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七零之漂亮泥瓦匠   作者: 胡六月   文案:   1973年,刚刚高中毕业的陶南风被继母忽悠,顶替继姐名额下乡当知青,成为秀峰山农场修路队队员。   住在灌风漏雨的茅草房,又冷又累的陶南风做了一个梦。梦里她来到末世,被丧尸咬了一口。早上醒来,手背上赫然多了个黑色牙印。   战战兢兢用纱巾包住手掌,陶南风来到修路队报到。刚斜坐在路旁大石头上,轰!石头裂成两半。手撑到一棵杂木,喀嚓!树断成两截。队长递给她一把铁铲——力气这么大,来修路队就对了。   陶南风又做梦,变异老鼠咬了她一口。醒来一看,脚踝多了一个黑色齿痕。第二天,修路队的队员们集体呆住——这个漂亮娇气的姑娘会挖洞!   后来,陶南风梦见自己是年代文里的炮灰女配、继姐陶悠的垫脚石,决定不再低调。   知青点的伙伴们惊讶地发现,陶南风变得勤奋向上,带着大家盖土砖房、修路、开采磷矿、建工厂、修医院……农场越来越兴旺。   从修路队队员,到基建科科长,再一路向上,成为全国明星建筑师,站在眩目的聚光灯下,曾经的“泥瓦匠”陶南风开始致谢:   ——感谢他,为我扫平一切困难;   ——感谢她,用鄙视的目光激励我向前;   ——感谢所有伙伴,和我一起成长;   哦…还要感谢那些梦。   【说明】   泥瓦匠,泛指从事砌砖﹑盖瓦、桥梁、铁路、公路等建设工作的建筑工人,是建筑史上的伟大贡献者。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种田文 年代文 轻松 日常   搜索关键字:主角:陶南风 ┃ 配角:向北,陶悠 ┃ 其它:预收《真千金有读心术》、《直播海岛养生日常》   一句话简介:我在年代文里搞基建   立意:奋斗的人生才是幸福的人生   IMG_7025.gif 作品简评:知青陶南风来到秀峰山农场,在梦中获得神力、挖洞技能,带着大家盖土砖房、修路、开采磷矿、建工厂、修医院……农场越来越兴旺。乘着改革开放的春风,陶南风一路向上,成为全国明星建筑师,曾经的“泥瓦匠”站在眩目的聚光灯下,终于实现“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梦想。   作品聚焦女性成长与自我价值的实现,题材现实,充满浓浓的年代感。主角具有完整的成长弧度,从一个漂亮娇气的知青成长为有担当、有责任、有理想的事业女性,情节环环相扣,情感细腻动人,是温暖而富有正能量的故事。 第1章 茅草房(小修)   1973年9月,夏末初秋。   从江城出发,交通工具从绿皮火车、轮船、公交车、拖拉机……一直到手脚并用爬山,历经四天三夜,脚底打起血泡、手掌勒出紫痕、腰快要断掉,终于来到海拔一千五百米的秀峰山农场。   陶南风呆呆地站在一排茅草房前。   三面环山的山洼,用茅草搭起一座房子。透风草墙、草铺屋顶,没有窗户,几张用杂木拼成的门板在山风吹拂下发出“吱呀”之声。   没有用惯的煤炉,只在屋前空地用砖头胡乱垒了个空灶。   没有电灯电线,四周杂草丛生,满目荒凉。   没有自来水,屋后山泉汩汩向下流淌,落在一口布满青苔的大水缸里,积满了便顺着缸身流下,落在地面发出有节奏的“嘀嗒”声。   “不是吧?这就是我们的知青点?”   “这是什么鬼地方!”   “这茅草房能住人?条件太差了!”   哐铛——   不知道是谁手中的网兜掉地,印着红色牡丹花的白色搪瓷脸盆滚落在地,发出刺耳的声响。   陶南风被这一场异响惊醒,定了定神,看着这座在梦中曾经出现过的茅草房,心中有惊涛骇浪掀起。   她昨晚梦到过这座茅草房,一模一样,不差分毫。   只不过梦中这座无法挡风蔽雨的茅草房,在一次狂风暴雨中轰然垮塌,有人被房梁压断了腿,有人被门板砸到了腰,有人淋雨感冒,所有人都在尖叫呼救。   陶南风压住内心的惊慌,提着藤箱、行李袋后退半步。   后背被一双温软的小手托住,是一路同行总喜欢坐在自己身边的萧爱云。她是江城毛巾厂子弟,生得细眉细眼,一笑便露出两颗小虎牙,喜欢说话爱热闹。   萧爱云看她面色发白,便出言安慰:“陶南风你别怕,我们今天先将就着住一晚,明天再去场部反映情况。”   陶南风没有吭声,抿着唇,轻轻点了点头。   在众人眼里,陶南风用红色绸带扎着两条辫子,一件浅粉色小碎花衬衫干净整洁。眼睛大而亮,眼睫毛长而密,展开似一把小扇子,在眼睑下方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漂亮精致得让人眼前一亮。   漂亮的事物总是令人心生欢喜。刚才还在叫苦的知青听到萧爱云的话,再见到陶南风点头应承,刚才的愤怒与烦躁渐渐消散,变得平静下来。   眼见得天色渐暗,也只能先休息一下,一切等明天再说吧。   江城知青这一拨来了二十个,都是刚刚高中毕业的十七、八岁少年。茅草房共三大间,东头一间给四个女生住,其余两间由十六个男生住。   暮色掩映下,茅草房里空荡荡的,风从墙缝里钻进来,夯土地面隐隐还能闻到泥土腥味。   没有书桌、没有衣柜,只有一个能躺下八人的大通铺。做工粗糙、由十几块杂木板拼成的通铺不知道放了多久,手指摸上去一层薄薄的浮灰。   用脸盆接了冰冷的泉水,简单整理内务,对付着用冷水擦洗身体、换上干净衣裳。好不容易收拾好,天彻底黑了下来。   “沙沙……沙沙……”风透过墙缝吹进来,那是茅草在响。   “呜——”山风吹过山冈、松林,发出呜呜之音,听得人心里瘆得慌。   “咕咕咕……”阵阵蛙鸣,声音越来越响,整片山头发出一阵高频共振的声响,刺得人耳朵发疼。   “吼——”一声巨大的野兽咆哮声陡然响起,蛙鸣顿止。   黑暗放大了恐惧,女孩子们吓得咯咯抖,踡在被窝里不敢吭声。   不知道是谁起的头,被窝里传来细微的呜咽之声:“我想回家。”   回家?陶南风想起了自己的家。   七岁丧母,十岁时父亲再婚,继母带来一个女儿,比陶南风大两个月,本名王悠,主动改名陶悠。   父亲是江城建筑大学教授,清高孤傲。继母是缝纫机厂工人,勤快贤惠,做饭洗衣收拾屋子,将一家子照顾得周周到到。   原本报名上山下乡的人是陶悠,但她在出发之前摔断了锁骨,不得已才由陶南风顶替而来。   身体疲乏、环境恶劣、人生地不熟,陶南风有一种溺水的窒息感,胸口闷得透不过气来,伸出手紧紧抓着胸前挂着的玉扣,喃喃道:“妈妈……”   玉扣碧绿通透,这是母亲留给陶南风的唯一遗物。   月光如水,透过破开的墙缝投射下来。玉扣仿佛有了生命,晕出一道柔和的光幕,将陶南风笼罩起来。   她被拉进一个奇怪的梦境。   不是她熟悉的世界,这里被称为末世。   丧尸病毒流行,感染病毒之后80%的人类会变成四肢僵硬、见人就咬的怪物,20%的人类则进化成有各种神奇力量的异能者。   越来越多的人变成怪物,人们四处奔逃,脸上挂着惊慌、惶然、对未知的恐惧。   挤在一群奔逃的人群之中,陶南风仓皇四顾,没有一个人关注她的存在。   “快跑,丧尸吃人了——”   “救命啊,我不要变成怪物!”   陶南风拼命想逃,但怎么也跑不快,渐渐被大部队抛弃,身后那群怪物在不断靠近。   心跳越来越快,紧张与恐惧令陶南风拼了命地跑、拼了命地奔。   肺部最后一丝空气被挤出体内,喉咙痛得似有火烧,两条腿像灌了铅,陶南风跑不动了。   “啊!”手上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   梦境退散。   陶南风睁开眼,冷汗涔涔。   梦中那个怪物张开獠牙咬上自己左手,牙齿刺入手背,血肉撕扯的疼痛、尖锐而深刻。   清晨第一缕阳光投射进茅草房,光线透过墙缝、屋顶洒落而下,柔和地安抚着她的惊恐情绪。   还好,还好,是个梦。   陶南风一边安慰自己,一边下意识地抬起左手察看。   一个黑色的牙齿印赫然在目!   怎么会这样?陶南风以为是自己眼花,揉了揉眼睛,却发现没有看错。和梦中一模一样的位置,牙印四周的肌肤泛着黑气,用手碰触一阵火烧火燎的疼痛。   陶南风咬着唇定了半天的神。   半响,感觉心跳平缓些,陶南风从床上爬起来,走到角落打开藤箱,取出一条暗红色纱巾细细缠住半截手掌,将牙印完全遮盖。   有一种奇异的力量感在身体里流淌,整个人仿佛浸泡在温水里,暖洋洋、轻飘飘。   有什么东西在体内觉醒,眼前的世界变得不太一样。   鸟鸣阵阵,清风徐来。   屋里每个人的呼吸声,窗外的交谈声,泉水嘀嗒声……都清晰的传到耳边。   来不及思考太多,陶南风弯腰伸手,拿起脸盆和水杯准备洗漱。   可是……   手指刚刚碰到脸盆,搪瓷边被掰断!   手指伸进水杯把手,微微一动,把手应声而断!   “咣铛!”   脸盆、茶缸掉落在地,发出巨大的声响。   声音把室友们惊醒,从被窝里探出头来,看清楚只是陶南风碰倒脸盆、打翻水杯,并没有太在意,打着呵欠起床洗漱。   陶南风呆站在原地,瞪大眼睛看着手中捏着的一角盆边、一截把手。   力气怎么会这么大?   陶南风默默调整控制着自己的力道,有惊无险地完成洗漱,眼看着时间差不多,这才和大家一起往场部而去。   一夜过去,昨夜让大家惴惴不安的野兽吼叫、蛙鸣一片全部消失。   空气中浮动着草木清香,远处有农家炊烟袅袅升起,山坡上一块一块的月亮田里种着玉米、水稻,田埂上紫色的野豌豆花盛开,一派田园风光。   场部建在一片宽阔的地坪之上,一栋两层砖混小楼,单面走廊,底下是办公楼,二楼住家,东面还有一排一层水泥平房,那是仓库和食堂。   走进场部大院,正遇上办公室主任罗宣打着饱嗝从东侧平房走出来。   大家吃了几天的干粮,闻到从小食堂传出来的米汤、面点香味,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好奇地询问罗主任:“是食堂?我们可以吃吗?”   罗宣是个瘦高个,穿件洗得发白的汗衫,裤子膝盖上补了两块蓝布,看着节俭朴素。   他斜了大家一眼,态度有些倨傲:“这是我们场部的小食堂,不对外开放。每个知青点都有灶房,你们领了米粮自己开伙。”   听他这么一说,大家压抑了一个晚上的不满集体爆发。   “灶房,你说的是茅草房空地上砌的土灶吧?连个遮雨的油布都没有,下雨怎么办?”   “你说的米粮在哪里?人是铁饭是钢,我一路上吃了三天的馒头,好不容易来到农场,却连口热乎饭都喝不上!”   “茅草房四处透风,要是下雨怎么办?根本没办法住人。”   “我们千里迢迢过来支持农场建设,你们至少要保证些基本条件吧。”   罗宣一听便板起了脸:“吵什么吵!农场条件就是这个样,你们只能努力克服。要是不想待,我马上给你们开遣返证明!你们前面各地革委会上山下乡办送来过五批知青,都没你们名堂多。”   遣返?知青上山下乡要经过层层审核,只有犯了特大错误,档案记上重重一笔,才可能会被遣返。可是……这样一来前途尽毁呀。   知青们都闭上了嘴,不敢再说话。   见一招震住知青,罗宣放缓和语气:“大家刚来还不了解情况,先办理报到手续,条件可以慢慢改善嘛。”   让底下人协助办理完所有知青的报到手续之后,罗宣总算是主动解释了几句:“一个月十六块钱补助,但必须每天挣够十工分。至于怎么判断这十个工分……由各分队的记分员上报。”   说完,他从办公桌上拿出一张白纸,一个一个对着名单发工作函。   男生全部加入生产三队,每天早上八点上工,中午带干粮,晚上五点收工,目前工作是收玉米。   四个女生却另有安排——   陶南风与萧爱云,修路队。   李惠兰与叶勤,养猪场。   这样的安排让知青们顿时炸开了锅。   “女生的工作怎么比男生还艰苦?”   “她们体弱力气小,怎么能修路养猪?我跟她们换!”   “对,让我们去。”   罗宣感觉自己这个办公室主任的权威受到挑战,重重地一拍桌子。   “闹什么闹!工作不分高低贵贱,妇女能顶半边天呢!就这么定了,赶紧上工去,不然今天没粮米领。”   魏民撸起袖子还想说什么,却被同伴死死压住。   萧爱云欲哭无泪,拉着陶南风的胳膊,嘴唇直哆嗦:“修路?我不懂修路啊!”   作者有话说:   开文大吉,红包掉落!   【预收《真千金有读心术》求收藏】   1973年出生的赵向晚与赵晨阳是双胞胎,待遇却完全不同。向晚六岁开始做农活,勤快老实;晨阳坐在家中学绣花,娇气漂亮。   意外被雷劈,赵向晚发现自己有了读心术。   妹妹抱着她哭啼啼:姐,我好担心你~   向晚听到的:雷都劈不死你?真命贱!   妈妈叹息:读什么书?家里穷啊。   向晚听到的:有钱也不给你用。   爸爸一脸和蔼:莫跟四妹比,爸最喜欢你。   向晚听到的:不是亲生的,养不熟。   谨言慎行的向晚安静地倾听着每个人的心声,慢慢明白了很多事情。自己是下乡知青赵青云与魏美华的私生女,为了返乡一狠心将她送了人。她原本应该十岁时被暴发户父亲领回去当一朵富贵花。但晨阳重生而来,准备怂恿父母将两人替换。   十岁时,赵青云来到乡下,向晚打算揭穿养父母一家的阴谋。可是,当她听到亲生父母与弟弟的内心所想,改变了主意……   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各过各的日子吧。   五年后,赵家满世界寻找向晚,她却似滴入海中的一颗水珠,悄然消失。   某一天,赵家欠债数亿,资产尽数被银行收走,赵青云病急乱投医,求上京都洛家。   洛府低调而奢华,令赵家人自惭形秽。   好不容易见到洛府当家人,赵青云与赵晨阳瞳孔一缩:是你?   向晚双手背在身后,微微一笑:是我。 第2章 茅草房(小修)   陶南风和萧爱云由基建科的人带着,穿过一段狭窄山路,走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来到一片开阔的坡地。   今天的感觉很奇妙。   啾啾啾……山谷间飞鸟掠过。   叮咚咚……山壁、石缝有泉水滑过。   铛铛铛——几个人在敲打岩石。   所有的声音传进耳朵里,在脑中交织出一幅极具动感的画面。   眼前世界仿佛撕开一层薄纱,变得清晰而灵动。不知不觉中,陶南风脚步轻盈,走路的速度比平时快了些。   山坡上有七、八个打着赤膊的精壮汉子,有的在摆弄橙黄色的测量仪品,有的在搬运杂木、碎石。   看到眼前露着脊背的汉子,陶南风与萧爱云同时转过身,对视一眼,脸颊绯红。   汉子们陡然看到有年青女孩过来,唬得慌忙把搭在树枝上的衣服套上。   一个穿红背心的男子埋怨道:“老黄,你在搞什么名堂,我们是修路队,带女同志过来做什么?”   老黄是基建科的,年纪大约四十上下,面对这人的埋怨只是嘻嘻一笑,目光望向其中一个身穿白色长袖衬衫、深绿色军裤的男人,语气带着一丝恭顺。   “向队长,这是今天罗宣那边分配过来的江城知青,陶南风、萧爱云,以后她俩就跟着你们修路队了。”   向队长个子很高,腰背挺拔,即使背对示人,也能让人感受到一股剽悍之气:“罗宣是什么意思?”   老黄苦笑道:“说是焦场长下的指示,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萧爱云原本被派到修路队就已经是觉得前途一片黑暗,顶着大太阳一路走过来晒得满脸通红,后背汗湿一大片,看这位背对着自己的向队长似乎不满意场部的安排,心中有些慌乱,抓住陶南风的胳膊,整个人都在发抖。   “他,他们如果不收我们,那十个工分怎么办啊?”   如果被修路队退回,两人回场部等待安排不知道要多长时间。带来的干粮早就吃得差不多,再这样下去真的只能喝凉水等着饿死了。   向队长没有表态,依然笔直地站立着。   半天没有听到对方回话,陶南风抬眸看了他一眼,马上低下头去。   肩宽腿长、体魄健硕、皮肤在阳光下泛着古铜色的光泽,站姿端正似山上青松。陶南风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的男人,不知道为什么心头一阵发慌。   向队长身旁一个精瘦的汉子走过来,将老黄拖到一旁低语。   “这两个女知青一个像根豆芽菜,一个像朵富贵花,哪里是能在修路队干活的人?老黄你把她们带回去,换个轻松点的工种。”   “官大一级压死人啊。上头的分配名单下来,我能有什么办法?”   “妈的,姓罗的不是个东西!修路队找他要人,要的是能扛会提的汉子,可不是娇滴滴的妹子……当个花瓶都碍事。她们一来队员们打个赤膊都不行,大热天的干起活来实在不痛快。”   “毛副队长,你也知道,罗主任管钱粮死抠死抠的,挣不够工分拿不到粮食,这两个女学生要饿肚子啊。她们昨天才到,江城到这里一千多公里的路,连口气都没歇就到这里来,都是家里娇生惯养的孩子,不容易咧。你就当可怜可怜她们,先收下吧。”   毛副队长与老黄的对话一字一句地落入耳中,陶南风一口气堵在胸中,闷闷的、苦苦的、涩涩的。   这人嘴真毒,豆芽菜、富贵花、花瓶、娇滴滴……这些词堆在一起令人又气又羞。从来没有被人如此嫌弃过,今天算是见识了!   “女人真是麻烦!”毛副队长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   陶南风心中酸涩,忽听到一个低沉、略显慵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留下吧。”   这是……陶南风猛地抬头,看向眼前这个高大身影。   阳光毒辣地照耀而下,天气热得让人喘不上气,可是他的长袖衬衫领口却扣得一丝不苟,仪容规范、姿态端正。   他留着短发,头发根根竖起,有汗水在头发尖蒸腾,再顺着额角流下。他的眼睛不大,目光沉静,却自带威严,仿佛打盹的老虎,安宁中蕴含着巨大的能量。   他的脸上突兀地出现一道斜线,这是一道伤痕,自左耳根一直到嘴角,仿佛刀劈斧砍,光是看一眼,就能让人心中隐隐泛出阵阵疼痛感。   陶南风低下头,总觉得多看一眼都是冒犯。   老黄松了一口气,对两个姑娘笑着说:“向队长收下你们了,还不好好谢谢他。”   萧爱云听到这话,知道今天的晚饭有了着落,努力站直,挺起胸膛大声道:“谢谢向队长!”   “谢谢。”陶南风轻声道谢,声音柔美低沉,似清澈的溪水流淌,令向队长多看了她一眼。   “我叫向北。”向队长抬手从树上取下两顶草帽,递到萧爱云、陶南风面前。   陶南风下意识地抬起头,轻巧巧一抬手,抓住草帽边缘。牙印处隐隐的灼热感传来,似乎在提醒着什么。她赶紧将右手盖在左手背之上,手中草帽恰好遮住手背上缠着的红色纱巾。   向北指着远处一块山石:“戴上帽子,坐那边就行。”说罢,他没有再看两个姑娘,指挥大家继续勘测,迅速投入到工作之中。   向北的话太过简洁,陶南风与萧爱云对视一眼,一时之间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顺着他所指引的方向看去,路旁山石有一半藏身山体,只被挖出一小截露在外面。上方一棵十几米高的大松树苍劲青翠,在山石上方投下一大片荫凉。   什么也不用做,戴上帽子,坐在石头上休息就行,有这么美的事?   萧爱云早已热得喘不上气,欢呼一声当先走过去,一屁股坐在石头上,拿着草帽扇风。   陶南风观察了一下四周,这是一条刚刚开出没多久的路,黄泥土路仅容两人通过,路两旁杂草丛生,不少树根虬劲曲张。   从泥土颜色来看,是粘性土。这样的土质承载力较大,可以直接用来做地基,不必进行人工处理。   父亲闲下来的时候,会带着陶南风一起绘图、看现场,建筑方面的知识一半来自父亲口授、一半来自父亲书房里的专业书箱。   父亲那张瘦削的脸浮现脑海,陶南风摇摇头不敢继续再想,慢慢朝萧爱云走过去。身体刚刚挨到石头边沿,清凉感传来。   萧爱云凑近陶南风耳边,嘻嘻笑道:“这石头好凉快,你快来坐着休息一下。”   陶南风整理了一下衣裳,斜斜坐下,左手轻轻一撑——   轰!石头顺着掌根裂成两半。   “啊——”地一声惊呼,萧爱云从石头上滚落在地,茫然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向陶南风。   陶南风左手刚撑下去,指尖一股热流涌出,石头裂开,整个人顺着惯性摔了出去。   她根本感觉不到痛,心慌意乱爬起来,左手撑住路边一棵矮小壮实的苦楝树。   喀嚓!苦楝树断成两截,碗口大的截口平整光滑。   若不是这一次她终于反应过来稳住身形,整个人恐怕就得顺着山坡滚下去。   陶南风呆呆地看向自己缠着纱巾的左手:裂石、断树,这是什么力量!刚才那股热流,到底是什么?   萧爱云从地上爬起,跑到陶南风身旁,辫子沾了草叶也没有注意,声音里带着丝惶恐:“陶南风,你怎么了?刚才是怎么了?”   修路队的队友被这边的响动吸引,停下手中工作,都围拢过来。有的察看石头,有的端详断木,不由得啧啧称奇。   “石头裂口光整,倒像是斧头平切下来。”   “如果是拉力,切口应该是45度角斜线向下。看这断口,分明是极大的剪力造成。”   “苦楝树虽然木质松散,但这棵树有碗口粗细,想要一掌推断成年人都做不到。”   “还是水平切面,依旧是剪力。”   修路队里有位道路桥梁专业出身的工程师,名叫杨先勇,经常在队里讲些力学知识,以至于大家分析起来头头是道,句句不离力学。   讨论完毕,所有人都看向陶南风,目光中满是好奇。   戴白色安全帽的杨先勇工程师年约四十,个子不高,看着慈眉善目,温和地问她:“这是你弄的?”   “我不知道。”陶南风的面色显得有些苍白。   ——掌劈山石,拳断大树。   早上起来发现力气变大,但没想到会有这么大!难道是因为那个梦?   明明什么也没有说,但肌肤莹润、容颜秀美的陶南风站在那里就像一副画,令人心生怜惜。   “怎么可能是她干的?这块石头恐怕早就裂开了。”   “苦楝树烂了芯子,不经撞。”   “这姑娘看着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力气?”   听到众人的议论,陶南风左手微动,手背牙印处灼热感渐渐浓烈。   就像是一个水库,连日暴雨之后积蓄了满满一池水,再不宣泄就会喷涌而出,她的身体里也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急欲宣泄出来。   陶南风后退半步,小腿正撞上倒在路边的半截石头。   “啊——”随着众人的惊呼声,这块重约千斤的石头,竟然因为陶南风的轻轻一碰,掉落山崖。   咕……咚咚咚!   巨大山石滚落至谷底,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   咕咚——   集体咽口水的声音。   我的妈呀,劈开石头、撞断苦楝树……真是这姑娘干的!   山风吹过,拂起陶南风额前刘海,露出一对弯弯的柳叶眉、明亮似星的大眼睛。   谁能想到,软绵绵的漂亮妹子会是个深藏不露的大力士? 第3章 茅草房   反差太大,众人一阵默然。   刚才嫌弃陶南风娇嘀嘀的毛副队长名叫毛鹏,一见她力气大立马变了态度,完全忘记自己刚才还说这姑娘是朵富贵花、不是个干活的人。他咧嘴一笑,捅了捅向北:“力气大好啊,力气大就能干活,给十个工分不亏。”   队友们兴奋地探头探脑,想要接近陶南风,却被向北用目光制止。   “力气这么大,来修路队就对了。”向北大踏步走到陶南风面前,递过手中铁铲。   向北的行动代表着接纳,修路队的队员们全都欢呼起来。这些汉子都是爽直的性子,没人追问陶南风为什么力气这么大,更没人质疑她的身份与来历。   “陶知青,你是好样的!”   “欢迎加入我们修路队。”   “修路队就需要你这样有文化、力气大的年青人。”   陶南风接过铁铲,一颗急速跳动的心终于安定下来,再一次道谢:“谢谢。”   向北的嘴角微微上扬,扯动着脸上的伤疤,扭曲而狰狞,原本英武俊朗的面容看着有些骇人。   萧爱云看到他脸上的伤疤,心中暗自嘀咕:您还不如不要笑,笑起来太吓人了。不由自主地移动身体,悄悄躲在陶南风身后。   毛鹏大手一挥:“开工喽~”   “哦……”修路队的队员迅速散开,捡起刚刚放下的测量仪器,开始在杨工的指挥下继续进行测绘工作。只是,在工作之余他们依然会时不时偷瞄一下陶南风的动静。   咔嚓、咔嚓——   不到半小时,卡在山体之中的另外半截大山石被陶南风铲断,众人发力一齐推下山去。   随着轰隆隆的声音在山谷间回响,众人望向陶南风的眼神里满是赞赏。   山风送来阵阵清凉,众人欢喜的眼神带着灼热,一冷一热之中,陶南风胸中憋闷涤荡一空,嘴角一弯,眉眼带笑,似春光明媚。   被肯定、被接纳,能够和大家一起劳动,终于迈出适应农场生活的第一步。   真正参与到修路队的劳动之后,陶南风才体会到野外作业的艰辛。哪怕有草帽遮挡,但太阳烤得后背生疼,露出的肌肤仿佛被火灼烧一般,地面的泥土蒸腾出阵阵热气,熏得眼睛痛。   长时间的重复性体力劳动,肌肉渐渐酸痛,胳膊抬起的速度越来越慢,腿在一步一步艰难向前迈进。喉咙口在冒烟、肚子饿得咕咕叫,缠着纱巾的手掌中忽然有一股热流涌出,迅速流遍四肢,舒缓着身体的不适。   陶南风直起腰,若有所思地看向左手,热流源自那个乌黑的牙印中,这难道就是梦中末世所说的异能?   “泼喇喇……”   南面山坡密密的草丛里飞出一只野鸡,长长的尾羽闪着五彩光芒,在阳光下幻化出美丽的色彩。   “哦!哦!哦!”修路队的队员们发出一阵欢叫,放下手中仪器,猫着腰往山坡上窜,笑着闹着抓野鸡。   “快快快!这么肥一只野鸡,煮了一定好吃。”   “你们从那边,我从这里上去。”   “抄家伙、抄家伙!”   “……”   陶南风直起腰,看着眼前飞舞的野鸡,刹那间所有艰苦被甩到脑后,脑中第一时间浮现出一句话。   ——如鸟斯革,如翚斯飞。   当年读到这句形容宫室壮美的诗句时不懂,为什么要将宫殿飞檐比作野鸡展翅高飞。现在真实看到,陶南风方才恍然大悟。   野鸡的羽毛美极艳极,实在漂亮,那弯起的弧线带着惊心动魄的力量感,用它来形容宏伟宫殿,再贴切不过。   修路队的男子齐上阵,眼看得野鸡被一群人追得满山飞,空中却响起一阵清啸鹰鸣。   “呼!”一阵强烈的风刮来。   向北大吼一声:“趴下!”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低下头、伏下身。一只巨大的老鹰俯冲而下,利爪一把抓住野鸡,腾空而起。   惊空遏云,转瞬消失不见。   老鹰飞走,底下人一起跺脚,臭骂这只抢口粮的家伙。   “可恶,眼看着就要让捉住,今晚可以改善生活,却被这个不讲武德的大家伙半路劫了道。”   “完了,鸡飞蛋打……”   “蛋?”   众人眼睛一亮,叫道:“快快快,找野鸡窝。”大家忽啦啦散开,在草丛里搜寻着野鸡窝。   “这里,这里!”   “一、二、三……运气真好,这一窝有十二个蛋!”   “拿顶草帽来,装野鸡蛋。”   陶南风听到他们在山坡上喊,眼中也有了雀跃之光。城市孩子哪里见过这种阵仗,野鸡、老鹰、野鸡蛋……这半天的时光丰富得令她目不暇接。   到了午休时间,头顶的太阳炙烤着大地,修路队队员们躲在阴凉处,席地而坐,掀开盖在竹筐上的蓝布。   整整齐齐十几个铝制方形饭盒,揭开盖子,阵阵饭菜香味袭入鼻端,陶南风忍不住偷偷瞟了一眼。   ——这应该是修路队队员一大早准备好的午饭,野外作业中午不方便返家,便带饭来修路。现在食物匮乏,米、油、菜都有定数,自己今天刚刚加入修路队什么都没有准备,看来只有饿肚子了。   “哇!今天有藠头炒鸡蛋。”   “红薯饭,真香。”   “向婶做的炒椒酱最下饭,炒茄子真是美味。”   从江城出发到现在,足有四天时间没有吃到热乎乎的饭菜,听到修路队队员们的对话,陶南风垂下眼帘,默默在一旁坐下。   眼前忽然出现一双大手、一个饭盒。   陶南风一抬头,正对上向北的脸。   向北弯腰将饭盒放在她面前:“你和萧知青合吃一份。”说罢转身离开,与其他修路队队员们一起匀着吃午饭。   一大早起床,只吃了一块从家里带来的鸡蛋糕、喝了一杯山泉水,肚子里早就饿得咕咕叫,陶南风和萧爱云一起捧着饭盒,用饭勺舀起一大勺米饭放进嘴里。   唔……香甜可口。   只有饿狠了的人才能够体会到这种吃上热乎饭菜的幸福感,陶南风心头涌上一道暖流。   萧爱云感动得想哭,一边吃一边叽叽喳喳。   “我第一次觉得红薯饭这么好吃,以前在家只觉得大米饭才算美味呢。”   “这是什么辣椒酱?有一股子焦糊香味,好下饭。”   “这白白的像大蒜头一样的东西是什么?炒鸡蛋可真香呀……”   旁边的队友们都哈哈笑了起来:“萧知青,向队长妈妈做的饭特别好吃,你以后就会知道,分到咱们修路队是件多么正确的事。这个是藠头,田间地里野生野长的,你们城里人没见过吧。”   吃完热乎饭菜,萧爱云在北面杂木林发现一大丛红色的小果子,一团团、一簇簇、拇指大小,挂在刺树之上,葱绿的树叶衬得这种名为“山里红”的野果子水灵可爱。   萧爱云家中五姐弟她排行老三,上面有两个厉害姐姐,下面有个任性妹妹,最小的是宝贝疙瘩弟弟。家里条件并不好,平时有什么好吃的也轮不到她。看到漫山遍野都是果子,萧爱云有一种一夜暴富的感觉,自己吃两个,往陶南风嘴里塞一个,兴奋之极。   “陶南风,这果子酸酸甜甜真好吃。”   “陶南风,这个果子熟透了,面甜可口,你吃。”   “陶南风……”   陶南风家里条件好,隔三岔五能吃到应季水果,但在野外看到新鲜山果却是第一次,也觉得很新鲜,一边品尝一边点头。   修路队的小伙子见她俩喜欢,摘下草帽帮着摘了两大捧:“带回去慢慢吃,这玩意山上多得很,就是摘的时候要小心刺。”   等到下午五点一到,哨声一响,修路队集体收工。   小伙子们背着测量仪器,踏着夕阳,唱着“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高高兴兴簇拥着陶南风、萧爱云返回场部。   到了场部,又起纷争。   罗宣看着修路队给的工分记录表,拿腔作调说话:“这两个女知青哪里能够记足十个工分?修路是体力活,女同志只能记七个工分。”   萧爱云与两个姐姐、一个妹妹住一间屋,打架吵架是常有的事,一听这话便炸了毛,叉着腰回骂。   “分配任务的时候你说妇女能顶半边天,拿工分的时候又说修路是体力活、女人同工不同酬。前后矛盾,有你这么当领导的吗?”   罗宣没想到萧爱云如此伶牙俐齿,一时语结,只得重重一拍桌子:“嘴巴厉害有什么用?女同志只记七个工分,这是农场的规矩!”   陶南风站在萧爱云身边,鼓起勇气表达自己的不满:“这不公平!”   罗宣看了她一眼,冷笑道:“公平?你们初来乍到的也敢要公平?”   杨先勇工程师走过来打圆场:“罗主任,今天她俩的确做了不少事情,很辛苦,给十个工分是合理的。”   其他几个修路队的队员也在一旁帮腔:“对啊,陶南风力气大,萧爱云做事麻利,做的事一点也不比我们少。”   罗宣瞟一眼陶南风,阴阳怪气地说:“怎么,看人家姑娘长得漂亮,就拿农场的钱粮送人情?告诉你们,没门儿!”   他还火上浇油来一句:“做事麻利还有可能,力气大?哈哈、嘿嘿,拍马屁拍得太过了吧。”   “陶南风,罗主任既然不相信你力气大,那就展示一下嘛。”毛鹏略带嘲讽的声音从门外响起,身边站着向北。   向北不言不语,肩上却扛着一口大铁锅。   铁锅直径足有七、八十厘米,沉重无比,扛着铁锅的向北一身是汗,高大的身影给人很强的压迫感。   罗宣大惊,霍地站起:“向北你做什么把食堂的铁锅拿走?!”   向北没有理睬罗宣,神情淡淡的。   毛鹏笑着对陶南风说:“你们知青点有灶没锅,做不成饭。你要是想要这口锅,那就找罗主任去要。”   陶南风看着向北,眨了眨眼睛,漂亮的大眼睛似乎在说话:真要展示一下我的力气?   迎向陶南风清澈如水的眸光,向北轻轻点了点头。   萧爱云兴奋地叫了起来:“陶南风,露一手,把铁锅要过来。”   其余几个领教过陶南风实力的人也嚷嚷道:“对,露一手!” 第4章 茅草房   这么多年在农场当权,天高皇帝远,农民、知青单纯好控制,早就把罗宣那颗贪婪的心越养越大。   罗宣根本没把这些人的鼓噪放在眼里,嘿嘿一笑,拍了拍面前办公桌:“来来来,你要是一巴掌能把我这张办公桌拍得晃一晃,我就算你力气大。”   这张办公桌是山上一整根桦木做成,死沉死沉,两个壮汉都抬不动,她一个小姑娘,一巴掌上去,别说晃一晃,恐怕手掌都得痛死。   罗宣斜眼看着陶南风,这个知青漂亮得像一朵洁白的玉兰花,素净、雅致、散着甜甜的香味。在那一堆跳脱的知青中,她安静得像一副画。若是别的男人,看到这么漂亮安静的女孩子多少会生出怜香惜玉之心,可是罗宣不一样。   在罗宣眼里,只有钱、粮才是他的最爱。漂亮又怎么样?漂亮能当饭吃吗?   想到这里,罗宣补充了一句:“要是你动不了我的这张办公桌,那就记七个工分,把铁锅还回食堂去!”   陶南风点点头,缓步向前,走到罗宣面前,与他只隔着一张办公桌。   “那就请你记住你的承诺。”说罢,不等罗宣说话,陶南风轻轻抬起右手。   手掌如玉,指尖纤细似水葱一般。   所有人都紧张地看着这一只手,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陶南风忽然想到什么,右手缓缓放下。   罗宣不由得哈哈笑了起来:“怎么样?害怕了吧?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我这办公桌可是桦木……”   一句话没有说完,陶南风那只缠着红色纱巾的左手突然动了。   露一手?那就露这只被丧尸咬过的手!   一道暗红残影在空中划过。   这只带着牙印的左手、能生出暖流让全身力量越来越大的左手,动了。   带着尖锐的风声,重重锤下。   “梆!”   “咣——”   宽大、沉重的实木办公桌根本遭不住陶南风左手全力一击,抖动一下,瞬间散了架。   垮了!   垮了?   罗宣张大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不可能!这姑娘看着娇滴滴的,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可是,事实摆在面前。   罗宣颤抖着双手,虚虚在空中一按。   曾经就在眼前的办公桌,消失了……   弯腰下去,一堆碎得不能再碎的木片、桌面上摆着的笔筒、水杯、抽屉里存放的纸张、本子,全都散乱在地。   触得到、摸得着,这不是做梦。   “十个工分?”   萧爱云骄傲地挺起了胸膛,果然恶狗服蛮棍,陶南风一拳头下去,今天还嚣张得不得了的罗主任马上变了脸色。   “十个工分。”   罗宣双腿有些颤抖,点头重复,这姑娘这么大力气,谁敢压榨她?   “铁锅?”   陶南风没有忘记那口一直被向北扛在肩头的铁锅。晚上知青点还得做饭,如果没有锅大家吃什么。   “铁,铁锅。”   罗宣再次重复。要是放在古代,凭这身力气打家劫舍,莫说一口铁锅,身家性命都是她的。   听到罗宣的回答,萧爱云欢呼一声,一把抱住陶南风的胳膊,和大家一起离开场部办公室,一路上快乐得像只小鸟,嘴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陶南风你力气真大!以后我们再也不怕别人欺负了。”   “陶南风你有没有看到罗主任的脸色,哇~完全是傻了!”   “哈哈哈哈,今天真解气。这个罗主任把我们女生分到修路队也就算了,还想扣我们的工分,真不要脸!”   陶南风嘴角微微上翘,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幸好自己力气大,真得感谢那个梦。   有了修路队送来的铁锅,知青点茅草房前的土灶终于亮起火光。   大家有的捡柴火、有的淘米、有的煮饭、有的切菜炒菜,当热气腾腾的大米饭起锅,所有知青都欢腾起来。   烧土豆、鸡蛋汤、大米饭,简单的晚饭让千里而来的知青十分满足。   “这野鸡蛋打的汤真好喝!”   “魏民,你吃得多,可别把大米饭都吃完了啊。”   “喂!你别抢我土豆。”   “哈哈哈哈……”   食物拉近了知青们的心,大家围着这一口土灶边吃边聊。   被分到养猪场的叶勤与李惠兰撇了撇嘴:“养猪场到处都飘着臭味,打猪草、煮猪食、喂猪……一天下来简直累瘫了!”   魏民也开始吐槽:“你们女生也别以为生产队的工作轻松,一整天都在地里收玉米,我现在整条胳膊都不听使唤。”   有擅长打听的知青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听说咱们秀峰山农场的领导就是这里的土皇帝,想怎样就怎样,根本容不得知青与职工有不同意见。为了大家听话,所有新来的知青都会有这么一通杀威棒。”   听到这里,陶南风若有所思。   难怪一到农场就被丢到茅草房,把女生分配到艰苦的修路队、养猪场,直接让男生到生产队干一整天活,连钱粮都不给、连铁锅都得靠自己的蛮力去争!   叶勤与李惠兰都是城里姑娘,哪里养过猪?听说这就是杀威棒,顿时面面相觑:“那,我们怎么办?”   一群学生伢能想出什么好办法?初来乍到,唯一打过交道的领导罗宣一看就不是个好相处的,只得相互安慰。   “没办法,既来之、则安之,慢慢适应吧。”   “别难过,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安慰的话萧爱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气得跳了起来:“我说呢,罗主任干嘛把我和陶南风分到修路队,还不肯给我们十个工分,原来这就叫杀威棒……杀个屁!我告诉你们,罗主任就怕蛮横的,他的威风被陶南风杀了个片甲不留!”   听萧爱云眉飞色舞地把陶南风一拳头下去把罗宣的办公桌锤烂,所有知青都笑了起来。   “哈哈哈,陶南风好样的!”   “没想到呀,陶南风看着秀秀气气,力气竟然这么大。”   “你真的把办公桌锤烂了?罗主任声都不敢吭?”   “那我们以后也不要怕,罗主任再敢欺负人,我们一起上!”   本就是热血青年,知青们听说陶南风把罗宣的威风杀了下去,激动得不行,越说越兴奋,看向陶南风的眼神变得有些崇拜。   “我天生力气大。”陶南风微笑着给了句解释。恶梦在手背留下一个黑色牙印,竟然是命运送来的特殊礼物。   力气大、身体强健,农场劳动变得轻松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陶南风每天和萧爱云一起,在知青点、场部、野外这三个点之间活动。手背上的牙印越来越淡,对力量的掌控也越来越娴熟。   十月的一天,傍晚收工,陶南风披着晚霞回到场部,上交早上登记领取的工器具之后正要离开,忽听到靠近楼梯间的办公室里传来激烈争论。   其中一道声音低沉中透着威严,是向北。   修路队的事情基本都是副队长毛鹏在指挥安排,向北除了劳动,就是沉默地眺望远山,很少与人交流。   陶南风来到修路队一个月,听向北说过的话不过十句。现在听到向北的声音,陶南风愣了愣,站在走廊,顺着声音朝办公室望去。   “大雨将至,上周提醒场部抓紧时间修缮知青点房屋,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动静?”   “十月天气正热燥,哪里会有什么大雨,你太紧张了吧?”回话的人是办公室主任罗宣,除了场长就属他权力最大,统管财务、人事、物资,都是肥缺。   “你来看!”向北揪住罗宣的衣领从办公室出来,一直拖到场部地坪中央的大槐树底下,“蚂蚁搬家,这是下雨的前兆。”   罗宣领口被勒得喘不上气来,双手在空中乱划:“救命!救命……”   向北松开手,将他一掌推开。   罗宣被推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气得哇哇叫:“你又不是基建科科长,瞎操什么心!”   向北双目一眯,眼中闪着一丝怒意,盯着他的眼睛,一言不发。   罗宣眼神游离,一副心虚的表情:“知青点的房子干你什么事?都下班了赶紧回家吃饭吧,莫在这里歪扯。”   基建科科长黄兴武听到争吵,从办公室里跑出来大声道:“向北,你在干什么?别欺负罗主任嘛。”   黄兴武个子矮小、面貌丑陋,不过因为是大专生,学的又是工业与民用建筑专业,自认为科班出身有文化,平时很有点鼻孔朝天的傲慢。   听到“欺负”一词,向北肩膀微微一斜,变得有些意态索然。   毛鹏从工具室走出来,快速跑过来站在向北身边:“欺负?!我看你们两位领导二对一的架势,恐怕是在欺负我们队长吧?”   黄兴武将罗宣从地上扶起来:“什么时候盖房子、维修知青点是我的事,要不要给房屋修缮拨付经费那是罗主任的事。你一个修路队队长,还归我基建科管呢,在这里指手画脚合适吗?”   罗宣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附和道:“对呀,各尽其责嘛。我不管你的修路队,你也莫来管我的办公室工作。”   毛鹏平时最为仰慕向北,把他视为自己的老大,见向北被罗宣和黄兴武挤兑,气得火冒三丈。   “什么叫各尽其责?听你这口气根本就是划地盘、占山头,搞自由主义!都是革命同志,办公室工作做得不好,难道提点建议都不行?摆什么官架子,耍什么臭威风!”   正是傍晚,收工回来的知青来来往往,听到这边争吵驻足细听,开始窃窃私语。   “这人是谁?胆子真大,敢和罗主任顶嘴。”   “是修路队的人。修路队队员向来牛气哄哄,谁的面子也不给。”   “他说得有道理,罗主任官架子十足。”   观众越来越多,听到众人的议论,向来欺软怕硬的罗宣打了个哈哈:“是是是,你们提的意见我一定认真考虑。等这几天把油茶果收了腾出手来马上修知青点。是不是啊,黄科长?”   黄兴武耸耸肩,敷衍地点了点头:“修,修。”   向北双目似电,语气沉重:“有些错,能犯;有些错,不能犯!”说罢,大踏步离开。   回知青点的路上,陶南风抬头看一眼天。   碧空如洗,夕阳似火,朵朵白云飘荡在山腰,染上点点霞光,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半点要下雨的迹象都没有。   “队长说,会下雨。”陶南风轻声说。   萧爱云听到这话,看了看天,哈哈一笑:“这么好的天气,哪里会下雨。再说了,下雨不是还有茅草屋顶吗?不怕不怕。”   “万一有风呢?”陶南风非常执着。   风?萧爱云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模仿语文老师的模样摇头晃脑。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哈哈哈哈!”   陶南风并没有笑。知青点那茅草房主框架是木柱、木梁、木屋架,墙、屋顶全是山上采的干茅草,根本挡不住大风大雨。   梦中茅草房在一场大雨中垮塌,那凄惨的画面令她打了个寒颤。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作者有话说:   开文蹭玄学,日更,更新时间不固定,等确定下来会告诉大家哈。 第5章 暴风雨   陶南风回到知青点,米饭已经下锅,男生拿出从山上采摘的板栗、野果分发给大家。知青们边吃边等,兴高采烈地讨论着今天劳动的收获。   “你跟你讲,秋天山上吃的东西真多。”   “玉米摘完了,闲着没事我们到坡上捡板栗,毛刺毛刺的,扎手。”   “山里红、金樱子漫山遍野都是,甜得很咧。”   陶南风没有参与大家的讨论,弯腰从土灶旁拿起一把砍柴刀,径直走向北面山坡上的松树林。   众人有说有笑,没人留意她的去向,人群却有一个白衣蓝裤的清俊少年在悄悄关注着陶南风的一举一动。   这个少年名叫乔亚东,父母都在教育系统工作,为人热情公正,很有领导力,是知青们推选出来的班长。   乔亚东跟在陶南风身后问:“陶南风,你要做什么?”   “会下雨,我砍松枝压屋顶。”   乔亚东将信将疑:“下雨?应该不会吧。这么好的天,乡亲们都在采摘油茶果准备晒干榨油呢,怎么可能有雨。”   陶南风没有解释。   梦中所见、向北所言,仿佛一座沉甸甸的山压在心口。   梦见我们的茅草房会在暴风雨中垮塌,会有人受伤、生病,会有人尖叫哀号。说出来,会有人信吗?   向北说今天会有雨,提醒基建科修缮房屋。可是此刻天气正好、晴空万里,又正是晾晒油茶果的时候,向北的话都没人听,自己说出来,会有人信吗?   加入修路队已有一个月,陶南风对向北的了解也渐渐多了起来。   向北是复员军人,立下军功无数,他脸上那道伤疤就是在战场上留下的。   向北不愿意讲战场上的故事,对自己的过往三缄其口。大家只知道他父母是秀峰山南坡大队的农民,性格温和、乐善好施。三年前向北回到农场担任修路队队长一职,拓宽上下山的通道之后,计划再修条能够通行汽车的大马路。   向北很少说话,他若说话,一定是实在话。   有些事情,决定了就去做,管别人说什么?陶南风手起刀落,“唰!”地一声脆响,一根手腕粗的树枝便砍了下来。   乔亚东在一旁看得目眩神迷。   米色碎花衬衫、宽大的军绿色裤子,高挑修长的身材、纤细匀称的胳膊,一抬手露出半截小臂,皓腕纤细,莹润如玉,白得耀人眼。   眼前的陶南风并没有什么花哨的动作,偏偏每一次抬肘、挥臂都带着极强的韵律感和力量感,每一个动作都仿佛跳动的音符,构成一首韵律十足、悠扬而澎湃的乐曲,震撼人心。   松木气息弥散开来,暮色中空气似乎变得粘稠,乔亚东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这美丽的画面。   陶南风连砍几根粗壮树枝,拖着树枝从林里穿出,长长的枝叶在地上划出沙沙声响。乔亚东这才反应过来,跟在她身后将剩下的松枝拖出林子。   两个人的动静太大,正在等待晚饭的知青们看着他俩,好奇地询问着。   “你们两个要干什么?盖房子?”   “陶南风你拖这么多树枝,不累吗?”   “这都到饭点了你们忙乎什么,赶紧休息一下准备吃饭吧。”   “会下雨,我砍松枝压屋顶。”陶南风将树枝拖到茅草房前,抬头看着屋顶有些犯难。三米多高,怎么把树枝弄上去?   乔亚东跟在她身后,见她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知道无法阻止,有些无奈地放软了态度。   他看一眼众人:“陶南风,那我到场部借梯子去。”   其余几个知青都起哄:“下雨?哈哈,这么晴朗的天哪里会下雨!乔亚东,陶南风胡闹你也要跟着?这么听话……嘻嘻。”   乔亚东心一跳,悄悄看一眼陶南风,见她眼睛一直盯着屋顶,不像生气的样子,心中略安。   萧爱云听知青们嘲笑陶南风的判断,第一时间选择站在陶南风身边,一叉腰站在她身边,冲着起哄的人说:“陶南风说下雨,那就一定会下雨,你们懂什么!”   她一脸的理直气壮,魏民咧嘴一笑:“你那么听陶南风的话,那刚才怎么不跟着她一起去砍树?”   “我!”萧爱云一下子就卡了壳。   刚才回来的时候陶南风的确说过会下雨,可自己没有信。她去砍松枝的时候没有叫自己,不会是生气了吧?想到这里,萧爱云抱着陶南风胳膊,讨好一笑:“陶南风,你没生我气吧?”   “没事。”陶南风摇了摇头。   萧爱云一下子便开心起来,招呼同宿舍的李惠兰、叶勤:“陶南风说会下雨,咱们赶紧把屋子收拾收拾,这茅草房万一漏雨还真是头痛。”   李惠兰是江城制药厂的子弟,叶勤是江城农业局子弟,两个人因为一起分配到养猪场,同进同出感情很好。   听到萧爱云的话,李惠兰下意识地看了看天:“今天……会下雨?”   叶勤也有些不信,与李惠兰交换了一个眼色:“不会吧?”   众人正在犹豫要不要帮忙加固茅草房时,土路传来细密的脚步声,夜色中向北、毛鹏与两名修路队队员疾步而来,肩头扛着一把木梯。   乔亚东忙迎上去:“向队长,毛副队长,你们怎么来了?”   毛鹏面色严肃地解释:“今晚可能会下大雨,我们过来帮大家加固房子。”   自从向北扛过来一口大铁锅,陶南风与萧爱云带回来一草帽山里红、十个野鸡蛋,江城知青便与修路队队员交往密切起来。   知青们人生地不熟,修路队队员都是农场老职工;知青们都是刚踏入社会的学生伢,修路队队员却是久经职场的精壮汉子。一来二去,修路队便成为知青们的学习榜样。   尤其是向北,因为他神秘的从军过往,引来大家的各种猜测。他越是不说话,大家越觉得深不可测。   陶南风说的话或许大家可以不信,但修路队队员们带着梯子过来,知青们便再无人质疑,全都忙乎起来。   毕竟如果真下雨,茅草房漏雨受罪的是知青,向北他们过来是帮忙是关心,是一番好意。   一群人在乔亚东的带领下,将越来越多的树枝绑在一起,立在墙边、用黄泥糊住,尽量减少墙缝。另一群人则帮忙给向北递树枝,整整齐齐码放在茅草屋顶之上,细密的枝叶能够有效抵挡雨水的侵袭。   一直忙碌到晚上八、九点,月色昏沉,房屋加固工作才基本完成。   知青们本就劳动了一天,再进行这样高强度的工作更是累得瘫倒,吃完饭连洗漱都没有力气再做,直接倒在床上哀号。   “下雨?哪里会下雨啊。”   “未雨绸缪……也行吧,就是时间太紧,好累。”   “干了几个小时泥瓦匠的工作,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快睡快睡,明天还得早起。”   大通铺的呼噜声此起彼伏,不一会儿众人都进入甜美的梦乡。   半夜里果然下起雨来。   淅淅沥沥……   嘀嘀答答……   雨点落在屋顶,被松枝、茅草所遮挡,发出沙沙声响,有节奏的雨声仿佛催眠的乐曲,让大家睡得更香。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刮起大风来。   吼——   仿佛野兽被放出笼子,陡然一阵妖风刮起,夹杂着豆大的雨点,惊醒睡梦中的陶南风。   嗷呜——   风声巨响。   伴随着穿越山谷的狂风,整个茅草房开始摇晃。   哗啦啦……   雨点陡然变大,狂乱地拍打着屋顶、墙壁。   屋子里的女孩子们都被惊醒,披衣起床,战战兢兢地看着屋顶:“加固过,应该没事吧?”   陶南风没有说话,侧耳倾听四周的动静。   男生那边也起来了,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乔亚东高声问:“大家都还好吧?”   目前,都还好。   滴答!滴答!   两点水滴落地的声音引起陶南风警惕,她左右张望,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   滴答!滴答!滴答!   越来越多的水滴声在耳边响起,陶南风快手快脚穿衣穿鞋,摸到藤箱边,取出手电筒。   一道光束亮起。   藤箱上方洇开一片巴掌大的水迹。   萧爱云也看得清楚,慌忙问道:“漏雨了吗?”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但却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跑到墙边拿起搪瓷脸盆,放在藤箱上接水滴。   咚!铛!   咚!咚!铛——   雨点落在搪瓷脸盆里,声音被放大。仿佛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令人惶恐不安。   李惠兰与叶勤顺着光束仰头望向茅草屋顶,雨水正是从缝隙间漏下。   隔壁传来惊呼:“快来快来,这里漏雨了。”   “还有这里,快拿个脸盆来。”   “漏雨的地方越来越多了,大家赶紧把被窝行李集中一下。”   呜——呜——   狂风呼啸。   梆!   一声巨响,屋顶似乎有什么被狂风掀起,掉落在地。   叶勤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压屋顶的树枝掉了!”   失去压力的茅草瞬间飞走,头顶一阵冷风刮来,顿时开出个天窗。雨水倾泻而下,萧爱云与陶南风之间的床铺瞬间被打个透湿。   “快来人,这边漏雨了。”   “救命啊!屋顶破了个大洞,床都打湿了。”   “怎么办?风好大,这屋子快撑不住了。”   惶恐不安的情绪席卷而来,所有知青都不知道如何应对。   这一刻,在大自然的威力之下,陶南风深切感受到人类的弱小无助。   梦里,就是这样的暴风雨!   作者有话说:   感谢大家的留言鼓励,在这里一并鞠躬表达谢意! 第6章 暴风雨   咚咚咚!   一阵大力拍门的声音传来。   “你们还好吗?”   风声裹着一个男人的呼喊声,窗外晃动着手电筒的亮光。   陶南风打开门,狂风卷着大雨,扑面而来。闪电劈下,刹那间亮如白昼。   斗笠下一张轮廓分明的脸,眼神焦灼、肩膀宽厚,衣服湿透,紧贴在身上,湿答答地向下滴水。   是向北。   向北一改往日沉默,一只手拿着手电筒,迅速打量一眼屋里的情况,大声道:“风太大,这屋子顶不住了。赶紧收拾要紧物品,往场部撤退!”   说罢,他再转到另外两间屋,大声拍门。   风声、雨声、拍门声、叫嚷声……   各种声音汇聚在一起,令陶南风心脏一缩,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梦中场景再一次浮现脑海,陶南风紧张起来,大声说道:“房子会垮,赶紧走!”她从行李中取出雨衣雨鞋套上,其余三个女孩慌忙收拾东西。   萧爱云这个舍不得、那个也舍不得,叶勤非要抱着她的宝贝枕头去场部,急得李惠兰直跺脚。   “拿这么多东西哪里走得动?赶紧走吧,不然等下房子垮了,命都没了!”   陶南风想了想,从角落扯过一块塑料布铺在床上,将四人的被子、枕头全部打包压紧,用床单一裹,卷成一个巨型大包裹。   李惠兰惊叫道:“陶南风你干嘛?这么多东西哪里背得动!你把要紧东西带上就行,别管我们。”   叶勤也拼命阻止:“陶南风你别管我,枕头我不要了,你只拿自己的东西就行。”   陶南风摇摇头:“没事,我力气大。”   她单手将大包裹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拎起自己的暗红色藤箱,当先往外走去。   狂风四起,大雨如注。   一个月过去,手背上的牙印早已消散,但那一股热辣滚烫的力量仍在全身流转。   陶南风感觉整个人有使不完的劲,半人高的铺盖卷扛在身上轻飘飘的,再大的风雨对她也没有一点影响。   唯一让人觉得不愉快的来自脚下。泥地湿滑,一踩一个坑,烂泥沾在脚底,有些打滑。   萧爱云见陶南风先出去了,赶紧罩上雨衣就往外冲。   “陶——”嘴一张,风便卷着雨点拍了进来,又冷又腥,呛得她差点吐了。   萧爱云呸呸呸地向外吐了几口水,赶到陶南风身边,大声叫道:“我们一起走!”   陶南风听到了,点点头,两人依偎着一起向前走。   越来越多的人汇聚在一起,向北打着手电在后面照亮。土路泥泞,头顶瓢泼大雨,但人心齐,互相鼓励,一脚泥一脚水地向前走去。   终于来到场部,这一群人挤到一楼走廊吵吵嚷嚷,很快引来住在二楼宿舍的职工不满意的开门声。   “搞什么名堂?下雨不躲在屋里,跑这里来做什么!”   向北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站在地坪中央,抬起手电筒照过去。   说话的人赶紧抬起手遮住眼睛:“搞什么鬼!是哪个晃老子?”   向北看清楚来人,高声道:“黄兴武,把办公室门打开。”   乔亚东在一旁补充了一句:“黄科长,外面风雨太大,知青点的茅草房根本扛不住,先让我们在这里歇一个晚上吧。”   黄兴武打了个呵欠,嘟囔道:“怎么扛不住?漏雨就拿个盆儿接接,明天等雨停了再修嘛。”   向北眼中喷射出愤怒的火焰,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二楼,一把揪住黄兴武的颈脖,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声音。   “你们基建科做的好事!出了人命我看你们用什么赔!这里二十个知青,个个都是大城市来的高材生,要是少一个,扒了你的皮也赔不起!”   黄兴武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眼神游离:“不,不会吧?今晚风雨虽大,但总不至于把房子吹垮。”   向北抬手将手电筒怼到他脸上,黄澄澄的光映在他脸上,黄兴武那双三角眼显得阴恻恻的。   “六号知青点正对着风口,你知道不知道!”   作为基建科科长,茅草房的质量黄兴武最清楚,他心中有些发慌,看一眼走廊上紧闭的房门:“可……可是办公室的钥匙在罗主任那里,他一睡着雷打不醒。”   向北松开揪住他颈脖的手,抬了抬下巴。黄兴武别别扭扭地活动了一下肩颈,走到210门口,轻轻敲了几下。   向北大跨步过去,重重拍门:“紧急情况,开门!”   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再拍,也没反应。   黄兴武皮笑肉不笑:“我说了,罗主任……”   向北再无半分犹豫,甩手便走。   黄兴武看他离开,松了一口气,抬手假意关心:“向队长,要不先让他们在楼梯上坐一晚上吧。”   向北没有回话,径直下楼。   知青们都围了上来。穿雨衣的打湿了半截长裤,打雨伞的早就不晓得雨伞飞到了哪里,全身上下淋了个透湿。   大家又湿又冷,寒风一吹更是浑身上下起鸡皮疙瘩,冷得钻心。   一见到向北下来,乔亚东焦急地询问:“怎么样?有没有屋子让我们待一下?大家得换件干净衣服,不然寒气入体怕是要生病。”   向北目光沉稳,点了点头。   最艰难的时候,是向北站出来,带领大家逃离那个在风雨中飘摇的茅草房,现在这拨知青都十分信服向北,见他点头,心便安了下来。   向北走到一间办公室前,看一眼门上挂的锁头,从腰间取下一把折叠军刀,抵在锁扣略一使劲。   咔嚓!   锁被卸下。   向北一脚踹开大门。   这一连串的动作,把众人惊住。   撬锁入户?这……   不等大家反应过来,向北再次撬开两间办公室:“你们把桌子拼一下,先将就着过一晚,等明天天亮了再说。”   知青们集体应了一声,拖着东西进屋,开始拖桌子收拾。   黄兴武跟着下来,见势不妙,慌忙阻止:“你们这是要造反吗?敢撬锁!”   几个脾气暴躁的知青将行李朝地上一扔,大声嚷嚷起来。   “什么叫造反?你们基建科造的茅草房是人住的吗?一下雨连屋顶都没了!”   “如果不是向队长把我们带出来,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就是!我们的被窝行李还在屋里淋雨,现在连个安身之所都不给,农场就是这样对待下乡知青的吗?”   “我们早就提过意见,可你们根本不听!”   正在搬东西的魏民拿起手中尼龙袋子,抬手故意一甩,正扫过黄兴武的腰。   黄兴武个子矮小,被袋子撞了个正着,一个踉跄差点摔倒,破口大骂:“哪个王八蛋敢打老子!”   向北拎起黄兴武后颈领口向自己面前一拖,冷声道:“是老子撬的锁,怎么样?”   向北目光似电,话语中带着浓浓的挑衅。心虚的黄兴武缩了缩脖子,强笑道:“向……向队长,你生什么气嘛。”   好不容易挣脱向北,黄兴武扫一眼怒目而视的知青,悻悻然上楼回房,没再干涉大家的行动。   陶南风走进一间办公室。   啪!灯绳一拉,办公室的白炽灯泡亮了起来。   这是一间稍显杂乱的办公室,但砖墙厚实,玻璃窗紧闭,青灰色的水泥地面坚硬干爽,比知青点的茅草房强百倍。   来不及感慨,四个女孩子合力将八张办公桌拼成一张大床。陶南风解开塑料布,抖落雨水,再将被窝卷铺上去。   陶南风的米色格子被套、萧爱云的水红色枕巾、叶勤的荞麦枕头、李惠兰的葱绿绸面被子……   看到自己熟悉的床上用品,屋里响起一阵欢呼。   叶勤抱起自己干干爽爽的枕头,喜得眉开眼笑:“陶南风你真是我的再生父母,这个枕头是我最喜欢的!”   “你赶紧换件衣服吧,别把被窝枕头弄湿了。”李惠兰打断她的话,嘴上埋怨,眼中却满是笑意。   萧爱云掏出手绢擦拭着脸上的雨水,没好气地白了叶勤一眼:“你真是没文化,连句感谢的话都不会说。什么叫再生父母?切!”   叶勤还了萧爱云一个白眼,笑嘻嘻地对陶南风说:“真的要谢谢你,以后我有好吃的一定先给你吃,有好玩的一定带着你。”   萧爱云与李惠兰异口同声地说:“对!以后我们也这样。”   这一夜惊险万分,陶南风力拔千斤、帮大家搬运铺盖卷的画面深深刻在女孩子脑海中——   她力气真大!她心肠真好!   感激、崇拜、喜爱、亲近……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大家一把抱住陶南风,大声夸赞:“陶南风,你真棒!”   陶南风被勒得透不过气,脸蛋微红:“没什么。”母亲去世之后,再没有人这么“使劲”夸奖过自己。   大家换上干爽衣服,喝完向北让厨房煮的姜汤,裹在温暖舒适的被窝里,感觉浑身暖洋洋的,这才长吁了一口气。   挤在临时拼凑出来的大床上,萧爱云将头挨着陶南风,迷迷糊糊地说:“多亏有你啊……”   多亏有陶南风,不然就得像男生那边一样,盖着报纸睡觉了。   陶南风头枕着柔软的枕头,闻着被窝里熟悉的阳光气息,听到萧爱云的话,身体向下沉了沉,嘴掩在被子底下悄悄叹了一口气。   多亏有那个梦。   如果没有那个梦,如果没有这一身力气,恐怕娇气柔弱的自己根本应付不来今天的突发状况。   梦里茅草房会坍塌。   知青们不同程度地会受伤。   现在有向北领着大家撤退,危险暂时解除。   可是,自己如果不是力气大……   顶着这么大的风,走在那条狭窄的山路,如果滚落山崖呢?   淋上这么大的雨,再又冷又惊地呆上一夜,如果伤风病重呢?   是不是就一命呜呼了?   想到这里,陶南风打了个冷颤,将身体紧紧裹住。   一条胳膊横过来,伴随着叶勤的梦呓:“陶南风,我妈寄了饼干过来,先给你吃。”   安静的夜晚,室友均匀的呼吸声、室外连绵的雨点声给了陶南风奇异的安全感。 第7章 暴风雨   “啾!啾啾!”   “纠咕——纠咕——”   阵阵鸟鸣在山谷间回响,雨停了。   “起来!怎么睡在办公室里?搞的什么名堂!”陶南风被一阵斥责声吵醒。   是罗宣的声音!   办公室罗宣掌管着钱粮的发放,向来官威十足,知青们都有点怕他。听到他的声音响起,四个女孩子一个激灵,赶紧从临时拼凑的“床”上坐起身来。   “砰!砰!”有人推门。   “嘎——”用来抵住门板的几把椅子在地面拖曳发出刺耳的声响。   女孩子本就是和衣而躺,赶紧跳下办公桌,穿上鞋子。   叶勤是家中幺女,父母哥嫂都疼她,有点娇气,没好气地提高声音说:“屋里是女同志,乱推门干什么!”   门外声音戛然而止。   李惠兰昨晚淋了雨,睡得不安稳,鼻子有点塞,一边叠被子一边瓮声瓮气地说:“喊魂呐,这一大早上的。”   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一个温和的声音礼貌地询问着:“知青同志们还好吗?”   萧爱云赶紧收拾昨晚换下来的湿衣服,紧张地看着大家:“是焦场长呢。”   焦亮,秀峰山农场的场长,年约四十岁,前一阵去省城参加农垦局组织的政治学习,上一周才回到农场。焦亮态度和蔼可亲,见到知青们都是笑眯眯的,大家对他的印象普遍不错。   李惠兰把被子叠好,看着没有什么私密物件露在外面,这才走到门口拖开椅子,将门打开。   焦亮背手而立,笑眯眯地扫了一眼办公室。女孩子独有的暖香晕染开来,熏得他有些迷迷瞪瞪的,眼中闪过一丝异光,亲切地问候:“昨晚风雨来得突然,场部也措手不及,让知青同志们受苦了。”   想到昨晚敲了半天罗主任的门,李惠兰气就不打一处出,没好气地瞪了跟在焦亮身后的罗宣一眼:“焦场长您没说错,知青真的是受苦了。昨晚冒着这么大的风雨从知青点走到场部,又湿又冷又困。倒是罗主任睡得香,捶门都捶不开。”   罗宣打了个哈哈:“唉!我年纪大了睡眠不好,昨晚吃了两颗安眠药好不容易才睡着,药劲大没听到敲门,真是对不住了。”   焦亮也赶紧安抚知青们的情绪:“这件事呢,的确是罗主任做得不对,回头我严肃批评他!”   “场长!场长!不好了——”黄兴武慌手慌脚地跑过来,凑近焦亮耳边说了句什么。   陶南风耳聪目明,听得清清楚楚。   “场长,六号知青点那房子完了!墙、屋顶全都被掀翻,房梁断了一根,屋架垮了一半,通铺都砸烂了。幸好我连夜通知知青们撤到这里,这才没有人员伤亡……”   陶南风霍地站起,走到李惠兰身边,一双清亮的眼眸紧紧盯住黄兴武,声音里带着丝颤抖:“你说什么?”   梦中的事情,竟然真的发生了!   黄兴武被这一双清亮纯净的眼睛盯住,和向北抢功劳的话怎么也说不下去,悄悄咽了一口口水,说话有些结巴:“说,说什么?”   陶南风抿了抿唇,努力平复自己愤怒的情绪:“房子垮了?”   她的声音虽不大,却清晰无比,李惠兰惊叫起来:“什么?房子垮了!”   叶勤与萧爱云一听,吓得窜到门口,一左一右攀着陶南风的胳膊,大声道:“我们的房子,垮了?”   叶勤和萧爱云都是大嗓门,这一嚷惊动了隔壁办公室,十几个男知青从屋里跑出来:“什么!知青点垮了?”   黄兴武有点紧张,看向焦亮。   焦亮却保持着微笑的表情:“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人没事就好,房子倒了再建嘛。”   李惠兰一把抓起陶南风,对叶勤和萧爱云说:“你们留下看东西,我和陶南风过去看看。”   乔亚东也开始点名:“魏民、陈志路,你们跟我一起过去,其余人都守在这里,莫把东西搞丢了。”   黄兴武试图拦住他们:“喂,现场太乱,你们先留在这里,等我们基建科的同志上班了再过去统一收拾。”   魏民是工人子弟,家中兄弟姐妹多,条件并不好,生活简朴,一针一线都十分节省。昨晚事发突然,魏民只带了两件干净衣裳、一些要紧物品,从家里拿过来的棉衣、棉袄、棉被这些大件根本没来得及带出来。   听说屋子垮了,心急如焚,魏民哪里还在这里待得住,一把推开黄兴武:“起开!我回自己的房子也要你管?”   乔亚东沉下脸,看着焦亮:“场长,一场风雨过后,场部办公楼安然无恙,我们知青点的茅草房却完全垮掉。   这事如果反应上去……往轻了说,是场部安全意识不足。要是往重里说,那就是工程质量不过关,不重视我们这批江城来的知青,违背中央关于知青下乡的路线方针政策!”   黄兴武没想到这些十七、八岁的高中生如此厉害,额角有细密的汗珠渗出,结结巴巴地说话   “你,你不要上纲上线!我们基建科兢兢业业为你们盖房子,让你们在农场安居乐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场暴雨实在罕见,天灾来了我们有什么办法?”   愤怒让乔亚东再不愿沉默,他冷笑一声:“天灾?天灾为什么你们什么事都没有?你们领导干部一夜安稳,我们二十个知青却流离失所,只能暂时在办公室安顿下来。   主席说过,应该走到群众中间去,向群众学习,解决群众的问题,使群众得到解放和幸福。你们这些党的干部,就是这样为人民服务的吗?!”   字字掷地有声,引来知青们热烈的掌声。   “对!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你们好吃好喝好睡,却让我们知青住茅草房、吃大锅灶,你们这是官僚作风,必须批判。”   “我们报名下乡是为了建设农场,不是给你们领导干部当牛做马。”   火.药味越来越浓,现场气氛一触即发。仿佛只需一颗火种,这些年青人将被点燃。   焦亮见势不妙,忙笑着安抚。   “各位、各位,听我一句,现在当务之急是去知青点察看情况,我们再一起商量后续安排。请大家放心,我承诺,一定会弥补大家这次的财产损失,责成基建科加紧修缮房屋。”   所有知青的目光都投向乔亚东。   乔亚东目光深沉:“焦场长,我们拭目以待。”   说罢,他摆了摆头,示意李惠兰与陶南风跟上,五个人匆匆赶往知青点。剩下十五个知青守住办公室,仿佛这是大家退守的大后方。   一路疾奔,陶南风心跳如擂鼓。   如果昨天没有向北及时出现,知青们恐怕还会缩在茅草房里苦捱。房梁一垮,屋架倒塌,整个主体结构根本支撑不住,后果堪忧。   不仅是淋雨、受冻,房梁砸到头怎么办?砸断腿怎么办?   跑得急了,李惠兰有些喘不上气:“呼……呼!我只拎了个尼龙袋子出来,床单、褥子、书、钢笔、鞋子、脸盆这些都在屋里,还有我养的一盆兰花,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因为名字里有个“兰”字,李惠兰偏爱兰花,在山上挖到一兜春兰视如珍宝,养在屋里。   乔亚东安慰她道:“你别急,除了纸张怕水,其余都还好,晒一晒还能用。我们赶紧去收拾,尽量减少损失吧。”   匆匆赶到现场,满目疮痍。   湿答答的茅草飞散得到处都是,地面、水沟、山坡、树梢……   女生宿舍所在的东面屋顶完全垮塌,女孩子睡着的通铺几乎全被破碎的木料压住。   泥泞的地面上散布着干枯的树枝、裂开的门板、掉瓷的脸盆、玻璃碴子、衣服、鞋子……   “咕噜噜——”一个花盆滚到李惠兰脚边,昨天还摇曳生姿的兰花只剩下一根折断的叶片。   李惠兰慢慢蹲下,颤抖着双手捧起花盆,泪水滑落面颊。向来坚强、不服输的她,此刻心如刀割,无声地哭泣起来。   魏民暴跳如雷,一脚踢开脚边半扇破门:“狗东西!这房子是什么破质量,风一吹就倒。”   乔亚东叹了一口气:“我们先把个人物品捡一下,等下回去换其它知青过来,各人收拾各人的东西。”   陶南风暗自庆幸昨晚把藤箱拎了出来。   那个藤箱里,除了自己最爱的两本书,还有钱、粮票、衣裙、棉袄等私人物品。幸好自己力气大,能够将整个藤箱都拎到了场部,不然……   除了藤箱,还有一些生活用品没有带出来。陶南风在废墟之中搜寻自己的毛巾、鞋子、换洗衣裳,将这些零散物品都放在白底红花的搪瓷脸盆中。   知青点的茅草房虽破,却是大家的庇护之所。住了十几天渐渐习惯,眼看着它在眼前垮掉,满地狼藉,心里很不是滋味。   等到知青们在泥泞之中整理完废墟、回到场部,罗宣代表场部领导训话。   “不只你们,其余五个知青点也遭受了不同程度的损失。场部已经开过会,先腾出两个办公室让你们休息,等到基建科修缮好房子再搬回去。山路塌方,水泥、砖瓦运不上来,再加上人手不够,目前只能简单修缮一下,请大家体谅。   茅草满山都是,树也随便砍,所有知青参与建造,听从黄科长的指挥。这期间大家就在场部食堂吃饭,至于费用……等下个月一起算。”   听到这里,大家气炸了肺,魏民第一个跳起来:“是你们没修好房子,害得我们没有住处不说,被子、衣服、行李全都被水泡,食堂吃饭还好意思收我们的钱?我呸!”   知青们全都吵嚷起来,罗宣没想到这一届知青如此凶悍,他向来欺软怕硬,只得让步:“好好好,给你们十天时间,这十天食宿免费,可以吧?”   乔亚东站起来:“大家的铺盖全都湿了,怎么办?”   罗宣现在脑仁一抽一抽地疼,只求这二十个知青不要闹事:“每人发一条军用被子,再发三块钱物资补助,可以了吧?”   知青的情绪这才平静下来。   等到罗宣离开,所有人脸上都挂着一丝兴奋。灾难面前大家齐心协力,知青们第一次感受到团结的力量。   “有被子就能睡个暖和觉,太好了。”   “三块钱虽然不太多,但好歹也能补点损失。”   “以前我们太老实,以后也要这样,一致对外、争取合理的权益。”   陶南风没有吭声,低头看着青灰色的水泥地面暗自思索。   茅草满山都是、树也随便砍?冬季马上来临,海拔一千五百米的秀峰山庄肯定会很冷,再修以前那样灌风漏雨的茅草房,怎么抵御寒冬?   作者有话说:   解释一下,秀峰山农场的领导目前出场的有场长焦亮、办公室主任罗宣、基建科科长黄兴武。因为地处高山,交通不便,不通电话,再加上领导强势,这个农场的管理有些混乱,让人很不爽。   目前出场的这三个领导都是反派,知青们会齐心协力一个个把他们斗垮。但因为江城知青们只是高中毕业生,社会经验不丰富,又是初来乍到,暂时只能先熟悉环境,努力改善自己的生活条件。   所有的斗争都不是一蹴而就的,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 第8章 砖瓦房   一说起修房子,知青们都劲头十足,恨不得马上就开始,根本没有多想。   破家值万贯呢,茅草房虽然灌风漏雨,但胜在宽敞、自由。办公室不惧风雨,可毕竟是办公场所,生活起居都不方便。   看到大家这么兴奋,陶南风犹豫片刻,开口说出自己的担忧。   “再盖茅草房的话,我担心再下雨怎么办、冬天怎么办。”   她的声音独特而悦耳,仿佛燥热夏日的一缕凉风,刚才还欢欣鼓舞有点上头的知青们顿时就清醒过来。   “对呀,陶南风的担心有道理。”   “茅草房修起来快,可是根本不挡风啊,到冬天岂不是冻死人?”   “再刮风下雨怎么办呢,难道倒了再修?”   一时之间,办公室又吵吵起来。   罗宣听到这些话,没好气地瞪了陶南风一眼:“你这个小姑娘懂什么!茅草房修起来最快,先安置下来要紧。冬天冷就烤火嘛,满山的柴火随便你们砍。”   一直没有发言的黄兴武也哼了一声:“这里是山上,哪有你们大城市条件好。艰苦环境最能磨砺一个人的意志,像你这样的娇小姐就该好好吃点苦,才知道农民种地的辛劳。”   这话听着有点耳熟。   继姐陶悠在学校里批评过陶南风是资产阶级娇小姐,吃不得苦、受不得累,应该好好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陶南风眸色变得有些黯淡。   可是旁人却不干了。   李惠兰反驳道:“谁说陶南风是娇小姐了?昨晚她一个人把我们四个人的铺盖打包扛过来,这么能干热心的好同志,哪里娇气了?”   大半夜地被赶到办公室睡桌子,叶勤本来就攒了一肚子火,听黄兴武批评陶南风立马不高兴,撇了撇嘴,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站得说话不腰疼!你们这些领导干部怎么不去艰苦环境磨砺意志?你们知道这大砖瓦楼房住得舒服,也晓得一楼潮湿要睡二楼。陶南风担忧冬天这叫有远见、未雨绸缪,哪里不对了?”   萧爱云悄悄拉着陶南风的手,温软的手掌触感细腻,温暖着陶南风的心。   “盖房子不行,扣帽子倒是拿手。房子垮了你们基建科不去检讨反省,反过来要求我们知青自己修,陶南风刚说五个字你就大肆批评,怎么,欺负老实人是不是!”   女孩子们同仇敌忾,男知青纷纷声援。就算刚才还觉得只要把房子盖起来就行、保不保暖并不重要的人,也开始支持陶南风。   “对!原来的茅草房根本就没办法住人。风一吹茅草全飞,墙倒梁断屋顶垮,冬天风雪一来我们怎么办?”   “为什么领导住小洋楼,却让我们知青住茅草房?我们也要建砖瓦房!”   “对,改善居住环境,才能安心劳动和生活。”   感受到同伴们的这一份热烈,陶南风的手微微颤抖,胸口似乎燃烧着一团火。她缓缓站起,眼神坚定,话语简洁而有力。   “房子是给人住的,必须要有长远的打算。挡风遮雨、保暖御寒这是最最基本的功能要求!如果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怎么叫房子?”   黄兴武恼羞成怒:“别的知青点都听话,就你们这群江城来的事儿多。你们想要建砖瓦房自己修去吧,我们基建科不管了!”   说罢,一甩手扬长而去。   罗宣摊开手,无奈摇头:“你们呀,还是太年轻了。和基建科的人作对有什么好处?现在好了,黄科长不管你们,谁来盖房子?”   基建科不管、自己盖房子?知青们顿时傻了眼。   他们只是高中毕业生,大多数知识来自课本、课堂,从来没人教过应该如何盖房子啊。   陶南风刚才的话,让大家内心升起了希望。   萧爱云问:“陶南风,你懂盖房子的对吧?”   乔亚东看向陶南风:“你是不是懂一点建造知识?”   李惠兰的眼神中充满期待:“陶南风,你要是懂建筑,就带着大家一起盖房子吧?”   大家都说:“你要是能行,就试试看?咱们一起努力盖出来的房子,总比先前那座风一刮就倒、雨一下就漏的茅草房强。”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到陶南风身上,她深吸一口气,慢慢开口,声音似溪水流过青石,柔美而圆润。   “我跟着父亲学过一点建筑知识,也看了一些专业书,可只有理论没有实践……我没有真正盖过房子。”   乔亚东问:“你爸从事建筑行业?”   陶南风点点头。陶守信教授在江城建筑大学赫赫有名,曾主持江城名楼明月楼的旧址重建,得到过市长的肯定与赞赏。   父亲是陶南风的榜样,也是她的人生导师。   叶勤好奇地问她:“我记得你爸是老师吧?怎么会和建筑扯上关系?”   陶南风道:“我爸在大学教建筑学。”   建筑学?听到这个名词,所有人都欢呼起来。   “陶南风的爸爸好厉害呀!”   “大学老师,随便教你一点就够了。”   “可以的、可以的,陶南风我觉得你一定能行!”   陶南风抬起头,一双明亮的眼睛里闪动着莫名的光芒:“那我试一试?”   她的话令大家的情绪激动起来。   ——哪怕基建科甩手不管,但陶南风可以带着我们盖房子!   乔亚东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她:“陶南风,试一下吧,我们听你的!”   女孩子们笑容灿烂:“试吧!好歹你还懂一点,比我们这些什么都不知道的强。”   扛下重担,陶南风感觉有了压力。   “我要一块图板、一把丁字尺、一对三角板。我先设计好新房子的建筑图纸,大家再来按照图纸施工。”   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走廊处传来:“好家伙,陶南风你这是专业的啊,还会画建筑图纸。”   抬头一看,来人是修路队的杨先勇工程师,黑框眼镜后的眼睛笑眯眯的。   陶南风道:“我跟着父亲学过描图。”要绘图、先描图,这是建筑师的基本功。   毛鹏与向北并肩走过来,毛鹏道:“别担心,修路队也属于基建科,我们来帮你。绘图工具、测量工具、盖房子要用到的工具……这些我们负责。”   向北不笑不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看到向北点头,知青们彻底放下心,开始轻松起来。   “陶南风,我们盖一座秀峰山最漂亮的房子,让其他知青流口水,啪啪打基建科的脸!哦,我忘记修路队也是基建科的,该死!”   众人轰然一笑,拥着陶南风走进修路队的办公室。   杨工将自己的办公桌让出来,这是一张专业的绘图桌——可调节倾斜度的桌板、高脚椅,图板上用胶带粘着一张网格绘图纸,丁字尺、三角板整齐地放在图板上。   陶南风看到这熟悉的绘图工具,眸光一亮,卷起衣袖坐在桌旁。   当她将丁字尺扣在图板一旁轻轻滑动,拿起铅笔画下一道水平线时,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   肩背放松、小臂微抬,气息均匀,眼随手动,气定神闲。   ——这么多年父亲严格训练出来的专业技能,在一这刻绽放出耀眼的光彩。   所有人屏息以待,担心呼吸声大了会将图纸吹走、惊扰陶南风的思路。   坐在图板前的陶南风明显话多了起来。   “一共二十个人,按照四人一间,设计五间宿舍。   东西两头向前推出一米五,留一个檐廊出来,夏季遮阳,雨天挡雨,大家还能在廊下闲聊说话,算是一个公共活动空间。   厨房、厕所放在北面,厨房设附墙烟道,旱厕外接化粪池。”   听到要做四人间的宿舍,知青们难掩心头雀跃,再也忍不住叽叽喳喳起来。   “以前我们住八人间,魏民的呼噜声吵死了,现在可好,让他跟老范他们几个打呼噜的住一间。”   “知青点的灶房连块防雨的油布都没有,我一直担心下雨连柴火都点不燃,现在这样设计挺好,厨房在室内。”   “厕所一定要做好啊,不然臭死了。”   萧爱云小心翼翼地凑近,提了点建议:“陶南风,能不能做个洗澡房?”   陶南风没有抬头,在图纸上加了两条线:“好,在厨房西头做一个小隔间,外接排水管,烧热水也方便。”   萧爱云见自己的意见被采纳,右手握拳在空中一划,“好耶!”能够提桶热水进去痛快洗个澡,真是太好了。   乔亚东忽然想起一件事,询问毛鹏:“毛副队长,我听人说下山的路塌方,是不是真的?”   毛鹏点点头:“昨晚风大雨大,半山腰那一段堵了,我们已经安排六个人在挖路,两天后看能不能通吧。”   乔亚东问:“陶南风,你这房子用什么材料做?如果是和场部办公楼一样的砖瓦房,红砖、瓦片、水泥这些建筑材料背上山全靠人力,难呐。”   建筑材料?陶南风停下手中画笔,眼睛无意识地盯着图纸右上角,陷入沉思。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砖瓦房   报名下乡之前,父亲陶守信对陶南风的未来规划得十分清晰。   先进江城建筑大学建筑系图书室工作两年,在他的指导下自学建筑学理论知识,等基础夯实之后进教研室,从描图员做起,到时候推荐读本校的建筑学专业,毕业后留校当老师。   陶南风心细、手稳、记性好,父亲用心培养就是想让她接班。   父亲书房里的专业书籍,陶南风看了个遍,有些太过专业看不懂的就囫囵吞枣强行记下。现在第一次被委以重任,她快速从记忆里搜寻有用的知识。   “用什么建筑材料?我想一想。”陶南风看一眼问话的乔亚东,陷入沉思之中。   站在一旁的知青们开始心下惴惴,窃窃私语起来。   “陶南风为什么不说话,是有什么问题吗?”   “虽然我不懂建筑,但也知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光靠山上的茅草、木头,盖出来的还不是茅草房?”   “盖房子还是得有经验,陶南风到底行不行啊?”   听到最后一句,李惠兰和乔亚东一起瞪向说话的人,异口同声地说:“你行你上啊!”   同时骂完,看那人脖子一缩不敢再质疑,两人相视一笑。   陶南风思考问题的时候向来专注,旁人说什么一个字也没有听到。在一片嗡嗡声中,她似乎想通了什么,用橡皮擦掉几条线,拿起铅笔继续绘图。   一层楼、五间宿舍的简易住房,陶南风只用一个小时就把建筑平面图的初稿画完。   一大半知青没耐心等,跑到隔壁去整理行李,洗的洗、晒的晒,场部办公室的走廊上摆满了脸盆、桶、鞋子……琳琅满目。   剩下三个女孩子和乔亚东安静地等在一旁。看到陶南风终于画完抬头,大家这才长吁一口气。   陶南风摇了摇头,似乎不太满意。条件有限,这里没有针管笔,不然描出来会更好看一些。   萧爱云看她有了动静,这才敢走到她身边,看着网格绘图纸上的线条,眼睛里满是好奇:“这就是建筑图?方方正正、横线竖线、有粗有细,好看是好看,可是不像个房子呀。”   陶南风微微一笑:“这是平面图。看,这两道线就是墙,墙上这三条线代表窗户,这条弧线代表的是门……”   其余几个都凑近过来,几个脑袋挤在一起,顺着陶南风的手指仔细察看,边听边点头,一个个像小鸡啄米一样。   “这就是走廊,对不对?”   “这是厕所,这是厨房,啊,这是洗澡房。”   “陶南风你的字好漂亮呀,瘦长挺拔,象刻出来的一样。”   听到同伴的表扬,陶南风的笑容略带些腼腆。工程字是绘图专用字体,父亲曾说过,工程字是设计师的脸面,必须写好。   听女孩子们光顾着夸陶南风的字,乔亚东清咳一声提醒道:“那个,陶南风,建筑材料用什么你想好了吗?”   陶南风点了点头。   乔亚东松了一口气:“用什么?”   陶南风回忆着书中所言:乡土建筑的精髓,在于顺应自然、因地制宜、就地取材。   她缓缓开口,眼中眸光闪耀,似有星河坠落其间。   “秀峰山石头、黄土多,石头做基础,黄土做砖砌墙。”   陶南风轻轻几句话,乔亚东却觉得眼前迷雾拨开,高兴地跳了起来。   “对!除了木头和茅草,秀峰山上多的是石头和土。买不到水泥、红砖,我们就挖石头做基础,黄土做砖砌墙。”   陶南风将图纸四边的胶带取下,轻柔而仔细地卷成一个纸筒,拿在手中挥了挥:“走,去现场。”   在走廊收拾东西的知青看到陶南风手中拿着纸卷,李惠兰几个簇拥着她从屋里走出来,都欣喜地问:“图纸画完,可以盖房子了?”   陶南风道:“画完了平面图,现在我想去看看现场。”   乔亚东现在对陶南风近乎崇拜:“陶南风说,我们要盖土砖房,这样冬天就不会往屋里灌冷风。走!我们一起去知青点。”   知青们一听,集体欢呼起来:“走走走!奋斗十天,住大房子!”   陶南风道:“十天不够。”土砖需要先拌湿土,脱模制砖后晒干,砌砖也要花时间,十天时间真不够。   知青们忙道:“没事,我们慢慢来。”   大家无条件的信任与支持令陶南风心生温暖,微微颔首。一阵山风吹来,带着湿润的水汽,陶南风额前一绺碎发被风扬起,调皮地在她耳边打着转。   眸光潋滟,沉静似水。   先前被大家认为清冷、娇气的陶南风,此刻透着一股令人仰视的光芒。   乔亚东感觉有道电流从头顶击下,当场呆在原地一动不能动。   在他眼里,陶南风不言不笑,却仿佛一朵雪白的昙花在夜色中缓缓绽放,月光洒下,给花瓣镀上一道金色的荧光,美得眩目。   乔亚东的傻样令女孩子们掩嘴偷笑,当嘻嘻笑声落到耳边,乔亚东反应过来,脸轰地一声便红了。   一直红到了耳朵根。   乔亚东掩饰地咳嗽一声,眼睛转向走廊上摆着的脸盆:“我,那个……和湿泥要用盆吗?”   少年情怀总是诗,可陶南风完全没有感受到乔亚东的悸动,一心盘算着如何取土制砖,顺嘴回答道:“不用。”   知青点东面空地有一片湿地,长期泉水浸润而成,正好挖坑取土,就在屋前拌匀压实。再用模具做砖,只要天气好,两天就能晒干。   至于石头……修路队天天都要开出不少山石,只要借个小推车,将这些石头拖到知青点空地就行。   想好这些,陶南风看向众人:“我们先平整场地,放线之后挖槽、做基础。”   平整场地、放线、挖槽、做基础?   专业、绝对专业。   知青们听到她嘴里冒出来的专业术语,越发相信她是真懂建筑,兴奋地嚷嚷起来。   “陶南风,我们听你的。”   “陶南风,你只管指挥,我们照做。”   无数双热切的眼睛望着自己,陶南风内心升起一股责任感,她挺直腰背,眼中光芒愈盛:“走吧!”   下过雨的土路湿滑泥泞,陶南风被一群人围在中间,宛如众星拱月。   来到六号知青点,大家按照乔亚东的安排先清理现场,捡茅草、搬房梁、移土块……热火朝天地开始做前期准备工作。   黄兴武带着两个基建科的人过来,一眼看到有条不紊的状态,瞳孔一缩。这二十个知青在搞什么鬼,难道他们当真知道怎么建房子?   他背着手走过来,这里瞅瞅、那里看看。   大家没有理睬他,魏民与同伴抬着一根断掉的房梁,故意朝黄兴武晃过去。黄兴武吃过他的亏,吓得向旁边一躲:“你们要干嘛?”   魏民哈哈一笑,嘲讽他道:“黄科长不是着急帮其他几个知青点修缮房子,怎么百忙之中还能抽出空来这里视察?”   黄兴武眼珠子转了转:“我是基建科科长,农场所有基建都归我管。你们知青点垮了一半,还不得靠我们?你们态度好一点,说几句软和话,再给师傅们买几包烟,莫说茅草房,砖瓦房都盖得起!”   买烟?还几包?   农场依山而建,地势东低西高,底下开了家供销社,卖些油盐酱醋、针线毛巾,因为山路崎岖,下一趟山不容易,这里最奢侈的便是副食与烟酒。   一包最便宜的飞马牌香烟得三毛钱,更高档的大前门香烟卖出一块钱一包的高价。   魏民一听便气炸了肺:“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们都是穷人,买不起香烟!你们既然是基建科,这些事情就是职责所在,还需要我们央求、送礼吗?”   叶勤听到这话,想到自己被分到养猪场就是因为农场领导搞什么“杀威棒”,目的是逼着大家送礼、服软,也不服气地怼了过去。   “知不知道这是搞腐败?拉出去可是要坐牢的!”   她家在农业局,父亲是名科长,为人清正廉明,最恨背后搞鬼,耳濡目染之下叶勤自然看不惯黄兴武的索贿行为。   黄兴武听她这一说,气得七窍生烟:“小丫头不要乱讲话,你懂什么?师傅们工作辛苦,给几根烟抽哪里就算搞腐败?”   他们这边斗嘴,乔亚东在一旁轻声问陶南风:“今天整理好现场就能盖房子吗?地还是湿的呢。”   陶南风走到东面泉水流下来的地方,指着那一片水草茂盛的湿地:“先挖土。”   乔亚东问:“图纸上能不能算出需要多少土、能够做多少砖?”   陶南风双手展开图纸,沉吟不语,在心中默默计算着墙体体积。   一眼瞟到建筑图,黄兴武顿时来了兴致,甩开魏民与叶勤,大踏步走到陶南风面前,伸手就想夺过。   一阵疾风吹来,陶南风心中一惊,反应迅速,向后一退,避让开来。   黄兴武眼中精光一闪:“这图是从哪里偷来的,赶紧还给我!”   乔亚东横跨一步,挡在陶南风面前:“哪个偷你的图?这是陶南风画的。”   黄兴武个子瘦小,站在乔亚东面前矮了一截,他不耐烦地说:“她画的?怎么可能!我才从场部出来一会,她就画出来这么一大张建筑图?”   看陶南风被欺负,知青们都围拢过来。   “你干什么欺负女生?”   “是我们看着她画的,你为什么要污蔑偷画!”   “难道只有你们基建科才有建筑图,我呸——”   黄兴武没想到江城来的知青如此团结,鼓着双三角眼,色厉内荏地说道:“你们不要闹事啊,我看到建筑平面图问问也不行?”   刚才索要香烟未果反被魏民、叶勤怼,黄兴武正窝了一肚子的火,看陶南风柔弱娇气的模样好欺负,便将火气撒在她身上。   “小小年纪胡吹大气!先前我好心好意要帮你们修缮房子,这小姑娘就说什么冬天来了不防寒。现在我不计前嫌过来帮忙,你又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张图纸来冒充内行。   来来来,让我看一眼,到底画了个什么鬼。一群知识分子,以为照着张图就能盖房子了?简直可笑!”   他凑近一看,突然就卡了壳。   身后凑过来两个脑袋,是基建科的两名工人,嘴里还啧啧称奇:“这建筑图画得漂亮……”   黄兴武抬手将两人推开,没好气地说:“你俩凑什么热闹?一边去。”   他斜着眼睛瞟向陶南风:“莫以为拿张图纸就能充内行,这就是张一层建筑平面图呢,基础平面图呢?基础大样图呢?立面图呢?剖面图呢?全套图纸都不全,还好意思说什么盖房子。”   说罢,他指着图上代表墙体的黑线:“砖墙?山墙承檩?知道不知道红砖多少钱一块?运到山上人工费需要多少钱、要耗费多少时间?照你这种搞法,盖到过年都盖不完!”   黄兴武这一连串的问话,充分展示了他的专业水准。   众人的心情荡到谷底,都停下手中活计,专注地看向陶南风,等待着她的回答。   作者有话说:   我们的泥瓦匠陶南风终于要带着大家盖房子喽~ 第10章 砖瓦房   “没错,这只是建筑平面图,最能体现建筑功能的便是平面图。我们先从基础放线开始,边做边画有问题吗?   一层土砖房、山墙支檩、木屋架挂瓦,还需要再画立面、剖面图吗?我们自己盖房子,需要人工费吗?建筑材料因地制宜,需要多少成本?   我们只是普通知青,却因为基建科的缺位而被迫自己盖房子,你这个基建科科长还好意思站在这里指手画脚,不脸红吗?”   陶南风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情绪激动,眼中闪着怒火。涉及建筑专业,她决不允许被人鄙视。   乔亚东与萧爱云一左一右护着陶南风,被她情绪所感染,也愤怒地斥责黄兴武。   “是你说基建科不管,逼着我们自己想办法盖房子。现在跑来阴阳怪气、语言打击,是什么意思?”   “房子是用来遮风避雨防寒的,你却只想图简单、图省事,盖个茅草房一刮风下雨就垮掉。现在我们自己设计自己盖,再差也比你强!”   黄兴武气得直咬牙,抬手一指。   “没有金钢钻,莫揽瓷器活。你这小姑娘拿着个图纸装模作样,就想带着大家盖房子?吹什么牛!要是一个高中毕业生都能画图修屋,基建科科长你来当得了。”   黄兴武是工农兵大学生,混了个工业与民用建筑专业的大专,自认为是专业人士,岂能容陶南风凭着一张建筑平面图就夺了他的风采?   魏民一听,立马大笑一声:“好啊,如果真能盖好房子,那就让陶南风来当基建科科长!”   旁边知青一听,全都鼓噪起来。   “好主意,那就比一比吧。”   “我们六号知青点如果自己能盖出新房子,那你这个基建科科长就让位!”   “打赌、打赌!陶南风,我们一起冲哇——”   隔着涌动的人头,黄兴武与陶南风目光相对,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沉静激起他内心的焦躁,他提高音量叫了起来。   “陶南风,你不要以为会画图就不得了,我们打个赌。如果十天内你能带着这帮知青盖出像样的房子,我这个基建科科长让给你来当。可是……”   他停顿了一下,冷笑道:“如果你盖不出来,那就永远不准再画图、搞基建!”   他越说声音越响,仿佛在将心中的愤怒完全宣泄出来。   在省城读大专的时候,他追求班级一名漂亮女生,可人家根本看不上他,将他送来的情书撕碎扔进垃圾桶里。这件事刺激得他只要看到类似的女生就恨得牙痒痒。   陶南风长得漂亮,画得一手好图,与他曾经追求的女生有些相像,这让黄兴武恨不得将她踩进泥地里永世不得翻身。   黄兴武黑瘦矮小,此刻愤怒令他面孔扭曲、鼻翼翕张,看着有些骇人。   知青们先前鼓噪着打赌,但现在他提出的赌约竟然是输了就不允许画图、搞基建,大家心头一紧,全都闭上了嘴。   陶南风抬眸看向远处青山,秀峰山山脉连绵不断,植被丰富,山石与泥土随处可得。这么丰富的建筑材料,哪里盖不出一栋遮风避雨的房子?   看过那么多书,帮父亲描过那么多图,只是盖一栋砖瓦房,陶南风有信心。只是十天时间绝对不够。   黄兴武死死盯着陶南风:“怎么样?敢不敢跟我打赌?”   陶南风道:“十天不够。”   她上钩了!黄兴武兴奋起来:“十天不够,那就二十天,免得说我欺负你。”   二十天够不够?陶南风沉吟不语。   黄兴武就怕她不跟自己打赌,再次加码:“三十天总够了吧?”   估算过施工进度之后,陶南风缓缓点头。   黄兴武哈哈一笑:“那就说定了,我等你们三十天,要是一个月之后你们的房子没有盖起来,你就永远不许再搞基建!”   陶南风还没表态,萧爱云焦急地阻拦她:“陶南风,你那么喜欢建筑,怎么能拿未来和黄科长打赌?”   叶勤也插话:“对呀,科长又不是他说让谁当就能谁当的,那得通过场部领导会议。再说了,万一他说话不算数怎么办?”   乔亚东看得出来陶南风喜欢建筑,不愿意她用自己的未来作赌注:“你别上他的当。我们自己盖房子,又不需要他帮忙,凭什么要跟他打赌?”   不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陶南风此刻想起父亲对她说的话。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她看一眼关心自己的知青,微笑道:“没事,我心里有数。”   陶南风稳稳站在泥地,转头看向黄兴武:“我们要是盖起来了,你退位,让杨工当基建科科长。”   “杨工?”黄兴武一听她提名修路队那个老实巴交的杨先勇,冷哼一声,“算你识相,晓得自己挑不起这个重担!”   两人目光在空中相遇,同时点头。   赌约,成。   知青们都定定地看着陶南风,以前的她就像是棵刚露出芽尖的小幼苗,娇怯怯地观察着陌生世界,可是现在的她的身上却带着大家不熟悉的锐气。   似乎一进入基建领域,她就有了底气与勇气。   向北、毛鹏、杨先勇从场部走过来,知青们一见到向北,顿时有了主心骨,你一言我一语地将打赌的事情说出。   向北看了一眼陶南风,没想到这姑娘胆子挺大,敢和黄兴武打赌。   毛鹏抬手一把揪住黄兴武的胳膊:“黄科长,你真舍得拿自己的科长职位打赌?如果输了……”   修路队队员个个力气大,黄兴武使劲挣扎也甩不开,只得强笑道:“认赌服输。”   怎么可能会输?陶南风这小姑娘自以为是得很。秀峰山上的石头又大又硬,光是挖槽就得花上十几天,更别提买砖砌墙,这么多建筑材料他们到山上去背?就这些书生给他们两个月都背不上来!   毛鹏道:“我们来当个见证人。黄科长要是敢说话不算数……嘿嘿!”   他这一声嘿嘿,听得黄兴武浑身上下发毛。   知青们一起叫道:“认赌服输!黄科长要是敢说话不算数,我们就告状去!”   十几个充满朝气的年青人,声音汇聚一起,在山谷回响,惊起几只山雀,扑喇喇地飞过众人头顶。   向北被这氛围所感染,神态间的慵懒渐散,沉声道:“我来当见证人。”   黄兴武点头如捣蒜:“一口唾沫一个钉,肯定算数!”   毛鹏这才松开手,黄兴武悄悄转了转手腕,有心想要说几句场面话,可在向北的目光逼视之下,他什么也没敢说,灰溜溜地离开。   待黄兴武走后,知青们都围到陶南风身边。   “陶南风,你胆子真大!”   “一个月的时间真能修好砖瓦房吗?”   “我们现在做什么呀?得赶紧动手,可不敢耽误时间。”   “咱们一定得赢!让黄科长滚蛋。”   陶南风浅浅一笑,声音似清风拂过山岗:“放心,大家一起努力,一个月能盖好。”   向北看向陶南风的目光带了丝异样,这个在修路队工作了半个月的姑娘与众不同。   先前以为是个娇小姐,没想到天生大力的她咬着牙和大家一起劳动,从不喊苦叫累;先前以为是个胆小的,没想到她敢带着知青们盖房子,赌上自己的前程和黄兴武打赌。   向北忽然想看看这姑娘到底能够走多远。   知青点重建工作正式开启。   建筑师:陶南风   现场项目管理:乔亚东   工器具管理组组长:魏民   采购组组长:陈志路   陈志路个子中等,看着瘦但却是学校田径队选手,动作敏捷灵活。他是江城化肥厂子弟,父亲是采购科科长、舅舅是基建科科长。   他这人闲不住,最爱走街穿巷,在这个偏僻的农场简直要憋出毛病来,一听到可以下山采购建筑材料,立马自告奋勇当采购组组长。   天公作美,连日放晴。   陶南风带着大家平整场地,从修路队借来卷尺放线,在地面撒上石灰定好位置,直起腰对魏民说:“开挖吧。”   魏民家里兄弟姐妹多,母亲操持家务,全靠父亲一个人的工资过活,日子过得艰难。他在家经常干力气活,做煤球、锄草种菜是把好手。   听到陶南风这一声,魏民往手中吐了一口唾沫,高高扬起锄头,沿着石灰线向下狠命一挖!   “叮噔——”   铁器砸到石块,发出刺耳的声响。   魏民手被震得发麻,刨开面上泥土,底下果然是一块山石。   石头灰麻色,坚硬无比,磨盘大小。   如果这一块场地之下全是石块,那就难怪黄兴武那么笃定自己三十天之内盖不好房子。   陶南风思索片刻:“遇到石头先不挖,把土层部分挖出来我看看。”   魏民带着几个精干的小伙子,吭吭哧哧地沿着白线挖过去,半天功夫下来,地槽部分露出本来面目。   ——石头与土层的比例为1:1。   一半的石头,一半的黄土,夹杂在一起,墙下如果要做条形基础,真的很不好挖。   可是,土砖砌墙,墙下没有基础可不行。   陶南风眉头微皱,却听到黄兴武阴阳怪气的声音:“书生意气,纸上谈兵,可笑啊可笑!”   魏民气呼呼瞪了他一眼:“少说风凉话。”   几个基建科的人扛着一根刚砍下来的木头向前走,黄兴武在一旁指挥,一眼看到他们挖出石头,心情十分愉快。   “都是知青,差别怎么就那么大呢。上面几组德县、南县过来的知青可没你们娇气,茅草房住得蛮好,没听谁叫苦。就你们江城来的知青尊贵,非要修什么砖瓦房。”   知青点总共六个,修上面五个知青点的时候基建科还用了点心,建在背风向南的山坳,木柱、木梁、木屋架搭好主体框架,竹片、树枝捆绑钉牢再糊上稀泥,有效抵挡风雨。   屋顶虽然也是茅草,但细密紧实,每隔一段时间会加固,还发明了独特的压草木条,不至于风一吹就跑不见。   或许是看知青们老实,修到后来基建科越来越不用心,轮到江城这二十个知青,不说主体框架胡乱对付,连选址都是随便找了一处,正对着风口。   陈志路的舅舅是基建科科长,耳濡目染之下多多少少懂一点基建门道,他抬手擦了把额头汗珠,扯开嗓子问:“敢问修知青点上面拨了多少工程款?多少用在盖房子,多少用在烟酒茶?”   这一问正捅中黄兴武心窝,他面色一变,虎着脸说:“这都是领导操心的事情,你们这些知青懂得什么,赶紧盖房子去吧。”   说罢,他没敢再嘲讽陶南风,丢下一记白眼便离开了。   陈志路看着他的背影嘲讽:“你们看他的模样,像不像一只大白天在竹林里窜的黄鼠狼?”   魏民一听,笑得喘不上气来:“你别说,还真像!上次我们在竹林抓了半天没抓着,那黄鼠狼瘦瘦小小,跑得挺快。”   其他知青一听,都笑了起来:“正好他姓黄,以后就叫他黄鼠狼吧!”   于是,黄兴武得了个绰号:黄鼠狼。   听到身后传来阵阵嘲笑,黄兴武牙槽紧咬,面孔显得有些狰狞。当年向建管系系花、心中女神范雅君表白的时候,同学们也是这样嘲讽自己。   他突然站定,转过身看着陶南风。她正低头察看眼前挖出来的山石,后颈莹白如玉,身形纤细似竹。   黄兴武冷笑一声,心里想着满山都是这样的大石头,人工开挖至少得花上两个月时间,当年自己参与场部办公楼修建的时候,凿一天石头下来胳膊酸软,第二天抬都抬不起来。   这一回,我看你怎么盖房子!   图纸画得再漂亮,那又怎样?不了解实地情况,终归是纸上谈兵。   在内心咒骂一番,黄兴武这才心满意足地领着工人向山上走去。   陶南风没有被黄兴武的出现影响心情,径直走到临时用树干、茅草、油布搭建起来的工具间,取出一支铁钎、一把铁锤。   萧爱云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好奇地问:“陶南风,你要做什么?”   陶南风的眼睛余光掠过左手手背,那里曾经有一个乌黑的牙印,现在已经消失,一丝疤痕都没有留下。   梦中被丧尸咬了一口,然后这个牙印送给她一份礼物:大力,还有更敏锐的五感、更健康的身体。面对这样的变化,陶南风一开始十分惶恐,就怕被人当成怪物。   可是,她害怕的一切并没有发生。   在修路队她一掌劈裂山石,向北说:力气大,来修路队就对了。开山、凿石、砍树,修路队队员们已经习以为常。暴雨夜她帮室友搬被窝卷,小山般的背包扛在肩头,大家只觉得庆幸:陶南风,幸好有你。   既然众人并不畏惧她的力量,那还怕什么?   想到这里,陶南风看向萧爱云:“砸石头。”   萧爱云眼睛一亮,兴奋地对魏民说:“让开让开,让陶南风来。”   众人让开一条路,陶南风走到魏民第一锄头锄出来的石头面前。   萧爱云在修路队和陶南风是配合惯了的,殷勤地帮她挽起衣袖之后退开三步,抬手指挥众人:“散开散开,小心石头渣子崩到。”   陶南风目光炯炯,盯着眼前磨盘大的灰色岩石。   左手轻抬,将铁钎立在石块之上,右手高高举起,铁锤扬起,重重砸下。体内那股越来越壮大的热流自右手涌出,注入铁锤。   “叮!”一声清脆铁器击打之音。   力量从右手到铁锤,再由铁锤到铁钎,自铁钎尽数涌向石块。   平移铁钎三寸,同样的动作再次重复。   “叮!”   “叮——”   三锤之后,陶南风站起身。   没有一个人说话,知青们惊艳于陶南风这娴熟、充满力量感的动作。   每一次挥锤,看着轻飘飘半分力道都没有,落下之时却带着惊雷之势。   快如闪电、重若千斤。   铁锤力道极大,击打中铁钎发出巨大声响,可是铁钎却一动不动。既没有下落半分,也没有平移半寸,就那样安静地承受着。   铁锤上下舞动,摩擦空气迸射出火光,铁钎一动不动?这得多大的力量!   萧爱云美滋滋上前,对魏民说:“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搬石块啊。”   “啊?”魏民有点懞。   萧爱云笑嘻嘻地解释:“陶南风力气大,在修路队都是她凿石头,其他人负责搬运。”   “只用三铁锤就够了?”魏民指着石头,终于找回自己的理智。他在采石场见过工人们用铁锤砸石块,叮叮铛铛、汗流浃背,哪里能够如此轻松?   “三锤就足够。”陶南风弯下腰,双手按在石头上,轻轻一使劲。   “咔嚓!咔嚓!咔嚓——”   连续不断地声响,像炒豆子一般。需要两人才能合抱的一块大山石陡然裂开,散成十几块,形状大小类似、边长约二十厘米的小石块。   “哦哦哦——”   片刻静默之后,现场发出巨大的欢呼声。   我的天……魏民的嘴唇都在哆嗦,这是什么惊世骇俗的力道!   陶南风轻轻松松抡三锤,就将石头砸出十几块。别人或许不知道,但魏民可是在采石场卖过苦力的人,他太清楚这里面的门道。   哪怕是成年精壮大汉,也绝对做不到这一点。   先前听萧爱云说陶南风一巴掌砸烂罗宣的办公桌,先前还以为有夸张成分,今日亲眼所见,竟然是真的!半点也没有夸张。   这不是一般的力气大,而是神力惊人!   陶南风转过头,目光似电。魏民对上她的眼睛,膝盖有些发软。他紧紧闭上嘴,没有多说一句话。   谁敢再说她是娇小姐?   娇滴滴又样?她力气大啊。   陶南风的声音淡淡的:“把石块堆在那头,开好地槽做毛石基础。”   魏民回过神,招呼身边伙伴把小推车拖过来,跟在陶南风身后,一车一车地搬运着石块。   管她是神还是仙,力气大是好事。   陶南风在前方开砸,魏民在后方清运,大家井然有序地忙碌着。   叮!叮!叮!   清脆的击打声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魏民悄悄问萧爱云:“陶南风看着秀气,怎么力气这么大?”   萧爱云斜了他一眼:“她天生力气大,只是平时比较低调罢了。”   几个知青一听,瞪大了眼睛。   “唉呀,这可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我的妈,幸好没有和她掰手腕。”   “看她胳膊细细的,没想到爆发力这么强。如果参加运动会举重项目,陶南风一定能拿世界冠军!”   “黄鼠狼再敢来捣乱,让陶南风一巴掌拍过去!哈哈……”   越说越兴奋,大家干起活来更起劲了。   就这样,在陶南风的带领下,知青们只用了两天时间将完成了挖槽任务。   看着堆积成一座小山的石块,众人欢喜得满脸放光。   人多力量大,团结起来工作工作效率真高。   劳动后的喜悦让知青们更加信任陶南风,齐声问道:“陶南风,接下来我们做什么?”   看着眼前按照图纸挖出来的沟槽,知青点砖瓦房大致轮廓初显。陶南风很有成就感,嘴角噙着一丝浅浅微笑,纤指微抬,指向东面湿地。   ——挖坑,取土,做砖。   作者有话说:   追连载的亲们,闲暇时光可以看看我的完结年代文《七零女配是末世大佬》、《穿书七零女配有空间》,主角都是可爱、勇敢、善良的女孩子,在那个充满希望的年代焕发出美丽的光彩。 第11章 砖瓦房   别看江城知青只有二十个,却藏龙卧虎。   轮到拌土做砖的时候,又有人自告奋勇地站出来。   胡焕新,砖厂子弟,从小在农村长大,跟着爷爷、父亲一起和过泥、做过土砖,最喜欢的就是玩泥巴。他个子敦实,圆脸大眼睛,总是笑眯眯的,看着显小,知青们亲切地呼他“小胡豆”。   胡焕新带着大家砍树做木头模具,挖土、和泥、压土、脱模、码放,一气呵成。   做砖是个体力活,忙乎一整天,胡焕新带领的制砖组完成一千块。一块一块的黄土砖整齐晾晒在空地上,场面很是壮观。   几个知青累得瘫倒,却不肯休息,站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笑得灿烂无比。   “唉哟,这么多砖真是我们做出来的?”   “太有成就感了!”   “用这个砖来砌墙,再也不怕狂风暴雨了。”   陶南风指挥着另外一组知青砌毛石基础,沟槽清扫之后铺上细砂,再将开凿出来的石块垒成阶梯式。   陶南风力气大、知青们干劲足,不过一天时间已经完成三分之一的任务。   夕阳映照,给每个人都镀上一层金光。   乔亚东兴奋地看着眼前成果,问陶南风:“按照这个进度,我们什么时候能够完工?”   陶南风的眼中满是欣喜:“二十天就够了。”   所有人都欢呼起来:“耶!黄鼠狼要气死喽~~”   这么快就能盖好房子,真是多亏了陶南风神力惊人。如果没有陶南风用铁锤凿开山石,施工进度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   到了夜晚,月色昏沉。   所有知青都回办公室休息,施工现场没有一丝人声,只有泉水滴落的湿地处蛙鸣依旧。   两道人影悄悄靠近六号知青点,摸到码放土砖的位置,淡淡月光撒下,其中一个弯腰摸到一块砖,抬腿就是一踩。   “我靠!真他妈硬!”   “这么多砖,哪里能每一块都踩上一脚?”   “少啰嗦,先推倒了再说吧。”   “你说我们黄科长也是的,干嘛非要跟这些砖过不去?做这样的事我心里发虚啊……”   夜深人静,知青们毫无防范,这两人偷偷摸摸搞完破坏便回场部复命,黄兴武得意洋洋地咬牙:我看你们用什么盖房子,还想自己做砖?做梦吧。   等到第二天知青们醒来,来到知青点正准备撸起袖子大干一场,看到眼前这一切顿时惨叫起来:“啊!!!我们的砖!”   睡觉前一千块土砖明明垒得整整齐齐,现在却被人路踢得东倒西歪。湿泥和成还未晒干,有的裂成两半、有的缺角、有的变形,眼看着是不能用了。   知青们费了一天的功夫才做出这一批土砖,竟然被人一夜之间就破坏了!   魏民挥舞着拳头,忍不住爆了粗口:“他妈的,肯定是黄鼠狼派人干的,这狗东西怕输,竟然来阴的。”   胡焕新眼中满是愤怒:“走!找黄鼠狼算账去。”   乔亚东却有顾虑:“我们没有证据,有什么办法?”大家都知道这事与黄兴武脱不了干系,可要说证据……真没有。   胡焕新嘟着嘴、哭丧着脸:“我辛苦做了一天呢,就这样被弄坏了。”   乔亚东沉着脸,环顾四周,指着原先砌土灶的位置:“只是推迟了一天的进度,不怕。以后大家排班轮流值夜,不能再让旁人搞破坏。”   魏民狠狠一跺脚:“好!两人一班,就守在这里。”   陶南风抿了抿唇,挽起衣袖,弯腰搬起一块山石,众人齐心协力,不一会儿就砌了座露天的小小石头房子。   砌好了,大家还不忘对着场部方向啐了一口。   “破坏分子罪该万死!”   “黄鼠狼不得好死!”   “舍得一身剐,敢把黄鼠狼拉下马!”   愤怒让众人更有干劲,胡焕新指挥着众人重新和泥。   叶勤左手抓一把野花站在一旁,野花掉落湿泥中,她忙弯腰去捡。   “等一下。”看着泥地里多出来的一枝茎叶,陶南风忽然心思一动,产生一个想法。   叶勤愣愣地停下,抬头看向陶南风:“怎么了?”   陶南风越想越觉得可行:“我们来做草砖房。”   草砖房?胡焕新似懂非懂:“往土砖里添加稻草秸秆?我们农村烧火要用秸秆,舍不得呢。”   “对的。”陶南风眼睛里闪着欣喜的光芒。   她记得书中有记载,在北方严寒地区,当地农民将秸秆切成一指长,添加到黄泥中,做出来的砖块能起到保暖的效果。   秸秆与茅草杆一样都是中空,储存的空气层能够保暖,原理是一致的。   叶勤举起一只手抢着发言:“养猪场有铡刀,专门用来切猪草的,借过来切茅草杆肯定好。”   说干就干。   都是十几岁的少年,好奇心、创造性最为浓烈的年龄段。知青们有的上山采茅草,有的去养猪场借铡刀,堆在空地上开始切草杆。   茅草杆是中空的,咔嚓咔嚓几下就切出一大堆。   知青们试验了几种添加茅草根的比例,最后终于选定最合适的添加分量,开始认真制砖。   三天之后,毛石基础砌筑完成。   第一批制作完成的砖块整整齐齐码放在空地上,已经晾晒完成,可以开始砌筑。   原本杂草丛生、一到晚上蛙鸣阵阵的东头湿地,现在变成一个宽五米、长十米的深坑。   泉水沿着一条橡皮水管缓缓流下,平时大家洗漱、饮水都靠这山泉。水源尽头处放置一口大缸储水,漫出来之后便流入湿地,滋养出繁茂水草。   乔亚东问陶南风:“这个坑要不要填上?”   陶南风摇摇头:“引水入坑,正好多口水塘。”   几个知青一听,手舞足蹈起来:“好好好,水缸里的水用来喝,多余的水流进水塘,养鱼、游泳都可以。”   大家一边商量一边动手,几天功夫下来,竟真的修出一口水塘。青石板铺在一侧,日常洗衣、洗脸都很方便。   虽然水塘还在慢慢蓄水,只底下浅浅一层泥水,但知青们已经开始畅想荷叶田田、游鱼戏水的场景。   乔亚东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同学们,以后大家要爱惜这口塘,可别把它弄脏了。”   知青们一个个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吧,乔班长,我们懂的。”   承诺完毕,大家转头望向陶南风:“你是怎么想得出来这一招的?是不是早就想好了要挖一口水塘出来?”   陶南风的声音很平静:“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北宋皇宫失火,宰相丁谓主持修复工作。挖沟取土,引水成河,伐木取水而下,修建工程完成后用废弃的砖、石填沟,一举三得,节省上万两白银,谓为工程管理的典范之作。   听完她讲的故事,众人恍然大悟。   “走一步,想两步,陶南风你真高!”   “果然还是要多读书呀。”   “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黄金屋,嘻嘻。”   正在马屁滚滚之时,陈志路从远处奔来,一边跑一边喊:“山路通了,可以下山买瓦了。”   乔亚东一听,松了口气。   从打赌之日起,已经过了七天。如果山路再不通,瓦片、石灰运不上来,就怕耽误工程进度。   陈志路带着五个知青下山,一趟一趟地将小青瓦、石灰、窗框与玻璃背上山,知青点在大家的集体努力之下,渐渐有了模样。   制砖、和泥浆、砌墙,大家从笨拙慢慢变得熟练。   陶南风有理论,知青们勇于实践,配合默契。按照“横平竖直、泥浆饱满、错缝搭接”的基本原则,一层一层地向上砌筑着。   二十天之后,砖瓦房初具雏形。   墙高三米,山墙按照陶南风的要求砌出坡度,上面搁置檩条。   一根又一根的木头从山上砍下,搭梯子上屋架、搁上檩条,再钉挂瓦条,铺青瓦。   当看到自己从书上看来的知识、图片转为实物,陶南风不自觉地心情愉悦起来。长眉上扬,双眸清亮,嘴角含笑,真想扯开嗓子高歌一曲。   歌名她都想好了   ——《社员都是向阳花》。   “公社是颗红太阳   社员都是向阳花   花儿朝阳开,花朵磨盘大   不管风吹和雨打   我们永远不离开她”   陶南风不会唱歌,五音不全,平时不敢开口。现在心情放松,她轻声哼着不知道拐到哪个角落的奇怪曲调,扛起一扇窗框安装进墙内。   当这小小的窗户镶嵌上玻璃之时,厚实的土砖墙顿时有了生机。就好像建筑眨眨眼睛,活了过来。   陶南风后退半步,认真欣赏着眼前这一切。   父亲常说建筑有生命,以前自己不懂,总觉得这冰冷的砖、瓦、水泥、钢筋都是死物,拼在一起怎么就有生命?   可是现在,当看着自己设计、参与的建筑一点点在手中绽放光彩,她懂了。   第二十六天傍晚,夕阳西下,晚霞漫天。   六号知青点,土砖房落成。   最后一片青瓦已经铺上屋顶,再不怕下雨。   地面做好防潮之后压平夯实,平整光亮,再不怕返潮。   墙面结实厚重,再不怕大风吹来、野兽侵袭。   知青们欢叫着把行李拖进分配好的房间,一会在床上打滚,一会打开窗户狂叫,一会跑到檐廊下跳舞,发了神经一样对着青翠苍山大喊。   ——我们的房子,盖好了!   ——大瓦房,土砖房!   山谷里传来阵阵回音。   土砖房……盖好了……   萧爱云笑得直打跌,扶着陶南风的胳膊叫道:“疯了疯了,都喜疯了。”   李惠兰重新种了盆兰花,放在窗台上,看着那油绿细长的叶片,眼中满是憧憬:“等到明年春天,就会开出漂亮的兰花。”   叶勤一边在墙上钉钉子一边给房间划分功能区:“毛巾脸盆放这边,衣服箱笼放那边,以后我们轮流打扫卫生啊。”   陶南风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靠在门边,看着眼前窗明几净的房间出神。   窗帘还没来得及做,窗户玻璃是透明的。金色夕阳与红色晚霞交相辉映,橙色光芒透过玻璃映入房间,整个屋子笼罩着一种静谥的暖色调。   三五知己共处一室,夕阳晚霞洒落新居。   陶南风脑中浮出这一句话,嘴角上勾,漾出一个淡淡笑容。   萧爱云忽然想起什么,将陶南风推到屋里唯一的一张椅子前坐下,笑嘻嘻地说:“你可是我们最大的功臣,今天得享受一下我们的侍候。”   李惠兰取出茶杯,叶勤拿来茶叶,萧爱云拎过开水瓶,三人给陶南风倒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三双眼睛闪着热切的光:“陶南风,你辛苦了。”   陶南风没有被人如此殷勤地感谢过,有些适应不来,脸蛋微红,摆了摆手:“不要客气。”   萧爱云笑着说:“你喝了这杯茶吧,你这些天忙前忙后,又出脑力又出体力,劳苦功高。如果没有你,我们这些人哪里知道怎么盖房子?还得受黄鼠狼的磋磨呢。”   叶勤听她提起黄兴武,马上想了起来:“对呀,你不说我都快忘记了。我们盖起房子只花了二十六天,黄鼠狼打赌输了,可以从基建科科长这个位置滚蛋了!”   作者有话说:   注:《社员都是向阳花》是一首创作于二十世纪60年代,在全国广泛传唱的优秀群众歌曲,由张士燮作词,王玉西作曲。歌曲优美畅快,轻松活泼,反映了当时农民群众战胜自然灾害的乐观精神和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坚定信心。 第12章 砖瓦房   一听说要找黄兴武算账,所有知青都兴奋起来。   “对,搬家、收拾都不着急,先把姓黄的拉下马才是正事。”   “当初搞破坏的人肯定是他,一肚子坏水。”   “让杨工当基建科科长,黄鼠狼滚蛋!”   摩拳擦掌,二十个知青将行李放下,细心地锁上门窗,集体到场部找黄兴武——输了赌约,就得把科长之位让出来。   黄兴武稳稳地坐在办公桌前,抬起手指敲打着桌面:“你们急什么?二十六天就盖完房子了?谁说你们完工了?”   乔亚东站在前面,大声道:“当然完工了,我们今天都住进去了。”   黄兴武翻了一记白眼:“你们根本就不懂得建设流程。设计、施工,住进去就算完工?错了错了,大错特错!谁知道你们会不会偷工减料?谁能判断你们盖的房子能够住人?谁敢断定你们的房子没有质量问题?如果没有最后一个验收环节,如果没有专业人士来对房屋质量进行鉴定,根本就不算完工。”   说到最后,黄兴武哈哈一笑,得意洋洋地扫视着眼前一张张稚气未脱的脸,心里冷哼着:和我斗,你们还嫩着呢。   陈志路的舅舅是基建科的小领导,自然听说过验收环节,他越众而出:“那就验收吧,今天就验收!”   黄兴武将身体慢慢向椅背上靠,慢悠悠地说:“急什么?按照规定你们先打个报告来,基建科什么时候有时间了再去验收……”   话音未落,魏民已经暴躁地跳了起来,一巴掌拍在桌上。   “你搞什么鬼!故意拖延时间是吧?我们辛苦了二十几天,白天鸡叫就起、晚上天黑才回,还得提防那些不要脸的王八蛋搞破坏!你倒好,拖个几天再验收,黄花菜都凉了!”   听到魏民说“不要脸的王八蛋搞破坏”,黄兴武眉毛直跳,面色僵硬。狗东西,敢指着和尚骂秃驴?   黄兴武没好气地抬起头:“魏民你是不是以为自己是工人子弟就无法无天?敢到场部大呼小叫!我走的是正常建设流程,你不懂就不要乱喊。”   知青都是读书人,书生气十足,哪里是黄兴武这种老狐狸的对手?气得哇哇叫,却无可奈何。   乔亚东忍着气:“那你说,怎么申请,如何验收?”   黄兴武嘿嘿一笑,拉开抽屉,取出一份文件:“呶,这就是验收申请单,你们抓紧时间填写,我们明天组织专班,一定尽快验收。”   乔亚东伸手想要去拿,却被萧爱云跳起来制止:“凭啥什么都听他的?明明我们的房子已经盖好,我们知青二十双眼睛不够用,非得他来验收?”   叶勤道:“咱们可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欺负我们年纪小、没见识是不是?谁知道他会不会拖着不肯验收,或者胡乱指个问题出来验收不合格?”   陶南风走到黄兴武面前,声音虽轻,却清晰而坚定。   “黄科长,我们的赌约并不包括验收这个环节。”   “对,你们打赌的时候根本没有提到验收两个字。”萧爱云学着黄兴武当时的语气说话,“那就说定了,我等你们三十天,要是一个月之后你们的房子没有盖起来,你就永远不许再搞基建。”   萧爱云哼了一声。   “这可是你当时对陶南风说的原话。什么叫盖起来?三岁小孩都知道起好屋、住进去就行,哪里有验收这个说法?你故意为难我们,就是不想履行赌约呗,说话不算数,算什么男人!”   黄兴武冷笑道:“怎么不包括?你们现在只是单方面觉得房子盖完,根本不算数。”   陶南风闭了闭眼睛,待睁开时眼神中多了一丝嘲讽。   “你不要欺负大家不懂行,他们不懂,我懂!这是农场内部基建项目,属于危房改造,连立项环节都没有,验什么收?”   听到陶南风的话,知青们顿时明白过来。   “真无耻!不想履行赌约直接说,何必搞些弯弯绕绕?”   “我呸!言而无信,钝铁无钢!”   “还填什么验收单?我们走吧,就当黄鼠狼说话是放屁呗。”   一字一句,透着浓浓的鄙视,仿佛黄兴武就是一个跳梁小丑,根本不值一提。   黄兴武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美丽的少女,她穿着件浅蓝圆领衬衫、一条深蓝阔脚长裤,两条大辫子盘在脑后,清爽、冷静、透着股书香韵味。她嘴角微微上翘,态度不卑不亢,可落在黄兴武眼里她的每根头发丝都在讥笑自己没有担当。   ——和那个自己读书时高攀不上的范雅君真像啊。   曾经的屈辱涌上心头,黄兴武脑中闪过当年追求范雅君时围观同学所说的话,不由得羞愤交加,猛地从椅中站了起来。   “老子说的话,句句算数。走!现在就去验收,我倒要看看,你们这群高中生能够盖出什么样的房子。”   来到知青点,看到眼前新砌的砖瓦房,黄兴武愣在当场。   厚实黄土砖、锃亮的小青瓦、宽阔的檐廊、小小的窗户镶嵌着花玻璃,既透光又遮挡视线。   五间宿舍,带厨房、厕所、洗澡间。   二十六天,真的完工了!   一帮子从来没有搞过基建的年青人,竟然在陶南风的指挥下,盖起了一桩砖瓦房!   又妒又恨,黄兴武一口气堵在胸口,若不发作简直要疯。   他气得双手胡乱挥舞,嘴里叨叨着:“不可能!你从来没有上过大学,不懂什么叫建筑、不懂什么是结构,怎么可能盖出这样的房子?就算是范雅君过来,也不可能做得这么好。”   知青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癫。   “这人不会是气傻了吧?”   “谁是范雅君?莫名其妙!”   “知道自己输了怕丢乌纱帽,所以装疯卖傻?”   黄兴武忽然抬手一把就向陶南风抓去。   陶南风反应快,后退半步,一个侧身避让开来,反手扣住对方胳膊,猛地一抬手,劲力吞吐,将他甩了出去。   一股大力涌出,黄兴武整个人腾云驾雾,飞了起来。   “啪嗒!”像条死鱼般横着摔倒在地。   知青们这才反应过来,“啊”了一声,弯腰察看他的情形。   黄兴武扶着腰“唉哟~唉哟~”地叫唤起来,躺地上努力挣扎着。   乔亚东这才松了一口气,安慰陶南风:“没事,人没死。”   萧爱云气得叉腰大骂:“真不要脸!就这种流氓,摔死活该!”   陶南风长得漂亮,却没有架子。一柄大铁锤在手,铛铛铛三锤子下去,不管多硬、多大的山石都能碎裂成小块。如果没有她的带领,根本不可能在二十几天内把房子盖起来。   这样的好姑娘,在知青眼里便如天神一般,黄鼠狼竟然敢伸手去抓她!   知青们确认他没死,愤怒之火熊熊燃烧。   魏民上前就是一脚:“老子打死你这个狗东西!”   其余几个知青也跟着踹了几脚,黄兴武的两个手下慌忙阻拦,将他扶了起来。   陶南风目光冷然,捏着拳头站在一边。黄兴武一边哼唧一边斜着眼睛看向陶南风,不甘心的情绪再次涌上来,让他失去理智。   “我不相信你能做到!盖房子我有经验,光是挖基槽铲石头就得花上一个月时间,怎么可能二十六天就能完成这么一栋砖瓦房?我一个科班出身的大专生,学了三年建筑结构,也没有办法做到的事情,怎么可能你一个小小丫头片子就能搞得定?你……你肯定用了什么妖法!”   说到最后一句,黄兴武声嘶力竭,颈脖青筋暴露,模样十分狰狞。   “说什么呢?!”   随着一声厉声呵斥,罗宣飞奔而来,伸手捂住他的嘴,压低声音警告他:“你这是封建迷信,要是被人写举报信就完了!”   罗宣一出场,黄兴武立马变得老实起来,不敢再说话。   收到消息的向北与杨工匆匆赶来,杨工憨憨一笑:“陶南风,你们的房子这么快就完工了?真厉害啊。”   知青们看到这两人顿时来了精神:“向队长、杨工,你们来得正好。黄科长和陶南风打赌的事情你们知道吧?现在该履行赌约把科长职位给杨工,他却开始耍赖!”   向北目光似电,盯着黄兴武。   黄兴武被他盯得头皮发毛,下意识地往罗宣身后缩。   罗宣果然拉偏架,扫了知青们一眼,虎着脸说话:“简直是胡闹!哪有什么打赌把领导岗位让给别人的道理?你们以为党的干部是自己想上就能上、想下就能下的?你们把领导班子看成什么了?儿戏吗?”   向北冷笑一声,眼中酝酿着风暴。   罗宣转过头示意黄兴武说话,可是他此刻正神游天外,半点没有领会到领导的意图。   罗宣暗自咬牙,放软了态度:“大家都是一个农场的,黄科长这样做也算是激将法,激发知青同志们的自主性、积极性,大家一起努力改善居住条件,这是好事嘛。这样……办公室给每间宿舍配两张书桌,再让黄科长给知青们鞠个躬,这事就揭过不提,怎么样?”   怎么样?不怎么样!   还激将法?太会往黄鼠狼身上贴金了吧!   知青们鼓噪起来,挥着拳头表达不满与愤怒。   “不行!必须让黄兴武下课!”   “我们什么都不懂,都能在一个月时间里盖好砖瓦房。凭什么几年时间里基建科只盖出六栋茅草房?这是无能!”   “这么无能的人配当基建科科长?”   无能、无能、无能……   这个词戳中黄兴武自卑的内心,他忽然跳了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子单据摔在地上,边踩边骂。   “哪个愿意当?这个破农场上不着村、下不着店,下山要走三、四个小时,邮递员都不肯上山送信,买包烟还得跟供销社的人赔笑脸。这种地方谁愿意呆?老子早就不想干了!爱谁谁,反正老子不干了!”   “黄、兴、武!”罗宣脸色大变,拼命推搡突然暴怒的黄兴武,弯腰去捡那沓单据。   黄兴武收敛起平时对罗宣的恭敬,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你莫吼,要是惹老子不高兴,什么事都给你捅出来,谁也别想好过。”   知青们耳朵都竖了起来,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   ——狗咬狗、一嘴毛,好得很。 第13章 意外之喜   人事变动告示贴出来,修路队工程师杨先勇顺利升官,成为秀峰山农场新任基建科科长,黄兴武则被撤职,贬到外地某办事处。   “黄鼠狼下台了!”   “先前在我们面前拿腔作调、耀武扬威,现在被撤职,活该!”   “黄鼠狼和罗主任肯定有勾连!基建这一块最容易贪污,他口袋里那一沓子收据说不定就是证据。你们看到没,罗主任脸色多难看!”   “管它呢,反正黄鼠狼滚蛋了,值得庆贺。”   “对呀对呀,我们胜利了!陶南风赢了!”   大家越说越开心,都欢叫着跳了起来。女孩子手牵着手绕着陶南风转圈圈,恨不得把她抬起来,告诉全世界——   陶南风会盖房子,   带着大家修了一座砖瓦房!   陶南风成功赶走了讨厌的黄鼠狼。   陶南风抿着唇,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她也是第一次将建筑图纸变成实物,一开始心中没底,幸好有大家一起帮忙。   日头渐渐偏西,快到晚饭时间了。   因为陶南风是最大功臣,女生地位随之提高。魏民让四个女孩子休息,自己则带着男生挤进厨房,撸起袖子生火、煮饭、炒菜,兴致勃勃说要做一顿好吃的。   新屋入住,先得暖暖灶。   女生乐得清闲。李惠兰给窗台上的春兰叶片洒水,抬头看一眼小小窗户,提议道:“我们要不要做个漂亮窗帘?”   萧爱云原本坐在桌前写信,一听这话便来了精神,停下手中笔,转过身望向窗户:“好哇~扯块布来做,我会做窗帘。”   叶勤坐在床沿叠衣服,闻言抬头:“我这里有两尺布票。”   李惠兰笑眯眯地说:“我也有两尺,四尺花布就够了。萧爱云负责做、陶南风负责……监督。”   大家都不想让陶南风出钱出力,这让她感觉很温暖,这个世间有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也有投桃报李的。   陶南风点了点头:“行。我去找几块木板,给每个宿舍做个名牌。”   说罢,陶南风走出宿舍,打算去东面竹林转转,砍根粗壮毛竹,竹片光滑纹理深好着墨,挂在房门上也雅致。   夕阳斜照,晚风吹过竹林,发出“沙沙”声响。   密密竹林掩住身形,陶南风正要挥刀,忽然停下,侧耳细听。   林外小径缓缓走过来两个人,声音越来越近。   杨先勇的声音低低的,显得有些底气不足:“向北,我不想当这个基建科科长。上有焦场长、罗主任压制,下有老职工懒散混日子。我年纪大了、只想过几天清净日子,不敢得罪人咧,还是……你来当吧。”   短时间沉默之后,向北轻叹一声:“老杨,你还不了解我吗?从战场下来之后,我只想回老家帮帮乡亲们。秀峰山穷啊,先把路修好,农场发展起来,乡亲们才有出路。至于官场这些烦恼事,我不想再沾。”   “那你刚才为什么要站出来?你说你不想当官、只想平静生活,那为什么要在场长办公室拍桌子、亮战斗英雄勋章?向北,你得承认,其实你并不甘于平凡。”   “我只是看这二十个江城来的知青年纪轻轻,眼睛里透着单纯,和我带过的那批兵一模一样,一时心软想帮帮他们罢了。”   “帮?如果没有权利你怎么帮?秀峰山农场那帮官老爷们是个什么德性你不清楚吗?”   向北没有说话,陷入长时间的思考。   陶南风在一片竹林之后安静而立,竹林茂密,将她的身影遮掩得严严实实,向北与杨先勇都没有察觉到里面有人。   “向北,你是个有魄力的人,何必再藏着掖着?有时候,我们努力让自己站得更高,并不是为了一已私利,而是为了保护更多的人。”老杨的话语重心长。   “唉……老杨,你让我再想想吧。”   两人脚步声渐远,陶南风确认他们已经离开,这才挥刀而下,砍下一枝竹筒走出林子。   向北和杨先勇已经走远,陶南风注视着他们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言语。场部默认赌约,黄兴武下课、杨先勇当上科长,原来是向北在背后默默支持。   目光所及之处,乡间土路有几株小草被踩倒,却依然倔强地生长着。   回到知青点时,晚饭已热气腾腾地出锅。   厨房多了一个从当地村民手中买来的大木桶,蒸出的米饭粒粒饱满,混杂着松木清香味,令人垂涎三尺。   红烧肉、土豆片、炒红薯叶,三个菜,却荤素搭配合理,肉香四溢,知青们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吃肉,肚子里的馋虫被勾得蠢蠢欲动,立马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好吃好吃,红烧肉好吃!”   “每人四块,不许抢。”   “魏民你能吃会做,真是好样的,以后你来管厨房后勤吧?”   四张书桌拼成的饭桌在檐廊下一字摆弄,大家端着饭碗站在桌边吃饭,热闹喧哗。   恋恋不舍地吃完红烧肉,知青们一边用肉汤泡饭一边感叹。   “唉!要是天天有肉吃该多好啊。”   “就是,农场虽然米饭、青菜管够,但是没肉吃,不好。”   “以前在家的时候,好歹一个星期也能沾点荤腥,可我分到这里快两个月了,只吃过两次肉。”   七十年代生活艰苦,肉、油、布都得凭票供应。秀峰山农场地处偏僻,下山只有一条崎岖山路,与外界联系不方便,有票也没地方买,正在长身体的年青人免不得有些怨言。   正在说话间,暮色中知青点一侧的土路出现一道人影。   那是一个干瘦的四十多岁男子,穿着宽大的深色粗布衣,脚下一双满是泥灰的草鞋,半人高的背篓扛在他身后,压得他整个人向前倾去,每一步都走得沉重而艰难。   男子闻到知青点飘过来的肉香,脸上露出艳羡之色,停下脚步,犹豫地向这边张望着。   魏民是个热心人,扯开嗓子喊了一声:“老乡,有什么事?”   男子见有人搭话,这才鼓起勇气走过来,待走得近了,知青们这才发现他那背篓里装着半筐子油茶果。   果壳光亮、微微裂开,看着品相不算太好。   知青们最近经常在山里转悠,从当地农民嘴里知道这就是油茶果,压榨出来的茶油黄澄澄的,有一股清香,炒菜不起烟,煎豆腐、炸饼子极其美味。   乔亚东礼貌性地询问:“老乡,你这是摘油茶果去了?”   男子神情有些瑟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口音浓重:“我是北坡大队的,摘了一筐油茶果到山下曲屏镇卖。”   知青们有些好奇:“卖?怎么还剩下这么多?”   男子叹了一口气,眯了眯眼睛,黝黑的面孔皱纹横生:“镇上茶油厂要求高咧,嫌我这油茶果晒得不够干,只收了半筐。”   萧爱云插嘴问了一句:“那怎么不晒干一点再卖?”   男子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半晌道:“家里穷,几亩月亮田种的庄稼只够糊口,就指望这满山的油茶果卖了换盐、换针线。今天满妹子正好满十二岁,想给她扯块布做个书包……前几天晒干的油茶果都卖了,这些是我昨天摘的,是有些心急了。”   当地有句俗语:“十二岁、揭锅盖”,意思是孩子到了十二岁,可以当家干活。家里人哪怕不做满月、周岁,也要庆贺一下十二岁生日。   家中最小的女孩满十二岁,却连个书包都做不起,男子心中非常愧疚。耷拉着脑袋,花白的头发被山风一吹更显零乱。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赤脚穿着的草鞋、晒得发红的皮肤、粗糙开裂的双手,知青们突然沉默下来。   男子忽然抬起头来,非常不好意思地开口:“可不可以给我一碗水喝?今天一早从家出发,饿得眼睛发花……”   李惠兰的声音里满是同情:“桶里还有饭,您先歇一歇吃口饭再走吧。”   男子慌忙摆手:“不咧不咧,我带了吃的,只讨碗水喝就行。”   他从怀里掏出个褐色的硬饼坨坨,解释道:“真带了吃的,就是这饼子太硬,没水的话,我怕卡着。”   叶勤看着他手中的硬饼子,硬梆梆像个鞋底子,完全不像是能吃的样子,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悄悄咽了一口口水,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个,是用什么做的?”   男子好脾气地回答:“玉米和米糠糅成的饼子,虽然有点硬,但是当干粮吃蛮好。”   陶南风听到“米糠”二字,不知道为什么心口一酸,转过头不敢再看。当地农民日子过得苦,却淳朴老实,半句埋怨都没有。   魏民端来一碗泉水递给男子,男子连声道谢,咕咚咕咚连喝几口,再用手掰开硬饼子,一口一口地往下咽。   知青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着桌上摆着的三个盛菜大盆,集体忏悔刚才吐槽没肉吃的行为。   魏民将肉汤泡饭,再夹些土豆片、红薯叶,强行塞进男子的手中。   男子慌着推辞:“不行不行,有一碗水就行了,我不饿咧。你们是知识分子,从大城市来到我们这穷地方,我们没什么好吃的招待已经心里有愧,哪里还能吃你们的口粮!回去乡亲们得把我骂死。”   好说歹说,男子怎么也不肯接这碗饭。   到最后,他弯腰将这碗泡了肉汤的米饭放在檐廊地面之上,背起背篓便匆匆离开。   “等一等——”叶勤似乎想到什么,一把扯下头上扎着的红绸带。   “把我的也拿去!”陶南风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抬手解下辫子上的粉色绸带送到她手中。   叶勤急急跑了上去,将绸带塞到男子手中,眼中含泪:“老乡,你家姑娘十二岁生日,别让她失望,这个给她。”   男子呆呆站着,似乎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   叶勤嘴唇有些哆嗦,她是农业局子弟,家里条件优越,从来不曾听说还有人会为了买块布做书包,辛苦走六、七个小时山路去卖油茶果。   男子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这一下,吓得所有知青都跑了过来,拼命拉扯着要将他搀起来。   “老乡,可不能这样。”   “男儿膝下有黄金,新中国人人平等,不兴下跪。”   “当不起、当不起,快起来。”   男子双手捧着两根颜色鲜亮的绸带,眼眶通红,有心想要拒绝,可是想到女儿那渴望的眼神,推辞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来。   他可以饿着自己,可以背着上百斤油茶果走一天的山路,但是看到这么漂亮的绸带,他舍不得拒绝。   “谢谢!谢谢!谢谢……”男子颤抖着双手,双膝一弯又想跪下,幸好魏民力气大一把将他拉了起来。   乡下人不知道应该如何感谢知青们的慷慨,只能用最朴素的方式来表达心意:“明天,明天我带满妹子过来,让她给你们磕头。”   陶南风转过身,望着这连绵青山,脑中忽然冒出刚才向北所说的话——   秀峰山的乡亲们穷啊,先把路修好,把农场发展起来,乡亲们才有出路。   生平第一次,陶南风内心生出无数希望。   希望向北能够带着乡亲们找到出路。   希望乡亲们不再挨饿。   希望学生背上新书包。   希望女孩子们扎上红绸带。   希望餐餐有肉、顿顿有鱼。   …… 第14章 意外之喜   入夜,知青们在空地生起一堆篝火。   火光灼灼,耀得每个人的脸都镀上一层明亮的橙色。   乔亚东吹口琴、李惠兰唱起歌,口琴声清越悠长、歌声美妙宛转,知青们手牵着手绕着火堆跳舞。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树叶也不再沙沙响   夜色多么好,令人心神往,多么幽静的晚上   小河静静流,微微泛波浪,明月照水面,银晃晃   依稀听得到,有人轻声唱,多么幽静的晚上”   陶南风轻轻哼着走了调的曲子,抱臂而立,左肩轻倚檐廊砖柱,看着眼前这热闹的人群,嘴角渐渐上扬。   有些人好动、喜欢热闹,魏民和陈志路就是其中一个。   这两人是人来疯,忙碌了一个月的时间盖房子,每天睁开眼睛就是干活、干活、干活,难得今天如此放松,一时之间忘乎所以。双手攀上对方的胳膊,作出摔跤的模样各种搞怪,引来众人捧腹大笑。   “陈志路加油!把魏民压倒。”   “魏民不要怂,把陈志路摔下去你就是胜利者。”   “你们在搞什么鬼,这半天都没有决出胜负!”   一个个看戏不怕台高,吵吵嚷嚷起来。一群男生中间还夹杂着叶勤和萧爱云兴奋的叫好声,这俩别看扎辫子、戴头花,其实内心就是假小子。   魏民与陈志路原本只是玩闹,众人的呼喊激发出两人的胜负之心,同时发力,身形一歪滚落在地。   “加油——加油——”   阵阵加油声中,变故陡生!   两人忽然感觉身下一空,“扑通!”一声同时掉落进挖出来的水塘之中。   水塘积了半池水,黑暗中大家忘记了它的存在。   “唉哟,落水了!”   “快快快,快救人。”   “竹竿呢?火把呢?手电筒……”   一阵纷乱,好不容易才将这两人捞上来。魏民呛了一口水,全身上下湿漉漉地,侧坐一旁剧烈咳嗽。   陈志路会凫水,但措手不及掉进水里也吓得不轻,站在岸边发了半天呆,惊魂未定地说:“赶紧嘀……给这水塘修个篱笆。”   刚才还围着火堆唱歌跳舞的知青们也意识到一件事——水塘虽好,但存在安全隐患。   乔亚东提议道:“明天要上工,我们今晚就把篱笆修起来吧。”   魏民咳嗽声终于停止,从地上爬起来,气呼呼地一跺脚:“好!今晚就去砍树,钉它一排木桩子。”   想到今天傍晚刚去过的竹林,陶南风说:“挖几兜竹子过来种上吧。”柔韧坚强的竹子颇具君子风范,内敛低调、虚心高洁。   她声音虽轻,但乔亚东却听得清晰分明,隔着篝火望去,檐廊下的陶南风似一杆修竹,纤细而修长。   “好!魏民和陈志路去换衣服,来几个男生,扛上锄头和我一起到西头竹林挖竹子。”乔亚东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一切。   陶南风看没自己什么事,收拾收拾便进屋休息。还没躺下多久,窗外传来一阵“哔啵”之声,还有压得低低的声音,“陶南风,你睡着了吗?”   陶南风披衣起床,打开房门。   门外站着乔亚东、陈志路、魏民还有几个男生,手电筒微光映照下,一个个眼睛闪着莫名的光芒。   “怎么了?”   领着大家盖了一个月的房子,陶南风在知青们心目中的地位迅速提升。她虽然平时话少,但却有一种令人沉静下来的气质。   似乎不管有什么事,只要告诉她就不必过分担心。   “陶南风你看,我们在竹林挖到了什么!”魏民双手抱着一块大石头,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嘶哑。   呛一口塘中水的魏民原本没有挖竹子的队伍行列,不过他不是个闲得住的人,回屋换了衣服便跑到竹林,和大家一起趁着夜色挖竹苗。   此刻他一副献宝模样,努力将石头举起。奈何石头过百斤,分量沉重,举了半天也只抬高一寸。   陶南风微一屈膝,托住石头底部,单手接过:“这石头怎么了?”   虽然早就习惯了陶南风的大力,但看到自己辛苦扛来的石头被她轻飘飘地托住,魏民还是惊得张大了嘴:“你,你力气真大!”   其余几个女生都被这番动静惊醒,看到门外手电筒光芒晃动,忙走过来问:“怎么了?”   乔亚东一脸的神秘,示意陈志路开口。   陈志路指着这石头:“我告诉你们,这可不是寻常的石头,如果我的判断是准确的,那就非常非常值钱!”   值钱?陶南风眸光一亮,仔细端详着眼前这块微黄的石头。   知青点地处偏僻,孤零零一栋土砖房竖立在一处平整的坡地,距离山间土路还有十几米,也不怕什么隔墙有耳。   看女生们都被吵醒,乔亚东不再压低声音:“陈志路家里是化肥厂的,他说他见过这种矿石。”   萧爱云一听便来了精神:“这是矿石,那我们岂不是发了财?”   李惠兰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陶南风手中石头,知青点没有接电线,夜晚光线太暗看不分明,只能隐约看出石头表皮粗糙、散发着浓烈的土腥味。   “这石头很常见嘛,我们挖基槽的时候不是挖了好多?”   陈志路听她这一说,不服气地挺起胸膛:“竹林挖出来的石头和我们知青点的不一样,颜色都不同,你没发现吗?”   李惠兰没有接陈志路的话,倒是嫌弃地看一眼魏民:“你老让陶南风举着这石头做什么?赶紧接过去啊。陶南风力气再大,也是女生,懂不懂?”   魏民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伸手去接。陶南风笑着摆摆手,弯腰将石头放在廊下。   在手电筒的照耀之下,陈志路指着这块石头说:“你们看,这石头颜色微黄发灰,仔细看的话还夹杂着红色、白色晶粒。”   陶南风直起腰,眼睛停留在这石头之上,内心也生出丝疑惑。   上午在竹林砍竹子的时候根本就没有留意这些石头的模样,听陈志路这一说,似乎真的与平时常见的灰白岩石不太一样。   萧爱云听他一直在卖关子,急急地问:“快点说,到底是什么矿石?我们也不认得呀。”   陈志路这人有个毛病,最喜欢吊人胃口,一见萧爱云着急,越发地卖弄起来。他示意乔亚东关掉手电筒,众人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陈志路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擦亮一根。   “呲——”细微的声响之后,一团小小的火苗点亮黑暗。   火苗慢慢凑近这块石头。   一点、两点、三点……   星星点点的绿色小光点开始溢出。   “哇~~”萧爱云嘴窝成圆形,眼睛瞪得老大,“好漂亮!”   李惠兰却吓得一个激灵:“鬼火!”   火柴的橙色火苗熄灭,世界归于沉寂。   陶南风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磷矿石?”   磷矿?   磷矿是现在国家发展最需要的矿产资源之一,这可是磷肥的主要原料,还能制造黄磷、磷酸、磷化物及其他磷酸盐类。   不说别的,眼前这盒火柴就离不开磷。   萧爱云最相信陶南风,立马兴奋地看向陈志路:“矿石不是一般都埋在地底,怎么会被你们发现?”   乔亚东打开手电筒,微笑着说:“也是巧了!魏民和陈志路这一跤摔得好,不是他们掉进池塘,我们也不会夜里上山挖竹子。   当时一锄头下去,就听到‘叮’地一声响,火光亮起,无数绿色光点飞出来。看到这绿色光点,有人鬼火、鬼火地喊,说有鬼,得赶紧回去。   好在陈志路有见识,稳住我们,打开手电筒看了半天,认出是磷矿石,还是露天矿、纯度很高的磷矿石。”   魏民咧嘴一笑:“既然是矿石,那大家就不怕了。把这块石头挖出来,先带回来明天再找人看看,如果确定下来是座露天矿脉,汇报上去那可是大功一件!”   陶南风并没有被他们的兴奋情绪所感染,她抿着唇、眉头微皱,这让乔亚东心头一缩:“怎么了?”   “汇报上去,场部会怎么做?”说完这句话,陶南风转身走进屋点燃煤油灯。室内亮起昏黄的灯光,为她添上一道柔和的光幕。   一句话提醒所有人。对啊,如果向上面汇报,功劳恐怕早就被罗宣他们抢得光光的,哪里还有大家什么事。   想到这里,众人都泄了气。   魏民嘟囔道:“我们发现的磷矿石,万一真是座矿山,那岂不是好死了罗主任和焦场长?”   叶勤哼了一声:“这些领导一来就给知青杀威棒,让女生喂猪、修路,遇到暴风雨根本不顾我们死活,凭什么将功劳拱手相送?”   “对!不能好死那些王八蛋。”叶勤的话激起大家埋在心底的愤怒与不满,都不愿意将这样的好事汇报场部。   可是,磷矿是国家资源,也没办法据为已有啊。   乔亚东忽然想到什么,大声道:“要不,我悄悄把向北请过来吧?他应该有办法。”   “对对对,农场这一批领导中我只服向北。”   “他虽然只是个修路队的队长,可是帮了我们很多。”   “第一天就送来一口铁锅,还教我们生火煮饭。”   “暴风雨那一晚如果不是向北过来领我们去场部,房子垮了恐怕会出人命。”   你一言我一语,知青们都同意先将这件事告诉向北。   向北深夜过来,听完陈志路的描述,心中升腾起浓浓的欢喜,拿出铁钎取下两个拳头大小的石块揣进口袋。   “先保密,你们正常上工。我明天下山请人鉴定,等我回来再做决定。”   作者有话说:   明天零点入V,更新万字大章。感谢大家的支持与订阅!V章前3章留评会有红包掉落。   忽然想写一本悠哉哉的种田爽文,求收藏~   -----《直播海岛养生日常》文案-----   大学毕业季,桑枝这个小树妖灵力觉醒,卷起包袱回到从小生长的海岛。   海风咸咸的,外婆熬的杂粮粥稠稠的,外公晒的药材香香的,大黄狗旺财绕着她摇尾巴,房梁下挂着的鸟笼子里那只八哥每天对着她念诗。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入入——”   永远都念不完整一句诗的八哥,蹲在桑枝肩膀看短视频,一边看一边嚷嚷:“播播播……”   桑枝开始直播。   第一天,“海岛养生”直播间里进来几个好奇的观众。   “什么养生?枸杞泡菊花那种?”   “海岛是什么噱头?这主播不会是个骗子吧?”   不到一个月,直播间人数破万,都对着屏幕嗷嗷叫。   “呜呜呜……我也想要有这样的神仙外公外婆。”   “啊啊啊……为什么光看主播坐在摇椅上吹海风我就能看半个小时?”   “每天跟着主播早起早睡,头不昏、眼不花、腰腿也不疼了。”   半年后,直播间时不时出现一张张神仙容颜。   被厌食症折磨多年的天皇巨星沈星辰:外婆的海鲜饭真好吃。   因为压力过大而经常性失眠的围棋国手柳彦君:这里有最香甜的梦。   立下遗嘱准备去瑞士安乐死的首富欧阳浩:活着真好。   重病缠身的年青科学家顾应成:我可以再为祖国奉献八十年!   ……   全网沸腾:这是什么海岛?我也要去! 第15章 意外之喜   有了共同秘密的知青更加团结。   大家焦急等待着向北的结果, 每天早晚都得念叨一回。   “你们说,向队长那边到底怎样?”   “这种石头竹林那边到处都是,如果真是磷矿石那得有多大的产量啊。”   “最近没事别往竹林那边跑, 千万不要让场部领导发现。”   “幸好陶南风提醒, 不然就得被罗主任抢了功劳。”   念叨着、念叨着……   第一天,歇脚讨水喝的农民范五福带着最小的女儿范细妹过来给知青们磕头,送来一筐红通通的山果,知青们既心酸、又感动。   第二天,池塘边的竹篱笆修好, 只留出一个洗衣洗菜的入口,再也不担忧有人无意间落水。   第三天, 知青们到半山腰的溪流摸小鱼苗, 丢进池塘养着,池塘正式升级为鱼塘。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   知青们的脖子都望酸了,一直到第十天傍晚, 向北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山路尽头。   “来了, 来了!”   “向北回来了——”   “怎么样?检验了没有?怎么去了这么久?”   向北满头满脸都是汗, 风尘仆仆, 顾不上回答知青们连珠炮似的问题, 急步走进厨房, 从水缸里舀一大瓢水猛灌下去。   “咕咚、咕咚!”   一群知青眼巴巴地看着他喝水, 神情焦灼。   向北抬手抹了把嘴, 喘匀一口气:“找专家鉴定过了, 是磷矿石。”   陈志路得意洋洋扫了众人一眼:“我的眼光怎么样?漆黑一片都能一眼看出石头的不一样!嘿嘿。”   魏东忙问:“你详细点说嘛, 这矿石到底怎么样, 国家开采的话是个什么流程?我们要不要向上面汇报?会不会被场部领导抢功劳?”   向北点点头, 抬起大手掌在空中向下虚虚一按, 示意大家不要着急。他这一路上紧赶慢赶,水都顾不上喝,就是怕知青们等久了心慌。   萧爱云殷勤地拖来一把椅子放在檐廊之下:“向队长,你先坐坐,我们不急。”   向北依言坐下,目光与陶南风相对。   陶南风站在人群之后,与他隔着五、六米距离,轻轻靠在墙边,眸光沉静而专注,显然也在等待他带来的消息。   陶南风一动不动,如深潭波澜不惊、似幽兰遗世独立。   脱去青涩、冷硬的外壳,陶南风在带领知青们盖土砖房的过程中渐渐显露出与众不同的独立与沉稳。   向北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是磷矿石。专家们说属于沉积变质岩型磷灰岩,矿石质地松散、含泥量高,只要擦洗、脱泥就是合格的磷精矿,生产成本低,工业价值很大。”   听到向北的话,陈志路道:“太好了!那这座磷矿直接开采就能卖到化肥厂、化工厂。”   向北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报告单递过去:“这是省城工业试验所出具的分析化验报告。”   陈志路接过报告单,扫了一眼,眼睛瞬间瞪得老大。   “磷矿等级38%,高品质磷矿?”   知青们都凑近来,传看着这张珍贵的报告单,看着右下角的红色大印戳,心情十分激动。   “真的呢,盖了工业试验所的公章。”   “难怪这么久才回来,原来去了省城,真是辛苦你了。”   “38%的等级很高吗?”   听到最后一句问话,陈志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38%的含量当然高!我听化肥厂的技术员闲聊的时候说过,磷矿划分品位的标准是矿石中五氧化二磷的含量,含量百分数越大、磷矿品位越高,30%以上的就是难得的富矿。”   听他这一说,大家便懂了。   咱们发现的这个磷矿,是富矿!富得冒油的那种富。   魏民一拍大腿,兴奋得双眼放光:“我的妈呀,秀峰山发现这么好的磷矿石,那岂不是要发财了?”   陈志路更是兴奋得声音都变了形:“这种品相的磷矿石卖价高,一吨差不多二十块钱。我们发财了!”   一吨二十块!   石头密度大,一吨石头体积大约0.4立方米,比一张书桌围合出来的体积还小。知青点西面竹林足足有半个山坡,如果都是这样的石头,产量至少有一百万吨。   这么一算,这半座山值两千万!   所有人都被这巨大的数额吓住,张大了嘴呆立当场,半天说不出话来。   良久,魏民感叹一句:“果然是富矿!如果我们能自已开采,运出去卖,那该多好啊。”   萧爱云白了他一眼:“做什么美梦。磷矿我们哪里有资格开采?想都不要想。”   叶勤接了一句:“对啊,私自采矿是犯法的。”   向北没有说话,但却认真倾听着每一位知青的发言。   乔亚东思索片刻,谨慎斟酌字句:“竹林是秀峰山农场的产业,一旦磷矿的存在被场部领导知道,他们肯定会以农场的名义向顶头上司农垦局汇报,层层上报之后将有两种结果。   第一,磷矿由工业部接手,换来场部领导升迁或者物质奖励;   第二,磷矿由农场接手,由工业部下发开采计划,所有收益明面上进农场的帐,但私下里会怎样,难说。   无论是哪一条路,都没我们知青什么事,更不可能带给农场周边村民任何好处。”   “对对对!”知青们听到这里,都一致同意乔亚东的分析。   “采矿赚来的钱都会被管财务的罗主任私吞,根本不会用在场部建设上,你们信不信?”   “是啊,当初建知青点那么敷衍,对我们知青和职工也苛刻,不晓得贪污了多少工程款。”   “你们还记得黄鼠狼当时发疯时说的话吗?他扔踩票据的时候罗主任脸都绿了。姓罗的管钱、管帐、管生活,绝对有问题。”   大家越说越气愤,落在向北耳朵里仿佛千斤之重。他抬眸看向眼前知青,这一张张意气风发的脸似乎与曾经的战友重合。   如此鲜活的生命,不该被欺压。   似乎有一股力量注入体内,向北缓缓站起,高大的身影被夕阳拉出长长的影子:“你们对场部领导意见这么大?”   向北本就五官深邃,此刻面沉如水,伤疤微动,透着股说不出的威慑力。   乔亚东认真点头,表情严肃。   “是的!领个劳动工具吧,劳保科副科长王允贵打官腔;按月领钱粮吧,办公室罗宣主任横挑鼻子竖挑眼;平时有点什么事想让保卫科科长刘斌出面,他从来都不理不睬。   焦场长虽然和气,但处处维护底下人。远道而来没有慰问、日常生活没有关心、知青点倒塌没有反省,这样的领导,哪有一点点为人民服务的态度!”   向北沉吟不语。原本只想在农场养老,有些事睁只眼闭只眼也就算了,但现在……   陶南风看得出来向北内心的挣扎。想到自己在竹林里听到的话,向来不爱出头的她抬眸对向北轻声说道:“秀峰山太穷,这个磷矿就是大家的希望。”   叶勤眼前浮现出细妹与父亲下跪的画面,心中一酸:“秀峰山土地贫瘠,种庄稼收成不好,填饱肚子都不容易,村民全靠满山油茶果挣点零花钱买油盐酱醋。有了磷矿,乡亲们也能加入开采,计工分、拿工资,多好。”   李惠兰也说:“对啊,凭什么要让那帮官老爷升官发财,穷苦老百姓却受苦挨饿?”   陈志路一想到两千万便心头火热。他最爱做生意,这要是在可以做生意的年代,这么多钱可以买下一条街!   越想越美,陈志路盯着向北,目光灼热,带着丝狠劲:“要么,这事我们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说,全当我们没发现这些磷矿。好死谁,也不能好死罗宣那个抠搜鬼。”   魏民张了张嘴,却被乔亚东按住手背摇了摇头,示意他继续听下去。   “要么……我们自己悄悄干!这里山高路远、交通不便,俗话说得好,山高皇帝远,就算私自开矿又怎样?人不知鬼不觉的,钱赚到腰包了怕什么!”   萧爱云与叶勤对视一眼,齐声呵斥:“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违法的事情也敢干!”   魏民却咧嘴一笑,一巴掌拍在陈志路肩头:“好小子,和我想到一起去了。这个磷矿是露天矿,有锄头就能挖出来,两三块石头就有一吨,二十块钱到手,多好!”   知青们顿时就热闹起来,越说越兴奋,恨不得马上扛起锄头到竹林里挖几块石头拖出去卖,有了钱可以改善生活、买肉吃。   陶南风实在听不下去,忍不住开口提醒一句:“一吨重的石头你们怎么运下山去?”   “……”   陈志路、魏民面面相觑,这才发现问题所在——秀峰山天高皇帝远是不错,可是这也代表这里交通物流极为不方便,下山全靠走,运石头全靠人力。   石头砸碎之后,一个知青一趟最多只能运一百斤,一吨重的石头运到山下得有十个人,再送到最近的化肥厂……不提累不累,赚来的二十块钱连吃饭、住旅馆都不够。   乔亚东刚才乍一听到陈志路提议私自卖矿,他又惊又怕。魏民那话还可以当作是句玩笑,可是陈志路这人平时经常冒出些离经叛道的话,他敢说就敢做。   山高皇帝远、人不知鬼不觉、钱赚到腰包就不怕——听听、听听!这都是什么话?!完全是自由主义思想,一切向钱看的资产阶段意识!如果在外面说这番话,恐怕要被群众举报。   好在陶南风及时说话,将陈志路那可怕的念头掐死在萌芽状态中,不然……自己作为知青点的班长,出了事也有连带责任。   乔亚东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陈志路眼睛一转,忽然一把抓住向北的手:“向队长,让我加入修路队吧!”   魏民也兴奋地跳了起来:“对,我也加入。我们齐心协力把路修好,只要通了车,就能卖磷矿、发大财!”   路通,财通,万事通。   刚才几个嚷嚷着要挖了石头去卖的知青也鼓噪起来:“我我我,还有我!我也要加入。”   向北反手一把扣住陈志路:“欢迎加入修路队。”   陈志路的手腕被扣得死死的,抽了半天也没抽出来,他面色渐渐僵硬:“向队长,你手劲儿太大,松一松啊。”   向北脸上似笑非笑:“陈知青胆子蛮大,力气却不大啊。”   向北话里有话,陈志路挣扎了半天还是抽不出手来,不由得脸一红,嗫嚅道:“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畏手畏脚哪能做成大事。向队长你说对不对?”   向北单手使劲,将陈志路拉到自己跟前,这才松开手。   “想做大事,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什么都不想,光凭一股子冲动做事,那不是勇敢,而是鲁莽!”   陈志路有些不服气,站在向北身边也不敢离开,小声嘟囔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让,难道我们这一群人就干看着这堆磷矿流口水?”   乔亚东见向北将陈志路镇住,长吁一口气:“这是大事,我们还是从长计议吧,不慌在一时。”   向北的眼光从每个知青脸上扫过,顿感肩头责任深重。   这二十个江城来的知青都是高中毕业生,稚气未脱、热情、聪明、勇敢、有思想,有的冲动有的沉稳、有的热闹有的安静,想要把他们拧成一股绳,扛起建设农场的重任,不是件容易的事。   魏民性子急,最怕人说“从长计议”,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向北:“向队长,你肯定有办法,说给我们听听嘛。”   陈志路也反应过来,眼中燃着希望:“向队长,你这一趟下山去了十天,难道只拿回来一份鉴定报告?你有什么想法就和我们说,我们听你的!”   向北这才慢悠悠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件,放在陈志路手中。   陈志路低头一看,“啊——”地一声忽然叫了起来,叫声里充满着不敢置信的狂喜,“不是吧?这玩意你都弄得到!向队长你也太牛了!”   陈志路的叫声响彻云霄,吓得魏民迈步上前,一把捂住他的嘴:“你小声点儿,莫惊动了场部那群鬼。”   陈志路左右摇晃脑袋,好不容易才将魏民的手甩开,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高高举起那份盖章的文件,刻意压低了声音。   “你们懂什么!看到这个公章了没?工业部的章子!”   工业部?这一嗓子把所有知青都镇住了。向北怎么会有这么牛的关系,竟然能弄到工业部的盖章文件。   等等,工业部的文件,什么文件?   乔亚东内心一片火热,凑到陈志路身边,攀住他拿文件的手,定睛一看题头,顿时呆住。   “采矿许可证?我的天!”   陈志路的声音激动得变了形:“向队长,这磷矿的采矿许可证你怎么弄得到?这玩意如果没有天大的背景,根本搞不下来。你只去了省城几天,就把采矿许可证都办下来?你,你,你……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我自有办法。”向北面上半点表情都没有,从陈志路手中将这份文件收回,细心收好。   陶南风一双清眸认真看着向北,眼前这个男人充满了神秘气息。   一个复员军人、秀峰山农场修路队队长,哪来的能量办下工业部才能核发的采矿许可证?   陈志路见向北不愿意说办采矿许可证的详情,没有继续追问,笑得灿烂无比:“有了采矿许可证,我们开采磷矿就不是违法,而是合法,太好了。”   向北点点头,抬起手示意大家围拢过来。   知青们现在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事事以他马首是瞻,立马围了上来,仰头看着向北,等他开口说话。   “采矿许可证的颁发对象是秀峰山农场,不是我向北一个人。所以,我们现在得保密,什么都不要说。”   所有知青点头如小鸡啄米。   “对对对,现在说出去罗主任肯定会动歪心思。”   “农场场主是焦亮,可不是向队长。”   “现在没有通车,有开采许可证也没用,总不能让我们背着背篓运石头下山吧?”   向北沉声道:“我明天去要个官来当。”杨先勇说得对,没有权力怎么保护大家?先将关键性权利掌握在自己手里才安心。   所有知青一齐欢呼:“当官、当官!向队长早该当官了。你要是场长,我们的日子一定会好过得多。”   乔亚东望着向北的眼神里带了一丝敬畏,权利的力量谁不想拥有,向北想当官就一定能当上?   想到焦场长那张笑眯眯的脸,不知道为什么乔亚东有些害怕,问道:“向队长,农场领导班子这么好进吗?”   向北点点头:“好进,先当副场长。”   副场长?知青们不懂官场,只觉得向北能力强,连采矿许可证都办得下来,区区一个秀峰山农场副场长肯定没问题。   知青们恨不得提前祝贺,向北倒是稳得住:“你们先莫慌,等我当上了再说。”   乔亚东重重点头:“对!希望就在眼前,大家一定要保守秘密。”   魏民说:“我们先抓紧时间把路修好,等路修通之后就能将磷矿卖出去。”   陈志路接过他的话:“磷矿开采出来,我们手里就有钱,农场有了钱就能搞建设,拉电线、装电灯。”   “天天吃红烧肉!”   “每个月发两米布票。”   “建个邮局,让邮递员上山送信。”   “开个大点的供销社,卖糖果、卖零食、卖衣服。”   “……”   大家越说越兴奋,恨不得拿出笔来列梦想清单,说到最后,不知道是谁领的头,所有目光全都汇聚在陶南风脸上。   “陶南风,带着我们修路吧。”   所有人都觉得,既然陶南风懂建筑,能够带着大家把砖瓦房盖起来,那她一定可以带着大家把大马路修出来。   “我……试试吧!”面对一双双期待的眼睛,陶南风顿感压力巨大。   她懂一点房屋建筑,看过一些专业书籍,但是,她不懂修路啊。   在父亲任教的江城建筑大学里,道路桥梁是一个专业、工业与民用建筑是一个专业、建筑学又是一个专业。陶守信是建筑学专业的教授,侧重从实用、美学视角完成建筑设计。不同专业之间有壁,很难相通相融。   到了晚上,陶南风又做梦。   还是那个末世,丧尸横行,食物、水源被污染,人类的生存空间急剧减小,缩在一个叫做“基地”的地方,重建社会秩序。   基地首领教大家使用丧尸脑中晶核修炼、提升异能,基地所有人都得通过完成任务来换取食物、水、庇护所。   这一回,陶南风没有上次那么惶恐。   极度的艰苦激发出她骨子里的狠劲,咬着牙、忍着恶心杀丧尸,一棒爆头、脑浆迸裂,与小组成员走出基地,到废墟搜寻能吃、能用的物品。   虽然难,但她努力活着。只到有一天……   夕阳映照下的废墟阴气森森,残垣断壁底下压着不知道人类尸骨,漫天的腐败气息笼罩着这个世界,令人绝望。   “哇……哇……”远处乌鸦在天边飞过。   一股寒意从陶南风心头涌上,脚下、地底开始剧烈颤动。   无数硕大的灰毛老鼠不知道从四面八方窜了出来,一只只眼睛血红,吱吱乱叫,疯了一般逮人就咬。   杀了那么多丧尸,陶南风以为自己不再有任何畏惧。但面对这巨量的变异老鼠,恐惧感再一次席卷全身。   脚背陡然传来撕扯般的疼痛,陶南风抬脚甩开一只老鼠,看着渐渐浸染开的血迹,心如死灰。   脑中一阵清明,她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梦。陶南风在心里默念:回去!我要回去!这个末世我永远不要再来!   梦境退却。   陶南风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前几天才装上的蓝布窗帘。   一丝微光投入室内,天亮了。   没有末世,没有丧尸,没有废墟,没有变异老鼠。   陶南风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平缓呯呯直跳的心。脚底传来一阵灼烧般的疼痛,她心一惊,赶紧坐起。   脚一抬,雪白脚背上赫然又是一个乌黑的啮咬伤痕。   有过一次做梦的经验,这一回陶南风没有过于慌张,轻叹一声,抓过一双尼龙袜子套上。上次被丧尸咬过手背之后,那个乌黑牙印随着时间推移慢慢变淡,估计这个啮齿动物的咬痕也会如此。   起床洗漱,坐在床边扎好辫子,陶南风认真感受着体内的变化,什么异样也没有。来不及想太多,吃过早饭和萧爱云一起往外走,却被魏民叫住。   “今天我们一起去,向队长说知青点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修路,能去的都去。”   魏民、乔亚东、陈志路、胡焕新……十六个江城男知青全体加入修路队。   罗宣看到这么多知青要加入修路队,板着脸问向北:“怎么搞的,还有没有组织纪律性?知青的工作安排是办公室早就定下来了的,你们修路队就算要人也得先向我请示一下吧?”   向北取出一份文件拍在罗宣面前:“来,看看这个。”   罗宣拿起文件粗粗浏览,瞳孔一缩,念了起来:“省政府批复……责令场部解决战斗英雄向北同志的职务问题……”   他双手颤抖,抬头看着向北:“明明是你自己不想当,怎么就成了我们场部不安排?”   向北眼睛坚毅,一扫往日慵懒:“我现在要回自己的位置,没问题吧?”   场部召开紧急会议,向北有红头文件开路,谁也不敢阻拦,顺利升任秀峰山农场的副场长。   另一边,知青们与修路队队员汇合,按照杨工画出的图纸开始测点、挖土、凿石,热火朝天的工作中还不忘讨论向北的夺权行动。   “不愧是军人,雷厉风行。”   “向场长下山十天,办下来三份文件,一份比一份牛。”   “可不是?省政府的红头文件一下,焦场长、罗主任吓得面无人色,哈哈!”   官大一级吓死人,焦场长这种人就服红头文件,一看到省政府办公厅的公章,吓得不轻,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立马变了态度,对向北毕恭毕敬,再不敢小觑。   知青们慕强,对向北夺权一事津津乐道。   陶南风却对这些不感兴趣,她的注意力全被眼前这块半人高的山石所吸引。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不见,整个世界都退散开来,她的眼前只有这一块巨大的山石。   坚硬、灰黑,外壳沾满黄泥。   明明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却莫名地吸引她的注意力,似乎有一个奇怪的声音在脑海中不停地叨叨——   挖个洞吧,挖个洞吧。   陶南风顺应内心的声音,没有象往常一样使用工具铲断这块石头、再将它推落山崖,而是伸出手指头,慢慢靠近。   食指纤细,一点一点地靠近山石。   手指刚刚触碰到石头表面,一股暖流自指尖涌出,石头变得像豆腐一样柔软,手指陷入其中。   陶南风差点惊呼起来。她按捺住这份雀跃,因为当她手指伸进石头时,眼前忽然多出许多奇怪的线条。   不知名的线条毫无规律,却令她的手指蠢蠢欲动。   食指、中指、无名指,三指相并,按照这些线条的指引,渐渐深入。   当触到一层坚硬石壁之时,所有线条尽数消失,刚才还软得象豆腐一样的石头恢复原样。   一个直径七、八厘米的深洞出现在眼前。   陶南风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摇摇头抬起头,这才发现身边围了一群人,好奇地盯着她挖出来的深洞。   萧爱云伸出一根手指头探入这个深洞,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唉哟,这个洞有拳头大小,石头上怎么突然多了个洞?真好玩。”   魏民笑得喘不上气:“陶南风,你在搞什么鬼。看你蹲在这块石头前面发了半天呆,竟然是在挖洞?这石头有这么软吗?”   乔亚东围着这石头转了一个圈,眼中满是疑惑:“这个洞你怎么不挖通?”   陶南风脱口而出:“挖通了,怎么藏身?”   所有知青都狂笑起来。   “哈哈哈哈……陶南风会挖洞!”   “这么硬的石头,你用手指头挖了个洞?你的力气也太大了吧!”   “挖洞是为了藏身?陶南风你是不是属老鼠的?”   最后一句话成功地提醒了陶南风,昨晚梦中被变异老鼠咬了一口,难道自己获得了老鼠的能力?   ——挖洞。   女孩子得了这种能力,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陶南风抿了抿唇,垂眸无语。   毛鹏看到一群围在一起叽叽喳喳,眉毛一皱,吼了一句:“都不干活了吗?围在这里做什么!”   新加入的知青第一次听毛鹏吼人,吓了一跳,一哄而散。   萧爱云早就听惯了毛鹏在修路队吼人,并不害怕,指着石头大声道:“报告毛副队长,陶南风在这里挖了个洞。”   毛鹏走到陶南风身边,弯下腰,凑近石头仔细察看一番,待他直起腰时,看向陶南风的眼神充满疑惑:“这是你挖的?”   “嗯。”陶南风点点头。   “用什么挖的?”   “手指。”陶南风慢慢抬起右手,动了动手指。   向北从场部开完会回到修路队,正看到陶南风站在毛鹏面前微抬纤指,素手肌肤白皙、手指细嫩修长,似青葱一般。他脑中冒出一句村里老人说过的话:十指尖尖、读书先生。   这是一双读书人的手,也是一个有文化、懂建筑的好姑娘,却在农场干着修路、盖屋这样的粗重活计。   向北向来尊重知识分子,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忽然泛出细细密密的疼痛感,略带凌厉的眉眼变得柔和。   毛鹏还在继续追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也不知道,可能我天生力气大?”陶南风表情很淡然。在梦中经历过无数次杀丧尸的画面之后,再多奇怪的事情都能波澜不惊。   力气大、会挖洞?!毛鹏哭笑不得。   修路队逢山开山、逢水架桥,挖隧道、炸开岩壁也是常事。如果真能挖洞……毛鹏再看一眼石头上的小小洞口,张了张嘴。   向北大步走过来,拦住毛鹏:“莫纠结这,赶紧开工吧。”   毛鹏原本还想让陶南风再展示展示她这挖洞的本事,听向北一说便闭上了嘴。想想也是,陶南风估计就是力气大,小打小闹雕个花花朵朵还行,莫非还想指望她开山架桥挖隧道?那真是异想天开。   向北一回来,修路队瞬间有了主心骨,再加上有十个知青的加入,修路进度翻倍。   陶南风与萧爱云的日常工作是铲石头、去藤蔓,其余知青则在向北的带领下先按图纸放线,然后挖土、挖土、再挖土。   陶南风现在添了个新毛病:看到坚硬的东西就想在上面挖个洞。   只要她脑子里产生挖洞的念头,手上便有热流涌动,那些奇怪的线条马上在眼前出现。   她一次一次地尝试着,先前还克制着,到后来动作越来越娴熟,也不再遮掩,手指头伸进石头——   一钻、一转、一拱。   一个深洞出现。   萧爱云在一旁掩嘴而乐:“陶南风,你是不是力气大得无处发泄?手指头一戳就是一个洞,好玩不?”   陶南风嘴角微微上扬:“好玩。”   是很好玩。或许是因为被变异老鼠咬过,自己竟然有了“鼠性”。   每次在坚硬的石块、土层中挖出一个洞,内心就会升腾起一股浓浓的成就感,洋溢着的快乐就像壶中热茶,满得快要漫了出来。   陶南风享受着这个挖洞的过程,渐渐掌握了一些线条的规律。   线条由无数白点汇聚而成,顺着线条向前钻,所向披靡,代表这线条是挖洞最适宜的路线,白点或许就是石头或土层的薄弱之处。   一块石头可以钻出无数个深洞,洞与洞相联,交错复杂,却井井有条。   她正玩得起劲,忽然听到向北的声音:“这里有个山洞,你们去把杨工叫来,让他过来看一看。”   山洞!脚背齿痕隐隐发烫,光是听到这个名词,陶南风就有莫名的冲动,想要亲自上手挖一挖。   她走到山洞前,细细探查。   山洞正在道路延长线的位置,石壁森森,洞顶杂草丛生,无数绿色藤蔓垂下,将两人高的洞口掩藏。   刚走到洞口,一股寒气从里面冒出来,阴风恻恻,让人毛骨悚然。   乔亚东将她一把拉回,不放心地叮嘱道:“里面还不知道有什么呢,你别靠得太近。”   陶南风后退半步,一只手按在洞口石壁,凝神屏息,调动那股热流自指尖散出,扩散到石壁之上。   几分钟之后,她颓然松开手,面色略显苍白。   她目前的能力太浅,只能应付一块几百斤重的石块,这山洞体积太大,即使耗尽所有气力,也没办法对山洞了然于胸。   萧爱云察觉到陶南风的异常,慌忙上前扶住,关切询问:“你的脸色不对,是不是刚才使了太多力气,累到了?赶紧歇一歇。”   陶南风累了?知青们听到这句话忙过来关心,递的递水、扇的扇风。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句句都是对她身体的担忧,这让陶南风心中暖暖的。她抬眸微笑:“放心吧,我没事。”   她的笑容似素菊绽放,柔弱而清雅。   乔亚东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水果糖放在她手掌之中:“陶南风,吃颗糖吧,补充点营养。”   水果糖用红色糖纸包着,窝在陶南风雪白的手掌之中有说不出的好看。   水果糖散着股甜甜腻腻的香味,夹着苹果清香,光是闻着就令人心动。萧爱云眼中满是羡慕,悄悄地看向陶南风。   陶南风却皱起了眉头。   自小接受的教养,就是别人的东西不能要。依照她平时的个性,这颗糖怎么也不可能被乔亚东放在手心里。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完全抵挡不了这样的小零嘴,喉咙里恨不得伸出一只手来,剥开糖纸、将那晶莹透亮的水果糖放进嘴里。   老鼠向来贪吃,一定是那变异老鼠咬一口造成的后遗症。   陶南风努力克制着身体内的“鼠性”,抬头看了乔亚东一眼,将水果糖还给他,声音清冷:“谢谢,我不要。”   陶南风眸光潋滟清澈,乔亚东脑子里只剩下一句曾经读过的诗句。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象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乔亚东呆呆地站在原地,整个人似腾云驾雾一般,完全不知道身在何处。   知青们似乎发现了乔亚东心底情愫,在一旁挤眉弄眼。萧爱云捅了捅陶南风,在她耳边悄悄说:“班长看你看傻了。”   被男孩子盯着看,这令陶南风心中有些恼怒,她转身离开,不再理睬乔亚东。   远处杨工匆匆起来,还没到达便喊了起来:“先别慌、先别慌,这个山洞可以利用一下。”   准备绕过山洞挖路的队员们都停下手中锄头,等待杨工的进一步指示。   杨工对照地形图察看半天,又点燃火把走进洞中,待走出来时一脸的兴奋。   “这个山洞天然形成,走到底大约有三百多米,高度差不多三米,就是宽度不够两个车道,只要拓宽一下,向前挖通山壁,就能在原来设计图的基础上节省五公里路程。”   陈志路一听便跳了起来:“那赶紧挖吧!五公里路呢,上下山得节约多少时间。”   向北眉头紧锁:“杨工,山洞开挖能不能保证安全?如果塌方那可是要命的事。”   杨工哈哈一笑:“不妨事,山洞四壁都是坚硬的灰质岩,质地坚硬、承载力高,我们只要拓宽就行,不会有问题的。”   既然专家都发了话,修路队自然言听计从。   魏民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扛起锄头就往山洞里钻:“只有三百米,加油干啊!”   杨工一把将他拉住,忍不住笑了起来:“这孩子,慌什么。山洞里都是石头,你用锄头挖可不行,得换工具来。”   陶南风跟随众人的脚步走进石洞。   阴风阵阵、寒气袭人。   手电筒的光束划破洞中黑暗,照见四壁嶙峋的岩石。岩壁湿乎乎的,显然有渗水层。   眼睛看向哪里,哪里就会出现无数不知名的线条。白点就是薄弱点,线条是支撑点,只要按照这个思路做,就能迅打通。   陶南风渐渐有了信心,嘴角噙着一丝微笑。感谢那个古怪的梦,变异老鼠这一咬送来一项新技能——挖洞。   杨工在前面走,众人在一旁跟着。   “这里,向左挖一米。”   “尽量保证直线推进,勘测队的队长过来,在这里标注一下。”   “洞壁石质坚硬,承载力强,不必用硬木支撑。派个人盯着,有问题随时汇报。”   向左推进一米?   陶南风眼睫微动,她眼中白色线条向右延伸,这说明向左开挖难度更大。 第16章 挖隧道   按照杨工的吩咐向左开挖, 山洞石壁坚硬,开凿艰难,推进速度很慢。铁锹都卷起了边, 一下午只挖出几个石方。   陶南风沉得住气, 边挖边摸索眼前浮现出来的不知名线条到底还有些什么规律。   白线代表的是开挖的最佳路线?   影影绰绰的手电筒微光之下,陶南风思索片刻,抡起铁锹向右前方白线指引的位置铲了下去。   “嗤!”地一声响。   挖到石块时,铁器与石头相碰,“磴磴”之音极为刺耳。这个不一样的声音代表铲到的不是石头, 是泥土!   陶南风心中一喜,继续开挖, 很快便向前推进一尺。   萧爱云一直与陶南风并肩劳动, 看到她偏离路线,正要开言提醒,却听到那一声声挖到土层才会有的“嗤!嗤!”心念一动, 拿起手电筒照过来。   光束照耀之下, 石洞右侧现出一个深坑, 大片大片的坚硬土层, 偶尔夹杂些黄褐色石块。   再坚硬的泥土, 也比石头好挖。   萧爱云惊喜叫起来:“啊, 右边是土, 石头少。”山洞悠深, 她的声音在洞中回响, 显得十分巨大。   知青们都停下手中动作, 顺着光亮看向陶南风那边。   确认白色线条指引的是开挖方向之后, 陶南风提议道:“杨工, 我们往右边挖吧, 这里以硬质土层为主,石头不多,开挖难度比左边低。”   杨工也走过来查看,点了点头:“洞壁两侧有区别,先前我竟然没有发现。”   洞里乌黑一片,放眼望去石壁与泥土混杂在一起,距离洞口较近的地方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慢慢延伸进去之后才开始有变化。   因为缺乏仪器设备,没办法定点取样进行勘测。只是考虑到洞口偏右,杨工这才凭经验判断向左挖。   杨工是技术型领导,并没有因为陶南风擅自更改开挖路线而觉得自己权威被挑战,哈哈一笑,笑声在山洞里引发回响,震得耳朵有点疼。   “好好好,陶南风这一挖立了大功。同志们更换施工路线,换到右侧来开挖。”   更换开挖路线之后,修路队明显进度加快。   忙碌一天,回到知青点的陶南风躺在床上,细细回忆今天发生的一切。   先是做梦被老鼠咬,然后发现自己获得挖洞新技能,同时附赠老鼠的某些习性。   ——贪吃小零食、挖洞很快乐。   左思右想,夜色越来越浓。一张大通铺上睡着的其他三个女孩呼吸均匀,睡得很熟。   在枕头上微微转过头,正对着萧爱云那张微黑的脸庞。   苹果小脸、细眉细眼、鼻翼周围撒着几颗小雀斑,显得有些小俏皮。细软微黄的头发披散开来,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梦见了什么好吃的,悄悄咂巴嘴。   明明屋内一片漆黑,一丝月光都没有,为什么眼前一切如此清晰?   陶南风这才意识到一件事,老鼠习性除了贪吃、爱打洞,还喜欢夜间行动、能夜视。   抬手揉了揉眼睛,陶南风有些哭笑不得。难怪越夜越兴奋,半点睡意都没有,原来是“鼠性”作祟。   脖子有股暖意袭来,似乎在提醒她什么。陶南风抬起左手,轻轻拉出颈脖间的红绳,下面挂着一个碧绿玉扣。   将碧玉举至眼前,触手温润,如深潭澄澈清悠,绿意盎然,隐隐泛着宝光。   回想梦见被暴风雨摧垮的茅草房、末世被丧尸和变异老鼠袭击留下印记,似乎都是因为夜晚思念母亲,双手紧紧握住玉扣。   难道这是母亲对自己的庇佑?   母亲徐喜琴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接受良好教育,四书五经、琴棋书画样样皆通,穿着用度都十分精致。原本家中留了不少她的东西,“破四旧”运动一来,父亲被迫将这些上交。   父亲把这枚玉扣悄悄藏在书房抽屉的夹层内壁,说要留个念想。自己临走前鬼使神差将它取出挂在脖子上,扣紧衣领、谁也没有告诉。   虽说大力、挖洞这样的技能对陶南风习惯农场生活很有用处,但梦中末世丧尸横行、变异兽四处奔跑、食物匮乏、人性沦丧……实在可怕。   陶南风不舍地将玉扣放到唇边贴了贴,摘下红绳,起身将玉扣放回籐箱深处不敢再随身佩带。   她轻手轻脚,害怕吵醒室友,可是浅眠的萧爱云还是被她吵醒,迷迷糊糊睁开眼:“陶南风你干嘛?”   陶南风随手披上件衣裳:“我去上厕所。”   萧爱云在被窝里滚了滚,翻身坐起,从枕头边摸出手电筒:“我陪你。”   土砖房的厕所修在室内,与中间堂屋有后门相通。农场没有接市政水电,更没有抽水马桶,只能修旱厕:下面一个大大的土坑,上面铺上两块木板。如果行差走错,跌入土坑那可就真是灾难。因此晚上若是要上厕所,知青约定要有人相互陪伴。   陶南风原本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萧爱云会起来陪自己,有些过意不去。   萧爱云过惯了集体生活,和姐妹约着一起上厕所是常事,倒不觉得有什么,起床穿好鞋子:“等一下我们牵着手走,今天晚上真黑,连月亮都没有。”   虽有继姐却从来没有体验过姐妹情深关爱的陶南风心口微微发热,或许是夜晚令她放松,向来不喜欢与人身体接触的她第一次主动伸出手掌,轻轻牵住萧爱云的手。   小手温软,带着少女独有的滑腻。   萧爱云有些受宠若惊。相处这么久她看得出来陶南风性子偏冷,不喜欢与人亲密。   “走,别怕,我陪你。”黑暗中,萧爱云咧嘴一笑,手电筒光束照亮前路。   两个女孩子的友谊,就在这样的日常陪伴中渐渐升温。   第二天,知青们到场部领铁镐头、铁钎、铁锹、铁铲、小推车……来到山洞前集合。   向北成功升任副场长,并分管农场基建。   朝中有人好做事,罗宣看到修路队的人过来,要钱给钱、要工具给工具、要粮给粮,一个屁都不敢放。食堂派专人送饭到现场,荤素搭配、份量扎实。   知青们哪里享受过这种待遇?一个个干劲十足。   修路队员们喊着口号与洞壁奋战,一车一车的泥料、碎石从山洞里运出来,倾倒在路边。   “干劳动……呀么嚯嘿   促生产……呀么嚯嘿   修路队员齐努力   修条马路跑卡车……呀么呼嘿!”   歌声在山洞里回响,震撼人心。队员们像打了鸡血一样,挥舞着手中铁器,将山壁一点点拓宽。   杨工现在是基建科科长,不过他不愿意坐办公室,将文书工作交给老黄,自己则守在修路队施工现场,听到洞里传来的号子声,笑着与向北闲聊。   “难怪你对这帮江城来的知青另眼相看,的确是好苗子,干活肯下力气。”   向北点头回应:“热情、单纯、真诚,他们值得更好的。”   两人相视一笑。   杨工拍了拍向北的肩膀:“你想通了就好。这个世间虽然不公平,好人没好报、坏人活千年,但总得有人站出来替好人说话、撑腰。权利是个好东西咧……”   向北点点头,双目微眯,若有所思。   杨工看一眼山洞,声音里满是欢喜:“山洞如果挖通,南北坡就能联通,北坡那边的村民不用再绕十几里山路到镇上,孩子们也不用鸡叫起床、披星戴月地上学了。”   秀峰山除了农场之外,还有几处村落,分为南坡大队、北坡大队,一共七个小队。   农场位于南坡,南坡村民靠着农场打点零工,卖点油茶果,日子过得相对好一些。   北坡村民位于深山,如果出来得先走十几里崎岖山路到达南坡,再由小路下山到达曲屏镇。因为交通不便,北坡村民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南、北坡之间隔着高山丛林,这个山洞如果能够打通,北坡村民直接穿过这个隧道到达农场就方便多了。   听到山洞里热火朝天的号子声、铁器敲打石壁的叮叮铛铛声,向北脸上也挂着一个微笑,点头道:“是啊,如果能修通……”   话音未落,山洞里忽然传来异响。   陶南风的声音里带着极度惶恐:“走!走!出去!”   不好!陶南风一向沉稳,若不是出了大事,绝不可能会如此大喊。向北心头一惊,迅速向洞里跑去。   山洞里的陶南风一颗心在砰砰急跳。   就在刚刚,半分钟之前。   队员们对着洞壁挥舞铁锹、铁铲,陶南风拿着铁钎与铁锤将嵌入土层之中的山石凿下,挖出来的泥土、碎裂的石块被搬运上车,一车一车地运送出去。   “哔哔啵啵——”   陶南风忽然听到一阵异响,猛一抬头,前方十米远那个区域上方凭空浮现无数交错的红色线条。   魏民、陈志路、乔亚东站成一排,正高举锄头,锄向那一片土层。   一个、两个、三个红点出现,渐渐连成一片。红色区域将魏民、陈志路、乔亚东笼罩起来,红得似乎要渗出血来。   不好!   陶南风心中一惊,先前她眼前只能看到白色线条,白色线条代表挖洞的路线。现在突然出现的红色线条代表的是什么?   难道是一种警示?代表有危险!   一股寒气涌上头顶,陶南风感觉整个人头皮发麻,这种莫名的危机感令她不敢再有丝毫犹豫,大声呼喊:“走!走!出去!”   萧爱云就站在她旁边,被这一喊吓了一跳,赶紧转过头问:“怎么了?”   前方头顶有泥土剥落,正掉在魏民头顶。魏民被陶南风这一喊唬得六神无主,下意识地摸了头顶,怎么有土掉下来?   自带领大家盖好砖瓦房之后,陶南风在知青中却威信很高,第一次听到她如此大声呼喊,所有人都下意识放下手中工具,立定屏息。   陶南风已经陷入高度紧张之中,眼中闪着锐光,飞速丢下手中铁钎,一把拉住还在弯腰搬运地面石块的萧爱云,转身就往外奔,一边跑一边喊:“洞要塌了,都出去!”   这一下,陶南风身边的知青们都听明白了。   洞要塌了?这可是要命的事情!   哪怕是胆子最大的魏民也被陶南风的态度所感染,急匆匆拉过同伴往外跑。   老修路队队员们与知青们有十几米的距离,正在前方奋战。听到身后有动静,现任修路队队长毛鹏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身向洞口方向看去。   陶南风的声音在隧洞内显得特别响,震得耳朵生疼,再看到她拉着身边的人往外跑,毛鹏心一慌,愣了愣神,一时半会没有反应过来。   极度的恐慌感涌上心头,毛鹏的喉咙口发涩、心脏急跳。他想说话,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他想动,可是脚像钉在地上一样。   向北这个时候奔进山洞,大声吼道:“全体队友,跑步前进!出来——”   他的声音洪亮、高亢,命令清晰而笃定,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   毛鹏仿佛找到主心骨,和其他队员们一起放下手中活计,向外急奔。   红色区域的洞顶有土层开始掉落,扑哧、扑哧的声音越来越密集。随着无数泥土向下倾覆,整个山洞的一角开始坍塌。   向北看到正在向下坍塌的一角,肾上激素急速飙升,双手握拳,迎向跑过来的人,抓住一个就往外推,嘶哑着嗓子大吼:“快跑——”   若是出了事,万死难辞其咎!   萧爱云听到身后传来的轰鸣之音,感受到脚底的震动,吓得魂飞魄散,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头顶泥土倾泻而下,小腿有重物压下。   “啊——”一声尖叫从喉咙里发出,撕心裂肺。 第17章 承担   梦中无数次的战斗令陶南风反应迅速, 她单手发力,一把将萧爱云从地上拉起来,拖拽着向洞口跑去。   一个、两个、三四个……   不断有人从洞里跑出来, 一个个面如土色。   尘土滚滚, 向北最后一个走出来,表情冷硬似铁,牙槽紧咬,大声道:“报数!”   萧爱云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身泥灰, 待确认安全之后,蜷缩着双腿, 抱着双臂缩成一个团, 开始号啕大哭。   刚才恐怖的场景令她不寒而栗,如果没有陶南风拉她一把,她这条小命恐怕就得交代在这个隧洞之中了。   “1、2、3……”   修路队员一个个报数, 所有人都在, 全部安然无恙。   向北这才松了一口气, 目光如矩, 盯着陶南风:“你怎么知道会塌方?”   陶南风站在萧爱云身后, 看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肩头一耸一耸的模样, 心中又恼又气。   恼的是自己挖洞的技能还不娴熟, 没有及时发现红点、红线是塌方警示。   气的是自己总想低调, 不愿意显露本事, 结果害得朋友差点被石头砸伤。   面对向北的询问, 陶南风没有再藏拙, 挺直腰杆, 认真地看着他:“挖隧洞, 我懂!”   “你懂挖隧道?”吓得够呛的杨工稳住心神,看着身材修长纤细的陶南风,有些不敢置信地问。她不是个高中毕业生吗?怎么连挖隧道都懂?   “是的,我懂!”陶南风点头。   向北知道她话少,但有一说一、从不打诳语。他脑中忽然闪过昨天看到她在石头上挖出的深洞,心中蓦地一动。   或许,这姑娘真的会挖洞。   不是小打小闹、在石头上雕花绣朵,而是在基建项目里开隧道、挖涵洞。   她不是毛鹏以为的富贵花,也不是知青中的娇小姐,她是一块藏在石皮底下的璞玉,稍一雕琢便能绽放光彩。   向北指着山洞问:“陶南风,你能提前判断土方坍塌?”   陶南风双眸闪亮,再不掩藏自己的能力:“是的,我能!刚才我分神了,半分钟之前才发现异常,以后不会犯这样错。”   既然挑起这个担子,那就努力做到最好。陶南风目光坚定,双手放在身侧,身形站得笔直。   这一刻,她选择主动承担。   萧爱云的哭声渐渐停止,听到陶南风的话,她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拉着陶南风的小臂,声音依旧带着一丝哭腔:“我,我相信你!”   在萧爱云心目中,陶南风谦逊低调,她说懂,那就是真懂。   当初她说只懂一点建筑,结果不仅会画图,还带着大家一起盖好了砖瓦房。现在她说懂得修隧道,主动提出由她来指挥,如此笃定的语气说明什么?   ——修隧道,陶南风很内行。   乔亚东与魏民几个对视一眼,站出来说话:“陶南风,我们相信你。”   其余几个老队员有些犹豫,拍打着身上的黄土、碎石屑,目光在向北、杨工脸上逡巡。   杨工一脸肃然,摘下头上戴的蓝布帽子,面对众人深深一鞠躬。   “是我犯了经验错误,以为这个天然形成的山洞洞壁承载力强,横向拓宽一米不会有危险。差点害得大家丢了性命,非常对不起。”   众人见他如此正式地道歉,慌忙扶起杨工。   “不怪你、不怪你。咱们什么仪器设备都没有,全靠眼力、经验来判断开挖方向和深度,本来就不容易。”   “对呀,杨工你别这样,这不大家都没事嘛。”   “都是为了加快修路进度,不怪你。”   杨工再对着陶南风鞠躬:“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及时提醒,恐怕……”话未说完,一阵哽咽,这个四十多岁的技术员控制不住地落下泪来。   陶南风忙侧过身,不肯受他这个礼。   向北将杨工扶起:“莫内疚,人没事就好。”   杨工站直身体,喉咙口似乎被什么塞住,张了几次嘴都发不出声音,半天才说:“长江后浪推前浪,陶南风你若是真懂,就带领大家继续挖吧。”   向北扫一眼还在犹豫的修路队队员,沉声道:“陶南风示警有功,升任修路队副队长,大家同意吗?”   “……”两个多月前刚刚加入修路队,陶南风这么快就升官了?老队员们都是二十几岁年富力强的小伙子,哪里能服气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来当老大?   陶南风摆摆手:“我只懂挖隧道,修路队的其它事情并不懂。副队长就不当了,只是请大家在挖隧道的时候听我指挥就行。”   毛鹏松了一口气,向北当上场长之后,他正准备提拔小弟耿辉当副队长呢。   向北却没有笑,面容严肃,脸上伤疤微动,看着毛鹏:“刚才陶南风示警,你为什么不动?”   毛鹏心虚,不敢看向北。   向北的声音突然提高:“你是队长,安全第一的道理,难道不清楚吗?哪怕你不信任陶南风,但人命关天,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第一次听到向北训人,所有人都不敢吭声,全都眼观鼻、鼻观心。毛鹏身处怒火中心,向北的话仿佛一根绳子抽打着自己的灵魂,羞愧难当。   他知道安全第一,修隧道随时都会有塌方危险,但他当时吓得连话都不会说,连个小姑娘都不如。   向北目光从每位修路队队员们脸上掠过,似蜻蜓点水,却锐利无比:“我们是一个团队,要尊重每一位队员。队长也好、副队长也罢,都是为大家服务,不存在什么领导、下属之说。”   说完这一段话,向北走到陶南风身边,大声道:“陶南风能力突出,从今天开始担任副队长一职,开挖隧道由她指挥,听到了吗?”   向北身形高大,修长纤细的陶南风站在他身边,似修竹与青松相依相伴,有一种奇妙的和谐美。   萧爱云与乔亚东这帮知青挺直了胸膛,兴奋地叫道:“听,到,了——”   毛鹏这一刻感受到浓浓的压力,抬头看着向北。   向北目光威严,再次重复:“听到了吗?”一股煞气自他身体喷涌而出,这是在战场上浴血奋战所历练出来的杀气,也是带队厮杀所锻炼出来的威压。   毛鹏迅速立定,目光坚定,大声道:“是!”   见队长听从安排,所有修路队员都一起回答:“听,到,了——”   这么多赞同的声音传到耳边,陶南风感觉到肩上多了一份责任。向北站在她身旁,身形如高山一般,她忽然有了勇气,愿意接过这一付重担。   陶南风重重点头:“好,那我当。”   萧爱云抱着陶南风的胳膊,笑逐颜开:“你当副队长了,我们都听你的。”   乔亚东定了定神,看着陶南风的目光里多了一丝仰慕:“陶南风,接下来我们做什么?”   杨先勇微笑道:“陶南风,要不要继续挖,你来决定。”   “你们等我一下。”陶南风点点头,迈步向洞内走去,准备先去探查一下情况。   萧爱云一把拖住她:“你干吗?这里头刚刚塌方,危险!”   陶南风站在洞口凝神细看,洞内白色细条纵横,曾经的红色预警区域现在埋了一半泥土,红色线条全部消散,变成黑乎乎一团。   这说明这片区域的危险已经解除。   “这里面乌漆抹黑的,你怎么看得这么出神?”萧爱云不解地看着陶南风。   陶南风心中自有章法,她摆了摆手,示意萧爱云不要打扰自己,一步一步向洞内走去。   阴冷、潮湿、黑暗。   一阵阵土腥味传来,陶南风的心开始急速跳动。这里刚刚发生过坍塌,十分危险。若不是挖洞技能给了她底气,她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走进来。   放眼望去,嶙峋洞壁上浮现出无数线条,不知名的线条汇聚脑中,整个山洞尽在掌握之中。她慢慢向前走去,一点一点地理顺重要信息。   ——白点应该代表的是山洞石壁的薄弱点,无数白点连成的线条是可选择的开挖线路;   ——红点则代表的是危险点,只要出现红色,就说明会有塌方的可能,红色色块代表的应该是即将塌方区域的大小。   走到刚才塌了一半的区域,地面土层与石块堆积半人高,眼睛扫过这些堆积物,眼前忽然出现三条耀眼的绿色粗线。   绿色粗线从地面一直延伸到洞顶,似乎要努力撑起这一片坍塌区域。   陶南风试探性伸出手,轻轻拍打洞壁。眼前一个小红点出现,洞顶有土层继续掉落。她心一跳,赶紧向后退,后背被一只手轻轻托住。   待陶南风稳住身形,那手一触即走,温柔而克制。   “出去吧,这里危险。”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是向北。知道是向北,陶南风便安下心来,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个陡然出现的小红点上。静等两个呼吸,依然只有一个小小红点,并没有更多的红点出现,显然只是自己轻轻拍打惊动了松散土层。   绿线代表什么?   陶南风心念一动,忽然有了一个猜想,转身疾步而行。   来到洞外,迎面几个人跑过来,埋怨道:“你们俩招呼都不打就进去,吓死我们了。里面刚刚塌方,多危险。”   陶南风转头看着向北。她能夜视,有挖洞的异能,所以才敢进山洞,向北怎么也敢跟着进来?   向北将手背在身后,低下头没有言语,目光没有与她相对。   刚才洞中黑暗,他凭感觉跟随陶南风一步步深入,洞壁有土层掉落时不假思索伸手托住后退的她,现在来到光亮之处,却觉得自己太过鲁莽。   陶南风是谁?实实在在的文化人,漂亮、知性、冷清,光是站在那里就像一副仕女图,岂能容人轻易靠近。   在战火中历练、面对生死毫无畏惧的向北,平生第一次在一个姑娘面前低下了头。   想到刚才寒意十足的山洞中向北一直陪着自己,陶南风心生温暖,冲他做了个手势,比划了一下长度:“帮我找三根粗木,长度……三米四,我要支撑洞壁。”   绿色代表生命,这三条绿线说不定就是支撑线?如果这个猜想是正确的,那只要用木桩支撑住洞顶,就能继续开挖。   明明陶南风什么也没有解释,但她勇敢踏入险地、笃定沉静的态度却燃起所有人心中的希望。   向北还没说话,众人一起回应:“好!”   人多力量大,不一会儿就砍来三根粗壮树干。众人壮着胆子再次走进山洞,按照陶南风的要求顶住洞壁。   绿色线条位置安装上这三根支撑木之后,眼前白线迅速向前推进。   陶南风灿然一笑,难掩心中激动,左手握拳在空中一挥:“成了!”   作者有话说:   6号上千字收益榜,明天的更新推迟到晚上11点左右,到时会奉上万字大肥章,鞠躬感谢大家的支持与订阅! 第18章 保卫科   经过一次又一次检验, 陶南风的挖洞技巧越来越娴熟。   按照洞壁之上浮现出的白色线条选择最短开挖路径,在出现红色光点之时马上停止,往绿色线条出现位置安装支撑硬木, 修路队在陶南风的指挥下顺利开展隧道开挖工作。   才挖了一周, 便往前推进五十几米。按时这个速度,三百多米的隧道一个半月就能完成。   这一天中午休息,食堂派人送来饭菜,大家坐在洞口吃饭,头顶老松树投下一大片阴凉。   山上的十一月正式进入秋天, 漫山遍野的黄叶,放眼望去层林尽染, 在阳光下泛着金光。   一阵孩童叽叽喳喳的欢笑声从山路那头传来, 陶南风抬眼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转过一个陡坡,便是去往北坡大队去的山路,狭窄难行。   四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手里提着竹筒走过来, 领头的瘦弱女孩辫子上扎着的水红色绸结分外显眼, 远看象一朵行走的石榴花。   坐在身边的萧爱云眼睛一亮, 抬起手打招呼:“细妹——”   扎红绸结的女孩子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 欣喜地回应着:“诶~~萧姐姐、陶姐姐!”   细妹顺着山路跑起来, 差点被斜刺里伸出来的树枝绊倒。萧爱云站起身扯开嗓子喊:“细妹莫急, 慢慢走。”   细妹跑得近了, 将手中两个竹筒递到萧爱云、陶南风手里, 亲亲密密地说:“你们喝水, 这是我专门从罗汉泉打来的山泉水, 清甜呢。”   细妹歪了歪头, 略显枯黄稀疏的头发扎了根辫子, 辫梢结着朵大大的红绸花。   “陶姐姐你看, 这是你送我的红绸带,可漂亮了。”细妹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欢喜,用手理了理绸花,很是爱惜。   细妹家在北坡,父亲就是上次路过知青点讨水喝的农民范五福。   十二岁生日收到叶勤和陶南风送的绸带,从来没拥有过这么漂亮头饰的细妹欢喜得整个人仿佛要炸开来,不知道如何表达感激,一大早上山摘一筐野果子,走三个小时山路送到知青们手里。   一来二去,细妹和知青们混熟,这次听说修路队要挖通隧道、连通南北坡,便带着同村伙伴一起过来送水。   另外三个小姑娘有些怯怯的不敢靠近,羞涩地躲在细妹身后。   细妹笑了笑,转过身将她们向前推:“萧姐姐、陶姐姐,这是兰妹、荷花、五妹。”   小姑娘脸蛋红红,将手中装着水的竹筒往萧爱云手中一塞,又躲在细妹身后,伸出脑袋悄悄张望。   萧爱云笑着接过竹筒,分发到队员们手中。   知青们笑嘻嘻和四个小姑娘打招呼,看她们躲闪中透着好奇的模样实在可爱,便逗着她们说话。   “今年多大了,上几年级?”   “你们今天不上学吗,怎么中午过来送水?”   细妹胆子大一些,认真回答着知青们的问题:“我们都从南北坡小学毕业了,去镇上读初中太远,家里人不让再读了。”   眼前孩子只有十一、二岁,瘦弱纤细,脸上没什么血色,有些营养不良。脚上穿着的布鞋前头磨毛,露出白白的脚趾头,身上穿着土布衣裳明显小了一截,可见很久没有新衣服穿了。   才小学毕业就不读书了吗?   萧爱云蹲下来,目光与细妹平视:“为什么不读了?你十二岁生日不是还想要个新书包吗?”   细妹被戳中心事,咬着唇半天没有说话,眼眶发红,泪水在眼睛里打转转。   萧爱云慌忙抱着她,轻轻拍着她后背,安慰道:“不哭不哭,姐姐错了,不该问这个。”   荷花悄悄凑近萧爱云身边,轻声道:“细妹学习成绩可好了,年年都是第一名。可是去镇上读初中要住读,花不少钱呢。”   五妹看细妹难过,心里也不好受:“家里不让女孩子读书。”   细妹抬手抹了把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萧姐姐,我生日要书包是想给自己留个念想咧。我想去镇上读初中,将来和你们一样,做个有知识的好青年。”   成为别人的学习榜样原本是件愉快的事,可看着眼中含泪的细妹,知青们却觉得沉甸甸的。农村孩子、尤其是女孩子,想要读书真的很难。   魏民走过来揉了揉她的小脑袋:“等路修通,我们一起努力,让想读书的孩子都去读书。”   细妹惊喜抬头,眼中迸射出极度的渴望:“真的吗?你说话要算数呀。”   魏民眼前闪过竹林的磷矿石,与乔亚东对视一眼,两人一起点头:“算数。”开矿之后就会有了钱,有了钱连中学都能建,还怕孩子们上不了学?   细妹拉过小姐妹的手,跳了起来:“耶——太好了,我们可以读书了!”   看到四个小姑娘如此欢乐,所有的队员都笑了起来,一边喝水一边赞:“果然是罗汉泉的水,真甜!”   得到夸奖的细妹笑得眉眼弯弯,脆声道:“你们修路挖隧道是为了让我们上学咧,以后我每天过来送水。”   身后三个小姑娘扯了扯她的衣裳,弱弱地说:“细妹,往罗汉泉带水过来要五个钟头……”   罗汉泉位于罗汉峰顶,海拔两千多米,是秀峰山众多山头中最高的山峰。   细妹扯了拉了拉辫子上的绸花,脸上带着丝倔强:“没事,我不怕走山路。”   大家都劝她不要天天送水,举着各自的军用水壶说每天都会带水,可是细妹吃了秤砣铁了心,谁说也不肯听,抿着唇说:“我只送两竹筒,罗汉泉的水甜些。”   说完,细妹抬眼看向众人,笑容纯净而天真,深深一鞠躬,拉上小姐妹便跑开了。   看着孩子们奔跑的身影,陶南风心头受到很大的冲击。   五个小时山路往返送来几竹筒山泉水?现在是十二点,孩子们至少得早上七点从家中出发。秀峰山的村民虽穷,却有一颗金子般纯净、感恩的心。   陶南风将手中竹筒搁在洞边,站起身拿起铁钎,目光沉静:“我们开工吧!”   修路、开矿、赚钱、送孩子们上学。   所有队员齐声应和:“开——工——”声音震天,在山谷间回响。   “叮叮!铛铛!”这是铁钎与铁锤敲打的声响。   “扑!扑!”这是锄头挖泥土的声音。   正在热火朝天之时,洞口响起一阵喧哗,夹杂着粗大嗓门的呵斥。   陶南风侧耳细听,抬手让众人停手。   魏民问:“怎么了?”   洞外吵嚷的人对着隧道口高喊,回音嗡嗡地响着,听不真切。乔亚东皱起眉毛:“听声音像是保卫科的刘斌科长。奇怪,他来做什么?”   乔亚东知道陶南风不喜欢应付这样的事,便对陶南风说:“你们继续做事,我和魏民、陈志路出去看看。”   他放下手中铁锹,示意魏民、陈志路跟上。三人一齐向洞外走去。   洞口站着一群人,领头的正是农场保卫科科长刘斌。五大三粗的汉子,留着一脸的络腮胡子,眼如铜铃,似乎总在瞪人。他身后簇拥着七、八个戴红袖章的年轻人,嘴里叼着香烟,手执铁棍,一脸的凶神恶煞。   “出来!都给我出来!”   “发生了山洞塌方这么严重的安全事故,你们竟然故意瞒报?赶紧停工整顿,不许再挖了!”   喊了半天,看到黑乎乎的山洞里终于有人走出来,刘斌顿时来了精神,一声断喝:“都给我带回场部!”二话不说指挥人将乔亚东三人反剪双手控制住。   乔亚东措手不及,根本反应不过来,一边挣扎一边喊:“刘科长你做什么?我们是修路队队员,正在挖隧道,凭什么抓人?”   几个保卫科的职工取出粗麻绳捆住三人手脚,嘿嘿冷笑:“你们违规操作,差点出安全事故,都得带回场部接受调查。”   魏民奋力挣扎,但双拳难敌四手,被两名大汉按住动弹不得。   陈志路扯开嗓子喊:“刘斌打人了,大家快来帮忙啊……”   语音未落,“啪!”地一声,刘斌狠狠地抽了他一巴掌:“妈的!乱喊什么,老子什么时候打人了?我们是奉场长之命过来通知你们停工整顿,这是对修路队队员们的保护。”   修路队已经深入洞内一百米,如果不对着洞内吼,外面有什么动静基本听不到。倒是陶南风察觉到一丝异样,对萧爱云说:“乔亚东他们怎么去了这么久?”   萧爱云随意地摆了摆手:“乔班长最擅长与人沟通交流,肯定没事儿。”   毛鹏在一旁接了句:“保卫科的人一天到晚乱晃,能有屁的事!怕是闲着无聊过来讨根烟抽吧,我去看看。”   他从口袋里掏出包揉得皱巴巴的香烟,表情陶醉地闻了闻,抽出一根夹在耳朵上,笑嘻嘻道:“陶知青,我到洞外抽根烟。”   陶南风点点头,目送他向洞口走去。   不到两分钟,毛鹏跌跌撞撞折返回来,大声道:“保卫科抓人,抄家伙和他们干了!”   一听说保卫科的人竟然来修路队抓人,山洞里所有队员气愤不已,抄起锄头、铁钎、铁铲往外奔。   “搞邪了!竟敢到修路队闹事。”   “刘斌是不是上次还没被向场长打服?”   “妈的!胆子真大,敢来修路队抓人,跟他们拼了!”   陶南风走得不急不慢,缀在队伍最后。   纤细的手腕看着柔若无骨,却拎着一柄十五斤重的八角铁锤。铁锤木柄略粗,完美填充手掌,手指自然弯曲抓握感很好。八角铁锤向下倾斜,看着沉甸甸的。   看到修路队的男人们一个个像打了鸡血一样喊打喊杀的,萧爱云有些紧张,凑近陶南风身边低语:“是要打架吗?我有点怕。”   陶南风抿了抿唇,安慰道:“不怕,有我呢。”   两个女孩子刚走出山洞,便看到眼前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毛鹏大声道:“刘斌你这是什么意思?耀武扬威也得看看这是谁的地盘!”   刘斌冷笑道:“农场的保卫工作归我管,你们一周之前发生塌方这么大的安全事故,我过来调查合理合规,别给我扣耀武扬威的帽子!”   毛鹏心中一咯噔,塌方?这事当时陶南风处理及时,并没有造成不良影响。为避免节外生枝,向北嘱咐过大家不要外传,怎么现在让保卫科知道了?   毛鹏还在思考怎么回话,从他身后站出两个知青,挥舞着手中铁锹:“调查归调查,凭什么绑人?快点把我们的人放了!”   魏民双手反剪被麻绳捆绑,双肩被按住,拼命挣扎,嘴里塞了块破布,嘴里发出“唔唔”声响,气得双眼发红。   刘斌抡起铁棒在手掌中央轻轻拍打,发出“扑、扑!”的声音,一副痞里痞气模样:“你们要是乖乖回场部接受调查,我当然不会绑人。可你们一上来就动手,那就不要怪我们不客气。”   陈志路脸颊一个巴掌印红通通的,眼中迸射出怒火。如果眼睛里能射出刀子,估计刘斌早已被扎了几十刀。   乔亚东没有挣扎,只是看着毛鹏等人摇头,用目光疯狂暗示:不要硬碰硬,赶紧去场部叫向北过来处理。   修路队队员们看到同伴被抓,个个义愤填膺,毛鹏冲乔亚东点了点头,在身后队员耳边低语,队员迅速跑开。刚跑开几步,却被刘斌手下一把拖住,迅速制服。   “呸!”刘斌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跑什么跑!停工、交出工具、乖乖地跟我一起回场部接受调查,什么事都没有。”   他恶狠狠地扫了众人一眼,右手从背后取出一杆猎.枪:“要是谁敢反抗……别怪我无情!”   秀峰山山高林深,常有野兽出没。农场保卫处配有两杆猎.枪,没想到这一次刘斌竟然拿出来一杆!   刚走到洞口的陶南风瞳孔一缩,心跳骤然加快。   毛鹏惊得声音都变了形:“刘斌你怎么敢?我们都是农场职工,不是敌人!”   修路队十几个壮硕小伙同时出场气势惊人,刘斌亮出猎.枪后才觉得心中有了底气:“老子这叫有备无患。”   刘斌手下都是附近村里的闲汉,最擅长小偷小摸、□□,拿着枪觉得牛气哄哄,一个个鼓噪起来。   “都给我老实点,子弹可不是吃素的!”   “你!锄头举那么高想干嘛?”   “放下手里武器,敢反抗科长就开枪!”   猎.枪长1.4米,重3.5公斤,木质枪托,两根粗大的枪管黑洞洞的,看着很是瘆人。   毛鹏很清楚这种猎.枪子弹杀伤力强,一枪就能把窜进村里的野兽击倒。相隔数米,对方如果开枪,修路队所有队员都会被散发的小弹丸打中。   非死即伤。   毛鹏一口气堵在心口,进退两难。   反抗到底?如果刘斌抽了风手指头一勾,到时候出了人命谁负责!   听话投降?万一被刘斌一锅端了,冲进山洞毁了隧洞怎么办?   毛鹏的口气明显弱了下来:“刘科长你这是做什么,都是自己人,动刀动枪的多不合适。哪里有什么塌方,只不过是开挖隧道的时候遇到点小状况,所以才没有上报。我们修路队平时遇到点沟沟坎坎不都是自己克服困难?哪里会想到事事寻求场部帮助。走走走,我们一起回场部接受你们的调查。”   刘斌见毛鹏服了软,得意洋洋地挥舞着手中猎.枪:“这还算句人话。走!都不许继续工作,放下手中工具,乖乖地跟我们到保卫科去。”   修路队队员们不情不愿地放下手中铁锹、铁锤、锄头。   刘斌嘿嘿一笑:“这才对嘛,你们千万别反抗,不然……”目光一扫,正对上站在队伍最后的陶南风,一句话忽然卡了壳。   刘斌双眼冒光,一张嘴快要咧到耳朵根:“唉哟,你们修路队什么时候来了个小美人儿?这么好看怎么好意思让她干粗活?来来来,跟哥哥一起回去,从此吃香的喝辣的。”   一边说话,他右手执枪、腾出左手去拉陶南风。   电光火石之间,陶南风动了。   在她眼里,猎.枪洞口上白线纵横,在枪膛中段位置交叉出一片白色区域。她侧身躲过刘斌左手,手腕轻抬,食指快速拂过枪身。   指尖纤纤,却带着极大的力道。刚一触及枪膛中段,耳边便听到细碎的“哔哔啵啵”之声。   ——这是铁器开裂的声音。   陶南风浅浅一笑,笑容似幽兰绽放。刘斌感觉整个人都酥软无力,半天才说出一句:“好看,真他娘的好看。”   萧爱云将陶南风向自己身后一拽,瞪着眼睛骂:“你干嘛?”   刘斌眼看着陶南风漂亮的脸蛋被萧爱云遮住,心中烦躁,左手重重一推。   左肩被推,萧爱云尖叫一声向后倒去。   陶南风手掌一伸,将她后背托住,错开一步,单手一挥。   “啊——”   “啪!”   一股强大的力量自陶南风掌中涌出,五大三粗的刘斌踉跄后退,脚步在地面划出两道深深的印记。   刘斌左右手在空中乱晃,右手执着的猎.枪在地面拖过,半天才稳住身形。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这是什么力量?她……她只是轻轻一挥!   刘斌一颗心急跳,死死盯着陶南风:“你,你是谁?”   他这个时候方才想起罗宣办公桌被女知青一拳头捶烂的故事:“你,你是陶南风!”   刘斌眼中凶光毕露,猛地抬起右手,猎.枪枪口直指陶南风:“给脸不要脸!敢动手打老子?信不信……”   话音刚落,一阵异响传来,手中猎.枪忽然散了架。   咔嚓!咔嚓!   枪管折断、枪托裂开、铅弹丸……滚落在地。   这一变故让所有人都呆在原地,半天没有一丝声响发出。猎.枪就这样散架了?这枪可是纯钢打造、胡桃木枪托,结实可靠,能承受几百斤重的力量呢。   猎.枪是农场重要财产,损毁枪支可是大罪!   毛鹏脑子灵光,立马指着刘斌叫了起来:“刘科长把枪弄坏了!刘科长把枪弄坏了!”   其余修路队的队员们交换了一下眼神,一起振臂高呼:“破坏公物,罪大恶极!”   刘斌慌了神,拿着手上仅剩的一杆枪托,拼命摆头辩解:“不是我,我没有,我不知道。”   刘斌急得满头是汗,刚刚的嚣张被惊慌所替代。陶南风看在眼中,隐隐的快意涌上心头,指尖轻捻,感觉到指腹传来的摩擦感,嘴角不自觉地带出一丝浅笑。   她这一抹笑意落在刘斌眼里,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一个激灵,突然抬手指向陶南风,大喊起来:“是你,是你,是你弄坏了我的枪!”   这话一说出口,就连刘斌的手下都面面相觑,悄悄议论开来。   “刘科长是不是魔障了?”   “枪一直在他手上,怎么会是那个小妞弄坏的?”   “虽然栽赃陷害的事情咱们也没少干,但这个……也太假了?”   毛鹏嗤笑一声,双手一挥:“兄弟们,上啊——”刘斌没有了枪,那还怕他个鬼!   一场混战。   陶南风与萧爱云站在洞口看热闹,没有靠近。萧爱云紧张地抱着陶南风的胳膊:“怎么办?怎么办?他们在打架。”   “没事。”陶南风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目光专注地观察着场上的动静。或许是刚才与刘斌的对峙让她有了信心,不自觉地挺直腰杆,眼睛里闪动着微芒。   修路队员们年青壮实、精干强悍,不过十几分钟就把保卫科的那帮好吃懒做的混混们打得落花流水、抱头鼠窜。场面瞬间反转,乔亚东三人被解救出来,刘斌与手下全部被绑住,只放出一个往场部通风报信。   毛鹏顾不得身上淤青,弯腰收拾好地上散乱的猎.枪零件:“这是刘斌破坏公物的罪证,可不能让他们毁了。”   陈志路趁乱朝着刘斌脸上狠狠捶了一拳,往地上啐了一口:“风水轮流转,我看你再嚣张!”   发泄完心中愤慨之后,修路队队员们都安静地等待着向北的到来。   虽然刚才对自己动粗的人全都被捆住,乔亚东心中依然觉得对劲。他转了转酸痛的手腕,扭转头对毛鹏说:“是谁把塌方的消息传出去的?”   毛鹏耸耸肩、摊开手:“不知道。”   知青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环顾四周,大声道:“是谁说出去的?”   修路队的老队员们不服气:“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怀疑我们中间有人告密?我看就是你们这些嘴上无毛的小知青屁都不懂、到处嚷嚷被人听了去!”   陶南风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人竟然会吵起来。   自向北公开夺权,修路队队员们隐隐感觉到一股暗流涌来。虽说明面上罗宣当着向北的面好话说尽,但其实大家都知道他憋着一口气,总想逮住修路队的错处,把向北的权力削弱。   如果修路队全体队员不能拧成一股绳,那向北腹背受敌、后果堪忧。   陶南风走过来指派任务:“派两个人看着这些人,其余队员进洞继续工作。”   她的声音不大,但坚定清晰,似清澈溪流蜿蜒流过,清清冷冷,犹带着泉水激石之音。   争吵的众人顿时安静下来。   乔亚东顺从地点点头:“好,让魏民和耿辉留下,其余人继续开挖,咱不能耽误了工作。”   毛鹏也觉得陶南风的话有道理:“行!不能被这些人拖慢进度,我们赶紧进洞吧。”   见陶南风主动上前、成功阻止修路队员内部争执,萧爱云松了一口气,悄悄冲陶南风比了个大拇指,比了个嘴型:你真行,便拿着工具笑眯眯跟着队伍进隧道继续开挖。   一时之间,停止了老半天的叮叮铛铛之音继续响了起来。   过了一阵,洞外也热闹起来。   向北、杨工、罗宣、焦亮,还有其他几名场部领导全都赶来。原本这些人就在场部会议室开会,保卫科的人慌里慌张地跑过来这么一说,大家伙便全都赶到修路队这里来处理变故。   保卫科的人借着隧道塌方为由,擅自前往抓人,科长刘斌竟然动用猎.枪?   ——向北面沉如水,眼中透着寒光。   猎.枪突然散架,修路队与保卫科打群架,绑了刘斌?   ——罗宣与焦亮对视一眼,悄悄跺了跺脚,咬牙暗恨刘斌不堪大任。好好的猎.枪拿出去不仅没有唬住人,反而被对方拿住短处,这真是偷鸡不成反蚀了一把米。   向北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猎.枪是为了防止山上野兽。刘斌却将枪口对准修路队队员,其心可诛!直接扭送派出所。”   刘斌慌忙求饶:“是,是修路队的人举着铁锤、铁锹跟我们对抗,我才拿出来吓唬吓唬他们。”   罗宣陪笑道:“是啊,向场长,我相信刘斌绝对没有真开枪的意思。既然没有开枪,那就不必送派出所了。”   焦场长虎着脸没有吭声,眉毛紧皱。刘斌的姐姐刘丽丽是卫生站的护士长,生得有几分姿色,与焦亮是地下情人关系。刘斌仗着这一层关系在农场耀武扬威,焦亮平时睁只眼闭只眼。这一回,刘斌踢到向北这一块铁板,到底应该怎么样救他一救呢?   刘斌慌了神,扑过去一把抱住焦亮小腿,哀号道:“场长、场长,你一定要救救我啊,我不要去派出所,我不要坐牢!”   焦亮被他一把抱住,眼泪鼻涕全糊在裤腿上,焦亮嫌弃地抬腿将他踹开,清咳一声,没奈何对着向北求情。   “向副场长,你看这事儿……内部矛盾内部解决嘛,何必上纲上线?刘科长做得不对,肯定是要处分的,撤职、公开检讨、罚款,只要不送派出所,都行。你们还有什么条件,只管提。”   魏民在一旁听着领导们的对话,心中愉快,忍不住笑了起来。刘斌这货牛逼哄哄,拿着鸡毛当令箭,刚才派人绑了自己,又打了陈志路一巴掌,现在报应来了吧?活该!   他的目光落在那一堆碎裂的猎.枪零件时,心里犯起了嘀咕:好好的,这枪怎么就散了架?难道当真是陶南风出手?   一边思索,魏民抬眼看着向北,眼中犹带一丝笑意。   向北恰在此时抬头,与魏民目光相对,心念一动,沉声道:“刘斌撤职,保卫科科长换人。”   焦亮喉头一梗,眼珠子嘀溜溜直转,心中暗恨向北得理不饶人,挤出个笑脸:“这个……我们再商量商量,保卫科科长一职十分重要,一般人哪里熟悉这些保安流程?何况,匆忙之间哪里去找个合适的人来?”   向北不待他说完,弯腰提起刘斌反剪的胳膊,一把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对魏民道:“把猎.枪零件收好,我们下山!”   魏民收拾好东西欢天喜地跟上:“好的,向场长。”   刘斌被向北这一拎吓得魂飞魄散,肩胛骨一阵剧痛,嗷嗷惨叫:“场长、场长、姐夫……救命啊!”   这一声“姐夫”一喊,焦亮眉毛直跳。   焦亮狠狠地瞪了刘斌一眼,抬手拦住向北:“向副场长,有话好好说,莫慌嘛。这样,保卫科科长你想让谁当?你说了算!”   刘斌那一句“姐夫”提醒了焦亮,也是一种威胁。这小子知道焦亮太多的秘密,如果让他进了局子,满嘴胡言还真不搞。没办法,一个保卫科科长职位,换来刘斌闭嘴,只能丢卒保车。   向北将刘斌往地下一丢,将魏民拉到身边:“你来当保卫科科长。”   魏民吓了一跳,他今年二十岁,工人子弟,高中毕业一直在家待业,吃得多、精力旺盛,整日里不是在钢铁厂打架,就是和一群混混到文化宫溜冰看电影。父母实在拿他没办法,这才给他报名到农场当知青,想着有个正经工作约束一下他的行为,而且有补助、发米粮、不会饿肚子。   魏民没什么大志向,能吃饱喝足、有个安稳地方睡觉、没有人在耳朵边上胡乱哔哔就心满意足、没有烦恼。陡然听向北让他当保卫科科长,魏民还真没心理准备。   魏民是江城知青中的刺头,焦亮与罗宣都不喜欢他。听向北提议的保卫科科长竟然是一个嘴上无毛的毛头小伙,交换了一个眼色,齐声阻拦:“这这这,这不妥吧,他只是个去年才来农场的知青,能有什么担当……”   向北一挑眉:“怎么,不敢?”   激将法一出,魏民立马抬起头,重重一拍胸口:“怎么不敢?当就当!”   他斜眼看向在地上瘫软如泥的刘斌,撇了撇嘴一脸的不屑:“就这熊样都能当科长,我怕什么。”比起刘斌这个半吊子,自己好歹也是个高中毕业生,未必连保卫科科长都不敢当?   向北将右手搭在魏民肩头,看向焦亮:“这就是我推举的保卫科科长。”他目光凛然,一脸的笃定,似乎在说:若不同意,那就不要怪我无情。   焦亮将罗宣拉到一边,悄声问:“怎么样?”   罗宣扫了眼在场所有领导:“基建科杨先勇是向北的人,其余财务科、宣传科、后勤科、劳保科都是我们的人,他们就算再多一个,依然是少数,应该没事吧?”只要保证自己的人是大多数,就不怕向北夺权。   这两人鬼头鬼脑地商量了一阵,刘斌在地上挣扎着喊:“救命、姐夫救命!”听得焦亮心里头毛焦火辣,只得点头同意,先把眼前困境应付过去再说。   罗宣走到向北跟前:“行,我们同意小魏知青当保卫科科长。”   焦亮面孔扭曲,魏民当选科长一事对他打击太大,鼻孔一翕一张,胸脯上下起伏,气得不轻。他死死盯着向北:“向北,你目的达到,那就放人吧!”   向北打断焦亮的话:“刘斌撤职,魏民当选为保卫科科长,剩下的事就交给魏科长来处理吧。”   魏民挺起胸膛,双足立定,敬了个像模像样的军礼:“是!坚决执行命令。”   他本就是个胆大包天的个性,现在新官上任正是兴致勃勃之时,当下便让耿辉押着过来打架闹事的保卫科职工返回场部,大声道:“全都回去给我写检讨,关禁闭两天,谁再敢滥用职权,我绝不轻饶!”   一场纷争,最终以向北取胜而告终。   等到陶南风和修路队员们收工从山洞里走出来,听到这个消息真是又惊又喜。惊的是农场的权力斗争进入白热化,喜的是魏民当上保卫科科长。   再听魏民说审问的结果并不是自己人泄密,而是修路队员们的谈话被人无意间听到,这才传了出去,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魏民一看到陶南风,屁颠颠地凑到她身边:“陶南风,那猎.枪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练过什么功夫,不仅力大无穷,还能点铁成渣?”   点铁成渣?听到这个莫名其妙的词,萧爱云在一旁笑话魏民:“喂,我只听说过点石成金,从来没听说过什么点铁成渣,你不要乱造词好不好?”   魏民白了萧爱云一眼,继续追问:“陶南风,你就告诉我吧,你是不是有功夫在身?不然猎.枪怎么会就那样散了架?”   眼下知青点流行晚上讲些天马行空的神鬼、仙侠的故事,男知青们都爱听那些得到仙人点化、一身神通斩妖除魔的故事。大家不敢议论时政,便将心中对现实的不满化作故事中侠士的长剑,梦想着能够仗剑劈开云雾、还世间一片清明。   陶南风摇了摇头,嘴角带笑。   只不过在枪托脆弱区域轻轻一点,就能令枪管断裂,没想到眼中所看到的那些“红、绿、白”线条还有这样的妙处!如果自己的能力再向前一步,是不是可以用在近身搏斗之术?   一眼看到对方的弱点,这是多么厉害的技能!   越想越开心,陶南风眨了眨眼睛,笑着说:“那枪旧了,一碰就坏,怪得了谁?”   第一次见到陶南风的笑容里带着一丝慧黠,态度又如此轻松,魏民被带动得越发跳脱:“可不是?刘斌那小子带把破枪过来,还不好好保管,破坏了公共财物,活该撤职、检讨!还白送给我一个科长当,太爽了!”   一群知青都笑了起来。   “没有陶南风这一战,你想当科长?做梦吧!”   “你小子发达了,当上科长别忘记哥们儿。”   “苟富贵勿相忘啊……”   听到众人的话,魏民搔了搔头,有点不好意思:“陶南风,这回还真得谢谢你。没你出手,我们根本没机会斗垮刘斌,将这个重要的职位拿下。这样……我到农场供销社给你买包葵花子,算是谢礼!”   葵花子?陶南风的食指动了动。   “鼠性”作祟,陶南风现在对零食,尤其是坚果类零食没有抵抗力。   萧爱云在一旁笑了起来:“供销社卖的葵花子一两一包才一毛钱,太便宜你了!你当上保卫科科长工资高了十几块呢,真小气。”   魏民一咬牙:“那就给你们宿舍买一斤瓜子、一斤花生,怎么样?”   “哈哈哈……”看到魏民这咬牙切齿的模样,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小气鬼魏民终于舍得放一回血,难得啊难得。   在一群知青的簇拥之下,魏民走进供销社,隔着水泥柜台,指着柜台上盛放零食的大玻璃罐子,一脸肉痛地说:“每人一包葵花子、再来一斤花生。”   供销社是农场唯一能买些烟、酒、副食的小商店,就建在场部东面,一间层高大约四米的红砖平房,高窗,光线略显阴影,空气里飘着酱油、醋、酒、糖果的香味。   走出供销社的陶南风手里拿着一袋炒花生,口袋里装着一包葵花子,心情愉悦。真希望天天能有这样的好事,夺权胜利不说,还有奖品。   作者有话说:   明天开始双更,上午9:00和晚上21:00更新,谢谢大家支持正版,章节留言前5名有惊喜~ 第19章 卫生所   秀峰山海拔高, 十二月一到,天气渐冷,寒气逼人。   道路结上薄冰, 走一步滑两步, 土层变得坚硬难挖,修路队队员克服困难,艰难向前。   隧道越往里走、石头越多,队员们用铁锤敲、斧头劈、铁钎砸,铲下来的泥土、石块用簸箕装、小车送, 不少人肩头磨破、虎口震裂出血,手掌早已伤痕累累, 缠上厚厚的布条, 布条被鲜血渗透。   即使是这样,大家依然不叫苦不叫累,都憋着一口气, 一定要赶在下雪之前打通隧道, 连通南北坡。   这一天晨起, 刚打开木门迎面便是一阵冷风。陶南风明显感觉到空气中多了一份凛冽、肃杀之气。   知青点新建的砖瓦房墙体厚实、保温性能好, 到天冷便感觉到了好处。虽然屋外呵气成雾, 但屋里却温暖干燥。   陶南风穿了件薄棉袄, 红底绿花的内衬, 外面罩了件墨绿色灯芯绒外套, 衣服虽然式样简单、略显臃肿, 可却在清冷的陶南风身上笼上一层暖色, 让她显得平易柔和。   陶南风搓了搓冻得僵硬的手, 缩了缩脖子, 耳朵冻得生疼, 她转身回屋,从藤箱里取出条米色羊毛围巾,将头顶、耳朵、脸颊包得严严实实。   李惠兰、叶勤起身洗漱,从厨房灶房蒸锅里取出两个馒头吃了,扬声道:“我们去养猪场了。”   两人顶着寒风离开知青点。养猪场的工作上手之后,叶勤与李惠兰没有再发牢骚。养猪场虽然又脏又臭,但看着自己喂养的十几头猪膘肥体壮,还是蛮有成就感的。这可是社员们过年的口粮,大家都盼着年前分肉呢。   陶南风看向安静缩在被窝里的萧爱云,轻声道:“萧爱云,起床上工了。”   被窝里没有一丝回应。   如果是往日,萧爱云早就在屋里叽叽喳喳,难得见她睡懒觉,陶南风摇了摇头,从厨房取早点回来,走到通铺旁轻轻推了推被窝卷。   “萧爱云,萧爱云?”   还是没有回应。   陶南风心中一紧,抬手掀起被窝一角,一股热气涌出来,露出一张绯红的脸蛋。   萧爱云双目紧闭,鼻息粗重,额头滚烫。听到陶南风的呼唤迷迷糊糊地哼哼了几声,却依然昏睡着。   陶南风自小身体弱,久病成良医,一看就知道萧爱云在发高烧。她压住急跳的心,快手快脚从床边取过衣服帮萧爱云穿上。   窗外乔亚东在喊:“陶南风、萧爱云,走喽~~”   陶南风拉开门,再将萧爱云背在背上,扶住她因为虚弱而绵软无力的双腿走出来:“萧爱云发烧了,得送卫生院。”   知青们同住同吃同劳动,早就结下深厚情谊,听说萧爱云生病,大家都围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出主意。   “唉呀,肯定是昨天收工晚,路上受了凉。”   “喊半天也没反应,耽误不得。”   “派两个人跟着去卫生院,其余人照样上工吧。”   萧爱云哼哼唧唧将脑袋贴着陶南风的脖子,感觉围巾温暖柔软,怎么也不肯撒手。乔亚东原本想从陶南风手中接过萧爱云,看到她不肯只得作罢。陶南风力气大知青点的人都知道,背着瘦小的萧爱云并不吃力。   乔亚东陪着陶南风一路疾奔,临走前冲陈志路他们挥手:“不用担心,你们赶紧修路去吧。”   卫生所位于场部西北角,一栋孤零零的一层矮楼带院子,大门口用两根砖柱挑起雨棚板,门厅、走廊地板刷着暗红色油漆。走廊两侧采光不好,配上浅绿油漆墙裙、墙上大大的黑字“静”字,显得阴暗而沉郁。   值班室、挂号室、药房、诊疗室、病房加在一起总共六间房,此刻天色尚早没什么人影,冷冷清清的。   一走门厅乔亚东便高声喊:“医生,医生!”   从值班室走出来的,是一个身材妙曼、长相艳丽的护士,刘丽丽。   刘丽丽的花棉袄外面套一件白色护士服,底下穿着细毛呢长裤、黑色皮鞋,头发整整齐齐盘在脑后,她的语气有些冷淡:“喊什么喊?医生不在。”   秀峰山农场不算大,总共六个知青点,两、三百人,加上农场职工、家属约摸一千人。遇到农忙季节,每个人都忙得焦头烂额。   因为规模小、地处偏僻,虽然建了独立的卫生所,但根本没有医生、护士愿意来。条件简陋,只配了内科、外科两个医生、两个护士,平时轮流值班,也就能医治头疼脑热、刀伤脚气的小毛病,真遇到什么大症状,得送山下曲屏镇医院。   刘丽丽人长得漂亮,又与焦亮场长关系暧昧,是农场名人,乔亚东自然认得她,客气地汇报萧爱云的情况:“早上起不来,一直晕迷,发高烧,刘护士您先帮着看看吧。”   刘丽丽抬手看一眼手表,轻描淡写地回答道:“才八点半,还早呢。你们先把病人放在病床上,等姜医生上班再开药。”   陶南风跟着她走进治疗室,将萧爱云轻轻放在床上。临时病床只铺了薄薄一层军用床垫,面上雪白的床单有浅浅的黄色印记,不知道多久没有更换过。   陶南风皱着眉毛四下打量。治疗室里除了一张铁床,只靠墙位置摆了张长桌、一把木椅,冰冷的水泥地面、木头窗框不严实,直往屋里灌风。   萧爱云烧得迷迷瞪瞪,嘴唇发白,拉着陶南风的手喃喃道:“妈,妈,我口渴……”   陶南风将萧爱云的手拿开,起身想找个茶缸倒点水来,可治疗室的桌子上除了个装压舌板、棉签的卫生铝盒外,什么都没有。   她不敢离开萧爱云,快步走出治疗室,冲着走廊喊了一声:“护士,麻烦倒点水来。”   陶南风的声音在空荡的走廊引发回响,可是却没有半点动静。   乔亚东快步从值班室走过来:“卫生所只有刘护士一个人,今天的值班医生是姜医生,不知道为什么还没有来。刘护士说医生不来她不敢治疗,让我们先等着。”   哪怕是再胆大的人,一到医院自然而然就会老实起来、对医生护士敬畏有加。刘丽丽一脸的冷漠,这让乔亚东不敢多问多说。   陶南风抿了抿唇,解下脖子上的围巾盖在萧爱云胸腹,侧身挡住窗外灌进来的冷风。   农场条件真的非常艰苦,尤其是医疗条件。平时身体康健的时候不觉得,现在遇到萧爱云高烧,真让人心急如焚。   乔亚东感受到她身上的低气压,轻声安慰道:“别急,我这就去打水,场部办公室离这里不远。”   陶南风点点头,抬眸看了他一眼,眉头微蹙:“快去倒水吧。”   萧爱云额头渗出汗珠,呼吸声急促而粗重,呼出来的气息如火一般灼热。陶南风忽然想起自己每次生病都是父亲守在身旁,往日种种浮上心头,不知怎么地眼圈忽然一红。   乔亚东看陶南风眼中泪光闪动,以为她担忧萧爱云,心中不忍,取下头上戴着的棉帽放在她手中:“你莫慌,只是感冒发烧,退烧就没事了。这里冷,你把帽子戴上。”   乔亚东匆匆离开,陶南风手中的军绿色棉帽还带着他的体温。陶南风将萧爱云的双手拢在一起,用帽子包住。   萧爱云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四肢发软,面泛潮红,嘴里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些什么。贴近她唇边,只听清一些碎片化的词语。   “冷……热……好渴,太阳晒……风好冷……妈、爸!我想回家……”   听到最后一句“我想回家”,陶南风俯下身伸出胳膊将她轻轻抱住,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输到她身体里,助她快快好起来。   回家,多么美丽的词。   自九月离家,到现在已经有三个多月。农场地处偏僻、到达不易,邮递员有时候一个星期都没办法上山一趟。寄了几封信回家,可是一封回信都没有。不知道是父亲没有回来,还是信没有寄到家,又或者是继母与陶悠故意不回?   生活了十七年的江城啊,陶南风做梦都想回家。   虽然继母与继姐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但父亲对自己却是真心实意、用心栽培。何况,那里有自己从小成长的大学校园。   江城建筑大学校园宁静而美丽,筒子楼烟火气十足,一出门便是美丽的香樟、茂密的梧桐,还有小花坛的月季、园子里的腊梅……   走廊忽然响起一个男子嚣张跋扈的声音:“姐,我没钱用了,给点钱啊。”   刘丽丽咬牙切齿:“前天不是才给了你十块?怎么这快就没了?我一个月工资也就三十二块,哪里经得起你这样花!”   陶南风听到这段对话,不自觉地直起腰,有些警惕地走到门边。唤刘丽丽一声“姐”的男子,不就是那个被撤职、留岗查看的前保卫科科长刘斌吗?   刘斌说话毫无顾忌:“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现在被魏民那小子赶出保卫科,没什么事做,只得和哥几个耍骨牌玩。你给我的钱,一晚上就没了。”   他话风一转:“姐你有本事,没钱就找姐夫要嘛。”   刘丽丽被他气得四仰八叉,抬手在刘斌胳膊上重重拍了一记:“别人说也就算了,你是我弟,怎么也说这样的胡话!”   给焦场长当情人难道是件光荣的事?刘斌竟然在她的工作场所说什么“姐夫”……姐夫个屁!焦亮有老婆有孩子,只是人在省城不肯来农场吃苦。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不争气的弟弟,再加上自己想调回县城医院,她何必和那个半老男人虚与委蛇?   刘斌瞪着铜铃般的大眼睛,模样很是吓人:“反正你也不吃亏,怕什么。”   刘丽丽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在这个作风问题可以上升到政治层面的时代,女人名声坏了那就很难再嫁良人。亲弟弟靠着自己吃香的喝辣的,现在竟然说自己不吃亏?   “我呸!你懂什么。滚滚滚,我今天还有病人,不跟你说话。”   听到姐姐不留丝毫情面要赶自己走,刘斌眼睛一鼓,拽着刘丽丽不肯撒手:“姐,爸妈死得早,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你可不能见死不救。你要是不管我,那我就赖在你这里,死活归你负责喽~”   听到刘斌提及父母,刘丽丽有片刻心软,但胳膊被他抓得生疼,似乎在提醒着什么。想到这个弟弟的所做所为,她硬起心肠没有理睬,快步向治疗室走去:“莫拉着我,我还得管病人呢。”   两人拉拉扯扯来到治疗室,刘斌一抬头正与陶南风目光对上。   刘斌愣了半秒,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甩开刘丽丽阴恻恻一笑:“唉哟,原来是陶美人。你病了?我来帮你治治……”   刘斌这人记吃不记打,伸出右手正抓住陶南风的胳膊。隔着厚厚的棉袄,与陶南风仅半尺之遥祝,气息相闻,温软香浓,刘斌心中一荡,犹觉得不过瘾,左手朝着她脸蛋摸去。嘴里不三不四地说着荤话,模样轻佻至极。   陶南风大怒,一股热流自丹田涌出,传向被刘斌抓住的胳膊,抬手一甩!再看准他左腿弯白线最集中的区域,狠狠一踹!   “呼——啪!”   兔起鹘落,电光火石。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刘丽丽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道黑影在空中划过,然后撞在走廊墙面,坠落在地。   一脸络腮胡子凶煞无比、壮实得像头小牛的刘斌此刻像只被打败的土狗,脸埋下趴伏在走廊冰冷的水泥地板上,狼狈不堪。   刘丽丽嘴巴张得老大,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刘斌再一次在陶南风手下吃亏,这才知道农场人传说她力大无穷不是无稽之谈。刘斌顾不得屁股、后背阵阵疼痛,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一手撑墙一手指着陶南风,气喘吁吁地说:“你!你动手打人!”   因为脸向下摔倒,刘斌鼻青脸肿,嘴唇更是肿得老高,说话瓮声瓮气,刚才嚣张的气势全无。   “滚!再敢无礼,见一次打一次!”或许是神力给了她勇气,陶南风现在面对刘斌这类无耻之人再没有半分害怕。她嫌恶地拍打着被他抓过的衣袖,目光微敛,神情凛然不可侵犯。   到底是自己的亲人,刘丽丽紧张地查看着刘斌的胳膊、腿,确认没有骨折之后方才松了一口气,转过头审慎地盯着陶南风,似乎在评估这个小姑娘有什么厉害之处。   在陶南风的目光逼视之下,刘斌讪讪地扶着腰,自我解嘲地说:“不让碰就不碰嘛,这么凶干嘛?”说完便灰溜溜离开。   看着走廊里刘斌那一瘸一拐的背影,刘丽丽的眼睛里闪着莫名的光芒。   不等陶南风说话,刘丽丽主动从值班室提着壶开水过来:“你朋友是受凉发高烧吧?先喂点水给她喝。我再拿点酒精过来你帮她擦擦,先试试物理降温。”   等乔亚东回来,看到刘丽丽鞍前马后,似乎在刻意讨好陶南风,觉得有些稀奇,悄悄问:“刘护士前倨后恭,这是为了什么?”   自己打了刘丽丽的弟弟,她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变得客气热情?陶南风也不知道原因,摇了摇头。   刘丽丽是个目的性很强的人。农场上上下下对她的评价并不好听,什么“破鞋”、“烂人”、“坏女人”,她全当是耳旁风。反正只要达到目的,骂几句又不会少一块肉。她头痛的,是弟弟越走越歪。   第一次见到有小姑娘能够治住自己这个顽劣不堪、满身毛病的弟弟,再看她雪□□致的小脸、一身凛然正气,内心竟生出一份不敢说出口的心思。   如果……如果能够这个漂亮的小姑娘能够成为自己的弟妹,那是不是代表刘斌能够走上正道?   就因为这份心思,刘丽丽一改往日对工作的消极散漫,热情地照顾着病床上的萧爱云,还不忘及时汇报。   “我量一下她的体温,刚才是39.8,现在降到39.2,虽然还是高,但物理降温有效,这是好事,陶知青你不要太担心。”   “我配了点糖盐水,喂她喝这个,比白开水强。”   虽然姜医生没来,但刘丽丽照顾得当,萧爱云的脸色渐渐变得正常,呼吸也变得平稳,病情眼看着有好转,乔亚东与陶南风的心终于安下来。   “医生、医生——”   卫生所外面传来急促的呼叫声,声音凄厉,夹杂着零乱的脚步声,气氛顿时变得紧张,陶南风与乔亚东霍地站了起来。   不好,出事了!   作者有话说:   晚上21点还有一更~ 第20章 卫生所   伴随着一群人的惊呼喧闹, 刚刚还略显冷清的农场卫生所顿时便忙碌紧张起来。   陈志路怀中抱着一个瘦弱的身影,一条纤细的胳膊软绵绵地耷拉着,鲜血自她指尖滴答落下。   陈志路身后还跟着几个修路队的队员, 扯开大嗓门喊:“医生呢?叫姜医生来!有人摔下山崖, 快救人呐——”   姜坤是卫生所的外科医生,专治跌打损伤、腰酸背痛。   刘丽丽从诊疗室走出来,看到情况危急也有些心慌:“姜医生还没来,现在值班的只有我。”   陶南风与乔亚东听到修路队员熟悉的声音,赶紧跟着出来, 陶南风守在门口,留意着萧爱云的情况, 乔亚东跑到陈志路面前:“是谁?怎么了?”   陈志路的白色背心胸口血迹斑斑, 面色焦灼:“细妹给修路队送水,路滑摔倒,从山崖滚下来。”   怀中的瘦小身影动了动, 瘦得像根豆芽菜, 面孔煞白, 衣服扯破多处, 露出里面的棉花。   是细妹!她额头破了一个洞, 头发散乱, 浑身上下又是泥、又是血, 看着很是吓人。   细妹一条腿扭曲成奇怪的形状, 陈志路根本不敢碰触, 稍微动一动, 细妹便会痛苦的□□, 显然疼痛难挡。   乔亚东面色一白:“细妹是不是走的那条夺命路?”   几个修路队队员一边派人去喊向北和姜医生, 一边将人安放在病床, 安顿好了便开始骂那条该死的夺命路。   “就是那条破路!一边是山崖一边是石壁,一条路统共就只有一米宽,每次走那段路老子都心惊肉跳,就怕掉下去。”   “去年向北带我们在这条路边密密地插上木桩子,做了个护栏,这才好了一些。”   “今天路面结冰,再加上风大,细妹人瘦,经不住,所以摔了。”   “好在这回细妹是和荷花一起来,荷花喊我们过去把她救上来。”   到了这个时候,知青们越发意识到修路的重要性。如果道路修通,细妹就不会摔倒。退一万步讲,就算摔倒也能及时送往曲屏镇中心医院,不至于在条件简陋的农场卫生所心惊胆战。   一阵兵荒马乱,姜医生和向北赶了过来。   姜医生检查之后,表面有些凝重:“摔得太严重,小腿胫骨骨折有错位,轻微脑震荡,我要正骨、打石膏,你们赶紧补个挂号,把费用交了。”   向北二话不说掏了钱,配合姜医生正骨。   “咔嚓”一声脆响,昏迷中细妹痛得惨叫起来,吓得陈志路面色大变,以为姜医生把她的腿硬生生地掰断了。   姜医生的确有一套,不借助仪器设备只凭眼睛和手便能判断出骨头受伤情况,一推一拉再一转,错位的胫骨归位,打上石膏、用纱布缠上,再清理全身上下的伤口,该缝针的缝针,该消炎的消炎,该包扎的包扎,一直到中午才完成治疗。   萧爱云悠悠醒来,看到自己身在医院,双手包裹在一顶棉帽之中,身旁站着陶南风与乔亚东。   “我——”她声音有些嘶哑。   见萧爱云终于醒来,陶南风终于松了一口气,凑到她跟前:“你醒了?”   “没事就好。”乔亚东微微一笑。   乔亚东的笑容落在萧爱云眼中,仿佛春风拂面。她抬起手,紧紧抓着棉帽,眼中噙着感激的泪水:“谢谢你们。”   军绿色棉帽,内衬棕色毛皮,暖和厚实,萧爱云认得是乔亚东的帽子。   今天人虽昏沉,但并非完全没有意识,只是如同飘在海浪中的一艘小船,晃得她完全没办法说话、思考。陶南风背着她、陪着她,给她喂水、擦汗,她都知道。   乔亚东摆摆手,开玩笑地说:“说什么客气话,我们革命友情深厚无比、坚不可破。”   “谢什么,我们是朋友。”陶南风挨着病床坐下,压了压被角。   萧爱云拉着她的手,眼中满是依赖:“陶南风,多亏有你把我背到卫生所来。你不知道高烧的时候我好痛啊……感觉骨头缝都在痛,痛得我只想哭。”   陶南风点了点头,她知道高烧是什么感觉,痛到在床上踡成一团,只有不断地喊着“妈妈”才能抵挡这种痛。   从七岁母亲去世,父亲再婚将冯清娥娶回家,陶南风已经很久不敢触碰“妈妈”这个词语。陶悠很快就适应了继父的存在,热情亲密地喊陶守信为“爸”,但陶南风却只称呼继母为“冯姨”。   父亲和自己给予了冯春娥、陶悠最大的善念与尊重,可是换来的却不是温暖和感恩。陶南风有很多心事,一直藏在心底,因为她不喜欢激烈的冲突,担心让父亲为难。   旁边病床的细妹一直没有清醒,甚至开始呕吐。姜医生眉头紧锁,对向北说:“脑震荡,我们这里治不了,赶紧送镇医院去拍片子,别耽误孩子病情。”   细妹的父亲范五福收到消息赶来,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拼命地磕头:“向北,你救救她,你救救她,她还只有十二岁。医药费我会还给你的,将来有钱一定还。”   向北将这个才四十几岁就被苦难压得苍老的庄稼汉子扶起,道:“范叔你放心,我一定救。”北坡与南坡虽然通行不易,但两边的村民沾亲带故,论起亲戚来向北得称呼细妹的父亲一声“叔”。   范五福千恩万谢,哽咽难言,黑瘦的脸上满是泪水,蹲在墙角捂住脑袋,自责与担忧让他整个人看着老了十岁。   看到这个为女儿生死揪心难过的父亲,陶南风心里很不是滋味。   细妹为什么会滚落山崖?说到底还是细妹感谢修路队开通隧道,想把最甜最清的罗汉泉水送给修路队员们喝。   若是刁钻之人,恐怕早就哭闹不休:我家细妹是因为你们摔下去的,那就得你们管!可范五福是个老实人,明知细妹是因为给修路队队员送水而受伤,内心却对大家全无埋怨,提都不提送水一事,反而对大家送来看病感激涕零。   这样的村民,让陶南风内心受到极大的震撼。原来这世间有冯春娥、陶悠那种得寸进尺的小人,更多的却是知恩图报的好人。   知道范五福家里困难,陶南风取出两块钱递给范叔:“叔,这钱你收着,给细妹补营养。”   其余人看到陶南风拿钱出来,纷纷翻口袋找钱。一毛、两毛、五毛、一块……零零碎碎的钞票送到范五福手中,他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嘴里不停地说着谢谢:“你们都是好人,都是好人咧。”   接下来,向北安排一副担架,由四名体格健壮的修路队队员轮流抬着,在范叔的陪同之下将细妹送下山去,嘱咐了一句:“看这天气,马上就会下雪。你们快去快回,如果大雪封山……恐怕难得回农场,只能等雪化。”   听到这话,陶南风心中一惊,明眸清澈,认真地看着向北:“大雪封山?”   向北还没回话,几个修路队队员抢着说话。   “你们这些新来的知青还不知道吧?秀峰山海拔高,十二月底就会下雪。一旦下雪山路难行,只能困在山上,这就叫大雪封山。”   “前一阵子不是让你们储藏土豆、玉米吗?就是冬天缺蔬菜,要存口粮啊。”   “不过你们也别怕,下雪也不是只有坏处。按照农场惯例,只要一下雪就会杀猪分肉。”   听到这里,几个江城来的知青不知深浅,眼中带出丝兴奋:“真的?有肉吃!”   向北点点头:“后勤科已经开始做准备。”眼前这些都是孩子,光知道有肉吃,却没有想过养猪场那十几头猪能够顶多久?到后来食物匮乏、严寒难挡,秀峰山的冬天真的非常难熬。   陶南风问:“下雪了,还能修路吗?”   向北摇头:“不能,所有工作都得停下。等到下雪你们就会知道,山上的风雪非常大,根本没办法出门。”   陶南风定定地望着向北,从他的眼中看到隐忧。如果连门都出不了,那得是多大的风雪?   刚刚还期待着分肉吃的知青也明白过来,开始紧张起来。   “只能呆在屋里吗?那我们得多备些柴火。”   “农场会按时给我们发米粮吗?”   “邮递员不能上山了吧?那我怎么和家里人联系?”   “完了完了,我得赶紧下山跟家里人说一声。谁知道这雪要下多久,要是我爸妈一直收不到我的信,连年都过不好。”   听到知青都在担忧与家人的联系,陶南风抿着唇、双手紧握。到底为什么,写了几封信回去都没有回音!不会是父亲出了什么变故吧?   越想越怕,双手越攥越紧,指节开始泛白。   向北的目光落在陶南风的手上,若有所思:“这样,明天放大家的假,你们一起到曲屏镇去一趟,邮局、供销社、布店……想寄信的寄信,想买什么就买,赶紧安排一下。如果要预支工资的,等下去财务室打个条领钱,我来签字。”   听到向北这话,所有知青都欢呼起来。   “好耶!向场长真是我们的好领导。”   “回去就写信,多写点,让家里人放心。”   “快点快点,领钱买鸡蛋糕,哦不,鸡蛋糕不经放,还是多买点发饼存着。”   发饼是当地一种零食,发酵的面饼,烤得硬硬的,小麦香混着碱味,风味独特,很扛饿,还耐保存。   一时间,刚才因为萧爱云发烧、细妹摔伤而沉郁的氛围渐渐消散,就连萧爱云都恨不得从病床上爬起来赶紧回去写信。   因为有姜医生拦住,萧爱云只得眼泪汪汪地拉着陶南风的手叮嘱:“你帮我领钱,等下带信纸和钢笔过来,我把信写好你明天记得帮我把信寄出去啊。”   思乡心切的知青们此刻一颗心全在如何与家人联系上,刘丽丽笑眯眯对陶南风说:“你放心去吧,这里有我呢。”   陶南风点头离开,与众人一起到财务室预支了下个月的十六块钱补助,给萧爱云送去纸笔之后,匆匆赶回知青点。   李惠兰和叶勤还没下工,屋里只有陶南风一个人。   寒风在窗外呼啸,陶南风却觉得胸口似有一团小小火焰在燃烧。她坐在桌前,铺开信纸,拿起钢笔,提笔写下一行字。   “爸,你还好吗?”   眼前的字迹变得有些模糊,陶南风抬眸看向木窗。浅色窗帘轻轻扬起,仿佛在温柔地安抚着她。   “爸,我在农场挺好的,天气渐冷,眼见得大雪将至,可能会有一段时间不能给你写信……” 第21章 家书   第二天一早, 十个在修路队工作的知青顶着寒风一起下山。   魏民在保卫科,李惠兰与叶勤在养猪场,萧爱云在医院, 还有几个被基建科安排修缮其余几个知青点走不开。   大家将钱贴身收好, 结伴同行,山路虽然艰难,却阻不住一颗思乡之心。   “上个星期邮递员老李到农场来,背了两大兜信和包裹单,你们谁的信最多?”   “哈哈, 肯定是乔亚东。乔亚东家里只他一个儿子,他妈妈三天两头一封信, 一个月寄个大包裹, 真羡慕!”   “还有叶勤。听说她爸妈、两个哥哥特别心疼她,上回她一个人就收到了六封信,还有两个包裹, 都是衣服和糖果饼干, 是不是啊, 陶南风?”   所有的目光都投注叶勤的室友、陶南风身上。   陶南风点点头, 轻轻“嗯”了一声。   乔亚东这才意识到一件事——陶南风来农场这么久, 竟然没收到一封信。这不正常!   “陶南风, 你家里人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给你写信?是不知道寄信地址吗?”   乔亚东刚刚问出这句话, 胡焕新便反驳道:“不可能不知道!当时我们收到通知书的时候, 上面都会写清楚报到时间与地点、党团组织关系、粮油户口、行李物件对应的地址。”   另一个绰号“徐眼镜”的知青徐言波也点头证明。   “是的, 我记得非常清楚, 通知书的题头就写了一句话:徐言波同志, 你响应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伟大口号, 积极报名上山下乡, 走与工农群众相结合的光辉道路,已光荣的被批准去湘省德县秀峰山农场。我们的去处写得这么清楚,怎么可能不知道寄信寄到哪里。”   乔亚东皱眉思索:“陶南风,我记得当时在来农场的路上,问你为什么报名上山下乡,你说是你姐摔断腿来不了,你代替她。”   “是啊,我替我姐来的农场。”陶南风目光低垂,两条辫子垂在胸前,整个人看着有些闷闷的。   旧事重提,大家现在同吃同住同劳动,早就互相熟悉,兼之陶南风带着大家盖屋、修路,得到大家的认可与喜爱,于是众人便问出一直存在心中的疑惑。   “原本是你姐报的名,但是你替她来农场。于情于理,你姐也应该感谢、慰问你啊,为什么她不给你写信?”   “你妈难道是个偏心的,只喜欢你姐吗?可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她怎么也得问问你在这边的情况吧?我爸写信的时候都说,我妈担心我一个人在外地吃苦,天天哭呢。”   “我记得你爸是大学教授,三个多月了他为什么不给你写信?”   众人关心的话语仿佛一股暖流注入心田,陶南风抬手轻轻压住斜背着的军用挎包,里面装着自己写好的信,还有同屋三个女孩要寄出的信,厚厚一迭。这些信是思念家人的见证,也是独在异乡的情感宣泄。   陶南风终于说出了一直不肯宣于口的家事:“我母亲已经去世,现在这个是继母,报名下乡的是继姐陶悠,和我同岁,大月份,她并不是我的亲姐姐。”   “哦……”   知青们嘴巴圆成O形,同时发出这长长一声。   “小白菜,地里黄。七八岁,没了娘。好好跟着爹爹过呀,就怕爹爹娶后娘。养了个兄弟比我强呀,他吃菜我喝汤。”   这一首《小白菜》的童谣,哪个小时候没唱过?谁家要是有了后妈,不懂事的孩子就会跑到他家屋前屋后唱,一直唱到他眼泪汪汪才算完。   所有人都同情起陶南风来,原本还觉得她话少不热情的人也心疼起来:陶南风竟然有个恶毒后妈,真可怜,难怪她平时话少,肯定是心里难受又没办法对别人说呗。   陈志路一拍胸脯:“别怕,以后我就是你哥。你后妈要是敢欺负你,我帮你揍她!”   从盖砖瓦房开始,胡焕新就特别崇拜陶南风,也跟着喊:“还有我,我也是你哥。”   乔亚东温柔地看着陶南风:“还有我。”   其余几个也纷纷表态:“陶南风,你后妈不管你,我们管你!你是我们二十个江城知青中年龄最小的,以后就是我们的小妹。”   陶南风被一群伙伴簇拥着向前走,眸光如星般灿烂,嘴角渐渐上扬。   胡焕新从小在农村长大,由爷爷奶奶抚养长大,和父母关系一般,当下便安慰陶南风:“我妈也偏心,只喜欢我弟弟。我们现在长大了,有手有脚哪里养不活自己?何况,你还有我们这么多兄弟姐妹。”   乔亚东是独生子,自小受父母严格管教,期待越高压力越大,听到胡焕新的话有感而发:“是啊,我们总会离开父母独立生活,多一份爱反而多一份束缚。”   陶南风原本以为离开江城会苦不堪言,没想到不仅在梦中获得神奇力量,还会收获这么多真挚友谊,目光从大家脸上掠过,轻声道:“谢谢。”   她的声音比往日更多了一份温暖。   七岁时母亲病逝,三年后继母冯春娥进门,人人都说她是个难得的贤惠人,但她当着左邻右舍、陶守信的面对陶南风柔声细语,私下里却冷着脸,阴不阴阳不阳地刺几句。   “这么大的姑娘家,小衣也要我来洗?你可真是个小公主啊。”可其实陶南风爱洁,从来不肯让冯春娥帮她洗贴身衣裳。   “你可真是命好啊,做新衣服也得先紧着你,你姐只能穿你剩下的旧衣服。”可其实陶南风的衣服看着崭新漂亮,却不如陶悠的合身舒服。   “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别打扰你爸,你爸每天工作那么忙,有我照顾你还不够吗?要做个懂事的孩子,听到了吗?”渐渐地,陶南风与父亲越来越生分。   她如果想说点什么,旁人也总会劝:“你后妈对你是真好,吃的、喝的、穿的样样精心,亲妈都不一定能这么好,你得感恩呐~”   就这样一点一点地,陶南风渐渐闭上嘴,不再对任何人诉说心事。   至于继姐陶悠……   陶悠比陶南风大几个月,性格活泼热情,一张巧嘴如蜜,能把大人哄得开开心心。面对陶守信也是“爸”、“爸”地喊,还特别会撒娇,很是招人疼。从学校老师到邻居大妈,个个都夸她大方可爱。   今年陶南风和陶悠都是六月份高中毕业,同时面临就业的压力。知青上山下乡办公室、就业办公室的人一起找上门来,提出一个建议——   陶家姐妹一个响应号召上山下乡锻炼,一个留在江城建筑大学图书馆工作。   冯春娥想让陶悠留下,没想到陶悠主动跳了出来:“我报名上山下乡!人民日报头版文章上写了,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我们知识青年就应该在劳动中努力改革世界观、提高革命觉悟。”   冯春娥气不打一处出,但陶悠话说得堂皇漂亮,她不敢反驳。   陶守信见陶悠主动下乡,心中既有欣慰,也有一丝愧疚。虽然他原计划让陶南风在大学接他的班,但没想过要牺牲陶悠的前途。   因为这一丝愧疚,他交给陶悠五十块钱、三十斤粮票,并叮嘱陶南风:“一家人守望相助,将来如果陶悠需要帮助,你也不能袖手旁观。”   后来,江城大桥修建工作正式启动,陶守信加入专家组离开学校开始封闭设计。   陶南风已经习惯了父亲时不时消失的状态,安静等待学校的工作安排。却不料风波顿起,在陶悠在报名出发前两天忽然平地摔倒,左肩着地,锁骨咔嚓一声骨折。   “南风,你姐姐骨头摔断,实在是去不成,求你发发善心,替她去吧。”继母冯春娥泪水涟涟地哀求着。   “不要求她!您每天做饭洗衣,任劳任怨照顾她七年,可是她连声妈都不肯喊,根本就没有良心。”继姐陶悠没办法平躺,只得坐在躺椅,双肩打着石膏,穿着宽松衣裳,一脸倔强。   “陶南风,你爸现在不在家,人也联系不上。明天报名下乡的知青就要集中出发,陶悠这个样子也去不成,你看……”就业办的刘主任征求着陶南风的意见,眼里带着一丝让人看不懂的情绪。   冯春娥“扑通”一声跪下,攀着陶南风的腿,声泪俱下。   “南风,求你,替你姐去吧。是,当初你爸在家的时候,陶悠表过态,她是姐姐她下乡,留你在江城。现在让你替她去,我这心里难受啊。   你平时养得娇、没你姐能吃苦,我舍不得。可偏偏你姐这个时候摔断了手,怎么办呢?你爸说过,一家人要守望相助。这样……你先替陶悠去,等她养好伤,再把你换回来,行不行?”   刘主任看到这幅场景,似乎想说句什么,但终归还是转过脸去,选择了沉默。   陶悠挣扎着想要起来,但却被冯春娥阻止:“医生说了,你不能动。如果骨头错位到时候残废了怎么办?”   陶悠咬牙道:“陶南风你这个娇小姐、冷血鬼,看不起谁呢?我妈都跪在你面前了,你还敢站着一动不动?真不怕天打雷劈!”   冯春娥慌忙从地上爬起,一把捂住陶悠的嘴,转头看着陶南风。   “南风,你别在意你姐说的话,她就是这么一张臭嘴。她这是生自己的气呢,行李都收拾好了,准备到农村大展身手、争取进步,现在断了骨头去不成,还要连累你,她心里难受啊。”   陶南风觉得眼前这一切就像是一场闹剧。   陶悠原本被分配到江城附近的荆县红旗大队,离家近、条件好,偏偏她要求上进,跑到知青办主动要求去最艰苦的地方。等到分配到秀峰山农场的通知一来,出发前这个时候摔倒锁骨,时间拿捏得真好。   继母泪流满面、又是跪又是求,姿态摆得真低!她为了达到个人目的,向来是不怕丢脸、不怕将事情闹大的。   看着眼前的继母、继姐,还有帮着说话的就业办刘主任,陶南风一颗心就像是泡在冰水里,冷得彻骨。   或许是性格遗传自父母,有些清高傲气的陶南风不愿与这样的人争,也不屑与这样的人争。就这样,陶南风顶替陶悠来到秀峰山农场。   想到这里,陶南风抬起头,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里闪着璀璨的光芒,仿佛有阳光映在碧波,洒下细细碎碎的光点。   “我没事,我很好。”   祸兮福相依,来到秀峰山农场,不仅收获到友谊、信任、依赖,还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舞台。   修路、盖房、让大家过上好日子,多有成就感。   --   一到山下,明显感觉暖和不少。   寒风被高山阻挡,曲屏镇的气温比山上高了至少五度。   小溪蜿蜒流过,将小镇一分为二。东岸风景秀美,生活气息浓厚,西岸是镇政府所在,医院、学校、邮局、供销社都在这里。   乔亚东感觉头顶开始冒热气,赶紧将头上棉帽摘下,拿在手中,对众人道:“我们先去镇医院看看细妹吧?”   众人一起到了镇医院住院病房,见细妹已经挂上吊瓶,神智渐渐清明,这才放下心来。   镇上邮局建筑很有特色,远望去就能看到外墙漆成绿色,门前两个大大的邮筒十分显眼。陶南风走到邮筒前,打开挎包取出贴好了邮票的信件,郑重地顺着那道狭窄的缝隙塞进去。   “簌簌、沙沙”这是信掉落与底部无数信封碰触的声音。   陶南风仿佛看到无数信件从这里寄出,跟着绿色的邮车送往全国各地,到达收信人手中。   “陶南风!陶南风!你的信,有你的信——”乔亚东手里举着一封信,兴奋地朝她跑过来。   这一刹那,巨大的惊喜似潮水袭来,陶南风不知道如何回应。直到手中塞进来一个牛皮纸信封,她才找回一丝真实感。   一只手有些哆嗦,陶南风赶紧双手捧信,定睛看向寄信人与地址。   ——江城建筑大学,陶守信。   被继母算计、被陶悠斥责冤枉的时候陶南风没有哭;   一个人拎着大包小包坐上开往湘省火车时陶南风没有哭;   第一次爬山路、脚底打起血泡一走便钻心疼的时候陶南风没有哭;   窝在充满土腥味的茅草房、听着屋外野兽吼叫时陶南风也没有哭。   再苦再难都咬牙坚持的陶南风,苦等三个多月终于收到父亲来信时,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一滴一滴地掉落在信封上,洇湿那隽秀、挺拔的笔迹。   是父亲!父亲终于来信了!   乔亚东第一次看到陶南风哭,心里有点慌,急忙从口袋掏出一块干净的蓝格子手帕递过去,嘴里说着话试图调节气氛:“也是巧,负责秀峰山农场的邮递员正在收拾邮件,我一眼就看到了你这封信……你爸的字真好看,书法大师啊。”   陶南风没有接他的手帕,只抬眸看了他一眼,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带着水光。眨巴眨巴眼睛之后,眼泪渐渐止住。   乔亚东心头一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陶南风的美丽中带着一丝脆弱,有别于平时的冷清、高傲,这让他爱念陡升。   陶南风哑着声音说:“我爸小时候读私塾,书法是基本功。”陶守信教授那一手簪花小楷,业内哪个不夸?即使是钢笔字依然能看得出底蕴。   这声音……仿佛有桃花花瓣飘落枝头,轻轻沾在鼻尖。乔亚东傻愣愣地站在原地,手里托着一方手帕一动不敢动。   陈志路从邮局大厅走出来,重重一拍他肩膀,对陶南风挤了挤眼睛:“你现在高兴了吧?快看看你爸写了什么。”   被陈志路一拍,乔亚东终于回过神来,面颊微红,没话找话:“啊,对。秀峰山农场的信件不少,听老李说光是知青点就攒了一百多封,我再去找找看看有没有我的信和包裹单。我,我的信还没寄,现在就寄。”老李是负责他们那一片的邮递员,年纪三十多岁,工作勤勉、任劳任怨。   陈志路这才注意到乔亚东状态不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抬手又捶了他胸口一记:“乔班长你在搞什么鬼?语无伦次的。”   天气冷大家穿得多,捶一下胸口并不痛,可却足以让乔亚东恢复正常。他顺势后退半步,咳嗽一声:“我,我进去了。”说罢,呆头呆脑地进了邮政大厅。   陈志路看着他的背影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但他向来心大,甩甩头将疑惑丢开,对陶南风说:“外面有风,你进大厅看信吧。走,我陪你。”   下山的路上听说陶南风母亲早逝、父亲另娶,向来得父母宠爱长大的陈志路便深深地同情起她来。因为是家中最小的儿子,陈志路一直想享受一下当人大哥的感觉,眼见得冷冷清清的陶南风竟然有一个可怜的身世,他便决定认认真真当一回哥哥。   陈志路个子虽然不高,但体格壮实,护着陶南风走进邮政大厅,在角落找到一张木条椅,硬是从一对恋人中间挤出一个位置,安排她坐下。   “你就安心在这里看信,不着急。我们还要去帮老李清点信件、包裹单、汇款单,郭妞说要给家里人打个电话,够等。”   七十年代长途电话金贵得很,郭妞是郭俊智的外号,因为长相清秀、说话细声细气而得名。郭俊智家里条件好,父亲是文化局领导,单位装了电话可以联系。   镇邮局只有两个电话间,打长途电话先得在柜台领号,再等着叫号,按分钟计费,再长话短说打一个电话也得几块钱,一般人哪里舍得打电话。   陶南风手里紧紧捏着信封,贴在胸口,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   离开江城的时候父亲参与杭城大桥封闭设计,根本不知道自己代替陶悠上山下乡。来农场这么久,自己每一封信都如石沉大海,不知道家里情况如何。   知道自己到农场当知青,父亲会不会心疼?   发现陶悠摔断锁骨,父亲会不会怀疑?   这么久没有音讯父亲会不会生气?   所有的疑惑,这一封信都将得到解答。   细心地撕开封口,陶南风慢慢将信纸抽出,缓缓在眼前展开。   “南风吾儿,见字如晤。”   仅只开篇这八个字,陶南风的泪意再一次涌上来。   陶南风有一个幸福的童年。父母都是老一辈大学生,幼承庭训、性格温和。陶守信与徐喜琴自小订亲,一起求学、忙事业,一直到二十七、八岁才生下陶南风。因为得来不易,父母对她很是娇宠,轻言和语,极少批评。   七岁时母亲意外去世,父亲不肯再娶,对年幼失亲的陶南风更是捧在手心怕坏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只是他不擅家务,照顾孩子也有些粗糙,陶南风体弱多病让他头痛不已。   陶南风十岁时正是1966年,运动开始。   陶守信家在农村,成分是中农还好;可陶南风的母亲徐喜琴是地主出身,成为被批.斗的对象。虽然人死了,但陶守信一日不再娶便与之有牵连。因为成分问题领导反复上门做工作,父亲这才在组织介绍下认识贫农出身的工人冯春娥,两人顺利结婚。   虽然感情不深,但冯春娥打理家务是一把好手,陶守信看她对陶南风细致温柔,渐渐放心,将重心转移到工作中。   “因种种变故,杭城大桥封闭设计持续三个月,日前返家才得知你去了秀峰山农场、陶悠伤好后在校图书馆工作。此事是我失职,抱歉。”   看到这里,陶南风变得平静下来。难怪这么久没有联系,原来是父亲一直在工作,没办法对外联系。   “事已至此,无法更改。你好好照顾自己,努力融入农场工作,我会留意返城政策,若有机会便回家,读书也好、待业也罢,总好过路遥地远、孤苦无依。   前面你寄来的信我已经从你继母那里要到,陶悠摔伤她擅自做主让你顶替、又将消息隐瞒私藏你信件,种种行径令我十分恼怒。若你母亲仍在……”   陶南风能够想象到父亲写到这一句话时一定哽咽难言、无法下笔。他俩青梅竹马、一起求学、一起出国,感情甚笃。现在阴阳相隔,父亲虽然再婚却依然难忘过去。   父亲对继母的恼怒、对母亲的怀念迅速抚平陶南风心中的苦痛。   “看到你说带领知青盖房子,吾心甚慰。知识就是力量,你能应用自己学过的建筑知识,在高海拔山区盖起砖瓦房,这是好事。   不过,山地建筑的形态特征取决于建筑所赖以生存的自然环境,茅草房并非一无是处。利用茅草这类轻质材料作屋顶、木材为主体结构材料,施工速度快、节约成本,有其可取之处。   你也应该明白一枝独秀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的道理,如果不是你们知青团结一心,凭你一己之力根本无法成功。不管什么时候都要团结同志,戒骄戒躁。”   陶南风的嘴角渐渐上扬。父亲的夸赞与叮咛仿佛一缕春风拂过心头,令她满足,也令她清醒。   “修路队工作辛苦,但知道你与队员们相处愉快、能互相帮助、爱护,我放心不少。你第一次离家,要学着做饭、洗衣、收拾屋子,自己动手丰衣足食。随信寄三十斤粮票,望多吃、吃饱、吃好。   一起寄出的包裹里装有一套茅草房加固图纸、一本你秦为清叔叔编写的《山地建筑施工手册》,望你好好学习,发挥专业优势、改善大家居住条件。   担心山上寒冷,包裹里还有棉衣、棉裤、毛衣、棉皮鞋、手套,另汇款五十块钱。   你自小体弱,切记保重身体,劳逸结合、加强锻炼。勿让父亲担忧,万望保重!珍重!”   合上信纸,斜着抖动信封,从里面掉落几张花花绿绿的全国通用粮票,面额有半斤、一斤、三斤、五斤,总共三十斤。父亲收入不低,但一口气拿出五十块钱、三十斤粮票,必定是省吃俭用攒了很久。   陶南风吸了一口气,将粮票收好,再展开信纸,反反复复看了几遍,直到每个字都刻在脑中,这才将它折好收进信封,细心装入棉袄内衬的口袋里。   包裹、汇款单,不知道是不是也到达了邮局。陶南风一边想着一边抬起头,便见到陈志路笑容满面走过来,手里拿着两张单据。   “有你的包裹和汇款!好家伙,你刚刚还在难过没有收到家里的消息,现在一口气全都有了。”   乔亚东抱着一个针脚细密的浅色布包裹,站得远远的看着陈志路与陶南风说话,嘴唇紧紧抿着,神情有些恍惚。   胡焕新走到他跟前,圆圆的眼睛里满是好奇:“乔班长,平时你唯陶南风马首是瞻,怎么现在有了讨好的机会却让给陈志路?”   乔亚东摇头苦笑道:“就是个包裹单嘛,谁给她不是一样。”十八岁的少年,第一次真切意识到因爱慕而引发的情动,近情情怯,他不敢靠近她。   陶南风根本没有察觉到乔亚东的情愫,她拿着包裹单、汇款单排队领包裹、领钱,大大的包裹就是父亲沉甸甸的爱。   五十块钱、三十斤粮票,再加上先前的积蓄,现在的陶南风拥有一笔巨款。她来到柜台索要了一张电报单,在方格上填上二十五个字——   均已收到,一切安好。大雪封山时无法联系,请勿担心。   营业员拿到这张电报单,抬头看一眼陶南风:“一个空格一毛四分钱,你这一封电报三块五毛钱,要不要再删掉一些字?”   旁边的人倒吸一口凉气,这么贵!   陶南风肯定地点点头:“不删,就这。”已经精简到极致,再不能少了。   等到所有人在邮局的事情都忙完,陈志路与郭俊智对视一眼,豪爽一挥手:“下馆子,吃顿好的。”   江城知青平时窝在山上,没什么花钱的地方,攒下的钱足够这次奢侈一回。于是,大家背的背、扛的扛,一齐往镇上唯一的一家国营饭店而去。   国营饭店并不大,只有两桌熟客在吃饭。知青们将两张方桌拼在一起,指着墙上的菜单大声道:“同志,先来两份红烧肉、红烧鱼块!”   服务员懒洋洋地瞟了他们一眼:“有肉票、鱼票吗?”   所有人同时卡了壳。大家现在有钱、有粮票,可是服务员说的这个……真没有。   乔亚东问:“我们只有全国粮票和钱,可以吃点什么?”   服务员抬手指了指用黑色毛笔写在白墙上的菜单:“炒粉条、炕青椒、家常豆腐、攸县香干、大蒜炒笋丝、溜土豆片,还有米饭、素馅包子。”   刚才还打算大口吃肉的陈志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热菜都上两份,每人二两米饭、两个包子。”   虽然是素菜,但国营饭店舍得放油,大锅爆炒味道很好,咸香下饭,大家吃得欢乐无比。   在座的十个知青,陶南风、乔亚东、郭俊智、徐言波四个吃饭斯文,胡焕新、陈志路他们六个却狼吞虎咽、下筷飞快,像抢东西一样。   一盆笋丝刚端上来就被陈志路几筷子夹得快要见底,郭俊智伸出筷子拦住他,细声细气地说:“你也悠着点儿吧,我们都没得吃了。还吹牛说当陶南风的哥哥,有你这么抢菜吃的哥哥吗?”   陈志路抬眼看向陶南风,见她眼中满是笑意,整个人仿佛发着光,不好意思地笑着缩回手,放慢了夹菜速度,还不忘拦着其他人:“都慢点吃!赶着投胎吗?”   接下来,只有服务员端菜上来,陈志路都主动给陶南风夹上两筷子,嘻嘻笑道:“来,陶妹妹,多吃点菜。”   你一筷子、我一筷子,陶南风的碗里堆得冒了尖。   最后上桌的包子面香软乎、热气腾腾,馅是笋子、香干、粉丝,还加了芝麻香油,就连陶南风都一口气吃了两个。   饭饱菜足,再打包带上几十个包子,大家一起到供销社买糖饼、发糕、猫耳朵。   猫耳朵是当地一种油炸的小零食,面粉加了红糖,一圈一圈极为精致而小巧,形似猫耳,口味脆甜,女孩子都喜欢,陶南风也不例外。   陈志路与胡焕新买了两瓶当地包谷酒:“天冷,这酒可以暖和身体。”   乔亚东采买了一些调味料,包括盐、酱油、醋、干椒、八角、桂皮,这些都是为红烧肉提前准备的。   一通买、买、买之后,看看时间已是下午两点多,大家赶紧踏上返回农场的路。   回到知青点的陶南风受到室友的热烈欢迎,拿着她带回来的信件、代买的零食,满屋欢声笑语,热闹得像过年一样。   萧爱云已经退烧从卫生所回来,人虽有些虚弱但精神却很好,坐在床边笑:“陶南风,你家里寄来好多东西,真好呀。”   陶南风将父亲寄来的包裹打开,里面除了一本书、一卷用油纸封好的图纸外,还有一件长及膝盖的棕色大棉袄、一条宽大的黑色棉裤、一双羊毛内胆的皮靴、一些零碎小东西:毛袜、毛巾、手绢……   李惠兰羡慕地说:“陶南风,你爸对你真好,一下子寄来这么多好东西。山上冷,这棉袄、棉袄、皮靴镇上都买不到。”   叶勤快言快语:“我刚听他们说了,你现在这个是后妈,姐姐是后妈带过来的。你那个姐姐让你顶替她上山下乡,真坏!和白雪公主里面的恶毒后妈和姐姐一样坏!”   萧爱云一直窝在屋里,还没来得及知道这些。听叶勤这一说,她愣了一愣,马上就反应过来,走过去拉住陶南风的手,又是心疼又有些埋怨:“家里的事怎么一直不告诉我?我们不是好姐妹吗?虽然我现在也没办法做什么,但至少可以听你诉诉苦、帮你骂骂她们出气嘛。”   “对,像这样的坏后妈、恶姐姐,就应该勇敢和她们做斗争,我们帮你骂死她们!”李惠兰越想越气,坚决维护陶南风。   李惠兰的父亲是江城市红旗药厂的药剂师,她是家中长女,底下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当知青上山下乡办公室的人找上门的时候,责任心强的她便主动报了名,留下还在读书的弟妹陪伴父母。   原本李惠兰觉得自己来农场是一种伟大的牺牲,没想到陶南风比她更可怜。想想也知道,如果不是被继母、继姐忽悠,大学教授的女儿怎么会来这个高山农场?   想到陶南风刚来农场时沉默少言,遇到旁人说什么从来都不争辩,李惠兰有些心疼,叹了一口气,搂过陶南风的肩膀安慰她:“你别怕,以后你后妈和姐姐再欺负你,我帮你撑腰。”   叶勤是幺女,上面两个哥哥都已经工作,全家人宠她一个,性格娇憨可爱。前不久收到母亲寄来的包裹,除了衣物外还有整整齐齐四个小布包,全是她爱吃的零食:瓜子、花生、红枣、桂圆。   叶勤往陶南风的嘴里塞了个红枣,态度亲昵:“没事儿,以后我妈就是你妈,有什么好吃的我都分你一半!”   收到父亲回音的陶南风心情极好,现在室友的热情让她更觉如沐春风,难得地眉眼一弯,嘴唇上翘,露出雪白的牙齿,开开心心、欢欢喜喜地笑了:“好。”   第一次见到陶南风这么明媚的笑容,三个女孩不由自主地被她感染,也笑了起来。   “陶南风你就应该多笑,多好看呀。”   “你以前总是冷着脸,我都不敢和你多说话。”   “以后我们就是亲姐妹,有零食一起吃,有心事一起说,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带着这样的好心情,陶南风干起活来浑身是劲。   把那本《山地建筑施工手册》、一套茅草房加固图纸交给基建科杨先勇科长。杨先勇如获至宝,马上组织人马按图纸施工,要抢在大雪之前把其他知青点的茅草房加固、做好保温措施。   等到细妹从镇医院回来,范叔发动北坡村民加入隧道开挖工作,每天近百人在陶南风的指挥下开凿、运土、支撑,隧道内人来人往,却井然有序。   修路队斗志昂扬,陶南风第一次领导这么多人,半点不敢出差错。眼前出现的白、红、绿色光点、线条、区域的规律她已掌握清楚。   红色——危险点;   白色——薄弱点;   绿色——支撑点。   按照白线指引开挖、避开红色区域、及时增加支撑,隧道开挖便事半功倍,顺利无比。   因为要留意周边洞壁的变化,陶南风没办法亲自上阵开挖,她的大力只能偶尔展示。但她统筹有方、安排到位,隧道进展神速。   十二月中旬。   一锤下去,一道刺眼的光亮投射进黑暗的隧洞内。   “通了!挖通了!”所有人都欢呼起来。   眼见得胜利在望,陶南风抡起十五斤重的铁锤狠狠地砸上石壁。   “哐!哐!铛——”   一块又一块石块掉落,泥土斑驳而下,洞内尘土飞扬。   一片尘土中,隧洞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所有人都参与进来,兴奋地用手中工具将这薄薄的石壁凿开。   这条连通南北坡的隧道终于挖通了。   “我们成功了!”   “南北坡连通了!”   “以后我们到场部再也不用走两个小时的山路了!”   欢呼声、叫喊声、鼓掌声一齐响起,修路队队员们相互拥抱、庆贺,村民们激动地流下眼泪。   仰望着灰色天空,一片一片雪花落下。   秀峰山的第一场雪,来了。   作者有话说:   陶南风的继母、继姐很善于伪装,陶守信、陶南风都是谦谦君子,所以对她们无可奈何。大家先别着急啊,等陶南风再成长得勇敢、自信一些,就会回家收拾继母和陶悠了。 第22章 讨论   雪一下, 后勤科便忙碌起来。   李惠兰与叶勤兴奋地对伙伴们说:“要杀猪了!郑科长已经让我们养猪场准备,选了两头大肥猪明天宰,一头猪一百多斤呢。”   魏民一听就口水长流, 莫看他现在大小是个领导, 其实内心就是个幼稚的小孩子:“一百多斤!两头肥猪?那我们每个人可以分到差不多半斤肉。不需要肉票的肥猪肉哇~~”   陈志路跳了起来:“红烧肉!炖一大锅红烧肉,我要吃个够。”   胡焕新揉了揉鼻子:“搞点猪板油回来,我们炼猪油,油渣加点盐那个香啊……嘶哈!”   