来,长长地投在汉白玉石阶上,一格一格,流淌下来。   姜葵在小太监的引领下向前,对面的人自上方下来。白玉阶中央,两人擦肩而过,带起微风一动,冰凉发丝轻掠过脸颊。   那个瞬间里,姜葵偏了下头,望见一片深绯色。尽管看不真切,但她认得那件属于皇太子的绛纱袍,以及那个端正如松的侧影。   谢无恙大概刚刚向皇太后请过安?她想。   一进兴庆宫内,沁人的凉意扑面而来。此时仍是早秋,晨间殿外气温渐升,而殿内凉爽异常。阳光从四面八方透进来,照得整座大殿宽敞透亮,金砖地面潋滟着一层光晕。   敬文帝谢焱在大殿中央正坐,身旁依次是贵妃、淑妃、贤妃等一众嫔妃。皇后早薨,后位多年未补,贵妃便坐在首位。太后裴氏静坐在另一侧,阖目养神,一只嵌着珠翠的护甲搭在座椅扶手上,另一只手支起,手背托着下颌。   姜葵恭敬地朝皇帝太后和诸位嫔妃行礼。   礼毕,裴太后掀起眼帘,看了她一眼,护甲在雕花扶手上一扣。   “啪”的一响,回荡在寂静的殿内。   “跪下。”她淡淡道。   语出突然,姜葵不明所以。另一侧的棠贵妃望着她,不动声色地下压食指,以作暗示。于是姜葵理了裙摆,默默跪地。   “臣女不知何错,请太后娘娘指点。”   裴太后冷哼一声:“还会顶嘴不成?上位者尚未发语,你倒是先开口了?”   她的声音寒冷,如同一道毫不留情的刀刃穿刺而来。这是姜葵第一次面见太后,不明白她对自己的敌意从何而来。于是她低着头,不言不语,等待太后下面的发言。   裴太后却不再说话,接过身旁宫女送来的一盏茶,慢条斯理地饮起来。   满殿陷入安静,只有瓷器碰撞的声音。裴太后端着祥云纹茶盏,翠色的护甲高高挑起。青瓷小勺一下一下地擦过杯口边缘,将混着各式小料的茶水送入她的口中。   姜葵跪在坚硬的地面上,一动不动。她是习武之人,跪一盏茶的功夫并不会让她两膝生疼。她此刻已经明白,太后是要向她立威。或许因为她是未来的太子妃、天家的儿媳妇,太后想在她入主东宫前先教诲她一番。   只不过这番教诲实在过于强硬,按照姜葵以往的脾气,她大概会气得当场就要退婚。不过想到将军府与身在后宫的小姑,她只能压下这口气来。   不能正面对抗,那便扮猪吃虎。   姜葵肩膀一颤,装出不堪久跪、却又竭力坚持的模样。内力在经脉内一转,逼出一点香汗,那张容色皎然的苍白小脸上,顿时生出惹人怜爱的红晕。   一侧的淑妃终于开口打了个圆场:“太后娘娘,小姑娘家跪了这么久,这样的小美人胚子要是晕倒了,指不定储君殿下会多心疼呢?”   淑妃是三皇子谢宽的生母原氏,性子温柔大方。一双杏眼光华流转,弯着睫毛笑起来,亮晶晶的,有美人善睐的风姿。后宫四夫人,贵妃以色若海棠名动长安,淑妃的容貌虽逊三分,却以一眼秋波的温婉而不甘其后。   裴太后淡淡“嗯”了一声,神色似乎未有变化。她抬了抬手,示意姜葵站起来答话。   “你可知为何让你跪下?”   姜葵恭敬道:“臣女愚钝不知。”   “礼数不周,”裴太后声线冰冷,“腰不直,腿不拢,手肘低了三寸。谁教你的礼仪?”   姜葵心想:她就是在挑刺。   贤妃淡淡地接话:“臣妾听闻大将军府主母之位多年空悬,府里并无什么女眷。这礼仪,怕是贵妃娘娘教的吧?”她抿了一口茶,“小姑娘宠着长大的,礼数上差了几分,也是情有可原的。”   贤妃裴氏是宫里嫔妃最年长者,育有一子一女,分别是皇长子谢玦与皇长女谢瑗。   她与裴太后同出自夏郡裴氏,私底下还要叫她一句表姑母。夏郡裴氏乃是名门望族,出过三代宰相与数十位进士,裴姓官员遍及满朝。先皇后薨逝多年,最有希望成为继后的便是贤妃,当今圣上也隐约有了几分立她的意思。有了这一分倚仗,她心直口快,喜恶毫不掩饰。   她的话语声方落,棠贵妃已然起身。裙摆一转,她盈盈立在姜葵身前,朝皇帝、太后二人各自行礼:“臣妾管教失责,自请责罚。”   牵起裙角时,她的手指悄悄向上拨动了一下,于是姜葵慌忙跟着她一齐行礼。   敬文帝终于开口,他温和地笑道:“不过是小姑娘一时间礼数错了半分,爱妃何必言重?都起来吧。”   这位身材高大的帝王身穿赭色常服,轻抚胡须,声音低沉,笑起来有钟鸣隆隆之感。他的坐姿看似漫不经心,却隐约生出一派皇家威仪,刀削般的脸上看不出神情。   他向裴太后颔首,转头对姜葵道:“太后的教诲,你要谨记。朕那个儿子喜欢你喜欢得紧,往后嫁进来,入主东宫,礼数不能分毫有失。”   接着,他和蔼夸道:“这副样子,确有几分你小姑的风华。”   说完,敬文帝挥手,示意给姜葵赐座。   一杯阳羡茶递到姜葵面前,茶水还在热气腾腾地冒烟,上面浮着许多剥好的红枣。她万分注意地接了茶,一面喝,一面听嫔妃们闲聊,围绕着她与太子的婚事。   她仔细倾听,心里有些奇怪:似乎全皇宫的人都知道太子喜欢她,她却不知道。甚至,她还不知道喜欢她的人究竟长什么样子。   在她的印象里,两人统共只见过三回,一在曲江相看,二在莲池落水,三在玉阶上擦肩而过。每一次,她都只望见一个端静的身影,颀而长,如松如玉。   所以谢无恙真的喜欢她么?还是这背后另有阴谋?   她愈加焦急,渴望尽快出宫,会见蒲柳先生,然后去赴那场秋日宴,查明陷害落水之人。   “伴读名册都呈了上来,公主挑来挑去,却不满意……”话题已经变了,贤妃正聊到皇长女缺一个伴读,“陛下,若无合适人选,这伴读不要也罢,可好?”   棠贵妃饮了一口茶,浅笑道:“贤妃姐姐,这里不是有一位现成的么?”   贤妃猛地转头望向姜葵,挑眉:“她?”   她立时警醒。两人争宠多年,长期不睦,此刻贵妃插一嘴要把侄女送去给她的女儿做伴读,必然打了什么不好的心思。   “公主伴读,当然要找一位年岁相仿的世家女郎。”棠贵妃慢悠悠道,“臣妾这个小侄女,与公主相差不过一岁余,岂不正好?不若让她住在臣妾的蓬莱殿里,每日前往崇文馆为公主伴读。”   贤妃还未接话,敬文帝已沉思着颔首:“爱妃说得是,就这么定了。”   姜葵差点把茶水洒了,却看见明艳的小姑扭过头来,悄悄朝她眨了下眼睛,唇角的笑意仿佛在说:小姑真好吧?   不,不好。   裴太后在这时发话:“这孩子于礼仪上还有欠缺,哀家怕她带坏了公主。”   姜葵在心里不停点头,头一回站了太后这边。她不想做伴读,她想出宫,她想见蒲柳先生,她想赴秋日宴。   护甲扣在雕花扶手上的声音再次一响,裴太后拨动手指,招来了身后一位默立良久的女官:“宋司赞。”   她以护甲有节奏地叩击着檀木:“这位是尚仪局的司赞,负责调教历任嫔妃,让她跟着一同去吧。哀家记得,太子婚期在下月十六,在这之前,一应礼仪,由宋司赞来教。”   走出来的女官一袭端正官服,长发一丝不苟地梳起来,露出一张素面朝天的脸。她面无表情地看了姜葵一眼,而后对太后行礼答道:“臣领旨。”   太后抬眼,目光静静扫在姜葵身上:“你是准太子妃,若德不配位,可遣。”   就这样,姜葵在宋司赞的陪伴下去了棠贵妃的蓬莱殿。   蓬莱殿内,秋意悄然而至。金风细细,落红满地,一树早枫染了颜色,偶尔零落红叶一片,悠悠荡荡地顺着小涧流远了。   穿过繁花簇锦的宫道,棠贵妃领着姜葵走进正殿,宋司赞寸步不离。两人往右,她便往右,两人往左,她便往左。   最后棠贵妃忍无可忍:“宋司赞,你要跟到什么时候?”   宋司赞不卑不亢:“太后娘娘令本官教导准太子妃一应礼仪,当然要时刻跟随,时刻指出礼仪不周之处。”   棠贵妃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面前的案几:“来人,架走。”   一群宫人即刻而至,为首一人按在宋司赞的肩膀上,力道极大,按得她几乎跪倒下去。那人道:“司赞,请。”   棠贵妃居高临下,冷冷逼视,一向含笑的眼睛里此时满是寒意,那张明媚的脸上陡然升出一种凛然的气魄,仿佛风雨欲来,黑云满山。   她语气平静:“本宫的蓬莱殿,还由不得你一个从六品的小女官放肆。”   姜葵轻轻眨眼:她头一回看见总是好脾气的小姑发怒。   等到宫人散去了,棠贵妃拉起姜葵的手,两人面对面地坐在雕满赤金凤凰的梨花木床上,华贵裙摆铺落一床。她理着长发,神色再次温柔起来。   她凑近了,随手把颊边一缕青丝撩到耳后,把小侄女的双手握在掌心,而后认真望着她的眼睛,慢慢道:“小满,这次唤你入宫,小姑有许多事情要同你讲。”   “以前当你是个小姑娘,只盼你嫁入公卿,不求泼天富贵,只求平安顺遂。”   “可如今你是未来的太子妃,宫里的许多秘辛,朝上的复杂关节,你都要学。”   “接下来,我讲的每句话,你都要记好了。”   她附耳道:“我同你讲谢无恙的一桩秘事。” 第8章 公主   ◎我带你去看谢无恙。◎   满座宫室内幽香浮动,一缕海棠暗香掠过姜葵的鼻尖。   她轻轻眨眼:“什么秘事?”   棠贵妃转头望了望,确定四下并无一人,才悄声道:“谢无恙虽是皇太子,却不能继承帝位。”   姜葵一怔:“为什么?”   “嘘,小声。”棠贵妃竖起一根食指,按在她的唇上,“这虽然是个秘密,宫里却已经悄悄传遍了——据说太子身患寒疾,至多活不过冠礼。”   “这一传言未知真假,但圣上这些年来虽立他为储君,却有意培植岐王一党。朝中大臣,多站岐王。若太子真因病早薨,也许下一任储君便是岐王了。”   姜葵歪了歪脑袋:她要嫁给一个大概率会早逝的夫君?   棠贵妃继续道:“但近年来岐王一党势大,隐隐威胁皇权,圣上似乎又动了培植太子党与之抗衡的意思。”   “我与岐王生母贤妃向来不对付,姜氏与裴氏在朝上亦多年不和。圣上许了你与太子的这桩婚事,便把我们姜家推向了太子党,成为与岐王党对抗的先锋。”   “两方相角,朝堂平衡,圣上即能坐收渔利。”   “不过这样一来,”她随手拨弄着一缕鬓发,“储君继位,未尝不可。”   姜葵发出疑问:“可是谢无恙活不过弱冠?”   “若活不过弱冠,那便在弱冠前登基就好了。”棠贵妃柔柔地笑了,“谢无恙为帝,你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姜葵道:“可是圣上身体康健,近几年不会有新帝登基的可能吧?”   棠贵妃摸了摸她的头发,在靠近的一瞬间轻轻附耳道:“身体康健,也不是不会病,对吧?”   话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姜葵却悄悄抽了口凉气。   棠贵妃替她把一缕凌乱发丝拢到耳后,仔细地望着她的脸,笑道:“小美人胚子,难怪谢无恙今日来请安时,特意说了心悦于你,他是怕太后那个老妖婆过分为难你吧?帝王家无情,他却对你真有几分情意似的。”   谢无恙为她说话?   姜葵于是想起晨间的汉白玉阶上,两人的擦肩而过。   棠贵妃望见她的神情,立即正色道:“只是这背后未必没有利用,万万不可相信。”   她拍拍姜葵的脑袋顶:“我们深宫里的女人,绝不能陷入情爱。”   “总而言之,你往后嫁入东宫,务必治服你的夫君,令他对你死心塌地,最好独宠你一人。”   “听闻太子不爱政务,亦不求学于崇文馆,只每日关在殿里闭门不出。你要日日鞭策,时常劝学,叫他有个储君的样子。”   她微笑:“其余的,就交给小姑。”   暗香幽幽漂浮在空气里,奢靡而华艳。   棠贵妃细细同姜葵讲起宫里的诸多关系以及朝堂上的复杂政局,一直讲到夜深人静,满殿灯火都暗了。   姜葵听着小姑的教诲,越听越心惊。多年混迹江湖、不闻政事的她,因为一纸婚书,卷入了波澜诡谲的权力场。也是在此时,她才渐渐明白,平日里一贯温柔美丽的小姑,原来经历了那么多惊心动魄的宫斗权斗,才一路走到现在这个位置。   “太后罚跪,是你被我连累了。”棠贵妃叹了口气,“人人都知贤妃与我明争暗斗多年,却不知对我而言,贤妃根本不足为惧,可怕的是她背后的裴太后与裴氏一族。”   “那个老妖婆今日罚你,是杀鸡儆猴给我看。她让宋司赞跟着你,表面是教你礼仪,实则是借此机会在我的蓬莱殿内安插一个人罢了。”   她轻轻摸着姜葵的头发,语气里满是心疼:“上回进宫落了水,这回又罚了跪,可委屈么?”   姜葵摇摇头,忽然想到:“落水之事,宫里有查到什么消息吗?”   “没什么消息。我猜测此事与你被赐婚有关,想来是有心之人不愿我们姜家成为太子党。只是抱有这种心思的人实在太多,线索一断,如何查得到?”   棠贵妃轻轻摇头,“所谓真相大白、水落石出,说得好听,其实哪里有那么容易呢?这世上的许多事,不明不白的,也许永远也不会有真相大白的那一日……你要习惯。”   她换了话题:“明日起,你为公主伴读,是我的谋划。”   “小姑要我做什么吗?”   姜葵记得皇长女谢瑗的生母贤妃素与自己的小姑不和。   “做什么?”棠贵妃笑了,眉眼弯弯,“和公主做朋友就好。”   -   翌日清晨,天蒙蒙亮,姜葵换上一身学生穿的青衿服,在宋司赞寸步不离的陪伴下前往崇文馆,为公主伴读。   崇文馆位于皇城之西,藏书二十万,召集天下名士在其间授课,学生却仅有数十人,皆为皇亲国戚、一品官和功臣子弟。按制,太子是崇文馆的学生,同时掌管崇文馆的一应事务。不过实际上,谢无恙时常在东宫抱病不出,鲜少来到崇文馆。   从崇文馆的玄色大门望进去,正殿中央正坐一尊孔宣父像,配像以先师颜子立侍,高大的庙壁上绘有七十二子和二十二贤画像,光彩熠熠,威仪万千。   姜葵抬脚迈步,一旁的宋司赞清了清嗓子:“咳。”   姜葵:“?”   宋司赞道:“举足太高。”   姜葵压低了足背,正欲迈过门槛,宋司赞又清了清嗓子:“咳。”   姜葵:“??”   宋司赞道:“步距过大。”   姜葵觉得她是在报复昨日蓬莱殿被架走之事。   僵持许久,她克制住自己的脾气,缓缓道:“司赞大人,咱们再在这里耗下去,听学可要迟到了。”   一脸严肃的女官沉默片刻,终于放了她进去。   穿过正殿,转进长廊,尽头是一间敞亮的学堂。   姜葵推门进去,窗边一位托腮而坐的少女转过头来。   她一身干净整洁的青衿服,领口折叠,露出颈间的璎珞,与耳边的珊瑚耳坠配成一对,交相辉映,衬得她的容颜格外明媚张扬。   谢瑗正对着窗外百无聊赖,忽然望见姜葵来了,满心欢喜地跑过去,牵住她的手:“是将军府幺娘吧?长得真可爱,怪不得谢无恙那个小子喜欢你,天天跟我夸你呢。你下月就要嫁进来,我现在叫你一声皇弟妹,也不算早吧?”   姜葵被她的热情弄得一愣,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见她又道:“我比谢无恙年长一日,他须得叫我一声皇姐,你嫁给他,往后随他叫我皇姐就好。”   姜葵于是道:“皇姐晨安。”   谢瑗笑眯眯道:“真乖。”   她拉着姜葵的手,面对面坐在蒲团上,一边把自己的笔墨书具分给姜葵,一边说:“皇弟妹,我在宫里没什么朋友,你以后陪我玩好不好?”   谢瑗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女儿,并无姊妹。根据棠贵妃所言,她虽是贤妃所出,却并不为贤妃所喜,与她的亲兄长岐王谢玦关系也不好,反倒与另外几个皇子更处得来。棠贵妃希望姜葵能与谢瑗成为朋友,以后在宫里也算多了个照应。   姜葵于是一脸乖巧地回答:“皇姐,我陪你玩。”   谢瑗很是满意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以后在宫里,皇姐罩你。”   “皇姐,”姜葵往她那头蹭了蹭,做出楚楚可怜的模样,小声祈求道,“那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仰起的小脸上,一双明亮眼睛扑闪扑闪,带着几分可怜,几分哀求。谢瑗一向喜欢长相好看的人,见到小美人这幅乖觉可人的模样,一时间心都化了。   她大方地答应了,看见姜葵不动声色地朝她指了指站在学堂后方监督的宋司赞,立刻懂了。她用口型说:“看我的。”   她“啪”地一拍案几,震得满室书卷颤抖:“宋司赞!”   宋司赞不得不上前一步,恭敬行礼:“公主殿下。”   “本宫与准太子妃在学堂听学,干你一个从六品的小女官何事?”谢瑗拍着书案,“退下,没有本宫的命令,不得出现在本宫眼皮底下——否则,尚仪局就不需要你这个人了。”   宋司赞在“从六品的小女官”上吃了两回瘪,被呛得差点背过气去。公主发话,她无法反驳,只能默默转身,走出了学堂。   姜葵一时间神清气爽,头一回喜欢上“仗势欺人”四个字——公主这个朋友交得实在不亏。   “我帮了你,你答应我一桩事好不好?”谢瑗贼兮兮地凑脸过来。   “什么事?”   “一会儿夫子来教书了,”谢瑗指了指门口,“她问的问题,你一概答不会,两个人一起笨,便能显得我聪明一点,可好?”   姜葵应下:“好。”   恰逢一袭云杉绿的官袍从门外转进来,太学博士虞长盈抱着一卷书走上讲堂。一把戒尺敲了敲书案,随即一个清清冷冷的女声道:“公主殿下又想耍什么把戏?”   谢瑗那副嚣张的神气倏忽间散了个干干净净。她笔直地坐回案几前,双手平放,身子紧绷,恭声道:“学生不敢。”   两个学生一齐坐好,夫子便开始发今日要学的一沓书卷。   姜葵翻了几页,微微吃惊。   她以往在府里上私学,至多学到《孝经》《论语》,偶尔涉及一些《周礼》《仪礼》。这些她都不爱读,平时最常看的是书房里的兵法阵法。   而这些夫子都不教,或者说,公主早已学过了。那一叠书卷,竟是年初省试的答卷,择选的皆是与治国理政相关的策论。由此,能看出当今圣上对自己唯一的女儿甚是宠爱,在教育一事上与其他皇子同等对待,并无偏心。   夫子在上面讲着课,下面的谢瑗提笔在纸上专心写了几个字,然后在私底下捏了一张字条,偷偷摸摸传给姜葵。   “皇弟妹,你还没去过东宫吧?一会儿我带你逃学,溜出去看谢无恙。”   姜葵对着那张字条眨眨眼,偏过头,余光里的谢瑗正朝她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 第9章 东宫   ◎怎么样?我弟弟好不好看?◎   随即,“啪”的一声,姜葵被一册书正中脑门。   纸页翻飞间,她捧着那册书茫然四顾,只听见夫子的声音朗朗传来:“姜氏小姐,请作答。”   姜葵立时明白夫子是发现自己走神了,点她起来回答问题。她只好硬着头皮站了起来,望着夫子那张冰山般的脸,毕恭毕敬道:“学生还请夫子复述一遍问题。”   “问:初定两税时,钱直卑而粟帛贵。及兹三十年,钱直日高而粟帛日卑。有何术可使国富而百姓不虚,游人归于农而不忧,养兵而不怨?”   姜葵:“?”   什么税什么粟什么游人?   她默默低头道:“学生……不会。”   谢瑗让她对夫子的问题一概答不会……但她不是装不会,她是真不会。   夫子没说什么,但也没让她坐下,而是点了谢瑗起来:“沉璧,你如何作答?”   沉璧是谢瑗的表字。   谢瑗乖觉异常地起身,垂手答道:“用忠正而不疑;屏邪佞而不迩;改税法,不督钱而纳布帛;绝进献,宽百姓租赋;厚边兵,以制蕃戎侵盗;数引见待制官,问以时事,通雍蔽之路。此六者,政之根本,太平所以兴……”   姜葵听得目瞪口呆。   ……你不是说两个一起笨吗?   她想起昨日贤妃说公主伴读“挑来挑去却不满意”,敢情这是因为课太难了根本没人能上啊!   夫子脸上冰霜般的神情缓和了许多,她颔首道:“不错,看来前日的功课有所温习。不过税法一条谈得不够具体,课后你据此扩写一篇文章,后日交予我。”   她示意两人落座。姜葵刚松了一口气,只听见夫子继续道:“姜氏小姐方才没有作答,课后也就此问写一篇文章,限七日内呈交。”   等下。她连问题都没听懂,写什么文章?   姜葵想把自己的头发挠下来。   她后悔了,她现在觉得公主这个朋友交得有点亏。   脑海中灵光一闪,姜葵决定装病逃作业。   只见姜氏小姐的俏丽小脸一白,眼角已然泛红,朱唇轻启,一声娇气的咳嗽声即刻便要从樱桃小口中发出。   谢瑗无意间望见她,慌忙悄声阻止:“别……”   已经来不及了。   姜葵娇喘阵阵,咳嗽连连,捂着胸口对夫子道:“夫子,学生不久前落了水,在府中才将养了没几日,实在病得厉害,这文章……可否免……?”   夫子冰冷的逼视直接让她把那个“了”字吞进嗓子里。   “知道你在装病。”夫子平静道,“这种手段,你兄长用过,你未婚夫君用过,你此时再用,是否有些缺乏新意了?”   姜葵捂着胸口僵在原地。   她想起来了。   虞安,字长盈,太学博士,国子监唯一的女夫子。   姜葵的那位纨绔三兄姜原曾在一次归家时大骂一夜,次日不情不愿地回国子监上了学。   据说这位夫子号称冷面罗刹,什么学生到了她面前都要恭恭敬敬地立正站好,乖乖叫一声“长盈夫子”。   装了十年病的姜家小姐,终于在冷面罗刹前吃了瘪。   等等……   夫子说她那位未婚夫君也用过这种手段……所以谢无恙也装过病?   如果他会装病,那么他活不过弱冠的传言究竟是真是假?   长盈夫子从讲堂上方居高临下地俯视,姜葵的一根筋从脚底板一直麻到了天灵盖。她正思考着应当怎么回夫子的话,恰好一位宫人在门外长拜:“夫子,翰林学士周大人求见,说有要事相商。”   “今日讲到这里,下课。”长盈夫子扫了两个唯唯诺诺的学生一眼,转身离去,冰冷的话语还在空气里回荡,“文章按时呈交。”   姜葵意识到自己好似逃过一劫。   “你不是要带我逃学?”她转头愤懑地望向谢瑗。   “我是想的,”谢瑗吐吐舌头,“我从没成功过。”   “那文章怎么办?我不会写文章。”姜葵摁着额角,头疼。   “我没法帮你,”谢瑗抓着头发,“我自己的都写不过来。况且若是我代笔替你写,夫子认得我的文风,肯定会发现的。”   她想了想,又去拉姜葵的手,安慰道:“皇弟妹,你别生气了。我们先不想这些,下学了,皇姐带你去东宫玩!”   于是谢瑗拉着姜葵一路鬼鬼祟祟地从皇城最西边前往宫城最东边,最后从无人看守的偏门遛进了东宫。   “皇姐,你不是说带我看谢无恙吗?”姜葵歪着头,一下一下地剥着莲蓬,“结果他人没看见,倒是先吃上了他家的东西。嗯,不过东宫的莲蓬真好吃。”   东宫后苑有一方开阔的荷花池,池水引自城东南的曲江,并与宫城以北的皇家禁苑相连。此时是夏末秋初,粉白荷花已经零落一池,接天莲叶间,许多新鲜莲蓬冒了出来,含着露水,翠绿欲滴。   两个女孩儿褪了履袜,揽起衣摆,踩进午后沁凉的池水里,手挽着手采摘莲蓬。水浅的这一片池畔,莲蓬被她们摘了个干干净净,堆成一座小山放在岸边。   待到早秋的凉意渐渐起了,两人便出了水,肩并肩坐在池边石砖上,一边剥着莲蓬吃,一边晃着腿。足尖划过水面,带起银亮的水光。   姜葵头一回吃到这么好吃的莲子:剥出来,咬下去,带一点甜,一点夏日的清新。   “别着急,谢无恙等会儿就来。”谢瑗埋头剥莲蓬,含糊不清地说,“规矩是新人不能在大婚前见面,我也不能直接带你去找他。嗯,东宫的莲蓬太好吃了。”   姜葵此刻很确定,谢瑗带她来的东宫的目的绝对是偷吃莲蓬。   “来了来了!”谢瑗忽然小声喊了一句,沾着莲蓬气味的手掌摁在姜葵的脑袋顶,一把将她摁得低下头去。   两个女孩儿脑袋挨着脑袋,在青荷如盖的掩映下,借着枝叶间的缝隙往池中央望去。   远方一座九曲桥,弯弯折折地连接着湖心小亭与青瓦水榭。一名白衣小厮抱着一张古琴,领着一位白衣公子,徐徐沿着小桥走到池中央的小亭内。   谢无恙换下了皇太子常穿的绛纱袍,只留一件简单的白绢中单,外罩月白色大氅,分明是早秋,却仿佛畏着深冬的寒意。   他一身白衣如雪,一步一步,静静走在初秋阳光里,恍若穿行于微凉月华中。   “怎么样?”远处,谢瑗悄声问,“我弟弟好不好看?”   姜葵心道:隔得这么远,根本看不清。   口中却答:“好看。”   小厮将古琴放在亭内一张案几上,而后恭敬地侍立一侧。谢无恙整理衣袍,盘膝端坐于琴前,手指一拨,琴音响起。   秋光如水,荷花池上一色青碧。水声潺潺,琴声也潺潺,悠悠漫漫,拉长了夏末的光阴。偶尔一尾金鱼点水,叮咚一响,绽开一小朵银花。   天地间彷如安静了,唯有一缕琴音如诉。   姜葵轻轻眨了下眼睛。   “他是弹给你的。”谢瑗小声说。   望见姜葵的神情,谢瑗急忙摆了摆手:“不是,我的意思不是说他知道你在这里偷听,而是他的琴是弹给你的。”   她意识到自己解释得更糊涂了,于是补充道:“谢无恙每日午后在湖心亭抚琴,却不让我们几个皇兄妹听。他说,他的琴是弹给心上人的。你是他的心上人,他的琴不就是弹给你的?”   没等姜葵回答,谢瑗很是兴奋地继续讲了下去:“虽然现在全皇宫的人都知道了谢无恙喜欢你,但是我是第一个知道的!你猜我是怎么知道的?”   姜葵下意识地追问:“怎么?”   谢瑗神秘一笑:“那是几年前某一场秋日宴……”   敬德五年的那场秋日宴,由温亲王主持,设宴席于曲江。姜葵是将军府唯一的女眷,尽管不情不愿,还是在父亲的要求下出城赴宴。她对世家贵女的攀谈一向没什么兴趣,于是自顾自缩在角落。   她只记得那场秋宴上新科进士举杯对饮,流出了许多好诗,却对谢无恙毫无印象。   “谢无恙那天一直在悄悄看你呢。”谢瑗眯起眼睛笑,“他很小心,只有我一个人恰巧发现了。从那天起,我就猜测我那个弟弟喜欢你了。”   于是一段遥远的回忆扑面而来。姜葵隐约记起那日秋色美好,丝簧之声嘈嘈切切。她抬头的时候,不远处那张案几前的年轻公子失手打翻了鎏金小樽,清冽的酒光溅了一地。   乱作一团的人影里,仿佛当真曾有一道目光,静静地朝她而来。   姜葵甩了甩头,决定问问谢瑗一件更为要紧的事:“皇姐,你可知今年长安城最大的一场秋日宴,会是哪家?”   谢瑗愣了下:“你是问我皇兄的秋日宴?”   姜葵也愣了。   能被谢瑗称为皇兄的唯有一人:岐王,谢玦。   秋日宴,就是岐王宴?   蒲柳先生认为害她落水之人会赴岐王宴?   “皇弟妹,我同你一道去。”谢瑗点点头,又想到了什么,朝姜葵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微笑,“谢无恙近日身体不适,原本未必赴宴——如今他的心上人要去,他必定会去。”   袅袅琴音里,姜葵转过头,望着湖心小亭里那个弹琴的侧影。   潋滟的光影投在亭前,摇摇曳曳,飘飘渺渺。   “你们在这里聊什么?”   背后一个清朗的少年声音悄然问。   谢瑗和姜葵同时吓了一跳,只看见背后的少年一袭锦缎常服,一张清隽的脸,小心翼翼地绕过堆了一地的莲蓬,探头探脑地走来。   “止渊!你差点吓死我!我还以为被东宫护卫发现了。”谢瑗拍了拍胸口,小声问话,“我是遛进来的,怎么,你也是?”   “皇姐,我也是。”少年小声回答,“母妃说我的琴弹得难听,我便溜进东宫来听皇兄弹琴了。”   谢瑗飞快地为两人做了介绍。原来这少年是淑妃所出的三皇子谢宽,字止渊。在谢瑗的要求下,谢宽对着姜葵恭敬地喊了一声“皇嫂”。而后,三个人在荷花池畔坐成一排,认认真真地听谢无恙弹琴。   不巧,琴声突然停了。   三人同时一怔。   “我觉得他发现我们了……”谢宽用口型说。   “跑!快跑!”谢瑗一手拉一个,“那家伙最讨厌别人偷听他弹琴!别被他抓住!”   三个人匆匆忙忙地跑出偏门,背后已经有一队太子亲卫追了上来。   扑扑的脚步声好似一阵秋风卷叶,呼啦啦地漫过寂静的林道,震得鸟雀惊起,掠过远方明亮的琉璃瓦。   姜葵眨了眨眼睛:她在长街上被追着跑,怎么在宫城里也被追着跑?   荷花池外是广阔无边的皇家禁苑。一路穿林而过,谢瑗跑得气喘吁吁,姜葵假装跑得气喘吁吁,谢宽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还在竭力指路:“皇姐,前面石山下有个石洞……躲进去避一避……”   三个人挤成一团,冲进了前方的石洞,同时呼呼喘气。   洞外泉水叮咚,洞内一片沉寂。倏忽间,只有三个呼吸声回荡在四壁。   猛地,姜葵察觉到不对劲。   一道石门轰然落下,耳边尖利的箭啸声骤然而至!   作者有话说:   注:策问改自《李翱集》卷三。 第10章 误闯   ◎江小满,这一回你该欠我多少?◎   东宫,荷花池。   琴音一停,水声愈发清亮。   荷叶间一对水鸟并肩飞起,雪白的羽翼擦过水面,划出两道交相缠绕的银线。   “殿下,”侍立在一侧的洛十一低声说,“亲卫来报,公主殿下又来听琴了,要赶人吗?”   谢无恙低低一笑:“赶。那家伙哪里是来听琴?她是为了宫里那几个莲蓬。赶一赶,最好吓得她不再来东宫,往后我这些莲蓬才留得住。”   “可是殿下,”洛十一接道,“这一回她是和江少侠一道来的。”   按在琴上的手指微微一动,勾出一个颤悠悠的弦音。水光微漾,只听见弹琴的人轻声说:“原来她在啊。”   “殿下?”   “不赶了,”谢无恙右手勾动一根小弦,左手按出一段绵绵的颤音,“让左右卫率收队。”   琴声又起,抚琴公子唇角含笑,白衣小厮垂首聆听。秋光越过湖心小亭,连同低回婉转的琴声一起,在风里传出去很远很远。   “殿下,”从九曲桥上大步走来一名一身银甲的护卫,抱拳行礼,“臣等奉命巡逻,路遇公主殿下一行人……他们从偏门跑出,冲入禁苑,似乎误闯了……石山陵寝……”   琴声一滞:“误闯了何处?”   护卫低着头:“石山陵寝。”   话音未落,抚琴的人已经转身离去,留下一道如霜雪般的背影。   风里,琴上一根细弦还在轻颤。   -   箭啸声传来的前一刹那,姜葵已经足尖发力,双手同时伸出,一左一右拎着谢瑗和谢宽,飞身跃起!   她在半空中轻盈地打旋,青色的衣摆甩动若蝴蝶振翅。下方无数箭矢如暴雨扫射,叮叮当当地击打在石洞四壁。   箭矢声一停,她带着两人“啪”地落下,踩在一地弯折的箭头上。一线天光从上方洒落,锐利的箭头反射着清寂的冷光。   她环顾四周。洞内只有他们三人,箭矢似乎是从石壁某处的机关发出。   谢瑗满脸苍白,喃喃道:“皇弟妹……你会飞?”   姜葵呛了一下:“我会武功……”   “可我听说你……常年抱恙……身体羸弱……全长安城不都是这么说你的么?”谢瑗茫然道。   她忽然想起今晨姜葵打算装病逃作业,又想到她毕竟是将军府小姐,而将军府上下人人会武实在不是什么稀奇事。   “你装的?”谢瑗瞪大眼睛,“你装病了那么多年?”   眼前的英气少女正俯身拾起一枚较为完好的箭矢握在手里,动作轻快凛然,之前那副小鸟依人的神态荡然无存。她掂了掂锐利的箭锋,点头道:“勉强能用。”   这一刻,寒冷的银光映着她明艳的容颜,锐利如刀锋。   谢瑗捂着胸口,缓了缓神,想起今日她居然还说过“皇姐罩你”这种大言不惭的话。   她一把抱住姜葵的手臂,仰头道:“皇弟妹,罩我。”   姜葵歪了歪脑袋:“那……好?”   “先不说这个……”谢宽才缓过神来,抬手颤巍巍地指着前方的石门,“我们……好像被关在这里了……”   洞前的石门是与箭矢一同启动的,此时已经把整个洞口封闭得严严实实。寂静的石洞内,空气潮湿,说话的声音在四壁之间回响,幽幽荡荡,传进深不可测的黑暗尽头。   偶尔有水声叮咚,从洞深处回应而来。   “怎么办?”谢瑗紧张地问,“原地等救援吗?还是另找出口?”   “另找出口?”谢宽用那根颤抖的手指指向身后那片黑黝黝的洞窟深处,“除非你愿意进那个隧道……”   石门下坠的同时,正对面的石壁上悄然洞开一条隧道,里面漆黑一团。   “都别动。”姜葵回答。为了避免再触发什么机关,她提气轻轻踩在满地的箭矢上,一步一步走到紧闭的洞口前,丹田下沉,双掌运气推出,缓缓抵在石门上。   谢瑗和谢宽同时屏住呼吸。   石门纹丝不动。   姜葵默默转身:“我们原地等待救援。”   望见身后两人失望的眼神,她叹了口气:“别这样。我会武功,可我又不是神仙。这扇门怎么说也有上千斤吧?”   话未说完,箭矢呼啸的声音再次响起!   “跑!”在箭矢的追逐下,三个人一齐高喊,朝着黑暗的隧道里跑去。姜葵留在最后,边走边退,手中的箭矢挥舞成圆,形成一片雪亮的扇形光芒,为前方的两人挡住飞来的箭雨。   金属碰撞之声如同一阵急雨,带起的细风吹起她的发丝。她动了动鼻尖,在满室的杀气中,隐然嗅见一点白梅的香气。   “我还是想原地等待救援。”谢宽的声音闷闷地回荡在隧道里。   “除非你想被戳成马蜂窝。”谢瑗给了他一个白眼,尽管知道他看不到。   死寂的黑暗里,三个人摸摸索索地沿着一人宽的隧道向前,谢宽为首、谢瑗在中、姜葵殿后。走了许久,洞口上方的一线天光已经离他们远去了,隧道里漆黑不见五指,三人都看不见对方,只能靠说话的声音彼此分辨。   “前面似乎过不去了。”谢宽忽然说。   话音方落,一点火光自前方亮起,寂寂地照亮了来路。   隧道尽头是一扇高大的青铜门,火光自门缝间流淌而出,把扇形的轮廓勾勒成燃烛般的暗金。整扇门的形制苍然而古老,门上以刀刻有繁复华丽的花纹,四角写满古朴难辨的文字,一笔一划,犹如咒语。   “我们……似乎闯进了一座墓。”谢瑗轻声说。   “什么意思?”姜葵一怔。   “看两侧。”谢瑗回答。   青铜门缝间漏出的火光如流水般贯穿整条隧道,打亮了两侧肃穆而立的石像。那是十二对一跪一立的石兽,神情庄严,如同武士驻立于左右。   “你们有没有发现我们一直在往下走?”谢瑗的声音很低,“这是一条甬道,两侧侍立的是镇邪的神兽,而我们正在前往墓主人的安葬之处。”   谢宽打断了她们的对话,声音发颤:“看!石兽在动……石壁也动了!”   三人的背后,一尊尊石兽缓慢地朝中央移动,带动左右石壁一起朝彼此靠拢,最后严丝合缝地扣进凿在石壁上的洞内,两侧石壁合二为一……整条甬道正在逐渐闭合!   这座陵寝不允许外人打扰,关闭了进出的通道!   “必须打开这扇门,”谢瑗的声音急切,“否则我们会被活生生挤死在这里!”   “怎么开?”姜葵以手中的箭矢敲击了一下青铜门,清越的金属声“当”地一响。   说话间,石兽一尊一尊地撞进了凿穴内,紧接着是隆隆的石壁移动声,甬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着他们合拢,仿佛一张无情嗜血的大口。   谢宽蔫蔫地举起一只发颤的手:“我好像会……”   谢瑗猛地转头:“你会?”   “这上面画着一个阵法。”谢宽小声回答,屈起手指摸了摸门上凹凸不平的纹样,“这是地象六仪阵,解开它就能打开门。”   谢瑗挑眉:“你会解?”   “我平时喜欢算个卦,会一点奇门遁甲之术……”谢宽的声音细若蚊蚋,“答应我,别告诉我母妃……”   “倘若我们还能活着出去的话。”谢瑗不耐烦道,“快解!”   谢宽抚摸着青铜门念念有词,姜葵已经握着箭矢回身向前。她在挡箭时抓了一把箭矢以备不时之需,此刻以内力运气,将一枚枚锋锐的箭头射入石兽的移动轨迹间,试图减缓石壁合拢的速度。   刺耳的金属啸叫声在整座甬道间响起,移动的石兽拖动了卡在轨迹上的一枚枚箭矢,在坚硬的石砖上拉出一道道森然可怖的长痕……然而甬道闭合的速度丝毫不减!   “快点!来不及了!”谢瑗大声催促着谢宽,“我们要死啦!”   谢宽抚摸着青铜门,神色慌乱,鼻尖已经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口中念念有词的速度越来越快。   “不能等了,”姜葵拉开谢宽,“你们退后三步。”   她深深呼吸,后撤左足、前进右足、双掌推出!   轰然巨响!   巨大的青铜门在她面前、如山崩般、遽然倾倒!   扑面而来的风合着尘埃,甬道尽头的少女甩开长发,一脚踩在倒塌的青铜门上,炽烈的火光描画着她姣好的身形。   在她身后,谢瑗愕然道:“这扇门有多少斤?”   姜葵眨眨眼睛:“大概五百斤?”   “皇嫂,”谢宽气若游丝,伸手拉住姜葵的衣角,“罩我。”   赶在甬道闭合之前,三人踩着青铜门冲了进去。最后一对石兽在身后“咚咚”地嵌入凿穴,震耳欲聋的响声里,他们一齐仰望,前方是铁水铸就的广阔天穹。   视野开阔的墓室空间内,巨型的石球沿着复杂的铁轨在天穹下方运行,潺潺的水流顺着精巧设计的河道下坠,无数精密的仪器正以惊人的速度运转着,支撑起整座陵寝的机械活动。   “这到底是……谁的墓?”谢瑗惊叹。   “啪”的一声,一个一指宽的小竹筒从不知何处掉落下来,“咕噜咕噜”地滚过地面,最后停在了姜葵的脚边。   她眸光一动,俯身拾起那个竹筒,拆出一张薄薄的桑皮纸。   上面潦草地写着两个字:“打晕。”   “这是什么?”谢宽好奇地探过脑袋。   姜葵没有接话,回身飞快两记手刀,一左一右把身旁的两人打晕。   然后,她负手而立,抬起头,扬声道:“出来。”   阴影里,一个含笑的声音回答:“江小满,这一回你该欠我多少?”   作者有话说:   下章发糖! 第11章 发糖   ◎你喂了我什么?◎   天穹下方,两颗巨型石球交错而过,庞大的阴影缓缓掠过背后的一位青年,在他的衣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弯身,躲过头顶上方的一道铁轨,而后朝着姜葵走去。   姜葵轻哼一声:“祝子安,上一次的账我们还没算清呢。”   祝子安穿了一身宽大的墨色圆领袍,腰上挂一把银色佩剑,颈间系着一圈素白曲领,把身形遮得严严实实。他这一回没戴上次那个净角脸谱,而是换了一张白皙的书生面具,浅色墨笔细细在嘴角勾起一个微笑。   听到姜葵的回答,他轻笑一声,却没回话,在轨道间漫步走来,站在姜葵身前,倏忽间抬手,捂住她的口。   “你喂了我什么?”一粒小丸被塞入口中。   “糖。”祝子安随口说。   姜葵以舌尖抵着那粒小丸,轻轻咬了一口:“苦的。”   祝子安正俯身给晕倒的另外两人喂药,闻言失笑道:“外头是糖衣,你非要咬破?囫囵吞下去,就是甜的。”   姜葵默默把那粒糖丸一口咽下。包裹在外的一层糖霜尝起来丝丝甜甜,那个人的手掌心在唇上残留了一点温凉触感。她重重地哼了一声。   吃过糖丸,姜葵盘膝运气,内力运转了一个大周天,把体内的毒瘴之气彻底排出。早在进入甬道前,她就已经注意到了墓室的空气里有毒,她没明说,怕另外两人太过害怕。祝子安送的解毒药来得正好,他们吸入的瘴气还不算多。   “你怎么会来这里?”姜葵运气完毕,睁开眼睛。   “来救你。”祝子安又随口说。   “你拉倒吧。”姜葵受不了他的信口胡诌,迈步过去要抓他的领口审问。   “好吧,江女侠,别乱动,我解释。”祝子安起身,朝她抬起双手,以示投降,“你不是让我帮忙在宫里查人?我是在替你打工呢。”   姜葵心念一动:“这墓室与落水一事有关?”   “无关。”祝子安摇头,“我只是恰好也进来了,顺手带你出去。”   姜葵不信,但没再追问,只听祝子安继续道:“想必你也发现了,整座墓穴按八卦两仪之术建成,自甬道而下,犹如由人间下至地府,再由地府上达天宫。”   祝子安抬手指了指:“这间墓室是一个大型的玄天四象阵,象征着前往天宫的路。”   姜葵不懂这些,只问道:“怎么破阵出去?”   “听我指挥。”祝子安回答,“左三步,右四步,进十步,退六步……”   指挥声里,姜葵茫然地兜了一圈回到原地,转头看见祝子安慢悠悠走了数十步,站定在天穹之下,而后指了指姜葵身后昏迷中的两人:“把他们搬到阵外。”   “你不会自己搬?”姜葵想给他一拳,“你刚刚那是什么意思?”   “嗯,逗你的。”祝子安望见她的表情,低低地笑了一声,才正色解释道,“江少侠,你力能敌千斤,而我一介书生,怎么搬得动两个成人?刚刚么,是顺手测试一下我们的配合默契,若是我的指挥你听得不对,一会儿破阵的时候就麻烦了。”   姜葵小声说:“五百斤。”   祝子安一愣:“什么?”   姜葵更小声地说:“力能敌五百斤。”   祝子安没听懂,她也不解释,转身拉起倒在一旁软绵绵的两人,一左一右扛在肩头,在巨阵外几步处轻轻放下。这时祝子安的声音响起:“左三。”   他认真指挥,姜葵专心听从,进了阵,一步一步,在移动的巨型石球间钻过,走到了祝子安的身边。她扬起脸,与祝子安对立,只见他抬了一根手指,指了指上方的铁色天穹。   “天穹上方刻画着黄道十二宫,与下方的圆形天体一一对应,象征着漫天繁星。无边无际的银河里,唯有一个漆黑的点,没有星辰出生,亦没有星光坠落,被称为‘银心’。”祝子安向她解释,“我所站的位置,对应着银心,是整座玄天四象阵里唯一绝对安全的地方。”   “你安全了,那我呢?”姜葵打岔。   “不是说好了么?你负责打架,我负责指挥。”祝子安笑。   “谁和你说好了?”姜葵轻哼。   “玄天四象,指的是星宿中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祝子安不理会她,抬起指尖逐一点过墓室的四角,“关闭四方星宿的机关,即能破阵。”   明亮的烛火中,青衿服少女站在他面前,仰起头,专心倾听。摇曳的烛光落在她的脸颊上,连同漫天星河的影子。一缕发丝在她的脑袋顶上悄悄地蜷起来,被火光染成深绯色。   祝子安指尖微动,忍住了替她将那一缕发丝压平的冲动。   他忽地探手,在她的头上虚虚拨动了一下。   “干什么?”面前的少女顿时双手护住脑袋,露出小兽般防御的姿态。   “头上有灰,”祝子安回答得漫不经心,“帮你掸一下。”   随着他掌心带来的一阵小风,那一缕发丝乖觉地伏倒下去,躺进满头青丝里。只不过还有许多根细软的发丝,在木簪子间弯着,偶尔拱出来一小撮,被烛光烫得微亮。   祝子安从腰间剑鞘里抽出一柄银亮长剑,翻腕递到姜葵的面前:“没有枪,这柄剑你姑且用一用。”   枪乃百兵之王。姜葵用枪,自然也会耍刀弄剑。她挑眉问祝子安:“你一介书生,还会随身佩剑?”   “佩着玩的。”祝子安笑了笑,随即朗声道,“左十七步。”   姜葵握住剑,两人的手指有一瞬间的接触,同时微微屈了一下。而后,姜葵执剑向左侧走去,严格遵循着祝子安的指挥,迈出的每一步都步距统一,分毫不差。   第十七步,一道箭雨自左前方袭来!   “挡箭。”祝子安的声线平静,“进二十八。”   姜葵以单足为轴,在原地旋转,手中长剑一挥,劈落漫天箭雨。她用剑的姿态犹如用枪,气魄恢弘,以攻代守,在空中划出密无缝隙的扇形剑芒,与扑来的箭矢相击,带起一阵密集的叮当之声。   “左七,小心巨锤。”   天穹上方发出震动,一只硕大无比的铁锤从开了一缝的石壁上大力荡了过来!   “叮”的一声,姜葵以长剑点地,借力翻身,高高地跃起在半空中!火光中,她的身姿如燕,轻盈地翻折,将将与下方的巨锤擦过,而后足尖踩地,一把长发垂落肩头。   “进二,按下机关。”   姜葵前进两步,飞身而起,在空中以拳为锤,大力将面前的铁制机关摁了进去!   整座墓室发出一声低沉巨响,四分之一的巨型石球停转了。   祝子安轻轻击掌:“东方星宿关上了,破阵完成四分之一。下面是西座朱雀,右六十九。”   “退十八,旁边有飞矢。”   “左七,当心滚石。”   “右二十,蹲下。”   祝子安的语速越来越快,姜葵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她提剑在移动的巨型石球间行走,避开各种危险的机关,有时候坠落的滚石几乎是擦着她的脸颊与她错身而过。   她每一次飞身按下墓室一角的机关,祝子安就击一次掌。两人在炽烈的火光中对视,衣袂飞舞,眸光相接。   “合作愉快。”祝子安最后一次击掌。   随着最后一道机关被闭合,整座墓室的运动颤悠悠地停止了。脆亮的掌声响起在寂静的四座,两人隔着满地飞舞的尘埃静静对望。   祝子安笑道:“江小满,喜欢我的指挥么?”   姜葵哼了一声:“也只有我这种身手,才能跟得上你那种语速的指挥。”   “嗯,”祝子安又笑,“你说得对。”   烛火一齐暗了,嗡嗡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如潮水般、回荡在四壁之间。   那是低沉的震动声。墙壁、地面、天穹,肉眼可见的一切都开始震动,静止一地的巨型石球随着震动而再次运动起来,逐渐朝着彼此滚动。   紧接着,天穹开始裂了。   “嘎吱”一响,绘满黄道十二宫的铁色天穹产生了一道裂纹,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巨大的裂缝贯穿了所有的星宿,汇集在天心的那一点上!   银心!   天穹破碎,新一颗庞大的石球从裂口处缓缓坠落,笔直地砸下站在银心下方的人!   “祝子安!”姜葵大喊他的名字。   “江小满!别乱动!”祝子安大声回答她,“你站在原地!”   “你要死了啊你这个笨蛋!”姜葵大声地吼回去,“跑啊!”   但是祝子安已经来不及跑了。上方的巨石投下宽大的阴影,足以覆盖广阔的空间,以他那点武功,根本来不及跑出那个范围。   祝子安还在朝姜葵大喊着什么,可是她根本听不清了。巨石在下落中扫起一阵狂风,吹得满地石砾战栗着飞起,雷暴般的撞击声近乎震碎耳膜。   姜葵咬了咬牙。   她越过漫天飘落的尘埃与碎屑,穿行在数不清的乱石之中,奋力地冲向天穹下方的那个人。   衣袂和长发在她的身后翻飞,她的速度快得如同一道雪白的闪电,转瞬间出现在了他面前,伸手去抓他的衣袍。   面前的青年却一把拉住她的手腕,猛地用力把她按在怀里。她撞进了祝子安的胸膛,额头重重地靠在他的肩头。   一缕微凉的白梅香萦绕在鼻间,耳边一个声音轻轻地说:“别乱动。” 第12章 在意   ◎你怕我死么?◎   下一刻,地面塌了!   轰隆隆的巨响里,剧烈的风暴如卷残云般卷动满室碎石,形成一阵旋转的小型飓风。天穹下方的两人踩在一块裂开的石砖上急速下降,鼓鼓的风声在耳边刮过。   龙卷般的气流挟裹着漫天砂砾,两人站在风暴之眼里,衣袂纷飞,发丝交织。   姜葵下意识地想抬头,可是抱着她的人伸出双手,捂住她的耳朵,把她的脑袋轻轻地按了下去。宽大的衣袍笼罩了她,她被迫靠在他的肩头下方,好似一只不情不愿的猫。   那个人掌心的温度比她的耳廓略高一些,如同一碗盛满温水的白瓷,贴着她的肌肤,又凉又暖。   太近了,近到四面喧嚣,仍然可以听见那个人的呼吸。   在下坠的过程中,被扩大了无数倍的、一声又一声响着的、淡淡的呼吸声,恍如一阵低语的风,轻轻地擦过她的耳畔。   许久之后,四周终于一片寂静。   那双手放开她,耳边一声低低叹气:“笨蛋江小满。我不是说了么?银心是绝对安全的位置。”   姜葵哼了一声,从那个怀抱里探出头来。   两人站在一地废墟之中,犹如站进了末日图景里。自天穹裂口处坠落的巨石没有砸下来,而是卡在了上方墓室的地面上。开裂的地缝间透出熔金般的烛光,像是天空破了,倾泻一瀑碎金。   祝子安在光芒里仰头,碎金般的光流遍他的周身。   那一件衣袍被卷起的飞石划开许多细痕,有血珠从里面无声地渗出来,一丝一丝溶在墨色的布料里,透出淡淡的血腥气,压下了清冽的白梅香味。   可是他静静站在那里,仿佛对这一身伤痕浑然不觉。   察觉到姜葵的目光,他笑了一声:“只是一点外伤。你怕我死么?”   “我才不怕,”姜葵别过头,“你闭嘴。”   “也是。”祝子安还在笑,“像我这样的人,死了也没人会在意的。”   “你闭嘴。”姜葵哼道。   她背过身去,仰头望着上方破碎的天空。金色的烛光披落在她的发间,烫得发亮的发尾打着旋儿,乖巧地垂在她的足踝边,像一段小猫的尾巴。   过了许久许久,才有一个声音闷闷地传来:“你要是死了……我会有点在意的。”   祝子安怔了一下,又笑了一声,低低回答:“多谢。”   “玄天四象阵已经破了,”姜葵假装没有听见他的话,严肃讨论正事,“接下来怎么办?”   “那边应当是出口。”祝子安指着不远处一条向上的石道。   “这座墓的结构是自上而下、由下向上,这里是陵寝的最低点,象征着十八重地狱。”他解释道,“经由地府上升,抵达天宫,那里将会是墓主人的安息之地。再往前走,应当就是墓的另一个出口了。”   “另外那两人怎么办?”姜葵指了指上方。   “也掉下来了。”祝子安指了指前面。   一块石板带着昏迷中的谢瑗谢宽掉了下来,这对姐弟此刻正背靠着背歪倒在一片狼藉里,扑扑的灰尘抹在脸上,好似一对鬼脸活宝。   谢宽的眼睑动了动,渐渐睁开眼睛,茫然地四处张望,抬头看见姜葵朝他走来:“皇嫂……”   又一记手刀。   谢宽软软地瘫了下去。   姜葵把手中长剑扔回给祝子安,一左一右扛起谢氏姐弟,与祝子安并肩向前走去。于是,一行四人穿行于笔直向上的幽深石道。   一路无言,唯有石壁上的烛火劈啪作响,流动的火光照亮两侧华美的壁画。   画上绘有无数牛鬼蛇神,身披寿衣的墓主人在一众神明的陪伴下,经由人间下黄泉,见识过层层地狱,最终在日月的光辉里升入天宫,化作满天星辰的一员。   踏出石道,迎面而来的是一室纯白。   这间小小的墓室里空空荡荡,没有装饰,没有摆设,没有陪葬。   只有一片又一片打磨光亮的银箔,层层叠叠地铺满每一寸墙壁,一闪一闪地反射着清冷的银光,恍若一片波澜静谧的微光海洋。   一线天光自上方的洞口落下来,打在墓室正中央,仿佛一柱来自天宫的圣光。   那道光芒里,坐落着一座莹白的棺椁。   满室寂静,连光芒似乎都有了声音,如流水般温柔地将那座棺椁覆盖。   ——他们来到了墓主人的安息之地。   姜葵站定在石道口,被扑面的清冷光芒晃了眼睛。她努力眯起眼睛,想去看一眼棺椁里的人,却听见身旁的祝子安轻轻地说:“别看。不该知道的,就别去知道。”   话语声轻飘飘的,却好似一个沉重的警告。   姜葵敏感地发觉,在通往这间墓室的路上,祝子安的话变少了。他安静地走在她的一侧,明明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可是姜葵感觉他忽然远了。   明明站在身边,他却仿佛独自走进了很遥远的地方,很久都没有回头。   一行人默默无声地穿过墓室,继续沿着石道一路上升。经过那尊棺椁时,姜葵没有忍住,飞快地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   那竟然是一座以玄冰打造而成的棺椁。   玄冰棺取材自昆仑雪山上万年不化的冰川,须将一块从山巅之上完整凿出的玄冰一刀切割成型,每一刀都必须分毫不错,方能护住尸身十年不毁。   而那座半透明的莹白棺椁内……并没有尸体。   拾级而上,走出石道,外头已是黄昏了。霞光漫卷,一双青雀儿穿越斑斓的云层,发出几声嘹亮的啼鸣。   祝子安帮着姜葵把仍在昏迷的谢氏姐弟从墓道里拖出来,放在一棵枝繁叶茂的古槐树下。这对姐弟脑袋挨着脑袋地躺着,面色苍白,额头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姜葵始终没有说话。自从陵寝里出来,她就感觉祝子安的情绪不佳。   她在江湖上结识祝子安已有八年,尽管从未见过他的真面目,却也早已摸透这人的脾气。他往日一副放浪形骸,行事不拘一格,说话没个正经。此时,他却似乎罕见地陷入了某种心绪里,仿佛是因为从生与死间走过一遭,被陵寝里的肃穆感染了情绪。   两人沉默着照顾谢氏姐弟。祝子安从袖子里取出两粒药丸,喂进他们的口中。一旁的姜葵推掌,往他们的体内运送真气。   运气完毕,姜葵睁开眼睛,忽然发觉祝子安坐在她对面,支着下巴看她。她一睁眼,他就蓦地探出手,在她眼前晃了一下。   “你干什么?”她后退半步,怒斥道。   “你样子很怪,”祝子安笑起来,“再看一眼。”   “我哪里怪了?”姜葵奇怪地看了看自己。一身青衿服整整齐齐,天青色的领子交叠起来,虽然扑扑地染了些灰尘,却仍是十分正常的学生模样。   “我早就想说了,你这一身学生装,”祝子安忍着笑说,“怪可爱的。”   “你闭嘴。”姜葵恼道。她才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顶着一身乖巧可爱的学生服,却端起一副英姿飒爽的大侠派头,是有些莫名好笑的反差感。   祝子安躲过姜葵挥来的拳头,问道:“江小满,刚刚你为什么一路不说话?”   姜葵眨了眨眼睛:“不是你先不说话的?”   祝子安笃定地说:“是你。”   姜葵愣了愣:“是我吗?”   她对着那副嘴角带笑的书生面具发了下呆,逐渐意识到祝子安是在逗她玩。她简直能够想象,面具下的那个人绝对是一脸坏笑。于是她恼了,挥起拳头,怒道:“滚。”   祝子安顺势后退着起身,冲她招了招手:“那我走了。”   他转身便走,钻进掩映的林木间,一身墨色长袍轻快地摇摇晃晃。霞光把他的影子拉了很长,斑驳陆离地投在枝叶间,忽明忽暗。   “喂!祝子安!”姜葵朝他大喊,“我们下次什么时候见?”   那个影子一顿,含笑的声音传来:“很快。”   直到他在远方的树林里消失不见了,姜葵才想起自己忘了问他关于秋日宴的事情。她有些苦恼地抓了抓头发,忽然又想起那个人的手掌在她的脑袋顶上轻轻一扇,带起的一阵小风扑倒了许多碎发。   她在心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我……还活着吗?”许久,谢瑗睁开眼睛,茫然四顾。   “还活着。”谢宽往自己的胳膊上掐了一把,眼泪掉了下来。   姜葵飞快地向他们解释了一行人是如何离开陵寝的,话语里进行了大规模的文学加工与胡编乱造,并省略了相当大量的细节和有关祝子安的部分。   听完她的阐述,谢氏姐弟目瞪口呆。谢瑗一把抱住她的胳膊,满脸感动地说:“皇弟妹,我们以后就是过命的交情了!”   谢宽还处在震惊里,喃喃问:“此事我们要不要禀告父皇?”   “不行!”谢瑗立即摇头,“误闯到禁苑陵寝里,父皇要是知道了肯定要扒我们一层皮!况且……”她皱着眉头,“我觉得那里面藏着什么我们不该知道的秘密。”   “我们立个约定,”谢宽点点头,“谁也不说。”   “谁也不说。”谢瑗也点头,“今日下午,我们三个哪里也没去,什么也没看到,只在东宫的荷花池畔听了一曲琴,吃了许多莲蓬。”   黄昏下的禁林里,三个少年少女击掌为约。掌声清脆地响了三次,在静谧的林间惊起几只麻雀,扑簌簌地振着翅膀远去了。   “我饿了。”谢瑗望着飞远的麻雀,咽了下口水。   她这一开口,姜葵想念起东宫那些新鲜的莲蓬了。   谢宽举起一只小手:“我母妃做了莲花糕,不若去我那里?”他看了看姜葵,小声补充道,“皇嫂,我母妃说她有话同你说。”   淑妃有话同她说?姜葵眨了眨眼睛,眼前浮现出昨日兴庆宫里,那位文静温婉的华服女人。她说话的时候,一对翡色耳坠悬在耳畔,衬着那双秋水般明净的眸子。 第13章 药浴   ◎他湿漉漉的发丝还在淌水。◎   东宫。   偏殿里熏了一室的檀香。   袅袅白烟漫过乌木地板,在沉寂的室内盘桓升腾,化作一团云雾缭绕。   “吱呀——”谢无恙推门进来,扯开外衣的领口,褪下满是血迹的长袍,胡乱地叠成一堆,随手扔到脚下。   他只穿一件素白单衣,赤足步入竹木屏风后的一池热水里,半个身子倚靠在雪白的石壁上,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般、一寸一寸地躺倒下去,轻轻阖上眼睛。   满殿寂静,出水口吐着咕噜噜的小泡,蒸了许久的草药散发出一股苦涩的气味。   躺在水里的人一动不动,似乎睡着了。   水汽氤氲,他的呼吸声很轻,微颤的睫羽沾了热气,潮湿的发丝沿着下颌一直搭到胸口,一起一伏。那件单衣被浸得半透明,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清晰的线条,以及被砂石划破的细小伤痕。   飘摇的水光里,隐约透出一点血腥气。   “殿下,”洛十一在屏风外低声说,“圣上要到了。”   “好。”谢无恙疲倦地应道。   他从水里起身,抓起一旁的白巾盖在头上,湿漉漉的发丝还在淌水。   缭绕的雾气里,他拎了一件在博山炉前熏过半日的绛纱袍,从竹木屏风后慢步走出来,在乌木地板上踩出几个沾水的足印。   在洛十一的侍奉下,他换了一身干净里衣,披上满是檀香味的绛纱袍,戴着矜贵华美的白玉冠,在幽暗的烛光里,板正身子,站得笔直。   他正在一点一点地恢复成那位端方有礼的皇太子。   谢无恙从偏殿出,自正殿入。深绯色袍角跨过门槛,停在赤金的地砖前。在一盏光华流转的鎏金琉璃灯下,他对着殿中央一位身材高大的男人躬身行礼:“父皇。”   敬文帝没有转身。他负手而立,仰望着墙上裱着的一副字画,平静问道:“朕听闻有人误闯进石山陵寝了?”   “儿臣已经派人处理,”谢无恙恭声回答,“皇姐和三皇弟平安无事。”   “他们什么也没有看到,是么?”敬文帝沉声问。   “是,”谢无恙拜得更低,“他们什么也没有看到。”   敬文帝没有回话。死寂一般的沉默里,一股无声的威压从他的肩头升起,如海潮般漫开,越过父子二人的距离,沉沉地压在谢无恙的身上。   谢无恙没有动,只是安静地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头放得极低,脊背却笔直,如同一根在风里弯折的竹。   忽有晚风穿堂而过,带来初秋的寒意。   敬文帝转过身,拍了拍谢无恙的肩膀:“起身吧。”   于是那根弯折的竹,在摇曳的光影里缓缓抬起。   敬文帝语气慈爱:“无恙,你还有几年及冠?”   谢无恙垂首回答:“两年。”   “两年啊……”敬文帝低低地重复,声音恍若一声叹息。   “最近入秋,你身体不好,以后少出宫,”他望着儿子的脸色,眼里难得地浮现了一点父亲的关切,“今日陵寝一场意外,处理起来麻烦,辛苦你了。”   谢无恙再拜:“谢父皇关心。”   敬文帝的手放在他的肩上,阻止了他行礼。他的掌心发力,令谢无恙仰头,与自己直直对视。   头顶转动的烛火打在两人的脸上,父亲的眼睛锐利如刀,儿子的眼睛温润如水。   沉默良久。   最后,敬文帝放开手,仍望着他,声音低沉:“这是你我父子之间的秘密,不会再有第三个人知道。”   谢无恙完成了那个拜礼,深深道:“儿臣明白。”   直到敬文帝离开后许久,他仍站在那盏琉璃灯下,一身绯衣沉静。晚风卷起他的袍角,他轻轻阖上眼睛,一动不动,仿佛又睡着了。   -   姜葵一行人走出禁苑,转到了淑妃所在的柔仪殿。   柔仪殿内种满奇珍异草,逢值早秋时节,一树金桂开满了小花,幽甜的桂香飘荡在柳荫四合的小池塘边,混着莲花糕的清甜气味,惹得几只鸟雀凑了过来。   “是姜家幺娘吧?”淑妃端着一叠莲花糕,婷婷袅袅立在桂花树前, “以后就是太子妃娘娘了,趁这几天还能叫一叫幺娘,我便这样叫了。”   “给淑妃娘娘请安。”姜葵乖巧地行礼。   淑妃笑道:“幺娘不必多礼,在我这里,一切都随意。”她点了点另外两人,“他们两个都知道的。”   她笑的时候眼睛弯成初六的月亮,瞳子亮晶晶的,神情像个窈窕少女,唯有眼角那些淡淡的细纹,诉说着她已经走过的岁月。想来,她年轻的时候是个很美的女人,如古画般,带着典雅的华丽。   棠贵妃说过淑妃性子温和,不争不抢,与宫里嫔妃关系都不错。此刻淑妃对姜葵说话,声音婉转,语气温和,像一阵春风化雨、挥挥洒洒地降下来,令人产生一种特别的舒适感。   “我出身江南,少女时期在水乡长大,喜欢莳花弄草。”淑妃示意三个年轻人坐下,把手里的莲花糕放在石桌上,慢悠悠地说,“我与圣上,亦是在花季相逢。后来到了长安,圣上知道我爱花,特意遣人从淮州连土一起挖了许多花栽到我殿里,让我聊以怀想家乡的风景。”   “不过长安究竟不是江南,入秋太早,天冷得快,”说着,她叹了口气,“我那几圃花用炭火仔细地护着,却也快要熬不过这个秋天了。”   她指了指墙角的几盆芍药,娇嫩的花瓣已经委顿下去,蔫蔫地搭在一处。宫人在花圃前烧着炭火,竭力驱散早秋的寒意,终究无济于事。   “花开花败,都是常事。”淑妃笑笑,“今年败了,明年又开新的。这宫里的女人啊,也总是如此。”   噼啪作响的炭盆前,一圃又一圃的花在秋风里低低倒伏着。她安安静静的,站在黄昏的花圃前,眉眼间沾上一点不浓不淡的秋色。   “莲花糕是刚做好的,你们几个慢慢吃。”淑妃轻轻摇头,似乎恼着自己说了过于伤感的话,细长的眉毛浅浅蹙起来。   想了想,她望着姜葵,又笑道:“一会儿用过甜膳,幺娘来殿里找我吧?我想到几句话,私下同你说说。”   她也没等三个年轻人答话,自顾自举步往殿内走去。那一袭翡色竹纹宫裙在殿门转了进去,珠玉簪子轻微一响,消失不见了。   “我母妃一到秋天便时常感伤,”谢宽挠了挠头,“别见怪。”   谢瑗显然不见怪。她取了一块莲花糕,放到姜葵的手掌心:“淑妃娘娘的手巧,她殿里的糕点极好吃,你尝尝?”   姜葵咬了一口。香软的糕点入口即化,糯而不粘,甜而不腻。有一种夏日莲蓬的清新感,在唇齿间蔓延开来。她用力点头:“好吃。”   吃着糕点的姜葵一脸认真,白皙的手指把莲花糕一小块一小块地掰开,喂进张开的嘴里,天青边袖子扫过铺满落叶的桌面,一片红叶悠晃晃地飘落到她的足边。这一刻,她又变回那个温顺的世家小姐,一派天真餍足的少女模样。   谢瑗笑眯眯的,摸了摸她的头发:“皇弟妹,以后皇姐带你吃更多好吃的。”   三人埋头吃了许久,等到饱腹感起了,谢瑗转过头,问谢宽:“止渊,所以你也会去秋日宴吗?”   前来柔仪殿的路上他们在聊秋日宴的事情。据闻,岐王设船宴于曲江,邀了全长安城的世家贵胄,请来教坊里技艺最精湛的舞女与戏班,将办成历年来规模最大的一场秋日宴。   “我算过一卦,”谢宽回答,“卦象是吉,所以我会去。”   谢瑗扬起眉:“你这卦真准吗?”   “也不是太准,”谢宽小声说,“今日出门前我算出来的也是吉。”   结果出门后直接撞进了坟里。   谢瑗想了想,突然好奇道:“止渊,你要不再算一卦,让我见识见识?我以往都不知道你会算卦,夫子也不许我了解这些卜算之术。”   谢宽四下望了望没人,于是道:“那皇姐你可不能告诉我母妃。”   他摸了摸衣袖,从里面掏出来一堆大小相同的竹签子,规规矩矩地铺在桌面。黄昏的光芒打在他身上,只见那张清秀的脸上一派正色,倒有了几分算命先生的风范。   “算什么呢?”谢宽问。   “先算个不要紧的!”谢瑗出了个主意,“算皇弟妹在秋日宴上的桃花运吧!”   姜葵正掰着莲花糕,一口气差点呛着。   ……因为她已经订婚了,所以不要紧么?   谢宽念念有词地说了一堆什么,然后有模有样地摆弄起那堆竹签。他的手指灵巧有力,在竹签间来回移动,最后在桌面上摆出一个由十二道竹签组成的图案。   “咸:亨。利贞。取女吉。”谢宽指着桌面,缓缓道出卜算内容,“咸,感也,柔上而刚下,二气感应以相与……”   谢瑗不耐烦地打断他:“所以是什么结果?”   谢宽挠了挠头,歪过头去看姜葵:“大吉……意思是皇嫂在秋日宴上会有很好的桃花运……”   一旁的姜葵终于呛着了。   作者有话说:   注:   《易经》:“咸:亨。利贞。取女吉。”   《易传》:“彖曰:咸,感也。柔上而刚下,二气感应以相与。” 第14章 赴宴   ◎谢无恙的心情忽然好了。◎   推开一扇雕满桃花的木门,便进入了柔仪殿内。   姜葵借着淑妃有话要说的理由,默默逃离了方才的算卦现场。谢瑗还在抓着谢宽给她自己算桃花运,谢宽重新摆好了他那一堆竹签,口中再次念念有词起来。   身后的门一关,隔绝了门外的喧闹。幽静花香在殿内飘浮,混着栀子的清甜、玫瑰的奢靡、莲子的爽朗……种种花香掺在一起,一时间仿佛百花盛放,开出了一个粲然早春。   “幺娘来啦?”淑妃坐在一座香案前,垂首调试着一道香方,“殿内香气太浓了些,不知你是否会不喜?”   姜葵摇摇头:“很好闻。”   淑妃示意她在一旁落座,手中捏了一枚瓷瓶,递到她鼻下,问道:“这个味道是我近日新调的,闻着可还行?”   瓷瓶里传来淡淡清香,分明极浅,却令人产生一种无端的醉意。姜葵捧着瓷瓶,嗅了一会儿,点头道:“好香。”   “为了这道香,我等了七年。”淑妃笑着说,“沉檀、银叶、梅花雪,这些都好找,只是那一盆自江南而来的芍药,我养了许多年,才终于开了花。最后在春末取了花瓣,用山上的泉水浸润,入秋前制成了这道香。没想到,一夏过去,花败了,怕是往后也救不过来了。”   她的语气悠闲,仿佛只是在聊花,又仿佛意有所指。字字句句,含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幽静地在满殿花香里响着。   “不说这些。”她推了一只白瓷碗,放到姜葵面前,“幺娘染过指甲么?我们算初次见面,按理来说,做长辈的,当送小辈一点礼物。我不知道送你什么好,便想到教你一个我化妆的小秘法。”   白瓷碗里盛着绯色的液体,那是从凤仙花上榨取的花汁。淑妃说的化妆小秘法,原来是她自己染指甲的一套法子。她用笔刷蘸取调好的凤仙花汁,一笔一笔描画在姜葵莹润小巧的指甲盖上,于是那一双纤纤玉手,染了明亮的颜色,被衬得格外白皙动人。   淑妃边画边说:“这个法子是我自己想的,圣上第一次见到时,喜欢得紧。后来呢,整个长安城都在学,却怎么也调不出我这个花汁。”   花香四溢的殿里,淑妃一面教姜葵染指甲,一面与她拉着家常,从长安的旧事一直聊到江南的风景,谈到某件趣闻,便笑一声。姜葵很快喜欢上了这位淑静的嫔妃,也明白了为何棠贵妃说她的性子好。   天色晚了,到了道别的时候,淑妃伸出手,把白瓷碗推回自己这一端,却不动声色地拉了一下姜葵的袖角。   从那个动作里,姜葵察觉到她终于要开口了。   在柔仪殿里待了那么久,其实两人都在等待说话的时机。淑妃既然“有话要说”,绝对不是要说染指甲的法子,而是另有要事。   淑妃敛了神色,垂着眼眸,压低声音说:“将军府有难。”   姜葵等待着她下面的话。   “这件事太过机密,我不知道如何传给贵妃娘娘,只好通过你的口。”她低头收拾着染指甲的器具,瓷器磕碰的响声掩盖着她的话语,“我有一位淮州老乡,在朝上做官,听来了一个传闻,说是有人谋划着弹劾将军府结党。据闻,证据已经搜集大半了……”   “贵妃娘娘在我初入宫时帮衬过我,我算是还她一份人情。只不过我在深宫里,能帮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她低声说着,起身将收拾好的瓷器放入梨花木柜里,回过头,神色一换,又笑起来,换了话题:“我生的那个,脑子笨笨的,平时还要劳烦幺娘多带带他。”   姜葵朝她行礼:“娘娘的话,幺娘谨记。”   “回去吧,”淑妃微笑颔首,“天色晚了,贵妃娘娘在等你呢。”   -   姜葵步入蓬莱殿内时,已是灯火通明。   金雕玉琢的殿门前,棠贵妃微笑着站在灯火里等她。她一袭间色提花罗裙,搭着轻纱帔帛,提了一盏金莲灯,长长乌发绾作一个美丽的髻,在流动光华里端静如水。   “小姑!”行过礼,姜葵匆忙喊她,“我有话对你说。”   棠贵妃抬起手指压在她唇上:“回宫里说。”   明艳的小姑挽着她的手往殿里走,发间的步摇声轻盈动听。走进房间,姜葵望见室内无人,便附耳对她说:“淑妃娘娘托我转告,将军府有难……”   棠贵妃再次以指压住她的唇。   她低声道:“别说了,我知道。”   姜葵眨眨眼睛。   “淑妃知道的消息,我自然也知道。”棠贵妃摸了摸她的头发,“她借你的口来说,也是想再次提醒我,事情并不简单。我回头差人送一份礼给她,算是谢过了。”   “事情……会很严重吗?”   “朝堂上的事情,我们深宫里的人,干涉不了太多。”棠贵妃蹙着眉,摇了摇头,“结党是子虚乌有之事……别担心。”   姜葵偏头望着她。烛火里,她的侧颜华美,青黛描画的细眉蹙在眉心,忧心忡忡地拧成一团,又慢慢地揉开了。   “小满饿了吧?”她换了轻松的语气,“等你一道用膳呢。”   正殿里摆开了两张桌案,铺着进贡的云锦,上面摆满各式餐点与精致小食,在暖色的烛光下显得美味诱人。   两人一道用过晚膳,姜葵坐在棠贵妃膝前,细细讲起今日的遭遇,只避开了闯入陵寝一事。   她讲了崇文馆听学、东宫摘莲蓬、以及谢无恙的琴音,棠贵妃认真倾听,时不时发表一句评论。讲到夫子上课的内容,棠贵妃补充了一件姜葵的三兄读书时的糗事,两人便一同笑起来。   笑了一阵,棠贵妃理了理姜葵的领子,对她说:“秋日宴准备穿什么?”   姜葵歪了歪头:“我可以出宫去赴宴吗?”   棠贵妃笑道:“当然。未来的太子妃娘娘,下月就要大婚了,定要在今秋长安城里最大的秋日宴上一展风华,叫那些世家女子都好好瞧瞧,什么是倾国倾城的美人。你小姑我名动长安的那一年,和你也差不多大呢。”   她拍了拍手,道:“呈上来。”   两位宫人推来一架衣桁,上方悬挂一套华服。   那是一件由十二幅蜀锦制成的及踝长裙。长裙里层是雪白的丝绸内衬,外侧是奢华的蜀锦,裙面上米粒般大小的鸟雀以金线绣成,繁复的装饰图案则以彩色羽毛捻成的细线织就。   层层叠叠的锦缎堆起裙摆,深深浅浅的颜色如泉涌般溢出来。流水般的烛光透过半透明的帔帛,照亮了最外层的绯色重锦,裙面上的镂金花鸟栩栩如生。   风吹影动,衣袂绽放如同花开,静待美人采撷。   “漂亮吗?”棠贵妃宠溺地望着自己的小侄女,“为你准备的,当作小姑送你的一份礼物。你平日里鲜少出门,总是穿得很素。我想着,秋日宴是你订婚后的第一场宴会,总要穿得漂亮些。”   姜葵走上前去,手指抚过色泽艳丽的布料,微凉温润的质感摩挲着指腹。她轻声赞叹:“好漂亮……我以往从未穿过这样华贵的衣裳。”   棠贵妃笑着摇头:“下月大婚了,太子妃的婚服还不知道要华贵多少倍呢。”   “穿着去赴宴吧,”她的声音里含了一分骄傲,“咱们姜氏的女儿,生来是要惊艳长安的。”   在两位宫人的陪伴下,姜葵转进内殿去试衣了。棠贵妃注视着她的背影,忽又想到自己是豆蔻少女时,天真烂漫,意气风发,也曾经一袭华服,以一身美人骨惊动长安。   她独自一人坐在昏暗的烛灯下,笑了笑,复又叹息了一声。   -   七月廿七日,曲江秋日宴。   华灯初上,曲江上画舫连云,彩帆接天。   今年的秋日宴极有巧思,主人请贵客们乘坐小船,自岸边起、划往画舫,一路穿越水光烂漫,在灯火与月光间悠然而至。   耳边是丝竹箫鼓,眼前是湖光秋色,端的是一派雅致诗意。   乌木小船上坐着一位年轻公子,一顶白玉小冠,一身深绯常服,一双金边乌皮靴。他倚在船舱内,支着脑袋,倾听江上乐声。   “殿下,要到了。”洛十一伸手扶他。   谢无恙揭开一角纱帘,弯身出了船舱,抬首望见不远处画舫上站立的少女。   她站在无边灯火里,穿着一件绯色及踝长裙,满头乌发高高束起来,绾成一个端庄的宫髻。煌煌烛光描画着美人骨,勾勒出一幅明艳华美的仕女图。   许多人围着她说话,有男有女。他们前前后后地簇拥着她,有的倒酒,有的搭话,有的凑得很近,像一团被花香招来的蜂群。   谢无恙拧了下眉。   画舫上的人恰好回过身,望见了划来的小船。   仿佛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她静静在人群中朝着小船一拜。水光微漾,那一拜的影子从灯火中投下来,长长地、落在斑斓的水面上。   谢无恙立在船首,远远朝她回礼。   漫天星辰的光,无声洒落在两个作揖的影子上。   谢无恙的心情忽然好了。   “殿下?”洛十一问。   “没什么,”谢无恙轻轻笑了一下,“去赴宴吧。” 第15章 入阵   ◎美人如剑!剑如美人!◎   姜葵在画舫上望见谢无恙的时候,正被身边的人群弄得心烦意乱。   她以往赴宴时的身份是将军府病弱幺女,常常独自缩在角落里默默吃茶。这一回,她以准太子妃的身份赴宴,半个长安城的世家贵胄都在向她搭话。她的父兄前往另一座画舫上会见友人去了,留她在一众贵女之间交际攀谈。   夸赞美貌的,祝贺订婚的,前来介绍的,朝她而来的人络绎不绝,流动的罗绮几乎晃晕了她的眼。甚至有一位新科进士凑了过来,高声要求为她作诗一首。   她一面微笑行礼,一面在心里骂骂咧咧。要不是为了查推她落水之人,她下一刻就要装病逃走。   恰在此时,她察觉了自远方而来的一道目光。   她转身,望见从乌木小船里探出的年轻公子,从那一团深绯色里认出了谢无恙。那是属于皇太子的颜色,她已经见过两回。   于是她在人群里朝他一拜,仿佛照应着在白玉阶前的那个回礼。   人群安静了一刹那。这对未婚新人隔着光影荡漾的水面彼此作揖,漫漫晚风从她这头涌向他那边,似是一种无言的脉脉传情。   那位新科进士兴奋地击掌:“此情此景,当赋诗一首!”   他随着画舫上的人群一齐朝皇太子行过礼,一脸激动地去取笔墨纸砚了。这时另一双手倏忽间探过来,蓦地捂住姜葵的眼睛,一个少女声音幽幽地说:“大婚前不许见面哦!”   上次在东宫见他不是你带我去的么?姜葵暗自腹诽。   同时,她乖巧应道:“皇姐,我知道的。”   订婚的贵族少年少女在大婚前不见面,乃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规定。有此规矩,是因为长辈们担忧未婚夫妻相见时互不满意,闹得退婚,以至于伤了两家面子。   谢瑗笑眯眯地揭开双手,姜葵这才盈盈地朝她行礼。谢瑗回了礼,快乐地拉住她的手,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怎么样?这场秋日宴称得上今年长安之最吧?”   姜葵认真点头。上一回规模如此之大的船宴还是在敬德五年,那一年后温亲王赴任汴州刺史,秋日宴便再没有过当年盛况。今年是岐王及冠的第二年,他第一次以宴会主人的身份操办秋日宴,办得极其用心、费尽巧思。   “皇弟妹,我是特意来同你说话的,”谢瑗指了指不远处的另一座画舫,“一会儿开宴,就要回去了。”   宴会宾客很多,分了几座画舫,画舫之间搭设木桥。姜葵所在的画舫上多为世家公卿,而谢瑗所在的画舫上则是皇亲国戚。此时尚未开宴,画舫间人潮涌动,宾客们来回走动、互相寒暄。   姜葵不善交际,谢瑗一面拉着她在船首闲聊,一面为她介绍宴会上的重要客人。姜葵仔细倾听,猜测着其中何人可能与落水之事相关。   “那位是凌聃凌大人,我们称他伯阳先生。他是太子太师,不日前从淮州回来,擢为兵部尚书。你以后大概会常在东宫见到他……他有点凶,千万小心。”   谢瑗说的是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他独自立于高处,一身长袍如鹰羽般猎猎而动。姜葵一眼认出,那是一个习武之人。   “前面是司蘅司大人,前年升了户部侍郎,此人极善理财,因提出了一条扩户之法,一路升迁得极快。”   谢瑗遥遥点了一下对面画舫上的一人。那人站在人群中央,正被许多人围着寒暄,抱着袖不断作揖。远远望过去,他气质儒雅温顺,却又有长袖善舞之感。   “我不喜欢他。”谢瑗悄声说。   “为什么?”   “他是温亲王举荐的人才。那时候两人算是好友,鲜衣怒马,年少同游,诗画双绝。一人名为谢珩,一人名为司蘅,因着有一个字发一样的音,并称长安双珩。可是后来……他们决裂了。”   “决裂了?”   “因为司蘅出身寒门,未能致仕,他一时间不得所愿,便选了不该走的道。”谢瑗不悦地哼了一声,“他投奔宦官,在那里寻到了一条官路。”   “借着宦官的推举,他当上了殿中侍御史,一个从六品的小官。前年趁面见圣上的机会,他呈上了扩户敛财之法,提议在民间抓捕逃户、统计土地、重新计入税赋。他就任户部侍郎的那一年,户籍足足增了九十万户,税赋涨了十二亿钱。”   听到这个数额,姜葵轻轻抽了口气。   谢瑗附在姜葵耳畔,极为小声地说:“那人大肆搜刮、强征暴敛,致使民间疲敝、百姓哀怨……然后,征收来的钱没有进左藏库,而是进了大盈库。”   左藏库乃是国库,而大盈库则是皇帝私库。   “总而言之,这件事情朝廷上人人都知道。”谢瑗低声道,“许多人仰慕他的才华,也有许多人憎恶他的手段……”   一个温和的声音忽地插进来:“沉璧,你又在说谁的坏话?”   两位少女一齐抬首,只见来人一身深紫襕袍,微笑着朝她们走来。姜葵认得他,不过上次见他时,她尚未及笄。记忆里这个人也是深紫襕袍,赤金蹀躞带,腰间的美玉琳琅。   温亲王,谢珩,字如珩。长安城里说君子如珩,说的便是他。   “如珩!”谢瑗欢呼一声,迎上去,“你什么时候到的?”   温亲王谢珩是当今圣上的幼弟,按辈分谢瑗当叫他一声小叔。可是她毫无顾忌地喊谢珩的表字,他似乎也并不介意。   “我比你到得早,匆忙寒暄了一阵,便过来找你。”他端着一碟甜点过来,拈了一块透花糍,递到谢瑗的口中,笑道,“堵一堵你的嘴,没大没小的。”   谢瑗一口吞进去,差点咬到他的手指。一旁的姜葵正在行礼,谢瑗已经抢着问:“如珩,你还走吗?”   敬德五年冬,谢珩赴任汴州刺史,一去便是三年。像他这样的亲王,时常会被派遣出京,前往地方赴任刺史。这一次回长安,也未必会久。   谢珩投喂了谢瑗一块糯米糕,答道:“不走了。”   谢瑗咬着糕点,声音含混,却一脸严肃地确认道:“真不走了?”   谢珩笑出声,拍了一下她的头,才认真答道:“真不走了。”   晚风越上甲板,吹动两人的衣袍。一人垂首,一人仰头,沉静的灯火勾勒出相似的侧颜,同样的眉如石棱,同样的眸如星辰,站在一处竟似一幅水墨长卷。   姜葵忽然想,谢无恙大抵也有这样的侧颜吧?   无端的,她对那位只见过远影的夫君的样貌产生了一种好奇。   这时箫鼓一响,接着是丝竹长鸣。   “开宴了。”谢珩拖着谢瑗就走。   谢瑗被他拉着,身体一步一步往对面画舫的方向去了,嘴里还在恋恋不舍地向姜葵告别:“皇弟妹,一会儿我还来找你玩!”   谢瑗回了皇亲国戚的坐席,姜葵则与世家女眷坐在一处,遥遥可以看见对面画舫上觥筹交错间,那一团深绯的影子。   人语声渐渐小了,客人们陆续前往坐席,使女们款款而来,为每张桌案倒上美酒。不久后,画舫上高朋满座,张灯结彩,流光四溢。清冽的酒光亮在鎏金小樽里,折射着千枝灯火、万座烛光。   宾客落座,主人举杯:“籥舞笙鼓,乐既和奏,凡此饮酒,不醉不归!”   主人自然是岐王谢玦。他一袭锦绣华服,坐于席上,眉眼飞扬,对月长吟,不似天潢贵胄,倒似一位风流公子。那一声祝词,自他的口中念出来,同时有着皇长子的雍容气魄与贵公子的潇洒快意。   岐王谢玦是长安城里第一号风流人物。若说谢珩乃君子温润如玉,他便是公子风雅如兰。谢玦好饮酒、出游、品茶、玩玉、蓄伎……总而言之,贵公子该有的爱好,他无一不有。皇太子掌崇文馆,他便另开一座弘文馆,藏书十万,收集天下古籍,每日请文人雅客吟诗作赋,咏遍长安乐事。   他的祝酒声一落,一道嘹亮的鼓声惊破天空。   先是一段孤独的鼓声,接着是鼓声阵阵、响彻云霄,再来是箫鼓齐鸣、丝簧乐起,盛大辉煌的乐声如同挟裹着千军万马、滚滚而来!   “入阵曲!”有人低喝。   这是军乐。   满座宾客皆是一惊。入阵曲自古时战歌改编而来,据传此曲唱的是古代名将以五百骑兵破阵,如一柄利刃杀入十万雄兵,取得一战大捷,从此扬名天下。   没有人想到,一场秋日宴的开场曲,竟是一首军乐。   宾客里议论四起,已有许多人开始暗自揣测,此曲是否是岐王展露雄心、问鼎天下的开始。   皇太子多病,岐王党势大,多年以来长安城里人人皆知。当今圣上允许岐王开弘文馆、广收门客、参与朝政,其实是一种对未来岐王继位的默许。但无论如何,岐王终究不是储君,在明面上不能有过多逾越之举。   此时一支入阵曲响起,终于把暗藏多年的野心曝光于天下。   这是有心之举,是立威,是震慑,亦是对满座宾客的一次诘问:入局,还是不入?   喧天乐声里,一位红纱舞女起身入场。   为了这场秋日宴,岐王命工匠在一夜之间于曲江中央搭起了一座宽阔的水台。轻纱飞扬,灯火璀璨,水榭歌台在漫天星辰下犹如一座仙阁出水、飘飘然不似人间之境。   红纱舞女立于水台之上,拔剑而起。   “剑舞!”又有人低声喊道。   一段激烈昂扬的琵琶声响起,舞女独自在水台上挥剑起舞,动作凛然有力,旋转的红裙恍若繁花盛放,演绎着古代名将冲锋陷阵的壮景。   军乐剑舞,锋芒四起。座上有年轻的客人已经热血沸腾,随着乐声大力击掌。更多深思极虑的公卿贵客则暗自皱眉,心中琢磨岐王之意。   而姜葵在那段剑舞里看出了杀机。   琵琶声越来越快,红纱舞女也跳得越来越快。乐声进行到高潮,她握剑于胸,长剑指天。晚风一动,吹开她的面纱,露出一张英气逼人的脸,眉如刀削,眸若寒芒。   “美人如剑!剑如美人!”身旁的新科进士击掌赞叹。   “劳驾,借你的佩剑一用。”姜葵低声说。   长安城内文人墨客多佩剑,以装饰为主,为的是风雅之意。姜葵探身而去,缓缓抽出那人的佩剑,长锋出鞘,声如金石。   满座寂静中,她自画舫上方,徐徐而下,走向水台。   作者有话说:   注:   祝酒语改自《诗经·小雅·宾之初筵》。 第16章 共舞   ◎公子无双,美人绝世。◎   “她是谁?”   “白陵姜氏幺女,将军府小姐,准太子妃,骁骑大将军的千金,皇太子的未婚夫人……”   画舫坐席间,低低的议论声四面而起,无人能够解释这位素日称病不出的姜氏小姐为何起身,为何拔剑,为何忽然走向水台。   明烛高照,她提着剑走下来,立于水台一侧,发丝翩跹,红衣胜枫。那一袭华贵长裙烈烈如火,在晚风中犹如一树海棠盛放。   她抬剑,长锋一挑,凛冽的光芒如水倾泻。   明明是用剑,她却挑出了枪的凌冽,有如一位名将立于阵前、挺枪而出。离得近的宾客里,许多人被那一剑的战意震慑了心魄,微微后仰,发出一片惊呼。   她以足尖点地,长剑平扫。   那是剑舞的起手式。   堂堂准太子妃要在水台上献舞?   乐声骤停,乐师们一时都愣了。歌舞进行到一半,竟然有客人自画舫上下来,步入水台之中。为首的琴师茫然地把手放在弦上,这时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劳驾,”年轻公子微笑道,“借你的琴一用。”   “太子……殿下!”琴师瞳孔一震。   皇太子谢康竟然也从画舫上走了下来,站在水台边的乐师座上,一身绯衣轻振,静立如玉山。琴师慌张地为他让出位置,鞠躬退下。随后,他整理衣袍,在琴前坐下。   “铮——”   一声弦音响彻四座。   旋即,十指乍动!   皇太子的琴音如十万雄兵、十万战马、十万个将士拔剑而起!   他的弹奏接续着方才的乐曲高潮,却比之前的节奏还要快、还要强、还要猛烈!   皇太子抚琴,没有乐师敢与他合奏。于是他孤身一人,坐于高台之上,眉眼低垂,衣袂飞扬,分明只有一张琴、二十一根弦,却仿佛带着战车千乘、旌旗百万。   或者说,他一个人的琴音,就是千军万马。   一张孤孤单单的桐木琴,一位文质彬彬的贵公子,却奏出了金戈铁马的轰鸣之音。一声一声弦响如暴风雨般爆炸而来,客人们暗自心悸,有人已经在私下揣测多年来皇太子病弱的传言是否真实。   能奏出十万雄兵的人,怎会是一位病弱公子?   铺天盖地而来的琴音里,水台上的姜葵随之起舞。   她点地旋转,手中长剑连成一片寒芒,在越来越快的弦响里、挥洒出一片灿烂的银泓。烛光如火,把她的剑影染得绯红,连同翩然飞舞的衣袂一齐上下翻飞。   水台中央,她的舞姿婉转而肃杀,剑芒所过之处,宾客们纷纷避让,仿佛畏惧着被刺目的容光灼伤眼睛。对面的红纱舞女跟不上她的节奏,已经自行退后,停在水台一侧默默观看。   “铮——”   谢无恙拨动琴弦,琴音再高!   入阵曲乃绝世名曲,其一大难度便是起势极高、节奏极快,非名家不能驾驭。皇太子起手已经极高,此刻十指几乎是在最纤细的那几根弦上游动,化作一团无法看清的虚影。声音清越、直入云天,却又如疾风骤雨、雷暴滚滚。   姜葵在激越的乐声里、舞得更快!   她飞舞的身影恍若一团流动的云霞,冷冽的剑意倾泻而出,不被琴音所压,反而隐隐引导着琴音的节奏。   琴音如千军万马,她便是那领兵之将!   满座震骇,所有人的心都被那琴音与那舞姿牵动了。座上不少年轻人捂住胸口,面色潮红,鬓发湿透,被乐曲中的强大战意激得心神游荡。而年长者尚能自持,暗自思索此曲背后之意。   岐王宴上奏入阵曲,皇太子抚琴,太子妃起舞。   其中深意,昭然若现。   “铮——”   低沉的弦音第三次响起。   谢无恙以掌覆琴,止住了琴弦震动。   满座一静。   水台之上,姜葵高高扬起长剑。   “咚!”   一声低沉的叩击,谢无恙以掌心重重拍打在琴身一侧。   “咚!”   又一声叩击。   “咚!咚!咚!”   以刀击柱!   真正的以刀击柱,是入阵曲的精髓。传闻,那位天下名将以五百骑兵破敌十万后,驻刀坐于满山尸骸前,平静地敲打出了这段节奏。入阵曲,本来就是没有弦音的,只是一段刀剑的轰鸣。   一下又一下的叩击声里,姜葵再次挥剑起舞。   这一次,她的舞姿曼妙、悠长,踏出的每一步都慢而沉,挥出的每一剑都缓而重。   这一次,满座无不心神激荡。所有人的心跳声如擂鼓,跟随着一下又一下的叩击声,被那雄浑凌厉的舞姿所牵动。   曲终,风止。抚琴的人起身,向舞剑的人遥遥一拜,舞剑的人则抱剑回礼。星光与火光一齐洒落在两人的身上,一人沉静如水,一人明艳如火。   公子无双,美人绝世。   一曲终了,唯有江上水声潺潺。   “啪。”岐王谢玦在座上击掌,掌声清亮地一响,落在寂静的水面上。   “啪啪啪……”掌声如海潮般响起。满座宾客跟随着岐王一齐鼓掌,胸中惊涛骇浪终于渐渐缓释。   所有人都明白了,这场秋日宴是一场开幕式。   起初,岐王以入阵曲为引,昭示他争夺天下的野心。随后,来自将军府的太子妃拔剑起舞,表明白陵姜氏对太子党的支持。同时,一向称病不闻政事的皇太子亲自奏乐,以身入局,迎接岐王的宣战。最后,岐王击掌,在满座宾客前承认自己未来的对手。   一曲入阵,风云变幻,暗藏着无数交锋。   自此以后,太子党与岐王党的争斗,将为天下所知。   以一支入阵曲为契机,权力场上最尊贵的对手们亮出了野心,向彼此宣战。   于是在座的所有人,都被卷入了权斗的棋局。   席上,贵客们彼此对视,在眼神中互相试探立场,目光里流动着深长的意味。   许多人暗自猜想:长安城,或将变天了。   天幕低垂,银河升起,璀璨的星辰织成漫天闪烁的银白绸缎,于高空之上映照着宽阔的江面。   谢无恙已经回到坐席,姜葵也收剑转身。在岐王的示意下,乐师们继续奏乐,这一回奏的是铮铮古乐,乐声典雅古朴,映衬着今夜的湖光秋色。   彩绦束腰的美丽胡姬们纷纷上台起舞,那位跳剑舞的红纱舞女则悄然退下,隐入了黑暗之中。   伴随着箫鼓之乐,觥筹交错声又起,宴会终于从一场剑拔弩张里恢复过来。江风和煦,丝竹沸腾,宾客喧哗,言笑晏晏,一派欢乐平和的景象。   在众多公卿的簇拥下,皇太子与岐王互相祝酒,彼此之间的紧张气氛荡然无存。   姜葵回到坐席,人群即刻围拢过来,齐声赞美姜葵方才的舞姿。她将长剑归还给那位新科进士,入席间落座。   身后有人拍了她一下,悄声道:“妹妹,快逃。” 第17章 追赶   ◎走罢,我们也去追人。◎   姜葵心里一紧,小声问:“父亲发火了?”   来人正是她的三兄姜原。他从画舫另一侧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挤在人群里,凑近了自己的妹妹,一张眉宇清朗的脸紧张兮兮地望过来,扮出一副夸张的鬼脸,道:“发火了,很大的火。你没事下去跳什么舞?”   姜葵悄悄回了他一个鬼脸:“有原因的,回头同你讲。现在怎么办?”   姜原望了望身后,几乎是用口型在说:“你快逃,我们替你挡一下。”   姜葵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望见父亲姜承正往她这里大步走来,衣袍鼓动,满身怒气,步距大得惊人,带起袍角上下翻飞。姜峦与姜风两位兄长正试图拦着他,可是架不住他喷射而出的怒火。   低下头,姜葵心道:完了。   她提剑下水台,是因为她在那位红纱舞女的面纱揭开之时,认出了一位故人。   在江湖上混迹多年的落花点银枪霸王江小满,清楚地知道,那个人出现在这个地方,一定是为了杀人。   她不得不挥剑起舞,阻止那个人的行动。   在她立于水台之上,挥出那一剑的刹那,那个人从她剑上的枪意里读出了她的警告,因而最终并未行事。   但是姜葵并没有料到谢无恙会为她伴奏。   一方面,谢无恙的下场为她的起舞提供了理由,使人误解为这是两人为了应对岐王奏入阵曲而进行的有意安排,从而将众人的注意力从她身上转移到谢无恙身上。   另一方面,他们的合作也意味着一向不参与党争的白陵姜氏正式加入了太子党,从此以后,将军府必将卷入夺嫡之争,再无一丝转圜余地。   而这必然是父亲姜承所不愿看见的。   姜葵几乎可以想象父亲在自己耳边怒吼的声音。她有三大错处:一是未曾禀告父亲就自行入场献舞,二是在父亲眼皮底下暴露了自己一直以来都在装病的事实,三是无端掀起了一场秋日宴上的惊涛骇浪,把党争暗斗推上了明面,并且搭进了整个将军府。   她简直觉得自己已经罪该万死了。   不过她仍为自己稍稍开脱:这事不能全怪她,谢无恙要负一半的责任。   若是他没有为自己伴奏,她的献舞也不过是一次乘兴而起的拔剑起舞罢了。人们完全可以将她的行为理解为美人醉后一舞,此舞也许还会被诗人们传成一段佳话。   如今她与谢无恙的共舞也是一段佳话了,只不过她为此付出的代价很是沉重,也许要被父亲狠狠罚上一顿。   想到这里,姜葵对谢无恙的行为有些恼火。她偏过头,朝对面画舫望过去,那个深绯色的人影正坐在人群之中,举起酒杯,遥遥祝酒。   他没事干什么下场弹琴?   而且弹得那样快、那样难,若非她姜葵舞技高超,几乎就要跟不上他的节奏。   要是她跳到一半摔倒了,摔得可是他谢无恙的面子。   姜葵在心里重重哼了一声,给谢无恙记了一次大过。   随后,她转身抬手,一脸郑重地拍了拍三兄姜原的肩膀:“兄长,大恩不言谢,努力拦住父亲,我逃了。”   姜原被她的手劲按得滴溜溜转了个身,朝着父亲姜承的方向过去了。   这边,姜葵抬脚就跑,刚挤进人群中,祁王妃裴玥迎面款款走来,一袭暗银云纹提花罗裙,提着一方青铜小壶,斟了一杯酒,将一杯鎏金小樽不由分说地递到姜葵的手里。   她笑道:“以往只道葵妹妹身子纤弱,今日见妹妹一舞惊鸿,不愧为名将之女,这一杯酒我敬你!”   姜葵心中腹诽:谁是你葵妹妹?   她和裴玥完全不熟,以往的交集无非是在宴会上照面时互相行礼。今日裴玥已经与她打过两回招呼,这位岐王妃一寻到机会便凑过来与她搭话,非要向她敬酒。姜葵拒绝了两次,她也不恼,说话时依旧态度亲昵。   太子党与岐王党势同水火,姜葵从她的亲热里探出一种笑面虎的味道。   姜葵一面悄悄观察着三兄姜原与父亲姜承之间逐渐逼近的来回拉扯,一面心不在焉地答着话:“玥姐姐谬赞,我有要事,先走一步。”   “妹妹再有要事,这杯敬酒总要喝下吧?”裴玥笑语嫣然,“我也有要事想同妹妹私下说,不知稍后可否到前方小船里一叙?”   她笑得那么温柔灿烂,有一刹那姜葵几乎相信了她那一声“妹妹”。裴玥挽着她的胳膊,指了指停在不远处一方水面上的青帆小船,神情严肃恳切,手上暗示似的轻轻捏她,口中柔柔地说:“若是妹妹愿意,我在那里等你。”   姜葵不太明白裴玥究竟有什么“要事”想说,却也来不及问。她将那杯酒一饮而尽,匆忙地行了个饯别礼,躲避着父亲,往人堆里挤去了。   烛光笼罩了她的背影,裴玥远远望着,唇角渐渐拉起一抹笑容。   此时,姜葵恰在人堆里发现了一团红色的影子——是那位在入阵曲奏起时献上剑舞的红纱舞女。   人头攒动,那一点红色在流动的光芒里一颤,倏忽间钻进了往来的人潮。   “别跑。”姜葵低呼,朝着那个影子冲了过去。   画舫上人流如织,红纱舞女如一尾小鱼在画舫之间飞快游走,姜葵跟随舞女在人海中破浪前行,身后是追着她一路小跑的父亲姜承与奋力阻拦他的三个兄长。   前前后后三团影子一个领着一个,如一阵急风乍然穿越流水般的人群,呼啦啦地带起一片东倒西歪。   “殿下。”洛十一陪同谢无恙站在画舫最高处,不动声色地指了指下方移动的人影。   谢无恙倚着雕花栏杆,方饮了一口茶,垂眸望下去,看见中间那个忙乱的少女影子,怔了怔,忽然笑得轻咳一声。   洛十一慌忙去拍他的背,只听见皇太子放下茶杯,笑着说:“走罢,我们也去追人。” 第18章 合欢   ◎那杯酒她喝下了?◎   夜色渐浓,岐王妃裴玥提着一盏翠色小灯,从画舫上走下来。   水面上,许多小船还亮着灯火。船与船之间搭着竹筏,在波涛间上下起伏。   画舫上的灯火已经暗了,宾客们散去大半,剩下的人沿着成排的竹筏前往江上小船,三三两两在船舱内进行更为私密的谈话。   裴玥牵起裙角,踩上竹筏,一路走向江水深处的青帆小船。   长长裙摆垂落船板,她弯身探入船舱,将手中小灯挂起在门帘旁,昏黄的烛光照亮了船舱里那人的面孔。   岐王谢玦慵懒地斜倚在纱帐内,一手支着脑袋,一手摆弄着酒杯,挑眉望向她,神色微醺,似一位醉酒的风流公子。   他腰间的束带半脱落,紫色襕袍敞开了些许,袍角的暗金云纹反射着幽深的光。   “那杯酒她喝下了?”他懒洋洋地问。   “喝下了,只是不知她是否会赴约。”裴玥回答。   她的声线清冷,之前那种惺惺作态的温柔语调全然不见。   “若是她不来呢?”谢玦举杯朝她晃了晃,“若是她不来,夫人你费尽心思下进酒里的合欢药岂不是白费?”   裴玥平静道:“她来与不来都无所谓。我亲眼见她饮下了那杯酒,酒中药效发作后,她必将无法自持。”   “若是她来了此处,你便能顺势纳了她做侧妃。若是她不来,在另外某地失了名节,她也做不成太子妃。”   “无论如何,一旦事成,谢无恙将无法顺利拉拢将军府加入太子党。”   谢玦击打着酒杯笑道:“夫人好阴毒的算计。听说我那个弟弟喜欢她喜欢得紧,等他知道了,会很生我的气吧?”   “你们之间难道还有什么兄弟情谊么?”裴玥的声音无波无澜,“谢无恙今日在开宴时奏的那一曲,已经是对你的公然宣战。我们现在所做的,无非是在面子完全撕破前先发制人而已。”   “是。我很厌恶我那个弟弟。我拼命争取的东西,他却生来就拥有。”谢玦轻声说,“那个女人明明没有当过一天皇后,却靠着追封夺走了我母妃的后位。”   “她死了那么多年,她的影子还像幽灵一样飘浮在父皇的身边……凭借那个女人的亡灵,谢无恙在父皇那里永远都是赢的吧?”   “传闻谢无恙活不过弱冠,你还怕输给他吗?”   “传闻活不过弱冠……”谢玦似笑非笑,“你信吗?”   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再探手去取酒壶,将一线清酒倒入杯中,歪歪倒倒地靠在榻上,向裴玥招了招手:“夫人,过来,陪我坐一会儿。”   裴玥扫了他一眼,依言在帐边坐下,闻见他身上淡淡的酒气,皱了皱眉:“谢玦,你喝酒了?”   “夫人,你这样对我称名道姓,好生冷淡……”谢玦望着她,低笑一声,趁着醉意,抬手去摸她的眉眼,神情似是戏谑,“你唤我一声夫君可好?”   裴玥拂开他的手,冷冷道:“谢玦,你别放肆。”   她的眼神近乎藏着冰,谢玦被那道目光刺痛了一下,醉意醒了大半,只听见她说:“我们只有夫妻之名,没有夫妻之实,不过是合作关系。”   “我既不管你纳妾蓄伎,你也不许碰我。你要天下权柄,我要皇后之位,彼此两清,互不相欠。”   谢玦听她说完,抬眼看她,慢慢道:“裴玥,你只要皇后之位,是么?”   “是,”她淡淡地说,“我是裴家的嫡长女,只嫁给未来的皇帝。”   她欠身,一把夺走谢玦手里的酒杯,顺手拿上帐下的酒壶,而后转头离去。那一袭织锦长裙娓娓消失在帘外,唯留一盏翠色小灯挂在门边,灼灼烛光照着帐内那人的脸。   谢玦自顾自地笑了笑,低语道:“好,我都赢来给你。”   -   “啪嗒”一响,姜葵飞身落进一只小船。   她已经逃离了画舫很远,甩开了追逐自己的父兄,跟随着红纱舞女在一只只小船间来回跳跃,最后来到了停靠于江心沙洲的小船上。   江心沙洲上无人,空荡荡的小船飘浮在漆黑的水面上,起伏的浪花随着风声,一下一下地拍打在船身,发出沉闷的响声。   夜深了,江风透着寒意,吹远了如潮的人声。烛火渐次黯淡了,寂寂星光照亮了小船上对立的两人。   红纱舞女站在船首,回过头来,一把扯下面纱,露出一个哀伤的笑容。   美人如剑,剑如美人。她的美像是古老的剑褪去了寒光,还锐利着,却正在苍老。   她慢慢坐下来,抱着她的剑,靠在船帮子上。剑舞时的英气消失了,笼罩着她的是一种英雄迟暮般的忧郁,像有一团散不去的乌云盖在她的身上。   “江少侠……”她喃喃地说。   江风拂动她的鬓发,那一把青丝里,竟然掺杂着许多灰白的头发。那样一张年轻的脸,却浮现出了不符年龄的老态。   姜葵望着她,低声问:“说吧,你要杀谁?”   风从江面上呼呼地卷过来。   红纱舞女没有回答姜葵的问题,而是抬起头,迎着她的目光,轻轻地摇了摇头。   “江少侠,我太缺钱了,太缺钱了……”她的声音沙哑,“再买不到参茸,小尘就要病死了……我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你,不然此时我已经动手了……”   “阿蓉,你成功不了的。”姜葵看着她,“场上有高手。若是我没有阻止你,你在准备动手被人发觉……小尘就没有娘了。”   她是姜葵在江湖上的一位友人,人们都叫她阿蓉。十年前,她出现的那天,长安城里下着雨,淅淅沥沥。她右手握一柄青鞘的剑,左手抱一个孱弱的婴儿,大力推开鼓楼酒肆的门,长发湿透,目光森冷。她说:“我要钱。”   那时候姜葵初入江湖,还是个很嫩的女娃,正跟着师父学枪。她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回过头,记住了那张明艳又冷漠的脸。   人们议论说,阿蓉出身于南方某个名门剑派,因为年少失贞于某个男人,怀上了一个叫小尘的孩子。宗门留不下这个孩子,她却舍不得他,于是离开了宗门。孩子天生孱弱,每日须用参茸吊命。参茸价格昂贵,阿蓉不会赚钱,只能凭一身武艺,接杀人的单子,以此维生。   十年前,那时候长安城里最有名的中间人还不是蒲柳先生,姜葵就已经认识了阿蓉。那时候的阿蓉比现在的姜葵还要年轻一些,她人很好,会把孩子抱给姜葵,在煎药的时候低低哼歌,脸颊被热气蒸得发红,像是少女含羞的模样。   十年过去,她的脸还很年轻,剑眉星目,骨相优越,可是一丝一缕的疲惫漫过了她的容颜,逐渐斑驳着她的美。   姜葵摘下满头的金钗步摇,一根一根摊开在掌心,然后握成一把,用力塞给她:“我身上没带钱,你先拿这些去当了,换些银子买参茸。”   阿蓉没有拒绝,她低声道了谢,收起那些簪子。她拉了拉姜葵的手,垂着眸子,用极小的声音说:“九千两银子杀温亲王谢珩。”   姜葵愣了下:“这是蒲柳先生的单子?”   据她所知,蒲柳先生从来不做与朝堂相关的生意。他接的单子大都与江湖仇怨有关,从不涉及宫廷政治。   “不是他,是近来新起的一位中间人,江湖人称‘白头老翁’,我也是第一次从他那里接单子。”阿蓉摇头,“这些天我急着用钱,却找不到蒲柳先生。”   “蒲柳先生……不在?”   “近两日,我去东角楼书坊、鼓楼酒肆以及北亭断桥寻他,都没有见到他的人……书坊的小厮说,蒲柳先生已经好几日不在了。”   姜葵微微一怔。 第19章 挟持   ◎别动。◎   蒲柳先生怎么会不在呢?   那日在陵寝里他受过伤。   难道是他的伤还没好,近日连门都不出了?   可是那应该确实只是一些不太严重的外伤。她记得他甚至不像有痛感,临走的时候还笑她的打扮,差点挨了她一拳头。   姜葵心里担忧着蒲柳先生,口中却问起另一件事:“这位‘白头老翁’,你见过他吗?”   “江少侠,你知道干中间人这一行的规矩,他们都是不露脸的。”阿蓉摇着头,“我在鼓楼酒肆里听到这笔生意的消息,次日夜里去北城墙下接的头。”   “那个人坐在一辆漆黑的马车里,隔着车门同我说话,交给了我八百两银子定金。”   “我唯一能确定的……就是那个人并非老翁,反而相当年轻。”   这点倒是很好猜到。中间人的名号总是与他们的实际身份大为不同。蒲柳先生最初也自号“老先生”,但江湖上人人都知道他是一位年轻公子。   “据我所知,这位白头老翁做的生意与蒲柳先生的很不一样,”阿蓉继续说,“他应当是刻意与蒲柳先生划分界限,两个人井水不犯河水。”   “蒲柳先生只接江湖上的单子,而白头老翁只做和朝廷相关的生意。涉及朝廷的都是大生意,风险大,但是赚的也多。靠着这一点,加上蒲柳先生近日常不在,白头老翁的名声忽然大了起来。”   “杀温亲王谢珩,这可是掉脑袋的生意。”姜葵轻声说。   她对谢珩没有太多印象,但是记得谢瑗望见他就眼睛一亮的模样。如果他死了,谢瑗大概会很伤心吧?   “这一单我不做了,明日便去还定金。”阿蓉起身,“江少侠,多谢你……这些簪子,换来的银子能抵一阵。等蒲柳先生回来了,我还是去找他接生意。”   姜葵点头:“好。”   “夜深了,你快回去,小尘还在等你吧?”她想了想,又补充道,“这几日你别抛头露面。秋日宴上有习武之人,能看出你有杀意,还是避避风头的好。”   阿蓉应了她。姜葵在小船上轻轻一踮,跃到了不远处的竹筏上,盈盈地立在水边,回身望着阿蓉撑起长杆,在一池波光里乘船远去。   等到阿蓉走远了,姜葵才转身,沿着竹筏铺就的小道慢慢走回去。夜色浓稠,客人们几乎散尽了,路上空无一人,只有浪花拍打在脚边的声音无边无际地响着。   她边走着,边想着如何同父亲交代、是否还要赴裴玥的邀约、以及有关蒲柳先生的事情。   八年前,她第一次见到蒲柳先生的那天,是一个晨光微凉的早秋。   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女孩,抱着比自己高出许多的枪,由师父带领着穿越人潮汹涌的书坊,推开二层一间雅室的雕花木门,走了进去。   茶香在四壁之间弥漫开来,紫竹屏风后已经坐了一个人。   她看不见他的样子,只听见一个含笑的声音说:“落花点银枪江小满,在下祝子安,请多指教。”   满室茶香里,她忽然闻到一种清冽白梅的气味。   那时候的蒲柳先生初出茅庐,籍籍无名。又过了许多年,他才从那个无名之辈成为长安城里最负盛名的中间人。后来,江湖上人人都听过他的名号。   后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只要想见他,就一定能见到。他总是在书坊二楼那间雅室的屏风后,漫不经心地说一些逗弄她的话,然后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跳脚。   他有一天会不在么?   莫名的,她想起天穹坍塌时,那个人的手掌心轻轻贴在她的耳廓上。   她心里忽然燥热。一种急促的、炽烈的情绪,无端地在胸口升起。   因为心里有事,她没察觉,这条竹筏小道的两侧,寂静无人的漆黑水域里,偶尔冒起几串气泡。   下一刻,有人跃水而出,长刀直刺!   姜葵猛地仰头,长发飞扬,寒光堪堪擦过她的脖颈,一根发丝被刀锋斩断!   同时,她反手抓住突袭那人的刀柄,蓦地发力,抽走了长刀,刀锋翻转,横劈而去!   那人胸口被劈出一道口子,顿时吃痛。他捂住胸口,闪身飞速后退数步,定足立在竹筏上,冷冷直视姜葵。   紧接着,又有两人跃出水面,森冷的铁鞭与硕大的巨锤一左一右,袭向姜葵!   姜葵侧身避开巨锤,对着铁鞭挥刀斩下!“嗡”的一声长鸣里,铁鞭与长刀缠绕相击,剧烈震动着,久久不分。   “哼。”姜葵轻哼一声。   她腕上发力,连着整个身体在原地一旋,带起长刀飞速转动,甩开了铁鞭!   长刀收起,刀锋向下。姜葵抖开长发,抬起下巴,垂眸望着包围她的三人,目光冷冽。   三个大汉都穿黑衣,一人执鞭,一人持锤,一人用刀,皆以黑巾蒙面,看不出长相。   “不愧是落花点银枪江少侠,”执鞭的人说,声音沙哑,“这一手夺刀伤人的功夫,使得真是利落。”   “多谢夸奖,”姜葵淡淡地说,“你的铁鞭倒是玩得很糟糕。”   “你敢出此狂言!”持锤的人暴喝一声,挥起巨锤,冲了过来!   他的脚步震得竹筏噼啪作响,一阵水花涌起。那一只巨锤高高抬起、再重重落下,挥起一阵劲风,其力道之大竟将竹筏一劈两半!   然而持锤的人却愣住了。   竹筏上……并没有人。   刀啸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他仰头,只见纤巧的少女轻盈地在空中翻折、落地,一把长刀已经抵在了他的后心处。刀锋划破衣袍,透着冰冷的气息。   他浑身冷汗。   “凭你们的功夫,还伤不了我,”姜葵问,“你们是何人所派?”   她神情平静,心里却微微吃惊。   姜葵平日戴着斗笠在江湖上行走,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落花点银枪”的名号在江湖上很响亮,但是鲜有人知她的真实身份是将军府幺小姐。   毕竟,谁会把一位常年抱病的闺阁姑娘与名震长安的江大侠相联系呢?   她今日在秋日宴上那一舞,虽然惊艳四座,却刻意藏了身法。   武功不如她的人,看见的只是一支曼妙的剑舞,看不出背后的武功。而将军之女习剑舞,实在不算什么奇事。   就算有人认出了她剑上的枪意,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安排刺杀。   但是包围她的三人却明显知道她的身份,甚至报出了她“夺刀伤人”的手段。   “落花点银枪”江小满,其实很少带枪。由于长枪实在太过惹眼,她并不时刻持枪在身,甚至常常不带武器。   如果突然遇见袭击,而她没带武器……她就顺手夺走对手的武器,用对方的武器击败对方。   这手段在江湖上广为流传,被称为“夺刀伤人”。   这是一场预谋的刺杀,要杀她的是清楚她身份的人。   这三人究竟受什么人驱使?   “江少侠想要知道答案,等到了黄泉下再问吧。”执鞭的人嘶哑地回答。   他甩起长鞭,与用刀的人一齐发起冲刺!那用刀的大汉使的是双手双刀,右手刀被夺,便把左手刀换到右手,劈刀斩下,脸上满是被夺武器的愤恨之色。   他们的同伴还在被姜葵用刀尖抵着,但他们似乎毫不顾忌他的死活。   姜葵一脚把面前的大汉踹开,手中刀光旋转而上,接住了铁鞭与长刀!看似纤细的手腕,爆发出了远超常人的力量,以一柄刀抗衡了两个彪形大汉。   兵刃交错间发出低低的啸声,少女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那种莫名的、炽烈而躁动的情绪,在胸口不断翻涌着,形成一股不安的气流,压抑着她的内力。   恰在这时,被踹下水的持锤大汉破水而出,挥舞着巨锤砸向她的后脑!   姜葵勉力压下那股热气,身体在空中翻转,刀锋挑起了巨锤!“当”的一声巨响里,她在半空中反复折腰,擦着巨锤落地,用一把长刀同时架住了三件武器。   江风卷起华贵的裙摆,少女站立在水边的姿态窈窕动人。   忽然,她歪着脑袋,轻轻笑了,明眸皓齿,在星光下犹如一个妖魅。   “喂,使锤子的,你一个大汉子,力气不如我一个弱女子呀?”   她抬眸,浅笑。那股凛冽的杀气倏忽间不见了,神情像是春风吹过杨柳依依,调皮又顽劣。看在对面三人眼里,却是一种刻意的嘲弄。   “你!”持锤大汉怒道。   “我什么?”   精灵般的少女像是被逗乐了那样,眉眼里尽是轻佻。   持锤大汉沉不住气,一把抡起巨锤,再次砸了下去!   “不可妄动!”执鞭的人斥道。   巨锤已经砸下!庞大的力道把整座竹筏小道完全掀开,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响彻水面。四溅的水花里,所有人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再睁眼时,竹筏上的少女不见了。   “她逃了!”执鞭的人低声说,“追!”   姜葵已经踩着竹筏一路向前,在黑暗里飞速移动。   她以内力压抑胸口那团狂躁的热气,努力克制着一种想要摧毁什么的冲动。白皙的脸颊上漫过一阵又一阵潮红,神色变化不定。   是那杯酒。姜葵猜到了。是裴玥千方百计要她喝下的那杯酒有问题。   那酒里下了某种药。而现在药效发作了。   如果她的状况正常,以一敌三完全不是问题。但是她现在难以控制体内四蹿的热流,全身焦躁,根本无法继续战斗。   远远的,她望见了水面上飘着一只漆木小船。江风吹起粼粼波光,船前悬着一盏孤零零的瓷灯,如同一粒忽闪忽闪的小星。   姜葵心念一动。   她从竹筏上高高跃起,飞身跳上了小船!   “哗啦啦”一阵水响,她携着一身淋漓的水汽撞进船舱,忽地看见一团深绯色的影子。   谢无恙怎么在这里?   她来不及多想,从背后接近他,一只手握刀,另一只手捂住他的口,低低的声音说:“别动。”   水光朦胧,像是细雨落在她的发间。 第20章 船里   ◎噤声。◎   谢无恙整个人僵住了。   他一动不动,没有回头,也没有出声。   少女的呼吸声响在耳畔,含着微微的喘息。温热的气流掠过他的脸颊,带起几根发丝,挠得他有些痒乎乎的。   两个人贴得很近,一前一后地坐着。谢无恙坐得笔直,姜葵半跪着欺身而上,一只手从背后探出来,紧紧地压住他的下颌,把他摁在自己面前。看似缱绻的动作,却透着逼人的杀气。   她湿漉漉的长发垂落在他的袍角上,濡湿了一团深红。   少女纤长的手指从他的唇上经过,缓缓下落到颈间,轻轻一提,抬起他的脸,而后将他整个人带得站起来。   谢无恙没有说话,也没有反抗,任由她像摆弄木偶似的摆弄着自己。   姜葵也保持着沉默。她押着他一齐迅速后退,后背抵在船舱的门上,无声地把门关上了。紧接着,她按着谢无恙的那只手不动,握刀的那只手横劈而出。   刀光一闪,扑灭了悬挂在门上的那盏瓷灯。   船舱内陷入一片漆黑。两人的呼吸声低低地响起在彼此耳边。等到姜葵适应了眼前的黑暗,忽然发现前方的案几上歪倒了一个茶壶。   微弱的星光从天缝中流泻,洒在那张案几上。   在姜葵带着谢无恙起身的那时,紫砂茶壶被拖过的衣袍掀倒,流了一地清茶。一个用过的小口茶杯静立在满桌的茶水里,杯子里喝到一半的茶水反射着清浅的粼光。   姜葵眨了下眼睛。   谢无恙在这里……喝茶?   他大半夜的没事干一个人在这里喝茶……?   “你到底……”她压低嗓音问他。   问到一半,一阵剧烈的躁动袭击了她,生生止住了她的发问。   之前勉强用内力压制住的那股热流,此刻更为激烈地汹涌而来。不知道为什么,谢无恙的出现似乎让她更加难以克制自己了,胸口有一团无法熄灭的火焰,反复烧灼着她的精神。   她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哼,猛地把谢无恙推倒在地上。“砰”的一声轻响里,她揪起他的领子,逼着他翻过身来,然后蓦地凑近他的脸,把呼吸的气流轻轻地喷到他的耳垂上。   谢无恙还是一动不动,他似乎整个人彻底地僵住了。   姜葵俯身向下,压在他胸口,整个人凑得很近,鼻尖几乎碰到他的下巴。眼前一片混乱的颜色,燥热的气流在体内乱窜,她什么也看不清,只闻到深幽的檀香气味,来自谢无恙的衣袍。   那种香气让她更无法自持了。   她不受控制地探身下去,靠近他的喉间。长发披落,星光一路倾洒,照亮那张明艳张扬的脸。此刻的她双眸含星,眼角泛一点绯红,简直像一个落水的迷人鬼魂,要把过路书生的七魄都勾走。   谢无恙忽然动了一下。   很难说清他的那个动作是什么意思。他似乎只是在她的身下,微微偏了一下头。   姜葵顿时清醒了一霎。   她用力攥了一下手中的刀柄,咬着嘴唇,挥刀划向自己的手臂!   呼啸的刀风带来了一阵凉意。在这种情况下,她只有划伤自己,用身体的疼痛来保持精神的清醒。   ——忽然有一只手按住了她。   姜葵眨了眨眼睛。她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眼前一团乱七八糟的光影。   那只手冰凉、修长、隔着衣袍、轻轻地抵在她的手腕上,无声地帮她把手里的长刀卸下。她下意识地任由那只手牵着自己,好似一个茫然无措的小孩。   沁凉的温度隔着柔软的绸缎传过来。那个人的体温很低,恰好中和了她身上的热气。他握着她的手腕,慢慢地引导她平躺下来,动作温柔,仿佛哄着她似的。   冰冷的地板贴着她的皮肤,她渐渐平静下来。   等到呼吸平稳下来,她开口想要说话,那个人忽然抬起一根食指,抵在她的唇上。一个很轻的声音在她耳边说:“噤声。”   姜葵怔了一下。   这是她第三次听见谢无恙的声音。第一次是在曲江相看时,第二次是在入宫落水时。他们之间总是隔着水声,两次她都没有听得很清。   这一次她听清楚了。   这个人的声音像白瓷,或者浸水的玉石,有一种清冽干净的质感。   她无端地想起蒲柳先生。其实这两个人很不一样,一个放浪不拘,一个端正清直,无论是性格气质还是言行举止都差别很大。可是她忍不住把他们两个放在一起对比,仿佛冥冥中有什么特殊的缘由。   “有人来了。”谢无恙又说。   船外的波涛声里,隐约传来几声异样的水响。   那阵药力刚发作过,姜葵依旧不太能视物,但她可以从声音里辨认出,是那三个蒙面杀手追来了。   他们包围了这只小船。   两边都无法判断对方的情况,外面的人不敢进来,里面的人也不敢出去。   刹那间,一支羽箭破开船身,狠狠扎下!   那三个杀手里有人用箭?   还是说……来了第四个人?   瞬息之间,姜葵没有时间去想,抄起长刀劈开羽箭!   接着……更多的羽箭落了下来!   来的不是第四个人,而几乎是一支小小的弓箭队!   漫天的箭雨像是一场流星,银亮的箭头反射着冷寂的寒光。   姜葵挥刀跃起,拎着谢无恙飞快地在船舱里移动。她一面运起长刀,挡下箭雨,一面转头问谢无恙:“你带了什么武器吗?”   说完,她愣了一下,想起自己的未婚夫君是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太子。   她没等谢无恙答话,一把抓起船舱中心的那张案几,塞到谢无恙手里,低声说:“拿这个挡一下。”   谢无恙很顺从地接过案几,默默举起在胸口,转身站在她的身后。   两个人背对着背,他站的位置恰好护住她的后心,她没注意。   姜葵再次挥舞长刀,凛冽的刀光挥舞成一个完整的圆,羽箭纷纷在刀下落地。“丁零当啷”的声音响了很久,整座小船像刺猬那样扎满了箭,满地都是坠落的箭矢。   羽箭仍在落下,但是姜葵开始感到体力不支。   她分了内力用来抵抗体内的热流,此时一运刀,那股热流再次席卷而上,搅扰着她的内力运转。眼前的眩晕扩大了,她的呼吸声变得沉重起来,脚步也渐渐虚浮。   谢无恙又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   仍是隔着衣袍,那只冰凉的手让她微微一哆嗦。   像是感觉到了那个小小的战栗,那只手离得她远了一些。   沁凉的温度再次让姜葵冷静了下来。躲在船舱里迟早会被射成筛子,不是长久之策。她蹙着眉,心生一计。   她猛地转身,探手架在谢无恙身上,足尖发力,带着他向上,冲出了小船!   刀刃翻转,姜葵挟着谢无恙立在船篷上,冰冷的长刀抵在他的喉咙上。   寒锋上的杀机凛冽,如同细小无声的冰柱刺破空气。   她冷然逼视着四周,平静道:“别过来,否则我就杀了他。”   ……谢无恙愣住了。   黑衣杀手们……也愣住了。   包围小船的杀手们脸上露出惊疑不定之色,弓箭手们放下了长弓,向首领发出询问的眼神。为首的是那个执鞭的汉子,他攥着铁鞭,绷紧了身体。   他从那件深绯色的衣袍上认出了皇太子。   雇他们的人只要求刺杀江少侠,却没有要求刺杀皇太子。   ——他敢冒杀死皇太子的风险吗?   姜葵在赌,赌这些杀手们是江湖中人,没有胆子伤害真正的皇亲贵胄,更何况她刀下的是至尊至贵的皇太子谢康。   她再进了一步,手上的刀刃向下一寸,只要稍一用力就能割断谢无恙的喉咙。   谢无恙依旧一动不动,甚至还在轻轻地握着她的手腕。   他握的是她没有握刀的那只手。浓郁的黑暗和宽大的衣袍掩盖了他私下的动作,因此杀手们并没有发觉他在这种情况下还牵着她的手。   为首的执鞭汉子握了下拳,恰在此时远方响起一声尖哨。   “撤退!”他低喝一声。   杀手们像退潮一般离去了,留下一只扎满羽箭的漆木小船。   姜葵一下子卸了力,全身发软,体内的热流如同涨潮一样汹涌而来。她紧紧地贴着谢无恙,竭力保持着站立的姿态,可是呼吸已经彻底凌乱。   她的手从谢无恙的掌心挣脱出来,无法克制地去扯他的衣领。   紧接着,她的动作又停下来。   不能,不能让这药力控制自己。   姜葵翻转手中的长刀,以刀柄对着自己的脑袋,恶狠狠地一敲!   柔软的少女昏倒在谢无恙的怀里,面色潮红,呼吸急促。星光洒落在她绯色的脸颊上,恍若一层水光潋滟,晕开在一树桃花里。   谢无恙手足无措地接住她,站在一地折断的箭矢里。   ......这一次他彻彻底底地僵住了。   缥缈无垠的银河下,他抱起纤细的少女,一步一步从船上走下来。   呼呼的江风卷起两人的发丝。他抱着她慢慢坐在小船的甲板上,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的脑袋,尽可能让她睡得更舒服一些,像是护着一个很小的孩子。   他想把她平放在地面上,可是她在睡梦里张开双手,忽地抱紧了他。   静了良久,他轻轻阖上眼睛,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洛十一!”片刻后,他睁开眼睛,有些恼火地喊,“你到底回来了没有?”   一只乌篷船慢吞吞地从黑暗里划出来,撑船的是一身黑衣的少年。   两只小船“啪”地碰在一处,他放下长杆,对谢无恙行了个礼,汇报道:“殿下,埋伏的两队杀手已经除去了,逃走的那些,属下已经派人在追。”   “那这些是什么?”谢无恙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身边一枚断箭,心情很差劲。   “这些是……漏网之鱼。”洛十一低着头,“我们没有发现还有第三队杀手。”   “‘白头老翁’,真是小看他了,”谢无恙冷哼一声,“他敢动我在意的人,以后就不要想在江湖上混了。”   他抱起怀中昏迷不醒的少女,从这只千疮百孔的船上下来,走到对面小船的甲板上。洛十一为他撑船,缓缓把小船划到江岸,灯火逐渐明亮了起来。   “殿下,”洛十一突然说,“我先避一避。”   谢无恙怔了下,洛十一已经悄然躲进了乌篷里。他在船板上抬起头,望见对面岸上站着一身宽袍猎猎鼓动的中年男人,而自己的怀中正昏睡着他的女儿。   ——骁骑大将军,姜葵的父亲,姜承。   谢无恙忽然希望晕过去的是自己。   作者有话说:   小谢:。   ——手动分割——   明天下午六点见! 第21章 禁足   ◎半天。◎   姜葵醒过来时,看见的是父亲姜承那张胡须乱颤的脸,以及在他背后探头探脑的三个兄长。窗外传来几声鸟雀的啼鸣,已经是清晨了。   她睁了一下眼睛,立即再次闭上。   “小满。”父亲冷冷地说。   她的眼睫一跳。   “姜小满!”父亲一声大吼。   她被那声怒吼震了一下,被迫睁开眼睛,默默地与父亲对视。   “不装了?”父亲继续冷冷地说。   她咬了下唇,没敢说话,小心翼翼地望着他,露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父亲的身后,三个兄长一个挨一个地朝她做口型。   长兄姜峦最冷静:父亲要罚你。   次兄姜风相当关切:你感觉还好吗?   三兄姜原有点幸灾乐祸:这次终于不是罚我了?   “以往只知道你骄纵,倒没想到你骄纵到这个份上!”父亲气得坐不住,在房间内来回踱步,“喝醉了酒,跑到水台上当众跳舞,然后又去私会未婚夫君,最后竟然还醉倒在别人的船上!幸好太子殿下心怀宽广,不在意你这一派胡闹!”   姜葵眨了眨眼睛。   喝醉了酒……私会未婚夫君……醉倒在船上……   ——谢无恙到底和她爹说了些什么啊?   ——分明是他大半夜的没事干一个人在船上喝茶吧?   ——她又不是故意去私会他的,谁叫他莫名其妙出现在那种地方?   姜葵忽然又想起那双冰凉的手,轻轻地握着她的手腕。   她把自己打晕以后,是那个人把她抱回去的么?在他之前,姜葵从未碰过其他异性,除了祝子安以及自己的父兄。   可是她居然没有很抗拒。   莫名的,她又开始对比祝子安和谢无恙。   记忆里,祝子安的体温也比她的低,可是他的掌心尚有些许温热,贴在她的耳廓上很暖和。而谢无恙的双手寒冷得像冰块,几乎让她打起哆嗦。   听说谢无恙身体不好,这传言应当是真的。   父亲注意到了她在走神,又一声怒吼:“姜小满!”   姜葵立即挺直了背。   上一次父亲对她发火,还是她跟着三个兄长一起偷酒喝的时候。   她抿了抿唇,小声答话:“女儿错了。”   “你知道自己错在何处吗?”父亲击打了一下床边的小桌,“其一,自行入场献舞,其二,卷入了宴会上的党争,其三,”他越想越气,拍了一下床边的桌子,“姜小满!你装病多久了?”   姜葵此时在想:这三大错处果然和她预料的一模一样。   她抬起头,看见父亲背后的三颗圆圆脑袋正一齐露出“你快点承认吧、我们帮不上你了”的表情。   于是她咬了下唇,悄声说:“有点记不清了……也许七八年?”   父亲重重地呛了一下。   “姜小满!姜小满!”他开始原地兜圈子,“真是我养出来的好女儿!”   姜葵小声接道:“女儿错了嘛……”   “禁足一个月!”父亲狠狠敲了敲桌子,“从今日起,到下月十六日大婚前,你是一步都别想出这个房间了!”   “还有!”他又大力敲了敲桌子,“今日起,午后的甜膳没有了!”   过了片刻,他似乎觉得这惩罚还是不够重,又哼了一声:“晚间的也没有!”   三兄姜原悄悄用手肘碰了下长兄姜峦,神情忿忿地小声问道:“为什么轮到罚我就是没有饭吃?”   “都出去!”父亲不耐烦地拍了一下姜原的后脑勺。   在父亲盛大的怒火下,三个兄长唯唯诺诺地离开了房间。父亲背对着姜葵,望着他们走远的背影,一只手扶在门框上,仰头望着门外的天空。   他突然轻声问:“是谁教你的枪法?”   姜葵一怔。   果然。虽然她刻意隐瞒,但是那一支剑舞的起手式里藏着深刻的枪意,被习武多年的父亲认了出来。   但是出师那天,她答应过老师,绝对不会向第三个人说起她的师承。   “不用回答我了,我知道是谁。”父亲的声音很低,那股怒火倏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突如其来的苍凉,“枪是你从祠堂取走的吧?”   姜葵低下头:“是。”   她的枪是在将军府祠堂里取的。   每次出去混江湖的时候,她就溜去祠堂里取枪;等回来了,再偷偷放回去。十数年了,府里也没人发现。   很多年前,第一次见到那杆枪时,她还是个小女孩,也还没有认识那位师父。   那天的祠堂里空空荡荡,午后的风把满堂的香火吹散了。缥缈的白烟里,年幼的她从窗外望进去,望见了那杆枪。   白梨木的枪身修长,锋利的枪尖旋转着冷光,可她莫名地从那杆枪上读到了一种温柔的气息。   “那是你母亲的枪。”父亲低声说完,关上了门。   姜葵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清晨的阳光从窗外洒落到她的脸上,似是一阵低语或者抚摸。她忽然又感觉到了那种多年来久违的温柔气息。   “妈妈,”她轻声说,“我突然想你了。”   -   东宫的偏殿里依旧熏着檀香。   谢无恙坐在博山炉前,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那件深绯色的外袍被他随手扔到地面上,折叠着蜷成一团。他披了一件雪白的大氅,在一室的暖香里仍然显得有些畏寒。   “撕拉——”布条扯开的声音。   谢无恙拉来了一张白麻布,正在把它撕成一根一根的细长条。撕好了的布条在他面前堆成一座白色的小山,他支起脑袋看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拿起一根,放在十指间。   那双手莹润洁白,是一双抚琴的手。他低着头,把白麻布条一点一点地缠在手指上,直到整双手都被粗糙的布料包裹。   他认真地盯着缠满布条的手,手指动了一动,微微蜷曲。   然后他无声地笑了一下。   “殿下,”洛十一站在屏风外唤他,“早晨宫里又出了一道圣旨。”   屏风后的影子没有动弹,只听见一个安静的声音传来:“怎么了?”   “据说……”洛十一斟酌了一下措辞,“那道圣旨是传江少侠入宫的。”   屏风后静了一瞬,那个声音问:“是谁的意思?”   “好像是圣上的……公主殿下希望江少侠继续做她的伴读,贵妃娘娘似乎也想让江少侠住进蓬莱殿。”   屏风后的影子起了身。   “还拦得住么?近日宫里太危险了,将军府才是安全之地。”   “拦不住了……宣旨的太监已经在路上了。”   -   “宣——白陵姜氏骁骑大将军姜承之女姜葵入宫——”   近日里,姜葵第三次听到这道圣旨,但这是唯一一次令她高兴的。   一想到要在这间小小的闺阁里禁足大半月,她心里有些烦闷。她正计划着如何溜出府去,或者同三个兄长商量商量缓解父亲怒火的方法,这道圣旨就下来了。   她想起上次入宫时意外撞见了祝子安,这一回还能见到他吗?   祝子安说过他最近很忙,而且在查宫里的事情。也许他还可能在宫里出没。隐约间,姜葵怀疑祝子安在忙的事情和那位新起的中间人“白头老翁”有关。   如果再见到他,她要好好问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许久都没有出现在书坊。   她飞快地收拾了物什,换上那件学生穿的青衿服,坐上了青莲色小轿,兜兜转转地往皇城去了。   此时是白日,还赶得上崇文馆的课,因此小轿将她送往了皇城之西。   推开学堂的门,靠窗而坐的少女立即兴高采烈地回过头来,一对漂亮的红珊瑚耳环在耳垂下轻快地晃荡着。   “皇弟妹,你来啦!”谢瑗拉住她的手,“昨日你跳的那支舞太美了,我敢说整个皇宫里都挑不出第二个!听说当晚就流出了好几首以你为内容的诗呢!”   姜葵苦恼地闭了下眼睛……她希望所有人遗忘这件事。   谢瑗继续说:“后来我找不到你了,你都去了哪里?”   ——后来么,她似乎调戏了并且架刀威胁了某位皇太子。   姜葵此刻相信,谢无恙对她父亲说的那些话,一定是对她的轻浮行为的一种报复。   她又闭了下眼睛……她希望自己遗忘这件事。   “你还记得止渊给你占的那一卦吗,有关桃花运的?”谢瑗一副“我懂了”的样子,神秘地眨眨眼睛,“后来你是不是遇上桃花运了?”   ……所以她在秋日宴上的桃花运是……她的未婚夫君?   “我想把他那堆竹签子扔掉。”姜葵坚定地说。   “他的卦不准吗?”谢瑗歪了歪头。   “不,”姜葵咬牙切齿,“真是太准了!”   这时长盈夫子从门外走进来,抱着一叠厚厚的书卷,冷冷地扫了过来,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堪称恐怖的气息。   两个学生顿时一阵脊背发凉。   她们迅速地回到座位上,端正地坐好了,手肘叠起来放在案几上,像两只乖巧听话的兔子。   “公主殿下,姜氏小姐,”夫子把书卷放在讲堂上,抬手推了一下眼角,“布置下去的文章写好了吗?”   姜葵刚想承认没有,转头看见谢瑗规规矩矩地从面前的一叠纸卷里取出几张,恭恭敬敬地起身上前递到夫子的手里。   ……她突然觉得在将军府禁足也没什么不好。   “姜氏小姐,你的文章呢?”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姜葵暗自吐了下舌头,恭敬地行礼道:“学生愚钝……可否请夫子再宽限几日?”   出乎意料的是,长盈夫子竟然点了下头,轻易地放过了她。   姜葵愣了下。   长盈夫子站在讲堂前,一只手轻轻撑在书卷上,那道平日里很威严的侧影忽然显得很瘦弱。她垂着眸子,往常那一把长发总是一丝不苟地束进发冠里,此时却有几缕漏了出来,被早秋的阳光染成浅色。   夫子似乎心情很不好。   甚至……她在伤心么?   作者有话说:   表面拽校霸实则乖乖崽的学神谢瑗   和她的好朋友怂怂子学渣同桌姜葵qwq   ——手动分割——   明天下午六点见! 第22章 转身   ◎她转过身。◎   姜葵没敢继续胡思乱想。她笔直地坐着听夫子讲课,手里的毛笔自黑瓷小砚里沾了墨水,一笔一划地在宣纸上记着笔记。   夫子讲的内容一贯很难。她谈及敬德五年春的制举对策一事,这其实是个相当敏感的话题。那一年制策试直言极谏科,有考生讥刺时政、忤犯权倖,引起了以温亲王谢珩为首的一派与以户部侍郎司蘅为首的一派在殿上激烈的唇枪舌战。   姜葵对朝政一向不是很关心,但是她记得正是在那年冬天,温亲王谢珩赴任汴州刺史,这其实是一种变相的贬黜。   夫子在讲堂上念着那年对策的内容:“夫亏残之人,褊险之徒,皂隶之职,岂可使之掌王命、握兵柄,内膺腹心之寄外当耳目之任乎……”   她顿了顿,问谢瑗:“沉璧,你可有什么想法?”   夫子的姿态很温和,甚至是谦卑的。这一刻她似乎没有把谢瑗当成学生,而是把她看作一位同辈的友人,恳切地征询着她对此事的建议。   当年制举对策一事背后涉及到的核心是宦官掌兵权的问题,而姜葵记得谢瑗极不喜欢靠着宦官门路上位的户部侍郎司蘅。但面对夫子的询问,谢瑗的措辞十分慎重,谈话间蹙着眉心,并没有简单地得出结论。   等到谢瑗谈完了,夫子又转过头,静静地望向姜葵。   姜葵眨了眨眼睛。   夫子仍望着她,眸光里是问询的神色,似是期待着她的回答。   ……她有点慌。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一会儿,夫子似乎并不打算放过姜葵。她只得抿了抿唇,硬着头皮起身:“学生……学生以为,公主殿下说的都对。”   ……学堂里陷入了一瞬沉默。   恰在此刻,一位宫人在门外长拜:“夫子,翰林学士周大人求见。”   于是夫子没再问她,宣布下学后即离去了。   姜葵长舒了一口气,在心里默默感谢了一下这位翰林学士周大人。上一回也是这位大人要找夫子,才教她逃过一劫。   这时候,谢瑗突然凑过来,一脸神秘地小声说:“我觉得周大人喜欢长盈夫子。”   姜葵歪了歪脑袋,看着她。   谢瑗继续神秘兮兮地说:“不然为什么他总是找她?”   姜葵忽然想到上次在东宫里谢瑗也是这样一脸神秘地对她说“我猜测我弟弟喜欢你”……她渐渐觉得谢瑗的话好像不是那么可靠了。   “宫里面谁喜欢谁我都知道,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些宫闱秘事了!”谢瑗很是得意地扬起脸,“若是谁心里藏了喜欢的人,连语气和眼神都会不一样。本公主只消瞧上一眼,便能看得出来!”   姜葵有些无奈地望着这位爱好奇特的公主,越发肯定她那句谢无恙喜欢自己的猜测不可当真。   谁会喜欢一个只见过几面的人?甚至还喜欢了许多年?   皇太子求娶将军府小姐,应当确是出于政治上的考量,而非虚无缥缈的暗恋。   下学后已是正午,阳光堆满槐树枝头,在青石砖上投落陆离的影子。姜葵和谢瑗从学堂里出来,转进了崇文馆的堂厨里一起用膳。   两个女孩儿都喜爱吃甜膳,在午后的阳光里一筷子一筷子地夹着冻酥花糕。   这种花糕工艺复杂,需要将酥微微加热到融化,然后在白瓷小碗上滴淋出桃花的造型,最后放入堂厨后的冰窟里冷冻成形。   呈上来的花糕色若桃花,一筷子夹进嘴里,入口即化,凉丝丝的,很适合在微醺的午后食用。   谢瑗一面吃着,一面抱怨:“过分甜了。崇文馆的冻酥花糕不如宫里的,宫里的冻酥花糕又不如温亲王府里的……”   她托着腮,嘟囔了一会儿,眼睛一亮,伸手摸了摸姜葵的头发,快乐地说:“如珩此刻应当在王府里,下午我带你去他那里吃甜膳吧?”   一提到温亲王谢珩,姜葵望了望四下无人,拉了拉谢瑗的手,低声道,“皇姐,温亲王府我就不陪你去了。但我有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同你说。”   她的语气严肃,谢瑗紧张起来,也低声问:“什么事?”   “我昨日听人说,”姜葵斟酌着词句,“有人想刺杀温亲王。你若是去他府上,千万要告诉他一声,近日里少出门。”   “有人……要杀他?”谢瑗的唇瓣颤抖了一下,似乎连说出那个“杀”字都很艰难。   一阵小风拂过她的发丝,她蓦地转过头来,一双明亮的眼睛紧紧盯住姜葵,神情里是极为深切的不安与担忧,像是林间小鹿猛地察觉了危机。   姜葵忽然意识到,谢珩对谢瑗来说是很重要的人。   大概就像姜葵的父兄之于姜葵那样吧?   “此事为实?”谢瑗压低声音问。   “嗯。”姜葵也压低了声音,“我不知道是谁,但很确定有人要对他不利。”   谢瑗点了下头,不再追问。她起身,把那份冻酥花糕搁下,轻轻地拉了拉姜葵的袖子,对她说:“那我先走了……多谢你。”   这句话说完,两个女孩儿的友情微妙地加深了。   -   早秋的天空蓝得清淡,云显得很轻,一缕一缕地散开去。午后的庭院里生长着古槐树和皂荚树,浓密的树荫下成群的鸟雀在啄食。   踩着长长的树影,姜葵从庭院里转出来,走出了崇文馆,正要踏上候在门外的小轿,忽然一声熟悉的咳嗽声响起:“咳。”   接着,那个声音严肃地说:“背打直。”   姜葵默默地转过头,望见了那位“从六品的小女官”宋司赞。她仍旧是一身端正官服,发冠束得很高,素面朝天的脸上面无表情,仿佛只是恰好经过了崇文馆。   ……但是姜葵觉得她肯定在门口守了很久了。   此时谢瑗不在,棠贵妃也不在,姜葵只是一位世家小姐,宋司赞的威风便大了起来。   宋司赞朝姜葵行过礼,正色道:“按太后娘娘的吩咐,姜氏小姐的礼仪还是由我来教。” 她的神情无波无澜,看不出一丝情绪,淡淡地发出指示:“肩下沉,背打直,收敛下巴。”   姜葵表情僵硬地挺直了背......再次怀念起了将军府的禁足。   一路马蹄声踢踢踏踏,宋司赞随着小轿走在姜葵的一侧,时不时把审视的目光投进车轿里。姜葵在轿内坐得笔直,目光平视前方,神情像一只被捉住的小猫。   小轿停在蓬莱殿门口,姜葵进了殿,抬眼便望见棠贵妃坐在廊下,低头缝着一枚银丝香囊。阳光自琉璃瓦当上落下来,流淌在她的发间,化作一团细碎的阴影。   听见动静,她在光影里抬起头来,没说话,而是慢悠悠地望了姜葵身后的宋司赞一眼。那道眼神很平静,甚至是含笑的,有种好整以暇的姿态。   ……宋司赞默默退下了。   姜葵顿时身心舒畅。   “小姑!”她走上前,挨着棠贵妃坐下,刚想说些什么,又想到今日父亲刚罚过她,心里有些忐忑起来,“昨日秋日宴……”   “我知道。”意料之外的是,棠贵妃并没有像她父亲那样生气,反而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   “你不生气?”姜葵愣了。   “我生气干什么?”棠贵妃温柔地替她整理了耳边的发丝,“你做得很好。岐王奏入阵曲是立威,若是无人回应,任他一曲奏完,岐王的威风岂不是压倒了太子?你是准太子妃,与皇太子共舞一曲,是向天下人宣告你们夫妻的共同立场。”   望见姜葵的眼神,她低笑了一声,道:“你父亲生气,大半也是因为知道了你装病的事情吧?”   “小姑知道我装病?”姜葵怔住。   棠贵妃笑得眉眼弯弯:“咱们白陵姜氏上下,除了你父亲最笨,谁不知道你是装病?你三个兄长都知道的事情,我自然也看得出来。”   她忍不住捏了下小侄女茫然的脸蛋儿,那一团白皙的肌肤上透出一抹可爱的红晕。她笑着笑着,眸光忽地遥远了,声音有些模糊:“你这个性子……倒是随了你母亲。”   这是今日第二次,姜葵听见了有人谈及她的母亲。   母亲早逝,她其实并不记得母亲的模样。可是在故人的话语声中,久远的记忆翻涌而来,那种温柔的气息,像是借着天光垂落下来,轻轻地吻在她的额间。   “不说旧事。”棠贵妃端正了身子,“自在秋日宴上那一舞后,你与谢无恙便是共进退的关系……小姑有几句话要交代你,愿你记在心里。”   姜葵扬起脸,等待她接下来的话。   棠贵妃问道:“小满……你知道为何,我朝百姓大都能活过花甲之年,可是我朝天子,长寿者不过知命之年?”   姜葵一怔。依小姑的话,平民百姓的平均寿命能达到六十,而历代皇帝却往往活不过五十,这确是她所不了解的。   “兄弟阋墙、权力绞杀、殊死搏斗。党争日渐激烈,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棠贵妃的声音很轻,似一阵缥缈的风掠过耳畔,“为臣不易,为君更不易,时刻都要担心命丧他人之手……”   “可是从这种撕杀里走上去的那个人,却总能是个手段高明的人,即便不是贤君,却也不会是庸君,守得住这片天下安宁。”   她执起姜葵的手,放在自己的手掌心。   “你以后要陪着谢无恙,一路往前走。时时劝进,时时勉励。我希望你嫁的人会是个明君……”   “这天下,有千万人,都在期待着明君。”   姜葵望着她,望见她沉静的眸子里光影摇曳,盛满一池早秋的阳光。   -   入夜后,蓬莱殿里一派安静,只有夏蝉的尾音还在早秋的月色里响着。   两名宫人推门进来,奉上一壶睡前的淡茶,再恭敬地行礼退下。姜葵一身素纱单衣,独自一人坐在案前,随手解开了一把长发,任凭青丝倾泻而下,覆盖她的赤足。   她抬起茶壶,往茶杯里倾倒,身后忽地“啪”的一响。   一个小小的竹筒子骨碌碌地滚过来,停在她垂落的发尾边。   她眸光微动,欠身捡起那个竹筒子,指尖拨开小塞,展开来的桑皮纸上是熟悉的潦草字迹:“转身。”   她转过身。   窗外,倚了一个颀长的人影。   作者有话说:   注:   《全唐文》卷685:“夫裔夷亏残之微,褊险之徒,皂隶之职,岂可使之掌王命、握兵柄,内膺腹心之寄外当耳目之任乎!” 第23章 影子   ◎江小满,你踩我干什么?◎   谢瑗在温亲王府里一直等到了深夜。   温亲王府在长安城东北。八百工匠借着曲江引水挖出一方池塘,再依池塘建起青瓦白墙、勾檐斗角,最终落成一座宅邸。   这座宅邸的风格与长安城的建筑格格不入,有高挑出尘之感。其他亲王的宅邸往往恢弘大气,琉璃瓦当覆顶、檀木大门为面,端的是皇族气派。而温亲王的宅邸种满淮州乌桕、汴州杨柳,府内曲径幽深、廊桥回环,不似在长安,倒似误入了江南风景。   长安城里人称温亲王君子如珩,说的是他的温润,也赞他的风雅。世人道温亲王虽然出生在长安,却常在江南温养,所以养出来一种水乡气质,连他的宅邸也笼着一层水色。   谢瑗认识谢珩的那一年,他从江南回来,携了一身朦胧的光。   那时候谢瑗年幼,不受母妃喜爱,也不得兄长关心,虽然在宫里长大,却被养得像个野丫头。皇太子常年抱病,其他两个皇子年幼,宫里没有兄弟姐妹陪她玩,她便每日逗猫弄鸟、闹得鸡飞狗跳。她毕竟是公主,没什么人敢管她,她乐得自在,喜欢一个人在皇家禁苑里玩。   那个午后她追着一只小雀儿跑了很远,从光影缭乱的密林里穿出去,在长长的宫道上撞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一身深紫襕袍,赤金束带,腰间的美玉琅琅作响。他从宫道那头走过来,抬了下手,在谢瑗摔倒之前托住了她的额头。   她记得那只手宽大又温暖,耳边有个温和的声音说:“当心。”   谢瑗站直了,扬起脸,叉着腰,手心里还攥着刚抓住的那只小雀儿,一脸神气地望着那个人,说道:“什么人敢碰本公主?”   那个人似乎被这个骄傲的小姑娘逗笑了,打量了她一会儿,才回答道:“你是贤妃的女儿?按规矩,你要叫我一声皇叔。”   谢瑗转了转脑瓜子,想起她确实有一位常年居于江南的小皇叔,姓谢名珩,字如珩,封号为温。她盯了他一会儿,觉得那张脸比自己想象得还要年轻太多,于是脆生生地喊他:“谢如珩!”   谢珩笑了一声,也没恼她,伸手掸了掸她肩头的灰,问了句:“谁教的你?”   “没人教我,”谢瑗以为他问的是自己抓鸟的本事,于是得意地说,“母妃不管我,我自己学的。”   三日后,温亲王向敬文帝请旨,收了这位年幼的小公主为学生。自那时起,谢瑗便跟着谢珩在温亲王府的书房里读书写字,从孔孟老庄、春秋大义、一直学到了家国大事。   她的表字是谢珩取的,她的书法是谢珩教的,她懂朝政、税法、军务,学的东西一点也不比其他皇子们少,因为她是温亲王谢珩亲手带出来的学生。   谢珩于她,亦师亦友,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所以姜葵对她说“有人要杀他”的时候,她会显得那么紧张。   这夜,当谢珩推开书房的门进来时,谢瑗正托着腮,神情恹恹地翻看着一卷策论。   “怎么了?”谢珩望见她便笑,“沉璧今日不高兴了?”   他午后从御前出来,又转去东宫,晚间囫囵用了膳,才回到府里。一进府,下人来报,说公主殿下在王府的书房里等到了晚上。   闻言,他去了趟府里的厨房,端出一碟冻酥花糕走进书房,夹了一筷子送到谢瑗的口中,笑道:“饿了吧?”   谢瑗向来最喜欢温亲王府的冻酥花糕,因为这道甜膳是谢珩亲手做的。他有一手独门秘诀,调出来的糖霜格外清甜。以往每每谢瑗学累了,他端着一碟冻酥花糕走进来,她的眼睛就亮起来。   可是这次谢瑗没有。   她含着那口花糕,没等咽下去,就急切地说:“如珩!我今日听到一个消息……说有人要刺杀你!”   出乎意料的是,谢珩并没有显得很惊讶。他又夹了一筷子花糕送到她口中,平静地说:“想杀我的人很多。”   室内的空气静了一下,谢珩继续道:“昨日秋日宴后有三位进士殁了。”   “其中一人,是我、谢无恙、兵部凌伯阳、翰林院周宁止合力提拔上去的人才。御前,他重提了敬德五年对策旧事,那些人必定是为了此事杀他,并且不惜波及无辜。”   “他是国子监虞长盈的学生……他在长安没有亲人,因此,今日清晨,大理寺请了虞长盈亲自辨认尸首。”   亲自辨认尸首……谢瑗心里刺痛了一下,想到今日上课时夫子的神情。   “所以,沉璧,别劝我近日少出门,我不能躲,”谢珩再夹了一筷子,喂了花糕到她的口中,“很多年前,我答应了谢无恙一件事……如今还有两年时间,我们要一起完成。”   “可能会死很多人么?”谢瑗低声问道。   “可能会。”谢珩低声回答。   他搁下筷子,抬手摸了摸少女的头发,温和地安慰道:“但是别怕,我没那么容易死。”   谢瑗一直记得那日的晚风和煦,那个人的手掌心放在她的发间,是温热的。   -   星光如纱。   姜葵转过身。   蓬莱殿内的烛火摇曳,而窗外的那个人影静如止水。   那是一扇双交四椀菱花窗,楠木窗沿雕满精致的鸟雀。室内烛火很暗,银亮的星光从窗外投落进来,把那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路流淌到她的足边。   姜葵低头看着地面上的影子,忽地恼了。   恼他许多天没有消息,恼她白白忧心了好久,他却如此漫不经心地蓦然出现。   于是她悄悄抬足,往他的影子上狠狠跺了跺。   “江小满,”那个含笑的声音说,“你踩我干什么?”   作者有话说:   明天早点更!中午十二点见~ 第24章 花窗   ◎忽然想看你的样子。◎   烛火忽地一跳。   姜葵轻哼一声,不理他,抱起双臂,靠在那扇窗后。隔着一扇花窗,两个人背对着背。窗外星光烂漫,窗内灯火阑珊,一冷一暖的光芒里,两团影子静静地落到一处。   祝子安的个子比姜葵高出许多,于是他的那道影子也长一些,覆盖了她的头顶。   姜葵低着头,凝视着地面上的影子,轻声道:“你还好么?”   祝子安仰望着漫天星辰,有些出神。过了片刻,他才答:“嗯。”   “我昨日见到了阿蓉,她说你好几日没出现了,你不会上次真受伤了吧?”   “我没事,”这次祝子安答得很快,“只是近日很忙。”   “昨日发生了一件很大的事。”他接着说。   “你是说昨日我……”   “不是你。”   不知道为何,姜葵心里有点不高兴。   她以为他知道了秋日宴上有人行刺她,结果他说的是:“昨日秋日宴后,有三位进士殁了。大理寺今晨放出的调查结果是醉后失足落水,但我相信是那位‘白头老翁’下的手。”   果然,祝子安已经知道了那位新起的中间人“白头老翁”之事。   三位进士……姜葵想起昨日她才向一位新科进士借过佩剑。死者里面有那个人么?   “其中有一位,乃是今年春闱考上的进士,在殿前重提了敬德五年对策事,明确反对宦官掌兵。”祝子安说,“根据我查到的消息,他是国子监太学博士虞长盈的学生。”   姜葵喃喃道:“难怪……”   难怪今晨的课上夫子总是垂着眸子,语气平和得异常,撑着书案的手微微地颤抖着……原来殁的是她的学生,难怪她那么伤心。   “昨日秋日宴后也有人刺杀我,”姜葵低声说,“你认为也是白头老翁所为吗?”   “不确定,但很可能。发生了什么?”   于是姜葵把昨日的经历尽数讲了一遍,唯独没有细讲遇到谢无恙一事……莫名其妙的,她心里隐隐地不愿意祝子安知道发生在船里的那些胡乱事。   “你认为是谁想杀你?”听完,祝子安问她。   “我第一次遇刺时,是在宫里,三个太监推我入水。第二次遇刺时,却是一群江湖人士要杀我。”姜葵说,“如果他们出自同一人的派遣……说明想杀我的人一开始并不知道我会武功,却在后来出于某种原因知道了我的身份。”   她灵光一闪:“谢无恙?”   