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 《锦城花时》 作者:巫羽 文案 为避祸庄扬一家居于竹里,发现对岸住着一个穷孩子。 庄扬想,已有弟妹要照顾,不差再照顾一个。 庄扬本想过着种田养花撸熊猫的幸福日子,不慎养大了一头大型犬。 山河可许,唯求相随。 刘弘X庄扬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种田文 年下 主角:刘弘庄扬 作品简评 因避战乱,居住在竹里的少年庄扬,有弟弟妹妹,养花养狗养熊猫,过着悠闲日子。 一日,河对岸搬来一位叫犬子的孤僻孩子,过着艰难贫困的生活,庄扬顺便把他照顾了。 自此,庄扬身边,总跟着一个武力值爆表的男孩。 谁能想到当年的穷小子,以后会是不得了的人物呢? 二郎,你要和平的生活,我给你一个太平盛世。山河可许,唯求相随。十三岁的犬子和母亲,被舅家逐出董村,来到竹里。凶悍而孤独的犬子很幸运,他遇到了温和秀美的庄扬。 庄扬的博爱,使得他照顾犬子,也改变了犬子。 起先只是大哥哥式的关爱,后来却也不知从何时变质。 庄扬的柔情,犬子的眷恋。有些爱,无需言语,许诺一生。 小说基调温馨,人物鲜明,故事偏甜、轻松,值得一读。 ============= 第一卷 第1章 住在对岸的人   庄扬与母亲住于临邛的竹里,庄扬有兄弟和一个妹妹,父亲早亡。同居于竹里的还有舅父一家。   好在父亲去世前留下不少资财,家里不缺吃用。   庄扬的一天,从窗外开得灿烂的山茶花开始,他睁开眼,听到了雨声,看见从枝头上坠落的山茶花。连日阴雨,太阳鲜见,秋日清凉中带着微冷,庄扬缠裹薄被,他还能再睡一个时辰。   雨天总是让人昏昏欲睡,不只他贪睡,趴在木榻下的一头犬,也舒坦地把圆头搭在两只肥爪上。它还是只小狗崽,唤蛋饼。   被中温暖,正想继续入梦乡,努力酝酿醒前那个美梦,却再衔接不上,甚至梦了什么也记不得。   楼上传来一陈奔跑,踩踏木板的声音,接着是一声清脆的童音在门外喊叫:   “蛋饼!”   “汪汪!”   “蛋饼!”   “汪汪!汪汪!”   蛋饼兴奋爬起,在门内兜转,很快就用爪子挠门了。   扰人清梦这是。   庄扬爬下榻,将门打开,蛋饼扑腾着小短腿跃出门槛,在阿平身边欢喜地转悠。   “今日不用受业?”   庄扬收揽披散的乌发,一手搭在门框上,他穿着一件单薄的丝绢上衣,下裳则是密织的棉布。十五岁的庄扬长得秀美,红唇白齿,五官匀称。他披散着发,慵懒悠闲,嘴角挂着浅浅笑意。   “夫子昨日便说他家屋墙倒了,他要回去修补。”   舅家请了位儒生,阿平往时一早便得去舅家。   阿平蹲在地上,他两只肥手在蛋饼毛茸茸的头上搓着、搓着,蛋饼露出各式表情。   “蛋饼,我们去玩。”   阿平抱起蛋饼,在回廊上奔跑,从东往西,跑过数间紧闭的房间,来到最西边的大房,那便是他们阿母的寝室。   屋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阳光绽出,天空清澈。   院中,一位挽袖扎裳的仆人,站在水井旁用辘轳提水,脚旁还有一只被绑住翅膀的肥鸡在扑腾,看似要准备一日的餐食。另有一位男僮拿着竹帚在打扫落在石阶上的落叶和花朵。   庄扬回屋,将门关上,从衣笥里取出衣物,整整齐齐穿上。他在镜台前梳发,而后编发,盘发。   “兄长。”   这次传来的是女童的声音,一位模样十岁左右的女童站在庄扬门外,她样貌娇好,肤白如象牙,眼睛明亮得像珍珠。   庄扬打开门来,女孩立即扑上来,抱住庄扬的腰。   “阿易说竹笋病了,它不吃竹子。”   庄扬牵着妹妹庄兰的手,步下木梯,朝一楼前去。   竹笋是头幼年貘,去年冬日大雪,竹笋从山上滚下来觅食,摔得流血,又疼又饿,像小犬一样凶怒地吠叫。被庄家孩子在竹笋林里捡着,带回院中抚养。   庄扬来到竹笋的小竹屋,见竹笋趴在屋内,动也不动。   “竹笋。”   庄扬在木屋外拍手唤叫,竹笋抬起头来,认出庄扬,发出类似咩咩地叫声,那是愉悦的声音。   “过来,过来。”   庄扬轻轻拍手,竹笋慢吞吞走到庄扬跟前,庄扬将它抱到木廊上,仔细检查它的身体状况。   木舍阴暗,竹笋被带到阳光下,似乎恢复了活力,抓抱庄扬的小腿。   竹笋喜欢抱腿,有时挠人还很疼。   可能是连日阴雨,连竹笋都没精打采,并不是病了。   “阿兰,我们去给竹笋挖些竹笋吃。”   说这话时,庄扬笑了,竹笋这名字还是他取的。   “竹笋爱吃竹笋,竹笋不爱给竹笋吃。”   庄兰像个疯丫头一样,在石阶上蹦跳,反复念着这句话。   庄扬扛起一把铁镢,挽着一只竹篮,往屋后的竹林走去。   山道湿滑,他得留心脚下,还得注意别把妹妹弄丢了。   庄兰在此地长大,跟村中的孩子们一样满山跑,她不怕虫,不惧蛇,什么都敢抓。   雨后出笋,要找最嫩多汁的笋子。   此地居民少,笋子吃不完,也不值钱,满山的竹笋总是悄悄过了采食期。   庄扬锄笋,庄兰扒笋皮,很快挖得一篮筐。   “兄长,阿离跟我说,河对岸的破房子搬来两个人,是对母子。”   阿离是舅家的三儿子,舅家就在庄扬家斜对面,路过条弯曲的小道即到。   “哦。”   庄扬不大感兴趣,他用铁镢挑起篮子,那一篮的竹笋重量不轻。   “兄长你看,那边有炊火。”   竹山上往下眺望,能看到夷河对岸的林丛中,升起一柱袅袅炊烟。   庄扬一家子居住于临邛西的竹里,竹里有条横贯西南的河,唤夷水。夷水从西北的大山绵延数百里,流经竹里前分岔而去,水量减少,竹里的河道窄,以舟代步,木浆轻松划几下就能抵达对岸。   庄扬鲜少到河对岸去,并非他不会水,而是河岸山林茂密,没有村落,直觉那儿是危险之所,听大人们说邛人便住在西面的山林之中,而那深林之中还有豹、豺、熊。   西岸有间破屋,破屋外有处废田涸池,以往曾有人居住,后来人去了哪里,今日居住在这里的居民并不清楚。   此地十多年前发生过一次战争,曾经的居住者们搬离这里,留下一些破败的屋舍。   这些屋舍在风雨中歪歪斜斜,土墙大多倒塌,庄兰喜欢跟着舅父家的孩子们,到里中探险,大人们总会叮嘱他们不许到破房子里去,怕年久失修,压着孩子。庄扬已过了好玩的年纪,尤其在庄爹去世后,他更为热爱沉静的生活。   兄妹回家,看到竹笋在院子里爬来爬去,啃咬搁放在井边的铁盆,那铁盆刚装过宰杀的鸡,腥气重。   “竹笋,来来,快来吃竹笋!”   庄兰拿出一根嫩嫩的竹笋,招呼貘崽。   “喏,快来,还有这么多。”   庄兰拍打篮子,引起貘崽的注意。貘崽还是没打算放开咬在嘴里的铁盆。庄扬把铁盆从它嘴巴里拽出,拎着貘崽到竹笋堆。   “扬儿,兰儿,过来用饭。”   庄母站在廊上,朝院中的兄妹唤叫。虽然居于这山林之间,然而庄母身上有份大邑才有的优雅。她珠钗锦袍,装束不亚于贵妇,只是那锦袍颜色看着有些浅淡、陈旧。   兄妹两人进入堂内,他们身边的仆僮往来传菜。   “竹笋,你不许进来。”   庄兰将竹笋拦在堂外,竹笋睁着双水汪汪的小眼睛,看着趴在堂内的蛋饼,显得楚楚可怜。它把圆屁股坐在门槛外,抓起一把竹扫帚,开始它到处撕咬的一天。   蛋饼知道到外头“方便”,竹笋还不懂,由此它也不许上二楼,要不它定会卧在庄扬屋中,跟蛋饼对分领地。   庄家的饮食向来不错,普通人家一年到头,难得吃上一回肉,庄家人不稀罕肉食。   庄家屋后,散养着许多鸡,用竹栏将它们围在一定范围之内,有草籽有虫子可食用。鸡长得很慢,肉老,没有吃糟糠长大的鸡嫩滑可口。庄扬记得在锦官城时的日子,不过他也不怎么怀念。食物也就是用来填饱肚子,有肉食可吃,便已是十分幸运。   “田中还有萝卜吗?”   庄母用筷子挑起一根粗老的青菜,询问服侍在旁的老仆。   “不多,前日有只羊跑萝卜田里去,放羊的人没拴好。”   “那可不行,得和羊主人说。”   “说不来,他不听,不是我们这的人。”老仆直摆手。   “我知道,就是住破屋那个人,他很凶。”   庄兰亲眼见到,这人和阿离差点打起来。   “整日像个野孩子,往后,不许再去西岸玩。”   庄母训着庄兰。她四个孩子,庄兰挨的训最多,也因为她是位女孩却粗野难束,而兄长们性情无不温和。   这羊到萝卜田的事,庄母并不在意,倒是对于这位外来的人,庄母做了番打听。   庄扬幼时生活在锦官城,那里繁荣、热闹,满大街都是人,市井中有数州之人。在竹里这偏僻的地方,人们对搬迁进来的人,都十分关注,毕竟世道不太平。当年,庄爹可是成都一富户,入粟买爵,只是最后没得善终。   午时,庄扬拿着铁耨猫身在山茶花下,他在给山茶花锄草。做起他喜欢的事,他很享受。他小心翼翼收揽衣摆,蹲在地上,他用手拔草,对于那些根深蒂固或者长得低矮的草苗,他才用铁耨,这样不至于伤到花树的根系。   “咩咩。”   听到身后传来咩咩声,庄扬抬头寻觅声音来源,见庄兰和阿离两人牵着一头羊从家门外的小道走过,两个孩子兴高采烈交谈着什么。   庄扬一时没回应过来,舅家并不养羊,黄牛倒是有几头。   于是他继续他的锄草乐事,专心致志,凋谢的山茶花悄无声息落在他发髻上,落在他肩上。   “把我的羊还回来!”   一个怒气冲冲的男声响起,听着像似来自男孩,不那么低沉,还带着未成年男子特有的腔调。   庄扬从花木中钻出来,看到一位十三四岁模样的凶恶男孩,他穿着寒酸,手里捏着把木弓,他咆哮着把羊还他。   男孩突然见到从花海中钻出的庄扬,神情先是一愣,继而似乎是惊诧,他打量着庄扬,看到庄扬头上顶着一朵枯红的山茶花。他注视庄扬,庄扬也在注视他,四目相对,男孩眼中的怒意逐渐又起,那眼神桀骜且阴冷。庄扬想,他像只在恶斗中被咬得遍体鳞伤的狗崽,不甘、愤恨。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貘这文里指熊猫,竹笋是熊猫。 第2章 犬子   刘犬子看到对岸那对“兄妹”牵走他的羊,他没有立即赶过来,而是回屋头取上弓箭。   本来就隔条小河,从木桥追来,也只看到这对“兄妹”消失于小道上的身影。犬子沿路追寻,在小道上发现了庄家院子,因四周树木茂盛,张家的宅子为树木掩住,他便以为就是庄家这一人家的“兄妹”。   数日前,犬子和母亲从丰里来到竹里,只因为这里有屋可住,田可耕,都是无主之物。   先前,犬子和母亲住在外祖父家,然而年初外祖父病逝,舅母便将他们逐出家门。丰里和竹里很近,隔了座山头,犬子也曾和外祖父到竹里卖米,他认识路。   又不是一定要依靠着舅家生活,犬子觉得他长大了,能养活母亲和自己。   抵达竹里,母子俩就住到西岸去。犬子以前来竹里卖米,曾在西岸那空宅子里过夜。宅子有门有窗,还有榻灶,就是一个现成的家。   刘母会织布,刘犬子会种田,生活虽然艰苦,但还能活下去。   母子俩在竹里安置下来的第一天,便有位无赖到窗后偷窥,被犬子射出的冷箭吓跑。犬子凶悍,不容人欺凌。   犬子把家门前的一块荒田开垦,撒上豆种,正好阴雨连日,豆田长出了成片的小苗。这荒凉的宅子,逐渐有家的气息。   随后刘家母子又在吴家店那买来一头羊,犬子每日把它牵到河畔吃草。   这是头十分健康的白羊,脖子上拉着条粗麻绳。犬子怕它蹭伤,把羊脖子处的麻绳缠块破布头。养个三四个月,便能配种生育小羊,这是此时四壁徒空的李家最重要的财产。   先前因为羊绳没绑牢,被羊挣脱,跑到对岸萝卜田里薅萝卜叶子。羊又不是人,打它也不懂。犬子挨了庄家仆人的训斥,自此每次放羊,都会拴好绳子。   却不想,好好将羊拴在西岸吃草,却被那对“兄妹”把羊给牵走了,实在欺人太甚。   先前犬子在门前开垦,这对“兄妹”就不时跑来戏弄他,被犬子撵出桥,想来是就此结怨。   “把我的羊还来!”   犬子怒叫,他抓着弓,在庭院里搜索他的羊和那对“兄妹”。   “你可是住在河对岸的那人?怎么称呼?”   既然找上门来了,总不至于不理会,而且眼前这孩子暴躁、凶恶,可不好惹。   “犬子。”   犬子恶狠狠回答,如果不是眼前这人温和,说话彬彬有礼,他才不想理会。   “犬子,你在这里等候,我将羊牵来还你。”   庄扬想这是小名,穷人家的孩子,往往没有正式的名字。   “不行,叫他们出来,偷羊贼!”   犬子怒骂着一长串难听的话语,他瞥见二楼一个小孩的身影,目光一瞪,吓得阿平将头缩回去。   这番声响,早引得仆人注意,甚至庄母也从房中出来,站在二楼木廊,朝下张望。   “羊不在这里,我带你过去。”   庄扬拍拍手上的泥土,无论犬子如何暴跳如雷,他神情依旧淡定自如,言语平缓,再暴躁的人,只怕也要被他这性子磨得没了脾气。   “扬儿?”   庄母在楼上看得心惊,她也不知道缘由,见二儿子要跟这脏兮兮男孩离去,连忙唤叫。   “阿母,我去舅家牵头羊还他。”   本来想帮妹妹遮掩,既然已经被阿母知道也无可奈何了。   “大庆,你跟上去。”   庄母瞅见站在院中的老仆人大庆,赶紧嘱咐。   大庆自然是跟上,而且他还举着一把竹耙子,要是这凶恶的男孩敢伤二郎一根毫毛,他就一耙子将他打倒。   庄扬领着犬子走过树木庇荫的石径,来到舅家。   张家的宅院很气派,仆人也多,院子里热热闹闹,此时,庄兰和阿离正好在院中戏耍,他们身后的木梁上拴着一头羊,正咩咩地叫唤。   “教你们偷我的羊!”   还没看清犬子的动作,一枚箭矢便飞了出去,吓得众人大叫。   拈弓拉箭只是一瞬间的事,等众人回过神来那一枚箭已经稳稳插在木梁上,就在这箭矢巴掌长的距离之下,是阿离的头。   十二岁的阿离吓得双腿发抖,脸色煞白。   张家院子里仆人众多,犬子立即被人抢走弓箭,双臂反剪在身后,要打要杀。   正吵吵囔囔间,张家小娘子张香出来,问是什么事?   庄扬把这两个孩子牵别人家羊的事说了,一个是表弟,一个是亲妹妹,虽说是孩子间的玩戏,可是牵别人家牲畜,终究是理亏。   “你是不是偷人家羊了?”   张香质问阿离,阿离瘫坐在地上,适才朝他正面飞来那一箭,他还心有余悸。   “阿姊,我只是吓唬他,本打算明日就还他。”   阿离小声说着,面对姐姐,脸上带着怯意。   张香回头,看向被执住仍一脸倔强的犬子,她无奈摇摇头,对仆人说:“把他放了,羊还他。”   起因是孩子的抓弄,可刚刚那箭不是正好射偏了,重则死轻则伤!得让阿母找里长说说,里中住这么个凶悍的孩子,还得了。   犬子挣脱束缚,阴冷着脸瞪向庄兰,连蜘蛛、蜈蚣都不怕的庄兰,此时缩在庄扬身后,庄扬抬起手臂护着她。庄兰觉得自己像似被条恶狗盯着,仿佛下一刹那就要朝她飞扑而来。   适才射出那一箭后,犬子的木弓被人抢走,并且折断成两截,丢弃在地上。犬子拾起弓箭,眼角泪湿。庄扬本以为他又要咆哮怒骂时,却不想他沉默无声,孤零零牵着羊离去。走出老远,才看到他用袖子抹泪的动作。   不知为何,庄扬觉得适才那一箭并非射偏,而是故意这么射,这男孩,似乎有着过人的射技。   “兄长。”   庄兰走到跟前,愧疚地低着头。   “回去吧,往后可不能再到西岸去。”   庄扬没有责骂,妹妹回去还得挨母亲责备,这管教的事,便由母亲来吧。   惊吓一次也好,省得她老是调皮捣蛋,跟着舅家这小儿子,到处惹是生非。   “嗯。”阿兰用力点头。   牵着妹妹走在回去路上,庄扬抬眼,入目便是对岸那房子。听仆人说房子里住了一对母子,儿子今日看到了,却不知道那母亲是怎样的人?   虽然怕他再拿弓射人,可要是犬子上门来要张弓,便买张与他。这男孩有这般娴熟的射术,必然很喜爱弓箭,被折断的是他心爱之物。   “兄长,我和阿离到西岸玩,他老是赶我们,才想牵走羊抓弄他。”   见到兄长目光落在对岸,庄兰小声辩解。这尚未到家,她便有些心虚,知道回去必然要挨阿母的责骂。   “要是有人将我们家的鸡全带走,自此以后,我们只能吃些萝卜、笋子。阿兰,你会难过吗?”   庄兰思考着,她不爱思考问题,但是兄长这么说,她似乎明白了。   “好难过。”   那样就没有鸡翅鸡腿吃了。   “走吧。”   “兄长。”   庄兰扯庄扬衣袖,她不想这么快回去,她皮再厚实也怕阿母的责骂。   “早些回去受罚,你要像阿平那么乖便好了。”   “哼,阿平是书呆,我才不要学他。”   庄兰不屑这位三哥,整天不是抱着书,就是抱着蛋饼,连院子他都很少下来,更别说出去玩耍了。如果三哥肯跟她玩,她也不用总是去舅家找阿离玩戏。   庄扬想,弟弟和妹妹的性情互换下反倒好些,阿兰总往外头跑,阿平总往屋内躲。   当年寇匪闯入家宅洗劫,杀害父亲的情景,庄扬偶尔还会在梦中见到,虽然那都是些噩梦。庄扬想那时阿平才三岁,或许他也有记忆。   于这世道里,能平安地活着,已是幸甚。   犬子拿着断裂的木弓回家,不敢让阿母看到,他把弓藏在身后。   “犬子,你跑哪去了?”刘母在纺机前忙碌,但是听到门外的脚步声,就知道是她儿子回来了。   “阿母,我刚去对岸。”   “羊又跑人家田里去吗?”   “没,我去那边看看鱼虾多不多。”   犬子不敢说实话,要是告诉阿母,他刚拿弓箭射人,还不得挨阿母一顿打。   母子俩被赶出家门,正因为犬子拿弓射杀了舅母一只鹅。舅母为人泼辣,叉腰站在犬子和母亲居住的房门外,如往常那般辱骂人。正因为她总是欺凌母亲,谩骂自己,犬子才怀恨在心,才去射杀舅家的鹅泄愤。   “家里没有网,鱼虾多也抓不到。”   刘母摇动纺机,她忧伤地看着犬子。   搬来竹里是她的意思,她不能让犬子在羞辱、责骂声中长大,可是往后这日子可不好过。   “大父教过我用竹子编捕鱼篓,我明日去山上伐竹子。”   犬子不只懂得制作捕鱼篓,他还会编篮子,竹筐。   “阿母,我去屋后挖些野菜做羹。”   已是午后,得赶紧去挖野菜,在天黑前煮上一锅菜羹,家里没有油灯。家中豆米剩得不多,得等阿母将布织好,拿去吴家店换米。   犬子从门口取下篮子,扛起锄头,往屋后走去。连吃数日野菜,初来时那繁茂的一大片,到现在所剩无几。明日还得上山挖笋子,顺便找找可以采摘的野果、香菇。可恨木弓被折断了,没法猎取水鸟、山鸡,也少了防身的物品。   在丰里,犬子跟随一位老兵学弓射。阿母说这老兵当年常和刘爹一块儿喝酒,念着旧情,所以才肯教导犬子。 第3章 捕鱼篓   天蒙蒙亮,犬子将小舟推入河,划到对岸,他腰间插着一把生锈的砍刀,他这是到对岸来砍竹子。   西岸也有竹子,只是西岸的竹子生长在山腰上,西岸荒芜,没有通往的道路。东岸的竹子就在庄家屋后,有一条山道可以行走,不必一路打草赶蛇、砍伐荆棘。   犬子算着他过去将竹子砍伐,拖到河畔,也就半个时辰,那时天刚亮不久,他不必遇到东岸那些孩子。打架他不怕,只是被人告到阿母那边去的话,他可是要挨打的。   在丰里住时,没有几个玩伴,来到竹里这里的孩子们同样不喜欢他,他也不觉得难过。十三岁还是一个玩戏的年纪,但不是每个孩子都能无忧无虑的生活,犬子每日所想的,不是玩耍而是食物。   庄宅后的竹林,连绵不绝通往竹山深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除去竹子,还有竹笋。可惜此地笋子卖不出一个子来。   自从在竹里住下,犬子也曾到竹山这里采笋子,一采就是一大篮。清水煮笋子,囫囵吃个饱,至于味道,已是其次。   犬子用砍刀挖出几个笋子、放入篮中,便去砍伐竹材。   大清早坎坎的砍伐声,将庄扬吵醒,他睡眠浅薄,一点声响便会醒来。庄扬睁开眼,见天还未亮,他下榻朝窗户走去,站在窗前眺望竹山。   他看到竹丛一个男孩身影,男孩在伐竹子,他力道不如成人,两三刀劈砍,才砍倒一根竹子。   竹里最不稀罕的便是竹子,夷水东岸竹子丰盛,从不见有人到庄家后的竹林伐竹,这男孩看着有些像西岸住的孩子,他叫犬子。   这名字就像阿猫阿犬一样随意,看他样子也颇为艰苦,恐怕是父亲早亡吧。   犬子无知无觉地在庄扬注视下伐竹,将伐好的竹材捆绑住头尾,他扯绳拖着竹材下山,他挥汗如雨,他在竹林中所见不过是一片翠绿,还有逐渐明亮的天;而在庄扬这边看来,翠绿间缠绕着濛濛雾气,一抹褐色在竹林中挪动,那是男孩身上穿的一件褐色短衣。   男孩拖着竹材消失于庄扬窗前,庄扬打开房门,出木廊等候,果然见他的舟停靠在对岸。男孩的母亲从屋中出来,两人合力将舟中的竹材抬起,搬到家门前。   竹林的生活很悠闲,日复一日都是重复的生活,直到突然,河对岸住了一对母子。庄扬就跟守在雨天里看茶花开那般,用着同样的心情,看着对岸的人。   这是木廊上的一个景致,这一大清早,他看到犬子伐竹、挑水、放羊,而后自家院子里才逐渐传来声响,是仆人起来提水、洒扫的声音。   犬子消失于对岸的木屋,庄扬等待许久也没再见他出来,庄扬这才回房卷被,补上一觉。   犬子坐在自家屋后削竹篾,编织捕鱼篓。用竹篾编制篮筐、筛子、捕鱼篓等物,均是学自他的外祖父。外祖父除去挑米到竹里卖外,他年轻时,每到农闲也会挑着一担竹材、竹篾到县城里走街串巷,谁家需要编个篮子、篓子之类的竹制品,给他几个子儿,他便席地劳作。篾匠劳苦终日,所得实在微薄,到犬子出生后,外祖父就只在家种田,不再去当篾匠,但这门手艺他还在。家里的竹制品都由外祖父编制,犬子跟随在他身边,学了些皮毛。自然是编织不出美丽而复杂的图案,能器用就行。   从早上忙到午后,犬子才编制出两只捕鱼篓,这东西口小腹大,鱼儿游进入,往往被困在腹中,不得逃脱。   一手提一个捕鱼篓,犬子将它们埋在河畔水草中,还抓来水草泥土,将捕鱼篓装饰,好让鱼儿以为这是安全之所。   夷水的鱼虾很多,水源清澈,竹里的其他居民,偶尔也会到河中捕鱼。   埋好捕鱼篓,已近黄昏,犬子回自家屋子,见阿母燃起炊火,他独自早饿得咕咕叫。   贫困会让人总是感觉饥饿,因为吃的是菜羹,笋子、汤水和一点点米,犬子正在长身体,他需要吃饱饭,还需要有肉类吃。   刘母总是将米多的那碗留给犬子,她自己吃得少。   搬来竹里这十来日,母子俩过得苦。种下的庄稼还没长起来,带来的米豆也吃得差不多,好在布快织好,再过两日可以拿去换些米回来。   “阿母,你吃。”   见母亲将瓦钵中的残羹勺起,要倒在自己碗中,犬子拦挡。   “你劳作一日,多吃些。”   刘母拿过犬子的碗,将残羹全部倒入,只有半碗。   “阿母,明日就有鱼吃了。”   犬子捧起陶碗,呼呼喝下腹,擦擦嘴,意犹未尽说着。   “我这布织好,就能换米了。”   刘母这些年来终日纺织,用卖布的钱抚养犬子,她为人勤快,手脚麻利,日子勉强过得去。现下在竹里,就快断粮,她见不得犬子挨饿,每日都在拼命织布。   刘母摸着孩子蓬乱的脑瓜,安抚着,这几日饿着他了。   用过羹,天已昏黑,母子俩各自回房去睡。家中没灯,夜晚有窗外的星月相伴就行。   第二日清早,犬子到河畔将捕鱼篓取上岸,两只竹篓都沉沉的,犬子心中狂喜。他已多日不知肉味,正好杀鱼解馋。   竹篓不急着倒出,犬子将它们沥水,而后小心倒进一只木桶中。   木屋的主人离开前留下了不少工具,譬如那只小舟,和这个木桶,实在帮了犬子不少忙。   滚落木桶中的有五六尾鱼,其中一尾还是大鱼,除此外还有两条泥鳅,几只小虾和田螺。   丰厚收入,一天的口粮有了。   犬子乐呵呵将竹篓放回河畔,继续抓来泥与水草遮掩,明日便又有鱼吃,真是一本万利。自打离开丰里,他就没吃过顿饱饭,早就该制作篓子捕鱼。可惜搬来竹里,就开始修葺木屋,还有开垦荒田,来不及思虑到这么件事。   现在回想刚搬来那几日,真是苦不堪言,屋顶漏雨,土墙倒塌。犬子每日爬屋顶,用木板将破漏的地方遮挡,那些时日雨水正多。至于倒塌的土墙,则无可奈何。待天放晴后,犬子才在刘母帮助下涂墙。运来泥土和水搅拌,糊到铺了竹篱的墙面。   做为一个半大的孩子,犬子远比竹里的同龄孩子聪明,学会的本事也多。   犬子在对岸乐呵呵的倒鱼,在河里设置捕鱼篓,河对岸的阿离和庄兰好奇看着,嘴巴张得老大。   竹里的人们不这么捕鱼,用的都是小渔网,而且很费事,需要将两边水源截住,再有人跳下河,拉开渔网捕鱼。没有个四五人合作协助,还捕不成鱼。   “阿离,他往水里放的是什么?”   “好像是只竹笼,要用它捕鱼。”   阿离年长庄兰几岁,猜测到竹笼的作用。   “阿离,等他走了,我们悄悄去看看好不好?”   “他会射箭。”   阿离可怜巴巴说着。   “不怕,他弓被折断了。”   庄兰在当时混乱的情景下,留意到这男孩的弓被仆人折断,当时她心里还暗喜,这样就不怕他了。   “嗯,等他回屋,我们偷偷过去看看笼子。”   阿离这下壮了胆,他畏惧犬子的弓,心里还有阴影。   “要看谁的笼子啊?”   不知何时庄扬已站在这两个孩子身旁,他用锄头挑着一只畚箕,大概是来挖河泥种花。春日,正是往院中水池种荷花的好时节。   阿离支支吾吾不敢说,庄兰回答说:“兄长,那人用笼子抓鱼。”   这边人交谈着,对岸的犬子早已发现“仇家”,正站着怒目注视。   他讨厌竹里的孩子,不只是庄兰和阿离这两个衣着整洁的孩子,其他贫穷孩子也一样。这些人总是来捣乱,到他田里掐豆苗,往他门窗丢石子的都有——其实做这些事的并非庄兰和阿离。犬子一律撵赶,拿着木棍追出老远。   心想不妙,捕鱼的事被这两个恶孩看到了,肯定要来破坏。又见这两个熊孩子身边站了那位温和少年。犬子将捏在手中的石子松开,不知为何,见到这少年,他心中的怒意就减少许多。大概因为这人帮他要回羊,他被仆人执住时帮他说情,虽然少年明显护短,可犬子也很少遇到对他好的人——除去他阿母、大父和王瘸子外。   犬子想他就待在家门口,只要这俩恶孩敢过桥,动他的竹篓,他非打他们不可。这般想着,犬子便转身回去,不再搭理。   “那是捕鱼篓,你们要喜欢,让易叟给你们一人做一人。”   庄扬年纪稍长,见识自然也多,他曾见过邛人便是这么捕鱼。   “不许去动他的篓子,他家穷,是要捕鱼做口粮。”   这两个孩子,都是不懂人间疾苦,毕竟他们没挨过饿。   “好的。”   庄扬在孩子们心中是位温和的兄长,由此这些孩子也都听他的话。   “一会要种莲子,都过来帮忙吧。”   在和这两个孩子交谈时,庄扬已经挖满一畚箕的土。