最后一声嘶哈,是他吸口水的声音, 惹得一群人都笑了起来。   过年的时候孩子们都爱看父母炼猪油,猪板油切成块, 放进铁锅小火慢慢煎, 猪油晶晶亮,油渣脆又香,浓浓的油香味令人垂涎三尺, 那是“年”的味道, 哪个不喜欢?   两头中型花猪出栏, 一头一百五十斤、一头一百三十斤, 去皮、放血、取出内脏之后, 肉重约两百一十斤。全农场在岗在编职工共五百二十三人, 平均一算——   每人能分到四两猪肉。江城知青一共二十人, 能分到八斤猪肉。那可是八斤猪肉哇~可以吃好久!   大家欢快筹划, 兴致勃勃等待着第二天的杀猪宴。   一大早起来, 窗外一片雪白, 亮得眩目。   推开门, 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夹杂着鹅毛般的雪花, 令陶南风打了个寒颤。仰面看向天空,脑中闪过梦里的末世场景。   ——天气热得诡异,空气里满是腐臭的气息,太阳整日高挂,天空总是灰蒙蒙的,没有冬天、秋天,只有夏天。   这么一对比,虽然秀峰山比江城冷,才十二月中旬就下这么大的雪,但好歹四季分明、空气清新,比梦中末世强一百倍。   心情飞扬,陶南风童心顿起,穿上父亲寄来的藏青色长棉袄冲向地坪中央,展开双臂转起圈来。雪花一片一片落在头顶、肩膀、胳膊上,晶莹剔透,瞬间即化,衣服上只留下浅浅的水渍。   “下雪了——”嘴角泛起浅笑,陶南风轻声呢喃着。   脚下是一寸厚的积雪,踩下去发出“嘎吱”声响。侧耳细听,雪落在树梢、屋顶、地面,发出轻微的簌簌之音。   远处青山变成白色,眼前屋顶变成白色,平时人来人往的黄泥路也都成了白茫茫一片。雪的世界,纯洁而美丽。   陶南风在屋外转着圈圈,体内热流涌动,让她的体态慢慢变得轻盈而矫健。   隔壁房间,乔亚东正隔着玻璃专注地看着她。在他眼里,身穿长棉袄的陶南风似雪中精灵翩翩起舞,为寒冷的冬天添上一笔浓重的亮丽色彩。   乔亚东看得专心,浑不知换上衣服准备的魏民凑近过来:“看什么呢?目不转睛的……”   这一看不要紧,魏民也瞪大了眼睛:“唉哟,陶南风竟然还会跳舞?平时看她不活跃,没想到一下雪就变了个样儿。”   说完,拉开窗户扯开嗓子喊:“陶南风,跳得好!”   陶南风身形一僵,抬眸看向男生宿舍方向,伸展的胳膊迅速收回,踩了几脚雪便奔回屋。   白茫茫一片,只余雪地留下的串串脚印。   乔亚东埋怨魏民:“女生脸皮薄,你瞎喊什么?”   魏民嘿嘿一笑,浑不在意:“她跳得好看,我喝个彩有什么。倒是你……”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悄没声息地守在窗户看了半天,到底是什么心思?”   这一说,同寝室的陈志路、胡焕新一起开始声讨乔亚东。   “我怀疑你对陶南风另有居心,上次下山在邮局的时候就感觉你不对劲。”   “快说!你是不是看上陶妹妹了?”   “我可是她哥,你要是喜欢她,得先讨好我知道不?”   “咱们都是江城知青,你可不能欺负陶南风。喜欢她得一辈子对她好,知道不?”   一辈子?这个词太过沉重,才十八岁的乔亚东不知道自己是否担负得起。   见乔亚东半天没有回话,陈志路有些不高兴,脸一垮,没好气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偷偷摸摸地看人家姑娘,似有情若无意,却连是不是喜欢她都不敢承认。陶妹妹会盖房子会修路,是个能干的好姑娘,你要是不喜欢那就给我站远点。”   乔亚东清俊的眉眼间满是迷茫,眼前闪过陶南风冷冷清清的眼眸:“我,我喜欢她。”   陈志路白了他一眼:“喜欢又不是丑事,你那么紧张做什么?”   乔亚东不敢说出心中所想。他是独生子,父母对他管教十分严格。母亲在教育局上班,对他期待值非常高,来秀峰山农场之前一晚和他非常严肃地谈话。   “你是独生子,按理可以不用上山下乡,但我却替你报了名,你知道是为什么吗?我也知道农村条件差,我也明白做农活苦。儿行千里母担忧呢,可是我却压着这份不舍给你报名,知道是为什么吗?   你是个成绩优秀的孩子,可是现在高考取消,要上大学只能走工农兵推荐的路子。你在城市没办法走这条路,所以必须上山下乡。我希望你到了农场之后认真劳动、好好表现,与领导搞好关系、在群众中建立威信,争取拿到大学推荐名额。只有这样,你才能有更好的前途。   在农场期间,你要谨慎言语、小心行动,千万不要让人抓住小辫子。现在政治气候紧张,谁也不知道会不会被身边的朋友出卖。只有父母永远不会背叛你,朋友、兄弟、恋人都不可靠。   还有……切记切记,不要谈恋爱,再漂亮、再能干、再聪明的姑娘都不能谈!   一则谈恋爱势必分神,会让人诟病不专心工作、不好好劳动。二来恋爱会让人智商降低、警惕心全无。夫妻都能反目、兄弟也会成仇,何况是不知根不知底的女人?和农村女孩谈恋爱,你会被套上枷锁回不了城;和知青谈恋爱,喜怒哀乐皆在众人眼里,会降低你的威信、造成不良影响。”   母亲这番话成功地让乔亚东学会了隐藏心事。   这一路走来,少年的冲动热血也曾让乔亚东带领知青与焦场长、罗宣对抗,共同守住磷矿这个秘密、为农场发展努力奋斗。   可是,乔亚东依然保持一份清醒,在看清自己对陶南风的爱恋之情后,选择退缩、压抑住情感。   面对室友的追问,乔亚东斟酌着措辞:“喜欢、欣赏是一回事,但恋爱、携手一辈子又是一回事。我从来没有恋爱过,弄不清自己的心事。”   听他说得有理,陈志路点了点头:“行吧,在你想清楚之前,你别老往陶妹妹面前凑,免得让人误会。”   陈志路虽然学习成绩不行,但因为父亲是氮肥厂采购科科长,家里迎来送往的人不少,见多了人情世故,心思通透得很。   陈志路这话一说,乔亚东的脸胀得通红,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取出一本《论持久战》看了起来。   胡焕新没听出陈志路的弦外之音,傻乎乎地搔了搔脑袋:“都是伙伴,每天同吃同住同劳动的,哪有什么凑不凑的?”   魏民一把将他揪住就往外拖:“我上班,你也别闲着,赶紧趁着雪小捡柴火去。”   知青点的房子共一条檐廊,胡焕新嗷嗷叫着被魏民拖出屋,引来众人注目。笑的笑、叫的叫,顿时热闹起来。   “天冷,厨房的水缸结冰没?”   “你别墨迹了,一起去看看咱们的池塘结冰。”   “走走走,活动活动筋骨,不然天天窝在屋里整个人都要废掉。”   “哦,对了,今天厨房是谁值班?提前准备一下,等肉领回来就炖一锅红烧肉。”   烟火气十足的对话驱散冬日寒冷,让这个下雪天有了浓浓的人情味。   陶南风在屋里拍打着身上的雪花,抿着唇轻笑。   萧爱云咳嗽了两声,赶紧用被窝把自己裹紧,像只蚕蛹一般,对着陶南风撒娇:“好南风,帮我倒杯水来好不好?”   李惠兰从床上跳下来,瞪了萧爱云一眼:“你呀你呀,缠着南风做什么?我来给你倒水。”   叶勤坐在窗边梳头发,撇了撇嘴:“你们都别理她,萧爱云就是恃宠而骄。她感冒早就好了,想偷懒不起床呢。”   萧爱云没奈何只得起了床,光脚踩着棉鞋走过去倒了杯水,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喝完了大喘一口气:“妈呀,好冷。”   四个女孩有说有笑,洗漱、早餐、收拾屋子,看看时间也才九点钟。陶南风安静看书,李惠兰精心侍候她那盆春兰,萧爱云和叶勤两个嘴馋的在门口张望:“怎么还没通知我们领肉?”   直到下午,魏民才扛着一个竹筐回来,站在屋前地坪喊:“肉来了!肉来了!”   乌泱泱一群人欢叫着从屋里窜出来,伸长脖子往竹筐里看:“有多少?我看看,给我看看。”   魏民将竹筐放在檐廊下,里面码放着一条一条白花花的猪肉,还有一长串灌了猪血的血肠:“一人三两猪肉,我们知青点二十个人,总共六斤。一刀一斤,这里有六斤,后腿、前腿、前夹、五花、排骨、脊骨各一斤。一个知青点另送一挂血肠,其他下水被食堂留下,晚上煮面条,人手一碗。”   血肠,是当地的一种美食。将猪血灌进清理好的大肠,晾晒干即成。切片炒辣椒、清蒸,美味无比。   陈志路脑子活、会算账,看一眼竹筐里的肉与血肠,皱眉问道:“先前不是算过每人能分到四两肉,怎么到手变成三两了?”   刚才还欢喜无限的知青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内心也升起一阵疑惑。对呀,八斤肉变成六斤,剩下那两斤肉到哪里去了?   “唉……”魏民叹了一口气,“罗主任抠门得很,非要每人扣一两肉下来,说做成腊肉好过冬,农场要备战备荒呢。”   每人一两,知青点一下子少了两斤肉。这一下顿时炸开了锅,都不满起来。   “现在都是大锅饭,平均是四两就四两,凭啥他罗宣说扣一两就一两?”   “真是罗剥皮、罗抠门!简直就是恶霸地主,连我们的口粮都要抢。我们五百多号人,一人一两就是五十多斤肉,谁知道被他弄到哪里去了!”   “你魏科长大小也算领导,怎么不说话啊?”   魏民听到大家的埋怨,想到罗宣堂而皇之的说辞,摊开手道:“我也没有办法,先前还说扣二两呢。要不是我极力争取,恐怕连这一筐子肉、骨头、血肠都分不到。不信你们到其他知青点去对比一下,我们这一竹筐子的肉多肥!”   知青们一听魏民的话,看竹筐里的肉肥得流油,便暂时放下不满,你一言我一语地提着建议。   “先前还以为每人四两肉蛮多咧,现在一看可不能敞开肚皮吃,得省着点。”   “是呀,把肉腌一下挂起来,咱们先用骨头炖土豆吃吧?”   “肥的炼油,以后炒青菜、下面条放点猪油香得很。”   只有陈志路嘱咐魏民:“你可得盯着点儿,等到过年的时候如果罗主任拿不出来五十斤腊肉,那就是被他们贪污了。”   魏民点头:“嗯,我记得的。”   他其实也有些担忧。听说往日分猪肉的时候焦场长会让后勤科留下一部分,过年前送到省城农垦局、农业局。账面上记着的是公关支出,为的是保证来年农垦局给农场拔种子、送知青劳力过来。   知青们算的是明帐,可领导们算的是暗帐。魏民刚刚加入领导班子,对整个农场的运作规则并不清楚,不敢胡乱干涉。   到晚上每人吃一碗厨房用新鲜猪血、猪肺、猪肝熬的汤,再吃完一大碗面条,个个满嘴油光,满面红霞,捧着鼓鼓的肚子喊:“舒坦!”   吃饱喝足,罗宣扣下五十多斤肉的事情被大家抛到了脑后。   下雪天李惠兰和叶勤照常到养猪场工作、场部保卫科魏民更加忙碌,其余十几个知青都不用上工。白天小组政治学习、写思想汇报,团员积极向党组织靠拢,日子过得挺充实。   到了晚上大家放松心情,一起窝在知青点,聊天、说话、讲故事、唱歌、跳舞……外面白雪皑皑,室内炭火温暖,年青人的世界热闹而充满希望。   陶南风以前都是一家四口相处,从来没有过团体生活的经验。来到秀峰山农场之后,和十九个江城老乡天天在一起生活、学习、玩耍,渐渐卸下心防,笑容越来越多。   严寒天气的到来,让江城知青们体会到砖瓦房的好处,陶南风设计督造、大家挖槽制砖,一起盖出来的新房实在完美!   厚重的土砖里面添加了玉米杆,保温效果绝佳;   夯土地面加了防潮层,室内干燥舒适;   厨房与宿舍相连,做饭、用餐安全方便;   洗澡间的设计尤其好,这么冷的天谁要是想洗澡,在厨房烧一大锅水就能洗个痛快。   风雪大的时候,大家坐在堂屋一起学习;若是在屋里窝得久了需要出来透透气,站在檐廊扭扭腰、踢踢腿。动静皆宜,分区合理。   其余几个知青点的知青冒着风雪过来参观,坐在屋里喝杯热茶,都羡慕不已。虽然基建科在风雪来临之前对知青点进行了加固处理,比去年结实暖和,但哪里能与砖瓦房比!   ——黄泥糊的茅草墙依然透风、层层码实的茅草屋顶被雪压住,顺着屋檐滴答落水,一根一根的冰棱支愣着,更显寒意逼人。   看看江城知青过的,这才叫生活!   杜晨哲是德县知青的党支部书记,眉清目秀,带着一股浓浓的书生气。他看向陶南风的目光充满仰慕:“陶知青,明年可不可以借你的建筑图纸一用?也教教我们盖砖瓦房吧。”   陶南风轻轻点头:“好。”   砖瓦房的建造技术并不复杂,敝帚自珍没有必要。父亲为人清正,教书育人,从没想过将自己肚子里的知识藏着掖着。他在信中反复叮嘱自己,要团结同志,戒骄戒躁,一枝独秀不是春,这些陶南风都记在心上。   分享,也是一种美德。   杜晨哲没想到陶南风答应得如此爽快,欢喜地谢了,第二天让女知青胡一芹冒着风雪送来一碗土豆炖肉表达谢意。   其余五个知青点分别来自省城、南县、悠州、岳州,听闻德县知青已经得到陶南风承诺,明年就能盖新房,哪里还坐得下?都有样学样,提着好吃的来找陶南风。   晒好的笋干、自家做的白辣椒、泡好的酸豆角……   江城知青一个个与有荣焉,得意洋洋地吹嘘:“我跟你们说,如果放在古代,陶南风就是负责建造的将作监丞、工部尚书。只要你们求得她同意,明年肯定能住上又暖和、又舒适的新房子!”   眼见得陶南风的威信越来越高,乔亚东心中五味杂陈。   开心吗?还是开心的。看到自己欣赏、喜欢的姑娘得到这么多人认可,内心真的很骄傲。   嫉妒吗?隐隐是有一点的。母亲交代过要好好表现、争取群众基础,可自己再努力也赶不上陶南风。她不言不语,自有一种令人信任的平和、淡定气质。   因为这一点点羞于出口的嫉妒,乔亚东这个班长突然在某一天发了脾气。   近一周的政治学习内容,是一起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大家一段一段地读,并发表读后感。   先前大家的话题挺正常。   “保尔年少时吃够了阶级歧视的苦,参加革命,顽强沉着,成长为人们心目中的英雄。我们新时代的青年也应该以保尔为榜样,将青春奉献给祖国的建设事业。”   “钢铁是在熊熊大火和骤然冷却中炼成的,我们这一代也是在斗争和艰苦中锻炼出来的。农场劳动虽苦,但我们应该不畏难、不怕苦,坚决走与工农结合的路线。”   “对!生命之美在于自强不息。”   聊着聊着,话题就有些偏了,转到保尔的三次恋情上。   “保尔的爱情一波三折,这说明了什么?或许我们最初遇到的人,不一定能最终结为革命夫妻。”   “冬妮娅是林务员的女儿,美丽、单纯,可是她是资产阶段的娇小姐。”   “丽达和保尔都是党员,可是因为误会而分离,直到保尔遇到达雅,才走进婚姻殿堂。”   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年不钟情?   一说起爱情,所有人都坐得笔直,眼睛里闪着憧憬的光芒。   叶勤心直口快,说起自己心中的观点:“保尔最开始的恋爱是不成熟的,直到他入党之后,受到党的影响才渐渐成熟起来。以后我也要找一个与自己志同道合的革命战友!”   萧爱云脸蛋微红,推了叶勤一把,悄悄啐了她一口:“不害臊。”   叶勤在家受宠,思想单纯,胆子也大,瞪了萧爱云一眼,毫不在意地说:“怕什么!连保尔都有过三次恋爱,我们说说还不行吗?”   萧爱云一颗心突突地跳着,低着头不敢看坐在对面的乔亚东。眼睛余光里,这个披着军大衣的清俊男生仿佛发光体一般,耀得眼睛睁不开。   自上次发烧醒来,双手捂在那顶温暖的棉帽中,她的心里便刻上“乔亚东”这三个字。他用自己的帽子给她捂手,他的体温留在指尖久久没有散去,他真是个善良、热心的好人。而且,他长得俊、谈吐佳、举手投足充满着男性魅力,深深吸引着情窦初开的萧爱云。   谈话还在继续,乔亚东的声音低沉而温柔,给了萧爱云莫名的勇气。   她忽然抬起头,认真地看向乔亚东:“乔班长,请问你怎么看待知青恋爱问题?”   刚才还热闹讨论问题的堂屋顿时安静下来,大家都诧异地看向萧爱云。说说英雄、讲讲书中人物,大家敢。可是直接挑明了说知青恋爱……这样不太好吧?   众人的目光火辣辣的,萧爱云一张脸羞得通红,慌忙捂着脸解释着:“我,我就是随便问问。保尔不是也谈了三次恋爱嘛,我听说德县知青有两对领了结婚证,南县那边还有男知青娶了当地人呢。”   乔亚东脸一垮,态度十分严肃:“革命事业高于一切!我们只是高中毕业生,现在谈恋爱为时过早。萧爱云同志,你的思想很危险。”   萧爱云不肯死心,鼓起所有勇气继续追问:“如果我们要留在这里五年、十年呢?难道永远不恋爱、不结婚吗?”   男生都沉默。   女生却反应不同。   察觉到乔亚东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李惠兰咳嗽一声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讨论讨论也没什么。”   叶勤抬手将长长了的短发捊到耳后,态度坚决地支持萧爱云:“没错,我们都已经十八岁,有独立的思维与见解。既然是小组学习,那就应该畅所欲言,怎么就思想危险了?大家这么熟了,干嘛扣大帽子!”   陶南风虽然没有说话,却伸出手轻轻搁在萧爱云肩头,目光沉静地与乔亚东杠上,仿佛在说:我支持萧爱云。   陶南风的眼睛大而明亮,睫毛似鸦羽一般轻颤,雪白的小脸满是倔强,深深地刺伤了乔亚东的心。   因为母亲的话一直压抑着内心情愫的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一拍桌子霍地站起。   “我不管别的知青点是怎么搞的,但我们六号知青点的人,在二十岁之前都不许谈恋爱!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若将心思放在这方面,哪里还能够全力以赴投入到农场劳动之中?我们年青人肩负着发展农场、带领村民过上好日子的重任,现在动心思那就是思想堕落!”   听到这么重的话,萧爱云眼眶一红,忽然“哇~”地一声哭出声,趴在桌上肩膀一抽一抽。   李惠兰与叶勤慌忙一左一右地轻抚她后背,轻声安慰。可是安慰的话语落在萧爱云耳朵里却显得轻飘无力,她此刻只知道自己暗恋的男人骂她思想堕落。   陶南风与萧爱云同进同出,感情很好。见萧爱云被无端喝斥,陶南风缓缓站起,双目微眯,盯着乔亚东:“她说错了什么?让你这样批评她!”   乔亚东心头的委屈仿佛潮水一般涌上来。他爱陶南风,欣赏、喜欢、仰慕、甚至有些崇拜。他想将她拥入怀中,不让任何人看到她的美好;他想天天守在她身边,让她只对自己微笑。   但是他不能,他什么也做不了。   “我为什么批评她?明明讨论的是保尔为革命事业奋斗终生的故事,她却非要扯什么知青恋爱。现在农场道路未通、磷矿没开采、细妹上不了学、村民连饭都吃不饱,我们要做的事情那么多,谈什么恋爱!”   论口才,陶南风不是乔亚东的对手。她一时语结,不知如何应对。   陈志路看不得陶南风受欺负,立马跳了起来,同样一拍桌子,厉声道:“你吼什么吼!当个班长很了不起吗?如果不是大家拥护,你凭什么当上班长、学习组长?萧爱云只是问你,对知青恋爱怎么看,你倒好,一个又一个罪名就压了下来。”   乔亚东抬手指向陈志路:“没你什么事,一边去!”   陈志路最恨别人用手指指着自己,毫不客气一巴掌推开乔亚东的手指:“不谈恋爱就不谈恋爱,扯什么农场建设?我看你是自己心思龌龊,被人戳穿了恼羞成怒吧?”   乔亚东一听这话,脑中最后一根控制自己脾气的绳彻底绷断,生平第一次动了真怒,上前就是一拳头。   “咚!”拳头击中陈志路面门。   陈志路哪里是个肯吃亏的?挥拳直上,狠狠还击。   现场顿时混乱起来,一场肉搏战在堂屋上演。   共处四个月一直和谐的氛围被打破,乔亚东一改往日优雅公子模样,撸起袖子和体格健壮的陈志路扭打在一起。   一群人劝架,都拦不住这两个。萧爱云吓得眼泪都忘记流,在一旁尖叫:“别打了,你们别打了!是我错了,我承认错误,求你们别打了!”   陶南风站在一旁冷冷看着,眉尖微蹙,不知道他们怎么就打了起来。她虽然力气大,但却不愿意拉架。这个乔亚东说话真欠揍,活该被陈志路打。   冬□□服穿得多,虽然你一拳我一脚地打,但两人除了鼻青脸肿,并没受什么伤。陈志路打架经验丰富,把好学生乔亚东死死压在地上:“敢打我?老子揍不死你!认不认输?说!”   乔亚东从来没跟人打过架,这一番冲动下的拳脚耗尽所有气力,累得气喘吁吁。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心灰意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却闭着眼睛死不认输。   最终还是魏民出面将陈志路拉开,这场架才终止。   虽然没有向上面汇报,但这一架却让知青点原本团结的氛围变得紧张。萧爱云自责得不行,不断地道歉、检讨。   陈志路白了她一眼:“没你什么事,别瞎揽责任!”   乔亚东也没好气地说:“道歉有什么用?此事到此为止,不要再提。”   小组学习变得小心翼翼,不敢触及恋爱敏感话题。   转眼元旦过去,时近年关。雪一场一场地下,终于停了下来。   一大早,保卫科一个小职员跌跌撞撞地跑到知青点,扯开嗓子喊:“魏科长,罗主任把腊肉都拿走了——”   一句话唤醒大家的记忆。对啊,两次杀猪都被罗宣按人头扣一两肉,这得攒了一百斤吧?   作者有话说:   撸起袖子抢腊肉啊~~ 第23章 偷腊肉   一百多斤肉都被罗宣拿走, 这还得了?   听到这话,魏民一把拉开房门,和陈志路、乔亚东、胡焕新一起走出来, 并肩站在檐廊下, 满面怒容,如四个门神。   “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向北带尖刀连的经验丰富,在他的管理与教导之下,用军队训练方法全面整改保卫处。现在不仅魏民身手出色、行事利落,他手底下的保卫科职员也一个个心服口服、老实得很。   小林踩着刚铲出来的道路一路行来, 听到魏民询问忙将情况认真汇报:“今天轮到我守夜班,就在刚刚, 听到厨房库房那边有动静, 罗主任和焦场长背着两个大袋子从里面出来。我没敢拦、也没敢问,按照魏科长您的要求先过来汇报。”   原来,对下雪杀猪农场截留下来的猪肉, 魏民一直放心不下。   一次截留五十多斤, 两次就是一百多斤, 这么多肉做成腊肉, 用松枝、花生壳熏得黝黑, 肉香、松香、果木香、烟香味混杂在一起, 简直让人垂涎三尺。魏民向来馋肉, 一直等着过年农场分腊肉吃。   眼下城乡人口购买肉类、肉制品都得凭票证购买。肉票由各地商业部门印发, 并没有统一的供应标准, 情况好的时候一个人一个月平时分到半斤、春节发一斤肉票。如果遇到肉类供应紧张, 可能一个月都吃不上一两肉。   这种情况下, 秀峰山农场自养的猪肉便显得十分金贵。   如此稀罕的好东西, 一百多斤呐, 万一焦亮、罗宣偷着分了怎么办?魏民放心不下,一直死死盯着这批腊肉。   前一阵焦亮把副场长向北、基建科科长杨先勇、后勤科科长郑海洋、宣传科科长周林虎等一批与他唱反调的干部送到省城学习,魏民更加紧张,每天安排三班人马轮流值班,小心守在食堂库房,二十四小时不放松。   现在……果然有了动静!   魏民大手一挥:“走!跟我一起去拦住他们。”   乔亚东为人沉稳,思虑周到,略一沉吟:“拦不住怎么办?官大一级压死人,你是科长、他是场长,向北又不在农场……”   魏民眉毛一皱,歪了歪脑袋,一脸坚定:“拦不住也得拦!”   陈志路眼珠一转,计上心头:“这样,你们俩先去拦,拦得住好说,若是拦不住那就先拖一下时间。我和其他几个先走一步,在隧道里头等着,咱们趁乱动手,把腊肉给偷了!”   魏民一听咧嘴笑得畅快:“黑吃黑?哈哈哈哈,这个主意好。”   乔亚东张嘴还想说什么,魏民将他一拖:“你口才好,跟我一起去。咱们一起先拖他们一把,给大家留下准备的时间。总之……不管是偷还是抢,谁也别想把腊肉带下山去!”   魏民体格健硕,又被向北特训过,手劲大得很,乔亚东被他拖得一个踉跄,只得加快脚步跟上,一边走一边转头吩咐:“陈志路你们小心点,腊肉事小,可别被焦场长抓到错处,到时候档案上记一笔就完了。”   陈志路白了他一眼,冲他甩了甩手:“真是啰嗦!你们赶紧去吧,别让他们跑了。”   胡焕新看乔亚东一脸的不放心,知道他是为大家好,便嘿嘿一笑:“乔班长为人谨慎,说得也没错。”   陈志路与乔亚东打了一场架之后,两人一直没说话。陈志路其实也有些后悔当初下手太重、说话太狠。这回听乔亚东喊出自己的名字,又嘱咐了一堆,感觉丢失的兄弟情又回来了,压在胸上的那股烦闷消散一空,恨不得甩开膀子跑上几圈、高歌一曲。   人一高兴,脑子就转得快。陈志路虽然读书不行,但为人机灵,他一边思考一边开始点兵点将:“这次出马,人在精不在多,这样……我们把陶南风叫上,她力气大、熟悉隧道,我们仨一起行动。”   陶南风一动,萧爱云非要跟着,没奈何陈志路只得带上她们两个,四个人悄悄向隧道方向走去。   陈志路背着一个军用水壶,腰间插一支手电筒,脚下一双胶鞋,收拾停当又让大家用草绳将裤脚束紧:“雪停不久,路不好走,束紧了免得走路裤腿沾上泥。”   萧爱云赞他谨慎、爱惜衣服,陈志路却在心里嘀咕:万一被人追查,裤腿沾泥多一条罪证,那就不妙了。   不得不说,陈志路搞歪门邪道很有一套,未行事之前会先想好如何消灭罪证。   萧爱云问他:“你带水壶做什么?”   陈志路挑了挑眉:“山人自有妙计。”   萧爱云好奇得要命,一边走一边问,问得陈志路烦死了,看一眼一直安静跟在身后的陶南风,对萧爱云说:“你能不能学习一下陶南风?像只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咱们是去打伏击,又不是上领奖台,你安静点不行?”   萧爱云闭上嘴,有些委屈地拉着陶南风。陶南风安慰地拍了拍手背,在她耳边悄声道:“你等下跟着我,别乱跑。”   陶南风一说话,萧爱云顿时就活了过来,又变得神采飞扬起来。陶南风什么都会,一点也不怕黑,隧道里我跟着她,就看你们怕不怕!   雪大、路滑,四个人紧赶慢赶,两个小时方才来到刚修通的隧道前。   自从修通这条隧道,南北坡拉通、山路节省三分之一,而且隧道长约五百米,风吹不进、雨淋不湿、雪落不到,这里便成为上、下山的必经之路。   只是有一条,隧道里很黑。因为是顺着原来的山洞开挖,隧道并非笔直,走到半道时两边不见光。   悠深、黑暗、寂静。   越往里头走心却慌,什么声音都没有,只听到四个人的脚步声、呼吸声。   萧爱云有点怕,死死拽着陶南风的手。先前陈志路说要在这里设个埋伏,把焦场长从食堂偷出来的腊肉截下来,她觉得好玩至极,现在真到了隧道里却开始害怕起来。   一害怕,她便开始哆嗦,走路深一脚、浅一脚,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陈志路拧亮手电筒,一道昏黄的光带投射出去,点亮眼前通道。   “萧爱云你能不能有点出息?这条隧道是我们一起挖出来的,地上每一颗小石子都是我们铺平的,两旁的石壁都是我们铲宽的,你怕什么!”   陈志路的声音在隧道里响起,引来阵阵回音。   萧爱云心中一暖,紧张感渐渐消退。左右环顾,这里的每一寸、每一尺都凝结着自己的汗水,现在回到这里干嘛要怕?   她心神一定,站直身体,轻声道:“嗯,我不怕。”   陈志路听她语气变得轻松,继续说道:“场长偷我们的腊肉下山,我们现在把肉拿回来,这叫做行侠仗义,又不是做坏事。你只管放心,他们偷东西在先,心虚着呢,就算知道是我们干的,也不敢声张。”   黑暗里,陶南风一双眸子闪着异样的光芒。   不必借助手电筒,她能这里所有一切看得清清楚楚。自从做梦被变异老鼠咬,她体内的“鼠性”便越来越强大。   夜视、打洞、喜零食……   走进隧道,陶南风半点害怕都没有,反而像回到老家一样欢乐畅快。她纤指一扬:“那边有条小小的岔道,是当初留下来存放工具的,我们先躲在那里。”   陶南风的声音低沉而柔美,似大提琴琴弦拨动,落在陈志路耳中,令他心神一荡。他抬手在脸上抽了一记,唾骂自己:陶南风是妹妹,可别动歪心思。   “啪!”地一声脆响,引得胡焕新诧异的眼神:“陈志路你干嘛打自己?”   陈志路讪笑道:“蚊子、有蚊子。”   胡焕新更觉得奇怪:“大冬天的哪来的蚊子?”   陈志路没好气地回答:“这我哪里知道?就是脸上痒,顺手就拍了一下。不要管这些小细节,走走走,我们赶紧先藏起来。”   陶南风忽然想到什么,停下脚步,转头往来路望去。   陈志路问她:“怎么了?”   陶南风抬了抬下巴,提醒一句:“隧道外有脚印。”   陈志路一拍脑袋:“唉哟,差点忘记了!”他原路返回,走到隧道口,先将军用水壶瓶口拧开,将水泼到路面。   天寒地冻,路面瞬间结冰。   看着光滑的冰面,陈志路嘿嘿一笑:“老子让你们吃独食!敢偷我的腊肉,想得美!先摔你个狗啃泥——”   正准备扫雪地脚印,忽听得远处隐隐有人说话的声音,陈志路慌忙将松枝丢下山坡,自己抓紧时间进隧道。   焦亮、罗宣、刘斌,三个人一边咒骂着一边往隧道这边走过来。   “一路走过来雪地脚印不少,这么早竟然还有人下山?是哪个没有汇报就瞎跑!”   “魏民那小子真是吃了豹子胆,敢拦场长的去路!当个保卫科科长看把他给狂的。”   “原本看乔亚东这个知青形象好、态度好,很有培养潜质,没想到和魏民是一伙的,还敢振振有辞阻拦我们下山呢……真是让人失望。”   走得近了,三人身穿军大衣,厚皮鞋,头上戴着棉帽,手中都提着一个六十公分长的黄色帆布手提袋。   袋子上印着一艘乘风破浪的白色帆船,十分醒目。这样规格的手提袋在当时十分流行,因为大小适中、轻便结实,外出串联的年青人都喜欢拎一个,被称为“串联包”。   随着三人的行走,提袋里传来报纸摩擦的声响。   刘斌听到这个声音满心欢喜:“这回的腊肉做得真好,肥得流油。”尤其是那个二刀肉,一半肥一半瘦,用油布裹好后再用报纸一包,依然会有肥油渗出来。   焦亮皱眉道:“你少说几句,到省城之后拿十斤回去等着。等你姐下山之后,我再来看你们。这段时间别联系,我家婆娘厉害得很。”   刘斌嘻嘻一笑:“我知道,姐夫你还是想办法把我和我姐调回省城吧,这山上住着实在是憋闷。”   焦亮随口应了一句,心里却暗道:把你俩调回省城,我一个人在农场住着?真是想得美!如果不是看你姐有几分姿色、嘴巴会哄人,老子干嘛养着你这个闲人。   罗宣在一旁献殷勤:“场长辛苦了,要不要我来帮您提?”   焦亮顺手将提包往他手里一放,罗宣的身体往旁边一沉,正巧一脚踩上冰面,“噗呲——”摔了个四仰八叉。   刘斌伸手要扶,却不料脚下一滑,也摔了下去。   焦亮慌得向下一蹲,模样十分滑稽。他好不容易稳住身形,看着地上诡异的冰面:“这里怎么结了冰?不是才发动群众铲了雪吗?”   三人相互搀扶着走过这一片冰面,骂骂咧咧走进隧道。   焦亮空着手,打着手电筒,嘴里道:“向北这狗东西虽然讨嫌,但做事倒真是一把好手。这才个把月就修通了隧道,简直神奇。而且你看这地面,光整平坦……”   话音刚落,洞里忽然传来古怪的声音。   “咔嚓、咔嚓!”仿佛是铁器在石头表面刮蹭,刺耳而尖锐。   罗宣两只手都被占着,紧张地四处张望:“怎么回事?哪来的声音!”   刘斌咳嗽一声,大声道:“什么人?”他的声音太大,引得阵阵回音,更显恐怖。   “呜——呜——”有风声!   隧道里怎么会有风声?明明刚刚一进来就感觉到明显的暖意,无风无雪。   焦亮做多了坏事,心中忐忑不安,手电筒四处乱扫,嘴里虚张声势地低声喝斥:“是哪个在那里装神弄鬼?赶紧给我出来!”   “嗷呜——嗷呜——啊吼——”古怪的声响越来越多。从小练出来的口技终于派上用场,岔道处陈志路偷着乐。   旁人觉得黑,陶南风却觉得如在白昼。她从石壁上抠下几颗石块,朝着焦亮三人投掷过去。   嗖——嗖——啊!   一声惨叫声之后,焦亮手背被打中,手电筒突然掉落在地。这一掉不要紧,后盖松脱,电池飞出,灯光熄灭。   洞内一片漆黑。   陈志路他们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得到焦亮、罗宣、刘斌三人乱成一团,在地上摸索着想要捡起手电筒。   趁乱行动!   陶南风抬手再扔出几颗石子,狠狠地砸在罗宣、刘斌身上,趁着他俩放下提袋嗷嗷叫唤的时候,她再补几下,砸在他们的脚踝上。   焦亮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亏?手痛、脚痛,坐倒在地哀号:“刘斌、刘斌快来!”   刘斌此刻也顾不上焦亮,刚才在隧道口摔了一跤本就鼻青脸肿,现在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石头砸在身上,令他胆战心寒,一把抱住焦亮,扯开嗓子鬼叫:“鬼啊……有鬼啊……”   罗宣最怕死,一听到刘斌喊有鬼,吓得连滚带爬往前逃窜,却正撞上突起的石壁,扑通一声晕倒在地。   陶南风抿嘴一笑,轻手轻脚走到他们身边,弯腰便将三大袋腊肉拎在手上。   三个袋子足足一百多斤,若是旁人肯定拎不动,在陶南风手中却轻若无物。做完这一切,陶南风返回刚才藏身的岔道,牵起萧爱云的手,对陈志路、胡焕新低声道:“走!”   说罢,她当先而行。   黑暗中陈志路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陶南风的声音冷静无比,令他不由自主地服从。四个人就这样手牵着手,绕过还在黑暗中探索的焦亮走出隧道。   光亮就在眼前,看到陶南风手中的三个提袋,萧爱云嘴巴一张差点发出声音,却被陈志路反应迅速一把捂住。   大家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将还在隧道内狂呼乱叫的三个人渐渐甩在脑后。   一直跑了七、八分钟,眼见得没有人追上来,陈志路这才喘着气停下来,惊喜地叫道:“陶南风,你是怎么做到的?”   陶南风微微一笑:“隧道我熟。”   林中忽然窜出两个人,吓了众人一跳。定睛一看,却是魏民和乔亚东。   魏民看到陶南风手中三个大袋子,赶紧接过来。乔亚东反应迅速,拖来一根松枝,将留在残雪上的脚印清除干净。   陈志路这才想起刚才跑得急,忘记处理现场。如果隧道口的脚印被看到,焦亮他们肯定能知道是有人故意捣乱。他走上前一把抱住乔亚东,笑得欢畅:“好兄弟,还是你谨慎。”   六个人提着袋子,兴高采烈地往家返。   “我的妈呀,刚才我紧张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萧爱云拍着胸口,心有余悸。   陈志路道:“哪个让你跟着来的?半点用场都没派上,光知道害怕。”   萧爱云白了他一眼:“你除了撅着个嘴巴鬼叫又做了什么?”   胡焕新搔了搔头:“好像我也没做什么,就只拿把小刀刮了刮石头洞壁……”   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一起笑了起来。   “都是陶南风一个人的功劳!”   “可不是,也不知道她哪来的本事,神不知鬼不觉把三个袋子都偷了过来。”   “腊肉都在这里,今年过年有口福喽~~”   六人回到知青点,悄悄将三个提包藏在魏民宿舍的通铺底下。考虑到人多嘴杂,众人商议暂时闭嘴,等事情平静下来再处理这些腊肉。   再次拥有同一个秘密,六个人的感情不知不觉更进一层。都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可不得你帮我、我帮你?   陈志路到底还是年青,以为黑吃黑焦亮不敢声张,没想到焦亮发现提袋被偷,再联想到进入隧道之前的纷乱脚印,立马反应过来:这不是鬼怪,而是有人捣鬼。   他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亏,心一横到山下派出所报了警,以农场物资被偷为由开始全面追查。   第二天,派出所的公安干警迅速组织专班,派出五名公安同志,牵着三条警犬上了山。   ——这下事情闹大了!   保卫科的人第一时间报告在知青点吃午饭的魏民。   魏民面色一变,霍地站起:妈的!来得好快。只有公安同志也就罢了,三条警犬……这可有点不妙。   乔亚东陷入沉思:必须在警犬到来之前处理完所有的物品。通铺底下是藏不得了,到底应该藏哪里去呢?就算转移,这么短的时间能够散掉通铺底下那浓烈的腊肉味吗?万一集合的时候警犬闻到我们几个身上残余的的腊肉味,怎么办?   时间紧迫,连向来聪明的陈志路也束手无策。   “狗东西,焦场长真是老奸巨滑!竟然想到使用警犬。”   “这可怎么办?如果被发现那就完蛋了。”   “快快快,你们快点想办法呀。”   “铛——铛——铛——”   远处传来敲锣的声音,刘斌扯开嗓子喊:“紧急情况,各家各户,都到场部集合!各家各户,都到场部集合!”   萧爱云急得眼眶发红,双手捏成拳头,一咬牙站起身:“我去!让我一个人担下这个罪名,就说是我嘴馋偷的。我没什么大志向,反正也成不了才。你们都是有本事的人,将来前程远大,不能背下这个污点。”   她眼泪汪汪地看着陶南风:“如果公安把我抓了,你记得替我写信给家里人,千万要瞒着我妈,我怕她难过……”   乔亚东没想到第一个站起来的人会是萧爱云,如果没有极大的勇气、极高的奉献精神,谁会一力扛下所有罪名?   想到曾经对她的指责,乔亚东心中懊恼不已,正在自责之中忽然计上心头,眼睛一亮:“别慌着认罪,我们来它个移花接木、李代桃僵!”   所有人一起行动,不到十分钟一切准备妥当。   等到所有人站在空地,警犬还没开始搜索巡逻,狗吠声便不断响起。   “这里,这里发现一个手提包。”   “这里,这里也有一个装腊肉的包!”   “这里……”   刚才还报警说被偷的腊肉,竟然出现在场部办公室。一个手提包在场长办公室、一个手提包在综合办公室,还有一个手提包在食堂灶台旁。   警犬兴奋地吠叫着,站在人群中的乔亚东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形,故意压低声音对陈志路说:“奇怪,怎么会藏在场长办公室?”   陈志路眨了眨眼睛:“这不是贼喊捉贼吗?”   在场的人纷纷嚷嚷起来:“把我们叫过来干什么?这腊肉不是说过年要发给大家的吗?怎么被装进包里偷偷放在领导办公室?不会是监守自盗吧?”   焦亮愣愣地看着这眼熟的提包,怎么也想不通偷腊肉的人怎么会将到嘴的肉吐出来,他拿起一个扩音喇叭大声道:“同志们,不要上了坏分子的当!如果是我干的,为什么要报案让公安同志上山来查?这绝对是栽赃陷害!”   他的声音通过大喇叭传到众人耳朵里,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对呀,如果是场长偷腊肉,他何必报案?”   “这栽赃的人倒是厉害,能够偷偷进办公室。”   “不过……肉都还回来了,再查还有什么意义?”   魏民后背有冷汗涔涔而下。   刚刚自以为计策得逞的乔亚东卡了壳,心中惴惴不安。   胡焕新与陈志路对视一眼,将已经洗过无数次的手一点气味都闻不到的手藏在身后,不由得有些后悔事情安排得不周密。   陶南风站在人群之中,身形纤细,小脸雪白。萧爱云瘦弱的身体微微颤抖,显然十分害怕。   大家都只有十七、八岁,没什么政治斗争的经验,偷腊肉不过出于义愤,并没有缜密周详的计划。   冷风吹过,一股寒气袭来,大片大片的雪花飘落而下。   “下雪了!下雪了!”   随着人群中一声喊,领头的公安干警抬头一看,眉毛一皱,对焦亮道:“既然东西找回来,那任务就算完成。山上冷,这一下雪马上就得封山,我们先撤了。”   说罢,顾不得再追查小偷是谁,一行人匆匆离去。   秀峰山农场的山路十分危险,崎岖不平、狭窄难行,一不留神就会滚落山崖。雪一深根本没人敢下山,只能窝在农场苦熬,这就是所谓的“封山”。   雪一下,焦亮也不敢在农场停留。离过年只有十几天,省城里里外外都需要打点,再不下山,恐怕今年得窝在这冻得死人的农场之中。   他急着拿腊肉下山,便无心追究到底谁是小偷,冲着空地站得满满当当的人群大声道:“下雪了,大家都回去吧。小偷虽然把腊肉还了回来,但公安机关绝不会姑息这样的犯罪行为,此事一定要追查到底!”   说完场面话,焦亮冲罗宣、刘斌使了个眼色,准备等人群散去就带着腊肉下山。   魏民看到焦亮三人的小动作,胸中怒火熊熊燃烧。都这个时候了,他们还不忘要将腊肉据为己有,简直比仓库的老鼠还可恶!   一咬牙,魏民逆着人流走到办公楼的檐廊,拿起大喇叭就喊:“同志们,腊肉是农场职工的过年物资,既然大家都来了,那我们就地分肉怎么样?”   喇叭里传来声音令所有准备离开的农场职工停下脚步,齐声欢呼起来:“好!分肉、分肉!”   众目睽睽之下,魏民当场号召分肉得到所有人支持,焦亮气得七窍生烟,恶狠狠地说:“后勤科的人不在,轮不到你保卫科的人作主。分肉得等到过年再说,谁也不许动!”   乔亚东、陈志路、胡焕新心领神会,一起振臂高呼:“同志们,分肉喽~”   人群被鼓动起来,顾不得雪花片片落下,呼啦一声都围了上来,抢的抢、夺的夺,将焦亮等人挤在一旁,一把拉开提袋拉链。   刺啦——   腊肉香味溢出,报纸包裹着的腊肉沁着浓浓的油香、烟熏味,引得众人垂涎三尺。魏民站在台上,大手一挥:“排队、排队!”   保卫科的职工守在提袋旁边,江城知青跟着一起维持秩序,混乱的人群渐渐平静下来,开始按单位、按人头开始领腊肉。   “一号知青点,领六斤四两腊肉!”   “二号知青点,领七斤八两腊肉。”   “劳保科,领两斤二两腊肉。”   “……”   有人称重、有人登记、有人叫号,现场热闹非凡,每个人都兴奋地等待着。   一个领到腊肉的汉子笑得合不拢嘴,在风雪中大喊:“生产三队的,都到我这里来分肉了!”   一群人跟着他后头跑:“来了、来了!”   所有人都开心得飞起,只有焦亮、罗宣、刘斌冷着脸。   雪花一片一片地往下落,在空中打着旋转、坠落。   看到魏民无视自己这个场长的存在,擅自分肉,焦亮一口气堵在胸口,憋屈得要死。   带头分腊肉的人,绝对就是偷腊肉的人!原本想借派出所之手将魏民这个害群之马揪出来,没想到老天不开眼,偏偏这个时候下起雪来。   现在腊肉都被分走,过年自己吃什么、送什么?   罗宣额头被隧道石壁撞得鼓起一个大包,青紫一片,看着十分狼狈。他苦着脸走到焦亮身边,委屈巴巴地问:“场长,我们怎么办?”   焦亮瞪了他一眼:“什么怎么办?你是办公室主任,还不赶紧去把场部职工的腊肉都领了?!”蚊子虽小也是肉,每人就算只有二两,场部各个科室加起来三、四十来人,好歹也能有几斤肉不是?   没想到恰在此时,人群传来一阵欢呼:“向场长回来了——”   场部门前通往山下是一条宽阔的水泥路,路那头正走过来五道人影。   副场长向北、基建科科长杨先勇、后勤科科长郑海洋、宣传科科长周林虎、修路队队长毛鹏。这五人是向北的班底,被焦亮扯了个由头送到省城政治学习,原本想趁机带着腊肉下山,没想到……偏偏留下了一个胆大包天的魏民!   不仅敢偷腊肉,还敢当众分腊肉!   焦亮自知大势已去,只得随便拿了条腊肉,与罗宣、刘斌匆匆下山。临走前皮笑肉不笑地对向北说:“向场长回来得正好,偷腊肉一事就交给你处理。等我到省城汇报完工作,就回来听你汇……”   向北风尘仆仆而来,头上、肩上、胳膊上沾着未化的雪花,不待焦亮将“汇报”这个词说完,手腕一翻,一把扣住他脉门。   酸麻感袭来,焦亮站在原地不能动弹,正要呵斥向北,耳边传来的话却令他胆颤心惊。   “腊肉在哪里丢的?为什么装在去年京都开会时给场部领导发的提袋里?”   魏民原本有些忐忑不安,支愣着耳朵留意这边动静,听到向北这一问,便知道他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问得好,问得妙,问得呱呱叫! 第24章 训话   雪越来越大, 可场部办公楼前的空地却充满欢声笑语。   大家一直期待的腊肉终于分下来了。   “啊呀,今年分的腊肉熏得真好,隔得这么远都能闻到香味!”   “是哪个偷了腊肉又还回来?偷得好。”   “可不是?要不然还不知道会被领导们截留多少走。我记得去年只在除夕宴上吃到几块腊肉, 哪像今年, 还不到过年就能分到这一大块呢。”   魏民看着分到的两串腊肉,笑得合不拢嘴。不仅有肉吃,偷肉一事也不了了之,看焦场长被向北吓得屁滚尿流,恨不得赶紧离开场部的模样, 简直太爽了!   陶南风也松了一口气,萧爱云刚才一直死死捏着她胳膊, 整个人吓得咯咯抖, 搞得她很紧张。万幸一下雪公安干警离开,焦亮虽然嚷嚷着要追查小偷,但看他与向北交涉的结果, 似乎是烟熄火灭。   只可惜, 这样欢乐的气氛在向北迈进六号知青点魏民宿舍之后, 戛然而止。   向北一巴掌拍在桌面, 面沉如水:“是谁出的主意!将女同学置于险地, 丢男人的脸!”   一想到刚一回来就看到陶南风与萧爱云战战兢兢站在雪地, 紧张地等待结果, 向北就怒不可遏。   若不是雪下得及时, 警犬就会迅速侦查出小偷, 到时候怎么收场?   男人应当有男人的担当, 要偷要抢自己承担后果, 怎么能拉上女生, 让她们担惊受怕?战场上都是男人当兵, 冲锋在前,哪有这种让陶南风在前面打拼,一群男人躲在后头捡便宜的道理。   陈志路自知理亏,低着头走上前,嗫嚅道:“是,是我。我想着隧道里头陶南风比较熟,她又力气大。萧爱云……是主动跟着陶南风来的。”   向北冷笑一声:“妇女能顶半边天,所以男人就当缩头乌龟?”   陈志路与胡焕新脸一红,有心想抗辩几句,可转念一想隧道里自己除了装神弄鬼的确什么也没做,砸石头、拿提袋都是陶南风一人所为,不由得羞愧满面,不敢说话。   魏民在一旁急得抓耳挠腮:“向场长,我们这是信任陶南风,不是欺负她。原本我们也想过,如果真出了什么事,肯定不会让陶南风和萧爱云出头。”   陈志路终于找到机会表达忠心,一拍胸脯:“有什么事,我一力承担!”   乔亚东也轻声道:“这事的确是我们没有想周全,不过当时知道焦亮他们带着腊肉离开,有点着急,只想着怎么把腊肉留下来。”   眼前闪过萧爱云站出来顶罪的场景,乔亚东满心愧疚,终于也低下素日高傲的头,真诚道歉:“是我的错,料事不周、将朋友置于险地。向场长你要骂,就骂我吧。”   向北看着眼前几个知青,眸光似刀。   “谋事而后定。你们的问题,不是谋事不周,而是走的阴谋之道!”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所有知青都抬起头,直直地看着向北。   “谋,有阴谋与阳谋,阴谋见不得光,有迹可循有破绽;阳谋随势而动,正大光明。你们是读书人、聪明人,但越是聪明、越是懂得多,越容易走上歪路。今日若非天助,你们如何全身而退?如果人生多一个污点,未来怎么办?”   一字一句,字字千钧,重重敲打在每个知青的心上。   向北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最后落在魏民身上:“魏民,你是保卫科科长,知道焦亮三人偷拿腊肉下手,为什么不堂而皇之地带着保卫科的人拦住?腊肉是农场财产,没有后勤科科长的同意,谁也不能拿走!你执行的是保卫职责,光明正大。”   魏民蓦地呆住,半天没有说话。   “什么是阳谋?利用自己的优势,顺势而为,达到目的,这就是阳谋。”   向北再看向乔亚东:“你是知青点班长,你能够依靠的不仅仅是江城二十个知青,你身后还站着农场两百多个知青。腊肉全被焦亮拿下山,如果发动集体的力量一起拦住,法不责众,难道焦亮敢报警,让公安同志带着警犬上山?”   似乎有一层薄纱在眼前撕开,乔亚东觉得眼前这个世界变得不太一样。原来,集体的力量才是最强大的!   向北看向陶南风:“陶南风,你是修路队副队长,毛队长不在,修路事宜全由你定夺。陈志路胡闹,你为什么要跟着?带上修路队队员将下山的路一封,立块警示牌阻止焦亮下山,很难吗?”   陶南风眼睛一亮,眸光闪耀。对呀,自己当时怎么就没有想到还有这一招!   向北语重心长地说:“小偷小摸、违法犯纪、走偏门……都不可取,随时可能被对方抓住小辫子,反受其害。要阳谋,不要阴谋,听到了吗?”   陈志路兴奋地跳了起来:“对!要阳谋、不搞阴谋。我当初哪怕抱着刘斌的腿耍赖,都好过当小偷。”偷虽然偷到了,可是害怕呀。听到警犬上山,可真的是吓得魂飞魄散。   胡焕新搔了搔头:“嗯,我知道了。”反正以后有什么事,绝对不能违法犯纪走偏门,要光明正大地行事。   魏民与乔亚东挺起胸膛,大声道:“是!听到了。”我们的优势是什么,有哪些力量是可以团结的,有哪些规则是可以利用的,这些都得先想清楚。   陶南风与萧爱云对视一眼,也点头应允:“嗯,我们听到了。”   陶南风是个读书人,父母在高校工作,生活环境相对单纯,哪里听说过这样的“阳谋论”?当真是触动极大,一瞬间联想到了许多。   继母故意让陶悠受伤,想让自己顶替上山下乡,那是阴谋,上不得台面。自己为什么要退缩?只需向就业办、上山下乡办的领导反映情况、求助询问,让她们的阴谋暴露在阳光下,自然就不能得逞。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心中有光,正大光明,再大的阴谋也不过是魑魅魍魉、雕虫小计。   眼见得知青们心有触动,向北知道他们都听进去了,这才话风一转:“最后你们发动群众的力量,一起把腊肉分了,这就是阳谋,很好。”   魏民被向北训得心服口服,陡然听到这一句肯定,激动得满脸放光:“向场长,你也觉得我们做得好?”   向北点点头,看一眼陈志路:“懂得发挥伙伴的优势,也算聪明。但是……你得明白一点,你是个男人!”   说到最后一句话,他的声音陡然提高,身上的煞气仿佛冬日寒风一般,凛冽无比。   陈志路感觉有尖刀刮过脸颊,生疼生疼。   有一句古话: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读书读得好、能够做学问的人,往往不是聪明人,而是肯下苦功的“笨”人。   陈志路读书不行,但他的确是个聪明人,但也正因为聪明,总想偷懒、寻找最短路径。在一帮知青中,陈志路不喜欢遵守规则,喜欢搞些新鲜花样。   在他看来,一切能够为他所用的皆可用之,没什么不好意思。   可是向北严厉批评他了!   如果是老师、家长的批评,陈志路或许会当成耳旁风。但向北不一样,他是战斗英雄、尖刀连连长、为知青们复出、领着大家一起谋福利的人。   灵魂被拷打、羞耻心被唤醒,陈志路的头恨不得埋到了胸口。叫陶南风一起去偷腊肉,这事儿他做得是不地道。   作为一个男人,保护女人、爱惜弱小是职责所在,他却利用了陶南风对自己的信任,带她做出偷东西的事情,差点酿成大错!   想到这里,陈志路走到陶南风跟前,深深鞠躬,声音有些颤抖:“对不起,陶南风,是我错了。以后一定会好好保护你,把你当妹妹一样爱护。”   陶南风没想到向北这一场批评会如此深刻,她后退半步,嘴唇紧紧抿着,摆了摆手,轻声道:“没事。”   向北看着萧爱云半天没有吭声,吓得萧爱云眼圈一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   向北轻叹一声,他在军中打交道的都是男儿,从来没有和年青女性相处的经验。原本不愿意责备萧爱云,但眼前这六个知青都年青气盛,各有各的问题,今天若不说通说透,就怕将来出更大的问题。   这些都是农场的未来,他们成长、成熟了,农场才有美好的未来。   “萧爱云,你的问题是……自不量力!”   这下好了,萧爱云强忍着的泪水一下子掉落下来,整个人抽泣起来。   向北的眉毛拧紧,硬起心肠继续道:“有多大的头,那就戴多大的帽子。你身手不灵活、力气不大,凭什么主动加入偷腊肉的团队?”   萧爱云不敢还嘴,继续哭泣。   “因为陶南风可以依靠,所以你就非要跟着。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加入增加了旁人的负担?你的这份依赖,给陶南风添了麻烦。”   陶南风张了张嘴,想要说自己并不介意,却被向北用眼神制止。   “陶南风不拒绝你,那是她对你的情谊,可是你却不能只顾自己,是不是?”   萧爱云“哇!”地一声哭出声来,一边哭一边忏悔:“对不起,是我错了,是我不对,我检讨,我深刻检讨。”   窗外、檐廊下,站着一排知青,都趴在窗边倾听着。   第一次听到向北训人,第一次有人如此严厉、毫不留情地指出大家的问题,在外面偷听的知青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出。   一丝儿异响都没有,只听到雪落在地面、屋顶、树梢的声音。   “沙沙……簌簌……”   向北最后看向陶南风,目光中带着丝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柔。   “陶南风,要学会拒绝,不愿做的事、不能做的事,勇敢说不。你若不懂拒绝,将来会很累,明白了吗?”   陶南风抬眸与他目光相对,向北脸颊的伤疤像一条红色的蚯蚓,黑色的缝线扭曲而张扬,破坏了整张脸的美感。可是看得久了,陶南风竟觉得有些亲切,一点也不吓人。   她是个知好歹的人。她虽不爱说话,但旁人对她是善是恶、是好是坏,她都能清晰地感知。   从小到大,她接受到的教育都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与人为善、帮助他人、好好读书、听长辈的话、努力做一个对社会、对国家有用的人。   要有责任心、要知恩图报、要严于律己、宽以待人。   从来没有人告诉她,要学会拒绝,要勇敢地说“不”。   一股暖流涌上心头,陶南风重重点头:“好!”   作者有话说:   推一下我的预收文《七零之我有读心术》,求收藏~   -----文案------   1973年出生的赵向晚与赵晨阳是双胞胎,待遇却完全不同。向晚六岁开始做农活,勤快老实;晨阳坐在家中学绣花,娇气漂亮。   意外被雷劈,赵向晚发现自己有了读心术。   妹妹抱着她哭啼啼:姐,我好担心你~   向晚听到的:雷都劈不死你?真命贱!   妈妈叹息:读什么书?家里穷啊。   向晚听到的:有钱也不给你用。   爸爸一脸和蔼:莫跟四妹比,爸最喜欢你。   向晚听到的:不是亲生的,养不熟。   谨言慎行的向晚安静地倾听着每个人的心声,慢慢明白了很多事情。自己是下乡知青赵青云与魏美华的私生女,为了返乡一狠心将她送了人。她原本应该十岁时被暴发户父亲领回去当一朵富贵花。但晨阳重生而来,准备怂恿父母将两人替换。   十岁时,赵青云来到乡下,向晚打算揭穿养父母一家的阴谋。可是,当她听到亲生父母与弟弟的内心所想,改变了主意……   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各过各的日子吧。   五年后,赵家满世界寻找向晚,她却似滴入海中的一颗水珠,悄然消失。   某一天,赵家欠债数亿,资产尽数被银行收走,赵青云病急乱投医,求上京都洛家。   洛府低调而奢华,令赵家人自惭形秽。   好不容易见到洛府当家人,赵青云与赵晨阳瞳孔一缩:是你?   向晚双手背在身后,微微一笑:是我。 第25章 过年   向北的训话, 尖锐、公允、一针见血,仿佛刻刀一般雕琢着眼前这六个十七、八岁的知青。   虽然痛苦,却令人沉思、成长。   直到向北离开, 知青点都没有一丝声响。没人敢打扰耷拉着脑袋的魏民、陈志路, 更没人敢上前安抚流泪的萧爱云。   “咕噜、咕噜……”   不知道是谁的肚子因为饥饿而发出声响,陈志路忽然一拍脑袋跳了起来:“啊呀,我差点忘记了!”   说罢,他一阵风似地跑了出去,顶着风雪来到东面池塘边。   天冷, 池塘结上了冰,冰面盖着薄薄一层雪。池塘边围着一圈竹篱笆, 冬天竹枝叶落, 显得有些萧索。   走到池塘边,冰面传来的寒气令陈志路打了个冷颤。他搓了搓手,往手掌上呵着热气, 猫着腰在塘边的竹篱笆边仔细察看。从枯黄的竹枝根部摸索出一根麻绳, 再一点一点地将麻绳向上提。   麻绳贴着地面一直向池塘延伸, 穿过冰面, 那头似乎系着什么。   乔亚东与魏民不知道陈志路在捣什么鬼, 跟着跑出来, 凑近了问:“是什么?”   陈志路嘻嘻一笑, 小心翼翼地将麻绳提起来, 冰面裂开, 一块黑乎乎的腊肉冒了出来。   魏民眼睛一亮, 刚才被训斥的沉重一扫而空, 兴奋地叫了起来:“腊肉!好家伙, 你还私藏了一块!”   乔亚东摇了摇头, 哭笑不得:“向场长刚刚训过话,你还敢……”   陈志路不好意思地说:“就藏了这么一小块,刚才忘了。在冰水里泡了这么久,不晓得味道会不会变。”   魏民咧嘴一乐:“味道会不会变……今晚试试就知道了!”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哪有不馋肉的?农场刚分了腊肉,不过肉又不嫌多,肉多好过年啊。今晚先把这块泡在池塘里的腊肉吃了,今天分的那两块留着过年再吃。   乔亚东捶了陈志路一下:“时间那么紧,你怎么还知道把腊肉藏水里?”   陈志路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想到向北刚刚说的话,脸一红:“我,我想着藏在水里狗都闻不到味儿。我保证,这是最后一回!大家一起吃,给陶南风一半儿,表达我的歉意,怎么样?”   怎么样?当然是好!   魏民拎着这块腊肉来到厨房,将腊肉的外皮放在炉火中烤焦,用菜刀刮干净外皮,再用热水煮过,去掉多余的咸味。   白气在灶房蒸腾,浓浓的肉香味钻进每个人的胃里,勾得一个个蠢蠢欲动。   “今晚就吃腊肉了?”   “炒辣椒吃吧?昨天老乡送了点晒干的白辣椒,炒腊肉肯定好吃。”   “要不还是蒸着吃吧,放点黑豆豉,撒点辣椒面,香得哟~”   “别浪费了腊肉里面的油水啊,还是切几片炖土豆吃吧,这样就能多吃几顿了。”   忙乎半天,等到晚饭准备好,魏民将六个大菜盆子摆在堂屋中央饭桌上。   当中一碗蒸腊肉,一片一片切得极薄,面上铺着干豆豉、红辣椒,蒸得透了,油汪汪、黄澄澄、香喷喷,光是闻着就让人垂涎三尺。   众人欢呼一声,拿起筷子准备发动,先被陈志路一把拦住。他夹起两大片腊肉放进一个饭碗中,端端正正送到陶南风面前,态度诚恳、满脸堆笑。   “陶南风,今天的事情是我做的不地道,差点拖累了你。今天以肉为礼,送上我深深的歉意,请你原谅。以后我一定敬你、护你,不让你受委屈!”   “哟嗬~~”   听到陈志路这一番话,一群知青起哄,笑得前仰后合:“陈志路你发了神经病,我怎么听着像是爱的表白。”   陈志路瞪了一眼起哄的知青,大声道:“我行得正、站得直,光明正大。陶南风就是我陈志路的妹妹,绝对没有任何超越亲人、战友的其他感情,莫乱说!”   乔亚东长吁一口气,如果可能,他真想像陈志路一样坦然,对着陶南风说出“爱你、护你、疼你,不让你受半点委屈”的豪言壮语。   可是……他不敢,他不能。他来农场是有任务、有目标的,谈恋爱不在他的日程安排之中。   陶南风嘴角微微上勾,勾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她站起身,接过这个装着米饭、腊肉的碗,对萧爱云轻轻一笑:“萧爱云,我俩一起吃。”   萧爱云感动得想哭,她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今天被向北教训的时候哭得那么凶,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了。明明眼泪都在那个流光了,可是现在见陶南风丝毫没有责怪自己,她又想哭了。   萧爱云强忍着泪,对陶南风灿然一笑,两颗小虎牙一亮,看着有几分俏皮:“嗯,我们一起吃。”   她在心里说:好姐妹,以后有福与你同享、有难我来承担。   陈志路私藏的腊肉足足有一斤多,魏民一发狠全都做了。豆豉干椒蒸腊肉、腊肉炖粉条土豆、白辣椒炒腊肉,再加三个素菜,简直是人间美味。   所有知青一起叫了起来:“下雪,吃肉喽——”筷子上下翻飞,知青又恢复了往日的和谐热闹。   1974年1月22日,除夕。   风大雪大,雪粒子夹杂着冰雹,不断拍打着窗棂。   窗外是厚厚的积雪,屋里却燃着红通通的炭火,秀峰山农场的第一个春节,江城知青们整治了一大桌好菜。   攒了一个冬天的食物,终于在这一刻都搬上了桌。   向北母亲送来鸡汤,热气腾腾、香气四溢;腊肉切成厚块,蒸得软烂咸香,下饭可口;今年秋天下的小鱼苗,勉强凑够了一碗,炸得酥脆;还有储存好的大白菜、土豆、干豆角、白辣椒……   当地除夕有送恭喜的习俗。   吃过年夜饭,守岁到零点,鞭炮响过之后,小孩子举着红灯笼,背着布包,一家一家地喊:“恭喜您家过热闹年啊,不是饼干就是钱!”   陶南风第一次接触到这样的习俗,觉得很新鲜。她往日在家过年,就是自家关起门来吃过年夜饭,等到第二天才会到熟悉的亲戚朋友家拜年。   陶守信与徐喜琴是北方人,两人求学在外,又逢战乱,家里人走的走、散的散,早就没了联系。冯春娥的老家倒是在江城附近的下关村,可是她娘家人像吸血鬼一样扒上来,令陶南风不胜其烦。陶守信虽然冷着脸一副生人勿近的表情,但过年总会闹出些故事,最后破财消灾图个清静。   现在这样的氛围让陶南风觉得很自在,和大家一起准备饼干、糖果、瓜子,接待了一波又一波小朋友。   南坡村的孩子们知道知青热情好客,都纷纷跑来,抓一把饼干、拿几块糖果,送上一句句天真的祝福。   北坡村的孩子们也结伴前来,细妹披着一身的雪,不仅送恭喜,还送过来各家送的土特产,有鸡蛋、冬瓜糖、油炸酥条、南瓜籽……   “谢谢哥哥姐姐们帮我们修路,隧道通了以后我们上小学就方便了。”   “祝哥哥们发大财!姐姐们越来越好看!”   “过年热闹、热闹过年——”   大年初一,陶南风接待了一位不速之客——刘丽丽。   除夕守岁守到凌晨三点,女孩子们实在抵挡不住困意,倒头便睡。早上九点了还在被窝里呢,便听到窗外有个女人的声音。   “陶知青、陶知青……”   一大早听到有人喊,萧爱云嘀咕几句从被窝里爬起来,打着呵欠开了门:“是哪个啊?”   眼前是个打扮得十分精致的女人,碎花小棉袄、笔挺毛呢裤子,外面披一件最时髦的军大衣——是卫生所护士刘丽丽,刘斌的姐姐,传说中焦亮的情人。   看到萧爱云,刘丽丽裹紧了军大衣,笑眯眯打了声招呼:“是萧知青啊,过年好!”   萧爱云上次高烧昏迷住院,得到过刘丽丽的照顾,虽然听说她名声不好,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又是过年过节的,便打了个呵欠,点头道:“新年好、新年好!”   陶南风穿上棉袄,将头发随意拢在脑后,站在门口,神情有些冷淡。她在卫生所揍了刘斌之后,刘丽丽变得十分殷勤,这让她觉得古怪,不愿意与她多交流。   雪还在下,刘丽丽一路上踏雪而来,深一脚浅一脚的,没想到陶南风连宿舍门都不让进。她站在檐廊之下,将裹在头顶的围巾取下,拍打着身上的积雪,一双过分灵活的眼睛越过陶南风的肩头望进女生宿舍。   ——里头有些简陋,家具只有一个通铺、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可是暖意融融、萦绕着少女独有的馨香,比卫生所的值班室舒服多了。   刘丽丽诉起了苦:“还是你们知青好,热热闹闹的。我一个人在卫生所值班,冰冰冷冷的,日子太难熬了。”   陶南风抿着唇没有说话,倒是李惠兰从她身后探出头来,与刘丽丽拉起了家常。   “卫生所挺好呀,每天坐在那里打打针、拿点药,平时也不忙,不用日晒雨淋。如果自己有点头疼脑热的,都不用求人。”   “李知青你是不知道呀,卫生所忙起来也脚不沾地。农忙的时候一堆划伤、刺伤、咬伤的男人,光是涂药包扎就能让你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萧爱云听着皱眉,李惠兰却觉得亲切。她父亲是江城制药厂的药剂师,听到医院、药品、疾病这些字眼并不反感。   陶南风打断了她们的对话:“刘护士一大早过来有什么事吗?”   刘丽丽笑眯眯地从包里掏出一瓶雪花膏递过去:“一呢,是过年拜个早年。二呢,我看着你们这些小姑娘就心里喜欢,过年也没什么好东西送的,这瓶雪花膏送给你。秀峰山天气冷,寒风像刀子一样,如果不好好搽脸,怕是会裂口子,可得好好滋养。”   陶南风的面色一沉,向后退了半步,没有接那瓶雪花膏:“无功不受?,多谢。”   刘丽丽脸上笑容一僵,讪讪道:“陶知青莫客气,大家都是女人,认识一下交个朋友呀。以后你们要是身体不舒服就来找我,我要是孤单也来找你们说说话。”   不等陶南风赶人,刘丽丽已经开始卖惨。   “我知道,我的名声不太好,背后编排我的话什么都有。这世道对女人不公平,尤像漂亮女人,但凡爱打扮一点、与人说话热情一点,背后说什么的都有。我也不容易啊……”   乔亚东从隔壁宿舍走出来:“刘护士拜年来得早,请到堂屋喝口茶。”   听到乔亚东的话,刘丽丽抿着嘴一笑,对陶南风说:“陶知青人见人爱,这么多人关心,就怕被我这个名声坏的女人带坏了。”   说罢,刘丽丽转过头,眼睛在清俊少年脸上打了一个转,轻笑道:“乔知青新年好,你可真是个温柔的贴心人。”   乔亚东脸皮薄,听到这近乎调笑的话,立马胀得通红,咳嗽一声:“新年好,请——”   按照陶南风的设计,五间宿舍,加一个公用的堂屋,六间房都有房门与檐廊相连,堂屋北面开口对着灶房与厕所,平时房门都敞开着。   因为过年,堂屋中央摆的一张八仙桌,桌上摆着几个碟子。一碟花生、一碟葵瓜子、一碟南瓜子、一碟冬瓜糖,还有几个搪瓷茶杯、一个铁皮牡丹花图案的开水瓶。   乔亚东领着刘丽丽在堂屋坐下,桌下燃着一个炭盆,火头正旺,木炭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   刘丽丽坐下剥着瓜子吃,刘丽丽不咸不淡地东拉西扯,几名知青或坐或站当陪客。   乔亚东问:“刘护士平时与我们知青点来往少,今天登门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事吧?”   李惠兰给刘丽丽倒上一杯热水,看了乔亚东一眼,示意他说话态度客气点。   刘丽丽打了个哈哈,转过身想要拉陶南风的手,却被她躲开来。刘丽丽倒也没有生气,热情地说道:“是这样的……我有个不争气的弟弟,你们是知道的啊。”   众人一听到她提刘斌,脸都垮了下来。   刘斌拿着猎.枪到修路队闹事,又对陶南风动手动脚,跟着焦亮一起拿腊肉下山,不是个好东西。   乔亚东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刘斌?名气很大呀。”   刘丽丽陪着笑脸:“我知道,刘斌不懂事,对各位多有得罪,我这个当姐姐的今天给你们赔礼道歉!”说罢,她站起身冲着众人鞠了一个躬。   李惠兰面色稍霁,摆手道:“你是你,他是他。”   刘丽丽外形出色、言语和气、态度殷勤,又是个女人,一来就诉苦,很容易引发女孩子的同情心。   陶南风仿佛看到继母,也是这样姿态极低,好话说尽。看一个人怎么样,不仅要看她怎么说话,还得看她怎么做事。   刘丽丽苦笑:“父母在67年的时候去世,我和弟弟因为成分问题无处安身。好不容易托人找到工作,一起来到农场。我是卫校毕业,被分到卫生所,一干就是六年。刘斌来的时候高中都没读完,先在生产队劳动,后来调到保卫科,好不容易当上科长,却表现不好被撤了职。”   听到刘丽丽诉说身世,在场的知青都沉默不语。   1967年去世……成分问题……真的是时代的眼泪。陶南风想到往事,看向刘丽丽的目光变得柔和了些。   七零年代非常重视出身,若是成分不好前途堪忧。刘斌一个初中毕业生能够当上科长,恐怕刘丽丽付出了不少代价吧?   刘丽丽自曝其丑,就是赌这些知青的良心。大城市来的读书人,单纯、善良、同情心强,她将姿态摆得越低,越能够获取支持。   “我们姐弟相依为命,哪怕刘斌被一帮狐朋狗友带坏,行为举止越来越不像话,我也不愿意放弃他。我不求他富贵、不求他当官,只想求他走正道,本本分分做事、安安稳稳生活。”   李惠兰也是长姐,自然能够体会刘丽丽的这一份责任感,叹了一口气,安慰道:“刘斌二十几岁的人,你的话他如果肯听自然好,如果不肯听,也别太着急。”   说起弟弟,刘丽丽的表情里多了一份真挚:“父母去世之后,原本来往密切的亲戚一夜之间消失,我现在只有刘斌这一个亲人,我不疼他、疼谁呢?我现在过来叨扰你们也是心里实在憋得慌,想找个人诉说诉说心事。你们千里迢迢来到农场,与亲人远离,过年都没办法团聚,一定能够理解我这一份心情吧?”   这一番温柔话语说下来,就连刚才还对她充满抵触的乔亚东,也态度和缓了许多:“过来都是客,亲人虽然不在眼前,但只要真诚待人,总会交到新的朋友。四海有知己,何地不为家嘛。”   刘丽丽听他说得文绉绉,不由得笑了起来,笑声清脆如银铃:“乔知青真有学问,还懂得念诗应景。和你们文化人打交道就是好,感觉自己都变得高雅起来。”   一句话将知青们的地位抬得高高的,大家都微笑起来。   见气氛越来越和谐,刘丽丽便慢慢引入正题:“长姐如母,我这也是为弟弟的事情操心。我想着啊……如果能够给刘斌谈一门亲事,将他玩野了的心收拢来,或许就能安稳过日子。”   亲事?女孩子们脑中忽然响起了警钟。   “你们知青有文化、懂得多,也帮我出出主意。有没有合适的女孩子,给刘斌做个介绍。旁的我不敢说,如果愿意做我的弟媳妇,调到农场卫生所和我学点医疗技术,将来转正当个护士还是没问题的。   只要进了我刘家的门,省城省委以前父母留下的一套房子、还有些七七八八的东西都是她的。我一定会把她当成亲妹妹一样,哄着她、宠着她、让她在农场不受半点委屈。”   李惠兰的脸胀得通红,霍地站起来:“刘护士你这是什么意思?”   刘丽丽笑得坦然:“我没别的意思,这不是话赶话说到这里了吗?我呢,就是想请你们帮我留意一下。如果你们觉得有合适的人,最好是厉害点、能管得住我家刘斌的,那就介绍一下。如果成了,少不了一顿谢媒酒。”   萧爱云忽然想起刚才刘丽丽非要送陶南风雪花膏,顿时紧张起来,一把将陶南风护在身后,大声道:“你说的这些我们听不懂!我们知青上山下乡是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建设农场、锻炼自我,没打算在这里谈恋爱,也不知道有什么人适合刘斌,更不想吃你的谢媒酒!”   真是嗑瓜子嗑出个臭虫,什么人(仁)都有!   陶南风越想越觉得恶心,抱了抱胳膊,一脸的嫌恶。给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莽汉刘斌做介绍?拿护士岗位、省城一套房子当诱饵,真够恶心的。   陈志路原本没打算走进屋,但在外面听到这里,实在气愤不过,迈步进屋,没好气地说:“刘护士,人家拜年是说吉利话,您这说的都是些丧气话!别觉得我们年青好骗,装装可怜画个大饼姑娘家就会上当,您可真是小瞧了我们知青。”   刘丽丽没想到自己说了这么多软和话,这些知青们都不领情。只不过是让他们做个介绍人,怎么一个个突然就变了脸?   她缓缓站起身,将手中吃剩下的瓜子放回碟子,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   “我只一个女人,你们是一大帮子人,难道我还敢骗你们、小瞧你们?我又没有让你们卖姑娘,只是说说我的想法,请你们帮帮我、留意一下可有合适的女孩愿意嫁到我家来。这也犯法吗?一个个凶神恶煞的,好吓人哦~~”   陶南风真没想到,刘丽丽忽然对自己大献殷勤竟然是看中自己厉害、能治得住刘斌。她这是指望自己能够改造刘斌,让他成为一个“好”人?   是不是太过一厢情愿了?   刘斌那个德性,粗鲁、游手好闲、好赌,明知道姐姐名声不好,却还舔着脸喊焦亮一声“姐夫”,这不是卖姐求荣吗?这样一个品德极其恶劣的人,哪个女孩愿意嫁给他?   刘丽丽自己都管教不了弟弟,纵容着他越走越歪,却想用些小恩小惠哄着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嫁进刘家的门。一个护士岗位、一套不知道是否存在的房子,就能让女孩子跳火坑?   是什么给了她底气,敢过来说出这一番话!   陶南风板着脸,站起身道:“送客!”这一刻,她忽然想起父亲,当继母的兄弟上门打秋风时父亲还能耐着性子,可当他们让自己喊“舅舅”时,他也是如此拂袖而起。   陶南风一说送客,所有知青都站了起来,所有目光都投注在刘丽丽脸上。   这么多人盯着自己,都示意她离开,刘丽丽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只得悻悻然走向门边,一边走一边嘟囔:“还说远来是客,就是这样待客的?我好心好意过来拜年、和你们闲聊几句,至于赶人吗……”   没有人理睬她。   刘丽丽走到门外,转头看向陶南风。   藏青色棉袄长及膝盖,阔大的版型却掩不住她高挑匀称的身材,头发扎了个马尾拢在脑后,肌肤雪白如玉,脸颊透着健康的珍珠光泽,脸庞小巧、线条柔美,眉清目秀,鼻挺唇润,真正是个美人,难怪弟弟哪怕被打得鼻青脸肿依然对她念念不忘。   她神情肃然,凛冽生威,一看就是个有主意的倔强姑娘。这样的女孩如果嫁给刘斌,那真是刘斌的福气,一定能将刘斌拉上正轨。   这么一想,刘丽丽努力挤出一个笑脸:“陶知青,你和大家什么时候闲了,就来找我说话啊,我那里有糖有饼还有不少小零嘴。都是女人,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过年好——”一道声音穿过风雪,让所有知青都眼睛一亮,跑到门外迎接。   “向场长,新年好!”   “杨科长新年好,今年怎么没把嫂子接到山上来?”   “周科长、郑科长、毛队长新年好呀~”   场面一下子变得热烈,与刚才对刘丽丽的冷淡形成鲜明的对比。   刘丽丽撇了撇嘴,心想这世间都是些变色龙,一看到领导马上就热情起来。只恨自己无权无职,没奈何夹着尾巴做人。   她拉了拉军大衣,娇嘀嘀地对着向北说:“向副场长冒着风雪亲自率队来知青点拜年,可真是农场的好领导啊。”   向北看到她,目光一冷:“刘护士好早,今天不值班?”   刘丽丽挤到向北面前,想要与他握手:“向副场长新年好,我来给您拜个年。您什么时候也到卫生所去慰问一下我们这些值班的护士嘛,孤孤单单的多可怜呀。”   向北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风雪里眸光似电,略点了点头,便向堂屋走去。   刘丽丽受到冷落,面孔一白。   向北忽然停下脚步,看着迎上前的乔亚东:“刘护士过来做什么?”   乔亚东一肚子的不满,板着脸说:“刘护士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说要给她弟弟刘斌找个厉害媳妇,让我们知青帮她留意留意。”   向北看一眼缀在人群之后的陶南风,她抿着唇一脸的郁闷,似乎不太高兴。向北迅速将这一切联系起来,转头看向刘丽丽。   “刘护士,你若当真想管教刘斌,我倒是可以介绍一个合适的人选。”   刘丽丽看中了陶南风,哪里还看得进其他的人,不过听向北说起,不得不打叠起精神回应:“哪一个?”   “北坡村朱猎户家的姑娘。”   朱猎户家的姑娘今年二十八,自小没了娘,跟着父亲上山打猎,力气大、脾气大,一手好枪法,绝对厉害。   只是有一点,朱猎户只有这一个独姑娘,要求女婿必须入赘。   听向北提到这位姑娘,毛鹏在一旁竖起了大拇指:“真是个神勇的铁娘子,一个人抓两头野猪,十里八乡那是赫赫有名。”   知青们也听说过这个姑娘,都议论开来。   “这姑娘好,刘斌就算有猎.枪都制不住她。”   “可不是?一百多斤的野猪都能单手掀翻,刘斌再凶也不怕。”   “我觉得向场长这个提议好,刘护士您直接上门提亲肯定能成,到时候记得给向场长送双鞋。”   当地有个风俗,媒人做媒如果成功,新人得做双鞋子送给媒人。这话一说,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刘丽丽面色大变:“你莫害我……”说罢,匆匆离开。   她身后的笑声越来越响,催得她越走越快。一不留神摔了一跤,气得她直咬牙。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可是总有一天什么,刘丽丽却说不出来。   作者有话说:   刘丽丽那就是一厢情愿,徒增笑料。不过,一家好女百家求,陶南风这朵美丽的鲜花肯定会引来不少蜜蜂、蝴蝶…… 第26章 诗人   刘丽丽、向北等人刚走, 德县知青点的拜年大军又来了。   领头的杜晨哲带着五六个知青串门,其中一名叫胡一芹的女知青拉着陶南风,把她夸成了一朵花。   “常听我们杜书记提起你, 这回终于见到真人, 没想到比旁人说的还要好。人长得漂亮不说,还这么能干,带着大家一起盖砖瓦房。和你一比呀,我们就是那梅花树底下的烂泥巴。”   杜晨哲听她说得夸张,不由得笑了起来:“胡一芹你这张嘴呀……别把人小姑娘吓住了。”   陶南风抿着嘴不说话, 只浅浅回应了一个微笑。   胡一芹白了杜晨哲一眼:“听说其他四个知青点都想求着陶知青帮忙盖房子,我提前来与陶知青打好关系, 这是为杜书记排忧解难。你不是也说过, 有礼物要送给陶南风吗?”   杜晨哲二十五、六岁模样,个子中等,性格温和沉稳, 行事说话有一种浓浓的老干部风。他今天穿一件厚呢子外套, 左边上口袋插一支钢笔, 是当下典型的知识分子打扮。   听到胡一芹的话,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页折得整整齐齐的信纸, 郑重地递到陶南风面前:“多谢陶知青, 这是我闲时写的一首小诗, 恳请斧正。”   陶南风愣愣地看着眼前这叠成巴掌大小的长方形信纸, 一时不知道应不应该接过来。   递纸条?   ——这事儿陶南风以前听陶悠在家里得意地说起过。陶悠清秀明丽、热情似火、聪明伶俐, 在学校有不少男生喜欢。时不时会收到男生表达好感的“小纸条”, 不过都被陶悠拒绝。   陶南风却从来没有收到过这样的心意。或许是因为她的长相太过漂亮精致, 兼之性格冷清, 再加上陶悠总爱批评陶南风娇气、冷血, 让男生不敢亲近。别说男生,她连女性朋友都没有。   没想到远离家乡,摆脱开陶悠与继母的影响,陶南风在这里会收到了来自异性的好感表达,这可是平生第一次。   虽说陶南风对眼前这个杜晨哲没什么特殊好感,但对方直白的心意让她有些犹豫。她略抬了抬右手,手指指尖似兰花花瓣,莹白如玉。   杜晨哲心跳如擂鼓。他1967年高中毕业之后来到秀峰山农场,艰苦的六年时光早已磨平他所有锐气。陶南风就像一束光,照亮了他近乎麻木的心灵。   原来,知青可以与基建科科长直面对抗,带领伙伴一起盖房。   原来,女性也能与男人一起开山凿石,当上修路队副队长。   知青不是弱者,知青也能凭借集体的力量,努力改善自己的生活!   串过几次门,对陶南风了解更多之后,杜晨哲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好感。漂亮的陶南风看着虽然清高冷淡,但其实内心柔软善良,尊重旁人意愿,从不与人争辩,和同伴关系相处融洽。   杜晨哲曾经也是个文艺青年,便花了几天时间琢磨出一首小诗。江城知青把陶南风护得严实,根本找不到单独相处的机会,只得当众送诗。如果陶南风愿意收下,那就成功了一半。   杜晨哲表面看着淡定和气,其实内心紧张得要命。他低头看着陶南风的手,大气都不敢喘,就怕被她拒绝。   陶南风指尖微抬,却被乔亚东抢了个先。   他横跨一步,一把拿过杜晨哲手中信纸,笑着说:“原来杜书记还是个诗人?我也爱写诗,不如我们一起切磋一下?”   陶南风松了一口气,缩回手。   杜晨哲面皮一僵,勉强一笑:“啊哈,原来乔班长也爱诗,那正好。”   陈志路也凑了过来:“以后送什么东西给陶南风都得先过我的手,我是她哥,知道不?”   胡一芹不服气:“你姓陈,她姓陶,怎么会是兄妹?”   陈志路得意洋洋地打了个哈哈:“我们江城这一批知青一共二十个,同吃同住同劳动,亲如一家,陶南风最小,自然是我妹妹。”   杜晨哲感觉浑身上下不自在,但他敢当面送纸条,自然也有被拒绝的心理准备,他坦然一笑,看着陶南风:“大家一起看看也好,希望这首诗陶知青能喜欢。”   陶南风微微一笑,点头轻声道:“谢谢。”不管诗写得怎么样,至少多谢这一份心意。   看到陶南风的反应,乔亚东的脑中响起警报。   好女百家求,花朵盛开总会招来蜜蜂与蝴蝶。陶南风如此优秀,怎么会少得了追求者?   先前刘丽丽跑来献殷勤乔亚东不怕,刘斌那个德行的男人陶南风压根看不上,哪怕刘丽丽说什么可以安排当护士、送省城一套房,也动摇不了清高的陶南风。   可是杜晨哲不一样。   他是德县知青,在秀峰山农场根基牢固,外形文雅,又有一颗文艺心。看他多聪明,知道当众送诗。   一来看着坦荡大方,尊重对方。二来试探陶南风的反应,进退皆可。   不仅这样,他还带来一个女知青,接近双方距离、降低陶南风的警惕性,借胡一芹之口表达自己对陶南风多有夸赞。   这个杜晨哲能够当上一百多号德县知青的书记,绝对是个老谋深算的男人!   如果真能打动陶南风的心,那自己这一番爱念怎么办?   因为母亲的话,乔亚东不敢向陶南风表白;可是,他害怕陶南风被旁人抢走,怎么办呢?   乔亚东在这里愁肠百结,陈志路一把从他手中抽过信纸,三下五除二展开来,毫不客气地说:“陶南风,我先帮你看看,杜书记这首诗到底怎么样。”   陶南风点了点头。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陈志路手中,好奇地思忖:不知道杜书记写的是什么诗。   七十年代的诗歌创作正是旺盛时期,有朦胧诗派、白洋淀诗群、中国新现实主义三大流派,涌现出大量的诗歌作品,在学生、知青、文化人中流传。没有印刷品,那就手抄;没有手抄本,那就口口相传。   朦胧诗派的代表人物食指被誉为“知青诗魂”,一首《相信未来》曾以手抄本的形式在知青中广为流传,诗中开篇激情澎湃、寓意深刻。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陶悠自然也是爱诗的,她崇拜的建筑女神林徽因便是个诗人,“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可以说,杜晨哲这一招正投了她的脾性。   杜晨哲将手背在身后,微笑而立,等待着自己的作品被宣读。   陈志路开始读的时候,态度有些轻慢,但越读越心惊,声音不由自主地高亢起来。   “把年少的梦想装进行囊   秀峰山的农场,就是我的远方。   把脑中的幻影丢进竹筐   夏蝉长鸣,那是我劳动的地方。   我是在苦海飘荡的小船   被寒风推着向前   太阳消失在地平线上   我不知道,我会去往何方。   ……   金黄的麦穗飘香   织成一片丰收景象   你是那一道光,你是所有希望   再暗的夜,也能驶进幸福的海港。”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这一刹那,所有语言都显得苍白,思想在这首诗中找到了共鸣。   知青远离家乡来到这个农场,丢下钢笔课本上山下乡,怎么可能没有迷茫的时候?可是这首诗没有沉浸在颓废之中,描绘出充满希望的未来。   这就是朦胧诗的魅力。通篇没有提到一个“爱”字,却字字没有离开“爱”。谁是那一道光?谁是所有的希望?是谁引领小船驶进幸福的海港?   陶南风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虽然她不爱杜晨哲,但他的诗却给她带来极大的震撼,整个人仿佛钉在地上,一动不能动。胸口涌动着浓浓的情绪,那是深深的感动。   这,就是诗歌的魅力。   乔亚东也站在原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懂诗、爱诗,但却写不出来这样的诗。杜晨哲在秀峰山农场一待就是六年,经历过无数艰难苦楚,正如诗中所写“我是在苦海飘荡的小船”,想想都替他揪心。   叶勤忽然双手相击,发出“啪!”地一声,“杜书记,你有没有想过投稿?你这诗词句优美、充满情感,不如投到江城的《诗社》杂志!”   杜晨哲微微一笑,眼睛看着陶南风:“我把这首诗送给你,怎么样?”   陶南风定了定神,摇了摇头:“君子不夺人所好。”   乔亚东也反应过来,从陈志路将写着诗歌的格子纸拿过来,看着纸上漂亮的钢笔字,先赞了一句:“杜书记从心底流淌出来的诗歌,果然是真情实感,动人心魄。”   说罢,他将格子信纸折好,郑重地放回杜晨哲的手心:“这么美的作品,你不应该送给任何人,投稿吧,你应该让它被更多人看到。”   大家的赞美让杜晨哲如饮美酒,不知道身在何处,原本还想借诗喻情向陶南风表白,现在心思完全转到投稿一事。   “你们真觉得这诗好?投稿的话……会发表吗?”   叶勤站出来:“你如果相信我的话,等雪化通路,我帮你投出去。我哥就在《诗社》杂志上班,我直接寄给他。”   杜晨哲听着心头火热,看着眼前这个留着俏皮短发的叶勤,兴奋地将信纸交到她手中:“相信、相信!都是知青,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那我这首小诗就先放在你这里,你寄出去了记得告诉我一声啊。”   等到将德县知青代表送走,陈志路与乔亚东相视一笑,抬手一击掌。   想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把陶南风拐走?休想!   作者有话说:   杜晨哲这首小诗是我读完顾城的《生命幻想曲》后写的,原创,不是抄袭。   《生命幻想曲》   把我的幻影和梦,   放在狭长的贝壳里。   柳枝编成的船篷,   还旋绕着夏蝉的长鸣。   拉紧桅绳   风吹起晨雾的帆,   我开航了。   没有目的,   在蓝天中荡漾。   让阳光的瀑布,   洗黑我的皮肤。   太阳是我的纤夫。   它拉着我,   用强光的绳索   一步步,   走完十二小时的路途。   我被风推着   向东向西,   太阳消失在暮色里。   黑夜来了,   我驶进银河的港湾。   几千个星星对我看着,   我抛下了   新月——黄金的锚。   天微明,   海洋挤满阴云的冰山,   碰击着,   “轰隆隆”——雷鸣电闪!   我到哪里去呵?   宇宙是这样的无边。   用金黄的麦秸,   织成摇篮,   把我的灵感和心   放在里边。   装好纽扣的车轮,   让时间拖着   去问候世界。   车轮滚过   百里香和野菊的草间。   蟋蟀欢迎我   抖动着琴弦。   我把希望溶进花香。   黑夜像山谷,   白昼像峰巅。   睡吧!合上双眼,   世界就与我无关。   时间的马,   累倒了。   黄尾的太平鸟,   在我的车中做窝。   我仍然要徒步走遍世界——   沙漠、森林的偏僻的角落。   太阳烘着地球,   像烤一块面包。   我行走着,   赤着双脚。   我把我的足迹   像图章印遍大地,   世界也就溶进了   我的生命。   我要唱   一支人类的歌曲,   千百年后   在宇宙□□鸣。 第27章 炸药   转眼过了正月十五, 元宵节一过完,年就结束了。   天还是很冷。知青们学着乡亲们一天只吃两顿,上午十点左右吃早中饭, 下午五点左右吃晚饭, 睡得早、起得晚,在被窝里抵御寒冬。   刚开始见到雪大如席、白雪皑皑的盛景,知青们一个个嘻嘻笑闹,打雪仗、堆雪人、玩冰棱……觉得新鲜又好玩。   可是日子久了,眼前总是白茫茫一片, 出门都不方便的时候,渐渐便有些审美疲劳, 开始嘟囔:“怎么老下雪?这个冬天什么时候是个头啊?邮递员也上不了山, 不知道家里有没有寄信过来……”   到了晚上,大家守在炭炉旁,开始怀念春暖花开的日子, 挑着春天的诗句开始办起了赛诗会。   “不知细叶谁裁出, 二月春风似剪刀。”   “人间四月芳菲尽, 山寺桃花始盛开。”   “草长莺飞二月天!”   “城中桃李愁风雨, 春在溪头荠菜花!”   说着说着, 大家眼前似乎浮现出年少春游时光, 桃花、李花、杏花一树一树地盛开, 蝴蝶、蜜蜂在花丛中飞舞, 孩子们在草丛间嬉戏。   ——真想春天快点到来。   饼干吃完了, 零食吃完了, 腊肉吃完了, 土豆吃完了, 咸菜吃完了, 连池塘里的小鱼都捞着吃完了……春天再不来,大家都快要扛不住了。   太阳终于出来了!   知青们全都像冬眠的老熊一样,兴高采烈地从屋里跑出来,拿着铁铲、笤帚扫雪,清理屋前屋后的积雪与泥泞。   “终于见到太阳了,可还是冷啊。”   “雪刚化的时候是这样的,等雪化完就会暖和起来。”   “赶紧收拾,明天都到场部报到,该开工了。”   窝了这么久,平生第一次盼望上班,知青们越说越开心,都笑了起来。露在外面的手冻得通红、没有被捂住的脸蛋也冻僵,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快乐无比。   萧爱云一只手扶着竹笤帚,冲着通往场部的黄泥路大喊:“开工喽~~修路喽~~”   陶南风抬手将鬓边碎发抿到耳后,一个冬天过去,头发又长了不少,刘海都可以扎起来了。她略抬了抬右胳膊,感觉到全身上下洋溢着的力量感,微笑着心想:再不活动活动,胳膊真要生锈了。   魏民得意洋洋背上他的军绿色大挎包,冲大家一抬下巴:“兄弟姐妹们,我先去场部看看,有什么新消息就回来通知你们。”   乔亚东与陈志路一起挥拳,在他肩膀上捶了一下:“赶紧去吧,魏科长!”   魏民嘿嘿一笑,大踏步而去,只可惜没走上几步,就被冰滑的路面摔倒,狼狈不堪地从雪地上爬起来,引来众人一阵哄笑。   在这一番热闹景象中,三天之后修路队队员全体上工。   毛鹏、陶南风领着三十几个队员穿过隧道,继续向前推进。   早春天气,乍暖还寒,但经历过一个冬天的孤寂,每个人心头都是火热的——只要修出一条马路,秀峰山就能通上汽车,到时候出行方便,再也不怕大雪封山。   力大无穷——这个桂冠已经被牢牢戴在陶南风的头上。只要队员们开挖出山石,就会高喊:“陶队长,快来!”   陶南风左手一支铁钎、右手一把铁锤,不管多大的石头,只需三锤子下去,必定裂成十几块,再由萧爱云指挥大家将碎石搬离。   在她眼里,每块石头上面都密布着白色线条,只需找准白色亮点最集中的区域,就能迅速将石块分解,根本耗费不了多大的力气。   可是在旁人看来,简直是神奇至极!   于是,修路队队员们送了陶南风一个绰号:陶三锤。   从娇滴滴的陶美人,到力大无穷的陶三锤,陶南风在修路队的威信直线飙升。在这个缺乏施工机械的年代,在这个崇尚实力的年代,谁不希望有她这样的力量?   有了陶南风,修路队的进展奇快,就连毛鹏都啧啧稀奇:“去年我们一个月才能完工,今年有了陶三锤,只需一个星期。进度缩短成四分之一。”   杨先勇看到修路队的这个状态,欣喜地对向北说:“我们修路队现在进度加快很多,原本我以为要四、五年才能完工的道路,说不定……明年就能行。”   向北摇了摇头:“或许,今年就能通车。”   “这么快?”陈志路一听,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今年就能通上车?”一时之间,他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兴奋,在满是泥巴、碎石的路面开始手舞足蹈。   向北指着眼前那道石壁:“前提是,我们把它炸开!”   从隧道出来两公里,便是一道石壁。沿石壁向右,崎岖小径通往北坡村庄;沿石壁向左,是一条狭窄仅一人侧身才能通过的羊肠小道。   这是通往曲屏镇的必经之路。   一边石壁、一边悬崖,狭窄难行,如果遇到风大、路滑,危险至极,被称为秀峰山的“死亡之路”。   知青们每次上下山,经过这一段山路之时都会心惊胆颤,就怕脚下一滑,掉落山崖。那可真是呜呼哀哉,小命不保。   先前细妹前往罗汉峰取泉水,就是回来的路上从这条路上摔了下去,当时幸好有同伴跟着,及时发现呼救,喊来修路队队员吊绳下去将她救了回来,不然……   看到这条死亡之路,陶南风目光深沉,陷入沉思之中。   左边是悬崖,右边是石壁,这段路怎么拓宽?向悬崖要空间,打木桩修栈道,承载力不够,无法通汽车。向石壁要空间,开凿这块石壁工程量巨大无比。   如果要修马路,只能绕路而行。   修山路就是这样,山连着山、坡连着坡,十拐八弯地绕路而行,原本简短的直线距离,硬生生被拉成十几里曲折山路。   如果直接打通,粗暴、简单、直接,的确能够缩短距离、节省时间。   可是……炸开?真能行?   毛鹏问:“如果要炸山,得购买炸药、起.爆器、引爆线,不光是要在公安部门申请,还得不少钱啊。”   向北仔细观察着眼前石壁,沉吟良久:“火药许可证,我来想办法。”   杨工犹豫了一下:“拿到许可证的话,由基建科打一个申请报告,让农场批示购买。就是不知道钱多不多,焦场长和罗主任肯不肯批。”   修路队做事雷厉风行,说干就干。   向北虽然复员,但他在尖刀连威名赫赫,战友资源丰富。他找到公安厅的战友,拿到火药许可证,请专家来察看之后,在购买申请书上写上材料数量:   四桶黑.火药,净重约39.26kg,□□一个,引爆线一匝,共计三百一十六元。   这个报告刚一送上去,就被罗宣驳了回来。   “三百一十六?开什么玩笑!知青每个月补助一十六块,修路队队员每个月工资二十一块,光是养活你们这帮人农场都吃不消,哪里还有闲钱买什么炸药!”   罗宣生于解放前,穷苦出身的他小时候被饿狠了,便养成了抠搜的习惯。每个月农场职工发工资是罗宣最痛苦的日子,但凡是他经手过的钱,哪怕只有一分钱放出去,都会让他肉痛。   焦亮在一旁打圆场:“同志们,现在农场艰难,只能大家一起努力克服。你们到山下去看看,多少人连饭都吃不饱。没有炸药那就慢慢挖嘛,不急不急。”   焦亮有自己的小九九。现在的秀峰山农场与外界联系不方便,在这片土地他才能够保持绝对权威。如果通了车路,说不定就会通电、通邮路、通电话……到时候有点什么事,还不知道这些知青们会怎么造反呢。   还有一点,他那个母老虎婆娘之所以不肯来农场,不就是嫌弃爬山辛苦?如果通了车她时不时过来一下,自己哪里还能和刘丽丽继续勾搭?东拥右抱的好日子就此结束,不好、不好。   所以对焦亮而言,不通车比通车好。   向北虽然是副场长,但财务一支笔是焦亮,执行人是办公室主任罗宣,这两个人不同意申请,一分钱都拨不出来。   他默默地收回申请,转身离开。   回来的路上,见向北闷声不响,乔亚东与陈志路交换了一个眼色,大声道:“向场长,钱的事我们来一起想办法。”   其余几个都一起说:“对对对,没有钱,我们一起凑。”   向北看了大家一眼,摆了摆手。   现在大家生活都不容易,成家的得管老婆孩子,没成家的有父母兄妹要养,单身汉也得攒钱娶媳妇,每个月二十一块钱工资只够维持基本生活。   知青那就更不容易,都是十几岁的少年正在长身体,十六块钱补助光吃就花了一大半,还得买衣服、寄信、日用品,哪里还有多余的钱?   想到这里,向北沉声道:“你们不用管钱的事情,我来处理。”   听向北说他想办法,杨先勇一把抓住他胳膊,有些紧张地说:“向北,你是不是要动那笔钱?那可是你的复员津贴,是留着盖房子、娶媳妇的,不能动啊。”   向北脸上的伤疤扯了扯,似乎想到什么不愉快的事情,眼眸一暗:“就这么定了。”说完,匆匆而去。   留下一群爱听八卦的修路队汉子们拉着杨先勇追问:“杨科长,到底怎么回事?你跟我们说说嘛。”   大家也都好奇,向北十七岁当兵,二十三岁复员分配到农场,现在已经二十六岁,在农村里这个年龄早就当爹了,他怎么还单身呢?他是家中独子,父母就不着急催婚吗?   萧爱云支愣起耳朵,拖着陶南风走得靠近了一些。   杨先勇脾气好,听到大家问,叹了一口气:“向北回农场之后,父母安排着相看了两个姑娘,头一个吧,嫌他脸上有伤疤吓人;第二个呢,觉得农场条件太艰苦不肯嫁。后来向北就不肯再相看,说先把路修好了再说。”   萧爱云听到这里,在陶南风耳边悄悄说:“可惜我喜欢的人是乔班长,不然我嫁给他。”   陶南风瞟了她一眼,眸中带着一丝笑意,似乎在说:真的?   萧爱云与陶南风每天同进同出,一条路上劳动,一个锅里吃饭,一张床上睡觉,亲密无间,什么心里话都肯跟陶南风说。   看她似乎不信,萧爱云急急地点头:“真的!向场长脸上的伤疤看久了也不觉得吓人,而且他是战斗英雄,那道伤疤就是勋章。还有,嫌弃农场穷的人就是傻子,等咱们修好路,将来农场会富得流油!”   陶南风忍不住笑了起来,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着光。   富得流油?真有可能。   回到知青点,乔亚东召集大家开会,讨论要不要凑钱买炸药。   江城知青中,除了魏民、李惠兰、叶勤,其余十七个人加入到了修路队。大家都着急着通车、卖矿、赚钱呢,一听说炸开石壁可以加快一倍的进度,都纷纷表态:   “能够用炸药的话,那我们凑钱!”   “不能让向场长一个人出,那笔钱是他在战场上流血受伤换来的呢。”   “我手上还有五块钱,班长给你。”   “我,我的钱刚买了双解放鞋,只剩下一块六,都捐出来。”   大家将钱一骨脑地往乔亚东手里塞,看着往手中的零碎钞票,乔亚东胸中有热流涌动,他从包里翻出三张大团结,慷慨地拍在桌上:“这是三十块钱,我捐出来。”   乔亚东每个月除了十六块钱补助,父母偶尔还会寄钱来。这三十块钱一亮相,大家就知道乔班长的家境十分优越——这可是两个月的知青补助啊!   陈志路一咧嘴,拍出二十块钱:“我跟上。”   封山之前陶南风收到父亲寄来的五十块钱,一直舍不得用,准备攒着做路费,等农场工作清闲下来就请假返家。现在看大家一个个都恨不得把家底掏空,微一沉吟,悄悄走回屋内,从藤箱底层翻出那五十块钱,恋恋不舍地全部拿出来,一口气将这些钱都交给乔亚东。   “我捐五十。”   看到这五张崭新的大团结,知青们都张大了嘴:“哇哦~~陶南风你好有钱!”   萧爱云着急了:“陶南风,这是你爸爸年前给你寄的钱,你怎么都拿出来了?你不是说要攒着当回家的路费吗?”   从秀峰山到江城,顺利的话要四天三晚,中间换火车、中巴、轮船几种交通工具,吃饭、住宿、交通都得花不少钱。   哪有知青不想回家?只是平时农场没有假,来去辛苦耗时。算起来如果没有十天的长假,如果没有足够的财力支持,根本没办法回家探亲。   陶南风摆摆手:“没关系,我再慢慢攒,先把路修好了再说。”   陈志路看着陶南风,忽然脸一红,从贴身口袋里又掏出十块钱:“那个,我这里还有一点儿。”   陈志路这人鬼精鬼精的,他父亲是氮肥厂采购科科长,油水挺足,对他这个小儿子也豪爽大方。他虽然花钱狠,但积蓄还是有一些的,拿三十块钱出来,并不难。   郭俊智微微一笑,秀气的脸庞上带着一丝腼腆:“我有钱,我也出五十吧。”郭妞可是舍得到山下打长途电话的人,岂能没有钱?   这么一凑,大家这才发现江城来的二十个知青中,有钱人有五个。   陶南风、郭俊智:50元;   乔亚东、陈志路:30元;   叶勤:20元;   其余知青有的五块,有的两块,最后合起来一数,竟然有两百零八块六毛!   大家欢喜地对乔亚东说:“班长,赶紧把这个钱给向场长,明天就去买炸药。”   乔亚东担心向北明天一早离开,便约着陈志路一起赶到南坡大队向家坪,将这笔钱交给向北:“向场长,这是我们知青捐出来的钱,给你买炸药。”   钞票用一块蓝白格子包着,有十元、五元、一元、五角……厚厚一迭子,这都是知青们的积蓄啊。向北看着这些钱半天没有说话,心中有巨浪翻腾。   眼前这些十几岁的少年,慷慨而热情,二十个人拿出这么多钱,绝对是倾尽所有。   想到他在农场三年,修路队队员们个个豪爽善良,穷得掉渣;罗宣抠搜、黄兴武斤斤计较、焦亮表里不一,却吃香的喝辣的。   原以为这世道就是这样:越有钱、越小气;越小气,越有钱。   偏偏这些江城知青打破了这条规则。   ——他们善良、慷慨、大方,有理想、有目标,这个世界若由他们当家做主,才有希望变得更加美好。   向北没有再推辞,抬手将钱收下。   火药许可证很快就办了下来,向北按照先前的计划,买回来四桶黑.火药,剩下的事情便是怎样炸石壁。   石壁高逾十丈,崖底只有一条仅供一人通行的小道。   站在崖底,抬头看着眼前巨大石壁,整个世界似乎只剩下这一堵灰色山墙。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就连野外作业经验丰富的老修路队队员们都有些发怵,双腿不自觉地发软,非得伸手撑住石壁方才站得稳。   死亡之路,修起来难度大啊。   杨先勇查看半天,问道:“这路怎么炸?”   向北以前在军队开山炸路,对火药并不陌生,仰望着石壁回答:“先钻孔,安好引线之后一起引爆。”   杨先勇继续问:“那怎么钻?钻多大孔径?需要放多大的火药量?”   向北大手一挥:“均匀分布吧,我先上去试试。”他将袖子向上挽了两圈,走到石壁前准备打孔。   “等一下。”陶南风拦住了他。   向北疑惑转头,正对上一双清澈似溪流的明眸。   陶南风的声音很有特色,仿佛秋风拂过低垂的小麦,音色饱满而低沉,又有点像轻轻拨动大提琴的弓弦,悠长、充满磁性。   自从经历那一场残酷的战斗,整个尖刀连只活下来自己和苗靖两个,向北便感觉自己的心就像一棵枯死的树,对什么都有些淡淡的。遇到这一批江城知青,他的心才慢慢活了过来。   不知道为什么,站在狭窄的小路,突然听到陶南风的话,再对上她那双会的眼睛,他感觉心中那棵枯死的树在春风吹拂之下泛出嫩芽,枝条在风中轻轻摇摆。   向北眼睫微动,强行将内心的悸动压了下去:“怎么?”   陶南风弯腰从工具筐中取出一支铁钎、一柄手锤,目光沉稳地看向前方:“我来!”   向北还没说话,萧爱云把陶南风一把拖住:“石壁上钻孔多危险,你别去。”   石壁光滑陡峭,一个一个地打孔,在底下还好,如果到中央或顶端,摔下来怎么办?   陶南风抬头看向那块石壁,此刻在她眼中,石壁上白线密布,交叉纵横之间,有七个白色区域最为显眼。   一听到“打孔”这两个字,她身体内的鼠性就有些压抑不住,仿佛有一个声音在脑中叫嚣:“快去呀,快去呀,打洞去。”   难得有一次光明正大挖洞的机会,怎么也得主动一回,可不能让向北抢了先。   于是,陶南风站了出来。   “不怕,先从底下打起,我示范给你们看。”   毛鹏忽然想到去年见到陶南风用手指头在石头上戳出一个洞的场景,心念一动,大声道:“陶南风,你是不是真的擅长挖洞?”   陶南风点点头。   挖洞?我非常擅长。   早春时节,山风吹过,寒气顿生。陶南风此刻却半点不觉得寒冷,双手被工具占着,她就像是出征的战士,迈步上前。   向北被她的气势所慑,微微侧身,让开一条窄路。   陶南风走到石壁之前,找到眼中最靠下的那个白色区域,左手执铁钎,尖头压在石壁上,右手抡起铁锤,重重敲在铁钎端头。   呼呼生风,“铛!”地一声脆响,左手之间热流喷薄而出,尽数向铁钎涌去。   一个洞!深深的黑洞。   石头在陶南风手下就像豆腐一般,只一锤一钎,便是一个半尺深洞。   所有人都张大了嘴,仰望着劳动中的陶南风。此刻的她就像传说中的巨灵神,开山破石,所向披靡。   陶南风转头问向北:“这个大小,够不够?”   向北摇摇头:“不够。”   “要多大?”   “直径大约六厘米。”   陶南风点了点头,铛铛铛三锤子下去,一个直径六厘米的孔洞便已经完成。这个孔洞让她感觉无比的亲切,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有一种喜气洋洋的感觉。   陶南风将身体前移,指着距离头顶一米左右的位置:“我要在那里打个孔。”   向北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表情如此笃定,她明明从来没有使用过炸药,明明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怎么就如此大胆,有这样掌控一切的气场?   他大步上前,在她面前蹲下来,左肩微斜,沉声道:“踩上来,我托你上去。”   陶南风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背,眸光闪动,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不该踩。一双军绿色解放鞋,鞋底沾满了黄泥,直接踩上去?   他是向北,是副场长,是战斗英雄,自己怎么好意思踩在他肩上?那不是脏了他的衣服?   向北蹲着马步,左手放在膝盖,右手再一次拍了拍左肩:“放心,我力气大,稳得很。”   陶南风没有再犹豫,深吸一口气,左脚轻抬,正踩上向北左肩。向北的身体一动不动稳如泰山,左手扶住她小腿,低头道:“用力踩!”   陶南风左脚虚点,右脚一蹬,似飞燕凌空。   向北深吸一口气,马步下蹲,腰劲吞吐,顺势站起。陶南风双脚踩在向北肩膀,瞬间被托高一米多。   萧爱云看得目眩神迷,恨不得大喊一声:好!但石壁底下立足之处狭窄,她怕惊扰了两人,只得暗自捏着拳头帮他们鼓劲。   铛!铛!铛!   向北稳稳站立,双手扶住陶南风小腿,不敢抬头,所有力量都集中在下盘。陶南风踩在向北肩头,手起锤落,只三秒功夫——   第二个孔洞,成。   接下来两人配合默契,高度不够,那就爬到石壁顶端,腰间拴上麻绳,将陶南风从上面慢慢吊下去。   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当最后一个孔洞完成,陶南风揉了揉酸疼的腰部,眉头微蹙:“好了,炸药孔已经开好,接下来放炸药就行。”   偌大的石壁,只需要七个孔洞?没有人质疑她的话。   她的勇敢与利落震住了在场的所有人。   向北让所有人离开现场,自己亲自装填炸药、引线,待一切安排妥帖,走到安全地带,正要起爆,却听得远处有人高喊:   “等一等……”   作者有话说:   齐心协力修路,胜利在望! 第28章 成功   爆炸现场, 闲人免入,这一声喊让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躲在一个山坳拐角处的修路队队员们扭头看去,见山路上匆匆跑来两道身影。一个高而瘦, 像根竹竿, 另一个则长得五大三粗,一脸的络腮胡子。   是罗宣和刘斌!   这两个人怎么跑来了?   毛鹏慌忙从山坳角落冲出来挡在他们面前,大吼道:“没看到那边挂的警示牌吗?马上炸山,危险,不要过去!”   罗宣一听炸山、危险, 立马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说:“不准炸, 听到了没?赶紧告诉前面的人, 让他不要炸!”   话音刚落,只听见向北大喊一声:   “爆——”   “轰!”一声巨响,烟尘滚滚。   罗宣与刘斌只觉得脚底下一阵颤抖, 刹那间碎石漫天飞扬, 眼前一片白灰, 夹杂着石块、泥土扑面而来。   两人吓得趴倒在地, 瑟瑟发抖。   烟尘散尽, 向北那高大剽悍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 还有一道豪爽响亮的笑声:“石壁, 破了——”   众人见危险解除, 纷纷从山坳之后走了出来, 慢慢向石壁走近。   先前阻挡道路开通的陡峭石壁已经垮塌, 无数碎裂的石块堆积在一起, 堆出一条宽约四米的路面。   只要清除这些石块, 道路就通了。   再也不用绕路, 再也不必担心进度,秀峰山农场通往曲屏镇最狭窄的这一段路,终于修通了!   “好啊——”   修路队队员们激动地跳了起来。   乔亚东一把扯下头上戴的棉帽,在空中挥舞:“死亡之路终于破了!”   陈志路兴奋地抱着胡焕新开始打圈圈:“乌拉——我们成功了!”   根本没有人关注还趴在地上的罗宣和刘斌,一个个冲到陶南风面前,兴奋地与她握手:“陶南风,你立了大功!”   可不是立了大功?只开了七个孔洞,就将整座石壁炸成碎石堆,谁能有这样精准的控制力?哪怕是最厉害的炸药专家过来,也没办法用如此小的代价,换来这么完美地结果。   毛鹏看着存放在脚边的另外两桶火药,乐得笑开了怀:“节约了、节约了,咱们只用掉了两桶炸药,可以少花一半的钱!”   杨先勇是个过日子的人,看到火药没用完,赶紧问了一句:“这剩下的火药能退不?”   向北走过来微笑着回答:“能退,我买的时候就说好了。”   陈志路搔了搔脑袋:“挺好,只用花一百多块钱。”他在心里嘀咕了一句,不知道自己捐的钱,能退回来一半不?十五块钱可以买不少东西呢。   向北似乎知道陈志路在想什么,看了他一眼:“放心。”他原本也没打算动用知青们捐的钱,当初只是为了让他们安心才留下的。   陈志路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呐呐道:“放……放什么心?”自己的小心思被人一眼看穿,真有点不好意思。   萧爱云看不惯陈志路在这个激动人心的时候算钱,白了他一眼,拉着陶南风的手兴奋地说:“今年说不定就能通车了,你高兴不?”   陶南风点点头,眼眸间流光溢彩。   等到罗宣从地上爬起来,看到众人又叫又跳,再看原先那条羊肠小道现在堆满石块,下山的路完全被堵住,当下便叉腰叫了起来。   “是谁让你们炸山的?谁给了你们这个权利?啊?向北你到底有没有一点组织纪律性,不向上面汇报就擅自做主,太不像话了!”   他一身一脸的灰,额角糊了一块黄泥巴,模样十分狼狈。此刻气急败坏,一张黑瘦的脸牙槽紧咬,看着很有点电影里的地主“周扒皮”。   “罗主任说得对,你们太不像话了!”刘斌在一旁附和了一句。   刘斌自从被撤掉保卫科科长一职之后,调到办公室打杂,因为体格健硕,被罗宣、焦亮带到身边充当私人保镖。他一双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盯着陶南风那美丽的容颜,在心里暗暗吞口水。   这两个不是好货,大家对他们没有好感,互相交流了一个眼神,装作没有听到他们的话,一齐看着向北:“向场长,接下来我们做什么?”   向北一挥手:“推小车过来,将山石搬到石场。”   秀峰山上石头多,修路的副产品便是石头。碎石机械太贵,农场根本买不起。硕大的山石被铁堑、撬棍、铁锤处理成直径约五十公分的石块,全部堆在半山腰一个开敞的坡地,被称为“石场”。   这些石头先堆在那里,将来可以运出去卖,也能人工处理之后留作路面铺垫。   众人同时发力:“是!”   声音响亮,在山谷间引起阵阵回音。   罗宣见无人理睬他,一把拦住众人去路,叉着腰怒喝道:“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吗?都给我回去搞政治学习,好好整顿整顿思想!”   毛鹏斜了他一眼,懒洋洋地说:“劳动光荣、工人伟大,你要搞政治学习,先从自身做起吧!”   说罢,他推着一辆铁皮手推车从罗宣身边走过,大声道:“借过借过,不要妨碍我们修路队的工作。”   一阵烟尘再次扬起,罗宣呛得直咳嗽,只得后退让开。   刘斌是个二愣子,见领导受了委屈,上前对着毛鹏的手推车就是一脚:“没看到主任在这里吗?你给我滚远点!”   毛鹏还没有发作,山路那头传来阵阵怒喝声。   “是谁敢阻拦修路队的工作?”   “修路队队员们每天辛苦劳动,就是为了让我们乡亲们能够顺利下山,谁敢阻拦就是跟我们过不去!”   “对!我们是贫下中农,我们谁也不怕!”   石壁右手边的蜿蜒小路上,奔过来七、八个北坡村的村民,有的肩上扛着锄头,有的背上背着竹篓,领头的是细妹的父亲,老范。   老范急急地跑过来,一把抓住向北的手,眼中噙着泪:“你们可是为乡亲们做了一件大好事啊!以前这条小路危险,不晓得摔了多少人下去。现在炸开、放宽,安全了、安全了啊!我的细妹……我替我家细妹感谢你们!”   另一个村民也跟着说:“你们干的是为乡亲们造福的大好事!我们听到炮响,知道你们要炸山,开心咧。村长号召村里的劳动力都过来帮忙搬石头,我们跑得最快。来来来,我们也来搬。”   一个模样凶悍的村民一把揪住刘斌的领口,二话不说便将他抡起——丢出去!   刘斌整个人“啪!”地一声摔倒,嗷嗷痛呼。   众人在一旁笑:“朱猎户你悠着点儿,这小子不经打。”   朱猎户抬腿一踢,将刘斌踢到路边:“孬种!莫要挡了修路队的路,滚一边去——”   刘斌抬头看向朱猎户,见他威风凛凛、膀大腰圆,想到姐姐提起过向北想把自己介绍给眼前这个粗豪壮汉当女婿,不由得吓出一身冷汗,慌忙从地上爬起。   乡亲们一拥而上,挤开罗宣与刘斌,将石头放进背篓,像蚂蚁搬家一样,一点一点地清除着碎裂的石块。   越来越多的村民涌了过来。   北坡大队一共五个村,南坡大队一共六个村,一声炮响令所有人都激动起来,到处宣扬:“修路队动真格的了,炸山开路,大家去帮忙啊……”   人多力量大,现场上百人,喊着号子,劳动场面热烈无比,每个人心头都攒着一股劲儿——修路、通车!   眼前人头攒动,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汗水,脸上闪着兴奋的光芒。如此团结一致的画面让罗宣有些脚软,扶着刘斌的胳膊连连后退。   他不解地低语:“怎么会这样?不就是炸了半座山、修了一条路吗?”至于搞得如此振奋人心、人心所向、所向披靡?   刘斌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呸!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收买人心么?这个谁不会!”   这话正中罗宣下怀,眼睛一亮:“对啊,向北这人惯会收买人心。先前在修路队的时候就跟那帮汉子们同吃同住,好得跟一个人儿一样。江城知青一来,他又把他们收拢在身边,专门与我们作对。我们得想个办法,先把这帮子小知青薅过来,不能任由向北在那里建自己山头。”   刘斌想了想,凑近罗宣耳边说:“我姐大年初一到六号知青点打探了一下情况,现在他们二十个知青中十七个在修路队,一个是魏民当科长,还有两个姑娘在养猪场。我看知青中陶南风的威信蛮高,不如先收买那两个养猪场的知青,再把陶南风笼络过来?”   刘斌有自己的打算。如果能够把陶南风从向北的阵营里拉过来,说不定自己能够把这个漂亮姑娘拿下?   罗宣连连点头:“陶南风这个知青力气大,话少,不太好亲近。只宜智取,不能强攻……那就先从她身边入手,好主意!”   两个人鬼鬼祟祟,像老鼠一样从人群中闪过,顺着山路往回走,并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到了晚上,陶南风一身粉尘地回到知青点,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干爽衣服,坐在床边用毛巾擦头发。叶勤与李惠兰神神秘秘地坐在她身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将今天遇到的稀奇事说给她听。   “你说奇怪不奇怪?今天我们养猪场的冯主任和我俩谈话,问我们对工作有什么想法,需不需要组织关心照顾。”   “我当时一听就有点懞,冯主任一天到晚拉着一张晚娘面孔讲政治,大道理一套一套的,什么女同志要独立自强自立,要和男儿赛高低,今天怎么突然变了话风,要照顾我们了?”   “可不是?我还不敢说咧,冯主任倒是语重心长地说场部领导十分关心我们这批新分配来的江城知青,说我们是知识分子,农场要重用,所以先磨练磨练。现在看我们表现得好,准备提拔我们,问我们有没有什么意向。”   两人一齐看向陶南风,眼中满满都是信任:“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陶南风沉吟不语。   或许是因为母亲去世得早,继母进门之后她学会了察言观色。十岁的她像一只刚被主人收养的流浪猫,渴望温情,却又小心谨慎。   父亲对她的爱是无容置疑的,可是父亲工作忙,常年在外奔波,日常生活起居全由继母照顾,上学读书与继姐陶悠一起,这两位与她日日相处,却有些一言难尽。   继母贤惠能干,家里家外一把手,将陶教授的后方操持得妥妥帖帖。有了冯春娥,父亲的确省了不少心,能够全力以赴忙事业:著书、写论文、做项目、参与重大项目设计,在业内的名气越来越响。   可是,继母的那张笑脸底下藏着一丝对陶南风的警惕。仿佛她是主人,而陶南风是一个借住多年的客人,碍于陶守信的情面不得不热情招待,但背后却时不时会露出一些不愉快来。   “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做什么?”   “漂亮,漂亮能当饭吃?”   “别总是打扰你爸爸,他工作忙事情多,家里有我呢。”   “多和你姐学习一下,不要总是那么闷,板着个脸好像谁欠了钱一样。”   陶悠处处都想压陶南风一头,比不过成绩、比不过长相,那就比交际能力、比政治表现,阴不阴阳不阳地说她资产阶级臭小姐派头、仗着脸蛋漂亮目中无人。   在这样的氛围之下,陶南风的话越来越少。   偏偏当着父亲的面,这母女俩一个比一个会表现,热情、周到、殷勤,陶南风被父母教养得太过善良、单纯,不懂得如何抗争这样的软刀子,不晓得爱哭的孩子有奶吃,日子久了性格越来越内向。   见陶南风不说话,叶勤抱着她的胳膊摇了摇,亲密地撒着娇:“陶南风,你就说句话嘛,我们都听你的。”   李惠兰在家是长姐,不习惯撒娇,她接过陶南风的毛巾帮她擦头发,轻声道:“你帮我们出出主意吧。你说冯主任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想腐蚀拉拢我们?”   眼前这两个室友的亲近与信任让陶南风紧闭的心门渐渐打开,她点了点头:“是,我估计冯主任与罗宣是一伙的。”   叶勤愣了一下,神情有些激动,恨不得马上表忠心:“那……我们坚决不能投入敌方阵营!”   李惠兰动作轻柔地擦拭着陶南风柔顺厚实的头发,跟着说:“嗯,那我们就说干一行爱一行,一定要将养猪事业做大做强。”   陶南风听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笑。   她抬头看着李惠兰,这个像大姐姐一样关心着自己的女孩子其实也只有十九岁。说出来的话又假又空,让人一听就知道是违心的话。   正在这时,萧爱云拎着脸盆洗完澡回来,搞清楚情况之后她眼珠子一转:“干嘛不换单位?李惠兰你想学医,那就去卫生所,叶勤你喜欢园艺,那就去苗圃,难得罗主任发了善心,正好啊~”   陶南风抿着嘴微笑:“萧爱云说得对,正好借这个机会提要求。”   李惠兰与叶勤对视一眼,都有些犹豫:“万一罗主任那边动歪脑筋怎么办?书上不是说,无功不受??”   萧爱云嘻嘻一笑:“你就当是我们派出去的卧底,大不了惹恼了罗主任,再回去喂猪呗。”   “对!当卧底去。”四个女孩一齐笑了起来。   果然,当李惠兰与叶勤提了要求之后,场部痛快地将她俩安排到了理想的岗位。   李惠兰从小是闻着药味长大的,或许刘丽丽不安心在卫生所工作,觉得脏、累、苦、冷清,但是李惠兰却甘之如饴,主动、热情、大方,一下子就受到了姜坤医生的重用,准备培养她当自己的助手。   叶勤家在农业局,耳濡目染之下对育种、育苗兴趣极大,之所以报名到农场来就是为了体会栽花、种菜、植树的乐趣。现在分到苗圃,闻着植物的草木清香简直心旷神怡,积极向苗圃工作人员学习、请教,干起活来利索得很。   这两人找到合适的岗位,欢喜无限。   罗宣看她俩表现积极,以为自己施恩到位,便分别与她俩谈话,让她们劝陶南风退出修路队,到办公室管财务。   李惠兰板着脸:“我和陶南风关系不好,平时都不怎么说话,劝也没用。”   叶勤的表情十分严肃:“是啊,我和惠兰在养猪场工作,她和萧爱云在修路队上班,我们和她俩虽然住一个房间,但交情一般,就是个普通室友吧。您让我们去劝,没问题,但没办法她会听我们的,反正……尽力吧。”   罗宣没有想到眼前这两个姑娘如此滑头,根本不像是刚从高中毕业的学生,倒像久经官场的老油条。   ——好处一样不少,事情一件不办!偏偏还让人挑不出毛病。   明明听刘丽丽说,江城知青好得跟一个人儿似的,四个女孩子更是拧成了一股绳……难怪说女人都是骗子!   罗宣没奈何只得打了个哈哈:“很好,你们尽力去劝劝,我这也是为陶南风着想。一个女孩子天天在修路队日晒雨淋,多辛苦!坐办公室又轻松又舒服,是不是?”   叶勤看着他那张桔子皮一样的老脸,心头泛起一阵恶心。你现在说女孩子在修路队日晒雨淋,先前干什么去了?   当初搞什么“杀威棒”将陶南风分到修路队的是你,现在说从办公室轻松舒服要将陶南风拉回来的也是你!如果不是因为与向北夺权,这些高高在上的场部领导永远也不可能真正为知青们着想。   生平第一次,叶勤开始思考一件事:如何才能把眼前这个讨人嫌的领导拉下马。   叶勤的父亲是农业局管人事的副局长,家里少不了有人来送礼、托关系。父亲是位正直的老党员,清正廉明,深受农业局职工的爱戴。家中三个孩子,两个哥哥早已结婚生子,叶勤比二哥小了差不多八岁,在一家人娇宠之中长大。   这样的幸福与单纯环境,让叶勤的性格相对简单,整天像个假小子一样,大大咧咧诸事不萦于心,她自己也没有想到,有一天她会思考争权夺利的事情。   在这样的领导手下干活,真的是憋屈得很。   叶勤行动力很强,她一旦动了心思便会付诸于实践,回到家写了一封信,和杜晨哲的诗一起寄回家。   过了半个月,父亲的回信收到,叶局长非常重视女儿的询问,认真做了如下回答。   “第一,团结群众,获得支持;第二,努力学习,变强做大;第三,学会站队,稳扎稳打。”   别的话叶勤做起来不容易,但“学会站队”?这个简单。   站队,站谁的队?当然是罗宣反对谁,我就支持谁!   罗宣反对谁?向北啊。   第二天傍晚,向北收工返家路上,被叶勤和李惠兰拦住:“向场长,我们站你的队,希望您加把劲儿,把焦亮拖下来,您来当场长。”   场长?向北心一跳,面上半点不显,淡定地看向这两个姑娘。   傍晚寒气重,叶勤双手合什放在唇边,呵着热气暖和冰冷的手。她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眉毛一挑,开门见山:“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兵,向场长你就没想过把焦场拉下马?”   向北依然没有说话。眼前这两个姑娘是江城知青中的一员,但不属于修路队,他平时接触少,交浅言深,他不愿意多说什么。   叶勤跺了跺脚:“唉呀,向场长你别以为我们是敌人派来考验你的,我和陶南风是一伙的,铁得不能再铁的伙伴。你要是信不过我,要不一起回知青点,我让乔班长和陶南风跟你讲,行不行?”   听到陶南风这个名字,向北终于开口:“好!”   等到星光在天边闪耀,向北坐在知青点的堂屋,一盏煤油灯点亮,透明玻璃灯罩被熏得发黄,灯芯燃烧,时不时发出噼啪之音。   房门紧闭着,二十个知青或坐或站,将方正的堂屋挤得满满当当。   叶勤率先开口:“我觉得,如果要保证修路之后顺利通车,先得解决掉焦场长和罗宣主任。”   李惠兰显然不懂这些,她只是觉得现在当护士挺高兴,不想再被赶到养猪场去,便弱弱地接了一句:“那个焦场长、罗主任连大家的腊肉都想贪,不是好官。”   一提起腊肉的事,魏民便一肚子的火。   “就是!好好的一个农场,这么多年连条路都不好好修,知青们住的是茅草房,职工的居住环境也没有得到改善,每年农垦局拔下来的款,到底有多少用在农场建设上?我怀疑全都被焦场长、罗主任他们贪污了。”   陈志路冷笑一声:“百分百被贪污了。你就只看刘丽丽护士的衣服——毛呢料子的裤子、小羊皮毛靴、梅花牌手表。一个父母双亡、成分不好的女人,就因为搭上焦亮这条线,日子过得多滋润!”   陈志路到底年青面嫩,不好意思说刘丽丽给焦亮当情妇,只隐晦地说搭上这条线。但在场的人哪个不晓得这件破事?   萧爱云道:“原本以为刘丽丽是被迫害的妇女、内心有苦处,但现在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占了便宜不算,还想帮她那个恶霸弟弟说媳妇呢。”   关键刘丽丽看中的人是陶南风,这就太无耻了。这话萧爱云不敢公开说,觉得哪怕只是将陶南风与刘斌相提并论,都是一种污辱。   在场知青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表达着大家的意愿。乔亚东作为班长,站起来做了个小结。   “第一,焦场长与罗主任失去了民心。   第二,知青怨气很重,长此以往不利于农场建设。   第三,如果通车之后要卖矿,必须将权力掌握在自己人手中。”   陶南风没有吭声,只轻轻“嗯”了一声。那一声宛如交响乐收尾,大提琴的琴弦轻响,余音袅袅,在向北心中久久环绕。   向北稳稳坐在椅中,看着眼前一张张年青的面孔,沉声道:“我同意大家的意见,必须将权力夺过来!”   叶勤最容易激动,一下子就跳了起来:“我来写检举信!告到省城农垦局革委会去。”到底是领导的子女,做起事来有章有法。   陈志路咧嘴一笑,伸出手与叶勤击掌:“漂亮!你想好什么罪名了吗?”   叶勤瞟了他一眼:“你是不是傻?现成的乱搞男女关系,多好的罪名……”   萧爱云平时在家里与两个姐姐天天斗嘴,听到写检举信顿时来了精神:“你们谁知道焦场长的老婆是什么人?顺手给他老婆寄一封,让他后院起火,不走都不行。”   “对对对,还有罗宣主任你们别忘记了。最好是找人来查他的帐,像他死抠死抠的个性,肯定贪了不少钱。我听说以前他对其他知青,女生只记七个工分,每个月硬是扣下来四块八毛钱,这些钱攒下来肯定是一大笔。”   陈志路补充道:“只可惜黄兴武科长不知道调到哪里去了,不然他那里一定有罗主任贪污工程款项的证据。”   听到这里,向北哈哈一笑,长身而起。   “行!就按你们说的,我来做。”向北哑然失笑:真是江湖越老、胆子越小,尖刀连出来的人,竟然还不如这些十几岁的少年有魄力。   怕什么打击报复、讲什么规则礼义。   想到就去做,做了不后悔。   屋外静悄悄的,寒风吹过发出呜呜声响。陶南风安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切,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   或许在未来,今天这一晚将会载入农场史册。   作者有话说:   腐败到极致,必将迎来新生。 第29章 倒台   “喳喳喳——”   早上醒来, 窗外有喜鹊在清脆地鸣叫。   萧爱云笑眯眯说:“看来,今天有好事发生。”   带着这一份“喜鹊叫、好事到”的好心情,陶南风和大家一起来到场部领取劳动工具。铁皮推车、铁锹、铁镐、铁锤……修路队需要用到的工具还真不少。   刘斌懒洋洋从办公室走出来, 一眼就从排队的人群里发现陶南风。   藏青色短棉袄、宽松蓝色长裤、一双军绿色解放鞋, 一身朴素的色彩,在陶南风身上却有着别样的雅致与和谐。   刘斌凑到陶南风身边,陈志路迅速挡在她面前,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你干什么?”   萧爱云道:“刘斌,你没被打怕吗?还敢过来!”   一提到“打”字, 刘斌缩了缩脖子,略带害怕地看着陶南风:“我, 我是来通知你的, 焦场长要找你谈话。你别打我。”   看他那一副熊包模样,萧爱云扑哧一笑:“正常通知又不是做贼,你干什么这么鬼头鬼脑的?”   陶南风一听焦场长要和自己谈话, 愣了一下:“什么事?”   刘斌摇摇头:“不晓得, 领导约谈, 你快点去吧。”   萧爱云拉着陶南风的手自告奋勇:“我陪你去。”   刘斌拦住萧爱云:“场长说, 只准一个人去。”   眼看着知青们都要上前质问, 陶南风忙道:“你们先上工, 别影响修路进度。我一个人, 没关系的。”   光天化日之下, 如此正式地通知约谈, 谅他也不敢作妖。   修路队队员们看陶南风坦然而笃定, 想着她力大无穷也不怕被人欺负, 便嘱咐道:“那你仔细些, 让萧爱云在办公室门口等着。”   陶南风点点头。自母亲去世之后, 一直渴望得到的信任、肯定与关怀在修路队尽数感受到,这让她内心充满温暖与力量。   场长办公室位于办公楼走廊的最东头,因为外扩两米更显得宽敞。   走近办公室,陶南风站在房间中央,隔着一张大办公桌与焦亮目光相对。   焦亮没有说话,整个靠着椅背而坐,面色严肃,气氛略显沉闷。   陶南风也没吭声,心里想着:是你找我谈话,那你先开口吧。   焦亮没想到眼前这个小小知青如此沉得住气,他略等了一会儿,看对方不像是个会主动打破沉默的人,便整了整表情,微微欠身:“陶南风,我记得你父亲是位大学教授,母亲是个缝纫机厂的工人,知识分子与工人相结合的家庭,很好啊。”   陶南风不想解释过多,只点了点头。   焦亮继续说:“能够报名上山下乡,你一定是位思想要求上进的同志,有没有考虑过更进一步啊?”   ——来了。   陶南风想到罗宣示好叶勤、李惠兰是为了拉拢自己,现在焦亮更加直接,其目的一定也是为了将自己拉入他们的阵营。   陶南风脸上一丝变化也没有,淡淡道:“场长您指的是哪一方面?”   焦亮看着眼前漂亮的小知青,那张线条柔美的脸庞即使在修路队日晒雨淋依然莹白如玉,倒是纤瘦苗条的身段每天劳动变得多了几份韧劲。如此美貌的小姑娘,竟然被罗宣分到修路队,好死了那群粗汉子,可惜、可惜。   他的目光变得有些粘稠:“你是知识分子,何必在修路队做那些体力活?当个泥瓦匠能有什么出息?不如……”   他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故作高深。   按照焦亮的经验,钓鱼的人只需要甩出鱼饵,自然会有鱼儿上钩,这个时候比的就是耐心。   偏偏陶南风耐心极好,她眼帘低垂,看着自己的脚背,什么也不说。   焦亮看着陶南风的头顶,两根又粗又亮的大辫子垂在脸颊两侧。他眼中露出一丝色迷迷的光亮,笑着说:“陶知青,你看看这是什么?”   他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份表格,推到陶南风面前。   陶南风抬起头,看清楚眼前表格之后,眼眸陡然一亮:工农兵大学的推荐表!   焦亮和罗宣不同,罗宣这人行事小气,他却知道什么样的人下什么样的饵。面对淡定自若的陶南风,他这一回下的可是猛药。   他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线:“陶知青,你是个知识分子,必定不愿意将青春一直浪费在咱们这个穷乡僻壤,不如……我推荐你上省城农业大学,将来前程无量,难道不好过在农场修路?”   上大学!   这是陶南风一直以来的梦想。   诱惑摆在面前,陶南风却冷静自持。   她想上大学,没有错。可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对面这个焦亮是个笑面虎,他拿出这张表格,必定有所图。明明是农场推优的大学名额,竟然被他拿来做人情!   越想越怒,陶南风猛地抬头,眸光闪亮:“我上大学,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焦亮看她脸颊微红、容色更艳,不由得色心大起,完全忘记了陶南风力大无穷的传说,站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到她面前,嘴里说着:“哪里需要什么代价?你这么漂亮,就让我亲近亲近……”   他靠近陶南风时,一股清雅中带着甜味的少女馨香袭来,令他完全丧失理智,伸出左手便要摸她的脸蛋。   可恶!   眼前一只肥腻腻的爪子伸过来,陶南风只觉得内心翻腾着浓浓的屈辱感。漂亮,漂亮的女孩子就该忍受这样的欺负?   愤怒在升级,身体内热流涌动,眼前白线闪过,那只爪子上白色最集中的点,便是手腕中央!   身体比脑子转得快,陶南风动了。   她身体微侧,右手快似闪电,一把扣住焦亮的手腕,轻轻一使劲。   只听得“咔嚓!”一声骨节脆响,焦亮惨叫一声:“我,我的手——”   陶南风右手向下一拖,狠狠将焦亮摔在地上,左脚前踏一步,正踩中他左手胳膊肘。   “啊——”又是一声惨叫。   办公室门外传来萧爱云的尖叫声、剧烈的拍门声:“陶南风,你怎么了?”   房门竟然被反锁了!   夹杂着纷乱的脚步,有人死命撞击,办公室大门的活页被撞飞,整张门轰然倒地,一群人踩着门板涌进来。   因为愤怒,陶南风胸脯剧烈起伏,脸颊绯红,一条辫子甩到了脑后。她双手握拳,眼眸闪着锐利的光芒,嘴唇有些哆嗦,半天什么话也没有说。   萧爱云一把抱住陶南风,用自己瘦小的胳膊紧紧环住她肩头,悄悄在她耳边说:“没事吧?你没事吧?”   陶南风摇摇头,不知道为什么眼眶一热,泪水开始在眼睛里打转转。明明焦亮没有碰到她,明明自己动手将对方的爪子折断,但就是觉得胸中有一团火焰在燃烧,眼睛火辣辣地痛。   因为愤怒,因为屈辱。   自小受父母娇宠,尊重他人,珍惜名声,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清清白白做人,认认真真做事,不与人高声争论,不与异性亲昵嬉戏。虽说人缘不太好,但从老师到同学再到父辈邻居,没有人当面骂过她一句重话。   更不没有人动过她一根手指头!   哪怕是继母冯春娥、继姐陶悠,也只是阴不阴阳不阳地说几句刻薄话,递的是软刀子。   竟然……这个四十几岁的老男人敢试图触摸自己的脸,敢用一张推荐表格索取自己的清白!   无耻至极!   陶南风从牙齿缝里挤出两个字:“无——耻!”   萧爱云抱着陶南风,恶狠狠地盯着还在地上挣扎的焦亮:“焦场长,你派刘斌来叫陶南风谈话,谈的是什么话?干什么欺负人!”   刘斌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陶南风,见她衣裳整齐,头发一丝不乱,除了生气再没有一点异状,这才放下心来。   到底是他先看上的姑娘,刘斌当然不愿意被他人染指。他不敢当面骂焦亮,只得往上啐了一口:“锁什么门!搞什么啊。”   一群不明真相的群众挤过来,看焦亮躺在地上嗷嗷叫,陶南风气得眼中泪花闪动,想到焦亮向来好色,估计看人家知青漂亮动手动脚被打了,真是活该!   “焦场长,你这谈话是怎么谈的?怎么谈到地上去了?”   “场长您到底说了什么?把人家小知青气成那样?”   “看领导您这模样,怕不是被陶知青打了吧?”   “陶知青一巴掌能捶烂一张桦木桌子,您敢惹她?真是不要命了。”   焦亮又羞又恼,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左手自胳膊肘到手腕都是软绵绵的,稍微一动牵动着折断的关节,整个骨头缝里都在痛。   面对众人的指责,他还一肚子的委屈呢。心想着我连她一根手指头都没有摸到,她就开始动粗,哪里像是个女人?   爱欺负的、被打的明明是自己,现在怎么大家都来指责他?   有人发现桌上的大学推荐表格,顿时发现了新大陆:“唉哟,场长这回舍得,竟然肯把推荐读大学的东西拿出来。”   焦亮痛得大口喘着粗气,嘶哑着嗓子叫:“我骨头断了!快点叫找医生、叫医生——”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一道白色的身影从门外扑了进来,带着浓浓的医院消毒水气味,却是穿一身白大褂的刘丽丽护士。   刘丽丽眼中怒火四射,咬牙切齿抬手就是两巴掌。   “啪!”   “啪!”   紧接着便是一阵女人的哭喊:“我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的臭流氓,农场是没有女人了吗?什么人你都想沾!我求你把我调到山下你推三阻四,求你送我弟读书你不肯,现在想讨好别人就舍得下本钱了?送她上大学?你怎么不去死!你这个砍脑壳的死东西,来个天雷把你劈死……”   这,这是什么情况?   “刘护士这么激动做什么?”   “早就说这两人关系不正常,你看她这一副老婆捉奸的模样,真是搞笑。”   “呸!破鞋!还好意思闹,要不要脸?”   “她在护士站根本不好好工作,还好意思说调到山下?刘斌那熊样还想上大学?她当农场是自己家开的吧?”   一句一句的议论声越来越响,每个人的脸上都不自觉地带出一丝鄙夷。   焦亮拿着推荐读大学的指标妄图染指漂亮知青,反被打断手;   刘丽丽抓住焦亮错处,又打又闹,却暴露出更多令人不耻的行径;   农场领导作风败坏,立身不正、私德不修。   ——这样的人,也配当领导?   焦亮被刘丽丽这两巴掌打懞,众人的议论传到耳朵,遍体生凉。他看向眼前披头散发的刘丽丽,大吼一声:“你闹够了没有!”   一声断喝从门外传来:“住手!”   向北与几位场部领导一起走进来,面色铁青,示意魏民上前将刘丽丽拉开。   他走到陶南风面前,目光中深沉,带着一丝歉意、一丝疼惜,轻声道:“你先回去,这里交给我来处理。”   他的目光带着温柔、话语藏着怜爱,仿佛夏日清风拂过湖面,陶南风心口的那一股不平愤懑瞬间被持平。她点点头,转身离开。   萧爱云紧紧拉着陶南风的手,走出办公室之后,站在场部空地,任寒风吹过,眼泪怔怔流下,半天才说出一句:“我,我应该陪你进去。”   陶南风拍了拍她手背:“放心,我没吃亏。”   萧爱云自责不已,一路流泪,回到宿舍之后,关上门来,这才抱住陶南风放声大哭。   “呜呜呜——”   陶南风此刻却不想哭了。   有人如此在乎自己,有人为自己受过的委屈流泪,陶南风的一颗心似乎在温泉里泡着,伸出手轻轻抚在萧爱云头顶,柔声道:“我没事,我把他手腕和手肘都折断了。”   萧爱云破涕为笑:“咱不给他治,废了他!”   场长办公室里,向北此刻一颗心却似在油锅里煎。   昨晚他还在计划如何扳倒焦亮,今天却听说陶南风被欺负。心急火燎走进场长办公室,看到陶南风似一只受伤小兽站在那里,孤苦而无助。   刘丽丽在骂人、刘斌在劝架、周围人都在议论,除了萧爱云死死地守在陶南风身边,没有人在意陶南风受了什么委屈。   她力气大、打伤了焦亮;她性格清冷、不哭不闹……这只是一场闹剧。   每个人都认为陶南风没有吃亏,没有损失。   可是,向北心痛欲裂。   怎么会没有吃亏呢?她一个乖乖巧巧的小姑娘,平白地被焦亮骗到办公室,必定是听了不三不四的话,才会怒极动手。   怎么会没有损失呢?她在修路队向来能吃苦、肯劳动,从来不计较个人得失。她有文化、有涵养,外冷内热,待人诚恳,从不与人争辩。却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焦亮这个狗东西欺负,必定是难过的。   陶南风虽然不怎么说话,但她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刚才一进门,就看到她眼眶微红,泪光闪动,一定是受了极大的委屈。   这么好的一个姑娘,竟然在场部被焦亮折辱。   ——这是自己的失职!   如果早一点出手,何至于让焦亮这样的小人跳上窜下?自古兵行诡道,对付这样的小人,使些手段有何不可!   这一刻,向北下定决心,再无半分留情。   曾经因为战友离世而打算平淡过一生的尖刀连连长,此刻再不掩饰那一股在一次次战斗中磨砺出来的煞气,眼神变得凌厉而强势。   向北走上前,一抬手按住焦亮左肩:“既然病了,那就好好养伤。”说罢,他右手一扶、一拧、一推,焦亮再一次发出惨叫。   叫声凄厉,听得人脑袋发麻。   刘丽丽慌忙上前想要阻止,却被毛鹏推开:“赶紧带你的姘头去卫生所治病吧,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焦亮感觉整条胳膊完全不听使唤,痛得狂叫起来:“你干什么?救命、救命……”   向北淡定收手,将焦亮一把推向刘斌:“焦场长这一跤摔得狠,赶紧送他去卫生所。”   说罢,他对看热闹的人群说:“都散了,上工去。焦场长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刘护士过来照顾,什么事都没有。”   众人哄笑一声,轰然而散,一边往外走一边嘲讽。   “摔跤?这一跤摔得有点狠,怕是骨头都断了。”   “刘护士照顾……照顾到床上去了吧?”   “向场长倒是好人品,半个字不提陶知青。”   “闭嘴!这事儿有陶知青什么事?谁不知道焦场长搞破鞋,现在把事情搞大了,活该!”   陶南风下手狠,向北下手更狠。   陶南风折断焦亮手腕骨、踩断小臂桡骨,只需打上夹板养个把月的伤便能痊愈。向北一出手,闪电般将折断的骨头扯脱错位,折断的骨头刺入肌肉……这只手,多半是废了。   焦亮痛得几乎昏死,肩膀、手肘、手腕又红又肿,哪里还有脑筋思考问题?昏昏沉沉被刘斌和刘丽丽一左一右搀扶着往卫生所而去。   待人群散去,场长办公室里只剩下向北与毛鹏两人。   向北扫一眼桌面,顺手将桌上的大学推荐表格折叠收进口袋,看一眼毛鹏。   毛鹏与他共事多年,心领神会。三下五除下二,将所有抽屉撬开,一边摇头一边啧啧称奇。   “好家伙,七、八条香烟!”   “一个大铁盒,里边全是钱。”   “嚯!这个柜子里全是好酒。”   向北点点头,从地上拿起一个纸箱,将所有物品收进箱子,当先而行:“走!抄他老窝去。”   两人熟门熟路,上二楼抄了焦亮的老巢,这下更不得了。不仅有高档烟酒、衣料,还有一个小账本,每一笔行贿受贿的钱与物,包括他送给刘丽丽什么东西、在哪里勾搭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向北嘱咐一句:“让姜医生给他上麻药,好好在卫生所里睡几天。”便匆匆下山。   等到一周之后焦亮从病床上醒过来,这个世界忽然变了天。   纪委与省农垦局组织专门调查小组,清查他利用职权贪污受贿行为;财务科钱科长主动交出领导暗帐;刘丽丽声泪俱下痛骂焦亮是个强迫女性的大流氓;刘斌坚决与他划清界限,检举揭发他威逼利诱女知青;焦夫人则带着兄弟赶到农场,逼他马上离婚。   从高高在上的农场“土皇帝”,一朝落马,人人喊打。   作为焦亮的死忠,办公室主任罗宣也没能幸免。焦亮的每一笔帐的背后,都有罗宣的操作,克扣知青补助、挪用基建款项、建小金库……   一桩一桩,令人发指。   除了名烟、名酒、高档物品,焦亮的小金库足足查出八千多元;罗宣更吓人,他这个人穷怕了,舍不得花钱,贪污来的钱都藏在床板之下,一口气搜出来一万两千多元。   两人加起来竟然达到两万多。   巨贪。   达到这么大的金额,等待他们的将是法律最严厉的制裁。   知道真相的农场沸腾起来,一个个跳起来骂娘。巨贪啊~这两个人以为农场是他们家开的,当地主老财当得太来劲儿了。   当革委会将焦亮、罗宣带出来审判时,唾沫、石子、土块一起上,砸得这两个头破血流。   “打死你这个死抠鬼,让你克扣我的知青补助!”   “我呸!真不要脸,我们农场穷得只能住茅草房,你那床板底下竟然藏了一万多块钱。”   “两个人加起来贪污了两万多,给我们发知青补助可以发一百年!”   “这样的蛀虫,就应该枪毙!”   “对,让他们吃枪子儿,欺负女性,吸我们所有职工的血,真不是个东西!这样的流氓,就应该枪毙!”   群情激愤,焦亮与罗宣两股战战,仓皇恐惧,面如死灰。   罗宣在看到自己攒了多年的钞票被抄查出来,就已经不想活了。钱就是他的命,他们这是要了他的命啊!   焦亮昏头昏脑,怎么也想不通,明明自己在农场经营多年,又一直没有忘记打点上层领导,什么差错都没有出过,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至于财务科钱科长、刘丽丽、刘斌,虽然检举揭发有功,但作为从犯也被公安机关带走。他们的命运将会如何,就不是大家所在意、关心的。   现在所有农场职工最为关心的,是新场长将会是谁。   新一届职工大会上,向北以绝对多数投票当选新任秀峰山场长,省农垦局领导当众宣布这个结果,场部空地响起热烈的掌声。   萧爱云兴奋得满脸放光,拼命鼓掌,一边鼓掌一边对陶南风说:“太好了!向北当上场长,我们就能过上好日子!”   江城知青一个个激动得像过年一样。向场长行动力好强!离上次开会才半个月不到,就把焦亮拉下了马,完美。   只要一想到从此以后不用再受罗宣克扣刁难,再没用担心焦亮笑里藏刀,大家就觉得神清气爽。   农场苦一点不怕、累一点也不怕,就怕遇到不良领导让人不舒心。如果是向北当领导,他带着大家一起修路、通车、卖矿,一起致富、改善生活,所有人拧成一股绳,努力向前,不必担心被人背后捅刀子,也不害怕被人威胁拖后腿,多好!   越想越开心,江城知青们鼓掌的声音夹杂着叫好、喝彩之声,响彻山谷。   陶南风微笑不语,眼中光芒愈盛,一边鼓掌一边仰头看向站在办公楼二楼走廊的向北。   他面色如常,目光沉稳,站在高处更显得肩宽腿长,如青松挺立。他在一片掌声之中抬起右手,待掌声停歇,表情郑重地说了一句话。   “谢谢,我会努力,带着大家一起过上好日子!”   这是对职工的承诺,更是对未来的期待。   陶南风嘴角微微一扬,仰望着眼前惜字如金的新场长,默默在心里说:一起努力,开创农场新纪元! 第30章 媒婆   向北上马, 农场领导班子随之调整。   生于早春三月的陶南风,刚满十八岁便当上了秀峰山农场基建科科长;   原基建科科长杨先勇升任副场长;   原修路队副队长毛鹏接任修路队队长。   陶南风上马,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开展知青点的规划与设计。   分别来自德县、南县、省城、悠州、岳州的两百多名知青, 一共五个知青点, 目前住的还是茅草房。先前雪一化修路队便忙碌起来,陶南风根本顾不上盖砖瓦房的事情。现在接手基建科,准备扎扎实实先从建筑设计开始。   江城知青只有二十个人,一座单面走廊、五间宿舍的砖瓦房建起来快,可三百个知青、五个知青点同时开建, 那得多少人力、物力、财力?   农场现在根本没有这个实力。   陶南风是个做事认真的人,一次又一次走访知青, 到知青点踏勘, 对照着父亲给她寄过来的《山地建筑施工手册》,最后给出一个折衷的方案——   不拆除重建,原址改建。   茅草房最大的问题是维护结构的问题, 那就先在外围砌土砖, 对屋顶进行加固。   经过陶南风设计的茅草屋顶, 严格按照一层山泥一层茅草的顺序进行铺装, 拍紧压实之后就能保暖、遮雨。再加上土砖墙挡住寒风, 知青们顿时觉得屋子暖和了不少。   虽说不如江城知青点砖瓦房那么精致、阔气, 但住了这么久茅草房的知青们都知足了。   “农场诗人”杜晨哲的诗《希望》被顺利发表之后, 诗兴愈发浓厚, 在新居落成之时还写了一首小诗。   “飞翔——   我的新房子   有一面厚厚的墙   我在这里游荡   风来了   展开梦想的翅膀   飞翔……”   看着手中的诗, 叶勤撇了撇嘴, 瞟一眼杜晨哲:“这一句风来了, 是不是另有他意?你对我们家南风还念念不忘?”   杜晨哲拼命叫屈:“这里的风, 就是个指代, 你不要想多了。”他现在被叶勤拿捏得死死的,就怕她生气不高兴。   对了,江城知青中的第一个谈恋爱的人,是叶勤。   叶勤看上了杜晨哲的才华,主动追求。杜晨哲感激她帮忙投稿,感动她热情似火,虽然未来不知道在何方,但两人书信传情,正式建立起了恋爱关系。   春天来了。   秀峰山的树开始抽新芽,杜鹃开始打花苞,连青苔都绿油油的。空气中浮动着甜甜的香味,农场进入农忙季节。   向北傍晚忙完回家,两个媒婆一起上门来。   向北家是1948年春天从跑马镇迁到南坡村(后改为南坡大队)向家坪,一家三口,人口简单。   这里山区的房子多是夯土砖、茅草屋顶,向北复员归家后翻修老屋,盖上小青瓦,一进三开带灶房、茅房、鸡窝、猪圈的宅子在村里算是独一份。   媒婆是来替向北说亲的。   田媒婆一张巧嘴死人都能说得活转来:“向北现在年青有为,才二十六岁就当上了农场场长,这可是国家干部啊。俗话说得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这回给你说的绝对是打着灯笼也打不着的好姑娘。不仅人长得俊,干起家务来也是一把好手,村里村外人人夸赞,是个过日子的好对象。”   柳媒婆殷勤地凑近来:“向场长现在位高权重,再说亲那可是好好挑挑。村里的姑娘哪里配得上向场长哟~我这边有个好姑娘,是南屏镇小学的老师,年青有文化,她愿意嫁到农场来。”   向北母亲梁银珍也很瘦,圆脸盘,看着和善可亲,她腰间系一条深蓝围裙,听媒婆天花乱坠,笑得合不拢嘴:“好好好,都好。”   向北还没表态,父亲向永福干完农活从屋外走进来。向永福看上去足有五十来岁,身材干瘦矮小,略有些驼背,满脸皱纹,麻布夹袄,身后背个竹编背篓。   向北迎上前,帮父亲放下背篓,父子俩一高一矮,形成鲜明的对比。   有媒婆上门是好事,向永福看了两个媒婆一眼,听她们叽叽喳喳说完,慈祥地看着向北:“北啊,你心里是个什么章程?”   向北摇摇头:“不找。”   向永福犹豫了一下,接过老伴递来的旱烟,吧嗒吧嗒抽了两口,没有表态。   田媒婆与柳媒婆交换了一个眼神:“咱们坐下来商量商量嘛,彩礼钱都好说,关键是姑娘真不错,又都相中了向北,要不你们先相看相看再说,行不行?”   梁银珍显然也有些意动,轻声开口:“北啊,要不咱先看看?”   向永福从屋檐下扯了两串干红辣椒塞到媒婆手里,客气地说道:“咱们家向北当家,麻烦你们跑这一趟,向北说不找,那就不着急,请回吧。”   等媒婆离开,向永福叹了一口气。   “北啊,你今年十月满二十六,同村常贵、常春兄弟俩家,小时候经常和你打架的两小子,现在他们的娃娃都能打酱油了。我们年纪大了,你就真不想成家吗?”   梁银珍也劝儿子:“你要是喜欢文化人,刚才媒婆说的老师不是很好吗?你可不能当了点官就迷了眼,不知道自己姓啥了。”   回到家中的向北明显很放松,坐在竹椅上,靠着椅背伸长腿,一副慵懒模样,浅浅一笑:“妈,我心里有数。”   向永福是个勤快憨厚人,平时除了吃口旱烟,没什么爱好。秀峰山土地贫瘠,就适合种玉米、土豆,还有……烟叶,他抽的旱烟就是自家种的。   听到儿子说心里有数,向永福憨憨一笑:“有数就好,有数就好。你十六岁当兵,这么多年不在家,我和你妈白天晚上都揪着心咧。现在回了家,天天能看到你,满足了……”   听向永福说到这个,梁银珍的眼圈便红了,撩起围裙擦拭眼角的泪水:“我和你爸每天提心吊胆,就怕你打仗出点什么事。人活着就好,活着就好,结不结婚、生不生子,妈不强求。”   向北听到父母半点不勉强自己,双手交叠置于脑后,抬头看着屋顶那一片亮瓦。傍晚阳光透过这一片明瓦投射进来,映出橙色光芒,仿佛陶南风那一双眼睛,流光溢彩。   他认真地看着那一片瓦,嘴角渐渐上扬,声音也变得轻快起来:“放心吧……”   至于让父母放心什么,向北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心里藏了一个姑娘,这个姑娘个子高挑、漂亮能干、善良勇敢、单纯大方,她力气很大,她不爱说话,她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她有文化、有抱负、有理想,她懂建筑、会盖房、会修路,她不会困在秀峰山农场这一方天地,她会走得很高、很远。   炸山的那一幕在眼前闪过。她踩在自己肩头,纤细胳膊挥舞着铁锤,却有千钧之力,仿佛神灵一般。   如果能够成为托起她闪光的那个人,即使被踩在她脚下,自己也甘之如饴。   她在农场一天,就护她一天周全。   守在她身边,看着她不断地向上,一直走到自己够不着的地方。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难道眼睁睁看着她远离?想到这里,向北目光变得坚毅:若是舍不得,那就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强、更有力!   到了晚上,向永福看到老伴从床脚樟木箱最底层翻出一个红布包,脸色就变了:“银珍啊,你把这个拿出来做什么?”   梁银珍抬手摩挲着红布包,眼中带着深深的怀念:“你说咱们家北,到底像谁?”   向永福摇了摇头,声音变得很低很低:“像他亲妈吧。”   梁银珍将红布包紧紧贴在胸口,眼泪扑簌簌往下落:“我那妹子,也是个胸有成算的,不让她干革命,她非要去。偏偏连革命成功那一天都没有看到,只拼了命送回来这么个宝贝。”   向永福走到她跟前,搂过她肩膀,安慰道:“不要去想了,现在已经是新中国,反动派已经被打倒,咱们家向北长到这么大,还当了兵,我们对得起革命咧……”   梁银珍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妹子干革命,死了;妹夫干革命,没了音讯;咱家向南跟着他小姨,才十六岁就被杀了,人人说他是慷慨赴死,可是我心里痛!   妹子还我一个向北,可我还是硬着心肠送他当了兵,差点死在战场上,我这心啊……我只想守着向北,看着他高高兴兴活着就行,我不想当官,也不想发财,我只想看娃娃活着!”   向永福抬手帮她拭泪,轻声道:“你莫吵醒了娃,现在都好起来了,咱不搞革命,咱就在这向家坪种地。这里谁都不知道我们的过去,不用怕、不用怕。”   作者有话说:   《飞翔》这首小诗是我的闲来之笔,大家看着玩儿。   向北的身世会在后面揭晓,现在还不到时候~ 第31章 穿书   修路队日夜奋战, 一丝也不敢懈怠。   道路从山上开始一点点向山下推进,眼看着只剩下最后五里路,修路队队员们一个个主动加班, 延长工作时间, 恨不得把每一分每一秒都利用起来。   越是看得到希望,心情愈加迫切。   陶南风将茅草房修建工作交给胡焕新,反正制土砖、压茅草的技术他都娴熟,自己则和萧爱云一起继续加入到修路队工作中去。   虽说当了基建科科长,但陶南风更爱在施工现场工作。   摸得到、碰得着, 每一锄头都能锄出一方土;每一铁锤都能凿出一块石,看着道路在眼前一点点成型, 这种感觉——真的很棒!   直到这一刻, 陶南风才真正理解父亲为什么总不在家里,因为他也对这种感觉着迷吧?   小时候父亲忙于工作,幼小的自己与继母、陶悠朝夕相处, 那个时候自己觉得被排挤, 对父亲生出一丝怨气。可是现在, 相隔千里、书信相联, 心中的那一点点怨气消散于无形。   夜里, 煤油灯下, 陶南风会给父亲写信。   “您送来的《山地建筑施工手册》非常实用, 我照着设计图改良了一下, 现在茅草屋顶不会再被风刮走, 也不会漏雨, 很有些野趣, 附图于后。”   父亲回信:“小图已转给此书作者秦为清, 你秦叔叔听闻此书对你有用, 心中颇为欣慰。待此书修订之时会将小图补充进去。”   陶南风:“道路设计不如建筑设计复杂,但考虑的问题一样不少。山路多曲线,如何适应地形、避让障碍,路线圆滑、顺畅、美观,每一样都得动脑筋。”   陶教授:“寄来《道路设计规范》两本,望认真学习。基建科科长责任重大,需用心、尽力、尽责。”   陶南风:“今年太忙,不知道家中一切可好?如果能够在下雪之前通路、通车,或许能抽出时间回家过年。”   陶教授:“家中一切正常,我依然经常出差。一年半没有见到吾儿南风,甚是想念,盼农场道路早日通车,我在家等你归来。”   看到父亲那一句“吾儿南风……甚是想念,等你归来”,陶南风的思亲之情涌上心头,对着信纸怔怔发呆。   印象中父亲总是冷着脸,嘴角微微向下,显得十分严肃。只有当继母端上热气腾腾的饭菜、陶悠拉着他衣袖撒娇时,才会无奈地笑一笑。   每当这个时候,陶南风就会躲得远远的。   仿佛父亲、继母、陶悠他们才是一家人,自己只是个借住的客人。   与陶悠换了工作安排,陶南风来到艰苦农场、陶悠去了清闲的图书馆,而这一切都是趁着父亲外出时继母擅自做出的决定。   父亲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对陶南风不再吝惜言语,将那份深藏于心底的爱与想念通过文字表达出来。   ——父亲是爱自己的。   感受到这一点,陶南风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虽然母亲已不在人间,但自己与父亲的血缘牵绊却依然深刻。   想到这里,陶南风走到宿舍堆放行李的地方,打开暗红色藤箱,就着昏暗的煤油灯光翻找着什么。   “找什么呀?我帮你掌灯。”萧爱云举着煤油着灯走过来,豆大的灯光映照之下,藤箱深处有一点翠色闪过。   陶南风赶紧将玉扣收入手掌之中,应了一声,合上藤箱。   触手温润,这是母亲留给自己的一点念想。虽说戴着它会做恶梦,但每一个梦都在为陶南风提供助力。   第一个梦,提醒她茅草房会垮塌;   第二个梦,让她力大无穷;   第三个梦,送给她挖洞技能。   只是在第三个梦之后,因为在末世停留时间长让她有了心理阴影,这才将玉扣解下藏在藤箱之中。   现在……   陶南风再没有半分犹豫,悄悄将玉扣红绳展开,再一次挂在颈脖之上。心中有爱,何惧末世?   这一晚,梦境如期而至。   陶南风发现自己来到一个陌生世界,左右观察之后长吁了一口气:还好,不是末世。   四下里一片白茫茫,只看到一本金光灿灿的书浮在空中。   走近一看,封面上有十个黑乎乎的大字《穿书七零之我才是主角》。   穿书、七零、我是女主?这莫名其妙的文名让陶南风一头雾水。慢慢走近,无风自动,书页开始缓缓翻动。   “陶悠第一次见到陶南风,她穿着一条淡绿色泡泡袖连衣裙,裙角绣着一只小黄鸡的,漂亮得就像百货商店玻璃橱窗里的洋娃娃。   那个时候陶悠想,这一切……都可以是我的。   大学教授陶守信,儒雅、有礼、温和、尊重人,见到陶悠时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在她掌心放上一颗糖,微笑着说: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那个时候陶悠就在想,这才是我想要的爸爸!   不是那个一下班就喝酒吹牛的爸爸,不是那个一喝酒就发疯的爸爸,不是那个穿着满身机油味工装服的爸爸,也不是那个只知道扯着自己辫子骂赔钱货的爸爸。   终于,牵着母亲的手走进江城建筑大学教授楼,陶悠心里想: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会比那个娇气的陶南风更爱爸爸、更懂事、更招人喜欢,我……才是陶家的主角!”   陶悠、陶南风、陶守信!   这竟然是一本书?我与家人的名字竟然出现在一本书里?   一阵金光闪耀,陶南风眼前一花,整个人陡然被抛出这个白茫茫的世界。   窗外晨曦微露,天亮了。   一整天,陶南风都有些心事重重,在修路队干活显得魂不守舍。萧爱云担忧地看着她:“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陶南风抬眸看向萧爱云:“我们有没有可能生活在一本书里?”   萧爱云愣了一下,忽然大声笑了起来:“太虚幻境?你是读红楼梦读糊涂了吧?似梦非梦,似真似幻。”   萧爱云的笑声清脆,引来修路队队员的注目:“笑什么呢,萧知青,说来也让我们开心开心。”   萧爱云白了他们一眼,“嘁!”了一声。   修路队的人都哈哈笑了起来,挑的挑土、挖的挖泥,热火朝天中,有人领头唱起了劳动号子。   “太阳出来么,墩啊墩   小半边呀,火呀火火   挑起那黄土,墩啊墩   上山坡呀,火呀火火”   (改编自:湖北大冶方言民歌《打硪歌》)   朴实的语言、简单的音律、嘹亮的歌声,给了陶南风一份真实感。   不管是不是生活在一本书里,至少眼前这个尘土漫天的热闹工地、认真劳动的人们都是真实存在的。   或许,这只是梦境的另一种提醒,告诉她要小心陶悠,她充满野心,觊觎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明明她本姓王,却还妄想成为陶家的主角呢。   我和父亲,都不是傻瓜,我们……只是善良。   想到这里,陶南风微微一笑,撸起袖子,挑起一担黄泥,腰部微微发力,稳稳迈开步伐,加入到挑土的队伍之中。   泥尘飞扬,简单而重复的体力劳动让她的思想渐渐变得轻松,熟悉的暖流让全身上下充满力量感。因为五音不全,陶南风不敢扯开嗓子唱歌,只能悄悄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昂首走在这条渐渐平整的道路上。   接下来的日子,白天劳动,晚上做梦,书中故事一点点清晰起来。   1975年1月,寒气逼人。   当通往曲屏镇的道路最后一米铺成,与镇上马路相连时,所有修路队队员都扔开工具、帽子、外套……疯了一样欢呼起来。   “修通了!”   “我们的马路修好了!”   “秀峰山的路修通了——”   第一辆汽车披红挂彩开进秀峰山农场,停在场部空地,那长长的喇叭声引来所有农场职工的围观。   “我们秀峰山终于能通汽车了!”   “以后邮递员直接开车上来,天天都能收信、寄信。”   “我们的玉米可以用车拖下山,多方便!”   “再也不怕大雪封山了——”   是啊,再也不怕大雪封山,过年可以回家了。   陶南风站在人群之中,听到向北大声宣布:“三天之后,秀峰山与曲屏镇正式通车!”   雷鸣般的掌声、欢呼声响起。   陶南风双手背在身后,脑中闪过自己梦中所见。   陶悠是书中女主,而陶南风却是一名炮灰女配。   在报名上山下乡之后,陶悠察觉母亲意图,当冯清娥故意推她之时顺势摔倒,摔断锁骨。母女俩合演了一出戏,哄着涉世不深的陶南风同意下乡当知青,而陶悠顺理成章留校当了一名图书馆管理员。   命运就从这里开始发生变化。   书中陶南风没有带走母亲留下的玉扣,而是将它放在父亲书房抽屉里。   因为身体柔弱,书中陶南风在农场吃了不少苦头,茅草房垮塌那一天被雨淋湿、受到惊吓,自此缠绵病榻,没有撑过第一个冬天,她死之时还没有满十八岁。   因为陶南风的早亡,陶守信沉默而自责,瞬间老了十岁。陶悠跪在他面前流泪、道歉,但陶守信依然冷漠,搬出宿舍独自居住,五年后溘然而逝。   陶悠很有韧性,当陶守信生病之时用心陪伴、照顾,得到所有人的夸赞与认可。而陶守信的人脉资源、一屋子字画古籍全由陶悠接手。   1977年高考恢复,陶悠顺利考上大学,在校园邂逅乔亚东。乔亚东自责在知青点对陶南风疏于照顾,将一腔情意转移到陶悠身上,两人相爱相知,一起读书、创业,成为九十年代著名的房地产商,自此走上人生巅峰。   她创业的第一桶金,便来自陶守信书房里的那一枚倾城玉扣。   ……   由愤怒到平静,陶南风在梦境中渐渐成长。   ——是时候返家,看清楚那对母女的嘴脸了! 第32章 归家   秀峰山农场通车了, 这个消息迅速传遍南北坡的村民,大家敲锣打鼓来到农场,在向北的场长办公室挂上一块匾额——   功在千秋。   向北看到这四个字, 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内心翻腾着浓浓的责任感。只要是真心为大家着想,自己走出来的每一步,都会有人看见。   趁着冬闲,他召集江城知青代表在场部开会,将磷矿开采提上日程。   众人推举乔亚东担任新成立的采矿科科长, 负责开采管理,陈志路为采矿科副科长, 负责按国家计划统购统销, 郭俊智为财务室主任,负责帐目开支。   考虑到修路队现在的工作转为道路养护,原班底一分为三, 一部分依然在基建科底下, 负责道路养护;一部分新成立运输管理科, 负责车辆进出管理与调度;一部分送出去学开车, 培养未来的汽车司机。   所有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条, 目前的重中之重, 不是开采, 而是与计划部门联系, 明确管理流程。   秀峰山的磷矿是露天矿, 开采简单, 但运输问题怎么解决?有了采矿许可证还要与省城工业厅联系, 每年计划开采多少?拔多少款?这些都得在开采之前搞得明明白白。   向北也不是万能, 他能凭借个人关系办下来采矿许可证, 但这个细节问题需要专人处理。   陈志路站起来,年青的脸庞神采飞扬:“我来负责跑这条线。你们给我一点时间,保证能在三月开春之后,磷矿正式开采。”   乔亚东兴奋地跳了起来:“好!陈志路你家就在化肥厂,肯定对这一块熟,那就辛苦你回去一趟。”   陶南风缓缓道:“我和他一起回江城。”   萧爱云瞪大了眼睛:“现在天这么冷,眼看着就要下雪,你跟着陈志路那么辛苦做什么?我们一起在山上窝冬、吃杀猪饭嘛。”   焦亮虽然下了台,但下雪杀猪的传统没有丢,这几天山上气温一日低过一日,空气里弥散着冰雪气息,眼看着就要下雪了。萧爱云一听说陶南风要下山,就有些舍不得了。   陶南风嘴唇轻抿,目光冷静:“我请假,回家一趟。”   乔亚东有些犹豫:“离过年还有20天呢,你这么早回去……”哪有知青探亲请这么长时间假的道理呢?可是乔亚东面对陶南风清冷的面庞,这个话说不出口。   陈志路眼珠子转了转,嘿嘿一笑:“陶南风力气大,跟着我一起办事好。我们不请假,就是出差,至于要不要顺便回一趟家,到时候再说吧。”   换个说法,似乎大家都能接受。   向北当场拍板:“从明天开始,陈志路与陶南风公务出差,等下到办公室开介绍信,路费全报,食宿每天补助三块钱。”   陶南风从来不曾占过公家的便宜,张了张嘴想要拒绝,却被陈志路一拖:“你傻呀,本来就是公务出差、顺便探亲。”   萧爱云也眼睛一亮:“对呀,你也帮帮陈志路。江城化肥厂虽然大,但到底还是与农场隔着省,你们这一趟得跑不少地方呢。”   魏民瞟了陈志路一眼:“瞧他那小身板,坐车别被人打劫了。有陶南风跟着,的确是安全一些。”   知青们你一言我一语,都支持陶南风和陈志路同行,一致同意这是一趟公差。   相处时间久了,大家都知道陶南风为人正直。她这么老实一个人,肯定觉得这回探亲是私事,得自己出路费、食宿费,但现在有领导支持出公差,当然要把这笔钱省出来啊。   陶南风苦笑一声:“那个,我有钱。”   萧爱云一把捂住她的嘴,白了她一眼:“瞎说,你现在根本就没有钱,穷得很!”   向北看着眼前这些活泼团结的知青,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脸上带出浅浅笑意:“好,就这么定了。”   等到向北离场,陈志路与陶南风拿着介绍信回知青点收拾行李,整个宿舍便热闹起来。   叶勤:“陶南风,你记得帮我把这封信给我爸妈送过去啊,信里我还放了今年做好的枫叶书签,千万别说我在谈恋爱哈。”   萧爱云:“陶南风,我这里有十块钱,你到毛巾厂之后给我妈八块,再悄悄给我小妹两块,还有两条我绣好的手绢也带给她,千万别让我两个姐姐看到,那两个厉害得很,什么便宜都想占。”   李惠兰:“陶南风,请把这袋松仁带给我爸,这是我亲手剥好的……告诉他,我在这里挺好的,明年如果有空回家看他。”   一说起回家,每个女孩子眼中都泛起泪花。   都只有十八、九岁,花一般的年龄。第一次离开家人来到千里之外的秀峰山,怎么会不想家呢?   千叮咛、万嘱咐,陶南风与陈志路踏上了返乡的路。   一早坐班车到了曲屏镇,再坐上开往德县的长途汽车,歇一晚上坐船到省城,再住一晚,第三天坐上绿皮火车,到达江城。   因为跨省,车次少,没有关系根本买不到卧铺,好不容易抢到两张站票。等到上车的时候,人群拥挤得连车门都挨不着。   陈志路急得直跳脚,幸好陶南风力气大,将行李往背上一扛,一只手托在陈志路后背向前一推——   人群散开,两人顺利挤上火车车厢。   两个人没有座位,只得将行李团成一个卷,在过道找了个位置坐下。到了晚上只得蹭在座位边上,用各种姿势睡觉。   坐着、趴着、踡着、站着……   车厢里满满当当都是人,列车员推着小车卖瓜子热水艰难无比地向前行走,陈志路单手扶住座位靠背,站在陶南风身后,示意她靠着自己的小腿眯一下。   狭窄的空间接近了两人的距离,陶南风没有拒绝,坐在行李袋上,身体向后靠了靠,闭上了眼睛。   灯光昏黄,车厢里弥散着各种气息,厕所一开门,那味道更是熏得人眉毛直颤。这令爱洁的陶南风感觉有些不适,眉头微蹙,漂亮的脸庞多了份娇怯之姿。   对面一个大妈看着不忍心,屁股左右挪挪,硬是挤出一个狭小空间,招呼着陈志路:“让你妹妹坐这里来。”   陈志路弯腰叫起陶南风,两人连声谢过。   大妈看着陶南风,她面庞洁白如玉,更衬得眼睑下方浅浅的青色阴影很显眼,便好心地询问:“看你们这样子,怕是几天没睡好吧?怎么这个时候出远门?多辛苦。”   陶南风疲惫地抬手掩住嘴,悄悄打了个呵欠。陈志路看大妈心善,便打起精神回应:“我们这是回家呢。”   大妈又问了几句,陈志路礼貌地一一回答。   陶南风的脑袋一点一点,耳边听着两个人的对话,声音越来越遥远、越来越遥远……   一夜无梦。   难得一次没有梦境耗费心神,陶南风睡得很香。被陈志路的摇晃吵醒时,茫然抬头,不知道身在何处。   陈志路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欢喜:“刚刚广播里说,下一站就是江城!我们到了,马上就到家了!”   陶南风一个激灵,脑中一片清明,转头看向窗外。   火车开始减速,电线杆、道轨、货车车厢在眼前闪过,满是灰尘的夹竹桃、红色的波纹瓦屋顶、灰蒙蒙的天空……   这就是我的家乡,江城。   陶南风猛地站起身,抱着自己的行李袋,眼中绽放出极亮的光彩。到家了?这就要到家了?   随着拥挤的人群下了火车,听到熟悉的乡音,陶南风归心似箭。   江城是全国有名的工业城市,城市规模很大,一条扬子江将城市分成两个部分,江南是文化、教育集中地,江北却是工业、商业集中地。   陶南风家住江城建筑大学,属江南;陈志路家在化肥厂,属江北。两人交换了家庭住址之后,约定好见面时间,便一起到公交站分别坐车回家。   先坐1路电车,再转25路公交车,一个半小时之后,终于回到阔别一年半的江城建筑大学。   江城建筑大学始建于五十年代,由江城高等工程学校、江北工程学校、江城土木技校、扬子江高等工程学校、鄂市市政工程学校五所土木工程类院校合并而成。北有桂山巍峨,东临汤山公园,西与江城最大的兰湖相连,风景秀美、学校氛围极浓。   从学校东门走进,一条长长的香樟路清悠宁静。   陶南风右手拎着一个青灰色行李包,斜背着一个军绿色大挎包,穿一件藏青色棉袄,疾步如飞。走过这条香樟路,向左转过一条小路,那里便是江城建筑大学的教师宿舍区。   远远看到一片两层小楼,红色砖墙、红色瓦片坡屋顶,陶南风的心跳渐渐加快。   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道路尽头之处。   瘦削挺拔的身材,穿一件蓝色旧式过膝长棉袄,脖子上披一条纯白围巾,黑框眼镜,面容清雅,眼含热泪,嘴唇在微微哆嗦。   “南……风!”   陶南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站定一秒,忽然飞奔起来:“爸——”   寒假里,校园有些冷清。留在家属区的左邻右舍听到动静纷纷从屋里探出头来,看到风尘仆仆的陶南风都有些惊讶。   “是陶家老二啊,南风怎么回来了?”   “听说上山下乡当知青去了,这次是回家探亲的?”   “这么久没看到,倒是越来越漂亮了。”   陶守信此刻什么也听不见,镜片后的眼睛里有泪花闪动,他认真地看着站在眼前的女儿,抬起手轻轻抚上她的头,声音有些颤抖:   “南风,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离家一年半,陶南风终于回来了~ 第33章 书房   离家一年半, 又在梦境之中看到那凄惨的一生,陶南风现在看到父亲时心情有些激动。   仿佛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出口,可是却堵在喉咙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爸, 你知道吗?我们其实活在一本书里。”   “爸, 陶悠和冯春娥没有存什么好心思,她们想抢夺我的人生……还有您。”   “陶悠摔断锁骨其实是自导自演,就是为了骗我顶替她上山下乡当知青。”   “如果没有妈妈留下的玉扣,我现在已经不在人世,而您也会一夜白头、自责一生。”   这些话说出来, 父亲会相信吗?   父亲是位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不可能相信自己所说的这些奇谈怪论。   感觉到父亲那双温暖的大手从头顶抚过, 陶南风眼眶微红, 轻声道:“爸,我回来了。”   陶守信向来情感内敛,只轻轻一抚便收回了手, 接过她手中大提袋:“回来就好。”   他看一眼陶南风, 特地补充了一句:“你冯姨准备了一大堆菜, 就等你回来。”   冬日寒风吹来, 陶南风眼眸微冷, 她没有多说什么, 与父亲并肩而行。   前面有人在叫:“陶南风!”   陶南风抬起头, 看见久违的陶悠。   陶悠不算美人, 不过身材苗条、模样清秀, 一条长辫子垂在胸前, 看着很有女人味。她穿一件红色棉袄, 站在道旁一棵枯黄叶子的梧桐树旁, 笑得欣喜而兴奋:“陶南风, 你终于回来了!先前收到信还以为你骗我们呢。”   陶悠奔过来,亲亲密密地伸出手想要挽上陶南风的胳膊。   陶南风皱了皱眉,后退半步,与陶悠保持一臂距离,态度冷淡而漠然。   陶悠一愣,扁了扁嘴,牵着陶守信的衣袖晃了晃:“爸,你看南风,她还记恨我呢。”   陶守信感觉有些无奈。   如果是换到两年前,按照陶教授的个性,一定是委屈陶南风、迁就陶悠。可今天女儿远道归家,想她十七岁就上山下乡,替陶悠在农场吃了那么多苦头,哪里舍得说一句重话?   “好了,南风刚回来,一路上辛苦,你别闹她。”   陶守信板着脸扯开陶悠紧紧拉住自己衣袖的手,示意陶南风跟上:“累了吧?先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你秦叔叔两口子前阵子去魔都,给你买了件新棉衣,正好你回来有新衣服穿。”   陶悠平时在父亲面前撒娇,那是无往而不利,没想到这回却被陶守信扯开,不敢置信地抬头看着陶守信。   不过陶悠这人最擅长察言观色,见父亲不理睬她,转而蹭到陶南风身边,假意大度关怀。   “如果不是我摔断了骨头,到农场劳动的就应该是我,我在家里只要想到这一点,就很不安。我嘛,对生活要求简单,平时也做惯了事、吃多了苦;可南风你平时在家里一向受宠,过得精致,娇气柔弱,真怕你在农场过得不好。现在看到你脸色红润、身体健康,我就放心了。果然……劳动改造思想,妹妹现在真的是走了一条与工农结合的光辉道路啊。”   又来了。   阴不阴阳不阳,句句都是软刀子。   偏偏旁边邻居听到这话还觉得陶悠懂事,在一旁附和着。   “手心手背都是肉,一家两个孩子谁去当知青不是一样?陶悠这个当姐姐的倒是谦虚得很,总觉得应该是她去吃苦,留下陶南风在家里享福。”   “要说漂亮,陶南风比她姐姐是强些,不过呢,到农场劳动漂亮有什么用?还是得能干、勤快。陶悠当初报名那么积极,估计也是担心妹妹吃苦,是个好姐姐。”   “不知道陶南风分配到了什么地方,看她这小模样,一点也不像是吃了苦的,也是奇怪。不会是……被遣返了吧?”   说到最后一句,毛婶的声音变小了许多。   毛婶是钱教授家的乡下妻子,精力旺盛得很,平时最爱打听家长里短,和冯春娥关系很好。   遣返?听到这句话,陶悠眼睛一亮,转过头问陶南风:“你们知青不是规定了假期吗?春节探亲假最多只有一个星期。你现在回来,路上就得七、八天,探亲假够不够?”   陶守信不喜在外面讨论家事,对陶悠说:“回家再谈这个。”   陶悠调皮地吐了吐舌头,嘻嘻一笑:“爸,我这不是刚听毛婶提到什么知青遣返,吓了一跳,担心南风不能在家里过年嘛。”   陶守信看向毛婶,努力克制着内心的不满,冷声道:“南风是探亲,不是遣返。”   毛婶平时也有点怕陶守信,见他板着脸一副严肃的模样,慌忙摆手:“没有没有,我没说陶南风是知青遣返,我就是随口提了一句,陶教授莫要见怪。”   陶守信为人刚正,表面上看着不近人情,但其实是个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人。他不愿与邻居起冲突,便“嗯”了一声,对陶南风轻声道:“不能过年也没什么。”   因为担心与父亲的通信会被继母和陶悠偷看,陶南风在信中只说近期请假归家探亲,并没有细说什么事由。陶守信这几日天天在路口等着,就怕错过了迎接姑娘。好不容易见到,见她容光焕发、眼眸晶亮,一看就知道日子过得舒心,心中这才安定下来。   女儿回来就好,能不能留在家中过年,他不敢强求。   21号从秀峰山农场出发,路上走了四天,今天已经是25号,腊月十四,离过年还有半个月呢。陶南风看父亲说得忐忑,知道他其实盼着自己能够留在家中过年,只是担心耽误她工作,不敢说出来。   想到这里,陶南风微微一笑,左手轻轻挽上父亲臂弯:“爸,你放心,我这回是出公差,能在家里待到过年。”   感觉到右手臂弯有一双温软的小手放进来,暖意自胳膊一直传到心田。自从再婚之后,女儿再没有和自己如此亲昵过,陶守信既惶恐又惊喜,缓缓转过头,镜片后眸光闪亮:“好!好!”   陶悠暗自咬牙,这个陶南风!以前明明是个冷血动物,从来不与父亲亲近,现在一年多不见,竟然变得狡猾起来,还知道哄父亲开心呢。   她凑到两人跟前,挽住陶守信另一条胳膊,笑容甜蜜:“真的吗?那太好了!你们农场真好,不仅给你这么长的假,还能出公差,妹妹这是走的什么路子?可比一般的知青强多了。”   旁边人都竖起了耳朵。   很多人以为高校是知识分子扎堆的地方,必定是高雅之所,谈的都是论文、专业。其实大家都食人间烟火,日常也少不了柴米油盐酱醋茶。   曾经有某教授,养了一只猫常爱与邻居家的猫打架,这位教授就在门边准备了一根长竹竿。猫打架时侧耳细听,如果自家猫吃亏了他就冲出去帮忙——所以,知识分子一样幼稚贪玩。   寒假来了,正好也没什么事做,难得陶家当知青的二姑娘回到家,听到有八卦一个个都来了精神。   陶南风突然停下脚步,脸上似笑非笑:“陶悠你这是什么意思?”   软刀子最怕一针怼一线,清楚直白地点出来,我看你怎么再阴阳怪气地说话。   陶悠怎么也没想到清冷的陶南风竟然会与自己争辩。她不是自命清高,不屑于与人争辩吗?   事出反常必有妖,陶悠有点慌,音量不自觉地提高。   “我能有什么意思?我就是羡慕你农场待遇好,才去了一年半就能有出公差的机会,这也有问题吗?陶南风,你是不是还在记恨我?一回来就看我不顺眼,说话夹枪带棒的,枉我一直守在这里迎接你,我发现你这个人真是不好侍候!”   陶南风看着眼神躲闪的陶悠,这才发现这个内心阴暗的小人只敢人前人后说几句歪话,并没什么真本事。   以前是自己太单纯,轻易便能被她挑起情绪,现在么……   陶南风瞥了陶悠一眼,眼中满满都是嘲讽:“羡慕农场待遇好,你怎么宁可摔断手也不去?”   陶悠被她戳中心思,脸色大变,一颗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旁人一听这话,按捺不住好奇之心,议论的话题迅速转到陶悠身上。   “陶南风这话,话里有话啊。”   “也是哦,当初明明是陶悠报名上山下乡,可是陶教授一出门,就换成了陶南风,我还奇怪呢。”   “故意摔断手应该不至于吧?陶悠如果宁可自残也不去当知青,那可是非常严重的思想问题,可以贴大字报批.斗了。”   陶悠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手指头快拧成麻花。她是真没想到陶南风一回来就准备和她清算往事。明明她在信里没有告过状,现在却将事情在外面摊开来说,怎么办?   陶悠愣了半秒,嗫嚅道:“摔断手我也不愿意啊,伤筋动骨一百天呢。你莫记恨我,行不行?”   事情已经过去一年半,陶南风知道只凭自己一句话没办法马上定陶悠的罪,可是针锋相对的态度却必须摆明。   “报名去农场的人是你,图表现假积极的人是你,可最后吃苦受罪的人却是我,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哦……”第一次遇到陶南风如此强势,陶悠吓得缩了缩脖子,乖乖认怂,不敢再嘴巴讨巧。   陶守信看到邻居们都从屋里走出来,一脸兴奋地看自家两个女儿争吵,有些挂不住脸,加快脚步拉着女儿往6号小红楼而去。   小红楼是教授楼,一栋四户,一楼带院子,二楼有个大阳台。   陶守信住一楼,三房一厅一厨一卫,宽敞明亮。   匆匆进了家门,冯春娥满面堆笑迎出来:“南风回来了,一路上辛苦了。”   她又弯腰拿来一双簇新的棉拖鞋,殷勤地送到陶南风面前,笑容温柔、语调轻松:“坐了一路的车,脚都要闷坏了吧?来来来,换鞋进屋,松快松快。”   陶南风接过棉拖鞋换上,暖和、合脚,针脚细密,显然是冯春娥亲手做的鞋子。不得不说,当着父亲的面讨好自己,冯春娥这一点做得非常到位。   陶守信的面色明显柔和下来。   冯春娥接过行李放进客厅,从厨房端一杯热气腾腾的姜茶捧到陶南风面前:“路上冷不冷?先喝口姜茶暖暖。”   陶南风接过姜茶,点了点头,习惯性地道谢。   冯春娥忽然眼圈微红,转过身去,半天声音哽咽地说了句:“南风受苦了啊,这么久没见,对冯姨也客气起来了。”   以往陶南风单纯,不喜欢冯春娥和陶悠便不假辞色,人前人后冷着脸。陶守信不明就理,以为她倨傲无礼,私下里教育她尊重继母、友爱继姐。   看冯春娥一副慈母情状,陶守信也心软下来,叹了一口气:“说这些做什么,南风能回来就好。”   冯春娥连连点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朝难。南风当知青吃了苦,现在能体会家里的好,这是长大懂事了。”   一句话,将陶南风代替陶悠吃的苦轻轻揭过。   陶南风安静地看着她表演,脑中闪过书中所见,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没有了愤怒,只剩下厌憎与冷漠。   洗完澡,擦干头发之后,陶南风穿上父亲笑眯眯递过来的新棉衣。   藕荷色缎面,流光溢彩,隐隐透着暗花。棉絮填得很平整,内胆套一件杂色羊皮背心,厚实暖和。衣领高高竖起,内侧加了一圈纯白色兔绒,既贵气又精致,陶南风穿上之后愈发显得脖子修长、身材玲珑有致。   马靠鞍装、人靠衣装,藕荷色缎面衬得陶南风一张小脸精致而粉嫩,看着完全就是个娇小姐。   陶悠羡慕得眼睛都有些发红,悄悄扯了扯母亲的衣角。   冯春娥伸出手想要抚一抚那闪光的缎面,却又有些胆怯地缩回手来,赞叹道:“真是好看,我只在电影里看那些资本家的阔小姐才会穿这样的衣服呢。咱们家南风穿上,真真正正就是一朵富贵花。”   听她这一说,陶守信的笑容僵在脸上。   陶南风的目光锐利:“这是夸奖吗?”   这一回轮到冯春娥脸上的笑容凝固:“南风你……我这当然是夸你。”   陶南风看向父亲:“爸,你听着是什么感觉?”   陶守信眉头紧锁,若有所思。是夸奖吗?明里听着是夸奖,暗里却更像是一种提醒:这件衣服太富贵,陶南风穿着恐怕会被人说成是资本家的阔小姐,对她的名声不好。   刚刚到家不想将时间浪费在不相干的人身上,陶南风没有继续说什么,只低头看一眼袖口镶着的雪白兔毛滚边,微笑道:“爸,好看,谢谢。”   陶守信点了点头:“喜欢就好,你秦叔叔说这是你那个改良版茅草房屋顶大样图的谢礼。”   听到父亲提起自己随信寄走的小图,陶南风嘴角带笑,轻轻“嗯”了一声。父女俩对视一眼,同时笑了起来。   这一刻,陶守信与陶南风之间有一种浓浓的亲情在流转。冯春娥与陶悠仿佛局外人一般,完全插不进去一句话。   冯春娥低下头,说一句:“我去做饭,你们先说说话。”便往厨房而去,叮叮铛铛地忙碌起来。   陶悠则轻手轻脚走到餐厅远远坐下,支愣着耳朵准备听陶守信父女俩说什么。只可惜,陶南风根本没有坐在客厅沙发,而是与陶守信一起进书房,顺手关上门。   “咔!”当那一声轻微的门锁相扣的声音传来,陶悠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情绪,咬牙骂了一句:“什么人呐,防贼似的!”   书房朝南,很大。   两面墙的书柜,柜子里全是书。   一张实木大书桌稳稳立在书房中央,桌面收拾得很整齐,摆放着笔筒、笔架、砚台、绘图工具,还有一本翻开的古籍线装书。   一幅裱好的字挂在墙上,上书两个大大的字:“雅趣”,字体清雅俊逸、力透纸背。   浓浓的墨香、书香弥散整个房间,陶南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啊!回家真好。从小到大,她最爱的地方就是这个书房。如果没人喊吃饭,她能坐在小板凳上看一整天的书。   陶守信坐在桌前,陶南风从墙边挪一个锦墩过来,挨着父亲坐下。自继母进门,父女俩似乎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相对而坐。   没有外人在,陶南风再没压抑内心的情感,轻轻俯下头,将脑袋搁在父亲膝盖,轻轻唤了一声:“爸……”   这一声呼唤,引来陶守信内心柔情无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女儿越来越内向,见到自己就冷着眼、抿着唇,一副“生人勿近”表情,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现在经历漫长的分离之后,那个娇软可爱的南风终于又回来了。   窗外梧桐树叶在寒风中发出瑟瑟之音,陶守信却觉得岁月静好,如在梦中。   半晌,陶守信伸出左手,有节奏地轻轻拍打着女儿的后背。陶南风小时候体弱爱哭,每次睡觉都要吵闹,他曾无数次这样哄她入眠。   陶南风就这样安静地趴在父亲膝上,嘴角渐渐上扬,承欢膝下,这就是天伦之乐。   精神放松下来,陶守信轻声问:“原本该是陶悠去农场,可是她出发前摔断锁骨,你替她去了,心中是不是有怨气?”   陶南风没有隐藏内心真实所想,“嗯”了一声。   “莫要心生埋怨。我们没办法改变别人,只能努力强大自己。你现在农场结识了新朋友,有了新的努力方向,这是好事。”   父亲还是这样,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呢。   想到向北曾对自己说过的话,陶南风第一次明确表达出内心的不满:“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陶守信愣住,拍打女儿后背的手也停了下来。   他思索片刻,长叹一声:“当年你冯姨根正苗红,又是工人阶段,嫁给我这个臭老九,与那些闯进来抄家的小将们直面对抗,豁出命来护住我一书房的书。这个恩,我一直在心里记着。我长期在外出差,你冯姨打理这个家不容易。陶悠心眼虽然有些小,但既然叫了我一声爸,我对她也有一份责任。”   一字一句,透着父亲浓浓的责任感。   陶南风慢慢直起了腰。   目光炯炯,与父亲平视,这个时候陶南风才发现,父亲鬓边已有白发,眼角也有了细纹。父亲今年才四十六岁呢,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   “陶悠摔断锁骨,是她们母女俩自导自演。目的就是要趁您不在家,把我送去农场受苦。您常年出差不在家,并不知道她们母女背后是怎么对我的,嘲笑、讽刺、打击、冷落……难道您就没有怀疑过,我小时候爱笑爱闹,后来为什么话越来越少?”   陶守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霍地站起。   “什么?你说这话,可有什么凭证!”   父亲的目光威严,带着怒火,如果是以前的陶南风,她可能会害怕。可现在陶南风经历过农场权利斗争,早已成长,她没有退缩,勇敢地与父亲目光相对。   “不需要什么凭证,我的话,你信就信,不信就罢!”   女儿的话在陶守信脑海里掀起了惊涛骇浪。原以为继弦冯春娥是个贤惠人,必会善待自己女儿;原以为陶悠是个单纯的好孩子,自己待她一分好她亦会感恩在怀。   谁知道,今日南风告诉自己,这两人表里不一!他看到的贤惠、单纯,只是一种表演,演给他看,让他放心。   她们怎么敢呢?怎么能这样呢?   俗话说得好,我敬你一尺、你敬我一丈。哪怕没有爱,至少还有恩。哪怕没有恩,至少还有义!   南风年幼失母,孤苦无依,自己放心把她交给冯春娥,竟然是错了?   陶守信颓然坐倒,嘴唇微微哆嗦,半天没有说出一个字。   看到父亲大受打击,面如土色,陶南风心中不忍,轻声劝慰道:“她们对我虽然不好,待您倒是真心实意……”   陶守信却是个认真的人,他摇了摇头:“不!你说的话,我信。你是我的孩子,我和你母亲都是正直之人,你不会说谎话。你以前从来不说这些,我以为你是长大了有心事不肯和父亲说,看你在家穿得好、吃得好、学习成绩好,我便以为你受到了很好的照顾。是我失察,我这个父亲,失职。   这些话一定是藏在你心底很久了吧?你以前年纪小、胆子小,现在长大了,勇敢了,才会把这些话说出来。南风,你受委屈了……”   能够被人理解、看到的委屈,那就不算委屈。陶南风眼眶一热,将头埋在父亲膝盖之上,努力控制着那一股陡然而来的泪意。   陶守信低头看着女儿,因为刚洗过头,乌黑的头发披散开来,带着氤氲的水气,这一头浓密乌黑的头发多像徐喜琴啊。   心中又痛又悔又难过,种种情绪夹杂在一起,尽数汇聚成一句话:“南风,爸对不起你。”   生下陶南风的时候,夫妻俩已经年近三十,真是如珍似宝,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娇宠呵护,一天天看她长大,一家三口幸福美满。   天降横祸,喜琴卧病在床,不久就撒手人寰,只留下七岁的陶南风哀哀哭泣。   自己一句重话舍不得说,一根手指头舍不得动的女儿,竟然被继母和继姐磋磨?为了算计送走陶南风,不惜摔断手!   自己千娇万宠的女儿在农场受苦受罪,那一肚子狡诈心思的陶悠却在图书馆清闲自在?想到自己待陶悠如女儿,尊重而关怀;敬重感恩冯春娥,工资收入都交给她管理,陶守信怒不可遏。   ——这两人竟然敢这样对待陶南风!   门外传来细碎的敲门声,冯春娥温柔地提醒:“陶老师,南风,吃饭了。”   听到这个声音,陶守信脸上闪过一丝寒意。待继女不慈、对丈夫不义的虚伪小人,自己竟然被那张柔弱的脸欺骗了八年。   离婚!这个念头第一次从脑海中冒了出来。   老一辈的人传统守礼,对待婚姻的态度极为严肃认真。离婚这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却又被陶守信否定。自己可以不计较旁人的眼光,但未来陶南风总要回来、结婚生子,离婚对她的未来会有影响。   只不过短短一秒钟,陶守信脑中便闪过无数念头。他做人善良、待人以诚,但亦有底线。   陶守信深吸一口气,拍了拍女儿的肩头:“人是铁饭是钢,先吃饭再说。”   陶南风站起身来揉了揉眼睛,灿然一笑:“好,吃饭!”   作者有话说:   我知道大家都想陶教授快点和冯春娥离婚,但老一辈人对待婚姻的态度非常谨慎,请给陶守信一点时间哈~ 第34章 玉扣   陶南风一回来, 冯春娥立马感觉家中气氛变了样儿。   陶守信满心满眼只有这个亲生女儿,把陶悠丢在一边不说,面对冯春娥时神情中还多了一份掩饰不住的冷淡。晚上冯春娥想靠近他, 他却转过身以背脊相对, 一个眼风都不给她。   陶悠也感觉父亲变了。   以前面对陶悠撒娇,陶守信总会宠溺一笑,现在他嘴里喊的是“南风、南风”,从不与她单独相处。更可怕的是……以前陶悠可以随意进出的书房竟然上了锁!   这,这是什么意思?父亲已经开始不信任自己了吗?陶悠彻底地慌了。   可是陶悠不敢当面质问, 她没有这个底气。自己本姓王,十岁才改姓陶, 继父对自己温和、宽厚、宠爱, 这给陶悠一种错觉:继父会永远对自己像父亲一样好。   果然,亲的就是亲的!别看平时装得挺好,现在陶南风上山下乡当知青回来, 父亲就变了。   陶悠咬牙切齿, 却又无可奈何。心中渐渐生出一股妒恨:陶南风这个娇气包, 为什么农场艰苦生活都没有把她折磨死?!   第二天一早起来, 冯春娥笑着要为陶南风准备早餐, 却被陶守信冷淡拒绝:“我带南风出去过早。”   江城早餐之丰富, 全国闻名。   这里曾经是扬子江的重要码头, 码头工人众多, 对早餐的要求便是量多、管饱、便宜。因此江城最有名的便是热干面。   提前用油掸过的面条, 根根筋道不粘, 等有客人来时, 夹起一筷子面条, 加上芝麻酱、萝卜丁、香葱、卤水, 拌一拌便是一碗香气四溢的面条。芝麻酱的香味浓郁,引人食指大动。   拌面,不烫,吃得快;   经油掸过的面条,滑溜爽口;   芝麻酱浓郁、热量高,和面条拌合在一起,非常管饱。早上一大碗热干面吃下来,五、六个小时都不会饿。   1975年还是计划经济,市场管理抓得严,没人敢做小生意,只有国营饭店还在经营早餐。陶守信带着女儿走十几分钟路程,来到经常光顾的早餐店,高声道:“热干面,蛋酒,各两份。”   听到这两样小时候常吃的早餐名,陶南风不由自主地笑了。   蛋酒,讲究的也是一个“快”字。   鸡蛋打散,用滚烫的开水一冲,再加两勺米酒、一勺白糖,便是一份美味的蛋酒。热干面虽好,但是有些干,吃到后来便会觉得噎人。配上一碗蛋酒,甜咸结合,舒爽!   刚坐在简单的小方桌边享受早餐,忽听到一道爽快的声音:“哈!你在这里。”   陶南风听这声音耳熟,抬头一看是陈志路,便起身将他介绍给父亲。这一大早上的,陈志路从江北来到江南,工作态度真是积极。   陡然见到女儿的男性朋友,陶守信下意识地警惕起来。他略带矜持地点了点头,快速扫了陈志路一眼,面色严肃:“你和南风在一个地方上山下乡?这次一起回来有什么打算?”   陈志路性情跳脱,但天生怕老师。一见到一身书卷气、板着面孔的陶守信,往日读书景象涌上心头,吓得站得笔直,陪笑道:“是,我们是同一批江城知青,都在秀峰山农场工作,住的宿舍也挨着,挺熟的。这次回来,是想打听一下磷矿开采的流程和注意事项。”   陶守信听他回答得详细、礼貌,面色稍霁:“坐,先吃点东西。”   趁着陶守信起身取蛋酒,陈志路悄悄在陶南风说:“你爸看着好凶……”   陶南风斜了他一眼,眼中带着一丝警告。   陈志路缩了缩脖子:“不敢不敢。”   他在心里嘀咕,难怪陶南风不爱说话,在知青点威信那么高,一般人根本不敢和她开玩笑,原来是因为有个当教授的厉害爸爸。   三个人安静地吃早餐,耳边来来往往的食客众多,饭店挤得满满当当。   即使现在国家不允许私人做生意,也抵挡不了江城人喜欢在外面过早的习惯。国营饭店做起早餐生意那是热闹非凡,开票的、煮面的、打调料的服务员各司其责。   “面,还是粉?”   “二两还是三两?要不要辣椒油?”   “葱、香菜、酸豆角自己放……”   这样的氛围之中,陈志路熟练地拌着热干面,感叹道:“这才叫生活!农场别的还好,就是早饭只有稀饭咸菜玉米饼,寡淡得很。”   陶南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陶守信听着却心疼不已:“你们在山上平时吃饭怎么办?能不能吃饱?”   陶南风不爱诉苦,在信里对日常起居一带而过,与父亲聊得最多的便是建筑专业、施工方法,陶守信难得遇到女儿的同伴,便认认真真地打听起细节来。   陈志路是个话多的,有问有答,内容充实到位,一来二去的陶守信对他的印象便好了起来。先前看他个子中等,模样一般,穿着件军大衣一幅吊儿郎当的模样,陶守信还有些不满意,现在却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不算,至少口齿伶俐,态度诚恳。   听得越多,陶守信便越心疼。   自家女儿娇生惯养,哪怕冯春娥与陶悠待她不好,但明面上也没让她什么家务活,说句实在话,陶南风冬天洗贴身小衣都得烧壶热水,只要一想到她在农场和伙伴们一起生火、做饭、洗衣服,没有电、没有自来水、洗衣洗澡都是山泉水,大冬天的还要挖土、修路……   陶守信感觉喉咙口堵得慌,低头不语。   陶南风看父亲吃了两口就停了手,知道他这是舍不得自己在农场受苦,清了清嗓子,柔声安慰道:“爸,劳动最光荣嘛,我在农场挺好的,也没吃什么苦头。”   陈志路察言观色,赶紧描补刚才的话:“陶叔叔,陶南风在我们农场可有名了,她现在是基建科的科长,力气又大,谁敢欺负她。您知道吗?陶南风有一个特别响亮的外号:陶三锤……”   陶南风心中一咯噔,坏了!   自己做梦变得力大无穷这事儿,她一直对外声称天生如此,却没想到在这里出现对质的情况。   陶守信抬起头安静地看向陈志路:“陶三锤?”   陈志路手舞足蹈地比划着:“不管是多大的山石,陶南风只需三锤下去就能裂成十几块,我们修路队有了陶南风,进度加快了一倍不止。尤其是炸山之时,她打孔飞快,厉害得很呢。”   陶守信的面色渐渐变得凝重。   陈志路是个人来疯,一早过来看到这里的早餐店人多便准备过来凑个热闹,没想到遇到陶南风父女俩,再说了一会话,这兴奋劲儿便控制不住,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陶南风的传说。   一拳头下去砸烂办公桌,争取来十个公分和一口铁锅;   力拔千斤,暴风雨里扛着个半人高的大包裹走到办公室;   和黄兴武打赌,带着知青们砸山石开槽做基础,二十几天就完成砖瓦房的建造;   两拳头下去,焦场长废掉一条胳膊下了台……   听到后来,陶守信眼圈越来越红,放下筷子疾步走出饭店,站在马路边什么话也没有说。   江城冬天冷,路边的梧桐树叶子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树梢顶端还挂着几片。此刻陶守信的心仿佛就是那梧桐枯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陈志路惶然四顾,呆呆地看着陶守信的背影:“我,我说错话了吗?”   陶南风“哼!”了一声,跟着走了出去,安静地站在父亲身边,等待着父亲询问。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不管父亲信不信,不管这事情是否荒诞,总归是要向父亲交代清楚的。   “我……”   一个字没有说完,陶守信伸出右手放在女儿肩头轻轻拍了拍,声音颤抖:“南风,你受苦了。”   陶南风原以为父亲会质疑自己为什么力气会变大,以为父亲会生气自己有事瞒着他,没想到父亲关注的点根本不在那里,而是自己吃的苦头。   为什么要砸烂办公桌?不就是因为罗宣主任克扣知青补助,要给自己一顿“杀威棒”么?   为什么会扛大包裹顶着风雨撤退?不就是因为农场那茅草屋质量不行?   为什么要带着大家盖砖瓦房,不就是因为黄兴武这个基建科科长不干人事?   为什么打焦亮?不就是因为他看自己长得漂亮想要欺负人?   哪里是什么勇敢、无畏,不过是因为没有办法。   面对困难怎么办?掉眼泪吗?放弃吗?如果都不行,那就只能咬着牙向前!   陶南风一颗惶恐的心终于安定下来,她将颈脖间的红绳拉出来,亮出那枚碧绿通透的玉扣。   “爸,我去农场时把妈妈这个玉扣带在了身上。也许是妈妈在天之灵保佑我吧,我的身体慢慢变得健壮,力气也大了许多。您放心,我刚去农场的时候是吃了点苦,不过现在都好起来了。农场领导换了一批,我们大家齐心协力一定会把农场建设得更好。”   看着眼前熟悉的玉扣,陶守信一颗心柔软得一塌糊涂。   南风今年十八岁,真的是长大了。力气大、身体健壮是好事,不管是因为什么,这都是好事。幸好、幸好,幸好她戴着这个玉扣,喜琴曾经和自己说过的那个传说或许是真的。   清晨,路边空荡荡的,热闹的人群都在早餐店里。   陶守信点点头,示意女儿把玉扣收好,他的声音变得很轻,近乎耳语。   “这玉扣是你母亲留下来的,据说是她们家族最昂贵的一件物品。以前破四旧的时候我交了不少东西上去,可是这一枚玉扣由你外祖母传下来,你母亲自小佩戴,我一直藏得严严实实,就怕被人抄了去。”   他顿了顿,“这玉扣有个名字——绝处逢生。”   陶南风听到这个名字,瞬间便明白过来,原来如此!   按照书中所言,自己走的便是一条绝路。但因为戴着这个玉扣,硬生生走出了一条生路来。   可不正是绝处逢生?   父女俩目光相对,同时伸出一根手指比在唇边。   ——噤声。   子不语怪力乱神,眼下风声紧,迷信、投机倒把都能入刑,这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不能让其他人知晓。   陈志路一只手捧着面碗,一只手端着装蛋酒的茶碗,站在门口喊:“不能浪费,你们快回来吃早饭呐……”   陶守信与陶南风同时抿嘴一笑,并肩返回饭店。   吃过饭,陶南风与陈志路一起往化肥厂而去,陶守信独自返家。   陶悠现在图书馆上班,也跟着放寒假,悠哉哉坐在沙发吃苹果。见父亲回来便殷勤起身,问:“南风呢?她怎么没一起回来?”   陶守信盯着她看了半天,一直看得陶悠心头发毛:“爸,你怎么了?”   种种往事浮现在陶守信的脑海。   第一次见到陶悠时她还只是个瘦弱的小女孩。年龄只比南风大几个月,态度却卑微而可怜,只不过送她一颗糖,那双大眼睛便闪着晶晶亮的光,仿佛一生都没有尝过甜味。   恻隐之心让陶守信待她格外宽容,主动带她改了姓,牵着她的手上学,教她学书法,用父爱呵护她这颗受过伤的心,慢慢让她建立自信。   可是谁能知道,农夫与蛇的故事会在自己家里上演呢?   陶守信缓缓坐下,目光冷静:“南风这次回来是公差,顺便探亲,今天和同事一起出去办事去。”   陶悠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哦、哦。”   她脑子里在转着,还真是公差?她一个小知青,能够有什么机会出差?真是奇怪!难道陶南风去当知青还当出光明前途来了?   陶守信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提高音量:“南风不是被遣返,而是公差,你听清楚了没? ”   小小年纪,一肚子歪心思!   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她那双眼珠子转得太灵活,她每一句看似无心的话却总在误导旁人?   自己当她是个孩子,童言无忌。可是她却披着柔弱单纯的外皮,可劲地欺负着陶南风。在自己面前装作姐妹情深,可在老师、同学、邻居面前却肆意批评陶南风,说她娇气、冷血、资本家臭小姐,这是一个孩子做的事、说的话吗?   恐怕她骨子里还是像她那个家暴、酗酒的亲生父亲吧?半分陶家的风骨都没有!   只要一想到南风受的罪,陶守信便心如刀绞。南风在农场劳动,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但至少应该清理家中烂事,不能再让她坏了南风的名声。   陶悠看父亲这反应不对,忙端正态度:“听到了。”   陶守信现在确认女儿有玉扣守护,再没有顾忌。   “当初知青办和就业办的人找上门来,建议陶家姐妹一个上山下乡,一个留校工作,我给了你机会选择。若是你不愿意下乡,我也不会强求,是也不是?”   陶悠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会旧事重提,心中一阵发慌。   “是,是啊。我当时想着妹妹身体弱,不容易适应农村生活,所以主动报名上山下乡。我小时候在农村长大,农活也是干过的,到底我吃的苦头比她多,又是姐姐,当知青应该我去。”   陶守信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你嘴上说得漂亮,可事实上是你在出发前受伤,南风替你去了。”   陶悠越听越紧张,忙诚惶诚恐地站起来:“爸,我知道妹妹吃了苦,可是……摔断手我也不想的,对不起!”   冯春娥听着不对劲,赶紧从屋里走出来打圆场。   “陶老师,你也别怪陶悠,当初那个情况我们也是没办法。我就是个工人,没什么见识,也不知道可以推迟出发日期等你回来再处理,唉!怪我、怪我!”   陶守信面沉如水,眼中带着深深的失望。   “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待你们怎么样,你们扪心自问一下。虽说陶悠本姓王,但我把她当作自己的女儿,从来不曾让她受过半点委屈。”   冯春娥一听,顿感不妙,眼泪扑簌簌往下落。   “陶老师你说这话,是挖我的心啊。难道我对南风就不是像自己女儿一样?每天饭菜做得周周到到,床上用品一周一换、衣裳天天手洗,遇到做新衣服都是先紧着南风,陶悠是姐姐,穿的却是南风的旧衣服,你还要我怎么样呢?”   陶守信摆了摆手,不愿意听她继续表功。   如果要邀功,难道他陶守信做的还不够吗?   每个月五十六块钱的工资尽数交给冯春娥管理,只要自己出差回来给女儿带礼物,南风有的,陶悠一样不少。冯春娥的乡下穷亲戚上门打秋风,他都会另外拿钱出来。   做人凭本心。这些事在陶守信看来,都是责任所在不值得挂在嘴边。   “有三件事,我要问个清楚。第一件,明明我已经托人和知青办打过招呼,让陶悠到江城附近的荆县红旗大队插队,那里距家近,方便照顾,为什么你们要主动换到千里之外、最艰苦的秀峰山农场?   第二件,陶悠受伤,明明可以找知青办说明情况,稍后等第二批次前往,为什么你非要逼着南风顶替?   第三件,南风离家千里前往秀峰山农场,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不派人来告知我?我虽参与封闭设计,但并不是与外界完全不通消息。   我自问待你们不薄,可是你们呢?你们回报我的是什么!明知道南风身体弱,却让她长途跋涉去那个海拔一千多米的高山农场。   为什么?你们回答我!”   陶守信越说声音越大,一字一句重重砸在陶悠和冯春娥的身上,直如晴天霹雳一般。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逆鳞   面对陶守信的雷霆之火, 陶悠与冯春娥根本不知道如何应对。   这本就是陶悠与冯春娥设的一个局,把陶南风弄到农场受苦,最好永远不要回来, 只有这样, 陶守信才会永远属于她们俩。   可是这能老实说出来吗?绝对不能啊。   冯春娥的第一段婚姻很不幸,从农村嫁到城市,原以为能够改变命运,没想到丈夫酗酒成性,嫌弃她生的是个女儿动不动就把她打得头破血流。她抱着女儿惶惶不可终日, 只觉得前途一片黑暗。   好不容易那死鬼丈夫酒后跌进水缸淹死,她顶职进厂当了工人, 可工作又累又脏, 公婆时不时上门要钱、打骂,身边人都说她个克夫的苦命相。   直到经人介绍嫁给陶守信,冯春娥的日子才渐渐好了起来。丈夫心地善良、待女儿真心实意、继女乖巧懂事, 没有公婆、穷亲戚, 这样日子以前连做梦都不敢想!   想到这里, 冯春娥伸出手想要攀住陶守信的胳膊, 却被他避让开, 冯春娥面皮一阵抽搐, 心中又痛又悔。   明明现在比过去好了千倍、百倍, 丈夫儒雅温柔, 三室一厅宽敞明亮, 教授夫人走出去人人羡慕, 可为什么还是不知足?为什么就是容不得陶南风?   世上难买后悔药, 冯春娥边哭边解释。   “陶悠这孩子向来心大, 她政治要求上进, 非要到艰苦农场锻炼自我,我这个当妈妈的不敢拖她后腿,所以由着她把知青分配的地方给改了。我也没有想到后来会换了南风去,天地良心,我们不是存心要害南风的啊!   后来,陶悠摔断了手,我也不知道可以晚一点再去啊,眼前能够依靠的人只有南风,就只有央求她去。多谢南风理解,顶替了陶悠的名额去农场,但是我心里有愧!   我……我怕你怪我,不敢告诉你。瞒着你,这是我的错,我的错!等南风回来我给她磕头,求她原谅,好不好?”   说到后来,冯春娥上气不接下气,面色煞白,眼看着站都站不稳了。   陶悠慌忙扶住母亲,也哭了起来。   “爸,从我十岁走进这个家门,您在我手心里放上一颗水果糖,我就认定你是我的父亲,会一辈子孝敬您、照顾您,我没有故意害南风,我怎么可能害南风呢?她是我最亲爱的妹妹,手足情深、一起上学一起写作业的妹妹啊。”   陶守信心中已经有了计较,根本听不进去这些漂亮的话语。   陶守信是个正直刚硬的人。   在陶南风看过的那本书里,陶守信收到女儿去世的消息,自责懊悔,一夜白头,坚决不再与陶悠、冯春娥来往,独自搬离教授楼,一个个孤零零找了间宿舍住下。若不是因为冯春娥又哭又闹纠缠不休,他恐怕早就与她离婚。   “我不听你们怎么说,我只看你们是怎么做!你们不要哭,该哭的人是我和南风。你们也不需要解释,我和南风都不是傻子。   说什么政治要求上进!为什么我在家的时候陶悠半个字不提?我找关系确定下乡地点的时候陶悠不说,偏要等我离家才跑去修改到邻省的秀峰山农场?   说什么不知道摔断了手可以晚一点再去!你和知青办的刘主任私下里商量的时候可是什么都一清二楚!   你们就是算计我的南风善良、老实、肯吃亏,你们就是想趁着我不在家偷偷把她赶出去!你们连我唯一的血脉都容不下,还想落个好名声……我呸!蛇蝎心肠!”   陶守信字字似刀,直指核心,锋利无比。   最后啐的那一口,冯春娥与陶悠脸皮一抽一抽地生疼。   从来没有被人如此鞭打过灵魂,从来没有被诛过心!这种感觉,就仿佛自己被剥得一干二净,捆绑在高台之上,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审判。   臭鸡蛋、烂番茄、破鞋子、唾沫……腌臜的东西尽数砸过来,让人无地自容。   舒服日子过惯了,冯春娥与陶悠完全没有想到会有被揭穿的一刻。她们错看了陶守信,以为他是个温和、无争之人,哪怕知道她们犯了错也会包容、妥协。   陶守信并不是蠢人,他思想清晰、思维敏锐、见多识广,他只是太过善良。   只要一想到女儿在农场所受的苦,只要一想到女儿在家中所受的冷暴力,他便怒不可遏。连礼义廉耻都不要的人,也配和自己生活在一起?   “陶悠本不是我的亲生女儿,把你养到十八岁,供你读书、安排好的工作,我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南风既然回家了,那陶悠就搬出去住。南风在农场受了一年半的苦,陶悠也别想在家里享福!”   读书人认死理,陶守信一旦绝情起来,那便是六亲不认。   “冯春娥同志,你现在学校印刷厂工作,有工资、退休金,养活自己没有问题。你如果愿意在这个屋里住着,我不反对;如果想跟陶悠一起生活,我也同意。”   听到这里,冯春娥与陶悠都傻了眼。   冯春娥扑通一声便跪倒在陶守信脚边,哀求道:“不不不,我不出去,我就在这里住着,您工作忙,又不会做饭,我要侍候您一辈子。”   陶悠也跟着跪倒,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爸,爸!我也不走,我就在这里陪着您,您就是我的亲爸!”   陶守信态度坚决,不为所动:“冯春娥你当年护我书籍有恩,我允你在这里继续居住。但陶悠以怨报德,我一分钟都不愿意看到她!让她搬出去,改回本姓,我不认她这个女儿。   我没有追究她故意换到艰苦农场、假意摔断骨头逃避上山下乡的责任,已经是仁之义尽,九年时光,我错疼了她一场!”   “不不不,爸,求求你,我不改姓,我不改姓,你就是我的爸爸,我只认您这一个爸爸……”陶悠一听让她改姓,吓得魂飞魄散,哭得声嘶力竭,苦苦哀求。   冯春娥见大势已去,只得认命,一边偷瞄陶守信的脸色一边说话。   “陶老师,让陶悠搬出去可以,毕竟她也已经十八、九,总是要嫁人的。可是改姓……您就当可怜可怜这苦命的孩子,先放一放吧。   当年她到您身边的时候,身上就没一块好皮,被她亲爸打得连话都不敢说,好不容易您给了她一份安稳生活,她姓了八年的陶,何必再去改?又有什么理由改?求求您大人大量,就饶了她这一回吧。”   或许是陶悠太在乎这个“陶”姓,再不敢央求留在家中,瘫坐在地上,一边哽咽一边喃喃自语。   “我搬,我马上搬。可是我不改姓!我就姓陶,一辈子都姓陶。”   冯春娥还想再说什么,但抬眼看着陶守信的脸,那张让她痴迷、崇拜、敬仰的脸此刻散发着凛冽之威。想起往事种种,她肩膀垮塌,整个人精气神似乎全被夺走,再也没有力气争执。   一步错、步步错。   触及陶守信的逆鳞,就得承受他的怒火。   冯春娥与陶悠感觉天塌了半边,陶悠哭哭啼啼地整理个人物品开始搬家。冯春娥打叠起精神打算等陶南风回家之后再放低姿态哀求一番,努力挽回丈夫的心。   陶南风对此丝毫不知情,与陈志路跑了一整天,也学习到了很多。   那个年代是计划经济,做什么都统购统销,拼人情、讲关系,陈志路的父亲陈大榆是江城市化肥厂采购科科长,认识的人不少,小儿子有志向,当知青当上了采矿科副科长,陈父老怀大慰,亲自指点。   “你们是磷矿开采部门,那可是肥水最足的地方。我们国家现在正是农业大生产的时代,对氮肥、磷肥、钾肥的需求极大,可是化肥厂少、化肥产量低,因此化肥厂建一个火一个。每年到了春耕时节,化肥厂不知道要接待多少上门的采购员。   可是同样的,化肥厂也愁原材料啊。你们附近的磷肥厂只要知道秀峰山农场有大量磷矿,马上就会主动上门,根本不用你出去跑。你们要做的,就是守住本心。磷矿是国家的,绝不能变成私人财产。赚钱可以,但是得合法、合规、合流程。   前不久枪毙了一个巨贪,不就是农村信用社的领导?一个人贪污了五万块,都花光了、花光了!你将来要面对那么多求上门的采购员,怎么应对?这都是学问呐。”   刚刚知道向北办了采矿许可证的时候,陈志路一心以为从此就能卖矿赚钱。等到路通之后才慢慢了解到,计划经济体制下所有矿产都是国家资源,不允许私自买卖,顿时就有点蔫巴。   他这次回来就是请教父辈们,到底怎样才能让农场快点发财致富。   陈大榆一边摇头一边笑:“你呀你呀,读书的时候就只想着赚钱,现在当了知青还是这样。难道当我的儿子,我让你亏过嘴?真不知道你这爱财如命、见钱眼开的毛病是跟哪个学的。”   陈志路神秘地冲他爹眨了眨眼睛:“跟我妈学的。”   陈大榆笑得更畅快了:“你妈?一般人还真不是她对手。来来来,我告诉你,怎么让开采部门肥起来。”   说罢,陈大榆科长揪着小陈副科长,手把手教他怎么报计划、要指标,如何与工业厅、计划部门打交道,怎么接待上门买矿的化肥厂采购员……   陈志路越听眼睛越亮,瞬间对父亲十二分地崇拜起来。   这就是经验!秘不外传的宝贵经验。   陈大榆见到漂亮沉静的陶南风十分喜欢,听说是教授的女儿更是稀罕得不行,恨不得按住小儿子的脑袋逼他立马上把她娶进家门。   只可惜,陈志路根本没有开窍,梗着个脖子说:“她是我妹妹!她力气大得很,我打不过她。”   陈大榆气得直跺脚,但儿女自有儿女福,向来开明的陈科长没有再强求。   熟人托熟人,一点一点的关系网铺开,终于与湘省省城工业厅、计划部门都牵上线。   陈志路很有大哥风范,丢下一句“坐火车太辛苦,你一个姑娘家在外面跑也不方便,我一个人去就行,你在家等消息。”送陶南风到江城建筑大学门口便回去了。   晚上六点半,路灯亮了起来。   陶南风刚走在门口,黑暗里突然窜出一个人,一把将她拉住。   这人眉目清秀、满面泪痕,是陶悠。   “南风,我一直把你当作亲妹妹,你劝劝爸爸,让他原谅我吧?我不奢求搬回来,只求能够让我三不五时回来看望看望爸妈。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在那个关键的时候摔断手,让我替我上山下乡当知青。我不该这么长时间连封信也不给你写,上班赚钱了也不给你寄点钱,我知道错了,你原谅我吧!”   如果她这样的恶行还能够得到原谅,那这世间哪有天理?陶南风冷着脸一把甩开她的手,侧身而过。   一进家门便见到冯春娥“扑通”一声跪下,伸手一把抱住她小腿。   “南风,你可回来了。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存私心让你替陶悠当知青,更不应该隐瞒你去农场的消息,我给你磕头,我给你下跪,求你可怜可怜我,劝劝你爸不要生我的气,我对你、对这个家是掏心掏肺地好啊……”   这两个人怎么突然一起认起错来了?陶南风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陶守信从书房闻声而出,将陶南风拉开,护在身后:“你要做什么?”   冯春娥眼泪像不要钱一样纷纷而落,面色苍白而憔悴:“陶老师,我给南风道歉,求她原谅我。是不是只要南风原谅我,我们就能回到从前?咱们这个家建起来不容易,不能轻易毁了啊……”   屋外陶悠被陶南风一巴掌推开,差点摔倒,吓得一颗心突突地跳:果然是去了乡下,连人都变得粗野起来。   她听到屋里的动静,站在院子里掉眼泪,故意提高音量。   “南风,你要是气不过,打我、骂我都行,别让爸爸和妈妈离心离德啊。爸妈都经历过失去亲人的痛苦,结婚八年没有红过脸,左邻右舍谁不羡慕他们俩感情好?你……你一年半才回来一趟,不要让爸妈为你难过伤心啊。”   这一家人动静太大,引来左邻右舍从屋里走出来,都开始劝架。   “一家人哪有隔夜仇?有事好好说嘛。”   “南风以前挺老实一个孩子,怎么一回来就搞得家里鸡飞狗跳的!”   “就算是替了陶悠去上山下乡,也不至于这么记恨吧?”   “冯春娥好歹也是南风的长辈,跪在地上哭成那样……真的是可怜哦。南风你就大人大量,原谅她吧。”   邻居们的议论传到耳朵里,陶南风嘴角噙着一丝冷笑。   原谅?怎么可能原谅。   冯春娥洗衣做饭、端茶倒水、当着父亲和邻居的面各种嘘寒问暖,人人夸赞是个贤惠人,一点错处都挑不出来。   可是在陶南风去世之后,她迫不及待处理所有遗物;父亲提出离婚,她寻死觅活逢人便哭各种道德绑架;陶守信不堪其扰搬出去单住,她到处散播谣言说他有了外心;父亲死后,她与陶悠立马变卖书房里的古籍字画文玩玉器,其中便包括那一个玉扣“绝处逢生”。   第一任婚姻,冯春娥由农村跳到城市;第二任婚姻,她由工人变为教授夫人,继承了一大笔遗产。   人前一套、人后一套,扮演弱者获得好处,这个女人心机深得很。   如果不是因为她是父亲的枕边人、合法妻子,陶南风根本不愿意再与她多说一个字、多给一个眼风。   陶南风弯下腰,与冯春娥目光相对,轻声道:“我若可怜你,那谁来可怜那个在农场丢掉性命的陶南风?”   对上陶南风那双清冷漂亮、酷似陶守信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冯春娥后背一阵发凉,说话不自觉地结巴起来:“什,什么丢掉性命?你不是好好地活着!”   书中字字句句涌上心头,陶南风心中涌上一股淡淡的凄怆感。   她直起腰转过头,看向院子门口的那棵梧桐树。梧桐枝干上的棕色树皮有些脱落,露出斑驳的色彩,枯黄的树叶在风中打个旋儿。   如果冯春娥和陶悠这样的小人都能够成为书中主角,那这本书的作者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既然老天让自己侥幸活了下来,那怎么也得讨回一份公道!   “你千万别哭,原本该哭的人是我,是我父亲!   你们多聪明,多会算计啊。先故意换个最艰苦的去处,再假意摔断手,把柔弱的我送得远远的,最好是死在异乡,这样我父亲、我父亲的资源、我们家的房子和家具就都是你们的,是不是?”   陶南风这番话一说,众人都惊呆了。   这世间真有这么恶毒的人?如果是真的……不赶走难道留着过年吗?   听到女儿的话,陶守信的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在农场丢掉性命?怎么会?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玉扣的名字——绝处逢生。   会不会有一种可能,如果女儿没有佩戴这个玉扣,没有拥有神奇的力量,她会孤零零死在远方?   一想到这里,陶守信不寒而栗。   这一刹那,他的心肠硬了起来,坚定地对冯春娥说:“我们离婚吧!”   陶教授是个简单的人。   原本按照他的想法,家事就在家里处理,不必广而告之,更不必拉上一群看客,平白给旁人增添茶余饭后的谈资。   可是现在,既然冯春娥与陶悠愿意把事情闹大,那自己何必太在乎尊严与脸面?   “我们离婚吧!”这五个字一说出口,陶守信忽然觉得禁锢在自己身上的枷锁解开,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第二段婚姻是形式所迫,并非爱情。   但在陶守信心目之中,即使没有爱,也有责任。冯春娥有一段不幸的婚姻,又被人骂克夫,在厂里的日子过得很不好。当时领导把她介绍给自己的时候,他真没看中。   还没来得及拒绝,她便扑通跪在自己面前:“求求你可怜可怜我,给我和女儿一条生路吧!我如果不在城里找个人结婚,我女儿就得送回乡下,我舍不下她啊……”   陶守信也是有女儿的人,陶悠与南风同岁,看着却像根豆芽菜一样,瘦弱、小脸蜡黄。这一刻他动了恻隐之心,反正他也必须得按照组织要求娶一个工人,那就帮助眼前这对可怜的母女吧。   他记得很清楚,当自己同意结婚时,冯春娥又哭又笑,不住嘴地向自己承诺:“您放心,我一定把家里的事情做得好好的,不让您操半点心。我一定会细心照顾好南风,把她当公主一样地侍候着。”   自己当时还有些过意不去,温声安慰:“不用这么拘束,你以后是南风的继母,和对陶悠一样关心爱护就好。”   原本陶守信想着,娶一个受过苦的女人,她会更懂得珍惜。以心换心,只要自己对陶悠好,她也会真心实意地对待南风。   谁知道,她竟然差点害死了南风!   陶守信看着自己的女儿,她面色也有些苍白,但却抿着唇一句话不说。在这么一个会装可怜的人面前,女儿善良清高的性格难免会吃亏。   不能再让女儿受委屈。   陶守信此刻头脑无比清醒,沉声道:“冯春娥,你不要吵、不要闹,我不会再与你这样的女人一起生活。”   先前在院子外面哭泣的陶悠听着邻居们的议论,心中暗爽。树长一层皮,人活一张脸,你陶南风难道是活在真空里的人么?还不是得要脸。如果坏了名声,我看你将来怎么在校园里行走。   陶悠以为自己和母亲双管齐下,装可怜、扮弱者,陶守信与陶南风这样清高的人,一定会心软、退让。哪怕再生气、再不满,面对群众的力量他们也得掂量掂量,放弃尖锐对抗,选择温和的妥协。   哪料到事情的走向完全出乎意料。   离婚?陶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尖叫着跑进屋,大声道:“不,不能离婚!你是我的爸爸,谁也不能取代的爸爸!”   冯春娥也吓得眼泪都不敢流,慌忙求饶:“陶老师,求求您,不能离婚啊。离了婚,我们的名声还要不要?南风的名声要不要?传出去,你让孩子们怎么工作、结婚?”   陶南风微微一笑,一双眸子却冷若冰霜。   “有所得必有所失,这个道理我懂。你们不要脸,我也不怕丢脸!名声与公正相比,不值一提。   这么多年来你们母女俩做过那么多恶心事,一件件、一桩桩我都会给你说清楚,让旁人来评评理,这个婚到底应不应该离!”   看热闹的邻居这个时候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叫道:“快去把妇女主任、工会主席叫来,陶家出事了,出大事了!” 第36章 逆鳞   正值寒假期间, 江城建筑大学有些领导都回老家过年,最后来了党委副书记、工会主席、妇女主任三位出面调解。   领导们觉得非常棘手。   如果只是简单的感情破裂,领导们肯定会板着脸批评陶守信, 用婚姻的责任感来压制他。可是现在却扯到旧事, 群众极为愤慨,这就有些难搞了。   继母不慈、陶悠不善,精神虐待陶南风,这个事情过去太久,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陶南风现在身体、精神状况良好,暂且可以先放在一边。   可是陶悠故意摔断手逃避上山下乡, 这件事却必须高度重视!说严重一点, 这是思想反动,对抗主席号召,这样的人如果还留在高校队伍, 岂不是姑息养奸?   于是, 不管冯春娥与陶悠如何哭闹恳求, 领导们没处理陶守信的离婚诉求, 先把陶悠拎出来批判了一番。   “不管你是有意摔断手、还是无意摔断手, 最终欺骗陶南风顶替上山下乡是事实, 你先写一份深刻的检讨, 我们党委会讨论之后再来决定对你的处分。”   陶悠浑身如筛糠一般颤抖起来, 怎么会这样呢?   陶南风与陶守信向来好说话、肯吃亏, 从不在外人面前说家里的事情。就是因为笃定这一点, 她才敢如此阴阳怪气地欺负人。   没想到一年半不见, 陶南风完全变了个样子。陶守信也拉下脸, 半点亲情都不顾及, 他……他这是不打算原谅自己了吗?   这事如果细究下来,恐怕连图书馆的工作都保不住!   冯春娥现在也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如果陶守信一定要和她离婚怎么办呢?   她是作为教授家属才分到学校印刷厂工作,清闲、收入稳定,如果离婚她该何去何从?学校会不会把她的工作收回去?难道回乡下吗?势利刻薄的哥嫂哪里能容得下她!   直到此刻,冯春娥与陶悠才真正后悔,跪倒在陶南风、陶守信面前,磕头求饶,从心底流下悔恨的泪水。   善良的人也有底线,冯春娥与陶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触及这条底线。终于陶南风与陶守信不再容忍,那愤怒似火焰,将一切小伎俩烧得一干二净。   一直折腾到晚上十点多,陶家才安静下来。   陶守信递给陶南风一杯热牛奶,眼中满是疼爱与愧疚:“对不起,是我治家不严,让你受委屈了。”   陶南风摇了摇头,接过牛奶一饮而尽:“我没事。”   陶守信道:“现在我提出了离婚,但真要办下来手续很繁琐。我们单位开证明,冯春娥单位开证明,冯春娥的亲戚那边恐怕还会来纠缠,再加上马上就要过年,民政部门休假,真正摆脱她们估计还需要一段时间。   你难得回来过年,却让你遇到这么糟心的事,我这心里……唉!”   陶南风安慰父亲:“没事的,爸。我在农场的时候就想过,这次回来一定要揭穿她们母女俩的真面目,让她们不再祸害您,我不怕麻烦,也不怕丢脸。”   陶守信坐在她身边,轻声道:“我提出离婚有理有据,冯春娥与陶悠罪有应得,可是真正要离婚,过程却有可能很艰难,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陶南风第一次听父亲如此理性地分析,便问:“为什么?”   陶守信苦笑摇头。   “一个女人、尤其是有过一段婚姻的女人,在这个世上立足极其困难。冯春娥如果和我离婚,印刷厂的工作还能不能保住?乡下几个穷亲戚还会不会尊重她?她和陶悠被人指指点点怎么生活?   离婚,她会失去很多很多,所以她不肯。若将她逼到绝路,恐怕她什么都做得出来。真到那个时候,我难辞其咎啊。”   陶南风听明白了:“哦,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就是这个理儿?除非给她足够的保障,或者您没有了价值,冯春娥才会离婚吧?”   陶守信点点头:“是的,等你回农场了,我也没有后顾之忧,到时候再来和冯春娥谈判吧。必要的时候,我可以放弃一些利益,只求摆脱这个心肠歹毒的女人。   在办理离婚手续之前,我一分钟也不愿意与这样的人共处一室。好在领导都支持我们暂时分居,另外安排了一个空宿舍,明天就让她们先搬出去。”   陶南风的眼睛里闪着亮光:“好,远离小人保平安。”   父女俩相视一笑,陶守信摸摸女儿的头顶,心疼地说:“先睡吧,你今天累了一天。”   另一边,冯春娥母女正躺在卧室小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陶南风一改往日清高,言语犀利尖锐,句句在理。陶守信也不再为了一团和气而选择隐忍,态度冷硬坚定。   她们往日最擅长的招数——装可怜碰到了铁板一块。   邻居们听完陶南风的指控,议论声阵阵,句句都在指责她们。   “陶南风说得对呀,如果陶悠真的内疚、冯春娥真是慈母,为什么陶南风在农场那么久连一封信、一尺布都没寄过?”   “听说还把陶南风写回家的信都藏起来,不敢给陶教授看,肯定是心中有鬼,这是什么东西?”   “以前我以为冯春娥是个贤惠人,没想到背地里是这么个蛇蝎女人!完全是恶毒后妈!”   “冯春娥总是找我诉苦说后妈不好当,怎么侍候都不能让这个小公主满意,我当时还附和了几句,现在想想真是后悔。南风小时候多可爱,见人就笑,叔叔阿姨喊得甜得不得了。后来不爱笑、不爱说话,肯定是小孩子被欺负了没地方诉苦才变得内向的嘛……”   “陶悠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陶教授对她多好,不仅带她改了姓,还给她找工作,手把手教她练字,她竟然不知道感恩,故意算计陶南风。”   “陶悠还想找我当她的入党介绍人呢,真是晦气!”   “入党?想都不要想!陶悠能进图书馆工作那都是陶教授的面子,现在看清楚了她的真面目,我恨不得把她赶出学校。”   “故意摔断手逃避上山下乡?回头我们就组织党委会,好好讨论一下这件事。这么恶劣的行为如果不在档案上记下一笔,真当组织是形同虚设!”   这一晚,在这栋教授楼里,冯春娥与陶悠被淹没在群众的讨伐之中。   悔不当初!   怎么就猪油蒙了心非要算计陶南风呢?陶悠上山下乡去荆县当知青不辛苦,每年都能探亲回来。到时候陶守信与陶南风都领陶悠的情,一家人和和气气多好!   冯春娥也是苦日子出身,做饭洗衣对她来说并不艰难,就对陶南风好一点点,少说几句戳心窝子的话,哄着骗着把她嫁出去不就安生了?干嘛要看她不顺眼,总嫌她在家里碍事呢?   现在里外不是人,陶守信憎恨、群众反感、美满的生活眼看着要划上句号,冯春娥和陶悠心慌意乱。   现在冯春娥不敢再有多余的想法,只要不办离婚手续,什么都可以答应。第二天她乖乖地拖着行李,和陶悠一起搬到单身宿舍。   陶悠诚恳认错,写了万字检讨,可等来的还是图书馆党委书记的严厉批评。入党是彻底没戏了,工作能不能保住还得等寒假结束之后党委会的决议。   冯春娥和陶悠现在走出去后背总有人指指点点,居住条件、工资收入急剧下降,这样的结果,冯春娥与陶悠万万没有想到。   陶南风跟着父亲单独生活,虽然没有人做饭、收拾屋子,但胜在安静自在。   简单舒适的卧室、种满花草的小院子、洒满冬日阳光的大书房,父女俩在书房一起看书、讨论专业问题,往食堂吃饭、到附近闲逛,陶南风觉得这才是自己想要的“家”,日子过得逍遥愉快。   1975年的除夕,在一片鞭炮声中热热闹闹地到达。   陶南风与陶守信都不擅厨艺,平时吃食堂。除夕夜学校食堂歇了业,幸好有老友送来几个热菜,再加上提前买好的卤菜、一碟花生米,也算有了年夜饭的模样。   陶守信从书柜里拿出一瓶红酒、三个高脚玻璃杯,将一直珍藏的一家三口合影摆在饭桌上,对着照片里笑靥如花的徐喜琴,陶守信轻声道:“喜琴,我们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过年了。”   徐喜琴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地主家庭出身,在这个年代成分不好。陶守信被领导勒令与徐喜琴划清界限,不得不将这份思念藏起来。   陶南风心中温暖,将一杯红酒放在照片之前。六个菜、三杯酒、一张照片,陶南风与父亲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室雅何需大,花香不在多。   陶南风夜里做了一个梦。   梦中还是那个白茫茫的世界,金光闪闪的大书就在眼前,耳边有一个温柔的女声响起:“邪祟散,日月明。此心如皎月,绝处可逢生。”   纸张无风自动,翻过一页便消失一页,直到最后的封面。眼看着《七零之我是主角》那几个大字陡然消失,整本世界突然显露出原本的模样。   青山绿水、房屋道路……平凡世界。   阳光洒下,温暖渐生。   陶南风从梦中醒来,拿起胸前挂着的玉扣,眼中有泪花闪动。梦中那个声音,是母亲。   那本书已经消失,这说明自己和父亲的命运已经得到改变。过往如云烟,未来的一切,将由自己双手创造。   高高兴兴过完年,陶南风即将返回农场。虽然舍不得父亲一个人在江城,但不得不面对分离。   正月初十,寒风凛冽。   一大早开门,迎面就是一阵冷风,陶南风缩了缩脖子。   陶守信帮她套上厚实的红围巾,细细嘱咐着:“到了那边要好好爱护自己,每周记得给我写信。我帮你们做的农场规划如果有什么问题一定要及时反馈。另外,有两件事一定要记住。   第一件,环境保护。秀峰山风景秀美,水质清甜、植被丰富,这是大自然给你们的礼物,要好好保护。磷矿开采虽然能够给农场带来效益,但资源开采要有节制,每年开挖多少、投入多少人力物力都要提前做好谋划,千万不要以破坏当地环境为代价。   第二件,教育先行。再穷不能穷教育,农场有了钱第一件事就是搞好教育。农场不仅要有小学、初中、高中,未来还应进行职业培训,人才是发展的核心要素呢。”   这一番话理念超前、发人深省,陶南风听得连连点头。   陶悠最近心烦意乱,一大早到教授楼这边转悠。听到陶守信在说话,陶悠慢吞吞吐走过来,往墙根啐了一口唾沫,嘴里冷笑着:“呸呸呸!送瘟神。一回来就撺掇着爸妈离婚,真是个好女儿!”   陶悠现在入党受挫、工作挨批、名声一落千丈,破罐子破摔,也懒得再装乖巧,骨子里那点尖酸刻薄便再也遮掩不住。   陶南风眼眸一冷。   陶守信看着这个喊了自己八年“爸爸”的陶悠,眼中满是失望,长叹一声。   陶守信的眼神刺激了陶悠:“爸,我那么努力地讨好你,一心想成为你为之骄傲的女儿,为什么陶南风一回来你就不要我了?难道血缘亲情就这么重要吗?”   陶悠的声音尖利而高昂,在这个冬天的早上显得十分刺耳。   陶守信的心情此刻十分复杂。   恨陶悠吗?的确是憎恨的。毕竟自己掏心掏肺地对待她,把她当作自己的女儿一般教养,没想到却养虎为患,差点害死自己的亲生女儿。   可是听到陶悠说拼命讨好自己、一心想成为自己为之骄傲的女儿,陶守信又有些自责,觉得是自己没有原则的宠爱,给了陶悠错误的信息。   想到这里,陶守信长叹一声:“陶悠,自古亲疏有别,你不要妄想取代南风在我心中的地位。南风是我娇宠着养大的女儿,爱她、为她着想,这是人之常情。   你虽叫我一声爸爸,可与我并无血脉牵绊,我对你有扶养义务,但你却不能得寸进尺。要我丢开南风、事事为你安排打算?这有悖人伦。陶悠……做人不能太贪心,贪心必有祸啊!”   陶守信是一番好意规劝,可落在陶悠耳朵里却成了浓浓的嘲讽。   陶悠感觉自己的世界就像一张纸,被陶守信这一番话撕成碎片,随着北风吹到那些阴暗的角落。   在她幻想的世界里,她是陶家的主角。她热情、聪明、勤奋、乖巧,像个温暖的太阳照耀着大地。而陶南风娇气、内向、沉闷,除了有一张漂亮脸蛋,处处不如她,根本就不配当陶守信的女儿。   她努力讨好、刻意逢迎,让自己变得更加优秀,渐渐超越陶南风的地位,获得了陶守信的认可。   把陶南风成功赶走之后,这一年半是她最快活的时光——图书馆工作清闲,父母都在身边,母亲忙家务、父亲忙事业,一家三口和谐又温馨。   可是这样的快乐,却在陶南风回来之后戛然而止,陶悠怎么也不肯服气。   陶悠冲到陶南风面前,想要拉扯她脖子上的红围巾。   “不是这样的!你根本就不配当爸的女儿,爸爸在大学工作辛苦,是妈妈为他做饭、我给他端茶;爸爸生病,是妈妈侍候照顾,我给他买药。你为爸爸做了什么?你只顾着自己高兴,根本不管爸爸死活!”   听到这里,陶南风再也控制不住脾气,右手一翻,一把扣住陶悠脉门,力道涌出。   颠倒黑白,简直无耻!   是自己不想照顾、陪伴父亲吗?明明是她们母女俩处心积虑将自己往绝路上逼!   “啊——”陶悠一声惨叫,只觉得手腕似有火烧,痛不可抑。   陶南风干脆利落一抬手,将她一脚踹倒在地,目光冷硬似铁:“施小恩,得大惠,你的算盘打得真精!从我们家得到的好处这么多,还觉得不够,非要鸠占鹊巢把我赶走害死才安心是不是?”   陶悠没想到陶南风会动手。不是说,读书人动口不动手吗?   昔日被亲生父亲家暴的场景涌上心头,陶悠尖叫一声拼命挣扎,抱着头缩成一个团,战战兢兢蹲在地上哀求:“别打我,别打我,我怕……”   陶南风淡淡道:“果然,对你这种欺软怕硬的人,讲一百句道理,不如一顿拳头。”   说罢,转身离去。   陈志路与陶南风回来了!   这个消息迅速传遍整个秀峰山农场。   一个月时间不见,大家在山上猫冬快要猫出毛病来了。如果不是下雪暂停了班车大家没有及时收到消息,江城知青们恨不得跑到山下载歌载舞地欢迎他俩。   踏着半尺深的积雪,陶南风与陈志路一步步从山下走上来,带回家乡的问候、磷矿开采的消息,这可是正月里最好的新闻!   萧爱云一把将陶南风抱住,又是跳又是笑:“你终于回来了!我想死你了!”   叶勤和李惠兰站在一旁笑弯了腰:“我们可以证明,萧爱云每天至少念叨你三回。”   陶南风微笑着从大旅行袋里拿东西。   “萧爱云,这是你妈托我带回来的一袋子酸豆角、一双手套,还有你妹妹新织的围巾。”   “李惠兰,这是你爸托我带给你的一大盒子常备药,让你当一个好护士。”   “叶勤,你家里带了一袋牛肉干、一件新毛衣。”   三个女孩抱着家人带回来的礼物不肯撒手,笑着笑着就有些控制不住情绪,眼圈一个一个地红了起来。   “我小妹长高了没?成绩好不好?我妈腰还疼不疼?”   “我爸妈身体怎么样?弟弟妹妹听话吗?”   “这毛衣真好看,是在大商场买的吧?我好想逛街啊……”   女孩子比较感性,男生就理智多了,都围在陈志路身边听他吹牛。   “我已经跑清楚这条线,只等开春通车,拿着采矿许可证到省城工业厅、计划部门走一趟,等地矿部的专家来勘察确定开采规模之后,最晚五月我们就能开始采矿了!我跟你们说……这里面的门道可多了,如果不是我人面熟,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拿到指标。”   一群人啧啧称奇,都夸陈志路能干。   乔亚东站在一旁,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事情有些脱离自己的控制。   他年前鼓起勇气给母亲写了一封信,告诉她自己喜欢上了一个姑娘。并在信里好好描画了一下陶南风,什么吃苦耐劳、当上基建科科长、父亲是大学教授、人长得很漂亮,两人同为江城知青,可以一起打拼努力进步。   母亲很快就回了信,肯定了儿子的眼光,但却提醒了一句:推荐上大学指标有限,秀峰山农场每年只有一、两个,如果谈了恋爱可能会面临竞争关系,你需要考量清楚。   乔亚东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勇气一下子又消退了。   他想上大学,做梦都想。   秀峰山虽然好,但这里没有电、没有水、没有大城市的繁华热闹,他不可能在这里长久停留。他当然想和陶南风并肩战斗,一起进大学读书,但万一处于竞争关系,他该如何选择呢?   依陶南风的群众基础,只要有机会,去读大学肯定是她,到时候自己生出嫉妒之心怎么办?这份感情能够经受得起这样的考验吗?   越想脑壳越疼,乔亚东走出宿舍,把陶南风叫了出来。   秀峰山的风真冷啊,檐廊下根本挡不住那直往骨头缝里钻的寒意。乔亚东把陶南风叫到堂屋,热情地倒上一杯热茶:“这一趟,你辛苦了。”   陶南风不知道他有什么话要说,安静地等待着。   在梦里,乔亚东是陶悠的爱人,书中有一句话:“透过眼前的陶悠,乔亚东仿佛看到曾经一起在农场劳动、漂亮娇气的陶南风。年少的悸动还来不及说出口,她便香消玉殒,只能将这份思念尽数放在陶悠身上,当作是对自己年少时光的纪念。”   当时看到这一句话的时候,陶南风觉得有些恶心。   她没谈过恋爱,但并非不懂爱情。   乔亚东因为“移情”作用,与陶悠琴瑟和谐,这真是令她倒足胃口。原本因为他待人诚恳和气,又是知青点班长,陶南风对他客气有礼,可是看完那本书……她想骂人。   陶南风是个讲道理的人。   书是书、生活是生活,乔亚东现在什么都没有做,这些罪名都安不到他头上。可是,她却压制不住内心厌恶的情绪。   因为这个原因,这段时间陶南风都避免与乔亚东单独相处,就怕让他生出不应该的念想。   眼前乔亚东犹豫半天,脸庞微红:“我,我们现在都当上了科长,可以一起并肩努力向前。不过我想读大学,所以现在不敢分心,请你体谅。”   什么?!   陶南风目光一凛:“什么意思?”   乔亚东原以为这种事情不宜太过直白,隐隐晦晦地说了,大家心知肚明不好吗?   他很喜欢陶南风,也非常欣赏她的坚韧与强大,但他不愿意现在谈恋爱,只想先和她订下一份盟约,将来再挑明了谈恋爱、结婚。   陶南风的眼神太过冰冷,这让乔亚东有了挫败感,他垂头丧气地说道:“如果你没有这个意思,那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吧。”   说完,他垮着肩准备出去。   “等一下!”陶南风叫住了他。   乔亚东眼睛一亮,蓦地转头,惊喜地看着她:“你,你愿意……”愿意和我心照不宣做一对心中有爱的恋人?愿意和我一起并肩前进走出农场?   一句话没说完,陶南风开口说话。   “你说过,革命事业高于一切!我们只是高中毕业生,现在谈恋爱为时过早。我们年青人肩负着发展农场、带领村民过上好日子的重任,现在动心思那就是思想堕落!是也不是?”   她的声音清冷中,似冬天雪化之时,自屋檐滴落的雪水与檐下青石相激,清脆中带着浓浓寒意。   乔亚东听到她这话,整个人顿时呆若木鸡。这话,是去年自己批评萧爱云时所说,当时把她说哭,还为此与陈志路打了一架。   脸上一阵热气蒸腾而上,乔亚东胀红着脸,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她……她平时不说话之时,乔亚东总盼着她多说几个字。可现在字字似针,尖锐锋利,将他的自尊心刺得鲜血淋漓,他却盼着她闭嘴。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乔班长,请你好自为之,不要再对我说这些暧昧的话。”   说完最后一个字,陶南风推开堂屋大门,一股寒风卷着雪籽扑面而来。闻着雪的气息,陶南风嘴角微微上扬,清静,自在,多好。   作者有话说:   七十年代离婚需要单位开证明,而且会反复调解,只要有一方不愿意,拉扯的过程会很长,这是时代的特色。不过,陶教授已经与冯春娥母女划清界限,未来陶南风也将与父亲一起专注事业,日子越过越美。那些蝇营狗苟之辈终归是上不得台面,必将遭到唾弃与厌憎。 第37章 大屋顶   接下来的日子, 忙碌而充实。   陶守信教授为秀峰山农场做的规划图就挂在场部会议室,向北将陶教授反复交代的两件事牢牢记在心上。   第一,保护环境;   第二, 教育先行。   在那个缺衣少食的计划经济时代, 这两点规划理念显得十分珍贵。   五月,秀峰山磷矿正式开采,源源不断的磷矿被载重五吨的中卡运送到山下,再送往各地化肥厂。   一吨磷矿石的板车价为25元,还得按计划供应。   原本无人问津的穷农场, 突然变成香饽饽,附近的化肥厂采购员隔三岔五上山来谈合作。   磷矿农场面向南北坡社员招工, 附近村民纷纷而来, 每个月二十六块钱的工资收入,住得近、工作稳定、福利待遇好,哪个不想来?   只是有一点, 农场规模越来越大, 现有的小学满足不了需求。   以前的南北坡小学只有一个破旧的土砖房、一个小小操场、三个在编教师, 附近村民的孩子、农场子弟都在这里读书。孩子们1-3年级一个班、4、5年级各一个班, 总共就三个班。   小学一共三位老师, 李敏丽老师教语文、赵英杰老师教数学、孙原老师教音乐、美术、体育。   小学条件艰苦, 出行不方便, 没有公办老师愿意到这里来, 这三位老师都是从农场知青选拔.出来的民办教师, 除每个月十六块钱知青补助之外, 由大队部另外发给他们五块钱民办教师津贴。   陶南风来到南北坡小学做调研, 看到孩子们一双双渴望的眼神, 听着大家的心愿, 心中升起浓浓的责任感。   “我想一个年级一个班,老师还得分开教。”   “我想教室装上玻璃,这样冬天就不会太冷。”   “我想要有一个大大的黑板,还有好多好多的粉笔。”   “我想在不积雨的大操场跑步、跳远、做操,举行运动会。”   ……   带着这一份浓浓的责任感,陶南风坐在基建科办公室的专用绘图桌前,开始绘制建筑平面图。   现在农场虽然有了点钱,但并不富有,每一分每一毛都要花在刀刃上。   ——原址扩建,原本的三间教室不够,向西加盖三间教室,最后一间教室向南扩出三米,做成一个大房间,用作下雨天的集体活动场所。   ——另建食堂、厕所、教师办公室、会议室。   ——操场全面整修,标准的四百米跑道、跳远用的沙坑、单杠、双杠、乒乓球台。   光是看着她描绘的平面图,就令基建科的人兴奋不已。   “我以前读的江城一小就是这样的!这个更漂亮。”   “我一直想要一间这么大的教室,下雨天也能上体育课。”   “这个L形的布局好,上厕所什么的也方便。”   “回廊结构好,又能遮阳又能挡雨。”   唯一提出质疑的,是杨先勇副场长。   他指着图纸上教室与办公室门外,那里有一条宽阔的走廓,皱眉道:“屋檐外挑两米八,不需要增设砖柱支撑吗?”   陶南风点点头:“我做了门字形屋架、加固处理,就是为了不做砖柱。砖柱遮挡视线,小朋友下课之后在走廊打打闹闹也容易磕磕碰碰。”   小学生活泼好动,一下课就会到教室外面玩耍。如果遇到天气不好,孩子们挤在走廊做游戏,跳绳、吊毛虫、挤油渣……这个时候就会嫌弃砖柱碍事。   吊毛虫是一种对抗游戏,两方人马对垒,一方手拉着手站成一排,另一方奔跑冲撞,如果将同学拉着的手撞开,就从对方阵营里拉走一个;如果没有撞开,那就输给对方一个。一来二去以人数多少定胜负。   挤油渣则模仿榨油时挤压菜籽饼的过程,冬天天冷,大家贴着墙壁站在一起,集体往中间挤,一边挤一边喊:“挤油渣、挤油渣……”被挤出去的同学笑着闹着再从边缘进攻,周而往复、其乐无穷。   想到自己在小学看到的游戏景象,陶南风嘴角渐渐上扬。   杨先勇却摇头表示不同意:“结构安全性呢?你这个设计太大胆!”   陶南风耐心解释:“这次改扩建工程我想做一点新的尝试,不会有问题的。”   杨先勇很不满意她的这个态度,推了推眼镜,虎着脸坐下来,拿出一张白纸开始计算,嘴里念念有词。   “你说没问题,没用!结构安全性得讲究科学性。你没有学过结构力学,我不怪你。这样吧,我来算给你看,从屋顶荷载开始计算起,你先跟着我学。”   陶南风将图纸画完,放下笔站在杨先勇身后,认真地看着他一点一点计算:风荷载、雨荷载、屋顶自重、安全系数、屋顶体系……   一个又一个专业术语从杨先勇嘴里蹦出来,陶南风的眼前似乎打开了一扇大门。   她对于结构安全的判断,源自于体内的“鼠性”。   这似乎是一种本能:什么安全、什么危险、什么需要支撑,她一望便知。可是,为什么会安全、什么情况下会有危险,为什么要进行支撑,她并不知道。   所谓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都是外行的时候还好,可是遇到真专家的时候,就会露怯。   计算完毕,杨先勇将白纸往陶南风面前一推:“看到没?最大出挑长度只能是两米一,超过这个数字就得设砖柱支撑。”   陶南风仔细查看所有数据,时不时询问每个数字所代表的意义。为什么要设置安全系数?屋顶自重怎么定?风荷载、雨荷载的大小源自哪里?什么叫扭矩、什么是弯矩?   杨先勇是技术型领导,喜欢好学之人,看她态度端正、虚心请教,也不嫌她问得外行,耐心地一一解答。   时间一点一点地流逝,陶南风对力学计算过程渐渐有了一定程度的了解。   她慢慢直起腰来,指着图纸上的屋顶支架,声音清朗:“大屋顶压重处理,可以有效抗倾覆,从这里入手,或许两米一的出挑长度可以突破!”   杨先勇是学道路桥梁的,并不擅长房屋建筑的结构计算,听到陶南风的话思索片刻,显得有些犹豫。   “话是没有错,可是……你要增加多少负重才够?为减少十几根砖柱增加屋顶重量,却有可能对基础、墙体造成破坏,得不偿失啊!”   陶南风非常坚持:“杨工你相信我,不会有事。”   杨先勇现在是副场长,专管基建,是陶南风的顶头上司,见她完全听不进劝,也有些不愉快,皱眉道:“你才十八岁,不要太过固执,学校建筑最要紧的是安全,绝对不能有侥幸心理!”   陶南风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让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毕竟“直觉”并没有科学性,难以服众。   这一刻,陶南风产生了一个想法:如果有机会,进大学系统学习建筑结构知识。   难怪父亲常说,真正的建筑师是杂家,哲学、美学、环境学、心理学、材料学、力学……样样皆懂,方能成为大家。   陶南风向来尊重杨先勇,杨先勇也非常欣赏陶南风,偏偏两人都是认真、固执的人,遇到不同意见各执己见,谁也不肯退让。   看到陶南风与杨先勇有了分歧,基建科的人分成了两派,一派支持陶南风,一派支持杨先勇。   陶派的观点是——   “陶南风带着我们挖隧道,那么艰难的情况下都没有出一点纰漏,她心细、认真,是个心有成算的人,不会胡乱设计,更不会拿孩子们的安全来开玩笑。我们相信她!”   杨派的观点是——   “杨工吃过的盐都比陶南风吃的米多,他经验丰富、又是科班出身,讲科学、懂力学,他说安全才是真的安全。我们应该听他的!”   吵来吵去,最后吵到了向北这里。   向北没有着急下结论,先抬头看向杨先勇。四十几岁的脸庞,因为在修路队日晒雨淋而带一丝沧桑感,杨先勇鬓边已有白发。   杨先勇缓缓开口:“今年七月我就把老婆孩子接过来,等九月开学我家姑娘上小学三年级,儿子上一年级。作为家长,我不在意走廊多几根砖柱,我更希望教室安全。   在工程结构设计中,安全系数是一个反映结构安全程度的重要概念,需要考虑荷载、材料的力学性能、试验值和设计值与实际值的差别、计算模式和施工质量等各种不定性。   陶南风的设计或许非常创新,正常情况下不会出问题,但是……我不敢赌这一把。宁可将安全系数提高,多耗费一些红砖,增加一点造价,我也要保证绝对安全。”   向北目光深沉,转头看向陶南风。   穿一件粉色小衬衫、一条阔脚蓝布裤的陶南风刚刚绘完建筑图,衣袖挽至小臂中央,露出一截雪白的肌肤,似雪般莹白。   她眼神坚定,嘴唇紧抿,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晶晶亮,带着少年独有的勇气。   “我尊重科学,但不同意一味追求安全而忽视造价、忽视需求。结构设计过分追求安全,就是一种浪费。   砖厂距离农场较远,增加十二根砖柱将会多出不少人力、物力、财力,去掉砖柱不仅能使走廊开敞明亮无阻拦,还能至少节约两百多块钱,用这些钱给孩子们买些课本、文具不好吗?   按照我的设计,适当增加屋顶负重能有效防止倾覆,而且对基础、墙体并不会造成大的影响。   所以,我认为我提出的这个方案是合理的。”   向北听完各自的意见,陷入长久的沉思。一边是年青新锐,敢于创新、敢于挑战,富有激情与设计感;一边是经验丰富的专家,讲究传统、守成稳重。   都是一心为农场好,双方并没有什么矛盾,但却各有各的坚持。到底应该如何处理?   最后,向北站起身:“陶南风把详细图纸画出来,我跑一趟省城的建筑设计院,找结构力学的专家审核。如果专家说行,那就按陶南风的来;如果专家说不行,那就修改方案。”   见向北没有迅速支持自己,而是要请专家审核,杨先勇明显有些不高兴,他嘟囔了一句:“干嘛要这么麻烦?听我的不就得了。”   陶南风倒是很爽快,点头道:“好!”   等待结果的这些天,秀峰山小学正式开始建设。   六月中旬期末考试结束,孩子们放暑假,教室扩建工程正式开启。为了在暑假期间将所有工作完成,不仅基建科全部职式都投入进来,连知青、村民都发动进来。   一车一车的红砖、瓦片、水泥、沙子拖进农场。   挖槽、铺管、打垫层、砌墙……在陶南风的指挥下,井井有条地进行着。   孩子们放了假也舍不得离开,跑过来帮忙搬砖、拌土、和泥,一个个兴奋得小脸放光,叽叽喳喳地围在陶南风左右问东问西。   “陶姐姐,这就叫基础吗?难怪老师说万丈高楼平地起,没有基础墙都会倒呢。”   “新建的教室是红砖房呢,好漂亮!”   “陶姐姐带着大家给我们修学校,真好!将来我也要做像陶姐姐一样的人。”   陶南风头上戴着白色安全帽,穿一身朴素蓝色工装,脚底一双解放牌胶鞋,泥灰沾在鞋底、裤脚,却掩不住天生丽质。她身形高挑、脸庞秀美,手中拿一卷图纸,在一群埋头干活的建筑工人堆里显得鹤立鸡群。   当地人把修房子的匠人统称为“泥瓦匠”,砌墙、盖瓦、抹灰全都会,孩子们跟在陶南风身后笑:“陶姐姐是最漂亮的泥瓦匠。”   陶南风笑了笑,并没有觉得被冒犯。   父亲是建筑师,听着似乎比“泥瓦匠”高端大气,但其实殊途同归,都是与泥、瓦打交道,都是匠人。   什么是匠人?在某一行业潜心研究、具有一丝不苟的精神和严谨工作态度的人,就是匠人。农村的手艺人,木匠、篾匠、铁匠……都地位崇高,被乡邻们尊称为“匠”。   杨先勇坐在一辆手扶拖拉机上,突突突地来到现场,车停下便站起来挥手高声喊:“陶南风——”   陶南风快步迎上去:“杨工。”比起副场长这个称呼,杨先勇更喜欢被人称为杨工。   “红砖运到了,赶紧让人来卸货。”杨先勇示意工人将红砖搬下拖拉机,“砖厂有点远,只给送到镇上,我让农场的拖拉机把砖一点点带上来。”   农场修路通车之后,上下山变得容易多了。农场买了两辆拖拉机,负责日常搬运。   陶南风看着拖拉机车厢里满满当当的红砖,皱眉道:“不是说等向场长回来之后再做决定吗?您怎么现在就把红砖给运回来了?”   施工现场堆放的红砖整齐码放在小学操场西北角,那是砌墙的材料。杨先勇现在擅自做主运来一车,明显是为砖柱准备的。   杨先勇根本没有把陶南风的话听进去,自顾自地说话。   “红砖是紧俏物资,过了这个村就没有了那个店,要是等到向北回来再去进货,我怕被人抢光了。按照我的经验,这砖柱是必修不可,除非你把檐廊变窄。   你放心,听我的,准没错。”   陶南风有些无语,杨先勇副场长这完全是先斩后奏啊。   胡焕新因为制土砖有经验,升任基建科副科长,跟着陶南风一起在现场进行施工管理,见此场景有些不高兴。   “杨工您这不太好了吧?进多少砖我们都是根据图纸提前计算过的,先前需要用到的红砖都已经准备就绪,突然拉这么一车进来,打乱施工节奏啊。”   现在向北大力提拔江城知青,在杨先勇看来一个个小年青嘴上无毛,却牛气哄哄,这让他有些心理不平衡。   他知道陶南风有本事,不敢发脾气,但面对胡焕新这个脸蛋圆圆的稚气少年,却再也挂不住脸。   “你才修了几栋房子?在我面前谈施工节奏!胡豆啊胡豆,书生气太重是搞不好施工的。你这个基建科副科长也得接点地气,别总是对着图纸算量,有备无患的道理你懂不懂?”   胡焕新听杨先勇叫他的绰号“胡豆”,脸胀得通红,正准备说话呢,被一阵拖拉机的“突突”声吸引。   抬眼看去,农场的另外一辆拖拉机拉着四个人开过来。   拖拉机的副驾驶坐着一个高挑帅气的年轻男人,车厢边沿坐着向北和另外两位戴眼镜的男子。   是向北,向北回来了!   胡焕新兴奋地挥着手喊:“向场长,你回来了!”   杨先勇有些奇怪向北怎么带回来了外人,走近了便迫不及待地问:“向北,怎么样?要不要修改图纸?”   向北摆了摆手,开始双方介绍。   “这位是省城建筑设计院的贾伟建筑师,这位是林始修工程师。至于这位,是我的战友苗靖。”   贾伟四十多岁年龄,体态偏胖,穿件短袖衬衫热得满头冒汗,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格子手帕擦了擦汗,喘着粗气和大家打招呼:“你们好,我是贾伟。”   林始修三十岁上下,瘦高个儿,憨憨一笑:“我是林始修。”   苗靖高大修长,举手投足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懒散劲,他负手而立,冲大家点了点头。   双方介绍完毕,贾伟从黑色公文包里取出一张图纸,展开来看着陶南风说话。   “这是你设计的?大胆、创新,真的是非常好。我们组织结构组的同志进行计算,综合秀峰山的气候、自然条件,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可行。”   胡焕新一直紧张地盯着这两位专家,就怕听到不好的结果,当他最后说出两个字——“可行”之时,整个人就跳了起来:“耶!太好了。”   陶南风展颜一笑,眼中满是欢喜:“多谢。”   杨先勇大受打击,看着眼前一拖拉机红砖苦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我老喽~~”   贾伟看着陶南风,满眼都是赞叹:“你才十八岁吧?没有读过大学,高中毕业就能设计出这样的屋顶,想出采用屋顶负重的方式来处理大屋架出挑的问题,真是不简单啊。”   胡焕新听旁人赞美陶南风,那真是心里美滋滋的:“陶南风的父亲是江城建筑大学的教授。”   林始修眼睛瞪得老大:“陶,你父亲是陶守信大师吗?”   陶南风点了点头:“是的。”   林始修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唉呀,那我们今天真的是来对了!陶,陶大师主持明月楼重建工作,用钢筋混凝土再现明月楼的当年风采,这样的气魄非常人可为。   我当年读书的时候听到这个消息,在报纸上看到图片,真的是仰慕得不得了。只可惜一直没机会去拜访陶大师。难怪、难怪,虎父无犬女啊……”   贾伟郑重地伸出手:“陶南风,我们这次特地过来有两个目的。一是希望拿到你的整套图纸,在省内山区推广这个建筑设计;二是听向场长说你们因地制宜修建砖瓦房,造价低廉、舒适环保,想来参观学习一下。”   陶南风与他握手,微微一笑:“欢迎。”   站一旁一直没有吭声的苗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陶南风,眼中带着一丝怀疑:“你就是陶南风?听说你有个外号叫陶三锤,咱俩比划比划?”   陶南风听他这一幅欠揍找打的口气,挑了挑眉,看着向北。   向北走过来,冲着陶南风微微一笑:“苗靖复员之后回京都工作,现在工业部当个小领导。他既然敢向你挑战,你应战就是了。”   工业部?陶南风一瞬间想到了很多。   轻易拿到的采矿许可证、省城工业厅领导的热情与周到、一点不打折扣的专家勘查与采矿指标下达……秀峰山农场磷矿能够顺利开采,看来都与这位神态倨傲的男人有关。   眼前这个男人看着虽然讨厌,但却对农场颇有助益。想到这里,陶南风点了点头:“怎么比划?”   苗靖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漂亮的桃花眼波光荡漾。   杨先勇走过来打岔:“贾工、林工,我想要请教一下,这两米七的出挑长度真是安全的吗?不需要增加砖柱支撑吗?屋顶负重不会对墙体和基础造成影响吗?”   林始修非常客气地说:“听您这一问,是行家呀。”说罢,他比包里拿出计算书,认认真真地向他展示演算的全过程。   杨先勇边听边点头,中间还会追加几个问题。   两人旁若无人地谈起结构力学,什么荷载效应组合、作用效应、结构抗力、结构重要性系数……听得外行一头雾水。   苗靖有点不耐烦,刚要张嘴,却被陶南风抬手制止。   陶南风伸出一根手指头比在唇边,示意苗靖不要说话,侧耳细听,越听越觉得结构计算门道很多。   如果她能够把这些荷载计算、不同状态下的系数调整值、承载能力极限状态计算方法等都学通、学透,就能为自己的“直觉”寻找到科学依据,面对旁人质疑时可以理直气壮地坚持到底。   都说认真中的女人最美,此刻在苗靖眼里,陶南风目光沉静而专注,眼睛里似乎有星光洒落,眼睫毛扑闪扑闪,就像一把细密的小扇子,将丝丝凉风吹进他那颗跳脱不安的心。   等到看过专家们的计算全过程,杨先勇心服口服。   他冲陶南风伸出手,爽快一笑:“恭喜,你是对的!”他并非没有容人之量,先前固执己见也是因为关心则乱,现在既然专家出面证明,那就没什么可担忧的。   陶南风微笑点头,与他握手。   胡焕新在一旁说:“那这些红砖……”   杨先勇大手一挥:“我出钱买,回头把家里的小院子改造一下。”   陶南风微一沉吟,提出个建议:“杨工家的院子用不了这么多红砖,不如留下吧。小学修完围墙也得翻新,少不了要用砖。”   说罢,杨工与陶南风目光对视,一笑泯恩仇。   向北觉得有些意外。陶南风做事认真、为人刚正,话虽不多,但却极有个性。这次处理问题如此圆通周到,真让他感到惊喜。   杨工现在看陶南风很是顺眼,转过头对苗靖说:“你是向北的战友?那也是尖刀连出来的作战高手,找一个小姑娘比划,是不是太欺负人了?”   苗靖撇了撇嘴,指着陶南风,语气略有带些夸张。   “她是普通小姑娘吗?我还来农场之前就已经听说过她的名号,大名鼎鼎的陶三锤!不管多大的石块,三锤子下去立马变成粉末。”   变成粉末?这就有点夸大事实了。   陶南风将目光移到向北脸上。   向北摇摇头,意思是:不是我说的。   苗靖嗤笑一声:“怎么可能是向北说的?他从来不爱说这些八卦。”   杨工还想再说什么,苗靖已经反客为主:“就这么定了,你们别护着她,我看她一点也不脆弱,根本不需要你们保护。来来来,让我来见识见识你那三锤子的本事!”   他笑得颇有深意:“三锤碎石?谁信!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为了树一个铁娘子典型而故意吹牛?现在不少生产队连亩产数据都敢作假,还有什么是不能吹嘘的?   我这回专门从京都赶过来就是要看看,地矿部专家们口中称赞不已的陶南风到底是何方神圣,你是真的力气大,还是……嘿嘿,言过其实。”   苗靖口气狂傲,听得大家都有些不愉快。   就连老实人杨先勇都来了脾气:“你这个年轻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来我们农场到底是做客的、还是来打架的?”   胡焕新也站出来,怒目圆睁:“陶南风力气大不大跟你有什么关系?干嘛要展示给你看。”   向北丝毫阻挡的意思都没有,气定神闲地站在一旁,仿佛在说:这小子就是欠揍,你们不要客气,使劲儿造他!   苗靖挑动起大家的不满情绪之后,左右张望一下,从拖拉机上拿出三块红砖,平托在手中,凝神屏气,一脸肃然。   周围的人被苗靖这一番做派惊住,都好奇地围拢过来。   “这个口出狂言的小子要干嘛?手劈砖块吗?”   “这人莫非有点真功夫?”   “喂,这砖是我们买来砌房子的,你可别把它弄坏了!”   “要和我们的陶三锤比力气?真是找死啊,快去看,快去看……”   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工地一下子就热闹起来。   苗靖向来不怕人多,人多他越兴奋。复员之后变成坐办公室的工作人员,这对野惯了的他简直是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好不容易逮住机会来农场转转,怎么也得显露一下身手才行。   但见他气沉丹田,舌绽春雷,一声断喝:“吼!”   左手托砖,右手高举成掌,重重劈下。   “咔——”地一声脆响,三块红砖齐齐断成两半,一半留在手掌之中,另一半则掉落在地上,发出噔噔噔的声响。   有稀稀拉拉清脆的巴掌声响起,是来学校帮忙的小学生们发出的。   戴着红领巾的同学们一个个仰着小脸,兴奋地欢叫着:“呀!这个叔叔力气好大。”   苗靖得意洋洋左顾右盼,明明只穿着简单的白衬衫、旧军裤,却偏偏让人觉得他是只开屏的花孔雀,骚包、嚣张、充满表现欲。   这么一个男人出现在秀峰山农场,立马引来无数视线与关注。   男知青暗自摇头,表示看不惯:哪来的花孔雀,臭显摆什么!   女知青满眼小星星:啊!这个男人英武神勇。   年纪大的建筑工人叹了一口气:这完全是个公子哥,来我们这农场是游玩、炫耀吗?   向北看着陶南风,目光里满是笑意:“让这小子见识见识,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秀峰山农场的人哪个不知道陶南风?人送外号陶三锤,力大无穷,为修路、盖房立下汗马功劳,不过十八岁的年纪便当上了农场基建科科长。可是,真正见识过她力气的人并不多。   眼见得向北让她出手教训教训这嚣张的苗靖,工地上所有人都兴奋起来。   “陶科长,让他见识见识我们基建科的厉害!”   “陶知青,把你那大锤子拿出来,狠狠敲打敲打这小子。”   “陶南风,比划就比划,咱得让这小子心服口服。”   “都散开、都散开,把咱们科长那十五斤重的大铁锤拿过来……”   一时之间,工地热闹非凡。每天在烈日底下劳作,实在是缺乏乐子。难得跑来一个不知深浅的莽夫挑战陶南风,那就放马过来吧!   在这样的氛围之中,陶南风的心态也渐渐轻松下来,嘴角噙着一丝浅笑,低下头慢悠悠将衣袖慢慢挽得更高,露出一截雪白肌肤。   陶南风是晒不黑的体质,即使是天天顶着火辣辣的太阳在工地上跑,她的皮肤依然莹白透亮。   苗靖的心脏忽然漏跳了一拍,等到恢复正常,心跳得越来越快,脸颊渐渐有热气蒸腾而上。第一次感受到这种心跳的感觉,苗靖整个人都来了精神,目光灼灼,死死地盯着陶南风。   陶南风弯腰拾起地上散落的三块断砖,举到苗靖眼前。   她淡淡道:“十块砖三分钱,你等下记得赔一分钱给工地记账员。”   人群中一个黝黑的汉子举起手中小本本:“好勒~陶科长,我记下来了!”   苗靖越看越觉得眼前姑娘有意思,毫不在意地从口袋里取出一块钱,隔着人群递过去:“来,先预交一块。”   陶南风点点头,将三块断砖放在右手手掌之中,左手一抬,轻描淡写地击落而下。   兔起鹘落。   苗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她的动作,只听得“嗡”地一声闷响,陶南风右手手掌之中的断砖就在眼前碎成一堆碎渣。   直径3-4厘米的砖块,真的是一堆碎渣!   这姑娘,神力惊人!   掌声雷动,还夹杂着孩子们的尖叫欢呼,明显比刚才苗靖的表演获得了更多的支持。   “砖越短、劈断越难,陶南风这一手明显高出那小子几个段位。”   “哈哈哈,我看那姓苗的还怎么夸口。”   “一掌下去砖裂成渣,陶三锤现在得改为陶一掌了,哈哈。”   苗靖兴奋地搓手:“你这力气,有点意思!来来来,我们来掰手腕,我还不信了,我一个大老爷们,还能输给你这个十几岁的小姑娘!”   陶南风摇摇头:“不掰,我怕伤到你。”   苗靖一听,被她激得跳了起来:“伤到我?伤到我?你开什么玩笑!老向你给我作证,你告诉她我在尖刀连的绰号是什么,你告诉她!”   向北右手握拳放在唇边,轻轻咳嗽一声,道:“苗靖的绰号是……苗大力。”   苗靖天生力气大,又跟着武学师傅练得一身功夫,他的力气在军队中是出了名的,哪里肯服气一个小姑娘比他力气大? 第38章 彩头   苗靖将袖子往上一撸, 大踏步上前,从堆放旧桌椅的房间搬出一张课桌,“哐!”地一声摆放在工地中央。   “来, 我就不信, 我能输给你!”   小学围墙种了一排刺槐,翠绿的树叶枝桠之间,有知了在长鸣:“吱——呀——”   施工现场的气氛更加热烈。   所有人都对陶南风有无上的信心,看到苗靖挑衅,连掰手腕的桌子都准备好, 都嚷嚷起来:“来,比就比!”   陶南风皱眉摇头。掰手腕需要肌肤相接, 她不想与这个侵略感极强的男人有更深的接触。   “等一下——”萧爱云从远处飞奔而来。   萧爱云现在隶属于基建科后勤保障部, 正和几个女知青一起推着辆送餐的小车过来,看到陶南风站在人群之中,一问情况赶紧跑过来。   她解下腰上系着的蓝布围裙, 盖在陶南风手上, 微笑着鼓励:“把这个裹在手上和他比!”   苗靖看到陶南风手上的蓝布围裙, 实在是没有绷住, 仰天大笑起来, 笑声清越, 在山谷间回响。   萧爱云白了他一眼:“你笑什么?”   苗靖一边笑一边摆手, 心里想着:我在京都不说权势滔天, 好歹也是父辈有军功在身的人, 京都多少女子青睐自己, 苦着求着要嫁给他, 什么女子我没见过!难道还能在这穷乡僻壤占你陶南风什么便宜?   越想越觉得有趣, 苗靖兴致盎然一挑眉, 马步下蹲,右手肘搁在桌上:“放心,我保证规规矩矩,绝不碰你一根手指头。”   萧爱云最爱看陶南风和旁人比力气,一看就知道这骄傲小子输定了,兴奋地一挥手:“陶南风,加油!”   陶南风一动不动,眉毛微微一皱。加油?我为什么要加油。   苗靖拿出砖块来劈,要求和自己比拼力气,自己看他远来是客,因此应了他的点。   现在他得寸进尺提出掰手腕,凭什么我就得同意?   向北说过,要学会拒绝。想到这里,陶南风直起腰,淡淡道:“不比。”   苗靖最爱与人比力气,难得遇到和自己不相上下的对手,哪里舍得放开:“为什么不比?我远道而来,就是想和你切磋一下。这点面子都不给?”   陶南风稳稳站定,阳光倾泻而下,美得眩目。   苗靖抬眼看着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你要什么彩头?我和你比力气,不白让你白费力,需要什么只管提。”   彩头?这个可以有。陶南风右手举起,五根手指似青葱一般展开。   苗靖眼眸微动:“五百块?”   人群里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   “陶南风伸开五个手指,说不定就是意思意思五块钱嘛。”   “这人一开口就是五百块,好大的口气!”   “向场长的战友到底是什么来头?掰个手腕给的彩头就是五百块!”   陶南风摇摇头,看着小学围墙边的刺槐,目光悠远:“五个编制。”   苗靖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什么编制?”   陶南风道:“南北坡小学扩建,和秀峰山农场小学合并,没有公办教师编制,我想让你帮忙,给五个公办教师编制。”   苗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转头看着向北:“你,你跟她提起过我?”如果不是向北告密,眼前这姑娘哪来的胆子,一开口就要五个编制!   公办教师每个月四十二块钱,五个就是两百一十块钱,由教育局按月拨付。民办教师不是国家编制,由农村集体出钱,每个月的补助有多有少。   要说口气大、胆子大,这姑娘说第二,连苗靖都不敢称第一!   向北看着眼前傲然而立的陶南风,忽然笑了起来,对苗靖道:“不,我没有提过你。”   一直在工地为工人们倒凉茶的三位老师听到这里,眼睛里投射出极亮的光芒——陶南风这是在为他们争取权益啊。   李敏丽、赵英杰、孙原都是岳州人,1965年高中毕业后上山下乡来到秀峰山农场,恰逢南北坡小学缺老师,他们便报了名,顺利成为民办教师,除了知青每个月十六块钱补助之外,大队部另给五块钱。   三位知青教书非常敬业,将自己的青春奉献在这所破旧简陋的小学里。   从1965年到1975年,整整十年时光,不管是酷暑还是严寒,不论是刮风还是下雨,南北坡小学从来没有停过一天课。   一百多个孩子、五个年级,没有课本三位老师自己编,没有作业本老师从补助里挤出钱来给孩子们发,黑板破旧不堪就找黑油漆自己刷,挨家挨户上门家访,劝村民送孩子们上学。   三位老师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是尽自己的本分,从来没有想过要被人赞美、被人肯定。老师,是神圣的职业,是园丁、是蜡烛,这些都深深地刻在他们的脑海之中。   公办教师,他们做梦都想有的啊!可是农场有困难、大队不容易,孩子们都需要老师,三位老师便没有提条件,一直没有转正,兢兢业业地教着书。   李敏丽的声音有些颤抖:“陶南风……谢谢你!”   不管能不能成功,陶南风有这份心,三位老师就感激在心。陶南风只是个基建科的科长,连五百块钱的彩头都不要,却肯为新小学争取教师编制,这是多宽大的胸怀!   苗靖似乎被什么触动,沉吟片刻,表情慎重:“我可以努力为你们争取,但不能打包票。”   陶南风点点头:“好!”说罢,将围裙裹住手掌,走到课桌旁,微微下蹲。   隔着蓝布围裙,两人双掌相合。   一股淡淡的甜香味袭入鼻端,那是独属于陶南风的少女馨香。苗靖心中一荡,但他迅速定住心神,抬眼望向与自己只一桌之遥的陶南风。   漂亮的脸蛋、亮晶晶的眼眸、微抿的嘴唇、白得发光的肌肤,这个女孩子是真的非常漂亮。更难得的是,她有一种沉静而坚定的气质,让人不自觉地想要信任她、无条件地支持她。   手掌触感细腻、柔若无骨,即使隔着一块薄薄的布料,依然能感觉到陶南风小手的温软。   苗靖将左手轻轻放在桌面,右手手掌微微用力:“开始?”   陶南风眼帘低垂,一股热流自丹田涌出,在右手掌心流转。眼前这位是向北的战友,亦是磷矿开采的功臣,不能让他受伤。   她正在寻找力道的平衡点,突然手掌一紧,一股巨大的力量压制过来。   第一次棋逢对手,陶南风猛地抬起头,与苗靖目光相对。   苗靖咧嘴一笑,笑容带着一丝狡黠。他是苗家拳的传承人,自小修练内家功法,爷爷、父亲、叔叔姑姑都在战场上立下汗马功劳,他在尖刀连也战功赫赫,难道还对付不了一个小小的泥瓦匠?   陶南风体内那股热流开始蠢蠢欲动。   既然对方有实力,那就不担忧会伤到他。陶南风加大力量,迎向苗靖的力道,对抗!   苗靖的脸色变了。   这姑娘竟然是个练家子,她体内的先天之气比他遇到的所有人都精纯浓郁!即使是爷爷、父亲的全盛之时,也没有她这般浑厚。   苗靖凝神屏息,调动丹田之力,全力搏击。   两股力道交缠,双方面色渐渐凝重,手掌一直停留在中间,手肘纹丝不动,桌面却开始颤抖。   刚才还在一旁大喊:“加油!加油!”的人群感觉到了不对劲,一个个闭上嘴,大气都不敢出,死死盯着两人的脸色。   萧爱云急得满头是汗,拉着向北问:“怎么回事?你这个战友是不是高手?”   向北非常熟悉苗靖的实力。尖刀连120人,他带过的兵中苗靖出身名门,身手极好。复员前的最后一次任务,那一场战斗惨烈到他根本不愿意回想。任务小组十二人,只活下来他与苗靖。   苗靖虽然神勇,但却及不上陶南风。陶南风的大力,非人力所能为,近乎神迹。   向北沉声道:“安心,别吵。”   李敏丽忽然叫了起来:“陶南风,你不用那么拼命,我们不要紧!”   赵英杰大声说:“是的!当了十年的民办教师,我们已经习惯了,没事的。”   孙原快步走到桌边,轻声道:“陶南风,今天这个人情我们领了。你尽力就好,别太拼命。”   众人都不肯再喊加油,一齐高呼:“陶南风,尽力就好!”   胸口有一股暖流涌了上来,陶南风的嘴角渐渐漾出一个笑容,她再不掩藏实力,右手巨力喷涌而出。   排山倒海,似巨浪滔天。   苗靖只觉得胸口一窒,喉咙口一股腥味,眼前一阵发黑,差点摔倒。他左手扶住桌边,努力稳住身体。   他的右手开始摇晃,渐渐倾斜,整个人脸色变得煞白。   陶南风忽然开口:“认输吧。”再不认输,她担心对方会受伤。   苗靖死死咬着牙,嘴角一丝鲜血渐渐沁出,却一直坚持着。   陶南风叹了一口气,忽然有些佩服眼前这个苗靖。虽然向北从来没有提起过他,但他在京都一定身份超然,能批下采矿许可证,能答应争取公办教师编制。这样的人,竟然会当兵,参加的还是最危险、最艰苦的尖刀连。   不过,为了农场老师的前途,只能委屈一下他了。   凝神看去,对方手指、手腕白线交错,其中最耀眼的那一片白正在食指与中指之间。   隔着蓝色围裙,陶南风双指微动,摧动一股尖锐而强大的力量,对那片白色区域发动突然袭击!   苗靖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对手。   力气,比不过。   先天真气,比不过。   战术攻防,还是比不过!   本就是强弩之末势,死扛着。指节间陡然刺入的尖锐力道令他手腕一软、一麻,再也支撑不住,整条胳膊轰然倒下。   陶南风的右手扣着苗靖的右掌,迅速掌控局势,压倒!   啪——   当苗靖的手掌被陶南风牢牢压在桌面时,场上所有人都欢呼起来:“噢噢噢!我们赢……”   欢呼声忽然卡了壳。   桌子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抖动了一下,轰然散架。   此前传言陶南风找罗宣主任要工分,怒而将那张实木办公桌拍成碎片——看来是真的!   当两股力道同时拍在桌面,这张由杂木板拼接而成的旧课桌,根本承受不住,不等陶南风反应过来收回力道,已经宣布报废。   看着趴伏在脚边的断裂木板,陶南风有些心疼地直起腰。   苗靖站起身转了转肩关节,捏了捏指节,双眼一错不错地盯着陶南风,眼中带着一丝疑惑、一丝佩服、一丝慎重。   “我输了,我会兑现承诺。” 