对面的人怔了下。   “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想……”她慢慢地琢磨着,“有没有可能是谢无恙想杀我?”   出乎意料,对面的人安静了许久,然后忽地笑出了声。他笑得几乎咳起来,简直像弯下了腰、捂着肚子在笑。   姜葵有点恼火:“你笑什么?”   “笨蛋江小满,”祝子安忍着笑说,“如果谢康想杀你,又为什么要娶你?”   这是第二次,祝子安唤谢无恙为“谢康”。   他不像其他人一样称呼谢无恙的表字,而是连名带姓地提及这位皇太子,这似乎很不礼貌。不过想到他是无拘无束的江湖人士,不太尊重皇族也有几分道理。   姜葵心里知道自己的猜测站不住脚,可是口中仍然反驳:“我两次遇刺,谢无恙都在场,你不觉得很奇怪吗?况且根据你的说法,白头老翁很可能与朝堂党争有关系,也许是宫中之人。万一是谢无恙出于什么理由要杀我呢?”   “好吧,”祝子安哄着她似的,“你说得也有道理。”   接着,他换了语气,严肃道:“我今天找你,是有一件要事。你还记得上回在书坊说要替我白打工一年,还答应了我三件事吗?”   姜葵板着脸说:“不记得。”   她那日一定是鬼迷心窍,才会被这个人狠狠讹了一把。   “我今天想好了第一件事,”祝子安没理会她,“不许受伤。”   姜葵歪了歪脑袋:“啊?”   “先答应我。”   “……好,答应你。”   “八月初八,寅时,通化门,”等她不情愿地应了,祝子安才低声道,“我查到有人要在那里接头,但不确定是来者何人,也不确定所为何事。”   “你想要我去偷听?”   祝子安点头:“对。我不确定此事是否危险,也许当夜会有江湖高手在场。以你的武功,藏匿身形无碍。若被发现,也能逃走。只是不许逞强,不许受伤。”   姜葵应了他:“好。”   很突然的,她切换了话题:“祝子安,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对面的人怔了下,似是想了片刻,才回答:“大约八年。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我……”姜葵低低地说。   她足尖一动,转瞬间消失在花窗后,一把推开殿门转出来,出现在祝子安的面前。   祝子安还是一身墨色圆领袍,一把银色佩剑,一圈素白曲领,戴着上次那顶书生模样的面具。他微微一惊,还未及反应,就看见眼前的少女飞快探出手来,蓦地扯下他的面具。   “……忽然想看你的样子。”   “啪嗒”一声,面具坠落。   风吹起发丝,她扬起脸,和他眸光相接。   作者有话说:   接档文《小师弟不可能是白切黑》,收藏从四面八方来~   超强但不自知的迷糊师姐x伪装无害的钓系白切黑师弟   宋云渡做了一个好长的梦——   梦里她是昆仑仙派的首席弟子,   白衣飒沓,一剑半城鬼哭。   在一场生死大战里,   她以身为祭,画地为阵,   一剑刺穿了大反派的心脏,   与之同归于尽。   自那日起,   魂消魄散,剑断身陨。   ——大梦醒来以后,她身边坐着一位少年。   风卷白梨纷纷,少年侧颜干净,白衣如雪,一尘不染。   她定睛一看,他长得怎么有点像梦里的大反派???   一片慌乱中,少年低下眸,望向她。   见她醒来,他歪头笑了,   深琥珀色的眼瞳剔透如琉璃,清澈干净,纯粹明亮。   他轻声喊她:“师姐。”   看着少年纯真无邪的眼眸,   ……她陷入了沉思。   -SC,HE,1v1,双强,甜文- 第25章 面具   ◎坠落。【三更合一】◎   江湖规矩, 干中间人这一行的,从来都不露脸。   因为露脸很危险。   中间人做的是杀人的生意,如同一座桥梁, 一头联系雇主, 一头联系杀手, 手里掌握着复杂的情报网。一旦暴露了身份,仇家最先找上的就是中间人。   所以中间人往往以一个假身份傍身,再取一个与本人毫不相符的名号,他们的声音、容貌、习惯, 无一不是假的。他们是江湖上最为神秘的存在之一。   姜葵认识了祝子安八年。漫长的时光里, 他们或隔着屏风、或隔着门帘、或者像这样隔着一扇花窗对话。   八年时间, 他们其实早已对彼此全然信任。两人的关系算是极好了,但是姜葵从未过问祝子安的真实身份,甚至没有试图看看他的样貌。   他们总是默契地保持着极为克制的距离。   然而,在这个星光如水的夜里, 烛火忽地跳跃, 她想见他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有一天她带着他跑过了长安城无穷无尽的街道, 也许是因为有一天他无端地抬起手来, 在她的头发上挥出一阵小风。   ——从那天起,那个距离被突破了。   于是她从花窗后赤足跑出来,倏忽扯下他的面具。   面具坠落的声音响在泼溅一地的星光里。   他们彼此对视。   那是一张介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脸, 很干净, 甚至干净得不可思议。利落的下颌线,挺拔的鼻梁,清晰的眉骨, 以及微微抿起的、好看的唇线。   但是……   “祝子安, 这不是你的脸。”姜葵低声说。   “嗯, ”祝子安承认得很大方,“我捏的。”   起初他眼里有一刹那的错愕,然后他歪着头,望着她,笑起来,唇角勾起一个倾斜的弧度:“笨蛋江小满,我在江湖上行走八年,想见我的人多了。你不会觉得我就靠一个面具吧?”   那个含笑的声音终于有了模样。他笑起来有一点轻微的少年气,像使坏,可是又很友好,望向她的目光也带着笑意。安静的,温柔的,无声无息的笑意。   “我才没有。”姜葵哼哼一声,避开他的目光。   “你有。”祝子安立即说。   姜葵恼了一下,猛地出手要给他一拳头,却被他一把捉住手腕。她刚要继续用力,蓦然发觉手腕上的触感不对……这个人的手上不知为何缠满了白麻布条。   那些细长的布料裹在他的十指间,苍白、粗粝、边缘模糊。   有一瞬间,她莫名心疼了一下。   “你……”她犹豫着问。   “我没事。”祝子安迅速回答,“没受伤。”   “之前在陵寝里……”   “一点外伤,早就好了。”   “可是你的手……”   “没事。”   姜葵不信。她站在他面前,板起脸,要求他伸出双手。于是他任由她拉着自己的双手,反反复复地认真检查着。她的手指轻轻地压过他的指骨,确认了许多遍也没有找到任何伤处。   但她意识到,隔着那层白麻布,这个人的体温再也传不过来了。   而她忽然很想念这个人的手掌抵在自己耳廓上的那种温度。   “你为什么……”她想问他为什么把自己的双手缠起来。   “不想告诉你。”   姜葵被他呛了一下,气得又去打他:“你滚。”   “那我走了。”祝子安闪身避开她就往外走。   “祝子安!你回来!”姜葵在原地狠狠跺了下脚,“喂!我还有一件事情要找你帮忙!”   “什么?”他回过头。   “嗯,你总说你是一介书生……”姜葵琢磨着,“会写文章吧?”   祝子安愣了一下:“会。”   “那你知不知道一个策问,”姜葵按着脑袋,努力回忆,“什么两税,什么粟帛,什么游人……”   对面的人以修长的食指轻轻抵着下巴,想了片刻,问道:“你是说国子监的课考题目?”   “你居然真的知道!”姜葵快乐地拍了下手掌,“你还真是个书生,甚至在国子监上过学?”   “嗯。”祝子安点头。   ——其实是在崇文馆上的学。   ——上的还是同一个老师的课。   “那你帮我写一篇文章吧?”姜葵满脸恳求,“就答这个问题,不要写得太好,我怕夫子看出来。”   祝子安沉吟了稍许,居然应了她:“好。”   他又说:“那你帮我抄一卷佛经吧。”   “佛经?”姜葵没懂。   “随便找一卷祈求安康的佛经抄抄就好,”祝子安说,“不用太长。我帮你写文章,当然要模仿你的字迹。你抄好以后放在窗上,我自有办法来取。”   姜葵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于是点了点头。   祝子安转身往外走了,她又忍不住小声喊他:“祝子安!”   那道墨色的背影在漫天星光里停了一下。   “我以后会看见你真正的模样吗?”她问。   “会的。”   “过多久呢?”   “很快。”   他轻声回答。   -   翌日午后,用过午膳,姜葵向谢瑗道了别,抱着笔墨纸砚往藏书阁走去。   崇文馆的藏书阁有书二十万卷,所藏佛经数不胜数。   在今日课上,姜葵许诺了十日之内会把上次布置的文章交上去,现下她计划去藏书阁找一卷佛经抄给祝子安,好让他模仿着自己的字迹答题。   晨间下过一场秋雨,午后的阳光微濛。青石砖上积水空明,映着半阴的天空。姜葵越过空旷的庭院,溅起的水珠落在衣摆间,连成一串闪烁的小星。   藏书阁坐落在崇文馆最北端,阁外是一方竹林,阁内是万卷藏书。   这座楼阁分了两区,里区成列地摆放着无数书卷,在书架上高高地堆积起来,而外区布置了一排案几,奉着笔墨纸砚,供师生学子在取书后坐下翻阅誊抄。   刚过午膳的时辰,崇文馆的学生要么在上课,要么不在馆里,藏书阁里空无一人。   最外侧一张檀木案几上放着一个喝了小半的青瓷茶盏,但喝茶的人并不在案前。   姜葵推开藏书阁的门,把怀里的书具放在最外侧的案几上,转身走进一排排高大的书架间,试图寻找一卷合适的佛经。   找了片刻,她有点茫然……因为书卷实在是太多了。   一架又一架的书卷静默地排列着,纸张散发出温沉的气味。每列书架前都摆着一张檀木小桌,供人临时放置取阅的书籍。姜葵站在堆积如山的书卷里迷了路,一时间不知道该从何处找起。   隔着一座堆满古籍的书架,她望见对面那张檀木小桌旁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也是一身青衿服,持了一卷书,倚靠在书架上低头翻阅。他身边那张小桌上还堆了好几本书,有的摊开,有的合上,纸页在微暖的光芒里显得泛黄。   他似乎是这里的一名学生,在午后来此处借阅书籍。   姜葵不太敢上前叨扰对方,迟疑了一下,决定试着开口:“请问,这位学兄……”   那个人从书卷前抬起头。   隔着一架层叠的书卷,她隐约看见他干净挺拔的侧脸。   “你要找什么书?”他很友善地问。   “我想找一卷佛经……”姜葵努力描述着自己的需求,“嗯,不要太长的,也不能太短,最好是能祈求安康一类的……”   “喏,”一卷书从书架后伸出来,指了一个方向,“前面,第七列,第四架。”   姜葵道了声谢,跟着他的指示向前,果然找到了合适的佛经。她抱着那卷经书,走出成排的书架,在最外侧的檀木案几前坐下。   阴天的阳光从窗外斜照进来,落在微黄的经书上。   她铺开一张纸,沾了墨,提起笔,对着打开的佛经,有些走神。   昨日祝子安说,她很快将会见到他真正的模样。但是姜葵不太信任祝子安的“很快”。   上一回他说“很快”,姜葵过了许多日才再见到他。这一次他再说“很快”,都不知道要到猴年马月才能见到他的面目了吧?   分明过去八年都没有想过要见他的样子,却在短短的一个月内产生了奇怪的欲望。   一定是怪他那天在碎金般的天穹下,问她会不会在意他。   一边想着,她一边动着笔。墨意饱满的笔尖先是在洁白的宣纸上洇开一团墨色,然后无意识地写下了“祝子安”三个字。   最后一笔写完,她盯着那个名字,愣了愣。   她咬了下唇,有点想划去那三个字,又觉得划去名字的寓意不太吉利。   犹豫了许久,她叹了口气,接着那个名字往下,开始誊抄案上的那一卷佛经。她的字写得不是太好,但是也算端正,一笔一划,带着点孩子气。   午后的时光漫长。藏书阁里静得连呼吸声都不见,阴天的微光从窗外透进室内,浮尘在书架间无声起舞。   姜葵认真地抄写着佛经。在她身后不远处,为她指过路的那个人低着头看书。   偶尔有纸页翻动的声音,在两人之间沙沙作响。   直到晚凉天净,暮光低垂,姜葵抄得累了,把佛经还回书架,抱着满怀的笔墨纸砚走了。走的时候她回望了一下,身边那张檀木案几上的茶盏始终都没有人来取。   倚靠在书架前看书的那个人,安静地抬起眼眸,望着她的背影。   良久,等到烛火亮起,他把取阅的书卷一一放回架上,然后走到窗边,对着空旷的庭院说:“洛十一,收茶。”   白衣小厮推门进来,倒了早已放凉的茶水,把青瓷茶具收进一侧的博古架上。   两人从藏书阁出来,上了候在崇文馆门口的马车,朝着东宫的方向驶去。洛十一温顺地侍奉在一侧,余光里能望见车里的年轻公子托着下巴,似在走神。   皇太子殿下今日大约心情不错。洛十一忽然在想。   谢无恙在正殿用过晚膳,转往偏殿小憩片刻,然后命人取来了几张空白的脸谱,把各色画笔铺了满地,自己坐在中央,捧着一张脸谱,用细笔描画着复杂的纹样。   他先画了一个粉白的旦角脸谱,又画了一个红脸的净角脸谱。红底的油彩上是一张张牙舞爪的脸,眉眼上扬,像一只小怪兽。他懒懒地画了一阵,慢慢勾起唇角。   “殿下,抄好的佛经取来了。”   洛十一从殿外进来,送入一叠纸卷。   谢无恙走到案前,案上已经铺好了一张宣纸。他把那叠纸卷一一展开,用白玉镇纸压在上方,接着拢了拢大袖,提了一支墨笔,正欲落字,却怔了下。   那叠纸的最顶上晕开了一个小小的墨团,旁边端正地写着三个字:“祝子安”。   一笔一划,认认真真。   简直可以想象写字的那个人托着腮、满脸严肃的样子。   他轻轻笑了,低声道:“多谢。”   “殿下,一会儿文章写好了,要即刻送去蓬莱殿吗?”洛十一问。   “不急。”谢无恙落了一笔,不紧不慢地回答。   -   于是姜葵在藏书阁内一连抄了十日佛经。   ……因为祝子安这个人十分混蛋。   她每日抄好佛经以后,就放在房间的窗沿上。次日那些佛经便会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篇文章……的一页残篇。   送来的那一页纸上压着一个小竹筒,打开来里面是那个人龙飞凤舞的字迹:“抄十张换一页。”   为什么他在这种事情上也要讹她?姜葵忿忿地想。   下次再见到祝子安,她一定要狠狠地跟他算一笔账,绝不姑息的那种。   她被迫在每日放课后前往藏书阁抄经,忙得跟谢瑗都说不上几句话。午后的藏书阁总是空空荡荡的没有人,只有那个喜欢读书的学生时常在书架后低头翻阅着一卷书。   出于好奇,姜葵悄悄看过他几眼。他的身形掩藏在书卷的阴影里,她只能模糊望见一个极好看的侧颜。   那是一位年轻公子,握着书卷的手指修长,倚靠在书架上的那个长长的影子很静。   除了翻书的时候,他几乎不太动。两个人互不打扰,各自默默地做自己的事情。   只是有时候姜葵会想:怎么会有人这么喜欢读书?   那些入秋的午后,阴天的天光沉沉,落进烟海般的书堆里。两人的身上都笼罩着朦胧的光雾。寂静仿佛有了声音,在他们四周的墙壁间回响着。   第十一日,姜葵终于从祝子安那里换到了一篇完整的文章。那日上学时,她一路兴高采烈,等夫子一进学堂便呈了上去。   夫子接下了那叠纸卷,放在书案上,低着头,简单翻阅了几页,微微蹙着眉。   姜葵十分紧张地观察着她的神情。   夫子很快读完了,抬眸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两个学生一齐坐回座位上等待夫子讲课。姜葵一边在书案上摊开一张宣纸,一边满心欢喜地想:总算交差了。   祝子安虽然混蛋,但是毕竟靠谱。   放课后,谢瑗热情地拉了姜葵的手,问她:“你今日怎么不去藏书阁了?”   “文章交了,就不去了。”姜葵答道。   她才不想再去给某个混蛋抄经。   “这十日你那么忙,我都没来得及问你,”谢瑗接着道,露出一种好奇而期待的神情,“你和谢无恙相处得怎么样?”   这个问题来得莫名其妙,姜葵眨了眨眼睛:“什么?”   “你最近不是每天都去藏书阁吗?我都听说了,谢无恙近来也时常去藏书阁读书。你们两个没有碰上?”   “大约……碰上了?”姜葵想起了那个喜欢读书的学生。   藏书阁里的那个人没有穿皇太子的绛纱袍,而是一身普普通通的青衿服,她没想过那会是她的未婚夫君。   他似乎也没有认出她来,只是给她指过一回路,然后很安静地在书架前读书。他身旁的檀木小桌上堆了一本又一本古籍,散发出淡淡的书香。   她后知后觉地想,原来她遇到了谢无恙。   -   八月初七,清晨秋光柔和,姜葵从床上起身,赤足走到窗前。   菱花窗打开了一半,微风从外面涌进来。一个长条状的白麻布包裹斜靠在窗外,一层层布料把里面那件武器包得严严实实。   姜葵抬手,把那个包裹取进来,揭开一角,瞥见了里面闪烁的寒芒。   今日入夜后,她将前往通化门,去探听接头的是何人。祝子安认为此行危险,姜葵最擅用枪,应当带上顺手的武器。   因此,近几天,祝子安遣洛十一去过一趟将军府,带着姜葵的手书与她的侍女小青碰了面,在小青的协助下取走了姜葵的长枪,又想方设法地运进了宫里。   姜葵把长枪在床下藏好,在宫人的侍奉下梳洗完毕,前往崇文馆听学。   夫子到了学堂以后,先是喊姜葵上来,给了她一叠纸——那是她交上去的文章。   姜葵有些意外,她以为夫子只是看一眼,却没想到夫子竟然把那篇文章改好了,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批注,最底端还列了一小排建议参阅的文献。   上课的时候,姜葵低头盯着那叠纸卷走神,思考着是否要把改好的文章再交还给祝子安……他会是什么反应呢?   她觉得已经看到了那个人一脸好笑的样子。   ……还是算了。   “皇弟妹!”下学后,谢瑗露出了姜葵十分熟悉的神秘微笑。   姜葵已经习惯她的这个笑容,但还是相当配合地问:“皇姐,有什么趣事吗?”   “你还记得上回我们去东宫吃莲蓬吗?”谢瑗问。   记得,而且印象深刻。   “后来东宫护卫的巡逻时间就改了。我摸了好久,都没摸出规律……直到昨日,我终于发现了溜进去的合适时机!”   谢瑗兴高采烈:“皇弟妹,我们下午去吃莲蓬吧?夏天过去了,这可是今年最后的莲蓬了。谢无恙那个家伙,今年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是护着他那个池子,不许我去摘。”   两个女孩儿的关系熟了,谢瑗这一回连“带你去看谢无恙”的借口都懒得找,直白地表达了她对东宫那片莲蓬的觊觎之意。   “皇姐,我可以一起吗?”学堂的窗台上,探出来一颗圆圆的脑袋。   谢宽今晨在崇文馆有课,也穿了一身青衿服,宽袍下面鼓鼓的,估计是藏着他那一堆算卦用的竹签子。   “好咧,用过午膳就去!”谢瑗拍了拍手,拉着姜葵往外走。   三人匆匆忙忙在堂厨用过膳,自皇城一路向东穿进宫城,最后从皇家禁苑绕到了东宫的荷花池。谢瑗在一扇朱红小门前停了下来,转过脸来对跟在身后的两个人说:“你们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探探路!”   还没人来得及应她,她就已经牵起衣角,迈足往门里溜去了,留下姜葵和谢宽站在门口面面相觑。   两人不熟,实在找不到什么话题,于是沉默而尴尬地在原地站着。   ……许久,林中的鸟雀叽喳作响。   ……又过了许久,林中的鸟雀仍在叽喳作响。   “皇嫂,”谢宽小声地打破沉默,“你今日在崇文馆有课?”   “有,”姜葵试图接话,想了许久,问道,“你也有课?”   “也有。”   “……”   ……林中鸟雀的叫声似乎更大了一些。   谢瑗还是没有回来,谢宽无聊到数了十来遍树上有几只鸟,最后终于想到了一个话题:“皇嫂,要不我帮你再算个卦?”   姜葵其实并不是很想让他算卦,但是她实在无事可做,于是道:“那你算算?”   谢宽从袍子里取出他那一堆小竹签,坐在地面上摆弄着,口中喃喃自语,活像一位算命先生。他慢吞吞的,消磨了许多时间,终于排列出一个歪歪扭扭的卦象,抬头道:“山水蒙,艮上坎下,山下有险,险而止。”   “怎么解?”姜葵问。   “卦象是山下出泉,水在下,山在上,蒙昧不清。”谢宽指着那些竹签子,慢慢解释,“有危险,也有机遇,便如新泉在高山下初涌,若流出山,也许会渐汇成江河万水……”   他在解卦的时候极为认真。那段话语声里,那个卦象渐渐生动起来,好像真的有高山入云,山脚下初泉萌动,乍涌的水花“扑通”一响,溅落在石缝间。   谢瑗恰好在此时回来了,笑眯眯的:“我探路回来了,前方安全!走,吃莲蓬去!”   接着,她望见姜葵和谢宽如释重负的神情,有些疑惑:“你们怎么了?”   “没什么,”姜葵拉住她的手,“皇姐,你回来得真好。”   “皇姐,”谢宽仰起一张温顺乖觉的脸,“我们不能没有你。”   三人从这扇小门蹑手蹑脚地遛进了东宫。谢瑗指挥着谢宽下水采摘莲蓬,自己同姜葵一道在岸边接着。   待到新鲜莲蓬渐渐地堆成了小山,三人在荷花池畔一个挨一个地坐成一排,边剥莲蓬边闲聊。午后的阳光挥挥洒洒,谢瑗向姜葵讲起有关谢无恙的旧事,谢宽偶尔插一句嘴。   那日云卷云舒,风生风止。   姜葵忽然意识到,谢无恙没有出来弹琴。   -   八月初八,弦月如弓。   凌晨,谢无恙披了一件墨色大氅,从偏殿里推门走出来。月华如练,落在他的肩头,像是漫天细雪扑簌地落了一身。   “洛十一,备车。”他低声说,“寅时,通化门。”   一辆青幔白马的车停在小门外,赶车的黑衣少年在马前等候,扶着年轻公子进了车里。   车帘落下,马蹄声消失在深幽的黑暗里。   -   蓬莱殿的偏门无声地打开了一缝,一身素衣的少女怀抱白麻布的包裹侧身而出,拉了下蒙面的纱布,而后足尖轻盈点地,飞快地消失在银白的月色里。   通化门是一道偏门,在宫城与夹城复道之间,向北连接着皇家禁苑,向南是一方冷僻的池塘。这道门平日无人经过,红漆木的门柱已经褪了色,汉白玉的门匾上刻着斑驳的字迹。   姜葵清楚地记得,那日她入宫后被推入水,就是在这道通化门附近。   在这里接头的人,必定和那幕后之人有关。   姜葵提气跃起,踩上一棵高大槐树。借着繁茂枝叶的掩映,她屏藏气息,将身形隐蔽在树冠里,缓缓拉下包裹长枪的白麻布,一点寒芒在树影里一闪而逝。   弦月渐渐西沉,夜色愈发深浓,一团漆黑的长云掠过天幕,落下广阔的阴影。   从禁苑林间一前一后地走出两个人。   姜葵透过树缝望过去,只见前面的人一袭紫袍,后面的人一身黑袍。两人停在门匾下,彼此作揖,开始了对话。   他们的声音压得极低,姜葵听得不是很真切。只听见黑袍人的嗓音沙哑,沉沉地说:“殿下,别来无恙?”   这个称呼让姜葵微微一惊。   “九千两银子杀温亲王,”对话者淡淡道,“这笔生意你到底是能做还是不能做?”   那个声音含了一分与生俱来的矜贵与慵懒,嗓音清淡,又含着傲慢。   姜葵认得这个声音,她在秋日宴上方听过此人祝酒。   ——岐王,谢玦!   一时间所有的线索似乎都清晰了起来。   应当是岐王要杀姜葵,也是岐王要杀谢珩,因为他们两人都代表着太子党。   姜葵落水那日,正是皇太子求娶之日。白陵姜氏是一代将门,手握兵权,在朝廷上始终谨慎地保持着中立,从不在党争中站队。   若皇太子求娶了将军府唯一的小姐,白陵姜氏从此便会成为太子党的一大助力。这样说来,岐王党要对将军府小姐出手,是为了阻止白陵姜氏与太子党的联姻。   姜葵起先就怀疑要杀她之人与岐王党有关,却没想到,那幕后之人正是岐王本人。不过,联想到裴玥在秋日宴那晚递给她的药酒,以及当夜的刺杀,一切都合情合理。   要杀她的人是岐王谢玦,那么与他对话的黑袍人是谁?   是那位江湖上新起的中间人“白头老翁”吗?   阿蓉提及过,白头老翁与蒲柳先生井水不犯河水,一个只做朝堂买卖,一个只做江湖生意。那么这位白头老翁,应当是与宫廷政治有关之人,并且与岐王谢玦十分相熟。   通化门下对话的两人声音更低了,姜葵略微凑近了一些,试图偷听到一丝半句。   “殿下,在讨论正事之前……”   风吹动树叶窸窣,黑袍人的声音飘了过来,沙哑、低沉、带着一点桀桀的笑意。   “……我有一只小麻雀要捉。”   姜葵猛地起身,握住长枪——她被发现了!   她自认为自己隐藏得很好,气息近乎于无……如果这样都能被人发现,说明那个人的武功远远强过她!   黑袍人缓缓移步,身形倏忽消失在通化门下!下一刻,他咚咚地踩着树干一路向上,抽出背后大刀斩向姜葵!   他使的是一把宽刃的大刀,刀背宽厚,刀刃锋利。那一刀自下而上,劈了过来,带起呼呼的风声,如同扑咬而来的毒蛇。   姜葵挺枪而起!   “当——”枪尖上的寒芒与大刀上的冷光彼此抗衡,巨大的力道震得两人同时虎口麻了一下。一群鸟雀惊起在浓稠的夜色里,刀枪相抵的声音尖锐刺耳。   黑袍人冷笑一声,双手握刀,再度发力!   下一刻……枪断了!   姜葵闷哼一声,掉下树冠,如断了线般、连同断成两半的长枪一齐、直直地朝着地面坠落!   黑袍人以足尖在树干上一踏,翻身向下,改为左手握刀,右手徐徐推出一掌,掌风呼啸,朝着坠落的少女落下!   急速下落的过程中,姜葵在半空中竭力翻身向上,以半截断枪去挡那一掌!   这时,林间响起惊马的声音。   踢踢踏踏的马蹄声恍若一阵骤雨,有人从马车里飞身而出,转瞬间出现在姜葵的下方。旋转的狂风卷起他的衣袂,他抬足跃起,自下方接住了坠落的少女。   而后,他向上推出一掌,接住了黑袍人的掌风!   两掌相接,轰然作响,两股庞大的气流朝着相反的方向震荡开去,掀起满林枝叶摇晃。   那个人低咳了一声。   他抱着怀中的少女落地,一连后退了数十步,才堪堪站定。   紧接着,“咔嚓”一声,他脸上的面具缓缓裂成了两半,笔直地坠落在铺满树叶的地面,扑起几片微红的秋叶。星光恰从云团里透出,自树梢而落,隐隐照亮他的脸。   他抬眸,与黑袍人对视,眸光平静而挑衅。   “我从未见过这张脸……”黑袍人望着他,声音低沉,“你是何人?”   他并不等人回答,径直大步上前,把大刀换回右手,携着呼呼作响的刀风再次袭来!数十步的距离,他只落了几步,便跨了过来!   祝子安并不还击,转身即走。他抱着姜葵,边走边喊:“十一!出来!”说完,他先把姜葵送入停在前方的马车内,随后跟着一弯腰就钻了进去。   青幔白马的马车上,头戴斗笠的黑衣少年自车座上跃起,拔出了腰间长刀!   那是一柄曲线优美的弧刀,刀身长而森冷,透出隐隐的寒气。洛十一握紧刀柄,刀刃向前,振动着刀身与黑袍人的大刀相击!   两柄刀发出剧烈的金石之音,响声震耳欲聋。   洛十一的虎口隐约裂开了一丝血色。   “十一!”祝子安在马车里喊,“走!”   洛十一忍下手上的剧痛,以极大的力气抖动弧刀,尽力卸下黑袍人的刀劲。两柄刀在夜色中击出一道银光,而后洛十一骤然后退,翻身回到了车座上,拾起长鞭,催动了白马。   “驾——”   马车穿林而过,带起落叶四散。   “寅三十,转卯八十!”祝子安在车里高声指挥,语气急促。身后的黑袍人以徒步的速度,竟然隐隐要追上马车。   洛十一在祝子安的指挥下不断催促着白马飞奔,在禁苑密林间踏出复杂的路线。那些路线循着一个精密的阵法,如同迷宫一般弯弯绕绕,渐渐把黑袍人甩在了身后。   终于,马蹄声缓了下来。   祝子安低咳一声,慢慢靠在车厢内,脸色苍白。   姜葵坐在对面,调息好体内混乱翻涌的内力,徐徐睁开眼睛,望见他苍白的脸,心里蓦地一紧,伸手要去探他的情况。   她的手刚探出去,手腕就被他轻轻捉住。他望着她,笑了一下:“我没事。”   他的手指间还是缠着那些白麻布条,姜葵感觉不到他的体温。她欲伸手再探,可是祝子安握紧了她的手腕,拦住她不让探。   于是她拧了下眉,有些生气地说:“笨蛋祝子安!你刚刚干什么要去接那一掌?我自有分寸,接得下来,也不会受伤,不需要你去挡!”   “我知道。”祝子安说。   “那你为什么……”   “没什么。”这个回答有点没头没脑。   “笨蛋江小满,” 他又笑起来,似是好玩地看着她,“你真觉得我就是个一副蒲柳之姿的先生?那你说我是怎么在江湖上混到今天的?”   姜葵被他的话噎了一下,甩开他的手,抱起双臂,偏过头去。   “那你刚刚也不应该去挡那一掌。”她闷闷地说,“我明明能接住。就算你多少会些武功,也根本不如我。要是摊上你受伤了,你岂不是又要讹我来替你白打工?”   “嗯,”祝子安以食指抵住下巴,思忖片刻,“确实。我替你挡了一掌,你是不是应当再替我多打工一年?”   姜葵扭回头,冲着他,恼道:“是你自己要去挡的,关我什么事?”   “你说得对。”祝子安笑道,“怪我。”   他又低低地咳了一声,脸上的血色再淡了几分。他的笑意不减,神色却显得很虚弱,连声音都变得极轻,尾音近乎消散在空气里。   “你真没事?”姜葵忍不住问。   “没事。”祝子安仍在笑,“你担心我么?”   “鬼才担心你。”姜葵哼了一声,再次偏过头去。   她一转头,祝子安就闷咳了一声,似是极力压抑着咳嗽。接着,他抬手拍了一下马车的窗框,对着外面的洛十一喊:“洛十一!转往蓬莱殿,先送江少侠回去。”   “洛十一!”姜葵也拍了一下窗框,“不去蓬莱殿!去长乐坊!”   祝子安愣了下,抬眸看她:“干什么?”   “去长乐坊找沈药师!”姜葵哼了声,“你现下这副样子,不让我碰也罢了,总要找个大夫看看。”   “洛十一!”祝子安不理她,又喊,“去蓬莱殿。”   “洛十一!去长乐坊!”姜葵寸步不让。   祝子安被她气笑了,这时马车外面的少年开了口,打断了两人的争执。洛十一的声音淡淡地传来:“先生,我们已经在去往长乐坊的路上了。”   “好啊洛十一,”祝子安有点恼火,“你听她的,不听我的?”   洛十一冷静的声音再次传来:“江少侠说的对。先生是该去看看大夫了。”   姜葵挑起眉,得意地望向祝子安。   祝子安没了脾气,叹息一声,靠在车厢里,闭上眼睛,似是决心不再说话了。   姜葵很难得地有了胜利的感觉,扬起嘴角,眼睛弯弯地笑起来。   接着,她怔了一下。   她忽然想到……为什么祝子安会出现在这里?   多年以来,她的印象里,中间人只会派发悬赏,并不会出现在执行任务的现场。   毕竟,出现在杀人现场一件很危险的事情,一不留神就会丢了性命。况且,中间人需要隐藏身份、保持神秘。   长安城里最负盛名的蒲柳先生也不例外。一直以来,他只出现在做生意的时候。   但是,过去那些年里,极偶尔的,当姜葵杀过人以后,在收枪时,会听见隐约一声轻微的马蹄响。   她以为那只是个小小的错觉,或者是有马车意外在不远处经过。   可是如果祝子安其实一直都在呢?   如果……很多年,他一直都在看着她。   远远的,他在那座青幔白马的马车里,静静地看着她拔枪、出枪、收枪。   可是,如果他一直都在看着……他为什么不说?   “祝子安——”她转头问。   旋即,她很快地眨了下眼睛。   祝子安倚靠在车厢壁上,阖着眼睑,久久不动,仿佛是睡着了。他歪着脑袋,星光自开了一缝的车帘外洒下来,落在他干净的侧颜上,微微地有一点闪烁。   他的眉眼就这样笼罩在星辰的光里,安静而明亮。   姜葵心里极轻地疼了一下,就像被小针一扎。   “喂,你……”她小声说,“你还好么?”   她俯身向前,想探他的鼻息,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   于是那个人的身体在颠簸里前倾,慢慢靠过来,倒在她的身上,脑袋恰好搁在她的肩头。他似乎昏睡了过去,肌肤冰凉,轻微的呼吸声在她的耳畔响着。   她的手抬起到一半,忽然不动了。   有种情绪像山泉乍涌,水光跃出石缝。   泠泠作响。   作者有话说:   掏空存稿箱(累晕倒地)   感恩每一位来到这里的小天使,爱你们qwq   明天继续零点见!希望你们喜欢~   注:   《易传》:“彖曰:蒙,山下有险,险而止。象曰:山下出泉。” 第26章 晨鼓   ◎沉睡着她的少年。◎   一线天光亮起在东方尽头。   一声晨鼓自太极宫前悠悠响起, 唤醒了长安城一百零八坊。   从宫城、皇城、至外郭城,晨鼓渐次敲响,街鼓相继传递。鼓声隆隆, 穿越南北大街与东西角楼, 在天地之间回荡, 足足响了三千下。   直到群星沉落,东方渐白。   那座青幔白马的车内,姜葵听着鼓声,手足无措, 任祝子安靠在肩头。   三千声晨鼓里, 沉睡着她的少年。   “喂……”她小声在他耳边喊, “祝子安,你是睡着了吗?”   祝子安没有回答。只有微弱的呼吸声响在她的耳畔,轻轻地拂动她的发丝,有一点湿润, 一点温热。   她忧心忡忡:“你理理我……你不会睡不醒了吧?”   祝子安依然一动不动。姜葵犹豫了一下, 轻轻扶起他, 托着他的脑袋, 小心地将他的身体靠在车厢壁上,然后坐到他那一侧陪他。   马车一颠簸,他倾倒过来, 她就赶紧扶住他。   在这样大的动作里他也没醒, 垂着脑袋,半个身子倚在姜葵的身上。   朦胧的天光如绸缎般斜落,堆积在他清隽的脸上。他紧紧阖着眼睑, 唇线抿起来, 唇色很淡, 长而弯曲的睫羽轻颤着,似是在睡梦里仍旧很不好过。   姜葵又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以内力试探一下他体内的情况。   她俯身下去,双指并拢,运气在指尖,抬手要去摸一摸他的脉搏。   一低头,柔软的发丝扫过祝子安的鼻尖。他在昏昏沉沉的梦里嗅到少女的体香,忽地抬手攥住她的手腕,拦住了她。   “祝子安?”姜葵一怔。   他仍阖着眼,却低低地说:“……别碰我。”   这句话嗓音温沉,含着一丝沙哑,轻得像一阵晚间的凉风。   姜葵心里又疼了一下,这次像被小针狠狠地扎了一下。   他没用力,她明明只要稍稍一动就能挣脱他的手,可是她没有动弹。   而他渐渐又昏睡过去了,攥住她的手松开,垂落下去,搭在她的身边。   微弱的晨光里,姜葵偏头望着他的脸。   于是,那种涌动的情绪,乍现了一瞬间,复又平息下去。   -   长乐坊在长安城东南,住着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一派烟火气息。   一声接一声的晨鼓里,坊市次第打开,人潮涌动,车马喧嚣。打铁铺子响起了咣咣铛铛的声音,胡饼铺前小贩吆喝叫卖早点,各式佳肴的香味飘在小巷里,赶早市的人络绎不绝。   一座青幔白马的车停在小巷尽头。微醺的晨风一过,吹起车前的玉饰叮咚作响。   赶车的人还在勒马,车里的少女已经扶着昏睡的少年匆匆下来。她半拖半拉地带着他穿过小巷,站定在一扇乌木小门前,敲了敲门。   “吱呀”一声响,木门上开了一个小窗。一个年轻女人探出头来,星目剑眉,挽着一个松松的发髻。她望见站在面前的人,一愣:“江少侠?”   “阿蓉,沈药师在吗?”姜葵急切地问,“蒲柳先生一直昏睡不醒……”   小窗飞快地合上,紧接着木门打开。阿蓉望了门口的两人一眼,看见祝子安靠在姜葵的身上,垂着一张苍白的少年的脸,有些吃惊:“这位是蒲柳先生……?”   她的神情惊讶得过分,也许是因为没想到蒲柳先生竟然这么年轻。   “来不及解释了,沈药师呢?”姜葵打断她的话,“这家伙挨了很厉害的一掌,很可能伤及了肺腑,得赶紧看大夫。”   “沈药师出去问诊了,我这就去寻他回来。”阿蓉应了句,转头朝门后喊了一声,“小尘!出来搭把手!”   门后钻出来一个约莫十岁的男孩,一张清瘦的小脸,一身清爽的灰麻布衫。他的脸上透着点病相,神情却很有活力,动作麻利地帮着姜葵将昏睡的祝子安送入屋内。   这是一座四四方方的院落,庭院中央种了一棵白梅树。   清晨,院子里散发着新鲜泥土的气味,几株草药伸展枝叶,迎接着甘甜的露水。   院落小而静,只住了阿蓉母子和沈药师两户人家。过去十年间,姜葵常常来此处拜访,后来有时候打架受了伤,便会向沈药师寻医问药。   沈药师算是江湖上的一位奇人异士。无人知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自称姓沈,是一位药师。此人医术高明,性格古怪,有时一单药方要价奇高,有时却四处医人、不取分文,一切全看心情。   传闻里说,八年前的一个冬夜,屠苏酒香气未散,新雪覆盖屋檐,沈药师来到长乐坊时,只身一人,穿一件落拓道袍,背一个破旧的黄梨木药箱。   他看上了这座僻静的小院,想要买下。院落的原主人本来急于出手,却因一时看不顺眼此人神情间的傲慢,狮子张大口要了一个高价。   沈药师没有足够的银子,便在坊间支起一张布幡,摆了一个小摊,一连三天为人看病。第一日免费,第二日半价,第三日才开始正常收费。   他看过的病人,人人好转,所开的药方,药到病除。那三日他赚得盆满钵满,提着响当当的银袋子,买下了这座院子。   阿蓉母子本是院子里的租户,按规矩,院子换了主人,他们是要搬走的。可是沈药师看到小尘,竟然眼睛一亮,高呼要为他治病,请阿蓉母子留了下来。   就这样,一晃八年,沈药师成了长乐坊里最负盛名的大夫。无论贩夫走卒、江湖侠客,生了病受了伤的,都常去找他医治。   沈药师的脾气时好时坏,姜葵与他的关系算不上好,不过确实佩服他那一手医术。因此,祝子安一受伤,姜葵的第一反应便是去长乐坊找沈药师。   此时,小尘帮着姜葵,扶祝子安入屋内躺下,又去隔壁厨房烧热了炉灶,以备沈药师回来后煮药。隔壁的烧水声咕噜噜地传进来,姜葵托着腮坐在床边,望着面前沉睡的少年。   他阖眸静躺在那里,歪着脑袋,露出下颌的漂亮曲线,好似任她摆弄的布娃娃,又似是寻常人家里未及冠的少年,干净清爽,不沾尘事,眉眼间有雪中白梅一样的沉静。   “江少侠,”阿蓉在门外喊,“沈药师回来了。”   沈药师推门进来,洛十一跟在他身后,想来是已经告诉了他有关祝子安的情况。沈药师先是放下药箱,从一格抽屉里取出一把银针,这才转过身来探望病人。   望见祝子安苍白的脸,他的神色微微变了些。   “江少侠,请你先出去,”沈药师说,“洛十一留下。”   门在姜葵身后关上,沈药师开始为祝子安施银针。这位大夫的唇线紧紧抿成一条缝,施完针,过了片刻,才低声开口:“我不是说过入秋后少出宫,殿下又不遵医嘱了么?”   洛十一低着头:“是。”   “你怎么不劝劝他?”   “我劝不住。”   沈药师冷哼一声:“那就用强!”   “我怎么敢?”洛十一摇摇头,“他毕竟是我的殿下。”   沈药师重重地叹了口气:“他当真是不怕死么?”   “一个知道自己命数的人……怎么会怕死呢?”   屋内静了一瞬,只有天光坠落在石砖上,溅起一层光晕。隔壁厨房的水已经烧开了许久,咕噜噜的气泡声响了一阵,又停下了,许是有人往壶里添了凉水。   沈药师闭了下眼睛,沉住情绪,才问道:“这伤是何人所为?”   洛十一答道:“不知是何人,但是武功远胜过我,甚至还在江少侠之上。”   “我曾在市坊之间,听过一个传闻,说是有一种邪门的功夫,叫罗刹掌,可以震碎人的五脏六腑。”沈药师沉吟着说,“殿下受的这一掌,像是来自这种功夫。”   “殿下他现在……情况如何?”   “他接下了这一掌,没有伤及肺腑,但是引发了寒疾,因此昏睡不醒。”沈药师缓缓道,“现下须由内力深厚之人为他运气。凌伯阳那个老家伙不在,你练的功夫又偏阴。十一,你去喊江少侠进来吧。”   洛十一低着头,没有动静。   “又怎么了?”沈药师的火气上来了。   “殿下他不让江少侠碰。”   沈药师怒斥道:“性命攸关!他闹什么脾气不让人家碰?”   “殿下他……不想让她知道。”   他不想让她看见他这副样子。   沈药师压下火气,冷冷地说:“你们的脾气真是一个比一个犟过水牛!那我不管了,教他自生自灭去吧!”   他推门欲走,却停了下来,站在门口,低低地说:“我去看着小尘煮药。等殿下喝过药后,及时送他回去入药池养着,这些天别出宫了……另外,请凌伯阳尽快去一趟。”   “多谢沈御医。”洛十一低声回答。   “你倒还记得我曾是个御医!”沈药师哼了下。   沈药师前脚刚走,姜葵后脚便进了门。她探身过来,望了望祝子安,觉得他的气色似乎好了一些,可是还在沉沉地睡着。她问洛十一:“他怎么还不醒?”   她的声音很小,又像是怕吵醒了他。   “江少侠,你陪他一会吧。”洛十一轻声说。   他转身出去,静静地把门掩上。   隔壁的烧水声又响了,一连串地传到这间屋里。姜葵拉了一把木凳子,坐在祝子安的身边,支起脑袋,默默地端详着他。   她的眸光从他低垂的额发、微颤的睫羽、紧抿的唇线、一直落到他搭在床边的手上。方才沈药师来施针,折起了他的衣袖,于是露出了他的一截手腕。   姜葵眨了下眼睛。   祝子安的手腕上系着一根艳丽的红绳,衬得他的皮肤愈发皓白。   ——那是她系在酒葫芦上的红绳,上回在书坊里,祝子安拿它当利息讨了去。   ——那也是她束发的红绳。   晨鼓声停了,她的心跳声响起。 第27章 长乐   ◎有人轻轻地牵了他的手。◎   “咚。”   一个低低的叩击声从门外传来。   “药煮好了, ”洛十一站在门口,“江少侠,我进来了。”   木门推开, 朦胧的晨光漫过幽暗的室内。他端着一碗汤药走进来, 望见床前的少女托腮而坐, 低垂眼眸,长发遮住脸颊,掩盖了神情。她的睫羽长而秾丽,似乎藏着一点难过。   天光斜落在两人身上, 浮尘在光柱里起舞, 有一种金沙金海般的沉静。   姜葵重新整理过床上的被子, 把被子角折了起来,盖住祝子安的半个身子。她还帮他解了束发,让他可以睡得更舒服一些。散乱的发丝从他的肩头滑落下来,搭在她的手肘边。他睡得很沉, 呼吸平稳, 脸上恢复了一些血色, 显得不再那么苍白。   “江少侠, 你来喂药吗?”洛十一问。   “你来吧。”姜葵回答,“我不擅长给人喂药。”   “那请江少侠帮我扶他一下。”   姜葵起身,坐到床沿, 伸手扶住祝子安的双肩, 慢慢推他坐起来。他垂着头,她一只手轻轻抵了一下他的胸口,令他稍稍后仰, 靠在自己身上, 另一只手小心地托住他的脑袋, 他的发丝嵌入她的指缝间。   她觉得自己好似在摆弄一个易碎的人偶,稍不留心,他就摔坏了。   洛十一拉来一把椅子,坐在床前,默默地往祝子安的口中送药。即便在沉睡中,他喝药的样子也是安静温顺的,甚至可以说是很乖巧。每喂一口,他即刻就咽下去,简直熟练得叫人惊诧。   只不过每喝一口,他的眉头就锁起来一点,最后几乎拧作了一团。在马车上昏睡时始终很平静的脸上,此时流露出一丝痛苦的神色。   “他很难受么?”姜葵有些担心。   “没事,先生就是这个样子。”洛十一低声回答,“药太苦了,他不爱吃。”   姜葵怔了下,想起那天在陵寝里,祝子安喂给她的药丸上裹了一层糖衣。   原来他爱吃糖么?   喂过药后,洛十一起身送回药碗,姜葵扶着祝子安躺下。他在睡梦里低咳了一阵,身体剧烈颤抖着,咳嗽声却压得极轻,哑哑地闷在喉咙里,似是一种无意识的行为。   “笨蛋祝子安。”姜葵小声说,“你难受就咳出声啊,我又不怕你吵……你平时不是很爱吵我吗?”   她很不放心,运气抬手,想探一下他的脉搏,可是耳边又响起他在马车上那句下意识的“别碰我”。   他都睡得那么沉了,哪怕在梦里也不愿意她碰他。   于是,她的手抬到一半,却停住了,再放下去。她望着他静谧的睡颜,望见明亮的天光落到他的脸上,望见他紧蹙的眉、一点一点、渐渐舒平下去。   他再次陷入了深而沉的睡梦里。   良久,她终于还是没去探,只是用指尖轻轻地戳了一下他的掌心。   他在睡梦里似乎察觉她的动作,忽地握住了那根手指。   天光倾泻如雪落,她安静地闭上眼睛。在满室寂静里,她闻到他身上的白梅香,清淡而冷冽,像是初冬凝结在树梢上的霜华。   又一声叩击声从门外传来。   “江少侠,我进来了。”洛十一的声音响起。   “多谢江少侠陪他。”他从门外进来,对姜葵行了个礼,“先生服过了药,我带他回去休息,就不送你了。”   “好。”姜葵睁开眼睛。   她一寸一寸地把手指从祝子安的掌心抽出来。   其实他根本没有用力,可是她花了很久,才慢慢地抽离出来。   等到洛十一扶着祝子安离开了,姜葵才从屋内慢慢地迈出来。她心里很乱,许多不安分的情绪在乱糟糟地涌动着。   阿蓉迎面走来,神色担忧地询问道:“祝公子怎么样了?”   姜葵摇了摇头:“还是昏睡不醒,但是气色恢复了些——”她猛地抬头,“你怎么知道他姓什么?”   阿蓉迟疑了一下:“我认得他……我们都叫他祝公子,却不知道他就是蒲柳先生。”   原来她看到祝子安时那么惊讶,不是因为他太年轻,而是因为她认得他的脸,却并不知晓他在江湖上的身份。   “你们……都叫他祝公子?”   “这里的人——”阿蓉答了半句,收了口,“算了,你等他醒了,让他自己同你说。”   “好。”姜葵低声说。   她欠身从门口拾起断成两截的长枪,取来一卷白麻布,一层层地裹成一个包裹,然后把它绑在身后。   之前用来裹枪的白麻布,连同祝子安的面具一起,都留在了通化门下。她不能去取,因为她可能再次撞见那位黑袍人,而她没有全身而退的把握。   现在想来,祝子安收到的那个情报其实很是诡异……像是有人故意放出了接头的消息,要引他们去查。   他们在找对方,而对方也在找他们。   姜葵很想同人讨论这件事情,然而祝子安已经不在她身边了。   下一次再见到他……会是什么时候呢?   姜葵借来一顶斗笠,掩盖了容颜,谢过阿蓉母子和沈药师,迈步出了小院。   隔绝在院外的喧闹声如沸水般响了起来。马车声、脚步声、吆喝声、打铁声,热热闹闹的声音汇集在人流汹涌的长乐坊里,如潮起潮落、一波接着一波。   香喷喷的胡麻饼味混合着打铁铺的热气,一路飘进姜葵的鼻间,她的心情渐渐好了几分。   素衣少女悄然穿行在小巷之间,此间的烟火气掩盖了她的身形。   十年以前,长乐坊还不是现在的样子。   长安城的格局,以西北为贵,以东南为贱。   宫城在正北,往南是皇城,两城附近是世家大族与皇亲贵胄的府邸。   再向外排列,西北边坐落的都是富贵人家的宅院,而东南边则是平民百姓的住所。   长乐坊在长安城东南,曾是最为肮脏、最为贫贱的罪恶之地。   长安城里的这片江湖上,有两个丐帮,人称南乞北丐。上回在东角楼下追赶姜葵的是北丐帮,势力覆盖在相对富裕的北边。还有一伙势力被称为南乞帮,常年活动在贫困而混乱的南方。   十年以前,长乐坊地处南乞北丐的势力交界处,帮派冲突、团伙械斗无数,时常有人横尸当场、血溅长街。那段日子,路过长乐坊时,若稍不留神,就会脑袋落地。   那时候姜葵还是个小女娃,跟着师父行走于江湖,来到了这处百鬼夜行的所在。   她的师父以一杆长枪,在长乐坊血战三日,屠尽了暴戾之徒、杀遍了罪恶之人,最后在此处立下了一个规矩:长乐坊内,再也不许流血杀人。   十年过去,师父的威压犹在。长乐坊成为了三教九流聚集之地,南乞北丐都默默绕开此处,留下了一片平和宁静的乐园。   姜葵已经不再是那个很小的女孩,提得动长枪、也曾杀过人。师父隐退后,她一直在守护这座街坊。上一回北丐追赶她,主要是因为她从他们手中夺了一片地界,并入了长乐坊的范围内。   长乐坊便如同姜葵的另一个家,她在这里的日子更像是生活。   她常年在将军府里装病,入夜了提枪在江湖上大杀四方,次日清晨在街鼓声中走入人间烟火,一身青绢箭衣,一顶竹编斗笠。   十年以来,她无数次在热腾腾的蒸汽里穿行而过,偶尔买一个胡饼,讨一口醇酒,听街坊笑语、闻打铁声当当而响。   今日阿蓉说,这里的人认得祝子安,他们都叫他祝公子。   祝子安,也常来长乐坊吗?   如果他常来长乐坊,为什么她从未见过他?   -   水花扑地一响,谢无恙睁开眼睛。   袅袅白烟盘旋而上,他在一池热水里醒来,一时间分不清今夕何夕、今日何年。   博山炉里熏着檀香,与药池里的草药气味一齐灌进口鼻。他好像做了一场大梦,梦里有一种幽香萦绕,微凉的发丝拂过眼睑,他牵住了什么人的手。   那是他想念了很多年的人。只有在梦里,他才敢伸出手。   “我睡了多久?”谢无恙低声问。   竹木屏风后跪坐着一名白衣小厮。他垂着头,双手恭敬地放于膝间,身侧放了一张木案,案上奉以一壶清茶、一只瓷盏。   “这次还好,不到半日。”洛十一回答,“伯阳先生已经来过了,他帮你运了气,现下在正殿等你醒来。”   “我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谢无恙又问。   “约莫五更二点。”   “发生了什么?”   “从通化门离开后,江少侠同我一齐送你去了长乐坊,见过了沈药师。沈药师施过针,朝我发了一通脾气,才去给你煮药。江少侠陪了你一阵,没说什么,便回去了。”   “她没有……”   “她没有发现。”洛十一接道,“殿下,你放心。”   “那就好。”谢无恙低低地咳嗽了几声。   “殿下,你以后别这样了。”洛十一低着头说,“沈药师今日发了很大的火。伯阳先生知道了,也很生气。”   这句话说完,屏风后很久都没有了动静。只有水声哗啦啦地响着,热气从药池里成团地流出来,化作奔涌的白雾。   洛十一又等了很久,里面的人还是没有回话。他紧张了一下,蓦地抬起头,高声喊了句:“殿下!”   谢无恙模糊地听到声音,勉强抬了一下眼睑。   “没事。”他疲倦地回答,“稍微,想再想睡一下。”   殿内重新安静下来。他在混着草药与檀香的气味里囫囵睡去,梦里有人轻轻地牵了他的手,很久都没有放开。   那个人小声喊他:“笨蛋,祝子安……”   作者有话说:   小谢的小号的马甲快掉完了!(为什么这个人连小号都有马甲…) 第28章 秋雨   ◎她想见他了。◎   午后天阴, 一缕凉风吹拂,送来几分秋意。   姜葵抱着笔墨纸砚,一路打着呵欠, 从崇文馆回到蓬莱殿。   她自子夜时分起就没睡过。先是在通化门打了一架, 又照顾了昏睡的祝子安许久, 最后才从长乐坊一路溜进蓬莱殿,收拾好书具即去崇文馆上课。   长盈夫子的课照旧很难,她听得迷迷糊糊,不知不觉间便如小鸡啄米似的点起头, 睡一会儿又醒一会儿。夫子大约是放弃了这个学生, 她上课犯困, 夫子也不管,只是在讲堂前认真讲课,时不时点谢瑗起来作答。   姜葵向谢瑗道过别后,上了回蓬莱殿的小轿, 宋司赞立即跟了上来。令姜葵有些讶异的是, 宋司赞看见她停不下来的呵欠后, 竟然罕见地没有令她端正坐姿, 而是任由她靠在车厢壁上犯困。   这个从六品的小女官倒也没有那么坏。   也许是之前抄了十日佛经的缘故,姜葵今日的运气格外好。她最害怕的两人都没有为难她,反而任她小憩了一阵。   蓬莱殿里熏着沉香, 棠贵妃从兴庆宫请过安回来, 正由郑太医为她请平安脉。   阴天光线淡淡,殿内幽香沉沉,棠贵妃的神色似乎不太好。她支起一只手, 半倚在榻上, 遣退了宫人, 只留了几名心腹宫女太监在侧。   望见姜葵进来,她指了一下门口,低声说:“小满,掩上门。”   姜葵依言掩上了木门,坐在她身边。此时请过脉的郑太医起身,在榻前跪拜,神情严肃:“娘娘……”   “直说无妨。”棠贵妃揉着眉心。   郑太医深深一拜:“娘娘……有喜了。”   “当咣”一声!窗外有人失手摔碎了一只花盆。   “谁在外面偷听?”掌事宫女厉声问。   话音未落,两名太监已经推门而出,押着一个小宫女回到了殿内。小宫女吓得花枝乱颤,双目泛红,一进到殿内就一个劲地磕头:“娘娘,奴婢什么都没有听见,什么都没有听见……”   “你方才在我窗外做什么?”棠贵妃温和地问。   “奴婢……只是在窗外修剪花草……不小心,摔碎了一只花盆……”小宫女边磕头边说。   “你当真什么也没有听见?”棠贵妃又问。   “奴婢没有!奴婢什么也没听见!”小宫女拼命摇头。   棠贵妃微笑颔首:“你出去吧。”   小宫女吃了一惊,似乎没料到棠贵妃这么轻易就放过了她。她瑟瑟缩缩地往后退,从门外退出去,押她的两个小太监跟了出去。   片刻后,一声惊叫低低地响起,又很快地消失了。   “她……死了么?”姜葵低声问。   “嗯。”棠贵妃神色疲倦,摁着额角,“我窗外那些花草今晨才剪过,哪里需要她再修?那婢子这些天一直鬼鬼祟祟的,我叫人盯了很久了。想来她是有人送入我宫里来偷听的,不知此人是否是在避子汤里动手脚之人。问定是问不出来,留也留不住,只能杀了。”   “有人在避子汤里动了手脚?”   “我不能有孩子,这是我与圣上心照不宣的约定。”棠贵妃的声音含着倦意,“这么多年了,我每日都在喝避子汤,怎么会可能会有孕?一定是我宫里有人做了什么。”   “现下想来,裴太后放宋司赞到我宫里,只是为了吸引我的注意……而动手脚的另有其人。我这几日会彻查蓬莱殿,你大婚在即,自己也要多当心。”   “小满,”她执起姜葵的手,“近日朝上已经有多人在计划弹劾将军府有结党谋逆之心……我有孕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个孩子不能留下。”   姜葵认真点头,又担忧地问:“小姑……将军府不会有事吧?”   “别担心,不会的,有小姑在呢。”棠贵妃摸了摸她的头发,“你好好准备接下来的大婚,其他的不要去想了。”   “嗯。”姜葵低着头。   “刚刚亲眼看见我下令杀人,害怕了么?”棠贵妃替她理了理鬓发,“你以后要学会,遇到当杀之人,不可心软,不可犹豫,当杀便杀。若是你不动手,对方就动手了。”   “不怕。”姜葵摇头,“小姑……我亲手杀过人。”   “是么?”棠贵妃轻声说,“原来小满早就长大了啊。”   两人又寒暄了一阵,棠贵妃看姜葵呵欠连天,也不留她。她静静地望着小侄女从殿门出去的背影,眼底流动着复杂的光影。   良久,宫里只剩下棠贵妃与掌事宫女二人。她叹息一声,转头问身边的宫女:“季英,长公主那边有消息了吗?”   “有了,” 季英垂首回答,“长公主说,已经在准备了。”   “好。”棠贵妃在榻上支起半个身子,“我本没有想过这么早动手,至少还要再筹划一年。可再不动手,将军府就要倒了……哎,白陵姜氏手握兵权,多少人觊觎这块肥肉?”   “要是阿莲还活着就好了……我这个兄长是个笨的,为官太直,不懂得迂回,给人抓了把柄。他一个不结党的,倒是被人污成了结党的。我一个结党的,为了他还要提前动手。”   “是啊,要是将军夫人还在就好了,娘娘就不用一个人扛了。”季英轻轻地说,“要是夫人在,也许长公主也不只会是长公主吧?”   “噤声,你这话不能乱说。”棠贵妃按住她的唇,“陈年旧事,不要再提。”   季英默默闭了嘴。   棠贵妃收了手,又道:“你回头帮我准备一份厚礼,送到东宫去,算是我谢过谢无恙了……太子党与岐王党之争是圣上默许的党争,皇太子求娶将军府小姐,是想把白陵姜氏拉到太子党的羽翼下,以此来保护我们家小满吧?”   她轻轻叹息:“若是我未能成事……他要从倾覆之巢下,取一枚完卵。”   “谢无恙这孩子,打小总是安安静静的,叫人摸不透他的心思……却没想到,他对我们家小满,大约是真的用了情。”   “生在帝王家,能有一分真心,已是很不容易。他那些举动,算是有十分真情了。”   “但我不想让小满知道。”棠贵妃又揉起眉心,“知道一个人对她用情至深,是一种太重的负担。”   “娘娘和小姐都是温柔的人啊。”季英轻声应道。   香炉里的火光忽忽闪闪,偶尔有火星突地一跳、又沉寂下去。   -   自正殿回来后,姜葵在榻上补眠,一直睡到暮色四合。   晚间下起秋雨,天气渐渐转凉。她醒来的时候,听着窗外的淅沥雨声,蓦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段对话。   也许是因为今日棠贵妃向她说起了杀人之事,她想起几年前,在书坊二楼的雅室里,作为江小满的她与祝子安也有过一段关于杀人的对话。   那时候她刚经历过一场江湖乱战,心情很糟糕,喝不下他的茶。   她闷坐了许久,望着那扇紫竹屏风,似是在对他说话,又似是在喃喃自语:“我杀过一百七十二个人。每个人都是罪恶满盈,每杀一个人都是为了救人。”   “可是……我毕竟杀了人。”她低低地说,“如果杀人有天谴,那就降在我头上好了。”   对面的人沉默了很久,像是没有听见她的话。她都以为他不会再接话了,他却忽然开了口。   “不,”他轻声说,“降在我头上。”   姜葵一怔,还未反应过来,就听见那个人笑起来,说:“因为我比你高。”   她立即恼了,跳起来拍了一下屏风:“祝子安!”   “江小满。”他笑着说。   她憋了一会儿,终于想到一句反驳他的话:“难道你比我高很多么?”   “嗯……”他似是思忖了一阵才回答,“蛮多的。”   于是她在气得跺脚的同时,逐渐忘记了当时烦闷的心情。   如今听着淅淅沥沥的秋雨声,她在榻上睁开眼睛,望着雕满鸟雀的天花板,又想起了那日祝子安的话语。   她突然开始意识到,也许在过去那些年里,他字字句句皆有所指,她却听不明白。   也许,是因为他不想让她明白么?   她想起不久前他在槐树下抱住她、他在马车里望着她笑、他咳嗽时总在趁她转过头看不见时、他沉睡的时候、蹙起来的眉、紧抿着的唇、还有他握住她的手……   她想见他了。   可是,用什么理由呢?   姜葵从榻上起身,拉开黄梨木抽屉,在里面翻出一叠纸卷。那是祝子安替她写的文章,上面密密麻麻地批注了夫子的修改建议。   也许她可以带着这叠纸卷去书坊,跟祝子安说她有东西要还给他,顺便看看他醒了没有、气色有没有更好一些。   这么想着,她折好那叠纸卷,换了一身素衣,抓起一个小斗笠戴在头上,悄悄地溜出了宫城。   夜里下着雨,东角楼街巷里人烟稀少。书坊今日没有开门,说书先生正坐在案前,支着胳膊肘,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瞌睡。   “清河先生,”窗外探出一个少女的脑袋,“蒲柳先生在吗?”   柳清河从瞌睡里醒过来,望见窗外的少女抬起斗笠,在屋檐下露出一张昳丽的脸。她的鼻尖沾了点雨水,亮晶晶的,眉眼明艳,又含着点英气。   “江少侠啊……”柳清河打了个哈欠,起身去给她开门,“蒲柳先生今日不在。”   “他不在么?”少女的神情里流出了一瞬间的失落,很快又消失了。她恭敬地行了礼,说:“那我就不进去坐了。我有东西要给他,麻烦先生转交一下,顺便和他说一声,我有事找他。”   “江少侠不进来喝口热茶再走吗?”柳清河喊她。   戴斗笠的少女已经在雨中走远了,只留下一个纤细的背影。她没有回头,遥遥地摆了摆手,细雨茫茫掩盖了她的行踪。   柳清河低下头,看见窗沿上放着一叠折好的纸卷。   作者有话说:   马上甜回来了! 第29章 心上   ◎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么?◎   秋雨一直下到深夜。   谢无恙披了一件大氅, 盘坐在案前写字,膝间放了一个小暖炉。他醒来后,先在正殿里与太子太师凌聃长谈到深夜, 后又转入偏殿给温亲王谢珩回信, 一直写到此时。   雨声滴滴答答, 落在屋檐上,伴随着药池里的水声,以及时不时的几声低咳。   “殿下,该就寝了。”白衣小厮在屏风外长拜。   “好。”谢无恙答道。   他提笔蘸墨, 继续回信。政事复杂, 千头万绪, 他写了一阵,停了笔,紧紧蹙起了眉,以食指抵住下颌, 陷入深思。   洛十一等了一会儿, 直到听见一声低咳, 才出声道:“殿下, 夜深了。”   “好。”谢无恙又说。   他咳过几声,拢了拢袖口,抽了一叠新的信笺, 提笔蘸了墨, 继续写起来。   “殿下,”过了一炷香时间,洛十一又道, “书坊那边刚刚来了信。”   “不要紧的就先搁着。”谢无恙随口说。   “是江少侠托人带的口信, 她今夜去了书坊, 没见到你。”洛十一接道,“她说有事找你。殿下如果明日去见她的话,今夜早些就寝吧。”   案前的人顿了一下笔。   “我现在这种样子……不适合见她。”他轻声说。   洛十一低着头,听着他又咳嗽了一阵,才继续说:“江少侠还带了东西给你。”   “是什么?”   “是上次殿下代写的文章。”   “拿进来吧。”   白衣小厮从屏风后出来,走到书案前,恭敬地呈上一叠纸卷。案前的人接过了,打开看见密密麻麻的批注,怔了一下,而后仔细翻阅起来。   读完后,他搁了笔,以手肘支在案几上,撑着脑袋,想了许久。   “多谢夫子关心。”最后,他低声说,“……然而学生一副残躯,为求清明之盛世,万死而不辞。”   雨滴声不绝,他在案前提起腕,又落下一笔。   -   午后雨停了,姜葵抱着她的断枪,从宫城溜出去,前往长乐坊。   到长乐坊之前,她先顺路去了一趟东角楼书坊。说书先生柳清明告诉她,文章和口信都已经送到蒲柳先生那里了,但是先生还未回复,应当是太忙了。   姜葵有点担心。   如果他不是太忙了,而是伤得太重呢?   她清楚地记得,通化门下黑袍人那凌厉的一掌,若是普通人接了,只怕要经脉寸断。祝子安会武功,可是接完那一掌还是昏睡不醒。他此刻还好么?   东角楼与长乐坊离得很近。姜葵抱着断枪穿越熙熙攘攘的人流,弯身进了小巷尽头的打铁铺子。   铺子里咣咣铛铛的声音响个不停,铸铁炉前的火星子噼里啪啦四溅。一位身量小巧的少女挽着袖子,正拎起锤子砸在面前的铸刀石上。   “当——”巨响过后,她扬起脸,拭了下额角的汗水,望见姜葵,笑起来:“小满,你来找我玩吗?”   “小白,我是来找你帮忙的。”姜葵取下断枪,把缠在上面的白麻布扯下,递到她面前,“我的枪断了。”   铸剑少女姓白名荇,是一位妙龄姑娘,也是姜葵的一位密友。她是铁匠之女,擅长打造各式兵刃,经营着长乐坊的打铁铺子,在江湖上很有名气,人人尊她一句铸剑阁小白大师。她个子不高,身材娇小,却天生神力,提一把巨锤,铸出不少神刀名剑。   “你的枪会断?”白荇接过断枪,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落花点银枪霸王江小满,竟有人能断了你的枪?”   “遇到一个很厉害的人,以前没在江湖上见过,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姜葵摇着头,“没打过他,还把蒲柳先生害了。”   “蒲柳先生怎么了吗?”白荇问,转身从后面的柜台上取了一个竹筒子,塞进姜葵的手里,然后说,“他今晨才派人到我这里来,留了手信让我转交给你。”   “他怎么知道——”姜葵问到一半,想了一下,也不奇怪。   她的枪断了,必定会来打铁铺子找白荇。祝子安料到她会来,所以在此处给她留了信。这样想来,他应该没有什么大碍,还能得闲回她的消息。   这么想着,她打开那个竹筒子,从里面翻出一页桑皮纸。   正面是相当郑重的字体,一笔一划地写道:“八月十五,东角楼,书坊。”   背面是她最熟悉的潦草字迹,龙飞凤舞地写道:“别担心,我没事。”   “谁担心你了?”姜葵小声反驳,唇角却不自觉地上扬起来,“少自以为是。”   白荇正在准备为断枪更换枪杆,姜葵坐在一旁看着,有些无聊,突然想打听一句:“小白,你认识祝子安吗?”   白荇正低着头检查断枪的情况,闻言抬了一下眼睑,想了一会儿,回答道:“你是说祝公子?我倒不知道他叫祝子安,那是他的表字吗?”   “你们都认识……这位祝公子?”姜葵眨眨眼睛。   “嗯,他时不时会来长乐坊。”白荇边忙碌边回答,“他不住这里,据说是住在东角楼那一块。有人说他是来长安考进士的,但是一直没考上,索性就在这里住下了。他是个书生,人很好,好善乐施,经常接济附近的穷人。我们都叫他祝公子。”   “我怎么没听过他的事情?”   “长乐坊有那么多人和事,你哪里会个个都听过?”白荇随口说,“他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考了那么多年进士都没考上,大约是学得不好吧?”   姜葵托着脑袋,答道:“大约吧。”   原来长乐坊有那么多人都认识祝子安,却不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蒲柳先生。   她忽地恼了一下:那么多人都见过他,怎么偏偏她就没见过?   “小白,这位祝公子,他有找过你吗?”姜葵接着问。   “哦,有的。”白荇回忆了一会儿,“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他让我帮忙查过一柄剑的来历……这是客人的私事,我不便多说了。”   一柄剑……姜葵想起祝子安常佩的那柄剑。   她对那柄剑印象很深,因为她在陵寝里用过。那绝不是一柄书生的佩剑,而是杀人之剑,剑身修长而肃杀,剑鞘刻满繁复的花纹,挥舞起来形成一片灼灼的冷光。   “说起来,”白荇换了个话题,“端山公子近来可好?”   端山是姜葵的长兄姜峦的表字。   将军府三位公子都与白荇相熟,因为姜葵介绍他们常来此处铸造兵刃。一来二去,几人便成了朋友。   “他挺好的,最近军务忙,他常不在府里。”她歪着脑袋,“小白,你为什么总关心我长兄的事情?分明是我次兄姜长风和我三兄姜之远的趣事更多。”   “小满,你真是榆木脑袋。”白荇叹了口气,“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心上人?”   姜葵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我长兄是你的心上人?”   白荇点头:“对啊。端山公子有儒将之风,温文尔雅,我喜欢他很久了。我跟你聊过那么多他的事,你怎么还没发觉?”   “怎样才算是心上人呢?”姜葵问。   “心上人,就是你经常想他,想见他,想知道关于他的事情。”白荇认真教她,“懂了吗?小满,你可有心上人?”   姜葵想回答没有,话到口边却顿了一下,脑海里有一个含笑的声音喊她:“江小满。”   安静地,在心底某处响起。   她神色乱了一下。   姜葵甩了甩头发,跳过这个问题,接着说道:“小白,我长兄既是你的心上人,那要不我多多喊他来,撮合一下你们两个?”   白荇却摇着头:“你别添乱。他是高门公子,我是铁匠之女,云泥之别,怎么可能在一起?”   “我远远看一看他就够了。我以后会嫁人,他也会娶妻。无非是等到日子慢慢过去,我不喜欢他了,也就作罢了。”   姜葵托着腮看着她,渐渐悟道: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么?   白荇不再说话了。她给枪尖淬了火,放在铸剑台上,挥起巨锤,一下又一下地敲击起来。火光四溅,点亮了两个女孩的脸,明艳而动人。   -   婚期近了,姜葵不再去崇文馆念书,而是从蓬莱殿回到将军府,忙碌起大婚事宜。   姜葵的母亲早逝,父亲不懂闺阁之事,于是小姑姜棠为了替姜葵操办嫁妆,特意请旨出了宫。将军府上下热热闹闹,三个兄长都回到了府里,每日陪着妹妹聊天逗笑。   兄弟三人当真按照以前的许诺,拉着妹妹到后院里,各自教了她一招“御夫之术”。   起先,长兄姜峦挽了一个剑花,化作漫天剑雨,称此招为“霞落九天”。   而后,次兄姜风大喝一声,劈出一刀,说这是一式“星河万里”。   三兄姜原翻了个白眼,慢悠悠地指出:“你们这是教妹妹去打仗还是去嫁人啊?看来,还是我得出手,教一招我的独门绝技‘锁阴术’。”   他抬了抬手,欲喊次兄姜风过来陪他做示范,姜风立即神色一变,后退一步。   ……于是他只好望向长兄姜峦,却见姜峦负手而立,仰头观星,装作没有看见。   姜葵终于发话了。她挥了挥手,跳过去给三个兄长的脑门一人来了一下,懒洋洋道:“你们拉倒吧。不就是东宫太子么?本小姐自有办法解决他。”   她环抱双臂,仰望漫天繁星,思绪已经飘去了八月十五日的书坊,有人约了她在那里见面。   那个人……此刻在干什么呢?   她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也有一人在仰望繁星。   他披了一件大氅,站在灿烂星辰下,如雪的光芒覆盖他的眉眼。   月亮要圆了。   作者有话说:   小满长兄:(挥出一剑)霞落九天!   小满次兄:(劈下一刀)星河万里!   小满三兄:(阴仄仄)锁阴术!   小谢:。 第30章 中秋   ◎约会!◎   八月十五, 黎明时分,圆月高悬。   “嗒”的一声,姜葵换了一身箭衣, 戴着一顶斗笠, 静悄悄地翻墙出了将军府。   她在晨鼓声中穿越大街小巷, 步入东角楼下的书坊,踏上通往二楼的台阶,最后推开了雅室的雕花木门。   祝子安只写了相会的日期,并没有与她约定时辰, 可她一醒来就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他, 大清早就来到了书坊。   他们的相会总是在夜晚, 也许她要在这间雅室里等他一天。她并不害怕等待,因为她还有花不完的时间。   当她推开门的时候,明亮的天光迎面而来,有人在窗边回过身。   那个人身上穿一件宽大的白麻布长衫, 腰间系一根鸦青色的绦带, 头发松松半束, 恰似一位倚栏而望的白衣书生。   天光自上方而落, 笼在他的周身。他抬起两指,揭开脸上的书生面具,露出半边清隽的脸, 唇角上扬, 含着一分狡黠与坏劲,眼里却盛满笑意。   “江小满,”他望着她, “我等你很久了。”   姜葵轻哼一声:“不戴面具了?”   “晚点再戴。”祝子安把那顶面具推到头顶上, 然后走到她面前, 忽地拉过她的手,拿出两样东西放到她手心,“选一个。”   那是两副画着戏曲脸谱的面具。一个是粉白的旦角脸谱,一个是红脸的净角脸谱。厚重的油彩糊在面具上,精细的线条一笔一划勾勒出栩栩如生的戏曲形象。   “干什么?”姜葵眨了眨眼睛,“不会是你画的吧?”   “我画的。送你的。”   “我要面具干什么?”姜葵没懂。   “晚点带你去玩月。”祝子安说,“人多,戴着掩人耳目。”   “玩月?”   “嗯。中秋玩月,想去吗?”   姜葵想去。于是她一手拿了一个脸谱,想了一会儿,选了那个红脸的净角脸谱。   脸谱上的角色龇着牙齿、瞪大眼睛,怒气汹汹、张牙舞爪,有点像个可爱的怪兽。   祝子安笑起来:“嗯,这个确实比较像你。”   “喂!”姜葵气得想打他,手伸出去,一把抢过他头顶上那顶书生面具,扬起脸,“我不要那个了,我要你这个。”   接着,她指着那顶粉白的旦角脸谱,颐指气使地说:“你换这个戴。”   “好吧,”祝子安顺从地说,“都听你的。”   他乖觉得过分。姜葵歪着脑袋,看了他一会儿,忍不住问了一个她进门时就想问的问题:“祝子安,你还好吗?……那天你昏睡了很久……”   “你看我还好吗?”他笑着反问。   他看起来气色确实很好,心情似乎也很好……只是不知道他在高兴什么。   姜葵又轻哼了一声。雅室内已经摆好了两个蒲团和一方案几,案上奉着一壶香茶和两只茶盏。两人对坐,祝子安呷了一口茶,才接着说道:“你几天前传话说有事要找我。”   “嗯。你后来昏睡过去,我一直没机会同你讨论那日在通化门下的所见。”姜葵说,“通化门下接头的两人,其中一人我认得是岐王,他要出七千两银子杀温亲王。另一人我却不识。那个黑袍人,你知道是谁吗?”   “岐王要杀温亲王……”祝子安轻声说,“虽然我大致猜到了,他是为了杀太子党的魁首,可是……温亲王毕竟是他的皇叔。”   他很快揭过这个话题,继续道:“那个黑袍人,以往从未在江湖上出现过,但他的功夫却有些名气。那种掌法叫罗刹掌,十分凶险,你、我、还有洛十一,我们三个人加起来也没有胜他的把握。”   他想了一会儿,补充道:“我算半个。”   “你也知道你只算半个。”姜葵小声说。   她接着问:“你有没有觉得你收到的那个消息,是有人刻意放出来,让我们送上门去?”   “嗯,我察觉到了。”祝子安点头,“有人想知道我是谁。”   他放下茶盏,支起脑袋,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说:“闭上眼睛。”   “什么?”姜葵没明白,但还是闭上了眼睛。   “替你换张脸,带你出去玩。”祝子安说,“今天过节,不想谈正事。”   他真的心情很好,唇角弯着,眼睛里笑意跃动。他起身,半跪坐在姜葵面前,慢慢扯下缠在手上的布条,露出一双莹润修长的手,轻轻按在她的脸上。   姜葵闭着眼睛,感受到他冰凉的指腹在她的脸上经过。他的内力十分温和,她几乎感觉不到太多的波动,就听见他的声音在耳边说:“换好了,睁眼。”   她睁开眼,祝子安已经重新在手指间缠上了白麻布。他坐回了案几前,以手掌托住下巴,盯着她笑。于是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问:“很好笑吗?”   “不,蛮可爱的。”他的唇角上扬,“不过没有你本来的样子可爱。”   姜葵皱着眉头看了他好一会儿,终于发出了疑惑:“祝子安,你今天怎么简直像换了个人一样?你什么时候讲话这么好听了,还要带我出去玩?”   祝子安漫不经心地随口胡诌:“当做是感谢你好了。那日若是你没有抓着我及时去看大夫,也许此刻的我还在躺着吧。”   姜葵打断他,盯住他的眼睛,又问:“你的易容术是谁教的?”   这个问题她早就想问了。   精通易容术到可以换脸的程度,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而据她所知,江湖上能做到这种程度的人,只有一位,此人的名号为“千面山人”。   而千面山人,正是姜葵的师父。   祝子安大方地与她对视,回答道:“是你想的那一位。”   “你认识他?”姜葵睁大了眼睛,“……他教过你?”   “不想告诉你。”祝子安说。   姜葵被这个人的态度气到了,抱着手臂恼了一会儿,才想起:“你都替我易容了,为什么还要戴面具?”   “因为晚上要看月亮。那之前会帮你把易容术解了。”   “……”好像没听懂。   “看月亮的时候,”他认真地解释说,“我想要一转过头,就是你真正的样子。”   其实她还是没听懂,但是她心头一跳。这个人讲的话跳脱又混乱,有时候好像漫不经心,有时候却仿佛很认真。一句真一句假,她分不清。   “祝子安——”她张开口,还想问什么。那个人却打断了她,起身推开雅室的门,回过头来对着她笑。他的笑容有种顽劣的性质,眼神却始终很温柔。   “走吧,”他说,“我带你认识一下祝子安。”   “认识一下……祝子安?”   “你不是好奇吗?”他笑,“反正都被你抓到真面目了,干脆让你见得更多一点……免得某人到处打听我的事情。”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他冷哼一声,“小白大师那个管不住嘴的,问一句就什么都说了。幸好你没告诉她我就是蒲柳先生,不然整个长乐坊都该知道了吧?”   姜葵心虚地低下了头。   迎着清晨的阳光,祝子安带着姜葵从书坊出来,沿着东角楼街巷一直走,很快步入了人潮汹涌的长乐坊。   此时街鼓声刚停,车马声初起,赶早市的人来来往往。各式商贩支起了摊子,正在叫卖各式餐点和新上市的水果。螃蟹出水,橙桔新鲜,梨枣的甜味混着早点的香气,漫漫地在大街小巷四溢开来。   今日是中秋,家家户户皆在门前结扎了漂亮的彩楼,大小酒楼都换上了花头画杆、醉仙锦旆。晨风吹拂,新酒的香味飘飘荡荡地穿越小巷,直教人心醉。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热气腾腾的小巷里,巷头的小贩望见祝子安,满脸笑意地喊他:“祝公子,今日来得这么早啊?”   他又望见祝子安身后的姜葵,问道:“这位是?”   “一位朋友。”祝子安笑道,“劳烦,来两个樱桃毕罗。”   他自腰间的布袋里摸出一小块碎银递过去,再从小贩手上接过两个樱桃馅的饼,掰下一块,转头喂到姜葵口中,笑着看她嚼了一会儿,才问道:“好吃吗?”   姜葵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又喂了一块,然后把剩下的全塞到她手里,领着她继续往前走。   走了到小巷中段,他又摸了一枚碎银,抬手朝前面一扔,喊道:“铁公子,今日安否?”   前面的角落里躺着一个布衣乞丐,枕了一块石头,摇着一把铁扇,正斜躺着睡觉。他听见祝子安的话,连眼皮都没掀开,只哼了一声以示作答,挥手接住那一枚碎银。   “铁公子是……?”姜葵吃着樱桃毕罗,含混不清地问。   “据说曾是一位世家公子,因为好赌输尽了家财,沦落到做乞丐的地步。”等走远了,祝子安才对她解释道,“他以前是贵族,南乞北丐都不收他,他便留在长乐坊里乞讨为生。我有时候经过,送他一枚银子,他早上接了去,中午买酒,下午就输光了。”   “嗯……我似乎听说过这号人物。”姜葵想起来了。   祝子安一路领着她在长乐坊里穿行而过。大半日过去,她的手上便多了毕罗、胡饼、糖粥、酥糕、还有一杯清凉的酪浆。两人走走停停,似乎长乐坊一大半的人都认识这位“祝公子”,他们朝他兴高采烈地打招呼,问他是否安康,并向他的“朋友”姜葵致以问候。   姜葵走在祝子安的身后,忽然有点走神。   她在想,所以,过去的许多年里,他们一直走在同一条路上,遇见同样的人,在同样的天气下做过同样的事。   可是,为什么他们从未相遇过呢?   “祝子安,”她问,“为什么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你?”   “嗯,”对面的人以指节抵着下颌,似是思忖了一阵,“大约是你运气太差,总撞不到我?”   他笑着看着面前的女孩子恼得跺脚,又被香甜的酪浆惹得眉眼弯弯。   其实他这些天过得很疲倦。   但他花了很多心思来逗这个女孩开心。   看到她笑起来的时候,他的心情忽然就好了。   这是作为祝子安的他,存在的意义之一吧。   从明日起,他将不得不以谢无恙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   可他希望他永远只是祝子安。   作者有话说:   有没有发现谢家人都很爱给人喂吃的…   注:   欧阳詹《玩月》:“月可玩。玩月,古也。谢赋鲍诗,朓之庭前,亮之楼中,皆可玩也。[……]八月之于秋,季始孟终。十五于夜,又月之中。婵娟徘徊,桂华上浮。升东林,入西楼。肌骨与之疏凉,神魂与之清冷。四君子悦而相谓曰:斯古人所以为玩也。”   (玩月就是赏月的意思啦~) 第31章 告白   ◎……一见钟情。◎   霞光从天边云层里透出来, 漫漫卷卷地铺在长街上。   祝子安回过头,望见背后的女孩正低头小口喝着酪浆,手里还捧着一包透花糍。   霞光落在她的脸上, 把她白皙的肌肤照得绯红。长长的睫羽垂下来, 在眼睑下方投落细碎温柔的阴影。   他的手指微微一动, 忽地在她的眼前挥了下,扇起的一阵小风颤动漂亮的长睫。她眨了下眼睛,瞪着他说:“干什么?”   “月亮要出来了。”祝子安笑道,“走吧, 去曲江。”   “等一下, ”姜葵喝掉最后一口酪浆, 朝着他扬起脸,“祝子安,我要去买酒喝!我今日要喝很多很多的酒!”   “好,我请你喝。”他说, “先去取钱。”   傍晚的人流如织, 他在人潮里望着她, 蓦地伸手捉住了她的手腕。姜葵差点把手里的透花糍摔掉了, 冲着他大声喊了一句:“你干什么——”   她怔了下。他拉起她的手腕,带着她钻进人群里,逆着人流的方向往前。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似两尾小小的鱼逆流而上。流动的霞光倾落在他们的背影上, 恍若一阵斑斓的花雨。   祝子安拉着姜葵回到东角楼书坊,松了手,推门转进偏室里, 高喊道:“清河先生, 可得闲取些银子给我?”   说书先生柳清河在里屋高声应道:“先生不妨自取!”   “清河先生认得你是蒲柳先生?”姜葵注意到柳清河没叫他“祝公子”。   “嗯。他时常帮我的忙, 替我打点账目。”祝子安一面回答,一面在屋内翻箱倒柜地找银袋子,“此人是个奇商,做槐树生意发家。”   “前年他买了一块不毛之地,令垂髫小儿为他收集榆荚,密植四千余条,后遇夏雨,尽皆滋长。次年榆树长至三尺有余,他差人砍去卖了,赚了千余两。”   “到了冬日,他又请小儿为他采拾槐子,攒了两车。再过一年,长安大雪,烛炭奇缺,薪柴价高,他以槐子为原料制作出一种用于烧火的‘法烛’,每条卖百文,赚得盆满钵满。”   “我以为清河先生是在书坊里说书的。”姜葵小声说。   “嗯,”祝子安笑,“那是他的爱好。”   他翻出一个沉甸甸的银袋子,在手里掂了掂,点了点头:“这些买酒肯定够了。回头我向清河先生挂个账。”   “你这个财鬼,怎么今日想到要请我喝酒?”姜葵问。   “当做是感谢江少侠多年来惠顾我的生意,”祝子安又笑,“没有江少侠的武功,我也赚不到那么多银子。”   “你赚那么多银子干什么?”姜葵托着腮看他。   他顿了下,垂眸笑道:“赚来娶媳妇。”   “啊?”姜葵歪着脑袋。   “嗯。”   “哼,”她的声音闷闷的,“也不知道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你。”   “是啊,”他的尾音上扬,“不知道呢。”   两人从书坊出来,转往东角楼街角的酒坊。酒坊掌柜抬头看见祝子安,笑眯眯地问:“祝公子平日不是不饮酒吗?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这位要喝酒,我没办法。”祝子安随手敲了下姜葵的头顶,她捂住脑袋忿忿地看他。   “这位是?”   “易容了的江少侠。”祝子安回答得很干脆,“掌柜的,今日有她爱喝的酒吗?”   “今日是八月十五,新进了三大坛乾和五酘。”掌柜转身去取酒,在柜台后扬声问姜葵,“少侠,酒葫芦可带了?”   姜葵下意识地摸了下腰间,一脸失落地说:“今日没带。”   “怎么?”祝子安问她。   “我同掌柜的有个约定,若是带了酒葫芦来,可以免去酒钱喝一壶酒。”她叹了口气,“他家的酒贵,今日没带,总觉得有些亏。”   “没事,今日我请你喝,”祝子安的语气骄傲又豪横,“不枉我赚了那么多年银子,你要喝多少我都买得起。”   不久后,姜葵抱着三大坛酒从酒坊里出来,怀里满满当当的瓷坛子磕来碰去,显得她几乎像个摇摇晃晃的不倒翁。   祝子安按住额角,一时失笑:“江小满,你真能喝这么多?”   姜葵得意地看他:“怎么?本小姐可是从巴掌大就开始喝酒了。”   祝子安叹息一声,把身上的银袋子全搁在桌上,而后一手从她怀里提起一个酒坛子,一手拉着她往曲江走去。   已过黄昏,霞光收尽,天色深蓝,月出东山,前往曲江的路上人潮汹涌、车马阗塞。   两人顺着长街一路走到池畔,只见水边早已搭满了彩棚稠帐,四处是争抢高楼观月的游人,两岸有美娇娥衣轻似雪、俏公子烂醉如泥。   “我在紫云楼订了雅间,”祝子安说,“我们不用挤在这里。”   “祝子安,你怎么会如此有钱?”姜葵睁大眼睛,“那可是池南芙蓉园里最贵的紫云楼!”   “我不像你,赚了点银子就买酒喝。”祝子安揶揄她。   姜葵哼哼着跟他上了紫云楼。   她很吃惊,祝子安竟然订到了紫云楼里最高的一间雅室。寻常日子里这间雅室都已经十分抢手,更不用提它在中秋佳节的火爆程度了。   推门而入,雅室内是一张乌木案几,两个草编蒲团,正对着敞开的镂花方窗。   落座远眺,只见高楼照水,皓月当空,群鸟临池飞,菱荷随风动,如同铺展开了一幅无边无际的山水长卷。   祝子安在姜葵身边坐下,一边解着缠在指间的白麻布条,一边说:“闭上眼睛。”   姜葵知道他是要给自己卸去易容,于是乖巧地闭上眼睛。那个人的指腹很轻地经过她的脸颊,似一缕微凉的晚风,含着某种无声的温柔。   “嗯,好了。”他低声说。   她睁开眼睛,案几上放了一只红漆木的匣子,纹路古朴,样式沉稳。   “送你的。”祝子安看着她说,“新婚礼物。”   姜葵瞪他:“又不是嫁给你,你送我礼物干什么?”   “嗯,”他托着下巴想了想,“我算是娘家人吧?”   “不,你不算。”姜葵重重地哼了一声,打开那个匣子。   一瞬间有绯色的光从匣子里流了出来,映得她那双莹白的手上指尖微红。   匣子里是一枚绯色玉簪衬在雪白的锦缎里,恍如一泓凝住的流光,随时会倾泻出来。   玉簪上雕刻着一只精致的小凤凰,底色是羊脂一样的白,一缕艳丽的绯红如流水般、从长长的尾羽溢开去、点亮了整只簪子。   姜葵低头看着这件华贵的礼物,轻轻眨了一下眼睛。   “帮你戴上?”祝子安问。   姜葵点了点头。   于是祝子安探身取出那枚玉簪,转而坐到她身后,替她解开一头乌发,然后重新为她盘起发来。   他的手指上缠回了白麻布条,可是依旧很灵巧。她的发丝流过他的指缝间,被他挽成一个漂亮的髻,那枚玉簪斜斜地插入其中。   “红色很适合你。”他含笑望着她,“很好看。”   过了一会儿,他又轻声说:“但不适合我……对我来说,红色太沉重了。”   “祝子安,”姜葵低着脑袋,闷闷地说,“我一点也不想嫁人。”   “嗯,”祝子安垂下眼眸,“我知道。”   他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句:“抱歉。”   姜葵没听清,抬起头看他:“什么?”   “没什么。”祝子安抓起之前准备好的那两顶脸谱,扑地把其中一顶盖在她的脸上,歪头笑道,“江小满,喜欢看戏吗?”   “看戏?”   “走吧,今夜酒楼里上了新戏,据闻请了好几位名角儿。”祝子安提起一坛酒,推门出去,站在门口回头朝她笑,“看完了戏,就回来看月亮。”   两人戴上面具,挤入楼下的人群里,找到一处雅座坐下。台上响起咿咿呀呀的戏曲声,在沸腾的人声里荡漾了开去。   今夜的戏唱的是一个新本子,故事讲的是一位闺阁小姐做了一场大梦,在一树梅花下偶遇一名书生,自此一病不起。死后的她化作一缕游魂,陪着书生前往京中赶考,并与书生结为夫妻,最终死而复生、皆大欢喜。   文人墨客们很爱听这类故事,怀想曾有一位美丽的姑娘对一名穷苦书生一见钟情,这是一种温情又含蓄的自我慰藉。   姜葵听得懵懵懂懂,只觉得杯中的乾和五酘实在好喝得过分,不似人间佳酿,倒似天上美酒。她逼着祝子安陪她喝酒,他半推半就地应了她,喝得很慢,渐渐地还是有些醉了。   听完了戏,两人回到楼上的雅室里。祝子安走得慢吞吞的,步伐跌跌撞撞,姜葵没想到他的酒量这么差,一时间产生了小小的歉意。   她只好拉了他的袖子,一级一级地往台阶上走,最后推着他进了门里。   坐下以后,她先摘了自己的面具,接着又去摘他的。他表现得很温顺,任由她摆弄,就像一个安安静静的布娃娃。   月光自镂花方窗外倾落下来,挥洒在酒香四溢的空气里。两人肩并着肩坐在蒲团上,一杯一杯地酌酒,面对着一轮明亮盛大的圆月。   祝子安醉得越来越厉害,整个人流露出一种懒洋洋的神态,如醉玉颓山。他的手肘支在案上,手掌托着下颌,偏过头望着她,眸光里似淌着迷离的清酒。   他忽然说:“我觉得这个故事应该反过来。”   姜葵反应了一下,才知道他是在谈那一折戏。   祝子安的声音显得蛮不讲理,像是在反驳着谁似的,倔强地说:“应当是有一名书生,曾在一树梅花下遇见了一位美丽的妖精,然后……”   从此千里烟波,万里长河,一缕孤魂,陪了她很多年。   他望着她,目光朦胧,含着醉意,却又极为认真。   “……一见钟情。”   作者有话说:   小谢喝醉了酒终于敢告白了……   虽然告白得很隐晦……   注一:文中关于槐树生意的小故事改编自《太平广记》卷243《窦乂》。文中人物无历史原型。   注二:文中“乾和五酘”,酒名,见《太平广记》卷50:“乾和五酘,虽上清醍醐,计不加此味也。”   注三:文中戏曲的原型是《牡丹亭》。小说是架空,别在意朝代。 第32章 大婚   ◎敢碰我你就死了。◎   清冷的月光自窗外流淌进来, 化作一团银白的幻影。   月下有美艳少女歪头看着白衣书生。她的眸子明亮,眉眼华贵,如云的发髻间一枚红玉簪上光影流转, 映得她面若桃花, 灿若星辰。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祝子安先是怔了一下, 而后垂下眼眸,慢慢地摇着头笑了笑,似是喃喃自语:“……酒后胡言,当不得真。”   他的举手投足间全是醉意, 神情慵懒倦怠, 姿态如一位微醺的贵公子。此人连醉了也极风雅, 举杯饮酒,月下小酌,对着江上清风,飘飘然似乘风欲去。   “祝子安……”姜葵轻声开了口, 却又收住了。   说什么呢? 竒_書_網 _W_w_w_._q ǐ_S_u_W_α_N_G_._C_c   说……你心里有我吗?   初八那一日, 他沉沉昏睡了过去, 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两人为去蓬莱殿还是长乐坊而争执, 此后囫囵一觉、久久不醒——所以他不知道她已经知道了。   他无知无觉,并不知道她曾经看见过他系在腕间的红绳,也不知道他曾在睡梦里挡住了她伸出来的手, 低低地在她耳边说, “别碰我”。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 ._c_c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当时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心里明明有她,可是却从来不说、也从不靠近呢?   现在她明白了。   他是乡野之人,市井之徒。   她是世家小姐, 将军幺女。   两个人根本就不可能在一起。   若她只是江湖上一方游侠, 而他是市坊间一介书生, 或许他们就可以载酒同行、共游天下吧?   可她是将军府唯一的小姐,她的婚姻是朝堂政局上的筹码。   明日她就要嫁人了。她要嫁的人是至尊至贵的皇太子,他们的婚姻并非出于爱情,而是出于政治结盟,背后涌动着权力的暗流。   有朝一日也许她会为后,母仪天下,眷顾天下万民。   这是她要走的路,亦是她要行的道。   “祝子安……”她又轻声开了口。   月华如霜,雅室内一片寂静,身旁的人没有回应。   他坐在案边,支起一只手,撑着脑袋,已经睡着了。   姜葵偏过头,望着他在月光里的脸庞。他的醉态实在是极好,言辞克制,举止合度,哪怕是醉得过分了,也不会失言,只是囫囵睡一觉罢了。   待到次日醒来,他便什么都忘了。   “祝子安……”姜葵第三次轻声喊他的名字。   她察觉到他已经睡得很沉了,于是俯身过去,低低地在他的耳边说:“你笨啊祝子安。如果你为一个人付出过真心……她是能感觉到的。”   而后,她仰起头,任月光如水,流淌到她的脸上。   敬德八年的八月十五日,她仿佛做了一场大梦。   有时候千种哀愁,都是因为说不出口。   而有时候万般遗憾,都是因为说出了口。   那些话,两人都没有说出口。   一个是放在心里不想说,另一个是知道了却不说。   -   浮光明烛,红妆十里。   八月十六日昏,皇太子乘金辂出宫,至于将军府大门外道西侧,回辂南向。太子妃服褕翟、花钗,立于东房,在箫鼓声中静候。   一团火光自不远处亮起,忽忽煌煌,犹如烛龙衔光。   姜葵扬起脸。她身着褕翟之衣,首饰花九树,一对博鬓如雾,一身金玉灿烂如霞。华贵的赤莲花钿在她的额间恣意绽放,点亮了她的美。   谢无恙执一盏明灯,从金辂上走下来。他一身绛红衮冕,在满地潋滟霞光里,朝她静静一揖。那道影子颀而长,被烛光勾勒成一抹流淌的熔金。   “以兹初昏,奉制承命。”   那一瞬,烛光焰焰,照亮她要走的路。   箫鼓声俱静了,灯与风一同升降,忽亮忽暗,忽幽忽明。   于是她在漫天霞光里望见了他的脸。   他的面庞温润而沉静,似神明执笔而画,眉如石棱,眸若星辰,气度雍容华贵,直教人想起雪后初霁、长月彻明,衬得十里灯火忽然失色、满座明烛黯然无光。   世人盛传天家诸子皆有惊人的美貌,其中更有皇太子光风霁月、不染人间凡尘,似一位自天上掉下来的谪仙。他走下来的时候,仿佛连风都屏息而止,恍然有星光垂落下来、凝结了时间。   两人安静地行过礼,站在长阶上向将军府诸人道别。   父亲戒曰:“戒之敬之,夙夜无违命。”   小姑命曰:“勉之敬之,夙夜无违命。”   亲迎礼毕,谢无恙执烛上马,姜葵升辂落座。他在前方为她驾车,驭轮三周,于十里灼烁烛光中翩然而行,最后一同前往东宫进行同牢合卺之礼。   御幄设于内殿室内西厢,皇太子之席东向,太子妃之席西向。   谢无恙从西阶上走来,长揖而入。姜葵跟在他的身后,左右是一名执扇者与一名执烛者。两人对立,辉煌的灯火自上而下,落在他们的衣袂之间。   青布幔内,明烛高悬,一位司仪入帐,西面而立,高声跪奏:“具牢馔。”   另一位司仪即刻高声应道:“诺。”   同牢而食,合卺而酳,婚礼上的新郎新娘各怀心事。   姜葵凝视着手中的白玉合卺杯,杯身上的小巧凤凰一身华羽纤毫毕现,一段红线缀在凤凰尾巴上,从这一头连到那一头。   红线那头,握住玉杯的那只手白皙修长、骨肉停匀。   谢无恙仰头,一饮而尽。他仰头的时候,烛光流淌于他线条流畅的颌骨上,在下方喉结处落成一片弧度好看的阴影。   司仪北面而拜:“礼毕——兴——”   接着,一人引皇太子入东房,释冕服、换袴褶,一人引太子妃入御幄深处,褪衣。   夜宵深,灯火灼。连珠帐内,织金锦床上铺满了金银钱币和罗绮花果,两侧的翠绿玉质烛台上点着朱红蜡烛,喜烛上的火浣花心偶尔劈啪作响。   晚风吹动帐上的暧色轻纱,拂过床边少女的脸颊。她安静而乖巧地端坐着,低垂眼眸,藏住了眸光里跃动着的不怀好意。   哼,谢无恙。   她今日一定要查清楚此人的真实目的。   尽管祝子安否认了她的怀疑,但她仍认为谢无恙此人十分古怪。   他恰在将军府陷入困境的前后提出求娶她,恰在她入宫被人推入水中时出现在偏僻的通化门,恰在秋日宴后她遇刺时在附近的小船上饮茶。   巧合实在是太多了……多到她怀疑此人背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他是为了拉拢将军府?或是为了夺取将军府背后的兵权?他究竟是怀着好意,还是抱着坏心?   姜葵是将军府唯一的小姐,借着这个名头,若是将军府出了什么事,谢无恙很可能有办法获得对白陵姜氏所领那一支左右卫的掌控。那可是各方势力觊觎的兵权。   她已经想好了,今日必要制服此人、仔细审问。   一阵风动,有人在御幄外长身而拜,旋即徐徐而入。   隔着帐前的红纱,姜葵低头看着一团绛红色的影子簌簌靠近,织金的衣摆经过烛火潋滟的金砖,拉出一片明明灭灭的光影。   那个人影停在她的面前,静了许久,终于抬起一只手掀开了红纱。   她蓦地抓住那只手,腕上发力!   “撕拉——”红纱扯落,她跃身而起,足尖在床边金砖上打了个旋,带起满头金簪琅琅作响,一身绯衣翩跹飞舞。   她扣住他的手指,指尖嵌入他的指缝间,动作看似缱绻深情,眸光却寒冷肃杀。   下一刻,她将谢无恙按倒在床上,一手抵住他的胸口,一手拔剑!   一层层的重锦婚服下,藏着一柄青蟒鞘的软剑,以牛皮带子捆在她修长漂亮的小腿上。   她拔剑的动作简直像鬼魅的诱惑,葱白的手指一寸寸掀起层层叠叠的华贵绸缎,自下而上地露出姣好的赤足、纤细的脚踝、线条美妙的长腿,最后是那件透露着杀伐之气的兵刃。   那柄软剑是铸剑阁小白大师送她的生辰礼物,剑名“青蟒”,以昂贵的精铁为她量身打造而成,刀身的弧度贴合着她小腿的曲线。   这是一件贴身武器,作为防身之用。当姜葵出入不便携带兵刃的场合时,偶尔会携带上这柄软剑,以备应急。   此刻她以长剑相抵,压在谢无恙的身上。流转的灯火流泻在她的脸上,衬得那张明艳的脸犹如一只昳丽的妖精,勾引得落魄书生将七魂六魄都奉上。   她俯身而下,眼瞳里映着他的脸庞,歪头轻笑道:“敢碰我你就死了。”   盈盈笑语低而勾人,含着森冷的杀意。   江湖传闻,落花点银枪江少侠在对敌的时候,常笑。精灵少女的轻笑又动听又可怕,常常令对手惊心动魄、神思昏乱。有人说,那是因为点银枪嗜血,枪尖沾血便兴奋。   其实不是的。起初,她笑,是为了掩饰情绪。   师父教她,面对敌人时,不能露怯,须得神情淡然、面不改色,叫对手摸不清自己的实力,方能乱敌、惑敌。可是姜葵做不到。她无法面不改色地把兵刃刺入对手的胸口。   最后师父长叹一声:做不到面不改色,那便笑吧。   于是姜葵在对敌时便笑。她生得绝艳,挺枪而立,美而肃杀,笑语盈盈间,时常惊得对手又惧又疑,从而乱了阵脚。   久而久之,她在对敌时笑,成了一种习惯。她一笑,对方就乱了。   出乎意料的是,谢无恙没有乱。   整个过程中,他似乎先是错愕了一下,而后静静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任她压在身上。   少年夫君闭目躺平:“任夫人处置。”   ……此人犯怂的速度似乎有点快。   姜葵没有轻易饶他,而是推了推手中长剑,不耐烦道:“睁眼,看我。”   谢无恙只好睁开眼睛,望向她明净的眼瞳,在她的眼睛里照见自己的面庞。他叹了口气,慢慢道:“夫人饶命。你是有话要问我?”   姜葵突然挑眉,单刀直入:“听说你喜欢我?”   谢无恙一怔,轻轻眨了下眼睛。   恰逢喜烛上的火浣花心劈啪一响,打出一个灿烂火星。   她盯着他的眼睛,因此没发觉,凌乱发丝间,他耳廓微红。 第33章 私会   ◎太子妃半夜里翻出宫墙。◎   寂静之中, 两人对峙。   连珠帐以珍珠织成,琉璃床上有翡翠匣、玳瑁枕、五色玉石器,铺以三千鸳鸯被, 饰以无数奇花异叶。   在这样极尽奢华的陈设里, 琳琅万物都化作一团缭乱的光影。   光影里, 谢无恙垂下眼眸,低声答道:“不曾。”   风吹影动,烛光透过红纱,在他的面庞上投落下流转的绯色光芒。   姜葵勒令他抬眸, 逼视着他的眼睛, 冷冷确认道:“你当真没有喜欢过我?”   谢无恙面不改色:“我没有。”   在死亡的威胁之下, 人往往不会撒谎。他的回答否认了皇太子爱慕将军府小姐的传言,符合姜葵之前的猜测。看来此人说的是实话,还可以继续逼问。   姜葵的长剑凝然不动。她进一步问:“说,七月初八, 通化门附近, 我落水之时, 你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谢无恙答:“路过。”   ……有谁会信吗。   姜葵轻哼一声。她才问出一句真话, 又得到了一句假话。   她歪起头,依旧微笑着看他,剑尖挑起, 从他的颈间徐徐落下, 挑开他的领口,停在他的胸前,隔着衣服划了个叉。   随即, 她俯身而下, 以纤长的食指抵住他的下巴, 在他的耳畔轻轻吐气:“不想死的话,认真回答我的问题。”   音色动人而杀机凛然。   谢无恙被她的力道托得稍稍仰头,她冰凉的发丝掠过他的眼睑。他闭了一下眼睛,低声回答:“……好。”   姜葵再问:“七月廿七,秋日宴上,有人刺杀我,你在那里干什么?”   谢无恙沉默了一下:“……喝茶。”   ……这个人实在是鬼话连篇。   姜葵正要挑剑给他来一个下马威,只听见谢无恙叹了口气,说:“夫人,我没骗你。”   “谢无恙,你求娶我,有何所图?”她打断他,冷冷问道,“你是否对将军府怀有不轨之意?”   谢无恙又垂了一下眼眸,被姜葵勒令抬眼看她,于是他抬起眼睑,凝望着她的眼瞳,低低地说:“……你救过我。”   姜葵怔了下:“什么?”   “很多年前,你救过我。”他轻声说,望着她眼瞳里的烛光跃动,“我听说将军府有难,求娶于你,是想报恩。”   姜葵眨了下眼睛,低头看他。他的眼瞳干净明朗,里面映着她的影子,连同无数摇曳的烛光。他的五官轮廓被烛火勾勒得很清晰,仿佛以玉石琢成般,华贵又清寂。   他确是不像在骗她。   可是姜葵并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救过他。   她思来想去,没有想出一个结果。不过她曾救过不少人。也许他是她曾经救过的许多人中的一个,在茫茫的记忆里不见了踪迹,只留下过一朵微末的浪花。   姜葵还想问她是如何救的他,可谢无恙似乎并不想说。   “你对将军府一事知道多少?”她又问。   谢无恙忽然抬起一根手指,抵在唇间,低声说:“噤声……隔墙有耳。”   果然。姜葵转头往外一看,隐约望见青幔帷幄外有影影绰绰的人流。   甚至有宫人在小声嘀咕,声音压得极低,以姜葵的武功却听得见:“方才帐里那么大动静,怎么这会儿突然没声了?……素闻太子殿下常年抱病,莫非确是不大行?”   “……”他们在关心什么。   ……但她确实不能让宫里在新婚当夜就流出皇太子与太子妃不和的传言。   姜葵回头剜了一眼谢无恙,冷声道:“躺好。”   谢无恙闭上眼睛。   灯火里,姜葵一把撩开花瓣似的裙摆,伸出笔直漂亮的小腿,弯身将长剑重新绑上,动作干脆迅速。那柄软剑再次紧贴在她洁白的肌肤上,菱形的蟒皮鞘反射着片片烛光,像是一条蛰伏的毒蛇、缓缓收起了牙。   姜葵利落地回坐在谢无恙的身上,抬手拢了拢发髻,而后双手按住床架,猛然发力!   她将整张床抖得吱呀乱响。   帐外重又响起低低的议论声:“太子殿下好厉害的功夫!”   “……”闭嘴。   姜葵的脸上微微发烧。她低下头,恰好撞见谢无恙抬眸看她,他的眼瞳明净,望着她的目光温和而沉静。   “你不许看我。”姜葵小声说。   “好。”谢无恙小声说。   他的眸光掠过斜插在她发间的那枚红玉簪,微微动了一下,立即落下去。   乱作一团的绮罗珠翠间,他再次闭上眼睛。   朦胧的光晕里,他的身边坐着那个明艳的女孩。她的发丝垂落在他的颈间,体香淡淡地传过来,温暖而真实,像一场缱绻绮丽的大梦。   -   直到夜漏三更,繁星依天。   一对同心烛渐渐燃尽了,焰光陷落在繁花之中。   姜葵睁开眼睛,从婚床上起身,抬眸望了一眼谢无恙。   她睡在床上,谢无恙睡在地板上。两人都不想同床共枕,之前就此问题争执了一阵,谢无恙坚持让姜葵睡床,自己在帐边地板上躺下了。他背对着她,起初偶尔低咳几声,后来渐渐地安静了,应当是睡着了。   这个人的身体状况大约是真的很差,姜葵甚至有些担心他睡地板会不会着凉。他的咳嗽声没有刻意闷在嗓音里,但是很轻,断断续续,听起来十分虚弱。姜葵躺在床上听了一会儿,好几次想跟他换一下位置,却又想起他坚持的眼神。   他的眼神有时候显得很倔强,沉默又固执,满是不容拒绝的认真。   此时夜已深,东宫里一片安静。姜葵探身望了一下帐外无人,决定悄悄溜出东宫。   临走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谢无恙。他合衣而卧,埋在发丝里的肩头微微起伏,呼吸声时不时因一声低咳而中断一下,似乎睡得不太好。   迟疑了一下,她叹了口气,转回连珠帐内,拉下那床鸳鸯被,小心翼翼地盖在他的身上,把被子角拉到下颌附近。微暖的烛光照在他的脸上,描画着挺拔的侧颜,他睡着时静谧得像一尊神佛小像。   姜葵盯了他一会儿,他阖着眼睛,一动不动,连睫羽都没有颤一下。   ……这个人睡熟的程度和祝子安有得一拼。   姜葵褪下繁复的婚服,只穿一件白纱单衣,静悄悄地钻出帷幄,离开了东宫。   月光下,守在殿门口的一名小太监突地醒了。他眯起眼睛,望着那个翻出宫墙的背影,不动声色地拍了拍身边同伴的肩头,喊醒了他。   两人对视一眼,点了下头,其中一人远远地跟了上去。   -   此时的东角楼书坊笼罩在清冷的月色里,说书先生柳清河正在梦中仙游,忽地一段敲门声惊醒了他。他骂骂咧咧地起身,披了一件外袍,走到门口,望见门外站着白衣如雪的少女。   “江少侠,这么晚了,可有急事?”柳清河打着呵欠问。   “清河先生,可否让我进去坐坐?”姜葵朝他行过礼,“我知道这会儿蒲柳先生不在。夜深了,我没地方去,想来这里发会儿呆。”   “江少侠请随意。”柳清河又打了个呵欠,慢慢回里屋去了,边走边摆了摆手,“蒲柳先生在二楼,这会儿大约也没睡。”   姜葵怔了下:祝子安竟然在,而且也睡不着么?   她飞快地上了楼,推开雅室的门。紫竹屏风前的那个人坐在一张案几前,正啜饮着一盏淡茶。月光自窗外洒落到他的肩头,他穿了一身素白长衫,披着一件大氅,头发懒懒地束起,分明作书生打扮,却犹如一位白衣贵公子。   微凉月光里,他抬起脸,望着她笑,声音里含着一丝揶揄:“大半夜的,太子妃娘娘可是逃婚了?”   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姜葵既高兴又难过。她喜欢他声音里的笑意,可是那一声“太子妃娘娘”,意味着她已经嫁做人妇,他们的关系将永远止步于朋友。   “哼,我要是逃婚了你会很开心么。”她坐在他对面的蒲团上,低头掩盖着心里的情绪,“睡不着觉,来这里坐一会儿。”   祝子安垂眸笑了一声,为她沏了一盏茶,慢慢道:“昨夜我被你逼得醉了酒,一下子睡了大半日,此刻倒是很清醒,可以陪你闲聊几句。”   “你的酒量怎么会那么差?”姜葵饮了口茶,小声嘀咕,“……不过酒品倒是很好,套不出什么实话。”   她迟疑了一下,试探道:“你还记得你昨夜说过什么吗?”   祝子安抵着下巴想了一会儿,摇头笑道:“真忘了。不小心说了你的坏话么?”   “好啊祝子安,原来你私底下会说我的坏话。”姜葵哼了声。   两人对坐饮茶,从近日之事漫谈到过往旧事,三两句正经话里带一句调笑。姜葵渐渐地困了,她垂着眼眸,打了个呵欠,听见祝子安低声问她:“你觉得……谢康,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倦倦地想,这是他第二次问这个问题。   他似乎对这个问题有种奇怪的执着,可是姜葵不知道他想听怎样的回答。她略带困意地想了一想,答道:“嗯,他蛮乖的。”   祝子安哼了一声,姜葵看不出他的神情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那……”他似是犹豫了片刻,又问,“你觉得他相貌如何?”   “哼,”姜葵白了他一眼,“反正比你好看。”   祝子安垂下眼眸,低笑了一声,他似乎莫名的有点高兴。   “你困了么?”他说,“我去楼下抱床被子给你。”   天边微朦地起了一层白边,姜葵靠在窗边睡着了。她睡着的样子很不听话,歪歪斜斜的,像一只十分不乖的猫。   祝子安从楼下抱了一床被褥上来,推开门的时候,恰好望见朦胧的天光打在她的脸颊边,浮尘在她的眼睑前跃动,像一粒一粒漂浮的碎金。   有一种如梦似幻的缥缈感。   那个瞬间,祝子安怔住了,手中的东西掉落在地上。他静立在浮光里,长久地凝望着她。   寂静之中,他很慢地闭了下眼睛。   ……许是想要记住,又许是想要遗忘。   而后,他提起那床被褥,在竹席地板上铺成一个柔软的床。他走向前,弯身抱起她,扶着她躺平在床上,再为她盖上被子,一点点地掖好被子角。   他的动作很轻,可是她很不安分,在睡梦中歪着头,动来动去的。   最后,他终于安顿好了她,起身离开,她却蓦地伸出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衣角。   祝子安愣了下。她仍闭着眼睛,似乎只是在做梦。   他叹了口气,俯身下去,想松开她的手指。可是他的手一碰到她的指尖,她就动了动手指,捉住了他的手。   那样白皙漂亮的指尖,紧紧地扣在他的指缝里。隔着缠满手指的白麻布,他感觉不到她的体温,她也感觉不到他的。   可是他低声问:“……你不怕冷么。”   他慢慢地弯下身子,坐在她的身边,一直到月落西山、东方既白。   -   翌日,皇太子与太子妃从御幄中出来时,都显得脸色有些苍白。   两人前往太极宫行过礼,回到东宫时,已是日上三竿。一名小太监趁着太子妃去更衣的间隙,经过太子詹事的批准,来到皇太子面前,长长跪拜又深深低头,终于小心翼翼地说:“奴才有一要事禀报。”   皇太子正在殿前沃盥,任流水冲洗过他的手指,再取了一方白帕擦拭。闻言,他抬眸看了小太监一眼,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于是小太监噼里啪啦像倒豆子一样,禀报说太子妃半夜里翻出宫墙,在东角楼下的书坊里私会某人。   出乎意料的是,在小太监离开后,皇太子只是摆了摆手,低头笑了一声。   此事就这样作罢了。   作者有话说:   小谢:……我绿我自己。 第34章 很凶   ◎她很凶吗?◎   大婚次日, 清晨时分,天光自镂花格窗洒进来,落在窗下少女的脸上。   “江少侠, 可起来了?”   说书先生柳清明在门外喊醒了姜葵。   姜葵睁开眼睛的时候, 发现自己躺在暖和的被窝里, 被子角掖得整整齐齐。她身边放着一叠糕点和一盏香茶,都是温热的。茶盏一旁还搁着一个小竹筒。   祝子安已经不在了。   姜葵打开那个竹筒,里面的桑皮纸上笔迹潦草地写着:“晨安,落跑新娘。”   她简直能读出那个人戏谑的语气。   姜葵飞快地吃掉了那些糕点, 一口气喝完香茶, 一路飞檐走壁, 从东角楼溜回东宫,蹑手蹑脚地钻进帐内。   新婚帐内一切未动,还是她离开时的模样。那对同心烛早已燃尽,托在下方的翡翠烛台在熹微的晨光里华彩流转。   她躺回床上的时候, 偏头望了一眼谢无恙。他还是背对着她睡在帐边, 身上披着她为他盖上的那床鸳鸯被, 安安静静的, 似乎并没有醒来过。   于是姜葵放心地入眠了。   仿佛才沾枕,就有宫人在帐外唤新婚夫妻起来更衣。姜葵起身的时候,谢无恙已经醒了。他披了一件绯衣, 倚在门边, 抬眸看她,温声道:“夫人,晨安。”   阳光堆叠在他的肩上, 衬得他的气质温润而儒雅。   姜葵“嗯”了一声, 实在说不出口“夫君”两个字, 低着头不说话。谢无恙也不再说话,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什么。   尽管并未同枕而眠,两人毕竟也同室而居,这对年轻夫妻之间的气氛奇异,既生疏而拘谨,又旖旎而暧昧。   姜葵缓缓开了口:“谢无恙,我还有话要问你。”   谢无恙转身即走:“夫人,晨膳时再见。”   “喂!”姜葵喊他,只望见一抹绯色在帐边一转,消失不见了。   ……他是在犯怂么。   想到昨夜她才拿长剑抵过他的喉咙,此人有些怕她问话也是正常。   此外……姜葵隐隐察觉他似乎总在避开她的目光。   姜葵在宫人的侍奉下洗漱完毕,前往正殿与谢无恙共用早膳。每当姜葵想开口问几句话,谢无恙就咳嗽起来。   他咳得那么厉害,面色苍白,半张脸埋进手掌里,肩头微微颤抖……让她一时间分不清他是真的还是装的。   有多年装病经验的将军府小姐,此时竟被她的夫君弄迷糊了。   用过早膳,皇太子与太子妃前往承天门行礼,又在太极宫面见天子,此后前往宗祠祭祖,再逐一见过宫里一应嫔妃。两人忙碌了一整日,姜葵仍没有寻到机会向他问话。   等回了东宫,姜葵在内殿更衣后,刚踏出殿门,就听见太子詹事来报,称皇太子身体不适,正在西厢殿补眠,晚膳不一起用了。   姜葵挑眉:“本宫这就去看望他。”   她在一众宫人半是簇拥半是阻拦的陪伴下前往了西厢殿,一把推开漆金的梨花木门。黄昏的光从门外斜照进去,落在昏黄的殿内,一盏琉璃灯搁在门边,烛火黯淡。   殿里一片寂静。雕花木床前,深红的帷幔垂落,半遮住床上躺着的人。   走近了,姜葵看见她的夫君侧躺在床上,阖着眼睑,呼吸很轻,时不时低咳一声。一点微光落在他的眉眼上,透出一团暖黄色的光晕,衬得他的睡颜沉静。   姜葵盯了他许久,他面不改色,分毫不动,只偶尔咳嗽一阵。   犹疑着,姜葵抬起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额头。   他的皮肤冰凉,甚至冰得有些吓人。她的指腹按在他的脸上,冷和暖的温度相抵,两个人都轻轻颤了一下。谢无恙低低咳了一声,仍旧闭着眼睛,神色又苍白了一分。   ……他似乎是真的睡着了,而且确实身体不适。   姜葵心软了一下,暂且放过了他。   她转身出门,坐在正殿上,艳丽的指甲轻扣鎏金扶手,唤太子詹事进来:“顾詹事,本宫要见东宫的全部宫人。此外,把一应文簿账册都呈上来。”   太子詹事姓顾名怀,是一位清秀的青年。他应过声,低眉顺目地退下。   姜葵啜饮着一盏花茶,慢悠悠地等着。   棠贵妃提过,东宫势弱,皇太子多年抱病不出,直到近日外放的太子太师凌聃和温亲王谢珩回京后,太子党才隐隐有起势之意。太子党在当今圣上的默许与支持下,开始成为与岐王党相抗衡的势力。   然而东宫疲敝多年,皇太子也不大管事。据宫城里传闻,东宫上下一团混乱,宫人常有好吃懒做者,呈往内官宫的账目往往一塌糊涂。出嫁前,棠贵妃叮嘱,入主东宫后,姜葵务必逐一核查文簿账目,彻底整肃东宫。   片刻后,两名宫人抬上来一张檀木桌案,放在姜葵面前。又有数名宫人抱着大小纸卷与成堆的文书,一摞一摞地放在桌案上。   紧接着,东宫诸宫人一一到了。太子詹事顾怀在前,随后是少詹事一人、丞二人、主簿一人、录事二人、令史九人……乌泱泱上百人齐聚在殿外,恭敬地行礼,等候太子妃发落。   殿内外一片死寂,只有殿前刻漏的声音在响。   姜葵不紧不慢地翻阅着文簿账册,旁边的掌书女官为她提了一盏烛灯,明晃晃的火光照亮卷上的字迹。寂静中,纸张翻动的声音窸窣可闻,殿外的宫人都悄悄收紧了呼吸。   “掌食出来。”姜葵淡淡地说。   东宫掌食一职,从八品,掌管膳食、美酒、灯烛、柴薪、食料与器皿供给。此刻这名掌食内官瑟瑟缩缩地踏上前一步,略有些紧张地垂着头,长拜过后,恭声回话:“请太子妃娘娘吩咐。”   姜葵连眼皮都不掀,手指拨弄着一页纸,平静道:“罢官。”   掌食内官整个人如遭雷亟,身子一软,摊在地上跪拜:“娘娘……小臣不知何错……”   “你贪了多少银子?”姜葵这才抬眸,冷冷看了他一眼。   掌食内官呆住:“小臣……”   “灯与油的数目不对。”姜葵打断他,“三百盏灯,用不上三千两银子的油。你在账目上做手脚,胆子倒是很大,谁包庇的你?”   “娘娘,”顾詹事小心地发问,“罢官之事,是否先禀报太子殿下,再做处理?”   “本宫说罢就罢。”姜葵的语气平和,“太子尚在小憩,稍后本宫会亲自告知。”   掌食内官一面跪下咚咚磕头,一面被几名宫人拉下去带走了。   殿内外再次陷入死寂。   姜葵低头,继续翻阅文簿账册。纸页翻动的声音窸窸窣窣,连同不远处风吹落叶的沙沙声一起,响在殿外宫人们的耳边。   人人自危。   良久,姜葵收了账册,慢慢道:“本宫乏了。今日便看到这里。都退下吧。”   潮水般的脚步声中,大小内官与宫人一一行礼退下。   姜葵命人收起案上的文簿账册,转身前往内殿用晚膳。在掌书女官抱起那叠纸卷的时候,她垂了一下眼睛,在心里暗暗记住了两个名字。   那是两个小太监的名字,一个叫小豆子,一个叫小喜子。   姜葵罢免掌食内官,既是杀鸡儆猴、震慑群官、整治贪腐,也是为作掩饰。她实际计划的,是先从东宫文簿上下手,查看宫人名录,检查其中是否有可疑之人。   而这两个小太监,恰是文簿上最不可疑的两人。   文簿上记载了每名宫人的履历,一般不会有人专门查看。宫人们往往曾在宫中各处任过职,兜兜转转,经过内官宫层层拣选,最终才转入东宫。这些履历冗长复杂,读起来无甚趣味可言,也没什么值得看的。   但是姜葵察觉到,这两个小太监的履历,实在是太顺利了……顺利到像是有人刻意把他们塞进东宫的。   昨日新婚帐内,谢无恙对她说“隔墙有耳”,似是并不信任东宫里的人。   那么,谢无恙知道这件事么?   -   此刻的东宫西厢殿内,谢无恙披着一件大氅,膝上放一个暖炉,坐在书案前回复一叠书信。他低低咳着嗽,似乎极怕冷,时不时把手靠在暖炉上捂着。   他执笔写了一阵,听见门外传来一个低沉的叩击声。太子詹事顾怀步入殿内,朝他深深一拜:“殿下。”   “怎么?”谢无恙随口问,懒得抬头。   “太子妃娘娘……”顾詹事斟酌着措辞。   谢无恙停了笔,抬眸望着他。   “娘娘她在……整顿东宫。”顾詹事憋出来了半句话。   “嗯,”谢无恙低笑一声,“她很凶吗?”   “娘娘震慑了东宫百官,当场罢免了一个小掌食,还查看了一应文簿账册……也许是察觉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无妨。”谢无恙提笔蘸了墨,又写起来,“这些年我病得太久,忙的事情又多,没空管理庶务,以往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能整顿东宫,把那些个蛀虫清了出去,也好。”   他笑了笑:“我倒是不知道她原来还懂这些。”   “娘娘出身将军府,想必平日也常打理府中事务,再加上有贵妃娘娘的教导,自然是能把东宫打理好的。”顾詹事恭声回答。   “我这个东宫,是该清理了。她要查什么事,就由她查。她要罢什么人,就让她罢……只是那几个可疑之人,还须留在宫里,不能打草惊蛇。”   “微臣明白。”顾詹事深深鞠躬。   谢无恙点了下头,提笔落字。顾詹事走上前来,侍立在一侧,弯身为他研了一会儿墨。谢无恙问了几句太子妃今日如何立的威风,顾詹事一一地回答了,谢无恙边听边笑。   “账目之事我真是全然不懂,她竟然一眼能看出来。”他笑着说,“以后我的财产,都要交由她管了。”   过了片刻,他又轻声说:“我寿不过二十年。等我不在了,什么都是她的。”   顾詹事研磨的手一顿,像被针扎了一下。他抬头看过去,尊贵的皇太子正坐在灯下,怀抱着暖炉,慢慢地笑了笑,眼神里仿佛盈着安静的哀伤。   顾詹事陪伴皇太子十数年,少见他流露出这样脆弱的神情。   “殿下……”他低声说,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   “没什么。你研墨吧。”   于是他默默往砚台里倒了清水,静静地继续研起墨来。   -   很凶的太子妃娘娘用过晚膳,没能闲下来,喊了顾詹事过去,让他领路带自己在整个东宫里走一圈。   顾詹事带着她走过了前殿、正殿、后殿、东西厢殿、两处书房、以及北面的荷花池,一一地认真介绍过后,唯独在一处偏殿外停了一下,叮嘱道:“这座偏殿,太子殿下吩咐过,任何人不得入内。”   姜葵扬起脸,望着那座偏殿的乌木大门紧锁,纱窗内隐隐有雾气氤氲,不知藏了什么秘密。   很好。姜葵在心里哼了一声。本宫第一个要去的就是偏殿。   作者有话说:   姜小满一身反骨qwq   注:东宫人员设置参考《唐六典》,有改编。 第35章 大雾   ◎凶巴巴地帮他擦头发。◎   清晨时分, 天光初起。   姜葵在白色亵衣上套了一件素纱外袍,用一条雪白的绦带扎住纤细的腰肢,从织金锦床上起身, 赤足翻出花窗, 没有惊扰到任何人。   她想去探一探谢无恙究竟在偏殿里藏了何物。   昨夜顾詹事称皇太子身体欠安, 很早就在西厢殿里睡下了。因此,太子妃是独自在东厢殿内入眠的。谢无恙不在,两人正好避免了同床共枕的尴尬,姜葵乐得自在, 睡得极好。   她并不想和谢无恙睡在一张床上。谢无恙大约也不想。两个并无什么情谊的人躺在一处, 实在是气氛古怪。   这位皇太子虽然身上全是谜团, 还一直躲躲闪闪,但是有一点好:他很敬她。   她不愿意与他睡一张床,便不用睡。她要查东宫的账目,便查得到。她要罢官、训人、整顿东宫, 他都由着她。在宫人们眼里, 皇太子对太子妃很是宠溺, 甚至可以说是放纵了。   姜葵对谢无恙的印象渐渐从“也许心怀不轨”转变成了“大约真的抱病”。   所以, 那日她落水时,他真是路过?东宫与通化门的距离不远,也许他确实是恰好经过, 听见了声音。而那夜秋日宴后, 他确实是在船里喝茶……虽然她不太理解怎么会有人爱好如此奇特,喜欢在大半夜喝茶。   等下,祝子安似乎也有这个爱好。   她又忍不住在心里对比谢无恙和祝子安。   祝子安洒脱不羁, 谢无恙温文尔雅。祝子安爱笑, 谢无恙几乎不笑。祝子安说话爽朗, 谢无恙的声线清冽。除了那日受伤,祝子安从不在她面前咳嗽,而谢无恙时刻都咳得厉害。   两人连身上的味道都很不一样。她喜欢祝子安身上淡淡的梅花香,而谢无恙衣袍上的檀香味让她有些昏沉。   尽管两人一点也不像,可是她还是隐约觉得两人在某处相似。   是什么呢?   一边琢磨着,姜葵一边穿过长长的回廊,在偏殿附近转了一圈,发现了一扇乌木小门。这是一道侧门。门没有锁,半掩着,从里面流出蒸腾的白雾,含着浓烈的草药气。   姜葵悄然挤进了门里,步入雾气缭绕的偏殿内。   殿内水声潺潺,奔涌的白雾模糊了视线。雾气是从一方药池里散发出来的,出水口还在汩汩地流淌着热水。素闻皇太子多病,这里大约是他治病的地方,似乎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姜葵赤足走在乌木地板上,一路经过一张竹木屏风、几个竹编蒲团、一张紫檀木案几、成堆的书卷和一排小叶紫檀笔架。笔架上挂着几支形制不同的毛笔,其中有的笔尖还是湿润的,大约是昨日才用过。   她走到药池旁边的一座博古架前,忽地发现最顶上的一层架子上孤零零地摆放着一个红漆木盒子,精致的木纹布满盒盖,样式看着有些眼熟。   这似乎是……七夕那日曲江相看时,她送出去的卜巧盒。   谢无恙居然收起来了。   姜葵在收到谢无恙的婚书时曾想过,那只卜巧盒是不是出了差错,里面没有放什么可怖的昆虫,而是真的放了一只蜘蛛,以至于谢无恙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是心悦于他。   此刻对着这只红漆木盒子,她好奇地探出手去,想打开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   这时候身后有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夫人。”   寂静之中乍起一个声音,惊得姜葵心里一跳。她近乎出于本能地出手,转身一把掐住对方的衣领。身后的人被她推了半步,恰好踩在水池边,足下一滑。   谢无恙一个踩空,姜葵的发力也落空了,整个人被他带着往下倒。   两人一齐跌落了下去。   哗啦啦一阵水响,明亮的水花泼溅在池中。她跌倒在他的身上,半个身子压在他的胸口,一只手撑在他的身侧,一只手还抵在他的咽喉上。   她哼了一声,在他身上扬起脸。淋湿了的亵衣勾勒出少女姣好的身形,水珠子从她的发间滑落,一粒一粒地溅在他的脸上,炸起一串雪亮的小水花。   水很浅,没过他的耳廓,把所有的声音都隔绝,只余下陡然的安静。他下意识地抬眸,与上方的她对视,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水珠,微微一颤,滑落下去。   缭绕而上的白雾里,氤氲的水汽沾湿了两人的呼吸。   气氛有一瞬间的暧昧旖旎。   谢无恙望着她。他的眼眸在朦胧的水雾中显得润泽,恍若清水流淌过的琉璃,倒映着她的脸庞,以及零零落落的微光。   他温顺地说:“夫人,是我。”   身上的少女别过头,咬了下唇,狠狠道:“好啊谢无恙。你躲了我一整日,我总算逮到你了。本宫现下就在这里审你。”   谢无恙在她身下叹了口气:“夫人请审。”   姜葵干脆利落地坐在他身上,拢了拢沾水的长发,两指并作一指,抬起他的下巴,冷冷直视他的眼睛。她挑了一个最切近的问题:“你在这里干什么?”   “养病。”谢无恙回答。   水池里腾腾地冒着草药的气味,证明着他的话不是谎言。   “你真是常年生病?”姜葵挑眉,“宫城里传言说你……”   “嗯。”谢无恙微微颔首,“活不过弱冠。”   他承认得过分坦然,完全不像是一个知道自己死期的人。姜葵盯着他的眼睛,他的神情平静,眸光落在她的脸上。他应当没有骗她。   宫城里关于皇太子体弱的传言纷纷扬扬,始终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多年以来,有人相信他是真的抱病,有人怀疑他是扮猪吃虎。此刻这段传闻落定,姜葵忽又有种不真实感……以及莫名的伤感。   “真的么?”她低声问,抵住他的那只手放松了一分。   “真的。”谢无恙垂了一下眼眸,又抬起来看她,“没什么。这件事知道的人也不少,只是很多人不信。”   “你……还有多久?”这个问题显得很残忍,可是她又忍不住想知道。   “两年。细算的话,不到一年半。”他低低地答完,似是为了缓和气氛,又补充道,“没什么。等我不在了,遗产都是你的。”   姜葵哼了一下,别过头去:“谁稀罕你的遗产。”   渐渐地,她开始同情她的病弱夫君。尽管对她而言,他只是打过几次照面的陌生人,可是知道一个人死期将至,终究是一件叫人难过的事情。   她松了手,湿漉漉地坐在他身边,托着腮,低头看他。陆离的水波里,他也偏过脸望着她,曳动的光芒落在他的面庞上,切割出无数细碎温柔的影子。   他绯红色的衣袂在水里飘荡,似云霞,似流光。   姜葵柔和了语气:“关于将军府的事情,你都知道些什么?”   谢无恙打断她:“夫人,可否让我坐起来了?”   姜葵这才意识到他还被她逼着在水里躺着,一时间产生了些许歉意,默默地示意他起身。   谢无恙低低咳嗽了一阵,慢慢站起来。他淌过满是草药味的热水,从池畔的衣桁上取了一方白巾,走回来盖在姜葵的肩上,低声说:“夫人,当心着凉。衣服湿了,你先回寝殿换一件吧。”   姜葵好不容易寻到机会与谢无恙独处,得以好好盘问他那些她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哪里肯在此时回寝殿。她摇了摇头,恰好撞见谢无恙固执的目光。   这个人固执起来的时候很特别。他的目光执拗、沉默、又倔强,只用一对安静的眼眸盯过来,一言不发,却使人很难拒绝。   姜葵咬了下唇,被迫回答:“那我就在这里换衣服……你不许看。”   谢无恙点了下头,取出一件柔软干燥的外袍,挂在衣桁上,转身走到竹木屏风外。他背过身,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了一阵,然后是一道清澈动听的少女声线:“谢无恙,你进来吧。”   他转回来,湿透的发丝淌着水,滴落在濡湿成深色的绯红衣袂上。   望见他发间的水珠,姜葵心里一软,递给他那块她用过的白巾,闷声道:“你也擦一下。”   谢无恙接过白巾,胡乱地擦了一下,凌乱的发丝搭在肩上。   姜葵皱了下眉,很不耐烦地站到他身后,喊他在乌木地板上坐好,然后一把夺走了他手里的白巾,凶巴巴地帮他擦头发……有点像对待一只受伤落水的小兽。   谢无恙闭上眼睛,任凭她摆弄。她盘膝坐在他身后,温热的体温离得他很近。她的手指在他的发间移动,身上穿着他的外袍。   干净的衣袍散发出淡淡的檀香味,一点点传到他的鼻间,像一阵宁静夏夜的暖风,美好到近乎不真实。   他有点困了。   姜葵的手忽然停住。身前的人慢慢朝她倒过来,脑袋靠在她的怀里,湿淋淋的发丝擦过她的下巴,浅浅的呼吸声在她耳畔响起。   “喂!”她有点恼火。   谢无恙没有回答。他真的睡着了,身上沾满了草药和檀香的气味,迷离的水汽流遍他的周身,到处是逸散开来的白色雾气。   姜葵叫了他几声,他居然不醒。于是她忿忿地甩开那张白巾,很后悔替他擦头发。   她想摇晃他的肩头叫他起来答话,可又觉得这个一年半后就要死的人实在可怜,让他好好睡一觉也算是一种行善。   最后,她叹了口气,摊开了双手,任他在自己怀里睡着。   很好,谢无恙,你等着。她在心里冷哼一声。本宫今日有的是时间,能在这里同你耗上一整天。   作者有话说:   小满:给受伤落水的修狗顺毛… 第36章 协约   ◎婚后协约。◎   沉沉的水雾里, 谢无恙睡了很久。   梦里有经年不散的大雾、草药的香气、浓郁的檀香味、以及少女身上的淡淡幽香。他不知道有人曾长久地任他靠在怀里,有人曾凶巴巴地擦拭他的头发,在他咳嗽的时候手足无措, 然后在他沉睡的时候凝望着他的面庞。   微醺的天光自一方斜窗外落进来, 透过这场弥天大雾, 照在静室内的少女以及她怀中的少年身上。   她却并不知晓他就是她的梦里人。   -   谢无恙睁开眼时,正对着少女审视的目光。   ……他重新闭上眼睛。   “醒了?”姜葵挑眉。   谢无恙叹了口气。   如果此刻他是祝子安,他可以继续闭着眼睛,半是戏谑地答一句“没醒”, 然后开一个不轻不重的玩笑, 惹得她恼火起来, 由此便可以躲避她的审问。   可他现在是谢无恙。   谢无恙被迫睁开眼睛,迎接着姜葵锐利的眼神。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了,最后的记忆停留在他在屏风外背过身去。   他睡醒后总是忘事。有时候忘得多一些,有时候忘得少一些。每次一觉醒来, 他需要问身边的人, 才能记起睡前发生的事。   可是此刻他不好发问, 只得沉默着。他竭力回忆了一会儿, 隐约间,他记起有一双温暖的手放在他的发间,梦里有人扶着他平躺下来, 让他可以睡得好一些。   “什么时辰了?”他问。   “近午时。”姜葵回答。   “夫人, 近午时了,”谢无恙试探着问,“不如先去用午膳?”   姜葵冷声道:“我有问题要问你。什么时候答完, 什么时候用膳。”   谢无恙再叹了口气。   他慢慢起身, 注意到自己身上湿透的衣袍换过了, 发丝还有些湿润,但也大半干了。他抓了一下头发,疑惑地望着她。   “不是我。”姜葵白了他一眼,“顾詹事来过。”   顾詹事来后,和姜葵一起扶着谢无恙,把他整个人泡进了药池。约莫泡了一个时辰左右,他们又把谢无恙湿漉漉地捞出来。浸泡过草药的谢无恙,气色肉眼可见地变好了,脸颊上浮动着淡淡的血色。   不久后,顾詹事送来一身温暖干燥的衣袍,帮着谢无恙换了衣服,然后又替他擦干了头发。整个过程里,谢无恙一直都没醒,姜葵简直觉得他的睡姿安详得过分。   此时顾詹事已经走了,偏殿里只留下姜葵和谢无恙两人。   “喝药。”姜葵指了一下面前案几上的梨花木盘,上面放着一个青瓷小盏,里面盛满苦味的汤药。   谢无恙端起青瓷盏,揭开盖子,慢慢地啜饮着。姜葵紧紧地盯着他,他的神色平静,几乎不像是在喝药,而像是在饮茶,手指的动作平稳而优雅。   姜葵记得祝子安不爱吃苦,这一点谢无恙也不像他。   “夫人,你问吧。”谢无恙喝完药,拢了拢大袖,温和地望着她。   两人隔着一道檀木案几对坐,中间是一壶淡茶、两盏茶杯,以及沉沉的水雾。   “将军府到底出了什么事?”姜葵问。   在这件事上,所有人都对她语焉不详。父亲姜承从未提及过此事,小姑姜棠总说不用担心,三个兄长更是闭口不言。长兄姜峦和次兄姜风仿佛对此事略有所知,而三兄姜原似乎与姜葵一样,一头雾水。   “两个月前,兵部有一位大人不知是出于什么缘由,佩刀入太极宫面见天子,此为大罪,可以杀头。”谢无恙道,“有人说他是前日醉了酒,有人说他是收到了不实的消息,误以为有圣旨传他入宫护驾。总而言之,父皇为此事勃然大怒,斩了三名殿前侍卫。”   “你父亲、岳父大人……为兵部那位大人求了情。”他叹了口气。   姜葵心里略微一惊。但她知道父亲是这样的人。   “此事过后,御史台有一批官员搜集了证据,要弹劾岳父大人有结党谋逆之心。”谢无恙继续道,“此事可大可小。但是近日来,父皇似乎还是渐渐对将军府起了猜疑,大约是时常有人在他耳边吹风。”   “是什么人?”姜葵低声问。   谢无恙抬眸看她:“夫人以为是什么人?”   姜葵咬了下唇:“北司的人。”   长安城的权力机构有两处,一处在皇城的南衙,一处在宫城的北司。南衙以文人集团为核心,北司以宦官集团为核心。   南衙在名义上司法掌权,可是并无实际兵权。北司是内官所在,并无实权,可是掌握着金吾卫这支至关重要的军队,并且深得天子信任,故而势力极大。南衙北司之争已经多年,朝堂上几乎人人涉及其中。   “夫人可知他们图的是什么?”   “兵权。”姜葵明白了。   宦官掌兵之事,在本朝是一件争议极大的事情。长盈夫子常在课上与谢瑗讨论此事。   三年之前,敬德五年殿前对策后,一批文人因为激烈反对此事,遭遇了空前的贬黜和流放,并且殃及了温亲王谢玦和太子太师凌聃,二人被贬黜往外地担任刺史。   直到岐王党势大,当朝天子意欲培植太子党与之抗衡,才召回了当年被贬的官员。   “如果将军府出事……那支左右卫可能落入北司手中么?”姜葵压低声音问。   左右卫是白陵姜氏手下的雄兵,朝上各方势力觊觎多年。北司已经掌握护卫京城的金吾卫,若再能执掌拱卫京畿的左右卫,权势必能盛极。   “很可能。”谢无恙低声说,“所以我求娶于你,力保将军府,既是为报救命之恩,也是为保左右卫不落入北司之手。”   他闭上眼睛,轻轻叹息:“当年那批反对北司掌兵的官员……许多都是与我相熟之人。”   谢无恙这番话说完,逻辑便很清楚了。皇太子求娶将军府小姐,确是为政治结盟,其目的是拉拢将军府入太子党,从而设法阻止北司宦官夺取左右卫兵权。这场婚姻背后也许是有几分私心,也就是他所谓的“报恩”,可是主要还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   “夫人,请你信我。”他重又睁开眼睛,静静望着她,“还有一年半左右……我想把落入北司的兵权夺回,重归南衙执掌,求一个政治清明。”   “……我的时间不多,只来得及做这一件事。”   姜葵回望着他。茫茫大雾里,他静坐在朦胧的天光中。   他慢慢垂下眼眸:“夫人,我们的婚姻不过是形式。等我不在了,你仍是清白之身,想要再嫁何人,都由你。”   只不过那时候,谢无恙不在了,祝子安也不在了。   “谢无恙,你不会死的。”姜葵咬着下唇,想了一会儿,闷闷地回答,“我不信这世上有什么不治之症。谁跟你说你活不过弱冠的?”   谢无恙怔了一下:“大夫说的。”   “那必是一个三脚猫大夫。”姜葵哼了声,“我说你不会死,你就不会死。”   她托着腮看他,认真问:“说吧,你这个病都有些什么症状?”   谢无恙似乎第一次被人问这个问题,想了一会儿才回答:“咳嗽,畏寒,嗜睡……”   “那不就是常见的体弱之症。”姜葵白他一眼,“从今日起,你每日同我一起晨练。”   谢无恙呆看着她。   “按时起床,按时入眠,按时用膳,按时吃药。”   谢无恙缓缓道:“……好。”   “以后一日三餐都由我管。”   “好。”   “东宫的文簿账册都交给我。”   “好。”   “还有,你是不是很久没去崇文馆听学了?”   谢无恙开口:“我……”   “我知道你不久前去藏书阁看书了。”姜葵哼了声,“但是你没去上课。长盈夫子说你会装病逃课。”   “我没有……”   “你肯定有。”姜葵扬起脸看他,“别以为夫子看不出来。从明日起,你一节课都不许欠,全部补上。”   “……好。”   “每日早朝也必须去。”   “好。”   她立的规矩一条接一条的。   “从明日起,我会监督你读卷宗,不许躲懒。”姜葵又道,“你是皇太子,东宫主位,合该有个储君的样子。天天抱病睡觉算什么?”   谢无恙似是呛了一下,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去,捂着胸口,脸色苍白。他咳了一阵,抬脸望她:“夫人……”   姜葵冷冷看他:“你装的。”   一日过去,具有丰富装病经验的将军府小姐已经可以很好地判断出她的夫君究竟是假咳嗽还是真的不适。   谢无恙沉默了一下,不咳嗽了。   “你逃不掉的。”姜葵轻哼,“白陵姜氏女皆以御夫闻名。你既娶了我,就该知道会有今日。”   谢无恙默默替她倒了杯茶,送到她的手中:“夫人请。”   姜葵喝了口茶:“谢无恙,你是储君,该当储君之责。若是有朝一日你为帝,我还会成为皇后呢。”   “你想当皇后么?”谢无恙看她。   “不太想。”姜葵摇着头,“但我是白陵姜氏之女,该担的责任我必担得,该做的事情我必做得。我既嫁与你,便是储君之妻,自然要当得起太子妃之名,也要做好成为皇后的准备。”   “所以,”她望着他的眼睛,“谢无恙,你不是一个人。我既是你的妻,你要走的路,我会陪你一起走。”   他怔了下,轻声说:“……多谢。”   “不用谢。”姜葵别过头去,“我又不是为了你。”   她继续说:“你当作这是一份婚后协约好了。你做好你的皇太子,我做好我的太子妃。我会帮你治理东宫,你也要时时勤勉,尽储君应尽之职。”   “好。”谢无恙郑重地点头。   “击掌为约。”姜葵抬起手。   两只手掌在案几前相击、”啪”地清亮一响。两人的眸光都微微动了一下。   谢无恙的体温很低,尽管被药池的热水熏出了一丝暖意,他的手掌仍旧冰了一下姜葵。   他垂下眼眸,长长的睫羽掩饰了目光。   姜葵想了一阵,又抛出了一个新的问题:“你可知道你宫里有可疑之人?”   谢无恙点了下头:“有,不少。”   姜葵被他呛了一下:“你不管管么?”   “夫人,由你来管吧。”谢无恙说,“我精力有限,管不了太多。只是有两名太监,虽然可疑,仍须留在宫里。”   “是一个叫小豆子、一个叫小喜子的么?”   “嗯。那是一对兄弟,其中一人似乎还略会些武功。我想知道他们是何人所遣、目的为何。”谢无恙回答,并不奇怪她知道。   他看了她一眼,又说:“昨日他们中一人向我禀报,说你半夜去了东角楼。”   姜葵心里一惊。能跟踪她而不被发现,那人的武功绝不会是“略会些”而已。   “你……”她迟疑着,不知如何向谢无恙解释她半夜翻出宫墙这件事。   “没什么。”谢无恙平静道,“你想见什么人,就去见吧。我不管你的事。”   若是普通的丈夫,听闻妻子在新婚当夜溜出去私会某人,大约会大发雷霆。谢无恙的表现实在是过于镇静……因为他根本就不在意她的事么?或者就像他说的,他们的婚姻不过是形式罢了。   “那两个太监——”姜葵沉吟着问。   谢无恙打断她的话:“夫人,我饿坏了,可否先用午膳?”   他的神情恳切,脸色有一分苍白,似乎真是饿坏了。   “好吧,今日问到这里。”姜葵起身,准备转往寝殿更衣后用膳。   她推门而出,忽然停住,回头看他。   “每晚亥时必须回宫。”她想到一条新规矩,“我听闻体弱多病之人,夜深露重时不可出门。”   谢无恙望了她一会儿。   “……好。”   他又叹了口气。   作者有话说:   小谢:。 第37章 睡着   ◎温温吞吞的。◎   “谢无恙!”一道清亮的少女声线炸起在寝殿内, “起床!”   谢无恙在榻上一动不动。   姜葵轻哼一声。她从床上起身,在帘后换好一身利落的箭衣,从衣桁前转过去走到榻边, 坐下来盯着他。   为了避免东宫传出皇太子与太子妃不睦的传言, 两人决定同宿在寝殿里, 但是一人睡床,一人睡榻。   本来,出于谢无恙身体不好的理由,姜葵打算自己睡在榻上。可是谢无恙十分执拗地拒绝了。于是姜葵命令两个可信的宫人悄悄搬来了几床被褥, 把寝殿内那张花梨木榻铺得厚实又温暖, 像一个小小的……某种小动物的窝。   此时谢无恙睡在厚厚的被窝里, 翻过身去,背对着她,枕上的凌乱发丝随着呼吸微动。   “谢无恙。”姜葵喊他。   他紧紧阖着眼睑,被子盖到下巴, 只露出半张脸。许多碎发乱糟糟地滑落下去, 埋住他的神情。那些长而弯曲的睫毛, 低垂着、纹丝不动。   “我知道你醒了。”姜葵俯身在他耳边冷冷地说。   一日过去, 亲眼见到谢无恙睡熟的模样以后,姜葵已经完全可以分辨他是真睡还是装睡。这个人真的睡着时会很放松,而假装睡着时反而会一动不动、双目紧闭、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姜葵盯了谢无恙一会儿, 抬手戳了戳他的脸, 按出一个泛红的指印。温热的指腹接触到冰凉的皮肤,他的睫羽轻轻颤了一下,不情不愿地抬起来。   他叹了口气, 睁开眼看她。   这个人叹气的次数实在多得过分夸张。   “夫人, ”他试探地问, “可否让我再小睡一会儿……”   “不行。”姜葵断然拒绝,“起来晨练。”   这一次谢无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在姜葵的催促下,谢无恙换了一件习武时穿的窄袖袍。白色衬布的里衣袖子在腕口收紧,上面是深绯色的外袍,一根绦带束住修窄的腰身,显出清拔修长的身形,衬得他好似一位骑马倚斜桥的少年郎。   只不过这位少年郎困得不行,被自己的夫人一路推着,走到了东宫荷花池畔的水榭。   荷花池上,秋色渐浓,菱荷凋零,几只白鹭在荷叶间小憩,池边有金鱼点水、溅起繁花似的水光。   水榭临池而建,高大的廊柱出水而起,托起琉璃瓦的亭台。晨间无风,水面如镜,倒映着错落栏杆、雕花木台、以及彼此对视的少年少女。   姜葵命令一位宫人为她取来两柄练武用的木剑,一手拿了一柄,立在早秋的晨光下,望着谢无恙。逆光里,她的身姿飒爽,漂亮的弧光勾勒出她玲珑的身段。   “日出时分,清气上升,浊气下落,正适合练剑。”她勒令谢无恙立正站好,严肃地看着他,“我看你身上寒气重,这个时辰不该睡觉,应当起来晨练,这对你的病有好处。”   他半闭着眼睛答:“好。”   “啪”的一声,姜葵扔给他一把木剑,正中他的怀里,惊醒了他。他眨了下眼睛,抱着那柄木剑,望着她。   “你会武功吗?”姜葵挑眉问他。   她故意选的剑。她记得祝子安佩剑,虽然她没见过他使剑,但他应当是会剑术的。   如果谢无恙也会剑术呢?   下意识地……她似乎在寻找谢无恙与祝子安之间的相似之处,尽管她不明白为什么。   就算他们相似,又怎么样呢?   “略会一些。”谢无恙迟疑着回答,“我的老师,是兵部尚书凌伯阳先生……他教过我不少防身之术,也带我练过内功,以作强身健体之用。”   太子太师凌聃,字伯阳,那个猎鹰般的男人。姜葵记得他,因为在秋日宴上,谢瑗曾郑重地介绍过他。那人确实有一身武功,他既是谢无恙的老师,曾教过谢无恙习武也没什么稀奇。   谢无恙的回答滴水不漏,可姜葵仍觉得他隐瞒了什么。   “和我对剑。”她抬起手中木剑,剑锋一转,直指他的眉心。   谢无恙只得应了她。他持剑而立,朝她行了一个剑士的礼,而后抬起木剑,缓缓下落,剑锋指地。那只握住剑的手修长而有力,指节扣紧剑柄,透出冷冽之气。   握住剑的那一刹那,他身上的气质忽然变了。他从一位慵懒倦怠的贵族公子,变成了一名风度翩翩的少年剑客,他的剑犹如他的人,锋芒毕露。   他确是会剑术的。   以姜葵的本事,试探一个人是否会武功并不困难。她起初以为谢无恙会瞒她什么,可是此刻他大方地展示了自己的所学,似乎坦坦荡荡、并无隐瞒。   姜葵提剑而起,刺向谢无恙!   谢无恙抬剑、挺身、踏步,挥出一道漂亮的剑芒,接下了姜葵的剑。   两人在池畔水榭上对剑,纷纷的剑花吹起清冽的风,带动交织的衣袂。   两柄木剑的速度都极快,反复交错再分开,剑尖碰撞出无数嗒嗒的叩击声,和着潺潺流水声,响在清晨微漾的池水上。   行云流水般的动作间,两道影子起起落落,从亭台水榭一路移到了池畔林间。金红色的秋叶从上方坠落,被一阵又一阵剑风带起,像金玉落了满地。   姜葵只用了一分内力,把剑招一式式喂给谢无恙,观察着他的反应。谢无恙微微有些喘息,但是呼吸不乱。他使的是最为基础的剑术,每个接剑的动作都简练明快,然而力道很足,想来是练了许多年。   倏忽,姜葵以足尖在地上一踩,高高弹起在半空中,剑与人连成一线,直刺谢无恙的胸口!   她突然提了内力,用了一式杀招!   骤然发难,是因为她想试试谢无恙是否有所隐瞒。在对剑过程中,两人的专注度都提到了很高的程度,注意力极为集中。在这种情况下,若是一方忽然起了杀招,另一方必将下意识地用出自己最强的剑招来抵挡。   谢无恙最强的剑招,会是什么呢?   呼啸的剑风席卷而来,寒芒刺破微凉的空气。   “啪——”木剑落地的声音惊起树上鸟雀。   树下,箭衣少女持剑而立,长长的剑锋抵在对面少年的胸口,划破了一寸衣服,距离心脏只差毫厘。   “你干什么?”姜葵斥道。   她的长剑袭来的刹那,对面的人闭上眼睛,直截了当地松开手,他的木剑坠落在地上。   幸好姜葵的剑收放自如。换作旁人,在谢无恙放弃抵挡那一式杀招的同时,哪怕木剑也可能危及他的性命。   “你为什么不挡?”姜葵扔了剑,瞪着他。   “不会。”谢无恙望着她。   “……”姜葵被噎着了。   他的眼神诚恳。姜葵想了一下,她方才那一式杀机毕露、锋芒四起……像谢无恙这样水平的习武者,确实不会挡。   ……但是他直接扔剑的行为还是很过分。   至少应当抬剑防御一下吧?   对于一名剑客而言,弃剑投降是十分令人不齿的举动。尽管谢无恙算不得是什么剑客,可是他的表现实在很令人生气。   她恼火地跺了下脚,一时找不到发泄的机会。   “夫人,别生气。”谢无恙说。   他变戏法一样从衣袖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小锦囊,恭恭敬敬地递到姜葵面前,神情真诚又温和,似是在向她道歉。   姜葵哼哼着拆开那个锦囊,愣了一下。   那是一包莲子。一粒一粒的、青翠欲滴的、新鲜莲子,全部都被人从莲蓬里剥出来了,摞成一小团,放在红色的小锦囊里。   这是今年夏天最后的莲子了。吃光了,便再没有了。   