正闲得没事干的两个孩子,顿时屁颠屁颠跟在了庄扬身边。   庄扬挑着河泥走在前,他们跟在后头。一高二矮,和和谐谐。   犬子抱胸站在自家门口目送这三人离去,他心里颇有点羡慕。羡慕别人有兄长,他孤零零一人。   可是阿母就他一个孩子,并没有其他兄弟。   当年刘母生下犬子不久,天下就大乱了。暴徒四起,驻扎在临邛的士兵匆匆撤离,撤离的士兵中有一位高大英俊的骑长,那便是犬子的亲生父亲。 第4章 投我以木瓜   午后,庄扬跽坐在木案前,一卷《春秋》在案上展开,他目光并没落在竹简上,而是望着窗外,阳光穿过花叶间斑驳陆离,红艳的山茶花一簇簇压着枝头。   春日的院子,山茶树下,曾有位年轻的蓝袍儒生,传授庄扬《春秋》,那抹蓝色的身影,早已在两年前,在春日里随风而逝。   “兄长,我回来了。”   阿平奔跑上来,他身后跟随着蛋饼,他怀里抱着个布包,还抓着一只漆盒。   “今日夫子教了什么?”   “夫子教了‘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   阿平一时也只记得这一句,颇为不好意思,连忙打开布包,取出竹简查看。   “愿言思子,中心养养。”   庄扬年幼时便背过这首“二子乘舟”,他记忆很好。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   庄扬往下咏诵,阿平已在竹简中找到这首诗,他接下读:   “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庄扬点点头,平缓问:“可知这首诗描述的是什么?”   阿平好学,天资中等,先天不足,后天可努力。每日午后,从夫子那边受学回来,有困惑的地方,都会询问兄长。庄扬性情温和,很有耐性,会和阿平讲解。   世道混乱,读书只能明智,不敢妄想高官厚禄,为天下忧烦。   辅导弟弟课业后,天色尚早,庄扬下楼,到院中踱步。   前日种下莲子的水池,清澈见底,尚未见莲子发芽,近日天气暖和,万物生长茂盛,想来过些日子,便能见到可爱的小荷叶出水。   庄扬的水池,修在山茶花旁,本是当地常见的院前鱼塘,被庄扬用来种花,当然水中也还是有鱼虾,而且活得很悠闲。   蹲站在水池旁,看着池中的小青虾游曳,庄扬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挠他的袍子,回头见到一头貘崽,正是竹笋。   竹笋大部分时光都待在竹山上吃竹子、竹笋,但它毕竟是只小崽子,爱热闹,喜欢和人亲近。   “原来是你。”庄扬揉揉竹笋毛茸茸的头,竹笋攀住庄扬的手臂不放,甩也甩不开,想和庄扬玩耍。   庄扬见挣脱不得,拎起竹笋,将它放在一只空竹筐前,竹笋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它扑倒竹筐,钻进里边,自顾自地玩戏起来。   自午时,便不见庄兰,这孩子不会安静待在自己屋头睡觉,肯定是往外头跑。庄扬走出院子眺望,在河畔那边瞅见庄兰的一件红衫,这孩子又去河畔玩。   自八年前,在锦官城遭遇变故后,庄母的身体时好时坏,有时会突然胸闷头晕,茶饭不思,卧在屋中。也请医者诊脉,说是思郁症。好在这些年过来,三个孩子都已渐长,庄扬和阿平顺和,也就庄兰比较难管制,需得庄母费心。   庄扬尚有位兄长唤庄秉,初春和舅父去谷昌经商,还未回来。庄秉年十九,沉稳、宽厚。   庄兰怀里揣着一把红枣,站在木桥上,偷看犬子编竹篾。她踟蹰不敢上前,可又不舍得离去。她想要一个捕鱼篓,阿易和他爹易叟都不会编,叫这个凶恶男孩帮她编一个,又怕被他撵赶。   聪明如庄兰,自然是想着收买,然而她一个小孩子没有钱,只能到厨房里偷捧红枣。红枣花钱买来,枣子能卖钱,那枣子值钱。   犬子一早起来给豆田拔草、牵羊吃草、编织竹筐,他没有清闲过。箕踞在竹席上,手指不停编织竹篾,十三岁的犬子有一双粗糙的手,要是换做庄家那些孩子来编竹篾,早扎得满手血。   老早就发现桥上有个小女孩在探头探脑,既是“仇家”,分外好认,就是牵他羊的那个小女孩。过桥后,就属于西岸,而一旦竹里的孩子们渡过木桥,挨近犬子家,犬子便要撵赶。庄兰窥着犬子,犬子瞅着庄兰,两人你不动我不动,你动我撵(跑)。   对峙许久,庄兰将怀里的红枣掏出捧在手里,她壮着胆走过去,双手伸在前方。距离犬子还有数步之遥,庄兰大声说:“跟你买个抓鱼的笼子!”犬子的右手本来捏住一根细竹材,听到庄兰的话语,他松开手,狐疑看着庄兰及她捧在掌心的红枣。   “那个够吗?不够我再去拿些来。”   庄兰把红枣搁放在席子上,她伸长脖子去探看犬子编织的物品,看着很大,似乎是一个筐,还没编好。   犬子吃过红枣,甜甜的很美味。丰里有枣林,他去拾过落地的枣子吃,虽然也因此被枣林主人追打过。枣子虽好吃,可是犬子不想理会庄兰,他还生她的气。   庄兰见犬子不赶她也不理她,她便坐在一旁看犬子编竹筐。   今日阿离被关在家中,不许他出来,因为他不会背诗。庄兰去找阿离,阿香姊让庄兰自己去玩,说阿离被她母亲打了。   庄兰见过舅母打阿离,场面相当可怕,倒不是舅母真得往死里打,而是阿离哭得像被宰杀的猪般凄厉。   不爱读书的庄兰,知道背不出诗的痛苦,好在仲兄并不会因此打她。有时阿母训她,仲兄还会帮她辩解说:想来每人性情都不同,阿兰天性好动。还是仲兄好。   胡乱想着这些,抬头才发现犬子正瞪着她。   “兄长说我不该牵你的羊,下次再不敢了。”   她一个半大的孩子,没有隔夜仇,庄兰这日无聊得很,只想找人玩耍。   “哼,不只偷羊,还拔我豆苗。”   犬子记恨,不过看庄兰年纪小又是女孩子,他没打算撵赶她。   “拔豆苗的是阿提,不是我。”   庄兰做过的事会认下来,她虽调皮但诚实。   “你们全都是一伙,还往我窗户扔石子。”   那石子虽没砸到人,但把一只碗打破了。   “才没和他们一伙,丢石头的是阿提和阿季。”   庄兰气鼓鼓托着腮帮子,早些时候,她和阿离才与章家这对兄弟打过架,所以连章家的田头,她也没去玩耍。   “不是?”犬子当时也只看到两个逃窜的身影,都是半大孩子,他没认出谁是谁。   “嗯,我和阿离第一次来这边玩,你就把我们赶跑了。”   那么凶,还拿着木棍追。庄兰扁扁嘴,不敢说。她还指望着犬子帮她编一个捕鱼篓。   犬子半信半疑,介于庄兰确实不是来捣乱,他也就容忍她坐在一旁观看。   “犬子,你在和谁说话?”   刘母在屋内听到声响,发出询问。   “阿母,是对岸的人,没什么事。”   犬子不知道庄兰名姓,再说阿母每次看到有孩子上他们家来玩,总是很殷勤,犬子不希望她这样。就像在求人那般,没有朋友,犬子也不觉得孤独。   “原来你叫犬子。”   庄兰终于知道这位住在河岸很凶的男孩名字。   “你帮我编个捕鱼篓子,我抓碗红枣跟你换好不好?”   庄兰眼巴巴看着犬子削竹篾,编筐子,她还没打消买个捕鱼篓子的念头。   犬子仍是不理会她的请求。   “又不理人,不要就算了。”   庄兰把席子上的红枣胡乱拾起来,捧在怀里。   看着庄兰气鼓鼓离去,犬子这才搁下竹筐,重新抽出竹篾,默默编起篓子。他不稀罕他们家几颗红枣,虽然红枣很好吃,可是别想用红枣收买他。   庄兰懊恼地吃着枣子,走过木桥,正见兄长庄扬在木桥对岸站着。见到兄长,她开心地朝他奔去。   “又去厨房拿红枣。”   庄扬发现庄兰兜在怀里的红枣。   “嗯,兄长别告诉阿母。”   “你怎么到犬子那边去,你不怕他吗?”   庄扬来时,正见庄兰坐在犬子身旁,两人似乎在交谈。   “兄长也知道他叫犬子呀。”   “知道。”   “我想让他帮我做一个捕鱼篓子,他不肯。”   “易叟也不会做吗?”   “他做的不同,不一样。”   就像一样新奇的玩具,没能得到,总是特别念想。   “犬子不愿意做,那便就不要了。”   庄扬牵着妹妹的手,将她带离河畔。在庄扬看来,阿兰总是喜欢新鲜的物品,待那新鲜劲过去,便也就不执着。   犬子在河对岸看着这一对兄妹离去,他目光落在庄扬身上,庄扬温雅,端庄,和他以往见过的那些人都不同,他也没做多想,只是不觉多看了两眼。   两日后,庄兰和阿离在木桥玩耍,犬子突然走来,吓得阿离倒退。犬子没挨近,而是将一个竹篓子丢到庄兰脚旁。那是一个崭新的竹篓子,竹皮还带着绿意。庄兰欢喜捡起,捧在怀里,她欢天喜地说:“谢谢犬子兄。”   犬子不理会她,只给一个冷漠离去的身影。   阿离和庄兰这两个孩子,做梦都想要一个捕鱼篓子,得到一个,便学犬子那般,将捕鱼篓子埋到河中,抓来水草遮盖。   他们不得要理,不时去碰触竹篓,翻看里边有没有鱼虾,这样自然什么也捕不着。   戏水到黄昏,庄兰拿着捕鱼篓子回家,跟在院子里剪茶花的庄扬说:“兄长,犬子兄送我一个竹篓子。”庄扬拿过捕鱼篓子,仔细查看,发现做得有模有样。   “投我以木瓜,要还报什么?”   “香瓜。”   庄扬噗嗤笑着,他蹲下身摸摸庄兰的头说:“犬子母子生活艰苦,可以送他们些米粮。”   即是隔岸而居,也不忍对他们不闻不问,家中不缺米粮,稍微救济他们些。 第5章 养它又不能吃   昨夜下过雨,清早绿草沾着水露,犬子背着竹筐,在林中找寻菌类。他只采他认识的菇子,不曾见过的,哪怕看着没毒,他也不敢动它。在丰里老兵王瘸子教过犬子不少东西,包括如何采集菌子。   王瘸子无妻无子,独自一人住在丰里聚落外的一处荒野,因为残疾,他只能勉强种点芋头,食物主要靠打猎和采集。王瘸子因何成为一位瘸子,犬子并不清楚,但是听刘母说,曾经王瘸子也不是个瘸子。王瘸子会支着根木杖,用于代替他残疾的左脚,长年累月和这根木杖相伴,木杖俨然已代替了他的脚。有时,这木杖也成为了王瘸子的武器,用它驱赶跟在身后试图抓弄他的孩子们,孩子们总是哗然而散,又很快聚集在他身后。   犬子知道,王叔是个神弓手,而这些嬉闹的孩子,不曾见过他在林中狩猎的情景。因为腿脚不便,王瘸子只能守株待兔,他狩猎野兔、山鸡、水鸟,百步穿杨,百发百中。若不是有这样的奇技,在丰里孤独贫困的王瘸子,早就饿死了。   为世人所弃,没有亲眷的人,难免脾气都有些古怪,王瘸子不爱与人往来,但他很喜欢犬子。犬子也喜欢去找他,犬子热爱弓箭,喜欢听王瘸子讲他当年当兵的事。有时候王瘸子也会说点关于刘爹的事情,王瘸子说:你父亲是个很勇猛的人,有危险总是自己先上,很得士兵爱戴。犬子会在心里描述这个父亲的样貌,高大威武,穿着皮甲,执柄长长的缳首刀,身后背负着弓箭,骑在骏马上驰骋的雄姿。犬子想,他以后也要当这样的人。   犬子用木棍拨开齐膝的杂草,在林中游荡,他停在一棵老树前,在树桩上发现几簇侧耳菇。他摘下菇子,放入篮中,又继续往前行走、寻找。   这两日得益于捕鱼篓,不至于终日饥肠辘辘。犬子知道不能只吃一样东西,即要吃鱼,也要吃菇,还有笋,还有野菜,与及不多的米粮。生活虽贫困,但犬子的日子并不苦闷。   西岸山林鲜有人迹,菌类丰富,就是蛇和毒虫也不少,荆棘遍布,需得小心。   侧耳菇只少量采集,它们放不久,够两餐吃便可。犬子主要采的是毛木耳,他采得半筐的毛木耳。毛木耳晒干后可以储存着慢慢吃。   出林丛,返回家,犬子把侧耳菇放在厨房,一会让阿母做菇羹,自己则去晾晒毛木耳。将毛木耳铺在竹筛上,搁门口,有风有日,连续晾晒数日,便可收好密存。可惜此物在当地同样不值钱,否则晾干后,拿去换几个钱也好。   犬子不只在吃上花费心思,也会想着挣钱,只是他年纪还小,未曾去过县城。乡下的土产,就是笋干,挑到县城里去卖,也还是能挣点小钱。   喝过两碗菇羹,犬子取了锄头,便到湖畔去开垦一处水田,他想种芋艿。现下种的庄稼还太少,就一处豆田,远远不够他们母子一年的口粮。   在舅家住时,犬子经常要干农活,喂鸡喂猪、插秧、打豆子、磨谷子等等,就是这样,舅母还总嫌弃他们母子。往日那令人不平的遭遇,就当是因祸得福,至少知道怎么种庄稼。   家中没有芋种,犬子打算今日将田开恳了,明日和阿母去吴家店卖布,顺便买点芋种回来。   自搬来竹里,犬子无一日不在辛劳,他的双手伤痕累累,缠着布条,即使这样,他仍用伤手掘地。   这一个清晨,犬子采来一筐蘑菇,在河畔垦田,做了不多事。   庄家院子则到此时才开始热闹起来,庄扬穿戴好衣物走出木廊,心情舒畅看着远处的山光水色。目光移近,看到对岸垦田的犬子。   “竹笋,你不乖,不许咬扫帚。”   庄兰清脆的声音响起,她正在训斥跟仆人抢扫帚的竹笋。   庄扬下楼,将庄兰喊来,他从厨房里取来一个大木碗,从米缸里勺满一碗米。怕木碗中的米在半道撒了,又找来竹篮把木碗装上,盖上篮盖。   “阿兰,你将这些米送去犬子家,便说是昨日捕鱼篓的酬谢。”   “好。”   庄兰提起篮子,往对岸走去,竹笋跟在庄兰身后,被庄扬抱住。竹笋是只貘崽,腿短不说,也懵懂不懂事,怕跟着过桥,不慎掉到河里去。   一大碗米,说多实在不多,说少也不少,经过战乱,米粮贵着呢。   犬子正在河畔劳作,见庄兰提着一个篮子过来,他没理会,擦擦额头上的汗水,继续掘地。   “犬子兄,我兄长要我送米给你。”   犬子狐疑看着庄兰及她手里提的篮子,他还没听懂什么兄长、送米。   “你做了一个捕鱼篓子给我嘛,兄长说‘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这是还报你的米。”   庄兰昨日接受了庄扬的教育,已经会背这句诗,虽然其实她不懂什么叫“琼琚”。   “哦。”   犬子面无表情,柱着锄头歇息。   庄兰打开篮子,将那一碗米捧出,搁放在地上。   “跟你兄长说,我不白要他的米,算是跟他赊,拿一升会还一升。”   犬子知道这么一大碗白米,值不少钱,他不白拿人东西,只是现下实在很缺米粮。   庄兰没仔细去听犬子说什么,把米送上,她蹦蹦跳跳往回走。   犬子把大碗捧进屋内,怕撒出米来,走得很慢。好些日子,没有吃过白米了,终于能喝上一顿米粥。   刘母见犬子捧着一碗米进来,惊得放下织梭,过来问:“犬子,这是哪来的白米?”犬子笑说:“阿母,对岸那户人家送的。”刘母觉得不可思议,继而又有些担虑,叫犬子给送还回去。“阿母,先留着吃,以后再还他便是。”   女孩说的兄长,犬子觉得应该就是那位很温和的少年,心里对他萌生了几分好感。   从来没人给他们母子送米粮,就是犬子这样常在舅家帮农活,分到的也不过是一点点高粱和豆子。   黄昏,母子俩喝米粥,吃烤鱼和烤菇子,难得饱食的一餐。   第二日刘母布匹织好,和犬子去吴家店卖布,换回二斗豆子和半斗粟。又买了织布的丝线和一些芋艿种子,未剩一子返回。哪怕如此,母子俩心中仍十分开心,手上有粮,之后好段日子都不必心慌。   河畔种上芋艿,门口的豆田,豆苗抽出细藤。需要插上竹架,让藤叶往上攀爬。   清早,犬子带上伐竹工具,乘舟到东岸竹山。   他砍伐细竹,以便给豆苗围竹篱笆。   正在劳作中,突然听到一阵犬吠声,犬子停下手中动作,四下寻找吠叫的狗。狗是没看到,反倒见着一头貘崽。   在丰里居住的犬子,见过貘,认识这种动物,虽然不常见。   犬子蹲下身,抓住竹笋颈脖将它拎起来,竹笋四脚悬空,吓得愣愣不敢动弹。貘崽脸大身小腿短,十分可爱,犬子玩心起,故意凶恶地瞪貘崽,训它:“再叫就把你吃掉!”落在“恶人”手里的竹笋,睁着双无辜的小眼睛,发出类似于“嗯嗯”的声响,仿佛它真能听懂人话般。犬子把竹笋放下,竹笋一落地,便扭着滚圆屁股,惊慌地往下坡逃去。犬子看得哈哈笑,难得露出孩子气的笑容。   这个清早,竹笋不是一人到竹山来,一并来的还有庄扬。只不过竹笋跑在前,庄扬漫步在后。   竹笋找到庄扬,飞扑抱住庄扬一只腿,委屈地叫唤。庄扬低下身,将它抱起安抚。   “怎么了?被蛇吓着吗?”   竹笋毛茸茸的头在庄扬怀里蹭着,像似在撒娇。   此时庄扬已走上山坡,抬头便看到在山林中伐竹的犬子。两人互相打量,犬子看到庄扬怀里的貘崽,他本还以为这头貘是野生的,不想竟是被人豢养,显然还很受宠呢。   “养它又不能吃。”犬子纯粹是感到困扰,怎么会有人养貘当家畜。   貘肉难以入口,犬子没吃过,听人说过,而且确实丰里的人,也不吃貘肉。   竹笋把头搭在庄扬手臂上,它熊仗人势,朝犬子“汪汪”叫着,看着很凶。庄扬抚摸竹笋的头,笑着说:“还小,养大了就放回山林。”   犬子想他也曾捡过雏鸟,没有将它吃掉,而是养大了,放飞。不过怎么想,养只貘都不可思议。   庄扬将竹笋放地,竹笋自个跑去吃竹子,庄扬没有离去的意思,而是站在旁边看犬子伐竹子。他留意到犬子一身短衣褴褛,可算衣不遮体,由此无论是腿上手臂上,都布满伤痕,看着像似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划伤。可能是山林中的荆棘和石子。   目测犬子的个头比阿平高,可能在自己耳际,庄扬想自己的旧衣,犬子应该也合身。要是自己的弟妹受这样的苦,庄扬该是多么不忍心。这人虽然和自己无血缘关系,可看着和阿平差不多大,令人怜悯。   “犬子,你随我到院中来,我拿两件旧衣给你。”   庄扬言语温和,就像一位兄长对自己的弟弟那般关切。   犬子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裳,难得感觉难堪,他没去留意自己的衣物都快成条状,这几日进出山林,把一身本来就不结实的衣物给扯烂了。   犬子收起砍刀,乖乖跟随在庄扬身后。   庄扬走在前头,不时会回过头来,看看犬子有没有跟上来,他每次回头,脸上都带着微笑。   竹笋见庄扬下山,它蹦着短腿追赶上来,半道被犬子截胡,一把拎住。竹笋恼怒地汪汪吠叫,犬子玩心起,学庄扬那样把它抱住,它便在犬子怀里挠咬。   “它爪牙锋利,小心别伤着,把它给我。”   庄扬伸手去接,犬子递上,抱过竹笋时,庄扬留意到犬子双手都缠着布条,那布条污浊,沾有陈旧血迹。 第6章 英俊少年   犬子随庄扬上楼,站在庄扬寝居门外。庄扬进寝室取旧衣,拿的是两件粗布衣服,一衣一裳。庄扬旧衣多,材质好的,会由母亲改小,拿给阿平穿,粗布衣服庄家则不稀罕。   “这是我去年穿的衣物,我穿着有些小,你应当合适。”   庄扬将衣物递给犬子,犬子伸手接过,将衣服抱在怀里,入怀时,他闻到了香草的气味,这是衣服熏香的味道。   “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庄扬拉起犬子的一只手,这是一只粗糙的手,手指上伤痕累累,好几个指甲出血,殷红的血液凝固在指缝中,另有许多细小的割痕,看着像是被很薄而锋利的物品割伤,这是手指上的伤痕,手掌则直接缠上了布条,布条污浊,沾有血迹。   犬子想缩回手,庄扬执住不放,犬子抬起头瞪庄扬,他剑眉大眼,样貌英气,瞪人时眼神很凶。   “我这边有盒药膏,你夜晚睡时,将手洗干净,再抹上药。”   一个小小的圆漆盒放在犬子手心,这时,庄扬这才松开执住犬子的那只手。   犬子赶紧收回手,捏着漆盒,拿眼瞅庄扬,眼里有不解有狐疑。   这人与他非亲非故,为何对他这般好?   “莫害怕,我只是见你和阿平差不多大,却吃了许多苦。”   庄扬说起阿平,目光落在一旁正探头探脑的阿平身上,犬子目光跟随,也看到了那位怯懦的男孩。   “哦。”   犬子应了一声,显得很漠然,他不是害怕,而是困扰。而且他也不理解为什么他和这男孩——看来是少年的弟弟,差不多大,又过得辛苦,少年便要对自己这么好。他没听说过这样的事,以往也没遭遇过。在犬子看来,这是匪夷所思的事。   “到秋时收成,还你米粮还有衣服,还有膏药。”   犬子不想白拿人东西,而且母亲从小便教育他,拿人东西,就得还。   “好。”   庄扬微笑,想着这孩子对人有警戒之心,而且看着还挺有骨气。他又哪里需要犬子来还这些东西。   “我会挖笋子,会编竹筐,还会种地,有需要我的地方跟我说,我会来帮忙。”   犬子说这些话时,像个大人般,他抱着衣服,匆匆行了下礼,便转身下楼去了。   庄扬在二楼游廊上,看着犬子的身影离开院子,看他往竹山屋后绕去。这一大早,院中的仆人还未起来忙碌,犬子便已伐好竹子。   “兄长,为什么给他衣服?”   阿平过来问庄扬,他适才一直躲在一旁观看。   “两件粗布衣服而已,他正好缺衣。阿平,你过来看。”   庄扬领着阿平到他寝室,他指着一扇窗,窗外可见犬子在林中拖竹子的身影,他弓着身,显得那么吃力,在林中缓慢移动。   “兄长,我一定好好读书。”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阿平看得难受,以为兄长是要拿穷人家的孩子教导他。   “只是让你勿因他人贫贱,便去嫌弃。”   “嗯,知晓了。”   阿平觉得兄长说什么都对。   犬子拖着竹材回家,将竹子放在门口,便抱着衣物去找他母亲。刘母起早贪黑,埋头纺织,她总是坐在织机前,一坐便是好几个时辰。   这些年来,她便是靠纺织抚养犬子,每日不停的劳作,由此才有一口饭吃。   “阿母,庄家的郎君给我一套旧衣服。”   犬子显然很高兴,拿衣服往身上比划。   刘母放下织梭,揉揉干涩的眼睛,她手撑在腰上,缓缓站起,她端详儿子披在身上的好衣物,也看到了儿子快破烂成条的下裳。   “孩儿,去把衣服换上。”   刘母摸摸儿子的头,她心里难过。做为母亲,她没有留意到孩子穿得如此褴褛,像个小乞丐,竟是不如一位外人细心,多亏那位庄家郎君仁爱。   “好,阿母,我觉得袖子有些长。”   “先去换上,阿母看下哪里需要改小。”   犬子回自己寝室,将身上的衣服扒掉,想将庄扬的旧衣服套上,拿起衣服凑到鼻子边闻了闻,果然有香味,又抬起自己手臂嗅着,一身臭汗味。犬子没有立即将衣服换上,而是提水到屋中洗澡。清洗一番,才将庄扬的衣服换穿上。   这些日子,实在太劳累,只有浑身发臭时,犬子才会趁着夜色,跳到河里随便搓洗几下。今日他洗得仔细,一身整洁,才换上庄扬的衣服。   果然袖子、下裳都长了许多,庄扬比犬子大两岁,他个头比犬子高。   犬子张开手臂,刘母卷起过长的袖子,拿针线将袖子缝短。孩子长得很快,到明年长高,再将缝起来的部分拆开。袖子折短,而后是下裳,也这般处置。   从小到大,犬子没穿过像样的衣服,这身衣服虽然是旧衣,但完好无损,看不出穿着过的痕迹,像套新衣服。   “过来,阿母帮你梳发。”   犬子乖乖蹲着,刘母拿梳子,细致给犬子梳一个寻常可见的男孩发髻,缠上条黑色的发须。   这番收拾下,犬子简直焕然一新。先前要说是位小乞儿,此时则是位英俊挺拔的少年。   眉眼之间,像极了他那位一去不返的爹。   刘母叹息着,也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难过。   “旧衣服拿来给阿母,要缝一缝,都快成破布了。”   刘母从来不会自怜自哀,当年选了刘爹,也没什么好后悔,至少给她留下这么一个儿子。   “你要谢谢庄家郎君,真是天下少有的好人。”   刘母没见过犬子口中说的庄家郎君,可是这人先是送米粮,既而又送犬子旧衣服,可见是极其仁爱的一个人。   “嗯。”   犬子点点头,他知道受人恩情,得回报。   夜晚入睡前,借着月光,犬子将庄扬送他的小圆漆盒打开,闻到药草的气味。这药膏呈青色,抹在手掌的伤痕上冰冰凉凉,十分舒服。   为了糊口,刘母终日守在织机旁,对犬子的关心不多。犬子身上时常有伤,总是觉得小伤痕,自己会好。原来还要涂药啊,犬子趴在席子上,看着手中的漆盒。   双手虽然有伤,犬子仍是削竹子,制作竹条。豆田需要插篱笆围起,避免小动物进入豆田扒食。   清早喝过一碗米粥,犬子便开始劳作。他先削好竹条,再抱到田边,将竹条插入耕土中,插成一排,用麻绳编成篱笆。   一个人无人搭手,只能慢慢来,也急不得。   插好第一排竹条,将麻绳缠上,犬子站远打量它是否整齐,不只是孔眼要密实,还需要它美观。   “犬子兄,你在干么?”   听到一声清脆的女声,犬子回头,看到庄兰站在他身旁。来的不只庄兰一人,还有一位带条小黄狗的腼腆男孩。   犬子本不想搭理庄兰,然而想起庄扬待他温和的样子。   “给豆田围篱笆。”   “我来帮你,我也会。”   庄兰从地上拾起竹条,有样学样想帮忙。   犬子看她热情的样子,想着反正正缺人手,而且这女孩很呱噪,不让她帮忙估计会纠缠他,像上次要他编篓子那般。   “不许踩豆苗,走这边,竹条像这样插入土中,一排排插过去。”   “这样吗?”   “一根根插成排,要整齐。”   犬子教庄兰怎么插竹条,他教得认真。   庄兰没下地干过活,庄家有许多田,由佃农和奴仆耕种。她只当这是玩耍,觉得很有意思,兴致勃勃。   阿平拘谨站在一旁看着,他性格内向,不擅长和陌生人交谈、相处。   “阿平,把竹条给我。”   庄兰插好一根竹条,朝阿平叫唤,一大捆竹条就在阿平脚旁。   “给。”   阿平拾取一根,递给庄兰。   “你们是兄妹?”   犬子觉得两人性情真是南辕北辙。   “嗯,阿平是我兄长。”   “那个带貘的人呢?”   犬子觉得那人应该是他们的兄长,不过他也还不清楚庄家有多少人,都是什么关系。   “那是我们仲兄,那只貘叫竹笋。”   庄兰说起庄扬,嘴角上扬,显得很骄傲。   犬子拿麻绳绑竹条,听得那只貘崽也有名字,觉得很稀奇。   “犬……子兄,竹条用完了。”   阿平学庄兰这么叫,他看着犬子,觉得犬子比他年长,其实两人同龄。   “我再去削几根,不用你们帮忙了,剩下的我自己来。”   “犬子兄,你羊放在哪里?”   “屋后。”   “你家怎么没养鸡。”   “没养。”   “怎么不养牛,耕地要养牛。”   “……”   犬子用砍刀将竹材劈开,劈得啪啪响。   阿平凑庄兰耳边说:“你就别再问了,别惹犬子兄生气。”   “问一下又不会怎样。”   庄兰根本就不害怕,她坐在席子上,抽出两条竹篾把玩。   “犬子兄,你教我编篮子好不好。”   