第39章 报名   半个月之后, 南北坡小学正式改名为秀峰山农场小学,并分配下来五个公办教师指标。   听到这个消息,陶南风在农场的声望空前高涨。   人人皆知她为了争取五个公办教师指标, 与京都来的高手对决, 拼尽全力方才获胜。   她是为了谁?她不是为自己谋私,而是为了老师、为了学校、为了更好地教育孩子们。这么一个一心为公、敬业奉献的好知青,谁不夸赞?   陶南风这几天走在路上听到的都是溢美之辞,耳朵都快起茧了。   八月下旬,眼看着小学建设进入收尾阶段, 终于可以稍微轻松一点。   天气热,陶南风特地一大早出门, 刚走过知青点, 就被三位老师拦住。   “陶科长,谢谢你为我们三位老师争取编制,这是我们的一点小心意, 请你一定要收下。”李敏丽提着一篮子一大早捡的知了猴, 不由分说地塞进陶南风手中。   赵英杰送的是一袋炒熟的南瓜子、孙原老师送的是一包晒干的胡颓子, 都是孩子们爱吃的小零嘴。   面对大家的心意, 陶南风嘴上拒绝, 其实内心早就软了。   “鼠性”渐浓的她, 越来越抵抗不了小零食的诱惑, 除一日三餐正常饮食之外, 她的床头总会准备些饼干、糖果、瓜子、花生平时吃着玩儿。   此刻的陶南风抿着嘴摇头、摆手, 一副高冷模样, 可是那双漂亮的大眼睛亮晶晶的, 透着股天真的热烈。   李敏丽扑哧一笑, 这才像个十八岁的少女嘛, 她拉了拉陶南风的长辫子,温和地说:“知了猴模样虽然难看,可是炸着很香,一咬嘎嘣脆,好吃得很。你要是喜欢,我再送点来。”   陶南风接过三位老师送来的零食:“谢谢,这些就够了。暑假期间你们不回家了吗?”   李敏丽回答:“我们三个已经在这里成家,而且学校现在盖房子,有好多事需要帮忙,不回岳州了。”   陶南风将装零食的篮子递给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的萧爱云:“你想当老师吗?有寒暑假,还能和孩子们一起玩耍。”   萧爱云愣了愣,半天摇头道:“我跟着你。”   陶南风其实也在思考大家的未来。   她喜欢建筑,肯定会将基建进行到底。   叶勤喜欢种植,李惠兰喜欢医学,两个人工作都与爱好相关,工作愉快。   热爱,是最好的老师,可是萧爱云做的却不是她喜欢的。   萧爱云一来农场就分配到修路队,一直和陶南风在一起。她没有说过喜欢搞基建,也没有说过更想做什么。如果要问她,她总是说要和陶南风在一起。   萧爱云并不是喜欢,而是害怕改变,下意识地依赖着陶南风。   修路、盖房都是野外作业、日晒雨淋,哪怕照顾萧爱云把她分到后勤保障部也一样辛苦,陶南风想让她换个工作。一直让她依赖自己,陶南风担心最后会害了她。   萧爱云性格活泼开朗,情感丰富,喜欢孩子,又有正义感,这样的人应该挺适合当老师。   陶南风认真地看着她:“你好好想一想,喜欢当老师吗?工作还是得自己喜欢。”   萧爱云执着地摇头:“不,我要跟着你。”   她拉着陶南风的胳膊不肯撒开,“你在修路队,我就在修路队;你在基建科,我就在基建科,跟你在一起我才安心。陶南风,你是不想让我跟了吗?你嫌弃我帮不上忙了吗?”   萧爱云忽然想起向北曾经批评过自己的话,忽然情绪便低落下来。她跟着陶南风,是不是一种负担?自己根本帮不上陶南风什么忙……   陶南风曾经也是因为旁人一句话而情绪低落一整天的人,自然看得出来萧爱云的心里有些难过,她轻轻拍了拍萧爱云的手背,微笑安慰。   “我不是嫌弃你,只是觉得你总跟着我,没时间思考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当然想让你找到自己喜欢的工作。”   有人陪伴也是一种幸福,陶南风非常感激萧爱云一直以来的温暖陪伴。   李敏丽在一旁听着,笑着对萧爱云说:“你是大城市来的高中毕业生,肯定懂的比我们还多,如果你喜欢当老师,可以来报名呀。公办教师还有两个编制指标,民办教师农场也会拿出来三个指标,女孩子当老师挺好的呀。”   孙原老师加了一句:“江城远,要是你有寒暑假,不就能回家探亲了?”   对呀!萧爱云眼睛一亮。她现在农场基建科根本没有假期,但是当了老师,不就能回家了?哪怕争取不到公办教师的指标,民办教师也不错啊,听说这次向场长开出重金,知青如果当老师,每月十六块钱补助照发,另加十块钱民办教师津贴。   这么一想,萧爱云心动了。   她是家中老三,上有两个姐姐,下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作为夹心饼干向来不得父母的关注。她便将这份被忽视的心酸化作读书的动力,在课本、教室、考试中寻找到一份存在感。   课堂问题回答好,老师会表扬;   作业做得好,同学会夸奖;   考试成绩好,拿着奖状回家,父母会高兴。   如果不是因为高考取消,勤奋刻苦的萧爱云一定会考上一个不错的大学。   现在,陶南风目光真诚地询问自己:要不要当老师?她真的心动了。   搞基建,她没有自信;可是读书,她擅长啊。别说是小学,初中她都敢教!   看到萧爱云的眼睛变得亮晶晶,陶南风知道自己的判断是准确的。萧爱云不是不想当老师,而是她太过依赖自己,不愿意改变现状。只要有人推她一把,她就能勇敢地迈出那一步。   “萧爱云,不管你当老师,还是在基建科,我都没有意见。你现在需要考虑的只要一个问题:你是不是喜欢当老师。”   听到陶南风发自肺腑的言语,萧爱云重重点头:“喜欢,我喜欢当老师。”   李敏丽一听便笑了:“好,你报名,我们三个老师都是评委,到时候试讲提前准备好,争取成功。”   赵英杰推了推眼镜,表情略有些严肃:“我不会为你开后门,能不能进,全看你的教书水平。所以,请你一定要好好准备。”   萧爱云忙笑着应了:“好!我要凭自己的本事考上!不过……”她的笑容里带着诚恳,“我向三位老师请教一下怎么做教案,如何让一节课上得生动有趣,总可以吧?”   三位老师交换了一个眼神:“可以!”   定下来参加老师报名与竞争之后,陶南风与萧爱云一起到场部领取报名表格,萧爱云拿出钢笔,对照表格要求认真填写个人信息。   农场小学报名登记处就设在一楼楼梯口的办公室里,陶南风找到负责人询问农场小学的报名情况。   罗宣下台之后,办公室主任现在由汪晓溪担任,他是农场老职工,三十六、七岁年纪,见到陶南风十分客气:“陶科长请看,这是报名总表。”   拿过报名总表一看,没想到面对农场所有职工招两个公办教师、三个民办教师,竟然有三十多个知青报名。   六、七个人才能录一个,这样的录取比例,竞争很激烈啊。   汪晓溪解释道:“这回向场长下了决心要办好小学,拔了不少经费出来,所以报名很踊跃。尤其是那两个公办教师的指标,人人都望着呢。我们农场五百多职工,知青几乎占了一半,从这么多知识青年里挑出五个好老师,应该还是可以的。”   陶南风的目光从名单上扫过,竟然发现了两个熟悉的名字。   胡一芹、杜晨哲。   这两个德县知青竟然也报名了。杜晨哲号称为“农场诗人”,他和叶勤建立了恋爱关系,这事儿怎么没在宿舍听叶勤提起过?   带着这份疑惑,陶南风等萧爱云交了表格,一边往小学工地走一边告诉了她这个消息:“杜晨哲也报名了,估计他想当语文老师吧?”   萧爱云一听,眼睛便瞪圆了:“他想当语文老师?那岂不是要和我竞争!我报的也是语文。完了完了,杜晨哲可是大诗人,还在杂志上发表过诗歌呢,我肯定争不赢他。”   这回农场小学招两个语文老师、两个数学老师,一个音乐、美术老师,公办教师编制语文、数学各一个,因此萧爱云知道杜晨哲也参加竞争,内心顿时便打起了鼓。   陶南风的态度很淡定:“没关系,能考上那就去,不能当老师就继续在基建科工作,这也没什么。”   萧爱云一听也有道理,嘻嘻一笑:“还是我家南风好,说话就是体贴。明天我到供销社扯一尺白棉布,给你绣两条小手绢。”   萧爱云手巧,绣花、裁衣、做窗帘样样都拿手。陶南风力气大,懂建筑,可是女红并不擅长,平时生活上倒是萧爱云照顾她多一点。   陶南风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把自己心中的疑惑说出来。虽说这算是背后议论他人,但事关宿舍姐妹的未来,她觉得有必要和萧爱云交流一下。   “农场小学老师报名早在一个星期前已经通知下来,我在办公室看到的报名总表中,杜晨哲报名很早,和他们知青点的胡一芹是一起报的,你有没有在宿舍听叶勤提起过这件事?”   萧爱云略有些惊喜地看了一眼陶南风:“陶南风你有没有发现,你现在话越来越多了?而且……你肯和我八卦了!”   在萧爱云看来,女孩子嘛,哪有不喜欢八卦的?以前陶南风虽然好,可就是活得不太接地气,行事说话一板一眼,让人不太好接近。没想到回了一趟江城之后,陶南风似乎心中郁结解开,越来越开朗轻松,这次愿意和自己八卦,这是好事啊!   陶南风瞪了她一眼,可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满是笑意,半点杀伤力也没有。   萧爱云笑得乐开了怀,抱着陶南风的胳膊亲亲密密地说:“我最喜欢你了,你愿意和我说八卦我我心里欢喜得很,这说明我们是好朋友嘛。”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她眼珠子一转,接着陶南风的话往下说:“叶勤没有和我说过杜晨哲报名的事,不知道她是不知道,还是不在意,等下我们回去就审审她。”   等晚上收工回到宿舍,叶勤听萧爱云这一问,脸色就变了:“什么,他报名当老师?这么重要的事情都不告诉我?我去问问他。”   说完,一溜烟就跑不见了,留下宿舍另外三个女孩面面相觑。 第40章 笔试   陶南风左手被萧爱云拉着, 右手被李惠兰拖着,没奈何只得跟着她俩去听壁角。   从小受到的教育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在这黄昏时节被同伴拉着去跟踪叶勤,偷听她和男友杜晨哲说些什么, 还真是陶南风人生中的头一遭。   理智告诉她:这样不好吧?毕竟那是叶勤的私事。   情感却告诉她:去听听吧, 万一有什么事也可以帮忙,是不是?   就这样,陶南风三人来到一号知青点东面小树林,躲在一排灌木丛之后,看着叶勤与杜晨哲面对面地争执起来。   天色渐暗, 小树木光线昏沉,阵阵蝉鸣让人心浮气躁。   叶勤从小受宠, 说话直来直去, 一上来就气势汹汹:“你报名去农场小学当老师,为什么不告诉我?”   杜晨哲呆了一下,反问道:“我不能报名吗?”   叶勤:“我没有说你不能报名, 我问的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杜晨哲不慌不忙“哦”了一声, “胡一芹帮我报的名, 今天才告诉我, 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呢。”   萧爱云在陶南风耳边悄悄说:“骗子, 那个报名表格好复杂, 旁人根本没办法帮忙报名。”   陶南风目光一暗, 是啊, 杜晨哲为什么要瞒着叶勤?明明是件好事, 干嘛搞得跟做贼一样。   叶勤的关注点迅速被转移:“胡一芹为什么要帮你报名?你们俩有什么关系?”   杜晨哲微笑着伸出手, 捏了捏叶勤的脸颊。   “小傻瓜, 胡一芹只是我们知青点的一个普通朋友。她这次报了语文老师岗位, 或许是想要一个伴吧, 所以帮我也报了名。如果我能当老师,不仅收入会提高,还能有寒暑假,这是好事呀。”   叶勤皱眉:“既然是好事,那为什么她要瞒着你?”   杜晨哲揽过叶勤肩头,温柔地解释着。   “一开始呢,胡一芹是不想让太多人知道这件事,毕竟报名的人多,竞争激烈,人多口杂,担心有不好的影响,后来事情一多就忙忘记了。   你别生气,我刚准备去找你说这事儿呢。要是你不喜欢,我就不去参加试讲,一切以你的意见为重,好不好?”   叶勤听完杜晨哲的话,脸上阴云渐渐散去:“我又不是那种拖后腿的人,你去考嘛,你当上老师的话就更有时间陪我了。”   杜晨哲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装作不在意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报了名?现在名单就公示了吗?”   叶勤是个没心机的,顺嘴就把自己知道的说了出来:“萧爱云告诉我的啊,她也报了名,和你一样报的是语文老师岗。”   杜晨哲心一紧:“怎么,萧爱云的语文很厉害?我以前怎么没有听说过?”   叶勤点了点头:“萧爱云虽然不像你那么会写诗,但她是全科选手,语文、数学、外语、物理、化学、政治、地理样样都好。只是她最喜欢语文,所以报了这一科。”   这就有点头痛了。   杜晨哲没想到叶勤宿舍会有人报名,到时候大家在一个考场,什么动静都看得清清楚楚,万一引起怀疑怎么办?   这一刻,杜晨哲有点心慌,要不要帮胡一芹?如果被发现了怎么办?   叶勤看他低着头若有所思,以为杜晨哲是担心竞争激烈,便认真地安慰他。   “你这么爱好文学,又会写诗、文笔好,怕什么。你和萧爱云公平竞争,我保证不偏不倚,大家各凭本事。”   杜晨哲勉强挤出一个笑:“不偏不倚?按理我是你的男友,你应该偏向我才对啊。”   叶勤挺起腰,抿了抿唇,显得有些严肃。   “一码归一码。小时候读古诗,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我爸就教过我,做人要清清白白。你是我的男友,萧爱云是我的朋友,你们同时竞争一个岗位,我偏向谁并不会影响考试结果。你俩各自努力,尽力就行,至于结果……并不重要。”   一番话听得杜晨哲心跳如擂鼓。女友一脸正气,衬得他的内心阴暗无比。   杜晨哲的父亲在德县物资局当个小职员,母亲是农村户口,虽然家庭条件也一般,但他父亲经常在家里唠叨,哪个领导又搞了一批物资、哪个领导亲戚趁机发了笔小财,恨天恨地恨自己没有权。   在这样环境上生长起来的杜晨哲最大的梦想就是当官、拥有权利。恋爱与婚姻在他眼里,都与前途息息相关。   从到农场开始,胡一芹便一眼相中杜晨哲情。冬天织围巾、夏天打凉水,言听计从、盲目崇拜,人前人后表现得特别热情。   可是在杜晨哲眼里,一则胡一芹长相有些老气、不够漂亮,二则她家是工人家庭条件差,没办法给他提供帮助,因此杜晨哲一直享受着她的服务,态度暧昧、却不给任何回应。   陶南风能力强、威信高、长得漂亮、又是教授女儿,杜晨哲反复权衡之后打算追求,没想到一首诗送出去,没有感动到陶南风,却钓出一个叶勤来。   叶勤的父亲是江城农业局管人事的领导,她又是家中幺女,经济条件良好,这样的好对象打着灯笼都挑不着。面对叶勤的热烈追求,杜晨哲便顺水推舟地与她建立了恋爱关系。   叶勤爽利娇憨,事事都要他顺着、哄着,杜晨哲非常喜欢叶勤,但宠得久了也有些心烦,偶尔会享受一下胡一芹的奉献,以求得心理平衡。   享受来享受去,就擦枪起火了。   杜晨哲害怕事情败露,要与胡一芹一刀两断,胡一芹却趁机提出一个要求。   胡一芹想到农场小学当老师,可是她文化成绩一般,又丢了这么多年根本捡不起来。   听说这次报考有两道关卡,第一道是卷面考试,另一道是面试和试讲,她担心自己过不了考试那一关,便央求杜晨哲帮她代考。   两个人一起进考场,但名字写上对方的。到时候交卷子的时候一起,哪个知道是谁的?   杜晨哲原本就没打算去报考什么小学老师,他的梦想更为高远。   他文笔好、群众基础好,现在是一号知青点的支书,未来还想通过叶勤和陶南风的关系进入农场领导层,至少可以混个宣传科科长、副科长当当。   当胡一芹央求他帮忙时,杜晨哲其实是不愿意的。可偏偏他与胡一芹结下露水之缘,心中有愧,不得不帮。   听到叶勤说“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时,他内心十分后悔。如果他没有让人拿捏的把柄,完全可以和叶勤一样清白做人。   可是,世间难觅后悔药。   杜晨哲沉默了一秒,深吸一口气,笑着说:“是是是,我的小叶勤最正义,不偏不倚就不偏不倚吧,来,我又写了一首小诗,读给你听。”   两人开始腻歪,陶南风忙拉着萧爱云和李惠兰离开。   等走了一百多米远了,三个人才敢悄声说话。   “虽然没有证据,但我还是觉得有问题。”   “对呀,杜晨哲骗得了叶勤,却骗不过我和陶南风。报名这个事儿一开始杜晨哲肯定是知情的,他说了谎。”   “事出反常必有妖,我得帮叶勤盯着点儿杜晨哲……哦,还有那个胡一芹。”   “上次过年她跟着杜晨哲一起过来拜年、送诗的时候我就觉得她不对劲,杜晨哲的事她未免也太热心了一点吧?”   商量来商量去,三个人还是不敢把疑问直接和叶勤说出来。叶勤是根直肠子,根本就不晓得拐弯,万一打草惊蛇,反而不美。   最后陶南风一锤定音:“静观其变。”   八月份,秀峰山小学顺利竣工。   严格按照陶南风设计的图纸,建筑平面呈“凹”字形,教学区位于正中央,坐北朝南,从一年级到五年级一共五间教室,大屋檐,出挑长,宽大的走廊没有一根砖柱,所有房间视线都极好。教辅区东面是办公室、教师宿舍、厕所,西面包括大综合会议室和食堂。   进大门,东南角是分配给教工家属的菜园,西南角是操场、升旗台。   红砖空花围墙,墙边种了一排刺槐,菜园里除了一畦一畦的菜地之外,还砌了一圈小花坛,种些蔷薇、月季、水仙、腊梅,保证四季常有花,赏心悦目。   小学整体布局既保证了教学功能、活动功能,又考虑了教师起居生活,连未来家属的空间都安排好,简直是太让人满意了。   八月二十五日,小学老师招聘考试正式开始。   报名语文老师的一共十六个,在一年级教室考试。   数学老师十五个报名的,在二年级教室考试。   美术音乐老师一共三个,在三年级教室举行。   因为都是农场职工,监考并不严。大家到讲台领取试卷,找个位置坐下来作答就行,两个小时一到统一提交。   萧爱云坐到南面靠走廊的座位,打开试卷一看,放下心来,都是熟悉的高中语文知识,考试并不难。   胡一芹与杜晨哲也领了试卷,前后排走到北面靠窗户的位置,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一前一后地坐了下来。   胡一芹小心翼翼地偷看了一眼萧爱云,见她埋头做题没有留意自己,这才稍微放心一些。杜晨哲用眼神给了她一个警告,示意她不要东张西望,好好答题,注意笔迹工整,不要露馅。   两个人私下里商量了半天,胡一芹练了半天杜晨哲的笔迹,虽说一时半会难得一模一样,但也勉强过关。   等到两人定下心神,看着试卷上的题目,杜晨哲松了一口气,胡一芹却傻了眼。   ——给下面这句话标注拼音,还要标调?   ——默写《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将下面两段文言文翻译成现代汉语?   ——举例说明什么是拟人修辞手法?   胡一芹高中毕业已经有六年,以前学过的知识早就还给了老师,这这这……   秀峰山小学一到三年级的教室是在原本旧土砖房基础上修缮过的。水泥地板、蓝色油漆木窗框、透明玻璃、崭新的黑板,粉刷一新的墙面上写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红色标语,看着喜气洋洋。   坐在刷过清漆的课桌后,萧爱云奋笔疾书。   太久没有做试卷,萧爱云不仅没有担忧,内心反而有一种兴奋。感觉回到高中时光,老师发下来试卷,同学们认真作答。   教室里十个报考知青都在认真答题,只有胡一芹眉头紧锁。她是真没想到会考得这么细致、深入,这完全就是高中毕业考试嘛。不是说教小学吗?不就是教小朋友认字、读书吗?为什么还要考什么修辞手法,还默诗、翻译文言文!   她咽了一口口水,只能硬着头皮凭印象东拉西扯,好不容易等到两个小时一到,站在讲台上的李敏丽提醒道:“时间到,请交卷。”   坐在她前面的杜晨哲轻轻咳嗽一声,胡一芹慌忙把名字写上,借着眼睛的余光和杜晨哲一起站了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萧爱云也站起,大家一起交了卷子,鱼贯而出。   萧爱云一出来就对等在廊下的陶南风说:“什么事都没有,各做各的卷子,杜晨哲与胡一芹挺正常的。” 奇!书!网!w!w!w!.!q!i!s!u!w!a!n!g!.!c!c   陶南风点点头:“没事就好,也许是我们多心了。”   萧爱云看着与叶勤微笑说话的杜晨哲,越看他越不顺眼,哼了一声。   “这人先前对着你念诗,一幅要追求你的模样,结果叶勤帮他投稿成功,他马上就和叶勤谈恋爱,这样的人心机太深沉,我不喜欢。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担心叶勤被他骗了。”   陶南风摆了摆手:“他先前也不算追求过我,只是一首诗而已,说明不了什么。”   留齐耳短发、浓眉大眼的胡一芹和大家笑着打过招呼,大大方方随着众人一起往外走。经过杜晨哲、叶勤时,笑容更加灿烂:“杜书记今天考试,叶知青也来送考啊。”   胡一芹态度和气、亲近随和,给人的感觉像个邻家大姐姐。谁也没有觉察到,她的右手紧紧握着拳头,食指、中指的指甲狠狠刺入掌心,沁出丝丝鲜血来。   上午考试,下午批阅试卷之后会将结果公示,贴在小学大会议室墙面上。   会议室的红砖墙上用木条框出一个布告栏,一半挂了块黑板,另一半可以张贴大字报。   萧爱云几个回到知青点吃午饭,李惠兰问:“你考得怎么样?”   萧爱云笑得很有自信:“考得还可以。后面的小作文我写得挺痛快的,好久没有考过试,还真是挺想念的。”   李惠兰笑得前仰后合:“也就是你,喜欢考试。人家都说考考考、老师的法宝;分分分,学生的命根。像你这种一提考试两眼放光的人,就该去当老师。”   萧爱云问叶勤:“杜晨哲考得怎么样?”   叶勤摇了摇头:“他说不行,到底还是毕业了六年,一些语文知识都忘记了。”   萧爱云安慰她:“没事,他作文的分数肯定很高。只要求写三百个字,题材不限呢,写诗也可以的。”   一提到作文,叶勤便笑了起来:“题目是什么?我觉得他的作文分应该挺高。只是他这个人向来低调,不愿意自夸。”   这话……萧爱云翻了个白眼:“好好好,杜书记低调有内秀,我自夸得意洋洋好吧?”   陶南风被萧爱云这个白眼惊到,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叶勤被萧爱云一怼,不好意思地咬了咬唇:“好了,是我说错话,你大人有大量,不要和我计较。”   萧爱云这才心情愉悦,打了个哈哈:“作文题目很简单,家乡。以家乡为名,写三百个字的小作文,题材不限。回头你问问杜知青,他写了什么大作,也让我们拜读拜读。”   叶勤点点头,笑得眉眼弯弯。   这边宿舍大家有说有笑,杜晨哲那边却是阴云暗沉。   杜晨哲听胡一芹把卷面情况一说完,气得青筋直冒:“你这也不会、那也不会,为什么非要考语文?你考数学不行吗?你真是要把我害死!”   胡一芹双手快拧成了麻花,一脸的纠结。   “我,我也不知道会考这么难啊。我原本想着教小学嘛,不就是改个病句、默写首小诗,哪里知道搞得跟高考一样,这么难!不过……作文我有写诗,我把你以前写过的一首诗放了上去,这样他们就不会怀疑你了。”   杜晨哲这才松了一口气:“哪一首诗?”   胡一芹的笑容近乎讨好:“就是那首:真的,我看见过半棵树/在一个荒凉的山丘上/像一个人/为了避开迎面的风暴/侧着身子挺立着……”   杜晨哲一口老血差点吐了出来:“谁让你写这首诗!这和家乡有什么关系?”   胡一芹看他生气,有些不知所措。   “我,我又没办法猜到题目,和家乡有关的诗我都记不住啊。就这首诗是你以前送给我的,说我有这半棵树的坚韧,我记得最牢。再说……我把‘一个荒凉的山丘’改成了‘我那荒凉的家乡’,也勉强靠了个边,是不是?”   杜晨哲急得在屋里转圈圈:“糊涂!糊涂!”   胡一芹看他脸色不对,也有点慌:“你怎么了?是我写的不对吗?反正你也没打算去当老师,你怕什么。”   杜晨哲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这首《半棵树》哪里是他写的!当时随口哄哄胡一芹,把现代诗人牛汉的这首诗拿来送给她,哪知道她别的记不住,偏偏记了这一首。   丢脸,丢大发了!   李敏丽是语文老师,也是文学爱好者,牛汉的这首诗那么有名,她肯定读过。自己在考卷上剽窃名人的诗歌作品,还生搬硬套往《家乡》上靠,太丢脸了。   胡一芹小心翼翼地看着杜晨哲的脸色,再一次问:“你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杜晨哲摆了摆手,长叹一声:“算了,你不要管这个,安心准备试讲吧。考试这一关我已经尽力帮你,后面的路就得靠你自己。”   胡一芹重重点头:“试讲我不怕,我已经借了一本三年级的课本,就教小朋友认字、读书、写字嘛,没问题。”她向来口才好,态度和蔼可亲,试讲她是真不怕。   杜晨哲冷着脸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如果你顺利当上小学老师,请你以后不要再拿往事来威胁我。”   胡一芹内心一阵剧痛,她死死咬住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我,我并没有威胁你的意思。我只是央求你帮忙,我的心里从来都是只有你呀……”   杜晨哲低着看向胡一芹。   长年在农田劳作的胡一芹皮肤晒得黑黑的,穿着件格子短袖衬衫、阔脚黑布裤、红色塑料凉鞋——和村姑没有什么两样。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c   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姑娘,虽然把她最珍贵的东西奉送给了他,但他却半点也没有感激。他是个浪漫主义者,也是个实用主义者,非常矛盾的结合体。   杜晨哲有文采,为人浪漫,能将脑海中的画面转为美丽的诗句、感染读者。他喜欢一切美的东西,陶南风的精致漂亮、叶勤的娇憨可爱、夕阳、落霞、田野麦浪……   但同时杜晨哲又是功利的。他积极向党组织靠拢,当上了知青点的书记,寻找一切能够为自己提供帮助的人。   胡一芹长得普通,家中无权无势,除了一颗爱他的心,还有什么?   杜晨哲无情地眯起双眼,眸子里透着冰冷的光:“可是我的心里没有你,这一点你是知道的。我没有强迫你,也没有说过我需要你、我爱你,是不是?”   胡一芹肩膀向下一垮,整个人都没有了精气神。是啊,剃头担子一头热,一切都是她自己心甘情愿。   “如果你再纠缠下去,我们连朋友都没得做。我希望你好自为之,不要把我们纯洁的友谊玷污。”   杜晨哲的话语里透着寒意,听得胡一芹的一颗心似泡在冷水里,整个都凉透了。   胡一芹苦笑一声:“好,我知道的。我不会再打扰你,祝你爱情甜蜜、生活美满。”说罢,她缓慢转身,安静离开。   农场小学的办公室里,李敏丽正在批改试卷。   说是说公平竞争,绝不为萧爱云开后门,但李敏丽还是先把她的试卷抽出来批改。改完之后计算了一下分数,在右上角用红笔写了个大大的90。   “嗯,90分,很高了,应该能够进前五。”李敏丽自言自语。毕竟只有前五名才能进入第二个环节:面试和试讲。   后面改出来几份,都不太高。倒是杜晨哲的试卷让李敏丽大跌眼镜,她一边改一边吐槽。   “农场诗人?真是胡吹大气!这剽窃过来的诗歌还好意思写在卷子上,也不知道他那诗人的称号是谁封的!还在杂志上发表过诗歌呢,就这水平?不会也是抄袭的?”   在一边批改数学试卷的赵英杰老师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   “李老师别生气,有时候见面不如闻名。杜晨哲估计也就能写几句歪诗,并没有什么真本事。他这样的人就算进了小学,估计也难得安心教书吧,淘汰了也好。”   等到李敏丽改完所有试卷,美滋滋地在胡一芹的试卷上标了个92。   等到进入复试的小学老师名单公示出来,叶勤在上面没有看到杜晨哲,却看到胡一芹的名字,顿时就炸了。   “杜晨哲你在搞什么鬼?为什么你连复试都没有进?开什么玩笑!你不是一直说自己文学造诣高?这就是你的文学水平?十六个人,你连前五名都没有进,你太让我失望了!”   作者有话说:   我看见过半棵树/在一个荒凉的山丘上/像一个人/为了避开迎面的风暴/侧着身子挺立着   ——这是牛汉的诗作。   【注】牛汉(1923年10月2日-2013年9月29日)本名原为“史承汉”,后改为“史成汉”,又名“牛汉”,曾用笔名“谷风”,山西省定襄县人,蒙古族。现代著名诗人、文学家和作家,“七月”派代表诗人之一。 第41章 疑惑   语文组前五名, 排在第一的是胡一芹,第二名萧爱云,其余三个是其他点的知青。   从中午听胡一芹简单描述过她的答题情况之后, 杜晨哲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 因此当叶勤拖他过来小学布告栏看贴出来的通知时,他内心是十分抗拒的。   听到叶勤毫不留情的批评,杜晨哲内心升腾起一阵愤怒。   他今年二十五岁,比叶勤足足大了六岁,看到叶勤一幅当众训子的模样, 杜晨哲哼了一声,头一回没有给叶勤面子:“当老师很稀罕吗?每个人擅长的东西不同。”   叶勤先前还在宿舍里替他吹了牛, 没想到他不仅没有考过萧爱云, 连复试都没有进,失望透顶,说话便很不客气起来。   “当老师不稀罕?那你为什么要报考?杜晨哲你不觉得这样做是在浪费大家的时间、浪费小学的油墨纸张吗?”   杜晨哲感觉有一条看不见的鞭子狠狠抽打着自己的灵魂, 脸上火辣辣的。   布告栏前围观的有几十个人, 叶勤这么正义凛然地控诉他, 让杜晨哲这一张脸往哪里搁?   “叶勤, 你能不能说话客气一点?难道你父母没有教过你, 要学会尊重人吗?!”杜晨哲怒极, 丢下一句话, 拂袖而去。   叶勤与杜晨哲的相处模式一向是她撒娇、他宠溺, 不管叶勤生气还是打人, 杜晨哲从来都是以贴心大哥形象出现, 对她呵护有加。   这一回叶勤没控制住脾气, 以为杜晨哲会象以前一样哄她, 没想到杜晨哲竟然反应如此激烈, 叶勤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   叶勤茫然四顾,一眼在人群里看到陶南风与萧爱云,就像看到亲人一样跑过去,拉着陶南风的衣袖,鼻子一抽一抽,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落:“陶南风,你替我去揍他一顿,他,他太不像话了!”   陶南风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说实话,叶勤那个态度根本就不像是对恋人,倒是失望的母亲骂不争气的儿子,是个人都会不高兴。如果不是杜晨哲有问题,陶南风可能会批评叶勤。   只不过,陶南风想得更多一点。   首先,杜晨哲考试分数这么低、胡一芹分数如此高,这不正常。   陶南风和萧爱云特地打听过他们俩的基本情况。   杜晨哲曾经是德县一中的高材生,写得一手好文章;胡一芹成绩一般,长相平平,平时也不怎么看文学作品,不过为人热情大方,生得一张巧嘴。   一个曾经成绩平平、不爱阅读的人,能考出第一名的好成绩?文采出众的“知青诗人”却连前五名都没有进?   事出反常必有妖。   想到这里,陶南风对叶勤说:“你别哭,哭解决不了问题。如果当真是杜晨哲一时失误没有考好,那你刚才的态度非常不对。他没有说错,你的确不尊重人。”   叶勤听到陶南风的批评,眼泪都忘记流了,瞪着个大眼睛看着她:“我,我做错了吗?”   陶南风点了点头,表情有些严肃。   叶勤虽然娇纵,却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人。这话如果是萧爱云来说,她多半会嘴硬反驳,但这话是陶南风说的。   陶南风向来话少,但一句是一句,真诚实在,从来不打诳语。   “我,我错了?”叶勤似乎是想证明什么,将求助的目光看向萧爱云。   萧爱云白了她一眼:“当然是你错了。谁不想考好成绩啊?他没有考进复试本来就很难受了,你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训斥他。他是你的男朋友,不是你儿子!古人都说,堂前训子、枕边训妻,这个道理你不懂?我看你呀,就是被宠坏了。”   叶勤听萧爱云添油加醋地批评自己,心中委屈,眼泪又开始往下掉。   “可是,我太失望了嘛,平时总听他说文学水平高、学习成绩好,结果就这?落差太大了,可见他就是吹牛!他生气?我还生气呢。”   陶南风与萧爱云交换了一个眼神,陶南风说:“我去找李老师聊聊,你们先回宿舍吧。”   萧爱云拉着叶勤离开,陶南风径直走进教师办公室。   按照建筑设计,秀峰山小学教师办公室一共两间,语文、数学各一间,每间办公室四张办公桌,美术、音乐、体育老师分开安排。   因为还在搬家,刚刚转正的三位老师都在一个办公室里,见到陶南风过来都高兴地站起来:“陶南风,你怎么来了?”   陶南风坐在李敏丽对面,轻声道:“我看到公示结果了。”   李敏丽以为她不满意排名,有些紧张地解释:“是有什么问题吗?我批改试卷非常公正,绝对没有循私。萧爱云虽然考得好,但要说卷面和作文,还是胡一芹更胜一筹。”   陶南风知道自己与苗靖比试拿到五个公办教师编制,李敏丽老师对自己非常感激,但她没想到自己寻常的一句话便引来她近乎惶恐的解释。   权利是个好东西,拥有它的人需得谨言慎行。   陶南风在内心对自己设下这一条警戒线之后,微笑着对李敏丽说:“没有什么问题,我相信李老师。萧爱云和大家一起报名,您就按规矩来办,公正公平谁来也不怕。   这回我过来是有一个疑问,杜晨哲也报了名,为什么没有进复试名单?据我所知,他的文学功底非常深厚,平时也爱写诗看书,按理不应该啊。”   听她问起杜晨哲,李敏丽一肚子的话终于找到地方宣泄。   “唉呀,我先前改试卷的时候还奇怪呢,杜晨哲只考了四十几分,倒数第一名。我和其他两老师商量过,报考的都是知青,这几年在农场劳动没机会学习,可能知识点都忘记了,所以卷子出得并不难,没想到……唉!为了给大家留点面子,这次我们不公布分数,只公布面试名单。”   陶南风心念一动,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有没有一种可能,杜晨哲与胡一芹调换了试卷?   如果是这样,一切就变得合理起来。   为什么瞒着叶勤?因为心中有鬼。   为什么成绩出乎意料?因为第一名其实应该是杜晨哲。依他的文笔、才情,考第一非常正常。   陶南风抬头看着李敏丽:“李老师,可不可以让我看看杜晨哲和胡一芹的试卷?”   李敏丽犹豫了一下,站起身和赵英杰、孙原老师小声商量了几句,征得大家同意之后,这才将办公室的大门关上,拉开抽屉取出试卷,翻出胡一芹和杜晨哲的放在陶南风面前:“这就是他们的卷子,请你保密。”   陶南风点点头,迅速浏览两人的试卷。   她也是读书人,一眼看过去便觉得不对劲。杜晨哲再不堪,也不至于《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默写成“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吧?   杜晨哲再不要脸,也不至于把牛汉的《半棵树》改写成自己的诗歌,还牵强附会地说成是“家乡的半棵树”吧?   再仔细看两人的笔迹,胡一芹与杜晨哲的字体竟然十分接近,几可乱真。但就像李鬼遇到李逵,一比就能看出高低。   “胡一芹”的试卷字体俊秀、形态飘逸,与杜晨哲曾经给她看过的那首诗上的字一模一样。   “杜晨哲”的试卷字体略显僵硬,有描模的痕迹。   陶南风半天没有吭声,李敏丽问她:“陶南风,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劲吗?”   陶南风点点头:“是不对。我怀疑这两个人调换了试卷。”   “什么?!”三个老师同时发出一声惊呼。   老师是什么?为人师表,德者为先。一个品德不好的老师,将会是孩子们的灾难。为了考试成功,竟然想出让人替考,现场更换名字的歪招,这……   这是对“老师”职业的侮辱!   李敏丽面色严肃:“如果这是真的,我绝不能容忍,秀峰山农场小学不能让胡一芹这样的人当老师。”   赵英杰也说:“我建议向上反映,严肃处理胡一芹与杜晨哲,这个先河不能开!”   孙原是杂科老师,音乐、美术、体育什么都教,没事就带着孩子们做游戏,是个开朗随和的性格。他想了想,到底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内部处理就行了吧?别向场部上报。一来我们只是怀疑,当事人如果不认很难判定是调换了试卷。二来杜晨哲这样做也许只是想帮助胡一芹,只是他用错了方法。”   在当时,知青下放很多是无奈的选择,曾经在城市生活的知识青年来到艰苦农村劳动、锤炼,适应过程非常不容易。因此知青之间都有一份同理心,你理解我的苦、我同情你的难。   尤其是德县知青是第二批来到秀峰山农场的,在这里劳动了几年,吃的苦的最多。孙原作为第一批来农场的岳州知青,当年胡一芹与杜晨哲刚来还是他去接的,他不想看到这两人被通报处理。   如果档案上记下一笔,将来前途会受到影响啊。档案可是要跟人一辈子的。   李敏丽眉头紧锁,反复对比两份试卷,最后问陶南风说:“你觉得呢?”   陶南风这一刻想到的是叶勤。   杜晨哲是叶勤的男友,却担着舞弊被发现的风险,下死力气帮助胡一芹,他与胡一芹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或者说……有什么把柄?   他之所以瞒着叶勤,恐怕也是害怕被她发现什么吧?这样一个充满秘密的杜晨哲,当真是叶勤的良人?   想到向北曾提过的“要阳谋、不要阴谋”论,陶南风站起来,态度诚恳而谦和:“我只能提出疑惑,至于最后的判定、如何处理,还是请负责选拔的你们来决定吧。”   听到陶南风的话,李敏丽心里有了底,点头道:“好,那我们商量一下怎么处理。谢谢你告诉我们这个消息,如果真是调换了试卷,胡一芹这样的人肯定是不够资格当老师的。另外,请你先保密,不要把这件事情说出去。”   陶南风应允之后走出办公室,刚走两步便看到叶勤站在布告栏前面发呆。   陶南风问她:“不是让你回宿舍吗?干嘛站在这里?”   叶勤显然是哭过,说话犹带着一丝鼻音:“我不想回去……你问出点什么了没?杜晨哲考得这么差到底是什么原因?”   陶南风沉吟片刻,终归还是瞒下了所有的事,她摇摇头:“什么也没问出来。”   叶勤蔫蔫地点了点头,内心有些小纠结:“那,你们刚才说我态度不好,我是不是应该去道歉?”   陶南风抿了抿唇:“先放一放,等明天再说吧。”   风过留声,雁过留痕,杜晨哲与胡一芹的舞弊一事到明天自然会水落石出。   虽说陶南风让叶勤先放一放,可是叶勤哪里能够静得下心来?到了晚上她没等来杜晨哲道歉,根本没有睡好,在通铺上辗转反侧,不停地唉声叹气。   “杜晨哲说我不尊重人,我是不是真的做得不好?我只是觉得他说的和他做的有差距,所以愤怒嘛。在我心目中,杜晨哲是个心中有诗、眼里有美的才子,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连小学语文老师的考试都进不了前五呢?”   听到后来,萧爱云实在是受不了了,索性一翻身坐了起来,不客气地说:“叶勤,我觉得你的脑子有问题,根本就没有抓住重点。”   月光透过窗户洒进宿舍,宿舍里朦朦胧胧的。   叶勤从床上坐起来,专注地盯着萧爱云,虽然看不清楚她的脸,但叶勤却能从她的口气里感觉到一份烦躁。   陶南风和李惠兰彻底是睡不着了,只得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安静地倾听着这两人争执。   叶勤听萧爱云骂她“脑子有问题”,下意识地反驳:“我哪里有问题?我看你才有问题!”   萧爱云今天准备了一天的教案,教学重点、教学过程、教学内容、教学组织与安排……洋洋洒洒写了几页纸,原本想早点睡,明天用最好的状态迎接试讲,没想到叶勤在身边翻来覆去不说,还像个傻瓜一样唠叨个没完,吵得她脑仁疼。   脾气一来,萧爱云便直来直去,不再隐瞒自己的观感。   “你的态度是不是尊重人、杜晨哲是不是不认真对待考试、他有没有在你面前吹牛……这些都不重要!你最关注的应该是他为什么和胡一芹一起报名却不告诉你、为什么他和胡一芹的考试成绩完全反转!这么明显的矛盾你不去关注,却反反复复纠结于你为什么会发脾气,这不是脑壳坏掉,是什么?”   叶勤的声音弱了下去:“杜晨哲说,是胡一芹帮他报名忘记告诉他……”   萧爱云“嘁——”了一声,“哄鬼!报名的时候需要填一张表格,里面包括年龄、籍贯、家庭成分、毕业学校、家庭成员、特长、毕业考试成绩……那么多内容胡一芹都能帮他填写吗?”   叶勤一听,后背顿时僵硬,半天没有吭声。   昏暗的月光下,陶南风看得清清楚楚,叶勤的脸上挂着两行泪水。   十九岁的少女,情窦初开,陡然遇到初恋男友的欺骗,任谁也承受不住。   陶南风张了张嘴,想要劝慰叶勤几句,却找不到词语。她的恋爱经验为零,不懂得牵肠挂肚、欲说还休的滋味,更不懂如果遇到欺骗应该如何处理。   正值三伏天,山上却比较凉爽,晚上躺在床上盖一床薄被单正好。   李惠兰把脚从被单下伸出来,踢了萧爱云一脚:“你少说两句,都是一个宿舍的好姐妹,提意见也婉转一点嘛。”   萧爱云被李惠兰这一脚踢得歪了歪,顺势便倒回床铺,将被单往肚子上一盖,没好气地说:“看你是姐妹,我才会说实话,不然鬼才提醒你。你现在傻乎乎地乐,将来哭了可别来找我诉苦。”   叶勤一边抽泣一边说:“那我怎么办?去问他吗?我今天下午和他吵架,还没说上几句他就气冲冲地走了,到现在连句软和话都没有。你们一边说我态度不对,一边又说他有问题,到底要我怎么样?”   恋爱中的女孩智商会降低,果然不假。叶勤平时挺爽快的性格,行事说话利索干净,可是一遇到杜晨哲就变得迷迷糊糊、纠结柔弱。   四个女孩住一个宿舍,平时吃住都在一起,感情是真的非常好。见叶勤难过,萧爱云心里也不好受,叹了一口气。   “我跟你说实话吧,我怀疑杜晨哲和那个胡一芹有问题,至于有什么问题我并不清楚,也没有证据。你如果信我呢,就先别声张,也不要去找杜晨哲,等明天试讲结束之后,我再陪你去问个明白。”   叶勤惊得一掀被单,从床上跪坐起来:“杜晨哲和胡一芹有问题?什么问题?难道是男女作风问题?这这这……这不是流氓罪吗?”   陶南风低沉而冷清的声音迅速让叶勤安静下来:“别急,先留个心眼,我们静观其变。”   萧爱云补充道:“也不一定就是流氓罪,我只是有些怀疑。你想啊,普通同志关系的话,胡一芹为什么要替杜晨哲报名?他俩为什么要一起进考场、同时交试卷?考试结果为什么会出现那么大的反转?有文采的杜晨哲没有进前五,不爱读书的胡一芹却名列前茅?”   叶勤似乎被点通了任督二脉,豁然开朗:“啊~你的意思是……他们俩换了试卷!”   考场舞弊?!   李惠兰没想到会听到这么一条劲爆的消息,翻身趴在床上,伸出手去拉陶南风:“你说句话呀,到底怎么回事?”   陶南风伸出一根手指头放在唇边,发出轻轻的一声“嘘——”   夜风吹进来,将窗帘拂动。轻柔的窗帘似波浪一般摇摆,所有人的心都剧烈地跳动起来。   为了让胡一芹考上小学老师编制,杜晨哲竟然肯做出这么可怕的事情!   寂静之中,陶南风很严肃地说道:“大家谁也不许把这个怀疑说出去,免得打草惊蛇,听到了吗?”   萧爱云马上反应过来:“我晓得轻重。无凭无据,我不会在外面乱说。”哪怕这件事曝光会对萧爱云有利,她也不会胡乱污人清白。   李惠兰点头如捣蒜:“听到了、听到了,我肯定不会说。”   陶南风抬眼看向叶勤,见她面色苍白、眼神涣散,半天才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如果是别的,只要他解释清楚我都能原谅。但如果品德败坏,我绝不原谅!”   叶勤的父亲是位原则性很强的国家干部,清正廉明,对徇私舞弊行为极为唾弃。受他的影响,叶勤的道德感很强。   再爱,也不能。   听到这里,陶南风松了一口气,将被单盖好小腹、膝盖,闭上眼睛道:“都睡觉吧,明天农场小学的老师们一定会公正处理。”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放心,在今天晚上9点的更新章节就能揭穿杜晨哲的真面目了。   鞠躬感谢大家的留言鼓励,爱你们~ 第42章 露馅   第二天是星期天, 除了李惠兰要值班,陶南风宿舍其余三个吃过早饭都往农场小学而去。   萧爱云有点小紧张,将准备好的试讲材料抱在怀里, 忐忑不安地问陶南风。   “我以前没有当过老师, 这一回也只是模仿着以前老师上课的流程来准备,不知道他们会给我打多少分啊?面试会提什么问题?我有些心慌。”   陶南风的父母都是大学老师,耳濡目染懂一些教学的门道,便安慰道:“试讲嘛,就是看看你的教态是否端正, 表达是否流畅,教学节奏的控制是否有章法。   你报名当一位小学老师, 那就把底下听讲的人想象成小学生, 在教学过程中思考清楚你要怎样才能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努力让他们听懂、有所收获。”   萧爱云听她这一说,更加紧张, 一个又一个的问题抛出来, 让人应接不暇。   “教态是指什么?我今天穿的衣服是不是合适?要不要换一件新的?我梳辫子会不会显得很幼稚?要不要重新扎一下, 把头发盘起来?我要是一紧张结巴怎么办?他们会不会觉得我不适合当老师?   我听李敏丽老师说过, 什么凤头、猪肚、豹尾, 开头精彩漂亮、内容丰富多彩、收尾简洁有力, 这应该就是指教学节奏吧?”   叶勤一晚上没有睡好, 现在整个人心不在焉、神游天外, 一边走路一边低头看脚面, 根本没听到萧爱云在说什么。   陶南风平时虽然不爱说话, 但此刻却极有耐心, 认真回应着萧爱云的所有问题。   “教态, 是指教学中的风范和仪态。你今天穿的衣服、梳的头发都非常得体, 自然、大方、朴素,等下站在讲台上的时候不要慌,象平时那样说话就行。   从来没有上过讲台的人,站在台上肯定都会紧张,别怕,大家都一样。你就正常地说话,紧张的时候停一下,深呼吸,我在教室外面给你打气。   至于教学节奏嘛,好的开场白完成课程导入,教学内容组织清晰,结尾复习点题,引导同学们深入思考。不会让你们讲一堂课的,最多十分钟,你把这三个环节体现出来就行。”   萧爱云一连串问题丢出去,纯属太过焦虑的情绪发泄,没有想到陶南风会认真倾听一一回应,这让从小到大努力寻求被关注的她十分感动。   作为家中老三,两个姐姐嫌她小,从来不听她说话;弟弟每天和小伙伴爬树打弹弓忙得很,没空理睬她;父母被工作、生活重担压得透不过气来,只有看到奖状的时候笑着夸她几句;唯一能够交心说两句话只有小妹,可是小妹太小,并不能理解她内心想法。   一个长期被忽视的孩子,要的并不多。只要有人肯听她说话,认真回应,就能让她感觉到被重视。   萧爱云伸出手挽住陶南风,将脸颊靠在她肩头,轻轻叹了一口气:“陶南风,你对我真好。”   陶南风并不喜欢和人过分亲密,可现在也渐渐习惯了萧爱云的腻歪,她抬手看一眼手表,提醒道:“还有半个小时,别磨叽,你得争取早一点。”   当老师的人哪里能够迟到呢?在陶南风的记忆中,父亲是个非常守时的人,早上八点上课,必定会提前十分钟到达教室,开始准备工作。   如果不守时,肯定会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萧爱云一听,立马摆正脑袋,松开抱住陶南风的手,加快了脚步:“走走走,走快点。”   三人走进小学校园,立刻感觉到了紧张的氛围。   难得有一次这样的面试,三五成群的年青人站在教室走廊外,一个个伸长脖子透过窗户玻璃往房间里张望,还不时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第二轮试讲真的好正式啊。”   “三位资深教师,三名场部领导,这阵势!”   “不过我有一个问题……评委是双数,这样合适吗?投票的话三比三怎么搞?”   美术、音乐老师报名三个,难度不大,专业水平优劣一看便知,昨天就选出来了入选老师,给予民办教师待遇,这个人便是江城知青中最温柔的“郭妞”郭俊智。   郭俊智是文化局子弟,从小学绘画、钢琴,极有艺术天赋,难得的是他性格柔和,说话轻言细语,当美术、音乐老师十分合适。   语文老师和数学老师的候选人都是五名,语文在前、数学在后,每人半个小时,试讲、面试一起进行。   萧爱云走进教室,抽了个号码牌,举起向站在窗外的陶南风示意。   ——2号。   陶南风点了点头,比了个加油的姿势。   叶勤看着胡一芹走进教室,抽出个3号,再转过头看向朝自己走过来的杜晨哲。   杜晨哲的笑容和煦而温暖,仿佛昨天两人根本没有争吵过:“叶勤,你也来了。”   叶勤嘴角扯了扯,强压住内心的焦躁:“我陪萧爱云,你陪谁来?”   杜晨哲大大方方指着胡一芹说:“胡知青是我们德县知青中唯一入选的,我这个书记当然要过来为她助阵嘛。虽说我这回没有考好,但这点胸襟还是有的。”   说完这一句,他深情地看着叶勤,温柔地解释道:“抱歉,让你失望了。昨天我不应该和你那么大声地说话,对不起,你别生气了。”   旁边有人在捂着嘴偷笑。   “杜书记对他的女朋友好温柔啊,真会哄人。”   “到底是大几岁,就是体贴。哪像我那个死鬼丈夫,一天到晚脾气大得很。”   “有这样的男友真是叶知青的福气啊,杜书记可是出了名的浪漫诗人。”   叶勤胸口有一股憋闷之气堵在胸口,上上不来,下下不去。   人人都说杜晨哲好,当初她也是看中他的诗才主动追求,可为什么现在她觉得眼前这个男人那么可怕呢?他和胡一芹到底是什么关系?他有没有和胡一芹舞弊调换试卷?   种种疑惑涌上心头,叶勤根本笑不出来。她往陶南风身后躲了躲,低着头没有吭声。   杜晨哲的脸色僵了僵,对陶南风勉强笑了笑,摊开手一脸的一奈:“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陶南风正要说话,李敏丽从教室走出来,对着一走廊的围观群众说道:“为了保证本次面试的公正性,除了农场小学的三位老师之外,我还邀请了向北场长、杨先勇副场长、宣传科科长周林虎,除此之外,还将从你们中间挑选出一位知青代表,请你们现在推选……”   话音刚落,人群中便响起一个响亮的声音:“陶南风!我选陶南风!”   一个接一个的声音次第响起。   “陶南风。”   “同意!”   “附议!”   陶南风在农场威信很高,迅速被推选出来,李敏丽笑着将她请进教室落座。   一屋子都是熟人,大家打过招呼后,面试开始。   抽到1号签的,是省城知青吴萧,二十三岁,态度沉稳,语速缓慢,介绍过自己之后便开始试讲。   他选的是朱自清先生的《春》,他音色饱满、朗诵很有情感,很快就将人的情绪拉入到一个充满希望的春天之中。   朗诵、字句分析、中心思想,很快十分钟过去,听得李敏丽暗自点头。吴萧虽然笔试成绩是第4名,但他讲课很有感染力。   每个评委都提完问之后,吴萧的面试便结束了。   轮到萧爱云上场了。   吴萧的优秀表现给了她很大的压力。   当人站在讲台,看着台下端正坐着的评委,窗外围着一群人旁观,那种压力便油然而生。   萧爱云定了定神,与陶南风目光相对。陶南风微微颔首,漂亮的大眼睛里满满都是鼓励,萧爱云忽然就安下心来。   站在最高处,有无数双眼睛追随着自己——这不就是自己一直寻求的存在感吗?   为了梦想,拼了!   萧爱云内心涌上浓浓的斗志,眼睛里渐渐有了亮光,当她一开口,那响亮清脆的声音便将大家带进一个快乐学习的氛围之中。   “大家好,我是萧爱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躺在草地看过天上的云彩,有的象羊群,有的似鱼鳞,有的雪白可爱,有的镶着金边,云朵在蓝天飘浮,多美!多可爱呀。”   底下人都不自觉地微笑起来。爱云,原来是指可爱的云朵吗?这位萧老师有点意思。   教学本来就是一个互动的过程。当有了这个良好的开端,听众专注地倾听,跟随着萧爱云的语言与板书,时而点头、时而微笑,受到鼓舞的萧爱云越来越自信,整个人仿佛在发光,试讲过程丝般顺畅。   十分钟试讲很快结束,她最后笑眯眯地说:“好了同学们,这篇课文今天萧老师就讲到这里,回去之后要记得背诵全文,把生词记好哦~”   笑容可爱、可亲,完全就是一个活泼温暖的好老师,陶南风恨不得给她鼓掌。   窗外站着听课的观众忍不住纷纷叫起好来。   “这个知青教书有一套,声音多好听啊。”   “她长得细眉细眼的,一笑眼睛弯弯的,脾气肯定不错。”   “一看就是个好老师,站在讲台上多有精气神!”   看到评委们一个个神态轻松,眼露赞许,再听到窗外观众议论纷纷,萧爱云终于松了一口气。   终于轮到胡一芹了,陶南风、萧爱云、叶勤都支愣起耳朵,目光炯炯地盯着她,仿佛要从她脸上找出端倪。   胡一芹的表现四平八稳。   她模样虽然不出挑,但胜在稳重,毕竟年龄和阅历都摆在那里。当她朗诵叶圣陶先生的《荷花》时,声音里充满情感,众人眼前仿佛看到盛夏微风拂过,一池花花绽放,送来缕缕荷香。   李敏丽看着眼前女子,心里暗自嘀咕:看着挺朴实的一位知青,教态端正、和蔼可亲,怎么就会做出调换试卷的事情呢?会不会是误会?   到了提问环节。   李敏丽问:“什么是拟人修辞手法?请举例说明。”   在场参加过考试的其他四位老师都愣了愣,悄悄交换着眼神:这不是书面考试中的题目吗?现在提问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李老师放水?   胡一芹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她深吸一口气,将昨晚恶补的知识倒了出来。   “拟人修辞方法,就是把事物人格化,将本来不具备人动作和感情的事物变成和人一样具有动作和感情的样子。比如说……”   李敏丽点了点头,胡一芹答得挺好啊,和试卷上写的一模一样。   陶南风眼皮一抬,眸中闪过一丝极亮的光芒:“请背诵《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胡一芹半天没有说话。这首诗!这首诗是昨天考过的,当时自己根本想不起来,一个字没有写。后来杜晨哲问起时她怕露丑,只说让他放心。   陶南风的嘴角一勾,提示道:“白日……”   胡一芹松了一口气,慌忙点头:“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这诗简单,她太会了。只是背诗的时候没有背下诗名,幸好陶南风提醒。   所有人都呆住。   窗外站着的杜晨哲额头有冷汗涔涔而下,明明是酷暑炎炎,蝉鸣阵阵,他却觉得后背冷嗖嗖的。   陶南风笑了笑:“原来,站在黄鹤楼上能看到黄河么?”   胡一芹这才反应过来,心中咯噔一下:“我错了,我太紧张背错了,这不是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陶南风突然拉下了脸,面容变得极为严肃,似冰山雪水,透着凛冽寒气。   “既然不是这一首,那请你把昨天考试默写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背诵给大家听!”   仿佛头顶有天雷阵阵,胡一芹惊慌失措,完全不知道如何应对。她下意识地抬头往窗户那里看去,正与杜晨哲目光相对。   李敏丽也反应过来,步步紧逼:“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这里的所以,怎么翻译?”   胡一芹万万没有想到,前面两位选手问的都是其为什么要当老师,将来有什么打算之类的简单问题,怎么轮到她之时,却把考试卷子上的题目都轮流问一遍?   她知道出了纰漏,面皮胀得通红,死死咬住嘴唇,半天眼泪滚滚而下,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因为我考第一就故意刁难,好让陶南风的好朋友当上公办老师是不是?我不考了,不考了还不行吗?”   说罢,她抬手一抹眼泪,捂着脸匆匆跑下讲台,往教室门口奔去。   大家都感觉到一丝异样,不明真相的群众同情地说:“胡一芹的问题是真难,我都听不懂咧。这不是小学语文,完全是高中语文的内容了吧?不会也很正常。”   可是萧爱云却兴奋得满眼放光,就应该这样,揭穿这个胡一芹的老底,看她在那里装大尾巴狼,还第一呢?我呸!连首《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都不会,还好意思考第一?   李敏丽快速站起身,拦住胡一芹的去路:“你急什么?事情还没有搞清楚之前,谁也不许走!”   她大声说道:“吴萧,你是笔试的第三名,请你把这首诗背出来给大家听一听。”   吴萧心领神会点点头,站起来说道:“《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是李白写的一首送别诗,七言律诗,而非五言绝句。全诗是这样的: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李敏丽待他背完,环顾四周:“这是昨天笔试的题目,胡一芹的卷面清晰,默写得清清楚楚,她是第一名,得分92分,没道理背诵不出来这首诗!”   众皆哗然。   场外的杜晨哲有一种公开处刑的感觉,眼前一阵发黑,他身后退过两步,想悄悄离开,却被叶勤一把拉住。   “你跑什么!你不是非常关心胡一芹,还主动送考吗?遇到这样的情况难道不问个清楚吗?”   杜晨哲此刻无比后悔,不该跟着胡一芹过来。现在好了,事情暴露,自己惹火上身,万一对质,恐怕要出大问题。   他甩开叶勤的手,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你这样,有意思吗?”   叶勤冷笑一声:“怎么没意思?有意思得很!”   向北这个时候也意识到了问题,他与杨先勇、周林虎简短交流了几句,对李敏丽说:“李老师,你有什么就在这里公开说明吧,老师选拔必须诚信!”   剩下几位选拔者也都十分理解:“没关系,先问清楚情况再试讲,这样我们也安心些。”   事实摆在眼前,胡一芹无法狡辩。   当杜晨哲被请进教室,面对无数双好奇的眼睛,他感觉整个人快要崩溃。作为知青点的书记、有名的诗人,他向来爱惜羽毛,但现在却因为胡一芹不得不接受公开审讯,此刻他恨毒了率先向胡一芹发难的陶南风。   陶南风那一问,尤其是“白日——”下饵引胡一芹上钩,太狡猾了!白瞎了自己曾经那么仰慕她。   双方只需在纸面上写上一段话,对比笔迹,真相立现。   雁过留痕,胡一芹与杜晨哲以为一起报名、交换名字,神不知鬼不觉。哪料到反差太大引人怀疑,一问便露了馅。   向北没想到自己的农场会出现这样的丑闻,眉头紧锁,目光如矩:“为什么?”老师是神圣的职业,岂容如此亵渎!   到了这个时候,胡一芹忽然就镇定了下来。左右不过就是处分、检讨、记过,还能坏到哪里去呢?心再痛,也不会比自己帮着杜晨哲送情诗、违心地讨好陶南风、看着他与小女友叶勤卿卿我我更痛苦。   杜晨哲努力斟酌着用辞。   “我只是一番好意,想帮帮胡一芹。她非常喜欢老师这个职业,你们看她试讲也应该能够感觉得到,她其实很适合当一名小学老师。   可是来农场这么多年,她的语文基础丢得太久,没有信心能够过卷面考试那一关,所以央求我帮忙。我……我是德县知青的书记,心一软便同意了。”   周林虎是宣传科科长,是向北从岳州知青中提拔上来的新干部,笔头功夫好,写得一手好评论。他问杜晨哲:“她求你,你就同意了。若有一天她求你杀人,你是不是也会同意呢?”   杜晨哲感觉一脑门子是汗:“怎,怎么会呢?杀人那是犯法的啊。”   周林虎笑得意味深长:“哦,原来你知道杀人是犯法的。”   杜晨哲张了张嘴,想要为自己辩解几句,却觉得一切语言都苍白无力。错了就是错了,违规就是违规,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杨先勇的孩子马上就要过来读书,见报名选拔的老师竟然敢舞弊自然愤怒无比。   “老师在给学生监考的时候,都会反复交代要诚信,自己做自己的卷子,不要偷看别人的,如果抓到舞弊的同学会通报批评、试卷做零分处理,甚至严重的还会开除学籍。你们想要当老师的人,竟然敢做出调换试卷的事情,难道不觉得羞耻吗?必须严惩!”   陶南风的目光在胡一芹、杜晨哲之间打转转,却一直没有说话。除非当事人说实话,否则事情只能到此为止。   胡一芹苦笑一声,面向众人深深一鞠躬。   “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苦苦哀求,是我死乞白赖地逼着杜晨哲帮我的忙。其实杜书记一开始根本不愿意,还批评过我走歪门邪道,是我拿着以前帮助过他的恩情要挟他。   我知道错了,我退出选拔,认打认罚,只求不要处分杜书记。他也是受害者,他其实并不想参加选拔的,他只是心软、善良,不应该受到我的牵连,对不起,请大家处分我吧!”   底下一阵寂静,就连窗外站着的叶勤都有些动容。胡一芹这是,爱惨了杜晨哲吧?   杜晨哲面色煞白,转过脸没有看胡一芹,默认了被她要挟的事实。   陶南风却没有半分退让,继续追问:“是什么恩情,能够逼迫杜书记明知违纪却依然如此用心帮忙?”   为了叶勤,她必须问个一清二楚。   胡一芹没有说话,两只手紧紧握拳置于身侧,嘴唇微微哆嗦,显然内心在经受着激烈的挣扎。   杜晨哲心跳陡然加快,他没有想到陶南风会如此咄咄逼人。明明胡一芹已经认了错,将所有问题都揽到自己头上,为什么她还要继续追问?   胡一芹的声音尖锐而悲哀:“我已经认了错,认打认罚随便你们,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   向北眉头一皱,看向胡一芹,沉声发问。   “胡一芹,你来农场早,吃苦耐劳,诚实肯干,群众基础非常好。想当语文老师这是好事,可你用这样的手段,哪怕当上老师又怎样?站在讲台上,难道你就不觉得羞愧吗?   钱财、物品旁人可以给,但肚子里的知识、学问却给不了。杜晨哲能够帮你一回,却帮不了你一辈子。”   胡一芹缓缓转头,看向低头不语的杜晨哲。   她太了解杜晨哲,他是个既浪漫又理性的人,他是个既温柔又脆弱的人,他文采出众,却被埋没在这农场之中;他有一肚子的抱负,却无处施展。   他喜欢陶南风的能力与美丽,可是陶南风看不上他。   他感动于叶勤的娇憨与单纯,可是叶勤根本就不了解他。   原以为只要自己努力帮助他,让他达成所有梦想,他的目光就会停留在她身上,可是哪怕自己奉献了清白的身子,他依然不在乎她。   窗外传来同宿舍女知青的议论声,声声入耳。   “胡一芹是真的很喜欢杜晨哲,她平时省吃俭用舍不得花钱,可是对杜晨哲却特别大方,给他织围巾、买钢笔、墨水和稿纸。”   “除了长相一般,胡一芹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她可能也是太想当老师了,所以才想出这么个歪招吧,唉!可惜了。”   “胡一芹家里条件很差,母亲身体不好,她每个月的十六块钱知青补助都得寄回家一半。如果能当上老师,收入就能增加一点,都是穷惹的祸呀。”   泪水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流了下来,纷纷而下,似乎永远都不会停歇。   胡一芹一咬牙,眼中闪过一丝厉光。拼着被杜晨哲憎恨,今天她也要为自己拼一把!   “我,其实我和杜晨哲曾经是对象,非常非常亲密的那一种。可是后来杜晨哲喜欢上叶勤,我只得退出。我就是拿捏着这件事,逼着杜晨哲最后帮我一回,只要我当上老师,我就和他一刀两断!”   众人听得惊呆了。   杜晨哲猛地抬头,死死盯着胡一芹,声音从牙齿缝里挤了出来:“胡一芹!你,你敢!”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欺负   杜晨哲的名声一落千丈。   诗才浪漫、文采斐然又怎样?不尊重教师选拔, 考场舞弊调换试卷,始乱终弃,露馅了却将所有责任推给胡一芹, 无品、无德、无担当!   这样的人也配当书记?也配称得上“知青诗人”?   至于胡一芹, 因为认错态度良好、将所有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反而获得大家的同情。都觉得她太爱杜晨哲,姿态卑微,杜晨哲应该给她一个交代。   最后,农场综合考虑各方面的意见, 取消胡一芹的选拔资格,撤去杜晨哲书记一职, 全农场通报批评。   一个星期之后, 杜晨哲与胡一芹领了结婚证,胡一芹得偿所愿,笑眯眯地给大家发喜糖, 杜晨哲却心如枯井, 苦着脸一丝笑意都没有。   叶勤站得远远地看着, 回到宿舍却哭得撕心裂肺。   哀悼初恋无疾而终, 也是伤心爱上了一个品行不端的人。   陶南风暗自在心里想, 将来如果恋爱, 品德一定要放在第一位。   转眼九月已至, 农场小学正式开学。   孩子们看到崭新的校园, 大屋顶砖瓦房、宽敞的走廊、窗明几净的教室、漂亮的大操场、气派的升旗台, 都激动地叫了起来。   “我们的新学校好漂亮啊!”   “我们以后都能在这样的教室里上课吗?新课桌、新黑板、新讲台, 还有新老师!”   当大喇叭里响起国歌, 孩子们戴着红领巾迎着朝霞、向着那面鲜红的国旗敬礼, 小脸上满是自豪与兴奋。   萧爱云以笔试、面试第一的成绩, 拿下公办教师编制,正式从基建科调动到农场小学,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   她舍不得与江城知青分开,依然住在六号知青点,每天走二十分钟左右的路程去学校。   到了十月下旬,漫山遍野的油茶果成熟。   萧爱云一回到宿舍就开始吐槽:“今天又有学生请假,说是要帮爸妈去采油茶果。我们班五十个学生,差不多一半上山去了。不让他们去吧,这是南北坡大队村民最大的一笔收入;让他们去吧,实在是耽误学习。”   油茶又叫茶子树、茶油树,果实成熟后微红,榨出来的茶油色清味香,营养丰富,是优质食用油。   每年乡亲们采摘完之后晾晒,再将茶籽卖到曲屏镇茶油厂,换来的钱买盐、酱油、针线、布料等日用品。巴望一整年的油茶果终于成熟,又是野生无主之物,人力采摘哪家不积极?   谁都想多摘点,不管是老人、孩子都上山摘,管你是读书的还是种地的,这个时候全都会放下手中的事情。   采摘期大约二十天左右,村民陆陆续续地上山采摘成熟的果实,先采那种果皮发亮、毛茸消失、果壳微裂的果子,趁着天晴翻晒三、五天之后,茶果会自然裂开,将黑色的茶籽分离出来,过筛扬净,再继续晒两天,就差不多了。   这个时候随便到哪一家去,地坪一定会晾晒着成片的油茶果。   萧爱云虽然是城里姑娘,但来到秀峰山农场已有两年时光,早就融入这里的乡土人情,学生请假不来上课她虽然不满,却也没有阻拦。   陶南风安静地听她诉苦,询问道:“孩子们一般什么时候上山采摘,需要多久?总不至于一白天十二个小时都在山上摘油果吧?”   萧爱云若有所思:“哪能采摘那么长时间,虽然说是野生的油茶树,但不同生产队还是划分了山头,只在固定的几块区域采。油茶果的采摘一般是按先高后低、先阳后阴的顺序来采,采了不成熟的果子产籽率也低。”   陶南风提出一个建议。   “油茶果采摘期也就是霜降前后十天时间,你要不要和李敏丽校长沟通一下,这十天里调整一下上课时间,让所有孩子都能既帮助家里劳动,又能不耽误学习?”   “对呀!”萧爱云一拍大腿,“我怎么就没想到呢。与其这样被动应对,不如主动安排教学,我这就去找李校长!”   李敏丽现在是秀峰山小学的语文老师兼校长,工作认真负责,对萧爱云也很关照,在办公室手把手地教她如何写教案、备课、上课、管理学生。   萧爱云一刻也不愿意等,拿着手电筒就往小学跑。   眼看着外面已经昏暗下来,陶南风不放心萧爱云一个人走夜路,便追了出来:“我跟你一起去。”   萧爱云欢喜地挽住她胳膊,一笑便露出两颗小虎牙:“陶南风你对我真好。”   李敏丽住在小学分配的新宿舍,一层的连脊房,单面走廊,一排五户,她家住在东头最大的那一套。   看到陶南风与萧爱云匆匆跑来,正在和家人吃饭的李敏丽吓了一跳,以为有什么大事,忙从椅中站起:“怎么了?”   听完萧爱云的话,她连连点头:“好主意,干脆以后我们小学就把这条规则定下来,就像农忙季节放假一样。霜降前后十天早上九点上课,下午四点下课,给孩子们采摘油茶果的时间。”   陶南风站在一旁看着李敏丽一手拿个粗瓷饭碗、一手拿双筷子,左脚被一个三岁娃娃抱住,一幅家庭妇女模样,说的却是教书育人的大事,不由得莞尔。   李敏丽和萧爱云说完事,不好意思地对陶南风说:“不好意思,这都吃了一半,不然请你们一起吃……”   陶南风看一眼饭桌,笑着摆摆手:“别客气,我们回知青点吃。”   一张黑漆漆的小饭桌,上面摆着三个菜碗,一碗清炒空心菜叶,一碗辣椒炒空心菜梗,一碗酸豆角,一丝肉腥味都没有。李敏丽嫁的是当地农民,家里开支全靠她支撑,日子过得很艰苦。   饭桌旁边坐着一个黑瘦憨实的汉子,还有一个满脸精明的妇人,应该是李敏丽的丈夫和婆婆。   汉子没有说话,倒是那妇人撇了撇嘴:“下班了都不得闲,一个女人当什么校长,赶紧生个儿子才是正经的。”   李敏丽是个好强的人,从不在同事面前倒苦水,陶南风原以为她是个爽利的事业女性,没想到在家里却是个受气的小媳妇,眼中便不自觉地带出一丝同情。   李敏丽抿了抿唇,忍着气放下手中碗筷,弯腰抱起一直靠在腿边的小女孩,贴了贴她的脸,拿起她的小手晃了晃:“来,和阿姨说再见。”   小女孩一只手抱住李敏丽的颈脖,眼神怯生生的:“再见。”   萧爱云笑眯眯地挥手:“再见。”   陶南风从口袋里掏出一颗水果糖放进小女孩的手心:“乖……”   李敏丽看着眼前眸光清澈的少女,点了点头:“多谢。”曾几何时,她也有过如此清透单纯的年少时光,可是嫁人之后却再也感觉不到这份不知愁苦的轻松与愉快。   寒暄两句走出来,陶南风和萧爱云同时长叹一声。   萧爱云气愤愤地说:“干嘛要结婚?李校长真的好可怜。她在学校工作很努力,每个月收入那么高,可是在家里一点地位都没有。你看她那个婆婆,一看就是个恶婆娘。一天到晚让她生儿子、生儿子!妇女解放说了这么多年,怎么就还是儿子不如姑娘好?!”   想到刚才那小女孩怯生生的模样,陶南风心里很不是滋味:“李校长的女儿看着也……唉!”   三岁的孩子正是活泼可爱的时候,这小姑娘却胆子小得很,看来也不是个受宠的。农村里重男轻女的思想严重,李敏丽估计在婆家受了不少委屈。   想到自家父母生了四个女儿还要生,就是为了生个儿子,萧爱云啐了一口:“重男轻女害死人!”   陶南风有些想不通:“我不懂,李校长为什么会嫁给当地村民,难道知青点就没有合适的对象吗?”   萧爱云压低声音说:“你不知道这件事啊?我听说李敏丽老师刚到知青点的时候就被这个男人看上,先是帮她劳动、嘘寒问暖,后来不知道怎么传出和她钻了一个被窝,从村民到知青都指指点点,没办法李敏丽只能嫁了。”   陶南风听到这里咬牙道:“谁会传出这么个消息?多半是她男人使的手段!搞不好还是她婆婆想出来的歪招。”   别看那汉子模样憨实,说不定和继母冯春娥一样,是个惯会装可怜来博取同情、获得好处的奸滑小人。   在那个时代,女人的名声多重要啊,李敏丽好好一个姑娘,就是被这样的流言蜚语给逼得嫁了人。   两人边走边叹,浑不知李敏丽家中正爆发一场激烈的争吵。   李敏丽的丈夫姓范,名叫范七喜,和范五福是叔伯兄弟,自小父亲早亡,只一个寡母王春桃把他抚养成人。   当着陶南风、萧爱云的面范四喜没有说话,但她们一走,他便发起了脾气。   “你一个女人家,一天到晚工作、工作,还要不要管这个家?带孩子、喂鸡、做饭这些事你都让我妈做,到底还有没有一个女人样?”   王春桃没好气地起身收拾碗筷:“什么都不做,全都等着我来侍候!有点文化就了不起了?当上公办教师就不得了了?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算什么女人。”   连脊房户与户之间只隔了一堵墙,根本没有隐私可言。李敏丽不愿意争吵,怕给同事听见丢脸,冷着脸抱起女儿走进卧室,坐在书桌前打开备课本发呆。   人生到底是怎么一步一步滑向深渊的?   从县城来到农场,繁忙的农活让她不堪重负,范七喜呵护有加,主动帮她干活,送水、送饭、送野果,带着自己在山间采野花、拔竹笋、取泉水。单纯的李敏丽陷入这样的温柔与新鲜,跟着他回了家。   就是那一次上门,王春桃连哄带骗把她留下歇了一晚。第二天,谣言满天飞。哪有好姑娘在男方家睡觉的道理?肯定是钻了一个被窝。   有嘴说不清的李敏丽只得嫁给了范七喜,那一年她才十九岁。   生下女儿之后血崩差点丢了命,自此便再也没办法怀孕,婆婆和丈夫便变了脸,一天到晚在她面前指桑骂槐,仿佛一个女人不能为男人传宗接代,那就是罪人。   李敏丽也想跳出这个泥坑。   她读高中时就是语文课代表,报考民办教师手到擒来。当时一个月五块钱民办教师补助是大队部发,从来都没有过自己的手,早早被婆婆领了。知青补助每个月十六块,一发下来丈夫就会来要,如果不给,便会拉长个马脸各种不高兴。   范七喜以务农为生,家里穷得掉渣。李敏丽嫁进来的时候,连床像样的床上用品都没有,如果不是靠着她的努力,一家子都得喝西北风。   偏偏……没人领情。   范七喜使了些手段才哄着李敏丽嫁进来,生怕她嫌弃自己,便先下手为强,各种挑剔,和王春桃一起拼命打压她。   “你们知青来我们农场,不就是要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吗?嫁给农民非常光荣了,你得搞清楚。”   “当初我们村里的老人都说不能娶一个名声臭了的知青,要不是我们家七喜心肠好,放在古代你这样儿的女人就得沉塘!” --奇@ 书#网¥q i & &s u& # w a n g &. c c--   “如果不是我家七喜厚道,就凭你这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懒模样,谁会把你娶进门!你去看看我们村的媳妇,哪个不是里里外外一把手,做家务、干农活、带孩子,勤快得很。”   “虽然说你有文化,但学问又不能当饭吃。镇上贴了大字报,说什么知识越多越反动,你到我们农场来就得好好劳动,改造思想,别一天到晚端着知识分子的架子,小心我批判你!”   话里话外,这母子俩都在给李敏丽灌输一个思想:除了我们家,不会有人收留你这个名声臭了、生不出儿子的知青。因此你得感恩戴德,奉献所有,或许我们才会对你好一点。   李敏丽是岳州知青,家中长女,父母重男轻女,根本不在意她的好坏、死活。知道她嫁给当地农民,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连彩礼都不给?真是个赔钱货!”   李敏丽觉得自己无依无靠,如果不是有老师的责任心、孩子们的爱戴支撑着她,恐怕她就活不下去了。   耳边传来阵阵咒骂之声,李敏丽痛苦地闭上眼。一双温软的小手覆在她唇上。   一股浓郁的糖香味传来,李敏丽睁开眼,看到女儿将水果糖塞进自己嘴里,女儿不舍地舔着手中糖纸,还不忘安慰:“妈妈不哭,吃糖。”   舌尖沁出一股甜味,李敏丽愣愣地看着女儿手中糖纸。   花花绿绿的透明糖纸,红色部分是两个红灯笼,边沿红花绿草花边,还有个大大的“喜喜”字,这是陶南风送给女儿的见面礼。   那个漂亮的陶南风,活得多么敞亮啊。和当年自己嫁人时的年龄一样,十九岁,却已经是农场领导,人人夸赞。   李敏丽将嘴里硬糖送进女儿嘴里,摸着女儿的头顶柔声道:“爱莲乖,你吃。”   这个让李敏丽痛苦的家里,女儿是她唯一的牵挂。之所以给女儿取名为“爱莲”,是李敏丽内心那读书人的执着: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女儿瘦弱得像根小小豆芽菜,头发稀疏枯黄,一看就没有被精心照顾。因为是女儿,被丈夫和婆婆嫌弃,整日骂她是赔钱货,让孩子变得胆小怯懦。   范七喜走进屋,吸了吸鼻子:“好啊,你们竟然背着我偷吃糖!你一个堂堂小学校长,竟然开始吃独食了?”   眼前闪过陶南风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清透干净,和自己年少时一模一样。一股从来没有过的力量涌上来,李敏丽忽然不想再忍让。   她冷笑一声:“什么叫偷吃?同事送给孩子的糖你也嘴馋,真有脸说!”   范七喜一把将孩子夺过来,捏住她的嘴,死命要将那颗糖抠出来,嘴里骂道:“死丫头片子,有糖不晓得孝敬你爹、孝敬你奶,敢自己一个人吃!老子打死你!”   爱莲双手胡乱扑腾,吓得尖叫起来。   李敏丽慌得抢上前,想要把女儿抱回来,但范七喜身强体壮,哪里会容她近身,一把将她推倒在地。   “你给我老实点!要是惹恼了老子,把你剥光了丢到学校大门口,看你还有没有脸在农场小学当校长!还为人师表,臭biao子!”   无助的屈辱感,令李敏丽眼前一阵发黑。茫然四顾,竟不知未来在何方。   秀才遇到兵,有礼说不清,到底应该怎么办?   婆婆王春桃听到孙女尖叫,走过来将爱莲抱过来,瞪了儿子一眼:“好了,你跟孩子计较什么,还是赶紧把你婆娘收拾收拾,生个儿子才是正经。”   儿子、儿子!   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气力,李敏丽猛然从地上爬起,一把抱过女儿,快速往外面冲出。   这么多年的隐忍,不仅没有换来一丝一毫的尊重,反而让这对母子变本加厉。这样的日子,她不想再过。   门外一片漆黑,隔壁有烛光摇曳,李敏丽抱着女儿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走。   身后传来婆婆的呼喊声:“李敏丽,这黑的天你把爱莲带出去做什么?太不像话了……”   范七喜嘟囔着对隔壁邻居解释:“唉,婆娘可真难哄,一句话不合意就往外跑,这当了校长态度都不一样了。”   李敏丽什么也不说,紧紧抿着唇往前跑。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此刻的她无比清醒。   陶南风,去找她! 第44章 痛快   披头散发的李敏丽迈进知青点的堂屋门时, 陶南风和萧爱云正在吃饭。   陶南风一手拿碗、一手拿筷子,惊得站了起来:“李校长,怎么了?”   李敏丽抱着孩子喘粗气, 一双眼睛却闪着极亮的光芒:“陶南风你帮帮我, 我想和丈夫离婚!”   离婚?听到这个词,萧爱云也吓了一跳,赶紧将饭碗放下,急急走到李敏丽面前,上上下下地查看着她的脸, 确认她身上没有伤之后才松了一口气,问:“怎么回事?”   李敏丽怕吓着孩子, 深吸一口气, 努力让情绪平静下来:“爱莲累了,先让她躺下好吗?”   陶南风接过孩子,爱莲很乖, 睁着眼睛不哭不闹, 可是那微微颤抖的肩膀却泄露了她内心的恐惧。   陶南风将爱莲抱进宿舍, 拿出零食哄她。李惠兰与叶勤看到这么一个乖巧可爱的小女孩, 都笑着围了过来。李惠兰是当惯了大姐的, 很会带孩子, 又是唱歌又是讲故事, 不一会儿爱莲就卸下心防, 咧开嘴笑了起来。   天色渐晚, 爱莲的眼皮开始打架, 安安稳稳在大通铺上睡着了。   李敏丽温柔地给女儿盖上薄被子, 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她从来不曾向旁人诉说心事, 这一回却豁了出去, 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听得四个女孩都瞪大了眼睛。   “你这完全是被丈夫和婆婆欺压啊。”   “你丈夫和婆婆以务农为生,没有其他收入,你现在一个月四十几块钱的工资,他们竟然还骂你没有用?”   “嫌弃你生的是女儿?重男轻女是封建思想!”   “对呀,如果他们觉得女人只有生儿子才叫有用,那为什么男人不承担养家糊口的职责?简直是强盗逻辑!”   愤慨之后,李惠兰到底是年长一些,小声问:“可是,你丈夫没有打你、你婆婆也会帮着做家务活,你就算找妇联主任哭诉,恐怕她们也不会支持你离婚的。”   想到继母与继姐的软刀子,陶南风也在心里叹了一声。   虽然现在是新社会,但本着“宁拆一座庙、不毁一门亲”的思想,做妇女工作的人总会劝说不要离婚。尤其是像李敏丽所遇到的冷暴力,只要她丈夫和婆婆装弱者,旁人一定会觉得她当上校长看不起农民丈夫,是现代女版陈世美。   这样的情况下,李敏丽想离婚千难万难。   李敏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陶南风。   “陶南风,请你帮帮我。当初嫁给范七喜就是一个错误,我忍让了这么多年,真的不想再忍受下去。我知道,我提出离婚是离经叛道,但是……看到你们一心奔事业、快乐单纯的模样,我也想为自己活一回!”   最后一句“我想为自己活一回”深深地打动了陶南风的心。   抬眼看着李敏丽,才二十六岁的她面容憔悴,眼角有了细纹,鬓角冒出几根白发,昏暗的灯光下一双眸子显得有些暗沉。   她是个好老师,是个非常有责任心的小学校长,这段婚姻消耗了她大量的精力,她值得更好的。   年前与父亲在书房交流的话语涌入脑海,陶南风陷入沉思。   当时父亲曾跟自己说过,之所以一时半会离不了婚,是因为对于冯春娥而言,离了婚她会失去太多,所以宁死不从。若将她逼到绝路,恐怕她什么都做得出来。真到那个时候,父亲也难辞其咎。   也就是俗话所说的,光脚不怕穿鞋的,除非给她足够的保障,或者父亲没有了价值,冯春娥才会离婚。   现在情况反转,李敏丽是被吸血的那一个,因此她丈夫、婆婆肯定不愿意离婚,除非……   陶南风问:“你丈夫和婆婆最嫌弃你的地方在哪里?”   李敏丽怔怔地回答:“我生完爱莲之后身体受损,后面一直没有怀孕。”   陶南风思索片刻,声音透着冷静:“想离婚,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他们相信,你没有价值,离婚能够让他们获得更大的利益。”   自私者考虑的根本不是情感,而是利益的权衡。   为什么冯春娥不愿意离婚?因为只有保持婚姻状态,才能享受陶守信这个大教授所带来的所有资源:大房子、校园环境、稳定高工资、被娘家人高看一眼的地位……   为什么范七喜母子不愿意离婚?因为李敏丽的工资收入足够养活全家,能挣钱的媳妇、吃公家饭的老婆、刚刚分配的连脊房、村民知青们的尊重……能够给他们带来这么多好处的人,谁愿意放手?   李敏丽神情显得有些焦灼:“可是,我喜欢当老师,我不想放弃这份工作。”她的价值是事业带来的,如果要割舍这份价值,她的人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陶南风说:“按照你刚才所说的,你有一个减分项。”   萧爱云在一旁插了一句:“对,他们都嫌弃李校长只生了一个女儿,一天到晚逼她生儿子呢。”   陶南风语速缓慢,一点一点帮李敏丽分析现在的状况,这一刻的她表现出超乎年龄的成熟感。   “现在他们不肯离婚,一是因为你能带给他们舒适的生活,二是还没绝了生儿子的念想。如果你生不了呢?如果你肯舍弃这份工作呢?他们家只一个儿子,怎么也得权衡一下利弊。”   李敏丽一咬牙,霍地站起:“我这个星期天就去镇上医院,索性结扎了事!”如果不是怕旁人说闲话,她根本就不想再生孩子。   陶南风伸手拦住她:“你别急,手术到底还是伤身体。你不如去医院检查一下,让医生开一张证明,把结果说得越严重越好。”   陶南风顿了顿,眨了眨眼睛:“咱们是善良的人,不能耽误他家独苗苗传宗接代是不是?”   虽然心中苦,可听到陶南风这略带些嘲讽的话,李敏丽的嘴角渐渐有了一丝笑意。   “这样,你先将姿态放低,以身体原因提出离婚。这个时候你丈夫和婆婆肯定会犹豫,毕竟无后为大嘛。接下来再来谈条件,如果对方坚决不同意离婚,那说明你带来的利益更大,这个时候只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绝处逢生,这一点陶南风感受最为深刻。若命运非要让你死,那就破釜沉舟,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对待范七喜、王春桃那样擅长打击拉踩李敏丽的小人,温和、讲道理根本没有用,必须想办法出奇招。   这么多年,在丈夫的冷漠、婆婆的苛待之中,李敏丽渐渐变得沉郁。可是今天在陶南风的宿舍里,四个女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帮她出主意,让李敏丽一颗凉透了的心渐渐暖和起来。   晚上李敏丽躺在通铺上,看着月光从窗户透进来,心里暗暗给自己打气:不要急、不要慌,这么多年就忍过来,也不在乎再多忍受一阵。   等到油茶果采摘完,农场统一收购油茶籽送到镇上茶油厂,村民们都松了一口气,个个夸向北这个新场长体恤村民。   “再不用自己背着油茶籽下山了,省事多了。”   “收购价和镇上是一样的,而且还不挑三拣四,农场真是做了件大好事。”   “收购点就在供销社里哟,里边卖的东西越来越齐全,卖完油茶籽就能直接买油盐酱醋、还有毛巾肥皂,真好啊。”   被村民们不断夸赞的向北却遇到了两件烦心事。   第一件,是曲屏镇茶油厂的收购人员看今年茶油果丰收,故意压低价,农场按照往年的价格一毛钱一斤收进来,到了茶油厂只肯出九分一斤。   第二件,是秀峰山农场小学的新校长李敏丽找到农场领导反应情况,要求离婚。   第一件事情还算好,农场现在有了钱,这点损失承担得起。和大家一商量,血气方刚的年青人一起建议:自己建茶油厂!以后榨的茶油当作职工福利发放。   陶南风于是迎来新的基建项目——建秀峰山茶油厂。   第二件事情很难办。知青与当地村民的婚姻问题本就敏感,如果处理不好,极有可能会影响到农场与南北坡大队的良好关系。   向北非常重视这件事,把工会主席、妇女主任、宣传科、大队部领导等相关负责人都叫过来,对李敏丽、范七喜进行调解。   陶南风私下里来找向北,将李敏丽的婚姻状况如实先知,并恳请他施以援手。看着她那双带着祈求的眸子,向北点了头。   婚姻调解在场部会议室举行,王春桃守在范七喜身边,陶南风与萧爱云则陪着李敏丽。   李敏丽拿出一份妇科检查单,态度诚恳:“范七喜一脉单传,我又生的是个女儿,不能害他家绝了后,所以主动提出离婚。女儿爱莲归我抚养,不需要他们家出一分钱。”   范七喜缩着脖子蹲在角落,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王春桃根本就不信什么妇科检查,她穷怕了,好不容易找到个能赚钱的媳妇,哪里舍得放手?   “我家七喜对你照顾周到,什么错处都没有。你现在当了公办老师、校长,翅膀硬了就想离婚?做梦吧你!”   王春桃一屁股往地上一坐,两只手高高举起,拍打着大腿,开始干嚎。   “求领导们给我们孤儿寡母做主啊,知识青年嫌弃我们农民没文化,嫌弃我们配不上她这个大校长,嘴巴说得漂亮,打着不生儿子的幌子离婚,欺负人呐,活不下去了啊……”   嘴巴皮子上下一碰,伤人的话一句一句冒出来,话里话外丝毫不提李敏丽为这个家做的贡献,也不说母子俩平时对她的伤害,只拿捏着当了校长就抛弃农民丈夫这一点说事。   村里领导劝范七喜:“你父亲死得早,难道真要让他死不瞑目?李敏丽再有文化又怎么样?你这婆娘生不了孩子,没儿子你就绝了后啊。”   范七喜双手抱头,一声不吭。   妇女主任劝李敏丽:“建起一个家不容易呢,咱们有问题解决问题。我看这诊断报告只是说怀孕艰难,并没有判死刑。你到省城去看看名医,治好了一样可以生儿子嘛。   你是光荣的人民教师,患难夫妻百日恩呢,现在日子好过了就要离婚,走出去被人骂陈世美你不脸红?站在讲台告诉学生婚姻是神圣的你为脸红?”   句句诛心。   李敏丽死死咬住唇,下嘴唇渗出鲜血也没有察觉。她牢牢地记住陶南风说过的话:忍住,不要控诉范七喜,将自己姿态放低,你表现得越没有价值,才越有可能离婚。   李敏丽泪流满面:“我愿意退出,还范七喜自由之身,他还能娶妻再生,我就守着爱莲过完一生吧。”   王春桃眼珠子一转:“你李敏丽做的孽,就得赔偿我们七喜!”   这话说的,萧爱云在一旁听不下去了,站出来反驳。   “李敏丽嫁到你们家的时候家徒四壁,一分钱彩礼没要,她的知青补助、民办教师津贴全都用在家庭建设上,你们现在住的是农场小学给李敏丽分配的房子。   明明占便宜的是你们,怎么现在说得好像还是你们吃了亏?   李敏丽生爱莲的时候,你们为了省事、省钱,非不肯送镇医院,结果大出血李敏丽差点丢了性命,现在你们口口声声说生不出儿子是她的错,你们还有没有良心!   女人的青春不宝贵吗?李敏丽挣钱养家不伟大吗?她生孩子身体受损不辛苦吗?这么算下来离婚还是她吃亏,赔偿范七喜?这句话你们怎么说得出口!”   王春桃最不怕的就是别人替李敏丽说话,她立马开启号叫模式。   “知青帮知青啊,文化人欺负农民啊~哪个女人不生孩子?怎么就她精贵!哪家婆娘不劳动、不赚钱?怎么就她了不起?就她的青春宝贵了?我家七喜清清白白一个勤快汉子,他就没有青春了?”   萧爱云气得浑身直哆嗦,拉着陶南风的手眼泪都快流下来了:“胡搅蛮缠、胡搅蛮缠……”   向北站起身,走到一直不吭声,等着王春桃为自己出头的范七喜跟前,抬腿就是一脚。   范七喜的小腿被踢中,嗷地一声跳了起来:“向,向场长,你做什么打我?”   向北沉声道:“你是男人,要不要离婚,你说话。”   范七喜不敢看向北,一抱头又蹲了下去:“我不说,我不想离婚。”   向北却不肯罢休,弯腰将范七喜一把揪起来,让他与李敏丽面对面而站,转头对王春桃说:“这是他们夫妻俩的事,你闭嘴!”   他的目光中带着威压,王春桃不敢再闹,嘟囔了一句:“七喜不会讲话,我这个当娘的帮忙说也不行吗?”   李敏丽看着眼前这个模样憨实的汉子,他的眉毛眼睛皱成一个团,目光中带着祈求,仿佛在说:不要离婚,我们好好过日子。   李敏丽将目光移开,淡淡道:“你和你妈平时在家总骂我生不出儿子,是个没有用的女人,现在我自请下堂,让你再找个能生儿子的女人,难道不好吗?为什么就不肯同意呢?”   范七喜动了动嘴,半天说了一句:“不离婚。”   李敏丽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眸子里的光彩似乎都被生活埋葬:“不离婚,难道你想绝后吗?”   范七喜内心在挣扎,他是个农民,不懂什么男女平等。他只晓得如果生不出儿子,在村里他抬不起头。如果李敏丽真的不能再生,到底要不要离婚呢?   王春桃在一旁说:“你说得轻巧,再找一个生儿子。娶妻不要钱吗?生儿子不要钱吗?我们孤儿寡母的哪里有这个能力哟~”   陶南风冷笑道:“哦,原来这些都是要钱的吗?”   她的声音很轻,讽刺意味却很浓。听到这话,农场领导的脸上都带出一丝鄙夷。   是啊,你们也知道这些需要钱吗?那当初哄着李敏丽嫁到你家的时候怎么舍不得花一分钱?还心安理得地把她的知青补助、民办教师补助都揣进自已的口袋。   当初不晓得珍惜,李敏丽生头胎的时候非不给送医院,折腾坏了身体,现在女方伤透了心提出离婚他们倒是突然晓得这些都要花钱了!   李敏丽的眼神冰冷,问道:“这样,我赔给你五十块钱,你拿着这个钱去另娶个媳妇,怎么样?”   五十块钱!范七喜的脸上不自觉地带出一丝喜意。五十块钱,足够另娶一个媳妇。   王春桃听到这里慌忙叫了起来:“你一个月四十几块钱工资,只肯赔五十?你哄谁呢!两百块!没有两百块我们坚决不同意离婚。”   陶南风冲李敏丽使了个眼色。   李敏丽猛地截断她的话,大声道:“你们不要这钱、不离婚也行,如果不离婚我就辞职!我什么也不要,校长不当了、公办老师编制不要了,我听你们的劝,天天往省城跑,治病生儿子,你范七喜就当个男人,挣钱养家!”   向北咳嗽一声:“这样挺好。范七喜嫌你不生儿子,你就专门负责生儿子,校长、老师想当的人多得很,你退下来保管抢破头。”   其余几个农场领导一听向北的话,顿时明白过来,都跟着说话。   “对对对,李敏丽这样才对嘛,按照你婆婆的说法,做女人就应该生儿子,你辞职努力生儿子我们都支持。”   “现在我们农场生活条件好了,多的是人想过来。你李敏丽不当校长,秀峰山农场小学照样招生、教学。”   “李老师这个觉悟非常高啊,为了生儿子连事业前途都不要,奉献精神极其伟大,简直是女性楷模。”   范七喜听到这些话,顿时也不淡定起来,结结巴巴地说:“辞职?辞职我们家里怎么办?去省城治病得花多少钱?要是一直治不好怎么办?”   李敏丽看到他太阳穴青筋暴露,顿时心中畅快无比。被他们扣了这么多年的帽子终于反扣了回去,真痛快!   “可是,你们一直批判我,说我生不出儿子有罪啊,现在我改,我改还不行吗?我是女人,我负责看病生儿子,你是男人,你负责养家糊口的责任,这不是非常合理吗?”   范七喜哑口无言。   王春桃迅速反应过来:一个没有工作不能挣钱的媳妇、一个需要长期吃药治病的媳妇、一个生不生得出儿子都不一定的媳妇,我还要来做什么!   她大声道:“不行,五十块钱不够,现在村里娶媳妇彩礼都得三十块,再置办些家具,请媒人、摆酒,没有一百块根本就不行。”   不等李敏丽说话,在场的人都听不下去了。   大队部领导站起来,抬起烟枪对着范七喜就是一下:“要点脸吧,你们家已经对不起李知青,现在另娶媳妇还想让她出钱?传出去哪个敢嫁到你家里来!”   范七喜脑袋被砸,痛不可抑,却不敢反抗,只敢喊:“妈,妈……”   妇女主任也被气得差点吐血,手中茶杯狠狠落在桌上,茶水飞溅而出。   “从来没听说离婚之后还要女方赔钱的,这不是欺压人吗?妇女解放说了这么多年,我今天算是在南北坡大队见识到了!   李敏丽是我们农场知青,辛苦劳动这么久,又为小学教育事业做了巨大贡献。她现在自请下堂,是她尊重乡俗传统,是她吃了亏,你们知道不知道!   如果是她见异思迁、嫌贫爱富,那我们狠狠批评她。可是,她现在半点错处都没有,一切都是为了你们着想。你们母子俩不把她当人,是欺负她没有组织,没有集体吗?   告诉你们,今天你们要么痛快离婚,母子俩滚出农场宿舍;要么就不离婚,李敏丽辞职看病、生儿子,她的衣食起居看病休养全归你们管!   如果你们敢对她有半点慢待,我们农场妇联就找你们算账,把你们揪出来批.斗,看你们还敢搞封建迷信、重男轻女、欺负女性!”   向北重重一拍桌子:“我们农场就是李知青的娘家,我倒要看看,谁敢欺负她!”   范七喜与王春桃被农场领导的强硬态度吓得直哆嗦,慌忙摆手:“不欺负、不欺负,我们哪里敢欺负李知青。”   向北目光如矩,盯着范七喜:“你,同不同意离婚?”   王春桃想,如果不离婚,李敏丽辞了职哪里还有什么用,还不如趁着现在自己手上攒了点钱利索离婚,给儿子再找个好的。   她赶紧说:“离,离,离。”   李敏丽说:“爱莲……”   妇女主任瞪了她一眼:“你一个离婚女人带什么孩子,爱莲姓范,让他们带去。”   王春桃哪里肯要孙女,忙叫了起来:“我们家哪里养得活那个小丫头片子,我们七喜还得再娶、再生,不要不要!这孩子我们不要。”   李敏丽心跳急速,努力压制内心的欢喜:“我带也行,但是有一条,以后一刀两断再无瓜葛,爱莲改姓李,她的事情你们不要再来干涉。”   王春桃生怕夜长梦多,到时候农场领导逼着她拿抚养费,忙说:“改姓改姓,就跟着你姓李,我们不要。”   农场的第一桩离婚,就此谈判结束。   李敏丽原本找农场财务预支了三个月的工资,想着花钱消灾,没想到在农场领导的强势支持之下,一分钱没有花。   向北派人盯着王春桃母子俩,让他们搬回村上的老屋,至于他们相亲也好、娶媳也罢,那就不归农场管。   李敏丽紧紧拉着陶南风的手,眼中含着泪水:“谢谢!”如果没有陶南风出谋划策,她永远没有办法摆脱这段婚姻。   自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求个预收~   【预收《七零之我有读心术》文案】   1973年出生的赵向晚与赵晨阳是双胞胎,待遇却完全不同。向晚六岁开始做农活,勤快老实;晨阳坐在家中学绣花,娇气漂亮。   意外被雷劈,赵向晚发现自己有了读心术。   妹妹抱着她哭啼啼:姐,我好担心你~   向晚听到的:雷都劈不死你?真命贱!   妈妈叹息:读什么书?家里穷啊。   向晚听到的:有钱也不给你用。   爸爸一脸和蔼:莫跟四妹比,爸最喜欢你。   向晚听到的:不是亲生的,养不熟。   谨言慎行的向晚安静地倾听着每个人的心声,慢慢明白了很多事情。自己是下乡知青赵青云与魏美华的私生女,为了返乡一狠心将她送了人。她原本应该十岁时被暴发户父亲领回去当一朵富贵花。但晨阳重生而来,准备怂恿父母将两人替换。   十岁时,赵青云来到乡下,向晚打算揭穿养父母一家的阴谋。可是,当她听到亲生父母与弟弟的内心所想,改变了主意……   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各过各的日子吧。   五年后,赵家满世界寻找向晚,她却似滴入海中的一颗水珠,悄然消失。   某一天,赵家欠债数亿,资产尽数被银行收走,赵青云病急乱投医,求上京都洛家。   洛府低调而奢华,令赵家人自惭形秽。   好不容易见到洛府当家人,赵青云与赵晨阳瞳孔一缩:是你?   向晚双手背在身后,微微一笑:是我。 第45章 省城   在农场领导的帮助下, 李敏丽顺利离婚。原本分配给她连脊房少了范七喜、王春桃的物品,顿时变得宽大舒适起来。   三岁的爱莲没人带没关系,反正就住在学校, 上课、上班都带在身边。小学里孩子们多, 又单纯可爱,抢着带爱莲玩,爱莲在这样的氛围中笑脸越来越多,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   李敏丽无比庆幸痛下决心离开那对只会吸血的母子,更加用心投入到教学之中, 对教她“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陶南风更是感激在怀,把她当作妹妹一样疼爱。   陶南风现在很忙, 忙着建茶油坊。   曲屏镇的茶油厂厂长万胜利是焦亮的酒友, 对向北这个新场长爱理不理。看他们统一采购油茶籽,便牛气哄哄压价,非要九毛钱才肯收。   农场的货车司机将一车油茶籽送过去, 总不能亏本卖掉, 遇到这样的事情只得原路将油茶籽拖了回来。   现在的秀峰山农场领导层平均年龄才二十五岁, 一听说这事便炸了锅, 多次交涉无果, 索性拍案而起:我们自己建茶油坊!   秀峰山的油茶漫山遍野, 但因为是野生的, 零星分布, 一座山头也就一百来棵油茶树。按照一棵油茶树出籽2-4公斤油茶籽来算, 分摊到村民头上, 一户一季最多也就能卖五、六十公斤油茶籽。   现在的茶油一块两毛钱一斤, 按照四斤油茶籽出油一斤来算, 茶油厂一毛钱一斤的收购价是合理的, 毕竟机器压榨、人工、包装、储存这些都要钱。   村民们起早贪黑地采摘,晾晒几天,手工将果壳捻开取籽,一双手都是黑的,一年也就挣这一回钱。   一户十几块钱,却是全家最大的收入。   压一分钱的价,吸的是穷苦农民的血。   向北最后定了调,秀峰山农场自建茶油厂,这个重任便交到了陶南风身上。   建厂,和盖住宅不一样,需要考虑工艺流程,陶南风从来没有做过这方面的设计,有些发虚。   向北说:“走,我带你到省城,省城建筑设计院肯定有这些设计案例。”   陶南风一听便安下心来,对呀,上次省城建筑设计院的贾伟、林始修过来要走她的图纸,还留了联系方式,正好过去沟通一下。   十一月下旬,陶南风与向北一起来到省城,此时的省城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   陶南风穿一件碎花小衬衫,外面罩一件墨绿色外套,两根大辫子垂在胸前,额前细软的小碎发在眉眼上方飘着,让向北看着手痒,真想帮她拂开那几绺调皮的碎刘海。   向北个子高,身姿挺拔,站在修长纤细的陶南风身边如青松一般。   两人从农场出发,经曲屏镇坐长途汽车到德县,再由德县坐轮渡到省城,一路风尘仆仆。走下拥挤的大船,省城码头人来人往,看到这一对出色的年青人都投来好奇的目光。   “这姑娘真好看,像幅画儿一样。”   “男的长得也威武,只可惜脸上那道疤,不会是坏人吧?”   听到旁人的议论,向北这才想起自己脸上这道扭曲的疤痕。当时伤得重,能保住命就是万幸,脸上这道被炮弹弹片划伤的伤口,在手术过程中被野战医院的外科医生顺手缝了十几针,拆线之后便成了这个样子。   自古男子重才不重貌,向北并不介意。   但现在站在陶南风身边,向北却觉得脸上那道疤有些发烫,他拎着两个人的行李袋微微侧过脸,免得让陶南风看到。   陶南风也听到了路人的议论,有心想安慰一句你不丑,又怕欲盖弥彰,索性装作没有听见,没话找话说:“省城建筑设计院在哪里?你和他们联系好了吗?”   向北暗自松了一口气:“我在镇上邮局打过电话,说好了今天下午去设计院。我们先等一下,苗靖会来接。”   苗靖?   陶南风抬头看着向北:“他不是在京都吗?怎么来省城了?”   向北笑了笑:“他最近被派到省城工业厅,所以有空。”他没有告诉陶南风的是,苗靖对她极有兴趣,写信给时不停地问关于陶南风的事情。   她是江城知青?多大了?生日是哪一天?父母在哪里工作?有没有兄弟姐妹?她那一身的神力是在哪里学来的?有没有学过功夫?师承哪门哪派?   一大堆的问题,向北一个字都没有回。   前方有一个男子疾步而来,高挑的身材,穿一件米色长款风衣,模样很是出色。他看到向北与陶南风并肩而立,眼睛一亮,挥起手高喊:“向北——”   陶南风移开视线,转头看向别处。   苗靖跑过来绕着她身边转:“陶南风你也来了?太好了,我们再比划比划?”   这人话多,围在身边呱噪得很,听得陶南风脑仁疼,便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手下败将。”   向北嘴角微微上翘,显然心情很好。   苗靖不服气,将袖子往上一撸:“胜负乃兵家常事,怕什么,再来一战如何?”   陶南风闪到向北身后,一脸的不屑。   苗靖家世好、长相好,在京都向来都是女孩子追着他跑。没想到陶南风见到他就躲,越发地来了兴趣,笑道:“你跑什么?又不会吃了你。”   说完,他伸出手想要抓陶南风的胳膊。   斜刺里伸出一只大手,半路截住苗靖的手,向北严肃地看着他,缓缓摇摇头,目光里带着一丝警告。   苗靖愣了愣,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眸一暗,打了个哈哈便收回了手。   “走!我开了车来,先带你们去招待所,再吃饭。”苗靖很快便调整过来,态度收敛许多。   收起那份逗弄之心的苗靖是个非常合格的地主,最好的招待所、最好的餐馆、最地道的湘菜,宾主尽欢。   下午两点,陶南风与向北一起来到省城建筑设计院。   贾伟和林始修将早就准备好的资料交给她,笑眯眯地嘱咐着:“工业厂房设计只要搞清楚设备大小、生产流程就没什么问题,你们山区地质条件好,一层砖瓦房、坡屋顶设计就差不多,其实没那么复杂,陶科长别担心。”   陶南风询问过几个问题,心便安了下来。   向北安静地站在窗边,看着陶南风与几位建筑师交流,内心涌上来一股浓烈的自豪感。她虽只有十九岁,没有读过大学,却凭着这一份聪慧闯出了一片天,连省城建筑设计院的工程师们都对她夸赞有加。   这样的女孩子,怎么不让他心动、心折?   “贾工、林工,红星钢铁厂基建科的人又来了,非说是我们的设计有问题,现在住宅不均匀沉降很严重,整个房子都歪了。”   有人匆匆进来,满脸焦急地汇报。陶南风不敢再打扰,拿起资料礼貌地点头:“谢谢,那我们先回……” 竒_書_網 _W_w_w_._q ǐ_S_u_W_α_N_G_._C_c   一句话没有说完,两个穿着深蓝色工作服的男人闯进来,领头的叫嚷道:“负责的钢铁厂宿舍楼设计的人呢?赶紧出来,宿舍楼快要塌了,你们得负责!”   贾伟站起身,客气地招呼着:“梁科长,你们这是做什么?有什么事好好说嘛。上次房屋沉降观测点发生偏差的时候我们就提醒过,隐蔽工程必须每一步都监督到位,可是你们不听,非要继续施工,现在出了问题就找设计院负责,这不合理吧?”   房屋施工有许多流程一旦完成就没办法查看,因此被称为隐蔽工程。比如基础一旦回填土,就无法检查基础垫层、基础砌筑质量是否过关;钢筋混凝土梁一旦浇注混凝土,里头放了几根钢筋,箍筋间距是否合格也没办法再看到。   贾伟的意思是,我的设计没有问题,肯定是你的施工出了问题。   梁洲是红星钢铁厂的基建科科长,一脸的蛮横,叉着腰,指着贾伟毫不客气地骂道。   “就你们这些臭知识分子一天到晚讲什么力学、计算,盖房子老子有的是经验,施工一点问题都没有,就是你们非要搞什么大屋顶搞出的鬼。如果楼真的倒了,你们要负全责!”   大屋顶?陶南风好奇地看向贾伟。   贾伟苦笑着解释:“其实也不算大屋顶,只是坡屋顶的屋檐出挑长度稍微长了些。我们省城冬冷夏热,又有梅雨季节,三层住宅楼屋檐长度一米五能够达到良好的遮阳效果,当初我们反复测算过,一点问题都没有。”   梁洲斜着眼睛瞟了一眼陶南风:“这是你们设计院新来的?长得挺漂亮啊。”   这样的目光很令人气恼,向北走过来挡住梁洲的视线,对陶南风说:“我们回去吧。”   贾伟却努力挽留陶南风:“陶科长,一起去看看吧?当初你提出的大屋顶负重思路对我们很有触动,这回的钢铁厂宿舍出了问题,正好也要多方会诊。你有这方面的创新思想,施工经验又丰富,我们郑重邀请你一起过去查看,找找问题。”   陶南风抬头看着向北,目光里带着一丝征询。   向北看得出来她想去,对于基建项目,她似乎骨子里便带着深厚的兴趣。向北微微一笑:“好,一起去看看吧。”   陶南风展颜一笑,转头对贾伟说:“行,那我一起去学习学习。”   梁洲听贾伟喊她“陶科长”,满是好奇地问:“贾工你不介绍介绍?”   贾伟介绍之后,梁洲哈哈一笑:“原来是农场的基建科科长,看着很年青嘛。你们农场是没有人了?怎么选出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当科长!”   向北站在她身旁,目光沉稳:“我是场长,你若有不满就来找我。”   一股凛冽之气扑面而来,梁洲后背有些发凉,他收敛住刚才的嚣张,强笑道:“误会误会,没什么不满。”   向北顺手将陶南风抱着的资料接过来,放进公文包,在她耳边轻声道:“露一手,整治整治这个梁科长。”   陶南风的嘴巴窝成一个O形,自己当年砸烂罗宣办公桌,就是知青们撺掇着说要露一手。没想到今天到了省城,向北也加入了这个撺掇自己的行列。   她眼中带着丝疑惑,向北眨了眨眼睛,似乎在说:放手去做,我来帮你兜底。   陶南风的嘴角渐渐上扬,刚才被梁洲嘲笑的郁闷顿消。   建筑行业论资排辈严重,年轻人通常会因为经验不足而被嘲。想到自己的挖洞技能,那一眼看穿结构薄弱与危险区域的本事,陶南风心中升腾起一股锐气。   ——好,等我到了施工现场,是谁的问题我一眼便知,到时候看你怎么推卸责任! 第46章 省城   省城钢铁厂设计沿用的是某苏的全套图纸。   因为某苏钢铁厂地处寒带, 冬季寒冷,宿舍楼设计采用围合式布局,这样能够遮挡冬季寒风, 直到保暖的效果。   第一批盖的是专家小楼, 完全照搬。现在建的宿舍楼是第二批工人宿舍,省城设计院拿到图纸之后,对工人住宅区进行设计改良。省城冬冷夏热,既要考虑冬季保暖还要注重夏季通风,因此围合式布局调整为坐北朝南、行列式布局。   除此之外还增加了屋檐出挑长度, 因为省城属于扬子江流域,春夏之交梅雨季节雨水多。   陶南风一边听着贾伟解释一边点头, 省城设计院的确是花了心思, 也非常专业。这样的改良增加了住宅楼的舒适性,更为适应当地气候。   梁洲却非常不满:“某苏的图纸非常好,哪个让你们瞎改!现在好了, 改出问题了吧?还想推卸责任!我们已经把质监站的同志请过去了, 你们就等着挨批吧。”   两辆小车将一行人送到省城钢铁厂住宅区。   一排排的红砖红瓦、三层小楼, 整齐漂亮, 行道树梧桐枝叶繁茂, 整个厂前宿舍区看上去气派得很。   钢铁厂效益好, 钢铁工人收入高, 福利待遇好, 走出去一个个意气风发。夏天发冰棒、汽水, 冬天发棉花、肉和油, 还有各种劳保用品, 因此省城姑娘都想嫁给钢铁厂的工人。   向北听在耳朵里, 记在心上。眼下随着磷矿开采, 农场收益在慢慢增加,这些福利待遇都得慢慢跟上。   来到钢铁厂第九街坊的施工现场,这里已经围了一群人。   盖好封顶的小红楼,明显向□□斜,倾斜角度估计有6、7度,右侧墙体有裂纹出现,旁边工人都停工等待,不敢做进一步的门窗装饰工程。   看到梁洲和设计院的人过来,施工项目管理员赶紧过来:“梁科长,贾工,你们快看看,这到底应该怎么处理啊?”   不一会儿,质监站三位检查员也来到现场,眉毛拧成一条线:“这房子质量有问题啊,赶紧停工处理。”   梁洲手一摊:“我也知道有问题,早就说了一米五的屋檐长度太夸张,设计院的人非说什么测算过没有问题,现在好了,房子歪了你们看怎么处理吧。”   贾伟绕着房子看了一圈,冷静地说着自己的判断。   “不均匀沉降,可能是地质勘测取样不合理,这一侧土壤有软弱地基;也可能是构造柱、圈梁施工的问题,因为都是隐蔽工程,找出问题得开凿构件……”   梁洲一听要进行隐蔽工程检测,立马跳了起来:“你们不要推卸责任!是不是设计问题只要请质监站的同志找专家一审就能知道,为什么要破坏主体结构?这是钢铁厂的职工宿舍,属于国家财产,我看谁敢随便破坏!”   场上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贾伟忍着脾气耐心解释:“我们设计院的计算书都可以拿出来请专家审核,这个没有问题,如果是我们的问题我们负责。但如果不是我们的责任呢?”   梁洲没好气地说:“你们设计院负责就好,老子最看不惯你们这群文化人,好好的某苏钢铁厂图纸照搬就行,改什么改。现在改出问题来了吧?哼!”   陶南风站在一旁没有说话,她现在运用异能的技巧越来越娴熟,引导丹田间的暖流涌到双眼,凝神看去,眼前一切便变了模样。   白线、绿线、红线交错纵横。   一栋三层住宅楼,两个单元,楼梯间是预制雕花水泥挡板,坡屋顶、大屋檐、水泥勒脚、明沟……非常普通的砖混建筑,并没有什么复杂构造。   为了增加抗震性能、适应省城地质条件,住宅楼在四角、楼梯间设置了钢筋混凝土构造柱,与一楼、三楼的圈梁形成一个稳定的框架体系。   仅从这样的结构设计来看,安全系数是相当高的,应该不会出现不均匀沉降的问题。   问题在哪里呢?陶南风细细地搜寻着。   右侧墙体拐角处已经有散乱的红色区域开始预警,陶南风慢慢向现场走去。   贾伟慌忙叫住她:“陶科长,不要靠近。这楼现在危险!”   陶南风摆摆手,示意不要紧,依然向前缓步而行。向北亦步亦趋,认真地观察着她的表情。   梁洲搞不懂这个漂亮科长在做什么,冲项目管理员呶了呶嘴。   底下人刚刚伸手去拦,便被向北抬手拦住。这里不是农场,陶南风的一举一动都会受到他人干涉,若非向北出手,恐怕陶南风很难自由行事。   陶南风只要投入精力,便高度专注。她无暇去管身边人的来来往往,径直走到东南角构造柱前,指着与墙体嵌为一体的柱子冷声道:“这根构造柱有问题!”   梁洲心一跳,变了脸色,大声道:“你这小姑娘凑什么热闹!这里都是专家,哪里轮得到你说话!”   贾伟却喜上眉梢,上次去秀峰山农场的时候他就觉得陶南风这小姑娘胸有丘壑,果然如此。听听她这口气,笃定而沉稳,显然是发现了其中的问题啊。   贾伟一把将梁洲扯到一旁,笑眯眯地说:“陶科长可是我请来的专家,就让她鉴定鉴定嘛,找到问题我们才好解决嘛。”   陶南风抬起右手,示意向北:“给我一把锤子。”   向北左右看看,一眼看到项目管理员右手正拿着把五百克的铁锤,便朝他伸出手去。   这铁锤是管理员检查工地质量的常用工具,平时总是锤不离手。向北面容严肃,带着股一往直前的气势,这让他对视半秒便败下阵来,乖乖地将手中铁锤递了过去。   陶南风接过向北拿来的锤子,掂量掂量,摇了摇头:“太轻。”   不过到底不是在自己地盘,没有更趁手的工具也只能将就,陶南风右手一扬,力道喷涌而出。   “咣——”   一阵粉尘飞扬。   墙角受到这猛烈一击,顿时裂出一道口子。   吓得旁观者大叫一声,集体后退三步。   “搞什么鬼?这房子本来就斜了,这小姑娘还敢搞破坏!”   “快来人啊,把破坏分子抓起来。”   “莫让她再锤了,房子要垮了——”   陶南风一旦下手,绝不回头。   旁人再喊叫也丝毫影响不了她的行动。   她抡起铁锤再次砸向那根构造柱。   咣!咣!咣!   墙体在震动,粉尘四起。   吓得梁洲声音都变了形,他躲得远远地,狂叫起来:“来人啊,快把她拖出去,别让她把房子砸垮了——”   旁人害怕,向北却对陶南风很有信心,他稳稳站在陶南风身旁,盯着锤子之下的墙体。   待烟尘散去,陶南风凑近一看,嘴角一翘,笑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少年才有的雀跃:“看,我说了这柱子有问题吧?箍筋全都用的是竹枝!”   竹枝?   贾伟悚然一惊,疾步跑来:“什么?我看看!”   透过破开的一个大洞,构造柱外面的混凝土面层被凿开,露出里面的钢筋。贾伟非常清楚地记得,在他审核的结构图中,构造柱四角各一根十六毫米的钢筋,每隔两百毫米打一圈箍筋。   可是现在他实际看到的却与图纸大相径庭。   十六毫米的钢筋变成十二毫米,两百毫米间距的箍筋也变成了竹枝!竹枝有韧性,弯曲后用钢丝牢牢捆绑在钢筋上。   贾伟气得浑身直哆嗦,指着那竹枝道:“胆大妄为!胆大妄为!”   林始修是结构设计师,图纸的签名栏里绘图人便是他。他刚从大学毕业三年,还比较学术气,第一次听说还有人敢如此施工操作,骇得跑过来,死死抓着贾伟的胳膊,镜片后透着不可思议。   “还能这样做?钢筋用竹枝代替!这样的建筑没有垮,已经是万幸!”   梁洲没想到陶南风一眼便能发现问题,还擅自作主用铁锤敲开坚硬的柱子,一方面有点后悔自己对陶南风嘴上不尊重,怕她打击报复;另一方面也担忧施工质量问题自己要担责任,心中惴惴,却死鸭子嘴硬。   “你们这些人懂什么!用竹枝代替钢筋是我们基建科全体会议通过的。现在钢材那么紧张,能省一点是一点,你们设计院的人胆子小得很,安全系数那么高,少几根钢筋怕什么。竹子韧性好、又便宜,代替钢筋是未来的发展趋势。国家现在提倡勤俭节约,我们是响应号召!”   贾伟简直被这无耻的语言所惊呆,见过不尊重科学的,却没想到他连基本常识都不尊重!   “钢筋混凝土发展了这么多年,这两种材料为什么能够一起工作,除了混凝土搞压能力强、钢筋抗拉能力强,双方能够互补之外,还有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材料性能,你作为基建科科长,难道不知道吗?!”   梁洲真不知道。   他不是科班出身,根本就不懂建筑,是靠着和副厂长的亲戚关系由普通工人一步一步爬上来的。   贾伟喘了一口粗气,大声道:“钢筋与混凝土的热胀冷缩系数几乎相等,所以才能一起工作!竹枝能代替钢筋吗?不能啊!!!”   说到后来,他的声音越来越大,近乎嘶吼:“同志们,你们既然要请我们设计院做设计,那就要尊重我们的专业水准。难道我们不想节约材料吗?我们也想啊,但是安全是重点,这个一分一毫都不能退让。”   贾伟看向质监站的工作人员:“现在问题已经清晰,是钢铁厂基建科违规施工,擅自更换建筑材料所致,后续应该怎么处理,你们看着办吧!”   说罢,他一把拉过林始修,对陶南风说:“今天这事非常感谢!我们回去吧,这里没我们什么事了。”   一行人快步离开施工现场。   只要证明不是设计院的责任,那这事就到此为止。钢铁厂是大厂,在省城地位高,以梁洲为首的基建科太难缠,动不动就摆出一副工人老大哥的姿态,各种贬低知识分子,贾伟根本不想管这个烂摊子。   刚刚走过九街坊的围墙,就听到后面梁洲那殷勤至极的声音。   “贾工、林工、陶科长……”   几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加快了步伐。   梁洲健步如飞,和基建科的几个人一起拦住陶南风等人的去路,弯腰赔笑:“我的错,是我的错,我老梁是个大老粗,不懂得科学,胡乱为厂里节约材料,犯下这么大的错,该打、该打!”   梁洲伸出手狠狠拍了自己嘴巴几下,发出清脆的“啪!啪!”声。   陶南风有些忍俊不禁,转过脸不敢再看,就怕多看一眼,会忍不住笑出声来。四十多岁的黑粗胖子,脸面都不要地抽打自己,那场面……真是平生第一次见。   梁洲这人能屈能伸,事情一败露便立刻意识到一个问题:必须向设计院的专家求助。   房子倾斜、快要垮掉,工程质量堪忧,只有结构专家才有能力解决这个危机。   他立刻放低姿态,拼命往贾伟、陶南风头上戴高帽子。什么“国内建筑大家”、“专业人士”、“年青有为”、“敢做敢当”……反正什么好听说什么。   贾伟与陶南风听到马屁表情都淡淡的,直到梁洲最后一番话,贾伟才转过脸认真看着梁洲。   “我不尊重科学自食恶果,已经知道错了。但当初我的想法真不是要自己贪污,而是考虑到钢铁厂现在的基建资金紧张。   咱们厂里工人多,住房条件跟不上,厂里给我们基建科下了死命令,今年必须完成十栋工人宿舍的建造。杯水车薪、捉襟见肘啊,怎么办?只能想办法节省材料费用。   现在当务之急,是看有什么补救办法?贾工你在设计院见多识广,请帮帮我们,帮帮钢铁厂的工人吧!”   贾伟皱眉思索,沉吟半天才说:“这个……我们得先检测之后才能提出解决方案,等我们回去之后商讨一下再说吧。”   梁洲急得抓耳挠腮,将求助的目光转向陶南风。   “陶科长施工经验丰富,哪里不对劲一眼就能找出来,肯定是顶尖的力学专家,你看能不能想出个好办法处理,让房子能够正常使用?房子已经封顶,这么多砖瓦都投入进去,要是垮掉那就太浪费了啊。”   陶南风站定,转过身看向那栋倾斜的三层小楼。   红色区域集中在右侧,而在东面山墙一旁,却有三根巨大的绿色线条紧贴墙面,支撑起整栋住宅楼。   这代表什么?   ——只需按照绿色线条指引设置三根柱子,就能扶正倾斜的小楼。   梁洲见她一脸的笃定,心里升腾起希望,小心翼翼地看着陶南风:“陶科长,你若有办法,请一定指点一下我。在我能力范围内的问题,我都可以帮你们解决。”   陶南风看着向北。   向北与她一路同行,渐渐有了默契,一眼便知她有办法解决,这是想让他找梁洲讨彩头呢。   他咳嗽一声:“我们这次过来,是想购买茶油榨油机……”   梁洲是钢铁厂职工,与省城机械厂打交道的时候多,一听向北开个头,马上明白过来:“你们等一下,我这就去打个电话问一问。”   过不得几分钟,梁洲兴高采烈地奔过来:“有有有,省城机械厂的人说了,他们那里正好有生产液压榨油机,可以特批给你们一套。”   陶南风一听,对向北眨了眨眼睛:“这个彩头还不错?”   她的漂亮大眼睛里仿佛有满天星光闪耀,向北一颗心柔得似水一般,爱念堆积在胸口,只要动一动就会溢出来。   向北微笑着点头:“非常不错。” 第47章 心意   向北与陶南风回到秀峰山农场。   茶油坊立马开始建设。陶南风从省城机械厂要来设备尺寸, 按照设计院的意见建起单层小厂房,轻松而简单。   和小学的平面布局有些类似,茶油坊也是“凹”字形, 分为工厂准备车间、工厂生产空间和成品车间三个部分。   茶籽收购与储存、工人更衣、消毒放在准备车间;生产车间负责榨油、瓶装、包装三个过程;成品车间则包括展示区和茶水间两个部分。   莫看只是个小小的茶油坊, 建筑设计却表现出清晰简洁的工艺流程,让每一个在里面工作的工人都满意至极。   “收购、榨油、出品一条龙,太好了。”   “以后我们自己榨油,再不用送到曲屏镇去,还节省了交通成本。”   “听说茶油榨出来都分给农场职工?这福利待遇好啊!”   等到省城机械厂的设备被大卡车拖回来, 安装到位之后,全农场都欢呼起来。茶油坊开工那天, 工人们敲锣打鼓地庆贺。   曲屏镇的茶油厂厂长万胜利一张脸却气绿了。   底下采购员跑来汇报:“厂长, 今年我们的茶籽收购任务没有完成,差了六千斤油茶籽!”   万胜利一拍桌子,大骂起来:“狗东西, 向北竟然自己开榨油厂, 私自收购茶油籽, 老子要去举报他!”   可惜的是, 向北的茶油坊手续齐全, 所有一切都合规合法, 万胜利吐出一口老血, 悔得肠子都青了。   当初秀峰山农场一卡车茶油籽送过来, 一毛钱一斤就一毛钱一斤嘛, 自己干嘛非要砍价?当初脑子怎么就坏了, 非要和向北作对?   向北是谁?那可是能把焦亮、罗宣送进监狱的腹黑高手!表面上不争名夺利, 但真正下起手来那可是雷霆之势。   曲屏镇茶油厂不收他的茶油籽, 他一声不吭, 看着好像认了怂,可他一转身就自己开茶油坊,还把茶油籽收购价提高到了一毛一分钱,附近村民采来的油茶果都送到他那里,真是搞得有声有色。   听说第一批茶油出品,清亮透香,每个职工每个月凭票领两斤,一个个喜滋滋象过年一样。家家开始炸油饼、炸油条、炸豆腐,走到职工宿舍区就能闻到空气中飘着茶油香味,这日子!   令人羡慕啊……   1976年1月。   陶南风被向北叫到场长办公室,交给她一封挂号信,信是省城设计院贾伟寄来的。   打开信,从里面掉落一份邀请函。   “尊敬的秀峰山农场基建科陶南风同志,感谢您一直以来对山区建筑建造所做出的贡献,现邀请您参加1月16-17日在省城招待所举行的山区建造学术研讨会。”   看到这个邀请函,陶南风笑着对向北说:“看来,我在省城钢铁厂一锤成名,这样级别的学术研讨会我一个高中毕业生竟然有幸列席。”   想到陶南风只用三根附墙砖柱就撑起那栋倾斜的工人宿舍楼,向北冲她竖起了大拇指,难得开了句玩笑:“你这个农场大名鼎鼎的陶三锤,听说被省城钢铁厂改了绰号。”   陶南风好奇地一挑眉:“改了绰号?我怎么不知道。”   向北哈哈一笑:“苗靖写信说,你现在被钢铁厂的称为陶三柱。”   听到这个新绰号,陶南风扑哧一笑,什么鬼?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父母给她取了个这么有诗意的名字,偏偏跟“三”字纠缠不休。   陶三锤、陶三柱,以后不会再来个陶三梁、陶三钢筋吧?   越想越可乐,陶南风嘴角上翘,清冷的眉眼顿时变得灵动起来。   向北静静地看着她在笑,内心柔软无比,心窝里仿佛有阳光照耀进来,温暖一片。   同行一路,与陶南风越来越熟悉,对她的爱念越来越浓,但向北却一直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的情绪泄露一丝一毫。   陶南风有文化、有理想、有实干精神,她的未来绝对不会只拘于秀峰山农场这一方天地。这个女孩会有光耀灿烂的前途,向北不愿因爱之名、强行拉住她。   向北问:“这个学术研讨会,你去不去?”   陶南风看着他:“我可以去吗?基建科最近倒是没有太多事。”   向北思索片刻:“农场小学马上就放寒假了,让萧爱云陪你去一趟吧。农场冬天没有什么事,你们俩就当出差,回江城过年吧。”   陶南风大喜:“真的?!”又可以回家过年了吗?农场待遇真好!   向北故意板起脸:“到省城算公差,路费、食宿都报。从省城到江城算探亲,只报路费。”   听到向北跟自己算细帐,陶南风反而松了一口气,笑了起来:“没问题,公事公办,这是应该的。”   向北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推到陶南风面前:“年终奖金提前发给你,今年农场人人都有,你莫声张就好。”   陶南风看那牛皮纸信封厚厚的,有些好奇,接过信封往里头一看,瞳孔顿时一缩——这么多?   都是十块一张的大团结,目测得有五、六十张!   向北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多问多说:“磷矿顺利开采,农场收益蒸蒸日上,你放心,这些钱都是明帐,未来我们农场的福利待遇会比省城钢铁厂更好。”   让陶南风安下心之后,向北又取出两张油票递给她:“回家带点茶油回去?要是嫌带着不方便就选那种一斤装的小塑料瓶。”   陶南风高高兴兴接过油票:“好啊,我爸写信说他现在也学着炒菜了,咱们农场的茶油质量好,我带回家去。”   向北再从桌底拿出一个褐色布包:“这是我妈没事做的一双棉布鞋,你出去住招待所的时候就换上,出门走路多,脚累。”   陶南风正准备伸手去接,忽然反应过来,略带些疑惑地问:“你妈给我做鞋子,为什么?”   向北咳嗽一声,低下头不敢与她目光对视:“我妈手巧,最爱做鞋。她听说过你的故事,内心欢喜佩服得很,所以托我送给你,希望你能喜欢。”   陶南风对长辈向来尊敬,听向北说他母亲喜欢自己、主动送鞋子过来,顿时毕恭毕敬地接过鞋子:“替我谢谢伯母,我从江城回来一定给她带一份礼物回来。”   向北摆摆手,眼中满是笑意:“没事,这鞋子你试试是不是合脚,如果需要改动你再送来给我。”   陶南风这回和向北一起去省城,满满的安全感。向北面貌威武,还带着丝煞气,旁人根本不敢靠近。他虽然话不多,但却会主动帮她拎包、买票、占座、订房间,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妥贴贴。   两个都不爱说话的人凑在一起,竟然不会冷场。   向北会主动说起童年往事,乡下小户人家,人口简单,和和睦睦。父亲憨直、母亲温柔,种了几亩水稻,菜地还种了一畦烟叶。父亲闲来就坐在檐下抽旱烟,母亲每天忙忙碌碌做家务,向北和小伙伴们呼朋引伴抓知了、捉金龟子、摸鱼……   听得陶南风很是向往。   她是城市姑娘,哪里听说过这样的田间野趣?一个绘声绘色地讲,另一个兴致勃勃地听,两个人迅速地熟悉起来。   向北是场长,又严肃话少,陶南风对他有些仰望,听他说完童年往事之后便收起了那份敬重之心   ——哦,原来战斗英雄曾经也是个调皮捣蛋的农村娃娃。   陶南风话少,是因为被继母、继姐打压缺乏自信,再加上初到农场环境不熟悉,不敢随意表达意见,因此显得比较沉默。   向北的话少,是因为在军队一步步由小兵升到尖刀连连长,干脆利落、令行禁止的纪律作风深入骨髓,用最少的语言、表达出最精准的命令,渐渐凝炼出现在的风格。   因此这两个人凑在一起,竟有一种异样的和谐。   在向北面前,陶南风觉得很安全,愿意展现真实的自己;   在陶南风面前,向北看得出来她过去的拘谨,愿意放慢节奏、投其所好说些轻松的话题。   拿着向北母亲亲手做的棉布鞋,陶南风手感棉柔舒适,赞了一句:“啊,这鞋子好软。”   向北解释道:“布鞋鞋底是千层底,厚实得很。鞋面两层棉布,中间絮了棉花,冬天穿着暖和。听说你在家里都会换棉拖鞋?所以我母亲特地做得大了一点。”   陶南风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竟然会被向北记在心上,她抬眸看一眼向北,非常认真地说:“谢谢!”   向北摆摆手,努力让自己的态度看上去很随意:“小事。”   陶南风从向北那里出来,走进基建科办公室,嘴角犹带着一丝笑意,胡焕新抬头看到她,打趣道:“陶科长,你这是捡钱了吗?这么开心。”   陶南风抬手摸了摸脸:“开心?很明显吗?”   难得见到陶南风如此活泼,胡焕新哈哈一笑:“非常明显,你肯定有什么好事,赶紧告诉我们吧?”   基建科的另外两位同事都竖起耳朵:“科长,有什么好事?” 竒 書 蛧 W W ω . q í s ú W à N G . c c   陶南风扬了扬手中邀请函:“我要代表基建科到省城开专业研讨会,你们在农场盯着点儿,职工宿舍墙面粉刷工作要抓紧。”   胡焕新站起,应了一声:“是!”随即便笑嘻嘻地问,“科长,开会这样的好事,要不要带我一起去呀?”   陶南风心念微动,想想自己这一批江城知青1973年9月来到农场,两年半的时光过去,只有自己和陈志路去年回了家。这次向北准了她和萧爱云的假,要不要顺便把胡焕新也带回江城呢?   胡焕新是爷爷奶奶带大的,据说和父母关系一般,他肯定是想回去看望爷爷奶奶。老人年纪大了,也不知道还能陪伴多久。   想到这里,陶南风反问胡焕新:“你想去省城一起开会?”   胡焕新一听有戏,兴奋地跳了过来:“想啊,当然想!我长这么大,就到过省城一次,还只是路过,根本没认真看一眼。连当地有名的小吃臭豆腐都没有吃到,好可惜!”   陶南风将胡焕新拖出办公室,表情郑重地问:“省城开会是腊月十五、六,我想开完会之后顺路回江城看看,有可能会在那里过年,你……”   话音未落,胡焕新眼睛一亮,那张圆圆的脸庞上似乎在放光,他知道陶南风为什么把自己拉出办公室,便压低了声音,语音有些急促。   “去去去!我跟你一起去!我已经两年半没有见到我爷爷奶奶了,他们是乡下人,不识字,只能偶尔托人写几个字寄信过来。   听说我爷爷现在老慢支又严重了,冬天不停地咳嗽,我心里担忧得很。上次找姜医生要了点治咳嗽的药,还想托人带回去呢,你……你这次把我也带过去吧,拜托拜托!”   说到后来,胡焕新双手合什,一脸的祈求,这让陶南风的心更软了。   她轻声道:“你先回办公室,我去找向场长说一说,如果他同意,我就带你一起去省城开会。”   胡焕新知道规矩,忙点头道:“好好好,你去问。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如果场长不同意那就算了,到时候你帮我带点东西回去就行。”   陶南风敲了敲东头办公室敞开的门,再一次面对向北。   向北抬头看着她,见她眼神有些犹豫,便温声鼓励道:“有什么事?只管说。”   陶南风说:“这一次去省城开会,我能不能带上胡焕新?他是基建科副科长,参加这样的专业研讨会也是合适的。”   向北看她一脸占公家便宜很不好意思的模样,不由得心疼起来。陶南风家教太好,父亲为人正直,这样正常出公差的机会都被她解读成为占农场便宜,连询问都有些小心翼翼。   他笑笑点头:“你是科长,这次的专业研讨会本就是贾工发给你们基建科的。你觉得应该带谁去,可以带谁去,那是你的权力。”   陶南风一听有戏,立马开心起来:“真的我说了算?”   向北低头在文件上签字,语言简洁有力:“你说了算!”   陶南风应了一声“好!”便快步走了出去。   听得脚步声渐远,向北抬起头,看着她离去的方向出神。   陶南风,十九岁的基建科科长,人人都夸她神勇、神奇,修路盖房样样拿手。可为什么向北却觉得她特别招人疼呢?   懂道理、讲规则,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心地善良、肯为他人着想。这样一个好姑娘,到底要怎么才能保护好她,让她能够有一天扬着笑脸,理直气壮地去要、去争那些她真正想要的东西呢? 第48章 可爱   顺利开完会, 在省城闲逛了两天,贾伟帮他们订好往江城的火车票,腊月二十三的下午, 陶南风再一次回到江城。   萧爱云家在毛巾厂, 胡焕新家在砖厂,都属江北,三人约定第四天一早在江城建筑大学门口碰头一起过早,便在火车站分开,各回各的家。   一回到熟悉的小红楼, 陶南风觉得样样儿都好。   干干净净的卧室,换洗一新的床上用品, 小院子种的一株腊梅开了花, 暗香浮动。   父亲笑眯眯地给她泡一杯热牛奶:“先洗个热水澡,爸给你买了件新的呢子大衣,你记得穿上看合不合身。我现在会煮菜, 等下你尝尝爸的手艺。”   陶南风有些惊喜:“爸, 你真的会做菜?”   从小到大就没见父亲进过厨房, 母亲去世后父女俩吃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学校食堂。虽说父亲在信里说学习炒菜, 但陶南风真没想过能吃上父亲亲手做的菜。   陶守信有点不好意思:“我中午在食堂打了个红烧肉, 简单把肉、青菜、豆腐一锅煮, 反正天气冷, 就当是火锅吧。”   陶南风笑得眉眼弯弯:“挺好呀, 我们在山上冬天冷, 也经常吃一锅炖, 热乎又好吃。”   父女俩相视一笑, 都觉得温馨自在。   没有冯春娥与陶悠这两个小人阴阳怪气, 这个家要多舒服有多舒服。   等到洗漱完毕, 穿上父亲新买的红白格子呢外套,舒舒服服坐在饭桌旁吃着火锅,陶南风这才有空问:“爸,你离婚手续办好了?”   陶守信挟了一筷子红烧肉放进女儿碗里:“办好了。扯了一年时间的皮,终于离了。”   陶南风高高兴兴将红烧肉放进嘴里,父亲的厨艺果然没有天分,肉有些柴,不过这是第一次吃到他做的菜,必须点赞。   “嗯,好吃。”   陶守信哈哈一笑:“南风你可真是捧场,我这点水平自己心里有数。胡乱一炖,简单得很。至少炒菜……番茄炒蛋、煎豆腐、炒青菜勉强能应付,太复杂的我就做不来了。”   陶南风安慰道:“人有所长、尺有所短嘛。您是建筑师,不会做饭很正常。”   说完,有点不好意思地接上一句,“我也不会做饭。”   陶守信倒没有觉得女儿一定要学着做饭,只关心她有没有饭吃:“那你们知青点平时谁做饭?”   “轮流做,我们二十知青有几个擅长厨艺的,都是他们忙,我就负责洗洗碗、洗洗菜。”   “挺好、挺好,过集体生活不用做饭挺好的。”   陶守信一连说了几个挺好。他一心扑在学问上,哪有做饭的心思?如果不是因为女儿要回来过年,他能吃一辈子食堂。   陶守信再问了几句知青点的事,看女儿吃得半饱了,这才开始讲述自己离婚的故事。   一开始,冯春娥死都不愿意离婚,寻死觅活了两回,陶守信怕出人命,再加上工作忙就拖下来了。   陶悠原本非常坚持,不愿意父母离婚,但在两个月前突然像是开了窍,劝冯春娥签字。   最后谈妥条件,陶守信出面帮陶悠、冯春娥保住图书馆和印刷厂的工作,家中几百块钱存款全都归冯春娥所有,另外安排一套两居室给冯春娥居住。   领离婚证的那一天,陶悠莫名其妙地说了些不着回边际的话,令陶守信哭笑不得。   “命运之轮已经启动,谁也不能阻挡。”   “莫欺少年穷,你将来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别以为陶南风就靠得住,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听到这里,陶南风忽然产生一个奇怪的念头:“爸,我曾经做过一个梦……”   听完陶南风的梦,陶守信福至心灵:“陶悠是不是也梦到那本书了?”   陶南风点点头:“有可能。或许她对未来充满信心,毕竟从那本书里我们能够预知未来二十年的发展。”   陶守信的注意力早被书中所写的未来吸引,眼睛里迸射出极亮的光芒。   “明年就能恢复高考?国家要搞改革开放?未来的房产那么值钱?建筑业的发展真的会如火如荼?”   得到肯定回答之后,陶守信饭也顾不得吃了,站起来在屋子里转圈圈。   “太好了,太好了!咱们国家有希望了!阴云终将散去,阳光一定会洒遍神州大地!”   他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喜悦,激动得眼眶都有些发红。   陶南风没想到父亲会对穿书情节接受度如此良好,问道:“爸,你不觉得这是神怪异谈?你相信这本书上所写的?”   陶守信走到女儿跟前,情绪依然亢奋。   “是的,我相信!我觉得你梦中所见极有可能是真的。上次去京都开会的时候就感觉到高层思想有了变化,有些东西在慢慢酝酿之中。   高考制度应该恢复,一定会恢复,教育是国之根本,培养人才是关键啊。”   他忽然走到书房,取出一瓶茅台,倒了两小杯,一杯递到女儿面前,一杯放在自己桌前。   “当浮一大白!”他一仰脖喝下一小盅,哈哈笑了起来。   “历史会告诉我们,这一切是真是假。现在我们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等!”   陶守信目光炯炯,看着女儿:“南风,这回你带两套高中课本回去,组织知青们一起学习,争取明年都考回来。你们这一批江城知青吃了苦,团结努力,都是好样的!一枝独秀不是春,团结才有力量呢。”   陶南风有些不情愿地嘟着嘴:“都考回来?我们这一批二十个,别人都好,就那个乔亚东我不想帮,他在那本书里是陶悠的丈夫。”   一想到乔亚东对自己说过的那些暧昧的话,陶南风就觉得倒胃口。   ——“我们现在都当上了科长,可以一起并肩努力向前。不过我想读大学,所以现在不敢分心,请你体谅。”   真当自己是傻瓜是不是?这不就是想确定心意,但不承担任何责任吗?   什么好处都要占,什么付出都不给,算什么男人!   陶守信不知道女儿心中所想,站在公平的立场上劝了她一句。   “你有绝处逢生,得到神奇能力活了下来。带着大家开矿、盖房子,农场也越来越兴旺。这说明那本书的历史轨迹或许不会变,但剧中人的命运、剧情是可以改变的。   乔亚东这孩子我虽然没有见过,但既然能够当班长,应该是有一定组织能力与奉献精神的。   在那本书里,他喜欢你,说明他有眼光;他能够和陶悠一起创业成功,说明他有能力。   我们不能将人一棍子打死。即使将来他真的和陶悠在一起,只要不伤害我们的权益,那就各自安好,也不必记恨他。   南风啊,你现在也是农场领导,这点胸怀与度量还是要有的。”   陶南风听到父亲讲大道理,没有象往常一样乖巧点头,反而撇了撇嘴:“可是,我就是讨厌他。向北说讨厌一个人很正常,不必强求自己大度。”   陶守信皱眉道:“向北,你们那个战斗英雄场长?他这话……我并不认同。君子,当敏于行而讷于言,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如果讨厌一个人,就溢于言表,非君子所为。”   陶南风却慧黠一笑:“子贡曰:君子亦有恶乎?子曰:有恶。恶称人之恶者,恶居下流而讪上者,恶勇而无礼者,恶果敢而窒者。”   她摊开手,歪了歪头,坚持着自己的意见:“所以,爸你看,君子也有讨厌的人。何况,我是女子,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陶守信被她这一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哽住,半天说不出话来,只鼓着眼睛认真地盯着陶南风。   陶南风被父亲这一盯,以为自己说错话,立马闭上嘴不再说话。   没想到一秒钟之后,陶守信忽然嘴角一扯,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伸出手拍着陶南风的肩头,感慨道:“南风啊,南风,你现在越来越有小时候的可爱模样了。”   当年喜琴还在世时,陶南风娇滴滴、活泼可爱,叽叽喳喳像只小麻雀,最喜欢和自己辩论。   “为什么要先乘除、后加减?我想先加减不行吗?”   “我先写一个睡觉的2,再写一个走路的2,不可以吗?”   “爸,为什么不让我吐口水?你看我这样子像不像一只小金鱼?”   可喜琴去世,南风的话便越来越少,经常一个人捧着一本书,在书房一坐就是一整天。冯春娥进门之后,南风连笑容都少了许多,沉默而内向。   现在终于看到女儿和自己顶嘴,陶守信不仅没有生气,反而欣慰而欢喜。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女儿已经摆脱冯春娥与陶悠的影响,渐渐找回自信。   越看女儿越可爱,陶守信微笑着哄她:“你说得对,讨厌一个人很正常,那你打算怎么对待他呢?”   陶南风思索片刻:“简单,今年正好插队三年,有资格申请读工农兵大学。到时候只要他报名,我就反对。”   陶守信一听便笑开了怀:“你这哪里是讨厌他?分明是在帮他。乔亚东上不了工农兵大学,正好一口气憋着等到1977年考大学,说不定还能选个好专业、好学校呢,那不是好事吗?”   陶南风摇摇头:“虽然梦里说1977年会恢复高考,但毕竟是个未知数,万一那只是一个梦呢?乔亚东这人我知道,他一心想要读大学,哪怕放弃采矿科科长这个位置,他也会报名去读书。   讨厌一个人,当然是   ——他越想得到什么,我就偏不让他如意!”   陶守信无奈摇头:“孩子气。”姑娘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现在也帮不上什么忙,那就由着她吧。   只要她开心,喜欢谁、讨厌谁,都好。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旧楼   陶南风回来的第二天, 陶守信打开女儿送的茶油,炒了一盆小白菜。   山茶籽的草木香气四溢,在小红楼的楼梯间里飘散开来, 引来左邻右舍探头出来打听。   “这是谁家在炒菜?这么香。”   “不像是菜油, 菜油有股子青气味。”   “也不是猪油,猪油要浓厚些。”   眼下油、肉、鱼都是凭票供应,难得有口好吃的,谁家做点好吃的都会互相打听。   教授楼一梯六户,除两户回老家过年, 其余三户一下子就找到陶守信家。   “老陶,你们家炒菜用的是什么油?在哪里弄到的?”   陶守信系着围裙, 右手拿着锅铲, 打开门就看到邻居们挤到自家门前,你一言我一语地好奇询问。   他愣了一下,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家南风带回来的, 说是农场自己榨的茶油。”   “唉哟~茶油, 这可是好东西啊!”   住对面的王家阿婆一听就乐开了花, 提高音量喊:“南风, 南风你回来了?有茶油分点我啊。”   陶南风听到动静, 从屋里走出来, 笑眯眯地应了一声:“王奶奶, 您家有油壶没?拿来我把油分点给您。”   陶南风回来之前向北给了十斤茶油票, 她力气大, 一口气都拎了回来。   分油?这一下可把整栋楼的邻居们高兴坏了, 都从家中拿来玻璃小油壶, 从陶南风这里分几两油。   大家都有分寸, 没有多要, 而且拿油壶过来的时候都会送点小东西,蛋糕、面包、小菜、糖果……毕竟现在什么都凭票,物资紧缺。   茶油虽说是农场自产,但千里迢迢拿回来不容易呢。   拿到茶油的邻居闻着那香味,都有些陶醉:“唉呀,这茶油质量是真心不错。陶南风你们农场真好,一口气分这么多油,这下过年炸肉丸、鱼丸就不缺油了。”   陶南风和陶守信对视一眼,都有些不太好意思。父女俩都是厨艺小白,哪里懂什么炸肉丸、鱼丸。   陶守信对王阿婆说:“我家里还有些肉,明天请您帮我们炸点肉丸子可以吗?油我出。”   王阿婆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可以可以,当然可以。”   过年吃炸货,这是江城的传统。只要有油,面窝、翻饺、糯米鸡、油饼、肉丸、带鱼……一切皆可炸。   陶守信用两斤茶油换来对门王阿婆的年货支持,将他从厨房里解放出来,挺高兴。王阿婆闲着也是闲着,出点力气换来两斤茶油,更是喜得合不拢嘴。   皆大欢喜。   王阿婆的儿子欧阳丞是江城建筑大学土木施工专家,朴实平易,两家门对门,是看着陶南风长大的长辈。   欧阳丞是个老派读书人,尊重隐私,从不与人讨论家事,与陶守信君子之交淡如水。倒是他的母亲王阿婆眼睛毒,悄悄跟他说过冯春娥、陶悠眼神太过灵泛,恐怕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王阿婆活了六十多岁,什么人没有见过?她也曾隐晦地提醒过陶守信,多关心陶南风的学习与生活。只是那个时候陶守信被冯春娥的殷勤、温柔所惑,没有领会老人家的真实意图。   现在陶守信与冯春娥顺利离婚,把陶悠赶出家门,最高兴的人莫过于王阿婆,看到陶南风又从农场回来探亲,喜得拉着她的手连连夸赞。   “漂亮,南风越大越漂亮了,看来在农场日子过得不错。现在城市里什么都要票,吃的喝的都不方便,你们农场自产自销,有油有肉有青菜,多好哇~”   陶南风有些不好意思地缩回手,礼貌地回应:“王奶奶身体也越来越好了,今年在家过年啊?”   王淑珍越看她越喜欢,悄悄说:“南风现在有对象没有啊?我那两个孙子你看不看得上?要不……”   话未说完,却被她媳妇一把拉了回去,笑容十分勉强:“妈,家里一堆事,您怎么还在别人家聊上了?快点回去做饭吧。”   等把王阿婆拉回家,她媳妇咬着牙说:“妈你在做什么?我儿子根正苗红,前途远大,怎么能娶一个母亲是地主成分的姑娘?陶教授家里一堆乱糟糟的事,你千万别去凑这个热闹!”   王淑珍张了张嘴,终归是长叹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在这个论出身的年代,陶南风再好又怎样?周红缨这一番话说下来,代表的是大多数知识分子家庭的想法。   陶守信别的事情懵懂,对于女儿的事情却十分敏感。见欧阳家的夫人急惶惶把王家阿婆拖走,生怕自家儿子和陶南风扯上关系,心中难受得很。   他颓然坐回椅中,暗自内疚,恨自己拖累了南风。   陶南风根本就不在意这些,微笑着哄父亲:“爸,你觉得我们农场的茶油怎么样?”   陶守信打叠起精神,看着摆在饭桌上的那一大壶茶油:“油好,只是这包装有点寒酸。”   十斤茶油装在一个普通的白色塑料油壶里,没有任何花哨的装饰,看着很不起眼。   陶南风眨了眨眼睛:“要不,我们来给茶油设计个包装吧?您画好了,我去找个印刷厂印一点,贴在油壶上,送礼也显得热闹喜气是不是?”   陶守信一听有道理,顿时来了兴趣,站起身道:“走,我们到书房去。”   刚才的那一点怅然瞬间被丢到脑后,陶守信教授在书房铺开白纸,拿笔开始勾画。陶南风站在一旁,时不时提点建议、出出主意,一上午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   等到定稿,看着白纸上的包装设计——苍翠青山背景、一朵漂亮的山茶花鲜艳欲滴、秀峰山茶油五个字苍劲有力,陶南风与陶守信相视一笑。   ——现在粮油公司的茶油哪有这么漂亮的包装?   父女俩忙忙碌碌、高高兴兴过了两天。   父女俩聊天的时候,陶南风提到想系统学习建筑力学与结构的相关知识,陶守信到学院图书室找了几本专业书交给她,嘱咐她好好研读。   陶南风一看,《理论力学》、《结构力学》、《材料力学》、《砌体结构》、《钢筋混凝土结构》、《钢结构》   ——好家伙,六本厚厚的教材,翻开来看一大堆专业术语,一看就很艰涩。   她苦笑着看向父亲:“爸,这么多书,我怕是要学一年。”   陶守信板着脸,非常严肃地教育女儿:“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既然在基建工作中意识到自己学识不足,那就得好好学。不然……你以为基建科科长那么好当?”   陶南风挽着父亲的胳膊撒娇:“好好好,爸我知道了。我会好好学的,您放心吧。”   难得女儿撒娇,陶守信一颗心都要化掉,绷着的脸再也撑不住,笑了起来,既有无奈又有宠溺。   “你呀你呀,南风你要知道,基建项目责任重大,不仅要实用、美观,更重要的就是安全,结构工程的专业知识你是应该系统性学习一下。”   父女俩正有说有笑,忽然听到有人敲门。   “笃笃笃……”夹杂着一个怯怯的声音,“请问陶南风在家吗?”   陶南风一愣,急急跑去开门。   门一开,萧爱云看到她,眼泪便流了下来:“南风,我……我想回农场。”   陶南风将萧爱云领进屋,转头向父亲介绍:“爸,这就是萧爱云,我在农场最好的朋友。”   听到萧爱云这个名字,陶守信“哦”了一声,客气地点了点头:“请坐,我去倒茶。”   萧爱云一肚子的委屈,见到好友忍不住掉下眼泪,见到好友的父亲,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擦干眼泪,乖乖地喊了一声:“陶叔叔。”   陶南风原本和萧爱云、胡焕新约了明天一早碰头,现在萧爱云提前过来寻她,显然是遇到了什么事,忙问:“萧爱云,你怎么了?”   萧爱云坐下,待喝过陶守信递过来的热茶,一双手暖乎过来,这才开始讲述回家这两天的故事。   萧爱云兴高采烈地回到家,没想到下乡插队两年半,家里早已没有她的容身之地。   毛巾厂的老宿舍不大,两室一厅的筒子楼,住着一家六口人,逼仄得很。以前是父母和弟弟一间屋,四姐妹一间屋,人多、地方小,居住条件很差。   原本想着这么久没有回来,父母家人一定非常想念她,不说条件有多好,怎么也得给她安排个地方睡觉吧?哪想到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大姐成了家,丈夫也是毛巾厂的子弟,婆家兄弟多,根本没有房子给他们住。夫妻俩在等单位分房,这段时间先暂且住在娘家。只得把原来四姐妹住的小房用布帘子分隔成两小间,大姐夫妻俩住里头,二姐和四妹住外头。   现在萧爱云一回来,睡在哪里就成了问题。   客厅很小很小,根本安置不下一张床,萧爱云只得和二姐、四妹挤一张小床,和大姐夫妻俩只隔一张布帘。   房间又闷又挤,还得忍受二姐的嘲讽。   “你一个人在外面逍遥自在多好,干嘛回家来受这份罪?你不是现在当上了公办教师吗?一个月四十几块的工资,可比爸妈舒服多了。放着好日子不过,回来和我们挤一张床,真是见了鬼!”   萧爱云气不过,和二姐吵了起来:“你以为我想回来?当年你们谁都不想上山下乡,撺掇着我报名,现在过年了还不兴我回来探望一下爸妈、尽尽孝?”   怀孕的大姐在一旁听着烦,叉着腰就和她吵了起来:“要不是你抢着报名,也不会留下我和你二姐在这里受罪。待业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顶了妈的班在毛巾厂上班,每天累得要死,一结婚又要生孩子,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你回来做什么?是要向我们炫耀你当上公办老师工资高、待遇好吗?还带什么茶油、玉米回来,臭显摆!你要真有心,不如每个月把你的工资寄一半回来,也让妈喘口气,不要那么累。”   萧爱云边哭边对陶南风诉苦:“我坐了这么久的车回来,没想到被两个姐姐骂得狗血淋头。可是……我舍不得我妈、我妹啊。   你不知道,我妈被我大姐吵得头昏,提前退下来让她顶职上班,我妈现在成了全家人的老妈子,明明只有五十岁,背都有些驼了,模样已经老得不像样子,看上去像六十几岁。   我小妹现在读初三,成绩很好,咬着牙说要读书考出去,可是我爸妈根本不肯再供她读高中,想把她送到亲戚家带孩子当保姆。小妹昨天抱着我一直在哭,求我帮帮她,说她想读书,不想当保姆。我这心里真的好难受!”   陶南风第一次听说工人家庭的父母想把女儿送去给人家当保姆的,瞪大了眼睛。   “你爸妈是毛巾厂的正式职工,你姐、你姐夫都是工人,怎么会想到把小妹送出去当保姆呢?这传出去不被人骂死?”   萧爱云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只要一想到家里这堆烂事,她就觉得嘴里发苦。   “他们肯定不会对外说是当保姆啊,只说是亲戚家现在生了儿子,忙不过来。小妹今年十四岁,勤快能干,所以让她去帮着带带孩子。   这帮忙带孩子,管吃管住,每个月还有五块钱,所以我爸、我二姐都说好。我爸想省饭钱,我二姐想一个人睡一张床,都是自私的人!”   陶南风听到这里,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劝慰,她让萧爱云坐下来歇口气,转头到书房征求父亲的意见:“爸,咱们家屋子大,要不让萧爱云这段时间和我住一间屋,可以吗?”   陶守信知道女儿心肠软,又看萧爱云和她是知青同伴,感情深厚,便点头同意。   陶南风走出来对萧爱云说:“这样,你先住我家,到时候我们一起回农场,好不好?”   萧爱云一听,眼泪掉得更厉害了:“谢谢,谢谢!”   下午陶南风跟着萧爱云一起去江北拖行李,亲眼目睹毛巾厂破旧筒子楼的建筑,这才深深体会到萧爱云的不容易。   五几年盖的老房子,昏暗狭窄的楼梯间,门口堆着蜂窝煤、柴火、鞋子,楼道里飘散着各种旧物沤出来的酸味。   虽说是两室一厅,那一间客厅却小得只能摆下一张饭桌,两个卧室、一个厕所、一间厨房,一间六口,衣服、桌椅板凳、被褥、书本、旧纸箱……四处堆放着个人物品,根本无处下脚。   陶南风一身格子呢外套,腰间束一根同款腰带,亭亭玉立,站在门口简直艳光四射,耀得萧爱云的家里人睁不开眼睛。   听说萧爱云要搬去和陶南风同住,她爸毫不在意地说了句:“你结交了阔气的朋友,有个依靠也好。过年记得回来吃顿年饭,给父母送点孝敬。”   大姐挺着个大肚子,阴阳怪气地说:“老三现在出息了啊,咱们家屋小容不得这尊大佛。”   二姐上上下下打量着陶南风:“你家要是大,我也跟着一起去住吧。我大姐结了婚,隔着个布帘睡觉真是不方便。”   陶南风转过脸没有理睬她,对着正拉着母亲、小妹的手掉眼泪的萧爱云说:“你收拾好了就出来,我在门口等你。”   说罢,陶南风走出这栋让她压抑的宿舍楼,抬头看着灰蓝的天,内心涌上一阵说不上来的情绪。   相比萧爱云,自己其实算是幸运的。虽说继母不慈,但家庭条件优渥,从不为衣食住行操心。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这一刻,陶南风深深感受到这句话的内涵。若能住上宽敞明亮的宿舍楼,或许老百姓就不会有那么多烦恼了。 第50章 高枝   陶南风家中多了一个萧爱云, 顿时变得热闹起来。   萧爱云是家中老三,洗衣、做饭、女红全是一把好手,她一来就将陶守信教授从厨房里解救出来。   吃着香喷喷的饭菜, 陶守信的脸上也多了一抹笑意。   胡焕新托人带来话, 留在乡下过年,等初五一过就来江城与陶南风会合。   腊八节这一天,萧爱云在厨房里熬粥,和陶南风商量着什么时候回毛巾厂探望父母,忽然听到客厅传来陶守信低沉的声音。   “这里不欢迎你, 请回吧。”   陶南风与萧爱云交换了一个眼色,将煤炉关小, 一起走出厨房。   客厅门口站着一男一女。   女的穿件红棉袄, 梳着两条大辫子,模样清秀,正是一年未见的陶悠。   男的穿一件军绿色呢子大衣, 个子中等, 胖乎乎、圆滚滚的身材, 梳着大背头, 看着有些老相, 是个陌生人。   萧爱云扯了扯陶南风的衣角, 悄声问:“谁呀?”   陶南风在她耳边说:“陶悠。”   萧爱云“哦——”了一声, 看向陶悠的眼神变得警惕。这个女人不是个好东西, 以前经常欺负陶南风呢。如果不是因为这是在陶南风家, 萧爱云真想拿根笤帚把她扫地出门。   陶悠一眼看到漂亮的陶南风, 簇新的呢子外套穿在身上, 衬得她肌肤胜雪、修长如竹, 一年不见愈发光彩照人, 不由得眼中闪过一丝嫉恨,将手中礼物放在客厅地面,热情地打着招呼:“南风你又回来了?” 奇*书*网*w*w*w*.*q*i*s*u*w*a*n*g*.*c*c   这个“又”字用得非常妙。   陶南风“嘁!”了一声,“这是我家,回来不是很正常?倒是你,来做什么?”   陶悠笑着挽住男人胳膊,歪着头一脸的娇羞:“这是我对象,郑绪兴。他是江城钢铁厂供销科的科长,父亲是厂长、母亲是工会主席……”   还没显摆完,陶守信沉着脸说:“这些我们不感兴趣,你们回去吧。”   偏偏陶悠脸皮厚,就像没有感受到冷落,自顾自地说:“爸,您别这样嘛。虽然你和妈分开了,但养育之恩不能忘,过年过节的来看望一下您老人家,这是我们做小辈的本分。您也是懂道理的人,不会这点礼仪都不讲吧?”   陶守信摆摆手:“别喊我爸,我没你这个女儿。”   陶悠看一眼郑绪兴,再次打叠起精神说:“我能留在图书馆工作还多亏了您的帮忙呢,就算不让我喊您一声爸爸,您也是学校德高望重的教授前辈嘛,我过来问候拜访一下不为过吧?”   伸手不打笑脸人,陶悠很懂这个道理。   在一起共同生活了这么多年,陶悠非常了解陶守信。他是个非常讲道理的人,颇有君子之风,不会因为个人的好恶而故意为难他人。   面对陶悠的纠缠,陶守信冷着脸说:“看也看过了,那就回去吧。东西我不要,你们拿回去。”   郑绪兴忍不住帮女友说话:“陶教授,您是饱读诗书的大教授,陶悠一直非常敬仰您。这次带我过来也是有些问题想请教您,请您留我们喝杯茶吧?”   陶守信脸上依然没有笑模样,站在门边说:“有什么事直接说,喝茶就免了。”   陶悠见陶守信如此不通情理,心里有气,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走。   站在入户玄关,眼睛余光看到玄关处的鞋柜,想到这里的每一双鞋子都是母亲和自己买来、放好,不由得从心底涌上来一阵酸涩。   这个小红楼里,留下了自己八年时光。母亲贤惠勤快、父亲温和博学,陶南风虽说有些碍眼但老实好欺负、根本翻不起什么浪,一切都美好得像一副画。   只可惜陶南风去了农场却没有死成,反而回来撺掇着父母离婚,美好的画面就此烟消云散。在陶悠眼里,陶南风真是自私而可恶,恨不得把她脸皮撕破。   只是……想到去年陶南风走之前动手揍她的利索劲,陶悠不敢轻举妄动。也不知道她在农场学了些什么本事,竟然变得凌厉而霸道,太可怕。   越想越难受,陶悠怔怔地掉下泪来,泪眼模糊中抬起头,看着父亲那儒雅温文的脸,哽咽着说道:“爸,你现在身体还好吗?有没有好好吃饭?”   陶南风在一旁听到这话,心里忽然咯噔一声,面色变得凝重。   在那本书里,父亲在自己早夭之后自责悔恨,五年之后患病去世。书中只提了一句瘦得虚脱,并未说什么疾病。   原本想着现在自己活得好好的,父亲自然也就不会难过生病早亡。可是听陶悠这话的意思,难道父亲身体有什么隐患?和不好好吃饭有关的毛病?   陶守信没有想那么多,到底是自己养了八年的女儿,见她此刻真情流露,也有些心软,脸色渐渐平缓下来,长叹一声:“你都是有对象的人了,好好过日子吧。以后别再喊我爸,我不是你爸。”   陶悠取出手绢拭泪,轻声道:“好,我知道的,您也要保重身体。南风妹妹一年难得回来一趟,您平时总吃食堂,我这心里……”   父亲不擅厨艺,平时工作也忙,哪里会有心思认真做饭,多半都是在食堂对付。陶南风听在耳朵里,记在心上,暗自寻思着如何解决这个问题。   陶守信挥了挥手:“回去吧,以后别来了。”   陶悠拉了拉郑绪兴的手,示意他开口。   郑绪兴道:“陶教授,听说您是业内有名的建筑大师,我们钢铁厂现在要建职工宿舍区,想请您帮我们做设计,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   陶悠略带兴奋地说:“爸……唉!我喊了您八、九年的爸爸,这一时半会改不了口,您别生气。郑绪兴在钢铁厂有关系,这次的设计费会比较高,您私下里接活,只要找学校设计院盖个章就行。”   陶守信一听,勃然大怒,一把将两人推出房门。   “走走走!你们想私底下赚这个钱,就别来找我!”陶悠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陶守信推出,随后从屋里丢出两个礼品盒。   “砰!”   房门猛地关上。   门内陶守信怒气依然没有平息,对陶南风说:“我怎么就没发现,陶悠整个人都钻进了钱眼!   钢铁厂要盖职工宿舍这是好事,就正规地找设计院,或者请我当专家评审都没有问题,却偏偏要搞什么私下交易,这是什么东西!国家的钱就是被这些蛀虫给搞没有的!”   陶守信一辈子正直,没想到自己养了这么多年的陶悠却是个擅长钻营的小人,怒不可遏,在家里叉着腰骂人。   “为人不正,令人不耻,以后她来谁也不许给她开门!”   陶南风眼中带笑,提醒了一句:“爸,刚才是你自己开的门。”   陶守信瞪了她一眼:“以后我看到是她,一个字也不说,直接赶出去。那个郑绪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是国家干部,钢铁厂的中层领导,好好的职工宿舍竟然想为自己谋私利,我呸!”   萧爱云第一次见到陶教授发火,有点吓到,缩在角落一声不敢吭。   陶南风倒是见惯了父亲骂人的模样,扑哧一笑,倒了一杯热茶递到父亲面前。   “爸,你别生气了。陶悠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啊,只是你以前没有看出来了罢了。冯春娥在遇到你为了从农村跳到城市,所以不挑人品嫁给陶悠的亲生父亲。   陶悠现在找对象看中的依然是权利地位,半点不计较人品,她们母女俩是一路货色,都是势利眼、见利忘义的小人。”   陶南风冲父亲使了个眼色:“您忘了,陶悠原本应该找个什么样的人?现在匆匆找这么个胖子,估计是日子不好过,又想走走捷径呗。”   陶守信一辈子靠自己,独立自主惯了,从来没想过还会有人不断依附他人向上攀爬。听女儿这一分析,想到陶悠未来要嫁的人应该是乔亚东,现在却换了个人,心中一惊,慢慢冷静下来。   再喝一口茶,看自己女儿真是越看越爱。   人都说相由心生。陶南风五官端正,眉秀鼻挺,眼眸间透着的都是灵慧与善良,这孩子是个正直端严的性子,有陶家的风骨。   陶悠和陶南风一比,真是品性差得太远。   想到这里,陶守信恨恨地说:“让她姓陶,真是辱没了这个姓氏!”   也不知道为什么,陶悠对这个“陶”姓非常执着,死也不肯改姓,每次一提这个就哭哭啼啼。   陶南风沉思道:“现在改姓要去公安部门,麻烦得很。再说她已经十八岁,咱们也没办法强迫她改,除非……她觉得我们拖累了她,才有可能改回王姓。”   陶守信听到这里,抬手拍了拍女儿肩膀,眼中带着一丝怅惘:“长大喽~我家南风长大了。”   苦难催人成长。女儿现在看问题越来越通透,这是好事,也让人心疼。   陶南风和父亲商量:“爸,听陶悠那个话,我倒是想到一件事。您现在一个人在家,真的要好好照顾自己。要按时吃饭,好好锻炼身体,生活有规律,不能熬夜……”   陶守信哈哈一笑:“南风这是担心我生病吗?放心放心,我现在恢复单身不晓得多自在逍遥。学校里有食堂,你不在家我都不开火。平时洗几件衣服、扫扫地、收拾收拾屋子很轻松。”   因为有萧爱云在身边,陶南风不敢提及书中所言,只皱眉道:“可是,如果你生病呢?谁来照顾你?”   陶守信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学校也有医院,有什么问题去看病就好。我又不是七老八十,自己倒杯水喝点药简单得很,不用人侍候。   你在农场集体生活,又有萧爱云这样的朋友同吃同住,我现在也放心多了。只要你过得好,我不操心不担忧,自然就会长命百岁。”   陶南风听到这里,喉咙口似乎被一股暖流堵住,在父亲眼里,只要自己无病无灾,他就无惧无憾。   而另一边,陶悠却伤心难过。   郑绪兴一脸的愤愤然:“不识抬举的东西!好好的赚钱机会不要,还把我们赶出来,哪里有半点待客之道?亏得你还一天到晚说这个父亲多好多好,我看他对你一点也不好。”   陶悠一边掉眼泪一边抽抽答答地回应。   “我爸他现在变了。以前对我可好了,还手把手教我写大字,自从陶南风上山下乡当知青之后,他就迁怒于我,不仅把我妈赶出家门,还不认我了,呜呜呜……”   郑绪兴今年二十七,足足大了陶悠八岁,一心要找个漂亮、有文化的妻子。经人介绍认得陶悠,一眼就相中了她,现在正是情浓之时,见女友哭泣心疼得很,忙着安慰她。   “那个陶南风真不是个好东西!你和你妈都是善良老实人,难怪会被她欺负。你别哭,有机会我一定帮你出气。”   陶悠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嘴上却娇娇柔柔地说着:“你别为我冒险,那个陶南风看着像朵富贵花,其实是朵带刺的玫瑰,扎手得很。我没事的,受点委屈没什么,有你这么疼我,我知足呢。”   郑绪兴听到小女友的话,心里美滋滋地,专捡她爱听的话说:“你还说那个陶南风长得好看,我看也就那样,哪有你这么有女人味。”   陶悠拉着他的手晃了晃,心里却闪过一丝遗憾。梦中那本书里,自己的丈夫根本就不是眼前这个相貌普通的男人,他应该是个知青,英俊有才、对自己温柔体贴。   按照书中所言,她未来的丈夫眼下还在秀峰山农场受苦,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现在的陶悠太过艰难,只能先找个高枝攀一攀。郑绪兴虽说长得不怎么样,但家境富裕,对自己言听计从。   至于未来会怎样,一切等1977年恢复高考吧。   作者有话说:   明天应该就能让陶悠改姓了,嘿嘿~ 第51章 解放   陶南风想跟着萧爱云学厨艺, 可惜实在没有天分,切菜差点把手指头割伤,把陶守信吓得魂飞魄散, 直喊:“不学, 不学,以后跟我一样吃食堂就好。”   于是,陶南风学做菜这件事无疾而终。   萧爱云看陶南风有些郁闷,便安慰说:“你这手将来是要做大事的,哪能把时间浪费在厨房里呢?”   陶南风闷闷地说:“可是, 柴米油盐过日子谁都少不了。你看李敏丽校长那么能干的女人,离了婚还不是得一样的做饭收拾屋子带孩子?”   萧爱云眨了眨眼睛:“那就找个肯做家务的丈夫。”   陶南风“哈”了一声, “算了吧, 我就没见过哪家是男人做家务。”   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是母亲做家务;母亲去世之后,父亲找了个保姆;再婚之后, 冯春娥做饭洗衣照顾全家。   萧爱云听陶南风这一说, 叹了一口气:“是啊, 我们家也是这样。我爸妈都在毛巾厂上班, 可是我爸下了班就是找工友喝酒聊天吹牛, 我妈做饭洗衣带孩子累得要命。一天到晚说什么妇女解放, 我看都是空话。”   陶南风点点头:“是啊, 家务劳动其实挺耗费心神的。光是做饭就得买菜、洗菜、摘菜、炒菜, 最后还得收拾碗筷、打扫厨房。哦, 还有, 油、盐、酱、醋得买, 灶台要抹, 蜂窝煤得做, 煤炉子时不时要清理……”   越往后说,她的声音越小,眉头越皱越紧,感觉光是说说就能让人累个半死。   最后,陶南风叹了一口气:“只有家务劳动社会化了,才能够真正实现妇女解放。”   萧爱云不解地反问了一句:“家务劳动社会化?”   陶南风点头说:“对呀,吃饭有公共食堂,洗衣有洗衣房,打扫卫生有清洁工人……所有家务如果能够成为社会性劳动项目,有专人来完成,那女人就能够从家务劳动中解放出来,真正投入到事业中去。”   萧爱云听得眼睛亮晶晶的,有些兴奋地说:“如果能够这样,那可太好了。”   上次李敏丽离婚的事情对女孩子们的影响还是蛮大的。虽然现在都说新社会妇女解放,男女平等,但事实上真的能平等吗?   并不。   两千年农耕文化的影响下,男主外、女主内成为夫妻基本模式。女性承担孕育职责,教养孩子、操持家务、维护家庭内部运转,而男性则承担养家糊口的职责,种地、劳作、对外交流、保护家庭。   现在新社会,女性也能外出工作、拥有一份事业。但是男性却依然把家务劳动视为女性专属。   女人再能干又怎样?你一样得生孩子、做家务。   要想真正实现妇女解放,家务劳动社会化的确是一个有效的途径。   萧爱云看着陶南风,一脸的崇拜:“南风你真棒啊,竟然能想出这样的话来。”   陶南风摇摇头:“这其实不是我想出来的,这是我母亲在一次系部讨论时说过的原话。只可惜她去世得早,不然……”   她忽然喉头哽咽,说不下去了。   母亲是养尊处优的乡绅家大小姐,幼承庭训、琴棋书画无一不通,热爱艺术的她一路求学,与父亲飘洋过海,归国后在江城建筑大学任教,温柔娴静,深受学生喜爱。   母亲既有旧式女性的温婉贤淑,又有新式女性的独立冷静,当年说出那一番话来,让无数高等教育专家们深思。只可惜,她看到了中国妇女解放的艰难,却没有料到自己会早早离世,哪怕有“绝处逢生”玉扣,也没能救下她一条性命。   陶南风当时戴着的玉扣因为沾上她的指尖血,这才激发出原本灵性。唉!如果早知道……或许母亲能活下来。   陶南风陷入自责之中,直到父亲轻轻抚摸她的头顶,这才将她从这种酸涩的情绪中解放出来。   陶守信叹了一声:“如果你母亲活到66年,她是地主出身,你想想……你母亲那样一个芝兰玉树的人物,如果被推出去接受众人的审判,她哪里受得住?唉!这何尝不是一种对她的保护?”   陶南风眼眸一暗,没有再说话。   萧爱云咳嗽一声,努力打破家中沉郁气氛:“走,南风,我们去买菜去!要过年了,年货总得备起。”   陶守信拿了三十块钱、两斤粮票交给女儿:“去吧去吧,你们两个小姑娘出去逛逛也好。离过年还有两天,现在正是热闹的时候。”   萧爱云穿一件蓝布棉袄,朴素而简单;陶南风穿着父亲给她买的格子呢外套,精致而时尚,两个姑娘都扎着辫子,一脸的青春气息,手牵着手从小红楼走出来时,引来邻居们好奇的张望。   “南风回来了?这是你同学?”   “还没过年呢,就穿上新衣了?这是去哪里哪?”   院子里的腊梅暗香盈袖,校园里香樟苍翠,邻居们热心询问,这里是自己从小生长的家呢,充满着烟火气息,陶南风的心情渐渐好了起来,微笑着和熟人打招呼。   “贾奶奶好、汪伯伯好、苗姨好!”   “这是我一起下乡的知青朋友,我们一起回来过年呢。”   得到陶南风的回应,邻居们好感顿生,悄悄议论着:“那冯春娥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看陶教授离婚后陶南风整个人都变得灵醒多了,不再像以前那样闷头闷脑。”   在这样的氛围里,陶南风与萧爱云一起走出校园,来到离家最近的百货商店。   商店一楼是粮油副食,西边角落摆着一排排斜立的木格板,上面整齐码放着各种蔬菜,大白菜、红菜苔、白萝卜、胡萝卜、芹菜……   萧爱云是个当惯了家的人,拉着陶南风从拥挤的人群中走过去,指着柜台说:“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各来两斤。”   陶南风在农场待了两年多,不再是以前五谷不分的娇小姐,跟在一旁拎菜,左手、右手都被占满。   萧爱云逛完菜市还不过瘾,又要往二楼日用品部去。   一个多小时之后,两个人满载而归,一边走一边交流着。   “到底还是我们江城,百货商店的东西就是多,你看咱们江城毛巾厂的毛巾多漂亮!我这次买了八条,回农场正好送人。”   “我看这条羊毛围巾好不好看?我准备送给向北的妈妈,她老人家做了双棉布鞋给我,穿着可舒服。”   “这围巾好看,是纯羊毛的呢,好贵啊。向北的妈妈我都没有见过,她为什么给你做鞋?不会是……”   萧爱云刚刚想问,不会是向北喜欢你吧?可转念一想向北不苟言笑,又威严沉稳,不敢再开这样的玩笑,只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陶南风根本就没有往这方面想。在她眼里,向北是领导、是场长、是战斗英雄,是让她仰望的存在,怎么也没有把他往喜欢自己那一方面想。   再说了,向北对江城来的知青都关照有加,哪里是只爱护陶南风一个?   两人刚刚走进校园侧门,忽然被人一掌推开,一个男子痞里痞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哪来的乡下丫头,敢挡老子的道!”   萧爱云被推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气得大骂起来:“讲不讲道理?明明是你推人!”   眼前男子留着平头,二十来岁年纪,穿件棉大衣,嘴里叼着根香烟,斜着眼睛看向萧爱云:“哟,这乡下丫头还挺辣!”   男子身后还跟着两个强壮汉子,一看就非善类,陶南风心中响起警铃。   这三个是什么人,怎么敢在校园里如此嚣张?   领头的男子一转眼看到陶南风,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口水恨不得流出来:“乖乖,这姑娘长得真漂亮,那个,你有对象没?要不要考虑考虑我?”   陶南风一拉萧爱云,理都没有理睬这男子,侧身从他身边走过。   男子伸出手拦住她们的去路,脸上笑嘻嘻说着话:“拿这么多东西,多累啊,来,哥哥帮你们提。”   他身后的两名汉子也嘻皮笑脸地鼓噪着。   “莫害羞,让哥哥们帮帮你。”   “这大冷天,你们出门买这多东西怎么没个男人来帮忙?太不像话了。来来来,我们做好人好事,帮你们拎!”   正是放寒假的时候,校园里没有什么人。西侧门正对着的这条香樟路只有寒风吹过树叶发出的沙沙之音,一个人影都没有。   有陶南风跟着,萧爱云半点也不慌,瞪了他们一眼:“啐!哪个要你们帮忙?我们自己拎得动。”   平头男越看她俩越觉得有趣,吸了一口香烟,吐出一个烟圈,吊儿郎当咧嘴一笑:“你这姑娘长得虽然差点儿,但说话有趣胆子大,也勉强算个人物。要不这样,你跟我们混,当我小弟怎么样?”   陶南风越看越觉得这平头男有问题。   这人脚边有十几根烟头,显然守在这门口很有一段时间,他故意挑衅,意图调戏,到底是为什么?   想到这里,陶南风冷静发问:“你们在这里闹事,就不怕学校保卫处的人么?”   平头男哈哈一笑:“什么保卫处!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怕。”   他身后那两个汉子也嘻嘻哈哈:“天冷,又是寒假,鬼都不来……”   一句话没说完,陶南风忽然便动了。   顺着眼前白线指引,陶南风微微曲膝,将手中袋子放在地上,左手一伸,一把拖过平头男左手胳膊,顺势一拉,右脚跨出半步。   右肘前顶!   左胸被捶,平头男一声惨呼,还没来得及挣扎,已经把陶南风一把拖倒,整个人横摔在地。   “老大!”另外两名粗壮汉子一看平头男被陶南风出手撂倒,慌着上前,拳头刚刚伸出来,却被陶南风一抬手,快速在他俩肩窝一点。   “啊啊——”两声哀号,粗壮汉子捂肩后退,不敢置信地看着陶南风。   陶南风控制着脚上力道,在平头男小腿踩了一脚,冷笑道:“天冷,寒假,鬼都不来,你这倒是提醒我了。”   既然没有人看到,那就不怕,放手揍人!   小腿胫骨一阵剧痛袭来,平头男眼泪鼻涕一起流了出来。妈的!这娘们力气太大,身手太好,完全是个练家子,疏忽了。   “饶命、饶命!女大王饶命——”   听到平头男这一声求饶,萧爱云扑哧一笑:“敢和我家南风打架,真是找死!”陶南风可是农场公认的陶三锤,连一人高的坚硬山石都只需要三锤子就能碎裂,你一个小混混还敢跳上窜下?真是可笑。   陶南风再踩一脚,继续追问:“是谁指使?”   痛归痛,平头男却硬气得很:“没,没谁指使,咱就是看你们两个女的长得好看,嘴上占点便宜,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陶南风冷笑一声:“还挺讲义气?我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   她脚下微微使劲。   “啊——”平头男哪里承受得住她的力气?惨叫起来。   这惨叫声太恐怖,听得那两个粗壮汉子头皮发麻,忙不叠地回应道:“是郑绪兴,是郑绪兴那小子来找我们大哥,想让他帮忙教训教训陶南风。”   原以为就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哪里需要费什么神。哪知道陶南风竟然是个硬茬!这不是害人么?   郑绪兴?   陶南风抬起脚,将平头男一把从地上抓起来,单手扣住他琵琶骨:“他在哪里?”   “他和他那个女人指了人之后就走掉了,说回宿舍等消息。”   陶南风冲那两个被吓破了胆的粗壮汉子抬了抬下巴:“拎上东西,我们走!”   一行五人浩浩荡荡地往生活区东3楼而去,那里是单面走廊式三层小楼,属于学校早期建的单身宿舍,陶悠和冯春娥就住在那里,一人分了一间。   平头男被她捏着肩,半拉半拽地往前走,半边身体软麻无力,根本挣脱不开。他只得在嘴里嚷嚷几句:“喂,你放开我!你放开我!”   陶南风目光逼视之下,两名汉子乖乖地拎着袋子跟在后头亦步亦趋,萧爱云觉得这场景很可笑,一直抿着嘴偷笑。   渐往里走,遇到的人便多了起来。   隔壁邻居毛婶出门收衣服,看到这几个人眼睛瞪得老大:“陶南风,你这是做什么?”   陶南风看了她一眼:“算账。”   “算账?算什么帐?你怎么跟这几个二流子混在一起?我看你真是当知青当出鬼来了。老陶……陶教授,你家南风往单身楼那边去了——”   毛婶八卦精神强烈,提高嗓门开始往陶守信那里报讯去了。 第52章 阳谋   “咣铛!”   陶南风一脚踹开一楼104号房的大门。   锁头飞出, 整张大门平平飞出,猛地砸在水泥地面。   陶悠、冯春娥、郑绪兴正坐在屋里兴致勃勃地盘算着什么时候出去,正撞上陶南风被流氓欺负, 再宣扬几句坏了她名声, 陡然被这异动惊起,尖叫一声站了起来。   抬眼正对上陶南风那双冰冷的眼睛,陶悠吓得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南,南风,你……你来做什么?”   冯春娥心疼得面皮直抽搐:“你是强盗吗?怎么把门给踹了?”   陶南风将平头男往屋里一推, 冷笑一声:“来,把你们做的丑事都说出来!”   虽说寒假期间校园里人少, 但陶南风的动作太大, 把剩下的这些师生都给惊了出来,再加上毛婶的宣扬,此刻单身宿舍的走廊上挤了十来个人。 [奇^书^网][q i].[s u][w a n g ].[c C]   萧爱云是个口齿伶俐的, 一看陶南风这是打算把事情闹大, 便耐心耐烦地向大家解释。   “今天我和陶南风刚进校园, 就被这三个混混拦住, 嘴里不干不净地说些歪话, 还想动手动脚耍流氓。   幸好我们在农场学过几招, 将他们制住, 结果一审才知道, 这三个小流氓竟然是受人指使, 守在学校西侧门打算对我们不利。你们猜指使的人是谁?”   萧爱云当了一段时间的老师, 讲起故事来那叫有声有色, 还知道在适当的时候甩出一个问题, 引人思考。   旁人听得眼睛睁得溜圆, 一齐问:“是谁?”   萧爱云指着那洞开的大门,语带讥诮:“就是陶南风曾经的继姐,陶悠。她以前故意摔断手使坏让陶南风去艰苦农场当知青,事情败露之后还不甘心,想找流氓来坏她名声。”   有人听着不理解,提出疑问:“陶悠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图书馆职员,从哪里找来这样的社会混混?”   萧爱云大声道:“陶悠虽然没那本事,但是架不住她会找对象啊,她对象名叫郑绪兴,在江城钢铁厂供销科当科长,听说郑科长爸爸是厂长,妈妈是工会主席,家里有权有势,所以……”   说完,她摊开双手,歪了歪头。   人常说高校是座象牙塔,因为与社会接触少,在这里工作学习的人相对单纯,听到萧爱云的解说,全都义愤填膺起来。   “陶悠看着挺和气柔和的一个姑娘,怎么会如此恶毒?!”   “钢铁厂很了不起吗?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让保卫科的人来,直接报警,让派出所的人把这些坏人都抓去。”   “陶南风?是听说她去当知青了,没想到当了知青之后力气这么大。”   “幸好她力气大不是?不然就得被这几个流氓欺负了。”   走廊吵吵嚷嚷,宿舍里却鸦雀无声。   陶南风如天神一般踏步而入,态度强势而冷静,一掌便将郑绪兴拖了过来。   郑绪兴领口被揪住,吓得双手在空中乱划:“你这个蛮子,你要做什么?”   陶南风抬起左手,一拳头便捣了过去。   “噗呲——”郑绪兴的脸顿时被揍了个结结实实,一阵晕眩感传来,他整个人往后一仰,鼻血长流。   陶南风出了胸中一种恶气,顺势将郑绪兴往陶悠那边一推。   一股大力袭去,陶悠与冯春娥被郑绪兴那微胖的身躯砸中,扑通一声软倒在地。两人吓得胆战心惊,面面相觑。   怎么办?怎么办?谁知道陶南风竟然会如此强悍!   冯春娥这人最是欺软怕硬,马上跪倒在地,仰头求饶:“南风,陶南风,好歹我也照顾了你八年时间,没辛劳也有苦劳是不是?你打了打了,骂也骂人,求你不要把事情闹大,我认错,我认罚,别再为难陶悠和小郑啊。”   陶悠吓得浑身直哆嗦:“我,我不知道啊,我不认得这人。”   她转过头看一眼郑绪兴,连哭边说,“郑大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是不喜欢陶南风,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使这阴险手段害人啊……”   郑绪兴抬手捂住脸,鼻血从指缝露出,滴滴答答地掉落在胸口衣襟。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陶悠,他帮她出头,她竟然把一切撇得如此干净!   陶南风的笑容里满是嘲讽:“你们母女惯会做低伏小装柔弱,自私得可怕。你男友为你两肋插刀,你却背后捅刀,真是可笑!”   宿舍外传来呼喊声:“都回去吧,大家都回去吧,这里交给我们。”   是保卫处的人!   陶悠紧张得喘不上气,死死掐住母亲的胳膊,怎么办呢?这事暴露了怎么办呢?   背着光,一道身影缓缓走进来,冯春娥抬头一看,泪如雨下,低声唤了一句:“陶老师……”   陶守信匆匆从家里赶来,一颗心跳得似擂鼓,听清楚事情原委气得眼眶都红了,咬牙道:“恶妇!恶妇!”   冯春娥拼命摇头:“不是,我不是!”   陶悠坐倒在地,面如金纸,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自陶南风改变书中命运开始,事情就变得完全不一样,真不知道梦里那本书是真是假。   保卫科的人在萧爱云的带领之下走进来,萧爱云指着鼻血长流的郑绪兴叫道:“就是他!就是他指使那三个人欺负我们,还有陶悠,还有冯春娥!他们三个就是背后捣鬼的人。把他们都抓起来,送到派出所去。”   平头男本就是社会混混,派出所的常客,见到保卫科的人并不慌张,只嘟囔了一句:“你们也没怎么样嘛,倒是我被打得浑身上下都在痛,告到派出所我也不怕!”   萧爱云哼了一声:“没怎么样?那是因为陶南风力气大,所以才没有被欺负!你们守在西门等着我们,不就是为了对付陶南风?”   陶守信从来不知道世间还有如此恶毒的人,气得直发抖,抬起右手,狠狠地抽了陶悠一巴掌。   “啪!”   陶守信牙关紧咬,从齿缝里挤出一句,“我白疼了你一场!”   陶悠抬眸看向陶守信,曾经种种涌上心头。   十岁的陶悠被父亲家暴的阴云笼罩,看到成年男子都会下意识地害怕。可是陶守信却用他的温和儒雅缓解了她的恐惧感。   他给她吃糖,他送她读书,他牵着她的手买糖葫芦,他教她练颜体,他左手牵着陶南风、右手牵着她学溜冰……   在陶悠十岁到十九岁的时光里,陶守信就是一道和煦阳光,照亮了她的生命。   陶悠嫉妒陶南风,因为陶南风的身体里流着陶守信的血,陶守信虽然对陶悠疼爱、温柔,但他内心最最疼爱的人却是陶南风。   可是现在,这一巴掌彻底将父女亲情割裂。   陶悠知道,她永远都不可能再得到陶守信的原谅,永远也回不到从前。哪怕她表现得再好,哪怕她把陶南风害死,也不可能再有机会喊他一声“爸!”   陶悠感觉半边脸火辣辣地痛,她苦笑一声,闭上眼睛,内心一片悲凉。那本书就是骗人的,自己永远也成不了主角。   冯春娥尖叫一声扑过来,一把抱住陶守信的腿:“别打她,别打她,一切都是我的错,求求你们,饶过悠悠吧,她还只有十九岁。”   陶守信面色铁青,半点不为所动,冷冷道:“这些话,你们留着到派出所去说吧。”   他护在陶南风面前,弯腰掰开冯春娥的手。   在他的记忆里,冯春娥也曾这样跪在他面前,抱着他的腿哀求收留,当时他心软了。没想到自己的恻隐之心,竟引狼入室,差点害死自己的亲生女儿。   保卫科的人冷着脸走过来,将在场涉案人员全部带到派出所。   郑绪兴的父母收到消息匆匆赶来,大冷天的两人满头是汗,他俩一直在赔笑,想让陶南风撤案。   “我们只有这一个儿子,二十六、七岁了却养得过于单纯,竟然为了讨好那个陶悠做出这样的事情来,陶南风你教训得好,打得好!”   他俩又转而看向陶守信:“都是为人父母,请你体谅我们这一份心。我儿子当时给那流氓的一百块钱,也只是说吓一吓小姑娘就好,并没有存太多坏心眼。   对不住、对不住,我知道是我们的不对,一万句对不住都弥补不了对你们的伤害,这样……我们愿意赔偿,赔偿五百块钱,啊不,一千块钱好不好?”   好阔气的郑家!   陶守信想到上次陶悠带郑绪兴上门,提及他父母的官职满脸骄傲,还想私自搞设计赚钱,顿时拉长个脸:“到底怎么处理,法律说了算。”   陶南风却拉了拉父亲的衣角,悄悄道:“爸,我想趁这个机会做两件事。”   陶守信愣了一下,转头看向女儿。   陶南风灵秀的眸中闪着慧黠,她的力气很大、身手灵活,这一次三个小流氓半点好都没有讨着,反而被揍得鼻青脸肿。   这么一想,他心中愤慨便弱了一分,问道:“怎么?”   陶南风笑了笑,对郑绪兴的父母说道:“撤案不追究,可以,但必须答应我两个条件。”   “你说,你说,只要我们做得到!”   “第一,让陶悠改回王姓,不许再姓陶,自此和我家再无瓜葛,不再往来。”   郑绪兴的母亲咬牙看了呆呆坐在椅中的陶悠,心中真是恨毒了这个女孩子。在她看来,自家好好的儿子,都是被她带坏的。   “好,改姓!她要不改,我有的是办法。”郑母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寒意,显然是动了真怒。   “第二,你刚才说的赔偿,我同意了。”   郑母只求儿子不留案底、不在档案上记一笔,陶南风说什么都没有异议。   陶悠却不肯改姓,这是她唯一能够留下来的一丝念想。可是她刚一开口,便被郑母两巴掌扇了过去。   “呸!我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分明不是陶教授的女儿,却到处吹嘘什么书香门弟、知书达礼。你不害臊,我都替你害臊!   也就是陶教授脾气好,养了你九年、让你姓了九年的陶,现在看清楚你和你那娼妇老娘的嘴脸,分开了你还不知羞耻地死赖着不放手!这么厚颜无耻我还真是第一次见!”   郑母本是工人出身,力气大、脾气暴,这两巴掌打过去,陶悠顿时脸皮红肿,嘴角出血,头发披散,看着似鬼一般。   冯春娥抱着女儿哭啼啼哀求:“郑主席,我们上次连婚期都商量好了,都是一家人,大家有话好好说嘛。”   陶悠虽然不满意郑绪兴,觉得他长得太普通,但架不住他有一对好父母。   冯春娥对郑家非常满意,房间逢迎,两家来往得挺密切,很快就谈婚论嫁。如果不是这回出了事,恐怕过完年就会订亲。   郑母冷笑一声,莫看郑父是副厂长,但她为人强势,在家就是一言堂,先前看陶悠长相娇美,说话讨喜,又在大学工作,听说还是教授的女儿,这才同意儿子与她交往,可现在搞清楚了,这对母女就是对破落户,专会攀高枝!   郑母上上下下打量了冯春娥一眼,虽没有动手打人,可是那轻蔑的眼神却似一巴掌狠狠抽打在脸上。   “一家人?哪个跟你是一家人?克死丈夫、虐待继女,就你这样的女人,哪个愿意和你家结亲?少跟我啰嗦,把户口本拿过来,趁着就在派出所把陶悠的名字改回王姓也好、冯姓也罢,反正别姓陶!”   “你们要是不同意,那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老娘我在钢铁厂这么多年,抬举一个人不敢说容易,可是整死个把小虫子还是可以的!”   浓浓的威胁之下,冯春娥和陶悠害怕了。   郑母不是陶守信那样的君子,她就是个草根出身的悍妇,靠着检举、打杀一步步上位,手腕厉害得很。   陶南风挽着父亲的手从派出所出来,脸上漾着一个美丽的笑容。   “爸,我这个机会把握得不错吧?”   听到女儿献宝一般地询问自己,陶守信眼前闪过陶悠,哦,不,冯悠抱着户口本痛哭的模样,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抬手拍拍女儿头顶以示嘉许,心中却五味杂陈。   陶南风看父亲不吭声,知道他心肠软,虽说憎恨陶悠,但却心中依然有一丝情感。便将头歪在父亲肩头,安慰道:“爸,你还有我呢。”   陶守信听到女儿的话,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牵动,嘴角渐渐上扬,点头道:“是,爸还有你。”   萧爱云走在一旁,好奇地问道:“你干嘛不让公安同志把他们都抓起来?”   陶南风微笑不语。   让郑家吃了这么大的亏,冯悠将来有的是罪受呢。恶人自有恶人磨,冯春娥、冯悠这样惯会装可怜、踩着别人往上爬的女人,也就只有郑母那样的悍妇才能对付。   脑中忽然闪过向北的脸庞,他说过,顺势而为,达到目的,这是阳谋。所以,以恶制恶,顺便还能为自己谋福利,何乐而不为之? 第53章 拥抱   1976年2月。   陶南风与萧爱云、胡焕新回到农场, 随行多了一个小姑娘,萧爱云的四妹萧爱霞。   萧爱霞今年读初三,因为家里孩子多, 父母实在供不起她继续读高中。萧爱云索性将妹妹的户籍转到农场, 由自己来供她读书。   萧爱霞是个非常乖巧的小女孩,一路同行主动帮着拎行李,哥哥姐姐叫得非常亲密,特别会看人脸色。   看着萧爱霞瘦弱纤细的身材、近乎讨好的笑容,陶南风心疼地摸了摸她头顶:“不怕, 以后到了农场你就是我们大家的妹妹。”   一回到农场,萧爱云怕影响同宿舍其他人, 便带着妹妹住进小学新建的连脊房, 陶南风的宿舍一下子少了一个人,顿时冷清不少。   看着大通铺上空出来的床位,陶南风莫名地有些怅然, 走出知青点, 坐在南面山坡, 看着远处青山发呆。   青山依旧, 但山上的野草却一岁一枯荣。   “沙沙沙”有细微的脚步声传来, 陶南风一惊, 转过头去。   是向北。   山上二月寒气逼人, 向北穿一件深棕色夹克, 额角微汗, 气息微喘, 显然是跑步而来, 但看到陶南风之后便放缓了脚步, 努力控制气息。   不知道为什么, 陶南风的心忽然就平静下来。   向北问:“你回来了,怎么没去场部报道?”   陶南风垂下眼帘,轻声道:“嗯,准备明天就去报道上班。”   向北走到与她相距一米的位置站定,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温声道:“怎么?这次回去遇到了不开心的事?”   陶南风点了点头。   向北心一缩,看着她低垂的颈脖,微微颤动的眼睫毛,心里泛起细细密密的疼痛。   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冷静,向北道:“说说?”   陶南风轻轻叹了一口气:“我爸现在一个人在家,他不擅长家务,天天吃食堂。我现在有些后悔,不该让他离婚……我继母和继姐只是容不下我,对我爸其实挺好的。”   冯春娥做饭、洗衣、打扫屋子,冯悠会撒娇、陪伴照顾着父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们都很爱陶守信。   向北听陶南风说过家里的事,听到陶南风又开始反省自己,立马给予回应:“道不同不相与谋,你继母不慈、继姐无德,这样的人长期生活在一起,并不是好事,早断早了。”   陶南风思索片刻,点了点头:“也对。”自己当时也和父亲说过,远离小人保平安。   向北站着,陶南风坐着,一低头便能看见她的头顶。陶南风头顶有个旋儿,梳两条辫子的时候很难整齐分缝,看着十分趣致可爱。   向北忍住想伸手摸摸她头顶的冲动,将双手背在身后,道:“你这次回去,没遇到点开心的事情?”   陶南风一听,歪了歪脑袋,轻轻一笑:“倒是有一件……”   听完她暴打平头男,痛揍郑绪兴,逼着陶悠改姓,用悍妇制恶妇,向北走过去坐在她身边的山石之上,赞了一句:“漂亮!”   陶南风的情绪渐渐高昂了些:“可是,我放心不下我爸。他今年五十一岁,一忙起来总是忘记吃饭,有时候熬夜画图,我妈去世得早,家里亲戚死的死、散的散,都没有再联系。”   说也奇怪,陶南风并不是个爱说话的性格,极少和人诉说心事,偏偏在面对向北的时候她的话自然而然地就会多起来。   向北微一沉吟:“你爸有没有特别亲近的学生?”   陶南风摇摇头:“我爸向来将工作和生活分得很开,和学生只谈专业,从不谈其他的事情。以前带研究生的时候还有些关系走得近的,可是现在……不是取消了吗?”   向北道:“你爸才五十一岁,正是年富力强做事业的时候,吃食堂也没什么,我们在军队的时候都是吃食堂。不过生活要有规律,这一点你必须和你爸反复强调。再不行,给你爸请一个生活保姆,当然前提是你爸爸愿意家里多一个陌生人。”   如果有人能够一起分析探讨,忧虑会减弱。   陶南风见他理解自己的担忧,心情变得更好了一些:“唉,请保姆这事我和我爸提过,郑绪兴家里赔了一千块钱,支付这些费用足够,偏偏他不愿意,还把我批评了一顿,没办法。”   向北看着陶南风,见她一扫刚才的沉郁,渐渐有了女孩子的明媚模样,提起父亲骂她,撇了撇嘴,显然有些不满。   向北微微一笑,对陶守信有了更多的了解。估计这对父女性格差不多,都有些清高不接地气,不耐烦应付生活中的琐事,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   他握拳放在唇边,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道:“那个,我会做饭,会做家务……”   陶南风愣了一下,转过脸看着向北。   向北觉得脸有些发烧,陶南风的眼眸太过清澈,仿佛深潭碧水,不含半分世俗之念。   胸口被各种情绪堆积着,闷闷的,滚烫发热。   山风拂过,吹动陶南风额前碎发,她的脸庞美得似一幅画,面对这个令自己心驰神往的女孩,向北不想再隐瞒内心的情感。   “我当过兵,独立生活能力强,会做饭、整理内务,我可以处理一切杂务,你只需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好。”   陶南风听懂了,心脏一阵急跳。   天很冷,可是身上却一阵一阵地发热。眼前的向北被霞光染出一道金色轮廓,陶南风觉得头有点昏沉,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没有说。   “陶南风,我很喜欢你,发自内心地欣赏、喜爱。我知道你有能力,也知道你有理想,我不会成为你的拖累,我愿意为你保驾护航,也愿意为你打理所有琐事,包括……将来带孩子、洗尿片、所有的一切一切。”   陶南风的脸颊飞起两片红霞。   太羞耻了,竟然说什么带孩子、洗尿片。   “所以,如果你愿意先成家后立业,可不可以考虑一下我?”   陶南风蓦地站起,脸蛋红红,眼里闪着极亮的波光:“向北,你在说什么?”   向北他怎么会喜欢自己?他不是家里人在安排相亲吗?他不是比自己大了很多吗?他不是场长吗?他不是战斗英雄吗?他不是……   陶南风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一直以来她都是仰望着向北,听他的安排,信服他的话语,在她心里,向北是指引知青们前行的明灯。   向北可以是领导、长者、引路人……却唯独没有想过会是她的恋人、丈夫。   向北站起身,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缓缓伸过去,轻柔地将陶南风额前碎发挽至耳后,声音低沉而有磁性,仿佛清风拨动琴弦。   “你今年三月满二十,我今年十一月满二十七,算下来我比你大七岁,的确是年长许多。这一点很抱歉,我也想和你一起成长、一起面对生活中的艰难困苦,可是换个角度来看,或许这是好事。你不必担忧我不成熟,也不必害怕我没有承受力。   我经历过太多生死离别,知道人生充满变数,所以……这一次你回江城过年我想了很多,不想再将对你的爱压抑下去。   我爱你,非常非常爱。爱到每天夜里躺下,眼前只有你的身影;爱到只要你想要的,我都想为你争取到;爱到只要你皱眉,我就会心疼。   我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也没有爱过别的女人,我也不知道应该怎样表白。我曾经害怕自己配不上你,担心拖累你前进的步伐,可是现在,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我爱你……”   最后那三个字非常非常轻,轻到就像是清风徐来,可是却在陶南风的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爱不爱呢?要不要接受呢?   向北的手很大,拂过额前时带着一丝清冽的松木气息,他整个人挺拔似松,眼神清正,他的心跳清晰可闻。   咚!咚!咚!   陶南风抬眸看着向北。向北很高,那高大宽厚的肩膀似小山一般挡在自己面前,寒风在他这里停止,给陶南风围出一个温暖的怀抱。   暴风雨那一天,向北就是这样出现在知青点,将大家带出险境。   “我,我要想一想。”   陶南风犹豫了。   没有马上拒绝,那就是有希望。向北含笑看着眼前满面绯红的陶南风:“你要想什么?”   “我,我还没满二十岁。”   陶南风略带些迷茫的眼神,让向北的一颗心柔软得一塌糊涂,他轻轻一笑:“我已经满了二十六。”   “我还想读书。”   向北点点头:“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要是想读书那就去,我不阻挡你的前程。”   “可是,如果我去读书,你一个人怎么办?”   多么可爱的女孩,这一刻她想的竟然不是自己,而是向北一个人怎么办?   向北再也控制不住内心喷涌而来的爱念,伸出手将陶南风拥入怀中。   陶南风还没有反应过来,两条有力的胳膊便围了过来,向北将她抱在怀里,北风呼呼的声音全都消失。   清冽的松木气息将她包围,从所未有的安全感让陶南风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这个人是向北,是向北啊。   向北爱着陶南风。   头枕在向北的臂弯之间,陶南风没有抗拒,轻轻闭上了眼睛。这一刻,温馨、缠绵、甜蜜的氛围将两人笼罩。   向北幸福得想飞。   终于勇敢表白,终于将爱人拥在怀里,陶南风,她的心里也有向北。   “南风你放心,你去哪里,我就跟着。南风向北,我们永远不分离。” 第54章 米糕   回到宿舍, 陶南风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屋子还是那个屋子,窗帘还是那个窗帘,大通铺上铺着三套被褥, 和自己离开之时一点变化也没有。   可是偏偏在她眼里, 一切都不一样了。   万事万物仿佛镶上一道金边,美得眩目。就连窗外熟悉的青山绿树,都变得那么美好,让人真想高歌一曲。   陶南风还真唱了。   “蓝蓝的天空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   唱歌找不着调的她, 嘴里哼着曲子,右手手指从桌面拂过, 纤细洁白的指尖似乎在跳舞。   这样的陶南风让刚下班回来的李惠兰觉得很不对劲。   她将叶勤拉到一旁, 指着正沉浸在甜蜜之中的陶南风说:“你看南风这丫头,是不是不大对劲?怕不是回江城和谁谈上恋爱了吧?”   叶勤点点头,表示赞同:“有可能!年前去省城开会的时候还挺正常, 回来就不一样了。”   两个姑娘对视一眼, 一左一右跳到陶南风面前:“喂——老实交代!”   陶南风的歌声被打断, 她停下来不解地看着两个室友。   李惠兰冲她眨了眨眼睛:“你是不是谈恋爱了?我们可是好姐妹, 不许隐瞒。”   叶勤也挤过来:“对, 不许藏着掖着, 有什么都得和我们说。”   陶南风歪了歪头, 脸却红了。   叶勤瞪大眼睛, 拿手指着陶南风:“完了, 你脸红了!你肯定谈了!”   李惠兰第一次见到陶南风如此小女儿情状, 也很是诧异:“是谁?快说快说, 我们认不认识?”   是哪一个男生, 敢向陶南风表白?江城这几个知青, 大家都很熟悉,没见陶南风对谁特殊关照。农场职工放眼望去,能够配得上陶南风的几乎没有。   越想越好奇,李惠兰和叶勤都凑到陶南风面前:“是谁呀?”   陶南风摇摇头,向北的名字在舌尖打转转,可就是说不出来。向北……他可是江城知青眼中的权威领导,哪个会想到他?   李惠兰一跺脚:“你竟然不告诉我们,坏南风。”   叶勤的眼珠子转了转:“我们不认识吗?是你在江城的同学,或者发小吗?还是这次回去你爸给介绍的对象?”   陶南风依然微笑不语。   气得李惠兰和叶勤在屋里转圈圈,偏偏陶南风嘴严,她若是不肯说,谁来哄也没有用。   那个名字就在舌尖,沁着一丝甜味,可是陶南风不想和别人分享这份快乐。   而另一边,向北深一脚、浅一脚,晕乎乎地回到家,整个人都有点魂不守舍。   梁银珍看到儿子两眼发直,脸庞微红,嘴角却带着笑,有些摸头不知脑,走到儿子跟前抚了抚他的前额,疑惑地说:“没发烧啊。”   向永福蹲在檐下抽旱烟,啪嗒啪嗒享受得很。   他眯着眼看都不看向北,只说了一句话:“长大喽~”   梁银珍却瞬间便明白过来,惊喜地问向北:“是哪家姑娘?”   向北没有回答母亲的话,从屋里拖出一把靠背竹椅放在父亲身后:“爸,你坐。”   向永福摆了摆头:“蹲着好,习惯了。”   向北见父亲不坐,便自己坐了下来。一阵烟味飘过来,熟悉的气息令他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是个好姑娘。”   梁银珍听到儿子的话,一颗心便落了地,连连点头:“好好好。”   儿子眼看着就快二十七了,再不结婚真是太晚了。现在他心里有了人,看这架势似乎还不是剃头担子一头热,那就好啊。   梁银珍试探性地问他:“年前你让我做布鞋,拿回来的尺码是给那姑娘做的不?”   向北点头道:“是。”他与陶南风一路同行,听她吐槽说皮鞋走路久了会有点痛,便想着给她送一双棉布鞋。他不会,只得向手巧的母亲求助。   他悄悄量过陶南风的鞋码尺寸,让母亲帮着做了一双。   梁银珍喜滋滋地说:“鞋码我有,回头我再帮她做两双布鞋。你要不把她的身体型尺寸给我,我给她裁几件衣裳。姑娘嘛,哪有不爱新衣裳的。”   在梁银珍看来,既然是儿子喜欢的姑娘,那就得好好疼。   向北微微一笑:“不急,她脸皮薄,不敢送太多东西。”   家里人丁稀少,梁银珍一直盼着向北早早结婚,多生几个孩子,让这个冷清的家里多些热闹。   盼了这么多年的媳妇,眼看着有了希望,梁银珍哪里还坐得住,走进灶房便开始忙乎起来:“我去蒸一锅红枣核桃米糕,你给我送过去,姑娘家家的要多补补,这糕点吃了好。”   向北应了一声,将身体往椅中一靠,仰头看着檐下那一串串火红的辣椒,农家柴火香阵阵传来,他在心里想:“不知道,南风会不会喜欢我这个家。”   到了晚上,夜色昏沉。   向北怀里揣着一碗蒸糕往知青点而去。   天冷,路上没有遇到人。夜路很黑,向北一颗心却火热得很。   远远看到知青点的瓦屋面,向北的嘴角便翘了起来。   走到地坪中央,看着女生宿舍紧闭的房门,向北停了下来,将那碗用体温捂着的红枣核桃米糕取出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笃笃笃。”礼貌的敲门声响起。   “谁呀?”李惠兰走过来打开门,展开一个大大的笑脸,“向场长,您怎么来了?是有什么紧急通知吗?”   陶南风从桌边探过头来,一眼看到双眸闪亮的向北,抿嘴一笑。   向北越过李惠兰的肩膀,目光炽热地看向慢慢走过来的陶南风,将手中粗瓷大碗递过去。   “这是蒸米糕,送给你们尝尝。”   李惠兰接过,有些受宠若惊:“这,这怎么好意思?”   渐渐走近的陶南风笑靥如花,在昏黄的灯光下更显得美如娇花,向北努力稳住心神,道:“没什么,只是乡下人做的小点心。”   说罢,他转身离开。   走出几步,终归还是没有忍住,停下脚步回身看了一眼。陶南风正站在李惠兰身边,冲他比了个口型:“谢谢。”   向北低头一笑,急跳的心终于安静下来。   等向北走远,李惠兰将糯米糕放在桌上,招呼大家都过来吃,陶南风拈起一块小方糕,触手温软。   叶勤嗷呜一口便将糕点吃了下去,眯着眼睛赞了一句:“哇,刚刚蒸好的米糕,软软的、香香的,有红枣,还有核桃,真好吃!”   李惠兰问:“咱们向场长这是要做什么?怎么突然跑来送碗米糕?我怎么心里有点不安啊……”   叶勤听她这一说,也有些紧张:“那个,不会是我们做错了事,先安抚一下明天再狠狠批评吧?”   陶南风心知肚明,可是她偏偏不说。   她将米糕放进嘴里,红枣与核桃的香味混杂成一股甜腻的气息,这令她整个人都似乎被甜蜜的粉红泡泡包围。   向北说爱她呢,他说会永远陪着她,真好。   叶勤爽利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不管了,先吃再说!这么好吃的米糕,好久都没有吃到了。”   李惠兰也开始吃米糕,一边吃一边疑惑地问:“向场长这米糕是从哪里拿来的?场部食堂吗?这么冷的天走过来,竟然还没有凉。”   叶勤是个没心没肺的,嘴里还有米糕呢,含糊不清地说着话:“管他是从哪里拿来的,反正送给我们,我们就吃。   嘿嘿,我站的队多准确啊,向北当场长真好。自从向场长上任,你看我们农场越来越兴旺,采矿科富得冒油,陈志路都不敢对外说去年赚了多少钱。   想想过去焦亮与罗宣那两个坏蛋当领导,咱们的日子多艰难。这才过了不到三年吗?我怎么觉得来农场好久好久了呢?”   李惠兰点头表示赞同,往事历历在目。   “可不是?咱们刚来农场连口热饭热水都没有,饿了一晚上,早上去报到,罗宣搞什么杀威棒,把我们分到养猪场,把陶南风她们分到修路队,当时魏民还想跟他们干仗呢,被乔亚东给摁下来了。   我哪里养过猪啊,刚到养猪场简直快被那猪屎味臭晕过去了。后来暴雨把茅草房冲垮,咱们睡在办公室的桌子上……那日子,简直生不如死。”   忆完苦,想想吃人家的嘴软,好歹也该说几句向北的好话,李惠兰话风一转。   “我记得到农场来的第一顿热饭,是向北送来的一口铁锅做的,那个好吃啊,啧啧啧,简直让我记到现在。   后来南风带我们做了砖瓦房,向北带着我们斗败焦亮和罗宣,咱们现在住得舒服、吃得丰富,日子越过越好。”   李惠兰和叶勤同时欢叫起来:“所以,感谢向北,感谢南风!”   说完,两个姑娘一把将陶南风抱住,开始呵她痒痒,哈哈笑了起来。   “向北再好,也没我们家南风可爱。南风啊,你给我们老实交代,到底在和哪个谈恋爱?多大年纪,读过什么书,长得好不好看,父母是做什么的,对你是不是真心实意?”   陶南风被好朋友抱住,痒得咯咯笑了起来。   一边笑一边躲,三个人在屋子里追追打打,欢声笑语,让这个冬天再无寒冷。   等到安静下来,陶南风嘴角带笑,脸庞飞霞,轻声道:“他,他比我大一点儿,当过兵,父母务农,长得挺威武,对我……对我挺好的。”   李惠兰与叶勤听到这里,面面相觑。   李惠兰忽然看向桌上那只空碗:“我去!这米糕原来是送给你的!”   叶勤则尖叫起来,再次将陶南风抱得紧紧的:“南风向北吹,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第55章 塌方   陶南风被两个室友审问到半夜。   “你们怎么好上的?我们怎么不知道!”   “向北耶, 他是场长啊!你竟然敢和他谈恋爱?”   “我记得原来萧爱云被向北骂哭了,见到向北就跟老鼠见了猫一样。那他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会不会训你?”   “快说快说,他抱过你没?他亲你了没?”   叶勤刚刚问完最后一句话, 就被李惠兰一巴掌呼过来:“不许问这些, 没羞没臊!”   陶南风羞得脸通红,连呼吸都轻了下来。   “我跟你讲,这事儿是没有让萧爱云晓得,她要是晓得了,还不知道会怎么审问你呢?你们两个关系最好, 这次还一起回的江城,你竟然一点口风都没漏, 太不够朋友了啊。”   陶南风忽然想到萧爱云曾经说过, 如果不是因为她喜欢的是乔班长,她就嫁给向北,不由得笑了起来。   当时听说向北相了两次亲, 人家姑娘都没看上他, 一个嫌他脸上有疤, 一个嫌他太穷, 自己和萧爱云还为向北鸣不平呢。   没想到兜兜转转, 自己竟然和向北谈起了恋爱。   向北和自己说过的那些情话一字一句地在脑中反复播放, 陶南风嘴角带笑, 闭上眼渐渐睡去。   第二天, 陶南风左手拎着一个布袋子、右手拿着那个粗瓷大碗去上班。   离开基建科近二十天, 已经顺利完成职工宿舍的粉刷任务, 一切都井然有序, 并没有因为科长与副科长的缺席而一盘散沙。   陶南风从袋子里取出从商店买的麻糖、焦切分给同事, 胡焕新也捧着爷爷奶奶让他带来的花生、瓜子到处送, 整个场部办公楼洋溢着热闹的氛围。   等到将基建科的工作交接清晰,陶南风这才来到场长办公室,轻轻敲了敲虚掩的木门。   向北从办公桌前抬起头,看到是陶南风便笑了。   他眉眼英武,脸型微长,鼻挺唇丰,本是极为出色的外貌,只是脸上那道伤疤破坏了美感,让他看着有几分凌厉。   现在这一笑,眉毛微弯,眼中满是爱念,整个人便生动柔和下来。   “你来了。”向北站起身,亲自迎了过来。办公室大门正对着走廊,向北不敢造次,站在陶南风一臂之远的距离。   陶南风“嗯”了一声,将粗瓷大碗递过去,“还你。”   向北接过碗,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温柔而缱绻:“米糕好吃吗?”   “好吃。”陶南风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垂下眼帘。   “以后让我妈每天蒸一碗,你上班就过来拿。”向北看着陶南风那长而细密的睫毛,扑闪扑闪似蝴蝶翅膀一般,他的心脏随着那睫毛的颤动跳得越来越快。   陶南风忙抬起眼眸,目光与他一触即走:“不用不用,这样太麻烦。”   她想到什么,将另一只提着的纸袋子送到向北面前:“这是我送给伯母的围巾,希望她喜欢。上次伯母给我做棉鞋,这回又做蒸糕,真的非常感谢。”   向北有些惊喜地接过,快步走到办公桌前,将瓷碗放下,这才腾出手来打开袋子。   这是陶南风从百货商店买的一条格子羊毛围巾,红黑两色,细密的方格子,颇有些欧美学院风。羊毛柔软,触手绵密,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   向北开玩笑地说道:“这是送给我妈的?那我的礼物呢?”   陶南风嘴唇张了张,却又闭上,半天才弱弱地说了一句:“有麻糖,你要吗?”   向北看她那认真的模样实在可爱,不由得哈哈一笑:“要,怎么不要。你送的东西,哪怕是一根针我都要。”   陶南风只得回办公室取了一小盒麻糖,送到向北手中:“呶,给你。”   麻糖是鄂省特产,以糯米、芝麻、麦芽糖以原材料做成,香、甜、薄、脆,味道极好,是过年送礼的佳品。   向北拿着这盒小小麻糖,还没吃便觉得心里甜丝丝的。   陶南风取出一卷纸轴,走到办公桌前展开,示意向北来看:“这是我爸为咱们秀峰山茶油设计的包装,你看看满意不?”   向北一听是陶守信教授亲自设计,立马将麻糖揣进口袋,快步走过来。   陶守信为秀峰山农场设计了三款设计作品。   5升装白色塑料油壶、1升装玻璃油瓶、250ml装塑料小瓶。色彩以绿、白、红为主,淡雅清新,又透着股朴素的气息。   “满意,非常满意!正觉得咱们这茶油质量虽好,但包装太简陋,陶教授设计的这个包装简直是太好了。塑料油壶、玻璃油壶质朴可爱,再贴上以青山为背景的一枝油茶花,醒目、漂亮、高档,好好好。”   一连说了三个好之后,向北夸赞了几句,便仔细端详着图纸。陶守信画了贴纸大样,只需找印刷厂制版就能直接生产,非常实用。   向北越看越喜欢,连连称谢。   “南风,真的要谢谢你爸爸,他一个大教授,竟然花时间与精力为我们农场设计出这么好的茶油包装,太感谢了。”   陶南风微笑道:“没事,我这次带回去的茶油特别受欢迎,江城人过年家家做炸货,我们那栋楼一共六家人,都说茶油好呢。”   向北沉吟片刻:“现在茶油厂生产的茶油只供职工,将来产量大了可以考虑往外卖。如果不让卖的话……我们就送。”   “送?”陶南风有些不解。   向北点点头:“是,这么漂亮包装的茶油,正好过年送礼。农垦局、工业厅、机械厂……咱们农场有不少关系要打点,这个就当是公关费用支出吧。”   他看一眼陶南风,眼中满是柔情:“陶教授是茶油包装的设计者,将来你们家的油都归农场包了。你还可以带回去送礼,想送谁都行。”   陶南风抿着嘴笑:“我爸不会做饭,一年一壶油就够吃了。我爸做设计也没想过从农场得到什么,就是想帮帮农场,毕竟……我在农场工作嘛。”   向北思索片刻:“那就给陶教授一笔设计费,这个你千万别推辞。”   陶南风还没开口拒绝,向北已经将设计手稿收好,忽然凑近她耳边轻声道:“晚上八点你出来,我在东山崖那里等你。”   陶南风觉得耳朵痒痒的,缩了缩脖子,脸上飞起两道红霞。   她将辫子搭在胸前,哼了一声:“这么冷的天,谁晚上出去?”便低着头快步离开场长办公室。   向北低低一笑,笑声低沉,从胸膛间发出,显得有些闷闷的。   这笑声仿佛粘在她身上,走出去好远了,依然让她耳朵根发热、心跳加速。   上午九点,磷矿2号矿坑出事了!   这个消息一传来,农场办公楼的人都紧张起来。   “怎么回事?”   “有没有人受伤?要不要紧?”   “早说过不要太激进,可陈志路总是不听。咱们只要完成指标任务就行了,那么着急开采做什么!”   向北与陶南风第一时间赶到2号矿坑。经过一年时间的开采,1号磷矿矿坑渐渐向地下延伸,出于安全考虑暂停开采,重开2号矿坑。   寒风凛冽,陈志路、乔亚东却满头满脸都是汗,慌忙上前汇报。   “2号矿坑有塌方,有三个工人受伤,已经送往镇医院了。”   “目前来看还好,工人只是手脚被砸,应该没有生命危险。”   “三天前才检查过,支撑也按照陶南风你走之前说的做好,谁也没想到会塌。”   陶南风听到这里,咬了咬嘴唇,暗恨自己回农场之后没有及时过来察看。   向北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轻声道:“不必自责,你是基建科科长,采矿科不归你管。”   话虽这么说,但陶南风却依然眉头紧皱,如果她昨晚……或者今早先过来看一眼,就能避免这场灾难。   乔亚东叹了一口气:“谁也不想的,我们已经尽力了。”   陈志路急走几步,一把拉过陶南风:“来来来,你过来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明明我们都是按照你的要求挖的,怎么就会塌呢。”   陶南风快步如飞,跟着陈志路跑了起来。   跑到矿坑边上一看,陶南风的眉毛越皱越紧。   现场有些混乱,所有人都围在矿坑外围,不敢靠近。   塌落的石壁、散乱的石块、扬起的粉尘、还有斑驳的血迹……这一切都在提醒陶南风——这里曾经发生了矿难。   向北跟着过来,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小心。”   陶南风转头看一眼向北,他的眼中闪着焦灼,显然在为她的安危而担忧。她嘴角微弯,回应了一句:“放心,我就在洞口看,不进去。”   向北这才松了一口气,松开手站在她身边。   乔亚东的目光在向北与陶南风之间打转转,心中一阵狐疑:这两个人怎么过了年之后感觉有些不一样了?向北竟然会拉陶南风,陶南风竟然没有甩开他的手?   陶南风向来讨厌旁人触碰,除非特别熟悉的好朋友。   向北对人对事也很有原则,常年冷着脸,从不与人亲近。   可是现在为什么这两个人之间似乎多了一道微妙的联系,变得亲密无间,将其他人排斥在外?   陶南风站在坑洞口,凝神向洞内看去。   一道白线在眼前浮起,纠缠着向前,越往前白线越密,行到十几米处陡然出现一大片红色区域,那正是发生坍塌的地方。   陶南风抿了抿唇,忍住胸中怒火问陈志路:“为什么加快进度?”   陈志路瞪大了眼睛,偷偷看一眼乔亚东,讷讷无语,半天才说:“什,什么?”   陶南风的声音变大了些:“我问你,为什么要加快进度!” 第56章 吻   面对陶南风的责问, 陈志路显得有些心虚。   “那个,也就是加了两天班嘛,不算什么。现在一堆要磷矿的条子堆在那里, 我们也没办法啊。”   乔亚东询问陶南风:“怎么, 加快进度不行吗?”   陶南风闭了闭眼,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我走之前反复跟你们交代,不要着急、不要着急,保持每天五十吨的开采量,按照我画出来的路线向前挖, 隔三米竖两根支撑柱,对不对?”   陈志路连连点头:“对呀, 我们就是这样做的。”   陶南风说:“可是, 我现在目测你们每天至少六十吨的开采量,已经超出我规定的开采量,推进速度太快, 又没有及时进行加固处理, 所以……”   陈志路面上露出惶急之色, 狠狠地捶了自己脑袋一下:“怪我!我以为只要按照你说的隔三米竖两根支撑柱就不会有事, 哪里知道开采速度还不能太快?”   乔亚东看陶南风只不过往那黑乎乎的洞里看一眼, 就能发现问题所在, 哪里还敢有侥幸心理, 忙承认错误:“我也有错。我是科长, 是我批准工人加班的。”   陶南风看了他俩一眼, 不忍心再骂下去, 抬起手道:“把你们的支撑木给我两根。”   陈志路与乔亚东对视一眼, 脸上有了一丝喜色, 忙让工人抬出两根粗木来。   陶南风弯腰拿起一根, 抬脚便要往洞里走去。   向北知道自己拦不住她,便将另一根粗木扛在肩头,默默跟在她身后。   两人走进黑漆漆的矿洞。   陈志路拿着手电筒帮他俩照亮,但洞内悠深,光线投射距离不远,很快两个人的身影便隐没在黑暗之中。   乔亚东心惊肉跳,颤抖着声音喊:“陶南风,向场长,你们小心点啊……”   洞外的声音渐渐远离。   洞内地面并不平整,陶南风的夜视能力让她如履平地,稳稳当当地向前走,向北却深一脚浅一脚,努力维持身形。   陶南风悄悄问:“你怎么跟来了?”   向北回身看看,洞口那一点光线显得格外珍贵。他左肩扛着粗木,腾出右手探向陶南风方向。   摸了半天,什么也没摸到。   陶南风看他一脸的挫败,不由得抿嘴轻笑,主动将左手伸了过去。   两只手掌在黑暗中相遇,向北心一跳,一把将她握住。触手温软,捏紧了便能感觉到女性的柔与美,向北心中一荡,心脏忽然就漏跳了一拍。   虽然目不能视,向北却觉得此刻身在百花丛中。   向北道:“你爱逞英雄,我自然要陪着。”   陶南风竟然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委屈,不由得扑哧一笑:“我心里有数。”   向北长叹一声:“是是是,你是结构力学的专家、擅长挖洞,这个矿洞对你而言就像是老家一样熟悉。”   陶南风听着他这话不太像是赞美,倒像是心疼,忽然有些心软,解释道:“我是真的心里有数,洞里安不安全,我只需要看一眼就能知道。”   向北还能说什么呢?他爱上的女孩子就是这么神奇。   “好,既然你说安全,那我就陪你一起进来。”   陶南风想到上一回隧道坍塌,向北也是毫不犹豫地跟着自己进来,不由得心中温暖,将声音放柔和了一些:“好,你陪我一起,我很开心。”   向北右手微微使劲,将她的小手包裹进自己的手掌之中,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将她保护起来。   走到坍塌之处,脚底多了许多碎石。   陶南风感觉到向北身形有些不稳,便向他靠近了一些,托住他胳膊:“好了,你就站在这儿吧。”   她顺着眼前绿线指引,将带进来的粗木支撑住洞顶,红色区域减少了一些。   陶南风再走到向北面前,抬手从他肩头卸下木头。   向北什么也看不见,只闻到一股淡淡的甜香味袭入鼻端,浅浅的呼吸声在自己耳边响起,然后肩头便是一松,显然是陶南风帮他把粗木拿了下来。   内心涌上来无数念头,每个念头里都有陶南风的存在。   她身上的香味让人闻了意乱情迷。   她的呼吸轻轻的,听在耳朵里脚会发软。   她怎么力气这么大?自己扛着都有些吃力的木头,她单手就能拿起!   她怎么能这么可爱?超强的责任感,事事冲在前面。   细细簌簌的声音在坑洞里响起,不知道陶南风在忙碌些什么。好不容易适应洞内黑暗,向北勉强看到陶南风已经将两根粗木顶住洞壁。   她的声音轻松而愉快:“成了。”   话音刚落,向北跨前两步,一把将她抱住。   终于将这个可爱得让人心疼的女孩抱在怀中,向北一颗急跳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如果再这样跳下去,真怕心脏会跳出喉咙口来。   似乎只有将她拥入怀中,向北才觉得心口不会发疼。   只有将她拥入怀中,才会让她停下来,真正享受一刻轻松与悠闲。   陶南风微微挣扎了一下,却听到向北略带嘶哑的声音:“别动。”他的身体有些滚烫,脸颊微红,眼中满满都是疼爱与怜惜。   这样强烈的情感,如此炽热的爱念,让陶南风愣在当场,没有再动。   黑暗能够放大心中欲念。   这个矿洞里没有其他人,怀里抱着的是心中所爱。向北紧紧抱住陶南风,将自己唇轻轻印在她的额头上。   她的肌肤冰凉而莹润,他的唇热烈而颤抖。   陶南风的心跳也渐渐快了起来,脸颊越来越烫,她屏住呼吸,不敢稍有异动。   矿洞悠深潮湿,透着股霉味,可现在两人相拥相依,气息相互缠绕,透着温馨与甜蜜。   向北的唇渐渐下移,从额头到鼻子,再到那瓣柔软的唇……   “陶南风,好了没?”   陈志路在洞口等了半天,心里发慌,大叫起来。   陶南风羞得后退半步,将向北推开,抬起手背掩住自己的唇,哑声回了一句:“好了!”   向北怀里少了一个人,顿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他努力克制着汹涌而来的情潮,悄声问:“都处理好了?”   陶南风点点头:“嗯,多增加了两根支撑,目前问题不大。”   她再环顾四周,弯腰在地面做了几个标志,这才走到向北身边:“走吧,可以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出坑洞。   乔亚东看着自黑暗慢慢走向光亮的陶南风、向北,心头升起浓浓的疑惑。   明明是进入危险之地,为什么这两人却嘴角带笑、眼角含春?   越看越不对劲,乔亚东忽然升起一个令他恐惧的念头:陶南风不会是喜欢向北吧?他们俩不会是在谈恋爱吧?   不能啊!   陶南风是读书人,是教授的女儿,她爱诗、爱艺术、爱建筑,她要恋爱,也应该是喜欢一个同样的文化人,这样才有共同语言啊。   向北是什么人?初中毕业就去当兵,文化程度不高,他不懂文学、不懂艺术,只知道带兵打仗,就算是战斗英雄、场长又怎样?他根本配不上陶南风!   如果陶南风和向北谈恋爱,乔亚东第一个不服气。   他这么喜欢陶南风,仰慕她、崇拜她,他和她一起从江城来到农场,同吃同住同劳动,两人有共同的教育经历、共同的家庭背景,自己的母亲也很欣赏陶南风这样自强独立的女孩子,他和陶南风才是最般配的。   只需要再给他一点点时间,等他读了大学,他就会表白、就会为两个人的将来努力打拼,然后两人一起回到江城,共同建设一个温馨小家。   他和陶南风可以谈诗歌、可以讲建筑,可以风花雪月、无话不谈,向北有什么?他能和陶南风说些什么?   乔亚东面沉如水,走到陶南风面前,刻意将她与向北分隔开,这才心里舒服了一些。   陈志路不知道乔亚东在抽什么疯,因为采矿科的失误,陶南风和向北踏入险地,乔亚东竟然拉长着脸仿佛谁欠了他钱一样。   为了弥补,陈志路挤出一个大大的笑脸,近乎讨好地对陶南风说:“是不是现在安全了?多亏有你!”   陶南风点点头:“现在你们可以进去清理现场了,放心,不会有事。另外,我在地面划了圈的地方全都要用硬木支撑,以防万一。”   陈志路抬手捅了捅依然神游天外的乔亚东:“乔科长,你听到了没?”   “啊,啊!”乔亚东张了张嘴,下意识地回了一句,“听到了、听到了。”   他愣了愣神,忽然转头看向陈志路:“你刚才说什么?”   陈志路跺了跺脚,咬牙道:“你在发什么呆啊?陶南风已经处理过矿洞,现在已经安全,咱们可以让人进去清理现场了。”   乔亚东这才真正清醒,点头道:“好!”   他点了现场几名工人,让陈志路带着进去,当一切安排妥帖,他怔怔地看着陶南风:“你,你只看过一眼就知道怎么处理塌方事故,真的是好本事。”   陶南风听他这语气里带着一丝疑惑,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警惕。   她正在开口说话,向北已经站在她身边,双目微眯,认真地看向乔亚东。   “乔科长,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作为科长难辞其咎,写个报告上来,先扣你和陈志路两个月补贴,等三名工人情况稳定下来,再行处理。”   乔亚东一听向北强势的话语,想追究一下陶南风秘密的心立马就歇了下去,他现在自己焦头烂额,哪里顾得上去为陶南风操心受累。   他垂下头,肩膀也垮了下来,闷闷地说:“是!这回的确是我太冒进,等我和陈志路把现场处理好,马上去镇上看望受伤的工人,诚恳道歉。您只管罚,我都认!”   向北看他老实下来,这才转头对陶南风说:“走,我们下山去镇医院。”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对象   农场今年新买了两辆吉普车, 另成立了运输队,卡车、拖拉机、吉普车都归运输队管。   向北与陶南风一起下山看望受伤的采矿工人。   镇医院条件只比农场卫生院齐全一些,骨折的打了石膏, 受伤的缝了针, 伤口清理干净,安排床位躺着休息观察。   看到向北和陶南风一起过来,受伤的工人都有些受宠若惊。   这三位工人都是南北坡大队的村民,通过招工渠道进到农场,自此有了稳定的收入, 对向北感激不尽,还不等向北开口道歉, 他们都纷纷表态。   “我们没什么事, 就是砸了一下,不要紧。”   “别看这包扎得吓人,其实受伤不严重, 过一周就能回来上班了。”   “可千万不要怪我们乔科长和小陈科长, 他们都是好人, 是我们贪那几个加班费, 主动要求赶进度的。”   纯朴的村民对农场有极强的归属感, 受了伤却没有半点埋怨, 这让向北感觉自己身上的担子沉甸甸的。   他握着其中一个工人的手, 声音有些颤抖:“对不起, 是我们的疏忽。这次医疗费全部由农场出, 每天给你们五块钱生活补助。治病期间工资照发, 另外每人可以领取工伤赔偿金一百块。”   “这么多?使不得、使不得!”工人一听休病期间工资照发、赔偿金有一百块, 慌得连忙推辞。   哪里有这样的好事呢?只听说不好好干活就没有工分, 若是病了会被嫌弃, 从来没听说受了伤还能拿这么多钱的!   陶南风也觉得村民淳朴可亲,微笑着将罐头、麦乳精等营养品放在病房床头,一边说:“你们是工伤嘛,这些都是应该的。”   工人感动得热泪盈眶,连连感谢。   “还是国营农场好啊,福利真好,这样我们干起活来更有劲了。”   “是啊,再也不怕生病、受伤,感谢农场,感谢领导,感谢向北。”   “小陶科长谢谢你,还特地过来看我们,我们都是农民,皮糙肉厚的,经得起摔打,没事的。”   陶南风走出病房,对向北说:“咱们农场的人真好,你带着乡亲们致富的理想在慢慢实现,大家都领你的情呢。”   向北与陶南风并肩而行:“乡亲们越是明理,我这心里越是过意不去。”   陶南风点点头:“嗯,这件事原本就是农场的错,可是工人们个个抢着为乔亚东、陈志路说话。咱们不能让老实人吃亏,这个赔偿金制度立得很好。”   向北听了陶南风的话,大起知己之感。沉重的心情变得轻松起来,转过头看了陶南风一眼,眼中满是柔情。   他的目光从陶南风的眼睛渐渐下移,最后落在那粉色唇瓣之上。   虽然向北没有说话,可是他的目光却极为炽热,陶南风被他看得脸颊一阵发烫,转过脸不敢与他目光相对。   矿洞中的亲吻画面浮在脑海,向北感觉脚像踩在棉花上,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   从曲屏镇医院回来,陶南风坐在车中看着渐渐远去的医院门诊楼,忽然说了一句话:“我们农场建个医院吧?”   向北坐在前排,转头看向她:“怎么呢?”   司机小范有点小激动,忍不住接话:“陶科长,建医院好啊,我支持!”   向北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嗯!”   小范缩了缩脖子,立马老实下来,专注盯着前方不敢再随意开口。   陶南风看小范被向北轻声一哼便吓得闭上嘴,不由得挑了挑眉,看着向北的眼神里带着一丝谴责。   她的眼睛亮晶晶、波光荡漾,却还带着点湿漉漉的责备,这令向北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咳嗽一声,对小范说:“说说,为什么支持?”   小范目光前视,分神回了一句:“咱们农场这么多人,现在卫生所只有两个医生,根本治不了什么病。这回工人受伤幸好车在农场送得及时,要是车都开出去,那就危险了。”   陶南风说:“对啊,我也是这样想的。”   向北转过头,看着前方山路。这条车道是自己带着修路队奋战几年方才修好,现在通了车,上下山方便多了。   盘山路车速快不起来,开下山接近一个小时,如果没有车走下去再快也需要两、三个小时。   农场发展越来越快,遇到急症、重症怎么办?救人如救火,时间就是生命。   陶南风考虑得对,农场现在有了钱,建好小学之后就该着手建医院了。   向北说:“我原本想先建中学。”   陶南风迅速接过他的话头:“我们农场职工的孩子大多都在读小学,曲屏镇中学目前的招生规模能够满足农场和南北坡大队的需要,这两年只要搞好校车接送工作,适当给予入学鼓励就行。可是,医院的建设迫在眉睫。尤其是妇产科、儿科,你不觉得特别重要吗?”   向北再一次转过身来,专注地看着陶南风。   这姑娘,总能让他赞叹。   “你说的有道理。”向北点点头,“那就建医院吧,你先做建筑设计。”   陶南风灿然一笑:“好。”这回在家里受父亲耳提面命,又学到不少实用的建筑设计原理与方法,江城建筑大学的校医院的平面布局自己非常清楚,在那个基础之上修改一下就成。   回到农场时已是中午,下车之后向北对陶南风说:“走,去我家吃饭吧?”   陶南风犹豫了一下。   向北笑着说:“怕什么,你跟着我辛苦跑了这么久,总得吃饭嘛。再说……”   他从怀里将陶南风送来的围巾拿出来,眼里带着一丝鼓励:“你不是要还礼?自己亲手送不是更合适?”   陶南风有些羞涩地低下头:“可是,那是你爸妈,现在就要见家长吗?我有点不敢。”   向北弯下腰,凑近她的脸,声音变得极低极柔:“我爸妈是非常好的人,你见到就知道了。”   若是旁人,陶南风或许还会提防,可是她面对的是向北,那种发自内心的信任从来到修路队的第一天便开始建立。   虽说两人刚刚建立恋爱关系,但她却觉得已经和向北谈了很久,久到……见家长也不是不可以。   陶南风抬起头,与向北目光相对,轻笑道:“好。”   能够教导出向北这么有责任感、正义感的父母,一定是非常好的人。   向北成功将陶南风带回村,引来村民好奇的目光。   不过陶南风是农场名人,认得她的人有不少,笑眯眯地和她打招呼。   “是陶知青啊,过了年越来越漂亮了。”   “今天怎么有空来村里?是不是要和向北谈重要的事情?不会又有矿要开吧?”   “陶知青可是贵客啊,到家里坐坐,喝杯茶去?”   不认得陶南风的人窃窃私语,只觉得向北与她走在一起,一个刚、一个柔,一个英武高大,一个修长秀美,并肩而立显得极为和谐,忍不住猜测。   “这是向北第一次带年青姑娘回来啊,是不是?”   “这是他对象吗?真是郎才女貌。”   “这姑娘长得真漂亮,一看就是文化人。”   等向北和陶南风走远,这两拔人便开始互相交流。   “这姑娘是知青?难怪先前媒婆介绍镇上的中学老师向北看不中,原来是喜欢这样的。”   “嘘,可不敢乱说,这姑娘你知道是谁吗?那可是农场有名的陶三锤!不管是多坚硬的石头,她只要三锤子就能砸碎,力气大得很。修路队多亏有她,不然咱们这条路到现在都通不车。”   “有文化、有力气、还是基建科科长,这么漂亮的姑娘可真是百里挑一的好呀,如果能够嫁给向北,那向北他爸妈睡着了都得笑醒。”   “不一定、不一定,莫太早说这些。说不定就是谈公事呢?毕竟向北和陶知青都是农场领导。”   “鬼扯,谈工作不会在农场谈,怎么会到向北家里来?我的眼睛毒得很,告诉你,这姑娘绝对是向北的对象。”   陶南风耳聪目明,村民的议论一句一句都钻进耳朵里,她有些不自在地扯了扯自己的辫子,悄声道:“就不该听你的,这么仓促地过来。”   向北略弯了弯腰,尽量与她靠得近一点,安慰道:“村里人就是这么热情,你别听他们说就是。再说了……你本来就是我对象。”   “对象”两个字就像是两块冰糖,含在嘴里就甜丝丝的,说出口的时候,向北嘴角不由自主地上翘,欢喜得胸膛都要炸开一般。   眼前这个漂亮的姑娘,是自己心仪的恋人,是将来会嫁给自己的女人,是自己会一辈子呵护、关爱的对象。   她肯跟着自己来家里吃饭,这代表什么?   向北知道,这代表她信任他、喜欢他、心里有他,愿意跟他交往。   陶南风脸蛋一红,转过脸不敢接他的话。虽然两人交往才两天,可是和向北在一起却让她心里甜丝丝的、软软的,不管他说什么,听着就会让她开心起来。   是啊,他们俩在谈恋爱,抱过、亲过,是非常非常亲密的恋人。   对象?那就是吧。   向永福正坐在檐下抽旱烟,眯着眼睛看见陶南风与向北并肩而来,忽然从椅中站起,大声对屋内唤道:“银珍、银珍,赶紧切腊肉,来客人了!”   梁银珍正在厨房忙碌,听到丈夫的话嗔怪道:“什么客人,看你激动的。”   一边说,梁银珍一边解开蓝布围裙拍打着身上的灶灰,从厨房迈步出来。抬眼看到眼前越来越近的一双人影,眼眶忽然一红,差点掉下泪来。   “来了,来了。”   作者有话说:   向北的父母,是非常好的人。 第58章 母亲   刚刚走到屋前, 陶南风便感受到了农家人最诚挚的热情。   梁银珍已经系好围裙,拭干眼角泪水,从厨房端来一盆热水放在堂屋的板凳上。大红牡丹花的搪瓷脸盆显然是新的, 一点磕磕碰碰的小缺口都没有。   梁银珍微笑着将一条崭新的粉红色毛巾送到陶南风手中:“孩子, 冷风吹得脸疼不疼?来,先洗洗热水。”   向永福怕她不喜欢烟味,慌忙将旱烟在砖柱旁磕灭,起身招呼一声:“来了?进屋歇着,外面冷。”   地坪口围过来几个探头张望的村民, 向永福脸一拉,挥舞着手中烟管子:“家去, 家去, 莫在这里凑热闹!”   向永福个子虽然不高,但胳膊精瘦有力,曾经将窜进村里的野猪掀翻在地, 村里人都知道他的厉害。他若高声说话, 谁都不敢惹。   现在见向永福赶人, 那些试图打听八卦的村民都退了回去, 不敢再来骚扰。   屋外终于清静, 陶南风也定下了心神。   向家新居的堂屋布局和普通村民一样, 北面墙上挂着一幅麻姑献寿图, 两旁挂着中堂, 长条桌上供着神龛、牌位与香火。   脸盆里的热水蒸腾起阵阵白气, 扑在脸上暖暖的, 手中毛巾香香软软, 还带着股阳光气息。   梁银珍笑眯眯地站在一旁, 专注地看着陶南风, 越看越欢喜。   这姑娘眉眼如画、态度大方和气,举手投足间带着股书香雅气,一看就知道是个有知识、有教养的读书人。   往事一幕一幕从眼前划过,梁银珍胸口一痛,眼眶又是一红,她慌忙低下头,撩起围裙按了按眼角,声音颤抖地解释着。   “孩子你莫见怪,这人要是年纪大了,毛病就多。越是欢喜,这眼泪啊就控制不住。我这是心里高兴,高兴……”   向北没想到母亲会欢喜得失了态,上前搂过母亲肩膀,安慰道:“好了,好了,妈你别哭,这是陶南风,江城来的知青,是……我对象。”   陶南风低头将毛巾浸在热水里,手刚刚浸在热水里,听到向北这句话,脸有些发烫。   虽说是第一次见家长,但陶南风却感受到了来自长辈的善念与喜爱。   梁银珍似乎比她还紧张,眼睛里透着忐忑、期待与欢喜。   面对这样一双母亲的眼睛,陶南风微微一笑,弯腰鞠躬,声音诚恳而清亮:“阿姨好,我是陶南风。”   梁银珍盼了这么多年,终于盼到向北带回来一个姑娘,这种巨大的欢喜已经让她有些云里雾里,听到陶南风如此礼貌地唤自己“阿姨”,她整颗心都要化了,忙不叠地应道:“欸、欸、欸,好孩子,好姑娘。”   向永福右手提着一刀刚从房梁上取下来的腊肉,笑容憨厚:“来了就是客,先坐、先坐。忙了一上午,肚子饿不饿?马上就做饭啊。”   陶南风乖乖地冲着向永福再鞠了一个躬:“伯父好。”   向永福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连连点头:“好好好。”   他是一家之主,比梁银珍镇静一些,将手中腊肉往她手中一塞:“银珍,赶紧蒸碗腊肉去,我来帮你看火。”   说罢,两老一起往灶房而去,留下两个年青人相处。   向北站在一旁等陶南风洗过脸,便上前接过她手中毛巾拧干,晾在堂屋西面墙上的一根麻绳上。   他再就着热水洗了个手,弯腰端起脸盆,顺手将洗脸水泼在堂前空地。   一连串熟练的动作完成之后,向北倒了杯热茶递到陶南风手中,双手托着她的手掌,眼中满是笑意:“南风……你真的很好。”   茶杯热乎乎的,向北的手掌暖烘烘的,陶南风低头喝了一口茶,茶味清淡,透着股柴火香。她抬眸看一眼向北,微笑道:“这茶挺好的。”   向北看她喝得自然,没有半分嫌弃,嘴角笑意更深。   “这是今天春天我上山采的野茶,我母亲用家里铁锅炒过再晒干,就是普通的农家茶,难得你喜欢。”   陶南风是城市来的姑娘,又是教授的女儿,自小娇生惯养。自己家在农村,父母务农、没有什么文化,可她第一次过来认门却自然随和,半点架子都没有,这样的姑娘怎么能不让人心疼?   屋外虽有北风呼啸,但屋里却温暖如春。   陶南风的目光被堂屋正前方燃着的香火所吸引,慢慢走近,细细看过去。   条桌上供了十几块木制牌位,上面用正楷写着一个个名字。   向北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浅浅的悲伤。   “这是我爷爷奶奶,这是我两个伯伯、一个姑姑、两个叔叔,这是我的两个哥哥、一个姐姐,这是……我小姨和姨父。”   梁银珠、钟慕阳,陶南风在心里默默念出这两个名字。   向家供奉的祖先牌位里怎么会出现梁银珍的妹妹与妹夫?陶南风觉得有些诧异。   向北的家人怎么会去世了这么多?牌位里出现的“向东”、“向南”、“向茜”这三个名字看着十分刺眼,因为与“向北”太过相似。   陶南风转过头疑惑地看着向北,向北在香炉插上三柱香,轻声道:“当年鬼子进村大屠杀,再后来搞革命,家里人参军打仗,打鬼子、打白狗子,都死得差不多了。我妈生了四个,只活下来我一个,唉……”   陶南风心头一紧,喉咙口一阵酸涩感涌了上来。   难道向北家人丁稀少,原来是这样。   向北父母目睹这么多亲人死在战场,却依然送仅存的儿子上战场,这样伟大而朴素的情怀,令人敬佩。   她端端正正在牌位前三鞠躬,态度变得谨慎起来。   向北站在一旁看她恭敬鞠躬,心中感动,伸出手搂过她肩膀,将她拥入怀中,轻声道:“没事,都过去了,我们的日子也会越来越好,是不是?”   陶南风轻轻靠在他胸膛,心中一片柔软。   闲聊得几句,梁银珍与向永福过来唤陶南风吃饭。堂屋正对着大门,冷风吹着,饭桌便摆在了西边厢房正屋。   一个蒸腊肉,一个腊肉炒干笋,一个大蒜叶炒土鸡蛋,一个香煎小鱼干,一个清炒白菜苔,一个肉丸豆腐汤。   五菜一汤,有鱼有肉有蛋,已经是农家能够准备的最丰盛午餐。   梁银珍越看陶南风越爱,时不时地往她碗里挟菜:“这都是家里自己做的,喜欢就多吃点。”   长者赐、不敢辞,陶南风一边说着谢谢,一边大口吃饭。好在陶南风不挑食,每一样都吃得津津有味。   向妈妈煮的饭香软可口,炒的菜咸香可口,腊肉蒸熟之后肥肉变得亮晶晶的,似乎透明玻璃一样,一看就让人很有食欲。   向北看她吃得香甜,心里也挺高兴。   待吃完饭,他将羊毛围巾送给母亲:“妈,这是陶南风从江城带来,送给你的礼物。”   梁银珍没有想到自己还有礼物,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她慌忙将手在围裙上揩了又揩,确认没有脏物了才接过围巾仔细端详。   羊毛围巾柔软温暖,拿在手上轻若无物,黑红两色格子看着极为喜气,梁银珍喜得连连夸赞:“好,好,这围巾真好,一看就是好东西。”   她抬眼看着陶南风,温柔地问道:“这围巾很贵重吧?让你破费了啊,谢谢。”   说完,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布包,取出一枚亮闪闪的金指环放进陶南风手掌之中,轻柔而坚定地将陶南风的手握住,眼中含泪:“孩子,莫嫌弃,这是我给你的见面礼,收着、收着。”   金指环沉甸甸地纳在掌中,陶南风不敢收,奈何手掌被梁银珍握住。   因为长年劳作,梁银珍的手掌皮肤粗糙,指腹有着厚厚的老茧,她不由分说地握着陶南风的手,不让她推辞。   “向北是个好孩子,你能喜欢他,我这心里……高兴啊。这个你收着,你放心,这东西我那里还有,我还有呢。”   陶南风的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虽然以前没有见过向北的母亲,但一见如故。梁银珍的朴实、慈爱、体贴、勤劳都让陶南风有一种亲切的感觉。   虽然她和自己的母亲是不一样的,但都一样的爱孩子。   因为爱向北,所以期盼他幸福;因为爱向北,所以爱屋及乌,对自己欢喜疼爱。爱一个人,就恨不得把这世上最好的东西都送到他面前。只要他收下,内心就十分满足;只要他喜欢,内心就欢喜无限。   这样无私的奉献,就是父母最深沉的爱。   陶南风不忍推辞,微笑点头:“阿姨,那我收下了,谢谢你。”   梁银珍见她肯收下,一颗悬着的心便放了下来,笑得眼睛弯弯,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了一堆:“好孩子,你和向北以后要和和气气、恩恩爱爱,他若做错了事,你就告诉我,我来骂他。”   向北在一旁嘿嘿一笑:“妈,你说什么呢。”   向永福在一旁咳嗽一声:“向北懂得的,你莫说多了。”   梁银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好,我不说了。孩子,你跟我过来,我去拿皮尺帮你量量尺寸,我给你做两件花衣裳。你长得这么好看,就该多穿几件新衣裳。”   梁银珍将陶南风带到里屋,手脚又轻又快,皮尺在她身上一卷一绕、一触即走,只一会儿就帮她量好了肩宽、腿长、袖长、胸围、腰围、臀围……   梁银珍显然是个很有经验的裁缝,一边量尺寸一边和陶南风聊闲天。   “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我母亲在我七岁的时候就去世了,现在家里只有父亲。”   “还有没有兄弟姐妹啊?”   “没有,我是独生女。”   听得梁银珍心疼不已:“你这孩子也是个可怜的,没事啊,以后我就是你的妈妈,你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就来问我。女孩子要学会养身体,等下带些红枣、桂圆干回去,就当零食吃。冬天冷,要是月事来了千万别用凉水。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就拿到我这里来,我帮你洗。”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梁银珍说起“来了月事别用凉水”,陶南风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滚滚而落。   不知道有多久,失去母亲的痛苦一直深深地埋在心底,从来不曾对旁人说过一句,哪怕是在父亲面前,她都一直没有说出来。   可是今天,在温柔的梁银珍面前,对母亲的思念终于在这一刻决堤。   梁银珍看她流泪,慌得一把抱住,心疼地拍打着她的后背,嘴里轻声哄着:“不哭、不哭。你是个好孩子,以后我来疼你。”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表白   从向北家出来, 陶南风虽然眼圈微红,但笑容却灿烂明媚。   仿佛大雨之后的天空,碧空如洗, 蔚蓝明朗, 令人一见便会沉浸其间。   向北不知道她和母亲进里屋之后说了些什么,不过看她和母亲相处愉快,他也放下心来。他了解自己的父母,也了解陶南风,都是善良、肯为他人着想的人, 应该能够良好沟通。   向北与陶南风一起回到场部上班。   陶南风刚刚走进基建科的办公室,乔亚东便找了过来。   他将手中两页纸放在她办公桌上, 目光中带着一丝审慎:“检讨写好了。”   陶南风将绘图板摆好, 粘上一张A3的绘图纸,拿着铅笔开始做医院的平面设计草图,头也没抬地说了句:“写好了交给向北就行。”   乔亚东心细, 一听便感觉到了不对:“你现在直呼其名了么?以前不是一直都称他向场长?”   陶南风没想到乔亚东如此细心, 抬眸看向他, 目光清冷:“不行么?”   乔亚东左右端详着她的面庞, 越看越心惊。原本陶南风就眉眼精致, 现在眼角微微洇出一片胭脂红, 更显得艳丽无匹。   不过才二十天时间不见, 她怎么就明艳动人, 多了份妩媚之姿?难道她真的谈恋爱了?   乔亚东将椅子一拖, 接近与陶南风的距离, 压低了声音问道:“你, 你是不是……”   陶南风眉毛微皱, 有些不耐烦:“乔亚东, 你到底要说什么?谈工作直接开口,和工作无关的事情留到下班以后再说。”   乔亚东上午见到陶南风和向北那默契亲密的模样,便有种不详的预感,抓心挠肝了一中午又没见到陶南风回知青点,哪里还能忍到下班之后?   他顾不得讨人嫌,继续追问:“你中午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没有回来吃饭?李惠兰和叶勤给你留饭了。”   陶南风低头在纸上勾出两笔,淡淡道:“我和向北下山探望那三个受伤的工人去了。”   “去了那么久?”乔亚东步步紧逼。   “嗯。”陶南风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便再没有回应。   乔亚东见她嘴严,什么也问不出来,气得站起来转在她桌边转了个圈圈。   胡焕新好心提醒他:“乔亚东,吃饭的时候魏民就说了,让你上班之后到他们保卫科去一下,这次矿洞坍塌是大事,你得去把事情经过认真汇报做好记录。”   乔亚东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知道了,胡豆。就你懂得多!”   说罢,乔亚东看着专心工作的陶南风,咬牙道:“等晚上我再来问你!”丢了这一句话,他似乎一口气才顺过来,转身离开。   胡焕新跑到陶南风身边,好奇地问:“乔班长抽什么风?他要问你什么?”   陶南风抬起头,冲他招招手:“不管他。你过来看看我这设计图,咱们农场要建医院,在哪里选址比较好?”   胡焕新一听,屁颠颠凑近了些,看着图纸上方大大的工程字“秀峰山农场医院平总平面设计”笑开了花:“啊,要盖医院了吗?太好了!”   基建科办公室总共四张办公桌,其它两位科员也跑过来关心新项目。   “陶科长,要盖医院了?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啊。前一阵还有职工过来反映情况,催我们快点建医院,原先的卫生所太小、设备太差、医生太少,根本治不了什么病。”   “过年的时候听说有个孩子突发急症,肚子痛得在地上打滚,送到卫生所没人会治,医生护士当时也有些慌,运输队的人连年饭都顾不上吃,赶紧开车把孩子送到镇医院。”   陶南风听到这里有些担忧,赶紧问:“孩子怎么样了?”   “唉,听说是肠子绞了?我不懂那名字,不过好在送得还算及时,现在还在住院打针输液呢。”   陶南风眉头紧锁,愈发觉得担子重。她点点头:“好,那我们抓紧时间,争取今年新医院建成。”   “好嘞!”众人异口同声。   胡焕新建议:“陶南风,我觉得原来的卫生所位置就很好,连场部近,靠近农场主路,交通方便。现在的主要问题是房子少、设备不全,要不……和小学一样,我们搞扩建吧?”   陶南风思索片刻,笑着点点头:“嗯,我觉得不错。原来那个一层矮楼带院子就用做住院部,旁边正好有一处空地,我们在那里建新的门诊楼。”   这么一说,思路就清晰多了。   基建科几位你一言我一语,陶南风则在图纸上绘画。   “原来那个旧楼要翻新,门厅、走廊地板刷的那个暗红色油漆掉得都差不多了,采光也不好,一进去就感觉很压抑。”   陶南风点点头,在图纸旁边写下“设计说明”四个字,记录下来几点:   1、地面做法为蓝白两色水磨石;2、保证窗间墙抗震要求的同时,尽量扩大窗洞大小,保证采光面积;3、木窗框刷亮色油漆。   胡焕新一看自己的所有意见都能得到回应,有些兴奋地搓了搓手。   “门诊楼要不搞两层?一楼大厅报号、交钱、拿药,还有检查、化验,二楼分外科、内科、儿科、妇科、产科,这回咱一定要搞全活!”   陶南风笑了笑,看了胡焕新一眼:“挺懂啊,你。”   胡焕新嘻嘻一笑:“没吃过猪肉,还没过猪跑?我这次回去刚刚带我爷爷去医院看过病,特地留意了一下平面布局。”   集思广益,医院新门诊楼的模样已经在陶南风绘制的图纸中初见端倪。   画完草图,陶南风将图纸从图板上取下来,说了句:“我去找向场长汇报一下,不能光咱们建,还有设备、医生、医院资质等级这些事情需要处理呢。”   胡焕新忙道:“对,那你快去,我先写设计任务书。”   陶南风拿着图纸,脚步轻快地向东头场长办公室而去。   经过保卫科门口,正听到魏民的大嗓门:“老大!你搞清醒一点,panpan虽说我们喊你一声班长,但其实现在大家都已经在不同的岗位工作,不存在谁归谁管的道理。陶南风喜欢谁,想和谁在一起,你管得着吗?”   陶南风听到魏民提到自己的名字,敲了敲门,声音不高不低:“魏民,你小声点,胡扯些什么呢?”   魏民没想到会被陶南风抓个正着,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脑袋,嘿嘿一笑,走过来冲陶南风讨好一笑。   “陶南风,我这不是为你说话么?也不晓得乔亚东哪根神经绊动,揪着我说了半天。”   他忽然压低声音,一脸的神秘:“乔亚东说你谈恋爱了?真的?是谁?我认得不?”   遇过魏民的肩膀,乔亚东站在房间中央,可怜兮兮地看着她。一双秀气的单眼皮眼睛里满是祈求,仿佛在问:你爱上了谁?你怎么可以爱上别人?   陶南风有些无语,瞪了魏民一眼:“少八卦,农场打算建医院了,旧的卫生所东头那块空地不是堆了不少木头吗?你记得找人清理出来。” 竒*書*蛧*w*W*W*.*q*Ι*s*ú*W*ǎ*Й*G*.*℃*c   魏民听到陶南风这一说,眼睛一亮:“啊,要建医院!李惠兰肯定最高兴,我马上就带人去清理,顺便告诉她。”   说罢,他高高兴兴开始点兵点将:“兄弟们,干活了!”   保卫科的那群混混现在被魏民收拾得服服帖帖,听说有活干,一个个精神抖擞戴上帽子和白手套就出发了。   剩下乔亚东还在纠缠陶南风:“陶南风,你不是说要用心工作,将基建进行到底,努力建设农场吗?谈什么恋爱?你将来不回江城了?你不想读大学了?”   乔亚东此刻有说不出的惶恐。   虽说陶南风拒绝了他隐晦的爱念,但只要一天她不与其他人谈恋爱,乔亚东就有机会。   只要能够离开农场,回江城读大学,乔亚东就会将自己的爱勇敢地表达出来。他愿意等陶南风,他的心里只有陶南风。   之所以不敢大胆追求,只是因为父母有反复叮嘱过,所有一切让位于读大学。   之前一切都好,陶南风单纯冷清,对谁都差不多,并没见到她有喜欢谁的迹象。乔亚东心里暗自欢喜,就这样维持下去,今年三月工农兵大学推荐指标一下来,他就会申请,只要……只要再等半年时间,一切就能如愿。   可是,就这么短短二十天时间,一切变得不一样。   陶南风的眼睛变得亮亮的,她的嘴角总是弯弯的,她的脸颊添了一抹胭脂粉,她的唇瓣仿佛盛开的花朵,滋润而艳丽。   这样的陶南风,是乔亚东不熟悉的。   他现在很慌,慌得整个人都六神无主,仿佛小时候自己藏在枕头底下的小人书被母亲发现没收,想哭又不敢。   自己藏在心底的宝贝,忽然有一天被旁人拿走,乔亚东光是想想就心痛欲死。   他再一次走到陶南风跟前,顾不得走廊有人走过,轻声哀求道:“陶南风,求求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上了别人?”   陶南风被他纠缠得有点烦,哼了一声,从他身边绕了个弯,径直往场长办公室而去。   擦身而过,她的背影高傲而冷硬,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勇气,乔亚东抬起手一把拉住她胳膊,声音有些颤抖。   “我爱你,我爱你,你知道吗?”   陶南风被他陡然拉住胳膊,虽说隔着厚厚的棉衣,但依然让她恼怒,正想抬手一甩,却被他这一句表白定住。   因为体验过爱,所以内心更容易被触动。   陶南风抬眸看向乔亚东,曾经一起盖砖瓦房、对抗焦亮、偷腊肉的画面尽数涌入脑海。   乔亚东的眼眶微红,面色煞白,整个人都在哆嗦。   他在害怕,害怕失去。   陶南风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   在那本书里,乔亚东是陶悠的丈夫,因为伤心陶南风早逝,他将那一份柔情与爱恋尽数移到陶悠身上,这才成就一段夫妻共同创业、成为全国房地产明星企业家的佳话。   现在一切都没有发生,陶南风没有死,乔亚东也没有遇到陶悠,大家都还在秀峰山农场,同吃同住同劳动,结下深厚的知青情谊。   乔亚东曾经隐晦地向陶南风表白过,他提到过因为要读大学,一定会离开农场,所以现在不敢谈恋爱,希望陶南风能够理解。   可当时陶南风刚刚了解到穿书情节,对乔亚东会是陶悠丈夫这件事十分膈应,因此严词拒绝,让他好自为之。   乔亚东的眼中压抑着痛苦,却又燃烧着炽烈的爱意,这种矛盾交织的情绪带着疯狂与冲动,令陶南风有些心惊。   如何处理?应该怎样应对?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 ._c_c 第60章 表白   看着眼前痛苦而激动的乔亚东, 陶南风忽然想起父亲在家中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乔亚东这孩子我虽然没有见过,但既然能够当班长,应该是有一定组织能力与奉献精神的。在那本书里, 他喜欢你, 说明他有眼光;他能够和陶悠一起创业成功,说明他有能力。我们不能将人一棍子打死。即使将来他真的和陶悠在一起,只要不伤害我们的权益,那就各自安好,也不必记恨他。”   当时自己撅着嘴不服气, 自己就是讨厌乔亚东,没来由地讨厌他, 非得折腾折腾他才开心。   自己说了什么?好像是讨厌一个人, 就得他想得到什么,偏偏不让他得到。   可是现在,面对如此痛苦矛盾的乔亚东, 真正要说出那些伤人的话, 陶南风却犹豫了。   求而不得, 世间最苦。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当这两句话同时浮现在脑海, 陶南风有了一丝明悟。   她右臂一动, 挣脱乔亚东的手, 后退半步。   “乔亚东, 有什么话下班以后再说。我们是一个地方来的知青, 又一起经历过那么多, 至少……我们是朋友, 对不对?”   陶南风的话语轻而柔, 似春风拂柳, 迅速安抚住乔亚东烦躁不安的情绪。   走廊来往的人投过来异样的目光, 乔亚东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造次,深吸一口气,垂下头,哑着声音说话。   “对不起,是我冲动了。你说得对,不管怎样,我们这二十个江城来的知青都是曾经在一个战壕里奋斗的朋友,我不该这样逼问你。你放心,不管你的答案是什么,我都尊重你的选择。”   说罢,乔亚东转身离去,肩膀向下垮着,脚步有些虚浮,背影萧索而苍凉。或许,他心里早就知道了答案,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陶南风没有再停留,拿着图纸走到场长办公室。   向北正在与杨先勇、毛鹏说话,听到敲门声抬起头,一眼看到陶南风,眼中迸射出极亮的光芒:“你来了?进来。”   陶南风礼貌地和杨先勇、毛鹏打过招呼,将手中图纸放在桌面,看一眼向北:“场长,这是我绘制的医院草图,你先看看。”   向北听她唤自己场长,不由得轻轻一笑:“你来得正好,我刚和杨工说建医院的事情,毛鹏也向我建议,希望抓紧时间建医院。”   陶南风点点头:“那我们想到一起了。”   毛鹏瞟一眼她画的图纸,抬手搔了搔脑袋:“这图我看不懂,不过陶南风做的设计肯定是最好的。咱们农场人这么多,哪里能没有小病小痛的?两个医生的卫生所能顶什么用?陶南风你刚回,可能还不知道吧?李敏丽校长的孩子爱莲除夕夜突发肠绞痛……”   陶南风一惊,心陡然往下一沉:“怎么回事?我怎么不知道。”   毛鹏叹了一口气,心有余悸。   “爱莲肠绞痛,呕吐不止,抱着肚子喊痛,在病床上痛得鼻涕眼泪一齐流,李敏丽当时吓得六神无主。   那天山上下了很大的雪,我开车下山的时候抓方向盘的手都在抖,就怕一不留神连人带车滑下山崖,莫说救孩子,我和李敏丽都得一命呜呼。”   陶南风想起来了,刚才画图的时候同事提起过这事,只是当时不知道生病的是爱莲,不知道是毛鹏开车,更不知道那天下雪,山路难得。   就像听到一个悲惨的故事,为之唏嘘感叹,事后才知道,原来故事中的所有人都是自己熟悉的朋友。   恐惧、后怕。   向北安慰道:“爱莲已经出院回家休养,放心。”   陶南风听到这话才略微放心:“万幸,没事就好。”   毛鹏也跟着长吁了一口气:“可不是万幸?开了两个多小时才到镇医院,好在孩子肠绞痛症状比较轻,喝了些热水已经缓解,医生开了药、打上针,慢慢就平稳下来。”   他看着陶南风,邀功般向她伸出右手,撸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青紫淤痕:“看到没?这就是李敏丽抓的,在车上不停地哭着喊着求我快点开,老子真是受罪!”   陶南风低头看向那青紫印记,能够想象得出来当时李敏丽心中有多么惶恐。   离婚后,李敏丽与爱莲相依为命,爱莲若有个三长两短,她哪里活得下去?那个时候的李敏丽恐怕恨不得自己替孩子承担一切苦痛吧?   想到这里,陶南风觉得怎么表扬毛鹏都不为过:“毛队长驾驶技术高超,这回真的多亏有你。”   毛鹏被她这一表扬,立马得瑟起来:“那是,我在汽车连的时候那可是全连驾驶员标兵,各种复杂路段、夜间闭灯训练,我都是全连第一名!”   陶南风这才知道,毛鹏也是复员军人,难怪在修路队的时候他与向北关系这么好。   向北打断他的话:“好了,我们现在商量一下建医院的准备工作。”   向北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成功地让毛鹏闭上嘴,乖乖地退后一步,留出空间来让向北、杨先勇、陶南风这三位领导商量事情。   毛鹏只是运输队队长,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情就好,对于如何建医院,应该做些什么准备工作,根本插不上半句嘴。   杨先勇道:“医院建设之前先要报备。不过现在建设主管部门管理乱七八糟的,根本就不正规,咱们可以边建边走程序。”   陶南风接过话:“这事交给基建科,流程我们熟。”   杨先勇赞许地看了她一眼:“让胡豆去,他嘴巴甜、头脑灵活,提几壶茶油下山,跑这些报建流程一两天就行。”   毛鹏终于找到机会说话:“陶南风你写个条来,我给你们派车。”   第一件任务顺利布置下去。   陶南风看一眼向北:“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医院设备到哪里去购买?   诊断设备包括X射线诊断设备、功能检查设备、实验诊断设备及病理诊断装备;病床设备包括病床、推车、氧气瓶、注射用支架与注射器;手术设备包括手术床、照明设备,手术器械和各种台、架、凳、柜……”   向北没想到陶南风对医院设备如此熟悉,看着她的眼神中多了一丝骄傲,就那种——“我的女友什么都知道,牛不牛?”的骄傲。   “我让李惠兰去跑这件事,她的父亲不是医药公司的吗?应该对这些多多少少懂一点。”   杨先勇瞪了向北一眼:“李惠兰才多大?二十出头的小姑娘,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她,行不行啊?”   向北摆摆手:“江城这一批知青的能力远超你的想象,要是怕不安全,那就让魏民随行。先让她们回一趟江城,说不定会有好的结果。”   陶南风掩不住脸上的喜色,又有出公差的机会了!这回终于轮到李惠兰和魏民,这两人收到消息恐怕会喜得跳起来。   向北再看一眼喜气洋洋的陶南风,内心一阵柔软。陶南风真像个单纯的孩子一样,知道朋友有探亲的机会,她就开心成这样。   杨先勇知道向北对江城知青非常看重,新一任的领导班子里,江城知青光是科长就有三个。   他拗不过只得同意:“好吧,到时候看结果。要是李惠兰办不好这事,那就再换人去,权当是对年青人的历练吧。”   陶南风伸出一根手指头:“那就只剩下一件事了。”   向北看着那根手指头,洁白纤细,指端尖尖,指甲粉红似贝壳一般,要多可爱有多可爱。明明是严肃的会谈,他却脑中闪过无数绮丽的画面。   真想将她拥入怀中,将那根手指头含在嘴里,听她柔柔地说话……   陶南风感觉自己的脸快被向北那炽热的眼神烫化了,咳嗽一声,收回手指,板着脸再次重申了一遍:“还有一件事!”   杨先勇没有察觉到向北与陶南风之间的微妙,专心地询问陶南风:“哪一件?”   陶南风道:“医院最重要的,是医生与医护人员。如果没有医术良好的医生,没有任劳任怨的护理人员,再漂亮的医院也没有用。”   杨先勇深以为然,在桌上一拍:“对!现在你到底下医院去看看,到处搞什么运动,根本没心思好好治病。咱们农场医院面向的是农场职工与家属,医生可以救人也能杀人,所以我们这回必须认真选用医生与护士。”   毛鹏说:“把工资待遇提高一点,我们没有意见。”   向北回过神来,沉吟片刻,缓缓开口:“这件事我来负责。”   听到向北负责找医生,在座的三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向北说话向来有一说一,他说能行,那肯定能行。   大家分工清晰之后,便分开行动。   陶南风心里记挂李爱莲的情况,一下班就先往农场小学跑,探望过小爱莲之后这才回到知青点。   刚一进门,就迎来李惠兰的审问:“你中午到哪里去了?不回来吃饭也不托人带个话,害我们等了你半天。”   陶南风笑着道完歉,悄悄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李惠兰眼睛一亮,喜得跳了起来:“真的?真的?我可以回江城了?!”   都是离家千里,当然理解这一份思乡之情,陶南风抿嘴一笑:“还没公布呢,这是内部消息,你先莫声张。”   李惠兰一把抱住陶南风,哪里还会责怪她不回来吃午饭,忙不叠地说道:“你有事只管忙,我反正帮你留饭。不要紧,中午没吃就留到晚上热热,大家一起吃。”   晚上吃饭,萧爱云缺席,十九个知青坐在两张八仙桌旁,热热闹闹地开始吃饭。   作者有话说:   为什么不直接说自己正在和向北谈恋爱呢?   1、陶南风刚刚和向北建立恋爱关系,不好意思广而告之;   2、乔亚东逼得太紧,语气让人反感,陶南风不想说;   3、站在办公楼的走廊里,人来人往说这样的私事并不合适。   这一章要商量修医院的事情,下一章陶南风就会和乔亚东挑明。 第61章 表白   平时大家都是一起吃饭, 有说有笑。   陶南风和胡焕新一回来,便带回不少好吃的。有咸鱼、香肠、豆腐干、腐乳、肉罐头,负责做饭的知青一骨脑都做了, 摆在桌上。   “现在大家的生活真的是越来越好呀, 养猪场听说又添加了十几头猪,吃肉已经不难了!”   “茶油也不要钱,咱们每个月分的足够了。”   “吃到这个香肠,真的好想回家啊,以前我们家里过年再穷也要做点香肠挂起来晒干了吃。”   一提到回家这个词, 李惠兰嘴角的笑容掩都掩不住。   魏民一抬头看到她笑眯眯的,好奇地追问:“喂, 李惠兰, 你今天捡钱了?这么高兴。”   李惠兰呵呵一笑,笑得十分神秘:“比捡到钱还开心。”出公差回家乡,被农场委以重任, 这种感觉简直是太好了。   魏民是个直肠子, 被她这一笑更加抓心挠肝:“快说说, 快说说。”   李惠兰挟了一片香肠放进嘴里, 一边嚼一边想, 等我回了江城, 麻辣味的、五香味的、广味的各来一根, 一定要把这香肠吃个够。   魏民没有等到答案, 却也没奈何, 只得悻悻然挟起一片香肠放进嘴里, 狠狠地嚼着。不告诉我拉倒, 我天天盯着你, 总会知道的。   大家都高高兴兴地吃饭, 边吃边聊,只有乔亚东食不知味,时不时悄悄看一眼陶南风,心里忐忑不安。   看她毫无机心的单纯模样,一双明眸似溪水般清澈,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先前自己的猜测只是臆想。   或许,陶南风只是刚刚回家休养得好,所以长漂亮了呢?   或许,陶南风不愿意正面回答他的问题,是因为反感他态度咄咄逼人呢?   又或许,陶南风与向北只是普通的朋友关系,什么也没有呢?   越想越觉得有可能,乔亚东沉郁的心渐渐又舒缓了一些,认认真真吃了一碗饭,便站在檐廊之下,安静等着陶南风出来。   正厅里欢声笑语阵阵,乔亚东的心却七上八下。   他一直在求陶南风给他一个准话:到底有没有谈恋爱。可是得到答案之后又能怎么样呢?   如果她没谈……乔亚东心跳开始加速,这一回绝对不会再等待,一定要勇敢表白,哪怕为了她放弃读大学、留在农场,也在所不惜。   如果她当真谈了呢?乔亚东呼吸忽然一滞,茫然四顾,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两人相识于最艰难的时候,一起砌土灶,一起垒新屋,一起和罗宣、焦亮对抗,那个时候多难啊。   自己曾跟在她身后去砍树,被她那充满力量感、节奏感的动作迷倒,也许在那时就已经爱上她了吧?   再后来,她勇敢站出来带着大家一起做砖瓦房,施工过程中绽放出极亮的光彩,令人心动、心仪。   真正意识到自己的情感,那是在知道她母亲早逝,被继母与继姐算计才上山下乡当知青,看到她苦苦等待父亲信件时柔弱可怜的模样,他的心瞬间被打动。   能力超群、神力惊人,外在强大无比,可是却有一个可怜的身世、一颗善良柔软的心——这样的女孩怎么能不让人爱慕?   乔亚东不想放弃,他想再努力一把。   身后有轻快的脚步声传来,乔亚东的心跳猛地加快,他转过身看着慢慢向自己走来的陶南风,喉咙干涩无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倒是陶南风大大方方,微笑道:“乔班长,陪我散散步?”   乔亚东被动地点了点头,比她落后半步,慢慢顺着土路向山坡上走去。   傍晚时分,山间寒风料峭,路旁杂木发出瑟瑟声响,乔亚东却什么也感觉不到。他的目光一直盯着陶南风的侧颜,随着她眼睫毛的上下颤动而挪动。   外面走路的人很少,乡间土路只听到两个人的脚步声。   陶南风一直没有说话,乔亚东也就沉默着不敢开口。他忽然觉得,什么都不说,就这样和她一起走到地老天荒,也挺好。   一直走到一处山坳,感觉到这里寒风渐止,陶南风这才停下脚步。   乔亚东一颗心飘飘荡荡,呆呆地看着陶南风慢慢转过头来,眸光潋滟,朱唇轻启,说出来的话却似刀子一般割着他的心。   “乔亚东,你今天问我是不是谈恋爱了。原本,这是我的私事,我并没有告知你的义务,可是,因为你说你爱我,所以,我约你出来说说这件事情。”   陶南风顿了顿,眼中柔情无限,“是的,我恋爱了,向北是我对象。”   乔亚东怔怔后退两步,面色变得煞白,喃喃道:“你,你不用告诉我,我没有听到。”   太残忍了,他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情感,陪伴着她、呵护着她,想等到可以承担起未来的时候,再向她表白,没想到却有人捷足先登,攀下陶南风这枝娇花。   明明过年前陶南风还是单身一人,自己有无数个机会可以表白,占尽先机,为什么就是没有勇敢地说出来?   记得在那个大雪天,陶南风穿着件簇新的藏青色长棉袄在雪地旋转舞蹈,自己在窗外看得出神,陈志路问他:是不是喜欢陶南风,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呢?   ——“喜欢、欣赏是一回事,但恋爱、携手一辈子又是一回事。我从来没有恋爱过,弄不清自己的心事。”   如果在那个时候就直接表白,或许陶南风会考虑与他携手共进,是不是?   世上没有后悔药,乔亚东一颗心悔到了极致,痛到了极点,踉跄着后退,不愿意再听陶南风的话。   “怎么是这样呢?怎么能这样呢?咱们江城来的二十个知青,十六个男生,你喜欢哪一个不好?为什么会和向北谈恋爱呢?”   陶南风不解地看向乔亚东:“为什么不能和向北?”   乔亚东喃喃低语:“他比你大那么多,他只有初中文化程度,他根本就不懂得风花雪月、诗词歌赋,他话少、严肃,根本就不适合你。难道,你想留在农场一辈子?难道,你不想回江城陪伴家人?”   陶南风不想与他争辩这些,截断他的话,礼貌地回应道:“乔亚东,你问我的问题,我已经诚实地给了你答案,这是我对你的尊重。   我们都是江城知青,从1973年9月来到农场,到现在已经是两年半的时光,大家在一起奋斗,情谊深厚。   我记得我们刚来的第一年冬天,大家讨论《钢铁是怎么炼成的》,你曾经说过一句话,生命之美在于自强不息,我现在把这句话送给你。   生命里不只是有爱情,还有友情、亲情,还有事业,还有理想。虽说我不能接受你的爱,但未来一定会有个姑娘和你一起恋爱、结婚。   所以,请你以后整理好自己的情感,不要轻易毁了我们之间的友谊。”   陶南风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她声音柔美圆润,似大提琴琴弦轻响,落在乔亚东耳朵里却像那冬天最凛冽的寒风,将一颗火热的心冻成了冰坨子。   《钢铁是怎么炼成的》?陶南风的话里提到的这本书让乔亚东忽然活了过来。   当年知青讨论的时候就说过,保尔的爱情一波三折,从冬妮娅、丽达到达雅,最后才找到真正属于他的幸福。这说明我们最初遇到的人,不一定能最终结为革命夫妻。   和向北恋爱,这是陶南风的初恋吧?人的一生那么长,谁能说得清楚就一定是向北陪她走到最后!   乔亚东往前走了两步,与陶南风距离近了一些,近到可以看到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看到鸦羽般的睫毛在眼睑投下一片青影。   “向北不适合你,我不是想说向北的坏话。我知道他是个非常好的场长,他值得我们知青追随、信任,可是他不会是个好丈夫。你们的年龄、教育背景、家庭背景差别太大……”   陶南风没有想到自己明明已经说得如此清楚,乔亚东却还是纠缠不休,她将脸一拉,声音也变得严厉起来。   “乔亚东,请注意你的措辞!是谁给了你底气,敢在我面前指手画脚!   你有你的人生,我有我的人生,互相尊重、祝福才是最好的朋友之道。如果你再说这样的话,那我们以后连朋友都做不得了。”   乔亚东见她恼怒起来,不由得心慌意乱,连连摆手。   “好好好,尊重、祝福。”   他苦笑道:“希望你,永远幸福,永远强大。”说罢,乔亚东闭了闭眼,抬手压住已经痛得让他无法呼吸的胸口,转身离去,没有再纠缠。   这世间可能会有无数个漂亮可爱的姑娘,但陶南风却只有一个。   未来还很长,乔亚东决定继续等下去。   乔亚东的背影落寞而忧伤,陶南风轻轻叹了一口气。   “陶南风。”山坡上有一片茂密松林,向北从那里走了出来。   今天一早向北约陶南风八点在东山崖相见,他一直等在这里,却没想到会看到陶南风拒绝乔亚东的一幕。   女友的信任、坦诚、维护令向北内心温暖熨帖温暖。   他伸出胳膊搭在她肩头,用自己宽厚的胸膛挡住所有寒风,将一条浅灰色围巾裹在她头顶。   向北的声音淳厚而坚定:“陶南风,相信我。”   我能给你幸福,也一定会让你幸福。因为我真正懂你,无条件支持你的梦想,努力为你撑起一片天空。   陶南风感觉冰冷的手脚终于暖和起来,依偎在他肩头再次喟叹一声。   乔亚东信誓旦旦说向北不适合自己,好像只有他才配得上自己一样,真让人无语。   向北将她紧紧抱住,嘴唇贴在她脸颊,似乎要将所有的力量都注入到她身体里:“爱你。”   你可以永远强大,我们将永远幸福。   浓郁的松木气息将陶南风缠绕,这一刻所有寒冷、悲伤都离她而去,剩下的只有安心、温馨、轻松。   陶南风闭上眼,嘴角微微上扬,回应着向北的表白:“爱你。”   温热的唇覆上来,温柔却又热烈。   呼吸声可闻,心跳猛然加速,一阵晕眩感传来,陶南风差点站不住。   向北的右手渐渐下移,托住她的腰,左手移到她后颈,让这个吻更加深刻而炽热。   唇齿相依,无限缠绵。   风吹过松林,耳边隐隐传来松涛阵阵。   心跳越来越快,快到令人心慌。   向北仿佛要将她揉进骨子里,把她化成水放进身体里,他的呼吸声渐渐变得粗重,一股浓烈的馨香袭入鼻端。   这一刻,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相依相偎的这两个人。 第62章 大学   乔亚东没有再来叽叽歪歪, 变得更为沉默。   倒是萧爱云回一趟宿舍,知道陶南风和向北谈恋爱,又惊又喜, 在宿舍里嚷嚷开来。   “我的妈呀, 你竟然敢和向北谈恋爱?我一看到向场长就害怕,他只要一瞪眼我脚就会发软,不愧是我家南风!”   看陶南风微笑不语,萧爱云凑到她跟前问:“他对你好吗?不会欺负你吧?不会在你面前端领导架子吧?”   陶南风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放心吧, 我们挺好的。”   说到“我们”二字,陶南风觉得心里甜丝丝的, 嘴角微微上扬, 眉眼弯弯,整个人由内到外都洋溢着喜悦与欢乐。   看到这样容光焕发的陶南风,萧爱云放下心来, 拉着她的手说:“那就好, 那就好。我知道, 向场长是个很好的人。我也知道, 你是个非常好的人, 你们两个能够走到一起, 一定会幸福的。”   陶南风有些动容, 拍了拍萧爱云的手背, 再一次保证:“放心吧。”   过了明路之后, 陶南风与向北白天在办公室借着工作的机会经常见面, 陶南风偶尔会去向北家吃饭, 两人眉眼含情, 站在一起如同一对璧人。   农场上下都知道他俩在谈恋爱。   别看向北与陶南风两人都不是爱说话的人, 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却有说不完的话。   陶南风会吐槽冯春娥与陶悠的欺负,回忆母亲在世时对自己的宠爱,畅想未来将秀峰山农场建设成为全国最漂亮的农场。   向北则和她讲起小时候淘气的趣事,当兵之后被教官教训的故事,还有从不曾对旁人说过的尖刀连的战斗与牺牲。   陶南风心疼向北曾经吃过的苦,紧紧握着他的手,安慰道:“没事,都过去了,你还活着,代替他们好好活下去,把他们的那一份活出精彩。”   向北喉头哽咽,曾经重重压在心头、让他彻夜难眠、不愿面对宁静生活的那份负疚感渐渐消失,代之以不服输的劲头。   是啊,珍惜现在,活出精彩。   向北也心疼陶南风小小年纪经历丧母之痛,更愤怒于继母不慈、陶悠欺压,他抱住陶南风,轻轻抚摸着她薄薄的肩头,柔声道:“我妈就是你妈,我们都疼你,再不会有人欺负你。”   自从父亲与冯春娥离婚、陶悠改姓之后,陶南风已经出了那口恶气,现在听向北温柔哄着自己,心中受用,最后的那一点委屈烟消云散。   梁银珍与陶南风有母女缘,两人一个疼、一个爱,像是一家人。   后来陶南风才知道,堂屋牌位上那个向茜是梁银珍的女儿,只活了三岁便夭折了,现在看到陶南风便觉得是自家女儿回来了,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里呵护。   一个失去女儿,一个失去母女,梁银珍与陶南风现在关系密切得很。梁银珍给陶南风做了好几身漂亮衣裳,看着她穿着花衣裳人比花娇的模样,怎么看都看不够。   