姜葵想起谢瑗说过,谢无恙“今年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是守着他的那一池莲蓬,不许旁人去摘。原来他是想把那些莲蓬都收起来,剥好了、再藏起来。   也许他是想自己吃?可是这一回惹恼了姜葵,只好献出来给她赔礼道歉。   姜葵坐在池畔的太湖石上吃莲子,爽朗又清甜的夏日气味在舌尖涌开来,她的眉眼便一齐弯起来。   谢无恙抱着剑倚在树下看她。   满是水汽的风从池上吹来,经过她的发丝、再落到他的面庞上,带来早秋的凉爽气息和少女幽而淡的体香。   他又困了。   姜葵吃完了那袋莲子,想要原谅一下谢无恙方才弃剑的糟糕行为,却发现谢无恙倚在树下,闭着眼睛,似是在躲懒。   不行,她姜小满绝不会这么容易被贿赂。   “谢无恙,起来,我们还没有练完呢——”姜葵提剑走过去,站在他面前,伸手去拉他的肩膀。   “啪。”木剑落地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次是两柄木剑一齐落地,拍起满地秋叶。   树下的少年在她抬手的瞬间,缓缓朝她倒过来,半个身子靠在她的怀里。他身上有温沉的檀香气味,从发间涌到她的鼻尖,悠悠漫漫。   姜葵眨了下眼睛,他正慢慢往下跌倒。   于是她叹了口气,伸手抱住他,把他扶起在自己的身上。他歪歪斜斜地靠在她的肩头,呼吸声沉沉,不似假装。   他原来是靠在树下睡着了。   ……为什么有人连站着也能睡着?   姜葵观察了谢无恙一阵,发觉他的脸色很苍白,大约是又发病了。她很无奈地拖起他,带着他去了东宫偏殿,把他整个人泡进药池里。她怕把他泡得发胀,没敢像昨天顾詹事那样泡他一个时辰,只等了一盏茶的时间,就把他从水里捞了出来。   面对着湿漉漉的谢无恙,姜葵有些犯难。   顾詹事恰好不在,她又不能让其他宫人看见谢无恙的这种状态。   “好吧,看在你是病人的份上。”她咬着下唇,“暂且帮你一下。”   姜葵找来了一张宽大而柔软的白巾和一件干爽的檀香味的外袍。她跪坐下来,闭着眼睛给她的夫君换衣服,迅速地解开带子、褪下外袍、再往他身上套衣服。一旦不小心碰到他的皮肤,她的手指就惊得跳起,飞快地跃过去。   她像套一个麻袋那样给他换好了衣服,然后捧着他的脑袋放在自己的膝间,一点点地帮他擦头发。   他睡熟的时候实在像一个布娃娃,这一点也让她想起祝子安。   这一次谢无恙醒得很快。他睁开眼睛时,撞见少女自上而下审视他的目光,有一瞬间以为时间退回到了昨天。   他抓了抓头发,再次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换过了。   “顾詹事来过。”姜葵闷声道,面不改色地撒了一个小谎。   她发觉,谢无恙只要睡着了,就会睡得很沉,仿佛怎么样叫他都叫不醒。有时候她甚至担心他是不是睡死过去了,他才慢慢地睁开眼睛,半是茫然地望着她,带着如梦方醒的倦意。   “好。”谢无恙说。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背过去一下……我整理一下衣服。”   姜葵背过身。谢无恙低着头,默默地解开衣袍,全部重新穿了一遍。他整理好乱七八糟的领口,捋平了皱成一团的衣摆,把白色里袖扎到腕上……好不容易恢复成那个端庄持重的皇太子。   “好了。”他低声说,“……多谢夫人。”   姜葵回身看他。被逼着早起练剑又被拖去浸了药池的谢无恙,此刻的气色罕见地好了起来,脸颊上微微红润……耳廓好像也微微红了。   “哼。”姜葵别过头不看他,“你该去崇文馆了。”   谢无恙离开以后,姜葵回到寝殿里,抱起软乎乎的被子,快乐地睡起了回笼觉。   等她睡饱起来,顾詹事已经把没看完的东宫文簿账目送去了西厢殿书房。谢无恙一直没回来,她便独自用了午膳,前往书房读文簿。   书房干净整洁,两张楠木案几上放着成堆的卷宗。掌书女官为姜葵送来一碟小食,而后探身推开了窗。午后的阳光照得整间宫室亮堂堂的。   姜葵含着一口冰甜的糕酥,铺开一张纸,提了笔,开始给祝子安写一封信。   昨日听完谢无恙的解释,她产生了一些新的猜测。   在她与谢无恙成婚之前,有人急匆匆地要杀她,必定是为了阻止将军府与太子党的政治联姻。按照之前在通化门下的所见,大约可以断定此人就是岐王。   再根据谢无恙所说,太子党的政治目标并非夺嫡,而是为了与北司的宦官集团争夺兵权。然而,兵权是重中之重,太子党拉拢将军府的行为,在岐王看来,无异于是公然宣布夺嫡的野心。   如今姜葵已经成婚,杀她不再有意义。如果岐王的目的是击溃太子党,那么他的下一个目标,除了太子党魁首温亲王谢珩,就只剩……谢无恙本人。   本朝秘闻,当今天子乃是弑亲上位,因此反而最恨兄弟手足相残。皇长子与皇太子尽管私下不和,却在一切公开场合都摆出了兄友弟恭的姿态。岐王并不敢在明面上对谢无恙做什么。   但是……如果他借助江湖势力呢?   那位突然出现的中间人“白头老翁”,似乎就是冲着宫廷斗争而来的。   祝子安以往从来不插手朝廷之事,此番为了帮姜葵追查暗害她之人,难得破了一次例,甚至为了她还受了伤。他会愿意继续帮她查下去吗?   写完信,姜葵把信纸折叠成很小的一团,藏入缝在袖子下的贴身口袋里,计划着什么时候再翻出宫墙,去书坊递信。   上一回她竟然被人跟踪了,还是谢无恙提醒她才察觉。这一次,她要找一条更为隐蔽之路。   收好信纸以后,姜葵开始一卷卷地查阅文簿。她提了一支笔,在纸上勾选可疑之人与贪腐官吏,列成一份名单,思考着如何把这些人从东宫送走,再换一批新的可信之人。   “吱呀”一声,谢无恙抱了一卷书,从门外进来。   他应当是方从崇文馆回来,穿了一身整齐的青衿服,披着一件暗云纹外衣,天青色的领口交叠起来,半遮住清秀的锁骨。   姜葵抬头看了他一眼。她想起那日在藏书阁里,他也是穿着青衿服,手中握着一卷书,倚靠在书架上低头翻阅,还友善地为她指过路。他这样的打扮,就像一位爱读书的学生,整个人似被墨香味浸过一遍,有一种好闻的书卷气。   她连那日他的声音都想起来了。   “喏。”那个声音温温吞吞的,被满室的浮光笼罩。   姜葵甩了甩长发,跳过这段回忆。   “你坐这里。”她指了一下背后的书案。   两个人背对背坐着,一人一张书案。姜葵在翻阅一摞文簿,谢无恙在回复一沓信件。书房里一时间安安静静,只有漫卷的阳光堆积在如山的书卷上。   许久以后,姜葵有些累了,回过身想说话。这个下午,谢无恙表现得很听话,姜葵决定表扬一下他的勤勉。   她还未转过头,背后响起书卷坠落的声音。那个人一寸一寸倒过来,倚靠在她的背上,外衣半脱落,脑袋歪着搁在她肩头,一只手垂下去,另一只手还握着一卷书。   他又靠在她身上睡着了。   ……她现在觉得这个人一定是故意的。   作者有话说:   小谢:(面不改色)我没有。   提问:小谢在老婆身上睡着了几次? 第38章 吵架   ◎小夫妻。◎   谢无恙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醒过来的时候, 他发现书房里空无一人,自己躺在横七竖八的书卷堆里,脸上还草草盖着一张宣纸, 一团墨渍蹭到了鼻尖。   他咳着嗽起身, 抓起那张宣纸展开来, 上面是一大团模糊的墨迹,似是写字的人怒气汹汹地在纸上乱七八糟涂了许多笔,然后一把扔到他脸上。   接着,他又发现自己的身下垫了一床厚实的毛毯, 大约是那个人临走的时候心软了一下, 怕他睡熟了会着凉。   曳动的琉璃灯下, 他静坐了一会儿,以指节抵了一下鼻尖,轻轻地笑出声。   这时,书房外响起顾詹事的叩门声, 他称太子妃正在等候皇太子共进晚膳。   同食同寝都是两人的约定, 目的皆是为了保持夫妻二人表面上的和睦, 以防从东宫里传出不利的闲话。谢无恙进到正殿时, 姜葵正板着脸面对自己的食案,连正眼都没有给他一个。   两人沉默不语地用完了晚膳,姜葵全程都没有说过话。走出正殿的时候, 谢无恙抬步向前, 姜葵就后退半步。他一咳嗽,或者闭一下眼睛,她就如临大敌般地看着他, 眼神里满是警惕。   ……谢无恙还是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努力地回忆了一下, 只记得自己在书房里读了一会儿书, 读着读着就睡着了……难道是他睡着时对她有过什么登徒子行径?   端庄持节的皇太子罕见地慌了一下。   他默默地抱起书卷,没有跟着姜葵一起回到西厢殿书房,而是去了偏殿。姜葵没有拦他,似乎并不想再与他同处一室。   在顾詹事的眼里,这对年轻夫妻就像是莫名地吵架了一样,忽然间开始互相不搭理,连眼神交流也没有了。   姜葵在顾詹事的陪同下回到书房查阅文簿,谢无恙则前往偏殿继续写一封未完成的回信。   谢无恙推门步入热气腾腾的偏殿。竹木屏风后跪坐着一名白衣小厮,捧着一卷文书,身侧的木盘上放了一壶清茶与一个茶盏。   “殿下。”白衣小厮朝他长拜行礼。   “十一,说了很多次,不用行这么大的礼。”谢无恙叹了口气,扶起他,问道,“书坊那边有什么新消息吗?”   洛十一把文书递到谢无恙的手里,陪着他坐到书案前,又转身过去为他奉茶,边忙边答:“那单七千两银子保护温亲王的生意,今日成交了,接单的是长乐坊阿蓉女侠。”   “追查白头老翁之事,还是没什么进展,此人藏得极深,唯一的情报是他常乘一辆漆黑的马车……此外,最近南乞北丐之间的冲突不断,隐隐有压不下来的趋势。”   “以前是阿蓉要杀如珩,现在又是她要保他,倒是有趣。”谢无恙接过茶,呷了一口,“阿蓉母子也是可怜人,预付的定金尽量多给一些。秋日参茸涨价,小尘的病却在转坏,她近来缺钱得厉害。”   “好。”洛十一应道,“其它的,尽是琐事,殿下可以粗略读一读文书。近日没什么大生意,都是江湖上的小打小闹。只不过清河先生托我来问,可否把每一单的抽成再提一提……他觉得赚得太少了。”   谢无恙笑了一声:“这个奸商……别听他的。”   洛十一把一盏瓷灯搁在案边,挑出一点灯芯,灯火明亮起来。谢无恙在灯下翻阅着厚厚的一沓文书,时不时提笔批复几个字。茶凉了,又再次被热好,温暖的白汽在书案一旁盘旋而上。   夜色一点点浓了,寒气从窗沿爬进来,渐渐蔓延到殿内。洛十一起身关了窗,听见案前的人又在低低地咳嗽。他从衣桁上取了一件大氅,披到谢无恙的肩上。谢无恙太过专注,甚至没察觉。   “殿下,”洛十一低声提醒,“该就寝了。”   “好。”谢无恙说。   他每次都在话语里应得很好,行为上却根本像没听见。   这些年来,为了催促这位皇太子早些就寝,洛十一想尽了一切办法,但始终无济于事。他时常尝试着制造一点动静,提醒谢无恙到了该入睡的时辰,谢无恙每每顺口就答应了,然后继续不眠不休地忙着。   洛十一正头疼着,顾詹事从殿外叩门进来,长拜过后,向皇太子传话:“殿下,太子妃娘娘催你就寝了。”   案前的人顿了下笔,愣了愣:“我以为她在生我的气。”   他甚至都做好了今夜在偏殿里待一晚上的准备。   “娘娘说,殿下是病人,到了时辰便该就寝。娘娘还说,若是殿下坚持深夜不眠,以后就……不必回寝殿了……”顾詹事一面恭声回答,一边谨慎地斟酌着言辞。   谢无恙听完他的话,忽地低笑了一声。他猜到这位娘娘的原话大约是一些听起来咬牙切齿、却又藏着一分心软的句子。   “好。”他写完最后几个字,搁了笔。   洛十一长舒一口气,上前收起笔墨纸砚,把未喝完的茶水倒掉,再端起木盘去冲洗茶具。   顾詹事从屏风后走出来,为谢无恙披上一件裘衣,然后掌了一盏风雨灯,领着他前往寝殿。   寝殿里一片昏暗,灯火已经熄灭了。织金锦床上的少女翻过身,背对着她的夫君,整个人裹在厚厚的被子里,一副气鼓鼓的样子。   她确实还在生他的气。   谢无恙表面一派温顺听话的君子模样,实际上却三番两次地往她的怀里钻,此人实在是可恶得过分。   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更衣声,接着是一个缓缓而来的脚步声。有人站在床边,垂着脑袋,很轻地对她说:“抱歉。若是我做错了什么,夫人请罚我吧。”   姜葵背对着他,假装睡着了,闭着眼睛,没有出声。   她少见地有这样安分的睡姿,乌黑的长发披落在身后,露出一张白皙的小脸,眉眼恬静,唇瓣饱满,肌肤吹弹可破,几乎像一只乖巧的瓷娃娃。微光透过窗纱降下来,在小巧的鼻尖打了一个旋,投落一片柔软的碎影。   背后的人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蓦地伸出手。姜葵强忍着一把拍开他的冲动,屏住呼吸观察他想要干什么。若他要做什么登徒子行径,她便可以将他逮个正着。   结果那双手只是轻轻地经过了她身上的被子,仔细地帮她把每一寸被子角都掖好,连她的一分肌肤都没有碰到。   月光从窗外洒落,把立在床边的那个影子投得很长,温柔无声地覆盖她的脸庞。   许久,那个人躺到榻上,在低低的咳嗽声里入眠了。姜葵翻过身,悄悄抬起眼睑,望着他沉睡的侧影,忽然原谅了她的夫君。   ……但是对于他总往自己身上睡这件事,她还是十分生气。   -   翌日清晨,谢无恙在夫人的严厉呵斥下醒来,被她推着撵着前往荷花池畔练剑,然后在她的催促下换上了一身绛纱袍,前往太极宫参加早朝。   早朝过后,谢无恙回东宫与夫人共进午膳,接着在她的监督下换上青衿服,乘车转去崇文馆听学。   他的夫人一整日都黑着脸,似乎仍在生他的气。与昨日一般,他只要闭一闭眼睛,或者垂一下脑袋,流露出一点困意,她就紧张地后退半步,似乎担心他要做什么。   直到最后,连顾詹事都为这对年轻夫妻的状况担忧起来,忍不住为皇太子出谋划策。   “殿下,”顾詹事小心翼翼地问,“你们可是吵架了?”   “差不多吧。”谢无恙想到姜葵的神情,“我仿佛惹恼了她。”   ……但是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顾詹事思考了一阵,提议道:“听闻民间夫妻吵架,做丈夫的若是能想方设法地做一件讨妻子欢心的事情,也许能求得妻子的原谅。殿下,太子妃娘娘可喜欢什么?”   “她……”谢无恙抵着下巴想了想,“喜欢打架。但是我打不过她。”   顾詹事噎了一下:“殿下再想想,可还有别的?”   “嗯,她喜爱甜食。”谢无恙说,“……但是我不会做。”   他抓了抓头发,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点了点头:“午后要去如珩的王府里,我去讨一份冻酥花糕,带回来送给她吃。”   皇太子的车驾渐渐地远离了东宫,顾詹事望着马车的背影,仍旧为这对年轻夫妻吵架的事情忧心忡忡。   深绯帷幔的马车停在崇文馆的玄色大门口,皇太子在众人的簇拥下前往学馆。学馆的木门打开又合上,人声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满室的寂静。   长盈夫子独自站在讲堂上,与谢无恙行过礼,低声道:“殿下快去吧,我守在这里。”   “多谢夫子。”谢无恙再次行礼。   他从无人的学馆侧门转出,在洛十一的服侍下换上一件低调的圆领袍,弯身钻进一架候在崇文馆冷僻偏门的马车。车轮声轱辘,两人赶往温亲王府去了。   温亲王府的书房里摆放着四张书案,每张案上奉以香茶和小食,以及成叠的案宗书信。其中两张书案上已经坐了人,一位是气质温润的温亲王谢珩,一位是面色冷厉的太子太师凌聃。   “老师。”谢无恙推门而入,先向凌聃行过礼,再朝谢珩作揖,“如珩。”   谢珩素日里平易近人,虽然比谢无恙大一辈,却不端长辈的架子,由着他跟谢瑗一齐叫他的表字,而不用叫他皇叔。   谢无恙在客人席上坐下,谢珩朝他颔首:“再等等。周宁止还没到,想来是翰林院有事在忙。”   三人没有等候太久,又有一人推门进来,把一件深红的大氅放在侍立在门口的洛十一手里,道了声谢,拢了拢宽大的官服,朝里面的人一一行礼:“殿下。伯阳先生。如珩兄。”   此人是翰林院文词待诏,周满,字宁止。那位常在长盈夫子下课时请她过去、恰好多次解救姜葵于危难之中的“周大人”,正是周宁止。他与谢珩关系极好,平日里称兄道弟,因此并不尊称谢珩为殿下。   他坐在最后一张书案前,没来得及饮茶,便神色匆匆地说:“今日下朝后,圣上有意拔擢户部司微蘅,为同中书门下正三品。”   户部侍郎司蘅,字微蘅,是姜葵曾在秋日宴上远远见过的那名在人群中抱袖作揖之人。他以理财敛聚而闻名,三年之内从六品的殿中侍御史一路跃升到了户部侍郎,如今竟将位列同中书门下正三品。   本朝宰相制度为群相制,官拜同中书门下正三品,便是拜相。   司蘅乃是自宦官举荐而升官发家,是北司宦官集团里极为重要的人物。北司已经掌握金吾卫的兵权,如今掌握财政的司蘅再拜相,足见北司的权势之炽盛。   谢珩轻叹一声:“当年我在江南初识他时……他远远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四人在王府书房里闭门议事,一直谈到夜深,连晚膳也一并在书房里用了。谈话由温亲王谢珩主持,周宁止也常发言,凌聃偶尔插话,谢无恙则始终都在安静地倾听。   皇太子温良恭俭让,是长安城里的文人最爱称颂的一位贵人。他对待前来面见的每个人,无论官职大小、品级高低,都总是态度温和、甚至是谦卑的。此外,他善记人,哪怕是只有过一面之缘的九品小吏,再见面时,皇太子也能记得住,还能同他聊几句家常,问他家中妻儿可安好。   因此,文士们深感皇太子有待人如己之心,对他且敬且爱,以他为核心,逐渐形成了庞大而松散的文人集团。这些年来,南衙北司渐成对抗之势,尽管皇太子常年抱病不出、鲜少露面,却仍是南衙文人官僚心目中的真正领袖。   繁星上升,夜色深沉。四人议定几件大策,开始讨论朝上琐事。谢无恙饮尽杯中茶水,作了一个揖,缓缓道:“实在抱歉,已近亥时,我该回宫了。”   另外三人俱愣了一下。皇太子以往都是最后离开的那一位,今日仿佛忽地换了个人,竟第一个提出要走。   谢珩想到了什么,笑了一声:“我才发觉,在座几人里,无恙是年纪最小的,却是唯一有了妻室的。是宫里那位催着回去吧?”   谢无恙敛眸微笑,静静颔首,再笑着回道:“如珩什么时候娶妻?父皇常催你尽快纳妃,你也没什么动静。”   “我?”谢珩笑着摇头,“我年纪不轻了,哪家姑娘能看得上我?”   他这话说得过分谦虚。温亲王是当今天子的最年幼的皇弟,又在江南温养多年,再加上他性情平和,看着极为年轻,是一位谦谦如玉的青年君子。长安城里爱慕他的姑娘,多得能排着队把曲江围上一圈。   谢珩似是念及了另一件事,又说:“永嘉不日将礼佛归来,长公主府又要热闹了。我会带沉壁去见她,你得空也须带你宫里那位去拜会。”   “好。”谢无恙颔首。   永嘉是长公主谢琅的封号。自当朝天子登基以后,永嘉长公主为祈求国运昌隆,出城往观音禅寺礼佛多年。天家诸子都很少见到她,与她并不相熟。谢瑗是公主,有朝一日也将会是长公主,谢珩要带她去拜见现在的长公主,算是牵线让两人熟络起来。   谢无恙出温亲王府前,先去了一趟后堂小厨房,包了一袋冻酥花糕带走。洛十一在偏门的马车上候着,两人一齐前往崇文馆换了衣服,同长盈夫子道过别,然后乘坐停在正门口的马车离开。   皇太子从崇文馆回到东宫时,恰好撞见太子妃在宫墙下跃跃欲试。   两人对视,同时愣了一下。   姜葵正打算趁谢无恙不在的时机翻出宫墙,前往东角楼书坊给祝子安递信,却极为巧合地遇上了谢无恙回宫。   “你……”谢无恙望着她,“跟我来一下。”   他拉着姜葵回到寝殿,吹灭了床边的蜡烛,只点了一盏小灯,伏在案前为她画了一张草图。   姜葵接过那张纸,上面详细写着一条从东宫离开、前往外郭城的隐蔽路线。   “用毕毁之。”谢无恙低声说。   他拉开一扇窗,目送着她翻出去的背影。   晚风吹动他的袍角,他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慢慢勾起唇角,无声地垂眸笑起来。   -   姜葵在书坊没见到祝子安,托付柳清河送信后便走了。她回来时,寝殿里还留着一盏小灯。灯下放了一包冻酥花糕,沁甜的糖汁微微有些化了。   床边的榻上盖着厚厚的被子,榻上的人似乎已经睡熟了,偶尔传来几声低低的咳嗽。   于是姜葵蹑手蹑脚地关上窗,赤足走到案几前坐下,把谢无恙画的那张路线图放在烛火上烧尽了,然后吃完了那包花糕。接着,她静悄悄洗漱完毕,换上一件素纱睡袍,轻轻吹灭了小灯,在床上躺下了。   躺了一会儿,她又翻身起来,走到那张榻前,犹豫了一会儿,帮沉睡的人掖好了被角。   他睡得很安静。被子边缘抵住线条流畅的下颌,一直遮到微微发红的耳廓,长长的睫羽垂着,在下方落了片浅影。   “好吧。”她很小声地说,“这一次真的原谅你了。”   她终于回床上睡下了。   在顾詹事的眼里,皇太子与太子妃吵了一日的架,到了夜里忽然和好了。太子妃被皇太子拉着进了寝殿,关上了殿门,不知道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最后,寝殿里的一盏小灯熄灭了,窗纱黯淡了下来,两人大约同时入睡了。   他微微一笑,深感那句“床头吵架床尾和”的民间俗语确有几分道理。   作者有话说:   顾詹事:我磕的cp果然是真的。 第39章 摸头   ◎你头发上……落了一片叶子。◎   姜葵在第三日收到了祝子安的回信。   她是在送往东宫的成摞信件里发现这封信的。祝子安还是与往常一样, 随意地把一张桑皮纸插进一大堆寄来的信件里,简直毫不在意她是否看得到。   信纸正面是那个人神采飞扬的字体:“忙。”   一个字,言简意赅, 仿佛他这些日子里真的十分忙碌。   姜葵轻哼一声, 把信纸放在烛火上烫了烫, 涂鸦般的大小符号渐渐显露了出来。   她把藏在木匣里的那本小书翻出来,在书案上铺开一张宣纸,对照着书上的文字与纸上的字符,开始逐字逐句地阅读祝子安的信。   祝子安回了一封长信。他支持姜葵的大部分猜测, 也判断岐王的下一个目标很可能是温亲王谢珩或者皇太子谢康本人, 并认为岐王与白头老翁之间达成了某种合作。   但是对于究竟是何人想要在大婚前暗害姜葵这一点, 他回复了一句“此事疑点颇多”,字里行间体现出某种犹疑,似乎认为岐王未必是幕后主使,但白头老翁必定参与其中。   他还详细写了近日来追查白头老翁之事的进展。这名新秀中间人藏得极深, 应当是宫廷中人, 能凭借权势来掩盖行踪。另外, 此人很可能参与了这些日子里南乞北丐之间的械斗冲突, 隐隐试图侵占蒲柳先生的势力范围。   信里,祝子安对白头老翁的敌意极大。姜葵几乎可以想象这个人在说出“誓要击败此贼”这类话时的挑衅神情。   她忽然有点想看一看。   其实书信交流才是他们多年来养成的习惯。相识的八年里,他们总是或隔着信纸、或隔着屏风, 从不相见也从不靠近, 是彼此最为亲切又最为陌生的密友。   上个月以来,两人连续会面了好几回,这反而是一种异常现象。   即便在一月内如此频繁地相处, 他们之间却唯有两次真正的相触, 一次是在马车里她一把握住他抬起的手指, 另一次是在陵寝里他轻轻捂住她的耳朵。   在大婚后的那个夜晚,两人默契地恢复了彼此间的距离。那些突如其来的情绪像被雨水冲刷洗净了,他们重新变回最重要的挚友与同伴……其实,他们也根本不曾突破过这种关系。   于是,那个“想要见他”的念头只是很快地闪过,被深深埋入不曾明朗的心底。   姜葵收好那封信,捧起一叠整理好的文书,乘小轿前往蓬莱殿见棠贵妃。   她在整理东宫文簿账册时遇到了一些难题,谢无恙在此事上全然不通,给不了她什么帮助,因此她计划向棠贵妃咨询建议。   蓬莱殿内,沉香淡淡,棠贵妃梳了一个慵懒的发髻,斜斜倚在美人榻上。她微笑着,可是神色间隐约藏了几分憔悴。   “小姑,”姜葵关切地问,“你近日可好?”   棠贵妃有些疲倦地揉着眉心:“只是害喜略有些不适,隐瞒怀孕一事实在辛苦。我一时间寻不到信任的御医,能为我调理出合适的去子药。”   姜葵愣了下:“在太医署不是有一位郑太医常为小姑看脉吗?”   棠贵妃轻轻叹息一声:“后来查出,在我的避子汤里做手脚的,正是此人。”   “怎会如此……”   “此人也是无奈,裴太后以他的妻儿性命作为要挟,换一次在御赐汤药里动手的机会。”棠贵妃摇头,“他对不住我,在我怀孕之事上守口如瓶,至今只有我最心腹之人知道我已身怀龙种……趁着无旁人知晓此事,我还来得及去掉这个孩子,挽回局面。”   “然而,”她叹息,“太医署内再无可信之人。”   姜葵想了一想:“小姑,我认识一人,极善医术,或可帮忙调制一份去子药。这样一来,就不用惊动任何宫里人了。”   “你说的是何人?”   “此人姓沈,坊间都唤他沈药师。”   棠贵妃眸光微动,似是忆起了一件往事:“姓沈……十数年前,太医署内曾有一位妙手回春的御医,也姓沈,名清,字子澹,于八年前致仕离宫,再也没有了消息。小满,你确定此人不参与宫廷之争?”   “江湖规矩,不问来处。”姜葵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的来历,但确定他是可信之人。前段日子,他曾医治过我的一位友人。”   “好。”棠贵妃颔首,“那要麻烦这位沈药师了。”   谈完此事,姜葵从袖中取出一叠文书,向棠贵妃征询管理东宫庶务的建议。棠贵妃一一听完,耐心地指点了她,最后隐隐有些忧心地说:“小满,既然有人能在我的蓬莱殿里动手脚,你是否想过,这些年里,很可能有人在东宫动过手脚?”   姜葵缓缓点头:“我正在暗查此事。小姑是怀疑,谢无恙的病可能是人为?”   “可能。”棠贵妃慢慢道,“皇太子身患寒疾、寿不过二十的传言,始于敬德五年的那场秋日宴。”   “那晚,他在席间失手打翻了酒樽、旋即昏迷不醒多日,此后宫里传言一度沸沸扬扬,圣上压都压不住。”   “自那日之后,太子党势弱,岐王党崛起。储君不能继位的传闻,由是一直传到今天。我原本以为这话是岐王党放出来的,一直对此传言半信半疑,如今你既嫁与谢无恙,得到了他对此事的亲口承认……想来,圣上必定早已知道此事为实。”   她叹道:“我起初不明白为什么圣上愿意培植太子党以制衡岐王党……这样看来,圣上如此信任太子,是因为知道他活不过弱冠,根本不能构成对帝位的威胁。”   “他对亲子,也要如对棋子一般利用么……”她低低地说,思绪渐渐飘远。   “世间真会有注定活不过二十的病么?”姜葵摇头,“我不信。除了地府阎王,谁敢断定他人的死期?”   “况且,这些日子看下来,谢无恙似乎除了嗜睡、咳嗽以外,仅仅是远比常人畏寒而已。我会彻查东宫,查出此病是否人为,然后找到治好他的办法。”   棠贵妃似是被她的神气感染了,重又微笑起来,摸了摸她的头发:“我家小满是小福星,你的夫君定能长命百岁的。你嫁与他这些时日,可还算喜欢他?”   姜葵小声说:“我只是觉得他有点儿可怜……”   “另有一事,小姑要同你讲。”棠贵妃替她理了理鬓发,继续道,“距离谢无恙弱冠,粗算尚有两年。眼前的要紧之事,是下月的秋狩。”   “秋狩?”   棠贵妃颔首:“以往,谢无恙多年抱病,秋狩从来不去。但这是一个献功的绝好时机,不可错过。我听闻太史令观日月星辰之变,推测今秋将有白鹿出没。白鹿乃是帝王祥瑞之兆,若是有皇子能猎到白鹿献于圣上,能得一份大赏。东宫势弱多年,此为良机,你要敦促谢无恙,今年不可不去。”   姜葵应了她:“好。”   “还有,”棠贵妃迟疑了一瞬,似是在斟酌措辞,“我有一句话,须得你帮我传给谢无恙。”   “是什么?”姜葵眨了眨眼睛。   “请他不要插手。”棠贵妃低声说,“无论发生何事,都请他不要插手。我在做的事情,他帮不了什么。”   “小姑……你要做什么?”   “别问。”棠贵妃用一根食指抵住她的唇,“你回东宫吧。”   姜葵离开后,棠贵妃在美人榻上坐起来,从掌事女官季英的手中接过一盏镇静心神的淡茶,蹙着眉慢饮起来。   “娘娘,”季英低声道,“长公主三日后便回城了。此外,已经联系上白陵的本家,下月末将送三公子回去。长公子和二公子坚持留在长安,没人劝得动。”   “好。”棠贵妃闭上眼睛,轻叹一声,“这是将军府最后的拼死一搏了。”   沉香的气味从鎏金香炉里一丝一缕地溢出来,逐渐沾染了她的眼角眉间。她的容颜苍然华美,如美人迟暮前最后的芳华。   -   姜葵从蓬莱殿出来,恰好遇见谢瑗下学后回宫。   “皇弟妹!”谢瑗快乐地拉了她的手,“婚后生活如何?若是谢无恙欺负了你,皇姐帮你找回场子!”   “他倒是没有欺负我。”姜葵歪着头想了想,“我欺负他比较多一些。”   谢瑗拍了一下手,笑眯眯的:“不愧是大将军之女。皇弟妹,你现下是东宫的女主人了,可否带皇姐进去摘几个莲蓬?”   两个女孩儿搭乘同一架马车进了东宫,一道前往后殿的荷花池。两人到时,谢无恙正在湖心小亭上抚琴,一身雪白素衣,一件云纹大氅,膝上放了一个小暖炉。   “夫人。”他按止了微颤的弦,起身行礼,“沉璧。”   他的眸光落在两个女孩儿挽在一起的手上,微微动了一下,然后不动声色地抬起来。   “好啊谢无恙,怎么不叫皇姐?”谢瑗佯怒道。   “谢沉璧,你只大我一日。”谢无恙叹了口气,“如珩唤你沉璧,我也唤你沉璧,不是一直如此么?”   姜葵逐渐意识到,初识谢瑗那日,谢瑗说谢无恙“须得叫一声皇姐”,还让姜葵“随他”一起叫,原来是随口唬她的。   “你夫人叫我皇姐,你是否应当随她一起叫?”谢瑗拉了拉姜葵,急切道,“皇弟妹,快叫皇姐。”   “皇姐。”姜葵一脸乖巧。   “乖。”谢瑗摸了摸她的头发,转头得意地望向谢无恙,“怎么样?”   谢无恙的眸光落在她摸头发的那只手上,又微微动了一下,手指轻轻屈了屈,然后低下头,叹了口气:“皇姐。”   “不错。”谢瑗满意地点头,“以后你都应当随你夫人。”   她继续道:“你宫里可还有莲蓬?你夫人应了我,带我来摘莲蓬。”   “没有了。”谢无恙摇头。   谢瑗不信。于是谢无恙拢了拢大氅,手捧着暖炉,领着两人在荷花池畔走了一圈。   秋意渐浓,荷花池上,菱荷枯折,落叶翻卷,金鱼点水,波光粼粼。阳光从天边泻落下来,勾勒出他走在前方的背影,像洒了一层暖金的边。   池里确实没有莲蓬了。谢瑗失望地走后,谢无恙忽然拉起姜葵走回湖心小亭,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锦囊,里面鼓鼓囊囊地装满了莲子。   “谢无恙,你——”姜葵瞪着他。   “噤声。”他立起一根食指,抵在唇间,“谢沉璧还未走远。”   他的眼神里有一瞬的狡黠笑意,很快地消失不见。   姜葵在内心挣扎了片刻,无法抵御独享新鲜莲子的诱惑,于是默默从锦囊里倒出莲子,摊开在手掌心,一颗一颗地吃起来。   吃了一阵,她想起了什么,抬起头,向谢无恙传话:“谢无恙,我小姑让我对你说,不要插手。”   谢无恙怔了一下:“不要插手?”   “她说:无论发生何事,都请你不要插手。”姜葵望着他,“你知道此话何解吗?”   谢无恙敛神思索了一阵,依旧茫然摇头:“不知。”   “好吧。”姜葵低下头继续吃莲子,“我还以为你知道。”   “我又不是神仙罗汉,怎么会什么都知道?”谢无恙无奈地说。他几乎欲笑一声,却又迅速收敛住了。   “夫人,你慢慢吃。”他说,起身坐回琴前。   悠扬的琴音再次响起,漫漫地飘荡在灿烂的水面上。白鸟傍水,菱荷依风,一对鸳鸯在荷叶间小憩,羽翼交缠,如神仙眷侣。   湖心小亭上,白衣少年垂眸抚琴,他的身旁坐着手捧莲子的明艳少女。秋日的阳光烂漫,洒落在他们的肩头,有一种微醺的朦胧醉意,时光仿佛被无止境地拉长。   恰有一片红叶晃荡着随风飘落到少女的发间。谢无恙眸光一动,忽地探手过去,手指几乎碰到她的头顶。   “干什么?”姜葵拍开他的手。   谢无恙回答:“你头发上……落了一片叶子。”   “噢。”姜葵抬起手,在发上挥了挥。   谢无恙注视着那片红叶悠悠落地,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作者有话说:   小谢:(痛苦面具)全世界都可以摸老婆的头发,为什么只有我不可以… 第40章 撑伞   ◎按住他握伞的那只手。◎   天边渐亮, 微微有雨。姜葵戴着竹编斗笠,转入了长乐坊。   她已经朝谢无恙打过招呼,称自己今日会翻墙出宫。谢无恙丝毫不介意她独自离宫, 甚至亲自教她出宫的隐蔽路线, 她便懒得瞒他, 每次离开前还会同他说一声。   此时,谢无恙还在偏殿的药池里沉睡着,顾詹事正帮忙照顾着他。近日来,他仍旧时不时会昏睡一阵, 但是已经比以前醒得快了许多。   自从姜葵每日都逼着他晨起练剑、亥时回宫、准点就寝后, 所有人都注意到, 他的气色一天天地好转了,连早朝后都有大臣来贺,说恭喜皇太子得如此贤妻、实乃人生大幸。   谢无恙只得微笑拱手,想起这位贤妻拿剑架在自己脖子上的模样。   在东宫的这些日子里, 两人几乎寸步不离, 以至于整个长安城都在传言皇太子与太子妃亲密无间、鹣鲽情深、琴瑟和鸣、恩爱非常。   然而, 只有这对少年夫妻自己知道, 两人既不曾举案齐眉、更不曾同床共枕,彼此间的关系仅限于刚认识不久的朋友,或者说, 被共同利益捆绑在一起的战友。   这日, 姜葵先在东角楼书坊递了一封给祝子安的信,再往长乐坊请沈药师调制一份去子药,接着又转往打铁铺子, 去见她的密友白荇。   自从那日枪断后, 她的枪一直放在打铁铺子里。   “小白, ”她在咣咣铛铛的打铁声里探头进门,“我的枪可修好了?”   “早好了,等你取呢!”白荇挽着袖子,抹了一下额角的汗水,朝她点头微笑。她的笑容爽朗,像一阵晨间的风。   姜葵正试着提枪,看见白荇指了一下挂在墙上的一柄长剑,问道:“最近是什么日子?前段时间,端山公子也来了我这里,请我为他锻造一把新剑。”   “我长兄也来过?”姜葵想了想,“许是下月要秋狩了,他要换把好使的剑。”   “你来取枪也是为了这秋狩?”白荇问。   “嗯。听说今秋有白鹿出没,世家大族都争抢着要猎下来献给圣上呢。”姜葵取了一卷白麻布,一寸寸地把她的枪裹起来,“我长兄的剑锻造好了,要我顺路回一趟将军府送去给他么?”   “小满你真的是笨蛋榆木脑袋。”白荇瞪她,“这种时候你帮我干什么?我当然是要等他自己来取,这样我能多见上他一面。”   “对噢。”姜葵抓了抓头发,“他是你的心上人。”   “多谢你还记得。”白荇哼了哼,又问她,“小满,你呢?你可有心上人?上回你讲话绕岔子,给我绕进去了,我都忘了你没回答我。”   姜葵摇头:“我都嫁人了,哪里还有什么心上人?不是你告诉我的,等到有一天嫁人了,喜欢一个人的事情,也就这样作罢了。”   “也对,我们小满都嫁作人妇了,只能一心一意地向着夫君,心里再不能有旁人了。”白荇长叹一声,“还是像我这样独身好,想喜欢什么人就喜欢什么人,没人管得着我。”   她挨着姜葵坐下,忽然凑过脑袋来问:“他对你怎么样?”   “谁?”   “皇太子呀。”白荇有点儿不敢说出那个尊贵的名字,“这些日子里,说书的唱戏的写小曲儿的都在传呢,说你们两个可好了。”   “他对我很好。”姜葵托着腮回答,“但是我觉得……他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   “你能嫁给一个合适的人,他全心全意地对你好,已经是天赐的运气了。”白荇拍拍她的脑袋,“别想太多,别求太多。”   姜葵点点头,忍不住又试探着问了一句:“小白,你可以再同我讲讲祝子安托你查的那柄剑吗?”   她心里实在好奇。虽然祝子安大约不想让她知道,可是也没有拦着她不让问。若是白荇肯答,她便乐得听着。   “啊……这是客人的私事……”白荇沉吟着,姜葵差点以为她要拒绝了,结果她说,“反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我跟你说一说也没什么吧?”   祝子安曾说小白大师是个“管不住嘴的”,果然有几分道理。   白荇已经像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地说开了:“……我识得天下名剑,唯独祝公子那一柄,确实平生未见。为查此剑的来历,我写信给了许多名铸剑师,最终确定一事,那便是此剑并非我朝之物。”   “并非我朝之物?”姜葵愣了下,“那就是……”   “嗯,那是前朝铸剑师所铸。”白荇点头,“那柄剑出自一个十年前已被灭门的南方宗派。”   她拍了拍姜葵的脑袋,阻止她继续提问,耸了耸肩:“其余我也不知道了。这些事情都算是江湖秘闻。我问祝公子此剑从何处所得,他只说是已故之人的一件遗物,问其出处,聊以慰怀罢了。”   “小满,你答应我,不许同别人说。”她最后又补充了一句,“实在要说……那就别说是我告诉的。”   不愧是小白大师。若是祝子安能听到,或许要被气死了吧?   “小白,这件事情,你没有同别人说过吧?”姜葵认真望着白荇,“你以后千万不要再同别人说了。”   “我没有。”白荇哼哼道,“你也太不信任我了吧?你是最可信之人,我才同你讲的。”   姜葵摸了摸她的头发以示信任,站起来把包好的长枪背到身后。两人道过别,姜葵往门外走了,又回过头来喊了一句:“小白!我这就去喊我长兄来见你!”   “喂!”白荇觉得脸上发烧,还没来得及喊住姜葵,她大笑着跑开了。   -   姜葵翻墙回到东宫时,谢无恙已经醒了。   细雨中,他撑一把竹伞,站在宫墙下仰望。姜葵从墙那一侧翻过来,恰巧落在他面前,足尖溅起一团银色水光,化作朦胧的湿气,晕开在两人的衣袂之间。   隔着雨雾,两人对视了一瞬。   “夫人。”谢无恙低声说,把伞撑到姜葵的头顶,“下雨了。”   姜葵也不拒绝,摘了斗笠,钻到他的伞下。他内着白纱中单,外穿绛纱袍,还披了一件裘衣,一手撑伞,一手捧着暖炉,眉眼低垂,身形在雨里依然显得单薄。   他看见姜葵背在身后的白麻布包裹,略带疑惑地望着她。   “是枪。”姜葵对他解释道,“下月秋狩,大约用得上。”   他愣了下:“我们要去秋狩吗?”   “不然呢?”姜葵挑眉,“听说你往年抱病不去,你是装病的吧?”   虽然她的这位夫君真的有病,但是这似乎不妨碍他装病。   “素闻夫人体弱多病,往年也抱恙不去秋狩,”谢无恙平静道,“我猜夫人也是装的。”   若将军府小姐当真是病弱,也不会在大婚当夜就给了他一剑。   他罕见地回击她了一句,她还没来得及恼他,他便转过脸,诚恳地望向她:“夫人,今年我们一起装病,可好?”   “……”姜葵气得踩了他一脚。   谢无恙立即咳了一阵。姜葵起初以为他是装的,可是他咳得实在厉害,她又担心起来,慌忙伸手去扶他,于是没有看见他眼里一闪而逝的笑意。   “多谢夫人。”他温声道,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帘。   两人共撑着一把伞,并肩往殿里走去。姜葵转过头,看了谢无恙一眼,坠在他肩头的雨水濡湿了一片衣袍,落下凌乱的痕迹。   她咬了下唇,抬手按住他握伞的那只手,把竹伞往他那一侧拨了几寸,挡住了他的半边肩。   谢无恙偏过脸望着她。   “我才不是在意你。”她闷闷地说,“你这个人病恹恹的,我是怕你万一淋湿了,再生一场病,就不能去秋狩了。”   谢无恙叹息一声:“夫人,我们一定要去秋狩吗?”   “不然你想干什么?”姜葵盯着他。   “睡觉。”他恳切地回答,“夫人,入秋后,我时常犯困……秋狩又实在无聊。”   姜葵气得差点再踩他一脚。   “必须去。”她严肃道,“不许装病。”   谢无恙长长叹了口气。   -   于是,到了秋狩那日,皇太子一身华贵戎服,略带困意地坐上马车,在太子妃凌厉的目光下,不情不愿地前往皇家北禁苑的御猎场。   马车内,这对年轻夫妻并肩坐在锦缎铺成的车座上,各自一言不发。   谢无恙捧着暖炉,倚靠在车厢壁上,一路都在睡觉。姜葵掀开车帘,望着窗外变换的风景,偶尔回头看他一眼。   他睡得很沉,脑袋半歪着,身体跟随车轮的运动微微起伏。搭在肩头的狐白裘领子蹭到下颌,绒毛的边缘稍稍拂过他的脸,被秋日的阳光晕开成毛茸茸的一团。   他靠在车厢壁上睡着的样子……有些莫名的眼熟。   马车停了。姜葵转头盯着谢无恙,他的睫羽轻轻一跳,然后纹丝不动。   “谢无恙。”姜葵冷声道。   他紧紧阖着双目。   她扬起眉,探身凑过去,在他的耳边幽幽吹了一口气,用最凶的语气说:“我知道你醒了。”   他的睫羽又一跳,而后慢慢地抬起来,对上少女明媚漂亮的眼睛。她迎着光低头看他,长而微卷的睫羽缀上了细碎的金。   谢无恙有些愣怔。他半含着倦意望了她许久,最后小声地喃喃道:“夫人,我太困了。外面冷,我想待在马车里。”   姜葵被他的语气弄得心软了一瞬,接着发现他的气色其实很好,眸光清朗,脸颊上浮动着淡淡的血色。大约是因为刚睡醒,耳廓也微微地红着。   “不行。”她严厉拒绝,“你须得参与到秋狩里。”   谢无恙被迫裹着狐裘下了马车,在瑟瑟秋风里捧紧暖炉。   他在满地秋色里仰头,望见远山淡如眉的颜色,云雾低沉着盘旋在山间,下方是一望无边的金红密林与无数明镜般的湖泊。   这里便是广阔无垠的皇室北禁苑,长安城外最大的御猎场。   此时尚是清晨,天子的御驾还在路上。世家大族与皇亲贵胄的各式营帐扎在不远处的平缓山脊上,不同颜色的大小旌旗正迎风飘扬,舞成光彩四溢的长河。   “吁——”一支队列停在皇太子的面前。   为首的人一身亮甲,领着后面的一群人下马抱拳:“拜见太子殿下。”   姜葵眼睛一亮:“父亲!”   来人正是她的父亲姜承和她的三个兄长,以及白陵姜氏的队列。两拨人互相行过礼,姜葵急切凑到三个兄长那里,好奇地问他们这些日子的近况。   她先问姜峦:“长兄,你后来可去了打铁铺子找小白?”   姜峦颔首:“又去过两三回。多谢小白姑娘费心帮我锻剑,还特意为我多次调整剑刃。你下次再见到她,也再替我传达一番谢意。”   姜葵笑道:“我才不替你。你自己去说。”   姜峦从她这句话里品出了某种调侃的意味,敛眸淡淡笑了笑,回答:“好。我亲自去说。”   次兄姜风迫不及待地想加入他们的谈话,他大吼一声,嗓音隆隆,震得姜葵捂了一下耳朵。他问:“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三兄姜原倒是懂了,神秘莫测地对他附耳道:“你不必懂。总之就是以后有事找小白大师,就千万记得带上长兄。”   “啊?为什么?”姜风面露疑色。   “闭嘴啦。”姜葵敲了一下他的脑门,“声音小点,吵死我了。”   姜原接着道:“妹妹,皇太子对你可好?我们方才在路上商量过,若是他曾欺负了你,哥哥们必将趁这次秋狩的机会好好教训他一番。”   “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觉得他会欺负我?”姜葵不太理解,“我和他比起来,谁看起来更像是好欺负的样子?”   她说完,三颗圆圆脑袋一齐转向皇太子所在的方向。皇太子正在一棵树下与大将军谈话,手捧一尊银叶小暖炉,身披一件宽大狐白裘,微微笑着,偶尔低低咳嗽几声,确实是弱不禁风的样子。   三颗圆圆脑袋又一齐转回来,目光落在自家妹妹的身上。她穿了一袭线条利落的箭衣,扎紧袖口,束起腰身,雪白的小圆领立起来,衬出一张美得锋利的小脸,神色飞扬。   “确实,”姜原下了判断,“应当是你欺负他比较多一些。”   姜葵哼了声:“倒也不必说得如此直白。”   “但是我们小满的夫君也不能太弱了。”姜原思忖着,“为兄去试试他的功夫,也算是给他一个下马威,叫他知道我们小满的娘家人可不是好对付的!”   姜葵还没来得及拦他,就见他已经上前与谢无恙攀谈一阵,然后向他发出了比武试剑的邀请。   “喂……”姜葵急忙要去喊住姜原。   “妹妹,让他们比!”姜风的声音响得震耳欲聋,“放心,之远有分寸,不会伤了你的小夫君的!”   之远是姜原的表字。   姜葵捂了捂耳朵:“二兄,你该知道,三兄是我们四个里面武功最差的……”   姜风一愣:“他是最差又如何?难道还能比不过你的小夫君?”   这边还在谈话,那边的谢无恙朝他们走来,温文地行过礼,取下披在肩上的厚重裘衣,交予他的夫人,旋即跟随姜原走上一段缓坡,两人相对而立。   秋风沙沙掠过半枯的草丛,把无数草穗纷纷地吹起在半空,如同飘落一场金黄的细雪。   谢无恙扣住腰间剑鞘,指腹一推,长剑出鞘,声如金石。   他站在漫天金黄的碎影里,翩翩然挽了一个剑花,抱剑作揖:“帝次子,康。”   这是极高的礼节,也是极谦的自称。   握住剑的那一刻,他周身的气质全变了,整个人犹如一柄出鞘的剑。长风灌满他的衣袍,他持剑而立,眸光沉静,凛冽的寒芒流遍他的指间。   ……姜原忽然觉得不对劲起来。 第41章 秋狩   ◎似乎有人要杀我。◎   秋日的长风扬起衣袂, 山坡上的二人持剑对立。   谢无恙没有动,姜原也没有动。两道影子静立如止水,唯有衣袍上下翻飞。   两人默契地选择了一剑胜负的对决, 这种方式在贵族间常见, 既不伤彼此的和气, 也顾及了两家的面子。对决的双方往往在出招之前不动如山、互相试探,对决只在瞬息间。一旦出剑,输赢既定。   一只黄雀恰从草叶间扑簌簌地飞起。   两人同时出剑!长剑出刺的声音如同裂帛,惊起在冷冽的空气中。两道身影飞身而起, 朝彼此对冲而去, 如水的剑光刺破漫天飞舞的草穗, 带起猎猎作响的风。   姜原使上了一招极凌厉的剑法,那一剑挥洒出繁复的刃光。谢无恙只用了一道最简单的直刺,动作干净利落,是初学剑术者的入门一式, 看起来平平无奇。   然而姜原丝毫不敢轻敌……他从那一式里感受到了逼人的锋芒。   “叮——”清脆的金属碰撞声过后, 两剑剑柄相对, 剑刃连成一字。   灿烂的天光斜落下来, 二人相对而立,手中长剑彼此相抵,都不再进分寸。错身的一瞬间, 两柄剑以极快的速度相擦而过, 胜负已定。   姜原望向谢无恙,这位尊贵的皇太子朝他垂眸颔首,长风鼓动他的衣袍。   “平手。”他温声道, 收剑入鞘, 抱袖作揖, “承让。”   风吹草低,叶落萧萧,姜原低着头,默然无声地收剑回礼。   “妹妹,”观战的姜风极为难得地降低了音量,小声向姜葵确认,“你夫君是不是放水了?”   “你难道看不出来么?”姜葵哼哼道,“他岂止放了水?”   说话间,谢无恙和姜原一前一后地朝他们走过来。姜原全程黑着脸,谢无恙微微有些喘息。他从姜葵手中接过狐白裘,沉沉披在肩上,接着又捧住小暖炉,往怀中捂了捂。   几人寒暄一阵,谢无恙以畏寒为由,转身回马车上去了。   “妹妹,你才嫁过去一个月,就胳膊肘往外拐了吗?”等谢无恙一走,姜原立即瞪视着自家妹妹,“谁跟我说他好欺负的?”   姜葵很无奈地看着他:“是你自己要去跟他比试的。他是打不过我,可是好歹跟我练了一个月的剑,也不至于打不过你吧?”   “三兄,”她十分严肃地指出,“你真是我们几个里武功最差的。”   姜原捂了一下胸口,痛苦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他抬眼望了望不远处皇太子的车驾,马车里偶尔传出几声低低的咳嗽,似乎车里的人真的十分虚弱。   “他莫不是装病?”姜原悲愤地慨叹,“妹妹啊,你以前也每日假咳个不停,骗了我好些年。难道你不仅教了他武功,还教了他伪装咳嗽?你们夫妻联合起来对付我,为兄实在心痛啊!”   姜葵剜了他一眼:“三兄,别寻借口。你身为将军之子,连一个病人都打不过,是不是应当自我反省一下?”   “他真不是装的?”姜原喃喃道。   “不太确定。”姜葵缓缓摇头,“他确实抱病,不过时而是真的,时而是装的……我观察了他一个月,还未有完全的把握。”   一队人继续朝着远处山脊上的连绵营帐行去。谢无恙又在马车里睡觉,整个人斜倚在车厢壁上。车轮经过石砾,滚起一阵颠簸,盖在他身上的狐裘滑了下来,厚厚地落在膝间,叠成毛茸茸的一团。寒风从窗帘外吹进来,打在他衣裳单薄的肩头。   姜葵叹了口气,探身过去,把狐裘拉起来,重新盖在他身上,仔细将衣角塞到肩后,一寸寸地掖进去。她认真盯了他一会儿,他的面庞透着红润,连耳垂都渐渐红了。   他应当没有发病,只是单纯地犯困。这个人似乎只要逮到机会就能睡觉。   自入秋以来,他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这种状态,有点像是民间俗语所说的“秋乏”,又有点像即将进入冬眠的某种小动物。   皇太子与将军府的车队停在了秋狩营地的最中央,公主皇子们俱已到了。   皇长女谢瑗同温亲王谢珩坐在一处说话,三皇子谢宽拢着袖子站在旁边的角落里,那里头大约藏着他的那些卜算的玩意儿。年纪小的四皇子谢初被一位嬷嬷抱着,尚在睡梦中。   岐王谢玦与岐王妃裴玥率先迎过来,朝下车的皇太子与太子妃行礼。   尽管岐王与太子在任何地方都针锋相对,却在每次见面时皆表现得像是兄友弟恭的最佳典范。谢无恙披着狐裘走下马车时,神色略有几分疲倦,谢玦便面露关切地询问他的身体状况,还声称要送他一份千年参茸,以作滋补养神之用。   裴玥朝姜葵盈盈一笑,作势热情地拉着她的手,闲聊一阵,转身递出一杯热酒,笑道:“妹妹,晨间有些寒意,喝杯热酒暖暖身子可好?”   姜葵接过酒,却不喝,只微笑着与裴玥搭话。她深刻记得上回裴玥递给自己的那杯酒里被下了合欢药,害得她差点与自己的夫君提前圆房。   自那日起,她已经打定主意,这辈子都不会喝这笑面虎递来的酒了。   四人寒暄过后,谢玦借口另有他事,带着裴玥往营帐深处走了。他们携手离开的路上,谢玦脱了身上的大氅,小心地披在裴玥的肩头,温声道:“夫人,天冷,仔细着凉。”   谢无恙捧着暖炉看了一会儿,一只手搭在狐白裘上,偏过头静静望着自己的夫人。   姜葵愣了一下,察觉到他的眼神里有问询的神色。   “我不怕冷。”她缓缓道。   他默默地裹紧了裘衣。   不久后,赭黄色车队由远及近而来,白泽旗、朱雀旗在先,玄武旗殿后,浩浩荡荡的旌旗翻涌成一条舞动的长龙。   身穿魏紫色蟒袍的宦官在前方高声宣告:“御驾到——”   以皇太子为首,文武百官与皇亲贵胄齐齐拜倒。层层叠叠的衣袂交织成海,金黄色的草穗在无数起落的身影之间飞扬。   敬文帝自天子金辂上徐徐走下,扶起前方的皇太子,微笑道:“都平身吧。”   无数伏倒的人影一列列重新站起,如同风吹麦浪,荡起千层波涛。   敬文帝望着皇太子稍显苍白的脸色,抬手替他扣紧了那件狐白裘,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目光慈爱地落到他的面庞上,和蔼地说:“无恙,天气转凉,你身体不好,以后都不必行此大礼了。”   天子的语气实在宠溺,明确表明了他对这位体弱嫡子的偏爱。文武百官都将这句话听进了耳里,离得最近的岐王谢玦更是听得真真切切。   他不露声色地敛眸,将一抹不甘的情绪藏进眼帘下。   这时,侍立在一旁的宦官上前一步,再次高声宣告:“太史令夜观天象,预知今秋有白鹿出没,此乃帝王祥兆,猎之者,当大赏。”   一应礼毕,王公贵族们的队列各自散去,前往远方山林里狩猎。   谢无恙半含倦意地捧着手炉,正走回马车里取暖,忽然有岐王的车队从背后经过。   裴玥坐在谢玦的马上,被她的夫君一手揽在怀里。她在与姜葵擦肩而过的刹那间,蓦地探身下来,扬唇浅笑:“妹妹,白鹿必是我们的。你的夫君怕是连马都不能骑吧?”   说完,她没等回答,与谢玦一道扬长而去。   谢无恙停住,长叹一声,预感到自己睡不成觉了。   果然,他的夫人冷冷地在背后喊:“谢无恙!回来!”   少女的声线清脆动听,含着一分怒火中烧的意味。   “夫人。”他温和地说,“别生气。”   他朝身后颔首,一名东宫侍卫为他牵来一匹白马,恭敬地把缰绳递到他的面前,然后接过他手里的暖炉。谢无恙挽住缰绳,手指轻轻抚过鬃毛,抬眸望了一眼马首。   “我们走。”他回望着自己的夫人,“去猎白鹿。”   漫卷的天光下,他翻身上马,绯衣轻振,如云的衣袂在长风里纷飞。   身后的少女也提枪上马,接过一把长弓,搭在马背上。她迎着天光扬起脸,任凭秋风卷起满头青丝。   束发的红绳在风中翻飞,一抹锋利的红摇曳着,恣意张扬地划破弥天秋色。   两匹马飞奔在金红的山野间,背后是声势浩大的天风。   -   御帐前,一队侍卫往返禀报秋狩所得,两名小官正在疾笔速记。   “岐王府,白兔五,麋鹿八。”   “温亲王府,鹞一,白鹘二。”   “将军府,兕与雉各六。”   “东宫,麋鹿十六。”   速记的小官愣了下,其中一人顿了笔,抬头问:“东宫多少?”   又一队侍卫奔驰而来,禀报道:“东宫,麋鹿十八。”   小官睁大眼睛:“一会儿功夫,又多了两?”   他埋头记录完毕,转头对自己的同伴喃喃道,“不是说皇太子常年抱病,素来不参与秋狩吗……今晨圣上不是还说他身体不好,特意许他不必行大礼吗……怎么东宫突然间得了这么多猎物……”   “那不是还有出身将军府的太子妃么?”他的同伴打岔道。   小官拼命眨眼:“你不曾听闻吗?太子妃可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病弱美人,听闻两月前秋日宴上,她献了一曲剑舞,结果当晚就病倒了呢……还是皇太子送她回的府……”   “上月,皇太子大婚的时候,”他极小声地说,“坊间还有许多人调侃这是一对病弱夫妻呢……”   “快闭嘴快闭嘴。”他的同伴赶紧捂了他的口,“贵人的事,怎么敢妄议?”   两人一齐闭了嘴,深深埋下脑袋,笔耕不辍地记录着。只听见又一队侍卫来报:“东宫,麋鹿二十。”   这名小官闻言大惊,忍不住对同伴耳语:“这真是皇太子猎的?”   -   这确实不是皇太子猎的。   他悠闲地坐在马上,一手扣住缰绳,一手搭上暖炉,静静凝望自己的夫人拉弓如满月,一箭射穿一只麋鹿。   面前的娇俏少女仿佛有千钧之力,挽弓搭箭的动作轻盈,却透着凛然杀气。   “殿下……娘娘不愧为将军之女,有百步穿杨之功。”嗖嗖的箭声里,皇太子身边的侍卫长不禁赞叹。   谢无恙无声地笑了一下,低低地说:“那你是没见过她力敌千斤的样子。”   他想要喊住姜葵,让她停下来歇一歇,倏忽听到林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不是野兽,也非风声……而是许多人的脚步声!   姜葵比他更早察觉了那个声音。那段脚步声整齐划一,并不夹杂马蹄声,绝非出自往返禀告秋狩所得的侍卫队,而是来自一支完全陌生的队列。   其中隐隐有弓弦绷直的响声。那极可能是一支弓箭队!   她收了长弓,轻拍马背,转到谢无恙身边,抬手缓缓拔出长枪,以征询的目光望向他。他也回望着她,微微颔首。   “似乎有人要杀我。”他低声说。   “竟然有人敢在此处杀你?”姜葵拧眉,“这里可是皇家禁苑、天子猎场。”   “没什么奇怪。”谢无恙平静道,“普通人不敢动我,要杀我的必定是权势滔天之人。他敢杀我,便无所谓在何处动手,自有办法掩盖踪迹。”   皇太子侍卫队以他们二人为中心,渐渐聚拢起来,围成一个紧实的圈。由于此行乃是出猎,侍卫队人数不多,并且皆未着甲,仅带了极少的武器。他们拔出刀剑,拱卫着太子,人人神色警惕。   姜葵挡在谢无恙的面前,手握长枪,枪尖指地,锋芒流转。   她的身后,他扣住腰间剑鞘,缓缓推出一寸。   -   秋日的阳光里,一行野雁掠过清朗无尘的天空。   将军府的队列在平野上飞驰。姜葵的长兄姜峦在马背上张开大弓,朝天空射出一箭。   长箭发出呼啸的破空声,惊得野雁吱嘎乱叫着四散而开。其中一只发出长长的悲鸣,从天上笔直跌下。   “驾!”姜峦拍马向前,脱出队列,赶往前方,欲拾走那只受伤落地的野雁。   此时另有一支浩荡的队列从林中转出,盛大的旌旗在风中鼓鼓作响。   野雁恰好落在了队列前方。一架凤鸾玉辂在一面翠色长幡下停住,青缎白玉,镂花饰金,下垂五彩流苏,华贵车首绘满繁花似锦。   姜峦勒马止步,翻身而下,在队列前抱拳行礼。   玉辂上走下来一身华服的女人。她扶了扶满头金簪珠钗,华美的裙摆经过倒伏的草叶,停在姜峦的面前。她低头静静扫了他一眼。   “孩子,过来。”她淡淡道,声音雍容自如,“取来那只野雁,奉在本宫膝下。”   作者有话说:   猜猜她是谁qwq   注:《唐六典》:“凡车驾初入,则率其属以清游队建白泽旗、朱雀旗为先驱,又以玄武旗以后殿。” 第42章 马上   ◎坐好。◎   谢玦的队列远去不久, 裴玥推开了他,从他的怀里挣脱而下。   “夫人,当心。”谢玦伸手扶她。   “惺惺作态。”裴玥拍开他的手, 轻快地落下。她接过一名侍卫递来的缰绳, 翻上了一匹红棕马, 坐在马背上整理着一身矫健胡服。   “怎么,夫人可是嫌我怀中太热?”谢玦轻轻笑起来,语气慵懒戏谑。   “谢玦,人后你不必跟我来这一套虚与委蛇, 实在可笑得很。”裴玥冷冷扫了他一眼, “我们在人前装装亲热样子也就罢了。”   谢玦低眉浅笑:“好啊。”   他应得十分顺从, 裴玥也懒得再搭话。她侧身取了一张猎场图,凝神细细研究一阵,才慢慢道:“我向表祖母打听过,此番若是有皇子能猎到白鹿, 圣上将赐任雍州牧一职。这是取实权的良机, 你要好好把握。”   裴玥的表祖母是当朝太后裴氏, 她的话应当不会假。雍州牧乃是管理长安及京畿一带的最高地方行政长官, 这一官职的地位很高,涉及的事务也极为棘手,通常由皇亲贵胄担任。上一位就任此职的皇子, 后来便成为了本朝天子。由此足见这一任命之重、这一官职之贵。   听完裴玥的话, 谢玦漫不经心地点了下头。裴玥有些不满他的态度,冲着他厉声道:“谢玦,认真一些。你若猎不到鹿, 这一任命, 多半就要落在谢无恙身上。”   谢玦淡淡笑道:“本王不但要猎鹿, 还要猎人呢。”   裴玥猛地抬头:“谢玦,你又和那些江湖人士合作了?”   “夫人,别担心。”谢玦随手抚摸着骏马鬃毛,“是江湖人士,也不仅是江湖人士。等今夜过去……谢无恙能不能活着得到那个任命,还难说吧?”   他微笑着,抚摸鬃毛的那只手猝然握紧,骏马发出一声吃痛的嘶鸣。   -   箭啸声如同一阵疾风骤雨。   羽箭从四面八方破空而来,袭向林间的皇太子侍卫队。   姜葵轻哼一声,自马背上跃起!她在半空中轻松地翻折,手中长枪挥舞成一个完整的圆,枪尖叮叮当当地扫落漫天箭矢。   “护驾!”围成一圈的侍卫们同时挥刀斩下,将皇太子掩在最里面。   “坐好。”姜葵对自己的夫君低声说。   她在空中折腰,回旋下落,足尖轻轻点住,持枪立在他身后的马背上。她的长发飞扬,衣袂蹁跹,发丝扫过他的脸颊,如同一阵幽香的晨风。   谢无恙挽紧缰绳,稳住白马。他的夫人立在他的马上,再次挥开长枪,枪芒连成一团凛冽的寒光,把两人牢牢护在其中。   一人静坐如玉山,另一人跃动如流水。姜葵在马背上不断起落,偶尔轻轻扶一下谢无恙的肩,借力在半空中反复旋转。她的动作不似在挥动杀人器,反似在起舞,舞姿曼妙而迷人。   一波箭雨落尽,折断的箭矢坠了一地。姜葵以掌心抵住谢无恙的后背,借此稳了稳身形,重新立住,枪尖一旋,抖落锐利的锋芒。   “侧身。”她又低声说。   呼啸声里,第二波箭雨来袭!   谢无恙稍稍侧身让开,姜葵将长枪拉开在两臂之间。箭雨扑来的一瞬,她一跃而起,双手挥枪,长枪在她的周身旋转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刃盾,如狂风般击落了无数箭矢。   接着是第三波、第四波……更多的箭雨!   低低的闷哼声传来,侍卫队里有人坚持不住,中箭坠马。   “殿下,”侍卫长在箭雨里策马过来,“这样下去……我们守不住。必须突围。”   “怎么突围?”姜葵一面荡开箭矢、一面接过话,“箭雨密集,很难判断弓箭手的数量和方位。”   “请娘娘带着殿下突围。”侍卫长深深鞠躬,“我带队留下殿后,誓死拖住敌人,直到战至最后一人!”   谢无恙还没回答,姜葵已经迅速地下了判断:“好。我带他走。”   “夫人,”谢无恙打断她的话,“若能在此处守住半个时辰,会有一支巡逻小队抵达,那时便能等到援兵。而若在此时突围,离开不远便会走出围猎场,那里更为凶险。”   他望着她:“夫人,我倾向于守在这里。”   秋狩是围猎。在秋狩前夕,金吾卫会提前圈好御猎场的范围,在里面投放不太危险的猎物,多半是兔、鹿一类,以供贵族们玩乐游猎。   一旦突围后离开围猎场,皇家北禁苑连接着广阔的山脉,有毒蛇猛兽无数,前方是未知的风险。保守起见,确实是守在此处更好。   但是……   “我们能守住半个时辰么?”姜葵低声问谢无恙。   “你们不用挡在我面前,专心护住自己即可。”他认真道,“我有自保之力。”   姜葵缓缓摇头:“谢无恙,你是储君,你不能受伤,你的命比我们所有人都重要。这里任何人都可以为你而死,只有你不可以死。”   他的神色微微一黯,垂下眼眸。   “你选守成,但我选冒险。”她继续道,“我必带你突围出去,你可愿意信我,与我同赌一场么?”   谢无恙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好。”   “好。”她点头。   下一刻,姜葵提枪而起,大力荡开一波箭矢,猛地一拍身下的白马,高喝道:“走!”   趁着两波箭雨之间的空隙,谢无恙纵马而出!飞驰的马匹如一柄利刃破开重围,绯红衣袂在他的身后上下翻飞,蹄声恍若一阵突如其来的暴雨,炸响在这一瞬的静谧之中。   姜葵在半空中折腰,落座回自己的马背。她一手持枪,一手执缰,回望着侍卫长,忽地轻声道:“都活下去,这是皇太子的命令。”   “是!”侍卫长抱拳按胸。   “驾!”姜葵一夹马腹,跟上了谢无恙。   黑压压的人流从密林里涌出,朝着飞驰的两人追去。皇太子侍卫队紧接着迎了上来,与他们战成一团,死死拖住了敌人追赶的步伐。密林里,刀剑碰撞之音不绝。   姜葵与谢无恙冲出密林,跃过潺潺的小涧,奔入广袤的山林之中。此处已经不再是皇家猎场的范围,前方是无边的山川河流,天地开阔,长风浩荡。   摆脱了追兵后,谢无恙徐徐勒马,有些喘息。   他素来畏寒,难得感到热意,于是抖开了身上的狐白裘,双手轻轻提起肩披,把整件裘衣脱了下来,随意搭在马背上。   厚重的裘衣下是绯红里衣和素白衬袍,凌乱发丝落在他的衣袂间,沾湿了稍许。   “穿回去。”姜葵望了他一眼,“你这副样子,风一吹就着凉。”   他低着头,默默披上了裘衣。   “我们接下来绕回营帐么?”姜葵问。   谢无恙摇头:“不。我们去找如珩。”   “找温亲王?”   “我比较担心如珩。”谢无恙低声说,“有人能在此处袭击我,必然也能布置对如珩的袭击。我知道一直有人想杀他。”   若是能在秋狩上同时刺杀温亲王谢珩与皇太子谢康,整个太子党连同其背后的南衙文人集团将就此一蹶不振,再不可能出现新的领军之人。   姜葵点了点头,明白谢无恙的意思。   两人正欲调转马头,绕往围猎场的方向,蓦地听见林中传来一声呼吸。   那是一道雷霆般的呼吸声,低而沉,粗而哑,绝不是人所能发出的。   两匹马惊得不断后退,不安地用蹄子刨着地面的土。两人对视一眼,牵住缰绳,安抚好马匹,各自翻身而下,默契地噤声不语。   “野豕。”谢无恙用口型说。   围猎场内不可能出现这种凶猛的野兽,但是此处已经离猎场较远,自然有猛兽出没,并不稀奇。   姜葵用眼神示意谢无恙后退一步,自己提枪上前,手指握住枪柄中段。   握枪于中段,便可攻可守。这是枪的中道,虽不是最烈的攻击,也不是最强的防御,却胜在能退能进。   姜葵常在江湖上打架,却从未与野兽作战,并不确定要如何行动,因此采取了最为稳妥的方式。   在她背后,谢无恙又一次扣住剑鞘,无声地推出一寸寒锋。   他扣剑的动作极为特别,并非以往对剑时所用的手势。那只扣剑的手修长有力,隐隐有流动的内力包裹手指,透出冰冷肃杀之气。   只要她有一瞬的危险,他的剑即会出鞘。   咚咚的蹄声里,一头野豕从林间猛冲而来!   那是一头巨大的猛兽,长嘴大腹,四蹄有尾,獠牙如象,毛发如刃,奔跑时犹如滚雷。它双目发红,咆哮着甩开鬃毛,朝着面前的少女冲撞而来。   姜葵低喝一声,挺枪而出!   瞬息之间,一个闪电般的错身而过。   泼天的血花坠地,在落叶间勾勒出妖娆的纹样。   巨兽轰然倒伏在地,一杆长枪贯穿了它的全身。   谢无恙望着箭衣少女踩在兽身上抽出长枪,动作轻盈,身姿凛然。自天边而来的阳光透过林间,摇曳着落在她的身上。   他扣住剑柄的手指,缓缓松开。   “夫人。”他温声道,向她走去。   她朝他仰起脸,眼瞳里有陆离的光,好似清冽的酒。   他的眸光微动了一下,低头取了一方白帕,递到她的手里。她毫不客气地接过来,稍稍一掂长枪,令枪尖向上,然后以方帕擦拭着枪上的血。   “野豕是有人刻意放出来杀你的。”她轻声说,“前面必定还有埋伏。”   “嗯。”他点头,“我看出来了。”   “我想到一个办法,可以一口气解决这些追兵。”她歪头看他,“以你作诱饵,你可愿意么?”   他避开她的眸光,低声回答:“好。”   作者有话说:   今晚九点还有一次加更!感恩大家的支持!爱你们! 第43章 相拥   ◎抱在怀里。◎   山野之间, 有风穿林而过,带起落叶满天。   杀手们纷至沓来,迅速包围了前方的一片空地。他们跟随着两道马蹄的踪迹, 追逐着一抹深绯色, 那是属于皇太子的颜色。   借着沙沙作响的叶声掩盖, 杀手们静默地抽出刀剑,一步步靠近了林中的人。   他们得到的情报是皇太子与太子妃一齐冲出了包围。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林中只站着皇太子一人, 身边是两匹马。   他孤身一人, 捧着一个暖炉, 披了一件狐裘,华贵又安静地倚在杉树下。   ……这是什么意思?   皇太子抬眸望过来,温和地说:“我投降了。”   “……”杀手们惊疑不定。   他们接到的任务是刺杀太子,然而即将被刺杀的对象突然投降了, 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意思是让他们随便杀吗?   杀手们稳住心神, 握紧刀剑, 缓慢而警惕地在皇太子周围聚拢成一圈, 交换着疑惑和征询的眼神。   皇太子摊开双手,以示无害:“你们过来吧。”   ……更没有人敢过去了。   终于,为首的一名杀手勇敢地踏上前一步。他深呼吸一次, 双手握刀, 朝着皇太子的心脏处直刺而去!   “嗒。”一个轻快的脚步声响起。   那个声音并非从远处而来,而是自上方而下!   箭衣少女提着长枪,踩着杉树一路向下, 枪尖呼啸着刺出, 捅穿了杀手的胸口!   鲜血如同泼墨一般洒落。   姜葵以足尖在树干上轻点, 借力一蹬,手中长枪横扫而去,击倒面前一圈的杀手。紧接着,她旋转而落,挥动长枪,枪尖宛若一个绞杀的刃阵破开去,在人群中纷纷地收割生命。   这是她与谢无恙共同设计的对敌之策。他们不知道有多少杀手埋伏于此地,若是被围攻,两人都逃不出去。但是若能以谢无恙为饵,引得杀手们聚拢在一处,敌在明而己在暗,先发制人、骤然出击,她借高大的杉树为势,对付区区十几个人还算得上游刃有余。   淋漓的血在她的衣袂间泼溅,她一口气杀死了十几个人。   在倒伏的尸堆里,她缓缓立起身子,挺枪而立,仰起一张明艳的脸,犹如一位年幼而妖冶的死神。   谢无恙静静望着她。阳光自树梢上跌落,落满她的发间。那些颜色艳异的血花沾在她雪白的肌肤上,被微金的光芒照得森然华美。   “谢无恙,你怕我么?”她回望过来,轻轻一笑。   那个笑容忽地有一种哀伤又迷离的意味,像一只鬼魅在人间茫然四顾。   他凝望着她:“我不怕。”   他知道她厌恶杀人。   如果此刻他是祝子安,他有一万种办法安慰她。   可是现在他是谢无恙。   光柱一束一束地落在杉木林间,在无数曳动的光影里,他朝她走过去。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似是怕惊扰了她。   最后,他停在她的面前。   她微微吃了一惊。他从袖子里取出一方白帕,伸出手来,温柔而细心地、一点一点为她擦拭掉身上的血迹。   他的动作很轻,几乎像一阵风掠过,仿佛在触碰一个易碎的瓷娃娃。   “好了。”他低声说。   “多谢。”她很小声地回答。   “没什么。”他忽然笑了一声,“原来你也会谢我么?”   姜葵望了他一眼。她第一次看见他笑。很难形容那样的笑......安静得不可思议。   他分明是在笑的,眼睛里却没有太多笑意,只是漫漫卷卷的静,像是一泓清晨无风的湖泊,或者一片静谧无声的海。   可是她觉得他应当是很爱笑的。   她再一次想到了祝子安。那个人的笑容轻松又爽朗,带着一份使坏的劲,半是狡黠半是戏谑,和谢无恙一点也不像。她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谢无恙应当是那样笑的。   “走吧。”她别过头,“去找温亲王。”   两人翻身上马,一前一后地走出杉木林,背后是满座摇曳的山林。   天色渐渐暗了。   夜晚的山野间危机四伏,常有猛兽出没。此地离御猎场已经很远,再考虑到谢无恙又开始犯困了,姜葵思忖良久,还是决定在溪水边歇息一夜,明日清晨再上路。   两人两马在溪边的砂砾地上停住。谢无恙倚靠在水边树下,披着那件厚厚的狐裘,半垂着眼睑,似是困得快抬不起头了。   姜葵提着一个空的酒葫芦,在溪边打了水,转回来递给谢无恙。她看着谢无恙捧着酒葫芦慢慢啜饮,探身过去抽走他腰间的佩剑。   “怎么了?”他问。   “饿了。去猎只兔子。”她答,“夜里光线不好,弓箭没什么用。那么小的猎物,也不必用枪。”   她难得耐心地解释了这么多话,也许是因为看见他状态不好,有些小小的愧疚。毕竟,无论如何,他是为了她才参加秋狩的。   听了她的解释,他反而被气笑了:“我的剑就是用来猎兔子么?”   姜葵哼了声,才发觉这个人还很有自尊。他能回呛她一句,想必还算有精神。于是她一把夺走那个酒葫芦,将小暖炉塞回他的手里,转身走了。   她拎着两只兔子回来的时候,谢无恙还是安静地倚靠在树下等她。等到她回来,他抬起眼眸,满含倦意地望她。   “我以为你睡了。”她说。   “夫人,”他的目光诚恳,“我也饿了。”   姜葵瞪了他一眼。她从马背上的行囊里找出一个火折子,在堆积的枯草叶上勉强生了一把火。   谢无恙在树下望了她一会儿,她蓦地转过头,咬着下唇,低声问道:“谢无恙,你会做饭吗?”   谢无恙愣住:“我不会。”   姜葵小声说:“……我也不会。”   两个人面面相觑。   一阵沉默过后,谢无恙咳着嗽起身,决定尝试一下为他的夫人烤肉。姜葵盯着他苍白的脸色,叹了一口气,摆摆手让他坐回去,自己在火堆上努力鼓捣。   许久,一阵滋滋的烤肉气伴随着糊成浓烟的烧焦味升起在小溪边。姜葵黑着脸,把烤焦的肉递到谢无恙面前,逼迫着他先尝了第一口。   他竭力咽了下去,平和地说:“味道还可以……下次换我来。”   “不会有下次了。”姜葵也吃了一口,脸色变得很差。她坐在他身边,努力嚼着自己烤出来的那团黑乎乎的东西。   等到两个人艰难地填饱了肚子,漫天繁星已经升起在夜幕中。明亮的银河从天空的一端生长,横跨整座无边烂漫的星野,前往天空的另一端。   姜葵卸下两副马鞍,放在地面上当做枕头。两个人并排躺下了,她转过头,看见谢无恙正偏过脸望着她。   银河映在他的眼瞳里,流淌着无数星星的光。   “你……离我远一点。”姜葵转过头,不看他。   “好。”他十分温顺地挪了一下自己那副马鞍,往远处移去了十来寸。   身边静了一会儿。姜葵转过头,想看一看谢无恙是不是睡着了,却发现他侧着身子,仍偏过脸来,静静望着她。   “你干什么?”姜葵扬起眉。   “没什么。”谢无恙闭上眼睛。   “不许看我。”她竖起一根食指以作警示。   “好。”他温声应道。   姜葵指了一下他的那副马鞍:“还有,你好好睡在自己那边。”   “不许,”她凶巴巴地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在我身上睡觉。”   谢无恙眨了下眼睛:“我以前有过……”   “你以前没有过。”姜葵翻身背对着他,“我是防患于未然。”   谢无恙望着她的背影,无声地笑了一下。   沁凉的夜风吹过。他微微打了一个寒颤,伸手拉了一下盖在身上的那件狐裘,似乎困得厉害了,慢慢地阖上眼睑。   身后许久都不再有动静。姜葵背对他,倾听着呼啦啦的风卷过草叶,汩汩溪水漫过石砾,不远处的树林间有不知名的小虫歌唱。   寂静在漫山遍野里荡漾开来。   “谢无恙,”姜葵忽然小声喊他,“你睡着了吗?”   身后的人没有回答,连呼吸声都听不见。她停了一会儿,猜测他大约是睡着了,于是慢吞吞地翻过身来,朝他的方向望去,想确认一下他的情况。   她倏地一惊。   星光里,这个人全身都在无声地哆嗦着。他紧紧阖着眼睑,面色苍白得像纸,呼吸声脆弱得几乎要消失不见。   “喂……你怎么了?”她低呼一声,探身过去。   他在打寒颤。全身上下所有的骨骼都仿佛在打仗一般,拼尽全力地战栗着,以对抗无边无际的寒意。   姜葵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摸他的额头,不禁跟着哆嗦了一下。   他的体温极低,低到了惊人的地步,甚至让人怀疑这是不是已经是一个死人。   感受到她的触摸,谢无恙竭力睁开眼睛。   他的手上还捧着那个暖炉,但是炭火已经熄灭了,铜鎏银的质感摸起来像冰,无法带给他丝毫热意。而她指尖的温度像炉火,一瞬间为他注入了些许力气。   “没事……”他轻声说,连声音都在颤,“别管我……我缓一下就好了……”   “瞎子都能看得出来你有事。”姜葵低哼一声,又担忧地问,“谢无恙……你到底怎么了?”   谢无恙已经没有力气回答了。   他的呼吸声越来越轻,近乎消散在风里。到最后,他连哆嗦的力气都没有了,只静静阖着眼睛,他的脸庞在星光下似是一团行将消融的冰雪。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见到他寒疾发作的样子。她以为他真的只是咳嗽、嗜睡、以及畏寒,却从未想过他以前曾在无数个夜晚像这样备受寒冷的折磨。无止境的寒意像潮水那样覆盖他、冻结他。他冷得如坠炼狱。   “你……很冷吗?”姜葵低低地问。   她伸出手,抵在他的额头上。肌肤接触的瞬间,他稍稍动了一下,低垂的睫羽颤抖着,嘴唇轻轻翕动,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喘息。   刹那的迟疑过后,她伸出双手,把他抱在怀里。   他在昏昏沉沉的梦里察觉到有人抱着他坐起来,一双手紧紧地将他拥入温暖的怀中。他虚弱地靠在她的肩头,低低咳嗽了一声,苍白的唇上渐渐浮现出一点血色。   姜葵意识到这种方式有用。   她运了内力,把体温提高,整个人热得像是炭火。她强忍着哆嗦的冲动,坐到他的背后,扶起他的双肩,让他仰倒在自己的身上,任凭他的脑袋轻轻靠在她的怀里。   他又微微战栗起来,这一次是因为过分的温暖。   “谢无恙,”姜葵在他耳边低声说,“你欠我的,记下了。”   她抱着他坐在漫天星辰下。他在她的怀里沉沉入眠,身上盖着厚厚的狐裘,耳边是少女低而温热的呼吸声,以及一缕缥缈的幽香。   星光如纱幔般垂落,悄然覆盖了相拥的二人。   -   翌日清晨,天光乍泻于云间,落了漫山遍野的金黄。   姜葵从睡梦中醒来时,忽然看见了白鹿。   那是一头精灵般的鹿,浑身莹白如玉石,白皙的鹿角宛若一座皇冠,明亮的眼眸低垂,面庞华美而高贵,有如一位山林间的帝王。   白鹿从天光中走出来,踏过粼粼的波光,灿烂的光芒笼在它的周身。它的眸光如水,一步一止,每一步都似踏在云端。   “谢无恙!”姜葵摇醒了沉睡在身边的人。   谢无恙茫然地睁开眼睛,望见美丽的白鹿踏着光走到面前。   无数纷纷扬扬的光芒中,它倏忽弯膝跪地,朝着二人低头行礼。   ——山间有兽,名曰白泽。白泽见于野,王者有德,明照幽远则至。   作者有话说:   加更完毕!七夕快乐哇大家!贴贴!   注:《山海经》:“东望山有兽,名曰白泽,能言语。王者有德,明照幽远则至。”   (这里是化用,有改编的~) 第44章 同乘   ◎……我都记得。◎   白鹿跪地行礼, 仿佛有一种神性。   在无边的山风里,谢无恙徐徐起身,朝它还了一礼。   一人一鹿在昭昭天光下彼此对望, 一时天地间俱静了。恍然有流水声响在桃源之外, 长尾的鸟雀在树冠上起落啼鸣, 风穿过吱吱呀呀的林叶,流遍了无垠的旷野。   谢无恙的身形稍稍晃了一下,姜葵在他身后扶住了他。两人对视一眼,姜葵轻声说:“让它走吧。”   谢无恙轻声答:“好。”   于是那头白鹿缓缓转身, 踏过潺潺的溪流, 走入了前方的密林深处。那一瞬间的静谧褪去了, 满座山林的声响再次漫上来,草木沙沙而响,风吹一地叶落。   谢无恙低低咳了一声,有些疲倦地坐下来, 抬头望着姜葵:“昨晚的事……多谢。”   “不用谢。”姜葵轻哼一声, 不去看他, “我不是为了你。将军府与太子党如今荣辱一体, 我是为了我的家人。”   顿了一下,她好奇地问:“你每次睡醒是不是都会忘事?”   一个多月的相处中,她很快地注意到了这一点。谢无恙每次苏醒时, 神情中的那种茫然, 并不是假装,他确实忘了睡前发生的事。有时候他会很久都不说话,观察着姜葵的脸色, 或者试探着问她几句话, 企图在她察觉之前弄清楚当时的状况。   “不是每次。”谢无恙低声说, “昨夜的事……我都记得。”   姜葵的脸上微微发烧。她转过身,背对着他,声音闷闷地传来:“你最好忘掉。”   在她身后,谢无恙无声地笑了:“好。”   “走吧,上马。”姜葵俯身提起两副马鞍,干脆利落地装好了马具,挽着缰绳牵马走到谢无恙的面前,扬起脸看他,“你现下这副样子,哪里都别去了。我们用最快的速度回东宫,把你扔进药池里去。”   谢无恙倔强地摇头:“去找如珩。”   他接过缰绳,抬步欲踏上马镫,忽地身体一晃,直直地跌下来。   姜葵吓了一跳,急忙去扶他。他微微喘息着,摇了摇头,推开她的手,再次挽住缰绳,用力地攥紧了,然后再次踏上马镫。   他又跌下来。   谢无恙低头看着手里的缰绳。   姜葵叹了一口气,牵了自己的马过来,安慰道:“罢了。你跟我同乘一匹马。”   她伸手想取走他手里的缰绳,他却死死地抓紧了,再一次试图踏上马镫:“我……可以……”   姜葵想到了什么,眨眨眼睛:“谢无恙……你不会还在意裴玥说的那句你不能骑马的话吧?”   她有些无奈地望着他:“她是说来气我的,不是气你的好吧?”   谢无恙小声咳嗽起来。姜葵拍了拍他的背,扶着他上了她骑的那匹马,然后自己也翻身上马,挽着缰绳,坐在他的前面。谢无恙耷拉着脑袋,全程都没有再说过话。   “驾!”她夹紧马腹。   姜葵带着谢无恙骑马在前,那匹无人乘坐的空马则灵性地紧跟在后。两匹马一前一后地在山野间奔驰,马蹄带起滚动的砂砾,激起飞扬的尘土,留下一道长长的草痕。   两人越过密林,前方是广阔的原野。姜葵猛地勒了马,回身问谢无恙:“你知道往哪个方向走吗?”   她愣了一下。身后的人没有回答。勒马的那一刹那,马蹄骤然顿住,马背剧烈一震,他歪歪斜斜地倒下去,几乎要笔直地从马上跌落。   “喂!”姜葵急忙伸手托住他的肩膀。   谢无恙勉强睁开眼睛,低咳了一阵,竭力在马背上坐稳。他缓了缓,慢慢道:“往东。如珩在那边。”   姜葵看了他一会儿,紧蹙着眉:“你现下应当立即回东宫歇息。”   谢无恙摇头:“如珩。”   他如此执着地要去见温亲王,想来那边确有可能遇到了更大的危险。姜葵咬了下唇,只好应了他,再次策马飞奔起来。   风鼓鼓地灌进耳里,身后的人又没了声响。她犹豫片刻,在马上回头,望见他疲倦的神色。   她的声音有些别扭:“你……实在撑不住的话,可以靠在我身上。”   谢无恙轻声说:“好。”   浩荡天风里,两匹马奔驰在辽阔的原野上,滚滚的尘土在草叶间起舞。   谢无恙闭上眼睛,靠在前方少女的身上。她的发香随风扑面而来,幽而淡,连同晨间草木的气味和露水的清甜,温暖且宁静。   他在风里睡着了。   -   “撕拉——”   谢瑗撕下一块干净的袍角,不由分说地就要往谢珩身上包扎。   “沉璧,我没事。”谢珩笑了一声,推开她的手,“真的没事。”   四周是兵刃相交的声音。他们已经在此处鏖战了大半夜。   温亲王的队列是在傍晚时分遇袭的。谢珩似乎对于遇袭之事有所预料,但是来袭的人数远远超出他的估算。一队人马且战且退,在谢珩的指挥下,逐渐退入了密林间,借助高大树木的掩映与敌人作战。   撤退之时,谢珩为了护住谢瑗,替她挡了一箭。箭矢几乎是擦肩而过的,伤口并不深,只是略微出了点血,但是谢瑗依旧慌乱得厉害。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   “沉璧,别怕。”谢珩摸了摸她的头顶,“你是公主,要学会临危不乱。”   他的手掌宽大温暖,谢瑗定了定心神,露出镇静的神色。   包围圈收得越来越紧,敌人还在源源不断地来袭,中箭倒地的人越来越多。谢瑗起初认为,他们若能坚持半个时辰左右,便会有一支金吾卫的巡逻小队来到此处,从而寻来援军……可是此时已过半夜,并没有任何人来。   谢珩渐渐蹙起了眉:“我没有在等金吾卫,但是我在等谢无恙。”   他对谢瑗解释道:“这里已出围猎场较远,不会有金吾卫来此。我与无恙早已怀疑有人可能会在秋狩时对我动手,因此提前约定,以我作饵,一旦遇袭,便退到此地,他在此设伏。我们计划引出敌人,一网打尽,并尝试抓几个活口,盘问背后的指使之人。”   “但是他没来……”谢珩思忖着,心中隐隐不安,“难道敌人竟如此大胆,且有如此势力,敢同时袭击我和他?”   新的一波箭雨落下,又有几人中箭倒地。剩下的侍卫紧紧围住中央的谢珩与谢瑗,成聚拢防御之势。战斗渐入白刃的阶段,密林中的敌人再次收紧包围圈,拔刀的声音森然响起。   谢珩抽出一柄长剑,手指握住剑柄,立剑刃于前。他学君子六艺,只通御射之术,并不会武功。但此时已是情况危机,无论他是否会武功,都必须拔剑而起。   这时,一道战马嘶鸣的声音响彻林间!   一支骑兵队穿林而来,箭雨破空而泻,纷纷地击倒了来袭的敌人。紧接着,刀剑相交的声音不绝于耳,两队人马战在一处,一时间分不出胜负。   “吁——”一匹黑马如穿云破雨而来,马上的黑甲少年挥刀扫开成排的敌人,勒马停在谢珩的面前。他翻身下马,抱拳行礼:“亲王殿下。”   “洛副率。”谢珩还礼。   “洛副率!”谢瑗惊呼。   谢瑗是东宫常客,常做之事是偷摘莲蓬。她总在试图避开护卫巡逻,因此对东宫护卫均有所了解,常听闻这位洛副率的大名。   太子左右卫率府各置率一人,副率二人,其中最为神秘的便是左卫率府的洛副率。此人的神秘之处,在于他从不露面,甚至极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只道他姓洛,极有可能出身于青莲洛氏的某个分支。   此刻这位神秘的洛副率出现在了眼前。他年轻得令人吃惊,似乎还是一位少年,眉宇冷淡,鼻梁与下颌的线条锋利,给人一种超乎年龄的成熟与过分的不近人情之感。   谢珩环顾四周,皱眉问道:“无恙怎么不在?”   洛十一深深低头:“卑职之过。殿下他……不知所踪。”   “怎么回事?”谢珩神色微变。   “殿下本与我约定,待他秋狩归来后碰面,再一同前来此地。但是……他也遇袭了。”洛十一低声禀报,“我带队赶到时已经入夜,侍卫队死伤严重。据侍卫长称,殿下已经突围出去,不知道此刻身在何处。”   谢珩的神情凝重:“你既比计划来得要迟,我便猜到无恙可能也遇袭了……单凭岐王一人,不能也不敢同时对我和他动手,这背后果然还有别人。”   洛十一垂首:“秋日宴后,殿下一直派我在查……是我无能。”   又一道马嘶声响在林间!   谈话者皆猛然抬首。   来者只有一人。那是一个黑袍人,不着片甲,单手持刀,策马而来。他在马上挥起大刀,刀锋横扫,带起呼啸的劲风!   “亲王殿下!”洛十一拔刀向前,“危险!请退后!”   他认得那个黑袍人。在通化门下,此人仅凭一刀就断了姜葵的枪,连战三人而毫不费力,谢无恙与之对过一掌后寒疾发作、昏迷不醒。   洛十一深深呼吸,握紧手中弧刀,纵马前奔!   密林间,两匹战马彼此对冲!滚滚的蹄声惊起满座山林的鸟雀,呼啦啦的落叶被疾风带起、再被铁蹄碾碎在地上。弧刀与大刀相错,尖锐的刀啸声几乎震破人的耳膜。   两人错马而过。   洛十一猝然从马上坠落,长跪于地。他以弧刀驻地,胸口被划开长长一道血痕,血花溅落在纷乱的落叶间。   “亲王殿下!”他嘶声大吼,“跑!”   可是谢珩根本来不及跑。黑袍人竟在飞驰的马上站了起来,长刀高举过头顶。他双手握刀,从马背上一跃而起、纵劈而下!   “沉璧!让开!”谢珩一把拉住谢瑗。   谢瑗拼命摇头。她咬着牙,张开双手挡在谢珩的身前,一张昳丽的小脸上满是视死如归的神情。   她忽地不慌也不乱了,面对着呼啸而来的刀风,她镇定得像一座山、一面盾。   “沉璧!”谢珩低喝道。   他第一次用如此凶的语气,却丝毫吓不住她。君子如珩罕见有这样的失态,他几乎是粗暴地摁住她的肩膀,狠狠用力推远了她。她被推得跌倒在地上,眼里隐隐有了泪光。   谢珩仰起头,迎着扑面而来的刀。   意料之中的死亡却没有到来。   “当——”兵刃交接的声音回荡在林间。   一名持剑女子越过交战的人流,身姿如鹿般轻盈矫健,一路带起血光无数。她提剑而起,仰面向上,一道剑光嵌入谢珩与黑袍人之间的缝隙里。   她接下了那一刀!   “嗡——”长剑与大刀彼此相抗,发出剧烈的震颤。   持剑女子闷咳一声,足跟一寸寸陷入脚下泥土里。黑袍人冷冷一哼,收刀而起,再次立于马上,与持剑女子相对而望。   持剑女子挡在谢珩身前,长锋凝然如止水。   “敢问姑娘名讳?”谢珩问。   “阿蓉。”持剑女子随手拭去唇边的血迹,淡淡回答,“名字不重要。”   “多谢相救。”   “不必谢我。”阿蓉连头也不回,“受人所托,为了银子。我原本要杀你的。”   她甩开长发,提剑向前,直视马背上的敌人。发丝沾着血在风中飞扬,衬得她的长剑锋利,眉眼也锋利,如同一道闪烁寒光的刃。   黑袍人注视着她握剑的那只手,忽然低低地开口道:“这种剑法……竟然还在江湖上活着么?”   “不劳你关心。”阿蓉平静道。   她再次提剑而起,纵身向前!一刀一剑在密林间来回交错,两道影子在乱颤的树叶间高速掠过,金属碰撞的声音密集得如同一整套六十五件编钟在奏乐。   阿蓉渐渐落了下风。每一次落地,她陷入泥土的足尖都再深一分。她低喝一声,再次拭去唇边的血迹,握剑的手轻轻一提,冷冽的剑光在指尖旋转,刺出无数飞舞的雪花。   黑袍人挥起大刀迎了上去!他的刀劲劈开狂风暴雪般的剑光,毫不留情地朝着阿蓉的身上斩落!   “太年轻!”他桀桀而叹,“太年轻!可惜此剑要断在我的手里!”   忽然,第三道马嘶声响起!   下一刻,一柄长枪穿透层林!   飞来的长枪撞开了刀身!旋即,枪的主人一跃而起,握住枪柄的末端,盈盈立在一段沉甸甸的枝杈上,抬起一张明艳的脸,巧笑嫣然。   “老头子,你说谁太年轻?”她笑问。   天光泻出云层的那一刻,姜葵同谢无恙赶到了。她甩开缰绳,扔到谢无恙的手里,翩翩然立起在马背上,掷出长枪。   枪尖刺破清晨微凉的空气,如同一道惊雷炸开,荡开了致命的刀风。   谢无恙握紧缰绳,稳稳地策马飞驰,而姜葵在马背上高高跃起,在树木之间飞快移动,转瞬之间就来到了黑袍人的面前,接住扔出的长枪。   “殿下!”洛十一飞身上马,冲过去接住自马背上跌落的谢无恙。   姜葵与他擦肩而过。那个瞬间,她偏了一下头,似乎觉得这位一心护主的黑甲少年有几分面熟。但是她来不及多想,持枪立于枝头,与敌人对视。   “小女娃,”黑袍人通过那杆枪认出了她,笑声沙哑难听,“手下败将,还想再断一次枪吗?”   姜葵也笑:“你试试看?”   狂风翻滚而来!轰然巨响里,一枪一刀彼此相撞!   满座山林都在颤抖。两人错身而过,手中兵刃都被对方的力气震得微动。黑袍人隐隐吃了一惊,上回他一刀就断了姜葵的枪,短短一月后的今日,他却没能做到。   世上竟有进步如此神速的武者么?   姜葵持枪立定,竭力压下一声咳嗽,微笑着抬头,眼神里满是不屑与挑衅:“老头子,再来!”   两人同时回身、踏步、对撞!   又是一声轰然巨响,狂风扫荡山林。这一次姜葵没能控制住咳嗽,闷闷地咳了一声,蓦然抬头大喊:“阿蓉!”   剑风如雪落!藏身在林叶间的阿蓉自上方旋转落下,长剑在半空中挥舞成纷纷扬扬的寒芒,直取黑袍人的头顶。   黑袍人忽而一笑,扔下了大刀!   他运气于丹田,双掌抬起,一手朝阿蓉,一手朝姜葵,缓缓推出。   洛十一扶着谢无恙,在远处猛地抬头。   “江……”他顿了一下,“小心!那是……罗刹掌!”   这时,第四道马嘶声响起……但不是一匹马,而是三百匹马!   三百骑兵从密林间缓缓涌出,逐渐包围了在其中作战的人群。踢踢踏踏的马蹄声里,一张又一张的硬弓张开,森冷的箭尖闪烁着可怖的光芒。   一架凤鸾玉辂破开人潮而出,静静停在众人的面前。   五彩流苏掀开,一身华服的女人徐徐走下,在风中扶了扶摇曳的金簪。   谢珩站在人群之中,朝她行礼:“永嘉,好久不见。” 第45章 牵手   ◎冷的话,可以牵着我的手。◎   林叶间有一霎的寂静, 两人彼此对视。   永嘉长公主淡淡笑了笑:“如珩,你清减了。”   她的身后,一名女官高声宣令:“一切人等, 放下兵刃!不听令者, 格杀勿论!”   骑兵队即刻前进一步, 动作整齐划一,训练有素。冰冷的箭矢直指包围圈内的杀手们,弓弦绷紧的声音森然可怖。   这支骑兵队来自永嘉长公主谢琅的府兵。长安的皇亲贵胄里,惟有长公主府上养兵, 而且足足蓄有三千府兵。贵族皆不得蓄私兵, 但是唯独长公主可以破例, 因为她的兵早在当朝天子登基之前就已经有了。这是一支真正只属于长公主的军队。   长公主骑兵队一出,黑袍人掩在兜帽下的神情微变。他往前方交战人群的方向低喝一声:“撤!”而后,他朝着姜葵与阿蓉猛然推出双掌!   掌风带起剧烈的呼啸声。姜葵与阿蓉各自以兵刃挡在面前,被庞大的气流推开数尺, 同时咳嗽一声, 重重朝地面倾倒!   “驾!”两匹马一前一后自林间奔驰而来。   来人是姜葵的长兄姜峦与次兄姜风。将军府的队列与长公主的骑兵队在原野上相遇, 此后两队合到一处, 一路同行至此。   两名兄长纵马从背后冲出,一人扶住姜葵,一人扶住阿蓉, 将她们救起在马上, 随即同时拔出刀剑,围住了中央的黑袍人。   “妹妹,你没事吧?”姜风的吼声依旧震耳欲聋。   姜葵抵着额角, 摇了摇头:“我没事……但是谢无恙……”   “你去寻他!此人由我们来对付!”姜风放她下了马。   姜葵飞身往后方去找谢无恙, 姜峦与姜风策马缓缓与黑袍人周旋, 却见黑袍人劈出两道掌风,震退了两匹战马!紧接着,他纵马跃出,在树叶的掩映下飞速离去。   “追吗?”姜风大声问。   “不追。”姜峦摇头,“此人能一掌击倒妹妹,我们两人必不是他的对手。”   其他杀手却并无此等武功。长公主的骑兵队加入了作战双方,战局瞬间逆转。一波箭雨过后,一名女将领把一名黑衣刀客押在长公主玉辂前,抱拳行礼:“殿下,此人大约是首领。”   “取了面罩。”长公主平静道。   女官一把扯开刀客脸上的面罩,却见他忽然闷哼倒地,身体抽搐一阵,口中鲜血流淌,很快没有了声息。   “是死士。”长公主蹙眉。   战局已定。有的杀手逃离了包围,而更多杀手在逃离无望时也选择了自尽。长公主的骑兵队很快收拾了残局,护送着谢珩与谢瑗来到长公主的面前。   “如珩。” 长公主朝自己的幼弟颔首。   她又伸手揽过小侄女的肩膀:“沉璧,可受惊了?”   “皇姑母,我没事。”谢瑗摇摇头,“如珩受伤了。”   “竟有人敢在此处袭击你们,这些江湖人士已经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么?”长公主冷声道。她伸手理了理谢瑗的衣领,再抬头示意谢珩过来。   她查看过谢珩的伤势,黛染的眉蹙得更紧:“如珩,我今日必要同你一道在御前重提整顿江湖一事。这些江湖人士实在胆大包天,居然在天子脚下动起手来了。”   她又问:“无恙在何处,可受伤了?”   “皇姑母,我在。”谢无恙在姜葵的搀扶下慢慢走来。   洛十一已经离去,带了一支小队追敌。姜葵找到谢无恙的时候,他倚坐在一棵杉木下,低垂着头,身边两匹马温顺地舔着他的手心。   听见她的脚步,他慢慢仰首,望向她的眼睛:“夫人。”   他的神情虚弱,脸色苍白得厉害,眸光里溢满了倦意。   这个月里他的病似乎在转好,直到昨日他都显得气色不错,可是仅仅一夜过去,他的身体状况便急转直下,已经糟糕到他无从掩饰的地步。   “你……可有受伤?”他见她身上有血迹,蹙紧了眉。   姜葵摇了摇头,俯身扶他:“我没受伤。你还好吗?”   谢无恙扣住她伸来的手,两指按在她的腕间。她愣了一下,没有挣脱。他冰凉的指腹碰到她的肌肤,极轻且快地掠过去。他仔细探了一探,确定她只是受了一点轻伤。   “好。”他轻声说。   于是姜葵扶起他,朝着长公主玉辂的方向走去。他走得很慢,几乎没什么力气支撑自己,半个身体的重量倚靠在姜葵的身上。   谢无恙还未走到面前,谢珩便神色担忧地望着他,谢瑗更是急得跟姜葵一道去扶他。他这才勉强站住,向长公主行礼。   “无恙,不必行礼。”长公主托起他的双肩,“天冷了,你一向畏寒,上马车里暖一暖吧。”   谢无恙已经疲倦到无法说话,姜葵替他谢过了长公主,扶着他往马车里走。   马车里放着许多床毛毯。姜葵先把一床毛毯铺到车座上,再托起谢无恙的脑袋,让他倚靠在车厢壁上,接着又往他的身上盖了一床毛毯。   他闭着眼睛任她摆弄,直到整个人都被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张苍白清隽的脸,在纷乱的绒毛里低垂着。   姜葵托着腮看他,发觉这个人又在轻轻地哆嗦着。   她眨眨眼睛:他盖得这么厚,还会冷吗?   直到此刻,面对着他暴露无遗的脆弱,她忽然意识到……他也许真的病得很重,也许真的只剩下不到两年的时间。   也许他真的会死。   而这是两人都在下意识避开谈论的话题。   “谢无恙,你冷吗?”她问。   “没事。”他闭着眼睛答,“我不冷。”   然而他的声音犹在颤抖,连同微卷的睫羽一齐,像在寒风中折落的翼。   “你……冷的话,”她忽地心软,“可以牵着我的手。”   那双眼眸在毛茸茸的厚毯下睁开,静静凝望着她。   有一瞬间,他无法拒绝这个过分温柔的邀约。   可是他重复说:“我不冷。”   她难得的善意像被他浇了一盆冷水。她登时恼火了,抱起双臂背过身去。轱辘辘的车轮声响了很久,车厢内一片安静,只有偶尔几声鸟雀啼鸣传进来。   “谢无恙——”良久,她放弃了跟他对峙,转头喊他。   他又不回话。他把自己裹在厚实的毛毯下,连脸也埋进了绒毛里,只露出头发凌乱的脑袋顶。他整个人捂成一团,抖得像一片秋风中的落叶。   姜葵咬着下唇,运起内力,把掌心的温度提高,一言不发地把手伸进那团毛毯里,摸索了一阵,最后牵住了他的手。   冷与暖的温度撞在一起,两个人的呼吸一滞。   “我不冷。”一个闷闷的声音从毛毯下面传来。   “你闭嘴。”她哼了一声。   轱辘辘的车轮声依然沉闷地响着,车里的两人都不再说话。   温度在湿热空气里一寸寸上升。   -   永嘉长公主的骑兵队护送着一行人回到了御帐。   温亲王与长公主商议过后,决定不对外声张遇袭之事,而是进入御帐与敬文帝进行了一番密谈。   这三位都是本朝最尊贵的人物。长公主谢琅年纪最长,敬文帝谢焱次之,温亲王谢珩最为年轻。   当朝天子登基之前,发生过一场夺嫡血战,三人是仅存的先帝子嗣,彼此既是亲密手足又互存芥蒂。谢琅常年礼佛,谢珩久居江南,两人皆是在近月来才回到长安。   如今他们同处一室,是极为罕见的场面。   三人在御帐里长谈,其余人等则在帐外静候。   谢无恙披了一件狐裘,从马车上慢步走下来,姜葵一路陪在他身边。经过岐王夫妻时,两人一同停下,温文地朝他们行礼。   谢玦一面与谢无恙寒暄,一面悄然观察他的情况,却发现他除了神色有几分苍白以外,一切都与昨日离开时无异,仿佛真的只是在野外狩猎了一日后归来、略微有些疲惫罢了。   岐王夫妻对视一眼,心中俱有一丝惊疑。   “妹妹狩猎归来,可有什么收获?”裴玥一脸亲热地去拉姜葵的手,试图探出一点她的话来。   姜葵在心里哼了一声,懒得搭理她,于是装出一副柔弱的样子。只见她身子一歪,巧妙避开裴玥伸来的手,往谢无恙那边一倚,挽住自己夫君的臂弯,仿佛不堪风寒一般地咳嗽起来。   谢无恙轻轻扶着她,朝岐王夫妻作揖,温声道歉:“天气寒冷,夫人身体不适,我们先行离开了。”   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裴玥的神情渐渐冷下来,转头低声问谢玦:“你不是设了伏?现在看来,谢无恙倒是好得很!”   “我的人从昨夜起便一直没有传回消息。”谢玦低低回答。   这里两人还在交换着不安的眼神,那边御帐已经重新拉开,敬文帝缓步走出,身后是温亲王与长公主。三人的神情间都并无任何异常。   两名小官照例在御帐前宣告各方献上的狩猎所得,文武百官与皇亲贵胄按制列于两侧。   一名小官高声念出:“东宫,麋鹿二十。”   敬文帝露出赞许的神色,轻轻拍了拍谢无恙的肩:“无恙,你身体不好,本不必参与围猎,能有这样的收获,已是十分难得。”   又一名小官高声念道:“岐王府,白兔十八,麋鹿十八,白鹿一。”   听到“白鹿”二字,姜葵心中讶异,悄悄与谢无恙对了一下眼神。   敬文帝转头,朝谢玦微笑颔首:“我儿竟猎到了白鹿?呈上来。”   两名岐王府侍卫自帐外阔步走来,献上了岐王所猎的白鹿。   那确是一头白色的鹿,但并非姜葵与谢无恙所见的白鹿。鹿身孱弱,毛发泛白,犄角瘦小而嶙峋,似是一头白色的伤鹿。   姜葵松了一口气。她希望他们遇见的那头白鹿是自由的。   看见岐王猎得的白鹿,敬文帝大悦,击掌赞道:“好!好!当大赏!赐岐王食邑三百户!”   他接着笑道:“今日有所获者皆有赏。无恙,你今日也有所得,”他顿了一下,“赐任雍正牧!”   裴玥在衣袍下掐住了掌心。谢玦垂下眼帘,掩藏住一缕难辨的情绪,整理袖袍,与谢无恙一齐起身,在敬文帝面前长拜行礼:“谢父皇。”   等到一切赏赐完毕,谢无恙在姜葵的陪同下回到马车里。   车帘一落,人声如潮水退下,所有的伪装顷刻卸去。他跌跌撞撞地倒在车厢内,像一只人偶忽地断了线,几乎要碎在地上。   姜葵拉住他的手,扶着他坐下,不停地把自己的热量传递到他的身上。   可是这一次不管用了。   他拼尽全力对抗着奔涌而来的倦意,但那种疲惫的感觉几乎扑天盖地。他的神思渐渐混乱,眼前的一切都在慢慢地被黑暗吞没。   他竭力攥住她的手腕,艰难地挤出一句话:“千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又发病了……”   “否则……”   他没能说完。   握住她的手一点点松开,沉沉垂落在她的身侧。他已经失去了意识,轻轻阖上眼睛,脑袋歪到一侧,安静地倒下去。   他还是睡过去了。   每一次睡过去,他都不知道何时才会醒来。 第46章 喂药   ◎我来。◎   姜葵忽然预感, 这一次谢无恙会睡很久。   她把昏睡的谢无恙扶起,帮着他倚靠在车厢壁上,为他盖上一床毛毯, 然后往毛毯下塞了一个暖炉。他的呼吸声很浅, 整个人冷得像一块冰, 她靠近他时甚至会感到一丝寒意。   她第一次见到谢无恙的这种状态。他以前也时不时就睡着,可是似乎只是浅眠,休息一阵便会醒过来。她怀疑他有时候是故意睡着的——她十分确定他经常装睡。   在那种时真时假的情况下,她根本分不清这个人的病到底有几分为实。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   她亲眼见到了他挣扎着拒绝入眠的样子。他往常总是说睡就睡, 无论站着还是坐着, 但凡困了就倒头一躺, 如同闹着玩一样,叫人探不出他的虚实。   可是这一次,他竭尽所能地抗拒着翻涌而来的倦意,近乎耗费了每一分力气来保持清醒, 像是在溺水中试图抓住什么, 然而最后仍旧深深地沉入黑暗。   于是她知道了, 这一次她要很久才能等到他醒来。   “别担心, 我知道的。”她望着他的脸庞。   朝堂上风云诡谲,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储君昏睡不醒。   否则,随时有人会趁机发难。   皇太子的马车回到了东宫, 停在偏殿附近。   顾詹事带着几名心腹宫人在殿门口等待。姜葵一掀开车帘, 宫人们即刻前来,簇拥着将昏睡的谢无恙送往偏殿。   有人递上温热的手炉,有人送来一床厚毯, 有人为他裹上狐毛的大氅。一切动作都迅速而娴熟, 他静谧地躺着, 像一个任人摆弄的偶人。   无数忙乱的人影里,一段过往的回忆忽然扑面而来。   三年前,温亲王主持的秋日宴上,姜葵坐在角落里,抬头的时候,那位失手打翻酒樽的年轻公子便是谢无恙。那时候她还不认得他,只记得那一日也是许多宫人在席间忙成一团,把昏睡的皇太子送回东宫。   那一日,席上所有人都亲眼目睹了皇太子发病。他昏睡了十数日,以至于储君病重之事根本无从掩盖,宫里流言四起,太子党自此失势。   殿前对策事、温亲王被贬、南衙在与北司之争里落入下风,全都发生在那一年。   谢无恙是从那一年开始生病的吗?   “娘娘。”顾詹事向姜葵躬身一拜,“我送殿下入偏殿药浴。待伯阳先生赶到,请娘娘代殿下迎接。”   “好。”姜葵颔首。   等她来到正殿的时候,凌聃已经踱步了好几个来回。姜葵方要行礼,凌聃摆手让她停住,急切问道:“无恙回来了吗?现下情况如何?”   姜葵正欲开口,凌聃迈开大步往偏殿走去,连个眼神也没有给她,只是挥手让她跟在身后:“边走边说。”   这位兵部尚书兼太子太师似乎一向不太喜欢姜葵。这个月里,他常来东宫教导他的学生,每回谢无恙都带姜葵前去会见他。他总是凶煞地皱着眉,望向姜葵的目光十分冷厉。   姜葵十分不解自己如何开罪了他,谢无恙只好朝她解释道,伯阳先生待任何人都是如此。   此时姜葵向凌聃说完秋狩时的情形,凌聃的目光又冷厉了几分。他大力推开偏殿的门,命令顾詹事道:“送他到我面前来。”   顾詹事扶着昏睡的谢无恙从药池里出来,他的发丝还在湿淋淋地滴水,身上的衣服乱作一团。顾詹事为他披上一件大氅,托起他的双肩令他坐起,他的脑袋低垂着,长睫耷拉下来,沾满草药气味的水珠。   凌聃望了自己的学生一眼,重重叹了口气。   “我为他运气疗伤,你们二人在此护法。”他毫不客气地连姜葵一起指挥上了,以眼神示意两人守紧殿门,“任何人不得入内。”   他盘坐在乌木地板上,深深吐纳一次,双掌运气推出,抵在谢无恙的后心处。一股至阳至纯的内力从他的掌心涌出,缓缓送入谢无恙的体内,一点一点帮他抵御着经脉里的寒气。   谢无恙低咳一声,唇间浮现出一抹极淡的血色。   运功良久,凌聃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疲惫。他徐徐收掌,令姜葵与顾詹事二人留下照顾谢无恙,自己转往另一处宫室休整调息。   顾詹事为谢无恙换过衣服,送他入寝殿休息,后又端来一碗热腾腾的汤药。他问坐在床边的姜葵:“娘娘,你来喂药吗?”   姜葵怔了一下。   这句话洛十一也问过她,那天她坐在祝子安身边。   那一次她拒绝了。而这一次,她忽然不想拒绝了。   “好,”她说,“我来。”   顾詹事扶着谢无恙坐起来。姜葵吹了吹手里的汤药,一次次把小瓷勺送到谢无恙的口中。他睡得很沉,毫无意识,可是依然极为顺从地喝下了。他的动作过分熟练,似是在许多年里重复过太多遍。   旋即,他慢慢蹙起了眉。   姜葵停住手,望着他。   那个蹙眉的动作,实在是太过熟悉。   祝子安也会在喝药时蹙眉。她明明只看过一次,可是她记得清楚。   顾詹事仍在等待她给谢无恙喂药。她的手只停顿了一刹那,就继续抬起来,再舀了一勺汤药。   她仔仔细细地盯着谢无恙的脸,望着他紧闭着眼睛,微微张开口,慢慢咽下那勺汤药,喉结轻轻一动,随即眉心锁得更紧,几乎皱成小小的一团,眉眼间流过一缕痛苦神色。   她心念一动,产生一个古怪的猜测。   为谢无恙喂过药后,姜葵在案前提笔给祝子安写了一封信。   如果……那个隐约又大胆的猜测是对的,在谢无恙醒来之前,她都不会收到祝子安的回信。   此后,姜葵忙碌了一整日。她既要掩盖谢无恙昏睡不醒之事,还要整理东宫庶务,而后又翻墙出宫去书坊给祝子安留了一封信,一时间无暇顾及其他。   于是她并不知道,当夜,洛十一带着沈药师来到了东宫。   沈药师在偏殿内为谢无恙施过针,神情极为凝重:“这次寒疾发作后,殿下的身体状况很差……他怕是要睡上很久了。”   “大约多久能醒?”洛十一低声问。   “少说十日,多则……我也不确定。”沈药师摇着头,“这一回比三年前那次秋日宴上的发作还要厉害。”   “能醒就好。”洛十一很轻地说。   两人同时微微战栗了一下……竭力避免想象他不会再醒的那一天。   “他到底又干什么了?”沈药师厉声问洛十一,“上月初才发过一次病,这个月怎么又发作了?”   洛十一讲完秋狩之事,深深低着头:“是我无能。原本按照殿下的计划,他只需在马车里等候即可。是我没有察觉袭击者竟有两队,又未能及时赶到殿下身边……”   “他本不应该参与这样危险的事!”沈药师气得来回踱步,“我一次次说,他一次次不听!我说要多休息少劳神,他日日夜夜忙完这个忙那个!我说入秋后病情会不断加重,不可出宫亦不可夜行,他偏要天天往外跑。山野间寒气深重,他那副身体怎么受得住?”   “其实江少侠来了以后,殿下的状况一直在转好。”洛十一摇着头,“至于他要做的事,没有人能劝住他的。”   “他再这样折腾下去,”沈药师怒气勃勃,“我怕他连一年时间都没有了!”   话一出口,两人俱是一静。   沈药师似乎懊悔自己说出此语,重重锤了一下胸口,狠狠在殿内跺脚。洛十一转头望向躺在毛毯里的谢无恙,他依旧睡得很沉,额发垂落下来,半遮住苍白的脸。   “沈御医,其实你明白的。殿下......对于自己的命数,”洛十一低声说,“他不在乎。”   沈药师刹住脚步,长叹一声。   -   十数日过去,谢无恙仍然没有醒。   但是姜葵收到了祝子安的回信。   那些信是跟着一大堆送往东宫的书信一道进来的。如往常一般,一页页的薄薄桑皮纸藏在成摞的信纸里,丝毫不怕她不小心错过。   桑皮纸正面仍是那个人潦草的字迹。他偶尔向她问安,大部分时候都写着“忙”或者“无暇”,仓促得简直令人恼火。   她往往冷哼着把纸翻到背面,慢慢解读那些复杂的涂鸦符号。祝子安的回信谈及了近日江湖上的动向,有关南乞北丐渐渐白热化的冲突,以及朝廷隐隐要插手江湖一事。   姜葵读不出任何异样。她时常坐在昏睡的谢无恙身边,低头读一会儿祝子安的信,再抬眸望一望谢无恙的脸。他睡得沉静,脑袋稍稍歪着,露出一侧下颌。   这个清晨,一切如旧。她替他拢了拢被子,他没什么动静。以往她一靠近就会红起来的耳廓,此刻仍旧是安安静静的,脆弱得近乎一碰即碎。   谢无恙这个样子已经很久了。每天顾詹事都会送他去药浴,凌聃也日日都来为他运气疗伤,姜葵常在清晨给他喂药,然后在夜间陪他坐一会儿。   这些日子里,他始终都昏睡着,无人知晓他何时会醒。   他沉沉的呼吸声在不断消解着她心里那个隐秘的猜测。   她自嘲般地笑了一下,喃喃自语:“在想什么呢。”   殿外,一名女官长拜于门前,恭声道:“娘娘,那边有动静了。”   “好。”姜葵起身,随手把那叠信藏进被子里。   谢无恙昏睡以来,她一面忙于掩饰他发病之事,一面密切关注在大婚当夜跟踪她的那两个小太监的动向。   她在东宫里散布了彼此冲突的传言,把储君抱病不出之事布置成一团疑云,似真似假、有虚有实,像一个鱼饵那样勾引着不安分的人咬钩。   十数日后,那两个小太监终于动了。   其中一个太监身怀武功,旁人去跟踪也许会被发觉,姜葵决定亲自去盯。她屏息藏在暗处,一路跟随着这两个太监在东宫里弯弯绕绕,最后来到了东宫药藏局。   药藏局掌医药之事。按制,皇太子有疾,即命侍医入宫诊视并商定药方。需用的药材,一般由药僮捣碎筛选,再由侍医调配成药送入殿内。谢无恙常年抱病,每日所喝的药,都是从这里送出去的。   此刻,这两名小太监环顾四周无人,静悄悄步入药藏局偏门。他们在正煮着药的药炉前站定,从袖子里摸出一小包粉末,尽皆撒入了咕噜噜作响的汤药里。   两人对视一眼,转身离去。   -   汩汩的流水声里,谢无恙睁开眼睛。   “我睡了多久?”他轻声问,嗓音有些沙哑。   偏殿内正弥漫着浓郁的白雾,竹木屏风外跪坐着一名白衣小厮。听见动静,他的眸光跃动了一下,而后俯身长拜,回答:“十五日……殿下,你终于醒了。”   “是么。”谢无恙低低地说,“真漫长啊。”   他仿佛跌入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无知无觉地度过了无限漫长的时光。醒来的时候,他躺在一池热水里,有一瞬间几乎失去了对自身的感知。   洛十一步入屏风后。他扶起药池里的谢无恙,帮着他在厚毯上坐下,为他披上一件玄狐大氅,随即转身去取屏风后的木托盘,将放在盘上的一盏热茶徐徐喂给谢无恙。   谢无恙咳着嗽,慢慢饮下。他醒来后极度虚弱,整个人没什么力气,倦倦地闭上眼睛,裹着大氅斜倚在墙边,手指握不住茶盏,只能由人照顾。   饮过热气腾腾的茶水,他才勉强再次睁眼,低头凝望被搁在怀中的暖炉,长久不语,似是在思忖。   “殿下……”洛十一迟疑着问,“你还记得多少事?”   “你怕什么?”谢无恙望了他一眼,无声地笑了一下,“我都记得。我只是在想事情。”   过了片刻,他才问道:“她在做什么?”   “江少侠每日都来照顾你。”洛十一知道他问的是谁,“近些天,她在查东宫形迹可疑之人,似乎有了一些眉目。”   “我睡着的这些时日,给她的信都送出去了吗?”   “都送出去了。”洛十一即刻禀报道,“每日的书信内容都不一样,正面是殿下提前留下的字迹,背面是清河先生执笔代写的。江少侠没有读出异样。”   “好。”谢无恙点了点头,“以后我若再睡着,你们还重复如此便是。”   他闭了一下眼睛,又说:“等我不在了……”   “殿下。”洛十一打断他的话。他不敢听下去。   “这么多年了,我都不怕了,你还怕什么?”谢无恙叹了口气,不再往下说。   洛十一垂着头,等了一会儿,看见他又闭了一会儿眼睛,渐渐有力气捧住暖炉,才终于向他低声禀报:“殿下,你睡着的这些日子里……江湖上出事了。”   作者有话说:   小谢的小号准备上线,想他了吗qwq 第47章 赴约   ◎好久不见。◎   姜葵抱着一个药罐, 悄悄翻出宫墙,前往长乐坊。   她先去书坊给祝子安递了一封信。他今日并不在书坊。这不太奇怪,白日里他很少来书坊。他们总是相约在夜里。   抵达长乐坊后, 姜葵敲开了一扇乌木小门:“阿蓉, 沈药师在吗?”   “他在。江少侠请进。”阿蓉打开一道门缝, 姜葵挤了进去,门在身后合上。   晨间的嘈杂被隔绝在门外,笃笃的捣药声回荡在小院里。   庭中白梅树下,沈药师在指导小尘制药。这个半大孩子一副乖巧顺从的模样, 捣药的动作干脆利落, 丝毫不像整日要靠参茸吊命的病人。   沈药师难得露出了几分赞许的神色, 回头看向姜葵的目光也柔和了许多。他问道:“江少侠今日来得这么早,可是来取去子药的?”   自从那一日应过棠贵妃,姜葵便找了沈药师帮忙配置去子药。药方配了半月,此后姜葵每次来长乐坊, 都会取走配置好的药粉, 送到蓬莱殿给宫人熬制。为了棠贵妃的身体, 此药药性温和, 大约要吃上月余才能见效。   “沈药师,”姜葵行色匆匆,“我有一事相求。”   沈药师拍了拍小尘的肩膀, 示意他继续捣药, 而后与姜葵一同进了里屋。姜葵打开怀里的药罐,递到他手里,认真问道:“沈药师可否帮我查查此药?”   当时在药藏局里, 两名小太监往谢无恙的汤药里撒过粉末后, 姜葵取走了那个药罐, 重又煮了一罐新的汤药。她不敢信任东宫的侍医,径直带着被动过手脚的药来找沈药师。   沈药师取了一只小瓷勺,舀起一点汤药,放在鼻间嗅过,又送到药炉上细细检查片刻,神情微微变了。他压低声音问:“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   姜葵犹豫了一下。阿蓉已经知道她是太子妃,沈药师大约也猜到了她的身份。此人相当可信,没有隐瞒的必要。于是她答:“东宫药藏局。今日有人往谢无恙的药里下了一种粉末。”   她看见沈药师紧蹙着眉,不禁问道:“下在这药里的……是毒吗?”   “一种慢性毒药,很多年不曾见了。”沈药师低声道,“这东西留下。我要再仔细检查。若是再遇到有人投毒,请江少侠仍带药罐来给我。”   “好。”姜葵点头,“多谢沈药师。”   “不必言谢。”沈药师平静摆手,“反而是我要多谢江少侠。我对这种毒药有些兴趣,请江少侠尽管找我,于此事我不收诊金。”   这个人性子古怪,平日爱研究疑难杂症,遇到奇毒反而兴奋。他既乐于相助,也算一桩好事。   与沈药师告别后,姜葵前往蓬莱殿去见棠贵妃。   蓬莱殿内光线黯淡,棠贵妃倚在美人榻上假寐,染着蔻丹的手指扶住额角,神色越发疲倦。望见姜葵,她懒懒道:“小满可是来送去子药的?”   “小姑,你还好么?”姜葵担忧地望着她。   “别担心。药效还没起来,只是害喜有些厉害。”棠贵妃笑了笑,伸手揽她到怀里,摸了摸她的头发,“你来找我,还有别的事吧?”   姜葵坐在她身边,由她摸了一会儿头发,仰头严肃道:“小姑……我今日察觉有人往谢无恙喝的药里投毒。”   摸着她头发的那只手一顿,棠贵妃沉声道:“你细细说来。”   姜葵把今晨的所见叙述了一遍,慢慢道:“小姑,我不确定这是否是他们头一次投毒。若是在我察觉之前,汤药里早已有人投毒……”   棠贵妃沉吟着:“你怀疑,谢无恙此次久病不醒,是因为有人在他的药里投毒?”   姜葵颔首:“与我相识的医师说,此种毒药多年不曾见。而三年前谢无恙的那次发病,仿佛与这次有许多相似之处。我在想,谢无恙的病是否与此毒有关?”   棠贵妃缓缓点头:“投毒是宫里人惯用的手段。能在东宫药藏局投毒之人,大约是与后宫关系极为密切之人。你追查此事时,千万小心。”   她幽幽叹息一声:“可惜我近日精力不足,帮不了你太多。”   姜葵往她身侧靠近了些,挽了挽她的手,表达着关切。棠贵妃微微笑了笑,垂眸想了些什么,忽然开口道:“倘若……”   话说到一半,她停住了。姜葵望着她,等她继续说下去,她却慢慢摇了摇头,笑道:“我没什么话要说了。你回去吧,往后东宫里要操持的事还多,你要学会独力承担。我毕竟是一个外人,你也不好总来问我。”   姜葵离开不久,掌事女官季英端着一碗煮好的药,从殿门外进来。棠贵妃独自坐在黑暗里,撑着脑袋,闭目不语。   “娘娘,该喝药了。”季英将那碗药递到她面前,轻轻舀了一小勺,拂了拂上面的热气,将药送到她口边。   棠贵妃低头凝望那碗药,并不张口,叹息一声。   “娘娘,不能再拖了。已经开始显怀了,怕有心人察觉。”季英低声道,“况且……再拖着不喝,也许孩子就打不掉了。”   棠贵妃慢慢接过那一勺药,望着瓷勺里的水面倒映着她斑驳的容颜。   “季英,你说……”她忽地开口,声音幽然如一阵山风。季英听得心里一跳。   “当年……阿莲怀小满的时候,该是什么样的心情呢?”她轻声说,眼睛里闪烁着回忆的光芒,“她心里是欢喜的吧?”   季英垂首道:“将军夫人在世的时候常说,她是最爱女儿的。刚知晓怀上小满小姐那会儿,她当真是高兴极了,不是还同小姐你一道缝了新衣服吗?”   她用回了在将军府里的称呼,一下子把棠贵妃拉回了十数年前的回忆。那些日子里,她还是未出阁的姜氏小姐,天真烂漫,美貌动人,不谙世事。   听闻嫂嫂怀上女儿的时候,她高兴得直拉着嫂嫂的手打转。两人一齐在府上的古槐树下缝制婴孩的新衣,每一件都是小小的,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大,可爱得叫人心里雀跃。   如今她已经快想不起来了。   她忽地苦笑一声:“我其实,也很想知道,做母亲是什么样的滋味。”   季英垂着头,不知如何答话。   棠贵妃没有等她答话,只是自顾自地说:“不过从嫁入天家的那一刻起,什么子孙满堂、什么天伦之乐,统统都变成虚妄了罢?”   她接过那一碗药,并不用勺,而是仰头一口口饮尽了。   -   姜葵从蓬莱殿回到东宫,正要去探望谢无恙,却见顾詹事朝她摇头,称太子太师凌聃已到,正在偏殿内为谢无恙运气疗伤,此时不许任何人前去打扰。   于是姜葵独自用过午膳,转入书房,在案前翻开成摞的文簿,提了一支笔,托着腮,批阅起来。阳光洒在书房里,她身后的那张桌案上没有坐人,每日仍有宫人打扫,因此干净整洁,不落尘埃。   只是空空荡荡的,好似缺了什么人。   姜葵提笔写了没多久,蓦然察觉窗外有人影微动。   “啪嗒”一响。一个竹筒子从窗缝里扔进来,骨碌碌地滚到姜葵的脚边。   她弯身一把抓起,搁了笔,一跃而起,猛地推开窗!   阳光在庭院挥挥洒洒,一阵风吹叶落如雨,几只鸟雀停在树梢上啼鸣。   那个人已经走了。   姜葵低下头,揭开竹筒上的木塞,展开了里面的桑皮纸。纸上是那个人的字迹,龙凤凤舞,神采飞扬,有点像在朝她扬唇微笑。   他写:“东角楼,书坊。”   姜葵在心里轻哼着,未察觉自己笑了。   她把案上的文簿收好,转往寝殿换了一身箭衣,随即跃身翻出窗户,在无数飞檐翘角的宫宇之上起起落落,最后敲开了东角楼书坊的门。   说书先生柳清河午休方起,打着呵欠站在门口,冲她欠身行礼:“江少侠。”   “蒲柳先生——”姜葵问他。   “他不在。”柳清河打断了她的话,挠挠头道,“他白日一般都不在的。”   “我等等他。”姜葵一弯身便进了屋,“他今日约了我,不知道何时会来。”   “请少侠自便。”柳清河已经习惯了她把这座书坊当做自己家,也懒得招待她,随手指了指二楼,“上头空着。茶在柜台上,少侠随意取用。”   姜葵道过谢,在柜台前取了一套青瓷茶具和一盒阳羡茶叶,转身前往二楼雅室,在屏风后的蒲团上坐下。她慢悠悠倒了热水,在矮案几上一遍遍沏茶。   这套青瓷茶具是博古架上的藏品之一,茶盏光洁漂亮,釉水清透莹润,一切都讲究得很,大约是那个人常用的。她隐隐记起他为她簪发的那双手,手指修长而动作灵活。她想象着他的样子,学他摆弄茶具,有些无聊地消磨着时光,懒洋洋等他出现。   那个人从不失约,而她一向不缺时间,丝毫不着急。   直到月上柳梢头,清光从窗纱外透进来,明晃晃地荡漾在木色的四壁间。她托着腮,倦倦地饮茶,听见了门外的脚步声。   有一道人影自阶梯上走来,缓慢的脚步声渐近。他在镂花木门前静了一霎,而后徐徐推开了雅室的门。   祝子安捧了一壶热茶进来。他换了常穿的那件墨色圆领袍,头发以一根简约的发带高高束起,透着轻快爽朗的气息。许是因为天冷了,他还在肩上披了一件玄色暗纹大氅,这副打扮衬得他多了一分奇异的贵气。   察觉她在等他,祝子安稍愣了一下,而后勾动唇角,慢慢笑起来,眼里满是跃动的笑意以及粼粼的月光。   “江小满,”他望着她,“好久不见。”   月光倾泻而下,落满他的肩头。   作者有话说:   来啦! 第48章 醒来   ◎他的耳廓红了。◎   祝子安站在门口看了姜葵一会儿。   他的眸光安静又温柔, 投在月下少女的脸庞上,自她的眉眼一直落到她的下颌,停留在她被月色晕染的发间。他看得极为认真, 似是决心要把她的模样深深记在心里。   面前的昳丽少女并未察觉。她托着下巴, 歪头看他:“好久不见。祝子安, 你到底都在忙什么?”   “不是每天都给你写信了么?”祝子安捧着茶壶在她对面的蒲团上盘膝坐下,“今日找你有急事商议,江湖上出了一件大事。”   他伸手从矮案几上取了一只茶盏,把怀中茶壶里的茶水徐徐倒入, 热腾腾的白色蒸汽弥漫在空气中。他端起茶盏, 正要饮一口, 姜葵忽然劈手夺过,低头抢先尝了一口。   祝子安呆住:“你干什么?”   姜葵被茶水的苦涩味道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摆摆手缓了下,才抬起头来瞪着他, 气得漂亮的头发丝都在打颤。   祝子安失笑道:“谁叫你抢我的茶喝?”   “我以为你沏的茶会比较好喝。”她哼了声, 把茶盏塞回他的手里。她看着他慢悠悠呷了一口, 重重地朝他抱怨:“祝子安, 你怎么大半夜喝这么浓的茶?”   她忽地想起了什么:“你不是讨厌吃苦吗?”   祝子安一愣:“谁说我讨厌吃苦?”   “洛十一说的。”姜葵毫不犹豫地出卖了他那位小跟班。   祝子安又饮了一口茶,轻轻哼了哼:“一通瞎说。他的话你也信?”   姜葵托着腮望向他,严肃反驳道:“我信。”   “你信他的话, 却不信我的?”祝子安被她气笑了。   “那你一口气喝完。”姜葵若有所思地看他, “我就信你。”   祝子安沉默了一瞬。他以双手捧着那盏苦茶,低头凝视着盈满月光的茶水,旋即仰头一饮而尽, 颇有些英勇就义的气势。   而后, 他放下茶盏, 流露出一缕痛苦的神色。   “好了,”他绷着脸说,“你该信我了吧?”   “好,信你。”她笑道。   他的那副神情实在好玩,她忍不住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有点像在安抚一只不甘心的猫。他的头发被她拍乱了,几根零散的发丝翘起来,被月光染成浅色,像沾湿了水。   “不,你没有信我。”他歪过脸,忿忿地看她,深琥珀色的瞳子里映照着她的脸。   姜葵收回了手,喝着自己沏的茶,又想到了谢无恙。   祝子安的确和谢无恙很不一样。若是让祝子安去喝谢无恙喝的那种苦药,他大约根本喝不下去吧?而谢无恙喝药的姿势几乎像在慢条斯理地饮茶。   “江小满,”祝子安难得一本正经,主动提起了今日的正事,“我今日约你出来,是因为江湖上确有极大的动荡。”   他缓缓道:“北丐找我,愿不惜一切代价救回冷白舟。”   姜葵一怔:“冷白舟出事了?”   她上一次见到这位飞扬跋扈的北丐小帮主,还是在她的十二岁生辰宴上。这个半大孩子在生辰宴上欺负人,被她教训了一番。   此后,北丐二帮主袁二爷一直试图抓她回帮里揍一顿为冷白舟解气,甚至还找祝子安做了一单生意,欲以十两黄金换她的位置。   换作以前,她一想到祝子安居然卖了她还数钱,大约会气得跳起来,可是如今想起来却只觉得好玩。分明只过去了两月余,那些旧事仿佛蒙了尘,她都快要记不清了。   她甚至有点怀念。   “嗯。冷白舟被劫持了。”祝子安的神情严肃,“劫持者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北丐帮让出在长安城的全部地盘,以换冷白舟一条性命。此事目前还是一桩秘密,袁二爷找到了我,求我召集手下的杀手一齐相助,从劫持者手中救他的孙女出来。”   “那些人,他们是在对你宣战。”姜葵断言,“你怀疑是白头老翁做的吧?”   “除了他,谁还敢在我的势力范围里动手?”祝子安冷声道,“劫持者必是南乞的人,背后是白头老翁在运作。长安北城都是我的地盘,他明面上是动北丐,实则是要动我罢了。北丐一向眷顾我的生意,袁二爷有求于我,我必倾力相助。”   他冷哼一声:“敢与我如此作对者,都不要想在这片江湖上混下去了。”   姜葵歪头看他。她以前很好奇此人说出“誓要击败此贼”这一类的话时会是什么神情,如今见到了,倒觉得他这幅样子也不太狠厉,只是有一点凶。   “我帮你。”姜葵饮了一口茶,“说好了替你白打工一年,这件事上我任你差遣。”   “你现在倒记起来要替我打工了?”祝子安笑了一声,“上回问你,你还说忘了。”   “你最好闭嘴。”姜葵朝他竖起一根食指,以示严重警告。   祝子安举起双手,笑着向她投降:“好。江少侠饶命。我闭嘴。”   他徐徐起身,走到角落里的书柜前,自抽屉里翻出一叠卷宗,又提了一盏白瓷灯,再回到案几前坐下。灯光下,一卷长安城的地图在案上铺开,两人凑到一起,仔细研读着。   祝子安的手指仍缠满白麻布,但他握笔的姿势极稳。他提笔在纸上勾勾画画,描出了几条劫持之事的行动路线,并且圈了一处冷白舟目前可能所在的地点。姜葵时不时补充她的意见。   这是姜葵第一次见到祝子安写字的样子。以往总出现在桑皮纸上的字迹忽地活了过来。那些不曾见面的日子里,他便是像这样向她写信,低垂眼眸,眉目生动。   他拢袖抬腕,蘸墨落笔,动作挥挥洒洒,字迹潦草得难以辨认,行云流水间透出一股疏狂又恣肆的气度。   也许就像他说的那样,他真是一介白衣书生,携一身少年志气,自乡野之中,来到了长安。他轻狂又放旷,恃才傲物,满心是不凡的愿望。   两人商议到深夜。祝子安停了笔,抬首看姜葵:“你也认为是在这里吧?”   “嗯。”姜葵点头,“平康坊,望月楼。”   顿了一下,她又道:“那似乎是岐王的地盘。”   岐王谢玦自负风流,雅好蓄伎,平日多出入青楼。平康坊是风流薮泽之地,青楼名伎多萃集于此、文人墨客以红牋名纸游谒其中。谢玦是此间常客,来往频繁。   这两月以来,姜葵帮着谢无恙处理了相当数量的东宫卷宗,因此逐渐察觉,谢玦表面是在平康坊狎妓,实则是在此地暗布了无数眼线。   他起初在朝堂政局上起势,靠的就是依凭青楼建立起来的情报网。许多朝廷重臣都爱青楼美伎,常在枕边人耳畔吐露秘密。这些秘密都被谢玦握在手里,他以此为要挟,逼迫他们为岐王一党做事。   “不仅是岐王的地盘,也是南乞的地盘。”祝子安低声说。   夜色愈发深重,两人都渐渐疲倦起来。他们议定了粗略方向,决定明日再谈具体计划。姜葵向祝子安道过别,静悄悄下楼,往东宫的方向回去了。   星光寂寂如霜。雅室里的人站在窗前,望着她的身影如燕子般起落,低低笑了一声,忽而又咳嗽起来。   “殿下。”洛十一推门进来,往他的手上放了一个暖炉。   谢无恙轻轻哆嗦了一下,把暖炉往怀里捂了捂,转身迈步下楼:“走吧。还要赶在她之前回去。”   两人钻进了停在书坊后的青幔马车里。洛十一压低了戴在头上的斗笠,坐在车座上挥起长鞭,低喝一声,驱动着拉车的白马小跑着向前。   车厢里安安静静,车里的人倚靠在车厢壁上,微微有些喘息。   “殿下,”洛十一忍不住回头道,“没必要熬到这么晚的。江少侠说过你应当亥时回宫,沈药师也特意叮嘱了你要早睡。”   “躺了十来天了,我现在清醒得很,哪里睡得着?”谢无恙笑道,“洛十一,你越来越像一个碎嘴的老婆子了。”   “殿下今日饮了浓茶,当然睡不着。江少侠说……”   “说到茶,你是不是趁我睡着跟她说了不该说的?”谢无恙打断他的话,“你以后再敢跟她嚼我的舌根,就把你从东宫送走,远远扔到哪个不知名的地方去,以后都别回来了!”   他这话说得又狠又凶,洛十一却丝毫不怕。这位赶车少年神色淡淡,继续道:“要是江少侠在,殿下断不会说这样的话。倘若殿下又不肯早些就寝,我让顾詹事同江少侠说去。”   车里的人停了一下,冷冷哼道:“好啊洛十一。你越来越会仗着她的势了。”   赶车的少年一声不吭,再次挥起长鞭。马蹄声踢踏,低低回响在秋色浓郁的夜里。   -   姜葵回到东宫时已经很晚。她只去西厢殿里瞧了一眼谢无恙,见他似乎睡得深沉,便不敢打扰,自顾自回到寝殿里睡了。   她的床边还放着谢无恙睡的那张榻,被子铺得整整齐齐,似是在等待主人的归来。   翌日清晨,她从床上醒来,梳洗完毕,懒洋洋地去偏殿给谢无恙喂药。   顾詹事仍扶着谢无恙坐起身,姜葵勺了汤药喂到谢无恙的口中。他的气色似乎好转了不少,面庞上有一丝红润,唇瓣也不那么苍白,喝药的时候轻轻抿着,似是有些紧张。   姜葵喂了他几口,忽然发觉他的耳廓红了。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注意到他温顺又乖巧地小口饮着她喂来的药,咽下去的时候长睫稍稍一颤,但是眉心却没有蹙起来。   “顾詹事,你先退下。”她放下碗,朝身边的顾詹事颔首,“我来照顾他就好。”   顾詹事扶着谢无恙躺下去,而后行礼退出去,关上了殿门,殿内归于寂静。   姜葵冷冷盯着谢无恙。他紧紧闭着眼睛,连睫羽都纹丝不动,呼吸声压得极浅,有点儿像是在瑟瑟发抖。   姜葵哼了一声,狠狠戳了一下他的额头。温暖的指腹戳在他冰凉的皮肤上,一下子带起一点微微的红色。   他的喉结轻轻动了一下。   “夫人。”他睁开眼睛。   两人对视,同时静了一下。   “谢无恙,醒了还装睡?”姜葵有些恼火,“你知不知道你睡着的时候有多少人在操心?”   谢无恙小声道:“抱歉。”   “看在你是病人的份上,权且原谅你。”姜葵冷声道。   两人又对视一阵,一时间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谢无恙实在睡了太久,姜葵不太确定他还记得多少事,正斟酌着打算发问。   谢无恙忽然小声咳嗽了一下。   “我饿了。”他说。   作者有话说:   注: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长安有平康坊,妓.女所居之地,京都侠少萃集于此,兼每年新进士,以红牋名纸游谒其中。”   (地名都是改编化用的,文中描述和史书所载不一样,别代入真实历史哦!) 第49章 投喂   ◎一口一口。◎   谢无恙神情恳切地望着姜葵, 目光里藏着试探。   他确是大病初愈的样子,大约在她喂药前后方醒不久,显得有些疲倦和虚弱。散乱的碎发搭在肩上, 有种可怜巴巴的感觉。   “哦。那就饿着吧。”姜葵干巴巴地说, “你今日既然醒了, 该去就任雍州牧了。”   谢无恙又咳嗽起来。   姜葵起初坚信他是装的,但是他咳得有些喘息,她被迫心软了一下,俯身扶他起来, 拍着他的背帮他顺顺气。   她一低头, 长发披落下来, 扫过他的脸颊。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低着头,一边咳着嗽,一边不动声色地勾动唇角, 眸光里藏着一分坏笑。   “夫人, ”隔了一会儿, 他仰头望着她, “我真的饿了。”   他一仰头,长而微卷的睫羽抬起来,在暖黄的灯光下根根分明。那张过分好看的脸, 仰起来的时候露出清晰的下颌线, 唇线微微抿着,似是隐约上扬。   姜葵咬了咬下唇,很无奈地说:“你想吃什么?”   “冻酥花糕。”他温顺地答。   “……我又不会做。”姜葵瞪着他, “你想吃也吃不上。”   “夫人可否去一趟温亲王府, 为我向如珩讨要一份?”谢无恙试探着问。   原来他与谢瑗倒有一样的爱好, 都爱吃温亲王谢珩做的甜膳。想来这位小皇叔能深得这些公主皇子的喜欢,有部分原因是他做得一手好菜。姓谢的都喜欢给人喂东西,也许是从谢珩那里学来的习惯。   姜葵被谢无恙真诚又恳切的目光动摇了一下心神,紧接着迅速察觉到了他的真实动机:“你想要支开我吧?”   谢无恙低垂着头,叹了口气:“我没有。”   姜葵重重哼了一声,把小瓷勺塞到他手里:“先把药喝了,自己喝。”   谢无恙摊开手:“刚睡醒,没有力气。”   姜葵有些摸不清他的虚实,但是他的神色间是有几分恹恹,修长的手指松松地搭着,掌心冰冷。于是她闷闷地舀了一勺药,往他的口中送,一声不吭。   他一口一口地饮下了,目光一直注视着她。她被他盯得有些窘迫,厉声命令道:“闭上眼睛。”   这个人听话得令人烦恼。他即刻闭了眼,任凭她给他喂药。每次小瓷勺碰撞碗壁,清脆一响,他就张开口,等她把药送进来,再乖乖咽下去,喉结微动,睫羽也跟着一颤。   ……他甚至显得有些喜欢喝药。   谢无恙果然和祝子安不一样。这么苦的药,谢无恙居然能面不改色地喝下去。   等他喝完了药,姜葵坐在他的床边,严肃问他:“谢无恙,你还记得多少事?”   谢无恙先是很小声地说了一句“怎么你们都爱问这个问题”,随即在她听见这句话之前立时回答:“我都记得。”   “真的。”他很诚恳,“这次运气很好,什么也没忘。”   两人就秋狩遇袭之事长谈了一阵,姜葵注意到谢无恙确实是饿了,起身喊宫人往殿里送来早膳。很快,形形色色的精致糕点被呈了上来,漂亮的糖霜洒在白瓷托盘上,清甜幽香,惹人食欲。   姜葵扫了一眼那些糕点,回头冷冷望着谢无恙:“你病刚好就吃又凉又甜的?”   谢无恙默默低了头。   姜葵挥手命宫人把这些甜膳送走,转又令他们送来了一碗白粥。粥是方煮好的,仍在冒着腾腾热气,只是清汤寡水,瞧着没什么滋味。   姜葵端起那碗粥,凶巴巴地喂给谢无恙,不理会他的眼神。她一边喂一边说:“你睡了那么多天,此刻只能喝粥,别的要等你好了再说。”   谢无恙长叹一声,闭上眼睛,任她投喂。   “还有一事,”等他的气色恢复得更好了些,姜葵终于发问,“你还记得那两个小太监吗?一个叫小豆子,一个叫小喜子的。”   “记得。”他朝她颔首,“夫人请讲。”   “他们往你的药里下了毒。”姜葵低声道,“我不确定我察觉的时候,他们是否已经下过毒了。”   出乎意料的是,谢无恙显得很平静,只是点了一下头。   “没什么。”他轻声说,“想杀我的人很多。”   “那你就任他们杀?”姜葵简直理解不了这个人的思路,“你应当好好彻查你的吃食和用药,也许里面都有人投毒呢。我来之前,你根本不管事,东宫乱得一塌糊涂,谁知道还有没有别人在给你下药。”   他无声地笑了一下:“反正都是将死之躯了,还怕这些做什么。”   姜葵被这个人的态度气到了。她瞪着他,他只好又说:“好。我以后不说这话了。投毒一事,恳请夫人帮我查。倘若查出了什么,也请夫人告知我。”   “若是查出你的病与那种毒药有关,岂不是可以治好你呢?”姜葵十分不满他这种丧气的样子,“我可不想没嫁人多久就变成寡妇。”   “抱歉。”他轻轻地说,“我也不想的。”   他关注的重点完全不对。姜葵忿忿地跺了下脚,认真向他指出:“我说的是,也许可以治好你呢?”   “其实我不太关心治病的事。”他垂下眼眸,慢慢道,“这么多年了,我只是想知道,到底是谁下的毒。”   “夫人,多谢你助我。”他又抬起头,忽然换了自称,“康,不胜感激。”   这句话说得极为郑重,那个谦逊的自称仿佛有千钧之沉。这一霎的寂静之中,他望向她的目光里有一种渺远的光,似是在隔着无数茫茫岁月朝她道谢。   “你再睡一会儿吧。”姜葵看了他一会儿,慢慢别过脸,“今日你才醒,暂且许你不用去就任雍州牧。我帮你拖一拖,你好好休整几日。”   “好。”他闭上眼睛。   等到谢无恙重又睡下了,姜葵离开了西厢殿。她独力操持东宫事务,忙得几乎脚不沾地。   待繁星上升,晚风吹落枝头残叶,她终于得了闲,前往东角楼书坊去见祝子安。   笃笃的叩击声又响起在书坊的门前。   “蒲柳先生在。”打开门的时候,说书先生柳清河打着呵欠作答。   姜葵谢过柳清河,嗒嗒踩上木斜梯,一把推开镂花门的时候,那个人已经坐在屏风下等她。他提了一壶茶,慢悠悠倒了一盏,抬头看她:“江小满,你好慢。”   “今日忙。”她往他对面的蒲团上一坐,毫不客气地接过他手里的茶,饮了一口,点了点头,“你沏的茶确实好喝些。”   “那是你沏茶的手艺太笨。”祝子安低低笑出声,为自己也倒了一盏。   姜葵剜了他一眼,这才注意到,今夜他准备了两壶茶,一壶是沏给她的香茶,一壶是沏给他自己的浓茶。她扬眉问:“你又喝浓茶?大半夜的,不怕睡不着么?”   “你管我这么多做什么?近来偏爱这种茶罢了。”他随口解释一句,在两人之间的矮案几上铺开昨日绘就的草图。   这一夜,两人讨论了如何从平康坊望月楼里救出冷白舟。商量过几番后,他们定了一个粗略的方针。祝子安正在纸上画图,姜葵坐在他身边,思考着计划的可行性。   祝子安停了笔,把密密麻麻的图纸展示给姜葵看。就着昏黄的灯光,两人对过一遍方案,祝子安正欲结束今夜的讨论,忽闻姜葵缓缓指出:“……我发现一个很大的问题。”   祝子安收了图纸,朝她比了一个“请讲”的手势。   姜葵思忖着:“嗯……如果再遇到那个黑袍人怎么办?我们都打不过他。”   两人同时沉默。   “我可以……”过了一会儿,祝子安沉吟着说。   “不,你不可以。”姜葵立即明白了他要说什么。   祝子安抢过她的话头:“我上次接住过他一掌,这次我也……”   “你没有。”姜葵打断他,“你没接住,你也接不住。”   他轻哼一声,以示不服。姜葵没搭理他,托着腮思考了一阵,慢慢地说:“这人我来解决,你不用插手。我回头去拜访一个人,向他请教对付这种罗刹掌的办法。”   “祝子安,你设法为我再拖十日时间。”她认真道,“十日之后,我来迎战此人。”   他向她承诺:“好。”   隔着一道案几,两人互相击掌,掌声脆亮一响,回荡在潋滟的茶色里。   -   东角楼街巷里,月华如银水泼溅。   街角酒坊上悬挂着醉仙锦旆,长幡在夜风里鼓鼓作响。深夜里大小街坊都闭了门,空荡荡的小巷里只有一道倩影无声地经过。   姜葵怀抱着她的枪,叩响了酒坊的门。   “吱呀——”木门打开,酒坊掌柜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口。看见来人是姜葵,他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笑眯眯问:“小少侠,半夜来喝酒?”   姜葵卸了长枪,深深一拜:“师父。”   掌柜的神情顷刻变了。原本满是懒散笑意的目光,一瞬间变得锐利如刀锋。   他一寸寸板直了身体,那种市井小贩和蔼可掬的姿态全然不见,整个人犹如一杆枪,挺然立在月色里。猎猎的风卷动他的衣袍。   “你来干什么?”他淡淡发问,“我说过,出师之后,不要再认我。”   姜葵朝他长拜:“师父,我想学摧城之式。”   掌柜静静看了她一会儿,转身让她一齐进屋。他领着她一路走到后院,伸手取过她的枪,手指轻抚过枪尖锋芒,凝然不语。   “江小满!”他喝道。   “我在。”面前的少女登时站直。   “我从前不教你这一式,是怕你后悔。”掌柜深深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徒弟,“你要知道,最烈的枪,刺出去,是收不回来的。”   “弟子明白。”她深深颔首,“我的枪有想守护的人……许多人。”   “江湖上乱了?”   “不仅是江湖。”姜葵摇头,“我隐隐不安,似乎有人在搅动风云。”   掌柜望了她一眼,并不就此事发言。他把长枪扔回姜葵的手中,淡淡道:“明日起,每夜来找我学枪,一刻不许歇息。”   “多谢师父。”姜葵抱着长枪,向他行礼。   掌柜负手而立,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忽而低叹一声:“刀剑是杀器,而枪是战器。真正的枪意,要在战场上才能领悟。我希望……你永远也不会有那一天。”   他离开了后院,重又进入里屋,以指节叩击着柜台的木面,平静道:“你出来吧。”   门后走出一位清隽少年。他穿一身墨色圆领袍,披一件玄色大氅,手捧一个银叶暖炉,一步一步,毕恭毕敬地走出来。   “师父。”祝子安朝他长拜。 第50章 困了   ◎我……可以靠着你睡一会儿么?◎   秋日里晨光微金, 铺陈在垂落的床幔间。   昨日忙了一整天,姜葵睡得极沉,直到天光明亮时方醒。她懒洋洋地梳洗过, 踩着一地金红落叶, 前往西厢殿探望谢无恙。   谢无恙也方醒。他倦倦地睁眼, 偏过脸来,抬眸望她:“夫人,晨安。”   初晨的光线落在他的脸上,照得他的眼眸剔透如琉璃, 倒映着她的身影。   她今日身穿一件绯色箭衣, 扎一根极宽的白帛腰带, 衬出玲珑有致的身段,亮丽乌发握成一把,高高扎成一个马尾,斜插了一根红玉簪, 似是贵族少女要出猎的模样。   他的眸光在她身上静静停留许久。   姜葵端了一碗药, 侧身坐到他的床边。那只纤细柔软的手握着白瓷勺柄, 正舀起一勺汤药, 忽地一顿。   她还没伸手去扶他,他自己坐了起来,温顺地闭上眼睛, 等着她投喂。   “……谢无恙。”她冷冷道。   他十分无辜地睁开眼睛, 以疑惑的目光看她。   “你可以坐起来了啊。”她平静地说,“那你应该可以自己喝药了吧?”   谢无恙沉默了一下。而后,他默默接过她塞到他手里的药碗, 低着头小口饮尽了。   姜葵仔细打量着他, 观察到他神情间的恹恹已经褪去了, 眉眼间含着稍许困意,不过精神似乎不错。   他被她盯得有些紧张,抬头发问:“夫人有何事吩咐?”   “你应当可以去赴任雍州牧了吧?”她淡淡地说,“我看你现在气色很好。”   他把掌心按在胸口上,正要咳嗽起来,手腕却被她翻手捉住。她一把拉着他靠近自己,两个人的额头几乎碰到一起。她一字一顿地说:“不、许、装、病。”   她居高临下,那双漂亮的眼睛死死盯着他,艳丽的唇瓣近乎贴到他的脸。她用了最凶的语气对他下令,清幽的气流轻轻掠过他的睫羽。   他忍不住眨了一下眼睛,然后温声应她:“好。”   “哼。”姜葵收走他手里的药碗。   她转身飒沓离去,清亮的声音还响在殿内:“今日酉时我会去查你是否勤恳。”   谢无恙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她发间那根红绳在晨光里飘扬,好似一只翩舞的蝶。他看了一会儿,轻轻笑起来。   “江小满,”他低声说,“我倒不知道你还这么凶。”   他披衣而起,倚在殿门口,仰头望着深秋的落叶纷纷坠地。天光自树梢无声跌落,落了他一身深深浅浅的光芒。他慢慢垂下眼眸,不知在想着什么。   “殿下。”洛十一从殿后走来,朝他深深一拜,“今日是去温亲王府吗?”   “先去雍州牧府。”谢无恙接过他递来的暖炉,放在怀中捂了捂,转身回殿内梳洗更衣,“这个任命既然已经下了,无论如何都要接住。”   这日是望日。巳时,皇太子着绛纱袍,佩玉具剑,以犀簪束发,以组缨结冠,冠上以九玉饰,在东宫左右卫与十数执伞扇侍臣的陪伴下,浩浩荡荡乘金辂出宫,前往长寿坊雍州牧府赴任。   一身魏紫色蟒袍的宦官已在雍州牧府前等候多时。   他笑容可掬,在群官前宣过圣旨,完成一应礼仪,领着皇太子步入府里,边走边道:“听闻太子殿下近来抱恙,老臣也颇为忧心,敢问殿下可是身体好转了?”   此人是内官宫的内侍监,御赐姓名为余照恩。有言道,“宦者四星,在帝座西”,这位余公公便是帝座前最显赫之星。他虽然是一介阉人,但是拜金吾卫大将军,领金吾卫兵权,位列正二品的上柱国,是北司宦官之首,权势滔天、不可估量。   谢无恙静静看他一眼,温声笑道:“偶感风寒,一点小病,劳烦余公公挂心了。”   余公公微微一笑,朝他深深作揖,目光飞快地扫过他的面庞,并未察觉到什么病意。接着,他恭声回道:“秋深天冷,殿下多保重身体。无旁的事,老臣这便退下了。”   谢无恙含笑还礼:“恕不远送。”   目送着余公公远去的背影,洛十一从蔽身之处走出来,低声问谢无恙:“殿下,他是察觉到什么了吗?”   “应当没有。”谢无恙冷冷望着那个背影,“若是他察觉到我这些日子是真病,大约早已有所行动了。”   “走吧。”他拍了一下洛十一的肩,“换身衣服,去温亲王府。”   两人一如从崇文馆逃学时那般,在雍州牧府的里屋换上一身低调的衣袍,匆匆从偏门离开。洛十一驾着马车抵达温亲王府的后门,扶着谢无恙穿过曲折的小径,来到了王府书房里。   温亲王谢珩、兵部尚书凌聃、以及翰林院文词待诏周宁止俱已到了。   此时天气不算冷,但书房里烧着自西凉进贡的瑞炭,烘得整间屋子暖意融融。大抵是谢珩细心,怕谢无恙大病初愈,受不得寒,所以特意命人烧炭。   四人互相行过礼。谢无恙捧了一个暖炉,在案前徐徐坐下。立时有侍者为他披上一件大氅,又把炭盆放得离他近了些。谢无恙方饮了一口茶,又有侍者送来一张厚毯,盖在他的膝间。   谢无恙不禁失笑:“如珩,你是否夸张了些?”   “我知道你这个性子,最不顾惜自己的身体。我毕竟是你的长辈,该多多关心你。”谢珩朝他颔首,“伯阳先生说你这次病得厉害,现下可算是好转了?”   谢无恙点头:“好多了。近日我去见了师父,多谢他肯出手救我。”   “师父?”谢珩一怔,他并不知道谢无恙还有一位师父。   “一位退隐多年的江湖老前辈。”凌聃替谢无恙答道,“那人从前在江湖上号千面山人,我与他也算有几分旧交,偶尔去同他喝一杯酒。”   谢珩笑笑:“我不懂这些江湖事,一直以为无恙会的武功都是伯阳先生教的。”   “他那副身体,哪里学得了我的武功?”