阿平没再理会庄兰,觉得她一会肯定要挨训,他走在河畔,蹲下身逗蛋饼玩耍。   抬头,看到河对岸走来一位文雅的男子,正是兄长庄扬。庄扬渡过木桥,他身边跟着竹笋。   大概是见他们都在河对岸,这才过来。   “兄长。”   阿平高兴地喊他。   犬子立即抬头,见到庄扬已经过了木桥,正朝他们走来。   黄昏,夕阳照在一犬一貘,仨个孩子和一位秀美少年身上。   他们身旁的木屋燃起篝火,屋前小河流淌,远山披着晚霞,一时美好得像似是一幅画。 第7章 亲戚   天刚亮时,犬子和刘母阿言起身前往丰里。他们走半个时辰的山路,来到丰里时,太阳已老大,里中鸡犬相闻。丰里的人,都姓董,有或远或近的亲戚关系。   犬子母子走在田埂上,还未挨近里中的房屋,便有耕田的人认出他们。犬子不理会里中的人,自顾往前走,阿言偶尔会停下和人问候。   被舅家逐出时,里中这些人,没人为他们母子说情,时局动荡,人心自私,谁也不在乎谁的死活。犬子没觉得多心寒,只是冷漠、麻木。   犬子站在坡上等阿言上来,犬子说:“阿母,我们走吧。”见母亲爬坡爬得吃力,犬子伸手搀扶。   他们回丰里,是为拿一件陶甑和一个汲水的陶瓶,还有几个碗盘。当初离开丰里走得很匆忙,母子俩能带上的东西实在有限。这趟回来,想将家里剩下的物品,带去竹里。   这些物品,都是阿言购置,属于他们的东西,取走也是应当。   犬子母子没有什么财物,家中最贵的东西,也就一头羊和一只煮饭的铁锅。   穷人家,不浪费东西,已有现成的便去取来用,重新添置还得花钱。   朝里中走去,屋舍十数间,居民认得这对母子,在门口观看,有的人上前打招呼,有的人不理不睬。   犬子自顾离去,前往舅家,那是一处寻常可见的民宅,有个大院。   还没靠近大院,从院中走出一人,正是表兄董粟。   “呦犬子呀,过不下去又回来了?”   董粟年十七,吃得肥壮,犬子个头只到他肩膀,和董粟站在一起,显得瘦小。   “阿母,快来看谁回来了。”   董粟自己嘲讽还不够,将在院中晒谷子的母亲阿禾喊来。   阿禾拿着一把短柄笤帚,正在竹席上扫谷物,听得大儿子的话,抬头一看是犬子,顿时怒气冲冲奔到门口,手中的笤帚都忘记放下。   “还有脸回来啊?没爹教养的东西,走前说得多豪气,怎么还回来?”   这妇人长得黑壮似熊,双手叉腰,眉头上扬,两片薄嘴唇抖动骂着话语。   “让开。”   犬子不怕他们这对重量级的母子,要论起打架来,他未必会打输董粟。   “自己做得,别人还说不得了?别又想来赖在我家里,去丰湖找你仲父。”   阿禾还在那边喋喋不休,犬子听得心烦,把门旁一根晾衣的竹竿抽出,怒喝:“是谁不要脸贪了大父给我阿母的钱,还把我们赶出去!”   “哎呀,苍天啊,他要打我呢!”   阿禾见门口早来了四五个围观的邻里,连忙捶胸大叫。   “犬子,放下。”   阿言步入院子,言语没有情绪起伏,她冷眼看着这位嫂子。   相处这么多年,她还不知道这恶婆娘的伎俩。   犬子将竹竿放下,却不想表兄已从厨房拿出把擀面棍,他袖子高卷,给他母亲助阵说:“要打是吧,我今日就代替我爹好好教训你。”   犬子瞅着表兄那滚圆的肚子,冷冷说:“你打我试试,看我不射烂你肚肠。”   里中谁不知道,犬子是神弓手,这野小子跟了丰湖的王瘸子学得一手绝技。   “我和犬子来拿碗盘,拿了就回去。”   阿言晓得外头一堆看热闹的人,董粟不敢打她家犬子,她也无心和这家人再有瓜葛。   “喝,还想来拿碗盘,你们还能有什么放我这里,这院子里什么东西不是我家的。”   阿禾悍妇般叫嚷。先前犬子母子住的房间,此时已堆满柴草。恐怕自犬子母子离去当日,就把他们木榻拆了,东西搬光,以防止他们回来。   “你……”   犬子气得伸手往腰间一挎,捞了个空,这才意识到他木弓早折坏,没带在身上。   当初就不该射鹅,而应该照这恶毒婆娘腿上来一箭。   “我屋中那件陶甑,还在吗?”   阿言看向董粟,董粟年幼时由她照顾,她也不指望这侄子能念点旧情,稍微有点公道心便好。   “这个?”   董粟手指着地上喂鸡鸭的一件大陶器,这是一件三足彩绘的大陶甑,完好无损。   谁家会拿这么好的陶器去喂鸡鸭,就是故意的。   “阿母,我们回去。”   犬子拉阿言的衣袖,阿言先是摇了摇头,又将这院子打量,她目光冰冷。   “走吧。”   阿言牵住犬子的手,两人转身出院门。   两人还没走远,便听董粟和阿禾说:“呵,这就走了。”阿禾不屑说:“不走还赖我们这?没看到那小子穿身好衣物,谁知是投奔哪个相好。”   听着身后污蔑的话语,犬子弯身捡石子,阿言拦阻,叹息说:“你要长志气,往后再不必过来。”   犬子抬起头,他气得眼角通红,把手中的石子捏紧。   母子俩如来时那般,原路离开,只是这趟,路上有人打招呼,阿言也不再理会了。   两人并肩行走在田堤上,听得身后有个声音,焦急喊着:“阿言”。   阿言回头,看到一位农妇朝他们奔来,这农妇阿言认识,是邻居大黄的妻子,唤阿云。   “你们母子走得真快,唉,累死我了。”   阿云娇小,穿着身皱巴巴的破衣服。   “阿云,有什么事吗?”   “阿言,你姑母前些日才来我们里落,她找你呢。还问我,你去哪了。我说我也不知晓,她找得急。她让我看到你要跟你说,让你去找她咧。”   阿言的姑母嫁到壶乡,距丰里有一段不短的路程。姑母家富有,董父在世时,她还常来丰里,待阿言很好,虽然也总是劝她再嫁。   姑母为何找她,阿言心里有数,这人世里,也只有这么位亲戚,怕她和犬子饿死。   阿言和阿云寒暄一番,辞别离开。   母子徒步行走,走着走着,犬子觉得路不对,问阿言:“阿母,我们这是要上哪去?”阿言说:“去你姑姥家。”   姑母年迈,往年来丰里,总是要和阿言说说话,她三番五次想将阿言嫁掉,帮阿言物色夫婿。无奈这侄女倔强不肯,她老人家也只能无可奈何。   壶乡路远,无马无车,只靠步行。母子俩走走停停,午时靠在路旁树荫下歇息。得亏带了豆饼,母子分食。   走至壶乡姑母家已是午后,远远便见着一栋大宅院,犬子以往来过,认识这里。   阿言牵着犬子上门,姑母家的仆人认识她,将他们引上堂。   仆人进屋禀报,不会一位瘦小的老妇人跌跌撞撞走出来,见到阿言和犬子,连忙将两人揽入怀。   “阿言啊,你们这是搬到哪去了?”   “阿章太不像话,就听那恶婆娘的指使,真没良心!”   老妇人边说边哭。阿言默然垂泪,并不言语,她从未说兄长一句不是。   “姑母,我和犬子搬到竹里,有一个多月了。”   阿言揩去眼角泪水,和姑母述说。   老妇人执住阿言的手,不住的点头,她这些时日,没少担心这对母子。   “你们怎么往竹里去,搬来姑母这边住,吃用住都有。”   老妇人家大业大,是殷富的人家,怎会没有一间房给他们母子住。   “竹里那边有房子,也种了田,犬子能干,捕鱼采菇子,我再织些布,没挨饿。”   阿言并不想前来依附姑母,所以才去了竹里。姑母自然是和她亲昵,然而她不想给姑母添麻烦,也不愿再依附他人而生活。   “犬子,你站起来,给姑姥看看。”   犬子站起身,身姿挺拔,不卑不亢。   “这孩子,像极了那人。”   老妇人拍了拍犬子的肩膀,颇为感慨。   “你为这孩子,任由姑母帮你谈了多少婚事,都不肯再嫁。”   阿言听着只是苦笑,她去嫁人,那犬子怎么办。   “要是找个人嫁了,也不用吃这么多苦,遭阿章那恶婆娘这般欺凌。”   老妇人对阿禾深恶痛疾,在老妇人看来,阿章懦弱,一切都是阿禾在撺掇。   “姑母,犬子也快长大了,这么些年都过来了,不差这三年五载。”   阿言就指望犬子长大后能养家,母子不用再受人欺负。   “阿毅一去就不知道回来看看妻儿,也不知道是不是回他家乡去了。阿言,待犬子长大,得让犬子去司州寻一寻。”   刘爹名叫刘益昌,是司州人。   “这兵荒马乱,道路不通,要是在以前,壶乡也有人往司州游学,早该有个消息。”   “怕是当年,就给流寇打死了。”   阿言说这句时,没有情感起伏,这么多年了,她早就想通。   “哎哎,那时是真乱,到处杀人,后来锦官城逃了多少人往乡下来住,这两年倒是平和了。”   老妇人虽年迈,记忆力衰退,可也还记得当年兵乱的情景。   犬子站在一旁听母亲和姑姥聊天,他还是第一次听说自己的父亲是司州人。司州在哪里,犬子不清楚,似乎很远很远。   这日在姑母家,阿言和犬子没有多做停留。辞别时,姑母送他们数斗米豆,此外还有一只小猪和钱三百。   阿言一再谢绝,姑母说我总不能眼睁睁看你们母子挨饿。往后有什么困难,遣犬子过来,不要客气。   离开姑母家,天近黄昏,姑母让仆人架牛车将犬子母子送回竹里。   路上,犬子坐在牛车里,背靠装米粮的袋子,望着天际的晚霞,晚风吹拂他的衣发。他怀里抱着一只小猪,小猪“哼哼”叫了一路。 第8章 美好生活   “犬子兄哪去了。”   午后庄兰想找犬子玩,发现犬子家门关闭,空无一人,屋外倒是放着一头羊。   “不晓得,他羊放在外头,天黑会回来。”   竹里平静,但也还不到路不拾遗的情况,如果牲畜放在外头,没人看管,也会被人偷走。   “还想找他和我们一起玩。”   庄兰提着捕鱼篓,她今日穿着短袖衣服,下裳挽到小腿处,准备下水玩。   “阿兰,放哪里捕鱼?”   阿平卷起袖子,看着河水,脸上有怯意。   “水草里。”   庄兰踏入水中,将捕鱼篓埋在浅水处。这对兄妹难得玩在一起,阿平往日不是跟夫子读书,就是关在家里和蛋饼相伴。   “阿平快下来,水才到我这里。”   庄兰比划着,河畔的水淹没庄兰的膝盖,她下裳泡在水中。   “有蛇吗?”   阿平还在踟蹰,水草茂盛,水下看起来一点也不安全,说不准有水蛇,还有水蛭会咬人。   “没有啦,怕死阿平。”   庄兰不屑地瞥了阿平一眼。   阿平这才手脚并用,缓慢爬下河堤,来到河畔的浅水区,他将双脚放进水草丛中,忍住草叶子挠小腿的不舒适感。   河水清澈,小鱼小虾无数,阿平弯身,小心翼翼扑抓,他兴致被勾起,早忘记了什么水蛇和水蛭。   做为一位小书呆,阿平动作不够敏捷,空手抓不到鱼虾,他转而捡起螺蚌。阿平在河畔玩,蛋饼在上头汪汪叫,它想下来,又怕水。   这小犬子性子像阿平,温和胆小。   兄妹俩各忙各的,庄兰埋捕鱼篓,阿平拾田螺、河蚌,蛋饼在河堤上,傻傻追着一只蜻蜓。   河对岸,庄扬站在二楼木廊前,注视河畔玩耍的弟妹。庄兰和阿平难得玩在一起,阿平谨慎小心,庄兰跟着他,庄扬比较放心。   犬子家房门紧闭,不见身影,不知道他们母子去了哪里,可能是去吴家店那边赶集吧。看着住在河畔的犬子母子,庄扬有时会想起他和阿母从锦官城抵达竹里时的情景。那时,他们刚埋了庄爹,恐慌且悲痛地逃往竹里。   三五盗匪在半路将他们拦截,索要财物,大哥庄秉抱着二岁的庄兰,阿母搂着三岁的阿平,母子们缩在马车下瑟瑟发抖。那时庄扬七岁,穿戴最是华美,被寇匪拽出,剥他衣物寻找藏匿的财物。庄扬没有哭叫,呆呆地站着,他看到匪徒们手中明晃晃的刀剑,还有他们身上残破的皮甲,以及皮甲上的血迹。   那是个寒冬,北风呼啸,庄秉被打趴在地,嘴角流着血,庄兰在他身旁哇哇地哭。匪徒挑起庄母下巴,不坏好意调笑着,庄母抱紧阿平哭得花容失色。庄扬被剥得只剩一件裈,他目光冷冷落在匪首腰间的匕首,他冷得哆嗦,雪白的肌肤冻得发红。   若不是舅父领着一众仆人拿着镰刀、锄头赶来,还不知晓会发生什么事,还不知道,他们母子可还能活下来。   那是他们一家最艰难的时期,幸在有舅父可以依靠。   这些年过来,长兄庄秉已成年,跟随舅父经商,挣取钱财;庄扬则留在家中,他的职责是照顾弟妹和母亲。   看着河畔愉快玩耍的弟妹,庄扬半个身子惬意地倚在木栏上。他目光从河畔移到院中,竹笋在院中捣乱,咬住阿易的粗布裈,阿易作势要打它,它也不怕,咬住便不放。   “晚上把你炖了吃。”   大庆媳妇阿荷拎起竹笋,她手里拿把菜刀看起来很凶恶,竹笋乖乖挂在阿荷手臂上,仿佛能听懂人话般再不敢造次。   “来,给它罩笼子里。”   阿易拿来一个大竹筐,那是院中装枯叶枯枝的筐子。   “乖乖待在这里。”   阿荷把竹笋关在竹筐中,摸了摸竹笋的头。   这只貘崽爱捣乱,可也很得人喜爱。   阿易和阿荷刚离开,竹笋抓绕竹筐,把竹筐翻倒在地,又摆着滚圆屁股往厨房跑去。庄扬在楼上看着,微微笑着。在竹笋这般捣乱下,厨房的晚饭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烧好。   庄扬下楼,从厨房里拎出竹笋,抱在怀里。随后,一人一貘,朝河畔走去。   河对岸上多出两个孩子,看着像章家的孩子,庄兰和阿平此时也不在河畔,而是和这两个孩子一起,站在犬子的豆田里,也不知晓是在干什么。   还未过木桥,便听到孩子们争执的声音,庄扬渡过木桥,将竹笋放地上,朝豆田走去。   庄扬过去,正见阿提推搡阿平,阿平笨拙地倒退两步,不远处,庄兰和阿季打成一团。   “住手。”   庄扬拉开庄兰和阿季,可怜的阿季被庄兰骑在身下,蹭了一身土。   “怎么打起架来?”   庄扬拉起庄兰,擦拭庄兰脸上的泥土。比庄兰还小一岁的阿季,则躺在地上哭泣。庄扬扶起阿季,确认他身上没伤。   “兄长,他们拔犬子兄的竹条,还拿土块打我和阿平。”   庄兰手指向倒在地上的一个竹架子,她身上沾染泥土,绑好的发髻松乱。   “阿提,你为什么拆别人家的竹架子?”   “我拔就拔了,要你们多管闲事。”   阿提打着赤脚,一双草鞋挂在腰间,这是要打架的架势,不想阿平懦弱,没能打起来。   “等犬子兄回来,叫他射你屁股。”   庄兰拍拍身上的泥土,双手叉腰,一幅凶悍的样子。   “阿平,你将阿兰带回去。”   庄扬知道庄兰前些日子才和章家兄弟打过架,章家虽然凶恶,可他家阿兰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娃,都不讲理。   阿平将庄兰拉走,庄兰向来听兄长的话,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   邻家子,父母不教育,又岂是他这个邻人能教导的。庄扬没再理会章家兄弟,他蹲身把竹架子扶起,将蔫在地的豆藤捡起,重新缠上竹架。   见庄扬默然扶起竹架子,章提带着弟弟阿季灰溜溜离去。庄扬温和,竹里的孩子本不该怕他,只是竹里的大人们敬重庄家的大郎二郎,若是二郎去跟他们父母告状,显然他们是要挨训的。   夜晚,庄家人坐在一起用餐,庄扬正和母亲谈罗乡佃户的事,听得门外一阵车辕声。庄兰连忙放下筷子,朝院中跑去,阿平也跟了出去。   竹里有车的人家只有两户,庄家和舅父张家,听那车辕声的声音,并非往舅家前去。   “是犬子兄。”   庄兰眼尖,立即就认出来了。   “犬子兄,你羊在我们家。”   庄兰奔过去,大声叫着。   怕天黑羊被人偷走,由此庄兰和阿平把羊牵到自家院子里。   “阿平,你快来看,有头小猪!”   犬子抱着小猪下车,庄兰好奇围观。   庄家没养猪,养了牛和鸡鸭。   庄扬站在院中,见犬子和他母亲从牛车上下来,这倒是新鲜事,寻常农家不会有牛车。   “扬儿,这些是什么人?”   庄母听得外头的声响,出来探看。她身体不好,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竹里的街坊邻居也没认识几个。   “阿母,就是住对岸那对母子。”   “哦,你将兰儿和平儿喊回来吃饭。”   庄母没有什么兴趣,转身回屋。   庄扬这才上前,此时牛车已离去,犬子母子站在河畔,身边有一大袋东西和一只小猪。   小猪由庄兰抱着,犬子蹲身正想背起那一大袋东西,显得很吃力。   “该是很重,我来帮你。”   庄扬想搭手,不想犬子说:“不用。”   犬子咬牙背起麻袋,弓着身行走,脚步趔趄,庄扬看得胆战心惊,在后头扶住麻袋,陪伴犬子过桥。   “犬子,这位是庄家二郎吗”   抵达家门口,刘母询问儿子。   “嗯。”   “你要和他道谢。”   昏暗中,刘母看不清庄扬的样貌,看着似乎是位少年。   “谢谢二郎。”   犬子听从母亲的话,跟庄扬行了下礼。   “不必,犬子,你一会过来牵羊。”   庄扬笑语,对于犬子原来也会道谢和行礼,颇感意外。   “阿兰,阿平,和我回去吃饭。”   “兄长,我们也买头猪好不好?”   庄兰依依不舍放开小猪,缠上庄扬。   庄扬一手牵一个,带他们过桥,手中没有灯火,借着有限月光过河。   庄家孩子们回到屋中就餐,犬子随即上门,前来牵羊。庄母打量犬子,发觉他穿着庄扬的旧衣服,不过也没说什么。   待犬子牵羊离去,庄母才说:“看着比平儿大,他几岁?”庄扬回:“没问过,可能和阿平差不多年纪。”   “也是奇怪,怎么会孤儿寡母搬到竹里住。”   也难怪庄母疑惑,这毕竟是少见的事情。   犬子母子回到家,将小猪关在柴草间。他们入住的这栋房子,并没有猪圈,还得搭建一个。   摸黑回屋卧下,犬子琢磨着该怎么将这只小猪养大。   家里给人吃的米粮尚且不够,没有富余的给猪吃。回想丰里的穷人养猪,都是将猪放养在山上,夜晚再赶回猪圈。当然也不是全然不用喂养,用淘米水煮些野菜、豆渣之类的,关圈后,再喂它一顿。   这样,每天要将猪赶山林里、放羊、收捕鱼篓的鱼、给豆田浇水、采集菌子、挖笋、打猪菜等等,犬子觉得他一个人能做得来。初来竹里,唯有他和母亲背来的席子、被子和一口铁锅,两只碗,一点点米粮。不想,现在家里有羊和猪,还有田地,还有粮。   盘算着家产,以及以后的生活,犬子进入甜美梦乡。 第9章 佃户   易叟驾驭马车,载着庄扬前往竹里以东的罗乡,一路上见家家户户门前种花,有芙蓉花、山茶,有玉兰树。玉兰、山茶开满枝头。   罗乡土壤肥沃,良田数千亩,大多种植水稻。   庄扬的父亲庄寿在去世前,于罗乡置下百亩田,而今有佃户十余家,这便是庄家吃用的来源。   庄寿是位商人,生前买了官爵,由此庄家有马车,能穿丝绸。后来,天下崩坏,住在大都里的皇帝被杀,各方势力拉锯,也没有谁再来管你商贾该如何如何。   春日,庄扬去罗乡,不为收租,而是察看佃户们种植的情况,毕竟一年收成的好坏,全看春日的播种。   庄扬宽衣广袖,长发编髻,乌发上插柄白玉笄,他仪貌端庄,翩翩甚都,似官宦之家的郎君。这一路车辚辚,马萧萧,还不知引得多少民户家的女子要瞧上他呢。   依靠在车厢一角,庄扬悠然打量这一路的繁华似锦,院门前的婀娜少女们,并未能引起他的兴趣。在这位翩翩美少年眼中,女子虽美,不如赏花。   马车抵达庄家的地界,庄扬下车,登上山坡,见每亩田上都种上了庄稼。这些年,锦官城摆脱战乱,临邛逐渐又热闹起来,鸡犬相闻,田埂上奔跑着玩戏的孩子们。   “二郎,看来都种上了,今年雨水足,庄稼好生长。”   易叟在庄家服侍多年,祖孙一家都在庄家当仆人,主人家的收益,自然也关系着他们一家。   “下去看看。”   庄扬既是前来察看,便不会随便看一眼就回去。他虽然喜爱悠闲,生性并不慵懒,他清楚一家生计的来源,及他能过着悠闲生活的原由。   沿着田堤行走,庄扬在前,易叟在后,佃户们都认识张扬,停下手中的农活,到身旁问候。   “今年添了个孩子?”   庄扬和佃户交谈,他留意到田中有位锄草的妇人,她背上绑着一个婴儿。   “添了个女娃。”   佃户躬身侧立,待庄扬颇为尊敬。   “有几个孩子?”   “四个。”   “地能种得来吗?”   “能,老大老二都能帮忙了。”   这家佃户姓时,庄扬记得他们六年前来到罗乡,无论大人小孩都衣不遮体。兄长庄秉租了他们三亩田,给予农具和米粮、房屋,第一年还免了租金。   后来到庄扬接手罗乡的佃户,庄扬给了老时五亩田,这是极其勤劳的一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庄家的田,在罗乡收着最低的租金,由此庄家佃户多,也没有空余的田地。若不,可以提供田宅给犬子母子。竹里的田地相对贫瘠,河畔的土壤多贝蚌、沙子,想来古远时期,夷水河十分宽广。   离开老时家地头,庄扬来到一片长满杂草的稻田,稻子叶尾甚至因为缺水而发黄,这是一处缺乏照顾的稻田。   “易叟,这是周季家租的田是吗?”   庄扬有些不确定,周季夫妇相当勤快,不该将田种成这样。   “还真是,二郎,我去和他说说,要是不想种地,就给别人种。”   易叟本是农户,觉得这般糟蹋庄稼实在不像话。   “先不急,其他家也看看。”   也不差这一时,这亩稻田,看来是废掉了,只能烧毁重新种植。   花费半日,庄扬将百亩田走走看看,每家每户的田,他都记得,也记在帐上。十四家佃户,除去周季,其余都将庄稼照顾得很好。   午时,穿过阡陌,狗尾巴草在风中摇曳,凉风扑面。庄扬在溪边停下,清洗双手,擦拭脸庞,他抬头望着连绵一片的稻田,及远处的青山白云,心情舒畅,哪怕他双腿走得酸疼,口干舌燥。   “易叟,你还走得动吗?”   庄扬在青石桥上歇脚,溪下的鱼虾穿梭于水草、石缝间。   “小老儿还能走,二郎腹中饿吗?”   马车上有干粮和水,马车寄放在佃户家,从此地过去,也有段距离。   “不饿,有些渴,无妨,且先去周季家。”   庄扬不喝溪水,哪怕看起来再清澈。前方便是周季家,有民宅就有水井,可以讨些水喝。   虽不至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可毕竟养尊处优,庄扬拖着两条酸腿,随同易叟前往周季家。   周季夫妇很年轻,养育一双儿女,这对夫妻跟其他庄家佃户一样勤快。   来到周家,寻常的农宅,门口堆满柴草,一只瘦猪躺在院中晒太阳。   易叟上门唤叫有人在吗?   周家的女儿出来,这孩子很小,只有五六岁。   “找阿父吗?”   “你阿父在吗?”   女孩儿摇了摇头,随后她用好奇的目光打量庄扬。   易叟进入屋内,喊周季名字,听得一个虚弱的女声,从屋里头传出。   庄扬弯身跟女孩讨水喝,女孩点头,跑到厨房里,不会出来,用脏兮兮的手抓着水瓢柄,将水瓢的水洒了一路,递到庄扬跟前,只有半瓢水。   “真乖。”   庄扬摸摸女孩蓬乱的头发,接过水瓢饮水。   把半瓢水饮尽,庄扬擦擦嘴,问女孩她父亲去哪了。女孩说:“阿爹不在。”   “兄长呢?”   “兄长去山上。”   想着问不出所以然,庄扬伫立在院中,等候易叟出来。   易叟出来得很快,告诉庄扬周季的媳妇卧病,前些日雨天,周季去溪边挑水,不慎摔着,把腿摔伤。   “那周季上哪去了?”   “说是去借粮。”   “那便等等吧。”   庄扬得核实下情况,若真是如此,也不能苛责他们荒废了农事。   在院中等候许久,才见周季一瘸一拐捧着一个陶盘回来,陶盘里装着豆子。   见着庄扬,周季十分惶恐,说话吞吞吐吐。   庄扬问找过医者瞧看吗,能好吗之类。周季都说有,能。   “今年减半,算你什二。待你们夫妻病好了,早些将田翻整,种点豆瓜也好。”   “谢谢二郎。”周季十分感激,躬身行礼。   就是自家的田地,给官府交租,也差不多要十分之二。   “不必。”   “易叟,予他五十钱,买种子禾苗。”   庄扬身上没带钱,易叟带着。   此时,庄扬虽然不渴了,可是肚子饿得很,只想早些离去。   处理好周季家的事,庄扬才和易叟返回,两人登上马车。易叟说:“二郎,若不在农家吃点?”庄扬大口咬着一个蛋饼,笑说:“不用,早些回去,免得我阿母担心。”   今日出来得久,按说午时就该回去了。   他这日没在竹里,也不知道庄兰是否又在里落中闲逛。   一早,庄兰就跑犬子家去了。   犬子把绳索打活结,套住小猪脖子和一只前蹄,再打个死结,将小猪拴在屋前的一棵小树下。小猪哼哼叫着,以示不满。犬子用一个破陶盆装煮好的猪菜,端到小猪跟前,小猪拱了拱鼻子,狼吞虎咽吃起来。   “犬子兄,要给它围个猪圈。”   此时庄兰蹲在小猪身旁,看小猪吃食。   犬子到河边提水浇灌豆田,他的豆子藤叶长长的,攀满半个竹架子。   “犬子兄,你会烧土砖吗?”   庄兰见过竹里的人家,烧土砖砌猪圈的情景,不过好麻烦的样子,还要造一个炉子。   “不会。”   犬子拿葫芦瓢舀水,浇灌豆根。   “犬子兄,那小猪住哪里?”   庄兰摸着小猪脑袋,大大的猪耳朵摆动。   “搭竹屋。”   虽然觉得庄兰话真多,犬子还是会回答她的问话。   “我帮你,我会砍竹子。”   “不用。”   水桶的水浇完,犬子再次下河取水,留下庄兰在那边对着头猪喋喋不休。   午时,阿平和阿离受业结束,也跑西岸来。阿离跟着阿平和庄兰,一起喊犬子为“犬子兄”。大有拉帮结伙,对抗章家兄弟的架势。   犬子去竹山伐竹子,身后便跟着这么群孩子。由犬子砍伐竹子,阿离和庄兰抬竹材,阿平划舟,将竹材运往西岸犬子家。   建猪圈所需的竹材不少,四个孩子在庄家宅院后的竹林忙碌,笑语。阿荷见着,连忙去跟主母说,庄母出来看了下,唤阿易过去盯着,避免出事。   阿易年少,也只比这些孩子大些,让他去盯梢,他反倒和这群孩子玩在一起,教犬子挖地基,扎竹架。   庄扬从罗乡回来,正好见到西岸一群孩子在搭竹屋,热闹得很。   庄扬下马车,步过木桥,来到竹屋前。只见阿兰削着竹条,阿平扛着细竹材,犬子攀在竹架上绑竹材,阿离和阿易在竹架下帮忙竖竹篱。   竹屋旁一只貘崽内八奔跑,扑向庄扬;本来趴地的小黄狗见到庄扬,立即站起身来,冲庄扬摇尾巴。庄扬还瞅见一头小猪拴在树下,正朝着它的新家哼哼叫着。   “兄长!”   除去貘和犬,庄兰第一个发现庄扬,她一声兄长喊出,随后是成片的“兄长”唤声,阿离和阿平也都是喊庄扬兄长。   犬子坐在竹架上,居高临下打量庄扬,他看到庄扬石榴石的衬袍和罩在外头有着华美纹饰的长袍,还有他嘴角好看而温柔极致的微笑。   在丰里没见过穿着如此华美的人,还长得如此好看,犬子不觉多看了两眼。 第10章 三百钱   竹笋挂在山茶树上,啃落许多山茶花,阿易拿竹竿赶它,越赶它越往上头逃窜,最终细瘦的树枝支撑不住它沉重的体重,竹笋从树梢掉下,摔进庄扬怀里。   “咩咩。”   竹笋在庄扬怀中张开两只前爪各种熊抱,热情亲着庄扬的脸。庄扬把它从身上剥离,递给阿易,吩咐:“关起来。”   阿易拎着貘崽往竹屋前去,坏心眼笑着。   貘会爬树,而且擅长爬树,院中的树木,或多或少都受过竹笋的摧残。   修长的手指抚摸被蹭破皮的山茶树干,又见到地上零落的茶花,庄扬心里自然是心疼。   执扫帚将花瓣、落叶打扫,庄扬抬头看前方,见到三位陌生人,两位甲兵,一人则是做官吏打扮,走在中间。   一个寻常的午后,这三位来访者,打破了竹里的宁静。   “兄长。”   阿平偷偷拽庄扬衣袖,他怯怯地躲在庄扬身后。   “没事,你进屋去。”   庄扬搁下扫帚、畚箕,整理衣袍,迎上前去。   长兄不在家,也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庄家这院子数口人,都是老弱,十五岁的庄扬,需要打点一切。   往年春时,鲜少见官吏前来收赋,唯有一年西南夷叛乱,临邛县令在春时收籍赋。今年如此反常,难道又有战事?   对庄家而言,他们家交得起籍赋,每年总是如数交付,哪怕这些籍赋一年比一年多。   庄扬在院中接见收赋的官吏,他礼貌待人,询问官吏为何春时便来收取。官吏见庄扬文雅谦和,告知今年不只在春时收取,且不论成年与否,男孩十三岁以上便需收取一百五十钱。   “即未成年,尚且需要父母养育,如何还收取他们的籍赋?”   庄扬听得惊愕,如此算来,他家就得多交不少钱。   “谁家都一样,我看你家也不是交不起。”   官吏说得冷漠,这一路收赋过来,多少人家哭泣、哀求,他见惯不惯,无动于衷。   “昔年黄盛管治益州,从幼子和老人身上收籍赋,多少人家付不出钱,流离失所,就是到今日,竹里许多农田仍是废弃。”   庄扬家是付得起,然而这般下去不是办法,早晚又要发生动乱,民生本来就艰苦,还增加如此沉重的赋税。   “你是位读书人,有些话说着可要当心。”   官吏冷语,他目光在庄扬身上扫视。他是看庄扬人物不凡,才和他平和交谈。当年的郡守黄盛贪婪暴虐,遭部下诛杀,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我知县令仁爱,必不会怪罪。我深怀担虑,百姓若是因此而荒废农耕,逃入深山,聚群为盗,又将不得安宁。”   庄扬躬身行礼,他言语诚恳,发自肺腑。至于他夸县令仁爱,纯粹是客套话。   “县令爱才,不知这位小郎可有意出仕?”   官吏看着庄扬,越发赏识。临邛读书人少,人才稀罕。   “多谢,我父亡母病,弟妹皆年幼,无法致仕。”   庄扬深躬谢绝,他拿捏着一个度,不去冒犯,也不让对方为难。   “罢了。”   官吏知晓这家人富有,恐怕不在乎出仕的官俸,再看庄扬年少,还未成年,也还不合适出仕。   “庄秉家,五口人,另有奴仆四人总计……”   官吏报出钱数,在木板上涂上一行数字,并将庄家二字打了个圈。   “好。”   庄扬不再多语,回屋找母亲取钱。庄母怕官吏和兵甲,躲在屋中不敢出声,并把庄兰和阿平搂在身边。庄扬安抚母亲说:“阿母,不必怕,是来收赋。”   庄母这才放开两个孩子,拿钥匙给庄扬,叮嘱:“扬儿,你不要和他们理论,早些送他们走。”庄扬点头应诺。   取钱出去交付,将官吏和士兵送走。庄扬没有急着进屋,他看到官兵指点对岸犬子家,果然朝木桥走去。   犬子家能否缴得起三百钱?他家似乎有富户的亲戚。对贫困百姓而言,在春时庄稼尚未收获,便来收取籍赋,且连孩子也要收取,这是非常沉重的赋税。   庄扬伫立在院中观看,官兵抵达时,犬子母子已从屋中出来,刘母和官吏交谈,似乎在恳求,官吏显得不耐烦,士兵则推搡刘母。庄扬看到,快步走出院子,朝对岸赶去。庄扬还没靠近木桥,就见犬子突然暴起,挥舞着什么东西,做出驱赶的动作。那些士兵岂会怕他这么个孩子,毫不留情将犬子打翻在地,刘母伏在犬子身上哀求着。   这番声响,早引得河对岸的人注意,庄家院子的仆人出来探看,庄兰追上庄扬,喊他兄长,庄扬没有留步。抬步要上前,又听得庄母焦虑唤他扬儿。庄扬驻足,回头对跟在身边的庄兰说:“你回去陪阿母,带阿母回屋,我去去就来。”   或许因为自家便是幼子寡母,由此见不得犬子他们受苦。然而庄扬性子,即使是不相识的人,见人承受苦难,他也会帮助。   庄扬奔向木桥,远远便听到士兵的咒骂声和刘母的哭声,犬子躺在地上,痛苦地咳嗽着,半边脸糊着泥土和血液。   庄扬赶到屋前,将躺地的犬子扶起,犬子半边脸淌着血,模样凄惨。   “不就差你们五十钱,宽容我两日。”   刘母跪地抱住犬子,声泪俱下。   “我孩儿纵有冒犯的地方,也不该这么打他,你们谁人没有孩子?摸摸良心。”   刘母哭得心碎,双手捧住犬子的脸,犬子鼻血不停流淌着,一张嘴,就是一口的血。   两位士兵丝毫没有愧疚心,在旁骂骂咧咧,一位士兵下巴明显有一处咬伤。   “邻家子缺乏管教,众位不必为他气恼,我这边有五十钱,他家欠的,这边补上。”   庄扬取出五十钱,递给官吏。   “这天底下哪有不交赋的道理,若不是看他小,早一绳子捆了,押去县牢。”   官吏收下五十钱,气哼哼说着。完成这户的收赋任务,官吏这才唤上士兵,一并走了。   犬子拼命咳嗽,将口中的血咳到衣襟上,他被打得凄惨,却又有股倔性子,不屈不服,想抗争。刘母将犬子拦抱,犬子脸上的血涂染她衣衫。   “乡僻之子,粗蛮无礼,勿见怪。”   庄扬将官吏送往木桥,两位士兵还想回顾,庄扬庄重拦在木桥正中,行礼恭送。目送他们离去,庄扬回头,看向犬子。犬子抬着头,脸上有一道泪水流过沾染血迹的脸庞,他的脸庞还略带着稚气,他的哭容带着几分委屈和愤慨。庄扬取出自己的手帕,递到犬子脸庞,想为他擦拭血泪。手帕还未碰触到犬子脸颊,却不想犬子瞬间倒下。   “犬子!”   庄扬慌乱的将他抱住,犬子躺在庄扬怀里,意识已有些不清楚,低喃着:“疼……”   “孩儿,你别睡着,别睡。”   刘母言语惶恐,用力摇晃犬子的肩膀。   “莫慌,先送他进屋。”   庄扬其实心里慌乱极了,他未做思索,将犬子背起,顾不得犬子脸上的血糊在他背部。十五岁的庄扬,背负十三岁的犬子,并不轻松。犬子乖乖地趴在庄扬并不宽厚的背上,他意识模糊,但知道是庄扬在背他,他闻到庄扬身上的艾草香气。这样一份香味,令人心安。   “兄长……”   犬子在背上呢喃,他像庄兰阿平或者阿离那般唤着这两字,仿佛他也被人庇护着。   “嗯。”庄扬轻声应道。   此时,庄兰和阿平都已跑出院子,朝他们赶来。   “阿平,你去唤易叟,让他将马车驾来。”   听得指使,阿平赶紧往回跑,去院中找易叟。   “犬子兄。”   庄兰看见犬子一脸血趴在兄长背上,胆大的她愣是吓得眼眶发红。   刘母护在犬子身旁,她不再哭泣,而显得异常的冷静,只是脸色苍白如雪。   “犬子兄,你没事吧?”   庄兰摸犬子的手指,犬子虚弱得连手指都不愿动弹下。   “兄长,犬子兄怎么了?”   庄兰声音哽咽。   “莫哭,兄长帮他请个医师,会好起来。”   庄扬言语安抚。   在刘母帮助下,庄扬将犬子安放在榻上,犬子卷曲着身子,满头冷汗,难受地闭上眼睛。刘母问他哪里难受,他也只是痛苦摆手。很快,犬子便陷入晕厥,庄扬将犬子的手紧紧执住。刘母唤叫犬子,失声痛哭。   “他脉搏还在,勿惶恐,刘母且冷静,犬子他可是撞着了头?”   庄扬大声询问。刘母抬起头,思忆适才那混乱的场景,她用力点了点头。   不会,易叟将马车驾出,阿易跑来通知,庄扬吩咐说:   “易叟,赶往县城袁医家,告知有人斗殴伤及头,人已昏厥,让他速来。”   竹里没有医师,往日,居民们有个头疼脑热,不过是自己抓点草药吃吃。当地巫医倒是有一个,然而庄扬信不过巫医。   “二郎,我这就去。”   易叟听得是人命关天的事,二话不说,扬鞭驱赶马车,马车驰骋而去。   目送易叟离去,庄扬返回屋内,见刘母守在犬子身旁,悲凄垂泪。刘母拿手帕擦拭犬子脸上的血迹,犬子无声无息躺在榻上。刘母显得很平静,她轻轻揩去犬子嘴角的血,拍去犬子身上的泥土。寻常妇人,遇到这种情况,只怕已哭晕过去。   “脑后肿了。”   刘母见庄扬查看犬子的头,她轻轻说着。   “这里,撞在地上,地上是土,肿了没流血。”   庄母用手掌托住犬子的后脑勺,将犬子头抬给庄扬看。庄扬伸手触摸,摸到一处肿块,有小孩巴掌大。   “如何和他们打起来了?”   庄扬叹息,这显然是撞到头,才导致昏厥,希望无碍。犬子终归是年少气盛,初生牛犊不怕虎。   “我姑母救济三百钱,我买线纺织花去五十钱,若不正好够缴。我跟他们请求免去这五十钱,犬子还没成年。”   刘母知道生活艰难,却不想是如此之难,怎么会连小孩也收起籍贯赋来。   “士兵辱骂我,犬子气愤不过,拿起竹竿撵人。”   拿的是一根晾衣竹竿,不是刀不是剑。   “便被那两个士兵一顿狠打,如何下得了这么重的手。”   刘母痛苦合目,深深呼吸,士兵打犬子又狠又快,根本反应不来,否则她怎么会让这些人打伤犬子,拼死也不让他们伤害她的儿子。   “我没将他教好,照顾好,是我的过错。”   刘母搂抱犬子,双目发直,她再不肯言语。   庄扬默然,若是他的弟妹,委实不会做出撵官兵的行径,他教导过弟妹;何况当年一家子曾遭遇过溃兵的洗劫。 第11章 母鸡   一盏油灯昏晦,点在木台上,有限的光芒,只勉强照到犬子的脸庞。犬子眉头皱起,陷入昏迷之中。刘母坐在榻旁,握着犬子的手,静默无声。   屋内的孩子们,无论是庄兰或者阿平都安静不语,他们年纪不大,不懂得犬子病情有多严重,然而大人的情绪,将他们影响。   “阿平,你带阿兰回去。”   庄扬小声和弟妹说话,两人都还小,不想让他们见到这样不幸的事情。   “兄长,我不出声。”   庄兰扯动庄扬的袖子,轻声恳求着。   “那都随兄长到屋外来。”   庄扬牵住庄兰的手,阿平也默默走上前,抓住庄扬的手。庄扬想他们平日是玩伴,若是犬子有什么不测,对他们都是很大伤害。   三人出屋外,将刘母和犬子留在屋里头。   院中圆月皎白,反倒要比点灯的屋内还明亮些,月光照出孤零的石桥,和石桥旁阴暗的乡道。   易叟的马车还没回来,等得人心焦。   庄扬在院中踱步,犬子沾血的苍白脸庞呈现在他眼前,他实在觉得可怜。何况那一声“兄长”,唤得人心酸。正因他独子,且无父亲和可以为他出头的长辈,收赋的士兵才欺他们孤儿寡母。人出生不可选,舍身处境去想,若是今日被打、且昏厥的是阿平,庄扬该是何等的焦虑和痛心,由此庄扬晓得刘母的心情。   阿平坐在门槛上托腮看兄长在院中踱步,庄兰坐不住,走过木桥,朝路口张望。   等候让人不耐烦,庄扬算着来回县城的路程,觉得恐怕易叟前去,并未能立即找到袁医,给耽误了。   “兄长,有灯。”   庄兰突然于木桥上喊叫,她矮矮的身影在月光下蹦跳。   庄扬朝木桥赶来,此时他已听到车马声,他加快脚步,渡过桥,来到对岸。前方一盏灯火在夜幕中晃动,随着车马声越发响亮,那盏灯也越来越近。   终于,马车停在庄扬跟前,从马车上下来一位提医箱的中年男子,正是袁医。   “袁医,这边请。”   庄扬在前领路,袁医师跟随在后头。   “前些日子来,这岸边记得尚无人家,可是多大的孩子受伤昏厥呢?”   “比阿平稍大,被收赋的士兵打伤,昏迷到此时都未醒来,有一个多时辰。”   “可是伤了头部?”   “是的,脑后有肿伤,未见血。”   庄扬简略描述情况,此时两人已来到犬子寝室。袁医师放下医箱,立即去察看犬子,为犬子把脉。   “阿兰,你去家里,取来蜡烛。”   庄扬见寝室昏暗,差遣庄兰。   “好。”   庄兰赶紧奔跑出院,前去取蜡烛。庄家点油灯也点蜡烛,蜡烛价贵,唯有夜晚庄扬读书或阿平写课业时才使用。   袁医静心听脉,刘母在旁侧立,目不转睛看着医师脸上的神情,害怕医师露出无奈的表情。哪怕如此焦急,也待袁医师将犬子的手拉回被中,刘母才出声问:“医师,还能醒来吗”袁医点点头,回头询问刘母犬子昏迷时的情景,及遭遇到了什么样的殴打。看到袁医点点头,刘母泪水方才滑落,她抬袖拭泪,冷静陈述,条理清晰。   庄扬在旁听着,惊叹于这妇人的坚强与理智。   “兄长,蜡烛来了。”   庄兰端着一个烛台,手里捏着根蜡烛,她跑得气喘吁吁。庄扬接过,将蜡烛点燃,屋内顿时光亮。   袁医打开医箱,取出存放金针的针盒,他这是要做针灸。   “需有人上去将他头抬起。”   袁医手中的针在烛光下闪耀,看着有些吓人。   “我来。”   庄扬点头,脱去鞋子,爬上犬子的窄榻,在刘母帮助下,把犬子半身抬起,庄扬将他搂住。庄扬一手搂住犬子的腰,一手扶住犬子的头,犬子的脸庞贴着庄扬脖子。犬子个头高但瘦,搂抱着犬子的庄扬,也才真正意识到这孩子长得瘦。   刘母举近烛台照明,袁医施针,一针针缓缓扎入穴位。庄兰不敢看,双手捂住眼睛,阿平倒是瞪大眼看着,那神情十分惊诧。   榻上的庄扬稳住犬子身子,一动不动坐着,像尊木像,唯恐自己动弹了下,金针便要扎错了穴位。看着医者专注认真的神情,庄扬想医者父母心,袁医在县城有神医之称,犬子有救了。   待袁医将金针收回,刘母扶着犬子躺好,庄扬这才爬下榻,他双脚、手臂酸麻,缓缓扶榻站起。刘母询问医师犬子的情景,她以为施针后,犬子便会清醒。   “莫急,明儿会醒来。”   袁医回复刘母的询问,他慢条斯理地收拾医箱。   “醒后不可下床,需好好休养。这些草药,早晚一帖,两碗水煎做一碗,不可空腹服用。”   袁医递给刘母几包草药,刘母接过,只是点头。来竹里前,袁医已知道是伤及头导致的昏迷,所以他携带了治疗的草药过来。   “还有一盒膏药,给他抹脸上的伤,孩子相貌周正,可不能破相啰。”   说着,袁医又从医箱里摸出一盒膏药,搁放在榻上。   刘母千谢万谢,将袁医送出屋子。此时的刘家已翻不出一个子儿,付不起医治的费用。庄扬知晓,他将一小袋钱递予袁医。   陪伴袁医过桥,袁医询问庄母的情况,庄扬说比先前好些,就是总觉得胸闷。袁医说思郁症难以根除,若是觉胸闷,便到院中走走。庄扬将袁医送上马车,躬身送别,目送马车离去,消失于夜幕。往时袁医来竹里,几乎都是为庄母瞧病,由此和庄扬相熟。   “庄家二郎,医费是多少?”   待车马离去,刘母才询问庄扬。   “无妨,待犬子好了再说。”   庄扬不觉得刘家母子还得起医治费用,他也没想要他们还。   “也该有百来钱吧。”   刘母揣测着,她从未请过医师,可也知道费用不菲。   “无需。”   庄扬抬头看苍穹上的月亮,已是深夜,这夜不觉在刘家待了许久,他该回去了。   “阿兰,阿平,回去睡。”   庄扬招呼弟妹,两个孩子聚到他身边来。   “庄家二郎,今日不知该如何感谢你,待犬子醒来,我让他登门拜谢。”   刘母行礼,庄扬说不必,邻里间相互帮助也是应该。   月幕下,庄扬带着弟妹过木桥,刘母远远看着,目送他们提着一盏灯笼,三个身影逐渐消失于对岸。夜风寒冷,吹拂刘母衣裳,刘母转身,返回屋中。   这夜,她守在犬子榻旁,不眠不休,手握住犬子的手掌,低声乞求神明协助,让犬子早些醒来。   这夜庄扬回屋卧榻,辗转反侧,犬子躺在地上糊着一脸血的样子,仍是挥之不去。庄扬不畏血,只是对于血液,他有不好的记忆。七岁那年,在锦官城见到父亲被杀的情景,他只怕一生都难以忘却。逝者已矣,多想无益,做为生者,他会好好照顾家人。   庄扬在迷迷糊糊中睡去,这一觉睡得不大踏实。醒来时,见天边晨曦刚绽,拥被想继续睡下,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从枕边取来一卷竹简,展开,在烛光下读阅。   “虽不周於今之人兮,原依彭咸之遗则。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半篇离骚反复读诵,直到窗外渐渐泛白,庄扬熄灭蜡烛,仰躺在榻上。他想天完全亮后,人们都出门了,他再起身,若不这时去拜访犬子家,实在唐突。   不知道犬子此时清醒与否?也是奇怪,何以如此去在意一位邻家子,大概因他唤了一句:“兄长”,便真得当他弟弟般看待了。   在床上歇息至楼下院子传来仆人的声响,庄扬起身梳发、编髻,穿戴整齐。庄扬好整洁,他没有贴身的女婢,然而他寝室中收拾得干净,不亚于女子的闺房。   步下一楼,庄扬见到井边提水的阿荷,他说:“抓一只活鸡,不必宰杀。”阿荷好奇问:“二郎,抓起来不杀吗?”庄扬微笑说:“不杀,要送人。”   阿荷将水挑进厨房,擦擦手从厨房走出,到柴草间取下一个竹罩子,便到屋后去。   清早,四周寂静,听得屋后鸡飞啼叫的声音,不会阿荷拎着只鸡过来,是只母鸡。阿荷拿来绳子,将母鸡翅膀扎在一起,这样母鸡不仅不能扑飞,也不好逃脱。   “兄长,你要去哪里?”   “去看犬子。”   庄扬拎起母鸡翅膀,母鸡用力挣扎啼叫,仿佛知晓大难将至。   “我也要去,兄长,我帮你抓。”   庄兰从庄扬手上接过母鸡,她一手拎翅膀,一手按在鸡身上,她按得牢,母鸡放弃挣扎,脑袋搭在庄兰手臂,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走吧。”   庄扬走在前,庄兰紧随其后,朝木桥走去。   兄妹俩来到犬子家,刘母在厨房忙活,见是庄家二郎过来,出来问候。   “犬子醒了吗?”   庄扬行礼,询问。   “刚醒来,在屋里头。”   刘母微笑,她显然很高兴。刘母笑容很美,她五官匀称柔美,庄扬这也才意识到,少女时期的刘母,应该是一位大美人。   “这只鸡,给犬子吃。”   庄扬话语刚落,庄兰就将母鸡递上。   “不用,家里有粮。”   刘母谢绝,她正在厨房为犬子熬粥。   “我看他失血不少,应当补下身子。若实在介意,往后宽裕时,还我一只鸡便是。”   庄扬笑语,他知晓刘母的心思。从以往犬子那些我秋时还你的话语,也知晓这对母子颇有骨气,并不随便接受人馈赠。   “那多谢二郎。”   刘母接过母鸡,一再道谢。虽然欠下庄家不少债,刘母并不绝望,觉得往后日子长着,攒攒钱总能还上。只要犬子安然无恙便好,只要犬子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犬子许久没吃过鸡肉,正好给他补补身体。 第12章 11   犬子睁着眼睛,望向窗外发呆。清早醒来,头疼反胃,只能躺着一动不动,减轻痛苦。他醒来后,许久搞不清状况,不知自己因何躺在床上,后才渐渐思忆起和收赋的士兵打架,被人打伤。看着阿母流泪的脸庞,犬子不敢说愤恨的话语,只是安抚母亲:“阿母,我没事了,你别哭。”从小到大,犬子很少看到他母亲哭泣,想来自己昏迷一宿,让母亲担心了。   姑姥救济的钱,就这么被收赋的人抢走,强盗劫匪也不过如此。   家里一个子儿也没剩余,遭了洗劫,想起这事胸口便有一股怒气,而一发怒,头便疼得要裂。那便不去想这些,想也没用,抢不回来,自己太弱小了。   遭人欺凌,是常有之事,然而犬子总是会反击,就像王瘸子教他那样,被人打了要打回来。犬子想,那是因为在丰里遇到的不过是和他打架的小孩,辱骂他的舅母,而没有遇着这些蛮横的官兵。   祖父在世时,帮他们母子交赋,那时大人一百四十钱,交的是籍赋;小孩五十钱,交的是口赋。他和阿母一年需缴一百九十钱。犬子虽然不大,可知道这是生息相关的事,所以他记得清楚。现而今,他和母亲竟是一年需缴三百钱。   一头猪养大能卖不少钱,可有三百钱之多?犬子不清楚。可是一年也就养大一头猪,哪有自己辛苦养大的家畜,却没得吃上一口肉道理,太不公平了。   那些收赋的人,收取如此重的赋税,才不会管他们的死活。   犬子气哼哼想着,头像灌了铁水般沉重,难受得很。这是磕伤头,才会这样痛苦。犬子伸手摸摸脑后勺,果然肿起一块,一碰触就疼。   昨日发生的事,犬子有些想不起,但庄家二郎背他的事,记得特别清晰,二郎身上有好闻的气息,背暖暖的。若是自己有个兄长,也是庄家二郎这般温和,该多好。   只是家里穷,若真有这样温雅的兄长,便害他吃苦了。   在床上躺了许久,窗外太阳老大,犬子想起羊还没牵出去放,豆田也没浇水,猪没得吃。犬子扶着榻,缓缓坐起,试图下榻,刚将头抬起,胸口便一阵恶心,甚至觉得耳鸣。犬子天旋地转般,连忙扶住榻,冷汗从脸庞滑落。   “快躺下。”   听得一个悦耳声音,犬子望去,见到站在门口的庄扬和庄兰。   庄扬过来扶住犬子,搀扶犬子躺下。犬子平躺在榻,愁苦说:“耳边有声音,头好疼。”   “不能急着起来,得休息两日。”   庄扬轻拍犬子的肩,这是个安抚的动作,他见犬子能醒来,颇为欣慰。   “阿母和我说,二郎帮我请了医师治病,多谢二郎救我。”   躺回榻上,果然就不那么难受,耳鸣声也随即消失。对上庄扬微笑的脸庞,犬子喃语。   “不必谢。”   庄扬点头,他打量犬子,犬子头发松开,披在肩上,脸庞看起来青涩,这才是一个十三岁孩子该有的样貌。这孩子总是将头发扎成髻,像大人那般,他显然迫切地渴望早些成年,所谓穷孩早当家便是如此吧。   “犬子兄,你以后不要和官兵打架,他们很凶很坏,还会把人抓去砍头。”   庄兰趴在榻前,像个小大人般叮嘱。   “嗯。”犬子回复的声音很小,几不可闻。他侧了下头,将蹭伤的左脸掩上,这即使是他的身上的伤痕,也是心中的耻辱。   听着庄兰的话语,庄扬想还是由阿兰和犬子说,若是由他开口便像是责备。虽然在生活技能,阿兰远不及犬子,可阿兰遇事机敏。   本也就是来探看下犬子,见他无碍,庄扬没有多逗留。庄兰和犬子说着话,庄扬静静的转身离去,他没留意到犬子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见他走远,还有那么点寂寥。   庄扬出屋,走到院中,见刘母正在杀鸡,动手干净利落。庄扬有那么点好奇,犬子的父亲该是怎样的一个人,何以留下他们母子俩?   这日,不只庄扬和庄兰去探看犬子,阿平和阿离也结伴前去。三个孩子说要帮犬子放羊和浇豆田。犬子说不用,他明天就可以起来了。   家里缺少犬子这么个劳动力,刘母无法纺织,穷人家的孩子,小病小痛不当一回事,犬子想,躺上一日,明日肯定就好了。   “犬子兄,你好好休息,我们走了。”   阿平将喋喋不休的庄兰拉出屋头,躬身和犬子辞别。   犬子轻轻颔首,他头隐隐作疼,他平日话语不多,果然是畏惧呱噪的人。   三个孩子一起离开,犬子卷曲身子,昏沉沉入睡。他大概睡了一小会,可能不到一刻钟,便又醒来,他闻到炖鸡的香味。   外祖父未去世时,家里杀鸡,总是会有犬子一份。有个鸡翅、鸡瓜啃,一碗汤喝,是极其幸福的事情。现在想想,因为有外祖父的庇护,犬子小时候并没有过得太凄苦,直到外祖父病逝,也就前年,犬子母子才真正陷入困境。   许久没有吃过鸡肉,真香啊。   犬子从榻上爬起,摸摸咕咕叫的肚子。他觉得自己出了幻觉,家里没养鸡,哪来的鸡杀呢。   家里有点什么能下炊的东西,犬子一清二楚。   母亲去熬粥,应该快熬好了,可是为何鸡汤的味道如此真实,犬子抬袖擦试嘴角,喉中生津。他听到母亲的脚步声,他朝门口探头,正见母亲端着一碗食物进来。   “阿母,是炖鸡吗?”   犬子把脖子伸得老长。   “是,你看。”   刘母将热气腾腾的碗递到犬子跟前,犬子惊喜发现碗中真是鸡肉,那可是一只鸡腿和一块鸡脯肉,茶色的汤水散发着浓浓香味。刘母将平日犬子采集晒干的茶树菇,放入汤中和鸡肉一起炖熬。   这是一餐美味,简直像在梦中。   “阿母,家里没有鸡。”   犬子捧住碗,没有动汤勺。家里一个子儿都没有,母亲可是用了什么物品去换来这只鸡?   “庄家二郎送来一只鸡,说给你补补身子。”   刘母笑语,拿起汤勺舀汤喂犬子。   “唔。”   犬子咕噜咕噜喝下,好好喝。   “他真是难得一见的好人,长得也文雅,是个读书人。”   刘母赞叹,她以前没见过这么温和、秀美的人物,庄稼人家养不出这么优雅的人。   “阿母,那还欠他一只鸡。”   犬子觉得债务真多,还都欠着庄家二郎。   “你早些好起来便好。”   债务有偿还的时候,犬子勤快,长大后便好,不该一世贫困。   犬子手里拿着鸡腿,一口肉,一口汤,吃得满嘴油光。一碗鸡肉很快消灭掉,汤也喝得一滴不剩。   “还有,阿母再给你盛。”   刘母拿起空碗,准备再去厨房倒一碗。   “阿母我想喝粥,一只鸡我吃不完,给阿母吃。”   第二日,犬子还是没能去干活,他站起身便会反胃,还有耳鸣,行走也是摇摇晃晃,虽然较前日轻微。刘母见他难受,便不许他下榻。   “阿母,我去放下羊,给豆田浇个水就好。”   “一早庄家三个孩儿过来帮忙,羊也放了,田也浇了,你去躺下。”   刘母不知道阿离不是庄家孩子,他们总玩在一起,她没能区分。   “那猪喂了吗?”   “阿母会喂,你好好把病养好,其他的不用牵挂。”   这两日,庄母纺织时间少了,又要照顾犬子,又要喂猪。好在家里有粮,不用惶恐。   午后,喝过药的犬子趴在榻上,望着窗外的树木发愣。对于一个终日忙碌的人而言,不做点什么,总觉得空虚、寂寥。   从小到大,犬子没怎么生过病,卧榻不起,更是屈指可数。   犬子摸摸脑后肿起的部位,觉得不那么疼了,明日肯定就好啦。   明日他要去削根枫木,用来做弓。王叔教过他做弓,只是工艺复杂,他还只学到皮毛。然而有一张弓毕竟不同,哪怕再粗糙,也是他的武器。   犬子热爱弓箭,能拿它射水鸟走禽,获得食物,能用它防身、威吓匪徒。   唯有自己强大起来,才能不受人欺凌,   这般想着,犬子从枕下摸出一把生锈的小刀,这是他心爱之物。一次跟随外祖父去外面卖米,在路上拣着。   小刀旁边还有一块小木板,犬子把木板拿起瞧看,木片上刻着图案。   犬子不识字,但他需要记下一些事情,以免日后遗忘。   木板上歪歪斜斜刻着一只碗、一身衣服、一个圆盒、还有一串铜钱。看到这些图案,犬子像似想起来了什么。他将木板平放在榻上,执着小刀刻下一只鸡。木头硬实,不好刻画,这只鸡刻得像似一只鸟,瘦小,秃毛,两只脚一长一短。