陶南风来月事之前,梁银珍就炖乌鸡红枣汤给她喝,嘱她早睡早起要保暖。等月事一来,主动过来帮她洗衣服、煮甜汤,搞得知青点的姑娘们羡慕得很,都觉得陶南风掉进了福窝里。   只有乔亚东在一旁冷眼看着,暗暗安慰自己:呵护照顾那不过是小道,男女要长久还是得门当户对、有共同语言。   日子就这样慢慢地过着,到三月底,秀峰山农场开工建设。   旧的卫生所已经翻新,崭新的蓝白两色水磨石地面、天蓝色窗框色彩,再加上米色窗帘,看着比以前亮堂多了。   新的门诊楼按照图纸施工,一切都有条不紊。场地平整、开挖基槽、毛石基础、砌墙、设过梁……   按照陶南风的构想,眼下农场财力并不雄厚,基建成本能省则省。   山地建二层建筑不仅会增加基础宽度,而且还需要铺设预制钢筋混凝土楼板、楼梯,若要做抗震处理的话还得增加构造柱与圈梁,这样一来,水泥、砂石、钢筋这几样主材数量激增。   眼下国家钢材紧缺,不然上次在省城钢铁厂也不会出现用竹枝代替箍筋的操作。预制钢筋混凝土楼板也得到数百里之外的预制厂购买,一来二去的成本大大增加。   农场现在别的不多,高山坡地多,只需将坡地推平,房子就能建造起来。   这样一算,还是一层建筑更合适。胡焕新提议的二层建筑是基于江城医院的印象,江城是大城市,土地有限,建筑材料获取相对简单。   综合考虑之后,陶南风设计的图纸一出来,便引来众人啧啧称奇。   一层建筑,“工”字形布局。   前面一排相当于普通医院的一楼,门厅,药房、检验科、X光片室、外科门诊、治疗室、手术室。   后面一排则以门诊诊室为主,包括内科、五官科、儿科、妇科、产科等多个诊室。   前后两排建筑以回廊相连,回廊两侧设水池、花坛、观赏花木、石桥、石椅、凉亭等景观小品,营造出休闲、美丽的环境。   农场职工哪里见过这么漂亮的医院,都忍不住夸赞。   “医院还可以搞得这么漂亮?我这真是——新媳妇上轿,头一回。”   “可不是?看完病顺便欣赏一下小桥流水的景色,就像逛公园一样,咱这农场真好。”   “陶科长你这设计理念,绝对一流!”   因为期待值高,现在农场职工下班后都会过来瞅一眼,都在问新医院到底什么时候可以修好?   被人天天这么盯着,基建科施工队也像打了鸡血一样,干劲十足。   陶南风现在的惊人神力只在开挖基槽的时候有用,平时她的工作是戴着安全帽四处视察,控制安全与质量。   她现在担忧的,是李惠兰与魏民一去江城两个月,只发回来两封电报,汇报说购买医疗设备的进展顺利,也不知道这个顺利是指哪一方面。   到了四月中旬,眼看着金樱子、油茶树开了花,映山红开得漫山遍野,没等到李惠兰回来,却等到工农兵大学推荐的通知。   江城知青1973年9月来到秀峰山农场,按照以前的要求,三年之后才能申请读大学。现在是1976年4月,如果要算同年9月入学的话,也符合申请条件。   一共六个知青点,每个知青点有一个推荐指标。通知一出,六号知青点便开始了激烈的讨论。   “陶南风,我支持陶南风去读大学。她又红又专,对农场做出了巨大贡献,这个指标就应该给她。”   “对呀,听说这一次咱们农场总共有三个推荐名字,现在是初选。如果陶南风报名上的话,肯定能去呀,论能力、群众基础、贡献,谁能拼得过她!”   乔亚东没有吭声,眼帘低垂,心中五味杂陈。   他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只要有这样的机会,一定会是陶南风在前面。她的确优秀,也的确为农场建设做了大的贡献,而且,她还是场长的女朋友。   只看向北,肯不肯放她读大学了。   乔亚东承认自己在这方面有些自私,他甚至在想,向北本来就文化程度低,哪里会有那样的大度胸襟愿意将女友送出去见世面?   女孩子一旦读了大学,见过新的世界、开阔了眼界,哪里还愿意回到这个艰苦的农场,和一个农民的儿子厮守终生?   所有人都一边倒地推荐陶南风,陶南风却摆了摆手。   “九月份农场医院估计还建不好,盖完医院我准备再建中学,事情多着呢,哪有时间去读大学?我推荐乔班长,他以前就学习成绩优秀,担任知青点班长以来兢兢业业,而且……他一直想读大学。”   一句话落,乔亚东缓缓抬起头来。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内心却有风暴掀起。   陶南风,怎么……有这样的气度与襟怀!   母亲说过,人不为已、天诛地灭,除非父母,谁都可能背叛自己。可是,陶南风突破了母亲对人性的定义。   这么好的读大学机会,她竟然舍得让给自己!   自己曾经惹恼过她,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怎么待见自己,态度冷冷淡淡的。   自己曾经表白被她拒绝,当时她严肃表态,让他整理好自己的感情不要越界。   可是,她现在将读大学的机会让给了自己。   她说,他一直想读大学。   乔亚东的眼睛有些热热的,一股酸酸涩涩的情绪涌上来,他呆呆地看着陶南风,一句话也没有说。   面对这样的陶南风,乔亚东第一次从内心生出一种深刻的羞愧。   这种羞愧,深刻得如同一把尖锐的刀子,划破他所有的伪装。   这种羞愧,滚烫得如同一锅热油,炙烤着他卑劣的灵魂。   对比陶南风,乔亚东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   陶南风是那冬日暖阳,而他却是冬天屋檐下挂着的一条冰棱。   冰棱看着晶莹剔透,其实就是屋顶流下的脏水所凝。太阳一出滴答作响,一滴一滴尽数汇入地面阴沟,再也寻不到半点踪迹。   为什么不敢承认自己的感情、勇敢表白?不就是觉得陶南风太过优秀,怕到时候读大学的机会轮不到自己吗?   可是陶南风却敢面对自己的情感,不顾世俗的眼光与向北谈恋爱,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样一来,有可能会将自己捆绑在农场,再也回不了城。   人人都夸乔亚东热情大方、热心帮助他人,可是他自己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不过是一种获取群众基础的手段,为的就是以这个贫穷艰苦的农场为跳板,三年后争取读工农兵大学。   可陶南风不是这样的,她善良温柔,对贫苦大众有悲悯之心,发自心底地想要帮助大家。   她用自己的双手努力建设农场,和大家一起盖屋、修路、建小学、医院,她将青春的汗水洒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真正做到了与工农结合、走出一条光辉道路。   对比陶南风,乔亚东觉得自己软弱而虚伪。   他再也坐不住了。   乔亚东站起身冲着陶南风深深一鞠躬,声音有些颤抖:“是的,我很想读大学。从来农场的那一天开始,我就在等待这一个机会,这一点,我不如陶南风。”   看清自己,承认差距,这让乔亚东在感觉到尖锐疼痛的同时,又有一种摆脱心灵枷锁的轻松。   乔亚东面色略显苍白,眼神却看着和往常不一样,仿佛清澈干净许多。   “陶南风,我们曾经在一起讨论过保尔的故事,大家都非常认同那一句话:生命之美在于自强不息。读大学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能够让我们系统接受专业知识,全面提升看问题、看世界的能力,因此……我真诚建议你,接受大家的推荐,走出农场去读大学。”   他的声音里透着深厚的情感,眼睛里满满都是欣赏与鼓励。   “农场建设永无止境,基建工程也非一日之功。你去读大学,寒假、暑假可以回农场,有什么问题可以让胡焕新和你联系。读大学并不耽误农场基建,是不是?   系统化地接受建筑、结构的专业知识,我相信以你会有更广阔的天地。你的未来不只秀峰山农场这小小一方天地,你将属于全国、全世界。你设计的建筑、建造的房屋会树立在全国各地,让更多的人称赞你的技艺、能力与水平。”   在这一刻,乔亚东终于说出藏在心底的话。   “我非常欣赏你,也很仰慕你,你应该走出农场,去更广阔的天地,施展你的才华。至于我……”   乔亚东看向陶南风,耸了耸肩:“你不必担心我会有什么想法,机会年年有,说不定明年就轮到我了,是不是?”   窗外有布谷鸟在叫。   “布谷——布谷——”   春风自廊下吹来,堂屋里暖意融融。   知青点一阵默然,大家都没有说话。   在一起快三年了,艰苦岁月凝炼出深厚的友谊。   乔亚东是班长,带领大家从江城来到农场,又勇敢跳出来与曾经的农场领导斗争,虽说有时候讲政治理论的时候显得有些严肃古板,但整体还是非常不错的组织者。   陶南风更不提,她是二十个江城知青的灵魂,没有她就没有现在的自由与富足,没有她就没有现在的幸福生活。   推举陶南风去读大学,陶南风却推辞,谦让给乔亚东;   乔亚东被提名,可是他却劝陶南风去读大学。   别的知青点都是你夺我抢,吵得不可开交。到了江城知青点,却是你推我让,一派和谐。   欣赏、仰慕?乔亚东竟然爱的是陶南风! 第63章 大学   陶南风真没想到乔亚东会推辞。   因为穿书情节的影响, 陶南风有些讨厌乔亚东。   在她眼里,乔亚东是个组织能力很强的自私鬼,他因为知青谈恋爱的事情训过萧爱云, 他隐晦地向自己表白就是为了先占着位置却不负责任。   哪怕书中说乔亚东喜欢陶悠是因为移情作用, 将对陶南风的爱寄托在她的亲人身上,她依然觉得膈应。   这次推荐乔亚东读大学,一则她知道明年高考制度恢复,获得的大学机会将比工农兵大学更好;二则农场基建任务重;三则舍不得与向北分离。   两人现在正是你侬我侬最甜蜜的时候,哪里舍得就此分开?将来如果去读大学, 也要等把农场的事情安排好了再说。   对陶南风而言只是顺水人情,哪里料到会引来乔亚东如此激动的反应,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回应了一句。   “不必考虑我, 我对未来自有安排。倒是你,既然一开始就计划去读大学,有机会就把握住。”   陶南风末了还加了一句:“既然你说读大学的机会年年都会有, 那等明年农场事情少了, 我再去也是一样的。”   事情都已经说开, 大家也就有了先后顺序的意向。   陈志路说:“我来说句公道话啊, 乔亚东在采矿科, 陶南风在基建科, 虽然都是科长, 但显然陶南风更不可或缺。乔亚东如果去读大学了, 采矿科这一块我可以撑起来;可是陶南风如果离开, 胡焕新一个人肯定撑不起来。所以……今年的指标就先给乔亚东吧。”   胡焕新连连点头:“陶南风一走, 医院项目怎么办?还有中学应该怎么建, 如果遇到结构问题如何处理?我一点头绪都没有, 要不……陶南风你再晚一年走吧, 先把我教会,行不行?”   李惠兰不在,女生只剩下叶勤与萧爱云。   萧爱云现在当老师当得很开心,根本不想继续读大学。叶勤虽然有些心动,但想想自己和乔亚东、陶南风比根本没有竞争力,也就很坦然。   两个女孩对视一眼,将陶南风拉到一旁悄悄问:“你真的要把这个机会让给乔亚东?”   陶南风点了点头,眼神清亮而纯净。   萧爱云叹了一口气:“唉,虽然我也晓得读大学更有前途,可是真舍不得你走啊。”   叶勤斜了她一眼:“你还喜欢他吗?”   萧爱云苦笑道:“嗐,那都是以前不懂事,自己瞎想的嘛。乔班长不是说了,他喜欢的人是陶南风呢。”   若是旁的人,萧爱云还敢争一争,可那个人若是陶南风呢?萧爱云想没想过自己会和她争什么东西。她们是最好的朋友,最亲近的闺蜜,一起经历过最艰难的时刻,也一起奋斗过、欢笑过。   就算陶南风已经和向北谈恋爱,就算她不喜欢乔亚东,但乔亚东依然喜欢她,情根深种。这样的乔亚东,萧爱云哪里还敢继续暗恋?也好,趁早断了这份心,认真工作吧。   叶勤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趁早把他送出去也好,免得伤了姐妹和气。”   哪怕心中隐隐有一丝失落,萧爱云也被叶勤这一句话逗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睢你这话说的,好像他是个妖孽,还送去……”   统一了思想之后,知青点最后投票,推举乔亚东读工农兵大学。   感激、欢喜、惭愧、不舍……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乔亚东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点着头连连感谢。   虽说最终结果十选三,能不能顺利拿到这个指标还是未知数,但今天能够被大家信任、推选,乔亚东知足了。   过了几天,农场办公楼的布告栏贴出一张大红纸,在上面写上了三个被选入工农工大学的名单。   乔亚东,这三个字就在上面。   围在布告栏前面的江城知青都跳起来欢呼。   “太好了!乔班长可以去读大学了。”   “乔亚东的理想可以得到实现了!”   “不愧是我们的班长,不到三年就能去大学读书。”   话音刚落,便有人大声质疑:“这不公平!他们江城知青才来了多久?怎么这个指标就落在他头上?我不服!”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这个人身上。   是杜晨哲。   这一次的德县知青点,推选的人是杜晨哲。   虽然因为舞弊一事被免去书记一职,但杜晨哲与胡一芹结婚之后却让他的名声好了许多。毕竟夫妻一体,为了让妻子考上老师编制,杜晨哲做了错事也就显得好理解一些。   作为十个候选人之一,杜晨哲可以接受失败,但却不能接受乔亚东能入选。   作为从德县来到秀峰山农场的知青,杜晨哲盼望了无数回能够被推荐去工农兵大学,他政治要求上进,他辛苦劳动,他努力和所有人都打好交道,可是那又怎样?   他先前永远入不了焦亮、罗宣的眼,因为他无权、无钱、无色。   原本以为打倒了焦亮就会有希望,结识了陶南风、叶勤之后更是只差半步就能进入领导层,偏偏又被胡一芹搞糟糕了。   这一回好不容易说服知青点的人交上去推荐表格,却不料却被乔亚东一个毛头小伙给竞争下去了。   乔亚东才多大?二十一岁。杜晨哲今年已经二十六岁,等这个机会等了这么久,凭什么把他拉下来?   除了公告上的三个人,其余七个逮住机会也跟着一道起哄。   “对呀,明明农场规定,知青上山下乡满三年才能推荐去读工农兵大学,凭什么乔亚东不满三年就能报名?”   “谁不知道向场长偏爱江城知青?这不公平!”   “陶南风当基建科科长我没有意见,可是乔亚东凭什么当上采矿科科长?现在又送去读大学,凭什么?我不服!”   嚷嚷得太凶,江城知青护着自己人,上前直接开怼。   “这是场部的决策,红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有什么好质疑的?”   “是我们江城知青发现的磷矿,又是我们参与修路通车,这才有了今天农场能够采矿卖钱,有本事你们也去找座矿山来啊!”   “乔亚东是我们江城知青推选出来的,你们今天闹事就是跟我们过不去!怎么样,想打架啊?”   现场的火.药味越来越浓,眼见得事态有些脱离控制,向北与其它场部领导从屋里走了出来。   周林虎拉长着脸,大喝一声:“吵什么吵!谁敢叫板场部决策?是觉得日子太好过了,皮痒了吗?”   杨先勇也皱起眉毛,抬起手提高音量说话:“同志们不要吵。以前焦亮当场长的时候,工农兵大学名额什么时候公开过?都是私下里完成,你们那个时候为什么不吵?   现在我们新领导班子上任,工农兵大学指标层层推选,力求公正、公开、公平,明明比以前更透明,为什么你们还不满意?”   杨先勇态度诚恳,说出来的话却发人深省,底下鼓噪得厉害的那几个沉默下来。   向北示意办公室主任拿出会议记录,拿在手上,面沉如水,开始一个一个地点名。   “江城知青乔亚东、德县知青杜晨哲、岳州知青方艳、南县知青王采……”   六个知青点推举出六名知青,生产队与农场各部门共推举四名职工,有高中毕业生,也有初中毕业生,都是群众关系极好的年青人。   谁不知道读大学好?高考制度取消这么多年,大家都渴望进入高等学府深造。   闹事最凶的那七个人躲在人群中胡乱嚷嚷有胆,但被点名一个个出列的时候却开始忐忑不安。   虽然农场地处高山,但也不是与世隔绝,只需要和朋友、亲人、同学一联系,就能感觉到农场待遇非常好。   知青补助每月十六块这是固定的,另外如果参加农场的各项工作,包括生产队、运输队、基建队、林场、苗圃、茶油厂……都有相应的工资津贴。七七八八加起来,农场一个普通职工的收入已经能赶上工厂高级技工的收入了。   夏天有高温补贴、冬天有炭火补贴,每个月发油、发米、发肉、发蔬菜、发水果,小孩免费读书,纸笔文具按人头发放,成绩优秀的每个学期末发奖状和钱。   这样的日子,以前连想都不敢想。   听说未来农场还会建中学、建职工宿舍、建工人文化宫呢,这么好的农场,都是向北带领大家一点点建设起来的,谁想离开?   万一得罪了向北,场长发脾气把大家开除了怎么办?   还不等向北说话,唯一的女生方艳已经哭出声来:“场长我错了,我不该质疑领导决策,我检讨,请你不要开除我……”   南县知青王采也苦着一张脸,陪笑道:“向场长,我们支持场部决定,这次的工农兵大学名额选拔非常公平、非常公平。刚刚我嘴欠,胡乱说话,对不住。”   向北摆了摆手:“僧多粥少,我们农场已经尽力。你们有什么不满,就在这里说,我向北从来不搞什么一言堂。”   所有人面面相觑,哪里敢说话。   王采捅了捅杜晨哲:“刚才你不是说得最多?”   向北不怒自威,令杜晨哲有些胆寒,半天才鼓起勇气问:“旁的人,我没意见,可是乔亚东,他上山下乡还没满三年呢,怎么就够资格?”   周林虎骂道:“你猪油蒙了心吧?到九月份开学,江城知青来农场正好满三年,怎么就不够格?再说了,如果他们不够格,一开始就不会允许他们推选,那个时候你怎么不来反对?我看你就是嫉妒!”   杜晨哲被他戳中心事,面皮胀得通红,低下头嘴里嘟囔了几句,却不敢再继续追问。   向北道:“经过层层选拔上来的你们,都是农场想要培养的对象。之所以最后只公布了这三位,由汪主任将理由告诉你们。”   向北将会议记录交回给办公室主任汪晓溪:“你宣读一下。”   汪晓溪点点头,恭谨地接过,表情严肃地开始宣读场部领导班子会议关于名额选取的基本规则。   1.高中毕业生优先;   2.高中获得三好生等各项荣誉的优先;   3.对农场贡献大的优先。   汪晓溪补充道:“我们按照这个规则对十名候选人进行排序,前三名将获得大学推荐指标。”   他斜了杜晨哲一眼:“哦,对了,除了以上三点规则之外,我们场部新增品德一票否决制。如果候选人有生活作风、徇私舞弊等品德问题,哪怕排名靠前,一票否决。”   杜晨哲面色一下子变得煞白,一次错,误终生! 第64章 见家长   陶南风没有参与工农兵大学的选拔, 张榜公示那一阵正守在医院施工现场。   毛石基础已经完工,这段时间正在砌筑墙体,因为曲屏镇就有砖厂, 全部外墙均用普通的粘土砖砌筑, 240mm厚的墙体,窗台下设外挑腰线,缓解了外立面的单调与刚硬。   施工队的工人都有丰富经验,专心致志地用灰刀抹水泥砂浆,再码放整齐砖块, 对齐水平线,保证横平竖直、砂浆饱满。   陶南风有些着迷地看着泥瓦工的动作, 觉得这样重复而单调的工作里充满着韵律美感。   她也学着开始砌砖, 拿着砖块在手中掂量了一下,摇了摇头,太轻。   遇到墙角砌筑需要对砖块进行处理时, 陶南风看准位置, 右手灰刀上下一动, 空中划过一道残影, 砖块应声断成两片。   工人们赞了一句:“切口光滑, 好手艺!”   陶南风哈哈一笑, 胸中生出一股豪气, 一层一层的砖块摞起, 墙体就在自己手中慢慢砌筑成功, 真的很有成就感。   技艺越来越娴熟, 忽听到有人高声喊:“陶南风, 陶南风——”   站在半人高的砖墙之后, 陶南风抬头看去, 眼中顿时绽放出极亮的光彩,是李惠兰和魏民,他们两个终于回来了!   陶南风放下手中工作,快步迎了上去:“怎么样?医疗设备的采购顺利吗?”   李惠兰兴奋地点头:“很顺利!我这次回江城把所有的医院都跑了一个遍,把所有的设备价格清单都整理成册。然后开始和医疗设备生产厂家磨价格,可累死我了。”   魏民打断了她的话:“好了好了,具体过程你等下再汇报,咱先回场部销假,再回知青点洗澡换身衣服行不行?坐了这么久的车,我全身上下快要臭死了。”   李惠兰白了他一眼,对陶南风说:“你放心,我这回从你这儿学到了。新设备采购了一批,已经签了意向合同。另外,我还从一家医院买了一批七成新的旧设备,质量过关,绝对便宜。”   她神秘一笑:“等晚上我跟你说,这过程可真是起起伏伏,向场长给我下的预算,我不仅没超,还节约下来了三分之一,你说我棒不棒?”   陶南风一听来了精神,冲她翘起了大拇指:“非常棒!”   难怪去了两个多月,原来李惠兰为了花最少的钱、买到最好的设备,在江城各大医院跑了个遍,还想办法淘了一批七成新的医疗设备。   也对,像病床、担架、输液架这类设备用旧的也没有关系。农场现在百废待新,能省一点是一点。李惠兰这一次果然是用了心、费了神,值得大大嘉奖。   魏民两只手都不得空,拎着两个大大的旅行袋,背上还背着一个大背包,汗水从他两边太阳穴流下,手掌勒出紫色痕迹,累得直喘粗气。   他求饶道:“姑奶奶,求你了,少说几句,咱们先回知青点,放下行李行不行?”   李惠兰扑哧一笑,轻快地将肩膀上的大挎包往身后一甩,冲陶南风眨眨眼:“这小子挺好用,我们先回去了啊。我给你带了礼物,等下给你。”   看着李惠兰活泼的模样,陶南风嘴角带笑,心里暗自为她欢喜。   李惠兰是家中老大,向来责任心强,处处以大姐自居,习惯性照顾旁人。难得见她如此开朗欢快,像个小姑娘一样,这是好事。   看样子,派魏民一路相随,还真是派对了。   等到了晚上,向北与陶南风一起回到知青点。场长大驾光临,江城知青都兴奋起来。   因为乔亚东顺利拿到推荐表格,就连萧爱云也带着小妹过来庆贺,晚饭丰盛而热闹。   向北带来两瓶自酿的玉米酒,将这热闹的氛围推到极致。   萧爱霞以茶代酒,两只眼睛亮晶晶地,仰头向乔亚东敬酒:“乔哥哥,你马上就要去读大学了,祝你前程似锦、步步高升!”   乔亚东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小女孩,眼睛余光察觉到萧爱云似有若无的关注,想到自己曾经对她说过的那些话,心里有些愧疚。   乔亚东温柔一笑,弯腰与萧爱霞碰杯,抿了一口酒:“谢谢你!你也好好念书,哥哥在大学校园里等着你。”   萧爱霞来到农场已经有三个月,吃得饱、油水足,长高、长胖了些,看着有几分少女之姿,她挺直腰大声道:   “我会认真读书,将来也和哥哥姐姐们一样读大学、学知识,成为对农场、对国家有用的人。”   乔亚东绕过人群走到萧爱云面前,将酒杯举至她面前,眼里满是歉意。   “萧爱云,我想对你说一声对不起。刚到农场的那一年冬天,那个时候我对情感认识非常幼稚,说了一些伤人的话,请你原谅!”   萧爱云耳边响起乔亚东曾经说过的话。   “我们六号知青点的人,二十岁之前都不许谈恋爱……我们年青人肩负着发展农场、带领村民过上好日子的重任,现在动心思那就是思想堕落!”   她的嘴角渐渐漾起一个浅浅的笑容,似寒风中努力绽放的迎春花。   “你当时说的话听着刺耳,但事后认真想想,有一半也是对的。事业未成,何以家为?你们修路采矿,我认真教书,陶南风搞基建,大家一起忙事业,挺有意思的。”   迎上她善良坦诚的目光,乔亚东更觉得内心煎熬。   “不,你不必替我说话,的确是我错了。我懦弱胆小不敢面对内心的情感,以忙事业为借口来掩饰自私与无能,我当时就是迁怒。”   乔亚东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农家酒劲头足,一口入喉辣得他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他一边咳嗽一边擦拭眼角的泪水,不好意思地解释着:“不会喝酒,失礼了。”   千金难买后悔药,如果当时能够勇敢、坦诚一点,或许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陶南风此刻正在听李惠兰眉飞色舞地讲述江城医院历险记。   “唉呀,七医院设备科的领导根本不肯见我。幸好我老爸在医疗系统还有点人脉,托关系走后门好不容易见到他,对方一见到魏民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得叫保安,以为是前天出事的病人家属过来闹事。   好不容易解释清楚,我把采购清单拿出来,想购买他们的旧设备,设备科领导端架子,又是魏民在门口喊,莫跟他多说,抓紧时间赶下一家。他这才老实下来,乖乖地和我谈生意。”   李惠兰叹了一口气:“唉,在外面搞采购、谈生意,女同志总是要吃亏一些。这回幸好有魏民跟着,不然还不知道能不能省下钱来。”   魏民听她说得情真意切的,搔了搔头:“那个,其实我也没帮上什么忙,就是镇镇场子。主要业务都是李惠兰在跑,她嘴甜腿勤不怕辛苦,我打心眼里佩服。”   这两人互相吹捧,聪明的知青们看出了一丝端倪,开始起哄。   “你们俩你觉得我好、我觉得你好,干脆在一起得了。”   “就是就是,咱们知青点一对儿也没有,就看你们了。”   “魏民,拿出点男人的气势来,表白!表白!”   李惠兰羞得脸蛋通红,魏民悄悄看着她,微黑的脸膛也有些赭色。   向北在桌子底下拉住陶南风的手,两人相视一笑,顿觉空气变得甜蜜粘稠起来。   李惠兰等了半天没有等到魏民有行动,强装镇定地白了大家一眼,夸张地笑道:“你们闹什么闹,乱点鸳鸯……”   一句话没说完,魏民忽然伸出手一把将她抱住:“李惠兰,我喜欢你!”   李惠兰的脸蛋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拼命挣扎:“喂,你神经病啊。”   魏民力气大,怎么也不肯放开:“我喜欢你,你听到没?你莫嫌我粗鲁,我也不嫌你嘴巴厉害,咱们俩谈恋爱吧,行不行?”   李惠兰真是被他气死:“我嘴巴哪里厉害了?我不嫌你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你就烧高香吧,还敢说我嘴巴厉害,滚开点!”   魏民终于在群众的鼓噪下成功抱住李惠兰,温香软玉在怀哪里舍得放开,他嘻嘻一笑:“我就四肢发达了,怎么样?你要是不同意跟我谈恋爱,我就不松手。”   知青们看到这对欢喜冤家上一秒还在互相吹捧,下一秒就开启斗嘴动手模式,不由得哈哈笑了起来。   哄堂大笑,一边笑还一边擂桌子。   “我的妈呀,魏民好样儿的,是个男子汉!”   “李惠兰,你一定要顶住,不能让他轻易得逞。”   “我们江城知青能不能成功一对,就看你们俩了。”   “哈哈哈哈……”笑声恨不把要把屋顶掀翻。   这样的热闹与欢乐让李惠兰渐渐放松下来,她的眼睛里闪着柔软而甜蜜的光,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轻声道:“好了,傻瓜,我同意了。”   魏民装作没听见,继续抱着不撒手,还享受地眯上了眼睛。   李惠兰一咬牙,抬起脚狠狠地踩了下去。   “嗷——”魏民怪叫一声,松开手抱住被踩住的腿,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连声呼痛。   李惠兰哼了一声:“活该!”   魏民一边揉脚背,一边哼哼:“你同意了,我听见了,大家都可以为我做证。”   大家一齐有节奏地拍起了桌子:“做证!做证!”   李惠兰脸一红,死鸭子嘴硬:“我同意了什么?我什么也没同意……”   魏民有些急了,顾不得脚痛,扑上去又要抱她:“你这人,怎么耍赖?”   李惠兰往陶南风身后一躲,冲魏民做了个鬼脸。   魏民知道陶南风的本事,不敢造次,何况她身边还坐着一个向北呢。他嘿嘿一笑,瞪了李惠兰一眼:“你就会欺负我!”   这一下,所有人都没绷住,嘴里一口饭都喷了出来。   “我的天呐,魏民你这个怂货!”   “保卫科科长被卫生所一个小小护士欺负,你还有脸说出来。”   “完了完了,这货将来就是个妻管严。”   魏民向来脾气好,听着大家的取笑丝毫不介意,嘿嘿傻乐。可是李惠兰听着大家的话却有些不乐意,从陶南风身后走出来,主动拉住魏民的手。   “妻管严怎么了?我就喜欢魏民这样的!我愿意和他好,怎么嘀?”   魏民又惊又喜,紧紧握住李惠兰的手:“你管,你管,以后我都听你的。”   快乐而充实的时光总是匆匆。   到了八月底,乔亚东与大家告别,背着行囊去往江城读大学。   陶南风年前从家中带了两套高中课本,组织大家工作之余一起学习,只等1977年高考制度恢复。   医院的主体工程基本完工,只剩下花园还没有修好。   小池塘已经注水养鱼,石桌石椅请村里的石匠做好,九月天太热,移栽花木不易成活,陶南风想着等秋风起时,再开始种树种花。   与向北相处了半年,两人感情渐渐稳定。陶南风开始思考两人的未来,铺开信纸向父亲汇报。   “爸,你现在身体怎样?你们整个暑假都在鄂西考察吊脚楼,有什么新的收获?是准备出书吗?   犹豫很久,我决定向您汇报一件事儿——我谈恋爱了。   他叫向北,是一个非常好的人……”   写到这里,陶南风停下笔,看着轻拂的窗帘出神。   向北上周带着几个人外出,说现在医院快建起来了,得开始寻访好医生、好护士,不知道他现在找人找得怎么样。   一场运动牵连不少人,一些医术高明的医生、护士因为成分问题、历史问题等贬到农村、农场,秀峰山农场的外科医生姜坤就是其中一员。   按照向北的想法,他要寻的就是这样一群隐在乡村、农场的杏林高手。   向北虽然只有初中毕业,但眼界与胸襟却比许多知青高出百倍。   或许是因为在尖刀连看过太多战友牺牲,向北非常在意身边的亲人、朋友和爱人,为了农场发展他投入了自己的全部。   正因为他的内心充满责任感,并为之付诸努力,陶南风才会为之倾倒。他若是个只知道围着陶南风转的庸人,也不值得陶南风爱慕与信服。   “爸,我不知道您会如何定义爱情。是传统意义上的门当户对,还是并肩作战的相互欣赏,又或者是相濡以沫的深厚情谊。我对向北的感情很复杂。   是的,我很爱他。   这份爱,初起于刚到农场时他对知青的关照,在一起修路、挖矿、与原领导班子斗争的过程中渐渐建立起信任。   只要是向北说的,我都相信;只要是向北决定的,我都觉得是正确的。   我不擅家务,也不喜欢应酬,更不喜欢带功利性的交往。我可能没有办法像母亲一样,做一位既有中华传统美德的妻子、母亲,又有文化底蕴的事业女性。   向北能够欣赏我的事业心,支持我的追求,包容我的缺点。和他在一起,我不必担忧人际关系的处理,也不必操心柴米油盐的琐事,他会默默将这些都处理周到,让我轻松生活、认真工作。   我感觉只要有他在身边,就有了底气和勇气。不管多大的风雨,我都不会害怕。”   一口气写到这里,陶南风终于感觉内心轻松了许多。   母亲去世之后,她的亲人只剩下父亲一个。与向北建立恋爱关系已经有半年,于情于理都应该告诉父亲。   十天之后,陶南风正在办公室做景观设计,收发室的人送来一封电报。拿过来一看,竟然是父亲发来的,上面写着简短十二个字。   ——已出发,等我到农场再做决定。   看时间陶守信三天前便已出发,陶南风顿时慌了起来:“完了完了,我爸要来了!”   作者有话说:   你们猜,陶爸会不会同意? 第65章 家长   陶守信三天前出发, 按路上行程来算差不多快到了,陶南风一下子又是喜又是惶恐,内心复杂得很。   怎么办?怎么办?   陶南风有一种小时候考试成绩不理想, 拿着试卷要家长签字的慌乱。   胡焕新凑过来看一眼电报:“啊, 你爸要来农场?这么远的路,你爸怎么来了?快快快,赶紧去山下接啊。”   陶南风霍地站起来,心跳越来越快,既有兴奋, 也有忐忑,还有一丝惶恐。   兴奋的是, 父亲亲自来到农场, 那自己曾经战斗的地方、基建成果都可以自豪地展示给父亲看,他肯定会为自己感到骄傲。   忐忑的是,九月正是开学季, 父亲难道不用上课吗?一封信回去父亲千里跋涉而来, 显然是对自己谈恋爱一事另有想法。   惶恐的是, 如果父亲不同意自己和向北谈恋爱, 非要阻止, 那怎么办?向北现在又不在农场, 根本找不到人商量。   就因为告诉父亲谈了恋爱, 他竟然丢下学生直接跑来农场。这这这……陶南风慌得在屋里转圈圈, 嘴里喃喃自语。   “怎么办?怎么办?也不知道爸坐的是哪一趟车, 现在到了哪里, 这一路上颠簸, 也不知道爸的身体扛不扛得住。”   胡焕新走过来, 轻轻拍了拍桌子提醒她:“别担心, 你估摸一下时间,我陪你到运输队要台车,到镇上去转转,说不定能碰上伯父呢。”   陶南风定下心神,放下手头工作和胡焕新一起往外走。   两人刚刚走出场部大院,主路那头传来“突突突”的拖拉机声响,一道洪亮的声音高喊着:“陶科长,你看谁来了——”   陶南风朝着声音方向看去,农场运砖的拖拉机上,副驾驶室坐着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子,腿上放着一个铁灰色提袋,一只手抓住提袋,另一只手抓着座位边沿,抿着唇表情严肃。   虽然满身风尘,依然看着儒雅而端庄,可不正是自己的父亲?   “爸!”   惊喜太大,陶南风一颗心差点跳出喉咙口,立马甩开胡焕新,一边挥手一边飞奔起来。   拖拉机手是运输队的耿辉,他将车停在陶南风面前,嘻嘻一笑,开始表功。   “你说巧不巧?我拖砖回来,在路边看到你爸拎着着包边走边喘气,就停下来问要不要搭一程。他问我认不认得陶南风,唉哟~那必须认得啊!陶南风可是我们的大领导……”   陶南风根本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她赶紧拿过父亲放在膝上的旅行袋,一把托住父亲的胳膊,扶他下了拖拉机,喉头有些哽咽:“爸,你怎么自己走上山呢?曲屏镇到农场有班车,一天两趟。”   陶守信看到女儿脸色红润、眸色清亮、体态轻盈,担忧了几天的心终于安稳下来。   他拍了拍女儿手背,轻叹一声:“我沿着你走过的路走一遍,想着你们这二十个江城知青当时只有十几岁,千里迢迢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真不容易啊。”   陶守信的话语里满是怜惜,这令陶南风心里有些难受,她忙解释道:“爸,现在农场的路修好、通了车,大家的日子好过多了,您放心吧。”   耿辉也在一旁接话:“是啊,陶教授您放心吧,我们农场现在可是人人羡慕的好地方,福利好、工资高,多少人削尖了脑袋都钻不进来呢。”   陶南风冲他挥挥手:“耿辉,谢谢你,你先去医院把砖卸下来吧。”   耿辉应了一声“好勒~”便重新启动拖拉机,往医院方向开去。   胡焕新跑过来,高高兴兴地咧嘴一笑:“陶教授您好。”   上次胡焕新到江城的时候只是路过,陶守信没有见过他。   看眼前小伙子虎头虎脑,站在陶南风身边乖顺得很,陶守信不由得心里咯噔一下,脸色不由自主就板了起来,声音也变得低沉:“你是?”   陶守信的态度疏离而冷淡,板起脸来气场十足,吓得胡焕新马上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陶教授,我是胡焕新,和陶南风一批的江城知青,现在基建科给她当助手。”   陶南风一看父亲的反应就知道他错把胡焕新当作向北,心中默默为向北哀叹一声,笑着打圆场。   “爸,胡焕新上次和我一起回的江城,只是您没见到他。他现在是基建科的副科长。”   陶守信面色稍霁,点了点头:“哦,胡焕新,你好。”   胡焕新感觉到压力顿消,这才轻松起来,缩了缩脖子,在陶南风耳边悄悄说:“你爸好严肃。”   学生遇到老师,会感受到一种来自血脉的压制。大学老师原来这么可怕吗?光是轻轻一瞟就让人噤若寒蝉。   陶南风瞪了他一眼,将父亲的提袋交给胡焕新:“乱讲!你把这个送回知青点去。”   胡焕新大声回应:“是!”快步跑开。   “爸,走!我带你参观一下农场。”陶南风挽着父亲的胳膊,父女俩挨在一起,呼吸着新鲜的山间空气,心情渐渐昂扬起来。   陶南风领着父亲来到场部办公楼,整个农场都哄动了,各个奔走相告。   “陶南风的爸爸来了!”   “给我们农场做总体规划、设计茶油包装的陶教授来咱们农场了。”   “快快快,向北不在家,赶紧通知食堂加餐,一定要好好招待陶教授,可不能失礼,一定要用最高规格接待!”   陶南风还没来得及介绍完场部布局,陶教授身边已经挤过来无数人,都要与他握手。   胡焕新跑得快,到处宣扬“陶教授来咱们农场”的消息。   陈志路、萧爱云在江城见过陶守信,叶勤、李惠兰、魏民、郭俊智……这几个江城知青虽未见过陶守信,却久仰大名。   在农场这么久,第一次遇到长辈探亲,一个个兴奋得仿佛是自己父亲过来了一样,鞠躬问好,热情异常。   “陶伯伯你走了几天?又是火车、又是轮渡的,一定辛苦了吧?”   “您既然来了就在农场多住几天啊,九月里山下热可是山上凉快舒服。”   “陶南风是基建科科长,在我们这里可有威信了,我们大家都喜欢她,您放心吧。”   场部领导则有些紧张。   准丈人来山上,向北却不在家——怎么搞?   必须热情接待,务必为向北争取好印象。   杨先勇一边派人去村里通知向永福,一边热情地将陶守信迎进场长办公室,指着挂在墙上的规划图说道:“陶教授,谢谢你帮我们农场做的规划啊,您看!这张规划图我们一直挂在场长办公室。”   宣传科科长周林虎示意底下人将包装好的三种规格茶油拿过来:“陶教授,这也是您的成果,我们农场茶油厂出口的都用上您设计的包装。您看看,素雅中透着喜气,多美。”   办公室主任汪晓溪抹着头上的汗水,对食堂大厨说:“杀鸡、杀猪,今晚一定要整一桌最好的酒席!”   陶守信有些动容。   陶守信年少富贵,出国求学,学成归来在大学任教。   陶教授在建筑业很有名,经常与政府领导打交道,不管是多么高规格的宴会、高标准的场合都见识过。   可是,今天来农场探望女儿,受到如此隆重热烈的欢迎,却是头一遭。   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真诚的微笑,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满是热情的期待,他们都想把最好的一面呈现给自己看,都想把最好的东西送给自己。   这说明什么?   第一,陶南风人缘好。   第二,女儿喜欢的那个男人,向北的威信高。   不管怎么样,女儿在这里奉献了三年的青春与汗水,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宝贵的东西,也收获了最真诚的感谢与情感。   陶守信转头看向女儿:“他呢?”   陶守信收到女儿的信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憋憋闷闷的很是难受。   女儿今年三月刚满二十岁,这就谈恋爱了?她说爱向北,向北是谁?她说向北爱她,向北的爱是不是真心实意?陶守信什么也不知道。   仅凭着信中描述的几句话,陶守信完全无法在脑海中描绘出女儿恋爱、结婚的画面。   恋爱中的女孩都不理智,陶守信不相信女儿在信中所描述的一切。   如果向北当真那么优秀,他为什么没有在军队继续发展?   如果向北能力那么强,他为什么没有一开始就在农场建立自己的权力王国?   如果向北爱得那么深沉,他为什么没有主动提出见自己?却先让女儿见了他的父母?   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   经历过一段失败婚姻的陶守信深知婚姻的重要性,越想越不对劲,一咬牙将手上的设计任务移交给同事,再调换了两周的课程,这就从江城出发来到农场。   他听女儿说过,当初他们上山下乡的时候,从江城到农场需要折腾好几种不一样的交通工具。   先坐绿皮火车到省城,再坐轮渡到德县,从长途汽车到曲屏镇,然后步行上山。   他一路走过来,见识到火车上的拥挤、轮渡里的湿热、长途汽车的颠簸、走路上山的艰辛。   越走,便越心疼女儿。   陶守信因为专业缘故经常野外作业,这些辛苦倒还受得住。可是陶南风却不一样,她娇生惯养、身体柔弱,天生爱洁,真不知道这一路她是怎么走过来的。   越是心疼女儿,陶守信越坚定了他的想法。   陶南风性格单纯、善良,她聪明好学有灵性,不该锁在这小小农场奉献自我,她应该有更广阔的天地。   不管向北有多么优秀,反正陶守信不同意!这一次过来,他要将女儿带回江城。 第66章 父女   面对陶守信的询问, 陶南风弯腰轻声道:“向北这段时间出差,去德县寻访好医生。”   陶守信哼了一声,没有再说话。不在农场也好, 他还懒得见呢!   晚宴准备之后, 农场领导殷勤来请,陶守信礼貌微笑,与场部领导们握手表达谢意。   陶教授体型瘦长,儒雅俊朗,虽然年近五十、鬓边花白, 言谈举止之间却自带一种知识分子的清高与温柔,令人不由自主便会听从他的意见。   酒桌上, 不过几分钟的闲聊, 陶守信成为人群的中心。   热闹过后,晚宴用完,农场最高规格的接待也接近尾声, 陶守信起身向各位举杯, 欢迎仪式才正式结束。   江城知青都喜欢陶守信, 拉着他往知青点走。 竒_書_蛧_W_ω_W_._q_í_δ_U_ω_ǎ_й_g ._℃_c   “陶伯伯, 我好久没有见到家人了, 您就像我的爸爸一样, 今晚就住我们那里吧。虽然是大通铺, 但保证干净卫生。”   “对呀, 也和我们上上课, 告诉我们将来应该怎么走。”   “陶南风就住隔壁, 你们还能多聊一会, 多好呀。”   陶守信打心眼里心疼这一批孩子们, 他点点头:“好, 那就跟你们去住。”   乔亚东去上大学,魏民宿舍便只剩下三个人。   向永福送来一套全新的床上用品,簇新、柔软,憨厚地笑着帮忙铺好。   向永福不擅言辞,闷着头默默做好这一切,垂手而立,态度很是恭谨:“明天,请到家里吃顿便饭。”   陶南风抓着父亲的胳膊摇了摇,一脸的祈求。   陶守信叹了一口气,客气地冲向永福一拱手:“多谢,明天晚上过来。”   通铺上垫了一床新被褥,上面铺着一床米色印花新床单,一床农家手缝布面被子、一个填满晒干谷壳的新枕头。   全都带着阳光气息,这是农家质朴的情意。   昏黄的煤油灯下,陶南风给父亲打来热水,陶守信将疲惫的双脚泡在热水里,闭上眼睛再次叹了一口气。   陶南风拖过靠背竹椅坐在父亲身边,将头歪在他腰间,悄悄问:“爸,你叹什么气?”   夜深了,堂屋只剩下陶守信父女俩相处。   门外有夜虫在呢喃,浅绿色的豆娘傻愣愣地往灯罩上扑。凉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   陶守信轻柔地摩挲着女儿的头顶,心中升起浓浓的怜惜。   “南风啊,爸放心不下你。你还年青,很多事情看不通透。我怕你啊……在农场吃的苦太多,有人给你一颗糖便对他掏心掏肺。是不是真爱,我得亲自过来看看才行。”   陶南风坐直,抡起拳头帮父亲轻轻捶打着大腿,笑容显得有些羞涩。   “爸,你说得对,我听你的。我和向北谈了一段时间,给您写信,就是想请您掌掌眼、把把关。”   女儿这话听着顺耳,陶守信终于放下心来,低头看着女儿娇艳如花的脸蛋,又想叹气了。   家有女儿初长成,马上就要面临着恋爱、结婚的事情,真是令人惆怅啊。就不能再缓一缓,慢慢长大吗?   陶守信皱起眉毛:“向北不在农场,我见不到,这件事就先放一放。你收拾收拾,过几天和我一起回江城。”   陶南风手上的动作一顿,抬眸看向父亲:“回江城?为什么?”   陶守信从怀里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从里面取出一页盖了江城建筑大学公章的入学通知书,示意陶南风看看。   陶南风接过,一目十行快速浏览完。   “这个基建干部培训班,到底是什么章程?文件里没有说得很清楚。”   陶守信诧异地看了女儿一眼:“这么黑,你看得清楚?”   陶南风“啊”了一声,眼睛不自觉地瞪大了一眼,“鼠性”作祟,她夜视能力超群,不管多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不过这个本事她没有跟旁人提过,连父亲也没有说。   陶南风点点头:“看得清。”   陶守信倒是没有多想,认真回答女儿的问题。   “这是学校内部搞的一个大专班,和教育厅合办、三十个指标,今年十月一号入学,系统培训两年,发学校正规的大专文凭。   你是农场基建科科长,符合培训条件。我这次替你要来一个指标,你和农场领导说一下,跟我回去读书。”   陶南风愣了一下:“爸,咱不是说明年参加高考吗?”   陶守信恨铁不成钢:“你傻不傻啊?双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明年高考的事情谁说得准?直接读书不好?”   他抬起手在女儿头顶拍了一记,微笑道:“再说了,如果高考制度恢复,研究生招生不也会开始?你到时候大专毕业,以同等学历申请,跟着我读研……我们父女俩一起编书、一起设计、教书育人,多好。”   不知道为什么,陶南风感觉眼眶有热气洇染而上。   来农场当知青之前,父亲在书房里也曾经说过对自己未来的安排:进学院图书室工作两年,申请在职攻读本科,等毕业后争取留校当老师,成为和父亲一样的人。   现在自己在农场三年之后,父亲依然在为自己的前途操心受累。这一份入学通知书莫看只有薄薄一张,恐怕耗尽了父亲所有的交际能力。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仔细将入学通知书收进信封,郑重收好。   伸开手环抱住父亲的腰,陶南风撒着娇:“爸,谢谢你,我听你的,去读书,明天就找场部人事那边出函盖章。”   这类干部培训班不存在转户口关系,算是脱产带薪读书,是单位培养干部的一种方式。陶南风在农场好歹也算是中层干部,只要她想读,一般是没什么问题的。   唯一麻烦一点的,是农场的各项基建工程还在进行中,需要先交接好,寒假、暑假得两边跑。   另外,自己与向北不得不面临暂时性的分离。   陶南风低下头,心中暗暗寻思如何处理眼前这个状况。   陶守信见女儿听话,一颗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轻松下来。   借着那豆大的煤油灯,陶守信端详着女儿的脸庞,这才严肃地说道:“接下来我们讨论一下你的感情问题。”   陶南风看父亲的眼神变得严厉,心里开始敲鼓,不自觉地坐得端正了些,吞了一口口水:“爸,您……是不是不同意?”   陶守信点了点头。   陶南风与向北相互爱恋,正是情浓之时,原以为只要是自己喜欢的,父亲一定会支持,没想到刚一开口就遭到反对。   “为什么?”   陶守信看得出来女儿的紧张,有些不忍,但大是大非面前,他只得硬起心肠。   “一个在沙漠里行走的旅人,给他一杯水,他会觉得珍贵无比;一个饿了三天的乞丐,给他一块饼,他会感恩戴德。可是,对于一个吃饱喝足的人,一杯水、一块饼只是寻常物品,不值得一提。   同样的,在你缺爱的时候遇到一个人说爱你,在你痛苦的时候遇到一个人关心照顾你,你会将对方的好无限放大。   只有当你见识过世间繁华,走遍万水千山之后,他依然爱你、你依然爱他,那个时候的爱,才是真正的爱,才经得起考验。   上山下乡当知青,人生地不熟、条件艰苦、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这个时候你说爱他,是真正的爱吗?”   陶守信语重心长地看着女儿,一字一顿地说道:“所以,我不同意。”   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   ——这个道理陶南风懂。   陶南风没有反驳父亲的话,而是起身从灶上提来一壶热水倒进脚盆里,热气蒸腾而上,模糊了她的脸。   等到确认盆中水微烫之后,陶南风坐在父亲身边,将脑袋歪在他双膝之上,轻轻叹了一声。   陶守信拍了拍女儿的肩,放柔了声音:“南风啊,你是不是不喜欢听爸爸这样评价你们的爱?”   父亲很瘦,隔着裤子能够感觉到腿上没什么肉。泡在水里的脚背青筋暴露,脚掌两侧因为一直窝在袜子里被汗水泡得发白。   因为自己的事情,让父亲担忧、受累了。   陶南风轻轻闭上眼睛,缓缓讲述着自己与向北认识的过程。   刚分到修路队展示神力时,向北递过来一把铁铲;   暴风雨来临时,向北一身透湿过来报讯;   竹林偷听到向北与杨先勇的对话,原本打算平静过日子的他决定帮助江城知青;   隧洞塌方,陶南风走进去探查,向北默默跟随;   偷腊肉事件之后,向北拍桌子训话,让自己学会拒绝;   去省城请教茶油厂设计,向北一路随行,照顾有加。   陶南风讲到动情处,抬起头看着父亲,勇敢地表达出自己的意愿。   “识于微时、莫逆于心。爸,如果共患难的情感还不是爱,那什么是爱?   我知道,您和母亲青梅竹马、自小订亲,又一起求学、出国深造,你们俩有共同语言,一起在大学教书。如果不是这一场运动袭来,你俩应该是琴瑟和谐、恩爱般配的一对夫妻。   或许,您说的要看惯世间繁华之后依然觉得爱他才是爱,应该就是基于您的人生经验得出的结论吧?   人都说,宁要雪中送炭,莫求锦上添花。为什么到了谈恋爱,您却要将患难之情比喻成沙漠旅人的一杯水、乞丐的一块饼?”   陶守信第一次听到女儿说出这么多话,想要抚摸她头顶的手悬在半空,半天没有言语。   陶南风微微一笑,笑容似莲花盛开、清香满湖。   “爸,我长大了。读书这件事,我听你的。但是……爱谁、不爱谁、未来要和谁一起共度余生,请尊重我的意愿,好吗?”   作者有话说:   吾家有女初长成——陶教授之所以不同意,更多的是父亲对女儿的不舍。 第67章 家长   躺在硬硬的大通铺, 听着身边年青人此起彼伏的鼾声,陶守信半天没有睡着。   陶南风说的话再一次在耳边回响。   秀峰山农场的艰苦远超陶守信的想象,如果没有向北的指引与帮助, 陶南风不可能有今天这样的坚强、勇敢与自信。   某种意义上来说, 向北是女儿的贵人。   有道是,父母养其身、朋友长其志,向北如果只是个普通朋友,陶守信一定会对他感激在怀。   可是,向北与陶南风谈恋爱, 未来还有可能结为夫妻,这就让陶守信接受不来。   自己养了这么多年的姑娘, 他小子陪了她三年、讲几句甜言蜜语就想拐走?哼!   陶守信教授双手枕在脑后, 看着天花板,从心底里发出一声冷哼,决定任性一回。   南风喜欢向北, 好, 我尊重女儿的意愿。可是你向北想要娶我家陶南风, 那就要看我愿不愿意了!   左思右想, 疲惫了一路的陶守信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山村空气质量好, 宁静和谐, 一夜无梦。   等到他醒过来已经是上午九点多, 知青点的人都去上班了, 只留下陶南风守在他身边。   陶南风为父亲端茶倒水, 等陶守信洗漱完毕之后, 从灶房里端出红薯稀饭、玉米窝窝头、咸菜放在饭桌上, 笑靥如花:“爸, 吃饭了。”   享受着女儿的侍候, 陶守信又是欢喜又是心疼。   欢喜的是女儿终于长大了,知道给父亲准备早餐;   心疼的是女儿这么善良、乖巧,怎么就看上个当兵的小子?   如果她和向北结婚,岂不是要一辈子都守在这个海拔一千五百米的高山农场?这里不通市政水电、出行不便、生活太苦了。   难得父亲过来,陶南风决定带他好好看看农场,尤其是自己亲手建造的那些房屋。就像一个孩子,要向父亲展示自己最喜欢的玩具。   “爸,吃过饭之后我带您参观一下我们住的这栋砖瓦房,这可是我刚到农场,江城知青们一起盖的第一栋房子。从开挖基槽、凿石做基础、取土制砖……都是我们亲力亲为,旁边那个池塘昨晚你肯定没有留意到,我可是按照你给我说过的丁渭修皇宫的典故来做的。”   陶守信一边喝粥一边点头:“好好好,那就让我好好参观参观我女儿的作品。你这屋子昨晚我住的时候就感觉到了,功能分区合理、冬暖夏凉,因地制宜取材,非常好。”   陶南风的笑容灿烂,仿佛太阳终于突破云层,绽放出极亮的光芒。   先前她所做的建筑得到知青、农场职工、乡亲们的肯定,可他们都是外行。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能够得到父亲的肯定,那才是真正专业层面的评价。   把砖瓦房前前后后看完,再到农场小学,最后到医院,陶守信眼中的赞赏越来越浓烈。   “南风,我以前就说过,你心静手稳,是个优秀的描图员。看完你带大家建起来的房子,我觉得你很有建筑天分。这份天赋不应该被埋没,跟我回江城吧。”   陶南风笑着点头:“爸,你放心。向北以前说过,绝对不会阻挡我前进的脚步。如果我想读书,他全力支持。”   听到这里,陶守信对向北的印象好了一点,不过也只是一点儿。   他双手背在身后,在心里暗自盘算,向北就算想拖我家南风的后腿,那也要看他拖不拖得住。   站在医院工地,陶守信想要认真培养女儿的心越发强烈。   没有经过系统培训的陶南风,竟然能够因地制宜,将常见的二层小楼改为一楼工字形布局,内外功能分区合理,设计大胆独特,尤其是那个花园的设计,与周边青山相呼应,将整个医院变得灵动而美观。   人才,人才!   陶守信带过很多学生,也与不少建筑学专业人士共事,有聪明的、有勤奋的、有激进的,也有温和的,但却没有一个人能有陶南风这样的禀赋。   她心细、心静,能够认真倾听甲方意见,充分在建筑设计中考虑功能与实用性;   她从小跟着母亲学绘画、古琴,有艺术底蕴,能够在建筑设计中体现出美感与艺术性;   她爱看书,博览群书,对建筑材料、建造技术略通一二,又参与过修路、平整土地、开挖基槽、砌墙等施工技术工作,理论与实践相结合,设计出来的建筑总能与当地材料、地形相结合;   建筑的三大核心要素是什么?建筑功能、建筑技术、建筑形象,三者相辅相成。   陶南风不仅具备了这三者的素养,最要紧的是她能一眼看出建筑构造的安全性。   这一点多难得啊。   建筑力学,是建筑学专业学生最头痛的课程。建筑学专业在五、六十年代招生,招的都是理科生,也会在大学课程中学习建筑力学,可即使是这样,这一块依然是很多建筑学学生的短板。   就因为这一点,施工现场一旦出现结构安全问题,建筑学专业领域的人通常会被土木工程专业领域的人嘲笑。   在大学里,因为建筑学侧重功能与形象、土木工程侧重结构与安全,因此这两个专业的学生会有些互相看不惯。   建筑学的嫌土木工程的只知道埋头做题,又土又木;土木工程的却嫌建筑学的花里胡哨,知道讲究独特、艺术、漂亮,不实在。   土木工程专业与建筑学专业有壁垒。   土木工程专业的课程开设包括理论力学、材料力学、结构力学这三大力学,还会从结构角度学习更多关于砌体结构、钢筋混凝土结构、钢结构等知识。   建筑学专业却对力学涉猎较少,只需要简单了解建筑材料、建筑结构、建筑施工的相关知识就好。   陶南风这种一眼就能发现结构薄弱区、结构危险区、结构支撑点的能力,弥补了建筑学专业的短板,简直就是为她量身打造的异能!   越看越爱,陶守信对女儿说:“非常不错,功能、技术、形象三者完美统一,农场医院的设计非常好,可见你是用了心的。”   这表扬真是挠到了痒处,陶南风眉飞色舞地介绍着。   “爸,你看,我还专门设计了中药煎药室,这样便于职工服用中药。您不是说过,要大力推广中医吗?向北说他这次寻访名医,一定会带一位经验丰富、医术高超的老中医回来。”   听到向北这个名字,陶守信皱了皱眉,捏了捏拳头,深吸一口气,没有说话。   陶南风对人的好恶极为敏锐,看父亲不愿意提起,便闭上嘴没有再说向北。是好是坏自己心里清楚就好,父亲从未见过向北,没理由一定要喜欢他。   父女俩正在说话,陶南风的眼角余光忽然看到一道熟悉的人影。   砰!砰!砰!心脏一阵急跳。是向北,向北回来了。   向北匆匆跑来,他人刚到农场,一路上就听到无数人送来消息。   “陶南风的爸爸来了,这可是你未来的丈人,赶紧去迎接!”   “陶教授看着好有气质,陶南风长得像她爸爸。”   “昨天你不在农场,把我们给吓的,你回来了就好,千万要给陶教授留个好印象啊。”   这个消息一下子把向北砸得有些头昏。   从陶南风的描述里,他了解到陶教授是个刚硬正直、胸有珠玑的建筑学专家,也是陶南风目前唯一的血亲。   老一辈的家长重旧礼。向北如果想要和陶南风结婚,陶守信这一关是必须要闯的。   向北原本计划等年底,和父母一起去一趟江城,上门亲自拜访求亲。可现在陶教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来到农场,打了向北一个措手不及。   向北有些心慌。   他爱陶南风,想要与她共度余生、白头偕老,可是娶人家娇养了二十年的姑娘,他用什么才能感动陶守信呢?   一句我爱她,多么苍白无力。   论学识,自己不及陶南风;论长相,脸上一道疤有损容貌;论家财,每月收入一般、只砖瓦房一栋;论背景,父母务农人丁稀少……   越想心越虚。   在战场上面对再强大的敌人,向北都毫不畏惧。可是一想到马上要见到陶守信,向北却手心冒汗。   怎么说,如何措辞,怎样表现?向北边跑边在心里琢磨。   越跑越快,山风从耳旁拂过,阳光在头顶洒下,远处的青山依然青葱翠绿,周边的景物快速向后掠过。   汗水从额角流下,向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连队特训,负重越野,跑到胸腔似火烧,依然要坚持到底。   战场炮火连天,一个又一个战友在身边倒下,满腔愤怒、心痛欲绝,依然要坚持到底。   终于牵到陶南风的手,终于将心爱的姑娘拥入怀中,终于听到她说我爱你。胜利就在眼前,哪怕再多的艰难险阻,也必须坚持到底!   向北的心跳渐渐恢复平静,汗水渐止,眼神越来越清明。   终于跑到了陶守信面前,向北立定,冲陶南风笑了笑。陶南风站在父亲身边冲他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鼓励。   心爱的姑娘就在眼前,巧笑嫣然,向北的心终于定了下来。   陶守信儒雅严肃,眼镜后的眸子严厉而审慎,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向北。   仔细看的话,陶南风的确很像陶守信。   一样的瘦长体型,一样的鼻挺眉秀,一样的薄嘴唇,严肃的时候嘴角微微下弯,显得有些拒人于千里之外。   向北深呼吸,躬身问好:“陶教授您好,我是向北。”   待抬起头,向北迎向陶守信的目光,挺胸收腹,站姿挺拔,眸光清朗,带着一往无前的锐气。 第68章 中医   看着眼前充满力量感的英武男子, 陶守信的第一反应竟然是   ——这小伙子不错。   ——女儿眼光挺好。   高大挺拔、军人之姿的向北,袖口挽起露出结实的胳膊,肩膀宽厚、长腿细腰, 那扑面而来的坚定与锐利与校园里常见的书生气完全不同, 陶守信不由自主地生出一股欣赏之意。   陶守信的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微微点头。   向北的笑容诚恳而热情:“陶教授,欢迎您来农场做客,我前一阵到德县农村寻访医生,没有第一时间接待, 非常抱歉。”   陶南风接了一句:“医生找到了?”   向北“嗯”了一声,“五年前德县的方流大队分来一批要求重点改造思想的好医生, 我这次过去已经与大队谈好, 欢迎所有愿意来农场的医生。这一趟收获很大,我把姜坤医生提到的梅遇冬先生带回来了。”   梅遇冬,湘省传承了四百年的梅氏中药传人, 钻研中医心脏病治疗三十余年, 明药、察疾、遣方, 形成独到的秘方与技法。   姜坤与梅遇冬的儿子是同学, 知道梅遇冬的情况。梅先生因为家中供有祖上宫廷御医牌匾, 又与小将们直面对抗说了些不合时宜的话而被批.斗, 送到德县方流大队之后脾气耿直的梅遇冬得罪了几个村领导, 日子过得很艰难。   陶南风眼睛一亮:“啊, 你把梅先生接来了?一行几人, 都安置了吗?”   向北认真回答:“梅先生一家三口都接来了, 汪晓溪在给他们安排住处, 我听说你爸来了, 所以先过来。”   他转而望向陶守信:“陶教授, 您这次来是有什么安排吗?”   陶守信见向与陶南风一问一答,熟络而自然,两人眉眼含情,行动举止落落大方,在自己面前没有半点拘束不安。这份坦然、阳光的情感,令陶守信心中的那架天平渐渐向小情侣倾斜了一点。   陶守信淡淡道:“我这次过来,就是想看看我女儿贡献了三年青春的农场,也顺便看看你。”   向北恭敬地将双手下垂,置于大腿两侧,目光与陶守信平视,冷静而坚定:“陶教授,我爱陶南风,请您同意我和她交往。”   陶守信哼了一声,表情变得严厉起来:“我不同意。”   向北早有准备,微微一笑:“陶教授,您别着急反对。陶南风过年后从江城回来,一直担忧您的身体。这样,我去请梅先生过来,让梅先生帮您把把脉,不管有病没病,让南风安心,好吗?”   陶南风拉了拉父亲的衣袖:“爸,梅遇冬医生是中医世家,专研心脑病,对脾胃科也有研究,梅家的膏方在湘省很有名气。这么巧,您一到农场,梅先生也接了过来,择日不如撞日,您就让他看看吧。”   陶南风的声音轻柔,带着丝撒娇的意味。   上次在家的时候,女儿就提起过书中说自己活不到五十岁的命运,一再请求他好好爱护身体。没想到她回到农场还念念不忘,和向北说起这份担忧。   陶守信心中一阵温暖,哪里抵挡得住女儿的撒娇,只得沉着脸点头:“行吧,那就与梅先生见一面。”   向北冲陶南风眨了眨眼睛,似乎在说:别怕,有我呢。   陶南风也很惊喜。   父亲的身体一直是她的心病,梦中那本书里父亲丧女之后郁郁寡欢,五年之后也撒手人寰,那一幕想起来就令人揪心。   现在自己没事,向北将梅先生请了过来,让父亲定期把脉体检,有病早治,没病预防,一定能长命百岁。   向北冲一直站在远处不敢靠近的汪晓溪做了个手势,汪主任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场长,怎么样?”   向北问:“梅先生安排好了吗?”   汪晓溪恭敬回话:“安排好了。梅先生的妻子已经安排到专家楼休息,梅先生与儿子在卫生所旧楼与姜医生叙旧。”   向北点点头:“好,那我引陶教授去找梅先生。”   一行人正要往旧楼走去,正遇上三个人往施工现场而来,其中一名身着布衫的老先生须发皆白、满脸皱纹,精神头却十足,嘴里还在说着:“药房在哪里?梅花在哪里?”   这位老者正是梅遇冬。   向北给双方介绍之后,梅遇冬搓着手问陶南风:“是你设计的医院?听说你专门设计了中医诊室、药房、煎药室?诊室窗外还种了几棵腊梅?”   陶南风看老先生一脸的欢喜,知道自己的设计投了他的脾胃,便微笑着回答。   “是啊,中医药文化是中华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历史悠久、博大精深,只是因为传承不足、缺乏模块化教育体系,这才导致人才不足、医院不重视中医。   所以我想着,就从咱们农场开始,把中医作为医院特色,因为设计时就将诊室以回廊为界,中医、西医各占一半,中医在东面,多植花木,花香与药香相融合,或许能缓解病人的焦虑。”   梅遇冬越听越高兴,频频点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陶南风。   “我看你面色红润、双目有神、眉毛清朗、悬鼻耸直、口唇桃红、体态娴雅,气血丰盈,健康得很,半点毛病都没有,不必看病。”   他转过头对儿子梅长生开玩笑说:“你若不是已有妻子,这位姑娘倒是宜家宜室,可惜喽~”   梅长生是个清瘦男子,三十岁上下年纪,被父亲闹了个大红脸,忙朝着陶南风拱手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父亲喜欢开玩笑。”   向北听梅先生夸陶南风身体康健,将那一连串的四个字评语默默记在心上,心里满是欢喜,尤其是“宜家宜室”这一句,听到耳朵里简直就像是夏日炎炎的山泉流淌而过,清凉舒坦。   陶守信没有介意梅遇冬的玩笑,含笑看了一眼自家女儿,满是骄傲地拱了拱手:“多谢梅先生夸赞小女,幸会幸会!”   梅遇冬看了一眼陶守信,眉毛便皱了起来。   在场的人心都提了起来。   看病不可怕,就怕医生不说话。   梅遇冬这一皱眉,可把陶南风给吓坏了。她面色一下子变白,紧张地盯着梅遇冬的脸色,就怕他说出可怕的话语来。   向北也有点担忧,陶守信是陶南风唯一的亲人,父女俩感情深厚,可不能在这里出什么事。他上前半步,提醒梅遇冬:“梅先生,我们先参观一下中医诊室再来问诊如何?”   梅遇冬摆了摆手:“没事,我先问几句。”   他问陶守信:“忧思伤脾,脾为气血化生之源,陶教授你最近有没有感四肢乏力,倦怠不振,腹中腹痛?”   陶守信缓缓点头。   陶南风紧紧抓着父亲的胳膊,声音颤抖:“要不要紧?”   梅遇冬看一眼陶南风,再看一眼陶守信,摇了摇头。   众人屏住呼吸,动都不敢动。   梅遇冬面色变得有些凝重:“你这人身体本来就不怎么样,又不肯好好吃饭,脾胃调理不和,瘦成这个样子了还不肯看病,今天幸好是遇到了我,不然……”   陶守信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女儿的手背,以示安慰。   梅遇冬说:“梅家药方以治心脏病症为主,不过倒是有一方金匮健脾丸,正对你的病症。等下我替你把脉,好好调养调养,莫忧少思,补气滋阴,自然就会没事。”   陶南风忙躬身道谢。   梅遇冬微笑道:“你这小姑娘对我脾气,又建了这么好的诊室给我;向场长亲自跑大队部、革委会,把我们一家三口的档案调到农场,是我要谢谢你们。”   梅遇冬再看一眼陶守信,嘱咐道:“你这姑娘是个有志气的,你将来是个享福的命,少操心受累,多活几年,那就什么都有喽。”   陶守信被触动心事,半天没有吭声。   接下来,陶南风哪有心思再陪梅遇冬参观医院,央他去旧楼给父亲把脉、开药。   梅遇冬认真把过脉,再观舌苔,叹道:“万幸你今日遇到了我,你这病拖不得。现在治还来得及,如果不救,恐怕折扣寿数。”   陶南风感觉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恐惧而后怕。   当时自己只以为父亲的早逝是因为悲伤过度,却原来早就病根深种。如果不是向北及时找到梅遇冬,如果不是父亲这个时候上山来,恐怕……   梅遇冬还在感慨:“可惜我们家存的中药和膏方、药丸都被人抄了去,现在手边什么都没有。只能先给你开张药方,一日两剂,三日之后再来复诊。”   向北接过药方:“我去山下抓药。”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向北已经开车离去。   梅遇冬还在继续教育陶守信:“我看你这个人就是太刚硬,喜欢操心,因此才会得这个病。我再说一遍,忧思伤脾,你将心胸放宽广一些,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女儿健康聪明,你还担心什么?”   陶守信第一次被当作学生受训,乖乖点头。   待向北回来,将药拿到家中用炭火慢慢熬好,端到陶守信面前,温热的药汤冒着白汽。看着眼前恭顺高大的向北,那一句:“我不同意!”怎么也说不出口来。   晚上在向北家吃完饭,又喝了一碗药,向北将陶守信、陶南风送回知青点。   安静的乡村蛙鸣阵阵,山间清风拂面,令人心情愉悦。   宁静的山路上,只有陶守信、陶南风、向北三个人,向北打着手电筒在前面引路。   陶守信说:“我得带南风回江城读书,你们分隔两地,向北你同意吗?”   向北的声音低沉,在这夜里显得更加醇厚温柔:“我同意。南风有才,她应该去往更广阔的天地施展才华。”   陶守信轻叹一声:“那你呢?我听你母亲说,你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你家里只有你一个儿子,你不着急结婚生子吗?”   向北悄悄伸出手去,紧紧牵住陶南风的手,十指相扣,丝丝情意在指尖缠绵。   “我不急。遇到南风之后,我才找到前进的方向。我爱她,愿意支持她。希望您能够同意我们交往,因为……您也爱南风,是不是?”   陶南风一只手挽着父亲的胳膊,另一只被向北牵着,一左一右两个男人都是她爱着的人,嘴角渐渐向上翘起。   有一种温馨、和谐的气氛将三人笼罩着。   手电筒的光芒在前方摇晃,投射出一片光影,影子里影影绰绰地有些小飞虫绕来绕去。   陶守信看得出来,向北和他的父母都是质朴淳厚的人,他们对陶南风是发自内心的喜爱与关照。   人心都是肉长的,在这个与江城相距千里的秀峰山农场,有人如此爱护自己的女儿,陶守信哪里还能说得出拒绝的话。   “好,我同意你们交往。不过,婚事必须等到南风大专毕业以后。”   作者有话说:   同意了,同意了!陶教授同意他们正常交往了。 第69章 送行   五天之后, 陶守信带着陶南风离开秀峰山农场。   陶南风的离开,远比乔亚东的离开令人不舍。   李惠兰和叶勤一边哭一边说:“没想到你也要去大学读书,宿舍又少一个人, 我们舍不得你。”   萧爱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拉着陶南风的手依依不舍:“你寒假一定要回来啊,我们等你回农场过年。”   陈志路、魏民这些男生倒是没有掉眼泪。   胡焕新有些惶恐:“陶科长,你这一走我怎么办?医院盖完我们基建科应该做点什么?”   陈志路叹息道:“乔班长一走,你也要走,知青点越来越冷清了。”   魏民和李惠兰谈恋爱正是情浓之时, 对于离别并没有太多伤感的情绪,咧嘴一笑:“等医院盖完我要回江城押运医疗设备, 到时候去找你玩哈。”   来送行的还有李敏丽、杨先勇、梁银珍……   毛鹏开车, 向北随行,直接送陶守信父女俩回家。后备车厢里除了行李,还塞满了各种土特产。   三大壶茶油、一百斤大米、一篮子野生弥猴桃、两大罐农家鸡蛋……还有各种手工艺品。   向永福用竹篾编了个精致的眼镜盒, 梁银珍手工缝制两条棉护膝, 都是送给陶守信的一点心意。因为梅遇冬说过脾胃虚弱之人最忌受凉挨饿, 还另外装了一大包萝卜干、笋干、莴苣干、木耳、香菇这类好处理的食材。   梁银珍抱着陶南风, 怎么也舍不得放手。   当年妹妹梁银珠也是这样, 她要看更大的世界, 她想要建设更美好的国家, 哪怕父母哀求, 她依然义无反顾。   “就不能和村里其他女孩子一样, 嫁人生子, 种田带娃?”   “不能。”   “那么危险, 你为什么要去?”   “因为我要打破这个腐朽的世界, 敲醒所有沉睡的人!”   梁银珍听不懂, 可是她觉得妹妹眼里的光芒亮得像秋天的太阳,耀得她睁不开眼。   哪怕她战战兢兢,哪怕她不懂什么是革命,但是梁银珍就是这样无怨无悔地把刚满十六岁的向东送到梁银珠身边。   “你小姨是咱们家唯一的读书人,你是咱们家最聪明的孩子,去帮她、保护她。”   “怎么帮?”   “小姨让你干啥,你就干啥。”   “怎么保护?”   “尽你的全力。”   向东孝顺、听话,把父母说的都记在心上。直到两年之后,梁银珠寄回来一封信,信里只有一句话。   “向东临终前说,他承诺的,都做到了。”   心像挖了一样的疼痛,梁银珍几天不进水米,躺在床上等死。向南六岁、向茜三岁就夭折了,三个孩子只活下来一个向东。   可是为了梁银珠所说的革命,向东也牺牲了。   四天之后,有人半夜里敲门,送来一个奶娃娃,还有一个红布包,包里有一个银手镯,一封血书。   “姐,向东死了,我还你一个孩子。现在时局变化,我已被关进监牢,身入虎口,生死未定……假若不幸,切切远离此间混乱,勿再提及我与慕阳。孩子不要娇养,粗服淡饭足矣。”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c c   看着乖巧熟睡的奶娃娃,梁银珍这才活转过来。连夜起身,与向永福搬家,来到偏远的秀峰山上,在向家村寻到一处清静之地。   现在,新中国建立,旧制度被打倒,可是年青人的梦想与热血依然没有变。   像女儿一样孝顺、体贴的陶南风又要离开,梁银珍的泪水像开了闸的水,再也止不住。   “孩子,我不阻你前程,记得要回来,回来啊……”   向永福看老伴哭得太伤心,忙扶住安慰:“莫难过,只是读书,又不是一去不返,过年肯定回来。”   他望向陶守信,眼中满是祈求:“陶教授,过年要是没什么事,就带着南风来秀峰山吃杀猪饭啊。腊猪蹄子炖土豆子,阴米煨猪肚,养脾胃咧。”   看着眼前一个个热情而不舍的人,陶守信心里涌上一股暖流。   女儿在这个农场奉献了三年青春,大家都记得她、喜爱她,这就是最大的收获。   “好好好,今年我和南风一起回来过年。”   得到陶教授的承诺,众人都欢呼起来,场面变得轻松欢快了许多。   只要陶南风还肯回来,那就是好事。   从农场开车出发,走了两天。毛鹏与向北换着开车,终于在第三天下午将吉普车开进江城建筑大学的教授楼。   看到两个陌生男人从车上卸下一堆东西,旁边邻居们都暗自咂舌。   “唉哟,陶教授你这是去了哪里?带回来这么多东西。”   “啊,南风回来了?还回农场不?”   “米、油、干货……这可都是好东西啊。”   住对门的欧阳丞教授从屋里走出来,身后跟着他妻子周红缨、二儿子欧阳敏行。   欧阳敏行在市政府工作,今天周末在家休息。他与陶南风自小认识,听说她回来了赶紧跑出来。   欧阳敏行抬手与陶南风打招呼:“嗨~南风你回来了?”   周红缨将儿子往自己身后一扒,皮笑肉不笑地问候:“南风又回来了?你这知青当得舒服,三不五十就能回家,比其他插队下乡的孩子们强多了。”   毛鹏扛着一袋大米正往院子里走,听这话不像是句好话,哼了一声,一转身,肩上的米袋子呼地一声响,正撞上周红缨。   周红缨连连后退,一边拍打被撞到的地方,一边骂:“哪来的野人,撞到人也不晓得道歉!”   陶守信冷着脸,对欧阳丞说:“欧阳教授,咱们两家门对门,南风上山下乡三年整,辛苦劳动没见你们慰问半句,现在哪得回来为什么要讲这种阴阳怪气的话?”   欧阳丞忙拉了一把周红缨:“不会说话就少开口。”   周红缨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你是个嘴笨的,难道要大家都跟你一样才好?我又没有说错,本来就是啊,哪个知青一天到晚回家探亲的?”   陶南风见父亲脸色难看,忙拉了他一把,朗声道:“周阿姨,你们家两个儿子当年不响应号召去插队,您直接安排他俩进市政府上班,这事要不要拿出来说一说?”   周红缨心虚,忙顾左右而言他:“那个时候不一样……反正我们都是按政策来的。你回来就好,欢迎欢迎。”   她拉着儿子快步离开,嘴里还嘟囔着:“小时候多可爱,现在嘴巴越来越厉害,当农民当久了变俗气了。”   欧阳敏行倒是觉得陶南风的改变挺好,一边冲她挥手再见,一边笑着对母亲说:“以前陶南风像个锯嘴的葫芦一点也不可爱,现在变成小辣椒了倒是蛮有意思的。”   周红缨警惕地看了儿子一眼,警告道:“你莫想!陶南风的妈妈是地主出身,又是丧母长女,绝对不能娶。”   欧阳敏行哑然失笑:“妈你想哪儿去了?我们就是邻居,平时也没说过几句话,你怎么就想到娶媳妇上头去了!”   向北目光微敛,对这个知识分子云集的地方隐隐有些失望。   农场虽然艰苦,不像高校都是读书人,可大家有话直说,该吵就吵、该骂就骂,不会这样拐弯抹角、阴阳怪气。   向北走到陶南风身边,在她耳边轻语:“干得漂亮,以后就这样直接怼回去。她们越迂回,你就越直接。这类人,最怕旁人跟她顶真。”   陶南风扑哧一笑:“好。”   陶守信板着脸,眼中却带着笑意:“我说南风怎么现在变得牙尖嘴利,原来都是你教的!”   向北不敢和陶守信开玩笑,笑了笑没有说话。   微微弯腰,腰部发力,将两大壶茶油从车上拎了下来。陶南风想要上前帮忙,却被陶守信拦住:“你是姑娘家,力气活轮不到你。”   毛鹏刚把一袋大米放在门口,听到这话哈哈一笑:“陶南风力气大得很,陶教授还不知道吧?”   陶守信瞪了毛鹏一眼:“南风力气再大也是女孩子。”   毛鹏笑得更开心了,摇着头叹气:“陶教授真偏心啊……”他同情地看着老老实实干活的向北,替他默哀一秒。   向北倒没觉得陶守信偏心,他对陶南风说:“你站开一点,车上灰多,莫把衣服弄脏了。”   陶守信将房门打开,拉开窗帘,屋子顿时亮堂起来。   向北和毛鹏合力将行李物品都搬进屋,这才走到玄关处,接过陶南风递过来的拖鞋换上,走进屋里。   三室两厅,客厅、厨房、卫生间全铺着青灰色瓷砖,布沙发的靠背铺着白色带蕾丝花边的装饰,玻璃茶几、红木家具、灰色窗帘,橱柜里的茶具、餐具显然都是成套的,看着精致华美。   毛鹏张大了嘴:“我的乖乖,陶教授家里好漂亮啊。”   向北的内心也受到极大的震撼。   他知道陶南风是教授女儿,从小娇生惯养,但没想到她从小生长的环境如此优越。   这套住房位于江城,目测有一百二十个平方米左右,比农场最阔气的专家楼都要高档,光这凹土花纹的瓷砖、橱柜里的餐具,看着就价值不菲,更不用说客厅中央的水晶吊灯、花架上的西洋留声机、墙上挂着的四幅湘绣……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不知道为什么,向北的第一反应并不是自惭形秽,而是对陶南风的怜惜。   陶南风在秀峰山农场,住的是大通铺,喝的是山泉水,做的是体力活,落差这么大她却默默劳动,不喊苦不叫累,真的是非常懂事。   “进来吧,愣着做什么?”这一路上毛鹏与向北轮流开车、安排食宿,陶守信与他俩越来越熟悉,赶紧招呼他们进来休息。   向北与毛鹏看沙发套洁白漂亮,都有点不敢坐,接过陶南风泡好的热茶坐到餐厅椅子上。   茶香阵阵,清雅兰香袭入鼻端,再看茶叶芽头三片,根根竖立,便知道这是顶级好茶。   想到在秀峰山陶南风第一次上门,自己给陶南风泡了一杯农家茶,一对比便寒酸不少。那个时候陶南风微笑着啜了一口,赞了一句好茶。   向北又有些心疼了。   旁人都说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可是陶南风却不一样。喝过家中这么好的茶,却肯赞一句农家茶好喝,陶南风的教养真的非常好,善解人意,体贴入微。   这样的好女孩,值得最好的对待。   现在向北非常理解陶守信的心情。一手教养出来的姑娘,爱上一个农民的儿子,做父亲的肯定要仔细斟酌、用心考察一番才行。   茶香弥散,向北此刻有了一个决定。   ——绝不让陶南风再吃一遍同样的苦,要把农场打造成她的完美后方。   作者有话说:   梁银珠托孤血书中提到“孩子不要娇养,粗服淡饭足矣。”引自江竹筠烈士的遗书。 第70章 回家   向北有了这个决定, 内心便轻松下来。   他爱陶南风,愿意为她守住后方,支持她不断向前进步。若是她愿意, 他便永远追随;若是她有了更好的选择, 他也会尊重并退出。   退出虽然会痛苦,但却是向北能想到的最圆满的处理方式。   因为心疼她,所以不愿看到她受苦;因为爱她,所以不愿看到她为难。   有一天当她光华灿烂地站在最瞩目的舞台之上,向北会为自己曾经得到过她的爱而感动骄傲。   向北是个行动力很强的人, 或许是无欲则刚,他现在不再感觉局促, 反而有一种坦然和欣赏。   他喝完杯中热茶, 撸起袖子问:“厨房在哪里?”   陶守信愣了一下,指着厨房方向说:“在那里。东西你们先放在餐厅就行,回头我来收拾。你们开车这么长时间也辛苦了, 我带你们出去吃饭。”   向北就像是回到自己家中一样, 示意毛鹏把大米、干菜、腌肉提进厨房:“没事, 我来做, 陶教授您告诉我怎么用灶台就行。”   陶守信哪里肯让客人做饭, 慌着拦住:“不用不用, 我们学校食堂很方便的, 等下我去打几个菜就好。”   向北看了一下手表, 提醒陶南风:“下午吃药的时间到了。”   陶南风“哦”了一声, 从包里取出装药丸的瓶子, 倒出二十粒放在手心, 再倒水送到父亲面前:“爸, 吃药。”   梅遇冬将药材制成丸子, 嘱咐陶教授长期服用,陶南风随手携带的军绿色挎包里就装着两大瓶。   女儿如此温柔周到,这令陶守信心里很是受用,乖乖地服用完,一股疲惫感涌了上来。看着眼前精神十足、撸着袖子找活干的向北,不由得微笑着摇了摇头。   唉,年轻真好。   说实话,坐了这么久的车,陶守信也觉得下肢发沉、精神不振,尤其是一路上怕上厕所不太敢喝水,胃里隐隐作痛,他也不太想出门,就想坐在家里吃点软烂、热乎的东西。   陶守信没有再拒绝向北的热情:“好,那就辛苦你做饭吧。”想娶我家姑娘,也得让你表现表现。   军队是最能锻炼人意志的地方。向北与毛鹏一起动手,很快就熟悉了陶家厨房的所有灶具、餐具。   生起两架煤炉,一个炉子煮饭,一个炉子烧水。   烧好热水,让陶南风父女俩洗头洗澡。他这边洗菜、炒菜,刺啦刺啦地热闹得很。   陶守信换上家常衣服,坐在沙发上喝茶,嘴角带笑。家里多几个人,果然有生机多了。   陶南风洗完澡,披散着头发想要进厨房帮忙,却被向北推出来。   瞅着走道没人,向北在她脸颊旁偷偷亲了一口,轻笑道:“你这么香,进厨房做什么。”   陶南风快速左右看看,不好意思地将他一把推开,悄声道:“你给我收敛点儿!”   向北立定,响亮地回答一句:“是!”   说罢,不等陶南风反应过来,快速凑近,又在她另一侧脸颊亲了一下:“好事成双。”   在陶南风瞪眼睛之前,向北闪回厨房,脸上挂着一抹灿烂的笑容。   毛鹏正拿把火钳换蜂窝煤,转头看到向北脸上的笑容,翻了个白眼:“你就得意吧,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就看上你了呢?唉!”   向北斜了他一眼:“你不是天天往小学跑?有没有一点眉目?”   毛鹏被触动心事,长叹一声:“算了吧,李校长那是文化人,我一个初中都没毕业的司机,她哪里看得上?我就是喜欢爱莲,带小娃娃玩呢。”   胳膊上被李敏丽抓青的位置似乎有些发烫,毛鹏将衣袖往下拉了拉,自我解嘲地笑了笑:“这娘们一点良心都没有,求我救孩子的时候又哭又叫,现在见了面板着脸一点笑容都没有。”   向北笑了笑,言简意赅说了八个字:“真心实意,坚持到底。”   毛鹏若有所思地看着灶台上洁白的瓷砖、干净照人的厨房墙面,叹了一口气:“向北,你若不是真心,陶教授一出场恐怕就得打退堂鼓了。”   向北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拢,没有再说话,默默地将刚刚发好的木耳洗净沥干水。手上动作麻利,心里却有万般思绪涌了上来。   陶南风的父亲是留洋博士,全国知名的建筑大家,当他来到农场,站在陶南风身旁静静看着向北时,向北表面淡定,实则内心十分紧张,就怕哪个动作不对、哪句话不好,惹恼了他。   陶南风对父亲的感情有多深,向北心里有数。   如果陶守信坚决反对两人来往,向北不敢想未来会怎样。如果想和陶南风一生一世在一起,必须要得到陶守信的首肯方可。   好在他请来的梅先生治好陶守信的病,陶南风安下心来,陶守信看他的眼神也多了份认同。好在他的真心实意让陶守信动容,终于同意他与陶南风交往。   虽说还不能结婚,但今天他能站在这里为他们做一顿饭,这就是成功了一大步。   “真心实意,坚持到底。”   ——他对毛鹏所说的,便是心中最真实的想法。   一个小时,厨房里开始飘出浓浓的饭菜香味。   “咕噜噜……”陶守信的胃里冒出一阵声响,把他从睡梦中唤醒。他伸了一个懒腰,一眼便看到蹲在箱子旁整理衣物的女儿。   陶南风披散着长发,乌黑油亮的头发似海藻一般蓬松、厚实,雪□□致的小脸眉目如画。   傍晚的阳光从窗缝里透过来,在客厅地面投下光亮的格子,映照在女儿亮晶晶的眸子里。   一切美好得像在梦中。   听到父亲的动静,陶南风回过头来,灿然一笑:“爸,你醒了。肚子饿了没?准备吃饭了。”   女儿明媚的笑脸、贴心的问候让陶守信心里美滋滋的,他站起身道:“饿了,我看看向北他们做好饭了没。”   厨房叮叮铛铛的声响已经结束,向北端着两盘菜走出来,放在餐桌上:“开饭喽~”   凉拌木耳、青椒肉片、小葱煎鸡蛋、清蒸腊肠、土豆烧肉、菌菇汤。   五菜一汤,满满当当摆了一桌,香气四溢。   陶守信这段时间在农场被照顾得周周到到,不必考虑工作、专业、家务,吃饭成了一件轻松而愉快的事情。   看到这一大桌子菜,他有些惊喜地看了向北一眼:“没想到,你的厨艺竟然还不错。”   向北微笑道:“当兵的时候什么都得自己来,所以练就一身做家务的水平。如果您不嫌弃,我愿意一直做饭给你和南风吃。”   陶守信眼皮一抬,看了向北一眼。   向北马上收声:“我去盛饭。”   等到饭菜都上了桌,四个人坐下来安安生生吃了一顿晚饭。   饭后,陶南风主动起身收拾,又被向北拦下:“你陪你爸聊天,这里有我和毛鹏就行。”   毛鹏有些怨念地看着向北,你讨好女友可以,做什么一定要拉上我?   向北轻轻一眼扫过来,毛鹏条件反射地挺胸抬头:“是!坚决执行任务。”   陶南风扑哧一笑,索性当一回甩手掌柜,将长发撩到耳后,柔声道:“那就辛苦你们了。”   这种被人珍视的感觉,挺好的。   等到一切收拾利落,陶守信示意向北坐下,温和地问:“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向北沉吟片刻,老老实实将心中所想说出来。   “南风马上进干部培训班进修,应该会很忙。她在这里有您陪着,不会觉得孤单。我打算回农场,先把医院建起来,接下来就是筹建中学,另外……”   他看一眼陶南风,眼中带出一分征询之意。   “这次在德县寻访医生的时候,顺便到德县卷烟厂去考察了一番。我们秀峰山除了水稻、玉米,就是烟叶长得好,正好我们原材料充足,可以在农场办烟厂。先引进卷烟厂的旧生产线,帮他们生产香烟,贴他们的标,等将来有了基础,我们自己再生产。”   向北算过帐的,一般情况下每亩鲜烟叶大约能收1000斤,烘烤干燥后有150~300斤。哪怕只是代工贴标,每亩除去所有的生产投资和烤制成本,大约能赚两百块钱左右,这比以前种玉米、红薯赚钱多了。   烟叶种植的周期比较短,一般情况下四五月份播种移栽,到九月底就能彻底收获完,六个月时间就可以见到经济收入。   秀峰山的农民种植烟叶的人不多,大都是自制土烟,闲时抽抽,因为没有销售渠道。但如果在农场办烟厂,农民种植烟叶就会比其它作物产值高很多,农场与村民都将受惠。   香烟现在可是紧俏货,供销社卖得最快、最好的东西就是香烟,在某些城市香烟券甚至能当硬通货流通,换米、面、油等日用品。   虽说向北不抽烟,但他知道香烟的利润有多高。   德县卷烟厂全国闻名,生产的德牌香烟供不应求。开车开进德县,就能闻到空气里飘着一股烟草味。   德县卷烟厂正面临着工人懒散、生产效率低的困境,听说向北愿意合作十分高兴。向北拿出秀峰山自产的烟叶与烟丝之后,先前还有点拿腔作调的厂长立马来了精神,有了合作意向。   听向北说完,陶南风惊喜地说:“太好了,我说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原来不仅仅带回来梅先生一家,还做成了这么一件大事。”   向北看着她的眼睛里满是爱念:“你陪着父亲看病、吃药,还要操心医院的基建,我看你忙就没跟你说。这事目前还只是一个初步计划,真要办成还有很多流程要走。所以,我回去之后得忙这个,估计年前能够定下来。”   陶守信见向北事业心强,欣慰地说道:“很好很好,你忙你的,我们在学校什么都方便,你别担忧。”   陶南风嘱咐道:“医院主体已经完工,装饰细节你让杨工没事就去盯一下,胡焕新我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向北越看她越喜欢,轻轻一笑:“放心,有我呢。”   毛鹏插了一句话:“不是还有梅老先生和梅小先生吗?那两个人恨不得天天往中医诊室跑,眼光又挑剔,放心吧!”   一说起梅遇冬和梅长生这两父子,四个人都笑了起来。   陶守信心有余悸:“可不是,梅老先生训起人很严肃。”   陶守信当了这么久的老师,从来只有他训人,没人敢训他。第一次体会到被医生教训的感觉,脸上真有些挂不住。   梅遇冬童心未泯、梅长生严谨刻板,一到农场就开始问诊把脉,积极性特别高。陶南风微笑道:“他们是非常好的医生,咱们农场职工有福气了。”   向北想起来一件事,看向陶守信:“陶教授,您一定记得按时吃药,等一个月之后复诊,我们约好时间通电话,电话问诊之后调整用药。”   陶南风问:“电话还能问诊?开了药之后自己煎吗?”   向北点点头:“来去一趟太远,梅先生在电话里问清楚就行。不用你煎药,做好药丸之后我再送过来。”   陶守信有些过意不去:“又要麻烦你,这……”   向北看着陶南风的目光中带着温柔缱绻,无限情意尽在其间:“不麻烦,不辛苦。”   能够见到自己心爱的女友,再辛苦也值得。   陶守信看这对小情侣情意缠绵地对视,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柔软一片。   想起当年自己守在徐喜琴家门口,就为了听她在屋里抚琴。那个时候也是这般,只要想到她就会心生欢喜,就算看不到,听听琴音也是好的。   年少初尝情滋味,自己何苦当个拦路虎?   想到这里,陶守信咳嗽一声:“南风,你送他们去招待所入住,顺便逛逛校园吧。”   能够得到陶守信的首肯与陶南风单独相处,向北有些惊喜,恭恭敬敬站起身:“多谢。”   作者有话说:   下章会撒点糖~ 第71章 纠缠   学校招待所在香樟路的尽头。   九月底樟树翠绿欲滴, 枝叶繁茂,路旁高大的梧桐搭起一道凉棚,遮天蔽日, 连温柔的月光也只能漏进来一星半点。   只有昏黄的灯光在亮着, 晕出一种朦胧美感。   从招待所到小红楼,再从小红楼到招待所,向北与陶南风并肩而行,来来回回走了几遍,却怎么也舍不得分开。   夜色渐渐深沉, 先前还来来往往的学生也都回宿舍休息,整个校园变得静悄悄的。   向北瞅着四下无人, 伸出手与陶南风十指相扣。   这里是自己从小长大的校园, 陶南风有些不好意思与向北太过亲切,有些心虚地左右看看,刚想要甩开他的手, 没想到向北微微一使劲, 一把将她拉离道路, 钻进茂密的香樟林中。   心跳猛地加速。   不等陶南风反应过来, 她整个人已经被包裹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紧接着, 向北温热的唇便贴了上来。   铺天盖地的松木气息将陶南风笼罩。   咚!咚!咚!   心脏跳得越来越快, 呼吸声渐粗, 唇舌交缠。向北敞开所有, 毫无秘密, 仿佛要将自己的全部都献祭给陶南风。   情潮来得汹涌, 陶南风有些站不住, 伸出手攀住他的颈脖, 似一根藤蔓,依着石壁缓缓向上,伸展枝叶,与石壁紧紧相贴。   离别在际,两人相依相偎,恨不得时光留驻,永远温柔缠绵。   画面太美,月光羞涩地躲到云朵之后,不敢再看。   黑暗更放大了欲念,向北加深了那个吻。不知道吻了多久,两人才不舍地分开。   向北低头看着陶南风嫣红的唇瓣,那里还泛着一丝水光,这让他内心产生了无数个绮丽的念头,努力克制着心底欲望,哑着声音说话。   “我送你回去。太晚了,要好好休息。”   陶南风抬头看着向北,眼里满是心疼。   向北开了两天的车,又做饭、收拾屋子,虽说嘴上不讲,但那眼睑处的青影、眼睛里的血丝,却无一不在透露一个事实:他很疲惫。   陶南风伸出手,抱住向北的腰,脸贴在他胸膛,柔声道:“好,明天一早我带你去吃江城特色早点。”   向北轻叹一声,搂住心爱的姑娘,下巴轻轻在她头顶摩挲:“嗯,明天早上我等你。”   虽说农场事情很多,但也不争这一时半会。既然陶南风想带他过早,那他就听从她安排吧。   两人腻歪了一阵,向北终于将陶南风送到家门口。   夜深人静,周围的楼里都熄了灯,只有一楼陶家客厅里还亮着灯,在这一片黑暗中十分显眼。   “回去吧,你爸还在等你呢。”   “嗯,那你回旅馆也早点睡。”   两人依依不舍分离。看着陶南风进了屋,看着卧室灯亮起来,再看着所有灯都熄灭,向北这才挪动早已站酸的脚,往招待所而去。   谁也没有留意到,暗处有一双眼睛迸射出嫉妒的光芒。   陶悠,哦不,冯悠坐在角落一个石凳上,双手搁在面前石圆桌,双掌相合,指节因为太过用力而有些泛白。   为什么?为什么陶南风总能轻易回江城?   别的知青都是老老实实待在农场、农村,农忙的时候辛苦劳动,农闲的时候搞政治学习,哪个像陶南风那样,过年才回了趟家,现在才九月份又跑了回来。   有问题,绝对有问题!   今天送陶南风回来的那个男人,冯悠从来没有见过,脸上一道疤看着凶神恶煞,不会是当地的土匪恶霸吧?   看陶南风和他深情对视、恋恋不舍的模样,冯悠真是嫉恨交加。   凭什么?凭什么陶南风拆散了她与郑绪兴,转身就谈起了恋爱?   不行,必须得搞清楚。陶南风搞砸了自己的人生,她必须付出代价!   动了心思的冯悠悄悄跟在向北身后,想要探听清楚他的背景。   “沙沙沙……”   因为夜深,再轻微的声音也显得十分响亮。   身后隐隐传来的声音令向北警觉地停下脚步,侧耳细听。   冯悠在离他十几米的位置跟着,见他突然停下,吓了一跳,瑟缩着放慢了脚步。看这人的行进方向,应该是打算去招待所休息,搞清楚了这一点,冯悠便收住脚,拐过另一条小路,不打算再与向北有任何交集。   这个人有问题!   尖刀连侦察兵的出身让向北迅速有了判断。   只是人生地不熟,向北没有造次。眯着眼看着那一道苗条的身影,压下那一股疑惑,走进招待所的大门。   疲倦令向北沾枕即睡,一夜无话。   清晨,有着良好作息时间的向北洗漱完毕,走下二楼准备到校园活动活动。   刚走过大厅,忽听到一道柔弱的女子声音:“向北同志你好。”   向北转过头看去,招待所大厅沙发那里站起一道苗条身影,嫩黄色碎花长裙,扎着马尾,面容清秀温婉,举止之间有一种怯怯生惹人怜爱的姿态。   脑中警铃大响。   这个女子的身形他有印象,昨天晚上虽然路灯昏暗,但他看得分明,就是昨晚一直跟着自己的陌生人。   他以前出任务的时候,也见过这类娇弱女子。看着就像一朵白色莲花,实则不过是让人放松警惕的一种伪装。一旦你放下防备,她便会亮出裙摆之下藏着的淬毒利刃。   “你是谁?”向北板着面孔,声音低沉。   冯悠昨晚看得并不真切,只感觉他个子很高,并在屋里亮灯的那一刹看到他脸上的疤痕。   她昨晚翻天覆地地睡不着,一大早就来到招待所打听向北的消息。在登记薄上知道他的名字、工作单位,心里便有些打鼓。   向北拿着秀峰山农场的介绍信,和毛鹏一起在招待所住下,还在停车场停了一辆吉普车。这说明什么?   陶南风是他们从秀峰山农场开车送回来的。   向北是陶南风在农场的对象。   向北在农场地位不低。   冯悠是典型的小人,嫌人穷、恨人富。   她生性好强,看不得别人过得比她好,尤其是曾经被她欺负得死死的陶南风。   她也梦见过那本书,记得自己是书中主角,她会嫁给乔亚东,和他一起考上大学,创建房地产明星企业,事业辉煌发达。   可是……事情的发展完全偏离了航线,陶南风根本就没有死。不仅没有死,还活得越来越滋润。   时不时出公差,能够经常回来探亲,听说还当上了秀峰山农场的领导?   昨晚她还能自我安慰,陶南风再牛又怎样,还不是找了个丑得要死的男人?   结果今天等在招待所一看,整个人心都凉了。   向北虽然脸上有疤痕,但绝对算不上丑。他个子高大、姿态挺拔、眉目英武,举手投足充满着军人的利落与飒爽。   脸上的疤痕让他多了一分凶悍之气,令人胆寒。   冯悠鼓起勇气走到向北面前,眼神在他脸上轻轻掠过,低下头娇怯怯地问道:“我是陶悠,陶南风的姐姐。”   向北眸色一暗。   早听说过这个名字,陶南风对她这个曾经的继姐印象很不好,从来没有说过她一句好话。   外表娇弱、内在阴暗,这就是向北对冯悠的第一感觉。   “你现在改了姓,应该是冯悠吧?”向北冷冷淡淡,目光锐利,一眼便撕破了冯悠的伪装。   冯悠感觉自己无端中了一枪,心中一恸,眼中有泪光闪动:“陶悠这个名字我用了八年,早就有了感情。”   向北嘲讽地看着她:“一个名字用了八年都有感情,那么养了你八年的父亲呢?陪伴你八年的妹妹呢?我看……世间一切对你而言都只有利用二字吧?”   冯悠的内心再次中了一枪,呼吸一滞,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眼前这个向北,真不愧是陶南风的对象,竟然对陶家的事情这么清楚!   她半天从齿缝里挤出一句:“你,你懂什么?我问心无愧。时间会证明一切。”   向北抬腿便走,迈步而出。   招待所的门外有一片桂花,正散发着甜甜腻腻的香味。昨晚抱着陶南风的时候,一直若隐若现浮动在她身边的香味,原来是桂花开了。   冯悠一路小跑,紧紧跟在他身后,暗恨这人腿长跑得快。   向北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冯悠同志,你昨晚就跟踪我,今天一早跑来,是想让我找公安告你意图不良吗?”   冯悠被他气得七窍生烟:“我对你意图不良?你要不要脸?昨晚我看你半夜三更和陶南风鬼鬼祟祟,我还没告你们耍流氓呢,你倒来倒打一耙。”   向北好整以暇,抱臂而望:“冯悠同志,你一天到晚守在陶南风家门口,像个特务一样盯梢跟踪,到底有什么目的?”   冯悠看出来了,向北根本不吃自己的柔弱人设。也是,能够喜欢陶南风那个粗鲁女子的人,肯定也是个粗胚子。   她不再装可怜,打开天窗说亮话。   “你是谁?为什么送陶南风回家?当知青有那么多空闲时间吗?你们是不是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   向北转身走回招待所,敲了敲前台桌面,对服务员说:“同志你好,这里有位冯悠同志对我纠缠不休,请你们派人处理一下。”   服务员张大了嘴,看向匆匆跑来的冯悠。   冯悠在大学校园里生活了这么长时间,营造的人设一直是热情、善良、正直的形象,也算是个名人。她虽说因为怂恿男友找人调戏陶南风一事丢了工作,但因为她处处示弱,让很多不明真相的群众替她打抱不平。   服务员半天才结结巴巴说了一句:“同志,这……这可能是误会吧。”   冯悠伸出手,纤细的手指轻轻拉扯着向北的衣角:“向同志,我不是,我只是关心陶南风,想要打听打听你的情况,请你不要误会。”   向北面容严肃,毫不留情。   “你昨晚就跟踪我,被我发现之后匆匆离开。今天一早又跑来问东问西,像个特务一样打听这么多,是有什么企图?”   他自听陶南风说过曾经受过的委屈之后,便对冯春娥、冯悠印象极差,恨不能替女友好好教训教训她们。   现在机会就在眼前,向北绝对不会罢手。   他抬手一甩,将冯悠试图拉近两人关系的小手甩开:“请你自重!不要动手动脚。”   他目光凌厉地扫向还在神游天外的服务员:“是你找学校保卫处的人来,还是我直接报警?”   冯悠真没想到,陶南风的男友如此难缠。   她吓得面容煞白,一把按住向北的手,哀求道:“我只是问几句话,没有什么企图,不要找保卫处的人,也不要报警,求你了~” 第72章 捕猎   向北行事雷厉风行。   学校保卫处来了人, 打着呵欠看着冯悠,没好气地说:“你怎么尽惹事?受的教训还不够,非得坐进监狱才罢手是不是?”   冯悠又羞又气, 哭得如梨花带雨。   “我没有纠缠他。只是昨晚看他送陶南风回家, 有些好奇跟着来问问。他那么大的个子,脸上那道疤凶神恶煞,像个劳改犯一样,难道我还能伤害到他?”   向北亮出工作证,态度凛然生威:“我这道疤是战场上留下来的, 你这样诋毁,那便是看不起军人!”   保卫处的人也是退伍军人, 听说向北曾经是军人, 还上过战场打过仗,不由得肃然直敬,向他敬了个军礼, 态度恭谨。   向北回了礼, 继续对冯悠进行批判。   “我早就听说过冯悠同志对陶守信教授、陶南风不敬, 数次算计欺负他们, 我有理由怀疑, 她昨晚跟踪我们、今天一早过来打听都是居心叵测。   虽然目前还没有发生什么不好的后果, 但我还是想请保卫处的同志对冯悠进行批评教育, 适当约束她的行为。”   保卫处的人连连称是, 严厉地呵斥冯悠。   “你是不是有病?一天到晚盯着陶教授一家。以前陶教授爱护你的时候你不珍惜, 现在人家不要你, 你连姓都改了, 还纠缠不休做什么。你在我们大学生活了这么多年, 走出去认得的人不少, 要点脸吧!”   冯悠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内心似有火烧。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陶南风人见人爱,人人护着。自己不偷不抢,只是想让父亲多爱护一点,也有错吧?   郑绪兴嘴上说爱她,可是一出事连人影都不见。曾经的海誓山盟全都成空,根本就不是个男人。   陶南风找的这个向北多好啊,把她护得跟眼珠子似的,为什么呢?   到底要怎样才能比得过陶南风呢?到底要怎样才能让自己这颗不断煎熬的心得到平静呢?   高考、乔亚东!   对,就是这两样。书中说明年就能参加高考,只要自己努力学习,到时候上了大学,遇上同样考上大学的乔亚东,就能收获光明的未来、此生不渝的爱情。   冯悠想到这里,终于消停下来,站起身冲着向北深深鞠躬。   “对不起,向北同志,我真诚地向你道歉。我不该因为好奇心就对你问东问西,也不该对你脸上的疤痕指手画脚。我不尊重人,这是我的错,对不起!请你原谅。”   向北冷哼一声:“如果每次做错事,道歉就行,那你永远都不会改正!”   冯悠心一惊:“我又没有犯法,只是多嘴问了几句话,道歉还不够吗?你到底要怎样!”   向北面容严肃:“多嘴问几句?你那只是多嘴问了几句吗?你诬陷我和陶南风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还骂我像个劳改犯。言语可以诛心、杀人,你根本就不是无心之语,你这是心肠歹毒,言为心声!”   冯悠被他骂得面孔惨白,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半天起不来。   保卫处的同志也觉得向北说得有道理,上次冯悠被扭送派出所、被郑母抽了两巴掌,依然死性不改,就是因为处罚力度不够,这才让她以为只要做错了事、说错了话,掉几滴眼泪道个歉就能揭过不提。   恰在此时,陶南风与陶守信一起走进招待所。   冯悠一看到陶守信,立马有了力气,霍地站起,眼泪扑簌簌往下落:“爸……陶老师,您来了。”   陶守信眼风都没有给她一个,只皱眉问向北:“怎么回事?”   向北趁机告状:“昨晚我送南风回家之后,这个女人偷偷跟踪我,被我发现之后仓惶逃走。今天一早跑到招待所拦住我问东问西,说了很多不堪入耳的话。我让招待所帮忙报了警,现在正在处理呢。”   陶南风站在向北身边,冷冷看向冯悠,摇头叹息道:“你还真是死性不改啊。”   被这么多人盯着,都一边倒地责怪,冯悠有点慌:“我,我,我知道错了!我道歉,我道歉,求求你们放过我吧。我真的没有恶意,就是脑子抽了不会说话。”   向北悄悄对陶南风说:“放心,这事交给我处理。”   他对保卫处的人说:“我要求冯悠同志写两份书面认罪书,一份给我,一份留在保卫处存档,认罪书里要写清楚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以后如果我听到一星半句关于陶南风的流言,我就拿着这告她。自古流言可杀人,我不能让陶南风陷入这样的境地。”   保卫处的人连连点头:“这个是应该的。”   冯悠欲哭无泪:“陶南风的流言……难道只有我在说吗?你们不要冤枉我啊,不是我做的我是不认的。”   向北冷笑道:“有因才有果。你这个女人心肠坏透了顶,装出一副可怜模样,骗得过谦谦君子,却骗不过我。我是侦察兵出身,不知道审问过多少特务,什么人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人,如果不一棍子打死,不知道要祸害多少人。”   冯悠这回是真的有些怕了。   陶守信骂她,她伤心难过;陶南风斥责她,她嫉恨恼怒;郑母打她,她忐忑不安。可是……不论是遇到什么样的状况,她都不怕。   她是个女孩子,又没有违法,只是说几句难听的话,那又怎样?   人生经验告诉冯悠,这世间唯有不讲理的恶人才可怕,善良懂道理的人特别好对付。只需要装装可怜,低姿态地说几句软话,什么事都能解决。   可是,现在向北的坚硬与强势却让冯悠从心底生出一份真正的恐惧感。   这个向北,软硬不吃、尖锐凶悍,还说要一棍子打死自己这样的人,太可怕了。   “咯咯咯——”   这是什么声音?冯悠惶然四望,半天才意识到竟然是牙齿在打架。因为害怕,她浑身上下都在颤抖,牙齿上下相碰,这声音在耳边回响,引发出内心深藏的畏惧感。   “我,我再也不敢了,求你放过我吧。”   如果不是在招待所的大厅,冯悠真想跪倒在向北面前,求他不要再咄咄逼人。她不会再与陶南风较劲,她会远离陶守信,她再也不敢背后说人坏话,枉作小人……   陶南风知道向北是为自己出气。   说实话,小人难防。她时不时躲在暗处,阴不阴阳不阳地刺了两句,一旦抓到机会,她就会踩着你倒下的身体向上攀爬。   像冯悠,自有一套人生逻辑。在她看来,她就应该是生活的主角,所有一切都得为她服务,听从她的安排。   若事态超出发展,一哭二闹三上吊,让人厌烦却又无可奈何。   现在她只是悄悄跟踪了向北一段话,一大早到招待所问几句话。如果只是一般人早就放过,偏偏向北与众不同。   “我怀疑她是隐藏在群众之中的特务,必须防患于未然!”向北说话斩钉截铁,“嘴上认错都不算,必须白纸黑字。”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盯着冯悠:“把你今天所说的话,清清楚楚、一字不漏地写在纸上。如果有人背后传一句陶南风的不是,说一句陶教授的问题,那一定是你打击报复、背后作祟。我拿着你的认罪书去报警,保卫处的同志为我作证。”   向北的声音不大,语速缓慢,却字字清晰入耳:“敢胡言乱语?我便让你尝尝乱说话的后果!”   再恶毒的灵魂,也怕阳光照射。   当一切坦然暴露在大众视野,当白纸黑字写下来,冯悠便害怕了。   面对向北的坚持,她只得拿出纸笔,蹲在招待所的矮茶几旁边,一字一句地将过程详细写下来。   期间向北全程盯着,时不时指出她遗漏的地方。   “你昨晚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踪我的?那个时候我看了手表,11点23分,为什么你没有休息,却守在陶家附近?写清楚!”   “你见到我的时候第一句话说的根本不是这一句,你的自我介绍漏洞百出。你说你叫陶悠,是陶南风的姐姐,这是典型的误导,谎言!为什么要说谎?你明明已经改姓,也不再与陶南风有任何关系。”   “你说半夜三更我和陶南风鬼鬼祟祟,这又是信口雌黄?第一,那个时候不到十二点,更不是半夜三更;第二,我与陶南风堂堂正正的恋爱关系,也征得了陶教授的同意,谈何鬼祟?思想肮脏的人,看什么都是脏的!”   冯悠写两行字,向北便在一旁骂几句,到最后冯悠感觉自己训得像只丧家之犬,惶然不知身在何处。   当艰难地写完最后一个字,冯悠看着被改得七零八落的认罪书,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趴在茶几上号啕大哭起来。   “求求你不要再骂了!以后我再也不敢了。”   呜呜呜……这个叫向北的疤痕汉子太可怕,他的目光似电一般紧紧盯着自己,让她无喘息的机会,所有的一切算计与小心思全都无所遁形。   在他的言语刺激之下,冯悠感觉自己就是一只厕所里的蛆,在最脏最臭的粪坑里苟活着。   冯悠感觉整个人都要崩溃了,一边哭一边叫:“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会靠近陶教授,也不会再说陶南风半句坏话,更不敢造谣生事。求求你,饶过我吧。我抄、我重新抄两份,我签字摁手印,只求你,让我走吧。”   向北忽然厉声呵斥:“哭什么哭!赶紧抄!”   冯悠吓得哭声顿止,一边打嗝一边抬起头,慌忙拿过纸来,对着刚才改过的工工整整地誊写。   旁的人站在一边,都不敢吭声。   向北审问的姿态太过强硬,散发出的气场让人根本插不上半个字。这一刻,招待所的大厅仿佛就是审讯室,冯悠则是向北盯了很久的特务。   不知道的,还以为冯悠犯下了十恶不赦的罪过。   陶守信不知道此刻是什么心情。   女儿陶南风在信里说过,向北是个非常善良、非常好的人,对她包容、温柔。陶守信这一次去农场见到的向北也一直是阳光、热情、礼貌的。   可是现在的向北,却像一只亮出爪牙的猛虎。死死盯住猎物,上去嗷呜一口咬住,再也不肯松开。   直到猎物鲜血流尽,不再挣扎,死得透透的……他才会罢手。   如此强悍的对手,谁希望成为他的敌人?   陶南风在向北耳边悄悄说了一句:“适可而止。”   向北的目光变得温柔,身上的气息也变得平静下来。他微微颔首,一直紧绷的肩颈顿时放松下来。   感受到向北的变化,陶守信长吁了一口气。   女儿能够管得住向北,那就好、那就好。女儿性格谦和,向北强势一点也好,至少比自己更能保护好她。 第73章 故人   向北的强势让冯悠吓破了胆, 看他的眼神变得畏惧不安,不敢稍有异动。   冯悠乖乖地将认罪书签字画押,一份交给保卫处, 一份双手捧着送到向北面前:“你要我做的, 我都做好了,请你放我走吧。”   向北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接过认罪书,仔仔细细看过,半天没有说话。   他越不说话, 那种压迫感便越强。   冯悠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 目光马上躲闪开来。   向北抖了抖纸张, 发出瑟瑟声响。   冯悠紧张地双手紧握,手指头恨不得绞成麻花:“有……还有什么问题吗?你要是觉得不满意,我再改。”   向北看折腾得她也差不多了, 转头看向陶南风。   陶南风嘴角微微上扬, 嗔怪地瞟了他一眼, 似乎在说:行了, 我已经出够了气, 差不多得了。   向北知道陶南风与陶守信都是谦谦君子, 从来不会做痛打落水狗的事情, 讲究的也是得饶人处且饶人。虽说他是想狠狠整治冯悠一回, 但也怕吓着了陶南风, 便沉声道:“行了, 你走吧。”   冯悠二话没说, 拔腿就走, 连陶守信都不敢看。   “等一下!”向北一声喊, 冯悠吓得立马停住脚步,肩膀抖了抖。   “记住,莫再招惹陶南风,不然……”   “是是是,不敢不敢。”冯悠忙不迭地应承下来,跑得飞快。哪怕在派出所,哪怕被郑母掌掴,都没今天的羞辱感强烈。   向北那步步紧逼的问话,事无巨细的细节盘问,令冯悠的精神受到重压,再也生不出一丝半点反抗之意。   陶守信看着冯悠落荒而逃的背影,叹了一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向北将认罪书折好放进口袋,看着陶南风微笑道:“你莫怕,这只是审讯之术。小人在侧,若要时时提防太累,不如我来帮你们收拾一下。”   陶守信看得出来向北有能力,也知道自己面对冯悠、冯春娥一直都有些怜惜之心,若早有向北这样的强势态度,她们也不敢欺负陶南风。   “你这样也好,将来南风要在这里读书,如果传出什么谣言,应对起来也麻烦。”   向北点点头:“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血。冯悠的谎话张嘴就来,我得先吓她一吓。不然我不在江城,南风肯定会吃亏。”   陶南风笑着拉了拉他胳膊:“你当我陶三锤是摆设么?”   向北心疼地看着她:“你性格柔和,不擅长应对冲突。遇到这种又会哭又会装柔弱的女人,肯定是你吃亏。”   陶守信在一旁看着两人说话,内心升起一阵愧疚。南风是他的女儿,自以为疼爱有加,却还不如向北了解她。   或许,陶南风遇到向北,就是她的缘分与福气。   想到这里,陶守信整理好心情,看着向北微微一笑:“向北,走!我带你们去过早。”   陶教授这一笑,如雪山消融,整个人显得和蔼可亲起来。   向北第一次得到未来丈人的真诚笑容,有些受宠若惊:“好,我去把毛鹏叫起来。”   吃过早饭,向北与毛鹏与陶南风道别,离开江城。   送走向北,陶南风有些闷闷的。   陶守信看她舍不得向北,努力给她找事做:“我带你去招生处报到,顺便也和培训班的负责人见个面。另外,把课表拿到之后就得领教材好好学习了。”   陶南风抱着父亲的胳膊,将脸贴在他肩头:“爸,等放寒假,你就跟我一起回农场,好不好?”   陶守信拗不过女儿,只得点头:“好,这个寒假我什么设计任务都不接,安心和你去农场过年。”   得到父亲首肯,陶南风欢喜地跳了起来。   难得看到女儿如此活泼,陶守信不自觉地笑了。女儿变得开朗起来,不管是不是向北的功能,这都是好事。   --   进入大学校园的陶南风觉得生活新鲜而充实。   家、教室、食堂,三点一线,偶尔会到图书馆、父亲所在的建筑系图书室借阅图书。   因为是干部培训班,课程以实用为主,没有大学语文、英语、数学等通识类课程,一天八节课下来,还有父亲开小灶,系统化、高强度的学习让陶南风静下心来,如饥似渴地吸收着这些专业知识。   她原本就有实践基础,缺的只是理论知识,现在一一补齐。   理论与实践一一印证,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哦,原来如此!这种感觉让她开心得想高歌一曲。   歌的名字她都想好了。   ——《我们年轻人》   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的心   要为真理而斗争   爱憎最分明,敢于担重任   奋发图强干革命。   下课回家,陶南风背着书包,嘴里哼着跑调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的歌曲,开开心心走在校园里。   她穿着向北母亲裁的新衣,一件白色短袖荷叶领衬衣,腰间系一条红底白花的大花裙子,裙角洒开来盖住脚背,走起路摇曳生姿,翩然若仙。   这样的陶南风,美丽得似一道风景线,吸引无数目光。   路旁有三个男生在推搡,窃窃私语着什么。陶南风依稀听到自己的名字,立马停止哼歌,冷着脸从他们身边走过。   即使冷若冰霜,但那莹白似玉的脸庞、灿若星空的眼眸,却散发着浓浓的魅力,令人不自觉地生出欢喜之心。   一个穿着白衬衫、蓝裤子,头发微卷,高瘦修长的少年鼓起勇气走到她面前,将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手中执着一枝盛开的红色月季。   “脉脉眼中波,盈盈花盛处,那个……陶南风,这枝花送给你。”   陶南风看一眼那枝花,带露盛开,花瓣微启,红得很是耀眼。她眼皮一抬,淡淡道:“这是教学楼门口花圃摘的吧?”   说罢,绕过这少年,径直离去。   少年脸一红,挠了挠头,有些心虚地对一左一右攀住自己肩头的同学说:“她怎么知道这花是在哪里采的?”   同学吐了吐舌头:“私摘校园里的花,要挨批呢。”   另一个提建议:“周若玮,你下次别送花了,送……送日记本吧。”时下校园里流行送日记本,写一句摘抄来的名人名言,签上自己的大名,男孩子经常用这个来表达爱意。   周若玮眼睛一亮:“好,下次再试试。我就不信,打动不了陶南风。”   周若玮是由江城建材厂推送过来的工农兵大学生,大三,建筑学专业。他家境优越,衣着讲究,带着股官家子弟的傲气,再加上相貌英俊,一到大学便引不少女生心动,被私底下评为“校草”。   这一幕,全落在路旁的年青人眼里。   这年青人眉眼俊朗,单眼皮眼睛虽然不大,但眼角微挑,显得很精神,格子短袖,黑色长裤,成熟中带着书卷气,看不出是学生还是老师。   他斜背着一个军绿色挎包,挎包的上盖印着五个红色大字——秀峰山农场。   这人正是乔亚东。   乔亚东看着陶南风眉眼带笑、哼着歌儿走路,冷冷淡淡一句话拒绝追求者,不由得笑了起来。   果然是陶南风,单纯可爱却又极有个性。   看着她目不斜视地从自己身上走过,乔亚东抬起手轻轻挥动,喊出那个自己心心念念了无数遍的名字。   “陶南风——”   这个声音有些耳熟,成功地令陶南风停下脚步,顺着声音看向乔亚东。   她愣住,下意识地喊道:“乔亚东?”   乔亚东笑得十分灿烂,慢慢走近:“陶南风,你回江城了也没告诉我。我还是写信给陈志路才知道你现在江城建筑大学读书。”   故人相见,陶南风也很高兴:“是啊,正好有个培训班嘛。”   目光一扫,看到他背着秀峰山农场的挎包,不由得笑了起来,指着那包说:“你对咱们农场还是念念不忘呀。”   乔亚东点点头,眼中透着努力克制的情感:“可不是?三年时光,珍贵至极,哪里能够忘记。”   陶南风问:“你今天怎么来了?没课吗?”   乔亚东今年九月入学,就读江城财经大学,经济学专业。   乔亚东解释道:“江城财经大学离你们学校只有五站路,今天下午我没有课,所以过来找你。”   陶南风点了点头,梦中乔亚东读的就是这个学校、这个专业,不过好像是通过高考进入,比现在晚了一年半。   因为换了农场领导,乔亚东才有机会被推荐读工农兵大学,这也算是陶南风的命运改变之后带来的蝴蝶效应吧。   只是,虽然时间线发生变化,但书中某些情节并没有改变。   乔亚东笑着说:“你能回来读书,我真替你高兴!当初我们俩在推荐的时候相互推让,现在可好,两个人都有书读。”   陶南风看了他一眼:“我这是干部培训班,上的是建筑类课程,两年之后还是会回农场,继续带着大家搞基建。你呢?经济学,学完之后恐怕会留在江城吧?”   乔亚东听她这一说,一时之间有些语塞。   按照母亲的安排,他肯定是不会再回农场。农场艰苦,没电没水,民风再淳朴、知青再团结又如何?终归不是久居之地。   “陶南风,你留在江城不好吗?你爸在大学当教授,既然能找到机会让你读大专班,肯定也能想到办法让你留下来。”   人各有志,不必勉强。   陶南风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丝缱绻。农场有向北,农场有伙伴,哪怕她走得再远,依然想回农场。   乔亚东看到她的笑容,呼吸一滞,知道她一定是想到了恋人向北。   “陶南风,我都来到你们学校了,是不是该带我参观一下,尽尽地主之谊?”   陶南风想了想:“我和我爸约好了在三食堂碰头,走吧,我请你吃食堂。”说罢,她领着乔亚东向前走,自然而大方。   冯悠在路旁经过,听到“乔亚东”这三个字,整个人的灵魂早已飘荡到了半空,脚像被钉住了一样,移动不了半分。   原来他就是乔亚东,书中自己未来的丈夫。他果然英俊、干净,看着既沉稳又有书生气,简直就是自己的梦中情人。   这么好的男人,竟然喜欢的是陶南风?   那本书里的字字句句涌上心头,冯悠一颗心如堕冰窖。乔亚东之所以会爱上自己,是因为陶南风早逝,他这才将对陶南风的愧疚、喜爱全都移到自己身上。   可是现在陶南风活得好好的,那……   冯悠想冲上去问:乔亚东,你喜欢的人到底是我还是她!   可是她不敢。向北对她的审问让她做了几天恶梦,她不敢再招惹陶南风。   怎么办?怎么办?冯悠感觉整个世界已经坍塌。一切的一切,都是从陶南风活着开始改变的!   作者有话说:   《我们年轻人》   1963年,作曲家孟波欢送一批知青下乡到边疆,热血青年远离家乡生动感人的场面,激起了孟波的创作灵感。他和词作者卢芒合作写出了《高举革命大旗》这首歌曲,歌声充满时代气息和青春的活力。   歌曲的第一句“我们年轻人有颗火热的心”在革命的热血青年中产生了很大的共鸣,以至于用它取代《高举革命大旗》歌名,有时干脆就叫《我们年轻人》。此歌曲产生于火热的年代,现实中感人的场面为词曲作者提供了创作的源泉,源于生活、高于生活。   歌曲创作发表后,又直接作用于生活,产生了巨大的推动和鼓舞作用。乐曲雄壮豪迈、坚定向上,歌词通俗简练、易于上口。此歌很快在青年中流传,在1965年的故事片《年青的一代》中作为主题曲,成为《红旗》杂志1965年推荐的十首优秀歌曲之一,流传至今。激昂的旋律,奋进的歌词,激励了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 第74章 立志   冯悠不敢靠近陶南风, 更不敢质问陶南风,向北追逼审讯所造成的心理阴影犹在。   她也不敢上前贸然地问乔亚东,因为她还没有蠢到那个地步。设想一下那个场景?   ——“乔亚东, 你为什么不爱我?”   ——“请问你哪位?”   她应该如何回答?   陶南风的姐姐吗?   陶南风和以前一点都不一样, 她估计已经把家里那点子破事说得到处都是,江城知青人人都晓得陶南风有个恶毒继姐。   如果不是陶南风的姐姐,她还有什么值得乔亚东多看一眼?   一想到这个,冯悠心如刀绞。原本眼前这个年青人应该是自己的丈夫,恩爱夫妻几十年, 创下巨大的家族财富。   可是现在,她连上前打个招呼的勇气都没有。   这一刻, 母亲冯春娥的话清清楚楚地涌入脑海。   “忍, 我们现在只能忍。人都说忍字头上一把刀,没办法的。你既然能做那个梦,一定是上天眷顾, 一定能做出一番事业。   现在争不过不要紧, 我们先忍着。   你现在当临时工怕什么, 妈有工作有钱, 能养着你。你好好读书, 将来考个最好的大学, 找份最好的工作, 赚很多很多的钱, 让他们后悔、羡慕去!”   想到这里, 冯悠终于按捺下来那一股焦躁, 深深地看一眼乔亚东, 转身离去。   乔亚东感觉到一股灼热的目光, 疑惑地转头寻找, 却只看到一群校园少女嘻笑打闹的背影。   陶南风正问他:“课多不多?”   乔亚东收回那份疑惑,专心地回答着陶南风的问题:“还好,一周二十八节课,而且大一第一学期有不少公共课,专业课只有一门,压力不大。”   陶南风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乔亚东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陶南风道:“我们这个干部培训班没有公共课,全是专业课,学习强度很大,基本都是满课。我在想,到底哪一种教育方式更好。”   乔亚东说:“问问你爸,不就知道了?”   两人在三食堂见到陶守信,父女俩熟练地拿出铝制饭盒在窗口打了几个菜、三板米饭,提到家中餐厅坐下。   食堂的米饭蒸熟了一板一板的,大厨们按照一两、二两、三两的标准划分成大小不等的方块,陶南风和陶守信平时都是二两饭,这回乔亚东来了便给他打了三两。   食堂的菜式就是那几样,烧鱼块、土豆烧肉、炒鸡蛋、炒土豆丝、炒青菜……   因为有客人,陶南风多打了两个荤菜,用带着多边的洁白餐盘分开盛放,摆在家中餐桌上,笑着解释:“我和我爸都不会做饭,只能请你吃食堂,莫嫌弃。”   乔亚东只要看到陶南风就心满意足,哪里还会挑剔食堂饭菜?   他笑得十分礼貌:“我在学校也是吃食堂,挺好的。有鱼有肉有青菜,比起咱们刚到农场的时候强多了。”   陶守信取来筷子、饭勺交给乔亚东,自我解嘲了一句:“咱们家虽然不开伙,但是餐具漂亮,形式重于内容。”   乔亚东低头看着手中餐具。   白瓷为骨、筷子头金色包边,勺子也是同一款,和餐盘一样都是洁白如玉的骨瓷,饰品极为简洁,以金边镶嵌。   一看就是用外汇券购买的好东西。   乔亚东笑道:“陶教授太自谦了,您是做学问的人,哪有时间做饭?”   陶守信哈哈一乐,热情招呼着:“来来来,吃饭吃饭。”   虽说只是食堂打来的饭菜,但因为精致的餐具、漂亮的餐桌,竟然有了招待客人的排场。   陶守信对饭菜并不挑剔,一边吃一边摇头道:“只是有点可惜,向北送来那么多干货、油、蛋,咱们两个就把鸡蛋给吃完了。”   陶南风扑哧一笑:“天天白煮蛋,很光荣么?”   乔亚东有点后悔在农场的时候没有好好跟魏民学习做饭:“我去学做饭,回头有空就过来帮你们做。”   陶守信忙摆手:“不必不必,你还在读书,首要任务就是学好知识,学那个做什么。”   陶南风想到刚才和乔亚东聊的问题,便趁着吃饭的空闲问父亲。   “大学里为什么要学公共课?不觉得浪费时间吗?我看咱们那个干部培训班一上来就是学专业课,强度又高,挺实用的。”   陶守信“唔”了一声,看向乔亚东,“你觉得呢?”   乔亚东没想到陶教授会把问题丢过来,认真思考片刻,回答道:“有些公共课挺有意思的,比如说大学语文、高等数学,这些都是基础吧。”   陶守信点点头,看向陶南风:“为什么高考制度取消后,那么多人渴望读大学?大学校园究竟是什么在吸引着那么多年青人?”   陶南风若有所思,边想边说:“这么多同龄人在一起读书,本身就是件让人向往的事情吧?”   乔亚东补充道:“因为在大学里可以系统学习专业知识,为将来工作打下坚实的基础。”   陶守信鼓励他们:“嗯,继续说。”   “大学里有图书馆,可以看很多很多书。”   “大学里有操场、运动场,可以学体育、美术、音乐。”   “大学里有实验室、有好老师,可以学习到最前沿的科学知识。”   ……   眼前的两个年青人,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憧憬,描绘着美好的大学生活,陶守信微微一笑。   “除了这些,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内容,被你们忽视了,那就是——思考。   大学不仅要培养知识,还要培养各项能力,组织能力、协作能力、自学能力、团队合作能力,除此之外,还要教会你们去思考。   我们是谁?从哪里来?往何处去?   这样哲学思考,将一直伴随着你们的大学时光。   一个没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知识觉得再好、大学成绩再高,都算不上是真正的人才。”   陶南风重重点头。   “现在回到刚才你们所问的问题。培训班以实用为目的,系统而高强度学习专业知识;而正常的大学四年则以培养知识、能力、思考为目的,除了专业知识之外,还会有一些你们认为与专业关系并不大的课程。   比如德育、比如语文、比如外语、比如艺术欣赏、比如绘画鉴赏……可是,这些公共课真的无用吗?”   陶守信的声音变得大了起来:“并不!这些公共课非常有用!对于全面培养德、智、体人才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   尤其当你们并不清楚自己未来就业方向的时候,这些看似无用的课程能够开拓你们的眼界,培养你们的人文底蕴、思维模式。   这样,将来当你们面临事业选择、人生转型的时候,能够认真思考、科学决策,助你们更回坚定地向前走,取得更大的成功。”   陶守信语重心长地看着女儿:“南风啊,人生不只有基建,还应该有更多的东西。实用为上,最后可能人生的道路会越走越狭窄。”   陶南风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父亲,眼中满是崇拜。   最近自己陷入这种填鸭式的教学模式之中,根本没有时间思考人生。父亲今天的话点醒了她。   是啊,基建虽好,建筑虽美,但要想成为大师,在打好专业基础的同时,还应该博览群书,获得更全面的知识。   夹起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陶南风狠狠咬了一口。   乔亚东肃然起敬,霍地站起,冲着陶守信深深鞠了一躬。   “陶教授,听您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虽是学经济的,但也应该多多关注政治时事、人文地理,只有这样,才能将中国经济看清楚、看明白,未来才有能为促进中国经济腾飞做出贡献!”   陶守信很欣慰:“好!你们听得进就好。”   这个世界将来是年青人,也一定是年青人的。只有这一代年青人成长起来,中国才有希望啊。   接下来,陶守信仔细询问乔亚东关于江城财经大学的信息,越问越深入。   “你们经济学专业的培养方案认真研读了吗?”   “没有,我只知道这个学期的课表。”   “一定要去系部办公室去找教学秘书,把研究方案认真抄下来,提前了解你们专业的培养目标与课程设置,有针对性地补充课外书箱阅读量。如果可能的话,找你们专业的经济学教授们请教如何利用好这四年时光。”   “有想好将来做什么吗?”   “没有,我只是想先好好学,将来在江城找份对口的工作。”   “短视!江城财经大学是全国著名的财经类六大院校之一,人才云集,你有幸在那里读书,竟然只是为了找个好工作?”   乔亚东被陶守信训得头都抬不起来,慌忙站得笔直,心虚地请教:“那依您所言,我将来应该做什么?”   陶守信嗤笑一声:“你刚才不是说,要为促进中国经济腾飞做贡献吗?你将来做什么,应该是你独立思考之后的结果。这个问题的答案,且留到明年这个时候,你再来回答我吧。”   乔亚东哪里还有半分骄傲,和陶南风一样,看着陶守信的目光里满是崇拜。有个大学教授长辈真好!可以在学业方面进行战略性指点。   虽说有一种压迫感,但压到极致便是酸爽的痛快。   从陶南风家里走出来,乔亚东悄悄对她说:“你爸真的很厉害!眼光独到,神眼开阔。”   陶南风轻轻一笑:“记得你今天说的话,好好读书,用心学习。希望你将来能成为我们国家最年青的经济学家。”   乔亚东眼睛一亮:“你这么看好我?”   陶南风歪了歪头,眼眸清澈如水,低沉柔美的声音如小溪流过乔亚东的心田。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咱们在农场的时候,小组学习不是说过很多话吗?我们一起畅想未来,也叹息过现在我们国家百废待兴,老百姓吃苦,到处资源匮乏,多希望将来人人有饭吃、有肉吃,孩子们都能读上书,每个人都能富裕幸福。”   往事历历在目,乔亚东的声音里也有了一丝怀念。   “记得的,还记得细妹的父亲范五福,啃那种像鞋垫一样的米糠饼子,到我们知青点来讨杯水喝。细妹小学毕业之后上不了学,看我们修路队辛苦过来送水,结果天冷路滑滚下山崖差点丢了小命。   我们发现磷矿的时候多高兴啊,向北找来采矿许可证,陈志路说想赚大钱,大家都说要带着农场致富。”   陶南风笑了,笑容灿烂,如春花绽放。   “只有农场致富哪里够,你得想办法让所有人都富起来。我搞基建只能改善大家的居住环境,可是你搞经济可以让全国的人都吃得饭、上得起学、天天有肉吃。”   乔亚东挺起胸膛,整个人像打了鸡血一般,重重点头:“好!” 第75章 礼物   1977年1月, 江城进入寒冬。   考完最后一门课,陶南风背着书包从教学楼走出来。   刚刚走下教学楼高高的台阶,迎面便被周若玮拦住。他穿一件深灰粗呢大衣, 衣长过膝, 看着英挺俊美,引来无数少女目光。   周若玮用过无数种方式,想要吸引陶南风的注意。奈何陶南风一颗心冷硬似铁,总是对他不假辞色。   送花、日记本、情书,她不收;   假装偶遇, 请教专业知识,她不理;   托朋友去说合, 陶南风无动于衷。   周若玮自认为外形出色、口才出众、成绩优秀、家境优越, 只要他投来橄榄枝,姑娘们就应该欣然接受。   系部好几个漂亮女同学都对他极有好感,可是没一个能入得了周若玮的眼。只有陶南风, 当看到她的第一眼, 周若玮就怦然心动。   清雅、秀美、知性, 如此美好的女孩, 却似乎丝毫没有觉得自己长得好, 她的眼里只有建筑。上课认真听讲, 尽力完成每一次作业与练习, 下完课就在图书馆看书。   她学习如此勤奋努力, 令周若玮有些汗颜。原本以为自己每个学期都能成绩名列前茅已经很厉害, 没想到还有人会如此投入, 恨不得把每一分钟都用在读书上。   周若玮特地等在教学楼下, 手里拿着一大捧当下最流行的塑料花束, 送到陶南风面前。   “陶南风, 鲜花送美人,我喜欢你!”   考完试正是下午五点左右,来来往往的学生很多,看到一对出色男女相对而立,男生手上的花朵色彩艳丽,有红有绿有紫有黄,在这冬天百花凋零之时显得更加耀眼。   周若玮看陶南风眼皮都没抬一下,有些挫败,忙着解释:“陶南风,你不让我在花圃摘花,那我就送塑料花。这花还是我在百货商店好不容易才抢到的五枝,漂亮不?送给你!拿回家插在花瓶里,虽说没有花香,但冬季不残、四时不凋,过年摆起来好看得很。”   陶南风对他的审美表示无语,摇头道:“我不要!”说完,从他身边走过,不再理睬。   周若玮急了,伸出手想要抓她胳膊,却被陶南风快速闪开。   陶南风冷眼一瞪,厉声呵斥:“你的纠缠已经给我造成困扰,如果再不收敛,我就不客气了!”   旁边围观的学生越来越多,议论声越来越响。   “周若玮是我们建筑系的校草,他追求女孩子竟然会失败?”   “这捧花真好看,她不要,我要!”   “这个女生我认得,是今年新入校的干部培训班学员,听说是陶守信教授的女儿呢,高傲得很。”   “难怪,教授的女儿,是有摆谱的资本。”   周若玮不信邪,嘻嘻一笑:“喜欢你,是我的自由,我只是在表达一份情感,有什么错?”   他一脸的坏笑,仿佛在说:你不客气?你能怎么不客气?   陶南风真的很烦。   以前乔亚东表达爱念,清楚地拒绝之后他便不再纠缠不休,这是朋友之间的一种尊重。哪怕现在偶尔他会过来碰面,但都非常克制,从不说一句暧昧的话。不管他是不是真的将这份爱意放下,至少他的行为非常君子。   可是周若玮不一样,他的行为充满侵略性。   他在大庭广众之下送礼、表白,高调而张扬,像开屏孔雀一般,四处散发着他的雄性魅力,根本不考虑陶南风的意愿。   陶南风跨前一步,缓缓抬手,眸中闪过一丝亮光。   一阵香风袭来,周若玮以为她要接受自己的礼物,心中暗自欢喜,送塑料花举得更高了一些。   “陶南风,你今天收了我的礼,就是我的女朋……”   一个“友”字还没说出口,周若玮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便飞上了天。   “啊——”四周响起尖叫声。   所有景物在周若玮眼前倒了一个个儿,陡然倾斜。   “砰!”地一声,周若玮手中塑料花飞出去一米远,他则横摔在地。   周若玮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后背一阵剧痛,惨呼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陶南风一个过肩摔将周若玮撂倒,冷冷地丢下一句:“再来纠缠,见一次打一次!”   周若玮躺在地上,身体的血液尽数往脑袋方向涌去,脸胀得通红,连眼睛都有些发红,看着陶南风的背影,半天说不出话来。   围观学生一个个捂住嘴,瞪大眼,一幅吃惊的模样。   “我的天呐,陶南风竟然会武术!”   “陶南风好飒!以前觉得周师兄英俊出色,可是和陶南风一比,我觉得他有点配不上?”   “我也有这种感觉,周若玮死缠烂打没格调。”   “你们说……周若玮还敢再纠缠吗?”   一道苗条人影走过来,捡起掉落在地的塑料花,走到倒地的周若玮身边,弯腰伸手,柔声道:“周师兄,这花送给我可好?”   周若玮被动地伸出手与她相握,借力起身。   见周若玮被人扶起,行动自如,应该没有受伤,刚刚想过来帮忙的同学渐渐散开。   周若玮与扶他的人目光相对,对方眼中满是温柔与怜惜,这让他刚才冷得透透的心渐渐暖和起来。   “你是谁?我以前没有见过你。”   “周师兄你好,我是陶悠,陶南风曾经的姐姐。”   周若玮与冯悠见面十分戏剧性,陶南风并不知道。她的目光被站在香樟路一侧小径尽头那个微笑的高大身影所吸引。   “向北——”   陶南风灿然一笑,朝他奔过去。   胸中似有一团火在燃烧,眼前一切景物都消失不见,只剩下眼前这个多日未见的人。   他穿着朴素,身形挺拔,短短的头发,宽宽的肩膀,看着就像一棵青松。只要他在那里,陶南风的世界就没有风雨。   陶南风匆匆跑到向北面前,伸出手去与他相牵。   大手与小手相牵,十指相扣,两人都心情激荡,异口同声地开口。   “什么时候来的?”   “考完了?”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停顿片刻又同时开口。   “刚来没多久。”   “考完了,可以放假了。”   两人如此默契,柔情蜜意在流淌,快要溢出来了。   向北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情感,胳膊一伸紧紧抱了抱陶南风。感受着心爱的人就在怀里,思念之痛才稍稍缓解。   身旁有人经过,向北只虚虚一抱,立马松开。   陶南风抿着唇轻轻一笑,笑容缱绻而温柔。   向北目光贪婪地看着她的一颦一笑,仿佛要将她的所有都刻在心上。   陶南风问他:“你怎么来的?开车还是坐车?”   向北定了定神,将脑中闪过的所有绮念甩开,哑着声音回答道:“开车来的。你们不是要放寒假了吗?我算着时间过来,把你和你爸接回农场过年。”   陶南风嗔怪道:“你也太急了点。我考完了就算放假,可我爸还要等一周才能放假呢。改卷、登成绩、总结……还有一堆事呢。”   向北沉迷在她那潋滟眼波之中,恨不得永远这样与她四目相对。   “不急,我在江城等你们。”   “等这么久,农场没事吗?”   “第一场雪已经下了,农场上上下下都知道我来接你,个个盼着呢。没关系,农场就那些事,杨工和周林虎他们商量着处理就行。”   陶南风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这场长当得好,完全是甩手掌柜。”   向北牵着她的手,温软光滑的触感令他心脏一阵急跳。分开这么久,无数次在梦中见到她,真想将她紧紧抱住,深深地吻她,把她揉进自己的骨子里。   陶南风等了半天没等到向北回话,感受到他的指腹在她手背摩挲,不由得心中一荡。   她脸颊一红,挣开他的手,稍稍拉开与向北的距离。   向北手上一空,看着陶南风羞红的脸蛋,心中一软,清咳一声,努力克制着情意,柔声道:“也不算甩手掌柜,烟草厂的筹建工作已经完成,就等你回去我们大干一场。”   陶南风一听便来了精神:“你仔细和我说说?”   向北看她一提起基建便兴致勃勃的模样,真是越看越爱,从口袋里取出一双露指米色绣花纱棉手套,帮她戴上。   “这是我妈给你织的,说江城冬天天冷,你画图总得把手露在外头,担心你冻到,就琢磨着织了这种露出五个手指头的薄纱棉手套。活动方便,又能保暖。”   陶南风的手指纤细修长,雪白如玉,根根似青葱一般。纱棉柔软细密,织成手套戴上,果然活动起来很方便。   陶南风欣喜地动了动五根手指:“噫,真的!这手套好。”   抬起手掌仔细看去,手套颜色淡雅,手背用粉、黄两色丝线绣了一朵盛开的荷花,花瓣层层迭起,花蕊金黄灿烂。   “啊,梁姨的手真巧!她现在身体怎么样?”   向北见这双手套陶南风喜欢,心里也很高兴:“我妈挺好,就是想你。总在家念叨着,不晓得你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有没有人给你炖红枣乌鸡汤喝。”   陶南风听着有些难受,低下头喃喃道:“我也很想念梁姨,她就像我的妈妈一样慈爱。”   看着手套上的荷花,她的语气里不自觉地有些撒娇:“我在学校什么都好,就是吃得一般,天天吃食堂,虽然省时省心,可是久了也有些腻。”   向北一听,一颗心揪得生疼。   “走,回家去。这次我带了两只活鸡来,马上烧水杀鸡炖汤,给你做好吃的!”   陶南风心里甜丝丝的,慢慢抬起头,看着向北:“好!” 第76章 爱你   向北与陶南风并肩而行, 一边走一边和她详细汇报烟草厂的进展。   向北带着宣传科科长周林虎跑了几趟德县,周林虎能说会道、谦和有礼,与袁峰厂长关系越来越熟络。   德县卷烟厂正计划引进一套D国进口卷烟生产线, 旧设备以极优惠的价格转让给秀峰山农场, 并签下初步协议,待农场盖好工厂之后便可将这套设备拖上山,代生产德县香烟品牌,完成计划指标后多余的可以自行销售。   陶南风越听越高兴。   “这样好,前期成本低。咱们农场现在虽然磷矿生产赚钱, 但太多地方要用到钱。医院盖好之后还得建中学,让职工和南北坡的孩子们小学毕业之后不必再下山到曲屏镇上学。往后再给职工们盖宿舍, 修工人文化宫、商店、电影院……大家安居乐业。”   陶南风描绘的蓝图太过美好, 向北也兴致盎然地接过话头。   “你爸说过,保护环境、教育优先,我记得的。磷矿开采虽然好, 但到底还是得破坏山体, 那片竹林算是彻底毁了。等卷烟厂搞起来, 我们慢慢再想其他赚钱的法子, 争取几年后把磷矿封了。”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回到小红楼, 刚走进院子, 陶守信便兴奋地迎了出来。   “向北, 你刚才说什么?我好像听到你说要把磷矿封了?”   向北认真地回应:“是的, 陶教授。您先前说过, 要保护环境, 我一直记在心上。农场太穷, 磷矿开采只是权宜之计。一来卖矿利润其实并不高, 远远低于磷肥、化工产品的利润;二来挖山取矿破坏秀峰山的环境, 不可持续。”   陶守信一听,顿时眼睛一亮,一把拉住向北。   “说得好。我们是要发展,但这种发展不能以牺牲环境为代价。我没想到,当初托南风和你说过话,你都记在心上,还能践行之,你不错!很不错!”   向北被夸得胸口一阵温暖,看着陶守信道:“陶教授,您是位高瞻远瞩的建筑师、规划师,听您的肯定没错。我的力量很微小,只能在农场推广您的理念。”   陶守信现在看向北越来越顺眼:“从小做起,我们慢慢来,总有一天能够推广到全国的。”   他看一眼女儿,见她眉眼弯弯,显然心情十分愉快,不由得暗自庆幸没有反对到底。   “走!向北,我请你到江城饭店吃顿好的,为你接风洗尘。”   向北微笑道:“陶教授,我从农场带了两只鸡,不能养太久。现在时间还早,我杀鸡炖汤,今天晚上先在家吃吧?”   陶南风也拉着父亲胳膊说:“是啊,爸,去江城饭店还不是得开车,又得累着向北,咱们就在家吃吧。”   陶守信瞪了她一眼:“杀鸡炖汤,还不是要累着向北?”   向北忙护着陶南风:“不累不累,杀鸡做饭这种事我都是做惯了的,一点也不累。”   陶守信看看向北,再看看陶南风,镜片后的眸子里满是笑意。小情侣互敬互爱,这是好事。   “行吧,那向北就去杀鸡。”他抬手帮女儿拿下书包,“你去帮忙。”   说罢,陶守信将书包放在玄关鞋柜上,拿着饭盒悠悠然往外走:“我去食堂打两个菜回来,晚上我和向北喝洒聊天。”   陶南风抬了抬手、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   父亲脾胃不和的问题吃过三个月的药,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梅先生让父亲停药好好休养,按理是不该喝酒的。不过难得他高兴,到时候就让他抿两口吧。   向北知道这是陶守信腾出地方来让他们亲密,心里美得冒泡。   门一合上,向北便一把将陶南风抱入怀中。   “唔……”陶南风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细微的声响,整个人便被压在门板之上。向北的双臂将她紧紧扣在怀里,温热的唇瓣瞬间吻上来。   寒冷的冬日,室内却有热浪在翻滚。   氤氲的腊梅香味顺着窗缝渗进来,合着向北身上的松木气息,将陶南风包裹住。   仿佛置身于山岭之上,她化身为一枝春兰,阳光雨露洒落,山间雾气滋润,有山风拂过,花枝轻轻颤抖,花苞羞涩绽放。   许久许久,久到唇瓣有些发麻,向北的吻才终止。   他一只手托在陶南风脑后,目光柔情似水,看着她迷离的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用极度的自制力压下那一股情潮。   向北缓缓低头,在她唇上亲亲点了一下,声音略有些低哑。   “爱你。”   他的这一句突如其来的表白,仿佛一道电流通过,陶南风感觉尾椎处酥麻无比,整个人便有些站不住了。   她伸起胳膊,将他颈脖缠绕住,主动送上自己的唇。   “我爱你。”   爱你,所以见之欢喜,为之心动。   两人缠绵了一阵,客厅的座钟开始报时。   砰!座钟上方的玻璃小门突然打开。   咕咕……咕咕……   一只布谷鸟钻出来,开始鸣叫。   铛!铛!   自鸣钟开始敲钟。   向北停下深吻,慢慢离开陶南风唇瓣,一道水光闪过,陶南风脸羞得通红。   向北忽然叹了一口气,额头与她相抵,轻笑道:“南风,真舍不得离开你,怎么办?”   陶南风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有些紧张,不敢乱动,也不敢说话。   向北再一次亲了亲她面颊,双手搭在她肩头,将两人的距离拉得远些,咳嗽一声:“可是,还得杀鸡……”   陶南风迎上他的目光,看得出来他内心的挣扎,不由得扑哧一笑。   “赶紧杀鸡,我还等着喝鸡汤呢。”   两人相视一笑,刚才的暧昧与缠绵渐渐被温馨所代替。   向北指挥陶南风:“你烧水,我去捉鸡。”   陶南风依言而行。   在农场的时候,知青们没有喂鸡,自然就没有杀过鸡。在向北家虽然喝过很多次鸡汤,但杀鸡这项任务怎么也轮不到陶南风插手。这一回能够被指挥着帮忙,陶南风觉得很新鲜。   向北动作果然娴熟。   他左手抓住一只体肥腿粗、毛发油亮的母鸡,这鸡养得很壮,足有八、九斤重。   向北准备了一碗凉开水,在里边放了点盐。左手掐住鸡脖子,右手拿刀熟练一抹,鲜血一点一点流入碗中。   他左手控制着还在扑愣的母鸡,右手拿着筷子搅动血水。看陶南风眼中露出一丝疑惑,向北耐心地解释:“这水里得放点盐,血水才会凝固。”   汆水、清炖、加红枣枸杞。当浓烈鸡汤的香味在厨房开始溢开时,整栋楼都能闻到这香得霸道的鸡汤。   “谁家在炖鸡啊?太香了吧?”   “在哪里可以买到鸡?现在菜场根本买不到啊。”   “好像是陶教授家里传来的香味?他平时家里不开伙的啊,奇怪!”   陶守信在校园里转了一圈,这才到食堂打了两个炒菜,慢吞吞往家里走去。   刚刚走上家属区的小路,邻居们就一脸好奇地探出头来,和他打招呼。   “陶教授,你家里谁在做饭呀?炖的鸡汤可真香!”   “哪里来的鸡?也帮我买一只来呀。”   “对啊,陶教授你要是有路子,也帮我们买嘛,现在农家鸡精贵得很,十块钱一只都买不到呢。”   陶守信嘿嘿一笑:“家里来客人了嘛,农村里自家养的鸡,买不到。”   空气里的鸡汤香味飘过来,陶守信闭上眼闻了闻,心里美滋滋的。   女儿眼光不错,就冲这做饭的手艺,可以给向北加上五分。千里迢迢过来送土鸡,这份心意又可以再加五分。   先前同意他们交往,陶守信在心里默默地给向北打了个及格分。   现在么,连着加上两个五分,勉强有了七十分。   什么时候向北的评分能够达到一百分,那就可以结婚了。   陶守信高高兴兴推门进屋,那股香味浓郁得令人胃口大开。闻着这鸡汤香,脑中不由得浮出《老残游记》里写的那一段话来。   “五脏六腑里,像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贴;三万六千个毛孔,像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   陶南风从厨房里走出来,接过父亲手中饭盒,正要另取餐盘来盛放,向北说了一声:“天冷,我来热一热吧?”   过不得一会,鸡汤、热菜都端上桌来。   陶守信闻着这醇香浓厚的鸡汤味,看着汤面上黄澄澄的油珠子,不由得赞了一句:“向北好厨艺。”   热菜也被向北加了一番工。   青椒肉片里加了笋干,红烧鱼块里加了木耳,再撒些带过来的大蒜叶,色香味俱全。   向北知道陶家父女都不爱做饭,这次过来特地带来一大把大蒜,一大块腊肉。   他再端上一盆豆豉蒸腊肉,解下围裙:“陶教授,酒在哪里?我帮您倒。”   陶守信哈哈一笑,走进书房,从柜子里取出一瓶茅台:“这还是去年我和南风过年的时候开的,一直没喝完。你来了正好,陪我喝一盅。”   三个人坐在饭桌边,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陶守信知道姑娘不喜欢自己喝酒,非常自觉地拿出个二钱的小酒盅:“南风,我只喝这么一点儿。”   陶南风这才放下心来:“好。您要是实在想喝酒,等这次回农场见到梅先生,看他怎么说。”   陶守信假意埋怨,实则心中得意:“你看我家南风,像个小管家婆一样,我喝酒她也要管。”   向北起身给陶守信盛了一碗汤,黄澄澄的汤面上飘着几颗红枣、枸杞,让人眼前一亮。   “南风是关心您嘛。来,您先喝口汤垫垫底。”   陶守信喝了一口汤,入口醇厚香滑,肚腹之间顿时便暖和起来。   “你们也喝汤,这汤是真心不错。刚才我回来的时候,邻居们都在打听鸡在哪里买的呢。”   向北开了句玩笑:“以后我来接你们的时候,在后备车厢里放上两笼鸡,拿到大学里一卖,路费、油费都有了。”   陶守信却当了真:“这个主意倒是不错,就是……现在国家管理严,不让自由贸易。你这卖鸡不要紧,一举报一个准。”   向北笑着点头:“是是是,不能卖,咱们自己吃。”   陶守信似乎想到了什么,长叹一声。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喜琴在的时候我们家倒是热闹,后来她走了,家里就冷清多了。南风小时候像只小喜鹊整日里叽叽喳喳,后来话就变少了。”   向北听陶守信这话,也不是不爱热闹,只是不擅长与人打交道,这才让人误以为高冷。   他微微一笑:“您若是想热闹,我倒是有一个好办法,保管人人欢喜而来。”   陶守信的好奇心被成功勾起:“什么好办法?” 第77章 鸡汤   向北将厨房里的煤炉子提到院子里, 再将瓦罐盛一半鸡汤放在煤炉之上。   盖好入风口,煤炉缓慢燃烧,将那一罐鸡汤煨得喷香。   先前这罐鸡汤在厨房的时候, 就已经香满教授楼, 现在换到院子里,那香味便像长了腿一样四处乱窜。   对门的王阿婆先前还忍得住,可是这鸡汤香味就在对门院子里,直往鼻子里钻,王阿婆甩开阻拦自己的媳妇, 走到陶守信家院子门口,提高音量笑着说话。   “陶老师, 陶老师, 你们家这是从哪里弄来的土鸡,煨汤怎么这香?”   陶守信看一眼向北,笑得像个孩子, 他压低了嗓门说:“王阿婆人挺好的, 以前还帮我炸过肉丸子。”   陶南风帮父亲系上围裙, 向北往他手里塞了个碗:“那您就送她一碗鸡汤。”   陶守信左手一个碗, 右手一个勺, 从屋里走出来:“王阿婆您好, 这是南风的同事送来的高山鸡, 味道是不错, 您拿点过去尝尝吧。”   说完, 他揭开瓦罐盖子, 装了一碗鸡汤、几块鸡肉, 送到王阿婆手里。   陶守信为人刚硬, 不懂得迂回之术, 再加上他不擅厨艺,学术味儿浓、烟火气不足,在教授楼的人缘不算太好。   上一次与邻居交换物品,还是陶南风带回茶油。茶油太香,引得邻居们上门讨要,拉近了一些邻里关系。   这一回陶守信亲自送鸡汤,可把王阿婆乐坏了。   “陶老师啊,第一次看你系着围裙盛汤,这可真是稀奇事儿。多谢多谢,我还真有点馋你这一口鸡汤。”   王阿婆端了碗鸡汤回去,放在餐桌上便开始教训媳妇。   “我看陶老师人不错,你别老在背后说人家不懂治家之术,娶妻不贤也不是他的错,他就是太老实了才被人欺负。”   欧阳丞喝了两口鸡汤,眼睛一亮:“陶教授竟然还会炖汤?平时我看他和南风都是在食堂对付,一点也不像个会过日子的人。没想到鸡汤还真是美味,这可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王阿婆说:“他也不容易,一个大男人带着个女儿,如果不是冯春娥作妖,一个大教授哪能把日子过成那样?以后啊,你们多关照一下,邻里邻居的,抬头不见低头见。”   欧阳丞点点头:“是是是,以后听妈的。咱们家要是做了什么好吃的,也送点过去。”   探头出去,一眼便看见系着围裙的陶守信在院子里舀鸡汤,分发给闻香而来的邻居。越看越有趣,欧阳丞在屋子里闷笑。   “你别说,陶教授系着围裙的模样比平时接地气多了。以前总觉得他谦谦君子如玉,可是却透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不敢和他多说话。没想到啊,原来君子也近庖厨,哈哈!”   大学校园本就是个雅俗共赏的地方。既有学术的追求、风花雪月的雅,也有生活的俗事、柴米油盐酱醋茶。   先前陶守信有些端着,不太合群,交际往来全由冯春娥打理,因此大家都一边倒地说冯春娥、冯悠的好话,腹诽陶守信父女傲慢无礼。   一碗鸡汤,瞬间将陶守信的高冷形象打破,大家都笑眯眯和他闲聊。   “陶教授,这鸡汤味美香浓,正啊!”   “碗还您,顺便装了点家里做的泡菜,莫嫌弃。”   “一起住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喝到陶教授送的鸡汤,这可真是难得啊,哈哈!”   屋外虽冷,陶守信却忙得额头见汗,不一会儿一瓦罐鸡汤就见了底。   陶南风把一碗一碗邻居们送来的咸菜、泡菜、炒菜、馍馍摆在餐桌上,笑得眼睛都弯成了一挂新月。   “我真是第一次知道,教授楼还流行互相送吃的。”   向北看着这两个快乐像孩子一样的父女,心里又是疼惜又是欢喜。   疼惜的是,父女俩都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但其实内心渴望得到旁人的关注。只是一碗鸡汤换来些许回报,就高兴成这样。   欢喜的是,父女俩都是善良、单纯的人,自己只需搭起一座桥梁,他们就能寻找到与人交往之道。   看着鸡汤见了底,向北帮着将瓦罐端回家。   当向北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邻居们的视野之中,顿时引来大家的关注,问陶守信:“这小伙子是谁?”   陶守信思索片刻,终归还是老老实实地给出了答案:“这是小女南风的对象,向北。”   这一下教授区都炸开了锅。   “唉哟,南风都找对象了啊?时间过得真快呀。”   “小伙子看着挺精神的,不错不错。”   “这么冷的天只穿了件夹克,一看就身体好。”   “陶教授,什么时候吃你家的喜糖啊?”   听到最后一句话,陶守信咳嗽了一声:“多谢大家关心,我家南风年纪小,还在读书呢,结婚还不着急。”   好不容易把邻居们请出院子,陶守信感觉整个人好累,捶着腰说:“算了算了,以后咱们还是低调一点,应酬这帮人比上两堂课还累。”   陶南风看到人多也有些发怵,没有出屋,趴在窗户边上抿着嘴笑。   “爸,刚才你还说咱们家不热闹,现在听了向北的话在院子里摆开炉子送汤,大家都欢喜而来了,你怎么又嫌应酬太辛苦?”   陶守信这才回过神来,对呀,先前他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听了向北的建议,站在院子里搞睦邻友好活动,大家都来要鸡汤、回赠食物,这不是求仁得仁么?   既然求仁得仁,那就不能说应酬累人。   他转过头看着女儿,板着脸说:“你这孩子!也学会顶嘴了……”   向北现在渐渐熟悉陶守信,知道他就是个纸老虎,看着凶,其实内心善良柔软得很,看他训陶南风,有心打个圆场。   “陶教授……”   一听到这个称呼,陶守信不高兴了:“我都跟同事们介绍你是我女儿的对象了,怎么还喊我陶教授?”   刚刚陶守信介绍向北的时候,向北正把瓦罐端进厨房,完美错过他的介绍。   向北一听这话,知道这代表着陶守信正式接纳,将自己视为一家人,顿时喜上眉梢,霍地站起,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谢谢陶叔,我一定会好好爱护南风!”   陶守信点点头,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南风是个好孩子,你……”   你要怎样?陶守信忽然觉得喉头有些哽咽,说不出话来。说得好听有什么用呢?归根到底还是得看他怎么做。   爱,可不是一句简单的表达,不是几句承诺,而是发自内心的疼爱、呵护、尊重与支持。   向北知道陶守信心中所想,表情郑重地说道:“陶叔您放心吧,虽说现在我和南风分隔两地,但心却一直在一起。我尊重她的选择,支持她继续求学,愿意帮她打理家务、处理杂事。可能我没办法像您一样成为一个有学问的引路者,可是我会努力成为陶南风最稳定的后方。”   陶守信听得心潮起伏,浓浓的感动涌上来,让他的眼睛酸酸的。   眼前这个向北可能不是最优秀的,可却是最适合陶南风的。   陶南风在信里所说的一切,是她内心最真实的声音。   陶南风可能没办法成为一个贤内助,也没办法成为符合现在社会主流价值观的女性。她不擅家务、不喜欢处理人际关系。   农耕文化影响下的中国家庭,男主外、女主内,男人赚钱养家忙事业,而女人操持家务、养育子女。   可是陶南风适应不了这样的家庭模式。   让她打理家务,做自己不擅长的事情会很痛苦,也将分散她的精力无法全力投入事业;让她嫁给一个大男子主义不理解她追求的男人,她会很委屈。   所以,向北很适合陶南风。   这么刚强的军中汉子,却能心甘情愿洗手做羹汤,无条件支持陶南风的事业,愿意为她打造后方。   在这个男权社会,向北这样的思想真的非常超前,在陶守信看来,是带着浓烈奉献精神的。   陶守信眼眶微红,拍着向北的肩膀,喃喃道:“好,好,好!”   是好,非常好。   还知道借着送鸡汤的机会,建议自己和邻居们打好关系,人际交往能力可见很强。   陶守信现在终于放下心来。   天色渐渐暗下来,三个人吃完饭收拾好,亮着灯坐在客厅闲聊。   陶守信问向北:“有没有计划把农场的基础设施做好?”   向北点头道:“有这个计划。先前场部靠的是柴油机发电,其余知青点、职工宿舍都没通上电,我已经申请供电公司,就是山上搭建电线费时费工,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完工。水倒是好办,正准备修水厂,引山泉水做饮用水。”   陶南风听到这个眼睛一亮:“罗汉泉吗?”   向北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也不是不可以。”罗汉泉山高路远,储水量少,不过既然陶南风喜欢,那就专门修一条水槽,专供未来准备修建的场部宿舍吧。   陶守信微笑道:“路通了,什么都好。电线杆可以顺着道路向上,给排水管、还有电话线也可以铺设在路面之下。”   陶南风“哈!”了一声,“对,还有电话线,一定要铺,这样联系就方便多了。向北你记得到邮局去申请一下,在我们农场建一个邮政网点。”   向北与陶南风四目相接,都想到农场的艰苦过去。   “叮铃铃……”   正在脉脉含情之时,门外传来一阵自行车的铃铛声。   “陶守信,陶守信在吗?有你的加急电报!”   陶守信一听,慌忙站起身,加急电报!哪里来的? 第78章 卷烟厂   陶南风与向北也同时站了起来。   电报, 加急电报,一定是十万火急之事。   三个人一起抢到屋外。陶守信慌得连拖鞋都没有换,直接穿着棉拖鞋跑出来。   “邮递员同志, 是我, 我是陶守信。”   邮递员骑着辆绿色的自行车,扬着手中的电报:“请您签收。”   陶守信接过电报快速浏览上面的内容。一秒之后,他将电报递给向北:“给你的。”   向北愣了一下,面色顿时变得凝重,接过电报, 念出声来。   “转告向北,卷烟厂协议有变。林虎已动身往德县, 速与之会合。”   陶守信关心地问他:“怎么回事?”   向北将电报放进口袋, 满含歉意地看着陶守信。   “我得马上出发去德县卷烟厂。原本说好了引进他们的设备,代生产香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对方不打算履行承诺。周林虎他们已经过去, 但我还是得亲自跑一趟, 不然镇不住场子。”   他转头看着陶南风, 眼中带着一丝眷恋与不舍。   “你在家先等几天, 等我忙完德县的事情, 再来接你。”刚刚见面, 马上就要面临分离, 向北真是舍不得。   仰头看着向北, 陶南风毫不犹豫地说:“我跟你一起去!”   向北眼睛里绽放着极亮的光芒, 转眼又黯淡下去:“时间紧, 我要开夜车, 累了就在车上睡, 这个苦头你吃不得。”   陶南风抿了抿唇,摇了摇头:“我不怕吃苦。”   向北心中一阵温暖,却依然不舍得让陶南风和他一路急行,他将目光移到陶守信身上,希望他制止陶南风。   陶守信板起脸教训女儿:“你跟着去凑什么热闹!开车去往德县得一天一夜的时间,向北是当过兵的人,受过训练扛得起这份辛苦,你哪里行?”   陶南风拉着父亲的胳膊撒娇:“爸,我想和他在一起。他一个人开那么久的车,我跟着也安全点嘛。”   陶守信低头看着女儿微微撅着的唇,明亮的眼眸之中满是恳求之意,不由得心软下来。   陶南风看得出来父亲已经同意了一半,继续加码:“爸,我现在读的是干部培训班,档案关系还在农场,依然是农场基建科科长。烟厂项目有事,我出面也是责任所在,是不是?”   陶守信见女儿心意已决,听她所言又极有道理,纵有不舍也点了头。   “行,我同意你跟着去。把行李带上,路上不要给向北添麻烦,不许叫苦叫累,听到了没?”   陶南风笑得灿烂无比,冲向北眨了眨眼:“等我一下,我收拾下东西。”便跑进了屋。   陶守信转头看着向北,张了张嘴,却又闭上,挣扎了半天,终于将向北拉到院子角落,语重心长地说出一番话。   “向北,我信你是君子,这才同意女儿和你同行。你们虽然是恋人,可毕竟没有结婚,有些事情……发乎情、止乎礼,请你克制,好吗?”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这是父亲能为女儿撑起的一把保护伞。   向北脸一红,挺起胸膛:“我向您保证,婚前绝对保持理智。我会永远爱护着南风,这份爱护里,包括给她足够的尊重,守护她的名声与清白。”   陶守信眼中有泪光闪动。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伸出胳膊,重重拍在向北肩头。在心里默默地说:谢谢!谢谢你。   --   一夜急行。   向北双手握着方向盘,眼睛看着前方,偶尔分神与陶南风聊几句闲天。   陶南风认真观察着他的动作,心想着要是学会开车,夜间行车连车灯都可以不打,夜视能力有奇效啊。   向北看她感兴趣,便认真解说,听得陶南风连连点头。   “你要真想学,等到了农场我教你,想办法给你弄个驾照。”现在驾照难学、难考,脱产学习半年才能考试,而且还得实习一年,无安全事故了才能领证。   陶南风好奇地问:“驾照是什么样子?”   向北腾出一只手,从衣服上口袋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红本本,递给陶南风。   陶南风接过仔细翻看,红色皮革封面,上面印着“中华人民共和国机动车驾驶证”这几个大字,翻开来扉页上“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熠熠生辉。   内页上除了驾驶证号外,还有姓名、出生日期、籍贯、服务单位、主管机关、发证单位、发证日期等相关信息。   陶南风看着上面“向北”这两个名字发呆,不知道为什么,光是看到这两个字,她就觉得心里甜丝丝的。   向北瞟过一眼,嘱咐道:“天色暗,你看不清,莫伤了眼睛,等明天再看吧。”   陶南风抿嘴一笑,合上驾照,将它放回向北的衣服口袋里。   香风袭来,玉臂横陈,画面香艳,向北心中一荡,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想到陶守信的交代,向北目不斜视,声音略有些嘶哑:“你先眯一下,让我安心开车。”   陶南风不敢再打扰他,将脑袋靠在副驾驶后背,双手置于小腹,安静睡觉。   连续开了五个小时车,向北实在疲惫,便将车停在加油站。关上车窗,轻手轻脚从行李里取出一件厚衣服,盖在陶南风身上,自己则躺到后座,迅速进入休息状态。   就这样走走停停,第三天一早顺利抵达德县。   果然如向北所言,这里空气里流动着的都是香烟气息,深深一呼吸,就能感觉到鼻腔里、肺里侵入一丝烟味。   陶南风皱起了眉毛。   女性极少能够欣赏烟味的。那种霸道的气息,飘到哪里就沾到哪里,甩都甩不掉。   向北取出一盒清凉油递过去:“抹一点在鼻子底下,味道就不那么冲。”   陶南风接过清凉油,抹了点之后感觉气味果然清新了一些。   转头看着向北,连续开了一天两晚的车,向北的眼睛里有了血丝,脸颊冒出无数青色的胡茬,看着有些憔悴。   她抬头抚了抚他的脸,心疼地说:“应该找个招待所休息一下的,你这样开车太累了。”   向北捧着她的手,在掌心吻了一下,微笑道:“这算什么,以前我们出任务,连续三天三夜轮流开车,没事。”   他将车径直朝德县卷烟厂旁边的招待所而去。   “周林虎他们肯定住在那里,我们直接去那里。我们洗把脸,我带你去吃小碗米粉去。”   陶南风看看表,六点半,时间的确还早,卷烟厂的领导们估计得八、九点钟才上班呢。   向北是经常出差的人,随身带着介绍信,来到招待所开了两间房,问清楚周林虎住的房间,直接上去敲门。   周林虎睡眼惺松来开门,看到向北就像见到亲人一般,一把将他抱住。   “场长,你可来了!卷烟厂的高厂长不肯见我们。”   一抬眼看到陶南风亭亭而立,周林虎顿时瞪大了眼睛,推开向北,冲陶南风咧嘴一笑,伸出手相握:“陶科长,你也来了?”   向北在一旁目光凛然,周林虎握手只敢轻轻一触。   向北对陶南风说:“我先问问情况,你去房间梳洗一下,等下我来叫你。”   等到半个小时过去,陶南风与向北一身清爽地会合。   向北是军人,动作快速麻利,不仅换了衣服,还刮了胡子刷了牙,整个人看上去精神奕奕。   陶南风重新结了一条大辫子,头发乌黑油亮,辫梢用浅蓝色绸带绑了个蝴蝶结,随着她轻盈的步伐轻轻抖动,仿佛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穿一件蓝白两色格子呢外套,衬得小脸雪白如玉、眉目如画。   看到这样的陶南风,向北心里爱得不行,可是宣传科科长周林虎、办公室主任汪晓溪、司机毛鹏在一旁虎视眈眈,一腔爱意无法表达,只得抬手轻柔地搂了搂她肩头:“走!吃米粉去。”   德县的米粉在湘省十分有名。   用早稻米制作而成的米粉,洁白、混圆、细长,用开水烫熟之后,加上大骨汤、香葱、青红椒,再浇上一层现炒的码子,吃起来咸香可口,劲道十足。   卷烟厂大门口附近有两家国营饭店兼卖米粉,来往食客不少。   汪清溪走到卖票处,给每人买了一碗三两的米粉,浇头统一为酸豆角炒肉沫。当米粉端到面前,陶南风凑近一闻,那米粉香气与肉菜香味混杂在一起,抚慰着吃了一整天干粮的肠胃。   一行五人,边吃边聊。   向北压低声音,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细细说给陶南风听。   卷烟厂厂长高德顺原本已经和向北说好,厂区引进D国设备,换下来的五成新设备以三千元的价格卖给秀峰山。按照约定,一月份安装好新设备之后,秀峰山农场就派人过来,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并派工程师前往指导设备安装。   没想到这一次周林虎等人带钱过来,事情却变了卦。   副厂长常贵不知道为什么故意刁难,说这套旧设备也是D国进口货,当年两万多块买进来,怎么可能三千块钱卖给小小的秀峰山农场?   车间主任冷嘲热讽,说哪怕是旧设备也有无数人抢着订购,哪里就轮得到你们?带着一班工人拦住,不让周林虎他们把设备搬走。   陶南风听到这里,疑惑地问:“当初你是怎么让高厂长同意的?怎么现在却变了卦?这中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向北点点头:“周林虎他们几个来了两天,打听到了一些消息。高厂长与常副厂长之间不和,这次也是常副厂长作梗。”   周林虎在一旁补充一句:“其实,卷烟厂现在日子并不好过。工人吃大锅饭,生产积极性差,卷烟质量连年下滑,因此高厂长才愿意和我们合作。   那套旧设备保养不善,现在就丢在露天日晒雨淋,三千块钱买套这样的旧设备,我们还不愿意咧。   秀峰山烟叶品质优秀、地处高山生产环境好,生产出来的卷烟质量有保证。要不是为了他们这个香烟品牌能保证销路,谁愿意代生产贴他们的标!”   向北若有所思,眸色深沉。   毛鹏见惯了这种故意卡要的领导,撇了撇嘴,哼了一声:“我看,是那个姓常的觉得自己没拿到好处吧?只要我们悄悄给他送点钱,万事都好说。”   陶南风严肃地看了他一眼,示意他注意说话的场合。   周林虎也捂住毛鹏的嘴:“你少说几句,这里可是烟厂的地盘!”   向北看大家都吃完米粉,当先站起,走到厂区对面。   德县卷烟厂大门敞开着,穿着浅蓝工作服的工人三三两两、懒懒散散地走进厂里。   周林虎摇摇头:“德县烟厂现在管理真是越来越差,比起咱们农场的茶油厂差远了!”   向北站在路边,将陶南风拉到自己右手旁护着。   “以前的烟草管理由轻工业部管,产供合一。现在烟草工业公司被撤销,卷烟工业企业和烟叶收购部门全部下放到了地方,管理其实是比较混乱的……”   汪晓溪心念一动:“场长,你的意思是?”   向北道:“先前因为我们不懂得卷烟的工业生产流程,所以想的是给德县卷烟厂代工,赚点辛苦钱。可是现在……既然他们卡要,那我们索性搞一票大的!”   周林虎听到这里,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的光:“场长,咱们是不是不要他们的旧设备了?”   向北道:“今天我们再去谈一次,如果他们继续刁难,那就换思路!不买旧设备,省下钱来跑省城。   趁着现在卷烟厂的管理权限下放到省里,我们带好资料,准备好申请书,管它请客送礼还是托关系,拿出攻关克难的劲头,争取把相关资质办下来。”   周林虎喜得一拍大腿:“好啊!人都说庙小神仙少、池浅王八多。德县卷烟厂明争暗斗,一个个拿腔作调,我们真是赔尽小心,公关费用早就超了支,偏偏事情还办不下来,气死我了。   场长您高瞻远瞩,这个思路好。左右都是要办手续、请客送礼,还不如搞大点,我们秀峰山农场创自己的香烟品牌,自己开厂卖烟,我就不信赚不到钱!”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7 . c o m   向北说:“自己开厂手续麻烦,所以我才想借德县卷烟厂的牌子。林虎你也先别着急高兴,我和你们一起再跑一趟。如果好说话,那就维持原状;如果不好说话……那就一拍两散!”   汪晓溪相对沉稳些,努力压住那份雀跃。   “这两天也不是没有收获,我认识了卷烟厂两名工程师,他们负责设备维修与维护,和我抱怨现在厂里效益越来越差,领导腐败、不尊重技术人员,这么多年一直不肯解决他们家属的就业问题、住房问题。要是一拍两散,干脆我们把这两名工程师拐到农场去?”   向北赞许点头:“好!有了设备技术人员那我们更有底。他们要什么条件我们农场都给,工资、奖金、住房、家属就业、孩子上学……全都行。”   安排妥当之后,向北对陶南风说:“你要是累了,就回招待所休息。如果现在睡不着,让毛鹏陪你在德县逛逛?”   陶南风摇摇头,抿着唇微微一笑。   “不,我跟着你们一起去,顺便参观一下烟厂的平面规划,偷师学艺等回农场就开始做设计,为盖烟厂做准备。”   周林虎哈哈一笑:“陶科长,你可真不愧是我们农场基建科的科长,事业心强啊。”   向北原本担忧陶南风一路急行身体吃不消,现在看她双目有神,一幅跃跃欲试的兴奋,不由得笑了。   “好,那我们一起进去!”   作者有话说:   注:1963年,轻工业部下发《关于成立中国烟草工业公司及各地分公司的通知》,开始试办烟草托拉斯,对卷烟工业企业集中统一管理,实行产供合一的管理体制,统一生产计划,统一资源配置,整顿卷烟牌号,提高产品质量。   20世纪60年代末期到70年代中期,中国烟草工业公司被撤销,卷烟工业企业和烟叶收购部门全部下放给地方,烟草产业呈现管理混乱、盲目发展、产销失衡、质量下降、效益降低的严重局面。 第79章 卷烟厂   一走进德县卷烟厂, 那股烟草味更加浓郁。   在门房登记之后,一行五人从大门顺着主干道往里走。   陶南风留意着厂区的平面布局,右手手指微动, 努力将画面在脑海里描绘出来。   生产车间包括制丝车间、贮丝房、卷接包车间、辅料库房、成品库房、除尘间生产生活辅助用房, 呈“山”字形布置在厂区中央。   动力辅助区域有燃油锅炉房、高压变电站、制冷站、软水站、冷凝水站……卷烟厂对环境质量、水处理要求高,这一栋建筑周边绿化做得很精致,而且还在地下有贮油罐、地下中水调节池等。   卷烟厂的仓储区域位于厂区西北空地,占地面积很大,供生产过程原材料、辅料的周转、储存使用。仓储区域外面堆放着一些陈旧机械, 上面只随意盖了几张油布遮雨,显然没有用心维护。看来, 这就是卷烟厂淘汰下来准备卖给农场的旧设备。   除此之外, 就是厂前综合办公楼、职工食堂、会议室等。   厂区道路全是沥青铺设,经久耐用、噪音低、灰尘少,白墙、钢窗、斜波纹瓦屋面建筑, 再加上绿化带常青灌木丛, 整个厂区看上去非常整洁美观。   陶南风边走边观察, 走过生产车间时, 有心看一眼内部构造, 便在窗口驻足, 朝里头张望。   网架工业厂房, 高约六、七米, 空间高。   由于长期置身于烟草粉尘环境会对工人造成吸入性操作, 易引起人体肺组织纤维化为主的全身性疾病, 也就是尘肺病。因此车间要求工人戴帽子、穿工作服、戴口罩。   但陶南风看到这里的工人戴口罩不规范, 不少人将口罩拉至下巴处, 塑胶手套也没有戴, 懒懒散散地或坐或站,劳动纪律极为松散。   想到向北所说的话,陶南风摇了摇头。难怪高德顺厂长要与秀峰山农场合作,这个卷烟厂的工人劳动效率真是太差了。就这样的状态,恐怕连计划内任务都完成不了,更不用说增产创收。   一个戴着红袖章的平头男子从车间跑出来,冲着陶南风一行人挥手喝斥。   “走走走!车间重地不许闲杂人等晃悠,你们是哪里来的土老冒?勾头勾脑、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好人。”   向北上前一步,挡在陶南风面前,解释道:“我们来找高厂长。”   平头男听到“高厂长”三个字,脸上半点尊敬都没有,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高厂长?高厂长根本不管事儿。”   一句话令向北想到很多,他点点头:“可不是,常厂长才是主事的人嘛。”   平头男脸色立马变得和善起来,上下打量了向北一眼:“哟~看来你懂得不少。去吧去吧,两位厂长都在办公楼。”   周林虎与汪晓溪对视一眼,不得不佩服场长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   高德顺厂长此刻正在办公室与常贵副厂长争执着什么,因为太过专注,连向北等人来到办公室门口都没有留意到。   高德顺四十多岁年龄,体型中等,棉袄外面套了件蓝色工作服,打扮得很是朴素。他一拍桌子,声音提高了许多:“常厂长,这两名工人多次违反车间纪律,必须通报批评!”   常贵有点小胖,面白无须,看着倒是文质彬彬。他冷笑一声,毫不退让:“高厂长,这两名工人来头可不小,和革委会主任关系密切。通报批评倒是简单,白纸黑字布告栏一贴,罚罚款完事。可是……革委会的小将们要是冲到厂里来搞批.斗大会,那我就不管了。”   高德顺气得浑身直打哆嗦:“你是抓生产的厂长,现在这两个刺头要是不处理?卷烟厂规章制度何在?产品质量怎么抓!”   常贵慢悠悠地说:“咱们是国企,工人端的是铁饭碗,大家和气生财不好吗?县里给我们下的指标就那么多,慢慢生产慌什么。质量好或坏很重要吗?反正一包湘德卖两毛八,我们又不会多拿一分钱。高厂长啊,您就是太较真了。”   常贵一只手端着大搪瓷茶杯,悠哉哉喝了一口。   “就拿秀峰山农场的那几个人来说吧……让他们出原材料、代工?亏您想得出来!我们生产不了就减指标嘛,反正每年县里拔的钱就是那么些。旧设备卖给他们做什么?你放在那里生锈它也是国家资产,一卖出去那可就变了性质。变卖国家资产,这个责任您担得起?”   高德顺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一心想让卷烟厂走出困境的高德顺完全抵挡不住,颓然坐回椅中。   一抬眼看到门口站着的人,高德顺苦笑着站起身,从办公桌后走出来,与向北握手:“向场长,你来了。”   向北与他打过招呼之后,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爱理不理的常贵,伸出手去:“常厂长,幸会!”   常贵假装没有看到向北伸过来的手,右手稳稳地端着搪瓷茶缸子,低头啜了一口茶,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清脆的“咕噜”声。   周林虎看他如此轻慢,哼了一声:“常厂长好大的架子!”   常贵依然没有理睬,扯了扯嘴角,淡淡道:“你们是找高厂长的,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向北拦住常贵,笑道:“刚刚听您说什么变卖国有资产?这顶帽子太大,高厂长也好、我也好,都扛不住。   不如这样……你们把这套设备做报废处理,无偿赠送给我们农场,我们农场写封表扬信寄到湘省日报,标题就写——工农结合谱新篇,德县卷烟厂支持秀峰山农场发展,如何?”   周林虎哈哈一笑:“对!这封表扬信我亲自操刀,保证将德县卷烟厂的事迹宣扬到县领导都知道。”   汪晓溪瞬间便明白向北的用意,不由得在心中叫了一声好。对啊,既然卖不行,那就直接送!三千块钱节省下来,得做多少事情。 竒 書 網 W w w . q í S ǔ W A И G . C c   “我可以再联系报社的朋友,为德县卷烟厂做一个专访。到时候我们农场敲锣打鼓来接收旧设备,给两位厂长挂大红花,怎么样?工农结合的新道路,这可是难得的政绩,年终总结好写,升官有望啊!”   高德顺彻底傻了眼。   向北这家伙真是好口才,他这是打算空手套白狼,不发一分钱就弄走卷烟厂一套原价上万的进口设备啊。   常贵却觉得非常好,好得不得了。   “向场长思路开阔,政治站位高啊。”常贵将手中茶缸子放在桌上,主动过来与向北握手,“就按照你这个安排来,挺好。”   高德顺却舍不得,旧设备虽说已经旧了,但其实运转良好。新设备是常贵负责购买引进,估计落了不少好处。常贵拿着国家拨款不当一回事,可一心为公的高德顺却心疼得滴血。   “向场长、常厂长,这件事……从长计议吧,毕竟那套设备还没达到报废标准。”   向北冲周林虎使了个眼色。   周林虎妙懂,从包里取出两瓶包装精美的茶油放在办公桌上,满面堆笑:“高厂长您看,这么好的设备送给我们,农场也得有所表示。这是农场自产的茶油,投桃,我们也送卷烟厂一批茶油,改善职工生活,怎么样?”   高德顺犹豫了。   汪晓溪笑着解释:“这茶油是农场特产,不对外销售。你们送设备,我们送茶油,这才是真正的工农结合嘛。如果登上报纸,你们想想,多光荣!”   常贵越听越兴奋,转头对高德顺说:“高厂长,你还犹豫什么?赶紧让工会主席过来商量一下茶油的数量,再让设备科科长把那套设备处理报废啊。”   高德顺不是本地人,虽然是厂长,却斗不过地头蛇常贵。   高德顺看着向北,目光中满是挣扎:“向场长,设备送给你们可以,那合作代工的事情……”   向北拉住他的手,微笑道:“不急、不急,我们从长计议。”   --   到了晚上,向北带着陶南风到高德顺家里拜访。   高德顺其实是个好领导,清正廉明、一心为厂。只可惜他为人正直,不懂得变通,再加上底下人沆瀣一气,把他架空,日子过得很艰难。   陶南风一进屋,看到陈旧的家具与简朴的装修,对高德顺的印象便好了许多。   高德顺的妻子面带病容,一边咳嗽一边给客人倒茶。   高德顺温柔地对妻子说:“这两位是秀峰山农场的领导,向场长,陶科长。”   他妻子笑了笑:“两位领导都好年轻。”她气息有些微弱,刚说两句话便累得不行,坐在一旁喘气。   高德顺看向妻子的目光里满是怜惜:“我妻子姓郑,原本是德县小学的数学老师,只是后来生病,只得内退在家休养。”   向北观察着他妻子的脸色,道:“郑老师体虚,有没有看过中医?”   高德顺叹息一声:“看,看了好多年。德县中医院、省城中医院恨不得跑遍了,中药不晓得吃了多少,就是不行。”   郑老师柔弱地微笑,眼睛里透着一丝悲伤:“老高那一点工资都浪费在给我看病上了,真是对不住他。”   向北试探着问道:“不知道高厂长听没听说过梅遇冬这位医生的名号?”   高德顺眼睛一亮,顿时坐直了身子:“梅先生在哪里?我先前听人说起过,只可惜后来去找他的时候,听说被打倒下放了。”   向北道:“梅先生就下放到了德县,只是在方流大队,乡村偏僻您可能不知道。”   高德顺喜得站起来,连连搓手:“好好好,那明天我就带青媛去方流大队。”   陶南风在一旁看得分明,这对夫妻眼中有情、话中有爱,显然是对恩爱夫妻。妻子患病多年,高德顺坚持带她看病,一直不肯放弃治疗,是个好人。   想到路上向北的嘱咐,陶南风轻声道:“梅先生现在我们农场医院坐诊。”   高德顺一愣,看着向北。   “梅先生在你们农场?你竟然有这本事,把他从下放农村调到农场?”   向北看着高德顺,站起身与他目光平视,态度诚恳:“高厂长,如果你在德县卷烟厂做得不愉快,要不要考虑到我们农场另起炉灶?”   “什么?!”高厂长万万没有想到,向北过来竟然是挖自己墙角的。   向北继续游说。   “我知道,您有心想要干一番事业,将德县卷烟厂做大做强,您整修厂区道路、加强环境治理、制订了一系列卫生管理制度,湘德香烟能够成为省内品牌香烟,您居功甚伟。   只是,您是北方人,在德县并无根基。常贵与工会主席、车间主任联手把您架空,规章制度根本推行不下去。今天白天我在办公室亲眼所见,您想要处理两个违反劳动纪律的工人,都要被常贵打板子。   这样的卷烟厂,您待下去还有意思吗?”   郑青媛听到向北的话,心中一痛,眼中隐隐有泪光闪动。她坐在沙发上,抬头看着高德顺,声音颤抖:“老高,你受委屈了。”   一阵剧烈的咳嗽,郑青媛面色变得苍白无比。   高德顺缓缓坐下,挨在妻子身边,抬手轻轻抚着她后背:“我没事,你别担心。”   他对向北说:“既然梅先生在农场,那我们明天就去农场看病吧。至于要不要换单位,请容我再考虑考虑。”   向北笑了笑:“当然,我只是一个提议,具体要不要来,我们不强求。梅先生就在农场医院,明天我们一早就回农场,到时候一起吧。”   高德顺见向北并没有拿梅先生看病一事来要挟,心里舒服了许多。   他有些好奇地问向北:“你们农场现在连烟厂都没盖起来,怎么就敢来和我谈调动的事情?如果我真的去了,你们怎么安置我呢?”   向北一直站着,高大的身影在小小的烟厂宿舍里显得更加伟岸。   “秀峰山农场穷,村民更穷。我在秀峰山长大,对那片土地充满情感。当场长就是为了让大家都吃饱、穿暖,小孩子高高兴兴上学、职工开开心心上班。   先前开采磷矿的确赚了一些钱,可是帮农场做发展规划的陶守信教授对我说,环境保护很重要,磷矿开采对山体有破坏,我得想办法找到一条可持续的发展之路。”   向北眼中的光芒亮如星空。   “什么路,能够可持续呢?我们想到了开厂。开什么厂?农场烟叶长得好,卷烟厂要是能够开起来,不仅能够让村民吃上饱饭,还能带动整个农场的产业升级与发展。   先前我想和高厂长合作,一是看上了你们的湘德香烟这个牌子,二是欣赏高厂长的为人。可是这次的变故让我下了决心——   与其代工赚辛苦钱,不如自己开烟厂!”   高德顺看着向北侃侃而谈,年青时曾经的雄心壮志涌上心头,整个人也变得兴奋起来。   “好好好,向北你当场长,是秀峰山农场的福气啊。只是……你们想开烟厂,难咧。谁不知道卷烟厂赚钱?没有通天的关系,根本办不下来。”   向北有秘密武器——苗靖。   苗靖在工业部背景深厚,目前人在省城工业厅,找他出面难度不大。他与苗靖是过命的交情,一起经历战场生死,关系非一般人可比拟。   向北笑了笑:“开厂倒是不难,难的是后面如何经营、管理,我们现在缺的是一个懂管理、敢抓敢干的厂长。”   高德顺第一次听到有人举重若轻地说开卷烟厂不难,顿时来了兴致。   “好!如果你能顺利把手续办下来,我就过来帮你。” 第80章 卷烟厂   第二天, 两台吉普车从德县开往秀峰山农场。   一大早出发,开六、七个小时,下午一两点到达农场。   汪清溪早就安排妥帖, 不仅把高德顺夫妻安排住进场部办公楼二楼单间休息, 还让厨房准备了肉丸枸杞红枣汤这类养生、滋补的午饭。   等郑青媛吃饱休息好,梅先生亲自上门把脉。   “先前的医生看你咳嗽气虚,都按肺虚之症来治。其实你这病根在心,需养心补气。兼之你年少时劳累太过,落下宫寒之症, 后来胡乱吃了不少滋阴暖宫之药,药不对症, 虚不受补, 难怪越来越严重。”   高德顺与郑青媛是大学同学,今年正好四十。两人从北方农村考大学出来,一起分配到德县工作, 恩爱相伴这么多年, 却一直膝下无儿女。   郑青媛觉得对不住高德顺, 三十岁一过就开始看病吃药。不知道看了多少医生、吃了多少偏方, 肚子没半点动静, 身体却越来越虚弱。   高德顺听梅先生说的都对, 忐忑中带着一丝期盼:“梅先生, 我妻子这病……能治吗?”   梅遇冬瞪了他一眼:“当然能治!病人原本问题不大, 完全是被耽误了。我梅家祖传膏方主治心疾, 先养心再暖宫, 按照我的要求来, 认真吃药, 慢慢养着, 一年之后就能正常上班,说不定还能生个大胖小子呢。”   高德顺一听,激动得眼圈都红了,紧紧抓着梅遇冬的手,连声称谢。   听梅先生描述的美好蓝图,郑青媛怔怔地落下泪来。   梅遇冬板着脸教训她:“你把心放宽点,莫自寻烦恼。保持轻松、愉快的心情,多出来走动、看看美景、聊聊天,对你的身体恢复有好处。   既然远道而来,我先帮你把药方开出来,冬季正好用膏方。在农场住两天,我让儿子熬好给你们带下山,两周复诊一次。”   高德顺夫妻俩求医问药七、八年,今天终于看到希望,内心充满了对向北的感激。   如果不是他上自己家,就不会知道青媛生病;如果他不知道青媛生病,自然也不会聊到梅先生;如果没有梅先生,哪里能知道以前治病的方向都错了!   待梅先生离开,郑青媛拉着高德顺的手,柔声道:“你要不要放弃现在的工作,只管从自身发展来考量,不要因为要给我治病而勉强自己。”   高德顺抚了抚妻子瘦弱如纸的肩头,心疼得无以复加。   “你跟着我,吃苦了。大学里的你,年青漂亮有才气,如果不是为了和我分配到一个地方,哪里会到德县这个小地方来?   我早就跟你说过,有没有孩子我并不介意。偏偏你执念太深,非得逼自己吃那么多苦药偏方。这一回咱们认真治、好好养,不求生什么大胖小子,只要你能恢复身体,可以继续站上讲台当你的老师,那我就心满意足。   我看出来了,向北是个有本事的。你别看秀峰山农场现在穷,但有这样强有力的领导、团结一致的团队,未来的发展绝对了不得。”   郑青媛嘴角渐渐浮起一个浅浅的笑容。   “看来,你对向北印象不错。从大学毕业到德县卷烟厂,你一步步坐到厂长这个位置,一直很累吧?”   高德顺点点头:“是很累,后面没有靠山,身边没有朋友,底下没有可用的人,那种孤立无援的感觉真的很难受。我看向北带来的周林虎、汪晓溪都是人精,却个个信服向北,唯他马首是瞻。   还有那个陶南风,二十岁的女孩子就能当上基建科科长,还送她去大学读干部培训班,这种不拘一格选拔人才、用心培养人才的架势,你觉得……农场会发展不好吗?”   郑青媛温柔地看着丈夫:“所以呢?你也想加入这个团结一致的领导队伍?”   高德顺点点头,没有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   “是有些心动。如果向北在秀峰山开卷烟厂,原材料质量有保证不说,山上空气好、水好,制作卷烟品质肯定上乘。若是我们组建一个产品研发部,还能尝试几种不同配方,或许真能搞出点名堂来。”   郑青媛向来支持丈夫的事业,当下便点头道:“好,我听你的。反正我们在德县也无牵无挂,你要是来农场,那等我身体好了,就安排我到小学去当个数学老师吧。”   高德顺激动地站起身,在宿舍里转圈圈。   多少年了,雄心壮志在无聊的权力斗争中慢慢消磨。可是向北的出现,却重新激发出他的梦想。   ——打造全国最知名的香烟品牌。   三日之后,向北一行再次前往德县卷烟厂。   陶南风这次准备得十分周全,带上速写本、卷尺与笔,准备在高德顺厂长的带领之下将卷烟厂的建筑平面详细记录下来。   上一次想看看生产车间却被人驱赶,这一回有厂长带队,想来应该没问题。   记者采访、感谢信、敲锣打鼓、戴大红花……这样的盛况陶南风根本不关注,她与胡焕新在车间小组长的带领之下认真参观着烟厂的平面结构。   两人正蹲在厂房外围测量,忽然听到一道不友好的声音。   “你们两个是谁?在这里鬼鬼祟祟的搞什么鬼!”   陶南风缓缓抬起头,两个二十岁的工人穿着蓝色工作服,嘴里叼着一支香烟,吊儿郎当地抖动着一条腿,一副混不吝的模样。   “看什么看?生怕别个不晓得你眼睛大、脸蛋漂亮?”   “可不是,老子从来不吃美人计这一套!”   车间小组长慌忙跑上前解释:“猛哥、杰哥,这是厂长带进来的,说是给厂房做测绘,不是坏人。”   “哪个厂长带进来的?”   “高厂长。”   一听是高德顺厂长带来的人,那两名工人更加嚣张,其中一个将嘴里燃着的香烟吐到地上,踩上一脚狠狠辗熄。   “姓高的还敢给老子通报批评,不是什么好鸟,老子正一肚子的火。”他双手交叉转了转手腕,斜着眼睛看向陶南风,“要怪,就怪你们运气不好,正撞到老子手上!”   胡焕新听这语气不对劲,慌忙站起身挡在陶南风面前,喝斥道:“你们要干什么?!”   车间小组长也赔着笑脸上前:“猛哥、猛哥,这两位是秀峰山农场的客人,今天他们正在办公楼那里搞什么设备赠送仪式呢。”   “秀峰山农场?哈哈哈哈……”被唤作猛哥的工人仰天狂笑,“乡里土鳖,也敢来我们烟厂晃悠。”   另一个被唤作杰哥的工人也凑趣地说了句:“猛哥,让这些乡巴佬尝尝咱们工人阶级的力量!”   猛哥是个愣头青,被同伴一撺掇,手中拳头便挥了上来。   胡焕新猝不及防,眼见得那拳头快似流星,就要捣到面门。   说时迟那时快,陶南风动了。   她站在胡焕新身后,抓住他胳膊往旁边一让,猛哥那一拳头便落了空。   猛哥眼睛一亮,稳住身形看向陶南风:“哟,小妞,身手不错啊,有点意思。”   他转换攻击对象,右臂前伸,挥向陶南风,嘴里还不干不净地说着戏弄之语   “看你长得还不错,过来,和老子亲近亲近……”   胡焕新知道陶南风的身手与力量,不由得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为猛哥点蜡。   “唉!真是找死啊。”   陶南风凝神望去,在一片拳影之中准确把握住那白线最为浓郁之处,右手握拳,直直迎了上去。   她的拳头在半空中截住猛哥的手掌。   “砰!”   一声闷响,猛哥的手掌陡然停住,再难前进半寸。   “啊——”   猛哥喉咙里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声。   手掌仿佛砸在一堵水泥墙上,巨大的力道涌来,掌骨瞬间碎裂。   杰哥慌忙抢上前,一把扶住猛哥,看着他软软垂下的胳膊、变形的手掌,吓得面色煞白:“来,来人啊,有人欺负我们厂里工人!”   陶南风冷声道:“明明是你们耍流氓,怎么变成我欺负人?”   猛哥咬着牙,死死盯着陶南风:“有种,有种你就莫走!”   不一会儿,五、六个年青工人从车间里涌出来。   车间小组长也被吓住,高举着双手站在两队人马之间:“误会、误会,这两位是厂长派来做测绘的,大家冷静,不要闹事。”   “哗……咚咚锵……咣咣!”   办公楼方向传来阵阵掌声,夹杂着锣鼓之音,将车间外的纷争喧闹掩盖住。   一阵热流自丹田处涌上来,陶南风浑身上下洋溢着无穷的力量。读了这么久的书,她一直安安静静与世无争,差点遗忘自己这一身神力。   陶南风将胡焕新往后一推:“去叫人!”   自己则踏前一步,迎上那七、八个挥舞着铁棍、耀武扬威的工人。   猛哥眼中露出一丝凶光:“你敢在厂区动手打人,真是找死!”   陶南风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嘲讽:“明明是你先挥拳,我只是抬手一拦,哪里就算得上是动手?”   杰哥见身边站了几个小弟,手上还有武器,顿时有了底气,一把抢过一根铁棍,远远地指向陶南风。   “就是你,把猛哥的手给伤了。兄弟们,不要放过这个死娘们,给猛哥报仇啊——”   刚才还疯狂叫嚣的几个工人,看着陶南风有些发愣。   陶南风眉眼精致、面庞莹洁如玉、身材苗条纤细,一件蓝白格子呢外套看着知性而秀美,哪里像个动手打人的?   其中一个犹豫着咽了一口口水:“杰,杰哥,这女的真的伤了猛哥?”   另一个也说:“怕是误会吧?”   “好男不跟女斗……”   杰哥被这些没用的手下气得肝疼,挥舞着手中铁棍扑过去。   一道残影闪过,陶南风抬起一脚,将杰哥踹到飞起,一直撞到厂房墙壁,滑落在地,双眼一翻,闭过气去。   众人被陶南风的神勇所慑,半天没有吭声。   陶南风慢慢走过去。   所有人让出一条道来。   一直走到杰哥身旁,弯腰捡起那根铁棍,陶南风微微一笑,右手执住一端,左手轻轻一撇。   “咔吧!”   直径约两指的铁棍断成两截。   车间小组长嘴巴张得老大,半天叹了一句:“这是铁棍吗?这是铁棍山药吧?”   陶南风不想把事情闹得太大,一招震住鼓噪不休的工人。   “我是秀峰山农场基建科的,今天过来测绘已经得到高厂长、常厂长的同意,你们不要借故挑衅,小心伤了自己。”   她目光清冷,凛然生威。   “我天生力气大,招惹我……就得看你们有没有那个本事!”   猛哥左手手掌剧痛袭来,头上冷汗直冒,他努力稳住身形,咬牙道:“兄弟们,她力气再大也只有一个人,咱们和她拼了。”   陶南风笑了笑:“何苦拉上这么多人送死?你这个人真不地道!”   她说话声音轻柔,似山间小溪潺潺流过。   刚才还凶悍地挥舞铁棍的几个工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上前。   双方进入对峙状态。   一阵寒风吹过,送来办公楼那里的锣鼓之声,有一种莫名的喜感。   远处有人匆匆赶来。   “住手!住手!不要闹事——”   高德顺、向北等人跑过来。   向北眼中带着怒火,疾步抢到陶南风身边,上上下下打量:“你没事吧?”   陶南风摇摇头,抿嘴一笑:“我没事,有事的是他们。”   向北轻叹一声,抬手在她肩头拍了拍,语气里带着宠溺:“以后遇到事莫动手,让我来。”   陶南风转了转手腕,笑笑不说话。   那边高德顺正在训话:“杨猛、孟杰,又是你们两个!上次严重违反劳动纪律我已经警告过你们俩,现在上班时间不在车间里劳动,跑到厂区闹什么闹!这是我请来的贵客,特地让胡组长陪同测量厂区建筑平面,你们这是要造反吗?”   孟杰被人从墙根处扶起,按着人中穴将他弄醒。   杨猛掌骨断裂,痛得额头冷汗涔涔而下,他靠在一名工人身上,拼尽全力指向陶南风,声音从齿缝里挤出。   “是这死娘们,动的手……”   听到“死娘们”这三个字,向北转过头,目光冰冷地看着杨猛,半晌问杨德顺:“这就是常厂长所说,和革委会主任关系匪浅的违纪工人?”   杨德顺感觉到深深的羞愧。   虽说杨猛、孟杰二人只是烟厂职工,与自己并没有什么特殊关系,但被外人如何评论,实在是觉得脸上无光。   办公楼的锣鼓声渐止,热闹散场。   常贵施施然踱步而来,身边跟着周林虎与汪晓溪,还有《德县日报》的记者。常贵脸上挂着一抹得意,人未到声先至。   “老高啊,莫生气,咱们现在走工农结合的道路,小打小闹只是人民矛盾,没事没事。”   周林虎将向北、陶南风拖到一边,压低声音汇报:“常贵变卦了,他说明帐是赠送,但暗帐却不能让厂里吃亏。”   汪晓溪也悄悄说:“德县日报的黄记者是他们的人,写了不少浮夸的话,句句都是夸常贵的,半点不提高厂长的功劳。”   向北冷笑道:“他这是摆明了索贿、抢功。”   周林虎点点头:“是,常贵狮子大开口,说先前既然谈妥了三千块买旧设备,那就按照这个钱来走暗帐……”   陶南风听到这里,不由得在心里啐了一口:狗东西!   和焦亮、罗宣一般无二。遇事从不考虑公家利益,只想着为自己捞好处。难道先前不肯同意高德顺与向北的协议,非要阻止设备买卖,原来挖的坑在这里!   向北提议赠送,正中他怀。   明面上是赠送,实际上三千块钱全都进常贵的口袋。   农场的人全都愤怒了。   大家都是经历过焦亮时代的人,对贪污受贿这一套深恶痛绝。尤其是损害公家利益的行为,更是恨得牙痒痒。   秀峰山农场当年地处偏僻、焦亮之流损公肥私,知青们、职工们全都过得苦哈哈,可是焦亮、罗宣却能攒下两万多元的小金库。   这样的人,活该被枪毙!   扳倒焦亮之后,向北承诺会带着大家一起过上好日子,他做到了自己的承诺。大家团结一心求发展,最恨的便是常贵这种贪官。   周林虎汇报道:“场长,常贵私下里和我沟通的时候,我随口答应了,您看?”   向北沉吟片刻,压下内心愤怒,轻声道:“很好,先不要打草惊蛇。”   听到向北的肯定,周林虎松了一口气。   汪清溪满怀期待地看着向北:“场长,你有什么办法?”   向北看了他一眼:“当年焦亮是怎么倒台的?”   汪清溪的眼睛里顿时有了光彩,兴奋地点头:“好。”   大家心照不宣,一齐看向正在现场与杨猛说话的常贵。   常贵心里想着那三千块钱马上就能进自己腰包,看秀峰山农场的人便顺眼得多。   他皱眉看着杨猛,没好气地说:“连个小姑娘都打不过,还好意思喊人来?行了行了,你们赶紧送这两个祖宗去医务室看病,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常贵的话,杨猛、孟杰不敢不听,恶狠狠地挖了陶南风一眼,转身离开。   常贵笑嘻嘻地看着高德顺:“高厂长,你这人缘还是差点儿。”言下之意是,这两个刺头不听你的话,在我面前却乖乖的,你这个大厂长平时为人不行。   高德顺的厂长权威受到挑战,一口气被堵得上不上、下不下,憋屈得很。   常贵对随行的记者说:“黄记者你也看到了,咱们卷烟厂各项事务千头万绪的,光靠耍厂长威风是不行的,还是得平时春风化雨,和工人们建立起深厚情谊。这样遇到事情,大家才肯听你的。”   高德顺心口开始发疼。   向北走过来,微笑道:“两位厂长,赠送仪式已经举行完,农场表扬信也已经交给黄记者,是不是可以把设备搬走了?”   高德顺正要点头,常贵却截住他的话头,打着官腔,慢悠悠说话。   “唉呀,向场长真是急性子。仪式搞完了先吃个便饭,黄记者也辛苦跑了一趟,有些细节还要问问清楚呢,是不是?”   黄记者心领神会:“是啊,我这里还有不少问题呢,不如大家坐下来聊聊?”   向北看出来了,常贵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啊。   敢在他面前来这一套,那就不要怪我们心狠手辣!   向北笑得意味深长,对汪晓溪说:“汪主任,你在德县饭店订一桌,今天中午好好陪卷烟厂几位领导、黄记者喝几杯。   工农结合这条路,咱们一定要好好地走下去!”   作者有话说: 第81章 苗靖   为了稳住常贵等人, 这一桌酒吃掉秀峰山农场一个月的公关支出。   陶南风没有参与应酬,与胡焕新在招待所随便吃了点小碗蒸菜。如果让她参与那样的酒局,她真怕自己会挥拳直上, 打得常贵鼻青脸肿。   结帐的时候, 汪晓溪心疼得手直抖。   常贵满嘴油光,心满意足地拍了拍微微突起的小腹:“向场长是个明白人,等黄记者的新闻稿有了好的反响,随时过来拿设备,我给你们留着!”   高德顺是个实诚人, 握着向北的手直道惭愧。   “对不住,我是个无用的人。书生意气, 自以为可以凭专业能力带着卷烟厂走向辉煌, 却不料……”   却不料连个副厂长都比自己有权威,却不料自己会被架空到这个地步。厂长,呵呵, 自己哪里还称得上是个厂长!   这些话高德顺说不出口, 说出来就等于承认自己的无能、无用。   向北知道高德顺在大学里学的是农学、烟草专业, 这可是极为难得的专业人才。   他握着高德顺的手, 沉声道:“专业人才只有心无旁骛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您这是俗事缠身, 无可奈何。一个好汉还要三个帮呢, 您如果相信我, 不如互相帮助一下?”   “互相帮助?怎么帮?”   听到高德顺的话, 向北没有马上回话。   他转过身与常贵挥手道别:“常厂长, 您说的话我都记在心上, 三天之后登门造访。”   常贵得到向北这句话, 哈哈一笑, 欢喜离去。   看着常贵等人离去的背影,向北这才看向高德顺:“我帮你扳倒常贵,你帮我们办烟厂。”   高德顺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扳,扳倒常贵?他可是德县本地人,上至革委会,下到供电局,到处都有他的熟人!”   干过一次斗垮焦亮的事情之后,向北对权力斗争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   “你这样……”他在高德顺耳边说了几句话。   高德顺一直保持着惊愕的表情,抬头望着饭店天花板,半天才说了一句话:“狠!”   对比向北,高德顺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一步步被架空。   向北知道陶南风不喜权力斗争,没有让她参与斗争过程,只时不时向她汇报一下事情的进展。   魏民带保卫科的几名小伙拦截住杨猛、孟杰,一顿拳脚之后,审问出常贵与革委会主任之间的牵扯;   毛鹏在高德顺的带领下悄悄进入常贵办公室,找到他与革委会主任之间联系的证物,由周林虎送到革委会副主任家中。   革委会副主任早就想夺权,拿到证物欣喜若狂,立马开始组织人马批.斗主任,顺便把常贵拖下了水。   革委会的小将们斗争经验极其丰富,一旦被盯上那简直如附骨之蛆,常贵想尽办法想要翻身,无奈证据确凿,只得乖乖就范。   由常贵一条线,扯出一群贪官。   高德顺实名举报常贵借购买D国进口设备为由做假帐、贪污,将收集来的证据直接交到公安部门。   德县公安局局长带队进厂,开始对常贵团队进行全面审查。   两条线齐头并进,不到两周常贵团伙倒台。   曾经嚣张不可一世的常贵面如土色,被革委会的人斗他还不怕,只需吐点好处、让些利益出来,关上几天依然是一条好汉。   可是公安机会不一样,依法受贿罪名一旦成立,那就再也逃脱不了法律的制裁。   在问讯室见到高德顺,常贵死死抓住他,哀求道:“老高,老高,我们共事多年,何必苦苦相逼?我认罪,我都认,只求留我一条小命……”   高德顺没有说话。   在他身后站着一道高大的身影。   常贵忽然明白过来,抬手指着向北:“是你,是你对不对?”   原本一切都很好,自己将卷烟厂牢牢掌控在手中。一切都是从向北出场之后,常贵掌控的世界突然摧枯拉朽般败落。   只不过,只不过是因为自己为难了一下秀峰山农场,就下这样的死手?   常贵仿佛被抽了筋一般瘫坐在椅中,仰头看着向北,嘴里喃喃道:“你,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向北眼神冰冷,站姿挺拔,对德县公安局任局长说:“此人贪污数额巨大,绝不能轻饶。”   任局长恭敬地敬了一个军礼:“是!连长。”   尖刀连训练出来的军人,复员之后大多进入地方上的公安局、武装部等单位,六、七年下来,良好的军事素养让他们迅速成为行业领军人物。   任局长曾经也是向北手底下训练出来的兵,对他依然尊敬。   常贵见此情形,颓然坐倒,悔不当初。   怎么就猪油蒙了心,非要与向北作对?那旧设备他们想要拿去就是,何苦来得罪这么个煞神!连公安局局长都尊称他一句连长,常贵拿什么和他斗?   故事听到这里,陶南风笑靥如花:“该!那常贵那么嚣张,让他到监牢里去反省。”   忽然想到在卷烟厂被那什么猛哥、杰哥挑衅的故事,问向北:“那两个动手的工人后来怎么样了?”   向北将她的拳头包在自己手掌之中,声音温柔:“他们被高厂长开除了。”   陶南风笑得更开心了:“哟,高厂长终于立威了。”   在向北的帮助下,高德顺掌握实权,提拔几名心腹,对卷烟厂进行整肃,与向北成为莫逆之交。研究员、技术员、熟练工人、设计图纸……只要是秀峰山农场需要的,德县卷烟厂都全力支持。   吃过梅先生的膏方之后,郑青媛的身体一天好似一天,高德顺夫妻俩内心感激不尽。   整顿好一切之后,接下来向北带着周林虎往省城跑烟厂手续。陶南风则派人接了父亲过来,陪着父亲一起猫冬。   陶守信住进场部二楼东头宿舍,那里曾经是焦亮的住处,房间宽敞而舒适,桌椅板凳一应俱全。   汪晓溪在一楼为陶守信准备了一间单独的办公桌,门口挂了块牌子:专家工作室,每个月给他开出一百块钱的专家津贴。   陶守信不肯要,汪晓溪说陶守信帮着做农场规划没有收费、做茶油包装设计也没有收费,不能让专家白辛苦一场,就当是支付设计费。   陶守信原本只是想帮帮女儿,没想到会收到农场真金白银的感谢。他是个闲不住的人,开始为卷烟厂设计品牌与包装。   ——秀峰,这个品牌正式亮相。   商标是一座青悠山峰,那是秀峰山最高的罗汉峰。蓝天、白云、青峰,烟盒颜色清雅,让人一见惊艳。   有德县卷烟厂测绘数据为基础,陶南风顺利完成秀峰山卷烟厂的平面设计,与父亲一起进行选址,将烟厂选在近水源的一座山头。   第一,避免烟草粉尘污染;   第二,环境处理方便;   第三,原材料获取快速。   为了保证农场建筑外立面的一致性,陶南风摒弃了德县卷烟厂白墙、波纹瓦屋面的网架厂房设计方案,采取清水砖墙、小青瓦屋面,与绿水青山相映衬,有一种别样的朴素之美。   看着眼前一半茶树、一半烟叶的山头,就连陶守信都夸了一句:浑然一体,质朴天生!   --   “回来了!向北回来了!”   当向北的吉普车开进场部大院,办公室里工作的人都跑了出来。   向北迈步下车,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穿着藏青色长棉袄的陶南风。   陶南风站在廊下,微笑而立,寒风拂动她额前的碎发,眸光潋滟,有一种别样的风情。   向北慢慢向陶南风走近,还没行得几步,一个人从车里跳下来,快步抢到前面,冲着陶南风伸出手作势要握,咧嘴一笑。   “陶南风,好久不见!”   陶南风抬眸一看,却是苗靖。   苗靖穿一件军大衣,体态修长英挺,眉眼俊朗,一笑便露出雪白的牙齿,看着阳光热情。   陶南风没有与他握手,只点了点头:“苗靖,你好。”她的目光从苗靖脸上轻轻掠过,如蜻蜓点水,直直的望着向北。   嘴角微微上扬,她越过苗靖,迎向半个月没见的向北,将手掌与他的相合:“回来了?”   陶南风与向北四目相望。   眼前万物皆已退却,只有这个人在熠熠生辉。   苗靖讨了个没趣,自我解嘲地收回想要与陶南风相握的右手,摸了摸鼻子,转而望向陶守信。   “陶教授是吧?您好!我是苗靖,向北的战友。”   陶守信礼貌微笑,与他握手:“你好。”   向北拉着陶南风过来,关切地询问陶守信:“陶叔,在山上住得还习惯吗?”   陶守信的笑容温和而亲切:“挺好的。”   陶教授向来有一说一,不说客气话。他说挺好,那就是挺好。   他一月底来到秀峰山,这里宰年猪、做腊肉、发过年物资、储存大白菜,酝酿过年的氛围,让陶守信觉得很新鲜。   陶教授以前沉迷工作,整日里不是上课就是做学问、做设计、参加项目评审,总差一点柴米油盐的烟火气。来到这个民风淳朴的秀峰山农场,从骨子里生出一股愉悦的慵懒轻松,恨不能天天窝在这山上。   工作、闲聊、等饭吃。   早上稀饭、咸菜、玉米、土豆饼……热乎暖胃。中午场部食堂八人一桌,六菜一汤,有荤有素。晚上向北的妈妈梁银珍准备好养胃粥、汤,量少而精,味道鲜美。   陶守信的脸颊渐渐养出一些肉,整个人看上去温润无争,内敛了许多。   “叭——叭——”   一台黑色小轿车随后开进场部。   从车里走下来一个烫大波浪卷的妙龄女郎,一个盘着发髻的中年女子。   妙龄女郎穿一件浅粉色呢子大衣,黑色毛呢长裤,脖子上围着一条红黑两色羊毛格子围巾,相貌美艳,举止高傲。   中年女子穿一件青葱底起云纹花的锦缎棉袄,领子镶暗红色狐狸毛,容长脸蛋,鼻挺眉秀,风韵犹存。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这辆外来车辆、打扮得与朴素农场格格不入的客人所吸引。   “啊,挂的是京牌!这是从京都来的。”   “这车很牛啊,领导人才敢开这种轿车。”   “这两个女的打扮得这么富贵,到底是什么来头?”   顶着众人好奇的目光,这两名女子站得笔直,眼睛扫过场部办公楼、廊下站着的工作人员,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优越感。   女郎撇了撇嘴,走到苗靖身边,娇声娇气地说:“苗靖哥,这里有什么好?你非要在这里过年。”   中年女子矜持地笑了笑,唤了一声苗靖:“好了,你农场也来过,跟妈一起回京都过年吧。”   向北将陶南风拉到自己身边,向众人介绍着:“这位是苗靖的母亲,艾荔女士;这位是苗靖的未婚妻,柳元珊。”   苗靖听到向北的介绍,慌忙摆手:“不是未婚妻,就是朋友,普通朋友!”   向北忍着笑:“可是,在省城你母亲就是这样介绍的。那是她认定的儿媳,是不是?”   听到向北的调侃,再看苗靖跳脚的模样,陶南风抿着嘴微笑不语。   不知道为什么,面对陶南风那双清澈的眸子,苗靖有些心慌。明明他在京都有无数女郎青睐,可是偏偏他只想让陶南风正眼看他一下、夸赞几句。   苗靖知道陶南风是向北心中所爱后,一直克制着不敢靠近。他与向北是过命的交情,战场上他伤了腿,是向北将他背下来。   朋友妻不可戏的道理,他懂。   可是,已经动心,再难平静。   陶南风的淡然让苗靖有些挫败,他的声音有些闷闷的:“那是我妈一厢情愿,我可没有同意。”   柳元珊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苗靖,见他否认自己的身份,暗自跺脚。再看陶南风虽衣着朴素,却美得耀人眼,心中升起一份警觉,拉着艾荔一起走过来:“你好,我是苗靖哥的未婚妻,这位姑娘是……”   陶南风冲她们礼貌微笑:“你们好,我是陶南风。”   听到这个名字,艾荔明显地愣了一下。   儿子嘴里时不时冒出来的名字,神力少女、建筑天才、要走五个公办教师指标的狠人……竟然是眼前这个姑娘?   艾荔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陶南风,亭亭玉立、知性大方、容颜秀美,怎么也看不出来神力惊人。   艾荔眸光一闪,嘴角向上一翘,笑容十分标准。   “原来你就是陶南风啊,听说你力气很大,我家苗靖都比不过你?怕不是苗靖编的故事吧。”   陶南风长得和陶守信很像,不笑的时候嘴角会略向下弯,显得很严肃。她眼皮一抬,瞟了苗靖一眼:“嗯,都是苗靖瞎编的。”   苗靖被她这一眼气得肝疼:“喂,陶南风!”   艾荔也没料到陶南风会这么回答。   她是大家族出身的千金小姐,嫁进苗家三十年,生下一儿一女,当然知道苗家拳的厉害,更相信苗家人从不打诳语的特点。   艾荔一生富贵,幼时富足安康,出嫁后苗家因屡立战功,建国后享有无上荣光,虽说年过四十,其实仍带着份不通世事的幼稚。   她在家相夫教子,是典型的家庭主妇,对事业女性隐隐有一份嫉妒,再加上苗靖对陶南风赞不绝口,因此当她见到陶南风本人时,故意刺了一句。哪知道陶南风剑走偏锋,直接来一句“是,瞎编的”,怼得她下面的话根本没法说下去。   柳元珊的目光从苗靖移到陶南风。   她看着娇纵,但作为京都高官之后,柳元珊有着极为敏锐的感知力。   陶南风与向北双手交握,眼神缠绵,显然是情侣关系。苗靖自从来到农场,眼神一直追随着陶南风,陶南风的一个眼神、一句话便能激起他的情绪波动。   这不是个好现象。   柳元珊与苗靖从小一起长大,自然知道苗靖这人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驴脾气、典型的犟种。   陶南风越不理睬苗靖,恐怕苗靖越发起劲。   何况,柳元珊听母亲说过,男人么,妻不如妾、妾不如偷,不是什么好东西。   脑中警铃大作,柳元珊挽着艾荔的胳膊,娇笑道:“陶南风,我听说过你的名字。你很厉害啊,当初你找苗靖讨要五个公办教师指标,还是苗芽姐想办法要来的呢。”   苗靖一听便有些急了,狠狠瞪了柳元珊一眼:“瞎说什么,哪里是陶南风找我讨要,分明是我和她打赌打输了,我那是认赌服输。”   他又看着陶南风解释:“我在工业部,我姐苗芽在教育部,所以找她帮忙,这一点你莫介意。”   柳元珊的笑容里透着一丝嘲讽:“不管是你还是苗芽姐,那总是苗家人出手。这么大的人情当成了赌资,所以我说陶南风很厉害嘛。”   陶守信在一旁看着状态不对,面色一板,将女儿拉到自己身后,转头假意呵斥。   “你这孩子,和人家打什么赌?输不起的人,你理睬他们做甚么?”   明着训子,实则骂娘。艾荔与柳元珊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柳元珊咬牙道:“什么叫输不起?我们哪里输不起了?那五个指标不是给了你们么?说几句还不行了?”   陶守信不愿意与小辈理论,依然看着陶南风:“《朱子家训》所言,施惠勿念,受恩莫忘,这一点你得牢牢记在心上。”   这话一说,艾荔脸上也有些挂不住。向北是苗靖的救命恩人,若是没有向北,自己这个儿子便会死在战场之上,救命之恩苗家牢牢记在心上,这才默许苗靖的各种帮助。现在自己来到农场,挤兑陶南风,纵容柳元珊卖弄自家的功能,做得是不地道。   不等艾荔解释,陶守信狠狠地挖了向北一眼:“我家南风不是老师,公办教师指标对她没用。农场小学的师资建设是你这个场长的事,你让她出这个头,好意思么?”   向北被陶守信训得抬不起头,握着陶南风的手半天说不出话来。   训完这两个人,陶守信再看向苗靖:“苗靖是吧?请你管束好你的家人,莫要伤了和气。”   苗靖的脸胀得通红,双手扶住母亲的胳膊,将她推向车内:“妈,我今年就在农场过年,您老就先请回去吧,家里事情多,少不了您坐镇呢。”   艾荔挣扎着不肯离开,不服气地看向陶守信:“你是谁?凭什么指挥我儿子?”   陶守信将手搭在陶南风肩头,一副护崽模样。   “我是南风的父亲。你们一上来就冲着我家女儿阴不阴阳不阳地讥讽,当谁看不出来么?敢欺负我家南风,小心我欺负你儿子!”   欺负你儿子?陶守信这话一说,苗靖目瞪口呆。   自经历过与冯春娥那段失败的婚姻之后,陶守信明白女儿受过的委屈,便下决心要改变。这一次他主动站出来,便是要弥补对女儿的亏欠。   陶南风被父亲护住,心中那一点不愉快顿时烟消云散。她扑哧一笑,对苗靖说:“你有妈,我有爸,咱们扯平了。”   笑容灿烂,如春花绽放。眉眼弯弯,似新月当空。   苗靖一颗心飘飘荡荡,不知身在何处。   向北眸光微冷,挡在陶南风身前,冲苗靖三人拱了拱手。   “苗靖帮了农场不少忙,这一点我内心十分感激,农场所有人都领这份情。这次你们远道而来,来者是客,请留下来吃顿便饭。”   向北态度诚恳而恭谨,对艾荔说:“艾姨,我带你们参观一下农场磷矿、小学吧,这里的每一分进步,都有苗靖的功劳。”   为人父母的,总喜欢听旁人夸自己家孩子。听到向北这话,艾荔的表情变得柔和:“好,我们去看看。”   苗靖想把母亲和柳元珊送回去,偏偏向北要将她俩留下来,苗靖将向北拉到一旁耳语。   “向北,你把她们留在农场做什么?”   向北看了他一眼:“我俩亲如兄弟,你母亲便如同我的母亲。她从京都到省城,再从省城到农场,坐了这么久的车,奔波千里为了什么?还不是一番慈母心肠放心不下你。你可以赶她走,我这个农场主人却不能。”   苗靖咬牙捶了他一记:“我妈是来逼婚的,你懂个屁!柳大小姐娇纵无礼,你还忍她做什么?”   向北心想,逼婚好啊,你若是收了心,我也能够安心。   向北微笑道:“为人子女,孝顺孝顺,顺从父母心意便是孝。你如此激烈反对又有什么用?不如和你母亲好好说话,哄她开心了自然万事皆宜。”   柳元珊挽着艾荔的手,嘟着嘴撒娇:“艾姨,这破农场有什么好看的?”   艾荔沉着脸训斥她:“刚才陶南风的父亲说得有道理,施恩莫念。你别总把咱们家帮的那一点小忙天天挂在嘴上,显得小家子气。   这个农场有你苗靖哥的心血,听说原本连饭都吃不饱,住的是茅草房,风一吹就垮,现在开磷矿、修公路、建小学,越办越好,这是好事。你若想嫁进我们苗家,就得多多了解苗靖,认真看看他的世界是怎样的。”   柳元珊没奈何,只得挤出一个笑脸,乖巧道:“好的,艾姨,我们一起参观一下这个苗靖哥总唠叨的秀峰山农场。”   艾荔与苗靖、柳元珊一起,从场部出发,先参观知青点颇具特色的砖瓦房,听胡焕新讲述着当年暴风雨惊魂、知青齐心协力盖房子的故事。   再到知青点旁边竹林,参观磷矿矿洞,听陈志路讲述晚上嬉戏掉进水塘,大家兴起挖竹子做篱笆,结果无意间发现磷矿厂的故事。   来到秀峰山农场小学,听说李敏丽等人驻守小学多年,一直拿着民办教师的工资,却从来没有落过一节课,自掏腰包资助贫困学生的故事,感性的艾荔甚至掉下了眼泪。   “一个月才五块钱民办教师补助吗?唉呀,这可太难了!那五个公办教师指标要得好、要得好,这都是他们应该得到的。”   苗靖以前虽然知道一点,但这回一边走一边听故事,听得心潮起伏,激动不已。   农场的建设背后,凝聚着无数人的心血。   刚才还嘲讽陶南风的艾荔紧紧拉着陶南风的手,怜惜地说道:“孩子,你真不容易啊。”   现在的艾荔再不愿意说陶南风为人厉害,而是觉得她艰难无比。   一个高中毕业生,凭着书上的知识,带着知青们一起盖砖瓦房,因地制宜、就地取材,挥舞铁锤开山破石。   一个女孩子,放弃大城市的舒适生活,来到千里之外的农场,挖隧道、安炸药、挖土做砖,和男人一样搞基建,不叫苦不叫累。   这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呢。 第82章 目标   柳元珊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艾荔这么喜欢陶南风, 她怎么办?   艾荔拉着陶南风的手叹道:“我过去以为事业女性和男人抢地位,牝鸡司晨、不务正业,现在看来竟然是我狭隘了。这世间果然有女人天生强大, 就该出来忙事业。若是让你守在家里相夫教子, 真是一种浪费。”   陶南风不习惯与人过分亲密,挣脱开艾荔的手,将双手背在身后。   她微微一笑:“也是没办法。当时农场领导无能,处处欺负我们知青,不努力怎么办呢?”   苗靖在一旁插了一句话:“也是你天生力气大, 不然哪里能够在那么恶劣的环境下生存下来。”   陶南风转头看向父亲,两人相视一笑。   ——绝处逢生。   艾荔稀罕地看着陶南风:“真不知道你这小姑娘哪来那么大力气, 我家苗靖练的是童子功, 祖传的苗家功法,竟然都比不过你。”   柳元珊嗤笑一声:“那是苗靖哥让着她嘛。”   艾荔眉毛一皱:“苗家人只要遇到比赛,必定会全力以赴, 绝不可能让着谁。你呀, 一点也不了解苗靖。”   苗靖一见有戏, 立马扶着母亲的肩膀道:“妈, 你说得对, 她根本就不了解我。以后你可别再把人硬塞给我, 逮住谁都说是我未婚妻。”   柳元珊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有些下不来台。   艾荔嗔怪地看了儿子一眼:“你都快三十了, 还不成家, 我着急嘛。元珊是我看着长大的, 知根知底挺好的。不了解, 那就慢慢了解嘛。”   一行人边走边聊, 慢慢走回场部。   汪晓溪早已等候多时, 在食堂设宴招待贵客。   柳元珊与艾荔在京都吃的是西餐厅、高级餐馆,逛的是外汇商店,什么高档食物没有吃过,哪里吃得惯农场准备的农家菜?   两人礼貌地拿着筷子吃了几口,便没有再动。倒是苗靖吃得很欢,一边吃一边教育母亲:“妈,我在军队出任务的,压缩饼干一吃就是两、三天,我和向北躺在战壕里听着炮声,那个时候就在想,如果能够吃上一顿饱饭,死了也甘心。”   艾荔心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她从口袋里取出一方洁白真丝手绢,拭了拭眼角泪水,哽咽道:“苗靖,向北,你们俩受苦了……”   食堂的空气里飘着一股油烟气,八仙桌面上摸上去滑腻腻的,盛放饭菜的都是粗瓷大碗,这一切让艾荔、柳元珊没有食欲。   可是想到刚才听到的故事,儿子说的话让艾荔有些羞愧。她示意柳元珊拿起筷子端起碗,忍住那股不习惯开始挟菜吃。   突破了那种别扭感之后,农家菜独有的香味便让艾荔品出点滋味来,不知不觉吃完一碗米饭,她才放下筷子来。   陶守信在一旁看着觉得有意思。难怪向北要安排这一番参观,忆苦思甜、改造思想,润物细无声,这一招厉害啊。   陶南风凑近向北耳边,悄声问:“你怎么把他们给带回来了?”   向北笑着说:“艾荔家族在商业部很有势力,这回在省城正好遇到,索性一起请过来考察一下农场,将来我们要找香烟销售渠道,可以找他们。”   陶南风抿嘴一乐:“借势而为,是为阳谋?”   向北看她容颜秀美,笑起来更是灿若星空,真想亲亲她。可惜众目睽睽不敢下手,只得将手从桌底下伸过去,与她十指相扣,指节相碰,肌肤相亲。   陶守信在一旁咳嗽一声,看着向北的目光中带着一丝警告。   向北低头不语,嘴角微微上扬。   艾荔在一旁看着,好奇地询问陶守信:“陶教授,您在大学教建筑,怎么舍得把姑娘送到农场来吃苦?”   陶守信胸口如遇重击,一时不知道如何应对。难道实话实说,讲冯春娥与冯悠设了一个局,将自己的亲生女儿陶南风赶出家门?   苗靖打了个圆场:“妈,你和我爸都舍不得我当兵,我还不是一样跑去打仗?”   艾荔一听,看着陶守信的目光里多了一丝同情:“唉,您也不容易,孩子大了由不得爹妈。”   她瞪了苗靖一眼:“你呀你呀,要不是有向北,我们就得白发人送黑发人,你可曾想过我和你爸的担忧?什么时候你当爹,就能明白父母这一片苦心。”   柳元珊劝慰说:“苗靖哥吉人自有天相,艾姨您别担心。”   吃过午饭,如何安置柳元珊、艾荔成了个难题。   农场没有招待所,最好的房间就在场部二楼。   说是最好的房间,其实也就是一个宽敞单间,地面铺青灰色瓷砖、墙面刷大白浆、木窗框刷米色油漆。屋子里没有洗手间,如果要上厕所,得到楼梯间位置处上公共厕所。   艾荔与柳元珊光是闻到那公共厕所的味儿,眉毛就皱得紧紧,如果让她俩住在这里,恐怕要尖叫起来。   汪晓溪对向北说:“要不……让他们在3号专家楼休息一下吧?”   先前向北将梅先生全家接来的,汪晓溪将他们一家三口安排在专家楼。那是当年建农场的时候施工队伍盖的一排三层红砖房,中间三间宿舍,两头分别是厨房和厕所。   这红砖房一共五栋,虽然装修简陋,但水电配套齐全,被向北留下来引进人才,故取名为“专家楼”。   现在一栋给梅先生全家居住,一栋准备留给高德顺厂长居住,还有一栋空着。   向北点点头:“行,那你先去安排一下。”   汪晓溪是办公室主任,处理这类琐碎杂事最是得心应手。安排人铺床、拖地、擦灰尘,将三个单间收拾得干干净净,这才将苗靖他们三位贵客请进来。   苗靖很满意,柳元珊却很不高兴。   “这屋子一股潮气,屋子里冷得要命,被子也不暖和,怎么住人啊?还有……他们那个厕所是什么东西?两块木板踩上去,好吓人!我不要住这里,我想回省城。”   艾荔看到那个厕所也感觉头皮发麻。   她这辈子都没上过那么恐怖的厕所——高高的一个深坑,上面架两块木板,人走上木板,再蹲下……那画面想起来都觉得可怕。   苗靖拉长着脸,训斥柳元珊:“哪个让你跟着来的?先前我就对你说过,农场条件艰苦,不是你这个千金小姐游玩享乐的地方。你非说什么我来得,你就来得。现在嫌弃条件不好,早干嘛去了?!”   柳元珊不敢再吭声,转过头看向艾荔。   艾荔有些为难,犹豫不决。   陶南风对艾荔的印象不错,她的某些动作、习惯与徐喜琴有些类似,大家闺秀、站姿优雅,吃饭说话都很从容。只不过徐喜琴海外求学,什么都要亲力亲为,比艾荔更为独立、能干。   陶南风温柔地看着她,说话的口气像是哄小孩。   “农场条件艰苦,抱歉。您若是不习惯,那就先送你们下山找个招待所住。明年我们盖好招待所,配单独卫生间,到时候再请你们来住。”   艾荔见陶南风态度柔和,还说明年盖招待所,有些过意不去:“那个,真不是我娇气……实在是住得不习惯。”   陶南风笑了笑:“没事,我理解。”   刚来农场的时候,陶南风最怕的就是上厕所。因为不通市政水电,这里的厕所都没有冲水设备,全是旱厕。   城市居住时候长了,这种粪水堆积的旱厕,她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才适应。   艾荔是个感性的人,心思单纯,听陶南风这句“我理解”,忽然想到她也是城市姑娘,住的是大学教授楼,却被分配到艰苦农场,吃了那么多苦,不知道为什么内心被扯得有些生疼。   她看得出来陶南风害羞,不喜欢旁人碰触,便伸出手虚虚放在陶南风胳膊上。   “孩子,你和我家苗靖很像,是肯吃苦、愿意吃苦的人,阿姨别的帮不了什么,不过娘家在商业部还算有些关系。   我听说你们农场要开烟厂,这是好事。自古烟酒茶盐都是暴利行业,只要你们生产出来的香烟品质好,我帮你们打开销路。等你们有了钱,就能改善居住条件。到那个时候我再来住,好不好?”   好,怎么不好?当然好!   陶南风没想到自己只是哄了艾荔几句,竟能引来她这样的承诺,真是意外之喜,微笑点头:“好。”   苗靖一听,更是喜出望外,一把搂过母亲肩膀,笑眯眯地说:“妈,你真肯找舅舅们帮忙?可不许说瞎话,农场人都是老实人,你说的,他们都会信。”   难道儿子肯撒娇,艾荔的心更软了,她嗔怪地看了苗靖一眼。   “当然是真的。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允许在京都各大商场销售农场生产的香烟吗?都是卖烟,卖什么烟不是卖?   你也别闲着,让向北他们和轻工业部烟草工业科学研究所联系,争取提高香烟质量,生产出有竞争力的香烟出来,到时候烟厂一建,赚钱的机会多着呢。”   到底是大家出身,艾荔对于商业运作的眼光、境界远高于众人。她只不过随口指点几句,顿时便让人有拨云见日的感觉。   向北胸中生出无穷斗志。   “多谢您的指点,开烟厂我是外行,只不过因为秀峰山烟叶长势极好、品质优秀,才动了开烟厂的心思。”   多亏有高德顺在前面引路,有苗靖在旁边帮忙,这才顺利办下来开烟厂的相关手续。可是接下来应该怎么做,向北其实心里没有底。   艾荔这一番话让向北明确了未来目标。   ——和烟草研究所联系,狠抓香烟质量,让秀峰牌香烟成为全国知名品牌,把农场打造成全国一流烟草基地! 第83章 高考   送走艾荔与柳元珊, 苗靖感觉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他攀着向北的肩膀哈哈一笑:“好了好了,终于甩掉柳元珊那块牛皮糖,简直神清气爽。说起来, 还真得感谢农场的厕所, 哈哈……”   向北却皱着眉毛将肩膀一斜,松脱苗靖的手。   “说起来,我们农场的条件的确艰苦。哪怕现在开采磷矿赚了一点钱,但还是少。农垦局每年的财政拨款就那么点,想要做的事情太多, 钱太少。”   苗靖耸耸肩,态度轻松:“没钱, 就慢慢建嘛。这样, 你写个报告来,把现在农场的发展概况、建烟厂的目的、预期利润等相关数据都写详细,我帮你送上去, 争取批点建设款来。”   向北与陶南风对视一眼, 眸光里满是欢喜之意。   苗靖真是农场的财神爷, 能够得到他的支持, 农场发展的步伐可以加快不少。   向北叹了一句:“说起来, 农场还真是很幸运, 既有你鼎力相助, 也有陶教授专业支持, 还有艾荔女士的战略指导, 当然……也少不了农场所有知青、职工的团结奋斗。”   苗靖笑着捶了一下向北的胸口:“得道者多助嘛, 你一心为公, 自然大家都愿意帮助你。”   陶南风站在一旁看着他们, 唇角微扬, 点头道:“是,要是每个领导都能为人民服务,那就好了。”   苗靖若有所思,在心中默念着领袖的话。   ——只要我们为人民的利益坚持好的,为人民的利益改正错的,我们这个队伍就一定会兴旺起来。   他越想越觉得大有深意,目光深邃,看着陶南风出神。陶南风有思想、有文化,柳元珊和她相比,简直就是个草包。   向北拉过陶南风的手,微笑道:“你说得对。”你让我为人民服务,那便为人民服务。如果有一天你让我为你服务,那同样甘之如饴。   苗靖看他俩旁若无人地对视,深情款款,感觉内心受到暴击,默默地退开两步,转身看着远处青山发呆。   到底要怎样,才能停止对陶南风的关注?   到底要怎样,才能让这颗砰砰急跳的心平静下来?   多么羡慕向北能够与心爱之人牵手,多么希望陶南风能够分一丝心神在自己身上。   虽说看着她与向北卿卿我我,内心会痛。可是只要能看到她的笑脸、听到她温柔的话语,苗靖宁可忍受这份酸楚。   一片一片的雪花,自天空飘落。   苗靖缓缓抬起手,托住一片飞舞的雪花,听着陶南风的欢呼:“啊,下雪了!”   他的面部表情变得温柔,眼中露出几分欢喜。能够和她共赏同一场雪景,也算不枉此行。   苗靖在山上住了一天,第二天一早司机便上了山,转告艾荔的话。   “你在省城待了两年,平时陪父母、爷爷的时间少。你若暂时不想成家,家里人不会再逼你。难得过年,请一定要回京都过年,大家都盼着你回家呢。”   转告过后,司机可怜巴巴地看着苗靖。   “离除夕只有五天,夫人一直等在德县招待所。回京都路上还得开三天,再拖下去就赶不上年饭了。”   豪言壮语说要在农场过年的苗靖,终归还是拗不过家里人,和向北、陶南风告辞之后,带着两箱农场产的秀峰山茶油,坐车与司机一起下山。   雪花飘落,整个秀峰山变成白色世界。   在这样的冰雪世界里,陶守信第一次陪着女儿在农场过年。杀猪饭、打糍粑、熏腊肉、煮年糕、送恭喜……   愉快而热闹的鞭炮声中,龙年过去,蛇年到来。   1977年,是农场最为忙碌的一年。   第一件大事,秀峰山农场烟厂完成报建流程,得到工业厅拔款两万元,按照陶南风的设计方案开始建设,到六月底竣工,设备入场,技术员入场。历经两个月的研制,第一批秀峰牌香烟正式上线,独有的茶香味令人沉醉,得到香烟研究所的高度赞誉。   第二件大事,电线拉上山,农场所有区域通电,道路两侧有路灯闪耀。十月一日那一天,当所有灯亮起来时,整个农场一片欢呼。   第三件大事,邮局在农场设邮政所,信件、电报、电话都上了山,自此农场与外界联系更为紧密。   最后一件大事,那便是发生在陶南风梦里,1977年高考制度的恢复。   陶南风在大学里第一时间便收到消息——全国恢复高考!   而在秀峰山农场,正在工作的人们全都停下手中工作,走出车间、教室、办公室,站在开敞地带,仰头看着高悬的喇叭。   收听不到广播的人,也都守在收音机跟前,聆听着播音员字正腔圆地读着《教育部关于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意见》,个个屏住呼吸,生怕漏掉一个字。   一视同仁——凡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乡知识青年、复员军人、干部和应届高中毕业生,符合条件者都可报考。   条件优越——招生和毕业分配按照国家计划执行,一律实行人民助学金制度,入学时满五年工龄的国家机关、企事业单位职工,在学期间工资由原单位照发。   听完,所有人都激动地跳了起来。   知青点的两百多名高中毕业生心潮澎湃、热泪盈眶。停止了这么多年的高考制度,终于恢复了!   “终于等到了!”   “我要报名参加高考!”   “十二月考试,距离现在只有两个多月的复习时间,我得抓紧时间复习。”   萧爱云匆匆赶到六号知青点,与江城知青们会合,兴奋地讨论着未来的打算。   “幸好陶南风留了两套高中课本,咱们也组织了复习小组,如果报名参加高考,成功率一定会很高。”   “咱们都报名吗?按照国家政策,咱们来农场还不到五年,如果单位不发工资,我怕考上了生活会成问题。”   “不要紧,陶教授以前说过,读大学不要钱,学校还会发助学金、奖学金,基本生活有保障。”   “那咱们都考!乔亚东和陶南风现在都在读书,咱们也不能落后。江城大学多,我要报名考回家去。”   讨论热烈得似有火烧,每个人的眼睛都亮晶晶的。   这世间,希望是美好的,也许是最好的。   萧爱云说:“我要考江城师范学院,将来当最好的语文老师!”   李惠兰说:“我要考江城医科大学,将来当最好的医生。”   叶勤说:“我要考江城农业大学,将来当最好的烟叶栽培师。”   ……   陈志路、魏民、胡焕新这几个男生都在农场担任科长、副科长一职,读高中的时候成绩也一般,对考大学并不热衷。   陈志路搔了搔脑袋:“我只喜欢做生意赚钱,现在采矿科的工作简单规范,向场长说把我换到烟厂去负责供销,我觉得挺好。考大学、读大学要花四、五年的时间,没有必要啊。”   魏民舍不得和李惠兰分开,嘟囔道:“你要是考上大学,我怎么办?高中老师教的那些知识我都忘光了,我怕我考不上。”   胡焕新倒是想读书,因为在基建科当负责人的过程中他深刻地感受到自己专业能力不行。虽说实践出真知,但如果只有经验而没有理论指导,没办法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可是,现在农场基建正热火朝天地进行着,他若考大学肯定要耽误工作,责任心驱使之下,胡焕新不得不放弃。   “我等下一届吧,陶南风在那个干部培训班已经学了一年,还有一年就能毕业。等她回来,我再去读书。”   萧爱云把大家的想法一骨脑地写下来,寄信给陶南风。   收到这封信后,陶南风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的梧桐树出神。   金秋时节,梧桐绿叶似巴掌大小,在阳光下、清风中摇摆,仿佛在舞蹈、在欢呼。   无数话语涌上心头。   “大学,是培养独立思考能力的摇篮,是系统学习专业知识的园地,是把我们变成对社会更有用人才的圣地。   我也舍不得秀峰山农场,因为在那里洒下了我的汗水,因为那里有我的朋友、爱人与伙伴。   农场不会停滞不前,它会和这个世界一样不断向前发展,会需要更多的人才,老师、医生、技术员、经济师、建筑师……   高考恢复之后,国家将迎来飞速发展的时机,我们年青一代更应该抓住这个机遇,考上大学,在大学里学习知识、提高能力,把自己锻炼成为农场所需要的高、精、尖人才。   只有这样,农场才会越来越好,我们也会越来越好!”   陶南风有无数的话想要和江城知青们说。知青岁月建立起来的友情她非常珍惜,也希望能够带动和影响大家,让伙伴们都快速成长起来。   “决心考大学的,我全力支持。我会给向北写信,所有考上大学的农场知青、职工,不管工龄是否到达五年,读书期间都会发放工资。   不打算考大学的,我还是想劝你们一句。   高考制度中止这么多年,大部分考生都没有时间复习、基础薄弱。我们江城知青高中毕业才四年,对比我们农场德县、岳州等早期知青而言,文化基础更好。   第一年考试,我相信出题人也会考虑到考生基础问题,题目不会太难。因此,我认为第一年恢复是个极好的机会,不管你们觉得自己高中成绩好不好,都要勇敢地尝试一回。   胡焕新不要在意基建科的工作,可以让高德顺厂长到德县卷烟厂基建科抽调一两个有经验的技术人员过来。实在不行,让杨工再辛苦一下,把基建科的工作接过去。”   窗外梧桐树在风中舞动,一如陶南风激动的心。   父亲曾经说过,一枝独秀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 第84章 打赌   从学校邮局寄信回来, 陶南风遇到了冯悠。   自从被向北整治过一回、写下认罪书之后,冯悠根本不敢往陶南风眼前凑。今天不知道怎么的,冯悠竟然满脸放光, 站在陶南风面前。   “陶南风!可以报名考大学了, 你收到消息了吗?”   她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喜悦,还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兴奋。   陶南风眼皮微抬,瞟了冯悠一眼,没有说话。如果冯悠也看过那本书,一定提前知道高考恢复的消息, 她此刻信心十足,也在情理之中。   一个人的心胸, 会随着能力的提高、见识的增加而变得广阔。   曾经恨冯悠算计、打压, 希望狠狠还击、让她滚出自己的人生。可现在陶南风再看到冯悠,内心却毫无感觉、波澜不兴。   冯悠继续说话:“你现在读的是大专班,等明年毕业只能拿到大专文凭。你以前在高中成绩那么好, 这次如果参加高考肯定能考上一个好大学。后不后悔?要不要退学参加高考?”   陶南风没想到冯悠拦住她是为了显摆这个。   她停下脚步, 淡淡道:“文凭很重要吗?学到知识就行。”   冯悠心中一喜:“你还真的想在那个农场扎根啊?大专读完继续当你的基建科科长?”   陶南风眸光清澈, 在冯悠脸上掠过。   不知道为什么, 明明只是轻轻一瞥, 冯悠却觉得内心一阵刺痛。为什么陶南风总是能够在逆境中翻身, 为什么她明明吃了那么多苦却依然肤色如玉、淡定从容?   嫉妒似野草, 在心中蔓延滋生。   “我的人生, 和你有关系吗?”陶南风说完这句话, 便从冯悠身旁走过。似天边云彩, 轻盈而欢快。   “陶南风, 我会考上全国最好的大学, 你信不信?!”冯悠看着她的背影, 大声说出这句话。   陶南风转过头看向冯悠:“那又怎样?”   冯悠被她怼得哑口无言,半天说不出话来。是啊,就算自己考上最好的大学,那又怎样?   时光能够倒流吗?   还能唤陶守信一声爸爸吗?   能住在那栋教学楼里,牵着父亲的手在校园里散步吗?   能悄眯眯欺负陶南风,看她憋屈难过吗?   不能!什么都不能。   甚至,连让陶南风羡慕、陶守信高看一眼,都不能。   这一刻,冯悠站在香樟路中央发呆,任秋风吹过脸庞,心中冰冷一片。   恢复高考,给很多人带来希望,冯悠会报名参加,陶南风并不意外。   可是这一切,对陶南风半分影响都没有。她有她的人生、有她的理想,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向前走。   走过一个布告栏,上面贴出的一张海报吸引了陶南风的注意力。   我想有个家——住宅设计大赛?   陶南风走近布告栏,认真看着海报上的内容。   建筑系面向全校学生开展设计比赛,可以个人参赛,也可以团队参赛。针对特定人群进行住宅设计,要求提交设计任务书、建筑平、立面图。   甄选出前五名进行现场答辩,最后角逐出冠军,奖金一百元。   陶南风心动了。   农场知青有两、三百人,不少知青已经到了该结婚成家的年龄,再住以前的大通铺显然已经不符合现实情况,暑期回农场的时候陶南风就有了这个心思。   现在借这个比赛的机会,正好练练手。   住宅设计更注重功能性,不仅要满足居住者的生活起居需求,还要考虑采光、通风、保暖等基本要求。   陶南风的目光无意识地停留在海报之上,心神却飞到了老远的农场。   知青宿舍,既要保证功能分区的合理性,又要考虑农场的实际情况;既要符合理论设计的要求,又要有独创性……怎么设计?如何表达?   正在出神之时,耳旁忽然响起一道不太友善的声音。   “唉哟,这不是我们的高岭之花陶南风么,大专班的基建干部竟然会对学生设计大赛感兴趣?好稀奇!”   陶南风的思考被打断,眉头微蹙,转头看向说话的人。   眼前人身形高瘦,穿一件黑白真丝条纹衬衫、一条黑色长裤,微卷的短发让他看上去有几分西方美少年的韵味,正是曾经因为纠缠不休而被陶南风过肩摔的周若玮。   陶南风退开几步,不愿意与他站在一起。   先前有多爱,现在就有多恨。周若玮追求被拒,不仅被拒还被打,这份耻辱令他恨得牙痒痒。   从小到大,他想要的东西就没有拿不到的,偏偏第一回 追求女孩,竟然惨遭失败,若不是有冯悠的温柔奉承,周若玮恐怕会一蹶不振。   尤其听完冯悠的那些故事,对她自称“陶悠”更加心疼。   因此看到陶南风站在竞赛海报之前出神,周若玮便出言嘲讽。他正读大四,建筑学专业的理论知识已经足够,正好下学期要搞毕业设计,正打算参赛表现一番自我能力。   “你知道住宅设计要注意哪些问题吗?你学过住宅平面设计的基本原理吗?一个基建干部培训班的门外汉,竟然想参加专业竞赛,真是可笑!”   若是依着以前陶南风的个性,她会转身便走,懒得与他争辩。   可是经历过无数次事件之后,陶南风已经意识到一件事:刻意挑衅之人,不会因为你不争而觉得你高洁,反而把你的沉默看作懦弱。   你不说话,对方会变本加厉欺负你。   陶南风看着周若玮,冷冷道:“海报上写得清楚明白,面向全校学生。这里所说的全校学生,自然也包括大专班。我有这个资格参赛,你却没有资格来嘲讽我!”   周若玮上下打量着陶南风,显然对她正面回应感到稀奇。   “学校允许,可你得有自知之明!你们大专班只有两年,学的多半都是建筑结构、建筑施工这类课程,哪里系统学习过建筑设计理论与方法?不是我看不起你,这个比赛……就算你参加也是垫底,连决赛都参加不了!”   周若玮自我感觉良好,他是大四学长,能够用学历、学制优势将陶南风碾压一番,这种感觉简直不要太好。   陶南风最恨这种狗眼看人低的人,嘴角微微向下弯起,目光冷然:“如果我进入了决赛呢?”   俊男美女总是吸引人目光,布告栏前渐渐围过来几个学生,看这两人针锋相对,都来了兴趣。   周若玮、陶南风都是学校名人,一个是省建材厂推荐来的工农兵大学生,父母在省建设厅工作;一个是干部培训班的学员,教授之女。听说周若玮曾经追求过陶南风,却被陶南风严词拒绝。   现在两人对峙,肯定有好戏看!   周若玮是个好表现的,人越多越兴奋。他左右看看,哈哈一笑:“你可不要夸下海口,别到时候被啪啪打脸,多难看。”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有人问周若玮:“周学长,你和陶南风在说些什么?”   周若玮的笑容越发嚣张:“陶南风,一个干部培训班的学员,想参加这次住宅设计大赛,我这不正在指点她么。”   这一说,同学们便明白过来了。原来是陶南风想参赛,周若玮却觉得她不够格。   虽然人人都说大学是象牙塔,但其实也有阶层之分。   文科生不敢看不起理科生,可是理科生却敢嘲讽文科生;   建筑学专业嘴上批判土木工程专业又土又木,但却不敢看不起这些对力学、结构了然如胸的学生。   学制四年的本科生站在学制三年的专科生面前,有一种天生的优越感。   更不用说虽然发大专文凭、却只学两年的干部培训班,可以说是大学中的最底层。   陶南风在大学非常低调,从来不曾参加任何比赛,也没有参加什么团队,她在农场的所做所为,在大学里并不为人熟知。   大家知道她的父亲是建筑系教授,默认她是凭父亲的关系才能够进干部培训班学习,为的就是混张大专文凭。   因此,当周若玮嘲讽陶南风,大多数人站在了周若玮这一边。   “陶南风,你别凑这个热闹。”   “这是专业设计大赛,外行根本没戏。”   “虽说你爸是教授,但这个比赛可不能让你爸操刀,否则就太让人看不起了。”   陶南风腰杆挺得笔直,半分也不退让。   她眼神清明,身上带着一往无前的锐利之气:“周若玮,我再问你一次,如果我进了决赛,那便如何!”   周若玮万万没有想到,陶南风敢和他在专业领域叫板。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陶南风,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   “哈哈哈哈……陶南风你这是要干嘛?想和我打赌吗?你这个半路出家的大专班学员,要是能够凭真本事进入决赛,我周若玮这三个字倒着写!”   陶南风摇摇头:“周若玮三个字倒着写,玮若周,有什么意义?”   周若玮咬牙道:“那你说!”   陶南风微微一笑:“如果我进了决赛,你在答辩现场冲我鞠躬道歉,骂自己一句:狗眼看人低!”   有女生扑哧一笑,随即捂住嘴不敢再笑。   周若玮胸脯上下起伏,显然也被陶南风惹恼。   “好!那就打赌。如果你进了决赛,我道歉。如果你没进决赛,你也冲我鞠躬道歉,骂自己一句:我是关系户!”   现场火.药味渐浓。   旁边同学也开始窃窃私语。   “他们这是来真的?”   “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必呢?”   “我是关系户……这不是与教授过不去吗?周若玮这小子真是疯了。”   陶南风嘴角渐渐上翘,脸上浮现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第85章 打赌   看到陶南风嘴角的笑意, 周若玮脑中闪过一丝警惕。   “你是陶教授的女儿,他是建筑学专业的知名学者,如果你让你爸帮忙, 甚至直接打招呼进决赛, 那这个赌约就不公平!”   旁边的学生也纷纷点头。   是啊,陶南风若想参加比赛,只要她爸说一句,哪怕设计得再差,还不是可以进决赛?退一万步说, 陶守信教授亲自上阵设计,或指点几句, 谁能和陶南风竞争?   陶南风微微一笑, 摊开手掌:“我爸是陶守信,本身就是我的底气之一。”   周若玮被她气得吐血。   搞关系竟然这么堂而皇之,太无耻了!   陶南风继续说:“我自小听我爸讲建筑故事, 我爸手把手带着我认字、看书、画图, 因此我喜欢建筑、当知青搞基建、到大学参加专业培训, 这些根本回避不了。   如果你要和我谈公平……你大四、我大二, 你比我多学了两年专业, 我们一起参加专业竞赛、同台竞技, 这就公平了?”   很多时候, 陶南风不和人争辩, 只是因为骨子里有些清高, 不屑与人争。   可是, 自从与向北交往, 在农场感受到烟火气息之后, 陶南风的性格越来越接地气, 冲淡了那股子清高傲气。   看着周若玮越来越难看的脸色,陶南风眉眼舒展,第一次体会到言语辩论的快乐。   周若玮没想到陶南风话语如此锋利,与冯悠所说的“锯嘴葫芦”、“沉闷性子”、“蔫儿坏”根本不搭界。   他喘了一口粗气,反驳道:“那能一样吗?我多学两年专业,那是属于我的东西。你若让你爸帮忙,那就是作弊!”   终于抓到重点,周若玮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对!打赌可以,但你不能作弊。如果作弊,什么赌约都不能生效。”   陶南风微微颔首:“我可以保证绝不作弊,但你们要如何监督?万一我凭自己本事完成设计作品,进了决赛之后你再随口污蔑作品是我爸指点,那我岂不是被动挨打?”   以陶南风、周若玮为中心,围过来一群又一群同学。里三层、外三层,将两人围得水泄不通。   隔着拥挤人群,站着一个清俊少年,面带微笑,侧耳倾听。   往事历历在目,乔亚东不知道为什么内心升起一股酸酸涩涩的感觉。   胸口发胀、眼眶泛红,乔亚东既骄傲又心疼。曾经被人欺负不愿还嘴的陶南风、曾经在众人鼓励之下才敢站出来的陶南风,终于勇敢起来。   她懂得还击、知道防备,陶南风成长了!   周若玮没想到陶南风的逻辑如此缜密,顿时呆立当场,知道如何应对。   是啊,怎么才能监督陶南风不作弊呢?她住在家中,天天与她爸相见。她爸随口一句,指点一下,谁能知道?   哪怕陶南风真的是自己独立完成,她一个干部培训班的学员,设计出来的作品力压一众建筑学专业学生,也没有人信啊。   周若玮没有那种智慧,只得抬起头环顾四周:“同学们,你们有什么建议?”   刚才还叽叽喳喳的学生都闭上嘴,一时间鸦雀无声。   清风拂过,阳光透过梧桐枝桠的缝隙落下来,洒在陶南风身上,让她整个人熠熠生辉。   陶南风抬起右手,食指纤细、青葱修长,直直指向那张海报。   “设计竞赛不限团队、个人,初试只需要设计说明书、建筑平面图。既然你要和我谈公平,我这里倒是有一个建议。”   她顿了顿,眸光潋滟,看向周若玮。   “我们一起以个人名义参赛,在绘图室完成作品。在场的同学可以派出三个代表进行监督,要求在三个小时内完成设计。并由代表署名、封袋、提交,然后静等结果。”   陶南风灿然一笑,笑容似骄阳似火。   “就当是一场考试,规定时间、规定地点,按照设计要求提交作品。这样谁也不能污蔑我有父亲指点。   作品署名由监督者完成,可能是化名、也可能是代号,我不知道,自然也不存在我父亲会打招呼让我进决赛的可能。”   陶南风挑了挑眉,一脸的淡定:“怎么样?三个小时快题设计,你敢不敢和我比一比?”   三个小时完成设计任务书、建筑平面图,开什么玩笑!周若玮的第一反应是拒绝。   “谁要跟你比赛?我们打赌打的是你能不能进决赛,你若进了决赛,那我承认是自己狗眼看人低;你若进不了决赛,那你承认你是关系户。从头到尾,我都没有说过要和你比赛!”   陶南风目光炯炯,半分也不退让。   “如果你连与我竞争的勇气都没有……那我请问,你哪来的底气鄙视我半路出家的大专班水平不如你这个工农兵大学生,你哪来的资格说我不配参加这个设计大赛?”   旁边人被陶南风激出血性,都开始嚷嚷。   “本科生难道还比不过大专班的学生?这点勇气咱们还是有的!”   “你们大四学生,搞快题设计不是蛮正常吗?怕啥。”   “对啊,刚才是谁说陶南风是关系户的?咱们凭本事进来读书,难道连个关系户都比不过?”   周若玮张口结舌,不知道身在何处。   自己到底是怎么被陶南风一步一步诱入这个圈套的?明明只是随口嘲讽她几句,怎么就变成要和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来一场快题设计竞赛?   看戏不怕台高,旁边同学兴奋地叫了起来。   “好好好,陶南风这个提议非常好!完美避免了陶教授的参与,保证竞赛的绝对公平。”   “虽然三个小时快题设计有点赶,但从下午三点开始,正好六点结束,也不是不可以。”   “最好是现在就开始,不给陶南风与她爸接触的机会。”   陶南风站在那里,仿佛发着光,令人不敢逼视。   她缓缓开口,一字一句都仿佛鞭子一般抽打在周若玮身上。   “周若玮,我已经划下道来,敢不敢接?你既然敢嘲讽我凭关系进来读书,那就得证明你有这个批判指责我的实力!我俩比一比,到底是你专业水准厉害,还是我的设计能力更胜一筹!”   旁边叫嚷的声音越来越响。   “周若玮,不要怂,和她比!”   “周若玮,是男人就上!”   “周若玮,比就比,谁怕谁!”   群众的呼声太高,逼得周若玮不得不接受陶南风的挑战。   他站在人群之中,肩膀略向下垮,声音因为紧张而变得有些尖利:“比就比!现在就开始比!”   一群人簇拥着陶南风、周若玮走进教学楼五楼的绘图教室。   建筑类学校因为经常要完成绘图作业,整个五楼都是绘图教室。可调整倾斜度的桌面、大图板、丁字尺、三角尺、比例尺……一应俱全。   听说陶南风和周若玮要比赛,正在绘图的学生也都站起来,表现得非常热情。   “来来来,我把绘图工具借给你们。”   “需要什么图纸?我这里都有。”   “需要清场吗?”   陶南风摆摆手,从隔壁教室把自己的绘图工具搬过来,与周若玮的桌子相距两米远。   从画筒里取出一张A3图纸铺平,四边粘好,牢牢固定在图板之上,丁字尺横放在桌沿之上,气定神闲卷起衣袖。   右手执一支铅笔,左手肘搁在图板之上。   一切准备就绪,陶南风看向站在讲台之上负责监督的同学:“可以开始了!”   诸事万物均不萦于心,陶南风的眼前只有这一方绘图桌。   丁字尺扣在图板一旁轻轻滑动,小臂微抬,眼随手动,笔走如飞,此刻的陶南风绽放出极为耀眼的光彩。   何谓住?人类居住起居功能;   何谓宅?建筑构件围合的空间。   住宅设计,便是通过专业平面组合,构筑出满足使用者居住功能的建筑空间。   住宅的三大功能包括基本功能、价值功能、文化功能,这次比赛的目的,就是要考查专业学生对住宅功能的理解、住宅空间的构筑水平。   陶南风从暑期开始就思考应该如何建新的知青宿舍,她也曾是知青,了解知青们的居住需求,清楚农场的居住环境,现在只需在三个小时内将脑中所思所想描绘出来,并不是难事。   这一点,陶南风很有自信。   在秀峰山农场基建科,她有一张专用绘图桌。农场小学、茶油厂、卷烟厂……一个又一个建筑设计作品就在那里完成。   无数次的理论与实践相结合,让陶南风对建筑设计的领悟越来越深刻。   自信、强大、冷静,这样的陶南风让站在窗外的乔亚东内心升腾着浓浓的骄傲与自豪。   在那个艰苦时代,陶南风就能带着知青盖出连省城设计院工程师都啧啧称奇的砖瓦房,现在坐在这个窗明几净的绘图室里,她也能创造出令人惊艳的设计作品!   走廊外站着二十来个学生,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三个小时的快题设计?陶南风敢提出这样的挑战,也真是牛!”   “周若玮是大四的学生,他们已经小组完成过不少建筑设计,这方面有经验,三个小时虽然紧了点,但完成一个四平八稳的住宅设计应该不是太难。”   “陶南风才读了一年吧?据我所知干部培训班并没有进行建筑设计的训练,主要针对的是施工管理,她还真是初生牛犊不畏虎。”   一个威严的声音从走廊那头响起:“这么多人围在这里做什么?”   同学们一听到这个声音,转头看到一道逆光而行的身影,慌忙鞠躬问好:“陶教授好!” 第86章 打赌   陶守信今天有设计专题课, 刚走到楼梯口便听到五楼纷纷扰扰,拾级而上,一眼便看到2号教室的门口、窗边围着二、三十个学生。   里头还杂着一个不属于自己学校的学生——乔亚东。   他眉头一皱, 沉声问了一句:“这么多人围在这里做什么?”   学生都怕老师, 尤其是教室里还有陶南风在,大家更不敢开口,就怕谁先出头,会被陶教授记住,留下坏印象。   陶守信看向乔亚东:“你来说。”   乔亚东走到陶守信身边, 微笑着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听说陶南风和周若玮打赌,约定在绘图教室完成三小时快题设计, 陶守信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凑到窗户边看过去。   陶南风心无旁骛,埋头绘图。   周若玮额角微汗,亦在纸上写写画画。   陶守信笑骂了一句:“这孩子, 胆子真是越来越大。”   说罢, 陶守信直起腰, 对旁边观战的同学说:“既然我家南风参赛, 那我退出评委小组, 以免影响评审结果。”   乔亚东也笑了:“陶教授您这个决策非常英明。”   旁边的同学却有些害怕, 一个女生弱弱地说:“陶教授, 我们相信您是公正的, 没有谁提出让您不当评委。”   陶守信微微一笑, 脸上的威严感稍稍减小了些。   “不妨事, 是我主动退出, 和你们无关。我是陶南风的父亲, 这一点无可回避。南风既然要参赛, 我自然要避嫌。”   他一个没忍住,吹嘘了一句:“我家南风的设计水平高得很,我放心得很。”   陶守信说完这一句,将手背在身后,冲着乔亚东呶了呶嘴:“你在这里盯着,我去上课。”   乔亚东站直领命,笑容满面:“好!”   三个小时,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一张A3图纸,绘出图框,三分之二的篇幅绘制建筑平面,将功能分区定位清楚,三分之一的篇幅划出横线,写设计说明。   阳光透过窗户玻璃,投射在室内。   陶南风的侧颜极美,优美的下颌线,挺翘的鼻子,长而细密的睫毛,饱满的额头,乌黑秀发梳着两条大辫子从耳朵旁顺滑垂下,披在胸前。   乔亚东终于有机会光明正大地看着陶南风,眼神近乎贪婪,从她的额头到下巴,再从下巴到头顶……一遍又一遍,要将这个美好的画面永远镌刻在脑海中。   另一边,周若玮也在一刹那的慌乱中定下心神。   进入大四上学期,专业课程大都已经学习完,下学期便要进入毕业设计阶段。周若玮在大学有名,不仅仅只是外形俊美,他的学业也一直十分优秀。   虽说三个小时的确时间很紧,但训练有素的周若玮脑中马上浮现出自己曾经完成的那些设计作品。   他是建机厂职工,高中毕业分配进厂当技术员,工作两年便被推荐读大学,靠的当然是父母在建设部门的人脉关系。他指责陶南风是关系户,其实有点“五十步笑一百步”的幽默感。   在家中,他曾听父母在家中表扬过某化工厂的干部宿舍设计,说建筑平面的设计理念先进,针对两个普遍问题进行了改良。   第一,客厅与卧室之间的隐密性不足,卧室门正对着客厅;   第二,厨房、卫生间太小,使用起来不方便。   因为学的是建筑学专业,周若玮当时特地找父母要来设计图纸,认真学习研究过,默默记在心上。   快题设计时间太紧,周若玮决定讨个巧,把化工厂干部宿舍的设计图纸借来一用。这份设计图能够让父母赞赏,也一定能获得评委们的青睐。   他在设计说明书的第一条中写着,居住人群为:单位职工,四口之家。   眼睛余光扫向陶南风,正看到她在图纸右侧写说明书,那一手工整漂亮的工程字,令人眼睛一亮。   周若玮内心一颤,眉头紧皱。   陶南风一个干部培训班的学员,怎么可能写得这一手规范的工程字?莫非……他突然想到刚才陶南风所说的话。   ——我爸是陶守信,本身就是我的底气之一。   这一分神,周若玮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一半,而自己的建筑平面图才刚刚开始绘制。他赶紧甩开脑中杂七杂八的想法,抓紧时间继续画图。   时间静静流淌。   自告奋勇当监督者的同学非常负责,时间一到便要求两人停笔,将图纸收上来,在图纸的右下角图标处填写商量好的班级与姓名,再将图纸卷好上交。   “这两份设计作品署的是化名,等到公布入选名单的时候,我们会和评委说明。”   陶南风抬起手伸了个懒腰,三小时快题设计,大脑高度紧张,还真是一件累心、费脑的体力活动。   转过头,正对上乔亚东专注的眼神。   陶南风冲乔亚东轻轻一笑,从绘图椅上走下来,开始收拾桌面。   周若玮走过来,站在陶南风面前,语气变得郑重。   “陶南风,你若能进决赛,那便是你赢,我向你鞠躬道歉;我若进决赛,那便是我赢,你承认技不如人。如果我们都进了决赛……那就算是个平手,如何?”   第一次,周若玮将陶南风视为公平竞争的对手。   以前的周若玮自认为科班出身,根本没有把大专班的陶南风放在眼里。   可是这一次接受陶南风的挑战,三小时快题设计下来,他看得出来陶南风的专业水准与能力,绝对不比自己低。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不必看她的设计方案,光看她娴熟的绘图动作、行云流水般的下笔姿势,便看得出来陶南风绝对是受过专业训练的设计者。   周若玮在大学期间从《建筑制图》开始,《房屋建筑学》、《建筑设计原理与方法》一直到现在大四开始进行的各类建筑设计,接受着老师们在课程教学过程中由浅入深、由易到难的训练,这才具备独立完成设计作品的能力。   可是陶南风呢?她只是个基建干部培训班的学员,只在大学上了一年的课,就能够在三小时内完成一份住宅设计任务,这说明她有基础、下过苦功。   周若玮再骄傲,也不能昧着良心说陶南风是草包。   陶南风看了他一眼,目光里带着丝锋芒,淡淡道:“既然是比赛,那就比到底,平手多没意思。”   这一丝锋芒刺痛了周若玮。   明明他已经放低了姿态,给双方一个台阶,陶南风却半点也不领情!   这份住宅设计周若玮比较讨巧,他有腹稿、有蓝图。那可是连他父母都夸奖过的设计方案,这次略改动之后送上去,一定能进决赛。   周若玮胸中一股闷气极欲发泄出来,咬牙大声道:“那就比到底!”   监督组成员一共五个,都是学生会的成员。见两人四目相对,一副要战斗到底的模样,都笑了起来。   “好,那就比到底。你们两个要是都能进决赛,那我们一起为你们加油,看你们最后谁的决赛名次靠前。”   周若玮死死盯着陶南风:“你要是输了,记得给我鞠躬,当众说一句——我是关系户!”   陶南风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你若是输了,记得给我鞠躬,当众说一句——我狗眼看人低!”   两人对视一眼,相看两厌。   陶南风转身离去,背影干净利落。   周若玮怔怔地看着那妙曼身影离他越来越远,气得直跺脚。这个陶南风,真是又冷又硬,简直太不可爱了!   陶南风拿着自己的绘图工具走出绘图教室,微笑着走向乔亚东:“你怎么来了?”   图板又厚又沉,学生抱图板都是将下沿抵在腰侧,陶南风却与众不同。她一只手拎着图板,另一只手提着丁字尺,举重若轻。   乔亚东伸手想要接过她手中图板,却被陶南风让开:“我的力气,你还不放心吗?”   想到“陶三锤”这个久违的绰号,乔亚东笑了:“好歹也给我一点点表现的机会嘛。”   两人相视一笑,自有一份默契在流转。   随后跟出来的周若玮看到眼前这一幕,心中不知道为什么酸涩无比。虽说他自从被陶南风摔倒之后便歇了追求的心,但看到她与其他男生有说有笑,内心的嫉妒却难以克制。   “陶南风,难怪你不接受我的追求,原来……另有所爱。”   这话一说,酸溜溜的味儿便弥漫在整条走廊。   乔亚东一听这话,心里美得冒泡。哪怕明知道自己不是陶南风心中所爱,但在她的学校被男生嫉妒,真是个美丽的误会。   陶南风白了周若玮一眼,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几句,却又觉得对周若玮解释实在是太过抬举他,便闭上了嘴。   走廊那头有纷杂的脚步声传来,几个面相比较成熟的学生匆匆从楼梯间跑过来。   “陶南风,我刚听说你要参加住宅设计大赛?”   “听说你和建筑学大四的学生打赌?你替我们大专班争了一口气呀。”   “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我们班三十一个同学全力支持你!”   这一届基建干部培训班大多来自基层单位,都是土建类实践人才,男多女少、年龄从二十岁到三十岁不等。因为课程安排紧凑、又有单位事务,平时大家难得交流,显得比较松散。   陡然听说陶南风打算参加住宅设计大赛,还与本科班的学生打赌,一时之间同仇敌忾,竟然空前地团结起来。   班长齐明学年纪最长,是荆连县化工厂基建科科长,收到消息之后立马通知同学,匆匆赶到绘图教室,正好遇到陶南风出来,便欢欢喜喜地跑过来。   齐明学一眼看到站在陶南风面前的周若玮,面色一冷:“这位同学一脸的傲气,想必就是那位说大专班同学没资格参加住宅设计大赛的周若玮吧?”   周若玮有苦难言,只得矢口否认:“不不不,我没有这样说过。”   被一群同学围绕,特地跑来声援自己,这让陶南风很感动。   有人撑腰,此时不痛打落水狗,更待何时?   陶南风抿嘴笑道:“不不不,这话周若玮说过。他站在布告栏前面说,一个基建干部培训班的门外汉,竟然想参加专业竞赛,真是可笑!”   被人将自己说过话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周若玮的脸一下子胀得通红。   齐明学是单位领导,基建科科长主管单位建设项目,经常在工地教训指挥建筑工人,威严感十足。   他走到周若玮面前,面色肃然:“周同学,请你道歉!”   越来越多的大专班学员们赶来,都站在陶南风身旁,对周若玮怒目而视,大声道:“道歉!”   走廊处传来阵阵回声,惊得周若玮后背冷汗涔涔而下。 第87章 初赛   团结就是力量。   面对齐心协力, 怒目声讨自己的大专班学员,周若玮再狂妄也不得不低头。   他面色有些发白,双拳紧握, 声音小得跟蚊子叫一样:“我, 我说错了话,对不起。”   陶南风灿然一笑,心情舒畅。   果然,当日仇当日报,这样利落的方式更令人开心呢。   齐明学严肃地看着周若玮:“我们都是江城建筑大学的学生, 不管是本科生还是大专生,大家同在一个校园学习知识, 就没有谁更优越的道理。人人平等这句话, 并不是一句空头口号,对不对?”   周若玮还能怎么样?只能连连点头:“是,是, 是!”   站在齐明学身旁的一个女生义愤填膺地训斥周若玮。   “你是通过推荐方式读的工农兵大学, 我们也是单位推荐进的校园, 都没参加考试, 谁也不比谁更高级, 凭什么你要嘲讽我们大专班没有资格参加比赛?   说起来, 我们这些基建干部身在一线, 不知道盖了多少房子, 比你们这些只知道死读书的学生更有实践经验, 似乎更有资格去参加这个住宅设计大赛!”   周若玮是“校草”, 免不了有几个暗恋的女生。   人群里有一个戴眼镜的女孩子嘟囔道:“陶南风是靠着她爸爸陶教授才能进你们基建干部培训班, 哪里有什么实践经验, 还基建干部……真会往脸上贴金。”   乔亚东目光似电, 一眼就把那个说话的女孩子找到。   “这位同学,你别躲在人群里说小话,来,站出来把你的话再说一遍。”   女孩子的脸一下子胀得通红,忸怩着不肯站出来。背后说人坏话,悄悄说几句她敢,可是站出来大声复述一遍,她却胆怯了。   乔亚东冷哼一声:“没有证据瞎说话,像只阴沟里的老鼠一样不敢见光,你也就只有这点本事?   陶南风是秀峰山农场知青,她带着大家在海拔1500米的高山盖砖瓦房、修小学、建茶油厂,被推举为基建科科长,怎么没有实践经验?怎么不是基建干部?”   周若玮呆呆地看着陶南风,看她肌肤似玉、身形如竹,怎么也没办法把她与基建科科长这五个联系起来。   “你有什么证据?谁知道陶南风是不是基建科科长!我看你是因为喜欢她,所以帮她说瞎话吧?”   乔亚东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色的学生证,学生证上印着烫金的“江城财经大学”六个大字。他打开学生证,指着名字信息栏上选送单位那一栏。   “看到没?我是湘省秀峰山农场选送的工农兵大学,1976年9月入学,1973年7月毕业于江城中学,之后便到农场当知青。   陶南风和我同届,我们在那里一起奉献青春与劳动,陶南风以她出色的建筑学专业素养,把我们农场建设得越来越好。   陶南风原本去年以全票通过,推荐读工农兵大学,但她因为心系农场基建,将这个指标让给了我。所以,她读大专班又怎样?她并不比我们这些工农兵大学生差,甚至更为优秀!”   乔亚东给出的信息量太大,现场的同学们都惊住了。   知青、高山农场、砖瓦房、基建科科长、让大学指标……陶南风的人生远比在场的大学生精彩、充实。   乔明学听到这里,慨叹一声:“陶南风看着年轻,没想到经历如此丰富。”   旁边几名干部培训班的学员们也纷纷发言。   “陶南风平时低调得很,没想到经手的基建项目这么多。”   “说实话,先前我也以为陶南风是走关系进来混文凭的,唉!眼瞎、惭愧。”   “陶南风是真正的基建干部,有志不在年高啊。”   高考制度刚刚宣布今年恢复,现在大学读书的大都是工农兵推荐入学,当然知道大学指标的重要性。听说陶南风将大学指标让给旁人,先前支持周若玮的学生也开始倒戈。   “为了农场发展宁可放弃读大学的机会?陶南风好有事业心。”   “陶南风敢和周若玮打赌,本身就说明她有实力。”   “周若玮非要逼着陶南风说自己是关系户,是不是太过咄咄逼人了?大家无仇无怨的,为什么要这样欺负人?”   周若玮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憋了半天忽然指着乔亚东大叫起来。   “你是陶南风的爱人,她把指标让给你有什么稀奇?你俩是一伙的,当然为她说话。”   乔亚东温柔地看一眼陶南风,再抬眸扫向众人,眼睛里带着深深的眷恋、淡淡的惆怅。   “我并不是陶南风的爱人,我只是她的朋友、同伴……和爱慕者。陶南风值得更好的对象,南风向北,我们农场人都知道的。”   什么南风向北,大家听不明白。   可是大家都感受到了乔亚东那压抑的痛苦、克制的爱慕。   哪个少年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正是风华正茂的年龄,对于爱情的感知更为敏锐。   现场一下子便安静下来。   乔亚东看着周若玮:“你曾经追求过陶南风,可是她拒绝了你。你现在对她各种诋毁,是因爱生恨么?心胸如此狭隘,真让人鄙视!”   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周若玮身上,仿佛无数钢针扎过来、无数飞刀捅过来,周若玮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同样都是外型俊美的少年,同样爱慕陶南风。   一个将爱藏在心底,默默祝福,人前人后维护与支持着陶南风;   另一个却将爱化为恨,在大庭广众之下嘲讽、打压陶南风。   “我,我……”周若玮脸皮红得似乎要滴出血来,他将头向下一栽,从人群里挤了出去。   身后留下一连串的笑声。   这笑声,不再是嘲讽陶南风不自量力,而是讥笑周若玮心胸狭窄、故意挑事。   学生会监督组的同学大声说:“周若玮,你抓紧时间准备建筑立面图,到时候如果进了初赛,这些两天之内就得提交。”   周若玮哪里还有心思听这些话,他只想快点回到宿舍,躲在被窝里再也不出来见人。   心事被人揭穿,脸皮被人撕开,被逼着当众道歉,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这种羞愧、愤怒、憋屈感令他欲哭无泪。   齐明学问陶南风:“需要我们帮忙吗?我可以审图、提点修改意见。”   其余同学也纷纷表态。   “我可以帮忙做景观设计。”   “我会做建筑模型。”   “我来帮你做幻灯片,你只要准备讲稿和图片就行。”   陶南风内心一片温暖,笑着开了句玩笑:“你们就不怕我进不了决赛吗?”如果进不了决赛,这些准备工作都将付诸于流水。   众人一齐道:“我们相信你!”   乔亚东看着陶南风,眼中满是信任。   自己爱慕的女孩,曾经清冷内向不愿意与人打交道,现在站在人群中央,游刃有余地处理着各种各样的状况;曾经低调少言遇到挑衅不知道抗争,现在变得勇敢独立,主动出击。   陶南风,就像天边一颗星,越夜越闪亮。   住宅设计大赛的规则——初赛,以个人或团队名义提交设计说明书、建筑平面图,由评审委员会打分排序,选出前十名,并公示名单予以鼓励。   复赛,前十名参赛者补交建筑正立面、侧立面、建筑总平面图等资料,两天之后角逐出前五名,进入决赛。   决赛,前五名准备答辩材料,现场对设计进行讲解,评委现场打分,最后公布成绩。   因为陶南风与周若玮的挑战,江城建筑大学住宅设计大赛得到无数人的关注。   半个月之后,设计大赛初试名单千呼万唤始出来。   布告栏前第一时间便围过来几十个学生,熙熙攘攘、纷纷杂杂。   “看看、看看,谁进复赛了?”   “监督组的人呢?你们给出的化名是什么?”   “对呀,周若玮、陶南风到底进复赛了没?”   周若玮站得远远的,不敢靠近。他双手紧紧握拳,竖着耳朵倾听布告栏那边的动静。   冯悠站在他身旁,柔声安慰道:“你学业优异,又做过那么多设计作品,连你们系主任都夸你有设计天分,肯定能进复赛,放心吧!”   周若玮悄悄捏了捏她的手,感觉空荡荡的心终于被填满了一些:“幸好有你陪着我,那陶南风的确可恶,难怪你会被她赶出家去。”   冯悠叹了一口气:“我不敢说她坏话,我在保卫处还有份认罪书呢。你也莫说认得我,不然要被连累。”   周若玮听她说得可怜,心中一软,顿时生出一股豪气来:“你别怕,这次我一定替你好好教训陶南风。”   冯悠摇摇头:“不用了。我并不想教训陶南风,只想好好考大学,将来把自己的日子过好。”   周若玮越发心疼她:“那好,你考到哪里,我就去哪里工作,我们一起把日子过好。”   冯悠笑笑,看到远处有熟悉的人影出现,心中一颤,慌忙挣开周若玮的手,退开几步:“我不能拖累你。”   越来越多的人围在布告栏,偶尔爆发出一阵兴奋的尖叫。   “啊,我进了复赛!”   “太好了,我们团队进复赛了!”   “这个第一名明珠、第二名大卫是谁?评分好近,以前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会不会是……”   周若玮一颗心跳得越来越快,这两个名字一听就是化名,莫非是自己和陶南风?   陶南风是陶守信教授的掌上明珠,自己俊美如大卫雕塑。   只不过,自己只是第二名,被陶南风稳压一头,真令人不爽。 第88章 初赛   大专班的同学簇拥着陶南风往布告栏这里而来。   等待的这十几天里, 大家都没闲着,在建筑平面的基础上继续深化设计,甚至还计划着用硬纸版制作建筑模型。   听说复赛名单公布, 大家拉着陶南风便往教学楼过来。   远远的, 陶南风便看到冯悠站在周若玮身边,两个人看起来很熟稔。陶南风皱了皱眉毛,暗自寻思这两个人怎么凑到了一起。   正打算观察一下,冯悠却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转身便走。   陶南风不由得轻笑一声,看来冯悠被向北教训过之后, 变得老实多了,这是好事。只要她不再跳上窜下, 陶南风并不想一直与之为敌。   恨一个人, 也需要体力,很累。   一群人走到布告栏前,看着排在名单上的第一名:明珠, 这才想到陶南风与周若玮提交的作品是监督组填写的化名。   “陶南风, 这个明珠是不是你?”   “我觉得是, 陶南风肯定是第一名!”   “肯定是你, 沧海月明珠有泪, 蓝田日暖玉生烟。明珠这个名字多好听, 配得上你。”   所有人都觉得陶南风就是这个明珠。   毕竟除了明珠、大卫这两个名字, 其余八名入围者都有名有姓, 即使是团队报名, 也将所有成员的名字写在名单之上。   就连周若玮也是这样认为的。对于自己屈居于陶南风之后, 他很不服气。   他做的方案是在他人成果之上改良的, 可以说是目前最实用、创新的干部宿舍设计, 没想到竟然只是第二。   “来了来了, 曾主席来了。”   上次负责监督的几位学生代表,以学生会主席曾强为首,他也是收到消息之后匆匆起来。   一群人围上来问曾强:“上次你们给陶南风、周若玮取的化名是什么?快来看看他们俩有没有进复赛。”   曾强笑得一脸神秘:“我来看看。”   众人让开一条路,将布告栏上贴着的红底黑字名单露了出来。   曾强与另外四名同学快步走上前,凑近一看,同时笑了起来:“都进了。”   曾强转过身看向陶南风,又冲站在远处的周若玮招了招手,大声道:“恭喜两位同学,你们俩都进复赛了!”   一个女生笑着说:“周若玮能进复赛不奇怪,毕竟他是大四学生。但是陶南风才读到第二年,就能在设计大赛中得到第二名的好成绩,真是了不起。”   一群人的眼睛都瞪得老大。   “什么?第二名!陶南风不是第一名吗?”   周若玮一听便来了劲,不再保持高冷,走过来指着名单问:“你们监督小组是怎么起的代名?难道这个大卫竟然是陶南风?”   曾强哈哈一笑:“是不是很出乎意料?你们根本猜不出来对不对?光是看这名字,谁能猜到陶南风的代名是大卫?”   他笑完之后,再指着那个“明珠”名字。   “周若玮,恭喜你初赛评为第一名!没想到啊,三个小时的快题设计,你们俩竟然一个是第一名、一个是第二名,让其他准备了十几天的同学和团队有些汗颜啊。”   陶南风没有吭声,抿着唇看着复赛名单,若有所思。   难怪周若玮那么狂,原来真有些本事。先前是自己太过托大,果然父亲教训得对,做人需谦逊谨慎,一山更比一山高。   周若玮的情绪一下子飞扬起来。   他嘴角一翘,再也忍不住脸上的笑意,瞟了陶南风一眼:“大卫?这个名字倒是蛮衬你的。”   少年英雄、体格雄伟健美、神态勇敢坚强、充满男性美——这样的大卫与陶南风哪里有半点相似?   看陶南风不笑不语、一脸的严肃,曾强笑着解释。   “原本给陶南风取的化名是明珠,周若玮是大卫,不过小梁说这样太容易猜出来,所以往图纸上签名的时候特地交换过来。这样也能避免影响评审结果,是不是?”   陶南风点点头:“名字只是个代号,没事。”   周若玮笑得合不拢嘴,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陶南风,不是我说你啊。