凌聃冷哼道,“不关心政事,整日就知道跑去江湖上混,结交了一堆三教九流,还偏要娶个性格顽劣的小女侠回来。他做的这些事,我一向是反对的。”   “老师,学生错了。”谢无恙立即站起来,深深朝他一拜。   他一向认错认得飞快,此时低垂着脑袋,眉眼温顺,一副乖巧听话的模样。凌聃不好发脾气,又怕他站久了会累,只得挥挥手让他坐下。   “但娶妻一事,学生是深思熟虑过的。”他坐下来,又严肃道,“此事确是为了保下将军府,以此制衡北司。”   他想了一想,轻声补充道:“她……也不顽劣。”   谢珩笑了:“好了。不谈这个。今日的正事还未议呢。”   四人在袅袅的茶香里进入议事。谈话仍由温亲王主持,周宁止常表示赞许或反对,凌聃偶尔进行补充,而谢无恙捧着暖炉,一如既往地倾心聆听。   他年纪最小,资历尚浅,自觉应当少言。虽然他是这四人里身份最尊贵的,但是并无任何自矜之心,往往尊重其余人的意见。他的存在更像是南衙象征意义上的领袖,只需立在那里,便是一面不倒的旗。   今日凌聃和周宁止都身有要事,此番议事到午后便停了,四人互相道别。谢无恙留下与谢珩闲聊过一阵,渐渐有些困乏,又要了一杯热茶,慢慢饮着,忽然问:“如珩,我还有一事,想求你教我。”   谢珩摇头:“我能教你的,都尽数教了,哪里还有什么要你求我教的?”   “有。”谢无恙认真道,“我想学做饭。”   谢珩稍稍一愣,反应过来:“这么多年你都懒得理这些琐事,如今娶了妻了,蓦地就想学了?”   “嗯。”谢无恙也不掩饰,诚恳答道,“我想做饭给她吃。”   谢珩笑了一声,似是感到这位小皇侄实在耿直得有趣。他饮尽了茶,起身招手:“那走罢。以后你每回来我这个王府里,我都带你去厨房学一道菜。”   谢无恙立即跟上:“我想先学冻酥花糕。”   谢珩的脚步一顿,回头笑道:“这个是你自己想吃吧?”   “她不许我吃凉膳。”一道闷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说我病刚好,只能喝粥。”   谢珩笑得厉害,安慰他道:“如此看来,你得了一位贤妻。”   谢无恙怔了一瞬,而后敛眸微笑,眸光淡淡,似落了一泓秋光。   -   方入酉时,已近黄昏。很凶的太子妃娘娘提了一个食篮,在两名宫人的陪伴下坐进青莲色小轿,前往雍州牧府探望她的夫君。   姜葵稍稍有些担忧谢无恙在雍州牧府的吃食。一方面,她怀疑投毒之事不止发生过一次,对外面的饮食不太信任,另一方面……她怀疑此人可能趁她不在就去贪食不该吃的。毕竟他是大病初愈第一日就要吃凉膳的那种人。   此人对自己的病毫不在意,反而让周围的人替他着急。同时,他又仗着自己的病,整日躲懒不问政事,逃避着储君的职责。种种行径,实在令人恼火。   姜葵没有让下人前去禀告,而是自己提了食篮进入府里。她轻轻推开印堂的偏门,抬足探身而入。若是谢无恙恰好在躲懒,她便可以给他来一个措手不及,狠狠抓他一个正行。   她静悄悄踩过明晃晃的方砖,从谢无恙身后蓦然出现,却发现他居然很端正地坐在书案前,握了一支笔,低垂着头,正对着案上的卷宗。   有一瞬间她以为他真在批阅卷宗……紧接着她察觉他居然是睡着了。   他端坐着也能睡着,握在手中的笔落在纸上,已经晕开了一大团墨渍。   姜葵转到谢无恙的对面,托着腮坐下看他,他并没有醒。   他卸了沉重的冠,只留一根犀簪,束起乌黑的发。那件披在肩上的玄狐大氅不知何时滑落了,露出一身绯衣单薄,衬着他苍白沉静的睡颜。   这副样子不似矜贵的皇太子,倒似寻常百姓家未及冠的少年,懒洋洋地在黄昏的学堂里偷睡一觉,堂里的炭火毕剥作响,秋日的时光无穷无尽。   霞光漫卷到他的身上,拖出一个长长的影子,落到她的足边。   她长长叹了口气,把那个食篮放到他身侧,走过去替他披好了那件大氅。他在簌簌的衣袍声里察觉到动静,但是似乎并不想从梦中醒来,只低低咳嗽一声,支起一只手,掌根轻轻抵在额上,慢慢又睡熟了。   离开时,姜葵站在门口回身,望了他一眼。恰有微风自身后来,吹动她翩跹的发和他深绯的袍,两道影子似在霞光里无声地交织到一处,彼此缠绕,无法分开。   谢无恙睁开眼睛,蓦然看见她,一时怔住:“夫人?”   他满含着困意看她,思绪仍是一团朦胧。许是因为将将睡醒,心底有根绷紧的弦忽然一松,他茫然未经思考地说了句:“我倦了。”   他呆愣了一下,立时补充道:“雍州牧……真的很难当。”   “我知道。”她轻声说,“辛苦你了。”   他少见地抱怨了一句,她少见地安慰了他。   雍州牧是岐王谢玦觊觎多年的实权,却是谢无恙推脱不掉的责任。   长安有京兆万年两县,雍州牧之职又在两县县令之上,掌管京城内大小政务,关系到错综复杂的各方势力。   这实在是一个难做的官,稍不留神便会牵动世家大族的利益,其中要调停斟酌之事极多,犹如砌一堵墙,各方面都要抹匀。   雍州牧常由亲王或储君担任,因为他们的身份贵重,足以力压不少强势的世家。令储君担任此职,是一种对其治国能力的锻炼。能在这一官职上做好,便初步有了监国之能。在大多数人看来,这是给皇太子日后为帝铺就的路。   然而,即便旁人并不知情,皇太子本人却知晓,他的父皇并没有日后让他继位的意思……这对父子心知肚明,皇太子寿不过二十,已是御医的定论。   如此,任命皇太子为雍州牧,其实只是把他推上权力的风口浪尖,替他的父皇为刃为盾罢了。这是最为切要的官职,也是最为危险的位置,受万人瞩目,亦受万人窥视。   但这也是储君的职责所在。   谢无恙逃避了很多年,终于有人执着他的手,拉着他一步步向前走。   “困了的话,就睡一会儿吧。”姜葵对他说,“我们回宫。”   “好。”他温顺地回答。   那日起,他重又搬回了她床边的那个小榻。深夜里繁星起落的时候,他偶尔会从梦中醒来,偏过脸去看在身边沉睡的少女。   她睡熟的时候,脸颊上有一点微微的红,长而卷的睫羽耷拉下来,有光自远方来,投落一团温柔的碎影。   “多谢。”他轻声说。   风吹走他的声音,落在她的耳畔。   -   姜葵学了十日枪。   她忙得昼夜不停,清晨在酒坊练枪,午后回东宫处理庶务,晚上去书坊会见祝子安,深夜还要被师父狠狠鞭策。她每每累得回宫便倒头就睡,连跟谢无恙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她每日与他一道出门。他去雍州牧府,她去东角楼巷。一个走宫门,一个翻宫墙。两人一齐用早膳,互相匆匆道别,各自忙碌各自的事,而后在深夜里各自入眠。   姜葵每晚回来的时候,谢无恙已经入睡了。床边案几上放着一碟冻酥花糕,一盏琉璃灯搁在一旁,摇曳的灯火照得瓷盘上的糖霜一闪一闪,仿佛有几粒小星跌落其间。   她坐下吃掉那碟糕点,洗漱更衣完毕,回到寝殿内熄灭灯火,替睡在榻上的人拢了拢被子,翻身到床上沉沉入眠。梦里有淡淡的香气,不知从何处而来。   直到第十日晚,临近朔日,天幕漆黑不见月,偶有星光流泻。   姜葵在她的枪上缠满白麻布,捆成一个长条形的包裹,再以一根帛带扎在背后。   谢无恙此时尚未回宫。她留了一张字条,写了句“今日不归”,而后轻轻推开窗,翻身而出,按照约定前往东角楼书坊。   说书先生柳清河为姜葵开了门。   她抱着枪踩过方木斜梯,一把推开雅室的门,在一阵舞动的风里立住,清亮的声音扬起来。她高声喊:“祝子安!”   屏风下的那个人正在沏茶,懒得搭理她。他照例沏了两壶,一壶浓茶,一壶淡茶,沏茶的动作干净利落,缠满白麻布的手指灵活地移动着。   天气转冷,雅室里烧了炭,微微有些热。花茶的气味自他的指尖溢出,在微暖的四壁间蔓延开去,连同融融的暖意与一缕极淡的白梅香。   一线茶水徐徐落入茶盏里,盈盈地倒映着灯火。他这才停了手,抬眸看她,笑道:“江小满,你又迟到。”   “哼。”姜葵在他对面坐下,摆手拒绝了他的茶,“今日不喝茶。明天就要打架了,想好好睡一觉,蓄点力气。”   两人并肩坐到一处,铺开那张描画了太多次的草图,仔仔细细对过每一个细节。   祝子安在此事上极为细致,于计划的每一个节点都安排了相应的人手,最后还想到了一个极为巧妙的对敌之策。姜葵已经没什么意见了,对他的安排只一应点头,偶尔指出几个细微的错漏。   直到炭火都快烧尽了,柳清河从一楼上来,为他们换上一盆新炭。   姜葵在满室的暖意里渐渐困了。她听着沉闷作响的炭火声,倦倦地耷拉着眼睑,疲惫的感觉一点点涌了上来。许是因为炭火太热,她居然有微醺的错觉。   身边的人离得她很近,低着头,神情认真,握笔的手指偶尔停一阵,又继续沙沙写起来。他思考的时候,以指节轻轻抵着下巴,头顶一盏珐琅小灯的光投在他的眉眼间,不动声色地垂落下去。   她歪着头,忽然说:“祝子安,我好累。”   “嗯。”身边的人轻声作答,“我知道。”   “我想睡一会儿。”她懒洋洋的。   “嗯。”他说,“我叫你。”   那个嗓音低沉,压在喉咙里响起来,温和又动听,含着一分沙哑,一分沉静。   她小声说:“我……可以靠着你睡一会儿么?”   作者有话说:   注:《石氏星经》:“宦者四星,在帝座西。”(转引自《唐六典》) 第51章 青楼   ◎干正事。◎   空气安静了一瞬。   身边的人顿了一下。   “嗯。”他轻声说。   有一根咬紧的弦, 绷了很多年,忽地松动了。   于是她闭着眼睛,慢慢地靠在他的身上。她的脑袋搁在他的肩头, 轻得像没有重量, 温软的发丝蹭到他的耳垂, 带起一点柔和的风。   有一缕白梅香飘到她的鼻尖,她闻了一会儿,很快就睡着了。   他知道自己身上冷,怕她被他的体温冻着, 倾身拨了那个炭盆过来, 放到她的手边。她居然嫌热, 迷迷糊糊地推开了,只要他的肩膀,不许他离开。   “江小满。”他又好气又好笑。   她已经睡着了,一张恬静的脸像小猫似的乖张。他拿她没辙, 只好规规矩矩地坐着, 任凭身边的少女靠在他的肩头睡去。   毕剥作响的炭火声里, 暖意一寸一寸地攀升。   他偏过脸, 望着她,无声地笑了一下。   “我也很累的。” 他悄声说。   -   清晨的雨点打在书坊的瓦当上。   一树杏花忽然绽放,雪白的花瓣随着雨打纷纷地飘落, 浮在小街上一层浅水中。   深秋一夜转暖, 民间称这种天气为“十月小阳春”。一场秋雨过后,气温陡然升高,满街花树误以为春天到了, 就会在秋日里二度开花, 一夜之间繁花盛放如云。   姜葵推开了窗, 恰有一泼雨落在她的脸上。   她被人一把拉了回来,摁着坐下在蒲团上。那个人以指节弹了一下她的额头,弹得她闭上眼睛。一个含笑的声音响在她耳边:“回来,坐好。”   “你快一点。”她不耐烦道。   祝子安在她对面坐下,解开缠在指间的白麻布,双手托起她的脸,轻轻掰过来些许,令她正对着他的眼睛,而后开始为她易容。   两人在书坊休息过一夜,即将出发前往平康坊,去救被挟持的冷白舟。他们要去的是青楼烟柳之地,祝子安决定把姜葵易容成男子模样,扮作一个风流倜傥的年轻公子。   那双冰凉的手飞快地经过她的脸颊,像一阵似有若无的风。等她睁开眼睛,他已经在指间缠回了白麻布,低着头笑道:“打扮好了,取面镜子给你看看?”   姜葵托着铜镜,照了照被他易容过的脸。那是一张少年的脸,骨相秀气,眉目婉约,白玉般的脸,点漆般的瞳,从中依然能辨出她自己的容颜,英挺中含着一丝妩媚,犹如一柄长剑盛放在繁花里。   她忽而感叹:“倘若我是男子,大约可以出将入相、上阵杀敌吧?”   “你是女子也可以。”祝子安认真点了下头,又转到她身后,漫不经心地问道,“帮你束发么?”   “好啊。”她懒洋洋地答。她不善束发,也懒得自己动手。   他在她身后坐下,双手拢起她的长发,如云般堆起在她头顶,露出雪白修长的脖子。摘下她发间那枚红玉簪时,他手指的动作慢了一分,垂眸笑了笑:“你一直戴着啊。”   “既然好看,为什么不戴?”她随口答。   “你说得对。”他轻轻笑着,帮她束好发,将那枚红玉簪又斜插在发间,转过来端详着她的样子,“像个纨绔公子哥了。”   “你就非要加上‘纨绔’二字吗?”她哼了声。   他笑了声,拍了下她的肩,示意她在雅室里等他。旋即,他转身下楼,取了件白袍子上来,站在门口扔给她:“换上。”   姜葵皱了皱眉,发觉这件男式圆领袍居然符合她的身材尺寸,抬起头瞪他。   “别瞪我。”祝子安朝她投降似得举起双手,“阿蓉做的,特地问你家侍女小青要了你的尺寸。我是正人君子,可没有趁你睡觉偷量过。”   姜葵用力推了他出去,当着他的面“啪”地关上门,在门后冷声道:“出去等我。”   她很快换好衣服,一把拉开了门,祝子安恰好也换过衣服,从方木斜梯上转出来。   他一身青色长衫,腰间坠了一块羊脂白玉,手里握一把水墨折扇,眼角眉梢带着点轻放,似一位清隽不凡的世家公子,倒真像是一位流连烟柳地的客人。   姜葵莫名不悦,挑眉问道:“你不用易容?”   祝子安一愣:“我?这张脸不用易容,我本来也会去那里。”   姜葵看了他一眼,神色淡淡。   祝子安忽然意识到说错话了,连忙正色补充了一句:“我是有正事。平康坊也有我的眼线,我去那里都是为了谈生意。”   他严肃道:“我真是正人君子。”   姜葵看他的目光有一分狐疑。他幽幽叹了口气,伸手取来一件雪貂裘,走到她身后为她披上,她立即不满地回头瞪他:“干什么?我怕热。”   “尽量多遮一遮。”他很无奈地说,“像你这样的身段,就算特意易了容,平康坊里有人仍一眼就能认出你是女孩。”   “你果然是平康坊常客。”她闷闷地说。   “好吧,我是。”他叹息一声,转头看她,“还有最后一件事。”   她警惕地问:“什么事?”   “你答应过我的,”他竖起一根食指,放在她的眉心前,“不许受伤。”   “哦。”她哼了声,别过脸。   书坊门前,他撑起一把油纸伞,领着她步入晨间微雨里。   朦胧的雨雾中,长街上人流如织,两侧有花树盛开,满枝杏花被风吹如雪,一瓣一瓣地飘进伞里,悄然落在他们的头顶。   -   入平康坊北门东回有三曲,为长安名伎聚集之地。   平康坊有青楼百许、佳人三千,而望月楼是其中最负盛名者。   此楼虽号望月,望的却不是月,而是望美人如月。此地虽称为楼,却并不是一座楼,而是一方占地广大的宅邸,内有数座楼阁如云、一池青碧似玉、数不尽的鲜花四季盛开,打开的轩窗里藏了百媚千娇。   望月楼外是一条开阔的长街,两侧密植成列的榆树,风吹榆钱落如雨,铺满金黄的道路。   细雨纷纷如花针,一辆青幔白马的车停在门口。   立在门口的麻衣小厮急忙迎上来,望见马车里走下来两位年轻公子,一人青衫,一人白袍。   青衫公子先走下来,随手把一柄折扇插在腰间,仰首望了望高处联袂楼阁,而后转身伸了一只手,缠满白麻布的手掌向上,接住自车厢里探出的那只手。   那只手莹白纤巧,如玉般华美,直教人心头一颤。   小厮立即明白了两位是贵客,点头哈腰地跑上前,恭敬地弯身行礼,随即侍立在一侧。青衫公子微微颔首一笑,引了白袍公子出来。   那是一位少年公子,素白的圆领袍外罩雪白的雪貂裘,衬得他白得胜雪。他的骨骼清秀异常,眉眼间有刀刃的锋锐,海棠般的华艳,烛火似的明亮,有一种介于男人与女人之间的美。   小厮的目光只在他脸上投落了一瞬,就急忙挪移开去,不敢直视那种逼人的容光。他甚至觉得这位公子一来,再出名的艺伎也不用看了,满楼的软玉温香都失了颜色。   姜葵却不知道小厮的这些想法。她有点好奇地仰望着上方那些繁花簇锦的轩窗,猜想着里面藏了怎样的俏丽佳人。她转头对祝子安说:“我第一次来这样的地方。”   祝子安背过身,悄声道:“但愿是唯一一次。”   小厮执了一盏小灯,领着两位公子步入一道狭长过道。过道内漆黑一片,隐然飘着惹人心悸的花香,尽头处有一点光芒亮起。   走出过道,眼前豁然开朗,一池碧绿的湖水铺展在面前,周围是飞檐斗角的阁楼,中央一座水榭亭台拔地而起,宛若坐落于云雾缭绕之中。水台上、轩窗里、廊庑间,到处是娇俏美丽的姑娘,或婉约或妩媚,或端庄或活泼,莺莺燕语,如一卷灵动的仕女图。   这是望月楼入口处的一道精巧设计。黑暗的过道降低了客人们的期待,隐秘的花香又撩拨了客人们的心弦,撞入这一方开阔灿烂的天地时,很少有客人能不心神荡漾、怦然喜悦。   小厮悄悄偏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两位公子,一位面不改色、直视前方,另一位满脸好奇、东瞧西看。   姜葵第一次见到这样穿着的姑娘,这样奢艳的场面。本朝女子服饰已经很是大方,但是这些青楼姑娘穿得还要坦荡,纤细的腰肢被轻薄的腰带束起,胸口的白纱近乎半透明,露出牛奶似的姣好肌肤。她们身边的公子贵客个个风流倜傥,或醉或吟,飘飘然恍若不在凡间。   祝子安以双手抵着她的额角,把她的脑袋转到正面,严肃道:“别看。”   “干什么?”她嚷道。   “干正事。”他哼了声。   他摸了一枚碎银,打赏给引路的小厮。这时一位笑容可掬的鸨母迎了过来,看见他,眼神一动:“许久不见,祝公子终于来啦?”   听见这句话,姜葵不满地跟祝子安咬耳朵:“你不让我看,结果自己常来看?”   祝子安气笑了,不理她,向鸨母行了礼,温声作答:“老规矩,还要那个雅间。”   鸨母看见他身后的姜葵,一愣:“这位是?”   “一位朋友。”祝子安笑道,“劳烦来两份我常要的茶点。”   鸨母领着两人上了水池中央的那座水榭亭台,走入最高处的一间雅室。   与室外的声色犬马截然不同,雅室里出乎意料地简约雅致。四壁是一格格的竹墙,地面铺着一张编织草席,中间摆一个打开的竹箪,斜插了一支典雅的兰花,雪白的花瓣上凝着一滴露水。   端着木托盘的小厮奉入了两道茶点,而后跪着关门退出去。   满室只剩下寂静和茶香。祝子安望着姜葵,叹了口气:“这下你信我了?我是常来,什么也不看,真是谈生意。”   “哼。”姜葵别过脸,“你爱做什么,也不关我事。”   祝子安低笑了一声,走到前面,推开了窗,下方的人语声如潮水般涌进来。两人在高处俯视,看着楼阁间来往的人流,目光渐渐凝重。   他们在找人。   劫持冷白舟的那群人里,其中有一位露了行踪,被祝子安的眼线盯住了。此人是南乞帮里一位游侠,平日好赌好狎,是望月楼的常客。   多番调查与讨论之后,姜葵与祝子安确认冷白舟被绑架在望月楼内。若能找出那位狎客,仔细逼问,便能探出冷白舟的位置。   “那里。”观察许久,姜葵指了指池畔一位公子。   一张如盖的丝帛伞下,一名紫衣狎客敞开宽袍,酣畅饮酒,左右各揽了一名美人。他的手边搁了一把砍刀,大约是他的武器,不带鞘,宽四指,长而厚。   “不能让他有动手的机会,否则会打草惊蛇。”祝子安远远注视着那把刀。   “我试试。”姜葵低声说,“你等我。”   她裹了那件雪貂袍,从水榭上走下去,步入池畔,款步走到紫衣狎客的身侧,忽然盈盈笑道:“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紫衣狎客正沉醉在一团温香里,蓦地听见一个清脆动听的声音。他转过脸来,望见一张白玉般的脸,漆黑如瀑的乌发盘在头顶,发间的红玉簪点亮了她的美。   他识美人无数,认得眼前的人虽为世家公子模样,裹在宽厚的裘衣里,却是实打实的一名女子。她这一身打扮,美得雌雄莫辨,格外动人心神。   女扮男装的美人踏水而来,俯身微微一笑。天光透过朱红色的伞面落下来,照得她绯红脸颊如醉。只听得她轻声慢语,勾人心魄:“大人不愿来么?”   “来!来!”紫衣狎客顿觉左拥右抱的佳人都失去了滋味,一双眼睛直勾勾盯在她身上,浑然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他猜测这是鸨母令他花钱的一个新法子,不过为了博这位女扮男装的美人一笑,他心甘情愿抛掷千金。   美人轻轻笑了一声,抬出一指摁下他准备拿刀的手,低语道:“别带这个,我怕。”   “好!”紫衣狎客已经什么都不想了,一把推开左右佳人,跟着这位美人经过池畔,转入了水中央的亭台。两人一前一后,踩上楼梯,走到最高处的一间雅室里。   雅室的木门徐徐打开,正对着一位年轻公子紧绷的脸,紫衣狎客愣了愣。   姜葵正欲撩起长袍下摆,拔出那柄贴在小腿上的软剑“青蟒”,祝子安忽然一把拉开她,还给她紧了紧身上的雪貂裘。   他当着她的面,大力拖了那个狎客进去,然后“砰”地关上门,留她茫然地站在外面。   他绷着脸,在门后说:“我来审。”   姜葵裹着那件裘衣呆站在门外,第一次觉得那个人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   她站了一会儿,门后先是传来一道闷闷的响声,而后陷入了许久的沉寂。她试着凑过去听了听,什么也没听见,不知道祝子安用了什么手段。   又过了许久,木门缓缓打开,祝子安沉着脸走出来,挡着她不让往里看。他重重地合上了门,转身对她道:“问出来了,走吧。”   他的唇线抿成一条缝,几乎绷起下巴,好看的下颌线紧紧地收着。   “你生什么气?”她眨眨眼睛。   他哼了声,低低道:“你那柄青蟒剑,以后不许用了。”   “你敢管我?”姜葵边恼火边跟着他走。直到走下楼,她才忽然想到:他怎么知道她在衣袍下面贴身藏了一柄剑?   小白大师果然是个管不住嘴的。她忿忿地想。这种事情也跟祝子安说。   两人经过长长的回廊,逐渐走入了寂寂无人的走道。一路上意外地畅通无阻,只有烛台上火苗的声音呼呼作响,两侧的长灯照在他们的肩头,拉出交织摇曳的影子。   祝子安停在一道铁门前,姜葵凝息一掌推出。   “吱呀”一声,铁门轻而易举地打开了。   一道天光落下来,照亮昏暗的地下室。空荡荡的室内只放了一把木椅,椅子上五花大绑着一个小女孩。她面色苍白,闭着眼睛,已经昏过去了。   “冷白舟!”姜葵急忙冲过去为她解绑。   两人方踏入室内,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环绕了上来。原本空旷无人的室内忽然涌入无数黑袍的影子,如铁桶般将他们包围。   箭矢上弦与刀剑嗡鸣的声音同时响起,回荡在空寂的室内,犹如鬼魂的哀鸣。   祝子安站在姜葵与冷白舟身前,挽袖抬腕,指尖轻轻一拨,腰间那把水墨折扇落在手上,被他扣住扇柄。那个动作肃杀冷冽,不似寻常玩扇,倒像是拔剑出鞘。   “果然。”他淡淡道,“你们是要杀我。” 第52章 奔逃   ◎碰到了她的耳垂。◎   下一刻, 一杆长枪自天窗而落!   “江少侠!”洛十一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你的枪!”   姜葵接住枪,扬起脸, 高声应道:“多谢啦!”   她在一柱天光下持枪而立, 簌簌抖落身上的雪貂裘。   烛火摇曳间, 她扯松一抹白色衣袍的领口,露出清秀如细竹的锁骨和象牙般莹白的肌肤,一根红玉簪斜插在漆黑的发髻间,美得如同高烛照海棠, 名剑映繁花。   祝子安站在她身侧, 两人一左一右护住了冷白舟。四面是弩箭绷紧的声音, 与低沉的呼吸声响在一处,在寂静的石壁之间回荡。   顷刻间,箭落如雨!   急促的弩箭弦响声里,姜葵挥开长枪成旋转的圆, 枪尖锋芒如雪一般荡开, 叮叮当当地扫落箭雨。   祝子安距她半步, 侧身而立, 执一把折扇,手指扣住扇柄,以合拢的扇骨拨开一枚又一枚箭矢, 令它们改变方向, 朝着对面直射回去。   箭矢精准有力,黑袍杀手们里有人中箭倒地,发出几声闷哼。   一阵箭雨尽数落毕, 箭矢上弦的声音再次响起。   “祝子安。”姜葵低声喊。   “好。”祝子安颔首。   他将折扇随手插回腰间, 转身低头开始为木椅上的冷白舟解绑。   又一轮箭雨落下, 他充耳不闻。姜葵在他身边挥动着长枪,而他的手指飞快地经过那些复杂的绳结,灵活地解开每一个扣子,任凭耳边的箭啸声如暴雨。   “好了。”他低声说。   他轻轻一提,绳索坠落于地。他单手抱起昏迷的小女孩,站在姜葵的身后半步。   “走!”姜葵低喝一声,挺枪出刺!   长枪带起呼啸的狂风,在狭窄的石室里犹如一条长龙破空而出,击得面前的杀手们东倒西歪,在人群里开出一条道来,一路冲出了石室!   石室外是一条步道,杀手们无法一齐上阵,只能一个接一个扑上来,反而给了姜葵发挥的空间。只见那杆长枪震荡出无数银芒,一次次击退挡在路上的杀手。   姜葵挥舞长枪走在前面,祝子安贴着她走在后边,两人一路势如破竹,闯出了地道。   天光倾泻而下,合着朦胧的细雨,水池畔的客人们纷纷回头,望见窄道口冲出两人,一位是白衣如雪的持枪少女,一位是手抱小女孩的年轻公子。   雨水与微光一齐落在他们的肩头,恰似一卷烂漫又奇异的水墨画。   客人们一时间愣住了,不知道这是否是鸨母安排的一幕新戏。   紧接着,黑袍杀手们聚拢而来,紧紧包围了二人。弩箭已经不适用了,刀剑拔出的声音响在四周,合着潺潺的流水声与客人们不明所以的惊呼声。   “你们倒不怕把事情闹大。”祝子安扫视过面前的杀手,“敢在平康坊望月楼惹事,金吾卫里有你们的人吧?”   为首的杀手执一根带刺长鞭,领着一名持锤大汉与一名扛刀大汉走上前一步。执鞭的人沙哑地笑了一声,蒙面黑巾下露出的一双眼睛里透着冷意。   “蒲柳先生,”他缓缓道,“终于见到你的真面目了。”   祝子安笑道:“原来是‘铁鞭手’阮无极,我倒不知道南乞大帮主给我这么大的面子。”   他一只手抱着小女孩,另一只手闲闲一指:“这两位是二帮主赵不群与三帮主张云山吧?听说你们三个是异姓亲兄弟,关系可真好啊。”   三人俱是一惊。他们皆以黑巾覆面,祝子安却能随口指出他们的身份姓名,还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了他们隐藏多年的血缘秘密。   “蒲柳先生,”阮无极嘶嘶地说,“你今日必将死在此地。”   “你试试看?”祝子安笑着说。   黑袍杀手们簇拥而上!阮无极执鞭,赵不群持锤,张云山握左右双刀,三人飞身袭来,兵刃割开空气与雨雾,发出尖锐的咆哮声。   祝子安不躲不闪,抱起小女孩举步向前。姜葵挥起长枪,竟然以一人一枪同时格挡住了四面八方的攻击!   两人且战且退,慢慢步入了水池边。周围的客人逐渐意识到这不是一场安排好的戏曲,而是真刀真枪的械斗,在一片惊叫声里四散开去。   望月楼的池水并不浅,两人被团团围住,衣袍渐渐被溅起的水花沾湿。阮无极抖动着长鞭化解了姜葵的一道出刺,冷冷望着祝子安道:“蒲柳先生,你逃不掉了。”   祝子安淡淡一笑,回首高喊:“小白大师!劳烦你了!”   话音未落,一叶小舟破水而出!   小舟上立着一位轻灵少女,撑一根长长竹竿,顺着流水汩汩,自水榭亭台前行舟而来。她挥起长杆,扫落面前一片人头,大笑道:“统统闪开!”   姜葵一振长枪,挡下一道巨锤的攻击,和祝子安一同翻身跃上了小舟。她抖了抖衣袍上的水珠,歪头笑道:“小白,你来得好准时!”   白荇撑着长杆在舟上回头:“小满,你倒是迟了些!”   她又满脸好奇地盯了盯祝子安的脸,撇嘴道:“祝公子,原来你就是蒲柳先生,这些年可瞒得我好惨!”   祝子安笑了一声:“对不住,回头补你一顿饭钱可好?”   白荇认真看了看他,忽然道:“怪不得小满老找我打听你——”   她话没说完,被姜葵按着脑袋,滴溜溜往后方转了回去:“专心一点!敌人来了!”   望月楼水池畔停着数只小舟,用以让客人们怀抱美人在池上游览两岸风光。此刻黑袍杀手们已经乘坐着小舟滚滚追来,密密麻麻地围了过来,弩箭上弦的声音再次响起。   “阿蓉!”祝子安笑着高喊,“接好了!”   他以双手托举起昏迷的冷白舟,在小舟上高高一掷,将小女孩抛了出去!   池畔之上,一名女子拔剑出鞘,飞身跃起!她一手抱住坠落的小女孩,一手挥剑劈出,身体在半空中旋转,足尖轻盈点地,而后纵身飞奔向前,一把长发在身后翻飞如墨。   “追!”杀手中有人高喝。   杀手们分为两队,一队继续乘船追姜葵祝子安一行人,另一队从其中分出,化作一团刀光剑影,自四面八方而来,紧紧咬住抱着冷白舟飞奔的阿蓉,一步步拖慢了她的行动。   “铁公子!”祝子安又在小舟上笑着喊,“今日安否?”   一名布衣公子手握一把铁扇,破开人群飞快走出!   阿蓉在围拢的人群中反复挥剑,而后向上轻身一跃,在半空中托起怀中的小女孩,向远处高高抛出!   铁公子冷哼一声,一手张开闪着寒光的铁扇,一手向上一举,在掌心凝住厚实的内力,稳稳接住了飞来的小女孩!   杀手们纷至沓来,自两侧冲出,又围拢了手举小女孩的铁公子。只见他一张胡须落拓的脸上神情无波无澜,手中铁扇打开又闭合,刀刃般的扇叶擦过来袭的杀手,带起一阵纷乱血雨。   祝子安在小舟上看见,第三次高喊:“袁二帮主!看好你家孙女!别再丢了!”   听见此语,铁公子展开扇子,在原地旋转一周,挥开扑来的人潮,而后提气一跃,将举在手中的小女孩扔了出去!   “多谢诸位助我!小老头感激不尽,必将以命相报!”一声雷霆般的大喝响起在半空中。   北丐袁二帮主纵身跳出阁楼,一把抱住落下的小孙女,旋即发力跃起,在飞檐斗角间起起落落,只留下一个逐渐远去的背影。   “帮主!还追吗?”小舟上,一名杀手抱拳跪地。   阮无极狠狠地望了一眼那个远去的身影,握紧了手中铁鞭,愤愤道:“罢了!跑了一个冷白舟不要紧,杀蒲柳先生才是头等要事!”   “是啊是啊,”祝子安在他前方的小舟上低笑附和,“那孩子是饵,我是鱼。鱼咬钩了,还要饵做什么?”   阮无极怒极大喝:“蒲柳先生,你今日必死无疑!”   “所有人!”他下令,“不惜一切代价,杀了他!”   他劈手夺过身边船夫的长杆,亲自立在小舟上乘船,双手凝聚雄厚内力,把长杆撑得噼啪作响,脚下小舟急速行驶,很快就要追上前方的祝子安!   两只小舟迅速贴近,一头一尾在池水中一碰,炸出一串溅落的水花。   阮无极的两侧,持锤的赵不群与握刀的张云山一左一右跃出。呼呼的风声里,巨锤与双刀朝着祝子安劈落而下!   “小白!辛苦你了!”姜葵喊了句。   “知道就好!回头请我吃饭!”白荇大笑道。   她把长杆往姜葵的手里一塞,弯身拾起脚下的一只硕大石锤,双手一抡,挥成隆隆作响的旋风,朝着两名大汉迎了上去。   那是她平日铸剑的石锤,握在纤细的手指间,衬得她的身形愈发娇小可人,却爆发出了堪称惊人的力量。   她锤开赵不群与张云山的攻击,将两人击落到水里,而后一脚踩在一只小舟的边缘,大力一踢,高声喊道:“小满!”   “走啦!”姜葵借着她那一踢的力,顺势挥动起长杆,撑船带祝子安往池水中央的亭台而去。   “江少侠!”水榭亭台上站着一名黑衣少年,他望见小舟临近,立即扔了绳子过去,姜葵一把拉住,系在船帮子上,引着小舟缓缓靠岸。   不等小舟靠岸,姜葵持枪跃起,亭亭落在水边。洛十一则在岸边等候,扶着祝子安从小舟上走下来,神色有些担忧:“先生……”   “我没事。”祝子安拍了下他的肩,摇头笑了笑。   洛十一点点头,站在亭台上,徐徐拔出了腰间弧刀,迎着前方的敌人。   白荇、阿蓉与铁公子三人也退到了池中亭台之上,各自以兵刃面对着敌人。然而越来越多的小舟聚拢了过来,将这座亭台围得水泄不通,令他们插翅难飞。   姜葵与祝子安踏上台阶,一路走到亭台最上方的那间雅室里。那个紫袍狎客已经被人救走了,雅室里空空荡荡,寂静无声,只有竹箪里的那支兰花还凝着露水,仿佛随时要滴落下来。   祝子安忽然转身,姜葵差点撞到他的胸口。   她扬起脸来,瞪着他。他低下头,认真看了她一会儿,突然伸出双手替她紧了紧领口,还弯身帮她把衣袍重新束好了。   “你干什么?”她不悦道,“要打架了,我很怕热。”   祝子安哼了声:“我都说了,旁人看得出来你是女孩。”   姜葵开口正要反驳,他为她整理领口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耳垂,触电般地一颤,停顿了一下。   两人同时静了一刹。   作者有话说:   我流打架,全靠脑补,很不科学,请勿模仿QAQ 第53章 师姐   ◎他喊她。◎   楼下的声音如潮水般渺远。   雅室里的两人贴得很近, 足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心跳。   一声接着一声,响在彼此的耳边。   “祝子安。”她说。   “嗯。”他答。   一个极安静又极喧嚣的瞬间。   “江小满。”他很快打破沉默。   他仔细捋平了翘起来的领口,松开的双手按在她的肩头, 轻轻拍了一下。他低低对她说道:“你要记得你答应过我, 不许受伤。”   “好。”她低声回答。   祝子安转身走到窗前, 猛然一把推开。   雅室下方的打斗声叮叮当当地传来,隔着雨雾化作一团混沌的响声。   祝子安没有往下看,而是笔直地望向正对面的楼阁。   不知何时,楼阁顶上立了一名黑袍人。他以一张黑巾覆面, 背一把宽刃的大刀, 一阵风把他的袍角吹得卷起, 猎猎地飞扬在凛冽的雨水中。   ——那名在通化门下出现、又在秋狩时现身的黑袍人。   “你果然来了。”祝子安平静道,“你是来杀我的。”   他忽而抽出腰间折扇,在窗框上用力一击!扇柄扣击实木的声音脆亮地响起,在雨声里清晰地传出去很远。   响声里, 池畔上有人动了……不是一个人, 而是一群人!   四散奔走的客人们发出了不安的骚动, 里面有许多道影子突然停步转身。   那些人影缓缓抽出各式兵刃, 将刀刃架在了身边客人的脖颈上,冷冽的刀光透着凛然杀意。   ——早已有一批人提前进入了望月楼,在人群之中潜伏已久。他们扮作狎客或是艺伎, 等待着这一声扇响的发令。   这一声发令后, 他们同时出现,挟持了整个人群,其中不乏世家公卿、皇亲贵胄。   森冷的刀刃在雨水里反射天光, 将望月楼里的客人们尽数卷入这场江湖械斗。   祝子安直视着对面的黑袍人, 缓缓道:“放我们走。”   “——否则, 在场所有人,都是我的人质。”   他的目光平静而挑衅:“你敢杀我吗?”   话音落下,望月楼里一时寂静。   被挟持的人不敢出声,打斗中的人也停下动作。南乞帮的人齐齐望向他们的帮主阮无极,而阮无极则仰头望向楼阁之上的黑袍人。   黑袍人没有说话。   “滴答。”   “滴答。”   雨水击打瓦当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地响。   隔着茫茫雨雾,屋顶上与轩窗后的对手长久对视。   黑袍人忽地低低笑了,嗓音沙哑如同一只苍老的枭,笑声在雨雾里断断续续。   他桀桀笑道:“蒲柳先生……你在跟我打赌吗?”   “你赌我顾忌望月楼的客人身份贵重……但我赌你不敢对他们下杀手。”他嘶哑地说,“可惜啊……你不敢杀他们,而我敢杀你!”   他立在屋檐之上,冷声下令:“杀!蒲柳先生的人,不用留一个活口!”   下方的打斗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更为猛烈。黑袍人反手取下背后大刀,在雨中大步迈出,呼呼几步就走到了屋檐边缘。   他吐纳、提气、纵身一跃,从那座楼阁上跃向了这座亭台!   “走!”祝子安拉着姜葵转身即走。   姜葵走在前面,祝子安紧跟在后,两人一前一后在楼道间飞奔。   身后,黑袍人撞进窗里,望见雅室里已经空无一人。他冷笑一声,提着大刀,沿着楼梯一路追了上去,冲入亭台的屋顶上。   倾斜的屋顶铺以青绿琉璃瓦,屋脊上坐落着卷尾的鸱吻。雨滴打在两色筒瓦上,沿着长长板瓦小道流下,自莲花纹的滴水瓦上坠落到下方的池水中,溅起哗啦不绝水响。   潺潺水声里,年轻公子执一把折扇,独自立于屋脊之上。   这里上无可上之处,下无可下之路,似是一块退无可退的死地。   他抬眸笑道:“既然我死期将至,敢问一句阁下究竟是何人?”   黑袍人冷冷答道:“蒲柳先生,你不如下到黄泉里去问吧。”   只见他挥舞大刀,一个闪身便来到了祝子安的面前。冰冷的刀光从上方而下,直朝着他的头顶劈落!   祝子安轻轻笑着,翻腕抬起折扇,向刀刃方向挑起。那道折扇仿佛忽地化身为剑,竟隐然有锋芒流露。   黑袍人低喝一声,猝然弃刀,双掌推出,直指祝子安的胸口!   这是他的一点谋划。祝子安曾在通化门下接住过他一掌,尽管当时他那一掌只用了五成功力,但也已经十分厉害。他摸不准这个年轻人的武功实力,决定先用大刀虚晃一招,逼他出招去接刀,自己则趁机使出最强一击……他的最强一击不是刀,而是掌!   这一招罗刹掌下去,即便不能使祝子安经脉尽断,也能令他身负重伤。   祝子安扫了他一眼,同时弃了折扇!   他竟然也缓缓推出双掌,架势似乎是要与对手硬碰硬地对掌。   “狂妄小儿!”黑袍人大喝道,用上了七成功力。   掌风呼啸而来,如同一条狂蛇舞动,卷起了四面八方的雨水。   祝子安笑了一声,收起双手,向侧后方轻快地闪身。   一杆长枪自他的身后破空而来!   “老头子!”少女的笑声清亮又动听,“别来无恙否?”   原来姜葵并没有离开,而是藏身在屋檐下方。祝子安引了黑袍人使出那一招罗刹掌,她即刻从下方飞身跃起,以一道长枪相迎,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这一枪来得突然,气势磅礴,一时间将掌风卷动的雨水推了回去。长枪携裹着旋转的雾气,泼了对手一身雨水,而后与那一掌彼此对撞!   轰然一响,两人都后退数步,同时闷咳一声。   “催城之式。”黑袍人的声音微变,“你是那个人的徒弟?”   “可惜!可惜!”他摇头大笑,“你究竟还是一个小女娃,哪里使得出真正的催城?”   他再次深深蓄力,迈步向前,又推出一掌!   这一次他用了十成的功力,这一掌针对着催城之枪而去。呼呼作响的掌风席卷着无数纷乱的细雨,带着一道凛冽森然的杀机,直取前方少女的命门。   祝子安忽然转到姜葵的身后,轻轻用手掌抵了一下她的后心。   一道温和纯正的内力自他的掌心缓缓推出,一点点注入了她的体内。   姜葵有一刹那的微怔……那是与她所学一模一样的内力。   一般来说,习武者所学心法不同,内力性质也会有所不同,若是随意将自己的内力注入他人体内,很可能不但无法帮助他人,反而会遭到对方的反噬。   可是祝子安的内力与她自身修习的内力一模一样……因此,他几乎是轻而易举地就为她注入了内力。   那一瞬间,她感到握枪的力量成倍地增加,枪尖微微颤动,几乎要脱手而出。   “你——”她低声问。   “专心。”他在她耳后说。   他的声音温沉,响在她的耳边,有一种安稳心神的作用。   姜葵不再多想,深深吸进一口微凉的空气,双手紧紧握住枪的末端。   握枪于末端,斩断退让的余地,乃是催城之式的起手。   这一枪有破竹之势,一旦出刺便无法收回,只能一往无前。   她挺枪、跨步、前进、出刺!   长枪挺然而出!   两道气势不同的风对撞在一起,震得满屋瓦片层层掀起!   刹那间,狂风扑面,吹开了黑袍人的面巾,他的脸露出了一瞬。   紧接着,亭台颤动如秋叶,楼阁摇摇欲坠,卷动的雨水在撞击声里高速旋转,而后如暴雨倾盆而落,溅得屋顶上的三人皆全身湿透。   屋顶上的少女被狂风击落,如残叶般向后飞出!   祝子安踩着翻动的瓦片飞快起落,在乱颤的风里接住了她。两人被涌动的气流带着一道后退,最后堪堪停在屋脊的尽头。   他站在她的背后,扶着她的双肩令她站直,手指轻轻覆盖在她的手上,帮她重新握紧了手里的枪。   “祝子安……”她咳着嗽说,体内的气流一阵剧烈乱涌。   “别说话。”他按住她的唇,“调息一阵。”   他又说:“江小满,你做到了。你接住了那一掌。”   “好。”她轻轻地说,在他怀里闭上眼睛。   怀中少女渐渐昏厥过去,柔软的脸颊上呈现一种虚弱的绯红。雨水濡湿了她的长发,打得青丝零落,湿漉漉地贴在她的肌肤上。   他的心里针扎般疼了一下。   他又把手掌轻轻抵在她的后心。与她相同的温和内力注入了她的体内,帮着她平息不断翻涌的内力,抚平她紊乱不安的经脉。   对面的黑袍人在方才的对战中也隐隐受创,片刻后才重新肃立于屋檐之上。   “蒲柳先生,你已无处可逃,是必死之局。”他沙哑地说,“你还能翻出什么新花样?”   祝子安抱起怀中的女孩,站在他的对面,低低笑道:“还真有。”   他仰起头,闭上眼睛,似是在听雨声。朦胧的雨雾流遍他的周身,打湿他的发梢与面庞,衬得那道身影孤拔如一枝竹节。   他仿佛在等什么。   现在想来,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似在拖延时间。   黑袍人微怔了一下,不知道这个人在耍什么把戏,抑或在故弄玄虚。   “来了。”祝子安睁开眼睛。   马蹄声响起……足足三百道马蹄声!   一声嘹亮的高喝声穿云破雾而来——   “羽林军在此!一应人等,放下兵刃!持兵刃者,一律押解!”   随着那声高喝,三百匹战马连同马上的军士一齐包围了望月楼。为首的中年男人一身端正官袍,风吹得他的袍角猎猎飞扬,犹如一只苍苍猎鹰。   ——兵部尚书,太子太师,凌聃,字伯阳。   这是祝子安的真正目的。他之所以要挟持整个望月楼的贵客,并不是指望靠一群人质来威胁敌人以换取一条生路,而是想要把两个市井帮派的械斗扩大化,将世家贵族子弟卷入其中,从而逼得官府插手江湖之事。   金吾卫不肯插手,那便由羽林军来做。在两拨人械斗之初,早有一位清瘦男孩奔出望月楼,在衙门前久久跪地高呼,请求官府救他被困在望月楼里的母亲。   那个孩子是小尘,那位母亲是阿蓉。   自秋狩那一日起,朝廷已经隐然动了整顿江湖的心思。借着此次帮派械斗为契机,再请太子太师凌聃为助力,羽林军得以彻查望月楼……顺便把岐王谢玦在此扎根多年的势力尽数清理干净。   此事乃是姜葵与祝子安的共同计策:一救下冷白舟,二打压南乞帮,三引出黑袍人,四清理岐王势力。一石四鸟,莫过于此。   黑袍人的眼神彻底变了。他冷冷望了一眼祝子安,低沉地问道:“你究竟是何人?羽林军里有你认识的人?”   祝子安笑着反问:“金吾卫里有你的人?”   黑袍人不予回答,冷哼一声,在屋顶上高喊:“撤!”   祝子安笑了一声,也往下高喊:“撤!”   人海如潮褪去,兵刃坠落的声音响了一地。   三百羽林军开始清场,逐一排查押解可疑之人,安抚瑟瑟发抖的客人们。两拨人马在混乱中各自撤出,无数道影子翻越阁楼而去。   祝子安抱着姜葵从高墙上落下,一座青幔白马的车静候在墙脚边。   他先送了怀中昏厥的少女进车厢内,自己在钻入车厢前踉跄了一下,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   他喘息着倚靠在马车上,勉强撑起半边身子,似乎正在失去力气。他低低咳嗽一声,抓着车辕的手指一松,身体一寸寸向下滑落。   “殿下!”洛十一从墙上翻下来,扑过去扶住他的肩膀。   “没事。”他闭着眼睛,轻轻地说,“声音小点,别让她听见。”   洛十一压低声音说:“殿下……沈药师反复叮嘱过,轻易不能动用内力。”   “别怕。”祝子安看他一眼,笑了一声,“我有分寸。”   深呼吸几次后,他一点点缓了过来,弯身钻进马车里。洛十一翻身上了车座,挥舞长鞭赶起白马:“驾!”   祝子安仰靠在车厢壁上,再次闭上眼睛,竭力对抗着席卷而来的疲倦与寒冷。   轱辘辘的车轮声响了很久,直到淅淅沥沥的雨声停了,一线天光从云层里泻出来,落在他沉静的面庞上。   又过了很久,姜葵从昏厥中苏醒,调息完毕,睁开眼睛。   车厢里有淡淡的白梅香,以及雨过天晴的气味。祝子安支着下巴坐在对面看她,见到她醒了,歪着头笑道:“江少侠,今日好身手,吾心向往之。”   “别岔开话题。”姜葵哼了一声,“我有话要问你。”   祝子安还是笑:“少侠请问。”   姜葵盯着他的眼睛:“你的掌法是何人所授?”   祝子安垂下眼眸,轻声作答:“是你想的那一位。”   他今日那一掌,名为归元掌。此掌法中正平和,可攻可守。这种掌法很难辨认,因为它表面上平平无奇,与普通的功夫没什么区别。   但是姜葵从祝子安传给她的内力上辨认出了这种掌法。这是她师父的掌法,也是她师父修的内力。修习这种掌法需要练就极深厚的内力,师父只会传授给自己的亲传弟子。   姜葵没有学过这种掌法,只修了这种内力。师父所学驳杂不纯,对她的期望是把枪之一道修炼到极致,因此只传授了她枪法与内功,没有再教过其它。   但是祝子安学了归元掌法与易容之术。   一个十分古怪又相当可信的猜测渐渐浮现了出来。   她缓缓道:“我是他的第一个徒弟。难道你是……”   “嗯。”他说。   他望了她许久,慢慢笑起来,嘴角上扬,温顺又狡黠,有一分使坏的劲。   他喊她:“师姐。”   然后他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探过身来,手掌轻轻放在她的头顶上。 第54章 交错   ◎祝子安……你和谢无恙是什么关系?◎   恰有风吹花落, 一串雨珠滴答脆响在车篷顶。   一片沾饱了水的杏花瓣晃晃悠悠,被细软的风托举着从帘外飘来,落在车厢里少女的发间。   两个人的衣袍都湿透, 遍身都是雨雾的气息。马车里放了一个暖炉, 烘得空气微微发热, 细小的白烟徐徐盘旋而上,拂过祝子安的身侧,落到姜葵的颊边。   他低着头看她,沾满了雨雾的发丝滴着水。   “嗒”的一声, 一粒水珠落到她的指尖。   他敛眸低笑一声, 忽地捻走了她发间的那一瓣杏花, 重新坐回了对面的车座上。   “你干什么?”她嚷道。   “你头发上掉了一片花瓣。”他笑道,把花瓣在指间轻轻摩挲了一下,托在手掌心,出示给她看。   她抬起一只手, 摸着自己的头顶。那个触碰的感觉还残留在她的发间。   他的手上缠着白麻布, 她感受不到他的体温。可她觉得他的掌心应当是温凉的, 比她的脸颊略冷一些, 又比她的耳垂稍暖一点。   就像那一日他在赤金色的天穹下捂住她的耳廓。   她咬着下唇没说话,他歪着头看了她一会儿,又说:“以前师父也很喜欢摸你的头。”   “那都是我还没及笄时候的事了——”她忽然刹住, 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你怎么会知道?”   “不想告诉你。”他说。   她气得跺了跺脚:“祝子安,你为什么总有那么多事情瞒我?师父也从不跟我说,他居然在我之后又收过一个徒弟……”   “抱歉。”他很轻地说, “是我不让师父说的。”   “那你为什么——”她说了一半, 倏地顿住了。   他安静地望着她, 目光里满是认真。那个短暂到不可思议的瞬间,她仿佛从那对剔透的眼瞳里看见了另一个人的身影。有一种刻骨的哀伤陡然侵袭了她,她不明白为何。   旋即他倏忽探出手,揉乱了她的头发。   “喂!这次没有花瓣掉下来吧?”她大喊。   “没有。”他笑着说,“我就是想知道每次师父摸你的头是什么感觉。”   “反正不是像你这样。”她哼了哼。   他收了手,支着下巴,转头望向窗外。马车轱辘辘行驶在开满杏花的长街上,两侧有无数白花瓣坠落如雪,铺满了浮着一层雨水的街面。   “你知道,师父以前也是中间人。”祝子安说。   “嗯。”八年前,就是师父领着她走进书房二楼,把初出茅庐的祝子安介绍给她认识。   那时候他们之间隔着一道屏风,她不知道他长什么模样,暗自猜测这位自号“蒲柳老先生”的中间人其实是个爱装老成的年轻人。   “最开始的生意都是师父带着我做的。”祝子安慢慢地说,嗓音里含着一分怀念和回忆,“他教我,做中间人这一行,露了脸,就会死。”   “但你还是可以信我啊。”姜葵不满道,“我可是你师姐欸。你可以在我面前露脸的。”   她认真道:“你不会死的,我会保护你。”   他笑了笑,又伸手去揉她的头发,似是觉得她的反应很好玩。   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在车座上坐好,随意地舒展双臂搭在头顶,懒洋洋转头望向窗外:“反正这件事很复杂。不告诉你都是有原因的。”   “而且,”他轻声说,“我快要走啦。”   她眨眨眼睛:“走?你要去哪里?”   “去很远的地方。”他漫不经心地回答,“这些年赚够了银子,等到江湖上的事一了结,我就洗手不干了。我想离开长安,坐大车去旅行。”   “旅行?”她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   “嗯。我有很多地方想去。比如说昆仑雪山,还有塞北大漠,还有南方的丘陵。我听说西南森林里有很小的鹿,和猫儿一样小,你没见过吧?”   他一面笑着,一面冲她比划了一下,“等我见到了,我就写信跟你讲。”   姜葵托着腮,想象着那么丁点大的鹿,觉得十分有趣。她点点头:“祝子安,那你以后一定要经常给我写信。”   “好啊。”他淡淡地笑。   “我呢,可能一辈子都离不开长安了。”她歪着脑袋,想了想,“我可是太子妃,说不定有一天还会变成皇后呢。也许等哪天我夫君心情好,会带我去东都洛阳看看。”   “最多,我就只能走那么远了。”   “你会走很远很远的。”他摇了摇头,“江小满,人的一辈子很长,你还有很多很多时间……”   他望向窗外,轻声说:“很多很多。”   雨后的风吹到窗里,带来一丝隐约的凉意。两个人同时微微哆嗦了一下。   他的话语里藏了许多难懂的意味,可是此刻的她听不明白。她忽然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脑袋,低着头说:“祝子安,等你走了,我会很想你的。”   他愣了一下,笑了笑:“别想我。”   停了一下,他补充道:“会打喷嚏的。”   市井间流传一句俗话:想一个人时会令之打喷嚏。他这个玩笑开得猝不及防,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只忿忿地看着面前的人抱臂笑得弯了腰。   马车颠簸了一下,随即停住了。赶车的洛十一放下长鞭,跳下来站在车门外说:“先生,江少侠,书坊到了。”   祝子安转头看了姜葵一眼,忽而正色道:“在马车里等我。”   姜葵不知道这家伙又要搞什么古怪,一脸疑惑地坐在马车里等他。过了许久,他弯身钻进车厢里,抱了又大又厚的一床毛毯,不由分说就把她整个人裹得像一个粽子。   “喂你干什么——”她还没来得及说完,猝然被他连毯带人地横抱起来,噔噔噔地上了二楼。   她被轻轻放了下来,头晕脑胀地站着,一张白巾盖到了她的头顶上。   祝子安严肃地指了指她的衣服:“湿透了。”   她低下头,才注意到一身白袍早已被雨水淋湿,七零八落地贴在身上……显得身体的每一根线条都俊俏而挺拔。   “我可没有看。”祝子安在她说话之前举起双手,“我是正人君子。”   他没能再说出一句话,就被她沉着脸推了出去,身后的木门“砰”地关上了。他背靠着门,低着头笑了一声,又以指关节扣了扣门:“少侠,换洗的衣裳还没拿进来呢。”   “还不去拿!”门后传来少女的愤怒的声音。   祝子安抓了抓头发,徐徐下楼去取了一身干燥的衣袍,回来敲了敲关紧的木门。   门后响起衣袍窸窣的声音,而后一条门缝警惕地打开,一只莹白漂亮的手一把抓过那件袍子,再飞快地“砰”一声关上了门。   “你紧张什么?”他在门后小声说,“我真是正人君子……”   姜葵下定决心不去理他,自顾自在雅室里换上衣服。雅室里放了好几个炭盆,一点也不冷,她不紧不慢地褪去湿透的白袍,一点点擦干全身上下的雨水,然后抓起祝子安送来的换洗衣服。   送来的衣服是一件柔软的长袍,松松搭了一根极宽的白色帛带。这套衣裳大约是在炭盆上新烘好的,透着温暖好闻的气味,还隐隐蹭上了一缕那个人身上冷冽干净的白梅香。   姜葵穿好衣服,拉开了门走出去,祝子安也换过衣服从楼梯处走上来。   他换了一件宽大长袍,腰间松松扎了帛带,赤足踩在一级一级的洁净台阶上。   边走着,他边轻轻打了个呵欠,一只手抓着盖在头顶的白帕子,耷拉下来的发丝还微微有些湿润,带着几粒水珠蹭在颊边。   “换好了?”他懒懒地问,伸手去揉她的头发,皱了下眉,“你不擦头发么?”   “头发自己会干。”她推开他的手,注意到他呵欠连连,“你昨天没睡好吗?”   祝子安哼了一声:“是哪位大小姐非要靠着肩膀才能睡?”   姜葵默默低下头不说话。她隐约记得昨晚她靠在祝子安的肩膀上睡着了,似乎还赖着他强迫他不许走。   醒过来的时候,她躺在一床温暖的被子里,连被窝里都是那个人身上的气味。   “回去坐好。”祝子安按在她的双肩上,推了她走回雅室里,押着她在蒲团前坐下,“替你擦头发。”   他坐在她身后,歪着脑袋对着她乱掉的发髻看了一会儿,摘下了她发间那根红玉簪,轻轻咬在齿间,腾出一双手来。   接着他随手揭下盖在头顶的白帕,开始为她擦头发。他的手指又温柔又灵活,隔着那方白帕打理着她的头发,帮她把每一根头发丝都仔细擦干捋顺。   等到头发半干,他取下咬着的簪子,把她的头发绾成一个松散的髻,将那根簪子斜斜插进她的发间,托着她的脑袋固定住那个发髻。   终于,他拍了拍手,满意地点了头,最后一个动作是摁下她头顶上那几根翘起的发丝。那些倔强的发丝在微金的阳光下显得毛茸茸的,不甘不愿地倒伏了下去。   然后,他把白帕盖回自己的头顶,起身坐到她的正对面,以指节弹了一下她的眉心:“闭眼。把易容卸了。”   她捂着额头,恼火地瞪他:“祝子安,你最好放尊重些,我可是你师姐!”   “可我比你大。”祝子安轻哼着反驳了一句,低下头开始解手指间的白麻布。   姜葵闭上眼睛,扬起脸等他给自己卸下易容。毕剥作响的炭火声里,那个人的呼吸一点点靠近过来,低沉又好听地响着。他的手指动作很轻,她几乎感觉不到任何存在。   这一次他的动作很慢,花了很长的时间。她等得有些困了,小小地打了一个呵欠。他的手指恰好经过,指尖意外碰到了她的唇。   他的手指刹住了,她睁开眼睛。   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近到鼻尖几乎相抵,在彼此的眼瞳里照见了对方。   呼吸交错的刹那间,她仿佛再次从那双眼瞳里看见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祝子安轻轻闭了一下眼睛,退身坐回原位,飞快地在指间缠上白麻布,低着头说:“好了。”   面前的女孩罕见地安静了一会儿。   她抬起一张素白美丽的脸,良久地凝望着他,而后轻声问:“祝子安……你和谢无恙是什么关系?”   他缠白麻布的手指轻轻一颤。 第55章 秘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炭盆里的火苗突突地跳着。   祝子安继续低头缠着白麻布, 漫不经心地说:“我和他能有什么关系?”   姜葵盯着他:“可是你总问我有关他的事。”   “你是我师姐啊。你既然嫁人了,你夫君的事我当然要关心一下。”他在手指上缠好白麻布,打着呵欠舒展双臂, 懒洋洋把胳膊搭在头顶, 歪着头笑了, “我是娘家人嘛。”   她的目光停在他的脸上:“你认识他吗?”   他笑了一声:“你说谢康?我怎么会认识那种高高在上的皇太子。”   “你……对他了解多少?”   “我能了解多少?不就是坊间传闻的那样。”祝子安又打了个呵欠。   他轻声说:“病恹恹的不知道哪天会死的样子。”   姜葵盯紧他的眼睛:“祝子安,你平日不住在书坊……那你都住在哪里?”   “江小满,你好麻烦。”他叹了一口气。他抓了抓头发,随手把头顶上的白帕搁到一边, 站起来拉开了雅室的门。   他低头望着她笑道:“走吧。”   “去哪里?”   “带你去我住的地方。”   他居然真的住在东角楼街巷, 就像长乐坊里传闻所说的那样。   雨后天晴的微光里, 祝子安领着姜葵在满街杏花树下走过,一前一后地踩起浅浅的水花。   浸染青砖路面的一层雨水上漂浮着一瓣又一瓣的雪白杏花,随着溅起的水珠子起起落落,时不时蹭在两人的袍角上, 仿佛在衣袂之间绽开了花。   祝子安走在前面轻轻地哼着歌, 姜葵听了一会儿, 发觉他哼的是那支他们在中秋听过的曲子。那个故事里有一树雪白的梅花, 那支曲子唱的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祝子安住的地方离书坊不远,是某家裁缝铺子上面的一间阁楼。   他引着姜葵转上了狭窄的楼梯,走到尽头是一扇漆木小门, 门的两边挂着朱红的对联, 上面的题字龙飞凤舞,大约是他自己写的。   “吱呀”一声,推门进去, 门里面是小小的一居一室。   窄窄的轩窗是向上推开的, 此时开了一半, 阳光从外面斜落进来,照亮了整个阁楼。阁楼里的陈设很简单,只有一张书案,一张木床,一个放满茶具的博古架。木地板上摆放了很多炭盆,火星子还在劈啪作响,烘得室内热乎乎的。   一切都整整齐齐,唯独书案上七零八落地铺了很多卷书,有的摊开、有的合拢。一排毛笔搁在乌木的笔架上,旁边是一个小小的箕形砚台,镜面一样的墨水反射着莹光。有一瓣杏花从窗外飘落,停在一卷书页间,如同一只雪白的蝴蝶。   祝子安从博古架上取来一套青瓷茶具,坐在一张矮案几前,拢了拢袖袍,开始为两人沏茶。   姜葵在等待的期间,走到窗边的书案前,迎着阳光俯身下去,好奇地翻看那些摊开在案上的书。   她发觉祝子安看的都是一些寻常的话本和游记,其中还有几本关于“落花点银枪江大侠”的坊间小画册,里面画的都是说书先生柳清河在书坊里最常讲的那些,内容生动又夸张,还有几分幽默,看得她情不自禁笑起来。   茶沏好了,祝子安递了一个茶盏给姜葵。两人隔着一张案几各自坐好,他支起手肘托着下巴看她:“好了。你都看到了。这地方是我的秘密,你不准告诉任何人。”   他又说:“不过你别来这里找我。倘若我不在书坊,就是不想见你。”   “你干什么不想见我?”她歪头问。   “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不想见你。”他严肃道。   她哼了一声:“那你还真是很容易心情不好。”   “对啊。我这个人就是这样的。”他笑了笑,“有时候,前一刻还是好好的,下一刻突然就不好了。”   她问:“祝子安,你真是书生?”   “嗯。我是南方人。”他点头,“十年前来到长安。”   “你还在国子监上过学?”她想了想。   “对啊。后来辍学了。”他顿了一下,抢在她发问之前答,“因为通不过课考。”   她睁大眼睛:“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还会通不过课考吗?”   “对啊。”他认真点头,“因为我不爱读书嘛。”   接着他又笑起来:“要是通过了课考,再去考个进士,说不定我就不干中间人这一行了。”   “但是,”她打断他的话,“你说过这不是你的脸。”   “江小满,别问了。”他叹了一口气,“不是又怎么样呢?”   他捧着一盏茶,慢慢地饮着:“我顶着这张脸,活了好多年啦。师父以前不也是名震天下的大侠,可是后来他顶着一张新的脸,做了那么多年的酒坊掌柜。”   “也许他心底里面,自己一直是一个酒坊掌柜,每晚就在地窖里面数一数藏酒,白天招呼几个客人,多高兴啊。”   她说:“你以前答应过我,会让我看见你真正的模样。”   “嗯。”他点点头,“我反悔了。”   她有点恼火:“你怎么还反悔啊?”   “对啊。我说反悔就反悔的。”他笑了一声,“我不喜欢我真正的模样。”   他又轻声说:“太难看啦。”   她想了想,问道:“真有那么难看吗?”   “真的。”他随口说,“骗你的话,你可以打我。”   紧接着,他跳过这个话题,继续说道:“江小满,你听我说。我这些年赚的银子,以后要拿来购置一座宅子,还没想好在哪里,反正不在长安。”   “等以后你要是想我了,可以去我的宅子里逛一逛。但是你肯定见不到我的。因为那时候我在云游四方啊。我会从很远的地方给你写信。”   “也许宅子会置在江南?”他抵着下巴思忖道,“听说江南有一种花,民间叫做六月雪。夏天的时候花开了,风吹起来,很漂亮……”   “下雪一样。”他轻声说。   “祝子安,你喜欢看雪啊。”她的声音把他从思绪里拉回来,“可是你在这里就可以看啊。长安不是年年都下雪?”   “以后每到下雪的日子,你一定要回长安看雪。”她说,“顺道来看我。”   “我喜欢。”他低着头笑,“但是我怕冷啊。”   他顿了一下,补充道:“我是南方人嘛。”   这个人的每句话都合情合理,可是听起来却很像信口胡诌。他的眼瞳干净又清澈,满是不容置疑的认真。他支着下巴凝望她,好似下定了决心要藏住一个很大的秘密。   “好了。”他放下茶盏,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我们去鼓楼酒肆。今晚有人请客,我们去吃白食。”   鼓楼在西市附近,距离东南角楼很远。两人先一道回了书坊,站在门口等洛十一驾马车带他们过去。   黄昏时分,天气转凉,沁凉的风拂过长街。“十月小阳春”在一日之间就结束了,满街繁花纷纷落了一地,仲冬时节正在马不停蹄地赶来。   祝子安拢着袖袍,轻轻地搓着手,在一盏昏黄的灯下,原地踱着步,仿佛一名在寒风里等车的异乡旅人,哆哆嗦嗦,萧萧索索。   姜葵看了他一会儿,转身去书坊里找柳清河要了一个小袖炉,添满了香灰和火炭,不由分说塞到他的手里。   “你不是南方人嘛。”她哼了声,“那么怕冷,用这个好了。”   “多谢多谢。”他笑着接过,手掌贴在袖炉上轻轻摩挲,很像是贫穷书生靠着炭火取暖的样子。   这副样子也和谢无恙一点都不像。那个人在取暖的时候,总是捧一个银叶小手炉,低垂着眼眸,华贵又清寂,沉静得好似一尊玉佛小像。   霞光渐渐收尽,马车停靠在书坊门口。   洛十一在前面赶车,姜葵和祝子安一齐上了马车,扑面而来的是炭火烘出来的暖意,整个车厢有如一座烤炉。   姜葵被热得连忙去拉开车窗帘,祝子安还是抱着那个袖炉,坐在对面看她,唇角带着一缕笑意。   “请客的是北丐袁二帮主。救出了冷白舟,他老人家高兴坏了,在鼓楼酒肆摆了酒宴。”他笑得狡猾,“到时候有一份大礼送你。”   马车很快停下了,却不是停在西市鼓楼,而是停在长乐坊的窄巷前。喧嚣的人声如沸,遥遥传进车厢里。   “我以为我们是去鼓楼?”姜葵怔了下。   “嗯。”祝子安点头,“先去喊人。”   他起身探出车窗,朝着不远处的打铁铺子高喊:“小白大师!请你吃饭!”   铺子前探出一位娇小的姑娘,肩扛一把硕大石锤,挽了袖子大笑道:“奇了怪了!先生一向爱抱怨手头紧,今日怎的忽然请客了?”   “欠你一顿饭钱!”祝子安笑答,“今晚鼓楼酒肆,好酒好菜管够!”   他拉了帘子,坐回车里,听得背后传来一句嘹亮的“好嘞”,转头悄声对车里的少女附耳道:“反正花的又不是我的钱。这回可要让袁二帮主肉疼一阵了。”   “祝子安,你果然是财鬼。”她小声说。   车轱辘碾过长长的青砖小道,经过长乐坊每条窄巷的入口。每当马车一停,祝子安就探身出窗,把小巷里的住客一一喊出来,大声告诉他们今晚在鼓楼下有一顿不要钱的晚宴。   黄昏的长乐坊里热气腾腾,他的声音穿透烟雾,明亮又清朗。他每一次喊完人、坐回车座上,都会坏笑着望向车里的少女。她开始思考这家伙除了狠狠讹袁二爷一把之外,是否还在打她的什么主意。   马车又停了,这一回停在阿蓉母子住的那条巷子前。   祝子安下了车,转身引着姜葵一同出来,走到乌木小门前叩了叩。   开门的是小尘。这个清秀男孩有模有样地行了个礼,领着两人往后院里走,边走边道:“祝公子,江少侠,冷白舟已经醒了,不过她不大高兴,不肯喝药呢。”   小少年有些苦恼地挠了挠头:“她嫌我煮的药苦,还骂我‘呆头鹅’。”   祝子安看他很是沮丧,试图安慰他一句。他似是认真思考了一阵,慢慢说道:“别太难过。我模糊在话本里读过,女孩子骂你,未必是讨厌你,反而是——”   姜葵踩了他一脚:“你都在教什么啊?”   “对不住,我乱说的。”他低头道歉,“小尘,别听我的,听她的。”   两人推开里屋的门,床上坐着一个小姑娘,生了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满脸都是嚣张跋扈。听见开门声,她立即颐指气使起来。   小姑娘的声音连愤怒时也又细又软:“我都说了!药太苦了我不喝!”   她愣了一下,望见开门的不是小尘,而是姜葵和祝子安。   “坏姐姐!”她冲着姜葵大喊一声,赶忙用被子蒙住脑袋。   紧接着,她在被子底下抬起眼睑,又看见祝子安,兴高采烈道:“好哥哥!”   祝子安笑了一声,悄悄对姜葵说:“你看我怎么带孩子。”   他领着小尘走过去,拍了拍冷白舟的肩膀,板起脸严肃道:“小舟,听话!小尘照顾你大半日,十分辛苦,你应当好好谢他才对。”   小姑娘居然就听话了。她冲着小少年扬起脸,不情不愿地说了句:“多谢你。”   祝子安拍拍她的肩膀,回身指了一下姜葵,又说道:“我今日托人传话给你,让你跟你爷爷说的事,你说了吗?”   “说了。”小姑娘闷闷地点头。   “说的什么?”祝子安问。   小姑娘转过脸来,不甘心地瞪着姜葵,一字一句道:“是坏姐姐救的我。”   “不可以叫她坏姐姐。”祝子安又严肃又耐心,“你往日仗着势欺负人,她揍你是为了教你好。再说一次,是谁救的你?”   “哦。”小姑娘闷闷道,“是江少侠救的我。”   姜葵不太明白这番又正经又好笑的一问一答是在做什么,她眨着眼睛看向祝子安,却看见他憋笑憋得几乎要咳嗽了。   “你爷爷请客吃饭,你要记得邀请小尘。”祝子安又说,“小尘照顾了你这么久,你请他吃饭是对他的感谢。”   “哦。”小姑娘低着头。   她犹豫了一下,望向床前的小少年,干巴巴地说:“我请你吃饭。”   小尘呆了一下,似乎有些受宠若惊,还没来得及回答,只听见小姑娘又低下头,用自以为没人听见的声音,细细软软地小声道:“呆头鹅。”   祝子安笑出了声。他拍了拍两个孩子,转身拉了姜葵离开。小姑娘满是疑惑的声音在门后响起:“祝公子,你不捎我们两个一程吗?”   “等你爷爷接你们去。”祝子安头也不回地答道,“马车里太小,只容得下两人。”   姜葵迟疑道:“两个孩子还是容得下吧?”   祝子安推着她往马车里钻,语气十分确定:“容不下的。”   洛十一在车座上挥起长鞭,赶着马车小跑着往西市鼓楼的方向去了。祝子安打着呵欠靠在窗边,在车轱辘声里渐渐克制不住倦意,支起手肘轻轻撑住脑袋。   他转头对姜葵说:“江小满,你陪我说一会儿话吧。”   “你昨夜没睡好。”她摇摇头,“你困了就睡一会儿吧。到时候我会叫醒你的。”   他轻声说:“好。”   姜葵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倚靠在车厢壁上慢慢入眠。他一睡着就睡得很沉,路过的小贩吆喝声叫不醒他,车轮的剧烈颠簸也晃不醒他。   他歪歪斜斜地跟着马车的震动往下倒,她慌忙去扶他却扶不住,最后很无奈地陪着他坐到同一侧,让他靠在自己的肩上沉睡。   她偏过头,望着他。他沉睡的模样,一次又一次让她想到另一个人……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相似、又这样不同的两个人?   “先生,江少侠,”许久之后,洛十一在马车外喊,“我们到了。”   姜葵已经坐回了祝子安的对面,他犹在深沉的睡梦里,歪着脑袋靠在车厢壁上。听见洛十一的声音,姜葵轻拍着祝子安的脑袋,试图让他快些醒来。   隔了好一会儿,他终于醒了,闭着眼睛问:“我睡了多久?”   “不算太久。”她答道,“不过洛十一赶车赶得格外慢。”   听到她的声音,他似乎怔了一下,停顿片刻后才问道:“我们在哪里?”   “西市鼓楼。”她答。   他又问道:“干什么?”   她愣了下:“袁二帮主请客吃饭呀。”   他没说话,低垂着头,额发遮住了眼睛。有一刹那,她的心头猛然一跳,紧接着他忽然抬头笑了起来:“江小满,这回你先下去,有件大礼送你。”   姜葵茫然地下了马车,突然发觉鼓楼酒肆前围了乌泱泱一大群人。   这些全是北丐帮的人。他们有的一身布衣,有的衣衫褴褛,有的握着离不开手的小铜碗,但是全都在望见姜葵的那一瞬间抱拳跪地一拜,齐刷刷倒成一片滚滚人浪。   “舵主!”他们一齐高喊。   声音震动如雷霆。   “……什么?”她有点懵了。   马车里的那个人低低地笑了:“你还记得我说过袁二帮主找我,愿不惜一切代价救回他的孙女么?”   “……嗯?”   “那个代价是北丐帮的舵主之位。”他解释道,“这个位子空悬多年。谁救了冷白舟,舵主之位就是谁的。”   “……可是你没告诉我?”   “嗯。”他笑得厉害,“我故意的。”   “祝子安!”她气坏了。   “北丐舵主无须打理帮中庶务,地位还在大帮主之上。以后冷白舟就归你管啦。”   他顿了一下,半是调侃地喊她,“江舵主,今日安否?”   她气得连头发丝都在颤,转身看见他在车帘后抱臂笑弯了腰。   作者有话说:   小满:祝子安,你和谢无恙是什么关系?   小谢:(面不改色)我和他能有什么关系。   =。=见证小谢演技炸裂的高光时刻)   注:汤显祖《牡丹亭》:“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第56章 醉酒   ◎有点上头。◎   如潮的人声里, 北丐帮众簇拥着姜葵进了鼓楼酒肆。   喧闹声褪去,酒肆外一时寂静,只有风吹叶落的声音响在巷口。   洛十一从车座上跳下来, 弯身钻进了车厢, 看见车里的人仰靠在车厢壁上, 紧阖着眼睑,微微喘息着,胸口随着呼吸声轻轻起伏。   “殿下……”洛十一低声喊他。   “没事。”他闭着眼睛,“让我缓一下。”   洛十一捡起地上的袖炉, 试了一下温度, 递到他手里, 又把炭盆全都放到他旁边,再往他身上盖了一件大氅。   热烘烘的车厢里,他捧着那个袖炉,渐渐恢复了力气, 轻轻按着额角:“我睡了多久?”   “从长乐坊到西市鼓楼, 约莫大半个时辰。我刻意赶车赶得慢了些。”洛十一低声问他, “殿下睡醒又忘记事了么?”   “嗯。”他低垂着头, “她知道我睡醒后容易忘事。方才刚醒时没反应过来,差点就露馅了。还好袁二帮主的事我记得。”   “殿下……你还记得什么?”   “零零碎碎的。”他低声说,“我记得我们从平康坊出来……后来呢?”   “回了书坊。之后, 你带江少侠去了阁楼。再之后, 去了长乐坊喊人来吃饭。现下人都在西市鼓楼了。”   “什么阁楼?”他怔了一下。   “东角楼巷,裁缝铺子上面那间。殿下你很多年前购置的。”   他愣住了,喃喃道:“我居然会带她去那里……”   “殿下, ”洛十一想了想, 对他补充道, “你还叫她师姐。”   “是么。”他笑了一下,低声说,“我会做那么傻的事?”   他慢慢睁开眼睛,把手上的袖炉搁到一边,拍了一下洛十一的肩,起身笑道:“走吧,去吃饭。”   “殿下,”洛十一没有动,“该回东宫了。”   谢无恙叹了口气,抓了下头发,忽然问:“你饿不饿?”   洛十一呆住:“啊?”   “我饿了。”谢无恙笑着指了指自己,“吃完这顿饭再走吧。”   他望向灯火通明的街巷与人声鼎沸的酒肆,神情黯淡了一瞬,随即又被明晃晃的烛光照亮。他的眼瞳干净,映照着灿烂的灯火。   -   西市在长安城西南,是胡商番客聚集之地。   这里遍地都是来自四海八方的异乡人,常有雪白的大象、彩羽的孔雀、耍杂技的猴子在坊市间出没,伴随着陌生的异国语言与奇特口音的吆喝。   鼓楼酒肆坐落于西市鼓楼下不远处的一条小巷里,彩漆木门口装饰着花头画杆,顶上拉了一条长幡。长幡上没有题字,因为这家酒肆其实没有名字,人们叫它“鼓楼酒肆”,只是因为此地距离鼓楼很近。   酒肆老板姓苏,是一位身材高大的回鹘人,性格直爽豪迈,最爱与人喝酒赌博。他做玉石生意发家,不靠卖酒挣钱,开酒肆只是因为他爱热闹。常有客人在他这里挂上一个月的账,然后与他打一场赌,若是客人赌赢了,他便大笑着把账一笔勾销。   这家酒肆多有江湖人士出没。北丐帮的帮众最爱在这里讨酒喝,长乐坊的铁公子常来这里赌博。十年之前,阿蓉初次来长安时,进的就是这家酒肆,那时候小尘还是个很小的孩子,裹在襁褓里不哭也不闹,惹得人人好奇他是否睡熟了。   中间人“蒲柳老先生”时不时在酒肆里与人约谈生意,这种时候他总是出手阔绰,常请人喝新酿的胡酒。“落花点银枪”江少侠也很爱来这家酒肆,因为他家的酒又香又烈,价格异常划算,还从不往酒里掺水。   十年过去,这家酒肆什么都没有变,依旧人来人往、热气腾腾,连烈酒的香气都如旧。这里就像是长安城的一个小小据点,守望着江湖上的一方小小安宁,在流逝的时光里有如一座静立的磐石。   这夜,酒肆里热热闹闹,欢声笑语几乎撞破屋顶。小厮们端着一坛又一坛的烈酒摆在桌上,又送上许多盆一样大的碗。江湖人士无拘无束,都爱用大碗喝酒,喝的时候酣畅淋漓,清冽的酒光溅了满桌。   “小满小满!”白荇兴冲冲迎到姜葵面前,“你怎么来得这么晚?”   “都怪蒲柳先生的马车太慢。”姜葵笑道,“小白,你们喝了多少酒啦?”   “六七坛了吧?”白荇掰着指头想了想,没算清楚,甩甩脑袋,拉着她的手进到酒肆最里头,挤出来两个位子坐下,“反正今日有人请客,随便喝随便喝!”   她抱起一坛酒,咕咚咕咚倒进大瓷碗里,一把塞给姜葵,转头对着周围一圈人,拍拍手道:“大家伙儿,这一碗敬江舵主了!”   酒桌上的人呼啦啦举杯敬酒,叮呤咣啷的声音响了一片。等这一轮喝完了,姜葵小声问白荇:“怎么你也知道舵主这回事?”   “刚刚有几个丐帮人同我讲的。”白荇拍拍她的脑袋,又悄悄对她附耳道,“蒲柳先生是故意让这个位子给你吧?他这人还怪好的嘞。”   “我觉得他是拿我寻开心。”姜葵闷声回答,“我又不想当什么舵主。”   “你当了北丐舵主,以后北丐的人都要听你的话了。要是你遇到什么危险,他们还会以命相护呢。”   白荇又拍拍她的脑袋,“那些人虽然看起来凶了点,但都是很讲义气的。蒲柳先生是为了你好吧?”   “可我又不需要人保护。”姜葵托着腮说,“本来也没什么人打得过我。”   “倒也是哦。”白荇点点头,“这样说来,他确是拿你寻开心。”   “吱呀”一声,酒肆的木门响了。酒肆里的人齐刷刷朝门口望去,只见祝子安披了一件大氅推门进来,身后跟着默不作声的洛十一。   一个小厮连忙过去接他的大氅挂在衣桁上,酒桌这边的白荇笑着高喊:“先生!坐这桌!”   经过这一回青楼闹事,酒肆里的人几乎全认得了这位祝公子就是蒲柳先生。人人都对这个年轻人充满了好奇,一双双眼睛从四面八方打量他。   他确是书生模样,文雅有礼。他把大氅放在门口的小厮手上,温声道了一句谢,走到最里面的酒桌前。桌上的人互相挤了挤,给他腾出一个位子,就在姜葵对面。他刚坐下来,旁边有人朗声笑道:“先生,我们方才在做游戏呢,先生也来吧?”   “什么游戏?”祝子安笑着问。   酒桌上的人七嘴八舌地解释:“咱们一人想一个问题,一轮轮发问,从酒桌上轮一圈,人人都要回答,人人都要坦诚。若是遇到不好回答的问题,可以选择不回答,不过要自罚一杯酒,直到醉倒了为止。”   “好啊。”祝子安点头,又问道,“不过我一介书生,酒量实在太差,请诸位卖我个便宜可好?”   “怎么卖法?”有人问。   “你们用大碗喝烈酒,我喝一碗就醉倒了。”祝子安笑着答,“诸位大侠可容我换个小点的酒器?”   洛十一转身去柜台上取了一只青瓷盏,提来一壶温好的热酒,往祝子安面前倒了一盏,只倒了浅浅一半。祝子安拢了袖子,双手举杯,起身笑道:“敬诸位一杯!”   酒桌上的人大笑着回敬他,对面有人举起酒坛子高声调侃:“先生果真是讲究!”   这边的洛十一倒好酒,往后面退回去,有人抓着他的袍子笑喊:“小十一!不准走!坐下来喝酒!”   这个总是神情冷淡的少年罕见地黑了脸,被几双手齐齐按到了酒桌前坐下,还被人塞了一大碗酒,只得十分不合群地坐在醉醺醺的人堆里。   祝子安笑得厉害:“十一,跑不掉了,留下喝酒!”   “都坐好都坐好!”又有人举杯高喊,“这第一问,我来起头!在座诸位都是豪侠义士,在江湖里闯荡多年,请问:为何而入江湖?”   姜葵恰好坐在第一位,冷不丁被问到这个问题。她托着腮想了想,答道:“有想守护的人。”   顿了一下,她补充道:“很多人。”   白荇在她身边,大大咧咧答道:“生来就在江湖中,哪有什么入不入的?”   阿蓉平静道:“为了银子。”   铁公子答:“赌输光了,没地方去。”   轮到洛十一的时候,他黑着脸,半天没有说话。就在人们准备一同起哄的时候,他突然站起来,双手端起面前的酒坛子,咕咚咕咚一口气饮尽,然后闷着头坐下。   酒桌上的人一齐愣了下,发觉他喝了这么大一坛酒,仍保持着神色冷淡,连眼皮都没有掀一下。接着人们大笑起来,有人用力拍拍他的背:“小十一!真看不出来,你酒量惊人啊!”   很快,这一问轮到了祝子安来回答。   酒肆里安静了一刹那。酒桌上的人全把目光投向这个年轻人,连隔壁好几桌的人都停止了交谈、悄悄侧耳倾听。小厮们假装专心倒酒,耳朵已经竖得老高。柜台后的酒肆老板停住了擦酒器的手,不动声色地转了个身,面向祝子安在的那一桌。   四面八方的目光围拢过来,连摇曳的烛火都放轻了声音。   时至今日,许多人才知道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蒲柳老先生竟然是一位安静爱笑的年轻人。他们都很想知道,这个人究竟是出于什么原因而入了江湖。   哪怕他喝掉面前那杯酒而不做任何回答,都能够满足很多人的好奇心。   祝子安低着头笑了笑,没有动面前的酒盏,而是轻声作答:“因为一个人。”   一片寂静中,炭盆里炸了一个火星,溅起一团灼光。   隔着一张酒光四溢的长桌,对面的少女忽然抬起头看他。灯火里,他的眼眸低垂,睫羽下藏着无声的笑意。   酒肆里的人同时一愣,没料到祝子安这么轻易作答。   “因为什么人?”有人忍不住问。   祝子安举杯笑道:“这是另一个问题了吧?”   在座的众人都心知肚明,他不会再往下说了。   麻衣小厮们继续忙活着倒酒上菜,柜台后的老板继续擦着那件酒器,酒肆里的人又开始举杯笑谈、开怀畅饮。   咣咣当当的碰杯声响了一片,头顶的烛火呼呼摇曳,桌下的炭盆里劈啪作响。   新一轮提问又开始转,人们大笑或者高呼。姜葵坐在祝子安的对面,小口慢饮着火辣辣的酒,隔着摇晃的酒光去看那个人。   他时而垂眸微笑,时而举杯饮酒,分明置身于喧嚷的人群中,却好似静坐在一片灼烁烛光里,周身满是清冽干净的气味,仿佛在肩头落了雪……又温暖又寂寥。   “祝子安。”她小声说。   “你干嘛忽然喊他的名字?”她身边只有白荇听见了,凑过来和她咬耳朵,“小满,你不会喜欢上他了吧?”   “小白,”她突然问,“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   白荇仔细想了想:“喜欢一个人是很高兴的事。”   她喝了口酒,真诚补充道:“例如呢,我喜欢端山公子,我只要想一想他,看一看他,我就十分高兴、一整日的心情都会变好。”   “可是,”姜葵问,“倘若你不能和你喜欢的人在一起呢?”   “就算我不能和他在一起,也不妨碍我高兴啊。”白荇愣了一下,“喜欢一个人是多高兴的一件事,怎么可以为此难过呢?”   她拍了拍姜葵的脑袋:“而且,说实在话,我觉得祝公子也喜欢你呢。”   顿了一下,白荇又说:“我觉得他那句话是说给你听的。”   姜葵低头凝望着面前的酒碗,在明净的酒光里照见自己的脸。那张脸素白又皎洁,因为喝了酒而浮起绯红。   她轻声说:“其实,我心里是知道的。”   “这不是很令人高兴嘛?”白荇又拍了拍她的脑袋,起身抱住一个酒坛子,一把拖到面前来,给姜葵倒了一大碗酒,双手捧起递到她的怀里,“别想太多,我们喝酒!”   两个少女在一盏灼灼烛灯下碰杯饮酒,两个大瓷碗撞得清脆一响,溅出许多银亮的酒水,泼在桌上和衣袂上。   此起彼伏的祝酒声里,姜葵偏过脸,望向长桌对面,那个人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他坐的位子还是空着,没有人敢抢走。放在桌上的酒壶和瓷盏已经不见了,那个位子看着冷冷清清的。   “江少侠。”丐帮中有一人在姜葵背后说,“二帮主请你过去。”   姜葵起身,跟着这名乞丐转上了酒肆二楼。与一楼的喧嚣热闹相比,二楼显得格外空荡幽静。一盏盏油灯亮在长长的石灰墙上,火光在晚风中跃动摇曳。   廊道里,小尘抱着一个药壶从一间屋子里出来,小心翼翼地掩上了木门。   他转身望见前面来了一位熟人,素来沉稳的一张脸上难得流露出了少年心绪。这位小少年神色失落,朝姜葵倾诉道:“江少侠,冷白舟又骂我了。”   “她又骂你什么?”姜葵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跟她说这几日要静养不能喝酒,她当着我的面就喝掉了一大碗,还嫌弃我酒量差,说我小气不肯陪她喝。”   小少年苦恼地说,“我告诉她,沈药师说过我这个病不能饮酒的,她就大声骂我呆头鹅,接着就蒙上被子不理我了。”   姜葵思忖片刻,安慰他道:“小尘,别难过。你想啊,她嫌弃你酒量差,其实是想要你陪她玩。她骂你呆头鹅,其实是担心你的身体。”   她拍了拍小少年的脑袋,歪头笑道:“这样想一想,你就不难过了吧?”   小尘想了想,点点头:“多谢江少侠。”   姜葵跟着引路的乞丐继续走,转进了隔壁一间屋子。   北丐二帮主袁二爷坐在一张木桌前,抱了一个酒坛子大口饮酒,白色的胡须跟着他大开大合的动作抖动。木桌上摆了一盏昏暗的烛台,墙脚下搁着他常用的那根铁鞭。   引路的乞丐行了个礼,掩上门走了。袁二爷示意姜葵在他的对面坐下,而后起身站直,深深抱拳,郑重谢道:“江少侠救出我家孙女,小老头感激不尽。”   姜葵连忙回礼:“袁二帮主不必谢我……况且,这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袁二爷重新坐下,喝了一大口酒,感慨道:“蒲柳先生明知对手设局杀他,还甘愿以身犯险,不惜冒性命之危去救我家孙女,甚至因此在敌人面前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如此大恩,小老头实在不知该如何报答。”   “方才在见江少侠之前,我请蒲柳先生上来同他谈过。他说不必谢他,请我把他那一份也谢在江少侠身上……”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继续道,“他说他很快要金盆洗手,决心从江湖上退隐了。”   姜葵怔了一下。原来那个人已经和不少人说过这话了。   “江少侠,”袁二爷再次抱拳道,“小老头有个不情之请。”   姜葵扶起他:“袁二帮主请说。”   袁二爷边喝酒边道:“江少侠,我老啦……这些年来,我深感某日大限将至,不知还能照顾我家孙女多少时日。”   “我知道我平日里骄纵了这个孩子,养得她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他叹息道,“只是我实在舍不得教训她。”   他没等姜葵接话,又接着道:“说起来……其实这孩子不是我的亲孙女。”   “我是她母亲的义父。”他在娓娓道来的话语声中陷入对往事的追忆,“她像她母亲,也是一副飞扬跋扈的脾气,那时候江湖上人人都叫她母亲魔道妖女。”   他笑了一声,继续道:“她父亲出身名门正派,是一位正人君子,使得一手好剑。起初,这两人势同水火,谁也瞧不起谁,打了好多年架啊……打着打着,也不知怎么回事,就互相看对眼了。两个人就这么在一起了。她父亲带着她母亲回了宗门,后来有了冷白舟这孩子。”   “十数年前的江湖上,还不像现在这样太平。帮派纷争很多,恩恩怨怨也多。”   烛火声中,老人的声音渐渐沙哑。   “大约十年前,朝廷不知为何震怒,插手了江湖之事,将她父亲所在的那个宗派灭了门……”   老人长叹一声,“她父亲身死,她母亲也不愿独活啦。”   “那一日,尸山血海里,她殉情啦。”   老人摆了摆手,苍然地笑了笑:“她死之前,已有预感,提前托人到长安见我,把这个孩子留给我看顾……我可怜这孩子的身世,却实在没把她教好。”   他第三次抱拳行礼道:“江少侠……小老头心中十分惭愧,腆着一张老脸,但求少侠日后多多关照这个孩子,若能管教管教她,也是好的。”   沿着一排长长的油灯,姜葵从酒肆二楼回到一楼。她心里闷闷的,站在楼梯上望着下方的人流涌动。   觥筹交错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渺远,耳边只有呼呼的晚风声和寂寂的烛火响。   倏忽,她看见洛十一还在人群里。   这个神色冷淡的少年正被一群大汉围着劝酒,他平静地抱着一大坛酒,仰起头一口气饮尽了,在一片赞叹和惊呼声里保持着惊人的镇定,没有流露丝毫醉意。   紧接着,又有人塞给他了新一坛酒,好奇试探这少年究竟有多大的酒量。   赶车的洛十一没走,那个人一定还在这里。   姜葵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寻找一个熟悉的影子。时不时有人喊住她,大笑着要跟她碰杯敬酒,她笑着接过大瓷碗一口气喝掉,然后继续往前走。   闹哄哄的人群里,到处都没有那个人的影子。她一边走,一边喝了很多很多酒,喝得脸颊绯红,脑子晕乎乎的,眼前都是迷离的酒光。   最后她推开了酒肆的后门,一缕晚风流遍她的周身,吹起她的发丝。   那个人果然没走。   他独自坐在一树杏花下酌饮。   许是有些怕醉,许是不爱热闹,他大约在喝过一轮酒后,寻了个借口避开人群,提着一壶酒走进无人的后院里。   树下铺满一地雪白杏花。他懒得扫开落花,随意倚坐在花树下,慢慢给自己斟酒,慢慢一盏又一盏饮着。   他没察觉到她的目光,只是自斟自饮着。星光自树梢坠落,落满他的肩头,衬得他的身形单薄。   她站着望了他一会儿,转身回去取了他挂在衣桁上的大氅,走过去披在他的肩上。   他似是怔了一下,抬眸笑道:“多谢。”   她抢过他手里的酒盏,试着喝了一口,皱眉道:“酒早都冷了,你怎么还喝?”   没等他回答,她又转回去,在柜台前重新倒了一壶热酒,提着酒壶坐在他的身边。   她先给他斟了一盏酒,塞到他手里,看着他喝了一口,然后才慢慢边斟酒边道:“祝子安,你不喜欢热闹吗?”   他愣了一下:“我喜欢啊。”   她问:“那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   “想事情。”他懒洋洋地靠在树上,“你也听袁二帮主讲了冷白舟的身世吧?”   “嗯。”她闷着头说,“听完了,心里难过。”   “我也是。”他轻声说。   两个人挨着坐在一起,自顾自喝了一会儿酒。祝子安似是一边思忖着,一边慢慢道:“你说……若是爱慕一个人,会到如此地步么?”   “你是说殉情吗?”姜葵托着腮想,“我不知道。也许会吧。”   “那我愿我爱的人不要爱我。”他很轻地说。   “什么?”姜葵没听清。   祝子安自觉说错了话,垂眸笑了声,岔开话题:“刚刚收到情报,官府彻查了整个平康坊,江湖势力被连根拔起,岐王布置多年的眼线全没了。”   “可你的眼线也没了。”她补充道。   “无所谓了。平康坊本来也不是我的地盘。”他笑了笑,“而且我说过,我快要洗手不干了。”   他想了想:“这回岐王受了挫。倘若你夫君听到这个消息,大约会很高兴吧?”   “未必。”她摇摇头,“那个人似乎不在意这些……我也不知道他在意什么。”   他没接话,低着头又饮了一口酒,握着杯盏的手动了动。   “说起来,”她又说,“你今日说,南乞帮的三个帮主是异姓亲兄弟,那是什么意思?”   “这个么,其实是他们三兄弟的秘密。”   他解释道,“南乞和北丐不一样。南乞三个帮主各领一支人马,刻意表现得不太对付,以此隐瞒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免得成为彼此的软肋。”   “为了保护彼此而不能相认吗?”她想了想,“真不容易。”   “是啊。”他轻声说,“大家都不容易。”   两人坐在月光下安静地饮酒。倏尔有一阵晚风涌动,摇了一树雪白的杏花,簌簌落在他们的发间。   落花的风里,他偏过头,望着她。   “江小满,”他忽然说,“你相信太平盛世吗?”   “嗯?”她看着他。   “太平盛世啊,就是承平日久,没有太多忧愁,连挫折也是很小的挫折。”   “人人互帮互助,人人安居乐业,人人都是好朋友……就像在长乐坊里一样。”   他认真道:“我相信。”   “我也相信。”她回答。   他笑起来,伸手去揉她的头发。她抱着脑袋躲开,转头望见他的眼里满是笑意,还映着许多星星的光,明亮又安静。   星辰在头顶上方愈发盛大,两个人都醉得厉害了。祝子安打着呵欠靠在树下,身边是脸颊绯红的少女,抱着快喝光了的酒壶,微醺的呼吸声离他的耳垂很近。   他喝了好多酒,有种热乎乎的酒气开始上头,忍不住喊她:“江小满?”   “嗯?”她的声音里满是酒香味。   “你觉得……”他试探道,“谢康在你心里是什么人?”   她想了想:“夫君。”   “那我呢?”他小心地更进一步。   “你么。”她顿了一下,“珍视的朋友。”   她又顿了一下,很认真地说:“一生最好的朋友。”   他笑了起来:“你才多大啊,就敢说一生了?”   “江小满,你的一生还很长。”他又轻声说。“还会有很多好朋友。别在这时候就用‘最好’这种词。你以后还会交到新朋友的。”   “不。”她倔强地摇头,“你是最好的。”   他愣怔了一下,紧接着发觉她真是醉了,看起来迷迷糊糊的。于是他笑着俯身过去,伸手揉乱她的头发。   她倦倦地闭着眼睛靠在他身边,满身都是醉意和酒香,实在懒得推开他的手,只得闷声抱怨道:“祝子安,你干嘛总摸我头发啊?”   “嗯。”他笑道,“有点上头。”   过了一会儿,他郑重解释道:“我说的是酒。”   作者有话说:   小谢:(摸着老婆的头发)嗯,有点上头。   关于酒量:   小满等于小白   大于等于洛十一(也可能小于等于,不太确定)   大于绝大多数人   大于剩下所有人   大于小谢   小谢:?   (最近收到了很多营养液和地雷,真的非常非常感谢大家,今天加更啦!爱你们!) 第57章 蹭蹭   ◎江小满……你很过分。◎   星光与花瓣一齐落在树下少女的发间, 衬得她的两腮绯红含羞。   她醉得晕乎乎,闭着眼睛翻了个身,往祝子安的身上蹭了蹭, 困倦地把脑袋枕在他的胸口, 呢喃地念道:“祝子安。”   “嗯。”他说。   那个嗓音压在喉咙里响起, 模糊、温和、低沉、又好听。   说话的时候,他的胸口微微震动,弄得她不知道哪里痒痒的。   “祝子安,”她迷迷糊糊地说, “我心底里面……其实是知道的。”   他愣了下, 没听懂:“知道什么?”   “不告诉你。”她歪着脑袋, 小狐狸似的笑了。她趁着醉意,又往他的怀里钻了钻,闻到了满怀的白梅香气,仿佛心情愉悦地哼了一声, 随即一下子睡着了。   “江小满, 你到底知道了什么事啊, 这么高兴。”他低头笑着看她, “难不成是小白大师又跟你讲了什么江湖趣闻?”   她不搭话了。他想了想,试着喊了她一声:“江小满?”   怀里的少女呼吸声沉沉,身体柔软又温热, 似一只酣睡的乖巧小猫。   “可是你在这里睡会着凉的。”他有点苦恼, “醒一醒。我们回酒肆里再睡好不好?”   她还是不搭话。他拍了拍她的脑袋,她闭着眼睛又哼了一声,似乎并不打算醒, 甚至还往他身上蹭了蹭。   “江小满, ”他叹了口气, “你到底喝了多少酒?”   回答他的只有少女微醺的呼吸,混着风声响在他的耳畔。   他长叹一声,取下肩头的那件大氅,小心地盖在她的身上。   她在簌簌的衣袍声里往上挪了挪,探出一颗漂亮的脑袋,靠在他的脖子下面,发丝轻轻蹭过他的下巴,似小猫尾巴撩了他一下。   他闭了一下眼睛:“江小满……你很过分。”   他担心她着凉,试着抽身出来,欲抱她回酒肆里去。   酣醉的睡梦里,她误以为他要离开,轻哼着摇摇头,把整个身子窝进他的大氅里,只露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她十分舒服地靠在他的胸口,口中喃喃道:“不许走。”   她甚至拽住了他的手,满含醉意地扬起脸,似是示意他抱好自己。   “啊。”他无奈地仰头长叹,“……越来越过分了。”   她不松手,他没了辙,只好遵从她的指示。   他抱着她坐在雪白的花树下,仰望着漫天流光的星辰。落花铺满了他的肩头,怀中少女的双颊滚烫,令他久违地感受到一丝温暖。   他几乎沉溺在她的温暖里,有一刹那产生了关于永恒的错觉。   “我也不想走的。”他轻声说。   他闭上眼睛,倾听她的呼吸声。微风吹动衣袂,交缠着他们的发丝。他紧紧地抱她在怀里,两颗心脏跳到一起,一声又一声,响在温柔的良夜里。   最后她完全睡熟了,歪着脑袋,靠在他的肩头。   他低头凝望她的脸,无声地笑了一下,轻轻说:“江小满,既然我在你心里是最好的朋友,那我们就开开心心做朋友好不好?”   “别再靠近我了……”他闭上眼睛说,“我怕我走不掉啦。”   “我不想跟你道别。等我真的要走的那一天,你不会知道,也不会难过。你会有一个好朋友,时常从远方给你写信,信里面都是高兴的事……”   他悄声说:“我最怕你难过啦。”   风声里,怀中的少女睡得恬静。他抱着她慢慢起身,走过铺满落花的地砖,钻进了等在后院外的马车里。   “殿下,回东宫吗?”赶车的洛十一问。   “先回书坊。”谢无恙轻声说,“她应该不想回东宫。”   马车穿行过寂静的长道,停在东角楼街巷里。洛十一跳下车敲开书坊的门,谢无恙抱着醉酒的姜葵进了二楼雅室,把她放进温暖的被子里,又推了一个炭盆到她的身边。   他坐在她身边,支起下巴看了她一会儿。她的眉眼在梦里也是弯弯的,弯成一个好看又快乐的弧度。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唇角不自觉地上扬。   他轻声对她说:“明天见。”   然后他转身关门离开,上了静候在门外的马车。车轱辘转上长长的青砖道,又经过高大的夹城墙,在禁苑的密林里绕来绕去,最后停在了荷花池外的偏门口。   洛十一拉开马车门的时候,车厢里的人捧着一个袖炉坐在窗边。那个袖炉是姜葵从书坊里翻出来递给他的,已经用得很旧了,上面的铜色褪得斑斑驳驳。   “殿下?”洛十一试探着问,“你没睡吗?”   年轻的皇太子安静地捧着那个袖炉,低垂眼眸倚靠在车厢壁上。星光自窗外泻落下来,停留在他的身上。   “不想睡。”他说,“想记住。”   洛十一找了一件大氅披在他身上,接着伸手去扶他起来,手指碰到了他捧着的那个袖炉。   那个瞬间,洛十一愣了一下,透骨的寒意吓得他手指一缩。   原来袖炉里的炭火早就烧光了,连香灰都失去了余温,铜壁冰冰凉凉,冷得直教人手脚发颤。   但是谢无恙居然还在捧着它取暖。   “殿下,别用这个了,已经冷了啊。”洛十一对他说。   “是么。原来冷了啊。”他轻声道。   洛十一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抬头问他:“殿下,你……”   “嗯。冷麻木了。感觉不到冷暖了。”他的声音平静。   空气里静了一刹。洛十一低声问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记得了。”他轻轻摇头,“无所谓了。迟早的事。”   洛十一紧抿着唇,片刻后才说:“这个症状出现得比沈药师说得早。殿下,你的内力要护住经脉,绝不能轻易动用……”   谢无恙打断他的话:“我心里有数。”   “而且,这样也挺好的。”他低着头笑了一下,“我不怕冷了。”   没等洛十一说话,他换了新的话题:“今日我可能会睡得久一些。另有一件要事,需要你先去盯着……那一位使罗刹掌的黑袍人,我看见他的脸了。”   “她也看见了。我做祝子安时是江湖人士,不关心朝廷之事,所以她没说什么。等她回东宫同我讲后,我与她再具体商议此事。”   他缓缓道,“果然如我们猜测的那般,那人是宫廷中人。”   “是谁?”洛十一低声问。   “认识的人。”年轻的皇太子望向窗外,淡淡笑了笑,“余公公,别来无恙?”   -   清晨,下过早朝,内侍监余照恩处理完一应事务,在掖庭宫里换上一件宽大黑袍,悄然离开后步入了宫城北边的一处偏殿。   他是帝座前最显赫的侍臣,是北司宦官的领袖,是手握金吾卫兵权的大将军,是人人仰慕的上柱国,但是当他在文武百官面前出现的时候,看起来只是一位平平无奇的普通老人,须发皆白、笑容可掬、和蔼近人。   然而当他穿上这身黑袍的时候,他的气质顷刻间变得森冷,犹如一只寄身黑暗里的枭。   “吱呀”一声,他推开废弃偏殿的旧门,穿过蒙尘的前堂,停在了一扇竹木雕花屏风前。   屏风后摆着一张黑檀木长桌,桌前坐着一名黑发的年轻人。他一只手散漫地撑着脑袋,另一只手握着一枚梅花形铜钱,随意将之在半空中抛起又落下。   铜钱与木桌碰撞,发出“啪”的一响。   “失败了?”年轻人淡淡地说。   “平康坊大败。”余照恩的声音沙哑,“北丐大帮主被他们救走了,没能杀掉蒲柳先生,羽林军清理了望月楼。”   “探出蒲柳先生究竟是谁了吗?”   “昨日望月楼里逼他现了身,不少人都看见了他的脸。一路追查下去,只查出他是一个读书人,有人叫他祝公子。”   “此人自称是一名书生,平日住在东角楼巷,常在长乐坊附近出没。我派人在他常去的地方盘问过,这些传言都属实。”   余照恩缓缓摇头,“太子妃似乎与他交情颇深,但他不像是宫廷中人。”   “唯一的疑点是……”他沉吟道,“平康坊生事前,我已令金吾卫按兵不动。但羽林军越过我插手了此事。”   “我起初怀疑此人与羽林军有什么关系,不过后来查出,有一名男孩去官府前击鼓状告平康坊闹事,这才逼得羽林军出手……这大约出自此人的谋划。”   “可惜没杀掉他。”他有些惋惜,“太聪明的人,还是死了放心。”   “罢了。这次没杀掉就不杀了。既然并非宫廷中人,就不用管他的事了。”年轻人无所谓地耸肩,又抛起了手中的铜钱,“我本也志不在江湖。”   “况且……”   他微笑起来,“将军府要倒了。”   “啪”的一声,铜钱落在木桌上,震起一团微尘。   -   姜葵是被一阵鸟鸣声叫醒的。   她茫然地睁开眼睛,发觉自己睡在书坊二楼的雅室里,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手边放了一个燃尽了的炭盆。   她从被窝里伸出双手,抱起脑袋望向天花板,模糊记得自己昨夜喝了很多很多酒,醉倒了被人送到这里。   明媚的鸟雀啼鸣声里,她懒洋洋坐起身,旁边放着一碟热好的茶点。明净的小瓷盘下压着一张薄薄的桑皮纸,上面是那个人的潦草字迹:“晨安。”   她把桑皮纸翻到背面。背面什么也没写,只有几个小小的墨点,似是写信的人犹豫了一下,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江少侠,”说书先生柳清河在楼下喊,“已近午时了,要不留下吃个饭再走?”   “不啦!”姜葵朝楼下回道,“我急着回去呢!”   她急匆匆吃完了那碟茶点,连楼梯都懒得下,直接翻窗出去,往东宫的方向跑。少女的身影在大大小小的楼阁之间有如一只轻快的燕子,在冬日的午后潇潇洒洒地归巢。   “谢无恙!”她跑进寝殿,大喊一声,“有事找你!”   寝殿的花窗是打开的,她翻身跃了进去,一路沿着灿烂阳光往深处走。   走到寝殿内,她怔了一下。这个时辰了,谢无恙居然还在睡觉。他睡在床边的小榻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微微歪着头,下颌蹭到被子边缘。   阳光打着旋从屋顶上跳下来,落到他的眼角眉梢,沉静又温暖。   “你真的好能睡啊。”姜葵小声嘟囔,用手指戳了戳他的额头。他没什么动静,呼吸声深沉好听,低低响在她的耳边。   她被他的体温冰了一下,转身去抱了许多炭盆,全都围到他的身边,把他周围的空气烘得暖洋洋的。   接着,她在书案上找到了他的小暖炉,往里面填满进贡的瑞炭和檀香的香灰,然后塞进他的被窝里。   他的被窝里也冰冰凉凉的。她皱了一下眉,握了握他的手,发觉他整个人冷得像一块冰。   她有点恼火:“我就离开了一日多,顾詹事是怎么照顾病人的?”   她叹了口气,亲自去药藏局煮了药,还命人熬了一碗白粥,全端回了寝殿里。   谢无恙依旧睡得很安静。她小心翼翼地扶他起来,让他靠在一个大如意引枕上,然后端着药碗一口口喂给他。   他在她手下温顺得异常,闭着眼睛把药喝了下去,气色渐渐变好了一些。热腾腾的汤药和白粥为他提供了些许热量,他的体温略升高了一些,不再那么寒冷得吓人。   她扶他再次躺好,托着腮坐在他身边,盯了他的脸许久,他仍没有苏醒的迹象。他的睡颜十分好看,鼻梁挺拔,眉眼静谧,睫羽上落了阳光,嵌着微金的点点碎影。   思考片刻,她喊了宫人把没处理的文簿和卷宗都送到寝殿里来,在他旁边拉了一张书案,坐下在他身侧处理东宫庶务。等他一醒来,就能看见她。   坐下以后她才发觉,她留着的那张“今日不归”的字条还压在琉璃灯下,她翻回来的花窗也是打开的,一切都是她离开前的样子。   她床上的被子铺得整整齐齐,睡在床边榻上的这个人安安静静……简直就像在等她归来。   虽然他们的婚姻只不过是一场形式,但是她的夫君似乎真的对她很好很好。   他信任她,从不管她,放心地把要务交到她手上,还任凭她每日往江湖上跑,甚至帮着她一起瞒住旁人。   他也从不在正事上避开她,遇到什么朝政大事,两人都是一起商量,他一向很听她的意见。   这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此刻他睡着了,听不见她说话,但她还是想谢他一声。   “谢无恙,”她转头看他,“多谢你哦。”   阳光下,她握了笔,开始批阅文案。沙沙的纸页声里,他在她身边沉睡着,似一种无言的陪伴。   直到暮色四合,晚风披着霞光吹进殿里,他在簌簌风声里悠悠醒转。   身边的少女低垂着头,一只手托腮,一只手握笔书写,神情认真又可爱。一缕长发从她松散的发间钻出来,晃晃荡荡地扫过他的鼻尖,带来一丝清幽的甜香。   “夫人。”他轻声喊她。   “你醒啦?”她停了笔,转头看他,语气有点埋怨,“谢无恙,你真的睡了好久啊。”   “很困。”他的声音朦胧。   她似是觉得他这副困倦的样子有点好玩,摸了摸他的头,歪着头笑了笑。   “没事,你困的话还可以再睡一会儿。”她笑着说,“反正我一直在这里。”   “嗯。”他说,“我想喝水。”   她想了想,取来自己喝了一半的茶盏,扶着他坐起来,然后把茶盏递到他的手里。   他动了一下手指,似乎想接住那个茶盏,可是此刻的他极度虚弱,手指上没有力气,只能松松地搭着。   “抱歉。”他小声说。   “好吧。我喂你。”她叹了一口气,“没事,你又不是故意的。”   他闭上眼睛,感觉到她的手指托住他的脑袋,一点点把热茶喂到他的口中。他小口小口地喝完了,耳廓跟着咽下的茶水一起发热。   “你脸红了。”她指出。   “我没有。”他立即说。   “你反驳我干什么?”她有点无奈,“我是在想,你脸红了是否意味着你的病在好转。平日里你的脸色真的很差。”   “大约吧。”他闭着眼睛说。   她等了一会儿,等到他低低咳嗽了一阵,渐渐恢复了力气,能自己慢慢坐起来,才谈起正事:“谢无恙,我找出了那日秋狩时要杀你和温亲王的人。”   “是谁?”他问。   “内官宫的内侍监,余照恩余公公。”她支着脑袋思忖道,“我昨天去打架了,具体过程就不跟你说了,反正把平康坊的岐王势力都一锅端了。”   “嗯。”他点了下头。   “我跟那个黑袍人又打了一架,他挡脸的黑巾被风吹开了一刹那,”她回忆着,“我认得他。那日你写婚书到我家的时候,来宣旨让我进宫的便是他。”   “那日你落水了……”他跟着她一同回忆。   “对,就是那日。你还救了我。”她停了一下,补充道,“其实你不应该救我的。我那时候都是装的,我本来要从池子里浮上来追人的,结果你救我反而把我给拦住了。”   她歪头看他,“还弄得我怀疑过你是坏人。”   “抱歉。”他小声咳了一下,“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反正你也是救人心切,勉强可以原谅。”   她决定安慰他一下,拍了拍他的脑袋,接着说道,“之后线索就断了,直到有一日我在通化门下看到了岐王和那个黑袍人。”   “起初我怀疑那个黑袍人只是岐王雇佣的江湖人士。”她想了想,“你知不知道江湖上有一个行当,叫做‘中间人’的?”   他沉默了一下,她没等他回答,继续说下去:“你也不必懂。总而言之,我起初以为那个黑袍人只是江湖上的中间人,自号‘白头老翁’。”   “如今看来,他同我一样,不仅是江湖人士,也是宫廷中人……他要杀我,要杀你,以及要杀温亲王,都必是出于朝政上的考虑,而非江湖恩怨纷争。”   “必是此人在我进宫那日调换了入宫的马车,试图害我落水阻止我嫁与你,由此阻止将军府加入太子党。”   她慢慢道,“我小姑每日喝的避子汤,也是他送去的……他很有可能有办法在汤药里下手脚。”   “而且,他与岐王是合作关系。”   她认真看他,“谢无恙,他既是北司领袖,起初杀我必是为将军府兵权,后来杀你必是为击垮南衙一党。”   听完她的话,他想了一阵,慢慢道:“我和他在朝堂上一直势同水火……到如今才知道他亦是江湖人士。”   “你觉得,”他顿了一下,“这位叫‘白头老翁’的中间人就是余公公吗?”   她点头:“我觉得是。白头老翁近日忽然出现,一出手就插手宫廷之事。我认为这背后是余公公与岐王的合作,两人一是图谋兵权……”   她顿了一下,轻声说,“二是图谋你的太子之位吧。”   若是谢无恙不在了,太子之位必然是岐王谢玦的。岐王与余公公的合作,亦是岐王党与北司宦官的合作,前者谋求夺嫡,后者谋求兵权,各取所需,因此联盟。   “我近日……太累了,”谢无恙低声说,“没能足够关注朝政之事。”   思忖片刻,他沉声道:“我担心将军府出事……我即刻入宫一趟。”   他几欲从榻上起身,倏地被一双手摁了回去,怀里还被塞了一个小暖炉。他捧着那个暖炉,怔住了,茫然抬头。   面前的少女咬了下唇,看着他苍白的脸,严厉地说:“谢无恙,你躺好。就你现下这副样子还入宫,我怕我半夜要去太医署把你领回来。”   他还没回答,手里又被塞了一盏热茶,耳边是少女的声音:“你既然有力气起身了,那就自己喝茶吧。”   “我……”他开口。   “闭嘴啦。”她打断他,“正事谈完了,剩下的明日再说,你好好休息吧。我要读文书了,你安静一点坐好。”   他只好安静下来,坐在她的身边,捧着那盏茶,偏过脸望着她在灯下写字。她认真写字的模样很好看,卷翘的睫羽低垂着,漏过明亮的灯火,在眼睑下方投落漂亮的浅影。   他凝望她执笔的那只手,倾听沙沙作响的纸页声,仿佛拥有了无限的温暖宁静。   良久,他太倦太乏了,歪着脑袋倚靠在床柱上,在半梦半醒间近乎入眠。   她怕他睡着了打碎那只茶盏,转身欲拉开他的手去取,恰好撞见他倚靠在柱上睡着的姿态……她昨日方在马车里见过另外一个人睡着的姿态。   那个人也是歪着脑袋,倚靠在车厢壁上,连倾斜的弧度都一样。   ……太相似了。   “谢无恙。”她低声说。   “我在。”他闭着眼睛答。   “看着我。”她严肃道。   他只好睁开眼睛,满含倦意地望着她。   “叫我师姐。”她命令他。   倏尔一阵风动,卷过案上纸页沙沙。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陪伴   ◎我陪你。◎   谢无恙小声咳嗽起来。   他咳得稍有些喘息, 弄得姜葵忧心起来,倒了一盏热茶递给他。   她起身坐在榻边,转脸望着他。他倚靠在床柱上, 手里握着那盏茶, 低头慢慢饮尽了, 闭了一会儿眼睛。   再抬起眼睛时,他撞见面前的少女依然严肃的眼神。   ……他又闭上了眼睛。   “谢无恙,”她喊住他,“睁眼看我。”   “困。”他闭着眼睛说, “睁不开。”   他的声音里满是倦意, 听得她有一分心软, 只好对他说:“好吧,准你闭着眼睛。”   刚松了一口气,他听见她再度命令:“叫我师姐。”   他迟疑着,茫然问道:“……我为什么要叫你师姐?”   “别管。”她严肃道, “快叫。”   ……他有点想再咳一阵。   沉默片刻, 他叹了口气, 睁开眼睛。   静谧的宫室里, 面前的少女倾身过来,凝望着他,长发扫落在他的手边。她的眼瞳明净剔透, 倒映着他的面庞, 以及粼粼的霞光。   “师姐。”他说。   他的声音清冽干净,有种玉石或者白瓷一样的质感。   一点也不像那个人。   但是很好听。   她歪着脑袋看了他一会儿,又说:“叫我江小满。”   他茫然:“我为什么……”   她打断:“快叫。”   他闭了一下眼睛, 温和地望着她:“江小满。”   完全不一样。   但是也很好听。   “好吧。”她摇着头, “你睡觉吧。”   顿了一下, 她又说:“你以后还是叫夫人好了。”   “好。”他小声回答。   灼灼霞光里,她坐回书案前,蘸墨提笔落字。他坐在她身边,闭目倾听她的落笔声,恍惚间举世安然,如梦里桃源。   “有事要忙,离开一下。”她读了新送来的书信,忽而收了案上的文书,抱着一堆纸卷转出殿门。   离开前,她停步转身,又严肃道:“忘记方才的对话。”   “……好。”   他倚坐在床榻上,望着她远去的身影,低头把玩着手里的茶盏。   “江小满,”他敛眸笑了一声,“……你太坏了。”   他披衣而起,靠在殿门前,仰望着纷扬的落花。霞光自天边挥洒,无边漫卷了他一身,勾出一道淡金色的侧影。   “殿下,”洛十一从后方走来,“温亲王急信。”   谢无恙接过信,展开读完,神情微微变了。   他低声问洛十一:“让你去盯余公公,可有什么动静?”   “我不敢离得太近。”洛十一回答,“他今日下朝后去过一趟掖庭宫,此后在子城里待了一整日,拜访过好几位官员……似乎有不少御史台的人。”   谢无恙仔细问过,神情一点点凝重起来。   他转身疾步回殿内:“我即刻入宫一趟。请顾詹事过来。”   洛十一行礼退下,顾詹事很快到了。   他领着数名宫人步入殿内,推来一架紫檀木衣桁。   衣桁上整齐陈列着白纱中单、绛纱外袍、瑜玉双佩、朱红双组绶……一层又一层,华贵而繁复,需要在多人的服侍下耗时极久才能换上。   谢无恙低垂眼眸,长久而安静地站在流动的人影中央。   有人为他换上雪白里衣,有人为他外披绛纱袍,有人在他的腰间佩戴玉具剑……他一寸寸地变回了那位尊贵的皇太子,一身沉重华服,如坐于高寒的云端。   戴上九玉冠的那一刹,他终于有些体力不支,扶着衣桁撑住身体,轻微喘息着。   忽然有人扶住了他,低声说:“我来。”   他微怔,抬眸,身边的少女稳稳托着他的肩,替他分了许多重量在她的身上。   她转头屏退宫人:“都退下,剩下的我来。”   人影鱼贯退出,殿内顷刻间寂静无声。   姜葵扶着谢无恙坐在一张梳妆案前,轻轻帮他卸了九玉冠。他撑着手肘,抬起头,望向她,轻声说:“夫人……”   “我知道你还是要入宫。”她在他身后坐下,“我不拦你。”   她缓缓道:“我方才已经得知,将军府出事了。你是要进宫求你父皇。”   “可我小姑说过,不要你插手这事。现在想来,她大约是怕你为此事惹恼了你父皇,不但求不到恩典,反而得不偿失……但你还是想试一试。”   她叹了一口气,“况且你才病好不久,入夜了又跑去宫里折腾,很伤身吧?”   “但是……”她抬手封住他的唇,在他开口之前讲道,“谢无恙,我不拦你。”   她抬起头,看着他:“我陪你。”   他怔住,久久不语。她在他身后扶正他的发髻,低语:“我帮你簪发吧。”   “我不知道你还会簪发。”他低声道。   “不太会,簪得很差。”她摇摇头,“但你现在连站都站不住,不想这副样子被旁人看见吧?”   “多谢。”他轻声说。   “不用谢。”她轻声说,“反而是我要谢你……虽然你救将军府是为了和北司斗,但是你毕竟是在救我的家人。”   他没回答,闭上眼睛。她的手指在他的发间经过,笨拙地用一根犀簪绾住他的乌发,而后端正地为他戴上那顶沉重的冠。   透亮铜镜中,他看见她托起他的下颌,为他分担了那顶冠的重量。她的手指贴着他的皮肤,他感觉不到那温度,但他心里知道,那是温暖的。   是于万籁寂静之中拯救他的温暖。   那日霞光收尽后,星星点点的光落了东宫满地。   黄昏时分,皇太子携太子妃乘辂出宫,前往太极宫求见天子,求一个无望的恩典。   即便所求无望,也非要求一求。   因为倘若不求,便是全然无望。   倘若求了,至少不负本心。   那日起居注载,皇太子在太极宫前跪了一夜,始终不得面见天子。   -   蓬莱殿内,灯火彻夜不息。   掌事女官季英提了一盏宫灯,穿过回环的长廊,推开彩绘的木门,行至灯火深处。   棠贵妃倚坐在一张美人榻上,以点染蔻丹的指尖抵住额角,闭目沉思已久。她的容颜华美苍然,有如一幅褪色了的斑驳古画,画中有美人迟暮、临水远眺。   “娘娘,”季英低声道,“方才有线人前来递话,御史台数十人连夜弹劾大将军,联名奏章俱已呈交御前了。”   棠贵妃轻轻摇头:“这一天还是来了。”   “黄昏时分,将军府被金吾卫包围,不许任何人出入。温亲王连请三次面圣,皆被拦下。”季英低低地说,“皇太子已经在太极宫前跪了大半夜了……”   棠贵妃抬起头:“这傻孩子……我不是托小满传过话,让他不要插手此事吗?”   “太子妃陪着皇太子一道去的。”季英低着头。   “这两个孩子怎么一起傻?”棠贵妃叹息一声,“那是他父皇,他难道不清楚,圣上要做决定的时候,没有人能干扰吗?”   “娘娘……现下怎么办?”   “等。”棠贵妃按着额角,“运作了这些时日,再加上太子党相助,多少还有一分转圜余地。且看圣上如何决定吧。”   “其实大将军不过是为旧友求了一次情……至于被御史台弹劾至此吗?”季英忍不住说。   “为佩刀入宫的兵部官员求情……此事在有心之人眼里,是杀头之罪。”   棠贵妃低低说,“我虽然查不到线索,但那位大人敢佩刀入宫,绝不可能是因为醉酒,必是有人设局陷害……或是有宦官传了假消息误他。”   “其实圣上也不过是寻个由头收回兵权罢了。”她闭目叹息,“狡兔死,走狗烹……这么多年了,圣上还是想着当年夺嫡之事啊。”   她停了片刻,压低声音问:“长公主那边有消息了吗?”   “递了三次信过去。”季英也压低声音,“长公主府隐隐有动静。还要再递一次信吗?”   “等。”棠贵妃摇头,“她在犹豫。”   她思考良久,又缓缓道:“把我压在木匣子里那封信送过去。那是阿莲的手笔,她们曾是旧交……愿以此襄助长公主下定决心。”   季英依言离开。棠贵妃独自倚坐在美人榻上,四面都是摇曳的烛光火影,照得她满头朱钗华彩四溢,容颜如璞玉无瑕。   她望着头顶一盏明亮跃动的珐琅灯,苍苍然笑了笑,复又低低轻叹一声。   直到满殿灯火都黯了,掌事女官季英终于推门进来,疾步走到棠贵妃的榻前。   “娘娘……长公主回信了。”季英低声说。   棠贵妃接过信,匆匆展开,却发现上面只落笔了一个字。墨色端庄圆润,笔势雍容大气,乃是出自长公主的亲笔。   信上写着:“否。”   翻到背面,竟绘有一幅草草而就的水墨画,点点淡墨描出了一段湖光山色,山间有名刹古寺,僧人披袈采药。   “娘娘……”季英迟疑着问,“长公主是什么意思?”   棠贵妃摇头叹息:“她说她老了。”   她又叹息一声,低低道:“而且她知道我有过孕的事了……所以,她不敢信我了。”   “可娘娘分明已经喝下了去子药,此事早都过去了……”   “但她知道了。”棠贵妃摇着头,“我隐瞒此事是为避免圣上忌惮将军府,却不料长公主竟然得知了此事。因为那个可能出生的孩子,她不敢信我会全力支持她……”   她淡淡笑了一下:“当时,我只是犹豫了一刹那啊。”   “娘娘。”又有一名宫人在殿前长拜,“太极宫有消息了。”   “进来说吧。”棠贵妃闭目低语,“什么消息?”   宫人小步入殿、俯身跪地而拜,垂首再叩首三次。   “……结党犯上,谋逆不轨,全府上下,一律处斩。”   -   谢无恙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躺在满是草药和水汽的白雾里。   “我睡了多久?”他低声问。   “大半日。已过黄昏,是亥时了。”洛十一在屏风外答。   “还来得及。”谢无恙说。   他咳着嗽起身,淌过汩汩的水流,抓起在博山炉前熏过的绛纱袍。   洛十一急忙过去扶他。他踉跄了一步,重重跌坐下来,仰靠在墙壁上喘息着,胡乱把那件绛纱袍搭在身上,凝视着自发间坠落的水珠。   “她……”   “去蓬莱殿了。”洛十一答道,“她留话给你,让你不要动,她去与贵妃商议,看看此事是否有转圜余地。”   他见谢无恙不再挣扎着起身了,才转去那扇竹木屏风后。他端起放着青瓷茶具的木托盘,侍奉在谢无恙身侧,递了一盏热茶到他的手中。   谢无恙推开了。   氤氲的白雾里,他遍身都是凌乱的水汽,目光涣散,良久不语。那件绛纱袍无声地掉了下来,在乌木地板上折叠成一团。他就在这团华贵的绸缎间安静地倚坐。   他轻声说:“十一,我累了。”   “殿下……”   “一年,还有一年。”他闭上眼睛,“我要怎么做才能护得下那么多人?”   “敬德五年,我那次发病……北司趁势而起,如珩被贬,老师被贬,还有那么多人罢官的罢官,流放的流放……”   “这次我只是睡了一日而已。”他低低地说,“倘若我昨日没贪睡,赶在那些人之前去一趟御史台……倘若我昨夜能坚持到见父皇一面……”   “殿下……”洛十一低声开口,却不知道说什么。   倏尔有脚步声从殿外传来。   一个纤细美丽的身影停在乌木门前,以白皙漂亮的指节叩响门面。少女的声音轻轻地说:“谢无恙,你醒了吗?”   洛十一从偏门退下,谢无恙起身走上前。   缭绕而上的水汽里,他一步一步,走得缓慢,最后停在了门后。   他站在那扇门后抬起手,推开门就是他想见的女孩。   可是他忽然不敢动了。   他无声地垂眸笑了一下,收回了手,慢慢转身,背靠在门上,仰头闭上眼睛。   “你在那里吗?”她轻声问。   “嗯。”他轻声答。   簌簌的衣袍声响了一阵,接着是一个靠在门上的声音。   对面的女孩也没有推开门。   她背靠在门上,低着头,双手拢在身后,掌心轻轻贴着门面。   隔着一扇门,两人背靠着背,安静地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此间寂静如许,星光如纱幔堆积在地面。   星星点点的莹尘越过那扇门,从细窄的木缝间透出,自她的头顶一粒粒落到他的肩头,在不远处的木地板上投出寥落的光影。   “谢无恙。”她又喊他。   “嗯。”他说。   “不怪你。”她轻声说,“我知道你在自责。这事全然不怪你,我知道你尽力了。”   “抱歉。”他说。   “别道歉。”她摇摇头。   停了一下,她继续道:“我从蓬莱殿回来了。将军府被围了一天一夜。我小姑想了很多办法,但是都没有用……那个本来会帮她的人,并没有出手。”   “她提前送走了我三兄,我又嫁给了你,所以她觉得一切也不算太糟糕……”   “可是……”   她低低地说。   “可是……”   “我好难过啊……”   他闭着眼睛,倾听她的声音。   她没有哭,她的声音很坚定又很倔强,有一种清脆而坚韧的质感。   可是他知道她真的很难过。   如果他此刻是祝子安,他一定会抱一抱她。   可是他此刻是谢无恙。   她不说话了。她靠在门上想了一会儿,慢慢直起身子,抱起裙角欲往回走。她还有很多事务要处理,很多封信要回,很多文书要批阅。   “吱呀”一声,门打开了。   她停步回身,看见那个人站在门后,一身雪白的单衣,发丝还在滴答淌水。   风吹落花缀满他的肩头,他的眉眼华贵又清寂,不似此间中人。   无数星星点点的光里,他忽然抱住了她。   满怀的衣袂落了一地,泼溅起如水银华。   “……谢无恙?”   “……我在。”   作者有话说:   小满:叫我师姐。   小谢:?   小满:叫我江小满。   小谢:??   小谢:(痛苦面具)江小满……你太坏了。 第59章 别动   ◎怀里。◎   满地都是潋滟的星光。   纷扬的杏花落了一身, 似一场无边的雪。   姜葵在谢无恙的怀里抬起头,闻到他身上的草药味和檀香的气息,以及迷离的水汽。他的拥抱纯粹得不可思议, 如同一阵风那么轻, 安安静静地笼罩了她。   “谢无恙……”   “嗯。”   “多谢你……”   话没说完, 她开始哭。   眼泪无声淌过她的脸颊,掉了线的珍珠一样,沿着漂亮的下颌线往下坠。   她哭得很小声,低着头站得笔直, 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只有肩头在轻微颤抖。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扶着她的脑袋, 让她轻轻靠在自己怀里,然后慢慢闭上眼睛。   一粒又一粒,晶莹透亮的泪珠,自她的眼角滑落, 砸在他的衣袂间, “啪嗒”落成细碎的莹尘。   他的心即刻随着那个响声一道被掰碎了。   两个人在花树下站了很久, 任凭漫天星辰起落。他只是轻轻地抱着她, 似是一种无言的宽慰。她在他怀里小声啜泣,数不清的情绪漫过心上,被他无限地包容。   又过了很久, 她终于哭完了。   “谢无恙。”   “嗯。”   “多谢你。”   “没什么。”   过了一会儿, 他松开手,低头看她:“你好点了么?”   “嗯。好多了。”   她仍低着头,眼睛红红的, 睫羽上沾着泪珠。   他的手指微动了一下。   恰有一阵风过, 吹动他发丝间的水滴。   “啪嗒”一声, 水滴落在她的睫上,倏忽滑落下去。   她眨了下眼睛,这才发觉他全身湿透,大约是方从药浴里醒来。   “你……”她咬着唇,“当心着凉。”   她推着他进了偏殿里,催促他去换衣服。   听着窸窸窣窣的衣袍声,她抱着膝盖坐在屏风后,低头想着她的家人。   他换了一身干净衣袍,在头上盖了一张白巾,慢慢地走出来,陪在她的身边坐下。   他往她的手里塞了一方白帕,她接过了却不拭泪,只是在手心攥成很小的一团。他的手指又微动了一下,仍旧不敢碰她,只能这样陪她坐着。   袅袅盘旋的雾气里,两个人肩并肩坐在一起。他同她保持着相当的距离,温和地坐着偏过脸看她,不说话亦无动作,只是长久地陪伴着。   “……十五日后处斩。”   她终于开了口,嗓音因为哭了太久而微微沙哑。   似有一柄极薄的小刀割过他的心上。   “还来得及。”他低声说,“我去见父皇,再去御史台,然后去大理寺……”   “别说啦。”她疲倦地摇着头,“谢无恙,那是你父皇,你知道的。圣旨已经下了,没有可以转圜的余地了。”   “一定有。”他倔强地说。   她抬起头望向他。他的眼眸沉静,镜子一样倒映着她素白的脸。他倔强的时候微微抿着唇,唇线绷直成一条线,沾着水的额发搭在脸颊边,还在滴答地落水。   “你又不好好擦头发。”她轻声说。   他一时愣怔,接着察觉她只是在打岔,换过这个令她伤心的话题。   “我……”他说,刹住了。   她忽然欠身过来,抓起他盖在头上的白巾,坐在他面前替他擦头发。   其实她只是在寻个事情转移一下难过的情绪,却让他心里更加疼痛得无法自制。   他终于伸出手,捉住她的手腕,把她握紧的白巾白帕一并拿走。她失魂落魄,乖得异常,顺从着他手指的动作,任他扶着她的双肩重新坐好。   “你不眠不休地忙了一昼夜,”他低声说,“你睡一会儿好不好?”   她固执地摇头。但是他坐在她的对面,倏忽朝她探身过来,冰凉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眼睫,她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困意在一瞬间汹涌而来。   倔强的少女陡然卸了力气,一寸寸向前倾倒,靠在他的肩头。   他近乎本能地抱住了她。她的呼吸低低掠过他的耳垂,散乱的发丝洒了他一身,携着数不尽的清幽香气。   他小心地扶住她,轻轻将她横抱起来。   星光里,她的睡颜静谧,美丽的脸上犹带泪痕,乌黑的发丝衬得她愈发苍白,近乎一触即碎的透明白瓷。他的心里像被无数小针刺过,一跳又一跳地疼。   他怀抱着沉睡的少女,踩着纷乱的碎花,经过绵延的长廊,步入灯火昏暗的宫室。   星光挥挥洒洒,纱幔垂落在织锦的床前。   他俯身将她放在床上,为她盖上柔软的被子。他取了一方白帕,仔细拭去她眼角的泪珠,低头替她打理凌乱的长发,然后静坐在床前看她。   就这样,他安静地看了她一夜。   直到长夜将逝,东方既白。   姜葵在明亮的鸟鸣声里茫然醒来。   梦里有草药味和许多的水汽。她眨了眨眼睛。   耳边偶尔传来沙沙的纸页响,发间缠着一缕温沉的檀香气息。   身边有人陪着她。那个人坐在一张书案前写字,低着头凝神思考了一阵,拢了袖子蘸墨提笔,斟酌着词句回复一封长信。   她没说话,看了他一会儿。他的侧颜挺拔,蹙眉的样子认真,思考的时候偶尔长久地停笔,以左手指节轻轻抵住下巴,唇线微微抿起来。   这副样子隐约有些眼熟,但是她的思绪一团混乱,什么也想不起来。   “谢无恙。”她说。声音依然因为哭过了而隐约发哑。   身边的人顿了笔,转头看她。   “你醒了?”他说,“此刻时辰还早,你再睡一会儿吧。”   她摇了摇头,神色苍白。   “那你吃点东西吧。”他低声说。   他起身端了一个白瓷盘到她的面前,上面盛放着精致的糕点,糖霜撒得很漂亮,散发着清甜的香气。   “甜的。”他说。   他夹了一筷子,送到她口中。她含在齿间,等糖霜慢慢化去,一点点咽下去了。   她抬起头,轻声说:“是冻酥花糕。你又不会做。你半夜还去过温亲王府啊。”   “嗯。”他继续喂她,察觉到她蹙起了眉。   他的眼神失落了一瞬:“不好吃么?”   “还好。”她轻轻摇头,“心情不好,吃不下。”   他停了手,认真望着她:“夫人,你别担心,我一定有办法的。”   “我在给相识的官员写信。御史台和大理寺都有支持我的人。”他解释道,“我还在等如珩给我回信,他连夜见了好几位大人,我们正在商议对策。”   “晚一些我会先去翰林院见几个人,然后带你去一趟蓬莱殿。”   “再然后,去长公主府。”   他顿了一下,认真道:“夫人,你陪我。”   “好。”   她知道他是找点事情让她忙起来,这样她就不会想着十五日之后的处斩。   仲冬时节,清晨的阳光依然温暖。皇太子的车辇自东宫正门而出,轱辘辘地碾过一地雪白碎花,在宽阔的宫道上远去了。   -   蓬莱殿内的最后一盏烛灯也黯了。   棠贵妃倚靠在美人榻上,从一场昏昏沉沉的梦里抬起头,忽然望见面前的赭黄色衣袍。   身材高大的男人负手而立,在殿内仰望着书案上方的一幅字画。听见背后的动静,他略一摆手,淡声道:“不必行礼。你当做是以前一样吧。”   “十郎。”棠贵妃低声说,用了以前两人私下的称呼,“我以为你不会来见我。”   “我也以为。”敬文帝低声说。他没有用那个尊贵的自称,换了最平凡的用语。   “这样啊。”她说。   “嗯。这是最后一面了。”他说。   他没有回头,只是仰望着那幅字画,“即日起,这里就是冷宫了。”   “一定要杀他们么?”背后的女人声音里含了一丝哀恸。   “你是懂我的。”敬文帝淡淡地说,“当斩即斩,当断即断。有的东西,我只能握在自己手里。”   他转身,目光落在华美的女人身上,平静无一丝波澜。   “无恙来求我,我没有见他。他当初求娶你的侄女,我答应了,许他护住此一人。你送了你的小侄子走,我亦默许了,算作我们多年的情谊。”   棠贵妃垂下眼眸,淡淡笑了笑。   “十郎。”   她的声线平静。   “我这一生是局中人、亦是执子者,只下错过两步棋。一是当初答应嫁给你,二是忽然想要做一个母亲。”   那个男人离去的步伐略顿了一下。   “是么。”他低低地说,“我竟不知道。”   秋风自窗外吹来,吹得垂幔沙沙作响。棠贵妃在风里抬起头,那个男人已经走了。就像他所说的,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娘娘,”掌事女官季英在帘后行礼,“皇太子携太子妃求见。”   棠贵妃微怔一下,垂眸笑了笑:“请进来吧。”   两个年轻人从殿外进来,携了一身落花,连同秋日的晨光。   谢无恙略显得有些疲倦,姜葵轻轻扶着他。两人同坐在一张梨花木矮案几前,她取了一张厚毯盖在他的膝间,他低低道了一声谢,捧着一个银叶小暖炉。   殿内三人就将军府一事长谈,神色都十分凝重。   “圣上已下决定,你再去周旋,反而会伤了你们父子间的和气。”棠贵妃低低叹息,“此事大约是没有任何转圜余地了。”   “还有一人有足够的分量,足以影响父皇的决策。”谢无恙低声道。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棠贵妃摇头,“她无意出手相助。”   “一定会有办法。”谢无恙轻声说。   他转头,望向他的夫人,神情极为认真:“我承诺你。”   那一刹那,棠贵妃微微有些动容。   她低头沉思片刻,忽而起身屏退了一切宫人,关上了所有的轩窗。   殿内一时陷入半昏暗,她提了一盏宫灯点燃,在两人面前静静坐下,凝视着跳动的火光。   她低语:“有一桩秘密……在我心里很久了。   殿内一时寂静,摇曳的烛光如水漫过空旷的宫室,投落无数繁复的烛影。   棠贵妃凝神注视着手中的宫灯,终于缓缓开口:“有人……这些年来,一直在圣上的饮食里下毒。”   面前的两人皆微微一惊。   姜葵抬起头:“……是什么人?”   “不知。”棠贵妃沉声道,“圣上亦不知。”   “……但圣上知道有人下毒?”   “他知晓有人下毒,却查不出是何人。”棠贵妃轻叹,“这些年来,他连饭也吃不好……他心里大约是很害怕的吧?仿佛有一个鬼魂游荡在硕大的宫城里。”   “难怪。”谢无恙低声道,“父皇这些年越来越不敢信任旁人。”   姜葵猛然想到:“东宫药藏局也有人投毒……会出自同一人之手吗?”   “无法确定。”棠贵妃摇头。   谢无恙敛眸沉思:“这些年想给我投毒的人很多,我不曾在意过。唯有一种慢性毒药,曾在三年前的秋日宴上出现过,近日来重又出现在东宫,是夫人帮我发觉的。”   “我一直想查出此药来源……”   “因为,”他很轻地说,“那与我母亲的逝世有关。”   他的夫人却察觉到他话里的一段隐意:“谢无恙……你的病与那种毒药无关吗?”   他怔了一下,没料到她注意到了这一点。   “无关。”他轻声答。   她还想再问下去,但是他似乎并不想再说。   棠贵妃接话道:“倘若能查到在圣上的饮食里下毒之人,或可解决圣上的一桩心头大患。既然东宫药藏局有人投毒,或可循此线索继续探查下去。”   停了一下,她轻叹道:“我最后能帮到你们的,只有这么多了。”   半昏暗的宫室内,三人就此事再谈了一阵。等时辰差不多到了,姜葵与谢无恙准备离开蓬莱殿,转出宫城去拜访长公主。   棠贵妃提起一盏宫灯,送两人往外走。她留了谢无恙一步,转头对姜葵道:“小满,你先出去。我有几句话要同你的夫君说。”   旋即,殿前的琉璃瓦下,这位贵妃庄重地收拢如云大袖,朝着年轻的皇太子深深长拜。   谢无恙连忙去扶,棠贵妃摇了摇头。   她深深道:“这一拜是为谢你,亦是为求你……我家小满就托付给你了,请你千万看顾好。”   “我会的。”谢无恙郑重颔首。   棠贵妃笑了笑:“你和你父亲真是一点也不像。”   顿了一下,她又轻声道:“大约像你母亲吧。”   谢无恙怔了下,静静敛眸:“……我不曾见过她活着的样子。”   “我亦不曾。那时候我还没嫁人呢。”   棠贵妃想了想,“想来是一位风华绝代的美人吧?”   她微怔。面前的少年淡淡笑了一下,敛住眼底一丝流溢的情绪。   -   长公主府在长安之东北,是一座形制恢弘的宅邸。   厚重的朱红漆木大门前停了一辆金玉装饰的车辇,自上走下一身绛纱袍的皇太子。他在辇前停步转身,接过太子妃的手迎她下来。   两人随几名侍者一道进门,在前堂里静坐等候。   两名侍者上前为两人各奉上一盏清茶。谢无恙揭开瓷盖浅呷了一口,姜葵偏过脸望着他的动作,恍惚间有些失神。   “殿下,娘娘。”府内一名管事疾步赶来。   他躬身行礼:“长公主留话:自前日起身体不适,闭门修行不出,还请贵客改日再来。”   谢无恙还礼道:“烦请管事大人还是通报一遭,皇侄康求见皇姑母一面。”   管事退步离去,只余堂外沙沙竹响。府内厅堂有百余方竹环绕,坐于府中有如隐士独坐幽篁,极雅且寂,教人心静。   堂里的两人再次饮茶静候,直到府内管事再次疾步出来,恭声道:“殿下,长公主确有不适,不能见客。”   谢无恙又一次还礼:“烦请管事大人再通报一次,请说:康携故人之子求见。”   姜葵与他一同行礼。他口中的“故人之子”指的是她。姜葵的母亲与长公主曾是旧交,两人少年时是闺中密友,后来又同游天下,传为长安城的一桩美谈。   堂外竹声再度响亮,瓷盖与茶盏碰撞的声音清晰可闻。姜葵坐在谢无恙的身边,望着他安静饮茶,附耳低声问道:“如此她便会愿见么?”   “我不知道。”他轻声答,“但无论她是否愿见我,我都一定要见她。”   管事第三次疾步出来,躬身小步前进,奉上一封信。   “长公主有言,恕不能见客。”他恭声道,“她的回答,都在信里了。”   谢无恙接过信,展开来铺在案上。姜葵与他一道低头看去。   信上什么也没有写,只以淡淡的墨色草绘了一幅画。画上是湖光山色、名刹古寺、僧人披袈,笔画寥寥,似是信手涂来。   谢无恙凝神阅毕,温声问道:“可否请管事大人为我取笔墨来?”   管事稍稍一愣,但仍依言取来笔墨。谢无恙拢袖提笔,在信中画上补了几笔。   姜葵望过去,他在披袈僧侣旁淡淡点了一个人,那似是一名女子的影子,婉约宁静,却又英气逼人。   谢无恙收了笔,将信递回管事的手中:“烦请管事大人再走一遭。”   管事接信退下,第三次离去了。   姜葵转过脸,望向谢无恙,迟疑片刻,小声问道:“你画的是……我母亲?”   “我猜的。”他轻声说,“听说她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   良久,只有沙沙的竹响。谢无恙静坐饮茶,姜葵在他身边细数着时间流逝。日头从正上方移开,一寸寸落至窸窣的竹影间,投出无数陆离的光斑。   终于,管事疾步归来,躬身长拜:“殿下,娘娘,长公主有请。”   谢无恙徐徐起身,姜葵扶着他往府邸深处走去。永嘉长公主已在堂前静候多时,她绾着端庄华贵的宫髻,满头金簪珠钗在风中微颤。   她抬首望着走近的两人,淡淡笑道:“不必多礼了,坐吧。”   姜葵落座时,长公主偏过脸望向她的侧影,忽而低叹:“你很像她……尤其是眼睛。”   “皇姑母,”谢无恙在案后朝她一拜,“将军府有难……求你相助。”   长公主垂眸不答,半晌后低语道:“此事我已经拒绝了。”   “康愿再求一次。”谢无恙再拜。   长公主凝望他许久,忽然低低问道:“你既然想求,愿拿什么换?”   谢无恙回望着她:“皇姑母当年想要的,如今亦可取之。”   沙沙竹叶声里,姑侄二人长久地对视,谁都没有动。   最后长公主笑了一声,移开了目光,轻叹道:“无恙,你真是个没野心的孩子……你是怎么在皇宫里长大的?”   她没等谢无恙回答,又摇头叹道:“再换做几年前,你许我的东西,我大约就心动了……但是我真的老了啊。”   “你要许给我,我却不想要了。”她淡淡道,“我请你们来,只是想见一见故人之子。既然见到了,你们回去吧。”   “皇姑母……”谢无恙低声说。   “走吧。”长公主闭目叹息,“我倦了。”   环绕在厅堂外的竹叶摇曳作响,却衬得此间格外清寂无声。   回到停在府外的马车里后,谢无恙渐渐有些脱力。他倚靠在车厢壁上,仰头微微喘息着,疲倦地闭上眼睛。   片刻后,他睁开眼睛,正欲开口说话,却被身边的少女封住了唇。   “不许自责。”她咬了下唇,“谢无恙,你本来要许给皇姑母的是什么?”   “权力。”他轻声说,“听闻十数年前,那场夺嫡之争里……皇姑母本来想要争一争的。”   “当年死了很多人……先皇子嗣里只剩下三人。如珩远避江南,得以幸免于难。他后来同我说,皇姑母是嫡长女,有三千府兵,又有将军府支持,本可以一试。”   “但她最后选择了支持我父皇。”他说,“这些年来,她心里大约有过不甘吧?”   这是极为隐秘的旧事。两个人都把声音压得极低,近乎贴在一起说话,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谢无恙离姜葵很近。他的衣袍上有沉沉的檀香味,在这样近的距离里传来,触碰到她的鼻尖……她忽然感到这种香味如此沉重。   “谢无恙,你睡一会儿吧。”她低声说,“你有多久没睡了?”   “我没事。”他轻轻摇头,“我们去大理寺……”   他没来得及把话说完,身边的少女陡然给他来了一记手刀,径直打晕了他。   “你给我睡觉。”她闷声道。   他重重地歪倒在她的身上,她伸手扶住了他,让他靠在自己的肩头。他昏睡的样子难得地安然,低垂的睫羽静谧,平稳的呼吸声低低落在她的耳边。   “回东宫。”她对外面高声下令。   然后她偏过脸,望着他的侧颜。   “……辛苦你了。”   -   将军府前,灯火煌煌。   这里已被包围多时。这一夜,金吾卫奉旨而出,欲将府中人等一应缉拿,送入大理寺狱看押,等待处刑问斩。   “嗒”的一声,一棵高大槐树上隐然有树叶一动。   灯火晦暗的小巷里,怀抱白麻布包裹的少女坐在树冠间,借着宽厚的树干隐去身形,低头望着下方熙熙攘攘的人流。   犹豫许久后,姜葵仍然来了这里。   府里是她的家人。她带着她的枪,等在树上,想救她的家人。   金吾卫实在太多了,她只能救得出一个人。她咬着下唇,思考了半晌,最终从树上翻身落下。   她扯开了枪上的白麻布,深吸一口气,足尖点地跃起。   紧接着一双手倏忽从背后出现,一把捂住了她的口。   她被人紧紧按在怀里,重重地靠在他的胸口,双肩被突如其来地禁锢。   她闷哼着挣扎了一下。一缕清冽的白梅气味扑进她的呼吸里,那个人的声音低低地响起,似一阵微风擦过她的耳边。   “江小满。”他说。   “祝子安!”她的声音闷在他的手掌心里,“你干什么!”   “别动。”他低声说,“信我。”   她又挣扎了一会儿,被他摁着退回了小巷里。   “别动。”他又说。   她终于停止了挣扎,在他的怀里一点点瘫软下去。   他扶着她的双肩,转到她的面前,抬起头。   “江小满,你听我说。”   他认真望着她的眼睛。   “……我们去劫法场吧。”   作者有话说:   小满:(凶小谢)不睡觉是吧?直接打晕。   好了马上甜回来了QAQ   ?? 卷三·踏雪行 ?? 第60章 热水   ◎你别回去了。◎   风掠过小巷带起沙沙的叶响。   面前的少年低头看她, 眼瞳明亮又凛冽,似星光落在水面。   她微怔,茫然:“……劫法场?”   “嗯。”他点头, “我们一起。”   “可是——”   她眨了眨眼睛, 慢慢反应过来, 猛然抬头瞪他:“祝子安你是笨蛋吗?这里是长安!天子脚下!劫法场可是掉脑袋的事情……是同天子对着干……”   话没说完,她的口中忽地被塞了东西。   她下意识地咬了一下,沁凉的甜味四溢出来。   原来他往她口中塞了一块糖,一下子堵住了她的嘴。   他低头看着她咬着那颗糖, 含含糊糊地说不出话来, 唇角不自禁地上扬起来。   “祝子安, ”她吞下了糖,恼火地喊,“你干什么啊?”   他倏忽伸手在她面前晃了一下,弄得她闭了一下眼睛。温和好听的少年嗓音在耳边抱怨似的响起:“江小满, 你怎么这么能哭啊?”   “啊?”她愣住。   “眼睛肿了。”他严肃指出, “狸花猫一样。”   “我哪有?”她摸了摸自己的眼睑。   “有。”他说。   她扬起脸, 望见他眼里的狡黠笑意, 一时气得什么都忘了,攥起拳头去打他。   他站着任她雨点般打了几拳,直到她打累了收回手, 才低低地问她:“还很难过么?”   “好了一点。”她闷着声音。   “那我们去劫法场。”他说, “距离处刑之期还有十二日。”   “可是......”她迟疑着。   他歪头笑起来:“江小满,你不会怕了吧?”   “我怎么会怕——”她立即反驳,抬头撞见他的目光。   他敛了笑意, 极为郑重地望向她。泠泠的月光斜照在他的发间, 在他的清隽面庞上投落出深浅不一的淡影, 似是沾染了细碎的雪粒。   “江小满,”他说,“我们去劫法场。”   他替她理了理颊边的乱发,双手放在她的肩头,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这里是长安,我们和天子对着干。我们去把你的家人救出来。”   “所有人,”他承诺道,“都要救出来。”   “一定。”他确认了一遍。   “笨蛋祝子安。”她说。   “笨蛋江小满。”他笑着答,“好了,没空难过了,马上要忙起来了。”   他又变戏法似的,从不知道哪里摸出一块糖,塞到她的嘴巴里。   “别担心,别着急。”他说,“时间足够。”   她口中含着糖,被他拉着在小巷里走,一路弯弯绕绕经过了数不尽的路口,沿着朦胧的月光走到了很远的尽头。   长街尽头停着一座青幔白马的车,赶车的少年头戴斗笠、拽着缰绳,静候在上面。   “我们去哪里?”姜葵问道。   “去书坊。你先在马车里休息一下,到了书坊我们再谈正事。”祝子安先推着她进了马车里,自己再弯身钻了进去。   车轱辘的声音响在寂静的夜里,伴随着满街的槐树叶窸窸窣窣。   姜葵低头抱着膝盖,坐在祝子安的对面,发丝耷拉着像一只垂头丧气的猫,周身笼罩着低落的气息。   “江小满,别这样。”祝子安叹了口气,“那你跟我讲讲话吧。”   他坐在姜葵的对面,一边换着法子让她振作一点,一边控制不住地打呵欠。昏黄的烛光落在他头顶,照得他的发丝模糊成一团绒光。   她注意到他呵欠连天的样子,终于有些担心地开口问:“祝子安,你这几日也没睡好么?”   “你睡不好,我当然也睡不好。”他的声音十分困倦,“大街小巷都是关于将军府的传闻。我猜你会在金吾卫押人这夜去将军府,所以就急忙来找你了。”   他叹了口气:“江小满,你这么莽莽撞撞地跑出来,不怕你夫君担心么?”   他说话有点东拉西扯的,她渐渐被他带入了话题里,一时忘记了伤心之事,托着腮思忖道:“我遮了脸来的,要是真出了什么事也牵连不到他。以我的武功,带着一个人冲出去,大约是没问题的。”   “然后你就留给他一个落跑的太子妃?”他笑了一声。   “你不懂。”她解释道,“我跟他的关系,比较像是……嗯,战友一样。如今将军府倒了,我对他的用处也不大,我跑了也没什么的。”   “战友一样……我挺喜欢你打的这个比方。”他插了一句话,然后继续引她讲,“那他不知道你跑了么?”   她回答:“他现在大约还在睡觉。”   “是么。”他低着头笑,“此刻都是戌时了,他能睡这么久?”   “他这个人真的很能睡。”她点了点头,“不过这几天他也睡不好,还不肯睡。若不是我打晕了他……”   “你怎么还打晕人啊?”他轻哼了一声。   接着他用她听不到的声音低低抱怨:“怪不得莫名其妙睡着了。”   她详细解释:“他那种身体状况,倘若我没打晕他,不知道他又要病成什么样呢。上回带他去秋狩,只在山野里宿了一夜,他就昏睡了十五日……”   她跳过这个话题:“不过我走之前给他留了字条,他一醒来就能看到。”   “他是个很好的人。”她认真补充道,“这些日子,他真的很辛苦……其实我都知道的。”   他垂眸淡淡笑了一下:“他倘若听见了,应当很高兴。”   “那倒不一定。”她低头想了想,“他这个人闷闷的,总是安安静静的,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是么。”他又笑,“那真是一个很古怪的人。”   “是啊。很古怪的。”她接过他的话,“我总觉得他在瞒着我什么。”   “而且,他最烦人的一点是,”她自顾自地说,“他真的一点也不关心他的病啊。我真的很想把他给治好,但他什么也不肯跟我说。”   “你那么想治好他么?”他问,“我以为你一点不喜欢东宫,等哪天他不在了你就可以跑路了。”   “我不喜欢东宫啊。”她说,“可是,我希望他能好起来。我不介意陪他一辈子。毕竟我已经嫁人了嘛。”   “反正我们各忙各的,也没有互相打扰。”她继续道,“他知道我来找你,一点也不介意。他真心把我们的婚姻当做一场形式的。”   “他是很好的人。”她重复了一次。   “你也很好。”他轻声说,“很好很好。”   