自己能看明白就行,也不是要拿给别人看。   这便是犬子欠周家二郎的“债务”。   犬子生活的丰里,身边几乎没有识字的人,能写自己名字的,便算是有文化的人了。听母亲说,父亲识字。犬子诞生那时,父亲用毛笔写出犬子的名姓,写在一片帛上。这片帛刘母还收着,因为不识字,所以外祖父和母亲都不知道取的是什么字。犬子也不是很在意,外祖父帮着取了个犬子的乳名,一直叫到现在。 第13章 制弓   在榻上躺了两天,犬子躺得浑身酸疼,天没亮就下榻,背上竹筐,带上镰刀到屋后山林里打猪菜。刚下榻那会,他小心翼翼走上几步,确认不会再头晕和反胃,便开心地干活去了。   犬子起得早,连竹里的鸡都还没有啼叫,他便割得半筐的野菜。野菜要用刀切碎,再下锅煮烂。犬子家的猪很小,得好好喂养几顿。现在就放出去山林,很可能会病死,而且没有豢养几日,也很容易在放养中成为野猪,甚至和其它公猪跑了。   嗯,犬子家这头猪是小母猪。   竹里有很多废弃的房子,这类房子里翻找一个破陶锅并不难,犬子便找着一个,用这个陶锅给猪煮食。煮好,倒在一个缺了口的陶盆里,再端到猪圈给猪吃。小猪胃口很好,再粗糙的食物也会呼喇喇吃下。   虽说是畜生,然而和人一样饮食因贫富而产生差距,同样是头猪,养在穷家,只能吃野菜,养在富人家,才有泔水吃。犬子家这头猪,显然猪生是瘦的。   喂好这头小猪后,犬子牵羊到河畔吃草,将它拴在一棵树上。   自从建了猪圈,也便就在猪圈旁边围一个更为简陋的羊圈,这只羊才有了一个“家”,而无需拴在窄小昏暗的柴草间。   每日,犬子有许多活干,他会安排,而不是想到什么去做什么。   喂猪放羊,而后是到河畔安置捕鱼篓,然后是提水浇灌豆田。   数日没有锄草,豆田也好,芋田也罢,都长出不少杂草。种在河畔的芋艿,水源充沛,绿叶欣荣。   犬子在田中锄草,河畔杂草丰盛,侵袭田间。人不能吃草,羊和兔牛,却是吃草长大。犬子不敢奢望有一头牛,他家买不起,若是能养两头兔子,倒是不错,有许多草给它们吃。   想是这般想,家里没钱,兔子也买不起。   犬子做完这些活,一个清早过去,竹林已人声热闹。   早上,庄扬出屋,站在木廊上眺望河岸,见到芋田里犬子的身影,知晓他已能下地干活,看来恢复得不错。庄扬在木廊上看这位住在对岸的少年,犬子则在河对岸扶锄停歇,抬头看向庄家的宅院,也看到了二楼木廊上的一个人影,看着很像二郎。   这日吃过饭后,庄兰和竹笋在院中玩戏,竹笋仰躺在地上,庄兰拉着竹笋两只前爪去捂竹笋眼睛,一人一貘玩得不亦乐乎。庄扬的身影穿梭在山茶树下,他前往水池,寻探荷花。池中十数荷叶张开,鱼虾畅游其间。   在竹里,庄扬时常会因它的宁静而忘记外面世界的纷扰,与及远方的战火。这里日子相对平和,前些日,由收赋官吏带来不安已逐渐扫去。   “兄长,我去犬子兄家看小猪。”   身后传来庄兰的声音,庄扬回头,看到小碎步朝自己跑来的竹笋。   “去吧。”庄扬透过山茶树叶,看到庄兰的红裳挪动。   庄兰去犬子家,庄扬在院中便能看到她,若是放任她在竹里乱跑,反倒让人担心。近来阿离时常在家读书,庄兰没有玩伴,她的性情好动,也不肯跟在庄扬身边照顾花草,读读书。在庄扬看来,这便是庄兰的天性,距离她嫁做他人妇还有许多年,所以不忍此时便去压制她。   即是个孩子,便给她孩子的无忧无虑。   庄扬钻出山茶花丛,他小腿上挂着只黑白的圆球,他弯身将竹笋拎起,抱在怀中,抬头目送庄兰走向通往西岸的木桥。待庄兰抵达对岸,庄扬这才放心,确认她没跑其他地方去,他带着竹笋往竹林走去。   竹笋每日有绝大部分时光,都消磨在竹林里。这只小貘崽受到庄家上下的喜爱,养得慵懒,吃竹子都不大积极。   把竹笋放置在一簇鲜嫩的竹叶下,庄扬站在旁边陪伴,待竹笋吃得入迷,庄扬这才悄无声息离开。   做为一只小兽,竹笋受到很多照顾,何况它不晓得人间的苦难,食物唾手可得,就在身旁成片成林,简直比这人世的许多人要幸福得多。   庄兰踮脚站在猪圈外,看着趴在猪槽旁呼噜睡觉的小猪,她想这只猪真懒。她拿根小竹子,用竹梢处的叶子挠猪耳朵,猪耳朵左右摆动,仿佛是在打蚊子。   “犬子兄,你有给小猪取名字吗?”   庄兰不再调戏小猪,目光挪到犬子那边去。犬子坐在往日用来编竹篾的席上,正在削一根木头。   “养来宰杀,不用取名字。”   犬子从不会给阿猫阿犬羊猪牛等家畜取名字,事实上犬子也没见过有人给猪取名字,最多就给狗喊个阿黄,旺财之类的称谓。也只有庄家养貘不说,连貘都有名字。   “它好白,就叫它白白。”   庄兰很满意这个名字,她还特意警告小猪:   “白白,你不要长大,长大了就会被坏主人杀掉。”   犬子:“……”   “要被扎刀子,好疼还会流很多血,你就变成红红了。”   犬子:“……”   对于庄家这个呱噪的女孩,犬子谈不上喜欢或讨厌,只是她常来相伴,便成为了院中的一景,就像院中一棵树那么自然。   猪圈的白白,硬是被庄兰打扰了回笼觉,它哼哼爬起身来,抬眼和庄兰对视。庄兰发现它除去毛发是白色的,鼻子、耳朵和尾巴都是嫩粉色,很可爱。   庄兰乐呵呵拿根竹子逗一头猪,起先小猪还有几分好奇心,后来再不搭理庄兰,又躺回去睡觉。   庄兰无聊,跑去坐在犬子对面,看犬子用小刀削一根长木头。   “哇,犬子兄,你这是在干么?”   “削木头。”   犬子知道要是说他在做弓,庄兰肯定会缠着帮她做一把。   庄兰托腮看着,她注视着犬子削木头两端的动作。小刀不锋利,只能慢慢刮削。   本以为如此乏味的动作下,庄兰会无趣离开,却不想她看得目不转睛,在这根木头稍微有弓的雏形,她便瞧出,惊喜说:“犬子兄,你这是在做弓吗?你好厉害!”毕竟是被人夸赞,犬子得给点回应,他点了点头。   “犬子兄,你也帮我做一把弓好不好?”   庄兰看到新鲜的东西,她就好奇想要。但犹如其他孩子那样,得到手玩两天,就兴趣匮乏。她前些天还欢欢喜喜拿着捕鱼篓子玩耍,不过几日,那篓子就被她放在杂物间里了。   犬子手里头忙,决定不理会她。   “不用这么大,像阿春那一把弓,用一个树杈做弓,这样的。”   阿春是竹里一户人家的孩子,和章家兄弟一样,住在竹里南面。   犬子听着庄兰描述,觉得是把弹弓。做弹弓简单,很多小男孩都会制作。只是庄兰是个女孩,她要一把弹弓做什么?调皮的男孩,会用弹弓打花打草,打蝴蝶蜻蜓,打鸡鸭鹅犬猫,甚至不慎打到大人身上,挨着一顿揍。   弹弓惹麻烦,那是捣蛋孩子的玩具,而犬子制作的木弓,能射杀飞鸟走禽,是为了谋生,不是为玩。   “犬子兄,你忙我做一个吧。”   “让阿平帮你做。”   削个树杈,绑上绳索,捡几块小石子,一个弹弓便做好了。   “阿平不会做,他都不会玩弓。”   庄兰眼里,兄长阿平是位书呆,事实上阿平斯文得连弹弓都没玩过。   犬子没停下手中削木头的动作,他已将木材削薄,两头削尖,并在削尖的两端挖槽,用于拉弦,此时木弓已大半完工。   “犬子兄,还要在上头绑条绳子。”   本以为不理睬庄兰,她会离去,不想她看得专心致志。犬子身边没有绳子,只有几根新砍的细长树干。   犬子放下木弓,将树干一端用脚踩着,另一端那小刀削皮,长长的树皮被剥下,新鲜得流出绿色树汁。犬子把树皮内的纤维扯出,这些纤维,待晒干了,可以编绳子。   在丰里,王瘸子把犬子当儿子般教导,而犬子聪慧,一学便会。   看到犬子从树皮里扯出像绳子一样的东西,庄兰嘴巴张得老大,脸上满是惊诧。庄兰见过编绳子,然而那是麻绳,原来树皮可以做绳子。   犬子把剥出的长纤维堆放在一旁,他开始处理这些没皮的小树干,将它们切成相同的大小,再把每一根的顶部削尖。削滑,看着这些尖头的小树干,庄兰想这是要做箭吗?   竹里住了这么多人,庄兰觉得好厉害的人有一个,那就是她兄长。兄长什么都懂,比阿平的夫子懂得还多。而今得再多一个,就是眼前这位闷不吭声制作弓箭的犬子兄。   “犬子兄,箭上面还要有羽毛。”   庄兰不只是傻傻看着,她还会思考,她看过弓箭,因为长兄和舅父都有弓箭。   犬子家里前些日杀了一只鸡,鸡毛没有丢弃。可以找几根长的羽毛,再将它们粘在箭头上。   “我去帮你找鸡鸭的大羽毛,犬子兄,你帮我做个弓好不好?”   庄兰还念念不忘她的弹弓,并且又想做交易。这女孩,聪明带着狡黠。   庄家屋后养了不少鸡。   犬子:“……”   犬子起身,到自家厨房翻出几根鸡羽毛,不过他现在还不能将羽毛黏在箭上,他还需要树脂。   庄兰见犬子找来羽毛,沮丧得很,捧着脸坐在一旁不吭声。   “你要弹弓做什么?”   犬子想幸好自己没有妹妹,否则还不被烦死。可是他也没想过,像庄兰这么神烦的妹妹还是少见的。   “打鸟儿。”   有弹弓就可以打树上的鸟,不用再羡慕阿春那一把。   “不许用它打人。”   犬子不想给庄扬惹麻烦,若是他做了把弹弓给庄兰,庄兰拿去打章家兄弟,那便不好了。   “不会啦,犬子兄你快帮我做一把吧。”   庄兰狂喜,连忙拍胸保证。 第14章 狩猎   “还以为蛋被蛇偷吃,这些天一直丢鸡蛋。二郎你看,吓,孵出一窝小鸡!”   清早大庆媳妇阿荷抱着一窝小黄鸡到院前来,满脸惊喜。庄扬打量竹筐中毛茸茸的小黄鸡,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小鸡们叽叽叫着,软绵绵的蛋黄色绒毛,嫩红的吻和爪子,还有黑豆似的眼睛。   “六只。”庄扬伸手点数量,手指下叽叽叫成一片。   “就养在院前。”   这么小,散养在屋后,会被黄鼬和蛇叼走。   “养在院前,竹笋会咬鸡。”   阿荷瞥眼趴在廊上晒太阳的一团毛球,深觉“家贼”难防。   “小鸡罩在竹笼里养,竹笋抓咬不到。”   竹笋吃笋子竹叶,似乎对肉食也有兴趣。有次后院的一只小公鸡飞跃篱笆,狂喜奔跑在竹山,沐浴于自由的阳光下。突然,遭到潜伏于竹林中的竹笋一个飞扑杀,扑咬在地上。小公鸡发出惨烈的叫声,幸好阿荷听到,前去解救。   自此阿荷防竹笋,犹如防黄鼬。   刚饱餐了肥美笋子的竹笋,一动不动趴在木板上睡觉,它并未察觉,自己成为话题。   阿荷从杂物间里扒出一个鸡笼,她蹲在院中,将小鸡一只只送进笼中。阿荷不时瞥眼在前方睡觉的竹笋,怕它突然跑来捣乱。竹里偶尔能见到从山上下来的貘,跑到农家院子里咬铁锅,猫在农田里糟蹋蔬果。人们并不吃貘肉,由此也不过是将它们驱赶回山上去。至于将貘崽留在家中抚养,真是闻所未闻。   蛋饼还能看家,竹笋就只会睡觉吃竹子还有捣乱。   被人嫌弃一番,并不影响竹笋睡个甜美的觉。连庄扬走过身旁,它也没发觉。   庄扬用小陶碗在水池里盛上水,放在鸡笼中,这碗清水,便是要给小黄鸡们饮用。   “家里还有米糠吗?”   “二郎,有的。”   “喂它们米糠,长得快。”   稍微养大些,再放到后院散养。这么小的鸡崽,吃的米糠需磨粉,再和切碎的菜叶搅拌,放在盆中,任由它们啄食。   虽然养尊处优,喂鸡种田这类活,庄扬也懂。   对于家里有多少只鸡鸭,多少田地,多少积蓄,庄扬也一清二楚。他看似散漫,其实为家中的事,没少费心。   这一早,如往常,阿平去舅家学习,庄兰跑去犬子家玩耍,庄扬在自家院中走走,看到自家河畔的萝卜田里,阿易在收萝卜,他便朝河畔走去。   河对岸,犬子自制一个草靶子,挂在树上。他拉弓射箭,练习弓箭。庄兰跟在他身旁,手里那着弹弓把玩。   萝卜田的萝卜没剩多少,将它们收获,好给田地翻土,进行新一轮播种。   “二郎,不用不用,没几头,我自己收。”   见庄扬拔出两头萝卜,放在篮筐里,阿易赶紧过来劝阻。   庄扬穿着丝制的长袍,不适合干农活。   “阿易,翻土后,种白菜。还有白菜籽吗?”   “有。”   阿易会种的农作物不少,他是易叟的孙子,家里本是佃户。   庄扬步出田地,朝对岸走去。从他抵达河畔到此时,犬子一直在练弓。看他射箭的手法老练,却不知道他弓箭学自何人。将目光从犬子身上挪开,寻觅庄兰,庄兰在不远处用弹弓打树叶玩。这位妹妹玩心重,并且偏爱男孩玩戏的东西。   庄兰见兄长过来,连忙把弹弓藏在身后。庄扬笑说:“我看到了,犬子给你做的吗?”庄兰得意地说:“嗯,兄长,犬子兄好厉害。”   是很厉害。   庄扬站在一旁看犬子射靶,箭箭飞射靶心。拈矢、拉弦、放箭一气呵成,能有这样的熟练和技巧,说明他苦练过,且颇有天赋。   小时候庄扬没玩过弹弓,但是学过弓箭,他不好这些东西,水准也就那样。   犬子射完箭袋中最后一支箭,他到靶子那边,将箭矢都拔出来,一支支回收。他没回头看庄扬,但他知道庄扬过来,一直在注视他。   “你弓箭学自何人?”   庄扬过来询问,他站在犬子身边,犬子的个头只到他肩膀处。   “一位老兵教我。”   犬子说得很自豪,他的王叔未残疾时,可是军队中的神弓手。   “给我看下,你自己做的吗?”   “嗯。”   庄扬想看犬子的弓箭,犬子听从,将木弓和一支箭递给庄扬。庄扬摩挲木弓,弓身制作得十分粗糙,至于箭失,上头粘的羽毛摇摇欲坠。就是这般简陋的工具,犬子却能将每支箭射进靶子,令人惊叹。   这样的弓术,配得上一张最好的弓。   庄扬将弓箭还给犬子,问他:“你身体好了?”犬子点点头,应声:“嗯”,犬子似乎还想说什么,欲言又止,庄扬温和看着他,留意到他脸颊上的蹭伤已结疤,希望不要留下疤痕。犬子浓眉大眼,是位英俊少年,若是在这样一张脸上留下疤痕,可就相当可惜了。犬子觉察庄扬在看他脸上的伤,他别过脸去,不给看。他没再理会庄扬,而是站在靶子前,继续练习弓箭。   “阿兰,你随我回去,要吃饭了。”   庄扬将庄兰喊走,带着庄兰过木桥。兄妹俩走在木桥上,庄兰一直把玩她的弹弓,爱不释手。庄扬看她衣服、头上挂着草叶,蹲下身帮她拍走草叶。庄扬离去时,没有留意犬子朝他身影看着,目不转睛。   犬子收起弓箭,朝庄扬兄妹这边看来时,正见庄扬为庄兰拍打衣服。他不懂,庄兰为什么不爱和他兄长待一起,而到处乱逛。她有这么一位疼爱她的兄长。   犬子家,一日两餐。今早犬子喝下一碗粥,还吃了一个锅贴,这对犬子而言是极丰盛的一餐。   现在犬子家有数斗豆米,能吃上好一阵子。每日捕鱼篓总能捕到两三尾鱼,一些小虾。山上有野菜挖,有菌子捡。若是能射到飞鸟走禽,那便有肉食用。   在院中练习弓箭,找回先前弓射的感觉后,犬子便沿着河流往山林里去,寻找能狩猎的小动物。   竹里西面有许多空房子,好些田地荒芜,然而此地没有什么大型的动物,连野猪都很少见。在很早前,大型的动物便被竹里饥饿的居民们捕猎杀尽。那时竹里的居民,还不是今日这一批。   大约十三年前,中原鼎革,随后天下板荡。远在西南的竹里,也在这场动乱中受波及,居民纷纷逃离,前往深山老林。   数载后,当地战乱停息,竹里所剩的居民不及原先的十分之三。   也便是在这时,庄家从锦官城迁往竹里定居。   竹里的过往,犬子一无所知,他蹲在林中,倾听林中的鸟兽声,他纳闷,为何连一头鹿也没有。   犬子已深入山林,他背着弓箭,手上捏着小刀,他藏匿在草木中,寻觅他的猎物。   在一处无名湖畔,犬子发现一群灰鹤,有五六只之多。他搭弓拉箭,静悄悄靠近,瞄准芦苇丛中肥大的一只。犬子发射箭矢,箭羽在风中飞舞,箭身旋转、飞行,啪一声掉落在水池。逃过一劫的肥灰鹤嘎嘎叫着,仓皇飞逃,它叫声响亮,惊起一湖的同伴。犬子无可奈何,到芦苇丛里拾取射出的木箭。湖面风虽然大,可没道理箭矢飞至一半,突然坠地。   犬子捻着木箭查看,才发现它身上黏的羽毛已掉落不见,难怪飞不远。犬子不懂什么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只觉得如果有一支好的箭矢,他今日就可以背着只灰鹤回家了。   自己制作的弓箭,显然工艺还不行,练练靶子可以,真出来狩猎则不行。   今日虽然什么也没狩猎到,好歹知道这湖畔有灰鹤落脚,往后还可以再来打猎。   原路返回,已是午后,犬子空手而归,心情沮丧。   要是用这半日的时光,去采菌子,说不准已采得两筐。然而犬子也不气馁,两筐菌子不敌一只猎物。犬子在长身子,他需要肉类,何况终日吃菜羹的人,会虚弱无力,他也不想眼看母亲挨饿吃苦。   犬子想长高长大,像他那位从未逢面的父亲那般英勇。能庇护母亲,不受欺凌,富饶、自在地生活着。   夷水以西的山丘很多,犬子只是跨过一座,来回便需一个多时辰的时光。听闻邛人住在更深更远的山林里,犬子想那大概是天边那一座最高的山那里吧。   犬子不敢走得太远,他知道在山林中遇到陌生人,往往意味着危险,甚至会因此丧命。何况步入不熟悉的环境里,很容易迷路。   沿着河流返回,犬子漫不经心,直到他听见水草丛里花田鸡的啼叫声。不是一只的啼声,而是成片,颇为壮观。   犬子激动的解下弓箭,寻觅它们那灰不溜秋的小身影。无奈花田鸡生性谨慎、总是藏于隐蔽处,很难捕抓。   此时天近黄昏,犬子在附近找着一棵树,拿小刀在树上刻下一只鸟,做为记号。等以后有网,有好的弓箭后,再来捕抓它们。   不识字的犬子,有自己的记录方式。   这一日也不算是空手而归,至少探查了自家屋后十里内的山林,得知有灰鹤有花田鸡可以狩猎。   正因没有大型的动物存在,竹里山林的水禽长得肥美,只待有人去狩猎它们。   将它们或烤或炖,祭之五脏庙。   擦擦口水,犬子步下山脚,看到前方燃起炊烟的一栋草屋,那是他的家。   山泽非自己所有,犬子却萌生了他富有西岸这一大片的山林,以及山林上飞禽走兽的念头。毕竟竹里的夷水西岸,就住了他们这一户人家。 第15章 把你们打成死狗   午后阿离跑到庄家来,庄扬正在院中陪伴母亲。阿离欢跃跑来,见着庄扬和姑母,立即放慢脚步,收起轻佻,端端正正走到两人跟前问候。   “阿离,找兰儿吗?”   “嗯,姑母。”   阿离点头,他显得很乖巧。   庄扬见他袖子卷起,腰间别把弹弓,平日呆呆的样子,今日却意气风发。   “阿兰和阿平在桑树那边玩。”   庄扬指了指屋侧一条小石道,小石道半截为林荫遮蔽。   竹里的居民,大多住在南面,东面的住户只有庄家和舅父张家。除此,东面也有几间破败、无人居住的屋舍,其中一间老屋院中,便有一棵高大的桑树。   人走树留,无人照顾,桑树默默生长,每到春时,桑葚成熟。   这是棵老得快成精的桑树,树干粗壮虬曲,仿佛数条纠缠在一起的巨蛇。每到春时,老桑树坠满沉甸甸的果实,不必攀爬树身,在树下就有黑甜的桑葚——因成熟而掉落,随便捡捡就有一捧。   往时,这棵生长在东面的老桑树,总是被南面的孩子们霸占。在庄兰带领下,阿离也试图去“收复失地”,却被南面的阿春用弹弓在额头上打出一个包,丢盔弃甲,痛哭逃遁。   此时,阿离的身影奔跑在小石道上,欢喜蹦跶,舞着弹弓哼着歌谣。他跑过这条弯曲的小石径,走过两间倒塌的土坯草屋,穿过一口枯井,终于来到一处长满杂草的大院。院中有一棵高大的桑树,树叶像马车上的巨伞一样撑开,它遮挡午后的阳光,投下几乎能覆盖全院的树荫。   庄兰气派地坐在一根低处的树杈上,荡着小腿,阿平则提着篮子,在树下拾取用竹竿打落的桑葚。   老桑树下,平日常有人活动,桑树四周杂草低矮,多有人践踏的痕迹。可谓桑葚不言,下自成蹊。   阿离见没有其他孩子在,把弹弓插回腰间,便也蹲身捡桑葚,他捡一个往嘴里塞一个。   “要洗了才能吃。”   阿平觉得直接吃脏,他捡上半篮子,一颗也没吃。   “拍拍就能吃。”   阿离捡起一颗大桑葚,拍拍灰尘,又塞入口。熟得掉落地面的桑葚,又甜又多汁,非常好吃。   “阿兰,你下来,说要摘桑葚,你一颗也没摘。”   阿平深觉被欺骗,他这妹妹就是上树乘凉。   “我帮你们看风啊,要是阿春他们来了,我就大声喊。”   庄兰说时从身旁的树枝上薅下两颗桑葚,就放嘴里。她坐在上头,逍遥自在,至于望风什么的,桑树如盖,密叶遮挡,根本看不到南面的情景。   “就知道偷懒,你这么懒以后嫁不掉。”   阿平生气,觉得回去绝不给她桑葚吃,自己捡的这篮他就只给兄长和阿母吃。   “哼哼。”   庄兰不开心,她揪下两颗桑葚,丢在阿平身上,阿平气得在树下呵斥她下来。   “你上来啊,哈哈,阿平不会爬树。”   庄兰站在树枝上荡着,十分嚣张。   庄家的男孩都很温雅,独独庄兰是个女孩,却十分调皮。   “蛋饼。”   “汪汪。”   “你在树下守着,下来就咬她屁股。”   “汪汪。”   蛋饼殷勤摇着尾巴,拿舌头舔阿平,也不知道它听懂没有。   “阿兰你快下来,上头好像有条蛇。”   阿离仰头看着,他摸出弹弓,从怀里掏石子。   “别想骗我。”   庄兰不以为然,她继续撸果子吃食。   “真的,就在你身后,快下来!”   阿离大声叫着,急得蹬脚,阿平眯起眼睛,极力眺望,他视力不及阿离。   见阿离表情不像在抓弄她,庄兰半信半疑回头,正对上一条吐信子的小蛇。   “啊!”庄兰吓着一跳,顿时攀住树干,像猴子般敏捷地往下滑。   逃下桑树,庄兰掏出弹弓,瞄准树上的小蛇,打出一个弹丸,弹丸偏离,没打着蛇。   阿离也站在树下,拉开弹弓打蛇,他的技术同样不行。   “吓,别打了,别惊动它。”   阿平怕蛇,看也不敢看。   “不怕,我去叫犬子兄把它射死。”   庄兰为自己想出的法子兴奋,把弹弓揣起,就要去找犬子。   庄兰本来已跑出去,突然又往回跑,急匆匆说:“阿春他们过来了。”   三个孩子,一头犬便都出院门口,探望前方的土道。只见四五个孩子聚集在一起,领头的是阿春,还有熟悉的老仇家章家兄弟。   阿离拉开弹弓就要开打,阿平拦下,大声对前来的人说:“桑树上有蛇。”   本来剑拔弩张,阿平这一声顿时化解了双方的仇恨,毕竟他们争抢的东西,被条恶蛇占据了,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阿春大摇大摆走到桑树下探看,见着一条小蛇盘在上头,二话不说,一弹丸打下,神武得不行。   他的小小伙伴们无不是对他露出敬仰的神情。   “这么小,烤着吃也没肉。”   阿提拿根树枝戳弄小蛇尸体,随后便挑起死蛇,抖动树枝,让蛇像似活着那般,阿平面有恐惧,倒退躲避。   “阿平,它来咬你了哦!”   阿提知道阿平害怕,故意拿蛇吓唬阿平,他追在阿平身后,阿平害怕跑开,阿提故意将死蛇甩落在阿平身上,吓得阿平大叫、跳脚。   “胆小阿平。”   “哈哈哈哈……”   阿春那边的孩子们取笑着,尤其是阿提,捧腹大笑,为自己的恶作剧得意洋洋。   “哎呀。”   突然阿提脸上挨了一个“弹丸”,阿提一抹脸,抹到一抹红色,吓得脸色苍白,继而觉得不对,伸舌头将这“血”舔下,是甜的,不是血是桑葚汁。被戏弄的阿提暴躁地叫嚷,他看到庄兰手里拿着弹弓,正一脸得意。   “哈哈,快跑!”   庄兰机智地撒腿跑,阿提凶狠追上来,身后跟着弟弟阿季,他们没追着庄兰,反倒是跑在后头的阿平被逮着。阿平哪是阿提对手,很快被推倒在小石道上,庄兰瞅见连忙跑回去,拉着弹弓威吓说:“再打我兄长,我打瞎你的眼!”逃进草丛的阿离也站了出来,同样拉着弹弓说:“走开!”   阿提想不到他们会有弹弓,意识到寡不敌众,拉着弟弟灰溜溜逃回去。   这场争斗阿春和其他人没有参与,他们爬树摘桑葚。对阿春而言,将东面的孩子们从桑树这边驱走就行,这是他的地盘。   见阿提逃回,三个孩子开心笑着,他们还是第一次打赢阿提。怕阿春领人过来帮阿提出头,三个孩子快速跑回庄家院子,在院子里哈哈笑着。   庄家院子,庄母已回屋歇息,庄扬在喂小鸡,看他们惊喜跑回,凑在一起兴奋地谈着适才的惊险,便知道又和章家兄弟起冲突。   “又和人打架了?”   庄扬他一出声,三个孩子立即噤声,把头低着。   “阿离,你腰间的弓,谁帮你做的?”   虽然不问也猜测到可能是犬子。   “犬子兄。”   阿离小声回答。   “你们可是拿弹弓伤人了?”   往时温和的庄扬,此时声音严厉。从适才孩子们的谈论中,隐隐可以推测。   三个孩子相互交换眼神,阿平先说:“阿提拿死蛇吓唬我,还嘲笑我,所以阿兰就……”庄兰怯怯说:“兄长,我没打他石子,打的是桑葚。”跟犬子保证过,不会拿弹弓打人,庄兰想我没打石子,不算数。   “阿离,你也打了吗?”   阿离赶紧摇头,说没有,他捏紧弹弓,深怕被庄扬拿走。   “将弹弓给我。”   庄扬拿走庄兰的弹弓,庄兰不敢不给。她把弹弓放兄长手上,依依不舍。   “兄长。”   庄兰哀求,希望能豁免惩罚,讨回弹弓。   “你若是再这般粗蛮,便送你去阿香姊那边学针线。”   向来女孩子不给玩弹弓,庄扬是想她只是把玩,并不伤人,所以予她玩玩也无妨。现在竟是拿弹弓打人,就是桑葚,打着人眼睛也要坏事。若是阿提家人跑来跟母亲投诉,又得让母亲恼怒了。   “我不去……呜呜……”   庄兰抹泪哭着,她也有可怜巴巴的时候。   “兄长,要罚罚我吧。”   阿平挺身而出,毕竟阿兰是因为他而拿弹弓打阿提。   “兄长,你别把阿兰关起来,阿姊很凶,会打人。”   阿离也帮着求情,阿香是他姐姐,只是阿香脾气暴躁,往时阿离也挨过姐姐的竹条抽打。   “下次还敢吗?”   庄扬低身问庄兰,庄兰揩去泪水,应声:“再不敢了,兄长。”   想来每个人性情不同,不能强求,然而庄扬也知晓,不能再纵容庄兰。   “那便好,这弹弓先放我这边。”   庄扬执着弹弓离开,登上二楼,已是午后,他返回屋中读书。   待庄扬离去,三个孩子凑在一起商议,阿离说:“找犬子兄再做一把。”庄兰垂头丧气说:“犬子兄说我不可以用它打人。”被知道是拿弹弓去打人,才被兄长没收,犬子肯定不会再帮忙做一把。   庄兰失去弹弓,兰离平三人自觉让出老桑树,远远看着阿春领着伙伴们在桑树下玩耍,摘桑葚,只能谗得流口水,分外凄惨。   “你们三个,又想来偷吃桑葚?”   阿提领着弟弟阿季过来,他腰间插把新做的弹弓,耀武扬威。   “你们才是小偷,桑树长在我们这边,明明是我们的树,小偷!”   庄兰不服气,立即顶嘴。   “就是让你们吃不到,想吃吗?”   阿提对于小偷的指责丝毫不在意,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桑葚,津津有味的吃食。   “阿提,你别得意。”   阿离气愤不过,他摸弹弓的手,被阿平拦住,阿平提醒:“兄长的话,你忘了吗?”   “你们等着,我要去喊犬子兄来,把你们打成死狗。”   庄兰狐假虎威,双手叉腰,斗志昂扬。   此时在河畔安置捕鱼篓的犬子,突然打了一个喷嚏。他擦擦鼻子,仰头看向庄家院子,心满意足地发现二楼木廊上有个人,应该就是庄家二郎。二郎时常站在木廊上,却不知是在看山茶花,还是看着什么。 第16章 会友   犬子每日都很忙,他要喂猪放羊,给田地锄草浇水,捕鱼拾菌子,还得四处转悠,看有没有水鸟可以射杀,改善他们母子的伙食。   近来豆子开花,结出豆荚,犬子得空便在豆田里抓虫子——掐死,敢跟他抢口粮。正做得专心致志,突然听得一句:“犬子兄。”   是女孩的唤声,单听声音也知道是庄兰。   “犬子兄,阿春和阿提抢了我们的桑树,你帮我们抢回来。”   “……”   犬子没兴趣去帮人打架,他不像庄家的孩子这么清闲,也不像竹里那些穷人家孩子那样蛮横。若不是情非得已,他不会打架。   “犬子兄,你把桑树抢回来,桑树分你一半。”   庄兰想做交易,她不愧是商人家的女儿。   “山上的桑葚多得是。”   正是桑葚成熟时节,竹里有不少野生桑树,不稀罕。   “那我们帮你抓虫,你帮我们抢回桑树好不好?”   庄兰挽袖子,准备帮忙。她身后站着阿平和阿离,还有一条小黄狗蛋饼。   犬子不予理会,他没兴趣。阿提那帮人很久都没到过西岸,双方俨然分河而治,泾渭分明,谁也不招惹谁。   见犬子无动于衷,庄兰知晓犬子兄不会帮,索性在豆田里追起蝴蝶。反倒是阿离和阿平蹲在豆田里,帮犬子抓虫。   对于他们这些富家孩子而言,田园生活很有趣,只当是在玩戏般。   “犬子兄,你可以教我弓箭吗?”   待抓好虫,三人在田堤上歇息,阿平难得开口,询问犬子。   犬子摇了摇头,他不觉得阿平能学好弓箭,何况自己要干活,没有闲空。   “白白,白白。”   庄兰跑猪圈去,拿树叶逗小猪。小猪侧卧在地,吃饱喝足,懒得动弹。   听得猪叫声,阿离朝猪圈走去,探看里边豢养的小猪。   易家养有两头猪,都是肥大的猪,终日在地上打滚,浑身脏兮兮,避之不及。再来看犬子家的猪,好小一只,身上皮毛干净。身为一头猪,之所以如此干净,因为猪圈才冲洗。   “白白,别睡觉了,快起来。”   庄兰丢掉树枝,拍打双手,弄出声响。小猪摆动耳朵,觉得嘈杂,它对庄兰不予理睬。   “阿兰,你别去吵猪。”   阿平过来,正见庄兰用力拍着竹篱笆,弄出啪啪地声响。往时去烦人便也算了,连他家的猪都不放过。   “它一直都在睡,什么时候不睡觉呢?”   “吃食的时候不睡觉。”   阿离回答庄兰的疑问,阿离见过养猪。   “菜叶子它吃吗?”   “吃。”   得到想要的答案,庄兰飞也似地跑过桥,往自家院子奔去。   不会,庄兰提着一个竹篮子过来,篮子里是两头干枯的萝卜和一些弃用的植物根块。犬子见都是猪能吃的东西,就也由她去了。   庄兰将一头萝卜丢在小猪身边,小猪立即起身,奔到萝卜旁,欢喜啃起来,一扫慵懒形象。   阿离陪伴在庄兰身边,两人一个丢萝卜,一个抛根块,把小猪忙得不亦乐乎。   唯有阿平稳重,他没去看猪,而是跟在犬子身边,看他忙农活。   犬子将今早采来,晾在屋外多时的菌子收起,放入陶罐中。阿平在旁看着,他没看出这是什么菌子,阿平属于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人。   “你要学弓箭,你有弓吗。”   犬子突然问话,大概阿平一直跟他身边,他以为阿平是在纠缠他教授射术。庄家的孩子庄兰便是这般缠人,不折不饶。   “有。”   阿平十分高兴,连忙应声。   富贵人家的子弟,不只需要读书,还得懂弓箭。阿平的长兄庄秉和仲兄庄扬都会弓箭。当初长兄教庄扬弓箭时,曾把阿平一起喊去学习,无奈阿平觉得粗鲁,不乐意学。阿平也不清楚他心态因何而转变,也许是因为阿提的欺负,使得他激发了斗志;也许是因为犬子擅长弓射,是现成的老师。   这日阿平回去,便和庄扬说,他要跟犬子学弓箭,犬子也答应教他。   “兄长,我需要买张弓。”   “明日兄长去县里帮你买。”   明日正好要去县城买笔墨、针线,顺便去买张弓,给阿平练习。   县城里有位孙弓匠,工艺精湛,许多人家都是跟他买弓,庄扬兄长总是携带在身边的一副弓,便是出自这位工匠之手,是张漂亮的檀木弓。   孙木匠的弓好,且不便宜。   庄扬最多一月前往一次县城,他会采购大量用品,都是为家人添置。偶尔,他去县城也会拜访一个人。   当年教他读书的儒生周景,有两位弟子,一位是庄扬,另一位年长庄扬两岁,就住在县里,他是庄扬师兄,唤袁安世。   庄家有马车,进县城方便。第二日一早,易叟便载庄扬进城。   庄扬购买笔墨、针线,为家人购置布匹、草药,便去孙弓匠那边,选购木弓。孙弓匠认得庄扬,接待殷勤。   “需一张小弓,一张大弓。”   庄扬想为犬子也购置一张弓,做为他教阿平弓射的酬劳。   孙弓匠让学徒取来两张弓,庄扬见弓身彩漆,箭囊用皮革制成,缀有青铜饰,可算奢华。   “弓身是何材质?”   美是美,可也要实用。   孙木匠将弓身各部位材质都做了陈述,大弓所使用的材料,比小弓好,自然也贵上许多。阿平是初学,力气小,适合用小弓,而犬子适合用大弓。一张弓好好爱惜使用,能相随一生。   庄扬想大弓确实有些贵重,然而即是要赠犬子弓,便送一张好弓,配得上他精湛的射术。   买得两副弓,庄扬坐上马车,准备返乡。   县城自然比竹里热闹,商贾往来,店铺众多。居住于临邛的富商不少,许多人都跟庄家一样,在数年前,从锦官城迁来临邛。   曾听得舅父说,当年锦官城兴盛时,商人马车落落不绝,繁华不亚于都城。   车马缓缓行进,庄扬打量商肆中叫卖的人们,他想起他的长兄,却不知长兄和舅父几时返家。他们两人在谷昌贩马,深入蛮地,获利虽多,可也令人担虑。   庄扬的父亲,是位布商,当年庄扬祖父发迹于锦官城,曾一度是城西的巨富。   “二郎,这便回去吗?”   马车已驶出县城,路过郊外。易叟数次载庄扬来县里,知晓庄扬的一位友人就住于附近。   “去拜访安世吧。”   庄扬笑语,看着山道上盛开的野花。   袁安世家清贫,家中务农,家境虽然不好,却是曾经的世家子。   庄扬的马车抵达袁家,安世长兄出迎,告诉庄扬安世在田上劳作,手指向屋前数亩农田。   “他在田里,二郎在此歇息,我让小儿去喊他来。”   “还是我去找他。”   庄扬笑言,躬身行礼。   袁家院中种桃,正值花期,开满枝头。两个小孩儿在院前追赶嬉戏,庄扬听得身旁犬吠鹅叫,心想真是热闹。   “阿合,你带扬叔叔去找你小叔。”   “好。”   安世的侄子头上扎两羊角,看起来也不过六七岁。他蹦蹦哒哒在前领路,庄扬紧随在后,怕他一脚不慎,滑落到别人家的稻田里。脚下田堤狭窄,不便于行走。   阿合如碾平地,脚步轻快,反倒是庄扬穿着丝绢锦袍,在草丛中亦步亦趋。   小孩将庄扬领到一处豆田,豆藤长势茂盛,爬满竹架。庄扬在竹架间寻觅袁安世的身影,却是什么也没寻觅到。   “安世。”   庄扬出声叫唤,他声音刚落,立即有一位穿蓝衣的年轻男子从竹架中钻出,他头上戴着草帽,手上拿着一把短柄耨,显然适才猫身在田中锄草。   “阿扬,你怎么来了。”   见得是庄扬,袁安世乐呵呵迎来,领着庄扬到溪旁歇脚。   “今日到县里买布,顺道过来。”   庄扬收揽被风刮乱的发丝,微微笑着。他穿着一身白袍,优雅恬静,站于这翠绿的农田间,本该十分违和,却又不知为何觉得般配。   袁安世从庄扬身上收回目光,步下石板,弓身在溪边将手脚上的泥土洗去。他一个读书人,却要终年在田地里劳动。   “阿扬,来,到我家去。”   袁安世擦擦手,热情邀请庄扬。每每看到庄扬文质彬彬、俊美卓然的样子,便会想起他们的师父周景。   当年两人一起受业,庄扬还是一个小孩子。   “近来县令张榜求才,我险些去应檄。”   袁安世朗笑,他自己便是避世于郊野,这种兵荒马乱的年头,读书人都不大愿意出仕。无奈家中清贫,他也成年了,七尺男儿,总不至于坐在家中挨穷。   “后来为何没去成?”   “前些日不是来收赋吗?春时收赋便算了,竟连孩子的也收取,这县令迟早要完。”   袁安世提起这事,显然他和庄扬有相同的担虑。   庄扬轻轻点头。田野四下无人,否则袁安世这话,被人听去了,可就不好。   两人不知不觉已走至袁家院子,袁安世请庄扬到桃树下落座。   桃树下有石案草席,安世平日在此读书。   “哎呀,阿扬,你可要常来。”   安世兴奋地将棋盘摆上,分给庄扬一盒棋子。   “来陪你下棋吗?”   庄扬笑语,摩挲粗糙的自制石子,轻轻敲放在木制的棋盘上。   头上桃花盛开,田野间牛哞羊咩,院中鸡鸭叫唤,不时夹杂几声孩子们的笑声,真是清闲悠然。 第17章 赠弓   马车抵达竹里,天近黄昏。庄扬一路乘风,看着青山草绿花红,心情愉悦。自出县里,见得许多农田,人们聚落成村,安静祥和。就是这竹里的黄昏,也美丽极了,夷水粼粼,晚霞披洒在整齐的农田上,静谧的像世外之所。   “兄长!”   河对岸,两个孩子叫唤着,从木桥那儿奔跑前来。他们追逐在马车后头,像一群小鸡崽们追着一盘米糠。   每次庄扬进县城,都会买回许多日用物品,也不忘给弟妹们带些吃食。有时是煎藕,有时是糖饼,有时是小玩具。   “易叟,将马车停下。”   庄扬不忍心这两个傻孩子追着马车跑得气喘吁吁。   马车停止,庄兰和阿平追赶而来,一涌而上。   “哇,好漂亮的弓箭!”   庄兰眼尖,一眼就瞅见马车上的弓箭。   “这是兄长买给我的。”   阿平要从庄兰手上抢回,庄兰说:“还有一张,不要抢我的弓。”   庄扬笑语:“阿兰,那是阿平的弓,你还他。”   “兄长,这把弓小,车上那把大给阿平。”   “太大了,我拉不开。”   阿平拿起车上的大弓,说得委屈。   “来,都缴回来,我来分发。阿兰,你去将犬子也喊来。”   抬眼,看见犬子站在木桥上眺望的身影。他不是庄家孩子,见庄扬满载而归,也只是远远看着。   犬子很快被叫车旁,他一脸迷惑。   庄扬取出一副大弓递给犬子,犬子发愣,没伸手接,庄扬说:“你箭术过人,所用木弓粗糙,需配备一张好弓。”   犬子仍是没接弓,他摇了摇头说:“这弓得许多钱。”   太贵重了,他用不起,也不敢收。犬子显得很震惊,为何突然赠送他这样一张好弓。   “当是你教阿平弓箭的酬劳,往后可得好好教。”   庄扬笑语,将弓箭连并箭囊往犬子怀里递,犬子这才伸手接下,他抬头看庄扬,欲言又止。庄扬拍拍他肩膀,点了点头。   “阿平,你过来。”   阿平立即站到庄扬跟前。   “六艺中便有射艺,此是保身护家的技能,你可得好好学习。”   “是,兄长。”   阿平接过小弓,慎重地行礼。   阿兰看两张弓都被分走,低头站在一旁不语。   “阿兰,你过来。”   “兄长。”   庄扬从车上取出笔墨说:“我知你不爱读书,往后每日书写一个时辰,方可玩戏。”   “哼,兄长偏心。”   阿兰接过笔墨,把腮帮子鼓起。   “这般说来,也不想吃果脯了?”   庄扬手上变戏法般多出一包食物,阿兰惊喜大叫,从庄扬手上拿走果脯。   看着庄兰乐呵呵跟阿平分食果脯,笔墨被她随手放置在地上,庄扬无奈摇头。   马车终于又缓缓行进,前往庄家院子。   犬子抱着弓箭,背着箭囊坐在木桥上,他抚摸弓身,像爱抚着婴儿般轻柔,他从未用过及看过这么好的弓。弓臂木质硬实厚重、手感好,通体绘制彩漆,弓梢贴着水牛角片,耐用美观。这套弓箭,无论是弓是箭囊,是箭矢,都制作得十分精美。犬子爱不释手,心中十分感激庄扬。除去感激外,还有困扰,他不清楚庄扬为何待他这般好。   是有所图吗?   然而自己是个未成年,还身无分文,还是个穷农民,身上没有庄扬需要的东西。   可是要自己练好弓箭,长大后,保护他们庄家吗?   犬子想不明白,便也不去想。   “犬子兄,给你吃。”   庄兰递给犬子一样东西,犬子愣愣接下,一把梅脯放在犬子手心。犬子把梅脯掩人口中,又酸又甜,好好吃。   “犬子兄,我们回去了。”   阿平牵着庄兰,庄兰在挥手。   犬子点了点头,看着这两位邻家子离去,他才意识到天快黑了。   犬子将弓箭带回家,刘母问他哪来的弓箭,犬子如实说了。刘母沉默许久,才说:“那你好好教他弓箭,答应人的事,可就要尽心做好。”犬子应声:“好。”   刘母不懂弓箭,只是觉得这副弓箭奢华,必然价值不菲,想来犬子是得到庄家二郎的赏识。然而刘母心中,不知为何有隐隐不安。犬子射术好,在丰里也很出名,然而天下混乱,有这样的才艺,只怕长大后逃不过去战场厮杀的命运。   年少的犬子,不知晓母亲的担虑,他卧榻歇息,怀里搂抱着弓箭。他从小到大,从未得到过这么好的礼物,实在太令人喜爱。   在犬子的梦中,庄扬穿着一件白袍子,站在他家二楼的木廊上。红艳的山茶花衬托庄扬微笑的脸庞,他温和看着院中的犬子,用手指着天边一轮朝霞。犬子的目光没有跟随庄扬的手指望去,而是近似痴迷地看着木廊上的庄扬。   不知为何,看着他,内心便充实而愉悦。   庄家院子竖起一张靶子,就在山茶花旁。   犬子自此,每日午后前来教授阿平弓射。他和阿平年岁相仿,看着比阿平稳重许多,像一个大人般。   “手握在弓把,手臂拉直,往上,像我这样。”   犬子示范执弓的动作,他的姿势英武帅气。   阿平学着他,调整自己的姿势。   院中早有仆人在围观,阿荷在井边切菜,抬头瞅上一眼,赞叹:“这孩子像个将军,好威风啊。”   庄扬跽坐在走廊上,静静观看,他身旁跟着竹笋。竹笋只要看到庄扬,便会跑他身边去,为了不让竹笋抓咬衣服,庄扬的手搭在竹笋头上撸毛。竹笋舒坦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庄扬看得出犬子教得很认真,而阿平也有心求学,这便行了。阿平稍微年长,就需出去游学,世道不太平,有一技防身也好。无论是商贾子还是世家子,谁家的子弟,都需要学会弓射。   “放箭。”   阿平在犬子指挥下,将木箭射出,木箭打在靶子上,虽然离靶心还有不少距离。   “哈哈,我射中了!”   阿平欢呼,他还是第一次射中靶子。在靶子下方,凌乱躺着数支射空的木箭。   “我也要学。”   庄兰从屋内跑出来,脸上沾着墨迹。   “你去写字。”   “不要,我写完了。”   两个孩子执住弓不放。   “阿兰,你过来。”   庄扬将庄兰喊到身边,庄兰只得乖乖过去。庄扬见她脸上都是墨迹,忍俊不禁,问她:“怎么把字写脸上去了?”庄兰想用袖子擦脸,被庄扬拦住,问她:“是不是写着写着,睡着了?”庄扬拿手帕帮庄兰擦脸,庄兰不好意思嘟囔:“没,没有。”   她也就是打了会瞌睡,不小心压到写满字的树叶。   穷人家练字,用树杆在沙土上写字,庄扬觉得这虽然不用花子儿,可是也难以把字写得端正,便让庄兰在树叶上练字。摘取的都是芭蕉的叶子,很大一片,足以在上头写上许多字。   庄扬收起手帕,抬头见犬子愣愣看着他,他对犬子笑语:“若是练累了,到这边歇息,喝碗豆汤。”   犬子赶紧别过脸,摇了摇头。   “犬子兄,我这样可不可以?”   阿平摆好一个拉弓姿势给犬子看,不知何时起,他看犬子的目光带着敬重。   “手臂不要晃动,眼睛看着靶子。”   犬子纠正阿平的动作。   “好,放箭。”   阿平沉稳射出,再次射中靶子。   “犬子兄,你能不能也教我?”   阿离背着弓箭,提着箭囊过来。他虽然有副弓箭,但对于弓箭,他青涩得很。   “过来。”   “好!”   阿离开心地往阿平身边凑,他胡乱拉起弓,弓箭高举过头。往时阿离不只不好读书,对弓射也没兴趣,也是孩子心性,见阿平在学,就也跟过来学习。   “手臂放低、伸直,握在弓把上,不是抓弓梢。”   犬子纠正阿离的错误,他心想,若是让王叔来教阿离,阿离会被打的。你就是不会射弓,也该看过别人是怎么执弓的。   这一个午后,犬子便就不停地教阿平和阿离,后来连庄兰参与。庄兰最是胡来,她拿到弓,也没等犬子纠正姿势,一箭射在院门外的一棵老树上,箭“嗖”一声,飞过门口一条石道。还是犬子爬树上去,将箭取下来。   弓射需要耐心、静心,庄兰的性子太急躁了。   听得院中热闹,庄母难得出院子,在一旁观看。庄扬走过去,陪伴庄母,庄母说:“弓箭无眼,让孩子们小心些。”庄母是没看到适才庄兰那一箭,否则庄兰又该挨骂了。“阿母放心,我在这边看着。”庄母不喜欢兵器,每次看到箭飞舞,啪一声射在靶子上,她手臂便要弹动一下,像似受到了惊吓般。“阿母,你若是害怕,不要看。”庄母笑说:“平儿以前胆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这般神勇。”   院中的阿平射掉箭囊中最后一支箭,大步迈向靶子,前去去收箭。不知何时起,阿平开朗许多,他身上起了不少变化,庄母自然看得出来。   “这孩子不是寻常人。”庄母指着犬子。   院中的孩子们你一声我一声“犬子兄”的叫唤,此彼起伏。   庄扬点点头,他早已觉察。犬子身上有一种特质,这是同龄孩子身上所没有的,然而这种特质,具体是什么,庄扬其实也说不出来。 第18章 鸢尾花   弛弓飞箭,于风中快速旋转,飞射中翱翔于天的一只秋沙鸭。秋沙鸭尚且发不出一声悲啼,便从半空中无声无息坠落。   秋沙鸭落地之时,犬子弓渊弹回原位,稳稳收起,他收弓的动作非常帅气,阿平看得发呆。   往时,阿平多少有些看不起种田的粗人,然而对于犬子,他十分佩服。不只是因为犬子教他弓射,更因为他确实有过人的技艺,而且做事从容,胸有成足。   虽然犬子只比自己大一岁,给阿平的感觉,犬子却像他兄长一样可靠。   “犬子兄,鸟儿在这里!”   庄兰在前方奔跑,停在了一个位置。他们身处于湖畔芦苇丛中,高高的芦苇遮掩他们孩子们大半的身体。   庄兰没去拾秋沙鸭,而是拿树枝戳它,秋沙鸭腹部中箭,鲜血染红半身的羽毛。犬子弯身拾取,他手指碰触到秋沙鸭的血液,那血还很温热。   “它好可怜,本来还在天上开心地飞,突然就死掉了。”   庄兰这才意识到狩猎的残酷,刚出来打猎时,她兴高采烈,只差没在山林中欢喜狂奔。庄兰身上也背着张弓,是张小弓。因她喜欢弓射,由此庄扬也给她买了一张弓。   “嗯。”   犬子虽然是猎手,然而庄兰这话,他也认同。   “犬子兄,秋沙鸭都飞走了,我们换个地方吗?”   阿离捏着弓箭,望着空荡的芦苇湖,他还没有猎到任何猎物。   此湖无名,见长满芦苇,便唤做芦苇湖。   西岸的山林,犬子熟悉,庄兰等人则是第一次到来,他们跟随在犬子身边,以免迷路。   这次来芦苇湖,犬子没看到灰鹤,反倒猎取到秋沙鸭。此地水禽多,往后可以常来转转。   “沿河畔走,猎物比较多。”   犬子在前领路,众人跟随。   突然庄兰停下脚步,目光直勾勾看着对岸的山崖。   “阿兰,怎么了?”   阿平问她。   “有好看的花。”   庄兰指着山崖上一簇野花。花朵似一只只蝴蝶,颜色却是不常见的蓝色。   见众人疑惑,庄兰说:“要是摘回去,兄长一定很喜欢。”   庄扬爱花,人所周知。   “那边太危险了。”   阿平摇头,长于山崖,何况水畔苔藓湿滑。   “我过去摘。”   犬子放下手中的弓箭,卸下身后背的篮筐。   他脱去鞋袜,挽高裤筒,直蹚过河水。阿平和阿离在旁看得担虑,庄兰也想过河,不过被阿平拉住。   “犬子兄,别摘了,你快回来。”   阿平在身后喊叫。对岸的杂草没膝,在阿平看来危机四伏。   “阿平,有绳子。”   庄兰从犬子留下的篮筐里找出一条麻绳。   犬子过河后,又将鞋子穿上,他没在意身后阿平他们的喊叫,他站在山崖之下,仰望上头开得灿烂的花卉,他琢磨着要怎么采摘。却不想他在山崖下思索时,庄兰他们已经过河前来。   阿平将绳子绑在腰上,然后绑庄兰和阿离,将三人牵在一起,这才蹚水过来。河水其实不深,河中有石子,就怕一脚踩空溺水。   “怎么过来了?”   犬子回头看到身后齐刷刷三人,全都像落汤鸡。犬子过河何等利索,也就裤筒被水打湿,阿平他们则浑身湿透。   “犬子兄,我们一起摘花。”   庄兰挤捏衣角的水,兴致勃勃。   “……”   犬子看看山崖,再看看身边这三位小伙伴,他说:“不摘了,我们回去。”   他带他们出来,就得安全带回去,若是出点事,庄扬一定很伤心。   “太危险,会摔着的,回去吧。”   阿平早就觉得不能冒这个险。   “好。”   庄兰点头,花儿虽好看,她也不希望犬子兄受伤。   四人由犬子带领,再次蹚河,这次没有拉绳子,由犬子护着他们过河。   说是出来打猎,其实也只是跟着犬子出来玩,除去犬子,他们三人的射术都不行,顶多打打死物——靶子,活物一只也打不着。   回去时,天近黄昏,走到先前做了记号的树木旁,犬子侧耳倾听,并无声息。   “犬子兄,怎么不走了?”   阿离好奇询问,他手上晃着一根狗尾巴草。   “嘘。”   犬子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众人都停下动作,安静不交谈,虽然不知道犬子这是干么,却很听话。   就在庄兰无聊地把一朵野菊花插阿平头上,阿平怒瞪她时,突然听到一两声类似于家中小鸡的叫声,继而是铺天盖地的鸣叫声,这次声色复杂,有粗有细,彼此起伏。   三人面面相觑,惊喜不已。   对于他们庄张的孩子们而言,他们的活动场所只限于有人类居地的地方,也就竹里的东南,以往,他们未曾涉及西岸的山林。自然也不曾遇到过这样的情景,太新奇、有趣了。   “哈哈,吓死我了。”   庄兰拍拍扁平的胸口。   众人从草丛中站起,眺望天际的夕阳。晚风吹拂河畔的芦苇,花田鸡的叫声在身旁相伴。   天黑前,犬子背着竹筐,执弓走在前头,阿兰背弓,挥舞双手走在犬子身后。阿兰后头,是阿平,阿平把玩弓箭,他的弓卡子插着两朵黄色的野菊花。阿离停下脚步,又从芦苇丛中拔出一根长长的狗尾巴草,他一手握一根,像战场上砍杀的士兵那般耍着他的狗尾巴草。   犬子回头,看了眼身后的伙伴,把篮筐的绳索勒了勒,继续往前行进,踏上回家之路。   无论是庄兰还是阿平、阿离,甚至犬子,待他们成年后,在很多年后,还记得这个黄昏狩猎的情景。   山崖上有一簇蓝色的花,和四周那些开黄开红开白的凡花不同,它长在潮湿的湖畔之崖,在水光下艳美而晶莹,它就是那高岭之花。它俗世而独立,妍丽而不俗,它长得这般高,便是为了不让凡夫俗子们得到它,一嗅它的芬芳。岂能容忍凡人用沾染泥土和汗液的手取碰触它娇嫩的长叶子,用沾染人间气息的双唇去亲吻它柔弱的花苞。岂能……犬子伸出脏污的手,将蓝色鸢尾的叶子收拢,另一只手握着小刀挖掘花朵四周的土囊,把鸢尾连根带土掘出。   犬子的额头上汗水滑落,他的手肘上有磕碰的伤痕,流着血,沾染着泥土。鸢尾花被犬子单手抓住,轻轻放入身后的篮筐中。   在篮筐之下,是深深谷底,而在篮筐之上则是无边无际的苍穹。   犬子腰间绑着绳索,趴在岩石间,采得这株花卉,他露出欣喜的笑容。   小心翼翼攀爬上崖顶,犬子手脚并用,他的手脚均有被锋利、硬实的岩石划伤的痕迹,此时伤口的疼痛在他看来非常细微,可以忽略不计。他用心攀登,他单脚抬起,寻找能落脚的位置,山岩多苔藓,十分湿滑。犬子不害怕,他在下来崖时做了防范,在腰间缠上粗麻绳,而麻绳的另一端,结实绑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   这是和阿平他们到山林狩猎后的第二日清早,犬子背着竹筐进入山林,如往日采摘菌子那般。   他脑海里都是山崖上那株漂亮的花卉。   为何一定要将它摘下,犬子其实也不懂。   脚尖踩在岩石上,将上头的苔藓蹭掉一片,犬子收起双脚,坐在崖顶,回望来时路,看向山崖之下青葱的谷底。   他将背上的篮筐取下,环臂抱着,篮筐内有一株蓝色鸢尾花。   犬子不知道它叫什么,只觉得很好看,很漂亮。   背上竹筐,犬子从山道上下来,来到河边洗去手脚上的污泥。河水浇上小腿,疼痛感袭来。小腿处有一道划痕比较深,能看到内翻的皮肉,手肘上则是蹭伤,糊着血泥,在犬子看来,也只是皮肉伤。   犬子在河畔寻觅能止血的草药,他认得一种叫蓟草的草药,寻常可见,田堤、屋前便有。在河畔寻找一番,果然找到一棵。   剥叶清洗,合水剁碎,贴服在小腿伤处,再解下发带缠绑。   整理过伤口,犬子才背起篮筐,到山林地里捡菌子。   冒险摘花,因此受伤的事,自然不能让母亲知道。犬子慢慢行走,拾取触手可及的菌子,他不再攀高爬树。左脚上的伤,以犬子经验,得好几天后,才会好。   拾得半篮筐毛木耳,犬子返程回家。   刘母终日在家便是织布,除去吃饭睡觉,她始终在堂上的及织布机前。以往天黑后,刘母会休息,近来家里买来油灯和灯盏,刘母会织布至深夜。因为繁忙,她能关心到犬子的地方不多,今日犬子采菌子回来,她没留意到犬子脚上有伤,行走时一脚轻一脚重。   犬子将鸢尾花养在一只破陶瓶里,想着午后去教阿平他们练弓时,再带给庄扬。   自教阿平他们练箭,犬子每日午后都能见到庄扬。   他在院中拉弓射靶,指导阿平、庄兰和阿离弓射,庄扬则跽坐在木廊上观看。庄扬偶尔会将目光落在犬子身上,他的目光温和,亲切,像看待阿兰和阿平那般。   犬子心里或多或少将庄扬当成了他的兄长,而对于阿兰他们,也多出几分亲情来。在前来竹里前,生活在丰乡的犬子还是一位孤独的少年。 第19章 你可有正式的名字   犬子挽着裤筒,站在夷水浅滩处,他弯身在水草中摸索,取出捕鱼篓。待竹篓中的水沥干,犬子提着鱼篓上岸。夷水的鱼虾多,还有不少河蚌、田螺、泥鳅。捕鱼篓从昨日黄昏埋至现在,鱼篓沉甸,收获颇丰。   篓口向下,将篓中的收获倒入木桶中,有大鱼一尾,小鱼若干。只要有巴掌大的鱼,刘母都会用于熬汤给犬子喝。犬子正在长身体,很容易饿肚子。小鱼则由犬子处理,他会用小刀掏腹,用竹片夹住,放于炭火上烧烤。同样用于烧烤的,还有泥鳅。