原本我们打赌的内容,是你进决赛就算我输,你偏偏要和我比划,搞什么三小时快题设计。   我说两人都进决赛的话就算平手,你却非说什么比到底。现在怎么样?我第一、你第二,输了一轮,后不后悔、惭不惭愧?哈哈……”   陶南风眼中锋芒更盛,挺直腰杆:“既然要比,那就比到底。只希望决赛之后你还能笑得像现在一样得意洋洋!”   旁边几个同样进入复赛的同学看不惯周若玮那张狂模样。   “这只是复赛名单,高兴得太早了吧?”   “最终谁拿冠军还不定呢。”   “我们虽然是第三,但分数和你们两个也很接近,咱们决赛见!”   周若玮被大家说得有些心虚,忙收住脸上的笑,咳嗽两声,自我解嘲道:“我没有得意,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我得回去准备立面图了,咱们等决赛名单吧。”   另一边,陶守信教授办公室里正在激烈地争论着什么。   “陶教授,这次你家姑娘参加设计大赛,怎么也没提前和我打个招呼?你放心,咱们是老同事,我一定会给她打高分。”   “不必不必,我退出评委就是要求个公平公正。”   “嗨,陶教授你就是太认真了。我听几个老师说起,陶南风和周若玮打赌,还搞什么化名,真是孩子气!所有的参赛作品我都看过了,没用真名的就只有明珠、大卫这两份图纸,那不是他俩是谁?二话不说,我把这两份放在第一名和第二名。明珠嘛,肯定是说是你的掌上明珠,所以是第一名。怎么样,感谢我不?”   “你!唉……”   “一个是教师子弟,一个是建设厅领导的孩子,两个学生都非常优秀,我还真是拿不定主意给谁冠军呢。老陶,你的意见是……”   陶守信看着眼前向自己邀功的同事,真是哭笑不得。   原本陶守信退出评委组,就是为了公平竞赛,没想到即使自己不是评委,依然会在场外干扰到评委组的判断。   “我的意见?我的意见是请你们只看作品,根据住宅设计的舒适性、适应性、经济性、安全性、整体性与地方性来客观评分。至于设计者是谁,你们一律不要管!”   建筑系主任黄家发、副主任郭志明,卢晓鸣教授、朱强教授、吴贤玲教授,评委组的五位教授此刻都端坐在陶守信的办公室里。   黄家发摆了摆手:“老陶,你这话我可不同意。你家姑娘可是我看着长大的,陶南风若是输了,听说得当众承认自己是关系户,那可是我们整个建筑系老师的耻辱啊。”   郭志明也点头道:“对,如果是孩子们小打小闹也就罢了,但这次你家南风不能输。她如果是关系户,那岂不是说我们内部搞名堂?”   卢晓鸣叹了一口气:“按理说你家南风进基建干部培训班名正言顺,可到底也是内部子弟。实话告诉你,前两天周若玮的父亲过来打了招呼,让我关照关照。你说这事儿闹的!烦。”   吴贤玲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举行这次设计大赛是为了鼓励先进、激励后进,作品是好是坏一目了然,你们这些教授们考虑太多,累不累?”   陶守信站起身,冲各位教授们一拱手。   “抱歉,因为小女与人打赌一事令大家操心受累。我建议,复赛公平公正给分数,你们不要考虑任何与人有关的因素。决赛在小礼堂举行答辩,由学生给出等级评价,教授们不参与打分,将决策权全部交给学生,如何?”   黄家发主任一听,一拍桌子,大笑起来:“老陶,决策权下放这招棋,妙啊!”   其余几位教授都点头同意。   “我觉得可以,这样管它结果是什么,我们都不招人埋怨。”   “打赌本来就是孩子气,那就一切由学生自己解决,挺好。”   “可以可以,陶教授这样处理好啊,如果周若玮的父亲问起来,也好撇清关系。”   “行,正好我也省得动脑筋。”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就这么将决赛流程决定下来。   陶守信这一回对陶南风的作品半句不问,一切全由她自己完成。   陶南风提交完立面图,顺利收到决赛通知,便与大专班的学员们一起制作模型。   为了更清晰地将自己的设计理念展示清晰,她别出心裁地将硬纸板刷成白色,纸板当墙,墙面开门、开窗,将整个建筑平面、房间与房间之间的连接、功能关系表达得十分直观。   大专班的学员们虽然理论水平不行,但都是实战经验丰富的基层干部,对于如何汇报、答辩很有心得。   大家一边制作幻灯片一边安慰陶南风。   “咱们虽然是第二名,但是不要害怕。答辩时如果能够将设计理念表达到位,一样可以逆袭成功。”   “是啊,陶南风你做了那么多基建项目,这个作品又是你为农场知青设计,带着浓烈的情感呢,只要把这份情感渲染到位,一定能够感动大家。”   “决赛流程已经公示,建筑学专业一共12个班,每个班5个代表,再加上我们大专班,整个小礼堂会有65个学生投票,选出冠、亚、季军。这样挺好的。我先前还担心你是教师子弟,评委为了避嫌不敢给高分,现在全是学生反而公平,是不是?”   陶南风胸中燃起熊熊斗志。   当小说和诗歌都在沉默的时候,建筑还在唱歌。   建筑之美,在于不断满足人类居住、生活、生产的需求,并将人类对于精神、艺术的追求寄托于实体之上。   主持农场基建这些年里,陶南风学习到很多,也感受到很多。这一回,她将为自己而战,为农场知青而战。   答辩这一天,终于到来。 第89章 决赛   金秋十月, 香樟摇曳。   江城建筑大学的小礼堂此刻坐满了人,连走廊外也站得满满当当,挤到门边、窗边的伸长脑袋往里头看, 挤不到的只能站在一旁侧耳倾听。   住宅设计大赛, 复赛第一名周若玮与第二名陶南风打赌,输了的要当众鞠躬道歉。   为了保证竞赛的公正性,不仅初赛是化名提交作品,决赛更是所有评委老师都不再进行评分,而是由选取出来的65位学生进行投票。   老师只组织比赛, 最终冠军花落谁家,由学生来决定。   ——听起来多么刺激!   大学校园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来了没、来了没?所有的参赛选手都入场了吗?”   “看到那个高挑漂亮的女生了没?那就是陶教授的女儿陶南风!”   “评委虽然不打分, 不过第一排的评委席坐了好多老师啊, 这次比赛咱们建筑系好重视。”   建筑学专业的学生有人发表意见:“周若玮要是赢了,我建议他不要逼陶南风兑现承诺。当众说自己是关系户,那不是啪啪打在座老师们的脸吗?他还要不要毕业了?”   大专班的学生瞪了说话的人一眼:“切!谁说周若玮一定能赢?陶南风必胜!”   一时之间, 走廊外打起了嘴仗。   小礼堂的喇叭里传来系主任黄家发低沉而威严的声音。   “……住宅设计大赛现在开始!”   所有人都闭上嘴, 现场鸦雀无声。   极致的嘈杂与闹腾, 陡然转到寂寞, 小礼堂里的空气仿佛突然被抽干, 进入一个真空状态。   压力, 随之而来。   周若玮一颗心开始狂跳, 尤其是看到坐在第一排评委席上, 那个一脸肃然的陶守信, 更是紧张得要命。   当着教授的命, 欺负他的女儿, 自己当时怎么就脑子进了水, 非要挤兑陶南风呢?   他其实也迷迷糊糊知晓答案——因为陶南风太美好, 自己得不到她便心生嫉恨;因为冯悠安慰自己时说了不少陶南风的往事,让他对陶南风愈发不满。   但周若玮不愿意承认自己胸怀狭窄,更不愿意埋怨一直陪在身边给予他力量的冯悠,只得硬着头皮撑下去。   他是复赛第一名,第一个上台展示。   周若玮努力平复心情,深吸一口气,站在讲台之上。   有同学协助,将他的图纸挂在黑板之上,从建筑平面、建筑立面一直到总平面图,图纸一字摆开,图面干净整洁,工程字工整漂亮,令人观之眼睛一亮。   教授们开始窃窃私语。   郭志明对卢晓鸣说:“这是你带的毕业班学生吧?训练得不错呀,基本功非常过硬。”   江城建筑大学历来都是专业教师担任班主任,这样对提高学生的专业凝聚力、专业认可度有良好效果。   卢晓鸣是周若玮的班主任,他点了点头:“周若玮成绩优秀,外形出色,是我们7401班的班长,群众基础挺好的。”   吴贤玲瞟了他一眼:“那你们7401班的五个同学代表肯定都会选周若玮,不管他的作品到底怎样。”   卢晓鸣听吴贤玲有点挤兑的意思,赶紧说了一句:“所以我们把大专班拉进来了嘛,他们也有5个代表,一定会选陶南风。”   吴贤玲这才点了点头:“勉强算是公平吧。”   她又补充了一句:“希望我们的专业学生清白做人,不要沾染社会上的那一套。听说你们班学生还找人拉票?说实话,我对周若玮挺失望的。”   卢晓鸣被吴贤玲这一说,有些坐立不安。   他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叹了一口气:“这个事儿,我没有办法控制。我相信咱们学校的学生单纯正直,不会受到拉票的影响。”   吴贤玲冷着脸:“希望吧。”   陶守信什么也没有说,他端起放在桌面上的青花瓷茶杯,低下头轻啜了一口。茶水的热气氤氲了眼镜片,涂上薄薄一层雾气,眼前一切变得模糊起来。   一阵嗡嗡的声响在耳边响起。   陶守信抬起头,两名学生抬着一个制作精美的户型平面建筑模型走上台来。   这个模型绝对是专业公司制作。彩色塑料板围合出来的建筑空间,门、窗均用暗红色塑料板特制,精巧秀气、能够自由开合。   这个按尺寸大小比例缩小的户型平面模型一亮相,所有观众都激动起来。   后排学生都站了起来。   “这个模型做得真漂亮!比教授在课上展示的精致一百倍。周若玮从哪里找到这样的专业公司?太TM秀了!”   “这就是第一名的实力吗?咱不说内容,光是形式就把其它参赛选手比了下去。”   “青灰色地板、白色墙体、暗红色门窗、还有各种漂亮的家具,哇~简直是微缩景观,太漂亮了!”   听到底下传来同学们惊讶的赞叹,周若玮抬头看着台下,志得意满。陶南风不是说她爸是陶守信,本身就是她的底气之一吗?那我爸妈在建设厅工作,借用一下他们的人脉与帮助,名正言顺。   这个户型平面模型,可是父亲认识的一位做模型的大师花了一周的时间才完成,精巧得如同艺术品,能够完美地诠释出他的设计理念。   系主任看准备工作就绪,示意周若玮开始十分钟的陈述。   周若玮的目光与陶守信对上,他脑中忽然闪过冯悠说过的话。   ——陶教授是个非常非常好的人,我喊了他八年的“爸爸”,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光。只可惜后来陶南风容不下自己,恨她鸠占鹊巢,强逼着陶教授与冯春娥离婚,自己改了姓。   一种令人颤栗的激动情绪涌上来,周若玮想在陶守信教授面前好好表现一回。   “各位老师、同学,大家下午好!”   周若玮本就是个好表现的人,短暂的紧张过去之后,他恢复镇静,从讲台上拿起一根木制教鞭,开始陈述自己的住宅设计作品。   “这是一栋为四口之家设计的住宅楼,两个单元、五层、砖混结构,一栋二十户……”   介绍完建筑概况之后,周若玮重点讲自己的户型设计亮点与创新点。   “现有的单位职工宿舍始建于建国初期,那个时候大家对于居住需求还停留在有个栖身之所就好的阶段,根本不在意什么隐私性、功能性。但随着现在生活水平的提高,单位建的干部楼就开始突显出各种问题。   第一,以前的住宅平面为了提高利用率,采取的多是大厅式平面组织。一个客厅联系起所有房间,包括卧室。   可是这样一来,客厅正对着卧室,卧室的私密性差。我的设计对这个问题进行改良,请看——”   周若玮用手指着户型平面模型,指着客厅位置。   “客厅与餐厅相连,中间一条过道,过道两侧分布卧室,南北各一间。这是我们建筑平面处理方式中的走廊式,能够保证卧室的私密性与独立性,互不干扰。”   教授们都暗自点头。   江城建筑大学的教授楼平面设计也有这样的问题。卧室直接对客厅开门,如果家中来客人,卧室门一开,室内陈设一览无余,真是令人头痛。   虽说走廊式布局会降低房间的使用率,但的确提高了卧室的隐私性。   站得高、看得远,周若玮从教授们的眼神中看到肯定,一颗心便定了下来。   “第二,以前的宿舍设计为了提高使用面积,拼命压缩厨房与厕所这两个辅助房间的面积,因此厨房、厕所面积很小。就我所了解到的各单位干部宿舍都反映厨房、厕所不够用,平时使用起来不方便,因此我在这个户型设计中对这一点进行了改良。”   随着周若玮的展示,众人都看到这个户型的创新性。   要知道,现在计划经济时代,很多人连饭都吃不饱,有房子住就不错了,谁还会介意什么厨房、厕所的大小是否合适。   陶南风在农场的时候,八个人一间的大通铺、旱厕又臭又脏,厨房是搭在屋门前的一个土灶,连个挡雨的顶都没有。   在这样的时候,能够听到如此超前的设计理念,所有人都耳目一新。   郭志明微笑道:“这个设计图可以推广一下,将来我们学校再建教授楼就按照这个来。我家夫人曾经向我提过意见,说厨房太小,放下两个煤炉灶之后连站人的地方都没有,更不用说放置物品。”   卢贤玲是个爱干净的人,她点点头,说了一句:“把厕所盖大一点挺好,至少要多一个洗漱的地方。”   教授楼的厕所就只能放下一个蹲坑,刷牙洗脸要到厨房水池边进行,功能混杂,的确是小了。   周若玮最后总结陈词。   “我们国家在不断发展,老百姓对住宅的要求也越来越高,住宅设计应该创新。我这次的住宅设计有针对性地就面积分配、平面布局问题进行改良,住宅实用、舒适度高,适合四口之家居住。相信在这样的宿舍楼居住的人们,一定能安居乐业,为实现共产主义贡献自己最大的力量!”   底下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底下学生一边鼓掌一边议论着。   “周若玮的思想好超前!我们家要是能有个厕所就得笑醒,哪里还敢计较厕所大不大。”   “是啊,我们家连厨房都没有,就是在走廊口摆一个煤炉子,再摆张桌子切菜、放碗筷。”   “作为建筑设计师,就应该推陈出新、有前瞻的眼光,我简直太佩服他了!”   教授们提了几个问题,周若玮侃侃而谈,充满着自信的光芒。   接下来,陶南风出场。 第90章 决赛   小礼堂讲台的东侧有一个准备间, 剩下的四名决赛选手在这里等待。   听到外面雷鸣般的掌声,大家有些紧张。   “周若玮初赛、复赛都是第一名,现在又第一个答辩, 看样子他的作品很有竞争力, 我们还有机会赢他吗?”   “他的住宅设计理念非常非常超前,和他比起来感觉我的设计好落后啊。”   “而且他准备得非常充分,那个模型好亮眼。”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射在陶南风身上,似乎在问:陶南风,你紧张吗?   经历过无数次生死考验的陶南风并没有感觉到紧张。   住在茅草房的那一个晚上, 山上传来野兽吼叫,宿舍四个女孩都窝在被子里抹眼泪;   暴风雨那一个晚上, 她扛着全宿舍的被窝卷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场部办公楼走去, 雨水打在脸上,又腥又冷;   被黄鼠狼逼迫着,以前途为代价, 要求三十天内盖好砖瓦房, 她带着知青们日夜奋斗, 终于成功。   1973年9月开始, 陶南风的人生发生巨变, 而她也在一次又一次的绝处逢生中成长。   成长的代价虽然痛苦, 但却让她越来越坚强、勇敢。   周若玮很好, 她也不差。   打赌也好、竞争也罢, 都能激发出她的潜能。斗志昂扬迎接挑战, 人生才多姿多彩。   掌声中, 准备间门外传来一声呼唤。   “下面将要上台的是复赛第二名, 陶南风。”   陶南风笑了笑, 抱起一直放在一边的幻灯机:“轮到我了。”   大专班的齐明学与汪燕紧跟其后。   齐明学捧着用硬纸板做的建筑模型, 汪燕拿着一叠准备好的幻灯片。   三人一起走上讲台,引来众人不解的议论。   “幻灯机?陶南风这一答辩形式倒是有新意,我们教授上课都很少用到幻灯片呢。”   “陶南风这一组也有模型!虽然比不上周若玮那彩色塑料板做的微缩模型漂亮,但是也能清晰表达出建筑平面关系。”   “啊哈,他们组的住宅是那种走廊式的集体宿舍,和周若玮的单元楼完全不一样。”   “和我小时候住的房子有点像,有点意思,快听听,听听陶南风怎么说。”   陶南风站在讲台上,轻轻放下幻灯机,将设计图挂在前方黑板上。   她个子修长、四肢纤细,投手举足之间却充满力量感,坐在台下的教授们都冲陶守信竖起大拇指。   “老陶,你这姑娘养得好,越来越出色了啊。”   “南风小时候只觉得她玉雪漂亮、眉眼如画。现在长大了越来越灵秀,动作爽利、落落大方,漂亮反而不是她最让人亮眼的地方。”   吴贤玲叹了一声,眼中露出一丝惆怅与怀念。   “老陶,南风这是集合了你和徐老师的优点。既有你的清高傲气,又有喜琴的温柔大方,最难得的是眉宇间那一股疏朗开阔,大家气派!”   听着大家一边倒地夸赞陶南风,陶守信与有荣焉,嘴上却谦虚着:“别夸她,她还小呢。”   抬眼看着女儿站在讲台上,闪着耀眼的光芒,陶守信内心一片柔软,美滋滋的。   在陶守信看来,陶南风能够进入设计大赛的决赛已经很不错。至于能不能拿到冠军,会不会被周若玮比下去,并不重要。   输了就输了呗,鞠躬道歉说一句“我是关系户”那又怎样?父亲是女儿的依仗,有什么问题吗?   陶守信为人刚硬,只针对原则性问题;对于这类虚名,他向来豁达。   周若玮答辩结束之后,将模型、图纸收拾好放在准备间,自己则走到小礼堂的后排角落,默默地看着台上灿如星辰的陶南风。   她只不过往那里一站,便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优秀如她,却不肯对自己多看一眼,想一想心都会痛。   一切准备就绪,陶南风抬起眼眸往底下一瞧。   眸光似水,整个礼堂瞬间便安静下来。   包括在走廊、窗外叽叽喳喳的人群,都闭口不言,专心等待她的发言。   “大家好,我是陶南风,这次的住宅设计作品由我、齐明学、汪燕……一共七位同学完成,我们团队的名称为——北斗。”   这个开场白一下子就让大家有了兴趣。   北斗七星,七位同学参与设计,团队名为北斗?真有意思。   幻灯机打开,汪燕将准备好的第一张幻灯片放进机器,光线投射到白墙之上,底下一片静默。   “我先为大家介绍设计作品中,住宅的居住者、使用者,秀峰山农场的知青。”   一张一张青春飞扬的黑白照片在白墙上显示出来。   扎着小辫子的小姑娘、梳着短平头的小伙子,穿着朴素的衣服、脚上一双解放鞋,背上背着一顶草帽,站在田野之间,眼睛亮晶晶的,充满着对未来生活的憧憬。   有人在稻田里挥汗如雨;有人蹲在田埂边歇凉;有人穿着棉袄戴着棉帽站在茅草房旁边傻笑。   “哦——”底下传来一阵惊呼。   知青,指从1950年开始,尤其是1966年高考制度中止之后,一大批自愿从城市下放到农村、农场、兵团务农及开发保卫边疆的年轻人。   每年均有上百万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本着“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里吃闲饭”的思想,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从城市到农村,文化、思想、观念均受到冲击,艰苦的环境铸造出勤奋务实的态度、超强的团结意识。   江城建筑大学校园里有一批工农兵大学就是从知青群体中推送出来的,对那段时光铭记在心。一看到幻灯片上放映着一张张知青的照片,都兴奋地叫了起来。   “知青!上山下乡的知青!”   陶南风微微一笑,笑容和煦似春风拂面,令人心情舒畅。   “我是秀峰山农场推荐来大专班进修,从68年开始,德县、岳州、南县、江城……陆续往秀峰山农场输送了近三百名知青。农场海拔一千五百多米,不通水电,只有一条崎岖山路与镇上相连。因为地处偏僻、交通不便,砖、瓦、水泥、钢筋等建筑材料运到山上非常艰难,所以……这里的住宅条件很差。   差到什么程度呢?大家请看这张照片。   茅草为顶、木柱木屋架、竹片为墙,夯土地面,八人一间的大通铺。语文课本里所说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在这里可以得到完美诠释。”   所有人脑子里都冒出那一句:“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   有的人扑哧一笑,有的人却眼眶一红。   “这一群知青,在农场奉献青春与汗水,年龄渐长,很多已经到了结婚成家的年龄。再住大通铺显然已经不再合适,为他们重建知青点,便成了我这个基建科科长的任务之一。”   陶南风的声音低沉而柔美,似大提琴奏响的尾音。在她的讲述中,渐渐将众人带进一个基建故事之中。   现有居住条件严重不能满足知青的居住需求;   地处高山、建筑材料获取不易,建造成本高。   不同知青对住宅的需求参差不齐——未婚的希望居住配套完善的单身宿舍;已婚的希望夫妻共处的私密空间;有孩子的希望能够有可变的建筑空间,年幼时方便照顾孩子,长大后孩子拥有独立空间。   在这样的情况下想要设计出适宜的住宅,真的非常考验设计师的巧思。   就连在座的教授们都皱起了眉毛。   “居住人群需求层次不同,这样的住宅非常不好设计。”   “可以分为单身楼、鸳鸯楼、家属楼来设计嘛,为什么非要把这三类人群聚在一个空间?”   “老陶,你家姑娘勇气可嘉,只是这回她要设计的作品难度太大了,行不行啊?”   吴贤玲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白了说话人一眼:“你懂什么!我是评委,陶南风的作品我看了,绝非一逞孤勇,而是深思熟虑。”   被吴贤玲怼的老师摸了摸鼻子,自我解嘲地说:“吴老师挺欣赏陶南风的嘛,也是,你们五个评委都提前看过,自然是知道的。”   陶守信心情好,难得出面打了个圆场。   “大家都沉住气,先听南风怎么陈述。要是有问题,等下有问答环节,尽管提。”   陶南风略微停顿了一下,冲汪燕做了个手势。   照片从幻灯机上拿走,换上来一张手绘建筑平面图。   平面图投影在白墙上,配合着齐明学微微抬起的建筑模型,知青宿舍楼的建筑平面展示得清清楚楚。   “我有位好友,是江城毛巾厂子弟,家中姐弟五人,她从农场返家时,家里连让她睡觉的一张床都没有。   大姐结婚怀孕,却还没有分配到单位住房,夫妻俩只能先在娘家借住。二姐与四妹睡一张床,与大姐、大姐夫夫妻之间隔一道布帘。父母则与小儿子住一间房,客厅、走道里堆满了一家人的物品,蜂窝煤、旧家具、鞋帽衣物……家里根本没有下脚的地方。   谁不想住新房?谁不想有单独的卧室、单独一张床?谁不想有大厨房、大厕所、大客厅?谁不想有私密空间?   可是我们现在穷,没有钱盖那么多房子、没有能力建那么大的房子!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疪天下寒士俱欢颜——这是我的梦想,也是我们所有基建干部的梦想。”   说到这里,陶南风眼前闪过萧爱云父母家那阴暗的住所、逼仄的空间,空气中散发着的各种气味。   陶南风的目光迎向周若玮,带着一丝锐气,周若玮听懂了她的潜台词。   ——设计理念超前是好事,可是设计者更应该立足于眼下。理论如果与实际情况脱钩,那就成了空中楼阁。 第91章 决赛   周若玮觉得脸颊有些发热, 下意识地转过头想在人群里找到冯悠。   冯悠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她对自己说的每句话都像是从自己内心里长出来的一样,让他感觉愉悦舒畅。   没有……这么重要的场合, 冯悠竟然没有来。周若玮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低头不语。陶南风的设计理念与他不合,这很正常。   服务的阶层不同,想法自然不一样。   周若玮设计的住宅是供单位中层以上干部、专家等居住,他们衣食无忧、条件优越、需求自然要比普通老百姓要高。   厨房、厕所面积增加;   室内走廊式布局降低房间的使用率。   ——这一点但凡学建筑学的谁不知道是一种浪费?   但适度的浪费,是为了保证更好的生活, 难道不对吗?   陶南风设计的住宅是为年青人、普通职工服务,他们面临着结婚、生子、就业等多重压力, 收入低、开销大, 是最普通的社会大众。   这样的社会群体,整天都把节约、勤俭挂在嘴上,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半花, 哪里舍得一点点浪费?   想到这里, 周若玮深吸一口气, 抬起头来, 目光炯炯盯着幻灯片上的建筑平面, 从专业视角认真审查着陶南风的设计。   “这是我为农场知青设计的住宅, 两层砖木结构, 走廊式布局, 以楼梯为中轴, 左右各六间16平方米的宿舍。东头为公用厨房、西头为公用厕所与洗澡间。”   随着陶南风的讲述, 一张张的幻灯片投影展示在众人面前。   “建筑设计有以下两个特点。   第一, 建筑空间具有较强的可变性。建筑结构设计采取外墙与砖柱共同承重, 室内墙体均为填充墙, 可拆除。每间宿舍用六根砖柱支撑,中间增设隔墙将宿舍分成南北两个面积为8平方米的小间。   单身知青两人共用一间宿舍,但宿舍里每人都有一个独立空间,生活互不干扰。如果单位用房紧张,亦可4人一间宿舍。   新婚职工夫妻一间宿舍,前厅后室,功能分区合理。   南面采光良好、但对着走廊开窗私密性差;北面安静隐蔽、但日照较差。   爱学习的可以将卧室放在南面,书房放在北面。爱热闹的可以将客厅放在南面、卧室放在北面私密性良好。   如果有了孩子,可申请分配两间宿舍使用。内部墙体均可开门,连通性良好,四间房可以根据各自需求安排成主卧、儿童房、书房、客餐厅。”   听到这里,底下的议论声响成一片。   还没到提问环节,便有学生迫不及待地站起来,大声说出自己的问题。   “陶南风,我想请问一下,现在单位盖房之所以供不应求,就是因为用地紧张,你为什么只设计两层,不多做几层?”   教授们没有制止学生的提问,因为这也是他们疑惑的地方。   陶南风微微一笑:“问得好!”   她抬眸看向提问的学生:“为什么不提高用地强度,做三层、四层、五层呢?这得根据不同的情况来考虑。   在大城市,单位用地面积有限,主要矛盾是土地面积与建筑面积之间的矛盾,因此首要考虑的问题是提高容积率,在抗震允许的情况下将建筑层数做到极致。目前江城的砖混结构可以做到六层。   但是在我们农场,用地面积很充分,约束基建发展的主要问题是建筑材料运输困难、钢筋水泥造价高,因此我要考虑的是如何在降低造价的情况下提高建筑面积。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到,我一开始介绍的这栋宿舍楼并非砖混,而是砖木结构,这栋宿舍楼没有用到一根钢筋!”   底下有人喊:“不要钢筋,只有外墙承重,你这楼安全吗?”   建筑学专业的学生,虽然不像土木工程专业那样要学习理论力学、材料力学、结构力学等理工科类课程,但也会学建筑力学,对结构力学性能有一定的了解。听到陶南风这番设计,都激动得不行。   砖木结构,可都是砖墙承重,内墙、外墙均承重,否则难以保证结构的安全性。砖柱承重极少做到两层,大都只在门厅部分用作雨篷支撑。   陶南风哪来的胆子,敢用砖柱承重做到两层?!   刚才周若玮讲述设计思路时,根本没有人质疑,大家都被他前瞻的思想所折服。底下人只会想——   哦,好厉害!   啊,他这个想法好新潮。   周若玮不愧是大四优秀生,设计出来的作品就是创新。   可是到了陶南风,她的讲述却将大家带进一个氛围。   仿佛每个人都成了焦急等待分房的单位职工,基建科的人拿出设计图纸征集群众意见。为了各自的利益、诉求,大家一个个兴奋而激动,争相发言。   陶南风胸有成竹,神情淡定,半点也不慌张。   “砌体结构的承重能力其实并不差,砖柱之所以不选择作为主体结构,主要考虑的是因为砌体结构稳定、抗震性能差。我们秀峰山农场地质条件良好,不必担忧这个问题,因此我选择砖柱作为主体结构。”   她随口报出一连串数据,听着建筑学专业的学生脑瓜子嗡嗡的。   那种来自土木工程专业的碾压感再次袭来,大家都闭上嘴不敢再质疑结构的安全性问题。   陶守信低着头轻轻一笑,这孩子有特殊能力,她造出来的房子绝对不会有问题。可是为了堵住大家的嘴,她花了不少功夫学习力学,对门的欧阳教授家的专业书籍都被她借着看完了。   今天,就是她展示成果的时候。   黄家发教授站起来,抬起双手往下一按:“各位同学,有问题先留着,等下提问环节再问。”   底下同学不好意思地笑了,齐声道:“好!”   陶南风继续往下说。   “知青宿舍设计的第二个特点,便是家务劳动的社会化。大家都知道,家务劳动包括的内容很多,打扫卫生、做饭、洗衣、收拾整理……琐碎耗时。”   现在轮到教授们点头了。   底下有懂得父母艰辛的孩子窃窃私语。   “我妈从早上开始就没有停歇过,一日三餐、买菜做饭、洗衣晾晒、收拾屋子,真的很辛苦。”   “我姐从六岁开始就帮我妈做家务,初中都没读。”   “我爸下班回来的路上就带点菜回来,晚上帮着洗碗,结果你们猜怎么嘀?单位一群男人都嘲笑我爸,说他是妻管严。我妈也上班赚钱啊,家务劳动分担一下不应该吗?就好像家务劳动活该都是女人做的!”   知青们上山下乡时的年龄大多十五到二十岁,都是孩子,从少年到青年,成家立业、养育子女,面临的一个大问题,就是家务劳动由谁来承担的问题。   漫长农耕文化的影响,男主外、女主内成为主流,不管是不是双职工、不管女性是不是有事业心,这个社会默认的就是女人生孩子、带孩子、做家务。   想到母亲徐喜琴曾经说过的“家务劳动社会化”,陶南风眼眶微红,内心充满着悲悯之情。   “所以,我这次设计的知青宿舍便充分考虑到这点,努力将家务劳动社会化,大家请看幻灯片——”   宿舍楼东头的公共厨房展示在众人面前。   “十二间宿舍,十二个灶台、十二个操作台、六个水池,均标明对应的宿舍号,分配到户。哪怕是选择吃食堂的职工,也会分配一个灶台,自备厨具,做点吃的很方便。”   底下再一次响起提问:“这哪里能看出家务劳动社会化?”   陶南风笑着回答:“厨房里的烟火气,是生活中的乐事,也是凝聚一家人情感的纽带,不宜让外人代劳,所以买菜、切菜、洗菜、炒菜,都是自己亲力亲为。如果实在不愿意做饭的,那就去食堂吃,简单随性。”   不等底下人质疑,她话锋一转。   “但是,厨房卫生打扫、水池清洗、厨余垃圾的处理,这些事情是公共厨房都需要做的,由楼道清洁员完成。   除此之外,走廊设有水池、晾晒绳,大家晨起洗漱、洗衣晾晒非常方便。   走廊、水池、公共厕所、洗澡间,都属于公共卫生,都有清洁员每天打扫。将大家从繁琐的、重复性的家务劳动中解放出来,把时间与精力投入到更感兴趣、更有意义的事情上去。   读书、看报、听收音机、学习、工作、闲聊、会友……   人生乐事无数,希望我们能在这栋知青宿舍楼里安居乐业,爱我所爱、行我所行,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做一个让自己快乐的人!”   底下一片寂静。   陶南风抬起眸,静静地看向台下。   教授们都认真地看着陶南风,似乎在斟酌着如何提问。   想到徐喜琴和自己相濡以沫的日子,陶守信的眼中有泪花闪动。   徐喜琴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到出国留学、再到回国任教,事事亲力亲为,带孩子、炒菜、洗衣、扫地,从来没有埋怨过一句,反而温柔安慰自己:“先有好妻子,再有好家庭。”   如果没有徐喜琴的奉献,陶守信根本不可能有现在的成就。   吴贤玲看着台上熠熠生辉的陶南风,声音有些哽咽:“果然,不愧是徐喜琴的孩子!”   当年徐喜琴在系部思想讨论中,提出的“家务劳动社会化”可以说是极为前卫,发人深省。当时有男老师嗤之以鼻,觉得徐喜琴的思想腐朽堕落,可是吴贤玲却对她仰慕不已,觉得她说出了事业女性的心声。   当年徐喜琴改变不了这个世界,可是她的女儿成长起来。   陶南风,将“家务劳动社会化”这一思想贯彻进建筑平面设计中,非常了不起! 第92章 抄袭   片刻的寂静。   走廊外站着听小礼堂声音的学生诧异地伸长脑袋往窗、门处张望。   “怎么回事?”   “怎么突然没有声音了?”   “陶南风说的家务劳动社会化, 非常好的思想啊,为什么大家都没反应?”   语音刚落,掌声轰然响起。   似潮水涌上河岸, 卷起沙滩上的贝壳、沙砾、脚印……待到潮水退去时, 一切变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如狂风刮过树林,树梢摇动、枝叶乱晃,没有一只鸟儿能够在风中飞翔。   掌声中夹杂着喝彩声。   “从家务劳动中解放出来,陶南风好样的!”   “爱我所爱、行我所行……好啊!”   “先不论设计图画得好不好,我就喜欢你的陈述, 做一个快乐的人,这一点我力挺你。我那一票, 必须投给你——”   走廊外的同学有不少是外专业的学生, 因为没有看到图纸,没有亲眼目睹陶南风的飒爽风采,那份激动与兴奋的情绪没有室内同学那么浓, 只是被她的讲述勾得好奇心起。   如何在建筑设计中体现出家务劳动的社会化?   怎么在建筑结构中提升空间的可变性?   听到礼堂里疯了一般的掌声、近乎尖叫的喝彩, 哪里还能按捺得住那份好奇, 都往门口、窗边挤过去。   “让我看看, 看看知青宿舍平面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我就看一眼, 看看陶南风到底是个什么样儿!”   一堆学生差点把门挤垮, 场面一度有些失控。   走廊尽头站着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子, 眉清目秀看着乖巧柔弱, 嘴角却噙着一丝冷笑, 正是冯悠。   冯悠没有被周边环境影响, 目光专注地看着窗边那个白衣少年, 乔亚东。   乔亚东一脸的骄傲, 隔着玻璃看着讲台上的陶南风。因为人群太过拥挤, 他不得不抬高双手努力稳住身形。   即使衣袖被拉扯变形、脸快被挤在玻璃上、腰被窗台膈得生疼,乔亚东依然满脸是笑。自己爱慕的女孩,站在舞台中央散发光彩,多么让人自豪!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冯悠已经把乔亚东杀死了无数遍。   在她看来,乔亚东这是赤果果的背叛!明明那本书里,乔亚东应该对自己温柔关爱、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里呵护着。   可是现在你看,哪怕陶南风爱的是向北,乔亚东依然像条狗一样紧紧追随她。哪里有陶南风放光彩,哪里就有乔亚东为她摇旗呐喊。   冯悠双拳紧握,牙齿紧紧咬住嘴唇,直到感觉到喉咙沁出一股腥味,她才停止这种近乎自虐的行为。   陶南风活着,一切都变了。偏偏冯悠什么都做不了。   虽然她在梦里无数次诅咒过陶南风去死,但她在现实生活中却没那个胆子。她只敢偷偷摸摸地使点坏,怂恿旁人去对付陶南风,亲自出马?冯悠惜命得很。   她不想进监狱、不想伤筋动骨,她还要读最好的大学、赚多多的钱、好好享受知晓未来发展的红利呢,凭啥她要去冒险?   乔亚东似有所感,转过头寻找那道火辣辣的视线。   冯悠后退两步,转到楼梯口,快速离开。比赛结果是什么并不重要,冯悠并不关心。只需自己来过,等下配合周若玮调整情绪,将他的心牢牢抓住就行。   乔亚东依然什么也没有看到,疑惑地甩了甩头,注意力再一次被礼堂讲台上的陶南风所吸引。   雷鸣般的掌声中,陶南风嘴角带笑,镇静自若。仿佛她就是天生的主角,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半晌,她微微弯腰,凑近话筒。   “以人为本,持续关注人类居住、生活、发展的需要,这才是我们这一代建筑师应该做。”   说罢,她抬起手,比了一个手势。   汪燕心领神会,“啪”地一声换了张幻灯片。   “建筑,以人为本”几个大字出现在白墙之上。   陶南风冲着台下深深鞠躬:“我的讲述到此为止,谢谢大家!”   刚刚停歇下来的掌声再一次响起,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有节奏地欢呼起来。   “陶南风!陶南风!陶南风!”   面对学生们的狂热支持,陶守信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他当建筑师这么多年,也参加过无数次评审,还从来没有女儿这么风光过呢。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心里美得很。   不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陶守信希望女儿还是低调一点的好。   黄家发主任站出来,按住这帮狂热的学生,板着脸说:“下面是答辩环节,大家不要再吵。谁要是再吵闹,就取消投票资格!”   底下这才安静下来。   其实陶南风的设计思想已经在这一次演讲中得到完美演绎,教授、学生都没有太多的疑问。   大家问了几个问题之后,陶南风走下讲台。   随着幻灯机的关闭,白墙上那“以人为本”四个字消失不见,可是却深深镌刻在每个人的心上。   建筑学专业的学生都将这四个字牢牢记在心上。是啊,建筑是为人服务的,就应该以人为本。   若是偏离现实生活、偏离人类需求,再美、再艺术、再前瞻又怎样?   周若玮此刻百感交集。   虽然作为竞争对手,陶南风没有讲他半句坏话,但他却觉得陶南风句句针对的就是他。   他设计思路超前怎么了?难道建筑设计只为劳苦大众服务吗?他的设计是为少数人服务的,也是以人为本啊。   想到这里,周若玮终于完成了心理建设,不再心虚,腰杆渐渐挺直。   陶南风从他身边走过,卷起一道清风。   风中似乎有股淡淡的草木清香,隐隐还带着丝甜味,周若玮蓦然心动,一颗心又剧烈地跳动起来。   如果陶南风能够喜欢他,两人志同道合,一起学习一起设计,闲时分享专业知识、探讨建筑本质,人生多么完美。   时间就在周若玮的胡思乱想中一点点过去,剩下的三组选手也完成了设计答辩。   在系主任宣布投票开始之前,大专班的齐明学举起双手:“我有话要说!”   黄家发有些诧异,这不是陶南风团队的成员吗?怎么现在要发言?   齐明学是荆连县化工厂基建科科长,年纪最长,今年三十二岁,什么场面没有见识过?他想要发言,那就一定要发言。   “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说,关系到比赛的公正性,必须要说!”   陶南风不知道齐明学要做什么,悄悄问了一句:“班长,你要做什么?”   齐明学神秘一笑:“咱如果要赢,光靠作品过硬还不行,看我的吧!”   陶南风还没反应过来,齐明学已经从包里掏出两张蓝图,高高举过头顶。   “我是荆连县化工厂基建科科长,这是我们厂的宿舍楼设计图纸,由江城市建筑设计院范雅君高工担任总设计师,建筑施工图完成时间为今年5月,今年6月已经报建设厅审批通过,请教授们过目。”   底下学生开始议论纷纷。   “陶南风的组员是什么意思啊?”   “化工厂的宿舍楼设计图纸?难道……”   “他莫非是想说谁在抄袭?”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周若玮感觉自己有些站不稳了。   化工厂?当时自己听到父母讨论的宿舍楼图纸,的确是某化工厂,只是自己不耐烦记,莫非真的是荆县化工厂?   听到“范雅君”这个名字,陶南风有一刹那的晃神。   好熟悉的名字!记得当初农场前基建科科长黄兴武看到知青们盖起来的砖瓦房曾经嚷嚷过:就算是范雅君过来,也不可能做得这么好。   没想到,范雅君竟然是江城市建筑设计院的高工。   黄家发主任的脸色也有些变了,他示意齐明学上台来,接过蓝图仔细查看。   越看,他的脸色便越难看。   蓝图上盖着红色审图用的印章,清清楚楚的写着绘图人、审核人、负责人的名字,范雅君是业内名人,人美图靓,她能画出这么具有前瞻性的干部宿舍楼,并不稀奇。   但是……与周若玮的设计图如此高度吻合,这就令人深思了。   黄教授将图纸递给评委席的老师,低声道:“你们看看吧。”   评委们开始窃窃私语,底下学生站起身探头探脑想要看清楚图纸上画的是什么。   齐明学站在讲台,盯着台下面色惨白的周若玮,厉声发问。   “周同学,请问你的建筑平面设计灵感来自哪里?有没有借鉴过化工厂宿舍楼设计?你有什么生活经验,能够提出住宅设计创新,有针对性地就面积分配、平面布局问题进行改良的设计理念?”   一句又一句的疑问丢出来,周若玮完全懞了。   他的确有借鉴化工厂宿舍楼的设计图,但也只是借鉴而已,所有图纸都是他亲自绘制,所有的讲述都是他亲自准备,他不觉得自己这是抄袭。   陶南风没想到齐明学还有这一招。   果然是有实践经验的领导,不出手则矣,一出手便是雷霆之势,不给对手半点还手之力。   周若玮心跳似擂鼓,完全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我不是……我没有,我就是听父母提起过现在干部宿舍楼设计中存在的问题,所以将这份改良的思想应用在设计中。”   齐明学咧嘴一笑,笑容里却带着嘲讽。   “虽然说……世间多有相似,设计者也有可能会灵感一致,但是,这也像得太过分了点吧?   真是巧啊,宿舍楼有一处工程变更需要找范工审核签字,我今天正好带着这套图纸,又正好听到你的发言、看到你的作品。那高度相似的平面布局、面积分配思路,让我不得不多想。” 第93章 考研   建筑是为人服务的。   因此建筑与诗歌、文学等艺术作品不同, 很难定义抄袭。   单位宿舍整整齐齐兵营式方块,你说谁抄谁?仿古建筑的大屋顶,你说抄的谁?借用一下飞檐斗拱、雕梁画栋的建筑元素, 你说是抄袭?   更不用说建筑平面布局, 就那么点儿功能空间,来来去去的组合都差不多,更不用说建筑模数制、建筑设计规范下,连平面尺寸都有一定的规格。   在单位基建科工作多年的齐明学当然知道这一点。   他故意在这个时候揭穿、质问,目的只有一点:让陶南风赢!   周若玮背后捣鬼, 到处拉关系、请客吃饭拉选票,当他不知道么?学生伢若是想和他这个在官场上混过的人拼这些歪门邪道, 齐明学第一个不服气。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不一口气摁死你这个跳上窜下的周若玮, 便算我齐明学没本事。   齐明学站在讲台之上,骂过周若玮几句之后,便气定神闲地等待着教授们审查之后给出结果。   周若玮心里忐忑。   他这次为了拿下冠军下了不少本钱, 他是7401班的班长, 班上五个指标问题不大, 再托朋友们帮帮忙……不是有句老话说, 吃人家嘴短、拿人家手软么, 周若玮觉得不管自己作品的好坏, 都能以绝对优势拿下。   而底下准备投票的学生已经炸开了锅。   “什么?周若玮抄袭别人的图纸?这这这……”   “这是人品问题吧?借鉴一下思路没有问题, 可是全套图纸照搬, 这也太过分了一点。”   “就算没人会追究你抄袭的问题, 但用别人的设计图纸来参赛, 还想靠着范雅君的名头来取胜, 太不像话了!”   “周若玮刚才陈述的时候, 一点都没有提到从某某图纸产生灵感, 半个字都没有说范雅君的名字,太不尊重人了!”   “对,我记得清清楚楚,他最后陈词的时候说:我这次的住宅设计有针对性地就面积分配、平面布局问题进行改良……意思就是,所有的设计思路都是原创,半点没有借鉴旁人的成果。”   范雅君是湘省人,在大学期间便展现出超强的艺术水准、设计能力,毕业后分配到江城市建筑设计院,迅速崭露头角,成为行业翘楚。   江城建筑学院的学生,但凡是关注本行业名人的,都知道范雅君的名字。   年轻人热血,很容易被某件事情点燃。原本坚决支持周若玮的同班同学开始犹豫。   “难怪周若玮的设计理念那么超前,原来这是范雅君的设计作品。”   “咱们系部图书室存的那套《建筑设计规范》,编委会成员里就有范雅君,她是我们建筑界的巾帼英雄,参与国家大礼堂、主持江城体育馆的设计。”   “抄袭范雅君的作品参赛,只字不提她的名字,周若玮就不怕被人打?”   吃过周若玮的饭、拿过周若玮送的礼的,都在心头暗暗寻思,赶紧把这份人情还了,还是得清白正直做人,凭本心选出真正的冠军,不然自己良心不安。   而此刻周若玮也后悔不迭。   怎么当时借图纸过来学习的时候,没有多往右下角图标位置多看几眼呢?好歹也要弄清楚设计者是谁,审核人是谁,设计单位是哪里啊。   如果周若玮知道是范雅君设计的住宅,怎么也会在刚才讲述过程中提那么一嘴,就说借鉴、学习,以范雅君为榜样么,又不是件丑事。   就好比农村人家家种菜,偶尔到邻居家菜地里拔几棵空心菜、摘十几只辣椒都没什么,但你不能招呼不打直接上手,那不成了偷么?   一刻钟的时间,对周若玮而言似乎过了两个小时,漫长而煎熬。   最终教授团给出意见:图纸相似度极高,的确存在借鉴过度的问题。虽说建筑设计不存在所谓抄袭之说,但因为这是比赛,要求学生理论联系实际、开拓创新,综合决定取消周若玮决赛资格。   周若玮面如土色,半晌无言。   黄家发教授语重心长地看着他:“周若玮,这次只是取消决赛资格,并没有过多的处罚,不记入档案、不影响你毕业、就业,但是还是要请你记住一点——   真正的艺术,是从你心底里流淌出来的声音。”   周若玮没有吭声,脑袋低垂,显然被打击得很严重。   以前一直力挺周若玮的班主任卢晓鸣也很郁闷,走过来安慰道。   “没事,这次只是一个小小的教训,并不影响你的未来。原本建筑设计就是一个创作的过程,你借鉴灵感无可厚非,要怪只怪你半句不提范雅君,还死不承认自己有借鉴这份设计图。”   也是巧,怎么就正好齐明学身上带着蓝图、正好周若玮借鉴的是齐明学主持的基建工程项目。   时也,运也。   周若玮遇到陶南风这个对手,只能说是他运气不好。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周若玮身上。   他的双肩向下垮塌,腰杆微弯,显得整个人很是萎靡不振。清俊的五官因为皱在一起而带出份沉郁,令人看着心生不喜。   不等比赛结果出来,周若玮慢慢走到陶南风面前,深深一鞠躬,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对不起,我狗眼看人低!”   说罢,他打开礼堂后门,头也不回地离开。   看着他颓然的背影,陶南风的嘴角渐渐漾开一个笑容,让你狂!让你嚣张!   接下来的投票,陶南风以绝对优势拿下冠军。   当所有人都来向她祝贺,陶南风的的眼睛只看着评委席上的父亲。   陶守信微笑着向她走过来,双手轻轻压在女儿肩头,眼中满是赞赏与鼓励,还带着一份长者的爱护与冷静:“戒骄戒躁,继续努力。”   陶南风重重点头:“嗯!”   比赛结束,陶南风将所有的图纸都整理好,晒出蓝图之后寄回农场,嘱咐胡焕新开始着手报建手续,抓紧时间盖知青新宿舍楼。   而萧爱云、李惠兰、叶勤和其他知青一起,全力投入到复习阶段。   1977年12月,湘省高考举行。   农场知青的考点在德县中学,秀峰山农场专门派出三辆大卡车,这才把农场报名参加高考的知青与职工送到考场。   而在江城,陶南风还在教室上课学习。   虽然心中记挂伙伴们的考试情况,但干部培训班的课程同样耽误不起,只得遥祝他们考试顺利。   冯悠也踌躇满志地参加高考。   送考的人除了冯春娥,还有周若玮。   周若玮自比赛取消决赛资格之后,总觉得同学们看他的眼神异样,总觉得背后有人指指点点。他没有反省自己,反而将这份恨意转嫁到陶南风身上。   因为同样憎恨一个人,周若玮与冯悠相互理解、情投意合。   比赛输了不是自己没本事、搞歪门邪道,那就是陶南风刁钻古怪害人精。   你说一句陶南风骄傲自满没人情味,我接一句这种人不得好死;你骂一句陶南风嚣张跋扈白瞎了一张脸,我接一句这种人活该倒霉。   一来二去的,两人便好上了。   冯悠提前了一年多复习,对高中知识早就滚瓜烂熟,她有信心考上自己中意的学校。   周若玮抱了抱冯悠:“你考上京都大学,我就让我爸把我分配到京都工作,我们俩就能在一个见不到那个人的地方开始幸福的生活了。”   他俩现在都不愿意提起陶南风的名字,用“那个人”来代替。   冯悠在他怀中闭了闭眼睛,笑着点头。虽说没有乔亚东,但她一样可以找到好对象。凭周若玮父母在建设厅的关系,再加上她对未来时局的预知,冯悠相信自己一定能够过上好日子。   日子一天一天地流逝,在这个充满希望的年代,每个人都在努力向前奔。   1978年1月的一天,陶守信刚一回到家,便眉飞色舞地对陶南风说:“成了、成了!”   陶南风不知道父亲所指何事,便问:“什么成了?”   陶守信嘿嘿一笑,坐在沙发上说:“南风啊,你这回真的要感谢你爸高瞻远瞩。去,给我倒杯水来。”   陶南风乖乖地倒了一杯红茶,递到父亲手中。   陶守信看着女儿一脸好奇,啜了一口茶,喘匀了气便开始讲话:“南风啊,我先前估摸着高考恢复之后,研究生招生也会相应恢复的事,成了!”   陶南风一听,喜上眉梢:“真的?”   如果这事是真的,那陶南风就能够读研究生了。在这个高中毕业生都算是高学历的年代,研究生那可是非常金贵的。   陶守信眼中的喜气直达眼底,那份欢乐满得快要溢出来。   “是啊,教育部的文件已经出台,我们学校收到通知,今天就筹备研究生招生办,着手准备各专业招生事宜。姑娘啊,你真是赶上了好时候!”   自高考恢复之后,教育部于1978年恢复研究生招生,并在1978年1月出台《关于高等学校1978年研究生招生工作安排意见》,最重要是以下三条:   1.面向社会统一招生;   2.开创同等学历考研制度,没有大学本科学历的考生,可以用同等学历报考;   3.年龄放宽到40岁。   陶南风听到父亲的介绍,越听越开心,眼睛变得亮晶晶的,高兴地在客厅里转圈圈。   “太好了!太好了!我可以跟着爸读研了。”   因为是第一届招生,很多政策都不明朗,学校的自主度很高。不过相应的,时间也很紧,2月份报名、3月份发准考证、5月15日参加全国统一考试。   陶守信父女俩高兴了一阵,便商量妥帖,陶南风以同等学历报名1978年江城建筑大学建筑学专业的招生考试。   俗话说得好,朝堂有人好做官。有陶守信这位研究生导师在,陶南风报考研究生考试并不是难事。   陶南风原本基础就好,在秀峰山农场担任基建科科长主持多项建筑设计项目,再加上干部培训班之后马上就能拿到大专文凭,再加上全校建筑设计大赛的冠军成绩,同等学历的申请顺利通过。   向北向来崇拜读书人,听说陶南风要报考研究生,自然全力支持。   转眼到1978年3月,当陶南风顺利拿到准考证从学校招生办走出来,便收到秀峰山农场发来的电报。   捷报频传。   萧爱云,江城师范大学,录取了!   李惠兰,江城医科大学,录取了!   叶勤,华国农业大学,录取了!   胡焕新,湘省建筑专科学校,录取了!   魏民,湘省公安技术学院,专科,录取了!   陈志路,湘省财经专科学校,录取了。   ……   据说,整个秀峰山农场都沸腾了。   高考制度恢复第一年,农场一共报考七十八个人,这次录取二十三个,这录取率,放在哪里都令人咋舌。   尤其是江城知青,报名十六个,录取十三个,就连曲屏镇中学校长都拉着向北,央求他组织知青们来传授高考经验。   在去各自学校报到之前,江城知青全都聚在陶南风家中,笑声恨不得把屋顶掀翻。   萧爱云抱着陶南风死不撒手,欢喜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下:“陶南风,谢谢你提前给我们准备高考课本,如果没有你的帮助和鼓励,我这回肯定考不上!”   其余几个也都对陶南风充满感激。   陈志路嘻嘻一笑,搔了搔脑袋:“如果不是你写信过来,我真不想考。没想到第一年高考题目是真容易,嘿嘿,还真让我考上了!现在我爸正在家里烧香告祖宗,准备大宴宾客呢。”   魏民现在与李惠兰已经见过家长,过了明路,准备等大学毕业就结婚。   李惠兰笑得合不拢嘴:“陶南风,不是你鼓励,魏民肯定不愿意考。现在可好,我们都上了大学,不用担心谁配不上谁的问题。”   到了晚上,人群散去。   向北悄悄问陶南风:“你说……我要不要也考一下?不然咱们农场大学生太多,我这个场长怕镇不住你们。”   陶南风笑着瞟了他一眼:“真考上了,你有时间上学?”   向北笑了笑:“还真没有。农场现在事情太多,秀峰牌香烟现在已经上市,供不应求,京都那边的国营商店都摆上了我们的香烟。物美价廉,反响非常好,都说抽起来有股茶香味,好闻。苗靖舅舅那边加大了进货量,烟厂现在根本忙不过来。”   陶南风提了个建议:“咱们农场一下子考出去这么大学生,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呢,是培养了后备人才;不好的呢,是少了很多得力干将。陈志路是负责供销的、胡焕新是基建科的,萧爱云在小学任教……咱们农场得抓紧时间招工。”   向北点点头:“是,我已经申请了编制,马上着手招工。如果你们学校有愿意到农场工作的,我热烈欢迎啊。”   陶南风主动拉着他的手:“现在大学生愿意去农场的恐怕不多。你不如到曲屏镇、底下乡村招工,农村户口转到工人编制,再加上咱们农场现在条件越来越好,应该还是会有人愿意去的。”   看着陶南风一脸的认真,向北按捺不住内心的欢喜,捏了捏她的手掌,凑近了亲亲她脸颊。   “好,听你的。就是有一点,等你读了研究生,可不要觉得我配不上你。”   向北看着陶南风的眼神里有一丝不安。虽然他表示过会全力支持陶南风读书,可是她走得越远、站得越高,向北还是会有些压力。   陶南风回抱向北,两条胳膊紧紧箍住他的颈脖,送上一个深深的吻。   深吻过后,陶南风轻轻叹了一声,声音轻柔而坚定:“放心,南风向北,我们永远在一起。”   十点,座钟敲响。   不等陶守信下令,向北将客厅收拾干净,乖乖离开。虽说陶教授已经认可向北的存在,但在结婚之前,向北依然守礼。   陶守信与陶南风站在小院目送向北离开。   春寒料峭,三月的风有些冰冷,吹在脸上令人瞬间清醒。   陶守信对女儿说:“你们这一批知青也算是否极泰来,将来都会有大出息。你也不要被欢喜冲昏了头脑,要学的还很多呢。”   陶南风笑着抱了抱父亲的胳膊:“我知道的。这次研究生考试我准备了这么久,挺有信心的,应该能考上。到时候您就是我的导师了,开心不开心?”   陶守信难得见到女儿如此调皮,不由得笑出声来:“开心!”   怎么能不开心呢?只要陶南风考上研究生,那么接下来的三年里,自己将与女儿朝夕相处,一起在学术的海洋里遨游。   陶南风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爸,我那个知青宿舍楼设计不是被学校推送到京都,参加全国住宅设计大赛,有结果了没有?”   陶守信微笑道:“怎么?对自己没有信心?”   陶南风将脑袋靠在父亲肩膀,现在父亲身体一天比一天康健,伙伴们都有了好的去向,向北与她恩爱缠绵,她对未来充满信心。   “这个金房子设计大赛出结果可真慢啊,农场职工宿舍都已经开始建了。”   陶守信抬起手拍了拍女儿头顶,鼓励道:“第一届全国住宅设计大赛,各省市那么多开办建筑类专业的高校、设计院都会选送作品,肯定慢,五月份应该会出结果。”   陶南风点点头:“爸,今天向北问我,可不可以大专班毕业之后就结婚。”   陶守信听到这个问题,顿时后背一僵:“结婚?”   “是啊,今年3月我满了22岁,向北今年11月就满三十,过年的时候梁姨念叨着什么时候能够办喜事。虽说我也想先有自己的事业,再谈结婚生子的事情,可是向北年纪大了,咱不能让他等太久吧?”   听女儿说得有道理,陶守信沉吟不语。   是啊,做人要相互尊重、相互体谅。向北理解支持陶南风的基建梦想,那咱们也得体谅向家人想在三十岁之前成家的念头。   “那……就七月份选个好日子领证吧。”   当初陶南风曾经承诺过向北,如果在陶南风大专班毕业后他俩还在一起,那就同意婚事。在读研之前把婚结了,也算是完成自己一开始对向北的承诺吧。   说完这句话,陶守信真的万分不舍。姑娘吃了不少苦,好不容易这两年在身边读书,自己用心培养,没想到转眼就要结婚。   女人不容易啊。虽说向北承诺过会支持陶南风继续学习、工作,但总不能不怀孕生子吧?到时候还不是得女儿吃苦受累!   陶守信长叹一声,叹息声被寒风带走。   “南风啊,爸真舍不得你出嫁。你别怕,如果有什么事就来找我,要是向北敢欺负你,你就揍他!”   女儿神力惊人,这点真好。   陶南风扑哧一笑:“好!”   父女俩站在小院说了一会话,眼见得向北早已远离,这才转身准备回屋。   “陶叔——”   一道弱弱的声音从角落传来。   陶守信与陶南风同时立住脚,看向从角落缓缓走过来的冯悠。   冯悠还是那么清瘦,一副娇怯怯模样:“陶叔,我今天过来就是想跟您一件事儿。”   她又转向陶南风,“南风,请你不要介意,我说完就走。”   陶南风从自己里发出一声冷哼,却没有阻止。   冯悠将背在身后的右手拿到前面,递给陶守信一个小号的牛皮纸信封。   “陶叔,我考上了京都大学。”冯悠的声音里有着一丝忐忑、一丝颤抖,像一个渴望家长肯定与鼓励的孩子。   “恭喜!”陶守信点了点头,拿着信封的手并没有动。   冯悠抬眸看向陶守信,眼底有泪光闪动:“陶叔,你看一看嘛,我没有骗你。高考恢复,我也在努力学习,我……我没有给您丢脸。”   这个牛皮纸信封里,装着薄薄的一张纸,考生姓名、院系专业名称和报到时间都是手写,白纸黑字,右下角的落款红印章显得分外鲜艳。   京都大学录取通知书,这是多少学子的梦想!   陶守信没有忘记冯悠对陶南风的伤害,表情淡淡的,将信封原封不动地交还给冯悠。   “好好学习,好自为之吧。”说完这句场面话,陶守信锁上院门,与陶南风一起进屋。   “咔嚓!”落锁的声音在暗夜显得清晰无比。   冯悠站在院子外,看着室内灯亮了又灭,内心一阵酸楚。   果然,再也回不到过去,父亲再不会为自己的一点点成就而骄傲,再不会为自己遇到的挫折而揪心难过。   果然,期待越高、失望越大呢。冯悠自我解嘲地扯了扯嘴角,转身离去,整个人没入黑暗,悄无声息。   屋子里,陶守信问陶南风:“你那本书里,冯悠也考上了京都大学?”   陶南风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没有,书里冯悠考的是咱们学校,她和乔亚东就是在这个学校认识的。也许是因为现在我没死、您没事、她被迫改姓,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所以她有了更高的追求?”   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没有谁是天生的主角。   陶守信的唇角微微向下,看着自己的女儿,想到她在农场吃过的那些苦,心中不忍,柔声安慰道。   “南风,虽然京都大学比江城建筑大学知名度高,也更难考,但咱们江城建筑大学是全国知名的八大建筑类专业院校,建筑学专业的教学实力、科研实力也是数一数二的。而且,你马上可以考研,要是考上了将来学历比她高出一截,肯定比她强。”   听到父亲近乎笨拙的安慰,陶南风心中一片柔软。   “爸,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根本就不羡慕冯悠,反倒是她一直在嫉妒我呢。能够守在您的身边,读书、结婚、生子……我觉得人生圆满幸福。” 第94章 成家   冯悠离开江城, 据说带走了冯春娥。   这对母女的离开,对陶守信父女来说是件好事。   虽说平时没什么交集,但同在一个学校, 时不时总会收到一些消息, 偶尔遇到也会有些让人膈应。   现在这对烦人精离开,世界变得清静不少。   五月初金房子住宅设计大赛获奖名单在《京都建设报》头版公示,陶南风榜上有名。   银奖。   一个大专班的学员,竟然能够参加全国设计大赛,并取得银奖的好成绩, 这简直是个奇迹!   江城建筑大学的大喇叭里不断播报着这条新闻,各路记者也闻风而动, 贺喜庆祝的人络绎不绝, 陶家小院热闹得像过年一样。   陶南风倒是很淡定。   这份设计她去年就已经完成,拿到学校的设计大赛冠军时斩五关、过六将,艰苦万分, 因此很有成就感。   现在么, 只是将原来的作品与照片报送一次, 并不费事, 因此这份惊喜就有限。   果然, 获得感与付出是成正比的。   陶守信却很高兴, 请系部同事在国营饭店摆了两桌酒, 感谢大家对陶南风的支持与培养。   陶南风没有赴宴, 悄悄问父亲:“爸, 您怎么想到请客的?”   陶守信笑着回了一句:“等我回来再告诉你。”   等到陶守信请完客、回到家, 眉飞色舞地告诉陶南风:“成了、成了!”   陶南风不知道父亲所指何事, 便问:“什么成了?”   陶守信嘿嘿一笑, 坐在沙发上说:“南风啊, 你这回真的要感谢你爸啊,去,给我倒杯水来。”   陶南风乖乖地倒了一杯红茶,递到父亲手中,坐在他身边。   陶守信看着女儿一脸好奇,啜了一口茶,喘匀了气便开始讲故事。   陶南风以同等学历拿到江城建筑大学的研究生准考证,将于5月15日参加全国统一考试。因为是第一届招生,很多政策都不明朗,没有考试大纲、没有考试资料,学校的自主度很高。   一门政治、一门英语、一门专业课,三门课程考试,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   今年江城建筑大学建筑学专业招收十名研究生,报名的却有一百六十多个。   陶南风信心满满,陶守信却有些打鼓,就怕姑娘这一回考不上。陶南风的专业水准他有信心,但是政治与英语他心里没底,就怕到时候竞争太过激烈,耽误她又得再考一年。   借着女儿获得全国设计银奖的机会,陶守信这一回豁出去请客吃饭,找系部领导商议,为陶南风拿下一个免试指标。   免试?   陶守信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喃喃自语道:“是啊,你不用参加考试,在大专班毕业之后就能直接进入咱们学校读研,我来带你。我是导师,招谁当研究生,我说了算。”   陶南风张大了嘴,眼睛瞪得溜圆,看着眼前这个以刚硬正直闻名的父亲。   父亲最恨走后门、拉关系,现在却为了自己请客吃饭……不知道为什么,陶南风心中一酸,怔怔地掉下泪来。   陶守信原本欢喜无限,没想到会看到女儿掉眼泪,吓得慌忙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怎么了?这不是好事吗?你不高兴爸爸要指标?我真没有走后门,是系领导知道你专业优秀,想要留住你这个人才,主动找招生办争取来的。你是我们建筑学专业唯一一个拿到全国大赛银奖的,你有这个资格!”   父亲越解释,陶南风便越难过。   她没有站起,伸开双臂抱住父亲的腰,将头埋在他怀中,啜泣道:“爸,我让你操心了。”   陶南风自认不比其他学生差,准备走进考场和大家公平竞争,可是父亲却舍不得有一丝冒险。   父亲这是太在意结果,所以才为自己争取到那个免试指标。   怎么会不让人感动?   陶守信先前还以为姑娘不高兴自己走后门,心里有些发虚,现在听她并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这才安下心来。   拍了拍姑娘的后背,陶守信嗔怪道:“这孩子,都快嫁人了,还哭哭啼啼的,像什么话!”   陶南风坐直了身子,擦了一把眼泪,带着鼻音说:“爸,你好歹让我进考场看看卷子嘛,我都准备了这么长时间。”   陶守信哈哈一笑,大手一挥:“行!那你放下包袱上考场,不管考成什么样,反正研究生入学资格你爸已经帮你拿下了。”   5月15日,微风。   江城建筑大学的研究生入学考试在1号教学楼举行。   这是最早的一栋教学楼,两层砖混,坡屋顶、木屋架、木楼板,红墙红瓦,看着古老而朴素。   陶南风一袭梁银珍为她裁剪缝制的樱粉色长裙,腰间系一条五彩丝线结的腰带,裙角飞扬,整个人仙气飘飘。   向北与陶守信一起送考,站在教学楼前的梧桐树下,望着她进入考场的翩然背影,两人对视一眼,眼中都带着轻松的笑意。   向北说:“她想考,就让她去考吧,好歹也准备了半年时间。”   陶守信道:“没事,全当好玩。”   第一场考试是政治。   陶南风考完出来满脸是笑:“题目挺简单的,考的都是时事,爸你找的那些社论、时评挺好,都用上了。”   陶守信连连点头:“简单就好,简单就好,走,回家吃饭。”   一家三个并肩往教授楼走,都是高挑身型,向北威武、陶南风秀美、陶守信儒雅,沿路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其中有一道目光,带着审慎与疑惑。   “陶南风竟然参加研究生考试?她不是大专生吗?肯定又是走后门!”周若玮嘟囔了一句,终归还是没有勇气站出来指责。   当年陶南风堂堂正正说过一句,她的父亲是陶守信,这本身就是她的底气之一。瞧瞧,人家都把话说到明面上了,她以同等学历报考研究生,那又有什么难的呢?   周若玮正在准备毕业论文答辩,等五月下旬一毕业,就去京都建设部下属的住房建设办工作。有了好工作,他不想再读研究生。   这次偶遇,让他与冯悠的通信里又多了一件吐槽的事,两人一起诅咒陶南风考不上研究生,将来丢个大脸。   向北心疼地看着陶南风:“考累了吧?读书费脑,我用野生天麻炖鸡,给你好好补补。”   陶南风笑着挨近他身边:“还好,不累。”   向北自从听到陶守信同意两人婚事,允他七月领证,整个就像是踩在棉花上,幸福得冒泡。   爱了这么多年,终于有望结婚,怎么会不开心呢?   梁银珍更是激动地在家里准备各种礼品,打听江城这边求亲的流程,把多年前攒下来的金饰打包好,就等着儿子结婚成家。   向北知道陶南风还要在江城读书,这几天一直在琢磨着在学校附近安家。他现在是农场场长,又开烟厂又开茶油厂的,腰包很鼓。   有了钱,自然想要置业。   农场那里农场正在盖宿舍楼、专家楼,向北与陶南风一结婚自然能分到一套住房。可是在江城,还得再置办一个家。   总不能天天住在老丈人家里吧?陶守信不介意,可是向北心里过不去啊。   向北这段时间请假留在江城,一是为了在陶南风考研照顾好她的生活,二是为了在江城买一套房子。   陶南风这一挨近,向北鼻端一股馨香传来,心中一荡,看着她的眼神便变得有些迷离起来。   陶守信在旁边咳嗽了一声,及时提醒了向北。   向北加快脚步向前走,嘴里说道:“菜我都准备好了,到家你休息一下马上就能吃了。等吃完饭眯一会午觉,下午还有英语考试呢。”   他的话语里满是自豪与骄傲,似乎觉得未婚妻能讲英语、考英语是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这让陶南风与陶守信一起笑了起来。   “是是是,下午还有考试,我得回家再背背单词,一定要考个好成绩,不给陶老师丢脸。”   听到女儿开玩笑,态度自信而轻松,陶守信这才真正放下心来,点头道:“既然要考,就得认真对待,这股劲可不能松。”   屋里多了向北一个人,他在厨房忙碌,听着叮叮哐哐的声响,家里便多出一份烟火气。   第二天上午考完专业课,研究生考试正式结束。   向北系着围裙端出三菜一汤摆上桌,等到大家吃得差不多了,这才把正事说出来。   “陶叔,南风,我想在江城买套房子。”   买房?陶守信一下子便愣住了。   他将脸一拉,语气有些生硬:“你们俩结了婚就住这儿挺好,三房两厅还不够你们住吗?干嘛要出去买房!”   陶南风也有些意外:“干嘛要出去买房?咱们就住家里,陪着我爸不是挺好?”   对于陶南风而言,结婚后向北是她的丈夫,陶守信是她的父亲,都是她的亲人,住在一起有什么打紧?何况这屋子是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亲切、自在,住着多好。   未来读研,父亲就是自己的导师,写论文、查文献、做设计,要商量的时候多了,住在一起多么方便。   向北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苦笑道:“南风,我婚后如果还住在你家,岂不是成了入赘的女婿?”   陶南风倒没有想到这一点,她下意识地看向父亲。   陶守信也皱起了眉毛,显然觉得有些为难。他也是男人,当然能够理解向北心中所想。向北也是个有能力的男人,结婚了还住在女方家,脸面上有些过不去。   向北知道陶南风舍不得离开父亲,可是结婚后夫妻一体,自己这个做丈夫的得承担起养家糊口的职责。   向北态度诚恳地说:“南风,你在这里读研,一读就是三年。等我把农场的事情安排好就到江城来陪你。我们在附近找套房子做我们的婚房,离得近了随时都可以回这边住,行不行?”   陶南风还是有些犹豫。   倒是陶守信干脆利落地做了决策:“我同意了!正好你考完试也没什么事,就跟着向北四处打听打听,看哪里有合适的房子。”   不等陶南风说话,陶守信起身从书房里拿出一个绿色的存折。   “这是我这些年存的钱,不多,也就两千六百多块,你们拿着去买房子。成家成家,没有房子怎么成家呢。”   陶南风没想到父亲有这么多钱,还一口气拿了出来,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半天她才压住那股泪意,笑着说:“爸,你可真有钱。”   陶守信哈哈一乐:“你爸我教了这么多年书,又兼职做设计,这么点儿钱算什么。”   作者有话说: 第95章 危房   向北哪里肯接陶守信的钱, 忙着摆手:“陶叔,我有钱,如果不够了再来管您要, 怎么样?”   陶守信将存折往女儿手里一塞:“那就留给你当嫁妆, 我就你这么个女儿,我的都是你的。”   陶南风知道家里有点底子,便没有推辞,顺手接过,甜甜一笑:“爸, 谢谢。”   陶守信看到女儿灿烂天真的笑容,心里美滋滋的, 感觉自己这个父亲还是有用的, 恨不得把家里藏着的那点东西都交给她。只是转念一想,现在虽然恢复高考,但政治氛围依然并不轻松, 还是低调一点的好。   向北在一旁看着, 心里升腾起一股暖意。人都说财不露白, 陶教授当着自己的面拿出钱来, 这是真拿他当自己人啊。   看着陶南风将存折收好, 陶守信这才问向北:“你这几天总往外跑, 是不是看中了哪里的房子?”   向北点点头:“咱学校建校的时候征用农民土地, 原来的那些村民就在学校东北面开荒种地盖房, 现在已经形成一片村庄……”   陶守信“哦”了一声, “我们管那里叫院后村, 东北面还开了个小小的校门供人进出。那个村里不少人在学校后勤工作, 食堂、花房、保卫处, 都有不少是那里的村民。”   陶南风也笑着说:“怎么, 你看中那里的房子了?”   向北说:“是啊,我最近绕着江城建筑大学四周转,东边是未开发的汤山林场,南面是宽阔的大马路,对面、西面都是工厂,职工宿舍不能买卖,北面临兰湖,只有东北那一片是村民聚集地,私房很多,找找关系可以买。”   陶守信沉吟片刻:“据我所知,院后村出行不方便,只有一条小路自林场穿行而过,与大路相接。而且……村民相对贫困,就靠着在学校做临时工、做点菜过日子,在那里买房,环境并不好。”   向北对周边环境观察了一段时间,此刻胸有成竹。   “我今年打算把秀峰牌香烟卖到江城来,这个村正好可以做香烟的仓库,未来如果国家政策允许,再来搞村集体与农场的合作。先买一栋房子装修改造成婚房,这只是第一步。”   陶守信是建筑师,不是生意人,更不是管理者。但是他见向北踌躇满志的样子,知道他的未来安排里似乎是计划在江城安家,心中欢喜。   “好,你想买哪一栋?我跟你一起去院后村看看。”   华国人最爱买房置业,陶守信一说要去院后村看看,向北与陶南风立刻站起来响应:“好!”   择日不如撞日,三个人收拾完桌面,便往后村走去。   学校背面是操场,操场一侧的围墙上开了张小门,仅容一人通过。   陶守信平日里从来没有走过这道门,这次在未来女婿的带领下跨过这道门,顿时进入一个新世界。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这不就是书中所描述的世外桃源吗?   正是午饭时节,家家灶房升起炊烟。稻米香、柴火香、草木香夹杂在一起,这里是独属于乡村的气息。   陶南风惊叹一声:“啊,我只听说过院后村,但平时院子里的人都不让我们往这里跑,说是乡下粗鄙、不堪教化,没想到……这里这么宁静美好。”   陶守信没有再说话,边行边看,从专业视角评判着这个村庄的平面布局、规模体量。   三个外人出现在村庄里,引来村民好奇的目光。   好在向北来过几次,走几步便有人跑过来跟他打招呼:“向北,村长说你今天会来,让我在这里等着。他在海叔家帮忙修屋,让你去那里找他。”   向北谢过之后,便领着陶守信与陶南风拐了个弯,往村里头走去。   陶守信笑道:“看来,向北对这个村很熟啊。”   向北解释道:“我从小就在农村里长大,一到这里如鱼得水,和村长、书记都混熟了。嘿嘿,南风学习忙,我没事就瞎逛。”   陶守信倒没有责怪或者嘲笑的意思,他只是诧异于向北的社交能力。   平时向北话也不多,但与人打交道总能敏锐感知对方心思,迅速拉近距离,这是天生的本事。   “挺好,我和南风都没这个天分,将来南风与你结婚,这个对外交流的任务就交给你了!”说完,陶守信在向北肩上拍了拍,以示鼓励。   向北只要一想到和陶南风结婚便会生出无穷的力量:“好的,您放心。”   三个人刚刚走了十几米,便听到前头有人惊呼。   “快来人啊……”   “房梁垮了,海叔摔下来了!”   “这老屋盖了几十年,瓦都长草了。”   “我过去看看!”向北一听疾步如飞,奔在最前面。陶南风与陶守信对视一眼,加快脚步紧跟其后。   老屋修缮如果主体结构出现问题,那就是大问题。   赶到现场,一片瓦砾碎块之间,灰尘漫天,地上倒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汉子,额角摔破,血迹斑斑,一条腿也呈现扭曲状态,显然是骨头断了。   向北是从战场上下来的人,急救水平一流,迅速抢到那汉子身边,放平、正骨、上夹板,一气呵成。   另外一个五十来岁的憨厚老汉这才松了一口气,招呼人卸下一块门板,把受伤的人抬上去:“赶紧的,送校医院。”   一群村民正在忙乎,忽然房梁处又是一阵抖动,“哗啦啦”地向下掉瓦片。   瓦片上都是灰、泥,砸在地面碎成无数碎块。   那老汉右手拿着根旱烟杆,慌忙扯开嗓子喊:“都退后,这屋要垮了!”   人群呼啦向后退开,那栋一层的砖瓦房露出全貌来。   陶守信伸开双臂护着女儿向后,边退边观察眼前房屋。   陶南风凝神细看,眼前顿时冒出无数白线、红线、绿线……屋顶有一片极大的红色区域,眼见得这屋就要垮塌。   屋里传来一声惨叫:“我腿被压住,动不了了,来个人帮帮我——”   一个妇人尖叫起来:“柱子,柱子还在屋里!”   向北下意识地要往屋里冲,却被陶南风一把伸手拉住。   向北力气没有陶南风大,一下子竟然没有挣脱开。   陶守信在一旁吼道:“你凑什么热闹!”   陶守信站在一旁真是急得满头是汗,帮助人可以,但要量力而行,这屋子眼见得就要倒了,这个时候冲进去,是要找死吗?   陶南风目光冷静,对向北说:“等一下。”   她四下里扫了一圈,地面有一堆刚伐下来的杉木,去掉了树皮,外表光溜,颜色浅黄,显然是准备翻修屋顶用的。   陶南风弯腰提起两根,抬腿便往即将垮塌的房屋走去。   她的动作太快,陶守信刚开口要阻拦,陶南风已经提着圆木走到旧屋之前。   六、七根粗大的绿线就在眼前。   陶南风动作快似闪电,手中直径20厘米、长约五米的圆木在她手中轻若无物,一动、一扬、一挺。   两根圆木瞬间依着墙身,正抵住两根滑下的房梁。   咔嚓一声,三角支撑形成,屋顶上不断向下掉落的瓦片神奇般停止。   陶守信的一颗心差点停止跳动,半天才喊出一句:“回……来……”   陶南风再提起两根圆木,依样画葫芦支撑住下滑的房梁。来去三回,当六根圆木按照绿线指引立住,屋顶那片红色区域已经转为白色。   这代表安全。   陶南风这才站定,对向北说:“可以救人了。”   向北低头走进破败的老屋,将一个腿在滴血的年轻人抱出来,陶守信这才回过魂来,抬起手狠狠拍在陶南风胳膊上。   “我让你逞能!”   陶南风第一次被父亲当众拍打,一下子就愣住了。她力气大、有挖洞技巧、一眼便看清结构安全性,她做这些完全是出自本能,前方有难,出手相帮,不是正常的吗?   陶守信听说过女儿力气大,可没有想到这么大!   那么沉的木头,成年男子扛一根都费劲,她倒好,一只手一根抡起来比耍花枪还利落。   陶守信听女儿说过她能一眼看出结构薄弱点、危险区域、支撑点,却没想到她的手法如此神奇。   只不过六根圆木支撑,就将岌岌可危、摇摇欲坠的老房子顶住,这本事简单太厉害了。   可是,神奇归神奇、厉害归厉害,陶守信却吓得魂飞魄散。   女儿和未来女婿都是善心人,见义勇为毫不犹豫,可是……也得注意自己的安全!这房子一旦倒下,那负载量足以将成年人压垮!   他从来不曾当众教训过孩子,可是现在被陶南风的莽撞惊到,实在没有控制住,便打了她两下。   打完,却又后悔了。   自己这是怎么了?明明陶南风做的是好事,明明她处理都冷静周到,为什么自己要打她?   她都二十几岁的人了,自己这样当众打她不是让孩子难堪吗?   陶守信眼眶一红,喉头有些哽咽:“以后……安全第一,记住没?”   陶南风看父亲吓得脸色苍白,这才意识到自己这是第一次在父亲面前展露异能,心中一软,伸开双臂抱住他。   “爸,我没事,你别担心。”她胳膊微微使劲,仿佛要将这股力量传递到父亲身体里。   女儿的拥抱让陶守信冰冷的手脚渐渐有了温度,一颗不安的心这才定下来。   旁边响起震耳欲聋的掌声,一群村民欢呼起来。   “好厉害!”   “这姑娘好大的力气,一出手房子就不垮了。”   刚才尖叫的妇人冲到陶南风面前,连连鞠躬:“谢谢,谢谢你,谢谢你们救了我家柱子。”   半个小时之后,终于坐在村长王良胜家中,有村民们走过来真诚道谢。   “海叔没事,虽然大腿骨骨折,但处理及时,在校医院打上石膏,额头上缝了三针,再观察一阵就可以回家了。”   “柱子有点小严重,已经转到省人民医院去了,不过性命无忧,医生说他年轻,养养就会好。”   “幸好有你们,救了海叔和柱子,多谢多谢!”   村长王良胜就是刚才在现场指挥的五十岁憨厚老汉,穿一件蓝色背心,外面披件旧衬衫,一双黑色手工布鞋,打扮得很朴实。   王良胜得知陶守信是江城建筑大学的大教授,慌忙请他上坐、敬香茶,还切了苹果过来,非常殷勤客气。   “唉呀,您可是大教授,贵人踏践地,还累着你们帮忙救人,招待不周啊。”对于院后村的村民而言,大学教授那可是不得了的人物,必须好好供着才行。   向北说:“我们这回过来是想看看房子,上次您说王良海家有房子想卖,这回我带我对象和家里人过来看看。”   王良胜苦笑着说:“是,王良海家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毛巾厂上班,眼看着要结婚了可是单位却一直没房子分下来,好不容易有同事有套房可以私下里转让,偏偏他拿不出来两百块钱,这不……就打起房子的主意来。你是外乡人,来问过几回,上次带你去看过的就是那个房子。”   向北说:“我上次看过的房子,不是这栋要垮的啊。”   王良胜道:“这栋是王良海父母起的老屋,木头都朽了。原本想把现在住的新屋卖个好价钱让大儿子结婚,他们夫妻俩带着小儿子柱子住老屋。哪里想到这一修房子就修出鬼来,差点垮了不说,父子俩还进了医院,唉……”   陶南风想到一路看过来的场景,心思微动:“村里只有王良海家卖房子吗?”   向北点了点头:“家家都是自已盖的房子,大家住在这里种菜种粮,平时靠着大学打打临工,日子过得还可以。王良海如果不是因为大儿子结婚急用钱,也不愿意卖房子。”   对于农村人而言,崽卖爷田那是大不孝。家里老屋一代一代传承下来,记载着无数人的童年与欢乐,不到万不得已,根本没人愿意卖房子。   陶南风再问:“王良海家只有两栋房子,要卖也只能卖其中一栋,是不是?”   向北领会到了她的意思,回了一句:“是。”   村长王良胜愣了一下,问道:“难道你们想买那垮了的老屋?那屋你们也看到了,完全住不得人。唯一的好处,就是院子比较大。”   陶南风转过头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父亲:“爸,我们出去看看,对比一下吧。”   陶守信对女儿的话自然没有异议,站起身对王良胜说:“要劳烦你带我们去两处看看,顺便也讲解一下村子的历史。”   到了一个村庄,先了解地形地貌、村史村风,这是规划人的一种职业病。   王良胜对这三位印象很好,便领着他们绕着村子走了一遍。   村子大约五百亩地,七、八十户村民,北面有桂山,山上桂树与茶树多,靠山吃山,每年采茶、制茶,偷偷拿一点出来卖养家。再加上临近江城建筑大学,哪怕是以前的经济困难时期,村民过得也还可以。   王良海家的新屋其实也不新,大约有十几年房龄,一条乡村小路蜿蜒而过,串起十几户农房。一进三开的老式布局,堂屋居中,两边各一间卧房,灶房靠西,茅房在东,功能简洁明了。   陶守信看到这里,微微皱眉。   这房子就是普通农房,住在这里岂不是真成了村妇农夫?想到自家的教授楼三房两厅、舒适自在,心里有些难受。   向北看未来老丈人不象是很满意的样子,便建议道:“要不,我们再去看看老屋吧?老屋垮了正好盖新的。”   一听可以盖新的,陶守信来了兴致:“走!再去看看。”   院后村的道路如同叶子脉络,自江城建筑大学东北门出发,不断向桂山伸展。王良海家老屋的位置倒是好,与江城建筑大学东北门靠得比较近,位于乡村小路的顶端,相对安静。   老屋北面是一片茂密的竹林,南面院子足足有两百平方米左右。虽然荒草滋生,把院墙和大树都爬了个遍,但依然能看得出来曾经是个热闹的地方。   清悠、宁静、宽敞、自在。   陶守信对这一处地方倒是比较满意。房子垮了怕什么,正好重新盖!家里放着两个建筑师,还怕盖不出来让自己喜欢的房子?   陶南风以前是住过茅草房的人,又在秀峰上住过三年,看到这荒芜的老房子倒觉得有些亲切。   走近了四处察看,越看越觉得合适。   先前她撑住房梁的六根圆木还竖在那里,只需抽掉,立马房梁就会垮塌。   房龄有五十多年,夯土墙基本已经风化,烟囱遍布黑垢,瓦片已经长草,托住房梁的垫砖掉落,露出一个个不规则的墙洞。   这样的屋子,修缮已经没有必要,不如推翻盖新的。   陶南风问王良胜:“请问,我们如果买下这老屋,可以拆掉重建吗?”   王良胜犹豫道:“你们买的是房、又不是地,拆掉重建多麻烦。”   农村人盖房都是由村里批一块宅基地,自己再买材料请人盖。买卖房子走的是擦边球,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到村里定契约,再加上证明人画押就成。   没听说过买房是为了拆了重盖的。   向北将陶南风、陶守信拉到一边商量。   向北:“你们真喜欢这老屋?打算重新盖新的?”   陶南风:“这里离学校近,环境也好,住着清静,是个做学问的好地方。爸要是喜欢,也到这里来住着。对着那一丛竹林看书、绘画,也是一桩雅事。”   陶守信:“对!结婚嘛,肯定要住新房。我看中了这个地方,却看不中这屋子,索性拆了重建,我来画设计图。”   陶守信是北方农村乡绅之子,对农村有一份情感在。虽说战乱奔波之后,家中亲戚走的走、散的散,再也没有往来,但当他看到这乡村之地,不由得忆起往事,竟表现得比向北还要积极。   他补充了一句:“你们住东厢,我住西厢。书房对竹林,卧房对着那两棵枇杷树,我的故居就是这个样儿……”   向北听到这里,便下了决心:“好,那就买这屋。”   向北走到王良胜身边,往他手里塞了一包秀峰牌香烟:“我们就买这屋,记得把这块地界划出来,我要围围墙。需要多少钱,您去和海叔谈,他们准备修缮的这些圆木、砖瓦我们一起要了。”   王良胜接过香烟,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叹了一句:“好烟。”   小心翼翼将香烟收进口袋,王良胜点头应承下来。   “我去帮你们说,他们要是知道你们肯买老屋,恐怕更高兴。这屋眼看着就要垮,重盖的话海子手头哪里有钱。”   作者有话说:   下一本《真千金有读心术》,求收藏~   -------文案-------   1973年出生的赵向晚与赵晨阳是双胞胎,待遇却完全不同。向晚六岁开始做农活,勤快老实;晨阳坐在家中学绣花,娇气漂亮。   意外被雷劈,赵向晚发现自己有了读心术。   妹妹抱着她哭啼啼:姐,我好担心你~   向晚听到的:雷都劈不死你?真命贱!   妈妈叹息:读什么书?家里穷啊。   向晚听到的:有钱也不给你用。   爸爸一脸和蔼:莫跟四妹比,爸最喜欢你。   向晚听到的:不是亲生的,养不熟。   谨言慎行的向晚安静地倾听着每个人的心声,慢慢明白了很多事情。自己是下乡知青赵青云与魏美华的私生女,为了返乡一狠心将她送了人。她原本应该十岁时被暴发户父亲领回去当一朵富贵花。但晨阳重生而来,准备怂恿父母将两人替换。   十岁时,赵青云来到乡下,向晚打算揭穿养父母一家的阴谋。可是,当她听到亲生父母与弟弟的内心所想,改变了主意……   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各过各的日子吧。   五年后,赵家满世界寻找向晚,她却似滴入海中的一颗水珠,悄然消失。   某一天,赵家欠债数亿,资产尽数被银行收走,赵青云病急乱投医,求上京都洛家。   洛府低调而奢华,令赵家人自惭形秽。   好不容易见到洛府当家人,赵青云与赵晨阳瞳孔一缩:是你?   向晚双手背在身后,微微一笑:是我。 第96章 改建   农村人买房契约相对简单, 将房子、地界写清楚,再由买卖双方、村长、书记、德高望重的老人签字画押,一式三份即成。   王良海一份、陶南风一份、村里一份。   向北把房子户主落在陶南风名下, 陶守信既感动又觉得过意不去:“这屋是你找到, 又是你买来做婚房的,干嘛写南风的名字?”   向北毫不在意地说:“将来结婚了,我的不就是她的?”   或许是从小并没有受过钱财之苦,陶南风并不在意这些细节,她现在一门心思都在琢磨应该如何修建这栋房子。   以前都是为单位盖房子, 现在第一次为自己盖,这种感觉还真新鲜。   有一点兴奋、一点快乐、一点跃跃欲试。   好不容易才按捺住激动的心, 陶南风捡起一根树枝, 蹲在荒芜的院子开始画画。   “原本的平面布局其实不错,土砖内墙保存完好,只是需要粉刷, 还能用。不过木构件不同程度地损毁, 得更换。屋面基层也得换, 上面的瓦片要补……”   陶守信听她边说边画, 觉得有意思, 也凑近过来, 父女俩头靠着头商量着。   “看你这意思还是想修、扩建?也不是不可以, 一来废物利用节省建筑材料, 二来缩短时间。老屋房间多, 堂屋、四间卧室, 灶房与茅房相对独立。为了南北通透, 咱们干脆在屋前加一道檐廊, 免得各个房间之间穿越干扰。”   “嗯, 这个好。那我把房顶南面的出挑长度增加。檐廊加一圈栏杆,南面墙体开门的地方增加支撑……”   向北听不懂,但并不妨碍他欣赏。   他微笑着脱下外套,露出精壮的胳膊与肩膀,拿起从村长家借来的锄头,开始清理院子里的杂草与藤蔓。   这边是——   “你算一下挑檐长度,要考虑安全性。”   “如果只是改建,我们先从屋顶开始,施工队伍从哪里找?南风你得盯着现场。”   “我问问大专班的同学,他们在江城应该认得不少施工队。”   那边是——   “刷刷……”   “蹭蹭蹭!”   等到初步的建筑设计图纸出来,向北应该将院子里两棵枇杷、三棵桔树、一棵枣树、一棵香樟身上的藤蔓拉扯下来,并将大树周边的杂草清理好。   傍晚时分,一家人回到教授楼时,依然抑制不住那份兴奋。   就连先前不想让陶南风出去住的陶守信,现在也开始畅想新屋落成之后的美好日子。   “你们两个住东头,在西头给我留一间屋就成,北面窗下摆一张大书桌,竹影摇曳,看书赏竹,不亦美哉?”   陶南风拉着向北的手,柔声道:“留一间卧室给你爸妈住,我们……”   “我们住一间”这一句话,放在舌尖上却没有说出来。陶南风脸颊微红,心里甜丝丝的。   向北反手捏住她手掌,心跳越来越快。   陶守信在一旁说:“一间主卧,一间儿童房,一间向北父母住、一间我住,四间房分配得周周到到,这屋子买得好!如果不是向北四处转悠,我都不知道院后村竟然有这么一片桃源之地。”   向北与陶南风相视一笑,眼中柔情无限。   第二天,陶南风找到齐明学一说,齐明学立即一拍胸脯打下包票。   “小师妹要修缮婚房,我这个班长义不容辞,莫说是一个施工队,两个、三个都没问题。”   过得两日,新屋动工。   陶南风检查过这栋老屋,主要问题是木结构损坏,墙体与基础并没有问题,因此只只需要更换所有木料就行。   施工队共有六人,按照陶南风的安排,先从屋顶修缮开始。   屋顶采取的是山墙支檩,每一个房间的横墙都是支承屋顶檩条的承重墙,砌出坡度,在上面钉上檩木。   这活别人干起来辛苦,陶南风却很轻松。   需要两个壮劳力才能扛得动的檩木,她一只手就提起来,稳稳沿着梯子走上屋面,安放在合适的位置,示意工人调整好水平、钉牢。   工人们个个咋舌:乖乖,主家力气可真大!   他们这边施工热火朝天,村民们都来看热闹。   先前陶南风与向北救人一幕太过神勇,给村民们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这家人是好的,海叔和石柱就是他们救的。”   “那姑娘力气好大,两只手同时提一根杉木,三下两下就把房子顶住。”   “村长说,是他家亲戚想在江城安家,所以买了海子家的房。”   “以后就是一个村的了,等他们装好了多多走动。”   村长王良胜与向北私交不错,不仅帮忙办好买房手续,还在院子里支起一口土灶让施工队的人做饭,并安排那六个工人在村子里住下来。   村民们每天帮忙拔草、清院子,时不时送把菜、拿两个鸡蛋过来,大家慢慢便熟悉起来。   “教授要在我们村里安家了!”   “以后咱们要是盖房子,有不懂的都可以来请教。”   “听说这是向北的婚房,咱们村里要办喜事了。”   不过,也有不和谐的声音。   王良海家大儿子王恭松,在毛巾厂当工人,苦等单位分房都没有下文,只得买了个退休职工的老宿舍。   一楼,一房一厅,破旧不堪,却还要价两百块。   家里人如果不是为他结婚,哪里舍得卖掉老屋?那栋老屋是爷爷盖的,王恭松的童年在那里度过,对那屋很有感情。   王良海出院之后,拿着向北买房、买木料的两百块钱交给大儿子,终于松了一口气:“松子啊,爸也是尽力了。你们结了婚,在城里好好过日子,咱家屋还在呢,将来就留给柱子了。”   华国父母几乎都是这样,鞠躬尽瘁为了孩子。   王恭松没想到父母为了自己结婚竟然把老屋卖了,当时就很不乐意。   “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那老屋说好了是留给我的,留着将来回来住。那么大的院子,那两棵枇杷树年年结果,你怎么就舍得卖给旁人!”   王良海气不打一处出,直接开吼。   “那你要我怎么办?你爹也想留住祖业,也想给你和柱子各留一栋屋。可是你现在招工进了厂,吃的是城市统销粮,还留在这破村子做什么?   你要结婚,单位不给分房子,你买房要花钱,你伸手找我要,我怎么办?要是卖了你爹妈能够换来两百块,我就不卖房子!可是我们这把老骨头根本就不值钱。要不是买家仁义,这两百块钱都拿不出来。”   向北不愿意占人便宜,王家老屋虽然破损严重,但那院子大、清悠,难得陶南风和陶守信都满意,再加上对方修缮老屋买了几十块钱的建筑材料,所以他直接出了两百块钱的高价。   毕竟他和南风的户籍都没有落在村里,买村里的房子还得废些周章。   王恭松拿了两百块钱,再加自己工作三年的积蓄,买房子、装修、结婚足够了。可是人心贪婪,王恭松舍不得老屋,想去和向北理论几句。   去了两次,都只遇到陶南风和施工工人,向北回农场去了。   王恭松是农村人,家里花钱托关系把他送到厂里当工人,每个月三十二块钱的工资拿着,在村里颇有点趾高气昂。他有点看不起女人,没见着向北便退了回去。   直到第三次王恭松去老屋,眼看着屋顶已经修好、铺好新瓦,远望去黑黑的屋顶泛着亮光,这才有些慌了。   他叫住陶南风,单刀直入:“这屋,我不想卖了。”   天气有点热,陶南风抬手抹了抹额角的汗,抬眼看向王恭松:“你是谁?”   王恭松指了指老屋:“这是我家老屋,我是王家大儿子。”   陶南风点了点头:“哦,这屋的卖主是王良海,不是你。”   王恭松一听这话便不高兴了:“这屋是我爷爷盖的,原本说好留给我,我不同意,这买卖便不算。”   陶南风皱了皱眉:“那你把两百块钱、还有修屋的材料工钱三百六十块给我,我们去村里重新解除契约。”   王恭松没想到陶南风如此干脆,一下子呆住。原本他只是想对方肯定不愿意退房,那就正好趁机多要一点钱,给媳妇买块手表。   “什……什么,明明我们只拿了两百,我把这两百退给你不就行了?”   陶南风不喜欢与王恭松这样的人打交道,看着一脸聪明相,实则是个蠢人。   “但我们已经开始动工修缮老屋,我请了六个人的施工队伍,每天吃、住、工钱,再加上瓦、砖、木料……这些加一起只收你三百六十已经是友情价。”   说完这句话,陶南风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现在你把五百六十块钱拿过来,我立马和你解约。过一天,工钱就得多加十块,再等到我开始装修屋子,需要的钱更多,你自己掂量掂量再来找我。”   王恭松张口结舌,不知道如何应对。   施工队的人走过来,没好气地白了王恭松一眼,嘲讽道:“就这么个破得没办法住人的危房,你们敢卖两百?你们不想卖了正好,退钱来!有这钱还不如在市里买套好房子。”   王恭松咬牙道:“村里的房子只允许同村买卖,你们这是非法的交易,我要去举报!”   陶南风撇了撇嘴:“你要去举报你亲爹、村长和族爷爷?可真有出息!”   王恭松见她半点也不慌,气得牙痒痒:“你是买主,你也跑不脱!”   陶南风眉眼一弯:“我从不做违法的事情,你想举报就举报。不过……举报之前我建议你找你爸好好看看那份契约,莫枉做了小人。”   陶南风才不怕他举报。订契约的时候向北就想得非常周到,陶南风以王良胜远房亲戚的名义来村里落户,自然也就有了购房资格。   至于这个落户手续什么的,都由村长一手操办,保证滴水不漏。   陶南风没再理睬王恭松,拍了拍手掌上的灰尘,后退两步审视着眼前的老屋。   半晌点点头,灿然一笑,对工人们说:“行了,屋顶搞定!接下来我们拆墙、开门。”   说罢,她弯腰抱起半根截下来的圆木。   圆木一头扫过王恭松的腰,他“嗷”地一声叫,连退数步:“喂,你这个女人,怎么这粗鲁!”   陶南风笑了一声,将木头抡起打了个圈圈,沉重的木头在她手上如同玩物。   陶南风现在前途一片光明,又与向北即将结婚,正是内心充满干劲的时候,看什么都觉得有意思。   王恭松跑来捣乱算什么呢?他掀不起风浪。   王恭松被眼前这姑娘的神力吓得冷汗直流,哪里还敢再纠缠,转身离开。打肯定打不过、吵也吵不赢,钱又拿不出来,他能怎么办?   而且签订契约的是自己父亲,难道他真的枉顾人伦去举报?唉!   要怪,也只能怪自己没本事,工作了这么多年,连两百块钱都拿不出来。   王恭松并没有激起一点水花,陶南风也没有放在心上。   仔细检查屋内墙体,将风化的墙洞补好,坡屋顶加铺木板,每个房间多出一个阁楼,起到保温层的效果。   再在卧室南面开门。   这个过程有点复杂,因为夯土砖时间长久之后有些风化,承重能力下降。如果不是陶南风艺高人胆大,谁也不敢在土砖墙上再开孔洞。   工人也很紧张:“这墙我们只敢补,不敢挖。”   要说挖洞,那可是陶南风的长项!   好久没有试过这个工作,陶南风让工人们离开,她拿着铁钎与铁锤,亲自上阵。   胳膊间热流涌动,铁钎抵住墙身、铁锤狠狠敲下。   “轰!轰!轰!”三锤子下去,墙上豁然出现一个门洞。再将事先做好的门框安装进去,门便做好了。   陶守信下完课过来察看施工进展,正看到眼前这一幕。   烟尘散去,陶南风站在檐廊之下,矫然若仙。   陶守信亲眼目睹了女儿“陶三锤”的来历,拿下眼镜揉了揉眼睛,半天才说了一句:“三锤子,好本事。”   施工工人一边校正门框,一边啧啧称奇。   “陶南风你这本事,比我们村最牛的泥瓦匠还高明!”   “就没见过哪个工人能三锤子砸出一扇门的。”   “你要是到我们施工队,肯定是大师傅!”   说完,六个工人都笑了起来。陶南风可是江城建筑大学的学生,听说还是基建科科长,哪里会到施工队当大师傅?   陶南风拆下南面窗框,重新修正墙洞,做成门连窗的形式。   这个活计,陶南风越干越起劲,一边挥舞着手中铁锤,一边哼起歌来。   工人们听了半天,实在是忍不住,大声道:“大学生,求求你别唱了,调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另一个一边糊墙洞一边喊:“老六,你来表演一个!”   被唤作老六的腼腆一笑,咳嗽两声,亮开了嗓子。   “你看那蓝天下 雄鹰在展翅飞翔   你看那脚手架上 浴满了金色的阳光   我们是光荣的建筑工人赤胆忠心为人民   为祖国建设社会主义不辞劳苦奔走四方”   歌声越来越响亮,引来众人的合唱。   陶南风听得双眼亮晶晶,嘴角上扬。她虽唱歌跑调,但却有一颗欣赏的心。《青年鲁班》这部电影她看过,她也想和电影里的李三辈一样,努力工作、不断创新,成为新一代的青年鲁班。   陶守信则被眼前这一群在工地快乐工作的年青人感染,不由自主地跟着哼起了曲调。   陶南风瞪大了眼睛:咦?原来我五音不全是遗传自父亲!   陶守信那唱的是歌吗?完全就是信马由缰,早就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   迎上女儿不敢置信的目光,陶守信不好意思地停下来。陶南风哈哈一笑,挽着父亲的胳膊:“爸,我们一起唱!”   优美的歌声里,多了两道忽高忽低的声线。   作者有话说:   文中歌曲是1964老电影《青年鲁班》中的插曲《建筑工人之歌》 第97章 嫁妆   六月, 榴花开遍透帘明。   花坛里鲜花盛开,校园里裙摆飞扬。   向北在江城停留了十几天,安排完买房、施工队事宜之后便回农场。   院后村的屋子陶南风亲力亲为, 成就感十足。先前陶守信还心疼女儿每天在建筑工地上搞得灰头土脸, 后来见她兴致盎然,半点不觉得辛苦,便也由着她。   这一天陶南风回到家,陶守信看她手、脸都是泥灰,便打了盆热水过来, 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两地分居,就是这点不好, 房子翻修这样的事情一点忙都帮不上。”   陶南风从毛巾架上取下毛巾, 和手一起浸在脸盆里,扑哧一笑。   “爸,我喜欢这种自己做主的感觉呢, 向北就算在家, 基建这一块也得我说了算。”   她看一眼父亲:“爸, 咱还得买家具呢, 什么时候我俩一起去逛逛信托商店, 买点旧物回来?”   江城的信托商店由民国时期最大的典当行改造而成, 买、卖旧物。此前破四旧, 信托商店收上来不少古珍玩物, 床、衣柜、桌椅板凳、字画、瓶瓶罐罐……什么都有。   只是老百姓没有钱, 谁舍得花钱买这些旧东西?因此信托商店平时冷冷清清, 没什么人逛。   陶南风考研的前几天, 报纸上《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文章发表。禁锢人们思想的那些条条框框渐渐被打破, 信托商店现在也热闹了许多。   因为以前家里被小将们抄过一回家, 陶守信有些谨慎。   他悄声问女儿:“信托商店那里倒是有不少好木料,黄花梨、紫檀、红木……只是咱们买这些会不会太打眼?”   陶南风道:“爸,你忘记我做过的梦了?今年开始,全面解放思想,未来这些古旧物件会越来越值钱呢。趁着现在我们手上有钱,不如先到信托商店看看。”   陶守信心中豁然开朗,感觉一直压在胸口的那块巨石被挪开,整个人变得神采奕奕。   “对!咱们现在不怕花钱。走,现在就去。”   江城市信托商店店面很大,摆放着不少桌椅板凳。因为店面大,层高便略显得有些低,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   “同志,请问要买些什么?”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迎上来。   陶南风左右看看,没有发现床、衣柜这样的大件,便问:“请问有好木料的床吗?”   店员上下打量着陶守信与陶南风,似乎在评估他们是不是真正的买家。   陶守信戴眼镜,外形儒雅,穿的是件棉麻衬衫;陶南风肤白貌美、长得倒是挺漂亮,只是最近跑工地,穿的是旧衫。   一看就是没有钱的臭老九。店员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床倒是有,只是……价格很贵,你们买得起吗?”   店员的态度让陶南风有些不愉快,买个东西还要被评估,这种感觉令人心头不爽。   陶守信板起脸,沉声道:“买得起!”父女俩这回可是取了五百块钱放在身上,什么家具买不起?   店员不耐烦地说:“床和大衣柜都在仓库,没拿出来。一张百子千孙拔步床,黄花梨的,床榻板、床柜都在,卖一百块,你们有吗?”   说实话,虽说黄花梨是好木料,但卖一百真是贵了。   78年还是计划经济,老百姓的日子过得很艰难,年青人结婚置办家具,双人实木床、大衣柜、桌椅配齐也才二十几块钱,谁舍得花一百块钱买张旧床?   陶南风说:“我们要看到实物,才能决定买不买。”   店员白了她一眼:“仓库在后头,我还得找领导拿钥匙,谁知道你们有没有钱买。别折腾得我跑来跑去,你们却挑三拣四地不买。穷鬼!”   “你!”陶守信在学校里好歹也是大教授,学生见到他都十分尊敬,哪知道会在这里被一个售货员嘲讽,心里真不是滋味。   店员根本不相信这两人能够买得起一张拔步床。   这张床放在店里好多年,看的人不少,却一直无人问津,没别的,实在是要价太高。   当时抄家的小将们将床抬过来的时候,商店的人都惊呆了。   占房半间,床中床、罩中罩,架子床前面设浅廊,雕工精美、保养完好,这要是在古代,光是工时就得耗费三、五年时光,价值昂贵。   可这是封建时代的旧物,属于破四旧的对象,谁敢买呀?   商店领导看了半天,最后叹了一口气:“定价一百块,卖得出去就卖,卖不出去就放在店里落灰吧。”   现在工农兵吃香,知识分子地位低。   店员心里想,摆了这么多年都没卖出去的东西,这两人哪里买得起?因此她态度倨傲,有心要把这两人吓走,免得浪费她的时间。   陶守信受不得这样的气,转身想走,却被陶南风拉住。   陶南风看着店员微微一笑:“如果我看得上,肯定买。”   店员撇了撇嘴:“谁知道你买不买得起?”   陶南风的笑容愈发深刻,眼中却带着一丝冷意:“如果我买得起呢?”   店员干笑两声:“买得起,全场我给你打九折!”   陶南风截住她的话:“行!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店员“切”了一声,“要是你买不起呢?”   陶南风道:“我在这里帮你干一天活。”   店员哈哈一乐,看着陶南风说:“你这小姑娘长得挺漂亮,要是你在这里帮我干活,说不定还真能多卖出几件。”   陶南风挑了挑眉:“九折,别忘了。”   得,陶南风现在打赌都打出经验来了。   没办法,陶守信只得陪着女儿来到仓库,一眼看到那张拔步床,他的眼睛便有些湿润。   这床和当年老家结婚时徐喜琴陪嫁的婚床,很像。   虽然蒙尘多年,但气势恢宏。   床架、床高均有两米出头,床体安放在一个木制平台之上,向前推出两尺,形成一个小小回廊,回廊中间置一床榻,两侧可以放小桌凳、梳妆台、灯盏。   黄花梨木颜色金黄,纹路清晰美观,触手顺滑,温润如玉。   陶守信缓缓走上踏步,用手掌轻轻抹去床架上的灰尘,细细打量着床内的小抽屉,每个屉面都雕刻着镶嵌贝壳的图画,有喜鹊登梅、牡丹富贵、百子戏春……   这是古董,早清时代出品。   别说一百块,陶守信觉得五百块都值!   陶守信没有一句多余的话:“这床,我买。”   陶南风虽然没有见过母亲的嫁妆床,但也很喜欢,毫不犹豫地看着店员:“开票,记得九折。”   店员呆呆看着陶南风,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陶守信来了兴趣,在仓库里四处搜寻,拖出来一张梳妆台、一个大衣柜、两个杌凳、一个坐墩、两件花架。   “这是一套的,我们都要了。”   店员这下是真慌了,满面堆笑:“同志、同志,刚才我就是句玩笑话,你们莫当真,九折肯定不行,我们店里没有这个规矩。我都是按照标价销售,打不打折、有没有赠送那都得领导说了算。”   陶南风斜着眼睛看了她一眼:“那么,质疑顾客有没有购买能力、买不起就不给看实物,这就是你们店里的规矩?”   店员被她刺了这一句,眉心直跳。先前以为知识分子都性子软,哪知道这姑娘嘴巴厉害得很!   店员知道自己今天看走了眼,只得弯腰鞠躬,努力赔着笑脸。   “我错了,我错了,我狗眼看人低,服务态度不端正,我检讨、深刻检讨。”   陶守信见店员认错态度良好,心里那口气便消散了。   陶南风却微笑道:“检讨归检讨,那九折肯定是必须给的。”   店员哪里敢给九折?现在商店都是国营,店员按照标好的货价卖商品,她拿的是固定工资,收入和销售业绩半点都不挂钩,也没有打折权限。   她看陶南风态度坚决,知道遇到了硬茬,只得说:“我去向领导请示一下,看能不能给你们一些优惠。”   听说来了大客户,要买尘封多年的拔步床,店领导跑出来亲自接待。   最后陶南风父女俩又挑了三张黄花梨木床、三个衣柜、两张大书桌、一张八仙桌、八把圈椅,所有家具连买带送的,一共花了两百一十六块钱。   陶南风付完钱,和店领导谈好,一个星期之后送货上门。   陶守信觉得,这么多明清家具,只要这么点钱,非常划算。   陶南风觉得,一口气买齐全,省心省事,挺好。   信托商店的领导也欢欣鼓舞,这个月的业绩超标,可以拿奖金了。   只有店员被领导训斥:为人民服务,这五个大字天天写在墙上,你没看到吗?以后如果再发现你在顾客面前摆谱,扣你奖金!   父女俩买好家具,神清气爽走出信托店。   没想到所有家具一次性搞定,只等婚房的地面、墙面完工,就可以把家具摆放进去。   陶守信叹了一句:“以前大户人家结婚,女方陪嫁最重要的便是床。从女儿金钗之年,也就是十二岁开始,到及笄之年十五岁为止,花三年功夫打造一张拔步床。三年时光、三个木工,打造出这张千工床。   现在买了这张床,我们家南风的陪嫁床便有了,我这心啊……舒坦了。”   陶南风笑眯眯地,心情很好,挽着父亲的胳膊撒娇。   “可不是,您给的陪嫁可真丰厚,除了床还有全房家具呢。等房子装修完,我们再到百货商店买被子、床单、垫絮……就差不多了。”   陶守信拍了拍女儿的手背,终归还是不舍,真想把姑娘多留几年啊。   两人刚走进校园,香樟路那头便有人兴奋地挥舞着双手:“陶教授、陶教授,好消息啊……” 第98章 提亲   陶守信一看, 来人是系主任黄家发,若有所感,快步迎上前。   “黄主任, 什么好消息?”   黄家发喜笑颜开, 微胖的脸庞带着汗,他压低声音说:“考研成绩出来了,咱们进屋说话。”   陶守信一听,转头看向陶南风。   陶南风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既然考研成绩出来,那她肯定是考上了!   先前说给她免试指标, 陶南风偏要自己考一考,天道酬勤, 看来成绩还不错。   陶守信与黄家发并肩而行, 陶南风小跑回家,赶紧把院门、房门打开,提前泡好茶, 等着父亲与黄老师进来。   进到屋后, 黄家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兴奋地说:“陶教授, 你真是小看了南风。这回你猜她考了第几名?”   陶守信试探着说:“前十?”   黄家发哈哈一笑:“何止!她是第三名, 凭她的成绩, 妥妥录取。”   陶守信很高兴, 却又不敢过分表露, 便抿着唇微笑:“多谢、多谢!这可真是个好消息。”   黄家发接过陶南风送过来的绿茶, 轻啜一口, 有些诧异:“这是今年的新茶, 口感很好, 还带着股桂花香, 从哪里弄来的?”   陶南风笑着从橱柜里取下一个铁盒,里头装着大约二两今天明前茶。   “黄伯伯,这是院后村自产的桂山新茶,您拿回去尝尝。”   院后村北面便是桂山,山上多有野生的桂花树、茶树,村民自制的绿茶带着股甜蜜蜜的桂花香味,陶南风尝过之后便找村长买了一斤。   黄家发没有讲客气,笑着收了这份礼物。   “今年九月,南风就可以入校读研了,到时候把户籍关系也转回来,再不用去农场吃苦受累了。研究生毕业之后留校当老师,接你爸的班,怎么样?”   陶南风笑了笑:“谢谢黄伯伯关心。”   寒暄了几句,黄家发咳嗽两声,终于把自己登门造访的目的说了出来。   “老陶,是这样啊,你看你家南风的成绩这么高,那个免试指标要不要让出来?”   陶守信愣了一下:“怎么,黄主任你有想关照的人?”   黄家发搓搓手,显然对自己索要指标感觉有些惭愧。毕竟当初陶守信为了女儿请大家吃饭、喝酒,而且陶南风又有全国设计的银奖,拿下指标名正言顺。   现在将这个指标让出来,需要陶守信与他一起去学校招生办说明情况,还要打报告,麻烦得很。   黄家发叹了一口气,拿出一个厚厚的大号牛皮纸信封,信封上的毛笔字苍劲有力,一下子就吸引了陶守信的目光。   黄家发把信封放在茶几上,一边示意陶守信打开来看,一边解释。   “这是鄂西北边远山区的考生,在报考研究生之后寄给我的。他名叫范至诚,从小就爱好古代建筑,江城人,高一没读完正赶上运动,因为家里有个姐姐,所以主动报名上山下乡,被分配到边远山区当知青。”   陶守信打开信封,从里面抽出厚厚一迭信纸、还有一个自行装订的小册子。   “我事先声明啊,这名考生我并不认识,也不是什么亲戚,我想为他争取一个免试指标,真是惜才。你看看、你看看——”   陶守信展开那一迭信纸。   ——全是手绘建筑图,线描建筑,线条优美、栩栩如生。   陶守信眼睛一亮:“这孩子有绘画基础,透视感很强,线条稳,的确是个好苗子。”   得到陶守信肯定,黄家发也高兴起来,翻开那本小册子,拿到陶守信面前。   “你看,这是他利用工作之余到处走访记录,对鄂西北民居,包括土家吊脚楼、牌坊楼、明清古民居在内的相关资料。建筑平面、结构特征、风土人情均记录在这本册子上。”   陶守信很是惊喜,拿过小册子爱不释手:“这是非常难得的资料啊,我前年就准备编写《鄂西北民居实录》,不错、不错!这孩子是个非常好的科研人才。”   黄家发看陶守信对自己推荐的人才有些意动,便继续刚才的话题。   “这次的考研成绩出来了,范至诚的专业课分数很高,但是英语和政治完全不行,排名第七十七,根本录取不了。”   陶守信一边细细地看着范至诚的作品,一边倾听着黄家发的话,并没有马上表态。   “他毕竟只读了高一,基础知识不行。他今年27岁,去年报名高考,自己也知道没戏。后来打听到考研可以同等学历报考,便试着找单位推荐,报了名。   三月份收到我们学校寄过去的准考证后,他也收到高考落榜的消息,便全力备考我们学校的研究生。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打听到我的名字,精选自己的作品寄了过来,还附上一封非常诚恳的信,表达出自己从小跟长辈学书法、绘画,有良好的艺术基础,希望能够进我们江城建筑大学攻读建筑学硕士学位。”   陶守信从那迭信纸里抽出两页。   黄家发说:“对,这就是他写的信。老陶你看一看,再做决定。”   陶守信点点头,认真读了起来。   看完,他长叹一声,将信递给陶南风:“南风,你也看看。这孩子是真的很喜欢建筑,难得的赤诚求学之心啊。”   陶南风站在一旁听父亲与黄主任说话,也很好奇这个范至诚是何许人物。她接过信,第一眼便那隽秀的书法所吸引。   难怪说是从小修习书法,这是童子功啊。   如果不是那一场运动,恐怕他早就读完高中,读大学,从事自己喜欢的职业了。   范至诚在信中先简单介绍了自己的情况,热情洋溢地把自己对建筑、尤其是古建筑的喜爱写在纸面,最后诚恳地说了自荐的话。   ——尊敬的黄教授,我是江城人,这是一座有历史的城市。高山、名楼、小巷、老屋、滔滔的扬子江,还有那早点、名小吃、美食……   离开江城的这十二年里,我没有一天不在思念着江城的山水、家人,还有街坊、里弄、石板路。   我在鄂西北农场从事基建工作,闲时亦会四处搜寻有趣的老宅、古楼、居民。也是这份热爱支撑着我快乐、充实地生活着。   希望能够有幸成为江城建筑大学的研究生,跟着老师们系统学习建筑专业知识,将来为祖国的建筑事业贡献自己的力量。”   看到这里,陶南风也动容了。   这个范至诚竟然在农场当知青当了十二年!   从1966年到1978年,这漫长的十二年里,他的青春、他的汗水,都洒在那一片艰苦的山区农场里。   即使是这样,他对建筑的热爱依然不改。   她抬起头,与父亲目光相对,从对方的眼神里都看到了赞赏。   陶守信对黄家发说:“你看他的报考信息吗,一切属实?”   黄家发点点头:“的确是鄂西高川县泉山农场的考生,祖籍江城。他的字、画、书册,这些都作不得假的。”   陶守信站起身:“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范至诚是个人才,这个免试指标就给他吧。”   黄家发兴奋起身:“老陶仗义,走!”   两个四、五十岁的教授,顾不得正是吃饭的时间,收拾好桌面上的资料,勾肩搭背地出门,去找招生办的负责人。   看着他俩边走边说,为发现一个建筑人才而欢欣鼓舞的模样,陶南风内心暖暖的。   到食堂随便吃了点儿,陶南风坐在窗边给向北写信。   “房子主体结构修缮已经完成,最近准备刷墙、铺木地板。我和爸今天到信托商店买了全套家具,下周周日送来。那个时候地板安装已经完工,只剩下院子慢慢修整了。”   信刚刚开始写,便听到院子外传来向北的声音。   “南风……南风!”   陶南风以为是自己幻听,放下笔仔细听了听,顿时心花怒放,急急地奔了出来。   夜色里,院门外。   向北高大的身影就站在那里。   陶南风笑得眉眼弯弯,跑过来打开院门,强忍着要投入他怀抱的渴望,问道:“怎么今天来了?也没发个电报告诉我。”   向北低头看着这张焕发着喜悦的脸庞,心里仿佛有粉红色的泡泡在往外冒。   陶南风额前碎发一直在向北的眼前飘,绕得向北心里痒痒的,他抬起手将那缕调皮的挽到耳后,柔声道:“我爸妈一起过来,上门提亲。”   陶南风忙朝他身后张望:“你爸妈来了,人呢?”   向北道:“我先把他们安置在招待所,我妈说一路风尘仆仆,一定得换洗身新衣服再来,毕竟是第一次上门,他们有点紧张,怕失礼。”   陶南风咬了咬唇,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哪来那么多礼节,在农场的时候我和我爸不知道在你家吃了多少饭。”   向北叹了一口气:“老一辈人讲究,由他们吧。我妈坐我的车有点晕,吐了两回,先在招待所休整一下也好。”   让长辈舟车劳顿,陶南风有些过意不去:“我爸出去办事,我先过去看望一下你爸妈,你等着。”   不等向北说话,陶南风已经翩然转身进屋。   她换了身连衣长裙,对着镜子整理妆容,觉得看上去还不错,便准备出门。   刚刚走到门口,却被向北一把抱住,热烈而深长的吻铺天盖地而来,那滔天的温柔与深情让陶南风脚有些发软。   待得这个吻结束,向北看着陶南风,声音带着一份沙哑。   “这些时间你辛苦了,屋子装修很累吧?”   陶南风将头埋在他的胸膛,嘴角带笑:“还好,我喜欢盖房子,何况这是我们俩的房子。”   作者有话说: 第99章 吉日   难得两人有共处的时光, 陶南风与向北温存了一会,互诉分离的这一个月各自都做了些什么。   陶南风笑着把刚才写的信给向北看:“正要向你汇报呢,你就来了, 可见你不经念叨。”   向北坐在沙发, 将她搂在怀中,左手一点一点地梳理着她的长发,右手拿着刚写了几句的信纸,心中爱念满得都快溢出来了。   陶南风做了这么多事情,半点都不居功, 也不埋怨自己的缺席,兴致勃勃地讲述着自己完成的事情, 像个孩子一样展示成果。   向北低头在她脸颊亲了一下, 声音轻柔而低沉:“谢谢,你辛苦了。”   陶南风偎在向北怀中,轻松而自在。   “全套家具只花了两百多块, 真的很划算。”若是以前, 听说谁家买房装修花掉六百多、结婚置办家具两百多, 肯定会骂一句:真败家。   可现在向北、陶南风都是不缺钱的主儿, 陶守信更是攒了不少家底, 结婚是人生大事, 花这些钱, 值!   向北微笑着抚了抚她的头顶:“挺好的。”   陶南风继续汇报近期成果:“考研成绩出来, 我考了第三名。”   向北的胳膊收紧了一些, 将她抱得更紧, 心里满是骄傲与自豪:“你适合读书, 这是天分。”   他右手握着陶南风的手, 举到眼前, 看着那青葱般的手指,赞了一句:“我以前看你的手,就想起村里老人说过的,十指尖尖、读书先生。你这手一看就是双读书人的手,我这手……一看就是干活的手。”   两个人的手并在一起,一个粗大厚实、一个纤细娇小,形成鲜明的对比。   陶南风抿着嘴笑:“可是,我的手劲可不小。”   陶三锤神力惊人,谁敢小觑。   听到这略带俏皮的话语,向北哈哈一笑,笑声在胸腔共鸣,振得陶南风的肩膀微微抖动。   从耳朵到肩膀,一股电击般的酥麻感传来,陶南风感觉身体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   向北看她脸颊渐渐晕出一团淡淡桃花粉色,心中情动,左手渐渐收拢,嘴唇轻轻压上她的唇。   腻歪了一阵,看看时间差不多已经八点。向北估摸着父母已经洗完澡、换好了衣服,便拉着陶南风起身:“走吧,我们去招待所。”   陶南风抿着唇看了向北一眼,整理自己有些发皱的连衣裙,又重新结了条辫子,这才和他一起出门。   两人刚走出院子,就遇到陶守信返家。   陶守信看到向北,也有一刹那的晃神:“咦?你怎么回来了!”   听完向北的解释,陶守信忙道:“你爸妈来了,赶紧请过来坐呀。都是自己人,不讲究那么多。”   向北这才放下心来,让陶南风与陶守信在家等着,他往招待所去带父母过来。   梁银珍与向永福在招待所都换上了新做的衣裳。   向永福穿的是崭新细条纹衬衫,里头套了件白背心。衬衫领子浆洗过后略有些硬,穿惯了土布大褂的向永福感觉颈子不舒服,时不时地抬手拉一下领子。   梁银珍穿一身自己裁剪的长袖浅灰色旗袍裙、黑布鞋,特地梳了发髻,插了根银簪子。   两个人都有些紧张。   梁银珍坐在床头,神情中带着一丝忐忑。   “他爸,咱家向北终于要成家了。陶教授人好、亲切,南风这孩子纯善,我真是高兴得做梦都要笑醒。   就是有一点,陶家是知识分子家庭,大教授、大学生,家庭条件好咧。咱们都是农民,什么都没有。要是在旧社会,门不当户不对的。这一次上门提亲,我这心里发虚啊。”   招待所干净卫生,床上用品都是雪白的,向永福第一次住这么阔气的房子,也有些不自在。不过他到底是当家人,看梁银珍紧张得声音都在发抖,便走到她身边,搂着她肩膀安慰着。   “咱不怕。现在是新社会,讲什么婚姻自由。向北与南风两个人情投意合,愿意结婚在一起,这就挺好。咱们虽然是农民,但心诚则灵,对吧?”   两个依偎在一起,渐渐有了些底气。   梁银珍抿了抿唇,从怀里取出一个红布包,微笑道:“这个银手镯也该交到向北媳妇手里了。”   向永福拍拍她的背:“向北成家立业,我们也就放心了。这回咱认认真真、诚心诚意求亲,不管陶教授提什么条件,咱应承了就是。哪怕是让孩子姓陶……也都是行的。”   梁银珍心一痛,抬头看着丈夫,眼里压抑着痛苦:“他爸,你这说的是啥话!向北的娃娃,自然要姓向。”   向永福道:“陶家只有一个女儿,我家只有这一个儿子。既然诚心求亲,就该拿出最宝贵的东西对不对?   咱有什么?咱一没文化、二没权势、三没能力,有的只有这一把子力气,还有向北这个孩子,是不是?”   梁银珍转过脸不说话,显然不肯同意向永福的这个提议。   向永福沉下脸,斩钉截铁地说:“这事我已经和向北商量过了,生第一个娃娃就姓陶,第二个娃娃姓向。两家都留个后,这是好事。只是……南风要读书、工作,咱们得多多帮忙。”   梁银珍向来顺从,见丈夫下了决心,只得点头同意。   “他爸,我听你的,姓陶姓向都是我的孙。以后南风生娃我来带,生多少个我都带。”想到未来会有个奶娃娃叫自己奶奶,梁银珍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一个笑容。   她喜欢孩子,生了三个孩子、养了四个孩子,只活下来一个,孩子就是她的命。   两人憧憬起未来含饴弄孙的美好画面,越说越快乐。   向北一进门,梁银珍与向永福都站了起来,一个扯衣领、一个弄衣角:“怎么样?”   向北看父母第一次上门实在紧张,便笑着安抚。   “陶叔出门办事刚回家,我在那边等了一阵。听说你们来了,陶叔很高兴,让我们现在就过去。原本南风要跟我一起过来,我让她留在家里等着。”   梁银珍忙点头:“应该的、应该的,让南风在家等着,我们过去。都说抬头嫁女、低头娶媳,咱们是男方,第一次上门礼数还是要尽到的。”   这么卑微的母亲让向北有些心疼。   “妈,陶叔他们家虽然是知识分子家庭,但咱们家也不错。为革命奋斗牺牲了那么多条性命,勤劳耕作种庄稼,农民光荣呢。连领袖都鼓励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改造。您别怕,咱们是上门提亲,又不是抢人。”   向永福咳嗽一声:“是,咱去吧。”   向北拎着一堆土特产、梁银珍右手紧紧捏着个布包,三个人从招待所出来,沿着香樟路往教授楼而去。   大学校园宁静而美丽。   高大的建筑、水泥路、香樟树、花坛里月季开得正旺,看得梁银珍眼花缭乱,叹了一句:“原来,这就是银珠她们说的创造一个新世界。这个新世界真的很好,值得……”   向北笑着介绍校园里的建筑,末了加一句:“明天一早,我带你们去院后村看看买的房子。那个村和咱们村挺像,你们要是住下来,也能种菜、种田。”   向永福这才直起腰来。   农民对于土地有着无比的热爱,听儿子说在这里也有田地,向永福顿时觉得有了底气,高兴地说:“有房有地,好!”   从香樟路下来,弯进一条青石板路,沿路一栋一栋带院子、三层的红砖小楼,楼与楼之间都是绿化用地,草坪、花树、假山、凉亭。   梁银珍越看越心惊。这房子比小时候见过的大户人家还气派,咱家可真是高攀了。   等到了陶家,陶守信与陶南风在院子门口热情相迎。   梁银珍夫妻俩来之前都认真洗过澡,换了新袜子、新鞋子,一进屋便弯腰准备脱鞋。   陶守信慌忙拦住:“不必不必,就当在自己家一样,换什么鞋。”   陶南风也笑着挽住梁银珍的胳膊,亲密地挨着她肩:“梁姨,我们平时换鞋就是因为在外面穿久了鞋子脚闷得慌,回家换双拖鞋自在舒服。您和叔第一次来家里,就不用换了。”   梁银珍与向永福同时望着向北。   向北看陶南风如此善解人意,心里很是感动,便说:“那就不换吧。”   梁银珍与向永福同时松了一口气,他们是农家人,平时一双布鞋从白天穿到晚上,哪有什么换鞋的习惯?   陶守信将他们请到客厅坐下,陶南风端来茶水、水果,大家坐下来闲聊。   第一次上门,向永福与梁银珍略显局促,坐在软软的沙发上,两只手扶住膝盖,双眼不敢往旁边瞧。陶守信问一句,他们答一句,恭敬得像两个小学生。   陶南风见他们这么紧张,看了陶守信一眼,示意他缓和一下气氛。   陶守信坐在一边的单人沙发上,清了清嗓子。   “南风在农场,多得你们的照顾。现在你们千里迢迢来到江城,就是我们的贵客。你们不要紧张,这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大家自在随意一点嘛。”   他接着开了句玩笑:“你们这么拘束,我还以为是招待不周呢,哈哈!”   向永福努力让自己的笑脸看起来不那么僵硬:“没有没有,您招待得非常客气。”   寒暄几句,双方渐渐进入正式话题。   向永福说:“向北喜欢您家南风,他们两个在农场的时候就情投意合,我们家长的意思呢,是让他们早点结婚。日子我也请人看过了,七月五日,周三,老历六月初一,大吉,您看?” 第100章 新婚   陶守信既然应承了婚事, 对这些细节便不会纠结。   他点点头:“既然你们看过日子,那就定七月五日结婚吧。孩子们的户籍现在都在农场,过几天一起回去, 那天领证、办酒, 可以的。”   向永福小心翼翼地问:“那,您这边有没有要求?彩礼、三转一响什么的……”   陶守信摆摆手:“我就这么一个姑娘,向北好好爱护南风,做到他先前所承诺的,我就满意了。彩礼什么的, 我没有要求。”   向永福没想到陶教授是如此洒脱之人,女儿结婚竟然一点物质条件都没有, 不由得心中一片感激。   “您爱女儿, 咱们也不能亏待了她,家里还留了些老物件,这次提亲就送过来。以后, 南风是我家媳妇, 也是我们的女儿, 向北是您的女婿, 也是儿子。”   梁银珍听到这里, 将一直紧紧捏在手上的布包缓缓放在茶几上。   布包是手工缝制, 看着轻飘飘的, 没想到放在玻璃茶几上竟发现清脆而沉重的一声“叮——”。   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这个布包所吸引。   梁银珍从里边换出一个红布包, 取出一个古法银镯, 温柔地戴在陶南风手上:“这个银镯子是宫廷造办, 有些年头, 戴在手上也不打眼, 就送给你了。”   陶南风转了转左手腕, 细细欣赏着这个银镯。   小指粗细的圆环,纯手工打造,外环光面,没有任何雕刻和篆刻的痕迹;内环雕刻着浮雕人物、场景,仿佛是一组故事,很有历史感。   虽说是哑光质地,但佩戴时间越久手镯越光亮,整体看上去很有历史底蕴,尤其是内环的雕刻技法娴熟、人物灵动、场景繁复,让人一见惊艳。   陶南风将左手放在膝盖上,右手捻动银镯,笑着说:“谢谢梁姨,这个镯子我很喜欢。”   梁银珍看着这个银镯戴在陶南风手上,似乎忆起往事,眼眶微红。   她掩饰性地拍了拍陶南风的手背,哽咽道:“喜欢就好,这个手镯你戴着真好看。”   向永福在一旁提醒梁银珍:“你看你,都欢喜得掉眼泪了。还有呢?你那还有不少好东西不是?”   梁银珍笑了笑,将眼泪压了回去,从布包里再取出五个盒子,一骨脑都放到茶几上。   “这是我们家攒的一些金器,都给南风。”   陶南风在梁银珍的鼓励下一个盒子、一个盒子地打开,金光闪耀。   一个盒子装金锁片、一个盒子装金手镯、其余三个盒子装的全是金条。金条整整齐齐码放在盒子里,闪着人眼睛发花。   梁银珍压低了声音:“我们家只有向北一个孩子,这些都给南风。当年村里搞运动,我把这些都藏在地窖里,没人找得到。现在向北说,不会再有人抄家了,我就都拿出来。   年青人成家不容易,需要用钱的地方多得很,你们拿去用。只是有一点,财不露白,你们用的时候要谨慎点。”   陶守信看得出来,向家是真心实意求亲,一颗心也落了地。   男方诚心诚意,他这个女方父亲的自然高兴。陶守信对陶南风说:“还不快说谢谢。”   陶南风觉得这份心意沉甸甸,轻轻说了声谢谢,将这一布包的金器都收了起来。   向永福将想好的话说了出来。   “南风是个好孩子,长得漂亮、大学生、年青有为。我家向北虽然是个农场场长,但无论是家庭条件、学历、长相……都比不上南风,这一点我们心里有数。”   陶守信忙谦虚地说:“别这么说,只要两个孩子合得来,条件什么的都不是问题。现在是新社会,恋爱、婚姻自由。向北很好,有担当、责任感强,为乡亲们做了那么多好事,把农场办得有声有色,我挺喜欢。”   两家开启互夸模式。   听得陶南风脸颊微红,抬眸看一眼向北,心头热热的。   向永福说:“我和银珍商量过了,您家只有一个女儿,我家呢,也只有一个儿子,将来如果有了孩子,第一个姓陶,第二个姓向。”   “这!”陶守信霍地站了起来。   陶南风也没想到向家如此开明,竟然愿意让孙子随母姓,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看着向北。   向北微微点头,表示这是真的。   陶南风横了他一眼,责怪他没有提前和自己商量。   向北歉意一笑,呶了呶嘴,意思这事是父母的意思。   两个人眉来眼去,并没觉得孩子跟谁姓有什么打紧。两人曾经沟通过,短时间内不打算要孩子,毕竟陶南风还要读研。   陶守信很感动,心里暖烘烘的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他是留洋博士,思想新潮得很,并不重男轻女,也没有非要传宗接代的想法。如果他在意这些,就不会与徐喜琴只生了陶南风一个。   他曾目睹旧社会大家族逼着女人生了一个又一个,如果没有儿子就得一直不停地生。老婆生不出来,娶小妾再生。   似乎人生的意义就在于生个儿子。   陶守信偏不。他不认为儿子有多重要,也不觉得姓氏的传承有那么伟大。   但是,向家不一样。他们是农民,祖辈都受传统思想的禁锢,他们为了表达诚意,竟然舍得这个姓氏,愿意让陶南风的第一个孩子姓陶。   这是他们能够表达的最大诚意。   半点不掺假、真心实意、质朴而伟大。   陶守信平复一下激动的心情,缓缓坐下,斟酌着用语。   “我谢谢你们的这番好意,但是……真的不需要。南风与向北结婚之后,生几个孩子、姓什么,都是他俩的事情,我这个当爸的不干涉。”   陶守信握住向永福的手:“我十八岁离家,战乱纷争,再回老家寻根,族人死的死、散的散,寻找不到一个亲人。我对陶姓并不执着,也对南风的下一代没有姓氏的要求,你们的好意,我心领了。”   向永福听到陶守信所言,心中一恸,也有些激动:“陶教授,没想到你也是受苦的人。该死的小日本、白狗子,我爸妈生了七兄妹、银珍家有五兄妹,结果打完仗只剩下我、银珍、向北三个。   好在现在和平了,向北也要结婚,将来家里的人口会越来越多,不怕啊!我们就是你的亲人,过年过节我们一起过!”   说到动情处,陶守信与向永福执手相看泪眼,越看对方越顺眼。   陶守信站起身,对陶南风说:“姑娘啊,到书房拿瓶茅台出来,咱们两亲家喝一个!”   梁银珍与向北到厨房炸了花生米,又炒了个木耳鸡蛋,端到餐桌上,陶守信与向永福推杯换盏,一起说起童年往事、年少离家,边说边流泪,哭完又笑。   都是经历过战乱的人,都曾经失去过亲人,这份情感共鸣,让两亲家越来越亲近。   向永福大声说:“老陶,你莫推辞,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南风和向北的孩子姓啥都行!男孩女孩都一样,只要有一个姓向就成。清明节上香的时候,我好给我爹妈说一句,咱老向家没有绝后……”   陶守信有了些醉意,嘿嘿一笑,说了句心里话:“生个小外孙女,姓陶也成。”   陶南风听父亲说到生孩子,一边给他倒酒一边嗔怪地说了句:“爸,你别喝那么多酒。”一喝酒就瞎说话,真是的!   酒香一飘,心与心的距离拉近不少,两家人便成了一家人。一直聊到深夜,方才散去。   第二天,两家人一起在食堂吃过饭,便往院后村看新房子。   向永福与梁银珍一看到院后村,便觉得亲切,空气里的炊烟、稻花香、草木气息让他们感觉自己回到了熟悉的农村,连声夸赞。   “没想到村子和大学隔得这么近,好地方呀。空气好、环境好,也方便南风读书上学。”   梁银珍听说西厢房有一间是给自己夫妻俩的,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给我们留了房吗?太好了!以后如果向北忙不过来,我就住在这里做饭打扫卫生,保证把南风照顾得好好的。”   向北其实也有这个想法。   陶南风不是个擅长家务的,天天吃食堂省心省事。没孩子的时候还好,如果结婚有了孩子,吃食堂就不合适。自己父母住过来,就近照顾,这样哪怕是两地分居也不会影响陶南风的学业。   恋爱中向北就说过,会全力支持陶南风的事业。如果这句支持只在嘴上说说,向北心里过意不去。   向永福用行动说话,抡起墙角的锄头就开始清理院子。和梁银珍一起松土、整理出一畦一畦的菜地,在菜地之间铺上碎砖。   夫妻俩干起活来浑身是劲,瞬间找到了自信。   “这土养了很久,肥得很。”   “回头找点香菜种子、白菜种子撒上,再育秋辣椒苗栽上。”   “只可惜现在时节晚了,等明年春上多种点瓜果。”   “这么大的菜地,一家人够吃,咱不用出去买菜。”   越说越高兴,向永福招呼着一直站在檐廊下的陶守信:“老陶,以后干脆我们都住在一块,你也别吃什么食堂了,我们一家五个人吃饭也热闹些。”   梁银珍揩了一把额角的汗,笑着说:“是啊,南风他爸,你们工作辛苦,时间也金贵,等向北他们结婚了,我在这里种菜、养鸡、做饭,一家人一起吃饭,多好。”   只要一起到向北与南风结了婚,婚后再养上几个孩子的场景,梁银珍就感觉人生充满希望,干什么都心情愉快。   她盼了这么多年,就盼着家里热热闹闹,似乎是要把曾经亏欠的大家庭快乐一口气找回来。   陶南风忽然有了压力,悄悄对向北说:“你妈这么喜欢孩子,我如果……”如果为了学业、事业暂时不愿意怀孕,她会不会失望?   陶南风没有说出口的话,向北听懂了。   他拉着南风的手,在她耳边轻声道:“我妈这个人心慈,从不强迫旁人。以前她盼着我结婚生子,我说不想,她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你别担心,咱们的事情,自己说了算。”   陶南风这才放下心来,微笑看着眼前的画面。   工人们正在刷最后一遍墙,明天就能开始铺木地板。面向檐廊的所有卧室都南面开门,门边有小窗,北面亦开窗,空气流通良好。   她与向北站在高大的枇杷树下,枇杷树上挂满金黄的果实,引来小鸟啄食。   向永福与梁银珍已经放下思想包袱,开开心心地在菜地劳作,不一会儿就开出一畦一畦的菜园。   陶守信在屋内再一次测量完,转身冲她挥挥手:“家具尺寸正好,完美!”   陶南风嘴角漾开一个灿烂的笑容。   七月五日,陶南风与向北领结婚,整个农场热闹得像过年一样。   新婚之夜在向北家度过。   贴上红双喜窗花的窗户、触手顺滑的红绸被面、绣着鸳鸯戏水的红枕巾,刷得粉白的墙壁、新铺的地砖、两支燃着的龙凤烛……   美丽的夜色,月亮也羞得躲进了云层。   向北得偿所愿,爱念正烈,忍不住多折腾了她几回。初经人事,即使力大无穷,陶南风也觉得身体疲惫。   到后来,陶南风抬腿一踢,向北骨碌一声便滚下床去。   陶南风吓了一跳,赶忙趴在床边往下看。向北侧躺在地上,瞪圆了眼睛看着她,似乎没想到她力气这么大。   两人四目相对,忽然一起笑了起来。   陶南风伸出手想要拉他,嗔怪道:“你这人……”   烛火摇曳,陶南风眼波流转,既媚且柔。   向北心神一荡,搭住她的手,借力翻身而起。   七月的风,送来阵阵呢喃之音。深谷醉红素兰的柔腻之香与雪山松木的清冽之香混杂在一起,纠缠出令人脸红心跳的气息。   作者有话说:   啊,南风向北结婚,不知不觉也100章。庆祝庆祝!留言发红包喽~ 第101章 范至诚   在农场住足两日, 第三天按理是回门之时。   向北安排好农场工作,一群人都拍着胸脯打包票:“场长你安心休婚假,好好陪陶科长, 我们保证把农场管理得妥妥贴贴。”   于是, 向北与陶南风开始休婚假。   带着向爸、向妈一起回到江城,一大家子人都住进院后村的新屋。   陶守信先前舍不得女儿结婚,是因为害怕分离。现在陶南风结婚之后就住在院后村,步行十几分钟就到,亲家一日三餐安排得周周到到, 他渐渐也就适应。   陶守信写了一副字,挂在自己的卧室, 大大的三个字“陶然居”, 铁划银钩、苍劲有力。   散发着松木香味的地板,一张架子床居中,北面书桌对着竹林、东南墙面一张罗汉榻可坐可躺, 一水的黄花梨家具, 童年时光仿佛在这里交叠。   正好是暑假, 陶守信索性把书稿、资料都搬过来, 准备安心编撰《鄂西北民居实录》。   陶南风与向北住的是东屋, 与三位长辈隔着间堂屋, 自在逍遥, 柔情蜜意, 恨不得天天粘在一起。   两人闲时在江城四处晃悠。   江城夏天热, 可是小两口手牵手坐长辫子的电车, 在扬子江畔散步, 在不复热闹的民众乐园里看表演、喝冰绿豆汤, 在深巷小楼的老里弄寻访最正宗的热干面、炸面窝。   向北感觉自己像进入一个五光十色的新世界, 这是一个与乡村截然不同的世界,只有紧紧拉着陶南风的手才不会走错路。   ——原来,大城市是这么繁华。原来,陶南风的童年是如此热闹。   不同文化背景、家庭背景下的两个人,结为最亲密的夫妻,要达到灵魂的真正契合,还有一段路要走。   这一天,两人在外游玩一天,并肩从西门进入校园。   顺着香樟路往前走,清悠的树荫之下,陶南风掏出手绢擦了擦额角的汗,叹了一口气:“真热。”   夕阳西下,漫天彩霞。落日还在挣扎着那点余热,从树缝里钻出,从陶南山的肩头斜斜向下洒落,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向北低头看一眼地面,挡在她身后,高大的身影将陶南风笼罩住。   陶南风若有所感,转头看了他一眼,抿着嘴笑:“你不热吗?还找太阳晒。”   向北摇摇头,专注地看着她,眼中满是柔情:“从小干农活,当兵之后顶着大太阳训练,我不怕晒。”   一股心疼的情绪涌上来,陶南风主动伸出手与他相牵,轻轻握了握。   向北与她心意相通,知道她是心疼自己,眸色渐深。如果不是在外面,真想狠狠吻下去,一直吻到两人无法呼吸。   两人正值新婚燕尔情浓之时,脉脉对视,忽然听到一个弱弱的声音在身旁响起:“那个……请问你就是陶南风吗?”   陶南风循声望去。   夕阳星星点点自树缝洒下,落在眼前这个年青男子身上。穿着卡其色短袖衬衫的他,短发刘海垂到眉间,桃花眼水波荡漾、一张微长的脸庞绮丽无比,让人眼前一亮。   陶南风第一次见到长得这么漂亮的男子,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向北微微皱眉,站在陶南风身边问:“你是谁?”   男子满头满脸都是汗,但即使是这样,汗水流过的脸庞更显别样的风情。   他看向陶南风:“我是范至诚,有一些资料想要送给陶守信教授。可是我来学校几趟,陶教授家里总没有人。我在报纸上见过你的照片,你是陶南风对不对?”   范至诚?   这个名字她印象深刻,就是那个扎根鄂西北农场十二年的知青、高一没读完大学没考上,可是敢于向黄家发教授自荐考研的范至诚嘛。   陶南风点了点头:“我是陶南风。”   范至诚一听终于松了一口气,展颜一笑。   陶南风为他的笑容晃花了眼,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   向北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漂亮的男人,阳刚气不足,有一种中性美,温柔中带着坚韧的那种美。   范至诚从斜背着的书包里取出一个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递到陶南风面前。   “我收到录取通知书了,真的非常非常感谢!如果没有陶教授的推荐,我根本不可能回到江城读研。听说陶教授正在编撰鄂西北民居的书,这里是我在农场的一些线描画,希望能够对陶教授有用,请你转交。”   陶南风接过包裹,思索片刻,对范至诚说:“你在我家院子门口等一会吧,我爸等下就会回家。”   范至诚高兴地应了。   陶南风与向北回到院后村,把包裹递给坐在书桌前奋笔疾书的父亲:“爸,这是那个范至诚送给你的,说是鄂西北的民居资料。”   陶守信打开来看,装订成册的小画册,制作得如同大号的连环画一般。画面空白处用毛笔写着注解。   “鄂西土家吊脚楼,依山伴水而建,坐西朝东,半干栏式建筑,外形极美。”   “茅草或杉树皮覆盖屋顶,装饰向天飞檐,廊洞雕龙画凤,精美绝仑。”   “木柱撑起上下两层,上层住人,房间通风、干燥、防潮;下层用来关牲口或者堆放杂物。”   陶守信越看越欢喜,一边拍桌子一边赞叹:“资料收集齐全,插画精致,直接放进书里就成。范至诚这个小伙子不错,看来是个喜欢画画的。”   陶南风提醒了一句:“爸,我让他在家门口等,你要不要去见见他?如果你不想见,我就让他回去。”   陶守信站起身:“见。我去见见他。”   梁银珍见陶守信往外走,忙招呼一声:“老陶,回来吃晚饭吗?”   陶守信一下午都在整理资料,现在闻到灶房飘出来的饭香感觉肚子有点饿,也没有讲客气:“吃,给我留点。”   梁银珍在围裙上揩着手上的水,温柔地点头:“好,等你回家吃饭。”   陶守信很喜欢这个家的氛围,拿着一本画册便出了门。陶南风追出来问:“爸,要不要我陪你去?”   陶守信摆摆手:“等开学再见吧,你先安心陪着向北。我和他说两句话就回来,范至诚是黄家发的研究生,不归我带。”   陶南风洗脸洗手,坐在堂屋吹风。   堂屋后门那片竹林非常清悠,穿堂风吹过,带走夏日炎热。   向永福习惯性地蹲在檐廊之下抽旱烟,看着院子里刚刚冒出绿芽的菜地,叹了一口气:“这里好是好,就是太热。秀峰山上凉快的哟~”   向北换了件舒服的棉背心,露出精壮的肩膀与胳膊。他一边摇着蒲扇一边说:“爸,这不是新屋得有人住嘛。以后南风和岳父放暑假,我们就都回山上去住。”   梁银珍从灶房拿出一把长刀交到向北手里:“井里凉了个西瓜,你去把瓜拿上来切给南风吃。你们这么热的天往外跑,可别上火了。到时候脸上长火疖子,看你怎么办。”   这口井是修整院子时发现的,请人清理干净腐叶枯枝之后,打上水发现井水清冽甘甜,是口甜水井!   在村里不通市政水电的情况下,这口井显得十分珍贵。   西瓜是从村里买来的,梁银珍将西瓜放到竹篮子里面,用一个带钩子的长绳吊着浸泡到水井里,这里夏天吃着冰凉可口,十分解暑。   陶南风咬一口西瓜,五脏六腑都凉沁了,眉眼弯弯:“唔……好吃!”   梁银珍一边吃一边说:“咱们村里的六大爷会种西瓜,悄悄拿出去卖,我回头啊多买几个放在床底下。我估着你爸还得一阵子才能回来,先吃点瓜垫垫底。”   陶南风嘴里含糊不清地问:“妈,你怎么知道我爸要等一阵才能回?”   梁银珍最喜欢听她喊自己“妈”,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你爸走的时候带了一个本子,里头又是字又是画的,一时半会哪里看得完?肯定得花不少时间。”   陶南风扑哧一笑,两颗黑色的西瓜籽喷了出来。   梁银珍忙递给她一个浅盆子:“瓜子吐这里,回头我晒干了炒着吃,香得很。”   与温柔贤惠的梁银珍住在一起,陶南风感觉缺失的那一份母爱被补齐,内心暖暖的。   她接过浅盆子,将嘴里的瓜子吐在盆中。西瓜汁水多,真甜。   梁银珍没有说错,陶守信离开之前说一会就回来,可实际过了将近两个小时,天色晚了他才回到村里。   好在现在天黑得晚,不然向北得打着手电筒去接人。   陶守信一回来,梁银珍忙着摆饭菜。反正天气热,做好的菜没那么快凉。   腊八豆荷包蛋、蒜蓉空心菜、凉拌黄瓜、辣椒炒豆腐干,再加一个丝瓜肉末汤,就是农家夏日常吃的晚饭。   陶守信接过女儿盛的新米饭,眉眼间还带着兴奋。   “南风,范至诚以后就是你师兄,虽说他归黄家发带,但与我的研究课题有交集,这段时间会过来帮我整理书稿,我让他去我办公室干活。”   这个院后村的房子,陶守信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自然也不会把人往这里带。   “我和范至诚聊过之后才知道,他爷爷是江城著名画家范大江,父亲是江城美院的连环画家范道新,他从小修习书法,最爱画连环画,功底深厚,画建筑线描稿信手拈来,是个好苗子啊!黄家发为他争取来一个免试指标,值得。”   “南风啊,你虽然建筑设计水平高、实践经济丰富,但艺术功底还是差了一些。最近你和向北整日在外面闲逛,爸给你布置一个任务,背上画夹子去江北老居民楼里转转,画一组江城老宅线描图吧。”   陶守信滔滔不绝地赞美着范至诚,陶南风与向北对视一眼,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第102章 里分   吃完饭, 向北拉陶南风出去散步。   两人顺着小径往前走,乡村宁静,晚上很少有人外出, 只听到草丛里有蟋蟀鸣叫的声响。   向北看陶南风的嘴巴微微撅着, 知道她被范至诚打击到了,抬手抚了抚她头顶,笑着安慰。   “你已经很优秀了,你爸是你的研究生导师,肯定是要把你打磨得更加出色, 批评与布置任务是正常的。”   陶南风抬眸看了他一眼,眼中郁色渐消。   “范至诚的线描民居画册我也看过, 的确不错。但也不用拿旁人的长处来和我比吧?还布置绘画作业……这么热的天!”   夜色下夫妻俩做任何亲密的举止都不怕被人看到, 向北搂着陶南风的肩膀,左手从她圆润的肩头渐渐下滑,滑腻的肌肤触感令他沉醉。   不过现在陶南风显然心情不太好, 向北将手停在她小臂, 将她往怀里一带, 俯身在她额角印上一吻。   “你也有范至诚没有的长处。天生敏锐的结构安全判断、砌砖开槽天生神力, 再加上你把他多读了高中、大专, 基础知识绝对比他牢固。他从小跟着父亲、爷爷学绘画, 线描水平比你高一点, 也在情理之中。”   向北的温柔劝慰让陶南风脸上渐渐有了笑意。   “哼, 那个范至诚……我本来还同情他在山区农场当了十二年知青, 没想到他一来就让我爸给我布置任务, 可恶!”   向北听陶南风说完关于范至诚的信息, 若有所思。   “他考大学没录取, 考研倒是成功了?真是奇事!的确是有才, 也有心。”   陶南风看着向北:“真的是有心人。他给黄主任写信自荐,这招简直太厉害了!当然……他的建筑民居图的确是画得不错。”   向北社会经验丰富,看陶南风因为范至诚的出现被父亲拿来做对比,便慢慢替她分析。   “从他的长相来看,并不像吃了很多苦的模样。农场艰苦你是感受过的,常年在田间劳作,哪来那么多时间绘画、采风?而且你留意到没有,他手脚无厚茧、皮肤细腻、没有一丝晒黑的迹象。”   听到这里,陶南风“啊”了一声。   “对啊,我看到他的时候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先前看他写的信、他介绍的情况,应该是一个朴实、勤奋、坚毅的下乡知青。可是真的见到,他却干净清爽得像坐办公室的干部,所以觉得诧异。”   漂亮,倒是真漂亮。陶南风这句话不敢说,怕向北吃醋。   向北说:“你爸是大学教授,所以才对学校考研的消息非常清楚。范至诚又是从什么地方得知江城建筑大学招生、系主任是黄家发,并进一步想出寄作品自荐的方法呢?”   陶南风想了想,回答道:“今年是第一届研究生招生,他可能是从收音机、报纸上得到消息,系主任的联系方式估计是家里人打听来的。这个倒是解释得通,但寄作品自荐这一点,我真的非常佩服。有胆识、有魄力、有思想,当时看到他给黄主任寄的信,我脑子里浮现出来的画面是什么,你知道吗?”   不等向北说话,陶南风很快便给了答案。   “昏黄的煤油灯下,一个年青穿着打着补丁的衬衫,坐在破旧的桌子前,将自己多年以来的绘画习作细心包裹好,眼中闪动着对未来的憧憬。   灯光将他的身影投在土墙之上,他望着这个住了十二年的土屋,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离开这个闭塞的山村,一定要回江城读书,一定要坚持自己的梦想! ”   向北长叹一声,将她抱住:“你说得真好。”   陶南风依在他的怀里,听着他沉稳而有力的心跳,觉得内心一片安宁。   “就是因为他这份对建筑的热爱与执着,所以哪怕他考研成绩很差,黄主任与我爸却力推录取,把原本属于我的免试指标让了出来。黄主任与我爸不是为了私利,他们是真的爱惜人才,想要好好培养人才。”   向北看着远处天空,那里繁星闪烁。   “希望他不要辜负教授们一片栽培之心。”向北的声音被夜风吹得很远。   第二天,陶南风为了完成父亲交代的作业,乖乖地背着画夹,和向北一起坐公交车来到江北。   里分,是江北独有的传统民居建筑。最早出现于19世纪末租界内,中西文化合壁,联排别墅与四合院的混合体,两层砖混,红砖红瓦、石柱石门。   要想了解江城文化,到江北里分转一转就能明白三分。   陶南风虽然长居江南,但对这里并不陌生。年幼之时父母也曾牵着她的手来这里采风、绘画,和老居民闲聊。   坐在民主路路口,陶南风将画板放在双腿之上,抽出一张A4白纸夹牢,右手执笔,双目间光芒渐盛,凝神静气,开始认真作画。   向北在一旁看了一会,见陶南风画得认真,不敢打扰。   路口梧桐树下有一片绿荫,那里支着一个租小人书的摊子。   两个扁扁的木匣子打开,变成两扇小小书架,一层一层地摆放着各色连环画,中央一根棉线压住小人书,防止掉落。   几把小板凳放在一旁,有人来租,便从书架上寻找到自己喜欢看的书,拿到一旁坐在板凳上看。   租一本书只要一分钱,有两个小孩子跑过来租书看,舍不得花钱就两个人租一本,头碰头、肩挨肩一起看着,一边看一边讨论着。   小人书摊旁有一个卖凉茶的摊子,一张泛着油光的旧桌子,面前摆着十几杯凉茶,透明玻璃杯,红通通的茶色,面上盖一块玻璃板,免得被蚊虫、灰尘弄脏。   卖茶的老板穿件破了洞的白色背心、一条大裤衩,摇着把大蒲扇,时不时吆喝两声:“凉茶……卖凉茶……两分钱一杯。”   向北买了两杯凉茶,递给陶南风一杯。   民主路两旁种满了法国梧桐,送来一片夏日阴凉。陶南风坐在树荫下画得正起劲,看到眼前出现的凉茶,顺手接过一饮而尽。   租小人书的老大爷笑容满面地招徕顾客:“小人书,好看的小人书,爱看打仗谍战的有《英雄虎胆》、《平原枪声》、《林海雪原》、《永不消逝的电波》,爱看古代故事的有《胭脂》、《审妻》、《生死牌》、《孔雀东南飞》……”   向北听得有意思,大步流星走过去,问道:“大爷,拿本战斗故事我看看。”   连环画大人、小孩子都爱看,老大爷倒没觉得向北过来租书看有什么不对,高高兴兴从架子上取下一本《渡江侦察记》递给他。   向北高中没毕业就去当了兵,在部队也要学文化,看本连环画没有半点压力。接过小人书坐在一个小马扎上,专心致志地看了起来。   哪有孩子不喜欢故事呢?他以前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没有故事书看,到了部队没有时间看,今天重温儿时梦想,竟看得入了迷。   一本接一本地看下来,老大爷喜得合不拢嘴。   “小伙子,你是当兵的吧?我这里还有一些武侠故事,要不要看?”说完,递过来一本《神鞭》。   陶南风画画,向北看小人书,两个人各做各的事,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静谧美好。   一阵尖利的哭声从巷子那头响起,将两个人从全神贯注的状态中惊醒,同时抬起头来。   陶南风看向北坐在那小小的马扎之上,高大的身形与屁股底下的小板凳形成一种反差盟,长手长脚似乎远处安放,大手掌里捧着本小人书,陡然被惊动时脸上还带着丝茫然,与平时的镇定沉稳完全不一样。   有一股柔情从内心升起,陶南风忽然觉得他这个样子可爱之极。脑中不自觉地冒出一个想法:生个小版的向北,呆萌呆萌的一定很有趣。   陶南风的目光如此灼热,向北很快反应过来,他放下手中小人书,走到她跟前,蹲下.身来看着她:“怎么了?”   陶南风抿着唇微笑,眼波间水光潋滟。她抬手抚了抚他面庞,悄声道:“爱你。”   向北与她四目相对,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住。   世界万物迅速退去,五光十色瞬间失去颜色,陶南风的身后变得荒芜一片,只剩下她的笑脸、她的唇角,散发着魅惑之光,引得向北心跳加快。   尖利的哭声再一次响起,刺得人耳朵发疼。   向北被拉进现实,抬眼看向哭声来源之地,那是一条深深的巷子。   租小人书的老大爷摇摇头:“造孽哦!”   向北站起身,护住陶南风,这才问大爷:“怎么回事?是谁在哭?”   卖茶水的胖老板是原住民,摇着蒲扇也跟着说了句:“造孽哦~”   老大爷看向北一脸正气,压低声音指着巷子深处说:“那是美术出版社的宿舍,这几天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个农村女人,天天在那里嚎,哭得跟杀猪一样,吓死人的。”   卖茶水的老板摇了摇头:“听说范家那漂亮小子终于回城了,估计是他招来的烂桃花。唉!我信了他的邪,太漂亮了不是好事哦。”   美术出版社、范家、漂亮小子。   ——这三个关键词连在一起怎么就那么魔幻?莫非是指范至诚?   正在疑惑间,巷子里一个女子倒退着走出来,看背影个子不高,穿着朴素、体型壮实。   她手中挎着一个布包,脚下穿一双露出脚趾的解放鞋,用浓重的口音高声叫骂着。   陶南风侧耳细听,努力想听清楚她说的是什么。只可惜她在校园长大,与父母交流都是普通话,连江城话都不会说,更不用说听懂女子的方言。 第103章 范至诚   向北问租小人书的大爷:“她在说什么?”   大爷走南闯北的, 听得懂一些,说:“她在骂人,说什么阿成当知青的时候对她甜言蜜语, 他们已经在乡下摆酒结婚, 现在考上学了就不认账,她要去擂鸣冤鼓告御状,让包青天铡了他这个陈世美。”   女子看来是乡下人,没有太多文化。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还停留在评书、民间传说之中。   摇蒲扇的胖老板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用地道的江城话说了一句:“唉,奏的么司鬼事哦, 良心被狗起(吃)了~”   江城话陶南风虽然不会说, 但听得懂。她看着那个挽着包袱卷的女子,叹了一口气。   “听她这一说,是下乡知青在农村娶的媳妇, 现在考上大学就不认帐, 她现在过来是找丈夫的。”   向北点点头:“看来是这样, 只是不知道她要找的人是谁。”   陶南风虽然不愿意打听旁人隐私, 但因为先前胖老板所说的信息与范至诚有太多重合, 不由得她不多想, 便给向北使了一个眼色。   向北与她心意相通, 走到胖老板跟前, 递过去一根秀峰山香烟:“老板, 打听一个事。”   现在烟酒副食店卖的香烟一包两毛多, 这一根就是两分多钱, 胖老板笑呵呵接过香烟, 不舍得抽, 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   “这烟以前没见过,闻着倒是很香。”   他把香烟夹在耳朵上,“小伙子,有什么事要打听的,只管问。这条街我摆摊摆了两年,什么都知道。”   向北问道:“你刚才说,估计是范家那漂亮小子招来的烂桃花,哪个范家?”   一支香烟到手,胖老板心满意足。   他一脸神秘地说着八卦:“江城美术出版社的老范,名字我不晓得,是社里有名的连环画画师,人蛮老实本分,家里有两个孩子。66年上山下乡政策出来,范家两个必须去一个。老大读高三,是个女孩,就让老二去了乡下。”   陶南风听到这里,眉头皱得更紧。两姐弟……这个信息与范至诚越发接近。   胖老板继续说:“范家老二长得像妈妈,漂亮得很,就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到了乡下估计是熬不过去,就和这个乡下女人做了夫妻。   今年好不容易返乡,说是考上了学……那个什么生?反正比大学生还厉害那种。”   陶南风忍住笑,接了一句:“研究生?”   胖老板手中蒲扇呼地向下,一拍大腿,发出清脆的声响,嘴里不忘记喊一句:“对!就是那个研究生。”   他眼中露出羡慕之色:“啧啧啧,研究生,好厉害哟。范家老二当时上山下乡的时候才高一,当了这么多年知青,一回来就是考上研究生!听范画家说,全国只录了一万个!比大学生好金贵,万里挑一的高级人才。”   陶南风索性单刀直入:“这个范家老二,是不是叫范至诚?”   胖老板犹豫了一下:“我不晓得,平时就听他们家喊二毛、二毛。”   他警觉地看一眼陶南风:“怎么,你认得他?”   陶南风怕他不肯说实话,便摇头否认:“听我同学提过这个名字,以为是他呢。”   都是街坊,胖老板下意识地有些围护范家人。听到陶南风的回话,这才安心些,继续八卦。   “范家老二刚回江城不久,这个女人就来了。也不知道怎么打听到了,一双鞋子都走烂了,硬是打听到了地方,天天守在巷子里。   范家老二躲着她,她就天天守在这里哭闹。也是可怜,身上没得钱、又没有介绍信,住不得招待所,听说天天睡桥洞,唉!造孽哦……”   说话间,那个女人又哭又骂了一阵,估计也是累了,踉跄着走出来。   看到胖老板桌上的凉茶,喉咙里恨不得伸出手来,急急奔过来,不停地作揖,嘴里哀求着什么。   看她那意思,是口渴了想求杯茶喝,胖老板哪里舍得,挥舞着蒲扇驱赶她:“走!走走!莫在这里耽误我做生意。”   陶南风看她女人一副的憔悴,头发披散着也没有认真整理,原本就非常普通的容貌此刻因为眼泪鼻涕糊一脸而显得丑陋起来。   根本没办法将她与漂亮得眩目的范至诚联系在一起。   终归是女人同情女人,陶南风从口袋里取出一毛钱递给胖老板:“让她喝吧。”   胖老板接过钱,掀开玻璃板,取出一杯茶放在那女人面前:“你遇到了好心人,喝吧。”   女人看到钱,眼睛一亮,拿起茶就往嘴里猛灌。   没歇气地喝了两杯,这才用手背一抹嘴,转头看向陶南风,咧嘴一笑:“多谢!”   这句多谢,陶南风听懂了。   胖老板找出一个五分、一个一分硬币放在桌上,女人一把夺过,讨好地看向陶南风,叽叽咕咕地说了几句话,陶南风猜测应该是想找她讨钱。   陶南风不愿与她纠缠,点点头没有吭声。   女人满脸的喜色,双手合什连声道谢。她来到这个光怪陆离的大城市,多亏有这些好心人施以援手,不然早就饿死了。   胖老板看着陶南风,叹了一句:“你是个好心人,好人有好报。”   陶南风听到胖老板这句话,她苦笑着摇了摇头。只希望这女人和范至诚没有关系,不然恐怕父亲要失望了。   知青在乡村条件艰苦、不知道未来在哪里,和当地女人结婚生子不在少数,但始乱终弃、不处理好这段关系,那就是人品问题。   父亲带学生,品德排第一位。   陶南风看那女人要离开,便叫住了她,将她带到租人小书的老大爷那里,打算问问具体情况。   向北知道她的打算,给那大爷递了一支烟:“劳烦您传个话,我爱人也是知青,听到这样的事情心里难过,想问问清楚。”   大爷虽然不抽烟,但现在香烟是硬通货,便高高兴兴收起烟,当起了临时翻译。   女人喝了茶、拿了钱,对陶南风印象不错,便对着大爷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她叫厉顺美,是鄂西北高川县泉山镇红花坪人氏,那里交通闭塞、地处偏僻,不过好在土地肥沃,只要有一把子力气,吃饱喝足没问题。   村子靠近泉山农场,每年都会有知青分配到那里。厉顺美性格活泼,羡慕知青有文化、谈吐文雅,经常跑去和他们玩,一来二去的便认识了范至诚。   范至诚的漂亮、高冷远近闻名,不知道多少女孩子喜欢他、向他表白,都被他拒绝。别的女孩子被他拒绝之后都温柔退下,只有厉顺美一直坚持着。   厉顺美怜惜范至诚体弱,主动帮他干活、为他洗衣、送他吃食,坚持四、五年,是块石头也能捂热,偏偏范至诚一点也不动心。   他常常坐在山腰大石块上发呆,他说他一定要回江城去。可是他不知道为什么得罪了农场场长,探亲假一直扣着不给,一直没办法回家。   后来,有一天范至诚终于松了口,说愿意和厉顺美摆酒结婚,但不领证、不同房。厉顺美只要能够和他在一起就成,莫说只是这两个条件,再来一万个条件她都同意。   听到这里,陶南风与向北双手相牵,内心十分复杂。范至诚回城的决心之大,超乎他们的想象。   后来的事情,厉顺美说得有些语焉不详,但陶南风却非常清楚。   大学没考上,研究生录取书却寄到了农场,这件事令整个泉山农场都轰动了。连镇领导、县领导都跑来看望、问候,场长再想干涉、阻止也没有办法。   范至诚办好手续顺利返城,却将厉顺美丢在村里,连招呼都没打就走了。   厉顺美边说边哭:“他考上学是好事,他能回城也是好事,可是不能丢下我啊。我和他是夫妻,在村里摆过酒、请过客,农场、村里人都知道我厉顺美是范至诚的老婆,他不能丢下我,我喜欢他喜欢了这么久。就算是养条狗,也没养了几年一脚把它踹开的道理!”   听到这里,陶南风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范至诚他见过,的确是个爱好建筑的人才,他费尽心机才回到江城,现在如果因为品德瑕疵取消他入学资格,那过于残忍。   但是……从厉顺美的哭诉来看,范至诚又真做得很不地道。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与厉顺美结合,哪怕没领证、没同房,但在农村人眼里摆过酒就是夫妻关系。   范至诚在农场这么多年,得厉顺美付出、关照,于情于理都应该给予她应有的尊重。哪怕是分手,也要清楚明白地提出。   向北悄悄捏了捏陶南风的手,示意她不要冲动。   陶南风转头看了他一眼,轻轻点头。   向北问厉顺美:“你平时住在哪里?身上还有没有吃的?”   厉顺美眼泪唰唰地往下流:“我早上起来发现他跑不见了,满村子找人,问遍了农场,听说他是回江城了,收拾了两间衣裳就跟着跑出来。   我身上带了两块钱早就用光了,当时跑得急没在村里开介绍信,差点没被抓起来。幸好我身上带了一封范至诚和家里人通的信,顺着地址找过来,可是他们都不肯见我!”   厉顺美咬着牙,气愤愤地骂道:“我和范至诚结婚这么多年,公公婆婆大姑子没问过我一句。现在我第一次上门,他们竟然说我是不要脸的乡下婆子,死赖着范至诚不放手,想要毁他前程。”   她抬眼看向陶南风,眼中爱意无限:“我没有想毁他前程,我只是想陪着他。他读书,我做饭;他画画,我洗衣。哪怕做一辈子无名无实的夫妻,我也愿意!” 第104章 小人书   这样的爱, 令陶南风动容。   无怨无悔、执着勇敢……眼前的厉顺美虽然长得普通,但却有一颗极其坚韧的心。   说句玩笑话,如果不是她的坚韧, 恐怕拿不下范至诚这朵高岭之花。   可是, 光听她的一面之辞,依然有很多疑惑。   第一,范至诚到底是因为什么得罪了场长,竟然当知青十二年里一次探亲假都不给批?   第二,范至诚坚持了那么久不谈恋爱、不结婚, 既然决定与厉顺美在一起,为什么又不肯领证、不同房?   第三, 范至诚为什么悄悄离开农场, 不与厉顺美打招呼?   那张漂亮得自带光芒的脸庞底下,到底藏着怎样的过往?陶南风内心充满了好奇。   向北继续问厉顺美:“你找不到范至诚怎么办?”   厉顺美茫然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只能先在这附近守着,他总要回家的吧?等他回家了问问清楚, 到时候再说。”   陶南风同情地看了她一眼:“现在外地探亲、住宿、购买车票都要介绍信, 你没从村里开这个出来, 如果有人报警, 公安会把你遣送回去。”   厉顺美的天地只在泉山镇, 根本不知道外出需要开介绍信。   租小人书的老头一边问一边充当翻译, 听到这里忍不住说:“你没介绍信, 怎么坐的车?”   厉顺美将布包往怀里一抱:“我从镇上坐拖拉机去的县里, 求旁人帮我买的车票, 长途汽车没有查介绍信。就是出来得急, 没有带多少钱, 到了江城只能伸手讨饭、睡大桥底下。好在天气热, 桥底下晚上凉快。”   “唉……”陶南风轻轻叹了一声。   向北问她:“你还是打算天天来这巷子哭闹?”   厉顺美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都说城里人要面子, 我一个乡下女人,不怕丢脸。我天天来闹,闹得他们受不了,范至诚肯定会来见我的。”   听到这里,陶南风拉了向北一把。   向北转头看她,陶南风用眼神制止他继续说下去。   向北站起身,对厉顺美说:“我们现在也帮不了你什么,抱歉。”   厉顺美听他们问了半天,以为能有范至诚的消息。听向北说抱歉,有些失望。她面色有些僵硬,半天祈求地看着陶南风:“你如果看到范至诚,一定要告诉他,我来找他了。”   陶南风点了点头。   等厉顺美离开,租小人书的老大爷对向北说:“坐在那里看看小人书不好吗?干嘛管这些闲事?”   向北有些恋恋不舍地看一眼书架上的连环画:“明天,明天再来看。”   刚才被范至诚、厉胜美的事情搞得心情不太好,现在看到向北那眷恋的眼神,陶南风的郁闷一扫而光,收拾好画夹递给向北,道:“我们去买小人书。”   向北顺手将画夹背在身后,问她:“哪里有卖?”   陶南风微微一笑,拉着他的手往前走:“走过这个街口,那里有我们江城最大的新华书店,里面什么书都有。”   老大爷冲向北招手:“自己买多贵重啊,在我这里租着看,一分钱就能看一本呢。”   向北听着大爷说得有趣,冲他笑了笑:“好,有空就到你这里来租书看。”   说罢,两人手牵着手离开民主路口。   新华书店里散发着油墨书香,一进去就觉得阴凉得很。绿白两色的水磨山地面,满墙的书柜,头顶上的吊扇悠悠地转着。   陶南风拉着他的手走到专卖连环画的柜台,右手一挥,笑嘻嘻地说:“看!这么多——”   向北就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眼花缭乱,看花了眼。   五颜六色的封面、包罗万象的内容,从历史到现代,从人物传记到民间传说,从名著到童话、电影,有彩色、有黑白,有线描、有水墨、有彩绘……   真是什么样的连环画都有!   向北挑了一本又一本,感觉自己童年时的缺失在这一刻得到了满足,幸福得想要飞起:“买这个、这个、这个……”   每本连环画的价格不等,定价大约都在一毛到三毛之间。向北喜欢战斗、武侠、三国、水浒故事,陶南风喜欢古典小说、戏曲故事,两个人一起挑了五十几本。   两人抱着这一撂连环画到柜台,店员打算盘的手飞快,一下子便算出价格:“十块八毛钱。”   向北付了帐,店员帮他们用油纸打好包。   向北将一大包连环画扛在肩头,那姿态就像扛着炸.药.包上战场一般,雄纠纠、气昂昂。   刚一走出新华书店向北就吹起了口哨。   “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欢快的曲调,让人听着就心情愉快。   陶南风笑得眉眼弯弯:“书是最沉的,你扛不扛得动?要不我来吧。”   向北的口哨声顿时停止,他瞪了陶南风一眼:“虽然你力气大,但在外面你可不能显露,不然旁人要笑话你男人。”   陶南风第一次见到向北欢喜得像个小孩子:“你小时候没有看过小人书吗?”   向北咧嘴一笑:“小时候家里连饭都吃不饱,哪里有闲钱买小人书看。”   他看一眼陶南风,问道:“平时怎么没见你看小人书?”   陶南风回答道:“那都是小孩子看的,后来长大了哪里好意思再看,都收在柜子底下了。”   两个人对视一眼,都看懂了对方心里想说的话。   ——他好可怜,连小人书都没有看过。   ——她好可怜,长大了书越读越多,却再没有闲心看小人书。   陶南风将头歪了歪,靠在向北肩头:“没事,等看完了我们再来买,把家里的书柜装满。”   “我们一起看!你放心,有我陪着你就好意思看了。”向北哈哈一笑,笑声一直传到老远。   两个二十几岁的成年人,扛着一大包小人书,像买到了珍贵的宝贝一样,开心地笑成一团。   回到家,向北把连环画扛进书房。   因为没有孩子,东边两间厢房,最东头的那间是主卧,黄花梨的拔步床、梳妆台、大衣柜、锦凳,一应俱全。   靠近堂屋的那一间则布置成陶南风的书房。整排的黄花梨书柜、书桌、圈椅、罗汉床、摇摇椅,背面窗户正对着竹林,绿影摇曳,清悠而富有动感。   陶南风打开一扇书柜,将书一本本地放好。然后两个人各自取了一本,肩挨着肩坐在罗汉床边,慢慢看了起来。   没有人打扰,时光过得飞快,岁月静美。   等到窗外有人喊:“南风,你找我?”   陶南风这才回过神来:“啊,爸,你回来了!”她放下手中书走出屋,陶守信正站在廊下。   “我上午在系里开会,刚回来就听你婆婆说你和向北回来了,一回家就找我。”   陶南风忙点头:“对,我有事找您,是关于范至诚的。”   听完陶南风的话,陶守信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范至诚今天上午在我的办公室编书,一直没有出去,中午我让他在食堂打包,送了他一些饭菜票。如果他当真对厉顺美始乱终弃,那必须在事情暴露之前处理好,否则……很可能他会被取消录取资格。”   陶南风问:“什么叫在事情败露之前处理好?”   陶守信道:“让他承认错误,与范顺美同志重归于好,自然就不会有事。如果他一意孤行,那我们学校也不可能录取品性有瑕疵的学生。”   陶南风点点头,厉顺美虽然不想毁了范至诚,但如果范至诚总这么躲着,迟早会出事。   “我先去找黄主任,再找范至诚谈话。”说完,陶守信饭都顾不上吃,匆匆往学校而去。   一直到晚上,陶守信才回到家。   陶南风给父亲端来饭菜、茶水,待他吃完饭、喘匀了那一口气,这才问:“怎么样了?”   陶守信将事情的原委一一道来。   听得在座的所有人都叹息不已。   原来,范至诚十五岁分配到泉山农场,因为太过漂亮,竟然被好男风的场长看中,几次骚扰。他没奈何只得同意厉顺美的追求,厉顺美有五个哥哥,在村里很有些势力,勉强将范至诚护住。   范至诚对厉顺美并没有男女之情,之所以同意摆酒做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都只是权宜之计。他是家中老小,与父母、姐姐关系良好,一心想着回城,无奈被那个场长盯得太紧,十二年都没办法探亲。   范家在运动期间受到冲击,父母被勒令停职反省、姐姐嫁了个工人并不幸福,也没有多余的精力来管范至诚。这次他终于回到江城,只想与过去划清界限,哪里愿意再见厉顺美?   陶守信嘱咐道:“范至诚说他被场长骚扰一事太过屈辱,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你们切记不要外传。”   陶南风重重点头。   向北问:“爸,那你们是怎么处理范至诚的?”   陶守信说:“我和他导师黄家发商量过,让范至诚回家与厉顺美把话说清楚。这女子与家人护了他这么些年,即使没有爱、也有恩,做人要有责任感,要有始有终。他应承了我们,明天一定会与厉顺美面对面沟通,将事情处理妥当。”   说到这里,陶守信叹了一口气。   “做人要对得起良心。这件事情让我对他很失望。他明知道厉顺美天天在他父母家门口哭闹,却一直躲在姐姐家里不肯与她相见。估计是想着这个乡下女人语言不通,在这里吃了闭门羹自己就会回去。”   陶南风接了一句:“可是他却没有想过,一个乡下女人在这陌生的大城市如何生活!”   是啊,对枕边人如此残忍,这个范至诚的品性有问题。 第105章 范雅君   过了一天, 陶南风与向北再一次去民主路写生,听茶水摊的胖老板说,范家老二回来了, 和厉顺美见了面。   胖老板摇着头说:“唉呀, 你们是没有见到。那农村女人哭得跟泪人儿似的,抱着二毛又是眼泪又是笑,嘀嘀咕咕说了一堆的话。”   陶南风问:“后来呢?”   胖老板说:“不知道。反正他把那女人带回家过了一晚,今天一大早就和她一起出去,也不知道送她去哪里。”   陶南风眉头微蹙, 有些担忧地看着向北。   听父亲说,范至诚承诺会处理好这件事情, 绝对不会让厉顺美来学校闹事。再问具体怎么安置她, 范至诚便语焉不详。   毕竟范至诚是黄家发的学生,他与妻子的关系涉及隐私,民不告官不究, 陶守信不好继续追问, 只交代了一句:“做人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范至诚当时的回答意味深长:“陶教授, 谢谢您告诉我厉顺美的事情。我信任您、拿您当知心人, 将最不堪的过往讲出来, 这已经是我的极限。至于我如何处理和厉顺美的关系, 请您不要再过问。总之一句话, 我承担一切因此而造成的后果。”   这句话, 当陶守信转述时, 陶南风心情非常复杂。   目前来看, 范至诚的确已经成功安抚好厉顺美, 但到底是将她送回乡下、还是另有安置, 谁也不知道。   向北看得出来陶南风与陶守信都是善良的人, 看不得弱者受苦。他拍了拍陶南风的手背,柔声安慰着她。   此后,陶南风再没见过厉顺美。这个坚韧的乡下女人就像是海浪卷起的泡沫,转瞬就消失不见。   蜜月很快就过完,向北要回农场办公,两人依依不舍告别。   向永福与梁银珍在院后村的菜地里刚刚撒下种、育上苗,他们知道陶守信、陶南风不是能干农活的人,肯定照顾不好这些苗,便留了下来。   “南风和她爸爸平时一忙起来连饭都忘记吃,我留在这里还能给他们做点吃的。就是你……妈还是放心不下。”   听到梁银珍的话,向北道:“我当过兵,自理能力强,食堂就在办公楼旁边,方便得很。您别担心我,还是安心留在这里照顾你儿媳妇吧。”   梁银珍性格柔和,笑眯眯地点头:“好,我听你的安排。”   向永福蹲在廊下抽旱烟,看着早出新芽的菜地说:“你妈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反正到哪里都是种地、种菜、干农活。你下次回来带点烟叶子,带过滤嘴的烟抽得没这个带劲。”   就这样,向北离开,梁银珍与向永福留在江城。   1978年第一届研究生入学,学校非常重视,给研究生分配单独宿舍,每个月发饭菜票、生活补贴,全力保证他们心无旁骛地学习、科研。   建筑学专业的研究生课程安排是教授们暑假期间反复斟酌之后定下来的,除了专业课程之外,还安排了社会研究方法、诗歌欣赏等人文类课程。   陶南风就像一块海绵,在知识的海洋里拼命地吸收着营养。   同样努力的,还有范至诚。   范至诚一到学校报到,立马引起轰动。无它,这个男生实在是太漂亮了!   范至诚的漂亮和陶南风的漂亮不一样。   陶南风是女生,眉目如画、脸庞精致、气质出众……再美好的词语放在她身上也不会有人觉得诧异。   可是范至诚不一样。在这个男人以阳刚之气为美的年代,他这样柔弱中带着坚韧的中性美,实在是太少见。   身姿纤细修长、容颜绮丽娇艳、眼波盈盈似秋水——这样的词放在男人身上,就给人带来极大的冲击感。   这一男一女,同样容貌出众,一起坐在教室听讲,光是看着这两人就是一种享受。   研究生的课程就在系部办公楼的一楼,每天都在导师、教授眼皮子底下学习,压力还是有点大。   这一天,陶南风刚刚走出教室,迎面就看到父亲、黄家发主任陪着三个陌生人从大门走进来,朝着楼梯口而去。   下课的学生们抱着课本从教室鱼贯而出,看到两位教授忙站定鞠躬:“黄教授、陶教授!”   陶守信一眼看到陶南风,冲她招招手。   陶南风小跑过来,乖乖地喊了人。陶守信对三个陌生人中间的唯一一名女子说:“范总,这就是我的女儿,陶南风,今年读研一。”   那女子个子高且瘦,白净清秀,穿件碎花小方领衬衫,一条涤纶铅笔裤,一双平底羊皮鞋,素雅中带着女性的柔美。   她冲陶南风伸出手,嘴角弯了弯:“你好,我是范雅君。”   范雅君?   久仰大名,如雷贯耳啊。   陶南风与她握手,一脸的仰慕:“您好,我听说过您的名字。”   范雅君看着陶南风,赞了一句:“原来你就是陶南风。在报纸上看过你的报道,你那关于家务劳动社会化的设计理念我非常欣赏。”   她转身看向陶守信,微笑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黄家发在一旁开了句玩笑:“岁月不败美人,范工风采依旧。”   一群人都笑了起来。   范雅君对陶守信说:“让陶南风参与这次设计项目吧,正好她设计过农场职工宿舍楼,有经验。”   陶守信点点头。   在同学们艳羡的目光中,陶南风跟上教授与江城建筑设计院工程师们的步伐,来到二楼的会议室。   刚一坐定,范雅君便开门见山。   “江城毛巾厂的职工宿舍新建项目的设计任务市里非常重视,要求做出示范工程。因为时间太紧,我们设计院想和黄主任、陶教授合作。借助学校资源,大家一起快速推进项目。当然,按照合作惯例,设计费用我们会拿出三分之一给学院。”   陶南风还是个学生,这里轮不到她发言。她在角落坐下,掏出笔记本认真地记录着范雅君所说的每一句话。   知性、文雅、干练,这样的范雅君令陶南风看入了迷。   在农场的时候就听说过她的名字,据说是黄兴武读书期间的暗恋对象。后来在住宅设计大赛中周若玮抄袭她的作品,范雅君这个名字再一次被提起。   名人嘛,坊间总会有些传言。   三十六岁,高级工程师,单身,身边却追求者不断。凭着出色的个人能力,在江城建筑领域站稳脚。   听说范雅君有一个执着的追求者,那就是江城建设局最年青的副局长,她的大学同学江鸥。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人一直没有结婚。   范雅君语速有些快,陶南风不敢分神,这些传说只在脑中一闪而过。   很快,进入双方讨论环节。设计院将毛巾厂总平面图展示出来,在旁边圈出一大片空地:“这就是市里划拨的待建宿舍地块,目前已经完成场地平整,正在进行地质勘测……”   话题进行到一半,范雅君大约是要去洗手间,道一声抱歉,便起身开门走了出去,走廊外响起一阵清脆的脚步声。   过得几分钟,范雅君再次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一个漂亮得出奇的男生。   黄家发奇怪地喊了一声:“范至诚,你怎么来了?”   范雅君示意范至诚坐在陶南风身边,满脸笑意地将一张速写画放在桌面。   “走廊上正遇到这个同学在画画,没想到你们专业学生的绘画底蕴如此深厚,黄教授您这位高徒的手绘简直出神入化。”   黄家发拿起肖像画看了一眼,陶南风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看得清楚。   速写画的正是范雅君与陶守信、黄家发三个人,寥寥几笔,却将范雅君的文秀干练、陶守信的儒雅博学、黄家发的憨直朴实都表现出来。   最厉害的,是三个人身后的背景清晰明了。   水磨石地面、楼梯踏步、水泥栏杆,还有门厅那几盏日光灯   范雅君说:“正好,我们团队需要一个能够快速绘制建筑效果图的人,黄教授,让他也参加这个项目吧。”   黄家发原本想着范至诚刚入校不熟悉业务,这一次没打算带他参加设计项目,因此刚才陶守信介绍女儿的时候他并没有顺势将范至诚叫出来。   但现在范至诚入了范雅君的眼,直接带进办公室,黄家发只有同意。   他哈哈一笑:“既然是范总您点名要的人,我肯定同意。范至诚,你做个自我介绍吧。”   范至诚站起身,面对范雅君三人,笑容灿烂、态度诚恳:“各位前辈好!我叫范至诚,今年读研一,是黄教授的学生。我愿意加入这个设计团队,请大家多多指教。”   设计院的另外两名建筑师一个姓赵,一个姓李,看着范至诚这张漂亮得出奇的脸蛋,熟络地开起了玩笑。   “我听说美人相互吸引,原来真是这样。”   “可不是,人长得好、画也画得好。”   范至诚不喜欢旁人议论自己的相貌,眉头微皱。   黄家发抬手让他坐下:“好了,既然参与那就用心做事。你先坐下旁听,有什么不懂的就问陶南风。”   范至诚靠近陶南风坐下,嘴角微微上翘,眼睛亮晶晶的,波光荡漾,仿佛一潭碧水,在阳光下泛着璀璨的光。   这样一双桃花眼,一般女人根本无法抵抗。   “陶南风,是什么项目?”明明已经二十六岁,他的声音里却带着丝青涩,仿佛是那树上刚结出来的青苹果。   陶南风见识过他对待厉顺美的绝情,他再漂亮也无感,冷着脸将笔记本放到他面前。   “江城毛巾厂职工宿舍设计,市里指定的示范工程……”   她在心里骂了一句,守在走廊故意吸引范雅君的注意,真是个心机男!   作者有话说:   厉顺美后期会出现,她没事。   新生活、新篇章,陶南风身边会出现新的朋友与敌人。范至诚是一个重要的角色,所以这里花了一些笔墨来描写他的过往,后面会以陶南风的事业线为主。 第106章 甲方   虽然陶南风在心中腹诽, 但依然一丝不苟地介绍着项目内容,简单几句便让范至诚迅速了解眼前状况。   范至诚轻声道:“谢谢。你的介绍既专业又清晰。”   陶南风垂下眼帘,扯了扯嘴角, 没有回应他的感谢。   范至诚感觉自己碰到一堵墙壁, 明明对方态度大方、礼貌,但自带一股疏离,旁人根本触碰不到她真实的内心。   这种的陶南风让范至诚来了兴趣。因为容貌太盛,从来只有他冷落、拒绝别人,还真没有人会给他冷脸。就算是那位一直迫害他的场长, 私底下不知道有多么殷勤热情。   范至诚坐直身子,没有再和陶南风说话, 认真聆听范雅君与陶守信等人的谈话, 习惯性地拿出速写本,右手铅笔在纸上唰唰地勾画着什么。   陶南风眼睛的余光看到他几笔便勾出一个人,并在旁边画个对话框, 在里面写上关键词。   ——竟然是以连环画的形式做会议记录。   不得不说, 范至诚真是个人才。   陶南风内心哼了一声, 人才又怎样?品德不行, 一切白瞎。   厉顺美对他有恩, 他却能够在考上研究生之后对恩人不知会一声便偷偷溜走, 在她找上门之后避而不见, 哪怕他说是想与不堪的过往划下一道分界限, 陶南风依然无法理解。   至少, 他应该对厉顺美有所交代。   如果不爱, 那就不要接受她的照顾、保护与关心。   没有爱至少还有责任感。就算没有领证、没有同房, 但村里、农场里都把他们视为夫妻。厉顺美的父母、哥哥因为女儿嫁了个这么漂亮的知青而感觉脸上有光彩, 对范至诚关怀备至。   一家人都对范至诚尊重且爱护。   可是范至诚不辞而别, 仿佛这一切都是浮云。一个人对他坏,他记恨、努力逃离;一群人对他好,他却半点没有放在心上。   说得好听,这人冷情;说得不好听,他就是个白眼狼。   “走!时间紧,我们现在就去毛巾厂看现场,边走边聊吧。”范雅君站起身,会议室所有人都跟上。   一行人坐上设计院开来的车,往位于江北的江城毛巾厂而去。   毛巾厂的职工宿舍条件之差,陶南风深有体会。   萧爱云的大姐萧爱雪与厂里的工人结婚,可是没有分配宿舍,只得暂时住在娘家老宿舍,一家七口人挤在老宿舍楼里。   院后村的王良海之所以卖自己房子,也是因为在毛巾厂上班的大儿子王恭松要结婚单位没房子,私下里买职工房需要两百块钱。   的确应该建新宿舍楼的,不然那么多年青姑娘、小伙,结了婚住哪里?这一回之所以被市里重视,指定为示范工程,就是因为厂里职工联名上书,还在市政府门口吵闹的结果。   路上范雅君说:“要说呢,爱哭的孩子有奶吃。这回毛巾厂工人们一闹,市里了解过情况之后非常重视,勒令毛巾厂基建科在半年之内建起五栋职工宿舍楼,设计院全力配合,水泥、钢筋、砖、沙全部特批供应。   就是有一点,市政府拔的这块地位于毛巾厂和同德里之间,同德里是百年前的老建筑群,老居民很多,这次施工肯定会对周边建筑造成干扰。这也就给我们设计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陶南风听到这里,忍不住接了一句:“同德里?”   范雅君转过头看向她:“你了解这个地方?”   陶南风不敢托大,谦虚地说道:“暑假要完成我爸布置的速写作业,我一直在同德里附近晃,对里分这个独具江城特色的建筑群有些了解。”   范雅君哈哈一笑:“莫非陶教授未卜先知,先派你去打探情况?”   一车人都笑了起来,气氛渐渐融洽。   范至诚却没有笑,他总算知道为什么陶守信非突然让他处理好厉顺美的事,原来是陶南风在同德里瞎晃悠,碰上了厉顺美。   陶南风真是爱管闲事!范至诚心里默默地骂了她一句。   黄家发这个时候插了一句话:“范至诚是老江北人,好像就住在那附近吧?”   范至诚见躲不过,只得回应道:“是的,我就住在同德里13号楼。”   范雅君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那里是江城美术出版社的老宿舍楼,你父亲是……”   一交流,了解到范至诚父亲是连环画画家,设计院的李工恍然大悟道:“难怪你的线描人物画得那么好,原来是从小学的。”   到了毛巾厂下车,陶守信特地将女儿拉到一旁交代:“多看、多记、少说话。”   陶南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好。”   她原本不是个爱说话的人,但在农场带着大家盖房子,习惯了发号施令,当上基建科科长之后,也习惯了主导基建项目,大家围着她转。   现在转换角色,成为团队最底层,陶南风一时半会没适应过来。   来到毛巾厂的时候正是饭点,空气中浮动着浓浓的饭菜香味。   设计院这一行七人一到,基建科的人想请大家吃饭,却被范雅君拒绝:“我们只谈工作,不吃饭。上次我们要的设计任务书做好了没有?给我。我再带两位教授走走现场,熟悉一下环境。”   基建科的刘科长搔了搔脑袋:“看现场嘛,随便看。就是那个设计任务书……还没做好。”   范雅君明确表达不满:“市里、厂里一直在催我们设计院,可是你们连设计任务书都没做,我们连具体的设计要求都不清楚,怎么设计!”   刘科长双手一摊:“我们毛巾厂的情况你也知道,住房少、职工多,只要是房子,你就是搞成学校集体宿舍那样的他们也喜欢,哪里有什么要求。你们设计院经验丰富,反正就是职工宿舍,你们想怎么设计、就怎么设计,要啥子设计任务书哟~”   厂里的基建科同志大都来自基层,文化程度不高,对这些书面的规范流程并不熟悉,写不出来设计任务书也很正常。   范雅君没奈何,对刘科长说:“你们总要随便写一个设计要求吧?多大面积、多大规模、使用人数多少、多少层……不然我们眼前一片黑,怎么设计?”   刘科长模样粗豪,态度随意,哈哈一笑道:“我们毛巾厂一共一千一百二十名职工,现分配有宿舍的只有两百三十名,其余都住集体宿舍,六人间。   现在市里拨款、批地盖职工宿舍,真是天大的好事,厂里职工个个翘首以待。要我说啊,你们就看那块地能做多少,尽量做,在规划允许的范围内把那块地用足就成。”   他想了想,再补充了一句:“当然,也要在市里允许的费用之内。”   得,这甲方要求看着简单,但却给设计院提出了大难题。   用足土地,尽可能多做房子,以满足目前没有住房的八百多名职工的需求。八百多名!开什么玩笑。   范雅君知道和刘科长沟通不会有什么结果,只得对陶守信、黄家发说:“两位教授,那我们去看看现场吧?”   她看着知性,走路的速度却不慢,有一丝职场女性独有的利落劲。   陶南风跟在她后面走着,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捧着铝制长方形饭盒从食堂走出来的职工与这群人正遇上,看到带队的刘科长,都围了过来。   有人问:“刘科长,这是不是市里派来帮我们盖职工宿舍的?”   刘科长得意洋洋地介绍着:“这可是建筑设计院的高级工程师,还有江城建筑大学的教授们,他们是来帮我们设计宿舍楼的。你们有什么要求,就跟他们说吧……”   听到刘科长的这个介绍,职工们一下子都兴奋起来。   “啊,都是高级知识分子,懂得一定比我们多。”   “咱们这一回豁出去到市里闹,没想到效果这么好。赶紧嘀,有要求就提!”   “对对对,科长都说让我们提要求,那就赶紧说呀。”   大家纷纷嚷嚷地议论完,一下子都挤上前,恨不得冲到范雅君等人面前。   “我们想住带厕所、厨房的房子!”   “我们也想和领导干部一样,有个大大的客厅。这样家里来客人就不用挤到卧房里去,床都快被亲戚坐垮了。”   “对的对的,听说现在城里都流行什么两房一厅,我们也想要。”   “……”   范雅君被吵得脑仁疼,抬起双手大声道:“同志们,不要吵!你们这样子你一言我一语的我根本听不清楚。”   她眼睛的余光看到陶南风掏出小本本,飞快地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显然是想认真收集居民的意见。   范雅君摇摇头,继续说道:“这样,大家把这些要求都反应到基建科,由刘科长整理之后交给设计院,我们一定会充分考虑大家的意见,建造出让大家满意的房子。”   一句话,将大家的焦点转向刘科长。   好不容易冲出重围,范雅君整理了一下仪容,叹了一口气:“唉,和这样的甲方打交道真是头痛。问他要求,他说没什么要求怎么样都好。可是等你开始设计之后,他那边就冒出无数想法来。”   黄家发点点头:“所以,设计任务书很重要,至少让他们白纸黑字把条件、要求说清楚,到时好沟通。”   范至诚暗自将这些记在心上。   陶南风的基建经验丰富,她在农场做建筑设计之前会亲自调研。农场小学开建之前,她便带着基建科的人找小学生沟通交流,充分听取用户意见之后再从专业视角出发进行设计。   设计院的操作流程似乎与她以前的做法不太一样?她一边在本本上整理着刚才听到的意见,一边在脑中思索着。   范雅君刚才就留意到陶南风和别人不一样,这个漂亮女孩对于毛巾厂职工提住房要求这件事接受得非常自然,一点为难的模样都没有。不仅认真听,还用心记,态度非常端正。   范雅君问她:“你在记什么?有什么收获?”   陶南风没想到她会询问自己,看一眼自己的父亲,陶守信点了点头。陶南风将笔记本递到范雅君面前,认真地汇报着。   “就是记了些职工们提的要求。左边这个圈圈里,记的是职工的特征,性别、年龄、工种这些,右边这个划线的部分,是他们的诉求。面积大小、分配比例、房间多少、户型设计等。   至于收获……按照毛巾厂职工的住房需求大致可以三类,一类是未婚男女,希望多建单身宿舍,不要再住以前的六人间,最好是双人间;二类是结婚无孩户,希望建带厕所、厨房的套间,最好面积大一点;三类是有孩子的职工家庭,希望多做卧室,合理功能分区。”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陶南风这一番话,充分体现出她的专业素养。   “行啊,陶南风,不愧是设计作品得过全国银奖的人,总结到位!”范雅君笑着将笔记本还给她,再看向一直若有所思的范至诚:“你怎么想?”   范至诚刚才被职工们的热情吓到,工人围过来的时候他退后了几步,刻意保持着距离。   他知道自己的底子。他没读完高中,基础知识不牢,之所以被教授们看中,无非是他的手绘水平高,对建筑艺术有浓厚的兴趣。   但真要和陶南风比,他的专业水平远远不如。   听到范雅君发问,范至诚避重就轻地回答:“百样米养百样人,不同的人对住房要求不一样。我们设计师只有一双手,很难满足所有人的要求。我个人认为,范总刚才让刘科长汇总意见的想法非常好,这样我们设计者才能更为精准地满足住户需求。”   范雅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她不反感年轻人有野心,也愿意给这个漂亮得出奇的年轻人更多的机会。   “研究生果然眼界不一样,两位教授的学生都很优秀。陶南风细心平易,范至诚目标明确,你俩要是能够通力合作,一定能够做出完美的设计作品。”   听到范雅君这四平八稳的评价,陶南风没有说话,抿了抿唇,眸光暗沉。   到达现场,所有人都在踏勘。   陶守信与黄家发与范雅君沿着边界走了一圈,边走边说话。   范至诚在速写本上快速画出地形概貌图,那双美丽的桃花眼看向陶南风,似乎在说:要不要合作?   陶南风低下头在本子上写写画画,没有理睬范至诚投来的眼神。   不肯走进群众、不愿倾听使用者的声音,这样的设计师怎么可能做得出真正好的作品。   是的,她不愿意与他合作。 第107章 传承   踏勘完毕, 范雅君请大家在民主路的国营饭店吃饭。   这家饭店就在同德里,临街的两层小洋楼改造成了饭店。石柱石廊,红砖红瓦, 阳光透过彩色玻璃映进店里, 有一种莫名的神秘感。   范雅君虽是女性,但行事说话极为利落。还没开席,她先叫了这里自产的桔子汽水,每人发了一瓶。   “附近工厂多,这是橙心汽水厂产的桔子汽水, 冰镇过,夏天喝解渴消暑。天热, 咱们就不喝酒了, 喝点汽水吧。”   范至诚接过,喝了一口,眼帘低垂, 轻声道:“离家十二年, 真的很想念这里的冰镇汽水, 今天终于喝上了, 谢谢范总。”   范雅君挑了挑眉, 看向范至诚。他的眼睛里水波荡漾, 让人不自觉地生出怜惜之意。   范至诚看着范雅君, 轻声解释:“我在鄂西北农场当知青, 一待就是十二年。如果不是考上研究生, 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回来。”   范雅君有些动容, 安慰道:“失去的时光, 总会补回来的。”   陶南风冷眼旁观, 越来越看不惯范至诚。他这个欲说还休、动不动就卖惨的模样到底是作给谁看的?   上山下乡当知青的人多了, 怎么就他可怜?   是不是因为卖惨可以获得好处,比如研究生免试指标、比如厉顺美的照顾爱护……所以他现在这套技艺已经十分娴熟?   陶南风将目光转移到店里的陈设,越看越着迷。   装修并不豪华,却独具匠心。   调方面多采用灰、白、黑为主要元素,简洁而沉稳。门口有一排玻璃展示柜,既隔断视线,也非常美观,上面放着一些有趣的小摆件。   楼梯两侧是最简单的铁栏杆,刷着青灰色的油漆。沿着楼梯向上,二楼层高略低,是饭店的员工宿舍。   头顶吊扇在慢悠悠地转动,日光灯贴在墙角,这样工业风的装修风格,让人一走进来就觉得一片清凉。   一直到上了饭菜,陶南风才停止这一番打量。   范至诚撕下一页速写纸,推到陶南风面前:“送给你。”   陶南风低头一看,竟然是这家饭店的室内装饰效果图。用铺线多少来表达黑、白、灰三种颜色,画面简洁美观,看着让人极度舒适。   陶南风摇了摇头:“这是你的作品,我不要。”   范至诚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陶守信打断:“这画不错,交给你导师作基础资料吧。”   范至诚只得站起身,毕恭毕敬地将画稿递到黄家发手中:“老师。”   黄家发性格温厚,笑着接过,开了句玩笑:“陶南风从来不收陌生人的礼物,小范你还是和她不熟。”   再一次在陶南风这里碰壁,范至诚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吃完午饭,一群人到江城建筑设计院的会议室讨论。   江城建筑设计院并不大,进大门之后,围合式布局着三层楼砖混建筑,中央是一片水泥空地,沿着走廊有一个浅蓝色车棚,停放着几十辆自行车。   会议室位于一楼东头。   刚一坐下,范雅君便开始分配任务。   “毛巾厂基建科迟迟不拿设计任务书,这样……我们设计院负责前期勘测与地形图绘制,你们做一份任务书出来。我看刚才陶南风记录得非常详细,整理一下就行,我拿去给甲方,让他们签字盖章认可,然后按照这个要求往下设计。”   黄家发与陶守信都没有意见。   范雅君问陶南风:“你有什么问题吗?”   陶南风道:“整理职工的住房意见,这个没有问题。但是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您觉得是否合适。”   范雅君鼓励她开口。   “同德里是有百年历史的老建筑,旧式租界与江城民俗相结合的产物,很有保存意义。我们这个毛巾厂宿舍与同德里毗邻,能否在设计中考虑与同德里的建筑特征保持一致性,这样设计更有艺术价值?”   陶南风这个提议非常大胆。   七十年代末虽然已经提出解放思想、实事求是,但运动的余温犹在。   破四旧,破的是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因此设计者在进行建筑设计的时候想的是如何体现时代性,努力移风易俗,哪里敢提什么与旧建筑保持风貌一致!   范雅君不置可否,反而望向范至诚:“小范同学,你怎么看?”   范至诚道:“我在同德里住了十几年,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非常熟悉,也很有感情。从情感出发,我当然希望看到一墙之隔的毛巾厂宿舍也能做成同德里这样的,红砖墙、两层小洋楼、石柱石门,但是可能吗?这不现实!”   设计院的工程师们和两位教授笑着开始喝茶,示意两位学生开始辨论。   “真理不辩不明。这里是设计院,关起门来讨论很安全,你们两个只管畅所欲言。”   “对,陶南风有自己的想法很可贵,年轻人敢于打破传统这一点值得肯定。”   “范至诚对这一带熟悉,他的意见值得考虑。”   “正好我们老家伙们也休息休息,听听你们的想法。”   既然大家都让自己说话,那陶南风自然不会客气。   她站起身,看着大会议桌对面的范至诚道:“怎么不现实?请说出你的理由。”   范至诚也没有留情,直接说出自己的观点。   “第一,对方要求把这块地用足,如果按照同德里的两层洋楼来设计,太浪费地块;   第二,同德里的石柱、石门都雕工精美,就连窗框也有石头装饰,你要是这样搞那得花多少钱?成本问题不考虑了吗?   第三,同德里的洋楼原先是独门独户,后来改造成单位宿舍之后都是几户人合住一间,厨房、厕所脏得很,使用起来很不方便。现在谁家住得起独门独院、上下两层、六室两厅的洋楼?   所以,陶南风我不同意你说的,按照同德里的样式设计新的职工宿舍。”   一口气说下来,范至诚有些激动,胸脯上下起伏,脸颊微红。一个大男人,竟显出一种妖艳之美来。   他补了一句:“要是按照这样的思路设计,会不会被职工们骂,会不会被市领导认为是思想腐化堕落?”   若是换成以前的陶南风,恐怕会被范至诚拿捏得死死的。   可是经历无数次磨砺,有过与黄兴武、罗宣等人对抗的经验,陶南风半点也不慌张。   她挺直腰杆,嘴角带笑,态度看着十分轻松:“范至诚,你别着急给我扣思想堕落的帽子,这一套现在已经不流行了。”   范至诚张了张嘴,却又闭上。犹豫一下还是决定解释一下:“我不是扣帽子,我的意思是咱们要提防出现这样的情况。”   解释就是掩饰,陶南风摆摆手:“没关系,我们就事论事。”   黄家发凑近陶守信耳朵边,悄悄说了句:“不错啊,你姑娘有气度!”   陶守信没有笑,板着脸看着眼前这一切,认真倾听着两个学生的争论。   陶南风道:“同德里虽然有着百年历史的优秀建筑,但毕竟时间久远,居住过程会有各种各样的问题。范至诚刚才只说了三样,除了他说的那些,我还能补充两点。   第一,围合式布局没有充分考虑江城冬冷夏热的气候特征,里分内部空气流通不畅;部分建筑坐东朝西、坐西朝东,采光不好,居住舒适度大打折扣。   第二,早期建筑没有考虑电线铺设的问题,导致巷道两侧电线似藤蔓一般密布,影响整体观感。”   范至诚听她讲得十分透彻,奇怪地问:“既然你知道同德里不适合居住,这毛病那毛病的,为什么你还要提议毛巾厂新宿舍楼要照着同德里设计?”   陶南风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请你注意听我说话,我刚才提议的,不是说照搬同德里,而是在设计中考虑与同德里的建筑特征保持一致性。什么叫建筑特征,你知道吗?”   范至诚没有说话,但脸色却由红转白。   陶南风继续道:“我记得黄主任在课上曾经对我们说过,建筑设计的过程中要本着传承与创新相结合的原则来进行。”   黄家发连连点头:“是的。”   “传承,从来就不是照搬。   同德里曾经繁华过、高调过,地方志上记载着当年建成之时,引来无数江城人参观,巷子被人群挤满,热闹非凡。   同德里的建筑设计将西方两层联排别墅与京都四合院相结合,这在当时是非常大胆的一次创新,引来同行们热议,被评为:中西文化结合的产物、完美的艺术品。   但随着时间流逝、一代又一代人居住、改造,问题便渐渐突显。规划问题、朝向问题、造价问题……面对这样的问题,我们再做设计怎么能够照搬?   所以我提议,保留部分建筑特征,以保证与同德里风貌相似性,这样更有展示度,让人一看就知道是江北的建筑。   但是,具体的层数、户型、平面规划,肯定要在充分调研的基础上进行认真设计,尽可能地满足职工需求,让建造出来的住宅舒适、宜居。   所以我的意思,便是提取同德里的部分建筑符号进行传承,让建筑外形更有艺术性、更有个性,但在户型平面的设计上则要大胆创新,满足建筑功能要求。”   陶南风话音一落,黄家发的职业病发作,率先赞了一句:“陶南风上课听讲很认真,学以致用,不错不错。”   陶守信没有表扬,皱眉提问:“提取建筑符号,你知道什么是建筑符号?如何提取?”   陶南风胸有成竹:“建筑符号是指为了使用功能而制造出来的客体,比如梁、板、柱、阳台、栏杆、墙体、勒脚、台阶、雨篷……我在前期画速写的时候总结过一些,后期还会继续调研,提取出有历史性印记的建筑符号。”   范至诚问:“比如呢?”   陶南风道:“比如,楼梯间的镂空水泥栏板,一共26栋洋楼,每栋楼的楼梯间水泥栏板花色都不一样,有的是百鸟朝凤、有的是牡丹菊花,还有葡萄满园、喜上眉梢、荷塘月色……非常有特色。”   范至诚眼眸间闪过一道亮光,双手撑在会议桌上,身体前倾。   “和咱们扬子江大桥上的水泥栏杆一样吗?每隔一段便会有一块雕花石刻,非常美观。可是,你知道非量产的建筑材料有多贵吗?光是这是一项,得增加多少预算!为了那些所谓的传承,却造成建造成本增加,这是一种浪费!所以,我不同意你的观点。”   陶南风眉头微蹙,这个问题的确不容回避。   就像是做一件衣裳,简单裁剪、缝制是一个价格,但如果要在上面绣花、滚边,那成本就会高出一些。   建筑也是这样,某些建筑符号看着漂亮,但为了这一份漂亮需要耗费人力、物力、财力,值得不值得,就要看当事人的选择了。   她思索片刻,回应道:“所有的收获都需付出代价,我们可以通过其他方式降低造价,也可以与预制厂联系控制成本。”   范至诚步步紧逼:“要是按照你所说,雕花的石柱、石门也算是建筑符号,但这些都需要花不少钱,对不对?”   陶南风点点头:“是的,所以我们还需要进一步提炼,选择出既省钱、又有同德里特色的建筑符号进行传承。”   范至诚还想再说什么,却被范雅君打断。   “好,两位同学的讨论非常精彩,也充分展现了你们两人的关注点。陶南风想要传承历史,范至诚实用至上,各有各的道理。   眼下呢,国力并不强盛,市里也没有太多钱,这次市领导与我谈话的时候还特意强调过要控制建造成本。陶南风的意见我会在设计中予以考虑,但你不要写进任务书里,免得我们自己束手束脚。”   陶南风点头应了,与范至诚目光在空中交会。   锐光闪过,会场莫名的有了股火.药味。   会议结束之后,陶南风回到家中,换了条棉绸睡裙,歪在父亲的罗汉床上,这才觉得整个人都舒坦过来。   “爸,你怎么不帮我说几句话?”   莫看陶守信在外面总是板着一张脸,好像对女儿十分严厉,但现在回到家中,他的笑容里却满是宠溺。   “南风啊,你以前在农场当基建科科长,场长又是向北,地方小、规矩少、懂专业的人没几个,自然都是你说了算。你想传承就传承,你想创新就创新,花不花钱都没有关系。   可是现在你回了江城,又是个学生,自然没有人肯听你的。   说实话,你的观点我是非常支持的。同德里有着悠久的历史,值得纪念。通过适当的标志性建筑符号来传承那一段历史,我个人觉得非常有必要。”   陶南风说:“那你干嘛在会议室里不为我说话?”   陶守信道:“咱们在家是父女,在外是师生,这点界限感一定要有。你是我的学生,范至诚是黄家发的学生,你们两个意见不一致,我不能明确表态支持你。你想想,如果在公开场合直接说你是对的,那岂不是间接下了黄家发的面子,不合适。”   陶南风“哦”了一声,果然这些人情世故是最让人讨厌的东西。   陶守信鼓励她:“我背后支持你,也是一样的。范雅君最后的话非常圆滑,说了会适当考虑你的意见。那你可以去调查了解一下哪些建筑符号既有特色又省钱,有数据才好说话。”   陶南风来了兴致:“好,那我今天先把职工意见整理成任务书,明天一早就去同德里,再往江城预制厂跑一趟。”   陶守信有些心疼地看着女儿:“天热,出去跑记得戴帽子。”   自从在梦中被丧尸和变异老鼠咬过之后,陶南风身体体质越来越好,不畏寒暑。   她笑着坐起:“好,爸你记得给我开个介绍信啊。”   第二天一大早,陶南风穿着短袖、长裤、凉鞋,脖子上挂着父亲的海鸥牌照相机,一个人出了门。   上一次来同德里有向北陪伴,这一回陶南风落了单。一个人也有一个人的好,她心无旁骛地把二十六栋洋楼走完,由外及里一一标记,并拍下细节照片。   再拿着介绍信来到江城市预制厂,拿着自己绘制的雕花栏杆、檐角石拱、窗台板、过梁等有特色的建筑符号询问价格。   陶南风人长得好、态度和气,背着相机的模样洋气得很,预制厂的工人们都愿意和她说话。   有人跟她开玩笑:“小陶,你给我们拍几张照片嘛。”   工人们蹲守在预制板现场,顶着高温烈日依然笑得灿烂无比,这让陶南风想到农场职工,都是那么纯朴而勤劳。   胶卷、冲洗照片虽然不便宜,但陶南风爽快地举起相机,帮大家拍了几张工作照。   关系一拉近,一名工人小组长说:“小陶,你刚才画的那个图我看着眼熟,我带你到仓库里翻一翻。那里有一批十几年前的水泥栏板,原本是个私人老板订的货,后来运动一来就落了灰,一直堆在那里没有要。”   陶南风到了仓库一看,顿时喜上眉梢。   现在建筑材料生产厂家的预制雕花栏板多半是玉兰花样式,但仓库里的却是私人订制的一批“宝相花团”图,花样精致漂亮。虽说只有一种,但大致数了数,存货量很大,足够职工宿舍楼的楼梯间使用。   陶南风对预制厂的供销员说:“这一批栏板价格是多少?”   供销员小心翼翼地问:“这种花样你们敢用?不会被人批吧?”   陶南风笑了:“是市里指定的职工宿舍,怕什么!”   供销员这才放下心来:“滞留存货全按一半价格销售,比外面卖的便宜。”   陶南风再在仓库挑了一批窗台板、腰线,询问道:“如果统购,有折扣吗?”   旁边的工人都笑着帮她说话:“小陶为公家的事这么上心,肯定要给最便宜的价格啊。”   一切搞定,陶南风心中有数。   过得几天,她将照片洗出来,拿到江城建筑设计院找范雅君。   “范总,您请看,这是我在预制厂找到的仓库滞压预制构件,可以用一半的价格购买。宝相花团,吉祥如意,如果批量安装,效果一定惊艳。   还有这个窗台板、腰线,都带有暗纹,阳光下闪着银光,非常亮眼。关键是价格不高,并没有增加什么额外的成本。”   范雅君看着眼前这个女孩光亮的双眸,不自觉地动容,心中欣赏之意愈发浓厚。   她点点头:“好,我给你机会。你负责单身宿舍楼的设计,你的设计你做主。”   陶南风眼中光芒愈盛,整个人洋溢着胜利的喜悦:“好!”   作者有话说:   “里”这一概念最初是指民户居处,古来便有“比户相连列里以居”之说,乡里故里、里闾、里巷由此源之。   “分”或“份”是武汉方言,意思是小范围的居住区域。19世纪末到20世纪上半叶,在我国很多地方普遍建造了一种多栋联排式住宅,以“里”为街坊单位,以“弄”、“巷”为组织结构的居住单元。上海称之为弄堂,武汉称之为里分。   文中“同德里”以汉口“同兴里”为原型,为避免把小说写成论文,有夸张、杜撰成分,看着玩儿。 第108章 汇报   从江城建筑设计院回来, 陶南风走路带风。   刚进西门,正遇上范至诚,他甩开往他手里塞礼物的女生, 跑到陶南风跟前:“陶南风, 你干嘛去了?”   陶南风没好气地说:“你管我呢。”   范至诚紧紧跟着她,轻声道:“厉顺美的事情是你和陶教授说的吧?你别对我有偏见,很多事情你并不清楚,反正我问心无愧。   你也见过那个疯婆子,见识过她骂街的泼辣, 这样一个粗鲁无礼的女人,谁能长久与她生活在一起?如果不是她苦苦纠缠, 我早就回了江城, 你别以为她是什么好人。   我知道,你们都是关心我,怕她闹到学校害我取消录取资格。放心, 我已经派人送她回老家, 每个月也会给她寄钱, 真的已经仁至义尽。”   陶南风瞥了他一眼, 冷冷地回应。   “你不用跟我说这些, 我不感兴趣, 也不打算当包青天。你是陈世美也好, 是姜子牙也罢, 都与我不相干。”   陈世美停妻再娶、丧尽天良;姜子牙晚年娶得悍妻, 骂他是饭囊衣架、饮食之徒, 愤然休夫。   被陶南风如此调侃, 范至诚脸上有些挂不住。   “我们虽然不是同门, 但也算是同一个专业同一届的师兄妹。我听黄教授说过, 我能够进学校还得感谢陶教授和你让出免试指标。我想和你做朋友的,请不要因为这件事影响了我们的友谊。”   陶南风嗤笑一声:“你想和我做朋友,我就一定要同意吗?”说罢,转身离去。   留下范至诚呆呆站在原地,看着她妙曼修长的背影发呆。   刚才纠缠着要送礼的女孩走过来,痴痴地看着范至诚的侧颜,怯怯地问:“她是你的什么人?”   范至诚忽然笑了,笑容虽美,却根本没有达到眼底。   “她呀,她是陶南风,是我暗恋的姑娘。”   陶南风并不知道范至诚给她安了这么个名号,无形中树立了不少敌人。她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单身宿舍楼的设计中去。   市里要求建五栋宿舍楼,根据陶南风做的设计任务书,范雅君与教授们沟通之后定出了总平面图。   坐北朝南五栋宿舍,行列式布局,依地形而建,纵向长度为七十二米。层间绿化,道路沿四边分布。   一栋单身宿舍楼,两至三人一间;一栋鸳鸯楼,单间配厕所;两栋单元楼,两房一厅一卫;一栋单元楼,三房一厅一卫。   按照范雅君分配的任务,陶南风与陶守信一组,负责单身宿舍楼设计;   范至诚与黄家发一组,负责鸳鸯楼设计;   设计院的人则负责三栋单元楼的设计。   因为有上次职工宿舍的设计基础,这个任务完成非常轻松。   三米开间,留出中间楼梯、两层厕所与洗澡间,单面走廊一层二十间宿舍楼。   因为是单身楼,不必设置厨房。陶南风特地将走廊略做得宽一些,如果职工有做饭需求,可以在走廊放一个煤炉,炖汤煮饭都成。   单身楼的楼梯间是开放式,没有栏板装饰,但是入口处做砖砌斗拱,看着有一份朴素之美。   水泥预制栏杆,每隔一米加一块雕花栏板,宝相花团图纹花团锦簇,看着很是喜气。   除此之外,所有窗台板带暗纹,四边檐角加上预制水泥斗拱……   陶守信看到,抬手拍了拍陶南风的脑袋:“不错,乍一看与同德里的建筑有异曲同工之妙。”   陶南风兴致勃勃的模样很有感染力,梁银珍虽然看不懂建筑图,但并不妨碍她无条件地赞美与肯定。   “这个宿舍楼好看!比我们农场新建的那个还漂亮。这个栏杆看着就像是裙子的刺绣腰带一样,精致又洋气。”   陶南风听到这话,底气更足。连外行都能一眼发现建筑的亮点,这说明建筑符号的提取与应用是准确的。   设计任务中期汇报的日子很快就到。   范至诚负责建筑效果图的绘制,一帧帧、一幅幅,插画一样的排版看上去非常新颖美观,让人眼前一亮,刚一挂出来就引来众人夸奖。   “这个形式非常好,一目了然。”   “难得我们设计院来了个绘画水平高的,这孩子做事真是又快又好。”   “单元楼的外立面效果不错,看着时尚新颖。”   设计图就挂在会议室的墙上,陶南风视力好,边走边认真查看。   范雅君负责的单元楼建筑平面图非常人性化,充分考虑的居住功能要求。可是建筑立面图并没有表达出陶南风曾经提到的里分建筑符号,效果图更是看不出来一丝同德里建筑的特色。   陶南风的心往下沉了沉。   至少在第一稿中,范雅君并没有采纳她的任何意见。   感觉到陶南风的视线,范雅君将她拉到一旁,温柔而细致地解释道。   “我和院长沟通过,他并不支持将同德里建筑符号引进新宿舍楼中。你的思想非常好,但是现在大家只想简单、快速、便宜地盖出房子,至于传承历史、突显艺术,并没有人关注。这不是你的错,是这个时代约束了我们的思想与创造力。”   陶南风显然有些失望,垂下眼帘看向地面。   范雅君看到她搭在肩头的两根麻花辫子,似乎看到年少的自己,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胳膊。   “我们力量太微小,没办法改变这个世界,现在只能先努力适应它。”   说完这句话,范雅君叹了一口气。作为女人,在这个以男性为中心的世界里,她也经常会有一种无力感。   陶南风抬起头,双眸似乎燃着一团火:“可是,我还想再试一试。”   范雅君对上她的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心头那团已经熄灭的火苗被点燃,她的眼睛微微一弯,延展出几条细纹。   仿佛投石冲开水底天,漾出一圈一圈的波纹。   范雅君的声音也变得轻快起来:“你想怎么试?”   陶南风拉起她的手,将她带到自己的设计图前,指着建筑立面图说:“你看!像不像一条条绣花的腰带?”   范雅君也是生活精致的人,点了点头:“刚才我就看到了,你画得不错,很有创意。”   陶南风对她说:“既然你觉得好,那就努力推广!这个可不可以把单身宿舍楼的汇报放在最后?我想做点准备工作。”   范雅君被她的执着干劲所感染,微笑道:“可以。你这回要是能够说服设计院的那帮子老顽固,我请你喝下午茶。”   陶南风展颜一笑:“竭尽所能!”   说罢,她对父亲说了几句话,背着军绿色的挎包小跑出了会议室。   范至诚好奇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心里在嘀咕:好好的汇报不听,她这是想干嘛?   他这段时间调到范雅君身边协助绘图,与她渐渐熟络起来,便走到她身边问:“范总,陶南风这个时候跑出去做什么?”   范雅君是真不知道,摇摇头道:“谁知道呢。”   她敏感地瞟一眼范至诚:“小范,你蛮关心陶南风咧,是不是……”   范雅君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戏谑,范至诚慌忙摆手:“没没没,我们就是普通同学。这不是马上轮到陶教授组汇报吗?我来关心一下。”   范雅君淡淡道:“他们组在最后汇报,不着急。”   原本不是第一个吗,怎么换到了最后?   范至诚努力按住自己想打听消息的八卦之心,笑得非常诚恳:“那就好,我还担心她赶不上汇报呢。”   陶南风跑哪里去了呢?   设计院的展板多,她到隔壁办公室借来两块展板,从书包里取出一迭同德里的照片,一张一张地用图钉仔细摁牢在展板上。   陶南风当时拍下这些照片的时候,就是想记录下同德里的历史风貌。现在为了让更多的人接受在新建宿舍楼中使用带有历史印记的建筑符号,她决定摆照片墙出来,让大家了解同德里、重视同德里。   一切准备就绪,陶南风举着两块展板走近会议室。   会议室里正响着掌声,陶南风听到了范至诚的声音:“谢谢!谢谢大家的肯定与鼓励。”   陶南风扯了扯嘴角,悄悄推开后门。   门一开,掌声更响,范至诚站在台上刚刚完成鸳鸯楼设计的汇报,脸庞因为兴奋带出一丝艳色。   除了范雅君之外,坐在会议桌边的还有王院长、郭副院长、邵书记,还有两名总工,大家窃窃私语着。   “这小伙子不错,提前预定一下吧。”   “读研期间让他参与设计院事务,给他发实习工资。”   “这手绘水平不是一般的高,哪怕他专业基础差点都不要紧,我们现在需要的就是画效果图的人。”   几句话,便定下了范至诚的未来。   范雅君与陶守信一直盯着门口,见到陶南风进来,同时松了一口气。   轮到最后一组汇报,工作人员上前来更换图纸。   会议室的正前方自墙边牵出两根尼龙绳,图纸用大号夹子夹在上面,便于挪动。   陶南风单手举着展板,左右手各一块,昂首挺胸地走上来。   展板是松木所制,表面刷了层白色油漆,一般人拿起来还是需要费点劲的。设计院的人都是文弱书生,搬动展板需要两个人。   陶南风刚将贴满照片的展板放下,底下传来一阵不小的惊呼。   “这姑娘好大的力气!”   “听说这是陶教授的研究生,女孩子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有意思,男生柔美,女生英武,嘿嘿。”   对于这样的惊讶,陶南风早已习惯。她镇静自若站定,双眸向下一扫,年纪青青却自带一股气场,底下的声音渐渐消失,整个会议室安静下来。   “毛巾厂单身宿舍楼的平面、立面设计相信各位已经看过,我这里先就平面布局进行简要汇报。”   平面设计与建筑功能密切相关,直接关系到居住体验感,因此陶南风把这一点汇报放在了前面。   “接下来,我想请各位看看这些照片。”   陶南风将展板往会议桌方向挪近了一些,设计院的领导、总工、工程师们都凑近来看。   横向巷道三条,纵向巷道一条,二十六栋砖木结构两层洋房。   红砖红瓦、红色砖砌拱券、石柱石门,这一大片同类型建筑在照片中显得格外耀眼。   从民主路看过去,高大的法国梧桐与这红白两色建筑相互映衬,有一种岁月静好的美丽与安宁。   陶守信早已看过这些照片,稳稳坐在椅中,微笑不语。   黄家发走到展板前,戴上老花镜仔细看了一圈,坐回椅中之后在陶守信耳边低语:“老陶,你这女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么多照片都洗出来,得花多少钱啊。”   陶守信家中那台照相机花了五百多块,胶卷加冲洗一卷就得三十块,这在当时可是天价。   光是看这展板上的照片数量,至少得三卷,那就是九十块。   九十块钱,教授们一个月的工资,全贴在两张展板上,陶南风这手笔,阔气!   陶守信斜了黄家发一眼:“你放心,不走公家帐,这钱我还花得起。”   别人不知道,陶守信却非常清楚,向北开烟厂有多赚钱。家里现在从来不为钱而发愁,这真是件好事。   黄家发不好意思地打了个哈哈:“老陶,你看你,说这话就太见外了。陶南风拍照调研是为了完成设计,当然是走公家的帐,拿票过来报销就行。我只是感慨一下,没别的意思。”   范至诚没有说话,他目光炯炯,专注地看着台上侃侃而谈的陶南风。   “同德里有着悠久的历史,这里曾经是江北的高级住宅区,民族资本巨头、药业大王、戏曲大师、洋行职员、当红艺人等都曾居住于此。可以说,同德里这二十六栋两层小洋楼体现了那个住宅建造的一流水平。   百年建筑千年城。同德里历经百年历史风云,是中西方文化的结合体。这样的建筑,应该被铭记,而不是被遗忘。   因此,我在单身宿舍楼的立面设计中,有意地使用了同德里有代表性的建筑符号。比如……”   陶南风将手指移向挂在墙上的建筑立面图。   “六层砖混结构,一层二十间宿舍,走廊预制栏杆每隔一米加一组宝相花团栏板,似绣花腰带延展,增加立面的灵动性。   楼梯口的入口采取砖砌半圆拱,窗台板为带暗纹水泥预制板,还有这屋顶的预制斗拱,都与同德里的建筑相类似,有一种历史的厚重感。”   陶南风的声线低沉而柔美,似琴弦拂动,如风吹过麦浪,在座的每个人都仿佛被她拉进一部电影,在一帧帧的照片里见证着兴衰存亡。   “大家可能会担心,这样的设计会不会提高成本?上次在这个会议室我们就讨论过这个问题。”   范至诚打破沉默,开口道:“是的,我曾经提醒过你,非量产预制构件将会增加额外成本,得不偿失。”   陶南风从包里取出两张照片、一张手绘表格,送到领导们的面前。   “我专门为此到江城预制构件厂调研,这是图纸上宝相花团栏板、暗纹窗台板的实际照片,都是厂仓库的滞销存货,半价销售。   这张表格是我收集整理的报价单,有与普通式样的对照。我在旁边还注明了数量规格,哪怕五栋楼都使用这批预制构件,也是足够的。”   范至诚脸色一变,有心想要凑近去看,无奈隔得太远,没办法看到。   领导们交头接耳地讨论着。   “漂亮是漂亮,原本还以为会很贵,没想到陶南风从厂里挖出一批存货,还能便宜一半。”   “既美观、又便宜,还能够与同德里建筑群保持风貌一致,我没有意见。”   “范总上次也和我提过一句,如果供应量足够,那不如把五栋楼的立面风格统一一下。”   陶南风安静而立,嘴角带笑,安静等待着领导们的决议。   范至诚的声音不高不低,弯腰对黄家发说:“老师,我还担心一点……这种滞销的存货会不会存在质量问题?”   陶南风耳聪目明,迅速回应:“你放心,这批存货是十几年前一位企业家订制,后来因为政治因素被留在仓库落灰。钢筋水泥的预制构件,放不坏。”   范至诚索性直起腰,与陶南风目光相对:“什么政治因素?现在我们就能用了?”   陶南风再没有掩藏自己的锐气,目光凌厉,话语斩钉截铁。   “今年五月,《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如春雷乍响,解放思想成为老百姓挂在嘴边的话。时代不同了,我们设计师也应该解放思想,博取众长、创新求变。   十几年前,传统雕花的宝相花团水泥栏板没人敢用,但是今天,新时代下的我们却敢用、能用、好用!   建筑是凝固的音乐,是岁月与时光的记载者。同德里是历史建筑,与它毗邻的毛巾厂宿舍楼如果能够在外立面上延续其建筑特性,将更有展示度。   想将毛巾厂宿舍楼打造成市里的示范工程,光是满足建筑功能需求还不够,还应该重视建筑艺术性、地方性。”   陶南风停顿片刻,灿然一笑,笑容澄澈似水、灿烂若花。   “只有铭记历史,才能开创未来;只有赋予建筑独特性,才能被人铭记!”   片刻的沉默之后,掌声响起。   院长在掌声中站起,大手一挥:“修改设计方案,统一立面风格!”   范雅君激动得有些颤抖,冲陶南风竖起大拇指。   范至诚的脚仿佛被钉在地上,半分都挪动不得。他感觉整个都僵直无比,连转动颈脖这个简单动作都没有办法完成。   他的内心在疯狂地叫嚣着:这才是我想要的舞台!这才是我想要的人生!   作者有话说: 第109章 勘测   会后, 一堆人走到陶南风面前来与她握手。   “小陶,有理想、行动力强,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啊。”   “你竟然让最挑剔的范总翘起了大拇指, 不得了!”   “建筑图画得漂亮, 专业素养高,看来又将是一名出色的建筑师啊。”   就连王院长都对陶守信说:“好好培养,建筑界的未来需要这样的年青人啊。”   有人刚说一句“毕业后来我们设计院……”便被人打断,“这样的人才,咱们设计院留得住?”   范至诚的一颗心似被小虫子狠狠地咬了一口, 疼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刚才这群人说让自己留在设计院、发实习工资的时候他还挺开心,觉得自己才读研一就有单位出钱招揽, 特别有面子。可是现在看到他们对待陶南风的态度, 他便知道一件残酷的现实   ——他比不上陶南风。   把心脏咬得抽痛的那条小虫子,名字叫“嫉妒”。   范雅君走到陶南风面前,眨了眨眼睛:“午饭后各组开会, 你别慌着离开。”   陶南风想到范雅君承诺过, 如果她能说服那群老顽固, 便请她喝下午茶, 便笑着点了点头:“好!”   范至诚在一旁瞪大了眼睛:“你们之间竟然有秘密?”   他眼睛本来就大, 这一瞪愈发显得大了起来, 带着丝孩童般天真, 令范雅君的心蓦然一动。   这么大一把年纪了, 竟然会对一个年青人心动?她摇摇头, 浅浅一笑, 转身离开。   陶南风也没有回应范至诚的玩笑, 走到父亲身边, 和江城建筑大学的参与者一起到二楼的三号会议室碰头。   汇报完毕, 专家们提出不少修改意见,接下来便是分组讨论,并汇总会议记录,分配任务继续深化设计。   已经是中午十二点,设计院食堂送来盒饭。每人一个铝饭盒,一格米饭、三个菜,就坐在会议室把饭吃完,一点开始会议。   陶南风吃完饭,收拾好桌面的铝饭盒送回食堂,刚刚走下一楼,便听到走廊尽头传来黄家发主任的声音。   黄主任是个老好人性格,体型微胖,对谁都笑眯眯的,但现在他的声音里却透着丝怒意。   陶南风有些疑惑,好奇心驱使她放慢脚步,凝神细听。   黄家发刻意压低了声音,但陶南风的身体被异能强化,字字句句清晰入耳。   “范至诚,做人要厚道。你今天的表现太让我失望了!不,你不需要解释。老师教了这么多年书,见过那么多人,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我一清二楚。   我是你的导师,不仅要教你专业知识,对你的为人处世、行为品德也有教导之责。把你拉出会议室单独说话,是为了你好。   你的手绘图水平高超,这一点毋庸置疑,但你不能骄傲、不要飘飘然。你要清楚一点,你是免试的研究生,考试成绩并不优秀,基础知识也不牢固,专业也没有经过大学系统学习,你要学习的地方还很多,要谦虚谨慎!”   范至诚显然并不服气,他轻声为自己辩解。   “老师,我没有骄傲,我知道自己有不足,我会努力的。”   黄家发犹豫片刻,似乎担心这句话会伤害到他,但终于还是说了出来:“你,不要和陶南风比。”   范至诚的声音干涩:“为什么不能和她比?”   黄家发叹了一口气:“我真不明白,我和老陶千辛万苦地把你录取进校,不为别的,就是看中你有才、有理想、对建筑有一份热爱与执着。你把时间花在学习上不好吗?图书馆那么多专业书籍,我开出来的书单你完成了吗?你把精力放在这无谓的攀比上,有意思吗?”   范至诚听导师说得真诚,声音也变得柔和了一些。   “老师,我非常感谢您和陶教授的赏识,我也有好好学习的,您开出来的书单我已经在开始读,只是速度有一点慢。我没有和陶南风攀比,真的!”   黄家发再一次叹气:“范至诚啊,陶南风在台上汇报,你在底下拆台,这样的同门情谊让旁人看在眼里,要骂我黄家发教导无方!”   范至诚估计是心虚了,没有再吭声。   陶南风怕被发再偷听,轻手轻脚上了楼,挨在父亲身边悄悄道:“黄主任在训人。”   陶守信看了她一眼:“非礼勿听、非礼勿视。”   陶南风抿着嘴笑,心里觉得痛快至极。   刚才汇报时范至诚故意在底下挑刺,的确让人讨厌,不过顺利引出她后面的话,挺好的。   就像是听相声,有负责说学逗唱的逗哽,也得有个插科打诨的捧哽,时不时说一句“为什么呢?”、“好嘛!”、“怎么说?”、“不一定吧”。   没有捧哽,逗哽的一肚子故事怎么往下说?   而且……范至诚不是被导师骂了么?真开心!小心眼的男人,白瞎了那张脸。   陶守信只说了一句话:“近君子,远小人。”   陶南风秒懂,点头道:“爸,我知道!”   陶守信虎着脸看着她,陶南风嘻嘻一笑:“陶老师,我知道了。”   在家父女、在外师生,陶南风记住了。   讨论完前期设计稿,接下来便是修改立面,并明确室内装修风格。   陶南风力推工业简洁风,色调采用灰、白、黑为主要元素,简洁而沉稳。少装饰、多本色,造价低、视觉效果好。   “黄主任那里应该还保存着范至画的饭店装修图,大致就是那个风格。”   听到陶南风的话,黄家发从大背包里取出一个文件夹,将画稿拿出来传阅,课题组所有人都同意了陶南风的提议。   建筑初步设计完成之后,就进入施工图设计阶段,结构、水、电、暖通工程的专业工种便要加入进来。   江城建筑大学这方面的配套非常齐全,除黄家发、陶守信负责建筑施工图,欧阳丞负责结构施工图,熊和平负责给排水设计图,蒋思岭负责电与暖通部分。   明确任务,将讨论意见提交上去,半个小时之后,范雅君满面笑意回复。   “各位老师、同学们辛苦了,经讨论同意你们组提出的简洁工业风装修风格,大家下一步开始施工图设计吧。”   黄家发问:“勘测组的地形图、地基承载力数据什么时候可以给我们?”   “大家先按照180kpa的承载力进行设计,等勘测组的图纸出来马上送到学校去。”   “地基情况这么好吗?承载力数据很高啊。”陶守信有些诧异。   范雅君笑着说:“是的,我们踏勘过现场,地质条件良好,夯实后六层砖混墙下条基没问题。”   既然总工程师这么说,大家自然没有异议。   散会之后,陶南风留下来,与范雅君一起走出设计院。   坐公交车来到同德里,临街的国营饭店今年六月开始经营港式下午茶,知道的人不多。   范雅君靠墙找了张桌子,点了一壶罗汉果茶,叫了几份点心。   她招呼陶南风喝茶吃点心,自己却从口袋掏出一支香烟,优雅地夹在指尖,问陶南风:“可以吗?”   陶南风第一次见到女人抽烟,对范雅君的好奇心愈发浓厚,笑了笑:“没事。”   范雅君从不在工作中抽烟,今天忙碌了大半天,现在闲下来便有些忍不住。陶南风再一看她指尖拈着的香烟,眼睛一亮:“你抽的是秀峰?”   范雅君挑了挑眉:“你还懂烟?”   陶南风笑着说:“这烟在江城没有卖的呀。”   范雅君点点头,划了根火柴点烟,缓缓吐出一口烟雾,那张略带风霜的美人脸庞变得有些缥缈。   一秒之后,范雅君才慢悠悠回答:“朋友从京都带回来的,说现在那边挺流行抽这个,味淡、清冽,细品有一缕草木清香。”   陶南风心中升起骄傲与自豪的情绪:“这是我们农场产的香烟!”   “你们农场?”   陶南风道:“我上山下乡当知青,分到湘省的秀峰山农场,我们农场去年建的烟厂,香烟现在只在湘省和京都销售。”   范雅君沉吟片刻:“什么时候卖到江城来?”   陶南风道:“明年吧,现在正办手续呢。”   范雅君看着她,嘴角带笑:“没想到,你下乡当知青,现在返城读书了还对农场的事务这么清楚。看来,你在农场人缘不错。”   陶南风笑了,笑容温暖而快乐:“是啊,大家都对我挺好的。”   说完,她拿起桌上的流沙包,啊呜一口咬下去,软香可口,金黄的奶黄馅流了出来,陶南风忙着用嘴接住。   头顶的水晶吊灯璀璨绚丽、蓝白格子的桌布素雅文艺,留声机里有音乐在流淌,好久没有出来喝下午茶了,陶南风吃得很开心。   桌上的点心范雅君基本没有动,就一边抽烟一边含笑看着她吃。   半个小时之后,范雅君问陶南风:“毛巾厂宿舍楼设计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陶南风问她:“地形勘测怎么那么拖拉?到现在都没有给我们地形图。”   范雅君道:“勘测组已经取样、完成检测,只是地形勘测图的绘制还需要时间。按照180kpa的承载力来设计基础,就是勘测组说的。”   陶南风继续追问:“地块那么大,地质条件均匀吗?咱们这五栋楼可是市里的示范工程,建筑功能再实用、建筑形象再美观,都不如安全二字重要。”   范雅君好奇地看着眼前才二十出头的姑娘,问道:“陶南风,你不是才研一吗?怎么什么都懂?我有时候甚至觉得你是一名成熟的总建筑师。”   陶南风抿唇微笑:“在农场当了两年基建科科长,实践经验算是有一点。”   范雅君更加诧异:“两年?那个时候你有没有二十岁?你们农场的领导是谁,怎么有这样的胆量,破格提拔人才!”   基建这一行和医生有点类似,经验非常重要。哪个单位敢如此大胆,让一个十几岁的知青当基建科科长?   陶南风的笑容里透着股甜蜜:“咱们农场小,大家有商有量。采矿科的科长、保卫科的科长都是和我同一批分配过去的知青呢。”   范雅君将烟熄灭,身体前倾,眼中闪着亮光:“来,讲讲你的经历吧。”   陶南风挑了些故事讲出来,听得范雅君心旌摇动:“真不容易,不过……也真的很精彩!”   她伸出手,对陶南风说:“交个朋友吧,我挺喜欢你的。”   陶南风坐直身体,伸出手与她相握:“我也非常仰慕你。”   范雅君笑着收回手:“仰慕?可千万别学我。你有锐气、有能力、有学历,又有好的平台,将来一定会比我强。”   陶南风给她倒上一杯罗汉果茶,透明茶杯里琥珀汤色看着十分诱人。   “范总在行业内赫赫有名,有颜有才有品位,是我学习的榜样。”   范雅君接过茶一饮而尽,站起身对陶南风说:“咱俩别互相吹捧了,干脆去现场再看一看。施工队已经就位,场地平整正在进行,施工图一出来就得放线开槽,时间太紧,我有些不放心。”   陶南风跟着站起:“好,我跟你一起去。”   两人并肩而行,很快便来到施工现场。   市里指派的施工队负责人钱立鸣一见到范雅君便走过来打招呼:“范总,今天怎么过来了?”   再看一眼陶南风,好奇地问:“这位是你们设计院的新人?”   范雅君摆摆手:“这是我的小友,你不用管我们,忙你们的吧。”   钱立鸣再看一眼陶南风,脸上写着八卦。他走到挖掘机旁边,和一个工人聊闲天:“设计院尽出美人,范总已经够好看的了,没想到又来一个这么漂亮的姑娘。”   工人们一边干活一边笑:“别想了,钱工,这样的美人哪里轮得到我们这些泥腿子。”   远远听到工人们的玩笑声,范雅君对陶南风说:“别介意啊,施工现场男人多,女人在这样的地方总会成为玩笑的对象。”   陶南风嘴角扯了扯,心里想,谁若敢开我的玩笑,三锤子下去保证让他们闭嘴。   两人沿着边界慢慢走过去。   上一次过来的时候,这里杂草丛生。   一周时间过去,两台挖掘机勤劳地工作,现场土地平整已经进行三分之一。从开挖出来的泥土看,硬质粘性土,土质较为坚硬,适合做自然地基。   走到东南面,陶南风忽然“咦?”了一声,蹲下身去。   范雅君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立定脚步等待着。   陶南风将右手盖在新翻出来的泥土之上,丹田之处的暖流尽数涌向右手。   眼前白线混杂,世界变得不一样。越往下探,白线越纠缠不休。   半晌,陶南风站起身,表情变得严肃:“范总,您记得让勘测组的同事在东面沿线补一组钻探取样,这里可能存在软弱土层。”   范雅君弯腰捡起一块土圪塔,在手中搓了搓。   “坚硬,含水量低,粘性土质,承载力不会低。和其他位置并没有区别,你从哪里得出判断,这下面会有软弱土层?”   陶南风不知道如何解释。她有异能在手,刚才尝试着将异能外放,直达地底深处,那里有一大团白线纠缠。   白线代表的是薄弱点。   陶南风努力给出相对科学的答案:“我上一次在这里踏勘的时候,东头这一条草木特别繁盛,显然土质相对松散且含水量高。你看这翻新出来的土块,上面还有野草,根系是不是特别发达?”   范雅君笑了:“真是个傻孩子,土质肥沃不代表承载力低。这个地块勘测组的同事们有经验,知道如何取样。”   说完,她拍了拍陶南风的肩膀:“我们得相信科学,你别担心。”   陶南风不好再说什么,只得闭嘴,继续沿着边界查看。一边看一边蹲下来,用异能检测着,她的脸色也越来越凝重。   沿着地块边界东侧,十米往下,有一条约三米宽的软弱土层,如果设计时按照180kpa进行结构测算,那东侧砖墙的基础宽度绝对低于安全值,到时候整个楼体向东倾斜,安全堪忧。   不过,陶南风没有再说什么,她打算先和父亲商量。   两人看完现场,范雅君看她脸色不轻松,但笑着安慰:“你又没有透视眼能看清楚地形,担心什么。你还是个学生呢,又是建筑学专业。结构设计那是结构组的事情,搞结构设计的人一天到晚把安全系数挂在嘴边,放心吧。”   陶南风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在毛巾厂车站分手,各自乘坐不同的公交车回家。   2路电车开过来,陶南风刚要上车,却被车上一个人冲下来抱住:“陶南风,真的是你!”   作者有话说:   哈,猜猜看这个人是谁? 第110章 地基   陶南风哈哈一笑, 回抱住对方:“萧爱云!”   萧爱云考上江城yihua师范大学,学校位于江北,两人各自都忙, 平时见面少。难得在这里遇到, 真的非常惊喜。   “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来了?”   两人异口同声,相视一笑。   萧爱云今天回娘家,刚刚下车就遇到陶南风,索性将她一拉:“走!正好遇上,你陪我回一趟家吧。我妈托人来送话, 说家里出了事,让我回来。”   陶南风犹豫了一下:“你们家的事, 我不好参与吧?”   萧爱云央求她:“求你了, 就陪我一下吧。以前在秀峰山的时候吧,我做梦都想回家,可是现在回江城读书了, 我现在回家就像上刑场, 每次回来都鸡飞狗跳, 烦死了。”   陶南风说:“你心疼你妈和小妹的嘛。”   萧爱云拉着她往厂里走:“如果不是心疼我妈, 我真不想回来。本来在农场当老师挺愉快, 小妹也能在镇上中学借读。现在好了, 我回江城, 小妹也回来读书, 我们俩都是住读, 平时回来得少。”   她知道陶南风心软, 便继续恳求:“你力气大嘛, 如果我被我爸拖住, 好歹还能救我一救。你看怎么就这么巧, 我一下车正遇上你。这就是天意,天意不可违,知道不?”   陶南风被她说得笑了起来,便没有再推辞,跟她一起往老宿舍楼而去。   还是那么阴暗的楼梯间,空间中浮动着类似泡菜坛子的酸味,打开生锈的铁门进去,逼仄的空间、混乱的环境,这样的居住条件的确很难让人心平气和。   听到动静,萧妈抱着一岁的大外孙从厨房走出来。看到陶南风,她赶紧将孩子往摇椅上一放,急急地收拾着沙发上散乱的小衣服,笑容里透着股愁苦的味儿。   “你同学来了,快坐快坐。”   萧爱云一边帮妈妈收拾屋子,一边埋怨道:“大姐、二姐呢?怎么也不帮一下?你带孩子那么累,她们倒是清闲!”   萧妈性子软,忙小声道:“莫吵莫吵,我现在不上班,做点家务事也是应该的。她们都要上班咧,也辛苦。”   萧爱云最看不得母亲这逆来顺受的模样,气得脸都红了。   “妈,你以前上班、大姐二姐待业的时候,还不是你一个人做事?怎么那个时候她们不心疼你上班辛苦?”   萧爸萧刚、大姐萧爱雪、二姐萧爱霜,还有两个姐夫一起从屋子里走出来。   大姐说:“你一个没结婚生娃的妹子,晓得什么艰难苦楚?一回来就埋怨我们!”   二姐冷哼一声:“就你好表现!你心疼妈,怎么不天天回来帮着做饭洗衣带孩子?顺便送个十块八块的?”   萧家几姐妹斗嘴是常态,父母从来不予理睬,也不制止和干涉。   陶南风不喜欢这种嘈杂的环境,皱眉抬头一看,愣了愣。二姐夫竟然是王恭松?   王恭松抬手指向陶南风,半天冒出一句:“你,你怎么来了?”   萧爱霜紧张地问:“你们怎么会认识?”   王恭松一跺脚:“就是她买了我家的老屋。”   陶南风是萧爱云最好的朋友,萧家人自然认得她。   听王恭松这一说,萧爱霜便没好气地瞟了她一眼:“原来是你把他爷爷要留给他的老屋买了,听说只花了两百块钱?两百块买一进带院子的大瓦房,真是会盘算啊!如果不是我们结婚着急用钱,那么好的房子哪里舍得卖给你。”   这可真是让人无语。   陶南风站起身,看一眼萧爱云:“还真不知道我买的房子是你二姐夫家的。那老屋是危房,如果不是我进行改造,早就垮了。你问问你二姐夫,你爸和他弟弟就是在修房子的时候被掉落的房梁压伤。”   王恭松眼神游离,显然无法反驳陶南风的话。   陶南风继续说:“是你结婚买房需要两百块,你爸妈没办法这才想到卖房。你到别的地方打听打听,谁肯花两百块买栋垮了房梁的农村老屋?”   王恭松摸了摸鼻子,清了清嗓子,自我解嘲道:“算了算了,既然是三妹的朋友,这事儿就过去了。”   萧爱云的嘴一向厉害,撇了撇嘴说:“得了便宜还卖乖,二姐夫可真会说话!”   萧爱霜见丈夫被怼,没好气地对萧爱云说:“家里有事与你商量,你把外人拖来做什么?”   “我走了。”陶南风转身便走。   萧爱云一把将她拉住:“我和你一起走。”   两人走出屋,萧爱云连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我家里人不省心,不该让你和我一起来的,让你受委屈了。”   陶南风摇摇头,抿着唇没有说话。   大姐萧爱雪追出来,对萧爱云说:“你跑什么跑,有正事找你!”   萧爱云“嘁!”了一声,“我带朋友回来,你们那样的态度,我不想和你们谈。”   萧爱雪挤出一个笑脸:“对不住、对不住,你二姐一张臭嘴,你也是知道的。”   萧家大姐看萧爱云不肯回家,只得站在楼前空地,拉着她的手讲话。   陶南风在一旁捡了个耳朵。   萧家大姐的工作顶了母亲的职,萧爱霜待业蛮长时间,好不容易找了个街道办记录员的工作,经人介绍与毛巾厂工人王恭松结了婚。   好在王恭松父母支持,把卖房子得的两百块钱拿出来,小两口买了个职工的旧宿舍,在房产科办了更名手续便搬出去住。   结婚、有房,萧家二姐不知道有多得瑟,时不时就在大姐面前吹嘘。   萧爱雪眼红二妹有个窝,可是她婆家经济条件差、没钱支持,只能一直住在娘家。只得找自己父母帮忙。   她存了一百块钱,想找父母借一百块钱。父母没有,便打主意打到萧爱云身上。   “三妹,你在农场当公办老师,工资高开销少,现在读大学不要学费,学校发补助、单位发工资,肯定很有钱。钱放在那里也是放着,就借一百块钱给姐姐吧?”   一听是借钱,萧爱云顿时气炸了肺。   “这就是你们说的大事?我在农场吃苦受累的时候没听过你们一句关心的话,现在你们要钱了就想到我?有你这么当姐姐的吗?”   萧刚走出屋来,吼了一句:“莫以为你读了几天书尾巴就上了天!你就算当了大领导也还是我萧家的女儿。兄弟姐妹一条心互相帮助,这样才能把日子过好。你今天帮你大姐,哪天在外面受了气你大姐再帮你,这才叫一家人嘛。”   萧刚嗓门大,这一吼把在屋里玩耍外孙吓到,大声啼哭起来。   萧妈抱着孩子走出屋,一边拍打着孩子后背一边哀求着萧爱云。   “爱云啊,你要是有钱就帮帮你大姐,这屋子真的是太挤了。你弟弟读书不行,你爸打算等他满了十六岁就退休让他顶职,那么大个子的一个男孩子,总不能一直跟我们住一个屋吧?他将来结婚生子怎么住呢?家里只有你一个人会读书、单位好,只能找你开口……”   萧妈妈的眼睛里满是疲惫,手心手背都是肉,她能怎么办呢?只有厚处往薄处擀,委屈老三了。   看到母亲悲伤的眼神,萧爱云鼻头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大姐夫是个憨厚人,他走出来扯了扯萧爱雪的衣袖:“算了,三妹也不容易。四妹读书、生活的钱都是她在管呢,可能也没多少钱。”   这一说话,顿时触动萧爱雪的神经,手一甩便骂了起来:“都是你这个没出息的!结婚四年了天天住娘家,你还是个男人不?我还不是为了给我们安个家?”   安家,这是多少老百姓的梦想。   听到这里,陶南风开口了。   “毛巾厂正在盖职工宿舍,你们先别着急买房。再等等,会分到房子的。”   听到这话,萧爱雪怒气稍减:“都说做房子,可是谁知道新房子会不会分给我们这些普通职工?肯定都是那些领导们住!”   陶南风肯定地说:“分得到!总共五栋宿舍楼,一号楼两单元24户,二号、三号楼三单元36户,四号楼是鸳鸯楼,108户,五号楼是单身宿舍,120间。扣除你们已有住房的职工,这么多房子做起来,你们应该分得到。”   萧爱雪一听双眼放光:“真的?唉呀,这么多房子。我算算啊……”   她掰着手指头算了半天没个结果,倒是萧爱云脑子快,一下子就算了出来。   “前面的单元楼你没戏,一共96户,估计都是给领导干部、老工人的;但是四号楼108户,你们是双职工、又有孩子,肯定可以分到。”   王恭松跑出来焦急地询问:“我能不能分到五号楼?有一间就够了!我要求不高的。”   萧爱雪感觉自己赢了一局,得意洋洋地瞥了他一眼:“你不是刚在房产科办了手续吗?像你这种有房户肯定不能参与分房,嘿嘿。”   王恭松顿时泄了气,抱着脑袋往地上一蹲。   二姐萧爱霜翻了个白眼,看向陶南风:“你不是在读书吗?怎么这么清楚我们厂里的宿舍楼。”   陶南风道:“我参与了建筑设计。”   这话一出,萧家人顿时觉得她自带光芒,金光闪闪起来。   宿舍楼有人经过,一眼认出陶南风,都跑过来打招呼。   “陶同学,你来了正好,上次我提的要求你们有没有采纳啊?什么时候可以开始盖房子?”   “那一群设计院的人里,我就喜欢你,多可亲的孩子啊。”   “对啊,只有陶同学认真听我们说话,还往本本上记,你们那有个漂亮小伙子,那傲气得,好像我们身上带病毒似的。”   陶南风笑着回答:“放心吧,你们的意见我都整理好了,宿舍楼建得挺多。单元楼96户,鸳鸯楼108户,单身宿舍120间,大家就等着分房子吧。”   老宿舍楼的居民都欢呼起来。   回到家,陶南风的心中依然有些兴奋。   记得76年1月,和萧爱云回家取行李,从毛巾厂旧宿舍楼出来的时候,自己脑海里冒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诗句,深感责任重大。   终于迈出梦想的第一步,陶南风很有成就感。   广厦千万间,先从这三百多套住房开始!   这股兴奋劲,支撑着陶南风快乐地投入到工作中去。   第一步,先汇报地质软弱土层的问题。   陶守信知道陶南风的异能,觉得这事有些棘手。异能不能暴露,仅凭草木丰茂这一条没有说服力。   对于浅埋基础,勘测组可能会采取浅井观测,对地层进行判断。即使是钻孔取样,为了节省成本也不会增加取样数量。江北民主路附近的地质条件良好,只有一条纵向的软弱土层,除非正好在那个位置取样,否则根本发现不了。   陶守信亲自跑了一趟设计院,与院长沟通之后,要求勘测组在指定位置钻孔。陶守信在业内德高望重,院长非常重视他的意见,同意取样。   只是勘测取样已经完成,现在正在平整场地,钻孔机再一次入场有些麻烦——院里两台钻孔机都不在江城。   因此大家目前只能等待,先按照原计划进行设计。   陶守信回来告诉陶南风这个消息,安慰她说:“钻孔机和勘测队现在湘省省城,一周之后才会回来,我们先画施工图吧,到时候如果确认再通知大家修改设计。”   陶南风微笑道:“我人微言轻,和范总提起的时候她根本就不信。还是得您出马,幸好您相信我。”   陶守信瞪了她一眼:“傻话!我不信你,还能信谁?”   第二步,开始熬夜画图。   没办法,时间太紧,要做的事情太多,只能熬夜。   先前的图纸只是初步设计图,现在绘制建筑施工图,后续还有结构施工图,所有图纸都是一笔一画趴在图板上画出来的,耗时费力。   这不同于范至诚的速写、线描,神似即可。   建筑施工图将来都要晒成蓝图在现场反复使用,轴线、标号、尺寸标注……都非常规范,必须按照要求来进行。   先在方格绘图纸上用铅笔画,再盖上一层透明硫酸纸,用针管笔描,不同的线条用不同型号的针管笔,因为粗细要求不同。每一个工程字都要求在画好的框框里书写,横平竖直、工整美观。   陶南风做的便是描图员的工作。   系部绘图室里,陶守信绘图,陶南风描图,父女俩分工合作,配合得天衣无缝。   黄家发在一旁看得眼热:“可惜啊,我怎么就没个这么乖巧能干的姑娘帮我描图呢?还得苦哈哈地自己画、自己描。”   陶守信看了他一眼,无情地戳穿了他的谎言:“胡说,系里不是有描图员吗?你别在这里装可怜。”   黄家发哈哈一笑。   到了施工图设计阶段,范至诚根本帮不上忙。他才研一,没有经过建筑学专业的系统学习,连建筑制图的基础知识都得补。曾经他引以为傲的速写功底这个时候半点都用不上。   看到陶南风忙忙碌碌的样子,范至诚有一种浓浓的无力感。   虽说黄教授说,不要和陶南风比,但他却总也忍不住。   同样都是当过知青的人,同样外貌出色,同样喜欢建筑,怎么陶南风就能像树上新绽放的绿芽,仿佛从来没有经历过人间苦楚,透着生机与活力?   而自己呢?因为容貌被骚扰,日子过得艰难无比,十二年回不了家。如果不是自己另辟蹊径,根本没办法读研。   说实话,范至诚想和陶南风做朋友。她是教授的女儿,她有丰富的行业资源,她长得还不错……   可惜,陶南风知道厉顺美的事情,对他不假辞色。   范至诚此时的力量微小,根本就比不上陶南风。唯一能够胜出的,只有建筑效果图。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在一旁咬咬牙,不敢表露半点嫉恨之意,微笑着在一旁打下手。   建筑施工图出来之后,工作便转到结构组。   欧阳丞开始进行计算。   从屋顶荷载开始,一直算到基础。   陶守信提醒欧阳丞:“东面山墙下方可能有软弱土层,你在设计的时候一定要注意。”   欧阳丞“啊”了一声,“上次没听范总说起啊。”   陶守信沉声道:“我在第二次去现场的时候看到土层有异样,便和范总那边沟通了。设计院准备增加钻孔位,可是现在设备不在江城,出结果还得等段时间。”   欧阳丞扶了扶眼镜,沉吟片刻:“这样,我先按180kpa的地基承载力来设计,适当增加东面山墙的基底宽度。软弱土层也要看深度,到时候等地质勘测结果出来再进行微调。”   陶守信点点头:“好,就这么做。”   一周之后,又到了设计院与江城建筑大学碰头的时候。陶守信、黄家发、欧阳丞等几位教授带着几个参与课题的学生,抱着成套图纸来到设计院会议室。   当图纸铺开在大会议桌上时,立刻便被设计院负责结构设计的周斌质疑。   “东面山墙的基础宽度为什么比西面山墙的宽这么多?这不合理。”   欧阳丞呆呆地抬起头看着周斌:“不是说,地块东南有一条纵向软弱土层吗?所以我适当加宽基础,不然会造成不均匀沉降。”   周斌瞪大了眼睛:“什么软弱土层?我怎么不知道?”   两个人同时看向范雅君。   范雅君作为项目的总工程师,也有些诧异。关于软弱土层,她只听陶南风说起过,怎么他们课题组就擅自做主了? 第111章 坚持   陶守信站出来。   “我怀疑地块以东有一条软弱土层, 自南向北贯穿整个地块。我已经和王院长沟通过,请求勘测组增设两个钻孔位。”   范雅君皱眉看向陶守信:“陶教授,这个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陶守信“啊”了一声, “我上周四过来找你, 当时你不在院里,我就直接去了院长办公室。王院长说会和你通气,只是目前钻孔机不在江城,得等一段时间。怎么,院长没有和你说?”   范雅君道:“没有。”   她行事利落, 当下便起身往外走,推开会议室的门:“我去问问。”   过得几分钟, 范雅君回到会议室, 有点不高兴地说:“王院长出差去了,估计把这事儿给忘了,真是的!”   陶守信有些急了:“出差?忘记了?那我们的结构设计怎么办?”   地基情况决定基础设计, 软弱地基土的存在肯定会影响各种数据, 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情, 院长怎么这么不重视?   陶南风看不明白。   “范总, 你找我?”有人推门进来。   范雅君招招手让他坐下:“邵东, 你是勘测组的负责人, 你来说说吧。”   邵东将一份地质勘测报告放在桌面:“报告出来了, 地块的地形平整, 未发现不良地质现象。第一层为杂填土, 结构松散、土质不均, 严禁用做持力层;第二层为粘性土, 埋深大, 地基承载力为130kpa……”   陶南风站在父亲身后, 一边听着邵东的简要汇报,一边认真看着父亲手里翻开的报告书页。   地质勘测报告很厚,非常专业,后面附有勘探点平面布置图、工程地质勘察剖面图、标准贯入试验直方图、土分析试验报告表……   一边看一边想,难怪地质勘测组这么长时间才出报告,的确工作内容很多。   按照勘测组的报告结果,持力层为粘性土层,进行强夯之后可以达到180kpa。   听完邵东的汇报,范雅君对他说:“王院长有没有通知你需要增加两个钻孔位?”   邵东哈哈一笑,翻开报告后面附的勘探点平面布置图。   “王院长跟我说了,可是范总你看,就这么点大的地块,我们勘探点间距20米、探孔深度8~12米,科学合理,哪里还需要再增加探孔位?唉!我真是服了你们。”   陶守信指着他打开的图纸,用手指在图纸右侧虚虚画下一条线。   “这里,有一条贯穿地块的软弱土层,预估三米宽度,正好在你们探孔的盲区。”   邵东看着陶守信,眼中带着一丝戏谑:“陶教授莫非有透视眼不成?地底情况如此了解!连三米宽度都能预估出来,那还要我们这些勘探组的人有什么用?直接您来看一眼好了。”   陶守信皱了皱眉:“我只是凭经验的判断,并不能科学解释。所以还需要你们帮忙取样验证一下。”   范雅君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陶守信。   关于软弱土层的存在,是陶南风在现场提出来的,当时自己并没有重视。没想到陶教授竟然无条件地支持女儿的判断,这让范雅君有些无语。   太感情用事了!   同为女性,她对独立勇敢、充满朝气的陶南风很有好感,范雅君犹豫片刻,对邵东说:“既然陶教授有这样的判断,王院长也同意了,那就增加两个吧。结构安全是大事,小心一点也是应该的。”   邵东见项目的总工程师发话,只得点头同意。   “行……吧!只是钻孔机要下周才能运回来,可能要等一等。”   陶南风与范雅君的目光相对,陶南风比了个嘴型:谢谢。   范雅君瞪了她一眼,意思是:下不为例。   两人虽然年龄隔了十几岁,此刻却如朋友一般,眼中都有了笑意。   五栋住宅的施工图全部完工,结构师们在设计说明旁边加了一句——增补勘探点,若无地质异常则按图施工。   陶守信笃定地相信陶南风的判断,范雅君给了陶南风机会,可是其他设计师,包括欧阳丞都在暗地里埋怨陶教授没事找事。   “咱们按照勘察报告做设计就行了,何必多此一举?”   “这么大的建筑项目,各司其职最好管理,陶教授非要干涉勘测组的事务,真是……唉!”   “范总太信任大学教授了,依我们看啊,大学教授学术气息太浓,像这种赶进度的项目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   陶南风听到这样的声音,非常迷茫。   她问父亲:“都说安全无小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为什么大家都觉得我们多事?”   陶守信淡然道:“既然相信自己,那就不要在意这些闲言碎语。”   陶南风:“这是我第一次运用异能探查地底,那团白线是不是代表软弱土层我并没有信心,会不会判断错误?”   陶守信:“谁能无错?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不断总结复盘,你就能娴熟运用自己的能力。”   陶南风:“我是不是太过冒进?”   陶守信:“庸者才会人云亦云。”   他看女儿脸色有些蔫蔫的,便认真地看着她:“你把这个建筑项目当作什么?”   当作什么?陶南风还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难道不是一件作品、五栋建筑、所有职工的希望吗?   陶守信:“你把建筑项目当成事业,对不对?”   陶南风点点头:“对!”   “可是,别人只是把它当成工作。”   听到这话,陶南风若有所悟。   设计院的人把建筑设计当成工作,拿多少钱、做多少事,一切都讲究按照流程办事,分工合作、各司其职,只要把自己份内的任务完成就行。   建筑师根据任务书做建筑初步设计,结构师根据初步设计图与地质勘察报告进行计算,确定基础形式与结构,梁、板、柱、砌体结构的构造做法。   地质是否有异常,那是勘测组负责的内容,与结构组有什么关系?   哪怕真的出了问题,追责下来也是勘测组的问题。   当然勘测组的人也能解释:我们按照科学章程进行,这条软弱地层的存在完全是意外,属于特殊情况。   至于拖延施工进度、影响房屋质量……设计院、施工队都没有错,吃亏的是毛巾厂那些伸长脖子等着分房子的职工。   陶守信抬手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年青时,我也和你一样,每一件建筑作品都是我的孩子,会拼尽全力去完成。可是慢慢地,打交道的人越来越多,遇到的项目越来越复杂,个人的力量太微小,只能学会在团队中厘清权责,做好自己份内的事。”   “可是,我却感觉自己离当初年少的梦想越来越远。”陶守信怅然若失。   停顿片刻,他语重心长地对陶南风说:“想要守住自己的梦想,那就必须坚持到底、忍受孤独,这条路……不容易啊。”   父亲的话让陶南风心中生出一股锐气。   如果只是一份工作,她何必读研?直接回农场当基建科科长,领丰厚的工资、过优渥的生活,与向北相亲相爱不好吗?   建筑对她而言,不是工作,而是事业、是理想。   她想成为建筑大师,成为建造广厦千万间,实现“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那个人。   哪怕被人质疑、哪怕被人诟病、哪怕被人痛骂,她都必须咬牙走下去,坚持到底!   勘察组半天没有新消息,按照市里给出的时间,施工队拿到蓝图便开始施工。   场地平整,地基夯实,放线,挖槽……一切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眼看着基础垫层完工,从开挖现场来看,半点异常都没有。什么软弱土层?简直是无稽之谈。   这一天,在办公楼一楼教室上完课,陶南风抱着课本刚走到门厅,便听到二楼楼梯口传来争论声。   “陶教授,增补勘探点的事情到底进展怎么样?”   “还没收到消息。”   “你可真是的!咱们系部和设计院是合作关系,你搞这么认真做什么?”   “欧阳教授,认真有错吗?”   “没错!您一点儿也没错!你们建筑组倒是完成了任务,就是害得我们结构组现在的心都悬着,就怕还得改方案。开学了大家事情都多,您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父亲帮自己顶住了来自各方的压力。陶南风咬着唇,心里有些不好受。   刚下课从教室出来的研究生听到导师们的争吵,一个个挤在走廊不敢乱动,悄悄议论着。   “土木系的欧阳教授怎么跑到我们系来了?”   “好像是为了上次与江城建筑设计院的合作项目。”   “范至诚你不是也参加了那个项目吗,怎么回事?”   范至诚轻声道:“陶教授怀疑项目地块有软弱土层,可是勘察报告却没有问题,这让结构组的工作有些被动。”   陶南风看了他一眼,这货人品不行,总结能力却很强。   学生们一听,面面相觑。这是导师们考虑的问题,大家也不懂。不过作为建筑系学生,肯定力挺陶教授。   “大家都是为了项目顺利完成,干嘛要吵架?”   “对呀,陶教授既然有怀疑,肯定有他的道理。”   “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一道身影从门外奔进来,鞋底在水磨石地板上发出响亮的“笃笃”声。   “陶南风!”这人一眼看到站在门厅的陶南风,高兴地叫了起来。   “范总?”来人正是范雅君,她穿一件蓝色夹克,卷起的袖口沾着星星点点的泥浆,估计刚从施工现场回来。   陶南风的心漏跳了一拍,勘探结果出来了! 第112章 暗恋   范雅君的神情间带着一丝兴奋。   “南风, 你是对的。今天钻孔机进场,我一直盯着。取样一出来,大家都傻了, 真有软弱土层!”   异能被验证, 陶南风心中有了底气。   她灿然一笑,看着范雅君:“我们的怀疑是对的,谢谢你相信我。”   范雅君行动似风,拉着陶南风往二楼走,一抬头正看到站在平台口的陶守信、欧阳丞。   陶守信已经听到她的话, 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   范雅君快步上楼,笑道:“陶教授, 你的判断是准确的。按照你指定的位置加了两个勘探点, 果然有异常。”   陶守信点点头:“早发现,是好事。”   范雅君道:“是啊,幸好发现得早。如果按照原来的图纸施工, 五栋建筑都会有不均匀沉降。进度拖延还是小事, 就怕职工搬进去之后发现墙体开裂、房屋倾斜, 到时候补救费时费力, 这样的示范工程岂不是让同行笑掉大牙?”   刚才还在指责陶守信没事找事的欧阳丞老脸一红, “啊”了一声, “范总, 那我们得修改基础方案。”   范雅君微笑道:“是, 还得辛苦欧阳教授修改一下施工图。”   “范总你跑那么快做什么?等我一下。”勘测组邵东哈哈笑着从一楼走上来。   邵东先前是最反对增补勘探点的, 现在结果出来立马转换态度, 跟着范雅君一起来到江城建筑大学, 就是为了向陶守信表达自己的仰慕之情。   他快步上了楼梯, 一把握住陶守信的手。   “陶教授, 您可真是神人!我搞勘察这么多年,还真没遇到一个建筑师有您这样的眼光。仅凭在现场看上那么一眼,就能发现贯穿地块的软弱土层,太厉害了!”   范雅君知道前因后果,看着站在一旁不言不语的陶南风,眼中满是欣赏之意。   这个姑娘仅凭草木繁荣的表相就能得出底下有软弱土层的结论,简直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毛巾厂项目紧锣密鼓地开工了。   设计院的工作暂时告一段落,只有工程变更、竣工验收,或者异常情况,一般没有多少事情。   设计费顺利到手,建筑系领导很痛快,给参与的师生发奖金。   陶南风、范至诚两位研究生分到了八十块钱,这在78年可是笔巨款!   陶南风现在不缺钱,拿着牛皮纸信封从办公室出来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范至诚却喜上眉梢。   他回到自习室的时候,看着同学们大声宣布:“我请大家到小食堂吃小酥肉!”   同学们都笑了起来。   “范至诚发财了?这么舍得。咱们学校小食堂的小酥肉可是两毛钱一份呢,一人一份吗?”   范至诚笑着扫了一眼自习室:“舍得!咱们是同学,有福同享嘛。”   78级是第一届研究生,同学年纪有长有幼,最大的有三十几岁的班长蔡强,最小的是22岁的陶南风,范至诚今年26岁算是年轻的。   范至诚容貌出色,如果他想与谁交好,只需一个笑脸便能成功。今天他说请客,大家自然都很给面子。   “好好好,那我们就不客气了哈。”大家从课桌抽屉里拿出饭盒,站起身准备出发。   只有陶南风没有动。   班长蔡强敲了敲陶南风的课桌:“陶南风,范至诚请大家吃小酥肉,你也一想去呀。”   陶南风摇摇头:“家里有人做饭,我就不去了。”   范至诚走到她跟前,弯下腰,额前刘海垂下遮住半边眼睛,显得很是魅惑:“怎么,不给面子?”   想到父亲嘱咐的“远小人、近君子”,陶南风抬头与他目光相对,淡淡道:“谢谢,你请其他人就好。”   “啊,那好吧。”范至诚一脸伤心的模样,显得有些落寞。   和大家一起走出自习室的时候还不忘看一眼陶南风,似乎很受伤。   蔡强安慰道:“陶南风和我们不一样,她家就住学校,平时从来不吃食堂。不跟我们一起去吃也是正常的,不是不给你面子。”   范至诚眼眸暗沉,轻轻叹了一声。   自习室安静下来,陶南风抓紧时间阅读借来的专业书籍。父亲开出一堆书单,功课又紧,好不容易无人干扰,陶南风坐在课桌前边看边做笔记。   眼前忽然一暗。   一道女性不友好的声音响起:“你就是陶南风?”   陶南风抬起头,一个娇小秀气的女孩盯着她,脸上带着丝不屑。   “你是谁?”眼前这个女孩明显来者不善。   “你别我是谁,我就问你,为什么要吊着范至诚?”   吊着范至诚?陶南风怀疑自己听错了话。缓缓站起身,与女孩目光平视。   陶南风个子高挑,比女孩高出半个头,无形中给了那个女孩一定的压力。   女孩哼了一声,翻了一个白眼:“我听说你是陶教授的女儿,人长得漂亮,很高傲。别人怕你,我姚小桃却不怕你。我工人家庭出身,又红又专,有什么说什么。”   陶南风上下打量着她:“姚小桃?你是哪一级、哪个专业的?”   姚小桃显然是个愣头青:“我既然敢来找你,就不怕你知道。我是去年高考进来的,大二,建筑学专业。”   陶南风声音冰冷:“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姚小桃脸颊微红:“范师兄人长得好,有才气,他那么喜欢你,你为什么不回应?如果你不喜欢他,那就直接拒绝,不要让他再那么痛苦。你不拒绝、不回应,难道不是吊着他?”   陶南风皱眉道:“他喜欢我?我怎么不知道。”   姚小桃瞪着她,一脸的“你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愤怒:“你这人怎么这样!你和范师兄同班,还一起做项目,他喜欢你难道你看不出来?”   陶南风板起面孔:“第一,我不喜欢范至诚,如果他找我表白,一定会明确拒绝。第二,我结了婚,与爱人感情很好,不可能回应任何男士。”   姚小桃听到陶南风说已经结婚,张大了嘴:“你结婚了?我怎么不知道!”   姚小桃眼珠一转,忽然将手撑在桌上,满脸的兴奋:“你真的结婚了?你才多大呀,怎么就肯结婚?你爱人是做什么的?”   陶南风没有理睬她,盯着她的眼睛:“请你道歉。”   姚小桃嘻嘻一笑:“好吧好吧,我错怪你了。”紧接着嘟囔了一句,“可是,范师兄说暗恋你呀。”   陶南风咬咬牙:“连你都知道的事情,这叫暗恋?”   姚小桃能考上大学,也不是傻瓜,听陶南风这一说觉得有道理:“对呀,我也是听我同学说的。如果这么多人知道,就不算暗恋了啊。”   她忽然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笑完,姚小桃说:“陶师姐,我们班喜欢范师兄的人挺多的,可是他都拒绝了,说暗恋你。今天我在宿舍里听同学说起来,都同情范师兄……所以,我就跑来找你算账。”   陶南风却没有笑。拿我当挡箭牌,拒绝烂桃花?范至诚可真够无耻的!   陶南风再一次强调:“我已经结婚,和范至诚只是纯洁的同学关系。”   “好,陶师姐你会帮你说话的。”说罢,姚小桃蹦蹦跳跳出了自习室。   陶南风收拾好桌面,眸色暗淡,心情有些复杂。   回到家之后,梁银珍端来一碗鸡汤。   已是深秋,天气渐冷,陶南风喝了一口热汤,感觉整个人都暖和起来。   今天被姚小桃这么一折腾,她无比想念向北。   陶南风不是个喜欢将家事代入工作的人,没有对任何人说起向北,很少知道她结婚的事情。   可是今天面对小师妹的责问,听说范至诚肆意散布“暗恋”的谣言,她觉得有些无力。   她能怎么办?   诚如范雅君所言,这个社会对女人并不公平。   男人可以公开宣布喜欢谁、暗恋谁,大家会觉得他直爽、勇敢、敢爱敢恨。而女人却相对被动,不敢高调示爱。   能够质问范至诚吗?陶南风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   “为什么说暗恋我?”   “我的确暗恋你。”   “我结婚了。”   “这并不能阻止我的爱。”   “你不要骚扰我!”   “可是,我只是悄悄地爱着。”   唉……陶南风牙有些酸,叹了一口气,顿时觉得鸡汤不香了。   浓烈的松木气息将她包裹,一双温暖的大手抚上她的头顶,一个低沉而温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怎么喝鸡汤还叹气?”   陶南风的心开始狂跳。向北,向北回来了!   她猛地转身,一把抱住他的腰,头埋在他胸前,喜极而泣:“你回来了!”   向北将手中行李丢下,回抱住她,听到她带着鼻音的话语,一颗心揪得生疼。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道:“不哭不哭,我回来了。”   陶南风紧紧抱着他不肯撒手,似乎要从他的怀抱中汲取温暖与支持。   向北一阵心酸,知道因为两地分居而冷落了她。明明婚前自己答应得好好的,要为她打理所有琐事,让她专心事业。可是现在她独自面对一切,自己半点忙也帮不上。   向北道:“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陶南风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我没事,就是想你了。”   向北察觉到一丝异样,双手放在她肩头,微微使劲将她从怀里扶起,弯腰与她面对面,眼中满是怜惜与疼爱:“南风,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吗?”   陶南风抿了抿唇,将今天遇到的事情讲述出来。   末了,她恨恨地说:“范至诚做人不地道,恩将仇报。”早知道他是这样的小人,当初就不应该把免试指标让给他。   向北双目微眯,沉声道:“放心,这事儿交给我。” 第113章 辞职   放下行李, 向北径直往小食堂方向而去。   范至诚正在与同门一起吃饭闲聊,席间时不时有美女师妹过来搭讪问好,引得蔡强等人艳羡不已:“你小子桃花运真旺!”   范至诚摆摆手, 一脸的无奈:“落花有意随流水, 流水无情恋落花。”   众人哈哈一笑。   向北大踏步而来,居高临下看着范至诚。   向北穿一件玄色夹克,身形高大威猛,脸上的伤疤为他平添一分煞气。这股逼人的气势与儒雅书生气截然不同,刚才还哈哈大笑的研究生们都收住笑容,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说话。   “范至诚。”向北的声音里并没有起伏。   范至诚见过向北。第一次与陶南风在校园里相遇, 她身边便站着这个高大男人。   范至诚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喉咙感觉有些干涩:“是我,你是……”   向北扫了众人一眼,自我介绍道:“大家好, 我是向北, 陶南风的爱人。”   爱人?所有人都愣住了, 陶南风竟然已经结婚了吗?   蔡强忙站起身, 伸手与向北相握:“你好你好!我们都是陶南风的研究生同学。第一次见面, 幸会!”   向北从口袋里拿出一包水果糖, 轻轻放在食堂桌面:“补上一份喜糖, 谢谢同学们对南风的关照。”   “客气, 客气了。”大家吃着水果糖, 笑着接受了陶南风已婚的事实。   范至诚却大受打击, 半天没有回过神来。   陶南风才二十出头, 前途不可限量, 怎么就结婚了?眼前这个男人一看就是个不好相与的粗胚, 哪里能够与她琴瑟和谐!   向北将目光转向范至诚:“陶南风已经结婚,请你以后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要再说那些令人误会的话。”   范至诚的脸胀得通红:“你这是什么意思?她结她的婚,与我有什么相干。”   蔡强打了个圆场:“向同志,这里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们都是同学,平时在一起上课学习,有时一起参加导师项目,都是一大帮子人在一起,不会有什么逾矩的事情发生。”   向北脸上似笑非笑:“范至诚的桃花不少,可认识建筑系大二的姚小桃?”   经历过战火洗礼的向北身上有一股杀气,虽然他尽力收敛,但此刻却足以让范至诚胆战心惊。   范至诚一阵心虚,知道东窗事发,讷讷无言。   向北继续道:“范至诚,南风心善,我却不同。我不是读书人,没那么多顾忌,你不要逼我出手。”   范至诚猛地抬头,一双桃花眼里波光盈盈。   出手?怎么出手?他只是对外宣称暗恋陶南风,并没有表白、也没有插足她的婚姻,向北要怎么出手?   似乎听到范至诚的心声,向北冷笑一声,凑到他耳旁,用极低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一说,范至诚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向北满脸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转身而去。   范至诚一屁股坐在椅中,整个人如神游天外,耳边一直在回响着那句话——   “你根本就不喜欢女人,不要逼我说出来。”   范至诚现在心里只剩下一件事:向北怎么知道的?他是怎么知道的?不不不,不能让别人知道!   等得向北走远,这一群人才感觉呼吸通畅起来。   蔡强看范至诚坐在那里发呆,模样实在可怜,便好心拍了拍他胳膊,安慰道:“没事没事,陶南风的爱人走了。她既然结了婚,你就不要再喜欢她了,免得破坏她们的夫妻感情。”   范至诚忽然“嗷”地一声跳了起来,仓惶不安地看着蔡强,仿佛他身上带着病毒一般。   同学们都觉得范至诚的反应有些夸张。   “唉呀,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是啊,先前不知道陶南风结婚,你暗恋她也没有错,现在迷途知返就行了嘛。”   “陶南风结了婚,她爱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厉害的,你以后莫再惹她。”   范至诚一颗飘飘荡荡的心终于安定下来,他低下头,哑着声音说:“谢谢,我知道了。”   向北回到家中,梁银珍嗔怪道:“这孩子,刚进门就往外跑,也不知道先洗个澡。赶紧收拾收拾,等南风她爸回来就吃饭。”   陶南风一双眼睛紧盯着向北:“你去警告他了?”   向北哈哈一笑,搂过她肩头:“是啊,我在食堂见到他了,给你同学们发了喜糖,顺便和他谈了谈心。放心吧,以后他再也不敢拿你当挡箭牌了。”   陶南风问:“他会听?”   向北道:“他有一个秘密,恰好被我知晓,”   陶守信恰在这个时候回了家,听到一句尾巴,便问:“什么秘密?”   向北犹豫了一下,道出原委。   他是秀峰山农场的场长,今年去农垦局开会的时候听到一个八卦。   说某场长看上个漂亮男知青,霸王硬上弓折磨了他几年,没料想他找了个农村姑娘结婚,硬是躲开了他的魔爪,后来考上研究生之后一纸举报信上去,将那个场长拉下了马。   这故事听着耳熟,向北当时还说了一句:“这个知青也可怜。”   对方却撇了撇嘴:“可怜啥呀,听说这个漂亮知青原本就不喜欢女人,不晓得背地里勾搭了多少男人呢。”   听向北说完这话,陶守信与陶南风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憎恨范至诚,还是同情他。   传言未必是真,但范至诚也是真惨。   他是不是喜欢男人、是否被强迫,这些都是他的个人隐私,陶守信父女俩向来尊重人,并不会多说什么。   只希望他能够将心思放在学习上,将来好好工作,不要浪费陶守信当年“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初衷。   陶守信叹了一口气,嘱咐道:“这话关起门来说说就好,不要往外传,小范虽然有些小心眼、做人不厚道,但毕竟……唉!不要毁人前程。”   陶南风点头道:“放心吧,爸,我保证不说出去。”   向北看这对父女意见一致,知道他们都是心肠柔软、讲道理的人,做不出痛打落水狗的事情来。   这样的人,容易被恶人欺负。   想到这里,向北下定决心,深吸了一口气:“爸,南风,我准备辞去场长一职,在江城开香烟批发部。”   包括梁银珍在内,都“啊”了一声,所有人的目光一齐投注在向北身上。   秀峰山农场是向北一手发展起来的,好不容易采磷矿、开烟厂,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这个时候辞掉场长职位,得有多大的勇气!   陶南风第一个反应过来:“你不当场长,那农场怎么办?当初大家推选你当场长,就是想让你带着大家过上好日子。”   向北抚了抚她头顶,柔声道:“你在江城,我父母在江城,我一个人在农场有什么意思,一家人要在一起才热闹和气是不是?   现在农场事务已经走上正规,我把高德顺从德县卷烟厂挖到农场当厂长,汪清溪负责办公室工作,提拔杨工当场长、周林虎当副场长,再关闭磷矿矿洞,消除安全隐患。有烟厂、茶油厂创收,大家日子总会越来越好。”   陶守信听到这里,真是既感动又有些过意不去。   “向北啊,你是男人,就这样放弃自己的事业吗?如果你回到江城,什么根基都没有,一切从零开始……”   原本向北在农场是一场之主,所有一切都听他的。   可是向北与南风结婚,为了支持南风的事业,向北先是让父母搬到院后村,现在放弃场长一职,准备来江城开一家小小的香烟批发部。这种奉献精神,怎么不让陶守信动容?   陶南风知道向北是为了和自己在一起,眼眶微红,拉着他的手半天才说出一句:“值得吗?”   向北微微一笑,捏了捏她的手掌,轻声道:“值得的。”   梁银珍与向永福倒是没有想过那么多,听到儿子决定回江城,梁银珍道:“回来好,免得我牵肠挂肚。家里多个人吃饭,热闹呢。”   向永福也跟着说:“是,你一个人在山上,我和你妈时常记挂你。”   向北拉着陶南风的手坐在椅中,看她眼中盈满泪水,似乎是内疚于他的牺牲,便认真和她分析。   “你在读研,是我们家学历最高的人,未来前途不可限量。我既然答应过要全力支持你的事业,自然不能这样两地分居。   我是男人,哪怕从零开始,依然能再闯出一片天来。再说了,万一我做不出什么成绩,不是还有你养我吗?”   陶南风听到他说到这里,不由得扑哧一笑:“好,我养你。”   陶守信在一旁郑重表态:“向北,如果你有什么需要我支持的,只管开口。要钱、要关系,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全力以赴。”   