她歪着头看他:“祝子安,你很少这样夸我,弄得我很不自在。”   他打了个呵欠:“大约是困了。”   她望了他一会儿,察觉到他脸上疲倦的神色几乎掩饰不住。   “路还很长,你睡一会儿吧。”她说,“我会叫醒你的。”   “我不要。”他立即说。   她没料到他反驳得这么果断,疑惑地望向他。   他抓了抓头发,缓缓摇头,“上次我刚睡醒,你冷不丁朝我问话,吓得我脑袋疼……太可怕了。我不要在你身边睡觉。”   她一愣,事情太久远,她记不清了。她眨眨眼睛:“我有吗?”   他严肃道:“有。”   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太多,她歪头想了想,没想起来自己对他做过什么,只好讪讪地道歉道:“好吧,对不住。”   她拍了拍他的脑袋,说道:“这一次我不问你话。你好好睡一觉,我叫你醒来,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着你,好不好?”   他想了想:“好吧。”   顿了一下,他又说:“那你也睡一会儿。”   她答应他:“好。”   于是他闭上眼睛,一下子就睡着了。   她迟疑了一下,坐在他的那一侧。果然随着马车的颠簸,他歪歪斜斜地倒过来,脑袋枕在她的肩头,睡得迷迷糊糊。   这个人在睡觉的时候总是坐不稳。   另一个人也是这样。   她的思绪恍惚了一刹那,但很快被近日之事填满。   他的呼吸声清冽好听,响在她的耳边。她听了许久,终于也犯困了。她歪着脑袋,脸颊轻轻贴着他的头发,渐渐睡熟了。   她睡得很糟糕。   梦里满是一重重的黑影、被兵刃包围的将军府、以及沉重的血腥味。白日里不敢去想的那些事,于黑夜中化作梦魇前来,纠缠着她的梦境,有如悬临的刀剑。   她仿佛在梦里一脚踩空,产生了坠落悬崖的错觉。   这时忽然有一双手轻轻环住了她,携着清冽寒冷的淡香,无声地托住了她。   于是梦里重重叠叠的黑影散尽,她沉睡在积雪和白梅的香气里。   再度醒来时,她发觉自己被一床毛毯严实地裹了起来。毛毯里塞了一个袖炉,烘得她整个人热乎乎的。她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绯红,连唇色都亮了起来。   她从毛毯里抬起头,朦胧地看见那个人坐在她对面,早已醒了。   他支起手肘撑在窗边,以手掌轻轻抵住脑袋,静静凝望着她。撞见她的目光,他的眼里漫上笑意。   “我醒得比你早。”他说。   “哦。”她干巴巴地说,不知道他在得意什么。   “你居然会主动让我靠在你身上睡。”他说。   接着,趁她听不见,他很小声地补充道:“……以前都是被迫让的。”   “哼。”她掀开毛毯坐起来,低头理着衣袍,闷声道,“那只是因为你总是往下摔。我怕你摔到脑袋。”   “况且,”她哼了一声,“这也不是第一次。”   他愣了一下:“不是吗?”   “前两次你都睡着了所以不知道。”她撇过脸说,“你关心这个干什么?”   没等他回答,她问起了更为要紧的事:“现下什么时辰了?”   “辰时,要出太阳了,你睡了一夜。”他严肃道。   她略吃了一惊,急忙起身要下马车,“这么久吗?……我得赶回东宫了。”   紧接着,她发觉他好整以暇地坐着,抬眸看着她笑。   这家伙是在逗她玩。   她恼火道:“到底什么时辰了?”   “刚过亥时,不算太晚。”他笑着答道,“马车停在书坊前很久了,走吧。”   流泻的月光下,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书坊。   祝子安没有领着姜葵去二楼,而是转进里屋从炭盆上抱了一张白巾,轻轻巧巧地往姜葵的头顶上一扔。   烘得稍稍发热的白巾盖在姜葵的身上,含着一分炭火的气息扑面而来。她茫然从下面钻出头,眨着眼睛地问:“干什么?”   “后堂里烧热了水。”他说,“你去沐浴更衣好不好?”   她愣住,看他。   “心情不好的时候,沐浴一下就好了。”   他很认真地解释,“清洗干净,换新衣服,一切都会变好的。你试试看?”   她被他推着进了后堂,木门在她身后“吱呀”关上。   门一关,满室寂静,只有汩汩的流水声在响。   后堂里燃着几盏灯,雾气在室内漂浮缭绕,火光与水汽交相缠绕。   浴室的地面上铺着青石砖,正中央放了一个大浴桶,两边摆着几个取暖用的炭盆。   浴桶的水面上浮着一件雪白亵衣,供人在沐浴时穿着。旁边还摆了一个衣桁,上面挂着干燥温暖的新袍子。   姜葵静立了片刻,褪去衣袍,解开长发,赤足踩过烘得发热的地板,一点一点把自己藏身进温暖的热水里,憋着气在幽蓝的水底下闭上眼睛。   良久,她破水而出,露出一颗脑袋在水面上,垂眸望着月亮的影子。   粼粼的光一闪一闪,映着她的眼瞳。   “……江小满?”有人在门外轻敲窗棂。   “嗯。”她说。   “你好点了么?”他低声问。   “嗯。”她又说,嗓音被水雾的声音晕染得朦胧。   “你……没在哭吧?”过了一会儿,他又问。   “我早就不哭了。”她摇摇头,“等到时辰了,我就回东宫。”   “你别回去了。”他忽然说。   她愣了一下。   “我说,”他的声音温沉,“你留下来吧。”   作者有话说:   小满:(对祝子安)谢无恙大约还在睡觉。   小谢:(面不改色)他好能睡啊。 第61章 我们   ◎一起!◎   白茫茫的雾气里, 窗边那个人的剪影修长沉静。   “……留下来?”她的声音茫然。   “嗯。”他说,“别去东宫来回折腾了。劫法场是大事,这些天会很忙的。”   停了一下, 他笑着补充道:“反正谢康在睡觉嘛。”   “可我在东宫还有不少事要处理……”她迟疑着。   “有可靠之人能代为处理吗?”他问。   “有一位顾詹事……”   “那就都扔给他好了。”他漫不经心地说, “至于你不在东宫的这几天, 让他自己想办法吧。他大可寻个借口对外宣称你病了,反正你以前在将军府也经常称病。”   “可谢无恙还在……”   “他会自己照顾好自己的。”他严肃道。   屋里的少女安静了一会儿,似是在思忖着他的话。   片刻之后,屋里传来“哗啦啦”一阵水响, 接着是窸窸窣窣的衣袍声, 最后“吱呀”一声, 漆木门打开了。   屋里的少女站在门口,低垂着头,抱着半湿的白巾,一身宽松的软袍。她的乌浓长发沿着肩膀垂落, 发梢在足踝轻轻打了个旋, 嵌着一粒粒晶莹的水珠。   “祝子安。”她低声说。   “嗯?”   “我们真的要去劫法场吗?”   “真的。”他点头, “不是为了哄你。”   “我起初以为你是怕我跑去将军府犯傻, 才拿劫法场这种话来哄我。”她轻声说,“原来你比我还傻啊……”   “我不傻。”他笑了一声,“你听我说。”   他推着她踩过方木楼梯, 推门进了茶香袅袅的雅室里。檀木矮案几前, 他摁着她坐好,然后坐在她身后,一面帮她擦头发, 一面朝她解释。   “我仔细想过了。”他的语气认真, “朝堂上既已无可转圜, 江湖人士出手最为合适。策划劫法场一事,绝不会涉及宫廷中人……因此也不会牵连到谢康。”   他继续道:“江小满,你想象一下,行刑之日当天,我们忽然出现,忽然劫人……是不是有点像话本子里写的一样?”   “你想制造成……”她低着头想了想,“一群江湖义士劫法场那样的奇闻?”   “嗯。”他点头,“只要把人救出来了,往后总有再起之日。将军府背后还有远在白陵的姜氏本家,那些老人也在竭力相救,不过还需要时间运作。”   “从没人敢在长安劫法场。”她轻声道,“那可是违抗天子的大罪。”   他笑了下:“对啊。就是因为没人敢去做,所以没人想得到。你想想看,圣旨已下,所有人都认为事成定局,绝不会料到有人会去劫法场。”   他低头打理着她的头发,语气轻松,“没人想得到,所以能成功。”   “一定能。”他再次承诺,换了郑重的语气。   她转身回头看他:“好。”   毕剥的炭火声里,两人抬手击掌,掌心相对,发出清脆的一响。   “祝子安,你这个人的胆子真大,”片刻后,她看着他说,“思路又跳脱。你怎么会想到这种大不逆的事啊?”   他答道:“我在话本子里看的。”   她愣住:“话本子?”   “你知不知道话本子里经常引用一句话,叫做,”他顿了下,“‘侠以武犯禁’。”   他歪着头笑起来:“我很喜欢这句话。”   “市井闾巷之间,有布衣游侠之人,千里取义不顾死,赴士之厄困。”   他轻声说,一字一句,“纵然史书排摈不载,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   烛光里,她凝神望着他。炭盆里噼啪打出一个火星,光芒投落在他的面庞上,那双剔透的眼瞳里仿佛有火光跃动。   “其实你不用陪我的。”她低声说,“太危险了,这可是掉脑袋的事。”   “江小满,我们是好朋友啊。”他笑着说,“而且我是娘家人嘛。”   “你才不是娘家人。”她低哼了一声。   祝子安替她擦干了头发,随意抖了下手里的白巾,打着呵欠直起身子,“好了。早些睡吧。明日清晨,我们去一趟子城,探一探行刑之地,再详细定计划。”   他从楼下取了一床被子上来,熟练地为她铺成一个床铺,接着又推了几个炭盆过去。雅室里的气温逐渐上升,暖烘烘的直教人犯困。   忙完了这一阵,他倦倦地打了个呵欠,抱臂倚靠在门口歪头看她。   不一会儿,他的唇角忽然上扬,眸光里含着一分坏笑,似是想到了什么趣事。   “你干嘛?”她疑惑道。   “我在想,”他笑道,“你不会又要我陪着睡吧?”   “你滚!”她恼火地摁住他的双肩,用力把他往楼梯上推,“你下楼睡去!”   炭盆里又噼啪打出一个火星,火光摇摇晃晃地投在楼道间。他一边被她推着往下走,一边拼命地忍着笑,压在胸腔里的笑声低沉好听。   走到楼道中央,她忽地一下立住,把他转过来面向自己。   “祝子安。”她喊他。   “江小满。”他回她。   她仰起脸看他。一盏珐琅灯的光从头顶投落,照得他的眉眼清晰,眸光明朗,连每一根发丝都看得分明。   然后她踮起脚来,很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小声说:“多谢你了。”   他愣了一下,望着她转身上楼的背影,伸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   翌日清晨,天光微朦。   姜葵早已醒了,换了一身箭衣,站在窗前眺望。   仲冬的寒风拂过她的发丝,携着一丝凌冽的气息。   一个低低的叩门声在书坊二楼响起。   姜葵朝着门口喊了句:“你进来吧。”   雕花木门被推开了,祝子安打着呵欠,端了一个木托盘走进来。   他穿了一件墨色圆领袍,外襟上露出一截素白曲领,严实地覆盖颈间。他的肩上披一件玄色大氅,半掩着腰间蹀躞带上的一柄剑,是他偶尔会佩、却从来不用的那一柄。   他在矮案几前坐下,慢悠悠拢起袖子,开始沏茶。淡淡的茶香自他的指缝间起、在木色四壁之间溢散开去。   “你又没睡好吗?”姜葵侧过脸望着他。   他打着呵欠说:“倒也不是。你知不知道有一句民间俗语,叫做‘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九’?快要到冬至了,犯困是人之常情。”   “近来真是忙得没完没了。”他的声音困乏,“到底什么时候可以睡个长觉?”   身边的少女已经飞快地用完了早膳,拉着他起身往门外走,“去子城!”   两人钻进了静候在书坊下的马车,赶车的少年挥起长鞭。踢踏的马蹄声响在仲冬的风里,青幔的马车自东角楼街巷一路向北而去。   车厢里,炭火毕剥作响,祝子安坐在姜葵对面,打了几个呵欠,决定小睡一阵。   他支着下巴望了她一会儿,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忽地抓起大氅盖在头顶上,把自己严严实实地罩了起来。   她茫然看他:“你干什么?”   “想点事情。”他随口说。   “不是睡觉。”他补充道。   “不许看我。”他又说。   然后他蒙着脑袋靠在车厢壁上睡着了。   如潮的晨鼓声中,车轱辘碾过遍地落叶的青砖路面,沿着次第打开的坊市一路向前,穿行在袅袅而升的晨雾里,于天光泻出云层的那一刻抵达了皇城脚下。   祝子安被姜葵拍醒了。   他拉开了盖在身上的大氅,侧过脸望向窗外。   “接下来步行。”他说,“马车太过显眼。”   两人从马车上下来,站在晨风里仰望,不远处是高大的皇城墙。   皇城北当宫城之承天门,南当外郭城之明德门,长安人称之为“子城”。   这座内城是南衙官署所在之地,内有三省六部二十四司及一台九寺五监,一般不允许平民百姓进入。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宽阔的长街,穿越熙熙攘攘的人流,步入一条狭窄的小巷。   喧嚷的人声远去了,小巷里一片幽静。天光如水自褪色的瓦当上滴落,打在石缝间的青苔上,微尘在光柱间起落。   祝子安停步转身,笑道:“上去看看?”   他忽地伸手,轻轻提了一下姜葵的后衣领,领着她往上一跃。   姜葵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被他像拎一只小猫那样拎着,跃上了屋顶。   两道影子在连绵的楼阁之间起落,踩过屋顶上层叠的瓦片,停在翘起的飞檐之上,足边是一列装饰在屋脊上的小小脊兽。   俯瞰下去是车水马龙,绫罗遍地,来往的人声喧嚣,缥缈地传到耳边。   祝子安笑着说:“江小满,你以往翻墙出宫就是这样子吧?”   姜葵不满地拍开他的手,问了句:“你明明会轻功,为什么每日坐马车啊?”   “嗯。”他想了想,“因为我这个人比较懒。”   两人漫步在绵延的屋宇之上,一面观察着下方的地形布局,一面往皇城的方向走,最后藏身进了一个无人墙洞,借着树木的掩映望向皇城内。   祝子安抬手指了一下,示意姜葵往下看。   “江小满,你看那棵柳树。”他低声道,“那下面就是行刑之地。”   行刑之地位于皇城东南隅,刑场前生长着一棵古老的枯柳,树枝虬结交错,沉默伫立在流动的人影里。   因为这棵柳树,此地被称为“独柳树”。犯有谋逆之罪的重臣将于柳树下处斩。   行刑仪式隆重繁复,罪臣会先被送入郊庙祭祀,再被推到东西市示众,最后在独柳树下被腰斩。   姜葵望着那棵柳树,恍然如见血光溅落。她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祝子安察觉到她的情绪,轻轻捂住了她的眼睛。   “别去想。”他低声说,“不会的。”   他停了一会儿,等她慢慢眨了一下眼睛,放开了手。   两人回到了马车里。祝子安拉上车窗帘,转头望向姜葵,压低声音问:“你怎么看?”   “最合适劫人的地方在西市。”姜葵低声答,“三百金吾卫从大理寺狱提人去往郊庙,经过东西市再回到独柳树……”   “路上会经过鼓楼酒肆。”祝子安接过话。   “那里的地势极为合适,地形也是极为熟悉的。”姜葵低头想了想,微微蹙眉,“但是我只有一个人……”   祝子安笑了声:“谁说只有你一个人的?”   马车轱辘辘来到长乐坊,停在了炊烟袅袅的巷口。   祝子安拉着姜葵下了马车,敲开一扇乌木小门,领着她一路走到后院里。   小小一方院落里乌泱泱站了一大群人,挤到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为首的小姑娘正踮起脚来敲树下小少年的头,她转过脸望见了姜葵,立即朝着人群大声地拍了一下手。   “舵主!”   高呼声如雷震耳。   乌泱泱一大群人齐齐抱拳,倒成麦浪一样的人潮。   “小满!”白荇破开人群跑去拉姜葵的手。   “小白……这是什么?”姜葵眨眨眼睛。   “大家伙儿都来了。”白荇得意地朝她扬起脸,“我们一起!”   清爽的晨风吹起漫天的花,天光如瀑垂落在院落里。   姜葵回过头,祝子安抱臂倚在门上,抬眸望着她笑。   作者有话说:   小谢:你别回去了。   小满:可我在东宫有事要忙。   小谢:扔给顾詹事,让他自己想办法。   留在东宫的顾詹事:???   注一:《史记·游侠列传》:“韩子曰: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 而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要以功见言信,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   注二:《旧唐书·王涯传》:“先赴郊庙,徇两市,乃腰斩于子城西南隅独柳树下。” 第62章 对门   ◎住你的对门。◎   秋末冬初, 晨色明亮。   天光倾泻在他的眉眼间,干净而清冽。   “祝子安,”她低声问, “你连夜找了人?”   “倒也没有。”他笑着答, “写了几封信, 见了几个人。”   “可是,”她咬了下唇,“我不能把大家卷进此事……这并非江湖之事。”   祝子安还没回答她,白荇敲了下她的头:“小满,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们大家都是一起的。这么多年来你帮过我们的, 现在我们也要帮你。”   “可是……”姜葵轻声说。   “我们是朋友。”白荇打断她。   “你知不知道有一句话叫做, ”她沉吟片刻,“为了朋友、两肋插刀?”   姜葵愣了下:“我知道。但有点想象不出来那是什么样子。”   白荇爽朗地笑起来,“就是我们这个样子。”   姜葵还想说什么,胡须花白的袁二爷大步走来, 朝她深深抱拳道:“舵主一声令下, 小老儿愿领北丐赴汤蹈火。”   他身边的小姑娘仰头脆声应道:“因为坏姐姐救过我。”   撞见祝子安的眼神, 她又小声改了口:“江少侠救过我。”   侧靠在树下的铁公子连眼皮都懒得掀, 淡声说了句:“祝公子于我有恩。”   一旁的阿蓉平静道:“我是为了银子。”   “总之大家出于各自的理由,”祝子安看着姜葵笑,“为了同一件事聚到一起。”   “好了, 你拒绝不掉的。”他打了个呵欠, 拍了下她的脑袋,转身往前院走,“我有事要忙。打架的事你最擅长, 你自己安排吧。”   他转身进屋, 关上了门, 倒头就睡。   -   深秋时节,黄昏来得格外快。   霞光自窗缝间溢出,流淌在屋中人的面庞上。   他轻颤了一下眼睫,从睡梦中逐渐醒来,望见身边坐着一袭道袍的沈药师。   “沈御医。”他低声说。   “药在桌上。”沈药师淡淡道。   谢无恙低咳了一阵,慢慢坐起身,伸手去取床边桌上的药碗。   他的手指刚摸到碗壁,还未端起药碗,猛地被沈药师拦住了。   他怔了一下,听见沈药师的声音含怒:“药是烫的。”   沈药师厉声道: “殿下,你果然感觉不到冷暖了。出现了这种症状,洛十一怎么不和我说?”   “是我不让他说的。”谢无恙低低地答,“我近日状况在转好。”   “你自觉状况转好,反而不是好事。”沈药师冷哼一声,“殿下,我方才为你施过针……你现下的身体状况比我想的还要差。”   “还剩多久?”谢无恙轻声问。   “一年左右。”沈药师重重叹息一声,“……原本至少还有一年半。”   “够了。”谢无恙闭了一下眼睛,“我和如珩计划的也是一年左右。”   “不够!”沈药师冷声道,“治好你的病,是我的医道。”   他缓缓道:“我这些日子又试了几种新药方。你既然来了这里,这些天都别走了,留下好好养病。每日我盯着你喝药,早晚各施针一次。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就寝,你都要按照医嘱来。”   谢无恙十分温顺地回答:“都听沈御医的。”   沈药师愣了一下,似乎不太信任他,冷冷道:“殿下,你对付凌伯阳那套法子不要用在我身上。”   谢无恙笑了一声:“我这几日真会住在这里。”   他低头凝望着落在指缝间的霞光,“好怀念啊。很多年没在这里住过了。”   沈药师看了一眼这位年轻的病人。他低垂眼眸,神色淡淡,霞光铺陈在他的眉眼间,投落深浅的影子。   “一盏茶后把药喝了。”   沈药师长叹一声,留下一句话,青灰色的袍角消失在了门口。   屋里的人无声地笑了一下,良久静坐在霞光里。等到一盏茶的时间过了,他起身端药饮尽了,简单拾掇了一下自己,披上一件大氅走进后院里。   姜葵同袁二爷等人议定了劫人的初步方案,此刻正在后院里看着小尘练剑。   这位小少年天生体弱,每日靠阿蓉赚银子买来的参茸养着身子,平时的爱好是跟着沈药师制药,练剑习武只是为了作强身健体之用。   阿蓉在后厨做饭,袁二爷在处理丐帮事务,小姑娘冷白舟一个人闲来无事,提了一柄木剑陪着小尘练。只见两个孩子在庭院里的白梅树下你来我往,叮叮当当的木剑声响作一片。   小尘在出刺时失了手,木剑被冷白舟一剑击飞,斜斜地往身后飞。   他急忙跑过去捡剑,撞见一只缠着白麻布的手轻轻接住了剑,修长的指节扣住剑柄,随意地挽了一个剑花。   “祝公子,”小少年问道,“你忙完回来了?”   “嗯。”祝子安笑道,“小尘,我教你如何握剑,以后别再让剑脱手了。”   姜葵偏过头看向祝子安。她从没见过他用剑,但他既然佩剑,应当算是半个剑客。她有些好奇这人使的是什么剑法。   他握着小少年的手,轻搭在剑柄上,手把手地教。他低着头讲话时,神情认真而严肃,低垂的眼睫长而浓。那道身影颀长,在院中白梅树下犹如覆雪的松。   祝子安并未展露出他学的剑法,只教了小尘基础的握剑之法。他所教的握剑姿势藏了几分特殊,似与常见的出剑手势不同。姜葵既觉得十分陌生,又感到隐隐眼熟。   “好了。你继续练吧。”祝子安教完了,对小尘笑了笑。   他轻轻收了剑,剑柄在手指间一转,剑锋利落地翻转朝内。他把木剑递回到小少年的手里,拍了下他的肩,走去与倚在树下的姜葵说话。   “劫法场一事,你们谋划得如何?”他问。   “大抵有了初步计划。”   姜葵向他讲了今日初定的计划,而后微微蹙眉道:“方才我在想,这一道圣旨下得突然,行刑又恰好赶在冬至前一日……似是背后的人十分着急,决心要击垮将军府。”   冬至是大赦之日。自冬至起,阳气上升,阴气下降,不可再用大刑。因此,一旦冬至日前处刑不成,行刑必将被拖至来年开春后。   祝子安思忖道:“这反倒说明,只要我们能劫人出来,日后必有转圜余地。”   两人就此事再商议了一阵。等到天色更晚了,祝子安忽然说:“江小满,我带你去挑间屋子吧。”   “挑什么屋子?”   “我们不回书坊了,就在这里住几日。”祝子安笑笑,“实在不好再麻烦清河先生,他大约被吵得不安生了。”   他领着姜葵走到前院,一间间地看屋子。这座四四方方的院落不算小,只住了阿蓉和沈药师两户人家,因此还有几间空置的屋子。这些屋子都干净整洁,只不过常年不住人,积了一层薄灰。   姜葵渐渐注意到祝子安对这座院落熟悉得有些过分了。   “我以前在这里住过。”祝子安不等她发问,大方地解释道,“你听过长乐坊有个关于沈药师的传闻吧?说什么他花了高价买下的这间院子,为此还在坊间摆了三日药摊子。”   姜葵点头。他笑道:“那些传闻都是骗人的。大约十年前,这间院子的原主人是我。”   “……阿蓉母子以前是你的租客?”姜葵有些吃惊,想了想似乎又觉得合理,“怪不得小尘对你这么有礼,阿蓉对你这个‘祝公子’也十分熟悉。”   “后院里那株白梅是我亲手栽的。”祝子安低头笑了笑,“十年过去了,树比人长得还要快。”   他领着姜葵进了一间里屋,轻叩乌木小门,转身道:“进来看看?我以前住过这里。”   里屋整整齐齐,只有一张书案、一张木床、一个空空的博古架,一切布置都与他在东角楼街巷的那个小阁楼很相似。屋里没有摆什么物件,大约是空置许多年了,今日才收拾出来。   “床边那扇窗是朝西的,黄昏时能看见霞光。”祝子安指了一下半打开的轩窗,“坐在那张床上,可以看见云影变化,太阳升起来,太阳落下去。等到霞光从窗缝里落进来,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他敛了眸光,“以前我就坐在那里,等太阳落山,等上很久很久。”   “你为什么要等太阳落山?”   “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等太阳落山。”他轻声说,“霞光很美,只是太短了。”   姜葵从他的话语里听出情绪,抬眸望向他的脸。一盏摇晃的烛灯下,他的眉眼静谧,罕见地没有含笑,因此多了一分淡淡的清寂,有一种积雪或者玉石的质感。   她想了想,踮起脚尖,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脑袋,“祝子安,明日我陪你等太阳落山吧?”   “什么?”他没反应过来。   “我陪你一起,”她扬起脸,笑着看他,“你就不会心情不好了。”   他有些愣怔。绯红的烛光流泻在她的脸上,照得她的眉眼弯弯,尾稍漂亮地上扬,一双眼瞳明亮,像绽放的烟火那样闪闪发光,点亮他的眼睛。   “好啊。”他也笑。   “那我住你的对门吧。”她转身指了指对面那间屋子,“离你近一点,有事方便商量。”   这时候小尘在外面喊:“祝公子,江少侠,开饭啦!”   晚饭是阿蓉做的,小尘帮着忙前忙后。他先喊了姜葵和祝子安,又喊了沈药师和洛十一,最后去喊冷白舟和袁二爷留下吃饭。   市井里吃饭没有在宫里那么多规矩,不分餐也不分彼此。几个人围拢在一张木桌前挤着坐下,一人一副筷子一只白瓷碗,对着一道热腾腾的鱼汤和几碟小菜。   姜葵坐得离祝子安很近,近到可以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气味。他夹筷子的时候小心翼翼不去碰到她,但两人的手指还是时不时撞在一起,撞得心头一跳。   因着今日人多热闹,小尘抱了一壶藏酒来,冷白舟立即要了一大碗。   姜葵也喝了点酒,转头去看身边的祝子安,却发现沈药师的目光冷冷地落在他的身上,直教他低着头收回了手。   “你哪里惹他不高兴了?”姜葵同他咬耳朵,“我第一日认识他时,便深觉此人不好相处。”   “我也深有此感。”祝子安悄声答,低头喝着鱼汤。   几人吃饱喝足后闲聊了一阵,又把话题拉回到不日后的劫法场一事上。   一番讨论下,几人决定设法派人去一趟大理寺狱,提前告知将军府诸人有劫法场一事,以免行刑当日事出突然,他们因反应不及时而误了事。   最适合去大理寺狱里行此事的人当然是姜葵。   “大理寺狱如今由金吾卫看守,”姜葵思忖道,“以我的武功也无法随意出入。”   “看来,”祝子安抵着下颌,“你得去找谢康了。”   作者有话说:   小谢:没事,反正都是我。   =。= 第63章 碰见   ◎撞上了他的胸口。◎   祝子安顿了一下, 严肃道:“想要毫无风险地进入大理寺狱,请那位东宫太子想想办法最为合适。江小满,你明日去找他帮忙吧。”   姜葵想了想, 微微颔首:“明日卯时我回一趟东宫。”   祝子安愣了一下:“什么时?”   “卯时。”姜葵转头看他, “怎么了?”   祝子安小声说:“一定要那么早吗?现下是仲冬时节, 卯时都还没日出呢。”   “是我早起,又不是你早起。”姜葵瞪他一眼,“放心,不会吵醒你的, 你爱睡懒觉就睡吧。”   身边的人低垂着头, 在她听不见的时候小声抱怨:“我也想啊。”   议事过后, 已是戌时,夜色渐浓。坊间的热闹人声被晚风吹进院落里,有如一波又一波的海潮,喧嚣复平静, 平静复喧嚣。   阿蓉回到后堂里忙碌, 袁二爷去里屋稍作小憩, 小尘手脚麻利地收拾了碗筷, 把饭桌打理得干干净净,接着又被冷白舟一把拉走,跑去后院里继续练剑。   小小的丐帮大帮主一副飞扬跋扈的模样, 扬起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 指挥着小少年与自己反复对剑,时不时不耐烦地骂他一句“呆头鹅”。   白梅树下,姜葵轻盈点地, 翻身落上枝头, 静静坐在树影之间, 仰头望着漫天星辰。在她身边,祝子安抱臂倚在树下,看着两个孩子对剑的身影。   树上树下的两人默契不语,任星光如泻,挥洒在他们的肩头。   在小少年又一次被小姑娘击退的时候,祝子安笑了一声,走上前去,拍拍他的肩膀,教他如何接剑。   姜葵在树上低头看他。年轻公子垂眸含笑,握剑的手修长有力,翻腕的动作干净利落,恍然有霜寒般的锋芒流露。   她忽然觉得,他本应当是少年游侠,桂花载酒,春风得意,骑马倚斜桥,手提一柄长剑,挽作一个剑花。   很快,祝子安被沈药师叫走了。小尘对着木剑看了一会儿,再次同冷白舟对起剑来。   姜葵仍在树上坐着,望着月亮发呆。阿蓉在后堂里忙完了,朝她走过来,在树下坐着陪她一会儿。两人随意闲聊了几句,把目光投向对剑的两个孩子。   仲冬夜里,寒气渐渐攀升。小尘的身体不好,稍稍有些累了,一边撑着木剑,一边咳嗽起来。   冷白舟看了他一会儿,忽地像是恼了,甩手把剑扔在地上,跑出了后院,留下小尘一个人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   树下的阿蓉突然轻声开口:“小尘这孩子……很不容易。”   姜葵微怔。她很少听到阿蓉聊起有关小尘的事。她静坐在树上,看着小尘抱起两柄木剑往前院走去了,才听到树下的阿蓉低语:“今日院子里热闹了不少,小尘显得高兴了许多。实在多谢你和祝公子。”   停了一下,她又轻声说:“其实我不是这孩子的母亲。”   晚风寂寂,姜葵低头,望见树下女人的脸庞既年轻又苍老。她的眉眼似古剑,锐利却褪了色,含着一抹淡淡的沧桑。   十年前她抱着一个婴儿来到长安时,人们自然而然地以为她是那孩子的母亲。这些年来,小尘一直称她为“阿娘”,她也从未否认过。现在想来,以她当时的年纪,做母亲实在太年轻。   “此事,之前只有祝公子知道。”阿蓉低声说,“我出身于一个南方剑派。十数年前,江湖上宗派仇怨颇多。我那时候尚且年幼,懵懂无知,快意恩仇,曾跟随师兄师姐灭门过另一个宗派……”   “小尘是那日出生的孩子。”她的声音沙哑,“那一日,我亲眼看着他母亲被一剑刺死,艰难地生下了这个孩子……临死前,她哀求我,救她的孩子。我答应了她。”   想来那是一个血光泼天的日子,漫天的喊杀声,数不尽的刀光剑影……浑身是伤的女人怀抱一个婴儿,一步一跪,拖着长长的血痕,哀哀地求她的仇人救下她的孩子。   而她所求的仇人,只是一个未及笄的小女侠,于生死面前,乍动了一丝恻隐之心。   “你灭了他的宗门,却救了他的性命。”姜葵轻声说,“竟然是这样。”   这对母子之间,竟然有如此复杂的恩怨。   “小尘不知道这些。他以为他是我捡来的孩子。这么多年了,我始终不敢告诉他。”阿蓉轻轻摇头,“再说,我已经离开宗门很久了。”   “你离开宗门……是因为救了仇人之子,宗门不同意么?”   “宗门同意了。”阿蓉淡淡笑了一下,“但是宗门被灭了啊。”   姜葵猛地看她:“你出身于……”   “十年前被朝廷灭门的南方宗派。”阿蓉低低地说,“当年带着我行走江湖的师兄师姐,早都没啦。”   她叹息一声:“有时候想,宗门被灭,许是因为犯了那些杀孽。恩恩怨怨,真是天底下最纠缠不清的事。我不愿小尘这孩子知道,只盼他平安长大。”   “但是他天生体弱,一身病骨……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到长大。”她轻叹。   “阿蓉,”姜葵轻声说,“你真是很了不起的人。”   因为十数年前的一缕善念,一个未及笄的少女拖着一个孱弱的婴儿,靠着一柄剑与一个承诺,走南闯北地撑了下去。她直至今日也还很年轻,原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却不曾嫁娶亦不敢享人伦之乐,在艰难的岁月里独自抚养一个陌生人的孩子。   “是么。”阿蓉摇头,“我不觉得。”   她这一摇头,摇去了对过往时光的追忆,重又回到烟火袅袅的此刻里。   “我很感谢你和祝公子,这些年里帮了我许多。”   她又说,“当年我初来长安时,租住在这个院子里,祝公子把租金压得很低。我近日得知他亦是蒲柳先生,才察觉接生意时他也常帮衬我,却从来不跟我说。”   “小尘很喜欢他。大家都很喜欢他。”阿蓉笑了笑,“他那样一个人……你也很喜欢他吧?”   她没等姜葵回答,自顾自地接着说:“其实我初到长安时,他还不是现在这样的。那时候他也还是个孩子,很安静,不大说话,也不大爱笑。”   “他以前……常住这座院子里么?”   “倒也没有。偶尔才能见到他。他总是一个人待着。再后来,他就搬走了,听说是去了东角楼街巷……具体的情况,我也不太清楚。”   她仰头望着树上的少女,又道:“他也很喜欢你吧?同你在一起的时候,他似乎总是很高兴。”   顿了一下,她仿佛觉得自己话太多了,补了一句:“江少侠,我还想坐一会儿。能否劳烦你去问问祝公子,沐浴的热水可够用?今日住下的人多,不够我再去烧。”   “好。我去问他。”姜葵应道。   她甩开长发,抖落了纷乱的情绪,一身轻巧地从树上落地,踩过院里的一地星光,伴着清凉的晚风一路向前。   她一把推开后堂的木门,喊了句:“祝子安!”   那个人恰从里面出来,迎面碰见进门的少女。   猝不及防间,她撞上了他的胸口。   他近乎本能地伸手扶住她,她下意识地在他的怀里抬起头,望见他低垂的眼眸。   门后的热雾汩汩涌出,星光泼溅在微凉的夜里,一缕轻风拂起交缠的发丝。   “抱歉。”祝子安松开手,“有点走神。”   “没事。”姜葵低着头说。   水雾和热气一同扑到她的身上,熏得她的双颊微微绯红。   祝子安抓了抓头发。他方才沐浴过,换了一身宽松的长袍,肩头搭着半湿的柔软白巾,发丝还嵌着几粒水珠,沾在他的颊边。   “阿蓉让我来问你热水是否够用。”姜葵仍低着头。   “啊。”祝子安有些窘迫,“不太够了。我再去烧。”   “我陪你吧。”   两人并肩坐在炉火前,安静无言地等水烧热。   祝子安几次往灶里添上薪柴,姜葵一直低着头没说话。炉灶前很热,她的双颊更红,衬得肌肤莹白如玉,一绺碎发落在耳边,不听话地卷起来。   祝子安打量了她一会儿,蓦地伸手在她的眼前晃了一下。   “你干嘛?”她不满道。   “你一直不说话。”他认真道,“你还在难过么?”   “也没有。”她哼道,“你快闭嘴啦,让我安静一下。”   祝子安十分温顺地闭了嘴。听着沉闷的烧水声,他倦倦地犯着困,半垂着眼睑打瞌睡。身边的女孩抱着膝盖,长发披落如丝缎,她把脸埋在其中,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水面微微荡漾,祝子安起身打了一勺水,迟疑着看了看姜葵,想说话又不敢打扰她。   “你说吧。”姜葵叹气,“我让你闭嘴,你就真的闭嘴啦?”   “你觉得……”祝子安抵着下颌,盯着微动的水面,“这样算是烧好了么?”   姜葵伸手挥开扑面而来的蒸汽,接过那勺水试了试温度,答道:“热到够沐浴了,算是烧好了吧?”   祝子安打了个呵欠:“那我去睡觉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穿过廊道,停在面对面的两个屋子之间。星光从云中泻出,自他们的发间落下,在地上拉出长长交织的影子。   祝子安打着呵欠推开门,在门边转身回头,懒洋洋道:“睡个好觉。”   木门合上了,映在窗纱上的烛光熄灭,对面的屋里安静下来。   姜葵回身走进自己的屋里,收拾了几件阿蓉送来的干净衣袍,旋即前往后堂打了一桶新烧好的热水,在星星点点的光芒里一寸寸没入水中。   她在幽蓝的水底闭上眼睛。一串小小的气泡从水下升起,又在水面上消失不见。   -   拂晓时分,鸟雀在枝头啼鸣。   天气冷了,姜葵醒来时稍感寒意,踮着脚尖踩过冰凉的地板。   她换上一件间色长裙,在外衣下夹了一件中单。素白的中单衣领露出来,衬得她的脸白皙漂亮,霜雪般澄净。   今日要回一趟东宫,因此她起得很早。她推门出来时,对面的门依然紧闭,窗纱后一片安静,似乎屋里的人尚未醒来。   她在屋檐之间飞快起落,朝着宫城的方向一路向北,绕过纷纷落叶的皇家禁苑,跳下粼粼反光的琉璃瓦,推开了东宫寝殿的朱漆木门。   “谢无恙!”她喊了句,“起床!有事找你!”   出乎意料的是,她的夫君并没有在睡觉。他披了一件雪白的貂裘,端坐在书案前提笔落字,低徊的檀香在博山炉前升起,袅袅落在他的肩头。   他抬眸望她,温声道:“夫人,晨安。”   “你今日起得很早。”她有些吃惊。   他严肃道:“我一向都起得很早。” 第64章 会吗   ◎会。◎   姜葵冷冷道:“是吗?那你对‘早’之一字的理解还真是异乎常人。”   谢无恙叹了口气, 没接她的话,而是换了话题:“夫人有事找我?”   姜葵走到他身边坐下,低头看了他写的信。他正在向大理寺少卿回复一封长信, 文辞谦和有礼, 笔意饱满淋漓。   “大理寺少卿与我相熟, ”他解释道,“我已经请他安排好了,今日午后我们去一趟大理寺狱,你扮作录事参军事随我一道。”   姜葵眨了眨眼睛, 只听见他继续道:“我想到夫人一定很想见狱里的家人一面, 因此前日早做了安排。”   他的解释十分合理, 姜葵不再说什么,又问道:“我离开了东宫一日多,你没什么要问我的吗?”   “我说过,夫人想做什么事, 想见什么人, 我一概不管。”谢无恙平和地说。   “好。”姜葵点头。   她喊了顾詹事送来堆积的文书卷宗, 在谢无恙的背后摆了一张书案。   两人不再说话, 背对着背各自忙着。清冽的天光自打开的菱花窗倾泻,铺陈在微黄的书卷间,伴着沙沙的纸页响动, 以及膨胀在室内的寂静。   午膳后, 两人一同前往大理寺狱。姜葵扮作一名军官,陪在谢无恙的马车边。   离开东宫前,姜葵被塞进了一件禁军的制式甲胄里, 外披一件颜色近乎纯黑的大氅。她整个人被厚厚实实地裹住了, 连个头都显得高了不少……看起来有几分好笑。   她穿着这一身甲胄出来时, 谢无恙低头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地敛住唇角。   接着,他端了一个木托盘,默不作声地往她的衣服底下塞着几块新制的毕罗、一包胡饼、一盒热腾腾的馄饨,还有几只装了药酒的锡瓶。   两人商议,狱里的吃食大约不好,应当趁着探监的机会,带些点心进去送给姜葵的家人吃。而姜葵身上的这件甲胄实在宽大,十分适合藏匿各种食物。   谢无恙塞完吃食,姜葵走了两步,叮铃咣当的声音响了一片。   两人同时沉默了一下。   “夫人,走慢点。”谢无恙温和地说。   “……不许看我。”姜葵闷声道。   她被迫放慢了脚步,一步一顿,走得像个僵硬的木偶娃娃。   “好。”谢无恙颔首。   然后他弯身钻入马车里,在车厢里笑得停不下来。   马车缓缓驶出东宫,沿着宽阔的宫道一路向南,从气魄恢弘的宫城离开,进入了楼宇森严的皇城,最后停在大理寺的门口。   一名狱卒领着两人经过幽暗的步道,进入最深处的牢房里,而后点头哈腰地离开。   牢房尽头传来铁链摩擦的刺耳声音。一线天光自狭窄的小窗落下,打在铁栏杆后静坐之人的身上。   他一身宽大的粗麻布衣,身形清癯而削瘦,苍白的手腕上缠着粗重的铁链,挪动的时候带起低沉的金石碰撞声。   “长兄!”姜葵急忙上前。   “内兄。”谢无恙抱袖行礼。   大理寺少卿只为他们争取到见一人的机会,因此两人只见到了姜葵的长兄姜峦。他清瘦了许多,衣袍显得格外宽松,清隽的眉眼间含着疲惫,气度仍旧是儒雅而温和的。   “长兄……”姜葵的声线发颤,“你清减了。”   “我没事。”姜峦笑了笑,“妹妹,你也清减了。”   “我没有。”姜葵摇着头。   谢无恙弯身帮姜葵卸下甲胄,又替她重新披好大氅。   他取出藏在甲胄里的一件件吃食,隔着铁栏杆递进牢房里。姜峦却不吃,只是一一收进衣袍下,想来是要带回去留给父兄。   “长兄,你仔细听我说……”姜葵贴靠在铁栏杆前,急切朝他讲述劫法场的计划。   姜峦安静地听完了,没有提出什么异议,眸光淡淡,保持着平和的神色。   他倚坐在干枯的柴草之间,依旧衣装整肃。天光落满他的肩头,勾勒出一道淡色的挺拔影子,犹如一根折不断的戟。   “长兄……”姜葵低着头,轻声说,“等救你们出来以后,我们冬至喝酒吃馄饨好不好?”   姜峦侧过脸看向妹妹。在至亲的家人面前,她难得流露出一丝脆弱的情绪,低着头像只淋了雨的猫。她这几日瘦了许多,藏在大氅下的一张脸格外小巧苍白。   “好。”姜峦轻声回答,隔着铁栏杆摸了摸她的头发,“这些天,辛苦你了。”   “你们没有受刑吧?父亲可还好?次兄情况又如何?”讲完了劫法场的正事,她终于忍不住一连串地发问。   “都没事。”姜峦温和地安慰她,“别担心。”   “你先出去,我同太子殿下有几句话说。”他又说。   谢无恙帮着姜葵穿上甲胄,等到她的背影在步道间远去,才慢慢俯身坐下来,低声问姜峦:“内兄,你的伤势……如何?”   姜峦轻轻摇头,抬手卷起一段袖袍,露出一截伤痕累累的腕骨……鲜红的血色触目惊心。   他一直端坐着没有动,是因为他几乎没有动弹的力气。金吾卫对他用了私刑。他为了保护父兄,一人承受了三倍的刑罚。那一身粗糙布衣下尽是刻骨的伤痕。   谢无恙今日才得知此事。他察觉到姜峦在刻意隐瞒,因此没有告诉姜葵。   “经脉尽断。我已是一个废人。”姜峦轻声说,“……再也握不住剑了。”   不久之前,他还是最年轻的小将军,距离升上郎将只差一步。仅仅几日之内,他已是残破之躯,再也无法纵马沙场、上阵杀敌了。   谢无恙闭了一下眼睛,深深平复情绪,而后低低地说:“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   “殿下,劫法场太危险了……”姜峦低声道,“你不拦住我妹妹吗?”   “我知道危险。”谢无恙垂下眼眸,“但我从不拦她。”   “也对。”姜峦叹息一声,“她绝不是笼中鸟、屋中雀……她从来都飞得很高。”   他微蹙着眉,深深思考许久,终于再次开口:“殿下……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内兄请说。”谢无恙颔首。   姜峦理了理袖袍,请谢无恙倾身过来,隔着铁栏杆对他低语许久。   谢无恙听完,眸光复杂,低垂着头,良久不语。   “此事我可以助你。”他低声说,“但是……倘若此事当真办成了,世间再无姜端山此人了。”   姜峦淡淡笑了笑:“世间已无此人了。”   一道天光斜照在他的身上,他静静仰起头,望着窗外舒卷的云流。   云卷云舒,世事无常。   -   姜葵回到长乐坊时已是黄昏,霞光铺天盖地烧过天边。   “江少侠,吃晚饭吧?”小尘开了门,请她到屋里坐,“我阿娘烧好了饭,等着人动筷子呢。”   屋里的饭桌上摆了六副碗筷。桌边围着坐了阿蓉、沈药师与洛十一,加上姜葵和小尘,总共是五个人。姜葵愣了一下,问道:“祝子安不在吗?”   “他在。”沈药师冷哼一声,“说是心情不好,不想吃饭了。”   “我去找他。”姜葵在抽屉里翻出一个食篮,添了几块热腾腾的糕点进去。   “去屋顶上找。”小尘好心地补了一句,“祝公子仿佛在上面呢。”   姜葵笑起来:“他还会上屋顶啊?”   她拎起食篮走出屋门,在后院里高高仰起头,果然望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霞光如水泼洒,投落明亮的屋檐。那个人坐在屋脊之上,一只手轻轻撑在瓦砾间,另一只手搭在屈起的膝上,手里松松提着一个酒壶。   风吹起他的衣袂,他仰头望着一轮落日,微金的光勾勒出一道颀长的身影。   姜葵在院落间几次起落,飞身跃上了他在的那片屋檐,弯腰伸手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笑道:“祝子安,你一个人干什么?”   他回头望见她,怔了一下,笑了笑:“你来了啊。”   她抢过他手里那个酒壶,仰头喝了一口,微微蹙眉:“你这么容易醉的一个人,还喝这么烈的酒?也不怕喝醉了从屋顶上掉下去。”   “那就掉下去好了。”他懒洋洋答,“反正你会接住我的。”   她撇了下嘴,不满道:“你看起来好奇怪,是不是已经喝醉了啊?”   “大约吧。”他闭起眼睛,周身笼罩着淡淡的酒意,似是确有些醉了。他醉酒的时候很难让人看出来,因为他连喝醉了也是极安静的,只是整个人显得懒懒的,眉眼间含着几分朦胧醉意。   她在他身边坐下,托着腮望向天边的霞光,“昨日说了陪你一起等太阳落山的。”   “我以为你是随口说的。”他漫不经心地答。   “我的每句话都很认真的。”她哼了声,“原来你等太阳落山的时候,真是心情不好啊。”   “也没有。”他轻声说,“我在想事情。”   “什么事情?”   “一个朋友的事。”他淡淡笑了笑,“他要做一件让人很难过的事,可是我却不能阻止他、也不能拒绝他。这让我觉得自己很没用。”   “不会没用的。”她摇头,“你要相信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一定是有意义的。”   “是么。”他又笑笑,“失败的事也是吗?”   “失败的事也是。”她认真点头,“一定是有意义的。”   “多谢你。”他抬眸望着太阳,“我心情好点了。”   “那你吃饭吧。”她揭开食篮的盖子,拿了一个热乎乎的樱桃毕罗,毫不客气地塞到他的口中,一下子把他堵住了。   “江小满,”他咳着嗽说,“你要噎死我。”   “抱歉。”她小声说,伸手拍着他的背,“我不是故意的。”   微凉晚风中,两人肩并肩坐在一起,吃了一会儿食篮里的糕点。漫漫无边的霞光铺陈在反光的屋檐上,偶然有碎金的光芒流泻了他们一身。   “多谢你陪我。”祝子安低声说。   “没什么。我也多谢你陪我。”姜葵摇摇头,“其实这几日……我真的很难过。”   “我知道。”   “冬至快要到了。”她垂着头,“本来冬至是团圆的日子。朝上一下子放七日的假,我父亲会带我们去宫里参加宴会,回来路上去街边的铺子里买馄饨吃。”   “我三兄经常偷偷带我去喝酒,我次兄跟着一起去,我长兄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从不会告诉父亲……你知道吗?偷来喝的酒格外香。”   “我们兄妹几个,总是在冬至那天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早上被父亲训话。……其实父亲训我也不凶,只是不给我甜膳吃。不过三兄就要饿肚子啦。”   她笑了笑,“你不知道我三兄叫嚷起来都是什么模样,当真是很好笑。”   “应当确实是很好笑。”他也跟着笑了笑。   “今年冬至怕是过不好啦。”她又叹息一声。   他低着头没说话。   “你说,”她凝望着赤金的天边,“明年冬至,我们会一起过吗?”   “会的。”他轻声说,“都会变好的。”   “那你会陪我吗?”她转过头看他。   他微怔,顿住,不语。   霞光深深浅浅地落在她的眼瞳里,镜子一样倒映着他的面庞。   他的唇瓣翕动,不自禁地回答:“会。”   作者有话说:   会qwq 第65章 想摸   ◎不许摸啊!◎   那一刹霞光收尽, 天空漫过无垠深蓝,他的眸光如水沉静。   她托着腮看他:“我还以为你又要说你快要走了。”   他笑了一下,摇头:“等一年再走吧。”   “那明年冬至我再问你一次, 然后你又要再等一年。”她想了想, 笑起来, “一年一年复一年,你就走不掉啦。”   他懒洋洋道:“那就走不掉好了。”   天边的颜色由瓦蓝渐次变深,明亮星子一粒接一粒升起,铺洒在闪烁的瓦砾间。   姜葵喝光了那壶酒, 转过头看向祝子安, 发觉他支起手肘撑着脑袋, 静静阖着眼睑,已经歪着头睡着了。   她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他一动不动,遍身散发着淡淡的酒香。   她叹气:“祝子安, 你真的很容易喝醉。”   “江少侠!”沈药师在屋檐下喊, “他醉倒了吗?”   姜葵推了推身边的人, 他闭着眼睛“嗯”了一声, 没有醒。她凑近听了一下他的呼吸,闻到他的气息里满是醉意,朦胧又清冽。   她作出了判断, 朝屋檐下高喊:“醉倒啦!”   “那就扔下来!”沈药师高声回道。   “……啊?”姜葵眨了下眼睛, 不知道身边这个人怎么又惹到了沈药师。   “江少侠,别理他。”洛十一跃上了屋顶,递给姜葵一件大氅, 声线冷静, “沈药师是这样的, 他说的话要反过来听。”   沈药师听见他的话,在屋檐下冷哼一声。   姜葵接过洛十一递来的大氅,小心翼翼地裹在祝子安的身上。   他睡得很沉,任由她摆弄,一张清隽少年的脸埋在玄黑的大氅下,耷拉着微卷的睫羽,乌浓的发更衬得他的睡颜静谧。   洛十一和姜葵一左一右扶起他,从屋檐上跳下来,落在后院的空地上。他垂着脑袋,半个身子靠在姜葵的身上,清香的酒与冷冽的白梅气味一同落进她的怀里。   沈药师扫了他一眼,冷冷下令:“拖走!”   他接过姜葵手里的那个酒壶,在手上掂了掂,重重哼了声:“一壶就醉倒了,他还敢喝酒?”   “其实,”姜葵小声说,“大半都是我喝掉的。”   沈药师愣了一下,思考片刻:“看来下回不必给他那么烈的酒了……白白浪费我一壶好酒。”   洛十一扶着祝子安进了屋里,沈药师大步紧跟在后面。   木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一盏烛灯的光亮起在窗纱上。   姜葵站在原地眨眨眼睛,好奇那家伙究竟是如何惹恼了怪脾气的沈药师。   -   翌日清晨,秋光落在伏案少女的肩头。   她专心绘制着一张草图,一时间没留意身后有人走来,在她肩上披了一件大氅。   “你睡醒了?”她头也不抬,“昨日你醉得可厉害了。”   祝子安一愣:“多厉害?……我没干什么出格的事吧?”   “干啦,很出格的事。”她低着头写字,“先是从屋顶上掉下去,然后又在树下跳了支舞,接着绕着长乐坊跑了三圈……”   听着听着,他的脸色越来越差,沉默了片刻,“……真的么。”   “假的。”她懒洋洋答。   “好啊江小满。”他气笑了,“你什么时候学会这样说话的?”   “方才。”她笑了起来,回头看他,“你心情好点了吧?”   “不太好。”他黑着脸。   她拉着他在身边坐下,拍了下他的脑袋:“你这几日情绪都不太好。”   “事太多了。”他说,“有点累。”   “那就多睡一会儿吧。”她看着他,“劫法场一事,由我来安排。”   她又笑起来,“反正打架的事我比你擅长。”   他俯身翻看书案上的图纸,支起手肘转头看她,“你说说计划,我洗耳恭听。”   “行刑之期在日光最盛的正午,三百金吾卫会携囚犯穿越西市示众。此刻是人流往来最大的时候,最适合藏身在人群里动手。”   她慢慢道,手指在图纸上划动,“我们可以扮作三教九流,混入西市人流之中。……刚刚我在想,用什么做发令的信号。”   “西市设有太府寺市署,午时打鼓三百通开市,”他抵着下颌思忖道,“以此鼓声为号?”   她点点头,在图纸上勾了一笔,“劫人之事循鼓声而行。”   “鼓响时,袁二爷携丐帮众人蜂拥向前,抢了人就跑,此后沿东西纵街冲入鼓楼下,”他低头看着她的笔迹,“我可以带洛十一停马车于鼓楼下,等人一到就策马奔出。”   “然后在孩儿巷、朱家巷和菜市口进行三轮换人,”她执笔在图纸上勾出一条复杂的路线,“最后将人暂时藏入长乐坊里。”   两人议事方定,祝子安笑道:“真像话本子里一样。”   “你那么爱看话本子啊?”她歪头看他。   “我不仅看,我还写呢。”他笑了一下,退了半步,一本正经念道,“却说那‘落花点银枪’ 江大侠,一手落花枪法使得虎虎生风,单枪匹马怒闯北丐冷帮主八十寿宴……”   “原来清河先生说书的那些乱糟糟的东西是你写的啊!”她抓起一个砚台去砸他,恼火道,“我就说都是什么人在乱传啊!”   “你不是喜欢听吗?”他后仰着躲开。   她气得头发丝乱颤,他笑得弯了腰,道:“这下我心情好了。”   -   两人在长乐坊一连住了许多日。   姜葵每日清晨起练枪,接着与众人商议劫法场的计划,午后回到东宫处理庶务,晚饭前又回到长乐坊继续忙碌。阿蓉总是为众人做好香喷喷的饭菜,她的手艺极好,菜式的花样换个不停。   祝子安不太参与具体的计划,只在每日入夜时同姜葵对上一遍,偶尔提出一些建议。他大部分时间都关在屋里,据他所称,他是“有事要忙”。不过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沈药师对他的态度似乎变得和善了一些。   两人在每日清晨互相问好,又在每个夜晚互道晚安。有时候,他们会站在对门的屋子之间长聊一阵,直到银河升起,繁星点点的光芒落满一身,祝子安打着呵欠道了晚安,转身推门进屋。   恍惚间,这样的日子仿佛无穷无尽。   出发劫法场的前一日,四四方方的院落里挤满了人。   北风猎猎,院里寂静无声,只有风声与呼吸声此起彼伏。   姜葵站在人群正前方,最后一次确认劫法场的人员安排。祝子安披了一件大氅倚在门边,抬眸静静望着她。   她迎风而立,眉如婉约的刀,一身绯红箭衣勾勒出清晰挺拔的线条,乌浓长发高高握成一束,如匹练般披落下来,纤细的身形在风中凛冽如一杆挺立的长枪。   “西第四街,一百八十步,何人在此?” 她高声道。   袁二爷上前一步,抱拳作答:“小老头领二十人守在此处。”   “第六街,孩儿巷尾,何人在此?”姜葵又道。   阿蓉平静答:“由我负责。”   “第八街,菜市口。”   铁公子点头:“我在。”   “鼓楼酒肆。”姜葵看向白荇,“小白?”   “好嘞!”白荇轻快地喊了一句,掂了掂她的大锤子,扬声笑道,“放马过来!”   “最后是鼓楼下。”姜葵望向祝子安,两人的目光越过人群,静静交汇在一处。   “好。”祝子安朝她颔首,“我的马车会候在此处,由洛十一赶车。”   “以击鼓声为号。”姜葵转头望向人群,“切记,第三声时开始行动,第三百声时行动结束。”   “是!”众人齐声应道。   姜葵一一确认过计划,遣散了众人,回到里屋重新查看绘制过多次的地图。   祝子安推门进来,站在她身边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   她蹙眉沉思,神情认真,纤长白皙的手指抚过粗糙的纸面,指腹轻轻下压又抬起,动作轻盈又利落。   等到她收回图纸,在书案前托腮坐下,他递了一杯热茶到她手里,在她身后低低笑道:“江小满,你方才在外面指挥人,好像一个小将军。”   “是么。”她摇着头,“其实我心里很慌。”   “我知道。”他伸手去揉她的头发,“没事,我陪你。”   他的指尖刚碰到她的发梢,她的睫羽轻轻跳了一下。她一把推开他的手,退了一步望向他,不满道:“不许摸我的头发。”   他愣了一下,茫然道:“为什么?……上次我明明都摸过了。”   “第一次是我猝不及防,第二次是我喝醉了。”她哼道,“以后不可以摸了。”   “可是,”他的声音低落,“其他人都可以摸。”   “不为什么。”她哼了一声,“家人朋友当然可以摸。”   “我难道不是家人朋友吗?”他茫然,“你说过我们是好朋友,况且我们是师姐弟,也算是一家人吧?”   “你不是。”她扬起脸来,朝他下令,“不许摸!”   他叹息一声:“得令,将军。”   然后他又笑着看她,“我还挺喜欢你下令的样子。”   他想了想,“又凶又好玩。”   她有些恼火,伸手去打他。他笑得厉害,躲了一阵,反手捉住她的手腕,拖着她去里屋吃晚饭。   一方木桌上已经摆满了热气腾腾的饭菜,六副碗筷整整齐齐。沈药师冷冷扫了一眼祝子安,他立即温顺乖觉地去盛饭。   今日阿蓉又煮了鱼汤,选的是渭水最出名的鲜美鲢鱼,清晨方从早市上买回来,一道白水一道高汤煮了,在鱼肚里填上香料,再细细洒了一把白盐。淡淡的鱼香味从大瓷碗里溢出来,温暖又鲜嫩,直教人食指大动。   小尘又抱了一壶酒出来。洛十一神色冷淡地拒绝了,阿蓉十分难得地喝了一点,姜葵要了一小碗,祝子安在沈药师的目光里埋头喝着鱼汤。   一顿饭后,几人互相道了晚安,前往各自的屋子里歇息,为明日的劫法场行动备足力气。   深夜里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银亮的水光跃起在泥土地上,噼里啪啦如豆子般落下。   祝子安提了一盏小灯放在书案上,低头翻开一卷微黄的书册,忽而听见门外传来低低的叩击声。   他披了一件大氅,提着灯起身开门。   门口站着一身雪白睡袍的少女,撑了一把竹制纸伞,低垂着头。   “原来你也睡不着啊。”他低声说,“担心明天的事么?”   他接过她的伞,领着她进门。他坐在矮案几上慢慢沏着一壶热茶,她在他身边看着他手指的动作,安静地发着呆。   “别担心,”他递茶给她,“会好的。”   “祝子安,”她低头凝视着茶盏里倒映烛光的水面,“这些天,你在等什么?”   他怔了一下,垂下眼眸:“你察觉了啊。”   “我知道你心里有事。”她低声说,“大理寺狱隐隐有动静,但是始终压着不发。我在送往东宫的案牍里大约读出了一些不对劲……祝子安,你知道什么?”   他叹了口气:“……我答应了那个人不说的。”   她的目光紧紧地盯在他的脸上,他又叹了一口气,放下手里的茶具,注视着微漾的茶水,低低地说:“我见到你长兄了。”   “他……离开大理寺狱了?”   “他说,请当他不在了吧。”他低声说,“此后世间再无姜端山这个人了。”   -   大雨如注。   打铁铺子里,白荇睡不着觉,坐在窗边望着倾泻的雨。   银亮的雨线从屋檐上泻落,在窗边溅起无数珍珠般的水花,重重砸在地面上溅开星星点点的碎光。   交织的风雨声中,她忽然听到叩门声。   那个叩门声温文有礼,低低地一声接一声响起,在雨水声里遥远模糊。   她点了一盏灯,小跑着出去开门。   “吱呀”一声,她抬头看见了门口的人。   他没有撑伞,安静地站立在雨里,额发低垂遮住了眼睛,气度依旧儒雅温润。一身布衣被打得湿透,显出清癯削瘦的身形,满身的血腥气,以及触目惊心的伤痕。   “……端山公子?”   “……小白姑娘。”   他的声音沙哑。 第66章 急着   ◎见你。◎   清晨朦胧有雾, 雨水滴答在瓦砾之间。   一段敲门声惊醒了姜葵。她在淡淡的茶香里抬起头,身边的人仍在沉睡着。   昨夜她辗转难以入眠,在这间屋里闷喝了半宿茶, 不知不觉间囫囵枕在身边人的肩头上睡了。她醒时发觉自己盖着一件大氅, 身边的人抱臂倚坐在窗下, 轻阖着眼睛,微微侧过脸,额角抵在墙边书架上,膝间散落了一卷书。   “小满。”白荇的声音低低在门外响起。   “我在。”姜葵低声说。   她站起来, 把大氅盖在沉睡之人的身上, 推门而出。   门口的姑娘低垂着头, 一张白皙秀净的小脸上沾着雨露,长发半遮住神情。   “……我见到端山公子了。”她低语,“他说,我们不用劫法场了。”   姜葵闭上眼睛, “原来这些天……祝子安一直在等的是他的消息。”   她轻轻说:“……我长兄离开大理寺狱以后, 是去了长公主府吧?……倘若他劝动了长公主助将军府, 我们就不用劫法场了。”   “……端山公子他不敢见你。”白荇低着头, “他请你们权当他不在了。……他得以离开大理寺狱,是借畏罪自裁的理由假死,托相识之人裹尸送出去的。”   她紧抿着唇, “他说……他虽苟活, 却已是死人了。一身污名,再不能洗去。”   “其它的事,他不让我说。”白荇的声线隐隐发颤, “他托我带话, 请你们忘了他吧。”   姜葵在袖袍下攥紧了拳, 指甲抵得掌心发疼,“……好。”   “那我走了。”白荇说,嗓音沙哑。   娇小少女的背影在雨雾中远去了。她没有撑伞,任凭滴答雨水淋在身上,沿着衣角滚落下去,在地面上溅起破碎的水光。   姜葵在门口静立,仰望一抹青灰色的天穹。朦胧雨雾中,天光斜落于云间,又被氤氲的水汽掩埋。   屋里有簌簌的衣袍声动,进而是一道轻缓的脚步声。有人站在她的身后,良久低低地说:“……抱歉。”   “不怪你。”她轻声说,“你没做错什么。”   “舵主!”一名丐帮中人疾步进了院里,朝姜葵抱拳道,“有消息传来,寅时三刻左右,榜上张贴了改判的新告文!”   “你说。”   “死刑赦免,改判流放……封州。”   ……流放三千里。   姜葵的肩头轻颤,背后的人紧紧扶住了她。   “其实这是好事。”她的嗓音微哑,“明明都活下来了……可是为什么我高兴不起来呢?”   “一定会好的。”他轻声说,“一切都会回来的。”   那一日黄昏,冷日微烟,暮光秋声。   灞上水寒。姜葵一身素衣,西出长安,前往灞亭折柳送别故人。   灞水起于钟南山,而流入渭水,水面宽及三顷,流水淌过白沙,曲折而行。水上搭一座木桥,桥边架一座木亭,亭边有一棵枯柳静立在雨中。   长风凛冽。姜葵立于亭边折柳,谢无恙坐于亭上弹琴。他弹的是一支“阳关三叠”,曲音哀切如诉,曲调凄壮至极,尾音三次断在微凉的晚风里。   他们的身后不远处,一架凤鸾玉辂停在树后,玉辂上的女人一身华服,目送着灞桥上远去的人影,低低问玉辂边的青年:“端山,你不去送送他们么?”   青年一袭布衣,轻轻摇头。   “不了。”他轻声说,“早已道过别了。”   他静立片刻,抬手吹起一支玉笛。笛声如咽,合着如诉的琴音,穿透暮霭沉沉的水面,在灞上遥遥地传出去很远。   姜葵猛然回头,吹笛的人藏身在树后,掩去了身形。   笛声里,灞桥上的离人消失在树影之间,只余北风猎猎吹动枝叶。   车辚辚,马萧萧,此去三千里。   -   冬至前一日骤雨,气温陡然下降,长安进入一年中最冷的时节。   冬至南郊祭天仪式后,皇太子携太子妃回到东宫,乘辂转往含元殿参加宫宴。   入丹凤门五百步远,含元殿坐落于龙首原最高处。殿前有青石栏杆,百尺玉阶,花砖台面。长长的台阶状如龙蛇之尾,长曳而下,两侧是文武百官与殿前金吾卫,缨佩序立,庄严壮丽。   谢无恙卸去一身衮冕,换上绛纱袍与白玉冠,肩披一件华贵貂裘,手捧一个银叶小暖炉,站在殿内与群臣微笑寒暄。姜葵身穿间色曳地长裙,外罩翻领毛绒披袄,陪在他身侧。   敬文帝还未至。温亲王谢珩携皇长女谢瑗正同永嘉长公主谢琅谈话,三皇子谢宽独自坐在案前无聊地摆弄几只算筹,年幼的四皇子谢初被一位嬷嬷抱着在帘后睡觉。   岐王妃裴玥挽着谢玦款款走来,唇角盈盈勾起一抹浅笑。谢无恙携姜葵朝两人作揖贺冬:“晷运推移,日南长至,皇兄皇嫂尊体万福。”   “妹妹,”行过礼后,裴玥一脸温柔含笑的模样,神色关切地问姜葵,“听闻你抱病多日,今日可有好转?”   “多谢姐姐关心。”姜葵实在疲于应付这笑面虎,假装咳着嗽倒进谢无恙的臂弯,又抬头轻轻笑道,“岁寒天冷……姐姐也千万要裹紧些,切莫患了风寒之症。”   这两对夫妻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几乎要溢出来,然而言行举止间温文有礼,皆是一副兄友弟恭、亲密无间的样子。   他们交换了贺冬祝词,不咸不淡聊了几句。谢玦对弟弟的病表现得十分关心,先是担忧他为雍州牧一职操劳伤身,再又声称自己觅得几株珍贵参茸,不日将跟随贺冬礼一并送往东宫。谢无恙一一含笑谢过。   裴玥谢玦一走,姜葵从谢无恙的怀里起身,冷冷望着他们的背影:“弹劾将军府一事,岐王在背后推波助澜了不少吧?”   “嗯。”谢无恙压低声音,“他手里有御史台不少官员的把柄,足以请出联名奏章弹劾异己,哪怕无罪可戮,亦能侵毁加诬。”   他轻声说:“我本无意与皇兄相争。然而他与北司宦官同谋,侵毁清白之臣,欺君诬世以谋利……”   “岐王一党,我必定推翻。”他的眸光微冷。   一身魏紫色袍子的宦官在殿前高声宣告:“御驾到——”   皇太子带领文武百官齐齐行礼,无数衣袂如麦浪般起伏。   冬至盛会,万国来朝,百官满座,歌舞升平。   姜葵陪同谢无恙坐在仅次于帝座之下的首座,俯瞰可见数不尽的绫罗绸缎、万国衣冠,锦绣与金甲葆戈相映成辉。   头顶有一方打开的轩窗,窗外可见钟南山雪色,下方是京城坊市街陌,鳞次栉比,盛大浩瀚。   她忽然想起那个人的话:“你相信太平盛世吗?”   钟鼓乐声里,她侧过脸,望向身边的人。他仰起头,远眺钟南山色,山顶繁星初落,晴明依旧满长安。   宴饮接近尾声,歌舞渐而轻缓。   姜葵坐在谢无恙身边慢慢酌酒,目光投落到殿中央的伶人身上。   她忽地一愣。   百名伶人中有一人白衣胜雪,翩然如鹤,唇边衔一支玉笛,奏一支古乐。   笛声高远寂寥,合着悠长古朴的宫调,有如一只孤雁在荒原上经过,携着深秋的萧意。   她望着那个人,那是一张陌生青年的脸,可是她依稀从那道笛声里辨出故人。   “长兄。”她低声说。   她喊了一名宫人询问那名伶人的情况,只听得宫人低低地回禀:“那是长公主府上新来的伶人,吹得一手绝妙横笛,今日随教坊乐人来宫宴上献艺。无人知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自称姓白,从北方来的。”   她心里一紧,针刺般疼了一下。   “谢无恙,”她低声问身边的人,“我长兄假死离开大理寺狱,去长公主府求人,是你帮的他?”   “是。”谢无恙垂下眼眸。   那一日暴雨倾盆,他亲眼看着牢狱里的人奄奄一息,经脉尽断,濒临气绝,被一卷粗布裹尸扔入乱葬岗。   他从尸堆里捞起满身血污的人,看着那人一步一道血痕地在长公主府前叩门,深深跪地而拜,跪去了一身名节与傲骨。   故人之子叩跪于门前,浑身是血,遍体鳞伤,长公主终于动了怜悯之心。   那一日后,他亲手帮忙换了那人的脸,年轻的小将军不在了,只剩下卖艺的伶人。   “他说,异日相逢,请别认他。”谢无恙闭上眼睛,“姜端山已经不在了。”   “……好。”姜葵的声音微微发颤。   -   冬至宫宴后,已是华灯初上时。   姜葵独自点了一盏宫灯,坐于半昏暗的寝殿之中。   冬至为德,本是阳气萌发之日。自冬至到春分,数过九九八十一寒日,春天就要到了。这一日本当更易新衣、祭祖贺冬、喝酒吃馄饨,过一场佳节。   可是本应陪她的人,都在很远的地方。   “吱呀”一声,菱花窗突然打开,一缕晚风卷起纸页沙沙。   “啪嗒”一响,一个小小的竹筒子骨碌碌滚过地板,停落在她的足边。   姜葵俯身拾起那个小竹筒,取出里面的桑皮纸,上面潦草地写了几个字:“鼓楼,酒肆。”   翻到背面,那个人的笔迹郑重:“急着见你。”   她匆忙换了一身青绢箭衣,戴上一顶竹编小斗笠,翻出宫墙往西市而去。   月华洒落青石砖面,她踩着一地的碎光推开鼓楼酒肆的大门,热腾腾的烟火气、潮水般的人声、以及满室的馄饨香味扑面而来。   酒肆里有谈天说地的、高声唱歌的、酩酊大醉的,铺天盖地的喧嚣里,男男女女杂坐在一起,人们举杯相碰、高声祝酒,清冽的酒水泼溅了满桌。   弹琵琶的胡姬在一张木凳上高唱“数九歌”,纤细的手指飞快地拨弦,琵琶声犹如一阵春雨落在乡野间,嘈嘈切切又错错杂杂,曲调轻快俚俗,听得人满心雀跃。   姜葵扶着斗笠穿越醉得东倒西歪的人群,走到最里面的那张小木桌前。木桌摆在一方轩窗下,窗前已经坐了一个人,自顾自地酌酒。   那个人披了一件玄黑大氅,连着衣领的兜帽遮住额发,下面的阴影掩盖了面容。   他的面前搁了一碗馄饨,一壶热酒。热酒装在锡瓶里,锡瓶放在瓷碗里,瓷碗里的热水温着浓烈的酒。   姜葵在他对面坐下。他抬起头,推了那碗馄饨到她面前,懒洋洋道:“江少侠,可要尝尝这馄饨?”   烛光照亮掩在兜帽下的脸,他歪着头看她,唇角勾起一抹淡笑。   “你有急事找我?”她不接那碗馄饨,伸手倒了一盏酒。   “嗯。”他点头,“我们要出一趟长安。”   作者有话说:   小情侣准备去度蜜月啦!qwq   ——注释比较多,手动分割下——   注一:灞亭折柳送别,是送别亲友的习俗。   《雍录》:“此地最为长安冲要,凡自西东两方而入出峣、潼两关者,路必由之。”   相关的诗作无数,试摘录二首:   唐·戴叔伦《送友人东归》   万里杨柳色,出关送故人。   轻烟拂流水,落日照行尘。   唐·王维《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后世所谓阳关三叠,即唱此诗末句三遍)   注二:冬至贺词改自《入唐求法巡礼行记》:“晷运推移,日南长至。伏惟相公尊体万福。”   注三:含元殿在大明宫里,大明宫上可望钟南山。参考《长安史迹研究》。   唐·李振《退朝望钟南山》   紫宸朝罢缀鹓鸾,丹凤楼前驻马看。   惟有终南山色在,晴明依旧满长安。   注四:《淮南子·天文训》:“冬至……阴气竭,阳气萌。故曰冬至为德。” 第67章 下雪   ◎你听。◎   “出长安?”   “今晚收到的急报, ”祝子安压低声音,“南乞帮隐隐有动静……有人跟在流放队伍的后面,黄昏时分经过灞桥转往武关道去了。”   姜葵一惊:“你怀疑他们是……”   “试图截杀你的父兄。”他微微蹙眉, “死刑已免, 为防将军府东山再起, 只能采取暗害的方式。在流放途中布置截杀……真是下三滥的手段。”   他从袖中取了一张图纸,铺开示意给姜葵看:“敌人下手的机会只有一次,必定在前往蓝关的路上。我们要赶在他们之前,一路暗中尾随保护将军府。”   “我去取枪。”姜葵点头, “什么时候走?”   “明日清晨。”祝子安收了图纸, “北亭桥上等我。”   “别担心。”他又说, “我已经派人盯着了。对方要布置截杀,速度不会很快,至少要耗费五日,我们有足够时间应对。”   “好。”她应道, 闷头喝酒, 神情恹恹的。   他看了她一会儿, 忽然伸手去揉她的头发, 被她轻轻拍开了。   “干什么?”她嚷道,“说过了不许摸。”   他笑了一声,忽然问:“江小满, 你饿不饿?”   “嗯?”他的话题变得太快, 她没反应过来。   “我猜宫里的宴席大约很不好吃。”他倾身,把那碗馄饨推得离她再近一些,“你吃一点好不好?今天冬至, 我陪你喝酒吃馄饨。”   她还没来得及答话, 他夹了一块馄饨喂到她嘴里, 低头看她鼓起腮,慢慢地嚼着咽下去。   热乎乎的馄饨皮薄馅厚,混着又鲜又浓的汤汁,一下子暖遍了她的全身。   “味道怎么样?”他问,眸光里藏着试探。   “唔。”她答,“……意外地好吃。”   顿了一下,她小声说:“我饿了。”   “那再吃一个。”他笑了起来,又夹了一筷子递过去。   面前的女孩低着头小口吃馄饨,他坐在对面支起手肘含笑看她。   耳边传来热热闹闹的碰杯声,男男女女彼此拍着对方的肩膀,酒香味被热气蒸得满屋都是,携着一缕少女的幽香飘到他的鼻尖,淡淡的有一点温润,似一场微醺的酒雨。   “江小满,”他轻声说,“冬至安康。”   “祝子安,”她答,“冬至安康。”   两个人举起酒盏,隔着桌子碰了杯。青瓷酒盏清亮亮地一响,酒光在烛火里荡漾开去。温过的烈酒带着点暖意,热辣辣的,像有一小簇火焰在身体里烧起来。   她想了想,伸手取走祝子安手里的酒盏,一仰头饮尽了,对他严肃道:“你喝了很多酒了,不许再喝下去。我怕你又醉倒了。”   “我已经醉了。”他轻轻笑着。   “真的?”她抬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   “真的。”他闭了一下眼睛,懒洋洋地答。   她托着腮看了他一会儿。头顶上方一盏烛台的光落在他的脸庞上,照得他的眸光朦胧又迷离,仿佛浅浅地浮了一层清酒。   他真的醉了,困倦地撑着脑袋,似乎快要睡着了。   “别在这里睡。”她叹了口气,“走吧。我陪你回家。”   “嗯。”他说。嗓音里含着醉意。   “我没带银子,”她想了想,“你来付酒钱吧。”   “嗯。”他又说,却不动。整个人迷迷糊糊的。   他甚至没太听懂她的话。她确认这家伙是真的醉了。   她只好走到他的身后,去找他腰间的荷包。他闭上眼睛,任凭她在自己身上翻来翻去,最后摸出一块碎银“嗒”地搁在桌上。   “付好了。”她摇了摇他,“快起来。回家啦。”   他连“嗯”一声都懒得,闭着眼睛让她摇晃,满身都是清冽的酒香气。   “你这个人怎么说醉就醉啊。”她很无奈地说,敲了一下他的脑袋。   他一动不动了,她又叹了口气。她伸手拉起他的袖子,拖着他起身往前走。他闭着眼睛跟她走,安安静静的,温顺又乖觉,像个听话的布娃娃。   小小的酒肆里,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挤过人群。头顶燃着一盏又一盏摇曳的烛火,两侧满是酩酊大醉的酒客,琵琶声恍若一阵突如其来的春雨,纷纷落进他们的衣袂之间。   姜葵推开门,拉着那个醉乎乎的人。   门在身后合上了,喧嚣如潮水褪去,街上寂静无风。   她在灯下仰起头,雪白的花瓣冉冉地飘落,停在她的面前。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去接,忽地发觉落在掌心的不是花,而是一瓣晶莹的雪。   “看,”她对身边的人说,“下雪了。”   漫天细雪纷纷扬扬地下落,白茫茫覆盖了远山近树。人家屋顶上铺满了洁白的雪色,青砖地面上镀了一层莹亮的微光。   天地之间寂静如许,又仿佛有隐隐的天籁传来。   她拉着那个人走在长街上,新雪落满他们的肩头。   屋顶上挂着一盏微黄的灯,拉长了两人的影子。雪地上留下两行脚印,彼此依偎交缠,像是要一直相伴到天明。   那个初雪的夜晚,他们走过了很长的路。   她带着他去了东角楼巷,领他进了裁缝铺子上的阁楼。他在半醉半醒间,梦游似的任她拉着走,被她推到床上躺下,盖好了被子。   他一倒在床上就睡熟了,深阖着眼睑,身上笼着淡淡的酒香。他的睫羽上凝着雪花,被她伸手轻轻拂去,在指尖化作晶莹洁净的水,在暖风里慢慢散去。   “明天见。”她站在门口,熄灭了灯。   -   翌日清晨,姜葵坐在窗边擦拭她的枪。   昨夜她回东宫的时候,谢无恙还没到,据顾詹事所说,他是在从温亲王府回宫的路上因落雪而耽误了。   她昨夜睡得很沉,只隐约记得夜深时有人推门进来,在床边的榻上合衣睡去。清晨醒来时,谢无恙躺在榻上,背对着她,被子遮住大半脑袋。   她擦好了枪,用一卷白麻布缠好,起身走到榻前盯着谢无恙。   ……他的耳廓慢慢地红了。   谢无恙叹了口气,睁开眼睛,温和地问:“夫人何事?”   “我要离开东宫几日。”她说,“具体事务我已经同顾詹事说过了,他会一一安排。他拿不准的事,再来问你处理。”   “好。”他微微颔首,没问她要去哪里。   姜葵提了枪站在窗边,停了一下,转身回望他,叮嘱道:“岁寒天冷,你又抱病,要注意饮食,按时吃药。”   “好。”他颔首。   “还有,”她的语气严厉,“不许偷吃凉膳。”   他偏过头,“……好。”   谢无恙闭上眼睛继续睡了,姜葵提起枪翻窗而出,前往北亭桥上。   北亭桥在北城墙附近,是一座经年未修的断桥,十八桥洞断在第九洞处,下方是一池静水,镜面般反射着天光。蒲柳先生做生意时常来此处,坐一架马车停在断桥之上,在晚风中与江湖侠客低声交接。   冬日清晨,阁雪云低,远山新晴。淡淡的薄光落在桥上,下方池上浮着一层冰,积了浅浅一夜的雪。岸边树上凝着一点霜色,几只雀儿拍落积雪,扑簌簌飞上枝头。   一个人影自远处慢步而来。他穿着一身玄黑宽袍,随意搭着一件大氅,腰间插着一柄长剑,手里提了一个酒壶,懒懒散散地走在长街上。   一捧雪从树梢上坠落,“啪”地碎开在青砖路上,街上的人忽地不见了。   “你迟到了。”   桥洞下的女孩撇起嘴,不悦地瞪着面前的人,“都怪你昨天喝醉了酒。”   “怪我。”祝子安笑道,“不过时辰还早,慢慢走也够。”   姜葵抓起他手上提的那个酒壶,掂了掂分量,不满道:“那你还带酒?”   “少侠行行好,酒还给我吧。”他懒洋洋地说,“冬天太冷了,喝点酒暖身。”   他补了句,“不会再醉了,我能把握分寸。”   姜葵看了他一会儿,他表现出一副怕冷的样子,轻轻搓着手,似是有点冻僵了。于是她把那个酒壶塞回他的手里,严厉地说:“尽量少喝。”   “遵命。”他笑了一声,收起酒壶,指了指不远处的城门,“走吧。”   “不坐马车么?”   “去城门口坐大车。”他答,“洛十一已经在前面跟着了,我们慢慢尾随上去。”   雪后初晴的阳光下,两个人肩并肩走过寂静的长街,两侧屋顶上积雪簌簌滑动,头顶的天空洁净如琉璃。祝子安侧过脸,身边的女孩走得安静,抱着白麻布的包裹,发梢蹭到了一粒雪子。   他的手指动了动,没有伸出去,静静等着风把她发间的雪花吹落。   “你是第一次离开长安吧?”他问。   “嗯。以前最多也就到灞桥了。”她点点头,“我从来不知道长安之外的地方是什么样子。你呢?”   “我很少离开长安。”他笑笑,“不过我去过东都。”   “也是坐大车去么?”   “大车哪里能去那么远的地方?”他笑了一声,“我是坐船去的。从渭水出发,沿着黄河行船,就到了洛阳。”   “真好。”她说,“我没坐过那么久的船。”   “很无聊的。”他想了想,“不过你喜欢的话,以后带你去。”   “真的吗?”   “真的。”   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聊着,两个人在城门口等到了大车。   那是平民百姓搭的马车,一车厢里能乌泱泱坐满许多人,一个铜板子上一个人。   大车是随叫随到的,没有什么特定的站点。有的前往潼关,有的前往华州,有的去得更远,一路往秦岭而去,翻越漫漫的山路,朝着蜀中的方向。   冬至前后放足足七日的假,出城的人络绎不绝。车厢里面挤满了穿着粗麻布衣与草编履鞋的人,有的挑担赶往郊外贩卖瓷器,有的包着点心去乡下拜访亲戚。   祝子安带着姜葵挤在人群里排队。他在上车之前往一位小童的手里搁了两个沉甸甸的铜钱,然后拉起姜葵随着人流朝拥挤的车厢里走。   他们坐在大车的最里头,靠着几个摆满土鸡蛋的竹编篮子。祝子安倾身推开了身边的小窗,让微凉的晨风吹进来,散去一点浑浊的气味。他满意地点点头。   “祝子安。”她忽然想到。   “嗯?”   “你以前说要坐大车去旅行,就是要坐这样的大车吗?”   “嗯。”   他点头,“像这样带上几个铜板子,来了大车就坐上去,也不用管去什么方向。坐累了就停下来,去乡野里逛一逛,寻个人家讨盏茶喝,然后继续漫无目的地走。”   “你知道,书经里有一句话,”他低头想了想,“‘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等我洗手不干了,就想过这样的日子。”   摇摇晃晃的车厢里,他渐渐开始犯困,抓起大氅盖在脸上,歪着头靠在窗边睡觉。   姜葵转头盯着埋在大氅下的人,有点不解:“你什么时候养成了蒙着头睡觉的习惯?”   “嗯?”大氅下面传来回答,“我没睡觉,我是在想事情。”   她叹了口气:“瞎子都看得出来你是睡觉好不好?”   “好吧。”大氅下面又传来回答,语气很诚恳,“最近发觉睡觉的时候会被人盯着……太可怕了。我会睡不好。”   “我会盯着你吗?”她愣了一下,“……实在抱歉。”   “没事。”大氅下的人翻了个身,睡着了。   雪后晴天里,大车一路晃到了郊外。姜葵隔着大氅拍醒了祝子安,他从下面探出头,懒洋洋打了个呵欠,然后拉着她下了车。   “晨间收到洛十一的情报,将军府会停在三家店。”他边走边说,“我们今晚去那里。”   他在路边喊住一位放牛的老伯,用一小包碎银换了一辆牛车和一件蓑衣。他披上蓑衣,戴着一个草编斗笠,翻身坐在车座上,轻轻拉着一根撇绳,引着牛车缓缓前进。   姜葵抱膝坐在他车后的木板子上,托着腮看他像模像样地赶牛车。   当当的铜铃声里,大青牛不紧不慢走在路上,拖着木板车碾过田野间的小径,远处是群山环绕,白雪皑皑,无垠的原野上长风流遍。   许久之后,天空尽头落起了细雪,纷纷扬扬地飞在原野之上。   “啊。”祝子安仰头看天,“下雪了。”   他有些苦恼,“没带伞。早知道多要一件蓑衣了。”   “没事。你继续赶车就好了。”铜铃声叮当,姜葵听得困了,打了个呵欠,“我想睡一会儿。”   “不行。你会淋湿的。会着凉的。”他很严肃,“我们等雪停了再走吧。”   他停了牛车,放下手里的撇绳,转身跳到木板上,坐在姜葵的旁边。   她倦倦地耷拉着眼睑,朦胧间忽然听见窸窣的声音。她抬起头,身边的人撑起那件蓑衣,轻轻把两个人一起盖在底下。   蓑衣底下,两个人肩并肩坐在一起,头顶上是纷纷的落雪。一层又一层的雪花堆起在原野上,慢慢把一切声音都掩埋,只剩下孤零零的牛车和牛车上的两个人。   无边又无垠的雪里,堆积着洁净无暇的白。   “你听。”蓑衣底下,那个人悄声说,“落雪的声音。”   他笑起来,“等我们回来,去点雪灯、堆雪人,好不好?”   作者有话说: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___?(评论区负责接下句qwq)   ——手动分割——   注:《尚书·武成》:“(武王伐纣之后)乃偃武修文。归马于华山之阳,放牛于桃林之野,示天下弗服。” 第68章 合住   ◎只有一张床。◎   雪后天晴, 皇长女谢瑗提了一盏精致的雪灯,乘坐一抬小轿前往东宫。   东宫门口悬挂着两个朱红的贺冬灯笼,融融的火光透过朱纱纸映照在莹白的雪地上。一身冬服的顾詹事站在下方, 迎接公主的车驾。   两人温文地互相作揖贺冬。谢瑗道:“有劳詹事大人通报一声, 我来拜访谢无恙。”   顾詹事沉默了一下:“……太子殿下他病了。”   “他又病了?”谢瑗叹了口气, “没关系,我反正也不是去找他的。太子妃在吗?”   顾詹事再次沉默了一下:“……太子妃娘娘也病了。”   ……谢瑗也沉默了。   “他们这对小夫妻,”她沉吟道,“不会是一起装病拿我寻开心吧?”   顾詹事正斟酌着如何回答, 一座马车悠悠从宫道拐角处转出来, 自马车上走下来一身紫色襕袍的年轻亲王, 腰间蹀躞带上佩着琳琅美玉与织金香囊。   谢珩朝对话的两人行过礼,对谢瑗笑道:“无恙不在。他昨日交代过我。”   他又朝顾詹事颔首:“怀之,劳烦你了,我来取无恙留下的文书。”   怀之是太子詹事顾怀的表字。   顾詹事领着二人往西厢殿书房的方向走去。谢瑗边走边向谢珩问道:“如珩, 你说无恙不在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他跑出宫了?”   “他有事要忙。”谢珩颔首, “他昨日托付过我, 他不在的这几日, 有不少政事要请你代为处理。他应当也在书房留了信给你,我们现在一道去取。”   “可是皇弟妹也不在东宫?”谢瑗疑惑道,“他们两个到底有什么事要出宫去忙?”   “这个么, 我也不太清楚。”谢珩答道。   谢瑗抵着下颌, 开始了一些不太着调的浮想联翩。   谢珩低头看了她一眼,笑了一声,以指节轻轻弹了一下她的脑袋, “沉璧, 别胡思乱想。他们是去干正事。”   “哦。”谢瑗捂了捂被他弹过的脑袋。   -   雪停了。   极目所至, 原野上尽是茫茫的白色。   祝子安侧过脸,身边的少女已经靠在他的肩头睡着了。   他揭了蓑衣直起身,簌簌抖落衣上的雪粒,小心翼翼地把蓑衣盖在她的身上。   接着他脱了自己的大氅,铺在木板上打理成一个柔软的窝,然后俯身横抱起睡着的少女,把她放到他的大氅里。   她睡得很熟,双颊微微绯红。他低着头,看了她一会儿,拂去几粒缀在她发间的雪,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   “这些天辛苦你了。”他轻声说,“多睡一会儿吧。”   他翻身跳到车座上,拉住那根撇绳,赶着牛车碾过泥土路上的雪粒,继续一路向南。   一阵风吹起路边的细雪,拂到他的眼睫上。他轻轻眨了一下眼睛,察觉到眼睫上凝着寒霜。他扯去缠绕的白麻布,伸手摸了摸眼睛,指腹摩挲着眼睫,凝霜丝毫不见化开。   他缓慢地意识到身体在微微战栗。   倏尔,他停住牛车,慢慢从车座上翻下来。他的动作僵硬,一时间没控制住,踉跄了半步靠在车辕上。他按住胸口咳嗽了一阵,扶着车辕艰难地上了木板,从那件大氅里摸出一个酒壶。   锡制酒壶裹在厚实的大氅里,里面的药酒还是温热的。他稍稍抿了一小口,喘息着仰倒在睡着的少女身边,紧紧阖上眼睛,一点点恢复着体力。   天空渐渐晴朗,阳光从云层间漏出来,落在他苍白的面庞上。   他睁开眼睛,收起那个酒壶,翻身跃下木板,重新执着撇绳赶起牛车。   当当的铜铃声里,姜葵从睡梦中醒来,发觉自己身上盖着一件蓑衣,下面枕着祝子安的大氅。   她抱着大氅坐起身,看着赶车人的背影。扑簌的细雪被风卷起落在他的肩头,衬得他的身形稍稍单薄,看得她心里轻轻地一跳。   于是她探身坐在他背后,把那件大氅披在他的身上。大氅里满是她躺过的温度和气味,隐约地含着一股热意,一瞬间像一阵暖风包裹了他,遍身好似喝了酒一样微微麻了一下。   他回过头来:“你醒了?”   “醒了。”她伸了个懒腰,舒展着身体的线条,“到哪里了?”   “走了大半路程。”他答,“下雪误了点时间。”   “我饿了。”她摸了摸肚子,“有没有吃的?”   “江小满,你好难伺候。”他叹了口气,“那就休息一阵吧。”   他把牛车赶到流淌的溪涧旁,从车座上跳下来,解开大青牛脖子上的绳索,放它踩着细雪去溪边吃水草。   姜葵翻出一个水壶去溪边装水。祝子安从木板上拿起她的枪,扯松缠在上面的白麻布,回头笑道:“借你的枪一用。”   “干什么?”她不解。   “去猎只兔子。”   “为什么用我的枪猎兔子?”她眨了下眼睛,“你自己不是佩了剑吗?”   “因为枪更合适。”他严肃道。   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低笑了一声:“因为我这个人睚眦必报。”   她茫然地看着他往林间走去,并没有想起她在秋狩那日曾借某人的佩剑猎过兔子,被那个记仇的家伙一直记到现在。   天边亮起一点霞色,已近黄昏时分。   姜葵在祝子安的大氅里摸出一个火折子,寻来些干燥的枯草与干柴烧起火。这个人的大氅十分神奇,里面叮呤咣啷装了形形色色的东西,连同他那个满当当的酒壶。   火烧得旺了些。祝子安拎了两只兔子从林子里出来,麻利地剥了皮在火上烤。他在野地里抓了把香料,又从大氅里掏出一个小盐瓶,细细地调着兔肉的口感。   香喷喷的滋滋烤肉味很快在野地上弥漫开来,光是闻一闻就能教人抱起肚子饿得打滚。   姜葵捧着脸坐在火边,望着火光映照着祝子安的面庞,忍不住问他:“你居然会做饭?”   “对啊。”他很得意。   片刻后,他把一块烤好的兔肉递到她身边,“不知道烫不烫,你试着尝尝看?”   烤肉还略有些烫,她轮换着左右手来回捧了一阵,等到温度适合下口了,便低着头小口小口嚼起来。   她闷不做声地埋头吃,他有些紧张地看着她。只见她一口气全吃完了,抬起头来感慨道:“过分好吃……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得意地哼了一声,又递给她一块烤肉。   黄昏的光铺天盖地,有如燃烧的森林之火,蹁跹跳跃在无垠的旷野之上。   两个人肩并肩吃完了烤肉,轮流用水壶饮了几口清冽的溪水。   祝子安踢了一捧雪,轻轻熄灭了篝火,懒洋洋站起来,打着呵欠去牵溪边的大青牛,悠闲地催促道:“走啦,快点。圣人有言,不能在野外露宿。”   姜葵随口问了句:“为什么不能?”   “嗯?”祝子安想了想,漫不经心地答,“因为会生病。”   姜葵哼道:“我才不会生病。”   “好吧。”祝子安笑道,“我会。”   “你怎么这么弱啊?”她撇着嘴。   “我是蒲柳老先生嘛,”他戴上了斗笠,压低着笠沿,回头望着她笑,“你尊重一下这个称号好不好?”   两个人跳上了牛车,祝子安披上蓑衣在前面赶牛,姜葵抱着白麻布包裹坐在后面看他。他赶车的时候轻轻哼着歌,她仔细听了一会儿,他哼的又是那日中秋他们听过的曲子。他似乎真是喜欢那一折戏。   繁星缀满天幕,夜色逐渐深沉。祝子安显得有些困乏,开始不停地打呵欠,斗笠下的脑袋一点一点的。姜葵看了他一会儿,探身过去拍拍他的肩膀,“我来赶车吧,你休息一下。”   他笑起来:“江小满,你会赶牛车吗?”   “不会。”她扬起脸,“你教我。”   “好吧。”他抓了抓头发,“你好麻烦。”   她把白麻布包裹放在木板上,足尖轻点跃上车座,坐在他的身边。他把撇绳递到她手里,匀长的指节覆盖在她的手背上,手把手地教她赶大青牛。   “其实和骑马也差不多。”她想了想。   身边的人没回答,一颗脑袋轻轻靠在她的肩上,斗笠“啪”地落在车座上。   她眨了下眼睛,他已经睡着了。   他赶了一日的车,想来确实是很累了。她小心地扶起他,让他枕在自己的膝上,然后捡起那个斗笠,稍稍盖住他的脸。   漫天星辰的光挥挥洒洒,铜铃的响声悠悠漫漫。   姜葵把牛车停在一棵老槐树下,解开了绑大青牛的绳索,放它去星光下的河畔漫步吃草。接着她转身回来,隔着斗笠去拍祝子安的脑袋,他低低“嗯”了一声,慢吞吞醒过来。   “我睡了多久?”他的声音模糊。   “也不算太久。”她答,“具体记不清了。”   他似乎怔了一下,隔了一会儿又问:“我们在哪里?”   “到三家店了。”她跳到木板上眺望下方小镇的灯火,“只剩一段缓坡,我们步行过去。”   “好。”他说,揭开了盖在脸上的斗笠,从身上的大氅里摸了那个酒壶出来,喝了一小口酒。   “你不许喝醉。”她盯着他,“昨日你醉倒以后,我送你回家可费劲了。”   “抱歉抱歉。只喝一口。”他把酒壶塞了回去,笑了笑,“话说回来,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把我送到东角楼巷的,你可以跟我讲讲么?”   “拖回去的。”她凶巴巴地说。   “嗯?”   “嗯,”她漫不经心地信口开河,“就是拎起领子,直接拖着走。一路上很多人看着你呢。”   他沉默了一下,“……那一定很丢人。”   “很丢人。”她笑着说,“骗你的。”   他被气笑了,想敲她的脑袋又不好出手,叹着气抓了抓头发,“江小满,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学会这样说话的?”   “近几日。”她从木板上轻快地跳下来,“跟你学的。”   他咳了一声,似是被噎着了,可是又没话说,闷闷地跟上她,沿着缓坡往下走。   三家店不是一个店名,而是一个地名,指的是渭水附近一座小镇。小镇之所以叫三家店,是因为这里起初开了三家店。店开在武关道附近,车马人流往来多,由此繁荣起来,最后形成了一座城镇。   三家店镇口有一座驿站,旁边开了一家客栈。客栈没有取名,但人们也叫它三家店,因为它是这附近唯一供旅客落脚的客栈,只要一提到三家店的客栈,人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它。   此刻的三家店客栈一如往日,客房爆满。小厮们在店里忙个不停,掌柜的在柜台上拨动着算盘,一刻不停地记账算账,满盘的珠子叮当响,几乎要迸出来。   门“吱呀”开了,一前一后走来两个年轻人。   两人都戴着斗笠,压着笠沿掩盖了容貌。一人披着大氅,一人披着蓑衣,连身形也不太明显。这种打扮对于三家店的人来说实在见怪不怪,因为这里地处交通要道,每日旅客们来来去去,其中奇人异士数不胜数。   两人走到柜台前,还未开口说话,店掌柜连眼皮也懒得掀,淡淡道:“只有一间房。”   ……祝子安沉默了一下。   他正欲开口再问,店掌柜掀起眼皮扫了他一眼,继续淡淡道:“只有一张床。”   “客官爱要不要。”三家店从来不缺客人入住,店掌柜毫不畏惧狮子开大口,“一晚上十两银子,这个价钱里不包早膳。”   祝子安叹了口气,从大氅底下摸出一袋沉甸甸的碎银,搁在柜台面上。   一名小厮领着两人转上了楼梯,一路走到最顶上的一间客房,毕恭毕敬地为他们推开门,接着后退着走了出去……脸上满是桃花一样的微笑。   很快他们就知道了为什么是桃花一样的微笑。   这间客房之所以还没卖出去,除了因为价格昂贵之外,大约还因为……这是一间特别为情投意合的夫妻而布置的客房。   客房里的装饰还算一本正经。食案、书案、香几、博古架用的都是雕花榧木,地板上铺着一层柔软的厚毯,鎏金铜炉里熏着淡淡的沉香,朱漆木床上悬挂薄如蝉翼的帷幔。   不太正经的是墙上挂着的书帖。这些书帖墨意淋漓、神采飞扬,左边一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右边一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下方悬着“愿作鸳鸯不羡仙”,上面还没头没脑地挂了一句“愿君多采颉”。   祝子安默默去把那些书帖摘下来,堆成一小摞收在博古架上,然后翻出一卷毛毯抱到角落里,极为熟练地铺成了一个小小的窝,把客房里唯一的床让给姜葵。   “待遇越来越差了。”他在她听不到的时候小声说,“以前好歹还有个榻。” 第69章 沐浴   ◎藏进水底。◎   一粒接一粒的小星亮起在天边, 照亮堆积在屋檐下的新雪,一闪一闪的。   客房里烧了几个炭盆,烘得空气暖融融的。一缕沉香味散开来, 混着清晰好闻的新雪气味, 以及淡淡的茶香味。   祝子安从博古架上找出一套白瓷茶具, 又从抽屉里寻了些茶叶,坐在书案上慢悠悠地沏茶。姜葵打开了她的白麻布包裹,从里面取出包好的衣物,准备去沐浴更衣。   一整日的车马劳顿后, 两个人略显疲倦, 各自做各自的事, 都没有说话。   姜葵抱着干净衣物站起来,忽地后退了一步。祝子安抬头望她:“怎么了?”   她黑着脸指了一下客房后的汤池,祝子安看了一眼,脸色也微微沉了。   客房后自带一个私密汤池, 提供给客人沐浴……然而汤池和客房之间没有任何遮挡。   也就是说, 一个人在沐浴的时候, 另一个人可以一览无遗地欣赏“温泉水滑洗凝脂”的景象。   ……这种设计不知是何人想出来的。   祝子安叹了口气:“……我这就出去。”   他搁下茶具, 在刀子一样的目光里,即刻推门出去。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只有炭火毕剥作响。姜葵在汤池里放满热水, 褪衣赤足步入水中, 解开一把乌浓的长发,任柔软发丝漫卷在水面上。   烛光落在粼粼的水面上,衬得少女的身影纤秾合度, 修颈雪白, 宛若凝脂。   “笃笃”两声叩击声在门外响起。   “你干什么?”她警惕地问, 把自己藏进水底。   门外的人很无奈:“少侠,外面太冷了,我进来取件衣服可好?”   少女闷闷的声音回答:“闭着眼睛进来。”   祝子安笑了一声:“好。遵命。”   他闭上眼睛推开门。她趴在水池边,支起下巴看他,在他快要撞上一个衣桁的时候心软了一下,闷声道:“向右。”   “多谢。”他笑道,往右移了一步。   他差点被一个炭盆绊倒。她叹了一口气,命令他:“站着别动,我拿给你。”   哗啦啦一阵水响,她裹着一件宽袍赤足踩上柔软的地毯。   他温顺地站在门边,静静闭着眼睛。窸窣的衣袍声里,有人轻轻为他披上一件大氅。少女新浴方罢的香泽微微可闻,像一阵幽香的风经过了他。他的眼睫轻颤了一下。   “我看见你在笑了。”她哼道,“不许笑。”   “好。”他应道,仍在笑着。   她不满地敲了一下他的脑袋,按着他的双肩把他转过去,然后推着他出了门。   “你快走啦。”她在他身后关上门,“我还要沐浴一会儿。你过一炷香的时间再回来。”   “遵命遵命。”他笑着答,披着那件大氅下了楼。   客栈楼下有一座小小的后院,铺了青石方砖,种了一圃花草。一泓结冰的小涧上架了一座木桥,桥面上落了一层薄雪。   此刻仲冬天冷,院内无人,只有一棵柏树苍苍地覆盖着新雪。偶尔有鸟雀蹿过枝头,扑地拍落一团雪花。   有人踩过新雪,拢了拢大氅,靠在那棵柏树下仰头,望着雪后天晴的夜色。   许久,他眨动了一下眼睛,眨落睫羽上的雪粒,从大氅里摸出一个酒壶,低着头喝了一小口。   接着他收起酒壶,低垂着头,慢慢闭上眼睛,仿佛倚在树下安静地睡着了。   “殿下。”黑衣少年从墙外翻下来,抱拳行礼。   “你说。”树下的人睁开眼睛,朝他颔首。   “殿下要的图纸都取到了。”   洛十一从怀里摸出一沓图纸递给谢无恙,“蓝关附近骤然暴雪,大量车马堵在路上。将军府的行程因此耽误了。他们方才刚到驿站,此刻大约歇下了。”   “好。”谢无恙接过图纸,随意扫了一眼,折好收进大氅里,又问,“如珩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温亲王送信来说,一切安好,不必担心。”洛十一答,“公主答应了为殿下代理政事,不过似乎有些不悦殿下带走了江少侠。”   谢无恙笑了一声:“人已经在我这里了,由不得谢沉璧不悦。”   “殿下,出发之前,沈御医托付我每日叮嘱你,”洛十一继续道,“给你的药酒只够用十日。十日之后,必须回东宫药浴,否则……”   “他爱放重话,不必当真。”谢无恙笑着打断他,“他是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   “殿下……”洛十一低声说。   “好,我知道了,十日就回去。”谢无恙叹了口气,“你又要搬出她来威胁我。”   他拍了下洛十一的肩膀,“回去吧。辛苦你了。将军府那边,还要继续盯着。”   洛十一抱拳行礼退下,翻上墙离去了。谢无恙低着头,又喝了一小口酒,仰靠在树下望着漫天星辰,聆听积雪簌簌滚动的声音。   一钩弦月几疏星,洒落千山雪色。   客房里的宽袍少女早已沐浴完,懒洋洋趴在书案上,无聊地摆弄着被另一个人用过的茶具。   “吱呀——”有人推门进来。   “祝子安,你离开了好久。”姜葵抱怨道,“你去干什么了?”   “啊。抱歉。”祝子安笑着说,脱下大氅搁在衣桁上,“楼下有汤池,我沐浴了回来的,久了一点。”   他也换了一件宽袍,发丝还有点湿润,因为从室外走过,发梢上凝了一点霜雪。   她招手让他坐在自己面前,然后倾身过去,伸手抹去了他发间的雪粒。她低着头,一瀑青丝水光微闪,泻落在他的指缝间,携着一缕淡淡的幽香。   他屈起手指,以指尖轻点了一下她的发丝,察觉到她的头发半湿,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替你擦头发吧。”   “头发自己会干。”她严肃指出。   “等下还要出门,会冻成冰的。”他笑道,“你这么讨厌擦头发吗?”   “太麻烦了。”她抱怨,“头发太长了。”   “很漂亮。”他说,“我喜欢长头发。”   “短头发你就不喜欢了?”她问。   “都喜欢。”他笑了一声。   他俯身从一格黄梨木抽屉里翻出一方干燥的白巾,走到她身后坐下来,拢了拢袖子,准备替她擦头发。   她打着呵欠等头发干,听着炭盆里的毕剥火响。他扯去了手指上的白麻布,仔细地打理她的发丝,把缠在一起的头发有条有理地分开,用白巾一点点地擦干了。   “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帮人擦头发啊?”她问。   “不是帮人,是帮你。”他漫不经心地答,“你是我师姐嘛。按照这个辈分,我还应当端茶倒水伺候你的,不过小时候没机会,现在我也不想啦,我很有自尊的。”   “端茶倒水又不伤自尊。”她哼道,“我上次找师父学枪,还要跑前跑后替他倒酒呢,简直跟小时候一样。”   “我知道。”他笑着说,“我见过。”   “你怎么见过?”   “你在院子里练枪术的时候,我就在楼上学功法啊。我一低头就能看见你。”他答,“太难学啦,师父骂我的次数可比骂你多多了。”   “那是你比较笨。”她的语气骄傲,“师父经常夸我。”   “我知道。他也常跟我夸你,让我多向你学。”他笑了一下,“但是你不要这么骄傲好不好?我感觉自己很丢人。”   “没事,在师姐面前不丢人。”她转过脸看他,“你为什么不肯见我啊?”   “别问了。我不是说过吗?”他避开她的目光,“就是不想告诉你。”   “好吧。”她转回去。   “多谢你。”他说。   “不用谢。”她低着头,轻哼了一声。   他是在谢她尊重他。他不想说的事,她就真的不问。   “头发干了。”   他拍了拍手,欠身抓起桌上那根红玉簪,随手替她挽了个松散的髻,然后在手指上缠回了白麻布,“走吧,先去转一圈,回来看图纸。洛十一把这一带的舆图都找来了。”   “洛十一真能干。”她赞叹。   他笑了一下,没回答。其实以皇太子的身份,这些图纸实在很好搞到手。   两人披上外衣,从窗户翻出去。他们踩着积雪在屋檐之间走动,从上方观察着这个小镇以及这一带的地形。   由于地处交通要道,商旅行客络绎不绝,三家店镇的灯火彻夜通明。万家灯火与漫天繁星交相辉映,衬着茫茫无边的雪色,有如寂寂黑暗中升起了一条滚烫的长河。   两人在镇上转了一圈,回到客栈的屋顶上。驿站就在客栈的旁边,收押着流放的囚犯。驿站里几点烛火闪烁,其中某一扇窗后有姜葵的父兄。   “会见到的。”   祝子安察觉到姜葵的目光,“他们也是今日到的。雪拥蓝关,车马堵塞,这几日他们会留在这里,等雪停了再离开。我们寻到机会,就去驿站里找他们。”   “我想在屋顶上待一会儿。”她说。   “我陪你。”   天空偶尔飘落几朵雪花。   两个人肩并着肩坐在屋顶上,仰望着远方的银河。   “江小满。”他说。   “嗯?”   “我教你数星星好不好?”   她笑了起来:“谁不会数星星啊?”   “我数的星星和别人不一样。”他笑道,“我会数二十八星宿和黄道十二宫。”   他仰起头,抬起一根手指,依次地指着满天闪烁的星子:“天枢,玉衡,开阳,摇光,北辰……”   他数星星数得认真,她却没有在看星星。她偏过脸,看着漫天星辰仿佛落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瞳里映着一闪一闪的光。   一粒雪花从天上坠落,跌在他的睫羽上,微微地闪烁。   她下意识地抬手,碰到了他的眼睑。   他的眼睫眨动一下。   作者有话说:   快掉马啦,但不太确定还有几章掉)   暧昧状态快结束啦,大家且看且珍惜qwq 第70章 认得   ◎仿佛漫天霜寒般的一剑。◎   她的手指轻颤一下, 很慢地往下划,抹去了他眼睫上的雪粒。   “好冰。”她抱怨了一句,“你不冷吗?”   “好冷好冷。快冻僵了。”他轻轻活动了一下手指, 站起来抖落了肩头的细雪, “我们回去吧。”   他从大氅里摸出一个酒壶, 慢吞吞喝了一口酒,闭了一下眼睛,似是感觉暖和了一点。姜葵扬起脸,朝他伸出手:“我也要喝。”   “不给。”他笑道, 收起了那个酒壶, “这种酒很贵的。我都舍不得喝。”   “你好小气。”她撇了嘴。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他懒懒地抬起双臂, 舒展了一下身体,“快走快走。对一遍图纸,然后早点睡觉。”   两个人翻窗进了客房,肩并肩坐在书案后看一沓图纸, 讨论着这几日的安排。姜葵提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祝子安支起下巴看着她落笔, 偶尔插一句嘴。   “今日暴雪堵路, 陆续会有很多人来到三家店。”   姜葵翻着一卷文书,托腮思忖着,“那位中间人‘白头老翁’已经暗中下放了大量的截杀悬赏, 想必接到单子的江湖人士正聚集在这附近, 伺机对将军府下手。”   “那就全部找出来,一一处理掉。”祝子安打着呵欠,“已出长安, 这里没有我的眼线, 全都要靠你找了。”   姜葵点头:“我即刻写一道手令, 以舵主之命传给北丐帮,请他们帮忙找人。这几日大约会很忙,估计来人是一波又一波的,数量不会太多,但都是江湖高手。”   “小兵小卒,不足为惧。”祝子安懒洋洋的,“白头老翁大约也不指望那些悬赏有什么用,只是随意试探一下我会不会出手相救将军府罢了。”   “他似乎对你这个蒲柳先生依旧有些好奇。”姜葵看了他一眼,“你没有发布过有关将军府的悬赏,但他仍然认为你可能会插手此事。”   “他怀疑我是宫廷中人。上次在平康坊试探过我一次。”   祝子安又打了个呵欠,“我不做与朝廷相关的生意,这次是以朋友的身份帮你,没有动用江湖上的关系,谅他也试探不出什么名堂。”   “不过……”他的话锋微转。   “他是我的敌人,”他的眸光冷了下去,“我必杀他。”   他咬字极轻,语气却隐然透露寒意。   姜葵犹豫了一下,认真提醒他:“你别乱来。据我所知,这位使罗刹掌的黑袍人,其真实身份是内官宫内侍监余公公。他是位高权重之人,若对你心存疑心而决意下杀手,还有江湖之外的办法。”   “我知道。”他颔首。   “不说这个。”他指了一下图纸,“冲着悬赏来的江湖人士都好处理。麻烦的是雪停以后,将军府离开三家店前往蓝关,南乞帮那些人便有机会在半路上动手。”   “我想到一个办法。”姜葵思索着,“不过有点危险。”   祝子安笑道:“我们两个都不是怕危险的人吧?”   毕剥作响的炭火声里,两个人对着图纸商量了一阵,渐渐形成了一个方案。姜葵落下最后一笔,侧过脸看向身边的人。他垂着头,手肘撑在桌案上,困倦地闭上眼睛。   烛光落在他微蹙的眉间。她忽地伸出手,指尖几乎碰到他的脸。   她的手指停在他的眼睑前方,轻轻屈了一下,又落下去。   他慢慢睁开眼,撞上她的目光,抱歉地笑道:“太困了,差点睡着了。”   她点了下头。他道了声晚安,打着呵欠走到角落里那一卷毛毯上躺好,盖上被子蒙住脑袋,翻了个身睡着了。   姜葵坐在原地看了他一会儿,起身熄灭了烛台上了灯,借着一点莹莹的雪光走到床上躺下,转过脸望着睡在毛毯里的那个人。   翌日清晨无风,雪花近乎垂直地坠落,屋舍和树木都沉睡在雪里。   祝子安醒来的时候,姜葵坐在窗边看雪。她回头看了他一眼,推了一个木托盘到他面前,“先去洗漱,再用早膳。北丐帮传消息给我了,我们一会儿去镇上。”   “好。”他刚睡醒,又打呵欠,困倦地起身去洗漱。   两人整理完毕,一同踏雪前往镇上的酒楼。   镇上只有一家酒楼。三家店地处交通要道,商贾、旅人、闲游的侠客、赶考的书生,各色人等经过小镇,往往要去酒楼里喝上一碗酒、点几个最出名的凉菜。酒楼生意火爆,昼夜不歇。   此刻的酒楼里热气腾腾、酒香四溢,客人们碰杯闲聊,讨论着近日的天气。小厮们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忙忙碌碌,把一碗接一碗烈酒送入最深处的包间里,而后恭敬地关门退出去。   包间里坐满了人,清一色的习武之人,每个人都佩着武器。有的人敞开宽袍,露出紧实的胸肌,胸口缠绕着粗大的铁链。有的人一袭破烂白袍,好似穷酸书生,腰间斜斜插了一柄长剑。   这些是接了悬赏结队来到这座小镇的江湖人士。   为首的白须长者提起酒壶,手腕一抖,一线酒水从壶口处长射而出,依次落在各人的酒碗里,平平地斟满一碗,水面与碗口平齐,分毫不差。   “今日有缘,会见各路英雄,老夫敬诸位一杯!”他拢袖作揖,举杯敬酒。   “好酒好酒!”在座的人齐齐笑道,各自回敬。   碰杯声里,一个低低的叩击声忽然在门外响起。   很轻的一下,叩在雕花的门面上,却又足以令在座所有人听清。   一个含笑的声音说道:“敢问诸公,可否讨一盏酒喝?”   那个声音温和动听,却令在座的人同时一惊。刀剑出鞘的声音在寂静的四壁间响起,在座的人静静对视一眼,把目光投向门边的窗纱上。   窗纱上倚了一个颀长的人影。那似乎是一名年轻人,身形淡淡,端方有礼。   “开门。”为首的白须长者低声道。   靠近门口的布衣大汉缓缓拉开了门。   门口站着一位年轻公子,一身宽袍广带,佩一柄长剑,提一个酒壶,懒懒散散,仿佛是路过的酒客,半是好奇半是无聊地望过来,唇角噙着一抹淡笑。   “蒲柳先生!”座上有一人低呼,他在平康坊见过这张脸。   酒席间有轻微的骚动,隐隐有人交头接耳。在座众人皆听过这个大名鼎鼎的中间人名号,却大都是第一次真正见到此人的面目,吃惊于他的年轻。   “啊。被认出来了。”年轻公子笑道,语气无一丝讶异,似乎并不介意。   “先生前来此处,所为何事?”为首的白须长者肃声问,并不想与此人结仇。   “在下听闻这里的酒好,想向诸公讨一盏尝尝。”年轻公子微笑道。   白须长者稍稍沉吟,提起酒壶,抬腕一抖,一线清酒流入一个瓷盏,恰到好处地斟满。他以指节一弹,那盏酒“啪”地飞出,直取年轻公子的眼睛!   年轻公子笑了一声,抬手轻轻点了一下瓷壁。酒盏的去势顿时收住,笔直地往下落,被他随意接在手里。   在这一起一落的过程里,瓷盏里的酒竟然丝毫没有洒出,仍旧是满满当当的一盏。   年轻公子慢慢呷了一口,抬头笑道:“果然好酒。”   “先生既然喝了酒,就恕老夫不送客了。”白须长者沉声道,摆手作揖。   “叨扰多时,实在抱歉,”年轻公子温和还礼,“在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先生请说。”   “听闻诸公冒雪来此处,是为一江湖悬赏。”年轻公子淡淡道,“这桩杀人染血的生意,可否请诸公收手不干了?”   在座的人同时一愣,迅速交换了不善的眼神。   这桩生意是一笔大单子,要杀的是流放的朝廷重臣,冒的风险极大,但悬赏金额也极高。能接到这笔生意的人,都可以说是亡命之徒,有几分不怕死的胆识,计划着干完这一票就逃之夭夭,赚的银子足够逍遥大半辈子。   蒲柳先生既然点破了此事,便是要断他们的财路,即便他是江湖上出名的中间人,也不得不杀了灭口。   白须长者保持着镇定,直视着门口的年轻人:“倘若老夫说不呢?”   年轻公子微微一笑:“那就只好打包带走了。”   话音未落,在座的人同时暴起,兵刃抽出的声音响彻一室!   宽袍大汉甩开铁链,白袍书生刺出长剑,白须长者抖开长袍,两段蛇一样的长鞭顷刻挥舞!各式兵刃汇成一团呼呼作响的铁光,滚滚如雷般袭向立在门口的年轻公子。   年轻公子纹丝不动。众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他腰间的佩剑上,屏息留神防备着长剑出鞘,但他只是提着那个酒壶,懒洋洋喝了一口,仰头道:“小少侠,打架啦。”   清亮的少女声音响起:“不许这么叫!”   下一刻,一杆长枪从天而降!   一身箭衣的少女握着长枪轻盈落地,枪尖一路横扫开去,叮叮当当地撞击着来袭的兵刃。   紧接着,她在年轻公子的身前持枪而立,甩开一把匹练般的乌浓长发,在双臂之间缓缓拉开长枪,起舞般旋转着落入了人群之中。   她的枪尖化作一团银华,在奔涌的兵刃之间来回出刺。   一阵叮铃咣当的声音之后,长桌吱嘎裂开成两半,一桌的酒水银亮亮洒了满地,瓷盏瓷碗碎得遍地都是,细小的碎片溅在木色的四壁之间。   一桌的人已经东倒西歪地躺了一地。   年轻公子轻按着额角:“啊。又这么大动作。”   他叹气:“赔起来很贵的。”   “祝子安,你真的好小气。”姜葵瞪了他一眼,倚在门边收起长枪。   “江小满,你根本不懂。我赚银子很不容易的。”   祝子安长叹一声,走进被打晕倒地的人群之间,一个个提起来垒成一摞,抽了一根麻绳把他们捆在一起,起身拍了拍手,“好了。打包带走。”   姜葵哼了一声,从他手里接过那根绳子,毫不客气地拖着这一摞人往前走。   祝子安在前方领路,姜葵在后面跟着。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包房的后门,穿过一条无人小径往一个废弃的地窖里走。   他们要把这些被打晕的人关在地窖里,等到将军府安全抵达蓝关后再放出来。   前往地窖的路上要经过一方僻静的庭院。庭院早已荒废,久无人居住,只有杂草遍生。祝子安折了一根枯枝,拨开半人高的乱草,引着姜葵一同向前。   不知不觉间,被捆着的人里,忽有一名男子醒转。   只见他目光凶恶一闪,手中一道袖剑出刺,直取姜葵的后心!   仓促之间,姜葵听见轻微的啸声,来不及提枪格挡,稍稍侧身尽力避开。   “嗒”的一声。   兵刃相接,袖剑落地。   那个危险的呼吸间,祝子安停步回身,手指扣住半截枯枝,轻轻抵住了刺来的刀光,而后抖腕击落了那柄袖剑。   下一刻,一道快得不可思议的剑光落在了对方的咽喉上。   一个冷冽的声线响起:“我不想杀人。”   分明抵在喉咙上的只是半截枯枝,可是一道冰冷的寒气近乎注入了体内。那名男子全身哆嗦起来,小鸡啄米似的拼命点头:“先生饶命,先生饶命,我不敢了,不敢了……”   话未说完,他被狠狠击了一掌,“啪”地倒在地上,软绵绵地不动了。   “要不是怕打草惊蛇,”祝子安收了枯枝,眸光微冷,“此人已经死了。”   “祝子安。”姜葵喊他。   她想起来了。她认得他扣剑的那个手势,也认得他出剑的那一招。仿佛漫天霜寒般的一剑,她在另一位用剑之人那里见过许多次。   “……你用的剑法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一个埋得很深的伏笔… 第71章 轻点   ◎蜻蜓点水一样。◎   “星霜剑法。”   祝子安并不隐瞒, 朝她颔首,“阿蓉用的也是这套剑法。”   “星霜剑法……”姜葵回忆着,“原来这种剑法就是星霜剑法。以前我只觉得阿蓉的剑招奇特……像雪一样。”   她想了想, “师父从不同我提及江湖旧事。我听闻这种剑法很多年不曾出现在江湖上, 认得它的人大都已经不在了。”   “嗯。”祝子安用那根枯枝拨开乱草, 一边走一边说,“因为星霜门被灭了啊。”   “原来十年前被灭门的那个南方剑派是星霜门啊。”顿了下,姜葵又问,“……所以你和阿蓉是旧识?”   “不是。”祝子安摇头, “我认识阿蓉比你稍晚一些。她来长安的时候, 我还没入江湖呢。只是她恰好租了我的院子, 我们因此相识。她大约猜到我会这种剑法,但是从未过问此事。她的性子冷淡,你是知道的。”   “你怎么会这种剑法呢?”姜葵问他,“这并非师父所授……你还有别的师父?”   “我有剑谱啊, 我自己学的。”他回答, “我只有一位师父。我不曾拜师过星霜门的人, 不然我还要叫阿蓉一句小师叔呢。”   “可是你怎么会有剑谱呢?”   “已故之人的遗物。”他轻声说。   这个回答让她一怔。他的声音在风里低低地传来, “别问啦。不想提这件事,我会难过的。”   她抬起头。风吹雪落在他的肩头,衬得他的背影寥落。有一瞬间, 他的身形忽然显得淡了, 仿佛独自走进了很遥远的地方。   然后他回过头来,随手用那根枯枝挽了一个剑花,歪头笑道:“快点啦小少侠, 早点收工, 我想回去睡觉了。”   “不许叫我小少侠!”她嚷道。   “师父不是喜欢这么叫吗?”他笑。   “可我是你师姐啊。”她忿忿道, “你这样没大没小的,实在不成规矩,我要好好教训你一顿。”   “请师姐教训。”他毕恭毕敬,递了那根枯枝给她。   她接过去,忽地踮起脚尖,以枝头轻点了一下他的脑袋。   很轻的一下,蜻蜓点水一样。   他闭了一下眼睛。   然后他抓了抓头发,望着她笑起来:“多谢师姐手下留情。”   她哼了一声,把枯枝塞回他手里:“好啦,继续开路,你不是说想早点收工吗?”   两个人把成捆的大汉搬进了地窖里,往里面扔了一些残羹剩饭,复又踏着雪回到镇上,等待下一波前来截杀的江湖人士。   每一次姜葵收枪回旋落地,都砸碎了一桌的瓷器,祝子安飞快地算着要赔给酒楼的钱两,最后苦恼地叹息道:“你再这样折腾,我要没银子啦,计划置在江南的大宅子要变成小破院了。”   “别担心,”她拍拍他的肩,“我不是说要替你白打一年工吗?这次你帮了我那么多,再延长一年好啦。”   “那倒也不必。”他低低笑道,“一年够啦。”   暮雪纷纷,两人收了工。   祝子安黑着脸在酒楼柜台前签了厚厚一沓赔钱的账单,姜葵抱着白麻布包裹倚在门边望着他。   这家伙闷不做声又十分痛惜的样子有点好玩,她忍不住笑了一下,恰好被他抬起头来捉住目光。   他走过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竖起一根食指放在面前,半是严肃半是玩笑地说:“江小满,你欠了我的,要赔回来。”   “好,我赔你。”她笑道,“你要我怎么赔?”   “嗯。”他抵着下颌,“等想好了再说吧。”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出门,门外是纷纷扬扬的雪。   祝子安打了一把竹伞,撑到姜葵的头顶,仰头望着漫天的雪。   纷纷的碎雪落在伞面上,被晚风轻轻一卷,沿着伞檐滚落下来,犹如一场雪白的花落。   他忽然说:“要是雪一直下就好了。”   “一直下到春天。”她点头,“冬天快走啦,春天快来啦。等到来年春天,一切都会越来越好的。”   “好啊。”他轻声说,回答得没头没脑的。   这场雪接连下了五日。   两人每日清晨匆匆出门,去镇上处理那些为悬赏而来的江湖人士,并且为对付南乞帮而做准备。   偶尔,姜葵寻到机会潜入驿站见她的父兄,祝子安就坐在屋顶上为她守望,在她出来的时候撑起一把伞,一同步入茫茫的细雪里。   每个夜里,两人都在紧锣密鼓地商议计划。姜葵提笔在图纸上写画,祝子安坐在她的身边看,一团灯火静止在他们的头顶上方,投落流水一般的光影。   等到夜深了,祝子安打着呵欠开始犯困,姜葵便推他去睡觉,他蒙上被子倒在毛毯上,一下子就睡着了。她熄灯后在床上躺下,看着那个人的侧影,很安静地想着心事。   第六日,雪停了。   姜葵推开窗,一片雪花晃晃悠悠,落在她的发梢上,仿佛点缀了一粒莹尘。   紧接着她被人揽了回来,坐在窗边的案前,正对着一面小铜镜。镜子里映照着她的容颜和她背后的那个人。   “闭眼,易容。”祝子安说,“雪停了。时间紧张。”   他飞快地帮姜葵易了容,换的是她在平康坊用过的那张脸,英气又婉约,有一种名剑般的美。接着他转到姜葵身后,摘下那枚红玉簪轻轻咬着,腾出双手为她盘头发。   如云的乌发堆在她的头顶,露出白皙如雪的脖颈。她低着头看镜子,忽然问他:“祝子安,其实你帮我易容了以后,熟悉我的人还是能辨认出我来。”   “嗯,很正常。想要彻底伪装成另一个人,必须花费很多时间和精力。那样太累了。”   他低头打理着她的头发,“给你易容只是为了瞒过普通人而已。你知道了白头老翁的身份,他必然也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瞒他也没什么意义了。”   “好了。”他拍了拍手,在指间缠上白麻布,“走吧。”   两人悄然无声地潜入驿站。洛十一已经等在后院的树下,领着几名扮作官差的北丐帮众,旁边停着两匹马与一架木制囚车。囚车上装着木栅栏,里面塞满半人高的干草。   祝子安从洛十一手里接过一件官制大氅,随意抖开来披在肩上,然后指了指那架囚车,对姜葵笑道:“少侠请进去吧。”   姜葵轻哼一声,跃上了囚车。祝子安探身过去,把一张破旧的大毯子盖在她的头顶上,顺手理了理她周围的干草。   她抱起膝盖,把自己埋在草堆里,只露出一张明净的脸,雪白的颊边蹭了点灰,像落魄小猫一样。   “江小满,你扮作钦犯倒是有模有样的。”祝子安看了她一会儿,笑了一声,“接下来你要喊我解差大人了。”   “祝子安,你一点也不像个解差。”她哼道,“懒洋洋的。怎么会有像你这样的官?”   他低低笑着,挽住缰绳,翻身上马,拉起大氅后的兜帽,扯下帽沿掩住面容,然后摸出系在腰间的酒壶,慢慢喝了一口酒。   随即,他拍了拍马背,策马缓步而行,身后的帮众牵马拉起囚车,缓缓跟在他的后面。   扮作钦犯与解差是姜葵与祝子安两人的谋划。   雪停后,将军府一行将从三家店出发前往蓝关,路上很可能遭遇南乞帮的截杀。姜葵与祝子安决定干脆准备一个假囚车,赶在将军府之前从驿站出发,引得南乞帮的人来追假囚车,从而让真囚车得以安全离开。   雪后晴光下,一行人沿着山间小道而行,两侧是积雪的山林,林间鸟雀啼鸣,雪落簌簌。   一道极细微的人声夹杂在林叶声里,缓而慢地靠近了。   藏在囚车里的姜葵压低声音说:“来了。”   祝子安压低兜帽,松松挽着缰绳,依旧不徐不缓地策马而行。囚车旁的北丐帮众保持着行进的节奏,然而不动声色地握紧了各式兵刃。   箭啸声响起!   “敌袭!”北丐帮众骤然挥起兵刃!   他们一边挡住纷纷而落的箭矢,把囚车与马匹团团保护在中央,一边缓缓朝前方行进着。   叮叮当当的声音响作一片。祝子安继续策马前进,姜葵继续藏身在囚车里。他们的目的是把南乞帮拖在此地,以让出将军府离开的时间,因此并不急于出手。   第二波箭啸声响起!   这一次,数道人影自山林间奔出,在第二波箭矢落地之后飞身跃起,与守在囚车附近的帮众战作一团,试图靠近囚车里的钦犯。   “江小满。”祝子安低声说,只有姜葵听得清他的声音。   “走。”姜葵点头。   祝子安挽住缰绳,牵起拉囚车的马,两匹马飞奔而出!   车轮滚动如滚雷,绞起一地飞雪。囚车在奔马的牵引下迅速破出人群,沿着山间小道一路冲刺,很快甩开了后面混战的人群。   就在囚车即将扬长而去的时刻,一道嘹亮的马嘶声惊破山林。   三匹马从林间冲出,左右紧紧夹着牵引囚车的奔马而行,几乎要狠狠撞上去。   紧接着,一道长鞭挥出,连同一只巨锤与一对双刀,袭向前方马背的祝子安!   祝子安低低笑了一声,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落侧身闪开,躲开了四面而来的攻击。   旋即,他一手扣住腰间剑鞘,一手提起一个酒壶,懒洋洋喝了一口,笑道:“帮主大人,别来无恙啊?”   “蒲柳先生,”南乞大帮主阮无极低喝一声,“怎么是你?”   祝子安侧身的刹那,长风吹开兜帽,露出了他的脸。三匹马上的人是南乞三个帮主,与祝子安交过手,一眼便认出了他。   “上回在平康坊,我同白头老翁结上了仇,”祝子安笑着说,“凡是他要杀的人,我必定要救。”   阮无极嘶声道:“上回在平康坊没能杀你,今日你必命丧此地!”   “试试看?”祝子安低笑。   长剑出鞘!他在马背上反手握剑,回身时剑光抖落,与阮无极的长鞭相交。长鞭死死缠住了剑身,然而剑身以极快的速度震动起来,剑锋稍稍一挑,荡开了长鞭。   南乞二帮主赵不群与三帮主张云山低喝一声,一左一右挥起巨锤与双刀,在阮无极的长鞭脱手之时同时出招,夹击着祝子安的长剑。   祝子安笑了一声,不躲不闪,长剑直取阮无极的要害!   赵不群和张云山的神色同时一变,匆忙收回兵刃,去护住失去武器的阮无极。   原来这三人是亲兄弟,难免成为彼此的掣肘,在一人有难之时忍不住要回身相救。祝子安利用了这一点,一人一剑竟能在带着囚车纵马飞奔之时与三名高手战平,甚至隐隐有压倒之势。   纷纷如雪的剑光落了漫天,卷过山间簌簌的积雪。马背上的人一手行剑,一手提起酒壶,时而低头饮酒,时而敛眸含笑。   “蒲柳先生,别太嚣张。”第五个人的声音响起。   又一匹马从山林间冲出!一个紫袍男人在马上跃起,挥起一把明晃晃的砍刀,一刀劈向囚车上的木栅栏!   “咔嚓”一声,木栅栏断裂。   然而囚车上的并不是流放的朝廷钦犯,而是一杆破空而出的长枪!   藏身草堆的少女抖开一卷厚毯,持枪立于飞驰的囚车之上,一张脸明艳如烛照。她的长枪与袭来的砍刀相撞,旋转的气流掀开了片片飞雪。   “小美人,”紫袍男人先是一愣,而后忽地一笑,“原来你躲在这里啊。”   “原来是你。”姜葵歪头笑道,眸光缱绻如水,“大人还愿来么?”   紧接着,她拉开长枪,飞身跃起!荡起的枪风在空中破出一道长痕,击得对方架刀连连后退,被迫翻身跳下囚车。   此人居然是姜葵在平康坊见过的那名狎客。他一身敞开的紫袍,使一柄无鞘的砍刀,刀刃宽四指,刀身长而厚。   “南乞舵主段天德。”   祝子安以长剑抖开一击,回头看他一眼,低低笑了一下,“段舵主……你藏得好深。”   “看来也有蒲柳先生不知道的情报。”段天德回落在马背上,仰头森然笑道,“上回在平康坊,你可害得我好苦啊。”   “真可惜当时没杀你。”祝子安轻笑,“那就在这里杀吧。”   “我这条命倒也不贵。”段天德掂了掂砍刀,“不过有人的命更贵吧?”   话音未落,林间又一道马嘶声响起!马上一名黑袍人调转马头,提一把大刀策马越过人群,转往北方而去。   原来内侍监余照恩发觉此地的囚车为假,留下南乞众人拖住祝子安与姜葵,独自策马回头去追真正的囚车。   祝子安的眸光微冷,扣住长剑,剑光如暴雪般击开左右三人,而后一剑削断了连接囚车的绳索。   姜葵持枪而起,枪尖撞上了段天德的刀背,震得他双手微抖。   她俯身,淡淡地说:“留好命,下次杀你。”   紧接着她翻身上马,长枪荡开左右来袭的兵刃,与祝子安一前一后飞奔而出,紧紧跟随着前方黑袍人的马。   长风携裹着细雪,鼓动飞扬的衣袂,奔马的影子在雪原上低掠而过。   三匹马飞跃山间,淌过溪涧,在茫茫雪原上奔驰而去。   雪原尽头的官道上,一名解差指挥着官兵们,押着一架囚车缓缓前进。马蹄声踢踢踏踏,木轮子碾过一层积雪,发出吱吱呀呀的低响。   这时一匹马长嘶一声,载着一名黑袍人冲刺而来!   那人单手持刀,大刀挥出,挡在面前的官兵们被纷纷击倒,猎猎作响的刀锋眼看就要劈裂中央那架囚车。   一杆长枪破空而出!   “当”的一声,长枪与大刀交锋的声音有如撞击一座万斤铜钟。   又有两匹马自原野上飞奔而来。马背上的昳丽少女高高跃起,在半空中盈盈折腰,足尖点水般落在囚车之上,单手接住下坠的长枪,冷冷直视面前的黑袍人。   马背上的年轻公子抖落大氅,一手缓缓扣住剑鞘,推出一道霜寒般的长锋,一手提起一个酒壶,指尖轻弹揭开壶上的木塞。   他仰头,饮尽了里面的酒。   作者有话说:   QAQ快了 第72章 跌落   ◎落进一捧积雪里。◎   长风浩荡, 卷过茫茫的雪原。   两拨人马相对而立,兵刃出鞘之声不绝于耳。   一身黑袍的余公公与姜葵对过一招,持刀回落于马背上, 目光森冷如枭。   “小女娃, ”他桀桀笑道, “这一回没有援兵了,你一个人如何拦得住我?”   “老头子,上次是饶了你一命,这一回你再试试看?”姜葵轻笑一声, 甩开长发, 双手握枪, 足尖在囚车上一点,挺枪出刺!   “好大的口气。”余公公冷哼一声,挥起大刀!   大刀与长枪相撞,震荡出奔涌的狂风, 漫天白雪在风中纷乱扬起。   姜葵握住乱颤的枪柄, 一连后退数十步, 在雪上飞快一踩, 跃起在半空中,翻转回身重新落在马上。   “再来!”她笑道,揽住缰绳, 纵马冲出!   两匹马在雪原上对冲, 马蹄碾过滚雪,带起浩瀚的风声。   姜葵松开缰绳,在马上拉开长枪, 握枪于末, 枪尖向前, 亮起一点凛冽的寒芒。   催城一式,斩断退路的一枪。   余公公不敢托大,弃刀换掌,在飞奔的马上高高立起,深呼吸提起一身功力,在掌心凝聚浑厚内力,而后徐徐推出双掌,全力迎接那一枪。   雪原上,两马交错!   对撞在一起的狂风卷起飞雪,掀开了原野上的层层积雪,吹得雪下枯草呼啦啦作响。   漫天飞舞的雪花里,传来一声少女的轻笑。   “我不是一个人。”她笑道。   剑光涌动!铺天盖地的剑光如雪落,在余公公的身后席卷而来。   纷纷的剑光里,祝子安纵马行剑自后方而来,姜葵勒马提枪从前方而至,两人一前一后,夹击着被包围在中间的余公公。   一枪一剑结成密不透风的巨笼,牢牢地封住了余公公的攻势。   这是他们第一次枪剑合作,但是默契得仿佛合作过无数次。   “解差大人,”洛十一勒马在囚车前停住,持刀抱拳道,“有人试图截杀,请解差大人领钦犯先走。”   南乞众人已经陆续赶到,与北丐帮众边行边战。囚车前的解差方才观察形势,已知情况危机,也不多问,指挥着官兵们匆忙拉起囚车。   洛十一握紧手中弧刀,策马迎向前方南乞三个帮主。   姜葵与祝子安正与余公公缠斗,洛十一则领人拖住南乞帮众的步伐,为囚车争取离开的时间。   执鞭的阮无极纵马高高跃起,左边是持锤的赵不群,右边是握刀的张云山,三人同时夹击中央的洛十一!   洛十一在马背上立起,弧刀如电光般一闪。   有一个瞬息,马背上的黑衣少年忽然不见,只余一顶斗笠飘飘摇摇。   “当——”三种兵刃相撞在马背之上,撕裂了那顶飘摇的斗笠。   紧接着,一道身影自上方落下,弧刀的光芒闪动,直取阮无极的咽喉!   “大哥当心!”赵不群暴喝一声,挥锤砸向弧刀。   弧刀的光芒再次闪动!那柄刀在空气中拉出几道笔直的折线,而后飞快地刺向赵不群的手腕。   张云山冷哼一声,双刀旋起,撞上了那柄弧刀!   “大哥,我们二人对付此人,”张云山低低道,“你去追囚车。”   两匹马牢牢围住了洛十一的马,把他死死拖在中央。阮无极挥起长鞭策马而出,追赶着前方疾驰的囚车。   囚车行进的速度远不如马匹。眼看阮无极就要追上囚车,几名官兵抽出兵刃、严阵以待。   “小青!”洛十一低喝。   “收到!”一道轻快的少女声音响起。   官兵中有一人脱下官制大氅,策马飞快冲出队列,迎面撞上来袭的阮无极。   她笑吟吟的,一手缓缓勒马,一手提起一杆长枪,一头乌发盘起在头顶,露出一张活泼俏丽的脸。   她是姜葵在将军府时的侍女小青。将军府有难时,遣散了府中家仆,但是小青不肯离开,一直在暗中守护将军府。将军府流放路上,她扮作官兵混入队列,在三家店镇上与姜葵相认。   将军府上下人人习武,并非一句空穴来风的传言。同自家小姐一样,小青也会使枪。她日常照拂姜葵的长枪,自然也提得动枪、使得了刀。   “女子?”阮无极一愣。   “女子。”小青笑道,“且看我收下你的脑袋!”   她拍马向前,挺枪而出!枪尖刮起呼啸的寒风,荡开阮无极的长鞭,直取他的脑袋。   阮无极慌忙仰身后闪,长鞭挥起,缠上枪杆,与小青斗作一团。   囚车继续前进,缓缓驶出雪原,朝着不远处的关隘而去。一旦进入关隘,前方是宽阔的官道,一路有数不清的官兵守望相护,南乞帮众再难下手截杀。   这时,弓弦紧绷的声音惊破空气。   雪原尽头,南乞舵主段天德高高立于马上,缓缓拉开了一张硬弓,弓弦如满月,一枚锋利的箭矢犹如毒蛇吐信,正对着囚车里的钦犯。   此人狡诈阴毒,没有参与战斗,而是策马绕过了交战的人群,埋伏于囚车必经之地,欲以一箭射杀囚车里的大将军。   猎猎的风里,箭簇上闪烁着致命的寒芒。   “父亲!”姜葵猛然回头。   她策马提枪欲赶上前拦住那一箭,然而余公公冷笑一声,双掌推出一道呼啸掌风,挡住了她的行动。   段天德立在马上,满弓拉开,射出一箭!   箭矢呼啸而来!   “驾!”马蹄声滚滚响起。   在姜葵与余公公交战的间隙,祝子安纵马奔出,冲入箭矢与囚车之间。   他在马背上翻身立起,剑光凝然不动,迎着那道箭芒。   瞬息之间,剑光翻涌!   长剑飞快地削落,箭矢断裂成数道碎片。箭簇携着一丝冷意,狠狠擦过他的肩头,在衣袍上撕出一道长长破口。   他低咳一声,回头喊道:“江小满!”   趁着余公公走神的刹那,姜葵在马背上双手握枪,长枪挺而出刺!   一道呼啸的枪光跃起,将余公公击落马下!   “大人!”南乞帮张云山急忙策马相护,把余公公揽起在自己的马背上。   不远处,囚车已经渐渐朝着关隘的方向而去了。   “先撤。”余公公冷声道。   南乞帮人听令迅速撤离,只留下一地凌乱的兵刃与泼溅的血色。   天空又开始下雪,茫茫的雪花落在原野上,悄然无声地掩盖了一切痕迹。   “祝子安!”姜葵策马向前,停在祝子安身边。   “没事。”祝子安低头笑了一下,拎起马背上的大氅,抖开来披在肩上。   “舵主。”一名北丐帮人在姜葵的马前抱拳。   “辛苦你们。”姜葵朝他颔首,“清点人手,可以收工回去了。”   “小姐!”小青策马提枪迎上来。   她拉着姜葵的手,念叨着说了几句体己话,然后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惊叹道:“小姐,你的发髻好漂亮……你居然会自己簪发了。”   “嗯。”姜葵面不改色。   “先生。”洛十一也策马过来。   他的神色有些担忧,似乎想扶一下祝子安。   祝子安笑了一下,对他摇摇头,而后说:“你与小青一道,仍旧扮作官兵,一路照拂将军府。”   他仰头望向远方,“此地距离蓝关还有一段路程。倘若白头老翁不死心,仍要试图截杀,只会在这段路上了。”   姜葵接过他的话,继续道:“前方有官兵相望,他布置不了大规模的行动,只可能尝试派人暗中陷害,对付起来不难。”   她拉了小青的手,“你和洛十一混入官兵行在前面,我和祝子安跟在后面,保持三里远的距离,与你们互相照应。”   “小青,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她低声说。   “哪有。”小青摇着头,“将军府于我有恩。”   停了一下,她认真地说:“我会陪着他们一路到封州的。”   姜葵微微动容:“小青……”   “小姐,你别说啦。”小青又摸了摸她的头发,“流放三千里,归家也是三千里。等哪日朝廷的赦令下来了,我们就一起回来了。我还给你簪发好不好?”   姜葵静了一下,低着头,抱了抱她。   放开怀抱的时候,两位少女的眼里都隐隐有泪。   “我在长安等你们回来。”姜葵低低地说。   “好呀。”小青笑着看她,“到时候,我带上岭南荔枝,送给小姐吃。”   “嗯。”她用力点头。   天光收拢在云间,纷扬的雪落满肩头。   几人各自收整完毕,小青与洛十一拍马前去追赶囚车,姜葵与祝子安策马跟在后面,目送着他们远去的背影。   雪下得越发大了。姜葵戴上一顶斗笠,祝子安拉起兜帽盖在头顶。   两个人一前一后在雪中行马,马蹄在雪地上踩出长长的足印,又被漫天坠落的雪花掩埋。   雪天的道路上格外寂静,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   “好想喝酒啊。”祝子安说。   他的声音很淡,被挟着雪的风一吹,轻轻落在姜葵的耳边。   “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喝酒的啊?”她问,“你这几日没完没了地喝酒。”   “最近吧。”他懒洋洋的,“我不是说过么?天太冷了,热酒暖身。”   “等回长安了,我请你喝酒吧。”她想了想,“去东角楼巷下,我请你喝最贵的桂花醑。”   “好啊。”他说,“你居然会请我喝酒啊。”   “你帮了我这么多忙,当然要请你喝酒了。”她点点头,“你还有什么想要的?我想好好谢你。”   “嗯。”他轻声说。   “‘嗯’是什么意思?”她茫然,“我是说,你有什么想要的,可以说给我听。”   背后安静下来。他没回答了。   “祝子安?”她在马上回头看他。   他低垂着头,握着缰绳的手一点点松开,身子慢慢向一侧歪倒下去。   “啪”的一声,他跌落马下,落进一捧积雪里。   “祝子安!!”   作者有话说:   QAQ 第73章 补偿   ◎一个拥抱。◎   漫天都是雪落的声音。   那个人躺在积雪里, 安静地闭着眼睛。   姜葵翻身下马,跑过去扶他起来,指尖忽地触到一丝湿润。   她的手指倏地一颤, 发觉他的身上有血。殷红的血珠沿着袖口落下去, 一寸寸染湿了他的衣袍, 一粒接一粒砸进雪地里,洇开惊心动魄的红。   她咬着下唇,轻轻解开他的大氅。他肩上的衣袍被划开了一道长痕,伤口处正不断地渗着血, 血流得极为缓慢。   “祝子安。”她摇了摇他, “快点醒过来, 别在雪里睡。”   恍惚间,他听到她喊这个名字,低低应了一声,朦胧地睁开眼睛:“什么?”   “你身上有伤, ”她又气恼又心疼, “怎么不告诉我?”   “是么。”他淡淡笑了一下, “我不知道。大约是那一箭吧。”   “你不疼吗?”她翻出白绢里衣, 撕下一段袍角,为他简单包扎着。   “不疼。”他的声音困倦,“没事。”   他闭上眼睛, 被她再次摇醒。他望向她, 一副昏然欲睡的模样,口中呢喃道:“江小满,我好困。”   “别睡。”她怕他长睡不醒, “跟我说话。”   她为他包扎好伤口, 小心地扶他起来, 送他到自己的马上。他低垂着头,好几次往马下跌,她只好坐在他的背后,紧紧地抱住他,让他歪倒着靠在自己身上。   “我们先找个地方躲雪。”她低头对他说,挽住缰绳,催着马小跑在雪地上,背后跟着无人的空马。   “江小满,我想睡一会儿。”他轻声说。   “不许睡。”她抱紧他,“你继续说话。”   “说什么呢?”他喃喃地问。   “说点小时候的事吧。”她逼着他想点事情来保持清醒,“你记得什么好玩的事吗?”   “嗯。”他闭上眼睛,“小时候你喜欢偷酒喝,有一回偷了师父藏了好多年的乾和五酘,然后在酒坛子里悄悄兑了水……”   她眨了下眼睛:“你怎么记得这种事?”   他无声地笑了一下:“师父罚你练了一晚上的枪,把你关在里屋不许吃饭……后来,有人从窗户缝里,塞了一块胡麻饼给你,你吃了一口就被辣坏了,一直咳嗽,结果师父心软了,就放你出来了……”   她轻声说:“原来那个人是你啊。”   接着她哼了一声:“我就说什么人会干这种事啊。”   “嗯。”他轻轻笑了一下,“我很坏的。”   “那后来那个樱桃毕罗也是你放的吗?”她问。   “嗯。我向你赔罪嘛……”他开始神思混沌,声音断断续续的。   “别睡。”她又说,“继续说下去。”   “后来的事,我想不起来了……”他微微喘息着,“江小满,我真的好困。”   “念名字。”她想到一个主意,“一直念名字。想到什么名字就念出来。别停。”   “江小满。”他轻轻地念。   她怔了一下,听见他又念着,“江小满。”   “江小满。”   “江小满。”   那个嗓音很轻地压在喉咙里,温沉又好听,清冽又干净。   像是在梦里念过很多遍的,她的名字。   漫天的雪无声坠落,漫长的雪路上寂静如斯。   扑簌簌的雪里,他们同乘一匹马走过很长的路。一路上他轻轻地念着她的名字,很多很多遍,一直没有停下来。   雪始终没有停。马停在一座破庙前。   姜葵扶着祝子安从马背上翻下来,慢慢带着他走进庙里。他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低垂着头靠在她的身上,艰难地保持着清醒。   她在庙里找到一张破旧的竹席,扶着他在上面躺下。他闭着眼睛,眉间微微蹙起,偶尔低咳一声,神色越来越苍白。   浓郁的血腥气蹿进她的鼻间。她解开他身上的大氅,蓦然发觉他肩头的伤口还在渗血。他的血浸湿了包扎的裹布,在身下不停地洇开一团深红。   她咬着牙,重又撕开一段袍角为他包扎,包扎的时候指尖颤抖,触碰到了他的耳廓。   她的心头一跳,他身上的温度低得惊人。她的手指轻颤着,沿着他的耳廓划下去,碰到他的脸颊和下颌,一直落在他的颈间。   他的每一寸肌肤都是冰冷的,冷得像融不化的霜雪。   即便是在这样的雪天……   即便是在失血过多的情况下……   他的体温低得简直不像一个活人。   “祝子安……”她的声线发颤。   听见她声音里的惶惑,他竭力睁开眼睛,看着她轻轻笑了一下:“没事。”   “别怕。”他又轻声说,“我没那么容易死。”   他的嗓音里有种令人安心的意味。她咬了咬牙,帮他换下染血的裹布,重新撕了一段袍角,再次为他包扎起来。   她坚定地说:“我们回长安。我带你回长乐坊,去找沈药师,让他给你治伤。”   他轻轻摇头:“必须护送将军府到蓝关。”   “你放我在这里,留给我一匹马。”他继续说,“我自己回长安,你继续去追他们。”   “可是你的伤……”   “没事,一点失血而已,再过一阵就止住了。”他打断她,“刚刚躺了一会儿,我已经好多了。”   她当然不信。她在指尖运了内力,拉起他的手腕,欲从脉搏处探他身体的情况。   她才抬起手,就被他轻轻捉住手腕。他望向她的眼睛,低低地说:“江小满,别碰我,好不好?”   她很想问为什么,可她看着他的眼睛,没有问出口。   “对不起。”他轻声说,“让你难过了么?”   “嗯。”她低着头。   “那……”他努力地想了想,“我补偿你好不好?”   她一愣:“你要怎么补偿我?”   “你……靠近我一点。”他轻轻笑着。   她迷茫地看了他一眼,慢慢俯下身凑近了他。   他怀里一种好闻的白梅香碰到她的鼻尖,一下子冲淡了那些腥浓的血气,他望着她的眼睛笑起来。   突如其来的,他轻轻抱了她一下。   那么轻又那么快的一个拥抱,一下子就松了手。   满是纯粹的善意,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可是她愣住了。   “这样好点了么?”他含笑的眼睛望过来,“师父教过我,师姐难过的时候,抱一下就好了。”   “好点了。”她小声说,“师父怎么会教你这么奇怪的知识?”   “师父的师姐教他的。”他笑着说,“看起来真的很管用。”   “好了。让我睡一会儿吧。”他闭上眼睛,低咳了一声,“我只要睡个觉就会好的。”   “你不许睡不醒。”她严肃地说,“我听闻像你这种虚弱的情况,有时候一旦昏睡过去,不知不觉就醒不回来了。”   “我不会睡不醒的。”他闭着眼睛答,“你会叫醒我的。”   “那倒也是。”她想了想,“那我去烧点火,给你暖一暖。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再分开,你骑马回长安,我去追将军府。”   “好。”他说完,睡着了。   她看了他一会儿,看着他歪着头睡熟的侧颜。她把那件大氅仔细盖在他的身上,然后转身出庙去寻找一些烧火的干燥柴草。   等她抱着柴草回来,祝子安还在睡觉。她打了一个火折子,在他身边升起一堆火。摇曳的火光烘得庙里一点点升温,空气里挥洒着暖洋洋的气息。   天色将晚,鸟雀归巢,大雪渐渐停了。   她俯身轻拍着祝子安,喊他:“祝子安,快醒来。”   他一动不动,神色又苍白了几分。   她心里揪了起来,慌忙去探他的鼻息。他的呼吸声微弱,听得她心上发疼地一颤。   “祝子安?”她喊。   他仍沉睡着。   “我即刻带你回长安。”她低声说。   她扶起祝子安,送他到马背上,带着他策马飞奔。天色越来越晚,他的呼吸越来越轻,她心里隐隐的不安加深了。   骑马要足足两日才能赶回长安,但他此刻的情况很差,等不到那么久。   这一带临近灞水,回去的最快方式是坐船。   马蹄声响起在积雪的小道上,姜葵带着祝子安勒马停在河岸上。   恰有一叶小船顺流而下,船上人物隐约可辨。船头立着一名文士模样的男子,头戴一顶青纱小冠,身穿一件青色襦衫,身后立着一名抱琴小童子,唇红齿白,眉眼俊秀。   “船家!”姜葵在岸上喊,“可否搭条板子?”   搭板子是顺路搭船的意思。长安一带的商旅行船颇多,互相之间都很友好,有时候会让顺路的旅人搭船,随意收取一点船费,彼此当作交个朋友。   “姑娘可是去长安的?”小童子问过青衫文士,回身在船上喊。   “是去长安!”姜葵应道,“我有一位受伤的朋友,急着赶去长安医治,可否请船家捎我一程?”   小船缓缓靠了过来。船夫取来一块长条木板,大力扔到河岸上。姜葵翻身下马,接住木板。木板一端搭在岸上,一端搭在船上,形成了一座临时的小桥。   姜葵转身扶着祝子安下马,带着他一起走过木桥,来到了小船上。   几人互相行过礼。小童子帮着姜葵扶起昏睡的祝子安进船,青衫文士看了他好几眼,似是辨认了一番,而后面露讶异:“姑娘,你的这位朋友,可是蒲柳先生?”   他温和笑道:“姑娘别紧张。蒲柳先生与我在江湖上有些生意往来,我们相识多年,算是不错的朋友。”   “敢问先生是?”姜葵问道。   “鄙人复姓公羊,单名渡,字度之。”文士抱袖作揖。   “公羊先生!”姜葵急忙还礼。   她知道公羊渡的名号,也知道他与祝子安有往来。   此人是漕帮帮主,势力范围在淮西一带。他的名声在江湖上很响亮。此人是文士侠客,性子温和,好结交朋友,在民间仗义疏财,喜欢他的人很多。   公羊渡活动在淮西,祝子安从不出长安,两人之间的交往大都是书信往来,尽管彼此相识,但是见面极少,因此公羊渡第一时间没有认出祝子安。   “这位是蒲柳先生,那姑娘便是‘落花点银枪’江少侠吧?”公羊渡笑道,“是了,我认得你背后的那杆枪。”   他接着说道:“鄙人略通几分岐黄之术,不知江少侠可否让我为蒲柳先生看看?”   姜葵向他道过谢,他便掀开船帘,往船舱里去了。   船头掌了一盏风雨灯,姜葵立在灯下眺望。清风徐徐而来,星光挥洒在粼粼的河面上,映着远山初霁的茫茫雪色。   许久之后,公羊渡从船舱里出来,神情似乎微微有异,含着几分欲言又止的意思。   “有关他的伤势,先生但说无妨。”姜葵行礼道。   公羊渡道:“江少侠可知道,江湖上曾有一种多年不见的剑法,其名为星霜?”   