这是极好的美味,夷水河的美好馈赠。   犬子把竹篓放地上,直起身看向河面上的霞光,宝石流光般。同时,他也看到了河畔踱步的一位红衬衣白丝袍的少年,正是庄扬。   庄扬很少会在清晨到河畔散步,若问他今日为何过来,他恐怕要无奈一笑。这两日,他起得早,因为家中的公鸡——两只,天未亮就开始啼叫。庄扬睡眠浅薄,容易醒来。   即是睡不下去,便也就穿衣下楼走动,看看晨光,还沾有露水的花草。   犬子在看庄扬的时候,庄扬也已发现了他。   “二郎早。”   犬子行礼。   “早,在收鱼?”   庄扬回礼。   在庄家教阿平他们弓箭,犬子和庄家孩子们相熟,由此也知道周家二郎单名一个“扬”。犬子觉得这名字真好听。不过他不能直唤庄扬的名字,显得失礼仪,便和其人那般唤他二郎。   “嗯。”   犬子看到庄扬,便想到养在门口的一盆山花。昨日尚且顾忌着,该如何将花捧到庄家,在众目睽睽之下送予庄扬。此时,便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提起木桶,匆忙回院。犬子放下木桶,抱起那盆花叶有些蔫的蓝色山花,朝河畔赶来。还好,庄扬还在,他站在田堤旁,打量着自家田中青绿的白菜苗。   犬子渡过木桥,朝庄扬走来,庄扬听到脚步声回头,见犬子已在身旁,他温和笑着。犬子一度以为,庄扬对他特别,他总是温和笑着,直到到庄家教弓箭,才发觉,其实庄扬待谁都很温和,无论那人是自家仆人,还是竹里粗野的农民。   “给你。”   犬子将花递给庄扬,庄扬显得很惊讶,他盯着花盆中的蓝花看。   “这是蓝色鸢尾花,你在哪里采得?”   庄扬认得这花,小时候,在锦官城的家院,院中便种了不少鸢尾花,颜色斑斓。当年庄母喜欢花草,庄爹因她所好,院中花草无数。   “山上。”   犬子简略两字,其艰难过程,他并不想让庄扬知道。   庄扬老早就发觉犬子话语不多,他年纪不大,会养成这个习惯,显然平日里和他说话的人少,而且以前在丰里也缺乏玩伴吧。   “真漂亮,仿佛与故人相逢,谢谢。”   庄扬将花捧在怀中,他修长的手指碰触娇美的花卉,脸上的神情柔和至极。   犬子想他必然是喜欢的,此时脚上伤口的钝疼已算不得什么,犬子很开心他将这株花儿从山崖上采得。   种植鸢尾的“花盆”是一个窄口尖腹的陶瓶,不适合养花。庄扬捧着“花盆”匆匆返回庄家院子。他在屋后寻得一个花盆,又去杂物间里取来铲子,掘土放入盆中,再将陶瓶中的鸢尾移植到花盆中。   庄家院子是竹笋的地盘,若是将花放在院中,不消一日,便要被竹笋咬得面目全非。庄扬捧着花盆登上二楼,将花摆在寝室入口处,就搁放在木廊围栏上。   每日进出寝居都能看到它,清早起身后,便可以给它浇个水,十分便捷。   庄扬看着花,心中仍是意外犬子会送他花。   竹里野花多,但居住这么多年,庄扬从未见过野生的鸢尾,却不知道犬子是在哪个山上采得?   午后,犬子如常过来教弓箭。每每这时,阿离会背负弓箭,从张家过来。有些张家仆人还会好奇跟过来围观,就是张香也曾过来看过一次。她纳闷先前还打得不可开交的孩子,什么时候竟成为了良师益友。也如同其他围观的人那般,吃惊于犬子精湛的射术。   犬子性格不爱显摆,他射弓时,四周人便起哄,他不搭理。   勤勤恳恳教着阿平等人弓箭,毕竟犬子收了报酬。   每日犬子前来庄家院子,都爱寻觅庄扬的身影,看到庄扬在,他心里就感到充实,为何会如此,犬子也不懂。   午后的庄扬悠闲而恬静,大概任谁看了都觉得舒服。   庄扬不是在二楼木廊上读书;便是在荷池看荷叶;更多时候,他跪坐在游廊上,身边趴着一只叫竹笋的貘崽。庄家的竹席讲究,席子四周有压席的陶镇,庄扬便端正坐在陶镇之间,身子微微前倾,看着院中射弓的人们,优雅得像位世家子般。   教授数日弓箭,犬子发现视力最好的是庄兰,她站得很远,也能看到靶子,次之是阿离,属阿平最差,四十步之外,他便寻不到靶子在哪里。   哪怕练习的是十步之内的射靶,阿平总要射空许多木箭,落下一地的木箭。   犬子蹲身捡取一支箭,他站起时,动作显得僵直,手指扶了下树干。这是很短暂的一个动作,犬子四周没人察觉,唯有坐在游廊上观看的庄扬察觉。   往时犬子走路步伐刚健,今日略显蹒跚,尤其他蹲地时的动作,庄扬想他恐怕是腿脚不舒服。犬子时常出入山林,容易受伤。   待阿平他们各自练习,犬子走到游廊旁休息,庄扬问他:“犬子,你脚怎么了?”犬子惊诧,脸上没有表情,他看向庄扬,本想摇头示意脚没事,又想庄扬该不是看到了伤痕?蹲地时,裤筒上提,露出了小腿上的伤口了吗?   “不小心划伤。”   犬子走至庄扬身旁,回答庄扬的询问。   “我看下。”   庄扬起身,走到犬子跟前,犬子只得拉起裤筒,展现伤口。犬子伤口用布条包扎,看不出有多严重。   “你随我上楼,我取药给你。”   庄扬上楼,竹笋跟上,庄扬脚步轻快,竹笋腿短在身后辛苦地爬楼梯。犬子见到,单手拎起竹笋,竹笋肥圆的身子伸直,一动不动。犬子看着觉得有点可怜,将竹笋抱在怀里。可能是犬子这段时间,时常来庄家院子,竹笋与他相熟,它趴在犬子怀中,安安静静,不抓不挠。   犬子对于毛绒绒的东西,并无特别的喜爱,然而对于这只脸圆身圆腿短尾巴短的貘崽子,也不免生出几分宠爱之情。也许因为它是庄扬极其喜爱的一只小动物吧。   来到二楼,犬子一眼便瞧见走廊栏杆处的一盆花,正是他赠送庄扬的花卉。这盆花被照顾得很好,先前还蔫着叶子,现在生机勃勃。庄扬将它照顾得很好,堪称妙手回春。   “犬子,你过来。”   听到庄扬的唤声,犬子进步入寝室。   犬子是第一次进入庄扬的房间,刚踏入房,便闻到香草的气味,屋中一只香炉在袅袅升烟。竹里多蚊虫,熏香是为了驱虫、除瘴气。   庄扬的寝室整洁无尘,一榻一案,一灯架一香炉,朴实舒适。房中最引人注目的,该是书案旁的一处结构复杂的木架了。犬子不识字,丰里也鲜少有人识字,至于藏书谁家也没有。以致犬子第一次看到庄扬满架的书时,他十分的惊愕。   “犬子,你在此落座。”   庄扬打开一只漆箱,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木盒,盒子打开,里边是药粉。寻常人家,谁家里都没有这样一件医药盒。因兄妹年幼,而竹里多蛇虫,由此庄扬备置了药物,为不时之需。   “你将脚递出来,我给你上药。”   “我自己来,”   见庄扬蹲身要帮忙解缠绑伤口的布条,犬子连忙拒绝。   布条被犬子拆开,伤口呈现,没有愈合,流着血水。仔细检查,伤口不大,比较深,像似被什么尖锐物品割伤。伤口上曾涂过绿色的草药,在肌肤上留下颜色。   “往后若是受伤,便到我这里取药。”   庄扬拿手帕蘸水,擦去伤口处的血水,他动作轻微,犬子感受不到疼痛。犬子傻傻看着庄扬,他没想过庄扬会亲自帮他处理伤口。   “粉末撒下,会有些疼,你忍住。”   庄扬捻起粉末,撒在疮口上,犬子皱了皱眉头,觉得确实有点疼。   “好了。”   庄扬微笑,从木箱中取来干净的布条,为犬子包扎。他的手指轻巧,动作细致,对上庄扬颔首的模样,犬子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好……好了……”   犬子缩回伤脚,把裤筒放下。   “这些药粉你带回去,记得每日换药。”   庄扬将盒中的药粉倒出,分出二分之一,药粉用麻纸包好,递给犬子。犬子将药粉小包握在手心,他应该和庄扬道谢的,然而他只是注视着庄扬,显得有些傻气。   “犬子兄!”   “犬子兄!”   楼下传来孩子们的叫唤声,大概他们练习到一半,发现师父不见了。   犬子起身,和庄扬行礼,要退出寝室。犬子还没走出门口,就听得庄扬在身后问:“犬子是乳名吧,你可有正式的名字?”   “犬子”二字卑贱,想来当时取这名字,是图一个好养活,然而现在犬子已是位少年,还这么叫便不妥当了。 第20章 刘弘   水面上顶出数十荷叶,参差不齐,自有一番韵味。庄扬早晨在水池散步,他在池边一块青石板上坐下,看着清澈见底的池水里,两只小青虾戏弄其中。晨风舒适,拂动庄扬的发丝和长袍,爱抚过他端正的脸庞。   后院那两只爱啼叫的公鸡,已经宰杀一只。另一只照旧天未亮就开始打鸣,勤勤恳恳,不惧刀斧,堪称鸡中典范。庄扬今日早早醒来,坐在水池边若有所思。   犬子找来时,庄扬正起身打算返回楼上,听得犬子和阿易交谈。   “犬子,这么早过来,有什么事吗?”   “阿易,二郎在吗?”   “在呢,就在山茶树后面。”   庄扬从山茶树后走出,他不惊讶于犬子会找他,只是来得真早。   昨日,庄扬问犬子可有正式的名字,犬子说他出生时父亲给他取了一个名字,写在一张帛上,叫:“红”,不知道是哪个字,他不认识字。   犬子在山茶花团簇、红绿娇艳中,见到穿素色衣袍的庄扬,他愣了一下。   “犬子,这边来。”   庄扬微微笑着,引着犬子来到水池旁,茂盛的山茶花仿佛一道屏风,将两人与院中的仆人阻隔开。   犬子来过数次庄家院子,还是第一次走到水池边,他并不知道山茶花后,是一处水池,清幽且美丽。   帛片在手中捏久,带着人的体温,犬子将它递给庄扬,放在庄扬掌心。庄扬接过,打开帛片,见上面写了一个“弘”字,字迹勇健。   “你的名字叫刘弘,“弘”有广大、宽宏的意思,这是一个很好的名字。”   庄扬拾取一枝小树杈,在地上写出一个大大的 “弘”字给犬子看。   犬子静静听着,看着地面上这么一个字,这字并不复杂,然而犬子不认识它,只因他不识字。   “你父亲对你寄托了期望,想来是希望你长成一位有宏大志向的人吧。”   这名字不像平头百姓取的,平头百姓会取寿啊、延年、万年、千秋、福禄贵之类的名字,却不知道犬子的父亲是何来历。   刘弘,犬子在心中唤着这名字,他想,原来是这样的一个名字。那位不曾逢面的父亲,对他的未来,寄托了期望。   “往后,我便唤你阿弘吧。”   本来默然垂头的犬子,听得庄扬的唤声,骤然抬起了头,他的剑眉舒展,嘴角微微扬起,几不可闻地应了声:“嗯。”   庄扬微笑着,他将帛片递还犬子。   “谢谢二郎。”   “不必,我该谢你赠送我株鸢尾花。只是往后再不要去爬山崖。若有不测,如何与你母亲交代。”   庄扬已知道犬子送的鸢尾花,摘自山林中的一处山崖。昨日庄兰见着这花,很吃惊,她跟庄扬说了犬子采摘未遂的事。显然,犬子又独自前去一趟,并冒着很大的风险将它摘下。   犬子点了点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看来爬崖采花的事,被庄扬知道了。其实犬子之所以敢上去采摘,在于他心中有把握能安全采得,他和母亲相依为命,很爱惜自己的性命。   “二郎,我回去了。”   “去吧,阿弘。”   庄扬笑语,他看得出来,虽然犬子话语不多,不善表达,但待自己亲昵。他是独子,没有兄弟姐妹,挺孤独,往后多照拂他吧。   “嗯。”   犬子难得露出笑脸。   目送犬子离去,庄扬想得让阿兰他们改口唤阿弘了。名字一生相随,刘犬子与刘弘,真可谓天差地别。   犬子回家,将帛片交给刘母,跟刘母说了庄扬那些话,刘母很是感慨。刘父当年走得匆促,也没告诉她取的这个名字有何含义,不想是这样宏大的意思啊。刘母将帛片再次收起,刘父没留什么东西给他们母子,也就这么一样小物品了。   “二郎真是好人,孩儿,你长大后,可得好好报答他。”   刘母昼夜不休地纺织,她对犬子的照顾,不过是一日做两餐给他吃食,再没得多了。就是犬子脚受伤这事,也是庄家二郎先发现,并送给犬子药粉。刘母是突然撞见犬子为伤脚撒药粉,才发觉他受伤了。   犬子点点头,待他长大后,他必要好好报答庄扬。   刘母谈过这事,便又埋头纺织,她的布即将织好。别人需纺织两个月才能成品,她一月半就能完成,不是因为手脚多迅速,而是比别人更勤劳,起早贪黑。   “阿母,卖布后,我想买两只兔子,还有买麻丝。”   犬子跟母亲谈他的想法,织布,是现在一家最重要的收入,然而犬子不忍心母亲终日这般辛劳,想着自己也要多做些,贴补家用。   “兔子吃草,山上都是草,不怕没有东西给它吃。养四五个月,就能生小兔子。”   犬子很聪明,他会用心去想如何改善生活。   “好,买兔子。那你要麻丝做什么?”   刘母知道儿子勤快,家里再养两只兔子,他也能照顾得来。   “阿母,我要织网。芦苇湖里的鱼又大又多,我看吴家店有人卖鱼干。我用网去捞鱼,吃不完就晒成鱼干,拿去卖钱。”   “那好,我们明日去吴家店。”   吴家店只是一个约定习俗的叫法,它位于丰乡和竹里之间,是一处商肆,人们在那边赶集,交易物品。   第二日,母子带上布,前往吴家店赶集。   卖布得来的钱,主要拿去买粮,再从这买粮钱里挤出几个子来,买两只小兔崽,一困麻丝。   返回路上,犬子背着粮,刘母用一个小竹笼装着两只小兔崽,一手提笼,一手拿着一大捆麻丝。他们没有牛车,没有辘车,只有双腿。路途中,母子轮流背粮,幼子寡母,个中艰苦,他人难以体会。刘母长得瘦,终日织布,她腰身不好,背着粮走上一小段路,便要停靠在路边歇息。   “阿母,我来背。”   犬子蹲下身,扛起装米粮的袋子,他力气不似成年人那般大,背得也很吃力。   “孩儿,累了就歇歇,不着急。”   刘母虽然心疼犬子,可也无可奈何。   慢吞吞返回竹里,背负米粮的犬子浑身是汗,像在水中泡过。犬子想,要是有辆辘车该多好。   抵达家门,犬子靠在门框歇息,他身边是一袋米粮、两只兔子。   这是两只白兔崽,样貌清秀,雪白毛,红眼睛,外观看起来一模一样,其实是一公一母。日后可以繁衍,养两只,收获一群,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兔贩送的竹笼窄小,两只兔子仅能容身,犬子会去编制一个大兔笼,做为它们日后的家。   回家后,刘母赶紧去做饭,怕饿着犬子,她在厨房忙碌。犬子拿来一个竹筐,将两只兔子移到里边,这样它们活动的范围开阔些,也有地方放草。随后,犬子提着篮子,到河畔找兔草。在丰里,犬子没养过兔子,不过也看过别人家怎么养兔子,他知道什么草兔子可以吃。   家中没有镰刀,犬子用小刀。他在河畔挖荠菜、车前草、拔牛筋草、马唐草。犬子只采他认识的野草,他知道有些草有毒,两只兔子是家中重要的财产,可不能因为马虎大意被毒死了。   很快采得一篮,往竹筐里倒,堆满半个竹筐。两只兔子面对满坑满谷的食物,奋力吃食,虽然不能言语,却也觉得它们欢喜得很。   家中竹材不多,明日再去竹山伐竹,然后给兔子们编一个兔笼,放置在柴草间里,能遮风挡雨。   “犬子,过来吃饭。”   刘母拆下围裳,站在厨房外喊叫。   犬子取来一个竹筛子将竹筐口部盖上,以防兔子逃跑,这才前往厨房。   刘母煮的是豆羹,看着比平日稠。今日犬子干活劳累,需要多吃些食物,补充体力。犬子盛上一碗,呼呼喝下。近来家里有米粮,不用挨饿,每日吃的是豆米蔬鱼,算得上丰富。至于猪肉鸡鸭,那是富户家才能吃上,犬子也想着什么时候,家里能吃用不匮乏,并且有余钱。像姑姥家那样,有许多田,无数家禽。   夜里,刘母在堂上纺织,犬子在一旁搓麻丝,织渔网。   犬子见过王瘸子织鱼网,他实则没有亲自织过。犬子琢磨许久,才摸着窍门。   刘母过来探看,见犬子织的渔网除去口眼打小不一,还挺像一回事。刘母想这孩子什么时候学会织网,本还想教教犬子。刘母不曾织过渔网,但小时候织过捕鸟网,大同小异。   刘母的童年过得无忧无虑,比犬子好上许多,由此刘母特别心疼她家的犬子。然而她没有其他的能耐,也只会织布。   刘母织布到深夜,抬头见犬子还在,他的渔网已织好,正在卷网。   “犬子,快去睡。”   “嗯,阿母也早点歇息。”   犬子揉揉眼睛,返回自己的寝室。   这一日实在太倦了,犬子挨着木榻,很快便睡去。   对十三岁的犬子而言,能吃饱饭最为重要,他还未有什么宏大的志向,他所期许的,不过是猪快些长肥,羊早日下崽,兔子生一窝,这样就能卖钱了。睡梦中,犬子绽着微笑。   不觉,犬子家已有猪有羊,还有兔,虽然都很小很小,需待日后长大。 第21章 白鹭与鱼   芦苇湖的水域广阔、水草茂盛,湖水呈碧色。清早,犬子执着弓箭,背负竹筐,前来芦苇湖。他刚走至湖畔,脚踩在芦苇丛的声响,便惊起两只水禽。今日过来,犬子不只是为了狩猎。卸下竹筐,犬子从竹筐中取出渔网和砍刀,他今日要捕鱼,不是用捕鱼篓,而是渔网。   犬子在湖畔砍树,将树干敲入湖中浅水处,构成一个方型,再将渔网绑在树干上,只绑三边,另外一边用绳子拉着。这是最简单的捕鱼方法,将网沉入水中,隔一段时间再收网,能网到多少鱼虾全凭天意,不过肯定比捕鱼篓抓的多。   犬子布置好渔网后,便去蹲在树旁,等待水禽前来。在等收鱼的时候,他还能顺便打个猎。如果经常到湖畔狩猎水鸟,那么它们便不会再过来,偶尔打两只倒是没问题。   芦苇湖离竹里有一段距离,人迹罕至。竹里居民,除去庄张两家是商人,其他人家都是农民,他们种田,农闲时,会呼朋唤友将夷水拦截,拉网捕鱼。犬子不觉,比夷水的农民走得更远,也因为夷水西岸,人们很少过去。   湖中的鱼类,除去前来捕食的水鸟外,再无天敌,无不是养得肥大。守在湖边,能看到挨着湖面飞舞的蜻蜓为草鱼偷袭入腹,而守候在旁的大白鹭则将探出水面的草鱼啄住。犬子拉圆弓,瞄准欢喜腾飞的大白鹭,箭矢飞出,大白鹭唳声戈然而止,从空中坠落。   犬子上前,拾起大白鹭的尸体,他从大白鹭身上拔出木箭,收回箭囊。适才还如此鲜活的生命,此时已魂归西去。犬子碰触大白鹭优雅的脖颈,低喃:“会好好将你吃掉,不浪费。”   狩猎,只为食物,而不是玩戏。   犬子家平日除去鱼肉,鲜少能吃到禽肉。若不是有弓,只怕一年到头,也难得吃上一次。   这是芦苇湖馈赠的食物,也是庄家二郎赠予的。   将大白鹭放入篮筐,犬子收弓坐在湖畔一处高地上。像一位隐士般,端正坐着,大腿上搁放着他宝贝的弓箭。   临近午时,犬子才下水收渔网,他一个半大孩子,辛苦拉起沉甸渔网。有些鱼狡猾的逃了,有些鱼被困在网中。犬子将渔网拖上岸,把缠在网上的鱼解下,丢到竹筐中。有十来尾肥大的鱼,几乎都是草鱼,只有两尾鳜鱼。   丰里的日子,对犬子而言很苦闷,母亲总是在纺织,他又没有同龄玩伴。得闲时,犬子会跑去丰湖找王瘸子,一待就是半日。他像是王瘸子的孩子般,紧紧相随,而王瘸子也会将自己所知所能,教授予犬子。因着两人关系亲昵,由此犬子喊王瘸子王叔。   看着篮筐中的鱼,犬子想晒成鱼干后,送几尾给王瘸子,自从搬来竹里,已经很久没见过王叔了。   午时,犬子满载而归,欢喜将他的收获呈现给刘母看。刘母惊喜,笑说:“鱼这么多,吃不完。”犬子说:“阿母,可以把鱼晒干。”   犬子家的盐平日省着用,所有的不多,还得再去买点,将鱼肉腌制,更加美味。   刘母烧水,给大白鹭褪毛,这只水禽,便由她来处理。刘母能够用有限的食材,做出美味的食物,这样一只成年水鸟,能做为他们两日的食物。   犬子用小刀给鱼剖腹、清洗,再用麻绳将鱼嘴串起,把鱼吊在院中曝晒,必须晾干,才能储存。   因着一张捕鱼网,家里终于有富余的鱼肉了。   自从阿平他们学会弓射,犬子不用每日午后都前去庄家,陪他们练习。犬子教弓箭并非无偿,阿离的姐姐给了犬子一笔小钱,做为报酬。犬子觉得是应得的,便就收下。庄母也曾让仆人赏赐犬子一些钱财,不多,犬子则是拒绝了,说庄扬已付,这份报酬便是犬子手中的弓箭。   和阿平他们在一起很快乐,孤零零一人在河畔给豆田锄草,心情也很舒畅,唯一有差别的,便是没能每天都见到庄扬吧。   这一日的事,几乎都做完了,喂猪喂兔、放羊、捕鱼狩猎,豆田锄草,唯只剩伐竹材。   午后,庄家院子寂静,不知阿平他们去了哪里。犬子不大在乎他们在不在,他过去东岸,并非为找他们玩耍。   将木舟推入河,犬子携带砍刀,乘舟渡水。   东岸竹山的竹子连片,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为犬子提供编织的材料。   犬子登上竹山,砍伐竹材。山中只有他一人,四周静寂,伐竹的声音,特别响亮。   砍倒一根竹子,再砍倒一根,竹叶哗哗响着。犬子放下砍刀,查看自己的手掌,虎口蹭伤皮,感到钝疼。好在家里有庄扬给的药粉,撒一下,很快就会好。   犬子坐在伐倒的竹材上歇息,林风徐徐而来,吹走他脸庞和脖颈处的汗水,十分舒服。觉察到脚边似乎有什么东西,犬子警觉,低头察看,发现是只貘崽。虽然在犬子这个人类看来,貘都长得一模一样,但他认出这只是竹笋。   竹里没有其他的貘崽,就庄家养了一头,时常到庄家屋后的竹山吃竹笋。   犬子还记得当初他到竹山伐竹子,竹笋跑来吠他,小小一头貘崽,吠声像只犬,很凶恶。   想必是因为他经常去庄家院子,竹笋和他相熟,一人一貘在竹山相遇,竹笋不只不吠犬子,还抱起犬子的大腿。   此时竹笋就挂在犬子腿上,甩也甩不开。   “快放开。”   犬子蹲下身,竖起手指,点着竹笋的头,佯怒,呵斥。   竹笋瞪着明亮的小眼睛,发出类似于咩咩的愉悦声音,它威武不屈,仍是抱住犬子的左腿不放。犬子挠它,它还以为犬子在和它玩戏,扯着犬子衣袖不放,变成挂在犬子手臂上。   “还不走,把你炖了吃。”   犬子从手臂上剥下貘崽,拎着它走到坡上,他将竹笋放在上头。土坡离犬子所在的地方,有高低差,对只腿短的貘崽而言,它要下来可不容易。   看着竹笋在上头转圈的可怜样子,犬子笑说:“一会抱你下来。”   犬子拿起砍刀,继续伐竹子,还未砍完一株,又觉小腿上被什么东西挂住,低头一看,仍是那黑白的毛球。   行啊,身手敏捷这是。   犬子蹲地,再次将貘崽拎起,四处寻觅,想找个能暂时困住它的地方,却看到从山道走来的庄扬。   既然主人来了,便放了你吧,犬子把竹笋放回地上。竹笋前爪飞扑犬子的脚,犬子敏捷躲开,竹笋意犹未尽,还想再扑来,突然听得庄扬喊它:“竹笋,竹笋过来。”它抬起头朝声音方向望去,见是庄扬,立即踩着内八小碎步,朝庄扬跑去。   庄扬在楼上听到了屋后的伐竹声,他猜测是犬子,过来一看果然是。   “貘崽像孩童一样,总想找人玩戏。”   庄扬蹲下身,摸摸竹笋的头。   “阿弘在砍竹子,不许去捣乱,乖乖去吃竹子。”   庄扬训着竹笋,竹笋瞪着黑豆似的小眼睛,爪子搭在庄扬小腿上。   庄扬将竹笋拎起,带到一处嫩竹丛,递给竹笋一根竹子。待竹笋乖乖吃起竹叶,庄扬这才离开,回到犬子这边来。犬子仍在砍竹子,庄扬问:“一个人忙得来嘛?”   “能。”   犬子干活时话少,他啪啪将竹子砍倒,地上已有三根竹材,足够他削竹篾编制兔笼。   庄扬在旁看着,看犬子将竹子削去竹叶、旁枝,方便运输。犬子干活时像个成年人,沉稳,耐心。他处理好竹材,便拿绳索将竹材绑好,一会好拖下山去。砍伐的是细竹子,不会很重,不过从竹山拖过河,还是需要不少力气。   庄扬注意到犬子的衣服又破了,袖子开裂,裤子破洞。他经常要干活,衣物不耐穿。除去衣服,犬子脚上那双布鞋,也在头部开了口子,露出脚趾头。   庄扬看了看犬子的脚,觉得自己的鞋子,犬子应该能穿。庄扬懂得穷人家能穿上一双布鞋,已属不易,往往穿的是草鞋。刘母对犬子的关心有限,但显然力所能及的给他最好的东西。   “先别回去,等我下。”   “哦。”   犬子听话,在原地等待。   庄扬下坡,竹笋追在他身后,一人一貘迅速离开。不会庄扬回来,手里多出一双鞋子,他递给犬子说:“我往年穿的鞋子,还完好,给你穿。”   犬子没去接,而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子,两只鞋子都穿破了,露出脚趾头。   “缝下就行。”   犬子摇头,不肯要。鞋子破洞也还是能穿,回家让母亲补一下就行。   “先换上吧,草丛多蛇,以免被咬伤。”   “谢谢二郎。”   “不用,换上试试。”   犬子接过鞋子,坐在地上,将鞋子换上。庄扬的鞋子,他穿大小正合适。犬子将自己那双破洞的鞋子拴在竹材上,一并带回去。   庄扬目送犬子离开,见他辛苦拖着竹材,缓缓走在山道,前往河畔。看他吃力将竹材抬到小舟上,荡舟渡河。   庄扬想,他也才十三岁,却有着坚韧不拔的性格,长大后,该是一位沉稳、刚毅的人吧。 第22章 投壶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董夫子青袍雅洁,执帛书站在堂上诵咏古诗,阿平和阿离跪坐在席案,执着木牍,摇头晃脑跟着学习。   午后,阿离心思全不在学习上,他昏昏欲睡,趁夫子不注意,偷偷用木牍支住下巴。   阿平坐得还算端正,但也心猿意马,读至绿竹猗猗,他抬头瞅眼窗外的竹林,看到一只白粉蝶停在窗棂上。   董夫子教书有个缺点,他很容易陶醉在诗文里,而忽略了他的学生。此时他沉醉在诗歌中,恐怕眼前看到的是弯弯的淇水岸,绿竹连绵,心思早不知飞往哪去了。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窗棂上的蝴蝶拍拍翅膀,轻盈飞走了,阿平觉得它肯定是从油菜花田里出来,顺着风飞到他眼前,而此时又将随风而去。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夫子他终于抬头看了眼学生,发现阿离双眼都快眯成一条线。   “阿离,站起来!”   发觉被点名罚站,阿离只好无奈站起,执着木牍,用没有起伏的声调,跟随学习。阿离不懂这些诗句的意思,只要能记下就行,董夫子也不强求太多。   见阿离罚站,阿平提起精神,认真对待,听董夫子讲解诗句的意思,阿平想,有匪君子这说的不就是他兄长庄扬吗。   悠闲的午后,庄兰在母亲屋中学刺绣。刺绣这门学问,对她而言太过高深。庄母在绣架前优雅绣花,庄兰捧着绣框,用针胡乱戳着,明明花了朵花,却绣成一团不明物体。“呀。”轻呼一声,抬头看母亲仍在专注刺绣,庄兰嘘口气,将指头含在口中,她扎伤了食指。   庄母平日没其它嗜好,精神好时,会给孩子们纳鞋子、缝衣服。