向北笑道:“谢谢爸,有您这句话,我满足了。”   梁银珍把饭菜端上桌,陶南风给向北盛了一碗鸡汤。   向北笑眯眯接过,说:“我这个月留在江城,跑一下香烟异地销售的手续,等这边办妥就回去交接工作。”   梁银珍心里想着,如果向北守在家中,那很快家里就可以添丁进口了,心里顿时乐开了花:“留在家里好,多陪陪南风。”   一家人和和气气、高高兴兴吃起晚饭。   转眼到了初冬,向北把所有手续办好。他开始做起了销售员的工作,提着秀峰牌香烟到处跑,往烟酒副食店、百货商店烟酒柜送。   眼下正是物资紧缺的时候,秀峰山香烟品质优良、售价合理,一上柜便受到欢迎,迅速打开局面。   向北开始忙碌起来。 第114章 怀孕   向北请人在院后村的家中西北角盖了个小仓库, 农场用卡车运过来的香烟全都暂时存放在这里。   虽说不再是秀峰山农场的场长,但向北积威犹在。尤其烟厂厂长高德顺与向北关系很铁,每次进货都是赊账, 卖完之后打款。   这样一来, 成本压力减轻,几乎可以说是无本的买卖。   仓库有了,还缺一个对外联系的门面。   学校西门旁边有一排旧门面房,原本是学校收发室,负责信件、报纸的分发。   陶守信出面和学校负责人商量, 分隔出一个六平方米的小间,摆上一个玻璃柜台, 里头摆着秀峰山卷烟厂生产出来的几种香烟。   自此, 向北的香烟批发部便在这家小小的门面办起来了。   陶守信原本以为只是小生意,没想到向北展现出了优秀的销售能力,不仅江城一半的烟酒副食店里开始卖秀峰牌香烟, 就连江城市最大的百货商店也开始卖, 生意越做越大。   向北甚至从陶南风说范雅君抽烟这件小小的事情上得到灵感, 让卷烟厂开始生产卷烟更细、更精美的女士香烟, 填补了市场空白, 一上市就一抢而空。   向北直接从秀峰山卷烟厂进货, 货源充足、质量有保证。每天的进出货数量很大, 甚至有副食店老板、商场采购员等不及直接上门催货。   扣掉出厂价加运费, 一盒烟赚两分钱。   一天出货一百盒, 利润二十块, 一个月就是六百块。   陶守信先前觉得向北受了委屈, 现在看他赚钱赚得盆满钵满, 有点心惊肉跳, 只嘱咐了一句:“低调、低调一点。”   向北自然知道闷声发大财的道理。他打扮朴素,把赚来的钱全存进银行,存折交给陶南风:“咱们现在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你先收着。”   陶南风看到存折上的数目,吓了一跳:“你不是做批发吗?怎么赚得这么多!”   向北淡然一笑:“薄利多销嘛。如果不是报纸上说解放思想,我也不敢开香烟批发店。”   第一学期顺利结束,陶南风埋头学习,应付考试,无暇顾及其他,连自己例假推迟了半个月都没有发现。   可是梁银珍却留意到了。她是个非常温柔的母亲,每次陶南风来例假前一周她便会炖红枣乌鸡汤给她喝,期间从不让她沾凉水,因为女孩子这个时候体质最虚弱,需要好好养着。   平时陶南风的小日子都很准,可一到1979年1月却推迟了。   梁银珍从推迟的第三天就开始嘀咕,可是不敢肯定。毕竟陶南风现在天天都在看书、考试,有时候思虑过重也会影响生理周期。   好不容易考完,梁银珍知道陶南风喜欢吃鱼,特地红烧了一条大鳊鱼,红椒、青椒、藤椒荟萃,色彩缤纷灿烂,香气扑鼻。   刚夹起一筷子鱼肉,陶南风闻到鼻端传来淡淡的鱼腥味,忽然一阵胸闷,喉咙口泛起恶心。   她眉头一皱,闭口不言。   向北看她脸色不对,忙扶住她肩膀轻声道:“怎么了?”   陶南风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急急起身,走到檐廊下干呕。   自从有异能护体,陶南风身体健康,从来没有生过病。   看到她现在这个模样,向北吓得慌忙站起,奔到陶南风身旁,一只手扶住她额头,一只手轻轻拍打她后背,满脸焦急:“怎么回事?胃不舒服吗?”   梁银珍生过三个孩子,经验丰富。看到陶南风干呕,立马放下筷子,快步走到陶南风身边,问道:“你的小日子晚了半个月,是不是怀孕了?”   陶南风有些茫然:啊,我怀孕了?要当妈妈了?   向北一把将陶南风抱起,梁银珍在一旁叫:“莫乱动、莫乱动,你先把南风放下来!”   向北哈哈一笑,稳稳地将陶南风放在地上,眼中绽放出极亮的光芒:“南风,真的吗?我要当爸爸了?”   向永福在一旁搓着手,提醒道:“还是去医院检查一下,免得空欢喜一场。”   梁银珍转身拍了他一记,嗔怪道:“你这人真不会说话!南风身体好得很,她和向北又年轻,结婚这么久怀孕很正常嘛。”   陶守信一直坐在桌前没有动,看着挺镇静,但一双颤抖的手却暴露了他的激动。   “别慌,先把饭吃了再去,中午这个点医院检验科也没人上班。”   梁银珍看陶南风怕鱼腥味,慌忙把鱼端下桌,挑了些清淡可口的菜式让她吃。陶南风扒了几口饭便觉得腹中饱胀,不肯再吃。   每个人的心中都充满期待,向北看陶南风放下筷子,跟着便起了身:“我们去医院吧?”   校医院没办法早孕,一家人都跟着到了省人民医院。   验血结果一出,听到医生说:“恭喜,怀孕了。”梁银珍与向永福笑得合不拢嘴。   巨大的喜悦冲击之下,向北竟然觉得眼眶发热,他一把抱住陶南风,声音有些哽咽:“谢谢,谢谢你!”   原本想等南风研究生毕业之后再生孩子,向北特地领了避孕用品。可自从他回到江城,陶南风便不再让他用套。   她还要读书呢,却肯为了自己一边读书一边承受怀孕生子之苦,怎么能够不让向北动容?   陶南风微笑:“谢什么,这也是我的孩子嘛。”   向永福憨憨一笑,看向陶守信:“亲家,我们说好的,第一个娃姓陶咧。”   陶守信摇摇头:“不用不用,就姓向。”   梁银珍和向北异口同声:“姓陶。”提亲的时候就说好了,不论男女,第一个姓陶,第二个姓向。   医生看这一家人热热闹闹,咳嗽一声提醒道:“你们要是没什么事,就回家去,我这里还要看病呢。”   讨论孩子姓什么的问题,便从医院挪到了院后村的堂屋中。   陶守信原本觉得有一个外孙女姓陶也不错,但现在看到陶南风害喜,站在檐廊下干呕,心疼得不行。   向北辞职回来之后,他便对陶南风说过,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向北爱护你,愿意为你从零开始奋斗,那你也得体谅他年过三十膝下空虚,抓紧时间怀孕生子。   现在陶南风真的怀孕,陶守信脑中有了新想法:“国家现在推行和提倡计划生育,只生一个好。我的意见呢,是只生一个,就姓向。”   古代女子生育就是走一趟鬼门关,现代虽说医学昌明,但到底还是得消耗陶南风大量的精力。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哺乳一年,算下来陶南风至少会有两年的辛苦期。   陶守信舍不得女儿受这份罪,态度坚决地说:“不用跟我姓,只希望你们同意只生一个,不论男女。”   向北干脆利落地回答:“好!我们只生一个。”   梁银珍却有些犹豫:“多子多福呢,咱们家都只有一个孩子,多生几个家里热闹啊。”   向北看着母亲:“妈,南风还在读书呢,她学习、工作都忙,哪有那么多时间生孩子。”   梁银珍急急地表态:“我来养,我来养,不要南风操心受累。”   向北道:“怀孕、生孩子、坐月子、哺乳,这些您也没办法帮忙是不是?”   向永福这个时候表现出了男人的担当,大声道:“亲家的心情我能理解,那就只生一个吧。”   梁银珍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向永福拉住,示意她不要再讲。   陶守信这才安心。   一家人又开始讨论孩子应该叫什么名字。   这一回,大家都看向陶守信。   向永福说:“亲家,你有学问,给孩子取名字这事就交给你了。”   两天之后,陶守信拿出一张写满了名字的纸,在上面圈出一个名字,所有人都说:“好!就这个名字。”   向陶然。   不管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向北与陶南风的孩子都叫向陶然。   陶然,本意是喜悦、快乐。   向陶然,名字里又藏着陶姓,完美。   陶守信对女儿说:“研一上学期结束,下学期开学你正常上课考试,不影响学业。身子最重的时候正是暑假,安心在家里休息。   预产期在十月初,等你生完出月子,还能参加研二上学期的考试。现在向北在家,你公婆能够帮忙带孩子,你能正常毕业,没关系。”   陶南风沉吟片刻:“那……研二的课程我可能需要自学。”   陶守信点点头:“没关系,有我呢。”   向北这段时间走路都有些打飘,感觉自己像做梦一样。   三十岁了,终于能够拥有一个血脉相牵的孩子。幸好自己辞职来到江城,能够陪在南风身边,看着孩子出生。   一家人有了共同的期待,把陶南风当成重点保护对象,恨不得二十四小时盯人。梁银珍更是使出全身解数,做出又美味又营养的饭菜。   快乐的时光总是越过越快,转眼到了1979年5月,江城毛巾厂职工宿舍楼封顶,要接受竣工验收了。   由毛巾厂基建厂牵头,请来设计院、基建队、建设主管部门的领导来到现场。陶南风怀孕五个月,穿着宽松的孕妇裙,体态依然苗条,从后面看半点也看不出来怀孕。   范雅君看到她,“啊”了一声,抬手指着她的肚子,“你……你长胖了!”   陶南风抿唇微笑,一把将她的手指握住,在她耳边悄悄说:“我怀孕了。”   范雅君不知道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她一直以为陶南风和她一样未婚,事业心强,等研究生毕业一定会全身心投入到建筑行业,成为女性领军人物。陡然看到陶南风和普通女子一样,也要结婚、生子,莫名地有些失望。 第115章 验收   范雅君问陶南风:“你结婚了?”   “是啊。”陶南风觉得范雅君问了句废话。读研期间谁敢未婚先孕?那可是品德问题, 会被学校退学的。   范雅君看陶南风面色红润、体态轻盈,眉眼间满是灵动之气,眉头微皱, 叹了一口气:“可惜了。”   陶南风没有说话, 一双美丽的眼睛认真地看着范雅君,似乎在问:为什么可惜了?   范雅君拿她当忘年交,便实话实说:“女人一结婚便得围着灶台、孩子、丈夫转,就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人一样,永远没有停歇的时候, 哪里还有时间做自己的事。   我看你是个有事业心的,有能力、有基础、有平台, 说不定将来能为我们女人争口气, 在基建领域开创出一片新天地。没想到你这么早就结婚生子,唉!可惜啊……”   陶南风并不喜欢和旁人说起自己的家事,不过看范雅君是真心为自己感到可惜, 便笑了笑:“我爱人与公婆都挺支持我的工作, 生孩子虽说会对事业会有些影响, 但有舍才有得嘛。”   不付出, 怎么可能会有收获?   不舍弃现在的轻松舒适, 怎么能拥有一个与自己血脉相牵的孩子?   何况, 晚生不如早生。趁着现在读研, 时间相对自由, 生活比较稳定, 把孩子生了, 将来就能全力以赴奔事业。   听到“有舍有得”这句话, 范雅君若有所思, 半天没有说话。   半晌之后, 她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要做妈妈了,恭喜你。等下你就在会议室坐着等我,不必去现场了。”   陶南风摆摆手:“我没事,验收流程跟着大家走一遍,就当锻炼身体吧。”   范雅君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主体工程竣工验收,设计院的人过来一般只是走个过场。   工程质量由施工队伍控制,由甲方基建科的人把关,和设计者没什么干系,范雅君等人过来算是体验一下图纸实物化的成就感,顺便签字走个流程。   看着图纸上画出来的建筑一点点建造起来,最终能够交付使用,这种感觉真的很棒。陶南风力推统一建筑立面风格,她想亲眼看看效果,也能够理解。   因此,范雅君没有再阻止。   验收会议在毛巾厂办公楼最大的会议室里举行,一派歌功颂德之声之后,基建科科长刘红兵、施工队负责人钱立鸣便带着一大堆人往现场而去。   沿途遇到毛巾厂职工,一个个脸上都洋溢着兴奋与喜悦。   “刘科长和汪厂长都在,还有设计院的人,肯定是去搞验收的。”   “房子盖好了,咱们是不是马上就能分配了?”   “我每天都要到施工现场去转悠一下,看着房子一点点盖起来,就想看着自己的孩子一天天长大,这心情……嘿嘿。”   听到这些职工的话语,想着大家急切想要搬新房子的心情,陶南风嘴角也漾开一个淡淡的笑容。她这段时间功课忙,没时间往毛巾厂这边跑,今天终于能够看到房子最终的模样,想想挺开心的。   施工现场的毛竹脚手架还没有拆,道路没有平整,绿化也没有跟上,现场略显混乱。陶守信不放心地盯着女儿,嘱咐道:“你看着脚下,别摔跤了。”   陶南风和大家一起戴上安全帽,笑着说:“陶老师,您别担心,我没事。”   除了前三个月有些害喜之外,陶南风这一胎怀相很好,能吃能睡,一切顺利。   她甚至能够感觉到腹中热流蕴养着腹中胎儿,知道孩子生下来肯定会非常健康。至于会不会继承她的能力……陶南风不得而知,隐隐有些小小的期待。   陶守信道:“还是要小心些,不能大意。”   陶南风知道父亲是关心自己,“嗯”了一声,打叠起精神,跟着大部队一栋一栋地走过去。   宿舍楼总共五栋,自南往北整齐排列,都是六层楼。第一栋是领导楼,两个单元的三房两厅一卫,户型设计非常新颖,地面是青灰色水磨石,配上灰色墙裙,青色窗框,色彩淡雅,与时下的流行色彩很不一样。   现在流行的干部小楼基本都是暗红色油漆地面,配深绿色墙裙、暗红色窗框,原本很简单,一是因为油漆便宜,二是耐脏。   毛巾厂的领导看到这样的设计,哈哈笑着说:“不愧是范大设计师的作品,文雅、清冷,看着就觉得高档。”   陶南风凝神细看,没发现什么问题。可是走到后面第4、5栋时,她便发现了安全隐患。   和前面三栋单元楼不同,第4栋、5栋都是单面走廊式平面布局,由一条走廊串联起所有房间,两端为公用设施,男女厕所、洗澡间。第4栋因为是鸳鸯楼,多了公用厨房,第5栋是单身楼,没有配厨房。   按照陶南风的设计,走廊栏杆是预制水泥栏杆,每隔一米加一块“宝相花团”镂空水泥栏板。   从单元楼出来,一眼便看到那夺目的栏杆。一群人都夸:“这条栏杆亮眼,看着像条漂亮腰带,乍一看和隔壁同德里有些类似。”   范雅君特地落后几步,与陶南风并肩而行,微笑道:“你的功劳!”   可是陶南风却没有笑,她抬眼便能看到五楼、六楼的栏杆带着淡淡的浅红色,让人心惊肉跳。   红色,代表的是危险。虽然眼下这红颜色尚浅,但的的确确是红色。只是不知道是施工质量问题,还是材料强度不足。   陶南风对范雅君说了一句“抱歉!”快步走到父亲身旁,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陶守信心中一惊,轻声问道:“你能看出是什么原因?”   陶南风犹豫了一下:“并不能。我只知道这栏杆存在安全隐患。”   陶守信点点头,示意她稍安勿躁。施工质量问题,目前还轮不到设计者开口。他是5号楼的设计负责人,到时候私下里提醒几句,让甲方检查一下就好。   范雅君看陶南风与陶教授交头接耳,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不知道为什么感觉胸口有些闷闷的。   陶南风有父亲在专业领域领路,有父亲无条件地支持,真的非常幸运。相比起陶南风,范雅君现在的一切都是她自己独自闯出来的。   一个女人,要在这个男性比例极高的基建领域拥有话语权,范雅君放弃了很多。   爱情、婚姻、家庭、孩子……   到底值还是不值呢?或许陶南风说得对,有得有失吧。   一群人顺着楼梯口往上走。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站在二楼平台之上,陶南风眼前的楼板开始有红色光点出现。   起先还只是星星点点几颗粉色散布,到后来竟然红色光点越来越多,颜色渐深,慢慢在脚底集中。   “有危险。”陶南风拉着父亲往回退。   因为心急,这句“有危险”便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被站在他们身旁的施工队负责人钱立鸣听到。   钱立鸣有些大男子主义,最烦女人在施工现场指手画脚,听陶南风说有危险,斜了陶南风的肚子一眼,嘴角一撇:“能有什么危险?怀孕了还往外跑,真是有毛病。”   陶南风拉着父亲站在二楼楼层平台,脚底的小红点没有再聚拢,这才放下心来。听到钱立鸣语带嘲讽,不轻不重地回了一句:“钱工你说话放尊重点!”   钱立鸣被她警告,却半点也没放在心上,反而变本加厉:“我说错了吗?你一个怀孕的女人,竣工验收跟着来凑什么热闹!既然觉得这里危险,那就赶紧回家躺着休息去吧。”   基建科的刘红兵科长也跟着也说了一句:“那个,刚才我就想说。施工现场脚手架还没拆,水泥块、砂石掉落的话的确是有些危险,陶同学还是先回去吧。”   整个竣工验收组,只有范雅君和陶南风两个女人。   听到钱立鸣、刘红兵的话,除了陶守信、范雅君,其余几个都一边倒地建议陶南风回家休息。   就连黄家发也苦笑着对陶守信说:“陶教授,让南风回办公室等着吧,施工现场的确是有些危险。”   陶守信板起脸,护住自己的女儿。   “我们国家哪条法律规定,孕妇不能参与竣工验收,不能出现在施工现场?陶南风参与建筑设计,主导五号楼的建筑平、立面设计,想到现场亲眼看看自己的作品,有什么问题吗?”   黄家发看陶守信生气,忙解释道:“我们也是关心陶南风嘛。”   钱立鸣不顾旁人劝阻,继续表达自己的不满:“法律倒是没有这种规定,但这不是常识吗?施工现场都是男人,我们工棚只有男厕所,没有女厕所。一个孕妇挺着个大肚子干嘛跟着大家爬上爬下的,要是出了什么事,谁能负责?”   听钱立鸣说施工现场都是男人,身为女人的范雅君听着不乐意了。   “你这完全是性别歧视。战争都没说让女人走开,施工现场凭什么不欢迎女人?你们连女厕所都不修,本来就是不对的,还好意思拿出来说事?”   钱立鸣只得赔着笑脸:“范总,你是女中巾帼,又是对接设计与施工的负责人,竣工验收自然是必须到场的。”   他斜了陶南风一眼:“至于她……凑什么热闹!”   看到女儿因为怀孕被施工队的人看不起,陶守信心里酸酸涩涩非常难受。   如果不是事业心强,陶南风根本就不必走一趟。她既不是甲方的人,也不是设计院的职工,连合作者都算不上,最多只是一个替导师打工的小小研究生罢了。   她怀孕五个月,腹部日渐沉重,穿着平底布鞋、宽松衣裙,头上戴着不知道多少工人使用过的安全帽,跟着大家走现场,是为什么呢?   她只是想确认自己设计的建筑是否按照要求施工,是否能够正常投入使用。   偏偏这些人根本就不理解她这份事业心、责任感,各种嘲笑与讥讽。   想到这里,陶守信站在陶南风面前,盯着钱立鸣:“你也是母亲十月怀胎所生,休要在这里歧视孕妇。”   说罢,他扶了扶女儿胳膊:“南风,我们走!”   管它有没有危险、理它有没有隐患,这些人既然如此看不起陶南风,那就不必再抱着无谓的责任感,不必提醒示警,甩手离开便是!   陶守信不想在这里再停留半秒,他只想领着自己的女儿离开这个是非地。   清清净净在大学校园里做学问,陪着女儿养胎,看着小外孙孙出生、一天天长大不好吗?何必在这里惹闲气。 第116章 验收   黄家发看陶教授动了真怒、准备撂挑子, 忙笑着打圆场。   “陶教授莫生气、莫生气,竣工验收是大事,您可不能走。钱工说话是不像话, 我们一起批评教育他。”   范雅君感动陶守信对女儿的爱护, 上前劝道:“陶教授您是五号楼的设计负责人,不能走啊。南风身体好,哪怕怀孕了依然不影响行动。她既然想参加验收,您就让她有始有终吧?”   陶守信听到这一句“有始有终”有所触动,停下脚步看了一眼陶南风。   甲方这个时候也站出来说话。   刘红兵瞪了钱立鸣一眼:“领袖都说妇女能顶半边天, 钱工不尊重女性应该批评。陶教授带来的人,想看就看、想来就来, 你多什么嘴?赶紧道歉!别耽误了正事。”   钱立鸣只得道歉:“陶教授对不起, 是我钱立鸣说错了话,不应该阻止您这位学生挺着大肚子到现场来验收,我错了!您请您请……”   钱立鸣根本就不怕陶守信离开。一个大学校园里的教授专家离开, 既不影响验收结果, 又不耽误甲方打款, 他怕什么!   只是大家都是基建行业的人, 抬头不见低头见, 没有必要把关系搞得这么僵。这么多人批评教育, 钱立鸣只得暂时低下头, 嘴上认个错又不少块肉, 是不是?   因为有恃无恐, 他嘴里说着我错了, 话语与眼神里却依然带着浓浓的不屑。   他的眼神彻底激怒了陶南风。   她站在陶守信身后, 淡淡一笑:“你还真得感谢我挺着大肚子来验收, 不然……五楼、六楼走廊栏杆的质量问题谁能发现?”   钱立鸣一路走来听到的都是赞美, 陡然听到陶南风说有质量问题,顿时就像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   “我们这是示范工程,质量杠杠的,什么问题都没有。你就站在楼下这么一看,连五楼、六楼都还没有上去,就敢大言不惭地说有质量问题,简直是可笑!”   陶守信力挺陶南风,冷声道:“正因为是示范工程,是毛巾厂几百名职工翘首以待的宿舍楼,所以质量就是生命。   我这个学生莫看年轻,却是农场基建科科长,主导修建了十几个建设项目,经验丰富得很。只需一眼,便能知道哪里有质量问题、哪里有安全隐患。   如果你们不想出人命,最好还是重视一下,找人来鉴定一下4号楼五、六楼的栏杆。”   钱立鸣忽然想起一件事,没来由地一阵心虚。   身后施工队的工长姚勇凑到他耳边,悄悄说:“4号楼五楼、六楼的水泥栏杆当时是仇志那小子进的货,不会是……”   钱立鸣眼珠一转,嘴硬道:“去啊,你们找人鉴定去。我们施工队规范施工,怕什么!”   反正栏杆都是预制构件直接安装,实在不行更换就好,也不怕甲方找人鉴定。反正验收嘛,找问题也正常。   陶南风道:“也不必找旁人鉴定,我来就是。”   说完,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她抬步向上,很快就到了五楼。   她健步如飞,身后一群人追得气喘吁吁。陶南风一口气走到五楼的楼层平台,转过头居高临下看着钱立鸣,嘴角挂着一个嘲讽的微笑。   钱立鸣竟然看懂了!   她在嘲笑自己:你连一个挺大肚子的孕妇都跟不上,还好意思让孕妇不进施工现场?   钱立鸣胸口堵得慌,抬着手指遥遥指向陶南风,有心骂几句吧,她目光凌厉而冷静,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把他就在嘴边的脏话逼了回去。只得在心里暗骂一句:唯小人与女子难养,哼!   陶南风待所有人都上了五楼,发现脚底的小红点并没有出现,觉得很奇怪。难道只有二楼的楼板施工有问题?   陶南风一边寻思,一边走到栏杆前,肚子有点大,弯腰不便,她微微下蹲,伸出右手,握住一根栏杆。   范雅君经常走现场,身体素质比一般女子强健,没想到竟然赶不上陶南风,她喘着粗气站在五楼平台,正看到陶南风右手握住栏杆。   纤纤秀手、莹白如玉,皓腕似雪、圆润可爱。   这是一只非常漂亮、秀气的手。   众人正在疑惑陶南风准备如何鉴定之时,陶南风右手微微使劲。   手指内扣,一股力道喷涌而出。   “咔嚓!”一声脆响,栏杆应声而断。   十几个围观者瞪大了眼睛,同时发出“哦——”的一声。   钱立鸣的一颗心差点蹦出喉咙口,大声道:“你要干什么!”   陶南风右手拿着断口齐整的栏杆,慢慢站起身来,将断口展示给众人看:“这就是我的鉴定结果,这批预制栏杆是残次品。”   她的声音轻柔,那是暴风雪来临之前的平静。   钱立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姑娘怎么敢!她上来一把就折断了栏杆!   毛巾厂的领导愤怒至极,盯着基建科科长刘红兵便骂:“你们这是搞的什么示范工程,啊?栏杆一碰就断!将来要是职工住进来,一不小心碰到,岂不是要出人命!你们基建科到底是怎么监督现场的!”   刘红兵被领导骂,便转过头一把拖住钱立鸣:“你们施工队是怎么回事!怎么进这样的残次品?”   钱立鸣有些不信邪,弯下腰也想学着陶南风的样子掰一掰。可惜无论他怎么使劲,栏杆动摇不了分毫。   陶南风笑了:“你那力气不行,连我这个孕妇都不如。”   今日仇,今日报。   钱立鸣被她嘲讽得找不到北,一张脸胀得通红,拼命一使劲,却感觉手上一阵刺痛传来,“啊”地一声惨叫一屁股坐在地上。   栏杆是方形预制构件,表面很毛糙,被钱立鸣拉拽之下磨破手心表皮,鲜血渗了出来,剧痛不已。   陶守信看到这番场景,不由得笑了起来:“你力气不行,不要逞强。”   陶南风将栏杆断口展示给众人:“断口平整,呈灰白色,没有按要求添加钢丝,强度不足。五楼、六楼的栏杆是同一批次,全都不合格!”   陶守信接过半尺长的栏杆仔细察看,一声不吭地交到范雅君手里。   范雅君看过,再一声不吭地转交到刘红兵手里。   刘红兵一看,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一水泥棍子敲在钱立鸣头上:“你这是什么预制栏杆?一根细钢筋都没有!全是水泥,一点抗拉能力都没有!”   钱立鸣看着眼前的断裂栏杆,不得不面对现实,垂头丧气地解释道:“这一批预制栏杆是仇志进的货,当时以为是同一批,没想到他以次充好,是我失察,对不起!”   刘红兵恨恨地骂道:“赶紧整改!”   毛巾厂领导拍着陶守信的肩膀:“得亏有你这个学生,如果不是她发现问题,后果很严重啊!”   所有人都用敬佩的眼光看向陶南风。   这个孕妇眼光真是厉害得很,站在一楼远远一看,一眼就能发现五楼、六楼栏杆有问题,这本事……简直是神了!   范雅君脑中闪过陶南风与她一起看现场的画面,当时她也是弯腰将手贴在地面,严肃地提醒地底有软弱土层。   当时谁相信她?除了陶守信,没有人相信一个二十出头姑娘的判断。   可是,事实证明陶南风是对的!   现在又是这样,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陶南风竟然只用一眼,就能发现力学薄弱点,这是什么本事?   范雅君从事基建十几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奇人异事,今天便遇上了。   想到这里,范雅君悄悄弯腰,伸出手握住栏杆,微微使劲,除了掌心传来刺痛感,栏杆纹丝不动。   陶南风看到范雅君的举止,笑着蹲身再掰下一根,像在地里掰玉米一样轻松。她将栏杆递给范雅君:“你力气不够,试着用这个砸一下。”   范雅君接过栏杆。   陶南风指着眼前一块红色最集中的区域:“对着这里,狠狠地砸!”   范雅君依言而行。   明明还是刚才那冰冷坚硬的水泥栏杆,可是按照陶南风指点敲打下去,便听到一声脆响,栏杆轰然断裂。   范雅君有些惊喜:我的力气变得这么大了吗?还是这栏杆质量是真不行?   陶南风微笑道:“我说了的,这栏杆质量太差,我们两个女人都能一拉、一敲就断。”   钱立鸣垮着一张脸,承受着来自甲方的臭骂。   “你们是怎么搞的!工程质量就是这样把关的吗?”   “我要和你们建筑工程管理局反映情况,市里亲自点名的示范工程,就是这样施工的吗?”   “五楼、六楼的栏杆全部更换!你们自掏腰包,我们一分钱也不出!”   钱立鸣心知奖金泡了汤,只得连连点头:“是是是!是我管理不到位,对不起、对不起。”   转过头,钱立鸣咬牙骂工长姚勇:“给老子狠狠地查查仇志那小子,让他把吃进去的全给我吐出来!”   毛巾厂的领导现在没空理睬钱立鸣怎么处理,转过头亲切地看着陶守信。   “如果不是你这个学生指出问题,恐怕我们谁也看不出来。预制水泥栏杆立在那里,乍一看质量不错,可是谁知道里头连一根钢筋都没有呢?   陶教授啊,您真是会教育学生,这回你们立了大功!”   混凝土抗压能力强,便抗拉能力弱。一般栏杆这类混凝土构件内里都会埋置直径4毫米左右的钢丝,以便增加整体强度,避免遭受横向冲击荷载时被破坏。   施工队的人胆大包天,竟然以次充好,差点混水摸鱼让他们过了关。 第117章 验收   听到大家的赞美, 陶守信心情很平静。   他扫了众人一眼:“不要小看任何一个人,哪怕她是孕妇!”   大家都觉得有些尴尬。   范至诚一直站在黄家发身后,乖乖地当学生, 只看不说话。他是第一次参加竣工验收, 觉得什么都新鲜。   看到自己设计出来的建筑稳稳地立在地面之上,真的很有成就感。   虽说实物没有图画灵动,但看得见摸得着,体量巨大,经历百年风云屹立不倒。   稳定、庞大、长久。   这就是建筑的魅力所在。   他没想到陶南风会承受这么多非议。   这学期和陶南风在一个教室里上课, 什么流言都没有听到,他知道向北手下留情没有传出去, 自此便夹紧尾巴做人, 不敢再有半分异动。   看到陶南风的肚子渐渐大起来,知道她怀孕,范至诚有那么一丝期待。都说女人母性重, 说不定她怀孕生子之后就会疏于学业与工作?   但陶南风似乎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除了肚子大了一点之外, 她正常地上课、完成作业、写生练习、参与读书报告……   她的眼睛更亮、她的气质更加沉静、她自内而外散发出一种光辉。   这种光辉令范至诚汗颜。   今天看到陶南风被施工队的人嘲笑, 范至诚没有说话, 也不敢说话。他第一次认识到女人在职场的弱势, 内心生出一种庆幸:他是个男人。   转眼间陶南风出手似电, 迅速翻盘, 令钱令鸣吃瘪, 范至诚只想说一个字:牛!   反正他是看不出来栏杆有质量问题的。   导师黄家发的劝告言犹在耳:你不要和陶南风比, 范至诚心头涌上深深的无力感。   他的内心似乎有两个小人在拉扯。   一个说, 莫跟她比, 你永远都比不上。   另一个却说, 你是男人,有天生的性别优势,再加上绘画功底强,假以时日,怎么就不能和她比?   范至诚在那里低着头天人交织,耳边却响起毛巾厂领导们的问话。   “陶教授批评得对!咱们都得谦虚一点,这位同学……请问你叫什么名字?你的眼光很独到嘛。”   陶守信帮女儿回答:“她叫陶南风,今年读研一。”   “哦,陶……和您一个姓,是不是亲戚?”   “是,她是我女儿。”   现场有一刹那安静。   施工队的人个个哭丧着一张脸。难怪陶守信处处护着陶南风,原来他们是父女。   钱立鸣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打烂你这张臭嘴!哪个让你多嘴嘲讽孕妇?还当着大教授的面嘲笑他女儿?   现在好了,把人得罪狠了,指出问题毫不留情。   栏杆问题暴露,验收泡了汤,大家都得集体返工,头痛啊头痛。   毛巾厂领导哈哈一笑:“虎父无犬女!陶同学很不错很不错,等下庆功宴一定要好好敬你一杯酒。”   设计院的人认得陶南风,可是甲方领导却是第一次见她。如果不是陶南风指出安全隐患,到时候真的出了问题那就掉得大!   别说基建科的科长要背锅,主管基建的副厂长也得下课。   领导这一夸,旁边甲方的人都跟着笑了起来。   “那水泥栏杆一掰就断、一敲就碎,豆腐渣一样,幸好被陶南风发现。”   “陶教授是建筑学专家,没想到女儿连结构问题都能迅速发现,一双厉眼好似探照灯!”   “可不是?4栋总共六层,看过去每层楼的走廊栏杆根本没什么区别,她却能精准发现是五层、六层的问题,太神奇了。”   “虎父无犬女,看来陶南风将来要接陶大教授的班啊。”   淹没在赞美声中的陶南风并没有飘飘然,她还在琢磨为什么二楼的楼板会有小红点聚集,而五楼却没有这个情况。   正听到毛巾厂领导笑眯眯地对她说:“陶同学,你这么有本事,那就劳烦你再多看几眼,哪里还有问题直接指出来。这五栋宿舍楼是全厂职工的希望,可不能让大家失望啊……”   陶南风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正对着她说话的副厂长谢斌,眼中闪动着耀眼的光芒。   “有一个地方有问题,不过因为是隐蔽工程,确认的话比较麻烦。”   陶南风一开口,钱立鸣的心就一咯噔。她的本事,他算是见识到了。   钱立鸣将目光转向工地小组长姚勇。   姚勇忙赌咒发誓:“我们这班人你还不知道吗?这一回施工之前就开了动员大会,奋斗五个月,打造全市最优工程,尤其是隐蔽工程,我都在现场盯着呢。你鼓捣出来的验收单不仅有我、你,还有甲方签字,保证没问题!”   钱立鸣心中稍安。   谢斌皱眉问陶南风:“是什么地方有问题,陶同学你只管说!验收之前发现问题,这是好事,至少还能改。如果投入使用出现问题再改,就来不及了。”   陶南风说:“二楼楼板有问题,我刚才说有危险,就是指的楼板问题。现在荷载小,出不了事。但如果后期使用人数多,垮塌都有可能。”   这一下,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领导同志个个惜命得很,慌忙往后撤,连六楼的走廊都不敢站。   看甲方脚底抹油跑得最快,陶南风觉得有些好笑,提高音量道:“五楼楼板没问题,大家不要慌。”   范雅君走到她身旁,轻声道:“刚才听你和陶教授轻声交流,是不是说的就是这件事?”   陶南风点点头,与她一起往楼梯口走去。   一道人影从她俩身后冲过来,带起一阵劲风。   “小心!”陶守信一声惊呼。   范雅君还没反应过来,陶南风轻巧巧一转身,避身让开,脚底一勾,来人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幸好撞在范至诚后背,这才稳住身形。   陶守信大声呵斥:“慌什么!这里很安全。”   来人正是钱立鸣,他神情有些慌张,忙着道歉:“对不住、对不住!一个没看清,差点撞到陶同学。”   陶南风冷哼一声:“刚才嘲讽我一个孕妇害怕危险,不该来凑这个热闹。怎么现在一听说楼板不安全,你跑得比兔子还快?”   钱立鸣无地自容,只得擦着头上的冷汗,生硬的解释:“我,我想先去安排一下,不能让领导们在底下等嘛。”   范至诚被钱立鸣一撞,那浓重的男人气息扑面而来,往日不堪画面涌上来,他面色煞白,手脚开始颤抖。   陶南风看一眼父亲,用眼神示意他留意范至诚的反应。   陶守信动了恻隐之心:“范至诚,是不是被他撞闭了气?赶紧休息一下。”   范至诚抬起眼眸看向陶守信,哑着声音道:“谢谢,我没事。”这个世界,有连场长那样的恶霸,也有陶守信这样温暖的人。   范雅君有些惊喜地看一眼陶南风:“你的反应好快!”   陶南风轻笑道:“在农场劳动锻炼出来的。”   范雅君感觉自己越来越看不懂陶南风。同为女性,她是怎么活得如此潇洒肆意?是怎么在这个男权社会闯出一片天的?她的爱人真的会支持她奔事业吗?   范雅君的好奇心渐浓:“等有空,我请你喝下午茶。给我讲讲你是怎么当上基建科科长、又是怎么考上研究生的故事吧?我觉得你真的很神奇。”   “好。”陶南风与她并肩走下楼梯。   范雅君先前还扶着她胳膊,怕她摔跤。后来看她脚步轻盈、神情放松,便慢慢放开手。   一群人都围在一楼走廊,仰头看着头顶那块楼板。   设计院结构组的赵亮与江城建筑学院土木系专家欧阳丞一脸的疑惑,正在热烈的讨论着。   “每隔三米一道挑梁,挑梁压入墙内,梁上支撑预制平板,我们当初的设计是这样的吧?”   “对啊,就是这样。”   “挑梁钢筋配置充分考虑安全系数,不可能有问题。”   “难道是预制平板又有质量问题?”   听到最后一句话,钱立鸣忙道:“这一批预制平板是统一从预制板厂采购,我亲自验的货,绝对不会有问题!”   刘红兵仰头看着板底的挑梁:“没有裂缝,底板平整,看不出来有问题啊……那就奇怪了,难道是梁有问题?”   钱立鸣道:“这梁是现浇的钢筋混凝土,都是严格按照图纸施工的。这一栋楼统一施工,怎么会只有二楼楼板有问题?”   一群人吵吵嚷嚷半天没有结果。   施工方的人忍不住开始产生怀疑。   “一眼发现栏杆质量问题,我觉得还不算夸张,有经验的老师傅的确能够做得到。可是透过隐蔽工程发现问题,我觉得这就有点不科学了。几个结构工程师都发现不了,她一个小小孕妇竟然能挑出毛病来?”   欧阳丞将陶守信拉到一旁,指着那底板说:“老陶,你也看到了。梁、板的底面都粉刷一新,表层并没有发现肉眼可见的裂缝,这能有什么问题?你家南风基建经验丰富是不错,但也不能信口开河吧?我们是打对门的邻居,南风也是我看长大的,你不能纵着她任性而为啊。”   陶守信毫不犹豫站在女儿这一边。   “目前没有发现裂缝,只是因为没有满荷载使用。一旦投入使用,走廊上人来人往、再加上振动荷载,危险就会降临。你们没有发现问题,并不代表南风是错的,你要学会相信她。”   姚勇是木工,腰间挂着一串工具。钱立鸣咬着牙,从姚勇腰间拿过一柄蓝柄手锤,再从旁边搬过来一架梯子。   “我来开凿梁底,要是有问题,检讨、开除、坐牢……都算我的!” 第118章 验收   一看钱立鸣这架势, 底下人都叫了起来。   “喂……钱立鸣你在捣什么鬼,凿梁你好歹做点防护措施!”   “莫冲动、莫冲动,我们商量商量再动手。”   “陶南风只是说二楼的楼板有安全隐患, 到底是梁的问题还是板的问题还不知道呢, 你慌什么。”   钱立鸣感觉今天真是诸事不宜。   先是嘲讽陶南风这个孕妇被大家批评,接下来是栏杆质量问题被臭骂,一肚子的火气压都压不住。   他也就是个建筑队的普通工程师,毛巾厂职工宿舍项目的现场管理者,他每个月拿的是四十六块五毛钱工资, 又不是拿回扣赚大钱的领导,凭什么都骂自己?栏杆问题那是仇志那小子以次充好, 和他钱立鸣有什么关系?   仇志是谁?他是建筑工程局局长的小舅子。   钱立鸣站在楼梯上, 手触动了梁底,他转过头看向站在地面的人。   仇勇满头是汗,大喊道:“钱工, 不要冲动, 隐蔽工程验收不是这个流程, 你不要冲动!”   刘红兵皱眉喝斥:“钱立鸣你在搞什么名堂, 赶紧下来!就算要开凿也得先形成会议决议, 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陶南风却微微一笑:“你开凿那根梁没用, 问题不在那里。”   钱立鸣恨就恨这个可恶的孕妇。就是她, 看着好似无害, 可是嘴巴一开一合, 说出来的话却气得人半死。   钱立鸣立马从楼梯上跳下来, 冲到她跟前, 用近乎嘶哑的声音吼叫道:“你说, 你说!你一口气说完, 哪根梁有问题,哪块板有问题,我保证让你满意!”   钱立鸣脸庞微黑,体型壮硕,留着板寸头,咬牙切齿的模样显得凶神恶煞。   陶守信忙将陶南风往身后一拉:“钱立鸣,你做什么!”   范至诚浑身颤抖,面孔再一次变得煞白。他之所以非要考研出来,就是为逃避这样的男人。他以为进入文化人圈子便不会再遇到蛮不讲理的粗豪汉子,没想到施工队伍里依然有这样的人。   范至诚将身体往黄家发身后一躲,不敢再看。   陶南风却半点也不怕。   她在秀峰山农场与黄兴武等人对抗、带着知青们盖砖瓦房的时候那么艰难,不都一样扛过来了吗?   陶南风退后半步,指向钱立鸣斜右上方那根梁:“凿那一根吧。”她的声音轻柔低沉,却声线清晰,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范至诚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陶南风。她怎么一点也不怕?她为什么这样勇敢?她怎么就敢笃定是那根梁有问题?!   陶南风现在已经看得分明,二楼走廊楼板下方的挑梁有问题。每隔几根便有一根梁的顶端有红线萦绕,这显然是危险薄弱之处。   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只有凿开梁的外皮才能知道。   钱立鸣听她这么一说,将手中铁锤往姚勇手中一放,耍起了无赖:“你说凿哪根就凿哪根?我凭什么听你的!”   陶南风斜着眼睛瞥了他一眼,嘲讽道:“怎么,不敢呐?怕发现问题丢脸?”   钱立鸣最受不得激将法,当时便吼了一句:“谁怕谁?凿就凿!”   “等等,我找个东西支撑一下。”陶南风走到工地一角,拿起一根支撑脚手架的钢管。   好家伙,这一下把范雅君吓得不轻,慌忙跑过来托住钢管:“你是孕妇,怎么能干这种重活?如果腰上带劲伤到了肚子怎么办!”   钢管太沉,范雅君根本托不住,只得转身喊人:“来个人帮忙啊。”   范至诚是最年轻的男人,责无旁贷,努力克制着那一份恐惧感,跑到陶南风身边,托住钢管另一头。   钢管真的很沉,压得范至诚整个人都弯了一张弓。   范至诚虽然是个男人,其实就是个绣花枕头,手上根本没什么力气。   他双手拼命使劲,憋足了一口气,一双桃花眼直勾勾地看着陶南风,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你,你要做什么?”   陶南风哈哈一笑,摇了摇头,伸出右手,接过范至诚手中钢管,轻飘飘挽了个花。   钢管带着风,扫过范至诚脸颊,吓得他向后一退。   陶南风对范雅君、范至诚说:“放心,我力气大得很。你们看,我爸都不担心。”   范雅君与范至诚这才注意到陶守信还站在原地,并没有丝毫紧张的模样。   两人同时嘴巴一窝,发出一声“天呐!大力士!”   陶南风从范至诚身边走过,还不忘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一句:“所以,你别惹我……”   看着她矫健而行,单手拎着钢管,似古代将军披甲上阵,悍勇杀敌。范至诚从脚底升起一股颤栗感,一直冲到头顶,眼角一抹胭脂色晕染开来,艳丽无匹。   范至诚知道,这种感觉是对极致力量的崇拜,是对上位者的仰望。   他一直以为,被连场长折磨了这么多年,他就像那落在泥土中的花瓣,被人踩过无数脚,身体早已脏污得如同一块破抹布。   像他这样的人,只配一个人躲在阴暗角落里发酵,不配对女人生出任何遐想。   可是今天,他的身体忽然被唤醒,生出那一丝怯弱的企盼——哪怕只是守在她身边,看她远走,也能证明自己还活着。   范雅君站在他身边,喃喃道:“她真勇敢,是不是?”   范至诚点头:“是!”   范雅君道:“能够和她成为同学,很幸运吧?”   范至诚想到自己因为嫉妒而对陶南风所做过的事,脸一红,右手握拳放在唇边,轻声道:“非常幸运。”   如果现在改邪归正,不知道陶南风会不会对自己印象好一点,允许自己追随左右?   他这番心思,陶南风并不知道,她此刻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在一群人的注目中,陶南风单手执钢管走到走廊处,右手微动,钢管便由横放变成直立。   顺着眼前绿线指引,陶南风将钢管往梁底一撑。   “好,你可以开凿挑梁了。”   钱立鸣被她得笑了起来:“哈哈!儿戏、儿戏!没想到我钱立鸣活了三十多年,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孕妇,今天真是开了眼!”   结构专家欧阳丞与赵亮对视一眼,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想笑。   欧阳丞强忍住脸上的笑意,点头道:“理论上来说,陶南风这样做是对的。”就是动作太过利索,让人根本反应不过来。   赵亮也咳嗽一声:“撑住悬挑部分,简单开凿应该没有问题,钱工你可以开始了。”   赶鸭子上架,不开始也不行了。   钱立鸣只得再一次拿起铁锤,爬到梯子上,抬起头开始挥舞铁锤,一下一下地砸开表面抹灰层。   抹灰层剥落,扑簌簌掉了一地的灰渣。   陶守信担心女儿被灰迷了眼,关心地看了她一眼:“退后些,免得呛着。”   陶南风听话地后退两步。   范雅君站在她身边问:“你有信心?”   陶南风点点头:“是。”   范雅君好奇地继续追问:“梁面平整光洁,一丝裂缝都没有,你怎么就能判断这根梁有问题?”   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   陶南风只能避重就轻:“我从小便力气大,对物体的振动非常敏感,刚刚走上楼板就能感觉到振动频率异常,这算是一种天赋吧。”   天赋?范雅君羡慕得满脸放光。   “你真幸运!这样的天赋在基建领域一定能大放异彩!”   范至诚在一旁听到,激动得不能自已。果然是天选之子,具备这样的天赋谁能与她为敌?不愧自己崇拜的人,不愧是自己决定追随的人!   范至诚的目光太过灼热,陶南风转过头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范至诚讨好地奉上一个大大的笑脸,随即低眉敛目,不敢再看。陶南风觉得他的反应与平时大相径庭,瞅过一眼便没再理会。   当梁底抹灰层砸开,上部十几条自上而下短而细密的裂纹出现在众人眼前。   “啊!”一阵惊呼。   顾不得粉尘飞扬,欧阳丞走到一楼走廊,抬头看向这裂纹,非常笃定地说。   “挑梁钢筋有问题,明显上部弯矩过大,承受不住。我设计的我记得,上部三根直径20的钢筋,我反复测算过,安全绝对没有问题。”   赵亮也肯定地点头,对身边的人解释道:“挑梁上部受拉,所以受力钢筋在上部,但现在裂纹这么多,代表上部钢筋不足以抵抗拉力,强度不够……或者,数量不对、直径不对。”   钱立鸣也傻了眼,站在梯子上看向站在底下的姚勇,眼神有些呆滞,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他脚下一软,差点从梯子上摔了下去。   姚勇慌忙扶住,大喊道:“小心!”   陶南风在一旁看着手痒,只可惜现在怀孕,不能亲自上阵,不然一锤子下去,梁就能砸得露出钢筋。看钱立鸣那磨磨唧唧的样儿,半天都只锤破层油皮。   陶守信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低头轻声道:“不许动手。”   陶南风嘻嘻一笑,转了转手腕:“知道了,陶老师。这里施工队的人多得很,哪里轮得到我出手。”   裂纹一出现,结构专家们立马就发现症结所在。等到小心凿开表层混凝土块,将所有钢筋都露出来时,问题便找到了。   施工队的钢筋工在放钢筋的时候,看图纸不仔细,把上部、下部钢筋位置调换,这才导致出现上部强度不足的问题。   只要二楼走廊多走十几个人,楼板就会垮塌的危险!   钱立鸣知道大事不妙,抱着脑袋蹲在走廊,一头一脸的白灰,一声不吭。   毛巾厂的人全都心有余悸,对陶南风佩服得五体投地,恨不得给她拱手作揖:“拜托拜托,再帮我们看一看,哪里还有问题?”   陶南风一战成名。 第119章 收录机   毛巾厂职工宿舍验收没有通过, 施工局被市里点名批评,责令迅速整改。   陶南风一战成名,成为施工队害怕的人, 再无人敢小觑。   钱立鸣见到陶南风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 一句歪话都不敢再讲。就怕多说一句话,惹得这位姑奶奶不高兴,她再挑出什么施工质量问题,他就不用活了。   欧阳丞与赵亮等人在商量如何进行补救,陶南风这回聪明地没有说什么, 症结都找到了,正是结构专家亮相的时候, 不能事事都自己出风头。   该强势的时候强势, 该低调的时候低调,这样收放自如的陶南风,让陶守信十分欣慰。   回到家, 陶守信嘴角一直带着笑, 这让向北有些好奇, 问道:“今天你们验收遇到什么有趣的事了吗?爸今天这么开心。”   陶守信把今天遇到的事情一说, 听得梁银珍直呼阿弥陀佛:“唉呀, 幸好我家南风争气, 不然还真被那施工队的人欺负了。”   向北在一旁点点头:“世间事情就是这样, 你强他便弱, 你弱他便强。”   院子里的枇杷已经结果, 虽说个头不大, 但黄澄澄的挂在枝头看着十分诱人。陶南风接过梁银珍递来的枇杷咬一口, 酸酸甜甜水分足, 眯了眯眼:“好吃!”   向北知道她喜欢吃, 采了一大捧放在堂屋桌面。梁银珍嘴里念叨着:酸儿辣女,南风这一胎看来是个儿子。   向北怕母亲重男轻女,便故意说:“人家都说怀的如果是女儿,妈妈都会变漂亮,我看是个女儿。”   梁银珍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做什么和我唱反调?你们只生一个,孙子孙女我都喜欢。你看南风的体态,从背后看像没怀孕的一样,肯定是儿子。你是男人你不懂,我怀了三个孩子,有经验得很。”   向北一听顿时发现问题:“三个?”   梁银珍面色微变,眼帘低垂:“就你非要和我抬扛,我的意思是,我怀了三个儿子,有经验得很。”   向家四个孩子,向东、向南、向北、向茜,三子一女。梁银珍是个非常慈祥有爱的母亲,她不会混淆孩子与儿子这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何况,梁银珍眼角抽动、眼神游离,显然心中有事。   向北有着侦察兵的敏锐,心中生疑,可是看母亲脸色不对,便没有再追问。或许这是一段令母亲痛苦的往事,何必多问多说。   父母对自己恩情似海,尊重关爱,就算不是亲生的又有什么打紧?   到了晚上,向北抱着陶南风的腰说出了自己的怀疑:“南风,如果我不是爸妈的亲生孩子,你会不会觉得不高兴?”   陶南风怀孕之后更加感性,温柔地依偎在他怀里,倾听着他沉稳的心跳声,轻声道:“为什么要不高兴呢?生恩、养恩一样深重,妈妈对你、对我照顾得周周到到,恨不得倾尽所有,这样的爱已经超越了血脉情感,我非常非常敬重她。”   向北将下巴贴在陶南风的头顶,缓缓摩挲着。能够拥着自己深爱的女人,她肚子里怀着两人爱情结晶,人生圆满,再无遗憾。   “我猜想啊,我父母生养三个孩子都没有保住,在那个战乱的时代,这份丧子之痛一定非常非常沉重。他们收养我,将我抚养长大,是我的幸运,今后我们一起孝顺他们。”   陶南风闭上眼睛,“嗯”了一声,“我现在做了母亲,每天感受到孩子在腹中抬腿踢脚,就有一种血脉相牵的幸福感。只要想想要与他分离,都会痛得没办法呼吸,真的没办法相像当年妈妈眼睁睁看着三个孩子去世的痛苦。妈的过去那么苦,我们一定要对她好一点。”   陶南风知道梁银珍喜欢孩子,现在她怀孕之后母性渐浓,更能理解她的丧子之痛。不管向北是亲生的还是收养的,她都只认梁银珍这个婆婆。   向北道:“现在我们有钱了,也不知道妈妈喜欢什么,要不要买一点送给她?”   陶南风提了一个建议:“明天星期天,我们带妈妈去逛商店吧?”   结果第二天,刚说去商店买东西,梁银珍便摆手:“不去不去,大城市的百货商店人太多,我看着头晕,还是在家里养鸡种菜做饭心里舒坦。南风怀孕了,也别去那人多的地方,碰了撞了都不好。”   向北只得苦笑。   梁银珍想了想,说:“你们要是真想买东西,就买台收音机给我吧。我那天在村长家里看到,里头有人唱戏、说评书,热闹得很。”   听到这里,向北在心中暗自说了一声惭愧。   一台收音机147块,普通家庭买不起,可现在他赚了钱,这点钱根本不是事儿,怎么就没有想到要买一台呢?   陶守信与陶南风在大学忙碌,获取信息的渠道多,平时看书读报的时间多,没有想过买收音机。向北每天在批发部、香烟销售点跑,总在与不同的人打交道,生活很充实。   可是梁银珍与向永福不一样,他们俩守在一方小院忙家务,在院后村认识的人不多,娱乐活动有限。每天最开心的时候就是一家人团聚,听大家说外面发生的事情。   换位思考一下,窝在家中的梁银珍与向永福有些孤独。   向北忙道:“好,我马上就去弄工业票、买收音机。”   过了两天,向北抱着一台大大的收录两用机。全波段调频收音机,中央有一个放置磁带的位置,两侧分别是银色大喇叭。   还有几盒最新版本的磁带,京都广播电视服务公司发行的相声磁带、□□金曲,还有空白录音磁带。   梁银珍一看到银白色的大方盒子,双眼放光,稀罕地摸了摸:“这是收音机?和王村长的不一样啊。”   向北笑道:“王村长家那个是红灯牌收音机,咱这个是最新的收录机,高级多了。”这可是79年全国最时髦的电子产品,价格也很高级。   梁银珍看着向北示范,将一盒磁带放进中间卡位,按下按钮,“咔咔”声响之后,“呲呲”电流之音传来。   然后便响起了音乐前奏。   梁银珍瞪大了眼睛,看着这神奇的方盒子,听到里面的曲艺节目,赶紧拖了一把椅子,招呼向永福坐下。   老俩口像孩子一样,端端正正地坐在收录机旁边,竖起耳朵听相声。   “哈哈哈哈……”梁银珍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向永福也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起来。   等他们听完相声,磁带“咔!”地一声跳了出来。   吓得梁银珍叫了起来:“向北,向北,这个什么机坏了,不出声了。”   向北耐心地教母亲如何使用磁带,反复不断地重复着停止、播放、换面的过程。梁银珍是个聪明人,很快就上了手,玩得不亦乐乎。   向永福学新东西慢一点,半天也没搞懂,只知道坐在旁边喊:“没有了,快翻面、翻面……”   向北再教母亲调频收音,选择自己喜欢的频道收听。   梁银珍欢喜得合不拢嘴,一整天都在鼓捣收录机。一会听评书、一会听相声、一会听音乐,整个屋子洋溢着欢乐的氛围。   陶南风第一次见到梁银珍如此快乐,冲着向北呶呶嘴,巧笑嫣然:“你这份礼物送得好,你看爸妈多高兴。”   向北却有些内疚:“唉,先前也没想到爸妈来到新环境会觉得孤单,幸好妈自己说了要什么。这不,家里多台收录机就热闹多了。”   过得几天,陶南风的肚子像吹了气的气球一样,开始鼓胀了起来。   五个月之前,她体态轻盈、姿态端正,从身后看根本不觉得怀孕。满了五个月之后,就突然大了许多,这让梁银珍有些担忧。   “平时吃得也没很多啊,怎么就突然大了起来?”   七十年代产检很简单,也没有B超这些医疗设备,更没有产妇建档建卡制度。陶南风身体一向健康,学习也很忙,除了第一次抽血确认怀孕之后,她根本就没有动过去医院的念头。   现在看这肚子越来越大,才一个星期低头就能看到突出的腹部,肚脐眼都快抹平了,肚脐下方的肌肉开始出现细密的白色纹路,陶南风这才有些担心起来。   按理说,胎儿不应该长得这么快吧?   陶南风将梁银珍拉到房间,掀起衣服给她看:“妈,你看我这肚子,怎么底下突然长斑纹了?是不是有点吓人?”   梁银珍摸了摸她的肚子,温柔地安慰道:“这是妊娠纹,女人怀孩子在后期,因为肚子长得太快,拉伸得太厉害,就会出现这样白色的纹路。不怕不怕,每个妈妈都会长这样的纹。等下我取点菜籽油来,帮你按摩一下,会缓解的。”   陶南风一听便明白过来,这是胎儿生长过快,腹部肌肉拉伸过度,皮肤纤维断裂造成的损伤,她皱眉问道:“妈,那你以前长妊娠纹是怀孕几个月的时候?”   梁银珍看她神情有些紧张,忙道:“有早有晚,一般都是5、6个月开始长,你现在怀孕六个月,正是孩子长个子的时候,肚子大得快是正常的。”   她想了想,再一次抚摸了一下陶南风的肚子:“你这个星期肚子长得快,的确很明显,你要是不放心,就去医院看一看。问问医生,要不要禁嘴,要不要控制体重?我虽然有经验,但肯定没有大城市的医生专业。”   陶南风想了想,点点头:“行,那我去医院看看,图个安心吧。” 第120章 产检   陶南风请了半天假, 向北陪她去省人民医院妇产科挂号问诊。   从公交车下来,到医院还得走七、八分钟的路。   六月份的江城已经开始炎热,阳光底下晒得人头昏眼花。   陶南风现在长胖了不少, 有几分珠圆玉润, 穿件圆领的碎花长裙依然觉得热,额头上的汗水打湿了碎发,散乱地粘在鬓边。   往日的陶南风寒暑不侵,即使是夏日炎炎也自有一番清凉无汗的悠然。可是怀孕却改变了她的体质,让她内火旺, 多汗、怕热。   向北看着心疼不已,一只手从包里拿出宽边太阳帽帮陶南风戴上, 另一只手拿把蒲扇摇动着, 引来旁人侧目。   女人羡慕:“你看那个男的,把她老婆照顾得真好。”   男人鄙视:“男人帮女人打扇?呸!真丢我们男人的脸。”   向北从来都不是个在意旁人眼光的人,自顾自地摇着蒲扇, 陪陶南风慢慢地走着。   凉风习习, 陶南风终于喘匀了一口气。   向北说:“咱们买车吧, 你出门要挤公交车, 太辛苦了。”   陶南风“咦?”了一声, “个人允许买车吗?”   向北笑了笑:“不允许, 不过单位可以买。香烟批发部是秀峰卷烟厂在江城设的办事点, 我买一辆旧车挂在农场名下, 操作一下应该是可以的。”   陶南风知道向北有驾照, 驾驶技术高超, 抬头看看那火辣辣的太阳, 灿然一笑:“好, 买吧!这样你平时送货也轻松一点。”   两个人轻描淡写地定下买车的计划。向北的香烟批发部赚钱的速度太过惊人, 陶南风第一次知道原来做生意这么赚钱。   先前一天拿货量为一百盒左右,后来随着销售点铺开,从江城到周边城市,每天的供货量从一百盒到两百再到三百……   存折上的数额已经有一万多块钱。   存款破万!这可是在七十年代,一个鸡蛋一分钱、一包香烟两毛八的时代。   买一台旧车,似乎也不是件难事。   来到医院,挂号看病,医生听完陶南风的描述,打量着她的肚子,示意向北在外面等待,将陶南风带到诊室后面。   陶南风有些紧张:“医生,我孩子不会有什么事吧?”   女医生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指了指病床:“你躺下,把裙子撩起来,我检查一下。”   陶南风越发地忐忑起来。   这段时间自己一直正常饮食、上课、完成作业,伏案工作比较多,不会是对孩子生长有影响吧?上次在施工现场耍了把钢管,不会拉伤了孩子吧?   医生看她抿着唇一脸的担忧,轻柔说道:“你别怕,就是正常的产检。你还年轻,怀孕24周以上胎儿生长迅速是正常的。”   陶南风这才安下心来,安静地等待着医生的触诊。   测量腹围的时候,医生看一眼皮尺,叹了一句:“这个腹围,是比较大。”   陶南风平日行事干净利落,在基建现场杀伐果断,今天躺在这张冰冷的病床之上却一颗心忽上忽下,感觉情绪完全被医生的话影响。   “大?是不是不正常?是不是有问题?”   医生起身,拿出一个钟型听诊器,和一般的圆盘形听诊器不同,这种听诊器像个小小的钟,有个喇叭口。医生将听诊器放在陶南风的肚脐之下,认真倾听着。   一边听,一边缓缓移动。   陶南风屏住呼吸,不敢稍有异动。诊室越来越安静,静得陶南风似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砰!砰砰!”   站在诊室外的向北等了半天没见到陶南风出来,有些紧张。   凑近门上的亮子,伸长脑袋往里头探查。白色的屏风挡住,什么也没有看到。   将耳朵贴在门上,想听听里头在说些什么,可是一丝声音都没有漏出来。   怎么回事?为什么进去二十几分钟了,人来没有出来?不会真的有什么事吧?   向北颓然靠在墙边,恨不得捶自己几下。女人怀孕生子就是走一趟鬼门关,为什么自己没想到定期带南风来检查?这都六个月了,感觉肚子长得太快,还是母亲提醒自己才带南风过来。   失职啊!   不能因为南风懂事就不主动关心,不能因为南风能干就以为她事事都可以自己搞定。她是个女人,是自己的爱人,是孩子的母亲,她也会担忧、会害怕、会觉得劳累。   向北的脸色越来越白,旁边有病人家属看到,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悄悄议论着。   “你看那个男的,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站在妇产科门口一脸的悲伤,不会是她老婆孩子有问题吧?”   “你们这些男人啊,平时只晓得自己快活,从来不关心妻儿老小。非要等到出事了才知道难过,唉!”   这些话更加刺激到向北,一颗心仿佛在油锅里煎熬,痛苦里无以复加。   如果南风有什么事,怎么办?如果孩子有什么事,怎么办?   眼前一片黑暗,向北根本无法相像这种可能。他死死地咬住唇,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南风还在里面检查,一切都没有定论,不要自己吓自己。   忐忑中,“吱呀……”一声轻响,诊室的门打开了。   陶南风走出来,脸上悲喜未知。   向北感觉脚有些发软,但意志力让他打叠起精神,快步走到她跟前,一把将她抱住,半扶半抱地将她安置在走廊长椅上。   他蹲在地上,仰头看着陶南风,一脸的祈求:“怎么样?”   陶南风与他目光交缠,看懂了他的担忧与焦灼,抬手在他头顶短发轻轻揉了揉,微微启唇,说出来话每个字向北都听得懂,可是连在一起却一头雾水。   “将来,可能要辛苦你和妈妈了。”   向北的心一抖,张大嘴一脸懞:“辛苦……说什么辛苦?你,你和孩子都还好吧?”   陶南风不忍看他担忧,微微一笑:“我没事,只是孩子……得说是孩子们。”   孩子们?向北霍地站了起来!   他呆呆地看着陶南风,声音颤抖:“两,两个?”   陶南风点点头。   刚才医生认真听完胎心音,严肃地告诉她:“是双胎,有两个清晰有力的胎心音。孩子很健康,不过双胞胎会消耗大量母体的营养、体力、精力,你要有思想准备……”   医生叭啦叭啦讲了一大堆,陶南风如在梦中。   她的肚子里有两个孩子?难怪她胃口这么好,难怪最近肚子长得这么快,难怪她每天睡眠总觉得不够。   原来她肚子里有两个孩子!   突如其来的幸福感让陶南风有些头晕,看到向北一脸被重磅消息砸得昏头昏脑的模样,陶南风笑了起来。   笑容温柔而缱绻,美得似荷塘月色下一朵盛开的芙蕖。粉色的花瓣层层叠叠,中心的花蕊泛着金光。   向北一把将她抱住,眼眶微红,声音哽咽:“谢谢!谢谢!”   谢谢你,愿意与我结为夫妻;谢谢你,愿意承受生育之苦;谢谢你,愿意成为两个孩子的母亲。   夫妻俩紧紧拥抱,从低落到高昂,情绪的波动令两人觉得只有相互依偎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   一个护士从诊室出来:“陶南风,陶南风的家属在吗?”   向北放开陶南风,让她坐在椅中等候,自己则快步跑到护士跟前:“在,我在。”   护士将一份油印册子交给向北,非常严肃地嘱咐:“这是我们医院妇产科自编的《孕妇手册》,你爱人怀的是双胞胎,一定记得一个月过来检查一次,平时也要多多休息,注意营养,你是她爱人,哪怕工作再忙也要好好关心爱护她。”   护士说一句,向北便点一下头。   等她说完,向北感激地捧着册子:“多谢。”   护士打量了他一眼,看他态度良好,面色稍霁:“女人怀孕非常辛苦,你们男人也不能坐享其成。”   向北连连点头:“是是是。”   回去的路上,向北像对待稀世珍宝一般,紧紧护着陶南风。公交车上人虽多,但有人让座,陶南风坐着,向北伸展双臂在她身体前方围合出一个空间。下车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胳膊,紧张地看着她脚掌落地,生怕她被颠到。   陶南风现在倒是情绪平静,接受了肚子里有两个娃娃的事实。   怀孕生子要占据太多的时间与精力,对学业、事业都会有影响。父亲说只生一胎的时候,陶南风是认可的。   只是有时候看到梁银珍那么喜欢孩子,那么想要家中热闹,陶南风又有些心软,不忍心让这个一直关爱自己的长辈失望。   现在好了,一口气生两个,两全其美。   向北既欢喜、又担心。欢喜的是他将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担心的是双胞胎生养艰难,哪怕有父母、自己照顾,还是会耗费南风不少精力。   回到家中,梁银珍急忙忙迎上前,端详着陶南风的脸色:“怎么样?没什么事吧?有没有要注意的地方?”   向北将陶南风扶到堂屋太师椅中坐下,这才转头看向母亲,送上一个大大的笑脸,大声道:“南风怀的是双胎!”   双胎?梁银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连忙奔到陶南风身边,欣喜万分地触了触她突起的肚子,眼中泪光闪动,嘴唇哆嗦了半天才说了一句:“真好!”   待到陶守信下班回来,听到这个消息却是喜忧参半。   向北知道岳父在担心什么,忙拿出那本《孕妇手册》保证:“爸您放心,我会严格按照书上写的做,每个月产检一次,提前入院生产,绝对不会让南风有事的。另外,我打算借农场的名义买辆旧车,这样平时送南风去医院也方便一些。”   梁银珍在一旁说:“大城市、大医院,咱不怕啊。两个孩子……那先前我准备的包被、尿片、小衣服还不够,得再去扯点棉布来做。”   她瞧一眼向永福,难得地指挥起丈夫来:“你也莫偷闲,一口气有两个小孙子这是多少都盼不来的福气。你别折腾那篾活了,赶紧找人来打两个摇窝来。”   向永福连连点头:“好好好。”   陶守信慢慢定下心神,心疼地抚了抚女儿的头发:“南风啊,要辛苦你了。”   陶南风笑眯眯地说:“爸,一个孩子叫向陶然,还有一个叫什么?”   陶守信一听,“啊”了一声往书房而去,再一次取出那张写满名字的纸,递到陶南风面前:“还有不少备选方案,那你再选一个?”   所有人都凑到那张纸前。   梁银珍和向永福不识字,只能眼巴巴地望着陶南风:“你再挑一个。”   陶南风指着一行字,微笑道:“一个姓陶、一个姓向,又得有双生子的味道,我觉得这个名字不错。”   庭芝、庭玉。   芝兰玉树生庭阶,寓意家中子弟像芝兰玉树那样,做高品质、高品位、有气节的人。这名字宜男宜女,再适合不过。   向永福一直记得提亲时的承诺,在一旁提醒:“老大姓陶,老二姓向。”陶守信说:“男孩姓向,女孩姓陶。”   两亲家相视一笑。   陶庭芝、向庭玉,虽说不同姓,却一看就是双生子。   众人一起点头:“好,那就定这两个名字吧。”   按照农村的规矩,生双胎得坐双月子,梁银珍怕家里喂的鸡不够吃,到院后村几家喂鸡的农户再买了七、八只,竹林里拦上一张网,散养了二十几只鸡。   向永福重拾篾匠的活计,编了两个婴儿摇篮,精致秀气。   向北对陶南风呵护备至,每天接进送出,等六月份考试一过,陶南风便在家中安心养胎。   这一天,陶守信回到家中,看着女儿的大肚子犹豫了一下:“南风,范雅君有事找你,你见不见她?”   作者有话说:   来活儿了! 第121章 求助   范雅君找我?   陶南风最近吃了睡、睡了吃, 闲极无聊,听到范雅君找来,估计是项目上的事, 顿时来了兴趣。   从椅中站起, 挺着肚子在堂屋溜达一圈,一边走一边问:“有什么事?”   陶守信道:“听她说,是江城化肥厂的办公楼出了问题,层层追责,追到她这个设计师身上。”   陶南风觉得有些奇怪:“化肥厂的办公楼不是盖了蛮多年吗?怎么现在突然出了问题?”   陶守信摇摇头:“我不是搞结构的, 也看不明白。她先前来找我,我想着你现在不方便就没有答应, 只带着欧阳丞教授跟着她去看现场, 情况有些复杂,挺棘手。”   陶南风问:“是什么情况?说来我听听?”   陶守信知道她天天窝在家里,憋得慌, 便全当给女儿讲故事, 慢慢道来。   江城化肥厂综合办公楼是十年前由江城建筑设计院完成的一件作品, 当年的范雅君才二十六岁, 委以重任完成建筑设计, 六层砖混结构、立面简约大气、平面功能合理, 首开先河采取不对称体型设计, 主体办公楼与两层会议室就像两个几何块楔块拼接, 大胆、新颖, 引来同行一致好评。   她也因此一跃而成为江城最为潜力的建筑师, 名声响彻全省。   可是, 今年六月初综合办公楼的人忽然发现一件事情——放在桌面的笔会骨碌骨碌地滚到地上。   再仔细观察, 化肥厂的干部们吓了一跳:楼歪了!虽然倾斜度不大, 但却是肉眼可见的倾斜。   请质监站的人过来一测,不得了,楼体不均匀沉降严重!   东面墙体裂缝开始迅速扩展,吓得在办公楼上班的职工根本不敢踏入一步。   化肥厂办公楼当年可是上过广播的明星建筑工程,落成典礼上副市长亲自剪彩,风光一时。   现在明星工程出了问题,这还得了?   市里的记者们闻风而动,涌到化肥厂采访,上至厂长、下至普通职工,问的问题刁钻古怪得很。   问:“请问你们对办公楼歪掉有什么想法?”   答:“我怀疑是特务故意搞破坏,想破坏我们化肥厂的生产!”   问:“用了十年楼才歪,您怎么看?”   答:“肯定一开始就歪了,只是我们看不出来,积少成多,现在才暴露出问题。”   问:“你们觉得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呢?”   答:“严查,必须严查!从勘测、设计、施工到使用……每个环节都请市里派下下来严查!不能放过这个破坏分子。”   市广播电台、市里的报纸都报道了这件事,市里领导高度重视,派专班调查小组蹲守化肥厂,开始全面审查工作。   范雅君作为设计者之一,接受审查责无旁贷。   那一场运动席卷全国,江城建筑设计院的所有历史档案均化为灰烬,十年前的设计图纸找不到。当甲方、施工方一边倒地指责范雅君那创新设计有问题,她有嘴说不清。   甲方说:“我们是甲方,谁会去破坏房屋主体结构?肯定是施工、设计的问题。”   施工方说:“我们严格按照施工图纸进行施工,当时每一个环节可都是设计院、甲方签字认可的,怎么可能会有问题。要说有问题,我看那个范雅君问题最大。她非要搞创新,不同高度的两个几何体楔合,先前我们也没做过这样的工程,如果不是她坚持,谁也不敢这么搞,肯定是她们的结构设计有问题,基础形式不对、配筋不够或者混凝土标号不足。”   设计院当年负责结构设计的人,是叶荫桐,前任院长,范雅君的入行领路人。   只可惜,叶荫桐因为这个项目被打成□□,下放到偏远农村,至今未归。   所有的压力,全都积在范雅君身上,让她喘不上气来。   说到这里,陶守信叹了一口气:“范雅君今年三十有六,也算是建筑行业的女中巾帼。只是世间事本就如此残酷,你若站得越高,跌落时拍手叫好的人便越多。那些嫉妒她有本事的庸人、看不惯她一个女人抛头露面的封建卫道士、恨她出尽风头事事优秀的小人,哪一个不趁机踩她一脚?”   陶南风听父亲这口气,非常同情范雅君,便问道:“难道就任由大家把责任推到范雅君身上?就算是设计问题,那也是结构设计问题,怎么能怪到一个建筑设计师的头上?”   行内人都知道,建筑设计师负责建筑功能与美观,结构设计师负责安全性。   陶守信叹了一口气:“这里又要牵扯到一桩往事。我只了解一点皮毛,具体的你要是感兴趣,不如听听范雅君怎么说?”   陶南风道一声“好。”戴上顶阔边太阳帽便要往外走。   梁银珍忙叫住她:“南风,日头毒得很,你出去做什么?”   陶南风解释道:“妈,我去见一个人。”   梁银珍埋怨地看了陶守信一眼,对陶南风柔声说话:“你挺着这么大个肚子,外面又晒又热,出去做什么?实在是要紧的事,那就让他来家里见吧。”   陶守信看一眼陶南风的肚子,眉心直跳,只得退了一步:“那就让范雅君来家里吧。”   陶守信与陶南风的性格差不多,都不愿意让外人入侵自己私人领地。这个农家小院是他们的家,并不希望有外人来打扰。   只是现在情况特殊,只得退让一步。   陶守信走出家门,从学校把范雅君领到家中来。   范雅君一走进这院子,便感觉清凉舒适。一条水泥路从院门连到地坪,水泥路两旁是菜地与果树,地坪夯实,两侧种着枇杷、桔子树,东面还搭着个葡萄架子,架子下面摆着三张藤椅、一张茶桌。   满腹心事的范雅君一到这清悠所在,焦燥之感渐消。   陶南风身子重,坐在藤椅上没有起来,微笑着打招呼:“范总,你来了,请坐。”   范雅君上了别人家的门,因为匆忙手上什么东西都没有提,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叫什么范总,就称一声姐吧。”   陶南风从善如流,递上一杯梁银珍泡好的清心凉茶:“范姐,请喝茶。”   范雅君坐在椅中,捧着清茶喝了一大口,叹道:“南风,你这过的真是神仙日子。”   陶守信道:“你们聊,我去摘点葡萄来。”   正是葡萄成熟季节,紫汪汪的看着诱人得很。陶守信走进堂屋,拿出一把剪刀、一个竹编篮子,挽起袖子绕到葡萄架下,剪下两串葡萄。   葡萄清甜多汁,范雅君吃了几颗,暑热顿减。   这个时候说起往事,范雅君感觉心情平静了许多。   却原来,范雅君大学毕业之后分配到江城建筑设计院,带她的人正是当时任院长的结构专家叶荫桐。两人一个认真教、一个用心学,师徒之情渐深。   叶荫桐欣赏范雅君独立自主有冲劲,处处关照,还将儿子叶初介绍给范雅君,希望能够结一份亲缘。   范雅君感激叶荫桐对自己的爱护,与叶初谈起了恋爱,两个人感情渐深,眼看着就要谈婚论嫁。   偏偏事情在1969年的时候有了变故。   接到化肥厂综合办公楼的设计任务之后,范雅君一心要设计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杰出作品,大胆地按照功能分区把办公楼分成四个楔块,在不对称中寻求平衡与节奏感。   按照她这个设计,会议区、办公一区、办公二区、楼梯间这四个楔块之间的连接构件的处理便显得十分重要。   叶荫桐在会议上明确反对,但范雅君却十分坚持。   回忆起往事,范雅君眼中有泪光闪动:“当时,叶老师说结构处理太复杂,没必要为建筑美观浪费材料,我却说叶老师太保守。”   陶南风眉头微皱:“后来呢?”   范雅君眼中泪水顺着面颊流了下来:“散会后,叶老师语重心长地和我谈话,说设计者不仅要考虑建筑外型的美观,还得考虑安全问题。不同楔块的交错,对力学测算要求高,目前还有些力学问题没有解决,不要给我们设计院找麻烦。”   陶南风点点头:“叶老说得有道理,他和你说的是贴心话。”   范雅君悔恨不已:“我那个时候太年青,误以为老师这是推卸责任,当党委书记和我谈话时,将老师所说的话和盘托出,还加了一句:难道工人就不能享受美观的建筑吗?我们设计者应该努力服务老百姓,而不是只顾着保护自己。”   陶南风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范雅君抬起手,狠狠地拍了自己脑袋一记:“我是真的不知道书记一直想搞叶老师,他把我这一句话当作指控叶老师的罪证。一纸大字报贴出,各种批判大会一开,叶老师的名声被搞脏、肮臭,打成□□,下放到西北农村,我完全懞了。”   陶南风想了想,问了句无关的话:“叶初呢?”   范雅君呆呆的看着她:“叶初?他恨我恨得牙痒痒,与我分了手。好在他姐夫在化肥厂采购科当领导,想办法把他从设计院调到基建科,这才保住了他的前程。”   听到这里,陶南风愣了一下。   化肥厂采购科领导、小舅子在基建科上班,范雅君的前男友竟然是熟人?   “叶初的姐夫,是不是姓陈?”   范雅君瞪大了眼睛:“是,姓陈,陈大榆,你怎么知道的?”   陶南风苦笑,我怎么知道?陈大榆,那是知青好友陈志路的父亲。   世界可真小。   陶守信听到这里,问:“怎么,南风你认得陈大榆?”   陶南风转头看向父亲:“爸,你忘记了?陈志路是化肥厂子弟,他爸就是陈大榆。”   陶守信这个时候也记了起来:“哦,对,陈志路说他舅舅在基建科,没想到陈志路竟然是叶老的外孙。叶荫桐是国内力学专家,非常有名。正好,你要是遇上陈志路,帮我问问叶老的情况,带我请个安。”   范雅君又悔又痛,泪水止不住往下流:“当时我说错了话,害得叶老师被整,愧对他老人家,我连化肥厂的大门都不敢进。叶初学的是力学,在设计院前途似锦,也是因为他父亲的问题一直在基建科当个副科长,屈才。”   陶守信看她珠泪涟涟,完全不同于往日的飒爽,知道这件事对她的打击非常大。   陶守信也是经历过运动,知道世道艰难的人,从怀中取出一方手帕递到范雅君手中,安慰道:“当年你太年青,不懂得人心险恶,被人利用,不必太过自责。你若有心,不妨打听打听叶老的近况,表达下歉意。”   范雅君听到这样暖心的话语,接过手帕拭泪,喉头哽咽难言,只能连连点头。   陶南风问她:“叶老被下放,那化肥厂办公楼的结构图是谁画的?”   范雅君道:“是叶老做的计算书,结构组的另一名结构工程师绘制。这名结构工程师后来也调离设计院,再也联系不上。”   这就成了一个死结。   十年前的设计项目,范雅君画的建筑施工图,叶荫桐做的计算书,一名结构师画的图,眼在叶老在西北、结构师不知所踪,背锅的只剩下范雅君,难怪范雅君会这么被动。   甲方基建科的叶初恨范雅君害他父亲下放,施工队的人只想甩开责任,范雅君现在孤立无援,只得求助陶南风。   陶南风上一回在毛巾厂宿舍楼项目中表现惊艳,令范雅君钦佩不已。同是女人,她勇敢、自信、专业,还有寻常人没有的天赋。或许她能够帮自己找出化肥厂办公楼倾斜的原因。   陶南风问范雅君:“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范雅君看一眼陶南风。   陶南风穿着宽松孕妇裙坐在椅中,手里捧着一杯用桑叶、薄荷、野菊花、甘草熬制成的桑菊茶,模样悠闲自得,脸颊圆润,眉眼清亮。   范雅君知道她怀孕,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想要劳烦你,到化肥厂去看看那栋办公楼。你能一眼就看出毛巾厂宿舍楼栏杆和挑梁质量不过关,对振动频率特别敏感,肯定能找出办公楼歪倒的原因。”   陶南风缓缓站起身来。   当她站起,宽松孕妇裙再也遮掩不住那偌大的肚子。肚子高高隆起,看得范雅君心惊肉跳:“唉哟,一个月不见,怎么肚子大成这样?”   陶南风的笑容里透着股慵懒:“有两个孩子,没办法。”   范雅君看到陶南风的大肚子,正准备喝口凉茶压惊,可惜惊没压住,却被这句话吓得差点被一口凉茶呛住。   “什么?双胞胎!你可真行。”   范雅君咳嗽了几句,吞了一口口水,道:“生一个都艰难,你这一口气怀了两个,辛苦辛苦。”   陶南风微笑道:“还好。”   范雅君无奈,苦笑道:“对不起,是我打扰你了。”说罢,她拱拱手便要离开。怀着双胞胎,肚子这么大,哪个敢开口请她去现场查看情况?   “等一下。”陶南风叫住她。   范雅君站住,转过头看向她。   陶南风走了几步,步伐轻盈,完全看不出来她肚子里揣着两个小宝贝。陶南风有异能护体,天生神力,肚子看着吓人,其实对她影响并不大。只是家里人紧张,整天盯着,这让陶南风感觉有些闷不过。   正好范雅君送过来一件事,听着挺有趣,成功地勾起陶南风的好奇心。   陶南风刚说“等一下”,梁银珍紧张地从堂屋走出来。   “南风,你可不能出门,你身子重,外面天又热,不许出去。”   陶南风被梁银珍如此关照,不由得哭笑不得:“妈,我又不是个小孩子,我知道轻重。”   梁银珍难得板起了脸:“你第一次怀孩子,又是双胎,没有经验,任性不懂事,以为自己事事能干。小心驶得万年船,知道不?”   太过被关爱,有时候也是一种负担。   陶南风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只得冲范雅君使了个眼色:“你先回去,明天上午再过来吧。”   范雅君点点头:“好,那你在家好好休息。”   看到范雅君离开,梁银珍这才放下心来,扶着陶南风的胳膊嘱咐道:“怀孕后期就是得好好注意,虽说你年轻身体好,但也不能跟着那个女人跑工地、看现场。”   陶南风知道梁银珍是关心自己,歪着头看向她:“妈,你现在说的话蛮专业啊,还知道跑工地、跑现场。”   梁银珍被她逗得笑了起来:“这孩子,我在家天天听你和你爸说建筑,都听熟了。那个女人说什么楼歪了,就是想让你帮她找问题的吧?咱们家又不是开问题公司的,凭啥来找你?真是没事找事!”   梁银珍事事谨慎、时时小心,就怕陶南风在预产期之前出什么纰漏。她照着《孕妇手册》里写的,不做大荤大油饭菜,就怕胎儿太大到时候增加母体负担。又做了几双平底布鞋、几条棉麻连身裙,让南风孕期舒适些。   在她看来,这可是咱们家第一个孙儿,再小心都不为过。   陶南风表面应和,其实心里在寻思着怎么出门。   到了傍晚,向北开着旧吉普车回家,将车停在家门口。人还没有进院子,陶南风便迎了出来:“带我出去兜兜风吧。”   向北扶住她肩膀,看着她的眼睛,柔声问道:“怎么?在家太闷了?”   陶南风眨了眨眼睛:“在家呆了一天,想出去转转。”   向北冲着屋内喊了一句:“爸,妈,我带南风出去走走啊。”   梁银珍对儿子还是很放心的,只是追出来嘱咐了一声:“你开车慢一点,莫颠着了南风。”   向北答应了一声,小心搀着南风坐进副驾驶,启动汽车慢慢出了村。   陶南风嘻嘻一笑:“咱们去江北吧。”   向北慢慢将车停在路边,转过身问:“江北太远,就在近处转转就好。不然……爸妈得担心。”   陶南风苦着一张脸:“我是怀孕,又不是坐牢,你们能不能不要这样把我盯得太紧?今天范雅君过来,说化肥厂综合办公楼倾斜,欧阳丞教授这么专业的结构专家都没有找出原因。我想去看看,说不定可以帮帮范雅君。”   向北看妻子一脸的无奈,知道她天生喜欢与建筑打交道,让她长年待在小院里,的确是有些为难。   虽说大家都是因为她怀孕而紧张小心,但现在却成了一种束缚,让陶南风喘不上气来。   向北从后排座椅拿过一块薄被,塞在陶南风的后腰,弯腰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面颊,眼中满是宠溺:“那你坐稳,护着点肚子,我们开车去看看。”   陶南风灿然一笑,摇下车窗,任风吹来,拂起颊边缕缕长发。   脸庞迎上吹来的风,看着窗外不断后移的景物,心中那点不愉快悄然而去,只剩下对未来生活的畅想。   向北偶尔偏过头瞅一眼陶南风,看她嘴角带笑,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窗外景致,知道她是在家中憋狠了,不由得笑着说:“南风,看来咱们这车是买对了。”   陶南风将手轻轻放在肚子上,感觉到里头小家伙似乎很兴奋,时不时拳打脚踢,像和她的手捉迷藏一般。她的手放在哪里,他们就在另一处踢一脚。   陶南风哈哈一笑:“小家伙也喜欢坐车。”   看到妻子与腹中胎儿互动,笑声清脆而欢快,向北心中满满的幸福感。这一生,有妻有子,足矣。   半个小时之后,漫天晚霞之中,吉普车开进化肥厂的大门。   向北将车停在林荫道下,走下来刚刚帮陶南风打开车门,她便轻快地跳了下来。那利落的身手吓得向北魂飞魄散,慌忙伸手扶住:“小心!”   陶南风稳稳站定,淡定地将碎发挽至脑后,微微一笑。   向北一颗心砰砰地跳:“南风,你好歹悠着点,别颠着孩子。”   陶南风笑眯眯地说:“我感觉,我刚刚跳下来的时候,他俩挺开心的。”   陶南风来过一次化肥厂认得路,两人慢慢朝办公楼走去。   远远便看到那栋办公楼,陶南风停下脚步,凝神细看。   楼体的确有倾斜。整体往东南向倾斜,东南向自六楼向下延伸出一大片红色区域,非常显眼。   陶南风眉头紧皱,心中疑虑陡增。   怎么会这样呢?整个东南区域都呈现出淡淡的粉色,建筑却依然挺立着。按照她的经验,像这样主体部分出现红色,如果没有及时支撑处理,很快便会出现大面积墙体开裂或者垮塌。   可是这栋建筑却是表面没有一丝损伤,就是整体向东面向倾斜,仿佛支撑它的地基忽然失去承载力一般。   向北看不懂,问陶南风:“这楼为什么会歪?”   陶南风摇摇头:“从远处看不出来,得走近一些。”   两人一起慢慢走近。   办公楼大门前有一个圆形花坛,花坛中央一棵硕大的银杏树,绿意盎然。   银杏树下,一道苗条身影依着花坛边沿而立,正是范雅君。   听到有人走过来,范雅君转过身来,眼睛一亮:“陶南风!你来了。”   她迎上前来,目光落在向北身上,疑惑地看向陶南风:“这位是……”   陶南风落落大方地介绍:“我爱人,向北。”   范雅君之前一直很好奇陶南风嫁了个什么样的男人。她有才、有学历、有颜值,这样的女子应该嫁一个盖世英雄才行。   可是眼前这位男人却让范雅君有些失望。   高大、威武、举止神态间带着股悍气,与陶南风的书卷清气完全不搭界。他穿一件军绿色短袖棉衫、一条肥大军裤,一看就知道不是读书人。   陶南风可是凤毛麟角的研究生,她找的爱人竟然不是读书人?   范雅君眼中的失望让向北哑然失笑。这个女人年纪也不小了,竟然把表情摆在脸上,让人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向北并不介意旁人的眼光。他知道在世俗的眼光中自己与陶南风并不般配,可是他自己知道,他是最爱她、最适合她的男人。   没有谁,能够如此理解陶南风的梦想;没有谁,能够如此支持她的事业;没有谁,能够将她爱到骨子里。   崇拜、爱慕、敬重、宠溺,当他将自己的所有一切奉献出来,那便勇往直前,无人能够抵挡。   范雅君冲向北矜持一笑,伸出手来:“你好!我是范雅君。”   向北与她握手,手掌一触即走,态度礼貌且克制:“你好。”   介绍完这两人,陶南风的注意力便转移到倾斜的办公楼,缓缓向前走去。   范雅君在一旁紧张观察着她的脸色,不敢说话,怕打断了她的思路。   作者有话说: 第122章 楼歪了   眼前的红色区域浅浅粉色, 还没有到殷红的地步,陶南风现在有了经验,并不担忧。   可是向北却不知道, 亦步亦趋, 扶住她肩轻声道:“危险,离远点。”   陶南风微微偏头,在他胳膊上靠了靠,略带调皮地说:“放心,我不会让自己放在危险之中。”   向北轻轻一笑:“随便看看, 别太较真,咱妈还等着我们回家吃饭呢。”   陶南风一听他提到梁银珍, 连忙点头, 加快了步伐。眼前红线与白线缠绕,陶南风仔细辨别着。   对于自己的异能,陶南风还在探索之中。   毛巾厂宿舍楼项目让她确定了几点。   第一点, 将异能探入, 地层底下的白色区域代表的是软弱土层;   第二点, 建筑材料外围萦绕的小红点代表材料质量不过关;   第三点, 主体结构如果出现红色区域则代表结构有问题, 粉色是指有安全隐患, 血红色则说明已经达到临界点, 马上就要被破坏。   可是, 现在这栋办公楼显示出来的问题, 就是整栋建筑的东南向, 也就是办公二区自六楼到一楼, 颜色分布不均匀, 六楼由深转淡, 整体呈现粉红色。   这代表整个办公二区楔块都有质量问题。   从楼板到梁、墙、柱、基础……全都为红色,可以理解为整体结构有问题,可为什么颜色却由深转淡?如果按照力学传导路径,不是应该越往下越危险,红色越深吗?   陶南风问范雅君:“结构专家怎么说?”   范雅君一脸的苦笑:“能怎么说?外墙斜向裂缝,整体结构不均匀沉降,基础设计的稳定性不足。这个锅……扣在结构组负责人叶荫桐身上,叶老师不在,自然就应该我来背。”   陶南风慢慢道出自己的疑惑:“从我目前探知的结果来分析,六楼墙体承重良好,六楼自东往南三个房间的楼板有结构问题,然后吧……五楼以下墙体、楼板都存在不同程度的质量问题,一直到基础。”   范雅君学的是建筑学专业,更侧重建筑美学、功能设计,对力学、结构只懂得皮毛。听到陶南风的话,她感觉脑子更糊涂了。   “六楼墙体没问题,五楼以下都有问题?那产生这种情况的可能性有哪些呢?”   陶南风一边思索一边回答:“有几种情况。一呢,是结构设计问题。六楼楼板配筋不足,导致应力层层传导,基础负重,地基承载力不足,向下沉降,楼体歪斜。”   范雅君听到连她都这么说,面色苍白,喃喃道:“果然是设计问题吗?”   她颓然后退几步,坐在花坛边沿,整个人的精气神仿佛被抽离。   “叶老师是对的,我不应该坚持自己的设计理念,不应该贸然创新,应该保守点、安全点,要学会先保护好自己。”   这话陶南风听着就有些不高兴了。   “作为建筑设计师,传承与创新是基本原则,怎么能说不应该贸然创新?安全没有错,但过于保守肯定也不对。保护好自己,并不是说四平八稳甩责任吧?当时这栋建筑的独特美为你赢来那么多荣誉,也为你在设计院挣来一席之地,有得就有失,怎么可能不承担任何风险?”   明明比陶南风大了十几岁,是建筑行业的老前辈,偏偏范雅君被陶南风这一通批评下来哑口无言,心服口服。   “这么说来,我创新几何块体型设计并没有错?”   陶南风肯定地点点头,抬手指向夜色下的办公楼:“体型均衡合理,节奏感强,不同方块投下阴影,形成变幻的色彩效果,非常美。你十年前设计的作品,很有灵气。而且,从整体结构来看,不同楔块之间的组合并没有问题,这说明……你的创新并没有错。”   范雅君的脸上顿时焕发出光彩,她激动地抓着陶南风的手:“谢谢,谢谢你的肯定!”   陶南风微微使劲,挣脱开她的手,双手捧着肚子,嗔怪道:“你离我远点儿,别吓着我孩子。”   范雅君慌忙道歉:“对不起,我太激动了。”   陶南风温柔地抚了抚肚子,一脸的慈爱,这让从来没有做过母亲的范雅君忽然内心蓦然一动:拥有一个与自己骨血相连的孩子,是种什么滋味?   向北看了看手表,提醒陶南风:“你刚才说有几种情况,第一是结构问题,那第二、第三呢?”   陶南风冲他笑了笑:“第二,地基承载力不足;第三,顶层荷载突然加大。”说到这里,陶南风忽然眉头微蹙,陷入沉思之中。   如果是结构问题、地基问题,那红色浓度应该是自下往上变淡。因为砖混结构力的传导路径是楼板——墙——基础——地基。层层加码,逐渐应力增加,自然是越往下越危险。   而顶层荷载的突然加大,却能解释为什么红色浓度应该是自下往上变深。因为六楼的楼板承受了过重的负载,发生严重变形,导致整体破坏,所以红颜色最深。   想到这里,陶南风看向范雅君:“你上过六楼吗?”   范雅君摇摇头。   “办公楼现在所有人都已经撤离,不让进。结构专家们察看过东面山墙,冒着危险上了二楼、三楼观察楼板,没有人敢再往上走。”   楼都已经歪成这样了,哪个还敢往上跑?怕自己命太长了么?   陶南风提醒她:“我怀疑,是六楼东头三间办公室擅自改变使用用途,增加了荷载,这才导致整个楼体发生倾斜。”   范雅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怎么可能!好好的办公楼怎么会擅自改变使用用途?而且,什么用途会导致楼体变形?不可能!”   陶南风再看一眼办公楼,那淡淡的粉色真怎么看都不顺眼:“这是我的怀疑,目前还没有论证。”   范雅君犹豫了一下,一咬牙:“好!我信你。”先前陶南风的怀疑都被证明是正确的,这一次哪怕再危险也得亲眼看一看。   范雅君准备进去一探究竟。   刚走到大门前,一条警戒线拉开将她拦住。范雅君弯腰低头钻过警戒线,要往办公楼里去。   刚刚走上台阶,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怒吼:“喂!给老子滚出来!”   范雅君一愣,两名保安飞奔而来。   两名保安都生得虎背熊腰,快速奔来,一把抓住范雅君,将她往楼外拖。   范雅君哪里是这两名保安的对手,连拉带拽地便拖了出来。范雅君又羞又恼,挣扎着大叫:“我是这栋楼的设计师,我只是想上楼看看情况!”   保安哪里认得范雅君,其中一个讥笑道:“今天上午、下午专家们来了两拔,你算哪根葱?”   另一个吼道:“你没看到警戒线吗?擅自往里头闯肯定是小偷,老子送你去派出所!”   正值暑热,范雅君穿的是短袖长裙,文雅而清凉。   可是现在却被两名保安拉扯,衣领被扯开,露出一大片肌肤,整个人狼狈不堪,羞愤得满脸通红。   向北看不过眼,嘱咐南风坐在花坛边不要靠近,自己则大踏步上前,双手一错,抓住一名保安的胳膊向后一扭。   “啊!”地一声惨叫之后,向北再抬腿一踹,另一名保安也被踢开。   两名保安站稳脚步,冲向北叫道:“你是谁?”   向北将范雅君挡在身后,沉声道:“这位是江城建筑设计院的范雅君高级工程师,这栋办公楼就是她设计的。”   范雅君浑身颤抖着整理被扯乱的衣裳,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陶南风缓步走到范雅君身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后背,安慰道:“没事,不怕。”   向北双目微眯,煞气十足,两名保安见有男人出面,气焰顿消,示意一个离开报告上头,另一个留下挡在警戒线前:“这楼要塌了,不允许任何人进入,你们不能这样进去。”   向北问:“那要怎样才能进去?”   保安说:“得我们领导同意了才能进去,不然出了问题谁来负责?”   向北转过身,用征询的目光看向范雅君。   范雅君从口袋里掏出工作证:“好,我等他们单位的负责人过来。”   向北不放心陶南风,再一次看看手表,走到她身边,悄声道:“我们已经出来两个小时了,再不回去……我担心家里人会担心。”   陶南风看一眼范雅君,有些不放心:“我们等一下,等到化肥厂的人出来再说吧。”   向北只得陪着陶南风一起等待。   范雅君以为来的会是基建科的人,心中忐忑,不知道面对前男友叶初应该说些什么。   叶初没来,来的是一个胖乎乎的女人。   她一见到范雅君脸色就变了:“范雅君!你还有脸来毛巾厂?你看看你设计的是什么破玩意,还没用到十年房子就歪了。”   陶南风一挑眉,与向北对视一眼:这个女人是谁?似乎与范雅君有仇。   范雅君一看到眼前女人,挤出一个笑脸:“叶元姐……”   胖女子往地上“啐”了一口,抬起右手上前就是一巴掌。   “啪!”地一声脆响,范雅君脸上便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向北一直守在陶南风身边,根本来不及阻止。   陶南风身怀有孕,行动不灵便,也没及时出手。   两人听到这一声巴掌,肩膀同时一抖,对视一眼:陈志路的妈妈,好厉害!   姓叶,毛巾厂职工,恨范雅君,那这个人显然就是叶荫桐的女儿、陈志路的母亲,叶元女士。   叶元恶狠狠地盯着范雅君:“别叫我姐,听着我恶心!老娘早就想抽你这一巴掌!害得我爸在西北吃了十年的苦,白眼儿狼!” 第123章 旧事   因为自己多嘴, 令叶荫桐被下放到西北农村,这是十年来一直压在范雅君心头的思想包袱。   范雅君无时不刻不在后悔,恨自己年轻气盛, 没有体会到老师的一片苦心。哪怕叶老的确是偏保守, 他也是为自己着想。只有拿她当自己的孩子,叶老才会说出“设计师要学会保护自己”的话。   这是经历无数风雨之后的痛苦经验,是为人处世的一种智慧。或许你可以说他圆滑、胆小、无为,但在那个时代叶老的话何尝不是一种提醒?那个时候的范雅君一心只想创新,设计出独一无二的作品, 却遗忘了建筑技术的约束。   悉尼歌剧院耗时14年方才建成,就是为了等待板壳技术问题的解决。   哪怕被整、被禁足, 叶老依然坚持写完计算书, 对化肥厂综合办公楼的楔块组合部位进行反复测算,这才有了后期顺利落成、使用。   如果不是有叶老的保驾护航,根本就不会有范雅君现在的功成名就。   范雅君被叶元一巴掌打过来, 心中没有生出半分怨恨, 反而如释重负:“叶元姐, 是我对不起叶老师, 抱歉。”   叶元哼了一声:“哪个要你道歉?你做错的事, 一句轻飘飘的道歉就能弥补吗?”   这一笔十年前的旧账, 陶南风觉得自己不宜插手, 便推了向北一把, 示意他们先回家。既然毛巾厂的人已经过来, 范雅君的身份得到确认, 但后面的事情就交给范雅君吧。   两人抬腿刚要走, 道路那头匆匆跑来一道身影, 人未至, 声先到。   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怒火:“陶南风!你乱跑什么!”   是爸爸!陶南风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向北身后一躲,看来是家里人苦等他俩不回,出来寻人了。   陶守信跑得气喘吁吁,他回到家便看到梁银珍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急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见到陶守信回来顿时便哭了起来。   “南风,南风和向北说是开车兜风,这一去个把小时了还没回来,都六点钟了,他们跑哪里去了?不会是开车撞到哪里了吧?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不会是路太颠南风要生了吧?一点消息也没有,我怕……”   陶守信的心一缩,迅速冷静下来。   南风力气大、身体好,又有向北陪在身边,按理不应该有什么事。可外出一个多小时没有消息,的确与往日不同。   因为怀的是双胎,一家都紧张得要命,生怕她外出会有什么意外,都拘着不让她出门。南风向来听话、性格柔和,便乖乖地守在家里看书。研究生考试一结束连学校都不去,只在院子附近散步走动。   陶守信了解自己的女儿,这回她说要兜风,让向北带她出来,绝对不是为了玩儿。   这么一想,陶守信便对梁银珍说:“你莫慌,先前范雅君过来是想请她帮忙找找化肥厂综合办公楼倾斜的原因,她向来对建筑就兴趣浓厚,估计这会去化肥厂了。”   梁银珍一听忙催陶守信:“那你去找找,赶紧去找找,南风还没吃饭,肯定饿了。她现在是双身子,经不得饿。”   陶守信没奈何,只得央求学校小车班的同事,开了车过来寻人。   一到这里,远远看到陶南风与向北并肩站在银杏树下,一颗心这才稍微安定下来。随即而来的,便是怒火。   太不像话了!和长辈招呼不打就跑出来!她不知道自己是孕妇吗?   陶守信一跑近,根本没留意到他俩旁边还有人,劈头盖脸便是一通训斥。   “你知不知道自己怀着孕?啊?!一跑就是三个多小时,天都黑了还不回家,像话吗?想看办公楼明天一早出来不行吗?为什么非要晚上吃饭的点出来?你不晓得你婆婆是个胆子小的?她在家里一直在哭,你知道不知道?   还有向北!南风不懂事,你怎么也跟着?她怀的是双胎,肚子负担重,你让他坐车本来就有些冒险,还一跑就是几个小时,你的心怎么就那么大呢?啊?!”   向北与陶南风低着头,乖乖听父亲责骂,哪里敢开口辩驳?   倒是刚才还在咬牙切齿的叶元,听到“陶南风”这三个人,顿时把范雅君遗忘,兴致勃勃地看着陶守信训女。   等到陶守信训斥完,叶元笑眯眯地走过来,上下打量着挺着大肚子的陶南风:“陶南风?你是陶南风?!”   她忽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我是陈志路的妈妈啊,一直听他提起你,今天可算是见着了。”   刚被父亲教训过的陶南风笑容略显僵硬:“叶阿姨,你好,我是陶南风,常听陈志路提起您。”陈志路最怕的人就是他妈,经常在知青点吐槽他妈是个悍妇。   叶元的脾气像一阵风,来得快也去得快。   上一秒还在抽范雅君的巴掌,下一秒便开始和陶南风嘘寒问暖。   “几个月了?预产期是什么时候?有没有害喜?平时吃些什么?你来这里做什么?既然来了,到我家里去坐坐啊。”   陶南风看一眼陶守信,压低声音道:“今天就不去了,我得赶紧回家,我爸过来找我,我婆婆还在等我吃饭呢。”   叶元笑得一脸和善:“你可真是个好媳妇,只可惜我家志路没这个福气。还得谢谢你,如果没有你鼓励他考大学,他哪有那个心读书?”   她又将目光投向默默站在陶南风身边的向北:“你是向北吧?南风向北嘛,我们全家人都知道。谢谢你在农场照顾陈志路,要是没有你,他们这班知青还得受人欺压呢。”   说完向北,她再对陶守信说:“陶老师,都是做父母的,我可得批评批评你。南风虽说是你姑娘,可她眼看着也是要做母亲的人,向北曾经也是一场之主,你这么在外面训人,是不是有些不妥当啊?咱有事回家关起门来再教育,是不是?”   叶元女士长袖善舞,口才便给,一下子便将陶南风三个人的情绪都照顾到了。   陶守信板着脸没有吭声,内心也有点后悔刚才没有控制住。   训斥南风几句也就罢了,向北三十几岁的人了,曾经是农场场长,现在香烟开批发部事业蒸蒸日上,对自家女儿呵护备至。他之所以带南风过来,肯定也是被南风缠得没办法,也是爱她尊重她。自己当着外人的面批评他,的确是有些过分了。   女婿半个儿,什么叫半个儿?   可以当儿子一样疼,可是却不能当儿子一样要求。   陶守信咳嗽一声,对南风说:“饿了没?赶紧回家吧。”   陶南风摸了摸肚子,还别说,真是饿了。   陶南风抓紧时间对父亲说:“爸,我怀疑办公楼六楼有超负荷,这才对楼体造成影响。您和化肥厂的人说说,看能不能让范总上去查看一下。”   范雅君轻声唤了一句:“陶教授……”   陶守信知道她与叶元的公案,便对叶元说:“范雅君与我共事多年,她对建筑的热爱与执着与陶南风多有相似。这回办公楼倾斜,范雅君也很着急。您看看能否行个方便,让她在保证安全责任自负的情况下,上楼探查一下?”   叶元再恨范雅君,陶教授的面子还是得给,她没好气地瞪了范雅君一眼:“就你名堂多!还晓得拉陶教授来帮你说情。这样吧,你先回去,明天上午我们厂里讨论之后同意了你再过来。”   范雅君连声称谢。   叶元再一次盛情邀请陶守信全家到家中做客,陶守信以女儿身体原因拒绝了邀请。   叶元觉得有些遗憾,不过她反应迅速,笑着换了个说法:“那我们明天和志路他爸去你家坐坐?一直想感谢却没有机会。今天能够遇上那是缘分,孩子们有感情是感情,我们两家也得走动走动嘛。”   叶元太过热情,陶守信只得同意。   好不容易寒暄结束,陶守信让小车班的同事送范雅君回设计院,自己则与向北、陶南风一起上车往家走。   路上,陶南风对陶守信说着自己的判断。   “爸,你也帮着了解一下,办公楼倾斜的原因多半是甲方擅自改变使用用途,导致六楼超负载。有可能还是反复不断地超载,产生楼板疲劳应力。如果我没有判断错误的话,六楼东头三个房间的楼板已经产生裂缝,很快就会垮塌。如果进去看的话,一定要注意安全。”   陶守信一听,眉头便皱了起来:“那你还同意范雅君进去查看?”   陶南风道:“范雅君一个人,她动作轻巧,这点力道不足以撼动整个建筑。”   陶守信摇摇头:“最后一根稻草的故事,你没有听说过吗?”   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代表的便是如果已经到达疲劳强度的临界值,哪怕只是轻微的一丝力道,也可能会导致整个建筑的倒塌。   陶南风心中一惊,她有异能傍身,对危险的把控精妙到极致。   可是范雅君却不一样。如果没有陶南风在一旁盯着、及时提醒,进办公室的确可能会有危险。   想到这里,陶南风对父亲说:“爸,明天你去和范雅君说说,如果她要上六楼,一定得等我在场再进去,那个地方最为危险,马虎不得。”   陶守信虎着脸:“你还想出去?”   陶南风转过头看向父亲,神情恳切:“爸,你们不要把我当作易碎的泥人儿行不行?我的身体我最清楚,别看现在怀孕肚子大、行动略有些不方便,但我力气大啊,这点负担不算什么。事关人命,范雅君是我们的朋友,又是一名杰出女性,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独闯危险之地吧?”   陶守信看着女儿的眼睛。   这是一双亮晶晶、泛着璀璨之光的美丽眼睛。   陶守信心软了。   陶南风是个乖孩子。大人都喜欢孩子听话,可是却不知道乖孩子代表着她很少哭闹,不擅长通过斗争的方式达到目的。   从小到大陶南风提要求都是轻柔和气,睁着大眼睛渴望地看着他。如果被拒绝,她眼中的光芒便会变得黯淡,但却不会哭闹,更不会纠缠,只会抿着唇微笑,说一句:“哦。”   现在,她的眼睛里满是期冀的光芒,就像小时候求自己买本小人书一样。   陶守信叹了一口气:“就算我能同意,你婆婆估计也不得愿意。”   陶南风笑了:“爸,只要您支持我,我就能想办法说服她。再说了,我要是不行,不是还是向北嘛。”   向北这个时候没有开口表态,只微微一笑。   三个人到了家,刚一进院子门,听到汽车马达之音的梁银珍便快步跑了出来。   一见到陶南风安然无恙,梁银珍这才放下心来,掀起系在腰间的蓝布围裙擦拭眼角的泪水。   “回来,回来就好。”   梁银珍没有责骂媳妇,嘴唇哆嗦着连声说着:“回来就好。”   听得陶南风有些心酸,走到她面前,伸臂将她抱住,柔声道:“妈,我没事。就是好久没有出门,憋得慌,和向北一起开车出去转了转。因为心里记挂着化肥厂办公楼歪掉的事情,好奇心起就过去看了看。”   梁银珍被陶南风抱住,听着她温柔的解释,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幸福感。   梁银珍这一生都在不断经历失去,此刻却在陶南风这里体会到了安全感。   她眼角带泪,嘴角却含着笑:“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肚子饿了吧?赶紧吃饭。”   一家人坐在堂屋吃饭,夜色昏沉,白炽灯亮着,有蚊虫飞来飞去。   孕妇体热、招蚊子,梁银珍与向北一人手中一把蒲扇,帮着陶南风扇风、驱赶蚊子。   陶南风一连吃了三大碗才停下筷子,心满意足地抚摸着鼓胀鼓胀的肚子说:“还是妈做的饭好吃。”   梁银珍的目光停留在陶南风的肚子上,慈爱而柔和。   她收拾完桌面之后,拉着陶南风的手道:“孩子,我不是阻止你工作。我只是担心你第一次做母亲没有经验,不懂得爱护自己。这一回你和向北出去,招呼也没打,把我吓得够呛。”   陶南风忙道歉:“对不起,是我的错,让您担心了。以后我要是出去,一定会说清楚去哪里、去多久。”   梁银珍看她满脸愧疚,一颗心柔得化成了水:“不不不,这一回不是你的错。是我不应该太紧张,事事拘着你。但凡是个调皮的孩子,肯定早就和我吵架了,可是你是个乖巧懂事的,所以才顺着我的意,天天窝在这个院子。”   梁银珍此刻眼前闪过妹妹梁银珠的脸。   当年梁银珠是家中唯一读过书的孩子,她明知加入地下党会有性命之危,但她却义无反顾地走了。   梁银珍能够阻止吗?不能。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自己的梦想,梁银珍喜欢守在小院子里种菜、喂鸡、养孩子,可有些人却向往外面的繁华、热闹与挑战。   陶南风也读了书,还是学历比大学生更高的研究生。这样的女性会像梁银珍一样守在家里吗?不可能啊。   与其拘着她,不如纵着她。   现在是和平年代,不会有性命之忧,陶南风既然喜欢建筑,那就由着她去忙吧。只要知道她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吃饭,梁银珍就心满意足了。   想到这里,梁银珍抬起粗糙的手掌,轻轻抚着陶南风的面颊。   她的指腹有些毛糙,滑过脸的时候会有轻微的摩擦感。陶南风从梁银珍的眼中看到了怀念、眷恋与敬重。   “孩子,妈不阻你前程。就是有一点,你去哪里记得告诉妈一声,免得妈惦记。”   陶南风歪了歪头,将脸颊贴在梁银珍的手掌之上,闭了闭眼睛:“好。”   陶守信在一旁看着她们母女俩温馨一幕,心中感动。南风能够有这样的婆婆,是她的福气。   梁银珍仿佛听到了陶守信的心声,微笑看向陶守信:“南风她爸,南风是个体贴懂事的孩子,我能有这样的媳妇,是我的福气咧。”   第二天,陶守信特地去了一趟江城建筑设计院,找到范雅君转告陶南风的话。   “你不要一个人逞强,如果想要进去探查六楼东头房间的情况,一定记得通知南风,有她在外面守着能确保你的安全。”   范雅君内心涌上深深的感动。她与陶南风是忘年之交,但平时的交往并不多,自己作为建筑业前辈对她并没有什么关照,反而是陶南风帮她良多,想想真是有些惭愧。   过得一天,化肥厂那边传来消息,允许范雅君进入办公楼查看情况。 第124章 六楼   六月炎天似火烧, 一大早知了便叫个不停,那重复而单调的声响让人心浮气躁。   陶南风收到范雅君的消息,约好上午九点在化肥厂见面。   趁着早上天气凉快, 向北开车, 送陶南风、陶守信往化肥厂而去。陈志路的父亲陈大榆、母亲叶元、舅舅叶初都站在办公楼前等待陶南风的到来。   两家人现在慢慢熟悉起来。   叶元夫妻俩喜欢陶南风漂亮和气,也感激她和向北引导儿子越来越有出息。   知道陶南风和陶守信今天一早要过来,叶元三个人便在办公楼银杏树下等着。   范雅君站在一旁,不敢与叶元多说话。叶初瘦长斯文,戴着金边眼镜, 看着范雅君的眼睛里带着压抑的情感。   叶元挡在弟弟面前,瞪了他一眼:“不许跟这个狐狸精说话!”   叶初苦笑道:“我知道。”十年了, 当年因为父亲下放而憎恨范雅君, 两人绝然分手。可是现在看到她,内心却泛起阵阵涟漪。   尤其听说范雅君至今未婚,叶初更是心跳如擂鼓, 莫非……她还爱着自己不成?   范雅君这一次不是一个人过来, 而是与设计院领导、结构组负责人赵亮一起前来。事关设计院的名声, 院领导非常重视, 邀请京都力学专业刘森教授来到现场, 一起查探办公楼倾斜的问题。   刘森年纪与陶守信相仿, 五十多岁, 瘦高个子, 京都口音, 神情间带着一丝倨傲。他施工经验丰富, 参与过大大小小不少结构问题会审, 坊间传说刘森教授只需要看一眼墙体裂缝, 便能找出症结所在。   市里的专班调查组组长是建设局副局长丁望简, 他与其他三位调查组成员、甲方基建科三名成员,热情地与刘森教授握手表示欢迎。   “唉呀,刘大教授前来,真是我们江城的荣幸。您现场经验丰富、眼光独到精准,肯定能帮我们找出问题,提出解决方案来。”   刘森微笑点头:“时间紧,我们先赶紧看现场吧。”   陶南风站在一旁,见来的人这么多,便问范雅君:“今天的阵仗怎么这么大?不是说你一个人上去悄悄看一眼吗?”   范雅君轻声道:“方院长说事关设计院的脸面,必须搞清楚原因。正好趁着刘森教授在,定下解决方案,看有没有办法将建筑扶正。”   陶南风看一眼江城建筑设计院方博院长,这个笑得跟弥勒佛似的五十多岁结构工程师,似乎是在叶荫桐院长下台之后上位的,不知道是整叶老的背后推手、还是坐收渔翁之利的幸运儿。   既然有这么多大专家在,陶南风的态度便非常轻松,全当来看一场热闹。   她与叶元闲聊了几句。   “办公楼的六楼以前是做什么用的?”   “六楼以前是革委会占据了一整层,每天闹腾得很,也不知道干了些什么。去年革委会解散之后,这层楼就空置下来,没人上去。”   “东头那三间办公室呢?没有人进去过吗?”   “没有人进去,锁着呢,连窗户都钉死了。听说以前那里吊死过人,大家都嫌晦气,不愿意上去。”   “那原来革委会的那些人呢?”   “革委会主任和副主任都因为贪污被抓进监狱了,底下那些人本来就是乌合之众,抓的抓、跑的跑,全都不见了。”   听到这里,陶南风便知道问是问不出来什么了,派人上去看看便知究竟。   另一边,刘森教授绕着建筑看过一圈,走到东面山墙之下察看了半天墙体裂缝,摇了摇头,再走到一楼走廊之下仰头看楼板破损情况。   半个小时之后,刘森退后三丈,确认安全之后在方院长耳边低语。   旁人竖起耳朵也听不清,可耳聪目明的陶南风却听得分明。   “如果地基没有地质条件异常的话,那就是主体结构设计的问题,造成基础不均匀沉降,的确是设计院的责任。   现在甲乙双方的存档图纸被毁,死无对证,你们就说是甲方当初没有提供准确的勘测资料,当时的结构工程师叶荫桐因为前期资料不足,这才造成不均匀沉降。   反正你扯我、我扯你,最后总是不了了之。实在不行呢,就让范雅君出面道个歉,她是女人,只要掉几滴眼泪估计记者也不会追究。”   方博连连点头,还竖起大拇指赞了一句:“刘教授您可真是高明!”   陶南风听得直翻白眼:高明,高明个屁。   方博微笑着冲范雅君招了招手。   范雅君走到他面前:“院长,刘教授,你们看出问题了吗?”   方博叹了一口气:“当初施工开挖的时候你应该在现场吧?地质条件并没有异常对不对?”   范雅君有些茫然地说:“六层砖混,基础埋深两米五,这种情况下如果底下有淤泥层,肉眼也是看不见的。所以,虽然我当时在现场,但地质条件有没有异常我并不清楚。”   方博问她:“当初甲方有没有提供地质勘测资料?”   范雅君摇摇头:“没有,不过因为附近地质条件普遍良好,征求甲方同意之后参照旧楼的承载力进行设计。”   方博看一眼刘森,对范雅君说:“前两次结构组专家进场,查看现场之后的结论与刘教授的结论基本一致,大概率还是结构设计的问题。不过也不能把责任都甩到我们头上,毕竟是甲方提供的基础资料不全造成。   这样……你等一下就和调查组的丁副局长解释说,当初甲方没有给地质资料,地基承载力数据不准确,因此结构设计强度相对不足,双方各承担一半的责任。接下来我们出解决方案,协助甲方完成楼体扶正工程。”   范雅君一听,这还是准备让自己背锅啊。   她皱眉道:“方院长,刘教授,有没有一种可能,是甲方擅自改变使用用途,造成六楼楼板超负荷?”   刘森一听便笑了起来:“不可能。如果六楼超负荷,那要是达到楼体倾斜的地步,楼板早就垮掉了!”   范雅君摇摇头:“我想上去看一看。”   方博皱起眉毛,语气变得有些不耐烦:“你这个同志怎么不听劝呢?现在办公楼已经倾斜,没有人敢上去扰动。如果倾斜超过一定数值,整栋楼垮塌也不是不可能,这得造成多大的经济损失!不能因为你一个人的猜想,让化肥厂遭受更严重的损失。”   刘森道:“想知道六楼是否超负荷,找个甲方的人问问不就知道了?哪里需要人上去查看?”   范雅君昨天就打听过,可是什么都没有问出来,办公楼东侧房间在化肥厂似乎是个禁区,竟然无人知晓里面装了什么。   越是神秘,越有可能超负荷。   若不是见不得人,做什么要紧锁房门、钉牢窗户?肯定有问题!   范雅君态度非常坚决:“我昨天已经写了免责声明,化肥厂的领导也签字同意。我一个人上去,出了什么事我负责。”   方博见底下员工不听自己的安排,很是恼怒。   “好你个范雅君!半点组织意识都没有。我是院长,我不允许你上六楼。就按我刚才所说的去代表设计院承认错误,马上着手楼体扶正工程!”   范雅君执拗摇头:“不,结构设计是叶老师做的计算书,没有问题。错的分明是甲方不正当使用所致,我要弄清楚。”   一听叶老师三个字,方博的脸色就变了。   “叶荫桐是个坏分子,因此我们设计院才会批判他。就是他故意搞破坏,所以结构才出了问题。你要是不去说,我去说!正好把责任都推到叶荫桐身上。”   范雅君气得浑身颤抖:“叶老师不是坏分子,他是被冤枉的!他设计的结构绝对不会有问题,你不要往他老人家身上泼脏水。现在已经不兴阶级斗争那一套了,方院长我们要实事求是!”   设计院的人开始内讧,这让甲方的人有点懞。   丁望简提高音量打断他们的争执:“范工,你申请进办公楼探查情况,还签下了免责书,这种为科学不畏牺牲的态度令我们敬佩。现在时间也不早了,你赶紧上去吧。”   范雅君应了一声,深深地看一眼方博:“方院长,我再申明一次。结构设计没有问题,叶老也没有错!”   说罢,转身快步而行。   走过陶南风身边时,范雅君停下脚步,努力平复激动的情绪,道:“那就请你帮我盯着点。”   陶南风点点头:“如果有危险,我会让向北在底下喊,你立刻往楼梯口方向撤退,听到了吗?”   范雅君忽然觉得自己有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感。   范雅君相信陶南风的判断,办公楼倾斜不是结构问题,而是使用不当所造成。虽说上楼会有危险,但她必须去走一趟。   是她的错,她认。不是她的错,凭什么要认下?   她走到叶元面前,深深一鞠躬:“叶元姐,当初是我年青气盛,错把书记当知心人,说了不合时宜的话,害得叶老师下放到西北。今天我进去探查六楼的基本情况,就是为叶老师证明清白。”   叶元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满脸的愧色的范雅君,抿着唇没有说话。   叶初站在姐姐身后,轻声说了一句:“我父亲做的结构设计绝对不会有问题,我陪你上去。”   叶初作为土木工程专业的大学生,自从父亲被打成反派、他与范雅君分手、调到化肥厂基建科,便一直生活得浑浑噩噩。   每天机械性地做着常规化的工作,做几栋职工宿舍,日常修路、补漏、做防水、外墙维修维护。这些工作根本不需要什么专业知识,曾经的雄心壮志被抛到了脑后。   他不敢出头、害怕拔尖,只想把自己淹没在普通人中间,不要让任何人留意到他的存在。姐姐叶元不知道骂过他多少回,可叶初就是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来。   叶初不想成家、不想立业,他觉得未来一片漆黑。   这回办公楼倾斜,他忽然活了过来。这栋楼是范雅君做的建筑设计、父亲做的结构计算,这栋楼不应该出问题。   范雅君听到叶初说出“我陪你上去”这句话,错愕地抬头看向他。   两人目光对视,无数美好的回忆涌上脑海。   范雅君眼圈一红,冷着脸说:“不必,多一个人多一份扰动,平添危险。”十二年对她不闻不问,现在突然冲出来逞英雄,谁稀罕!   叶元反应过来,死死抓住弟弟的手,大声道:“你不许上去!”   叶初觉得范雅君说得有道理,便点了点头:“那你去吧。”   无数人的目光注视下,范雅君从大门口进去,走过门厅,顺着主楼梯一步步向上走。   建筑内部空荡荡的,每一步踏上之时便能听到“噔噔”的声音,在狭长的走廊间引发回响。   这个声音在她的心上狠狠地敲打着,耳膜有些刺痛,心跳越来越快,手心渐渐冒出汗来。   范雅君努力放轻自己的步伐,不敢弄出太大的动静。   办公楼外的空旷之地站着许多人,都站在正对着楼梯口的位置,仰头看着。   按照范雅君的设计,楼梯间是一个向前突出的单独楔块,平台位置用镂空的水泥栏板封闭。透过空花水泥网格,范雅君苗条的身影很快便站在一楼体息平台的位置,然后是二楼、三楼……   所有人都屏息以待,不敢高声喧哗。   只有刘森教授与方博院长站得远远的,悄声议论着。   “妇人之见!连甲方都说不清楚六楼那几个房间做何用途,她上去一下就弄明白?”   “就算是革委会的人悄悄用来堆放些物品,那也不可能突破极限荷载值,并不会造成建筑倾斜。”   “就是喜欢出风头,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勇敢无畏。这个女人很有野心,看来瞄准的是我这个院长之位啊。”   当范雅君的身影出现在六楼走廊时,所有人都轻声叫了出来。   “到了,到了,她到六楼了。”   “办公楼还好,没有什么动静。”   “她有房门钥匙没?那三个房间连窗户都钉死了,怎么打开看。”   听到最后一个人的话,众的关注点开始转向范雅君能不能顺利打开六楼房间的门。   陶南风一直专注地凝神细看,一分一毫都不敢松懈。   到目前为止,六楼的浅粉色区域并没有明显的变化。虽然随着范雅君的靠近,有星星点点的红色小光点汇聚,但并不足以引发大的变动。   叶初大气都不敢出,死死地盯着那道苗条的身影,眼中满是眷恋与热爱。   她还是那么勇敢,还是那么有冲劲。她对建筑的热爱,永远都如此热切。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比起范雅君,叶初觉得自己既懦弱又无能。   父亲的悲剧不是范雅君一个人的错,那是时代的过错。   真要论起恶,当时的书记、方博主任才是真正的恶人。可是他既不敢对抗恶人,也不敢憎恨社会,却将这份痛苦迁怒于最为弱小的范雅君。   范雅君终于来到最东头的房门前。   当她立定,从包包里取出一把小巧斧头之时,底下人集体倒抽了一口凉气。   “呵……这个范工好野蛮。”   “我还好奇她没钥匙怎么开门,原来是准备直接破坏!”   “这决断力!不愧是女中巾帼。”   范雅君深吸一口气,对准锁口狠狠地劈了下去。   随着范雅君的大力劈下,陶南风的眼前陡然发生变化!   无数的小红点从四面八方汇聚,尽数积在范雅君的脚下,颜色越来越深。   陶南风大吼一声:“危险!”   这一声吼扯动腹部,引来一阵疼痛,陶南风一只手护住肚子,另一只手猛地一推向北。   向北反应迅速,马上双手合成喇叭,对着六楼方向高喊:“危险,撤!”   范雅君听到,却没有马上撤退,伸出手拉开房门。   向北暗自咬牙,再次高喊:“范雅君,撤退——”   门开了一半,楼上的范雅君明显后背僵硬,愣了半秒,快速退回楼梯口。   楼梯间四角设置有钢筋混凝土柱子,刚度与强度都比其它地方更高。当范雅君退到楼层平台,先前的红色光点消散,陶南风这才放下心来。   情绪一放松,她才感觉到腹部一阵发紧,整个人有些喘不上气来,这是宫缩!   《孕妇手册》中的提醒在脑中闪过,陶南风慌忙深呼吸,努力让自己心情平静下来,双手轻轻抚摸肚子。   深呼吸十几下之后,腹部终于不再紧绷,剧烈的胎动也停歇下来。   陶守信在一旁看女儿反复地“呼!吸!”,又在肚子上按摩,吓得不轻,忙扶住她后背:“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陶南风待这一阵宫缩结束,方才定下心神,冲父亲笑了笑:“我没事,就是刚才孩子们有点调皮,踢了我几脚。”   陶守信稍稍放心,皱眉道:“还是得悠着点。”   “嗯。”陶南风点了点头。   旁人没有见过向北,见他在那里大呼小叫的很不满意。只是当时他那吼声太过响亮,吓得大家没敢开口。   待范雅君快步从楼上下来,一切如常,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议论声便开始响了起来。   “哪来的莽夫,瞎嚷嚷什么?”   “危险,哪里有什么危险!”   “这么多结构专家都没有开口,就他在那里瞎哔哔!”   范雅君没有在意旁人的议论,走到陶南风面前,一脸的感激:“多谢,多谢!”   她在六楼劈下那几斧头的时候,内心的恐惧感越来越盛。陶南风的示警响起时,她有一刹那的犹豫。   房门就在眼前,冒险也要拉开看一眼。 第125章 基地   一群人围拢过来, 调查组组长、建设局副局长丁望简问:“怎么样?看清楚了没有?”   范雅君的目光依然停留在陶南风身上,顾不上回答丁局长的问题。   陶南风摆摆手,示意没有关系。她现在的全副心神还在腹中胎儿身上, 既然范雅君安然归来, 她就可以功成身退。   可是显然有爱拍领导马屁的人看不惯范雅君与陶南风的旁若无人。   站在丁望简身边的副组长游安华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范工,丁局长问你话呢。怎么,被人一声喊给吓破了胆呗?”   范雅君转身瞟一眼游安华,再面向丁望简汇报:“拉开木门,里面还有一道大铁门, 到底是什么情况,没有看清楚。”   游安华嘲讽道:“功亏一篑?你不是挺勇敢的吗?怎么一个大肚子女人随口喊一声危险, 你就撤回来了?”   这一句话, 瞬间得罪了在场的三个女人。   范雅君:“我可以勇敢,但为什么要做无畏的牺牲?游组长你这话说的,好像我的命比你贱一样!”   叶元没好气地接了一句:“游组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孕妇得罪你了?好像你妈、你老婆就从来没有挺着大肚子的时候!”   陶南风缓过一口气来, 就听到游安华这充满恶意的指控, 怒意涌上心头。   “你觉得我是随口一喊?那你上去试一试。若是你在六楼走廊东头跺一脚, 楼板不开裂……那我便给你赔礼道歉。”   游安华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 却引来三个女人的批判, 不由得有些头大。他是农村人, 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 家里生了五个女儿才生下他, 从小娇宠着长大, 大男子主义严重得很。   他向来看不惯女人抛头露面, 工作中遇到事业女性更是各种鄙视。这回仗着自己是调查组副组长, 对设计师范雅君横挑鼻子竖挑眼, 不为别的, 就因为她是个女人。   在他看来,女人嘛,就应该像他母亲、姐姐一样,在家里辛苦操持家务、生儿育女,无怨无悔地支持男人的事业。像范雅君这种在职场和男人抢风头、指挥男人干活的女人,就该被碾压在脚底,让她们再也没办法翻身。   游安华冷哼一声,扫过眼前说话的三个女人。   范雅君是设计院的人,丁局长对她挺重视;叶元是甲方的人,化肥厂办公室的办事员。这两个女人都有些份量,不好得罪太狠。   只有这个孕妇不知道什么来历,长着一张漂亮的脸蛋,旁边站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想来也没什么背景。   柿子专捡软的捏,这是游安华的处世哲学。   游安华冷笑一声,看向陶南风:“怀孕了就留在家里休息,出来抛头露面做什么?我上去可以,要是上去之后无事发生,那你就乖乖回家待产,不要再出来了。”   在他看来,这可是在丁局长面前刷存在感、表忠心的好时候!   范雅君就是太胆小,因此才错过那个发现东头房间秘密的好时机。眼下丁局的好奇心已经被勾起,偏偏范雅君什么都没有发现。如果他这个时候上去表现一番,说不定明年升职有望。   陶南风拉住向北的手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   “好。你上去吧,记得和范雅君一样,先签一个免责声明。”   听到这句“和范雅君一样”,游安华感觉有些心梗。谁要和她一样?她一个女人,也配自己向她看齐?   向北与陶守信知道陶南风的本事,索性闭口不言,任由眼前这个游安华在她面前上窜下跳。   范雅君犹豫了一下,凑到陶南风耳边道:“真的有危险吗?”   陶南风看了她一眼:“你不信?”   范雅君忙道:“我不是不信你,我只是想问,如果游副组长上去,会不会有危险。”   陶南风微微一笑:“正好,让他上去试一试,看看我的示警是不是信口开河。”   那边游安华正在向丁副局长拍着胸脯吹牛:“丁局,我去探一探!范雅君都站在屋子面前了,却不敢往里再走一步,太令人失望了,胆小无用。让我上吧,保证轻伤不下火线!”   说实话,丁望简还真是起了好奇之心。   化肥厂革委会在整个江城都臭名昭著,整人手段层出不穷、毒辣心狠,虽说这个团伙在去年被连锅端了,但没想到他们还在东头三个房间里留下了东西。   说不定有什么宝贝!   如果能够发现、报警,说不得是大功一件。   范雅君想的是如何洗刷结构设计问题的罪名,而丁望简此刻想的是如何立功升官。   见游安华愿意以身犯险,上楼一探究竟,丁望简很是欣慰,拍了拍他的肩膀:“哈哈,安华同志表现不错,那我们等你胜利归来。”   游安华得到领导拍肩,又称呼为“安华同志”,顿时觉得自己成了丁望简的心腹,激动得声音都变了形:“一定不负众望。”   陶南风撇了撇嘴,还众望,鬼的众!   游安华在与甲方沟通,而范雅君则走到设计院这一方汇报情况。   方博根本不在意六楼有些什么东西,他只关心能不能甩锅出去,顺便打压范雅君一番。如果她承认设计失误,那就完美。只可惜范雅君死倔死倔,和那个叶荫桐简直一模一样。   刘森倒是认真倾听着范雅君的描述,疑惑地问:“你说你用斧头劈开外门,拉开后里头是一道铁门?”   范雅君点点头:“是的。”   刘森问:“铁门上锁了?能不能破坏打开?”   范雅君说:“铁门紧闭,上面还挂着一把铜锁。”   “你怎么没继续劈下那把锁?”   “陶南风在示警,危险。”   听到这里,方博似笑非笑:“陶教授的女儿陶南风?你倒是和她关系好。”   刘森有些疑惑:“楼体倾斜、裂缝密集,这栋楼的确危险。不过……她怎么能够准确知道临界点在哪里?这倒是稀奇。”   哪怕能够精准地计算出来,但刘森敢说这个世上没有哪个力学专家能够一眼看出建筑被破坏的临界点在哪里,并及时示警。   应力大小可以通过专业仪器测度,但没人能用肉眼看得出来。   方博哈哈一笑:“说不定就是故弄玄虚。”   刘森想想也对,释然一笑:“也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孕妇,听说还在读研?再厉害也不可能用肉眼测度临界点,是我想多了。”   范雅君却非常坚持:“不,你们不了解陶南风,她说危险,那就真的是危险。我是退得快,这才没有事。”   看旁边人一脸戏谑的笑,范雅君知道自己无法说服他们,便指了指站在办公楼下面,拎一把板斧准备上楼的游安华:“他不信,非要上楼试一试。你们不妨看一看。”   刘森来了兴趣,抱臂而立,饶有兴趣地看着游安华一步一步往六楼而去。   底下调查组的几个办事员还在鼓噪。   “游组长,好样的!”   “英雄气概,勇往直前!”   “一斧劈开化肥厂革委会秘密基地,发现办公楼倾斜的惊天秘密。游安华这回发达了!”   你别说,最后一个嚷嚷的人,还真有几分当记者的潜质,总结得非常到位。   陶南风嘴角噙着一丝浅笑,看着游安华脚步轻快地向上而行。   陶守信站在她身边问:“有危险?”   陶南风左手捧着肚子,右手温柔地安抚着明显有些兴奋的宝贝们,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道:“他比范雅君重,动作比她急,走上六楼走廊就得开始紧张。”   话音刚落,游安华的身影在六楼走廊定住。   底下人高喊:“游副组长,怎么不往前走了?”   游安华此刻感觉后背有些发寒,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脚下楼板似乎在颤抖?一踩上去就感觉脚底发飘,像走吊桥一样。   丁望简双手合成喇叭状:“安华同志,有危险就撤,安全最重要!”   虽说发现革委会秘密基地这事是大功一件,但人命关天,丁望简并不想背责任。就算游安华签了免责书,他这个组长也还是有一定的责任。   游安华听到丁望简的话,顿时感觉打了鸡血一般来了力气,他将头探出栏杆,喊了一句:“多谢丁局关心。”   说完,他打叠起精神向前踏出两步。   陶南风眼前再次看到小红点密集地向游安华脚底涌了上去,颜色越来越浓。她轻声道:“危险!”   向北看了她一眼:“要不要提醒?”   陶南风道:“你喊一嗓子吧,如果他非要找死,那就怪不得我们。”   向北走到丁望简身旁,礼貌道:“丁局,现在楼上的人有危险。”   丁望简斜眼瞟过去,一脸的不屑:“你是谁?”   向北笑了笑:“我只是个热心市民,尽提醒义务。至于如何决策,那是领导您的事情。”   说罢,向北转身便走。   来到陶南风身边,向北的态度很是轻松,看着陶南风那挺起的大肚子道:“庭芝、庭玉,我们已经提醒过,他是死是活那就看他造化了。”   陶南风轻笑道:“死是死不了的,也就是楼板垮塌,他摔断条腿吧。”   看到这边的动静,刘森对陶南风产生了一丝兴趣,慢慢走近了一些,恰好听到这一句话,不由得心中一惊。世间奇人异士不少,莫非这女子当真有如此精准的判断力不成?   正寻思间,耳边响起一阵惊呼。   “啊啊啊……救命!”   “完了完了,楼板垮了!”   “快来人啊……游组长掉下去了!” 第126章 陶先生   游安华刚刚踏上六楼走廊, 便感觉到了异样。   可是领导殷切的话语犹在耳边,底下还有调查组的手下在鼓舞,他没有停下脚步, 继续向前而行。   他记得先前范雅君走到东头房间时陶南风还没有示警, 直到她劈开房门的时候才有人在底下喊。即使是喊了危险,范雅君也没有马上撤退,而是坚持打开房门这才离开。   游安华心中暗自耻笑着范雅君。   ——百无一用是女人,要她上来有什么用?搞得悲壮无比,其实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没有弄到。   ——两个女人故弄玄虚, 一个在底下喊危险,一个在上面抱头鼠窜。要我说女人就不应该出来做事, 乖乖在家里生孩子煮饭不好吗?   可是脚下那虚浮感越来越强, 游安华一颗心吊了起来。   ——不会是真的吧?那个孕妇的判断不会是真的吗?   ——我不能死,我可不能死,我好不容易混进专班调查组当上副组长, 刚和丁局长搭上线, 前途一片光明, 怎么能死?   忐忑不安地走到东头最后一间房子前面, 范雅君打开的那道木门半敞着, 露出里面坚实的铁门。   我去!这铁门比他想像中的更结实。   游安华想到范雅君挥起斧头劈木门的姿态, 一咬牙高高举起手中斧头。   斧头还没劈出去, 就听到底下有人在喊些什么。他下意识地一转头, 还没看清楚周边环境, 便觉得底下一空, 天旋地转。   整栋楼似乎晃了晃。   脚下楼板垮了!   站在办公楼下的所有人都慌了, 尖叫起来。   “完了完了, 楼板垮了!”   “快来人啊……游组长掉下去了!”   游安华只来得及叫出一声“啊啊啊……救命!”整个人便掉落到了下一层。   丁望简吓得魂飞魄散, 第一反应是往后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栋楼歪成这样,要是再受干扰,倒了岂不是把自己也埋进去了?   一群人跑得像风一样,经过陶南风身边时,听到她不高不低的声音。   “这栋楼的鲁棒性不错,局部受到破坏,并不影响整体的稳定。五楼还好,派个人把游组长救回来不会有什么事。”   丁望简一听到这句话,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看向陶南风。   这个孕妇有些真本事!他算是看出来了。刚才就是她丈夫过来示警,只是自己没有理会。现在她说不会有事,是不是真的没事?   丁望简看向身后的手下:“你们派个人上去,把游副组长背下来。”   没想到刚才还一个个表忠心的手下全都吓得往后退。   “组长,楼要倒了,哪个敢上去啊?”   “游副组长上去的时候签了免责书,出了问题也不归我们负责。”   “对啊,我上有老、下有小,还不想死……”   丁望简看着这些贪生怕死的下属,气得牙痒痒。可是要让他上去,那也是千难万难,绝不可能。   五分钟过去,楼稳稳地立在那里,除了六楼走廊楼板垮塌了一部分,什么也没有发生。   现在每个人都相信了陶南风的话。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挺着个大得出奇肚子的陶南风。她的肚子像个倒扣的大脚盆一般,人站着根本看不到脚面,一般孕妇要是肚子这么大,走路姿态就会随之发生变化。   手会下意识撑住腰部,脚也会变成外八字,这样才能努力维持平衡。偏偏她姿态不见半分沉重,仿佛这个肚子里塞的是棉花,一切都是假相。   刚才是她示警了对吧?   刚才她是不是说楼板会垮,人不会死?   刘森不敢置信地看着陶南风,问道:“你是怎么发现楼板有问题,会在什么时候垮掉的?”   陶南风微笑不语。   范雅君想到陶南风所说对振动感觉敏锐,心里已经相信了十成十,这是特异功能!用来探查工程质量问题比仪器还精准!   化肥厂的领导用略带谴责的目光看着丁望简:“丁组长,你们的人受伤了,真的不去救吗?”   游安华刚才身下一空掉落到下一层,闭过了气,等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右腿呈现出扭曲状态,整个人头脸、胳膊、腰……到处都是划痕,鲜血透过布料渗出来,血糊剌呲的,看着很是吓人,不由得眼泪鼻涕齐流,嚎叫起来。   “救命——救命——”   可是,谁敢上去?   丁望简面皮抽搐了两下:“这楼不安全,怎么救人,各位专家有什么建议?”   刘森叹了一口气:“赶紧让消防队的人派云梯过来吧。如果要等到支撑工程完成再救人,我怕那位受伤的同志会出事。”   丁望简看向化肥厂领导。   化肥厂的人在心里暗自骂人。妈的,我们厂里的职工都撤了出来,只剩下一栋空楼这才没出事。你们调查组的人逞英雄,签什么免责书,搞得好像真的不怕死一样,结果怎么样?还不是怕得要死,到头来麻烦我们!   心里骂人,嘴上却说得客气:“好好好,我们马上派人给消防队打电话。”   向北这个时候站了出来:“不用那么麻烦,我来吧。”   说罢,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之下,向北稳稳当当地走上五楼,将跪坐在一片水泥块中的游安华扛在肩头,快速带了下来。   没有摇晃、没有裂缝、没有垮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游安华刚一出办公楼,便惨叫起来:“啊啊啊,我的腿断了,我的腿断了,这是工伤,丁局,这是工伤!”   调查组的人这个时候也纷纷挤过来表达同志友情:“游副组长您受苦了,我们送你去医院。”   向北将游安华交给他的同事,迈开长腿走到陶南风身边,微笑道:“你说对了,五楼暂时安全。最危险的地方果然是六楼,那几个房间超负荷肯定是存在的。”   甲方、设计院、施工方、调查组,四方人马都围到了陶南风身边,目光炯炯地盯着她。   “六楼房间到底放了什么,能够造成这样的后果?”   “这么说不是设计院的问题,是甲方违规使用所造成的?”   “施工单位的嫌疑也能摆脱,搞半天是甲方自己的错。”   “那依你看,到底应该怎么处理?这栋楼还能使用吗?”   被这么多人围着,陶南风感觉周边空气都变得浑浊起来,腹中胎儿开始热闹起来,仿佛在向她抗议。   陶南风原本靠着花坛斜站着,现在站了起来,直起腰,皱眉道:“你们让开一点,我要看看这栋办公楼。”   众人为她气势所慑,下意识地退开几步,让出一条路来。   就连刚才还牛气哄哄的京都力学专家刘森,都认真地跟在她身后,听她分析着眼前建筑。   大家都看出来了,陶南风是真的很厉害!她对建筑结构安全性的把控达到了一个妖异的地步。难怪范雅君上六楼探查都要邀请她来观战,对她言听计从,陶南风是个有真本事的人。   刚才还觉得女人只能在家带孩子做饭、孕妇来现场就是凑热闹的人,都乖乖地闭上了嘴,等着陶南风发言。   方博知道这一回没有办法打压范雅君,脑筋一转便悄悄对化肥厂的人说:“我们设计院来帮你们做建筑修复工程吧?”   化肥厂领导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你们设计院?算了吧!来了三拨专家,没一个真正发现问题,反倒是陶南风一眼就找出是六楼超载。我们要请人做修复工程,肯定是请陶南风、陶教授来做。”   施工队的人也在一旁笑:“对啊,何必舍近求远?你们设计院的人啊……我看也就范雅君是个有担当的。”   方院长一张脸气成了猪肝色,只得暗自咬牙。   陶南风现在只想速战速决,不想再纠缠,带着甲方走了一圈,弯腰在眼中绿色光柱处做了记号,说了一连串的专业术语。   旁人听不懂,刘森却听得懂。   ——利用桩筏互补的原理,对地基进行特殊处理,形成复合地基加固平台,并在外围对墙体采取立体支撑结构体系。   一边听,刘森一边点头。这些方法他虽然清楚,但却没办法像陶南风这样,一点基础资料都不需要,不经过复杂的力学计算,就在现场开始指挥。   哪里需要加固、哪里需要支撑、哪里需要结构处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一个字,牛!   到最后,甲方领导心服口服,问道:“陶先生,按照您的意思,咱们这栋办公楼支撑加固之后还能正常使用?”   第一次听到“先生”这个尊称,陶南风明显有些不好意思。她低头悄悄抚了抚肚子,与庭芝、庭玉踢出来的小脚碰了碰。   对于自己的感知能力,陶南风很有信心,等她抬起头时眼睛里闪着一丝亮光:“能!”   化肥厂的领导、在场的职工都欢呼起来:“耶——”   太好了,如果办公楼只需要修复加固,那化肥厂可以省下一大笔钱!这栋楼是市里的明星工程,也是职工们眼中的宝贝。   要是倒塌、损坏、重建,这得多少钱啊?   丁望简凑过来问:“六楼到底装的是什么?”   陶南风瞟了他一眼:“等加固之后,丁局长亲自上去打开门看看不就知道了?”   丁望简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感觉眼前这个女子不太好惹。   因为陶南风还在读研,化肥厂决定以赞助奖学金的形式将设计咨询费一千元打到江城建筑大学建筑系的账户上。   一千块!在助学金一个月26块钱的七十年代末,这一千块钱可是一笔巨款。   事情在江城建筑大学迅速传播开,每个学生都表示羡慕、仰慕、爱慕……陶师姐。   江城的建筑行业内都在传说着陶南风的神奇。   1979年9月下旬,离预产期还有两个星期。陶南风悠哉躺在藤椅上,吃着范雅君送来的小点心,听她汇报化肥厂办公楼的进展情况。   “地基加固,办公楼已经扶正,东头那三间房子也打开了。”   “有什么?”   “你想都想不到!革委会的人竟然在里面用钢筋混凝土砌了个碉堡,装着不知道从哪里搜罗来的黄金、珠宝,说要抵御什么黑武器……”   “荒谬!”   “谁说不是呢?完全没有一点常识,你哪怕在一楼挖个地下室都不至于这么夸张。”   “公安部门连夜提审革委会主任,他说灵感来自于某本书,打造一个空中堡垒。”   陶南风觉得匪夷所思:“这么多水泥、钢筋、模板要运到六楼,真没人知道?”   范雅君耸耸肩:“或许有,但谁敢说?”   两人对视一眼,笑了起来。   这一笑,扯动腹部肌肉,一阵抽搐式的疼痛传来,陶南风呼吸一滞。   范雅君紧张询问:“怎么了?”   陶南风用手撑住藤椅,缓缓站起:“我,可能要生了。” 第127章 生产   陶南风一家人顿时进入战备状态。   因为双胞胎早产的机率比较大, 因此预产期前一个月向北就请人看店,自己只偶尔外出,大多数时间都守在陶南风身边。   住院需要的所有证明、材料、衣物都打了个大包放在堂屋最显眼的地方。   陶南风一说肚子痛, 进入有规律的宫缩状态, 梁银珍就拿起东西,向北发动汽车,全家人准备上车。   陶南风摆摆手,等待那股有下坠感消失之后快速擦洗一番,换上干净宽松的衣服。坐月子不许洗澡洗头, 怎么也得在生孩子之前把自己收拾利索。   等陶南风躺在病床上,阵痛袭来, 疼得她倒抽冷气, 额角直冒冷汗,打湿头发沾在脸颊各处,看上去很是狼狈。   看到这样的陶南风, 向北一颗心揪得生疼。只能守在她身旁, 紧紧握着她的手, 按照《孕妇手册》上指导的和她一起深呼吸。   吸——呼!吸——呼!   待阵痛间歇, 梁银珍抽空便往她嘴里送上两勺麻油蒸鸡蛋:“孩子, 多吃点等下生起来就快。”   阵痛越来越密集, 陶南风已经没办法再吃东西。   医生检查之后感叹了一句:“开了五指, 可以进产房了。”第一次生孩子, 宫口开得这么快, 这孕妇的体质真的非常强。   向北抱起陶南风放上移动担架, 看着护士把她推进产房, 心里头煎熬无比。从来不信神信佛的他, 此刻也在内心祈祷, 希望老天保佑、母女平安。   陶南风此刻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引导腹中暖流在全身游走,渐渐进入一种空灵的状态。医生让她躺下她便躺下,让她用劲她便用劲,那一股暖流让她因为疼痛而虚弱的状态得到缓解。   两名产科医生接生,一名护士在旁边按压腹部,时不时给她鼓劲。   “快了快了,看到头了,再使劲!”   “唉哟,床是怎么回事!质量这么差?”   “不要管床,垮了就垮了。孩子肩膀出来了,好了好了,第一个出来了。”   伴随着一声响亮的孩子哭声,护士欣喜地说道:“第一个姑娘身体不错,五斤半,哭声真响。”   紧接着是第二个。   腹中暖流一直在身体内萦绕,那股让陶南风变得神力惊人、目能夜视、看清结构薄弱点的暖流,此刻一直在不断地流转。   一圈、一圈、再一圈。   从丹田起,升至头顶,再散到四肢,最后汇聚回丹田。一次又一次,陶南风感觉整个人都变得舒泰而轻松,完全没有那种因为生产而虚脱的疲惫感。   “把产妇抬到旁边产床上,快点。”   “唉哟,床又垮了!产妇力气怎么这大?连栏杆都捏断了!”   “好了好了,第二个也出来了,还是个姑娘,五斤二两。啧啧啧,双胞胎能有这么重,真难得!”   “再按一按肚子,帮助胎盘分娩……”   “咦?不对!还有一个——”   三个?陶南风听到医生这一句话,有一刹那的晕眩感。   “唉呀,这个太小,不过还好,活着呢。”   随即传来“啪!啪!啪!”的声音,这是医生在大力拍打孩子脚掌,让孩子哭出声,将呛在肺里的羊水吐出来。   “呀啊……呀啊……”奶声奶气的哭声像小猫一样。   “好了好了,哭了就好。男孩,三斤三两。”   一个护士嘟囔了一句:“像只小老鼠一样。”   陶南风此刻忽然回过神来。当初梦中与异届连通,她被变异老鼠咬,从而有了“鼠性”。原来鼠性不仅有夜视、挖洞、爱吃零食,还有一件要命的特长。   ——产崽。   一窝能生五到十只小崽,存活率还高。   待第三个孩子生下,那股暖流尽数归于丹田,蕴养着因为剧烈宫缩而带来撕裂般疼痛的腹部。   听着孩子们此起彼伏的哭声,陶南风躺在第三张产床上,努力分辨着。   哭声最脆最响最闹腾的,是大姑娘;哭声冷静而简洁有力的,是二姑娘;哭声最嫩最弱小的,是三儿子。   不能再生了,一胎三个,再生真的会要命。   一个不留神,捏着产床栏杆没控制住力道,“咔嚓!”栏杆又被捏断了。   产房里传来一阵惊呼:“你这产妇,怎么力气这么大!产床都坏了,这可怎么办?赶紧去找张推床来把她推出去吧。”   产房里的动静隐约传到走廊外,梁银珍与陶守信吓得面色煞白。梁银珍合什喃喃道:“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母子平安,母子平安。”   陶守信没有说话,目光紧紧盯着产房门,内心却在不断祈祷,只盼着女儿平安归来。如果遇到紧急情况,医生一定会出来询问,保大还是保小。   陶守信毫不犹豫在心中给出了答案:保大!   如果向北与梁银珍他们敢说保小,陶守信就敢当场发飙让女儿离婚。女儿是他的命,她还年轻,有梦想、有能力,她绝对不能有事!   想到这里,陶守信恶狠狠地看了向北一眼,向北似乎知道岳父心中所想,轻声道:“爸,您放心,南风不会有事。”   南北不能有事,绝对不会有事,向北不断在内心做着心理暗示。这样揪心等待的时刻,向北不想再来一次。   他暗暗做了一个决定,等南风身体恢复好,他就去结扎。听说女人避孕上环对身体有伤害,而男人结扎伤害相对较小。南风经受了这么大的苦楚,他这个丈夫怎么也得陪着。   今天很巧,没有其他产妇生产,医院产房一直在全力为陶南风忙碌。   有好奇的住院产妇家属过来张望,看看时间过去了三个小时,不由得也替里面的人担忧起来。   “怎么回事?进去了那么久。”   “听说是双胞胎,估计是要麻烦一点。”   “唉,双胞胎听上去风光,可是生的、带的都有一倍的辛苦啊。”   产房门突然推开,一个护士匆匆走出来。   向北忙拦住问:“怎么样?产妇没事吧?”   护士看了他一眼:“产妇力气太大,把产床都弄垮了,你们家属准备赔钱吧。”   向北一听,眼睛一亮。南风还能使出这么大的力气,是不是说明诸事皆宜?   他赶紧道:“赔赔赔,我们赔。母子平安吗?”   护士道:“母子平安,赶紧找张推床来,孕妇和孩子可以出来了。”也是邪性,这产妇力气大到出奇,几张产床都被她弄垮,产房现在连张推车都没有了。   一听到“母女平安”这四个字,梁银珍顿时脚一软,沿着走廊墙连滑了下去,嘴里喃喃道:“好好好,平安就好。”   陶守信喜笑颜开:“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力气大也有力气大的坏处,平时陶南风控制得挺好,这次估计是生产太辛苦没办法控制力道。幸好没有把产科医生、护士打骨折,只是弄坏了几张床,没事没事。   等到陶南风推出来,她嘴角带笑,有一种极度拼命之后的平静。   陶守信与向北、梁银珍一起奔到病床旁,眼中带泪,看着面色苍白的陶南风,心疼得不行:“南风,辛苦了。”   一个护士两只手抱着襁褓,有些茫然:“陶南风的家属,你们不看孩子了吗?”   梁银珍这个时候才回过神来,马上跑到护士跟前,幸福地端详着襁褓中熟睡的孩子。   护士将两个娃娃往她手中一放:“两个女孩,恭喜!”   梁银珍现在哪里还会介意是男孩还是女孩?母子平安一切都好。她动作娴熟地抱过孩子,左看一眼、右看一眼,怎么看都看不够。   “哪一个是大姑娘,哪一个小姑娘?”   护士指着孩子手腕上的吊牌:“这个是老大,这个是老二。”   向北在那边守在推车旁,目不转睛地看着陶南风,跟着护士一起进了病房,留在外面的梁银珍却有些懞。   另一个护士将一团小小的襁褓送到她面前:“还有个老三,恭喜!是三胞胎。”   梁银珍抱着两个孙女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什么,还有一个?   ……   一家人看着乖乖躺在陶南风枕边的三个娃娃,呆立半晌,梁银珍率先打破沉默:“唉呀,先前准备的两份包被不够。”   向北接了一句:“买!”   梁银珍又说:“你爸只做了两张摇窝。”   向北又说:“买!”   “小衣服、尿片不晓得够不够。”   “买。”   “我们只有三个大人,还得照顾南风,人手不够啊?”   “到村里请个婆婆来帮忙。”   多子多福?这一口气添了三个,真不知道是喜还是愁哇。   既然有了三个,那先前被丢下的“向陶然”这个名字便用了上来。女儿都姓陶、儿子姓向,大家不争不抢,挺好。   陶南风奶水足、身体好,出院回家后一个人喂三个孩子的奶,竟然也足够。当孩子贴近胸前,陶南风便觉得内心柔情无限,这是我的孩子,怀胎十月的孩子。   养了两个月,孩子们都长得雪□□嫩,就连当初看着最瘦小的三儿子也一天一个样儿,健壮结实起来。   陶南风对孩子们的习性也摸熟了。   大姑娘陶庭芝爱哭爱闹,事事爱占先,精神头最足;   二姑娘陶庭玉性格平和,很少哭闹,喜欢观察;   三儿子向陶然即使哭,也是安安静静地哭,柔和乖顺。   梁银珍、向永福对孩子事事宠溺,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都捧到他们面前。陶南风、向北则相对公允,就事论事。   陶守信是个中间派,主张尊重孩子个性,自由发展。   有了三个孩子,一家人的生活变得充实而忙碌。到1981年6月陶南风顺利研究生毕业,孩子们已经满地跑了。 第128章 旧相识   陶南风读研期间, 发生了很多事情。   向北的生意越做越大。   趁着国家大集体经济起步,向北在院后村开起了卷烟厂,请高德顺过来当厂长, 鼓励村民种植烟叶, 注册新品牌,延续秀峰山农场的模式,开始产销一条龙。   秀峰山卷烟厂的技术人员也拉来几个,与江城农业大学建立合作关系,研制安全、低毒、新香型的香烟。   新的香烟品牌名字很简单, 就叫“南北”。走南闯北,抽一枝南北香烟。这是无数采购员挂在嘴边的推销词。   向北的钱越赚越多, 却一直低调。在外人眼里, 他就是个普通的小生意人,每天接送老婆上学、抱着孩子四处闲逛、偶尔去烟厂晃晃。   77级的那一批考上大学的,大专三年的胡焕新、魏民、陈志路都已经毕业, 陈志路成为南北烟厂的销售主管, 做得有声有色。萧爱云、叶勤、李惠兰还有半年就要毕业, 乔亚东继续读研, 这一群73年同往秀峰山的江城知青都已经成长, 不再复青涩模样。   叶荫桐老爷子正式平反, 从西北回到江城, 他是个豁达的老人, 面对范雅君的忏悔不仅没有责怪, 反而还安慰道:“不怪你不怪你, 你年青、坚持创新是对的。”   范雅君与叶初旧情复燃, 两人迅速坠入爱河, 结婚生子, 现在孩子已经满月。   而陶南风,凭一己之力,在江城建筑界内掀起了地震。   即使她读研期间没办法出去接私活,来邀请她去参加验收工程的甲方络绎不绝。   江城市建设局的田强局长到江城建筑大学,承诺两年之后给她一个副局长的位置,希望她毕业之后到建设局工作。   刘森教授所在的京都建筑大学则发来邀请函,希望她毕业后到京都建筑大学任教,并加入京都建筑大学设计研究院工作。   大家都知道她一眼就能发现施工质量问题,这样的本事如果去了甲方或者政府主管部门,那简直是工程质量的把关神器!如果去了科研单位、设计单位,那接活岂不是接到手软?   一时之间,陶守信感受到了女儿名声所带来的负担。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人找他打听陶南风什么时候毕业,准备去哪里工作,有什么人生规划,简直不胜其烦。   陶守信希望女儿早早定下去处,但陶南风却心有成算。答辩结束,拿到毕业证之后,她立刻注册了一家小型的设计咨询公司。   ——南风建筑设计与工程咨询公司。   向北在学校附近买下一栋临街的三层民房,装修简洁而有艺术感。一楼接待业务,二楼、三楼为办公、设计室。   作为习惯吃公家饭的陶守信,对女儿自立门户表达过忧虑。   “去建设局多好,两年之后就能当副局长。”   “我不想当官,太受约束。”   “那留校任教当老师吧?自在。”   “爸,你忘记我在梦中所看到的世界?改革开放之后,国家将迎来基建浪潮,不趁这个时候建功立业,更待何时?留在学校太过安逸,没有斗志。”   “那去大的设计院吧,承接的项目多、各类工种配套全。”   “可是,设计院里名堂多,规范流程一套一套,女性在那里处于劣势。你看范雅君,那么辛苦才当上高工,我不想像她那样。”   这也不行,那也不好。   建筑系这一届研究生分配的单位都非常不错,建设主管部门、设计院、工程局、科研结构……偏偏陶南风哪个都看不上,非要自己创业。   陶南风看父亲依然心有不甘,便微笑着说话。   “咱们家那三个宝贝,哪一个是省心的?我现在自己创业,公司就在学校门口,还能顺便带带孩子。如果去建设局、设计院上班,天天早出晚归,他们不吵个不休?”   陶守信想到外孙女陶庭芝的大嗓门,顿时感觉脑仁疼,连连点头:“玉儿、陶然都很乖,你没事多带带芝芝,让她消耗一下那旺盛的精力。”   也不知道陶庭芝是哪里来的精力,每天像只小猴子一样上窜下跳,家里每个人都快被她祸祸得差不多,根本应付不过来。只有陶南风力气大,抡起小家伙一顿折腾,芝芝那兴奋劲才能缓解。   就连梁银珍都觉得稀奇:“你说芝芝像哪一个?南风虽然力气大,可是脾气柔和。向北小时候虽然调皮,可是也很好带,没她这样的暴脾气。”   陶庭芝长得玉雪可爱,可是好哭爱闹,谁也不能抢她的东西,事事都得优先她。哪怕是妹妹玉儿、弟弟陶然也必须听她的,要是谁逆了她的意,就会扯开嗓子拼命地嚎,只有陶南风的拥抱和亲吻才能让她安静下来。   想到这里,陶守信点了头:“好,那你开吧,我给你们当顾问。”南风和向北都是有想法的人,这个世界终归是年青人的,由他们去吧。   和向北的卷烟厂和批发部一样,南风建筑设计与工程咨询公司低调地开张了。   没有剪彩、没有锣鼓、没有领导讲话。南风与向北将刚做好的不锈钢铭牌挂在一楼办公室内,静候项目的到来。   第一个项目,是范雅君的丈夫叶初带来的。   范雅君还在休产假,叶初提着一个网兜,装着十几个红鸡蛋,美滋滋找上公司。他将鸡蛋放在一楼会谈室的茶桌之上,笑得眼睛都找不着,瘦削的脸上现在长了不少肉,估计是陪夫人坐月子吃剩鸡汤吃出来的。   “陶南风,沾了你的福气,雅君刚生了个小子,感谢感谢!”   “不客气,恭喜。”   “这次过来呢,其实还有一件事情。”   “你请说。”   叶初整个人因为长胖而变得平和下来,不再复往日的颓废与迷茫。他笑着喝了一口陶南风泡的绿茶,赞了一句好茶之后,便说起了正事。   “自从你上次帮我们化肥厂办公楼做了加固扶正工程之后,不少厂矿基建科的人都在打听你的情况。但凡是有工地竣工验收的,都想请你去看一眼,以保证万元一失。只是那个时候你怀孕生子,又要读书、写论文、答辩,没空答理他们。现在既然开了公司,这项业务要不要搞起来?”   陶南风点点头:“行,接吧。”   叶初道:“我们化肥厂项目当时给建筑系赞助了一千块钱给你做奖学金,现在既然是开公司,那就不能少于这个数的一半。毕竟那个时候你还做了加固设计。”   陶南风刚刚开公司也没什么经验,像咨询顾问费这些项目,对方觉得值,那再贵也值;对方若是觉得不值,再便宜也不值。   “行,那就五百块一单吧,如果有额外的设计要求,再加钱。”   叶初见陶南风采纳了他的意见,高兴地站了起来:“明天就有一个项目,想请你出马。”   这个项目并不棘手,是位于扬子江畔钢铁厂17街坊专家楼的竣工验收工程。因为是专门为外国专家建的家属小楼,厂里特别重视,就怕出什么纰漏,想请陶南风去看一看。   第二天,陶南风便成为甲方代表,和叶初一起参加了17街坊专家楼的竣工验收。   原以为是走个过场,没想到还真遇到了事。   江城钢铁厂规模很大,年产两百多吨,可是废品率几乎达到10%,今年下了大决心引进D国、R国的轧机系统,因为涉及外国设备的引进、安装,厂里需要外国专家常驻,便认真建设17街坊专家楼。   前面的16个街坊都是一个街坊10栋建筑,组合成一个相对封闭的单元。   17街坊因为是为外国专家使用,只建了三栋五层小洋楼,每一栋都是两单元、三房两厅,街坊内假山、花坛、流水、大树,景观设计做得非常好。   竣工验收的甲方队伍很庞大,里面有两张熟悉的面孔。   ——钢铁厂副厂长郑猛、采购科科长郑绪兴。   当年郑绪兴与陶悠谈恋爱,指使小流氓调戏陶南风反被制服,直接打上门去,把郑绪兴扭送派出所。郑猛是郑绪兴的父亲,他和妻子一起赶到派出所,央求陶南风撤案。郑母威武,痛斥陶悠与冯春娥无耻,逼着陶悠改了姓,自此名叫冯悠。   郑绪兴看清冯悠的嘴脸,在母亲的强势要求下坚决分手,却依然忍不住打听她的消息。   一眼看到陶南风,往事历历在目,凑近了打招呼。   “听他们都在说陶先生、陶先生,没想到是你。你现在……基建方面这么厉害了?上次我见到你的时候,你还在农场当知青呢。”   陶南风笑了笑:“那是五年前的事情。”你那个时候还是个跟着冯悠屁股后头转的愣头青呢——只是这句话却没有说出口,免得伤了和气。   郑猛是主管基建的副厂长,平时工作忙,早就把五年前的旧事丢在脑后,听基建科梁佑坤科长力荐,说陶南风如何如何神奇,便同意请她前来对工程质量进行把关。   今日一见,陶南风竟然是当年狮子大开口、讹了家里一千块钱的小丫头,顿时就不高兴起来,斜了梁佑坤一眼:“你们基建科现在到底在做些什么?这么多科班出身的工程师心里没底,非要请个年青姑娘来参加验收,专家咨询费一给就是五百!是不是嫌厂里经费过剩,人少花不完?”   梁佑坤没想到郑厂长与陶南风是旧相识,而且明显有旧怨,感觉一个头两个大,忙低着头小声解释。   作者有话说: 第129章 专家楼   郑猛副厂长先入为主, 根本不愿意听基建科梁科长的解释。   “是你请来的人,那就由你请回去吧。咱们这个专家楼一再强调质量,绝对不会有问题, 要早知道你请的是她, 我怎么不会同意!”   梁佑坤当然知道陶南风的本事。   化肥厂项目被记者传开来,不少国营单位的基建科领导都以竣工验收请陶南风来视察为荣幸。梁佑坤好不容易托叶初的关系请来陶南风,没想到却被郑厂长一板子敲下来,急得脑门冒汗。   七月,初夏。   大家都穿着长袖长裤, 微风拂来,凉爽舒适。只有梁佑坤掏出方手帕擦着头顶的汗, 赔笑道:“郑厂长, 人来都来了……做什么让我去得罪她?”   一群人走到了17街坊的入口处,等着进去。忽然见甲方这边有了纷争,大家驻足望去, 眼中露出不解。   施工单位是江城市第一建筑工程局, 陶南风的名声早就传到他们局里。不过陶南风这两年生子、读书没怎么出来。今天终于见到真人, 工程局的人都开始嘀咕:就是她?我以为有三头六臂、眼如铜铃呢, 没想到就是个精致漂亮的女子。   不过, 谁不知道陶南风是施工单位的克星?如果甲方不愿意她参与验收, 施工单位举双方赞成!   想到这里, 施工项目负责人常弘在心里暗暗祈祷, 希望甲方把陶南风挤兑回家去, 不要参加这次竣工验收。   陶南风并没有在意郑猛的反应, 他与梁佑坤的话也没有听见, 她的注意力全在眼前这个17号街坊。   视线从街坊围墙越过往里看, 三栋五层砖混小楼树立在那里, 红砖清水墙、红色波纹瓦、混凝土预制栏杆、窗台,红白两色令小楼看着既朴素又清新。   令她不解的是,整个街坊正中央红线密布,从地面、水池、花木一直到横跨中线的最后一栋建筑,全都被这条红线劈开成了两半。   建筑本身的确没有太多问题,偶尔会看到淡淡的白色区域,估计是混凝土、砌体结构施工中的小瑕疵。比如粉刷不平整、模板表面不光滑等,不影响使用与验收。   但这道将17号街坊一分为二的红线却陶南风皱了眉毛。   红色,代表危险。   这样明显的红色,唯一的解释便是地质问题。   看到这里,陶南风问一直站在身边的叶初:“17号街坊施工前有没有做地质勘测?”   叶初已经留意到了郑猛满脸的不耐烦、梁佑坤满头是汗的尴尬,心中一咯噔,正想提醒陶南风一声,忽然听到她问,便回答道:“江城钢铁厂的宿舍区占地面积足有三万多平方米,当初应该是统一做的地质勘测吧。”   陶南风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叶初悄悄道:“你看郑厂长……”   陶南风抬眸看去,正与郑猛目光相对。郑猛咬了咬牙槽,面目显出几分凶相。陶南风再看向梁佑坤,见他一脸的窘迫,似乎遇到了什么难事。   郑绪兴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五年前还在乡下当知青,五年后就成了陶先生?陶南风你这转型可真是牛啊!你妹妹陶悠77年考上京都大学,也得今年12月底才能毕业,没想到你靠着一个好爸爸,火速研究生毕业,在建筑行业站稳了脚,厉害啊,厉害!”   陶南风瞥了他一眼:“好像,你也有一个好爸爸。”   这话一出,郑猛顿时脸就变了颜色:“陶南风!你不要以为有研究生学历就多么了不起,我们厂里高学历人才多了去了,不缺你一个。”   施工队的人恨不得鼓掌欢呼,可又不敢明面上得罪陶南风,只得躲在一旁在心里为甲方鼓劲:对,就是这样,把陶南风赶出验收队伍!   陶南风感受到了对方的敌意,她问梁佑坤:“你们甲方是什么意思?请了我来,却处处针对。”   梁佑坤急得要命,跑到陶南风身边解释:“这次17街坊的验收领导们格外重视,请陶先生过来是党委会上决议的。郑厂长主管基建,可能大家刚见面还不熟悉,有些话说开了就好,说开了就好啊。”   他不得已再一次恳请郑猛:“郑厂长,这件事李厂长、杨书记在会上都是同意了的,请您大局为重。”   郑猛听梁佑坤提到李厂长、杨书记,面色稍稍和缓,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行吧行吧,反正五百块钱的专家咨询费也不多,全当请领导们吃了个饭。”   陶南风淡淡道:“五百块钱对我来说,也不算多。”   她冲梁佑坤招招手,待他走近,冷声道:“我退出今天的验收,以后你们钢铁厂的所有项目我都不参加。”   说罢,陶南风转身便行。   郑猛见她如此高傲狷介,气不打一处出:“你这姑娘好大的口气!难道离了你我们钢铁厂还会垮了不成?不参加便不参加,谁稀罕呢。”   郑绪兴记恨陶南风踢过他一脚,也在一旁嘲讽道:“本事不大,脾气不小。难怪当年能把你继母、姐姐赶出家门,以为自己是什么好东西呢。”   陶南风停住脚步,转身看向郑绪兴:“你一个大男人这么喜欢论人家事,怎么不提一提你被美色所迷、买凶打人的往事?”   底下响起一阵嗡嗡声。   “不会吧?郑科长竟然买凶……啧啧啧。”   “唉哟,他不说我还真不知道陶先生会是赶继母、姐姐出门的恶人。”   “难怪郑厂长、郑科长处处针对陶南风,原来两家有旧怨。”   “这是验收现场,又不是调解现场,做什么扯七扯八的?”   郑猛不想众人议论儿子当年差点关进监狱的往事,打断陶南风的话:“不是说要走?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陶南风也来了脾气。   你让我走,我就走?不搅混你一池水我还不走了!   她稳稳站在原地,看向梁佑坤:“你们验收,包括哪些项目?”   梁佑坤忙认真回答着:“三栋建筑主体、道路、景观……”   陶南风打断他的话:“水池呢?”   梁佑坤不知道她是何意,点头道:“也要验收的。”   陶南风抬头看向那道贯穿17街坊的红色粗线,花池位于街坊中央,被红色粗线一分为二。   她心中有了计较,哈哈一笑:“那你记得把水池灌水测试,如果能够灌得满,我就不姓陶!”   所有人都清晰地听到了陶南风的话。   她的笑容里透着无比的自信,仿佛发光的宝石一般,眼睛亮晶晶的,整个人带着股年青人意气风发的张扬。   梁佑坤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陶,陶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陶南风抬手遥遥指向那个直径约十米的圆形水池:“灌水测试,不懂吗?”   叶初也愣了一下:“陶先生,你的意思是……那个水池漏水?”   施工队的人忙道:“不可能,我们做了几道防水,绝对不可能漏。”   陶南风微微一笑:“那就试试吧。”   说罢,她挑衅地看了郑猛一眼:“你们这个工程,问题多着呢。既然觉得我没用,那就告辞!”   她再没多说一个字,甩手离开。   叶初一跺脚,赶紧跟着追了上去:“陶先生,等等我,等等我。”   看着陶南风潇洒的背影,所有人都傻眼了。   施工队的人吓得直哆嗦。   “完了,得罪人了。得罪谁都别得罪陶先生啊,她挑毛病的水平那是一流的。”   “她说水池灌不满水,那肯定就是说水池渗水漏水呗。”   “她刚才是不是说这个工程问题很多?完了完了,我感觉后背在冒冷汗。赶紧把工长们都召集起来复盘,是不是哪个环节做得不好?”   甲方基建科的人也慌了。   “水池漏水倒还好,补一补、再做两道防水就行,可是她说如果能够灌得满,我就不姓陶!我听着不对劲啊,难道是说补救也补救不了?”   “她说这个工程问题多着呢,到底是什么问题?不会有什么安全隐患吧?如果我们都看不出来,那到时候房子垮了、塌了、出裂缝了,怎么办?”   “这可是外国专家楼,房子质量如果不过关,损害的是我们钢铁厂的名声啊。丢国际大脸!”   郑猛听到这里,也有些心虚,不过他马上板起脸来,大声道:“慌什么!工程质量有没有问题难道是她一句话就能定的?没她在正好,大家正常走流程验收吧。”   大家忐忑不安地走进17街坊,按照流程得先验收五栋住宅,可是大家的眼睛却一直往水池方向瞟。   最后还是施工队的人扛不住好奇心,主动提出:“梁科长,干脆我们放水测试吧,看看这水池的防水做得怎么样。”   梁佑坤看着说话的人:“你们做了几道防水?”   常弘道:“两道柔性防水,一道刚性防水,防水砂浆砌的砖打底,绝对没有问题。”   梁佑坤点点头:“好,那我们就先验收这个水池吧。”   旁边响起赞同之声。   马上有人拿来水管接上消防栓,拧开龙头,水流开始向水池聚集。   水池约一米深,中央有喷泉设备,为的是营造一个漂亮的水环境,让外国专家回到这里就像回到公园一样。   水池周边站了一圈人,都低头看着水位慢慢漫上来。   随着水位慢慢上升,郑猛的嘴角越来越翘,他得意洋洋地笑道:“什么陶先生,胡吹大气!我就说她是危言耸听吧?你看这水,很快就灌了一半,再有十几分钟就能灌满,哪里会有……”   话音刚落,水位陡然下降! 第130章 裂缝   因为是第一次放水, 池子里面并不干净,水管里的水一放进去,便将池底沙土激起来, 水质混浊发黄。   两根软水管在放水, 水位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下降。   这一下,站在池边的人都瞪大了眼睛。   “怎么回事?”   “是不是池底开裂了?”   “出了什么问题?陶先生说对了!”   “你们这个工程,问题多着呢。”陶南风的话言犹在耳,郑猛这才心中一惊:莫非这个梁科长挂在嘴边的“陶先生”竟然真的有些本事?   “快快快!把水管关了,看看池子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是不是排水阀没有关好啊?”   一句话提醒了众人, 对啊,水位下降还有一种可能:排水阀没关。   施工队的人将水管进水阀关闭, 安静等待池底水放干。   池水越来越浅, 池底渐渐能够看得清楚状况。一阵惊呼传来,站在池边的甲方、乙方、设计院、质监站的人都伸长了脖子。   “这这这……怎么会这样!我们明明按照图纸施工,半点都没有偷工减料, 就是一个水池嘛, 我们不晓得做过多少, 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情况。”   眼前池底赫然出现一道一指宽的裂缝, 贯穿中央, 池水全都顺着这条裂缝渗入土壤之中。   砂垫层、砖砌打底、防水水泥抹平, 三道防水做下来, 区区一个直径十米、深一米的水池, 根本没有什么难度的小小砌筑工程, 怎么就出了纰漏?   设计院有经验的工程师沉吟片刻, 道:“看来, 这水池下面有软弱土层, 灌水之后压力增加, 底板强度不足,支撑不住便开裂了。”   施工队瞪大了眼睛:“施工前甲方给我们看了勘测报告,17街坊这一片都是砂土层,没有地质条件异常啊。”   设计院的人耸耸肩:“我们设计前收到的勘测报告也没有提示有地质异常。”   施工队与设计院的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道:“这和我们没有关系!”   建筑工程出了问题,最要紧的便是甩开责任。施工方、设计院这一点做得非常优秀。   梁佑坤忙道:“家属区的地质勘测报告是八年前请北方勘测设计院完成的,我们前面16个街坊按照地形勘测图设计施工都没有问题啊,这是怎么回事?”   一个设计院的工程师提了一个建议:“毛巾厂职工宿舍楼当年施工之前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是陶守信教授力推增加几个勘探钻孔位,才发现一条软弱土层。我们听江城建筑设计院的人说,陶守信教授就是听了女儿陶南风的话才坚持到底。   范雅君你知道吧?她对陶南风推崇倍至,说陶南风只需要将手往地面一放,就知道地底有没有异常,比勘测队还准。   既然你们钢铁厂请陶南风过来,她也指出水池装不满水,那她肯定早就发现了问题。一事不烦二主,你们不妨把她请过来,说不定能省下不少冤枉钱,少走不少弯路呢。”   施工队现在也巴不得把陶南风请回来。   像这种水池底部灌水出现一指宽裂缝的问题,一看就知道是地质条件异常。可是如果找不到症结所在,无差别进行重新勘测,那得破坏多少路面、建筑?验收遥遥无期,工程款也结不清啊。   毛巾厂项目只增加两个勘测钻孔便能判断出软弱土层的走向,这是什么?这就是本事!   陶南风被业内人称为“先生”,可不是浪得虚名。   梁佑坤看向郑猛。   郑猛拉不下脸,咳嗽一声:“水池有问题那又怎样?施工队抓紧时间整改,大家继续,继续验收吧。”   负责专家楼设计的江城钢铁设计总院建筑分院的工程师来了三个,听到郑猛这话便拉下了脸,一拱手道:“地质条件异常,问题不解决我们可不敢参加验收。谁知道这三栋建筑底下有没有软弱土层,万一我们人多一进楼,楼垮了怎么办?”   说罢,三名工程师扬长而去。   反正设计费都已经到手,剩下5%的后期服务经费就算送给甲方了,不要也罢。到底还是命要紧。   郑猛扯开嗓子喊:“喂喂喂……周院长、张总、毛工,你们别走啊,大家一起出出主意看怎么解决嘛。外国专家还有三个月就要来入住,17街坊厂里领导非常重视——”   设计院的周院长转过身意味深长地看了郑猛一眼:“你们不是请了陶先生当专家吗?请她回来嘛。”   其他两个工程师摇了摇头:“我们设计院请都请不来的专家,你们钢铁厂却丝毫不看在眼里,也难怪啊……”   三个人快速离开现场。   质监站的两名工作人员也来告辞:“看来,17街坊还没达到验收标准,今天肯定是进行不下去的。等你们整改好,达到验收条件了再来通知我们吧。”   说完,又走了两个。   施工队的人围了过来:“梁科长,你看这事怎么办?是你们地质勘测报告有问题才造成水池出现裂缝,陶先生也说了这个项目问题很多。这可不是我们延误工期,是你们甲方的原因,不能算违约啊。”   梁佑坤用手撑着头:“谁说一定是地质勘测报告有问题?也有可能是你们的施工技术问题。我现在头很痛,你们别吵。”   施工队一听,马上吵得更凶了。   “怎么会是施工技术问题呢?就一个砖砌的水池,能有什么技术难度?你说防水做得不过细,造成渗水漏水那还有可能。但这么吓人的一条一指宽裂缝,设计院的力学专家都说是地质异常造成的,怎么会是我们的问题!”   常弘说得有理有据,梁佑坤卡壳了。   郑猛有些不耐烦:“现在推卸责任有什么意义?关键是找到解决办法。梁科长是科班出身,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了。”   梁佑坤苦笑道:“郑厂长,您知不知道化肥厂那栋差点倒掉的办公楼?就是陶先生现场指导完成的加固修复工程,连京都来的力学专家都敬佩不已。   咱们这专家楼是厂里点了名要抓好质量、抓严进度的工程,我千难万难才请到陶先生来到现场,原本可以一次性把问题解决到位。郑厂长您把人气走了,让我怎么办?”   郑猛没想到基建科科长敢和自己堂堂一个副厂长叫板,板着脸道:“梁科长,你这是什么态度!是我把陶南风气走的吗?分明是她年纪轻轻目无尊长!我说她几句怎么了?我们是甲方,她是花钱请来的咨询专家,听几句牢骚话都听不得,还开什么咨询公司!”   郑绪兴在一旁幸灾乐祸道:“陶南风这样的脾气,肯定得罪了不少人。”   梁佑坤叹了一口气:“我的郑科长,您就别在这里煽风点火了,郑厂长的脾气呀就是您给点起来的。我们是甲方没错,出钱的是我们没错,但专家有专家的脾气,她不接咱们的活,不拿咱们的钱,那她就是大爷。”   郑绪兴不由得“啐”了一口,“还想当大爷?惯的她!”   郑猛想了想,勉为其难地说:“那你去请她回来,专家咨询费可以翻倍,但是必须拿出处理方案来。我也不计较她年轻脾气坏,允许她参加验收。”   梁佑坤直接举手投降:“郑厂长,这件事我办不了。俗话说得好,送神容易请神难,是您气走的,那就您去请回来。”   郑猛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梁科长,你就是这样和领导说话的吗?”   梁佑坤腹诽了几句,嘴上却表现得客气而恭谨:“陶南风研究生毕业之后开了工程咨询公司,她是老总,我再去请她不够级别,还得您上。”   梁佑坤眼睛余光扫向郑猛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心里哼了一声:快退休的人了,还折腾什么?当年靠着抄家举报的那一招当上的官,以为这个世界还是谁狠谁当权?时代不同了,现在的主旋律是解放思想、改革开放,知识、头脑、技术才是王道。   郑猛气呼呼一甩手,也走了。   梁佑坤浅浅一笑,陶南风这一以退为进厉害得很,他也正好借机敲打一下这不知高低的郑副厂长。   当天下午,郑猛被厂长、书记叫到办公室谈心,句句诛心,令郑猛抬不起头来。   “老郑啊,领袖都说过,这个世界归根到底是年轻人的。陶南风虽然年轻,但她学历高、能力强,对建筑问题的诊断精准而独到,连建设局都想挖她去当副局长,你怎么能当着乙方、设计院、钢铁厂中层领导的面去嘲讽她呢?你是副厂长,更应该有容人之量啊。”   郑猛张嘴想解释几句,但却被书记堵了回去。   “郑厂长,你离退休也只有三年了吧?趁这个时候好好思考一下,到底是将功赎罪把陶先生请回来解决专家楼的问题,还是继续倚老卖老压制底下的年轻人无法出头?”   郑猛还能怎么办?他的老婆前两年就从工会主席职位上退下来,曾经被他们夫妻俩整过的人都平反回来,底下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响,再不表现表现,恐怕自己得提前退休。   想到这里,郑猛低下头:“我去请,我去请陶先生回来。”   他以为只要自己弯下腰去请陶南风,开出一倍的咨询费,她肯定会答应自己回17街坊好好解决问题,没想到当他和儿子郑绪兴拎着礼品找上门去时,却碰了一鼻子的灰。   陶南风坐在办公桌后,看着一脸诚恳的郑猛父子俩,表情淡淡的,回了两个字。   “不去!” 第131章 外援   南风公司是三层小楼, 坐北朝南正对着大马路,楼梯在西面。一楼分隔成两间,一间是陶南风的独立办公室, 另一间刚是接待室。   陶南风坐在超大桌面的办公桌前, 透过玻璃门看向外面。   江城建筑大学临街面现在越来越热闹,人来人往,还有些流动小贩推着小车沿街叫卖。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来,市场经济在渐渐复苏,真好。   郑猛坐在墙边的沙发, 垮着个脸道歉:“陶先生,是我老眼昏花, 错把水稻当稗草。你大人大量, 为了钢铁厂的名誉,回去帮我们看一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吧。”   陶南风给自己斟了一碗茶,低头轻啜一口, 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郑猛活到57岁, 第一次被一个年青女子如此冷淡对待, 真是恨得牙痒痒。偏偏厂长和书记都看中陶南风, 再加上专家楼时间要求紧、重新做勘测太花时间, 不得不向她求助。   郑绪兴坐在一旁看不过眼:“陶南风, 你有没有礼貌啊?我爸年纪这么大, 特地过来向你道歉, 你还想要他怎么样?以死谢罪才行吗?”   陶南风这才撩起眼皮看向这对父子:“言重了。我既然说过退出验收, 不参加你们钢铁厂的任何项目, 那就不会再回去。多说无益, 请回吧。”   郑绪兴很不满:“陶南风, 和气生财, 何必一下子把路堵死?你那个便宜姐姐冯悠现在京都大学马上毕业,我听说她准备留在京都搞房屋建设,说不定兜兜转转大家都会在同一个圈子混饭吃。何必呢?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嘛。”   听到“冯悠”二字,陶南风来了点兴致。   “你不是和冯悠分手了,怎么对她的情况如此了如指掌?”   郑猛也斜着眼睛看向郑绪兴:“那个臭娘们害得你进了公安局,你还跟她联系什么!她怎么那么不要脸呢?非要钩着你不放!”   郑绪兴被父亲这一瞪吓了一跳,忙解释道:“她考上京都大学之后给我写信道歉,我们偶尔通封信,没有其他联系。我已经是结婚生子的人了,不会和她有什么。只是……多个朋友多条路嘛,是不是?”   陶南风还没说话,郑绪兴已经望过来。   “你看冯悠,她当年被我妈扇过一巴掌,我也对她骂过狠话,可是她却能够放下架子与我联系、主动道歉。她还是京都大学高才生呢,多有气度、多能屈能神。你是研究生、专家,没错,可是再厉害的人也得有朋友帮忙才行啊,对不对?”   冯悠能屈能伸,这是肯定的。陶南风太知道冯悠的性格,只要是对她有利的,她都会牢牢抓住。什么脸面、什么道德、什么礼仪,她都不管不顾。   读研这些年,冯悠与冯春娥从陶南风的生命中消失不见,陡然听郑绪兴提起,陶南风觉得有些可笑:“你让我把她当榜样?”   郑绪兴有些纠结:“我的意思吧,是说那些旧怨能丢的就丢开,山不转水转,何必过于高傲?”   陶南风淡淡道:“读书人嘛,总有点自己的脾气。”不为五斗米折腰,哪怕是书生意气,也是一种理想。   郑猛与郑绪兴没想到陶南风刚开公司就敢这么傲气。   郑绪兴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焦躁,大步走到陶南风的办公桌前,一巴掌拍了下去。   “你别给脸不要脸!真以为江城就你懂得建筑工程质量问题诊断与处理?我呸!”   向北抱着号啕大哭的陶庭芝过来,见郑绪兴拍桌子,右手扭住他胳膊,大喝一声:“做什么?!”   芝芝一双大眼睛嘀溜溜地转,也不哭了,捏着小拳头在空中挥舞:“呸!”   陶南风看到大姑娘这调皮捣蛋的模样,刚才的不愉快尽数消失,伸出手将芝芝抱进怀中,贴了贴她的脸蛋,温柔道:“芝芝怎么了?”   芝芝抱着她脖子,小脑袋在她颈间磨蹭,哼哼唧唧不肯说话。   向北说:“她就是想你了。”   陶南风心中一片温暖,一只手抱着女儿,另一只手拍着她后背,嘴里柔声道:“芝芝乖,不哭不哭。”   郑绪兴胳膊被向北扭得一阵剧痛,嗷嗷直叫。   郑猛看陶南风这副慈母模样,真是越看越看不惯。一个带娃娃的女人,也不道哪来的底气挑三拣四,不接这个项目、不接那个项目。   他咬牙跺脚,扯开向北的手,拉着郑绪兴转身便走,丢下一句狠话:“我看你喝西北风去吧!”   陶南风一只手颠了颠芝芝,浑不在意。   待这两人离开,向北皱眉道:“公司刚刚开起来,人手是不是有点少?”   陶南风笑道:“这不是还没开张么?要是没有项目,养那么多人不要钱呀?”   正说话间,一个扎着小辫子的姑娘蹦跳着走过来:“陶师姐,我来你公司实习行不行啊?”   陶南风道:“姚小桃,你不是在准备毕业设计吗?来我这里做什么。”   姚小桃自从到自习室找过陶南风一次麻烦之后,便变成了陶南风的小迷妹,看她挺着大肚子参加工程项目,谈笑间发现各种施工问题,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听说陶南风开了公司,姚小桃便跑来毛遂自荐。   “陶师姐,实习期我不要钱,我帮你守公司。在旁边支一张绘图板做设计,你顺便指导我一下,行不行?”   陶南风看一眼向北,眼波流转,嘴角含笑,似乎在说:刚说人手少,这不是就来人了?   姚小桃紧张地看着陶南风:“师姐,让我留下来吧。我现在虽然还没有毕业,但等毕业设计答辩结束之后就能正式过来帮你画图。你公司总要有人打杂吧?要不先试用一下?”   陶南风笑道:“行,那就留下吧。”   姚小桃开心地咧开嘴,利落地拿过扫帚准备扫地,一抬头看到沙发上摆着两大包礼盒,“呀!”了一声,“这是什么?”   陶南风哈哈一笑:“这是郑厂长留下来的,你把它收在接待室,能用就用上吧。”   开张大吉,郑猛送了一盒茶叶、一盒糕点,正好。   郑猛与郑绪兴气冲冲走出来,走到半道才想起礼品没拎回来,又没脸再回去,喝什么是悻悻然骂了一句。   郑猛对儿子说:“你和那个冯悠还能联系上不?”   郑绪兴点头:“能。”   郑猛哼了一声:“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们和冯悠联手,对付聊南风吧?”   郑绪兴一听到要对付陶南风,顿时喜笑颜开:“好啊,爸你说,我们怎么做?”   郑猛道:“你说冯悠准备在京都搞房屋建设,她学的是建筑学?”   郑绪兴点点头:“好像是的,冯悠这是要和陶南风较劲呢。”   郑猛道:“冯悠肯定认得京都的工程力学专家,你让她找一个过来,我就不信离了陶南风还做不成事!等我们把17街坊的问题解决,再过来打陶南风的脸。”   郑绪兴忙点头:“好好好!还是您高明!我这就去联系。”   而郑猛在听完厂长、书记一顿教训之后,赌咒发誓一定找来京都专家解决问题。杨书记让郑猛立下军令状,半个月之内制订出问题解决方案,两个月内完成工程修复,否则就提前退休,将副厂长一职让出来。   过得一周,冯悠、周若玮与京都建筑工程局高级工程师、力学专家朱红星及助手蒋乐一起来到江城钢铁厂17街坊。   重回江城,冯悠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有梦中所见的先知,又有曾经的书中主角光环,一旦放弃与陶南风比较,专心专意学习、工作,便爆发出极强的韧性与能力。京都大学虽然人才济济,冯悠却找到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周若玮在京都建设部下属的住房统建办公室工作,在冯悠的指点下步步高升,两个人心意相投,去年领证结婚,准备等冯悠大学毕业之后大展身手。   收到前男友郑绪兴的消息,冯悠暗自高兴。   一来太久没有陶南风的消息,她差点快忘记曾经的恩怨。旧事重提,冯悠再也不怕向北的威胁,想回来看看他们的情况。   二来听说陶南风刚开公司就得罪了江城钢铁厂这个大客户,冯悠欢喜得很。陶南风为人清高,这种人开公司铁定会亏本。她有研究生学历、有陶守信这个教授父亲又怎样,还不是一样会碰得头破血流?   陶南风不肯接的项目,冯悠必须接!   不仅要接,还得办得漂漂亮亮,让陶南风尝尝社会的毒打。   周若玮就更不用说了,他与陶南风竞争失败之后便恨上了她,甚至留下心理阴影连江城都不愿意留下。这一回他通过个人关系请来京都业内被誉为“工程质量医生”的朱红星高工,请假回江城一趟,就是为了见见陶南风郁闷的脸。   郑猛再一次见到冯悠,满面堆笑地握手问好。   “冯悠同学前程远大啊,这一回真是多亏了你,引荐朱高工过来,多谢!多谢!”   曾经憎恨冯悠带坏了自家儿子,现在郑绪兴、冯悠都各自成家,往日恩怨烟消云散,双方握手言和。   互相介绍过之后,朱红星一脸的严肃:“闲话少叙,我们去看看现场吧?”   郑猛、梁佑坤将这一行四人带着进入17街坊,指着那个底部出现一指宽裂缝的水池:“就是这个水池,验收的时候装水测压,没想到就突然出现了一条裂缝,水全渗了进去。”   朱红星工程经验丰富,一眼便知问题症结所在。 第132章 挑拨   朱红星跳下干涸的水池, 弯腰查看池底裂缝,半晌直起腰来,笃定而清晰地说:“池底土壤有地质异常。”   郑猛打了个哈哈:“朱高工果然厉害, 一眼便知。”他在心底悄悄吐了个槽, 当天参与验收的设计院工程师也是这样说的。   朱红星指着那裂缝对周若玮说:“周副科长你看,裂缝宽而平整,显然是拉力过强所致。”   周若玮和冯悠一样都是建筑学专业,对结构、力学一知半解,听着连连点头:“朱高工您说得对。”   朱红星从水池旁边爬出来, 问郑猛:“郑厂长,你们请我过来就是看这个水池?如果只是处理水池, 简单。池底重新浇注钢筋混凝土, 增加钢筋数量就能增加水池强度。”   郑猛道:“我们更担心的是17街坊的专家楼。这是为外国专家建造的住宿楼,厂里要求三个月之内全面完工。现在主体结构竣工验收不能通过,后续装饰装修工程也没办法进行。我们请您过来, 就是想让您帮我们出出主意, 看看17街坊的五栋建筑会不会有问题, 能不能验收通过。”   朱红星皱眉道:“你们没有做地形勘测吗?”   郑猛示意梁佑坤把地质勘测报告拿出来递给朱红星:“有做, 不过是十年前统一做的, 场地范围比较大。”   朱红星接过报告, 将后面附的地形勘测图打开来, 问梁佑坤:“17街坊是哪一个地块?”   等梁佑坤指出位置后, 朱红星问道:“从图纸上看, 这一块应该没有地质异常。不过……钻孔取位可能有偏差, 施工队的人在开挖基槽的时候难道没有发现什么吗?”   看梁佑坤摇头, 朱红星继续追问:“专家楼的基础形式是?埋深是多少?”   “砖棍结构, 墙下钢筋混凝土条形基础, 埋深三米五。”   “地下水位多深?”   “四米二。”   一听这个埋深,朱红星的眉毛便拧紧了:“浅埋基础,只比地下水位高出七十公分,如果底下有地质异常恐怕会有些麻烦,你们甲方的担忧是有道理的。”   他对梁佑坤、郑猛说:“一般这种地质异常不容易在早期暴露,但有可能在后期使用过程中表现出主体结构开裂,严重的甚至会造成楼体歪斜、坍塌。你们运气好,早早发现。如果不是这个水池开裂,恐怕你们主体验收已经通过了吧?”   郑猛想到是陶南风示警,心里感觉有些郁闷。   梁佑坤巴不得把郑猛拉下马,便故意提了一嘴:“当初是陶南风提出先检测水池,她还说这水池如果能够灌满水,她就不姓陶。”   朱红星大吃一惊:“还有人能够在没有任何结构破坏的情况下,提前预知水池会开裂?这个陶南风是谁?是哪位结构力学专家?”   冯悠、周若玮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起来。   冯悠扯了扯周若玮的衣袖。周若玮笑着说:“朱高工,陶南风只是个二十几岁的姑娘,怎么可能是什么结构力学专家。她和我是同班同学,平时最爱出风头,估计就是瞎猫碰到死耗子。”   郑猛也在旁边添油加醋:“陶南风为人清高自傲,现场吹牛说这个问题只能她才能处理,不管是哪里来的专家都没有用。”   明显是挑拨离间的话语,对朱红星却很有效果。   一听到说“哪里来的专家都没用”,朱红星的脸便垮了下来:“这个陶南风怎么如此不谦虚?要知道科学永无止境,没有谁敢说自己无所不知。”   周若玮笑道:“朱高工的站位高,陶南风肯定是比不上的。我们既然来了,那就好好处理处理,让大家看看到底是京都的工程质量医生厉害,还是她小小陶南风更牛。”   朱红星矜持点头:“那我就来试试吧。”   郑猛听他接了这活,心中欢喜,在一旁提醒一句:“那个,朱高工,这个项目厂里要求时间紧,一个月之内就得把结构隐患消除,因为还得留出时间装修、后期整理。”   朱红星一听,抬头看向郑猛:“一个月?你开什么玩笑。我又不是神仙,必须重新进行地质勘测,找准软弱土层的位置、大小、走向,然后才能制定结构处理方案。你这就凭一条水池裂缝让我一个月内处理好整个项目,难度太大,根本不可能!”   说罢,朱红星转过头对周若玮道:“一个月只够做完地质勘测、找出地质异常所在,制定出初步的结构加固方案。等到实施完毕,至少需要两个多月的时间。江城钢铁厂的领导什么都不懂,只知道下任务。我虽然是专家,但是人、不是神。”   梁佑坤在一旁嘟囔道:“化肥厂办公楼倾斜得那么厉害,陶南风一眼就找出问题,现场提出加固修复方案,一周时间就把楼体扶正。咱们这个专家楼竟然需要两个月时间吗?是不是效率有点低啊?”   朱红星听到他的话,正色道:“你在说什么?现场提出加固修复方案、一周时间扶正楼体?你确定不是以讹传讹的传说?反正我从业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哪位专家能够不借助仪器设备、不需要地质勘测就能找到症结所在的。”   梁佑坤道:“是真的,那个时候陶南风还在读研究生呢。”   冯悠哼了一声:“读研了不起吗?她连大学都没读直接读研,还不是因为她爸帮忙?”   周若玮在看不惯陶南风这一点上与冯悠志同道合,当时便点头表示赞同:“陶南风和我一样学的是建筑学,又不是结构专家,哪有三年时间她便能摇身一变的道理?”   朱红星听他们讨论,更觉难以置信:“一个建筑学专业的研究生竟然能够做结构问题修复方案?闻所未闻。难道她以前有丰富的基建经验,对结构力学有极高的天赋?可是……如果有这样的天赋那何必再学建筑学,直接做土木工程研究不是更好?”   周若玮介绍道:“陶南风以前上山下乡在农场当知青,也不知道怎么混成了基建科科长。因为她爸爸是江城建筑大学的建筑学教授,把她弄进学校开的大专班学了两年,78年研究生恢复招生又走后门读了个研。走后门、走捷径倒是一把好手,根本没什么真本事。”   朱红星“哦”了一声,眉毛皱紧了一些。   作为一名凭勤奋努力从农村考到京都的60届大学生,朱红星最看不惯那些靠父母祖辈走捷径的人,顿时对陶南风的印象便坏了起来。   “哼!坊间流传不足为信。你们如果那么相信这个什么陶南风,那就去请她处理吧。”   郑猛一看坏了!梁佑坤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忙赔笑:“陶南风太过高傲,嫌我们没有把她供起来甩手便走,这样的人我们决不可能与她合作。还是请朱高工帮帮忙,帮我们解决问题吧。”   朱红星真没想到这世间还有陶南风这样的人:“听你们这话,陶南风哪怕真有才,人品也不行。好,我再来看看,争取早点解决问题。”   他顺着池底裂缝方向向前、向后各走了几十步,示意郑猛在几个位置做好标注:“你们抓紧时间联系勘测队的人,在这几个地方打孔取样,钻孔深度至少十米。试样出来提前通知我到现场,我看看情况再定。”   郑猛连连点头:“好好好。”   钻孔取样需要时间,朱红星与周若玮、冯悠还有助手蒋乐一起住进钢铁厂招待所,而另一边陶南风正忙得不可开交。   郑猛所诅咒的“喝西北风”并没有如愿,短短一周时间陶南风已经接了两单竣工验收的业务、一单食堂设计的任务。   甲方也学聪明了,请陶南风参与竣工验收要支付五百块,那不如花一千块钱请她做建筑设计,这样后期服务、竣工验收她就必须参加。   陶南风坐在办公桌后,桌面铺开一张大白纸,右手拿着一支铅笔,边琢磨初步设计边在纸上勾勾画画。   设计公司刚刚开,人员配备不齐全,目前的建筑设计陶南风接了之后直接转给江城建筑大学的老师们完成。大学里建筑、结构、给排水、供电、暖通、景观设计……配套齐全,不管多大的项目,都能找得到专业人才来完成。   这也是陶南风为什么要将设计与咨询公司开在大学旁边的原因。   江城建筑大学的老师拿的是死工资,教授每个月也只有七十多块钱,生活其实并不富裕。陶南风找老师们做私活,系里睁只眼闭只眼,全当给师生实习机会。   芝芝最爱粘着妈妈,刚刚与陶南风疯了一阵之后便躺在沙发上睡着,肚子上盖着一方小花被。   玉儿和陶然乖巧听话,留在院后村由梁银珍带着。   爱哭的孩子有奶吃,果然是这样。反正芝芝是霸占妈妈时间最长的孩子,没有之一。   陶南风抬头看一眼芝芝,忽然想起梁银珍的话:“孩子们都喜欢妈妈,你别因为芝芝最爱缠人就纵着她,也要匀点时间给玉儿、陶然。尤其陶然是男孩子,胆子又小,你多带带他。”   孩子一多,就难以平衡,总会顾此失彼。   陶南风取出另外一张白纸,在纸上刷刷几笔便勾出一个儿童房出来。   一楼接待室太大,没有必要,不如分隔出一间儿童房,让孩子们在这里玩耍嬉戏学习,请两个幼教老师带着。   正在琢磨着,眼睛余光看到有两道人影径直朝着这里而来。 第133章 打脸   冯悠打扮得很时髦, 短袖碎花衬衫扎进牛仔裙里,中间系一条宽宽的腰带,黑色高跟凉鞋, 走到路上引来无数路人目光。   八十年代紧身牛仔裙非常少见, 将女性的曲线显露无疑。   周若玮身形高挑、长相出色,穿一件白色衬衫、黑色长裤,配上锃亮的黑色皮鞋、闪亮的腕表、胳膊下夹着的黑色皮包,很有几分成功人士的派头。   这两人从京都回来,再看江城的一切顿时觉得土得掉渣。   “若玮, 你看咱们江城的马路,都没几辆小汽车在跑, 太不够档次了。”   “是啊, 京都到处车水马龙,热闹非凡,江城到底还是还是城市小了, 比京都差远了。”   “刚开始还觉得江城建筑大学很大, 可是到了京都大学才知道自己是井底之蛙。”   “所以还是得不断地往前走, 到更大的城市去开阔眼界。”   这两个生于江城、长于江城的年青人, 一边吐槽着家乡一边往陶南风的公司小楼而来。   隔着玻璃门, 冯悠一眼便看到坐在办公桌后的陶南风。   还是那么精致漂亮的脸庞, 岁月让她更多了一份沉静与柔美, 简单的半袖衬衫, 领口、袖口都滚着一圈花边, 非常打眼。   她一只手放在纸面, 另一只手拿铅笔勾画着图案, 嘴角还挂着一抹温柔的笑意,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令她愉悦的事情。   陶南风抬起了头, 与冯悠四目相对。   往事种种,仿佛隔着这一道玻璃门看到的风景,真切而遥远。   周若玮也看到了陶南风。   三年后再次见到她,听说她已经为人妻、为人母,原以为会有几分辛苦与憔悴,没想到还是那么知性而美丽。   一颗心再次快速跳动。   冯悠捏了捏他的胳膊,咬着牙低语:“你看那么认真做什么?她已经嫁人了!”   周若玮胳膊生痛,强笑道:“我哪里看得认真了?她嫁人和我有什么相干?”   冯悠哼了一声:“反正你不许看她。”   周若玮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那我遮着眼睛,你牵着我走路?”   冯悠扑哧一笑,心情稍稍放松了一些。两人并肩走到公司楼下,推开玻璃门,打了声招呼:“嗨!陶南风。”   姚小桃看到有人找陶南风,赶紧从隔壁接待室出来问:“二位是来找陶总的吗?”   陶南风抬眼看见是这两人,便起身指着在沙发上睡觉的陶庭芝轻声对姚小桃:“你帮我看着她,我带他们到隔壁接待室去。”   说完,陶南风将一根手指比在唇边,示意冯悠、周若玮小声点,带二人到隔壁接待室落座。   冯悠回头看一眼在沙发上闭眼睡得正香的女娃娃,撇了撇嘴,心中暗道女人生了孩子就得围着孩子转,连当年威风八面的陶南风也不能幸免,自己推迟生孩子的决定果然英明无比。   接待室的陈设很简洁,中央摆着一张古色古香的茶桌,沿墙边摆着一张为姚小桃准备的绘图桌。   陶南风在茶桌北面主人位坐下,淡淡道:“说吧,你们俩过来有什么事?”   周若玮看到那张绘图桌觉得很亲切,凑近看一眼。   听到陶南风的话,周若玮便笑了笑:“听说陶师妹开了公司,特地过来恭喜。”   跑过来拿图板的姚小桃正听到这一句,快人快语来了一句:“恭喜怎么连个花篮、一点礼物都没有?太假了吧。”   说完,绕过周若玮抱起图板就跑。   周若玮被这小姑娘一怼,感觉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咳嗽一声:“那个,来得太匆忙,下次补上礼物。”   冯悠嘲讽道:“果然是有什么主人就有什么样的狗,这姑娘说话一点礼貌都没有。”   陶南风抬起眼眸,眸光扫过她与周若玮:“不知道两位,哪一个是主人、哪一个是狗?”   冯悠被她噎住,暗自翻了个白眼,在心里骂了一句:牙尖嘴利,真讨厌。想到陶南风的超强武力值,冯悠到底还是收敛了许多,不敢再吭声。   周若玮装作没有听到她们俩斗嘴,拖过茶桌旁边的圈椅坐下,闻着茶桌散发出来的紫檀清香,赞了一句:“陶师妹现在过得真风雅,连接待室的茶桌都是紫檀木。”   陶南风浅浅一笑,拿过一旁的茶壶,沏上一壶茉莉花茶,在两人面前摆上两个茶碗,茶水清澈,花香在室内萦绕。   冯悠第一次喝到陶南风斟的茶,有些受宠若惊,一句“谢谢”在喉咙里打转转,却半天没有说出来。   时间可以带走许多东西。   曾经冯悠嫉妒陶南风,嫉她比自己优秀、妒她拥有陶守信的关爱与关注,恨不得把她踩在脚底下永世不得翻身。可是现在坐在她面前,喝到她递过来的茶,冯悠却有一种欢喜得不知所措的感觉。   曾经陶南风对冯悠恨之入骨,现在陶南风却能够淡定面对,甚至心平气和地为她沏上一杯茶,问一问她来做什么。   可以说,冯悠是陶南风的试刀石。若没有那一番磨砺,陶南风也不会有今天的气定神闲。   周若玮咳嗽一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认真看着陶南风:“陶南风,你变了。”   陶南风抿了抿唇,低头轻啜一口花茶,没有回复这句话。   周若玮继续说:“以前我总觉得你太过冷淡傲慢,没想到你现在做了母亲之后多了一份柔和圆润。如果你以前是这个样子……”   那又如何呢?周若玮有些怅然若失。   一刹那的感动之后,听到周若玮这脉脉含情的话语,那一股嫉恨再次在心中升起,冯悠斜了陶南风一眼:“陶南风,你读完研究生不做学问,却在这里开起小公司,爸……哦,你爸同意吗?”   陶南风没有理睬冯悠,只抬眼看向周若玮:“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们直接说来意吧。”   冯悠没有得到陶南风的回应,不知道为什么那股子小家子气又冒了出来:“周若玮是我丈夫,你做什么只看着他?难道我是个死人吗?”   周若玮感觉有些无语。   明明冯悠平时善解人意、温婉动人,怎么今天一遇到陶南风却表现得如此尖酸刻薄?她难道忘记了今天两个人过来是向陶南风示威、显摆的吗?   陶南风瞟了冯悠一眼,忽然笑了起来。   “冯悠,你这一发脾气,倒是有点像你真正的样子。平时装温柔装大方是不是装得挺累的?”   周若玮心中咯噔一下,转头看向冯悠:“你……”难道你的一切都是伪装?   冯悠看他的眼神变得有些陌生,这才意识到一件事:周若玮可以离开她,可是她却离不开他。她若想留在京都做房地产,必须得笼络好周若玮。   冯悠拉了拉周若玮的衣角,柔声道:“你莫听旁人挑拨,咱们过来还有正事呢。”   周若玮压下心中疑惑,回过神来。   他端坐方椅,故意将腕间进口手表露出来,期冀看到陶南风羡慕的眼神,没想到陶南风眼皮都没抬一下。   冯悠在一旁说:“我家若玮现在京都建设部下属的住房统建办工作,已经是副科长了呢。你现在开公司是不是业务不多?不如求求他,让他给你随便几个项目,包管赚钱。”   周若玮得意洋洋地摆了摆手:“唉呀,都是一个学校的校友,何必这么见外。陶南风现在开公司,讲究个八面玲珑,肯定知道多个朋友多条路的道理对吧?”   冯悠手上戴了个金戒指,金光闪闪,恨不得全世界都关注她的手指头。   她抬手在陶南风眼前晃了晃,故意娇声道:“陶南风,是不是女人生了孩子就不值钱了?看你一身素净,你那个当兵的丈夫也不知道送个首饰给你?”   陶南风一听:哦,原来是显摆来了。   她微抬纤手,指着冯悠和周若玮手中的茶碗:“这是清代青花瓷缠枝莲纹小碗茶碗,从景德镇文物商店买回来的老物件,光一只就和周若玮腕上的手表价值差不多。端着喝茶的时候记得轻拿轻放,千万别打碎了。”   冯悠听了吓一跳,慌忙放在茶桌上,惊疑不定地打量着眼前这个青色带花纹的小碗。   “这么贵的东西拿出来招待客人?谁信啊!陶南风你这个人我发现真是年纪越大越不老实,明明小时候挺好。”   陶南风淡淡道:“咱家值钱的东西多,所以不在意。只有像那种穷怕了的,才会整天在外面显摆手表、金戒指。”   听到陶南风的嘲讽,冯悠和周若玮顿时觉得自己成了乡下土财主。两人脸一红,抬手盖住金戒指和腕表,咳嗽一声,掩饰着内心的不自在。   周若玮不敢再喝茶,生怕一不小心碰坏了陶南风会讹他一笔钱。   他板起面孔道:“陶南风,我们这次回来呢,是受了江城钢铁厂的邀请,陪同京都力学专家朱红星来处理17街坊的施工问题。你说你怎么就得罪了郑厂长呢?好好的项目不接,还夸下海口说旁人都不行,只有你才能找到症结所在、提出修复方案。我们是同一个学校毕业,你的父亲也曾是我的恩师,出于同学情谊,我过来是想提醒一下你,开公司的话可不能像你这样,既狂且傲,得罪不少人啊。”   陶南风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郑猛在自己这里碰了壁,没想到竟请到了京都来的外援。周若玮与冯悠过来,是迫不及待想打脸呢。   想到自己在17街坊所看到的一切,陶南风嘴角渐渐浮出一个自信的笑容:“那你们放手去处理吧,我拭目以待。” 第134章 裂纹   冯悠和周若玮在陶南风这里半点便宜也没有占到, 反而憋了一肚子的火。   回招待所的路上两个人一反往日和谐,都闷不作声。   最后还是冯悠率先打破沉默:“你说,她真舍得买文物来喝茶?”   一提起这个周若玮就觉得没面子:“她是教授的亲生女儿, 有这份风雅也在情理之中。咱们这一番作派, 活生生被她衬得成了个没见过世面的土鳖!”   冯悠咬咬牙:“什么风雅!她那是附庸风雅。当年有人闯进来要抄陶教授的书房,如果不是我妈拼死护住,那些手稿、书画都得被一把火烧掉,风雅个屁!现在倒好,过河拆桥, 把我和我妈赶出家门,坏透了顶。”   周若玮同情地拍了拍冯悠肩膀:“算了算了, 陶南风这人恶得很, 我们也别把她得罪狠了。”   冯悠点头道:“这次一定要让朱高工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到时候让陶南风看看,她再张狂, 也自有收拾她的人。”   周若玮高兴起来:“对, 一山更比一山高。陶南风这个人太傲, 该让她明白明白这个道理。”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 又情绪高昂起来。   最后冯悠来一句:“要不, 咱们家以后也配个紫檀茶桌, 买几个清代的茶碗喝茶?”   “……”   周若玮看着她, 半天没有吭声。   真没想到, 冯悠背后把陶南风的坏话说尽, 可是见到陶南风了她却一句狠话都不敢说, 还处处模仿学样?   周若玮深吸一口气, 最后憋出一个字:“好!”   冯悠与周若玮刚走不久, 梁佑坤便找到陶南风。   接待室里花香犹在, 茶气四溢。   梁佑坤捧着手工百花建盏禅定斗笠杯,透过汤色青绿的茶水,可以清晰看到那雪白盛开的花瓣,一颗浮躁的心渐渐沉静下来。   将郑猛请来京都专家的事情说完之后,梁佑坤道:“陶先生,这回的事情真的非常不好意思。”   陶南风摆摆手:“没关系。”原本只是因为叶初拜托,才接下这一单咨询业务。既然甲方不尊重人,那这业务不做也罢。   梁佑坤见陶南风对他个人并没有意见,这才安下心来。   他好奇地将身体凑近茶桌,看着陶南风的眼睛:“17街坊的问题严重不严重?会不会影响到三栋专家楼的结构安全?”   陶南风点了点头:“地底有软弱土层,会影响到建筑安全。你现在回去查看一下三号楼一楼勒脚处,可能已经有细密的雪花纹出现。”   梁佑坤听了心一抖:“这样啊……京都来的朱专家在等地质勘测结果,钻孔组明天设备进场。”   陶南风轻叹道:“钻孔机运作会干扰土层,恐怕明天你得盯着点,最好提前做好准备,防止三号楼倾斜。”   梁佑坤的额角有冷汗流下,他紧张得声音都在哆嗦:“这,这么严重吗?”   陶南风同情地看了他一眼:“这只是我的建议,具体应该怎么做,你自己把握吧。”   俗话说得好,神仙打架、凡人遭殃。郑猛看不惯陶南风,不顾领导们的决议非要请来京都专家处理现场。朱红星不熟悉地形地貌,按照惯常的流程处理,恐怕还会坏了事,让危机提前来临。   梁佑坤霍地站起,抬手一抹额角冷汗,冲陶南风一拱手:“多谢陶先生的提点,我知道怎么做了。”   说罢,他怀着一股悲壮的情绪告辞而去。   姚小桃抱着刚睡醒的芝芝过来,芝芝伸手要陶南风抱。   陶南风站起身,接过女儿,亲了亲她的面颊,目光看向梁佑坤的背影,摇了摇头。这个17街坊项目,难啊~   交代姚小桃两句之后,陶南风将芝芝放下来,牵着她手从学校西门进入,穿过整个校园,到达院后村的家中。   一进屋,玉儿便蹦跳着迎了上来,一把抱住妈妈的腿,奶声奶气地唤道:“妈妈,你下班了?”   陶然穿着件海军衫、一条肥大的军绿色长裤,站在檐廊下眼巴巴地看着陶南风,却没有说话。   不顾芝芝撅起的小嘴,陶南风弯腰抱起玉儿,再走到屋前抱起陶然,一左一右各亲了一口,微笑道:“玉儿、陶然今天开心不开心?”   玉儿被抱在妈妈怀里感觉特别幸福,甜甜一笑,搂住陶南风的脖子,点头道:“开心,帮奶奶,摘豆角。”   陶然伸出一只手捧着刚刚妈妈亲过的脸颊,小脸兴奋得发红:“帮爷爷,拔草。”   陶南风笑着说:“玉儿帮奶奶摘豆角、陶然帮爷爷除草了?真棒!”   芝芝看弟弟妹妹都在妈妈手臂之中,羡慕地跑了过来,抱着妈妈的腿,仰着小脸说话:“芝芝,陪妈妈工作。”   陶南风展颜一笑,弯下腰将芝芝也抱了起来,三个娃娃都在她臂弯之中,挤成一团,却都笑逐颜开。   芝芝欢喜地尖叫起来:“力气大!喜欢妈妈。”   其他两个也都咯咯笑了起来,清脆悦耳的笑声在院子上空飞扬。   三个孩子现在都快两岁了,体重加起来得有七十多斤重,可是抱在陶南风手中却似乎轻飘飘一点份量也没有,还能够颠几颠、抖两抖。   梁银珍站在廊下看着眼前欢乐的场景,不知道怎么地眼眶有些湿湿的,她抬手撩起围裙擦了擦眼角,笑着说:“你们的妈妈呀,生你们的时候把医院的产床都弄垮了,你们说力气大不大?”   孩子们一听笑得更开心了,一起欢呼:“我们的妈妈是大力士!”   向永福现在有了孙儿万事足,连旱烟都抽得少了,正坐在堂屋编竹席。他年轻时跟着村里的师傅学了一手篾匠手艺,只是还没出师就遭遇战乱,这手艺便荒废了下去。   现在闲着无事,便慢慢把这手艺捡了起来。   屋后正好有一片竹林,向永福取来竹材,劈成篾条,取了青皮,准备织三床儿童用的软竹席。   夏天嘛,少不了凉席。   天气渐热,家里虽然买了电扇但是梁银珍怕电扇风吹坏了三个小孙孙,非得用手摇着蒲扇给孩子们扇风。   两老现在看着三个孙儿一天天长大,感觉人生有了盼头,身体竟然越来越健旺,感觉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儿。   等到向北、陶守信回到家,一家八口围坐八仙桌,言笑晏晏、其乐无穷。   一家人在一起,各有各的事业、各有各的忙碌,看着孩子们健康成长,这就是幸福。   而另一边,郑猛却感觉事事不如意。   好不容易找来勘测队,按照朱红星的指出的位置准备钻孔取样。刚刚把机器架起来,梁佑坤匆匆跑来。   “不能打,不能打!”   梁佑坤像疯子一样跌跌撞撞地跑来,拦在勘探钻机前面,阻挡工人操作。   郑猛一把将他拖了过来,怒斥道:“你搞什么名堂?朱专家还在旁边看着呢。不勘探钻孔取样,怎么发现地质问题?怎么制定解决方案?”   梁佑坤大声道:“陶南风说了,钻孔机振动会干扰土层,要先采取措施防止三号倾斜。”   朱红星一听,又是陶南风,不由得来了脾气。   “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郑厂长你说陶南风太过傲慢所以才拒绝她来现场,现在请我来了又处处说这是陶南风说的、那是陶南风说的。既然你们那么信任陶南风,那就请她来吧。”   郑猛忙安抚朱红星的情绪:“您放心,我肯定是信任您的!这都是底下人不懂事,非要迷信陶南风。”   郑猛转过头斥责梁佑坤:“你起开,不要阻止专家工作。什么干扰土层,简直是无稽之谈。你们施工、挖土那么长时间,怎么不见房子有半点问题?”   梁佑坤见领导不相信自己的话,有点焦急:“是真的!我刚刚去看过,三号楼的勒脚处已经出现雪花纹。”   朱红星一愣:“雪花裂纹?在哪里?”   梁佑坤在前面领路,将一行人带到三号楼东面墙体之下。   朱红星绕着墙体走了一圈,面色也变得凝重起来:“是有雪花纹,这不是个好现象。”   郑猛看到这裂纹,皱眉问道:“梁佑坤,先前你怎么不早点说?”   梁佑坤道:“我先前也没发现,是陶南风说的。她说17街坊地质问题很严重,现在三号楼楼体肯定已经出现雪花纹。她还说如果钻孔会干扰土层……”   一句话还没说完,郑猛便炸了。   “陶南风、陶南风,我看你句句不离陶南风,莫非她才是你的领导?你要是这么信任她,不如辞职跟她去干呗,留在钢铁厂可真是屈才了!”   梁佑坤被领导一顿批,立马闭上了嘴。   郑猛对朱红星说:“不用管他,这里我说了算。陶南风那个女人一天到晚胡吹大气,哪有她说的那么严重。”   朱红星犹豫了一下:“那……”他在思索,虽说陶南风这个人他没有见过,但奇怪的是收到的信息各不相同。   梁科长嘴里的陶南风料事如神,对地质、结构有一种神仙般的感知。   郑厂长嘴里的陶南风高傲、清高,故意放大问题就是为了显摆自己的本事,半点没把甲方看在眼里。   周若玮和冯悠嘴里的陶南风学的是建筑学,做的却是土木工程的事,凭着父亲的关系读了研,是个非常讨厌的人。   朱红星的目光落在那雪花裂纹之上。水泥勒脚、在墙根处隐隐可以看到雪花般盛开的裂纹,并不显眼。如果不是梁佑坤说,他根本就没有留意到。   可是陶南风却能准确预知。   看到朱红星还在犹豫,郑猛催促道:“朱高工,赶紧让勘探队开始工作吧?咱们的时间很紧啊。” 第135章 钻孔   朱红星皱起眉毛:“按理说, 钻孔机的这点振动不至于对基础有太大的影响。但听你们这一说,我还真有些担忧。”   郑猛在领导那里立下了军令状,半个月之内制订出问题解决方案, 两个月内完成工程修复。现在请专家、等勘测队进场就花了将近一周时间, 再耽误下去恐怕连问题在哪里都找不到,更别说拿出什么解决方案。   不钻孔,怎么知道地质异常到底是怎么回事?   朱红星再厉害,也不能在没有地质勘测资料的情况下完成工程修复方案。   想到这里,郑猛一咬牙:“朱专家别听梁科长危言耸听, 这点裂纹算什么!说不定是粉刷不到位造成的呢,咱们还是赶紧钻孔取样吧。”   朱红星没有吭声。   梁佑坤却一脸的不情愿:“郑厂长, 钻孔机一旦开始工作, 如果干扰到软弱土层造成三号楼倾斜怎么办?你负责啊?”   郑猛一拍胸脯:“我负责!”   梁佑坤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笔记本,在上面刷刷写了十几个字,递到郑猛面前:“口说无凭, 立字为据。”   郑猛低头一看, 巴掌大的笔记本上写着“勘探钻机打孔所造成的所有后果均由我负责, 与梁佑坤无关。”   他被气得满面通红, 一把夺过梁佑坤手中钢笔, 在上面签上“郑猛”两个大字。郑绪兴连阻止的话都来不及说, 郑猛已经把字给签完了。   郑猛咬牙将手中钢笔往地上一甩:“梁佑坤!你等着……”   梁佑坤郑重地将笔记本收回自己口袋, 看着被摔得四分五裂的钢笔摇了摇头:“唉!可惜了一支好笔。”   郑猛冷哼一声:“你还可惜一支笔?你先可惜可惜你的前程吧。”   浓浓的威胁之意令梁佑坤抬起头来, 他既然已经与郑猛撕破脸皮, 便不怕再得罪他:“怎么?郑厂长还准备贴我大字报?”   梁佑坤嘲讽一笑:“现在已经不兴那个, 您以为还是在大运动的潮流之中吗?”   郑猛被他噎了个半死, 面色越来越红, 抬起的手指直哆嗦。郑绪兴忙扶住父亲:“爸, 你心脏不好,别急别急。”   郑猛深呼吸,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冷冷地瞪了梁佑坤一眼,在心里琢磨着怎么找机会整治他。   勘探的人跑过来问:“你们还钻不钻孔?”   梁佑坤后退一步作壁上观,朱红星依然在犹豫,郑猛斩钉截铁:“钻!现在就钻!”   周若玮与冯悠二人站在朱红星身后,交换了一个眼神。   冯悠悄悄问:“陶南风难道真的可以预料结构隐患?钻孔会引起房屋倾斜?”   周若玮横了她一眼:“你想什么呢,这世上能有这么神奇的人吗?她要是真能预料到,我把脑袋拧下来给你当球踢!”   郑绪兴左眼眼皮在不断地跳动,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头升起。他拉着父亲的胳膊问:“爸,你怎么能签字负责呢?当了这么多年的领导,你应该知道话可以随便乱说,字却不能随便乱签啊。”   郑猛其实也有些后悔。   可当时被梁佑坤那小子一激,不知道怎么就把字给签了。梁佑坤平时对自己毕恭毕敬,没想到是个笑里藏刀的人,可恶!   郑猛硬着头皮说:“不会有事的,我这也是为了工作嘛。”   勘探队的人有序开始工作。   他们用的是国产小口径金钢石钻机,结构紧凑、机械传动效率比较高,但即使是这样,钻机不断向下时动静也会很大,地面传来剧烈的振动。   当这一股振动传来,众人的目光都盯着那钻孔位置。等下取样出来,就能知道地底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了。   梁佑坤已经想通,反正这事有郑猛顶着,他怕什么呢?可是身为基建科科长,责任感让他一直死死盯着那墙根处的雪花纹。   振动来了,突突突……   裂纹渐渐绽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展。   梁佑坤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他弯下腰,指着那裂纹叫出声来:“开了、开了!”可是他的声音完全被机械钻机运转的轰鸣声遮盖,没有人听到。   钻孔取样,分回次提取土样,间距一米左右,一个一个的钻孔按照顺序摆放在地面,朱红星蹲下来仔细察看着。   越看,他的眉毛皱得越紧,嘴里喃喃道:“细砂层,看着还好啊,已经深入土层六米,依然没有软弱土层出现,怎么会这样?”   勘探队的人问:“还要继续往下吗?”   朱红星肯定地点头:“继续!”软弱土层的存在是必定的,只是可能埋深比较靠下。   六米、七米、八米、九米、十米……   每隔一米便有一个土芯取出,很快地面就摆成一长排。勘探队员们在每个土芯上做好标记,而朱红星则一直守在旁边。   郑猛好奇地问朱红星:“朱专家,是不是地质有异常?”   朱红星摇了摇头:“目前来看,没有异常。这就奇怪了……按理说这个深度的话,就算有软弱土层,细砂层也足够支撑起房屋基础,更何况只是一个小小的水池,怎么会水池池底出现裂缝、楼体底部出现雪花纹呢?”   提到雪花纹,他忽然心中一惊,抬起头来。   梁佑坤焦急地奔过来,对他大声道:“朱专家,雪花纹裂开了、裂开了。”   怎么会这样?朱红星直起腰,疾步如飞:“我看看。”   等到墙根处一看,好家伙!雪花纹越开越大,现在已经像蜘蛛网一般,密密麻麻盘踞在勒脚之上,水泥勒脚远望去就像是龟裂一般。   朱红星头痛了。   不钻孔,找不到地质异常的问题;   钻孔,对楼体造成干扰,引发裂缝发展。   莫非真如陶南风所言,这里的地质条件非常复杂,不能再轻易钻孔,否则会引起楼体歪斜?   正在沉思之中,脚底传来一阵剧烈的抖动。   朱红星转头看去,勘探钻孔机完成一个钻位的取土工作,移动另一处开始继续工作。   郑猛在一旁指挥,中气十足:“加油干!争取今天把所有朱专家标注的位置都钻上孔,我就不信了,咱们隔五米打一个深孔,未必还找不到问题?”   话音刚落,朱红星似乎听到耳边传来什么裂开的声响。   “呲呲——泠!”   抬头看去,墙根处的雪花纹陡然扩大,仿佛沐浴在阳光雨露之下的小树苗,不断地伸展着枝叶,努力向上。   墙体裂缝黑乎乎、有粗有细,像蛇一样向上攀爬,眼看着从一楼爬到了二楼,又从二楼爬上三楼……   朱红星心如死灰,长叹一声:完了!   梁佑坤紧张地问朱红星:“朱专家,还能钻孔吗?这房子不会垮吧?”   朱红星摇摇头:“不能再钻孔了,如果再有干扰,这房子就保不住了。”   郑猛还在那里大呼小叫:“朱专家快来,第二个孔的土芯已经取出来一个了。”   朱红星回过神来,转身一路小跑,双手拼命挥舞:“停!停!停下!”   机器轰鸣声太响,郑猛根本听不见朱红星在说什么。他看朱红星一脸的惶急,双手在空中舞动,便支愣着耳朵侧耳细听。   等到听清楚朱红星的话,人已经跑到钻孔机面前。   朱红星的声音近乎嘶吼:“停下来,不能再钻了,不能再钻了。”   周若玮与冯悠第一次见到朱红星如此紧张,也吓得不轻,赶紧示意工人停止操作。   当钻孔机停歇下来,世界终于变得清静。   朱红星大声道:“陶南风是对的,不能钻孔。”   周若玮听到朱红星说陶南风是对的,哪里肯服气,嘟囔了一句:“她一个学建筑学专业的研究生,哪里懂什么地质结构、建筑力学?”   朱红星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谴责:“你恐怕是误会她了,她是对的。你们去看三号楼,再钻下去楼就要塌了!”   众人都瞪大了眼睛,什么?   乌泱泱一群人全挤到三号楼东面外墙处,这一看不要紧,全都吓了一大跳。   ——刚才明明还好,只有墙根有一点点雪花纹,现在满墙都是裂缝,已经像棵大树枝桠了!   郑猛不知道如何应对眼前的情况,哑着声音对梁佑坤说:“你是基建科科长,你来处理现场吧,我是无能为力了。”   梁佑坤笑得温和,晃了晃手中小小笔记本:“郑厂长,刚才您签字保证,勘探钻机打孔所造成的所有后果均由你负责,与我无关。”   郑猛索性耍起赖来:“你是基建科科长,房子出现裂缝肯定是你来处理。”   梁佑坤抬腿便走:“郑厂长,这事我处理不了,得向上面汇报。”   郑猛阻拦不及,梁佑坤已经跑了。   朱红星没有理会他们之间的明争暗斗,蹲在墙根处一边看一边喃喃自语:“就算是有软弱土层,也不应该出现这样的情况啊……我经手过这么多工程问题,这次的情况倒是第一次见到。”   看了半天不得要领,朱红星直起腰来问郑猛:“陶南风来过现场几次,停留了多久?”   郑猛没好气地一挥手:“她就站在17街坊门口看了几眼,连大门都没进,就在那里吹牛说什么水池灌不满水,现在又说钻孔会干扰三号楼,简直像有透视眼一样,真是邪了门。”   朱红星皱眉反问:“隔着这么远,只看了几眼就能预知水池池底出现裂缝?现在又提醒说钻孔干扰土层?”   周若玮在一旁接话:“朱高工你别在意她的话,她那是瞎猫撞到死耗子……”   朱红星摇摇头:“不,她是有真本事。” 第136章 专家   听到朱红星亲口承认陶南风有真本事, 周若玮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说嫉妒吧,周若玮原本以为陶南风和他一样就是擅长做建筑设计,若是陶南风在这方面比他强, 嫉妒还说得过去。可是现在她在施工后期管理领域独树一帜, 隔行如隔山,周若玮无计可施。   说憎恨吧,周若玮先前因嫉生恨,每日里念叨起陶南风的时候就咬牙切齿,恨不得把她踩在脚底下。可是现在听到连京都业内有名的结构专家朱红星都夸她有本事, 不知道为什么周若玮心里竟然有一种诡异的骄傲与自豪。   ——你看,我曾经喜欢过的女孩, 她就是这么牛!   周若玮垂下头, 努力让自己嘴角掩不住的上翘收敛起来,片刻之后抬起头,已经看不出半分欢喜之意。   “朱高工, 那您的意思是?”   朱红星兴致勃勃地拍了拍周若玮的肩膀:“你这个校友在哪里?引荐引荐?”   郑猛一听便愣住了。什么?朱红星想见陶南风?   他花了一堆钱请京都专家过来, 为的是和陶南风唱对台戏, 现在戏还没有上演, 他们竟然准备握手言和?   不行!绝对不行!   郑猛忙凑近朱红星身边道:“朱专家, 您是什么身份、陶南风是什么身份?她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姑娘, 哪里值得让您主动去见她?何况, 陶南风先前放下狠话, 说17街坊的问题只有她能解决, 别的专家都没用, 难道您就愿意让她得意?”   朱红星是农村孩子, 1956年考上大学, 作为第一个考上京都大学的农村娃, 当年不仅轰动全村,连县委书记都亲自上门拜访。苦读多年,一朝成名,他一直保持着一股农村人的淳朴与勤劳。   毕业分配到京都市建筑工程局,他风里来雨里去,参与大大小小几十个工程项目,理论联系实践在工程质量管理中不断总结提高,渐渐在业内有了名气。正是因为这一份心无旁骛,他才能获得“工程质量医生”的美誉。   技术型人才的特点是一根筋、直肠子。   朱红星板起面孔回应道:“闻道有先后,达者为师。陶南风虽然只有二十几岁,但在17街坊项目上的确表现出了极高的敏锐度。如果说只凭一眼便能断定水池裂缝、墙根雪花纹,那绝对是我无法企及的天赋型人才。   你请我来,是解决工程质量问题,不是和陶南风较劲。既然她能够发现问题,不如请她一起加入,大家一起商量讨论。至于她先前放的狠话……现在看来好像是句实话,年青人嘛,让她得意一下又有什么关系?”   郑猛面色一下子变得铁青,胸口一阵抽痛。   他转过脸看向郑绪兴,眼神里带着一丝谴责:这就是你让冯悠找来的人?说好的打脸陶南风的呢?   郑绪兴看懂了,转过脸看向冯悠,眼神显得有些幽怨。   冯悠心虚地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发呆。怎么连京都来的大专家也如此推崇陶南风?难道她真有些本事?   这个陶南风,怎么跟臭虫一样,怎么摁都摁不死!   她忽然就茫然了:从小到大她都在和陶南风比,一心要把她踩下去自己成为父亲、母亲、人群中的主角。可是现在一路走来,似乎她的每一次打压都让陶南风站得更高、走得更远,被打脸的你,一直都是她自己。   原来小丑是自己?这一份认知让冯悠郁闷得想哭。   朱红星根本没有理会在场这些人的心理活动,认真地嘱咐着助手蒋乐:“土芯编号了吗?记录下来了吗?拿皮尺来,我们去测量一下三号楼的裂缝情况。”   “都做好了。”蒋乐是个模样憨厚、二十多岁的施工员,一直跟随朱红星做文书整理、现场记录等工作,左手从背包里取出一卷皮尺递给朱红星,右手一直握着纸笔。   朱红星把所有一切都记录、绘制下来,整理好现场资料之后他看向一直有些木然的周若玮:“走!我们去拜访陶南风。”   周若玮与冯悠交换了一个眼色,抬手看看表:“那个,现在已经快到饭点,估计陶南风不在公司。我们下午再去吧?”   等到下午,冯悠等人还没出发,郑绪兴找到招待所,一进屋便抹起了泪:“我爸生病住院,正在急救室里抢救。”   冯悠与周若玮同时一惊:“怎么回事?”   原来,梁佑坤一状告上去,看到郑猛签字的纸条,书记与厂长勃然大怒,斥责郑猛心胸狭窄、渎职懈怠,不顾梁佑坤的阻止一意孤行,导致专家楼出现裂缝。   书记直接让郑猛给了两条选择。   一,提前内退,享受处级退休待遇;   二,转岗离退休办,等三年后正常退休。   郑猛急火攻心,心脏病发作,当场昏厥过去。   接下来的基建事宜全部由梁佑坤接手,就连郑绪兴这个采购科科长也没办法再参与进来。   郑绪兴傻傻地看着冯悠:“对不起,把你们从京都拉过来,现在我爸住院我也没办法再陪你们。不过你们放心,出差补助、专家咨询费都不会少了你们,这一点梁佑坤也保证过的。”   冯悠叹了一口气:“我们不辞辛苦地过来,肯定不是在意那点钱。”   郑绪兴苦笑道:“现在打脸陶南风不成,倒是我爸病倒,官位不保,惭愧。总之……这一回是我对不住二位,让你们辛苦跑一趟。以后如果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管开口。”   周若玮知道郑绪兴是冯悠的前男友,却没想到这两人关系如此融洽。   虽然结婚时知道冯悠是清白之身,但看到这个因为种种原因和平分手的前男友,周若玮还是有些膈应。   他自持身份,皱眉道:“这事也不能怪你们,只能说17街坊的问题比较特殊,连朱专家都觉得棘手。”   似乎老天都在帮陶南风。   如果只是普通的地质问题,勘测之后心中有底,朱红星马上就能制订出处理方案。要么提高地基承载力,要么加固结构体系。谁知道这个17街坊连钻孔机工作都能造成振动干扰?   待郑绪兴离开,梁佑坤便兴冲冲找上门来。   “朱专家,我领您去找陶南风,你们两位好好商量一下,怎么处理17街坊的问题。”   朱红星没有周若玮那么多花花肠子,高高兴兴地换下那双沾满了泥土的胶鞋,穿上一双皮鞋,对蒋乐说:“带上资料,我们走。”   周若玮与冯悠没脸再去见陶南风,只得装头疼。   “朱专家,今天在工地晒了一上午有点头晕。既然有梁科长领您去,那我就在招待所休息一下。”   冯悠赶紧关心地抚上周若玮的后背:“怕不是中暑了吧?你赶紧躺一下,我给你倒杯热水来。”   朱红星摆摆手:“没关系,我自己去就行。”   梁佑坤看这对夫妻装病、装关心,觉得有些好笑:“唉呀,这才七月份就中暑?周同志看来是经常坐办公室在外面跑得少,身体有些娇贵。要不,我让厂医院的护士上门来帮你量个血压?可不能让您这位京都来的贵客出问题呀。”   周若玮“虚弱”地笑了笑:“不用不用,我休息一下就好。”   朱红星在一旁催促:“他就算去了也不抵事,他不懂施工。我们快点走吧!”   专家一句话,成功在周若玮、冯悠插了一把刀。   梁佑坤与朱红星、蒋乐三人造访南风公司,陶南风正在指挥工人们砌隔墙,准备装修儿童活动室。   朱红星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陶南风穿着浅色衬衫、卡其工装裤、白色球鞋,拿着一张手绘图纸与工人说话的背影。   背影娉婷、腰肢纤细,举手投足却带着股英姿勃勃的利索劲。   朱红星眼睛亮了——这一看就是同道中人!   “陶先生——”梁佑坤走过去,和陶南风寒暄几句,告诉她郑猛已经被停职反省,目前气得住了医院。   还没等陶南风说话,朱红星已经热情地伸出手来:“陶南风,这几天经常听到你的名字,久仰、久仰!”   陶南风转过脸来,与朱红星目光相对。   梁佑坤介绍道:“这位是京都来的结构专家,人称工程质量医生,是京都建筑工程局的高级工程师,施工管理二十多年,处理现场问题非常有经验。”   陶南风原以为周若玮请来的京都专家一定傲慢无礼,没想到郑红星满面笑容,和气朴实,她愣了一下,伸出手与他相握。   “朱高工您好,我是陶南风。”   陶南风的面容秀美、眉眼间有一股书卷清气,朱红星对她的印象更好上两分。他一边握手一边笑:“自古英雄出少年,陶南风你对17街坊的判断非常准确,我这次过来是取经的。”   陶南风与他轻轻一握便收了手,望向梁佑坤。   梁佑坤苦笑道:“陶先生,请不要介意郑猛同志对您的偏见,帮帮我们钢铁厂吧。现在全国钢铁需求量非常大,咱们江城钢铁厂的废品率接近10%,极大的浪费啊。领导们为了提高质量,下决心从市里银行贷款购买D国和R国的进口设备。进口设备的安装、使用都需要外国专家进驻。专家楼就是为这一批外国专家准备的。”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恳求道:“十月份专家就要过来,因为是常驻所以有些会带家属,总不能让他们都住招待所吧?专家楼是我们钢铁厂对外的脸面,可不能出一点纰漏啊。”   听到这里,陶南风也为之动容。   大家都在努力为祖国建设添砖加瓦,她也不必执着于个人恩怨。   “好,我帮你们参详参详。”   陶南风将朱红星等人请进办公室,拿起蒋乐做的详细记录看了看,只扫过两眼便知道前因后果。   她将资料还给蒋乐,对朱红星微笑道:“朱高工,地底软弱土层应该是一条暗河,暗河上方岩土层松动,当受到上部挤压或振动时地下水位会随之升高,造成流沙现象……”   一语惊醒梦中人。   朱红星一拍大腿:“我是说为什么勘探钻孔会影响到主体结构,造成那么大的裂缝,原来是这样!”   他欣喜地看向陶南风:“听说你只看过几眼就知道症结所在?这样的本事我闻所未闻!天才、天才。走走走,我们一起到现场再看看,商议出一个解决方案来。”   陶南风点点头:“好。”   两名专家携手,陶南风来到现场指出暗河位置。朱红星工程经验丰富,很快便制定出静压桩基加固方案,并对楼体进行维修维护。   朱红星一行人离开江城之前,周若玮、冯悠则灰溜溜一声不吭,朱红星则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热情邀请陶南风来京都观摩参观。   陶南风看了周若玮、冯悠一眼,微微一笑:“会有机会的。” 第137章 京都行   机会很快便来了。   八月暑假, 陶南风刚完成市图书馆设计任务,提交最终施工图之后便收到京都建筑工程局的函件,邀请南风公司派代表三人赴京都, 参与京都西城区体育馆的设计与建造。   函件里还附上一封朱红星情真意切的信件。   信中朱红星诚恳邀请陶南风团队前来京都指导工作, 说西城区体育馆是旧址扩充改建,周边建筑众多、环境复杂,西城区政府对这个项目没有把握,与工程局商议之后决定首开先河,采取招投标制度。   根据1980年国家的相关规定, 为改革现行经济管理体制,进一步开展社会主义竞争, 对一些适宜于承包的生产建设项目和经营项目, 可以试行招标投标方法。   京都不愧是祖国的心脏,敢为人先,这种通过竞争的方式来选取最优建筑设计方案的方法, 以前从来没有人尝试过。   大家都是摸着石头过河, 由工程局给每一位投标单位发函件, 请有意愿的设计院或者设计公司前往京都领取标书, 在规定时间内提交设计方案, 西城区政府组织专家进行评审, 最终定出承担设计任务的单位。   朱红星还附上了西城区体育馆的手绘地形图, 从地图上来看, 体育馆位于闹市, 与区政府之间只隔着辉煌日报社, 旁边有新华书店、西城小学、仁济医院, 每天的人流量非常大。   原体育馆已经不能满足人们日益增长的需求, 区政府要求改扩建后的体育馆一次性容纳4500人, 并且还能承担大型会务、演出功能。   看着手绘地图上狭小的空间,陶南风沉吟不语。要求高、环境复杂,能够发挥的余地不大,对设计者而言是极高的挑战。   而且,京都建筑工程局发函邀请的设计院肯定实力非常强,陶南风作为一家刚刚注册的设计咨询公司,兴师动众去一趟京都,打一场硬仗,陶南风觉得太过艰难,不值得。   正想着如此措辞拒绝,朱红星的电话打到系部办公室,让他们转告陶南风,一个小时之后再打过来,请她接听。   陶南风接到朱红星的电话。   “陶南风,你收到我寄过来的函件、信与地图了吗?有什么想法?”   “项目难度很大,竞争一定非常激烈,我不打算北上。”   “我知道你在工程结构上有天赋,如此狭窄的空间,周边有辉煌报社的六层办公楼、三层楼的小学教学楼、五层的新华书店大楼,设计稍有不慎便会对周边建筑造成干扰。我们需要你的天赋,也需要你的帮助。”   陶南风没有说话,眉毛皱紧,内心在激烈的思想斗争。   一个小人在说:“去吧,到京都去,看看祖国最光辉灿烂的大会堂,看看太阳升起的地方,感受一下历史与现代的交融。只有不断向前走、与更优秀的人打交道,你才能进步得更快。”   另一个小人却在说:“公司才开两个月,步子一下子迈得太大没有必要。何况……三个孩子还小,离不开娘。”   朱红星继续游说:“你们公司来三个人,路费、住宿费、餐费全部由工程局报销,你放心,我把你们安排住在西城区政府招待所,保证让你们宾至如归。你能参加设计投标最好,如果不愿意参加那就帮我们把把关,至少要保证扩建工程不会影响到周边建筑。   你放心,这次邀请的外地单位只有你们一家,其余都是京都的设计院。京都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也在受邀之列,你或许还能见到冯悠和周若玮,好歹也是熟人是不是?”   这就有热闹看了。   陶南风迅速做出决策:“好,那我们过来,买好车票后给你发电报。”   朱红星欣喜万分,连声感谢。   放下电话,陶南风看向一直坐在身边的父亲:“爸,你跟我去一趟京都?”   陶守信哈哈一笑:“这孩子,出差还要爸爸陪?”   陶南风亲昵地挽住父亲胳膊:“爸,京都西城区体育馆扩建工程在搞招投标,京都建筑工程局的朱红星邀请我们设计公司参加设计投标。我想去,你陪我吧。”   陶守信问了一下情况,思忖片刻:“好。”   正好是暑假,陶守信有空,陪着女儿一起去京都转转也好。至于项目能不能接下来,陶守信觉得并不重要。   京都本地的建筑项目,又是区政府面子工程,肯定竞争激烈,哪里轮得到南风设计与咨询公司拿下?   “还有一个人,你想让谁跟着去?”   陶南风看向父亲:“让范至诚跟着去吧,他的手绘效果图出彩,如果短时间要完成投标,他参加有优势。”   陶守信点了点头:“你倒是和我想到一起去了。”   研究生毕业前,范至诚曾经找过陶南风,希望能够加入她新开的设计公司,可是陶南风却拒绝了他。   陶南风一直记得厉顺美的哭喊与无助。同为女人,陶南风觉得范至诚这事做得不厚道,不愿意与他有更深的交集。   哪怕他有才、哪怕他学历高,陶南风都不愿意与他继续合作。   但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化肥厂项目验收之后,范至诚对陶南风的态度变得热络而讨好。给个不太合适的比喻,就仿佛丢了很久的狗终于找到主人,赶都赶不走。   研究生毕业之后范至诚并没有选择去江城建筑设计院,而是留校当助教。只要是陶南风需要,不管是手绘效果图还是资料整理,他都随叫随到。   陶南风征求过向北的意见。   向北与很多人打过交道,对范至诚这样的人物自有一套他的识人之术。   “你开公司招揽的是人才。他有才,可用。品性有瑕疵,不交心、不做朋友就好。范至诚曾受过男人污辱,有了心理阴影,无法与女人结婚生子,此生都无法在阳光下坦然行走。他一直在寻找一棵大树依靠,或许在他心中,你就是那棵大树。”   因为向北这番话,陶南风渐渐放下心防,将一些设计前期工作交给范至诚。看到他拿到工作后那兴奋的模样,真感觉自己养了一条漂亮的宠物狗。   有一双漂亮桃花眼、透着股柔弱之美的西施犬。   陶南风与陶守信找到范至诚,将那张手绘地图交给他:“一起去京都,怎么样?”   范至诚第一次被陶南风委以重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接过地图的手都有些颤抖,他激动地点头:“去!一起去!”   能够与陶南风一起出差,看她在男人的世界里大杀四方,那种快乐的感觉无与伦比。   范至诚看一眼地图,嫌弃地撇了撇嘴:“这是谁画的地形图?丑死了!等我到了京都,到现场看过之后再画一张,保证比这个漂亮一百倍。”   读研三年,范至诚补足了建筑学的基础知识,但他的长项依然是手绘建筑效果图。这是他从小练出来的本事,谁也没有办法与他竞争。他说漂亮一百倍,那就肯定会漂亮一百倍。   陶南风点点头:“那你准备一下行李,我让向北买卧铺票。”   江城到京都,坐绿皮火车早上出发,在火车上睡一晚,第二天上午到达。   天气炎热,火车上什么气味都有。范至诚对外人冷漠,待厉顺美更是绝情,可是当他殷勤起来,那真是比最热情的服务员还要周到。   他看陶南风一皱眉,便递过来一盒薄荷青草膏:“你抹一点在鼻子底下,气味便不会那么冲。”   沿途端茶倒水、干粮零食,还拿出把折扇帮陶南风、陶守信扇扇子,侍候得那叫一个舒适。   陶守信都有些不好意思了,道:“你歇一歇吧,我们自己来。”   范至诚的眼角微红,一边扇风一边说:“老师,您就让我做点事吧。先前我有些事情做得不好,让你们不高兴,我知道错了。这一次你们能够带我出差,是对我的信任,我一定得好好表现。”   坐对面下铺的一位中年大姐看范至诚生得漂亮,以为与陶南风是一对,笑眯眯地说:“小两口感情真好。小伙子这么懂事体贴,姑娘你有福气了。”   陶南风还没解释,范至诚先拉下了脸:“大娘你是不是眼睛不太好?这是我的老板!”   中年大姐愣了一下,嘴窝成一个圆形。现在的年青人真会玩,还老板?什么老板!   陶南风看着范至诚:“记住你说的话。”   迎上陶南风的目光,范至诚又感觉心跳开始加快。就是这种霸气,让他愿意追随。   他抓紧时间表白:“我就在学校里当个助教,反正下学期也没有给我排课,只让我跟着黄老师改改作业、带带设计。学校给我发工资,公司有什么事就叫我,我保证随叫随到、态度良好。”   范至诚说完这番话,可能觉得自己表达还不够到位,又加了一句:“如果公司业务多了需要我全职,我马上从学校辞职。工资发多少不要紧,只要让我跟着你就行。”   陶守信咳嗽一声:“小范,你的前途呢?你对自己的未来没有什么计划吗?你们这一届研究生全国才两千多个,怎么能成为一个小跟班?”   范至诚笑了,笑容美得像一朵暗夜玫瑰,透着股凄艳与悲伤。   “我的前途?早在泉山农场的时候我就没有前途了,考研究生只不过是为了摆脱那一切。现在你们不嫌弃我,愿意让我跟着,我非常感谢。”   他郑重地看着陶南风,右手握拳置于胸前,眼神里满是崇拜与仰慕。   “陶南风,你的前途,就是我的前途。” 第138章 投标   朱红星在京都火车站接到陶南风一行三人时, 被这三个人的外貌集体惊艳。   陶守信年过五十,但体型清瘦修长、气质儒雅、书卷气浓厚,戴着金边眼镜更显得斯文清傲, 让人观之生出敬意。   陶南风身穿短袖圆领衫、束脚工装裤、白色球鞋, 一条独辫子结在脑后,只鬓边别着一支玉色发卡,肌肤莹润、容颜秀美。   最漂亮的,却是跟在陶南风身后提行李的小伙子,二十六、七岁年龄, 一双桃花眼潋滟生波、眉如远山、鼻如悬胆,五官脸型无一处不精致。再加上挺秀的身材、冷淡的表情, 站在人群中便似一道光, 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朱红星多看了范至诚几眼,难道地赞了一句:“真是好相貌!”   范至诚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薄薄的嘴唇抿了抿, 眉头微皱, 显然不喜欢被人议论外貌。   陶南风介绍道:“朱高工您好, 这一位是我父亲陶守信, 这位是我师兄范至诚, 他们都在江城建筑大学任教, 是我公司的顾问。”   朱红星知道陶南风的公司才注册没多久, 原本以为她这次过来会带两名助手过来, 没想到带过来的却是专家。   “陶守信!陶教授您好, 久仰您的大名, 一直无缘相见, 没想到您就是陶南风的父亲!唉呀, 难怪陶南风如此出色, 原来是家学渊源。”   在江城的时候,周若玮、冯悠经常叨叨说陶南风纯粹是靠着父亲才读研,朱红星对这些杂事并不关心,也没有追问陶南风的父亲到底是谁。今天一见到陶守信,再听陶南风一介绍,顿时乐开了花。   陶守信是谁?这可是完成江城明月楼重建工作的大建筑师!用钢筋混凝土再现天下第一楼明月楼的昔日风采,可以说是大胆、创新,令世人赞叹不已。   朱红星虽然对家常八卦不感兴趣,但对业内著名的建筑师却是熟悉的。他伸出手与陶守信热情相握,连声道:“欢迎、欢迎!欢迎陶教授来京都指导工作。”   陶守信微笑道:“指导工作不敢当,我只是过来陪陪小女,顺便在京都转一转。”   朱红星忙道:“必须的、必须的,我明天让局里派辆小车,带你们三位到故宫附近转转。”   他将目光再一次转向范至诚,询问陶守信:“这位也是您的研究生?”   陶守信摇摇头:“和南风同一届,今年留校当助教,他是黄家发教授的学生,绘画功底扎实,这次过来给我当个助手。”   朱红星目光微动,黄家发是谁?他还真不知道。黄家发是江城建筑大学的建筑学专业系主任,教学科研能力强,但实战经验不多,朱红星不认得也正常。   朱红星带他们上了单位派来的吉普车上,寒暄几句之后进入正题。   朱红星问:“陶南风,你这次准备参加投标吗?”   陶南风点点头:“参加。”既然来了,总要试一试。   朱红星笑逐颜开:“好好好,那我送你们到招待所之后,就回局里去拿标书给你们,上面有比较详细的设计任务书,还有地形图。”   陶南风的目光放在窗外,汽车开动,大街上的人与物便快速地挪动着。车水马龙、一派热闹景象。   灰白色的天空中,飞过一群信鸽,发出“嗡——”的声响。   七、八层高的大型建筑比比皆是,颜色各异,夹杂在高楼大厦之间的,还有那明清建筑的飞檐斗拱,令人眼前一亮。   她的心神皆被这建筑牵引,一时之间没有听清楚朱红星的话。   范至诚代她回答:“好。地形图是详细的勘测图,还是手绘图?”   朱红星哈哈一笑:“当然是详细的勘测图,先前寄给你们的手绘图是我随手画的,只是想大致介绍一下建筑周边的情况。”   范至诚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哼。   陶守信瞪了他一眼,示意他收敛一点。范至诚这才闭上嘴,没有把那句“难怪那么丑”的话说出来。   范至诚转过脸看向陶南风,看她专心致志看着窗外建筑,轻声问:“你喜欢京都的繁华?”   陶南风这才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没有说喜欢或不喜欢,只客观地评价:“京都比江城车多、人多。”   朱红星笑眯眯地说:“我刚从农村考到京都来的时候,一双眼睛根本不够瞧,觉得自己就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看什么都觉得稀奇热闹。”   陶南风笑道:“原来朱高工也是看《红楼梦》的?”   朱红星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怀念:“在京都大学读书的时候,第一次见到那么大的图书馆、那么多书,高兴得脑袋都要炸开,恨不得把所有时间都用来看书,建筑学、力学、传记、名著……什么都看,《红楼梦》也是那个时候看的。”   陶守信道:“大学是最为自由的时间段,你用心学习一定会有收获。”   朱红星点头道:“是啊,大学四年是我最开心的时光,有书看,有学上,有饭吃,有同学们一起玩耍讨论。毕业后分到工程局之后就没有那么多时间看书了,每天几乎都在工地上跑。”   大家都是读书人,聊起天来没有什么隔阂,很快就熟悉起来。   等到了西城区招待所,朱红星贴心地为他们准备了三个单间,雪白的床单被套、柔软的枕头、暗红色的家具,印着牡丹花图案的铁皮开水瓶,床头柜摆着机械小闹钟,门与衣柜的空隙处摆着一盆绿萝。靠窗的位置还摆着两张单人沙发、一张茶几,木纹清新素雅。   陶南风看一眼室内陈设,知道这个招待所的级别很高,对朱红星道了一声谢。   朱红星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不客气,你们是我们工程局邀请来的贵客,肯定要用心招待。你们只管住,如果要打电话,招待所大厅有电话可以拔长途,不过要交钱,有点贵。”   安排好三人之后,朱红星便回单位拿资料。   等看到设计任务书和地形图,陶南风与陶守信的面色变得有些凝重。   陶守信看着密密麻麻的任务书要求,摇了摇头:“要求太多,能够操作的空间太小,难。”   陶南风看着地形图上标出的位置,用手指在上面划拉了一下。   “四面临街,占地面积小,北面书店、东面报社、南面小学、西面医院,这配套……唉!都是重要建筑。扩建肯定是要进行基础施工的,不知道周边地质条件怎么样。”   总之一个字,难。   陶守信问女儿:“你看到这个投标的截止日期没有?只有半个月的时间做初步设计方案,这也就意味着我们必须在这里画图、做标书、完成汇报。就算我们能够成功拿下项目,施工图设计、后期服务、工程变更、竣工验收,难道我们都要来京都?成本太高、难度太大,性价比不高。”   陶南风看着父亲:“爸,来之前我也想过这些问题。”   陶守信安静地看着女儿,他知道女儿一定有自己的盘算。   陶南风站起身,拉开招待所房间的米色窗帘,看着灰白色天空下高高低低的建筑轮廓线,内心涌动着一股冲动。   ——她想在这个城市留下自己的印记。   “爸,最初一开始是想拒绝朱红星的。诚如您所说,投入大、获得小、难度高,这样的项目我们何必自讨苦吃?”   范至诚不解地看着陶南风的背影,轻声道:“那你为什么要参加?”   陶南风的声音里透着年青人独有的无畏与锐气。   “因为难,我们就不参加吗?我的答案是否定的。越是难,越要迎难而上。爸你在重建明月楼的时候难不难?也难吧?”   想到那一段历史,陶守信嘴角渐渐上扬。   “怎么不难?难得很!人人都说宋代名楼都是砖木结构,原址重建就得按照以前的图纸复原。我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力推用钢筋混凝土建一座再也不会被大火烧毁的千古名楼。当时多少人骂我,骂的话非常难听。   什么书生意气、一意孤行,将来要成为千古罪人;什么用现代建筑材料毁了一座历史古迹;什么故弄玄虚,标新立异没有文人风骨……   可是,我有我的想法。砖木结构的明月楼被大火烧了三回,再建再烧怎么办?用钢筋混凝土做圆柱、预制构件做飞檐斗拱,仿古制式不仅省时省力,而且牢固稳定,屹立在扬子江畔,熠熠生辉。”   他越说越兴奋,胸中豪气顿生。   “我让他们骂,随便他们怎么说,都坚持做自己。我拿着设计图纸努力说服市领导,最后终于得到领导支持,建了一座钢筋混凝土的仿宋名楼。”   陶南风最爱听父亲讲这一段故事,怎么听都听不腻。   范至诚却是第一次听到陶守信说起重建明月楼的故事,听得心驰神往,不知身在何处。   一直纠结于过去、有些自怨自艾的范至诚内心受到极大的冲击:原来每个人的成功背后都有一段艰苦历程,或许自己吃过的苦并不是最苦。   风雨过去,方见彩虹。   陶南风一拍手掌,灿然一笑:“对呀!如果遇到难处就退缩,那怎么能有明月楼的重建?”   陶守信疼爱地拍了拍女儿的肩头:“你呀,从小便是个执拗性子,只要是认定了的事情一定会做到底。哪怕别人反对,你也会默默地坚持。”   陶南风道:“坚持就是胜利嘛。我们这一回就当是一种磨砺,不一定非要拿下项目,但一定要参加投标,能够与同行竞争,这是多么难得的机会!”   作者有话说:   周末努力三更~ 第139章 投标   陶南风充满斗志的言语激发出了陶守信的豪气, 他哈哈一笑,抬手一挥:“南风有这样的勇气,我岂能落后?我们一起加油吧。”   不知道为什么, 范至诚感觉脚底有一股颤栗感缓缓向上升起, 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胸口却似乎窝着一团火,随时要将他点燃。   多少年了?当第一次因为容颜太盛被连场长调戏强迫的时候,这颗心一直便是冰凉的。他憎恨这个世界,憎恨连场长, 却没有勇气反抗,只能像只臭虫一样借助厉顺美的家人庇佑方才活到现在。   其实他最恨的, 便是自己。   恨自己软弱, 恨自己无能。连场长威逼利诱的时候他为什么不拿刀砍人?恨容貌太美为什么不拿块破磁片把脸划花?厉顺美默默支持与关爱的时候他为什么不拒绝?   只不过是既想要活着、又不想太辛苦的小人罢了。   他刚与陶南风相处的时候,内心充满嫉妒。为什么同样是长得好看,她就人生处处顺利, 有爱护她的父亲、丈夫, 有喜欢她的知青朋友, 功课好、能力强、胆子大?   他挣扎过、竞争过、也使过小人伎俩, 可当他那天看到陶南风手执一根钢管挽个花, 撑在梁下指挥施工队开凿钢筋的时候, 他的心态突然便发生了改变。   原来, 容貌漂亮的人也能活得如此潇洒、如此恣意!   陶南风让他内心火热、能带他闯荡世界、让他摆脱曾经那个软弱无能的自己——他想追随她的脚步, 一点一点地改变自己。   或许, 自己其实一直想努力改变, 只是缺乏一点外界的力量。   陶南风就是那个强大的力量, 她是他的信仰。   范至诚的声音有一份属于少年的青涩, 轻声却坚定:“陶南风, 我们一起努力吧!”   三个人目光相对,都笑了起来。   陶南风点头道:“那我们先去看看现场吧?”   舟车劳顿,刚刚洗漱换了衣裳,按理说火车卧铺睡得并不香甜,这个时候应该歪一歪、休整休整。   可是三个人却感觉不到一丝疲惫,全身上下都涌动着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   三人穿上运动鞋、休闲服,一起往西城区体育场而去。   西城区政府招待所位于西城区政府大楼的东侧,与现址体育场只隔着两个街区,慢慢走过去大约需要二十分钟。   沿着友谊大道往西而行,一路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骑自行车的人汇聚成一道洪流,顺着大道两侧往前流淌。走在路旁,商铺鳞次栉比,卖什么的都有。   文具店、杂志社、照片冲印店、服装店、小吃店、自行车铺、修鞋铺、修伞摊……   迎面走过来一群排着路队的小学生,胸前飘着红领巾、脸上洋溢着天真的笑容,叽叽喳喳地奔跑着,像一群欢快的小鸟。   陶南风这才意识到一个问题:上午放学了。抬手看看手表,已经快十二点钟了。   陶守信也看过来,笑道:“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三个人就近找了一家饭店,坐下来点几个小菜。天气炎热,太过油腻的食物吃不下,便点了京酱肉丝、一品豆腐、炒青菜。   三个菜就着米饭吃完,陶南风发表了一下感慨:“湘菜油重色浓、香辣咸香,江城菜味浓微辣、鲜美细腻,京都菜嘛,口味清淡、中正大气。”   陶守信摇摇头:“今天你只吃到三个菜,还不能就此下结论。京都菜汇聚各地特色、自成一派,大菜、硬菜更能看出特点。”   老板凑了过来,给陶守信竖了下大拇指,一口的京片子。   “您这一话听着就是文化人儿,中肯!咱京都菜比较有名的烤鸭、涮羊肉、炒肝、爆肚儿……还有各种宫廷点心,美味得很。您三位得空了去前门那头溜达溜达,前几年过来可不敢向您几个推荐,现在开放了不是?咱京都到处都能看到外国人,什么吃的都有。老百姓现在日子过得有奔头了,我这家店也是80年才麻着胆子开起来的,您看,多热闹。”   京都本地人有话痨属性,陶守信趁机便问了几句关于体育场的事情。   老板一听更来神了。   “那地儿现在人多。年青的小伙、姑娘们谈恋爱都上那儿去,打打球、溜溜冰,喝点儿冰饮料,越看越对眼儿。   咱西城区这一块人多、房子多,活动的地方少,老人早晨上那儿遛鸟,孩子们放学在那儿玩耍,一到周末体育场挤得都下不了脚。   听说政府想改扩建,这可是好事,盖起体育馆的话下雨天就能去打球运动了。只是有一条……别把现在东头那块空地给占喽,好不容易有个有花有树有场地的位置,都盖了房子可惜。”   陶南风把他的话都记在了心上,准备到现场看看之后再来讨论设计思路。   打球、溜冰、喝冰饮料、绿地、玩耍、遛鸟……这些都是老百姓喜欢体育场的原因所在。   建筑本质上是为人类服务的,了解当地居民的需求是做设计的第一步。   三人吃完饭之后继续往前走。   走过恢宏大气的报社大楼,便看到一方绿地。   被一堆房子包围着的一方绿地,趣致可爱,透着一股令人欣喜的生机与活力。   体育馆是个室外灯光球场,西边角落围出来一个旱冰场,沿街建了一排小门面,卖些冰饮、小食品、运动用品。   球场的东面则一块绿地。草坪、绿树、小径、花藤……城市中心难得的一个大面积绿地。   炎热夏季、正午时分,依然三三两两有人在花藤之下闲聊说话。   绕着球场走了一圈,陶南风感觉太阳晒得眼睛发花。这个时候她忽然想起怀孕第一次产检,向北帮她打伞扇风的场景来,嘴角不自觉地噙着一丝温柔的笑意。   向北无条件地支持她的工作,尊重她的选择。这一次来京都,他留在家中带三个孩子,这样的丈夫让陶南风心爱意满满。   范至诚忽然跑开,不一会儿又跑了回来,手里拿着三根老冰棍:“给,你们热吧?吃根冰棍消消暑。”   冰棍纸一撕开,一股白气冒出来,凉意沁人。   三个人一边吃冰棍一边继续踏勘。陶守信数着步数测量尺寸,范至诚抱着速写本含着冰棒时不时画上两笔,陶南风则在笔记本上时不时记录一些思路与想法。   因为行动与旁人不同,引来路人注意。   一名工作人员匆匆起来,板着面孔问:“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在我们体育场鬼鬼祟祟的?”   陶守信忙从口袋里掏出工作证,解释道:“我们是江城建筑大学的师生,因为要参与体育馆改建工程,所以过来做点现场调查。”   工作人员翻天覆地地查看着工作证,满面狐疑:“工作证听说也能造假……群众举报你们在收集资料,给我看看。”   范至诚顺手勾了几笔,画了个漫画版的工作人员小人像,再将速写本递过去:“你看,我就画了点体育场的人和房子。”   工作人员一看到那个漫画版小小人像便笑了起来:“这个画得好,画的是我吗?”   范至诚点点头,撕下那一页纸递给他:“送你了。”   工作人员顿时爱不释手,喜笑颜开,完全忘记什么群众举报,将速写本还给范至诚,还热情邀请他们要是觉得太热就到管理室来休息。   陶守信将工作证收好,婉言谢绝。   待工作人员走远,陶守信惊喜地看向范至诚:“没想到你还能用这一招外交手段,比我的工作证还有用。”   陶南风颇有深意地看了范至诚一眼,当年他引起范雅君注意,进入毛巾厂职工宿舍设计团队用的不就是这一招?   一招鲜,吃遍天。   正准备继续往前走,工作人员又跑了过来:“那个,你们不是参与设计的吗?现在这边又有人来了,是京都大学的。你们不如一起看现场吧,免得让群众又来找我举报。”   京都大学?   陶守信抬起头,顺着工作人员的手指方向,发现门口开进来两辆苏式越野车,这款白色越野车型身形小巧、外观方正,独到的苏式设计让它看起来十分打眼,引人注目。   京都大学的政治敏锐性最强,1979年成立建筑设计研究院,承接不少京都建筑的设计任务,学以致用,名声在业内迅速打响。这一次的体育馆改扩建工程招标,他们也在邀请之列。   司机将车停在荫凉处,两一台车都下来四个人,领头的是两名四十多岁的男子,一名身穿麻料短袖衫的男子看到站在远处微笑的陶守信,眼睛一亮,大叫一声:“陶教授!”   他乡遇故知。   江城建筑大学是老牌建筑类专业院校,与京都大学建筑系交往亲切,这位打招呼的男子正是与陶守信在一次学术会议上结识的同行,郭仪。两人兴趣相投,经常通信。   郭仪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陶守信,高兴地跑过来,一把将陶守信抱住,哈哈笑道:“陶教授,来京都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也好好接待一下你啊。”   有郭仪与陶守信两人相识,双方人马介绍起来就显得轻松而和谐。   京都大学的另一名带队老师是建筑系副系主任、建筑设计研究院院长阮学真。阮教授刚满四十岁,脑子活络,率先在高校开设计研究院,按照公司运营方式承接业务。   京都大学品牌硬、地位高,业务不断。建筑系老师和学生都属于廉价劳动力,一千块的项目交学校10%,另外10%付劳务费,剩下80%研究院得。   这样一来,阮教授赚得盆满钵满,一时之间有些飘飘然。   他体型瘦削,穿着格子短袖衬衫,一条微喇的长裤,锃亮的皮鞋,鼻梁上架着一个墨镜,看着十分时髦。   陶守信走过来与他握手:“阮教授您好,我是陶守信。”   阮学真上下打量了陶守信一眼,墨镜也没有摘,伸出手与他轻轻一握,态度略显傲慢:“你好。”   等介绍到陶南风与范至诚,阮学真的态度忽然变得热情起来,紧紧握着范至诚的手,笑容和蔼可亲:“江城建筑大学的研究生?不错不错。”   隔着墨镜范至诚都能感觉到那一道充满兴趣的眼神,他心底一颤,努力抽回自己的手,背在身后拼命地摩擦着,仿佛在将沾在手上的汗液擦拭干净。   再看到陶南风,阮学真哈哈一笑:“江城建筑大学建筑系的名气虽然没有我们京都大学响,不过这研究生的外貌质量倒是真的非常高,漂亮!漂亮!”   他再一次伸出手想要与美女握手,却不料下一秒笑声便卡了壳。   手指一阵剧痛传来,感觉整个手骨都要被捏断,阮学真痛呼起来:“啊——”   陶南风道:“在江城,一般人都不敢和我握手,没想到阮教授如此勇敢,真是漂亮得很!”   陶守信心中暗笑,扯了扯姑娘的手,假意喝斥:“调皮!”   陶南风松开手,目光平静。   陶守信解释道:“这是小女南风,天生力气大,有时候控制不住力道,所以一般人不敢和她握手。抱歉抱歉。”   阮学真悻悻然甩了甩红肿疼痛的右手,心有余悸地看了陶南风一眼,玫瑰有刺,不好惹。还是刚才那个男生可爱,漂亮柔弱、手掌绵软,眼神中充满了挣扎与愤怒,却又无力反抗。   这么一想,他的目光又转向范至诚。   陶南风横跨一步,将范至诚挡在身后:“阮教授教的是什么,难道是美学欣赏与批判吗?”   她故意将批判二字说得很重,落在阮学真耳朵里便是浓浓的挑衅。   作者有话说:   周日第二更! 第140章 亲近   “你!”阮学真一时气结, 感觉被一个美女鄙视。   郭仪知道阮学真的毛病。   这人喜好美色,在学校里的时候就经常对漂亮女生、男生握手摸肩,让人不堪其扰。但他家有悍妻, 也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再加上他的确有才,系里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偶尔有学生抗议,阮学真还振振有辞地说:“美是用来欣赏的,我只是看你生得漂亮,喜欢亲近一下有什么错?我又没有对你做什么违法犯罪的事情, 只不过多看几眼、握握手也不行?”   没想到今天他遇到陶南风,看来是个硬茬, 半点便宜没占到, 还惹来身后学生的闷笑。   郭仪忙打圆场:“好了好了,我来介绍一下我们京都大学的学生吧,这可都是我们建筑系的精英, 有研究生、也有本科生, 都功底扎实、平时在设计研究院参与了不少实际项目。”   六个学生, 有男有女, 其中有一个大包小包地提着, 一直藏在另外一个女生身后, 这个时候露出脸来, 让陶南风与陶守信都愣了一下。   郭仪也愣了一下, 问:“冯悠, 你怎么跟着来了?”   阮学真道:“我让她来的, 咱们这一帮子人, 总得有个拎包打杂的吧。冯悠虽然专业能力一般, 但为人亲切、做事勤快, 长得也算不错,正好快毕业了,就让她提前进设计研究所工作吧。”   听到阮学真的介绍,冯悠恨不得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起来。   拎包打杂?原来她在导师眼里只配拎包打杂。   专业能力一般?长得还算不错?   字字句句都是在打她的脸,还是在陶守信、陶南风的面打她的脸。打得清脆、打得响亮!   郭仪“哦”了一声,点了点头。   冯悠的脸胀得通红,红得快要滴出血来,期期艾艾地走上前,看着陶守信,眼中含泪,唤了一句:“陶叔……”   不能再喊一声爸爸,唤一声叔叔总可以吧?   陶守信后退半步,摆了摆手,没有说话。   郭仪好奇地问:“你们是亲戚?”   陶守信摇摇头:“不是亲戚,不过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对冯悠,陶守信曾经用心教导,只是没想到后来越长越歪,只能说根子烂了,再浇水施肥也白搭。   冯悠再走到陶南风面前,半天憋出一句:“你来了。”   陶南风笑了笑,没有说话。   冯悠在自己面前得瑟了半天,还以为她在京都混得风生水起呢,没想到落在京都大学教授眼里冯悠只不过是一个拎包打杂的小角色。   阮学真大手一挥:“好了,介绍完了,我们也要开始做正事了。陶教授要不要跟着我们一起踏勘一下西城区体育场?这是我们设计研究院接的一个设计任务,要对体育馆进行改扩建。”   陶守信是个认真的人,马上提出自己的疑问:“不是投标吗?”   阮学真听到“投标”二字,立马反应过来:“你们学校也搞了设计研究院?这次准备过来参加投标?”   陶守信对他的问题没有正面回答:“我们这次过来就是想了解一下这个项目,一起看看也好。”   冯悠在一旁接了一句:“陶南风不是开了设计公司吗?”   阮学真听到这一句,惊奇地看向这个难得对付的陶南风:“你开公司?不是研究生吗?”   陶守信扫了冯悠一眼,有些厌烦她多嘴。冯悠缩了缩脖子,知道自己惹人嫌了,但她就是忍不住,总想刷点存在感。   陶南风道:“我毕业后开了家小公司。”   郭仪笑得真心实意:“果然是虎父无犬女,陶教授你这个女儿真是接了你的班啊。”   阮学真警惕地看向陶南风:“你的公司要参加投标?谁邀请你们来的?”   一个研究生开的设计公司,能有什么规模?78年研究生刚刚招生,她估计是今年7月毕业,这么一算不过才开一个月的设计公司,从哪里得到体育馆项目招标的信息?   陶守信淡淡道:“是要参加招标,说不定咱们还会成为竞争对手,不知道阮教授有没有这种胸怀,和我们一起共享一下资料与信息?”   阮学真被他将了一军,打了个哈哈:“我们也才刚刚拿到标书,大家的资料都是一样的。今天趁着中午过来看看现场,下午还有项目要做,忙得很。”   郭仪是学校老师,并不是阮学真的员工,确切来说是合作者,他态度非常大方自在。   “一起一起,难得在这里遇到,我们一起看看现场,正好我还有些心得体会想要和陶教授交流呢,走走走!”   在郭仪的推动下,两队人马汇总,十一个人一起按照顺时针方向沿着体育场走了一圈。   范至诚一直紧紧跟着陶南风。   陶南风的强势反抗让他很有安全感,只有跟在她身边才能抵挡阮学真那粘乎乎的目光。   从溜冰场到露天球场,再到绿地、小商铺,范至诚手中铅笔一直在不断地勾画着,记录下一幅幅生动的场景。   陶南风则拿着照相机,仔细取景,将现场拍摄下来。   阮学真的目光一直在这两个人身上打转转,这对漂亮得出奇的男女勾起了他浓厚的兴趣。   男的像颗柔韧小草,倔强而低调地生长着;   女的像棵高大乔木,强悍迎向狂风骤雨。   这一种错位的美感,令阮学真蠢蠢欲动。   “你画得不错呀……”他凑近范至诚,左手搭上他的肩,伸手作势要拿他的速写本,声音就在范至诚耳畔响起,热气呼到耳廓,范至诚的脸一下子便红了。   看到这一抹红,阮学真简直着了迷,手停在速写本上,半天没有动作。   从后面看,就像是阮学真搂着范至诚,态度暧昧而亲密。   偏偏范至诚是受过男性污辱强迫的,心理阴影极重,遇到这样的情况吓得浑身直哆嗦,完全不知道反抗。他的眼睛有泪花闪动,内心在不断咆哮,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挪动不了半分。   陶南风从照相机镜头里看到这一幕,不由得心头火起。   她疾走两步,拉住范至诚的胳膊往旁边一扯,摆脱开阮学真的调戏,喝问道:“你是死人吗?”   范至诚整张脸都变得煞白,眼角含泪,呆呆地看着陶南风。   仔细看去,范至诚全身上下都在颤抖,连牙齿都在打架,发出“咯咯咯”轻微的声响。   陶南风这才意识到,范至诚心理疾病非常严重,一遇到男人有亲密的肢体接触,就会不由自主地产生恐惧感。   陶南风心软了。   她没有再斥责范至诚,而是抬起右手,重重压上阮学真的左边肩膀,疾言厉色地问道:“阮教授,你抢我师兄的画稿是什么意思?”   一股巨大的力道袭来,阮学真整个人歪向右侧,差点跌倒在地。   “轻点!轻点!”   阮学真没想到陶南风如此粗鲁,大叫起来:“陶南风,你在做什么?这就是你的尊师重教吗?”   这边动静太大,刚才散布各处的师生们都围拢了过来。   陶南风看向父亲,大声道:“爸,刚才你提议双方交换资料阮教授没有同意,可是现在他却要抢范师兄的画稿。”   对于女儿的主动惹事,陶守信感觉有点头痛,他走过来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阮学真挣扎了几回,都没有摆脱开陶南风的压制,左肩仿佛压了一座大山,让人喘不上气来。   他只得向陶守信求助:“陶教授,我只是觉得范同学画得不错,想拿来看一眼,没有抢、没有抢。你让陶南风松开手!”   陶南风冷哼一声:“我刚才已经警告过你,我力气大,莫惹我。可是你总是不学乖,我便让你再尝尝我的大力!”   郭仪看一眼范至诚,见他眼泪汪汪、满脸绯红,知道是阮学真喜欢占美人便宜的老毛病又犯了,暗自咬牙。   家丑不可外扬,郭仪对陶南风说:“误会、误会,阮教授只是见猎心喜,忍不住亲近一下,绝对不会做出抢画稿这样的事情。”   一语双关,大家都听懂了。   学生在悄悄议论。   “阮教授终于遇上了硬茬。”   “他恐怕是看人家男生长得漂亮,想要揩揩油吧?”   “嘘……别说别说,别给教授听到,小心让你论文不过关。”   阮学真也气得够呛,他披着教授的外衣,在学生面前处于绝对优势,教室、绘图室、办公室里说几句表扬的话语,借机摸摸小手、搂搂肩膀、拍拍后背……一套小动作做下来如行云流水,没人敢说什么。   偶尔也会有胆子大的学生告状。   如果告状的是男生,他就来一句:“大家都是男人,害什么羞?我这是老师对学生的关爱,你这满脑子的都是什么歪门邪道?”   如果告状的是女生,他就回一句:“握手代表诚意、拍肩代表鼓励,师生情,被你歪曲成这样,我也是服了。”   再说了,只是碰一碰、摸一摸,又不少块肉,告到公安局他也不怕。   学生天生害怕老师,只能避开或者忍让,久而久之阮学真胆子越来越大。   “阮教授这么喜欢与人亲近,那我就与你亲近亲近!”陶南风盯着阮学真,她的声音里透着股愤怒。   她缓缓抬起左手,再一次重重压下!   双肩被两股力道一齐压下,阮学真整个人陡然坐倒。   陶南风弯下腰,抬手在他后背重重一拍!   “啊!”一声惨呼之后,阮学真身体向前一倾,差点摔个狗啃泥。   陶南风双手快似闪电,一把提起阮学真双肩,像拎只小鸡崽一样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   一切发生得太快,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阮学真呆立当场,喉咙口有一股腥甜味涌上来。君子动口不动手,这女子简直有辱斯文!   陶南风微笑道:“握手、搭肩、拍后背,阮教授感觉如何?”   作者有话说: 第141章 谈心   阮学真还没来得及反应, 陶守信已经开口说话。   “南风你知道自己力气大,得学会控制。哪怕你再尊敬阮教授、想和他亲近亲近,也得考虑对方的承受能力。”   范至诚刚才拉了拉陶守信的衣角, 悄悄说了几句话, 陶守信顿时也来了脾气。竟然对范至诚行为猥琐,搂肩摸手?大学校园就是因为有像阮学真这样的害群之马存在,才无法安宁。   陶守信的语气非常生硬:“这幸好你是个女生,如果你是男人,勾肩搭背做出让人难受的举止, 那就是流氓罪!知道不知道?”   他目光炯炯,盯着阮学真, 尤其是那句“流氓罪”三个字, 掷地有声,惊得阮学真后背出了一身冷汗。   阮学真敢在校园调戏学生,那是因为学生大都老实、怕老师, 随便动用权威压一压就不会闹出什么动静。但如果在社会上让人告上一状, 他得吃不了兜着走。   阮学真还能说什么?自认倒霉呗!   他是男人, 陶南风是女人。男人被女人打了, 好意思争论么?何况他现在全须全尾地站在这里, 说陶南风打了他, 谁信?陶南风不是说了吗?她天生力气大, 只是想与他亲近亲近罢了。   他是教授, 陶南风是刚毕业的研究生。老师不被学生尊敬, 当场无礼, 连陶守信都拉偏架, 帮他女儿说话, 阮学真没办法与他们动真格的。   心里服了软, 嘴上阮学真却不肯放让。   阮学真皮笑肉不笑地看了陶守信一眼:“其实吧,女流氓也是有的。那种打架斗殴、不服管教的女流氓,监狱里一抓一大堆。”   现场氛围忽然就凝滞了。   陶守信突然提高音量:“把你的话再说一遍!”   打架斗殴、不服管教的女流氓?敢当着他的面往南风身上泼脏水,陶守信绝不轻饶!   面对陶守信的怒火,郭仪忙拉了阮学真一把,悄悄道:“阮教授您少说几句。”   再笑着劝架:“陶教授消消气,阮教授也是无心之语。大家都是同行,又要参加同一个项目设计,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必伤了和气?”   陶守信拂袖而起:“谁和这样的斯文败类和和气气?无论男女,见到美人就一副猥琐流氓嘴脸,这样的人也配当大学老师!如果京都大学都是这样的人,我看连你也不必交往。”   说罢,陶守信对陶南风、范至诚道:“我们走!”   在京都大学师生的注目之中,三人向体育场的大门口走去。   经过阮学真面前时,陶守信大声道:“南风、至诚,以后再遇到哪个不要脸的教授对你们动手动脚,直接揍他!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但遇到无耻之人唯有武力可以征服。”   陶南风笑眯眯点头:“好!”   范至诚激动得眼角洇出胭脂色,努力挺起胸膛,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细细的声音:“好。”   斯文败类最怕什么?最怕被当众撕破脸皮。   阮学真被陶守信当着学生、同事的面骂“不要脸、无耻、猥琐流氓嘴脸”,气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从来没有人敢这样撕他的脸!   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闷亏!   阮学真红着眼睛四下里扫过一眼,学生一个个吓得装鹌鹑,垂头屏息,生怕被他点名。   郭仪第一次见识到陶守信的脾气,也有些尴尬,只能强笑道:“唉,这个陶教授,怎么就不通情理呢。”   大家都是混学术界的,何必把关系搞得这么僵?   只能说郭仪不了解陶守信。陶教授为人刚正,看着挺温和有礼,但一旦触及他逆鳞,发起脾气来那可是六亲不认。   冯悠是见识过陶守信发脾气的,她刚才一听到阮学真说什么“女流氓”就知道要遭。陶南风是陶守信的命根子,哪里轮得他来说三道四?   阮学真突然大喝一声:“不要听这个江城老家伙的胡言乱语,大家赶紧干活!”   “是!”学生呼拉一声便散开来,不敢停留片刻。   阮学真咬牙道:“冯悠,你过来。”   郭仪以为他要报复冯悠,忙道:“虽说她喊一声叔,但毕竟是我们的学生……”   阮学真横了他一眼:“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问问冯悠,看她知道多少陶守信的事情,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嘛。这次项目,我们志在必得!绝对不能让那三个外来户抢了生意。”   郭仪叹了一口气,走到两个正在测量的学生那里指导工作,溜冰场的门口只留下阮学真与冯悠二人相对。   另一边,陶守信疾步如飞,胸中怒火还没有散尽。   三个人埋头赶路,走到招待所门口,陶南风忽然扑哧一笑。   陶守信停下脚步,瞪了她一眼:“你还笑!事情都是你惹出来的。”   陶南风亲密地挽住父亲胳膊,将脑袋轻轻靠在他肩膀,柔声道:“爸,有你护着我,真的很幸福。”   以前被冯春娥、冯悠遮挡,陶南风与父亲日渐疏远,但后来陶南风在农场找回自信,和父亲实话实说,父女俩的感情便一天好似一天。   陶守信嘴角的笑意掩饰不住,索性便笑了起来:“你呀你呀,我是你爸,当然要护着你。”   范至诚突然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陶南风,你护着我,我也很感动。”   陶南风站直身体,深深地看了范至诚一眼,表情变得严肃。   “范至诚,我护得你一时,却护不了一世。现在是和平年代、法制时代,你怕什么?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都得自己大声说出来,不然,谁知道你是被欺负、还是心甘情愿?”   明明以前搞阴谋诡计对付自己的时候挺能干,怎么遇到这种不要脸的男人却像个软脚虾?没一点正经材料。   范至诚沉默不语,低下头一起走进招待所,上了二楼,跟着陶守信走进房间。   一进房间,房门刚关,范至诚忽然缓缓蹲下,抱住陶守信的腰,开始号啕大哭。   哭声凄厉,饱含着无穷的委屈。   吓得陶守信头皮发麻,低头看着范至诚的脑袋,一只手悬在空中半天方才落下,拍了拍他脑袋:“好了,好了,都好了。”   陶南风估计他是触动心事,无法自抑,索性纵容他宣泄一回,没有阻拦也没有说话。走到正对着床头的桌边,打开电风扇,提起开水瓶泡了三杯茶,放在茶几上。   招待所的杯子都是印花的玻璃杯,茶叶也是最普通的茉莉花茶。不过这大夏天的走了一中午,渴得喉咙冒烟,茶香飘起,风扇嗡嗡地转动着,吹起凉风习习,慢慢的范至诚哭声渐止,情绪也随之平静下来。   他松开紧抱住陶守信的胳膊,看着陶守信腰间衬衫一片湿湿的泪痕,不好意思 地说:“老师,您把衣服换了,我给您洗。”   陶守信摆摆手:“没事,你先喝口水,嗓子都哭哑了。”   陶南风递给他一杯茶,范至诚顾不得烫,喝了一大口,抬手用手背抹干眼泪,看向陶守信:“老师,你是我的恩师,最尊敬的长辈。”   他又转过头郑重地说道:“陶南风,谢谢你帮我揍了阮教授,以后你就是我唯一的朋友。你说的话,我都听!”   范至诚的骨子里其实有点贱相,自小便有点欺软怕硬。谁若是凶他,他便顺从;谁若是哄他,他便得瑟娇纵。   偏偏他长得好、人聪明,哄他的人一大堆。这让他在泉山农场陡然遇到恶霸时便觉得遭受了奇耻大辱,心理有些扭曲。   这样的人,若是引导入了正途,凭着聪明劲也能做出一番事业。但如果走歪了路,破坏性也极强。   范至诚运气好,遇到了陶南风与陶守信这两个正直的人。   看着他们不怕事、敢于斗争,坦然阳光地面对一切,范至诚的内心受到极大的冲击,惭愧而懊悔。   陶守信不居功,只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我是你的老师,护着你是应该的。只是……做人要正,待人要诚,这个道理你得懂。”   陶南风低头喝了一口热茶,感觉暑热渐消。   她看着范至诚:“如果要做朋友,我必须得问清楚一件事情。”   范至诚用一双洇湿的眼睛定定地看着陶南风:“你说。”   陶南风问:“厉顺美你是怎么安排她的?”   范至诚愣了一下:“你为什么关心她?”   陶南风眯了眯眼睛:“你这人,怎么喜欢踩弱扶强?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女人在没有介绍信的情况下跑到江城来找你,你却避而不见,让她天天在父母宿舍楼前呃哭喊闹事。你觉得你做得对?”   从来没有人如此尖锐地分析问题,范至诚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回答。   父母哄着他、姐姐让着他,在知青点一堆女孩子讨好他,唯一遇到的坏人就是那个强逼他的连场长。   他不喜欢厉顺美,当初之所以摆酒以夫妻名义相处,不过是因为要逃开连场长,当初厉顺美都是自愿的。   他考上研究生之后提出过分开,可是厉顺美坚决不同意,所以他不告而辞,不愿意再见她,他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陶守信听他说完这番话,抚额无语,感觉这孩子三观有问题。范至诚都二十多岁了,现在教他做人,还来得及吗?   陶南风努力将话说得直白:“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厉顺美对你有恩,你必须报恩。你若想和我做朋友,先处理好和她的关系。我和她同为女人,也曾经弱小无助,感同身受。”   范至诚皱眉凝神思索片刻,终于点头。   “厉顺美不肯回家,我先前让她在我姐家帮着带孩子。既然你们这样说……那我问问她的意思。她想要我怎样报恩,那就怎么做吧。”   听到范至诚的话,陶南风面色稍霁。   陶守信对范至诚说:“男人得有责任感。”   范至诚点头道:“嗯!”   陶守信又说:“男人要怜惜弱小。”   