姜葵颔首:“我知道。”   “那人身负剑伤。”公羊渡低声说。   “……星霜剑的剑伤。”   作者有话说:   下章掉马!(其实已经在掉了QAQ)   (之前尽量每条评论都回,最近太忙了没有空,但是评论都会看哒!爱你们哦w) 第74章 气味   ◎是她最喜欢的。◎   “……怎么会?”   “是旧伤。”公羊渡沉声道, “可是我检查他周身,却没有发现任何剑痕。”   “什么意思?”   “星霜剑法是一种极为独特的剑法,修习到极致之时挥剑如雪, 能在人身上留下极寒的剑痕。”   公羊渡解释道, “身负剑痕之人, 寒气日渐入体,发作时如坠冰窟。他之所以昏迷不醒,是因为身负旧伤,在失血后新旧伤势一并发作。”   “可他身上并没有剑痕?”   “对。我也感到奇怪。”公羊渡不解道, “他受过剑伤, 身上却没有剑痕。”   “他从未同我说过……”姜葵轻声说。   “他既然不曾说过, 少侠也请不要问了。”公羊渡作揖道,“我是他的友人,为他治伤而误知此事,定会为他保守秘密。”   “他的伤势现下如何?”姜葵回揖。   “用了些药粉, 血已经止住了, 伤口也重新包扎了。”公羊渡答道, “不过他似乎损耗过大, 恐怕要昏睡许久,一时间无法醒转。”   “公羊先生,可否再劳烦你一事?”姜葵抱袖。   “少侠请讲。”公羊渡颔首。   “可否托你送他到长乐坊, 见一位沈药师?”姜葵朝他长拜, “我身有要事,必须尽快离开……怕是要与他暂别于此了。”   “此事不难,少侠不必行此大礼。”公羊渡扶起她, “我这次去长安也是谈生意, 本会去拜访他一趟。今日偶遇, 实是有缘。”   “公羊先生出手相助,后学实在感激不尽。”她坚持行了礼,徐徐起身,“不知该如何答谢先生?”   “不必答谢。”公羊渡笑道,“恐怕不久之后,我亦有求于你们了。”   两人在船头又简单寒暄了几句。片刻后,姜葵提了一盏小灯,探身进了船帘后,去看望昏睡的祝子安。   暖金的灯火里,榻上的人睡得沉静,一张苍白清隽的脸,睫羽低垂,唇线微抿,眉心紧蹙成一团,看得人心里疼起来。   “笨蛋祝子安,”他身边的少女轻轻地说,“你好好睡一觉吧,别忧心忡忡的了。我很快就去追将军府,等护送他们到了蓝关,就回长安来看你。”   她伸出手,指尖擦过他的眉间,抚平了他紧蹙的眉。   恍惚间,他在昏睡中听见了她的声音,低低地咳嗽着应了一个“嗯”字,复又沉沉地睡了过去。这一次他彻底睡着了,眉眼放松下来,睡颜安然静谧。   “你瞒了我好多事。”她看着他,“你这个人真的很烦啊,藏着那么多秘密不告诉我。等你醒来了,我必定要揍你。”   “还有,”她低声说,“我心底里面……其实是知道的。”   她俯身下去,贴近他的脸,指尖从他的眉骨一寸寸划下去,经过他的鼻梁、他的唇线、他的下颌,停在他的锁骨中央。   他冰冷的体温令她的指尖微微发颤,连同她的睫羽和发梢都在颤抖。   她很慢地闭了一下眼睛,从面前的人身上看清另一个人的影子。她的唇瓣翕动了一下,仿佛想说一句什么,但是始终没有说出口。   “长安见。”最后她轻声说。   她掀开船帘走出去,在船头握紧她的枪。   -   “又失败了?”   铜钱与木桌碰撞,发出“啪”的一响。   宫城北边的废弃偏殿里,内侍监余照恩一身黑袍,抱袖立在屏风前。   屏风后的黑檀木长桌上,黑发的年轻人散漫地坐着,无聊地抛着一枚梅花形铜钱。他已经连抛了四次,每一次铜钱坠落,都砸在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又是那位蒲柳先生。”余公公沙哑地说,“他是和太子妃一同出现的。”   “此人不是宫廷中人,却插手了朝堂之事。”年轻人淡淡道,“而且此人与太子妃关系匪浅。”   “据他所言,他在平康坊与我们结仇,我们要杀的人,他便一定要救,故而相助将军府。”余公公缓缓道,“他这次出手没有动用江湖关系,似乎只是出于与太子妃的私交。”   年轻人低笑一声:“你信么?”   他随手又抛起了铜钱,目光追随着铜钱坠落的弧线,“此人的身份还要继续查,不过此事无甚要紧,不必耗费太多精力。另有一件大事……”   “啪”的一声,铜钱坠落,他的眼神逐渐凌厉。   “请余公公告知岐王……找到了对皇太子下手的绝好机会。”   “这么快?”余公公诧异。   “听闻淮西雪灾,漕运不顺,天子有意遣储君东行,前往东都洛阳监国,届时乘船离开长安。”年轻人把玩着铜钱,“下月船从曲江出发,那里很适合杀人。”   余公公桀桀笑起来:“待到圣上的诏书发出,老臣亲自去东宫传旨。”   “但愿岐王的行动速度够快。”年轻人低低地笑着,“年关将至,丧钟会响在年前吧?”   铜钱最后一次抛起,“啪”地震起桌上灰尘。   年轻人低头看了一眼,唇角淡淡噙着笑。   “大吉。”   -   姜葵回到长安时,已是季冬时节。   黄昏的霞光里,她在城门口落马,抱起白麻布包裹,转去了长乐坊。   袅袅的烟火气中,她笃笃敲开一扇乌木小门,开门的人是小尘。这位清瘦的小少年看见姜葵,很懂事地说道:“江少侠,祝公子不在这里。”   “他不曾来找沈药师吗?”   “他来过。公羊先生送他来的。”小尘回答,“那是仲冬时候的事了。当时他住过几日,后来就走了。”   “他……状况还好吗?”   “我也不大清楚。”小尘摇头,“他一直关在屋子里。我没见过他,只帮忙煮过药。”   姜葵同小尘道过别,又去了东角楼巷。说书先生柳清河打着呵欠开了门,看见姜葵就说:“蒲柳先生不在。”   “他可曾来过?”   “来过一趟。整理了一些文书,算了一遍账本。”柳清河回答,“不过是月初的事了,他近几日都没有来过。”   “他可还好?”   “还是老样子。”柳清河想了想,“他刚回来的时候,仿佛抱怨了几句,出一趟门花出去不少银子。”   姜葵同柳清河道过谢,站在书坊门口,望见了不远处的裁缝铺子,顶上的阁楼半敞开着窗。   她犹豫了一下,弯身钻进了那家铺子,踩着方木台阶上了阁楼。   楼梯尽头,漆木小门上还挂着旧时的对联,等到年关时就要换新了。推开门,房间里空空荡荡,案几上摊开着书册,博古架上堆着茶具,已经积了一层薄灰。   “你好久没来这里了。”她轻声说,“你这个大骗子。”   她轻轻合上了窗,把那几卷书收拢在案上,转身出了门。   晚风里,她在屋檐之间上下起落,沿着一条秘密的路径赶往东宫。   她急着见一个人,同他确认一件事。   一件很重要的,在她心底里,想了很多遍的事。   她翻窗进了寝殿。床边案几上点着一盏琉璃灯,明亮的火光照亮了整座宫室。床边那张小榻上整齐地铺着被子,被子上搁着一个银叶小暖炉,是那个人常用的。   她换了一件宫裙,随手盘起长发,在发间斜插入那根红玉簪。然后她提了一盏灯,去西厢殿书房找人。   “娘娘。”顾詹事迎面走来,朝她行礼。   “谢无恙呢?”她问。   “娘娘回来得晚了些,殿下不久前刚离开。”   姜葵一愣:“他去了哪里?”   “一纸急诏,前往洛阳。”顾詹事回答,“太子殿下乘船今夜从曲江出发,经由渭水上黄河。他离开得匆忙,没来及给娘娘留书信,只托我传话说此事。”   “洛阳……”姜葵思考片刻,“是漕运出什么事了吗?”   “今年淮西大雪,漕运之事不顺,圣上恐长安缺粮,遣太子殿下前去监国。”顾詹事答道,“殿下临走前托我转告,等娘娘回来了,还请代为打理东宫。”   “我明白。”姜葵颔首,又问,“他这一去要多久?”   “月余。殿下说,但愿除夕前能赶回来。”   “真久啊。”姜葵轻声说。   夜色渐深。她独自用过晚膳,整理了东宫庶务,在西厢殿书房里批阅卷宗。过了一阵,她有些犯懒,忽然想到去书柜里翻几本闲书,于是拉开了几个黄梨木抽屉。   出于一种无端的好奇,她在一个老抽屉里翻翻找找,翻出了几卷旧得发黄的书。这些书压在一大堆书底下,大约是那个人很多年前读过的,被深深地遗忘在抽屉的最尽头。   犹豫了一下,她取出那几卷书,无聊地坐在灯下翻看。   翻了几页,她倏地一怔,辨认出页脚的笔迹。那些字迹潦草得厉害,龙飞凤舞又神采飞扬,根本不是端庄的皇太子惯常的写法。   她津津有味地读起来。那个人在“氓之蚩蚩,抱布贸丝”旁边批了句“痛打此贼”,在“兄友弟恭”下面留了个“皇兄不理我”,还在一卷探案传奇的第一页圈了个人名,用小字写道,“此人乃真凶”。   笔墨在岁月里斑驳褪色,依稀可见那个人写字时候的神态。他握笔的手指修长,低头时眼眸含笑,运笔自如又洒脱,落字轻快又有力。   摇曳的烛火里,她的唇角不自禁扬起一个微笑的弧度。   这时,一名宫人步履急切,在殿前长拜:“娘娘!出事了!”   姜葵合上书卷,抬头问:“何事?”   “娘娘……”宫人在殿前垂首再叩首。   咚咚的磕头声里,她忽然不安起来,心里莫名隐隐作痛。   “……太子殿下在曲江遇刺,落水失踪,生死未卜。”   书卷哗啦啦落了一地,纸页翻动的声音沙沙地响,炭盆里的火花噗呲一下亮起。   姜葵站起身,缓缓道:“你仔细说。”   宫人长长跪拜:“黄昏时分,太子殿下乘船从曲江出发,突遇刺客埋伏袭击。双方在船上激烈交战多时,有人放火烧了船……太子殿下负伤跌入水中,目前下落不明……”   “消息传到东宫时,来人说刺客已全部伏诛,金吾卫正在曲江搜救,两个时辰还未有结果……”   姜葵缓慢闭上眼睛,手指在衣袍下用力攥紧。   “娘娘,”顾詹事从殿外急促赶来,“现下该当如何?”   “等。”姜葵低声道。   停了一下,“他没那么容易死。”   她的声音很轻,似是在对自己说话。   “取长安的水渠图给我。”她下令,“再多点几盏灯……太暗了。”   满室灯火通明,宫人们纷纷忙碌。姜葵坐在书案前,展开一卷图纸,垂首提笔勾画。那些复杂的水渠弯弯绕绕,布满整个长安城,犹如一张庞大繁复的蛛网,错综复杂、分支遍布。   她拢袖蘸墨,用一支朱笔勾勒出一条连续不断的线,那条长而曲折的线自曲江出发……   “抵达东宫的荷花池。”她低声说。   她提了一盏灯,匆匆离开西厢殿,穿过连廊与楼阁,步入东宫后方的荷花池畔。   天空开始断续地下雪。月华与雪纷扬挥洒在粼粼的池面上,落进池水中无声碎成星星点点的光。   池边静躺着一个人,绛纱外袍,白衣中单,瑜玉双佩,朱红双组绶。   他全身湿透,睡在一泓血泊里。月华与落雪一同堆积在他的肩头,在他的身上铺满一层又一层莹白的光。   “谢无恙……”她低声喊他的名字。   她把一件大氅裹在他的身上,从他背后紧紧地抱住了他。他的体温低得像是冰,她用尽全力把他抱在怀里,听见他的心跳声,他的呼吸声,他的脉搏很慢地跳动。   雪水冲刷掉了他衣袍上的檀香味,以及强烈的血腥气。她在他的身上,闻到一缕极淡的白梅香。   是她最喜欢的,那个人身上的,清冽干净的气味。   作者有话说:   掉啦! 第75章 疗伤   ◎抵死拥抱。◎   月华流泻, 雪落无声。   “谢无恙。”她在他耳边喊他。   他听不见。淡淡的霜雪覆上他沉睡的面庞,在他的眉眼间晕染一团清寂的冷光。   “你又在雪里睡着了。”她轻声说。   她抱紧他。她灼热的体温一点点融化他身上的霜雪。   她知道他太累了,回来的路又太长, 他受了很重的伤, 倒在水边昏睡了过去。   从曲江到东宫的水渠弯弯折折, 她亲手执笔勾画过他经过的路。她闭上眼睛就可以看见黄昏时分的霞光漫天,他乘的船上大火,那些锋锐的箭簇擦破他的衣袍,他落在水里的衣袂翻卷如云。   她清楚地知道他是怎样回来的。他怎样躲避金吾卫的搜查, 怎样在寒冷的水里沉浮, 怎样艰难地一步步回到东宫, 在抵达荷花池的时候终于体力不支,新旧伤势一并发作,他重重跌倒在池畔,未能坚持到见她。   但是她接住了他。她提着一盏灯, 在水边接他回来。   他浑身是血、风尘仆仆地归来。   “我们回家。”她抱着他说。   她身上的热意逐渐温暖了他, 他微弱的呼吸声变得清晰。等到他的心跳声稳定下来, 她慢慢地起身去扶他的双肩。   他倚靠在她的身上。她在纷扬的雪里带着他一步步往前走, 闻到他怀里的积雪和白梅气味,在腥浓的血气里依旧冷冽而洁净。   “吱呀”一声,她推开偏殿的一扇小门。袅袅的白雾里, 她领着他踩过乌木地板, 在竹木屏风后替他褪去厚重的华服,只留下一件素白的单衣。   他的血染红了那件单衣。浓烈的红衬得他的睡颜很静,霜雪般清寂, 玉石般华贵。   她扶起他, 送他到药池里, 让他倚靠在白玉砌成的池壁边。   汩汩的热雾混合着草药的气味,萦绕的水汽模糊了他的眉眼。他沉睡在一池热水里,低垂的睫羽沾湿了雾气,眼尾凝着一粒水珠。   她的指尖轻颤,抹去他眼尾的水珠,从他的睫羽上划下去,一寸寸触碰他的面庞。她要记住每一个细节,每一寸肌骨,长此以往无论如何,她都要认得出他。   她的手指从他的下颌滑落,经过他的喉结,他的锁骨,半敞开的衣襟,垂落在身侧的手腕,最后停在他冰凉的掌心。   迟疑了一下,她解开他扎紧的里袖,轻轻折起一截袖角,露出他削瘦苍白的腕骨。   他的腕间仍旧缠着一道朱砂色的绳,被岁月和水流冲刷得隐隐褪色。那是她束发的红绳。他系上以后小心地守护着,并不知道她曾在他昏睡时见过。   她在指腹上凝住内力,伸手去探他的脉搏。这一次他睡得深沉,无法再阻止她去碰。   她的指腹按在他的脉搏上,倏地剧烈一颤。   这个人的经脉……近乎支离破碎。   经年的寒气反复损伤着他的经脉,又被他以至纯的内力不断修复。他的体内就像一个千疮百孔的漏室,修修补补再敲敲打打,已经残破到摇摇欲坠。   那个瞬间,她立即就明白了……他真的快没有时间了。   其实他身上的不是病,而是伤。一年复一年的,积累在体内的旧伤。他每一日都在忍受伤痛。可是在任何人面前,他都表现得很轻松。   他甚至故意没事就装一装病,困了便倒头睡一睡,让他的病看起来总是真真假假又虚虚实实,教人分辨不清也捉摸不透。   这样一来,等到他某一天真的昏睡过去了,人们出于习惯想到他总会醒来,便不会为他太过担心。   ……等到某一天,他再也不会醒来了,人们都意识不到那是真正的道别。   他这个人真的很讨厌道别。等到某一天他真的不在了,人们要过上很久才会意识到,那时候已经过去了漫长的时光,任何伤痛的情绪都将变得过时。   于是人们会在想起他的时候,唇角不自禁扬起怀念的微笑。   对他来说,那就是最好的道别。   这个人……真的很过分。好得过分。也坏得过分。   他连道别的机会都不给人留。   “谢无恙……”她轻声在他耳边念他的名字。   谢无恙……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怕我难过么。   你怕我难过……所以宁愿自己难过么。   “我不要你这样。”她低头看着他说,“不许你这样。”   他的发间沾染着热雾,水珠缀在发梢上好似晶莹闪烁。她轻轻拨开他颊边的湿发,捧起他沉睡的面庞,久久地凝望着他。   “你不许走。”她对他下令,“我说你不许走,你就走不掉。”   “你答应过我的,每年都要陪我在长安看雪……”她轻声说。   “一定有办法。”她坚定地说,“治好你的伤。”   她记起太子太师凌聃为他疗伤时的办法,依照同样的方式扶他坐起来,在他的背后运功推出双掌,缓缓抵在他的后心处。   她所修的内力与他所修的一模一样,几乎是轻而易举地闯入了他的经脉。她帮他抵御着经脉里的寒气,一点点修补他残破受损的经脉。   他忽然低咳一声,身子往前跌倒。   “谢无恙!”她慌忙扶住他。   他的脑袋低垂下去,苍白的脸稍稍侧过来,她看见他唇边有一抹淡淡的血迹。   她的指尖颤抖着,仔细帮他拭去了那抹血。   她第一次见到他咳血……她以前认为他只是咳嗽。他的咳嗽有真有假,他时常伪装咳嗽,但咳得再厉害也没有咳过血。现在想来,他很可能只是没有让她看见。   他不想让她看见。他说过,“太难看啦。”   而此刻他太虚弱了,一切伪装都暴露无遗。他甚至无法在疗伤时坐住,必须靠着什么躺下。   她咬着下唇,扶着他仰靠在自己身上,竭尽全力地抱住了他,成为他身体的支撑。   她温热的肌肤和他紧紧相贴,他的面庞轻轻擦着她的脸颊。他的呼吸声低低地响在她的耳边,他身上的冷冽气味缠在她的鼻尖,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地敲在她的胸口,缓而慢、轻而微弱。   两个人同时轻轻战栗起来。   与他相同的内力从她的体内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从四面八方贴着他的身体灌入他的经脉里,同他自己的内力汇在一起,对抗着那些积年累月的寒气。   在她的拥抱里,他稍稍动了一下,呼吸里含着些微的喘息。   她侧过脸,看见他苍白的唇间恢复了一丝血色,知道她的办法对治他的伤有用。比伯阳先生的运气有用,也比沈药师的施针有用。   于是她愈发用力地抱紧了他,把脸深深埋在他的颈间。他在她的怀里昏昏沉沉地睡着,水汽沾湿了交缠的发丝和混着草药味的香气,把一种渺远的温暖传递到他的梦里。   “谢康。”她贴在他的耳边说,“你走不掉了。”   无声,无言,无垠寂静,只是拥抱,拥抱,抵死拥抱。   就像同一株茎上的并蒂莲,同一棵树上的藤,缠绕,交织,再缠绕交织。   星光自敞开的天窗外斜落,照进白茫茫的弥天大雾里。雾气里相拥的两道影子,长久地凝固不动,仿佛被刻进漫长的岁月里留痕。   水汽萦绕在交缠的发丝上,一粒又一粒犹如一闪一闪的星。   许久之后,嗒嗒的脚步声自殿外传来。黑衣少年一把推开偏殿的门,在屏风后长长一拜,声线急促不安:“殿下!”   “沈御医还在赶来。从池畔到偏殿一路都是血,殿下你回来的时候——”   他的声音霎时中断。一袭宫裙的明艳少女从屏风后缓缓出来,一张素白昳丽的脸,湿透的发间犹沾着血。她俯身轻轻扶起洛十一,低声说:“他睡着了。”   “江少侠……”洛十一有些口不择言,“娘娘……”   “我……”他顿住,不知该如何说。   “我都知道了。”屏风下的少女平静道,“你还是按以前的称呼叫我吧。说吧,曲江上发生了什么?”   “船出发不久,殿下察觉到了有人刺杀。”洛十一低声回答,“殿下决定将计就计,命我放火烧船,他趁机从曲江潜回东宫,避开金吾卫的搜查,伪装成落水失踪。”   “但是……”他咬牙,“又是那位南乞舵主。他朝殿下射了一箭……”   “他受了箭伤,所以没能坚持到回偏殿。”姜葵轻声说,“是我送他回来的,他身上全是血。方才用过药浴,又包扎了伤口,血已经止住了。他现在睡得很沉。”   “多谢江少侠。”洛十一低声道。   “他……”姜葵低低地问,“身上的剑伤是什么时候有的?”   洛十一深深低下头:“……生来就有。”   “……殿下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命数。这件事,除了他自己清楚,只有圣上和极少数几个人清楚。”   屏风下的少女很慢地闭了一下眼睛。   帝次子谢康,他的一生是丧钟敲响的二十年。一年复一年,他挣扎在如坠冰窟的寒冷之中,孤身一人度过鬼魂敲钟般的短暂岁月。他的每一天都在独自面对死亡。时刻悬临的死亡。   她怀念过他在赤金的天穹下轻轻捂住她的耳朵的那双手,他的掌心里又温又凉的温度。可是后来他用白麻布缠住了手,因为他的体温在一刻不停地变低。   因为那种温度……再也回不来了。   少女的声线发颤,“……所以他不肯让我碰。”   他是那么爱笑的一个人。他懒洋洋的,一副困倦的样子,漫不经心地说谎,总是在逗她生气,然后自己笑起来。他的笑容温暖又懒散,根本不像一个随时可能睡不醒的人。   “他以前……”她又问,“在我来东宫之前,总是在这里睡么?”   “是。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偏殿里,因为时不时就需要药浴。”洛十一低着头,“以前他……不太睡得好。白日里嗜睡得厉害,夜里好不容易醒了,怕清醒的时间太短,常喝很浓的茶来提神。”   “睡觉对他来说,大概是很可怕的事吧?……他总是怕一旦睡过去,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醒……甚至,也许某天他睡着了,就再也不会醒了……”   “有时候我劝他早些就寝,他也不听。你来以后……他很听你的话,白日里清醒的时间多了,夜里也能睡得好一些……这几个月他的状况好了不少。”   “殿下他不想你知道这些。殿下他……本不打算让你见到他的。”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屏风下的少女轻轻闭着眼睛。   倘若……   倘若她不曾在书坊里推开屏风。   不曾在东宫听琴后闯入那条甬道。   不曾在菱花窗下忽然掀开他的面具。   她根本见不到他。   他们只会是用书信交流的朋友。   他为了救她的家人而求娶于她,对她温文有礼、敬她重她,却从不靠近她。   她会以为自己嫁给了一个陌生人,在他逝去以后仍是清白之身,自由自在选择自己要走的路。   他已经把什么都准备好了。等他哪一天不在了,她会把他的名字慢慢遗忘。   他对她说过,“江小满,你的一辈子还很长。”   于是她永远不会知道……   在逝去的时光中,曾有一个爱笑的少年,远远守望了她许多年。   然后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   “……他太过分了。”她轻声说。   “我要看那些信。”她转身,“带我去看他留给我的信。”   洛十一毕恭毕敬,领着她走到偏殿里一个带锁的抽屉前,翻出一把小钥匙交到她的手里。沉闷的开锁声里,她拉开那个抽屉,里面纷纷的书信洒落一地。   他写,塞北大漠,昆仑雪山,还有南方的丘陵。   他写,在西南森林里有一种鹿,和猫儿一样大。   他故意在话里留了一个扣子,在下一封信里继续写,原来那种小鹿吃的是小虫子。   原来传闻有一种蝉,在地底下沉睡十数年,选择一个晴好的夏日破土而出,纷纷扬扬地漫过天空,活过一个夏季然后在冬天死去。   他似是觉得这桩传闻很特别,费了很多笔墨写给她,仿佛他真是一名漂泊的旅人,在西南森林里摸一摸小鹿的头,抬头仰望着遮天蔽日的蝉,听一场无穷无尽的蝉鸣。   他其实没见过。他都是在书里看的。他是个爱看书的人,看的东西乱七八糟。他的一生太短,来不及去见。他写给她,也许有一天她会替他去。   “这些信……写到了多久后?”她低声问。   “十年。”   她闭上眼睛,靠着书柜坐下来,手边是纷纷如白雪的书信。她的肩头轻轻颤动,有隐约的光在她的脸颊上闪烁,滴落,无声坠地。   “别告诉他。”她轻声说。   “别让他知道……我知道了。”她低低地说,“他不想让我知道他的秘密。”   她郑重叮嘱洛十一:“不要让他察觉。你帮我一起瞒他。”   “好。”洛十一抱拳垂首。   “你下去吧。”坐在书信堆里的少女轻声说,“我想单独陪他一会儿。”   偏殿的门静悄悄关上了,只余下水声汩汩地流动。   她一点点收拾好那些信件,把抽屉一寸寸合上,一切又恢复成原来的模样。   而后,她走到那个人身边坐下,低着头看他睡着的样子。她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触碰他的面庞,他紧闭的眼睑,他轻颤的睫,他微张的唇。   然后她俯下身,把脸轻轻贴近他的胸口,倾听他缓慢而低沉的心跳。   这一夜,他躺在雪里睡着的样子,让她忽然想起一件遥远的旧事。   她确实救过他。多年前那个冬天下过很大的雪,年幼的她去蓬莱殿拜访小姑棠贵妃,闲时无聊去北边的禁苑林间看雪。   有一位少年沉睡在一树雪白的梅花下,纷纷的细雪覆盖了他的眉眼。   那时候她还只是个未及笄的女孩,不认得他就是皇太子谢康,只是觉得在雪里睡觉对身体不好,想要试试看把他叫醒,然后送他到温暖的宫室里去。   她在他身边蹲下来,敲了敲他的脑袋。他竭力睁开眼睛,对上了一双清澈剔透的眼瞳,镜子一样倒映着他的面庞。   “多谢相救。”他轻声说。   女孩子眨眨眼睛:“我还什么都没有做,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救你?”   记忆里那个冬日的清晨,林间寂静无声,雪落的声音清晰可闻。   “谢康。”她伏在他的身上对他说,“你给我记住了。我救过你一次,还要再救你一次。”   ……我要把你从无间受难的地狱里拉回人间。   她的长发垂落在他的脸庞上,他的睫羽轻颤了一下,似是一种无言的回应。   就这样他沉睡了许多日。每天清晨,她在满是草药味的水汽里拥抱他,为他一次次渡气疗伤,抚平他破损不堪的经脉。   他在她的怀里很安静。他的体温在一点点恢复,偶尔在她靠得很近的时候,他的呼吸微微地急促。   于是她知道他快要醒了。   他们本来学的就是同样的功法,她的拥抱对他来说是最好的治疗。她在拥抱他的时候,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他缓慢的心跳难得地加快一些,他身上的霜寒淡淡地散开。   沈药师来为谢无恙施针的时候,对此事感到惊叹。   姜葵对沈药师解释道:“我们的师父,很多年前曾受过重伤,导致经脉受损,到如今已不能用枪。他为疗伤而修习了归元功法,这种内力生生不息,能修补残破的经脉。”   沈药师缓缓点头:“如此说来,他收殿下为徒,大约是为了救他的性命。”   他沉声道:“我本是江湖游医,与凌伯阳是好友。十数年前,他邀我入宫为御医,那时我年少气盛,以医道相赌,誓要做到两件事……其中一件便是救他的学生。”   “那时候殿下年幼,我受人之托为他治伤,却越来越受挫……他本没有几年的寿命了。” 他长叹一声。   “直到大约十年前,他出宫后偶然拜了一位师父。那位师父教他修习内力,强行延长了他的寿命……如此他才有望活到弱冠之年。但他的性命,我仍救不下来。”   “于是两件事我都没能做到。”沈药师复又叹息,“搬来长乐坊后,我日复一日研究药方,却眼看着殿下的寿命即将走到尽头。”   “他不会走的。”面前的少女不停地摇头,“我不允许他走……”   两人说完话,沈药师为谢无恙施针后离开了。年轻的皇太子依然躺在药池里沉睡,他的面庞上渐渐浮现出血色,低垂的睫羽稍稍颤动着。   他垂落在身侧的手指,在水里很慢地微微屈了一下。   身边的少女陪了他一会儿,起身在偏殿里转了一圈。   她又开了一个带锁的抽屉,在里面翻出好多戏曲脸谱。有粉红的旦角脸谱,也有白脸的书生脸谱,都是那个人自己无聊画着玩的。   他画的最多的是小怪兽一样的脸谱,气势汹汹又张牙舞爪,神似一个人。   她简直可以想象这家伙在画这些脸谱的时候,懒洋洋坐在地板上,一手执着支朱笔,一手抵着下颌,唇角含着一抹淡淡的笑意。   “你太坏了。”她无声地笑了一下,收起那些脸谱。   在等他醒来的这些日子里,她就是这样在偏殿里转一转,翻着他锁起来的那些抽屉,了解他的过往,他藏起来的秘密和心事。   接着,她抬起头,注意到不远处那个博古架。博古架的最高处放着一个红漆木的卜巧盒,那是她在曲江相看时送给他的。   她忽然想确定一下里面放的是不是一只蜘蛛。   她走到那个博古架前,努力地踮起脚尖,指尖够到那个盒子,把它扒拉下来。   随即她打开了盒盖……惊讶地眨了一下眼睛。   她十分专注于这个盒子,没留意到汩汩的水流声里夹杂着窸窣的衣袍声。那个人从长久的昏睡里渐渐醒来,慢慢起身淌过一池热水,一步步走到她的身后。   “夫人。”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   那个温沉又好听,清冽又干净的嗓音,因为刚睡醒,还含着一分沙哑。   她的睫羽几乎乱颤,心跳的速度快得如同擂鼓。   她倏地转身抬手,指尖碰到那个人的眉眼。   他微微吃惊,一时间没站稳,退了半步,一个踩空,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跌。   她怕他摔坏了,在他踩空的刹那间,飞快地换到他的身后。   哗啦啦一阵水响,两个人一下子跌进水里。   他跌倒在她的身上,轻微地动了一下,似乎怕压着她,试图再站起来。可是他太虚弱了,实在没有力气,只能稍稍抬起头。   身下的少女垂眸望着他。她的发丝和睫羽都湿透了,长而微卷的眼睫上凝着水珠,眼尾泛起一抹淡淡的绯红。   有明亮的水光从她的眼角滑落,无声地流淌过她的脸庞,落进她如云的发间。   一粒又一粒,仿佛一串小星。   “你……在哭么?”   他顿时手足无措。   作者有话说:   没错,疗伤的方式是抱抱! 第76章 塞糖   ◎吃颗糖。◎   汩汩的流水里, 她没有发出声音。   只是安静地,无言地,低垂着眼眸, 凝望着他。   朦胧的水汽里, 少女的泪水像珍珠一样, 微微地闪烁。   他心里疼起来,很轻地扯着发疼,好似极薄的刀片拉过去。他努力地撑起手肘,在浅水里支起半个身子, 低头去擦拭她眼尾的泪水。   他的指尖冰凉, 触碰她被泪水打湿了的脸颊。他的动作很慢, 几乎没什么力气,如同一阵温柔的风,轻轻抹去她脸上的泪痕。   身下的少女抬眸看着他。她的眸光明亮,眼瞳如镜面澄净, 透明的泪水在其间无声流淌。他越去擦拭, 她的泪水就流得越多, 落进他的指缝间。   “你怎么哭成这样啊。”他轻声说, “你在难过什么?”   她摇了摇头,很轻地咬了一下唇,慢慢垂下眼眸, 低声回答:“我不难过。我……是害怕盒子里那个东西。”   卜巧盒里放的确实不是蜘蛛, 而是一种带镰刀的小虫子,是她未出阁前最爱用来吓人的。   听见她的话,他愣了一下:“你原来怕这么小的虫子吗?”   他一边替她拭泪, 一边低笑着说:“你不觉得那种小虫子很可爱吗?”   顿了一下, “我觉得……有点像你。”   她眨了一下眼睛, 思绪被这个话题岔开了,朝他解释道:“嗯。这种可怕的虫子……它有刀。”   他微笑着,听她讲。   “……听说这种可怕的虫子,母虫子会在和公虫子……嗯,同房的时候,咔嚓一下,直接砍下对方的脑袋。”   她在他的身下扬起脸,认真比划了一个手刀。   “……似乎更像你了。”他轻轻笑了一声。   大约是因为太过疲倦,他没有刻意去区别谢无恙和祝子安,这两个人好像同时出现在他的身上。她假装没有发觉此刻他过分脆弱的伪装,一味地由着他,让他相信在她眼里他是他以为的样子。   她问:“我送你的卜巧盒里,有这种带刀的东西,你还要娶我,你不怕吗?”   “我不怕刀。”他笑着说,“你送给我的,我很喜欢啊。”   “你这个人真的很奇怪。”她望着他,“你怎么会喜欢这么凶巴巴的东西啊?”   “是有点凶,但也很可爱。”他想了想,“在我心里很特别。”   她轻哼了一声,别过脸不去看他。他笑着低头,望着身下的少女,轻轻拭去她眼尾最后几粒泪珠,温声问她:“你不会再哭了吧?”   “不会了。”她闷声道,眼尾犹泛红。   “你哭起来真吓人。”他感叹道,“你居然会被这么小的虫子吓哭。”   “我才没有。”她小声嚷了一句。   “好了。不哭了就好。”他轻轻闭上眼睛,“我想再睡一会儿……”   话还没说完,他支撑身体的那只手失去力气,为她拭泪的那只手也垂落下去。他整个人倒下来,再一次跌倒在她的身上,稍稍溅起一点银亮的水光,然后没有了动静。   她慌忙坐起来抱住他,怕他一下子栽进水里。她让他的脸埋在自己的颈间,听见他低沉的呼吸声,心里知道他又睡着了。   这一次他不会睡太久了。   “你终于醒了。”她紧紧抱住他,眼泪无声地淌过脸颊,“这些天,我真的好害怕……”   她怀里的人稍微动了一下,似是犹在梦中宽慰着她。他的发丝沾着热雾,一下又一下碰到她颈间的肌肤,弄得她感觉有一点痒。她还在流泪,却被挠得想笑。   “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她恼火道,“让我好好哭一会儿也不可以吗?”   他渐渐睡熟了,在她的怀里低垂着头。她望着他笑了一下,扶起他踩过一池热水,让他平躺在乌木地板上。   博山炉里熏着袅袅的檀香,衣桁上挂着皇太子的白绢中单和绛纱外袍,被烘得透着融融的暖意。她从衣桁上取来他的衣袍,又去炭盆边抓起一方白巾,然后回到他的身边。   她褪去他湿透的衬袍,为他换上干燥的衣服,把他重新打扮成那个尊贵的皇太子。他穿进深绯色的衣袍里,面庞沉静而温润,有一种玉石般的清冽质感。   接着,她慢慢把他的脑袋托起来,小心地搁在她的双膝间,低下头为他擦头发。   她的手指在他的发间穿来穿去,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似是感到很舒适,低低发出一个混沌的“嗯”字,侧过脸来贴在她的掌心。   “喂你……”她手指的动作刹住了。   随即,她叹了口气,用那只手轻轻扶住他的脸,另一只手单手为他擦头发。他的脸稍稍上仰着,下颌线流畅好看,唇线扬起一个淡淡的弧度。   ……她有些怀疑他是故意贴过来的。   可是她低下头,他睡得那么深,沉沉的呼吸声不似作假。   “某人说过他是正人君子。”她轻哼一声。   然后她俯下身,揉了揉他的头发,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是有点上头。”她又揉了揉。   午后雪停了,阳光挥挥洒洒落进偏殿,满地都是暖黄的光。   谢无恙醒来的时候,听见庭院里的鸟雀啼鸣,叽叽喳喳,吵吵闹闹。   他穿得整整齐齐,躺在一卷毛绒的毯子里,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手边搁着他的银叶小暖炉,头顶上搭着一张干燥的白巾。   “我睡了多久?”他的声音朦胧。   “之前睡了十数日。”少女的声音从屏风外传来,“中间醒来了一小会儿,接着又睡了三个时辰。”   一身绯色宫裙的少女走到他面前,俯身低头微笑着看他。她的发间簪着绯红色的玉簪,衬得她的容颜如玉,眸光如水,每一寸肌肤都皎洁美好。   “你还记得多少事?”她问。   “我记得从船上落入水中……”他竭力回忆着,“后来呢?”   “后来你就回到了东宫偏殿,一直在药池里养病直到今日。”   她回答,“朝廷上的说法是你落水失踪,至今下落不明,圣上勃然大怒,下旨要求不惜一切代价把你找回来,并且令金吾卫全力搜捕凶手。”   不等他开口,她继续说道:“温亲王、伯阳先生以及几位你信任的官员,我全部都见过了,他们清楚你的情况。现在是温亲王主持着大局。你的失踪激得许多人蠢蠢欲动,趁此机会可以看清异己,方便此后一一铲除。”   “好。”他颔首,“我即刻给如珩写一封信……”   “你即刻喝药。”她打断他,“你大病方醒,须得静养。”   她端了一碗药回来,坐在他的身边。他十分自觉地坐起来,慢慢倚靠在墙边,稍微动了一下手指,抬起手去接那个药碗。   “你别动。”她闷声道,然后不由分说地舀了一勺汤药,轻轻吹了吹,递到他的唇边。   他的眼睫眨动一下,眼眸茫然转向她。   “我喂你喝。”她凶巴巴的。   “我……”他开口。   “你还喝不喝了?”她很凶,“你不是睡醒了没有力气,需要我来喂吗?”   他温顺地闭上眼睛,等待她的投喂。她看了他一会儿,继续下令:“睁眼看我。”   “你不是……”他想问。   ……不想要我看你吗。   “我忽然想了。”她咬了下唇,“烦死了。你快点喝药啦。”   他睁开眼睛,安静地望着她。她低着头,舀起一勺又一勺汤药,每一次都小心翼翼地吹一下,然后一口一口地喂到他的嘴里。   她被他看了一会儿,腮上微微地浮起一抹绯红。淡淡的,像云霞一样,衬得她的肌肤白皙如雪。   一绺不安分的发丝探出来,晃晃荡荡地跳起来,缀在她的颊边。   他的手指微动了一下,下意识地抬起来,替她把那一绺碎发挽到她的耳后。   他的指尖轻碰到她的耳垂,她的脸颊刷一下红透了。他不该碰她,正欲向她表达歉意,却听见她很小声地说:“多谢你哦。”   “啊。”他愣住,“什么?”   “头发乱了,你帮我整理了啊。”她的声线镇定。   “啊。”他说,“不用谢。”   “你……脸红了。”他歪着头看她,“看起来好烫。你不会发烧了吧?”   “你才发烧了。”她恼火道,“你好烦啊,你专心喝药好不好啊?”   他不敢答话了,专心地喝药。她素白纤细的手指握着白瓷的勺柄,仔细地把热乎乎的汤药递到他的口中。接着他的喉结滚动,他认真咽下她喂给他的药。   “苦的话,”她迟疑着,“你要不要吃颗糖?”   “不苦。”他面不改色。   “是么。”她冷冷地回答。   嘴硬。苦死你好了。她在心里哼道。   他喝完了药,闭上眼睛,稍微休息一下。她收起瓷碗和药勺,从木托盘上取来什么东西,令人猝不及防地塞进他口中。   有一种凉丝丝又冰冰甜的味道涌出来。   那是一颗小小的糖丸,被她的手指送入他的齿间。   他又愣住了,含住那颗糖,睁开眼睛看她。   “好好喝完了药,奖励你一颗糖。”她的声线保持着镇定,“你不是喜欢吃甜膳吗?”   “啊。”他说,“确实喜欢。”   她端起木托盘出去了。他倚靠在墙边又休息了一阵,试着起身去书案前坐下,才慢慢走了几步,忽然被人扶住,转过脸是少女微红的双颊。   “我扶你去。”她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一醒就要去忙。那些朝堂上的事,又费神又费心,很伤身吧?”   “还好。”他笑了一声,“你什么时候这么关心我了?”   “我一直都很关心你的。”她哼道,“你是病人嘛。”   “你太好了。”他轻声说,“我不值得的。”   她扶着他的手轻颤一下,她的眼眸抬起来,望向他,“不许你这么说。”   “……会让我难过的。”她低声说。   “对不起。”他低低地道歉,“有办法补偿你么?”   “有。”她说。   “什么?”   “抱我一下。”   作者有话说:   小满:(递出)吃颗糖。   ——手动分割——   专栏预收的文案,大家可以点点看看!有兴趣的话点点收藏吧,爱你们! 第77章 哄人   ◎哄我一下。◎   阳光遍地。   他抬起眸, 望向她。   “我难过的时候,”她认真道,“需要抱一下才会好。”   他歪起脑袋看她, 轻轻笑了一下, “你今天好奇怪。”   “我哪有……”她开口, 刹住。   顷刻间,他伸手把她揽在怀里。   她的额头抵在他的胸口,他的下巴埋进她的发间,他的衣袍上有淡淡的檀香味, 一丝一缕传到她的鼻尖。   又是一个很轻的拥抱。   太温柔了。   “……用力一点。”   她在他怀里下令。   她听见他的心跳声, 一下又一下, 缓而沉。   然后,开始加快,一下又一下,加快。   他深深地抱住她。他的拥抱变得很有力, 很深沉。他的呼吸声里, 含着些微的喘息, 一声又一声响在她的耳边。   她渐渐觉得热。好热。分明他的怀抱是冰凉的, 可是她的两腮绯红,全身发烧,她烧成一个滚烫的火炉被他抱在怀里, 一点点融化他身上的霜雪气息。   她的手指微动了一下。   她很想, 很想用尽全力地回抱住他。   可是她不敢,她不能,她怕他发现。她怕他发现了她在为他伤心, 那样他的心会跟着碎掉的。   她只能在他的怀里, 低着头, 闭上眼,轻颤着。   “你……没在哭吧?”他低头问她。   “没。”她的声音哽咽。   他叹了口气,“你连说话都是哭腔。”   “我只是……”她低着头解释道,“……只是很想念。”   很想念你。   虽然你就在我面前。   “想家里人了么?”他低声问,“别哭。明年他们就回来了。不久前,我和如珩正在制定计划……”   “谢康。”她喊他。   他吓了一跳。   只有他自己会这么喊自己。   “我……”他迟疑着。   “哄我一下。”她说。   他愣住。   “我哭的时候,需要人哄才会好。”她的声音里犹带哭腔。   分明是带着哭腔,听起来却很可爱。倔强,又不肯倔强。   像小猫撒娇似的。   “好吧。我哄你。”他低笑了一声,更用力地抱紧了她,“别哭。”   “别哭。”他又说。他的声音清冽好听,又温和低沉。他一只手有力地环住她,另一只手轻轻地放在她的头发上,让她把脸埋在自己的胸口。   她闻着他衣袍上的气味,很小声地啜泣。   她的双肩在他的怀里颤抖着,她的泪水无声地坠落到他的衣袂间。她听见他的嗓音响起,一次又一次地,他对她说“别哭”,就这样哄着她。   一个很差劲,很笨拙的哄人办法。   “我哭好了。”她小声说,从他怀里抬起头。   她素白的脸上满是泪痕。他迟疑着伸出手,仔细地替她拭泪。   他冰凉的手指经过她的面庞。她闭上眼睛,睫羽轻颤着,唇瓣稍稍抿起。他低垂眼眸,望着她仰起的脸。他的眸光温和,沉静,淡淡的哀伤。   “你真的好能哭。”过了一会儿,他低笑着感叹道。   旋即他松开手,似乎有些疲惫了,缓缓倚靠在墙边,稍微喘息着。   她低着头扶起他,扶他坐在书案前,往他的膝间搁了一个银叶小暖炉,在上面盖了一卷厚毯,然后又往他的肩上披了一件大氅。   “我不冷。”他笑了一声。   她哼了一下:“你根本感觉不到冷暖。”   他有些愣怔,“你……”   “我怎么知道?瞎子都看得出来好不好。”她恼火道,“出现这种情况也不告诉我。还有,你是不是也感觉不到痛了?”   她气鼓鼓的,“帮你包扎伤口的时候发现的。你流了那么多血,自己居然都不知道。”   “还好。”他低头笑了笑,“不会痛不是很好么?”   他被敲了一下脑袋,抬起头是少女忿忿的神情,于是他举起双手,诚恳地对她道歉:“对不起。以后不说这话了。”   “知道就好。”她哼道。   他整理衣袍,端坐在案前。案上是已经整理好的一大堆文书卷宗,按照不同的类别分开,整整齐齐地叠起来。   背后的少女转过来坐在他身侧,伸手指着堆起来的几摞卷宗,一一为他讲解着。   “……朝政之事我不太懂,你要回复的信件都放在这边。”她指着那些书信,“我能处理的,都已经处理过了,你可以简单看一下。”   她继续道:“皇姐来过几次,她在帮忙处理你欠下的政事。她忙坏了,让我同你说,等你醒来了,必须请她吃饭。”   “如珩该管管她。”他笑了一声,“谢沉璧这个贪吃的毛病,都是他惯出来的。”   “你醒来不久后,温亲王那边我已经递过信了。”她托着腮看他,“你计划伪装落水失踪到什么时候呀?”   “我在等一个消息。”他抵着下颌,沉思道,“当时,我察觉到有刺客埋伏,遣人跟踪了一名刺客,我在等那名刺客躲避风头之后,去寻他的雇主讨要佣金。”   “所以你要等到找出雇主?”   “不。”他摇头,“我一直知道谁要杀我。”   他低声说,“……是皇兄。”   “所以你只是需要证据。”她点头,“用来推翻岐王党的证据。”   “我父皇……在当年的夺嫡之争里,曾不得不手刃血亲。他因此最厌恶兄弟相争。”他轻声道,“倘若能找到皇兄杀我的证据,他必定对皇兄勃然大怒。”   “嗯。”她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别难过。”   他的眼睫很慢地眨动一下,眼眸望向她放在他头发上的那只手。   “安慰你一下。”她朝他解释,“你皇兄想杀你,你很难过吧?”   “皇兄厌我。”他低低地说,“倘若没有我,他便是储君。但这个位子本来就是他的。父皇以培养储君的方式培养他,等以后我不在了……”   她封住他的唇,摇头:“不许往下说。”   “好。”他垂下眼眸。   “你不会不在的。”她认真道。   他淡淡笑了一下,“夫人,你今天真的好奇怪……你怎么忽然这样好?”   “我以前难道不好吗?”她不满地反驳。   “以前也很好。”他想了想,“但是今天……好温柔。”   他笑道:“我不太习惯。”   她小声嚷嚷:“原来你喜欢我凶你吗?”   “大约是你回来时伤得太重了,又一下子睡了那么多天,让我觉得有必要对你好一点。”她抱起膝盖,埋着头说。   他侧过脸看她。她埋在膝间的模样,小猫似得乖巧。她的长发很随意地挽起来,发髻里松松地插着一根红玉簪,一抹绯红的亮色缀在她乌浓的发间。   他的手指不自禁地动了下,抬起来搁在她的头发上,很轻地揉了一下。   她假装没有察觉。过了片刻,她困倦地打了一个呵欠,忽然把脑袋靠在他的身上,抱起双臂嚣张道:“我要睡觉了,你做我的枕头,切不可乱动。”   然后她打着呵欠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他无声地笑了一下,低头看着她微红的双颊。等到她渐渐睡熟了,他拢了拢袖袍,探身取笔蘸墨,在书案前专心回复着一封又一封长信。   沙沙的纸页作响,毕剥的炭火作响,化作一个漫长的午后。   许久后,偏殿的门吱吱呀呀推开,一名白衣小厮在竹屏风后长拜。   “殿下。”洛十一低声禀报,“有消息了。”   “小声点。”殿里的人并不回头,“她睡着了。”   “那名刺客抓到了。”   洛十一抱拳道,“他携一箱银两从水路出逃,被一小队羽林军逮住。此时人关在兵部,人证物证俱在。”   “如珩知道了吗?”   “方才已经派人通知亲王殿下了。”   “好。”殿里的人落下一笔,“你准备一下,稍后去一趟温亲王府。”   屏风后的洛十一正欲退下,忽而又听见殿里的人压低声音问:“十一,她察觉什么了吗?”   ……洛十一后退的脚步一刹。   “我睡着的日子里,发生过什么吗?”殿里的人似是喃喃自语,“她……怎么会突然对我这样好?”   “大约是殿下伤重,江少侠心疼病人。”洛十一的声线冷静。   “也是。”殿里的人低声笑了一下,“她心肠太好了。”   他复又叹息,“她对我越好……我越难过。”   “我又怕我走了以后……她会难过。”   “殿下……”洛十一低声开口,却不知道说什么。   “没事,不必回答。大约是我太累了。”殿里的人笑了一声,“你下去吧。”   偏殿的门吱吱呀呀关上了。殿里的人静了一会儿,复又取了一张信纸,铺展在书案上,以一方白玉镇纸压在纸角。   他低低咳嗽了一阵,再次拢袖抬腕提笔,继续回复一封长信。   黄昏时分,一抹霞光如水流泻进殿里,从弥漫的雾气里穿行而过,照得满地光影摇曳灿烂。   殿里的人仍在回信。怀里的少女听见轻微的咳嗽声,朦朦胧胧睁开眼睛。她仰起头,看见他正敛眸沉思着什么,眉心微蹙起来,一手提笔落字,一手轻轻扶着她。   “吵醒你了么?”他低头看她。   “没有。”她摇头,“晚膳好了吗?”   “应当好了。”他颔首,“你要在这里用膳吗?我差人送进来。”   “我去喊,你坐着。”她在他的怀里,打着呵欠伸了个懒腰,“你也一起吃吧。你看起来好累了。”   “还好。”他边说着,忍不住跟着她打了个呵欠。   她笑了起来:“我真想塞给你一面镜子,叫你照一照现在这副样子。”   “什么样子?”他又轻轻打了个呵欠。   “困得迷迷糊糊的。”她坐起身,敲了一下他的脑袋,“等下用完晚膳,许你再忙一个时辰,然后就去睡觉吧。今晚回寝殿睡,别睡地板上啦。”   “我稍后要去见如珩。”他的声音含倦,“刺客的消息出来了,有事同他商议。”   她摇了摇头,凑近他,严肃道:“夜里不许出门。明日再去吧,我同你一道。”   “……好吧。”他想了一下,“明日清晨去。”   “我会叫醒你。”她点头。   他支起脑袋,在书案前又写了一会儿信。很快晚膳就送了进来,热腾腾的汤饭放在木托盘里,旁边居然还有一份冻酥花糕。   “饭后准你吃一口。”她朝他扬起脸。   “你会做这个?”他的声音茫然。   “嗯哼。”她得意地挑起眉,“如珩教了我,他说你从小爱吃这个。”   “你也会叫他的表字了啊,”他笑了一声,“如珩当真是没有皇叔的架子。”   “跟着你叫的。”她答道,“你是我夫君嘛。”   她歪着头看他,飞快地、试探着、喊了他:“夫君。”   他又吓了一跳。   “我宁愿你连名带姓地叫我。”他小声说,“你突然喊我夫君,听起来好可怕……像我做错了什么一样。”   “谢康,”她恼火地打断他,“用膳。”   “嗯。”他笑了一下,“这样我习惯一点。”   暖融融的宫室里,灯火流连在四壁之间。两个人面对着面用晚膳,一个人喝粥,一个人吃饭。   食案前的少女夹了一筷子冻酥花糕喂到对面那人的口中,有些紧张地看着他咽下去。   “还可以。”他的语气恳切,“但没有我做得好吃。”   “啊。”他说。   露馅了。   “果然每天晚上的冻酥花糕是你做的。”她哼了一下,“你其实是自己想吃吧?”   他小声咳嗽起来,避开了这个话题。   晚膳后,他又在书案前回信。她搬来一张书案,坐在他身边,批阅今日的文簿账册。两个人肩并肩坐在一起,各自忙碌着各自的事,殿内许久只有炭火毕剥的声音。   直到夜色深浓,繁星起落。他的咳嗽渐渐加重了,她闷不做声地起身收走了他手里的笔,推着他去往寝殿里歇息。   他十分困倦,半闭着眼睛任她推着走,走进了灯火摇曳的宫殿深处。   一盏琉璃灯挂在头顶,烛火流转在暧色帷幔之间,透出一团微暖的光影。   他停在灯下,忽然一愣……床边的小榻被挪走了,面前只剩下一张床。   “上床。”   少女的声线清脆。   作者有话说:   小谢:…? 第78章 良夜   ◎很紧张。◎   ……啊。   ……上床?   “你是病人。”她严肃指出, “睡在榻上对身体不好。”   他偏头望向她,等她继续讲。   “就是这样。”她点点头,“你上床睡吧。”   他茫然, 看着她, 没有动。   ……那你呢?   “我也一起。”她面不改色。   ……啊。   ……一起。   ……什么?   他本来困得要睡着了, 一下子又被吓醒了。他很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炭盆里蹿了一个火星,明亮地“噗呲”一跳。   他的面庞映在灯火的光芒里,微微地仿佛有一点发烧。   “你的病那么重,我要照顾你。”她的声线镇定。   她小声补充:“你昏睡的那些日子, 偶尔会咳嗽得很厉害, 伤口还会不停地渗血……没有及时注意换药的话, 我怕你就醒不过来了。”   她的尾音轻颤一下。她似是被这个念头吓着了。   “多谢。”他低声说,“我不知道……原来状况那么差吗?”   “很差。”她轻摇着头,“我一直看着你。深夜里你的心跳会变得很慢,呼吸声也很微弱……你时刻都要人陪着。不然太危险了。”   “对不起。”他垂下眼眸, “辛苦你了。”   原来他昏睡的那些日子里, 她日日夜夜都陪着他。   “没事。”她低低地说, “……你醒了就好。”   “好啦, 你快睡觉。”她推着他躺上床,替他盖好被子。   他闭上眼睛,十分温顺地任她摆弄。   她俯下身, 一寸寸为他掖被子。她纤细的手指仔细地折起被子角, 沿着被子的边缘一点点压过去,倏地指尖无意碰到他的喉结。   她的动作忽地一刹。   他的喉结滚动一下。   “抱歉。”这次是她道歉。   “没事。”他埋在凌乱发丝里的耳廓微微红起来。   扑的一声,灯火熄灭了, 宫室里陷入一团漆黑。他躺在寂静的黑暗中, 听见窸窸窣窣的衣袍声, 接着有人掀开另一边的被子,飞快地钻进来,动作很轻地躺好了。   少女的呼吸温热,肌肤也温热。她的长发散乱地落到他的枕头上。有一种清幽好闻的香气,从她的发间,从他的枕上,一丝一缕地飘荡过来,晃晃悠悠递到他的鼻尖。   他又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悄悄睁开来,偏过脸,借着微弱的星光看她。   她察觉到了他在看她,但是假装没有察觉。她紧张地阖着眼睛,连睫羽都在紧张得发颤。朦胧的星光里,她的两腮绯红如霞,漂亮的唇线抿起来,柔软的唇瓣轻轻咬住。   他看了她好久好久。久到她实在装不下去了。   “你睡不着么?”她小声开了口。   “抱歉。”他立即回答,闭上眼睛,背过身去。   他记得她不喜欢他看她。   “别道歉。”她侧过身,面向他,看着他的背影,“你回来。”   他微怔,“什么?”   “我说,”她的声音更小了,“谢康,你转回来,面对我。”   身边的人安静了一霎,慢慢翻过身,转回来,看着她。   零落的星光从纱幔上垂落下来,落在面对面的两个人身上。微弱的光芒里,依稀可辨彼此的面庞,眼眸,睫羽的弧度,眉骨的光影。   以及微微发烧的脸颊。   两个人安静地对视了一会儿。   “你怎么会睡不着?”她问他。   “我……”他开口,顿住。   很紧张。   生命中第一次,和喜欢的女孩,并肩躺在一起。   寂静就像水一样,流淌在星光四溢的纱幔间。毕剥的炭火声,很低沉地响着。   这个流水般的良夜。身边的女孩美得如同璞玉。   他不想睡,想记住。   “我们说说话吧。”她说。   “明天,”她想了想,“我陪你。我们先去温亲王府,回来以后送你去药浴。晚一点等你好些了,可以稍微吃点甜膳,我就让小厨房给你做。再过几天,雪下得更大了,我们在东宫点满雪灯。”   她继续讲,“新年快到了。好几处殿室都要换桃符,还要挂春幡,要准备好多爆竹,还要进一些新酿的屠苏酒……”   少女的声线清脆动听,满是对过节的期待。他倾听着她的声音,慢慢地睡着了,梦里有除夕夜的烟火香气,新年的爆竹响,鳞鳞相切的歌舞百戏声。   她望着他。他的眼睑轻阖,睫羽渐渐垂落,脑袋歪到一侧。他的呼吸声很轻,又很沉,传到她的耳边,一声又一声,明明极为浅淡,却清晰得不可思议。   “谢康,你还会陪我过很多个新年的。”她轻声说。   然后她在被子里伸出双手,把睡熟的他紧紧抱进怀里。她闭上眼睛,把脸埋在他的颈间,抱着他为他渡气疗伤。他的体温在她的怀抱里渐渐升高,他的心跳声变得有力了一些。   她早已经想好了。她不能让他察觉这件事,只能趁他睡熟的时候。他们修的是一模一样的内力,她悄悄在夜里为他修补经脉,他醒来以后根本无法察觉到。   渐渐地,她也困倦了,把脑袋靠在他的胸口,闭上眼睛睡着了。   良夜满室寂静如许,星星点点的莹尘在纱幔间起舞。   -   翌日清晨,庭中树上鸟雀叽叽喳喳。   一架马车静悄悄从东宫偏门出发,沿一条僻静的小道前往温亲王府。   晨间阳光清冽,扑簌簌的积雪从树梢上滚落,在青石砖路面上溅起一团雾气般的雪粒。车轱辘经过树下,几只灰羽麻雀跳着躲开,呼啦啦飞起如一片云。   马车里,谢无恙捧着一个银叶小暖炉,困乏地倚靠在车厢壁上,低垂着眼眸。   姜葵坐在他对面,望着他耷拉下来的脑袋,忽然闷不做声地坐到他那一侧,把肩膀递过去。   他倦倦地抬眸,问她:“什么?”   “你靠着我睡吧。”她闷闷地回答,“不然你摔下去会撞到头。”   “……我才不会撞到头。”他很轻地反驳了一句。   他太困了,脑袋一歪,倒在她的肩膀上睡着了。她低哼一声,伸出一只手,轻轻抵住他的额头,扶着他平稳地靠好。   然后她把脑袋抵在他的发间,从温沉的檀香味里寻找一种清冽的白梅气味。   马车一路上颠颠簸簸,经过朱红的宫墙与高大的槐树,车轱辘碾过积雪的小道,沉沉闷闷作响。   谢无恙醒来的时候,身上盖着一卷毛毯,倚靠在车厢壁上。他慢慢睁开眼睛,对面坐着一袭绯色宫裙的少女,正托着腮看窗外的落雪。   “醒了?”她回过头,“马车在温亲王府里停了很久了。”   “人都到齐了吗?”他倚靠在车厢壁上不想动,“没到齐的话,我再睡一下。”   她笑起来:“谢无恙,你可是皇太子,怎么可以这样躲懒?”   “起来啦。”她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伯阳先生到了。周大人还没来,说是要去接一个人。”   “好。”他轻轻打着呵欠,从毛毯底下钻出来,捧着他的小暖炉。   姜葵往他的肩上披了一件狐裘,挽住他的手臂,陪着他走过弯弯绕绕的小径,推门进入温亲王府的书房。   书房里茶香袅袅,地板上铺着细软竹席,四壁间挂着水墨字画。七张书案摆成一小圈,案上奉着淡茶,茶盏里浮着晒过的红枣与枸杞,茶水还是热气腾腾的。   七张书案里已经有三张前坐了人,分别是温亲王谢珩、太子太师凌聃与皇长女谢瑗。   谢瑗望见姜葵,眼睛一下子亮起来,匆匆行过礼,急切地朝她招手笑道:“皇弟妹,坐皇姐旁边可好?”   姜葵还没来得及回答,谢无恙忽然咳嗽起来。   “你哪里不适吗?”姜葵慌忙问他。   他一边低低咳嗽,一边拉着她坐在自己的座位旁边。她递了一盏茶到他的手里,他低着头缓慢地饮着,咳嗽声渐渐止住。   于是姜葵便坐在了他身边的座位上。   “……可恶。”谢瑗小声说。   谢无恙低着头饮茶,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   “谢沉璧,敢跟我抢人。”他悄声道。   谢珩坐在主座,看见这一幕,摇着头笑了笑,然后关切地望向小皇侄,问道:“无恙,你遇刺时受了伤,又病了这些日子,现下身体可好转了?”   “已经好多了。”谢无恙颔首,“似乎比以往恢复得还要快些,多谢老师每日来为我疗伤。”   一旁的太子太师凌聃淡淡嗯了一声,没说什么。他知道姜葵在为谢无恙疗伤,答应了帮她一起瞒着谢无恙。   几人寒暄了一阵,书房的门又吱呀一声开了。一身深绯色官袍的翰林院周宁止推门而入,随即转身引了一个人进来。   “夫子晨安。”坐在书案前的三个学生齐声说道。   来人是国子监长盈夫子,今日也被温亲王谢珩请来议事。姜葵、谢无恙和谢瑗都是她的学生,一见到她出现在门口,立即齐刷刷低下了头。   谢珩笑了一声,转头对他们道:“今日不是上课,你们不必拘谨。”   几人互相行礼入座,开始商议近日的政事。姜葵一边认真听着,一边悄悄侧过脸去看谢无恙。她第一次见到他此时的模样。   年轻的皇太子捧着暖炉,端坐在书案前,专心地倾听谈话,时不时微笑颔首,偶尔提出几句建议。他的周身笼罩着一种温和的气度,谦和而不失尊贵,恭让而不失端庄。   他深得文人官员们的喜爱,大约与他待人的这种姿态有关。他是身居上位者,待人却极真诚,无论市井平民还是皇亲贵胄,他都一以贯之地坦诚以待,因此为人且敬且爱。   姜葵忽地想起这位皇太子在乡野间赶牛车的样子,在心里静悄悄笑了一下。   她见过他挤在人堆里等大车,在酒肆里笑着碰杯,在屋顶上喝醉了囫囵睡去。她认识一个很特别的皇太子,轻狂又放旷,很爱笑,还有点爱使坏。   她认识的他,和别人的都不一样。   席间的谈话正进行到对皇太子遇刺之事的讨论。   谢无恙想办法取得了受岐王指使的刺客人证,而谢珩在联系相识的官员搜集弹劾岐王党的证据。长盈夫子的学生遍布朝野,足以影响朝上舆论。等到势成,翰林院周宁止便可以趁机在御前进言,请求圣上彻查岐王府。   待到舆论渐渐发酵之时,谢无恙便装作落水负伤后回到东宫。   “圣上这些日子为你遇刺之事动怒,连续下了数道圣旨找你。”谢珩朝谢无恙颔首,“你在宫里重新露面时,可以装得病重些,朝上自然有人会为你不平。”   “装病么。”谢无恙笑道,“我很擅长。”   他侧过脸,望向身边的少女,微微颔首,“夫人,有劳你了。”   三日之后,东宫放出消息,落水失踪的皇太子身负重伤,在民间养病多日后终于被寻回,回来后始终昏睡不醒。   东宫的宫人忙忙碌碌,来往出入药藏局取药。敬文帝前来探望数次,又遣了数名御医为皇太子诊治。整个东宫几乎浸在了浓郁的草药气里,汤水药罐声响得当当啷啷。   朝野之上议论纷纷,为皇太子鸣不平者多得可以在承天门下排长队。民间舆论亦愈演愈烈,市井闾巷之间皆有愤然为皇太子慷慨发言者。   又三日后,黄昏时分,东宫偏殿。   殿里的人坐在书案前提笔蘸墨,身后一位绯色宫裙的少女匆匆推门而入。   “夫人。”他顿笔,抬眸,“何事?”   姜葵揽了裙摆,在他对面坐下,问他:“你可还记得,宫里有两个形迹可疑的小太监,曾在药藏局往你的药里投毒?”   “记得。”他颔首。   “……他们有动作了。”   作者有话说:   沉璧:(招呼小满)来皇姐这里坐!   小谢:(开始咳嗽)   小满:(慌忙照顾小谢)(坐在小谢身边)   沉璧:……可恶。 第79章 握紧   ◎你的手。◎   “他们又去药藏局投毒了?”   “是。”姜葵点头, “那两人趁忙乱之时潜入药藏局,在你用的药里下了一种粉末。这一次我找到了机会,在他们下药后一路跟踪……”   她压低声音, “到了贤妃的承晖殿。”   贤妃裴氏是岐王谢玦的生母。   “原来是她……”谢无恙垂下眼眸, “竟是如此。”   他静坐在一泓霞光里, 低头凝望着坠落在指缝间的光,良久不语。   “据我所知,”他终于缓缓开口,“这种毒药还曾出现过两次。上一次是在敬德五年那场秋日宴上, 它出现在我的酒盏里……”   “原来如此。”姜葵低低地说。   原来是因为饮了那盏毒酒, 他在宴上寒疾陡然发作, 以至于昏睡十数日。   他轻轻闭上眼睛,手指用力摁住眉心,“我昏睡的那些日子,岐王党骤然发难, 不少与我相熟的官员都被贬黜和流放……”   “好多人死了啊。”他轻声说, “……因为我生了一场病。”   他是储君, 羽翼之下护着太多人, 一朝失势就会牵连无数官员被下狱、处刑、贬黜、流放。他的一举一动都牵连着许多条性命,他的一声咳嗽也会引人揣度,他生一场病, 便能掀动朝局。   敬德五年, 他生了一场大病,此后东宫失势,他的老师被贬, 皇叔被贬。他失去了许多亲密的友人与敬爱他的官员, 其中不乏不堪重刑而离世的青年才俊、年轻官吏, 他们中的许多人才华横溢、一身抱负、满腔热血,本该有大好的仕途与前程,却无端横死在了党争倾轧之下。   他背负着这些人的期许,一步一步往前走,完成他们未竟的事。   帝次子谢康,他只是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一个寿不过二十的病人。   而他的肩上扛着许多人的生死。   他说过,“太沉重了。”   他一闭上眼睛,就听见那些人的声音。   响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里。   “谢康。”有人轻声喊他的名字。   他的手腕忽然被人握住了。他睁开眼睛,面前的少女静望着他。她的眼眸剔透,映照着明亮的霞光,深深浅浅,火光一样。   “你……别难过。”   她认真对他说:“不是你的错。”   那些不是你的错。那些官员被贬黜、被处刑、被牵连,不是你的错。   明明你只是……生了一场病而已啊。   “可是他们死了啊。”他轻声说,“我时常想起,那一年春闱后,他们在杏园里饮酒作诗……他们的名字还刻在大慈恩寺下面的石碑上……”   他的手腕被她更用力地握紧了。他望向她,她对他摇头,“别想了。好不好?”   “好。”他依着她的话,点头。   “你这个人真的好容易自责。”她叹了口气,“你把那么多责任都担在自己身上,你不会累吗?”   “还好。”他淡淡笑了一下,“我毕竟是储君。”   她倒了一盏热茶,递到他的手里。他低着头,慢慢饮着,听着毕剥作响的炭火声。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问:“你说这种毒药曾出现过两次,上一次是下在你的酒盏里,那再上一次呢?”   他放下茶盏,轻叹一声:“下在我母亲身上。”   她微微愣神……想起他说过,那种毒药与他母亲的逝世有关。   “贤妃是为了替岐王谋夺太子之位吧?”她低声问。   “嗯。”他轻声回答,“听闻当年……还在王府里的时候,她与我母亲恰好同时有孕。后来父皇登基……她本以为谢沉璧会是他登基后的第一个皇子。”   “谢沉璧知道这件事。”他低着头,“她知道为什么她母妃从不待见她。”   ……期待太多了,于是失望也太多,最终变成了愤恨和不甘。   “谢无恙……”她低低地说,“我听说你母后……很早就离世了。”   “嗯。我从不称她为母后,因为她没有活到当上皇后。”他的声线渐渐地发颤,“我不知道她是怎样想的……她逝去的那一日……”   “她……”   他的话音刹住。   对面的少女倾身而来,忽然抱住了他。   她的长发在他的颊边垂落如瀑,她身上的香气笼罩了他。   殿室里有一霎的安静,袅袅的茶香与檀香无声流淌在他们之间。   “你别说了。”她轻声说,“难过的事,可以不说。”   “好。”他低声道,“……多谢。”   她松开手,坐回去,低下头,闷声道:“看你难过,抱你一下。上回你安慰了我,今天当做是还给你。”   “我知道。”他的眼眸低垂,“你是安慰我。”   你才不知道。她在心里悄悄反驳。   两个人静了一下,都低着头,各自饮了一口茶。   瓷器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宫室里清晰可闻。   “关于这种毒药……”   姜葵斟酌着措辞,对谢无恙说,“我在江湖上,有一位相熟的医师,姓沈,擅长制药。你大约不曾听说过此人?”   “不曾。”他面不改色。   她在心里轻哼一声,继续道:“总而言之,我托他看过这种毒药。这是一种慢性毒药,他拿到手后,一直在研制解药。”   “倘若这位沈药师,”他停了一下,“研制出了解药,可否请夫人去取一趟?”   “他研制出解药了?”她吃惊道。   “倘若。”他严肃道。   那大约是已经研制出了。她又在心里哼了一声。   “你听我说,”他继续道,“我想到了一个彻底推翻岐王党的办法。”   顿了下,他认真道:“我要再喝一次。”   她望见他的神情,立即明白了:“你要在你父皇面前喝下毒药?”   “而且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他颔首,“皇兄要杀我的证据已经取得,弹劾岐王党的文书也准备完毕,只差一个很好的契机……”   他思索着,“倘若我毒发之时,父皇与群臣百官都在场,再由你来揭露皇兄意欲杀我,岐王党必将彻底失势、永无再起之机。”   “那可是毒药。”思考片刻,她缓缓摇头,“太危险了,我不同意。”   他解释道:“那是一种慢性毒药,一时间毒不死人的。况且那位沈药师不是在研制解药吗?”   “你为什么一点也不顾惜身体啊?”她恼火道。   他笑了一下:“一副残破之躯,有什么好顾惜的。”   “啊。”他说。   “……对不起。”   他抓了抓头发,“以后不说了。”   “知道就好。”她低着头哼道。   他以指节轻抵下颌,思忖着另一件事:“夫人,你可还记得,贵妃娘娘曾经同我们说过,有人多年来一直在父皇的饮食里投毒?”   “你怀疑是贤妃下的?”她有些不解,“我觉得不太像。”   她想了想,“虽然也不是没有可能。”   贤妃的目的是帮岐王谋夺太子之位。倘若皇太子薨逝,岐王便是储君。那种毒药是慢性毒药,倘若不知不觉下在天子身上,等到毒性日渐起效,储君便有更快继位之望。   “不必是,像即可。”谢无恙压低声音,“父皇是疑心很重的人……这些年来,他已经不太信任皇兄,否则也不会扶持我。”   “真不容易。”姜葵对他小声感慨,“连自己的亲子都要如此提防、忌惮、利用。”   “为君便是如此。”他注视着袅袅的茶香,“他是天子,不是常人。”   坐到那个位子上的人……已经无法拥有常人的感情了。   “你要怎么让圣上怀疑贤妃在他的饮食里投毒?”姜葵接着问道。   “我要去面见母妃。”谢无恙回答,“请她相助。”   “……母妃?”   “嗯。”他笑了笑,“我是德妃娘娘抚养长大的。你对她没什么印象吧?”   “偶尔见过。”姜葵回忆着,“她仿佛不爱说话。”   “她吃斋念佛,是个性子温和的人。”谢无恙淡淡笑道,“这些年她久居深宫,不曾参与朝堂之事。父皇很信任她。”   “我们什么时候去找她?”   “再等一等吧。”他有些倦了,稍稍打了个呵欠,“我想安静地过完年。”   他捧着手炉,歪起脑袋,开始犯困了。姜葵看了他一会儿,伸手把他拉起来,推着他去墙边的一卷毛毯里睡觉。   他很安静地躺在毛毯里,一下子就睡熟了。   “谢康,”她轻轻拨开他颊边的乱发,“我陪你过年。”   “你累的时候,”她继续道,“可以靠在我身上。”   “我们两个一起往前走。”   “还要走很多很多年呢。”   “所以你……”   要好好顾惜自己。   她凑到他的身边,和他额头抵着额头。   他的眼睫轻颤一下,扫到她的脸颊,挠得她痒痒的。   她无声地笑了笑,转身出了偏殿,抱起那个被下了毒的药罐,前往长乐坊找沈药师。   冬日的黄昏结束得很快,繁星一粒粒亮起在天穹上。她踩着屋顶上的积雪,飞快地掠过朱红色的宫宇,好似一只轻盈的长尾燕子。   长乐坊间烟火缭绕,吆喝声与打铁声此起彼伏,人家的屋顶上升起炊烟。   低低的叩门声响起在小巷尽头。   “江少侠。”开门的是阿蓉。她的神色微暗,似乎忧心忡忡。   “小尘近日又病了?”姜葵一边跟着她往里走,一边问道。   “天冷了,病得严重些。”阿蓉叹息一声,“这孩子体虚畏寒,一到冬天就睡不醒,咳嗽也更厉害了。”   听着她的话,姜葵忽然一怔,想到了什么。   两人穿过白雪覆盖的庭院,走进了煮着草药的里屋。一身青灰色道袍的沈药师正摇着一把竹扇,专心侍弄着咕噜噜冒泡的药炉。   几人简单行了礼,阿蓉转身离去了,门在身后合上。沈药师搁下扇火的竹扇,坐在一张矮桌旁,抬头询问姜葵:“殿下状况如何?”   “白日里清醒的时候多了些,深夜时的状况还是不好。”姜葵把怀里的药罐放在桌上,“他每天忙的事太多了……身体一面在好转,一面又恶化下去。”   沈药师冷声道:“要我说,就该直接打晕了,扔到药池里泡着。他这种状况必须静养,你不多拦着他一点?”   “我不拦他。”姜葵摇摇头。   “我就知道。”沈药师冷哼一声,“从来没一个人听我劝。”   “这是下在他的药里的毒。”姜葵换了话题,把桌上的药罐推到他面前,“我听他话里的意思,解药是已经研制出来了?”   “他要干什么?”沈药师警惕地问。   “他要喝毒药。”姜葵叹了口气。   沈药师差点没从椅子上蹦起来。   他深深呼吸几次,平复了一下情绪,沉声问道:“他是要演一出苦肉计?”   “是。”姜葵点头,“我想过了,他这个办法确实很好。……他很了解他的父皇,也很了解人心。”   “办法是好的,但是很伤身。”沈药师冷冷地说,“他是病人。就算有解药,那也是饮毒。毒性在身体里走一遭,他怎么承受得住?”   “我会看好他的。”姜葵低声说,“他不会有事的。”   沈药师瞥了她一眼,不再说什么。他起身从一面药柜里翻找,摸出一瓶药丸,递到姜葵的手中,叮嘱道:“务必及时给他服下。”   “明白。”姜葵颔首。   “还有一事。”她又问,迟疑着,“小尘的病……是怎么回事?”   怕冷、咳嗽、冬日里睡得很久……一切症状都和那个人身上的极相似。   沈药师的动作一滞。他缓缓在桌前坐下,“你察觉了?”   “没错。”他解答着姜葵的疑惑,“那孩子和殿下……”   “……身上有一样的剑伤。”   作者有话说:   一个埋得很深的伏笔…QAQ 第80章 过年   ◎吃糖!◎   “那种伤……到底是怎么回事?”   姜葵忍不住问, “为什么一个人身上会有剑伤,但是没有剑痕?”   沈药师长叹一声,注视着袅袅升烟的药炉, 良久后缓缓说道:“因为小尘那孩子的母亲, 是被星霜剑杀死的。”   被星霜剑杀死的母亲, 垂死之时诞下的孩子身上会背负剑伤。这种伤来自于极寒的剑气,在体内反复损伤经脉,最终寒气日渐入体如附骨之疽,成为经年累月的深重旧伤。   “谢无恙的母亲……也死于星霜剑下?”姜葵低声问。   “是。我曾见过她的尸首。”沈药师低叹一声, “此事不该由我来说。倘若有一日他愿意告诉你, 让他亲自对你说吧。”   “好。”   姜葵对他颔首, 又低低问道,“那小尘那孩子……”   也活不过二十么。   “那孩子的状况比殿下的好许多,我在竭力尝试治好他的伤。”   沈药师沉声回答,“我遇到那孩子时, 他尚在襁褓之中, 那时我医治殿下多年, 已有了不少经验。”   “其实……殿下坚持用自己试药。”   他在衣袍下的指节渐渐攥紧, “这些年来,每个新药方,都是在殿下身上先试。可以用的药方, 再用在那孩子身上……”   “他自己承受了极猛烈的药性。等到在他身上多次试验之后, 药性调教得更为温和,我再以试好的药方为那孩子煮药……”   “殿下说他反正寿不过弱冠,但愿和他背负相似命运的孩子, 可以长命百岁。”   他重重叹息一声。   旁边的少女轻轻闭了一下眼睛, 稍微抑止心底的情绪。   她想起:“仲冬时节, 我们在这里小住了一段时日,那时他每日都关在屋子里不出门……”   那个人每次从屋里出来时,总是微笑着。   “那时我在他身上试药。”沈药师低声道。   “他……会很痛吗?”她轻声问。   “会。”沈药师缓缓回答,“试药……是很痛苦的。”   他叹息:“不过那段日子我早晚为他施针,他入睡的时辰也多了些,身体多少有些好转。后来他出了一趟远门,回来以后就……”   他的话语滞了一下,不再往下说。   “他那时候不停地喝酒。”姜葵低低地说,“酒壶里的不是酒,而是药吧?”   沈药师对她点头,“是我为他特制的药酒。能够起到与药浴类似的作用。我托洛十一给他带过话,那种酒足够他喝十日,他一下子就喝完了吧?”   “嗯。”她轻轻叹了口气,“他那家伙就是个笨蛋。”   沈药师冷哼一声:“你们还一个个惯着他。”   “一个很好的笨蛋。”她低着头,笑了笑,“他只要看着我,我就拒绝不了。”   “是你们心肠太好了。”沈药师冷声道,“殿下自小就是狐狸成精,最擅长玩弄人心,把身边的人哄得团团转。凌伯阳那个老家伙,每次看到殿下低个头,就心软得不得了。”   他瞥了姜葵一眼,“他在你面前装过咳嗽吧?”   “我知道他是装的。”她轻笑了一声,“他喜欢这样,就由着他吧。”   “你们小夫妻的事,我也懒得关心。”沈药师抓起扇火的扇子,继续在药炉前侍弄,摆了摆手,“走吧走吧,拿了药就回去吧。”   他忽地想起什么,“明日就是年三十了,你知道元日是他的生辰吧?”   姜葵一怔:“他从未和我说过。”   “这里热闹,带他来吃个年夜饭吧。”沈药师背对着她,“每到除夕……他都心情不好。”   “……为何?”   “我不便多说。”沈药师低声回答,“你快些回去吧,多看着他一点……他很喜欢你,你是知道的吧?”   “我知道。”她低声说,“我一直知道的。”   她朝沈药师行过礼,推开门出去了。   夜里又下起了雪,簌簌落满琉璃瓦上,覆盖一层又一层雪白。她先去东宫药藏局取了煮好的药,转身又去了热雾腾腾的偏殿。   殿里的人坐在檀木书案前,低头忙着什么。他披着一件狐裘,膝间铺着兽毛毯子,身边围了一圈炭盆,融融的火光映得他的周身仿佛有暖意。   身后的少女怕打扰他,蹑手蹑脚地走近了,从他的头顶上方往下看去。   他在摆弄两块桃木板。他一手压在桃木上,另一手执着支笔,在两块木板上各画了一个气势汹汹的门神,分别写上“神荼”、“郁垒”二神的名字。   那是新年压邪驱鬼的神。   他专心画着,一笔一划,郑重认真。   “你在画桃符?”她笑着问。   “嗯。” 他早听出是她来了,头也不抬地忙着,“你不是说想好好过年吗?”   “你记得啊。”   “记得。”他点头,轻轻吹干了桃符上的墨迹,“每个殿室都要换桃符、挂春幡。雪灯的事我已经托顾詹事去办了,明日就在宫里点满灯。”   “含元殿的宫宴我就不去了,我还想装几天病。”他稍稍打了个呵欠,“这么多年了,好不容易可以躲开一次。”   他小声抱怨:“尤其是元日的朝会,忙得连饭都吃不上。”   “你打算装病到哪一日?”她转身坐在他对面,托起腮看着他。   “元宵之前。”他想了想,“元宵有雪宴。那个时机正好。”   他打着呵欠,“在此之前,让我多睡一会儿。”   “喝药。”她端药给他,看着他一勺勺饮下。   他喝药的姿势极为娴熟,轻握着瓷勺一口口饮着,速度十分缓慢,几乎像在慢条斯理地饮茶。这种喝法能让药效发挥到最大。   她心里轻轻地抽痛了一下。   “你其实真是个很懒的人。”她换了话题。   “是啊。”他饮尽了药,歪着头想了想,“我的梦想其实是在华山下放牛。”   她望向他,笑起来,“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皇太子?”   然后她从袖子里摸出一粒小糖丸,塞到他的口中,看着他慢慢含在齿间。   “夫人,”他说,“你近日真的好喜欢给我塞糖。”   “你的药太苦了。”她想了想,解释道,“我心肠好嘛。”   “你真好。”他打着呵欠点头。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姜葵拉了一张书案坐在他身边,抱起一沓未处理的文簿放在案上,从他那一侧的笔架上取了支笔,低着头忙碌起来。   炭盆里偶尔打出一个火星,殿外有扑簌簌的雪响。长久的寂静里,两人并肩坐在一起,烛光勾勒出他们的身影,描画着一层微金的边。   药效上来以后,谢无恙渐渐又困了。他搁下画好的桃符,侧过脸看向身边的少女,问她:“我们去睡觉好不好?”   “嗯?”她仍写着字,“你今日居然会先提出来。”   两人已经习惯了在一张床上就寝。谢无恙在东宫装病的这些日子,两人每天并肩坐在书案前各忙各的,夜深后一同回到寝殿入睡。谢无恙每日都处理不完政事,总是姜葵催着他去睡觉。   他认真道:“夫人,明日是除夕,我装病不去宫宴,你要独自应酬许久,必定会十分辛苦。今晚你早些歇息吧。”   “我不困。”她又取了一卷文簿,“你先回寝殿吧。”   他叹了口气,低头想了想,忽然去拉她,“夫人,我困了。”   她转过脸。他歪起脑袋,稍稍仰起下颌,满含倦意地看她。烛火映在他的面庞上,微卷的睫羽上落着光,星星点点地闪烁。   他这个样子看她,她总是拒绝不了。   “好吧。”她搁了笔,“我陪你睡觉。”   他拉着她起身,一路上踩着簌簌作响的积雪。   “你知不知道有人说你是狐狸变的?”路上她问。   “嗯?”他愣了下,“谁说的?”   “不告诉你。”她笑了起来,推着他进了寝殿里。   -   翌日清晨,厚雪堆积在屋顶上,鸟雀在庭院里啼鸣。   姜葵醒来的时候,谢无恙还在身边睡着。阳光垂落在他的脸上,照得他的面庞如玉石琢成。   她用手掌贴了贴他的脸颊,试探了一下他的体温。然后她探过身,替他掖好被子,再轻手轻脚地起身梳洗。   她忙了半日东宫庶务,午后换上繁复的宫裙,挽了满头金簪,乘坐小轿前往含元殿赴宴。皇太子落水受伤之事在宫里宫外传了个遍,这日宫宴上有数不清的官员来探东宫的情况,她一一地应酬下来,话里话外密不透风。   忙到宫宴结束时,霞光已尽,繁星依天。   她提起裙摆从小轿上走下来,粲然灯火蓦然映入眼帘。   东宫里点满了雪灯。莹白洁净的琉璃灯一盏又一盏地铺满绵长的宫道,缀上覆雪的屋顶,挂在结霜的树梢上。盛大的宫殿群里,满座灯火摇曳灿烂,映照着一庭的雪色。   殿门上挂着一对桃符,画上的一对小神气势汹汹,眉目生动。   她抱起满怀的裙摆,踩过簌簌的细雪,在灯火里跑去见那个人。   “谢康!”她喊他。   她推开偏殿的门,汩汩的水汽涌出,里面没有人。她转往他以前常待的西厢殿,殿内亮着灯,却不见人影。她又去了寝殿里,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那个人仍不在。   “他不在。”   庭院里走出一名白衣小厮,对她躬身行礼,“每年这时候他都不在东宫。”   “他去了哪里?”姜葵微微一愣。   “东角楼巷。每年除夕夜,他都喜欢去阁楼里,独自待一会儿。”   洛十一低声道,“元日是他的生辰。”   “……也是他母亲的忌日。”   “怪不得。”姜葵轻声说。   每到除夕的时候,他都心情不好。   “我去那里找他。”她坐在镜前,摘去了满头金簪步摇,只留了一枚红玉簪插在发间,“我说过了要陪他过年。”   -   东角楼巷,灯火煌煌。   裁缝铺子上的阁楼里开着小窗,歌舞百戏之声从楼下遥遥地飘上来,伴着人家的炊烟气与热腾腾的饭香味,以及偶尔坠落的几粒雪籽。   阁楼里的人倚坐在窗边,提了一壶热酒,静静地自饮自酌。   他衣衫单薄,只留了一件素白中单,身形淡得仿佛一抹霜雪。他的一半侧脸映在灯火里,一半隐在阴影下,使得他的眉眼沉寂,轮廓分明。   他低垂眼眸,往下看望去。长街上的灯火犹如烛龙衔光,忽忽煌煌。   笃笃的叩门声倏地响起。   他有些愣怔。   他起身,走去门边,静了一霎,拉开了门。   门口的少女抱着一坛酒,仰起头看他。她是踩着楼梯跑上来的,衣袂蹁跹如蝶,一张明艳的脸上犹沾着雪粒,衬得她的肌肤如雪,容颜如玉,点点的灯火落了她一身。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忽然踮起脚尖。   彼此之间的距离只差毫厘。   一个暧昧的刹那。 第81章 轻吻   ◎轻轻。◎   下一个刹那, 她抱住了他。   “……江小满?”   他怔住。   她近乎撞进他的怀里。   酒坛子骨碌碌滚落,清亮的酒光泼开满地。   他在她的拥抱里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站立着, 低垂着头, 任她抱住。   清幽的发香连同积雪的气味一同扑到他的身上, 携着几分温温热热的酒意。他的眼睫动了一下,他终于望见她轻颤的肩。   “江小满?”他轻声问,“怎么了?”   顿了下,“你遇到什么不高兴的事了吗?”   他的嗓音低而哑。她在他的怀里抬起头。他的眼眸低垂, 烛火落在他的面庞上, 打出明明灭灭的光影。   “你独自喝了一整日的酒?”她闻到他怀里的酒香, “你那么不高兴啊。”   “还好。”他轻轻笑一下。   “你别不高兴。”她说,“我陪你过年。”   “江小满,”他低声说,“我今日不太想见人。”   “我知道。”她点点头, 推着他进门, 摁着他在书案前坐下, 又回身去捡了落在门口的酒坛子, “我来陪你喝酒。上次不是说了吗?我请你喝最贵的桂花醑。”   “你哪里来的银子?”他笑了一下。   “没花银子,师父送的,说是过年给小辈的彩头。”她掂了掂酒坛子, “还好, 只洒了一小半。”   她从博古架上翻出两个小酒盏,就着一碗清水冲了冲,搁在书案上, 为两人倒酒。一线明亮的酒光落入瓷盏里, 淡淡的酒香从杯口溢出来, 很快整个屋子里都是微醺的味道。   他接过递来的酒盏,低着头很慢地饮着。她托着腮看了他一会儿,注意到他衣衫单薄的肩头,微微蹙起眉,找来一件大氅披在他的身上,“你怎么穿得这样少?”   “我不冷。”他轻摇着头。   “你不是南方人嘛?”她哼道。   “南方人也没那么怕冷。”他小声说。   话音未落,他愣了下。她微微倾身,指尖落在他的发间,“你的头发上落了雪。”   她低下头,替他挑走沾在发间的雪粒。她的指尖在他的发丝里蹭来蹭去,酥酥麻麻的。他无声地闭上眼。   “我们去吃年夜饭吧。”她收了手,坐下来,“再晚一些,街上有傩舞可以看,子夜时分还会燃烟花爆竹。你不是喜欢热闹吗?”   “我不饿。”他摇头。   他恹恹地垂眼,“我说过,你别来这里找我。”   “你这个人还真是很容易心情不好。”她叹了口气。   他又自顾自喝了一盏酒,她起身去拉他的袖子,“我们走吧。沈药师喊我们去过年,阿蓉做了你的饭,再不去就要凉啦。”   他只好放下酒盏,由着她把自己拉起。他方站直身,忽有一双手伸过来,替他整理身上的大氅,轻轻笼住他的领口,帮他把一根绦带系紧了。   “多谢。”他轻声道。   她转过身,站在他面前,歪头看他。   她头一回见到他这副模样,低眉垂睫,神情恹恹,眼底掩着一分自弃。清冷的星光自窗外投到他的肩头,衬得他的身形浅淡得近乎消逝。   “原来你不高兴的时候是这样。”她忽然说。   她想了想,补充道:“看起来垂头丧气的。”   “我不大喜欢元日。”他低低地答。   “我陪你一起过。”   她说完,拉了他的手。   他的眸光无声垂落,落在她拉住他的那只手上。她的手指纤细莹白,嵌在他的指缝间,隔着白麻布同他十指相扣。   他的手指轻动一下,她更用力地牵住了他,不由分说拉着他往前走。   一路上车马骈阗,罗绮飘香,灿烂的灯火连成长龙。街上满是吆喝声与叫卖声,家家户户的门口结着新年的彩棚,铺陈珠翠、花朵、琳琅的玩物。   两人牵着手在灯火里走过,背影被流水般的烛光描成一抹鎏金。   “公子,公子,”有卖花小童追着两人跑,“买朵簪花吧?”   小童子声线清脆,唠唠叨叨,笑容满面,“姑娘三千青丝,公子簪花一朵,祝二位永结同心、携手到老!”   年轻公子微怔,解释:“我们不是……”   “你买一朵吧。”身边的少女笑道,“小童子说话可爱。”   小童子啪地深鞠一躬,“是啊公子,买一朵吧,姑娘喜欢,想要呢!”   年轻公子从袖里摸出一枚碎银,递到小童子摊开的掌心。   小童子笑吟吟的,在一竹篮的簪花里挑了又挑,选出一个最干净漂亮的,恭敬塞到他的手里,脆声道:“公子为姑娘簪上吧!”   他身边的少女踮了踮脚,乖巧地低垂脑袋。他的眸光微动,手指轻轻扶着她的发髻,替她簪上那一朵绢花。   她抬起脸,朝他笑。小小的绢花在发间轻颤,衬着她的乌发雪肌,明艳绝色。   他低眸看她,轻轻笑了,“很漂亮。”   她笑道:“你心情好些了?”   他点头,“好些了。”   “你心情不好的时候,真的很难哄。”她抱怨,“不像我,抱一下就好了。”   他很轻地笑着,“你对我笑一下,我就好了。”   她低低哼一声,又去拉他的手。他迟疑着,舍不得挣脱,只好问了句:“你不怕你夫君不高兴吗?”   以前最多隔着衣袖拉一下手腕。   “他才不会不高兴。”她小声哼道,“我是你师姐嘛,拉你一下又没什么。”   “我觉得有点奇怪……”他指出。   她转过脸,不搭理他,拉起他的手,小跑起来,边跑边嚷道:“迟到了迟到了,沈药师要发脾气啦。”   长街的灯火化作一团斑斓光影,微醺的晚风低低掠过耳畔。   步入长乐坊,坊间烟火袅袅,如潮的人声飘进巷尾,携着点屠苏酒的香气。   往里一转,小巷尽头的院落覆盖白雪,屋顶上炊烟升起。   院里摆开八把梨花木椅子和一张小圆木桌,桌上放满热气腾腾的饭菜。   白瓷盘里盛着饺子,小碟子上放着醋和蒜,旁边是过年吃的五辛盘和各式花果。正中搁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鱼汤,撒了把细盐和香料,飘起一缕温暖又好闻的鲜香味。   “江少侠,祝公子,过年好呀。”小尘行了礼,引着两人进屋,“冷白舟和袁二帮主今日也在。饭刚做好了,还热腾着呢。”   几个人挤着坐在桌前,一人一副碗筷一个酒碗。姜葵和祝子安挨着坐在一起,旁边是小尘、冷白舟和袁二爷,洛十一和沈药师坐在对面,阿蓉抱了一坛多年的藏酒,为桌上的人一一斟上。   祝子安抬起小瓷碗,欲去接酒。   对面的沈药师重重清了下嗓子。   他接酒的动作顿了顿。   “我不喝酒。”他温顺地说。   但接酒的小瓷碗仍梗着不动。   沈药师瞪他一眼。   “得了。想喝就喝吧。”沈药师冷哼一声,“今日过年。”   祝子安笑了一声,对阿蓉颔首,“劳烦斟满,多谢多谢。”   一向冷淡的阿蓉难得笑了笑,似是被这猫捉老鼠似的画面逗着了。   她倾身倒酒,只给祝子安斟了小半碗,转而又给旁边的姜葵斟满了。   祝子安接过那小半碗酒,无声叹了口气。   融融的火光里,新年的氛围浓浓。一桌人互相碰杯祝酒,吃喝谈笑。   沈药师罕见地话多起来,讲了几桩从前他在江湖上行医的趣事,袁二爷在一旁接话补充。老一辈的故事新奇又波折,听得冷白舟和小尘两个孩子满脸讶异,时不时打岔提问。   姜葵偏过脸,望向身旁的人。他微微笑着,认真倾听,偶尔低头饮酒。头顶上方一盏烛灯的火光落下来,在他的发上投落一层淡淡的光,温暖又寥落。   她的手指微动,在桌子底下轻轻碰他一下。   他侧过脸,轻声问她,“怎么了吗?”   “抱歉。”她很小声地说,“不小心碰到了。”   他笑一下,在桌子底下碰了她的指尖,“扯平了。”   夜半三更,酒过三巡,酒饱饭足的人们陆续离去。   烛光微弱,风吹影动。姜葵斟了半杯酒,坐在桌边,看着身旁的人。他很安静,支起手肘,撑着脑袋,轻阖眼睑。   饭后,祝子安喝了点酒,听着谈话声,不知不觉睡着了。   桌上几个人看他睡了,都怕吵醒他,轻手轻脚地收拾了桌子,留了一盏烛灯亮在桌边。姜葵坐在桌边陪他,一边自饮自酌着。   倏地,噼啪的爆竹声炸响在屋外。   身边的人听见声音,睁开眼睛,含糊问道:“什么?”   “新年啦。”对面的少女笑道,“子时到了,外头在燃爆竹呢。”   她斟了一杯酒,递到他的手里。他接过了,抬眸看她。暖融融的火光落在她的脸上,映得她的双颊绯红,眼眸明亮,似有光彩流转。   “祝子安,”她弯了弯唇角,举杯朝他祝酒,“祝尔平安康健,无灾无病,一生顺遂。”   他轻轻笑了,同她碰杯,“多谢。”   两个酒杯“啪”地碰在一处。窗外爆竹声声,灯火煌煌。   “我们走吧。”她说,“去看烟花。”   她拉起他的手,领着他走出院子,步入熙熙攘攘的坊间。   潮水般的喧嚣与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涌入耳中,身侧是一地燃过的爆竹与袅袅升起的烟气,热辣辣的,扑进眼睛里。   除夕夜没有宵禁,长街上人来往如流。四面八方都是贺新年的声音,家家户户升起新春的长幡,彩棚上结着的丝绸在风里呼呼作响。   两个人挤进人堆里,在无边灯火中抬起头。   灿烂的,盛大的,漫天的烟花,绽放在闪烁繁星之间。   一朵又一朵,一束接一束,流星一样,落雨一样,映在他们的眼瞳里。   “江小满,新年好。”他轻声说。   然后他在无尽茫茫的人海之中,无数摇曳的灯火里,悄然牵了她的手。   他的动作静悄悄的,伪装成挤在人群里不经意碰到。她装作没有察觉,不动声色地动了指尖,稍微回扣他的手指。   一次很轻的牵手,藏在漫天的烟花下。   人潮熙熙而来又熙熙而去,他们长久静立在灯火之中。   “哎哎!”人群里有声音喊。   “走起来走起来!”更多的声音喊,“哎哎,戏班子到啦!”   两个人啪地一下分开,各自低垂着头。   “去看傩舞么?”祝子安问。   “嗯!”身边的少女用力点头。   敲锣打鼓的声音由远及近,傩舞戏班子在长街上穿梭游行。   这是民间过年的仪式。戏子们举着旗锣牌匾,撑起傩轿凉伞,轿上的小童子们戴着涂满油彩的脸谱,咿咿呀呀地唱起驱邪祝祷的歌。   人们跟上了这支队列,声势浩大地连成一条长龙,两边是吹拉弹唱的伶人乐工,箫鼓声震天响。   人群里,绯衣少女雀跃着跟上戏班子往前走,身边的年轻公子微笑着看她。   两人一前一后,挤在汹涌的人潮里,彼此贴得很近。她的身体时不时撞进他的怀里,他抬起手掌在人群里护住她的脑袋。   终于,戏班子渐渐走远了,烟花在夜幕间燃尽,漫天繁星起起落落,一抹银河凝在远方的天穹上。   两人并肩站在灯火阑珊的巷尾。   “我们回去吧?”她回过头。   身边的人低低嗯了声,闭起眼睛,困得不想说话了。朦胧的光落在他的面庞上,他遍身都笼着淡淡的醉意。   “你还真是站着都能睡着啊。”她悄声说道。   她转过身,站在他面前,仰起头,去拉他。   他的脑袋一歪,身体笔直地朝她跌落下来。   她慌忙去接他。他一下子倒在她的身上,他的呼吸轻擦过她的耳垂,他怀里的好闻的香气落满她一身。   他的唇轻轻蹭过她的颊。   作者有话说:   四舍五入,亲了!   大家节日快乐qwq 第82章 含糖   ◎甜口。◎   微茫灯火里, 她的心跳漏过一拍。   一蓬烟花炸响在繁星之间,伴着一把噼啪的爆竹声。   远处击鼓吹箫,笙歌遥遥传进巷里, 飘飘渺渺, 一声慢过一声。   “祝子安?”   她低声喊他。   他没有回答。他靠在她的怀里, 安静地睡着了。她抱着他,侧过脸,轻贴着他的额头。簌簌无风雪落,落在交织的衣袂之间。   “某人说过他是正人君子。”   她在他耳边悄声说, “结果会在睡着的时候占人便宜。”   他的怀里有一缕淡淡的酒香, 掺着清冽的积雪和白梅气味, 干净又好闻。他的气息好似一捧雪那样冰凉,可她的脸颊烧得微微绯红。   “谢康。”她低低念他的名字,“生辰安康。”   轱辘辘的车轮碾过青石砖面,随着一阵琅琅的环佩相击声。一座青幡白马的车停在小巷尽头, 赶车的黑衣少年翻身而下。   “江少侠, ”洛十一抱拳行礼, “沈药师托我找过来。殿下睡着了吗?”   “嗯。”面前的少女低头看着怀里的人, 无声笑了下,“他睡得很沉。”   两个人一左一右扶起沉睡的人,送他进了马车里。车帘徐徐落下, 车座上的洛十一回身问道:“江少侠, 回东宫吗?”   “他应当不想回东宫。”   车厢里的少女摇头,侧过脸看着身边的人,“送他去那个小阁楼吧……他喜欢待在那里。”   马车转过满地爆竹的长街, 停在东角楼巷的裁缝铺子下。车厢里的少女扶起身边的人, 带着他踩过吱嘎作响的木楼梯, 走进烛光融融的小阁楼里。   她送他到床上躺好,为他盖了一床厚毛毯,解开他的束发,理了理他的头发,又推了几个炭盆到他的身边,烘得他周围的空气暖洋洋的。   子夜甫过,寒气深重,是最难熬的一个时辰。   幽微的光落到他的面庞上,他的眼睑紧闭,睫羽低垂,下颌轻抵在绒毛的毯边,蹭到一点柔软的光影,显得他的睡颜苍白而静谧。   他的气息极度虚弱,轻而浅淡地响着,几乎听不见。她轻轻咬住唇,眉微蹙起来。   暖金的烛光里,她倾身而下,把脸贴在他的胸口,探听一下他的心跳。   他的心跳微弱,一声又一声,时不时漏过一拍。她心里跟着一下下地抽痛。   紧接着,她弯身钻进毛毯底下,抱住他为他疗伤。   她把脸埋进他的颈间,她的发搭在他的肩上、腕上,满是清幽的淡香。   他在睡梦里,睫羽颤了一下,指尖微动,扣住一绺她的发丝,轻轻攥在手心。   窗外烟花炸响,火光纷纷坠落,落进纱幔之间。   许久,待到他的心跳声平稳,她从毛毯底下钻出来,替他重新掖好毯子。半明半暗的烛光落在他的身上,有一种深埋在金沙金粉里的沉静。   她推开窗,倚坐在窗边,像他那样,往下看。   夜已深,灯火收尽,长街上人影寥落。推窗远眺,隐约可见街角的那家酒坊。那是他们师父的酒坊,门口支起一张春幡,随风呼啦啦作响。   她忽地一怔。从阁楼上的小窗远眺,恰有一个特别的角度,可以望见酒坊的一角后院。   那是她常练枪的所在。   她眸光微颤,转回头去看身后的人。她明白了他置下这间小阁楼的缘由。   那些不曾相见的日子里,那个少年时常倚坐在窗边,静静地远眺,看着小少女在后院里雀跃的身影。   她时常被师父责骂,也时常被师父夸奖,闲来跃上院里槐树枝头,懒洋洋闭起眼睛,悠悠闲闲晒一会儿太阳。   他就这样,低垂眸,看着她。   暖风吹过,树影斑驳,午后的时光漫长。   那个少年在这里看她,看了很多年。   他从来不曾见她,只是守望。因为他的一辈子太短,而她的一生还很长。   他来不及做的事太多。来不及许诺,来不及陪伴,只能远远看一看。   然后安静地离开。   如同从未存在。   烟花一样。   “谢康。”她轻声说,“我要留住你。”   她起身,凝望着床上的人。偶尔烟花乍亮,明明灭灭的光落在他的身上,仿佛一抹流萤,随时都要消散。   她微微倾身,俯在他的身前,轻轻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一吻。   很轻的一吻。   仿佛一个印记。   把他留在此间。   -   谢无恙醒来的时候,恰有爆竹声响,烟花燃放,噼里啪啦,吵吵闹闹。   他茫然睁开眼睛,望见被火光映得微红的床幔。身上盖着厚实的毛毯,床边是暖烘烘的炭盆,偶尔噗呲打出一个闪亮的火星。   他低低咳嗽了一阵,缓缓坐起身,倚靠在床边。   窗外天色微明,东方泛起一抹鱼肚白,已是新一年的元日了。   也是他的最后一个元日。   他侧过脸,床边案几上放着沏好的茶,用小炉温着,还是热的。他微动了一下手指,等到渐渐恢复力气,端了那杯茶,慢慢地饮尽。   而后他披上一件大氅,缓缓走下楼,钻进等在外面的马车里。   他闭上眼睛,微微喘息着,仰靠在车厢壁上,手里被人塞了一个暖炉。他稍抬起眼睑,问身边的人:“后来发生了什么?”   洛十一犹豫了一下:“殿下,你还记得多少?”   “不太记得。”他竭力回忆着,“我喝醉了酒?”   洛十一迟疑着,观察他。他压住了呼吸里的喘息,慢慢闭上眼睛,眉间神色很淡,看不出什么情绪。   “上一回喝醉酒,也是一醒来就躺在这里。”他轻声说,“……做梦似的。”   洛十一想了想,决定说:“昨日酉时,殿下与江少侠一道,在长乐坊吃了年夜饭。子夜过后,你们去看了烟花,还看了傩舞。”   “殿下你……”他顿了下,“十分高兴。”   “是么。”谢无恙仍闭着眼睛,闻言笑了下,“她高兴吗?”   “十分高兴。”洛十一点头。   “那就好。”谢无恙轻声道,“回东宫吧。”   洛十一跳下马车,翻身上了外面的车座,执起缰绳,忽而又听见车里的人低低地问:“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洛十一的动作一滞。   “所有人一起瞒着我似的。”车里的人喃喃自语。   “殿下,”洛十一低声对他说,“你别乱想了。”   “好。”他困倦地倚靠在车厢壁上,“我再睡一下。到了叫我。”   车轱辘缓缓碾过积雪的道路,沿着夹城复道绕进禁苑密林间,最后停在东宫荷花池畔。池上结着一层薄冰,堆起了一层细雪,鸟雀轻盈地擦过雪地,落下一串小巧的足印。   谢无恙换了绛纱袍,在外裹了白狐裘,捧着一个银叶小手炉,独自在雪中慢行。   行至殿前,他微一怔。   扑簌细雪间,烛光缀满屋檐。一身绯色宫裙的少女提一盏雪灯,立在漆金的雕花木门边。煌煌灯火涌来,衬着她的美明艳又婉约,烛照般明亮,似一抹自云上而来的晨曦。   “你回来了?”她问。   “我……”他迟疑着,想寻个晚归的借口。   “又是在从温亲王府回宫的路上,因落雪而耽误了?”她即刻接道,“顾詹事是这么说的。”   “嗯。”他点头,补了句,“路上不小心睡着了。”   说完,他的眸光落在她的脸上,试探她的神情。她面不改色地嗯了声,伸手拉住他的袖子,领着他往殿里走。   他低垂眼眸,注意到她的发髻间簪了一朵绢花。那不是宫里的样式,绯红色的,摇摇曳曳,像灵动的蝶。   “夫人。”他的声音闷闷的,“你发上有朵簪花。”   “哦。”她头也不回,“有人送的。”   “谁送的?”他小声追问。   “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锲而不舍。   “最好的朋友。”   他怔了下,歪了歪脑袋,似是想到了什么。   接着他无声地勾动了唇角,藏住一抹极淡的笑意。   “嗯。”   然后他稍作休整,卸了外袍,躺倒在床上,盖上被子睡了。   “很漂亮。”过了一会儿,被子底下传来一个困倦的声音,“那个人一定很有眼光。”   身边的少女撇过脸,“还好。”   等到他睡熟了,她扑哧笑了一下,悄声对他说:“才不夸你。”   谢无恙迷迷糊糊睡到日上三竿,闻到淡淡的面香味。他睁开眼,身边的少女坐在案前批阅文簿,案上搁了一碗清汤面。   “夫人。”他喊她。   “醒了?”她转身,扶他坐起来,“吃面。”   “吃面?”他茫然。   “长寿面。”她托着腮看他,“今日是你的生辰。宫里一下子收了好多礼,我都快清点不过来了。你过生辰怎么不跟我说?”   “啊。”他的声音朦胧,“我不大想过。”   顿了下,“每年这个日子都很忙。好不容易装病不用去朝会。我只想睡一觉,囫囵过去了。”   他低垂眼眸,“祝我生辰的人,许多都盼着我死。”   “更多是真心愿你好。”她认真反驳,“你吃碗面吧。”   她端起面碗,夹了一筷子,喂到他口中,“祝你长命百岁。”   他笑一下,“多谢夫人。”   接着他尝了一口,神色微变了一下,很克制地抬眸,“夫人,你自己做的?”   “怎么了?”她盯着他。   “没事。”他温顺地说,“很好吃的。你要不要自己尝一口?”   他的目光诚恳,她夹了一筷子,吃到嘴里,下一刻呛着了。   “谢无恙!”她瞪着他,“不好吃你不能直接说吗?”   “很好吃的。”他轻笑着,“咸甜口,挺特别。”   有种魂魄出窍的特别。   “那你全部吃完!”她忿忿地把面碗塞进他手里。   他温和地接过,慢慢吃完了。她满脸震惊地望着他,他抬起头笑了笑,“夫人做的,恰好是我喜欢的口味。”   她闷不做声地收了碗,塞了一块糖到他的口中。他轻轻含住,安静地低着头,半垂着眼睑,似是在思索什么。   “夫人。”   片刻后,他抬起头,望向她,试探着,斟酌语气。   “……你是不是在瞒我什么?”   作者有话说:   小满:(小猫咪警觉)…! 第83章 悄悄   ◎劳烦夫人。◎   她收拾面碗的动作一刹。   “嗯?”她低着头问, 尾音微颤。   “我最近觉得有点奇怪。”他歪着脑袋,“自从那一日我受伤落水,醒来以后你就对我特别好。”   顿了下, “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发现了什么?”她埋头继续收拾。   他想了想, “你愿意给我喂药, 允许我和你一起睡觉,每日都给我塞糖,你居然还主动让我抱你……”   “我不是说过吗?”她仍旧低着头,“那次你伤得好重, 至今也没完全好, 我看你是病人, 就对你好一点嘛。”   “可是,”他思忖着,“我觉得……”   话还没说完,身边的少女陡然给他来了一记手刀, 啪地一下打晕了他。   他的脑袋一歪, 倒进她的怀里。她抱住他, 低着头, 把下巴抵在他的额头上,垂眸凝望他睡熟的面庞,很轻地笑了一下。   “闭嘴啦, 睡一下。”她低低哼道, “想那么多干什么?”   她俯身对他下令,“谢康,你醒来以后最好忘记方才的对话。”   午后的阳光落来, 缀在他长而微卷的睫上。她用下巴轻蹭了他的脸颊, 附耳对他悄声说:“你还没准备好让我知道你的秘密。”   “……等哪一天你自己想说了, 我要你亲自告诉我。”   谢无恙再次醒来的时候,身边的少女托着腮看他,无聊地把玩着一缕他的头发。   一见他睁开眼睛,她立即问道:“你还记得什么?”   “唔。”他困倦地想了想,“……我想问你什么来着?”   又是一记手刀,十分温柔地打晕了他。   他第三次醒来时已是黄昏。   一抹霞光晃晃悠悠飘进殿里,在身边少女的发丝上落满了星闪的碎金。她的肌肤雪白,衬着微金的光芒,莹然如玉。   他迷迷糊糊望向她,声音里满是朦胧睡意,“夫人,几时了?”   “将过哺时。”她的目光里有小猫一样的警觉,“你可还记得你睡着前干了什么?”   他倦倦的,“吃了碗面?夫人,你的手艺真的很特别。”   她低哼一声,伸手拉他,“到晚膳的时辰了。你这一日真是吃吃睡睡的。”   “真好。”他轻轻笑着,任她拉自己起来。   两个人坐在食案前用过晚膳,谢无恙思忖片刻,对姜葵说:“我们今晚去见我母妃吧。”   “不装病了?”她问。   这些日子里,谢无恙天天装昏迷不醒。一轮又一轮的人都来探望过他,他装成一副昏睡的模样,连御医也瞧不出破绽,只道他是重伤未愈、醒不过来。   “装。”他笑了一下,“换个法子装。”   半晌后,两人齐齐凝视着顾詹事推来的一把木轮椅。   “你要干什么?”姜葵小声问。   谢无恙抵着下颌,思索一阵,抱了一卷毛毯铺在木轮椅上,动作干脆地坐了上去,然后往自己的膝间又压了一条绒毯,捧着银叶小暖炉,抬起头望向身边的少女。   “劳烦,”他温和地微笑,“夫人推我。”   淡淡的烛光笼在他的周身,使得他的气度华贵而端静。他低咳几声,理了理膝间的绒毯,捧住掌心的暖炉,动作自然又儒雅,正是一副大病初愈的贵公子模样。   “你装起病来还真是十分在行。”她轻哼一声。   “嗯。”他低低笑道,“深谙此道。”   当夜,东宫传出消息,皇太子受伤落水、昏睡多日后,终于渐渐醒转。   姜葵推着谢无恙先去太极宫面见天子,而后又一一见过赶来拜访的官员与友人,   谢无恙坐在木轮椅上,始终温文尔雅,时而微笑颔首,时而稍稍倾身,时而回头与自己的夫人低声交谈。前来刺探的谈话者探不出他这“重伤”的虚实,敬他爱他的官员则为他遇刺一事深感愤慨。   岐王谢玦携着岐王妃裴玥也来了,两对夫妻心照不宣地表现出一派和睦。谢玦一面对自己的皇弟嘘寒问暖,一面暗自揣测着他的情况。这些日子里,他承受的压力不小,时刻关注着东宫的一举一动。   一应事毕,夜色已浓。姜葵扶着谢无恙上了马车,面对面坐在车厢里。车轱辘带着他们前往德妃的承安殿,一路上雪落纷纷,树影斑驳。   谢无恙轻轻打着呵欠,有些疲倦地倚在车厢壁上,侧过脸望向窗外的雪景。姜葵看了他一会儿,察觉到他神色有些恹恹,大约是因一夜的应酬而略乏了。   “你是第一次坐轮椅吧?”她小声问道,“很不熟练的样子。”   “第一次。”他小声回答,“以往装病没试过这个道具。”   他低笑了一下,“不过我还蛮喜欢的。连路都不用走,夫人推着我。”   “你真懒。”她评价道。   他笑了笑,闭起眼睛,随意地往后一靠,“辛苦夫人了。”   她悄悄观察着他。他放松下来,卸去伪装,支起手肘倚坐在窗边。   风吹星落如雨,落满他的眼角眉梢。他的身上有一种散漫又慵懒的气质,衬着那张骨相清绝的脸,仿佛一位流连烟火的谪仙。   被贬谪的原因是醉酒误事的那种。她想着,笑了下。   少女一声浅笑,清亮动听,脆生生的好似玉质的铃响。   “嗯?”他听见,“你在想什么?”   “你知不知道,民间都说天家诸子都是小神仙来的?”她解释道,“我觉得你好像那种沾酒就醉的笨蛋小仙,一不小心掉到了凡间来。”   “我才不会沾酒就醉。”他懒得抬眼,信口胡诌,“我酒量很好的,你又没见过。”   他想了想,“而且,如果我真是掉下来的,一定是故意的。”   “因为,”他轻轻笑着,“真的很喜欢这个人世间啊。”   他懒洋洋的,因为很累了,没有刻意装成那个端庄持节的皇太子。她歪着头看他,罕见地在他身上看见他这副模样,随性又洒脱,疏狂且放旷。   “即便有很多人想杀你么?”她忽地低落。   没说出口的话是:即便知道从出生那一日起,就注定活不过弱冠之年么。   “也有很多人想救我啊。”他淡淡笑了下,“例如夫人你。”   “你和如珩,到底想做什么?”她轻声问。   只剩下一年时间,也要拼命去完成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很简单也很复杂。”他望向窗外,“简单来说,就像我跟你说过的那样,夺回北司兵权,重归南衙执掌。”   “宦者监军政于外而封疆危,宦者统禁兵于内而天子危。”   他一字一顿,“兵,不是天子之兵,而是天下之兵。法,不是天子之法,而是天下之法。”   “这是我所信的。”他支起下颌,“我的时间太短了,看不到海清河晏,看不到天下清明,只想在走之前,尽绵薄之力,做一点什么。”   顿了下,他轻声说:“我的梦想……是太平盛世。”   接着他笑起来,“听着很笨蛋的一个梦想吧?”   “才没有。”她摇摇头。   而后,她静望他,认真道:“我也是。”   “不愧是我的夫人。”他轻轻笑着,“两个笨蛋走到一起。”   她哼了声,接着问:“所以你和如珩要做的是?”   “嗯,夫人,你知道,”他解释道,“朝堂之上看似波诡云谲,手段不过唯二而已。其一是‘言’,无非上奏、议事、面圣、说动君心。至于其二么……”   他停了一下。   “‘杀’。”   她心里微微一惊,“所以你们是要……”   “嗯。”他点头,“筹划已久,年尾动手。”   “原本还要更多时间。”他低声道,“但是我没有了。”   这是极隐蔽的谋划,他丝毫不瞒她。她下意识地拉了窗帘,他望着她,笑了笑,“别担心,我一直在注意着。这条路上无人。赶车的亦是心腹之人。”   “你们胆子真大。”她低低地说。   “朝堂上的事就是这样。”他轻声说,“简单又残忍。”   他抬眸,认真道:“夫人,我同你说此事,也是请你助我。”   “我知道。”她颔首,“定全力相助。”   “约定。”她说。   帘外雪落簌簌,帘内烛光摇摇。她倾身朝他抬起一只手,他轻轻在她的掌心一击。击掌声啪地一响,两人的眸光微动。   “多谢。”他低笑了一下,“我觉得……你好像我的小神仙。”   “什么?”她怔了下。   “你好像是上天派来的小神仙。”   他轻轻笑道,“我此生得遇你,如有神明眷顾。”   “康,”他换了自称,“不胜荣幸。”   这一刹那,天地皆白,雪落无声。他的眸光落在她的身上,仿佛有如山的重量,又如水一般流过,稍纵即逝,转瞬即逝。   他敛了眸光,淡淡笑着。那个笑容复又沉落,只是无言的静谧。   “谢康。”她喊他的名字。   “夫人,”他笑着摇头,“别放在心上……我大约是太累了,胡言乱语罢了。”   他轻轻闭了闭眼,掌根抵了下眉心,掀开窗帘往外扫了一眼,“到了。最后这段路步行过去吧……夜深了,母妃不喜车马吵闹。”   姜葵扶着谢无恙下了马车。他仍坐着木轮椅,略有些困乏,微微低垂着头,眼睑倦倦半阖。几粒雪籽缀在他的睫上,隐隐闪着一点淡光。   德妃的承安殿里一片寂静,长长廊道上燃着供奉神佛的香火。   两人在一名宫人的引导下步入偏殿,一位年长端庄的妃子面对一尊佛祖玉像,跪坐在一个蒲团上,手执一串念珠,正闭目拜佛祝祷。   听见声音,她回过头,望见坐在木轮椅上的谢无恙,淡淡笑了笑,“无恙,你这孩子,又装的什么病?”   “母妃。”谢无恙携姜葵起身行礼。   他干脆利落地弃了木轮椅,走去扶起跪在佛前的母妃,搀着她坐在一旁的软榻上。   “这是姜氏幺娘吧?”德妃望了望姜葵,示意她过来,“从前见过几次,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她挽住姜葵的手,“我身体不好,日日礼佛,不在宫里走动,与你见得少了。无恙这孩子,怕打扰我,也不敢带你来。”   “是我的错。”谢无恙笑了一声。   德妃剜了他一眼,接着问姜葵,“可有小字?”   “小字小满。”姜葵恭敬答道。   “是了,我记得。”德妃忆起了什么,“阿莲的女儿。”   “母妃也同我母亲相熟么?”姜葵好奇道。   “你母亲当年是少将军,谁人不识得她?”德妃笑道,“那时候京城里的世家女,个个都仰慕她纵马沙场的身姿。”   她望向姜葵,“你很像她。尤其是眼睛。”   “许多人这么说。”姜葵笑起来。   “都坐下吧,别站着讲话。”德妃拍了拍身边的软榻,扫了谢无恙一眼,“夜已深了,你还站得住?”   谢无恙无奈地笑道:“母妃,我身体也没那么差。”   “我日日在佛前祈祷你平安,许是多少有些用了。”德妃笑笑,“今日是你的生辰,我遣人送到东宫的玉如意收到了?”   “收到了,”谢无恙颔首,“多谢母妃。”   两个小辈一左一右坐在德妃的身边。德妃拉着两人的手,把两只手放在一处,闭了一下眼睛,终于低声道:“无恙,这是你的最后一个生辰了吧?”   “嗯。”谢无恙垂下眼眸,无声笑了下,“还好。至少过得很开心。”   “你来找我,是有所求吧?”德妃注视着手上的念珠。   谢无恙点头,“求母妃助我。”   “专挑这个日子来。”德妃叹息,“你这个孩子,为了惹我心软吧?”   “是。”谢无恙起身,对她长拜,“只求母妃在父皇耳边说几句话。”   他低低地说:“我母亲当年……是被贤妃下的毒。”   德妃叹息一声,“我猜到是她。……那时候,许多人以为是我。”   “孩子,你恨么?”她低声问。   谢无恙摇摇头,“早都不恨了。只是知道一个结果,尘埃落定罢了。”   “我亦是。”德妃轻叹,“早都看破了、想开了。”   “母妃。”谢无恙再拜,“我是将死之人……只有一点心愿,想求母妃助我。”   德妃看着他,“你要同你皇兄作对么。”   “我并不想。”他轻声道,“可皇兄与北司已是一党了。”   “朝堂上的事,我不太懂。”德妃摇着头,笑了笑,“但你今日既来求我,我毕竟是你的母妃,只好应允了你。”   “多谢母妃。”谢无恙又一次长拜,被德妃缓缓扶起。   “早早回去,快快歇息。”德妃叹了口气,“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我当然知道你是在强撑。”   “你先出去。”她又道,“我有话同你夫人说。”   谢无恙谢过她,顺手推了那个木轮椅出去,留下姜葵与德妃坐在半昏暗的宫室里。   烛光落在神龛里的玉佛像上,照得那尊小佛眉眼沉静。一缕淡淡的沉香味漫在殿内,伴随着低低的香火气息,温温沉沉。   “小满,”德妃挽着姜葵的手,“无恙那个孩子的情况,你心里都清楚吧?”   “我清楚。”姜葵微微颔首,“……他不知道我了解得那么清楚。”   “那么你了解他的寒疾其实是剑伤所致?”德妃问她。   “我了解。”她低声答,“我在尽力为他疗伤。……我想留住他。”   “我知道。看见你的眼睛我就知道了。”   德妃低叹一声,“无恙是我抚养大的。他知道如何待人好,抓得住旁人的情绪,唯独不大懂得女子的情谊。他对你的事,很迟钝吧?”   “嗯。”姜葵笑了一下,“笨蛋一样。”   “他很喜欢你,我看得出来。”德妃轻轻拉着她的手,“他竭尽全力对你好,自以为你看不出来。他怕你知道他的事,是怕你为他难过。”   姜葵点头,“我知道他这样想的。”   “有一桩事,本不该由我来说。”德妃低声道,“但是倘若我不说,他大抵是下定决心不让你知道了。”   她顿了下,“你可知道他身上的旧伤是生来即有?”   姜葵颔首。   德妃摩挲着手上的念珠,“那孩子的母亲……”   “是自戕。”   作者有话说:   小谢:(问小满)我掉马了?   小满:(小猫咪警觉)…!   小谢:(思考)我觉得…   小谢:(被打晕)…?   小满:(黑着脸)(手动删除聊天记录)   ——手动分割——   王船山《读通鉴论·武宗六》:“宦者监军政于外而封疆危,宦者统禁兵于内而天子危。” 第84章 喜欢   ◎我好喜欢你。◎   “怎会……”   “更为具体的事, 其实我并不清楚。”德妃低声道,“种种爱恨是非,太过纠缠不清。十数年过去, 往事已成前尘。梦幻泡影, 追究无益。”   “以自己所修的剑法自戕……”身边的少女咬紧了唇, “需要绝大的决心。”   “他母亲……并不希望他出生。”德妃轻叹,“因此她不惜对自己下此重手,只求带着未出世的孩子一同赴死。”   她垂眸,“对无恙来说, 生辰那一日, 几乎是个生死之间的日子。”   “难怪。”姜葵轻声说, “除夕的时候,他那样难过。”   那一夜她见到他的时候,他独自倚坐在窗边饮酒,一身单薄的素白麻衫, 霜寒般清寂, 仿佛为自己披了一件寿衣。   德妃静静捻着手中念珠, “听闻, 当年圣上为了救下这个孩子,不惜求遍天下名医,最终也只得了一个活不过弱冠的结局。”   姜葵低着头, “我以为他父皇并不宠爱他。”   顿了下, 她闷声道,“压在他身上的事,多得都快把他压垮了。”   德妃笑了笑, “圣上是天子。天子之爱, 是对天下万民。能有一点常人的父爱, 已是很难得了。他们既是天家父子,注定无法拥有平常的父子之情。”   “况且,”她低语,“圣上对这个孩子的情感,怕是很复杂吧?”   德妃摇摇头,继续道:“我是他的母妃,同你说这些,存了许多私心。我希望你了解他的这些事,多多关照他一些。他这个孩子,心里很多事,但是从来不说。”   “他曾希望过自己从未出生吧?”她叹道,“被母亲所抛弃的孩子,被迫降生到这个世上。”   “他跟我说,”身边的少女低低答话,“他很喜欢……这个人世间。”   她想了想,笑了声,“他不做皇太子的时候,有好多乱七八糟的爱好,交了不少三教九流的朋友,在江湖上混得很有名气。母妃知道这些事吗?”   德妃怔了下,也笑起来,“我倒是不知道。立储不久后,他就搬去东宫了。原来他装病的时候,都是跑出宫去了。”   “大约十年前……”她回忆着,“我是隐约听他说,他拜了一个什么师父。后来他的身体好转不少,性子也更爱笑一些。”   姜葵想了想,“我们是江湖上的好友。我同他是八年前认识的。那一日师父领着我,隔着一扇屏风认识了他。后来我才知道,我们拜的是同一位师父。”   “原来你们早已相识。”德妃笑道,“怪不得他同我说,他的妻是他自己选的,他很喜欢。”   身边的少女低了低头,小声说道:“好多人同我说过,他常与人说他喜欢我。我那时候还不相信。……大婚时我问过他,他不肯承认。”   她扬起脸,“待有朝一日他准备好了,我要听他亲口跟我说。”   德妃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好孩子,辛苦你了。他是个笨的,你要多包容。”   她复又叹息,“不过如此说来,他不愿同你讲,是怕你承担太多吧?他身边的切近之人,时刻都在承担那份重量……”   ……死亡的重量。   时刻悬临着的,日渐迫近着的,所爱之人的死亡。   德妃又摩挲起那串念珠,“这么多年,他自己早已释怀了,他身边的人却很难释怀。”   她闭了闭眼睛,“目睹所爱之人死亡,远比亲身面临死亡还要痛。”   “我不怕痛。”身边的少女坚定地说,“他也不会死的。”   德妃笑着拉住她的手,“我知道他为何喜欢你了。”   她起身,拢了拢衣袍,“好了,你们快些回去吧。一到夜里,他的状况便不大好。外头还在下雪,我怕他受不住。”   顿了下,她叮嘱,“他装病的时候,状况反倒还好。他真是状况不好时,反而会强撑着表现得无事。这个时候你要千万注意。”   姜葵起身行礼,“我明白。……多谢母妃,同我说这些。”   两人道过别,姜葵从殿里出来,远远望见谢无恙在树下等她。   风摇了一树落雪,簌簌落满他的肩头。他坐在木轮椅上,眼睫低垂着,头稍稍偏向一侧,手上搁着一个熄灭的暖炉,膝间的绒毛毯子搭下来,一半落进积雪里。   她慌了下神,跑过去抱他。他倚在她的怀里,缓缓醒过来,轻眨一下眼睛,眨掉了落在睫间的雪粒,抬眸看见她的脸,明净如水。   “夫人?”他的声音含糊。   “你又在雪里睡着了。”她气恼,“你怎么总是这样?”   “抱歉……”他轻声说,“等你回来的时候,不留神就睡着了。”   “我们回去睡。”她说,推起木轮椅。   雪正在下,纷纷不停。她打开一把很大的伞,撑在两人的头顶。雪花无声地落满那伞,滑动到伞边,又滚落下来。   “夫人,”谢无恙说,“我好困。”   他的脑袋低垂着,一点一点的,往一侧歪倒下去。   “你靠着我吧。”她轻轻叹了口气,握伞的那只手往前挪一挪。   他在半梦半醒间,寻到一个柔软的倚靠,把脸轻贴在她的手上。他闭起眼睛,仿佛呢喃般,“夫人,我好喜欢你……”   闻言,她怔了怔,低下头,他已经睡熟了。他的脸贴在她的手上,含着点淡淡的笑意,似是十分舒适、十分高兴。   她轻轻哼了声,小声对他说:“你耍赖,不算数。”   “这句话,”顿了下,“要在你醒着的时候,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对我说。”   然后她俯身,在他的耳边,悄声说道:“我也好喜欢你。”   “不过你没听见。”她笑起来,“我也耍赖了。”   纷纷的雪覆盖漫长的路,远处是一片洁净无瑕的白。屋顶上簌簌雪动,下方人们沉睡,雪落的声音绵绵不绝。   -   十五日后,便是雪宴。   正月十五是上元灯节,恰逢宫里遇雪开筵,一整日都盛大热闹。   皇太子一身衮冕,携太子妃出宫,在大慈恩寺行香礼佛,而后又随天子车辇前往安福门外燃灯。五万盏灯高二十丈,少女妇施香粉、曳珠翠、衣罗绮,在灯轮下踏歌三日。   燃灯礼毕,天子车辇经过绵延十数里的灯烛,前往含元殿大宴群臣。皇太子坐在天子次座,与文武百官一一祝酒,温文有礼,言辞雅致。   待到开宴,丝竹声起,端庄持节的皇太子悄声对身旁的太子妃说:“我好紧张。”   “你又不是第一次喝那个毒酒。”姜葵悄声回答,“我才比较紧张。你只是昏睡一场而已,我要在这么大的场面上讲很多话。”   “我每日都在这么大的场面上讲很多话。”谢无恙笑了一声,“你背好词了吗?”   词是在温亲王府写好的,经过书房里几人多番商议,又删删改改了许多次。待到谢无恙饮下毒酒昏睡以后,姜葵将按照约定好的方式,引导群臣揭发岐王一党谋害储君之事。   “背好了。”姜葵小声对他说,“但是我怕一紧张就说错话。”   “别怕。”他想了想,“把手给我。”   她愣了下,伸出一只手,在案几底下递到他的面前。他侧过身,低下头,一手轻轻托住她的手背,另一手抬起来,以指腹在她的掌心虚虚写字。   他的手指冰凉,但动作温柔。她看着他的指尖落在自己的掌心,感到有点痒乎乎的,于是微微蜷了一下指节。   “你在干什么?”她问。   “在手心写几个字,就不会紧张了。”他专注地写着,“我以前都是这样。”   她忍不住笑了,“你这都是什么奇怪的法子啊?”   “你看。”他笑道,“你不紧张了。”   她轻哼一声,他看了她一会儿,又说:“我喝了那个酒以后,样子会有点吓人……你别怕。”   “倘若你实在怕的话,”他迟疑着,“或许可以拉住我的手?”   “嗯。我会的。”她小声应道,又问,“喝了那个酒……不止是昏睡吗?”   “会有点难受。”他随口解释了一句,继续郑重叮嘱道,“解药不要急着喂给我。要骗过那么多人,必须得是真的毒发。”   顿了下,“你等到回宫之后,再给我喂解药。”   “沈药师说过要立即喂给你。”她反驳,“那毕竟是毒药。”   “他说的话,不必认真听……”他的话语急刹了下,飞快转回来,“我不认识此人。但想来他是江湖游医,并不曾真正医过毒发的人。”   他严肃道:“我可是亲自喝过一回的。我有分寸。”   她还想说什么,他拉了拉她的手,“这是大事,容不得一点失误。”   “好。”她应道。   “那我喝了。”他低声说,“请夫人递给我吧。”   身边的少女端起案几上的鎏金小樽,倾身递到他的手中。他微微颔首,轻轻握住,垂眸凝视着杯中一泓清酒。   酒杯里漾着微光,倒映着他的面庞。他的眸光忽地渺远,恍然如陷入一场旧事。   “多年前,”他轻声说,“就是因为这杯酒,死了好多人啊。”   少顷,他举起酒杯,仰头饮尽,姿态从容。   片刻后,他忽然全身颤抖,无法抑制地低咳起来,流露出一抹极为痛苦的神色。他喘息着,手掌用力按在胸口,压住心脏的阵阵强烈抽痛。   “谢无恙……”她压低声音。她第一次见到他这种神色。   “别怕。”他闭上眼睛,竭力控制着自己,“稍微有点难受……过一阵就好了。”   随即,他缓缓松开手中酒樽。   “当”的一声,酒樽坠地。   青铜与金砖撞出响亮的音节,惊得无数人同时回首。   下一瞬,案几前的皇太子失去意识,断了线般往下跌落。   身边的少女慌忙去接他。他跌进她的怀里,面容苍白,双目紧阖,唇上渐渐失去血色,呼吸里含着些微的喘息。他的身体轻轻颤了一下,很快就安静下来。   月光如水一样落来,落在他的眉眼上,覆上一层莹白的辉。他在她的怀里静静沉睡,身上的气息淡去,仿佛一捧近乎消散的雪。   她有一瞬间的慌神,匆忙拉住他的手。他在昏昏沉沉之中,近乎本能地动了指尖,轻抵在她的掌心。   恍惚间,仿佛又回到当年的那场秋日宴,丝簧之声嘈嘈切切,案几前的年轻公子失手打翻了酒樽,席间的人影乱作一团。   但这一次,她接住了他。   她只慌乱了一刹那,而后如沉水般镇定。她轻轻扶住他,令他安静地平躺,俯身在他的耳侧低语:“你安心睡一觉,剩下的交予我。”   慌乱的人影里,她匆匆步入殿中,一身绯衣广袖、衣袂纷飞。   “父皇。”   少女在满座衣冠之中,长身而拜,声如金石,又如击玉。   “……儿臣请求彻查此事。”   作者有话说:   小谢:(很小声)我好喜欢你。   小满:(不满意)要大声说才算数。 第85章 你摸   ◎伸出手。◎   博山炉暖, 沉水香淡。   一缕冬日阳光自窗外洒落,微尘在光柱间起舞。   谢无恙醒来的时候,看见一袭赭黄色龙袍, 绣金的夔龙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寝殿里熏着袅袅的沉香, 一抹香烟淡淡徘徊。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在淡烟之中, 静静垂首凝望着他。   “父皇……”他低咳着,支撑着半边身体,竭力从床榻上坐起。   “不必行礼。”敬文帝抬手按在他的肩头,示意他重新躺下, “你昏睡了大半日。太医来看过, 说你连番受损, 须得静养。”   “多谢父皇。”谢无恙低声道,咳着嗽躺回床榻上。他看起来状况很差,面庞苍白如纸,神色极度疲倦。   “你皇兄犯下大错, 贬为剑南刺史, 即刻启程赴任。”敬文帝缓缓道, “……从今日起, 非召不得入京。”   “父皇……”谢无恙低低开口。   “不必多言。这是为人皇的决定。”敬文帝低声道,“……也是为人父的决定。”   谢无恙闭上眼睛,良久后轻声说:“我去送一送他。”   “你代为转告一句, ”敬文帝仰首望着上方一副字画, “你皇兄,其名为玦,美玉有缺, 故赐字为无双, 愿他君子完璧……他究竟是负了这个名字里的期待。”   “儿臣遵旨。”谢无恙低声答。   敬文帝不再说话, 替谢无恙拢了拢被角,拍了下他的肩,负手转身出殿门。   “恭送父皇。”谢无恙望着他的背影。   那个背影没有回头,只是停了一下,立在殿门下,仰望着冬日的天穹。   “你很像你母亲。”他低低地说,“我看到你……总是想起她。”   “……尤其是你睡着的时候。”   谢无恙微怔了一下,抬起头看向父亲。他已经离开了,一角赭黄衣袍消失在门口。   -   暮冬时分,灞上雪寒。   岐王谢玦携岐王妃裴玥出长安,往蜀中,赴任剑南刺史。   车马辚辚,队列在雪中默默行进。夫妻二人相对而坐,各自无言,凝视着窗外雪景。   灞水两岸,冷日微烟,枯柳依水,飘雪如盐,一派岑寂的冬日景象。   忽有马蹄声响起,皇太子金辂由远及近而来,携着珠玉相击的泠泠之音。   谢玦冷笑一声,止住了队列,从马车上缓缓走下。   风吹一树雪落,恍若白梨纷纷。树下一人绯衣玉带,外披狐裘,静坐在木轮椅上,手捧一个暖炉,轻搭在膝间绒毯上,抬眸望着他走近。   “皇兄。”他稍稍倾身行礼,绒毯上积雪簌簌而落。   “谢无恙。”谢玦冷冷看着他,“你此时来见我落魄模样,是为标榜贤德大度,还是为趁机落井下石?”   “我只想送一送你。”谢无恙轻声说,“或许这是我们最后一面了。”   他的话语里藏着难以察觉的悲意。   谢玦蓦然一惊,想到了什么,“那个传言……是真的?”   “是。”谢无恙淡淡笑了笑,“皇兄,我寿不过二十,你何必杀我?”   他低眸,“储君之位,原本就是你的。”   “无恙……你从未跟我说……”谢玦低低道。   “我说过,你不信。”谢无恙轻轻摇头,“你比我更像父皇许多,父皇也最寄希望于你。从小到大,你什么都做得比我更好,可是你不肯信。”   “我什么都做得比你好……”谢玦低笑一声,“可是父皇看不见。”   他看着自己的弟弟,“人们都说你将会是明君……他们爱戴你。”   谢无恙注视着手中的暖炉,“没有人能做到明君,只是竭尽全力罢了。那些为君之道,你比我更懂得。”   “你始终是那个干净明亮的,一尘不染的皇太子。”谢玦轻声道,“而我是那个不受宠的,你的皇兄。”   “父皇当年不也是这样的么?”谢无恙低声道,“……等我不在了,他本将立你为储。可你做了他平生所恨之事。他让我对你说,你辜负了自己的名字。”   “我本以为这名字是个讽刺。”谢玦轻笑一声。   谢无恙也笑了下,“我本以为我的名字也是。”   “皇兄,”他抬起头,“路长道远,山水万重,望珍重。”   他微微仰首,伸手折了一枝落满霜雪的枯柳,递到谢玦的手中。   谢玦轻扶了他一下,替他理了理膝间的绒毯,把那枝枯柳攥在掌心,低头久久不语。   “无恙……”谢玦低声说,“这是最后一面了么?”   “是。”谢无恙颔首,笑了笑,“或许在葬礼上,皇兄还能见到棺椁里的我。”   谢玦低眸看他,“其实我没那么想你死。”   “我知道。”他轻声说。   积雪的树下,这对兄弟彼此道别,从此天各一方。   车马辚辚之音再度响起,静止在灞桥上的队列继续前行。   树下的人静静目送着车队渐行渐远,无声地闭上眼睛。树后的少女走出来,站在他身后,为他拢了拢落满雪的衣襟。   “我以为你恨过他。”她低声说,“他毕竟想过杀你。”   他笑了笑,“我是将死之人,没有余力去恨了。”   “你别总说这话,我听着难过。”   她推起他的木轮椅,往马车的方向走,“我们讲一点高兴的事吧?”   她想了想,“上元灯节,燃灯三日,今夜是最后一场灯会,我们怕是赶不上了。等明年上元节,我们一起去玩好不好?”   他低垂眸,静了下,“……不会有明年了。”   “会有的。”她固执地反驳。   “好吧。”他的语气无奈似的,“会有的。”   他回首看她,“夫人,上元灯会,你有什么想玩的?”   “唔,”她歪头思忖着,“我想看燃灯、角牴、杂耍,想放水灯,还想要蜀红锦!”   他望着她,她这样讲话的时候,一绺发丝在脑袋顶上跳来跳去,招招摇摇的。他很轻地笑了下,忍不住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他的手掌放在她的发间,她的话语啪一下顿住了。   “啊。”他收回手,“抱歉。”   他试着解释,“……你头发上落了雪。”   “没关系。”她闷闷道,“你摸吧。”   他愣了下,看向她。她低着头,从脸颊一直红到锁骨,衣领底下埋着微微发烧的一截雪白脖颈。   “你……”   他迟疑着,指出来,“发烧一样,是不舒服么?”   “我觉得,”她小声说,“挺舒服。”   她匆忙补了句,“反正大家都可以摸我的头发,你是我的夫君,当然也可以。”   “那我摸了?”他小声问。   “你摸。”她把下巴搁在他的肩头,小猫似的眯了眼睛。   他侧过脸,看着她。   少女的睫羽纤长微卷,簇起来的时候缀着点碎光。她的脸颊贴得他很近,带着好闻的淡淡香气,不经意撩到他的鼻尖。他轻轻地闭了闭眼睛。   然后他伸出手,摸她的头发。她的长发乌浓,绸缎般柔软,如同一泓泠泠清泉,落在他的心里叮咚作响。   暮光收尽,雪开始下。他坐在木轮椅上,靠着她无声睡着了,她悄悄伸出双手,从他的身后抱住他,把自己的脸颊贴在他的面庞上,聆听交织在一处的呼吸声。   “会有的。”她对他说。   会有明年的。   以及此后的好多年。   -   宫城北边的废弃偏殿里,内侍监余照恩抱袖立在屏风前。   屏风后的黑檀木长桌上,黑发的年轻人懒洋洋地坐着,随意抛着一枚铜钱,以六爻之法卜算吉凶。   “最近卦象真有意思。”他低着头看卦象,“似乎是我理解错了。本来要借岐王之手刺杀太子,如今变成了借太子之手推倒岐王。”   “不过没所谓了,反正都一样。”他笑起来,“无非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罢了。”   “岐王党一倒,不少人会转而支持太子,不过也会有相当的人选择观望。”余公公低沉道,“殿下,你要把握住这个时机,拉拢有用之人。”   “我明白。”三皇子谢宽展开双臂,伸了个懒腰,“扮猪扮了这么多年,真是无聊得要疯了。”   “按照我们的约定,北司全力相助殿下,殿下也当回以报答。”余公公缓声道,“眼下有一急事,正须殿下出手。”   “何事?”谢宽抬头看他。   “老臣有一个不争气的学生,如今在淮州担任刺史。”余公公缓缓回答,“他有一些见不得人的货物,需要走漕运从长安到淮州。”   “明白。”谢宽拍了拍手,“我即刻准备,抓紧打通朝上的关节,并遣江湖人手一路相护。”   他把铜钱“啪”地拍在桌上,徐徐起身走出屏风,满怀期待地笑着。   “……我这个‘白头老翁’,倒是很好奇那位‘蒲柳老先生’是否又会出手。”   -   风吹影动,烛光摇曳。   东宫西厢殿里,少女坐在一座铜镜前,卸去满头金簪步摇。   青丝流淌一地,衬得镜中人的肌肤雪白,绛唇明艳,细眉若黛墨一笔勾成,笔意流畅又婉约。佳人全然不施粉黛,颜色已如朝霞映雪。   从灞上归来时,已是月落九天。谢无恙睡醒以后,自称有事去见温亲王,留了她在西厢殿内,而后独自转出殿门了。   她捧起脸,对镜发呆,有些无聊。   一扇窗倏地打开,晚风拂动一缕青丝。   一个竹筒子“啪”一声落进来,骨碌碌滚到她的足边。   她无声地勾了勾唇角,俯下身拾起那个竹筒子,以指尖拨开软木小塞,取出一张皱皱的轻薄桑皮纸,就着烛光在案上铺展开来。   纸上的字迹近乎潦草难辨,“灯会见。”   背面一笔一画写道,“出去玩。”   漫不经心又郑重其事,是那个人的风格。   “你这家伙麻不麻烦。”她小声哼了声,又轻轻笑一下,“果真是笨蛋一样。”   她将墨染般的长发堆起在头顶,露出一截白皙修长的脖颈。她为自己绾了一个松散的髻,在髻上簪了一枚红玉簪,衬出一张明艳姣好的脸,映着烛光仿佛醉酒般微红。   她换了一身绯色箭裙,系上一根雪白帛带,扎起纤细的腰肢,像是民间少女在灯节出游那样,打扮得随性又灵动,恍若一只轻灵的蝶。   然后她推开窗,轻快地翻出宫墙,踏着盈盈月色去见那个人。   城西安福门下,五万盏灯结成二十丈灯轮,簇成一株灿烂花树。灯上缀以锦绮,饰以金玉,微风一至,琅琅作响,锵然成韵。   十数里花光满路,灯火耀地,鼓乐喧天,丝竹如沸。   漫天繁星下,她抱起满怀的裙裾,乘着明亮的灯火,踩过月光潋滟的长路。   那个人站在花树下等她,灿烂的烛光漫卷,落满了他一身,勾勒出一道淡金色的颀长身影。   她朝他走去。   他在灯火里转身。 第86章 灯会   ◎去玩。◎   晚风吹得衣袂翩跹, 流水般的人潮涌动。   无数摇曳的烛光里,两人在灯火中对视。   旋即她踮起脚尖,轻敲了一下他的脑袋。   他笑了一声, “江小满, 你打我干什么?”   “大晚上还跑出来玩, ”她低低哼道,“实在是极为过分。”   “今年最后一场灯会了,约你出来一起看看。”他解释道,“错过了就没有了。”   “你可以明年约我。”她认真道, “反正每年灯会都差不多。”   “明年就不约你了。”他答得漫不经心, “不是说了我要去旅行吗?我打算年末走。”   “不留下来看一场雪么?”她低低地问。   “不看了。”他笑了下, “想去暖和一点的地方。”   她没有回答。他仰起头,望着远方华灯。烛火落进他的眼瞳,光影起落,缥缈不定。   “不说这个。”   他笑着摇头, “走吧江小满, 我带你去玩。”   他变戏法似的摸出一个纸糊脸谱, “啪”地往她的脸上一盖。   她捂住脑袋, 他轻轻笑着,转到她的身后,低头为她系上面具的两条带子。他的手指灵巧, 穿过她的发间, 轻快地打了一个结,顺手替她绾了一个漂亮的发髻。   “江小满,你簪发的手法真糟糕。”他低笑一声, 给自己也戴上一个脸谱。   “祝子安, 对师姐说话最好注意点。”她有些不满, 忽地被他一把捉住手腕,拉着在人群里挤来挤去。   “劳烦,”他带着她停在一个投壶摊子前,弯身递了一小袋碎银给看摊的小童子,“来一打箭。”   “好咧!”捧着银子,小童立即笑逐颜开,蹦跳着抱来一大把投壶用的无头箭矢,躬身塞到姜葵的怀里。   祝子安对她比了个“请”的动作,“这里的规矩,投中一枚箭,换一盏灯。”   “你不投?”她转头问他。   “我看着你就好。”他懒洋洋的,“少侠定要百发百中,才不算亏了我的银子。”   片刻后,两个人换了足足十二盏灯,从愁眉苦脸的小童子面前走过。   祝子安侧过脸。身边的少女抱了满怀的灯火,烛光映得她的双颊绯红如醉,漂亮的眉眼弯弯,好似月亮一样。   他无声地勾起唇角,伸手又拉了她往前走,“晚点再去放水灯。这会儿角牴戏已经没有了,但有个更有趣的杂耍,想看吗?”   “是什么?”她问,小心翼翼地护着怀里的灯盏。   “跟我走。”他笑道。   两个人一前一后,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潮,走进了西市鼓楼下的小酒肆。   酒肆里热闹非凡,墙边搭了一个歪歪倒倒的布戏台,成群的人挤在下面看杂耍,挤得人山人海。   耍杂技的是个浓眉大眼的胡人,在戏台上拉了一根粗麻绳,高声吆喝着展示猴戏。   绳上一只猴儿走得摇摇晃晃,底下三只猴儿呼呼生风耍着小木刀,还有一只很小的猴儿被一圈人围着,像模像样地拨木筹,表演猴子算术。   小猴儿每算对一个数,底下的人就大力地拍起掌,喝彩声像爆炸一样溢出去,酒坛子响得咣咣铛铛,几乎震得天花板掀开来。   祝子安领着姜葵推门进来,向熟悉的小厮打了声招呼,要了两个墙角的位子,又叫了一坛酒。两人把赢来的灯盏搁在桌边,各自摘了面具,面对面而坐。   他一边斟酒,一边笑道:“江小满,第一次看猴戏吧?”   “第一次。”对面的少女点点头,“往年灯会我都是跟着兄长溜出府,在安福门下看角牴。”   她想了想,好奇问,“你怎么会知道这里有猴戏啊?”   “因为我游手好闲、不学无术啊。”他随口答,“我就喜欢来这样的地方,人多热闹,吵吵嚷嚷的。”   顿了下,他轻声说,“让我感觉……还活着。”   他没让对面的少女听清,即刻又笑了起来,摸出一枚碎银,轻轻掂了下,歪头望着她:“要试试么?”   “什么?”她一愣。   “你看。”他随意把碎银往半空中一抛。   “嗖”的一声!角落里蹿出来一只小小的猴儿,卖力地跳起来接住了那枚碎银,然后屁颠屁颠跑过来,恭敬地往桌上放了一颗荔枝,还十分礼貌地朝他鞠了个躬。   “蜀红锦!”对面的少女惊讶道,“这里的猴儿还会送荔枝啊。”   蜀红锦是荔枝的名字。这种荔枝因为红如蜀锦而得名。上元灯会时,有钱人家喜欢在阁楼上抛洒荔枝,任下面的人群去抢着玩。洒落的荔枝红彤彤的,算是新年的一点彩头。   “一枚碎银换一粒荔枝。”祝子安笑着,“贵是贵了点,卖的主要是猴戏。”   “不过,”他悄声道,怕猴儿听见似的,“有几个笨的,算不清数。倘若你抛得快些,它会晕头转向,多给你送几粒。”   他搁了一小袋碎银在桌上,转过脸对姜葵说:“你试试看?”   “嗯!”她毫不客气,接了那袋碎银,抛去给小猴儿。   有一回两只小猴儿慌慌张张,以十分滑稽的姿态撞到了一起,齐齐扑通跌在地上,晕乎乎又站起来,迷迷糊糊地鞠了个躬,逗得她扑哧一笑。   祝子安坐在她对面,支起手肘含笑看她。灯火从上方落下来,流泻到她的发间,照得每一根发丝都温暖而明亮。   他的眸光动了动,又低下去。他低着头饮了一口酒,慢慢笑了笑。   “江小满,喜欢吗?”他问。   “喜欢。”她抛得累了,转过身来,有些好奇,“这些猴儿是哪里来的?”   “据说是西南森林里的猴子,搭着大车来到长安。”   他信口胡诌,“传闻这种猴子在当地更为聪慧,不仅能听懂人言,还能唱歌跳舞。”   “真的吗?”她睁大眼睛。   “真的。”他神情严肃。   随即他笑了一声,“当然是假的。江小满,你很好骗。”   “你说得跟真的一样。”她恼火道,“你这家伙骗起人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他懒洋洋把双手搁在头顶上,低着头想了想,“也不一定是假的。等我以后到西南森林了,就去打探一下是否真有会跳舞的猴子。”   “你又骗人。”她忽地不高兴了。   “别不高兴。”他笑着摇头,剥了一粒荔枝递到她口中,“吃一粒?”   她就着他的手,轻轻咬住了,低头吃荔枝,酸酸甜甜的。他托着下颌,看着她,微微笑着。   潮水般的喧嚣仿佛忽然变得很遥远,他的身边只有这个女孩,火光映着她的肌肤,美得如同羊脂玉,明亮又灿烂。   酒肆另一边,一群人正围拢在一起赌博。   一拨人急切地喊:“大大大大——”   另一拨人更为急切地喊:“小小小小——”   骰盅骨碌碌响得震天,最后噼里啪啦甩出来几枚骰子,周围的人挤进去看,发出一片大呼小叫:“坐庄的又赢了!”   “怎么总是赢?”   “这都是什么运气?”   坐庄的是一位小老头,眉飞色舞地收着赢来的银袋子,他身边跟着好几只小猴儿,探头探脑地在赌桌周围打转。   这边角落里的两个人有些好奇,朝赌桌的方向看了一阵。姜葵回过头,对祝子安说:“你也看出来了吧?”   祝子安点了下头,“嗯。”   “他出老千。”姜葵说。   好巧不巧,酒肆里安静了一刹那,她这句话响在落针可闻的人群中。   所有人同时沉默了一下,齐刷刷回头看过来。   祝子安叹了口气,“啪”地给姜葵盖上了面具。   “他们眼神不好,耳朵倒是很好使。”她小声说。   “你说谁出老千?”坐庄的小老头一推桌子站起来,朝这边大声嚷道。   这边的少女恼了,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你用猴子出老千,骗人钱还不承认?”   周围的人看来看去,恍然大悟。原来小老头养的那几只猴子,恰能从一个特别的角度看见骰盅里的情况,暗中用特定的方式传了讯息,故而小老头逢赌必赢。   “小女娃!”坐庄的小老头愤恨不已,气得胡须都在抖,“敢砸我的场子,捉住打一顿!”   “你试试看?”姜葵一拍桌站起来。   小老头刷刷点了身边一群打手,他们气势汹汹地抄起家伙,往墙角这桌围了过来,一副要打架的模样。   这时,旁边一名大汉呼呼抡起一张桌子,在地面上“咚”地掼碎了,从碎木片里摸出几根桌腿。   他自己抄起一根,另一根毕恭毕敬递到姜葵手里,“女侠仗义执言,揭发他出老千,替我们这些赌输的挣回一口气,要打架一起打!”   周围的人跟着嚷起来:“坐庄的,说不过就打人?”   又有人高喊:“坐庄的,还我的钱来!”   两拨人对喊起来,闹得越来越大,终于从吵架变成了打架。一时间木桌子木凳子咣当响了一片,闹哄哄的声音震得四面墙灰都在抖,酒水和瓷器飞溅了一地。   祝子安试着劝架,忽地也被塞了一根桌腿,身边的少女已经击倒了涌来的一片人。   他低笑一声,语气无奈似的,“堂堂皇太子,居然跟着你打架斗殴。”   然后他掂了下桌腿,站了起来。   江湖人士一言不合就斗殴,酒肆里的人已经习以为常。   这一侧是飞来飞去的桌椅酒坛,那一侧的酒肆老板在柜台后飞快地拨算筹,来回的小厮向他报数,给每一张被破坏的桌椅记账,打完了架回头一一找人赔偿。   “苏老板!”有人朝他喊。   酒肆老板从噼啪的算珠声里抬起头,人群里的年轻公子抛起一个钱袋子,笑道:“劳烦替我挂个账!”   钱袋子“嗒”地落在柜台面上,酒肆老板伸出一只手捞住,再抬头时,年轻公子已经拎起身边的少女往外走去,还不忘带走搁在桌边的灯盏。   他们身后乌泱泱跟着一大群人,一阵旋风似的追了出去。   “你干什么拉我走?”一面往外跑,姜葵一面不满地嚷道,“打架我从来不输!”   “小少侠行行好,”祝子安笑道,“再打下去真赔不起了。”   “不许叫我小少侠!”她斥道。   “少侠,这是我第二回跟着你被人追着跑。”他叹气,“快累死了。只求别再有第三回了。”   两个人一路行至不远处的河边,河上飘飘摇摇地停着几只小船,后方是一路赶来的追兵,呼啦啦如同一条长龙。   祝子安摸出最后一个钱袋子,十分不舍地扫了眼,恭敬递到船夫的手中,“船家,劳烦快些租只船给我,后头有人在追呢。”   “犯的什么事?”船夫警惕,“大事我可不掺和。”   祝子安笑了一声,“不妨事,船我买下了。”   船夫收了钱袋子,摇了一只小船给他,他接过撑船的竹竿,熟练地往岸上一抵,撑起小船往河中心去了。   姜葵击倒了最近几个追来的人,在岸边轻轻点足跃起,轻盈地落在了船上。   她一把摘下面具,回身望着在岸边跳脚的追兵,十分得意地哼了声,“还没有人能抓得住我。”   话音未落,她被人抓着转了个圈,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手里便被塞了根竹竿,耳边是含笑的声音,“抓住了。你来撑船。”   她只好接住竹竿,晃悠悠地撑起小船。他坐下来仰靠在船边,微微地喘息着。   “你还好吗?”她低头看他。   “有点累。”他闭了眼睛,“缓一下。”   她把船撑到河心,搁下竹竿,坐在他身边。他侧过脸,望着她,笑了起来。   “江小满,高兴吗?”他问。   “高兴。”她用力点头。   “那就好。”他笑着说,“我喜欢你高兴。”   “那你呢?”她问。   “我也很高兴。”   “那就好。”她点点头。   他笑了一下,倚靠在船边,又闭上眼睛,“我稍微休息下……打架太累了。”   她往他身边挪了挪,小声说:“你靠着我吧。”   他迟疑着,她补充道:“我是怕你掉到水里。”   “我才不会。”他反驳了一句,但还是轻轻靠着她,扯下兜帽半遮住脸,慢慢睡着了。   她侧过脸,望着他,“我也喜欢你高兴。”   小船顺流而下,渐入宽阔的江面。水上浮着数不尽的灯,一盏又一盏,流成星光点点的灿烂长河,映着遥远天边的银河。   祝子安在摇橹声里醒来,望见万千点灯火如星河,落在粼粼的江面上。   “醒了?”身边的少女问。   “我没睡着。”他严肃道,“只是休息一下。”   她哼了声,没反驳,递了一盏灯到他的手里,“一起放水灯吧。”   他双手捧起灯,轻轻送到江面上。