范至诚继续点头。   “要有底线、要善良、要敢于反抗。”   范至诚连连点头。   陶南风见父亲好为人师的职业病发作,笑着递过去温热的茶水:“爸,累不累?喝口水吧。”   范至诚将茶水饮尽,又自行添水,看着陶守信说:“老师,您说的我都记住了。以前没有人和我讲这些道理,爸妈爷爷奶奶都顺着我,只要我一皱眉他们就不会再批评。我会努力改正错误,如果哪里做得不好,你们只管骂我,我都会听的。”   陶南风长吁一口气,将笔记本取出来,示意范至诚打开速写本。   “我们来讨论讨论体育馆的设计思路吧。”   作者有话说:   这周工作比较忙,只能早上9点更新一章,周末一定日万补上! 第142章 偶遇   三个人开始了热烈的讨论。   只要一说起专业, 陶守信与陶南风的身上便散发出浓浓的自信。范至诚受到感染,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   “体育场的占地面积并不大,如果要求改建的体育馆能容纳4500名观众, 恐怕道路内退红线范围内得尽量占满, 这样一来绿地不保。”   “现在的体育场非常亲民,露天球场、溜冰场很受欢迎。尤其是那一块开敞绿地,老百姓喜欢,对净化城市空气也非常好。”   “区政府的意思应该是想打造一个集观演、会务、运动于一体的体育馆。这个想法很好,专注未来, 一般老百姓想不到这一个层面。”   三个人讨论到这里,同时沉默思考。   ——如何将区政府对经济发展的规划需求、老百姓生活起居的需求综合起来?   几分钟之后, 三个人眼睛一亮, 同时叫了起来:“架空!”   采取架空的方式,把底层空间让出来,供市民休闲娱乐、享受美好大自然。上层则做成观演、会馆场所, 满足城市发展的需要。   范至诚有了灵感, 拿出画夹, 取出一支铅笔刷刷就开始画了起来。   陶南风与陶守信也都是科班出身, 从行李箱里取出绘图纸, 趴在茶几上开始画了起来。   各有各的想法和思路, 正好先画个初稿再来讨论。   这一忙碌起来, 三个人便忘记了时间, 直到门口传来“笃笃笃”有节奏的敲门声, 大家这才抬起头来。   陶守信看了下手表:“啊, 五点了。”   陶南风做事专注, 被打乱思路时眼神略显茫然:“谁啊?”   范至诚将速写本放下, 走过去拉开门, 看一眼站在面前的朱红星,回身喊:“老师,陶南风,是朱高工。”   朱红星走进来,看到人手一张图纸、一支铅笔,不由得笑了起来:“陶教授,你们真敬业,刚到京都就开始工作了。”   陶守信客气地请他坐下,范至诚倒了一杯茶递过来。   朱红星接过茶,再看一眼范至诚,感觉这个先前看着有些冷傲无礼的年青人像忽然开了窍,多了一份人情味。   寒暄几句之后,朱红星问道:“标书看完了吗?是不是还有什么疑问?”   陶守信点点头:“看完了,时间紧、要求多、能够发挥的余地小,这个项目难度很大。”   朱红星面色有些凝重,看向陶守信:“陶教授的意思是……”   陶守信道:“虽然难,但是我们还是想试试。”   朱红星松了一口气:“这次邀请了九家京都的设计单位,原本大家都同意参加,可是拿到标书之后有四家退出,目前包括南风公司一共只有六家应标。截止八月二十三号交标书,到时候不知道能有多少家参与汇报。”   陶守信与陶南风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朱红星喝了两口茶,看一眼时间,站起身道:“走,晚上我请三位到西城饭店吃正宗的京都菜,为你们接风洗尘。”   朱红星在京都工作多年,点的都是夏季适宜的菜式。   清蒸驴肉、板栗金塔肉、芫爆肚丝、爆炒腰花、炒合菜……京都菜多是宫廷菜式,色香味俱全,就连一盆简单的炒合菜也是韭黄、肉丝、粉丝、豆芽、鸡蛋丝合炒,有黄有绿有红,好看得很。配上薄如蝉翼的春卷皮一起吃,清爽可口。   陶南风和陶守信不会做饭,因此都不挑食,平时有什么吃什么,食堂一样吃得很高兴。这一回忙碌了一天,正饿得慌,卷了几张春卷皮之后,又吃了两大碗米饭方才停下筷子。   范至诚嘴刁,不吃香菜不吃葱,皱着眉毛在芫爆肚丝里挑几根肚丝吃。倒是清蒸驴肉、板栗金塔肉多吃了几口。   吃完了每人一碗八宝茶,在茶叶里加上枸杞、桂圆、葡萄干、核桃仁、芝麻、红枣、冰糖,开水冲泡,冰糖慢慢化开,茶气扑鼻、香甜可口。   四个人边说边聊,忽然听到雅间里传来一阵争吵。   “这地儿是我们预订的,你们凭什么占着?”   “先到先得,你说提前预订哪个知道?我们都点菜开始吃了,你想让我们挪窝?”   “不是我吹牛,今天我请的贵客你们可得罪不起。趁着他们还没有来,列位挪挪脚,到外面散席坐着吧。”   “唉哟,吓我们呐?你们怎么不去散席?那里座位多得很。”   西城饭店是老牌饭店,京都菜做得十分地道,不少都会从老远的地方过来。饭店有六处雅间,装修得富丽堂皇,熟悉这里的老食客都会提前预订。   陶守信提醒了一句:“非礼勿视。”   陶南风抿着嘴笑了笑,没有再关注。   可是接下来从雅间在一群人身后点头哈腰走出来的人,却让范至诚哆嗦了一下。   陶南风警觉抬头,正对上一个穿着格子衬衫的中年男子,她眼眸一深。阮学真,他怎么在这里了?   阮学真带着一个打扮时髦艳丽的女郎,似乎是准备在雅间请客。与里面的食客发生争执,最后用钱摆平,请原来坐在雅间里的人挪到外面大厅里吃饭。   朱红星看到阮学真,聪明地没有上前搭话,只是对陶守信道:“这位是京都大学建筑系阮教授,不知道你们是不是认得?”   陶守信冷着脸道:“今天中午看现场的时候遇上了,听说他们学校成立了设计研究院,阮教授任的是设计院院长一职。”   朱红星介绍道:“是的,上次我就和您说过,我们建筑工程局邀请了京都大学参加投标,阮教授同意参加。京都大学的牌子好啊,阮教授也关系多,设计任务接得多得不得了。”   陶守信眉头微皱,直言相告:“这个人品性不行,我在现场和他有了争执,估计很难做朋友。”   朱红星一听如遇知音,猛灌下一口茶,压低声音道:“我也不喜欢这个人,眼神太过活络,一肚子的心机,不好打交道。今天我看他是想请领导吃饭,难道还想再活动活动往上爬一爬?”   陶守信哼了一声:“管他呢,他请客那是他的事,和我们有什么相干?”   朱红星觉得陶教授很对脾气,笑着说:“对对对,正是这个道理。喝茶喝好了没?要不我们现在就走吧,我陪你们去看看体育场的夜景。”   陶南风站起身:“好,正好活动活动。”   四个人走到门口,阮学真忽然带着艳丽女郎匆匆从身后跑过来,动作幅度太大,差点撞到陶守信。   陶南风听到风声,反应迅速将父亲将身后一拉。眼睛余光扫到是阮学真,伸出脚轻轻一带……   扑通一声,阮学真被绊了一跤,狼狈不堪地从地上爬起来,抬眼看到陶南风,破口大骂:“又是你这个女流氓!一天到晚打架生事,没看到人呐?”   女郎忙将阮学真扶住,斜着眼睛看向陶南风,波浪头、大耳环,薄嘴唇刷着鲜艳口红,动作幅度看着有些招摇。   “你眼睛瞎了?嘴巴哑了?把我们教授撞倒了也不知道道歉吗?”   陶南风觉得有些好笑,这真是躲都躲不过的冤家。   大庭广众之下她不愿意惹事,横跨一步,将父亲和范至诚挡在身后,冷静地解释了一句:“我在前面走,你们从后面莽莽撞撞跑过来,自己没站稳可不能怪我。”   阮学真今天被陶南风在后背拍过一巴掌之后,一直觉得胸口发闷,恨她恨得牙痒痒。   今天再见到她,恶向胆边生。想着反正是在外面,又没有同事学生围观,不必维持什么老师的尊严,站稳脚之后骂道:“你伸出脚把我绊倒,还在这里振振有辞,一点女人的贤良淑德都没有!你爸教育不好你,我来帮他教育教育!”   说完,他斜着眼睛对站在门口迎宾的保安吼道:“看到没有?这个女流氓寻衅滋事,赶紧把她抓起来扭送派出所去。”   朱红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阮学真与建筑工程局打交道的机会不少,朱红星以前见到阮学真时他斯文有礼、谈笑风生,与高校教授的身份非常符合。没想到今天见到的阮学真站在饭店门口一脸的气急败坏,张嘴就骂陶南风是女流氓,完全变成了一个社会混混模样。   这人是个两面派吗?太可怕了。   旁人听到这一份热闹,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看到没,这个男的就是和我们抢雅间的人,先前硬气得很说他请的客人我们得罪不起,非让我们挪地儿。我们哥几个怕他?拍桌子骂了几句他就怂了,拿了一百块钱出来。看在钱的份上,哥们儿不跟他计较,欸……换到散席来了,一样吃!”   “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估计是看人家姑娘是外地来的,好欺负呗。”   “明明是他自己走路不看路,差点撞到人,现在反过来倒打一耙,可真是丢咱京都人的脸!”   朱红星气得脸都红了,走到阮学真面前:“阮教授,你与陶教授他们相互既然认得,又何必咄咄逼人?大家各退一步,各走各的道,不好吗?”   阮学真斜了陶南风一眼,嗤笑道:“谁认得他们?我可没有这个福气认得这样的人!”   陶南风虽然力气大,但现在是在饭店产生纠纷,她若敢动手,阮学真就马上报警,把这个“女流氓”的罪名在她头上落实了。   陶南风看在着阮学真那小人得志的模样,感觉手有点痒,双手交叉,转了转手腕,眼中闪过一道锐光。   这人还真是不长记性啊。   陶南风正想反击,陶守信与准备驳斥,没料到阮学真眼睛余光一瞟,整理着装,冷哼一声:“我的贵客来了,懒得和你们一般见识!”   说时迟那时快,冷脸瞬间变成笑脸,阮学真匆匆跑开。   夜色里、灯光下,悠闲走来五个人。   领头的白衬衫、绿军裤、黑皮鞋,长身玉立、俊秀眉眼间有一分跳脱睥睨之态,衬得旁边四个人全都成了小跟班。   陶南风抬眼望去,嘴角一弯,原来这就是阮学真今天要宴请的贵客!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肯定猜得到他是谁,嘿嘿。 第143章 变脸   看到这个人, 陶南风挽着被阮学真激怒、双手握拳的父亲,微笑安慰:“爸,你别生气, 看看那个人是谁?”   顺着陶南风的眼神, 陶守信这才看到从远处走过来的人,不由地惊喜地唤了一声:“苗靖!”   京都这么大,怎么就遇上了他?   苗靖与母亲艾荔来农场时陶守信见过他们。他知道苗靖是向北的战友,在农场的时候对向北帮助良多。后来向北结婚、到江城安家,苗靖因为出国都没有参加, 渐渐淡了联系。   没想到今天能在西城区饭店遇上,真是巧了。   陶南风与陶守信站在门口没有说话, 安静地看着苗靖大步流星而来。   阮学真兴奋地迎了上去, 笑容荡漾,嘴里热情地呼唤道:“苗处长,久仰久仰!今天终于把您给请来了……”   阮学真伸出的手悬在半空, 完全被无视。   苗靖的目光从阮学真身上掠过, 定定地落在站在饭店门口的陶南风。   时间带走许多东西, 却带不走苗靖对陶南风的想念。   他努力控制着不见陶南风, 但每见一次便多一分欢喜。他知道向北与南风结婚, 知道向北放弃农场场长一职到江城安家、自己开烟厂做销售, 生意越做越好。他从内心里为这对夫妻高兴, 但却一直不敢去江城见他们。   只怪自己认识陶南风太晚, 只怪喜欢南风的是向北。兄弟妻、不可戏, 这份感情便深深的压在了心底。   夜色灯影下陡然看到陶南风, 苗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可看到陶南风身边还站着陶守信, 苗靖确认这是真的。再厉害的幻觉也不可能同时幻想出两个人来, 尤其另外一个人是连向北都害怕的陶守信。   压抑的情感在这一刹那同时释放出来, 苗靖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疾步如飞,与阮学真擦身而过,奔向那道微笑的妙曼身影。   “陶南风!你怎么来了?”苗靖惊喜跑来,一把握住陶南风的手。   苗靖的手温暖而干燥,还带着军人独有的力度,这让陶南风有一刹那的晃神,以为是向北来了。不过,她很快就清醒过来,苗靖与向北是不一样的。   向北沉稳而温厚,苗靖跳脱而热情。   陶守信在一旁咳嗽一声,以示提醒。   苗靖忙放开陶南风的手,冲着陶守信鞠了一个躬,恭敬地唤道:“陶教授,您也来了。你们是来北京公干吗?”   陶守信微笑道:“是啊,我们来北京参加西城区体育馆设计投标,今天刚到,晚上是工程局的朱高工请我们吃饭。”   他介绍完朱红星、范至诚之后,再来介绍苗靖。   “这位是苗靖,我女婿的战友,现在……”他看一眼苗靖,询问道,“听说你出国培训了一段时间,现在还在工业部上班吗?”   苗靖老老实实地回答:“我现在换到城建总局的监察办公室。刚才你们说的这个西城区体育馆的设计投标我听局里人提过,需要帮忙吗?”   陶南风忙摆手:“不用不用,你做你的事,我们做我们的事,不需要帮忙。”   陶守信也拒绝了苗靖的帮助:“凭实力竞争,环境公平就好。”   苗靖知道陶守信与陶南风都是正直的人,哈哈一笑:“好好好,听你们的。既然你们来了京都,怎么也得让我来尽一尽地方之谊。你们吃完饭了?那我请你们去咖啡厅坐坐,感受一下西洋情调。”   苗靖感觉一切美得不像是真实的。   ——陶南风就在眼前,向北不在她身边,他可以带她走进自己的世界,感受这京都的繁华。他并不想夺□□,他只是想圆一圆自己曾经的梦,带着陶南风在京都的街头走一走,和她讲讲自己的故事。   苗靖与陶南风言笑晏晏,站在他们身后的阮学真则呆若木鸡。   苗靖同行的人里有一个中年男子走到阮学真身边,感叹了一句:“好不容易替你约他出来,怎么就在这饭店碰到他熟人呢,唉!巧……也不巧。”   说话的人是阮学真校友、古茂恺,与苗靖是同事,都在城建总局工作,平时与苗靖关系还算不错,这回受阮学真所托牵线搭桥,没想到苗靖一听说是京都大学建筑系教授,竟然欣然赴约。   现在看苗靖的模样,是遇到旧友、故交,那神情、那欢喜完全发自心底,嘴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古茂恺觉得今天的饭局估计是作废了,这半道上却遇到其他人,还真是不巧。   另几个陪客难得看到苗靖对人如此热情,凑过来说悄悄话。   “苗处背景深厚,祖孙三代都是在战争中出生入死的主,上达天听。他平时为人高傲,不太好说话。今天倒是第一次见到他笑得这么……额,欢喜,这漂亮女人到底是谁?”   “不知道,眼生得很。刚才好像看到阮教授在和他们说话,莫非是熟人?引荐引荐?”   阮学真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干涩无比:“只是认得,不熟。他们是从江城建筑大学来的,准备参加体育馆项目的设计投标。”   一听说对方来自大学校园,古茂恺笑着说:“哦,原来如此。苗处虽说脾气不大好,但对读书人非常尊重。”   另外几个附和了几句之后忽然发现了一直站在陶守信身后的朱红星,指着他叫了起来:“咦?你们看!有一个好像是工程局的朱红星高工。”   看到有熟人,古茂恺与另外三位朋友都高兴起来。   “能和苗靖的朋友一起在饭店门口出现,说明朱高工和他们交情不错。咱们过两天请他吃饭喝茶,早点建立一下情感。”   “好好好,这个主意好,还是梁兄你脑子活。江城建筑大学的人我们没办法结识,朱红星总是能”   听到古茂恺几个人的对话,阮学真一颗心如坠冰窟。   他千辛万苦才能约上饭的大人物,今天提前预订雅间、点了一堆豪华菜式,就为了和苗靖说上几句话,没想到却被陶南风截了胡。   他们怎么会如此熟悉?一个江城建筑大学的教授,一个开小公司的研究生,一个长得像兔儿爷的漂亮小子,从哪里结识到京都顶层的公子哥?   而且看他们交往的态度,似乎还是苗靖在努力讨好。苗靖第一个握手的人是陶南风,那他应该是和陶南风相熟。   阮学真想到自己刚刚对陶南风的无礼,肠子都快悔青了。他不无恶意地揣测着,难怪说不要得罪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她会勾搭到什么样的男人。   一颗心正又悔又恨、七上八下,古茂恺拉着阮学真的胳膊:“走,我给你介绍一下。不然我看这架势,恐怕苗处马上就得和他们离开,已经把我们这帮人都忘记了。”   阮学真脚下打飘,深一脚浅一脚地被古茂恺拉着往前走,终于来到苗靖身旁。   古茂恺对苗靖笑着说:“苗处,这位是我的校友,京都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的院长,原本就是他说做东请我们坐一坐。现在您遇到朋友了,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苗靖转过脸看向古茂恺:“今天不巧,改日。我和几位朋友一起坐坐。”   阮学真舔着脸伸出手:“苗处,我是阮学真,幸会幸会。”   苗靖知道他是京都大学建筑学的教授,之所以愿意今天赴宴,其实阮学真也是沾了陶南风的光。   陶南风是学建筑学的、父亲在江城建筑大学当教授,爱屋及乌,苗靖见不着陶南风便见见京都大学建筑学教授,聊些专业话题,解解思念之苦。   现在既然见到了陶南风,阮学真便并不重要。何况眼前这个阮学真笑得谄媚、打扮时髦,与陶守信的清高孤傲实在是没有半点相似,苗靖好感全无,便没有伸手,冷冷地瞥了阮学真一眼,应付了一句:“幸会。”   阮学真碰了个软钉子,又担心陶守信说他坏话,只得再次厚着脸皮冲着陶守信鞠躬。   “陶教授,我们都是同行,又准备投标同一个项目,不如我做东请大家一起坐下来吃点东西,聊一聊专业发展的事情?其实你们江城建筑大学也可以开一家设计研究院,我全力支持您当院长,怎么样?”   他说话又快又急,似乎生怕被人打断一样。   陶守信上下扫视了他一眼,眼中露出诧异的神情,似乎没有想到天下还有如此没脸没皮的教授。明明他刚才像个社会混混一样咒骂他和南风,结果现在一看到苗靖这个大人物与自家交好,立马就变了脸色。   如果读书人都如此趋炎附势,把尊严二字踩在脚下,那这个社会将变成什么样子?   真让人不寒而栗。   阮学真没有等到陶守信的回复,又转向陶南风,笑容变得亲切和蔼:“陶南风,我听说你今年七月才开了家设计公司,有没有意愿与我们京都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合作?你放心,绝对不会让你吃亏。”   苗靖听到这里有些惊喜,看向陶南风:“你都研究生毕业了?没想到你开公司了。”   陶南风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悦,示意他闭嘴:“这些事等下再说,我先和阮教授说两句话。”   苗靖对上她的目光,整颗心如同泡在温泉里一般。多久没有见到陶南风了?有三年了吧?可她还是这个模样,浅嗔薄怒间掌控着他所有的情绪。   苗靖忙笑着后退半步:“你说,你说。”态度十分和气。   苗靖认真看了眼阮学真,没想到这个人竟然认得陶守信与陶南风,听他这口气交情还颇为深刻,看来以后可以多打交道。   可是接下来陶南风却让苗靖怒气勃然而起。   “阮教授,我觉得吧,您真的不适合在高校当老师,莫要误人子弟。您这一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风使舵、翻脸无情的本事,可真比生意场上的奸商强上一百倍。”   苗靖挺直腰,目中含威,锐利似电,盯着阮学真:“怎么回事?”   面对这样的苗靖,阮学真怂了。   苗靖威名赫赫,以前在工业部就是个浑不吝的,发起火来谁都怕他。到了建设部之后新岗位新环境稍微收敛了一些,但依然不是个好说话的。   阮学真只得点头哈腰,恨不得当场给陶南风跪下:“误会、这都是误会。陶同学先前已经给过在下教训,我也已经知道错了,只求您大人大量,饶过我这一回吧。”   “错了?什么错了?”   苗靖没想到在自己的地盘上竟然还有人敢欺负陶南风,当下便觉得脸上发烧,想捏死阮学真的心都有。   范至诚的小聪明这个时候派了用场,他站出来指着阮学真对苗靖说:“这个人心术不正,性喜美人,见到我和陶南风就……”   一句话没有说完,苗靖抬腿就是一脚!   行伍出身,苗家拳的第六代传人,苗靖出手快似闪电,这一脚正踢中阮学真胫骨。   “嗷——”地一声惨叫,阮学真整个人向前倾斜,直挺挺地跪在陶南风面前。   “你好大的狗胆!”苗靖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似乎淬着火光。   古茂恺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愣在当场半天没有吭声。他不敢阻止苗靖,也不敢去搀扶阮学真,他此刻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阮学真被苗靖所厌,会不会带累自己?   范至诚又添了一句:“他刚才撞了老师,还骂陶南风是女流氓。”   苗靖怒极反笑:“好,很好!”   阮学真软倒在地,面色苍白。完了,真的完了,苦心经营这么多年,没想到却折在江城来的三个土包子手里。   作者有话说:   啊哈,宝子们猜错了,是苗靖,不是向北。看来得找机会让老向出来刷一下存在感了~ 第144章 遗憾   西城区以前是租界所在地, 洋人餐厅有不少。   苗靖带着陶南风一行四人来到离西城饭店不远处的红场餐厅。独具特色的苏式建筑,墙体厚重、主楼高耸,回廊宽而平缓, 在灯光辉映之下显得庄重而漂亮。   陶南风与陶守信悄声讨论着苏式建筑的特色, 父女俩的眼睛在路灯的映衬下亮晶晶的,苗靖不敢看过肆意地看陶南风,便竖起耳朵倾听着。   “壁柱、门头、拱券、勒脚、三段式、老虎窗……”都是些让他感觉陌生的专业名词,但从陶南风嘴里说出来便有一种说不出的美感。   苗靖有些心酸地想,现在自己换到建筑总局工作, 算不算与陶南风靠得更近了一些?   走进红场餐厅的旋转门,映入眼帘的便是亮得可以照见人影的明黄色木纹地板、庞大的镶金圆柱、璀璨明亮的水晶吊灯、巨幅彩色墙画、暗红色天鹅绒窗帘。   服务员是一名金发碧眼的高挑美女, 穿着精致的制服, 殷勤而热情地将五位迎进靠窗的位置。   桌面摆放着漂亮精致的不锈钢刀叉、剔透考究的高脚杯、雪白干净的桌布,奢华而气派。   陶南风一落座便看着朱红星说:“我现在体会到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感觉了。”   朱红星哈哈一笑:“红场餐厅以前只接待苏方专家、驻华官员,还有赴苏留学归来的知识分子, 我在京都二十年闻名已久, 却从来没有进来过。今天沾了你们的光能够进来坐一坐, 和你们一样也是刘姥姥进大观园。”   他对苗靖一拱手:“多谢、多谢。”   苗靖对朱红星印象不错, 随意摆了摆手:“既然是陶教授的朋友, 自然也是我苗靖的朋友, 以后有什么事只管开口。”   朱红星是技术型专家, 对官场那一套并不感兴趣, 面对苗靖这位部里的领导, 他也丝毫不露怯, 无欲则刚嘛。   他半点受宠若惊的感觉也没有:“让我头痛的一般都是工程质量问题, 这点你帮不上什么忙, 倒是陶南风可以。”   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向化肥厂、钢铁厂的楼体修复技术细节, 苗靖在一旁虽然听不太懂,却听得津津有味。   苗靖一边倾听,一边招手叫来服务员,在菜单上点了一堆食物。   陶南风正拿着筷子在桌上比划,向朱红星讲述钢铁厂专家楼修复后的状况,忽然闻到一股古怪的香味。抬头一看,好家伙!服务员端上来一大堆吃的。   罐焖牛肉、奶油烤杂拌、牛排、鹅肝、鱼子酱、金枪鱼沙拉、酸黄瓜、红菜汤、奶油蘑菇汤,还有颜色漂亮、晶莹透亮的鸡尾酒。   陶南风看向苗靖:“怎么点了这么多?我们刚吃过晚饭,哪里吃得下。”   苗靖笑容温柔,和刚才对上阮学真的嚣张完全不一样。   “我还没吃饭呢,所以多点了一些。你们每样尝一点,试试这种异域风味。那个鸡尾酒喜欢就抿两口,不喜欢就放着看看,当个摆设也行。”   陶守信是从M国留学归来的博士,对西餐礼仪倒是熟悉。不过环顾这个苏式餐厅,大家都很随兴,用刀叉的、用筷子的、用手抓的都有,没有太多讲究。包括苗靖也只将黄色餐巾随意放在手旁,并没有置于腿上。   陶守信笑了笑,拿起放在自己面前的浅蓝色鸡尾酒抿了一口,挑眉道:“伏特加,烈!”   苗靖问陶南风:“能喝酒吗?”   陶南风摇摇头。   “那你们尝尝这里的咖啡吧,要是嫌苦呢,就加点糖和奶。”苗靖又叫来几杯咖啡,金边骨瓷咖啡杯,边沿洒着些碎花,透着股素雅。   陶南风觉得他太过客气:“千万别再点东西了。难得在京都见到你,最近还好吗?”   苗靖终于听到陶南风终于将目光投注到自己身上,询问他的近况,感觉整个人骨头都要酥倒。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虔诚:“你读研的时候我正好出国参观学习了两年,回来之后将我分配到建设部。京都也好、江城也罢,现在全国基建工程越来越多,建设部需要人手。”   陶守信在一旁问:“这个招投标制度的尝试,是你们搞出来的?”   苗靖点头:“是,现在E国、F国的建筑领域都采取这种方式进行市场运作,我们也想学习国外的先进经验。将竞争机制引进来,希望能够促进建筑市场良性发展。”   陶守信赞赏地看了苗靖一眼:“走出国门学习果然开阔眼界。”   他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来,问道:“你成家了没?这两年你也不写信过来,我们在家经常念叨你。”   苗靖眸色一暗,抬手搔了搔头:“这两年一直在国外,不方便联系,也认识不到旁的人,现在还没有成家。”   陶守信皱了皱眉,露出不赞同的表情:“曾听你母亲艾荔女士说,家里人对你的婚姻大事非常操心。你和向北年纪差不多大吧?三十多岁的人了,该考虑成家了。”   苗靖没想到会在这里被陶守信催婚,虽说没有反驳,但嘴唇紧抿,低头假意切牛排,场面略显尴尬。   范至诚一双桃花眼认真地看着苗靖,心思细腻的他看出了一些端倪。他眼眸微暗,在心里嘀咕眼前这个苗靖看着是个好的,实际上一肚子坏水,绝对不能他把陶南风拐走。   这么一想,范至诚顿时觉得咖啡苦得要命,刚喝了一口就吐了出来。   苗靖看他皱巴着脸一脸的嫌弃,顿时笑了起来:“苦吧?我刚喝这玩意儿也不习惯,后来在国外经常喝慢慢也习惯。尤其是早上起来一杯咖啡,一整天都精神百倍。”   范至诚撇了撇嘴:“晚上喝这,岂不是睡不着觉?不喝了。”   朱红星放下手中咖啡杯,不敢再喝:“这洋玩意我喝不惯,又苦又涩,跟喝中药一样。”   苗靖从桌上瓷瓶里取出两块方糖、一盒奶精倒进咖啡中,再递到陶南风面前:“加点糖和奶,味道便还凑合,你尝一口,不要喝多。”   范至诚伸手拿过摆在陶南风面前的咖啡,挑衅地看了苗靖一眼:“我先试试。”   苗靖迎上范至诚的小眼神,心中一阵郁闷。这个姓范的是什么意思?刚才告状让自己对付阮学真的时候挺积极的,现在我好不容易找个机会献殷勤,他却来捣乱。   陶南风没有留意到苗靖与范至诚之间的暗流涌动,道:“咖啡就不喝了,我还是习惯喝茶。”   苗靖马上接了一句:“那……我明天请你们喝大碗茶、听京戏。”   朱红星开玩笑:“你别和我抢,是我请陶南风来京都,自然是我做东招待。”   苗靖斜着眼睛瞟了朱红星一眼,不自觉地带出股玩世不恭的世家子弟气质,朱红星顿时闭上嘴没有再说话。   菜摆了一大桌,都是以前没有见过的。陶南风觉得新鲜拿起筷子每样吃了一点,吃到酸黄瓜的时候整个人都感觉不好了,一口黄瓜不知道该不该吐出来。   范至诚与苗靖同时将空碟子伸到她面前:“吐这里!”   苗靖与范至诚交换了一个眼神,刹那间空气里多了一丝火药味。   ——小样,敢和我抢!   ——呸!敢当着我和老师的面给陶南风献殷勤?无耻!   陶南风的牙齿感觉快酸掉了,强忍着难受将酸黄瓜吞进肚里,放下筷子再不肯多吃一口,对范至诚和苗靖摆摆手:“多谢,不用。”   闹哄哄我方唱罢你登场,朱红星有一种坐在台下看戏的感觉。   陶守信瞪了范至诚一眼,示意他收敛点,然后转过脸对苗靖说话。   “向北在江城开烟厂,他爸妈也都从农场搬过来了,孩子们马上满两周岁,可爱得很。你这个做叔叔的,有时间也到江城来坐坐。你和向北是战友、挚友,这份感情最难得,莫因为隔得远断了联系。”   苗靖抬起眼,与陶守信目光相对。   面对陶守信那双睿智、仿佛洞察一切的眼神,苗靖的内心酸酸涩涩,难受得很。他垂下眼帘,看着一桌子几乎没有动的酒菜有一秒钟的沉默。   其实苗靖一直知道向北的情况。   向北做人周到,每年春节都会上京都拜访艾荔表示感谢,毕竟秀峰香烟打入京都市场是靠着艾荔家庭的帮助。听向北说陶南风一口气生了两女一子,艾荔眼馋得要命,打越洋电话数落苗靖:你看你战友,都三个娃娃了,你什么时候肯成家生子呢?   苗靖除了羡慕,还是羡慕。   向北与南风识于微时,两人在农场相互扶持,修路、盖房、建小学、挖磷矿、开烟厂,现在终于苦尽甘来儿女双全,应该为他俩祝福。   想到这里,他抬起头来看着陶守信,眼神已经变得清明。   “好,前一阵一直在国外没办法回来,现在终于回来,等有空一定去江城看看我的小侄子、侄女。”   陶守信见苗靖的态度变得坦然,心中这才安定下来。   他先前看到苗靖对陶南风温柔体贴、处处讨好,心中生疑。等看到苗靖与范至诚较劲,这种男人圈地盘的感觉,让他脑中警铃大作。   若是女儿没有结婚,多一个追求者陶守信并不反对。   但陶南风已经与向北成婚,共同养育三个孩子,这个时候闹出什么桃色新闻可不是好事。   更何况向北对南风爱护、尊重、支持,陶守信对女婿非常满意,并不想再生事端,引发家庭矛盾。因此陶守信故意点了一下,希望苗靖能够知难而退。   好在苗靖也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通。   都是从年少时过来的,陶守信看到苗靖那双渐渐黯淡的双眸,心中有些不忍,便多说了一句。   “南风和向北在农场艰苦奋斗的时候,如果没有你的帮助磷矿开不了、烟厂办不成,农场不可能发展得那么好,我们都领你的情。”   陶守信举起手中酒杯,站起身看向苗靖。   “南风在农场吃了那么多苦,我这个做父亲的没有帮上忙,倒是你……做了那么多。我替南风和向北感谢你。谢谢你,苗靖。”   苗靖哪里当得起陶守信敬酒感谢,忙站起身,双手执杯,杯口低于陶守信手中酒杯杯口,态度恭谨而诚恳。   “陶叔叔,您是文人,文人风骨,最不愿求人,我懂。我这条命是向北救的,自然要尽全力帮他。只可惜认识南风晚了些,不然……”   他的声音忽然哽住,半天才说出一句:“若是早一点认得她,也能帮她揍一揍那个什么场长、主任,亲手帮她出口恶气。”   陶南风似乎听出来了些什么,一双明眸似水,落在苗靖身上。   这个第一眼便令她讨厌的京都公子哥儿,在官场历练多年之后渐渐洗出那一身傲慢,多了一丝圆通。   回想往事,陶南风终于懂了苗靖的心思。   陶南风缓缓站起身,双手置于洁白桌布之上,态度落落大方:“苗靖,谢谢你。”   苗靖的笑容有些勉强:“谢我什么,我也没做什么。”   陶南风微笑不语。谢你这份心意,谢你一直克制,谢你守礼回避,更要谢谢你一直以来对向北的帮助与支持。   只是这些话,放在心上就好,何必说出来?   陶守信道:“市场经济将带来建筑行业的大变革,今天我们五个做的都与基建有关,也该抓住这个机会好好建功立业,至于其他……不想也罢!”   朱红星一拍桌子,抓起眼前花里胡哨的鸡尾酒一饮而尽:“陶教授这话我爱听,豪爽大气!有理想!”   他没想到这酒看着漂亮无害,实则后劲十足,一下子被呛住,咳嗽起来。   众人相视一笑,同时举杯:“建功立业!” 第145章 投标   京都是个神奇的地方。   现代与历史荟萃、时尚与传统交融。既有喝大碗茶听戏的园子, 也有喝烈酒、听音乐的酒吧;既有贩夫走卒的市井之气,也有庄严肃穆的政治中心。   朱红星、苗靖轮流请客,陶南风把京都好吃、好玩的地方转了一个遍, 感受更为深刻, 照相机、速写本上都记录着京都风情、建筑特色。   虽说玩,但却没有耽误大家完成投标任务。   京都建筑工程局是第一次组织设计招标,专门成立了招投标办公室,具体形式与流程全都照搬国外,和招标文书一起发给了各个设计者。   第一步, 邀请投标的设计单位准备初步设计图纸,做成展板、图册皆可, 在截止日期之前提交, 并现场展示。   第二步,参与投标的单位派代表签字,按照提交作品的先后顺序进行答辩, 给每位代表半个小时时间的对设计思路与内容进行阐述。   第三步, 设计单位退场, 甲方请来的评审专家进行评选, 定出最终获得项目的单位, 并签订设计合同, 支付前期费用。   认真研究过招投标的办法之后, 三人明确了分工——陶守信负责设计标书的撰写, 范至诚完成建筑效果图、场地平面图、制做图册。陶南风专注绘制建筑平、立面图, 制作展板、负责汇报。   转眼到了投标截止日期。   因为要求八点之前提交设计作品, 一大早三个人便起了床, 陶守信与范至诚都穿着浅色短袖衬衫、深色直筒裤, 精神奕奕, 陶南风则一件浅蓝小圆领衬衫、一条深蓝波点大摆裙,纤腰一束,端庄而秀美。   1981年建筑行业市场经济还在起步阶段,招投标制度绝对是新鲜事物,这也引来媒体的关注。   举行评标的西城区政府一楼会议厅外挤满了来自京都电视台、《京都报》、《辉煌日报》、《京都建设报》、《京都新建筑》杂志等的各方记者。   当陶守信、陶南风、范至诚这三个人提着两块蒙着白布的展板、一本折页画册、一本设计标书出现在一楼大厅时,马上便被媒体记者们发现,拿着话筒便围上来。   “请问你们是哪一家设计单位?”   “对于这次设计招标你们感觉如何?”   “西城区体育馆设计你们有什么新的想法吗?”   陶南风第一次遇到这么多媒体记者一拥而上,护着手中展板道:“请各位让一让,不要弄坏了我们的作品。”   范至诚抱着精心绘制的画册,生怕被记者们撞倒,冷着眼站在陶南风身后。   陶守信拿着封口的标书,微笑着迈前一步:“我们是江城来的,南风建筑设计与工程咨询公司的代表,设计招投标对我们而言也是第一回 ,尽力而为吧。”   得到认真回复的记者们这才将话筒拿得远一些,但依然盯着这三人继续问问题,原因是……这三个人的外表实在是太出色了。   陶守信儒雅有风度,范至诚俊美中带着丝少年的青涩,陶南风容颜如盛开莲花,清丽绝俗。难得见到颜值这么高的设计师,记者都想多看几眼、多说几句话。更有聪明的摄影师开始拍照、录像,就想把这美丽的一幕留下。   “江城离京都千里之遥,你们是怎么知道招投标信息的?”   “这次参加投标的只有你们一家外地单位,有没有信心?”   “请问谁是总设计师?这次设计的主题是什么?”   陶守信不愿意回答这些问题,看媒体记者挡在门口走不动,转过头看向陶南风,轻轻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开路。   陶南风嘴角微微上翘,左手拎着展板,右手轻轻一搭一推。   记者们只觉得一股大力袭来,脚步差点稳不住,只得顺着力道蹬蹬蹬地向下退开三步,让出一条道来。   陶南风一马当先走到前面,陶守信与范至诚紧随其后,很快便摆脱记者们的包围,走进会议室。   一进会议室,朱红星便抹着额头的汗水迎上来:“唉呀,真没想到会来这么多记者,完全控制不住。你们进来了就好,进来了就好。刚才京都大学设计院的人被拦在外面十分钟,问得郭院长都毛燥了。”   陶守信“噫”了一声,“郭院长?”   郭仪带着几名年青老师走过来打招呼,悄悄在陶守信耳边说阮学真因为师德败坏被学校开除,京都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院长一职现在由郭仪接手。   郭仪说:“听说阮学真得罪了京都贵人,学校里不得不对他进行处理。其实我们以前都晓得他这个人品德不怎么样,只是他与领导关系良好,又有才,系里老师都睁只眼闭只眼。没想到这回被开除,可真是令人拍手称快。”   他犹豫了一下,看了陶守信一眼,试探着询问:“上次在体育馆阮学真做事不地道,陶教授你教训得好。一直想和你们解释,可是事情太多没来得及。”   陶守信心知是苗靖出手,心中顿时舒坦无比。   “这种高校败类,早该把他踢出去。师者德为先,一个人如果品德败坏,再有才、再能给系里带来收益都不能留。”   郭仪也算是这件事的受益者,自然陶守信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笑着说:“对对对,我人微言轻,先前没有仗义执言,陶教授请不要怪罪我。咱们一见如故,交情深厚,可不要因为这件事而伤了感情。”   若是依着陶守信年青时的个性,铁定是拂袖而去,还要丢下一句:羞与你这等圆滑之人为伍!   可现在他年纪大了,性格也柔和了许多,便非常客气地回复道:“不至于,他是他、你是你。”   可是,两人都心知肚明,曾经一见如故成为笔友的那份情感已经一去不复返。郭仪面对阮学真喜欢调戏美人行为,不仅不制止、反而处处打圆场,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因为想巴结阮学真、借助设计研究院平台赚钱吗?   以陶守信看来,读书人如果守不住自己的气节,那就不配与他为友。   陶南风与范至诚在朱红星的带领下前去交初步设计方案,签字领取号码顺序牌,这表明南风公司已经在截止日期前完成投标,有资格参与后续的展示环节。   陶守信的目光一直跟着陶南风,见她灿然一笑举起手中“3号”号码牌,便颔首示意,表达自己已经收到。   第3个展示,不早不晚,正好。   两人寒暄几句,郭仪终于回到正题:“你们这次设计的主题是什么?有没有信心能够拿下?”   陶守信微笑着看了他一眼:“作品等下都会统一展示,你莫慌。”   郭仪感觉自己像一个考完试着急和同学对答案的优等生,继续追问:“是啊,反正等下都会看到,不如我们先一起讨论讨论?”   范至诚这个时候走过来,瞥了郭仪一眼,眼神里有一丝戒备。就是这个人,在阮学真对自己动手动脚的时候说什么“阮教授只是见猎心喜,忍不住亲近一下”,在范至诚心里已经将郭仪归于“讨厌的人”这一列。   范至诚对陶守信说:“老师,座位已经安排好,我们坐过去吧?”   陶守信便与郭仪告辞。   看着陶守信离开的背影,郭仪有些遗憾地叹了一口气,顺着哥来失嫂意,做人真难啊。   陶守信刚刚落座,朱红星便拖着他们三人与工程局招投标办公室的几个负责人见面。王经纶主任以前在工程局从事文书工作,也是第一次搞招投标工作,见到会议室外的一大帮记者真的是焦头烂额,一边招呼参与者一边吐槽。   “不知道是哪个家伙把消息传到媒体耳朵里,好吧!现在闻风而来的记者那么多,把咱这会议室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后面怎么弄呢?”   陶南风忽然想到向北的“阳谋”之说,心思一动,建议道:“堵不如疏。王主任不如选几个媒体代表,让他们全程参与,报道内容您来把关。这样既稳定了秩序,又能给您、工程局、西城区做宣传,两全其美。”   王经纶一拍桌子,大赞:“陶同志这个主意好!”   雷厉风行的王经纶立马叫来工作人员,与场外记者协商,从电视台、广播电台、报纸、杂志中各选出一名代表进入会场,其余都请到区政府办事大厅等候,待招投标结束之后再进入会场统一回答记者提问。   会场外的秩序很快便恢复了正常,接下来几个投标单位都没有再遇被记者包围的情况。   一家、两家、三家、四家……   看到号码牌一直领到第9个,陶南风冲朱红星挑了挑眉:“你先前说邀请九家,应标六家,担心交标书的时候没几家。没想到现在已经有九个。”   朱红星嘿嘿一笑:“先前怕没人来,没想到后来不知道是谁一宣传,人人都想来凑这个热闹,托关系拿邀请函、买标书。招投标在全国是第一次,新鲜,估计大家都想来尝个鲜。   第一次嘛,大家都不懂,万一哪个流程出了问题,更头痛。人太多了怕失控,到时候专家评审忙不过来,现在这个数量还是局里一再控制的结果。”   正说话间,在截止时间9点的前五分钟,最后一家投标单位走进会场。   朱红星道:“十全十美,一共十家。”   陶南风笑了,可笑容还在嘴角,却突然凝固。最后一家投标单位一共进来三人,走在最后的那个人看着斯文有礼,可一双眼珠子却到处转,竟然是他!   他怎么来了?   范至诚的眼神也变了,咬着牙对陶南风说:“阮学真不是被开除了吗?他怎么进了会场?”   阮学真交完标书,领了个“10号”号码牌,与他身后的两名男子交流了几句,走到陶南风面前,脸上带着一丝挑衅。   “陶南风,没想到还能在这里见到我吧?”   阮学真得意洋洋地说:“你攀上京都苗家就以为能踩死我?不在京都大学当老师更好,现在是市场经济时代,哪里不能赚钱?我现在是柳家大公子柳元瑜旗下的设计公司总设计师,他可是建设部住房统建办的一把手!”   柳元瑜这个名字听着有点耳熟。仔细在脑海中搜寻了半天,陶南风忽然想起当年与苗靖一起上秀峰山农场的娇艳女郎柳元珊。   柳元瑜、柳元珊,难道柳元瑜是柳元珊的哥哥?都是京都的权贵公子小姐,也是陶南风不熟悉、很少接触的人。   因为身居高位,站在平民老百姓无法企及的高度,所以拥有特权。   旁人饭都吃不饱,他们却可以在只接待专家、官员的特许餐厅喝红酒、品咖啡;旁人买一辆自行车便欢喜万分,他们却开着最豪华的汽车在街道上驰骋;旁人为了考大学努力奋斗、在灯光下熬夜读书,他们却已走出国门接受精英式教育。   作为普通人行列中的一员,陶南风对这一类人有一种天然的抵触。   陶南风转过脸看向父亲:“爸,等下时间一到您就去把展板上的白布揭了,招投标办请来的专家很快就要进场。”   见陶南风装没看到自己,阮学真的愤怒无处宣泄,提高音量道:“陶南风,我们走着瞧!有我在,京都的建筑项目,你一个也别想接到!”   陶南风的眼睛余光看到苗靖与一群人在区长的带领下从门外走进来,微微一笑:“这个事,你说了不算。”   京都的权力关系自有人处理,陶南风只想和父亲一样,成为一个单纯的、让人记住的建筑师。   作者有话说:   明天9点、12点、21点三更,补上我的欠账,谢谢大家的支持与鼓励~ 第146章 专家   评标专家的构成比较复杂。   有建设部、区政府领导, 包括西城区区长孙厦、城建总局监察处处长苗靖、住房统建办主任柳元瑜。   有工程建设领域的建筑师,包括戈鸿飞、甘岩、卢娟,都是业内有名的设计师, 经验丰富。   有高校建筑学专业的教授, 为了避开京都投标单位,工程局特地邀请来自外地建筑类高校的三位教授,方祈、柯尊文、刘远洋。   按照规定,评标专家需是单数。一共九人,只有卢娟一位女性。   苗靖随着评审专家一起走进会场, 目光便在人群中寻觅。一眼看到穿浅蓝上衣、天青色裙子的陶南风,似天边那一抹泓蓝, 清淡却韵味十足。   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   哪怕已经打算将这份暗恋放在心里, 但苗靖的眼睛在接触到陶南风之后即多了一丝温柔,嘴角也不由自主地上扬。   柳元瑜三十五、六岁年纪,个子中等, 微胖, 穿着大翻领的衬衫, 腰间米色皮带看着十分招摇。   他顺着苗靖的目光看过去, 轻轻吹了一声口哨, 态度略显轻浮:“唉哟, 美女。我以为你苗靖不近女色, 没想到也知道欣赏美人?”   苗靖迅速收回目光, 皱眉走得离他远一些。   苗靖与柳元瑜不对付。   柳、苗两家同为京都官家, 底蕴深厚, 有意联姻。柳元珊是柳元瑜的妹妹, 追了苗靖几年, 两边父母都默认了这一段关系, 没料到苗靖对柳元珊无感,严辞拒绝,半点面子也不给。   柳元珊从小被宠惯了,又生得美貌,自来只有她拒绝别人,没有别人拒绝她,因爱生恨,处处看不惯苗靖。因为这个原因,柳家与苗家表面看着一团和气,实则暗地里别苗头。   柳元瑜看得出来苗靖不想理睬他,可他偏要紧随其后,在苗靖耳边继续说话。   “有件事儿哥们得先给你打个招呼,你先前让人对付的阮学真我接手了。这人有才,又爱美人,和我投缘,以后就由我罩着,你可不能再欺负他。”   苗靖陡然立住脚步,柳元瑜差点撞到他后背,慌忙停下,嘴里埋怨道:“你这人,反应咋这么大?”   苗靖转头看向他,冷笑一声:“我要对付的人,你接手?柳大,你这是和我宣战?”柳元瑜是家中老大,苗靖习惯性称他为“柳大”。   柳元瑜皮笑肉不笑,摆了摆手:“阮学真被你折腾得当不成教授,前途尽毁,也够了吧?他不就是骂了你小情人几句吗?至于这么不死不休么?”   苗靖听到“小情人”一词,脸色马上就变了:“瞎说什么呢?”   柳元瑜像是发现了他秘密一般,冲他挤挤眼睛:“我愿意参加这次评标,可不是为了孙区长邀请,就是想来看看让你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小情人到底长得什么样儿,竟然能够让你动用公安部的关系施压,逼得京都大学开除了阮学真。”   苗靖怕他那破嘴胡乱说话,压低了声音道:“不是什么小情人,只是一个普通朋友,你不要乱说。”   苗靖越是解释,柳元瑜便越是来劲。   苗靖是什么人?长得好、出身好、一身的武艺,在京都简直是少女的梦中情人,偏偏没有女子能够入他的眼。他对女人的态度向来粗鲁、直接,对怜香惜玉这四个字嗤之以鼻。没想到今天却为了“小情人”三个字而小声解释,反复叮嘱柳元瑜。   这说明什么?这说明苗靖非常在乎陶南风。   柳元瑜的目光停留在刚才苗靖关注的陶南风身上,快走两步,径直站在阮学真身旁,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   “老阮,遇到熟人了?介绍介绍呗。”   阮学真见到柳元瑜过来,像有了主人撑腰的狗一样,后背顿时就直了起来,笑容殷勤至极:“柳主任,这位就是我提过的陶南风,长得漂亮不说,而且年青有为啊。”   柳元瑜还没说话,却被从后头赶上来的苗靖一把拖住。   苗靖是行伍出身,一只手压在柳元瑜肩头,另一只手拖过他胳膊,劲道喷薄而出,柳元瑜哪里挣脱得开,连声道:“苗靖,松手!”   苗靖抱歉地看了陶南风一眼,连拖带拉地把柳元瑜带走,将他一把压进方型会议桌后的座位坐下,语带警告:“敢收我要对付的人?我俩的事儿,没完!”   柳元瑜肩头一阵剧痛,这才有些懊恼。   自从苗靖出国回来之后,态度内敛而温和,京都这些公子哥儿差点遗忘这位曾经也是个混世魔王,二话不说把人往死里揍的主。   柳元瑜只得暂时告饶:“苗靖,这是在会场,那么多记者都盯着呢,你可不能动手。”   苗靖亲切地搂过他肩:“谁动手了?咱哥儿两个难得在工作场合见面,亲近一下有什么问题?”   阮学真正打算在陶南风面前得瑟一下,没想到他的新主人还没呆上一分钟就被苗靖拉走,他在一旁看得一头雾水,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不是说苗、柳两家不和吗?怎么苗靖与柳元瑜这么亲密?阮学真忽然有些心慌。   陶南风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浓浓的鄙视。一个大学教授、建筑师,竟然半分风骨都没有,以攀附权贵为荣,嘁!   八点一到,招投标办公室主任王经纶便宣布开标。   “第一家,京都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请代表展示作品、打开标书。”   郭仪站起身,将密封好的设计说明书、初步设计图、效果图放在大桌面上。专家们第一眼看的是效果图,小声议论几句。   “形体方正,四平八稳。”   “从正立面效果图来看,体型均衡合理,不错。”   “还不好说,得看他们内部功能设计怎么样。”   设计单位按照顺序将自己的设计作品展示出来,引来众人审视的目光。   体育馆形状各异,有的方、有的圆,有的高耸、有的低缓,从效果图上来看各有各的特色,很难说谁更胜一筹。   “第三家,南风建筑设计与工程咨询公司。”   陶南风将蒙在展板上的白布拿下,一幅半人高的正面效果图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线条优美、配色艺术感十足,水彩渲染的天空美不胜收,晚霞漫天、五光十色。不必看建筑内部功能布局,光是看这图画便知道绘画者艺术功底深厚。   评委中的几位建筑师、教授交换了一个眼神,微微点头。其中一个赞了一句:“这已经是一幅艺术作品了。”   卢娟心细,一眼便看到建筑底部那一片绿荫,站起身凑近了看了一眼,眼睛一亮:“啊,架空!”   陶南风设计的体育馆坐北朝南,东面下方全部架空,将那来那一片绿地留了下来,显得十分出彩。   其他几个评委都凑近来仔细查看,苗靖更是站在几名建筑师之后,听着他们悄声议论,心里美滋滋的。   “这个思路倒是清奇,有意思。”   “体育馆一分为二,一部分建室内球场,另一部分则架空起来,上方为观演大厅……这个想法好啊。”   “我听说这里原本就是绿地,正好利用起来,这个3号的作品好!”   柳元瑜看不懂,只觉得这画漂亮,至于架不架空、保不保留绿地,他根本不感兴趣,他的目光正贪婪地盯着站在展板旁边的陶南风。   漂亮,太漂亮了。   难怪阮学真会动手调戏,难怪苗靖会念念不忘,五官精致秀美、身材修长妙曼的陶南风站在那里,态度沉静而大方,自有一股引人注目的魅力。   柳元瑜喜欢美人与旁人不同,他喜欢看美人落泪。唯有梨花带雨、娇喘连连,他才会兴奋。   阮学真在他身旁说了一句:“画得也就一般,哪里有什么艺术感了?架空不晓得要花多少钱做基础、底板,造价昂贵,划不来。”   柳元瑜若有所思地点头:“是不行,这种外地公司也想投标成功?那岂不是显得我们大京都无人?”怎么能让美人笑?怎么也得让陶南风难过伤心自己才会愉悦嘛。   这么一想,柳元瑜对阮学真说了句:“老阮加油!你要拿下来了,我给你发五千奖金。”   阮学真眼中绽放出极亮的光亮:“好!多谢柳总。”   这句“柳总”成功地取悦了柳元瑜。平时底下都称他的官职:柳主任,但阮学真独辟蹊径来一句“柳总”,不管是总经理、总工程师,还是总什么,反正柳元瑜听着就顺耳,一听就高端大气上档次。   他拍了拍阮学真的肩膀:“好好干,我不会让你吃亏的。”   “第十家,京都柳叶建筑设计与工程咨询公司。”   柳元瑜是柳氏的幕后老板,但注册法人却是他发小叶明,也是柳元珊后来嫁的丈夫,因此公司以“柳叶”为名。   当阮学真展示出他完成的作品,那酷炫的油画基调、灿烂的色彩,一下子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这是油画?有意思,第一次看到油画建筑图。”   “雕塑般的线条、厚重的颜料,堆积出绚烂的效果,马鞍形的屋顶结构看着极富现代气息。”   “这外立面,绝对出彩!”   陶南风与陶守信对视一眼,同时说了一句:“可惜了。”   难怪郭仪说阮学真有才,光是这一手油画建筑效果图就能看出阮学真的美术功底非常深,绝对是下过苦功的。如果他顺着这条路慢慢走下去,可以在建筑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   可惜啊,不走正道、品德败坏,这样的人……唉!   陶南风觉得可惜,阮学真却半点也没有可惜的感觉。他现在虽然被学校辞职,但很快就抱上柳家的大腿,摸到京都权贵的门槛令他欣喜万分。   这个时代正在飞速发展,大学教授听着好像蛮高端,但其实收入和八级钳工差不多,七、八十块钱一个月,够干什么?现在正好出来单干,接项目赚钱。   唯一让阮学真觉得不太愉快的,是大学校园里那些青涩可爱的漂亮学生,还有任劳任怨不计报酬替他干活的老师们。到了社会上,什么都谈钱,设计公司的员工哪有以前的同事好说话?   眼看着十个单位都已经将作品提交,确认无误后,王经纶宣布进入到下一个环节——代表们按照顺序进行设计思路的展示、说明。   苗靖下意识地坐直身体,期待着陶南风的发言。   他第一次见到陶南风,与她比赛掰手腕、比力气。第一次有女孩子比自己力气更大,这令苗靖印象非常深刻。   今天,他将聆听陶南风对建筑的理解与演绎,领略她的另一番风采。   作者有话说: 第147章 汇报   作为京都大学建筑研究院的新晋院长, 郭仪这一次投标并没有底气。   前期准备资料都在阮学真手里,在他离职后全部都被带走。郭仪重新组织师生进行设计,时间紧、任务重, 准备得并不充分。   不过好在汇报的时候其他同行都退出会场, 在隔壁会议室候场,郭仪面对九名领导、专家还能够侃侃而谈。   京都大学的历史底蕴深厚,对建筑的理解偏于传统,体育馆的设计周正大方。   郭仪的设计主题是:奋进。   如旗帜一般的外立面,鲜红色的入口, 催人奋进努力。   专家组组长由区长孙厦担任,半个小时的讲述之后, 专家们纷纷点头, 就平面设计提了几个问题之后便由孙厦宣布宣讲结束。   第一次评标,大家都不知道应该怎么进行,也没建什么评分指标。招投标办公室的工作人员给专家们发了几张白纸, 各自打分, 最终讨论定出最优方案。   因为是第一个设计作品, 还没有对比, 大多数专家给京都大学打了个80分左右的分数, 以免后面遇到特别出彩的作品没办法给高分。   只有柳元瑜毫不犹豫地打了个60分, 还冷哼了一声:“这种老掉牙的设计作品也好意思拿出来?京都大学真是没落了。”   苗靖横了他一眼:“井底之蛙!京都大学作为全国著名高等学府, 历年来为国家培养了无数出色人才。你口吐狂言, 仅从一个建筑项目设计推出大学没落的结论, 我是不是可以推测出柳家真是没落了?”   柳元瑜气得一拍桌子:“苗靖, 你非要和我杠是不是?”   苗靖淡淡道:“是你先和我杠上的。”   不等柳元瑜继续发脾气, 孙厦作为组长打起了圆场:“两位在评委专家中年纪最轻, 在建设领域从事管理工作, 又具有一定的国际眼光,这次评标希望能够听取你们中肯的意见与建议。意见相左没关系,大家一起探讨。但我希望就事论事,不要上升到人身攻击层面。”   苗靖与柳元瑜交换了一个带着火.药味的眼神,没有再说话。   ——小样儿,敢和我斗!   ——你敢挑衅,我就敢回击!   第二个设计单位是京都市第三建筑设计院,体育馆为圆形布局,体型设计挺显眼,但孙厦第一个提出了反对意见:运动功能是得到了保证,可惜观演功能不足。   苗靖与柳元瑜兴致缺缺,都在等待陶南风上场。   终于,第三家设计单位进来,陶南风走进会场,站在正对着会议桌的讲台位置,简单开场白之后,开始讲述自己的设计理念。   “我们的设计主题是:融合。”   苗靖双目炯炯,第一次能够如此堂而皇之地盯着陶南风,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他不想错过陶南风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   柳元瑜忽然像发了神经一样拍手鼓掌:“好!”   陶南风被打断,停下来安静地看着柳元瑜。一双明眸似水,带着冰冷的气息,令柳元瑜忽然就兴奋起来。   苗靖与孙厦同时喝斥一声:“安静!”   柳元瑜发了一下癫之后,也觉得自己有些标新立异,不好意思地抬起手:“抱歉抱歉,陶南风的演讲太过精彩,一时情难自控,我闭嘴、我闭嘴。”   太-过-精-彩?   陶南风总共才讲了十个字,就太过精彩了?骗鬼!   其余六位真正的专家都对柳元瑜投来谴责的目光,纷纷道:“让代表一次性讲完再发言,中间不要打扰她。”   苗靖暗自咬牙,这货不学无术,如果不是靠着父亲的那点脸面,哪里能够混进统建办?他以为这是唱大戏、演相声,还兴来个“开门彩”?我呸!   孙厦示意陶南风继续,陶南风这才点点头,慢慢开口。   她体态端庄、容貌出色、声音低沉而柔美,似秋风拂过麦浪、如海风吹起琴弦,娓娓道来,将众人带进一个美丽的世界。   苗靖听得入了迷,专家们也听得很认真。   “为什么说融合呢?   第一,新旧融合。改扩建工程不同于新建,有一定的局限性,既要考虑新场地的使用,也要考虑原有场所的功能性。   第二,老百姓需求与市政府规划相融合。老百姓希望拥有一方老人孩子嬉戏的绿地、一个年青人光明正大手牵手谈恋爱的溜冰场、一个闲暇时光陪着孩子打球踢球的球场;市政府想要一个引领城市潮流的观演大厅、一个接纳成百上千家企业的会馆展厅、一个举行大型比赛的场所。这些功能都要兼顾。   第三,现代与传统相融合。时代在发展,人们渴望新的事情、新的理念,现代气息的体育馆更能贴合京都作为全国政治、文化中心的地位。但是,京都深厚的历史底蕴我们不能丢,应该传承下去。发展与传承并不相悖,而是相辅相成。”   一口气说完这三条设计理念,陶南风将展板挪至自己面前,纤指微动,对着图纸详细讲述自己的设计思路。   “基于融合主题,我们在设计中保留了原本的溜冰场、球场,只是通过围护结构将它们变成室内活动场所。   专家们请看图册,新球场四面围有红色栏杆,观众从东西方向的四个出入口进入球馆。馆内因地制宜,配备可以升降的篮、排球架。   设计保留东面绿地,通过架空方式把观演大厅放在绿地之上,并采取倾斜的玻璃墙面,尽可能将绿色纳入期间。顶部装饰悬挂式吸顶灯,与镶嵌的圆筒形铝板灯罩交相辉映,开启顶灯时宛如满天星斗,灯光效果不管是举行大型演唱会,还是文艺晚会都能胜任。”   随着陶南风的讲述,一幅幅的图画呈现在专家面前。   马克笔渲染出来的灯光效果极佳,看到那满天星斗般的顶棚,孙厦区长眼睛一亮,恨不得把脸贴到图上去,连连点头,显然对这样的设计十分满意。   其他三名设计师最钟意那一分为二的功能分工,尤其是四米二架空层下方的绿地,极大可能地保留了深受当地居民喜爱的休憩之处。   剩下三名教授有些疑惑,悄声交流。从陶南风的讲述来看,新旧融合、需求与规划融合都能够感受到,那么,现代与传统的融合又体现在哪里呢?   苗靖一声不吭,嘴角含笑,连眨眼都舍不得。   他第一次如此长时间地看着陶南风,听到她在台上自信满满、侃侃而谈,从眼睛到耳朵都是一种享受,空气里似乎透着股淡淡甜味。   柳元瑜凑到苗靖耳边打趣:“唉哟,还说不是小情人,眼睛都快沾到她脸上去了~”   苗靖回瞪了他一眼,可是那眼神一点也不凌厉。   柳元瑜嘿嘿一笑,笑容里却透着一丝残酷:“你拒绝我妹妹,就是为了这个陶南风?我听说她已经嫁人生子,你这是想要做哪样?”   苗靖霍地转头,盯着柳元瑜:“我什么也不做,我只是看看……也不行吗?”   不知道为什么,从他的声音里柳元瑜听出了凄凉,他不由自主地笑开了怀,拿手指指向苗靖:“苗靖,你也有今天!”   台上陶南风的声音忽然提高,苗靖与柳元瑜停止讨论,同时看向她。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因生在此山中。作为江城来的建筑师,我们团队或许比各位身在京都的人对京都建筑的传承、传统看得更为深刻。   大屋顶、飞檐斗拱、屋脊走兽、彩绘雕梁、中国红……这些中国传统历史建筑的符号如果能够选取一二,放在这栋现代化的体育馆上,是否能够产生一种时空的错觉与冲突呢?   于是我们团队在京都四处搜寻,将一些传承历史较好、有特色的建筑记录下来,大家请看图片。”   一幅一幅、一帧一帧……   众人的目光顺着陶南风的手指,从展板上的图片上滑过。苗靖、柳元瑜这两个在京都土生土长的人似乎第一次发现,原来京都建筑的文化传承无处不在。   “体育馆是运动、时尚的代表,过于传统的元素可能会显得不伦不类,我们反复尝试之后,最后将华国传统建筑元素应用于入口处。白色台阶、朱红色栏杆、入口处的石雕地面,是不是看着有些眼熟?”   眼熟,怎么会不眼熟呢?但凡是华国人,都知道这是皇宫大殿的入口。   “从古代皇宫入口,走到星光辉映的大厅,恍如时空穿越,完成从古代到现代、从权贵到平民的转换。”   苗靖怔怔地看着陶南风,她整个人看起来熠熠生辉。   难怪向北说,陶南风只要一说起建筑就满眼放光,说他会全力支持陶南风的事业。原来……一个人专注的模样,会像太阳一样光芒四射。   等到陶南风陈述完毕,现场有一刹那的安静。   柳元瑜第一个反应过来,站起身来噼哩叭啦地鼓起掌来:“好好好,不错不错,说的比画的漂亮!”   苗靖一把将他摁回椅中,歉意地对陶南风说:“不用理他,你回答其他专家的问题就好。”   柳元瑜还想胡诌几句,却被苗靖警告地瞥了一眼。他嘟囔着缩了缩脖子,也就没有继续现丑。   其他几位专家兴奋地问。   “架空层的层高多少?有没有考虑到结构安全性?”   “你的设计有没有考虑过造价问题?”   “朱红、玉白的配色没有问题,请问内外如何衔接?”   陶南风回答完问题,鞠躬离场。苗靖安静地看着她的背影,内心涌上深深的感动。   她为了自己的梦想奉献所有,在属于她的舞台绽放光彩。而自己却碌碌无为,不知道理想在何方。   如果自己没办法发光,那就追随太阳吧。   作者有话说:   二更奉上,21点还有一更! 第148章 竞争   陶南风走出会场, 陶守信迎上来:“感觉怎么样?”   陶南风抿唇微笑:“还好。”反正该说了已经说了,该做的已经做了,剩下的就看专家们的评标结果了。   接下来, 一个又一个设计单位代表进会场讲述, 等待过程漫长而无聊,到了午饭时间招投标办派食堂送来餐盒,一份饭、一荤一素将就着吃过。   一起坐在隔壁会议室等待的投标单位都在说悄悄话。   “这也太辛苦了,咱们干嘛非要等在这里?”   “是啊,其实汇报完了之后我们也没什么事, 出去找个餐馆吃点东西也行嘛。”   “招投标办的人让我们别出去,不知道是不是他们一拍脑袋的决定, 真是的!”   其实说是一拍脑袋的决定, 还真是冤枉了招投标办。当初关于评标过程中其它设计单位能不能离开的问题,招标标的人特地询问了外国专家。结果对方的回答是:“随便!”   随便?外国招投标可以随便,咱们国内第一次搞, 那可不能随便。反复商议之后决定:都别走, 全给我等着。评标专家都在吃盒饭呢, 你们这一群投标单位哪能四处溜达吃大餐?   郭仪走过来, 温和地询问道:“陶教授, 您是资深专家, 对这十家设计单位的作品有什么看法?”   陶守信笑笑:“各有千秋、形色各异, 很难说谁最好、谁最坏。”   郭仪的语气里有一丝埋怨:“老陶, 你现在也学会春秋笔法了。”   陶守信哈哈一笑, 没有再说话。   阮学真是最后一个汇报, 看到大家一个接一个地进去、出来, 心态也开始有些浮躁。   他当了近两年的设计研究院院长, 在设计领域认识的人多, 与几位熟人交流了几句之后,阴阳怪气地看着郭仪:“抱大腿抱得还挺快,先前讨好我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殷勤啊,郭教授。”   郭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不知道如何应对。   陶守信记恨阮学真骂女儿是“女流氓”,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师德败坏被学校开除的人,也好意思在这里说话?就不怕被同行耻笑吗?”   这话一说,会场顿时响起“嗡嗡”的议论声。   “阮教授被开除了?难怪他现在是柳叶的总工。”   “啧啧啧,师德败坏,多半与桃色新闻有关吧?”   “以前看他出门办事身边总跟着个妖艳的女郎,多半是他情人,事情败露了?”   在场不少人丝毫没有把陶守信坚持的“道德感”放在心上,反而哈哈笑了起来:“阮教授,哦,不,阮工现在没有教师身份的束缚,岂不是会更加随心所欲?”   阮学真得意洋洋地一拍胸脯:“可不是?咱现在亲近美人儿更自在了!”   不知道从哪里袭来一股大力,阮学真膝盖一麻,整个人突然跪倒在地。   会议室刚才还在哈哈大笑的人就像是被什么卡住喉咙,笑声戛然而止。怎么回事?阮工怎么突然跪下来!   陶南风坐在陶守信身边,手指微微踡起,看着掉落在阮学真脚边的小纸团,很满意这个小纸团的功效。   陶守信冷声道:“你在做,天在看,阮工这喜好美人的毛病看来得改一改了。”   阮学真只觉得后膝盖窝一阵抽搐,痛得无法呼吸,他心知是陶南风捣鬼,但陶南风与他足足有五米之遥,谁也不相信会是她出手。想到她超人的力量,再加上有苗靖撑腰,阮学真只得以手撑地,慢慢站起。   他勉强一笑,自我解嘲:“惭愧惭愧,膝盖一软没站住。”   旁人这才反应过来,打个哈哈扶住阮学真:“阮工稳住、稳住。”   唯有范至诚在一旁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嘲讽了一句:“骨头轻了,自然就膝盖软、站不直。”   一时之间,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会议室里二、三十个人,陶南风、陶守信、范至诚这三个是外来户,除了郭仪,大多数设计院的人都不认识他们,没想到这三人不仅与阮学真不对付,而且还敢当场怼他,这……不愧是来自有火炉之称的江城啊。   直爽、脾气大、敢于斗争!   这世间就是如此,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在场的都是体面人,圆滑、周到,讲究和气生财,看到陶南风这三个人横眉冷对,知道谁敢为阮学真说话便是和陶南风他们杠上,顿时一个个都噤了声,退后几步坐回各自座位,假装没有听到范至诚的话。   阮学真被气得浑身直哆嗦,抬起手指指向范至诚:“你!你这个黄毛小儿,明明是你们……”   陶南风挑了挑眉,目光中带着一丝冰冷的寒意:你们,你们什么?   阮学真还真不敢和陶南风硬杠,只得咬牙道:“这个项目,你们休想拿下!京都的设计圈,你们别想进来!”   陶南风被他激出一分锐气:“咱们走着瞧。”   两人目光对上,众人感觉有火花在噼啪作响。都不想惹事,一个个闭上嘴作壁 上观。   恰在此时,第九个设计单位的代表回来,招投标办的工作人员进来通知:“10号,柳叶公司代表汇报。”   阮学真深吸一口气,弯腰拍了拍膝盖,离去前丢了陶南风一个白眼。   看到他这个幼稚的白眼,陶南风哈哈一笑,童心顿起,右手捻起一个小小纸团,悄悄弹了出去。   一道白影闪过,阮学真右脚脚窝又中了一记,他踉跄着向前,扶住门框才稳住身形。他恨恨地看向陶南风,咒骂了一句:“粗鲁!非君子所为。”   陶守信不由得笑了起来:“调皮。”他又转过头对范至诚说了句,“骂得好,这种人就不应该惯着。”   范至诚得到老师首肯,抬手搓了搓鼻头,笑了。   南风设计公司因此以颜值高、脾气大、嘴巴怼人厉害而闻名京都。   等到阮学真汇报完毕走进候场的会议室,一脸的笃定与趾高气昂。   身后工作人员道:“各位辛苦了,现在汇报已经全部结束,评委正在进行评审,大家可以自行离开,留一个代表等消息就好。”   有记者从门外闯进来打听情况,设计单位的人也都围上来追问结果。   “有没有意向单位?”   “市里领导对哪一个方案更感兴趣?”   “提前给点线索,免得我们这些人空等嘛。”   招投标的工作人员被缠得没有办法,只得把阮学真推出来:“阮工是最后一个汇报的,他肯定知道得多,你们问他。”说完,便撤了出去。   阮学真被记者们围拢过来,表演欲爆棚。   “这一次我们柳叶公司志在必得!”   “京都西城区体育馆,当然要由京都本土设计师来完成。那些外地来的设计单位,绝对没戏!”   “柳叶公司的设计主题是时尚、高端,如果能够采纳我们的方案,西城区体育馆将成为京都最引领潮流的观演与运动场所。”   隔着簇动的人头,陶南风看着阮学真那得意的表情,还没来得及说话,郭仪已经站到她身边,没好气地说了一句:“得瑟什么?结果还没出来就这么笃定!难道有内幕?”   有没有内幕?谁也不知道。   评审会场正在经历激烈的争吵,吵得最凶的自然是苗靖和柳元瑜,差点把桌子都掀翻了。吓得招投标办的王经纶主任慌忙把门关得紧紧的,生怕泄露出去一字半句,让媒体知道还不知道会写成什么。   柳元瑜怕苗靖动手,躲得远远的喊:“我支持10号,柳叶公司的设计由原京都大学建筑系教授阮学真操刀,前期调查充分,作品设计极富创造力,动感十足,与体育馆的主题相契合。而且,咱们京都的项目,肯定要让京都本地的设计公司来做嘛。如果让江城那破小公司上,岂不是显得我们京都无人?”   他最后一句话顿时让孙厦区长、戈鸿飞、甘岩、卢娟这几个京都本地人都沉默下来。   虽说陶南风的设计他们看得中,但的确名气不够。   苗靖看孙厦也有些意动,咬牙道:“我们这是招投标!一切由方案的优劣说了算。刚才第3组的汇报大家也都听了,无论是设计主题、设计理念,还是设计方案,都能从这一批设计作品中脱颖而出。   其余九家设计单位,哪一个考虑过老百姓的需求?哪一家想过要架空保留绿地?公平竞争、择优录取不正是咱们举行招投标的目的所在吗?为什么现在要因为是外地公司而拒绝他们呢?”   柳元瑜却坚持己见。   “第3家最多也就是思路比较新鲜罢了,谈不上有多优秀。架空很难吗?让第10家在后期设计过程中稍微借鉴一下不就行了?”   柳元瑜这句话说出了孙厦的想说而不敢说的话。   这个时候也不存在什么知识产权保护之说,陶南风的设计亮点已经在方案中体现出来,到时候让阮学真他们借鉴一二不就行了,何必千里迢迢请个江城设计公司来接体育馆设计项目?   只是……抄袭别人的创意,这话孙厦可不敢说出来,怕挨骂。   苗靖一听,抓起桌上的钢笔便砸了出去,墨水甩出,将柳元瑜的大翻领衬衫染出星星点点的印记。好在苗靖下手有分寸,笔尖没有戳中人,掉落在地面上。   “柳大,你还要不要脸?借公开招标之名,抄袭设计创意,传出去你还要名声不?第3家的架空绿地方案、朱红栏杆、石雕地面那是属于陶南风的东西,你敢偷了去?”   三名外地请来的建筑学教授方祈、柯尊文、刘远洋眉头微皱,显然十分不认可这种堂而皇之剽窃创意的做法。虽说建筑设计不像文学作品那样严格定义抄袭,但你把第3组的亮点直接拿过来,却不让第3组中标,这……这也太欺负外地人了吧?   方祈用手指敲了敲桌面,提了个合理化建议:“可以考虑第3、第10两家单位中标,一起合作重新设计,但不能这样直接抄袭。否则,你们何必搞招投标?外面那么多记者都盯着呢。”   柳元瑜被苗靖甩了一身的墨水,恼羞成怒,从桌边跳了起来。   “合什么作?凭什么要合作?江城来的外地公司,也配与我们合作?”   苗靖冷笑道:“谁不知道柳叶公司的阮学真是你养的狗?狗也配和人合作?”   区长孙厦感觉到一阵头痛。   苗、柳两家背景深厚,他谁也得罪不起啊。   正在争论间,会场大门忽然被推开,一个工作人员跑进来,在孙厦耳边低语几句。   孙厦一听,整个人激动得头皮发麻,霍地站起:“钟部长来了?快请,快请!”   作者有话说:   留言发红包呀,祝大家中秋快乐、团团圆圆、阖家幸福!如果有教师读者,也祝教师节快乐,桃李满天下! 第149章 中标   苗靖愣了一下, 钟部长?   他马上反应过来,跟着站了起来:“是钟部长来了?我和你一起去迎。”   柳元瑜马上屁颠颠地跟上:“建设部的钟部长可是大忙人啊,怎么有空来咱们这个招投标项目上?去去去, 一起去。”   建设部钟部长, 部级领导啊,这可是令孙厦仰望的人物。平时只能在电视上、报纸上看到他身影,没想到今天竟然莅临西城区!   肯定是因为建筑设计招投标改革试点,所以才引起领导重视。这一刹那,孙厦忽然清醒过来。什么外地、京都, 这些都不重要,必须公事公办、照章办事做给领导看。   领导并不在乎是谁拿下设计, 更不在意是不是外地设计单位拿下项目, 领导要看的是规程是否规范,能不能为后续招投标提供参考思路,以便于未来制订出更全面周到的指导细则。   钟部长亲自过来视察过问, 那必须择优录取!   部长亲临, 西城区政府几乎倾巢而出。记者们兴奋地挤了上去, 想要抓一手资料, 却被部长身边的工作人员拦住。   等待在会议厅的设计单位也听到消息走出来, 站在门口看着大门入口处。   万众瞩目之中, 钟部长终于出现。   年约五十, 体型瘦长, 满头白发, 却掩不住那一股英武之气。龙行虎步、五官似刀削斧凿, 行走间带着股硝烟滚烫之气。这种气质, 只有在那些战场上见过血的勇士身上才能看到。   莫名地, 透过他颀长的身型, 陶南风看到一丝向北的影子。   这么长时间没有见到他,陶南风这一刻柔情无限,思念油然而生。等回家见到他,她想告诉他,在京都她见到过一个长得很像他的中年男人,他姓钟。   钟?陶南风的心蓦然一动,不知道怎么想到向北父母家供着的家庭牌位,婆婆梁银珍的妹夫似乎也姓钟,叫什么名字来着?   记忆太遥远,实在是想不起来。   陶南风问父亲:“钟部长是建设部的?您听说过他吗?”   陶守信摇摇头:“今年新上任的这位钟部长,他的履历我并没有在报纸上看到,只听说是从军区直接空降的。”   陶守信平时关注时事,知道这位钟部长,只是有些奇怪在媒体上没有看到什么介绍,似乎他的过去是一段秘密。   “他的全名是?”   听到女儿的问话,陶守信想了想:“好像是叫钟沐阳。”   这一刹那,陶南风的记忆被唤醒。对,那个牌位上的名字是钟慕阳。   她再问道:“哪两个字?”   陶守信不知道为什么女儿忽然如此感兴趣,看了她一眼,认真回应:“沐浴在阳光之下的沐阳。”   陶南风失望地“哦”了一声,此“沐”非彼“慕”,看来只是一个陌生人。而且,能够写在牌位上的名字,应该已经去世,是自己想多了。   她微笑道:“也没什么事,只是觉得他和向北有点像。”   陶守信看着钟沐阳在众人的簇拥之下快速进入招投标会场,点点头:“气质很像,应该和向北一样是战斗英雄吧?”   这一行人进入会场,钟沐阳大刀金马坐下,左边站着苗靖,后边站着柳元瑜。   孙区长笑眯眯地解释:“钟部长,苗处、柳主任都是出过国的年青人,对招投标制度比较熟悉,因此这回请了他们过来。”   钟沐阳轻轻点头,目光从评委脸上掠过:“各位辛苦了。”   刚才还吵得不可开交的苗靖、柳元瑜在钟沐阳面前乖得像两个小学生,站得笔直,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第一次接触到部级大领导,三名设计院的高工、三名高校教授都有些惶恐,一齐答道:“不辛苦、不辛苦。”   钟沐阳将目光移向孙厦,示意他简要汇报一下。   孙厦在部长面前露了脸,有些激动,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快速将招投标的流程、十家设计单位、目前评委的讨论说了出来。   钟沐阳皱眉道:“为什么还没有评出结果?”   孙厦悄悄看一眼柳元瑜,没有回答。   柳元瑜只得弯下腰道:“我的意思呢,是体育馆这么重要的项目应该由京都的设计单位接手。”   钟沐阳挪了挪身体,看向苗靖。   苗靖的态度恭敬而坚定:“公平竞争,择优而录,这才是招投标的目的。”   钟沐阳问六名专家中唯一的女性卢娟:“您认为,哪一家方案最佳?”   卢娟被点名,毫不犹豫地回答:“第三家,江城来的南风设计与工程咨询公司,他们的设计主题是融合,新旧融合、老百姓需求与政府规划融合、传统与现代融合,通过架空层将绿地还给当地居民,内部功能新颖时尚,非常好。”   柳元瑜听着暗自咬牙。先前还以为阮学真多有本事,没想到拿出方案来竟然连个黄毛丫头都拼不过!   钟沐阳再问方祈教授:“您的意见呢?”   方祈也点头道:“虽说南风公司是外来单位,但的确创意十足。如果按照这样的思路建造体育馆,既亲民、又能满足未来会馆、观演的需求,保证叫好又叫座。十号柳叶公司的设计虽然高端大气,但不够接地气,恐怕满足不了当地老百姓的需要。”   钟沐阳严肃地望向孙厦:“专家的话,你听到了吗?”   部长的眼神太过威严,孙厦感觉额角有冷汗涔涔而下,他忙点头:“是是是,听到了,择优而录,自然是3号中标。”   钟沐阳站起身:“宣布结果吧,我见见中标单位。”   钟沐阳坐下不到五分钟,已经决定出中标结果。   苗靖在一旁听着,有一种长辈坐镇、挥手间定乾坤的感觉,胸膛间激荡着兴奋与欢喜。   孙厦忙道:“好,我这就让王主任去宣布结果,把3号投标单位带过来。”   孙厦忽然想到一件事。刚才评标过程涉及机密,招投标办的人把记者们都请了出去。现在那帮一早守在政府大厅的记者还都在等着。   他小心翼翼地请示:“钟部长,那群记者您看……”   钟沐阳道:“一起请进来。”   他顿了顿,淡淡道:“以后搞招投标,评标专家不允许政府官员参加,与投标单位有亲属关系的也要回避。”   孙厦的脚步停滞了一刹那,呼吸都变得轻了许多,快步离开会场。   苗靖与柳元瑜对视一眼,同时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转过头互不相见。   方祈倒是觉得钟部长这一条规定挺好,建议道:“部长,我有一个想法。建设领域招投标办法可以大力推行,设立专门的招投标管理办公室,建人才专家库,随机抽取,现场打分,高分者中标,这样便于公平竞争。”   钟沐阳微一思索,对苗靖说:“招投标管理办公室……交给你,敢吗?”   苗靖胸脯一挺,双足后跟相碰,行了一个军礼:“敢!”   柳元瑜羡慕得口水直流,恨不得把苗靖一把拉下来,自己替上去。钟沐阳可是建设部新上任的领导,铁血手腕,锐意变革。自己要是能够入了他的法眼,那前途无量啊。   可惜……可惜!早知道这一次招投标上头如此重视,自己怎么也得表现一下,绝不会被苗靖这小子比下去。   世上难买后悔药,这一刻的柳元瑜悔得肠子都青了。为了把阮学真推上去,结果落下个坏印象,划不来。刚才钟沐阳那话不就是说给自己听的吗?什么不许政府官员参与评标、亲属关系回避,骂的不就是自己?   柳叶公司是柳元瑜的产业,他力推柳叶不就是徇私舞弊?   这一边柳元瑜又悔又妒,另一边的阮学真日子也不好过。   王经纶走进候场室大声宣布:“中标单位出来了,是3号,请南风设计与工程咨询公司的三位代表和我一起进会场签设计合同。”   3号!   阮学真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时之间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大声道:“怎么可能是3号?王主任你是不是听错了?”   王经纶没有理睬他,只看向陶南风:“请和我一起进会场,钟部长要见你们。”   陶南风灿然一笑,站了起来。   陶南风拉上父亲,示意范至诚跟上,走过阮学真身边时嘲讽道:“没想到吧?中标的是我,不是你。”   范至诚在一旁“嘁!”了一声,“刚才吹牛说什么只要有他在,这个项目我们休想拿下,结果呢?”   阮学真被他们激怒,恨不得挥拳直上,只可惜武力值不够,他不敢。一张脸憋得通红,阮学真半天才挤出一句:“陶南风,你别得意!”   看到他面色一阵红一阵白,陶南风觉得像六月炎天吃了根冰棒,心情舒爽无比。如果不是因为急着去见部长,她真想大笑三声。   其余设计单位的代表也有些懞,九家京都单位,竟然没有竞争过一家小小的江城公司,这真是……唉!   郭仪反应快,走过来与陶守信握手:“恭喜恭喜!以后多多合作。”   有人带领,其余设计单位的人也纷纷上前握手恭喜。   大家都心知肚明,南风公司经此一战,将名扬天下!   全国第一次招投标改革试点,南风公司脱颖而出,被钟部长亲自接见、记者全程报道,这在建筑市场改革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势必成为社会焦点。南风公司现在虽然规模还小,但未来必定蒸蒸日上。   不趁现在多多交好,难道像阮学真一样得罪较劲?   阮学真被众人挤到屋子角落,这一刹那他有一种“人走茶凉”的凄怆感。他咬牙将身体向后缩了缩,嘟囔道:“势利,势利小人!全他妈都是趋炎附势的小人。”   可是此刻,只有成功者才会被人铭记。   陶南风三人迈步走入会场,迎来的是闪亮的镁光灯。   无数相机光芒闪过,她闭了闭眼睛,半天才适应过来。   钟沐阳的笑容温和,手掌大而厚重,与他们握手之后说了一句:“自古英雄出少年。”   陶南风看着他那双眼角生出细纹的狭长眼睛,总觉得有种熟悉感。她握着钟沐阳的手,微微一笑:“谢谢钟部长。”   陶南风的腰杆纤细而修长,似秀竹迎风,坚韧不拔。笑容里透着浓浓的自信,精致秀美的面庞带着股年青人的蓬勃朝气,这让钟沐阳有一丝晃神。   种种往事,历历在目。   曾经年少,他与她携手闯世界,也是这样勇敢。   誓要打破旧世界、建设新世界,因为理想不畏惧生死。当终于沐浴在新中国的阳光之下,他的身边却没有了她。 第150章 印记   第一次见到钟部长握住陶南风的手半天没有松开, 苗靖在一旁提醒道:“部长,这位就是南风设计与工程咨询公司的陶南风。”   钟沐阳的思绪瞬间从回忆中抽离,回到现实世界。他松开手, 点点头, 再与陶守信、范至诚握手祝贺。   范至诚兴奋得满眼放光。   试问有谁,能够在研究生刚毕业就得到部长的接见?试问有谁,能够干掉九家京都设计院一枝独秀?   果然,紧跟陶南风是对的!只有站在她身后,才能体会到这种大杀四方的快乐。   陶守信也同样高兴。   被部长接见、各大媒体环绕、同行羡慕的目光……   他在大学教书几十年、经手的建筑设计、大小工程项目无数, 却从来没有这么风光过。这回托女儿的福,参与全国首次招投标改革试点, 竟然有幸成为中标者, 这可是能载入建筑发展史史册的事件!   与西城区政府签订的合同中,高达一万六千块的设计费,相对于其历史意义, 已经不足一提。   钟沐阳离开之时, 看着苗靖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眼光不错。”   苗靖胸口一痛, 呼吸一滞。   难道他喜欢陶南风, 连部长都看出来了?   顺利拿下西城区体育馆设计项目, 陶南风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细化建筑设计, 做进一步的建筑施工图、结构施工图、水电施工图、设计概算……体育馆这么大的公共建筑, 又是全国瞩目的项目, 下一步施工也会采取招投标方式进行, 对设计公司提出了很高的要求。   在苗靖的协助之下, 陶南风在西城区租了一处临街铺面做为南风公司的驻京办事处, 方便将来后期服务时进京居住、办公。   与孙厦区长约定好交设计图的时间后, 陶南风一行三人返回江城。   他们的事迹早已闻名全国。   【全国首次招投标改革试点, 南风设计公司崭露头角】   【自古英雄出少年——陶南风得到部长高度赞赏】   【京都西城区体育馆的设计花落谁家?竟是名不见经传的江城南风设计公司】   电视台、报纸、广播……媒体报到铺天盖地,陶南风、陶守信的名字已经传到江城,成为江城建筑大学以引为傲的人物。   【陶守信教授是我们学校最有名的建筑学专业教授,德艺双馨】   【陶南风在我们学校读的研,她毕业后自己开公司,刚开公司两个月就拿下这个名动京都的设计项目,牛!】   【父女携手合作,力战群雄拿下京都项目,真厉害啊】   就连江城画社范至诚的父母那边也收到消息,知道自己家的儿子和部长合影上了报纸,兴奋地呼朋引伴庆贺。   一片鲜花与赞美,并没有让陶南风就此迷失自我,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这一次顺利拿下设计项目,并不是理想的终点,而只是事业的起点。   当火车驶入江城,三人一起走出火车站时,第一眼看到的人,便是向北。   向北穿一件浅灰色圆领T恤、一条宽松深蓝色长裤,腰间系一条棕色皮带,更显得腰细腿长、体型高大。精神十足的短发,略带凌厉的眼眉,脸颊的那道疤痕让他看上去有几分彪悍之气。   一见到陶南风,向北整个人便变得柔和下来。   他疾步如飞,一下子便来到她的面前,双手轻轻放在她肩头,眼中满是笑意:“回来了?”   陶南风仰着头看向他的眼睛,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之中映着自己的倒影,此刻他的心里、眼里只有自己。   浓冽的雪松气息将她包围,向北的双手就在自己肩头,带着轻微的压力,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永远不再分离。   陶南风的心跳陡然加快,眼角不由自主地晕染出一抹淡淡的胭脂色。半个月不见,她真的很想念向北。   范至诚一直就有些害怕向北。向北身上有一股血与火汇聚的锐利,让范至诚感觉自己最隐秘的不堪都无处遁形。   见到向北,范至诚下意识地退开几步,对陶守信说:“老师,我,要不我先回去吧?明天一早就到公司来。”   陶守信点点头,接过他手中的画具:“去吧。”   得到老师同意,范至诚松了一口气,像逃离一般,拎着行李便跑开了。   陶守信微笑着站在一旁,没有打扰久别重逢的小两口。女儿女婿恩爱如昔,这让他老怀大慰。   京都繁华,莫要迷了眼啊。   火车站人来人往,陶南风不好意思与向北太过亲密,她微微偏头,将脸颊在向北的手背上蹭了蹭,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滑腻的肌肤拂过手背,那一股冰凉的触感令向北心头一热,眼神也变得滚烫起来。   他努力按捺住涌上来的情潮,抬起手温柔地抚过陶南风头顶:“走吧,孩子们都在家里等着你呢。”   陶守信在一旁咳嗽一声,以示提醒自己的存在。   向北转过头看向岳父,赶紧走上前,双手接过他们手中行李:“爸,你们辛苦了,这一次学校领导要派车来接,被我拒了。”   陶守信忙道:“拒得好,尽量别麻烦学校。还有那些媒体,能挡就挡。我们就是建筑师,做好设计、盖好房子就行,那些虚名没有什么意义。”   向北笑了。   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着光,让他看起来平易了许多。   他一边笑一边在前面领路:“我知道你们的性格,自然是能挡就挡。哦,对了,爸,因为您上了电视,给学校长了脸,学校奖励了您一台京都牌14寸黑白电视机,我把它安在您家了。”   电视机?八十年代初电视机还是新鲜事物,统购统销,价格昂贵,很少有家庭能够买下一台电视机。   陶南风抿嘴一笑:“爸,托您的福,我也能看上电视了。”   陶守信说:“怎么不装在院后村?让孩子们也看看嘛。”   向北摇了摇头:“院后村屁大的事都能折腾出花样来。先前咱们家买收音机引来一堆人挤过来看热闹,要是装电视机那还不踏破门槛?你们要工作,孩子们也要学习,不能有太多外界干扰。”   陶守信觉得向北考虑得周全:“你说得对,咱们家不能搞成村民俱乐部。电视放在学校那屋也好,大家想看就过来看。”   说到这里,陶守信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院后村民风淳朴、邻里关系良好,孩子们四处玩耍也不用担心。就是这个……太爱串门的习惯,不太好。”   在高校住单元楼住久了,陶守信习惯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不愿意与邻居分享八卦。   可是院后村不一样,乡民们农忙之后没啥事,闲极无聊就喜欢相互串门、东家长西家短,聊些日常琐事。梁银珍性格好、人勤快,向永福经常帮大家做些篾活,再加上三个娃娃活泼可爱,一来二去地和村里人关系越来越好,大家联系得非常紧密。   如果买电视机,真有可能一到电视剧开播,村里人就会端着饭碗拎着板凳来屋里看,到时候你让人家进还是不让人家进?   向北考虑得周全,办事让人放心。   陶守信越看女婿越满意,暗自在心中嘀咕了一句:苗靖虽说是权贵之后,看起来能够给陶南风带来更多助益,可是哪有向北成熟稳重?还是向北好!   想到苗靖,陶守信说了一句:“这回我们在京都遇到了苗靖,他是评标委员会的成员,回国后从工业部调到了建设部。”   向北“嗯”了一声,“在报纸上看到了,听说他将成为全国第一个招投标管理局的负责人,全面开展改革试点。”   向北的声音低沉而带着磁性,听到陶南风的耳里便激荡起阵阵涟漪。仿佛一块小石子投入湖中,一圈一圈的波纹在心中漾开。   向北看向陶南风,问道:“苗靖没欺负你吧?”   陶南风嘴角一勾,轻笑道:“有你呢,他不敢欺负我。”   陶守信接了一句:“这一回苗靖帮了不少忙,欺负是谈不上的。就是有一点……”他犹豫了一下,这番话没有说完。   向北笑了笑,态度坦然而淡定:“就是,太殷勤了点?”   陶守信愣了一下,抬眼看向反应敏锐的女婿。   对面有人挤过来,向北将右手拎着的行李转到左手,腾出右手轻轻搭在陶南风肩头,将她带入怀中,护着她不被人冲撞。   向北拥着陶南风,对陶守信说:“爸,南风优秀又可爱,这一点我知道。苗靖是我战友,有过命的交情,他心中有数。未来南风走得越远、站得越高,献殷勤的人恐怕会更多,我有这个心理准备。真心换真心,我与南风同患难、共富贵,旁人羡慕不来的。”   陶守信没想到女婿有这样的胸怀,不由得眼睛一热。他低下头,声音里略带哽咽:“好好好,向北你一直是个好的。”   陶南风被向北抱在怀里、听着他低沉的声音,有一种心满意足的幸福感。   她瞟了向北一眼:“富贵如云烟,我倒是没什么追求。”   向北哈哈一笑,搂着陶南风快步向前,爽朗的笑声引来旁人注目。   “这人怕不是捡钱了吧?笑得这么开心。”   “当街搂搂抱抱,像什么样子!”   向北没有在意旁人的议论,他此刻心中涌动着一种莫名的喜悦与温暖,弯腰在陶南风耳边柔声低语。   “我知道,你就想盖更多漂亮的房子,最好在每个城市都留下属于你的印记!”   而我,只想在你身上留下属于我的印记。 第151章 谈心   回到家中, 陶南风受到了孩子们的“热情”欢迎。   陶庭芝、陶庭玉、向陶然三个两岁娃娃第一次与母亲分离半个月,乍看母亲进门,扑过来抱住她大腿, 爆发出一阵委屈的哭声。   好不容易抱起来一个个哄好, 整个院子里便洋溢着欢乐的气息。   陶南风力气大,一口气抱起三个,孩子们挤成一个团,却欢喜地咧开小嘴,清脆响亮的笑声传出去老远。   梁银珍将精心准备的饭菜摆上桌, 解下围裙拍打着身上的炉灰,看着孩子们的眼睛里满满都是慈祥与满足:“南风一回来孩子们都喜得发疯了。”   向永福剪下一挂葡萄摆在花架之下的藤桌上, 又端来凉茶, 笑着招呼陶守信:“陶老师辛苦了,热不热?先吃两颗家里的葡萄、喝两口茶,歇歇凉再吃饭。”   院子里枇杷树高大翠绿, 叶底隐藏着黄澄澄的果子。葡萄架子藤蔓缠枝、绿的紫的葡萄一串一串地挂着。菜地里辣椒、番茄、茄子、白菜长势喜人, 墙边搭起的黄瓜架子、丝瓜架子上也都结了果。   瓜果满园, 看着就喜庆。   陶守信站定环顾小院, 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回家, 真好啊。   京都虽好, 到底不是长居之地。回到江城, 亲人团圆相聚, 全身到心都觉得舒坦。   陶庭玉冲陶守信伸出小手:“外公, 抱!”   陶守信从陶南风手中接过玉儿, 眉开眼笑。庭玉乖巧懂事, 和陶南风小时候很像, 最得陶守信宠爱。   芝芝看妹妹被外公抱走, 伸出小手推了推陶然:“你,去找爷爷抱。”   作为向家唯一的男孙,向陶然最受向永福喜爱。向永福知道芝芝想要独占陶南风,笑着抱过陶然。   向北见大女儿一幅大将风范,把弟弟妹妹都支愣开,自己则抱着陶南风的脖子得意洋洋宣告主权,不由得暗自摇了摇头。芝芝如此霸道,也不知道是像了谁。   他大踏步上前,一把抱过芝芝:“妈妈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累了,让妈妈洗个澡再来抱。”   芝芝恋恋不舍地将身体折弯,小手揪着妈妈的衣领:“妈妈香,不洗澡……”   梁银珍取出一套家居服递给陶南风,心疼地看着她微显凌乱的头发:“出门在外不容易咧,赶紧去洗个澡换身舒服衣裳吧。”   她又走到陶守信跟前,接过陶庭玉:“玉儿乖,让你外公歇口气,咱们等会一起吃饭,好不好?”   孩子们都被教养得非常懂道理,哪怕芝芝个性比较霸道,也知道心疼长辈。陶南风与陶守信进屋休整,等到洗头洗澡出来,换上棉绸家居服、拖鞋,一身的风尘尽洗,疲惫顿消。   陶守信摇着一把大蒲扇,坐在堂屋听收音机,膝上坐着陶庭芝,含笑看着芝芝和陶然在廊下玩将军与小兵的游戏。   芝芝说:“小兵!”   陶然:“在!”   芝芝:“前进,杀敌!”   陶然:“杀啊……”   孩子幼稚可爱,玩得投入而认真,大人们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   天气热,梁银珍也不担心饭菜凉掉,温热的饭菜更适合入口。等到陶南风边擦头发边走出屋,所有人都站起身来,围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   “吃饭、吃饭。”   陶南风感觉自己成为一家人的中心,心里暖暖的。向北拿过她手上的毛巾,熟练地帮她擦拭着还在滴水的发梢,动作轻柔而怜爱。   坐在桌边,梁银珍盛了一碗老鸭萝卜汤放在她面前:“先喝汤,这老鸭汤清火润肺,夏天喝正好。”   陶南风低头喝了一口,浓香扑鼻,清甜可口,笑道:“还是妈做的饭菜好吃,京都虽说是帝王所居之地,但做的那个菜……嘿嘿。”   陶守信哈哈一笑:“你呀,什么时候嘴变刁了呢?”   明明以前自己刚尝试做菜的时候,把食堂买回来的菜混着煮成一锅,陶南风还赞过好吃呢。那么难吃的东西她都夸,怎么现在开始对吃的挑三拣四起来了。   梁银珍心疼地说:“孩子,你在外面吃苦了。出差本来是男人的事,结果让你到处跑,辛苦啊。”   向北呆了呆,默默不语。   ——母亲这话是在批评自己吗?   老一辈的人都觉得男主外、女主内,男人就该在外面奔波赚钱养家,让女人在家里操持家务、生儿育女。   梁银珍倒不是阻止陶南风在外面上班,她是真的心疼媳妇。虽说陶南风有出息,上了电视和报纸,比男儿更强,但女人出差在外洗洗刷刷不方便,肯定比男人辛苦嘛。   这一听说媳妇嫌弃京都的饭菜,梁银珍往她碗里夹了一堆菜,一边夹一边说。   “这空心菜、番茄炒蛋、青椒茄子都是自己家种的,清甜得很。你喜欢吃鱼,这个葱烧鲫鱼你多吃点。粉蒸排骨没放辣,主要是娃娃们要吃,你要是嫌不辣,我这里调了些蒜蓉辣椒酱,你沾着吃。”   字字句句,都透着浓浓的关心与爱护。   陶南风笑眯眯地点头,高高兴兴地吃了起来。   孩子们两岁了,在堂屋摆了张小方桌,端正坐在桌边,拿着小勺子自己乖乖吃饭。梁银珍一边吃一边关注着孩子们,忙碌而充实,可整个人都精神奕奕,显然乐在其中。   吃完饭,日头已经升了起来,大家便在堂屋歇凉闲聊。   堂屋装了吊扇,呼呼地吹着,赶走暑热。   陶守信把这次投标的过程简单地说了一遍,听得大家心潮起伏。   梁银珍虽说是家庭妇女,但却是个有大智慧、见过大风浪的女人。她对陶守信说:“这个什么招投标好,公平。”   如果不是公平竞争,京都那么多家设计单位,西城区体育馆项目怎么也轮不到陶南风参与。   你再有本事又怎么样?在华国这个人情社会,复杂的人际关系网决定了你能够走多远。尤其是基建领域,接项目、拿任务那可都得靠关系。   陶南风一个外来户,设计方案再好也不可能单枪匹马杀出重围,干掉其余九家设计单位,顺利拿下项目。   她能成功、能出名,不仅得益于苗靖帮助、钟部长一锤定音,归根到底是因为招投标制度给她提供了一个公平竞争的平台。   因为公平,所以真正优秀的作品才能被选中。   可以说,陶南风感受到了改革所带来的好处,拿到了第一份改革红利。   陶守信点头:“是,招投标制度好,国家的改革思路非常正确。就是要公平竞争,建筑市场才有活力。”   如果都要靠关系才能接到项目、靠请客送礼才能开展工程,哪怕放开建筑市场,这个市场也会是一滩死水。   长久的计划经济禁锢了人们的思想,而现在国家显然已经意识到一些问题,准备在各行各业进行改革,推动市场经济的发展。   陶守信看着向北:“南风现在成为改革的标兵,这份示范效应还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可以想象接下来她会很忙。你作为她的爱人,有没有想过未来怎么走吗?”   向北陷入了长时间的思考之中。   一直以来,向北以陶南风为中心,所有的一切都围绕着她转动。   她想继续读研,那他就举家迁到江城,为她打理好生活起居;   她想开公司,那他就买下一栋楼,协助她管理好公司事务;   她忙事业,他就在家里带好孩子。她需要用钱,他就开烟厂赚钱。她需要一个稳定的后方,他就在院后村搞集体经济……   现在岳父问他,有没有想过未来怎么办,向北听懂了他的意思。   陶守信这是担忧女儿成长太快,向北却停在原地不进步,两个人的差距越来越大,在外人的眼里他们两人不般配,将来会有矛盾产生。   京都繁华、外面的世界很大,陶守信这是真心实意在为女婿打算。   陶守信语重心长地说道:“向北啊,你是个稳重、大气、宽厚的汉子,我非常欣赏你。夫妻必须共同成长,这段关系才能稳定。南风现在拿下京都项目,苗靖在招投标办任职,将来有可能会有更多京都项目、外地项目,到时候南风肯定得经常出差。我和你、南风,我们大家都相信你们情比金坚,可是……人言可畏啊。”   如果人人都说向北配不上陶南风,到时候夫妻俩一起走出去,向北会不会自卑呢?   如果人人都觉得陶南风有学历、有能力,却嫁了个高中没毕业的烟厂小老板是件可惜的事,向北会不会心理不平衡?   自从在京都见到苗靖,陶守信就有了危机感。   陶南风心无旁骛,眼里只有建筑,可架不住旁边人有想法啊。范至诚崇拜她、苗靖欣赏她,若是再来一个志同道合的神仙伴侣,向北怎么办?   向北信任南风,但陶守信觉得婚姻的危机往往埋藏在这些表相之下。信任,有时候会毁于一件细小的琐事。   三人成虎,流言可以杀人,陶守信必须把这话挑明。   向北的面色变得凝重。   梁银珍也紧张起来。陶南风是向北的妻子、是她的媳妇,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她就是这个家的灵魂。现在陶南风事业越做越大,会不会嫌弃向北拖累?   先前找到陶南风的时候,梁银珍就有这样的担忧。陶南风是教授的女儿、有文化、长得好、性格好,简直样样优秀。向北虽然在母亲眼里很好,但在外人眼里却配不上南风啊。   当年提亲的时候,向永福和梁银珍就忐忑不安,只怕陶守信不同意。   不过好在陶守信不嫌弃、陶南风真心喜欢向北,两家人这才结为亲家,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而现在,如果陶南风站得越来越高呢?这一切会不会改变?   梁银珍站起身,声音干涩,她推了一把向北:“孩子我来带,你和南风一起工作,你要一直帮着她,不要让她在外面吃苦。”   陶南风抬眸定定地看向父亲,有些不满地嘟起了嘴:“爸,你这都说的是啥呀。我和向北好着呢,不管别人说什么,我只喜欢他。”   陶守信苦笑道:“孩子,我知道今天说的话有些难听,但忠言逆耳,你得好好给我听着。”   陶南风怕向北受不住这番话,伸出手与他十指相扣,温柔道:“放心,我们俩永远都会在一起。”   向北的心中仿佛开了染料铺子,红的、蓝的、绿的、黄的、白的、黑的……什么颜色都有。   他的眼前似乎飘着彩色的光点,一会飞扬、一会低沉。   世界在变,南风会变,向北也必须改变!   作者有话说:   陶守信的苦心,向北懂。 第152章 共同成长   应该怎么变?向北有一刹那的迷茫。   陶守信的话仿佛千钧巨石, 重重敲打在他身上。是啊,南风那么优秀,未来还会遇到更出色的男性, 自己不可能永远仰望她, 必须努力跟随她的脚步,做她最忠实的伙伴、最可靠的战友、最亲密的爱人。   想当年在农场觉察到自己对陶南风的爱时,向北曾经想过——   陶南风在农场一天,就护她一天周全。如果她不断地向上,那就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强、更有力, 一直守在她身边。   当初自己都能有这样一份决心,难道现在结婚生子反而还懈怠了么?   想到这里, 向北转向南风, 眼眸深沉,仿佛一潭清澈而悠深的泉水,蓝得近乎墨色, 可当接触到陶南风的目光时, 就像有阳光投射过来, 墨色的眸子刹那间折射出五彩的光芒。   “南风, 不用担心,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听到向北温柔的话语, 听到他笃定的话语, 陶南风松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意识到自己的内心竟然有那么一丝惶恐。   ——如果自己变得更为优秀成为向北的负担, 那到底是应该义无反顾地向前走, 还是停下来等待向北?   多年的农耕文化沉淀下来, 国人普遍认可男强女弱的家庭, 认为这样更加稳定。女强男弱的家庭很容易被人诟病:阴盛阳衰、牝鸡司晨, 大老爷们被女人压制住, 一点男子汉气概都没有。   为了孩子、为了家庭、为了向北,陶南风这一刻在想要不要稍微收敛一下,将生活重心多放一点在家里。   相知、相爱、相守这么多年,向北太了解陶南风的善良。她愿意为别人受委屈,可是他却不愿意她再受任何委屈。   他站到陶南风的面前,握着她的手蹲下来,目光与她平视,嘴角含笑。   “南风,你安心做自己就好,不必改变。要变的人,是我。”   有一股热流从心中涌上来,陶南风眼眶有些发热。   她定定地看着向北,喃喃道:“可是,你为我已经做了很多。你放弃了农场场长的职务,离开家乡和父母一起在江城安下家。你开烟厂、办香烟批发部,创立南北香烟品牌,在属于你的领域里做得那么好。你事业家庭兼顾,赚钱养家带孩子,这个家你付出了太多太多,为什么还要再为我做出改变?”   陶南风看向父亲,眼神里带着丝泪光:“爸,向北有多好,您知道、我知道、孩子们知道,不就够了吗?为什么还要去管别人怎么说,为什么要迎合别人的想法、强迫向北为我改变?你教过我,做人不能只顾自己,要善良厚道。”   陶守信此刻也有些动容。   “孩子,善良厚道是为人之本分,我不是要让你丢掉善良。我想说的,是你们现在要主动规划人生,迎接未来可能发生的变化。时代巨变已经到来,你们夫妻俩是打算分工明确、还是并肩努力,必须要好好商量。   女主外、男主内,这种家庭模式不是没有,但你们得把所有障碍与可能的风险想清楚。   男女平等,让谁牺牲事业、成就家庭都不公平。   南风你的人生目标清晰、理想坚定,这次京都扬名给你打下了良好的事业基础,这个时候让你放弃现在的成就、停下前进的步伐、回归家庭显然不合适。   向北呢,他能把农场办得欣欣向荣、开烟厂创品牌做得有声有色,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他有能力、有事业心,如果让他停留在原地,看着你不断进步,会不会产生心理落差?   未雨绸缪,所以我想问问向北,有没有想过从现在开始进入建筑行业,与南风并肩作战?至于家里……”   不等向北开口,梁银珍已经站起来表态:“家里交给我。我和你爸身体还好,带孩子没问题。等明年孩子们满了三岁就能送进学校的幼儿园,到时候更轻松些。”   陶守信点头道:“对,还有我。我以后也会减少教学工作量,孩子们的启蒙交给我。”   话说到这里,陶南风转头看着向北,眼中有隐隐的期待:“你,愿意……”   向北听她问得忐忑,喉咙口似乎被什么堵住,浓浓的心疼与怜惜涌上心头,他再也控制不住胸中激荡的爱意,伸长胳膊将她搂住。   “愿意!有什么不愿意?开烟厂我只是为了赚钱,谈不上事业不事业。现在钱也赚到了,烟厂生意走上正规,根本不需要我费什么神。   建筑行业必定会迎来剧变,新的机遇正在产生,我跟着你们先入行、慢慢学习,说不定能创下更大的事业版图。只看你愿意不愿意教教我,我现在懂得还不多……”   见女儿女婿相拥相爱,陶守信老怀大慰,抱着玉儿离开堂屋。梁银珍、向永福各抱一个悄悄离开,留给他们一个单独的空间。   察觉到身边一片安静,向北一只手托住南风后颈,印上一个深深的吻。一直吻到两个人无法呼吸、心跳急促,这个吻才终结下来。   两人深深对视,万物皆隐没,眼中只有对方的存在。   南风咬了咬唇,低头在向北唇上轻啄一口,柔声道:“你有什么想学的,我教你。”   向北越看她越觉得可爱,尤其是那唇瓣的水光、那眼角的胭脂之色,令他如痴如醉。他猛地起身,一把将她抱起转了一个圈,二话不说便迈开长腿往房间里走去。   “来,你来教我……”   一阵晕眩感袭来,陶南风搂住他的脖子,闭上眼睛,嘴角微弯,纵容着那浓烈的气息将她包围,任由春风拂过花瓣,看着田野百花盛开、蝴蝶飞舞。   两个人相拥相抱,在爱的海洋里沉浮。   竹影在窗外婆娑,投下片片绿影,令人心旷神怡。极致的愉悦之后,陶南风的眼神里带着近乎天真的娇憨,看着向北轻叹一声:“真好啊。”   向北在她眼皮上亲了亲,声音略带暗哑:“爱你。”   陶南风将脑袋枕在他胳膊上,脸颊在他臂弯蹭了蹭,懒洋洋地回应了一句:“嗯……”   向北爱死了她这份娇憨慵懒。平时陶南风在外面神武英明、沉静勇敢,可是谁也看不到她在枕边撒娇偷懒的模样。   这是独属于向北的那一个陶南风。   她就像一朵草原上能给人们带来吉祥的格桑花,向着阳光雨露娇怯怯张开花瓣,任君采撷,毫无保留。   向北在她额角印上一个吻,嘴角噙着一个满足的微笑,在心里默默地做出一个决定。   ——不管你站得有多高、走得有多远,我都会陪在你身边,坚定地支持你。   岳父说得对,夫妻必须共同成长,这段关系才能稳定。   苗靖那小子一直贼心不死,若不是自己对他有救命之恩,依他那肆意妄为的个性,恐怕早就对陶南风穷追不舍。   还有范至诚那个家伙,他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其实谁也不知道。他看向陶南风的眼神里满是崇拜,恨不得天天和她粘在一起,万一真动了心思,也不好对付。   既然连岳父都看出了危机,那就必须正视。从现在开始,烟厂的事情提前交给陈志路,自己做个幕后老板就好。家里安排妥帖之后,就要与陶南风同进同出,一起分担南风设计与工程咨询公司的事务。   第二天,当范至诚早早来到南风公司,第一眼便看到陶南风办公室里多了一张办公桌,桌后端坐着向北。   范至诚大惊失色,后退半步:“你,你怎么来了?”   向北从桌后走出,高大的身材、古铜色的肌肤、深邃的眉眼,带着股凌厉之气,给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他淡淡道:“我现在是南风公司的办公室主任。”   这个职位,是向北自封的。   办公室主任,顾名思义就是主管南风公司所有办公杂务,包括财务、人事、文书、档案、后勤、接待……   范至诚吓了一跳,呆呆地看了陶南风一眼,眼神显得有点可怜巴巴的。   陶南风轻轻一笑,看着向北时带着抹甜蜜。   她点了点头:“是的,接下来会很忙,向北过来帮我们。”   范至诚不敢反抗陶南风,勉强挤出个笑容,“哦”了一声之后,似乎想起了什么,“陶南风,体育馆项目的施工图设计是不是得赶紧把结构组、水电组、暖通组、景观组的人配齐?离最后交稿时间只有二十天,还得扣掉到京都汇报的时间,时间很紧啊。”   陶南风抬手看了下手表:“九点在二楼开会,还有一个小时,你等下负责介绍工程概况,咱们公司也得准备招人了。”   十分钟之后,范雅君和爱人叶初来到公司。   范雅君一进门就亲密地捶了陶南风一下:“好家伙,这回你出名了!连部长都夸你自古英雄出少年呢。”   叶初略带腼腆:“陶总,我是学结构的,不过在毛巾厂基建科混了一段时间的日子,把以前不少东西都丢了,现在想跟着你们再慢慢捡起来,行不行?”   向北与叶初握手:“正好,我也在学习中。”   两个男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娶了个事业心特别强的老婆怎么办?宠着呗。   范雅君出月子不久,听说陶南风能加全国第一综设计招投标,过五关斩六将拿下项目,被电视台、报纸报道,便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一个女人、一个外来户,能够杀破重围,这释放出一个信号?   这说明,任人唯贤的时代到了!   她第一时间拉上叶初过来,就是要加入陶南风的设计团队。 第153章 挫折   陶南风的设计团队多了两员大将:范雅君、叶初。   范雅君还在哺乳期, 有些不好意思地将陶南风拉到一旁:“我准备辞职跟着你干,就是现在孩子还要喂奶……”   陶南风微一沉吟,将她带到隔壁儿童房, 指着充满童趣的房间说:“这是我刚装修好, 准备偶尔工作忙的时候把孩子们带过来玩。”   范雅君上下左右地打量着,看着红、黄、蓝的大色块配色设计、小巧精致的儿童桌椅、小滑梯、小秋千,微笑道:“南风你对孩子们真的是用心了。”   陶南风摇了摇头:“我平时忙,陪孩子们的时间少,这也没办法的事。上班的时候把他们放在身边, 偶尔抱一抱、哄一哄,他们就会很开心。”   范雅君跟着叹了一口气:“所以说, 女人就是这一点麻烦。有了孩子之后多了一份牵挂, 忙起事业会有些愧疚。”   陶南风安慰道:“有得有失嘛,孩子们那么可爱,抱着他们就感觉拥有了全世界。”   范雅君听到这里顿时笑了起来:“可不是?我家军军虽然还小, 可是笑起来的模样像朵花一样, 看着心就化了。”   听到这里, 陶南风非常理解, 都是做母亲的, 这种一看到自家孩子就眉开眼笑的状态太正常了。   “别的单位我不管, 但咱们南风公司以后一定会关注女性职员。尽量提供便利条件, 让大家在工作之余兼顾教养孩子。”   范雅君笑着指了指儿童房:“向你看齐?”   陶南风点头道:“你可以把宝宝带来, 我请专业幼师照看孩子, 分隔出一间母婴室, 你安心工作, 中间抽空过来喂奶就好。另外……二楼是设计工作室, 三楼是员工宿舍, 你要是有需要,我给你分一间。”   范雅君大喜,紧紧握住陶南风的手,连声感谢。   “你想得太周到了!跟着你干果然是对的。我先前还打算一狠心断奶,请个保姆帮忙带孩子,现在看来不用了,我和叶初白天就把军军抱过来,忙完了再回去。”   范雅君和叶初都年近四十,初为父母,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她父母双亡,请了乡下大姨过来帮忙,又有大姑子鼎力相助,依然感觉忙不过来。   现在陶南风解决了她的后顾之忧,范雅君觉得浑身上下充满斗志。她对建筑的热爱与陶南风一般无二,现在建筑市场正在成型,大展拳脚的时候到了!   紧接着,陶守信带着熊和平、蒋思岭来到公司。   看到老师只带了两个人过来,范至诚“咦”了一声,“老师,结构组的人呢?欧阳教授怎么没来?”   陶守信的脸色有一点不好看。   南风公司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人员配备不够。   陶守信是公司总顾问,建筑设计有陶南风、范雅君、范至诚,前期投标的人手已经足够。可要继续往下完成施工图设计,还得有结构、水电、暖通、景观设计等专业人才。   京都西城区体育馆项目时间紧、任务重,需要人手多,一时半会难以招到,只能先从江城建筑大学中寻找合作者。   他昨天下午回学校寻找合作者,没想到却听到了一些不和谐的声音。   第一道声音来自欧阳丞。   住在陶守信家对面的欧阳丞原本一直与陶守信合作良好,这一次却是第一个拒绝的人。   阻止他的人是被欧阳夫人周红缨。   说实话,看到对门陶教授的日子越过越红火,周红缨内心是嫉妒的。   原先陶守信和冯春娥结婚,冯春娥就是个印刷厂的工人,没什么文化,对周红缨很是巴结。陶南风老实听话、冯悠热情周到,一家四口表面看上去平静如水,实际上周红缨知道这都是用陶南风与陶守信的谦让换来的表面和谐。   后来陶南风被算计着上山下乡,对门的平静被打破。   邻居家过得鸡飞狗跳,衬托出自己家幸福圆满,周红缨时不时在家里就强调、敲打几句。   “欧阳丞你得感谢我,给你生了两家儿子,后继有人。”   “还是结发夫妻好啊,半路夫妻就是名堂多。”   “家和万事兴,一个家庭要是男人稳不住,那就完了。”   这样的话听得多了,欧阳丞也在陶守信面前有了成就感,觉得自己虽然成就不如陶教授,可是有两个儿子、结发妻子,可比他强多了。   只是没有想到的是,后来陶守信离婚,带着陶南风单独过日子,紧接着陶南风从农场回来读大专班、读研,顺利结婚,生了三个外孙,其中有两个姓陶!   这么一比,欧阳丞家两个儿子完全不争气。老大生了个女儿后赶上计划生育政策到来,眼看着再也不能再生。老二不肯结婚,至今单身四处晃悠。   现在陶南风开公司,周红缨哪里还肯放欧阳丞去帮忙?   “她不是牛吗?那就让她自己去搞结构设计呗,干嘛还得到学校找人?”   “你别凑这个热闹,小心被人告你在外面接活赚钱,到时候丢了工作反而不好。”   “让姓陶的去风光去,要是被定性为资本家,那可是得蹲监牢的!”   欧阳丞原本就不太满意学校对陶守信推崇备至,现在陶守信过来热情相邀,便皮笑肉不笑地推辞:“老师嘛,还要以教书育人为主,这样帮别的公司绘图不太合适。”   说完这句话,他假意关心地推荐自己的研究生:“你们要是着急找人帮忙,让我研究生去吧,全当是参加工程实践。”   结构设计事关建筑安全,半点都不能马虎,陶守信哪里敢让一个没有任何设计经验的研究生参与?欧阳丞这分明就是一种嘲讽:你们这些开私人公司的,哪里请得动我这位资深教授!也只配让学生参加。   不知道怎么回事,结构教研室的老师都像是统一了口径一样,异口同声地客气拒绝。   “抱歉啊,陶教授,这学期课程多,没有时间。”   “对不住了,先前私下里帮忙没人说还好。现在南风公司出了名,我们的一举一动都会被媒体关注,大学老师在外面接活赚钱……传出去不好听。”   “像京都大学那样学校自己开设计研究院挺好,公对公,老师们参与设计任务名正言顺。南风公司是私人公司,私对私,我们不敢呢。”   就连老好人黄家发都悄悄对陶守信说:“俗话说得好,枪对出头鸟。南风公司因为京都项目招投标一举成名,你这个顾问还得到学校的奖励,一堆人羡慕嫉妒。我劝你啊,这一回稍微低调一点,尽量不要找学校老师来参与,免得被小人写举报信,反而坏了你的事。”   陶守信忍着脾气在几个系转了一圈,只找来负责给排水设计的熊和平、电气暖通工程的蒋思岭,这两位教授年青有冲劲,不怕旁人说闲话。   熊和平大大咧咧地说:“大学老师怎么了?有谁规定老师在业余时间不能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凭本事吃饭,怕什么。”   蒋思岭微笑道:“时代不同了,中央都让大家解放思想,可是那些人却还守着老古板思想说长道短。我不怕,我这是参与工程实践,义务劳动,对吧?”   陶南风给老师们发钱都是现金结账,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他们收了钱?所以蒋思岭根本不怕。   因此,别看陶守信今天只带来两个老师,这还是他千辛万苦才找来的帮手。   听说陶守信的简要描述,范至诚张口结舌:“老师,没有结构设计师,施工图没办法继续往下啊!半个月要完成所有施工图设计,不加班肯定不行的,这么点人……不够啊。”   熊和平、蒋思岭负责水、电、暖通部分,属于配套工程,问题不大。结构却是重头戏,需要根据建筑施工图进行计算,然后从基础开始设计,花费时间长、工作量大,必须多人合作方可。   陶南风与范雅君交换了一个眼神。   范雅君思考片刻,主动道:“我去找找周斌,原本在江城建筑设计院的时候我就与他合作得不错,毛巾厂项目你们也是合作过的。”   陶南风点点头:“行。”   别的设计院愁项目,南风公司却是愁人才。   她开公司的时候想得简单,只是单纯地想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   向北开烟厂非常赚钱,现在家中账户已经有几十万。平时一家人过得简单低调,花钱也不多,因此陶南风有点理想化。   想开公司所以开了,想有办公地点所以买了一栋楼。异能在手,参加竣工验收工程咨询一单五百块,钱赚得轻轻松松;如果有设计项目,江城建筑大学从建筑到结构、水电、景什么专业都有,交给他们保质又保量。   当拿到西城区体育馆项目时,陶南风内心充满期待,借这一股东风,一定能把南风公司的名号打出去,带着江城建筑大学的老师们一起发家致富。   没想到,江城建筑大学的老师们并不买账。   先前范雅君代表江城建筑设计院来建筑系找人合作的时候,学校不是表现出极高的合作度么?   为什么到了她这里,老师们就不愿意了呢?   明明老师们能够赚点外快,多一点实践机会,公司个人共赢同发展,为什么他们不肯参加这个项目呢?   浓浓的挫折感涌上来,陶南风怔怔地发起呆来。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低估了创业、开公司的难度。   人、财、物、市场,缺一不可。尤其是设计公司,专业人才显得犹为珍贵。 第154章 激励   看到陶南风眉头紧锁, 向北心中有了主意。   搞基建,向北不懂;可是开公司,向北很懂。陶南风头痛的问题, 向北觉得不算什么。   想要招揽人才, 做到两点一切变得简单。   第一,足够的钱。俗话说得好,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嘛。现在市场经济刚刚起步,老百姓的工资收入普遍不高。教授们别看学历高、社会地位高,但每个月的工资不到一百块, 并不富裕。只要开出的价格足够高,还怕没人来?   第二, 足够的尊重。文化层次越高的人群, 对尊重二字越在意。了解对方的需求,聆听他的梦想,为他提供平台, 给予适当的支持与帮助, 就能收获一个愿意与公司共同成长与发展的合作伙伴。   向北走到陶南风身边, 微微一笑, 淡定地说:“这事儿, 交给我吧。”   陶南风惊喜抬头:“你有办法?”   对呀, 向北在管理方面有天赋。   他以前在尖刀连当连长的时候, 苗靖那么调皮的人都被他管得服服贴贴。复员回到农场, 他哪怕只是当一个修路队队长, 也有杨先勇、小毛这样的死忠。   后来当上场长, 农场上上下下都对他十分信服, 只要是向北下的命令, 每个人都会认真执行。周林虎、汪晓溪都是发自内心地崇拜与认可向北, 即使向北现在离开农场,依然只要一句话就能调动所有资源。   直到向北在江城办批发部、开烟厂,院后村的村长、书记都对向北言听计从,陈志路还没毕业已经成为向北最得力的销售经理。向北退居幕后,烟厂照样运行,该他的收益一分钱也不会少。   想到这里,陶南风内心忽然就欢喜起来。以前在农场的时候,向北是她领导,她不需要操心那些与上层打交道的事情,只要管好基建质量、进度就好,那个时候干起活来轻松、自在。   现在她开设计与工程咨询公司,如果向北也能将管理工作接过去,那她只操心专业就好。   向北对上陶南风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眸,心中一片柔软。仿佛只要有他在,所有的负担就不是事儿,所有的压力就不再存在。   他抬手轻轻按住陶南风的肩膀,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全都传递给她:“是,我有办法。你们先去开会,我拟个章程出来。”   陶南风灿然一笑:“好!”   向北说有办法,那就肯定有办法,这一点陶南风比谁都相信他。心头阴云散去,陶南风又有了精神,拉着范雅君一起上二楼开会,将体育馆项目的基本情况交代给新加入的团队成员。   等到陶南风开完会出来,向北将一份写好的人员管理细则递给她:“你看看?”   陶南风接过来逐条看下去。   1、基本工资分为五档:总工150元/月,高工120元/月,工程师100元/月,助工80/月,杂务60元/月。   2、项目提成与参与项目经费直接挂钩,提取设计费的30%发放,具体分配比例由项目组长根据工作量大小决定。另外,年底拿出公司利润的10%对表现突出的员工进行奖励。   3、提供员工宿舍,不需要宿舍的可提供每个月10元的交通补贴。   ……   看到这里,陶南风一拍桌子:“豪气!”   从来没有哪家公司肯在高薪聘请的同时,把员工的收益与设计费、公司利润挂钩,但是向北想到了。   将大家的利益捆绑在一起,就能激发出员工的工作积极性。   “你这个主意好,就按照这个来。”反正咱们家现在不差钱,这栋办公楼也是买的,设计院最大开销是智力成本,只要有源源不断的项目进来,公司、员工就能一起赚大钱。   看到这份管理细则,刚刚一起开会的几个人都兴奋地跳了起来。   范至诚第一个表态:“我从学校辞职,直接来公司上班,应聘个助工应该没问题吧?学校现在助教一个月只有42块钱工资,一年后50,每个学期末几十块钱奖金。咱们公司每个月80块钱的基本工资,还有奖金和提成,收入高多了!”   范雅君瞪大了眼睛:“这么多的吗?我们设计院的高工只有76块,再加少部分奖金,大家都吃大锅饭,多劳不多得。现在南风公司这样的搞法,多劳多得、上不封顶,这要是传出去恐怕会挤破头!”   向北微笑道:“范总是总工级别,每个月150块。”   范雅君一听,立马表态:“结构组的人我来帮你们挖!周斌家里条件差,需要用钱的地方多,如果这个薪酬制度能够真正落地,他肯定能来。其余几个设计院我有不少认得的朋友,你们缺哪方面的人才,我去跑。”   向北微一沉吟,在管理细则上再写下一条。   10、特设人才引进奖,如果引荐的人才顺利入职,发放50元人才引进奖。   这条一写,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熊和平、蒋思岭一起表态:“水电、暖通这一块我倒是有不少同学,可以帮你们问一问。”   向北交代一声:“这件事,要快、要稳。一对一地挖人,不能过分宣传,免得传开来招人嫉妒。熊老师、蒋老师如果不想辞职也没有关系,我们鼓励兼职。兼职者没有基本工资,但是提成与年底奖金一样不会少。”   提成,是向北在做香烟销售时用到的。每个香烟推销员的收入与数量成正比,以此激励他们尽心尽力工作。   计划经济时代,工人们吃的是大锅饭,长期以往导致工作积极性受挫,混日子现象普遍。   其实只要打破大锅饭的分配制度,就能激发热情、提高效率。   熊和平、蒋思岭一听向北的话,大喜过望,握着向北的手晃了晃:“好好好!这事儿我们只对内部人说,绝不对外透露半分。”   开玩笑,如果透露出去,那些没有加入南风公司设计团队的老师们恐怕要羡慕得发疯。   体育馆项目一万五千块钱的设计费,30%就是四千五百块,假如有十个人参加,简单平均每人就有450块。   450块。奋斗十几天就能拿到半年的工资,这是什么神仙收入!   就算水电只是配套工种,设计图纸不复杂,拿到的钱可能没有这么多,但你要想想,任务轻松花的时间也短啊。熬几天夜,到手一两百,难道不香吗?   每个人都兴奋莫名,只有陶守信表达出一丝担忧。   “国家允许你们这样搞吗?从来没有哪家设计院会有搞什么提成制度?你们这样标新立异,万一有人举报……说我们复辟资本家那一套,怎么办?”   向北笑道:“爸你放心,国家既然引进招投标那一套,就说明下定决心要搞活市场经济。咱们这个薪酬制度也算是改革,后期会不断完善。这回去京都交图纸的时候我去拜访一下部里的领导,只要得到上面的支持,谁举报也不怕。”   他停顿了一下,强调了一句:“不过……试行阶段请各位一定注意行事低调,不要把事情闹大,免得不好收拾。”   范雅君、熊和平、蒋思岭都是聪明人,一边应承一边思考应该挖哪些人过来,如何措辞,怎样保密。   范至诚举起手提问:“陶南风,公司还需要助工吗?我们研究生班的班长蔡强,描得一手好图,分配到了市政设计院,听他说刚去有些受排挤,不太愉快。”   陶南风点头:“可以的,只是你得先征求他的意见。”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热火朝天地讨论着公司还需要些什么人才,通过哪些渠道去挖人,怎么安排住所……甚至连几号发工资,都在这一天定了下来。   一直到中午时分,眼看着饭点就到,大家饥肠辘辘,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饭菜香味传来。   转头四望,原来是向北在国营饭店叫了一桌饭菜,摆在三楼。   南风公司二楼是一个开敞大间,十几张绘图桌、办公桌整齐摆开,平时绘图、学习、讨论都很方便。   三楼则是住家的地方,大厅里有茶几、沙发、饭桌,另设厨房、厕所、六间宿舍。如果设计院的员工没有住房,可以居住在三楼。   第一次来到三楼吃饭,众人觉得很新鲜。   坐在大圆桌旁,看着装修得干净整洁的客厅、厨房,大家有一种过集体生活的快乐。七菜一汤有荤有素、咸香可口,八个人连聊边吃,感情在吃饭中渐渐升温。   向北道:“明天我去请一个做饭、打扫卫生的阿姨过来,这样大家就能安心做设计了。”   范雅君再一次感受到了向北的好处。   先前范雅君为陶南风不值,觉得像南风这么优秀的女性,要学历有学历,要容貌有容貌,要家世有家世,要能力有能力,怎么就找了个当过兵的粗鲁汉子?   可是这次认真相处下来,范雅君慢慢看到向北真正的实力。   向北对人才的重视、胸怀之宽广、识人之精准,远超旁人。   高出平均水平50%的基本工资,与设计费直接挂钩的提成,年底与公司利润紧密相连的奖金,再加入细致入微的住宿、餐饮、交通……一项一项,将公平、激励与尊重融入到每一个细节。   如果说陶南风的专业水准让人仰望,那向北的管理水准则令人佩服。   跟着这样的领导干活,吃得舒心、住得舒适、收入高、待遇好,不用操心琐事,只需安心工作,谁不愿意? 第155章 打听   第二天, 范雅君带来了一个让陶南风意想不到的人。   来人白发苍苍、体态瘦削,行动间四肢略显僵硬,但眼眸间却有一股不肯服输的坚韧。   叶初搀扶着老人, 范雅君向陶南风介绍:“南风, 这是我老师,叶荫桐。”   叶荫桐!这可是华国有名的结构力学专家。   陶南风听说过范雅君的故事,知道因为范雅君的年轻不更事,被书记利用把叶荫桐下放到了西北农村。原以为岁月催人老,没想到当自己需要结构专家时, 叶老会第一时间过来支援。   陶南风伸出双手与叶老相握,心中满是感动:“叶老先生, 久仰大名!我在研究生期间选修的《结构力学》教材, 前面还有您的序言呢。”   叶荫桐微微一笑,神态间少了一分傲气、多了一分慈祥:“你们还在用那一套力学教材啊?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东西,该更新了。”   不知道为什么, 从叶老的笑容里陶南风读出了许多深刻东西, 她连连点头:“是的, 新时代、新气象, 一切都会更新的。”   叶荫桐认真地看着陶南风:“南风, 听雅君说你们公司需要结构设计人才, 我虽老矣, 却依然想出来看看这个新世界。你看我……行吗?”   这还用问吗?求之不得!   陶南风大喜, 紧紧握着叶荫桐的手:“行!当然行, 您如果能来我们公司坐镇, 那结构这一块我就不怕了。”   向北将叶荫桐请进办公室沙发上坐好, 端上一杯温热的红茶, 态度恭敬而热情:“叶老你来当我们公司的总顾问, 不需要坐班,有空过来转转,您腿脚不方便那就在一楼办公,我来安排。”   西北农村冬天严寒、条件艰苦,叶荫桐年纪大抵抗力差,得了关节炎,去年平反回到江城一直养病。今年勉强能够走动了,听到儿子、媳妇在商量辞职到南风公司来,便多问了几句。   这一问,便动了重出山门的念头。   叶荫桐在年轻的时候也感慨过设计院管理思路陈旧——那个时候的设计院承接设计任务不兴出去接活,在家等着甲方找上门,费用按照国家统一标准收取,所有设计院工作人员根据工龄、级别发工资,多做少做全都是一个样。一切都是公对公,没有竞争、没有市场。   他曾提过建议,将收入与项目经费挂钩,给予项目组长一定的分配权限,可惜被领导狠狠批评,说他思想落后、有资产阶级的苗头。   他记得当时领导语重心长地教育:设计院是为人民、为建设祖国服务的,怎么能够一天到晚谈钱呢?难道不给钱就不工作、不奋斗了吗?   只可惜,漂亮的口号之下,大锅饭养出一群懒人。   把他推上批判台的副院长、书记,哪一个是真正为人民服务的人?他们以权谋私,公车私用、公房私用、吃穿住都报销……不知道做了多少损公肥私的坏事。可是那些真正兢兢业业工作的人,却只拿些死工资,日子过得苦哈哈的。   叶荫桐在西北农场的时候,看着广袤的田野陷入沉思——国家的建筑业应该何去何从。   七十年代的华国什么都缺,缺人才、缺技术、缺资源,而其中最要紧的,是缺管理。如何整合有限的人才、技术与资源,发挥出最大的效能,这考验的便是管理水平。   从范雅君口中得知南风公司首开先河,不仅拿下全国第一个招投标项目,而且将企业管理的那一套引进设计公司,制定出详细的人力资源管理细则,叶荫桐感觉自己看到了曙光。   基本工资+提成+奖金的薪酬结构,公司收入透明化,周到细致关注员工需求,与员工共同成长,这样的设计公司不就是叶荫桐年轻时候的理想吗?   叶荫桐觉得自己必须支持。南风公司目前还只是稚嫩的小幼苗,不能让它被狂风暴雨摧毁,应该不断浇灌扶持,让它不断长大,进而推动整个行业的变革!   于是,本着对后辈的提携,叶荫桐支撑着病体来了。   叶老是行业的标杆,留苏专家能力强,性格谦逊宽厚,江城搞结构设计的人多多少少都受过他的恩惠。   再加上向北这一次大刀阔斧的薪酬改革,那些专业技能突出的人过来之后都非常满意。运动期间知识分子被打成臭老九处处受排挤,没想到南风公司却将知识、能力、努力程度与收入直接挂钩,怎么能不让人心动呢?   一呼百应。随着叶老的到来,一个又一个江城知名设计师来到南风公司,不到两天时间建筑类专业全部配齐。   陶守信、叶荫桐挂帅建筑、结构组总顾问;   建筑组组长范雅君,组员包括范至诚、蔡强;   结构组组长周斌,组员除了叶初之外,还包括邱实、肖琳这两位从其他设计院挖来的结构工程师;   水电、暖通组组长彭康伯,组员包括熊和平、蒋思岭这两名机动人员。彭康伯是熊和平的大学同班同学,在市政设计院干得很不开心,一听说南风公司招人,立马辞职过来。   景观组组长邹荣涛,组员只有一个,姚小桃。邹荣涛是园林局的一名工程师,他科班出身,大学毕业多年却一直不受单位重视,便辞掉铁饭碗来南风公司。姚小桃是学建筑学的,离毕业还有半年,被分配到景观组配合邹荣涛开展工作,兼任晒图员。   人员组织到位之后,大家紧锣密鼓地开始体育馆设计工作。   二十天时间,从建筑施工图绘制、结构计算、结构施工图绘制一直到水、电、暖通工程施工图设计,大家全都在二楼日夜奋战。   向北全力保证后勤,从早餐一直到宵夜,从清洁卫生到洗涮衣物、带孩子,样样安排得周周到到。   忙碌一周,建筑施工图大功告成,陶南风终于感觉轻松一点。   九月的星期天,初秋,阳光正好。   江城建筑大学的校园里香樟树摇曳生姿,隐隐飘来阵阵桂花甜香,墙角的月季、一串红开得娇艳。   陶南风、陶守信带着三个孩子在家属区的小花园里闲逛,两人坐在石椅上,看着芝芝领着弟弟、妹妹在草丛里踢小皮球,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抚平了所有的疲惫。   陶守信问女儿:“向北搞这一套管理办法,公司还能赚钱吗?”   公司新引进这么多人才,每个月光是基本工资就是一大笔钱,设计费拿出30%,年底利润分出10%,扣除成本女儿女婿还能有钱赚?   陶南风毫不在意地回应道:“应该有钱赚吧?你看以前向北开香烟批发部、办烟厂,哪一样没赚钱?您不是教过我,欲先取之、必先予之嘛。”   陶守信想想也对,不由得笑了:“我还没你们想得通透。也对,前期投入大一点没关系,万事开头难。”   父女俩正聊着天,从小径走过来两个人,十分热情地打招呼:“陶教授,南风,你们今天怎么这悠闲?”   陶守信抬头一看是这两人,脸色顿时就变得冷淡起来,倒是陶南风礼貌地打了个招呼:“欧阳教授,周阿姨,你们好。”   欧阳丞今天家里有喜事。   小儿子欧阳敏行终于谈了一个对象,约好了周末上门。他和周红缨一大早就出门买菜,提着一篮子菜往屋里走。看到陶南风父女俩带着孩子在花园里玩,欧阳丞与周红缨交换了一个眼神,换了条道特地过来搭讪几句。   周红缨满面堆笑,看着玩得正欢的三个娃娃说:“南风啊,咱们这栋小红楼就属你家人丁兴旺。现在计划生育政策抓得严,家家只能生一个,你一口气生三个,可真是好运。”   陶南风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吭声。   俗话说得好,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周红缨这个人心眼比针尖还要小,她那一张嘴向来没什么好话,现在突然套近乎肯定别有用意。   小花园的石桌旁有四把鼓形石凳,欧阳丞将菜篮子放桌上一放,一屁股坐下,冲着陶守信笑。   “老陶啊,我们俩门对门住着这么多年,关系这么好,怎么南风公司要人的事也不跟我吱一声?就算我在学校教书帮不上忙,没课的时候来搭把手、推荐个把优秀人才还是蛮可以的嘛。”   这人,象是得了健忘症一样。明明找他参加的时候被他拒绝,现在却倒打一耙说什么公司要人不跟他吱一声!   陶守信淡淡道:“庙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欧阳丞知道陶守信心中有怨气,他其实也有些后悔。   以前陶南风与江城建筑大学合作,因为公司刚起步没有名气,收到的项目小、设计费少,分到每个参与老师手上只有几十块钱。再加上陶南风没管理经验、收入不透明,这给了欧阳丞一种为她服务、替她赚钱的错觉,很不爽。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这两天系里老师都在传,说叶荫桐老先生重出江湖为南风公司站台,说南风公司高薪聘请各类专家,一个月收入能够有五、六百块钱!   五、六百?惊得欧阳丞脸色都白了。   周红缨气得牙痒痒,在家里摔盆打碗,把陶守信骂得个狗血喷头:“这样的好事不来找对门,却到别的设计院挖人,简直一点良心都没有,白瞎了你妈生前对他们那么好,每年帮他们做丸子、送鸡汤,现在人走茶凉,有好事一点也不想着好邻居。”   欧阳丞也很郁闷:“先前陶守信倒是来找过我,被我拒了。”   周红缨半点也没觉得自己有错:“先前拒绝他怎么了?老陶来邀请你的时候也没说一个月有五、六百块钱啊。好哇,自己人竟然还玩这种心眼子,故意模糊重点,只说让你帮忙画图,半点不提多少钱。等你拒绝了他再去花大价钱找别人,太不地道了。”   欧阳丞叹了一口气:“我也不要五、六百,每个月能给我两、三百块钱也行啊……”   两夫妻越想越觉得亏,今天难得在院子里碰到陶守信父女俩,打算问个清楚明白,顺便从南风公司捞点好处。   欧阳丞装作没听出陶守信话语中的嘲讽,脸上依然挂着亲切的笑容。   “老陶,你这么说可就见外了啊。俗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我们做了这么多年邻居,我妈在世的时候对南风那么好,现在南风开公司,我肯定要帮忙的嘛。而且我在学校工作,不用你们发工资,还能替你们省一笔钱是不是?”   陶南风听到这里,终于明白这对夫妻俩在打什么算盘。原来,欧阳丞看南风公司现在的薪酬水平远高于同行,眼红想加入。   “欧阳教授原来是想义务给我们帮忙吗?那太感谢了!等接到下一个项目一定第一个找您。”   周红缨一听义务帮忙?声音顿时变得高亢起来:“什么叫帮忙啊?我听说你们公司现在手笔大得很,只要是参加项目的人都能分到五、六百块钱,好多设计院的人都蠢蠢欲动咧。你把这钱给别人舍得,怎么到了我们欧阳这里就死抠死抠的?义务帮忙!亏你想得出来。”   陶南风与父亲交换了一个眼色。   陶南风摇了摇头:“我刚开公司没经验,您可别吓我。要是每个人都给这么多钱,那我不得亏死?”   周红缨将信将疑地看着陶南风:“南风,你向来老实,可不能骗阿姨。你们公司最近不是招了不少人吗?外面可都传遍了,说你们抱着一摞钱到处发,来一个发几百。”   陶南风听到这里,哈哈笑了起来:“周阿姨,您可真会开玩笑,我哪有那么多钱。”   周红缨的眼光从她身上移到陶守信身上,再移到在远处玩耍的孩子们,在心里暗自嘀咕:看他们家这打扮,似乎也不像是有钱人的样子……难道旁人传的都是假的?   向北开烟厂虽然赚了钱,但本着低调做人的道理,一家人穿衣打扮都十分朴素,大人孩子平时都是梁银珍这个老裁缝亲自扯布料裁剪缝制。   除了手腕上一支梅花牌手表、一个古法银手镯之外,陶南风身上一点首饰都没有,一点也看不出来是有钱人。   周红缨哼了一声,站起身来,一改刚才的殷勤,趾高气扬地对欧阳丞抬了抬下巴:“把菜拿着,我们走!”   欧阳丞此刻也回过神来,夫妻俩招呼不打一个,转身便走,仿佛刚才过来热情聊天的人不是自己。   看着这对夫妻离去的背影,陶南风笑着对父亲说:“爸,你信不信从明天开始,那些每人发五、六百块钱的谣言就会中止?”   欧阳丞夫妻俩本来就见不得南风公司发展得好,这一回跑过来问东问西,听到陶南风亲口否认,肯定会到处跟人说——   “哪里赚了钱?一家子穷酸样。”   “怎么可能发那么多钱?难道设计公司不赚钱了吗?”   陶守信也觉得好笑,摇了摇头,叹道:“真没想到,欧阳是这样的人。”   明明以前君子之交淡如水,欧阳还有几分知识分子的风骨。没想到市场经济就像那海中的大浪,浪潮一来,带来金钱迷人的味道,不知道多少人能守得住那份风骨。   短暂的静默之后,陶守信嘱咐陶南风:“孩子,不管你将来赚了多少钱,都切记要低调。国家现在虽说鼓励改革,但谁知道会不会再来一个政策不让搞这些?咱们把脚步放慢一点,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啊。”   “爸,您放心,我知道的。”   陶南风想到存折上的几十万,暗自庆幸没有告诉父亲,如果陶教授知道向北开烟厂这么赚钱,恐怕要惊掉下巴,慌到睡不着觉。 第156章 采访   欧阳丞与周红缨两个人回到家, 开始为迎接儿子的对象上门而忙碌。一边忙一边愉快地背后说人坏话。   “我就说嘛,怎么可能开设计公司那么赚钱?他们要是把专业配齐怎么也得有八、九个人,每人第个月五百块你算算是多少?”   “四、五千!我的妈呀, 咱们家不吃不喝三年才能赚这么多呢。”   “我们系里那些老师纯属瞎说, 一点头脑都没有。还大学老师呢,自己的判断都没有。”   “陶南风研究生刚毕业,嫁了个穷当兵的,三个孩子吃的穿的都要花钱,你看她没穿金戴银, 也没吃香喝辣,还要租房子开公司, 哪里有那么多钱发工资?估计是吹牛哄外行, 把人骗了去给她开活。啧啧啧,幸好我们没有上当。”   这么一商量,夫妻顿时便快活起来。   有一类人就是这样, 嫌人穷、恨人富。先前大家都清贫, 靠着死工资过日子, 欧阳家夫妻俩都上班拿工资, 两个儿子也在机关工作, 收入比陶守信家高出一截, 对比之下有一种隐隐的幸福感。   可后来陶南风开公司, 接到设计任务来找欧阳丞私下接活, 任务简单、时间短, 一周就能拿到八、九十块钱, 夫妻俩顿时就不淡定了。   以己度人, 欧阳丞能赚八、九十, 那陶南风肯定要赚十倍以上啊。开公司这么赚钱的吗?   可是让欧阳丞辞职开公司, 借他几个胆他也不敢。丢掉铁饭碗、到市场上去讨生活,万一亏本了呢?连个养老吃饭的地方都没有。   纠结来纠结去,夫妻俩觉得日子越来越不幸福。   现在好了,听陶南风亲口否认赚钱,两人心理顿时就平衡了。   “开公司!哼,开公司哪是那么简单的事。听说要自负盈亏,他们现在把调子定得那么高,又是京都项目,又是叶荫桐老先生,养了一群高工。租那么一大栋楼、水电开销你想想得多少?我就等着看他们哭。”   “亏本,要是亏的是自己的钱还好,就怕拖欠员工工资,搞砸了设计项目,到时候恐怕要成为行业笑话,就连老陶……估计也要被学校批评。”   “批评就批评呗,你管他做什么?学校奖励他电视机的时候也没见他叫我们去看,将来挨批的时候休想让我们帮他说话。”   夫妻俩合力把屋子拖干净,桌椅板凳擦得一尘不染,又进厨房把饭菜准备停当,看看时间已经到了十一点,儿子却还没有到家,不由得有些着急。   周红缨解下腰间围裙挂在厨房门后,走到客厅倒了杯水,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自言自语道:“怎么回事?老二怎么还没回家?他一大早出门去接对象接到现在吗?老大也是不懂事,说好了今天回来认个亲,到现在连个人影都没有。”   她心中焦急,站在客厅窗口张望。   欧阳丞安慰她:“老二可能路上有什么事耽误了,别急。老大家妞妞三岁正是调皮的时候,出门晚也是正常的。”   一说起这个唯一的孙女儿妞妞,周红缨便气不打一处出。   “独生女、独生女,家里只有这一个,娇惯得不象话!妞妞外婆恨不得天天带着孩子玩,我想带她启蒙认字都插不上手。老大这个没用的,被老婆管得死死的,妞妞亲近外婆,一半责任都在老大身上。”   一边发脾气,周红缨一边穿鞋往外走:“不行,我得去学校公交车站等着。”   说完,她还不忘回头交代欧阳丞:“记得看着点儿煤气炉上炖的排骨汤啊。”   从小红楼走出来,经过小花园的时候周红缨下意识地扫视了一眼——陶南风不在,孩子们也不在。   周红缨眼珠子转了转,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嘀咕了一句:“不好好带孩子,一天到晚到处跑,哪像个女人!”   此刻被周红缨腹诽的陶南风,正在南风公司接待市建设厅领导。   因为京都西城区体育馆项目的影响,市里也决定在江北最繁华的地段做一个万人体育馆,既可以举行大型体育比赛,又能搞一些展览会、音乐会之类。   市领导特地到公司来找陶南风,将建筑设计这一重任交给她。   陶南风与范雅君正好闲着,便痛快地将这个项目接下来,询问了设计要求之后,带着好奇的市领导到二楼工作室参观。   结构组、水电暖通、景观组的工程师们正在伏案绘图,叶初却有些无所事事。   看到有人进来,范雅君也正忙着,叶初没有多问,走下楼去。   一下楼便遇上了向北。   向北手里抱着玉儿,芝芝与陶然一左一右抱着他的腿,可怜巴巴地看着爸爸:“我也要抱。”   向北低下头,态度平和而坚定:“刚才兔子跳比赛是玉儿赢了,奖励就是抱半个小时。你们想要抱,下午还有一次比赛,赢了就行。”   作为尖刀连的连长,向北深知规则的重要性。   家里三个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一味的娇惯与纵容绝对不行,必须把军队管理的那一套用上来。   惩罚与奖励并重,通过竞争让孩子们学会讲规则、懂道理。   玉儿抿着嘴笑,抱着爸爸的颈脖居高临下,心里美滋滋的。芝芝与陶然对视一眼,重重点头:“好,下午再来比。”   叶初略带羡慕地看着向北与孩子们的互动,感叹道:“果然还是几个孩子一起长大好,我们现在只能生一个,就是个宝贝疙瘩,每天都紧张得很。上次军军拉肚子,雅君站在洗手池旁边哭,自责忙工作没照看好孩子,唉……”   向北看了他一眼:“领导们上去参观,你怎么下来了?”   叶初摊开手:“丢了十几年,以前学的那些都还给老师了。大家都在忙,我一个人坐在旁边看书,好像有点格格不入。领导们一去,更觉得不自在,索性就下来了。”   叶初性格内向,以前在毛巾厂基建科的时候就不活跃。之所以辞职来南风公司,一是觉得基建科上班没意思,二是舍不得跟雅君分开。   他不好意思地看着向北:“我就是个没出息的男人。小时候听我妈的话,我妈去世后听我姐的话,现在吧……我只想陪着雅君。我俩因为误会分开了十年时间,我恨不得天天和她粘在一起,把以前亏欠的时间都补回来。”   向北想到自己与陶南风的点点滴滴,微微一笑。   叶初感觉找到了共鸣者,话匣子一打开便有些收不住。   “我没什么大志向,以前学结构也是受了父亲的影响。现在耽误了十几年,再来搞结构计算、画施工图真的压力很大,感觉脑子根本不够用。还不如退居二线,带带孩子,管好后勤得了。   就是吧,我姐有点烦人,一天到晚说男人不能被女人比下去,男子汉得撑起来,不然将来丈夫威风全无,旁人笑话。她也不想想,我姐夫这么多年来一直被她管得服服帖帖,哪里有什么大丈夫威风?   我现在来南风公司,看着雅君每天忙个不停,感觉自己帮不上忙,拿工资拿得心虚。要不你们看看安排点什么事让我做做吧,不然我心里过意不去。”   向北思索片刻:“那你负责后期服务、档案整理吧。”   设计院要不断地与业主、施工单位打交道,中间的协调工作、后期服务、资料归档都极其繁琐,叶初是个温柔细致的人,让他来做这个工作应该能胜任。   叶初一听眼睛便亮了:“好!这个工作我能行。”终于能够在公司里找到适合的岗位,叶初一颗略显惶恐的心便安定下来。   儿童房的摇篮里传来奶娃娃的哭声,叶初慌忙跑过去将军军抱起来,边晃边哄。   向北抱着玉儿在一旁指点他:“刚刚喂了不久,应该不是饿了,看看尿片湿了没?”   陶南风和范雅君一行人顺着室外楼梯从二楼走下来,看到这一幕眼神变得温柔。送走市领导之后两人并肩走到办公室,拿出纸笔勾画,商量着刚刚新接的设计任务。   “体育馆,江城新地标,容纳五千人的场馆,你有什么想法?”   “我们尝试着用环形看台,怎么样?”   “我觉得可以,京都体育馆是改建,有场地限制。这一回的体育馆占地面积大,除了场馆之外还要巨大的室外绿地,景观组任务重啊。”   ……   阳光洒下,将南风公司办公楼勾上一道金边。   向北与叶初抱着孩子在门口晒太阳,陶南风与范雅君在办公室里喃喃细谈,商量着工作。   一里一外,一刚一柔。各干各的事,却透着一种奇特的和谐感。   周红缨从西门走出,准备去公交车站接小儿子,路过时恰好看到这一个场景,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这这这……男人带孩子、女人忙工作,世界乱套了!   她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男做女工,一世无功。阴盛阳衰,像什么样子!”   “咔嚓!”   一个相机按快门的声音传来,惊动了向北。他目光似电,看着马路那头快步走过来的年轻女子。   女子扎着马尾,穿着鹅黄色连衣裙,眉眼灵动、青春俏丽。她将挂在脖子上的相机放下,掏出证件递给向北:“您好,我是江城日报的记者吕雪。”   向北比较警觉,看向吕雪:“你刚才在拍照?未经允许不能发表。”   吕雪笑着解释:“我只拍到你们几个人的背影,没有显示正面。您是陶南风的爱人吧?陶南风开设计公司、参加全国第一宗招投标、顺利拿下京都体育馆设计,她的成功一定和您是离不开的……”   正说话间,欧阳敏行匆匆从马路对面跑过来。   周红缨一眼看到儿子,立马迎上去,一把扯住他:“你在搞什么鬼!人呢?怎么就你一个人?”   欧阳敏行指着吕雪说:“在那儿。”   周红缨这才注意到脖子上挂着一个照相机的吕雪,满面狐疑:“她?她上门来还带什么照相机?”   欧阳敏行喊了一声:“吕雪!”   吕雪转头看了他一眼,也没注意他身边站着周红缨,摆了摆手:“你等一下,我有采访任务。”   欧阳敏行没奈何地对母亲说:“吕雪是江城日报的记者,今天过来的时候主编让她顺便采访下南风公司,这不……她正忙着呢。”   周红缨气得直翻白眼,这姑娘是不是缺心眼?第一次上未来公婆家,她竟然还先采访。都已经十一点钟了,就不能先抓紧时间上门,等下午回去的时候再采访吗?   吕雪看着向北,双手合什:“拜托,我能不能现场采访一下您和陶总?我只问几个简单的问题。”   向北摇摇头:“我和南风都不喜欢宣传报道。”   吕雪转头向欧阳敏行求助:“你不是说和陶南风家是邻居?你帮我说句话吧。”   外面动静太大,一直专注工作的陶南风终于抬起头来。隔着玻璃门,看到公司门口站着几道熟悉的身影,陶南风放下笔走出来。   芝芝与陶然齐齐发出一声欢呼:“妈妈,抱!”   这两孩子眼馋了半天,好不容易看到妈妈有空出来,赶紧伸开手臂让妈妈抱。陶南风笑着弯腰,左右手一边一个,轻松将两孩子抱起。   吕雪看着陶南风,瞪大了眼睛:“你,你真的有三个孩子!”虽然听欧阳敏行说起过陶南风一胎三宝,但亲眼见到时视觉冲击力还是蛮大的。   几个人还没说上话,周红缨铁青着脸走过来,板着脸说:“家里都等着你们吃饭呢,在这里浪费什么时间!”   吕雪这才留意到周红缨,后退半步站在欧阳敏行身边,攀着他的胳膊问:“她是谁?”   欧阳敏行咳嗽一声:“吕雪,这是我妈。”   吕雪小脸一白,有点紧张地绞着手,慌慌张张地鞠了个躬:“阿姨好!”   想到小儿子难得带女孩回家,周红缨忍住气点了点头:“一直等着你们俩呢,别在这里耽误时间,回家去吧。”   吕雪扯了扯欧阳敏行的衣角,小声道:“我的采访任务……”   欧阳敏行只得对陶南风说:“陶南风,看在我的面子上,接受一下吕雪的采访吧?她今年刚分到报社,主编交代的任务,没办法。”   陶南风推辞不过,抱着孩子简单回答了吕雪几个问题。   眼见得周红缨脸色越来越难看,吕雪收好笔记本,连声感谢:“您可真是我们女性的骄傲与光荣,您爱人支持您的事业,甘心当您背后的男人,这是对妇女解放的最好诠释。”   陶南风看一眼向北,担心他不高兴。虽说向北心甘情愿为她做出牺牲,但没有哪个男人愿意这样被人议论。   向北微微一笑,抬手看了一下手表,将玉儿放下,再接过陶南风手中的陶然和芝芝,动作娴熟而温柔。   陶南风与他目光相触,心口柔软得似水一般。   再转过头时,陶南风认真地看着吕雪:“我爱人和我一起开公司,我负责技术、他负责管理,共同努力、互相支持,这个设计公司是我俩共同的事业。”   吕雪若有所悟,目光在陶南风与向北之间转悠。这对夫妻之间的尊重与默契令她感动。   因为这份感动,吕雪第一次上门便发现了许多问题。   周红缨对陶南风充满恶意,不停地强调女人就应该有女人的样子,如果都向陶南风学习,一天到晚忙事业,让男人带孩子做家务,太不像话。   欧阳丞与欧阳敏行也似乎并不看好向北与陶南风,言谈之间对向北这个穷当兵很是轻视。觉得他不务正业、为了高攀教授家庭自甘堕落,还让两个姓陶,忘了祖宗。   吕雪心里有些打鼓,这样的家庭她能嫁吗?   尤其是当周红缨抱着孙女妞妞,说计划生育政策害死人,只能生一个,让他们早点结婚生个大胖小子,为欧阳家传宗接代的时候,吕雪的反感到达极致。   都什么年代了,还重男轻女?国家都说只生一个好,周红缨却还把传宗接代挂在嘴上。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看到向北一家对陶南风的支持与尊重,吕雪这一次上门之后,对欧阳敏行的态度便冷淡下来。   过了两天,吕雪将在南风公司门口拍的照片洗出来,这张黑白照片,构图十分巧妙。   一栋三层方正小楼,楼体沐浴在阳光之下。   四个大人、三个孩子、一个婴儿,都背对着照相机,但却构成了一个极具动感的画面。   一个高大威猛的男子手中抱着一个小姑娘,小姑娘头上扎着个羊角辫,身上穿着花衣裳,伸展着双臂,似乎在笑,看得出来十分欢愉。   男子脚边还站着两个娃娃,一个与他抱着的小姑娘一模一样的打扮,另一个小男孩穿着条纹海军衫,在黑白照片里显得十分显眼。   另一个体型中等微瘦的男人手中抱着一个小婴儿,他左手微曲,用臂弯托着宝宝的头部,动作熟练而温柔,低头看向婴儿,嘴里似乎在哼着绵软悠长的摇篮曲。   办公楼的玻璃门里是一间办公室,两名女子正趴在桌边写写画画,看不清楚脸,但依稀能够看出她们在热烈地讨论工作。   整个照片中,带孩子的男人成为焦点。   阳光下,向北的刚猛、高大,叶初的温柔与细致,将男人的刚与柔展现得淋漓尽致,让人发自内心地发出一声感慨——   这样的男人,多有安全感。   吕雪赶紧拿着照片给主编,主编一看,立马拍桌子说:“放在头版,标题就叫……《成功女性背后的男人》”   照片一经刊发,立马引起社会热议。   【原来每个成功女人背后都会有一个愿意带孩子的男人。】   【谁规定带孩子是女人的事?男人力气大,带起孩子来更轻松。】   【照片上带三个孩子的男人是哪个?高大威猛看着那么有男子汉气概,没想到也有一片温柔心肠。】   骂声也随之而来。   【哪有男人带孩子的?简直丢尽了我们男人的脸!】   【看着人模狗样,没想到是个家庭主夫,两个没用的男人。】   【女人工作,让男人在家里带孩子,华国的优良传统都丢光了,这个社会岂不是要乱套?】   骂人的、赞美的、支持妇女解放的,各种各校的言论,信件似雪花片片而来,寄往《江城日报》。   主编挑选一些刊发在报纸上,整个社会开展了一场热烈的讨论。   ——男人要不要回归家庭?女人应不应该带孩子?   作者有话说:   周末努力日万~ 第157章 吵架   作为讨论的中心人物, 向北与陶南风却丝毫没有觉察。   《江城日报》头版照片刊发后的第三天,向北到邮局办理电话安装业务。公司现在发展得快,没有电话对外联系不方便。   向北刚进大厅, 填好“南风设计与工程咨询公司”的名称与地址, 将单子递上去,坐在柜台里的办事人员看到单子上的公司名称,立马抬起头盯着他看。   对方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削瘦男子,一脸的戾气,他的目光里透着鄙视与愤怒。   向北眉头一皱, 腰杆挺直,目光冷然。   那男子哼了一声, 将申请单子往桌面上一拍。   “你就是报纸上那个带孩子的软饭男啊?真不要脸!”   安静的大厅里突然响起这句话, 仿佛平静的水面被一块巨石冲开,变得动荡起来。   柜台后头还有三个穿着绿色制服的男人,好奇地盯着向北看, 说出来的话令向北感觉莫名其妙。   “你说你带孩子就带呗, 做什么要那么高调地宣传?还拍个照上报纸!现在我下班一到家, 我老婆就把娃娃塞给我, 说男人就该带孩子。”   “男人能喂奶吗?能有妈妈那么细心吗?男人做女人的事像什么样子!”   “父亲在家庭扮演的角色不都是赚钱养家吗?又要上班又要带孩子, 那不得累死啊。”   大厅里正在办事的人群也有些骚动, 朝着向北指指点点。   向北心知不对, 但他面上不显, 重重在桌上一拍, 身上的煞气喷涌而出。   “电话业务, 到底能不能办?”   向北本就生得高大, 脸上的伤疤令他多了一份凶悍之气。这么一拍一吼, 柜台后面的工作人员不敢再啰嗦, 快速盖了几个章,让他回去等消息。   向北开车回家,将吉普车停在公司楼下,面色有些凝重。   陶南风与陶守信正坐在接待室喝茶,茶桌上摆着三份《江城日报》,茶水已经凉透,却没有人喝。   听到汽车声响,陶南风起身迎了出来。抬眸看他脸色不对,有些忐忑地问:“你,知道了?”   面对妻子,向北的神情柔和下来。   他沉声道:“我在外面听了一些风言风语,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陶南风伸出手与他十指相扣,轻叹一声:“吕雪没有经过我们的允许,就把那次在公司门口拍的照片发了出去。现在报纸有意引导舆论,我俩好像成为了公众人物。”   大手掌中伸进来一只温软的小手,触感滑腻而冰凉。   向北扣住她的手,指节相碰,微微的压力传来,所有的郁闷都烟消云散,心中块垒化成了水,在胸口游走,柔软而荡漾。   向北安慰道:“别怕,我先看看。”   两人走进接待室,向北坐在主人位,重新烧水沏茶,动作不急不缓。   坐在下首的陶南风与陶守信被他这一份轻松所感染,也不再那么紧张,端着向北沏好的热茶,低头轻啜了两口。   向北拿过报纸看了起来。   接待室里非常安静,只有纸张翻页发出的“沙沙”声。   “呵呵。”低沉的笑声充满磁性,向北看完,将报纸放下,“照片拍得不错,我明天去报社要底片,洗出来放大,挂在接待室。”   陶南风的眼中有了疑惑:“你不觉得被冒犯吗?”   向北摇了摇头:“成功女性背后的男人,说得挺贴切的。这张照片没有露脸,再去追究报社的责任没有意义。   再说了……一张照片引发社会热议,说明这个时代女性在觉醒。南风你别怕,我们不是焦点,只是引发人们思考的导火索罢了。   不用理会,过一段时间自然就淡了。大家都忙着赚钱呢,哪有那么多闲工夫扯这些。”   处事不惊大丈夫。   陶守信看着向北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敬佩。   任谁第一次成为公众人物,被这么多人咒骂、非议,都会紧张吧?当年明星阮玲玉自杀,不就是因为“人言可畏”吗?偏偏向北不仅不慌,还能迅速抓住重点安慰南风。   陶南风那向下耷拉的嘴角渐渐上扬,黯淡的眼神也变得明亮起来。   “你不介意就好!我看到这份报纸的时候还挺害怕的,就怕你心里膈应嘴上不说。”   说实话,刚看到这张照片、报纸上的讨论时,陶南风内心很是惶恐。男人也是要面子的,被这么多人说吃软饭、没出息,向北肯定不愉快。   有些牺牲可以默默进行,但却不愿意被人指指点点。   向北往她的茶杯里续上水:“你能在意我的感受,我高兴呢,怎么会膈应?和你结婚的时候我就承诺过,会全力支持你的梦想。能够做成功女性背后的男人,是我的荣幸,不是耻辱。”   陶南风感觉眼睛里有一股热流涌上来,眼眶微红。婚前的承诺,向北执行得非常彻底,他是真心认可自己的能力与理想,处处以自己为荣。   有夫若此,复有何憾。   陶守信喟叹一声:“向北啊向北,男人如果都像你这么胸怀宽广,那世间都是美满家庭。”   三个人放下心结,索性置身事外,把自己当作普通吃瓜群众,对那些读者来信进行点评。   “什么叫女人就该呆在家里当主妇?真是狗屁不通。”   “看看这一句,我真是笑死了…”   “没想到还能从这个视角看问题,有意思。”   正讨论得热闹,门口忽然响起一阵尖利的女人声音:“陶南风,你自己要当事业女性那就去当吧,为什么要带着所有女人都不安于室?”   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向北示意陶南风稍安勿躁,站起身走出接待室。   周红缨穿着件白色的确良衬衫,短发略显零乱,叉着腰站在公司门口,一脸的愤怒。   向北沉声道:“要闹事?派出所离这里只有两站路,近得很。”   周红缨没想到陶南风没有理会她的叫骂,出来的人是向北。   向北的模样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行伍出身孔武有力,一般人根本不敢惹他。   周红缨的声音瞬间就变低了:“向北啊,你也管管你家南风吧。就因为南风吹捧什么妇女解放,现在我家敏行的女朋友吕雪也有样学样,说要以陶南风为榜样,做一个成功的事业女性,暂时不考虑结婚的事情。我刚说了几句,吕雪就说要分手。敏行老大不小了,好不容易谈了一个,怎么能分手呢?”   向北看了她一眼:“那是你们的事,和南风有什么关系?”   周红缨一拍大腿:“怎么不关她的事?就是她开公司、上报纸,还鼓吹让男人带孩子,支持女人搞事业。有陶南风这样的榜样,哪个女人不想学?”   向北哈哈一笑:“领袖说,男女并驾、如日方东,妇女能顶半边天。你怎么不敢说半个字?”   周红缨脸色一白,那一场运动下来,领袖的话谁敢置疑?不要命了吗?   向北的笑声陡然一停,双目微眯,整个变得凌厉无比,似一柄出鞘长剑,透着一股寒光。   “不过就是看南风性格软、好欺负吧?”   周红缨对上向北的目光,吓得后退半步。平时与陶南风、陶守信打交道,父女俩性情和善,极少与人争辩对抗,久而久之给了周红缨一种错觉——对门很好欺负。   今天欧阳敏行郁闷地告诉她吕雪提出分手,周红缨感觉天都要塌了。自己家是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儿子又在政府机关工作,捧的是铁饭碗,哪里配不上吕雪了?她竟然不愿意与儿子交往?   仔细一问,原本吕雪与欧阳敏行已经谈婚论嫁,改变就是从她采访过陶南风之后发生的。吕雪拍了那张名为《成功女性背后的男人》的照片之后获得大量关注,又发表了一系列犀利的评论,一时之间成为江城日报社的红人。   尝到事业所带来的成就感之后,吕雪对结婚变得不太热衷。再加上周红缨与欧阳敏行催婚催得急,口口声声都是说早点结婚生个儿子传宗接代、吕雪在家安心相夫教子。吕雪彻底心寒,与欧阳敏行提出分手。   周红缨不肯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将一切责任都推到陶南风身上。原本想冲上门吵一架,没想到陶南风这两天忙着做江城体育馆初步设计,根本没有回小红楼。越想越不甘心,周红缨就跑到公司来逮人发泄。   被向北这一怼,周红缨被哽了个半死,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应对,眼泪便流了下来。   “你们不懂,不懂我们做父母的心……如果女人都去忙事业,谁来生孩子、谁来做家务?男人都打光棍吗?你们结了婚生了娃,故意带坏小年青,这样做是要乱了传统和根本哇~~”   周红缨撒泼,向北可以言辞激烈。可是当她诉苦哭泣,向北便感觉有些棘手了。   正当他脑子在飞快运转,应该如何应对眼前这个让人嫌恶的邻居时,胖乎乎的叶元大姐搀扶着叶荫桐从公交车站走过来,听到周红缨的话,顿时气得七窍生烟。   “你这说的是什么屁话?再嚎信不信老娘一巴掌扇死你!”叶元骂了一句之后,将父亲交给向北,她则与周红缨正面对抗。   “有你这样不明事理的妈,难怪儿子找不到对象!你要是嫌女人忙事业,那就去找个没文化的农村姑娘啊,为什么不去找?说白了,嫌弃人家农村姑娘没有城市户口,不能上班挣钱呗。   什么好事都想占着,你哪来那么大的脸!又想女人挣钱养家,又要女人生儿育女、操持家务。你自己也是女人,怎么就心肠这么恶毒,恨不得把女人的所有血汗都榨取干净才肯收手?”   大学西门旁边有一排门面,平时做些学生的小生意,卖水果、副食店、文具店、修鞋修伞的摊位,听到这边有人争吵,都从店铺里面走出来看热闹。   大家交头接耳一番,补齐了各自缺失的片断,看向周红缨的眼光变得鄙视起来。   “她儿子的女朋友不愿意结婚,她就来找南风公司的人吵架,说是因为陶南风开公司忙事业,给女人带了个不好的头。”   “不是吧?这也能怪陶老板?陶老板可真是冤枉!又不是谁想开公司、上报纸就能做到,再说她也管不了别人向她学习啊。”   “女人现在想出来做点事情多难啊,她自己也是女人,看样子也是个吃公家饭的,怎么一天到晚为难女人呢?”   周红缨终于尝到了被人指指点点的痛苦,感觉这些人的目光像热辣滚烫的热油,泼在身上滋滋作响。   欧阳丞从学校匆匆赶来,一把将她拖过来,低声吼道:“丢人现眼!跟我回家。”   叶元叉着腰宛如战胜的斗士,笑得欢畅无比:“你光荣、你传统,赶紧辞职回家带孩子去吧!”   一群人都笑了起来。   周红缨灰溜溜地离开,叶元与叶荫桐坐在接待室,再把范雅君与叶初叫了下来。   叶荫桐弯腰揉了揉膝盖,微笑着说:“我看到报纸上的照片和评论,在家里心不安,担心你们夫妻生了嫌隙,所以让你姐陪我过来一趟。”   范雅君忙得昏天黑地,茫然问:“什么报纸?”   叶初嘿嘿一笑,将报纸拿过来,指着那张头版黑白照片说:“就是这个,报纸夸我是成功女性背后的男人呢。”   范雅君“哦”了一声,“照片拍得挺好看。不过,我还不算成功呢。”   叶初笑着对父亲说:“爸,你白担心了。雅君根本不知道,也没有想那么多。咱们家的事自己高兴就好,外人说几句就随便他说吧。”   叶元瞪了他一眼:“你这个人!从小就不爱争。你知道毛巾厂家属区的人都怎么说你不?真的是要把人气死!要不是你姐我嘴巴厉害,还不知道传成什么样子。”   叶初搔了搔脑袋:“姐,你辛苦了。”   范雅君转过头看向陶南风:“你还好吧?没人说你吧?”   叶元端起向北泡好的茉莉花茶一饮而尽,得意洋洋地说:“有人上门来找陶南风的歪,被我骂回去了。切!想我叶元说话逻辑清晰、条理分明、有理有据,打遍毛巾厂无敌手,一个小小教授夫人算个屁。”   陶南风嘴角漾开一个笑容,有了深深的感动。   她站起身冲着大家深深鞠躬:“谢谢,谢谢你们的支持与爱护。”   七、八十年代华国依然是男权社会,男人拥有绝对的话语权,女人想要做一番事业何等艰难!可是现在自己的身边却有这么多尊重女性、关心女性的人,陶南风觉得自己很幸运。   作者有话说: 第158章 牵手   难得叶荫桐老先生今天过来, 向北让厨房安排了几个好菜,留叶元一起吃个便饭。   叶荫桐下放西北农村的时候得了严重的关节炎,膝盖弯曲就会痛。向北把三楼的圆桌面搬下来, 在一楼接待室摆了一大桌, 鱼头鱼丸汤、粉蒸肉、红烧鱼块、空心菜、茄子豆角……都是适合老人吃的菜。   叶荫桐坐在桌边,看着这些菜,知道这是向北的体贴与关心,微笑道:“我没事,年纪大了吃得少, 你们年轻人喜欢什么就吃什么。”   正在这时,一阵嘀铃铃的自行车铃铛声响起, 邮递员送来一个厚实的包裹。   向北高兴地接过包裹, 对叶荫桐说:“叶老,您说巧不巧?您一来啊,这包裹就寄过来了。”   他匆匆解开包裹, 封口的塑料袋一开, 顿时药香四溢。   “梅先生家里祖传膏方神奇得很, 我上次写信去农场, 说明了您的情况, 他寄过来几个药包和药膏, 这里还有一张说明, 叶大姐你好好收着, 按照说明给叶老敷药。”   闻到这股药香, 叶荫桐心中愈发地熨帖温暖。不管有没有效果, 就冲向北这份心意, 他也必须领情。   “向北, 麻烦你了。”   向北摆摆手, 打开一对护膝,弯腰绑在叶荫桐膝盖上,拍了拍那药包:“怎么样?有没有觉得舒服一点?”   厚棉布护膝里塞满了中药,散发出浓浓的药味。叶荫桐认真感受了一下,眼睛一亮:“有一股热气,很暖和,好东西!”   叶元和叶初看到这个场景,眼圈一红,都有些自责。父亲在西北受冻,怎么就没想到寄点护膝、棉裤过去?父亲平反回来之后,因为关节炎到医院看过很多次没有效果,怎么就没有寻访名老中医调理一下?   叶元的一张利嘴失去原本的厉害劲,半天才说了一句:“向北,谢谢你。”   叶初挨着父亲坐着,将右手放在他的护膝之上轻轻摩挲,指尖传来干燥的药草摩擦的触感,他感动地看着向北:“向北,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向北看叶家姐弟说得郑重,笑着招呼大家坐下:“客气什么,你们都是南风的朋友,又这么支持她的工作,我当然应该做好服务工作。坐坐坐,吃饭。”   一时之间,筷子与饭勺齐飞,欢声与笑语共舞。   陶南风冲向北竖了竖大拇指,眼波流转,比平时多了一丝妩媚。向北胸口一热,若不是人多,真想抱住她狠狠地亲一口。   饭吃到一半,又有人来打扰。   吕雪满脸歉意地走过来,看到大家在吃饭有些不好意思:“那个,我就想对陶总说声抱歉!因为我的事让欧阳敏行的母亲找上门来,对不起。”   叶元咽下嘴里饭菜,皱眉道:“你就是那个拍照的记者啊?拍了这么多人怎么连招呼都不打就上了报纸?像话吗?”   向北放下碗筷,走到吕雪面前,非常严肃地说:“你拍照的时候我是不是说过,未经允许不得发表?”   吕雪期期艾艾地回答:“那个……只有几个背影,没关系的吧?”   向北看着她的眼睛:“你通过这张照片获得了关注度,但却给我们的生活带来极大的困扰。你们做记者的,难道没有职业操守与道德吗?”   吕雪被他训斥得低下头去,但依然努力为自己辩解:“我只是拍摄一组背影,没有进行虚假报道,发表照片也得到了主编的同意……”   陶南风看她眼中有泪光闪动,于心不忍,走过来拉了拉向北的衣角,示意他别为难这个小记者。   作为一名刚入职不久的记者,吕雪能够拍到一张有争议度的照片,获得主编认可,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虽然她的照片的确给自己家带来了一定的困扰,但事情已经过去,经过一番风雨夫妻感情更加深厚,陶南风并不想过多责怪吕雪。   刚走出社会的年轻人,如果刚有一点成绩就被打压,就怕从此一蹶不振。   向北拍了拍陶南风的手背,微微颔首。他也看得出来吕雪没有什么坏心眼,但媒体记者是个神奇的职业,既能让你名声鹊起,也能让你千夫所指。如果想要让她为已所用,必须先把规则说清楚。   陶南风看着向北轮廓分明的侧脸,想到他在农场训萧爱云的场景,不由得为眼前这个小记者捏了一把汗。   向北一般不教训下属,但如果他拉下脸开始训话,那他的语言便像鞭子一般抽打你的灵魂,让你无所遁形,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向北盯着吕雪,目光依然犀利。   “我和叶初被拍摄,你是否知会?有没有征求我们的同意?你发表在报纸上获得媒体认可与社会关注,可曾想过我和叶初这两个带孩子的男人,是否愿意成为成功女性背后的男人?我们这种行为是否符合社会传统观念,会不会遭受周边人的非议?”   一句一句逼问下来,吕雪无言以对。   她其实也存了一些侥幸心理,总觉得没拍到正面,只是几个背影,怕什么呢?何况照片那么唯美,配的文字又是主编写的,应该不会有什么影响。   向北沉声道:“记者是个良心活,手中笔可定人生死。你刚入行不久,难道没有前辈教导吗?”   吕雪慢慢抬起头,眼神亮晶晶的。   向北看她似乎有所悟,态度便和善了一些:“对党忠诚、对人民挚爱,呼唤正义、惩恶扬善、为真理和正义勇于献身。”   向北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这,才是一名记者的职责与使命!”   吕雪感觉自己回到课堂,台上的老师谆谆教导,要同学们牢记记者使命,做一个为民请命、为真相发声、对真善美无比热爱的好记者。   她挺直腰杆,双手握拳,重重点头:“明白!”   向北这才挥了挥手:“行了,你的道歉我们已经收到,记得把底片送来给我。”   陶南风看他训话完毕,不由得展颜一笑,对吕雪说:“吃过饭没?要是不嫌弃我们已经吃了一半,那就留下来吃个便饭?”   吕雪慌忙摆手:“不不不,我是过来道歉的,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哪里还有脸留下来吃饭?我明天就把底片送过来。”   叶元在一旁亲眼目睹向北把吕雪教育得服服帖帖,不由得啧啧称奇,捅了弟弟一把:“你跟向北学着点,你看看,他在外面多强势,把老婆和家里人保护得周周全全。”   叶初扒了一口饭,一边嚼一边连连点头。同为男人,一起被称为“成功女性背后的男人”,叶初开始思考怎样才能和向北一样,既强势又温柔。   吕雪告辞离去,陶南风忽然想到一件事,叫住了她。   “吕记者,你等一下,我有件东西想送给你。”   吕雪驻足停下,好奇地等待着陶南风。   陶南风走到隔壁办公室,从抽屉里取出一本杂志,交到吕雪手中:“这是79年4期的《诗刊》,上面有首诗《致橡树》,你可以读一下。”   吕雪翻开杂志,看着这首诗,快速浏览过后,忽然呼吸一滞,眼中绽放出极亮的光彩,不由自主地吟诵起来。   她的声音清亮,普通话标准,一字一句极富情感,迅速感染正在吃饭的人,都停下筷子竖起耳朵认真倾听,生怕漏掉一字半句。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   坚贞就在这里:   爱——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   足下的土地。”   读完,口齿留香,回味悠长。吕雪仿佛被钉在地上,半天挪动不了分毫。   原来,这就是爱!这就是夫妻之间最坚贞的爱。不是谁在前、谁在后,不是谁做牺牲、谁受惠,而是肩并着肩、手牵着手,一起努力向前。   共同迎接风雨的考验,一起欣赏彩虹的灿烂。   不必陶南风再多说一个字,吕雪已经从这首诗里读出了她想说的每一句话。   饭桌旁的人也都在沉思。   这首诗将平等的爱诠释得如此完美,令人向往。   原来,夫妻之爱,不只是缠绵、不只是依赖、不只是衬托,更多是一种血脉相连的默契、一种相互尊重的热爱。   我不是你的附庸,也不是你背后的默默奉献者,我们俩一样高昂、一样伟大。   范雅君轻叹一声,将头轻轻靠在叶初肩头:“啊,你在我身边,真好。”   叶初搂过她的肩,下巴在她头顶摩挲,柔情无限。   吕雪感觉浑身上下都在颤栗,有一种极欲倾诉的冲动驱使着她,她想把这一切感悟都写下来。   她有预感,她如果写下来,一定会是一篇非常优秀的社会评论!   想到这里,吕雪将这本《诗刊》抱在怀中,看着陶南风,双目炯炯有神:“陶南风,谢谢你!这首诗写得真好,我一定要在报纸上推广它。我有一个请求,不知道你能不能答应我……”   看着这个满是冲劲的吕雪,陶南风仿佛看到第一次接手盖砖瓦房时的自己。勇于承担、不怕失败,充满创意与热情。   她微笑道:“什么请求?”   吕雪拿出相机,对陶南风说:“我想为你和向同志拍个照……啊,你放心,我想拍你们手牵手的照片,只拍手。接下来我会写一篇诗评,这张照片就当配图,回应上一张照片。我想告诉大家,成功女性背后的男人并不是弱者,他们是尊重女性、与女性并肩作战的爱人!”   陶南风转身望着向北。   原以为向北会拒绝,没想到向北点了点头,走过来与陶南风十指相扣,爱意在眼中流淌:“好!”   能够堂而皇之地牵陶南风的手,不显山不露水地秀恩爱,向北乐意得很。   作者有话说:   文中引用舒婷的《致橡树》141个字(本章3328个字,比规定收费的3168字多160个字,所以不要骂我水字数),发表于1979年4期《诗刊》,全文如下: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也不止像泉源,   常年送来清凉的慰藉;   也不止像险峰,   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这些都还不够!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   我们都互相致意,   但没有人,   听懂我们的言语。   你有你的铜枝铁干,   像刀,像剑,也像戟;   我有我红硕的花朵,   像沉重的叹息,   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   坚贞就在这里:   爱——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   足下的土地。 第159章 旅途   还是一张黑白照片。   背景虚化, 画面上只有一双紧紧相牵的手。男性的手掌大而宽厚,指节分明,虎口微张, 包绕着一只柔软纤细、绵软滑腻的年轻女子手掌。   女人的手腕柔美而盈润, 松松地套着一只古法银手镯,泛着岁月的痕迹。   这样一双手,交缠亲密,令人遐思。   没有半个字说“爱”,满纸满篇都是“爱”。   当这一张照片登上《江城日报》生活版块, 再配上舒婷的《至橡树》、吕雪的诗评,整个江城都轰动了。   这可是八十年代初, 相对保守的年代。   哪怕是夫妻, 也讲究“上床夫妻下床客”。   一张男女双手相牵的照片,一首情感热烈张扬的爱情诗,就像是一道闪电, 撕开这保守的时代面纱, 让羞于在公众场合谈“爱”的人们, 敢于说出藏在心中的言语。   【这双手、这首诗看得人心里美美的, 满满都是恋爱的味道。】   【心手相牵, 原来这就是爱!】   【手的主人是谁?女人的手好美啊, 那银手镯衬得皓腕如玉, 真的很有味道。男人的手看上去很有力量, 十足的安全感。】   【吕雪记者的评论写得真好, 夫妻之间就应该这样互相支持鼓励, 相互成就。没有谁必须做出牺牲, 男人也好、女人也罢, 一起带孩子、一起过日子、共同分担家务, 这才是最好的家庭模式。】   继1980年《庐山恋》上映之后,江城又掀起一场向往恋爱的浪漫。   大街小巷里,小情侣手牵着手压马路。厨房客厅里,小夫妻互敬互爱、柔情蜜意。社会风气也似乎变好,空气里都弥散着爱的气息。   上门帮南风公司装电话的邮电局工作人员再没有先前的冷眼与嘲讽,反而笑着送上祝福:“等我们邮电局能装家庭电话了,向同志再来办业务啊。这样你们这对恩爱夫妻哪怕一个在家里、一个在单位,也能互诉衷肠了。”   在这样的氛围之中,向北与南风的感情更加甜蜜。   入夜,凉风拂动窗帘,轻纱微摆,与那对缠绵的人儿相应和。   陶南风感觉自己像一叶扁舟,在惊涛骇浪中起伏荡漾。粘稠的麝香气息弥散开来,将两人联成一个整体,再也无法分开。   等到一切平静下来,向北轻抚妻子披散在枕边的长发,温柔地吻上她的额角,声音微微有些暗哑:“爱你。”   陶南风轻轻一笑,抬头对上他深邃的眼眸:“全江城都知道我们是恩爱夫妻,这恩爱秀得好。”   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间漏了进来,屋里的陈设若隐若现。向北望向挂在墙上的照片,嘴角带着一抹满意的笑容。   既然牵了你的手,那就一辈子不放开。   夜晚挡不住陶南风极好的视力,她微微抬头,调皮地吻上向北颈间那微微颤抖的喉结:“我也在你身上盖个章。”   在陶南风眼中,夜晚的向北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浓浓的男性魅力,令她欲罢不能。他的力量感与节奏感很好,非常在意陶南风的感受,总能寻找到她最愉悦的点。   面对妻子的故意撩拨,向北自然心领神会,眼眸一深,手臂一紧,再一次将陶南风拥入怀中。   每一次动作,都配合着向北低沉的吟诵之声。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   我们都互相致意,   但没有人,   听懂我们的言语。”   陶南风感觉自己醉倒在春风里、迷失在诗歌中。   一直到第二天,只要听到向北在耳边低低的声音,陶南风就会感觉膝盖有些发软,内心柔得似一滩碧水。   这一份柔软与甜蜜,一直维持到与向北坐上去往京都的火车。   西城区体育馆项目的施工图已经全都完成,一套硫酸纸原图、三套晒好的蓝图,打包放在两个密封的塑料画筒中。   晒好的蓝图厚重结实,向北扛;原图轻巧重要,陶南风背着。向北一只手拎着行李袋,另一只手放在画筒肩带上,两人肩并肩上了卧铺车厢。   安顿好行李物品,向北打来热水,泡上一杯茶,递到陶南风手中。   陶南风很自然地接过去,喝了一口。车上窗户没有开,有些闷热,额角微微出汗,粘湿了刘海。陶南风嫌水太烫,顺手放在小桌板上。   向北看她不喝,打开袋子拿出条毛巾,倒了点热水在毛巾上,送到她面前:“擦把汗吧。”   陶南风擦了把脸,热气蒸腾而上,脸上的粘稠感顿消,她这才长吁了一口气,冲向北笑了笑。   今天是陶南风的小日子第三天,正是量多不舒服的时候,向北心疼她坐长途火车辛苦,带着梁银珍的嘱咐,提了一堆生活用品跟了过来。   到了傍晚,旁人都是馒头、鸡蛋、咸菜对付着吃晚饭,唯有向北从行李袋里拿出一个保温桶,打开盖子,浓郁的鸡汤味在车厢里飘散开来。   对面正在啃馒头的一名中年男人顿时觉得手上的食物味同嚼蜡,苦笑着看向眼前的小两口。   “同志,你这是要把你媳妇宠上天吗?出门在外还带罐鸡汤!”   平躺在中铺的一个采购员模样的男子嗤笑一声:“我看你们俩这腻歪劲啊,怕不是刚结婚的小两口?”   向北起身拿出两块薄荷糖递过去,微笑道:“听两位的口音,是从南方来的?”他兜里虽然备了烟,但怕对方在火车这密闭空间里抽空气不好,因此换成了糖。   陶南风与陶守信都不是那种喜欢主动与对方拉家常的人,范至诚更是拒绝与陌生人沟通,因此上一次出差到京都,一路上都没有结识什么人。   向北却不一样,他善于观察,人与人之间的分寸把握到位,还擅长控制谈话节奏,是天生的交际家。   一个动作、一句话,便将话题抛向对方。   火车上总免不了遇到同行者,旅途中聊聊天能听到不少新鲜的话题,即丰富了知识,又打发了时间,挺好的。   中年男人叫任扬,采购员模样的男子叫易俊,都是粤省人,讲的普通话总带着股奇怪的腔调,要认真听才能听懂。   任扬、易俊是深市灿烂电子厂人事科的,这回坐车北上,是听说豫省有不少农民打算出外务工,他们与南市朋友对接,准备到那里去招工。   深市?陶南风一听有了兴趣。   1980年8月,深市经济特区正式成立,改革开放的大幕拉开。只是现在去深市还得到公安局办边境证,审核严格,再加上新闻上的报道比较少,内地居民对深市的了解相对很少。   向北也对这个率先搞改革开发试点的城市充满好奇,拿出梁银珍卤好的鸡爪、香干,大家坐下来边吃边聊。   八十年代的食物不像七十年代那么紧俏,这样的分享在火车上比较正常。卤味飘香,引得任扬、易俊食指大动,也没讲客气,一边吃一边赞叹:“好味!”   向北问:“你们厂现在很需要人?”   任扬点头:“太缺人了!深市正对着港城,每天的订单根本忙不过来。”   向北问:“工人的工资高吗?”   任扬想了想:“看和哪里比吧,港城工人工资高,我们请不起,当地人懒散惯了,根本不愿意进电子厂。内地人能吃苦,工资不高。我们这次招工的条件是,包吃包住,每个月三十块钱。”   每个月三十块钱?这个收入水平对于农民而言相当有吸引力。   农民苦,向北深有体会。想到在农场的时候,南北坡的山民为了挣几毛钱,背着几十斤油茶果走半天的山路到镇上去卖,内心便有一种悲悯的感觉。   农场现在发展起来了,茶油厂、烟厂一建,带动着村民采油茶果、种烟叶,收入水平大大提高,日子过得很红火。   但还有很多地方,农民守着那一亩三分地,勤勤恳恳劳作,一年到头下来只够日常嚼用,根本没有节余,连做一件新衣服、买一个新书包都得算计着来。   以前国家管得严,从1980年开始推行责任承包制之后,农民的积极性被唤醒,农村这才慢慢有了生机与活力。   如果农忙的时候在家乡种地,休息的时候到深市进厂当工人,那岂不是很快就能攒下一笔钱来?   想到这里,向北笑了起来:“你们深市是改革的排头兵,这回到豫省招农民工,又是第一个这么干的。”   “农民工?你这个词倒是挺有意思。种地的时候是农民,到厂里做事的时候是工人,对对对,我们就是去招农民工的。”   时代在进步,新鲜事物遍地都是。   三个人越说越高兴,话题慢慢转到深市建设上来。   易俊说起深市热火朝天的建筑工地时,还不忘吐槽当地人:“深市现在遍地是黄金,到处都在搞建设。当地农民的耕地被征用,有些头脑灵活的集体组织开酒店、开商铺,据说他们平均每个月拿租金都有一百六十多块的收入。什么都不做就能拿钱,这些人哪里还肯去工厂吃苦!我们厂缺人缺得头大,正好有人牵线,我们两个就跑一趟豫省吧。”   陶南风在一旁听得兴致勃勃,眼睛里闪着极亮的光芒。   深市遍地是黄金、到处搞建设,那岂不是基建人才缺乏?南风公司要不要考虑往深市发展?   向北看到陶南风连鸡汤都忘记喝,竖起耳朵专心听他们聊天,就知道她的小脑袋瓜子里转的是“基建”二字。   他微微一笑,帮陶南风问出她想了解的东西:“深市有设计院吗?建筑公司多不多?”   作者有话说:   八十年代初最适合陶南风发挥的城市,非深圳莫属! 第160章 求变   任扬听向北问起设计院, 又看他们带着装图纸用的画筒,好奇地反问:“你们是搞建筑的?”   陶南风点点头。   任扬羡慕地说:“搞建筑好啊,现在深市到处都是工地, 专业人员过去肯定赚大钱啦~”   向北问:“你怎么知道赚大钱?”   易俊在一旁接话:“你去了深市就知道, 一马平川什么都没有,百废待兴。修路、盖房子、建酒店……哪里不需要设计师啊?你们要是到了深市,除了住宿条件差点,事情绝对做不完。而且深市好多从港城来的有钱人,给钱痛快, 你们去了就知道了。”   向北与陶南风对视一眼,同时产生了对这个特区城市的好奇心。   陶南风主动坐过来询问:“修路、盖房, 不都是政府或者单位主导的吗?难道港城商人也能够私人出钱做?”   易俊嘿嘿一笑, 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抹了抹嘴角的油光,这才开始回答陶南风的话。   “什么叫特区?就是国家为它大开方便之门, 特殊的政策、特殊的待遇, 内地不允许私人搞基建, 但深市可以啊。深市那么多基建要做, 国家哪有这么多钱?所以……允许大家各自想办法, 不管是什么办法, 能搞到钱就是好办法。”   竟然还能够这样!   陶南风感觉眼前有一层迷雾被拔开, 改革开放带来的蓬勃生命力, 在深市绽放出璀璨之花。   向北又问:“那么多基建, 得需要多少人啊。深市现在有没有什么引进人才的优惠政策呢?”   易俊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怎么, 动心了?我跟你说啊, 深市的工资比内地至少高一倍, 你们如果过去开公司肯定能赚到钱, 就是有一点……现在去深市要吃得起苦。”   任扬连连点头:“是,非常苦。没有马路、没有房子、没有商店,深市夏天长、冬天暖和,三只蚊子一盆菜,臭虫满床爬,老鼠到处钻。我们厂的厂房倒是建起来了,但员工宿舍就是临时搭建的窝棚,又热又闷,一下雨到处都是泥巴……”   他们描绘的景象,令陶南风皱起了眉毛。   知青下乡初到农场,看到破败的茅草房时以为那就是最艰苦的地方,没想到深市特区成立一年,条件竟然可以用“恶劣”二字来形容。   向北的神情却很淡然:“想赚钱,就得吃苦,这不是很正常吗?”   任扬听到他的话,哈哈一笑,抬起手拍着向北的肩膀:“看你这样子,像是当过兵、打过仗的人。国家派到深市的领导大多数都是军转干部,就因为他们能吃苦、不怕流血流汗、敢拼敢干。兄弟,来深市吧!要是找不到地方安家,就来灿烂电子厂找我,我给你找个农民房住。”   向北抱拳拱手:“如果我过去,第一时间投奔你。”   几个人越说越高兴,话题也由深市建设转到港城人爱讲迷信来。   “你们没见过那些港城人,做房子之前都要先找个算命先生拿着罗盘四处查看,是吉是凶算命先生说了算。”   “这么明目张胆地搞迷信活动?没人举报?”   “哈哈哈,向兄弟,你这还是内地人的老思想。在深市,政府把经济发展放在第一位,人人都只想着怎么赚钱,每天干活都忙不过来,谁会有闲功夫举报这些?港城人有钱,深市好多房子都是港城人投的资。连市建委都和港城商人合作盖房子,我们出地,他们出钱,楼盖好了各分一半。迷信算什么?他们讲究这那就搞吧,没所谓的啦。”   “哈哈哈……人人朝钱看吗?有意思。”   “这不是以前太穷了吗?都穷怕了!港城和深市只隔一条江,过关就能到。兄弟,我跟你讲啊,你要是去过一次港城,保证开眼!那繁华、那热闹、那有钱……房子栋栋都有几十、上百层,就叫摩天大楼。”   “上百层,那不得‘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了?”   难得陶南风掉了一下书包,坐在对面的任扬与易俊眼睛一亮,看陶南风的神情多了一分钦佩:“读书人啊?真好。向兄弟你有福气,娶个读书女,要旺三代人呢。”   向北听这话顺耳,微笑道:“的确是我的福气。”   对方又开始讲故事。   “深市现在最大的宾馆是蓝玉,港城商人刘其玉投的资,打地基的时候出了一件奇事,灌柱的时候无数混凝土倒下去,就是没有一点反应,吓得工人寒毛直竖,说遇到了妖洞。”   陶南风被他的故事吸引,问:“后来呢?”   “后来,后来刘老板请了个港城神算子易正豪,到了现场拿出罗盘四下里走动一圈,又爬上旁边小山看了半天,最后说宾馆地下有一处龙穴,打桩破坏了龙穴精气,神龙震怒,混凝土再倒也没有用。如果不及时收手,恐怕会出人命。”   陶南风的嘴角不由自主地上翘,这个算命先生可真会忽悠!分明是地底有溶洞,勘探做得不到位,易正豪竟然编了个龙穴的故事来。   她忍住笑,继续听对方讲话。   “易大师掐指一算,说午时三刻神龙在天,龙穴可破,只是要注意三件事情,你们猜是哪三件事?”   任扬的体型微微有些发福,脸圆圆有看着很和善,挤眉弄眼卖关子的样子看着有些滑稽,向北顺着他的想法问:“哪三件?”   “第一件,桩基现在的位置正对着龙穴大门,需要左移一尺,给神龙让位置出门。”   陶南风“哦”了一声,为了避开溶洞说出如此清新的理由,真是完美!   “第二件,必须午时三刻阳气最盛的时候动手,申时三刻马上停工,否则赶上神龙在家,怕是要有流血事件发生。   第三件,大厅正中要立一根蟠龙柱,龙柱由易大师从港城请来,镇住蓝玉宾馆,免得神龙再来找麻烦。   你说神奇不神奇?易大师开坛做法,严格按照他所说的去做,一切顺利无比。如果你们去蓝玉宾馆入住,一进大厅就能看见那根一米粗的大龙柱,雕工精美,气派高贵,花了刘老板一大笔钱呐~~”   陶南风抿着嘴笑了。如果按照这个思路,她的异能可以用堪舆之术来掩盖,就是忽悠人和编故事的水平有待提高。   她凑近向北耳边,轻声低语:“大师真会骗钱,其实有没有龙柱、什么时候施工并不打紧,关键就是避开溶洞……”   向北控制住面部表情,咳嗽一声,看着任扬:“不愧是港城来的大师,我们如果去深市一定要去蓝玉看一看。”   一边说话,向北悄悄伸出手指,在陶南风的掌心挠了挠。   陶南风掌心微痒,不由得扑哧一笑。   任扬与易俊看到对面这两人恩爱互动,实在好奇,再一次问:“你们俩是新婚?”   向北说:“孩子都两岁了。”   任扬问:“男孩女孩?”   “两个女孩、一个男孩。”   “三胞胎?我的天啊!兄弟你真的是好福气!”   粤省人思想老派,重男轻女非常严重,讲究多子多福。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在这里根本推行不下去,当地人想生就生,家家都有三、四个孩子,根本不怕罚款。   一听说对面年青貌美的陶南风一口气生了三个,任扬和易俊都羡慕得两眼放光。   易俊脱口而出:“有文化、好生养,这样的媳妇彩礼高得很!”   向北和陶南风同时笑了起来。彩礼?内地结婚只说“三转一响”,不兴要彩礼。   四个人聊了一路,陶南风与向北也慢慢了解深市这个全新的城市,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激动在骨血里燃烧。   这个城市需要基建人才。   这个城市鼓励创新。   这个城市海纳百川,允许特立独行。   这个城市有全新的思想、勤劳的建设者、敢闯敢干的管理者。   这个地方现在还是一张白纸,可以在上面描述出最美丽的蓝图!   向北握住陶南风的手,掌心相对、十指相扣,两人紧紧相握,似乎要从对方身上汲取力量。   四目相对,两人都读懂了对方心中所想。   ——去深市、港城看看。   到了南市车站,任扬和易俊下车,临走前写下自己的地址和联系方式,反复交代:“向兄弟,到了深市一定记得来找我,我带你去小渔村吃鲜虾。”   贴着车窗玻璃,看着这两个远走的背影,向北搂过陶南风的肩膀,轻轻揉捏了几下。   陶南风靠在他身上,忽然笑了起来。   向北问:“什么事这么高兴?”   陶南风越笑越开心,嘴角咧开,露出雪白的牙齿,明媚而灿烂。   “你说我们俩是不是劳碌命?在农场的时候修路、盖房、建厂,每天忙得马不停蹄,终于把农场建设好,带动着村民日子兴旺起来,我们俩又到了江城。我读书,你开香烟批发部。等我生了孩子,你在院后村开烟厂,我研究生毕业开公司,你来公司做管理。”   “我们俩,一直都在求变。”陶南风转过头看着向北,眼眸里有一簇小火苗在跳跃。   “现在深市建特区,大搞建设、首抓经济,一切都欣欣向荣,就像一张巨大的白纸,谁都能在上面涂抹上自己的印记。”   陶南风停顿一会儿,眉毛一挑,轻声道:“我们,是不是又该变一变?”   她的声音柔美,充满激情,向北被她所感染,整个人也变得神采飞扬起来。   “新时代新特区,充满挑战与机会,这样的地方,我们一定要去看一看!”   作者有话说:   向北与陶南风的骨子里就是喜欢挑战、不甘于平凡的人。   感谢大家的留言与鼓励, 第161章 求而不得   陶南风、向北顺利到达京都, 将图纸交给西城区政府、市建筑工程局,顺利完成图纸交底之后,那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区政府、工程局的领导高度评价了图纸质量, 按照惯例留下10%的后期服务费等到竣工验收后支付, 其余的90%设计费一次□□给陶南风。   一万五的设计费,90%就是一万三千五百块。   八十年代初有个专有名词“万元户”,哪个县城要是有收入破万的,县里会披红挂彩进行表彰,因此万元户指的是腰缠万贯的有钱人。   哪怕拿出来30%的设计费用于设计师提成, 那公司也能进帐九千四百五十块。四舍五入一笔收入破万,陶南风也算是妥妥的万元户了。   从财务室拿到汇票, 陶南风并没有喜形于色, 她想的是设计方的责任问题。   “从江城到京都,路上要花掉差不多两天时间。开始施工后如果有什么图纸问题,或者工程变更需要修改图纸, 来来去去的太麻烦了。”   朱红星也觉得这事有些棘手。   先前区政府之所以不想让南风公司中标, 考虑的就是外地设计公司联系不方便, 怕耽误进度影响施工。   向北微笑着说:“这事不难, 放权、合作就好。”   放权、合作?   陶南风不解地看着向北。   向北耐心地解释:“从设计费里拿出20%, 将后期服务工作全部交给京都一家设计院, 我们公司只需要在关键时候出面就行。”   设计重在创意, 结构重在安全, 建筑设计是专业行为, 京都随便找一家具有资质的设计院, 后期服务绝对没有什么难度。   向北对朱红星说:“朱工有没有熟悉的设计院?能不能帮忙找一家?”   朱红星咧嘴一笑:“这个简单, 陶南风你还记得评委专家卢娟吗?她一直对你赞不绝口。卢娟是京都工业设计院的总工, 很有设计经验, 这一次投标他们单位觉得时间紧任务重没有参加。不如让他们接手,怎么样?”   陶南风对评委专家中唯一的女性卢娟也印象很好,点头道:“那好,就让卢工来吧。”   向北做事向来雷厉风行,当下三个人就带着一套蓝图找到卢娟,将图纸要点交代清晰,交了10%的后期服务费用,剩下的10%等到竣工之后由甲方支付。   朱红星开玩笑说:“陶南风在京都没有领路人,卢工也是优秀女性,要多多提携新人啊。”   卢娟正戴着老花镜一丝不苟地看图,听到这话抬起头,眼镜顺着鼻梁滑到眼睑下方。   她看着陶南风,慈祥地笑着:“论年龄,你是建筑行业的小辈。不过论胆识勇气,你是个中翘楚。能够和你们公司一起合作,是我的荣幸,谈不上什么领路,更不敢说提携。”   感受到来自长者的支持与认可,陶南风心生温暖。   卢娟看着结构施工图右下角图标栏上的签名,喃喃自语:“绘图……周斌,审核……叶荫桐,叶荫桐?”   她眼睛一亮,看着陶南风:“叶荫桐在你们公司?他还好吗?”   原来,卢娟与叶荫桐是同门师兄妹,都是燕京大学乔望贤教授的研究生,一别十多年,没想到会在这张图纸上看到熟悉的名字。   他乡听到同门师兄的情况,知道叶荫桐被下放到西北农场,去年才平反归来,卢娟眼眶微红:“这么久了,这么久没有见面。以前他在江城建筑设计院的时候,大家隔段时间写信聊聊近况。后来一场运动袭来,人人自危,就断了联系。”   聊来聊去,情感更加亲近。   卢娟激动地说过段时间请假去江城,与叶师兄见面叙旧,并表示一定会把南风公司交代的后期服务工作做好。   有了卢娟的表态,陶南风大松一口气。   朱红星请大家吃饭,席间冲着向北竖起大拇指:“你这个思路好,先前在评标过程中也有专家提过合作,但因为涉及到利益分配的问题,最后不了了之。像你这样提议的,20%费用做后期服务,清晰合理,有见地!”   他问陶南风:“你爱人做什么工作的?上一次怎么没有一起来?”   陶南风很认真地回答:“向北是公司的大总管,上次因为分不开身,就没来。”   朱红星一听,原来向北没有自己的事业,全力支持陶南风开公司。   他是个农村人,虽说是个读书人,但根深蒂固的传统思想还是让他在心里暗自摇头。毕竟在他看来,男人如果围着女人转,那像什么话!   朱红星若有所憾:“向北管理能力很强,完全可以独当一面嘛。”   向北一看就知道朱红星在想些什么,眉毛微挑,反问道:“朱工所说的独当一面指的是什么?”   卢娟怕两个男人呛起来,忙笑着打圆场:“南风和向北开的是夫妻店,一个做技术、一个做管理,齐心协力挺好的。南风公司现在全国闻名,又有叶荫桐坐镇,肯定前途无量。”   朱红星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没有说好,打了个哈哈,举酒自罚一杯:“向北你不要怪我,我这人说话不过脑。自古夫妻一体,你们俩并肩忙事业,真的挺好,羡慕啊~”   向北这才举杯,微微一笑:“多谢你们对南风的支持与肯定。”   朱红星喝完杯中酒,脑子觉得一阵迷糊,向北明明也没说几句话,怎么就能让自己感觉威严而稳定,让人不敢小觑。   饭没吃完,苗靖匆匆起来。   向北霍地站起,伸臂与他相抱。两人激动地在对方后背上重重拍打了几下,哈哈笑道:“好久不见!”   的确很久不见。自向北结婚,苗靖出国,两人就再没有见过面。   目光从向北肩头掠过,与陶南风目光相对。明眸依旧,但看着的人却不再是自己,苗靖心口又酸又涩,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向北将苗靖拉过来坐下,为他倒上白酒。两人对饮一杯,这才开始叙旧。   听向北说已经与京都工业设计院达成合作意向,苗靖感觉喉咙口有些发苦。   他内心其实是希望陶南风能经常来京都,为此还帮她在西城区租了一处临街铺面做为南风公司的驻京办事处,方便将来后期服务时进京居住、办公。   苗靖问陶南风:“那驻京办事处……”   陶南风这才想起这件事,这段时间忙东忙西的,完全忘掉了。   向北低声询问,了解事情经过之后笑了:“没事,既然租金已经交了一年,那就放着。苗靖你打扫干净了没?我们今晚就住那里。”   苗靖苦笑:“干净干净,我找了个人负责打扫卫生。”   办事处不算太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前厅后室,厨房、厕所配齐,办公室正对着大马路,布置得和南风公司有点相似。   等到晚上大家手头事情都忙过多,苗靖与向北、陶南风坐在办事处的大厅里聊天。   向北说:“深市建特区一年,听说发展得很好,我和南风都想去看一看。”   陶南风也笑着点头,与向北双手相牵:“对,都说那里遍地是黄金,我想去感受一下。”   苗靖的目光在那双交叠的手上停留片刻,努力调整着失落的心情。   苗靖在农场第一眼看到陶南风,就看得出来她和向北之间很有默契。后来他写信给向北打听了半天,向北都不理睬回应。   等到湘省省城再一次见到陶南风,向北以保护者自居,用行动宣告主权,强势地斩断苗靖的暗恋。   理智告诉苗靖,要学会放下。   可是理智总是与情感打架,哪怕苗靖知道南风爱向北、向北爱南风,但他却控制不住对陶南风的渴望与欣赏。   苗靖眼帘低垂:“深市的确值得一看。我帮你们办边境证,这回要是有空就从京都直接去吧。”   既然要放下,那就尽量托他们一把,让他俩飞得更高。   苗靖抬头看着陶南风,眼中带着一丝眷恋:“我让部里开一封介绍函,你们到了深市就到翠湖区找京都办事处的项宜民,他是我的人。让他带着你们在深市转转,看看有什么能做的。”   苗靖灼热却又温柔的眼神让陶南风有些不自在,她偏过头看着向北。   向北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将苗靖的视线挡住:“夜深了,我送你回去。”   说完,他当先而行。   尖刀连训练的结果,让苗靖下意识地服从,跟在向北身后走出办事处。   路灯亮起,将两个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沿着西城区的主干道走了十几米远,向北停下脚步,转过身与苗靖面对面。   苗靖不敢看他,沉默不语。   向北轻声道:“求而不得,世间最苦。苗靖,对不住了。”   苗靖双手握拳,牙关紧咬。心事揭开,仿佛被公开处刑,苗靖的心口一阵撕扯般的疼痛袭来,让他身体不自觉地开始颤抖。   向北抬起手,重重压下,控制着苗靖的半边身体不再抖动。   “尖刀连牺牲那么多兄弟,只有我们两个活了下来。我们的命……不是单属于自己一个人,我们要代替那些死去的兄弟,活得漂亮、活得精彩!   和平时代,不再需要我们出生入死,但时代巨变之下,机会像潮水一样涌来。我们作为男人,是耽于情爱,还是建功立业?你好好想清楚。”   夜色如水,向北的话语重重敲在苗靖心上。   苗靖抬起头,眼神清明澄澈:“向北,深市建筑业蓄势待飞,你和南风去闯一番事业,我在京都为你们提供支持!”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还有一更~ 第162章 江启筑   带着苗靖的介绍信, 陶南风与向北踏上去往深市的火车。   从京都到羊城,再从羊城转到深市,一层层检查下来, 终于在九月的一个傍晚, 到达深市火车站。   从三层楼的老火车站走出来,身边是拥挤的人群,扑面热浪滚滚而来,哪怕高大的木棉树撑起一片绿荫,也让人感觉到了热带气息。   陶南风与向北各自背一个背包, 白衬衫、卡其裤、解放鞋,男人高大威猛、女人英气秀美, 同样的打扮、出色的外型, 两人一下子就成了人群中最亮丽的风景线。   项宜民是位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短发、短袖、七分裤、凉鞋,看着很凉快。他举着接人的牌子跑过来, 笑得十分灿烂。   “一看就知道是你们!苗处描述的简直太准确了。”   苗靖打电话让项宜民接人的时候说, 人群里最显眼的一对飒爽男女, 就是陶南风和向北。   81年的深市, 放眼望去都是工地。   正在修建的马路、盖了一半的高楼、低矮待拆的工棚、铁皮箱子改造成的小卖部……还有远处大片大片的田野, 这是一个正在调整发展的新城市。   项宜民刚来深市一年, 已经算是常住民。他指着路边骑自行车、戴草帽的人说:“看, 这是当地人, 深市在北回归线以南, 属亚热带海洋性气候, 气候温和, 日照时间长, 紫外线强, 皮肤晒得很黑。”   他又指着路边一个肩膀上扛着蛇皮袋子的男人说:“这是深市的外地人,多半都是来这里打工的。”   打工人,这是深市人发明的又一个名词。   迎面走过来一个穿着清凉的外国女郎,金发碧眼,吊带短裤,嘴唇抹得鲜红,陶南风看得瞪大了眼睛。   项宜民哈哈一乐:“深市经常能看到外国人,不稀奇、不稀奇。”   大街上行走的年青人有些打扮得十分时髦,拎着录放机招摇过市,墨镜、紧身裤、喇叭裤、大红裙子,雪白的胳膊、大腿在夏日展现出来,快乐而张扬。   陶南风感觉自己像个乡巴佬,大开眼界。   八十年代初的内地思想还相对保守,可是深市却前卫多了。在这自由奔放的环境下,向北堂而皇之地牵住陶南风的手,却并没有引来异样的眼光。   易俊、任扬说得对,大家都忙着赚钱,谁会在意你做些什么。   坐上蓝白两色的公交车,项宜民将陶南风、向北领到翠湖区一片居民区。   大叶榕枝叶繁茂,椰子树摇曳生姿,斑驳的旧围墙上开满紫红色的三角梅,这里透着股浓郁的异域风情。   京都办事处在这里租了栋旧民房,门口挂了块木牌子,低调而务实。   项宜民从角落拿出两瓶汽水递到向北和陶南风手中,打开电风扇,老旧的风扇叶片吱呀吱呀地转起来,送来阵阵凉风。   向北与陶南风坐在客厅沙发,喝完汽水,这才感觉暑热慢慢消散。   新环境、新地方,向北一边观察一边询问。   陶南风的眼睛则被门外那硕大的榕树所吸引,听项宜民说这里雨量充沛、气候温和,因此特别适合植物生长。   建筑学专业的特点便是到了任何地方先收集关于气候、地形、人文等资料数据,毕竟盖房子要与环境相适应。   这里四季不分明,日照丰富,房子对朝向要求不高。回南天潮湿闷热,通风散热必须考虑。每年有三个月左右的台风季,结构安全、门窗密封性都得提高……   思绪慢慢延展开,直到向北拍了拍:“走,我们到宾馆去住。”陶南风这才如梦方醒,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项宜民说:“这一片是老居民区,还算热闹,蓝玉宾馆离这里不远。往北就是农田,往南全是工地,你们一路辛苦今天先休息一下,明天我带你们出去转转。”   三个人边走边说,迎面一个精瘦男人穿着件宽大的浅灰短袖棉衫、推着辆沾满泥巴的旧自行车走过来,项宜民抬手打招呼:“老江,出门了?”   老江原本埋头走路,听到声音抬起头,一脸的愁云惨淡:“啊。”   项宜民给向北介绍:“这位是深市房地产公司的江总,江启筑。”   房地产?陶南风忽然想起梦中冯悠发家致富,做的就是房地产。但现在内地住房全靠单位分配,从来没有听说过房地产这三个字。   将房子与资产相结合,住房市场化,深市的改革步伐迈得这么大?   项宜民又向江启筑介绍向北和陶南风:“老江,这也算是你的同行,陶南风、向北。别看他们年轻,但开了家南风设计与工程咨询公司,我们国家第一个招投标试点项目,京都西城区体育馆的建筑设计,就是南风公司拿下来的。”   江启筑眼睛一亮,将自行车往墙边一靠,热情与两人握手:“在报纸上看到过你们的报道,改革先行者,年青有为!”   项宜民笑着说:“向北和陶南风也是听了深市特区的好政策,想过来找找有没有发展的机会。”   江启筑握着向北的手,上下打量着他,或许是因为都是复员军人,身上都散发着同样的气息,越看越喜欢。   “向北,看你这体格、站姿,也是当过兵的吧?要不要到我公司来,我现在光有手上两块市政府给的地,可是缺人、缺钱,缺得头痛。”   向北个子高、体格大,江启筑与他面对面站着,显得比较瘦弱。   向北点点头:“尖刀连,向北。”   江启筑张大了嘴:“啊,我是电信兵,尖刀连威名赫赫,失敬。”   不等向北和陶南风说话,江启筑对项宜民说:“那破自行车你帮我收一下,这是我才从山坡上找到的,修修还能用。我带向北他们到我公司去坐坐,内地人才难得,他们又都是搞建筑的,正好,正好。”   说完,不由分说将向北一拉,兴致勃勃地领着他和陶南风往不远处一所旧民房走去。   项宜民没想到自己从火车站接来的人,就这样被江启筑给半道截了,跺了跺脚,笑骂着:“老江你真是个强盗!”   江启筑今天才从市里回来,房管局领导给他下了命令,要求在一年之内建两万方住宅小区,两百多套房子,用于科级以上干部的宿舍。   这完全就是个天文数字。   两万平方米宿舍楼,至少要花两百万块钱。市里只给了两块地,一分钱都不给,怎么建?   江启筑刚开始诉苦,领导便板起了面孔:“我们这里是特区,特殊政策、特殊待遇,钱是没有的,但可以给你政策支持。你放开手脚,自己想办法。”   原本情绪低落,没想到会在路上遇到向北和陶南风。   内地人才多,南风公司能够拿下全国第一单招投标项目说明什么?   要么,这家公司实力超群;要么,这家公司背景深厚。不管是哪一条,沾边了就是裴需要的人!   从1979年被派到深市支援建设,江启筑头脑灵活、很会抓住机会。二话不说就拉向北入伙,一边走一边介绍着公司的情况。   房管局下属房地产公司,租了个旧民房,两张办公桌,包括江启筑在内一共五个员工,虽然看着寒碜了点,可是江启筑心中有大梦想。   “别看公司现在小,但市领导给我们定的目标很远大。要通过全国第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试点,推动全国住房制度改革的进行。未来,房子不会再是单位福利,老百姓只要有钱,就能从市场上购买到最新、最好的房子。”   向北听得呼吸一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住房进入市场流通?你们胆子怎么这么大!”内地人刚刚听说市场经济这四个字,连开家小吃店都小心翼翼,就怕被人举报,没想到特区人竟然胆子大到对住房市场化下手了?   江启筑哈哈一笑:“所以啊,为什么叫特区呢?上头大领导定的调子,大家只管解放思想,只要是对建设有利的、对经济有益的、对老百姓有用的,那就直接上!如果束手束脚,既怕举报又怕坐牢,那怎么能叫特区?”   陶南风听得心潮澎湃,眼眸中的光芒越来越明亮。   现在是1981年9月,特区正式成立一年,改革的步伐之快,让内地人仰望。难怪这么多人往深市跑,原来这里真的是一片自由、奋进的土地。   旅途的疲惫一扫而空,陶南风与向北紧跟在江启筑身后,走进挂着“深市房地产公司”牌子的旧民房里。   江启筑拿出两个玻璃杯,从大陶壶里倒上凉茶送到两人面前。   “粤省人爱喝凉茶,别看黑乎乎的,但清热、降火、去湿气,你们内地人刚来深市,不适应这里的天气,来来来,喝凉茶,喝凉茶好。”   面对江启筑的热情,陶南风与向北没有拒绝,低头喝了一口。药味很冲,从舌尖到喉咙,苦味一直有口腔中蔓延开来,令人怀疑人生。   江启筑笑着说:“苦不苦?当地人都话:有头晕身热,饮碗凉茶,唔使下下都睇医生。苦不怕、不怕苦,对身体好。”   刚才接站的项宜民是京都外派到深市来的,江启筑却是粤省人,听他讲话,再配上这款凉茶,陶南风顿时就有一种初入异地的感觉。   旧民房里没有其他人,江启筑解释着:“公司加我一起五个,其余四个都出去化缘去了,我们现在缺钱、缺钱、缺钱啊……”   向北问他:“你要多少钱?”   “两百万。”   陶南风倒吸了一口凉气。当自己还在为一笔设计费一万五而高兴的时候,江启筑却在为两百万发愁。   向北眉头微皱,他开烟厂这么多年,家里存款刚刚二十三万,原本觉得自己还算有钱,没想到来到深市这点钱根本不够用。   江启筑摆摆手:“你们不用为这个担心,两百万虽然多,但也不是没有办法。深市与港城一江之隔,来往密切,城市建设有一部分投资来自港城,港城人有钱得很。   只是有一点不好。港城投资者都是彻头彻尾的商人,利字当头,所有的投资,考虑的都是回报。资本家都是这个德性,给你一块钱,他得赚十块钱回来。   我们是党的干部,做的也是民生工程,这两百万要用来给支援深市建设的干部盖房子,没办法谋利。公司的李细虎接洽了几个港商,都没有谈妥条件。”   听到这里,向北点了点头。   陶南风却有不同意见:“我们虽然缺钱,但有地、有政策,怕什么。政府不是给了公司两块地吗?提高一点容积率多盖一万平方米,两万给干部居住,一万卖出去,利……不就来了?”   陶南风先前一直不言不语,模样漂亮,江启筑有些小瞧她。   他经常与港商打交道,那些有钱人身边总会跟着个漂亮姑娘,江启筑原本以为陶南风只是向北的家属,没想到她一开口,却令他刮目相看。   江启筑激动地拍桌而起:“好主意!我这就去找领导请示。”   这人是个急性子,抬腿就要出门,还不忘对陶南风说:“这事要是成了,深市干部住宅小区设计就交给你们公司来做。”   陶南风灿然一笑:“好!”   刚来深市,就替公司找到第一单生意。   江启筑从楼梯口推出一辆旧自行车,冲向北挥了挥手:“你们自己去蓝玉宾馆吧,我就不陪了,晚上我过来找你们!”   说完,按响自行车铃铛,“叮铃铃”声中一脚踩下去,跑出去老远。 第163章 大师   蓝玉宾馆的名字, 应和“蓝田日暖玉生烟”的典故,又与投资商刘其玉的名字相呼应,六层宾馆, 按照三星级酒店的标准打造, 算是目前深市最高档的酒店。   当向北与陶南风走进大厅,顿时被室内的装饰所吸引。   锃亮的大理石花纹地砖,金碧辉煌的壁画,晶莹剔透的多层水晶吊灯,气派豪华、风格独特、装饰典雅, 阳光透过落地大窗洒落而下,与室内的灯光相辉映, 美仑美奂。   最显眼的, 就是大堂中央那一根中式镂空石雕蟠龙柱。一条张牙舞爪的巨龙盘旋而下,龙头高昂,仿佛在对着天空清吟。   陶南风站在龙柱旁欣赏了半天, 伸出手摸了摸龙身, 冰凉、细腻的触感自指尖传来, 她笑着对向北说:“难怪任扬说这蟠龙柱昂贵, 光是这材质和雕工, 就得花不少钱。”   向北在一旁也笑:“只是不知道, 这柱子底下是不是真的镇了条神龙。”   陶南风也有些好奇, 正准备以手触柱, 施展异能感知一下地底情形, 却被向北拖住手臂, 用眼神制止。   陶南风疑惑地看着他。   向北在她耳边说:“在外面收敛一点。”   陶南风神力惊人、挖洞像挖豆腐、迅速发现结构问题的本事太过打眼, 农场环境单纯、信息闭塞, 面对众人的疑惑还能勉强用“天生”二字搪塞, 但这是哪里?这是深市特区,人才荟萃、名师云集。   万一真遇上奇人异士,对她产生浓厚兴趣怎么办呢?   向北想得比陶南风多。修仙的杂书里,不是说某人机缘巧合捡了本秘笈,修炼之后得道成仙吗?陶南风会不会就是这样?   虽然陶南风没有对向北提及自己的异能,但向北却要想办法保护她,努力将她的本事藏起来,争取用更合理的方式呈现出来。   “好吧。”见向北阻止,陶南风自然地收回手,没再关注这根柱子。反正使用异能探测地底总能找到机会,也不急于一时。   服务生穿着制服,态度热情周到,帮他们办好入住手续,这让习惯了内地招待所服务员爱理不理态度的陶南风有些适应不良。   总觉得对方笑容太亲切、话语太温柔,动作太刻意、行为太礼貌,让人浑身上下不自在。   向北冷着脸,气场强大,酒店服务人员不太敢靠近,恭恭敬敬将他们领到房间门口,鞠了一个躬,这才离开。   三十平方米的房间,干净、整洁、高雅,落地大窗飘着白纱,正对着落日余晖,霞光漫天,美如仙境。   站在窗口向下望去,U字型平面布局围合出一个岭南庭园。花木繁茂,依湖而立,碧水长廊蜿蜒曲折,看着幽静清雅。   陶南风轻叹一声:“这里果然是有钱人的天堂……”   在火车上听任扬、易俊说深市苦,临时工棚里老鼠臭虫满地跑、工人排队在冷水龙头下洗头洗澡。可是到了这里一看,有钱人过得依然奢华无比。   一间标准客房,一晚上八十八块钱。陶守信教授一个月的工资住不起一间房。   市场经济的弊端在这里开始显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苦”还是“奢”,只看有没有钱。   向北与陶南风洗了澡,坐在窗边相拥看落日。   今天一天受到的思想冲击太大,两个人相依相偎,都没有说话。陶南风后背贴着向北的胸膛,头发披散开来,头顶与他下巴相碰。   在这个安静而美丽的世界里,两人的心跳与呼吸交缠,温馨而浪漫。   “叮咚!”门铃声响起,打断了这份亲密温存。   陶南风动了动,向北扶着她的肩,在她耳朵轻声说话:“在江城你爸总要我们低调,不敢花钱,怕招人嫉妒。这里倒是不怕……我点了酒店送餐服务,我们索性好好享受一下。”   说完,向北让她坐稳,自己起身开了门。   两名身穿洁白厨师服的酒店人员推着餐车进来,在餐台上铺上桌布、刀叉、碗碟,三菜一汤、两碗米饭,临走前还在餐台上摆上一小盒鲜花。   带露的红玫瑰、星星点点的勿忘我,在洁白的餐桌上盛开。   汤是两盅百合无花果炖猪脚,菜是蜜汁脆皮叉烧、蒜子黑椒牛仔粒、薄荷芥末炒龙虾球。   湘菜与鄂菜都有咸、香、辣、味重的特点,其实陶南风口味轻,更喜欢清淡简单的食物。粤菜清淡,回归食物的本味,却层次多样,余香满口,非常合陶南风的口味。   尤其是那盅汤,淡淡的甜味在舌尖萦绕,果香、草木香、肉香叠加,从所未有的口味令陶南风吃得眉开眼笑。   向北怔怔地看着陶南风眉眼舒展、自内而外散发出甜蜜幸福,忽然有些自责。这是第一次见到南风吃东西这么开心,以前她似乎吃什么都有些懒懒淡淡的。   就算是笑着夸好吃,也没笑得这么欢愉。与其说是食物取悦她,不如说她在努力取悦做饭的人。   向北低头喝了一口汤,仔细咂摸着其中的味道。再试了三道菜,暗自对比这些菜与家常小炒之间的区别。   原来她喜欢偏甜、偏淡的口味。   向北伸出手,在她脸颊旁抚了抚,手掌粗糙厚实,带着暖暖的热气,陶南风抬眸看着他:“怎么了?”   向北眸光深沉,微微一笑:“没事,就是想碰碰你。”因为心疼你懂事,从小到大都是不爱哭的孩子,所以舍不得看你吃苦,想要更好地呵护你、爱你。   陶南风微微偏头,将脸颊在向北手掌中蹭了蹭,笑着说:“这里没人,随便你碰。”   肌肤滑腻,在掌心拂过,令向北心神一荡。   想到等下江启筑会过来,向北按捺住汹涌而来的情潮,目光温柔地看着陶南风。   陶南风没有觉察到向北的变化,她做事向来专注,难得遇到对自己胃口的食物,再加上火车上吃得简单,这一下大快朵颐,把桌上的饭菜一扫而光。   向北觉得自己吃饭都没有看陶南风吃饭快乐,桌上的菜几乎没动多少,汤泡饭吃了个半饱。   两人吃完饭,打内线电话让服务人员过来收拾餐桌。   向北从盒中摘下一朵红玫瑰,插在陶南风的耳边,左右端详着,说了一句:“人比花娇。”   服务人员还没走呢,陶南风脸颊微红,心里却美美的。   与向北虽然恩爱,但似乎很少有这么轻松单独相处的日子。两个人的身边总是围绕着许多人,父亲、公婆、孩子、同事、朋友……   现在两人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没有人认识自己,做什么事都不怕人笑话、也不怕人羡慕,竟然有一种度蜜月的欢喜与快乐。   两人腻歪了一阵,电话铃响起,服务生告诉向北,有访客到,在大厅等。   南风换了条连衣裙,向北则穿着简单的棉衫与军裤,两人肩并着肩下了楼。男的英武、女的娇俏,看上去十分养眼。   刚走到大堂,江启筑便从西北角的皮沙发上站了起来,快步走到两人面前,一把握住向北的手。   “你们是我的福星!领导同意了,让我大胆去搞。反正两块地、240套住房是死命令,完成这两条之后,想建多少房子都行。”   陶南风没想到深市领导有这样的效率与魄力。   学过城市规划、建筑学专业的人都知道,容积率指建筑面积与占地面积的比率,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规划指标,城市规则部门对这个有严格的限制。   国家建设都必须按照规划来进行,容积率这么重要的指标谁敢随意突破?   深市翠湖区两块地到底有多大面积陶南风不知道,但两块能建两万平方米住房的地块,容积率应该有严格的指标竟然可以由房地产公司随意定,放在内地那可真是匪夷所思。   深市领导为了不花一分钱建起240套干部宿舍,看来也是拼了。   陶南风展颜一笑:“恭喜!那明天我们一起去看看地块,排一排建筑户型,在满足用户使用条件的基础上尽量多做两栋出来。”   江启筑连连点头:“对,就是这个意思。既然是找港商投资,总要让他们有钱赚,240套以外的住房都可以拿出来卖,到时候和他们谈利润分成。”   三人正说着话,宾馆门口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服务员快步往门口跑过去,整整齐齐在旋转门旁边站成两排,齐声喊:“刘先生,易大师,晚上好!”   声音太响,在大堂回响,引得所有人都看向宾馆门口。   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穿着黄黑两色的格子衬衫,皮带扣镀着金,留着半长头发,脖子上挂着根粗大的金链子,嘴上叼着根雪茄,走起路来一摇一摆,整个人上上下下都透着“我有钱”的味道。   另一名五十岁上下的瘦高男人留着山羊胡子,穿葛布麻衣布鞋,衣袖阔大,行动间很有点仙风道骨的感觉。   江启筑是党的干部,这类港商见得多了,淡定地对陶南风和向北介绍。   “那个胖子就是蓝玉宾馆的老板,刘其玉,他在港城是做酒店生意的大老板,看到深市建特区,马上跑来建了这栋宾馆。”   他又指着那个山羊胡子说:“刘老板旁边那个人,是港城非常有名的堪舆大师,易正豪。刘其玉信迷信,有重要的事情都把易大师带着,让他帮忙看风水、定吉凶。”   陶南风与向北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故事中的人物出现在眼前,真玄妙。   作者有话说: 第164章 香味   刘其玉与易正豪是港城有钱人, 来到正在发展中的深市,很有点贵人踏贱地、高人一等的感觉。   面对自家宾馆的服务员整齐划一的问好,刘其玉敷衍地点了点头, 示意一直站在身旁的两名保镖开路。   保镖虎背熊腰, 一身黑色短打练功服,伸出手粗鲁地将挡在门口殷勤的服务员一推:“行开!”   蓝玉宾馆的服务员都是来深市的农村打工妹,一开始什么都不懂,朴素而单纯。从港城来的主管对她们进行严格培训,手把手教描眉、抹口红、盘头发、鞠躬问候, 把“顾客就是上帝”的思想强行塞进她们的脑袋里,她们慢慢也就学会了向权贵低头。   被保镖驱赶已经不是一次两次, 服务员快速后退, 恭恭敬敬站在一米开外,双手交叠置于小腹之后,微微躬身, 脸上依然挂着甜美的笑容, 等候对方的吩咐。   看到这样的情形, 陶南风的心中产生一丝悲悯。   或许, 在这些有钱的港城人眼里, 有钱就是大爷, 花了钱就可以吆五喝六、耀武扬威了吧?   易正豪左手背在身后, 右手捻着十八颗金丝楠木佛珠, 一脸的高深莫测之感。他突然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神情变得凝重, 鼻翼翕动, 抬眼掠过大堂, 在人群里搜寻。   刘其玉兴奋地问:“大师, 找佐冇?”   易正豪将左手拿到眼前,指尖微动,沉吟片刻:“你的真命之人出现佐啦,我闻到了一股很浓的香气。”   刘其玉一听,两眼放光,目光从眼前站着的两排漂亮女服务员脸上扫过,胖乎乎的下巴微微抖动着,大声对保镖喝斥:“退后,呣打扰了贵人。”   然后他挤出一个肥腻的笑容,用蹩脚的普通话对服务员说了句:“冇慌,你们很好。”   女服务员们不知道自家老板怎么突然态度变得和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呆呆站立原地,一动不敢动。   陶南风与向北也看到了这一番热闹,觉得有意思,低声对江启筑说:“他们这是要干嘛?皇帝选秀吗?”   作为党培养多年的国家干部,江启筑相当正直,虽然计划和港商合作盖房,但绝不同流合污。   他鄙视地看了刘其玉一眼:“这人虽然有钱,但名声很坏,明明在港城有老婆,却在深市找了一个又一个女人。他挑女人不看脸、不看身材、不看出身,全都由易天豪这个狗东西说了算,也不知道他们在捣什么鬼。”   向北听到这里,横跨一步,高大的身影将陶南风牢牢护住,挡住易天豪四处搜寻的目光。   江启筑赞许地看了向北一眼,心想是要小心一点,这么漂亮的老婆,如果被刘其玉看到,肯定惊为天人千方百计也要弄到手。那种人道德感低,视女人如玩物,不是什么好东西。   刘其玉满怀期待地看着易天豪:“大师,点样?在不在这里面?”   易天豪面露犹豫之色,眼睛里好像带着钩子,从眼前这两排、八个服务员脸上一点一点地审视过去,一边看一边摇头:“不太像……”   他眉头紧锁,抬步向前,从这八个服务员面前走过,凑到她们的脸颊旁,深深地嗅闻。   这一下动作太过轻佻,服务员都不干了,一个个脸胀得通红,齐齐后退。   一个胆子大的女孩子鼓起勇气说:“易大师,你这是做什么!”都是清清白白的女孩,凭双手挣钱,就算为了工作暂时性低头,也不能这样欺负人。   易天豪脸一沉:“不识抬举!”   刘其玉到底是商人,讲究和气生财。从腰包里掏出一沓钱,一张张簇新的大团结在水晶吊灯的映照下熠熠生辉。   他给八个服务员一人手里塞了二十块钱,笑眯眯地说:“大家一起发财,让大师看看相,不要害羞啦~”   宾馆服务员工资收入并不算高,一个月三十块钱,不过比起那些在工厂流水线上工作的女孩子而言,相对轻松,吃住条件也好,因此内地来深市打工的人都很想来这里工作。   这些服务员大多是农村来的,家里兄弟姐妹多,条件艰苦。她们平时省吃俭用,赚了钱就往家里寄,手里并没有几个钱。   一下子手上多了二十块钱,这可是笔巨款。她们交换了一个眼色,将钱收好,忍住那股难受,任由易正豪凑近到眼前,细细打量审视。   易正豪像条狗一样在八个女孩身上嗅来嗅去,神态猥琐,看得陶南风心头火起,呸了一声,悄悄骂:“真不要脸!”   向北不愿意让她看到这么堪的画面,将大家拉到旁边西餐厅坐下,对江启筑说:“江总你手上有地块图吗?如果有可以让南风先看一看。”   江启筑嘿嘿一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图纸:“向北你懂我,这图纸我随身带着,来来来……”   陶南风只要一看到图纸,就忘记了其他。她从随手带着的包包里取出一支铅笔、一根比例尺,坐下来一边看一边划线,她得大致框算一下这两个小区到底能盖多少房子。   见陶南风沉浸在建筑的世界里,向北略微松了一口气。他就怕正直的南风看不惯那些女孩子被欺负,非要仗义直言。   那边易正豪的选妃行为终于结束,他皱着眉毛将一个五官清秀、体型微胖的女孩子从队伍里拉出来,对刘其玉说:“也就这个勉强吧,奇怪了,刚才我明明闻到一股异香,结果现在闻了半天什么也没有。”   他指着那个被挑选出来的女孩说:“这倒是个宜男相,你可以试试。不过……你的命数如此,如果不是真命之人,恐怕很难很难。”   刘其玉看一眼那个女孩。   女孩子是乡下人,没有经过这样的阵仗,她也听不懂对方的粤语,以为易正豪把她拉出来是要惩罚她,吓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不停地求饶:“俺错了,俺错了,不要开除俺。”   她这一着急,完全忘记了主管教的港式普通话,家乡口音冒了出来。   刘其玉看到她相貌平平、举止粗鲁,再听易正豪说不是真命之人,顿时就没有了兴趣,怯怯然挥了挥手:“你们都走吧。”   八个大堂列队欢迎的服务员如释重负,都回归各自的工作岗位,刘其玉这才与易正豪往楼梯口走去,边走边聊。   “大师,你看我这绝后的命,怎么办呢?”   “你八字全阳,带有三刑,钱财无数,却命中无子,除非找到一个纯阴之女,方可生育。”   “大师,你千万要帮我找到这样的人,不管花多少钱我都愿意!不然钱财多了有何用?膝下无儿无女,谁人继承?”   易正豪一只手盘着手上佛珠,微眯着三角眼,摇头道:“纯阴之体万中无一,难啊。刚才那股异香倒是有点意思,只可惜……”   不对!易正豪猛然停下脚步。   他天生嗅觉灵,能闻到一些特殊的气息。因为这一点异于常人的天赋,街头流浪乞讨的他才被玄学大师易天成收为外门弟子,传授了几招堪舆之术行走江湖。   先前他闻到一股异香,与他师父收入房中的纯阴女子体香类似,清悠冷冽,馨香淡雅。易正豪以为那几个服务员里有谁是纯阴体质,结果闻了半天都不是。   现在这种香味又出现了,越往前走那股如冰雪消融般的冷香便越浓。既然香味还在,那这个人一定就在大堂。   而且,这股香味比他闻过的纯阴女子体香更冷、更悠、更雅,像雪地怒放的腊梅,又似暗夜盛开的昙花。   难道……是纯灵之体?   一颗心扑通扑通地急跳着。   这世上真有纯灵之体?师父说过,灵气世界崩塌,世间再难觅纯灵之体。如果真有,那就是男人的顶级鼎炉,比纯阴之人高出不只一个层次。与她结为夫妻,不仅能助夫运、好生养,还能延年益寿、事业飞黄腾达。   越想越兴奋,易天豪的鼻子不由自主地抽动,双眼乱瞟,看着就像一条四处乱窜寻找食物的野狗。   蓝玉宾馆的一楼大堂非常大,除了接待处、休息处之外,东南角一整排落地大窗之下,是一个摆了十几张西餐桌的开放式餐厅。   接待处只有两个办理入住手续的男子,休息处的沙发上坐着几个人在说话,唯一的女性年约六十,不可能有这么浓烈的香味。   凤尾竹、绿萝、芭蕉等绿植将餐厅与大厅分隔开来,看不清餐厅里的情形。只能听到叮叮当当轻微的餐具声、轻言细语的交谈声。   唯一有可能的,就是在餐厅吃饭的人。   易正豪转过身,踏过三级台阶,走进西餐厅。   正是晚饭时间,这里坐了不少人。衣着清凉的女子便有七、八个,尤其是一个身穿吊带、热裤的洋妞,光看那背影就让人热血沸腾。   刘其玉不明所以,又不敢问,怕惊扰了大师,只得跟着他一起踏入餐厅。   服务员赶紧迎上来:“老板,大师,你们要用餐吗?请这边坐。”   刘其玉摆摆手,一眼便看到正坐在窗边的江启筑。   他眼睛一亮,快步走过去,双手平伸,殷勤客气:“江总,江总,你怎么来蓝玉也不提前打个招呼?”   刘其玉扫了一眼桌面,吩咐服务员:“给这边上三杯咖啡,几份茶点,还有那个佛跳墙炖盅,都上上来,快!”   港城商人都知道,再大的生意人都玩不过政府,所以这次来深市刘其玉刻意结交深市的各级政要。   刘其玉盖了酒店之后正在琢磨着怎么把港城房地产的那一套用在深市,而江启筑开的房地产公司是房管局下属单位,因此江启筑就成了刘其玉必须巴结的贵人。   港城寸土寸金,居住条件差,土地值钱,基本都垄断在政府和那几个寡头手里,刘其玉就算想插手房地产行业也进不去。   谁不知道搞房地产来钱快?港城最大的李姓房地产商,不仅发明出套内面积、公摊面积,五十平方米的房子卖出七十平方米的总价;而且还搞提前销售卖楼花,房子还没开始建呢,就开始按照图纸卖房子。   深市离港城只隔着一条江,如果江启筑的房地产公司敢盖房子,港城人抢都抢不过来。   为什么?深市土地便宜!   政府划拔土地,一分钱不要。建筑成本能有多少?砖混结构的房子单方造价只要一百块钱,如果卖给港城人,可以卖到两千块。即使是这样的价格,也比港城的房价便宜一大半,完全供不应求。   利润是多少?扣掉七七八八的成本,足足可以赚到十几倍的钱。   刘其玉一看到江启筑就感觉自己看到了一棵金光闪闪的摇钱树。凑上来热情打招呼,又指挥着服务员上各种各样的食物。   江启筑虽然不欣赏刘其玉的人品,但因为他盖房子缺钱,看在钱的面子上,他打算应付一下。   “刘老板贵人事多,我来这里只是和请来的建筑师讨论一下干部宿舍的问题,不用这么客气。”   “要的、要的,你们都是大忙人,难得来我宾馆,必须我做东。建筑师是哪一位?房子准备怎么盖?要不要我投点资?”   一边串的问题问下来,沉浸在图纸中的陶南风嫌他太吵,抬起头来,眉头微蹙。   刘其玉只觉得眼前一亮,张大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肌肤胜雪、容颜似玉,陶南风眉眼间的清冷与高洁,令刘其玉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不敢胡乱说一个字。   作者有话说: 第165章 玄学   刘其玉为陶南风容光所慑, 眼睛死死盯着陶南风,半分也不肯挪开。   向北起身挡住陶南风,向刘其玉伸出手:“刘老板, 你好。”   市场经济刚刚起步, 做生意赚钱容易,老板二字总是与金钱挂钩。因此八十年代初期改革开放早的南方城市,人们见面打招呼已经不习惯称“同志”,而喜欢称呼“老板”。   刘其玉视线被挡,原本有些不愉快, 但当他抬眼正对上向北脸颊那道刀疤,心中一个激灵。   生意人最忌与强者结仇, 眼前这个向北目光沉稳、态度强势, 一看就是个不好对付的,刘其玉不敢表露出半分不高兴,笑得十分客气:“你好, 你好, 请问……”   江启筑正要介绍, 向北已经开口:“我是建筑师陶南风的爱人, 也是设计公司的负责人。”   江启筑哈哈一笑, 指向陶南风:“这就是我们房地产公司请来的建筑师, 陶南风。年青有为啊, 全国第一宗建筑设计招投标项目, 京都西城区体育馆的设计, 就是陶南风拿下的。”   刘其玉的身体向旁边让了让, 正好可以看到陶南风的侧颜, 他殷勤地向她伸出手:“陶设计师人靓有本事, 佩服、佩服。”   向北反手再次握住刘其玉的手, 面色一沉:“我爱人工作的时候不喜欢被人打扰,抱歉!”   向北的手掌温厚有力,指节坚硬,刘其玉只觉得自己的手被包裹进一个铁桶之中,巨大的压力令他半条手臂酸胀不已、血脉不通,整个人都有些喘不上气来。   他这人最擅长看眉眼高低,忙陪笑道:“不打扰、不打扰,向老板你手劲太大,松手松手。”   向北看他识趣,这才松开手。   刘其玉收回手悄悄甩了甩,目光收敛了许多,不敢再窥觑陶南风的容颜,将注意力转向江启筑:“江总,干部宿舍建设需要资金吗?我们能不能合作?”   江启筑微一沉吟:“干部宿舍是为援建深市的科级以上干部居住,属于民生工程,并不赚钱,所以我们一开始没打算找人合作。现在市里打算拿出一部分住房对外销售,只是现在有意洽谈的公司不少,不知道……刘老板能拿出什么诚意?”   刘其玉一听能拿出一部分房子对外卖,顿时来了精神。   “这样,你们出地,我来出钱盖房子、修路、做绿化,所有建筑安装成本、配套成本都由我支付,卖房子赚来钱我们对半开,怎么样?这个诚意够不够?”   江启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刘其玉这是准备做慈善吗?   所有投资由刘其玉出,利润对半开,这相当于市政府只出一块地,一分钱不花,白得240套干部宿舍,而自己的房地产公司则拿到50%的住房销售利润。   天上掉下一个大馅饼!不仅领导下的指标圆满完成,还能为自己的房地产公司赚到第一桶金。   只是,天生的商人敏锐让江启筑开始与他谈判:“对半开肯定不行,至少也得四六开。”   刘其玉愣了一下,满面堆笑地伸出手:“江领导,我这也是第一次与党的干部打交道,就当与你交个朋友,四六就四六,合作愉快!”   江启筑虽说觉得他答应得太快,但突如其来的巨大利益让他头脑有些发昏,下意识地伸出手去。   斜刺里插进来一只大手掌,将江启筑拉住。   “江总,这事不急。公司小李他们不是正在和其他公司联系吗?货比三家。”   向北冲江启筑使了个眼色,江启筑突然就清醒过来。   对啊,事出反常必有妖。商人逐利,哪有送钱上门的道理?刘其玉之所以肯做这看似亏本的买卖,肯定有问题,不能马上答应他。   江启筑哈哈一笑:“我们现在是公司运作,不能搞一言堂,这事等明天,明天再来谈。”   刘其玉脸上并没有露出不愉快,笑眯眯地说:“好好好,明天我们一起去现场看看地块,再来谈合作细节。钱是小事,主要是想和政府合作,也让我这个小生意人为深市建设做点贡献啊。”   话说得真漂亮,可是向北半个字都不相信。   向北管理能力强、看人很准,刘其玉是典型的生意人,一切向钱看,利字当前亲情、脸面都可以不要,怎么可能有为深市发展做贡献的觉悟?他之所以肯全额投资干部宿舍建设项目,四六开利润分成,这里面绝对有猫腻。   刘其玉殷勤地与江启筑约定明天见面的时间,正说着话,易正豪在邻桌闹出了一场笑话。   易正豪刚刚在在空气中捕捉到一丝半缕纯灵女子的淡雅体香,顺着这股气味寻找到餐厅,一眼就锁定那个衣着清凉的外国女郎。   外国女郎很香。身上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混杂着柠檬、安息香、茉莉、康乃馨等气息,给人一种丛林中飞翔的感觉。   只可惜,这是一款香水,全世界顶尖奢侈品牌。   这股气味在整个餐厅飘散开,严重影响了易正豪的判断。为了搞明白是不是这个外国女郎身上的味道,他不得不凑近一点抽动着鼻子仔细嗅闻。   在港城,易正豪被崇尚风水之说的富商尊为“大师”,待以上宾之礼。时间一长,易正豪就有点飘飘然,四处以大师自居,傲慢无礼,丝毫不顾忌场合。   他的鼻子尖都快碰到外国女郎身上了,衣着清凉的金发女郎霍地站起,抬手就是一巴掌扇了过去。   “啪!”地一声响亮的耳光,餐厅的和谐氛围被打乱。   易正豪捂住脸后退半步,死死地看着打自己耳光的女人。自从入了易天师之门,还没有人敢对他这么无礼!   坐在外国女郎对面的,是一名相貌英俊、打扮时髦的年轻男人。他愤怒地一拍桌子,抬着大声说:“服务员,赶紧把这条老狗带下去,这是餐厅!又不是垃圾堆,从哪里跑来一只野狗胡乱嗅?”   易正豪闹出的动静太大,刘其玉忙对江启筑说了一声抱歉,急急地跑过去处理混乱的现场。   港人崇洋媚外,一看易正豪得罪的是个洋妞,刘其玉慌忙连连鞠躬道歉,努力平复对方怒火。   骂服务员、调戏打工妹,刘其玉一点压力都没有,可眼前这两个非富即贵的年青人,刘其玉不敢轻易得罪。他将易正豪拉到一旁,低声说:“大师,你今天是怎么了?这个可是鬼妹(外国女人),就算是要帮我找纯阴女子,也不用这么拼吧?”   易正豪一脸阴狠,冷冷地斜了刘其玉一眼。   刘其玉感觉浑身上下一阵发冷,不敢再劝。易正豪虽说由他供养,但这人入的是港城易家的门,刘其玉不敢得罪。   易正豪陡然被一个外国女郎甩一巴掌,又听人骂自己是野狗,年幼时流浪街头被人斥责打骂的场景涌上心头,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恶念,完全忘记了师父的严令,右手结出一个古怪的手势。   “疾——叱!”随着一声破空之音,易正豪指尖一弹,逼出一口真气,径直扑向那年轻男人。   不等对方反应过来,易正豪压住因为强行调用真气而激起的一口心头血,冷笑着扬长而去。   他再也没有了寻找什么纯灵之体的兴致,满餐厅都是那鬼妹的香水味,完全找不到先前闻到的雪地腊梅的冷香味。   被易正豪莫名其妙抬手一指,年轻男人只觉得一阵寒气从脚底涌上,眼前一阵晕眩感传来,刹那间什么都听不到、什么也看不见。   不知道过了多久,男人从那封闭的黑暗中清醒过来。眼前是一张放大的脸,外国女郎正焦灼地看着她,嘴里不停地询问:“ What`s wrong with you(你怎么了)?”   他一屁股坐在椅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角有冷汗流下,心跳飙升。茫然四顾,发现整个餐厅的人都望着自己。   周围的人都向他投来同情的眼神,悄悄议论着。   “他得罪了港城来的大师,完了完了。”   “你注意到那个大师的动作没?只怕是给他下了降头。”   “那些大师都有些奇奇怪怪的本事,遇到这样的人要躲远一点。”   而另一边,陶南风若有所思,眼中透着股悲悯之意。   刚才易正豪结手印的时候,她眼前忽然闪过无数深灰色光点,汇聚在易正豪指尖,通过那一拍钻进年轻男子的后背。   第一次看到灰色光点,陶南风差点惊呼出声。   自从梦中被变异老鼠咬了一口,陶南风得到钻洞技能,眼前可以看到白、红、绿三种颜色的线条,代表的是结构薄弱、危险、支撑处。   可是这样的灰色光点,陶南风却是第一次见到。   然后,她清晰地看到,当这些灰色光点钻进年轻男人的后背之后,他忽然就像是被人施展了“定身法”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着,眼神涣散,呆若木鸡。   更可怕的是,他嘴里还在不断地发出一声声的嘶吼,就像是一个入了魔的人。   陶南风心中不忍,拉住向北的手。当两人手掌掌心相对,那股温热干燥的触感令她内心平静下来。   向北感觉到陶南风的手掌在微微颤抖,重重地捏了捏,安慰道:“这都是些江湖伎俩,不用理睬他。”   陶南风凑近向北耳边说:“我能看到一些奇怪的东西。”   向北转过头看着她,目光里多了一丝担忧:“什么东西?”   陶南风与他结婚多年,早已心心相映,有事也不瞒着,便把看到灰色光点的事情告诉他。   向北心头大震,紧紧捏着她的手:“你有没有办法把那些灰色光点弄出来?”   陶南风摇了摇头,又点点头:“不知道,不过……我可以试一试。”   向北带着陶南风走过去,来到年轻男人面前。   年轻男人名叫喻浩南,是粤北的归国华侨,家里有钱,准备到深市开厂。外国女郎的中文名叫叫戴莲,与他是恋人,这一次跟他过来考察,没想到会遇到易正豪发了疯一样凑过来东闻西嗅。   戴莲在E国也是千金小姐,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当时就发作,打了易正豪一巴掌。   喻浩南看着向北走过来,有心要问问是怎么回事,可是一张嘴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这一来吓得他不轻,眼中露出惶急之色,双手不停地做着各种手势,想要表达出自己的意思。   向北看了陶南风一眼,示意她试试。   陶南风深呼一口气,引导丹田之间一直在流转的暖流汇聚在指尖。一道白光在指尖闪过,喻浩南身上的灰色光点蠢蠢欲动,“嗖——”地飞出,贴在陶南风的手指,迅速消融。   陶南风指尖轻点,喻浩南感觉整个人都暖和了过来。   刚才将他笼罩住的黑暗不复存在,一种大地回春的幸福感令他差点掉下泪来。束缚住他喉咙的压力消散,他终于能够说话了。   “谢谢!谢谢你们。”   喻浩南不是傻瓜,他心知今天自己惹上了不该惹的人,是眼前这对男女出手帮助了自己。大恩不言谢,喻浩南记住了向北与陶南风的模样,也记下了今天易正豪让他出过的丑。   向北确定了陶南风有办法应对这些小灰点之后,一颗石头终于落了地,搂过陶南风的肩膀,慢慢朝着刚才绘图的餐桌旁走过去,   一边走,他一边说:“易正豪有可能是玄学子弟,这人胸怀狭窄、品德败坏,尽量不要和他对上。”   陶南风现在发现那灰色的灰点小光点对自己身体里的热流有一种深深的依恋感,只要自己将热流聚在指尖,小灰点便会自动飞过来。   仿佛自己才是它们真正的家。   这种感觉给了陶南风莫名的底气,她“嘁”了一声,“让他放马过来!”   向北温柔一笑,揉了揉她的头顶,南风有些古怪的本事,挺好。   两人走到原来的餐桌旁,江启筑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装神弄鬼,港城的这些风水大师简直就是害群之马。如果放在以前,群众肯定要举报他们搞迷信活动,立马抓起来批评教育。”   向北面色淡淡的:“再厉害的术士又怎样?能快得过子弹?如果严重动摇国之根本,侦察兵一出马,直接让他们魂飞魄散。”   江启筑就喜欢听向北说这样的话,双手一击掌:“痛快!再神神叨叨的人,也干不过国家力量。”   向北:“只是看看风水、相相面,我们尊重港城的人信仰,随他去。可是如果恶意伤人,国家绝对不会姑息。”   江启筑:“港城来的玄学中人,在深市这一片唯物主义者的土地掀不起浪花。”   两人说完话,相视一笑。   都是当过兵的人,经历过战场上的血与火,对祖国与人民有无尚的热爱与信心。如果玄学这么神,当年抗日战争的时候怎么不出手?如果玄学能够通灵,为什么不努力改变祖国一穷二白的命运?   要么,玄学中人自私、寡情、重利。   要么,他们根本没有什么大本事。暗地里做些小动作可以,但要改变祖国、人民、时代的命运,却半点用处都没有。   这么一想,向北内心便笃定下来。   他对陶南风说:“明天可能会与那姓易的对上,如果他敢无礼,你就直接动手!”   如果他没有猜错,那灰色光点就是玄学中人的手段。陶南风能看到,还能消融掉这份危险,这说明什么?陶南风是易天豪的克星。   易天豪老老实实也就罢了,如果敢翻,直接干他!   作者有话说:   以玄学对付玄学,明天收拾易天豪~ 第166章 面相   深市的清晨, 空气里飘散着潮湿的草木清新香味。   一夜缠绵之后,陶南风与向北牵手下楼。蓝玉宾馆二楼的港式茶餐厅里吃早茶的人不少,两人点了罗汉果茶、鲍汁蒸凤爪、豉汁蒸排骨、虾饺、流沙包、叉烧包、牛肉肠粉、艇仔粥……零零总总摆了一大桌, 美味丰盛, 吃到撑。   两人慢慢往江启筑的房地产公司走去。   终于可以在人群里悠然自得、堂而皇之牵妻子的手,向北觉得今天的天特别蓝、草特别绿,就连破败墙面的三角梅都开得格外地艳丽。   向北说:“刘其玉投资积极性这么高,我总觉得不对劲。江总出两块地,他们出全部投资的成本, 帮房地产公司盖好干部宿舍,卖一部分住宅, 要的利润分成只求40%, 太奇怪。”   两家一起合作做生意,谁出钱谁就占大头,这是大家的习惯性思维。   深市房地产公司只出两块地就能得到240套干部宿舍, 还能分六成卖房子的利润, 这样的生意说出去, 谁信?   深市大开发, 到处都是工地在建, 土地根本就不值钱, 政府愁的是钱从哪里来。与有钱的港商合作, 这是最合理的一种方式。就是四六开这样的分成比例让向北心里犯嘀咕, 总觉得这里面还隐藏着一些自己不知道的内幕。   必须找出刘其玉愿意接受40%分成比例的原因, 否则将来与港商打交道总显得被动。   陶南风看他在纠结这件事, 便笑着建议:“那我们去一趟港城吧, 亲眼看一看他们是怎么做房地产生意的, 应该就能找到原因了。”   向北点点头:“好, 我们去找项宜民,让他帮我们办手续,到港城转转。”   都说港城繁华似锦,有钱人多如牛毛,总得去亲眼看一看。   两人眉眼含情,有商有量,轻言细语,手牵着手、肩并着肩,身形修长、背影挺拔,看着真是一对璧人。   看到这两人,站在公司门口等待的江启筑眉开眼笑。   “贤伉俪来得早!吃过饭了?蓝玉宾馆的早茶在这一带很不名,不少人专门过去吃,你们住在那里也方便。刘老板和我约的是九点去看那两块地,你们等下一起去吧。”   向北与陶南风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说:“好!”   两人到隔壁找京都办事处的项宜民,项宜民对赴港流程非常熟悉,爽快地答应帮他们办通行证,三天左右就能办好。   等到这边事情处理完,江启筑带着同事李细虎站在门口扯开嗓子喊:“向北,走了——”   向北与陶南风一起从京都办事处出来,刘其玉一看到那旧民房上挂着的牌子,马上满面堆笑,京都可是大华国的心脏!   不要小看一个办事处,那可掌管着无上的权力,可以指挥全国的所有资源。如果能够与这里的工作人员接上头,那将来赚钱的机会一定会更多。   刘其玉刚凑近过来,项宜民冷着脸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打着官腔:“什么事?”   刘其玉挺着个大肚子,右边胳膊底下夹着一个黑色皮包,从口袋里取出一盒香烟递上去:“这位同志,我是港城来的刘其玉,准备和江总合作开发盖干部宿舍。将来肯定会经常过来,大家交个朋友啦~”   长久的计划经济影响,京都政府官员都有些清高孤傲,看到一身铜臭气息的港商下意识地会有一种排斥的感觉。   仿佛那香烟是腐蚀党的干部的弹衣炮.弹,项宜民后退半步,一脸的正气凛然:“我和江总不是一个部门,交朋友就不必了。”   说完,项宜民对向北交代一声:“看完地就过来,中午我请你们吃饭。”转身进屋,理都没有理刘其玉。   刘其玉受了冷落,却一点也没有不好意思。   做生意嘛,哪能不看人脸色。港城最大的富豪,富可敌国,可是见到港督、总警司还不是一样地毕恭毕敬?再说了,一回生二回熟,多来往几次不就搭上关系了?   易正豪却有些不高兴,板着脸不吭声。   易正豪在港城也算是个有名的风水大师,多少富豪想要请他去看风水,个个对他都客气有礼,眼前这个才二十多岁的毛头小伙子能是个多大的官?就敢不给刘其玉面子!   如果不是因为昨天为了对付喻浩南他强行使用“锁魂”之术,动了真气、伤了心脉,易正豪真想出手惩诫一下项宜民这个京都来的小小办事员。   一边在脑子里转着坏心思,易正豪懒洋洋地看向陶南风和向北。   刘其玉和他介绍过,这两个是江启筑请来的建筑师,准备今天一起去看地,易正豪心里有些轻慢。在港城,除非是顶尖的建筑师,普通的工程师、设计师都是打工仔,不值一提。   这一看不打紧,易正豪只觉得眼前一亮,脑子嗡嗡地响。   要说漂亮姑娘,易正豪看过不少,港城也能找出几个五官比陶南风更精致秀美的。可是没有哪一个姑娘像陶南风一样,面相好成这样。   印堂命宫光明、眉高耸秀、目秀而长、耳廓桃红、鼻如悬胆、口如含丹、齿白如玉……竟是极好极妙的面相。   这个姑娘的面相贵不可言。如果放在古代,那可是入主自宫的娘娘,光耀宗族、庇佑夫家、子女绕膝、福寿双全。   易正豪死死地盯着陶南风,一把抓住刘其玉:“贵人、你的贵人。”   刘其玉心一抖:“什么?”   易正豪凑近他耳边,觑着陶南风,眼神贼亮:“这个姑娘面相千年难遇,是逢凶化吉、绝处逢生的极贵重命格。你如果娶了她,子女成群、大富大贵。”   他们交谈声音低,而且说的是港城话,陶南风和向北听不懂。但看这两个人的目光像粘在陶南风脸上一样,向北心中恼怒至极。   向北将陶南风拉到自己身后,一股浓烈的煞气喷涌而出。   易正豪悚然一惊。   眼前这个男人眉高耳大神足、体型健壮、英武有力,目光似淬过火的利剑一般,这……这是军中的煞神之相。   耳边响起师父再三交代的话:“玄不与兵斗,遇煞则退,切莫留连。”易正豪刚才发现宝贝的惊喜全都消散,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将身形隐在刘其玉身后。   刘其玉不敢惹向北,但一想到自己如果娶了陶南风就能打破无子的命运,内心便火热无比。他深吸一口气,目光从陶南风脸上移到江启筑那里,笑得殷勤而客气:“走走走!一起去看地。”   向北将陶南风护在身旁,离易正豪远远的。   陶南风悄悄问他:“你不是说只要他敢翻,我们就干他?”   向北看她一脸兴奋,显然是看不惯易正豪久矣,就想逮个机会收拾他,不由得笑了,抬手轻轻抚了抚她头顶:“最好不硬杠,与玄学之人结仇是件让人头痛的事。”   玄学之人结帮结派、私底下使阴招、纠缠不休,因此一般人都不愿意与这些人结仇。   陶南风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自生完孩子之后,体内那股暖流像是自己找到了跑道一样,从丹田到四肢缓缓流动,每流动一个周天,暖流就更壮大一点点。   陶南风没有经验,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不过暖流越壮大,她的力气越大,眼前看到的世界更清晰明亮,显然是好事,也就没有太在意。   她这种“随性”,与道法中的“无为”相合,反而误打误撞地迈过修真的第一道门槛:炼气,进入到先天之境。   没有人指点、没有秘笈与法门,却凭着玉扣“绝处逢生”踏入修真之门,说出去谁也不会信。   如果易正豪知道陶南风已经入了先天之境,打死也不敢惹她。只可惜易正豪只是外门弟子,得易天师教授了一点粗浅的风水、相面之术,根本没有没有识人慧眼。   六个人各有心思,一起走到市政府批给深市房地产公司的两块地。   因为是准备建干部宿舍的,市政府给的这两块地环境非常优美。   北面有翠峰山,山虽不高,却草木丰茂;南面是一个小水库,堤岸杨柳轻拂,繁花似锦。地块与规划在建的深峰大道只有几十米距离,开一条路出来就能到达主干道。   东临市政府,西靠旧居民区,配套相对完善,工作、生活都很方便。   易正豪取出罗盘,顺着地块边沿开始行走,嘴里念念有词。   陶南风不稀罕看他装神弄鬼,举目四望,将这两块开敞地块的周边环境记在心上,暗自琢磨着怎么样合理利用土地,既经济又舒适,还要尽可能地保护环境。   向北守在陶南风身旁,刘其玉则把江启筑拉到一边,打听向北与陶南风的事。   “你请的这个建筑师是什么来头?这两块地的规划与建筑设计都交给他们公司来做吗?”   江启筑其实对陶南风、向北也了解得不多,毕竟刚认识一天。   “这两块地建住宅小区,就交给南风公司。南风公司在江城,却能接下京都的建筑项目,显然业务能力很强。至于其余的……我并不清楚。”   刘其玉问东问西,江启筑想了半天才想到一件事。   “陶南风是江城建筑大学的研究生,向北是军人,他们结婚三年,一起创业,夫妻感情很好。听说还生了三胞胎,两女一子,非常可爱。”   三胞胎!   听到这个消息,刘其玉心里美得冒泡。寻常女人哪能这么强的生育能力?陶南风绝对就是易正豪所说的纯阴之体。   聚财、旺夫、益子之命,贵不可言!   这一刻,刘其玉觉得合作之事都不着急,最最要紧的就是要把陶南风娶回家。   在刘其玉看来,陶南风与向北夫妻恩爱、为他生了三个孩子,那又有什么关系?他只是想找个女人生孩子,并不介意她前面有过几个男人。   至于陶南风会不会同意跟他……刘其玉对自己的财力十分有信心。在他看来,自古财帛动人心,情比金坚又如何,都抵挡不住金钱的诱惑力。   十万不行?一百万。   一百万不行?一千万。   没有什么是买不来的,如果有,那就是钱给得不够。   想到这里,刘其玉试探着问向北:“你们设计公司现在效益怎么样?每年能够赚多少钱?”   向北微微一笑,并不接他的话。   刘其玉又问:“你帮我们做设计,这笔设计费我来出。规划、建筑设计加在一起给你们五万,怎么样?如果你们同意,我们马上签合同。”   五万?这在业内可是一笔巨款。   向北看了他一眼,点头道:“可以,我们和深市房地产公司签。”   易正豪拿着罗盘走了一圈,也没发现地块有什么异状,便慢慢走了回来,对刘其玉使了个眼色。   刘其玉把他拉到一旁,两人低声商量。   易正豪:“背山面水,是藏风聚气、金城环抱的大风水格局。这次合作如果能成,你能赚得盆满钵满。”   刘其玉:“好,不管那边谈什么条件,我们一定要把合作谈成。现在重点不是这个,我想把陶南风弄到手,你想想办法。”   易正豪摇摇头:“呣得,她面相贵重,又有军中煞神守护,难。”   刘其玉面露焦灼:“易大师,我知道你有本事。想想办法啦,如果成了,我给你一百万!”   一百万,对穷怕了的易正豪而言,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他偷瞟了向北一眼,将师父的嘱咐抛到脑后:“昨天对付那个骂我的男仔透支了体力,等我休息两天,再来帮你施法。”   作者有话说: 第167章 纯灵   陶南风排了两天的规划平面图, 最后决定大一点的西面地块做干部宿舍,十栋六层单元楼错落有致地布局,尽可能保证采光与通风。   西面地块规划有幼儿园、食堂、中心花园, 每栋住宅楼下面有自行车棚与小花坛, 内部生活非常方便。   东西地块稍小,沿南面主干道一楼为商铺,2-6层为一楼三户点式住宅楼,一共六个单元,依山而建三栋六层单元楼, 总共198套住宅可以对外销售。   这个方案很快就被敲定,江启筑看着图纸上一个又一个小方块, 笑着说:“这可都是钱啊!198套对外发售, 按户均80平方米,每平方米卖2600块来计算,销售收入足足有四千一百多万, 除掉建筑安装成本, 利润也有三千多万。”   陶南风不解地问:“销售价格这么高吗?两千六百块一个平方, 一套房子二十万, 一般人哪里买得起?”   江启筑告诉她:“你知道港城的房子多少钱一个平方吗?六千多!而且还抢不到。港城人来深市很方便, 过桥就到, 我们这边的房子便宜一半, 肯定会有很多人过来买。对于内地人买房, 市里也给了政策, 一套房子送三个城市户口, 怎么样?”   向北一听, 思路大开。   特区就是特区, 买房送户口, 这样的优惠政策真是送到了买房人的心坎里。   现在我们国家户口制度管理严格,农村户口与城镇户口泾渭分明。城镇户口每年发粮、发油、发肉,读书上学都方便,农村户口则留在农村,在地里劳作种粮食养家糊口,外出都要大队部开证明。   这两年管理稍微宽松一点,允许农村人外出务工,但依然改不了户口,孩子上学有各种各校的限制条件。多少家庭求爹爹告奶奶想把孩子弄个城市户口,就是为了将来给孩子一个好的前途、好的教育环境。   成为城里人,这是很多农村人的梦想。   深市敢为人先,第一次将户口制度与房地产开发结合起来,真是既大胆,又精明。   在深市工作的人,一部分是周边地市援建的干部,一部分是辞职下海来深市闯荡的有识之士,还有一部分是农村过来打工的人。   不管是哪一类人群,要么自己是农村户口渴望成为城里人,要么家里总有几个想进城的农村亲戚?   尤其是那种老婆在农村,孩子户口随母亲走只能上农村户口的家庭,如果知道有这样的优惠政策,借钱也要把房子买下!一口气解决老婆孩子的户口问题,还不用求人,只要用钱就能解决,多爽快。   这条买房送户口的政策只要一传开,整个深市的有钱人都会涌过来买房,198套住房,还不一定够呢。   想到这里,向北冲江启筑竖起了大拇指。“你们深市人,真的是天生有做生意的头脑,了不起!”   江启筑哈哈一笑,内心有些小得意。要不怎么说内地人才多呢?这一条想法是公司员工李细虎提出来,然后再上报市里讨论通过的。   陶南风微微一笑:“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合一,你们这个项目肯定会一炮而红。”   江启筑谦虚了几句之后说:“你们南风公司要不要考虑与我们房地产公司建立长期合作关系?”   粤省人大都信命,江启筑感觉自己在遇到陶南风、向北之后,事业就突然顺风顺水起来。   上一秒还在为领导的命令而头疼、发愁钱从哪里来,下一秒遇到这陶南风、向北之后一切就豁然开朗。蓝玉宾馆去见个面,天上就掉下来一个刘其玉主动投资,至少四六开利润分成。   江启筑觉得自己的好运是陶南风夫妻俩带来的,因此他希望将双方的利益关系长久地捆绑在一起。   向北问:“你说的长期合作关系是指什么?”   江启筑眉飞色舞:“我们签合同,以后深市房地产公司的所有建筑设计项目都由南风公司承担,不支付设计费,但你们以技术入伙,从公司利润里划走10%,怎么样?”   向北快速在心里算了一笔帐。   就拿这第一个项目来说,如果南风公司以乙方身份与江启筑合作,拿到的是五万元设计费;可如果以合伙人身份,未来能够分到的便是深市房地产公司利润的10%,大约是多少钱呢?   粗略估计两百万。   以江启筑与深市管理者的雷厉风行、敢想敢干的行事作风来看,全国第一家房地产公司绝对生命力旺盛,将会在未来二、三十年的时光里引领整个行业的发展。   向北看一眼陶南风,瞳仁里闪着两簇小火苗。   陶南风难得看到向北如此激动,灿然一笑:“你决定就行,我听你的。”   陶南风的温柔与肯定给了向北底气,他对江启筑说:“好。”   向北与江启筑同时伸手,双手紧握,一起哈哈大笑起来:“合作愉快!”   两个在战场上经历过血与火的战士,终于在和平年代找到了属于他们的战场。未来两人将并肩作战,迎接所有挑战。   而另一边,蓝玉宾馆顶层套房里,刘其文正在和易正豪鬼鬼祟祟地商量着什么。   “大师你不是会那个锁魂之术吗?你给陶南风和向北施法,得手之后就找蛇头来,把陶南风偷运到港城去。至于向北……悄悄绑了,找个地方埋了。深市到处是工地,随便丢进坑里神不知鬼不觉,两个外地人而已,谁会记得他们来过?”   易正豪摇摇头:“我那锁魂之术太耗心神,一次只能制住一个。”   “那你就先对付向北。那个向北眼神模样太凶,不好惹,我担心他有功夫在身,从港城带来的两个保镖制不住他。至于陶南风……娇怯怯的小娘子,我一个人就能把她压住,怕什么。”   易正豪犹豫了一下。   刘其玉昨天一直想找机会与向北套近乎,无奈对方根本不理睬自己。向北是特种兵,对危险有一种近乎直觉的敏锐。他虽然听不懂粤语,但却不妨碍他察言观色。   向北能感觉到刘其玉对陶南风的觊觎。   这种自家宝贝被旁人看上,千方百计想要弄到手的感觉让向北警觉,一直小心提防着。江启筑的项目虽然缺钱,但也不是非要与刘其玉合作。港城商人那么多,难道只有刘其玉有钱?   到达深市的第四天,向北与陶南风已经把翠湖区的周边转了一个遍。   市政府周边、旧居民区周边有高档酒店、商场,道路宽阔、环境优美。一走出这一片区域,到处都是工棚、厂房、施工机械,杂乱无章,居住条件恶劣。   给人一种“富人区”与“贫民窟”的感觉。   两人找到任扬与易俊,叙了叙旧,看到厂房给打工人安排的宿舍,暗自摇头。   临时搭建的木板房,没有窗户,双层床铺,小小十平方米挤进来十几个工人,一走进去房间里到处搭着衣物,地面乱七八糟什么都有,气味混浊不堪。   厕所只有两个,平时洗漱就在一排露天水龙头之下,每天都要排队。   陶南风看到年青女孩子将脑袋凑到水龙头底下洗头,心里五味杂陈。自己从遇到梁银珍之后就被照顾得很好,小日子期间不沾凉水,来之前要喝红枣鸡汤补气血。可是这里的女孩子却在用冷水洗头,十几个人挤一个屋。   对比之下,自己真的非常幸福。   陶南风问她们:“你们觉得苦不苦?”   女孩子都在笑:“不苦!我们在老家的时候那才叫苦呢。家里有一口吃的都要紧着爷奶、爸爸、兄弟吃,我们女孩子连饭都吃不饱,穿的衣服都是旧的。这里包吃包住每天一块钱,不用挨饿,只要勤快就有钱赚,能买新衣服穿,挺好的。”   看着她们朴素的笑容、单纯的言语,陶南风轻声说:“以后会更好。”   等到深市建设好了,打工人也能改善居住条件。陶南风想为他们建起更多、更好、更大的职工宿舍,就像是在秀峰山农场时一样。   走了一天之后,陶南风与向北回到宾馆。   陶南风进卫生间洗澡,向北收拾桌上的绘图资料。两人今天拿到了赴港通行证,准备和江启筑明天出发到港城去。   正在这个时候,房门被敲响。   向北打开门一看,皱了皱眉:“刘老板,什么事?”   刘其玉举起手中红酒,示意服务员将摆满食物、鲜花的餐车推进去:“难得今晚有空,和向老板一起喝一杯怎么样?听江总说你们明天要去港城,我全程作陪,路费、住宿费、餐费……都算我的!”   向北用身体挡住门:“今天在外面走了一天,我们准备休息,明天再聚吧。”   刘其玉将身体一侧,让出一个角度。   易正豪正站在他身后,手指结出一个古怪的手印,趁着这个间隙指尖一点:“疾——”   一道灰色光点飞起,没入向北的身体。   向北只觉得一股寒气自脚底涌上,心知中了暗算,舌尖一咬,灵台一阵清明,大喝一声:“南风!”   陶南风听到外面的响动,匆匆穿上衣服,拉开浴室门便跑过来。   密闭的空间里,陶南风的体香飘散开来。   水气氤氲,一股浓烈的雪梅冷香陡然袭入易正豪鼻端,他大吃一惊,不敢置信地看向陶南风。   先前几个人一起看地的时候,因为是在开敞空间,陶南风的淡雅体香迅速被风带走,易正豪根本没有察觉。   可是现在,易正豪真真切切地闻到了。   纯灵之体,竟然是陶南风!   一刹那间,易正豪脑中闪过无数念头。   纯灵之体万中无一,陶南风竟然是修真界疯抢的女子。只要娶她为妻,钱财、身体、能力、福运都将得到全面提高。这样珍贵的女子,即使是放在玄学宗门也是众人哄抢的宝贝,刘其玉这个普通人也配享用?   不如留给自己,只要能够把陶南风弄到手,修为一定会有所突破,进入炼气境界。   只是,匹夫无罪、怀璧有罪啊,自己能留得住她吗?要不要干脆直接带到港城献给师父,只求师父指头缝里漏点出来,到时候钱财、美女、修炼法门也会随之而来。   这一分神,易正豪便慢了半拍。   陶南风穿着件家常棉裙,头发披散着跑出来,快速扫过眼前画面。   ——向北呆呆地站在原地,刘其玉与易正豪虎视眈眈守在门口。推餐车的服务员不明所以,不敢吭声,就站在走廊等待老板的进一步指令。   不对劲!想到刚才向北的呼喊,陶南风凝神细看。   向北身体内有一些弥散的灰色光点,全都聚在他的头部,封住所有神经,锁住他对外的所有感知。如果她没有判断错误的话,向北整个人的意识被锁在一个牢笼里,看不见、听不到、无法动弹。   上次喻浩南就是这样。   易正豪使用玄学手段锁住向北的神魂,可耻!陶南风肾上腺素飙升,愤怒之火在胸中熊熊燃烧。   他竟然敢伤害向北!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他若敢翻,那就干他!   极致的愤怒让陶南风丹田之间的暖流迅速流动,意由心动,指尖洋溢着喷薄的灵气,眼前万事万物变得清晰而多彩。   陶南风手指轻抬,搭上向北后背。灰色小光点迅速退散,汇聚于她指尖。   这一回,陶南风没有选择将这些小灰点收入丹田之间,而是冷哼一声,指尖微弹。在她的灵力驱动之下,灰色光点迅速飞出,径直飞入易正豪太阳穴。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你尝尝这灰色小光点的厉害!   作者有话说: 第168章 港城(三合一)   锁魂。   沉浸在找到纯灵之体幸福感之中的易正豪被定在当场, 所有外感全部消失,眼前一片黑暗,耳边一片沉寂。   极致的黑暗涌来, 如潮水一般将他淹没。   口、鼻、舌、耳、心……所有和外界接触的感知全都失去原本功能, 世界变得一片死寂。   在这一片死寂之中,身体内的各种声音却开始响起。   “咚!咚!咚!”   心跳声越来越响,响到如巨鼓震天;   “哗——哗——哗——”   血液流动的声音越来越响,像万马奔腾、江河入海;   “呼!呼!呼!”   呼吸声越来越响,一声一阵如狂风呼啸而过, 又似催魂的锣声鼓点。   外界死寂一片、体内地动山摇,这一刹那易正豪终于亲身体会到“锁魂”的痛苦之处。   这么多年来, 凭借着师父教的这一招“锁魂”之术, 易正豪在江湖行走霸道强势,人人避之唯恐不及。   终日打雁终被雁啄瞎了眼,易正豪这一回终于栽在陶南风手里, 体会到反噬的痛苦。   行走江湖的术士都知道反噬的可怕之处。施的法术如果被对方化解, 施法之人将承受十倍的痛苦。   “啊……”地一声惨叫, 易正豪抬手抱着脑袋。   灰色小光点得了陶南风的灵力蕴养, 更加强大, 再加上直接从太阳穴钻入灵台, 直接构成一个坚固无比的牢笼, 把易正豪的神魂锁定。   这个牢笼开始压缩, 巨大的紧箍感令易正豪头痛欲裂, 人的求生本能让他开始狂吼, 暴躁地在走廊上狂叫, 痛到实在无法忍受时, 就死命地对着墙壁撞击。   “砰!砰!砰!”恐怖的巨响传来, 刘其玉吓得魂不附体。   这不是易大师以前对别人施的锁魂之术吗?以前易正豪对付别人的时候,就是将对方定住任人摆布,两个小时恢复神智。   怎么让他对着向北施法,向北没有事,易正豪却像发了疯一样乱喊乱叫,反应夸张而痛苦,让人看着毛骨悚然。   手中红酒瓶拿不住,从刘其玉手中滑落。   “哐呲——”   随着玻璃瓶碎裂的声音出现,两名保镖从楼梯间冲出来:“老板!”他们一直等在楼梯间,摔杯为号,冲进去绑人。   两人一冲出来,看到眼前场景却傻了眼。   ——易大师在用脑袋撞墙,老板呆呆地站在门口不说话。价值上万的红酒瓶子掉落在刘老板脚边,红酒泼洒在走廊地毯之上,有一种妖异的感觉。   绑谁?怎么绑?   向北与陶南风对视一眼,眼眸间有炽热的怒火在燃烧。   刚才神魂被锁,片刻之间被陶南风解开,再看到刘其玉吓得脸色发白、保镖一脸凶神恶煞地冲出来,向北大致明白了刘其玉的打算。   对方这是想要对付他们夫妻俩,定住向北,再来对陶南风行不轨之事!   向北上前一步,扣住刘其玉的手腕。   “咔嚓!”一声,刘其玉的腕骨折断。   刘其玉知道大事不妙,连惨叫都不敢,硬生生扛下这疼痛,从喉咙口发出一声闷哼。   保镖看自家老板被抓住,眼中凶相毕露,挥拳直上。   陶南风一肚子怒火远处发泄,上前一步,双手握拳,丹田间暖流涌动,直直迎上两名保镖的拳头。   两道骨节碎裂的声响传来,巨大的冲击反力之下,保镖自拳头开始一直到肩胛,骨头寸寸断裂。两人同时后仰,飞出去几米,惨呼一声横倒在地,生死不知。   推餐车的服务员吓得浑身颤抖,躲在角落一声不敢吭。   陶南风看了他一眼:“报警!”服务员这才反应过来,跌跌撞撞跑下去报警。   向北没理会那两名保镖,抬手将刘其玉拖进房内,再将房门大开。他给项宜民、江启筑打去电话,简单说明情况之后放下电话,这才把目光投向瘫坐在地的刘其玉。   刘其玉此刻心如死灰。   港城玄学之人有一个小团体,外人根本进不去,就连富商们热捧的易正豪也不过只是其中一个外门弟子。易正豪被对方反制,这说明什么?陶南风与向北很有可能也是玄学中人,比易正豪更胜一筹。   玄学中人!   普通人仰望的存在,据说翻江倒海、无所不能,只是他们性格清冷、高傲,一般不在外行走。   港城有钱人都有一条不曾宣出口的潜规则——宁犯法,不得罪玄学之人。玄学中人根本不受法律约束,港城总警司都对他们毕恭毕敬,谁敢惹?   可是现在,刘其玉却犯了大忌。   今天他看走眼,得罪玄学高人,必定不能善终。刘其玉此时哪里还敢娶陶南风?他只求能留自己一条狗命。   向北目光凌厉,开始审讯。   “为什么暗算我?”   “我虽有钱,但膝下没有一儿半女。易正豪说陶南风是我的贵人,只要娶了她就能生下孩子。”   “她是我的妻子!”   “我们港城人不讲究这些,我是因为八字全阳命中无子,所以一直在苦苦寻找贵人破局,听易正豪一说就动了歪心思。向北你能不能高抬贵手可怜可怜我?我知道我该死,我错了,我赔钱,赔一百万、两百万、五百万!”   ……   陶南风坐在一旁听他们对话,感觉一切都非常荒诞。只因为术士一句话,刘其玉就准备绑自己去港城,半点没有把法律、道德放在眼里。   这人真是好大的狗胆!   易正豪使出结手印、放出灰色小光点的法术原来被称为“锁魂”,只能维持两个小时?陶南风皱了皱眉,觉得这样太便宜他。   竟然敢用这么阴毒的方法暗算向北。如果不是自己有些古怪的本事,恐怕真要着了他的道。   “啊啊啊——”   “咚咚咚!”   走廊口传来易正豪不断地惨叫、撞墙之声。   陶南风迈步走出房门,冲着易正豪的小腿抬腿就是两下。   易正豪小腿胫骨折断,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他感知不到外物,只知道脑袋痛得不行,继续拿头撞地,一直撞到口鼻流血、鼻青脸肿都不知道停下来。   居高临下看着易正豪的凄惨模样,一直在陶南风身体里燃烧的愤怒之火却一直没有熄灭。   拳头有些发胀,体内有什么在拼命地叫嚣。陶南风努力控制着这股暴虐之意,目光望向坐在屋里的向北。   向北大刀金马坐在床边,目光沉稳,声音清晰有力:“术法非正道。这里是华国,不是港城!”   是啊,术法非正道,阴谋终会破灭。   再大,大不过国;再强,强不过法。   向北的话仿佛一道清凉的风吹过来,陶南风身体里那暴虐之气陡然变得平和。   刚才有些不受控制的暖流变回原来的乖宝宝,在固定的轨道里奔跑,手脚发胀的感觉消失、愤怒之火熄灭。   陶南风浑然不知自己在走火入魔的边缘绕了一个圈。   她不是玄学中人,没有修习过功法口诀,更不懂得如何利用丹田之先天真气。全凭误打误撞、无为清净走到现在。   刚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无意间催动先天真气,反弹灰色小光点制服易正豪,触发出玄学中人的那一缕“邪气”,差点血不归经、走火入魔。   好在向北的话让陶南风心态平和下来,先天真气重归丹田,日益壮大。   很快,项宜民、江启筑与深市翠湖区派出所的民警同志赶了过来。看到横七竖八倒在宾馆走廊上的保镖、以头抢地满脸鲜血的易正豪、被向北审讯后面色煞白喃喃自语的刘其玉,都惊呆了。   港城人竟然敢在华国土地上随意绑人?为了生儿子枉顾人伦、无视法律准备强抢民女?他以为这是旧社会,他以为华国还是任人欺凌的弱小之地吗!   如果不是遇上向北、陶南风武力强悍,恐怕真的要被港城人给迫害了。   民警立马将这四个人带走继续审讯,向北与陶南风配合着做完笔录,江启筑、项宜民全程陪同,再回到宾馆时依然愤愤不平。   江启筑咬牙骂:“我知道这个刘其玉人品不好,但以前只以为男女关系混乱,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毕竟我们只是合作开发盖房子,不会成为朋友。没想到他竟然把脑筋动到陶南风身上,还想害了向北,可怕!   现在想想,当时看地的时候刘其玉就不对劲,找我打听你们俩,唉!当时我顺嘴说陶南风生了三胞胎,恐怕就是那个时候盯上的她的,对不住了。”   项宜民心有余悸:“苗处交代我好好带你们考察,没想到会遇到这样的恶人。放心,我一定会盯着这件事,不能让他们给跑了。”   港城现在还属于E国殖民地,港城人在内地犯法该如何制裁尚在摸索之中。但刘其玉、易正豪涉嫌绑架,性质恶劣,绝对要严惩。   陶南风奇怪地说了一句:“奇怪,不是说易正豪施的锁魂之术一个时辰就能解开,为什么这么久了他还在狂呼乱叫?”   项宜民听得一头雾水,江启筑似懂非懂。   锁魂之术?今天易正豪疯了一样抱着脑袋哀嚎的术法,原来就是锁魂之术。   江启筑是粤省人,自小听这些玄幻故事听得多,回了一句:“可能因为他是施法之人,反噬之后会有翻倍的效果?”   陶南风“哦”了一声,“有可能。”   反噬效果会翻倍?最好翻无数倍,翻它个天长地久,把这个害人精锁在黑暗世界里,永远不要放出来。   看易正豪在餐厅就敢对着喻浩南出手,显然经常干这样的事。这种玄学中人,被他害了还抓不住把柄,不知道背后祸害了多少人。   好在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今天他落在陶南风手中,真是活该!   四个人刚走进蓝玉宾馆,坐在大厅角落沙发焦急等待的三个人霍地站起,急急地迎上来:“向老板,你们可算是回来了。”   向北看着眼前人,喻浩南与一对衣着华贵的中年男女,神情激动地冲他鞠躬:“谢谢!谢谢你们!”   向北问喻浩南:“这是……”   喻浩南介绍着站在自己身边的人:“向老板,这是我的父母,喻承泽、梅慧。”   喻承泽握住向北的手,掩不住心中的感激:“我只有浩南这一个儿子,他如果有个三长两短,这让我们怎么活?”   梅慧温柔地拉着陶南风的手:“你是向夫人吧?这回真的要多谢你们出手帮忙。你不知道几天前浩南回到家,整个人神情恍惚倒头就睡,谁叫也不醒,把我们吓得够呛。”   喻浩南说:“上次在宾馆西餐厅骂了那个姓易的几句,幸好你们帮忙解围,本来想回去买些礼物再登门道谢,没想到回家之后一直养病。我父母请当地大师收魂,我才清醒过来。   大师说我中了邪门中的锁魂之术,幸好有人帮我解开,这才没有大碍。如果不是你们出手帮我,恐怕我早就变成了一个白痴,因此今天我们一起过来,亲自向二位道谢!”   还有一些话,喻浩南没有说出来。   大师说,能够解开锁魂之术的人,必是玄学正派中人,和这样的人交好,对家族发展有百利而无一害。   听到喻浩南一家人的话,项宜民、江启筑看着陶南风、向北的眼神变得有些崇拜。他们能解玄学术法,他们有真本事!   面对着五个人灼热的目光,向北与陶南风对视一眼,双手相牵:“误打误撞,侥幸而已。”   向北与陶南风是实话实说,可落在旁人耳里只觉得是谦虚。   梅慧取出一个精致的手提袋交到陶南风手中,微笑着说:“你们也是出门在外,带太大的物件怕路上不方便,所以我挑了两样小东西聊表心意。”   陶南风要推辞,却被梅慧按住手腕,态度坚决而温婉:“请一定要收下,否则我们全家心里不安,你们救了浩南,就是我们的大恩人,请给我们这个机会表达谢意。”   喻浩南也在一旁帮腔:“对啊,感谢不能光用嘴巴说是不是?我们喻家是海州的大家族,在东南亚、港城、E国、M国都有子弟经商,向老板如果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只管开口。要钱、要地、要人,都行。”   这话一说,江启筑的眼睛亮了起来。   刚刚走了一个刘其玉,老天又送来一个喻浩南,这种顺风顺水的感觉,真的让人愉快。果然他的判断是准确的,向北就是公司的贵人。   又或者……刘其玉的话是真的,陶南风合格贵重,旺夫、益子、聚财,和这样的人合作,事业一定会越做越大。   --   陶南风与向北回到房间。   梅慧送给陶南风的礼物是一个翡翠镯子,玉体通透、晶莹润泽,泛着深潭碧水的光泽。   送给向北的礼物比较直白简洁,一两一条的“小黄鱼”金块,足足有十根,整齐码在盒中,金光锃亮。   陶南风顺手将礼物随手放在窗台,摇头对向北说:“喻家太客气了。”   和大多数女孩子一样,陶南风也爱漂亮首饰。只不过陶南风挑首饰只看颜色是不是雅致清新、手工制作是不是精美漂亮,至于首饰是金还是银,价格是不是高昂,她并不在乎。   喻家送的礼一看就价值不菲,只是并没有对上陶南风的眼。在她看来,玉镯不如婆婆送她的古法银镯子更有古朴典雅之感,至于金条……只有收藏价值。   向北知道陶南风喜欢什么样的饰物,笑着说:“你要是不喜欢就放着,明天到港城我再给你买别致好看的。”   陶南风“嗯”了一声,依偎在他怀中,半天没有说话。   向北知道她今天经历太多,心神疲惫,伸出胳膊将她抱住,两人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月光,静静地贴在一起,倾听着对方的心跳与呼吸。   向北将下巴轻轻靠在她头顶,缓缓摩挲了两下。   陶南风感觉到头顶传来的细微压力,轻叹一声:“以前在农场的时候,乡亲们连饭都吃不饱,房子漏雨漏风,条件那么艰苦,可是你、我,知青、农场职工,个个干劲十足,大家一起修路、开矿、建厂,团结友爱、欢喜热闹。就算有几个像罗宣、焦亮、李敏丽前夫、前婆婆那样的恶人,那也是极少数,很快就被大家齐心协力斗垮。   现在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了,怎么不满足的人却越来越多呢?   港城人日子过得够好的了吧?他们的工资收入是内地的几倍,有钱人多如牛毛,可是一个个的却勾心斗角,一天到晚走歪门邪道,怎么也不满足。   像刘其玉这种没孩子的,肯定是身体有问题,去看病就好啊,西医不行看中医,国内不行去国外,要实在是生不了,那就领养一个两个。虽然不是自己亲生的,但从小养在身边,养得亲近了和亲生的又是什么区别呢?   这么简单的事情他想不通,偏偏要请个算命先生神神叨叨。竟然还想拆散我们两个,把我偷运到港城给他生孩子?我呸!差点被他们害了!”   