一点浮动的灯火飘往远方,汇入漫卷无边的灯河里。   她看见他有些出神的模样,忽然歪头问道,“放灯的时候,你会许什么愿?”   他低着头,想了想,“不告诉你。”   “我许的愿也不告诉你。”她哼一声。   两个人肩并肩坐在船上,在江上放了一盏又一盏灯。一轮月影破碎在水面上,忽闪忽闪的火光流淌在其间,粼粼的光影如梦似幻。   江风吹来,江风吹去,笙歌遥遥地响在灯火里。   小舟上的两道影子离得那么近,仿佛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祝子安又开始犯困,身边的少女看了他一会儿,闷不作声地探身过去,替他拢紧了身上的大氅。   “快点回去吧。”她低低地说,“该到时辰了。”   “好。”他打了个呵欠,“我回东角楼巷。”   身边的少女摇起船橹,晃悠悠朝着岸边而去。   祝子安支起下颌往远处看去,忽然微眯了一下眼睛。   更远处的岸边,停着一只又一只浅水木船,周围是一队看押货物的官兵。   担夫们在船边来来回回,搬运着成摞的货物。等货物上了木船,船夫便摇船向江心,把货物运上静候的大船。那是官府的漕船,沿江一路前往黄河。   祝子安转过脸,与姜葵对视了一下。   “船有问题。”他低声说。 第87章 私会   ◎去见笨蛋谢康。◎   “你是觉得……”   “吃水不对。”他注视着远去的船只, “那些漕船常年运送粮食,分批从淮水经黄河抵达长安,卸空后再返回各地。”   他解释道, “据我所知, 返程的漕船时常会装载盐糖一类的货物, 载货不会很多,也不会很重……因此船只吃水绝不会很深。”   她想了想,“你认为那些漕船运了些不该有的东西?”   “这倒是常事。毕竟地方官员时常从京师私带些东西回去,这种事虽然不太合规矩, 但也算不得什么大错, 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让他们这样操作。”   他笑了下,“我有时候做生意也走这条线。”   “不过听说淮西一带局势不太稳定……我心里隐隐不安。”   他歪了歪头,“也可能只是我想多了。”   “要想办法追过去看看那些漕船么?”她问。   “倒也不必。我只是有点好奇。”祝子安抵着下颌,“回头差人查一下。”   他转过头, “江小满, 你明日写信到书坊, 就此事提醒我一下……我怕忘了。”   顿了下, “最近事情多,一忙就容易忘了。”   “好。”她点点头,“我会记得。”   他闭了眼睛, 倚在船边, 听着摇橹的声音。   小船在水光之间穿行而过,经过一池粼粼月色,终于来到了江岸边。   岸上静候着一辆青幔白马的车, 缀在车前的玉珂琅琅相击。赶车的黑衣少年跳下车座, 对船上的两人抱拳行礼, “先生。江少侠。”   小船渐渐靠岸了。洛十一扔了条绳索过去,姜葵抬手一把拉住,利落地系在船帮子上,引着小船上了浅滩。而后她转过身,轻轻拉起祝子安,领着他一起从船上下来。   他困得有点迷糊,任她拉着走到马车边,接着似是想了想,打着呵欠说:“江小满,我不送你了。……早点睡。”   旋即他转身进了马车,车帘一落,车厢里很快没了动静。   姜葵同洛十一对视了一眼。   洛十一赶起马车,沿着小道走了一段,随后停在路边。他飞快跃下车座,掀开帘子去看车里的人,“……殿下?”   车里的人疲倦地倚靠在车厢壁上,几乎没有力气答话。他听见声音,勉强抬起眼睑,低低地说了句:“径直去偏殿。到了也不用叫我……扔我到药池里就行。”   说完,他偏过脑袋,很快睡着了。   洛十一往他身上盖了一卷毛毯,又在他怀里塞了一个暖炉,而后转身走出马车,面对着空无一人的小巷,低声道:“江少侠,他睡着了。”   小巷尽头走出一身绯衣的少女。她对洛十一颔首,而后撩帘进了马车。   车轱辘又响在微凉的月色里,轧过覆盖积雪的青砖路。   车厢里的少女扶起沉睡的人,轻轻附耳对他说:“笨蛋谢康,这副模样还要陪我玩。”   她用了很大的力气,紧紧抱住了他。在她的拥抱里,他的心跳缓慢地恢复平稳,他的呼吸声渐渐变得清晰。   片刻后,他低低咳了一声,唇上浮起几分血色。   她轻轻托起他的脑袋,让他靠进自己的怀里。她把下巴抵在他的额头上,低垂眼眸静望着他。   月华落在他的脸庞上,投落一泓温柔如水的光。他的眉眼含着一点淡淡的笑意,仿佛是做了一个很好的梦。   “你这么高兴啊?”她笑了一下,“好吧。原谅你偷跑出来玩了。”   “等明年……”她轻轻闭上眼睛,“我们还一起去投壶、泛舟、看杂耍、放水灯,好不好?”   -   翌日晌午,一缕天光落进偏殿内。   谢无恙在袅袅的白雾中醒来,身边是坐在案前批阅文簿的少女。   他低咳了一声,试着动了下手指,但是没有力气。她转过身,扶着他坐起来,让他靠在一个引枕上,旋即端来了一碗汤药,慢慢喂给他。   “昨夜……”两个人同时开口,同时顿了下。   “夫人请说。”他温和地说。   “你还记得什么?”她试探着问。   他竭力想了想,“不记得。”   “……入夜后的事,都不太记得了。”   他试探着,“夫人,你昨夜有去看灯会吗?”   “去了。”她点头,“和朋友去的。”   “是上次提到的那位朋友吗?”他的用词很谨慎。   “不告诉你。”她低头笑了一下,继续喂药。等他把药喝完了,她又塞给他一颗糖丸,然后端了碗白粥喂他。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闷闷地喝粥。   她似是觉得他的模样很好玩,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他低垂着头,睫羽耷拉下去,神情透着几分恹恹。   “你这个人真是很容易不高兴。”她叹了口气,“好吧。是上次提到的那位朋友。我们一起去看了猴戏,放了水灯,还打了架。”   “还打了架?”他有些讶异。   “是啊。”她点点头,“那个人打架实在是非常差劲,一下子就累得不行了,还被人追着跑了几条街……”   “听起来……”他闭了闭眼睛,“十分丢人。”   “十分丢人。”她笑了起来,“但我很喜欢……他是我的好朋友嘛。”   她又思忖着,“不过打完架以后,似乎要赔偿不少银子……”   “真可怕。”他小声说。   “不过我很高兴。”她笑道,“他也很高兴。”   “高兴就好。”他低头笑了笑。   待到他恢复了力气,她提起另一桩事,“昨夜我和那位朋友在江上泛舟,恰好遇上漕船卸空返程,发觉那些船只吃水有问题。”   她懒得去书坊递信给他,干脆利落地把整件事讲了一遍。   他思考片刻,微微颔首道:“我即刻写几封信,请相熟的官员查一查。”   她扶着他起身,陪他坐在书案前。他取了一页信纸,提笔蘸墨,拢袖落字,开始写信。她托着腮看他写字,他的字墨意饱满,笔意淋漓。   “你的字一直都是这样吗?”她忽然问了句。   “当然。”他的语气漫不经心,“我的书法是伯阳先生教的。”   “他看起来很严格。”她想了想,“倘若你偷学别的字体,他看见了大约会罚你吧?”   “我才不会偷学别的字体。”他反驳道。   随后又悄声说,“不会有别人看见的。”   “什么?”她没听清。   “没什么。”他停了笔,“等回信吧。”   不日后,回信送到了东宫。信送到时,姜葵和谢无恙在西厢殿内整理一沓文书,顾詹事推门送信进来,对两人躬身行礼。   谢无恙接过回信,一一翻阅过,微微蹙眉。   “查出什么了?”姜葵问。   “什么都没查出来。”谢无恙低声说,“这才是最奇怪的。”   他起身,“我们去一趟温亲王府。……今日要谈淮西局势,此事一并商议。”   两人从西厢殿出,坐入一辆马车,沿着宫道出宫城,转往温亲王府。一路上马蹄声踢踢踏踏,谢无恙捧着暖炉,低头思忖着什么。   马车徐徐停在温亲王府。两人推门进入书房时,另外几人俱已经到了,互相寒暄过后,便开始议事。   “淮西局势不稳,加之今年暴雪,漕运不顺,朝上人人忧心。”   谢珩低叹,“户部司微蘅,如今已位列同中书门下正三品,主管漕运之事。他主张沿途征税,一路上恣行割剥,以至于百姓嗟怨,引得淮西匪帮作乱,淮州刺史自请用兵镇压。”   凌聃沉声道:“我曾在淮州就任过,识得如今这位刺史。他姓何名全,是内侍监余照恩的学生之一。他请用兵,是为增扩兵权。”   江淮一带产粮,漕船从淮水出发,经过运河到达黄河口,再从黄河走水运到渭水,将粮食送入京师,平均一年运粮二百三十万石,维系着关东地区的粮食消耗。   淮西一乱,漕运便乱,故而淮西始终是朝廷的心腹大患。   “我亲自去一趟淮西。”谢无恙低声说。   谢珩有些担忧,“你上月乘船往东都时,还未上渭水便遭到了袭击……”   “有人不想我去。”谢无恙微微颔首,“更说明淮西情况不对。”   他取了有关漕船之事的信件,递给几人一一过目,“以往走漕运私运货物的情况也常见,但这一回帮忙掩盖此事的是户部司微蘅。”   坐在一旁的谢瑗吃惊:“究竟是什么货物,需要动用到如此大的关系?”   “我隐隐有猜测。”谢无恙低声说,“此时不敢确定。”   谢珩读完信,抬首道:“无恙,你确实需要亲自去一趟淮西。”   “不过此行危险,”他叮嘱,“千万小心。”   “我明白。”谢无恙点头,“我计划向父皇请一道密旨,不会有人知道我离开京师。”   “沉璧,”他又朝谢瑗颔首,“我此后不在,京师的事都交给你了。”   “你真是个爱撂担子的皇太子。”谢瑗重重哼了下,想到了什么,又得意一笑,“不过等你一走,皇弟妹就是我的了。”   “休想。” 谢无恙笑了一声,“我夫人有别的事要忙。”   “我同你一道去淮西吧。”姜葵望着他。   他笑了下,“你不同我一道。”   她眨了眨眼睛,没太听懂这句话。   几人又就淮西局势商议良久,直到暮色四合、月出东山。谢无恙和姜葵离开温亲王府,乘马车转往东宫。   车厢里,谢无恙捧着暖炉,靠在窗边,微微有些倦意。   “你这种状况独自去淮西,我有些担心你出事。”姜葵望着他。   “别担心。”他轻轻打了个呵欠。   她还想再问什么,他闭上眼睛睡着了。   次日清晨,谢无恙前往太极宫请旨,姜葵在殿内整理文书卷宗。   他回来时,抱着一沓信,坐在她对面,仿佛是漫不经心地翻了几页,挑出一张薄薄的桑皮纸,递到她的面前,“夫人,你的信。”   她愣了下,接过信,上面的字迹潦草,“东角楼,书坊。”   她抬头盯着他,他的神情近乎无辜。   “你怎么知道是我的信?”她哼了声。   “不是我的信,”他认真解释,“必是写给你的。”   接着他执了笔,展开一卷纸,拢袖蘸墨,摆出要坐在这里忙一晚上的架势。   她搁下卷宗,站起身,“我出一趟宫。”   “你出。”他头也不抬。   “不问我去见什么人了?”她剜他一眼。   “你去见什么人?”他顺从地问。   她哼了声,没回答,推门而出。门在身后合上,她靠在门边,低头笑了一下,“去见笨蛋谢康。”   月华潋滟如水,泼溅在东角楼街巷。   头戴竹编小斗笠的少女敲开书坊的门,说书先生柳清河打着呵欠,见到她就说:“蒲柳先生不在。”   “我知道他不在。”她笑了一声,“那家伙还在赶来的路上。”   她熟练地从博古架上取来一套青瓷茶具,抱在怀里走上方木斜梯。雅室里开着一方轩窗,流水般的月光流泻一地,照亮铺满竹席的地板。   她托着腮坐在案前,摆弄那个人的茶具。她沏的茶不好喝,因此也懒得沏茶,计划着等他来了再指挥着他动手。   许久之后,一道轻缓的脚步声响起。   那个人推门进来,抱了一沓书信。月光落在他的面庞上,他的眼底盈满无声的笑意。   他望见她,无奈似的,“江小满,你怎么来得这么早?”   “是你太慢。”她朝他招手,“快来沏茶。”   他在她对面坐下,接过她手上的茶具,却没动,把怀里的信搁在案上,严肃道:“先说正事。”   “公羊先生来信。”他递信给她,“我们要去一趟淮西。”   作者有话说:   去度蜜月!   ?? 卷四·朝天子 ?? 第88章 船上   ◎跌进他的怀里。◎   她展开信读起来, 他坐在她对面沏茶。   淡淡的茶香很快自他的指尖溢出来,袅袅地徘徊在四壁之间。   他照例沏了两壶茶,一壶是沏给自己的浓茶, 一壶是沏给她的香茶。他为自己倒了一盏浓茶, 正欲试饮一口, 忽然被她伸手拦住,抬起头是少女不悦的神情。   “干什么?”他愣了下。   “不准喝这么浓的茶。”她不满道,“再忙也要困了就睡觉。”   “你怎么管起我了?”他无奈道。   “我是你师姐,当然可以管你。”她重新倒了一盏茶, 稍微试了一下温度, 再递到他的手里。   他叹了口气, 接过了茶,慢慢饮着。   她读完信,托着腮,琢磨信里的内容, “公羊先生在信里说, 淮西似有匪帮作乱, 影响到他们漕帮的生意。匪帮动向难测, 他深感棘手,请我们帮忙查一查。”   祝子安点了下头,“公羊先生是漕帮帮主, 主要的生意都走漕运的路线。上回他来长安, 也曾与我聊过,近月来淮西越来越乱,他的生意难做。”   他搁下茶盏, “他上次救我, 于我有恩, 我定当全力相助。”   姜葵重读了一遍信,“此事确实需要我去。他在信里提及的匪帮中,也许有我在江湖上的熟人。”   “不愧是‘落花点银枪’少侠,江湖上的熟人遍及各地。”祝子安笑道。   “很多年不见了。”她对着那封信,“也不知道如今还熟不熟。”   “其实……”她解释,“以前我也做过一个月山匪,结交了几个朋友。”   “我倒不知道你有这段过往。”祝子安支起下颌看着她,“不过做山匪这样的事,听起来很符合你的性子。”   她歪起头,回忆着,“其实也算不得真正的山匪。我就在城外的小山上,收了几个小跟班,每日在乡间逛一圈,一起喝酒打架……路见不平就拔刀相助的那种。”   “主要是为了蹭酒喝吧?”祝子安笑了一声,“听闻乡间有条规矩,受人相助便要请人喝酒。”   “你干嘛揭穿我?”她瞪他一眼。   又托起腮,怀念着,“乡间的酒真好喝,又香又烈,火辣辣的,也不容易醉。喝多了就躺在山坡上看天,山脚下的池塘映着很亮的阳光,到处都暖洋洋的……有种忘记时间的错觉,日子好像无穷无尽似的。”   她转头看他,“以后带你去吧?”   “好啊。”他低头笑了笑,“……还有时间的话。”   “先忙正事。”他起身,走到博古架前,从下方的抽屉里翻出一卷图纸,回到矮案几前铺展开来。   “你看看这几处地形。”他在图纸上点了几处,“我们简单规划一下行动,十日后出发去淮西。”   顿了下,“你还从未去过黄河吧?”   “从未。”她摇头,“我们坐船去淮西么?”   “嗯。去淮西的船我来安排。”他点点头,“你专心研究匪帮的事就行。”   他笑了下,“你这个小山匪头子,探寻匪帮动向这种事,大约很在行吧?”   “总感觉你在这话里骂我。”她哼了声,执起笔。   “我分明在夸你。”他无奈似的摇头,端了茶坐在她身边,低头看她勾勾画画。   少女认真思考时,稍稍低着头,握笔的手指纤细白皙,又凛然有力。头顶一盏珐琅小灯把烛光投落在她微翘起的发上,照出漂亮的金色边缘,有一点毛茸茸的。   他的手指动了一下,没忍住,抬起来,揉了揉她的头发。   出乎意料的,她没有推开他,连头也不抬,漫不经心的,“你摸吧。”   “你又换主意了?”他笑了一声,“上次还说不许。”   “我们是师姐弟嘛。”她随意寻了个借口,低头继续落笔。   “嗯。”他侧过脸,望向她,低笑着。   他喊她:“师姐。”   嗓音含了点笑意、干净又好听,猝不及防地落到她的耳里。   她的指尖微微跳了一下。   她顿了笔,抬起头,小声说:“不要随便叫我师姐。”   “嗯?”他歪了歪头。   “干正事的时候不要这么叫。”她低哼一声,“打扰到我思考了。”   “遵命。”他低低笑了声,顺从地点头,又揉了揉她的头发。   案上的烛焰明亮又绯红,他没注意到她的脸上微微发着烧。   两人就淮西之事商议许久,直到漫天繁星升上天穹。炭盆里的炭换了几次,新添的木炭燃着温暖的光,偶尔带起一个火星。   祝子安轻轻打着呵欠,脑袋一点一点地往下低,睫羽也渐渐耷拉下去。   姜葵侧过脸,看了他一眼,收了图纸,“今日就到这里吧。”   “我不困。”他坚决道,“把这张地图看完吧。”   “我困了。”她叹了口气,“我要回宫了。”   他转头看她,她稍稍打了个呵欠,仿佛是真的困了。于是他点了下头,“你快回去吧。”   两个人各自道过别,姜葵推门出去了。祝子安站在窗边注视着她离开的背影,无声地笑了一下,转身下楼钻进候在后院的马车里。   道路两旁积着雪,反射着亮如银的月光。马车轧着雪,轱辘辘走了一段路,车里的人听了一阵,渐渐困倦起来,靠在车厢壁上慢慢睡着了。   赶车的洛十一停了车,探进去看了一眼,看见他静静闭着眼,已经彻底睡熟了,于是飞快地跳下车,朝着上方的屋顶,低声喊:“江少侠。”   少女轻快地从屋檐上跃下,撩帘进了马车。   她拉了一卷毛毯盖在车里的人身上,俯身替他整理了睡乱的衣襟,然后坐在他的旁边,偏脸望着他的面庞,轻轻笑了一下,“他真的很好骗。”   “江少侠,”洛十一在车座上回头,低声叮嘱,“这一趟去淮西,恐怕要月余。沈药师托我转告,每日的药酒要看着他喝,倘若喝完了,就要准备回程。”   “我明白。”姜葵回答。   她推了几个炭盆放在旁边,然后从背后抱住睡熟的人,开始为他疗伤。她把脑袋埋在他的肩窝,听见他的呼吸声淡淡。月光流泻到两人的身上,恍若堆积了一层明亮的纱。   窗外簌簌雪落,窗内火光摇曳。   他在睡梦里,感觉到久违的温暖,轻轻侧过脸,抵在她的颊边。   仿若此间寂静,一切声音都消散,只余彼此的呼吸。   -   十日后的清晨,姜葵在冬日阳光里醒来。   她在软枕上转过脸,身边的人还在沉睡。阳光在帷幔之间穿行而过,无声落在他的面庞上,照得他的眉眼温暖又宁静。   她靠近他的脸颊,在他的耳边悄声说:“等你。”   随后她起身,赤足踩过烘得微热的地板,在屏风后换了一身青绢箭衣,戴上竹编小斗笠,抱起一个白麻布包裹,翻出宫墙前往北亭桥。   冬日清晨的街上无人,屋顶上积雪滚动。   少女坐在桥上眺望,等待相约的人。   远山披雪,近树凝霜。桥下冰面上积着雪,远远望去好似堆满梨花。桥边几株白梅已经含苞待放,枝头鸟雀咿呀,踩落簌簌细雪。   “嗒”的一声,雪团碎开在砖上,被阳光照得莹亮。   桥上的少女抬起头,望见一道人影落在桥头。   他随意倚在树下,佩一柄剑,提一壶酒,身后雪落如白梨花雨,衬得他的气质轻狂又散漫,恰似倚斜桥的少年郎,桂花载酒,春风得意。   “江小满。”他喊她。   她应了声,轻盈点地,足尖一动,转瞬间落在他的面前。   发丝翩跹,衣袂交织,两人在树下对望。   她仰脸看他,他低眸淡笑,“久等。”   “知道就好。”她撇嘴,“我要罚你。”   她踮起脚尖,去敲他的脑袋。他笑着弯身低头,任凭她敲,“请罚。”   少女的纤细指节敲在他的头顶,一下,两下,三下。   他眼底的笑容更盛,映着明亮的天光。   “好了。我们走吧。”他捉住她的手腕,拉着她转身即走。   “坐大车么?”姜葵问。   “不了,坐船。”祝子安仰望着晴天雪色,“天气真好,适合出行。”   两个人一前一后,穿过草木丛生的小径,停在积着厚雪的河岸边。一只小船在河上飘摇,系船的绳索扎在木桩上,木桩深埋在雪堆里。   祝子安从雪里摸出那根绳索,双手用力一拽,把小船拉到近处,而后领着姜葵上了船。这是一只小沙船,吃水不深,晃悠悠在河里沉浮。   她有些疑惑,“我们要坐这么小的船上黄河?”   “当然不是。”他笑了一声,“你看我像那么笨的吗?”   他指了指远方的河面,“此行须得隐秘,不能为人察觉。我们先搭小船去渭水,此后再换乘大船。”   他拍了拍船舵,转身指着桅杆,“江小满,你去升帆,我来掌舵。”   “你还会驶这种带帆的船?”她眨眨眼睛。   “不太会。”他承认,又笑道,“我试试?”   她纵上船篷,扯起风帆,又跳下来,看他试着掌舵。   起初,他的操作不太熟练,一板一眼的,仿佛是在循着记忆学习。尝试了几番后,他很快掌握了窍门,有模有样地掌起舵来,动作轻快又灵活。   小船在河上兜兜转转,终于翩翩悠悠,顺流而下,迎着天光前行。   远处群山抱雪,两岸花树连绵,纷纷的细雪落满河岸,沙鸥与白鹤在岸边小憩。偶尔飞起一片水鸟,低低掠过粼粼的水面。   两人并肩立在船首,他操舵而行,她静立一侧。   她看了一阵,忽然提出:“你教我掌舵吧?”   “这样的话,”她解释,“你累的时候,可以换我来。”   “好啊。”他示意她站在船舵前,自己站在她的身后。   旋即,他从后面伸出双手,绕过她的腰肢,扣住她的手指,手把手教了起来。   他的动作温和又有力,她的手指拢在他的掌心,握紧了船舵,操纵着小船稳稳当当地行进着。   两个人离得很近,近乎彼此拥抱。她悄悄回头,他低垂眼眸,神情专注而认真。风吹起他的发,蹭到她的颊边,携着积雪和白梅的香气。   她刚回头了一瞬,就被他轻轻按着脑袋转向前方,耳边一道少年声音响起,温和而严肃,“江小满,专心点。”   “我很专心。”她收了收神,目视前方,“似乎不难。”   “那我松手了。”他放开双手。   他的力道刚一卸,她的手指猛一滑,船舵骨碌打起转。   “咚”的一声!整只船剧烈地颠簸起来,在河面上急急打了一个横。   船身极为猛烈地摇晃着。她被晃得整个人往下跌,他下意识地去接她。紧接着,小船犹如长蛇摆尾,甩得两人无法站稳,一齐倒在船上。   她跌进他的怀里,他伸手抱住了她。   一捧水花泼在船上,溅在交织的衣袂间。   他抬起眸,她低下头,安静地对视。 第89章 心跳   ◎你的心跳声好吵。◎   小船在河面上忽忽悠悠打着旋。   远处沙洲上一对白鹭飞起, 掠过积雪的岸边。   两人在寂静中对望,从彼此的眼瞳里照见自己。   “你的心跳声好吵。”她小声说。   “抱歉。”他小声答。   她忍不住笑了,“你为这种事情道歉干什么?”   他卡了一下, 更小声了, “……抱歉。”   “笨蛋祝子安。”   她低头笑了一下, 从他身上坐起来,“你害得我湿透了。”   “分明是你不专心学。”他小声反驳。   “那是怪你教得不好。”她低哼一声。   “好吧。”他无奈地说,“怪我。”   他也坐了起来,两个人面对着面, 都是浑身湿透, 发丝滴答地坠水, 好似两只落魄相依的猫。头顶上方天空晴朗,几只沙鸥在天地间盘旋,投下数点粼粼光影。   他抬眸望向她,“你没有摔到哪里吧?”   “我没事。”她回望他, “你还好吗?”   “不太好。”他按了按心口, “我也觉得心跳声好吵。”   他顿了下, 立即解释, “是方才被你吓的。”   她扫了眼他微红的耳廓,懒得揭穿他,伸手碰了下他湿透的头发, “你湿漉漉的, 快换衣服,别生病了。”   “你先去。”他固执地说。   她只好答应,抓来搁在船边的白麻布包裹, 发觉里面的衣物洇湿了一片。他探身过去, 看了一眼, 有些无奈,“这样看来,得找个镇子停一日,烘干了衣物再走。”   “迟一日的话,还赶得上渭水的船吗?”她问。   “赶得上。”他笑了下,“那船本就是等我的。”   她的衣角还在滴着水。他抵着下颌,有些迟疑,“船篷里有干净衣袍。”   “不过是我的衣袍。”他犹豫不决,“你穿不太合适。……但是天气寒冷,不换下湿衣的话,我怕你着凉。”   “我不介意的。”她撇过脸,“……穿你的衣袍。”   顿了下,小声补充:“反正都是洗过的。”   “也是。”他抓了抓头发。   她撩开布帘子,钻进船篷里,找到了他的包裹。她解开包裹的系带,翻出一件他的宽袍,飞快地换上。   他的衣袍宽大,几乎把她整个人都裹住。柔软的布料若有若无地贴在她身上,微微带着一股暖烘烘的热意,以及他怀里的清冽气味。   她埋着头在船篷里坐了一会儿,双手捧着绯红的脸颊。等到发烧的感觉渐渐褪去了,她状似漫不经心地掀开帘子走出去。   他站在船首掌舵,听见她的脚步声,转过头看她。她穿进他的衣袍里,袖子和衣摆都耷拉下来,衬得她的身量越发小巧,好似一个小小的瓷娃娃,肌肤雪白,乌发迤逦。   他笑道:“江小满,你好像偷穿大人衣服。”   她有些恼火,正要反驳,忽地被人轻轻拉住了衣领。   他走到她面前,微微低下头,认真地替她打理衣袍。他的手指经过她的领口,紧了紧宽大的衣襟,再一路滑落下去,束紧她腰间的帛带,仔细折起过长的袖口,露出她的一截白藕似的指尖。   她垂着双手,任他摆弄,好似一个乖巧的小孩。他倾身过来,离得她很近,她的眼眸微低,看见他的神情专注,鼻梁挺拔,睫羽的弧度清晰分明。   “好了。”他满意地拍了拍手,拎起她的领子,拉着她往船舵走,“你来掌舵,我也去换件衣服。”   接着他抬起一根食指,点在她的额头上,“江小满,专心一点。这船经不住你再折腾。”   她被摁得稍微后仰,忿忿撇了下嘴,“我知道啦。不会有下次。”   黄昏时分,小船在河上飘飘悠悠,停在了一座小镇旁。   说是一座小镇,其实只是个安静的小山村。山村围绕一方明亮的池塘而建,只有零零落落几户人家,其中一间茅屋上袅袅地升起炊烟,映着天边的斑斓云霞。   笃笃的叩门声响起,伴着一道温和的少年声音,“请问屋里的主人,可否借路过的旅人寄宿一晚?”   其实门根本没关,叩门只是个形式。   这一带土地丰饶富庶,民风淳朴和善,百姓安居乐业,家家夜不闭户,也不见盗贼出没。偶尔有旅人路过,常会被热情的主人请进屋,吃顿饭住一宿,再继续赶路。   片刻后,一位瘦小佝偻的老妇人从屋里颤巍巍走出。   这位老人一身质朴干净的麻布衫搭碎花披袄,一把花白的头发用木簪子拢着,掌心里捏一串熏香的檀木珠,大约是一位多年信佛的人。   老妇人见两个年轻人湿漉漉地站在门口,急忙热情和善地请他们进屋,“两个孩子,大冷天的,快到炭盆前暖暖。可是行船落了水?”   “倒是没落水。”祝子安笑了一声,“是水落了来。”   老妇人笑道:“少年人贫嘴,水要如何落来?”   “这就要问我身边的姑娘了。”祝子安笑着答。身边的少女闷闷偏过脸。   祝子安快步走上前,极为熟稔地扶着老妇人,随她一同往屋里走去,边走边问:“阿婆可是独居在此地?”   “一双儿女在城里打短工,过年时回来过,这会儿又走了。”老妇人一面作答,一面翻出两块干燥的白帕子,递到两个年轻人手里,“先擦擦头发,全都湿透了,怕是很冷吧?”   “好冷好冷。”祝子安接过帕子,胡乱往头上一盖,恭恭敬敬行礼,“多谢阿婆。”   身边的少女瞪了他一眼,捞起他头顶上的帕子,帮他擦了擦头发,“你能不能认真点?”   “我很认真的。”他倔强反驳。   老妇人笑看着他们吵闹,有些好奇地问:“你们可是夫妻?”   “不是。”少年被人摁着脑袋擦头发,声音从帕下闷闷传来,“是兄妹。”   “是姐弟。”她恼火道。   “不。”他的语气笃定,“是兄妹。”   他抬眸看她,严肃指出:“我比你大。”   “就大一岁。”   “大一岁也是大。”   老妇人听乐了,“你们倒真不像兄妹。……不过模样都生得极为俊俏,仿佛一对庙里的小神像似的。尤其是小姑娘,我活了这么大把岁数,还未见过如你这般好看的。”   “别夸她。”祝子安笑道,“她不经夸。”   然后他抱着脑袋,挨了一拳头。   三人又随意聊了几句,老妇人领着两个年轻人去后院,“院子小了些,只有一间空房,是我那一双儿女的。你们既是兄妹,住一起也无妨。”   祝子安沉默了下,“有两张床吗?”   “有的。”老妇人又笑了,“别担心。”   “那就好。”他松了口气,“我不想睡地板了。”   老妇人笑个不停,领他们进了屋,又道:“我去灶房做饭,你们自己拾掇。倘若缺什么,可以同我讲,不必客气。”   “阿婆,我来做饭。”祝子安笑道,“忽然借宿一晚,打扰了阿婆休息,实在不好吃白饭。只要有活干,无论劈柴打水,煮饭做菜,都让我们来吧。”   他坚持了一阵,老妇人也不再拒绝,让两个年轻人去灶房煮饭。   姜葵在灶台下添柴生火,然后趴在砖台边上,托着腮看祝子安炒菜。   锅内的热气咕噜噜涌起,夹着劈啪作响的炸油声。他挽着袖子,低下眼眸,烛光落在他的面庞上,染上一点烟火气,竟然也衬得他十分好看,仿佛一位误落凡尘的小仙。   她怕他不知不觉被烫伤,极为留意他的举止,时常不动声色地帮他试温。她伸手过去的时候,他便抬眸望着她笑。他的眸光一落来,她的脸颊就微微发烧。   “我第一次看你炒菜。”她撇过脸,“有模有样的,简直不像新学的。”   “我不是新学的,”他一本正经地胡诌,“我打小就会做饭的。”   她轻轻哼了声,用他听不见的声音悄悄说:“某人去年秋狩时差点被饿晕过去。”   饭做好了,两人端了热腾腾的菜上桌。一老二小分明是初相识的陌生人,却显得像是亲密无间的祖孙。三个人围在一张小木桌上,边吃饭边闲聊,仿佛有种岁月静好的喜乐。   老人家睡得早,很快就进了里屋。两个年轻人利落地收拾了屋子,简单飞快地拾掇完毕,跑到屋顶上并肩坐着看星星。   上方天穹漆黑如幕,更衬得星辰明亮。在这样灯火寥落的乡间,每一颗星星都灿烂生辉,仿佛漫天繁星摇摇欲坠,顷刻间就要落在头顶。   “江小满,我教你数星星吧?”祝子安说。   “你为什么总想教我数星星?”姜葵转头看他,“我只要认得北斗七星,夜里不会迷路就够了。”   他懒洋洋支起下颌,遥望着远方银河,“江小满,你有没有听过民间有一种说法?关于逝去之人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我在想……”他轻声说,“等我哪一天不在了,也要变成一颗星星。”   她微怔了下,听见他笑了下,继续说,“但是我不告诉你是哪一颗。这样,只要你每晚看见星星,就知道我在看你。”   “因为,”他轻轻笑着,“每一颗星星都可能是我啊。”   身边的少女没有回答,他侧过脸去看她。   忽然间,他怔住了。   漫天星辰的光里,她的泪水如同珍珠般,静静地流淌在她的眼眸里,晶莹又明亮。   “你……怎么哭了?”他喃喃地说。   “我没有。”她拼命摇头,“我才没有哭……”   “你别哭啊。我又说了让你难过的话么?”他有些手足无措,迟疑着从她背后伸出双手环住她,小心翼翼把她抱在怀里,如同护着一个脆弱的瓷娃娃,“我抱着你,你别难过,好不好?”   她在他的怀里轻轻闭上眼睛,泪水无声地沾湿他的衣襟。他身上积雪和白梅的气味涌到她的鼻尖,渺远、温柔、洁净、安宁,仿佛从极高的天空之上落来。   满屋顶的星光里,他们就这样坐了许久,直到他终于渐渐支撑不住,微微地倾倒下来,缓缓靠在她的身上。他低垂着脑袋,下颌搁在她的肩头,安静地闭着眼睛。   她从他的大氅里翻出一个酒壶,把里面的药酒喂进他的口中,然后用尽全力地抱紧了他。   “你不许变成星星。”   她倾听着他微弱的心跳。   “你要留在这里陪着我。”   在你最喜欢的人世间。   -   翌日清晨,天色晴好,鸟雀叽喳。   姜葵与祝子安同老妇人道过别,继续乘船前往渭水。   两人起得很早,祝子安边走边打呵欠,被姜葵拉着往前走。她推着他在船边坐下,自己站在船首掌舵。   冬日的晨光里,船首少女迎风而立,船尾少年安然沉睡。风吹飞雪,落在两人的衣袂之间,仿佛无数绽放的花。   小船顺流而下,经过蜿蜒的河道,最终冲入宽阔的水域。   正值冬日,烟波浩渺,渭水上船只繁忙,陌上人流如织。棹歌声穿透云雾,遥遥地传来,响在茫茫的水面上。   祝子安起身,接过姜葵手里的船舵,操纵着小船转往河岸边。   河岸边停着一支船队,水手们在船板上来来往往,商人们逐一清点着货物。一张接一张白帆扬起在桅杆之上,迎着明亮灿烂的天光,在清晨的微风里微微鼓动。   “我们跟这支商队走。”祝子安指了一下,“他们是一群布商,在关中与江南之间做生意。我打点过各方关节,船上都是可信之人。”   他停了船,领着姜葵下来,往船队的方向走去。   为首的一只木船上,水手们忙得热火朝天。一名精壮大汉站在船头眺望,辨认出走来的祝子安,飞快地从船上跳下来,在他面前“啪”地抱拳跪地行礼。   祝子安的眼神沉了下,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他大喇喇地喊起来。   “殿……”   他响亮地开嗓,撞上祝子安的眼神,但是没能刹住口。   “……下?”   作者有话说:   小谢:…   ——一个小剧场——   多年后,小满和小谢再度拜访小镇。   老奶奶:(回忆)我记得你们。   老奶奶:(想起)是兄妹吧?   小谢:(严肃)不,是夫妻。   老奶奶:??? 第90章 倾身   ◎忽然将她揽在怀里。◎   祝子安沉默了下, “店下面怎么了?”   大汉一愣,“店下面……怎么了?”   撞见祝子安微冷的眸光,他不自禁打了个寒战, “啪”地再次抱拳行礼:“店下面……漏水了!”   “那就去补。”祝子安的语气平静。   “是!”大汉“啪”地又抱拳行礼, 霍霍几大步就跑远了。   祝子安叹了口气, 转头对姜葵说:“此人姓江,是船上的大副。他头脑不太灵光,讲话有点糊涂,不必理他。”   “嗯。”她点头。   然后悄悄侧过脸, 努力忍住不笑。   祝子安领着姜葵上了船, 带她在船上走了一圈。她第一次坐这种大船, 好奇地四处观看,听他讲解每一处舱室的用途。两人最后停在桅杆下,并肩望向冬日清冷的河水。   “殿……”   江大副在甲板上“噔噔”走来,对祝子安抱拳行礼, 在他的眼神下迅速改口, “店下面补好了!不漏了!”   他响亮地问道:“先生!开船吗?”   祝子安对他微微颔首, 他即刻高声指挥:“起航!”   船中央设立板栈, 系铃于其上。船公当当地敲响铜铃,众纤夫喊着嘹亮的号子,拉着船索寻浅滩而行, 步入滔滔浊流之中。   旋即, 船上众水手齐齐升起白帆,嘎吱摇着铁索,从水中拉起硕大船锚。船公挽着袖子立于船首, 大开大阖地转动着船舵。   船队沿河而下, 顺流东去。   祝子安借口有事, 独自步入下方的船舱。   一身黑衣的少年在船舱里静候,远远见到他便抱拳行礼,“殿下。”   他接过洛十一递来的文书,坐在一盏烛灯下翻看。洛十一奉茶侍立于一侧,看着他低头慢慢读完,拢了拢纸卷,取来一张宣纸,提笔开始写信。   落了几笔,他似是想起了什么,转头对洛十一说:“江卫率近来很闲吗?”   洛十一愣了下,不知他这话是何意。   “很闲的话,就多找点活。”他的语气漫不经心,“告诉他,再出现在我面前,罚俸一个月。”   洛十一没太明白,但点头应道:“是。”   他从船舱里出来,转到甲板上,对船边的少女行礼,“江少侠。”   “他在忙政事么?”姜葵问他。   “是。”洛十一答道,“一日内就积攒了不少文书要批复。”   “这只船队是奉旨出行的吧?”姜葵又问。   “是。殿下请了一道密旨,隐在这只船队里,奉诏前往淮西。”洛十一点头,“船上看似是一群布商,其实都是殿下的人。”   “船上的江大副……”姜葵思忖着,“是东宫左右卫的人?”   “是。”洛十一顿了下,“……他是我的同僚。”   他解释道:“江大副其实是太子左卫率。他姓江名兆,字万年,是我的上级。东宫左右卫里,只有他出身淮水一带,懂得行船之事,因此由他担任船上大副。”   姜葵若有所思,“他这人说话直爽有趣,我还挺喜欢的。以后让他多露面。这一程想必他最辛苦,可以赏一个月俸禄。”   洛十一沉默了下,“殿下说要罚俸一个月。”   姜葵笑了起来,“别信他的,他在置气。”   洛十一在茫然中退下了。   黄昏时分,船队进入黄河,视野顿时开阔。   河水西出昆仑,流遍群山,滚滚东流入海。河上长风浩荡,舟楫如林,浊浪滔滔东倾,携裹不尽黄沙,不知几千几万里。   远处有船公扣舷而歌,伴着鼓枻茫茫,山川绵渺,水流沙共远。   漫天霞光里,祝子安披衣走来,站在姜葵身边,陪她临水远眺。低徊的棹歌声中,两人并肩而立,长风吹动衣袂纷飞。   “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河。”她赞叹,“从前只听人说,就像是银河倒泻那样。”   “传闻黄河水是从天上来的。”他仰望天穹,“从昆仑雪山上流泻,落进东方尽头的归墟,再变成诸天星辰升起来。”   “真壮观。”她想象着。   “开春时的景象更为壮观。”他笑起来,“春来时,河岸白杨滴绿,早熟的小麦在阡陌间翻起一层又一层麦浪,鸿雁成群地起落交飞,遥遥可以听见牧童歌声。”   他支起下颌,敛眸淡笑,“黄昏时分,夕阳照在钟南山上,漫山遍野都是金灿灿的,映着连绵十数里的桃花。”   “我记得你说过,”她托着腮看他,“等你洗手不干了,就想在桃林之野放牛?”   “对啊。”他懒洋洋的,“书经里说,武王伐纣之后,乃偃武修文,示天下弗服。人们没什么事可做了,无聊到在华山脚下放牛。想来那种日子一定很惬意。”   他在风中仰起脸,眺望远方无垠原野,群山逶迤披雪,黄河九曲沙万里。   “江小满,你看。”他伸手遥指,“那里是华州。”   霞光灼灼无边,他望着西方天穹,“自华州出,往西一百八十里,就是长安。”   他又指向东方,“往东六百七十里,就是洛阳。”   “两城之间,沃野千里,被山带河,此所谓天府之国。”   他轻声说,“吾愿金城千里,天下安定。”   长风浩浩荡荡,卷起他的雪白衣袂,上下翻飞如云。   凛冽的风里,她侧过脸看他。他微微笑着,眼眸里落满霞光,仿佛漫卷的山火。   “我大约看不到了。”他笑了笑,“也许那时候我在昆仑看雪。”   她摇了摇头,踮起脚来,轻轻摸了他的头顶。   “嗯?”他歪头看她。   “你会看到的。”她很认真地说,“等到那一天,我去华山下找你。”   接着她笑了起来,“待春来时,我陪你放牛,好不好?”   “你好奇怪。”他笑着摇头,“名动江湖的落花点银枪江小满,居然想要陪人放牛?”   她捧着脸,“你也好奇怪。赚那么多银子,只想着放牛。”   他笑了一声,没有接话。   两个人又随意聊了一阵,直到霞光收尽,点点星光流淌在甲板上,仿佛镀了一层薄薄水光。   姜葵第一次坐这么久的大船,用过晚膳后开始感觉头晕。她走出船舱,抱膝坐在甲板上透气,吹着清凉的晚风,仰望满天星闪。   祝子安捧了一个小瓷罐走上来,弯身坐在她身边,扯开手上的白麻布,露出一双修长匀称的手。他以指尖沾了一点瓷罐里的药膏,轻轻点在她的额角。   半透明的药膏冰凉,携着点薄荷的香气,一下子涌到她的鼻间。   她眨了下眼睛,听见他问:“好点了么?”   “嗯。”她点头,摸了摸额角,“这是什么?”   他解释道:“坐船常用的一种药膏,里面混了薄荷和山茄子。头晕时涂抹一点,还挺有用的。”   她闭了闭眼睛,感觉到药膏带来的一丝清明。他想了想,转到她身后,伸出双手,为她按揉太阳穴。   他的指腹沾满薄荷气味,把凉丝丝的药膏抹匀,动作温柔又轻盈,好似夏夜微醺的晚风。   “我好啦。”她拉了拉他的袖子,“你回船舱里吧。外面风大,我怕你着凉。”   他摇头笑道:“我们准备下船。”   她愣了下,他解释道:“我们不在船上过夜。已至华州城,我们去寻家客栈住下,明日再启程。”   “明日启程前,”他淡淡笑着,“顺便去查查漕船上的货物吧?”   入夜后不久,船队在港口附近抛锚。纤夫们喊着号子拉船,众水手拉起木板,在岸边与船上之间搭起栈桥。   祝子安与姜葵从船上下来,步入灯火繁华的华州城。坊市间人流如织,车马骈阗,各色彩旗在风中招展,酒家纷纷吆喝着揽客。   两人走入一家小客栈,柜台前的掌柜正埋头记账。见到新客人,他推了推算珠,和气问道:“两位客官可是住店?请问要几间房?”   祝子安颔首:“两……”   姜葵打断他:“一间房。”   他顿时愣住了,她小声解释:“我是为了替你省钱。”   “我有钱。”他小声反驳。   “有钱才要省。”她一本正经地胡诌。   他在茫然中,被她拉着进了客房。   华州一带富庶,商旅来往频繁,客栈日进斗金,不惜花费银子布置客房。这间客房装饰雅致,家具一应俱全,檀木书案上立着木色竹箪,斜插一枝早放的白梅,花瓣犹沾雪粒,饱满欲滴。   祝子安飞快地扫视一周,找到墙边一张卧榻,稍许松了口气。   两人拾掇完毕,各自入眠。祝子安睡得很早,侧身躺在卧榻里,用一卷毛毯蒙住脑袋,很快安静下来。   炭盆里的火苗跃动,烘得满屋暖意攀升。坐在床边的少女远远望着他,聆听他的呼吸声渐渐平稳,暗自揣摩他大约入眠了。   于是她熄灭了帷幔间的烛灯,赤足踩过烘热的乌木地板,轻手轻脚走到他身边,悄悄钻进毛毯里,从背后抱住了他,一点点为他疗伤。   黑暗中,怀里的人微微颤了一下,呼吸声乱了一瞬,即刻又平缓下去。   许久后,少女松开了手,额头抵在他的后背,稍微喘息了一阵。渐渐的,她恢复了气力,起身回到自己的床上,盖上被子翻过身,慢慢睡着了。   炭盆里的火星噗呲一跳,卧榻的毛毯轻轻动了下。   榻上的人慢慢睁开眼睛,静静地侧过脸,在隐约的星光里,凝望着睡熟的少女。   旋即,他轻轻掀开毛毯,起身走到床前。星光穿透纱幔,落在少女的脸上,照得她的肌肤莹然如白玉,轻颤的睫羽犹如蝴蝶的翼。   他无声地闭上眼睛,指尖微微发颤。   朦胧的光晕里,他俯下身去,为她仔细掖好被子,替她拢了拢睡乱的鬓发。他很小心,几乎不敢碰到她,像是怕惊醒了梦中人。   而后他披了一件大氅,推门而出,步入积雪的庭院里。   星光泼溅一地,他倚靠在树下,仰望着远方星辰的流光,安静地自饮自酌。   “嗒”的一声,黑衣少年翻墙而下,在他的面前抱拳行礼,“殿下。”   “她知道了。”谢无恙轻声说。   他的语气平静,没有任何发问的意思,洛十一不知如何作答,深深低下头,“殿下……”   “你们都知道此事。”谢无恙低眸,“所有人都在瞒着我。”   “江少侠说过,殿下不想让她知道,她就装作不知道。”洛十一低低地说,“殿下若是知道了她察觉此事……会很难过的。”   谢无恙轻轻闭上眼睛,“我这一生不过二十年,没有时间留给自己……唯一的私心,只想看她高兴。”   “可是……”他自嘲般地笑了笑。   “原来她哭的时候,都是在为我难过。”   洛十一低着头,“殿下……”   “她知道了多少?”谢无恙轻声问。   “……都知道了。”洛十一深深垂首。   “你替我瞒着她,别告诉她我知道了。”谢无恙低声说,“我心里很乱……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他仰起头,“你下去吧。我想独自待一会儿。”   黑衣少年翻墙离去,只余他一人独自倚在树下,慢慢饮着酒壶里的酒。   翌日清晨,姜葵醒来时,榻上的人已经起了。   她的被子被打理得整整齐齐,床边小案几上搁着热气腾腾的茶水和糕点,木托盘底下压着一张字条,“后院发呆,不必管我。”   阳光里,她坐起来,飞快吃掉托盘上的早点,披了一件雪白衬袍,匆匆踩着楼梯而下,去后院里找人。   她踏着鸟雀啼鸣声,步入堆满积雪的庭院,在一株白梅花树下扬起脸,大声喊他:“祝子安!”   树上的人倚坐在一截落雪的枝头,提着一个酒壶,微阖眼眸,仿佛沉睡。风吹动枝头残雪,簌簌落了他一身,几瓣雪白的花无声跌落,缀在他的衣袂之间。   “祝子安!”她又喊他。   他听见声音,睁开眼睛,低眸静望她片刻,从树上翻身而下,落在她的面前。   她愣了一下,未及反应,他倾身过来,忽然将她揽在怀里。   “心情不好。”   低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抱我一下。” 第91章 毯下   ◎他在装睡。◎   风卷起衣袂, 雪无声坠落。   他的拥抱突如其来,仿佛漫天花雨落来,漫卷了她一身。   她有些怔忡, 感觉到他的心绪传来, 翻涌复沉落, 如静水流深。   “你……怎么了?”   她在他的怀里抬起头,“遇到什么不高兴的事了?”   “别说话。”他闭上眼睛,“让我抱一下。”   积雪的花树下,他们安静地站立。她放松身体、垂下双手、任他抱紧, 他轻轻地埋在她的肩窝, 她的发丝蹭过他的面庞, 携着许多教人微醺的香气,好似一泼清浅的酒。   良久,又良久,她靠在他的怀里, 倾听他的呼吸。   他的气息清冽, 犹如寒天之上的雪, 澄澈而洁净。她从他的拥抱里察觉到悲伤, 他的悲伤也那么干净,一尘不染,仿佛从云上来。   “你在难过什么?”她轻声问。   “没什么。”   他附在她耳边, 低低地说, “你太好了。”   她弯了弯唇角,“你也很好。”   他松开双手,她抬起头, 探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笑道:“你好些了么?”   “嗯。”他点头, “好多了。”   他低垂眼眸,额发微微落下来。她歪着头看他,忍不住好奇,“你到底在难过什么啊?看起来没睡好,整个人恹恹的。”   迟疑了下,她关切地问:“是身体不适么?”   “还好。”他摇摇头,想了想,解释说,“反正我这个人就是会忽然心情不好。”   “你好麻烦。”她撇了嘴,又笑道,”不过没关系。我发觉你心情不好的时候,还蛮容易哄好的。”   他低着头,笑了下,又去拉她的手腕,“走吧。去码头。忙正事了。”   两人飞快地拾掇完毕,出城前往码头。   冬日清晨阳光朦胧,在雪地上折射出明亮的光线。官府的漕船停在单独的码头,官兵在船与船之间巡逻。   一小队官兵嗒嗒经过码头前的木栅栏,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响在厚重的木板上,扑簌簌震起一团微尘。   忽然,“啪”的一声,一粒小石子落下,惊得鸟雀飞起。   “什么人?”为首的官兵高喝一声,领着巡逻小队前去查看。   官兵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藏在码头下方的两道影子无声地探出。   祝子安捻了下掌心的小石子,望着那队离开的官兵,“一下就引开了。”   “太过简单。”姜葵蹙起眉,“似乎他们并不担心有人来查。”   他们利落地翻过栅栏,借着高大船只的掩映,悄然步入载货的船舱。   船舱里放满了成摞的麻袋,堆得几乎没有走路的余地。几盏油灯点在上方,洒落层叠的火光,铺陈在满地货物上,拉出重重的阴影。   祝子安在一批货物前俯身,以长剑挑起麻袋一角,几点细细的白色颗粒落出来。   他抬指抹了一点,“是盐。”   “这边也是盐。”姜葵也拆了一个包裹,“没什么特别之处。”   两人又连接检查了几处船舱,舱内无非是盐、糖、丝绸、瓷器一类,都是漕运上常见的货物。   “没有异常,反而奇怪。”姜葵低声说,“用官府的手段查不出来,我们私下查也查不出来。……若是确有人利用漕船私运货物,必定用了极复杂的手段。”   祝子安微微蹙眉,“不必查了。径直去淮西。”   他思忖着,“漕运走的是分级转运,各地设立分级粮仓,漕船在各级粮仓卸货即走,再由下一批漕船继续转运。此行涉及上千只船,在这条线上做手脚,确实难以追查。倘若如此查下去,耗时太久。”   “你怀疑有问题的货物最终会送往淮西?”姜葵问他。   “只可能是淮西。”他低声说,“那个地方不对劲。”   两人很快离开此地,回到停在港口的船上。   祝子安叮嘱了守在船上的江大副几句,船队即刻徐徐起航,驶入滚滚东流的黄河。   “时间紧张,路上不再停留,我们住在船上。”祝子安对姜葵说,“我带你去看看房间?”   他领着姜葵下到船舱里,推开一扇木门。房间很小,布置也简单,只有一张木床和一张书案,案上放了一个瓷瓶,插了一枝新摘的白梅,携着几分初雪的晴朗寒意。   “我的房间在你对面。”祝子安指了一下对门。   顿了下,又补充,“我不关门……你若要找我,不必叩门,随时进来。”   他转身出门,回到自己房里,坐在一张书案前,抱起一摞搁在墙边的文书,放在案角,而后执了一支笔,低头批阅起来。   姜葵取了一张淮西舆图,靠坐在一个引枕上,抓着一只朱笔,在图上勾画着,仔细研究。   房里一时静谧无声,只有舷窗外浪涛的声音在响。   对门之间的廊上搁着炭盆,火苗偶尔噗嗤亮起来,炸出一个火星。   祝子安抬眸,望见对面的少女窝在一卷毛毯里,歪着头在图纸上写字,一张明艳小脸上神情认真。她的长发稍稍散乱,落在乌木地板上,发梢打着旋儿,被火光映得微红。   他执笔的手指动了一下,恰好她抬起头,撞见他的目光。   她的眉眼弯弯,唇角扬起,“抓到你走神了。”   “是。”他笑道,“我走神了。”   “我有点头晕。”她朝他抱怨,“船晃来晃去的。”   他搁下笔,拿了一个小药罐,走到她身边,俯身坐下来,“抹点药膏。”   她闭上眼睛,向他扬起脸,示意他帮忙。他笑了一声,无奈地摇头,扯下手指间的白麻布,用指腹沾着清凉的药膏,轻轻地为她按揉太阳穴。   “好点了么?”他问。   “没有。”她的语气像撒娇似的,“晕得难受。又闷又热。”   他提议:“我陪你去甲板上吹吹风?”   “不要。”她摇头,“太冷了。”   他叹了口气,“那怎么办好呢?”   她的头晕乎乎的,双颊被烛光映得仿佛微醺。她抬起脸看他,他的眉眼清冽干净,眸光里有一种无声的温柔,如同水一样漫过来。   心里有一根弦松了下,她忽然大胆起来,“你抱着我。”   话一出口,她立即后悔。这个要求提得莫名其妙,有一点出格,她没找到什么恰当的理由。   “我……”她轻咬了下唇。   话音未落,他倾身过来,揽她在怀里,低笑了声,“听说晕船的时候,抱一下会好一点。”   “是好一点。”她小声说。   他身上的气息冰凉,恰好化去了她满心的闷热。她把脸颊贴在他的胸口,闭上眼睛,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他低下眼眸,望着怀中睡熟的少女,淡淡笑了一下,复又轻轻叹息一声。   “江小满啊江小满,”他呢喃般的,“我该拿你怎么办?”   摇摇晃晃的船舱里,他安静地抱着她。烛光流遍他们的周身,仿佛熔金般灿烂明亮,在半明半暗的室内微微地闪烁。   姜葵睡醒的时候,抬眼看见祝子安低头望着她。他的眼眸低垂,一盏烛灯的光投落下来,在他高挺的鼻梁下方落了片浅影。   她有一瞬的愣怔,仿佛从他的目光里读出一种悲伤。   转瞬即逝。   她轻眨了下眼睫,他已经笑了起来,“你睡了好久,快到午膳时辰了。我去做饭吧?”   “用得着你亲自做饭么?”她在他的怀里打着呵欠,“这只船上的‘布商’,不都是你打点过关系的?”   “做给你的。”他扶着她的双肩,推她坐起来,“别人做的饭,怕你吃不惯。”   “我哪有那么挑食。”她哼道,由他拉着,“不过你做的话,我想看着你。”   他带着她去了船尾的厨房,在灶台底下生了一把火,挽了袖子开始炒菜。她像个小帮工似的,忙前忙后地帮他递食材、香料、糖盐酱醋,又悄悄地替他试身边物什的温度。   有时候她碰到发烫的漏勺把手,立即跳着脚喊,“好烫好烫”,他就笑一下,抓着她的手腕,摁在大瓷碗里就着清水,冲洗她微红的指尖。   她抬起头,撞见他落来的眸光。一点淡淡的烟火气里,他的眉眼温和,唇角微微上扬着,像是对她宠溺似的微笑。   “你今日总这样看我。”她撇过脸,“你这个人怎么回事?”   “没事。”他笑了一声,“你方才跳脚的样子好可爱。”   她感到耳尖都在发烧,“你闭嘴。”   饭菜很快摆满了一桌,两人就在厨房里用午膳。这里安静,没人经过,只有一方舷窗半开着,微凉的河风吹进来,吹起几缕雪白的烟气。   祝子安持着筷子,往姜葵的碗里不停地夹菜。一会儿功夫,她的瓷碟上就堆起了琳琅的食物,小山似的,满满当当。   “我会撑死的。”她苦恼地说。   他弯了弯唇角,往她的口中夹了一小块烤鱼,“好吃么?”   烤肉的气味在齿间溢开来,带着点温暖的焦香,味道调得恰到好处。她眯了眯眼睛,一边嚼着,一边含糊地答:“好吃。”   “以后都做给你吃。”他笑着说。   她点头,“好呀。”   停顿一下,又郑重补了句,“一直。”   “好不好?”她望着他,仿佛在要求一个承诺。   他的眸光动了下,低垂下去,淡淡含着一点笑意,“我尽力。”   桌上静了一霎,他转过头去,望向舷窗外的风景,慢慢地说:“等我们回长安的时候,大约就要开春了。春天一来,两岸都绿遍了,路上会很漂亮。”   “到那时候,”他想了想,“我去采一把早春的香草,钓一尾渭水的鲢鱼,炖好多鱼汤给你吃,好不好?”   “好呀。”她轻轻地说。   午膳后,两人各自回到房间,继续忙碌着各自的事。一下午过去,再到晚上,祝子安又去做饭,两人坐在一起吃。   船上的时光流逝得很慢,令人产生无端的错觉,几欲相信某种静止的永恒。   入夜后不久,祝子安回房睡了,姜葵在房里翻看图纸,偶尔抬头望向对面。   他没有关门,她可以看见他的侧颜。隐约的星光下,他静躺在绒毯里,深阖眼眸,仿佛沉眠,周身流淌着朦胧的光影。   许久,她静悄悄起身,披一件雪白绢衣,乌发赤足踩过地板,走向他。   她钻进绒毯下,双手环住他,抱着他为他疗伤。他很安静,一动不动,连呼吸也轻,在她的怀里如同一个任她摆弄的偶人。   终于,她感到疲倦,松开了手,躺在他的身侧。她偏过脸,看他的睡颜。   对面的房里点着一盏油灯,把烛光斜斜地投落过去,落在他的眉眼上,淡淡的光照亮他的面庞。   她眨了下眼睛。   摇曳的烛光里,他的耳廓微微发红。   ……他在装睡。 第92章 逗弄   ◎他的呼吸乱了一瞬。◎   窗外涛声如潮, 一声又一声,落进她的耳里。   几乎在刹那间,她明白了他今日忽然的异样, 他望向她的眸光里, 那种安静无声的悲伤, 以及那些起起落落的心绪。   她的唇瓣微微翕动,几度欲开口喊他的名字,又在出声前刹住了。   她闭了闭眼睛,双手轻轻捧住脸颊, 慢慢垂下眼眸, 静静地想着什么。   满室烛光流淌, 伴着大河涛声,低而缓,起又落,平复她纷纷乱乱的情绪。   许久, 她坐起身, 低头看他。炭盆里毕剥作响, 室内暖意微漾, 曳动的火光落在他的面庞上,光影摇摇,半明半暗。   半晌, 她歪了歪脑袋, 意识到他还在专注地装睡。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绒毯里,紧闭着眼睛,呼吸声浅淡平和, 睫羽历历分明, 在烛光里投落安静的浅影, 仿佛他是真的睡熟了。   可是微红的耳廓一下子出卖了他。   这副决心装睡的模样,却显得有些好玩。   她低着头,笑了一下,忽然起了一点逗弄他的心思。   晃悠悠的船舱里,她俯身下去,凑近他的脸,近乎鼻尖抵着鼻尖。她的气息贴过来,他的呼吸乱了一瞬,每一根睫毛都紧张起来。   她的长发从肩头披落,扫过他的面庞,他几乎屏住呼吸。紧接着,他假装在睡梦中,轻轻侧过脸,悄悄地换了下气。   她无声地扬起唇角,笑得肩头微颤。他隐约察觉到动静,眼睫好奇地轻颤一下,身体仍旧保持着不动,一心一意地装睡。   她笑了一阵,似是满足了,托起双颊,趴在床上看他。   炭火烘得室内发热,她抬起指腹去抵他的额头,想要试探一下他的体温。   恰好一个巨浪轰然拍来,船身猛地往一侧倾斜。   她“啪”地撞进了他的怀里,他近乎本能地抱住了她。   两人的呼吸同时一滞。   很慢地,他睁开眼睛。   一个慌乱的对视。   “吵醒你了?”她小声打破沉默。   接着飞快地寻了个借口,“我来看看你睡着没有。”   “我睡着了。”他接过她的话,“刚刚醒的。”   “我知道。”她立即说。   顿了下,“不小心吵醒你了……抱歉。”   “没事。”他迟疑了下,“那我继续睡了?”   “你睡吧。”她的脸颊发烧,“那我也去睡了。”   此时此刻她还被他抱在怀里,但两人都避开了谈及这一点,各自假装无事发生。   他松开抱住她的双手,她从他的怀里钻出来,牵起裙角往对面的房间里走。他注视着她的背影,烛光落在她的发间,发梢被烫出微金的光,在低徊的风中轻轻地颤着。   随后,对门的灯火一跳,淡了下去。   隐约的光芒里,他望着对面的少女,轻声说:“多谢。”   渐渐的,他闭上眼睛,沉入无边的睡梦中。   许久,床上的少女翻过身,看向沉睡在绒毯里的人,低低地说:“不用谢。”   她低笑一下,“笨蛋谢康,我知道了,你也知道了。”   “可是你还没准备好告诉我。”她悄声道,“我可以再等一等,不过我的耐心很有限……”   她下令似的,“你最好快点。”   浪涛一声又一声,漫过烛光摇曳的地板,响在不尽的灯火之中。   -   船行半月有余,终于抵达淮西。   一路上船行极快,几乎不做停留。每经过一地,便有小船秘密赶来,将官府文书送到船上,内容涉及各地民政。   祝子安每日在案前批阅文书,姜葵在他对面的房里研读舆图,两人各自忙碌,只在用膳时对坐闲聊,偶尔在睡前讨论淮西局势。   船队停在淮州附近一座港口,船上水手吭哧忙碌着运货,仍旧伪装成布商模样。熙熙攘攘之中,祝子安与姜葵悄然下船,步入来往的人流里。   “应公羊先生所托,我们先去查匪乱之事。”祝子安道,“漕船私运货物一事,我让洛十一继续盯着,他带人去淮州城里查探。”   姜葵颔首,“我这些日子细细研读淮西舆图,再结合公羊先生近日来信,匪帮的据点极可能在距离此地不远的白石山上。”   她蹙眉思索,“公羊先生的漕帮势力多在水上,本与陆上的匪帮毫不相干,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可是近月来匪乱,与他做生意的商队经过这一带,竟会被无端劫掠,而他派去寻回货物的人手,也常无故失踪……这实在异常。江湖帮派划分地界以后,很少侵犯对方的势力范围。”   “我对淮西也不熟,以往从未听说此地有匪乱。”祝子安抵着下颌想了想,“先去白石山脚下看看。”   两人边谈边走,行至一个路口。祝子安喊住一位赶牛的老伯,用一小包碎银换了一架牛车和两个竹编斗笠。   两人各自戴上斗笠,轮流赶着牛车,往乡野的方向而去。   乡间小路曲曲折折,两侧稻田覆盖着积雪,车轮吱吱喳喳地轧过,带起的小风卷起细雪纷飞,飘飘如盐,在明朗的天光里起落。   “好安静。”板车上的少女仰望着蔚蓝天空,“这一带根本不像有山匪作乱。”   车座上的年轻公子执着撇绳赶车,“路上找人问问。”   稻田不远处,立着成排的草垛,一团又一团铺满新雪。几个小童子在草垛下堆雪人,一面把掌中的厚雪揉成球,一面咿咿呀呀地唱歌,嗓音清脆稚嫩。   牛车停在草垛前,年轻公子从车座上徐徐下来,摘了斗笠,弯身递出一把糖籽,送到几个小童子的手里。   小童子们立即欢天喜地,眉开眼笑,“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祝子安含笑看他们吃了一会儿糖籽,旋即温文有礼地询问:“敢问几位小童子,附近一带可有山匪经过?”   此言一出,几个小童子的脸色倏地变了。他们一下跳了起来,把手里糖籽“哗”地扔了,一面往屋里跑,一面连连喊,“没听过,没见过!”   这间草屋原本开着门,屋里做缝纫活的老妇人听见对话,面色一冷,起身把门窗“砰砰”关上,屋里霎时没了动静。   祝子安与姜葵对视一眼,各自微微蹙眉。   两人继续往白石山的方向走,一路上但凡问到山匪,无论放牛的牧童,还是田里的老伯,都连连摇头答“没见过”,紧接着望向他们的眼神变得警惕而充满敌意。   祝子安叹了口气,“得换个思路。”   他压低了斗笠,回头笑道:“少侠,看来你要再做一回山匪了。”   牛车行至山脚下的白石镇,停在一棵乌桕树下。镇口坐落着一家不大的酒肆,门口一张彩幡招展,门里飘出又浓又烈的酒香。   来这家酒肆的大半都是江湖人士,身边搁着各式兵刃,人人眉飞色舞、高谈阔论、拍得木桌子隆隆作响。小厮们来回奔忙,上酒上菜,酒坛子咣当撞成一片。   “吱呀”一声,木门开了,进来两个客人,素衣斗笠,一身霜雪。   走在前面的年轻公子摘了斗笠,抖开大氅上簌簌细雪,转身扶了背后少女,坐在角落的一张空桌上。   少女青绢箭衣,竹编斗笠,抱一个长条状的白麻布包裹。她取下斗笠,往桌上一拍,转头笑道:“要最烈的酒!”   酒肆里的人静了一霎,纷纷好奇张望陌生的少女。她懒洋洋地微笑,神色间却有刀剑般的锐气,一头漆黑长发以一根红玉簪束起在头顶,露出一张明艳夺人的脸,容光近乎刺目,仿若雪里盛放的海棠。   她身边那件包裹里必是一件兵器,许多人已在暗自猜测究竟是何物。   少女揽了酒坛,随手一掂,仰头饮尽,又对身边的年轻公子笑道:“素闻淮西多侠客,却不料这一路南下,竟连能接住我一招的都没有。”   “是啊是啊。”年轻公子低笑,“原来所谓淮西豪侠,不过虚名而已。”   两人在一众淮西侠客之中,就这么大喇喇地聊天,毫不顾忌周围人的反应。   他们这几句话刚说出来,旁边一名彪形大汉立即蹦起来,大力击打桌面,震得酒坛叮咣作响,“小女娃!口出狂言!”   少女连眼皮都懒得掀,“是不是狂言,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大汉怒喝一声,抄起搁在桌边大刀,一跃而起!一把大刀被他使得呼呼生风,逼得周围一圈人东倒西歪。   少女笑道:“使大刀的,你是玩杂耍么?”   大汉暴起,一把大刀朝她面前挥来。她扬起脸,身体稍稍后仰,避开扑面而来的刀风,随即抬起两指,轻轻捏住劈落的刀锋。   分明是看似轻盈的一捏,可大汉的动作顿时滞住了。   下一刻,少女抬眸一笑,手腕一翻,一把将大刀抽出,随意挽了一个刀花,刀光落在对面大汉的脖颈处。   “好了。”她懒懒地把大刀一扔,“谁还要试试?”   酒肆里沉默了一瞬,紧接着兵刃抽出的声音响了满室,数道人影跃起飞来!   少女叹了口气,“打不过就一起上么?”   她起身,足尖点起,落进了人群之中。   少女的动作犹如匹练般展开,移动的速度快得无法分辨,仿佛带起了一连串虚影。   她在扑来的人影之间来回起落,劈手夺过来袭的兵刃,以刀柄撞击在对方的胸口,把人一个接一个地打落在地。   最后她拍了拍手,立在最高的那张桌上,从发间抽出绯红的玉簪,将散乱的长发重新绾起。阳光从上方泻落,洒满她仰起的脸,照得每一根线条都婉约而明艳。   “还真是,”她轻笑,“能接住我一招的都没有。”   年轻公子抱臂倚在墙边,低低地笑,“‘落花点银枪’少侠,夺刀伤人的功夫果然了得。”   地面上东倒西歪的人同时抬头。在场的大多数人都听过此枪在江湖上的大名,却不知顶着这个名号是竟是一位窈窕少女。   “来白石山本是拜访故人,看来也不必拜访了。”少女伸了个懒腰,“不过是一群江湖闲人,缩头缩脑躲在山里,没什么意思。”   她抱起白麻布包裹,同行的年轻公子已经等在门边。两人推门欲走,忽然身后响起一道声音,“久闻‘落花点银枪’大名,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柜台后的阴影里,酒肆掌柜徐徐起身,弯身作揖,“你若想上白石山,我可以代为引介。”   “不过,”他的话锋微顿,“山寨有令,一日只得引介一人。”   姜葵飞快地看了一眼祝子安,他不动声色地颔首。   她以指尖沾了酒水,在桌上写字:“等我。”   作者有话说:   想问一下专栏里大家有没有感兴趣的预收,在纠结下一本到底写哪个~   还是大家更喜欢先婚后爱这个题材,那我再开一本先婚后爱?(努力了解读者兴趣qwq) 第93章 谢康   ◎心上人。◎   祝子安也沾了点酒水, 在她的字旁边回复:“半日。”   他们写的字用了两人约定的暗语,在旁人看来只是毫无意义的鬼画符。   两人飞快地对过话后,姜葵转身朝酒肆掌柜行礼, “请引路。”   掌柜略一沉默, 从柜台下取出一条细软的白色纱带, 走到她面前,抱袖作揖道:“请少侠恕在下无礼。山寨规矩,生人上山,须得蒙眼。”   面前的少女落落大方, “无妨, 请便。”   掌柜正要为她蒙上双眼, 忽然身边有一双手接过纱带,年轻公子的声音淡淡响起,似乎微微带着一点不悦,“我来。”   少女弯了弯唇角, “你不高兴么?”   他平静地“嗯”了声, 低头为她系上白纱带。她仰起脸, 闭上眼, 他伸出双手,用白纱带在她眼前绕过,轻轻巧巧地绑了个结。   阳光如雪, 少女白纱覆眼, 纱带随风摇曳,衬得她的脸颊柔软。他指尖微动,替她理了理颊边碎发, 而后稍稍倾身, 在她耳边低语, “一路小心。”   “我会的。”她耳语。   她抱起白麻布包裹,磊落坦荡地朝掌柜颔首,“劳烦了。”   掌柜走在前方为她引路,她听声辨位跟在后面。两人一前一后,穿过一片密林,往不远处的白石山上行去。   他们从一道缓坡徐徐而上,沿山间隐秘小径攀至山腰。山路上鸟雀啁啾,溪水潺潺,偶尔有雪扑簌从树梢坠落,在阳光下碎成一团金光闪闪。   姜葵此时虽然不能视物,但是能听见林中声响,足以在山间行路。她微微仰头,柔和的阳光落来,带着点融融的暖意。满山宁静,只有山泉叮咚作响,清冽动听。   两人走了一段路,她出声询问:“我在长安时听闻淮西匪乱,来到此地却丝毫不见匪帮踪迹。一路询问百姓,也无人谈及山匪之事。”   走在前面的掌柜低声答:“因为淮西根本没有匪乱。”   姜葵微微蹙眉,“官府文书上说淮西匪乱,沿途商旅多有被劫掠者……”   “淮西没有匪乱。”掌柜低低重复,“劫掠商旅的不是我们匪帮。”   这时,他示意姜葵止步,“少侠请稍等,我去寨里传话。”   耳边传来兵刃摩擦之声,接着是窸窣的脚步声。姜葵闭了一会儿眼睛,片刻后有人领她进到山寨之中,四周的谈话声越来越响。   随即,有人对她道:“敢为少侠引见我寨寨主。”   姜葵扯下覆眼白纱,扬起脸,望向前方。一人从兽皮交椅上起身,皂布青衣,草编绦带,腰间一把长刀,刀柄上赤铜环首反射阳光。   “‘落花点银枪’江少侠,”那人对她作揖,“许多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子。”   她轻轻笑道:“果然是故人。别来无恙否?”   随即,她抖开白麻布包裹,拔出了长枪。   -   白石山脚下,镇上酒肆里。   一线月光从窗纱斜落,落在角落里一张方桌上。   桌边坐着一位年轻公子,支起手肘,轻轻托着脸,低垂着头。一泓月光里,他的眼眸静阖,似乎睡着了。   子夜将至,酒肆里只剩下他一个客人,室内安静得落针可闻。洒扫的小厮轻手轻脚地走到他面前,伸手去收拾桌上几碟小菜,不留神碰响了一旁的酒壶,“啪嗒”一声。   年轻公子慢慢睁眼。   小厮急忙点头哈腰,“恕罪恕罪。吵醒公子了吗?”   “无事。”年轻公子微微笑问,“几时了?”   “将近子时了。”小厮答道,“公子可是在等什么人?”   年轻公子低笑,“是啊。想等的姑娘没来赴约。”   小厮望了他一眼,觉得他的神情似乎落寞,暗自思忖着,这样气度卓绝的公子,不知是怎样的佳人令他神伤。   这么想了想,小厮安抚似的问道:“我再为公子上点热酒,暖一暖身可好?”   “多谢好意,但也不必了。”年轻公子笑了声,“她不来赴约,我便去寻她。”   他仰头饮了一口酒,从大氅里摸出一小袋碎银,随意搁在桌上,转身推门而出。   小厮定定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发觉他的腰间佩了一柄长剑,他出门的时候,手指轻扣剑鞘,恍然有霜寒般的剑气溢出。   小厮眨了眨眼,打了个寒颤。   白石镇外种了一圃方竹,此时正值冬季,竹叶枯折覆雪,窸窸窣窣。   祝子安提了一个酒壶,慢饮慢酌,行至竹林前,微微仰首,折了一根竹枝,手指稍稍扣住,而后徒步上山。   林间满路雪落簌簌,月光洒落树影斑驳。他披一件大氅,提一个酒壶,以一节竹枝点地,踩着积雪的石阶,沿山路徐徐而上,仿佛一位山间旅人。   山路行至一半,有山匪小队望见生人,厉声喝道:“什么人?”   “深夜叨扰,实在抱歉。”祝子安作揖,“我来山上寻人。”   “山寨有令,未经引介,生人不得上山!”为首的山匪高喝,“将此人拿下!”   祝子安叹了口气,“我无半点恶意,真是上山寻人。”   “拿下此人!”山匪拔刀。   兵刃抽出的声音不绝,紧接着几道人影飞扑而来,朝祝子安挥起兵刃。他叹息,抖落肩上大氅,扣紧手中竹枝,徐徐上前一步。   下一瞬,竹影带起一个浑然的剑弧,顷刻间剑光如霜雪纷纷。   闷哼声中,人影东倒西歪了一片。   “敌袭!”山匪高呼,“来人!来人!”   越来越多的山匪围了上来,在祝子安周围结成一个密实的圆。   他复又叹息,再上一步。第一个剑弧未尽,第二个剑弧再起,他周身竹影婆娑,带起闪而复灭的剑光,逼退扑来的人潮。   奔来的人流如浪,将他团团围拢,跟着他缓缓前行,却不敢再贸然发起攻势。   冷月无声中,他折一根竹枝,一人一剑,白衣提酒,一步步上山。   行至山腰,步入山寨,前方忽有喧哗声传来。   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前方挤得水泄不通,里面传来一阵阵打斗声与惊呼声,伴着叮叮咣咣的兵刃之声,一片片闷哼,以及一道呼啸的枪风。   祝子安微怔一下,随即低低笑了声,止住脚步,朝里面高声喊道:“少侠,可否一见?”   人群里似静了一瞬,接着少女的声音清亮响起,“来见!”   大片的人群如潮水般破开来,中央立着青绢箭衣的少女,一杆长枪迎风而舞。   她踩在一把兽皮交椅上,拨开飞扬的长发,在风中回头,望向他。   两人的目光静静交织在人群上方。   她歪了歪头,忽然笑了,“你好没耐心。”   他低笑着,“说好了半日的。”   顿了下,他问她:“你被什么耽搁了?”   “整顿山寨。”她提枪,轻笑,“山寨规矩,最能打的当老大。不服气的统统打过一顿,我现在已经是大寨主了。”   “我说为什么山里没几个看门的,原来都去看你打架了。”他无奈地摇头。   姜葵轻哼一声,收了枪,转头笑看身边一人,“赵小川,该叫我什么?”   皂布青衣的精瘦少年急忙一拜,朗声道:“姑奶奶饶命!”   “这位是?”祝子安笑问。   “白石山寨原寨主赵小川,现在是二寨主了。”姜葵懒洋洋地介绍,“你可还记得我说过,我从前做过山匪?”   “记得。”祝子安颔首。   “他是我当年收下的跟班之一。”姜葵笑道,“这么多年不见,长安混不下去,跑来淮西混,听到我的名号,竟敢不来迎接。”   赵小川小声嘟囔:“姑奶奶,我根本不知道你来了。你一上山就先揍我一顿,也该解气了吧?”   他转头望向祝子安,又好奇问道:“姑奶奶,这位是姑爷爷吗?”   话刚出口,他挨了一拳头。他抱着脑袋逃窜,看见祝子安微微笑着,对他抱袖作揖,“初次见面,在下祝子安,江湖上有个诨名作‘蒲柳老先生’。”   “久仰先生大名。”赵小川连忙还礼,“不知先生竟如此年轻。”   祝子安笑道:“我在漕帮有一位朋友,托我来淮西查匪乱一事,还请赵二寨主知无不言。”   “此事说来话长,一时讲不清楚。”赵小川略作思忖,“今日夜色已晚,我先安排二位住下,明日必定将我所知之事一一道来。”   赵小川领着两人往山寨深处走去,姜葵走在祝子安身边,轻轻扶了他一下,低声问:“你还好么?”   “还好。”他笑了声,“在镇上睡了半日,方醒来没多久,此时倒是不困了。”   “姑奶奶,”这时,赵小川回头问姜葵,“寨子里地方小,空屋子实在不多,你们是要两间么?”   姜葵平静回答:“一间足够,有两张床即可。”   赵小川眼睛一眨,悄声问祝子安:“先生,你真不是我姑爷爷……?”   他还没问完,脑袋上又挨了一拳头。   白石山匪帮藏匿于深山老林之中,数座山寨依山而建,掩在山腰处的层叠密林之中。   山寨深处有一片幽静的松木林,林间错落着筑成几座竹屋。风吹枝头雪落,厚厚铺满屋顶,屋顶下方点着几盏油灯,灯火在晚风里盈盈跃动,透着明亮温暖的光。   赵小川把姜葵祝子安两人安排在一间空置的竹屋里,喊了几个山匪送来一应衣物,然后飞快地退下了。   两人很快拾掇完毕,各自前去打水沐浴。姜葵回来时,望见竹屋里空无一人。炭盆已经烧热了,烘得屋里微微暖意。床边案几上放着一个木漆盘,上面搁了一盏助眠的花茶。   漆盘底下压了张字条,上面潦草地写了几笔,“找地方发呆。”   翻到背面是:“早点睡,别等我。”   她轻轻哼一声,撇了下嘴,“大晚上的又不睡觉。”   放下字条,她提了一壶酒,转身推门而出,在松木林间轻盈地起落。   深冬林木间,风吹簌簌雪落,漫山遍野尽是一片悠然的哗哗声。   松木最高处,有一人倚坐在枝头,低眸遥看山脚下万家灯火。星星点点的光流成交织的长河,如摇曳燃烧的海,又如寂静明亮的湖。   少女足尖轻点,落在一截覆雪的枝头,笑吟吟问他:“你又不睡觉?”   “睡不着。”他懒洋洋地答,“想点心事。”   “你最近总在想心事。”她轻轻地说,坐在他身边。   她拎起酒壶,拨开木塞,递到他面前,“喝酒么?”   “不怕我喝醉了掉下去?”他笑。   “反正我会接住你的。”她也笑。   他接过酒,慢慢饮着,也不说话,只是遥望山间雪落,松风吹雪,雪坠人家屋顶,覆上茫茫无尽霜白。   “其实你今日不该那样来找我的,”她忽然说,“你在镇上等我,我会去接你的。”   “我知道。”他轻声说,“但我很想你。”   “不过半日就想么?”她失笑。   “嗯。”他点头,“一刻都想。”   她笑着摇头,“你这么快就喝醉了?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也摇头,“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可是……”他很轻地说,“我不想你知道。”   她怔了下,低垂着头,没有说话。   两人背靠着背,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倾听松风卷过积雪,扑簌簌落在林间。   月光无声坠落,再坠落,落在霜雪的枝头,落在婆娑的树影间,落在他们的头顶上。   “江小满。”   他忽然很轻地喊她。   “你觉得……谢康在你心里是什么人?”   这是他第二次问这个问题。   身边的少女静了许久。   许久,又许久。   她很轻地开口。   “心上人。” 第94章 知道   ◎他喜欢你。◎   树影婆娑, 雪落簌簌。   身边的人抬起头,仰望天上明月。   良久,他轻声问:“即便知道他是一个快要死的人么?”   她低着头, 轻轻答:“嗯。”   “即便……”他低垂眼眸, “知道他给不了你承诺、给不了你时间、也陪伴不了你很久么?”   她望着远方灯火, “嗯。”   他无声地闭上眼睛,“谢康那样的人,不值得喜欢的。”   “他值得的。”她摇头,又轻轻笑了, “那个笨蛋……我喜欢他很久了。”   “是么。”他低低笑一下, “他听到这话, 大约很吃惊吧?他不知道你喜欢他那么久。”   “他不知道。”她也笑,“他太笨了,居然那么久都没有察觉。”   “你太好了,你对每个人都很好。”他轻声说, “他总以为你对他好, 只是可怜他生病而已。他真的很坏啊, 他时常利用你的同情心, 骗取你可怜他。他自以为是、自欺欺人,是个十足的混蛋。”   她轻轻笑着,重复他的话, “十足的混蛋。”   “但我很喜欢。”她又说。   草木沙沙作响, 仿佛微微的涨潮。   他闭了闭眼睛,“也许,他心底里是知道的。可是他不敢信。”   “其实, ”他又说, “他喜欢你很多年了。”   “嗯。”她点头, “我知道。”   “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有一天,我发现他的手腕上系着一根红绳。那是我束发的红绳。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了。”   他怔了下,又低笑,“他好笨啊。这么容易就被你发现了。”   “是啊。他好笨。”她呢喃似的,“他为什么要系那根红绳呢?”   “听闻民间有一种说法,在手腕上系红绳可以保佑平安。”他仿佛自语般,低低地解释,“他大约也希望自己可以活得久一点吧?你就像小神仙一样,保佑着他平安。”   他轻轻摇了摇头,“他不该做这样的事。太容易露馅了。”   松风吹起山涛,漫山遍野都是雪落的声音。他在风里仰起头,月光静静流泻,落满他一身霜白,仿佛乘风欲去。   “谢康最讨厌的事,就是看见你难过。”他忽然地说。   “最最讨厌的……就是你为他难过。”   “有时候,我在想,他这个人太自私了,太过分了……他明明应该再离你远一点,为什么他总是忍不住靠近你。他实在是一个很坏的人啊。”   “像他那样的人,”他淡淡笑一下,“就应该安静地独自赴死。”   倏尔风动。   他的眸光微颤。   始料未及的刹那,身边的少女蓦然从背后抱住他,伸手捂住他的口。   她的声音响在耳边,对他下令似的,“闭嘴。”   他怔住,没有动,也没有回头。雪夜的风微凉而无声,吹起她的发丝,拂过他的颊边,恍若漫天花雨,纷纷扬扬地卷来。   月光泼溅如水,漫过积雪的枝头。   山风流遍松林,一声又一声,他任她这样抱着他。   两个人的身体都在微微地发颤。   一捧雪从枝头簌簌滚落,扑扑落进满地月华里。山脚下灯火沉浮,头顶上星光明灭,伴着风吹松涛如潮,翻又涌,起复落。   她轻轻地开口,“他不会死的。”   他很慢地闭上眼睛。   “所有人都不相信,连他自己也不相信。”她轻声说,“可是我相信。”   她把脸贴在他的背后,安静地靠着他,“你陪我一起相信好不好?”   满山的风里,他闭着眼睛,倾听她的呼吸声,她的心跳声,每一声都那么清晰而热烈。他感觉不到温度,可是他知道那是温暖的,近乎滚烫的,炽热又明亮,闪烁在岑寂的黑暗里。   “好。”他轻声说。   “是约定么?”   “是约定。”   他伸出手,同她击掌。   她低着头,对他说:“那你抱我一下。”   他双手揽过她,把她放进怀里,深深地抱住她。   松风在群山之间回荡,两人坐在最高的枝头,遥望万家灯火沉落,远方银河升起,仿佛星织的缎带,寂静地闪光。   无垠的流光在天地间往返而来。   她靠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慢下去。   “你该睡觉了。”她低声说。   “不想睡。”他摇头,“怕忘记。”   “别怕。”她贴近他的心口,“我会帮你记得。”   他抱着她,闭上眼睛,低垂着头,渐渐失去意识,缓慢地倾倒在她的身上。他的气息擦过她的耳垂,发丝蹭到她的颈间,弄得她有一点痒,好似轻轻撩拨了一下。她低着头笑了一下。   然后她转身扶住他,从他垂落的手里,抓起那个酒壶,喂了一口药酒给他。   他闭着眼睛饮下了。她把酒壶收进大氅里,手指的动作稍顿了下。   酒快要饮尽了。   她咬紧了下唇,小心地扶起他,往竹屋的方向而去。   -   翌日清晨,天清气爽,鸟雀啁啾。   山间竹屋内,火光在炭盆里噼啪跃动,偶尔擦亮一个火星。   床上的人睁开眼睛,望见身边睡着的少女。   她像小猫似的蜷在他的胸口,脸颊淡淡的绯红。一绺儿微卷的发丝蹭过她的小巧下巴,随着呼吸声一颤一颤。漂亮的发梢映在阳光里,缀着点细细碎碎的金。   他似是怔了下,低头想了一会儿,安静了片刻,摇着头笑了笑。   随后,他起身,坐在床边的案几前,用红泥小炉烧了热水,慢悠悠地沏茶。   淡淡的茶香溢开在屋内,她迷迷糊糊地“唔”了声,从睡梦中醒来,看见他坐在旁边,“你醒了?”   静了下,她试探着问,“昨晚的事……你还记得什么?”   他很慢地摇头,“不记得。”   “只记得到了山寨。”他竭力地回忆,“再后来,就想不起来了。”   她的神情黯了一瞬,他低低地说:“对不起。”   “我觉得……”他闭了下眼睛,“我忘记了很重要的事。”   “没关系。”她笑了笑,“你忘记了,我就说给你听。你忘记很多遍,我就说很多遍给你听。”   她坐起来,扬起脸,下颌轻点,命令般地看他。他笑了一声,无奈似的,转到她的身后,低下头为她簪发。   他的手指灵活地打理着她的长发,她抱着双膝,垂下眼眸,慢慢地说:“昨天晚上,我们在聊一个笨蛋的事。”   “我猜到了。”他点头,“聊了什么呢?”   她捧着双颊,想了一阵,微微地发烧,撅起嘴,“我忽然不想告诉你了。”   他的动作顿了下,随即他叹了口气,“江小满,你怎么能这样。”   她轻哼一声,不说话。他歪着头想了下,双手按在她的脑袋两侧,稍稍让她向后仰起头,与坐在背后的他对视。   他微微倾身,低笑着恳求:“江小满,告诉我,好不好?”   阳光里,他低下头,她仰起脸,鼻尖几乎碰到一起。她的脸颊刷一下红了,忿忿地挪开目光,“你太过分了……哪有这样求人。”   他松了手,她坐回去,想了想,“你昨晚对我说,那个笨蛋喜欢我。”   “我大约猜到了。”他专注地绾起她的长发。   “我也很喜欢那个笨蛋。”她继续说。   “嗯。”他点头。   “你还答应我,”她认真道,“要陪我一起相信那个笨蛋不会走。”   他的手指微颤了下,随即低低的声音回答她,“好。”   他取过桌上的红玉簪,固定住绾好的发髻,听见她有些好奇地问:“你真的不记得么?你一副什么都猜到了的样子,根本一点都不惊讶。”   “嗯。”他低着头笑,“因为我醒来的时候,看见你就在我的身边,我忽然心情很好。”   他望向窗外的阳光,“于是我就知道了,一定有很好的事发生过。”   阳光遍地,草木声声。   两个人很快拾掇完毕,一同前往山寨大堂。   大堂以山中松木搭成,正中一块歪歪斜斜的木匾,一笔一划地写着“聚义堂”。匾下一张兽皮交椅,旁边各放两个火盆,盆里的炭火熊熊燃烧,颇有几分山匪气派。   “姑奶奶早!”赵小川“啪”地行礼,毕恭毕敬请姜葵坐到首座交椅上,再对祝子安抱袖作揖道,“先生晨安。”   三人落座,赵小川在中央大桌上展开一卷舆图,请姜葵与祝子安察看。   “这些年来,江湖安定,我们匪帮遵循江湖规矩,向乡民收取适当银两,用以维持淮西一带平稳。”赵小川道,“我们时常接济百姓,乡民都很感谢我们。”   祝子安颔首,“这一路南下,附近乡民都在帮忙掩盖匪帮行踪。”   “是。”赵小川点点头,“因为官府在通缉我们。”   他肃声道:“多年以来,我们与官府相安无事。然而,年初之时,官府突然宣称我们匪帮作乱,四处张榜通缉我们的人……我们只得暂时封锁山寨,闭门不出。”   祝子安微微蹙眉,“漕帮帮主写信给我,说近月多有商旅被匪帮劫掠,影响了他的生意。他派出探查的人,也一去不返。”   “我们派去漕帮的人……也一去不返。”赵小川低声道。   姜葵问他:“你认为是什么人做的?”   赵小川挠头,“我起初以为是漕帮要跟我们抢地盘……毕竟凡是经过陆上的生意,我们都要同他们分一杯羹。”   “不过事到如今,”他抿了抿嘴,“我有个大胆的猜测,但我不太敢说。”   “是官府做的。”姜葵平静道,“只能是官府做的。”   赵小川又挠头,“我们匪帮这些年也算是良民,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官府为何要突然介入江湖之事?”   “我大约能确定了。”祝子安低声说,“淮州刺史何全……此人果然狼子野心。”   他转而对姜葵道:“昨日你离开后不久,我收到了洛十一的传书。他在信里说,走漕运的那批异常货物,大量进入了位于淮州官府的粮仓内。”   “我们即刻赶往淮州。”他起身,“查到那批货物后,迅速返程回长安。”   他望向窗外天色,“时间不多……但愿来得及。”   “我同你们一道去淮州。”赵小川立即窜起来,面对姜葵立正站好,深鞠躬,“姑奶奶来此也是为我们匪帮,我必定全力相助。这一带我熟悉地形,领着你们行路更快。”   姜葵略作思忖,朝他问道:“倘若你随我们离开,是否有可靠之人代为守寨?”   “有的有的。”赵小川点头。   姜葵拉了桌上舆图过来,指点了几处,“这几个地方破绽很大,必须再加强守卫。另外,这些日子务必继续封锁山寨,绝不能泄露山寨位置。”   赵小川愣了下,紧张起来,“姑奶奶,你是怕……”   “我怕有人对山寨不利。”姜葵低声道,“目前淮西形势尚不明朗。”   “明白。”赵小川鞠躬,“我这就去安排人手,加紧守寨。”   赵小川往门外走了,祝子安抵着下颌,想了片刻,转身对姜葵道,“我为你易容。”   他扯下手指间的白麻布,“你毕竟是太子妃。淮州官府恐有认识你的人。这一趟是私访,不能为人所知。”   “我明白。”她颔首。   顿了下,她小声问:“我可以不闭眼么?”   “之前每次易容,你都让我闭眼。”她轻声说,“以后我都想看着你。”   他怔了下,垂眸笑了,“好。”   她坐在交椅上,他俯身下来,手指轻轻碰到她的脸颊。她望着他,他低着头,阳光里睫羽低垂,唇线微微地抿着,有一种认真又专注的神态。   “原来是这个样子。”她轻轻笑一下。   “什么?”他问。   “你为我易容的时候,有时候很快,有时候很慢。”她歪头看他,“很慢的时候,你是不是故意的?”   “嗯。”他低笑,“想多看你一眼。”   “好想知道那时候你是什么表情。”她想象着。   他无可奈何地摇头,“你怎么什么都想知道?”   “对啊,我就是这样的。”她笑道,“后悔认识我了么?”   “三生有幸。”他轻笑。   他停了手上的动作,看了一会儿她易容好的模样,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去取搁在桌上的白麻布。   她拦住他,低低说,“你别用这个了。”   “我不怕冷。”她认真对他说。   他怔了下,听见她的语气抱怨似的,“你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啊?”   他摇了摇头,“我只是……”   话未说完,他的手被她拉住了。他低笑一声,紧紧回扣住她的手指,轻轻将她揽到自己怀里。   “我只是……”他在她耳边低语。   暖风忽然落来,他的眸光颤动。她深埋进他的怀里,尽力地回抱住他。   满地的阳光里,他们安静地拥抱。 第95章 夫人   ◎是我。◎   “江小满。”片刻后, 他喊她。   “嗯?”她在他怀里抬起头。   “我们得走了。”他的嗓音里含着点无奈,“你先松手好不好?”   “你先。”她撅起嘴。   “你先。”他在她耳边轻叹,“我舍不得。”   她低哼一声, 松开双手。他低下眸, 微笑看她, 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你去赵二寨主那边,同他确认守寨的安排。我再看一眼舆图,很快就去找你。”   她点了点头, 抱起白麻布包裹, 往山堂外走去。他抬起头, 注视着她的背影远去,眸光里含着淡淡的笑意。   下一刻,他身形一晃,踉跄几步, 扶住桌边, 缓慢地跌坐下去。他仰靠在椅背上, 闭上眼睛, 微微喘息着。   少顷,他从大氅里翻出一个酒壶,咳嗽着把里面的药酒送到口中。   稍稍饮了几口, 他的动作倏地一滞。他掂了掂那个酒壶, 低着头,无声地笑了一下。   旋即,他披上大氅, 推门而出。   山寨门口静候着一辆马车, 赵小川挽了一根马鞭, 坐在车夫座上,按着他的环首刀,对祝子安作揖道:“先生,我知道一条山间小路,赶车到淮州只用大半日。”   “不骑马么?”祝子安问,“骑马大约更快些吧?”   “不骑。”一旁的少女闷闷地说。   她忽然转身,一声不吭地推着他进了车厢,用力摁着他坐在车座上,一把拉下了车帘。车厢里顿时昏暗,几缕阳光斜落进来,照得她的发梢微亮。   他失笑,“江小满,你干什么?”   她扬起脸,下令道:“睡觉。”   然后她弯身坐在他的身边,默默把肩膀蹭过来,小声说:“你靠着我睡。”   她撇过脸,脸上发烧,简直像在头顶冒烟。他笑得轻咳一声,被她敲了下脑袋,于是他闭了眼睛,身体一寸寸倾斜,头枕在她的肩上。   踢踏的马蹄声响起,车轮嘎吱轧过泥土与细雪。沉闷的轱辘声里,半昏暗的车厢内,他渐渐入眠,长睫低垂,微微扫过她的颈间。   她侧过脸,看见他的唇边含着笑。她跟着笑了一下,伸手抱住他,轻轻把脸贴在他的额头上。   马车赶到淮州时,已是夜色深浓。   赵小川把马车停在一处偏僻小巷,姜葵与祝子安走下马车,前往约定的地点与洛十一会合。   一身黑衣的少年已经等候在一棵高大乌桕树下,身边停着一辆青幔的马车。   他递了一叠纸卷到祝子安的手中,低声禀报:“大批货物经过漕运抵达淮州后,被送入了近郊一处粮仓。按照先生的吩咐,暂时没有打草惊蛇。”   “我亲自去查。”祝子安颔首。   他弯身进了马车,姜葵在他身边点了一盏烛灯。两人在车厢里翻看图纸,低声商议潜入粮仓的路线,迅速定下一个粗略方案。   灯火摇摇,草木披霜。月落西山,日出东山。   寅时甫过,天边落雪。城郊粮仓内,官兵来回巡逻。   “嗒”的一声,一粒小石子蹿过树枝,惊起树上一片鸟雀。   为首的官兵警觉地向前查看,依稀望见一道黑影擦过树梢,往郊外不远处掠去。   “追!”官兵大喝一声,领着巡逻小队跟上了黑影。   咚咚的脚步声踏过夜色,朝着日出方向远去。树后两道人影无声地跃出,翻过粮仓的石墙,落入幽静昏暗的院内。   “洛十一只能引走官兵小半个时辰,”祝子安边走边说,“我们必须抓紧时间。”   姜葵点头,“明白。”   两人飞快地在院里起落,找到一方进入粮仓的小窗,利落地从窗口跃入仓内。   祝子安擦亮一个火折,点起一盏油灯。烛光如水般漫过砖石地板,在四壁之间燃起无数摇曳的光影。   火光一瞬照亮了仓内的情形。成摞的麻袋扎着大批货物,堆满了整个粮仓,投落小山般的错落阴影。   祝子安抽出腰间长剑,剑锋轻轻一挑,揭开覆在货物上的灰麻布。   “果然……”他的眸光微冷,“淮西要反。”   这座粮仓里根本没有粮食,只有密密麻麻的兵戈刀剑。箭簇与刀刃在阴影里森然反射着锐利的火光。   “淮州刺史的胆子真大。”姜葵低声道,“竟然敢用漕船运送军械?”   “这些年来,淮西隐约有异。何全此人野心勃勃,数次请求增扩兵权,朝上忌惮多时。”祝子安弯身拾起一枚箭矢,“如今证据已在,必须即刻回禀长安。”   倏地,他抬眸。   弓弦拨动的声音响起。   下一刻,箭矢纷纷如雨坠落!   姜葵抖开白麻布包裹,挥舞长枪击落飞来的箭矢。祝子安站在她身边,手指扣住剑柄,剑光翻涌如雪。   一波箭雨落下,两人背靠着背,同时仰头。   油灯扑地灭了。一线微光从窗格外落下,窗纱后隐隐有人影窸窣。一支埋伏在屋顶上的弓箭队动了起来,无声无息地包围了这座粮仓。   “我还以为是谁呢,”一个沙哑的声音懒懒道,“蒲柳先生怎么得闲来了淮西?”   祝子安低笑,“原来是南乞段舵主。上一回在三家店你办事不力,白头老翁把你贬到淮西来了?”   南乞舵主段天德冷笑,“先生与其担心我的前程,不如担心自己能否活着离开。”   顷刻间,又一波箭雨落下!   姜葵挥起长枪,舞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圆,紧紧护住圆内的两人。祝子安俯身抓起一个麻袋,低声道:“我们走。东西已经拿到了,出去与洛十一会合。”   两人在粮仓内急速奔走,很快冲出大门。段天德领着一队人在身后追赶,两人边走边战,从后院高墙上翻身而下。   郊外道路一团黑暗,草木沙沙作响。追兵紧随其后,死死咬住前方的两人。箭矢不断呼啸而来,银亮的箭簇反射着星月的冷光。   忽地,脚步声传来,伴随着兵刃之声与奔马之音。   “什么人?”有人大喝道。   迎面而来的是一队官兵,与身后的追兵撞在一起。黑暗里,两方人马彼此看不分明,各自抽出兵刃,交战在一处。霎时间道路上一片混乱,叮叮咣咣的声音不绝于耳。   “殿下。”洛十一按刀落地,“官兵已经引来了,马车等在前方小巷。”   原来洛十一按照约定,带人引得官兵追出一段路后,重又把他们引回粮仓附近。这条路上没有掌灯,树影间漆黑一片,两队人马撞在一起,误以为是撞上了敌人,立即激烈战作一团。   祝子安把手中麻袋交付到洛十一手中,“你去赶车。”   他顿住脚步,回身低笑道:“段舵主慢来,我就不奉陪了。”   姜葵双手握枪,震开段天德的一道刀风,逼得他退后数步。紧接着,祝子安轻轻扣住她的手,两人掩入人群之中,沿小道飞速离去。   段天德怒喝一声,劈手夺过身边一人的长弓,一口气搭上三支箭矢,眼眸微眯,挽弓拉弦,直指人群中少女的后心。   “杀!”他冷笑。   三支箭矢如毒蛇般刺出,森冷的箭光划破苍然夜色。   姜葵挥动长枪,荡开扑面而来的兵刃,忽闻背后箭啸声穿风而来,冰冷的杀意死死锁住后心。   瞬息之间,一只手猛地拉住了她。身边的祝子安挡在她面前,雪白衣袂在风中翻飞,乍涌的剑光带起一道明灭的剑弧。   剑弧劈落来袭的箭矢,箭簇的冷光一闪而逝。   他很轻地咳了一声。   “走。”他低语。   借着婆娑树影的掩映,两人的身形没入黑暗之中。   洛十一已经赶着马车过来,两人飞快地钻入马车内。车厢外白马长嘶一声,马蹄声如奔雷涌起,冲入荒草幽深的小径,渐渐在黑夜里远去。   “殿下,”洛十一在车座上回身,语气急促,“我引走官兵时,发觉淮州府内大队人马正在离开,前往白石山的方向。”   祝子安紧紧蹙眉,“他们还是要对匪帮下手。”   他低咳一声,“淮西既无匪乱,淮州刺史是要借剿匪之名,行兴兵之事,先斩后奏,逼得朝上应允他增扩兵权之请。”   “官兵既然决意剿匪,匪帮守不住的。”他的眸光凝重,“我们即刻赶往白石山寨……”   “我赶往白石山寨,”姜葵打断他的话,“事关重大,你即刻回禀长安。”   她望着他,“你受伤了。”   他怔了下,摇头,“我没有……”   话未说完,“啪”的一记手刀落在他的后颈。   他微微晃了一下,身体往前倾斜,昏倒在她的怀里。   颠簸之中,她小心地扶住他,让他倚靠在车厢壁上。接着她伸手探进他的大氅里,翻出一个酒壶。   她拨开木塞,往里面扫了一眼,咬紧了唇,“果然喝完了……你不肯告诉我。”   一缕晓光亮起在天边,照在身边人的面庞上,他的神色近乎苍白如纸。她的手指微颤,轻轻脱下他的大氅,在衣袍上触到一把温热。她低下头,手指间染了一片红,那是他身上的血。   她咬着牙,解开他的衣襟,看见他身上的箭伤。那些箭簇擦破他的衣袍,划开一道道伤痕,不断渗出的血浸湿了他的衬袍。他的体温很低,血流的速度也很慢,血珠沿着他的指尖滚落在衣袂之间,一滴滴洇开一团深红。   他根本感觉不到痛,所以他自己也不知道。   一抹曦光自窗外投落,笼在他雪白染血的衣襟上,衬得他的身形朦胧近乎消散。   她闭了闭眼睛,止住心里的情绪,迅速撕开一角衬袍,为他包扎伤口。而后她双手紧紧地抱住他,把内力送入他破损的经脉里,竭尽所能地为他疗伤。   他靠在她的怀里,低低咳了一声,唇边一抹极淡的血迹。她埋在他的颈间,听见他微弱的呼吸,她的肩头轻轻地发颤。   许久,天光明亮,窗外风卷雪飘。   “洛十一。”她低声喊。   “在。”车座上的少年低声应道。   “带他回长安。”她凝望着身边沉睡的人,“淮西有反意,一应证据皆在。他必须即刻回禀朝廷,请求圣上立下决断。这是命令。”   “明白。”洛十一低喝。   “另外,”她低低地说,“回到长安之后,先送他去疗伤。在他身体好转之前,绝对不准他乱动。”   她低着头,笑一下,“这是私心。”   “看紧他。”她轻声说,“我不许他再受伤了。”   “明白。”洛十一深深颔首,又低低问她,“江少侠是要……”   “我赶往白石山,全力助他们守寨。”她笑了笑,“我毕竟是寨主了,寨上三百人都等着我呢。”   她俯下身,低头看着身边的人。他的眼睫低垂,在阳光里安静地沉睡,有一种初雪般的宁静。   摇摇荡荡的马车里,她轻轻抱了抱他,把脸贴在他的心口,倾听他的心跳声。天光涌来,落在他们的身上,仿佛微微地闪光。   马车停了,她提起长枪,迎风走入漫天的雪里。   道路尽头,赵小川牵了两匹马,在风雪中按刀行礼。   “我方才收到寨中传信,官兵连夜出发剿匪。”他低声道,“山寨的位置还是走漏了,此刻山寨已被大军包围……恐怕凶多吉少。”   他苦笑,“只怕这一战后,匪帮将在江湖上除名了。”   “我送姑奶奶到这里,就此告别。”他深深作揖,“多年相识,以此一拜,谢当年知遇之恩。”   姜葵扶起他,“我与你一同回山迎敌。”   “姑奶奶,”赵小川摇头,“这是我们匪帮的事,不该把你卷入这趟浑水。”   “我既为白石寨主,便与山寨共存亡。”姜葵平静道,“行走江湖无非恩义二字,我行事只求俯仰无愧。若我在此时离开,内心不得安宁。”   赵小川肃然片刻,不再言语,恭敬弯身把缰绳递到她的手中。她挽起缰绳,翻身上马,一杆长枪立于身侧,枪尖反射着明亮的光,仿佛要破开此间风雪。   晨光披落如练,天风浩荡而来。两匹马长嘶一声,冲出高大的城门,踏过潺潺的溪流与积雪的山路,奔入广阔的山野间。   风雪一声又一声,卷过漫山遍野。   晌午时分,两匹马行至白石山腰,沿山间小径而上。山下官兵组成方阵,缓缓移动在平原之上,墨旗在长风中滚动,犹如一卷漆黑的波涛。   马背上的少女微微眯了下眼,俯瞰下方大军行进。   为首的旗手挥舞军旗,左右两军缓步前进,形成一支两翼收拢的鹤阵。庞大而有序的军阵逐渐汇成整齐的方队,弓箭手与轻卒从阵中凸出而来,占据了最前方的战线。   “他们会在今夜发起进攻。”她低声道,“我们进山堂议事。”   山寨大堂里,炭火熊熊燃烧,一张圆木桌摆在正中,上面摊开一张复杂舆图。为首的几名山匪已经等在堂前,见到姜葵与赵小川一前一后而来,齐刷刷抱拳行礼。   “官兵来了多少人?”姜葵问。   “大约三千人。”一名山匪答道,“目前调动的是附近县城的军队,淮州官府的人马仍在赶来的路上……只怕会越来越多。”   “我们能作战的人手有多少?”   “三百人。”山匪抿了抿嘴唇,“满打满算。”   一阵冷风呼呼刮过,在座的人同时打了个寒战。   “官府名义上是剿匪,实为以此一役立功,逼请朝廷增扩兵权。”姜葵低声道,“因此他们必定只求一举攻山,不愿拖延时间。”   略作思忖,她继续说,“有人已将淮西形势回禀长安,最快的轻舟往返大约要半月……我们只需守寨半月,即能等到朝廷传旨。”   “半月……”身边一人喃喃道,“以三百人守三千人,如何能守半月?”   “能。”姜葵以掌心按在面前舆图上,“我说能就能。”   半日内,山堂内诸人急切商议备战,往返出入人员络绎不绝,将一道又一道传令送往山寨各处。磨刀声与兵刃声响彻山寨,伴着战旗与火把呼呼作响,满山都是兵戈刀戟之音。   黄昏时分,霞光漫卷天地,风雪萧萧无边。一声嘹亮的号角响在漫山遍野,回荡在积雪的山谷之间,惊起成群的鸟雀。   原野尽头的地平线上,升起了隐隐的烟尘。官兵大军开拔,雄浑的进军战鼓伴着整齐的脚步声,震得满座山寨旌旗鼓动,在风雪中猎猎飞扬。   阵前,少女身骑白马,挺枪而立,五尺青丝在风雪中犹如一柄苍翠的名剑,仿佛要割开漫天风雪与刀光。   -   马蹄声滚滚,卷起路边积雪。   一线月光从云层中倾泻,照亮了马车里的人。   他盖着一件大氅,倚靠在车厢壁上,静静地沉睡着。月光落在他的睫羽上,投落很浅的碎影,衬得他的睡颜静谧苍白。   一团雪从车篷上扑簌簌滚落,带起一点微风经过他的脸颊。他的眼睫轻颤一下。   谢无恙低咳一声,睁开眼睛,望见窗外月落九天。   他撑起身体,勉力坐起来,以指节轻轻叩击窗棂,“洛十一。”   “殿下,你醒了。”赶车的少年在车座上回头看他,“我带你看过附近郎中,简单处理了箭伤,血尽量止住了。淮西私藏军械的证据已由江万年带走,我们现下正赶往去长安的船。”   “回去。”他轻声说,“先去淮州。”   洛十一默然片刻,低声喊他,“殿下。”   “回去。”他淡淡道,“睡着之前的事,我大约记得一些。”   “殿下……江少侠让我带你回长安。”洛十一迟疑着告诉他。   “回去。”他重复。   洛十一静了一下,甩起长鞭,长吁一声,调转马头,朝淮州城的方向而去。   马车里,谢无恙闭上眼睛,缓缓抬手,以指腹按在自己的面庞上。   车轱辘轧过泥土山路,转入城内青砖石面,最后停在灯火昏暗的官府前。   接近平旦时分,官府还未开门,府内一片岑寂。看门人睡眼惺忪,打开一扇小窗,从窗缝里探出半边脸,语气里夹杂着几分不耐烦,“什么人大晚上来官府?”   “嗒”的一声,窗外的黑衣少年冷淡地搁下一个玉牌。   看门人愣了一下,摸过那个玉牌,借着一盏油灯看了看,神情霎时变了,声音颤得几乎结巴,“太子……殿下?”   他双手捧着玉牌,跌跌撞撞地往府里跑。   片刻后,官府内一团混乱,呼喊声与脚步声响个不停。   官吏们纷纷从睡梦中惊醒,匆匆忙忙换上官袍,从屋里冲出来,催着马车赶到官府,整齐排成一列,毕恭毕敬等在衙门口。   一缕月光从云中落下,一辆青幔的马车停在门口。   赶车的黑衣少年翻身而下,面对马车深深长拜,而后扶住从车里下来的人。   衙门两侧的官吏同时拜倒,哗啦啦的声音响了一地。无数衣袂在风中上下起伏,犹如一波又一波麦浪,荡起无数惊涛骇浪。   年轻的皇太子淡淡微笑,扶起为首一名官吏,“深夜来访,诸卿辛苦了。”   “不……不敢!”官吏结结巴巴。   官吏们前扑后拥,簇拥着皇太子前往印堂。仆从急忙侍奉笔墨,为皇太子呈送近日卷宗。皇太子坐在案前,提笔蘸墨,拢袖垂眸,翻看一叠文书。   满座官吏忐忑不安,等他一一训人。他随意翻了几卷文书,每点出一个官吏名字,那个官吏就在堂前垂首再叩首,紧张地禀报所司之事。   “淮州刺史人在何处?”最后,他淡淡问。   “回禀殿下,”一名官吏慌忙起身,“何大人领兵在白石山剿匪。”   “备车。”皇太子平静道,“去白石山。”   官吏们连忙赶去备车,皇太子在堂里稍作休憩。印堂里静了下来,他独自坐在案前,取来一张薄纸,执笔写了一封信,低声唤:“洛十一。”   黑衣少年从堂后转出,极小心地轻轻扶了他一下,“殿下。”   谢无恙以指节抵了一下眉心,低低咳嗽了几声,把信纸叠成极小的一卷,递到他的手中,“这封信是给公羊先生的,需要你亲自去传。”   “殿下……”洛十一低声道,“白石山那边……”   “白石山那边,我一人前往足矣。”谢无恙按住他来扶的手,“给公羊先生的信,必须尽快送到。”   “明白。”洛十一按刀行礼。   谢无恙披衣起身,步入后院,走进静候的马车里。   -   此时的白石山下,朔风十里,刀光遍地,风雪呼啸如吼,喊杀震天如雷。   淮西刺史何全久坐于军帐中,抚着长须,注视着面前长桌上一张沙盘。烛光落在沙盘之上,他拨动几支木筹竹签,目光锐利寒冷。   一支又一支小队往返而来,接连不断向他汇报战况。   “山上有石球滚落,损失百人!”   “林间突遇一支伏兵!”   “西坡八百轻卒正缓慢推进!”   何全叩桌,“不过区区山匪,彻夜久攻不下,实在可笑。传我军令,强攻上山!”   “大人!”一名副将疾步走来,抱拳行礼,“有人递名帖过来。”   “名帖?”何全一愣。   副将毕恭毕敬,双手奉上一个木托盘。   木托盘雅致古朴,上面搁着一张莲花金笺,一方白玉牌压住信笺一角,隐隐有极淡的檀香气味传来。   何全神色一凛,抬手取来那张信笺。   绢纸信笺细细地铺满一层金箔,在烛火里反射明亮的流光。   上面落了墨意饱满的几个字,“帝次子康。”   军帐外,一辆玉饰的马车徐徐停住。风吹玉珂相击,琅琅之音响在金戈铁马之中,恍然如泉水叮咚。   车里的人淡淡道:“何大人,还请罢兵。”   -   白石山下。   阵前的少女插枪于地,衣襟染血,长发在风中飞扬如旗。   她高高地仰起头。一抹晨曦自天边破出,照彻漫山遍野的风雪。   忽然,她听见击钲的声音。   金石之音如鸣,回荡在天地之间,一声又一声,浩浩荡荡地传响。   鸣金,收兵。兵戈倏地止住了。前压的军阵缓缓停步,潮水般往两侧让开一条路。   她微微怔一下,抬眸望向远方。   刀戟如潮水般破开,有人从原野尽头走来。一线天光从云中乍泻,纷纷如雪落满他一身。   那个人绯衣玉带,宽袍广袖,衣袂纷飞如云。   他在明亮天光里,朝她远远一揖。   “谢康。”她轻声喊他。   他穿越漫天风雪,一步一步,来到她的身边。   刀光剑影纷纷地坠地,风雪卷过无垠的旷野。他越过千军万马、向她走来,于刀林剑雨中,抱住浑身是血的她,握紧她的枪,端正地立住。   他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夫人,是我。”   漫天风雪都听不见,只有他的声音响在耳边。 第96章 春来   ◎好热。◎   这一瞬, 风停雪止,万物屏息。   天光从云中倾泻如瀑,仿佛碎金洒了他们满身。   他轻轻将她横抱起来, 踏过积雪的原野, 穿越静立的兵戈, 往日出的方向走去。   “你记不记得你以前答应过我三件事?”他边走边说。   “记得。”她在他的怀里点头,“第一件事是不许受伤。我才没有受伤……最多只是一些擦伤。我身上的血都是敌人的。”   “好。你没有受伤。”他无奈地笑一下,又继续说,“我方才想好了, 第二件事是不许难过。”   “我才不会难过。”她撅起嘴。   “好吧。”他想了想, “那不许生气。”   她轻哼一声, “你要干什么?”   “向你坦白。虽然你已经知道了……”他贴在她耳边低声说,“祝子安是我,谢无恙也是我。”   她怔了下,又笑了, “你终于肯承认啦。”   “是你。”片刻后, 她又说。   是你。她在心里很轻地想。在曲江见我的是你, 在书坊笑我的是你, 共饮合卺酒的是你,风雪里抱我的也是你。   三千大千世界,那个为我而来的人, 原来是你, 一直是你。   她无声地笑一下,在他的怀里抬起头,和他的眸光碰在一处。他的眼里盛满笑意, 映着明亮的天光, 里面满是她的影子。   “骗了你好久, 对不起。”他低笑道,“要罚我么?”   “要的。”她说。   他微微低下头,她伸出一只手,以指节轻叩他的脑袋三下,然后收了回去,双手揽住他的脖颈,很用力地抱住他。   “笨蛋谢康。”她埋在他的颈间,“太危险了,你不该来的。”   “笨蛋江小满。”他在她耳边说,“你怎么可以赶我走。”   停了下,他低声道:“我同淮州刺史谈过。他应允收兵回府,不过要白石山匪帮就地解散,一应人员归入农籍。算是互相妥协。”   “此刻对他来说,匪帮大约也不重要了。”他笑笑,“我在他的手上,就是最大的战果。”   她皱眉,“淮州刺史有反意,你以皇太子的身份,孤身一人来此,几乎等同于羊入虎口,还怎么回得去?”   “别担心。”他轻声说,“我安排了人。”   他抱着她进了一座营帐,把她轻轻放到榻上。帘幕徐徐落下,他转身走到一个黄梨木药箱前,打开抽屉取了一帖金创药,俯下身要检查她身上的血迹。   “我没受伤。”她拉住他的手,命令他,“你给我坐下。”   顿了下,她低声问,“你是不是快撑不住了?”   他的手指轻颤一下,声音里含着点无可奈何,“被你察觉了啊。”   他不再伪装,低低咳嗽着,扶着案几坐下来,仰靠在榻边,闭上眼睛,剧烈地喘息,清晰的颈线随着不稳定的气息微微起伏。她咬着下唇,解开他的衣襟,看见他身上的伤口又开始渗血。   “你又逞强。”她恼火地说,抓走他手里的金创药,低头为他包扎换药。   他闭着眼睛,安静地任她摆弄,听见她的声音在耳边小声抱怨:“祝子安是假的,谢无恙也是假的,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你?”   “别骗人了好不好。”她的语气闷闷的,“让我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好。”他轻声说。   他唤她,“江小满。”   “嗯?”她一怔。   “抱我一下。”   他伸出手,揽过她,附在她的耳边悄声说:“夫人,我好累。抱我一下。”   她被他突然地抱紧,身体被按进他的怀里。他低低的喘息声响起在耳边,他的拥抱又温柔又强势,像一树白梅纷纷扬扬落下,漫漫卷卷地铺满她的周身。   “江小满,”他轻轻地笑,“好想你……好喜欢你。”   他的声音含混地压在喉咙里,模模糊糊的,温沉又好听。   “我也是。”她埋在他的怀里说,“好喜欢你。”   他闭着眼睛“嗯”了一声,把下颌搁在她的发间。她有些担忧地看着他苍白的脸色,“你睡一会儿吧。”   “我不能睡。”他低咳了一声,“我在等人。”   他睁开眼睛,望着营帐外,“我们几乎是被软禁了。倘若我此时睡着,恐怕真是回不去长安了。”   “夫人,你帮帮我。”他说,“不能让人察觉我此刻的状况。”   “好。”她点头,抱住他。   她把内力送入他的体内,替他修补破损的经脉。他又闭上眼睛,轻轻地抱着她。一模一样的两股内力汇到一处,奋力抵御着他体内经年累月的寒气。   “这样会好点么?”她低声问。   “好多了。”他咳嗽着,极力抵抗翻涌的倦意,“你每次这样帮我以后,我都感觉好很多。”   “那我以后每天多抱你一会儿。”她笑了一下。   “这话显得我好像别有图谋。”他低笑一声,又想了想,“也许我确实别有图谋……我真的好喜欢抱着你。”   “我也是。”她小声说。   摇摇的火光里,他们彼此相拥,倾听窗外风雪的声音。   不久后,有人在帐外长拜,“殿下,何大人有请。”   帐内,谢无恙平静应道,“好。”   他披衣而起,身边的少女悄悄扶了他一下。他扣了扣她的手指,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等公羊先生的消息。”   帐前帘幕落下,他的背影消失,帐内陷入安静。榻上的少女托着腮,听见营地上刻漏的声音在响,默数着滴答的水声,在心里计算时辰。   滴答,滴答,一声声流逝。   日上三竿,风雪消停,一缕阳光落入帐内,照亮了案几上散落的书卷。一名小厮为姜葵送来午膳,她独自一人用了膳,谢无恙还没有回来。   她隐隐担忧起来。   阳光如瀑,洒了满地。她靠近窗边,撩开一线纱帘,紧紧握住她的长枪。   这时,一声嘹亮的号角响起在天边。   她举目远望,雪原尽头扬起飞舞的烟尘。   一队轻骑踏雪而来,滚起漫天飞尘。为首一名文士青衫峨冠,身边的黑衣少年按刀在一侧,正是公羊渡与洛十一。   公羊渡立马在大营前,抱袖作揖,朗声道:“水陆转运使在此,领一千轻骑来迎太子殿下。”   大营中央的军帐内,一前一后走出两人。皇太子绯衣轻裘,微微含笑,身旁跟着淮西刺史何全。何全脸色冷沉,与大营前的公羊渡见礼。   姜葵缓缓将长枪收起,抱起白麻布包裹走出营帐。   她陪在谢无恙身边,不动声色地扶着他,与他一同进入候在营外的马车里,而后转头拉下车窗帘,挡下了落来的视线。   马车徐徐驶入官道,一队轻骑护在两翼。谢无恙靠在车厢壁,闭上眼睛,微微地喘息。身边的少女轻轻抱着他,运转内力送入他的体内。   “你去了好久。”她低低道,“你们在帐内说了什么?”   “彼此确认了是要杀的人。”他淡淡笑了笑,“想必他也是如此想法。”   他支起手肘,垂眸深思,“何全是余公公的学生,他要增扩兵权,背后是北司宦官在支持。伯阳先生就任淮州刺史之时,尚能压住此人野心,去年他回京之后,此人立即有了动作。”   “淮西护天下饷道,为诸州军事最重。”他低声道,“回长安之后,我即刻回禀父皇,请求削淮州刺史兵权。”   她想了想,“他既然已经兴兵,定是决意逼请朝廷增扩兵权。你请削兵,淮西恐反。”   “淮西已有反意,不若除之而后快。”他平静道,“我私访淮西一事已为人所知,北司在朝上必定会有动作,我们比比看谁快好了。”   “至于现下……”他忽然侧过身来,“夫人,让我靠一会儿。”   猝不及防间,他的身形透支般一坠,“啪”地倒在她的身上。她怔了下,听见浅浅的呼吸声响起,他把脑袋埋进她的怀里,一下子睡着了。   她的双手张开一下,只好无奈地抱紧他。她低下头,笑了一下,凑到他耳边,仿佛气恼似的,“往我怀里钻,你是不是故意的?”   马车外,一道轻缓的马蹄声响起,随即是一个清朗的文士声音,“江少侠,可否让我为殿下看一看伤势?”   “公羊先生请。”姜葵掀开车帘,“他已经睡着了。”   马车停在一棵乌桕树下,公羊渡抱袖行礼,躬身进入车厢内。姜葵让到一旁,看他为谢无恙问脉,忽然好奇道:“公羊先生,今日大营外,你自称为水陆转运使。”   “水陆转运使是我在朝上的官职。”公羊渡笑道,“之前瞒着你不说,是我的不对。我与殿下都知道对方的江湖身份。我们最初相识,其实是在官场,他极力举荐,我便当上了这个官。”   姜葵即刻回想起,“当时在河上相逢,先生一时间没有认出他。”   “是。我很少见到殿下易容后的模样。我们之间的交往也大多以书信为主。”公羊渡颔首,“我虽然领了这个转运使的官,但是很少去长安,大都在淮水一带活动。”   他的神情黯淡一瞬,“前年兴建的转运粮仓,其实是我的主意。却不料有人借这条路线私运军械。”   姜葵又问:“先生的这支轻骑,是从何处来的?”   “殿下遣洛十一给我送信,我连夜去宋州借兵,才有了这支轻骑。”公羊渡答道,“幸好赶来及时……否则以殿下的情况,恐怕支撑不了更久。”   姜葵慌了下,“他现在……情况如何?”   “我稍后为他重新包扎止血,箭伤处理起来不难。”公羊渡凝神思忖,“只是他这一路损耗极大,且没有药物可用,只怕又要昏睡很久。”   他接道:“水上是我漕帮的势力范围,我将跟船送你们到长安,一路上竭尽所能为殿下治伤。”   “多谢先生。”姜葵行礼。   公羊渡摇头笑了笑,俯身查看谢无恙的伤势。他命人送来一个随身药箱,取出一枚长长银针,挽袖运转内力,点在谢无恙身上几处穴位。   片刻后,他的神情略有些吃惊,“敢问江少侠,这些日子是否有人为他疗伤?”   “是我。”姜葵颔首,“我与他师出同门,所学功法相同,我为他疗伤已有月余。”   “是了。”公羊渡沉思,“他身上这种旧伤,本会日渐沉重。但我这次再见他,发觉他的伤势与上次见面时相比,并未加重太多……说明有人在为他吊着命。”   身边少女的眸光颤动,“他……有机会活下去么?”   “这我不能保证。”公羊渡缓缓摇头,“恐怕要等回长安以后,去问那位常年为殿下治伤的沈药师。”   姜葵深深作揖道谢,公羊渡连忙抱袖还礼。为谢无恙处理过箭伤之后,他重新翻身上马。这支轻骑继续一路前行,往淮水一座港口而去。   港口里一支船队已经等候多时。为首一座船上的大副江兆一跃而下,对着马车“啪”地抱拳行礼,“先生!”   一旁的洛十一默了下,“马车里的是殿下。”   “此外,”他冷淡道,“殿下已经睡着了。倘若吵醒他,怕是要罚俸一个月。”   江兆悄悄打了个寒战,跟在洛十一身后,蹑手蹑脚地帮忙扶起马车里昏睡的人,送他入船舱内休息。   摇橹声响起,伴着鼓枻茫茫,回荡在暮冬的水面上。船队徐徐起航,逆流而上,沿着淮水而行,经由黄河,回到渭水。   旅途中,谢无恙始终沉睡着,没有苏醒的迹象。身边的少女坐在他的床前,每夜抱着他为他疗伤。他偶尔很轻地咳一声,睫羽微微颤一下,蹭过她的颊边,挠得她有点痒乎乎的。   她有时几乎认为他是故意的,可是低头看他,却发觉他犹在昏沉的梦中。   “太过分了。”她低笑着摇头,“醒来以后,必定罚你。”   船队行至黄河,早春悄然而来。   河岸白杨苍翠滴绿,风卷过早熟的小麦,翻起金黄的麦浪。远处鸿雁在麦田间起落,牧童歌声遥遥地传来。   黄昏时分,远眺可见钟南山色。夕阳照在积雪的山上,漫山遍野一片流金,山下桃花连绵十数里,映着天空灿烂如霞。   “春天到啦。”船里的少女轻轻地说,“某人说过,等到两岸都绿遍了,要去采早春的香草,钓渭水的鲢鱼,炖好多鱼汤给我吃。”   她支着手肘,捧起双颊,望向沉睡的人。霞光从半开的窗外流入,在他的身上铺了层淡淡的碎金,衬得他的面庞温暖又明亮。   “你食言了。”她撅起嘴,“不过没关系,今年赶不及的话,明年春天再来,好不好?”   床上的人静静地昏睡着。她低着头笑了笑,伸手拢了拢他的被褥,然后趴在床边,渐渐地睡着了。   一阵风过,卷起床幔涌动。半透明的纱幔无声垂落,轻轻地罩在床上,仿佛一团极淡的云雾,笼在沉睡之人的身上。   他的睫羽轻颤一下。   很慢地,他睁开眼睛。   他侧过脸,望见床边的少女。霞光翩然落在她的发间,透过轻薄的纱幔,投出一团朦胧的绯红,仿佛早春般明媚美好。   “夫人。”他低声喊,嗓音因为久睡而微微沙哑。   床边的少女蓦地醒来,唇瓣无声地翕动,却没有开口说话。她几乎扑到他的身上,把脸埋进他的胸口,肩头轻轻地起伏。   他大梦方醒,有些恍惚,听见她的声线微微发颤,“你睡了好久……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久。”   “对不起。”他轻声说。   他的手指动了一下,慢慢地抬起来,试图伸手去抱她。忽然,他的眸光颤了一下,透着些许惊讶的神色。   “我忽然觉得……”他呢喃般地说,“好热。”   他茫然地闭了闭眼睛,“好奇怪……我已经很久没有感觉到热了。” 第97章 发烧   ◎温热的呼吸落在她的耳畔。◎   晚风从舷窗外吹来, 他轻轻打了一个寒颤,又喃喃地说着:“好冷。”   他的呼吸凌乱,携着些许热息, 扑到她的颊边。她慌了起来, 探身过去, 跟他额头抵着额头,陡然察觉他的体温很烫,“你好像……在发烧?”   “我怎么会发烧……”他的声音迷迷糊糊的,“江小满……我好难受……”   她匆匆试探着他身上的温度, 发觉他的每一寸肌肤都滚烫。他的体温原本比她的低许多, 此时却升得很高。他烧得神思混乱, 声音含混地念着她的名字,“江小满……”   “我去喊公羊先生。”她慌乱地说,“你等等我,我很快回来。”   他在昏昏沉沉中, 低低地应着她。她急忙跑出船舱, 去请公羊渡过来看他。   公羊渡步履匆匆, 提着一个药箱过来, 坐在床边为他问脉。姜葵紧张地看着公羊渡的神色,只见他蹙着眉心,以两指按在谢无恙的脉搏上, 敛神沉思。   “我的医术不精, 这种情况我也是第一次见。”公羊渡摇头,“殿下身负星霜剑伤,日夜寒气侵袭经脉, 按照常理来说, 是不太可能发热的。”   他思索着, “依我粗浅之见,他大约是身体虚弱,又受过金创伤,过度损耗导致高烧。原本不可能发热之人,此时罕见地发起了热,未必是坏事,也许是好转的迹象。”   姜葵忧心忡忡,“现下该当如何?”   公羊渡略作思忖,“姑且当作寻常伤寒来医治,等赶回长安后,再请沈药师问诊。”   他叮嘱,“你取一碗凉水,浸湿帕子,设法为他降温。我去煎药,稍后送来。”   姜葵依照嘱咐,取了凉水和白帕,坐在谢无恙的身边,以水沾湿了帕子,擦拭他的额头。他闭着眼睛,随着她的动作,长睫轻微地眨动。   她把沾了水的帕子覆上他苍白的额头,又取了一张白帕,轻轻拉过他的手,低头为他擦着发烫的手心。   他在高烧中,似是感到一丝凉意,慢慢地抬眸,含混地喊她,“江小满……”   “你好点了么?”她满心担忧。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哑。她俯下身去,凑近他的脸,听他说话。他的气息紊乱,温热的呼吸落在她的耳畔,“江小满……我好难受。”   她紧张地问:“是怎样的难受?”   “又冷又热。”他的语气里有一丝迷茫,“好奇怪……”   “发烧就是这样的。”她笑了一下,轻轻抱一抱他,“你是第一次发烧对吧?”   他闭起眼睛,“我从来没有发过烧。”   片刻后,他含糊地抱怨,“我好讨厌发烧……”   “公羊先生说,这可能是好事。你忍一忍。”她转身端了一碗温水,用小瓷勺一点点喂到他的口中,“喝过水以后,你睡一觉,等药煎好了,我喊你起来喝。”   他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不久后,公羊渡送来汤药,姜葵喂给谢无恙喝了,他短暂地清醒了一阵,很快又继续躺下。直到次日天光大亮,高烧褪去了稍许,他才渐渐地醒转。   醒来的时候,身边的少女端了一碗汤,微微低头看着他。清晨的光线如织,斜落在她的身上,衬得每一根线条都柔软,仿佛笼了一层明媚烟水。   一缕淡淡的香气飘到他的鼻尖,携着好闻的香草味和鱼汤的鲜香。   他眨了眨眼睛,因为高烧和久睡,嗓音里带着点迷糊,“是给我的吗?”   “我做的。”她点头,扶着他倚靠在墙边,然后握着小瓷勺,舀了一勺鱼汤,仔细地吹了吹,递到他的唇边,“你尝一口试试?”   “是咸甜口么。”他小心地问。   “不是。”她愣了下,恼火了,“爱喝不喝。”   他顺从地喝了一口,静了片刻,温和地指出,“下次……你可不可以不要加那么多醋?”   “很多醋吗?”她怔了下,尝了口,脸色微微变了,默不作声地搁下鱼汤。   她闷闷地低头,“好。下次我会注意的。”   他歪着头,想了想,莫名其妙地说了句,“我眼睛里只有你一个人。”   “除了你以外,”他郑重道,“我从来没看过女孩子一眼。”   她茫然地望着他,“你忽然说乱七八糟的话干什么?”   迟疑了下,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你不会烧坏脑袋了吧?”   “嗯?”他也茫然,“我在话本子里看过,醋的意思是……”   她笑了起来,“谢康,你平时都看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本子啊?学来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怪不得。”她又哼道,“所以你连女孩子脸红是害羞都不知道。你果然是榆木脑袋。”   “江小满。”他闭眼,“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显得我好丢人。”   她朝他扬起脸,还未来得及说话,他忽然倾身过来,一把将她揽在怀里。   突如其来间,清冽好闻的气息扑过来,几乎把她完全包裹住。他的呼吸里含着热意和喘息,微微凌乱的发丝蹭到她的颈间,他把下颌搁在她的肩头,轻轻地凑近她的耳垂。   他在她的耳边低低念着,“江小满……”   犹在病中的嗓音含着点哑,微微地热,还携着一丝朦胧困意。   顷刻间,她整个人都在冒烟,连耳尖都烧红了。   “你害羞了。”他指出。   “我才没有。”她闷声道。   “可是你脸红了。”他轻轻地笑了。   她气恼得几乎要伸手打他,但是他更用力地抱紧了她。接着他闭上眼睛,埋进她的长发里,声音很轻又很朦胧,“抱紧我。”   下一刻,他倚在她的怀里,安静地睡着了。   他的身体一寸寸往下坠,抱着她的手垂落下来,搭在她的身侧。他的睫羽低垂,呼吸变得浅淡,因为高烧而含着热意,低徊地拂过她的颊边,仿佛香炉里熏得微暖的风。   她在他的怀里伸出双手,紧紧地环住他的身体,把脸颊贴在他滚烫的额头上。许久之后,她为他疗伤完毕,扶着他重新躺回床上。   明净晨光里,他无声地沉睡,额上覆着沾水的白帕,好似一个乖巧的玉石娃娃。   接下来几日,谢无恙时睡时醒,烧得神思混沌,几乎不再有清醒的时刻。船行至渭水之后,他的高烧逐渐褪去,变成持续的低烧,他在低烧中始终昏迷不醒。   又过几日,船停在长安城外。一辆马车飞奔着前往长乐坊,带他去沈药师的住处问诊。   院前的乌木小门被急促叩开,伴着嗒嗒的脚步声。   姜葵与洛十一扶着昏睡的谢无恙匆忙进入屋内,后面跟着帮忙的小尘与阿蓉。沈药师提了一个黄梨木药箱,疾步从院外赶来,取了一把银针,为他问脉疗伤。   沈药师施针的时候,姜葵在后院里静候。院里一树白梅绽放,雪白花瓣缀满枝头,微风拂过,吹落梅花如雨,拂了她一身还满。   她微微仰首,折了一枝沾雪的梅花,插进一只白釉瓷瓶里,搁在那个人的窗边。   沈药师叩了叩窗棂,“江少侠,请进屋吧。”   姜葵推门而入,看见床上的病人依然在昏睡。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发觉他的烧已经褪去了,他的体温重又变得很低,仿佛一捧雪那样凉。   她蹙着眉,低声问:“他情况如何?”   “高烧确实是转好的迹象。”沈药师沉声道,“眼下烧已经退了,这个时机正好,我要在他身上用一剂猛药,尝试以烈性药剂对抗他体内的寒气。”   停了下,他低声对姜葵说,“试药的过程中,他可能会很痛苦。江少侠不若在院里等待,稍后我再喊你进来。”   “我陪着他。”她摇头。   沈药师也不阻拦,挽袖坐在床边,缓缓沉住呼吸,而后执起银针,点入病人的几处大穴,再将药剂徐徐渡入他的体内。   几乎在药剂渡入的同时,他忽然全身剧烈颤抖,气息变得极为紊乱。   他紧紧地锁着眉,无法抑制地喘息着,流露出一抹极为痛苦的神色。绒毯从他的肩头无声滑落,露出一截明晰的颈线,随着凌乱的呼吸而上下起伏。   “他怎么了……”身边的少女喃喃地问。   “痛醒了。”沈药师低语。   他注视着床上的病人,“我下在他身上的药剂,实为一种极烈的毒药。他身负极重的旧伤,只能强行以至阳的药物渡进他的体内,以此驱散他体内积累的寒气。”   “之前每次试药的时候……”   “都是这样。”沈药师低声道,“要医治这种伤,这是唯一的办法。”   床上的病人低低地咳嗽起来,每一声都伴随着强烈的抽痛。身边的少女攥紧了手心,转头问道:“要不要给他什么东西抓着?”   “没用的。”沈药师摇头,“他根本没有力气。”   身边的少女低头望着床上的病人,心里跟着无法抑制地疼起来。她的指尖颤了一下,向他递出去,轻轻地握住他的手。   他在翻涌的疼痛中,仿佛察觉到一丝抚慰,手指微动一下,抵住她的掌心。   沈药师深深呼吸,再取了一枚银针,又把一剂药渡入他的体内。   这一次他喘息得几乎断续,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倏地,他的呼吸淡了下去,脸稍稍偏向一侧,身体轻颤一下,不动了。   “他……”   “痛昏过去了。”沈药师低声答,“半个时辰没醒,再叫我。”   他搁下银针,推门离开,留下姜葵坐在床边陪着谢无恙。   阳光从窗格里漏进来,照亮窗边一枝沾雪的白梅。她轻轻拉着他的手,凝望着他苍白安静的睡颜。一缕极淡的白梅香飘过来,她分不清是他身上的,还是梅花上的。   半个时辰后,他仍没有醒转。她咬了咬唇,去院里叫沈药师。沈药师默立在树下,仰望着一角天空,听见她的呼喊,转身推门进屋。   沈药师挽袖执针,在病人的风池穴上扎了一针。病人低咳了一声,身体颤抖一下。他没有睁开眼睛,但是沈药师从他凌乱的呼吸里,辨认出他已经渐渐醒转。   默然片刻,沈药师再次为他渡入药剂。   就这样,他痛昏过去,再被强行扎针,醒转过来,然后再痛昏过去。   一次,一次,又一次。   直到黄昏时分,霞光从窗缝里溢出来,流淌在他苍白的脸庞上。   用过药后,沈药师已经走了,身边只有绯衣的少女静坐在他的床前。他醒来过好多次,可是都没有力气睁开眼睛。他睡着了一次又一次,直到再次醒来,他终于抬起眼眸。   他忽然看见她在哭。   灿烂霞光里,珍珠般的泪水,凝在莹白如玉的颊边。   “江小满……”他很轻地喊她,“你怎么哭了?”   她拼命摇头,忍住不哭。她的发丝微微地发颤,泪水断线般坠落。他的眸光无声地落来,温暖又安静,淡淡的悲伤。   “笨蛋。”他笑一下,含着点无奈,“我的病在变好,你不应该高兴么?”   她点着头,又摇头,泪珠一粒又一粒地落下来。她眼底里的伤心情绪快要揪起他的心,几乎扯着他的心口在疼。   他的指尖微动一下,可是没有力气。她知道他想做什么,轻轻拉起他的手,让他的指尖擦过自己的眼角,他替她一点点地拭泪。   “你答应过我不许难过的。”他轻声说。   “我不难过了。”她拭去了泪水,握紧他的手,“你快点好起来。我要你陪着我。”   “好。”他应了她,又闭上眼睛,声音渐渐低下去,“我好困……我再睡一会儿。”   “沈药师说你尽量别睡。”她捏了捏他的指尖,“药效在醒着的时候才能发挥得更好。”   “好。”他应着,仍旧闭着眼睛,倦倦的几乎要睡着了。霞光落在他的脸上,他的睫羽低垂,呼吸声又变得浅淡,朦胧得好似晨间的微风。   “谢康,谢康。”有人在耳边轻轻喊他。   他在半梦半醒间,低低地应了声,“我在。”   她晃了晃他的手,“谢康,别睡。我们说说话吧。”   “说什么呢?”他梦呓般地问。   “说点小时候的事吧。”她拉着他,“你有好多事都没跟我说呢。”   “小时候的事……”他念着。   静了一会儿,他轻声说,“你知道我是怎么认识你的么?”   她想了想,“是在书坊吗?那天师父领着我去见你,你在屏风后沏茶。”   他笑了下,“不是。”   “那是在宫里吗?”她又问,“我曾在一棵白梅树下见过你睡觉。”   “不是。”他很轻地摇头。   最后他说,“十年前,在这里。”   她望向他,望着他躺在窗下的模样,忽然怔住了。   十年前的回忆如同潮水那样漫漫地卷来。   十年前的长乐坊,还不是现在的模样,那时候有人当街杀人、血溅长街。他们的师父行至此地,提一杆长枪,血战三日,在这里立下了不许流血杀人的规矩。   震天的喊杀声中,她抱着她的枪,跟在师父的背后救人。那个微亮的黎明,她在这座院落里,遇见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年。他躺在一扇窗下,安静地闭着眼睛。有人提着刀,要杀他。   于是她拔出了她的枪。   那是她第一次杀人,也是她第一次救人。   她在明净的晨光里,朝那个少年伸出手。可是他摇了摇头,轻声对她说:“我这样的人,不值得救的。”   她回答:“你值得的。”   那是他们的初遇。   没有茶香也没有梅花,只有三千声晨鼓如潮。   他们在人间最烟火处相逢,一个人伸出手,另一个人接住了。 第98章 亲吻   ◎无数次的。◎   “想起来了么?”   “嗯。”   坊间的喧嚣声声如潮, 落进院里变得很渺远。屋外的树上鸟雀啁啾啼鸣,屋里的炭火毕毕剥剥地响着,窗边那枝白梅凝着一粒雪, 摇摇欲滴。   “原来我们那么早就认识了啊。”片刻后, 她轻声说。   “我是你捡回去的。”他轻轻地笑着, “不然的话,那个时候我就已经死了吧。”   静了一会儿,他很轻地说,“其实我当时不是很想活了。”   霞光从窗格里漏来, 一格一格地流淌在他的身上。半明半暗的烛火里, 他的侧颜笼着淡淡的一层光, 朦胧得仿佛风一吹就散了。   “那些年的长乐坊很乱,死人是一件很随意的事,那些人提着刀四处杀人。那天我又发病了,一个人躺在那里。有一瞬间我觉得死在那里也挺好的。”   他笑了笑, “和所有不知名的尸体躺在一起, 就这么安安静静的也很好。”   她摇了摇头, 敲了下他的头顶, “别这样想。”   “嗯。我不会这样想了。”他点了下头,“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没有时间去想。”   “而且, ”他低眸笑了一下, “那天你把我捡走了嘛。”   “我记得,我当时捡了你走,送到师父的酒坊。”她捧起脸, 回忆着, “你就躺在床上, 安安静静的,也不说话,我觉得你好闷。”   顿了下,她又问,“所以你是那时候就拜师了啊。”   “嗯。”他点了下头,声音里透着点怀念,“你把我捡回去以后,师父注意到我身上的旧伤,收了我为徒,教我修习内力,以此来吊着我的命,否则我也活不到今日。”   “你怎么会在长乐坊呢?”她问,“那个时候的长乐坊很危险……根本不是皇太子会去的。”   “听说,约二十年前,我母亲在这里住过。”他低低地说,“就在这个院子里。在她遇到父皇之前。所以我置下了这个院子,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   他的眸光低落,“我是来探寻她的身世的。那些年里,宫里的人只告诉我,她出身于南方某个大氏族。我想知道她……”   为什么不要他。   宁肯以最决绝也最残忍的方式,带着未出世的孩子一同赴死。   身边的少女握紧了他的手,“你后来……知道原因了么。”   “嗯。大约知道了。”他低声说,“现在不想说。以后我带你去见她的棺椁。”   “其实……”他又说,“你已经见过了。”   她静了下,“是那座陵寝吧?”   “是。”他闭上眼睛,“那是父皇的秘密。他其实是个很严明又谨慎的人,从来没有做错过什么事……也许他这一生最大的妄为,就是娶了我母亲吧。他立她为后,还立我为储君。”   她低着头,声音发闷,“我觉得你父皇对你不好。”   他笑了下,“他是天子,要考量的事情很多。坐在那个位子上,已经无法拥有什么私心。他信任我,我是他的刃,替他挡剑,也为他杀人。”   “这些年里,我与北司宦官为敌,他是清楚的,也默许我如此。”他低声道。   她撅起嘴,“他为什么要任凭宦官掌握那么大的兵权?”   “这事太复杂了。”他笑了声,试着解释,“你想想看,比之朝官、外戚、功臣,对于天子来说,身边的宦官才是最为切近、最可信任之人吧?再者,听闻当年十七子夺嫡,余公公最终支持了父皇。”   他想了想,“他们有点像政治盟友。”   “不过事到如今,宦官监军政、统禁军,若放任其操纵朝权,肆志无所惮,朝上各分朋党,更相倾轧,我朝危矣。”他低语,“我与如珩常论朝政得失、军国利害,决意杀之而永绝后患。”   “你……”她低声说,“原本想做完这件事就赴死么。”   他垂眸,“嗯。”   “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她拉着他的手,“我不怕难过。你一开始就该告诉我,我陪着你一起面对。”   “笨蛋江小满。”他闭了闭眼睛,“我不想要你经历……”   死亡。   她生命中第一次经历的死亡,他不想要那是他的。   “逝者已矣,这是人世间最颠扑不破的道理,可是活着的人怎么也看不破。我亲眼见过,也亲身经历过,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他低低地说,“敬德五年秋日宴事发后,死了一百七十人,每个人我都记得他们的名字。”   “……太痛了。”   他的指尖微微地发颤,她更用力地握紧了。他抬起眼眸,望着她笑了一下,眸光温和又干净,好似冬日里洁净的阳光,哪怕在雪天也有暖意。   “你和我是不一样的。”   许久之后,他轻声说,“这个人世间,倘若没有你的话,就不会有我了。可是倘若没有我……你会过得更好、更高兴。”   他很慢地闭上眼睛,“我时常觉得……”   凝在窗边白梅的那粒雪融化成水,从花瓣边缘坠落,很轻地一响,“啪嗒”。   身边的少女忽然以温暖的手指封住他的唇。   然后她俯身下来,吻了他的眉心。   他的眸光颤动。暖风从窗外涌进来,携着雪,白梅气味,早春的潮湿,衣袂与发丝交织着,缠绵,纠缠,一缕香在风里浮动。   “留下来。”她低声说。   他的呼吸几乎屏住。她的吻落下来,很慢地落下来,吻过他的眉心,眉骨,眼睑,微颤的眼睫,然后是挺拔的鼻梁,最后停在他的唇角。   微暖的,柔软的,像是抚摸,无数次的,在他沉睡的时候,无数次的抚摸。   霞光在地板上无声地流淌。   “留下来。”她在他的耳边说,“陪着我。”   很慢地,他闭一下眼睛,然后睁开。   “好。”他轻声说。   此刻他没有力气,动弹不得,否则他会倾尽全力把她抱在怀里,回给她数不尽的拥抱和亲吻。她就像早春的阳光,像夏季微醺的风,他要抱她在怀里,就像抱住一生所有的太阳。   他的指尖微动,被她扣住,然后她倾身而来,环住他的脖颈,在他的耳畔忽然地轻笑,“你是我的了。”   “有点像是在趁人之危。”她悄声说。   从窗缝里漏来的光流淌一地,少女的眸子又清又亮,带着点狡黠,小狐狸似的。她的眉眼弯弯,眼瞳里落满了漂亮的光,明镜般倒映着他的影子。   他低笑,“一直是你的。”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小巧的下巴一扬,蹭到他的颊边,撩拨似的一下。   他的眼睫眨动一下,耳边听见她慢慢说着,“沈药师说,我为你疗伤的法子很好,以后可以继续用。以前师父也是用类似的方法对吧?这种内力可以帮你抵抗体内的寒气。”   “嗯。”他点头,“师父自己也有伤在身,因此能帮我的有限。”   “但是我就不一样了。”她的语气有一丝得意,“每日帮你疗伤,对我来说只是有点累而已。”   她继续道,“沈药师说,今日用的是新药方,治疗效果意外得好。等你的身体再好转一点,还继续用这种药物治疗。我们慢慢来,总会治好你的。”   “好。”他温顺地点头。   片刻后,他微微侧过脸,忽然问,“我一直有个疑惑……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知道祝子安和谢无恙,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很早。”她低着头笑一下,“其实我一直知道的。我心底里……是知道的。”   早在心里知道之前,身体就已经知道了。   “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呢?”他忍不住问。   她想了想,趴在他的耳畔,轻轻地回答,“因为是你。”   他低垂眼眸,无声地笑了一下,仿佛很高兴。她歪着头看了他一会儿,又说,“我也有个疑惑。我知道师父教了你易容,可是为什么你连说话的声音也不一样。”   “嗯。压低声音说话的时候,就是祝子安的声音。”   他想了一下,低低喊她:“江小满。”   那个嗓音含在喉咙里响起来,温沉又好听,低低懒懒的,有一点模糊,说话的时候胸口微微地震动。   她趴在他的胸口,突然间全身发烧,整个人酥酥麻麻的。   “不许经常这么喊我。”她小声说,“等到特别的时候,偶尔喊一下。”   “好。”他低低地笑着。   “江小满。”他又说,闭起眼睛,“让我睡一会儿好不好?”   她弯了弯唇角,“你讲话绕了这么一大圈,就是想睡觉啊。”   “我好困。”他的语气恳切,含着困倦的意味,“就睡一会儿,好不好?别告诉沈药师,你替我挡他一下。”   她坐在他身边,低下头看他。他稍稍偏过脸,露出一侧颈线,线条明晰又好看。他闭起眼睛的时候,眼睫下方投出很淡的影子,仿佛一泓揉进了霞光的浅泊。   心里很轻地跳了一下,她想要亲吻他的眼尾。   她弯身下去,凑近他的脸。他忽地低笑了一声,伸手按住她的后颈,把她压在自己面前,然后仰头吻了她的唇角。   “扯平了。”他在她耳边笑着。   她的脸又烧红了,整个人冒着烟,“你什么时候恢复力气的?”   “方才。”他笑了声,松了手,倒下去,微微喘息着,“好了。我想睡一会儿……别让人发现。”   他偏过脸,闭上眼,这一次真的睡着了。他的呼吸变得安静匀长,霞光落满他的面庞,他的眼睫很轻微地颤着,大约是因为他仍然有些疼痛。   她捧起脸,趴在床边看他,做贼似的,悄悄吻了一下他的眼尾。   她悄声在他的耳边说,“你又欠我了。” 第99章 喂我   ◎喂我。◎   霞光渐渐收尽, 屋外烧火和煮饭的声音传进来,如同遥远的涛声。   屋里的少女懒懒地打起呵欠,身边静静地睡着她喜欢的人, 他的呼吸声清浅好听。床头的炭火在盆里跃动, 映得他的发丝仿佛带着点温暖的金, 让她忍不住想要去揉一揉。   空气暖融融的,灯火明亮摇曳,一切都显得安宁美好,时间被拉得无限长, 仿佛定格在这个夜晚。   笃笃的敲门声响起在院外, 伴着一道沉而重的脚步声。   门被推开了, 姜葵转过头。太子太师凌聃疾步走来,一身深紫色官袍衣袂翻飞,在晚风中猎猎而动。   “他醒了吗?”凌聃问。   “刚刚睡着。”她回答。   “喊他起来。”他沉声。   这位太子太师的语气极为严厉,“朝上有人知道他回来了, 北司那边动作很快。他即刻同我一道入宫面圣, 请对淮西用兵。此事不宜迟。”   身边的少女静了下, “他此刻的身体状况……”   “喊他起来。”凌聃冷静地重复, “淮西局势一触即发,此刻不是睡觉的时候。”   “伯阳先生,”姜葵低声说, “他昏睡了半月, 又高烧了许久,用了一整日药,方才稍稍转好, 此刻恐怕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   “沈子澹那个老家伙朝我发过火了, 你这些话我都听过。”凌聃打断她, “我问过沈子澹,知道他现下的身体状况。他只要还能动,撑着也要即刻入宫,这是为朝政大事。”   他冷冷道,“他既然选了这条路,自然知道该做什么。”   “伯阳先生……”身边的少女低低地说。   “别说了,江小满。”一个很轻的声音说。   谢无恙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撑着半边身子在床上坐起来。窗外的灯火落在他的脸侧,勾出一条明晰的轮廓线,在浮动的光里显得安静又明亮。   他低声说:“我们走。”   她转身,“我和你一起走。”   凌聃大步往门外走,姜葵缓缓扶起谢无恙。他仰了下头,压制住呼吸里的喘息,一寸寸站直了,挽着她的手往前走。   门外静候着一辆青幔白马的车,赶车的黑衣少年沉默着执鞭坐在车座上,压下的斗笠遮住了脸上的神情。   “凌伯阳你这个老家伙!”沈药师疾步跟上来,气得跺了几下脚,“你自己看看自己的学生现在是什么状况!”   他按着谢无恙的双肩,让姜葵从身后扶住他,然后从自己的随身药箱里摸出一枚很长的银针。他冷哼着挽了袖子,往谢无恙的腕间扎了一针。   谢无恙低咳一声,闭了闭眼睛,身形晃了一下。   “你看看他这个样子,你还要折腾他!”沈药师转头朝着凌聃怒斥,“他从淮西回来,一路上舟车劳顿,好不容易治了伤,这才休息了多久?这些年他休息过几日?他是人,会累啊!”   “我教出来的学生,我当然清楚。”凌聃冷冷道,转头看谢无恙,“无恙。”   “学生在。”谢无恙抱袖作揖,“学生即刻随老师入宫。”   他转身又对沈药师行了礼,低着头小声带了句,“沈御医别那样说了,老师心里是最难受的。……倒是你今日不骂我,我不太习惯。”   “今日舍不得骂你,气不过就骂他几句。”沈药师冷哼一声,“你们这对师生是我平生最痛恨之人。”   他从药箱里掏出一个酒壶,塞到一旁的姜葵手里,“拿着。”   姜葵眨了下眼睛,听见他沉着脸说,“药酒。赶着制成的。路上一口气喝完。再苦也要盯着他喝。”   马蹄声踢踏响起,车轱辘碾过落花和薄雪的路,转往宫城的方向而去。   车厢里,谢无恙看了看姜葵手中的酒壶,闭上眼叹了口气,“他心情不好的时候,煮出来的药会格外苦。”   “……其实我不是很想喝。”他小声说完。   身边的少女闷着头,拨开了酒壶上的木塞,递到他手里,“喝药。”   他的手指动了一下,碰到她的指尖,推开她手里的酒壶。然后他低眸笑了一下,歪过头看她,“喂我。”   灯火的光从窗外落进来,他的眸光里藏着一丝狡黠,偏偏神情又天真无辜。她叹了口气,把壶口递到他的唇边,一点点喂给他喝下去。   他的喉结滚动,慢慢咽下去,接着他的眉心皱起来,很不满地拧成一小团。   “真的好苦。”他闭上眼睛说。   “不嘴硬了?”她轻哼一声,“某人以前跟我说他不怕吃苦。”   “夫人,我错了。”他低笑,看着她,语气恳切,“我要吃糖。”   她垂头丧气,“今日没带糖。”   “那你……”她抬起头,还未说完,忽然白梅和积雪的气息扑面而来。   一只手按着她的后颈,倏地把她按进一个怀抱里,随即一个很冰凉的吻落在她的颈间。   “吃到了。”他在她耳边轻轻地笑着。   下一刻,他靠在她的肩头,缓缓闭上眼睛,梦呓似的说:“还有小半个时辰……让我再睡一会儿。”   “别担心我。”他呢喃般的,“我感觉状况还好……沈药师爱说重话,你是知道的。”   “我讨厌你故作轻松地安慰我。”她埋在他的肩窝里说,“你觉得累的时候,跟我说好不好?”   怀里的人静了一下,很轻地回答:“好。”   “江小满……”他低低地说,“我好累,我怕苦,也很怕痛。”   “等这些事都结束了……”他喃喃着,“我真的很想睡一个很长的觉……”   她抱紧了他,“都会好的。我们一起往前走。你累的时候就睡一会儿,每一次我都会叫醒你。”   “就这样,”她在他耳边说,“一辈子,好不好?”   “好。”他在她的怀里睡着了。   晚间又飘起了小雪,枝头的白梅在雪中绽放,满地的疏影横斜,暗香清浅。   这一日从坊市到东宫的路走了格外久,谢无恙靠在姜葵身上睡了很长的一觉。洛十一赶车赶得特别慢,骑马在一旁的凌聃什么也没有说。   马车行至东宫荷花池外,顾詹事撑了一把丝帛伞,守在门口等候,领着宫人们扶起昏睡的皇太子,送他到西厢殿里,换上那一身沉重的华服。   他睡得昏昏沉沉,几乎是在梦中更衣。白纱中单、绛纱外袍、瑜玉双佩、朱红双组绶,一层又一层的华贵礼服像是繁复的铠甲,包裹住这个未及冠的少年,把他一点点变成那位尊贵的皇太子。   姜葵扶着他坐在一张案前,以一根犀簪为他绾起发,再为他戴上沉重的九玉冠。她望向镜中,他倚在她的怀里,依然沉睡,一张骨相清绝的脸,眉眼间带着许多的少年气。   世人眼中的皇太子是一位小圣人,温文恭俭,宽和爱民,仁德贤良。   可是她认识的谢无恙,他喜欢喝茶、看戏、画脸谱、写话本子、爱吃甜食,害怕丢人、嘴硬得要命,还动不动就害羞。   他还未及弱冠。   可是要把天下的重量,都担在他的肩上。   “谢康。”她摇了摇他,“该醒了。”   他在睡梦里听见她的声音,从昏沉之中挣扎着醒过来。   “马车候在殿外了。”她低声道,“伯阳先生在等你。”   “好。”他起身,在镜中望见端正的发髻,怔了下,“是你为我簪发的么?”   “嗯。”她撇过脸,“以前没有为你簪好。后来趁你昏睡的那段日子,拿你练手了很多次。”   她闷声道:“好不容易学会了这一种簪法。”   他低眸笑了一下,“多谢夫人。”   旋即,他弯身,轻轻在她的额头上落了一吻,“等我回来。”   他披衣而起,转身推门。殿外候着皇太子金辂,两侧是东宫左右卫与执伞扇侍臣,一旁站着冷厉严肃的太子太师凌聃,一身官袍在风中猎猎如鹰。   是夜,皇太子乘金辂出宫,前往太极宫面前天子,连夜请用兵淮西。   敬德九年春,帝锐意欲取淮西。   平淮西之役,自此而始。   -   深夜,宫城北一处偏殿内,内侍监余照恩抱袖而立。   “啪”的一声,三皇子谢宽将掌心一枚铜钱拍在桌上,冷笑,“他们的动作比我们快,父皇决意平淮西,我们来不及破坏用兵。”   “事已至此,我传书到淮州,令人早做准备。”余公公沉声道,“倒也不必过于担忧。大可厚赂诸军监军,令之拥军众屯境上,等到闭壁经年,无寸尺功,圣上自然会罢兵。”   “明白。”谢宽点头,又抛起了铜钱,“另有一事……余公公可还记得那位中间人‘蒲柳先生’?”   “当然记得。”余公公冷冷道,“政事繁忙,等我抽出手来,必设法杀此人。”   谢宽低低笑了,“怕是熟人呢。”   “怎么?”   “皇太子私访淮西是奉密旨,我们当时并不知道此事。”谢宽玩着铜钱,“然而很巧的是,我的人在城郊粮仓遇见了蒲柳先生,此后区区一日,皇太子出现在了淮州官府。”   余公公抬起头。   “你说……”谢宽懒洋洋地伸展双臂,“这位江湖闻名的中间人,会不会就是我敬爱的皇兄呢?”   -   清晨的天光浅淡,落在西厢殿书房内。   窗前的少女伏案批阅积累多日的文簿卷宗,彻夜未眠,此时从案前抬头,听见了殿外车马的声音。   她搁了笔,匆忙前往宫门,去接马车里的人。   谢无恙身穿绛纱袍,外披狐白裘,捧一个银叶手炉,从马车里缓缓走下。他微微笑着,与围在身边的几位官员行礼道别,而后轻轻挽着姜葵的手,往偏殿里行去。   殿门一合,他低咳一声,近乎跌倒在她的怀里,被她用力地抱住。   “有一些好消息……也有不太好的消息。”他靠在她的肩头,微微喘息着说。   她扶着他倚坐在榻上,转身端了一碗汤药,慢慢地喂到他的口中。他低咳了几声,一边喝药,一边说道:“父皇下定决心对淮西用兵……你的父兄要从封州回来了。”   “但是……”他闭了闭眼睛,“他们回来后,就要出征了。”   “白陵姜氏世代名将,为天子征伐乃是功名。”她摇了摇头,“你不必为此自责。”   “另有一事,你听见会高兴。”他又说,“你长兄入仕了。”   她端着药碗的手动了下,听见他慢慢解释道:“此事是如珩与皇姑母共同安排的。我们离开长安后不久,一场宫宴上,你长兄奏了一支古乐,声调高旷,满座动容。”   “我可以想象。”她低头笑了一下,“然后呢?”   看见她高兴起来,他也笑了一下,像说书人那样,慢悠悠地讲道,“天子奇之,问他是何方人士。他说……”   顿了下,他想象着当时的模样,“草民白姓,表字端山,白陵人氏。”   “天子先问他音律,再问他词学,又略考他经史。”他笑着,“最后赐了他崇文馆校书郎。”   “那也是很好的。”她点头。   他想了想,“虽然不是很大的官,但是一步步往上走,有朝一日也许能拜相呢。”   他歪头看她,“你高兴么?”   “嗯!”她用力点头,又抱了抱他,“你说了好多话了,快点睡觉吧……你一夜没休息了。”   “最后一件要紧之事。”   他的声音因为疲倦而低下去,呼吸里携着些许的喘息,“下月春狩……我们借此机会查出白头老翁究竟是何人。”   “你认为不是余公公么?”她凝神思忖着。   “我认为不是。”他低声说,“我想了很久了……”   他的眸光微冷,“怕是意料之外的人。”   作者有话说:   99章啦,这章评论区疯狂掉红包~   发现了一个感谢营养液和霸王票的功能,今天用用看~   另:应该快完结啦,问问大家有什么想看的番外qwq   感谢在2023-10-22 19:39:27~2023-10-23 03:24: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unique.jjj、林间乌龙 5瓶;工具预设、肥小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0章 贪心   ◎很低地笑了一声。◎   她回忆着, “我记得此人最开始出现在江湖上时……阿蓉从他手里接过一单生意。在她的印象里,此人是个年轻人。”   他微微颔首,“你知道, 江湖上干中间人这一行的, 通常都不露脸。余公公越是抛头露面, 越像是在掩盖着背后的人。”   “近月来朝上隐隐有动静……”他低声说,“他们在谋划着什么。”   这句说完,他没能抵抗住翻涌的倦意,偏过头倚在榻上睡着了。姜葵俯下身来, 一层层剥开他身上的华服, 只留下一件雪白里衣, 然后扶着他躺进偏殿的药池里。   偏殿内水汽涌动,一缕天光落下来,照在檀木书案上。她取了一叠卷宗,伏案批阅, 身后沉睡着她喜欢的人, 空气里满是草药和檀香的气味。   谢无恙又昏睡了许多日。他醒来的时间很短, 几乎都用于处理政事。姜葵每夜在偏殿内抱着他为他疗伤。沈药师提着药箱赶来, 一次次往他体内渡药。他反复地痛醒过许多次,又在身边少女的怀里睡去,如此时睡时醒、昏昏沉沉。   终于有一日, 沈药师的神色难得地缓和了下来, “以目前的药物疗法,虽然过程痛苦,但有医治的希望。”   “有希望就够了。”身边的少女很轻地说。   沈药师提着药箱离开, 偏殿内又只剩下两人。姜葵坐在案前读一卷文簿, 执着笔在纸上勾勾画画, 偶尔往一方箕形砚里倒水研墨。   许久,她搁了笔,趴在案上睡着了。散落的长发迤逦一地,发尾在水汽里微微潮湿,落在乌木地板上,转了一个漂亮的旋。   身后的人在阳光里醒来,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睛。   他在雾气里抬起头,望见睡熟的少女。她睡在凌乱的纸卷里,春日的阳光洒下来,烫了她的发丝一层淡淡的金,温暖又恬静。   阳光里,他很慢地起身,淌过一池热水。水汽萦绕在他敞开的衣襟,几粒水珠从他的发丝上滚落,落在明晰的颈线和锁骨上,滑动一下,往下坠落。   她在迷迷糊糊的梦里,忽然听见水声滴答。接着有人从背后抱住了她,湿漉漉的发丝蹭到她的颊边,携着许多草药气味和水雾的热意,以及一种好闻的白梅香。   她在他的怀里朦胧地睁开眼睛,一个突如其来的吻落下来,越过她的长发落在她的锁骨间,温柔又缱绻,仿佛一缕纠缠的暖风。   耳边的声音含着温和的笑意,“别在这里睡,我抱你回去。”   她仰了下头,任他从身后吻过来,吻在她的颈间。他双手环住她的腰,把脸埋进她的发间,闻着她身上的香气,很轻又很愉快地笑了声。   “你是不是在高兴?”她歪着头问。   “嗯。”他的眸光里都是笑意。   “你在高兴什么?”她好奇地问。   “好热。”他低笑着说,“你身上好热。”   她猛地转过头,“你……”   “嗯。”他在她的耳边笑,“我能感觉到了……你的温度。”   他的呼吸落在她的耳廓,许是因为携着热雾而带着点暖意。她忽然转身拉住他的双手,把他的手掌轻轻贴在自己的耳廓上,然后闭上眼睛。   “什么?”他轻轻眨了下眼。   “好想念……”   从前他的双手捂住她的耳廓,掌心里又温又凉的温度。   “会回来么?”她轻声问。   “会的。”他抱着她说,“都会好的。”   他的嗓音落在她的耳畔,她满耳都是温柔又动听的安抚,“快要打仗了……等大将军领兵凯旋,等我和如珩的谋划实现,就又是一年春天了。”   “等到那个时候,也许我的病也好了。”他吻在她的发间,“我还欠你好多好多,全都补回给你,好不好?”   少女依偎在他的怀里,卸下了许多日的疲倦,终于安静地睡着。   遍地的阳光里,他深深地拥抱她,仿佛抱了满怀的希望,满怀的明天,他这一生从未有过的那么多的明天。   -   三日后,杨柳堆烟,灞上水暖。   皇太子携太子妃乘金辂出宫,西出长安,前往灞亭送大将军出征。   灞水桥边,大将军姜承一身轻甲,身边的姜风按刀而立。姜葵从马车里下来的时候,一身青衣的少女把长枪一插,奔过来抱住她。   “小姐,岭南的荔枝可好吃?”她挽着姜葵的手笑道,“等我们打完仗回来,我再送给小姐吃。”   “小青,你别叫我小姐啦。”姜葵摸了摸她的头发,“我们算是姐妹了,你叫我小满好不好?”   从长安到岭南流放三千里,姜葵的侍女小青陪了将军府一路,被大将军收为义女,从此也冠以姜姓。将军府奉旨领三万兵征伐淮西,小青也在军中,领了牙将之职。   “小姐,你让我这么叫吧。”小青笑道,“天底下也只有我仍叫你小姐了。”   她悄悄探头,望了一眼正在同大将军谈话的谢无恙,突然凑到姜葵耳边,很小声地问:“小姐,你以往不是不大喜欢你的病秧子夫君么?今日怎么忽地感觉你们好亲密?”   顿了下,她惋惜似的一叹,“可惜了可惜了。这些年来,我一向以为小姐心仪的是那位蒲柳先生。从前你溜出府去约会,还要我替你瞒着老爷。”   “乱说话。”她家小姐轻拧了下她的耳垂,又低头笑了笑,“一直是他。”   小青眨眨眼睛,反应了一会儿,猛地瞪大了眼睛。   “先生!”她转身朝谢无恙朗声笑道,“照顾好我家小姐!”   话刚出口,她被她家小姐捂住了口,耳边是少女急切又紧张的声音,“你别喊那么大声……父亲不知道这回事,别让他听见。”   灞上杨柳依依,烟树参差,长风落日,暮色浩荡。姜葵折了一枝新柳,送到父亲的手中,柳枝上的露水闪烁,映射着明亮的霞光。   她在无边夕阳里,深深一拜:“愿武运昌隆,出师大捷。”   谢无恙绯衣广袖,坐于亭上抚琴,奏出一支破阵曲。曲声雄壮浑厚,自桐木琴箱里轰鸣而出,犹如千军万马滚滚不尽,曲音里的战意直冲云霄。   这时,一缕笛声合着雄浑的琴音,高高响起在暮霭之上。   “长兄!”姜葵回头。   树下,青年一袭布衣,长身而立,抬手吹奏一支玉笛。夕阳的余晖笼在他的身上,勾出一抹灿烂流光的身影。   将军府的车马远去,青年放下玉笛,静立在霞光里,目送着亲人出征。   沙沙的叶声响起,少女提着裙角奔来,在他的面前仰起头,“长兄,你肯见我们了?”   他垂眸淡笑,似又有一分自嘲的意味,“我如今已是废人。纵然能执笔,也再无法握剑了。”   面前的幺妹低下头,撅起了嘴。他轻叹一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又道:“我有一样东西,要拜托你送到小白姑娘的手中。”   “你干嘛不亲自去见她?”姜葵低哼。   她不等长兄答话,抓了他手上的小包裹就走,弯身钻进了马车里,似乎有些气鼓鼓的样子。   谢无恙正要进去,忽然被她抢了先,微怔一下,转身立在马车前,对树下的青年抱袖作揖。他淡笑一下,深深回礼。   车轱辘轧过满地的落花,渐渐转往长安城内。   “你说为什么我长兄不肯见她?”车厢里,少女闷闷抱着双膝。   谢无恙稍稍思忖片刻,正欲试着解释,她又打断他,“你当时也不肯见我。”   “夫人,我错了。”他立即说。   她哼了声,他低下头,让她敲了敲脑袋,听见她沉吟着说,“小青今日同我说话,让我想起一件事来……”   “什么?”他问。   “我未出阁那些年,相看过许多郎君。”她缓缓道,“相看的时候,往往有奇事发生……”   他沉默了下。   “譬如说,有位洛公子相看时落了水,又有赵公子次日变得疯疯癫癫,还听说程公子一月后失足跌落了马,更有李公子公开宣布从此以后不娶姜氏女……”   他闭上眼睛,倚靠在车厢壁上,“夫人,我困了。”   “这里面有些事是我做的,但有些事与我无关。”她转过脸,盯着他,“不会是你做的吧?”   车厢里一片静谧,他侧过脸,仿佛睡着了,眼睑轻轻阖着,呼吸声变得平稳绵长。霞光从窗缝里流进来,落在他的面庞上,他的每一根睫毛都安静得不可思议。   “谢康。”她的语气平静,“我知道你醒着。”   车厢里又静了下,谢无恙叹了口气,闭着眼睛,承认道:“那些事是我做的。”   “你那么不想我嫁人啊?”她忍不住笑了,“某人在大婚后对我说,我以后想要再嫁何人都由我……”   话音未落,她忽然被一双手按进怀里。他在耳边低低地念她的名字,“江小满……”   凌乱的气息扑到她的耳垂,携着些许的温热与檀香气味。她听见他的声音里含着笑意,连道歉也很不真诚,“我不太后悔我做过那些事。”   “我才不想你嫁给别人。”他低笑着,“我真是一个很贪心的人啊。”   他说话的时候,呼吸落在她的耳畔,一下下的几乎像撩拨。她的心跳一下子乱了,她什么也不想了,只想热烈地吻他。   旋即她仰起脸,从他的锁骨吻到他的下颌,轻轻咬了一下他的喉结,“这是惩罚。”   他闭了一下眼又睁开,很低地笑了一声。   “还有个问题……”他在她耳边说,“你为什么总能发现我在装睡?”   她抬起眼眸,看见他微微发红的耳廓。   “秘密。”她得意地说。   他低下头吻在她的眼睫。   作者有话说:   他们两个居然到现在还没亲嘴QAQ   感谢在2023-10-23 03:24:38~2023-10-24 22:46: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沾泥拂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快快长大(???????)?* 22瓶;镜里观 10瓶;池渐、花花 5瓶;沾泥拂、工具预设、抱个香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1章 炽烈   ◎炽烈又安静。◎   马车外梨花杏花如雪, 纷纷扬扬地落满长街。   木轮子碾过落花的青砖路,轱辘辘转往东宫荷花池。池上小荷冒了尖角,满池都是粉红粉白, 树阴流淌到水面上, 盛着粼粼的霞光。   谢无恙在马车里睡了许久, 方才被姜葵喊醒了,迷迷糊糊地被她拉着走进偏殿。两人匆匆换了一身衣服,转入候在殿外一辆青幔白马的车内。   赶车的黑衣少年挥起长鞭,赶着马车沿一条隐蔽的小路而行, 前往烟火袅袅的长乐坊。   黄昏时分的长乐坊, 街鼓声如潮水般起伏, 满街都是来往的人流。   坊市街角的一座青幔铺子里,打铁的声音响得咣咣铛铛,铸铁炉前溅起噼里啪啦的火星,热风卷起屋檐下纱幔的一角, 露出屋里一位灵巧少女的身影。   铸剑师白荇拎起锤子砸在面前的铸刀石上, 两截雪白的衣角挽起来, 在纤细的腰间扎了个利落的结, 一派生动又活力的模样。   “小白!”帘幔拉开,青绢箭衣的少女从铺子前探头进来。   “小满,什么风把你吹来啦?”白荇收了锤子, 抬起头笑道, “蒲柳先生也在?”   谢无恙站在姜葵身后,松松挽着她的手,微微笑着同白荇见礼, “小白大师, 好久不见。”   “你们两个怎么回事?”白荇眨眨眼睛, “小满,你可是有家室的人,同蒲柳先生手挽手,那皇太子的脑袋顶上岂不是绿油油的?”   谢无恙低头闷笑了声,姜葵转身拉了他进铺子,对白荇笑道:“他是我的夫君。”   白荇瞪大了眼睛,“可你的夫君是……?”   “……!”她震住了。   “小满。”她的声线发颤,“扶我一下。”   姜葵茫然地看着她,依着她的话搀住她的手,忽然发觉这位铸剑大师脚软了,“我想起我以前好像嘲笑过他考不上进士……”   “嘲笑皇太子是什么罪。”她喃喃道。   谢无恙偏过头,笑得停不下来,被姜葵一把拉来站在白荇面前,“小白,你看看他哪里有半点皇太子的样子?”   白荇紧紧捂着眼睛,从手指缝里看过去,“我听说圣人的容貌看了会眼睛疼。”   “你都是在哪里听来的市井流言?”姜葵叹气,“况且这也不是他自己的脸。”   “说起来,”她扬起脸看向谢无恙,“某人说过他真正的模样很难看,骗人的话可以让我打一顿。”   谢无恙往后一仰,躲过了她的一拳头,然后低笑着弯身让她敲了敲脑袋。   白荇瞪大眼睛看了一会儿,缓慢确认了被自己的好友摁着打的蒲柳先生就是传闻中的皇太子。面前的年轻人低眸微笑着,眉眼沾染着热气和烟火气,分明举手投足都含着清贵的气度,偏偏却一分架子也没有。   她双手捂着头发想了想,说话的底气又大了起来,“说起来,那我也算是你们的半个红娘了。”   “太、太子殿下……”她卡了下,喊这个称呼的时候差点闪了舌头,“那你可要请我吃饭?”   “别叫他太子殿下。”姜葵笑道,“我听着都不习惯。你还是叫他蒲柳先生吧。”   “小白大师,”谢无恙接话道,“倒是你要请我们吃饭。我们来送端山公子的信了。”   姜葵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木盒,塞到白荇的手中,“我长兄托我带给你的。”   木盒是用青绢包裹的,系了一根雪白绦带,在上方打了一个细致又文雅的结。几乎可以想象出来,打结的人有一双修长的手,筋骨分明的手指仔细地捻过柔软的绦带。   白荇一言不发,咬着下唇,低头接过包裹,走到铺子深处的柜台后,解开包裹取出里面的东西,看了好一会儿。她静了一下,坐在一张木椅上抱着双膝,把脸深深埋进长发里。   这位咋咋呼呼的少女难得有这样安静的时刻。她的眼眸低垂,长长的睫羽掩着情绪,小巧的鼻尖泛红,紧接着白皙的双颊也红了。她低着头,慢慢地笑了笑。   良久,她收起了包裹,转身从柜台出来,问:“你们来找我,还有别的事吧?”   姜葵眨眨眼睛,“我长兄和你……”   话未说完,她被一只手捂住了口。温凉的掌心按在她的唇上,堵住了她接下来的话。   身后的人一手摁着她把她塞进自己的怀里,一手在衣袖底下捏了下她的指尖。她仰头望了他一眼,看见他轻轻地摇头。她低哼一声,不再追问了。   谢无恙松了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再对白荇行礼道:“确有一件要事,请小白大师相助。”   “先生请讲。”白荇点头。   “我们在查江湖上那位‘白头老翁’的身份。”谢无恙低声道,“这里来往的江湖人士多,不知你可否设法放出一个消息?”   白荇想了想,“你们是要……引蛇出洞?”   谢无恙颔首,“我们怀疑此人是宫廷中人。月末将有春狩,我们想借此查人。”   “明白。”白荇点点头,“散布消息这种事,对我来说不难。”   她转身拉了铺子外的青幔,用一块木板挂出“今日打烊”几个字,然后请姜葵和谢无恙在铺子里坐下用茶,共同商议有关白头老翁之事。   夜深时分,窗外下了点雨,春雨滴答落在屋檐上。谢无恙捧着茶坐在桌边,听着雨声,渐渐有些困倦。姜葵看了他一眼,拉着他站起来,与白荇在门口道别。   两人钻入巷口的马车里,赶车的黑衣少年催着白马,往东角楼的方向行去。   “先去一趟书坊。”谢无恙打着呵欠,“我在那里放了些江湖卷宗,取来带回东宫查阅。”   “遣人去取不行么?”姜葵看着他,“你又开始犯困了。”   “我要亲自见一面清河先生。”他倚靠在车厢壁上,倦倦地半阖着眼睑,“今日朝上有关军饷之事又吵得不可开交……实在缺一个善于运筹此事的人才。”   他解释道:“我想请清河先生出仕。”   春雨淋漓,马车碾过一层积水,静静停在东角楼巷。   笃笃的敲门声响起在书坊。说书先生柳清河懒洋洋地起身,打着呵欠拉开了门。   他愣了下,门口站着的年轻人整理袖袍,微微含笑,对他行了一个拜礼,“清河先生。”   “太子殿下请回。”柳清河转身就走。   雨水淅淅沥沥,落在年轻人的肩头,濡湿了他的衣袂。他却不动,立在雨中,深深再拜:“康有求于先生。”   “殿下,我们商量好的。我只能做个账房先生,最大的爱好是挣钱和说书。”柳清河头也不回,朝他摆手,“为官我实在不行。”   年轻人不语,只是长拜。雨珠落满他的衣袍,沾湿他的眉眼,沿着袍角滚落下来,滴答砸在一地雨水里,泼溅起一团潋滟的水光。   雨声里,柳清河回过头,看见雨水中伫立的那一道影子,静静倒映在积水里。   “殿下,”柳清河抓着头发叹气,“你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啊。”   “若无抱薪之人,火都要熄灭了。”谢无恙低声说。   柳清河再叹了口气,转过身望向他,低低问:“朝上出什么事了?”   “三万大军的军饷,左藏库拨不出来。”谢无恙低语,“户部司微蘅称,行军日费千金,累年之积一朝而尽。大军未发时,已有百人反对淮西用兵。”   “可笑。”柳清河冷声道,“我当年在户部的时候,哪个敢说拨不出军饷?”   谢无恙低笑一声,“先生当年雷霆手段,我听人说过的。”   他再拜,“请先生再入一次局吧。”   柳清河长叹一声,理了理青布大褂,隔着雨幕对他回拜,“敢为犬马。”   雨声如潮,漫卷而过,落满青石砖的长路,溅起无数粼粼的光。   马车里走下青绢箭衣的少女,撑一把伞站在门口的年轻人身边,“你湿透了。”   “没事,只是淋了点雨。”他接过伞。   身边的少女不说话。他侧过脸,看见她低着头,长长的睫羽凝着雨雾。他无声笑了一下,伸手轻轻抱住她,“我以后不这样了。”   她轻哼一声,“你食言过不知道多少回。”   “以后真不这样了。”他笑了声,“这次是为了让清河先生心软。”   “殿下倒也知道!”屋里传来说书先生顿挫的声音,“雨太大了,你们都进来,烘干了衣物,今夜在这里呆着吧。”   “多谢先生。”谢无恙笑道。   柳清河把里屋的门“啪”地一关,兀自睡觉去了。姜葵推着谢无恙去后院沐浴更衣,转身又去抱了几个炭盆,把二层的雅室里烘得暖意融融。   谢无恙推开木门走进来,换了一件宽大衬袍,头发上搭着一张半湿的白帕,发丝间缠绕着热气和水雾,衬得他的气质温和。   雨已经停了。一线星光从云间流下来,静静洒满了一地。少女倚坐在窗边,低眸望下去,长街上灯火寥落,滴答的雨水从屋檐坠落,落在铺满落花的积水里。   “你不高兴么?”他站在她身边问。   她望着窗外,很轻地说:“你心里很不安。”   他怔了一下,低垂眼眸,“嗯。”   “你的病……一直在好转。”她低声说,“可你还是不安么?”   他淡淡笑了一下,“习惯了。总觉得快要没有时间了。”   “这些日子,你还是当成最后一年在过。”她轻声说,“你做每件事都很拼命,完全不顾及以后。”   “可是你要相信啊,”她仰起脸看他,“以后还有好多年呢。”   “我在努力了。”他轻声说。   “暮春过去就是夏至,愿有捷报从淮西传来。”他望向窗外,嗓音里有一种安抚意味,“秋末的时候,我们对北司动手。等这些事都结束了,我可以安心养病。再到明年春天,也许我的病好了,我陪你去杏园看花……”   “等以后……”   “我不想等了。”她忽然说。   他微怔一下。她双手环住他的脖颈,仰头吻了上去。   风卷起落花从窗外吹来,吹起翩跹的衣袂和发丝。她的吻像是一缕扑面而来的暖风,缱绻又温柔,吹开这些日子所有的克制与隐忍的心绪。   他的眸光里有一瞬的难抑的情绪,他的指尖挣扎般地动了一下,紧接着他伸手抹去了她眼尾的水汽,抵在窗边俯下身亲吻她的唇。   漫卷的花瓣落满他们一身,携着数不尽的水汽、热雾、花香,纠缠的气息,雨水和白梅气味。   纷纷扬扬的花雨里,他们炽烈又安静地吻着对方。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0-24 22:46:36~2023-10-25 16:40: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玖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阿玖 120瓶;等风第七年、林间乌龙 5瓶;木鱼子 3瓶;工具预设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2章 乱红   ◎纷纷。◎   暮春时节, 桃李花开,群山青遍,满地的乱红缤纷。   疏雨过后, 山色新晴, 天暖日长。皇太子车仗出东宫, 转往皇家北禁苑,朝春狩御猎场而去。   宫道两侧花树连绵,落花纷纷堆满车篷。暖风一卷,雪白的杏花从边缘滚落, 纷纷地落进车厢里, 落了窗边的人一身。   窗边的人却无知无觉。他捧着一个暖炉, 盖着一张绒毯,静静阖着眼眸,歪头靠在身边少女的肩上睡觉。   身边的少女捻走了几瓣落在他身上的杏花,侧过脸望向窗外的翠微远山, 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在想什么?”他睁开眼睛。   “心事。”她把脸轻轻贴过去。   “想家人了吧?”他揉了揉她的头发, “这个时候, 大军应该抵达淮西了。这些日子里, 战报陆续传来,一切都很顺利,别担心。”   “去年秋狩的时候, 一路上还很热闹……今年蓦地就安静下来了。”她低声说。   “明年又热闹了。”他在她的发间落了一个吻, 忽然忆起了什么,低低笑了一声,“我记得秋狩的时候, 你三兄非要同我比武。”   “你倒也乐意同他打个平手。”她剜了他一眼。   顿了下, 她又笑道:“三兄如今远在白陵, 偶尔写信给我,抱怨本家的老人们训他训得狠。也许现在的他真能同你打成平手了。”   “不可能。”他很轻地哼了声。   她调侃道:“某人倒是很有自尊。”   顿了下,她有些好奇,“我从未见过你倾尽全力的样子……等日后你的病好了,可否让我见一见?”   她把下巴搁在他的肩窝里,“好想有人陪我打架。”   “好啊。”他笑了声,低头吻她,“以后陪你。”   日中时分,皇太子车仗抵达春狩营地中央。皇太子携太子妃下了马车,同王公贵族与文武百官一一见礼。一应礼毕后,诸队列各自散去,前往山林间狩猎。   暮春林间,溪水潺潺,阳光从婆娑树影间落下来,洒了一地粼粼的光。如茵的绿草里遍布杂色小花,偶尔有松鼠蹿过,又有鹿蹄踩过泥土与青草,压出一串轻快小巧的痕。   谢无恙松松挽着缰绳,在马背上转身。他接过一张桑木角弓,搭了一支长翎的箭,微眯一下眼睛,修长的手指扣弦拉弓,朝林深处射出一箭。   林深处传来一声长长鹿鸣,侍卫们赶往前方捕获猎物。   姜葵歪过头,看着他,“你还会射箭?”   “我怎么可能不会射箭。”他似是不悦地低哼一声,“江小满,你居然小看我。”   她弯了弯唇角,“说说看你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他偏过脸,望了她一会儿,轻轻地笑了:“我还会这个。”   暖风卷动着衣袂纷飞,带起一缕缱绻的花香。他忽然弯身过来,将她抱起在自己的马上,一手揽过她的腰肢,一手有力地挽住缰绳,迎着风策马而出。   凛冽天光里,白马长嘶一声,奔过漫山遍野的繁花,淌过叮咚作响的泉水,踩得一地乱红纷纷扬扬,漫天的花雨落在身后。   他勒马在猎猎飞舞的旌旗下,把她拦腰抱起往营帐里走。   帐前的重重纱幔无声垂落,帐内的博山炉前缭绕着檀香。他轻轻将她放在榻上,微微喘息着,在她的耳边低笑,“我会的这个,夫人要不要试一下?”   说话间,他俯身吻了下去。   凌乱的气息交织在一起,两个人都吻得有点乱。三月的风吹过原野,吹进起落的纱幔之间,更远处山花烂漫,漫卷了十里桃红。   “江小满……”他低低地在她的耳畔说,“我一刻都离不开你了。”   她环住他的脖颈,仰头吻了一下他的眼睫,按着他的双肩推他起身,“到时辰了,你快去吧。”   他偏过头又回吻了她,一只手还紧紧揽她在怀里,另一只手抓着衣襟随意解了外袍,这才念念不舍地松开手,从衣桁上取下一件圆领袍,迅速地往自己身上罩。   姜葵拉了一角纱帘,从窗缝里看出去,望了望天色,“小白放出的江湖消息,亥时三刻你会在北亭桥上谈一笔生意。你此刻赶去,时辰正好。”   “这边就拜托夫人了。”他颔首,“伪装成我在这里的样子。”   “但愿能引出白头老翁。”她低声道。   “我在淮西露过面以后,他一定怀疑我就是蒲柳先生。”他边易容边回答,“春狩时我在御猎场,而蒲柳先生出现在城内,他必将犹疑不定、遣人追查。”   “顺此线索反查下去,或许能摸到蛛丝马迹。”他拉起兜帽遮住脸,临走前又吻了她一下,“辛苦你在这边稳住局势……大约会有人来此试探。”   “我明白。”她点头。   他弯身掀开侧帘悄然离开,帐内只剩下毕毕剥剥的炭火声。一道低低的马蹄声在不远处响起,伴着几声隐约的鸟雀啼鸣。   她转过身,抓起落在榻上的那件绛纱袍,拎着罩在自己的头顶上,慢慢地穿好了,把自己伪装成他的模样。   那个人的衣袍有着深浓的檀香气味,掺杂着一抹极淡的白梅香,温暖又柔软地包裹了她。她穿着他的衣服坐在袅袅的博山炉前,回想起方才那阵匆忙又混乱的吻,低着头无声地笑了一下。   暖风吹来,暖风吹去。   日头从天空上方一寸寸西移,最后从群山之间沉落。霞光收尽之后,繁星升起来,明亮的光辉洒在落花的原野,恍若在如茵的绿草上铺了一层闪烁的莹白。   滴滴答答的刻漏声里,半日的分别近乎难以忍耐。   营帐内,少女倚在窗边往外眺望,等待那个人回来。窗外的草叶沾满露水,一闪一闪的光落在草地上,微风一拂,仿佛吹起了一地星星。   “殿下在等什么?”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含着点揶揄的笑意。   她被蓦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恼火地仰起头看向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一个吻就堵住了她的口。   他以手肘撑在窗边,低下头很深地吻了她一阵。   星光从头顶上落下来,在窗边落下一片狭长的阴影,在半明半暗之间形成一道缝隙。他在就这道缝隙里,安静地吻她。   她身上的衣袍沾染着他的气息,同他怀里的香气交织着,仿佛纠缠着彼此的风,一瞬间吹乱了所有的情绪,只剩下这个绵长又温柔的吻。   许久,他终于抬眸看着她,轻轻地笑了声。   “我很喜欢你穿我的衣服。”他歪头看了一会儿,伸手整理她被他弄乱了的衣襟,替她折起过分宽大的袖子,似乎很满意地点了下头,“这样更像一位太子殿下了。”   “说正事。”她轻哼一声。   “我在城内露面以后,有人试图跟踪我。”他低声道,“好不容易甩开了。洛十一此刻在追查那人,这几日等他的消息。你这边如何?”   “有人来试探过你是否不在。”她点头,“不过没得到什么切实的消息。”   “看来你装我还挺像的。”他低眸笑了一下。   他拍了一下她的双肩,她闭上眼睛抬起双手。他轻轻为她褪去了绛纱袍,接着飞快地穿到自己身上。   她倚在窗边看他。他站在一泓星光里,低头整理着衣袍,扎紧雪白的袖口,收束修窄的腰身,一袭绯衣沉重又华贵,把他重新变回那位尊贵的皇太子。   他在星光里抬眸,乌发绯衣,长袍及地,忽地又渺远了。   仿佛刚才在缝隙里吻她的那个人,是一个恍惚又渺茫的幻觉。   她很轻地抿了一下唇,走过去踮起脚吻了他一下。这一次她吻得很慢,从他的眉眼落到他的唇齿,像是在试探着他的存在。   “我在。”他说。   他的声音含在那个吻里,混沌又模糊地响起。   “你会一直在吗?”她小声问。   他怔了下,没回答。   “你会一直在的。”她认真地在他耳边说,“你答应过我了,要陪着我一辈子。”   “好。”他低头吻着她,“我答应你。”   那一夜是晦日,满天都是星星。他抱着她坐在沾满露水的草地上,看了很久星星。他没有教她数星星,只是在星光里吻她,直到夜深敲钟的时候,他倚在她的身上睡着了。   远山的钟声寂寂,一声又一声地传来。她在满地的星光里,侧过脸望着她怀里的人,有一刹那忽然相信了某种永恒。   -   三日后,东宫偏殿外,嗒嗒的脚步声响起。   “殿下。”白衣小厮在屏风外长拜,“有消息了。”   谢无恙正在案前写信,闻言搁了笔,“你进来说吧。”   “是殿下所想的。”洛十一递来一沓厚厚的卷宗,“我们沿着那条线索查下去,查出来的人是……三皇子殿下。”   谢无恙静了下,与身边的少女对视一眼。他接过卷宗,低着头翻看,眸光一寸寸冷下来,淡淡念出那个名字,“谢止渊。”   他称呼的是三皇子谢宽的表字。   “我想起……”姜葵低声道,“大婚之前,在宫里伴读的那段日子,我们曾经误闯入陵寝。那个指错路的人就是谢止渊。”   “陵寝是父皇的秘密。绝不允许任何人进入。”谢无恙缓缓道,“这样想来,他领你们去那里,一是好奇里面究竟有什么,二是想要借其中的机关杀人。”   “他因此知道了我是习武之人。”姜葵接道,“那之后的秋日宴上,伏击我的人认得我的江湖身份。”   “岐王党失势之后,部分朝臣倒向了谢止渊。”谢无恙低声说,“我是在那个时候察觉到一些不对劲的。”   他翻过卷宗,“帝有四子,原本储君之位,只是会是皇兄的。”   “我寿不过二十,谢初那孩子年幼,而且身世特殊。”他慢慢道,“谢止渊的母妃淑妃并非世族出身,不得为后,为妃都是高抬,她的所出原本没有继承帝位的机会。”   “原来这么多年,”他轻声说,“他还是想争一争。”   姜葵低哼一声,“他争的方式就是挑拨离间、谋害血亲么?”   谢无恙微微蹙眉,“我更为担忧的是他与北司的合作。”   他把卷宗递到姜葵手里,“这些日子要劳烦夫人了。”   她扬起脸,“你要动手?”   “既然知道了白头老翁是何人,他身在宫中,我自有办法切断他对外的联系。”他点头,“至于江湖上的事,就请夫人出手吧。”   “此人的几个据点都比较好找。”姜葵翻看过卷宗,挑眉看他,“一锅端了么?”   “端了。”他颔首。   炭盆里的火星噼啪一响,燃起一簇明亮的火焰。   作者有话说:   好喜欢写他们亲亲qwq   感谢在2023-10-25 16:40:34~2023-10-27 03:20: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想吃想睡还想瘦 11瓶;爱看小说的奇奇 10瓶;工具预设、万lili历险记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3章 小满   ◎小满。◎   夜深人寂, 刻漏声长。   已过立夏,天气转暖。偏殿内不再烧炭火,只点了几盏烛台, 烛火寂静又明亮地燃着。   摇曳的烛光里, 谢无恙披了一件氅衣, 坐在案前批阅一卷文书。他拢袖落笔,微微蹙眉,时不时很低地咳嗽一阵。   “吱呀——”殿门推开,晚风流入。   一身箭衣的少女提长枪步入殿内, 随意将飞扬的长发握成一束, 走过来坐在他的身边。烛光从背后涌来, 勾勒得她的身形轻盈又纤细。   “情况如何?”他边翻动纸页,边对她说话。   她取来一卷白麻布,一圈圈裹住手中的长枪,慢慢地回答, “还算顺利。白头老翁手里最主要的江湖势力是南乞帮, 近几日我领着北丐推了好几处他们的据点。谢止渊出不了宫, 他们群龙无首, 我们很快就拿下了几块地界。”   “不过南乞那几个帮主领人逃了。”她蹙起眉,“背后有金吾卫在暗中照应他们。”   “近日在朝上,南衙北司就淮西用兵之事斗得厉害, 余公公大约无暇顾及江湖之事。”他低头看着案上文书, “这些日子里战报延迟得厉害……一定是督军动了手脚。”   他叹了一声,“宦官监兵,想来大将军在作战时多有掣肘。朝上反对用兵的声音太大了, 他不得不受制于此, 恐怕行军十分艰难。”   “你又有许多日没有好好休息了。”她轻声说, “你的身体好不容易转好一些,这样下去又要拖延病情。”   “我还好。”他低咳一声,抬眸看见她的神情,又轻笑了声,“好吧。确实有点累。”   “过几日休息一下。等处理完近日之事。”他在案上铺开一张宣纸,开始写一封新的长信,“很快就是你的生辰了,我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你还记得啊。”她笑了下,“这些天太忙了。我自己都忘了。”   “我想带你好好过生辰。”他轻轻把她揽进怀里,一边在纸上提笔落字,一边在她的发上落了个吻,“什么都不想,就像以前那样。”   “那一日,我们不做皇太子和太子妃。”他揉着她的头发,“我们做回祝子安和江小满,好不好?”   “好呀。”她靠在他的怀里应着。   -   立夏过后,便是小满时节。   这是一年中最相宜的日子。春夏交接,不寒不暖,雨熟枇杷,杏子生仁,枝头青杏尚小,树上枣花已落。多一分太多,少一分又嫌少,不满不缺,最是相宜。   黄梅雨后,花树生长。西厢殿外,一丛蔷薇盛开,花影摇曳,蝴蝶纷飞。一角绯衣拂过沾满露水的花瓣,停在一扇雕满鸟雀的菱花窗下。   那个深绯色人影侧身静立,将一个半指宽的竹筒搁在窗边,“啪嗒”一声。   殿内的少女起身,走到窗边,从竹筒里翻出一张薄薄的桑皮纸,借着阳光展开读起来。   纸正面龙飞凤舞地抄了句诗:“南风原头吹百草,桑叶正肥蚕时饱。”   翻到背面是郑而重之的几个字:“小满安康。”   每年生辰她都会收到那个人的信。正面的诗句总是在换,而背面的祝福从来不变。   她低着头笑了一下,从花窗里探身出去。窗后的人恰好转身,撞见她的眸光,眼底里笑意跃动。他抬手拨开她颊边的发丝,偏过头靠了过来。   一个微醺的吻落在蔷薇花雨里。   片刻后,他干脆利落地翻窗进来,扯开衣襟脱下绛纱袍,松松散散搭在衣桁上,然后转身把她按在梳妆案前,“先易容。”   他弯身下来,冰凉的指腹抹过她的眉骨、眼尾和脸颊,飞快地拨动几下。接着他坐在她的身后,从她的发间拔下一枚红玉簪,轻轻咬在齿间,腾出一双手为她绾发。   从透亮的铜镜里,她看见他的面容。他认真做一件事的时候,总是微微抿着唇,浓而长的眼睫低垂,下方是挺拔好看的鼻梁。   “你今日回来得好晚。”她懒洋洋地搭着话。   “被一个工部大臣绊住了脚。”他似是不满地哼了一声,“絮絮叨叨地拉着我非要谈修葺皇陵的事。我连军政之事都忙不过来,哪有功夫关心这个?幸好如珩救了我。”   他把她的长发绾成一个漂亮的髻,再斜斜插入那根红玉簪,满意地拍了拍手,“好了。”   两人迅速地拾掇完毕,翻出宫墙往长乐坊而去。一进到坊市里,四面都是明快的吆喝声与各色点心的香气,满路车马骈阗、绫罗如织,街边小推车拉着飘香的毕罗和胡饼,在人群中挤来挤去。   “祝公子,好久不见啦。”小贩笑意盈盈地喊道,“又带了朋友来?”   “是内子。”谢无恙挽着身边的少女,微微颔首笑道,“老规矩,来两个樱桃毕罗。”   小贩一面烤热毕罗,一面笑着说:“一段日子不见,祝公子都娶妻了。老主顾了,这一回不收银子,当做是份贺礼吧。”   “多谢多谢。”谢无恙作了个揖,接过一包热腾腾的毕罗,掰开一块喂到身边少女的口中,笑看她被樱桃香气惹得弯了唇角。   天边一抹霞光卷过烟火袅袅的坊市,流遍熙熙攘攘的长街。   初夏的晚风里,两人在长乐坊穿行而过。他们走在共同熟悉的路上,与共同相识的友人打招呼,仿佛在那些不曾相见的岁月里,他们也曾如此并肩走过。他们挤在人堆里看了一场杂耍,在巷口的摊子上玩了几回投壶,手挽手在沿街的河边漫步,听着风里吹来沙沙的水声。   转出长乐坊,两人去了东角楼街角。今日街角酒坊恰好打烊,屋里面安静无人,掌柜坐在柜台后算账。他抬眼望见两人撩帘进来,懒洋洋地摆手道:“没开门,不卖酒。”   “小少侠过生辰。”谢无恙长揖到底,“师父破个例可好?”   师父先是冷了脸,“说过出师了就不许认我。”说完又摇着头笑了声,“得了得了,去抱两坛酒走吧,免了你们的酒钱。”   他变脸变得飞快,上一刻还严肃,下一刻又和蔼,两个小徒弟也习惯了。谢无恙推着姜葵去墙边一排酒坛子里挑酒,自己坐在桌边,支起手肘望着她的背影。   “她知道你是谁了。”师父的声音淡淡落来,“你肯见她了?”   “嗯。”谢无恙笑了一下,“没办法,被认出来了啊。”   师父疾步走到他的身边,不由分说将他的手按在桌上,轻轻折起一角他的袖袍,露出一截修长的腕骨,接着以两指搭在他的脉搏上,运进内力探了探他的经脉。   片刻后,师父松了手,“状况难得有好转。找到了合适的药方?”   “是。”谢无恙微微颔首。   “这么多年了,总算有几分希望。”师父长叹一声,又叮嘱他,“即便有药可用,你身负经年旧伤,不能劳累过度。子夜时分寒气最重,也最为危险,尽量卧床静养。”   “此外,切记,”他再道,“你的内力要护住经脉,绝不可轻易动用。”   “明白。”谢无恙点点头,“多谢师父。”   “谢什么?”师父又冷了脸,“过生辰知道来我这里讨酒,过年却不知道来拜年。”   此刻姜葵抱着两个酒坛子回来,听见这句话,小声埋怨了句,“分明是师父不让我们来见。”   谢无恙拉了她过来,摁着她的脑袋道了声歉,而后笑道:“明年我押着她来拜年。”   正是华灯初上的时候,两人抱着酒坛子转出酒坊,并肩坐在一片高高的屋檐上。晚风漫漫地吹来,头顶是盛大灿烂的星野,脚下是蜿蜒的灯火和街道。   谢无恙饮着酒,慢慢地有些醉意,遍身流淌着清冽的酒香。身边的少女靠在他的怀里,双颊微微绯红,好似沾了酒水的蔷薇花瓣。   “上一次这样喝酒的时候,”她懒洋洋地说,“某人还不肯承认自己是谢无恙。”   他低笑了一声,按着酒坛的手指动了动。   过了一会儿,他仿佛是想了想,歪过头问道:“你觉得,祝子安和谢无恙,谁比较好?”   “……那不都是你吗?”她愣了下。   “嗯。”他点了下头,“……谁比较好?”   ……这个人一定是喝醉了。   他此刻是祝子安,于是她回答说:“祝子安比较好。”   “嗯。”他说。   她侧过脸,看见他的半边面庞映在灯火里,长而微卷的睫羽耷拉下来,投下一片细碎的影子。   他不高兴。   “……那谢无恙比较好?”她迟疑着。   他又“嗯”了声,声音不咸不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他还是不高兴。   “……你为什么要自己和自己比啊?”她忍不住笑了。   “好吧。”他低头吻她的眼睫。   “都很好很好。”   她被吻得声音含含糊糊。   “很喜欢很喜欢。”   她仰起脸,望向他,“无论什么样子,一直都是你。”   他似乎很高兴,笑了一下,继续吻她。一缕桂花酒的香气缠绕在交织的发间,伴着初夏的风在空气里涌动。   等到喝完了大半坛酒,她拉了他的手起身,从屋顶上翻下来,踩过一段青石砖路,去往裁缝铺子上的小阁楼。   谢无恙从博古架上取了青瓷茶具,沏了一盏醒酒的茶,摁着身边的少女喝了一小半,自己接过来喝了另一半。   “我才没有醉。”她哼道。   “我醉了。”他轻轻笑着。   随后,他下楼问老裁缝借了一口灶,为她煮一碗生辰吃的长寿面。   灶房里萦绕着烟火气,热水在铜壶里咕噜噜地冒泡,她捧起脸趴在他的身边,看着他轻快利落地切碎姜葱蒜,一只手握紧木头刀柄,一只手按在台面上,指骨匀长好看,动作流畅自如。   这样的他一点也不像高高在上的皇太子,仿佛只是寻常人家的少年郎君,用心又郑重地为喜欢的姑娘过生辰。   一碗面很快煮好了,他双手一端转身上了楼,身边的少女牵着他的衣角在前面引路。   阁楼木门推开,晚风涌了进来。两个人面对面坐在一张矮案几两侧,中间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   “江小满,”他笑着对她说,“生辰安康。”   接着他夹了一筷子面,喂到她的口中,看着她满足又快乐地吃下去。   “这是祝子安送你的生辰礼。”他笑道。   “那谢无恙的呢?”她装作讨要似的朝他摊开手。   他看了她一会儿,无声地笑了一下,在她的掌心轻轻一击。   然后在心里,许一个太平盛世给她。   星光从窗格里流进来,透过窗纱而变得朦胧。他的眉眼在这样的光芒里,格外地洁净和明亮,仿佛在寂静地闪光。   “你在想什么?”她仰起脸问。   他揉了揉她的头发,“我忽然在想……要是你只是江小满,我只是祝子安,我们可以在江湖上仗剑行走,牵一匹马,带一壶酒,如此快意一生。”   “倘若……”   他低垂眸笑了下。   “我不是皇太子,你也不是太子妃,我们就在这人间烟火里相逢,做一对世上最寻常的夫妻,该有多好?”   她伸出手,抹过他的眉骨、眼尾和脸颊,一点点卸去他的易容。接着她又以指腹按在自己的面庞上,同样卸去了自己的易容。   就这样他们以本来的面貌,如此坦诚直白地相对。   “我们做一日寻常夫妻吧。”她说。   初夏的夜晚,空气里有栀子花的香。蟋蟀和夏蝉聒噪,远处池塘蛙声一片,鸟雀在枇杷树的枝头啼鸣。   一方小小的阁楼里,两个人煮酒、烹茶、灯下念书、临窗对酌。他们像是从这段沉重的岁月里偷来了一日,短暂又漫长地拥有了一个烟火气的夜晚。   夜深人静的时候,地板上落了星星点点的光,他们在无数光芒里拥吻,不知今夕何夕、今日何年。   -   宫城北边的一座废弃偏殿内,“啪”的一声,灰尘震起在桌面上。   三皇子谢宽拍下掌心一枚铜钱,说话的语气近乎暴躁,“近月来我被关在宫中禁足,江湖上势力顷刻间被清洗,南乞的几个人统统都是废物。”   他咬牙冷笑,“此刻我能完全确定,那位蒲柳先生必定是我的好皇兄……当时未能察觉他的江湖身份,不曾设法布局杀了他,现在真是后悔得很。”   内侍监余照恩抱袖而立,“我收到一条密线消息,淮西战线将推至宋州附近。督军是我北司的人,一旦寻到机会便会破坏用兵。一旦事成,同时将有百人在朝上进言,力主罢兵。”   他缓缓道:“待到那时,不能让皇太子有开口的机会。”   谢宽抬头,“余公公有何指教?”   “在宫里寻不到机会对他下手,只能在宫外布置围杀。”余公公沉声道,“而且朝堂与江湖,必须同时行动,行刺太子之时,也是奏请罢兵之机。”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纸,搁在谢宽面前的桌上,“多年前我曾借贤妃之手,在东宫埋过眼线。那是两名太监,平时听贤妃差遣在东宫办事,暗中为我查探皇太子情况。岐王一党失势后,他们被太子妃从东宫清理了出去。”   “我昨日命他们到掖庭宫面见,从他们口中发现一个有用的情报。”他继续道,“皇太子大婚那夜,他们曾跟踪太子妃去过东角楼巷一座书坊。”   谢宽接过图纸,支起下颌看了良久,“要在那里设伏杀人么?”   “只有一次机会。”余公公以指节叩了叩桌面。   “明白。”谢宽笑道。   他连抛六次铜钱,在檀木桌面上算了一卦,慢慢地笑了起来。   “下月必将见血。”他满怀期待地说,“响在夏末的丧钟声……大约会很动听吧?”   作者有话说:   注:《归田园四时乐春夏二首》:“南风原头吹百草,桑叶正肥蚕时饱。”   感谢在2023-10-27 03:20:05~2023-10-28 00:03: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抒书 20瓶;惊雀 10瓶;幽冉 2瓶;工具预设、zzzzzzzz、抱个香子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4章 仲夏   ◎月亮又圆又亮。◎   仲夏之日, 梅子熟时,松廊雨过,荷花盛丽。   清浅的夜色里, 一辆青幔白马的车从东宫荷花池经过, 穿过一片开满枣花的禁苑密林, 转往东角楼巷书坊而去。   月光漏进车窗里,谢无恙握着一卷案宗,低头慢慢地翻阅着,偶尔手指拨动一页, 沙沙的纸页声响在车厢内。   身边的少女提了一盏灯, 为他照亮纸页上的字, 偏过脸凑过来陪他一起读着。   “近日的战报越发延迟,我怀疑有人在背后动手脚。”他揉了揉眉心,“这几日朝上反对用兵的声音忽然平静了,仿佛在等淮西那边传来什么消息……”   “清河先生在户部雷厉风行, 压着的军饷都拨了下去, 按说行军应当较为顺利。”姜葵接话道, 微微蹙眉, “但我许久没有收到父兄的家书了。”   他摸了摸她的头发,“但愿不日就有消息。”   马车停在书坊的后院里,赶车的黑衣少年跳下车, 为车厢里的两人撩开车帘。谢无恙搁下卷宗, 同姜葵一齐下车。   书坊的侧门推开,“吱呀”一声,些许的浮尘从门上飘落, 在月光里静静浮动。   “清河先生为官后搬去了子城附近, 书坊近两月无人看顾, 落了不少灰尘。”谢无恙以大袖为身边的少女挡了挡落灰,随即擦亮了一个火折,点燃了放在桌上的一座烛台。   他端起烛台,引着姜葵往里屋走,边走边说:“今晚终于得闲来一趟,他托我们代为整理账簿。江湖之事已毕,这次收拾完卷宗,许久都不会回来此地了。”   他推开里屋的门,把烛台搁在柜台上,望着堆积如山的账册文簿,嗓音里含着点怀旧的笑意,“好久不来了,居然有点想念。”   “这间屋子我不常来。”身边的少女靠在柜台前,捧起脸回忆着,“我有点想念楼上的雅室。从前江湖上天天闹事,我记得曾有一段日子特别忙,我们连续约见了整整一个月。”   “我也记得。”他低低笑了声,抱起一卷文簿,“你总是来得很迟。等你的时候很无聊,我在这间屋子里看账……你真是欠了我好多银子啊。”   “你要赚那么多银子干什么?”她歪过头看他,“你可是皇太子,你又不缺钱。”   “东宫的用度都是内官宫拨下来的,那才不是我的钱。”他拍了拍积灰的账本,“记在这些账上的银子,每一笔都是我自己赚的。”   “可是你要赚来干什么呢?”她好奇地问。   “大半是留给你的。”他轻轻笑了笑,“当初我自知命数不长,想着日后留一笔遗产给你,够你花一辈子那么多。”   她垂眸静了下,听见他又笑道:“我知道你是个花钱如流水的,银子到手了就用光,因此托了清河先生帮我,这笔钱会分批给到你手里,一直到你变成老婆婆。”   “我才不会变成老婆婆。”她低哼。   他探过身吻了她一下,继续慢悠悠道:“至于剩下一半么……一份留给阿蓉,用来给小尘治病。一份留给铁公子,我怕他赌光了会挨饿。还有一些当做给清河先生的酬劳,另有一份是留给洛十一讨媳妇的。”   “给洛十一讨媳妇?”她笑了。   “嗯。”他也笑了,“你不觉得他天天那副冷淡的模样,将来很难讨到媳妇么?姑娘家不高兴了都是要哄的,我看他嘴笨得要命,蹦不出几句哄人的话。”   他以指节叩了下柜台,转身朝后院笑道:“是吧洛十一?我知道你听见了。”   后院里的黑衣少年正在喂马,杵在原地梗着脖子,一张脸冷冷淡淡,一副装聋到底的模样。   谢无恙笑得厉害,摇着头转过身,随意靠坐在柜台下面,把怀里的账簿堆在身边,一本本摊开来翻看整理。   身边的少女跟着笑了一阵,抱膝坐在他的身边,从纸堆里随手抽了一册账本,无聊地翻看了几页,歪着头眨了眨眼睛,“你说过想在江南置一座宅子,原来是真的啊?”   “当然是真的啊。”他边收拾着账簿,边懒洋洋回答,“我后来问过江湖上的朋友,特意托人寻到了一方好宅子。”   “宅邸不大,一堂三室,配了厨房和马厩。外头是一处闲静的横街,入夜了听不见人语,偶尔有风吹草叶的声音。”   他漫不经心地讲着,分明是信口胡诌,偏偏又好像亲眼见过。   “庭中有一眼深达百尺的水井,井边一年四季都歇着鸟雀,天一亮就把主人吵醒。院子里种了很多六月雪,夏天的时候花开,白色的花瓣落满庭院,像是下了很大的雪。”   “置下宅子的时候,本以为不会有去看的机会了。”他低着头笑了笑,“那时想要你去住一住,当做是替我看过了。”   “我们会一起去看的。”她侧过头靠进他的怀里,“明年就去小住好不好?”   “好啊。”他轻轻抱着她,亲吻她的脸颊。   许久,台上的蜡烛烧了半截,火光渐渐微弱了些。   谢无恙起身,一手抱着整理好的账簿,一手拉了拉身边的少女,“好了,走吧。我们回东宫。洛十一那边应该也把要带走的卷宗都收拾好了。”   两人弯身钻进停在后院的马车,赶车的少年在车座上挥起长鞭,催动着白马小步慢走离开书坊。   仲夏的夜晚,月亮又圆又亮。夜深人静,蝉声如沸,响在青石砖的路上。马蹄声踢踢踏踏,踩过潋滟的月光,沿着小径往北而去。   一线月光流进车厢,照亮窗边小憩的人。他靠在身边少女的肩头,微微困倦地阖着眼,呼吸声安静匀长。身边的少女点了一盏灯,在烛光里翻读一册卷宗。   夏夜的蝉鸣聒噪,衬得车厢里格外宁静,只有纸页翻动的声音在响。   在一个寂静的缝隙里,头顶上方传来拉紧弓弦的声音。   马车里的少女猛地抬头。   纸卷呼啦啦坠地!她一把抽出身边人的佩剑,纤细的手指握紧剑柄,倏地带起一连串肃杀的剑芒。   几乎在同时,箭矢纷纷如疾雨,从马车上方飒飒坠下!   车厢里的姜葵以长剑击落扑来的箭矢,车座上的洛十一左手执缰绳赶车,右手挥刀震开箭雨,回头低声喊:“有人埋伏在屋顶两侧。”   “多少人?”谢无恙醒了,低声问。   “少说一百……”洛十一的语气急促,“可能更多!”   击落箭簇的声音叮当响作一片,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   马车里难以施展手脚,车篷迟早会被射穿。姜葵与谢无恙对视一眼,从车厢里一跃而出,立在颠簸的车篷之上。姜葵挥舞长剑击开来袭的箭矢,把两人护在纷飞的剑光里。   道路尽头,一队轻甲的军士手执火把蓦然转出,灼灼的火光照亮闪烁的兵刃,静默而沉重地堵住了马车的前路。   “金吾卫……”谢无恙注视着前方,嗓音里透着冷意,“看来他们是孤注一掷要在此地截杀我,不惜扛上私调兵力的罪名。”   “他们怎么会知道你在这里?”姜葵低声问,“今夜私行出宫,没有告知任何人。”   “只有一种可能。”谢无恙回答,“他们埋伏月余,只为等我现身。”   “前面出不去了。”他低声喊,“洛十一!调转方向,先回书坊!”   赶车的黑衣少年一拉缰绳,催动白马在长街上奔驰,箭矢纷飞落在马车的后方。   这时,屋顶上几道黑影翻身跃下,呼啸的兵刃劈落而来!   姜葵将长剑递到谢无恙手中,足尖在车篷上一点,高高在半空之中翻折,踩在其中一道黑影身上,劈手夺过了一把长刀。   “今日没带枪,借你的刀使使。”她的声音里笑意盈盈,眸光却冰冷彻寒,手中长刀一挥,与扑来的兵刃狠狠撞在一起!   “当”的一响,来袭的人连连后退几步,堪堪停在车篷边缘。   来人是南乞三个帮主。滚滚飞奔的马车之上,衣袂在风中上下纷飞,三人包围住中央的姜葵与谢无恙,银亮的兵刃反射着凛冽的月华。   下一刻,呼啸的刀风与剑芒同时涌动,猎猎的晚风中兵刃的寒光刺破夜色!   几人在奔驰的马车上交战,刀剑相击的声音响彻在无边的风声里。下方的洛十一策动白马掠过长街,马蹄如奔雷滚过青石砖的道路,踏碎满地泼贱的月华,卷起无数残花落叶。   “殿下!”洛十一忽然低喝。   马车前方,一匹黑马转过街角而来。马背上一名黑袍人高高立起,迎着长街上飞奔的马车,挥起一柄沉重大刀,刀风涌动如狂潮。   洛十一按住腰间弧刀,深吸一口气,准备接下这一击。   “洛十一,专心赶车。”谢无恙低声说,“朝他冲过去。”   洛十一松开按刀的手,一手挽住缰绳,一手挥起长鞭,策动白马,迎着奔来的刀风直冲而去!   谢无恙扣住剑柄,挥起一道凌厉的剑光,架住车篷上的三人。他的身边,姜葵双手握刀,后退半步,而后朝着扑来的刀风推出一击。   明明是一刀,她推出了一枪催城的气势。   两股对撞的刀风发出一声巨鸣,惊起屋檐上成群的鸟雀。涌动的乱流里,白马长嘶着拉起马车向前飞奔,与迎面而来的黑马擦身而过。   与此同时,黑袍人扔下大刀,踏着马背跃起在空中,朝着下方的少女挥出一掌!   掌风如漩涡般卷起无数气流,冰冷的杀意近乎滚滚而来,吹开翻飞的衣袂与发丝。少女握紧长刀,刀锋向前,决意硬生生去扛那一掌。   忽然有人拉着她的手把她推到身后。   “扶我一下。”他轻声说。   纷乱的风里,他抬起手,接下那一掌。   狂风荡开!奔涌的气流片片掀开屋顶的筒瓦,鸟雀扑棱着翅膀纷纷散开,无数草木被吹得沙沙作响,一时间风摇影动、飞沙走石。   这么多声音里,她只听见很轻的一声咳嗽。   那个人在涌动的风里后仰,几乎从马车上跌落下去,被她紧紧地扶住双肩。   “我没事。”他低声说,“走。”   姜葵挥起长刀,击落马车上的敌人。洛十一挥鞭赶起白马,带着马车冲入书坊后院。大门在背后轰然合拢,追来的箭矢钉在门上,发出一阵又一阵闷响。   “我没事。”谢无恙又说了一遍。   他翻身跃下马车,手中长剑挑起埋在墙角泥土里的一条绳索。他收剑入鞘,双手拉住绳索,轻轻一提。某种机括被这个动作激发,墙上射出一排弩箭,击倒了最前面的追兵。   “很早以前做的一个机关,没想过能派上用场。”他低咳一声,缓缓靠在墙边,微微喘息着,“不知道能抵挡多久。”   话音未落,箭啸声再起!   姜葵挥起手中长刀,斩落几枚箭簇,可是更多的箭簇越过她的头顶,射进背后的书坊之中,一点火光沿着箭杆飞快地蔓延。   外面的追兵在箭上抹了火油,燃火的箭簇落在堆满纸卷的地板上,瞬间烧开一片大火。一根燃烧的木柱发出吱呀的响声,在火光里摇摇欲坠。   “看来抵挡不了多久。”谢无恙仰头望着流星般的火雨,“他们要烧了这里,我们得设法出去。”   “殿下……”洛十一低声开口。   他只喊了一声,还什么都没有说,可是谢无恙看了他一眼,平静地打断他:“不行。”   这时,一声弓弦拨动的声音响起。   一道身影从对面的屋檐上高高立起,猎猎的火风掀起他的袍角。那人缓缓拉开一张硬弓,一枚箭矢越过浓浓的烟雾锁定住靠在墙边的那个人。   一点森冷的寒芒刺破火光而来。   谢无恙听见箭啸声,手指扣住长剑,挑起一道弧光,去拨开射来的箭矢。   几乎在挑剑的刹那,他忽然跌了一下,挥起的弧光起而复灭,手中长剑“当”一声坠落在地。   “谢康!”有人冲过来。   少女挡在他的面前,刀光旋转着削落箭矢。她飞快地旋身,伸手去接往下跌倒的人,紧紧地把他抱住。他无声地跌进她的怀里,轻轻闭上眼睛,身体稍稍颤了一下,很快安静下来,气息渐渐变得微弱。   “江少侠!”洛十一挥刀击落箭矢,往这边靠过来。   姜葵扶起昏睡的人,将他的剑紧握在手中,“他方才接了那一掌,体内的伤势发作了。我们必须设法离开这里。”   “江少侠,从书坊侧门到温亲王府有一条小道,是殿下很多年前以防万一留的退路。”   洛十一低声说,“我驾着马车冲出去吸引注意,你带殿下趁着混乱离开。”   “不行。”姜葵摇头,“你这样出去就是送死。我们一起从侧门走。”   “江少侠,”洛十一低低地说,“倘若一起从侧门走,没有人走得掉的。要保殿下安全离开,我说的是唯一的办法。”   “不行。”面前的少女固执地摇头,“倘若他醒着,他绝不会答应。”   洛十一静默片刻,做了一件出乎她意料的事。   他以世家公卿的至高礼节,郑重地整理了一身衣袍,把沾灰的前襟缓缓抚平,而后双手拢袖徐徐跪地,行了一个叩请的大礼。   这个少年忽然以此大礼把她逼到了一种无法拒绝的地步。   “我出身于青莲洛氏分家,十一是我的行第。当年大家长犯下大错,全府上下处斩、男子杀头、女眷为奴。胞妹为保下我而死,我顶替她的身份,被编入奴籍、任人买卖。”   这个一向冷淡的少年也许一生都从未说过这么多话。   “十余年前的长乐坊……江少侠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地方。”他低声说,“殿下在黑市上带走了我,以公卿之子的礼仪敬我。”   “此后……已过十余年。我原本十余年前就已经死了。”   面前的少女深深望着他,握剑的手轻轻地颤抖。她静了片刻,很慢地闭上眼睛,“他会很难过的。”   他右手按刀,深深再拜,“多谢江少侠成全。”   随即,他翻身跃上车座,戴上斗笠,一手执起长鞭,一手挽住缰绳。燃烧的箭矢像是流星那样从天边坠落,背后的房屋在大火中倾倒,无数纸卷和书页如同萤火般飞舞。   “江少侠……”灼灼火光里,他的声音低低地传来,“等殿下醒了,你能不能同他说,我只是离开一阵,过段日子便回来。”   那一日是仲夏,梅子熟时,松廊雨过,荷花盛丽。   仲夏之夜,蝉声聒噪,流萤点点,漫天都是繁星,风里有遥遥的笙歌传来。   有人留在了这个夏天,再也没有回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0-28 00:03:15~2023-10-29 22:33: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肥小喵 2瓶;工具预设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5章 颤动   ◎很慢地闭上眼睛。◎   子夜时分, 温亲王府。   府内有竹木丛萃,花木万株,树叶密密匝匝地交织着, 在风亭水榭之间围出一方寂静池塘。满池夏荷盛开, 晚风一吹, 几瓣白莲在水面悠悠地飘转。   “哗啦”一声,一尾红鳞从池水中跃出,又落回水中,溅起一连串的水光。   池边, 宽袍散衣的年轻亲王倚在廊柱下, 执着一个白釉瓷罐, 往水中抛洒鱼食。风吹起衣袂,那道影子临水静立,如松如竹。   脚步声从背后传来,一身宫裙的少女提了一盏珐琅灯, 沿着曲折的回廊走来, 停在他的身侧。   他听见声音, 却没有回头, 只是注视着水中如簇的鱼群,“深夜来府上,沉壁睡不着么?”   “如珩也深夜睡不着么?”谢瑗望着他, “你心事重的时候, 就会在这里喂鱼。”   “在等淮西战报,按说早该到了。”谢珩低声说,“近日朝上北司忽然沉默, 仿佛在筹划着什么……我隐隐有不详的预感。”   突然,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 一名从人在亲王面前跪地叩首,“殿下!太子殿下他……”   “他怎么了?”谢珩猛然回头。   “太子殿下今夜出宫后遇刺,太子妃娘娘方才送他到府中……”   话未说完,亲王的背影已经远去了,身后跟着步履匆匆的少女。   谢珩推开一间内室的木门,煌煌的灯火涌来。床上静躺着一个人,他的身边坐着衣襟染血的少女,紧紧握住他的手。   “无恙怎么了?”谢珩疾步走来。   “在东角楼附近遇到了袭击,我带他从包围里冲出来了。”姜葵低声说,“他体内伤势发作,此刻昏迷不醒,必须尽快请长乐坊的沈药师过来。”   “我即刻遣人去请。”谢珩转身。   谢瑗着急地拉住她,“皇弟妹,你身上的血……”   “别担心,不是我的血。”她苍白地笑了笑。   “那无恙……”谢瑗的声线发颤。   “也不是他的。”姜葵摇摇头,“这些都是敌人的血。突围的路上死了很多人、流了很多血。”   谢瑗刚松了一口气,却听见她的声音低低地传来,“洛十一没有回来。”   有一瞬间,谢瑗怔了一怔,下意识地无法理解这句话,接着听见她轻声重复,“洛十一没有回来。”   灯火从上方落下来,透过重重堆积的纱幔,在床边投出一道狭长的阴影。她坐在这片阴影里,很慢地闭上眼睛,肩头和发梢微微地发颤。   她身边的那个人静静地躺着,无知无觉,手指冰凉。   她双手握紧他的手,深深地低垂着头,仿佛无法承受重量般,伏靠在他的床边。一线月光自窗外漏进来,越过她的头顶,在地板上无声地流淌。   她的嗓音轻而颤抖,“别告诉他……”   谢瑗在袖子底下攥紧手指。她想要说点什么,可是她的嘴唇翕动着,发不出声音。身后的谢珩立在门口,缓慢地仰头闭上眼睛。   长夜寂寂,刻漏声声,一轮圆月孤高地挂在天穹之上。   王府内彻夜灯火不息,流动的人影如纷乱的云。   从人们来回出入,不停地奔忙。沈药师提着药箱匆匆赶来,为昏睡的谢无恙施过针,又去后房为他煮药。姜葵轻轻扶起他,以内力为他疗伤。另一侧,谢珩拢袖坐在案前,提笔写一封长信,谢瑗坐在他身边低头研墨。   东方初晓,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一名从人在门外长拜,“殿下……淮西战报到了。”   谢珩顿了笔,望过去。   “我军在宋州附近兵败……”从人稽首再叩首,“淮西刺史领两万士卒,屠掠宋州、叶州等地,三日之内进军至东都附近,关中震动。”   “督军弹劾大将军治军不善……”他抿了一下干燥的嘴唇,“听闻收了一半兵符。奏章与战报俱已呈送到太极宫。”   “荒唐。”谢珩低声道,“区区一个督军,竟敢涉足行军之事。”   话音未落,又一名从人匆匆奔来,在门外深深叩拜,“殿下!宫里的线报刚刚传来……”   他压了一下呼吸,“朝上一百七十三人……连夜奏请淮西罢兵。”   “天子何意?”谢珩低声问。   “圣上下旨不见任何人。”从人低低回答,“太极宫三道门紧闭,只有那道奏章和战报传进去了。”   “他决意罢兵。”谢珩缓缓道。   他坐于案前,拢袖抬腕,疾笔写了一道奏章,“我亲自入宫劝他。”   “殿下!”第三名从人从廊上走来,叩拜在门外,“东角楼巷大火后,金吾卫骤然封锁子城附近,对外声称是捉拿纵火贼……”   他再叩首,“凌大人和周大人的府邸俱被包围,殿下今夜送出的信皆未能送达。”   “那是示威……”旁边的谢瑗咬了下唇,“他们要逼得人人噤若寒蝉,反对罢兵者因此不敢入宫上谏。”   “必须有人劝阻罢兵。”谢珩披衣而起,“我即刻入宫。”   “如珩。”   身后有人低咳一声,“我去。”   躺在床上的人不知何时醒了,一旁的少女扶着他缓缓起身。   他压下呼吸里的喘息,用力抵了一下床边,慢慢地站直,“金吾卫敢如此示威,不只是虚张声势……你未必能顺利入宫。”   他望过来,“如珩,我去。我身为储君,无人敢拦我。”   谢珩缓缓地摇头,“无恙,你身上还有伤。”   他怔了下,小皇侄倔强地望着他,一言不发,眼神固执。   “无恙,我真受不了你这副性子。”谢珩笑了声,走过去,抬手在小皇侄的肩上一按。   他稍稍用了点力道,小皇侄猝不及防,一个没站稳,重重跌回床上,一边低低地咳嗽着,一边抬起眸看向他,似乎有点生气了。   谢珩又笑了声,“行了。你好好睡觉吧。我这一趟是入宫面圣,你弄得简直像生离死别。”   “虽然你从不叫我皇叔,但我毕竟是你的长辈。”他又道,“你父皇是我兄长,我对他足够了解,知道如何劝他。这一趟入宫,必定是我去。”   他转身推门,接过一盏御赐金莲灯,拢了拢大袖,走上候在府前的马车。   车轱辘轧过青石砖路,渐渐消失在长街转角。   王府内陷入岑寂,庭中刻漏滴答,一声声响在石阶前。   灯火摇曳的内室里,谢无恙昏昏沉沉地睡去,姜葵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谢瑗坐在书案前,几次提笔却难以落字,站起来在室内来回踱步,不安地等待着消息。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门外匆匆走来一名从人,往里面递进一页信笺,“太子殿下……凌大人设法送了急信过来!”   姜葵走去接了信,送到谢无恙手里。谢无恙撑着半边身体坐起,借着一盏烛灯的光,展开这张压皱的信笺。   “拦住如珩……”他低咳着说,“入宫的路上设了埋伏……”   他抵了一下床边,试着站起身,忽然往前一跌,靠在身边少女的怀里,头稍稍偏向一侧,重又沉沉昏睡过去。   “我去。”谢瑗低声说。   话音未落,她已经推门出去,一角宫裙消失在门边。   东方亮起一抹晨曦,仿佛烧红了半边天穹。长而笔直的宫道上,她从马车里跃下来,迎着天光奔跑着去找那个人。   “如珩!”她大声喊。   那个人提着一盏金莲灯,在宫道尽头回过头来。   下一瞬,一枚箭矢刺破清晨的风,穿透了他的喉咙。   那个瞬间一切都变得缓慢而寂静。莲灯坠落,衣袂蹁跹,那道影子无声地跌倒在血泊里,琳琅的美玉断了线般砸在宫道上,叮叮当当碎了一地。   她拼命冲过去,半跪在他的身边,伸手去捂他的伤口。他已经无法说话了,只能用尽最后的力气,以掌心轻轻抵了一下她的额头。   然后那只手无声地垂落。   无边的风在寂静中汩汩地涌来,时间一下子吹回到很多年前,她还是一个很小的孩子,为了捉一只小雀儿穿出密林,在宫道上撞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抬了下手,托住她的额头。   风里玉石相击的声音琅琅作响。   他问:谁教的你?   是你。   她很慢地松开手,提起那盏染血的金莲灯,走过长长的宫道,踩上遍地流光的汉白玉阶,一步一步,行至巍峨的太极宫前,跪在朱红的大门前。   “父皇……”她叩拜,“儿臣求见。”   宫门不开。   一阵又一阵的风穿堂而来,穿堂而过,吹起她的衣袂与发丝。   太极宫前的水钟一声又一声,计数着寂静的时刻。   阳光挥挥洒洒,斑驳的光影落遍她的肩头。   良久又良久,宫道尽头行来一架凤鸾玉辂,青缎白玉,镂花饰金,五彩的流苏在风里摇曳,玉珂碰撞的声音叮咚作响。   华服的女人撩开一角玉帘,从马车上走下来,踩过长长的汉白玉阶,轻轻抱了抱跪地的少女。   “孩子,”她轻声说,“到皇姑母这里来。”   一颗眼泪,从她的脸上,苍然而落。   那一日,长公主挽着皇长女的手,叩开了太极宫的宫门。一身赭黄色皇袍的帝王孤身坐在殿内,长久地沉默不语,只是无声垂目。   朱红色的殿门前,皇长女捧起奏章,叩拜于地,条陈利害,力请用兵。   其奏曰:“一胜一负,兵家之常,岂得以一将失利,遽议罢兵邪!”   又曰:“当倾天下之全力,为家国百姓,破败而后立。”   敬德九年夏,诸军征讨淮西不克。反对用兵者虽遭抑退、旋又复进,宦官广结声援、屡言军政无功,一百七十三人连夜奏请罢兵。   那一日,温亲王谢珩入朝直谏,遇刺身死。   君子如珩,他以自己的血,铺就了平淮西的路。   -   三日后,东宫偏殿内。   躺在药池里的人从长久的昏睡中醒来,淌过一池汩汩流动的热水,披一件绯衣,静立在竹木屏风后。   宫人深深叩首又长长一拜,低声向他禀报着近日消息。   听到死讯传来的那一刻,他忽然跌了一下,猛地咳出一口血。   身边的少女紧紧地抱住他。他很慢地闭上眼睛,肩头轻轻地颤动,仿佛有千钧的重量压下来,几欲折断他的脊背,却又让他笔直地站起。   “我亲自领兵。”他低声说。   皇太子金辂出东宫,转上青石砖的宫道,经过高大的承天门,停在巍巍太极宫前。   漫漫长长的汉白玉阶前,绯红色的人影被长风一吹,长长地投落在阶上,一格一格地流淌下来。   “儿臣……”   他在阶前长身而拜。   “请为天子伐。”   作者有话说:   《资治通鉴》:“胜负兵家之常,岂得以一将失利,遽议罢兵邪!”   《旧唐书》:“一胜一负,兵家常势。”   感谢在2023-10-29 22:33:33~2023-10-31 16:13: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45828500 7瓶;池渐 5瓶;肥小喵、工具预设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6章 你的   ◎分给我一点。◎   仲夏晌午, 风雨忽然来。   皇太子金辂自太极宫而返,停在东宫朱红宫门前。   挥挥洒洒的斜风细雨里,太子詹事顾怀撑起一把丝帛伞, 为下车的皇太子与太子妃遮雨, 陪同两人往东宫偏殿而去。   从太极宫回来的路上, 皇太子始终都很安静,几乎看不出他的情绪。身边的少女紧紧地挽着他,一只手扣住他的手指。   行至殿门口,皇太子停步转身, 朝顾怀作了一揖, “怀之, 你在东宫多少年了?”   顾怀愣了一下,急忙还礼,而后回答:“自久安年间为殿下伴读,已十二载有余。”   “难为你在东宫这么多年。”皇太子再作揖, “你素以才德闻名, 为太子詹事是屈才。近日朝上缺人才, 我有意荐举你。”   “殿下, ”顾怀深深一拜,“微臣愿常伴殿下身侧,无意入朝为官。”   皇太子摇头轻叹, “怀之, 我认识你十余年,了解你的为人,也知道你的志向。”   顾怀推辞两次, 终于谢过, 在雨中长拜, 而后收伞离去。   谢无恙推开偏殿的门,坐在一张书案前,从檀木笔架上取来一支笔,准备处理堆积几日的文书卷宗。   姜葵坐在他身边,侧过脸看着他,“你是怕牵连他么?”   “嗯。”他低声回答,“怀之没有参与我们谋划之事。他是有抱负的人,执意在东宫陪了我很多年,我不愿再耽误他的前程……他会是个好官。”   “而且……”他轻声说,“我不想再听见有人遇害了。”   身边的少女静了一下,低着头握住他的手。   风雨潇潇,击打窗棂。   谢无恙批阅过一摞卷宗,又提笔开始写几封长信,姜葵坐在他身边翻读账簿。   刻漏声声、响过哺时,谢无恙在信笺上压过印,遣人出宫送信。   他搁下手中的笔,“让洛十一备车。”   殿内静了一霎,没有人回答他。   雨珠击打窗棂,发出清脆的细响。远处夏荷在池中飘摇,遥遥地传来沙沙的声音。   满座宫室忽然寂静,只有空旷的风雨在响,仿佛一场喧嚣过尽,人烟淡去、四顾茫然。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轻轻地闭上眼睛。   低徊的风声里,他双手撑在案上,深深地埋着头。风轻轻一吹,烛火扑地灭了,他就坐在昏暗里,风雨的声音落了满身。   他的肩头微微地颤着。   良久的静默之后,身边的少女点亮了一盏灯,烛光无声摇曳着漫过地板。   她轻声开口,“他让我同你说……他只是离开一阵,过段日子便回来。”   “好。”他说。   他很慢地睁开眼睛,望着空旷的殿室。   旋即他披衣起身,推门走出去,“走吧。去一趟亲王府……整理如珩留下来的书信。”   殿门外下着雨,可他没有打伞,只是伫立在雨中。他仰起头,望着雨落如注,雨水从天心坠落,落进他的眼底,落满那道静立的侧影。   许久,少女在他的头顶撑起一把青莲色的伞,陪着他步入飘摇的风雨里。   马车经过积水的宫道,转过几道街角,停在温亲王府的门前。府里各处挂满白绫,来往的人们身披缟素、头戴白花。   书房里坐着一身素衣的少女,素净的宫髻上绾了一朵白色绢花,在微茫的雨光里仿佛沾着水、湿透一片,可是仍倔强着、扬起每一寸茎叶。   一盏珐琅灯下,她伏案整理着成摞的书信,抬头看见推门进来的两人,“我都整理过了。放在桌角那些,你们带回东宫。”   她苍白地笑了笑,“我同父皇说过了,我要出宫开府,请他把这座府邸赐给我,他答应了。以后这里就是公主府了。”   谢无恙闭了闭眼睛,没有说话。   “无恙。”她低声说,“你们谋划的事,此后交到我手里。诸军征伐归来之日,就是对北司动手之时。”   这句话的尾音压得极低,听着却极冷,犹如一柄闪着寒光的匕首出了鞘。   谢无恙弯身拾起桌角的书信,低语,“我会给你传信。”   他离开亲王府,又去了大理寺,问过东角楼起火之事。接着,他近乎马不停蹄地拜访皇城各处官邸,与相识的官员一一谈话,协商调兵诸事宜。   日落之后,他回到东宫翻阅文书,殿内烛光彻夜不息。次日东方未晓,他乘金辂往太极宫,于早朝前请见天子,又在下朝后与诸官员议事。黄昏时分,他步入东宫偏殿,再执笔写信。   如此一连数日。连日风雨不歇,他昼夜不休地忙,困倦了就支着头,在书案前囫囵闭一下眼睛,而后接着提笔落字。   夜深人静的时候,偏殿里传来很低的咳嗽声。   一袭绯衣的少女提着一盏宫灯,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推开偏殿的雕花木门,走到竹木屏风后,把手中的灯搁在书案前。   案前的人没有抬头,“夜深了,还不睡么?”   “你好多天没有睡了。”她低声说,“你睡一会儿吧。”   “我不困。”他轻声回答。   他抬起一只手,用力抵了下眉心,很低地咳嗽一声。   她坐在他的身边,按住他的那只手,忽然拉他过来,俯身抱住了他。   灯火忽地一跳。他靠在她的怀里,似乎怔住了,缓慢而迟钝地理解着这个拥抱。   “谢康。”她在他的耳边说,“把你的难过分给我一点。”   “我知道你这些日子很忙,很累,你连难过的时间都没有。”她继续说,“可是再这样下去,你就要被压垮了。”   她轻轻地捂住他的耳廓,把他的脑袋按进自己的怀里,然后慢慢低下头,把下巴搁在他凌乱的发间。   “把你的难过分给我一点,”她轻声重复,“好不好?”   他在她的怀抱里闭上眼睛,仿佛呢喃般地回应,“太重了。”   她抱紧了他,忽然想开一个玩笑,“我力能敌五百斤呢,你记不记得?”   他有些愣怔,似乎过了很久才听明白,很轻地笑了一下。   “我知道你笑了。”她也笑了一下,“你好多天都没有笑了啊……”   他没有回答。他靠在她的怀里,无声地睡着了。他低垂着头,轻轻闭着眼睛,呼吸声变得清浅又匀长。   满耳风雨声不歇,响在寂静的宫室里。她在遍地烛光中,抱着她怀里的这个人,长久地静止不动,直到风声都止息,天光倾泻如柱,笼罩在他们的周身。   -   数日之后,风停雨止。   谢无恙从朝上回来,推开西厢殿的门,走到案边少女的面前。   “不日后出发去淮西。”他搁下手中一叠书信,“我设法请了一道旨,封你做一个副将,我们一起去打仗。”   “我们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她从一堆纸卷里扬起脸。   他淡淡笑了一下,揉了揉她的头发,而后坐在她身边的书案前,低着头翻阅起那一叠书信。   翻过几页,他似乎怔了下,看着手中一张桑皮纸,“师父要见我们。”   “师父要见我们?”她也怔了下。   “他听说我们要去前线,想叮嘱我们几句话。”他读着信,“他让你带上你的枪。”   她转身,抱起墙边的枪,取来一卷白麻布,往枪身一圈又一圈地缠着,边缠边说,“他大约是想指导我枪术……听闻师父从前也上过战场。”   “我不知道这事。师父没同我说过。”他解开衣襟,褪去身上的绛纱袍,抓过一件圆领袍穿上,“走吧。”   两个人干脆利落地翻出宫墙,在数不尽的飞檐斗角之间起落,停在了东角楼街角的酒坊前。   酒坊今日没开门,门口立着花头画杆,一张醉仙锦旆在风里鼓鼓飞扬。   谢无恙以指节叩了一下门,没等里面传来回应,就径直拉着姜葵推门进去。   过去在这里学艺的那些日子里,两个小徒弟敲门也从来不等师父应声,都是敲一声就推了门往里走,直到今日也还保持着这个习惯。   师父一身白麻布袍,站在一排木柜前,正打理着成摞的酒坛。他听见声音,回头望见两个小徒弟走进来,扫了一眼走在后面的少女,“把他按在桌上。”   这么多年过去,小徒弟还是下意识地在师父下令时迅速听令。她想也没想,一把按住走在前面的人,把他牢牢地按着坐在桌边的长椅上,接着把他的双手“啪”地扣在桌面。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他似乎愣了下,有些不满地看向她,“你干什么?”   “师父要抓人的时候就会让我这样。”她歪了歪头,“他没让你这样抓过人么?”   “我一般是那个被抓的。”他沉默一下,缓缓回答。   师父把几个酒坛搁在墙角,几步走到两人的身边,让姜葵按住谢无恙的手,而后折起了一角他的袖口。   他仰头叹了口气,“师父请。”   师父冷哼一声,并了两指搭在他的脉搏上。片刻后,师父沉了一下脸,站在小徒弟的身后,往他的后心拍了一掌。   他低咳一声,身形晃了晃,被旁边的少女扶住。   “说过很多遍,轻易不能动用内力。”师父冷冷地说,“你动用内力之后,伤势又发作了吧?”   他没等小徒弟回答,继续冷声道:“伤势发作也就罢了,你这些日子应当好好养伤,强撑什么?”   他转过头,看向另一个小徒弟,“你知道他在强撑吧?”   少女低下头,“嗯。”   “师父。”谢无恙忽然喊了句。   他深深地垂着头,声音低低地说,“有人为我而死,有人替我而死。”   师父静默了一下,注视着小徒弟的身影。   片刻之后,他低声说:“我听说了书坊起火的事……金吾卫在坊间四处抓人,据传是为了一位贵人遇刺的事,原来逝者是你的家人么?”   谢无恙闭了下眼睛,“是。”   师父长叹一声,换了温和的语气,“我知道你难过。但你要明白他们对你的期待。有人为你而死,愿你能活下去。”   “我明白。”谢无恙轻声说。   师父按了一下他的肩,“在你的伤治愈之前,不可再动用内力。”   谢无恙点头,“明白。”   师父又叮嘱了几句,谢无恙一一地应过。姜葵松开了按住他的手,抱着白麻布包裹坐在他身边,听着两人一问一答。   她正听得有些走神,师父扫了过来,“把枪放在桌上。”   她“啪”地立正站好,解开枪身上的白麻布,规规矩矩地把长枪放在师父面前。   师父又转过头望向谢无恙,“你的剑也取出来。”   谢无恙从腰间剑鞘里抽出长剑,双手托住剑身,缓缓放在桌上。   师父抬起手,手掌徐徐拂过白梨木的枪身,又以指节轻叩一下剑身,剑身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响。   “这一杆枪与这一柄剑……”他缓缓地说,“原本是一对。”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0-31 16:13:15~2023-11-01 21:09: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竹影清风、幽冉 5瓶;工具预设、肥小喵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7章 翻涌   ◎他的心绪传来。◎   姜葵转过头望向谢无恙。   他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这事。”   师父把桌上的一枪一剑放在一起。枪尖与剑锋轻轻一抵,同时隐隐震动起来,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嗡鸣。嗡鸣声低低地回荡在老酒坊的四壁之间, 仿佛一段深沉而悠长的低语, 忽然将人带回某种遥远的时光里。   师父坐在桌边一张旧木椅上, 从腰间抽出一根很老的烟杆,缓缓点燃了烟草。袅袅的烟气在空气里弥漫开来,他凝视着一圈又一圈的烟,渐渐陷入对旧事的回忆之中。   酒坊里一片安静, 两个小徒弟都没有说话, 毕恭毕敬地等待着师父开口。   “铸造于同一个铁炉的兵刃, 在相抵的时候会产生共鸣。”   师父终于开口,“这杆枪与这柄剑,都是前朝铸剑师所造,出于被我朝所灭的南方王朝……那已经是上百年前的事了。”   “这一枪一剑, 原本属于一对师兄弟。他们在前朝盛极之时并肩行走江湖, 成为一代武学宗师, 而后各自开宗立派, 建立了两个赫赫有名的宗门。”   烟草的气味里,师父的声音徐徐响起,“此后又数年, 前朝日渐衰微, 我朝南下征伐。这对师兄弟首次发生了分歧,一个决意要守,一个决意要破。用剑的师兄选择守护前朝, 用枪的师弟选择支持我朝。”   “前朝覆灭之后, 师兄弟自此决裂, 两大宗门也成为世仇。”师父缓缓地说,“此后百年间,剑派始终活动在南方,试图振兴前朝,而枪派则派遣弟子前往长安,为我朝开疆拓土。”   “二十多年前……”他望向站在桌边的少女,“我与你母亲带着枪来到长安。”   听见师父这句话,小徒弟似乎怔住了。   “我从未告诉过你们的我的名字。”师父低低地说,“我姓慕容。”   “我母亲也姓慕容……”   “是。我们的名字是宗门所赐。”师父又点了一袋烟草,“阿莲是我的师姐。”   这句话的尾音带着点哑。师父静静地注视着面前的烟圈渐渐消散,空气里含着一点陈旧的气息。   忽然之间,姜葵记起她拜师的那一日。   那是个安静的下雨天,长安的夏天总是有很多雨。那一日将军府里没有人,父亲带着兄长们去了郊外的兵营。她从祠堂里抱出一杆长枪,站在屋檐底下看雨。   她很喜欢那杆枪。白梨木的枪身,有一种温暖又坚硬的质感。她一个人在府里的时候,就会偷偷抱出那杆枪,让它陪着自己呆一会儿。   那天有个人披了一件蓑衣,头戴一顶斗笠,背一个白麻布包裹,从雨幕之中遥遥地走来。他似乎只是经过此地,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   这么小的一个女孩,居然抱得起那么沉的一杆枪。他仿佛是有些吃惊,又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很低地笑了笑。   “不许笑我!”小女孩气恼地撅起嘴。   那个人停了步,站在她面前,很深地看了她一会儿。   “丫头,你的眼睛很漂亮。”他的嗓音有些沙哑,“我教你学枪,你可愿拜我为师?”   小女孩茫然地抬起头,隔着半透明的雨水,她的眼瞳明亮得像是晨星。   此后十余年,她学会了用那杆枪,戴着一个斗笠在江湖上行走。一如很多年前,有位叫阿莲的女侠,也曾经走遍这个江湖,提着同一杆枪。   静默中,师父望着扩散开来的烟圈,“很早之前,我送过你一个老酒壶,你总是带着它在这里换酒喝……那是阿莲的遗物。”   他叹息,“十数年前平蜀的战场上,我就在阿莲的身边。”   “我听父亲说过……”姜葵轻声说,“母亲是战死的。”   “我的旧伤也是那时候有的。”师父低叹,“我为你母亲挡了从背后而来的一掌。那种掌法名为罗刹掌,那一次出现之后,又销声匿迹多年。”   他的声音低沉,“我后来隐约听闻,有人忌惮将军府兵权,在那场战争里布了局。”   “必定是北司的人。”谢无恙低声说,“使那种掌法的人如今是内官宫内侍监。”   “你们要去淮西,我说这些话,是提醒你们当心。”师父看向他。   “我知道该怎么做。”他的声音微冷,“我去淮西就是为此事。”   师父点了点头,搁下烟杆,起身,“江小满!”   “我在。”桌边的少女登时站直。   “你们离开长安前,你每日都来我这里练枪。”师父对她说,“战场不同于江湖,你要学会真正的枪意。”   “是。”她立即点头。   “至于你,”师父扫了下另一个小徒弟,“上去躺着。我要看你的伤。”   小徒弟温顺地应了,抱了一个茶壶,掀开一道风帘,往二楼一间里屋走去。   两个小徒弟在酒坊里待到黄昏,在霞光里一同回到东宫。两人停在高高的宫墙之上,在季夏的微风里肩并肩坐了一会儿,眺望着远方那片流光的天穹。   “我第一次听到母亲的往事。”姜葵说。   身边的人轻轻抱住她,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很想念么。”   “嗯。”她低低地回答,“她走的时候我还很小,不太记得她的样子了。”   过了一会儿,她在他的怀里抬起头,“关于你母亲……你知道她出身于那个南方剑派,对么?”   他静了一下,很轻地点头,“我花过很多时间追查。”   “我猜……她是宗门派来执行某种刺杀任务的。”他低声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她与我父皇相遇了,那时候他还是年轻不得宠的皇子。他们大约相爱过吧?否则我也不会出生……”   “他们本该是仇敌。她所在的宗派,以他的王朝为敌。”他抬眸望着远方,“我时常想,她死的时候,心里是恨的……她当时被人下了毒,也许她觉得那是父皇默许的。”   “母亲去世以后,父皇很不甘心。”他轻声说,“他寻遍天下名医,想要保住她的尸身。”   “那座棺椁……”怀里的少女忆起,“是为了保住她的尸身么?”   “嗯。”他低垂眼眸,“我见过她躺在那里的样子……她的心脏插着那柄剑。父皇对我说,剑不能拔下。拔下的那一刻,她就真的死了。”   “昆仑雪山上玄冰打造而成的棺椁,据说可以保住尸身十年不毁。”他摇着头,“都是骗人的。大约十年前……”   他注视着那片夕阳,“我亲眼看见母亲的尸身在我面前化作齑粉。”   “也是那一年……”她回想起,“星霜门派被朝廷灭门了。”   “嗯。”他点头,“他很不甘心。他用一座玄冰棺把她留在濒死的那个瞬间,试了很多办法希望她能活过来……可是他留不住。死去的人是无法复生的。”   他很慢地闭了下眼睛,“对于活着的人来说……死亡真的太痛了。”   她伸出手,抱住他,感觉到他的心绪传来,无声地翻涌又沉落。   他们刚刚经历了新丧,可是连哀悼的时间都没有,只能不停地往前走。   他深深低垂着头,静静地靠在她的怀里,仿佛被某种重量压得不停地坠落下去,却被她一次又一次地接住了。   “我在想,”她试着换了个话题,“你母亲在长乐坊住过,我母亲也去过长乐坊,也许她们曾经有机会认识呢?”   “也许……她就这样一直住在长乐坊里。也许有一天她们会变成好朋友,就像曾经的那对师兄弟一样行走江湖。”她想了想,“也许后来那些不好的事情都不会发生。”   “也许……”她想象着,“我们会在很小的时候就认识。”   “然后,”她认真地点点头,“我们变成非常厉害的江湖侠客,赶在所有坏事发生之前,就把那些坏人全都杀死。这样,就是一片太平盛世了……”   “那样的话,”她继续说着,“我们就一起去旅行……我们走遍天下四方,去看一看太平盛世的模样。”   “好啊。”他轻轻笑了一下。   那一天的夕阳很短暂,夏天匆匆地来了又去。坐在宫墙上并肩看夕阳的两个人,一起期许了很多美好的愿望。其中许多都实现了,也有许多只是愿望。   因为逝去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   秋风升起在渭水的时候,皇太子领三万兵征讨淮西。   战船从黄河滚滚直下,两岸江风浩荡而来,嘹亮的号角声刺破茫茫水雾,迎着江面上盛大浩瀚的日出。   皇太子抵达淮西那一日,驻扎在城外的军营里,一面火红的旌旗在风中猎猎飞扬。   腰佩重剑的大将军立在旗楼上,低眼望着身披皮甲的军士们在下方列阵,踏踏的脚步声卷起狂风,沉重的战靴震起无数飞扬的灰尘。   这时,一道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穿越东方初晓的天空。   “太子殿下驾临——”   大将军转身下楼,立在军队最前方。两侧士卒一字排开,让出一条宽阔的道路。明亮的甲胄与成林的刀戟在曦光里微微闪烁,列成绵延不尽的战阵。鼓声咚咚地传响,迎接皇太子的车仗。   地平线尽头,一支队列遥遥而来。   皇太子绯衣轻裘,从一骑白马上翻身而下,微微含笑,与大将军见礼。   紧接着,他的眸光转冷,声音淡淡,“督军何在?”   手持节杖的督军宦官从后方走出,系在仗头的赤色耗牛毛在风里浮动。他的声音哑而尖细,“拜见太子殿下。”   皇太子并不答话,向身后颔首。   两名军士从他的背后疾步而出,一左一右重重架起督军,其中一人从他手中取走节杖,恭敬奉到皇太子的面前。   “太子殿下这是何意?”督军被押在军前,仰首急声问道,“我是奉圣旨持节督军!”   “天子有旨,罢诸军督军。”皇太子淡淡道,“你耽误军情,扣押兵符,即刻押送长安问讯。”   说完,他不再看督军,朝大将军颔首,两人前后步入营帐之中。   督军被押送离开,军阵重新恢复队列。一身箭衣的少女从马上跃下,另一名手持长枪的少女破开人群跑过来,兴高采烈地挽住她的双手,“小姐!许久不见!”   “小青,你还是老样子。”姜葵摸了摸她的头发,“我父兄如何?”   “大家都好!”小青扬起脸,“长风公子带兵在外巡逻,此刻不在营中。老爷这些日子累坏了,但是听到你们要来,又高兴了一些。”   “不过小姐来前线,他心里又忧心。”她挽着自家小姐的手,“战场上毕竟危险。”   她家小姐低哼一声,“那是他不知道我在江湖上怎么混到今天的。”   小青吐了吐舌头,笑了一声,又认真道:“多谢太子殿下赶走了那个劳什子督军。”   她忿忿地跺了跺脚,“我们行军几次失利,都是因为督军扣押兵符,兵力分散难以整合,连续打了几次败仗。”   “我知道。”姜葵点头,“他是为此而来的。”   她掂了掂马背上的枪,又道:“我如今领了一个副将的军衔,也要同你们一道上阵杀敌。”   “跟随小姐的马后!”小青“啪”地行了一个军礼。   此刻,一声悠扬的号角声响起,伴着一段滚滚如雷的战鼓声。   “长风公子回来了!”小青雀跃地喊。   一道道营门依次洞开,姜葵的次兄姜风骑一匹高头大马,领了一队轻骑进来。他翻身下马,大步如风地走来,声音隆隆震耳,“妹妹!好久不见!”   姜葵捂了一下耳朵,“次兄还是老样子。”   背后的营帐拉开,谢无恙披一件狐裘,从帐内走出,向姜风作揖,“内兄。”   “我想去阵前一见。”他的声音温文有礼,“还请内兄领路。”   姜风急忙回了一个军礼,转身牵来一匹战马,“殿下请。”   几人策马穿过绵延的军营,行至最前方的阵上。一路上军士们纷纷仰头,朝着皇太子行礼,而皇太子微笑着颔首,一袭绯衣在风中轻振。   阵前,无数旌旗在风中鼓动,犹如翻滚的波涛,一浪接一浪地荡开去。   下一刻,对面的敌营忽然鼓声大作!   无数烟尘在敌营中飞扬,急促的战鼓声隆隆地响着,一支旗手在楼上高高竖起一面大旗,那是反军的旗帜,刺目的红色在阳光下晃人眼目。   这是敌军在示威。   皇太子立马在阵前,望了一眼对面的敌营,转身从背后的侍从手中接过一张桑柘弓。   在无数军士的目光之中,皇太子扣住弓弦,搭了一支箭,在马上拉开长弓。   凛冽阳光里,箭矢破空而出,一箭射倒敌军的大旗。   “杀之。”他平静道。   作者有话说:   黑化の小谢   明天周五不更,这周末我争取一下,直接一口气万字更到大结局!   关于番外的几个点子:   1-大结局之后的甜甜日常   2-小时候的故事   3-一起混江湖的故事   4-一起去旅行的故事   5-if线全员大圆满的甜甜日常   6-if线青梅竹马(从小就见过面)   大家评论区扣一下想看的~   如果有别的想看的也可以跟我讲!   现代校园版小满小谢在专栏有预收《夏蝉暗恋夏天》,全员都会出场!是一个鸡飞狗跳、非常夸张和浪漫的校园w   感谢在2023-11-01 21:09:46~2023-11-02 20:59: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幽冉 15瓶;工具预设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8章 想你   ◎在你面前想你。◎   次月, 大将军奏败淮西兵于宋州。   又数日,淮西兵退至时曲,大将军出骑以击之。   月余, 大将军败淮西兵于白水, 拔其城, 平夏州。   一纸又一纸的战报出军营,连同皇太子的奏章一起,从淮西一路传至长安,纷纷如雪, 接连不断。   秋风一卷, 又到了仲冬时节。   这一年的雪来得格外早。   深夜, 大雪纷纷扬扬地坠落,铺满牛皮搭成的营帐。军营之间有巡逻的军士经过,沉重的战靴擦过积雪的道路,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   少女提一盏油灯, 从道路尽头走来, 掀帘走入帐内。   帐内的案几前坐着一个人。他披了一件雪白的狐裘, 又盖着一张厚重的绒毯, 膝间搁着一个银叶小暖炉。   他低垂眼眸,安静地写字。一只手按在金莲信笺的一角,另一只手执着一支笔, 握笔的指骨分明而好看。他写字的时候肩上的绒毯簌簌而动, 毯上的绒毛被案上的烛光照得柔和。   少女把油灯挂在帘后,走去坐在他的身边,有些疲倦地靠在他的肩头。他伸手轻轻揽过她的腰, 低头吻了一下她的发髻, “夜深了, 早些睡。”   “睡不着。”她摇了摇头,“近日战事焦灼。”   他搁下手里的笔,双手从背后环住她,把她整个人揽进自己的怀里。   “江小满,睡一会儿。”他低头吻着她的眼睫,“你太累了。”   她靠在他的胸口,近乎被他完全地包裹住。她在他的怀里闭了一会儿眼睛,感觉到他的下颌轻轻贴在自己的发间,他身上清冽好闻的气息扑来,温柔又宁静地笼罩着她。   炭火声在耳边毕剥地响着,空气里有淡淡的檀香气,她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她囫囵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早春的长安城,一年之中最好的季节。漫山遍野的山桃盛放,粉白的花瓣像雪一样铺满曲江的水面,清澈的江水携着花瓣流进城里,满城都是桃李的花香。   梦里的她一身青绢箭衣、一顶竹编斗笠,抱着一个白麻布包裹,在无数屋檐之间起落,去东角楼巷的书坊里见一个人。   每一条长街上都有人流络绎如织,四面八方都是热腾腾的烟火气,吆喝声与笑谈声在大街小巷里回荡,车马轱辘辘经过青石砖路,带起翻飞起落的花瓣。   阳光挥挥洒洒地落来,长街上杏花洁白如雪,在她的周身纷纷扬扬地飘舞。   携着数不尽的花香,她推开书坊二楼的门,大声喊:“谢康!”   那个人在窗边回过头来,绯衣玉带,宽袍广袖。他的眼底漫过笑意,衣袂纷飞如云,周身都笼罩在明亮的天光里。   她朝他伸出手。   “谢康!”她喊他。   没有回答。   她在梦里突然踩空,跌坠了下去。   阳光突然消失了,天空变得漆黑一片,一切声音都听不见。   她在黑暗里跌跌撞撞地找那个人,可是他忽然之间消失不见。   下一刻,大火卷来,燃烧了这个梦境。   书坊在滚滚的大火里轰然倾塌,无数火星在空中如同流萤般飞舞。   那些纷飞的杏花忽然变成纸钱,挂起的灯笼上写着漆黑的“奠”字。她走进一条长长的队列里,身边的人白衣胜雪、垂首并立,雪白的马车上停着一座棺椁。   棺椁里的人绯衣玉带、宽袍广袖,寂静无声地沉睡。   她梦见了一场葬礼。   葬礼上死去的是她爱的人。   “江小满。”有人喊她。   她倏地睁开眼睛,那个人低头吻醒了她。   “做噩梦了么?”他轻声问,“你在喊我。”   她转身扑进他的怀里,双手紧紧地抱住他的脖颈,把脸埋进他的肩窝。   他微怔一下,回抱着她,在她的耳边说着温和的话,“是不是梦到不好的事了?别担心,梦里都是假的。”   “我梦到你……”她不敢往下说,肩头轻轻地颤着。   他更用力地抱紧了她,“别怕,我在。”   “我梦见书坊那场火了……”她低低地说,“什么都烧没了。”   “都会回来的。”他在她的发间落了个吻,“你记不记得我赚了很多银子?足够我们再重新建一座。”   “我想要你一直陪着我。”她抬起头看他,“我想要你陪我多久,你就要陪我多久。”   “好。”他轻轻吻着她。   “冬天快走了,春天要来了。”她继续说,“等来年开春了,你陪我去看杏花吧。”   “好。”他继续吻她。   炭火声还在毕毕剥剥地响着,她闻着他怀里积雪和白梅的气味,心里一点一点地安定下来。她微微地闭起眼睛,想象着来年的春天。   这时,营帐外传来战靴踩过积雪的声音,一名士卒在门帘外高声通传,“太子殿下,大将军请入大营议事。”   谢无恙披衣起身,姜葵提起桌上的油灯,两人一同前往营地中央的军帐。   军帐里烛火跃动,帐正中摆了一张圆木大桌,桌上放着一座复杂的沙盘,沙盘里插着各色小旗与木筹。大将军一身濯银的甲胄,负手站在桌上的沙盘前,偶尔以手指拨动着竹签小旗,演算着各处兵力变化。   “殿下。” 大将军与谢无恙见过礼,缓缓开口,“近日战事陷入僵局,我与诸将领连夜商议,考虑兵行险招。   大将军指着沙盘上几处地形,“我军东路进至申州,西路进至光州,牵制了淮西三万兵力,如今有直捣淮州的机会。”   他沉声道,“我有意遣万人分三队雪夜奇袭淮州……此举风险极大,但若奇袭成功,淮西反军一击而破。”   “父亲。”姜葵的次兄姜风站在一旁,沉吟之后开口,“大雪封路、行军迟缓,夜色中难以辨认方向……倘若一击不成,这一万兵极有可能深陷敌军、前后无援。”   “我正是担忧此事。”大将军朝谢无恙看去,“此举风险极大,但若成事,淮西必平。决策重大,不得不深夜请太子殿下定夺。”   “行军之事我不太懂,一切听大将军的。”谢无恙颔首,“请大将军决策时不必顾虑我。”   “多谢殿下信任。”大将军拱手。   他拨动了沙盘上的小旗,“我将以三千骑为突前、三千骑为中军、四千骑为殿后,共一万大军向东疾行、直取淮州。”   “姜长风!”他低喝。   “在!”姜风立即站直。   “你领中军。”大将军注视着儿子。   “是!”姜风站得笔直。   “父亲。”一旁的姜葵抬起头,“女儿愿为前锋。”   大将军沉默片刻,“此行危险。”   “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姜葵低声说,“我曾去过淮州,熟悉那里的情况。”   大将军静了一下,低声喝道:“姜小满!”   “在!”姜葵也站直。   大将军取下一道军令,递到女儿的手中,“凯旋来见!”   女儿接过军令,朝他行了一个军礼。她立得笔直而纤长,军营内火光灼灼,照亮她明艳的脸。   -   雪势越发大了,扑扑落在营帐之上。   帐内的炭火明亮,少女站在灯火之中,身后的人为她束甲。   他低着头,修长的手指环过她的腰身,为她束紧每一寸皮甲,而后又为她扎起一头长发,她发间的红绳在他的手指间编成一个利落又漂亮的结。   “你答应过我不许受伤。”他认真地说,“三日后淮州的城门开了,我要第一个见到你。”   她侧过脸看他,他的眼眸低垂,仿佛有些闷闷的样子。   “别担心,我又不是第一次领兵了。”她把他拉到面前,踮起脚来,吻了他一下,“三日后见。”   营帐外传来一个通报的声音,“殿下!我们抓到一个人……声称要见一位‘江少侠’!”   姜葵愣了一下,回头喊,“让他进来!”   皂布青衣的精瘦少年被两个士卒押着进了营帐,一见到姜葵就“啪”地一拜,大声喊:“姑奶奶!”   “是熟人,不必押他。”姜葵让那两名士卒退下,而后眨了眨眼睛,问道,“赵小川,你来这里干什么?”   匪帮帮主赵小川抬起头,正要说话,蓦地发觉她身边站着一身绯衣的皇太子。   他打了个激灵,急忙跪下来叩了个首,“草民赵小川……拜、拜见太子殿下!”   谢无恙伸手扶他起来,忽然笑了声,“你该叫我姑爷爷。”   赵小川困惑而迷茫地抬起头。   谢无恙低低笑道:“上一回见面,你还叫我先生。”   赵小川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想明白了什么,大为震惊,瞪了一会儿眼睛,嘴巴张了几次都没说出话。   姜葵不耐烦地打断,“我稍后就要领兵离开,有话快点说完。”   “我是来帮忙的。”赵小川立即敛了神色,“淮州刺史是我们匪帮的敌人。淮西一带我熟,姑奶奶倘若有需要的地方,我们匪帮之人必定倾力相助。”   姜葵想了想,问他,“我要领兵急行军前往淮州,你可熟悉从此地到淮州的路?”   “极为熟悉!”赵小川立即道,“任姑奶奶差遣!”   “你带你的人随我一起走。”姜葵点头。   她垂眸沉吟,“有你们匪帮领路,原本五成的把握,现在能有七成了。”   “小将军,”身边的人为她披上大氅,“凯旋见我。”   她踮起脚,又一次吻他,“等我。”   一名亲卫在帐前牵马,双手奉上她的枪。   她提起长枪,翻身上马,紧紧地挽住缰绳,一把青丝在风中凛冽飞扬。她的身后跟着三千骑兵,战马在长嘶中刨着铁蹄,灼烁的火光照亮无数兵戈。   那个漫天风雪的夜晚,一万大军突然连夜行动,经过一夜一百八十里的艰难行军,于次日东方将晓之时抵达淮州城下。   两昼一夜的激战之后,一杆赤红色的大旗插在了淮州的城头。   次日一抹晨曦升起的时候,皇太子与大将军领三万兵跋涉而来,收复战火之后的淮州城。   淮州城下,铁索缓缓地绞起重达千斤的巨闸,淮州城的三道大门轰然洞开,少女一袭绯衣、纵马而出。   马蹄踏过遍地硝烟的战场,经过林立的兵戈刀戟,停在原野的尽头。   原野尽头的军阵前,那个人牵一匹马,披一件绯衣,静立在天光里。   她跃下战马,扑进他的怀里。   “我想你了。”她说。   他低笑着,“可是我就在你面前啊。”   “嗯。”她认真地点头,“在你面前想你,你就会抱我一下。”   雪后的天空明净如洗,漫天的晨光挥挥洒洒,流遍积雪的旷野与满地的干戈。   他们在无边的天光里相拥。   作者有话说:   周六三更,下一更中午12点~   感谢在2023-11-02 20:59:53~2023-11-03 18:27: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林间乌龙 10瓶;62328580 2瓶;工具预设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9章 风雪   ◎那一夜。◎   半月后, 渭水上。   季冬时节,霜白遍地,雪落簌簌。   一只小船在河面上兜兜转转, 往长安城的方向翩然而去。   船上, 年轻人站在舵前, 操纵着小船溯流而上,身边的少女抱着一个白麻布包裹,倚坐在船边,望着岸边花树上的积雪。   “黄昏时分能到长安。”年轻人说。   他稍稍打了个呵欠, 从大氅里翻出一个酒壶, 仰头饮了一口。   少女抬眸看了他一眼, 起身拉他坐下,而后接过了船舵,“你休息一阵,我来掌舵。”   他点头, 靠在船舷边, 支着脑袋, 微微闭起眼睛, “谢沉璧那边应当筹划得差不多了,我们一到长安就准备动手。”   他又打了个呵欠,“我们能赶在大军班师回朝之前潜回来, 还要多谢你父兄帮忙隐瞒行踪。”   “这样不易引起北司那些人的警觉。”他低声说, “而且父皇似乎对于将军府还是有所忌惮。我同你父亲谈过,此次得胜而归,他在朝上反而要更为小心。”   姜葵转头看他, “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你父皇为何如此忌惮将军府?”   “我只是有所耳闻。”谢无恙压低声音, “听说当年夺嫡的时候, 你母亲站在皇姑母那一边,她们是在最后时刻才决定选择支持我父皇。”   “朝上隐隐有一种说法……”他轻声说,“当年本可能立一位女帝的。”   “不过那些都是旧事了。”   他有些困倦,说话的声音变得迷迷糊糊,“皇姑母当年没有做出那个选择,如今也无意再做什么。她至今仍是长安城最有权势的人之一,不过几乎不再参与朝堂之事。”   这句话说完,他低着头睡着了。   姜葵停了船舵,向他走来,把一件大氅盖在他的身上,又拨动一下他手里的暖炉,让里面的银炭烧得再旺一些。   他睡得很沉,在她摆弄的时候也纹丝不动,低垂的睫羽缀满阳光。   她慢慢俯身下去,吻了一下他的额头,而后她转过身,重新握住了船舵,操纵着小船翩翩悠悠地前行。   直到霞光漫漫地铺满河面,棹歌声从烟水中传来,小船悠悠地停靠在郊外的岸边。   谢无恙被身边的少女叫醒,半含倦意地睁开眼睛。他打着呵欠站起来,弯身取了一顶斗笠戴在头上,稍稍压低笠沿,遮住了脸,“走吧,进城。直接去找谢沉璧。”   两人随着拥挤的人流往城里走去,经过几条僻静幽深的小巷,最后敲开了城东北公主府的侧门,朝里面递入一张桑皮纸的秘笺。   片刻后,一名从人自府内出来,弯身行礼,引着两人往书房走去。   晨间下过一场雪,此刻的庭院还积着霜白,踩在上面有窸窣的细响。   府邸从亲王府变成了公主府,但一切还保持着以前的模样,高大的乌桕树上落满鸟雀,叽喳啁啾的声音清脆地传来。   走在这条小径上,谢无恙的情绪明显地低落下去,姜葵把手塞进他的袖子底下,轻轻地握住了他冰凉的手指,他稍稍地回扣住她的指尖。   两人推门进入书房,一身宫裙的少女在窗边转身看来。   谢瑗仍是一张明媚张扬的脸,一对耳坠是摇晃的珊瑚,可是眉眼间已经含了许多成熟稳重的味道,朴素的发髻反而衬得她的气质里有一种上位者的威严。   “无恙,三日前我收到你的传信了。”她并不寒暄,单刀直入,“你们今日到长安,我们明日便动手。”   “好。”谢无恙颔首,接过她递来的一摞卷宗,倚在窗边慢慢地翻阅,边看边问,“各处都联络好了么?”   “涉及此事的官员,我都谈过话,争取到了很多人的支持。这是绝对的机密,除了少数几人之外,没有人知道完整计划。”   谢瑗拉上窗帘,“伯阳先生取得了一千羽林军的调度权,明日子时埋伏在路上。”   “钦天监那边呢?”   “太史令将在明晨宣布,禁苑有白鹿出没,随后请父皇当晚前往观看。”谢瑗缓缓道,“北司宦官随御驾,他们将会一同前往。我们在禁苑里对这些人动手。”   她的语气冷下去,“全部杀死。”   “羽林军只有一千,金吾卫足有六千人,我们只有一次机会,必须在他们察觉有异之前迅速动手。”谢无恙低声说,“父皇那边你谈过了么?”   “父皇身边几乎都是北司的人,我只与他密谈过一次。”谢瑗回答,“在此事上,他暗中支持我们。”   “他受北司掣肘也很多年了,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眼底。”谢无恙点头,“我此前已经隐约察觉到他的心意。”   他读完了那一摞卷宗,“我没什么意见。今夜我们最后对一遍计划,明日我和夫人都会在禁苑,与羽林军一道埋伏。”   谢瑗颔首,“明日我会在宫里盯住金吾卫的动向,遇到情况会传信给你。”   “好。”谢无恙抱着卷宗,转身推门,又回头补了句,“沉璧,你差人去一趟长乐坊,找一位沈药师要一壶酒。”   “王府里……”他顿了下,改口,“你府中有人认识他,知道怎么做。”   谢瑗微微抿了下唇,“无恙,你还好么?”   “还好。”谢无恙笑了下,“入冬后容易困,那种酒能提神。事关重大,没时间睡觉了。”   他推门出去了,拉着身边的少女。   两人进了一间内室,谢无恙点亮了一盏烛灯,把卷宗放在书案上,而后从檀木笔架上取了一支笔,坐在案前细致地批阅着。   “我有点担心你的状况。”姜葵说。   “我真的还好,只是有点困。”谢无恙回答,“天冷了,犯困也正常。”   他伸手拉她坐下,把她抱进怀里,揉了揉她的头发,“我答应过你的,我觉得累的时候,一定会跟你说。”   她在他的怀里闷声“嗯”了句。   他听见她的语气,轻轻笑了声,低下头吻着她,“别不高兴。”   那些吻像是细雨一样纷纷落来,她被吻得整个人酥酥麻麻的,舒适地“唔”了一声,连发丝都在微微地颤动。   他低笑着,一只手捉住她的手腕,顺势让她躺在毯上,而后俯身下去,吻得更深。   过了片刻,两人停下来,重又坐回书案前,并肩翻阅着桌上的卷宗。   谢无恙沉思一阵,偏过头说道,“内侍监余照恩,此人武功太强,必须由你来出手。”   “我明白。”姜葵向他颔首。   “此人多年前即能伤到师父,你一人只怕不足以对付。”他思忖着,“必须由羽林军成合围之势,令他左右支绌,你再入场杀他。”   两人坐在一起,就此事又谈了许久,设计出一个合围的方法。   直到刻漏响过三更,谢无恙靠在身边少女的肩头睡着了。她扶着他起来,送他到床上,接着躺在他的身侧,偏过脸望着他的侧颜。   许久后,她把脸贴在他的额头上,慢慢地睡着了。   -   翌日入夜后,天空飘起了一点雪花,簌簌地落满庭院。   谢无恙把姜葵按在铜镜前,为她绾了一个漂亮又利落的髻,一根红玉簪在发间轻轻一颤,好似一抹绯红的流光,映着点点的灯火,衬得她的容颜皎然如玉。   在她为长枪缠上白麻布的时候,他飞快地为自己易了容,再戴上一顶斗笠,随意拍一下手,“出发。”   两道影子从公主府悄无声息地离开,越过连绵不绝的宫墙,前往宫城北边的禁苑。   太子太师凌聃已经领兵等在林间。他暗中分批次派遣了一千羽林军入禁苑,此刻这些兵士们一身皮甲,手持长弓,腰佩环首刀,借着窸窣林叶的掩映藏在禁苑里。   谢无恙与自己的老师低声交换了消息,旋即领着姜葵转入密林中。姜葵抱着白麻布包裹,侧身靠在树下,抬眸望向不远处的宫道。   北司宦官将陪同天子车仗将从这条宫道上转出。   马车声响起的那一刻,就是对北司动手之时。   雪无声无息地落着,林间只有偶尔几声鸟鸣。夜深的禁苑里寂静如斯,一切声音都被深埋在雪下。   一道马蹄声由远而近地传来……并不是马车声,仅仅是一匹马的声音!   “殿下!”来人策马冲入密林,翻身而下,单膝跪在谢无恙面前,“公主殿下传信……”   他的语气急促,一连不停,“北司的人在出宫后察觉有异,天子车仗进入禁苑后忽然止步,随后三千金吾卫被调入宫中,另有一千金吾卫冲入皇城……”   “公主殿下认为……内侍监余公公已经挟持天子、欲谋废立!”   “天子车仗在何处?”谢无恙低声问。   “还在禁苑林中。”从人急声回答,“圣上没有任何旨意下达,但是金吾卫忽然有动作……公主殿下怀疑圣上此刻恐怕……”   他压低声音,“是毒发昏迷。”   “他们动手的速度比我们快。”谢无恙飞快地拉过那匹马,“请老师领羽林军在此,我们去找谢沉璧。”   他翻身上马,挽住缰绳,姜葵飞身跃起,落在他的身前,怀里抱着自己的枪。   两人纵马而出,穿出禁苑,与守在宫里的谢瑗相会。   “无恙,”谢瑗的语速极快,“父皇此刻在北司手中,三千金吾卫已经调入禁苑,围住了天子车仗,还有更多军队在赶来……六千金吾卫将倾巢而动。”   “我们能调动多少人?”谢无恙问。   “禁苑里一千骑,此外只有三百骑在子城。”谢瑗低声答。   她攥紧手心,“北司的目的是篡位。”   “我此前一直在尝试调查什么人给父皇下毒……”她说,“今晚出事之时,我查到淑妃的人去过一趟太极宫。”   淑妃是三皇子谢宽的生母。   “淑妃善调香,她在天子龙涎香里下了毒。”谢瑗低语,“我方才查到此事时,已经来不及了。北司的人是要挟持天子以立新帝。”   姜葵在桌上铺开一张图纸,思索片刻后缓缓开口,“我们分几处兵力,冲入天子车仗所在,有机会救驾后突围而出。”   “此后只要守三日,”她低声说,“三日后我父亲带兵回朝,局势将顷刻逆转。”   “北司必定是忌惮大将军,因此选择此刻动手。”谢瑗咬了咬牙,又轻声问她,“可是……一千人对六千人,真的有机会么?”   “渺茫。”她注视着图纸,“但是不试试看怎么知道?”   恰在此时,有人在门外长拜,声音不疾不徐,“太子殿下,公主殿下,长公主遣人递了一张信笺进来。”   谢瑗微怔一下,接过那张信笺,借着一盏珐琅灯的火光,低头读阅。信笺印着莲花枝叶的纹样,信上的字体雍容大气,墨意浑圆饱满。   “不是一千人对六千人了。”谢瑗握紧那张信笺,“皇姑母要把她府上的三千私兵借给我们。”   “皇姑母终于肯出手。”谢无恙轻声说。   姜葵垂眸沉吟片刻,取了一支朱笔,在面前的图纸上勾画了一条突围路线,“如此一来,把握更大。”   “可是要如何从金吾卫手中救驾?”谢瑗问道,“从千人包围中救走一辆马车……此举根本不是常人所能做到。”   “有一群人做得到。”谢无恙说。   他戴上斗笠,“江湖侠士。”   那一夜大雪纷飞,落满长安城的屋檐。   萧萧的风雪声里,一名年轻的中间人戴一顶斗笠、提一个酒壶,行至闾巷之间,叩开了一扇又一扇门,与坊间的江湖侠士们微笑见礼。   他发布了一道江湖上前所未见的悬赏:营救天子。   那一夜,侠士们拔剑而起,从市井闾巷之间走出,步入漫天飞舞的风雪里。   闾巷之间有布衣游侠,于盛世将倾之际,舍生取义、奋不顾死,赴士之困厄。   史书不会记载他们的名字。   但是他们存在过。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一更~可能比较晚,可以明天再看!   感谢在2023-11-03 18:27:28~2023-11-04 11:37: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池渐 6瓶;工具预设、62328580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0章 白梅   ◎我要睡一个很长的觉了。◎   深夜, 风雪飒沓而至。   一线微弱的月光自云缝间流泻,落在禁苑中央的赭黄色马车上。   天子辂车有十二旈,青绣的旌旗长长曳地, 上面满绘盘旋的金龙。前方足足二十匹白马拉车, 两侧朱丝络网、青盖如云, 十二个金铃在风雪里发出当当的脆响。   玉饰鎏金的车座上,驾车的太仆卿紧张地望向前方,攥紧了手中的缰绳。   披甲的金吾卫以天子车仗为中心,层层叠叠地聚拢起来, 形成了一个铁桶般的包围圈。呼啸的风雪声里, 战马不安地刨蹄, 兵刃出鞘的声音此起彼伏。   寂静有如实质般在四面八方回荡着,沉重的呼吸声响在甲胄之间。   所有人都在等待一场大战。   “扑”的一声,一蓬雪从树梢坠落,砸在天子辂车的华盖上, 滚动一下, 又从车檐无声地坠落下去。   太仆卿打了个激灵, 下意识地四顾, 可是什么都没有看见。他按了按胸口,稍稍吸进一口寒冷的空气,稳了稳乱跳的心神。   “劳驾。”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借马车一用。”   太仆卿猛地回头!戴斗笠的年轻人从树上无声落下, 轻巧地停在他的背后,随即以剑柄敲在他的头顶,利落地把他扔下了马车。   年轻人旋身落在车座上, 压低了斗笠, 手中长剑飞快地削落成片的长幡, 卸去马车上多余的装饰,而后收剑入鞘,紧紧挽住缰绳,挥起一道长鞭。   二十匹马同时长嘶,朝着前方冲撞而出!   “敌袭!”金吾卫们纷纷抽出兵刃。   与此同时,地面震动!   一千匹战马长嘶声由远及近而来,如风雷般带起滚滚的细雪。   一千骑兵踏雪而来,犹如一柄破空的利剑,直插入金吾卫的包围圈。   呼啸的风雪声里,三百骑射手从队列中突出,在阵前拉开角弓,射倒最前方的一排步卒。七百名骑枪手冲入敌阵中,为奔来的天子辂车杀出一条血路。   紧接着,三千羽林军从侧翼冲刺而出,与六千金吾卫绞杀在一处。一时之间,禁苑里喊杀声震天而起,无数战马的咆哮嘶鸣响彻林间,兵刃相击的金石之音刺破漫天风雪。   “拦住马车!”混战中,有人大喊。   二十匹白马在夜色中齐鸣,马蹄高高扬起又落下。一队金吾卫自两侧冲来,把马车的前路团团围住。   白马嘶鸣声中,车座上的年轻人一拽缰绳,向树上仰头,高声笑喊:“小白大师!劳烦你了!”   话音未落,树上又一道人影跃下,一个清脆的少女声音大喝,“全都滚开!”   一名轻灵少女亭亭落在马车边缘,一把大锤挥得呼呼生风,竟凭一人之力荡开围拢而来的人潮,护着马车滚滚向前。   年轻人赶着白马飞奔一阵,更多的金吾卫冲了上来,马车再一次陷入围困。他攥紧缰绳,仰头再喊:“铁公子,今日安否?”   一名布衣公子从树上一跃而下,停在马车最前方,手中一把铁扇寒光一闪,无数开合的扇叶犹如旋风般扫开,叮叮当当地击退涌来的人群,杀出一条血光四溅的路。   马车在这两人一前一后的相护下,冲出了围堵的金吾卫,与前方突入的一千骑兵相会,而后踏着呼啸的风雪飞奔,冲向道路前方的密林。   白荇与铁公子跃下马车,挥起兵刃朝前方迎了上去,与冲杀的骑兵一同紧紧地拖住追兵。   这时,一道箭啸朝着马车而去!   四匹战马从混战的人群中穿出,咆哮着向马车奔来,为首一人在马背上张弓搭箭,箭矢如毒蛇般锁住了赶车的年轻人。   年轻人听见箭啸声,在车座上旋身而起,手指扣住长剑,剑光一转,生生将飞来的箭矢拨得转了一圈。   紧接着,他从车座上拾起一张金络弓,将那枚箭矢搭在弓上,立在飞奔的马车上张弓拉弦,凛冽的风鼓动他的衣袂。   “段舵主!”他高声笑道,“这一箭还你!”   箭矢射出!一线银光破空而出,马背上的人被射落马下。   年轻人返身落座,挽住缰绳。追来的四匹战马只剩下三匹,仍咆哮而来。战马的速度快过马车,抢在马车奔入密林之前,死死咬住了马车。   车座上的年轻人头也不回,朝前方高喊道:“阿蓉!”   而后,他一剑削开了横木绳索,只留下一匹白马赶车,驾着马车冲入了密林之中。   密林前方,一道纤细的影子落地。红衣女子拽住了一匹白马,一手挽住缰绳,一手持一柄长剑,迎向了追来的三人。   “什么人?”为首的阮无极大喝。   “星霜门下,第十九徒,上官蓉。”红衣女子淡淡道,“今日将斩你于此地。”   她高高立起在马背上,手中剑光如同暴雪般翻涌。   -   密林另一侧,马车轧过积雪的地面,带起无数翻飞的滚雪。   赶车的年轻人一手挽住缰绳,一手从腰间翻出一个酒壶,懒洋洋地仰头饮尽,而后平静地望向前方。   “果然追来了。”他低语。   积雪的密林前方,内侍监余照恩一身魏紫色蟒袍,手提九尺大刀,策马从道路的尽头转出。一线月光从林间幽然落下,照亮一人一马,六尺的锋刃淬起一点修狭的寒光。   “挟持天子,你是何人?”余公公厉声喝问。   “挟持天子的人,怕不是余公公自己吧?”年轻人低笑一声。   他摘了斗笠,“星霜门下,首徒之子,祝子安。”   “蒲柳先生……或者说太子殿下,”余公公冷冷道,“本欲杀你,你倒是自己送上门了。”   “这话应当还给余公公。”谢无恙微微笑着,“今日必杀你。”   余公公面无表情,手腕一抬,大刀的刀尖向下。   林间静了极短的一霎。大雪在两人之间无声地飘落,风低徊地吹过积雪的林叶,远处有鸟雀啼鸣的声音。   紧接着,战马忽然放声长嘶,余公公纵马冲锋而出!   与此同时,谢无恙策动马车,迎着战马飞奔而去!   马背之上,余公公双脚一蹬,高高腾起,双手握刀,巨大的身影犹如一道乌云压来,大刀呼啸着劈空向下斩落!   谢无恙在车座上仰头,手指扣住剑柄,带起一道剑光,堪堪擦过那道刀风。   纷纷如雪的剑光涌来!无数个旋转的剑弧化解着扑面而来的刀风,奔涌翻滚的气流震得树梢上的雪扑簌簌落下。   一车一马错身而过。   余公公落回马背上,双手握紧刀柄,而谢无恙从车座上跌了下去,半跪于地,以长剑撑住身体,微微喘息着。   他忽然低笑一声。   余公公愣了一下。   下一刻,马车的车篷破裂!   马车内的并不是天子,而是一杆长枪!   原来在谢无恙赶着马车冲入密林的那段时间,潜藏在密林间的侠士已经带走了天子,此刻藏身在这辆马车里的人是手持长枪的姜葵。   这是一个局。局的目的是引诱余公公追来。   这是两人的计划。金吾卫正与羽林军激战,余公公为劫天子孤身追来。他们要借此机会,将此人斩杀于此地。   车篷破裂的瞬间,箭衣少女推枪而出!长枪卷起一道涌动的狂风,直指马背上余公公的后心。   猝不及防间,余公公挥刀去接。厚刃的大刀与长枪的枪尖相撞,发出一道巨大的轰鸣声,刀刃上荡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紧接着,大刀碎裂!   刀身犹如被割纸一样,一片一片地碎裂,成块的刀刃叮当落了一地,砸起细微的雪尘与粉末。   少女徐徐回落,立在马车之上,冷冷地睨着余公公。   可余公公竟然桀桀地笑了。   “你们计划得很好。”他望着两人,扼腕叹息般,“只可惜……”   他扔下大刀,深深吐息,自马背上高高跃起,推出双掌,朝向下方的少女,带起的狂风卷动满座山林,“仅凭你们……还杀不了我!”   “江小满!”谢无恙猛地抬头。   余公公凌空跃起了两丈!滚滚的掌风有如山岳般扑来,铺天盖地都是凛冽的杀气,翻涌的气流卷起一团狂风暴雪。   那一掌的气势近乎令人窒息,而少女双手紧紧握枪,奋力逆势而起。   长枪出刺!两股气势不同的风撞在了一起。   满座山林微颤,无数鸟雀惊起,卷起的风雪倾盆落下,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覆盖了一切视线。   下一刻,马车齐腰折断!   狂风里,少女被击落飞出,有如断线的风筝,从马车上直坠而下!   她忽然落进了一个怀抱里。   积雪和白梅的气息涌来,把她整个人完全地包裹住。   一个声音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对不起。”   然后一模一样的内力从那个人身上传出来,几乎像是涌流那样涌进她的体内,不停地、无止无休地、涌进她的体内。   那一瞬间,她受创的经脉被飞快地修复,体内乱涌的气流迅速平息,握枪的力量数倍地增长,枪尖微微地震动起来,发出低低的嗡鸣。   可是她拼命摇头,“谢康!”   “专心。”他在她耳边说。   他伸出双手,轻轻地捂住她的耳廓,令她稳定住杂乱的心神。   她闭了闭眼睛,深深吸进一口寒冷的空气,双手用力地握住枪的末端。   而后,再一次,推枪而出!   一枪催城。   山林震动!近乎每一片草叶上的雪都被卷起,每一截树梢的雪都在落下,山呼海啸般的枪风携着数不尽的风雪,挺然向前、向前、再向前!   她的长枪穿透漫天风雪、破空而出。   枪尖将敌人钉死在一棵杉木下。   泼溅的血光落了她一身,伴着飘飘摇摇的雪。   她松开握枪的双手,看也不看被杀死的敌人,转身在风雪里朝那个人跑去。   风雪渐渐地收尽,一线晨光从天边透出来,照亮积雪的山林。   那个人倚坐在一棵白梅的树下,纷纷的雪覆盖他的眉眼。他低垂着头,轻轻闭着眼睛,仿佛只是在下雪的清晨小憩。   “谢康!”她喊他。   她半跪在他的身边,用力地把他抱在怀里,往他的体内注入很多很多的内力,试着去修补他遍身破损的经脉、对抗那些积年累月的寒气。   可是那些注入的内力就好像轻烟一样,一吹就散了。   他的体温一点一点地冷下去。   “谢康……”她拼命喊他,“谢康,别在雪里睡……”   他虚弱地靠在她的怀里,似乎听见她的声音,竭力睁开一下眼睛。   “我要睡一个很长的觉了。”他轻声说。   他的呼吸在她的怀里渐渐微弱,好似一抹冬日清晨的风,冰凉的、安静的,碰一下就消失了。   “你不许睡!”她在他耳边喊,声音近乎发颤,“你答应过我要陪我一辈子……”   “对不起。”他又说。   她一边摇着头,一边抱紧他,把脸埋进他的肩窝里,整个人都在微微地颤抖着。   他垂落在雪里的指尖微动一下,似乎尝试着回抱住她,可是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他开始慢慢失去意识。他拼尽全力对抗着翻涌的倦意,努力再对她说一些温和的话,“不许伤心……江小满,你答应过我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断断续续的,仿佛梦呓般的,“我的一生太短了……你的一生还很长……”   “你还有……几十年要过……你还要……一直活到……变成一个老婆婆……”   最后他说:“你忘了我吧。”   “谢康!”她拼命地喊他,“你不许睡!”   “我才不会忘了你!我要一直记得你,我要记得你一辈子!”   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乱糟糟地对他喊话,泪水无声地流淌过脸颊。   “等我变成老婆婆了我还要天天念你的名字……我每天都要吵你……吵得你睡不着……”   怀里的人似乎轻轻笑了一下。   “康,”他轻声回答,“不胜自喜。”   他慢慢闭上眼睛,终于还是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放心,HE!下章大结局!   感谢在2023-11-04 01:54:19~2023-11-04 21:23: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52943120 58瓶;工具预设、62328580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1章 为你   ◎而来。◎   皇太子薨, 珠玉殓葬。   那一年长安城下了很大的雪。   无数雪花落满朱红色的宫殿,青石砖的长道上鸟雀啁啾。纷扬的大雪里送葬的队列白车白马,人们垂首并立、白衣胜雪, 棺椁里的人寂静无声地沉睡。   皇太子仁德素著, 及薨, 朝野惋愕,号泣满路,闻者皆恸哭。有人在长街上撒满白花,风一吹, 雪白的花瓣在水面上漫漫地飘转。   自此以往, 帝次子康, 已经死了。   -   三年后。   这一日是除夕。   清晨的东角楼巷烟火袅袅,大街小巷里满是屠苏酒的香气。呼啦啦的醉仙锦旆飞起在街角,四面八方是熙熙而来又熙熙而往的车马人流。   “小少侠,你的酒。”街角酒坊里, 掌柜把一个半旧的酒壶递到门外少女的手中。   少女青绢箭衣、竹编斗笠, 下压的笠沿掩着容颜。她轻声道了句谢, 束紧的袖口下露出一截白皙的手指, 接过那个装满桂花酒的酒壶。   “他醒了么?”掌柜低声问。   少女摇了摇头。她从发间摘了一根红绳,在腰间系紧那个酒壶,转身步入熙熙攘攘的人潮里。   晨间微微飘了点雪, 落在崇文馆的玄色大门前。   这一日百官休沐, 藏书阁里寂静无人,只有清浅的阳光洒在堆满书的架上,细微的尘埃在光柱之间起舞。   “吱呀”一声, 少女推门而入。   她从墙边的博古架上取来一套青瓷茶具, 坐在最外侧的一张案几上沏茶。茶香淡淡地溢开在沉静的空气里, 伴着一缕温沉好闻的书卷气。   两盏茶很快沏好了,茶水带着点热气。少女起身,从书架间抱出一卷佛经,重又坐回在案前,铺开一张纸,低眉抄写那卷佛经。   她的身边已经放了很多张抄好的佛经,每一页的最顶上都端正地写着三个字,“祝子安”。   一笔一划,认认真真,三年不停。   纸页的声音沙沙地响着。她把抄好的佛经放在一叠纸卷上,又从案上翻出一沓信,捧起脸在阳光下读起来。   信里满篇都是胡编乱造。那个人写了数不清的逸闻趣事、旅途见闻、奇言异录,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没完没了地写着。   谁也不知道他到底读过多少乱七八糟的书,书里面全是天下四方的奇闻,他收集起来,写给那个女孩,想要逗她笑。   那个人写了很多信,多到足够她慢慢地读,读一辈子。   如果他一辈子都没有醒过来,那她就等他一辈子。   一盏未饮的茶搁在她的手边,微微地散发着热气。曾经有一双修长的手碰过那个茶盏,指节分明又好看,每一寸筋骨都流畅。   她坐在这里读他的信,就好像他就在她身边,无声且无言地陪伴。   冬日的时光总是温温吞吞,一刻又一刻不知不觉地流逝。她抬起头的时候,已经将至哺时了。   她收拾好书案,从藏书阁离开,沿着一条积雪的小径去往长乐坊。   除夕日的长乐坊,家家户户的门口支起了花头画杆。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响起在巷口,伴着坊市里热腾腾的胡麻饼和毕罗的香气。   “祝夫人,今日又来啦?”巷口的小贩笑眯眯地打招呼,“过年好呀,还是老规矩?”   “过年好呀。”少女微笑颔首,递出几枚碎银。   小贩笑容满面地接过碎银,烫热了两个樱桃毕罗,用一张麻纸包好塞到少女的手里,又笑问了句,“祝公子还没回来吗?又是新年了,我还怪想他的。”   “快回来了。”少女笑道,“他再不回来,我要生气了。”   小贩也笑,“是啊,哪有做丈夫的几年都不着家?该打一顿。”   少女笑了,“是该打一顿。”   她告别了小贩,行至小巷中段,又摸出一枚碎银,搁在角落一个小木碗里,轻声问候了句,“铁公子,过年好呀。”   小木碗边躺着一个布衣乞丐,枕着一块石头睡觉。他听见银钱落在木碗里的声音,掀开一下眼皮,低声问,“他醒了么?”   少女轻轻摇头,“还是沉睡。”   布衣乞丐低叹了声,“又是一年了。”   许是由于巷子里的酒香味太浓太烈,这个一向沉默的落拓公子难得开口多说了几句话,“他于我有恩,我还未能报答他。”   他并不打算等少女回答,只是注视着巷口的人流,“我姓洛。”   少女微怔一下,听见他淡淡笑笑,“这件事连祝公子也不知道。”   “长乐坊的人都以为我感谢他,是为他十年如一日经过此地时送我一枚碎银。”布衣乞丐低声说,“但我最感激他的是……他救过我弟弟。”   “我容貌性情都大变,十一那个孩子认不出我。我只是远远看一看他。”   他的嗓音低而沉,“书坊那场大火后,你们没有找到他的尸身,因为我为他收敛了,葬在郊外的山上。那里很漂亮,一年四季都晒得到太阳,远眺可以看见长安。”   “你愿意的话,可以去看看。”他低低地说,“但是别告诉祝公子,他会很伤心的。”   他翻了个身,枕着那块大石头,不说话了。   少女离开小巷,叩开了不远处一座院落的门。门里露出一张清秀少年的脸,小少年有模有样地行礼问候,“江少侠,过年好呀,留下来吃年夜饭吧?”   他拉开了门,“今日人多热闹,沈药师特意让我留你。”   屋顶上炊烟袅袅,院子里传出热气。里屋的厨房里正热火朝天,一群人在里面手忙脚乱地做饭,叮呤咣啷的碗筷声响成一片。   一个轻灵少女从窗里探出大半个身子,兴高采烈地招手,“小满!过年好呀!”   她的身边,白衣的青年伸手托住她的双肩,避免她从窗里直接掉下去。   她仍在热烈地打招呼,“将军府过年回白陵,端山跟我一道过年,他说要给大家包饺子,你可一定要尝尝他的手艺!”   “在我坚持不懈的锤炼下,”她得意地回头看了一眼背后的青年,“他如今做饭可好吃了!”   青年低笑一声,把她从窗外捞上来,俯身吻了一下她的脸颊。   除夕夜的院子里的确热闹非凡,人挤人把一张小圆桌占得满满当当。   沈药师与北丐袁二帮主举杯碰酒,大谈老江湖的传奇故事,听得小尘和冷白舟两个孩子睁大眼睛。   一旁的姜端山不停地往白荇的碗里夹菜,阿蓉端着一个细颈的酒壶为诸人倒酒。酒是沈药师藏了多年的陈年好酒,酒香漫漫地溢开在温暖的空气里。   桌边的少女捧着一个白瓷酒盏,抬起头去望窗外的院落,忽然微微怔了一下。   院里的那树白梅开花了。   仿佛有一缕清淡的白梅香,从很遥远的地方飘落在她身边。   -   酒饱饭足之后,人们陆续散去。   少女从长乐坊转出,往东角楼巷的方向走。   一路上到处是挂满彩旗的戏台子,下面是围拢着看热闹的人群,上面的伶人们吱吱呀呀地唱戏。   偶尔唱到高潮处,人群哗地发出一阵喝彩。高楼上有闺阁少女轻笑着抛洒蜀红锦的荔枝,在彩棚上红艳艳落了一大片,携着数不尽的新年愿景。   一段婉转悠扬的唱词从风中传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另一人隔着帘幕对唱道:“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走在路上的少女顿了一下脚步。   是那个人最喜欢的一折戏。   他走在路上的时候、赶着牛车的时候、无聊地发呆的时候,时不时会轻轻地哼唱一小句,眼底里藏着安静又悲伤的笑意。   她第一次听到下半句。   汹涌的人潮里,少女驻足在戏台前,抬眸望着台上盛装华服的伶人。其中一人在粉白的眼尾处抹了点胭脂,犹如凝着一粒摇摇欲坠的泪。   少女轻轻地跟着曲调哼唱着歌。   她忽然明白他为什么喜欢这段戏文。   因为他也想要越过生死、拥有无尽的爱她的时光。   -   东角楼巷的书坊里,人山人海。   一个醒木板子“啪”地一落,一身青布大褂的说书先生拢了拢袖子,悠悠然地说开了,“长安侠客行,快意恩仇事……”   “……却说敬德八年仲冬,风雪漫天之夜,侠士们拔剑而起、力挽狂澜……”   “……逆贼们被统统擒拿,腰斩于子城东南隅独柳树下……”   鼎沸的人声里,说书先生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进人群里少女的耳畔。   她低着头笑了一下。   要是那个人在。她心想。   他写的话本子一定比这些要好。   她悄然挤过熙熙攘攘的人流,踩着一段方木斜梯上到二楼。雅室的门在她的背后关上,楼下的声音如同潮水般褪去。   门里变得安安静静,甚至显得有几分冷清。雅室中央搁着一张矮案几,后面是一扇竹木屏风。案几两侧摆放着两个靠在一起蒲团,其中一个已经许久没有人坐了。   星光从窗外落下来,落得地板上满是星星点点的光。   少女坐在案几前,为自己沏了一壶助眠的茶。她把一个茶盏拢在手指间,望着窗外星光无声地潋滟,窗边仿佛倚着一个淡淡的人影。   他曾经在这里头一次亲吻她的嘴唇。   -   近子夜时分,书坊的人流也散了。   长街上傩舞的队列由远及近走来,喧鼓的声音震天响。   少女伫立在街边涌动的人群中,忽然有卖花的小童子朝她露出一张热情的笑脸,奶声奶气的声音向她问道,“姑娘,过年好呀,买朵簪花吧?”   她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小童子颠颠簸簸地跑开了,挤在看傩舞的人群里远去。少女静望了一会儿那个背影,转过身,走向相反的方向。   经过这条积雪的长街,穿过裁缝铺子往上走,是一间小小的阁楼。   阁楼的门口挂着一副老对联,朱红的纸面已经微微发旧了。   对联上的字迹龙飞凤舞,是那个人很早以前写的。他们曾经在这里过了一次年,但是那个年过得太匆忙,对联没来得及换,所以一直都是老样子。   对联边还挂了很多很多桃符,上面绘着一尊尊气势汹汹的小门神。桃符也都旧了,有的木板裂开了细小的缝隙,使得上面的图案斑斑驳驳。   这些桃符都是那个人在东宫的时候画的,她花了很多时间全部找回来,挂在他的这座小阁楼前。   少女站在门口,对着门静了许久,伸手推开了门。   有一瞬间,她觉得门里面好像站着一个人,在她推门进来的时候转过身,歪着脑袋望着她笑。   “江小满。”那个人抱怨,“你好慢。”   那个声音温和又干净,哪怕是抱怨的时候也含着点笑意,教人不自禁地跟着微笑起来。   紧接着风从半开的窗里吹进来,面前的小阁楼里空荡荡的没有人。   书案上横七竖八地堆满了书,纸页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一瓣雪从窗外飘落进来,停在一页信笺上,好似一只雪白的蝴蝶。   少女合上了身后的门,解开腰间那壶酒。她倚坐在窗边,提一个酒壶,学着那个人的样子,垂眸望向下方蜿蜒的灯火。   灯火忽忽煌煌,犹如烛龙衔光。   这时,一蓬烟花炸响在天空,伴着遍地的爆竹声响。   纷纷扬扬的烟火落了九重天。那些烟花落在地面上化作星星点点的流萤,一刹一刹地照亮窗边那位少女的脸。   少女在半明半暗的光里,抬起头来。   “谢康,”她轻轻地说,“新年了。”   -   新年的阳光把少女从梦中唤醒。   又是新一年的元日。   元日的时候那个人会心情不好,她本来要从除夕夜开始哄他,一直哄到他肯睡觉。   可是他在元日之前就睡着了,然后再也没有醒来。   那一年他答应过她,要押她去师父那里拜年,要带她去看杏园里新开的花,要在春天的时候煮很多鱼汤给她喝,要还给她数不尽的亲吻和拥抱。   可是他没能等到那一年的明年。   元日的清晨,少女从东角楼巷静静离开,悄然无声地前往皇家禁苑。   禁苑深处有一座陵寝。   她爱的人在陵寝深处沉睡。   她走过长长的甬道,经过赤金色的天穹,踩过笔直向上的石道。石道两侧绘满无数大大小小的神明,身披寿衣的人在日月的光辉里上升,变成漫天星辰的一员。   但是那个人没有变成星星。   她把他留下来了。她把他留在人间。因为她知道他喜欢这里。   墓室里停着一座棺椁。那个人沉睡在那座棺椁里。她坐在他的身边,低垂眼眸,望着他沉静的睡颜。   朦胧的晨光里,薄薄的霜雪覆上他的面庞,在他的眉眼间铺陈一层清寂的光。   她伸出手,轻轻地抹过他的脸,把那些霜雪一点一点地抹去。   就好像那一天,她浑身是血,半跪在一树白梅下,用尽全力地拥抱他。纷纷的大雪落满了他们一身,那些雪落在那个人的眉眼间,却化不开。   那天她让他躺在积雪的树下,伸手抹过他的眉骨、眼尾和脸颊,卸去他的那些易容,让他以本来的容颜,安静地沉睡。   然后她把他送到了这里。   她把他留在濒死的那个瞬间。   她花了很多很多时间去医治他的伤。沈药师日日夜夜都来,为他渡进那些猛烈的药剂,一次又一次化解他体内的寒气。她就坐在他的身边,握紧他的手指。   他的手指冰凉,无知无觉。   有时候她甚至觉得他睡着了也好。因为那种疗伤的过程太痛了。   他其实是一个很怕痛的人啊。   后来他的伤治好了,可是他始终都没有醒来。   他太累了,于是睡了很长的一觉,也许要睡上很多年。   她的一辈子还很长,所以可以慢慢地等他。   这一日是新一年的元日。元日的时候总是阳光很好、天空如洗、鸟雀啁啾,风里携着一缕清浅的花香。   一线天光从云层中乍泻,带着点飘飘转转的小雪,轻轻地落在棺椁里的人身上。   那个人的眼睫颤了一下。   他慢慢地醒了。   他在天光里睁开眼睛,似是从一场午后小憩里醒来,还是如以前般,半是茫然地望向她,含着如梦方醒的倦意。   她看着他。她说不出话来,也动弹不得,整个人微微地颤抖着。   分明念过很多很多遍他的名字,可是此时此刻她忽然失去声音。这一刻连风声都止息,漫天漫地都是寂静,只有头顶上方的雪无声地飘落。   他守望她十二载,而她等了他三年。   他们在寂静之中对视。他处在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里,眸光里有些混沌和懵懂,隔了许久以后他尝试着开口,嗓音还含着些轻微的哑。   他说:“你是谁?”   她忽然就哭了。   于是他怔住了,喃喃地开口,“抱歉,我只是想逗你一下……没想到你一下子就哭了。”   “江小满,我怎么可能忘了你啊。”他轻声说,“我睡了很久么?”   “长宁三年。”她低低地回答,嗓音里犹带哭腔。   “改换年号了啊。”他说。   “嗯。”   “是谢沉璧么?”   “嗯。”   “我没有想到……”他轻声说,“但她会是个好皇帝。”   两个人又陷入安静。也许是错开的时间太久,再相见的时候,忽然就乱了。   他仿佛是看了她一会儿,指尖微微地动了动。一片雪花悠悠转转从上方坠落,轻轻地缀在他的眼睫上。   然后他眨了一下眼睛,眨掉眼睫上的雪,伸出手抱住了她。   他的拥抱又温柔又安静,像一树白梅忽然落来,漫漫卷卷地落了她一身。   她被他完完整整地抱在怀里,他身上积雪和白梅的香气笼着她,有一种雪后冷冽而洁净的味道。   他在她的耳边轻声说,“夫人,是我。”   远处林间的雪簌簌地落,鸟雀踩过积雪的枝头,留下一连串小小的足印。风流过漫山遍野,送来早开的花香、桃李和杏子的甜、以及数不尽的明年。   清晨的光从头顶上落下来,形成一道明亮的光柱。   他们就在那道光里拥吻。   ——   传说,一日月照天下,为一世界。   大千世界有三种千世界,故称三千大千世界。   三千大千世界,有人为你而来。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注一:《梁书·卷八》:“太子仁德素著,及薨,朝野惋愕。京师男女,奔走宫门,号泣满路。四方氓庶,及疆徼之民,闻丧皆恸哭。”   注二:《牡丹亭》:“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正文到这里就完结啦!晚上还有一章大结局后续的甜甜番外哦(划重点),可能会比较晚,可以明天看~   之后的番外周更,每周末见!   非常感谢大家的陪伴!!等全文完结之后求一个五星评分(捂脸)   这篇文数据其实一直都蛮扑的(泪目),真的很感谢最可爱的读者们陪着ta走到完结(鞠躬)   预收《小师弟不可能是白切黑》求求收藏~男主人设和小谢比较像,希望大家会喜欢qwq   【超强但不自知的迷糊师姐x伪装无害的钓系白切黑师弟】   宋云渡做了一个好长的梦——   梦里她是昆仑仙派的首席弟子,   白衣飒沓,一剑半城鬼哭。   在一场生死大战里,   她以身为祭,画地为阵,   一剑刺穿了大反派的心脏,   与之同归于尽。   自那日起,   魂消魄散,剑断身陨。   ——大梦醒来以后,她身边坐着一位少年。   风卷白梨纷纷,少年侧颜干净,白衣如雪,一尘不染。   她定睛一看,他长得怎么有点像梦里的大反派???   一片慌乱中,少年低下眸,望向她。   见她醒来,他歪头笑了,   深琥珀色的眼瞳剔透如琉璃,清澈干净,纯粹明亮。   他轻声喊她:“师姐。”   看着少年纯真无邪的眼眸,   ……她陷入了沉思。   -SC,HE,1v1,双强,甜文-   之后为了正文阅读流畅,会把之前所有感谢地雷和营养液的作话都搬运到这里,真的非常谢谢所有的小天使们!(鞠躬)   感谢在2023-11-04 21:23:50~2023-11-05 16:13: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欧不了一点 10瓶;竹影清风 9瓶;万lili历险记、工具预设、62328580、行秋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