说到这里,陶南风心中的那一股不甘、不平再次涌上来,羞愤交加。   什么叫命格贵重,旺夫益子?我靠自己的努力求学上进,我想成为伟大的建筑师,建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我有太多太多想要做的事情。   我存在的意义是为了实现自我价值,并不是为了旺夫、益子!   就因为什么狗屁玄学中人说几句面相贵重,刘其玉那匹夫竟敢肖想断送我的前程!简直是荒谬!   听到陶南风喃喃自语,感觉到她内心的愤怒与痛苦,向北感觉心脏一阵紧缩,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南风,你得明白一个道理。人越穷、需求越少,因此快乐越简单。等到有钱了、日子过得越来越好,需求就会随之升级。人如果不能控制自己的欲望,就会变得贪婪。这一切并不是你的错,错的是刘其玉,错的是那些贪婪无度的人。”   陶南风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   夜深了,外面的灯火渐渐熄灭,只剩下皎洁的月光银辉万里,勾勒出一栋栋高楼、酒店、民居的方正线条,还有路旁大叶榕、芭蕉树婆娑身影。   风吹来,带着缕缕草木清香,还有一点点远处海水的腥味。   深市这个昔日的小渔村,渐渐有了大都市雏形,展现出无比的生命力。   向北知道,此时的陶南风内心充满迷茫。   陶南风是个读书人,读书人有一个通病——做什么事都想知其然、知其所以然。看到让她困惑的事情,她就想弄清楚这是为什么。发现问题,她就必须搞明白问题的根源是什么。   只有知其然、知其所以然了,陶南风才能找准方向,坚定地顺着这个方向走下去。否则,她就会一直困到这个疑惑之中,不知道未来应该去往何方。   向北感觉肩头沉甸甸的。   今晚如果不把事情分析透彻,将道理说个明白,恐怕陶南风会一直闷闷不乐,失去原本单纯的快乐。   “港城我也没有去过,只听说那里走的是资本主义路线,市场经济多年,物资丰富、整体生活水平高于内地,同时也催生出了无数有钱人。   有钱就一定快乐吗?不一定。   为什么呢?因为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   穷人想要富,富人要有权,当权者想把控资源,拥有资源者想要永世繁华……”   听到这里,陶南风轻轻一笑:“古代皇帝还想要长生不老呢。”   向北感觉到她紧绷的肩膀终于松驰下来,这才略微放下一些心,偏过头在她脸颊印上一个吻,用宠溺的语气柔声说:“是啊,欲望让社会不断进步,但是也会滋生出许多灰暗的东西。”   向北停顿了一下,继续往下说:“资本的本质,就是掠夺。只有不断压榨穷人、不断掠夺普通人的财富,才能实现资本的积累与扩展。要不然,你以为当年华国为什么会沦落?外国列强虎视耽耽,就是为了抢夺我们国家的人、财、物。我们不给,他们就卖鸦片;我们闭关锁国,他们就用枪炮轰开紧锁的大门!”   说到这里,华国近代的屈辱历史仿佛在眼前闪过,陶南风与向北同时静默,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   陶南风生于1956年春,向北生于1948年秋,两人的父辈都经历过战乱的岁月,向北老屋里摆放着的十几个牌位,每一个牌位都是一条鲜活的生命,这些生命就丧生在被资本、被列强掠夺欺压的时光里。   “资本的本质,就是掠夺。”陶南风低语重复,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原本看不清楚的东西在慢慢展现出它真实而残酷的面目。   向北双目微眯,深邃的眼神里多了一丝冷意。   “刘其玉能够成为有钱人,绝对不是善茬。坏事做多了,心虚神灭,无子很正常。他想借玄学中人之手逆天改命,因此使出阴损手段,这种人不值得为他伤神。   他犯法,那就绳之以法;他伤人,那就以牙还牙;他要是敢偷我们的福气,那就让他有去无回!”   说到这里,向北轻轻抚了抚陶南风的头顶,觉得认真聆听的她像一个乖巧的好学生,实在是可爱。   “人与人不一样,生长环境也不同,咱们不能用自己的思想去揣摩别人,不能用自己的标准去要求别人。时代在变化,内地也会失去市场经济的发展,很多人会在金钱的世界里迷失自己。我们只能做好自己。不以外物迷心志,不因变化忘初心。”   陶南风听到这里,嘴角渐渐漾开一个浅浅的笑容,转了一个话题:“向北,你还记得以前在农场,我们知青偷腊肉之后被你训吗?”   向北笑了,声音低沉,在胸膛引发共鸣,震得陶南风的后背麻酥酥的。一股属于男人的热度将她包围,熟悉的松木气息在鼻尖萦绕,心脏开始急速跳动起来。   “我当然记得,萧爱云当时被我训哭了、陈志路不断地给你道歉。我当时训话有点凶,没吓到你吧?”   陶南风摇摇头,侧过身将脸贴在向北的胸膛,左手环抱住他的腰,双腿搁在他腿上,依偎得更加紧密些。   “我没有被吓到。当时你教我,要我学会拒绝,不然将来会受累一辈子。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想了很久很久。从小到大老师、父母、长辈都教我们要有责任心,要敢于承担,要为旁人着想,从来没有人教我学会拒绝。”   向北温香软玉在怀,听陶南风说起往事,一颗柔得化成一滩春水。   陶南风柔声说:“谢谢你陪我说这么多话,我现在心里舒服多了。那个刘其玉就是个坏胚子,和农场的罗宣、焦亮一样,咱们把他收拾了就好,不用想多了,做好自己就行,是不是这样?”   向北收回左手,轻轻托住陶南风的下巴,与她目光相对。陶南风眼波潋滟、盈盈似水,她的眼角带着一抹浅浅桃红,媚意横生。   向北再也控制不住内心泛滥的情潮,低下头将他的唇压在陶南风的唇瓣之上。两人呼吸声相闻,心跳应和着,仿佛一艘在水面荡漾的小舟,轻快而柔媚。   松木气息与腊梅冷香纠缠,冰雪消融,春光无限,绽放出百花盛开、蜂蝶飞舞的旖旎风景。   良久良久,久到两人嘴唇有些麻木,这个深吻才结束。   唇瓣牵扯出一丝水光,更显情意绵绵。向北看陶南风脸颊红得似火,一双眼睛湿漉漉的,爱得不行,微笑着再次亲了亲她。   陶南风心满意足缩在向北怀里,心情忽然就好了起来。   向北说:“你从小被教育得太懂事,为旁人着想,这样的性子容易被人欺负。如果把你放在一个君子国,人人谦让,你会过得很愉快。可如果在一个必须争夺资源的环境,你会是吃亏的那一个。”   陶南风点点头:“你说得对。小时候总是被冯悠、冯清娥欺负,可我还不知道怎么还手,总会下意识地自我反省,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   向北:“我在战争中学会了一个道理——无争,只有在绝对强势、绝对掌控的时候才适用。丛林法则,弱肉强食,不争不抢不作为,那你注定就会被淘汰。”   陶南风:“嗯,虽然我不喜欢争,但后来也发现。我的不争,可能会被人误会成软弱,会让自己陷入被动。”   向北心疼陶南风单纯,紧紧地抱住她,想把自己的力量传递给她。   “我们和港城人打交道也是这样。我们的不争,被他们解读为软弱无能,因此他们才敢蹬鼻子上脸。既然这种人只服棍子不服萝卜,那就不必尊重他们。在商言商,寸土必争!锱铢必较!”   第二天一早,陶南风与向北在喻浩南等人的陪同下,来到繁华绚烂的大都市港城。   高楼林立、巷道阡陌,站在街道环顾,一栋栋几十层的高楼挤压过来,给人一种喘不上气的逼仄感。   店铺鳞次栉比,霓虹灯闪耀生辉,高鼻深目的洋人到处都是,每个人都行色匆匆,生动地演绎出“为名忙、为利忙”的人生百态图。   江启筑等人下榻港城最大的丽丽大酒店,在喻浩南家族的引荐下与港城的房地产商喻宏达接洽,在三楼大会客厅“四海厅”里见面沟通。   四海厅是丽丽大酒店的豪华会议室,装饰得极奢华又雅致,墙面挂着名家山水画,超大会议桌、黑色皮椅,灯光明亮,绿植与鲜花将室内点缀得生机勃勃。   喻承达是喻浩南的族叔,与喻承泽是叔伯兄弟,只是他这一支在港城安家,而喻承泽那一支在东南来发展,近期才落叶归根。不过因为家族庞大,生意盘根错结,喻姓的凝聚力非常强。   喻承达态度坦然而大方,并没有隐瞒,实实在在将港城的房地产开发模式娓娓道来,向北与江启筑终于明白刘其玉愿意接受四、六利润分成的奥秘。   华国是社会主义国家,按照法律规定,土地归国家或集体所有,任何单位、个人都不允许买卖土地。可是港城当时是E国殖民地,土地可以自由买卖。   港城面积小、人口多,土地不可复制再生,作为房地产开发的重要资源——土地,被囤积在少量资本家手中,囤积居奇将房价、地价不断推高。   而港城的房地产开发模式是这样的:开发商先买地皮,然后拿着地向银行贷款,利用贷款的钱来盖房子。银行因为有实物抵押,又是稀缺资源土地,贷款审核非常宽松,几乎是红线图一递上去,三天之内就能放款。   拿到贷款之后就能够请人做建筑设计、请施工队伍按图施工。在项目实施过程中,只要建筑图纸一出来,就能够拿着设计图纸进行销售,这就是港城特色的“卖楼花”。   按照这个模式,刘其玉只要与江启筑签订下合作协议,拿着深市政府给的两块地就能从银行贷到款,再加上卖楼花得来的预售款,所有的房地产投资开发费用自己不掏一分钱,利润别说40%,哪怕是30%,20%都稳赚不赔。   难怪刘其玉拼命拉拢江启筑,哪怕是四六开都愿意,积极主动地想要合作开发深市这个项目,原来是这样。   深市政府觉得并不能变现换成钱的土地,在港城却是能够“生金蛋的鸡”。   江启筑听到这里,不由得感叹:“要说会赚钱,还真是你们港城人脑子灵活。用银行的钱赚钱,自己一分钱成本不出,厉害。”   喻承达性格温和,微微一笑:“生意人嘛,玩的都是钱生钱的游戏。能够从银行贷款的,绝对不会运用自有资金。而且,用土地贷款,将房地产开发和银行捆绑在一起,也能分担风险对不对?”   江启筑与向北忽然觉得眼前打开了一扇新世界大门。   借钱不仅能做成大生意,还能分担风险,难怪港城人喜欢借钱,也愿意借钱给别人。如果按照港城的这个模式,深市搞房地产开发完全可以向国有银行贷款!   两个人对视一眼,眼中都闪着兴奋的光芒——未来我们就这么干!   港商拿着地块红线图从银行按年息七分贷款出来,项目一年之内完工,利润只要超过7%就是稳赚。他们虽然看似投资大,但并没有出什么力气。地是深市政府给的、设计是南风公司做、施工队是深市工程局的人,将来的顾客也有一部分是深市的有钱人。   今天既然来了,那就不妨与对方合作。他们找银行借钱,我们找他们要钱。用他们的话说,既合作共赢又能分担风险。   合作可以,但利润分成得好好谈一谈。   江启筑与向北低声商量:“分成多少合适?四六开肯定是不行,要不三七开?”   向北看着眼前喻承达,这是个与刘其玉明显不同的商人,他有财力雄厚的家族为背景,做生意坦诚而大方,他外貌堂堂正正、眼神清明,是可以结交合作的人。   向北上次就在心里算过一笔帐。   建安投资约四百万,利润三千多万,喻承达的贷款成本最多只有三十万,这期间他除了卖楼花、负责港城的销售之外,根本不需要再做更多的事情。顶破天,对方的成本只有一百万。这么一算,给他利润分成10%,也就是三百万就足够了。   想到这里,向北微笑着对江启筑说:“九一分成吧。”   江启筑吓得一个激灵,我们一分钱不出就要占90%的分成?这也太狠了吧!   他们说话的声音虽然小,但隐约也能听到一些数字。喻承达看江启筑等人还在商量合作细节,笑眯眯站起身:“我和浩南叙叙旧,你们先聊。”   说完,他拉着喻浩南走出四海厅,为江启筑、向北等人留下单独的空间,站在厅外走廊耐心等待。   这种温润有礼的体谅与尊重让陶南风觉得很舒服。   会议厅大门一关,江启筑就笑了起来:“向北啊,向北,你可真是谈判的高手,要价也太狠了一点,咱们一分钱不出,拿利润的90%,那是多少钱?两千多万!”   公司的项目主管李细虎也笑得合不拢嘴:“虽然是狠了点,但我觉得行。港城人有钱是有钱,但也怕钱放在那里生锈。银行巴不得他们贷款,不然那么多存款放在银行还要支付利息,这都是成本。”   向北:“要我说,以后根本不用和港城人合作,我们直接找国家银行贷款。关键是银行现在敢不敢贷,能不能贷。”   江启筑摇摇头:“我们国家现在穷,老百姓手上没几个钱,你找银行贷几万块钱那都是巨款,得层层审批。港城银行只认地块红线图,审批简单,放款量大,这都是优势。暂时我们只能采取与港商合作的方式来进行房地产开发,等以后国家有钱了,银行手续简单了,我们就甩开港商自己搞开发。”   向北沉吟半晌,面色有些凝重。   江启筑能够理解向北的心情:“向北你不要心急,做什么事都要一步步来。说不定将来我们深市房地产公司能到港城来盖房子卖,赚港城人的钱;或者我们将来到海外去搞开发,赚外国人的钱!”   向北点点头:“好,听江总的,我们立足特区,将来走向世界!”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响亮的笑声。   陶南风拿出纸笔,将设计概算表格快速列了出来:“我来帮你们算一笔更细的帐,看看10%的利润点对喻承达而言能不能接受。”   建筑安装成本438万元;   道路、绿化、景观成本40万元;   销售、税收、管理成本60万元;   ……   零零总总算下来,这笔帐就比向北框算的细致多了。   最后陶南风说:“贷款公关有成本,港城卖楼花有成本,喻承达的公司团队也会来往深市,这些都是喻承达的投入。如果先前江总预期的2600元销售价格定高了,利润也会随之下降,按照10%的利润点核算下来,喻承达可能只能赚到两百万。折腾一年多,港城人只赚两百万,恐怕会觉得不合算吧?”   听到这里,向北明白了她的意思。   “欲先取之必先予之。既然是第一次合作,喻承达又将港城房地产开发模式和盘托出,我们不如再送他一些利润,这样将来大家能够更好的合作。那我建议,给喻承达15%的利润,我们占85%。”   江启筑哈哈一笑,一拍桌子:“好!15:85,就这么定了。”   作者有话说:   三更合一,万字大章奉上~   这个故事借鉴了深圳房地产公司的发展历史,有艺术加工,大家看着玩儿。 第169章 威武(三合一)   站在会议室外的门厅, 喻承达与喻浩南站在一起等待深市房地产公司的商量结果。   喻浩南对喻承达说:“叔,向北和陶南风对我有恩,我爸、我爷托我带句话来, 不管他们提什么条件, 都一定要把这次合作谈成。”   喻承达:“就算亏本也要我和他们合作吗?”   喻浩南点头:“爷爷说不会让你吃亏,我们家补足缺口。”   喻承达笑了笑,拍了拍侄子的肩:“哪能要长辈的钱。放心吧,这一次我也很想和深市房地产公司合作,谢谢你引荐。”   港城房地产开发的竞争实在激烈。寸土寸金, 地价一天比一天高,想在这个弹丸之地买到一块地, 真是的太难太难。   可深市不一样, 那里土地广袤、百废待兴,又与港城只有一江之隔,未来发展前景不可限量。   在港城拿不到地, 深市拿得到;港城买不起房的人, 过江就能在深市安家置业。   承达公司今年没抢到地, 正在头痛。正好喻浩南把深市房地产公司的人带到眼前, 喻承达感觉真是雪中送炭。   哪怕没有长辈要求, 喻承达也打算和这个有政府背景的深市房地产公司合作。只是商人逐利, 喻承达希望对方能够提出合理条件, 毕竟大家一起发财才是正途。   当向北打开会议室大门, 招呼喻承达进来时, 喻承达的呼吸放轻了许多, 返身进屋, 紧张地等待着江启筑提出合作条件。   喻承达和刘其玉不一样。   刘其玉是草根出身, 有一股向上冲的狠劲, 赚快钱、赚黑心钱,只要赚钱什么都敢干;喻承达是生意世家,讲究诚信为本、信义为先,与人打交道如谦谦君子,厚道周全。   喻承达坐在桌边,微笑着看向江启筑:“江总,我非常有诚意与你们合作。全部建设投资由我在港城银行进行贷款,港城、深市的楼盘销售亦由承达房地产公司全权负责,你们团队成员来港城的所有费用由我承担,如果你们还有房地产开发的相关事项需要我协助,一定尽全力。至于利润分成……这个由你们提出,我没有任何异议。”   他将自己的“责任”交代得清清楚楚,将“利益”分成拱手交给对方决定。这样将底牌完全亮出、坦诚温和的港城生意人,出乎江启筑的意料。   江启筑与向北对视一眼,眼中多了一丝暖意。   果然千人千面,有刘其玉这样心黑手辣、品性败坏、仗着自己有几个钱就欺负穷人的港商,也有喻承达这样诚恳豁达、和气生财的生意人。   江启筑:“我们商量过了,给你15%的利润分成,怎么样?”   喻承达一听大喜。   如果按15%分成,他的公司不仅能够运转起来,扣掉成本还能净赚三、四百万。看来内地商人也是君子风范,不刻意压价,给他留下了足够的利润空间。   和这样的公司合作,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喻承达又是欣慰又是欢喜,微笑着长身而起,隔着会议桌冲江启筑伸出双手:“多谢,合作愉快!”   港城,丽丽大酒店,四海厅。   深市房地产公司、港城承达公司、江城南风公司,三方签订下友好合作协议。   深市房地产公司出地,港城承达公司出钱,江城南风公司出技术,三方利润分成为75%、15%、10%。   大事已定,三方都感觉轻松下来。再商议一些合作细节之后,看着天色已晚,喻承达在丽丽大酒店二楼豪华中餐厅定下一桌酒席,邀请大家一起感受港城美食。   合作谈判陶南风很少插嘴,因为并非她的专业,但说到粤菜,她就眉眼带笑,心情愉悦起来。   粤菜是华国八大菜系之一,传承“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中原饮食风格,做法复杂、精细,具有清、鲜、爽、嫩、滑的特色,“五滋(香、酥、软、肥、浓)”,“六味(苦、辣、酸、甜、咸、淡)”俱佳。   向北知道陶南风喜欢吃清淡、精细的粤菜,便陪在她身边,细心地观察着她的喜好,在心里默默记下。   她喜欢吃甜口;   她喜欢浅色系;   她喜欢脆皮叉烧;   她喜欢吃微脆的烤乳鸽;   她喜欢牛肉粒、椒盐虾;   她不喜欢生姜,不喜欢滑腻的口感,不喜欢海腥味太重的菜。   ……   江启筑看向北自己吃饭不专心,眼睛一直在陶南风身上打转转,就开玩笑说:“向北,虽说秀色可餐,但你好歹也要多吃几口菜,人是铁饭是钢嘛。”   向北没有理会江启筑的玩笑,拿起陶南风面前的茶盅,帮她续上一杯透着浓香的碧螺春,温声道:“等凉一点再喝。”   喻浩南在一旁看向北与陶南风恩爱甜蜜,略微有些郁闷:“可惜戴莲没有跟着来,不然我也秀恩爱给他们看看。”   众人听他说得委屈巴拉的实在好玩,都笑了起来。   等到吃饱喝足,向北陪陶南风到金店买首饰。   港城金饰手工独特精美,龙凤镯、桃心坠、绞丝链、古法金锁、蝴蝶发夹、百花发圈……各式各样,另有铂金、□□,在柜台的小射灯点点光芒之下显得璀璨无比。   港城金价比内地便宜,做工别致,陶南风买了一堆准备回去送人。   当向导的喻承达想要表达心意,抢着付款,却被向北阻止:“南风买东西,自然是我付钱。”   江启筑笑着说:“向北有钱,你别管他。”   正说话间,一队人马出现在金店。   当先是一名老者,鹤发童颜、麻衣淄鞋、长袍大袖,看着很有几分神仙之姿。他身旁跟着两名妙龄女子、两名年青男子,都穿着同样的衣服,外形俊秀、神情冷傲。   金店老板一看到这五个人,兴奋地一挥手,带着几名服务人员大包小包提着袋子跑上去,点头哈腰:“大师,您怎么亲自来了?店里这个月新进的好货都在这里,您放心,一厘一克都不少。”   两名男子懒洋洋地接过袋子。   两名女子一左一右拉着老者的手,娇声说话:“师父,这回的首饰我得先挑。”   老者甩开女子的手,目光凌厉,扫视金店内部,似乎在寻找什么。   这一对人马太过招人眼,金店顾客都朝着他们张望。   “这几个人是谁?这么招摇!”   “嘘……别乱说话,看到他们的衣服着装没?那是玄门标志。”   “玄门?你别吓我!不是说玄门都是隐士高人,平时很少抛头露面,怎么还到金店来买东西?”   “买什么买!你没看到他们没付钱?那就是金店老板每个月的供奉,保平安、保发财的。”   议论声一字一句传来向北耳中,他的后脑忽然升上来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危险!   在尖刀连经历过数次残酷战斗,向北能够活下来除了健壮的体力、出色的格斗技巧、快速的决断力之后,还得益于他对危险的敏锐与直觉。   耳边响起喻承达的悄声提醒:“这位是港城玄学之首,易门当家人易天成。”   易!一听到这个姓,向北马上警觉起来,将陶南风往怀里一带,左手掌按住她后脑,将她的脸贴在自己胸口,右手一抬,把她整个人护得严严实实,不露出一丝肌肤。   老者若有所感,目光一凛,望向喻承达这一行人。   喻承达快走几步来到老者面前,恭敬鞠躬:“易大师你好。”   易天成斜了喻承达一眼,傲慢地点了点头。易天成结识的港城富商多如牛毛,小小喻承达并不能让他多看几眼。   易天成今天晚饭时忽然心慌气短,于是自卜一卦,得“离为火卦”。   ——占此卦者遇天宫,富禄必然降人间。一切谋望皆吉庆,愁闲消散主平安。   易天成大喜,这是出门见喜的大吉之卦!他叫来弟子一问,今天正好要往凤凰金店走一趟取月奉,于是难得地出了一趟门。   只是一路走过来,一切平安顺遂,什么奇怪的人、奇特的事都没有遇上。易天成进到金店四下里扫视一眼,只看到十几个普通港城人、几个内地人。   唯一叫得上名号的,也就是喻承达这个房地产商。看他的面相,虽说红光满面、求财到手、事业有成,但还不够格成为“天宫”。   难道天宫不在金店?易天成认真端详着金店中停留的人。   一个贵公子模样的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弟,两个土老冒模样的估计是从内地来的干部,一个高大英武的男人是军中煞神之相,他怀里还抱着一个修长苗条的女人,只可惜脸蛋被挡得严实,什么也看不清楚。   军中煞神,易天成一向避而远之,他目光一掠即走,不敢多停留一秒钟。   煞神怀中女人身段妙曼,一看就知道是个难得的美人。但易天成身边缺美人吗?并不缺。既然看不清面相,也就罢了。   易天成摇了摇头,领着弟子们转身离开。   金店门外飘进来一句牢骚:“易正豪这次去内地怎么去了这么久?原本这些打杂的事情都是他来做,现在换成我们了……”   江启筑与李细虎对视一眼,同时在心里说了一句:易正豪不会回来了,他在深市监狱里发疯呢。   向北却没有那么轻松,后背一阵发寒。   易正豪是易门弟子,易天成是他师父。易正豪的相面、风水之术从易天成那里学来,锁魂之术自然也是得易天成传授。   那命格贵重、有特殊能力的陶南风如果被易天成看到,会不会也起觊觎之心?   向北第一时间把陶南风的身形遮掩起来,直到易天成走得远了,他才松开手。   陶南风被压在向北胸膛,有些透不过气来,不过她与向北心意相通,听到旁人议论说老者是玄门之人,也有了躲开之心。她身上有太多秘密,不能让玄门中人知晓。   等到一切恢复正常,陶南风看一眼向北,抬手将鬓边散乱的头发挽到耳后,轻叹一声:“你以为我真是什么宝贝,人人都要抢?”   向北沉声回应:“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里是他们的地盘,还是小心一点好。”   只要一想到易正豪只看陶南风一眼就发现她命格贵重,旺夫、益子、聚财,向北就有些惊慌。万一这些港城人个个迷信,都想把她抢回家里当老婆怎么办?这里可是港城!真失踪了到哪里去寻人?   向北看得出来玄学中人易天成不是善茬,他有一种直觉——如果让易天成看到陶南风的脸,一定会对陶南风产生浓厚的兴趣。如果继续与他接触,将会给自己的家庭带来毁灭性的灾难。   因此,向北改变了还要再在港城停留的念头,第二天就打道回府。一直到过桥、过关、踏上深市的土地,他的一颗心才松懈下来。   陶南风觉得有些遗憾:她还没有参观港城的新楼盘。听说港城的设计师将住宅户型设计得紧凑实用,两楼八户、十户,玲珑秀气……额,拥挤。   好在喻承达准备充分,送了陶南风一袋子楼书广告与户型设计图。陶南风高高兴兴地收了,一到宾馆就打开图纸认真分析,一边研究一边吐槽。   “港城人真是精明,一套房子三四十个平方米,还能设计出两房两厅?”   “难怪说港城寸土寸金,十几、二十层的楼,两部电梯、十户人家,平时上班高峰期得有多挤啊。这样的居住条件,我看连咱们农场的单身宿舍都不如。”   “房地产开发不是为了解决城市居民的住宅条件吗?怎么越开发越拥挤、越建设越昂贵?”   向北看她趴在茶几旁边翻图纸、楼书看得认真,心心念念的都是如何改善居民的居住条件,心中一片温暖。   他到楼下茶餐厅买了杯奶茶上来,交到陶南风手中:“歇口气吧。港城人盖房子想的是怎么赚钱,恐怕没有你那么高的境界。”   “也是。因为港城土地昂贵,所以那里的开发商想的是怎样提高土地利用强度,尽可能地多赚钱。我们国土辽阔,城市土地归国家所有,老百姓居住条件普遍都不好,住宅开发和港城不一样,千万不要被港城商人带歪了。”   发表完感慨,陶南风顺手接杯子接过来,轻啜一口,微笑着说:“这奶茶甜丝丝的,奶香味浓,如果芝芝和玉儿喝到,肯定也喜欢。”   一提到孩子们,思乡之心顿起,陶南风叹了一口气:“我想回家了。”   从江城到京都,再从京都到深市,中间还去了一趟港城,两个人已经有半个月没有和孩子们见面了。自从生下三个孩子以来,这是陶南风与他们最长一次的分离。   向北也想家了。   虽然难得和陶南风单独在一起,可以天天恩爱缠绵。但江城有父母、有孩子,那里有与他血脉相牵的亲人,那里有大家一起打造出来的家。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同时笑着说:“那就准备回家吧。”   第二天,陶南风找江启筑要来详细的地形图,让他准备做地形勘测,并在现场确定好户型大小、套数、容积率、绿化率、配套公建标准等数据。然后将所有资料打包带走,准备回江城完成图纸绘制。   向北则找项宜民订火车票返程,收拾好行李,购买深市特产。   第三天,两人终于踏上回江城的火车。   金秋时节,丹桂飘香。   陶南风刚刚走到江城建筑大学西门附近,就闻到校园里浓烈的桂花香味。这一股沁人心脾的气息如此熟悉,让人心中涌动着回家的幸福感。   远远地,就看到南风公司三层楼的底下站着陶守信、梁银珍、向永福,他们每人抱着一个孩子,焦急地翘首以待。   “南风。”   “向北……”   “妈妈!爸爸!”   家人的呼唤让陶南风喜笑颜开,迈开步子奔跑起来。   孩子们一看到妈妈跑过来,都兴奋地尖叫起来,又叫又晃地,三个大人根本抱不住,只得弯腰将他们放下地来。   孩子们一个个如乳燕投林,直扑进陶南风怀里,声音里满是欣喜,还带着丝委屈:“妈妈,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   芝芝跑得最快,第一个把陶南风大腿抱住,脑袋贴着妈妈的腿,亲密而依恋。玉儿学着姐姐的样把妈妈的大腿箍得紧紧的,陶然跑得慢点儿,发现位置已经被两个姐姐占住,只得冲妈妈伸出手:“妈妈,抱!”   陶南风两条腿被姑娘抱住,一颗慈母心都要化掉了,她弯腰抱起儿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陶然乖~”   这下芝芝、玉儿羡慕极了,仰着小脸也喊:“妈妈抱。”   向北发现自己没人抢,便笑哈哈地放下行李,从陶南风手中抢过儿子,重重地亲了一口。   陶然虽然有些舍不得妈妈柔软的怀抱,但父亲个子高,胳膊厚实,被他抱着立得高、看得远,温暖而安全,再加上父亲脸上胡茬扎得脸上一阵发痒,他哈哈笑了起来。   陶南风腾出手来,弯腰抱起两个姑娘,一左一右亲了一口,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芝芝和玉儿欢喜得小脸放光,抱着妈妈的脖子再也不肯撒手。   梁银珍这些天一直揪着心,现在终于看到儿子和媳妇全须全尾地回到家,眼泪控制不住地涌了上来。泪眼模糊中,她声音哽咽:“南风,向北,你们可终于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陶南风看着婆婆头顶几绺头发在风中飘摇,花白头发粗糙而稀少。不由得心一酸,忍着泪意微笑着说:“妈,我们回来了。”   被这温情脉脉的亲人相聚所感,陶守信的眼镜片被雾气蒙住,他上下打量着女儿,微笑颔首:“好好好,好像长胖了一点,看来向北把你照顾得不错。”   陶南风把带回来的图纸、资料都留在办公室,简单交代范雅君几句,通知下午四点开会之后,一家人说说笑笑往院后村走去。   送给陶守信的,是在港城最有名的表行买的一块R国手表,低调而奢华。   向永福的礼物是一个金烟斗;梁银珍的是一个一百多克的古法磨砂金镯,还有一条外国品牌的五彩纱巾。   孩子们的礼物则有各色童装、小皮鞋、帽子……   分礼物的快乐让大家都笑得合不拢嘴。   陶守信换上新手表,越看越喜欢。   梁银珍戴上金手镯,向永福拿着金烟斗,觉得自己有点像地主老财,互相打趣:“金子亮闪闪的,眼睛看着发花。”   与家人相聚之后,陶南风组织人马开始紧锣密鼓的住宅小区设计。   深市干部宿舍被命名为“东方花园”,寓意“太阳自东方升起”。因为有政府背景,报建手续很快就批了下来,港城第一笔资金到位之后勘测队进场。拿到地质勘察报告之后,建筑、结构、水电暖通、道路工程的施工图同时进行。   向北告诉大家,这一笔设计费有五万,等到了十月底就能分钱,设计院里一片欢呼。   按照向北先前和大家的约定,设计费的30%用于分发提成,这就意味着到十月底大家一起瓜分一万五千块钱!   南风设计公司的工程师们个个干劲十足,像打了鸡血一样,熬夜绘图成了常态。因为只要快点画完,交完设计图之后向北就能从深市房地产公司拿到五万块钱设计费,大家就能有钱,人均可以分到两千块呢。   陶南风抿着嘴在一旁笑。   先前父亲担心设计院赚不到钱发不出工资,可是现在看来……将来恐怕有大钱赚。   设计图一周时间就全部完成,向北带着范至诚一起去深市交图。   三天之后,南风公司的电话铃紧促响起,接过来听到范至诚带着哭腔的声音,陶南风心一缩。   “陶南风,向北被易天成扣住了!”   陶南风头顶一阵发麻,她呼吸一滞,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电话被江启筑抢了过去:“陶总,易正豪和刘其玉被送往港城监狱,获得假释。易正豪因为被锁魂时间太久,已经变成植物人。易天成知道这件事情之后,亲自出马带人来到深市,截住向北,请他在蓝玉宾馆喝茶聊天,放范至诚回来报信。易天成说,他不仅要会一会向北这个军中煞神,更要见一见被易天豪称之为贵人的陶南风。”   陶南风眉头一皱:“易天成截人,你们不会报警?”   江启筑苦笑:“报警没用,易天成的术法比易正豪高明百倍。向北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不肯跟我们走,非要留在易天成身边修习道法。公安同志说既不是失踪,也不是绑架,向北一意孤行学道,不足以立案。”   陶南风听到这里,愤怒再也压抑不住:“这里是我们的国土,不是港城!怎么能纵容一个玄门中人这么嚣张!”   江启筑赶紧解释:“陶南风,我已经和市领导汇报,公安部门派人守在蓝玉宾馆周围,提防易天成把向北带去港城。但易天成在港城地位超然,向北不配合,我们没办法直接把人带走。”   范至诚把电话抢回来:“陶南风,向北完全变了一个样子,我喊他他也不理。易天成那老头看人的眼神好奇怪,你赶紧过来把向北带回家。”   “我马上过来!”陶南风重重地把电话放下,这才发现身边围拢了一堆人。   陶守信问:“是向北遇到麻烦了吗?怎么回事?”   范雅君担忧地看着她:“怎么了?难得看到你发这么大的脾气。”   叶初抱着孩子紧张地问:“你别着急,有事我们一起商量。”   陶南风此刻心急如焚,简单解释几句,安排人订票,连夜坐车往深市而去。   临上火车之前,陶守信将“绝处逢生”玉扣挂在她脖子上,郑重嘱咐:“你从玉扣得到神奇能力,本身就是一种玄学。这一次你把它戴上,希望能让你们绝处逢生。港城玄门中人深不可测,切记保全自己为上。”   陶南风重重点头:“爸,你放心吧,我会把向北安全带回来。你不要告诉家里其他人,免得向北爸妈担心。”   看到女儿要一个人承担下所有压力,陶守信心里难受,不知道应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想法。他抬手抚了抚女儿的头顶,声音干哑:“爸帮不上你们的忙,只能靠你自己去闯。”   人走得越远、站得越高,遇到的困难也更大。陶南风、向北这一回遇到港城玄门中人,不知道结果会怎样,陶守信感觉眼前一片灰暗,一颗心仿佛被什么揪住,疼得喘不上气来。   陶南风伸出手抱了抱父亲,眼中露出极亮的光芒:“爸,我不怕!虽然我没有学过什么玄门手段,但自古邪不压正。我不信我们有这么多人,还能让一个姓易的老头子欺负了!”   江启筑的房地产公司是深市政府机关下属的公司,陶南风与向北与他们合作建干部宿舍,易天成将向北扣在宾馆,难道还敢杀人放火不成?   术法非正道,岂能容它在我们国土作乱!带着这一股愤怒,陶南风只斜挎一个军绿色背包,一件多余的行李都没带,坐上南下的火车。   她冷着脸,坐在窗边,看着不断后移的景物,内心有一团火在燃烧。   十七岁时,刚刚高中毕业的陶南风也是这样坐在全是陌生人的车上,看着窗外一片茫然,不知道前途在何方。   现在的她,二十五岁,已有三个孩子,开了一家公司,事业正蒸蒸日上。今天独自坐在火车上,身边没有一个相识的人,心就像在油锅里打滚,无比煎熬。   夜深了,黑丝绒般的天空上星星点点。   身边的人都已经熟睡,均匀的呼吸声不断响起,陶南风却一丝睡意也没有,单手托腮,保持着一个固定的姿势,安静地看着窗外。   脖子上一股凉意袭来。   低下头,红绳挂着一汪碧绿玉扣。   看着这枚玉扣,陶南风想到了很多。   母亲留下的玉扣庇佑她,改变她原本在书中的命运,送她神力惊人、送她挖洞技能,她立志做出一番事业,要建万千广厦、庇天下寒士。   现在事业刚刚起步,一个靠着玄门术法横行霸道的易天成就想成为挡路的障碍?休想!   她闭上眼,细细体会丹田之间暖流,引导那一缕先天真气汇聚于指尖。等她睁开眼,目光所及处,无数白色光点闪着温暖的光芒,围绕着她、安慰着她。   陶南风忽然之间有了勇气。   易天成想要会一会我?那就放马过来吧!   陶南风一下火车,项宜民开着市政府的车,江启筑带着范至诚一起过来接她。   范至诚俊美如画的脸上满是疲惫,显然担忧得睡不香、吃不好,一见到陶南风就像是见到亲人一样,带着哭腔讲述着被易天成截住的过程。   “我和向北搞完了图纸交底就回宾馆休息,刚刚走进门迎面走过来一个穿着棕色麻衣的老头,还不等我们反应过来,老头抬手一指,向北忽然就不动了。我拉他,他不走;我叫他,他不动。老头说什么,他就照做什么,完全就像是中了邪!”   江启筑是见过易正豪锁魂被反噬的,咬着牙说:“陶南风,我报了警,公安部门也出动了警力。只是易天成态度良好,不急不燥,他说他只是看向北有慧根,想收他为徒,这几天先在宾馆学习。等你过来了就征求你的意见,请你们夫妻俩都去港城跟他学风水堪舆之术。”   陶南风问范至诚:“你拉向北,他也不走吗?”   范至诚点头:“是的!向北力气大,我根本拉不动。可是那个老头打个响指向北就乖乖地跟着他走,公安同志上门的时候向北跟在易老头向边说他没事,这几天就住在宾馆和易大师学习。”   江启筑长叹一声:“咱们国家不让搞封建迷信,但港城人搞这些我们没办法干涉。不过好在易天成这两天都没有出宾馆,向北目前是安全的。”   陶南风定住心神,淡淡道:“向北心神被牵制,你们难道看不出来?”   江启筑坐在副驾驶,转过身向陶南风解释:“看是看得出来,但没办法强行带出来。”   陶南风没有看人,目光放在窗外:“带不出来,范至诚你为什么不在宾馆陪着向北?”   范至诚呆住,半天不知道应该怎么回话。   陶南风冷笑一声:“向北有危险,你就这样丢下他跑出来了?你可真对得起我!”   范至诚脸胀得通红,期期艾艾:“我……我害怕,那个老头的眼神看着像是会吃人。”   陶南风内心涌上来浓浓的失望:“范至诚,你在京都的时候对我说,我是你唯一的朋友。”   范至诚听到陶南风这句话,内心羞愧无比,慢慢低下头,不敢为自己辩驳。   江启筑没有说话,小汽车的车厢里陡然变得安静下来。   先前陶南风与向北在一起,向北事事挡在前面,处处关照南风,这给了江启筑一个印象:陶南风是个柔弱娇气女子。   可现在向北出事,陶南风一个人出现在深市,见她疾言厉色训斥范至诚,江启筑这才知道,陶南风是一名极有主见的事业女性,遇事不慌不忙,强大、冷静、理智。   项宜民开口打破这份平静:“陶总,我们是去公司,还是去宾馆?”   陶南风回答:“去宾馆。”   黑色小汽车径直开往蓝玉宾馆。   车刚停在宾馆门口,一名身穿侍者服的门童过来帮忙打开门。   陶南风迈步下车,将挎包往身后挪了挪,深吸一口气,踏入宾馆大堂。   正映入眼帘的,便是那一根石雕镂空蟠龙柱。   还是那炫目的水晶吊灯,依然是锃亮的大理石地板,环境一丝都没有变,可是陶南风的心境却发生了变化。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在港城见到易天成的时候,向北警觉地将陶南风护住,就怕陶南风被易天成觊觎。可是现在向北被易天成暗算,陶南风被逼出面,还是免不了和易天成见面。   一行四人走进大堂,一看到江启筑,服务员脸色马上就变了:“对不起,我们老板吩咐过,找向北的一律不见。向先生正在和易大师学习,不能打扰。”   陶南风态度冷静:“你告诉易大师,我是陶南风。”   服务员小心翼翼看一眼陶南风,弯腰鞠躬:“好的,请您稍等,我去通知大师。”   江启筑苦笑着说:“我天天来,服务员都见得熟了。就算是公安同志过来,他们也是这样的态度。”   陶南风抿着唇、冷着眼,定定地看向楼梯口,安静地等待着。   十分钟之后,易天成终于露面。   和上次金店出场一样,易天成身后跟着两男两女,全都外貌俊美,穿着棕色麻料道袍,胸口绣着一个金色的“易”字。   向北也换上了道袍,面色平静地跟在易天成身旁。   范至诚冲着向北挥手:“向北,陶南风来了!跟我们回去吧。”   向北眼神涣散,仿佛失去了所有外感,淡淡地应了一句:“我在跟大师学道,谁也不见。”   陶南风走近两步,与向北面对面。   易天成一双眼睛落在陶南风脸上。自己的外门弟子易正豪说得对,陶南风果然是旺夫益子聚财、极为贵重的命格。   一股淡淡的腊梅冷香袭来,易天成眼睛一亮。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陶南风,越看越爱,没想到现在这个灵力崩塌的世道竟然还有灵体的存在!   上次去金店之前卜的离为火卦,卦相中所说的“天宫”原来是指陶南风。只可惜当时陶南风没有露脸,被自己错过。不过,该来的总是会来的。虽说上次错过,这回不就见到了吗?   易天成越想越欢喜,他对陶南风说:“你可愿意跟我入道学法?我帮你办手续到港城,进我易门,包你从此荣华富贵、享受不尽!”   陶南风根本没有在意易天成说什么,她凝神细看,发现向北脑中多了一小团灰色雾气。   她上前一步,抬手抚向他的脸颊,微微一笑:“向北,跟我回家。”   指尖白色光点弥散开来,灰色雾气似乎听到召唤一样飞到陶南风指尖。陶南风指尖一弹,那雾气就扑向易天成。   易天成刚刚说到“享受不尽”四个字,忽然感觉浑身上下一阵寒意涌上来。他大惊失色,连连后退,一把抓住站在身旁的弟子挡在面前。   那名男弟子被那团灰色雾气撞了个正着,像被人施了定身法一样,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而另一边,向北的眼神陡然变得清明,右手一把抱住陶南风,身形如闪电一般撤向后方。   他将陶南风放在赶过来的公安同志身旁,大喝一声:“南风,帮我盯着!”说罢,揉身而上,军中的格斗技能全力展开!   易天成措手不及,被向北抓了个正着。   他手指刚刚结出一个手印,陶南风指尖白色光点已经飞出,正迎上那灰色光点,瞬间消融。   向北右手扣住易天成手腕,沉身向下,双膝微弯,身体右转,弓腰,低头,过肩摔!   “叭——”地一声响,易天成被向北摔倒在地。   他还没来得及发出惨叫,就被向北压制在地,手中拳头如雨点一样落下。   单方面殴打。   站在易天成身后的其他三名弟子大叫:“师父!”   三人一起扑了上来。   不等公安同志上前制止,陶南风迎了上去。   扑通!扑通!扑通!   所有人都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陶南风神力惊人,抡起一个又一个弟子甩出去五、六米远。   弟子们的术法还没来得及施展就被陶南风指尖的白色光点消融。她跟着上前,一人踢上几脚,冷笑着:“玄门?术法?狗屁!”   向北手下有分寸,知道不能打死人。但易天成暗算他在前,又借他引南风出来,无耻之至!绝不能轻饶!   不趁现在打他一顿,哪还有出这一口恶气的机会。   看到陶南风大展神威,和向北并肩作战,那一股颤栗感再次自脚底升上头顶,范至诚恨不得顶礼膜拜,喃喃道:“南风,威武。”   宾馆大堂一片混乱,看热闹的人群挤上来一圈又一圈。   有认得易天成的港商吓得脸色煞白:“完了,完了,大师被打了!”   宾馆主管急得满头是汗,拉着公安同志说:“报警、我们报警。”   等到尘埃落定,翠湖区派出所里坐着一堆涉事人员。   向北受过训练,易天成被打得鼻青脸肿、浑身酸痛,但却验不出什么伤;陶南风愤怒之下没有控制力道,三名弟子被她踢得腿骨折断。   易天成疯狂地叫嚣着:“我要让你们坐牢!我要让你们坐牢!”   陶南风冷冷地看着他:“是你用阴损术法囚禁我爱人,我要告你绑架!”   向北:“公安同志,我要告易天成故意伤害,你们看他那个弟子,就是他下毒伤了他脑神经。”   因为关乎港城友人,这件聚众斗殴事件受到深市政府领导的高度关注。   江启筑第一次见识到陶南风的霹雳手段,暗自庆幸自己一直对她尊重亲切。原以为是个小娇妻,没想到竟然是只出山猛虎。   向北被易天成锁住神魂人人束手无策,没想到陶南风一来马上恢复神智。那个被港城人追捧的易天成,被打得跟孙子一样。   越想越好笑,江启筑对深市负责处理这件事的副市长说:“易天成在我们的地盘上不老实,可不能惯着他。他是港城人的大师,可在我们这里什么也不是。向北和陶南风才是我们的人,可不能亲者痛、仇者快啊。”   经过协商,易天成同意和解,但却提出一个条件:要和陶南风比一比堪舆之术。   作者有话说: 第170章 交锋   “和我比堪舆之术?”   陶南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反问了一句。   江启筑转告易天成的原话。   “要我不继续追究那两个蛮子,也行。你让那个陶南风和我比一比堪舆之术。听说她是不错的建筑师,那她肯定懂得堪舆之术。如果她输了, 那就拜我为师, 随我到港城生活,与内地一切断得干干净净。”   范至诚听到这里,恨恨地说:“他倒是想得美!如果他输了呢?难道也拜陶南风为师,和港城断得干干净净?就算他想,我们还不想养他呢。”   自被陶南风训斥过, 再看到她与向北痛打港城玄学中人,范至诚感觉自己的思想被洗礼。陶南风和向北就像是两棵高大乔木, 根系深扎入大地, 一起迎接风霜雪雨。两个人互相信任、不离不弃、永往直前,这才是爱,这才是情。   对比自己, 实在是软弱之极。   嘴上说拿陶南风当唯一的朋友, 可是从来只有获取, 没有付出。当陶南风的爱人被易天成扣住的时候, 他只知道打电话求助, 从来没有想过要陪在向北身边。甚至……当易天成当场对向北施构词法的时候, 他连一丝反抗的念头都没有。   陶南风骂得好, 骂得对。   范至诚羞愧无比, 第一次转换角色思考。难怪说性格决定命运, 自己这软弱、自私、傲慢的性格, 注定会在农场被人欺压。   但凡他勇敢一点, 但凡他坚定一些, 但凡他多信任组织一分, 他一个响应党的号召上山下乡的男知青,怎么可能被人长久□□?   范至诚认真反省着自己。   往事随风,现在他回到江城,有家人、有工作、有朋友,他得学会回应别人对他的好、要对得起大家对他的信任!   要像陶南风一样,向北有危险她第一时间赶过来,勇敢面对强大的敌人。   要像向北一样,永远信任、爱护陶南风,恢复神智之后看到她的一眼是先把她送到安全之地。   范至诚的话让陶南风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这个别扭、自私、软弱的范至诚,现在终于有了一点点男子汉的味道。   江启筑现在对这个港城来的玄学大师深恶痛绝。一天到晚装神弄鬼,动不动迷人心智,还没办法给他定罪。   “易天成说,如果他输了,他在港城有两块风水极好的地块,价值千万,赠送给陶南风。另外,如果我们深市房地产公司去港城发展,他全权负责看地、拿地、定风水。”   陶南风挑了挑眉,没有表态。   向北问江启筑:“如果我们不和他比呢?”   江启筑:“你们痛打易天成,我们看着解气,但现场有不少不明真相的港商,对着港城媒体胡言乱语。现在港城报纸、电视都对这件事进行了报道,舆论对我们不利。”   说完,江启筑拿出几份港城报纸放在向北面前。   不必看内容,光是那粗黑标题就让人窒息。   【深市治安堪忧,玄学大师在宾馆遭人围殴,公安干警坐视不理!】   【大陆靓女行凶,易大师师徒被打——港城人在内地投资需谨慎。】   【港城著名玄学大师在大陆被打,这是传统的没落,还是道德的沦丧?】   不得不说,港城媒体披头盖脸的轰炸打了八十年代的深市人一个措手不及。这个时候的内地媒体相对保守,很少用那种吸人眼球的标题,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应对。   江启筑说:“易天成承诺,只要陶南风与他比试,他就会举行新闻发布会,对港城媒体澄清此事,说这只是玄学恩怨,内部争斗,与深市治安无关。他也不打算追究你们两人的责任,并呼吁港城商人继续到深市投资发展。”   向北似笑非笑地看着江启筑:“如果不比呢?易天成能怎样追究我们的责任?我被易天成用玄学手段锁住魂魄,易天成强迫我跟他学道,南风来宾馆救我,那叫勇敢营救,根本没有错。玄学之中在我们华国土地上耀武扬威,光是迷信宣传这一条就能抓进去坐牢。”   江启筑长叹一声:“话是没有错,可现在问题是舆论影响太坏、领导头疼,毕竟易天成那边有三个人的腿骨骨折,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呢。”   堪舆之术比试,陶南风并不怕。   科学的尽头,就是玄学。   她学过建筑选址、城市风水、建筑心理学,又有异能在手,对地质条件一望便知。唯一的变数,是她对港城人的迷信心理把握不准,不知道怎样编出合理的理由,将自己的异能表述出来。   像易正豪那种“神龙在穴”、“龙柱镇宅”的瞎话,她编不出来。   易天成舍得拿出港城价值千万的地来赌,他目的绝对不只是收自己为徒,他想从自己身上获得更大的利益。   陶南风猜测,绝处逢生玉扣给自己送来的异能,恐怕就是易天成等人觊觎的。   如果他们如此急切地想要得到自己,那只能说明一件事——玄学没落了。   易天成来来去去只有锁魂、迷人心智这两招。他使出术法之前必须结手印,灰色小光点很微小,遇到自己指尖所凝出的白色小光点,瞬间消融。遇到自己反弹那些灰色小光点时,他一点反击之力都没有,还要扯过弟子来挡枪。   越想越觉得有道理,陶南风忽然有了底气。   自己所拥有的,是丹田处源源不断的暖流。这些暖流不仅让她力大无穷,还能看透世间万物,随时随地就能凝聚出的白色光点正是易天成的克星。   自己根本不必害怕易天成,反而应该是易天成害怕她。   机会,藏在风险之中。   陶南风愿意接受挑战。   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如果不能一次性解决掉易天成所带来的危险,天长日久,人总有疏懈的时候,到时候如果再着了他的道,后果恐怕更加严重。   想到这里,陶南风站起身,一双明眸亮晶晶,似有星光掉落。   “江总,你约个时间,我和易天成见面谈谈。”   向北一惊,拉住她胳膊:“你要做什么?”   陶南风与他目光相对,灿然一笑:“你教过我的。谋,有阴谋与阳谋,阴谋见不得光,有迹可循有破绽;阳谋随势而动,正大光明。对方既然已经出招,与其逃避,不如正面交锋!”   字字响亮,落地有声。   向北看着陶南风,嘴角渐渐上扬,眼睛里满是爱意。现在的陶南风,早已不再是秀峰山农场那个娇气清高的小姑娘,她已经成长为独挡一面的强者,有勇有谋、进退有据。   深市是一个效率之城。   下午三点,陶南风与易天成坐在市政府会客厅,正式会面。   江启筑担心易天成搞阴谋诡计,特地把市政府一楼会客厅借出来,门口有警卫值守,安排得正式、庄重。   易天成心急,先到会客厅。   坐在市政府的会客厅里,易天成感觉一股浩然正气扑面而来,不由得端坐椅中,不敢稍有异动。   易天成之所以要与陶南风论战,除了想收陶南风为徒,借她灵体旺自己之外,还有一个想法——他想借这一场比试,提升自己在深市的地位,引来更多拥趸者、追捧者。   易门发展到现在,门徒过百,衣食住行哪一样不要钱?易门中人个个花钱大手大脚,想要维持现在的豪阔生活,光靠薅港城富商的羊毛还不够,必须拓展业务范围、笼络住更多的有钱人。   深市特区一建,易天成瞬间看到希望。华国地大物博,人多、地多、项目多,如果易门能够以深市为跳板,慢慢深入内地,还愁钱赚不来吗?   只是有一点很可惜,虽说内地是玄学发源之地,可是这些年大搞运动,破四旧、反封建,内地居民对封建迷信、玄学风水那一套避而远之,必须想办法打破这个局面。   因此,这一回与陶南风论战,易天成势在必得。   他今天穿上一件青灰色道袍,厚实花白的长发用发带绑在脑后,六十多岁的人脸上一丝皱纹都没有,整个人看上去很有些神仙之姿。只是嘴角破损、脸颊两两块青肿,破坏了潇洒飘逸之感。   因为带出来的四个徒弟有三个被陶南风踹断了腿,易天成这一回身后只站着一个男徒弟,穿着棕色道袍,俊美标致。只是因为这个徒弟被师父拖过来挡了枪,心里藏着一丝怨恨,脸上的笑容比较勉强。   当陶南风与向北走进会客室时,易天成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陶南风今天穿一件简单的长袖白衬衫,一条军绿色宽松长裤,腰间扎一根五彩丝绦结的腰带,衣袖松松挽了两圈,露出半截雪白肌肤。她扎了两条粗辫子,再绑成发髻,牢牢地盘在脑后,看着利落漂亮,给人一种英气勃勃的感觉。   向北配合陶南风的装束,也是白衬衫、军裤,英武高大,剽悍中透着凛然正气。   对上陶南风冷静淡然的目光,易天成忽然有一种被压制的感觉。   其实现在的易天成内心非常后悔。他知道军中煞神不能惹,怎么就鬼迷心窍受了刘其玉撺掇非要对付向北?结果你看,被他身上煞气所冲,血光之灾啊。   他以为陶南风不过是命格贵重,谁料想她是灵体之身,而且还入了先天之境,自己这些小小的玄门手段根本就不够她瞧的。   想到这里,易天成咳嗽一声,咧了咧嘴。嘴角一阵抽痛,他不由得发出一声闷哼。   陶南风坐在易天成对面,与他相隔一尺。   向北站在陶南风身后,目光威严,冷冷地盯着易天成。   易天成被向北看得全身发毛,欠了欠身,也坐了下来。   场上很安静,谁也没有开口。   陶南风打量着眼前的易天成。她现在调动丹田之气的能力越来越强,心动神到,气流汇聚在眼中。   在她的视野之中,万物皆有色彩。   她以前判断工程结构是不是安全,全看颜色而定。白色代表薄弱、红色代表危险、绿色代表支撑。而现在随着丹田之气越来越强壮,她能看到的颜色更多更杂。   易天成的胸腹之处有一团小小的灰色光团,只有两个拳头大小,颜色看着也稀薄,看来道法不怎么样。易天成使用术法的时候,必须利用手部动作调动这些灰色光团。像先前他控制向北的一样,指挥这些灰色光团钻入对方大脑,那就是“锁魂”。   再看他身后弟子,只有胸口处有茶杯杯口大小的灰色光团,颜色更加浅淡。   陶南风嘴角一弯,整个人顿时轻松下来。   玄门中人修习功法,练的应该就是胸腹处的这一抹灰色光团,陶南风给它取了个名字,为“玄气”。再细细感受一下自己丹田内蕴养的暖流,厚实、凝重、粗壮,比易天成的玄气高明百倍,陶南风称它为“真气”。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陶南风只有二十几岁,半点也看不出来有玄门背景,可这样正面相对,易天成却没来由地一阵心虚。   他率先开口,主动打破沉默。   “陶小姐……”   陶南风打断他的话:“请称呼我陶总。”小姐这个称呼,听着真别扭。   易天成只得换了个叫法:“陶总,上次的事情是一场误会。我不是要扣留向北,只是看他骨骼清奇,想留他在身边讨论道法。”   陶南风:“讨论道法,征求他和我的意见了吗?”   易天成神情略显尴尬:“这个……你要是不同意,带走就是,何必动手动脚?”   “啪!”   陶南风重重一拍桌子。   易天成一个激灵,目光一冷。他在港城被人追捧惯了,来到内地陡然被个年青姑娘拍桌子,心中不忿,如果不是忌惮陶南风、向北的武力值,他恐怕已经站起身教训他俩了。   陶南风:“你擅自使用锁魂之术,将向北强行扣留在宾馆,现在轻飘飘一句只是一场误会就揭过不提了吗?”   易天成也来了脾气:“你打也打了,闹也闹了,你们两个一点损失都没有,倒是我和我的徒弟受了伤,还想怎样?!”   陶南风冷笑一声:“施锁魂之术迷人心智,以收徒为由强行扣留公民,这是犯法!我们反抗,有问题吗?”   易天成:“谁能证明我用了玄门法术?我什么也没有做!向北自己愿意跟着我学道,怪得了谁?至于他后来自己反口,那我管不着。”   陶南风:“耍赖?玄学中人原来不过如此。”   易天成一听便怒了:“你这个小姑娘,敢看不起我们玄学中人!”   他右手快速结出一个手印,调动胸腹间玄气,飞向眼前陶南风。这一个手印,正是定身之术。他没打算伤害陶南风,只想将她双手定住束缚在桌面之上。   易天成是鲁省子弟,跟随师父学堪舆、相面、卜卦之术,战乱时躲到港城,接连处理了几件疑难之事后,慢慢闯出名号,建下易门。当年教他的师父曾经说过,灵气世界崩塌,普通人根本练不出多少玄气,只能慢慢修炼。   数十年修炼,易天成身上玄气小有所获,能够使出锁魂、定身等术法,他内心逐渐膨胀,觉得自己已经是世外高人,不再把普通人放在眼里。   陶南风早有准备,看到他结手印便屏息凝神,暗暗记下。   等到那灰色小光点飞过来,她指尖聚着一团眩目白光,轻轻一点。   玄气遇到真气,就像是孩童遇到成年人一样,完全没有招架之力。在陶南风的指引之下,掉转方向扑向易天成。   陶南风学着易天成的手印,简单重复着他刚才的动作。也奇怪,这个动作似乎带着一股神奇的力量,牵引出她丹田之间的真气。   陶南风体内的真气充沛无比,只是她最多只能把它们凝聚在指尖,无法外放。可是这个手印一结,真气便从指尖脱离,飞向她意念所在。   易天成再一次感受到寒气,刚想伸手将弟子拖过来,却不料被他当过一次替罪羊的男弟子后退几步,一时之间抓了个空。   玄气与真气汇聚,结结实实砸在易天成身上。   易天成双手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束缚住,再也动弹不了半分。胸口一阵剧痛,血腥味从喉咙口涌上来,他第一次感受到反噬的痛苦。   易天成傻愣愣地看着陶南风,巨大的恐慌让他大声吼道:“你,原来你是玄学中人!”易天成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小看了天下英雄。   难怪易正豪会被反噬,难怪刘其玉铩羽而归,难怪向北一见到陶南风就破了锁魂之术,原来陶南风竟然扮猪吃老虎,她是玄学中人!而且还是不世出的高人!   陶南风淡淡道:“现在我们可以认真、平等地谈一谈堪舆比试了吗?”   易天成额头上有冷汗涔涔流下,心跳如擂鼓一样急促地跳动着。陶南风才多大?二十多岁就能有这么高明的手段,她的背后一定有顶尖宗派支撑。   他定定地看着陶南风,先前高傲的神情全都消失,变得慎重而恭敬。   “陶,陶大师,您有这样的本事,谁敢与您比试?”   陶南风轻轻一笑:“比,还是要比的。”   通过堪舆比试打压港城风水大师的嚣张气焰、破除封建迷信在深市的影响力,顺便还能为深市基建助力,吸引更多港商投资,一举多得,为什么不比?   易天成解不开陶南风的束缚,挣扎了半天双手就像是粘在桌面上一样,知道自己与她境界相差太远,只得将态度放软和:“陶大师,您说吧,怎么比?”   陶南风的眼眸间有异彩流动,缓缓开口,说出她的条件。   “第一,你在港城召开新闻发布会,说明先前蓝玉宾馆的纠纷只是一场误会,是同道中人之间的友好切磋,深市治安与投资环境很好,请他们不要胡乱报道。   第二,你和我各选一块地,用各自的方法观地形、看风水,一较高下。   第三,我若赢了,先前你的承诺全部兑现。你若赢了,我教你修炼法门,包你术法精进,一日千里。”   陶南风说一样,易天成点一下头,哪里还敢提出半点异议?先前他还想收陶南风为徒,但现在看来陶南风比他厉害百倍,没有要他性命、愿意与他比赛已经是大师胸怀宽阔。   易天成苦笑:“大师,您说的我都同意,我们等下就可以签一个比赛协议,如果您赢了,港城的地双手奉上;如果我侥幸赢了,请授我修炼法门。”   陶南风微微一笑,长身而起:“好!”   作者有话说:   近期零点更新,这样大家就能第一时间看到新章节了~ 第171章 别墅   建筑对人的影响很大, 但这种影响却是个漫长的过程,往往需要几年、甚至几十年才能看到成效。   这就是风水大师们常说的:福祸及后人。   为了迅速决出高下,易天成、陶南风的堪舆比试共分为两场。   第一场为解风水。第二场为破风水。   第一场, 解喻浩南家新居风水之谜。   喻浩南家族庞大, 他爷爷喻明堂这一支共有三兄弟,都是能吃苦耐劳之人,兄弟之间有情有义、互帮互助,大家事业发展很好。用喻明堂的话说,喻家祖坟背靠观音山, 面向观音河,山水环抱, 真龙缠护重重, 迎送叠叠,庇佑子女,福泽绵长。   这两年大陆政策放宽松, 喻明堂带着独子喻承泽一家三口叶落归根, 回到祖地修建宗祠、定族谱, 在粤北海县名气很大。   可自从回到海县, 搬进新做的三层别墅之后, 喻浩南一家却处处不顺。   先是喻明堂老爷子半夜起来上厕所摔了一跤, 股骨头受损, 躺在医院休养了三个月才能下地活动;   然后是喻承泽与梅慧身体感觉不适, 半夜里时常有鬼压床的感觉, 每天到了晚上两点、四点左右就要醒一回, 流冷汗、头发昏、嘴发麻, 半天动弹不得。   紧接着喻浩南在深市遇到易正豪, 被他施以锁魂之术, 昏睡不醒,请来的大师帮他收魂之后才清醒过来。   家里只有四口人,个个都遭遇不测,梅家上下都觉得是新居风水不好。可是请来几个风水大师察看之后都没说出个所以然,胡乱改了几处陈设之后情况并没有好转。   正好听说易天成与陶南风要进行堪舆比试,喻浩南就建议把这第一场比试放在海县喻家新居。   港、深两地记者对这一场民间比试表现出极浓的兴趣。   一个是港城著名堪舆风水大师、无数富商权贵的座上客;一个是1978级江城建筑大学建筑学专业研究生、拿下全国第一个招投标项目的年青建筑师。   玄学对上科学,谁胜谁负?   风水对上专业,孰高孰低?   这两个人的对决,一定非常精彩,极有话题感。   因此,当陶南风与易天成一起站在海县观音镇的喻家新宅之前时,门口已经架起了一堆照相机、录像机三角架,无数双目光投注在他们身上,都在兴奋地等待着这两位比试的进行。   “易大师,请问您怎么会接受一个内地小小建筑师的挑战?”   “陶南风,能够与大师同台竞技,你感觉怎么样?”   “陶南风,你有没有信心赢得这场比赛?”   “大师风采无人能及,港城必胜!”   各种各样的声音涌上来,嘈杂不堪。   陶南风与向北并肩而行,目不斜视,淡定从容。反而是易天成神情有些委顿,面色僵硬。   这让港城记者有一种不妙的感觉,他们交换了一个脸色,交头接耳起来。   “易大师今天怎么了?没有休息好吗?”   “他身边平时总要跟随四个弟子,这回怎么只带了一个?”   “和他比试的那个靓女就是在蓝玉宾馆殴打易门弟子的人吧?她旁边的凶神就是打易大师的人!”   “难道这里面有什么内幕?我们港城的大师是不是遭受了不公正待遇?”   一个胆大的用粤语大声说话:“大师,您是不是遇咗咩难处?我们帮你发声!”   陶南风轻轻一笑,笑声虽小,落在易天成耳朵里却如索魂一般。   他迅速转身,看定那个说话的记者。   “冇乱话,我与陶南风平辈论交,今次友好切磋,有咩难处?”   易天成打叠起精神,努力整理好心情,在喻浩南的带领下慢慢走进喻家新居。   寻龙点穴观风水,占卜看相算八字,这是易天成最为拿手的技能。   他曾替港商算命,只小小改动他夫人的名字,第二年一举得男;   他曾帮政府官员看风水,在他办公室里增加一个风水轮摆件,自此官运顺遂、平步青云。   今天只是喻家新宅风水出了问题,他有信心解开谜题。   陶南风虽然玄学水平比他高明,但看样子还是年青,为人宽厚,竟然愿意给他机会比试他最拿手的堪舆之术。   输了,输出去价值千万的地,虽说心疼,但如果他赢了呢?就能从陶南风那里学到新的法门,值!   玄学中人门派观念很重,从不轻易将本事传授给他人。陶南风以灵体之身修炼,一手漂亮术法令易天成垂涎三尺。就算她不肯传什么核心功法,多与她接触也对修炼有好处。   这么一想,被陶南风打压得有些蔫蔫的易天成来了精神,腰挺肩沉,走路渐渐轻快起来。   喻浩南与陶南风关系好,在她耳边悄悄问:“你干嘛要和这个老头子比试?万一输了呢?难道真的要收他为徒?教会徒弟饿死师父呢,这个人坏得很,你别被他骗了。”   陶南风摇摇头:“不会输的。”   堪舆风水学说实际是地理学、气象学、生态学、建筑学等综合在一起的一门学问,只是被掩藏在高深莫测的表述之中,把寻常人忽悠得找不着北,觉得神奇而高明。   陶南风之所以要和易天成比一场,为的就是现场学一学他那高明的表述。   至于输了怎么办?   陶南风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输。   玄学不过是手段,真正揭示万物运行规律的,是专业,是科学。   她有异能在手,有专业知识为底,建筑与环境、建筑与人的关系处理她比谁都有发言权。   喻家这栋别墅选址很好。   观音山绵延而下,东西各有两座小山,一为金童、一为玉女。喻意为观音座下金童玉女,守护着观音镇所有居民。   从观音山自北往面,是一条贯穿全镇的道路,名为五福路。喻家别墅位于五福路西侧,远看去正在金童、玉女合抱之下,山势蜿蜒、满目苍翠。   喻家别墅显然是经过设计师精心设计过的,推开门口厚重的铁栅门,入口处的圆形水池、两旁的绿树花墙,一看就是风水阵。   易天成转身对徒弟低语:“看到了没?”   徒弟易正清目光闪动:“大门两侧各有新砖两块,一白一黑刻虎字,花园假山林立为虎穴,这是双虎增福阵。”   陶南风凝神看去,并没有发现那两块新砖、几块假山对别墅有什么增益效果,不由得摇了摇头,什么风水阵?只是一种对主人心理的暗示,无益无害。   绕别墅内行走一周,陶南风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易天成倒是发现了一些问题,站在水池边发表观感:“水池是一大败笔,所谓龙潭虎穴。既然有了双虎增福阵,那这个水池就不能有。不然龙虎斗,势必影响主人气运。”   易正清连连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个本子一一记下。   陶南风在一旁听了,暗自觉得好笑。   其实水池没什么问题。风水学说中常说“气遇水则止”,有水则有灵气,能聚气,并不是没有道理。   人的心情与周边环境是相互应和的。有山有水、景色优美,自然心情愉快。心情愉快了,自然家宅兴旺、事业有成。   抬眼望去,整栋建筑三层,结构安全、基础牢固,屋顶却有三个浅浅的红色区域,让陶南风心中一惊。   她抬手指向屋顶,问喻浩南:“屋顶你们做了什么?”   喻浩南:“那是镇上苗大师为我祖父专门设置的三星高照吉阵,说有了这三星高照阵,就能保佑我祖父身体安康、长命百岁。”   他看一眼陶南风:“是这个有问题吗?”   陶南风皱着眉:“不好说,我看看才知道。”   一群人径直往楼顶而去。   到了楼顶,那红色区域看得更加分明。   三盏大灯矗立在楼顶,圆圆大大的灯泡、大红色花朵形状的大灯罩,看着很喜气。   易天成在楼顶走了一圈,微微颔首:“的确是三星高照吉阵,三花聚顶,星光万丈,好风水、好寓意。”   陶南风示意喻家人把灯打开。   虽然是白天,光束却非常亮。   三道极亮的光束,径直射向别墅门前的道路。   投射角度为60度,有一部分光线对准马路对面的两栋老屋,一楼玻璃反射出两道光芒。   反射光太过刺眼,陶南风下意识地闭上眼睛。   易天成向下张望了一下,指着光束笼罩下的门柱,重重地“呀!”了一声。   “好好的风水阵,全被你们这些人给毁了!”   喻承泽忙虚心请教,易天成一边跺脚摇头一边叹息:“三星高照与双虎增福,两大吉阵叠加,可是你们看,这两道光束正对着门头,那两块虎砖被照得死死的、钉得牢牢的,怎么增福添寿?这就是光煞!”   喻承泽听了恍然大悟:“大师不愧是大师!”   喻浩南拉了拉父亲的胳膊,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站稳立场,不要一味地捧易天成,毕竟他们和陶南风才是一国的。   喻承泽清咳一声,转过头问陶南风:“陶总,你怎么看?”   陶南风微微一笑:“我和向北下去看看,两小时之后在一楼大厅碰头。”   说完,陶南风拉着向北径直下楼,留下一群人在楼顶面面相觑。   向北跟着陶南风下楼,走过别墅门前的马路,站在对面那两栋屋子前面。   透过篱笆围栏,看得到院子里种着果树蔬菜,一层的青砖房,修缮得很漂亮。   向北看着身边没有其他人了,问:“南风,你发现了什么?”   陶南风抬手指向身后的喻家别墅,那楼顶三盏大灯已经熄灭,但依然看得出来强烈的存在感:“如果你家对面有这样三盏灯,一到晚上就亮得像太阳一样,你会怎么办?”   向北恍然:“你觉得这不是风水,而是人祸?”   陶南风点点头,推开篱笆围栏,朝里面走去。   两个小时之后,所有人都聚在喻家别墅的一楼大厅。   喻明堂老爷子一身唐装,拄着拐杖端坐主人位,请两位大师谈谈如何解眼前这风水之困。   易天成率先开口:“喻家新宅落成之时请了风水师精心打造,只可惜未得其精髓。虎砖守门,是谓双虎增福阵。圆形水池内砌八卦,是谓龙潭助运阵。楼顶三盏大灯,是谓三星高照阵。   只是可惜啊……可惜。龙虎相争、必有一伤;星光困虎、锁龙,三道吉阵叠加,反而相互影响,破坏原有的作用,给主人带来祸患。”   喻天泽听着寒毛直竖,忙问:“那依大师所见,应该怎么破这风水之局?”   易天成说:“这次堪舆比试,我只解局,不破局。问题已经告诉你们了,至于后续怎样操作……”他老神在在,捊须微笑。   他的潜台词是:至于后续破局,那就是另一个价钱了。   喻天泽正准备说价钱不是问题,却被喻明堂喝住:“天泽,你安静点,先听听陶南风有什么要说的。”   易天成点点头,看着陶南风:“陶大师,你们刚才离开别墅是探寻到了什么吗?不妨说出来我们探讨一下。如果你没找到更关键的因素,那恐怕就是我赢了。你还年青,对这些风水大阵不熟悉,也是可以理解的。”   陶南风胸有成竹,看向喻明堂。   “喻老先生,您回家乡修路修宗祠,做了很多好事,族人是不是对您非常感激?”   喻明堂脸上浮现出一个慈祥的笑容:“的确是这样。我受宗族庇佑多年,现在归国后回馈族人,也是应该的。”   “盖完这栋别墅之后,有没有感觉到族人的态度有了变化?”   喻明堂神情有些迷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第172章 族人   喻明堂看着陶南风, 缓缓说起一段往事。   原来喻明堂今年七十整寿,兄弟三人中他是最小的一个。当年家里穷,喻明堂跟着族人飘洋过海到M国修铁路, 再辗转游离在东南亚安下家。   离家之前他牢牢记得母亲所说:吃得苦中苦人, 方为人上人。从修路小工,到洗衣房打杂,娶洗衣房老板的女儿接手洗衣店,将洗衣房做成连锁店,开办自己的服装厂……一点一点地努力、勤扒苦做终于积攒一份农业。   人在海外、身不由己, 他中间多次托家乡人送银钱回老家,可是一封家书都没有收到, 不知道父母到底有没有收到。   月是故乡明, 多少次梦回故乡,他还是那个因为偷了邻居地里番薯被妈妈拿竹条抽打的调皮少年,还是那个和哥哥在稻田里捉泥鳅的欢乐孩童。等到终于大陆政策放开, 他第一时间回到家乡, 却发现物是人非, 再也寻不到自己思念的亲人。   父母、两个兄长都已经身故, 只留下两个侄子、一个侄女还活着, 童年伙伴再相见, 说起当年一起玩耍的场景, 都潸然泪下。   喻明堂还剩下什么?也只剩下一点钱罢了。他帮着家乡修路、又做了祠堂、修族谱, 看着族谱上、祠堂牌位上父母、兄长和自己的名字摆在一起, 他才感觉真正找到了自己的归处。   他又出钱帮两个侄子修缮了老屋, 自己则在马路对面建了别墅, 每天站在自己房间就能看到自己小时候居住过的地方, 以此寄托一份牵扯不断的思恋。   先前他出钱修路盖祠堂的时候, 家乡人都对他热情亲近,一口一个“明堂”、“明堂叔”、“明堂爷爷”,自己无论走到哪里都受到热烈欢迎。老人陪他讲古,年青人听他讲海外奋斗史,镇领导给他办厂一路绿灯。   可是自从今年新宅落成,他请风水大师布下三个吉阵之后,乡亲们对他的态度就有了微妙的变化。   先是两个侄儿、侄媳妇、侄孙不再上门,然后是几个故交见了面拉长个脸不吭不哈。等到他摔跤住院之后,来看望他的乡亲屈指可数。能够找上门的,不是借钱就是想找他投资,没一个真心实意的。   喻明堂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付出这么多却得不到乡亲们的尊重与热爱?难道真的是因为风水阵叠加的错处,害得他与乡亲们离心离德?   喻明堂说完这一番话,喻承泽在一旁补充了几句。   “一群喂不熟的白眼儿狼!我们在T国有田有地有产业,如果不是因为父亲年纪大了思念故乡,又是我们是华人应该回报祖国,我们根本不必来这个小地方。上百万的钱花出去,也就是一开始听了个响。后来习惯了,大家都变了模样。如果这个地方再住不下去,我们怕是要考虑迁回T国了。”   听到这里,易天成看向陶南风:“你问这些做什么?我们是解风水,不是听故事。喻老先生刚刚也说了,住进别墅之前一切都好,住进之后族人便变了脸,这一切都是三道吉阵之祸。世人往往觉得吉阵越多越好,殊不知贪多嚼不烂、欲速则不达,吉阵相互影响,这个别墅反而成了凶煞之地!”   他表情严肃,字字句句有理有据,落在别墅中人的耳朵里那便是至理真言。   喻承泽的眼神里带着歉意,看向陶南风。   他在内心已经认可了易天成的判断,暗自佩服:到底是港城来的大师,一眼就看出别墅布下的三道吉阵。只是可惜,那些大师陡有其名,不懂得物极必反的道理,这才导致家中祸事不多。等下哪怕花再多的钱,也要请易大师破风水局,不然家宅不宁啊。   喻明堂沉默半晌,问易天成:“那依大师所言,只需破了这风水局,我与族人的关系就能回到刚来时的亲近、和谐?”   易天成点了点头:“当然。”他在心里加了一句,不过……那又是一个新的价格。   得到喻家两位当家人的首肯,易天成自信心爆棚,他眼睛一眯,一双小眼睛顿时成了三角眼,直愣愣地看着陶南风说:“这第一场比试,恐怕是你输了。”   陶南风忽然扑哧一笑。   笑声虽轻,却令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注在她身上。   易天成面色一沉。如果在港城,有人敢当着他的面如此嗤笑,恐怕他当场就要发作。可是现在笑的人是陶南风,易天成不敢多说半个字   倒是喻明堂奇怪地看向陶南风:“陶大师,你在笑什么?”   陶南风站起身:“哪有什么风水吉阵,那不过都是一种心理暗示罢了。你们想知道为什么搬进别墅之后怪事连连?我请几个人来告诉你们!”   说完,她走出大厅,推开别墅铁门,将四个被记者拦住不让进屋的喻姓乡民请了进来。   喻明堂看到他们几个人,霍地站了起来:“明同、承云、承雨、小娜,你们怎么来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六、七十岁的老者,虽然布衣胶鞋,便朴实稳重、目光睿智,令人肃然起敬,这是喻明堂的发小、喻明同。   喻承云、喻承雨是喻明堂两个侄子,四十多岁年纪;小娜则是喻承云的女儿,喻明堂的倒孙女。   喻承泽与喻浩南见亲戚上门,忙上前唤人。   大半年时间了,这间别墅一直没亲人愿意上门,喻明堂陡然看到他们,神情之间有压抑不住的欢喜,连连对梅慧说:“快快快,上茶、上点心。”   易天成不解地问陶南风:“你把这些人叫过来做什么?他们不是玄门中人,解不了风水局。”   陶南风淡淡道:“要解别墅的风水局,根本不必玄门中人出手,这几个普通人就行。”   易天成还要再问,陶南风轻抬右手,用目光制止他说话。   喻明堂欢喜得眉开眼笑,拉着喻明同坐在自己身边:“明同,这么久没有见到你,在忙些什么?怎么也不过来和我说说话?”   喻明同看着昔日童年好友满头的白发,心口有些发酸:“我以为你赚了钱就飘了,忘本了,哪里还愿意和我们这些泥腿子来往。”   喻明堂忙解释:“这是哪里话?我如果忘了本,又何必千里迢迢举家回国?我如果不愿意和你们来往,又何必一家子都住在镇上?”   喻承云、喻承雨在一旁听着,对视一眼,撇了撇嘴,显然心中很不以为然。只是碍于喻明堂是长辈,没有出言反驳。   陶南风在旁边说:“喻老先生您不是想知道为什么住进别墅之后亲戚、族人不再和你来往吗?与其大家藏着掖着,不如坦诚相告。有时候,误会就是在你不说、我不说之中慢慢产生的。”   喻明堂大惊,看着喻明同说:“明同,我们是小时候一起玩泥巴、过家家长大的发小,是不是我哪里没有做好,你只管说。我能解释的,一定好好解释,我做错的,一定好好改。我在海外漂泊五十多年,做梦都想回家啊。好不容易回到家,父母、兄长过世,我能依靠的亲人就是你们这些族人了。”   听喻明堂说得诚恳,喻明同长叹一声,这才开口问他。   “既然你这么在乎我们这些族人,为什么非要修个那么豪华的大别墅,还在屋顶整个什么三星高照?”   喻明堂听着一头雾水,喻浩南在一旁说:“这别墅豪华吗?还不如我们在T国的一半大呢。那三星高照就是个风水阵,增福添寿的。”   小娜早就看这个堂兄不顺眼,听他说话便快言快语地怼了过去。   “怎么不豪华?你没看到这一条马路上就那么家是三层小洋楼,还带花园、水池、屋子里锃亮的大理厂砖,干净得可以当镜子用。咱们镇上大家都是一层的小平房,我家、我叔家就住你们对面,没谁比你们家阔气。   阔气也就算了,那是你们自己的钱,你爱怎么盖房子、想怎么装修随便!千不该、万不该,你们家都已经比所有人有福气、有钱了,还贪心不足非要搞什么风水阵。那么亮三个大灯挂在别墅屋顶,一到晚上闪得跟小太阳一样,光芒四射。怎么,显摆你们家有钱呐?   你们知道不知道,自从你家那三星高照装上去,好家伙!我们家被照个正着,晚上都不用开灯。我爸、我妈天天晚上睡不着觉,严重神经衰弱。我养的那些鸡连蛋都不下了,院子里种的白菜发黄,茄子辣椒不挂果。要我说,你们回国来绝对没安什么好心眼。我听族里人说,你们这是故意来家乡摆风水阵,吸族人、亲人的气运,好给你们添福增寿,让你们长命百岁、长官发财。”   喻明云、喻明雨拦不住小娜,苦笑着坐在一旁不说话,显然是默认了她所说的一切。   喻明堂惊得面色煞白、嘴唇乌青,喃喃道:“错了,错了……”喻承泽慌忙扶住父亲,喂他吃了一颗舒缓心疾的药丸。   喻浩南气得深身颤抖:“你胡说!摆风水阵是我们的习惯,T国、港城华人都信这个,建房子之前会请大师来看地形、问八字、定风水。我们从来没想过要吸食族人的气运来增加自身福寿,谁不知道仁善是最好的风水?做出这样的无耻恶行,再好的房子也没用!”   仁善是最好的风水?   说完这句话,在场的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喻明堂缓过一口气来,忽然笑了起来:“是了,浩南说得对,积善人家庆有余。三星高照大灯虽亮,我这心却是瞎的。”   陶南风看老爷子已经明白过来,笑着说:“您这三盏大灯已经开成光煞,所照之处必受影响。对面不堪其扰,请了一排诸葛八卦镜挂在屋檐下,到了晚上反射光芒明灭闪耀,这就是令喻老先生半夜受惊摔倒的原因。   再加上居住环境不和谐,邻里多有闲言碎语,喻先生与夫人本就到了更年期,再加上精神压力大,睡不好觉也是正常。至于喻浩南被易正豪锁魂……那就要问问易天成大师,为什么要把这种阴损的招术教给外门弟子了。”   易天成没想到陶南风会将这一把火烧到他这里来,忙起身解释:“易正豪只是我的外门弟子,并没有行正式叩拜之礼。当初我看他街头乞讨可怜,收他入门,教了些糊口的本事。这回他没守住师门规矩,已经受到严惩,请你们不要再介意。”   喻明堂看向自己的发小,潸然泪下。   “明同啊,是我的错。我只想着给自己添寿,却没有行善积德,活该、活该!”   曾经跟在自己屁股后头喊“哥哥”的少年,经历五十多年风雨之后终于回到家乡,一心想为族人做点事,却因为别墅修建一事招人憎恨。喻明同看着忏悔悲伤的发小,心也软了下来。   他伸出一双操劳、枯瘦的手,牢牢地握住喻明堂的手,眼眶微红,声音哽咽:“回来就好,能够活着回来就好!你离家多年,你爸妈、哥哥天天念叨。现在终于回来了,大家都很高兴。   风水一事,本就是封建迷信,我们乡里现在不兴这个。我虽然没有读过书,但也知道家和万事兴的道理。你以后别再信什么风水阵,不要再点什么三星高照灯,闲来在镇上转转,我带你到儿子新开的茶馆坐坐喝喝茶,认认门、攀攀亲,大家和和气气在一起,天天笑口常开,福寿自然来嘛。”   作者有话说:   这周有个报告要交,更得少一点莫怪啊。下周开始努力双更,郑重承诺! 第173章 破风水局   见喻明堂与发小双手紧握, 两人喁喁细谈,畅想着打破封建迷信,走出这个封闭的、布满风水阵的别墅, 易天成知道   ——他输了!   陶南风没有走解风水的老路。   她没有故弄玄虚, 她平易近人。她将喻家亲人、族人领到喻明堂面前,让他们说出对风水阵的不满。   现在喻明堂已经意识到三星高照风水阵形成光煞,承诺马上拆掉那三盏大灯,今晚在别墅摆酒赔罪。   几家人言笑晏晏,和谐愉快, 这个风水局自然就解开了。   易天成的内心很不是滋味。   这个陶南风,竟然亲自跑到对面马路的老屋寻访打听家常里短、乡里八卦, 半点玄学中人的风范都没有!   从入行以来, 易天成从师父那里学的就是装神弄鬼、故作高深,在普通人与玄学中人之间划下一道鸿沟。只有这样,才能抬高玄学地位, 获得更多人的敬仰。   陶南风倒好,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将事情缘由、科学道理讲得透彻无比。明眼人一听就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 那风水大师们还能赚什么钱?   喻明堂高高兴兴在别墅大厅里和族人闲聊, 他本就是个豁达宽厚之人, 现在既然知道是自己做得不对, 那一股郁闷之气便消散不见, 整个人轻松下来。   他问小娜:“叔爷看你聪明伶俐的, 你告诉我, 为什么先前不来批评我, 今天却肯跟着陶南风一起过来呢?”   小娜笑眯眯地说:“我早就想上门来提意见了, 可是我爸、我叔都不让。他们说家里长辈您最尊贵, 又给家族做了这么多善事,借我们一点福运那就借吧,不要惊扰了您。   后来家里装上八卦镜不久您就摔跤住院,爸妈担心是我们两家破了您的风水,心里害怕不敢上门。这回是陶南风过来,说那些什么风水阵、八卦镜都是封建迷信,如果我们再不说实话,风水大师恐怕还要折腾,咱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叔爷您越陷越深,所以就过来了。”   听到这里,喻明堂心中越发地感动。亲人还是亲人,他们对自己的爱藏在每一个细节里。先前自己还误会了他们,真是惭愧!幸好有陶南风把他们拉过来,大家坐下来开诚布公,这才解开了误会。   喻明堂看向陶南风:“陶大师,既然你是和易大师比试堪舆之术,怎么不谈风水、谈人情?”   陶南风微微一笑:“刚才喻浩南说了,仁善是最好的风水。这世上哪有什么风水宝地,不过是人与人、人与环境和谐共处罢了。”   易天成面沉如水,黑得像要滴出墨来。   荒谬!荒谬!玄学风水是何等奥妙高明的学问,竟然被陶南风这个才二十多岁的姑娘说得如此简单。   他咳嗽一声,描补了一句:“先前我说的也没有错,就是双虎增福、龙潭助运、三星高照三个吉阵相互影响造成的困局。只要撤掉这些吉阵,自然乡邻和谐、家庭和美。”   喻明堂摇了摇头。   “易大师,你所说三阵叠加之祸,只得其形、未见其神。陶南风寻到根源,让我和发小、侄儿、侄孙女面对面,敞开心怀说通透,这才是真正地解了风水之困。”   老人停顿片刻,斩钉截铁地说:“所以这一局,陶南风赢了!”   易天成颓然坐倒,没有再说话。比试之前就已经声明,输赢与否由事主说了算,免得争来论去耽误时间。   喻明堂站起身:“两位大师,请随我一起出去宣布结果吧。”   记者们还守在门外眼巴巴地望着,看到一群人从别墅里走出来,站在大门前,都拥了过来。   【喻老先生,这一场比试结果出来了吗?是谁赢了?】   【你们家的风水局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能解吗?】   【您一定相信风水的存在吧?您多年经商家财万贯,一定是祖上风水庇佑。】   喻明堂拄着拐杖,在地上重重地顿了顿,发出清脆的“笃笃”声。   喻承泽抬起手,高声道:“各位请安静,这次风水局比试结果已经出来,大家安静。”   清风拂过,众人收声。   现场变得极为安静,只有偶尔几声相机快门的咔嚓声响起。   “喻家别墅风水局,根源在我喻明堂。是我心中贪念作祟,枉顾族人利益,这才招致今日之祸。现在我已经和族人和解,此后将拆掉家中风水阵,从此积善行德,多多帮助族人发展。再好的风水,如果没有一颗为他人着想的心,都是枉然啊……”   记者们听着一头雾水,性急地大声询问:“喻先生,所以……这场比试到底是谁赢了?”   喻明堂将身体侧转,面向陶南风:“这次比试,是陶南风赢了。”   深市记者一齐欢呼起来:“哦——”   港城记者却如丧考妣:“点解会这样?”   更有人冲易天成喊话:“易大师,怎么一到深市您就不行了?是不是龙困浅滩?”   更多的记者也纷纷表示:“下一场必须选在港城,否则不公平!”   易天成看向陶南风:“陶南风,这一场是你赢了。下一场地点、事件由我来定,你敢不敢接?”   陶南风抬手将鬓边碎发挽到耳后,送给向北一个盈盈眼波,轻轻一笑:“接!”   反正已经赢了第一场。   就算输了也不过就是平局,怕什么。   现在的陶南风光芒万丈,令人仰视。向北抬手轻轻放在她肩膀,胸口涌动着激动的情绪,内心骄傲无比。   回到深市的陶南风受到深市领导的接见,赞她巾帼不让须眉,勇于破除封建迷信,宣扬科学与友善,不愧是华国优秀子弟。   陶南风谦虚了几句。   经历过这一场比赛,她现在对建筑风水的信心更足。当所有一切在阳光下展示出来,玄学不过是包装过度的科学。   风水,就是通过选址、布局、设计,以达到建筑与环境、建筑与人和谐共处的美好状态。以前人们觉得风水很玄,只不过因为懂得少,容易被忽悠。   市领导表态:“你赴港比试一事我们会和港城那边交涉,不用担心安全问题,市里会派出武警护卫。这次如果你如果能够赢了易天成,我们给你记一大功!”   带着市领导的期待,身边跟随着一队警卫,港城全程专人接待,住的是五星级酒店,这一回陶南风享受的是高级别的待遇。   作为陶南风的爱人,向北紧紧跟随,范至诚作为同事不够格同行,只能留在深市看电视,通过电视机屏幕前的采访镜头一睹陶南风的风采。   回到港城的易天成感觉自己终于活了过来。   他换上新做的道袍,青灰色宽大的袍袖迎风飘动,炖了锅大补汤喝完,再找熟悉的理发师修剪头发、胡须、指甲之后,以神仙之姿再次出现在大众视野之中。   对着电视台的镜头,易天成宣布:“第二场堪舆比试,破风水局。紫荆山半山腰编号为BZ011的别墅用地,地主为李祖孝。”   听到他这一说,行内人都知道他说是哪一块地。   李祖孝是港城的地产大王,开发建设了不少高档小区。这块紫荆山的别墅项目是李祖孝买下的一块风水宝地,可是后来几经周折,最后却变成港城有名的“大凶”之地。   那块山地原本属于姓徐的十几户人家。附近山民要是有亲人去世,就找徐家人花点小钱买块地,葬在半山腰上,立块石碑,年年拜祭。后来这块地被李祖孝花钱买下,一家家通知迁坟。原本很顺利,可是剩下一座孤坟却怎么也寻不到后人,只得由李祖孝的公司派人起坟,把棺椁取出后准备迁到公墓。   起坟之时,一块直径大约四米的石块被震落,刚好挡在墓碑前端,吓得工人们魂不附体,都说惊动了亡魂,这是一种警告。   李祖孝忙请来易天成做法,足足办了七天法事,这才准备取出棺椁。原以为一切妥当,可是刚刚开挖,又有巨石坠落,砸伤两名工人,吓得人人自危,都不肯动手挖坟。   守在施工现场的李祖孝接到电话,家中父亲突发心脏病住进医院,紧接着李祖孝的夫人在侍奉公公时突发不明晕眩,接下来这块地只要动那座孤坟就会发生山体滑坡现象,山上巨石不断掉落。   工程队的人吓坏了,都说擅自挪动坟地,有冤鬼索命,李祖孝出再多钱也不肯进场。别墅项目拖了两年一直没有进展,李祖孝找了几回易天成,他却避而不见。只说命理如此,他也没有办法。   【孤坟野鬼背后的因果故事——风水宝地变成凶地,地产富豪束手无策。】   这件事曾经荣登港报头条,无数港城人都津津乐道地讨论着。   有的说这座孤坟的主人当年与徐家家主有约定,永不迁坟。现在徐家子弟食言,原本应该是徐家子弟偿债,不过因为地主已经更换,坟主便直接来找李祖孝算账。如果不是有易大师做法,恐怕李父、李夫人早就呜呼哀哉。   也有的说这座孤坟是徐家祖先,现在山地被卖,祖先胸中不忿,便做法让巨石掉落,不让李祖孝在山上修建别墅。除非李祖孝把地还给徐家人,此事方能作罢。   不过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谁也说服不了谁,一时之间成为港城八大谜案之一。   现在易天成拿出这个项目来,要和陶南风决一胜负,港城人个个兴奋不已,奔走相告,都想看易大师破这一桩谜案。   了解到前因后果之后,陶南风觉得不可思议。   一处孤坟迁移,竟然能让直径四米的巨石掉落?   半山腰坡地施工,按理说都会做护坡处理,怎么会一开工就有巨石掉落?   坟主索命?先祖护山?   陶南风不信。 第174章 破煞   港城, 十月,不冷不热。   紫荆山并不陡峭,也不锋利, 与市中心距离十几公里。山下车水马龙, 山上却宁静清爽。   陶南风穿一件薄长袖真丝衬衫,一条阔脚裤,一双白凉鞋,行到无路处,下车步行上山。   阳光正好, 透过树缝洒下。紫荆花树盛开、清溪蜿蜒而下,闻着山间清新空气, 陶南风暗暗点头。这里环境优美、空气良好, 有山有水,让人身心愉悦,自然旺事业、旺财运。   走到半山腰, 前段刚好有个折点, 铺出一片平地, 视野开阔, 隐隐能听到水声潺潺, 这就是李祖孝买下的地块。   易天成有意卖弄, 对跟在身后的记者说:“所谓山主人丁水主财, 这里山好水好, 住在这里人丁兴旺、财源广进, 绝对是块风水宝地。”   有记者问:“既然是块风水宝地, 为什么却开工不顺?”   易天成摇摇头:“坏就坏在这里山石众多, 落石阻挡生气吸纳, 再加孤坟一座打破阴阳之平衡, 这才导致好风水被破坏,可惜、可惜……”   李祖孝脸色焦灼,紧紧跟在易天成身边:“易大师,这回您一定要帮我好好看一看,改改风水。当初我花了大价钱才买这块地,可不能砸在我手上。如果这次您能帮我破这风水困局,将来做成的十六栋别墅我送您一栋!”   易天成按捺住内心的欢喜,脸上半点不显,做出一副凝重模样:“我尽力吧。”   陶南风站在地块往四处远眺,周围山形柔美,几座小山峰微微靠拢,像一朵半开的莲花,顺着莲花往下,山形起伏如水木行龙。迎风而立,感受着这秀丽山峰,令人心胸开阔,心中生出豪情万丈。   港城人信风水,多多少少懂一点,看到这场景也赞叹起来。   “山如莲花,又得水路滋养,聚富聚财的风水宝地啊。”   “三面环山,山峰有如龙抬头,水聚天星的富贵之地!”   “明堂开阔,案山有形,水路有势,好地方啊。”   “只是可惜,这么好的风水宝地怎么就因为一座孤坟而毁了呢?”   陶南风左右四顾,没看到大家嘴里所说的孤坟,奇怪地问道:“你们说的那座孤坟呢?”   李祖孝脸色一变,将声音努力压低,小心翼翼地说:“陶相师请往前面再行几步,走过这片平地,看到侧边那块坡地就能睇到咗。”   港人对风水大师的称呼由寻常到尊贵,依次为先生、相师、大师。在李祖孝看来,陶南风年纪轻轻,能称她一句“相师”已经是高看了一眼,只有易天成这样的才能称为“大师”。   喻承达看了李祖孝一眼,眼中带着谴责,在他看来,能与易天成同台竞技,并取得第一场胜利,不论性别年龄,陶南风都应该与易天成并驾齐驱。他翻译的时候,很自然地把“陶相师”变成了“陶大师”。   陶南风并不在意这一声称呼,她依言而行,顺着李祖孝所指明的方向走了十几步。   孤坟竖立在山坳最边沿。   孤零零一座圆形坟头,前面一块残破的石碑,上面刻的字经历多年风雨已经斑驳不堪,辨认不清。看这情形至少已有百年之久,估计早已被后辈子孙遗忘。难怪在港报上发通告半年,依然没有人前来认领迁走。   陶南风缓缓走到孤坟之前。   除了向北,刚才围在她身边的人忽拉拉全部向后退,陶南风的身后顿时形成一块真空地带。   仿佛这座坟有毒一样。   “这女相师胆子真大!这座坟可是冤魂寄身所在,她敢走这么近?”   “我们麻着胆子上山,那也是看正午阳气足,又有易大师镇场子。她一个女人阴气重,怎么敢往坟前凑?”   “太莽撞了。她敢和易大师比风水,凭的是什么?”   旁人的议论声传入耳中,陶南风没有理会,她的眼前只有这一座孤坟。   什么冤魂、什么风水,陶南风是不信的。   将真气凝聚在眼中,眼前一切变得不一样。淡淡白色线条在坟头萦绕,一团散乱的线条以坟头为中心,缠绕着向四周延伸开来。   陶南风走到石碑前,鞠了三个躬,蹲下,抬手轻抚石碑。   这下就连易天成都吓得变了脸色,急急地向后退开三尺:“陶大师,你要做什么?”   陶南风屏息凝神,将真气探入地底,错综复杂的线条之下,渐渐搞明白孤坟底下的地质结构,心中一片明悟——原来如此!   等她站起身,眼中多了一丝轻松。   易天成看着她:“陶大师,今天我们比的是如何破这风水局。你可看清楚了这块地的风水?还有什么需要查看的?”   李祖孝眼中写满了对陶南风的不屑,在一旁催促了一句:“如果没什么问题,那就开始破风水局吧?我这块地就仰仗二位出手了。”   李祖孝嘴上说着是仰仗二位,可他从头到晚只看向易天成,显然没把陶南风看在眼里。在他看来,这个二十多岁的女相师能有什么本事?不过就是仗着在内地有人撑腰这才欺负了港城大师。乳臭未干的小小女子,哪里比得过经验老道的易大师。   陶南风气定神闲,微微一笑:“那就开始吧。”   李祖孝询问:“两位大师,你们谁先开始?”   如果同时进行,怎么定输赢?总得有个先后顺序。如果第一个成功,第二个也就没有再进行下去的必要,显然是输了。   因此,谁先开始,谁占优势。   喻承达抢着说:“上一局是陶大师赢了,这一局自然是陶大师先开始!”   李祖孝皱起眉毛:“我这地块易大师最熟悉,还是先由易大师来吧。不然别的风水相师贸然动手,惊扰了孤坟主人,我怕到时候谁也收拾不下来。”   跟着一起的港媒记者们也都替易天成说话。   “是啊,是啊,一事不烦二主,还是易大师先来吧。”   “既然这块风水宝地是易大师选的,他肯定胸有成数,那当然是他先来破局。”   “女相师也不晓得有没有真本事,如果她胡乱施法出了问题怎么办?”   果然,到了港城就是易天成的地盘。   因为族叔喻明堂的嘱托,再加上双方又有合作,喻承达想为陶南风多说几句,旁边几个同行都劝他:“你还要在港城拿地的啦,晤要得罪了易大师。”   喻承达犹豫了一下,将目光投向陶南风:“陶大师,你的意思是?”   陶南风拉着向北走上孤坟之后的一处山坡,并朝着喻承达、喻浩南、从深市一起过来的警卫、记者等随行人员招了招手:“我们就站在这里,看易天成破风水局。”   易天成没想到陶南风如此谦让,愣了一下,随即点头:“那我就先来破一破这孤坟锁山风水局!”   他早已准备妥当,吩咐弟子们取出几十根铁钎。   一米多长的铁钎粗大乌黑,尖头在太阳底下闪着寒光,看得人毛骨悚然。   记者们兴奋地拍照,一边拍一边问:“易大师,你这是打算什么办法破风水局?”   易天成胸有成竹,捊了捊山羊胡子,单手指山:“你们看,山如莲花盛开、形如水木行龙,穴山俊美肥沃,这是极好的阴宅之地。祖上若埋在此处,庇佑后人长官发财、人丁兴旺。”   李祖孝连连点头:“不错,我买地的时候徐家人也是这么说的。他们祖上多葬在此处,家族人丁兴旺,家家都有男丁三、五个。这几年山地被政府规划成了别墅区,卖了不少出去,徐家人个个都发了财,富贵得很。”   易天成说:“阴宅是好风水,阳宅却不一定。墓地多年阴气重,需得阳气滋养方可住人。所以我在李先生拿地之时便说过,多种桃树、柏木,等到两年后阳气盛了,我再来施七十二破煞针斗转星辰风水大阵。”   李祖孝不好意思地打了个哈哈:“先前是我太心急,不肯听大师所言,强行起坟,这才有今日之祸。不过现在桃树、柏树已成林,易大师说可以施法了。”   旁边人一听,原来易大师为了今天的风水比试,早已布局了两年时间。一个个都佩服不已,夸赞起来。   “这才是大师!运筹帷幄,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难怪说一路走过来到处都是桃树、柏树,原来是为了升阳气。”   “幸好让易大师先出手,不然万一被那个莽撞的女相师破了易大师的布局怎么办?”   有记者提问:“大师能不能详细说一下什么是七十二破煞针斗转星辰风水阵?”这个大阵名字长,如果不是记者记性好,还真难一口气复述下来。   易天成没有回答,闭目凝神,口中念念有词,一脸的高深莫测。   喻承达有点着急,在陶南风耳边低语:“陶大师,这块地易天成布局了两年,现在拿出来和你比试,分明就是欺你年轻、在港城无依无靠,可恶!”   喻浩南也在一旁跺脚:“第一场比试是我提议的,你和易天成都是第一次到我家,比试很公平。可这一场比试易天成太不要脸了!他还好意思第一个上场!”   看喻浩南气得脸红脖子粗的,陶南风笑了笑:“没事,我们就站在这里看他们表演,这里比较安全。”   喻浩南眼睛一亮:“你是说……”   陶南风的笑容浅浅淡淡,下午的阳光洒在头顶,让她的眉眼多了一丝桔黄色亮光,看着让人暖心、安心。   “放心吧,不管易天成用多少根破煞针,这座孤坟他都起不了!”   作者有话说: 第175章 破局   易天成嘴里念念有词, 指尖微动。风吹起他宽大的袍袖,阳光洒下,为他平添一份神秘之感。   除了陶南风这边的人, 其余围在易天成身边的记者、同行、看热闹的港城商人都紧张地盯着易天成, 要一睹大师动用七十二破煞针的风采。   易天成猛地睁开眼,手指一抬:“东南巽卦,下三根;东北艮卦,下三根……”随着他手指所动,徒弟们两人一组, 根据易天成指点的方位,将铁钎一根一根地打进土层之中。   以孤坟为中心, 分别在八个方位找准三个位置, 打入三根铁钎。   三三得九、□□七十二,这就是易天成的“七十二破煞针斗转星辰风水阵”。   等到一切搞定,易天成这才向众人解释:“山如龙形, 孤坟就是钉在龙背身上的龙鳞。若要取出这根龙鳞, 神龙摆尾、巨石滚落, 神鬼难当啊。”   所有人都听着连连点头, 直呼“高明!”按易天成的这个解释, 一切都合情合理。神龙龙鳞能随便揭吗?必须不能啊, 揭了龙鳞, 神龙觉得痛了, 愤怒之下肯定要发作, 掀翻巨石很正常, 是不是?   易天成继续说:“我现在布下这七十二根破煞针, 就是要借七十二星宿之力暂时镇住这条神龙。现在阵已成, 抓紧时间起坟吧。”   李祖孝听得连连点头:“好好好, 大师辛苦,我马上让工人来起坟。”   一根又一根粗大的铁钎被打入地下,将孤坟四周包围起来。露出地面之上的铁钎顶端在正午的阳光下泛着刺眼的光芒,就像是夜晚漫天星斗。   苍穹之上、遥远星空,七十二星宿……   光是听这风水阵的名字,就让人觉得高端、大气、神秘。   喻浩南在一旁看得目眩神迷,惊呼了一句:“七十二破煞针,原来还能这样用!”   陶南风瞟了他一眼:“别高兴得太早。”   向北在一旁看她一脸淡定,悄悄问:“破不了?”   陶南风望向正在指挥工人们刨土挖坟的李祖孝,嗤笑一声:“装神弄鬼,迟早要完。”   喻浩南一听,眼睛顿时瞪得老大:“你的意思是……这个破煞针没有用?”   他的声音有点大,被坡下记者们听到,个个义愤填膺,仰着脸开骂。   “怎么会没有用,你没看到现在开挖一切顺利?”   “破煞针正好位于山石之前,将它们牢牢定住,自然就不怕神龙摆尾。”   “年青人大言不惭,真是无知!”   向北站在高地向下看,那七十二根破煞针的位置一目了然。如众人所说,这些铁钎布置得很有讲究。算准了附近的山石所在,提前在低处布下障碍,也算是一种“护坡”的技术手段。   他问陶南风:“风水先生也要懂施工技术吗?”   陶南风点点头:“风水先生什么都得懂一点,用我们专业的术语来说,他得懂工程结构、地基与基础、建筑施工、心理学……最重要的,是他得精通周易八卦,掌握一套独到的话术,不然哪里骗得了人。”   向北恍然,他观察了一下易天成的动静,看那七、八个汉子正热火朝天地开挖坟地,棺椁一角已经露出。不知道为什么一股寒意涌上来,对危险的敏锐感知让他抬手护住陶南风,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小心!”   随着这一声小心出口,变故陡生。   工人一锄头挖去,“叮!”地一声,铁器与石头相撞击,发出刺耳的声响,刮得在场所有人的耳朵生疼。   这一声撞击,开启一场滑坡的前奏。   山坡上巨石开始摇晃,石块前方埋下的三根铁钎根本阻拦不住下落的趋势,石块带着泥土滚落而下。   一块、两块、三块……   一块接一块的巨大山石带着呼啸之音,从坡上滚下。惊得底下的人连连呼救,抱头鼠窜。   忽然有人抬头看到站在东面山坡上看热闹的陶南风一群人,抬手一指,大喊道:“往那边跑,那边安全——”   众人一看,可不是?向北护着陶南风向后退了两步,但其实呼啸而下的山石距离他们足足有五米左右。零星泥土飞溅、碎石乱舞,可是却丝毫影响不到陶南风这一群人。   先是认得喻承达的房地产商人往陶南风这边跑,紧接着反应快的港城记者跟着跑过来,再接着施工工人丢下锄头狂奔,最后连李祖孝、易天成、易门弟子全都往这个方向跑。   孤坟以东的山坡上,乌泱泱聚集了几十号人,有的头顶被磕破,有的手脚摔伤,有的跑掉了眼镜、有的摔烂了相机,狼狈不堪。好不容易站稳脚,一个个惊魂未定。   “怎么搞的!我还以为七十破煞针定住神龙,这座孤坟就能够顺利起出来,没想到还是不行。”   “不动孤坟,这块地的风水还是没办法变好,就算盖起别墅谁愿意买?难道和孤坟野鬼住一起吗?”   “呸呸呸!你不要乱讲话,什么孤坟野鬼,那也是个可怜人,孤零零一座坟头没有后人拜祭,我们为了搞开发擅自挪动它,也难怪它愤怒,让神龙翻身。”   “易大师到底行不行?如果连易大师都没办法镇住它,那这块地就废了。”   听到众人的议论,易天成脸上有些挂不住,李祖孝皱眉说:“大师,怎么……破煞针没有效果?”   易天成额角有一块淤青,是刚才跑太快摔了一跤,正撞到墓碑上造成的。想到各种传言,易天成心中惴惴,总觉得是不是冲撞了什么,不然怎么就脚一软摔在了墓碑边上呢?   他一边在心里默念清心咒,一边暗自许愿:天灵灵、地灵灵,过路菩萨听分明。今日冲撞了坟中主人,明日一定过来烧香烛、献鲜果,恕罪恕罪。   等到念咒许愿完成,易天成这才瞟一眼陶南风,咳嗽一声:“今天有阴气作祟,神龙受惊,七十二根破煞针根本镇不住。”   李祖孝向来敬重他,自然是易大师说什么就是什么,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现场唯一的女性:“大师你的意思是,因为有女相师在场,所以破煞针失效了?”   易天成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叹了一口气:“唉!可惜,两年布局,功亏一篑。”   一帮对易天成盲目崇拜的人听到他这么一说,都对陶南风投来谴责的目光。   “就是!一个女人当什么相师,女为阴、男为阳,原本这块地种了两年桃木、柏树,阳气已升,破风水阵指日可待,偏偏她一来就毁了大师的一番心血,可恶!”   “破煞破煞,没想到破不了这女人的煞!”   “该死的大陆妹,装模作样要跟大师比风水,有本事她来试试啊。”   迎向一堆谴责的目光,听到那一句带有歧视意味的“大陆妹”,陶南风怒了。她眉毛一挑,从向北身后站出,缓缓走到一块山石之前,弯腰抓住一根弯了的铁钎。   随着一声冷哼,陶南风陡手将那一米长的铁钎从地底拔出。   “哦——”人群里传来一阵惊呼。   这女相师好大的力气!   陶南风右手执一根铁钎,转身环顾,目光如寒冰,从刚才说歪话的人脸上一一掠过。   “易天成,你的表演结束了吗?”陶南风的声音带着一丝嘲弄。   易天成听着浑身上下都不自在。他双手背在身后,努力维持着高深模样:“今天七十二破煞针斗转星辰风水阵虽然没有只发挥了一半的威力,但至少已经比上次深入一步,棺椁已露出,待明天正午再来施法,告慰亡灵之后自然就能起坟成功。”   陶南风哈哈一笑:“明天?不必等到明天!”   她对易天成丢下一句:“借你破煞针一用。”便弯腰一根一根地将铁钎从地底□□。   众人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李祖孝问陶南风:“陶相师,你现在准备破局吗?”   陶南风一口气拔出七十二根破煞针,示意向北与喻浩南拿上,她边行边说话:“易天成,如果我今天能够让这座孤坟顺利起出,是不是你就输了?”   易天成听她连“大师”二字都不称呼,一口一个易天成,心中毛焦火辣的,恨恨地说:“虽然我明天一样可以起出这座孤坟,但如果你今天能够成功,那就算你赢!”   陶南风嘲讽地看了他一眼:“你明天能够成功?别吹牛了!你这个风水先生,不过是装神弄鬼罢了。”   易天成气得直跳脚:“竖子!无耻!”   陶南风朗声道:“你们给我看清楚了,看看我这个女人怎样破了这风水!”   说完,她疾步如飞,以孤坟为起点,一步一步向西南方向踏去。左、右双手各执一根铁钎,走五步便插入两根。   她动作矫健有力,一米多长的铁钎在她手上轻若无物,就像是一根小小图钉,随手插入地底,不必借助铁锤、不用双人配合,看得港城记者们都惊掉了下巴。   “妈呀,这大力女好高明的手法。”   “难道这就是玄门手段?十几斤重的铁钎在她手上就像是小铁钉。”   “她借用破煞针,可是下针的位置和易大师完全不同,不知道谁更高明啊。”   等到七十二根破煞针下完,陶南风转过身看一眼身后,铁钎插入地下,只露出寸长端头,密密麻麻的黑点似龙形蜿蜒。   陶南风灿然一笑,雪白的牙齿在阳光照耀之下闪着亮光,整个人看起来意气风发,有一种说不出的洒脱意味。   “好,可以起坟了!”   听到陶南风这句话,一直呆呆看着陶南风手起铁钎落的李祖孝没反应过来。直到身边有人提醒:“李生,陶相师和你说话呢。”   “啊,啊……”李祖孝张口结舌,可是他没有动,只拿眼觑向易天成。   易天成咬着牙,盯着陶南风的一举一动。她利落的身手、神奇的力气让易天成很受打击,玄学子弟……竟然自甘堕落,去读什么书、当什么建筑师?像他这样当风水大师,受港人追捧供养不好吗?   看到李祖孝询问的眼神,易天成长叹一声:“年少锐气,就由她去吧。”   李祖孝想招呼工人去挖坟,无奈工人一个个被吓得够呛,怎么也不肯再上前。哪怕李祖孝拿出百元大钞,也动摇不了工人们的决心,都摇着手说:“李先生,您就饶过我们吧。有钱也得有命来享呢,这孤坟煞气太重,我们不敢动。”   向北走到坟边,拿起锄头,双手高高举起,重重挖下!   叮!同样是锄头撞击石块的声响传来,所有人的心都高高提起。喻承达紧张地看着那寒光闪闪的破煞针,在心底暗自祈祷一切安然无恙。   喻浩南是个急脾气,存不住话,双拳紧握,眼睛死死盯着向北的一举一动,嘴里嘟囔着:千万不要有事、千万不要有事。   港媒记者屏住呼吸,眼睛都不敢眨,就怕向北这一挖,引来更大的震荡,到时候这一大帮子人全都交代在山里。   易天成心情很复杂。他既怕陶南风赢,又怕陶南风输。   陶南风若是输了,向北这一挖便会引来滑坡,几十个人守在山坡上,万一出事了全都跑不脱,自己活这一世不易,可不想命丧当场。   陶南风若是赢了,棺椁顺利取出,孤坟填平,李祖孝这一块地便能顺利开发,但从此易天成这三个字将在港城风水界大打折扣,恐怕再没有人愿意月月供奉、没有人肯花大价钱请他看风水了。   一群人自怀心思,所有的目光都投注在专心挥舞锄头的向北身上。   阳光下,向北古铜色的皮肤、匀称的肌肉、健硕的双臂充满着力量感、阳刚之气十足,削弱了孤坟、棺椁所带来的阴森之气。   一柱□□夫过去,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没有地动,没有山摇,没有巨石滚落。   终于,孤坟坟头被刨开,挖出一个深坑,腐朽的木棺椁盖板完整露了出来。   陶南风瞥了李祖孝一眼,淡淡说道:“怎么,还要我的人帮你卖苦力?”   李祖孝终于神魂归位,从山坡上跑下来,一边跑一边嘴里喊着:“陶大师,陶大师,您可真是神仙人物,高明!高明!”   他跑到向北身旁,毕恭毕敬地伸出手:“这位先生,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吧,您辛苦了。”   港城记者亲眼目睹陶南风单手插破煞针入地,布下与易天成完全不同的阵法,却神奇般地止住巨石滚落。看到曾经的孤坟夺命传说不再上演,一个个都激动起来,拿出照相机不断地拍着照片,连新闻头条的标题都拟好了。   【易大师技不如人,女相师名震港城】   【孤坟凶地终被破,大力靓女大显神威】   【易天成七十二破煞针斗转星移,竟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李祖孝招来的工人看着没了凶险,拿钱开工。人多力量大,将棺椁挖了出来,抬到一旁放下。再来人将坟地填平,一切大功告成。   易天成面沉如水,半天没有说话。站在他身后的几名弟子也拉长个脸,看着陶南风一脸的不屑。   其中一个愤愤不平地说:“这破煞针明明我师父准备了,刚才布阵的时候也费尽功夫,她一来就摘果子、抢功劳!”   喻浩南气得脸通红:“刚才陶南风已经你们师父约定,如果她今天能够让这座孤坟顺利起出,易大师就算输。你们现在说她抢功劳,是想不认帐吗?”   陶南风早知道这些人会起妖蛾子,她走到一众记者面前,朗声道:“根本就没有什么神龙摆尾,这只不过是风水术士们的障眼法罢了。”   不等易天成反驳,她指着七十二根铁钎布下的两排蜿蜒之路说道:“我查过这里的地方志,两百年前紫荆山曾经发生过地震山崩,这就是那条断裂地带。孤坟正处在地震带的脆弱之处,稍有动静便会引发山体崩塌。我沿着这条断裂带布下铁钎,就是做好防护,增加孤坟抗干扰的能力。”   说到这里,陶南风转而望向李祖孝:“这七十二根铁钎你不要取下,此后施工的时候记住远离这条断裂带一米距离,就能保你项目建设顺利,开工大吉。”   李祖孝也是做施工管理出身的,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他喃喃道:“可是……当初我父亲病危、妻子昏迷,难道与这个没有关系吗?”   陶南风微微一笑:“世间事多有巧合,无法解释,这才有了玄学的一席之地。信,则有,不信则无。我只管破你这风水局,至于其余的……我听说易大师有一手高明无比的锁魂之术,或许你可以问问他。”   李祖孝脸色大变,定定地望向易天成,眼神里满是怀疑与惊惧。   陶南风轻飘飘一句话,就将战火引到易天成身上,原本站在易天成身边想要巴结讨好的人都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不敢与他接近。一个个都怕易天成使出玄学手段,锁了自己的魂魄。   易天成怒极,大吼一声:“陶南风,你血口喷人!”   陶南风抿唇一笑,根本不理会易天成的反应,只看向李祖孝:“李先生,这一场风水比试,谁胜谁负?”   李祖孝大声道:“这一场比试,胜利者是——陶大师!”   港媒记者纷纷拥上来,将话筒伸到陶南风面前,欢呼、赞美、仰视、崇拜……各种各样的话语声像潮水一样扑面而来。   隔着热闹的人群,易天成与陶南风的目光在空中相遇,锐光闪过,他颓然垮下肩,知道自己的时代已经结束。   他看风水,陶南风论人情心理;   他说玄学,陶南风讲地质科学;   长江后浪推前浪,易天成输得彻头彻尾。   作者有话说: 第176章 放假   易天成输给陶南风的两块地位于港城热闹繁华地段, 陶南风还在犹豫应该如何处理,喻承达已经凑过来问:“陶大师……”   陶南风截住他的话:“大师一词就免了,称我名字就好。”   “陶总, 你那两块地有没有意向出手?”喻承达搓着手, 笑容里带了丝讨好。港城寸土寸金,繁华地段有两块商业用地,这得多少人想要抢着买下搞房地产开发?   陶南风看着向北,征询他的意见:“你觉得呢?”   向北一边思考一边说话:“港城还是E国殖民地,这两块地易天成虽说输给了我们, 但过户、契税都麻烦,不如直接转让。”   陶南风点点头:“是啊, 我们不可能经常来港城, 地又带不走。”转过头对喻承达说,“喻总要是想买,那就给个公道的价格吧。”   喻承达大喜, 陶南风果然是他今年的贵人!   因为没有拿到地, 承达房地产公司已经快要办不下去了, 没想到侄子浩南把陶南风带到他面前。先是与深市房地产公司合作建设干部宿舍, 现在又送两块地到眼前, 一下子就把承达公司救活。后面三、五年承达公司都不愁没事情做, 太好了。   “放心, 这两块地我会请专业评估公司进行估价, 保证价钱公道。过户、契税我来负责, 港币我也会想办法换成人民币带到深市, 再转到您户头上。”   喻承达怕陶南风不满意, 忙解释了一句:“这两块地面积大、地段好, 起步价估计得有六百多万, 因为数额比较大,你们要带到内地去有些麻烦。所以请给我一点时间,可以先在港城签协议,两个月之后我送过来给你们。”   六百万!陶南风与向北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次打赌的彩头有点大。向北做香烟生意低调发财,现在家里存了二十多万已经是江城富豪。没想到这次打赌薅了易天成的羊毛,一下子就是六百多万。   陶南风在这里高高兴兴盘家底,易天成却灰头土脸,声誉一落千丈。   陶南风当着港媒记者的面揭穿风水本质,令港城房地产业内刮起一股清新的风——重科学、轻风水。什么坟主索命、先祖护山,原来不过是因为孤坟的位置特殊,正好位于断裂带核心处罢了。   尤其是陶南风最后点出“锁魂”之术,先前笃信易天成的富豪们内心开始打鼓:我们是不是被易天成算计了?他是不是给我们下了锁魂术?要不然为什么自己对易天成言听计从、有求必应?   易门中人也开始人心惶惶,易天成的玄学领军地位被动摇,其余几个与他交恶的风水师趁机落井下石,易天成应对这些人已经焦头烂额,根本顾不上再来对付陶南风。   易天成变得老实无比,向北感觉危险消失,整个人都轻松下来。便带着陶南风在港城多转悠了几天,把上次她没有逛够商场的遗憾弥补回来。   港城繁华,用纸醉金迷来形容亦不为过。   夜晚的霓虹灯、热闹拥挤的步行街、琳琅满目的进口货,从服装到首饰再到食品,都透着浓浓的时尚与奢华。   可是,逛了一天陶南风就觉得没意思。这里再好,听到的语言却不是熟悉的乡音;这里商品再丰富,看到的人都是陌生的面孔。   于是,陶南风一行回到深市。   接受完深市领导的表彰,陶南风与向北、范至诚回到江城。   一到家,陶守信难得地情感外露,紧紧握着向北的手,半天才说出一句:“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好好好!”   向北知道自己让家人担忧,心中有愧,伸长胳膊抱了抱岳父:“爸,我没事,您放心。”   陶守信这十几天吃不好、睡不香,一直在为女儿、女婿担心,他还不敢告诉梁银珍、向永福,每次他们问起陶守信就说深市项目需要陶南风到现场处理。好不容易等到女儿的电话,说一切解决妥当,他才略微安心。   现在终于看到女儿、女婿安全到家,陶守信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他对陶南风说:“你们把步子放慢点,这两年就安心在江城做事,别到处乱跑。”   陶南风亲昵地挽住父亲胳膊:“爸,我知道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可就是机会总伴着危险,她虽然不怕,但家中长辈却会担惊受怕。想到这回出门之前的忐忑与愤怒,陶南风也想休息一下。   江城的1981,正是基建腾飞之时。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来,每个人脸上都努力向前。作为全国交通枢纽的江城,也在大兴土木,修铁路、建桥、盖房子……   陶南风留在江城的日子,也并不清闲。每天都有忙不完的建筑设计、施工验收,零碎银子不断流入公司金库。   1982年1月18日,周一,南方小年。   一大早上向北便将算好的工资、项目提成、年终奖发放到每个设计师手中。当一迭一迭的钞票发到手上时,设计公司的设计师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南风公司从7月开业到现在刚刚半年,效益就这么好了吗?   向北将本年度所有项目、收入、开支统计成表格,贴在二楼墙面,方便大家查看。   大大小小的建筑设计项目二十多个,设计费最高的是深市干部宿舍,五万元,其次是京都西城区体育馆项目,一万五千元,其余都是江城项目,五千到两千不等,加起来设计费一共十一万一千元。   工程咨询项目小而杂,多半都是请陶南风、叶荫桐参与竣工验收,对工程结构进行把关,偶尔也有复杂施工问题处理,加起来咨询服务费两万零五百元。   设计院的工资全是透明的,多劳多得,看到墙上贴着的每个人的收入,大家互相不攀比、不嫉妒,笑着互相恭喜。   范雅君收入最高。按照先前说好的薪酬管理制度,范雅君总工150元/月,项目提成按30%,设计费入帐的时候就能拿到,年终奖拿到了1200元,七七八八加起来,范雅君今年一月份的收入1600多元。   收入最低的姚小桃也拿到了300块,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姚小桃拿着向北发给她的工资条、装满钱的牛皮信封,冲着范至诚傻乐:“范师兄,我还没毕业呢,就有三百块!等我正式入职,一定多干活,这样就能挣得更多了。”   范至诚是建筑组的骨干力量,前期设计投标都由他绘制效果图,这一回拿到了1000块,厚厚一迭钱将牛皮纸信封撑得满满的,不由得眼睛有些湿润。他抬起头,看着站在向北身旁的陶南风:“多谢!”   一楼办公室里,向北负责发钱,陶南风就站在一旁凑个热闹,夫妻店的模式让两人觉得轻松无比。一个做管理,游刃有余;一个做技术,自在逍遥。   听到范至诚对自己道谢,陶南风笑了:“应该是我感谢大家,如果没有你们的支持和辛苦,咱们设计公司早就做不下去了。”   的确是这样。陶南风专业能力再强、向北管理水平再高,如果没有这一帮勤劳肯干的技术人才,公司也运营不下去。   熊和平、蒋思岭这两个编外人物虽然不是南风公司的正式员工,但因为所有水、电配套设计都由他们完成,这一回的年终奖也有份,他们看着信封里的六百块钱,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这么多?!”   他们两个是副教授,每个月六、七十块钱的收入,日子过得平稳而清贫。看到有同事或者朋友投入商海赚大钱,说不羡慕是假的。但现在跟着陶南风做点私活,到年底拿到六百块年终奖,几乎是以前一年的收入,真是意外之喜!   熊和平、蒋思岭两人对视一眼,在心底盘算着带老婆、孩子去江城第一百货公司好好转转,每个人买套新衣服,再添置点新家俱……   美好的畅想刚刚开始,向北的话把大家的欢乐情绪再次推向高潮。   “今天开始公司不再接新项目,大家都手头上的工作整理一下,所有图纸归档,明天开始放假!”   要放假了!哦——   因为要放假,大家都按捺不住那股子购物欲,一边整理桌面文件、图纸一边闲聊。   “今年有了钱,一定要买台电视机,孩子们都眼馋好久了。”   “对对对,买电视机!”   “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也要六百多嘞,肉痛。”   “叶工你们家三个人在公司,光范总一个人就有一千六,买台电视机不是轻轻松松?”   叶初好脾气地笑了笑,他虽然只是做些后期服务,收入没有老婆高,但这个月发的钱也够买一台电视机的。只是他节省惯了,而且平时忙哪有时间看电视?   他说:“买倒是买得起,只是家里平时没人在家,电视机买了也没人看,还不如买个收录机,给孩子听听音乐陶冶情操。”   这一说,众人也都点头:“可以可以,你们家就买收录机吧。”   熊和平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电视机票,在众人眼前晃了晃:“看到没?我好不容易才搞到的!本来还想着借点钱,没想到这回公司给我发了这么多钱,我等下就去买!”   向北走过来,笑着说:“熊老师,我开车送你去买吧,要是去晚了怕是被抢光了。”   听向北这么一说,所有人都激动起来:“熊老师快去快去,一定要抢一台电视机回来,让孩子们今年高兴高兴。”   作者有话说:   今天国庆节,祖国万岁!   也祝宝子们节日愉快,放假开心! 第177章 一百万   江城的1982年, 买电视机是大事。   熊和平好不容易托人搞到一张电视机票,又逢小年发了年终奖,志得意满地往江城第一百货商场而去。   江城这个城市很神奇, 说是南方吧, 冬天冷;说是北方吧,夏天热。现在正是腊月寒冬,呵气成冰,一出门就得围巾、手套、大棉袄全都裹上,才能抵御那凛冽北风。   向北的旧吉普车里坐了熊和平、陶南风、姚小桃、范雅君四个人。三个女人坐在后排, 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发了钱应该买点什么。   范雅君说:“南风,我们买几件新毛衣吧?我听说商场进了一批高领羊毛衫, 颜色有好几种, 穿上配大衣一定好看。”   姚小桃一听到大衣二字立马来了兴趣:“大衣?正好!我想买件新大衣,你们陪我去买嘛,好不好?”   难得轻松, 范雅君笑着说:“好, 陪你去买一件。你身材娇小, 穿那种短款、栗色的大衣, 再配条亮色的丝巾, 一定好看。”   姚小桃笑嘻嘻地点头:“好呀好呀, 范姐的眼光肯定好, 那让他们去排队买电视机, 我们仨去二楼逛服装去。”   陶南风听着她们兴高采烈地筹划着先买哪样、再买哪样, 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港城热闹繁华、服装时尚精致, 可是没有合得来的闺蜜一起逛街, 总差了点味道。   等到了商场, 熊和平和向北到一楼电器柜排队, 三个女人直奔二楼。   商场人多,三人一边走一边解开围巾、脱下外套,顺着人流慢慢逛。热气蒸腾而上,三个人都脸色绯红,更显得娇艳如花,引来旁边女人艳羡的目光。   人群里闪过一道嫉恨的视线。   冯悠衣着艳丽,与周若玮一左一右地陪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女人富态傲气,挽着周若玮的胳膊撇了撇嘴:“你们陪着我买年货,我自然是高兴的。就是有一点,冯悠既然已经毕业上班,你们也该早点要个孩子,让我和你爸享受下天伦之乐。我们家只有若玮一个孩子,你们可不能让老周家断了香火啊……”   冯悠眼眸一暗,没有接话。   一天到晚接香火、接香火,他们家难道是有皇位要继承吗?不趁现在赚钱做事业,将来错过了机会后悔都来不及!   她眼睛盯着陶南风,在心里寻思:陶南风怎么和两个女人一起逛街?她不要管孩子吗?她和向北关系不好吗?看她的打扮,也不见得多有钱,手腕上只戴了个银镯子。   冯悠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戴着的一根金链子,这是今年做了一个大单赚了五千块钱的时候周若玮送给她的奖品。可是一想到上次在南风公司,陶南风轻描淡写官窑古董茶碗招待客人,她又没了底气。   冯悠现在是赚了点钱,可这些钱还远远不够。   她大学毕业之后开了一间小小的房屋置换公司。冯悠在京都大学读书,建筑设计领域的大佬认得不少,再加上爱人周若玮在京都住房统建办工作,人际关系网比较多,夫妻俩在京都住房置换领域渐渐站稳脚,赚到了第一桶金。   只是有一点,现在的京都房地产没有起步,大多数人都是单位分配住房,冯悠的住房置换公司只是小打小闹。虽然明知道未来京都四合院值钱,但冯悠却没有钱囤一批房放着,只能望洋兴叹。   明知道能够赚钱,可惜手上没有本钱——这种感觉真的很让人痛苦。   冯悠这次过年回来是想讨好讨好婆婆,她知道周若玮家境良好,婆婆刘淑嫱祖上也是有钱人。如果能够说服婆婆拿几万块钱出来,就能把归林巷的那套小四合院买下来。放几年,价值翻几番,等到房地产开始起步,她就能赚大钱!   可是刘淑嫱把钱抠得很死,半点也不肯拿出来。只说要冯悠这个媳妇赶紧生个儿子才是正经,至于什么投资、什么公司,她完全没兴趣。   今天来到百货大楼,冯悠一眼就在人群里看到陶南风。   陶南风右手搭一件黄黑格子羊绒短大衣,穿一件宽松的糖果棕棒针衫,一条深蓝牛仔裤,用一根明黄色发带绑了条大辫子搭在胸前,整个人看上去看着既帅气又时尚,说不出来的好看。   冯悠不知道陶南风这一身打扮是港城都市女郎最时兴的,只觉得她的艳光刺得眼睛疼,嘟囔了一句:“一天到晚爱打扮,资产阶级臭小姐!”   周若玮顺着冯悠的目光准确地找到陶南风,眼睛顿时被粘住。这么久不见,陶南风还是这么漂亮,漂亮得眩目。   冯悠悄悄掐了周若玮一把,听到他“嘶——”地一声哀鸣,这才心里舒服了一些。她悄悄凑近周若玮,提醒一声:“你别忘记她以前是怎么羞辱你的!我们得做出点成绩来让她好看。”   周若玮猛然惊醒。对啊,当年陶南风拒绝他的追求,在住宅设计大赛中害他被指责偷范雅君创意,这个女人就是个蛇蝎美女。   色心顿消,周若玮一拉冯悠,拦住陶南风去路,皮笑肉不笑地打着招呼:“陶南风,好久不见啊。”   陶南风停下脚步瞟了他俩一眼,面色淡淡的。   姚小桃好奇地看着眼前一对男女,作为校友,她当然知道周若玮,只是她不理解周若玮为什么面色不善地看着陶南风。   姚小桃下意识地挡在陶南风面前:“周师兄,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挡着我们的路是什么意思?”   冯悠看到这一幕,莫名地觉得有些眼熟。她嘲讽一笑:“陶南风,怎么总有人跳出来帮你说话?一个又一个好像你自己不会说话,非要找旁人代劳一样。”   姚小桃迅速接过话来:“陶南风人缘好,怎么样?你嫉妒啊?告诉你!你嫉妒也没用,陶南风样样都比你强。”   冯悠最恨旁人说她不如陶南风,晃了晃腕上的金链子,“哪个说陶南风样样比我强?我已经在京都买房了,你买了吗?”   陶南风扑哧一笑。以前恨冯悠恨得牙痒痒,总觉得她是气运之子,受命运眷顾。现在再遇到她,陶南风整个人都轻松下来,觉得冯悠已经不足为奇。   这么一个心胸狭窄的女人,何惧之有?   她如果梦想着把自己踩在脚底,盼望着成为陶守信的骄傲,恐怕这辈子都不能如愿。   冯悠最恨陶南风这个万事不萦于心的模样,一看她笑得轻松,更加愤怒:“陶南风你笑什么!咱们两个一起长大,我还不知道你吗?你整天装出一幅清高孤傲模样,其实就是个家务白痴!一个只能依靠旁人关照才能活下去的娇小姐。就你这样的人,还想和我比?我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孝敬公婆、认真工作,比你强多了。”   周若玮将手搭在冯悠肩膀,努力为她撑腰:“冯悠很好。”   范雅君第一次见识到这么厚脸皮的人,竟然站在人来人往的商场大言不惭地夸自己“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孝敬公婆、认真工作”,这个女人以为现在是居委会表彰五好家庭现场吗?   范雅君啧啧称奇,上下打量着冯悠:“我看你五官清秀,打扮打扮也能让人多瞧一眼,出门怎么没有照照镜子?表扬这件事,最好还是由旁人来评价的比较好,自吹自擂像什么样子?”   都是建筑学专业,冯悠对范雅君并不陌生。见到传说中的范美人,冯悠不敢发脾气,垂下眼帘看向脚背,心里很不是滋味。   总是这样,每次自己和陶南风杠上,她的身边就会有人跳出来帮她说话,就像陶南风是个哑巴一样!   正当冯悠一肚子不满,陶南风的声音却在这个时候响起。   “冯悠,我劝你不要和我比,不然你一辈子都不会快活。京都你有房子又怎样?我在江城有一栋楼;你下得厨房又怎样?我有婆婆做饭心疼。不是我看不起你,你赚再多的钱,也比不过我。”   陶南风平时不喜欢和人争,但一旦她开口,掷地有声、有理有据,寻常人根本不是她的对手。易天成这么厉害的港城风水大师,面对陶南风都会发怵,何况是眼前这个还没有修炼成精的冯悠?   冯悠被陶南风气得直跳脚:“你!”   周若玮也被陶南风的高调惊住:“陶南风,谁说我们赚再多的钱也比不过你?现在京都大搞基建,到处是赚钱的机会,你别看我们开的房屋置换公司起步晚,但和你的设计公司比,赚钱可容易多了。”   在周若玮看来,设计公司只是技术服务,搞一堆专业人才在公司,按标准收设计费,累死累活一个项目最多也就进帐几千块钱,如果甲方不满意改东改西,光是后期服务就能把一个项目拖一年半载。成本高、利润小,赚的就是个辛苦钱。   可他们两个现在开的房屋置换公司却不一样,做的是无本生意,赚的就是个信息差,未来等住宅开发起步,房屋置换公司就能转行做中介,成本小、利润高、风险小,可不比设计公司强多了?   陶南风听周若玮提到他们开的房屋置换公司,轻轻一笑。现在是1982年,京都还在统建住宅,能让周若玮赚大钱的时机远没有到来。   连房地产开发最早的深市特区他们都没有去走一走、看一看,就想躺在京都赚大钱,这样的格局与眼光还想和自己比?做梦呢。   陶南风摇了摇头:“我说了,不要和我比。”   姚小桃在一旁补了一句:“和我家陶总比,你们输定了!”   周若玮被激怒,缓缓走到陶南风面前,声音坚定:“陶南风,我们比试一下吧。你开你的公司,我开我的公司,谁先赚到一百万,谁就是赢家!”   一百万!听到周若玮的话,就连冯悠都惊呆了。   她拉了周若玮一把:“你疯了?一百万!我们哪里能赚到一百万!”   周若玮双目一眯,反问她:“你不相信我们能够赚到一百万?”   冯悠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这番话,只能狠狠地跺了一脚:“一百万我倒是有信心,可现在还不是时机,再说了,你和她打什么赌?”   打赌?陶南风忽然来了兴趣。   在她的记忆里,有限的几次打赌,彩头都很可观。   和苗靖打赌掰手腕,她赢了几个公办老师指标,将三名兢兢业业教书育人的知青民办教师妥善安置。   和易天成打赌比试风水,她赢了两块港城土地,赚了六百多万。   陶南风一挑眉,看着周若玮:“打赌可以,彩头呢?”   周若玮反问她:“你想要什么?”   陶南风:“我想要你们离我远一点。”   周若玮再问冯悠:“你想要什么?”   冯悠:“我想要她和她爸亲手做三菜一汤饭,客客气气请我和我妈一起吃!”   周若玮转头看向陶南风:“彩头如你们所愿。如果你赢了,以后我和冯悠绝对不会出现在你面前,哪怕路上遇到也退避三舍;如果我们赢了,那你就做饭请冯悠、冯悠她妈吃饭。”   陶南风微微一笑:“好!”   周若玮与她订下赌约,便要约下如何比试:“空口无凭,这一百万必须说清楚来路,真金白银地拿出来,或者把公司帐目……”   不等他把话说完,陶南风抬手制止他继续说话,她将背着的小挎包拿到身前,打开金属扣,从里面取出一张浅绿色单据。   “呶,一百万港城银行的汇票,看清楚喽~”昨天收到喻承达托人送来的第一笔买地款的汇票,还没来得及到银行处理,却在这里派上用场。   冯悠尖叫起来:“什么?一百万!”她冲到陶南风面前,下意识地就想把这张汇票抢过来。   陶南风手一抬,将单据举得更高些,免得被她扯破。   冯悠和周若玮抢到她面前,瞪大了眼睛盯着汇票上的数字,嘴里念念有词:“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一百万!”   冯悠的声音高亢而尖锐,引来旁人注目,在一旁指指点点:“这个女的在干什么?大呼小叫的,神经病啊?”   冯悠现在根本没有听不见外面的任何声音,她眼前只有这一张巨款汇票:“你是不是抢银行去了?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钱!”   就连范雅君都不知道陶南风这么有钱,小小一个黑色挎包里装着一百万巨款,她竟然能够悠然自得地和大家一起逛街?她就不怕小偷?   陶南风看着冯悠和周若玮,目光中带着鄙夷:“这是我在港城做土地买卖赚的钱,你们睁大狗眼看清楚,别再在我面前得瑟显摆!你们以后,离我远一点,听到了没?”   冯悠受到了沉重的打击,整个人的精气神仿佛被抽离,她呆呆地看着陶南风,不敢置信地喃喃道:“怎么可能?你不是开的设计公司吗?怎么会到港城去做土地买卖?你怎么可能赚得了这么多钱!我不服,我不信……”   周若玮看清楚票据的题头、金额之后,怔怔地看向陶南风:“你,你竟然走得这么远!”   他在京都住房统建办工作几年,自认为对国内形式看得清楚无比。虽然现在国内市场经济刚刚起步,住宅市场还未形成,但他有信心,只要国家政策一明朗,赚大钱、赚快钱的机会马上就会到来。   所以周若玮才敢和陶南风打赌,赌他会先赚到一百万。   没想到,陶南风早就挖到了第一桶金,一百万现金在手。   原来小丑竟然是自己。   冯悠还想说什么,周若玮却将她往自己身后一拉,颓然转身离去,再没有说一句话。冯悠挣扎着想要甩开周若玮,却被他死死摁住,连拉带拽地不允许她再与陶南风说话。   云泥之别,还比什么?徒惹笑话罢了。   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迎上冯悠他们,不停地数落着:“你们在搞什么名堂?不是说陪我逛街吗?我刚试了件棉袄就找不到你们的影子。口口声声说孝顺我,结果只顾自己快活,还好媳妇呢,哼!就冯悠你这个态度,别指望我给公司投什么资,除非啊……你赶紧给我生个孙子!”   冯悠苦着脸、咬着唇,敢怒不敢言,一脸的郁闷。   看到这一切,陶南风仿佛听到年幼时冯悠在自己耳边说过的话。   “资产阶级臭小姐,谁也不会喜欢你!”   “长得漂亮有什么用?连句话都说不清楚,真是个绣花枕头。”   “我妈对你这么好,供你吃、供你穿,什么都把你放在第一位,你却连一声妈妈都不肯喊,你什么态度?”   曾经用语言伤害陶南风的人,终于也尝到了被语言伤害的滋味。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这一刻,长久以来压在陶南风心口的那一股不平之气终于消散,内心变得敞亮而愉悦。   姚小桃一把抱住陶南风的胳膊,稀罕地瞅着她手中汇票:“陶总,你什么时候去了港城?怎么就敢做起土地买卖?”   范雅君也有些好奇:“南风,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只晓得你到港城转了转,还给我们带了礼物,没料想你不吭不哈做出这么件大事来!”   陶南风哈哈一笑:“我与港城风水大师比试,这是我的彩头。”   姚小桃欢呼一声,跳了起来:“这么多钱!陶总请客!”   范雅君也笑着捶了陶南风一下:“富婆,请客!”   陶南风将票据往包里一放,伸出手一左一右搂过两人,笑容灿烂,没有半分阴霾:“没问题,想买什么,我请客。” 第178章 电视机   与向北他们会合之后, 看到放在车后的那个大大纸箱子,姚小桃像自己买了电视机一样,又笑又跳:“买到了!买到了!熊老师家有电视机喽~~”   范雅君和陶南风左手几个袋子、右手几个袋子, 买了一堆衣服、鞋子、配饰, 眼睛里透着幸福的满足感。   女人嘛,都有购物欲,花出去钱买到喜欢的东西,那种快乐让人着迷。以前大家都穷,物资也靠计划分配, 哪里能够像今天这样尽情地买、买、买?此刻三个女人的心情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痛快!   这种快乐一直延续到将电视机送到熊老师家。   熊和平住的是江城建筑大学分配的筒子楼,一楼四户, 略显拥挤。正是放寒假的时候, 家属区里的孩子们正在楼下踢键子、跳皮筋,玩得不亦乐乎。   看到有车停下,熊和平和向北从车上抬下一个纸箱, 孩子们都好奇地围拢过来, 叽叽喳喳地询问着。   “熊叔叔, 你这是买了什么?”   “笨!你不会看字吗?金-星-牌-黑白-电视机。”   “啊啊啊, 是电视机!快快快, 快叫欢欢姐姐、乐乐哥哥下来, 他们家有电视机了!”   熊和平笑眯眯地看着孩子们仰着脖子望着自家三楼北面窗户, 扯开嗓子喊:“欢欢姐姐——乐乐哥哥——你们快下来啊……”   窗户被打开, 一张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露出脸来, 一眼看到放在地上的大纸箱子, 小姑娘眼睛瞬间睁大, 咧开嘴笑了起来:“爸爸!你真的把电视机买回来了?”   熊和平老婆聂小静在中学教语文, 他们夫妻俩有两个孩子, 姑娘熊思欢今年十岁,儿子熊思乐今年七岁,都在读小学。两个孩子正在家里写寒假作业,准备写完就和小伙伴一起玩。见到家里电视机买回来了,喜得赶紧从屋里跑下来。   孩子们的嘻笑声、欢呼声传到耳朵里,熊和平笑得合不拢嘴。他除了教书、做研究,辛辛苦苦到南风公司帮忙画图是为了什么?不就是想多挣点钱让孩子们过上好日子吗?现在终于完成今年的小目标,看到两个孩子围着电视机纸箱子边笑边叫,心里美得冒泡。   向北和熊和平一起把电视机搬上楼,又跑一趟买来天线,等到安装好打开开关,一阵“呲呲”雪花点之后,终于有了画面。   “有了!有了!”   熊和平家客厅里围了里三圈、外三圈十几个孩子,见到画面全都叫了起来,声音震得整个筒子楼的住户都听到,拉开门探出头来。   “熊老师家买电视机了?我的天啊,他们家真有钱!”   “今年上半年聂老师还在喊穷呢,没想到这么快就攒够了钱,你说他们家是从哪里弄来这几百块?”   “还不是熊老师有本事?除了上班拿工资还在外面接私活呢。”   “听说熊老师在陶南风的公司里干活,肯定赚了不少钱,不然他能买得起电视机?啧啧啧,果然马无夜草不肥、人无外财不富。”   孩子们兴奋地围着电视机,大人在讨论着熊老师买电视机的钱从哪里来,一时之间熊和平成为江城建筑大学的焦点人物。   欧阳丞与周红缨攀比心重,听说住筒子楼的熊和平买了电视机,觉得很郁闷。他们俩省吃俭用一整年才攒了两百块钱,算来算去也不够买电视机。   周红缨忍不住埋怨欧阳丞:“你是教授,熊和平是副教授,你每个月收入比他多十几块钱,怎么他买得起电视机,你却买不起?”   欧阳丞一跺脚:“当初陶守信来找我的时候,不是你非不让我去吗?如果当初我能去南风公司接点私活,难道挣得不比熊和平那小子多?他只是个搞给排水的,那是配套工种!结构设计才是大头。”   周红缨也很后悔,看着手中小小的存折发呆。上次找陶南风打听收入的时候周红缨误以为开公司真不赚钱,可是现在见熊和平买得起电视机,她就知道自己上了陶南风的当。   如果开公司不挣钱,为什么熊和平能够一口气拿出六百多块钱?   骗子!狡猾!   越想越不甘心,周红缨眼珠子一转,对欧阳丞说:“现在国家真的允许这样搞资本主义吗?大学老师干私活,就没人管吗?”   欧阳丞眼睛一亮:“肯定不行。熊和平是大学老师,大学老师就应该教书育人,怎么能这样在外面接私活赚外快?他这个样子对得起人民教师这个神圣的职业吗?”   周红缨冷哼一声:“那你还不去向书记汇报,让领导对他进行批评教育?他现在这么张狂,如果所有老师都跟他学怎么办?”   欧阳丞马上起身:“我这就找刘书记汇报去!”   另一边,南风公司正式放假,所有人都离开,只剩下向北、陶南风在公司整理档案。   马上就能安心享受春节假期了,向北与陶南风有说有笑,计划着明天带孩子们到动物园玩一天。   室外寒风凛冽,屋里却温馨舒坦。   忽然听到楼下传过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陶南风,陶南风……”   陶南风探头看了一眼,眼中满是疑惑,转头对向北说:“奇怪,是聂小静老师。”   两人快速把图纸收进文件柜,一起走下来。   聂小静没有戴围巾,额头微微冒汗,显然是跑着过来的。她一见到陶南风就着急地说:“熊和平被刘书记派人叫去了,说有人举报他干私活,我有点担心……”   陶南风与向北交换了一个眼神,看来是有人眼红了。   聂小静很懊恼:“唉!都是新电视机惹的祸。早知道就不让和平买,把钱攒着不让别人知道。”   陶南风安慰她说:“现在国家允许勤劳致富,怕什么!我们靠自己的双手挣钱,如果连花都不敢花,那赚钱又有什么意思?”   聂小静当然觉得陶南风说得对,可是现在熊和平被领导约谈,不知道到底会怎么样,她心里发慌。   “学校不会给他处分吧?他是个认真的人,不管是当老师还是搞研究,他都用心、尽力地去做。如果领导批评他,我怕他受不了那个冤枉气。那个……陶南风你能不能帮我去看看?或者让陶教授去帮忙说合一下?”   陶南风想了想:“好,那我去书记办公室看看情况。”   向北与她心意相通,从一楼办公室里拿出一个档案袋,对聂小静说:“聂老师你别担心,我和南风一起过去,一定帮熊老师说话。”   聂小静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连连道谢:“麻烦你们了,今天过小年,你们忙前忙后地帮我们拖电视机,结果现在还要劳烦你们跑一趟。”   陶南风和她客气了两句,和向北匆匆往学校行政楼走去。   学校已经放寒假,行政楼冷冷清清的。刘书记办公室在二楼,房门敞开着。陶南风和向北刚刚上楼就听到熊和平在大声辩解着。   “请问书记,是哪一个得了红眼病,跑到您这里来告状?我花自己的钱买台电视机怎么了?难道我熊和平研究生学历、在江城建筑大学勤勤恳恳工作十五年,就不配买台电视机吗?难道教书先生就应该一辈子穷到底吗?!”   刘书记没想到熊和平反应会这么激烈,忙笑着说:“熊老师,我就是接到同事举报,说你在外面接私活赚外快,所以找你过来了解一下情况,你不要激动。咱们大学老师虽然收入比不上那些暴发户、煤老板,但我们的职业神圣,为祖国培养建筑人才,很光荣嘛,是不是?”   要是以前,作为一名小小的副教授,被学校一把手约谈,原因是有人举报,恐怕熊和平会紧张到手发抖。可是现在,也许是因为挣到了钱,也许是在公司开阔了眼界,熊和平半点都不发怵。   他挺直腰杆,认真地看向刘书记:“书记,时代不一样了,国家政策允许搞市场经济,大家都在努力赚钱、想办法改善生活。前段时间报纸上不是还报道过一个卖瓜子的,一年就挣了一百万。您走出去看一看,现在已经不是以穷为美、以清贫为荣的时代!我这算什么?只不过就是买了台电视机,让孩子们高高兴兴过小年,怎么就有人眼红了?举报我?”   刘书记沉默了一会儿,熊和平坦然的态度让他有些意外:“熊老师,我不是说你不能买电视机,现在我们讨论的是有人举报你在外面干私活。你是大学老师,教书育人是你的本职工作,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呢?”   熊和平手一摊:“我是学给排水的,设计绘图就是我的专业。我帮朋友画几张图就是接私活?我们学校培养是基建人才,建筑学院、结构学校不也经常接些横向项目吗?怎么轮到我……就不能亲自实践了?”   陶南风在向北耳边悄悄说:“我们白来了,熊和平一个人就能搞定刘书记。”   陶南风嘴里呼出的热气很暖,弄得向北耳朵痒痒的。向北看走廊没人,反手一把将她搂住,在她脸颊亲了一口。   陶南风羞得脸通红,一把将他推开。   向北撞到走廊墙边,弄出一些声响,书记办公室里走出一个黑着脸的男子:“什么人?”   向北咳嗽一声,站直身体:“我找熊和平老师。”   男子扫了他和陶南风一眼,心中了然,轻声道:“书记正在和熊老师谈话,你们等一等。”   刘书记说:“熊老师,我们学校都是专业技术人才,公对公做横向项目没有问题,但私自在其他设计公司接活赚外快,这个不行。”   熊和平没有承认自己在南风公司赚外快,只瞪着眼睛大声问:“是哪个红眼病举报我?我跟他没完!”   刘书记:“你不要纠结是哪个举报,我今天就是来提醒你……”   向北将秘书挤到一旁,敲了敲办公室的门。   “笃笃笃!”三声清脆的敲门声打断了刘书记与熊和平的谈话。   看到站在门边的向北,刘书记不高兴地对助理说:“高老师,你在搞什么名堂,我这里正谈话呢。”   向北不急不忙,扬了扬手中档案袋:“刘书记您好,我是南风设计公司的向北,熊老师在我们公司做设计,这件事的确是有,但不是做私活,而是合作实践。”   “合作实践?”刘书记不解地询问,合作实践是什么东西?   向北走进来,打开档案袋取出一份协议书放在刘书记面前:“请看,这是我们公司与水工学院签署的合作实践协议,由水工学院指派年青教师参与设计任务,既是实践,也是合作。我们公司接收学生实习、承担学院所有实习经费,并给参与项目的老师支付一定的劳动报酬。”   刘书记拿过合作实践协议,仔细看着上面的条款,诧异地看着向北:“你们设计公司很有想法嘛,竟然想得出这样的合作方式来。”   向北微微一笑,态度轻松而笃定:“书记,刚才熊老师说得对,时代不一样了,学校也要转换思路。不仅要鼓励老师们在外面做项目,还应该表彰那些将专业与实践相结合的学院。靠本事赚钱光荣,靠专业致富光荣,胡乱举报可耻、红眼病可耻,您说对不对?”   刘书记听到这里,转过脸看向熊和平:“熊老师,你跟对了人啊……”他早就听说过陶守信教授的女儿开设计公司的事,没想到这个公司思维如此缜密,不仅能赚钱、舍得发钱,还为每个参与者考虑,提前与学院签订合作实践协议,充分保护老师们的声誉。   熊和平一脸的骄傲:“那是!”   刘书记笑着摆摆手:“那行,你们走吧,这份协议回头你们搞个副本交给我。以后再有人举报,我就把副本给他看。”   熊和平又问:“书记,是哪个红眼病举报我?”   向北冲他使了个眼色:“你管他是谁,反正我们站得直、行得正,不怕!”   熊和平有些茫然,不过他很信服向北,便和书记挥手道别,昂首挺胸地离开行政楼。   等到熊和平与向北、陶南风一起离开,刘书记脸一沉,对助理说:“你把欧阳丞教授叫过来,我好好教育教育他!”大过年的非要搞什么举报,把书记从家中拖出来加班,真是讨人嫌。   欧阳丞收到通知匆匆跑进行政楼,根本没有留意花坛拐角处蹲守的向北与熊和平。   熊和平一看到是他,咬牙骂了一句:“狗东西,原来是他!”   熊和平有心要跳出来臭骂欧阳丞一顿,却被向北劝住:“打蛇打七寸,在行政楼骂他杀伤力不够,不如把你家聂老师叫上,一起端他老窝。”   欧阳丞一家人都死要面子,只有在他家门口骂,让左邻右舍都知道他是个告小状的小人,才能一次性把他整治到底。   熊和平一听有道理,冲着向北翘起大拇指:“向北,你这斗争精神很强啊!”   向北谦虚着:“以前在农场锻炼出来的。”   陶南风听着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你还怕事情不够大,跟着凑热闹!”   向北摇了摇头:“南风你心善,不懂得这样的小人心理。如果让他一直存着侥幸心理,他永远都会像一条藏在暗处的蛇,时不时就窜出来咬你一口,防不胜防。只有把他逼到角落无处可逃,才能让他老实下来。”   陶南风还没说话,熊和平已经表态:“向北说得对!欧阳丞这样的小人必须斗争到底,不然被这样一个人天天盯着,万一哪一天被他抓到把又举报一次怎么办?我们每天那么忙,哪有时间和精力天天防着他?”   陶南风抿着嘴笑:“行行行,你们说得对,面对坏人坏人必须斗争到底。”   三个人商量好,熊和平便回到家,和聂小静一说,聂小静也气炸了肺。夫妻二人收拾利索,走到教授楼欧阳丞家门口等着,准备大吵一架。   陶守信与欧阳丞家住对门,正在屋里和孩子们看电视,听到院子铁门有动静走出来,看到陶南风和向北问:“你们整完档案了?”   陶南风嘻嘻一笑,抱住父亲的胳膊:“爸,你进屋系条围巾,别冻着了,马上有热闹看。”   陶守信奇怪地说:“什么热闹?”   陶南风在父亲耳边悄悄说了来龙去脉,陶守信张大了嘴,怎么也想象不出来欧阳丞会去举报熊和平:“做了这么久的邻居,以前也经常和欧阳合作,他虽然心眼有点小,但也算是个谦谦君子,怎么会有这样的小人行径?”   向北说:“就是得了红眼病。以前大家都穷,谁也不羡慕谁。现在市场经济时代到来,贫富差距加大,嫉妒就难免。欧阳教授估计是看熊和平家买了电视心里不舒服,所以想着举报举报恶心一下人,只是他没想到我们会把他揪出来。”   陶守信“唉”了一声,无奈地说:“大家都是同事,为什么要去找领导举报?如果不是向北提前安排好后路,万一罪名落实,轻则通报,重则开除,这不是毁了熊和平的前程吗?这个欧阳,是该骂!”   正在唏嘘,门外传来一阵斥责声。   欧阳丞被书记批评教育之后,灰头土脸地回到家,刚走到屋门口,一眼看到熊和平虎视耽耽,吓得后退两步,心虚地问:“你做什么?”   熊和平冷笑一声:“我做什么?你不知道我要做什么吗?有脸背后举报我,没脸当面对质吗?”   欧阳丞死不承认:“什么举报不举报的,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熊和平双手在腰间一叉,提高音量:“欧阳教授,你就别支支吾吾、躲躲闪闪了,举报我接私活赚外快的人就是你!”   动静太大,整栋楼的人都惊动了。一看是吵架,熊熊八卦之火燃烧,腊月寒风都不觉得冷了,全都从屋里走出来,聚在小红楼单元门口。   “怎么回事?熊老师你被人举报了?”   “是哪个不要脸的去偷偷举报同事?不就是买了电视机吗?过年了还不兴置办点大件?”   “今天是小年呢,做这种恶心事,缺德啊。”   听到众人的议论,欧阳丞脸上哪里挂得住?他面色一阵红一阵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不是我,我没有……”   周红缨从屋里窜出来,咬牙骂熊和平:“熊和平,你懂不懂尊老爱幼?大过年的跑到我家里来吵什么吵?哪个举报你了?你自己荷包里有了几个钱就得瑟不过,到处吹嘘,让人举报了也是活该!”   聂小静慢条斯理地回应着周红缨的话:“你们不用否认,我知道是你们举报的。你们夫妻蛇鼠一窝,做下这背后捅人刀子的事情,简直有辱斯文!我告诉你,书记已经和我家熊老师谈过话,我们流自己的汗、赚干净的钱,劳动致富没有问题!你有本事自己去赚钱,有本事也买电视机去,做什么眼红别人?自己没本事,却想着陷害别人,真不要脸!”   这一下,所有人都听明白了。   “欧阳教授,你都是快退休的人了,怎么能因为嫉妒别人买电视机就胡乱举报呢?晚节不保啊!”   “是啊,欧阳你偷偷举报,可是书记却说熊和平没有问题,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欧阳是污蔑。”   “现在已经不是动不动就检举、写大字报的时代了,想赚钱自己出去赚嘛,干嘛要嫉妒年青人?唉!太不像话了。”   周红缨还想再辩驳几句,没想到房门一开,儿子、媳妇、孙女儿都走了出来,孙女儿妞妞天真地问:“奶奶,什么是蛇鼠一窝啊?”   周红缨哪里敢回答?她万万没有想到,只不过是一时不忿撺掇着丈夫去举报熊和平,竟然引来这一场祸事。只不过背后说了几句坏话,怎么就这样不依不饶呢?以前她在单位经常干这样的事,最多就是东窗事发,私下里警告几句,以后不说了就是嘛,怎么就骂上门来了呢?   今天一家子团聚准备吃晚饭,在孩子们面前丢了大脸啊。   欧阳丞嘴唇哆嗦,感觉眼前一阵发黑,似乎有无数小星星在飞舞。世界虽大,却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他努力撑住最后一丝清明,挣扎着走到自家门前,将家里人全都推进屋,反身关上门,整个人这才软倒在地。   完了完了,我这一辈子的名声,就这样完了……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眼红人家买了电视机!   作者有话说: 第179章 拜年   1982年的春节过得富裕快乐。   喻浩南从深市托运过来两台进口彩色电视机, 向北把一台放在院后村卷烟厂工会活动中心,派专人管理,每天晚上七点到十点开放。全村的人一到点就往活动中心抢位子看彩色电视, 热闹得很。   另外一台彩电就摆在堂屋, 梁银珍与向永福第一次见到彩色图像在屏幕上动起来,稀罕得很,一到晚上忙完家务就打开电视,和孩子们一起看。屏幕光芒映照在大家的脸上,明明灭灭的, 透着兴奋与快乐。   梁银珍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拉着陶南风的手不停地说:“咱们家这日子过得真好呀, 热热闹闹的。我以前和你爸在南北坡种地, 向北当兵,家里冷冷清清的,我做梦都想着如果向北能够结婚生子, 家里就能有点人气。没想到你这一口气生了三个, 这么多乖孙个个长得好、聪明又听话, 我要谢谢你, 谢谢你……”   陶南风被婆婆感谢得不好意思了:“妈, 我也得感谢您呢。去农场之前家里过年乱糟糟的, 虽然人多我总觉得自己是个外人。后来我爸离婚了, 家里只剩下两个人, 我和我爸都不会做饭, 就对付着吃点儿。现在我有这么多亲人陪在身边,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多幸福啊。”   陶守信听到姑娘说“我和我爸不会做饭”, 想到自己离婚后和姑娘过的第一个春节, 自己从食堂打了些饭菜热热一锅煮,随便炒个青菜还被姑娘夸,有点不大好意思,摇了摇头,“南风嫁对了人,否极泰来。”   向北被老丈人肯定,心里美美的,倒了杯热茶递到陶守信手中:“爸,我得感谢您把南风培养得这么好,南风是咱们家最重要的人。”   虽说陶南风不会做饭、不会种菜,也很少参与家务劳动,但她温柔宽厚、目标坚定,却是家中的灵魂人物。孩子们依恋她,向北仰慕她,梁银珍呵护她,陶守信更是把她疼进骨子里。   向北清楚地记得自己对南风表白时所说过的话:陶南风,我很喜欢你,发自内心地欣赏、喜爱。我知道你有能力,也知道你有理想,我不会成为你的拖累,我愿意为你保驾护航,也愿意为你打理所有琐事,包括……将来带孩子、洗尿片、所有的一切一切。   让向北欣慰的是,他没有错过属于自己的幸福,陶南风嫁了他,生下三个孩子,两家人合成一家人,和睦温馨。   到了初三,到家里来拜年的同事、朋友络绎不绝。   梁银珍很享受这种忙碌,堂屋八仙桌上摆着果盘,瓜子、花生、冬瓜糖、话梅糖……各色各样,来了人梁银珍就热情地招待,端茶倒水,乐呵得很。   初六,范至诚拎着礼物上门。   他刚刚落座,门外有人在喊:“向北,向北……”   向北听到这个声音,一把拉起陶南风跑出来,夫妻俩兴奋地看着站在小院门口的四个人,欢喜地叫了起来:“周林虎、小毛、胡焕新、李敏丽老师!”   故友重见,分外高兴。   范至诚没有离开,坐在一旁嗑瓜子,安静地看着向北、陶南风与秀峰山农场的人谈笑风生。他很好奇,为什么同样是知青,他根本不愿意回想过去,对泉山农场的一切讳莫如深,可是陶南风却能在秀峰山农场与大家相处良好,即使离开了依然保持着密切的联系。   周林虎是现在的场长,这一回毛鹏开车,带来一大箱茶油、香菇、木耳、大米、鸡蛋等一大堆土特产,梁银珍看到这些熟悉的特产,想到往事,眼眶有些发红,连声道谢。   周林虎拿出一张地形图放在陶南风面前,笑着说:“今天我们过来还真有件事要麻烦你。你现在开了公司,正好今年我们送你第一个设计项目,一万钱的设计费,咱们来个开门红!”   陶南风没有谦让,微笑接过地形图:“那就多谢周场长关照生意。”   毛鹏听了哈哈大笑:“陶南风你以前就是我们农场的基建科科长,农场盖房子肯定得找你。”   胡焕新专科毕业后回了农场,现在是基建科科长,他在一旁加了一句:“陶南风,咱们农场现在越来越有钱,职工要求也越来越高。盖了几次职工宿舍之后,现在工会主席说农场别的都好,就是娱乐活动匮乏,所以这回趁着过年场部开会,通过了修建秀峰山农场活动中心的提议。”   李敏丽提醒了一句:“图书馆,别忘了要建图书馆。”   胡焕新现在整个人成熟了许多,他点了点头:“陶南风,咱们这个活动中心功能要求有点多,既要有图书馆、球场、电影放映院,我们还希望能有工会活动室。”   陶南风笑着说:“明白了,就是咱们农场所有职工和家属都能在这个活动中心里找到事情做。”   听她这么一说,周林虎松了一口气:“对对对,果然还是陶南风能够理解我们。农场以前大家都穷,哪有时间去想着娱乐、学习?现在不一样了,考了一批知青到外面读大学,再加上向北带着大家盖茶油厂、烟厂,眼界都打开了,知道知识有用。   农场小学、农场中学的孩子们读书很认真,一个个鼓着劲儿考大学。新办的技校也请了一批文化人过来教农学、电工、机械……学校的图书室不够用,都说要修个图书馆。”   毛鹏搓了搓手,美滋滋地看了眼李敏丽:“还有还有,农场现在不少年青人谈恋爱、结婚,连个看电影、吃饭的地方都没有。孩子们放了假,想和小伙伴们打球、溜冰、玩耍也没地儿。”   陶南风看毛鹏与李敏丽眉来眼去,笑着问:“李老师,你们……好上了?”   李敏丽有些羞涩,脸一红,斜了毛鹏一眼。   毛鹏追了李校长这么多年,终于抱得美人归,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马上接过话:“我们年前领了证,已经结婚了。”   哦?李敏丽竟然再婚了!陶南风惊喜地看着这对新婚夫妻。当年李敏丽被婆婆和丈夫磋磨,好好的一个知青被这对母子俩打压得一点精气神都没有。现在她眉眼间尽是温柔缱绻,一举一动都显得自在悠然,一看就知道小日子很甜蜜。   毛鹏以前和陶南风是修路队的同事,当兵复员来到农场,家中父母已经亡故,一人吃饱全家不愁。毛鹏个子瘦小、外形不出众,再加上家徒四壁,这让他在面对有文化、外形好的李敏丽时有些自卑。   自从那年爱莲病重送李敏丽母女俩下山,胳膊被李敏丽掐得青紫一片之后,毛鹏的心里就再也装不下其他女人。李敏丽的茫然无助、对女儿的紧张,都让他心疼不已。追了几年,因为毛鹏的执着与热情,李敏丽慢慢接受了他。   迎上陶南风关心的眼神,李敏丽的笑容很满足:“陶南风,谢谢你。”如果不是陶南风和萧爱云帮忙,恐怕她还在那段痛苦婚姻里苦苦挣扎,哪里能够获得属于自己的爱情。毛鹏尊重她、爱护她,对爱莲视如己出,给曾经受过伤的李敏丽满满的安全感。   向北笑着起身,封了一个红包给毛鹏:“恭喜恭喜,新婚贺礼。”   毛鹏咧开嘴,毫不客气地收了,捶了向北一记:“多谢!”如果没有向北现身说法,他根本没有勇气追求李敏丽,毕竟她是知青,又长得好看,比他这个小小司机优秀太多。   陶南风拿着地形图问周林虎:“场长,活动中心选址在哪里?”   周林虎指着靠近职工宿舍的一片空地:“这里,我们计划把活动中心建在这里,你觉得怎么样?”   一说起专业,陶南风表情便变得严肃起来,“嗯”了一声,“挺好的,我现在给你们勾个平面图,先把大致的功能布局定下来,这样明天我们公司上班就能开始画设计图纸了。”   几个脑袋凑在图纸上,商量了半天。最后陶南风将用铅笔勾好的图纸交给范至诚:“收好,先按照这个描出平面图来。”   众人这才留意到安静坐在角落的范至诚。   这一看不要紧,毛鹏愣了一下:这小伙子长得可真俊!   陶南风介绍说:“这是我研究生同学范至诚,公司的建筑设计师。”   范至诚接过图纸,问了几个问题之后便将图纸收好,冲众人笑了笑:“你们好!我以前也是分配到农场的知青,听你们说起农场旧事觉得很亲切。”   陶南风听了暗自撇嘴:这人假得很,明明从来不提自己在泉山农场的旧事,现在却说什么感觉亲切。   范至诚的话成功拉近了与周林虎等人的距离,谈完正事,慢慢聊起了家常。   李敏丽告诉陶南风:“你还记得胡一芹吗?当年她和杜晨哲在报考小学老师的时候舞弊被处分,后来两人结了婚。”   陶南风当然记得胡一芹。   当时杜晨哲还在和叶勤谈恋爱呢,结果这人脚踩两只船,和胡一芹不清不楚。如果不是杜晨哲在考试的时候帮助胡一芹,这事还不至于败露。当初如果不是她当众说出与杜晨哲发生过关系,恐怕依杜晨哲的野心,绝对不会娶一个没有一点家庭背景、对他前途事业没有一点帮助的胡一芹。   陶南风问:“她怎么了?”   李敏丽叹了一口气:“她和杜晨哲离婚了。”   离婚?胡一芹千辛万苦才和杜晨哲终成眷属,怎么肯和他离婚?尤其1978年杜晨哲考上大学,眼看着今年7月就要毕业,将来会有更好的前途,胡一芹现在和他离婚,那岂不是前面所有的坚持都白费了?   作为农场第一个勇敢提出离婚的女知青,李敏丽非常同情胡一芹。毕竟都是女人,太知道婚姻对很多女性而言就意味着全部。   不过李敏丽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胡一芹用自己的名声为赌注,利用舆论压力逼着杜晨哲结婚,在这段婚姻里她一直处于劣势,是努力讨好、迎合的那一方。   范至诚问:“怎么回事?”   李敏丽对这个容貌绮丽的男人很有好感,见他感兴趣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细说了一遍。   原来杜晨哲自从与胡一芹结婚之后就郁郁寡欢,觉得自己怀才不遇,对胡一芹也爱理不理。倒是胡一芹喜欢杜晨哲,任劳任怨地照顾他的生活起居。   杜晨哲1977年高考失利之后继续努力,1978年考上西南一所名校读汉语言文学,自此一去不复返。胡一芹到他学校找过几次,每一次都不欢而散。胡一芹空担了个虚名,一个人在农场过日子。   年前杜晨哲终于回到农场,胡一芹原本欢欢喜喜以为他回心转意,没想到等到的却是杜晨哲长跪不起,送上一本他出版的个人诗集,把出版费两百一十块钱全都交给胡一芹,祈求她可怜可怜他,离婚放他自由。   故事讲到这里,李敏丽叹了一口气:“男女之情,真不是谁付出得多,就一定能够得到回报。胡一芹与杜晨哲之间一直都是她比较主动,结婚这件事也是半强迫式,一直以来杜晨哲都对她不冷不热,听说两人之间的夫妻生活屈指可数,一直没有孩子。胡一芹这回见他下跪,看到他写在诗集里所有诗篇,想着他一颗不羁想飞的心,心又软了。”   胡一芹原本是不想离婚的,但当她看到杜晨哲个人诗集里的第一首诗《自由》,看到第一段时潸然泪下,终于放手。   “囚笼   禁锢不了我的翅膀   我渴望飞翔”   这一段胡一芹强求来的婚姻,在长久的冷暴力之中终于划上一个句号,真令人唏嘘。   胡焕新和胡一芹同姓,对这件事便多了一分关注:“我倒觉得她离婚离得对,长痛不如短痛。与其守着个不爱她、不肯回家的男人,不如早点摆脱。咱们农场本来就男多女少,胡一芹又是知青有文化,还怕找不到疼她、爱她的男人?”   周林虎说:“我同意胡焕新的话。虽然说杜晨哲这事做得不地道,但他只是不道德、并不犯法。与其与他死磕到底,不如壮士断腕。胡一芹不到三十五岁,未来的日子那么长,何必和杜晨哲这种无耻小人在一起?”   听完众人的言语,陶南风长叹一声:“可是,胡一芹这么多年的青春呢?就这样全部归为零了吗?”   范至诚看了陶南风一眼,沉默了。   在这一刻,他感觉自己脸上发烧。   以前的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对不起厉顺美。是厉顺美非要和他好,是厉顺美逼着他结婚,是厉顺美主动跑到江城找他,赶都赶不走。   范至诚从小就知道自己和别的男孩不一样,他不喜欢女孩子。   可是这样一份与众不同是不能对外人说,他只能闷在肚子里。他没打算结婚,可是农场太苦,厉顺美主动关心他、为他洗衣服、给他缝裤子,送他馒头、苞谷、红薯,帮他度过了那段最艰苦的日子。   他原以为自己遂了厉顺美的心意,就是最大的善良。可是今天听陶南风和李敏丽说起胡一芹与农场诗人杜晨哲的故事,范至诚知道自己错了。   如果真为厉顺美着想,他应该断然拒绝,不让她生出多余的心思。   这样……哪怕当初厉顺美会觉得痛苦,但至少不耽误她的青春。她可能会难过一段时间,等过了一段时间自然就会喜欢上别的男人,结婚生子,一世无忧。   向北知道陶南风为什么会叹气,便对周林虎说:“农场没有批评教育一下杜晨哲吗?”   周林虎:“农场准备给杜晨哲的学校发公函,但胡一芹不同意。她说杜晨哲有才、有理想,不想阻他的前程。说到底,还是她被杜晨哲的诗感动,决定打开囚笼,放他自由飞翔。”   这世上总会有不平之事,有人选择记恨、报复,但也有人选择善良、原谅。胡一芹做出这样的选择,或许更能让她遗忘过去。   李敏丽笑着对陶南风说:“放心吧,胡一芹这一次放过杜晨哲,又何尝不是成全自己?难道要她像民国某位文人的原配,守着活寡看丈夫与别人恩爱生子?纠结过去,所以要搭自己未来的人生?”   范至诚忽然站了起来,定定地看着陶南风:“我知道我应该怎么做了!”说完这句话,他和长辈打过招呼,匆匆离开。   陶南风有些摸头不知脑,看着向北:“他怎么了?”   向北提醒一句:“厉顺美……”   陶南风这才回过神来,原来范至诚听完农场八卦故事,受到良心的谴责,决定认真对待与厉顺美的关系。   到了第二天,南风设计公司节后开张。   范至诚一大早就来到公司,坐在陶南风的办公室,认真汇报。   厉顺美来到江城之后一直在范至诚姐姐家里照顾孩子,让她回泉山镇她总是不愿意。这回范至诚回家后把厉顺美带出来逛街、吃饭,厉顺美感动得眼泪汪汪的。   范至诚诚恳地向她道歉,告诉她自己喜欢的是男人,这么多年来耽误了她的青春,希望能够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   或许是这么多年等待太累,又或许是范至诚的道歉发自内心,厉顺美终于松了口,决定不再纠缠他。两人没有领证,不需要办离婚手续,两人商量好了就算正式分手。   不过厉顺美不愿意回家乡,想留在江城生活。范至诚问她有什么打算,她说自己没有大梦想,只想开家小卖部赚点小钱。   范至诚答应帮她盘家小店,并承诺视她为家人,日后可以当亲戚走动。自此,压在范至诚心上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下。   陶南风眼前闪过当初厉顺美在江北美术出版社家属区闹事的场景,她又哭又闹,看似凶悍,实则柔情无限,她说过:我没有想毁他前程,我只是想陪着他。他读书,我做饭;他画画,我洗衣。哪怕做一辈子无名无实的夫妻,我也愿意。   这个性格执拗的女人,既可怜又让人头痛。   范至诚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脚背,他的声音很小,近乎呢喃。   “陶南风,昨天我看到你和农场的人交谈,感觉你们坦诚实在、互相信任,我忽然就很羡慕。我是个自私、内向的人,不懂得为别人着想,没有真诚待人,做错了很多事情。你骂杜晨哲的时候,我感觉就像是在骂我……”   陶南风终于放下对范至诚的成见:“好,过完年了,开始工作吧。” 第180章 东方花园   范至诚心思敏感, 一听就知道陶南风已经从内心接纳了他,把他当成了真朋友。他眼睛一亮,抬起头来, 大声回应:“好!”   南风公司初七上班第一天, 大家陆陆续续来上班。先前以为就是过来聊聊天、整整资料,没想到第一个建筑项目就已经上马。   范雅君笑着说:“咱们公司大年初七就有项目来了?生意真火红!”   叶荫桐自从用了梅先生的膏方之后关节炎有所缓解,大冷的天出门没太大影响,听说秀峰山农场的人初六过来借拜年的机会谈项目,不由得哈哈一乐:“这个寓意好, 你们农场的人有心了。”   建筑组的人马上开始忙碌,陶南风组织大家一起讨论初步方案, 对昨天确定的草图进行优化。陶南风在农场生活了四年多, 对那里的一草一木都很有感情,她亲自挂帅,决定将最早的砖瓦房建筑特色延续下去。   建筑材料以石、砖、瓦为主, 因地制宜;   色彩突显建材本色, 红色的墙体、黑色的小青瓦、青灰色地面;   为避免雨雪、冰雹等天气的影响, 大屋顶构造、曲线屋脊线处理, 保留檐廊构造;   山上冬天寒冷、路面容易结冰, 墙体加厚, 避免大面积门窗洞口, 强调保温, 室外地面铺彩色地砖。   忙碌了一整天, 当最终方案敲定, 看到陶南风勾出来的活动中心, 众人都惊住了——   崇山峻岭之中, 林木掩映之下, 红砖青瓦的大屋顶公共建筑显得特别耀眼。因为避免大窗口,采光特别选择500*500的小洞口、双层玻璃,密密的小方格将阳光引进室内,外观看上去活泼可爱。   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灵性。   就连见多识广的范雅君都赞叹一句:“好有创意的作品!与周边环境和谐统一,充满童趣。”   范至诚点头:“是啊,就像是一个刚刚放学的孩子,在山林之间奔跑跳跃,有一种天真的灵动感。”   陶南风也很满意自己设计出来的活动中心,歪着头看了看,再添上几笔:“行,那我们就开工吧。那里的地形我熟,山石多、地质条件好,建筑施工图与结构施工图可以同时进行。等图纸完成,我们一起去一趟农场,我带大家去参观秀峰山、喝喝罗汉泉、品品山间野味。”   建筑组的还没有吭声,结构组、景观组的几个工程师先欢呼起来。今年公司发钱多,大家都过了个肥年,鸡鸭鱼肉水果蜜饯买了一大堆,每天在家都是吃吃吃,终于有机会出去走动走动,体验一下山村野趣,好!   大家干劲十足,开始投入到工作之中。   范至诚那边也进展顺利,托人在江北同德里街角盘了一家小店,帮着厉顺美开起一家副食店,卖些香烟茶叶小副食,店名就叫“顺美小卖部”。   又顺又美,这个名字一听就招人喜欢。厉顺美面对情感虽然执拗,但她性格开朗,面对街坊四邻姿态摆得很低,见谁都是笑脸相迎。香烟直接从南北卷烟厂进货,茶叶有院后村的桂花茶、茉莉花茶,再加上日常都少不了的油盐酱醋,小店很快就在同德里站稳脚跟。   范至诚带着厉顺美亲自上门道谢,在向北家里遇到王良海家的二儿子王恭柱,不知道怎么地两人竟然看对了眼,谈起恋爱来了。   王恭柱性格老实,也没有他哥哥王恭松那样的运气,能够招工进厂当工人、吃上统销粮,但他孝顺父母、勤劳肯干,哪怕只是在卷烟厂做看守库房的小小保安,一样恪守本分,做得认认真真。   王恭柱先前因为工作关系见过厉顺美几次,只是大家都不熟,只点头之交。可是自从在向北家里见过她一次,听母亲说起她的故事之后,王恭柱竟生出另外一番心思来。他怜她苦苦单恋,惜她远离家乡孤身一人,更佩服她一个女人家敢在异乡开店安家。于是王家托梁银珍说合,就这样牵出一根姻缘红线。   厉顺美蹉跎了这么多年,又看范至诚连自己喜欢男人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显然是铁了心不想和她过日子。现在看王恭松为人正派老实,又是江城本地人,家中父母健在,关键对方也是农村户口,两人有共同语言,便同意了这桩婚事。   举办婚礼那一天,陶南风与向北送上礼物,厉顺美拉着陶南风的手,眼眶微红,声音里满满都是感激。   “我刚到江城的时候,是你帮我买了茶水,又帮我寻到范至诚,如果没有你,我厉顺美恐怕早就死了,哪里还能够在江城结婚安家?你是我和柱子的大恩人,日后天天在家为你祈福,你好人有好报,将来一定万事顺意、和和美美!”   陶南风微微一笑:“日子都是自己过出来的,希望你们今年夫妻同心,生意兴隆。”   厉顺美听到她的祝福,咧嘴一笑,脸上多了几分自信:“我厉顺美别的不行,做生意却还可以。您放心吧,以后我和柱子想办法多开几家小卖部,一定能把日子过好。”   婚后的厉顺美在院后村开起小卖部,专做江城建筑大学学生、老师生意,又在江北开了一家南北香烟批发部,公婆与王恭柱忙得跟陀螺一样,可是却忙得充实而快乐。   时代浪潮的到来,淘尽沙砾,剩下的便是耀眼的黄金。   1982年10月,江城寒风顿起。   送三个孩子上幼儿园之后,回到公司的陶南风接到深市江启筑的电话:“南风,东方花园三天之后竣工验收,请你和向北过来坐镇啊。”   陶南风一听便喜上眉梢,历时一年,从拉投资、设计到施工,十几栋住宅楼,一共438户,这么快就建好了?这可真是特区速度!   向北在一旁笑:“深市干部宿舍总共240套,还没竣工验收这房子就已经分配好了,听江启筑说从七月份开始大小干部们就经常到现场来查看,这么多领导干部视察施工工地,这速度能不快吗?”   陶南风最近一直在忙江城市图书馆的设计投标,没有关注深市项目,听向北这一说方才想起来,问他:“另外198套对外销售的房子呢?卖出去了吗?”   向北的笑容更加深刻:“喻承达是港城房地产开发商,卖楼花那一套运用得娴熟无比。咱们的住宅图纸刚刚出来,港城就建起了东方花园售楼中心,2600块钱一平方米的销售价格吸引了一大堆人前来。现在只等项目验收通过,港城与深市就会同时开始发售,我看这情况啊,估计要抢到爆。”   听到陶南风与向北的对话,范雅君在一旁说:“2600块钱一平方米,竟然还那么多人抢?啧啧啧……港城、深市人真有钱。”   陶南风转头对范雅君说:“港城房价都是五千往上走,你说2600便宜不便宜?”   范雅君愣住:“一百多块钱的建安成本,怎么就能卖出这么高的房价?哪个做生意敢赚这么大的差价!”   想到去年刚见到江启筑的时候他还在愁钱,现在马上就能从房地产市场上挖到第一桶金,陶南风说:“虽然建安成本不高,但土地值钱啊。”   叶初有点紧张:“土地?咱们国家法律规定土地归国家或集体所有,不允许单位或个人进行土地买卖啊。你说土地值钱……难道深市房地产公司敢卖地?”   向北解释说:“深市也是第一次尝试,他们把这种合作方式称为贸易补偿。就是港商投资,为了补偿拿出一部分房子对外卖。”   叶初在毛巾厂当基建科副科长的时候,见多了运动期间的各种斗争,对深市的贸易补偿之说很不以为然:“贸易补偿就是个幌子,明眼人哪个不知道这是深市房地产公司拿土地赚钱?这……深市人的胆子太大了!”   范雅君拧了他一把:“你操什么闲心?我们就是个建筑师、替他们做设计的技术人员罢了,你管他们是贸易补偿还是卖地。”   叶初嘿嘿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但是在向北离开之时,叶初悄悄把他拉到一旁,交代了一句:“深市房地产公司的胆子太大,动摇了法律根本,我怕将来政策有变会有人搞大清算,咱们公司别参合太深。”   向北心一沉,感觉天空中有一朵阴云飘过来。   特区有特殊政策,国家鼓励创新,但如果有人拿土地买卖这一点做文章,怎么办?   想到南风与江启筑、喻承达签订的合作协议,南风公司以技术合作,取利润的5%。当时只觉得利益巨大,现在想来却也伴随着极大的风险。   向北对陶南风说:“我来当公司法人吧,你安心做你的建筑设计。”   陶南风并不在意这些,想都没有想向北为什么突然说要当法人,便点头应允:“行啊。”   定下这一点之后,向北方才安下心来,与陶南风一起往深市而去。   东方花园施工质量非常高,以陶南风挑剔的眼光也没有找出问题,竣工验收顺利完成。   第二天,港城、深市两地的销售同时进行。   港城。   第一个深市住宅项目,价格便宜到普通工薪阶层都买得起。   从晚上三点就开始有人排队,等到早上八点半售楼部开门,众人一涌而上,不到半天时间,一百套住宅销售一空。   深市。   一套住宅送三个城市户口,允许分期付款。   华国下海经商的第一批富豪就在深市产生,二十万一套的价格也没有阻住土豪排队的脚步,一天时间98套住宅全部卖完。   三千万到手,江启筑赚得盆满钵满。 第181章 狭路相逢   南风公司分到一百五十万。   喻承达分到四百五十万, 承达公司在港城一战成名。   深市最豪华的餐厅里,喻承达宴请团队成员。   金碧辉煌的包厢装饰得富丽堂皇,能看见人影的大理石拼花地砖、名贵的波斯地毯、红棕色真皮沙发, 极为奢华。   又见自己喜欢的粤菜, 陶南风吃得很欢喜,向北却食不知味。   先前畅想的时候心潮澎湃,可是真的拿到这些钱,向北想到叶初的提醒,心里却有了隐忧, 他问坐在身边的江启筑:“咱们赚这么多钱,会不会被人骂?”   江启筑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 不解地反问:“骂?为什么?”深市房地产公司是房管局下属企业, 赚钱也是为国家赚钱,他一点负担都没有。   向北说:“国家法律规定,土地归国家或集体所有, 不允许任何单位或个人以任何名义进行买卖。”   江启筑哈哈一笑, 拍了拍向北的肩膀:“向北啊, 你这还是内地人思维, 被长久的计划经济禁锢了头脑。《资本论》里有一句话, 地租是土地所有权的特有经济表现。虽然土地归国家或集体所有, 但是可以用国家或集体的名义出租嘛。我们特区本来就是改革的排头兵、试验田, 要敢于做以前没人敢做的事!”   向北管理能力强, 擅长处理公司事务、谈判、沟通、协调, 但土地产权、资本论、经济表现这些词语对他而言却显得格外陌生。书到用时方恨少, 向北准备回江城之后把《资本论》找来读一读, 至少要把关于土地产权的内容了解透彻。   喻承达听到他们的对话, 哈哈一笑, 举起手中红酒杯,与向北碰了一下,清脆的一声“叮——”   “向老板,你怕什么!咱们生意人求的是财,落袋为安。你们设计公司以技术入股合作,参与规划、设计、施工全过程,付出这么多心血、劳动,赚点钱很正常嘛。”   向北看一眼喻承达:“喻老板你不知道吧?所有钱财可以在一瞬间灰飞烟灭。在我们国家,不把权、责、利厘清,赚再多钱也没用!”   喻承达自以为听懂了向北的担忧:“你不能光把钱存银行啊。内地都是国家银行,随时可以冻结存款。你得想办法把钱换成固定资产或者资源,比如黄金、珠宝、古玩、房产、土地……”   向北微微一笑,站起身给喻承达、江启筑敬酒:“有道理。东方花园的沿街商铺,我全买了!”   喻承达知道向北有钱,但没想到他如此豪气,一掷千金将所有商铺都买下。他将酒杯杯口放置向北的酒杯杯口之下,以示谦卑:“向老板,你狠!”   江启筑大喜站起:“好啊,我还正在发愁怎么招商呢,向北你既然愿意接手,那就都给你吧!至于价格……好商量。反正我们已经赚了不少钱,哈哈哈哈!”   喻承达好奇地问:“你们都租下来了,准备做什么呢?”   听到这里,陶南风用餐巾擦了擦嘴,抬头说话:“深市成立特区时间短,在深市上班、赚钱、打工的人都是外地人,天南地北什么都有。干部宿舍240套、东方花园198套住房,我留意了一下港城人占五分之一,粤省人占三分之一,其余很分散,湘、鄂、赣、桂、川居多。商铺的服务对象是这样一群人,招商之前先得进行功能分析,看看这些人最大的需求是什么,找准需求、精确定位、商铺想不赚钱都难。”   江启筑听陶南风分析得清清楚楚,笑着调侃了一句:“陶总平时话不多,但一说起专业来就滔滔不绝啊。”   喻承达继续追问:“那你觉得这些人最大的需求是什么?”   向北与陶南风对视一眼,同时笑了起来:“民以食为天嘛。”干部宿舍那边有食堂,但深市生活节奏快,每天早出晚归哪有时间自己做饭?不如搞个全国美食一条街,把各地的特色小吃、菜式搬到这里来。   正好大家也在吃饭,于是话题就转到商铺经营上来。   喻承达第一个表态:“留个地方给我,我从港城挖师傅过来开个大点的茶楼,免得我们过来喝早茶还得到南方大道那边去。”   喻承泽高高兴兴地举手:“也留个地方给我,我有相熟的粤菜师傅。”   “我要开湘菜馆!”   “江城的早餐摊绝对不能少。”   “川菜、川菜……”   就这样,向北在酒桌上与江启筑签下三十年商铺整体租赁合同,一百五十万转了一个圈又全部进了深市房地产公司的帐户。   陶南风粗粗算了一笔帐,大额存单换成了稳定的现金流,预估这一排门面每年为陶南风、向北提供近八万元的租金收益,南风公司哪怕两年不接设计项目也能正常运转。她展颜一笑,拿起放在眼前的橙汁饮了一大口,真甜!   饭饱酒足,一行人从包间出来,在走廊迎面遇见七、八个人。领头的男人一眼看到陶南风,顿时眼睛一亮,吹了声口哨:“陶南风!”   向北下意识地将陶南风向身后一带,挡在她面前。   “哈哈哈哈……”一阵嚣张的笑声传到陶南风耳朵里,“唉哟,从哪里来的一根葱,做什么把陶大设计师藏这么深?难道我还能吃了她不成?”   江启筑看对方态度傲慢,转头问向北:“这人是谁?你们认得?”   说话的是一名三十多岁的男人,花衬衫、喇叭裤、嘴里叼着一根香烟,眉眼间傲气十足,正是京都柳家子弟,柳元瑜。上次陶南风在京都投标西城区体育馆项目时,向北没有跟着去,并不认认识他。   柳元瑜被一群人簇拥恭维着,得意洋洋。他乡遇故人,柳元浩恨不得把自己的成就狠狠炫耀一番,对站身边的人挑了挑眉:“来,阮教授和陶南风打个招呼,你们也算是同行嘛。”   阮学真自从被京都大学开除之后,放浪形骸再无顾忌,他一只手搂着个打扮娇艳的女郎,轻佻地笑着:“陶南风你躲着做什么?难道还见不得人?京都一别,没想到咱们又在深市遇上了。”   陶南风横跨一步,与向北身后走出,与向北并肩而立。她拉着向北的手,简单地介绍着眼前的“故人”。   “京都柳元瑜,建设部住房统建办主任;另一位曾经是京都大学建筑学专业教授,因为作风问题被开除,在柳叶建筑设计与工程咨询公司当设计师。还有一个……”   陶南风目光一闪,准确捕捉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还有一个是我的大学学长,周若玮。”陶南风这才想起,周若玮大学毕业之后分配到京都,据说是在建设部底下的部门上班,没想到竟然是柳元瑜的下属。   这几个人凑在一起,肯定没什么好事,陶南风皱起了眉毛。   听完陶南风的介绍,江启筑便明白她与对方有过节。不过到底生意场、官场都混过的人,江启筑笑着上前握手:“深市房地产公司,江启筑。大家都是同行,以后多多关照。”   柳元瑜听说过江启筑的名字,勉为其难地与他握了手,上下打量一番,声音还是透着股浓浓的优越感:“深市住宅建设步子迈得很大嘛。前两天和齐副市长、建委黄主任吃饭,他对你非常肯定,一年时间就盖起240套干部宿舍,很有头脑!”   江启筑笑笑:“全靠朋友帮忙。”   柳元瑜看向陶南风:“是你帮的忙?第一个招投标项目有你,第一个与港城合作的住宅项目有你,怎么哪里都有你?”   陶南风没有理睬他的挑衅,一声“借过”便要与他擦身而过。   柳元瑜却伸手拦住她的去路:“陶南风,项宜民是苗靖的人,我已经把他打发回京了,现在办事处的事情由周若玮负责。听说你们是校友,怎么……见到师兄也不打声招呼问声好,坐下来一起喝茶敬敬酒?”   周若玮上前一步,与陶南风面对面而站,他努力挺直腰杆,让自己显得更威严一点:“陶南风,还得感谢你上次的提醒,不然我还想不到要到深市过来看看改革开放的成果。难得遇上,不如一起坐坐?有钱大家一起赚嘛。”   年前周若玮、冯悠在江城第一百货大楼偶遇陶南风,双方订下赌约,谁先赚到一百万就算赢。陶南风亮出喻承达送来的一百万汇票,将周若玮当场镇住,灰溜溜离开。但这件事对周若玮的刺激非常大。   港城、土地买卖、一百万,这三个名词合在一起,给了周若玮明确的方向——到特区去,与港城人交朋友!   于是,周若玮想办法攀上柳元瑜,终于心想事成。来到深市之后,他深切感受到这里到处充满着迷人的金钱味道,心情激动不已,只要他抓住机会,一定能赚大钱。   陶南风看了周若玮一眼:“道不同不相与谋。”   阮学真对陶南风敌意很深,在一旁冷笑着说:“陶南风,你别那么狂。特区再特,也特不过京都去。柳主任主管全国住宅建设工作,只要他一句话,信不信你们所有项目就得停工?”   江启筑听着心一缩。   他在深市特区这几年,宽松的政策让他有胆量迈开步子向前走,但他深知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上头意志之上。阮学真这句话说得没毛病,如果全国住房统建办出个新政策,不允许与港城搞贸易补偿,那他的房地产公司寸步难行。   住房统建办驻深办事处的项宜民与江启筑私交良好,没想到他不声不响地被调回京都,换来个周若玮一看就知道和自己不是一路人,怎么办?   向北在一旁听着,淡淡道:“原来,柳主任权力通天,整个深市基建都得听您的调遣?失敬啊失敬。”   柳元瑜听到这满是嘲讽的话,撩起眼皮正眼看着向北:“您哪位啊?这里有您说话的地儿吗?”   周若玮在一旁回答:“他是陶南风的爱人,向北。”   柳元瑜一听便笑了起来:“我还在想,这么漂亮能干的陶南风会找个什么样儿的男人,连苗靖都看不上。今天终于见着真人儿,原来就这样,看着也很一般嘛……”   向北眼眸一沉,却没有开口说话。   陶南风不愿意忍这口气,挽住向北的胳膊,定定地看向柳元瑜:“你是不是脑子有病?我找爱人是我自己的事,轮得到你来说三道四?”   阮学真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好汉无好妻、赖汉娶仙妻,果然是这样啊。”   陶南风斜了他一眼:“你这么赖,娶的是仙妻?”   阮学真被她一怼,翻了个白眼没有吭声。他因为作风问题被学校辞退,家中悍妻找人把他揍了一顿,坚决离婚,带着儿子与他划清界限,因此阮学真现在还是单身。   见陶南风这么维护自己,向北刚才因为被鄙视而升起的一丝憋屈烟消云散,他搂过妻子的肩膀,微笑道:“能娶到南风是我的福气,你们嫉妒也没有用。”   柳元瑜被他噎住,呸了一口:“哪个嫉妒你?真是不知所谓!”他将目光转向江启筑:“江总,我们马上就要当邻居了,将来多多走动走动。”   邻居?江启筑与陶南风、向北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周若玮解释了一句:“京都办事处太寒酸,市里批了我们一块地,就在东方花园对面,准备建栋办事楼,顺便呢盖个宾馆,接待京都方面来的商界人士。”   柳元瑜说:“你们房地产公司的贸易补偿思路很清奇,我也想学一学。到时候欢迎港商投资啊!”   他看向带着明显港商特征的喻承达,伸出手来:“这位一定是投资东方花园的喻老板吧?久仰久仰——”   喻承达听着一头雾水,不过生意人向来和气生财,便满面堆笑地与他握手:“客气、客气。”   狭路相逢,向北感觉到了来自柳元瑜的野心。   向北与苗靖是战友,也听闻过京都的权力网。柳元瑜与苗靖从小一起长大,谁也不服谁。现在柳元瑜把苗靖人调走,亲自来到深市,显然也看中了深市基建这一块大肥肉。   柳元瑜在东方花园对面拿地,以建办事处为名盖酒店,折腾出来一条拿国家划拨土地盈利的路径,损公肥私的他好意思说想学习贸易补偿的思路?好意思当着江启筑的面挖港商的墙角?   向北双目微眯,浅琥珀色的瞳仁里泛着一丝寒光。   酒店走廊的地面铺着大红色地毯,两边墙壁喷金,亮闪闪的射灯像天上的星星,深市今年开张的这家“棠木”粤菜馆透着金钱的味道。   此刻的深市,百废待兴,只要敢想、敢干、敢努力,赚钱并不难。这块土地也散发着迷人的气息,吸引着淘金者前来投资、建设。   耳边响起柳元瑜的客套话:“有空一起坐坐,有钱一起赚啊。”这个京都官员,半分为人民服务的意识都没有,话语间却透着商人的市侩与贪婪。   向北与陶南风感觉这里的空气有些污浊,对视一眼,拉着手侧身而过。   深市冬天温暖,向北和陶南风在江启筑公司旁边的老旧居民区租下一栋小楼,准备过年把老人、孩子们都接过来玩。   这栋小楼紧凑实用,一楼客厅、厨房、餐厅,二楼三间卧室,找人重新装修之后色调以绿、米色、浅灰为主,温馨舒适。   吃过饭回到临时的“小家”,陶南风换上身棉绸睡衣,穿着拖鞋在客厅里“叭嗒叭嗒”地走着,对在厨房烧水倒茶的向北说:“柳元瑜这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草包不说,胆子还大,狂傲得自以为天下第一。”   向北取出从江城带来的桂花茶,沏了两杯端出来,将其中一杯递到陶南风手中,微笑着说:“那我们就不用理他。晚上吃得多了,喝口茶消消食。虽然酒席上也有茶,但总觉得不够清爽。”   夜风清凉,拂动着一楼米色碎花窗帘,送来阵阵浅淡的花香。   虽是异乡,但因为有向北在身边,陶南风却觉得安心自在。   她接过茶杯,放在身旁的餐桌上,伸出手环抱住向北的腰,将脸轻轻贴在他胸膛,柔声道:“姓柳的惹人嫌,你别介意他的话。我能嫁给你挺开心的,谢谢你一直陪在我身边。”   向北是南风公司的大主管,只是因为陶南风太过耀眼,他的光芒才没有显露出来。在这个崇尚男强女弱家庭模式的时代,但凡向北少一分自信,都可能会被柳元瑜的话语激发出不平与憋屈感来。   ——明明我也这么努力了,为什么大家却看不到我的付出?   ——公司业务都是我在谈,走出去好歹也被称一声“向老板”,可为什么只要和陶南风在一起,就只能被介绍为“陶南风的爱人”?   好在向北宽厚、陶南风温柔,夫妻之间相互信任,柳元瑜的话才没有影响到两人感情。   陶南风的温柔宽慰让向北心中熨帖温暖,他展开双臂将南风搂住,在她头顶印上一个潮热的吻:“他们那纯属嫉妒,我不介意。”   陶南风的肩头薄而圆润,身体柔软,抱着她,向北感觉自己拥有了整个世界。   夜风在耳边呢喃,浪漫而柔美。   良久,向北说:“深市现在机会那么多,谁都想来赚钱。柳元瑜既然来了,那就来吧……”   剩下的话,向北没有继续说。商场如战场,不是朋友便是敌人。   向北看向窗外,皎洁的月光洒落而下,仿佛在为他鼓劲。 第182章 卖地   向北有商业经营头脑, 定下来将东方花园的沿街铺面经营成美食一条街之后,他便在深市注册南北商业经营公司,开始与各方餐饮界的人接洽。   港式茶餐厅、粤市茶楼、海鲜大酒楼、湘菜馆、川菜馆、小面馆、小吃店……各式各样, 租赁合同签了一个又一个, 很快一家又一家店铺开始装修,热火朝天的场面让向北深刻感受到一件事:这就是深市速度。   陶南风按照店铺类别确定整体装修风格,并在商铺尽头留了个小铺面用作物业管理办公室,聘请保安、保洁、办公室主任,夫妻俩在美食一条街给公司安排了一个办公室。   美食一条街的名字, 被取名为“南北”。   江启筑一听这个名字就笑了起来:“我们盖的住宅小区是东方花园,现在你俩一个南、一个北, 南北美食街, 只差一个西字,就凑齐东南西北了。”   陶南风回了句:“走南闯北卖东西嘛,挺好的。”   一句“走南闯北卖东西”引来在场几名生意人的共鸣, 齐声感慨:“说得好, 好名字, 南北美食街荟萃南北美食, 大家一起卖东西赚钱!”   自此, 南北商业经营公司开启了陶南风与向北夫妻俩的新篇章。   而对面的京都办事处招待所也开始一天天地建了起来。三个月之后, 招待所落成, “京都住宅统建办驻深办事处”的牌子的上方, 赫然是“东方红大酒店”的名号。   柳元瑜挂羊头卖狗肉, 打着建驻京办事处的名号, 干起了酒店生意。他还将深市政府划拨的地块分出一部分, 在酒店南面大兴土木, □□幽深、林木繁茂, 建了六栋漂亮的小别墅,供驻京官员花天酒地。   因为酒店档次高、又有京都办事处的牌子遮掩,柳元瑜一时之间成为深市酒店第一人,做得风生水起。深市上档次的聚会、住宿、会议全在东方红大酒店举行,每天人来人往,热闹得很。   柳元瑜现在日进斗金,整日里得意洋洋。他团队的几个重要人物,包括阮学真、周若玮都被这金钱的世界所迷惑,开始包养漂亮小姑娘、频繁往港城消费,戴的是金表、穿的是名牌,吃的喝的全是高档品。   比较起来,江启筑团队却务实而低调。   有了东方花园赚到的三千万之后,深市房地产公司继续开发建设住宅小区,一栋栋普通住宅楼拔地而起,解决了无数来深市建设的干部、职工居住问题。   向北学习港城先进经验,紧随深市房地产公司的步伐,组建物业管理公司,成立建筑装修、机电安装、综合服务公司,尝试多种经营方式,南北商业运营公司的业务不断拓展。   陶南风的设计公司忙得脚不沾地,在深市设分公司,范雅君举家迁来深市成为分公司负责人,范至诚则独挡一面,成为江城总公司的管理者。   趁着特区的改革春风,每个人都在奋斗着。   和柳元瑜团队一样,陶南风与向北赚了很多钱,但他俩并没有迷失自己。陶南风依然牢记自己要成为伟大建筑师的梦想,向北依然是那个秀峰山农场想要带着乡亲们致富的朴实汉子。   充实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1983年春节,陶南风与向北将全家人接到深市过年。这里冬季温暖,最适合老人、孩子过冬。   今年深市房地产公司开发建设的东方美园临湖片是别墅区,向北果断买下两栋,一栋家人共住,另一栋用作南风公司的设计室。   别墅是独门独栋带一百平方米大院子的,孩子们脱下厚厚的冬装,穿上薄外套,欢快地在院子里追赶打闹。梁银珍与向永福是农民,只要有地就喜欢耕作,到了这里便开始在院子里开荒、撒种、种菜。   深市气候宜人,冬季温暖,雨水多,适合植物生长,不管是种什么蔬菜都长势喜人,撒下的香菜种子、白菜种子不到一周就冒出绿油油的嫩苗来。   腊月二十六,喻浩南的服装厂职工宿舍楼竣工验收,陶南风作为建筑设计方参与验收,吃过庆功宴之后便和向北一起回家。   两人今天都喝了一点酒,带着份微醺感,手牵着手慢慢往家走去,边走边聊着孩子。虽是异乡,却因家人都在身边而分外安心。   “芝芝这个大姐做得不错,把弟弟妹妹带得很好。想想以前她最霸道,没想到长大后懂事多了。”   “你有没有发现?咱们家这三个里,芝芝是强势主将、玉儿是冷静军师、陶然是听话小兵。陶然这个男孩子,硬是被两个姐姐压住了。”   “男孩子小时候压一压不是坏事,哪个让他最小?”   ……   两人经过东方红酒店时,忽然听到一阵激烈的争吵声。   “好啊,周若玮,我说你为什么过年都不肯回家,原来在这里养了个小的!我跟你拼了——”   “你闹什么闹,丢脸!你出去看一看,哪个男人不偷腥?哪个有钱人身边没几个女人。你要是觉得过不下去,那就离婚啊。”   听到“周若玮”这三个字,陶南风注意力顿时被吸引过去,朝着酒店方向望去。   晚上七、八点的样子,月色刚起,路灯很亮。   一个面色苍白、穿着厚毛衣、呢外套的女人,行李袋掉在脚边,整个人像失了魂一样尖叫着:“离婚?周若玮,你对得起我吗!我在京都辛辛苦苦支撑着公司,我在为我们的未来前途努力奋斗,可是你呢?你说到深市来寻找机会,把我一个人留在京都,结果呢?你说赚了钱却没见你拿钱回来,现在倒好,连魂都被这个女人勾走了!”   旁边路人纷纷驻足,对着争吵的男女指指点点。   “唉,又是一个被抛弃的原配。”   “这个男的长得好,又有钱,贴上来的女人一大堆,也难怪花心哦……”   “离婚了到底还是女人吃亏,这女人看来是不敢离。”   陶南风与向北对视一眼,这个路人嘴里被抛弃的原配,竟然是冯悠!   周若玮自从来到深市,整个人便被金钱迷了眼,一天到晚只想着赚钱,赚到了钱整个人便开始发飘。现在看来,是冯悠千里寻夫,周若玮东窗事发了。   周若玮西装革履,一脸的鄙夷,胳膊肘还挽着一个烫大波浪长卷发、穿红色连衣裙、白色高跟鞋的年青漂亮女人。   “冯悠,你也不拿面镜子照一照,你哪里配得上我?你母亲二嫁离婚,至今还要你养着,你和我结婚这么多年,连孩子都不肯生。你要是想好好过日子,那就回去乖乖在京都呆着,不要过问我的事情。你要是不想过了,我马上和你离婚!”   冯悠呆了半晌,忽然将外套一脱,狠狠地往地上一甩,扑上去就抽了艳丽女子一巴掌:“我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的狐狸精!我打死你!”   “你神经病啊!”周若玮看冯悠发了疯,面色一板,抬手就将她推倒在地。   冯悠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掌在地面擦破,传来阵阵刺痛感。她抬头看着周若玮,满眼的不敢置信:“你打我?你敢打我?你在外面找野女人,还敢打我?”   冯悠形容憔悴,行李袋还在地上,穿着厚实不合时宜,看来是刚刚下火车就正撞上周若玮和小三在酒店鬼混,怒极攻心便不顾一切地闹了起来。   陶南风看到这里,冷笑一声:“狗咬狗,一嘴毛。”   冯悠不是什么好东西,周若玮同样也是。这一年多赚了点钱连骨头都轻了二两,恨不得天天在南北美食街上炫耀腕上的金表,身边的美女换了一个又一个,冯悠上去一巴掌就应该抽在周若玮脸上,打他身边的小三有屁用?   陶南风的声音很轻,可这异常熟悉的乡音却惊醒了冯悠。冯悠猛地转头看着陶南风,眼神里透着股绝望。   ——自己最狼狈的样子,竟然被陶南风看到了!   冯悠这一辈子都在和陶南风比,她想比陶南风更聪明、更可爱、更受陶守信喜爱,她想比陶南风更会读书、事业更顺利、嫁的人更优秀,她想成为这个世界光辉灿烂的主角!   可是事与愿违,一切都和梦中世界大不相同。   明明她能预知这个世界的走向,为什么她却什么都不如陶南风?冯悠这一刻恨不得挖个地洞把自己埋起来。   以前她还能自欺欺人地想着,虽说她没有嫁给乔亚东,但周若玮的长相、能力都不输给乔亚东。只要她和周若玮一起努力奋斗,总能在90年代房地产大浪潮到来的时候赚到大钱,和书里预知的那样成为明星企业家。   可是现在呢?钱还没赚到,机会还没等来,周若玮却变了!   他对冯悠不再温柔体贴、不肯再和她交心,他不肯回京都,赚了钱只顾自己花,从来不想着她,这样的婚姻令冯悠寒心。   冯悠并不是个精神独立的女人,她必须依附在其他人身上才能立起来。   以前她将精神寄托在陶守信身上,想尽办法要离间陶守信与陶南风的父女情,就是为了更好、更长久地依赖陶守信。结婚后她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周若玮身上,希望他升官发财、和她一起开创事业版图。   现在周若玮靠不住了,她该何去何从?   刚才身边一个熟人都没有,冯悠敢不顾脸面地大吵大闹,可是现在陶南风与向北并肩而立,宛如一对璧人,冯悠感觉整张脸都在发烧。   整颗心却如坠冰窟,冷得像铁如冰。   极致的寒与热交织在一起,冯悠感觉自己的世界完全崩塌。   她用一只手撑住地面,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指着头顶那一轮明月:“你看,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可是你却不是你了。”   在场的人顺着她的手指看向夜空。   “什么意思?不就是个月亮吗?”   “这人是不是真的疯了?”   “这个原配看着挺可怜的,唉……都是钱闹的!男人有钱就变坏,真的没说错。”   周若玮愣愣地看着冯悠,不知道为什么后背有一种寒意涌上来:“冯悠,你,你先回去,不要再折腾了。我不过是逢场作戏,你终归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冯悠嘴角渐渐勾起一个笑容,眼神去冰冷无比:“周若玮,你这样对我,那就谁也别想好过!”   说完这句话,隔着看热闹的人群,冯悠看向陶南风。   夜风如水,曾经往事历历在目。   年少时,冯悠处处算计、打压陶南风,和冯春娥一起联手把一个娇憨可爱的小姑娘变得内向、少言,又趁着陶守信不在家忽悠陶南风上山下乡当知青。如果不是绝处逢生玉扣庇佑,陶南风早已埋尸山里。   现在两人都已长大,组建了自己的家庭,陶南风家庭幸福美满、向北与她并肩作战、一起把日子过得越来越火红;可是冯悠却因为周若玮出轨而面临着婚姻的解体,周若玮当众将她推倒在地、没有半分羞愧之心。   冯悠与陶南风目光一触即走,垂下眼帘,看着地面。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依稀记得小时候她曾牵着陶南风的手在路灯下玩踩影子的游戏,继父和母亲并肩站在路灯下,笑眯眯地看着她们俩玩耍。   那个时候多好啊,怎么就留不住呢?   现在路灯在、影子在、人在,可心境却完全不同。   “周若玮,你会回到我身边的。”说完这一句,冯悠从地上爬起,双手颤抖着从地上捡起外套和行李袋,脚步踉跄地离开。   冯悠转身之前眼神直勾勾的看着瘆人,令周若玮有些发慌。   看着冯悠跌跌撞撞的背影,陶南风摇了摇头,转头看着向北:“我们回家吧。”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   回到家,向北拿起电话打给苗靖:“找到突破口了,动手吧。”   盯了柳元瑜这么久,虽说他借办事处的名义开宾馆营业,损公肥私人尽皆知,但他家族势大,苦于没有突破口。现在眼见得冯悠与周若玮决裂,那就从冯悠着手,先把周若玮拿下!   很快,事情就得到了反馈。   冯悠一到京都,苗靖的人马上与她接洽,引她整理出周若玮的贪污证据。趁着年前控制住周若玮,扯出一条绳上的所有蚂蚱。   1983年央视第一次春节联欢晚会,陶南风与全家人守在电视机前热热闹闹。而另一边,柳元瑜却过了个惨淡的春节,因为他要应付京都审计部门对办事处的帐目审核。   周若玮被直接抓回京都,除夕在看守所度过。冯悠前来看望,笑得很欢喜:“我说过,你会回到我身边。”   春节过完,江启筑又投入到新的忙碌之中。   深市房地产公司慢慢走上正规,市里又拿出一块靠近翠湖水库的地块,与向北所住的东方美园毗邻,用来做高档住宅正好。市里要求做一批专家楼,作为市里没有一分钱的弥补,同样允许拿出一部分高档住宅销售。   深市出地、港商出钱,深市政府多了一批专家楼,港商和深市房地产公司赚钱,三方获益。这是江启筑已经做熟了的补偿贸易思路,高高兴兴叫来陶南风做建筑设计,自己则与喻承达商量怎么推广。   三方正在深市房地产公司的小楼商量着未来计划,陶南风提醒江启筑:“老江,你赶紧把那地块红线图拿过来,不然不好做强排。你们要求做三层小洋楼,到底能做多少栋,我心里没数。要是栋数都定不下来,后续规划指标就不好定了。”   江启筑一听这,赶紧站起身:“也是,那你们等着,我这就到建委去一套。”说完,风风火火骑上他的自行车就跑出去了。   喻承达摇了摇头:“江总赚了这么钱,怎么也不换辆车?还骑着他的破自行车到处跑。”   陶南风看了他一眼:“江总是国家干部,他赚的钱都是公司收益,他每个月拿工资的。”   喻承达呆了呆,想到江启筑一挥手给陶南风5%、给自己15%的利润点,在港城、深市兢兢业业,再想着他朴素的服装,不由得从心底发出一声感慨:“党的干部,为人民服务啊……”   向北调侃他一句:“哟,喻总竟然也知道为人民服务?”   喻承达很认真地点头:“你们党的干部,都把这句话挂在嘴上,我也听熟了。做你们的人民,真好。”   陶南风想说也有不为人民服务的干部,像农场的罗宣、焦亮,像京都的柳元瑜、周若玮,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自古邪不压正,咱的干部还是好的多。   正说着话,一阵自行车铃铛声在屋外响起,声音急促,给人一种烦躁的感觉。陶南风眉头一皱,看了向北一眼。向北迎出去,刚问一句:“老江,怎……”   江启筑将自行车往墙边一靠,脸上带着气愤:“说好的事,怎么就变卦了呢?可恶!”   变卦?   江启筑走进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气呼呼地说:“无耻!那块地有人抢,黄主任说市里在犹豫,可能不会交给我们。”   地是国家的,政府说给谁就给谁,江启筑虽然说是国企领导,却也没办法左右市里的意志。   陶南风问:“谁想抢那块地?”   江启筑猛地抬头,直直地看着陶南风,半天没有吭声。   陶南风奇怪地再问:“怎么了?”   江启筑声音闷闷的:“柳元瑜。”   这一下,就连喻承达都吃了一惊:“什么?柳主任?”   柳元瑜是驻京办事处的一把手,因为挪用公款被查,周若玮等几名手下判了刑,但柳元瑜因为退了赃款、认罪态度良好,又有家族庇护,只开除了公职,并没有进监狱。   没想到的是,脱去这一身官皮,柳元瑜更加肆无忌惮,他索性从京都带着一帮人来到深市注册成立柳叶房地产公司,卷土重来。   他的第一个项目,瞅准了翠湖水库那块地。   柳元瑜请风水大师来看过地,那块地北靠青山、南临水库,绿树掩映,繁花似锦,水库边一道弯曲小径呈圆弧形,正是“玉带缠腰”的好地段,做成高档住宅小区一定卖得很火。   只是没想到到市里一打听,那块地竟然被江启筑看中了,柳元瑜更加坚定了要抢那块地的想法,打电话让父亲那边帮忙施压。深市领导很为难,一边是京城官二代,一边是自己的下属公司,怎么办?   江启筑转述着领导的原话:“要不,老江你这次就谦让一回?正好你手上还有东方佳园项目,先把那个项目做着,过几天市里给你补一块好地块。”   听到这里,屋里一阵沉默。   深市建设刚刚起步,到处都是空地,并不是说非得要水库这块地。只是……一来这块地与东方花园、东方美园毗邻,能够形成规模效应,打开深市房地产公司的名号;二来呢,这么好的一块地不想便宜柳元瑜。   总有一种被摘了桃子的感觉。   翠湖水库以前就是个臭水沟,蚊子、苍蝇满天飞,是江启筑团队带着人一点点疏通淤泥、引入清水,修了沿湖路,再种上紫薇、芭蕉、三角梅……好不容易把环境建设得这么美丽,没想到要好死这个柳元瑜。   向北率先打破了沉默:“江总,想想办法,这块地给谁也不能给柳元瑜!”   陶南风也说:“对,不能给柳元瑜。”   这种无耻小人,当初周若玮都进了监狱他怎么就没事呢?他就像打不死的臭虫一样,一个不留神他又跑出来,还跳到眼前恶心人。   江启筑抬手在办公桌上一拍:“怎么办?我也不想!”   喻承达听明白了,凑过来问:“你们市领导说话也不管用吗?”   江启筑叹了一口气:“没办法,柳元瑜的后台厉害,他那边的领导级别更大。市领导再大,也大不过部里。”   向北皱眉心想,要不要让苗靖出来说说话?但只是一块地的事儿,京都领导恐怕都不会看在眼里,苗靖最近在招投标办公室做得很投入,接连发布了几条推动建筑市场健康发展的细则,在全国引起极大的反响。   这事找苗靖,倒显得有些小题大作了。   陶南风在一旁提醒一句:“那就谁也别要?”   江启筑一愣:“怎么说?”   陶南风手一摊:“咱们就一拍两散,让市里把这块地放着。”   “放着?放着那专家楼怎么办?”   “那就不建。”   “那不行,再有个人情绪,也不能耽误深市建设。”   喻承达再一次发言:“市里要建专家楼,为什么不自己建?”   江启筑叹了一口气:“市里没钱啊。盖房子、修路、建小学、这么多职工发工资,哪样不要钱?”   喻承达更奇怪了:“为什么没有钱?”   江启筑耐心地向他解释:“当初建特区的时候就说好了,上头给政策、不给钱,特区刚起步,什么都有钱,但税收又跟不上来,万事开头难啊。穷啊……这都是穷闹的。”   喻承达瞪大了眼睛:“穷?”   他忽然从沙发里站了起来,在客厅里转起了圈圈:“苍天啊!市领导竟然会说自己穷!你们这是捧着金饭碗要饭啊。”   喻承达第一次听说堂堂一个市的市长,竟然会为钱发愁。港城那么大,什么时候听说过港督没钱搞城市建设?   “你们知道不知道,港城60%的城市建设资金来源是什么?”   “土地!土地!土地!”   一连说了三个“土地”之后,喻承达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土地多值钱啊,你们不要看深市现在道路、房子、学校、医院都还在建,但只要你们敢卖地,就永远都不缺建设资金!国家不是不给钱吗?那就找上头要政策,你们卖地啊!”   卖地?   社会主义制度决定了土地的所有权,必须是国家或集体所有。既然是公家的地,怎么能卖呢?   所有的私人买卖,都建立在所有权基础之上。你都没有拥有土地的所有权,凭什么卖地?   向北先前参与贸易补偿的时候就在担忧,怕被人诟病“卖地”,提心吊胆地过了一年多,没想到喻承达竟然在今天公然提出“卖地”!   江启筑犹豫了一下:“土地真能卖?”   如果真能卖,那可就太好了!深市别的不多,空地多啊。哪怕一个平方米只卖一百块钱,一平方公里就是一个亿!深市土地足有一千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你算算值多少钱?   钱太多,江启筑感觉头有点晕,扶住办公桌桌角才勉强站住。   喻承达是港城人,受资本主义制度的影响,对私有财产的权属意识非常强。他毫不犹豫地说:“你不是土地是国家所有吗?个人不能卖,那国家肯定就能卖嘛。特区嘛,特殊政策对不对?”   向北提出异议:“哪怕国家能卖,但是谁敢买?土地归国家所有,房地产公司买了,难道土地就归公司了吗?如果归公司所有,那就是资本主义!”   在深市工作了这么多年,江启筑对“解放思想”这一点吃得很透,他没有听进去向北的话,问喻承达:“卖地,你们那里怎么卖?”   喻承达毫不犹豫地回答:“拍卖!公开竞价,价高者得!”   江启筑凑到他跟前:“你再多说点儿,什么拍卖?怎么公开竞价?”   一说到土地拍卖,喻承达那可太有经验了:“你们以前不是也有拍卖场所吗?一样的,只是拍的是土地。先把土地面积、规划指标什么的发下去,每个参与人发一块竞价牌。拍卖人在台上说好起拍价,底下人就举牌子,举一次按阶梯增加……”   陶南风对江启筑说:“咱们在这里讨论有什么用?不如你去和市里提个建议,到港城参观一下,学习一下那边的土地拍卖经验,大家商量商量,看看应该怎么弄。如果土地能够买卖,那正好。市里领导也不必做恶人,直接公开竞价,价高者得。柳元瑜想靠着家里后台硬白拿一块地,休想!”   一语惊醒梦中人。   江启筑兴致勃勃冲陶南风竖起大拇指:“你这个想法好,我一个小小的公司老总,难道能够比市长、副市长他们聪明?这事儿啊,我就给他们丢个头,让他们琢磨去!如果这块地能够卖钱,市里何必到处求爹爹告奶奶地四处化缘?”   他又风风火火地出门,骑上那辆破自行车,叮叮哐哐地跑开。   作者有话说: 第183章 早茶   南北美食街, 棠木茶楼,二楼大厅。   这里的早、中、晚茶品种丰富,大师傅手艺好, 除了叉烧包、流沙包、虾饺这些小面点外, 浇汁肠粉、豉汁蒸菜更是一绝,从早上七点开始,一直到晚上九点都络绎不绝。   江启筑找陶南风、向北喝早茶。   三人来到茶楼找了张桌子坐下,要了肉骨茶。肉骨茶是用猪肉、猪骨加上当归、枸杞、玉竹、党参等药材熬汤,只取汤不取肉, 放进茶壶之中当茶饮,肉香与药香味混合, 营养又美味。   陶南风从点心小推车上拿下一笼豉汁蒸排骨, 她最爱吃排骨底下铺的芋头,浸着豉汁油香,粉糯可口。嘴上没停, 耳朵却一直认真听着江启筑与向北的对话。   “副市长亲自带队, 一支十人小组赴港城学习先进的土地拍卖经验, 到现在也没有消息, 不知道能不能启动深市的土地拍卖工作。”   “我觉得很悬, 事关社会主义性质, 土地毕竟是国家的, 哪怕深市领导再敢创新, 也不能这么突破。”   “如果土地不能交易, 咱们的房地产公司就是虚设!”   “就一直沿用以前的贸易补偿方式, 不行吗?非要这么直白地卖地。”   陶南风见向北一直在担忧, 眉眼一弯, 往他嘴里塞了个虾仁烧麦:“别担心, 车到山前必有路。深市有地、有人、有政策,搞基建缺的只有钱,领导好不容易找到一条致富发财之路,他们比我们还着急呢。那么多国家干部,一定会想出一条合法、合规的土地拍卖思路,我们就安心等着吧。”   江启筑喝了一口肉骨汤,满嘴肉香,哈哈一笑:“还是陶总心思通透,向北你不要想多了。国家在发展,改革势在必行,咱们深市不就是在不断地尝试、创新吗?如果不改变思想,还死守着土地不能买卖的法条,那就真是如喻承达所说:捧着金饭碗要饭!”   三个人相视一笑,向北从小推车拿下一碟子红枣米糕放到陶南风面前:“好好好,我们把这金饭碗一卖,什么好东西吃不上,做什么还去要饭?来来来,吃米糕。”   一道不和谐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唉哟,几位这么早就吃上了?真是劳模啊。”   听到这道声音,陶南风抬起头来,面对着一张油腻的脸,皱起眉头:“柳老板,你不也这么早?”   来人他穿着件真丝花衬衫,手上戴了个翠玉扳指,眼睑下方投下沉重的阴影,说话间带着一股浓浓的酒意,一看就是宿醉刚醒,正是被单位开除的柳元瑜。他原本是京都贵公子,被父母长辈约束着还能保留一分朴实。现在彻底从京都出来,放浪形骸,再没半分顾忌。   柳元瑜身边站着阮学真,两人都面露疲惫之色,显然是一夜没睡,准备吃点东西回去补觉。   听陶南风说他起得早,柳元瑜哈哈一笑:“早?我可没你们那么无趣!夜生活这么美好,你们还搞艰苦朴素那一套,啧啧啧……”   向北淡淡道:“夜夜笙歌,小心伤了身体。”   柳元瑜抬起一根手指头在眼前晃了晃:“我身体好得很,向老板你可别咒我。我现在过来呢,就是想感谢一下你们,留给我那么好一块地。还要感谢你们搞的贸易补偿那招数,跟前你们的路子走,真挺好。政府拨一块地给公司,我们找人来投资,还政府三分之一的房子,其余的自己卖。成本三百多,卖三千都卖得出去,真赚!”   江启筑努力想忍住脾气,可是终归还是没忍住:“别感谢我,那块地我没想给你留!”   柳元瑜哈哈一笑,笑声里满是得意:“你不想给我,偏偏还是给了我,你不服不行……”   陶南风直接截住他的话:“你拿到了红线图?”   柳元瑜脸皮僵了僵,态度依然嚣张:“这不重要!我想要的地,就没有弄不到的!”   陶南风哼了一声:“别高兴得太早。”   柳元瑜挑了挑眉,盯着陶南风:“怎么?你觉得我弄不到那块地?”   陶南风点了点头:“没拿到地块红线图之前,你说了不算。”   阮学真原本不想说话,但听到陶南风一板一眼地怼柳元瑜,他感觉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痛,这个陶南风,真是和他天生相克!和她那个父亲陶守信一样,严肃、认真、死板,整日里谈专业、讲规则。   阮学真在一旁插了一句嘴:“柳叶的背景之大,大得超出你们的想象。别说是一块地,就算是把水库周边所有的地都圈起来,我们也能拿得下来!”   陶南风瞟了他一眼,眼中满是嘲讽。   陶南风和陶守信长得很像,她不笑不说话的时候嘴角略向下,看着有些严肃。明明是张秀美的脸蛋,可她那嘲讽的眼神配合着下弯的嘴角,浓浓的鄙夷感扑面而来。   柳元瑜脸色一变,眼中透出股狠辣,声音也变得低沉:“我还得感谢你们,终于摆脱那一身官皮,少了一层束缚,可以放开手脚赚钱。为了感谢你们对我的厚爱,我今儿就把撂在这儿,只要有我在,你们想要拿地?休想!你们看中一块,我抢一块!”   江启筑对上柳元瑜的狠劲,心里很不是滋味。和港商打交道时间长了,他已经将“和气生财”四个字深深地刻在脑子里。招来这么一个敌人,江启筑心里有些打鼓。   柳元瑜之所以这么嚣张,借的是家族的势。他如果处处与自己为难,市里能够顶住一次压力帮自己,却没办法永远帮助。   向北内心升腾起一股怒火。   柳元瑜现在不是住房统建办的主任,但他的社会关系却还在。他注册房地产公司没问题,他要找好地块搞开发也没问题,但他现在跑来与自己叫板,这完全就是挑衅!   “哪怕没有了国家干部的职责使命,至少还有法律约束吧?柳老板你这是打算在深市呼风唤雨、自立王朝吗?”   柳元瑜听到向北的话,目光缓缓移到他身上,不屑地回了一句:“法律约束?特区特殊政策,与港商合作、搞贸易合作、卖房子给港城人、深市人买房送户口……哪一件哪一桩不是在和法律边缘试探?”   向北的心陡然缩紧。   柳元瑜还在继续:“向北,你不要跟我谈什么法律。别以为有苗靖作靠山就能高枕无忧,我这人记仇得很,你给我等着!”   说完,柳元瑜冷笑两声,转身便走。   向北看着他的背影,一种熟悉的危险感从后背升起,令他警醒。   陶南风感觉到他气息的变化,抬起手轻轻盖在向北手背上:“既然被他盯上,那就不必留手。”   江启筑也来了脾气,咬牙道:“敢放下狠话有他在我们就休想拿地?真的是狂妄自大!真以为深市是他家的地盘?我呸!”   正说着,李细虎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老江,好消息!好消息!”   江启筑眼睛一亮:“什么好消息?”   李细虎满眼放光:“还是江总你有远见,市里来消息了,让你去一趟。我打听了一下,说赴港考察小组回来了,写了厚厚几十页的考察报告交到市长案头,现在市里既然让你去,肯定有好事!”   江启筑猛地站起身,咧开嘴笑了:“向北,陶南风,你们在这里慢慢喝茶,等我的好消息!”   两个小时之后,江启筑终于回来,激动得双手直搓,因为是在外面不敢太大声,江启筑压低嗓门说:“成了!”   李细虎问:“什么成了?”   “卖地啊,这事儿成了!”   向北拉开椅子让江启筑坐下:“老江,你详细点说。”   江启筑坐下,将身体靠在椅背,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眼眶有些湿润:“咱们深市领导,终于准备走出这一步!我高兴,我高兴啊……”   国家法律规定,土地不允许交易。   但深市却在考察过港城土地拍卖模式之后,为了获得更多的城市建设资金,决定勇敢地走出这一步:土地拍卖!并准备用翠湖水库地块为试点,尝试第一次土地拍卖。   说是卖地,但实际上深市领导也不敢搞私有化。市里决定,这一次拍卖的标的物,是四十年的地租。   换句话说,土地还是归国家所有,只是可以租给公司、单位、个人使用。按照《资本论》中所说,地租是土地所有权的特有经济表现,也就是说土地是可以出租使用的。   突破了这一点之后,深市领导决定先在小范围内演练一下,通知深市几家房地产公司参与竞拍,等熟悉流程了再对外公开拍卖。   深市房地产公司、柳叶房地产公司都在竞拍参与人名单之内。   江启筑努力控制住自己兴奋的情绪:“公平竞争,价高者得,这回我看柳元瑜怎么放狠话!反正我们就和他竞价到低,哪怕我们最后拿不到这块地,也得让他脱一层皮!”   陶南风思索片刻:“老江,你赶紧把地块图拿过来,我来排一排能做多少栋房子,框算一下成本和利润。先前咱们公司能够赚钱是因为地不要钱,现在土地成本一提高,恐怕钱就不是那么好赚。至少也要算清楚,我们能够承受的最高价是多少,不然到了拍卖现场瞎举牌,拿下来了做亏本生意也不好是不是?”   江启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复印好的图纸,展开来往桌上一拍,哈哈一笑:“呶,这就是地块图,咱们抓紧时间准备。” 第184章 拍卖   深市土地拍卖试点开始, 市里准备低调行事。   1984年5月,不冷不热,温度宜人。   深市政府小礼堂门口布告栏里贴了张告示, 上面只有几行简单的文字, 最显眼的便是那一句:1984年5月6日上午9点小礼堂,翠湖水库C01地块竞投。   拍卖这个字眼太过敏感,市里不敢用,想来想去用了“竞投”二字。   市领导把江启筑叫来,语重心长地交代:“土地拍卖是我们国家史无前例的大事, 必须谨慎小心。通过这次竞投,我们希望能够摸清楚土地拍卖的流程, 为下一步公开土地拍卖做准备, 并借此推动我国土地制度改革。你作为房管局下属的房地产公司,更要做好排头兵,这块地, 必须拿下!”   江启筑提醒了一句:“可是……参加竞投的还有七、八家公司呢, 柳叶有京都背景, 如果柳元瑜一定要拿下, 他财大气粗, 我怎么和他拼?”   市领导恨铁不成钢:“你呀, 你呀, 有市里撑腰, 你怕他做什么!”   江启筑还是心里没底。一则公司不一定有柳元瑜有钱, 二则柳元瑜放了狠话决不会让步, 万一他亏本也要拿这块地怎么办?江启筑与陶南风已经做过测算, 按照售价每平方米2800元测算, 公司能够承受的水库地块最高价为580万。超过580万, 肯定会亏本。   他是国企,怎么能做亏本的买卖?这不是损害国家利益吗?   通过贸易补偿的方式,深市房地产公司已经在深市完成几个房地产项目,每一步都稳扎稳打。现在让江启筑冒着亏本的风险去拿地,他没这个勇气。   江启筑张了张嘴,悄悄问领导:“那……市里能不能在拍卖的时候悄悄地帮帮忙,关键时候拍下槌子?”   市领导看江启筑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哑然失笑:“老江啊,竞投厅里都是自己人,放心。只不过土地拍卖本就是价高者得,我们也不能越界,最终还是得靠你们自己啊。”   市里也有市里的考量,第一次卖地大家都是摸着石头过河,不敢明目张胆地偏向谁。虽说这次内部竞投市领导希望江启筑拿到这块地,但能不能拿下还得看江启筑的实力。   这种无形的压力让江启筑感觉喘不上气来。   一边是领导嘱咐必须拿下这块地,一边是柳元瑜到处活动并发下狠话,再加上成本、利润的考虑,江启筑一个头两个大。   到了土地兑投的那一天,江启筑郑重地换上一件浅灰色中山装,向北与陶南风都穿上正装,一起踏入市政府小礼堂。   江启筑领到一块竞投牌子,牌子上写着大大的“11”号。   江启筑愣了一下:“不是只有9家公司参与吗?”   工作人员苦笑:“江总,没办法,打招呼的单位太多,这还是市里尽量低调的结果呢,一共13家房地产公司参加。”   江启筑忽然有点紧张了。这么多单位竞争,个个都有背景。有的是银行的下属公司,有的是驻深办事处的公司,有的是京都各部委的公司……谁都不服谁,怎么办?   陶南风忽然轻轻一笑,笑声轻松,透着股爽朗。   江启筑注意力被转移,看向陶南风:“你笑什么?”   陶南风眉眼一弯,整个人仿佛雨水洗过的芙蕖,清新透亮:“土地竞投,价高者得,拼的就是财力。这种方式真的非常公平,谁也别想找关系。”   多年的计划经济体制下,国人已经习惯了什么事情都找关系。找关系拿购销指标,找关系拿工业券,找关系买好肉、好酒,找关系让孩子进好单位……   土地是房地产公司的根基,地块优劣决定房地产项目的成败。   现在的房地产公司找政府拿地、拿好地,凭的都是关系。   可是土地拍卖一旦推行,关系便不复存在,拼的就是两个字:实力!谁更有钱,谁把土地价格算得更细致、更精准,谁就能赢。   这是好事。   陶南风感到由衷的高兴。   就像建筑市场推行招投标制度一样,推招投标是为了打造一个公平竞争的环境。公平,不就是我们一直在追求的吗?   听到陶南风的话,江启筑忽然就心定了。是啊,既然是公平竞争,那就无所谓输赢与结果。   陶南风抿着嘴笑了笑:“放心吧,柳元瑜休想拿到这块地。”如果柳元瑜敢跳出来,那就一定要把他拍熄火!   江启筑看一眼向北。   向北示意李细虎接过江启筑手中的号码牌:“没问题,交给我们吧。”   李细虎重重点头:“好,你们让我举牌,我就举牌。”   一行四人走进小礼堂。   因为是内部竞投,深市领导没有对外发布消息,可还是有闻风而动的记者守在大门口张望、询问。   柳元瑜团队刚刚走到深市政府门口就被记者拦住问东问西,柳元瑜志得意满:“这块地,我们柳叶公司势在必得!”在一群人包围之中,柳元瑜感觉胜利在向自己招手。   进到小礼堂,柳元瑜特地坐在与江启筑团队同一排的位置。   隔着人群,柳元瑜冲江启筑举了举号码牌:“我们13号,必胜!”   陶南风看一眼向北,向北伸出手与她紧握,在她耳边悄声说:“你悠着点儿。”   陶南风感受着丹田之间涌动的暖流,引出一丝一缕在指尖停留,转头迎上柳元瑜的目光,轻声说:“放马过来吧!”   柳元瑜和阮学真听不见陶南风的话,但她眼神中闪过的锐光令他们很不舒服,仿佛自己就像是圈养在猪栏里的一头猪,随时就会拖出去宰杀掉剔骨、吃肉。   柳元瑜咬着牙对阮学真说:“你这个没用的,怎么连个女人都对付不了?”   阮学真打了个寒颤:“你不知道,这个女人邪门得很,她力气大、下手狠,根本打不过……怎么对付?”   柳元瑜有些不信:“一个女人,力气再大能有多大?夸张!”   阮学真忙拉住他:“柳总,你可千万别去和她硬杠,来硬的肯定不行,别到时候吃亏,划不来。打赢了吧?打女人不光彩;打输了呢?连个女人都打不过多丢脸。”   柳元瑜哼了一声,将目光收回,死死地盯着台上:“那就在商场上打败她!让她那一身蛮力没地方使。”   阮学真连忙拍马屁:“对对对,还是柳总英明。”   随着一声清脆的木锤击打声响,全场安静下来。   深市领导请来港城著名拍卖行的拍卖师乌永康主持拍卖,市规划局刘副局长在一旁协助。   起拍价200万,每次举牌以5万为阶梯往上递增。   刚一开始,现场就热烈无比。第一场土地40年租用权拍卖,翠湖水库地块环境优美、地块方正,建成高档洋楼卖2800左右绝对没有问题,谁不知道是块好地?   200万起拍,一家又一家公司开始举牌。   江启筑没有动。陶南风已经将这块地的成本测算得非常清楚,建12栋小洋楼,每平方米卖2800,地价580万是盈亏平衡点,超过这个价格就会亏本。   按照15%的利润来算,合理地价为500万。   既然500万是合理价,那现在举牌纯属浪费体力。   看到江启筑没有动,阮学真在柳元瑜耳边低语:“看来,他们团队已经测算过地价,咱们也保存体力,400万之后我们再动。”   柳元瑜点了点头:“这是我们在深市的第一块地,务必拿到手,亏本也要做!”   “400万!”   不到半个小时,举牌频频,乌永康一次又一次喊出数目,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但眼睛却精光四射。拍卖师最爱这你拼我抢的氛围,只有抢昏了头,才能拍出高价。   终于,江启筑团队第一次举牌。   “405万!”   柳元瑜示意阮学真举牌。   “410万!”   一过400万,举牌的公司慢慢少了起来。到了480万,现场只剩下11号与13号还在轮番举牌,你五万、我五万地递增,双方咬得很紧。   李细虎的额头开始冒汗,举牌子的手渐渐有些颤抖。480万啊,离预计的500万15%利润测算地价只剩下20万,他咽了一口口水,问:“还举吗?”   陶南风淡定点头:“举!”   李细虎抬手用肘弯衣袖抹汗,11号牌子一亮,立马被台上的乌永康捕捉到,大喊一声:“11号,485万!”   柳元瑜漫不经心地抬了抬下巴,阮学真右手一抬,高高举起13号牌。   “13号,490万!”   现场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200万起拍,现在已经直逼500万!领导们在第一排见到这个场景,既欢喜又紧张。   欢喜的是,500万建设资金可以建近600套职工住房,能修通深广大道,可以盖两所小学、一所医院,对市里而言这是雪中送炭!   紧张的是,大家从丰富的城市实践经验中得出一个结论:过犹不及。地价如果太高,那房价势必会随之上涨,到时候如果引来民众不满,市里也扛不住啊。   市领导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冲着台上的刘副局长使了个眼色。   刘副局长看懂了市领导的眼色,随着11号牌的再一次举起,他拿起桌上的拍卖槌,重重敲下:“11号,495万,一次!”   江启筑见市领导果然在帮助自己,心中一喜。   柳元瑜却全然不顾,猛地一推阮学真,阮学真忙快速举牌,高声叫了起来:“500万!”   乌永康训练有素,右手五指并拢成掌,遥遥指向柳元瑜:“13号,500万!还有没有人举牌?”   场下一片喧哗,大家都被这激烈的抢夺、竞争所慑。   “不是吧?500万了还有钱赚吗?”   “现在深市的房价在2500左右,地价500万哪里能够赚得到钱?”   “11号、13号是不是疯了?亏本的生意也要做!”   底下一片议论声,柳元瑜转头看向面色僵硬的江启筑:“江总,还争吗?”   500万啊,已经到达合理地价,利润点只剩下15%,而且还要考虑2800元的房价能不能卖出去的问题。   怎么办?举还是不举牌?   李细虎明显有些怂了。   看对方这架势,完全是不到黄河不死心,不拿到这块地绝不罢休。我们怎么办?还要不要跟?   乌永康大声在台上吆喝:“500万一次,500万两次……”他手中的拍卖槌高高举起,所有人都紧紧地盯着他手中的槌子,如果敲下第三下,这块地就卖给柳元瑜了!   陶南风轻声道:“举!”   她的声音低沉而柔美,却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锐气,这让李细虎陡然生出一份勇气来。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右手,一点一点地将牌子举了起来。   乌永康放下拍卖槌,他的喊声响彻全场,兴奋地近乎嘶吼:“11号,505万!”   柳元瑜双手抱臂,向后一靠,用大家都听得到的声音说:“继续!”第一块地,亏本也要拿下!   阮学真嘻嘻一笑,在一片喧哗声中想要举起手中的号码牌。   陶南风眼眸一暗,终于出手!   锁!丹田之气涌上指尖,她结出一个手印,看着指尖白气变成浅淡的灰色,手指一弹,一缕灰色气团飞了出去。   阮学真的号码牌紧紧捏在右手,搁在双腿之上,听到柳元瑜的示意,正要举手,却发现自己的双手被死死钉在原处,一丝一毫也挪动不了。   阮学真心一慌,拼命使劲想要指挥自己的双手移动,可偏偏动不了,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双手。   柳元瑜发现异状,低吼一声:“快举牌啊!”   台上刘副局长推了乌永康一把。   乌永康反应过来,将拍卖槌狠狠砸下,大声喊了起来:“11号,505万,一次……”   职业习惯让乌永康停顿了片刻。   压力太大,李细虎的右手在哆嗦,有点撑不住:“快敲,快敲啊!”   阮学真急得满头是汗,可是他就像是中了邪一样根本指挥不了自己的双手,他急得叫了起来:“我,我的手动不了了。”   陶南风的动作太微小,旁人根本注意不到。她原本并不想使出这招从易天成那里学来的锁魂之术,毕竟玄学出手有点欺负人。但柳元瑜团队太过嚣张,绝不能让他拿到地。   “505万,两次……”底下有嗡嗡声响起,柳元瑜慌了,扑过去一把抢过阮学真手中的号码牌。   “啪!”号码牌刚刚抢到手里,柳元瑜正在举起,却听到台上传来重重的一声脆响,紧接着是乌永康的狮吼之音:“505万,三次!恭喜11号,拿下翠湖水库C01地块!”   “哦——”李细虎激动地跳了起来。   江启筑兴奋地挥舞着双手,从椅中站了起来。成功了!终于拿下这块地,幸不辱命!   陶南风再一次弹出一道白色真气,锁住阮学真双手的灰色玄气顿时消散。阮学真忽然发现自己的手能够动弹了。束缚住他的力量消失,惯性让他双手猛地一扬,一巴掌拍在柳元瑜脸上。   柳元瑜和阮学真同时愣住。   阮学真吓得面色惨白:“柳总,我不是故意的,我……我的手忽然又能动了。”   柳元瑜盯着他,缓缓抬起手,狠狠地甩下一巴掌:“滚!”   陶南风看到这一幕闹剧,捻了捻手指,灿然一笑,玄学虽说不是科学,但关键时候能够派上用场,真好。   作者有话说:   我国土地第一拍发生在1987年12月,地块由深圳房地产公司骆锦星团队拿下。全国第一桩土地拍卖在国内外引起具大反响,进一步推动土地制度改革,为未来房地产业的飞速发展打下基础,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小说这一段描写以此事件为背景,时间线提前,并进行艺术加工,大家看着玩儿啊~ 第185章 舆论战   江启筑的周围响起一阵恭喜之声。   “江总大手笔, 505万拿下一块地,有气魄!”   “深市房地产公司拿了这块地,翠湖水库周边的好地段都在你们手上, 规模开发、规模效益啊。”   “恭喜恭喜, 我可真为你们捏一把汗啊,幸好13号后来放弃了。”   江启筑冲柳元瑜伸出手,笑得很高兴:“多谢柳总手下留情。”   柳元瑜的目光像一条毒蛇,从江启筑团队的每个人脸上掠过:“咱们走着瞧!”他根本没有理睬江启筑伸出来的手,扬长而去。   旁边几个房地产公司的老总都打着哈哈:“柳总到底是京都来的, 半点委屈都受不得,江总大度, 不必和他计较。”   江启筑现在成功拿到地, 比理想价只高出五万,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哪里会计较柳元瑜的态度, 笑着说:“不计较不计较, 没拿到地有点脾气可以理解。”   陶南风拉着向北的手, 将头靠在他肩头, 看着江启筑被围绕在一群同行之中, 微笑着说:“终于拿到那块地, 老江心想事成, 我也可以开始做设计了。”   向北眼眸微沉, 点了点头。   南北商业运营公司、南风设计与工程咨询公司与深市房地产公司捆绑得非常紧密, 向北、陶南风这两年与江启筑关系非常好。这次江启筑能够拿到地固然值得高兴, 但枪打出头鸟, 该做的准备还是要有的。   向北一回到家就打电话给了一个人。   “乔亚东, 你在魔都大学读研读得怎么样?我有件事情要找你帮忙。”   “向北?你说!”   第二天, 羊城晚报头版头条社论引发轩然大波。   【深市第一块土地竞投,是否触碰法律红线?】   深市土地竞投原本是内部行为,是深市领导为了熟悉竞拍流程而举行的小型拍卖会,不允许记者入内,更不许拍照。   可是不知道是谁泄露出去消息,偷偷在现场拍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李细虎高高举起11号号码牌,身后站着眉开眼笑的江启筑,还有并肩而立的陶南风、向北。   这张照片赫然摆在某小报中央,报道标题别有用心。   【公然土地买卖,就是卖国!第二个四人组在深市出现?】   这个标题吓得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那一场运动刚刚结束,某人帮刚刚被打倒,现在突然有人在报纸上公然叫嚣谩骂,将照片上的四个人扣上卖地、卖国的大帽子,众人都闭上了嘴。   始作俑者柳元瑜坐在公司打电话:“很好,干得漂亮!再烧一把火,把向北他们逼回江城!”   放下电话之后,柳元瑜往地上啐了一口,“搞政治斗争,你们谁能比我强?老子倒要看看,拿到地之后你们能不能安安稳稳地盖房子。”   一顶“卖国贼”的帽子扣下来,就连深市领导也感觉有些棘手。市里分为两派,开始激烈的争论。一派说现在搞土地租用权拍卖步伐迈得太快,需要暂缓;另一派则说必须迎难而上,通过深市这一波土地竞投做大做强,倒逼土地改革。   一个星期过去,依然没有结论。   江启筑匆匆来到陶南风与向北的别墅,将一份证明放在他俩面前:“市领导刚和我谈过话,现在有人故意挑事,舆论压力太大,让我们团队先缓一缓。”   向北拿起证明扫了一眼:“什么意思?”   江启筑解释道:“就是简单地写了个证明,证明土地竞投全过程你们只是朋友跟随,并没有参与其中。你看,我专门盖了单位的公章,还有我江启筑的签名。”   向北看着这份证明,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些心酸。他拿起这份证明,认真叠好,郑重地放进口袋:“好,多谢。”   陶南风在梦中见过未来的房地产开发,在那本书的世界里全国各地热热闹闹搞房地产开发,房地产行业不知道造就了多少个千万、亿万富翁。九十年代冯悠和乔亚东开夫妻店,盖普通住宅、高档别墅、写字楼、商铺……什么类别都有,成为全国闻名的明星企业。   现在是1984年,距离房地产的黄金时期还有十年之久。   陶南风有信心未来会一片光明,但万事开头难,从起步到繁荣是无数人努力所推动的。   “没事,你们别担心。房地产开发是大趋势,深市领导也是深思熟虑才做试点的。现在大家不理解,媒体故意引导,都只是暂时的困难,很快就好了。”   听到陶南风的话,江启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不担心,就是现在有点郁闷。真没想到柳元瑜这条恶狗下手这么狠,竟然利用媒体的力量造势,让深市领导迫于压力不得不暂停土地制度改革。”   向北说:“既然项目暂缓,那南风设计公司的任务也要暂停。我和南风那就先回江城,避避风头。老江你也注意言行,小心被记者追着跑。”   江启筑无奈地摇了摇头:“没办法,没办法,这群记者也不知道怎么和港城报纸那群狗仔队一样,天天跟在你屁股后头追问:江总,你们敢卖地是不是因为有什么后台?真是烦死了。”   三个人对视一眼,脸上虽然有笑,笑意却都没有到达眼底。   陶南风与向北回到江城。   原以为回到江城能够身心放松。没想到一下火车,就有身穿制服的公安人员上前,拦住向北的去路:“你是南风设计与工程咨询公司的法人吧?有人举报你们公司参与违法土地买卖,跟我们走一趟吧。”   陶南风面色一下子变得煞白。   火车站出站口人来人往,说着熟悉的江城口音,原本是热闹温暖的家乡,此刻却透着股寒意。   武力值在这个时候丝毫没有用处,力气再大陶南风也不敢当众反抗,只能呆呆地看着向北。   向北镇静地将行李袋交给陶南风,展开双臂抱住她,在她头顶轻轻贴了贴,温声说:“放心,我不会有事。你回家之后不要告诉我爸妈,先给乔亚东打个电话,我自有安排。”   陶南风顾不得旁人的目光,伸手紧紧搂过向北的腰,心中有万语千言想要诉说,可是此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只回了一句:“好!”   好不容易整理好心情,陶南风脸上挂着一抹微笑,踏入院后村的家。   一道尖利的哭声响起,仿佛闪电劈开凄然夜空,令陶南风的心陡然缩紧。她疾步如飞,推开院子铁门冲进去。   堂屋里挤了一堆人。   范雅君、叶初、范至诚、陈志路、萧爱云、叶勤……平时难得凑在一起的人全都聚在陶南风家,面上一片焦灼。看到陶南风回来,所有人都站起来冲到她面前:“怎么样了?向北呢?”   陶南风的视线越过众人头顶,搜寻着那道凄厉的哭声。   梁银珍满脸是泪,跌跌撞撞地跑过来,一把攥住陶南风的手,声音嘶哑,带着极大的恐惧:“向北呢?向北被抓了吗?为什么要抓走他?为什么!”   陶南风心一沉,坏了,婆婆知道了!   她太知道梁银珍为什么会这么恐惧。梁银珍这辈子经历太过失去,这一生她不怕苦不怕累,就怕失去家人,就怕身边冷清。   陶南风一把抱住梁银珍,轻柔地拍打着她的背脊,努力将自己的温暖传达到她身上,柔声道:“妈,别怕,有我哪。”   向永福蹲在檐廊角落抽旱烟,烟雾弥散,满面愁容。   南风公司的员工、农场知青朋友、这些最关心自己的向北的朋友们都来了,他们怎么都知道向北出事?   她和向北一下火车,公安就过来抓人,向北还想瞒着家里人呢,怎么这么快就传出去了?   迎上陶南风的眼神,范至诚赶紧解释:“今天上午公安就到公司来了,说要带负责人走,看了资质证书看到法人是向北,就说要把向北带走。动静闹得太大,大家都知道了。”   梁银珍被陶南风抱住,全身上下都在颤抖,她此时整个人都陷入到向北被抓去坐牢、有可能被判刑、砍头的惊惧之中。她忽然想起一件事,猛然醒过神来,慌慌张张地松开陶南风的手,转身往屋里跑过去,一边跑一边喊:“我们向北是烈士的孩子,政府不能杀他,不能杀他,我有证明!”   所有人都糊涂了。   向北不是梁银珍的孩子吗?怎么就成了烈士后代?   梁银珍跑出来,哆哆嗦嗦地举着一张泛黄的、盖着大红章的纸:“这个,这个就是证明,向北是烈士的孩子,政府不能杀他!”   陶南风抬头看着梁银珍。   花白的头发扎了个小小发髻,因为奔跑散出一撮头发,在风中凌乱。满是皱纹的脸,满面泪痕,双目红通通的,她被战争、运动吓破了胆,一听说是公安抓人,整个人已经快到崩溃边缘,呆呆地看着媳妇。   “向北当过兵,他是战斗英雄,家里还有他的勋章。他是烈士的后代,他爸爸、他妈妈都是地下工作者,被敌人抓住后……枪决了,我家向东也是烈士,我们家,我们家为革命丢了三条命,向北不能死,不能死啊。”   说到后来,梁银珍声音嘶哑,苦苦地哀求着陶南风:“南风,你帮帮向北,你把这些都拿去给政府看,让他们网开一面。不管我家向北做了什么事,只要留下他一条命,不管是赔钱还是什么,我都同意。用我的命抵他一命,好不好?”   刚才还嘈杂不堪的堂屋,忽然安静下来。   虽然梁银珍说得语无伦次,但陶南风听懂了。“我们家为革命丢了三条命”这句话让她心情沉重异常,接过梁银珍手中那张珍藏几十年的证明文件,她低头认真看着。   这是一份盖着苏维埃政府公章的老文件,上面写着简单证明,证明梁银珠、钟慕阳是地下工作者,为革命英勇牺牲。   陶南风再也抑制不住眼中泪水,抬头看向梁银珍:“妈,向北的父母是烈士,都牺牲了?”   梁银珍此刻只想快点把向北从牢里救出来,哪里还敢隐瞒半分:“梁银珠是我妹妹,她和钟慕阳一直在魔都从事地下工作,我儿子向东才十六岁,十六岁就跟着银珠,不到一年……就丢了命。紧跟着银珠和钟慕阳被敌人抓住,关在那个狼牙监狱,快要解放了,敌人大屠杀,银珠他们被杀,临死前费尽千辛万苦把只有六个月大的向北送出来,这是她的遗书。”   梁银珍再掏出那份血书递给陶南风。   陶南风看到这张鲜血已经变乌、透着残忍与凄凉的遗书,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   ——姐,向东死了,我还你一个孩子。现在时局变化,我已被关进监牢,身入虎口,生死未定……假若不幸,切切远离此间混乱,勿再提及我与慕阳。孩子不要娇养,粗服淡饭足矣。   梁银珍是个慈祥的母亲,把孩子看得像眼珠子一样珍贵。可是世道艰难,向南六岁、向茜三岁就夭折了,三个孩子只活下来一个向东。唯一的向东送到小姨身边,没想到一年不到就牺牲了。现在陪在梁银珍身边的儿子,向北,是她的外甥。向北的父母,是为革命英勇就义的地下工作者。   听完梁银珍的述说,向永福站起身,旱烟杆磕了磕砖柱,一直没有什么存在感的他此刻异常冷静:“向北没有错,现在是新社会,政府不会不讲道理。银珍你莫慌,让南风和大家一起想办法。”   正说话间,小院门外传来一道声音:“陶南风——”   萧爱云第一个跳了起来:“乔亚东!”   在魔都读研的乔亚东背着一个书包,风尘仆仆,一见到陶南风便急急地说:“南风你别急,向北对这件事已经有预感,也有预案。”   预案?   一听这话,所有人都来了精神:向北还有预案?如果是这样,是不是代表向北不会有事?   梁银珍见到这么多人来为向北想办法,眼中的泪止也止不住,不住嘴地说着:“谢谢,谢谢!”   向永福对梁银珍说:“赶紧烧水倒茶呀,这么多客人。”   刚才梁银珍觉得天快要塌下来,陶南风一回来她仿佛有了支撑,再听向永福这么一指挥,顿时找到了事情做:“好好好,我去泡茶。”   堂屋里没有那么多椅子,有的坐、有的站,都围着乔亚东和陶南风。   听了陶守信的教诲,乔亚东认真读书,大学毕业之后考取魔都大学孔华清教授的经济学专业研究生,潜心做学问这么多年,他不再是秀峰山农场一个普通知青,而是对中国经济发展有自己独到的思考与见解的年青学者。   萧爱云大学毕业之后分配到江北四中当语文老师,已经结婚,她急急地问乔亚东:“乔班长,你给我们说说,向北有什么预案,需要我们做什么?”   乔亚东谢过梁银珍递过来的热茶,喘匀一口气,从包里取出几页纸,交到陶南风手中:“向北让我写一篇关于土地价值的文章,我写好了。向北交代说找江城日报的吕雪记者,把这篇文章发出去。”   陶南风拿过那几页纸,看着标题《土地价值之我见》,感觉有千钧之重。   乔亚东眼睛亮如星光:“我和向北在电话里谈了很久,虽然说土地归国家或集体所有,不允许国家或个人买卖,但是我觉得并不是不能变通!我翻了资本论,连伟人都说地租是土地所有权的特有经济表现,这代表土地价值是可以变现挖掘的。   我们国家法律明文规定土地归国家或集体所有不能买卖,这个没有错。但是我和教授、师兄弟们讨论了很久,咱们可以把土地权属一分为二,分为所有权一使用权!”   所有权、使用权分离?这一说法绝对是创新。   如果将这两种权属关系分离,那土地就能买卖交易了!   陶南风一听,整个人都鲜活起来:“使用权归国家或集体所有,使用权可以买卖?”   乔亚东重重点头:“向北说过,你们参加的土地竞投标的物是四十年租用权,这不就是使用权交易吗?所有权还是归属国家,因此就不算是卖国。”   梁银珍在一旁颤抖着声音为儿子辩解:“向北不会卖国,他是烈士的后代,他的爸妈为革命牺牲,他在前线打仗报国,他绝对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情。”   乔亚东愣了一下。   陶南风搂过梁银珍的肩膀,柔声安慰:“妈,你别怕,我们都在想办法。”   乔亚东回过神来,没有再纠结向北的身世,看着陶南风说:“土地权属关系理顺之后,各地政府就能出卖土地使用权,三十年、四十年、五十年……只要土地使用权能够买卖,政府就能获得大量的建设资金,城市建设肯定日新月异,修路、做公园、医院、学校,全面改善生活环境,老百姓就能过上好日子。”   陶南风听到这里,胸中顿时生出无穷勇气:“既然柳元瑜用舆论战,那我们就来应战!”   “好,我们应战!”在场的人都齐声应和。   吕雪现在是江城日报的知名记者,接到陶南风的电话立马赶了过来,了解事情的全部经过,再看过乔亚东的文章,拍案而起:“我马上安排刊发,咱们不能让改革先锋者遭受这样的屈辱!”   一石激起千层浪。   《土地价值之我见》这篇文章引发经济学界的大地震,多名教授,包括乔亚东的导师孔华清,都支持乔亚东。   【土地权属一分为二,所有权归国家或集体所有,使用权可以自由交易——土地价值终于得以体现。】   【经济学年青学者乔亚东引经据典、深入剖析土地价值,土地制度改革势在必行!】   【深市第一桩卖地案引发经济学大讨论,学者们呼吁明晰过土地产权。】   先前一边倒咒骂向北等人卖国的声音越来越微小。   被暂时扣在江城市公安局的向北看着各地报纸的消息,眼中闪过一丝坚定的光芒。   所有改革都会有风险,他愿意为这些风险承担一切!   向北并没有受什么罪,当陶南风与梁银珍拿着战斗英雄勋章、烈士证明、烈士遗书来到公安局,局里所有人都肃然起敬。如果没有梁银珠、钟慕阳这样的先烈抛头颅、洒热血,哪里会有今天的安稳生活?   过得几天,陶南风接到苗靖的电话:“陶南风,钟部长要见你,你来京都一趟吧。” 第186章 相见   陶南风马上订机票, 从江城直接飞往京都。   苗靖到机场,一看见到她就急急忙忙地问:“向北还好吧?没受苦吧?我已经让这边打过电话,江城公安局的人说是京都那边施压, 他们也没有办法。目前只能暂时扣留, 调查清楚了才能放他回去的。”   经历过一番事情之后,被这么多朋友包围帮助,陶南风感觉自己和向北很幸运。看着一脸担忧的苗靖,陶南风的声音很平静:“向北还好,有这么多朋友关心, 多谢。”   苗靖咬着牙,眼睛里透着愤怒的光芒:“狗日的柳元瑜, 这事儿就是他闹大的!本来深市也是想低调地试试水, 看看能不能推动土地市场化,为城市建设争取更多的资金,哪个让他挑起媒体关注的?现在我们部里也很头痛。”   陶南风淡淡道:“我知道, 这事是柳元瑜干的。他在深市想拿地没拿到, 就背后捅刀子。”   苗靖眯了眯眼睛:“你放心, 我总会逮到机会整死他!”   陶南风摇了摇头:“这事不用你插手, 等向北出来, 他可能更想亲自动手。”   柳元瑜害得向北这么惨, 陶南风很想亲自上手锁了他的魂, 只不过她更想用法律手段, 让他输得心服口服。   苗靖告诉她:“我把江城日报上的那篇关于土地价值的文章给钟部长看了, 部长马上让我给你打电话。他说想听听你这个直接参与者说些什么, 这是个机会, 你要抓牢!只要钟部长认可你们的行为, 就不会有事。”   陶南风抿了抿唇, 眼神坚定:“你放心,我一定全力以赴!”   想到在京都西城区体育馆项目招投标会议上见到的钟沐阳,陶南风有些出神。这个五十多岁的男子虽然满头白发,但行走间带着股硝烟滚烫之气,让人敬仰而畏惧。   苗靖径直领陶南风走进钟沐阳的办公室。   华国最高管理机构,森严的警卫、庄重的布置、简洁的陈设,这一切都让陶南风连呼吸都变得谨慎。   钟沐阳坐在宽大的办公桌之后,面容肃然,示意陶南风坐下。   陶南风端正坐在正对着办公桌的单人沙发,抬眸看向钟沐阳。那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又来了,钟沐阳的面容、五官与向北真的很像。再加上这个太过相似的名字,不由得陶南风不多想。不过梁银珍说向北的亲生父亲钟慕阳已经被反动派杀害、英勇牺牲……   “陶南风,深市土地竞投你在现场,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陶南风迅速收回飞散的思绪,简明扼要地把柳元瑜结怨、应对他的挑衅、不想让他免费拿地赚钱、提议卖地、深市领导观摩土地、团队测算制定合理地价、现场竞价……一件件、一桩桩都坦诚地说了出来。   听到柳元瑜临时放弃举牌,钟沐阳看着陶南风:“你做了什么?”   钟沐阳的目光似电,陶南风感觉到了压力。她思索片刻,谨慎回答:“我什么也没做。或许是举牌的人太紧张,再加上市里有意让江启筑拿下这块地,所以那槌子砸得比较快。”   玄学一事太过神奇,陶南风不打算告诉其他人。   钟沐阳将身体后仰,靠在椅背,微微一笑:“无妨,不要紧张。”   他微笑时那股硝烟战火气息消失,显得平易近人。   陶南风挺直腰杆,点了点头。   再询问了几句关于土地买卖、房地产市场形成的话题之后,钟沐阳说:“深市土地竞投这件事已经提前在部里报备,我们支持他们的改革创举。柳家的小动作不足一提,倒是你们应对舆论战的这篇文章写得不错,土地产权一分为二这个思路非常好。向北卖地的罪名不成立,很快就能出来,你们辛苦了!”   说完,钟沐阳站起身,从办公桌后走出来,冲陶南风伸出手来。   陶南风迅速起身,左手搭在右手手腕之上,微微欠身,伸手与他相握。她今天穿了件白衬衫、卡其裤,衣袖挽至小臂上,露出一截手腕。   钟沐阳的目光停留在陶南风左手手腕之上,皓腕如玉,泛着悠光的古法银手镯非常显眼。钟沐阳整个人忽然被定住,握着陶南风的手不自觉地收拢:“你——”   陶南风留意到他的反应,福至心灵,抬头看向钟沐阳:“钟部长,你认识梁银珠吗?”   苗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站在一旁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却不敢开口说话。钟沐阳与陶南风之间仿佛有一道时光的屏障,将所有人都挡在外面,不得入内。   --   江城公安局,看守所。   正值初夏,关押室只有一扇小小高窗。坐在角落的向北将梁银珍送饭菜的铝饭盒放在一旁,抬头看向高窗,一缕刺眼的阳光透过铁栅栏投射进来。   关押室光线昏暗,空气中浮动着一股霉味。   忙碌的生活忽然被按下暂停键,失去自由的向北陷入沉思。   柳元瑜的举报信里,给向北扣的帽子是买卖国有土地、反.革.命罪行。时间过去十天,该声明的、该解释的、该打招呼的,向北都已经做完,江城市公安局却一直没有给他定下罪名。   到底是因为什么?   于法,反.革.命罪是指以推翻无产阶级专政的政权和社会主义制度为目的的、危害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行为,可是向北遵纪守法,并没有触及以上这些。所谓的买卖土地,那也只是买下翠湖水库C01地块的40年使用权,不是所有权。   于理,向北并没有买地,他只是设计公司的法人。深市领导力保向北,江启筑等人出具证明,说南风公司只是设计方,向北并非直接参与者。连买地的深市房地产公司老总都没有被关押审讯,向北这个凑热闹的更没理由抓起来。   于情,向北是烈士后代、又是战斗英雄,这个反.革.命罪的帽子怎么也扣不下去。   “唉……”一想到烈士后代这四个字,向北长长地叹出一声。   原来,自己的亲生父母是地下工作者,他们为革命牺牲了生命,母亲在行刑之前托人把自己送到梁银珍手中,嘱她不要娇养。   这么多年,养父母待他如亲生,关心、爱护、尊重,宁肯自己饿肚子也要让他吃饱,教他勤劳朴实、尊老爱幼、爱党爱国,忍着不舍送他当兵上战场。在自己成家立业之后又紧紧追随,帮他做家务、带孩子。   梁银珍、向永福是向北的养父母,也是大姨与姨父,他们失去了三个孩子,将所有的爱都放在了向北身上,他们的爱伟大而深沉。   向北的目光顺着高窗的那抹阳光向下,看着地面那阳光格子,有灰尘在阳光下舞蹈,自己的亲生父母梁银珠、钟慕阳当年在狼牙监狱关押,失去自由、经受着严刑拷打,一定很艰难。   他们是为革命而死,自己作为他们的孩子,也应成为勇士,勇敢面对改革中的阻力与艰险。   想到在外面为自己奔波、呼吁的陶南风、乔亚东、吕雪……向北嘴角渐渐上扬,眼神也变得坚定。   “向北,小日子过得不错呀~”随着关押室大门被打开,一声阴阳怪气的嘲讽声响起。   向北面色一冷,看向来人。   柳元瑜穿着件真丝长袖花衬衫,一条喇叭裤,一副风流公子哥儿模样,用手掌挡在鼻子上,显然是嫌弃屋里气味太难闻。   站在柳元瑜身边的有三个人,柳叶公司设计部经理阮学真、江城市公安局彭正国局长、周斌副局长。   柳元瑜皱眉踏进关押室,走到向北面前,居高临下,摆出一幅睥睨之姿:“怎么样?被抓的滋味如何?我说过……你斗不过我!”   向北闭上眼睛,不想理睬他。   柳元瑜见向北神态悠然,面容冷静,即使被羁留关押依然保持着军人的镇定与沉稳,不由得心生妒意。   凭什么呢?向北一个小小的农村兵,不仅能结识苗靖成为生死之交,还能娶陶南风共同打拼事业。自己家族势力强大,要钱有钱、要权有权,到了深市竟然连个向北都斗不过,可恶,可恨!   柳元瑜这个人胸怀狭窄,最是记仇。向北与苗靖联手拉他下马,害他被部里开除,这个仇他一直牢记在心。苗靖他动不了,但向北势单力薄好欺负,柳元瑜想着这一回必须先干掉他!至于陶南风……向北一倒,还怕弄不死她?   柳元瑜有丰富的政治斗争经验,深市是特区,思想解放,公安局根本不吃他那一套反.革.命理论;但内地城市思想相对保守,一听到反.革.命三个字都谈虎色变。因此柳元瑜把向北逼回江城,一封举报信让他被抓。   原本以为江城公安会非常紧张,再加上京都方一施压,向北很快就会被处决。哪怕到时候翻案又如何?人都死了最多不过是赔偿点钱。没想到向北与陶南风在江城关系根深蒂固,公安局局长也不知道是吃错了什么药,虽然把向北扣押在看守所,却一直照规章审理、调查,一点要处决的意向都没有。   报纸上的新闻、社论也开始有了转变,尤其是江城日报的一篇《土地价值之我见》深刻剖析土地价值,引发全社会讨论,呼吁土地制度改革的声音越来越响,曾经被唾骂为“卖地四人组”的那四个人,竟被戴上“改革先行者”的桂冠。   柳元瑜转过头问彭正国:“彭局长,向北卖地一事有报纸新闻、照片为证,公然买卖土地,这就是反.革.命罪!你们为什么还没有处理?”   彭正国局长冷着脸,没有说话。   周斌副局长看领导没有接茬,只得走上前半步,轻声汇报:“现在已经不是大运动时期,定罪必须通过法院审判,我们公安部门抓人,就南风公司涉嫌买卖土地一事提起公诉,但后续怎样还得等调查结果。如果不是上头施压,按照规矩罪名未定之前不能扣留这么长时间。”   柳元瑜脸色一沉,声音陡然提高:“胡说!反.革.命罪行何等严重,必须马上审判处理,你们江城公安局百般推诿,是想包庇反.革.命份子吗?!”   关押室空气不流通,闷热难挡,周斌的额角有细密汗珠渗出。包庇反.革.命份子?这个罪名真不小。   彭正国局长慢条斯理地回答:“向北是战斗英雄,在尖刀连屡立战功,他是烈士后代,又红又专。到底是反.革.命、还是被冤枉,我们必须查清楚。”   柳元瑜很烦躁,原以为是件简单的事。运动期间的冤假错案还少吗?直接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处决了就是,管他是不是真的反.革.命。怎么到了向北身上,就变得这么难呢?又是战斗英雄,又是烈士后代,一顶又一顶光环笼罩,让这顶反.革.命的帽子很难扣下来。   柳元瑜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往彭正国手里一塞:“公安部的命令,你们也不听?”   彭正国接过纸条,看到上面的字,脸色陡然一变。   ——向北涉嫌卖地、卖国,责成以反.革.命罪论处。柳高谦。   柳高谦,公安部监察处处长。柳元瑜为了对付向北,竟然拿到了上头的手令!   彭成国的手有些发抖,下意识地看着向北。   向北迎上他的目光,冷静地问:“是谁的命令?是真还是假?”   彭正国胸中憋着一团火,在熊熊燃烧。向北是尖刀连的战斗英雄,他的战绩在公安系统多有耳闻。当梁银珍拿着烈士证明、遗嘱过来哀求的时候,引来无数公安干警落泪。   这样的一个英雄的同志、烈士的后代,竟然因为一桩土地竞投案被污为反.革.命,彭正国觉得愤怒而屈辱。   他是公安局局长,是保护城市与群众安全的部门领导,他不是柳家的一条走狗!   彭正国忍住怒意,回答向北:“京都柳家,公安部监察处处长,柳高谦的手信,责成我们将你以反.革.命罪论处。”他停顿片刻,说了一句,“不知道是真还是假。”   柳元瑜一听,怒不可遏:“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还能给你一个假命令?谁敢伪造柳处长的手信?我姓柳,我是他的侄子!”   彭正国沉吟片刻,向周斌使了个眼色:“你去打个电话确认一下。这件事情太重大,不能只以一张纸条就定罪。”   周斌:“好,我这就联系京都公安部。”说完,他转身离开。   柳元瑜没想到自己亲自前来,又有叔叔手信,到了江城竟然没有立刻被执行。他觉得自己的权威被挑战,勃然大怒:“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想自治自立吗?连监察处处长的手信都敢质疑!”   彭正国听他又在扣帽子,心中那团积压的怒火更炽,声音冰冷生硬:“柳老板不要胡乱扣帽子。你并非国家干部,只是深市一家私人企业的老总,突然拿出柳处长手信出来,要给烈士后代、战斗英雄安上反.革.命的罪名,难道还不允许我们确认一下吗?我看这不是我们公安局自治自立,是你们柳姓家族要自封为王吧!”   柳元瑜一口气接不上来,恨不得一巴掌扇过去。可是这里不是京都,他也不再是国家干部,脱去那一般官衣,踏进公安局底气不足,他只能忍住气,开始利诱彭正国:“彭局长在这个位置上坐了五年吧?就没想过再升一级吗?如果与我合作,我保你进鄂省公安厅。”   阮学真也在一旁插话:“彭局长,你不要看我们柳总现在已经不在京都建设部,但京都柳家盘根错节,你要学会站队啊。”   身穿白衣蓝裤公安制服的彭正国正了正帽子,面容严肃:“站队?站什么队?我站国家的队、站党的队、站人民的队!”   掷地有声,正气凛然,柳元瑜变了脸色:“彭正国,你不要给我装清高、起高调。如果你不识相,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向北缓缓睁开双眼,嘲讽一笑:“柳元瑜,当着我的面威逼利诱公安干警,你这是把我当成死人吗?”   阮学真斜了向北一眼,幸灾乐祸地说:“反.革.命分子都是死罪,你和死人也只有一口气的差别而已。”   就在这个时候,周斌副局长再一次走过来,表情有些沉重,他将那张纸条交到彭正国手中:“联系上了柳处长,属实无疑。”   柳元瑜开口:“向北买卖国有土地,证据确凿,彭局长你还在犹豫什么?”   彭正国低头看着这张纸条,淡淡道:“按反.革.命罪论处?就凭一张纸条断人生死?开什么玩笑!时代不同了,运动结束了,再也不能搞那些冤假错案。柳处长的意见我们已经收到,你请回吧!”   柳元瑜没想到彭正国如此死脑筋,他恨得牙痒痒,一巴掌拍在墙面上,大声吼了起来:“你们这是目无尊长!”   走廊传来一声低沉威严的声音:“谁是尊?谁为长?!”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整个公安局都动了起来。   “钟部长来了,聂部长来了!”   “省厅来人了——”   彭正国愣了一下,退到走廊看去,一道高大的身影疾步而来。来人正是钟沐阳,龙行虎步,带出股凛冽肃杀之气,整个看守所的气温都仿佛低了两度。   平时只在电视里才能见到的部级干部亲临,彭正国只觉得脑子里嗡嗡地响,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让开一条路来。   钟沐阳快步走进关押室,一眼便看到坐在角落铁床上的向北,往事种种浮现脑海,他停顿片刻,放慢脚步走近,压抑着内心的激动,缓缓抬起右手压在向北肩头:“我,是钟沐阳。”   时隔三十六年,父子终于相见。 第187章 大结局   钟慕阳?这个名字一入耳, 这张与自己相似的脸庞出现在面前,一股从所未有的颤栗感从脚底升起,一个不敢置信的念头从脑中冒出。   我的亲生父亲?他没死!   向北慢慢站起, 与钟沐阳目光平视:“你是……”   心中有无数话想问, 你是我的父亲?不是说你被枪决了吗,为什么还活着?既然活着,为什么没有来寻我?三十六年时光,你到底经历了什么?你成家了吗?还记得梁银珠吗?   话到嘴边,向北看一眼周围人的反应, 什么都没有说。   钟沐阳的目光挪到向北脸颊上那道伤疤,想到缺失了自己儿子三十六年时光, 眼中闪过深沉的痛楚。   当他看到陶南风戴着的古法银镯, 整个人便被定住,这个银镯子是自己送给梁银珠的定情信物,怎么会在陶南风手中?再听她问一句“你认识梁银珠吗?”钟沐阳感觉眼前有一道光芒闪过。寻找这么久梁银珠的亲人, 终于有了消息!   等听完陶南风的述说, 钟沐阳这才知道梁银珠在狱中产子并成功送出去, 由梁银珍、向永福收养, 名叫向北, 现在三十六岁, 已结婚生子。向北被柳元瑜诬陷卖地、卖国、反.革.命, 现正被收押在江城公安局。   单身至今的钟沐阳既激动又愤怒, 激动的是他的儿子还活着, 他在这个世界还有亲人活着;愤怒的是被梁银珠的亲人把向北培养得这么优秀, 却被一个京都阔少逼到绝路!他一分钟都坐不住, 一个电话把公安部老友聂剑叫上, 聂剑又把他在鄂城公安厅的老部下顾武叫上, 一行人直接杀往江城公安局。   紧赶慢赶,就怕向北担上莫须有的罪名,终于看到他好端端地站在面前,高大、英武、坚强,钟沐阳眼前视线有些模糊。他一直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可是此刻他万分感谢老天垂怜,向北还活着。   他的儿子向北,这个苗靖嘴里的尖刀连连长,战斗英雄、改革先锋,他不仅活着,还活得光荣,活得精彩,不愧是梁银珠的儿子,不愧是他的儿子!   往事太长,一时半会说不清楚,钟沐阳来不及解释更多,他明白向北的所思所想,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温声说:“是,我是。”   不需要多余的解释,光是看他的眼神,父子连心,向北便能确认,他就是自己的父亲。那股乍见亲人的颤栗感让向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他双手握拳,努力克制着激动的情绪。   当向北与钟沐阳两张相似的脸庞同时入框,吓得柳元瑜一个激灵,声音也变得有些颤抖,结巴起来:“钟,钟部长,您,您怎么来了?”   钟沐阳没有着急与向北相认,敢迫害他的儿子,就得付出代价!他转过身看向柳元瑜:“你说谁目无尊长?”   柳元瑜慌忙摇手:“没,没谁。”   彭正国看钟部长亲临,又听到他与向北像打哑谜一样的对话,心知他是为向北撑腰来了,马上将手中纸条递上去:“钟部长,柳元瑜带来公安部监察处柳高谦处长的手信,说要把向北按反.革.命罪论处。”   陶南风和两道身穿制服的身影一起迈步进入关押室,听到这一句话,三步并作两步走进来,抬腿对准柳元瑜就是一踹!   她动作快似闪电,毫不留情,只听见“咔嚓”一声,柳元瑜腿骨折断,整个人飞出去两米远。   陶南风现在有人撑腰,索性肆意一番,欺上前去再踢两脚,怒斥道:“你不知道向北什么?难道向北无权无势,你们柳家就要一手遮天把他整死吗?无耻!”   阮学真还没来得及说话,也被陶南风拖住揍了几拳,鼻青脸肿地冲着周斌等人嚷嚷:“公安局里打人,还有王法吗?”   刚才柳元瑜与阮学真态度嚣张,拿着鸡毛当令箭逼自己快速处理向北,彭正国、周斌早就一肚子的憋屈和郁闷,只是碍于柳元瑜背后的京都公安部关系,不敢直面相抗,现在看到陶南风打人,心中痛快无比,哪里还会阻止?他们冲着陶南风身后两名身穿制服的男子敬礼问好:“聂部长,顾厅长,你们好!”   钟沐阳将手中纸条递过去,声音里透着冰碴,寒意逼人:“老聂,顾厅长,你们看看。”   一看到领头的那一个身穿公安制服的男子,柳元瑜整个人仿佛被抽走灵魂一般,瘫软在地。阮学真只是个学者,认不得几个京都高官,还有些不明状况,扶住柳元瑜向下软倒的身体,焦急地说:“柳总,你怎么了?”   聂剑,公安部部长,阴沉着脸将纸条接过来,扫一眼之后便将纸条放进口袋里:“好,我知道了。”柳高谦,这个名字他记下了,敢利用职权随意定人生死,好大的狗胆!等回京都就收押讯问。   顾武,鄂省公安厅厅长,回礼之后说:“卖国一事纯属无中生有,向北无罪释放。柳元瑜等人污蔑战斗英雄,一并查处。”   彭正国、周斌只觉得神清气爽,挺起胸膛,响亮地回答:“是!”   柳元瑜原以为向北无权无势好欺负,没想到平地里杀出个钟沐阳为他撑腰,京都谁不知道钟沐阳正直刚硬、六亲不认?看到钟沐阳有备而来,带着公安部的人前来,一副营救姿态,柳元瑜又悔又慌,借阮学真搀扶之力勉强站起来,嘴唇哆嗦着问:“我,我不知道向北……”   陶南风冷笑一声:“不知道向北什么?不知道向北有人撑腰,不知道向北有人护佑?你以为还是旧社会,你一张纸条就能把他定罪判刑?”   一想到刚才柳元瑜拿着公安部的手信要定向北的罪,她的内心就涌动着无边的怒火。如果不是江城公安局的领导有一股正气,不为权贵弯腰,是不是向北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害了?新社会、新时代,竟然还有这样胆大妄为之人,竟敢陷害一名战斗英雄!   迎上陶南风那双投射出愤怒之火的双眼,感受到双腿、胸口传来的巨痛,柳元瑜忽然想到土地竞投时阮学真说过,陶南风力气大、打不过,当时自己还嘲笑阮学真无用。先前只觉得力气大是个笑话,在绝对的权势之下再大力气的人也要低头。可是现在呢?情形反转,陶南风与向北有了钟沐阳这个后台,自己、叔叔、柳家……无边的恐惧像怪兽一样吞噬一切,柳元瑜只觉得脑中一阵眩晕,平生第一次有了胆怯之心。   “我,我只是吓吓向北替自己出口气,我并没有想过要害他。”柳元瑜放低姿态,忍着身上各处传来的疼痛,努力为自己的行为找补。   陶南风呸了他一口,无情戳穿他的谎言:“纸条上白字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公安部监察处下令,要定向北为反.革.命罪,这个罪名你知道有多大?那可是砍头的罪!你,写纸条的人,你背后的柳家团伙,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只要一想到柳元瑜不仅利用舆论来给自己、向北、江启筑泼脏水,还写举报信、利用京都关系施压,大搞运动期间的政治斗争,陶南风就怒不可遏。   如果不是自己还有些关系,如果不是向北有一帮真心帮助的朋友,如果不是有苗靖周旋想办法,如果不是有钟沐阳这个意外,后果会怎样……光是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必须把柳家这颗毒瘤连根拔起,才能消心头之恨。   陶南风转头看向钟沐阳,双眼有神,闪着跃跃欲试的光芒。钟沐阳抬了抬手:“放心,你聂叔叔会处理这件事。”   向北喊了一声:“南风。”   陶南风听到向北呼唤,快步走到他跟前,向北握住她的手,这才感觉到那股颤栗感渐渐消失,整个人平静下来。   柳元瑜被陶南风一脚踹得断了腿,又被一脚踢中心窝,一口老血吐出,挣扎着看着向北:“向北,你……你到底是谁?”哪怕是死,至少也要死个明白。   钟沐阳跨前一步:“向北,是烈士梁银珠和我的儿子。”   如有天雷轰顶,柳元瑜整个人完全找不着北,脑瓜子嗡嗡地响。   完了完了,柳家完了。   柳家再有关系,也没办法上达天听。向北现在有建设部、公安部两大巨头保驾护航,谁敢动他分毫?   敢构陷向北反.革.命罪名,还留下白纸黑字的证据,柳家完了……   他一个人死不足惜,拖累了整个家族,懊恼、悔恨、恐惧似潮水一般涌上来,柳元瑜此刻根本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忽然笑出声来。   一口鲜血喷出,柳元瑜瘫倒在地。   阮学真六神无主,只知道抱着他喊:“柳总,柳总,你醒醒……”   有聂剑与顾武坐镇,江城市公安局雷厉风行处理了向北的案子,并以诬陷诽谤罪逮捕柳元瑜、阮学真,京都方面也将以权谋私的柳高谦双规,等候进一步处理。   向北上一秒还在为前途担忧,怀着悲壮的心情准备为改革承担一切风险,下一秒却天降救星,建设部部长是生父,带着公安部部长来为自己出头,三下五除二樯橹灰飞烟灭,向北如在梦中。   只有紧紧拉着陶南风的手,感受到她的温度,向北才有那么一丝真实感。   眼前这个威严、强大的男人,就是烈士证上写着的“钟慕阳”,母亲牺牲,他大难不死,再没有娶妻生子,一生戎马,终走上权力巅峰。   尘埃落定,钟沐阳与陶南风、向北一起回到院后村。   梁银珍、向永福看到向北与钟沐阳同时出现,不由得老泪纵横,忽喜忽惊,不知道身在何处。   确认儿子没事,梁银珍泪眼模糊地看向钟沐阳:“你,还活着?”   钟沐阳坐下,慢慢讲述起自己的故事。   家境优越的钟沐阳经历过幸福无忧的年少时光,祖父是晚清状元、父亲是湘省乡绅,钟沐阳长子长孙,一出生便受到所有人的关注与爱护。他亦没有辜负家人的期许,幼承庭训、饱读诗书,十几岁考进省中,又进入燕京大学求学。   战火爆发,华国无一处乐土。   钟沐阳受新文化、新思想影响,勇敢投入战斗。因为学的是建筑,他在魔都开一间建筑事务所,受组织所托收集各方消息。   梁银珠是组织派来的一名女文员。她也是燕京大学毕业,热情、开朗、坚强、独立,两人在相互扶持、相互陪伴中心心相映,结为夫妻。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因为需要人手,梁银珠回了一趟老家,把向东带回来。不到一年,向东被害,自己与梁银珠同时入狱,而那个时候梁银珠已经有孕在身。   狼牙监狱以凶残闻名,钟沐阳与梁银珠经受住了敌人的严刑拷打,被分别关押。   不到三个月,钟沐阳被签署枪决令,临刑前他与梁银珠四目相对,看着妻子挺起的肚子,用嘴型说了一句:“对不起。”   梁银珠眼中含泪,嘴角却噙着一抹坚定的笑容:“我爱你。”   钟沐阳以为自己必死,没想到一声枪响之后他便倒地,等他醒来,人已经在海外某诊所,护照上的名字也被改为钟沐阳。祖父、父亲、叔叔们倾尽全力,变卖家产,买通狱卒,留下他半条命。   组织上都以为他已经牺牲,没想到他却在海外苟活。   他想回国,但因种种原因根本无法联系到组织,直到解放后他才回来,家乡已被炮火夷为平地,家人无一生存。   他想寻找梁银珠的家人,但梁银珍因为遗书嘱咐迁离原址搬到偏僻的秀峰山南北坡,从未提及烈士梁银珠与钟慕阳。   钟沐阳只要闭上眼,身怀六甲的梁银珠就清清楚楚地站在面前,嘴角含笑、眼中带泪,她虽身死,却从不后悔投身革命、从不后悔爱上钟沐阳。天地虽大,亲人却一个都不在。钟沐阳从此全身心投入事业,再没有娶妻生子。   听完钟沐阳的故事,院后村一片沉默。   梁银珍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放在钟沐阳的胳膊上:“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向永福将向北拉到钟沐阳跟前,抹干脸上泪痕:“向北,给你亲爸叩头。要是没有他们这些人,咱们老百姓根本过不上好日子。”   看着眼前高大英武的向北,钟沐阳颤抖着声音说:“孩子,对不起,我以为你和你母亲一起,死在敌人的屠刀之下。”   向北再难控制不住内心的情绪,展开胳膊一把将父亲抱住,哽咽着唤了一声:“爸!”   钟沐阳原以为梁银珠带着肚子里的孩子离开这个世界,他用一生追悔,恨敌人残忍,恨自己苟活,他孤家寡人一个,一心扑在事业上。   现在失而复得,知道这个世界还有自己的血脉传承,那份欢喜、庆幸、满足难以言表。平生第一次动用手中权力维护一个人,只因为这个人是他的儿子。   父子终于相认,钟沐阳紧紧抱住向北,泪水顺着脸颊流下。这个世界并没有忘记梁银珠,向北就是最好的见证。   梁银珠的儿子,亦是个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勇士。   --   向北被放出来的消息迅速传开,院后村每天络绎不绝地有访客前来,汇聚与一片欢乐的海洋。   钟沐阳回到京都之后着手推动土地制度改革。   三年之后,1987年12月华国土地第一桩土地使用权拍卖正式举行,随后从法律层面将土地权属一分为二,土地所有权归国家或集体所有,土地的使用权可以依照法律的规定进行出让或转让。   借着这一股改革开放的春风,向北与陶南风注册南北房地产公司,公司越做越大、越做越强。   南北公司开发建造的住宅项目从深市到京都,从京都到江城,住宅质量优良、环境优美、物业管理优质,业内口碑良好。   1985年南北公司进驻港城,竞标拿下一块土地,贷款3500万,建造两栋高层,整栋出售,售价1.4亿。1986年在M国注册,招标十万平方英尺土地,由陶南风团队设计的华国传统风格的商业大楼屹立于M国的土地上,投入1700万美元,获利1000万美元。   这一栋传承着华国厚重历史的建筑成为M国唐人街上一道靓丽的风景线,于1988年获得世界建筑设计大奖。   当这个消息传到国内,钟沐阳内心十分欣慰。   曾经的华国羸弱可欺,现在的华国已经崛起。向北与陶南风的房地产公司不仅为城市居民提供无数温暖的家,还走向世界,将华国历史、华国文化呈现在全世界眼中,这样的大格局、大气度,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京都著名的大会堂里,陶南风接过钟沐阳递过来的奖杯,笑靥如花。   无数镁光灯闪过,陶南风捧着奖杯,看向台下观众,眼前闪过15年前自己与19个江城知青一起跋涉千里前往秀峰山农场的情景。   ——摇摇欲坠的茅草房,提示会倒塌的恶梦,初到异地的惶恐,突如其来的梦境,送给她力大无穷的异能;   ——分配到修路队,第一次见到向北,看到她显露神力,他没有多问多说,递过来一把铁铲:力气大,来修路队就对了。   ——暴风雨,茅草房垮塌,她带着知青们一起盖房子,与黄兴武打赌胜利,大家一起快乐地享受劳动的成果。   ——发现磷矿,在向北的带领下修路、开矿、斗焦亮,大家齐心协力一起建设农场。   ——万事开头难,此后的发展迅速越来越快,秀峰山农场办茶油厂、建小学、盖医院,带动着南北坡的村民,日子越过越好。   ——1977年高考恢复、1978年研究生招生恢复,她与向北相恋、相知、相守,成家后生儿育女,向北开烟厂、她开设计公司,夫妻俩一起开商业运营公司、房地产公司……   经历过无数风雨,终于见到彩虹。   从修路队队员,到基建科科长,再一路向上,成为全国明星建筑师,凭着一栋充满华国历史底蕴、突显华国传统文化的建筑拿下世界级设计大奖,站在眩目的聚光灯下,曾经的“泥瓦匠”陶南风举起奖杯,对着话筒,说出一直藏在心里的感谢。   “我要感谢我的父母,他们执着、清正、对建筑充满热爱,在他们的影响与教育下我选择了建筑这一条路。   我要感谢我的爱人,他勇敢、坚定、尊重我的选择,默默地付出,为我扫平一切困难。   我要感谢萧爱云、李惠兰、叶勤、乔亚东、陈志路、胡焕新、范至诚、范雅君……感谢所有伙伴,和我一起成长。   我的梦想,是建造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正是这个梦想,让我不断向前。可是,这个梦想只凭我一己之力根本无法实现,得有政府的支持、有设计者参与、有资金支持,更重要的,需要有千千万万在工地施工、建造的建筑工人。   正是有了这些伟大的泥瓦匠们,才成就出无数伟大的建筑。感谢你们,感谢所有建造者,谢谢大家!”   陶南风抬头看向台下,每张熟悉的面孔上都写着激动与欢乐。   父亲陶守信欣慰地笑着,眼中有泪光闪动。   向北与三个孩子、梁银珍、向永福穿着正装,笑容幸福而灿烂。   江启筑、范至诚、范雅君、叶初等工作伙伴拼命地鼓掌,脸上洋溢着自豪与骄傲。   乔亚东作为知青代表,听到自己的名字被陶南风提及,往事种种浮现眼前,神魂尽夺,嘴唇颤抖着轻声说了一句:“谢谢你。”   电视机屏幕前,萧爱云、李惠兰、叶勤、陈志路、胡焕新等知青都在欢呼,连跳连叫,指着屏幕上那个眩目的陶南风对家人、朋友说:“她是陶南风,她是我的朋友,我们一起盖过房子!”   有人欢喜有人愁。   将整个家族拖进漩涡的柳元瑜在监狱里看到电视,目光闪烁,无穷地懊悔把他包围。为什么要和陶南风作对呢?为什么要算计向北呢?   冯悠守着她的房屋置换公司孤独度日,她期待的房地产大潮还没有到来,可是她身边的人却一个个远离。   看着电视上神采飞扬的陶南风,冯悠恍如隔世。这个站在台上说话的漂亮、知性、自信的女人,真的是当年那个内向、老实、被她欺负不知道还手的陶南风?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怎么陶南风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向前,自己明明那么努力,怎么就一步错、步步错了呢?   屏幕上的陶南风还在继续说话。   “建筑,是为人类服务的。   我做建筑,始于一栋茅草房的倒塌,第一次参与建筑全过程,看着图纸实体化,那种成就感令人着迷。   我一直在追求一种朴素、简单、纯真、来源于生活的艺术。   不仅是这栋让我获奖的唐人街传统建筑。秀峰山农场的知青宿舍、茶油厂、小学、医院、活动中心、京都西城区体育馆……每一栋建筑我都在思考,建筑怎样才能与人和谐相处,怎么才能与环境融为一体。   乡野建筑平实朴素、因地制宜选材;城市建筑尊重历史、传承与创新相结合。房地产开发批量化生产出来的住宅,应紧跟居民需求,营造出家的温暖。   一句话,建筑也要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   掌声雷动。   人类目光所聚,便是星河。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还有一些支线人物的番外将继续更新。大家想看谁的故事,请留言告诉我。   下一本写《真千金有读心术》,喜欢的请提前收藏呀~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