庄母文静,生的儿子性情颇类似她,唯独庄兰,竟是和父母都不像,仔细想想,可能像她叔父。那可是一个令人非常头疼的人。   低头吮去指头上的血滴,庄兰无精打采,捏着针线,苦恼想着得挨多少扎,才能练就母亲这样的技能,绣出一朵漂亮的花来。想想就令人难过和绝望。   “出去玩吧,别跑远了。”   庄母抬头看眼女儿,见她愁苦着脸,也知道将她关在房中,不亚于坐牢。听得母亲这句话,庄兰瞬间绽出笑容,高兴地保证说:“阿母,我不乱跑!”抛下绣架,立即奔出屋外,仿佛一阵风般。   刘母无奈摇头,虽然她常责备庄兰,然而她对每个孩子都很疼爱。心想,要是真如扬儿所说,生性如此,无法强迫,日后长大了多给她些嫁妆,以免被婆家嫌弃。   庄兰飞也似地跑到院子里,沐浴在阳光下,她舒展腰身,觉得一切美好依旧。院中只有阿荷一人,阿荷将鸡笼中的小鸡捧出,放入竹筐中。先前可爱的小黄鸡,已经长出灰褐色的羽毛,个头大了一倍。庄兰蹲在一旁看着,托着腮帮子。她怕很小又毛绒的动物,觉得好奇,但不敢摸。小鸡仔们叽叽叽叽叫唤,阿荷一抓一只,绝不落空,将它们全部挪到竹筐中。   “要抓它们去哪里呢?”   “到屋后放养。”   “哦。”   庄兰不想跟随了,她知道小鸡崽放养在屋后,过些日子去看,就都变成了大鸡。还是小黄鸡最可爱,然而它们好会吃,吃了那么多米糠,自然是要长肉给他们吃。   阿荷提着装小鸡的竹筐前往屋后,庄兰朝山茶花走去,她知道午后,兄长时常在水池边读书。   果然,远远便见到水池旁晃悠的竹笋,随即便在山茶花后,找到了兄长。   庄扬在水池边铺张竹席,还搬来一张书案,他低头在书写着什么,专心致志。   庄兰突然不想去打扰兄长,她远远看着,悄悄离开。   庄兰离开院子,沿着石路走至河畔。庄母叮嘱她不许跑远,她就在附近活动。   她摘了路边一朵蓝色的打碗花,别在耳边。欢喜跑过木桥,去找犬子。   犬子正在屋外编织兔笼,他编织的兔笼简单粗暴,用竹材做胎,再捆上竹篱笆,四四方方,可以容纳兔子和兔草,并且有一个盖子。看着像一个竹箱子。   庄兰过来时,犬子已经编好兔笼,正在给兔子挪窝。   “阿弘兄,怎么有小兔子呢。”   庄兰一来就看到两只小白兔,十分惊喜。   “买的。”   犬子提起兔耳朵,将毛茸茸的白兔从竹筐挪到兔笼。   “我可以摸它吗?”   “可以。”   庄兰迅速摸了下白兔的背,软软的,小兔仔好小,只比庄兰巴掌大点。   “阿弘兄,我去拔草给小兔子吃。”   庄兰兴致勃勃往草丛里跑,便开始拔草。她胡乱拔草,很快拔来一捧野草。犬子对野草做了检查,都是兔子可以吃的草。   “你喂过兔子?”   “嗯,以前家里有,不过是很大的兔子,有这么大。”   毕竟生活在乡下,庄兰见过许多家禽家畜。   庄兰将兔草放笼子里,两只白兔见到草显得很雀跃,不停进食,庄兰蹲在一旁看着。   “阿弘兄,我以后每天都过来喂兔子可以吗?”   “可以。”   犬子想她还不是经常跑来看小猪,几乎每天都要往西岸跑。   来西岸的不只是庄兰,这日午后,董夫子教完书离开张家,阿平和阿离立即奔往湖畔,两个孩子你追我赶。奔跑过木桥,来到西岸,远远喊着:“弘兄。”   犬子有时在庄家院子教他们弓箭,有时则在西岸。   西岸开阔,练弓箭时,犬子拿来一个陶瓶,摆放在地上,为了防止射入壶的箭跃出,犬子在壶中装沙土。阿平等人比赛,看谁射入瓶的箭最多,算谁赢。庄扬有次看到,笑说这是投壶,还问是谁想出来的。   孩子们比赛弓箭,大人们则过来围观,十分热闹。   三个孩子间,射术最好的属阿离,其次是庄兰,末名是阿平。   他们站在十步外投壶,阿离十支箭能进五支,算是很好了。   孩子们将陶瓶中各自的箭取走,在旁清点,阿离欢喜说:“我最多,你们在我后头。”庄兰说:“哼,你比不过阿弘兄。”   “听说这个孩子百发百中。”   “是啊,阿弘,快射个看看。”   围观群众七嘴八舌。乡下没什么娱乐,来围观的多是庄张两家的仆人。   犬子听着众人起哄,并不打算做表演,他不爱显摆。   到众人散去,西岸只有他一人时,他才从陶瓶处测量,走出三十步,而后拉弓射箭,木箭一只只飞往陶瓶,箭无虚发。   刘母叮嘱过犬子,不要在人前逞能。想来是觉得兵荒马乱的年代,若是射术好,只怕要遭强征,给送到战场去。这样的担虑也不无道理。   然而能耐这种事,很难掩藏,不久关于西岸刘家小子是位神弓手这事,竹里无人不知。出名后,也有好处,竹里那些熊孩子们,再不敢招惹犬子,尤其是阿提和阿季,从对岸走过,见到犬子都战战兢兢,深怕他突然寻仇,一箭射出,他们就命归黄泉了。   宁静祥和地日子,一日日过得很快。   犬子每日干农活,打猎、捕鱼,凭借技能,再没挨过饿。   屋前晾晒的鱼干,也越来越多。   犬子摘下两串,装入竹篮,约莫二十尾鱼。刘母拿来一块旧布,将竹篮盖上,叮嘱犬子:“你别从村中路过,走旁边的小道。”   刘母怕犬子这次去丰乡,遇着他舅母或者他表哥,会打起来。犬子背负弓箭外出,她不怕犬子被人欺负,反倒要怕他把人射伤。   犬子应声好,提起竹篮,揣上一个豆饼便出发。他要去丰湖拜访王叔,来回得走一个多时辰。   丰湖四周荒芜,除去王瘸子,没再住其他人,在丰乡聚落之外。   少年犬子腿脚好,一路不停歇前往丰湖,远远看到丰湖杂草丛中一栋木屋。犬子走至屋前,发现木屋门紧闭,他在门外喊:“王叔。”木屋内没有人回应。   犬子推开木屋,里边果然空无一人,不过灶台上的锅还热着,掀开锅盖发现是热水,里边没煮任何东西。将竹篮放在屋内,犬子把房门再次关上。他到丰湖寻找王瘸子,往时他常在那边狩猎水禽。   果然在湖畔见到一个瘦高的熟悉身影,犬子欢喜喊叫:“王叔!”   王瘸子闻声回头,拄杖快步赶过来,激动叫着:“犬子吗?”   犬子奔跑过去,停在王瘸子跟前,乐呵呵笑着。   “小子,我听说你搬去竹里,还打算去看你呢。”   “就是我腿脚不方便,不错,你小子还能惦记着我。”   王瘸子一脸胡渣,脸庞消瘦,身上衣服脏污,他伸出大手,拍拍犬子的头。   “王叔,你看我的弓。”   犬子笑语,解下弓箭,递给王瘸子看。   “不赖,是张好弓。想当年你王叔拿的可是一张霸王弓,两个男子都拉不开。”   王瘸子感慨着,深觉命运多舛。他将弓箭递回,看着犬子,欣慰笑着。 第23章 大兄归来   夏日,知了叫声成片,无处不在。竹里树木多,居民少,真是知了乐园。   竹里的孩子们,分成两派,各自拿着捕知了的网竿,在竹里游逛。南面的孩子,以阿春为首;东面的孩子,以犬子为首,浩浩荡荡一群人。   两兵相遇于老桑树下,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犬子上前一步,阿春上前一步,身后人马相互怒视。   阿春说:“弘兄,这里一直是我们的地方。”   犬子说:“哦,蝉也是你们的吗?”   云淡风轻般,犬子打量着阿春身后四五个孩子。   犬子个头和阿春差不多,两人年纪相仿,都颇有领导气质。   介于犬子射弓手的声望,阿春那边的人一时噤声,无人敢应。   双方相持不下,阿提壮胆说:“地归我们,蝉也归我们。”   “胡说,蝉明明是从我们那边飞过来。”   庄兰抗议,在她看来蝉有翅膀,它们又不是不会飞。   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阿春说:“让开,给他们过去。”   不就是几只蝉,漫山遍野,根本捕抓不完。   阿春的人马虽然心不甘情不愿,还是侧身让道。   犬子领头走上前,身后跟随着庄兰、阿平、阿离。犬子对于捕蝉的兴趣其实不大,只是陪伴着庄张两家的孩子们玩耍。   犬子这边有两把网竿,他拿一根,阿离拿一根。庄兰和犬子一组,阿离和阿平一组。犬子悄悄靠近栖息于树杆的知了,一网扑捕;庄兰捧着小陶罐,用手捂住陶罐口,陶罐中装着知了。四人在老桑树附近的林丛里游荡,不会就收获丰厚。   夏日酷热,被太阳晒得汗流浃背,四人捕得十数只知了,便就返回庄家院子。   庄家院子有花有树,林荫下可以歇息。   阿荷煮好一锅绿豆汤,端到院中放凉,给孩子们消渴消暑。一人拿一只碗去盛汤,咕咕喝下,冰凉舒坦。犬子喝完一碗,又盛上一碗,端到山茶树后,庄扬在那边铺席乘凉。   庄家的山茶树长得高大,不知是何年种下,在庄家购得此宅院时,山茶便种在院中。这棵山茶深得庄扬的照料,长势良好,枝叶繁茂,这么多年来,已亭亭如盖。   庄扬坐在山茶树下,面对着盛开的荷池。貘崽待在庄扬脚边,啃咬竹简。竹简自然不如新鲜竹叶好吃,堪称过期食品,貘崽不爱吃,乱咬一通。庄扬把竹简从竹笋口中取出,抬头,正好看见犬子端着一碗绿豆汤过来。   犬子较之春时,长高不少,他身上着庄扬的旧衣服,看着衣服有些长。   “二郎,给你。”   “好。”   犬子将碗搁在书案上,犬子没有立即离开,他目光书案的竹片上,庄扬书写至一半。   犬子不知道庄扬在写些什么,他很喜欢看庄扬写字。   庄扬总是端端正正坐着,专注用心,他的字整齐秀美。   失去竹简的竹笋,并没有放弃捣蛋,它举起爪子,搭在案脚上,想再次获得它的“玩具”。眼看它就要得逞,犬子伸手把竹简拿离,让竹笋扑空。   庄扬端着碗,缓缓饮用,抬头见到竹笋和犬子的举止,他笑着,伸手拍拍竹笋的头。   “竹笋,过来。”   犬子将竹笋唤走,不让它去干扰庄扬读写。   竹笋跟着犬子走到荷池边,犬子伫立,观看荷花,竹笋乖乖站在犬子身边,也朝荷花望去,仿佛它也能欣赏这般的美景。   水池畔,清风徐徐,荷花怒放,真是一个美好的夏日。   犬子已不大教庄张两家孩子弓箭,该学的,他们都学了,至于学不会的,也没法教——譬如百发百中。   不过他还是时常和庄张孩子们在一起,几乎每日午后,犬子都会到庄家走动。把犬子当成自家人般对待的,不只是竹笋,在阿平,庄兰看来,犬子已成为了他们的兄长之一。就是庄家的仆人,和犬子也相当熟稔。   犬子能给予庄家的东西很有限——也就送送鱼干和活鳜鱼。   鳜鱼清蒸,堪称人间美味,庄扬很喜欢吃,犬子送得很勤快。   若是细心的话,会发现每每庄扬在院中,犬子就会多待一会,如果庄扬不在,犬子歇会脚,便就离开。   也难怪犬子喜欢庄扬,人们总是喜欢温和、漂亮的人,无论是男是女。   在竹里居住数月,犬子已适应这边的生活,并且很高兴当初搬离丰乡,来到竹里。   在丰乡,犬子给舅家干活,什么农活都要干,却没有属于自己的东西。在竹里,犬子养猪,猪是自家的;种田,收成也是自家的。   小猪白白进入夏季后,已经是头大猪,放养在犬子家屋后的山林。这头猪不再有人帮它保持清洁,它游荡在山林,因竹里没有大型动物,身为一头猪,它几乎是雄霸一方。唯一不好的,便是它总在泥地上睡懒觉、刨坑,浑身脏污,再不白皙。   同样长大的,还有羊和兔子,不过猪也好,羊兔也罢,都还没有到繁殖、宰杀换钱的时候。   夏日河畔上,庄家的白菜已绿油油一片,长得茂盛,阿荷不时过来摘取,给庄家做菜。   犬子家的大豆熟了,已到收获之时。   犬子和母亲在豆田分工忙碌,大豆被一株株拔起,头对头,脚对脚叠成一堆,再用绳子捆绑豆秆。刘家母子人手不足,干得很慢。庄张两家的孩子看到犬子收获大豆,便就过来帮忙,他们平日不用干农活,对下田干活,抱着浓浓兴致。   “可不能,我和犬子来就行。”   刘母看到这些养尊处优的孩子要过来帮忙,吓着一跳。   “阿弘兄,我会帮忙,这样拔嘛,我也会。”   庄兰不肯离去,她伸手去拔豆秆,轻松拔下两株。   “弘兄,就让我们帮忙吧,不捣乱。”   “是啊,阿弘兄。”   要是其他农家,看到这些叽叽喳喳,毛毛躁躁,对农活一窍不通的孩子前来,难免要嫌弃。犬子不会,他将他们组织起来,阿离和庄兰拔豆秆,阿平将豆秆捆绑,犬子负责把成捆的大豆植株扛回院子。   一时热热闹闹,欢声笑语,每个人都有活干,都能参与其中。   犬子将轻松的活给庄张家的孩子们做,他则干搬运的重活。他把大豆植株运回院子,再将它们平铺在地上曝晒,待茎秆枝叶和豆荚都枯黄时,就可以用连枷拍打豆荚。   豆田里的大豆连根拔出,一株株收走,留下空荡的田地,犬子家的院子则方整铺晒着豆秆。   犬子种的豆子,收成不是很好,豆荚并不饱满。当一位农夫没有那么容易,需要经验累积。不过全凭自己种植、照顾的庄稼,能有收获,对犬子而言,已是很开心的事。   犬子跟易家借来连枷拍打豆子,用连枷反复拍打豆秆,让豆荚开裂,豆子蹦出。这是体力活,而且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犬子和刘母各执一把连枷,辛苦打豆子,花费一整日的时间,才将这活干完。累得直不起腰,手臂酸疼,终收得一大竹筐的豆子。   母子欢喜将豆子搬入厨房,好好储存。这是他们珍贵的口粮。   豆子脱粒后,剩下的豆秸捆绑,扛进柴杂物间存放,这是很好的柴草,容易燃烧,火势旺盛。   大豆收获后,人和地一起休息,多日后,犬子才将田地翻整。犬子用齿耙掘土,将土块耙碎。犬子选择清早和傍晚劳作,躲避毒辣日头。   傍晚的竹里,农田上都是劳作的人们,犬子参与其中。   庄兰和阿平如常过来西岸玩耍,见犬子在忙碌,庄兰问:   “阿弘兄,你割兔草了吗?”   “还没。”   “我帮你。”   庄兰欢喜地跑到犬子家,跟刘母讨来一个篮子和一把镰刀。刘母说:“千万小心,不要把手割了。”庄兰笑说:“不会,我用过好几次啦。”庄兰拿镰刀,阿平提篮子,两人到河畔採兔草。   庄扬站在二楼,见弟妹又往西岸跑,并不制止,让他们学着干点农活,没什么不好,他们已懂得农人的辛劳。   河畔的野草多,随便摘采,便有一大篮。   “阿平,我们去喂兔子。”   虽然小白兔长大了,没有以前那么可爱,庄兰还是很乐意喂它们。   阿平望向对岸那条进出竹里的土路,一动不动,仿佛没听到庄兰的唤声。   “阿平,你在看什么?”   庄兰朝阿平看的地方望去,不看还好,投去第一眼,庄兰就“啊”的一声,立即抛下了篮子和镰刀,狂奔过木桥,迎上土路。她在路上雀跃,大声叫喊着:“是大兄,大兄回来了!”   前方,驶来三辆华丽的马车,浩浩荡荡行进。庄兰认得长兄和舅父的马车,春时,她便是在路口送他们离去。只是,当时离去的是两辆马车,怎么回来的是三辆呢?   不只庄兰和阿平发现了马车,此时早有人去张家和庄家通报,庄母和庄扬从屋中匆匆出来,在院门迎接。   竹里,只有庄张两家有马车,三辆马车同时出现,早惹得田中耕种的人们驻锄、张望。 第24章 心爱之物   犬子知道庄扬上头还有一位兄长,庄兰常提起,说她的大兄在外经商,她即怕兄长,又很喜欢他。无论是庄平或者庄扬,他们性情都很温和,犬子不免好奇,这位庄扬的兄长,是怎样的一个人。   犬子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华丽的马车,其中一辆,车身彩绘,马饰华美,盖弓帽黑里红表,缀着彩绦。这是辆有帷帐的辎车,车前帘子遮掩,看不见车中乘坐之人。   辎车前面,领头的是一辆没有帷帐,轻快的轺车,车中端正坐着一位中年男子,身穿锦袍,身材壮实,样貌宽厚,显然便是阿离的父亲。就见张家母女围簇在他身边,而阿离更是直扑入怀,用短手臂,抱住父亲滚圆的腰身。   犬子傻傻看着,看着张家人的团聚。   三辆马车中,有两辆轺车,一辆坐着张殷,一辆乘坐的是庄秉。庄秉同样是冠剑的装束,他年纪看着十分年轻,却沉稳。他从车中下来,跪拜在庄母面前。庄母将他搀起。他扫视弟妹,逐一揽抱,庄家孩子感情好,相亲相爱,着实令人羡慕。   这时张殷走了过来,和庄母诉说着什么,庄张两家的人,都看向停在一旁,始终安安静静的辎车。庄母的神色先是惊诧,继而惊喜,执住庄秉的手,激动交谈。庄兰和阿平傻傻站着,显得很茫然,唯有庄扬朝舅父走去,脸上带着欣喜的笑容。   犬子站得远,不似其他闲人都围了上去,他观察到庄张两家人的神态,并未听清他们谈话的声音。犬子对辎车中坐着的人,越发感兴趣,会是谁呢?   庄秉在家人和亲戚的拥簇下,步行前往庄家院子,庄秉的轺车后头,紧紧跟随着辎车,辎车的帷幕一直没有打开。   围观的人们都很好奇,纷纷猜测辎车中坐着的是何人。不知是谁听得真切,说了句:“是新妇,庄家大郎娶妻了!”人群嘈杂,紧随辎车不放。   辎车终于停在庄家院中,庄秉走至辎车前,将辎车的帷幕挽起,里头坐着一位盛装的新妇。庄秉搀扶新妇下车,新妇羞涩低头,和庄秉执手并肩,在家人的拥护下,将新妇领进门。   新妇婀娜姝丽,引的围观的人们争相观看。   庄家仆人从辎车上抬下众多妆奁,有精美的丝绸,光彩夺目的漆器和精致的青铜器皿、灯具、香炉。   竹里的人们奔走相告,庄家大郎娶了位美丽新娘子,还带来一车的妆奁。   犬子见庄扬他们进屋了,便就散去,不似其他人,围在院外探头探脑。   这日庄家仆人成群忙碌,杀猪杀羊,洗涤碗盘,犬子来竹里居住半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热闹的情景。   犬子回家,见到向来安静在堂上纺织的刘母,人站在木桥上张望,显然就是她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   “犬子,庄家这么热闹啊,是谁来了?”   “阿母,是庄家大郎回来,还带来新妇。”   “难怪了。”   刘母也知道庄家有个大郎,在外经商。   母子俩回屋去,眼见天快黑了,刘母已做好饭。母子俩吃着粗陋的食物,对于正在大办宴席的庄家,并不去探看。   夜里卧在榻上,犬子念念不忘的是那辆漂亮的辎车,他梦见自己也有这样的一辆车,并且像位贵客般打扮,盛装坐在车中。梦中的自己,是位成年男子,冠剑锦袍,独自赶着马车,驰骋在原野上。   庄宅家宴,席宴上,除去庄家人,也宴请了舅父一家。   入宴前,庄秉带新妇,叩拜堂上庄母,庄母将他们搀扶起。庄母执住儿媳的手,小声问她话语。新妇文静,随和,待庄母恭敬温顺。虽然婚事并非由庄母做主,她对这位儿媳倒也满意。   庄秉夫妇叩拜长辈后,小辈这才入席落座,享用佳肴。   舅父张殷坐在贵席上,讲述他如何在广汉郡为庄秉主持婚事。   春时庄秉和舅父到谷昌贩马,运往广汉郡,张殷如常到郡中友人廷掾林忠家饮酒,正好听闻林忠要嫁女儿。林家二女娴静有美名,庄秉有意迎娶,便由舅父帮忙撮合。原本也不敢想林忠会同意,求亲的人许多,家世比庄秉好的不少。后得到首肯,便就急忙操办婚礼,而未来得及报知在临邛的家人。   “多亏舅父,方得促成这桩美事。”   庄秉举酒致谢,他身旁坐着新妇,新妇亦是举酒道谢,低头恭敬。   “免礼,也是阿秉一表人才,得人赏识。”   夸赞起自家大外甥,张殷从不吝啬美词。   和舅父的宽厚仁爱不同,舅母精明,询问起林家的状况,有几个姐妹兄弟,姐妹是否都出嫁了,兄弟以何业为生。   新妇轻语回复,未失礼节。她回话时,庄秉一直看着微笑、点头,这样一个小小细节,为庄扬捕抓。庄扬知道兄长不苟言笑,显然是深爱着这位女子。   新妇叫林嫱,幼名阿细,家中有姐弟四人,大姐已出嫁,妹妹尚小,弟弟唤林禹,在锦官城游学,年纪和庄扬差不多大。   大人谈的都是家长里短,小孩们不感兴趣,庄兰舀着美味的肉羹喝,眉眼弯弯,因有美味佳肴相伴,她心里也是乐呵呵。   宴会散去,庄母执住新妇的手,到屋里头谈话。庄秉将舅母一家送出门外,把弟妹唤齐,喊到自己屋中。   贩马虽辛劳,收入颇丰,庄秉挣的钱不少,由此也才能得林家青睐,娶得美妇。庄秉待家人慷慨,每每贩马归来,都会给弟妹们带些东西。   见兄长打开一口大漆箱子,庄兰就去狗腿,偎依在庄秉身边亲昵唤着大兄。庄秉笑语:“这会就知道唤我大兄了。”今天庄兰这孩子呆呆的,恐怕对长兄成亲,自己有嫂子的事还很迷惑。“大兄最好啦。”庄兰搂着庄秉胳膊不放。“好了好了。”庄秉拉开庄兰,这才空出手,从箱中取出一对铜铃铛。铜铃铛用红绳系绑,纹样精美。寻常人家的孩子并无玩具,富贵人家的孩子,就是有礼物,最多不过是泥车瓦狗。   “呀,是铃铛!我好喜欢,谢谢大兄!”   庄兰拿了铃铛,绑在腰间,铃铃地奔跑出屋,别看她平素粗野,她可是很爱美,大概是去找阿母显摆了。   看着庄兰欢喜雀跃的身影,庄秉无奈摇摇头,他就一个妹妹,自然最受他疼爱。   “阿平,你过来。”   庄秉抬头看庄平,庄平总是很安静,也很懂事,就是胆子小。   “大兄。”   庄平站在庄秉跟前,他腼腆笑着。   “在商肆见得一副棋子,便就买来给你玩戏,可不许耽误了课业。”   庄秉从箱中取出两只竹制的棋盒与及一张棋盘,棋盘亦是竹制,可以卷起,倒是不占位置。   “谢谢大兄。”   庄平捧住礼物,眉开眼笑。他这孩子喜静,下棋倒是适合他。庄平同样是欢喜地带上礼物离开。不得不说,他们的喜好,大兄庄秉都知晓。   此时屋中只剩庄秉和庄扬,庄秉说:“我不在时,家里多劳你费心。”庄扬惭愧说:“我在家悠闲,不及兄长风餐露宿、深入蛮荒地辛劳的千分一。”庄秉拍拍庄扬肩膀,两兄弟揽抱在一起。“恭喜兄长。”庄扬笑语。庄秉说:“我于路上还在想,该如何告诉家人我成亲之事。”此事太突然,也欣慰于家人的接纳。“兄长看中的,必是位好女子。”庄扬对嫂子的印象不错。“她是挺好。”庄秉难得露出痴笑的表情,不过夜晚灯昏,庄扬没瞧出来。   “兄长,佃户收租之事,我明日再述与你听,你路途劳累,早些歇息。”   庄扬行礼,打算退出兄长的寝居,以免一会嫂子回来,正面撞着。毕竟都还生疏,怕嫂子为难。   “这些事,不必和我说,你做主便好。阿扬,你先别走。”   庄秉起身,到榻旁取来一件长形物,用木匣装着,木匣彩绘,很是精美。   “竹里多年未有丝竹声,就连我有时还会想起。”   庄秉将木匣递给庄扬,庄扬像抱婴儿般将它抱住。此时庄扬已知晓木匣中是何物,他眼眶湿润,动容说:“谢谢兄长。”   庄秉叹息:“委屈了你,若是阿父还在世,又怎会让你连张琴也没有。”   庄扬自幼学琴,离开锦官城后,他再不曾拥有自己的一张琴。庄扬极爱琴,往时教庄扬的夫子周景有一张琴,庄扬总是跟他借来弹奏。待周景离去,庄扬再未曾摸过琴,竹里僻陋之地,识字的人屈指可数,何况是懂琴之人。   提起父亲,庄秉便又要难过起来,四个孩子他最大,对父亲庄寿的记忆也最清晰,对当年奢华的生活还记忆犹新。   “兄长莫要难过,我这不又有了一张新琴。”   庄扬笑语,他爱抚着木匣。   庄扬退出兄长居室,走至自己房中,才缓缓打开木匣。木匣中是一张梦寐以求的琴,用料考究,漆色优雅。声色不敢试,因是夜晚,怕扰人清梦。庄扬抚摸琴身,像爱抚着他的挚爱,年少的他并无心爱之人,但有心爱之物。 第25章 三位来客   清早, 犬子从芦苇湖回来, 带回数尾鱼。他刚回到家,便见阿荷在院中和他母亲交谈着什么。   “犬子, 二郎让你送鱼到庄家, 往后每日都送。”   刘母见犬子回来, 将这件好事告诉犬子。   “今天要宴请客人,有捕着大鱼吗?”   阿荷过来探看犬子的竹筐, 见得竹筐中躺着三尾大鱼和一些杂鱼。   “真能干!你随我过去。”   “哦。”   犬子背起竹筐, 跟随阿荷前往庄家院子。   还未靠近庄家院子,犬子便就听到一种陌生的声响, 悠扬悦耳, 很美妙, 他四处张望,看到庄扬正在山茶树后调试乐器的身影。犬子绕过山茶树看看庄扬,但自己一身鱼腥味不说,此时也还有要事。   庄扬并未留意犬子到来, 他抚弦弹奏, 醉心于琴声。   犬子跟随阿荷, 来到水井旁,将鱼倒入一个大木盆中。   “阿荷,这人是?”   听得身后一个响亮的声音,犬子回头一看,见到了庄家大郎。这人个头很高,眼鼻和庄扬又几分相似, 但不像庄扬那样秀美,方脸浓眉,样貌看着有些严厉。   庄秉远远便认出犬子身上的衣服,是庄扬的旧衣物。   “大郎,这是住在西岸的刘家孩子,唤阿弘。他会捕鱼,跟他买些鱼来。”   犬子行礼,他呆呆看着庄秉,心里想庄扬长大后会是这样严肃吗?   庄秉上前瞧瞧鱼,见鱼肥美且新鲜,很满意。   “都是自己捕的鱼?”   “是。”   “别看他小,捕鱼打猎种田,什么都懂,就连弓……”   阿荷喋喋不休,庄秉打断她话语,问犬子:   “你几岁了?”   “十三。”   看着犬子,庄秉不禁想到当年抵达竹里的自己,也是个小男孩。这般小,便要养家糊口,实属不易。   犬子默默背回竹筐,他朝山茶树那儿看了一眼,这个小动作被庄秉察觉。   “阿荷,多算些钱予他。”   “二郎吩咐了。”   阿荷掏出钱袋,倒出几个子,数了数,放在犬子掌上。犬子接下,对庄秉行下礼。犬子没有逗留,抬步要离开,突然看到庄兰从屋内跑出,她瞅见犬子,欢喜叫着:“阿弘兄,你来了!”   “嗯,过来送鱼。”   犬子将铜钱揣入怀,心满意足。   “兄长在弹琴,你要听吗?”   庄扬的琴声始终没停止过,轻柔悠长,像风轻拂耳朵。   犬子痴痴看向山茶树后的庄扬,他愣了愣,摇摇头,跟庄兰说:“要喂猪。”   其实猪早喂了,不知为何,看着山茶树后优雅弹琴的庄扬,犬子第一次感到自愧形秽,他拉拉篮筐绳子,快步离开庄家院中。   庄秉目送犬子的身影离去,问庄兰:“阿兰,你认识他?”   在竹里,庄兰的玩伴只有阿离和阿平,未见过她对一个别人家的孩子这般亲昵。   “认识啊,大兄好笨,他是阿弘兄,就住在我们家对面呀。”   “阿弘兄可厉害了,他还教我和阿平,还有阿离弓箭,他站在这里,可以射到挂在那边树上的靶子,他还带我们去……”   庄兰是话唠,她和庄秉讲述他们和犬子的友谊。庄秉很快知道犬子的情况,他和母亲被亲戚赶出家门,来竹里居住,父亲早亡。这孩子会捕鱼会打猎会种田,而且箭术过人,以致阿扬请他到家中教阿平弓射,也难怪他身上穿着阿扬的旧衣服。不幸的遭遇下,使得这孩子寡言,并非是木讷。这孩子品貌很好,会是阿平和阿兰的好玩伴。   庄秉携带新妇回到竹里的第二日,便就举办酒宴,宴请临邛的朋友。庄秉十三岁时,就跟随舅父经商,早年跟舅父在临邛贩羊,结识数位友人。他在临邛的交游,有贵有贫,一视同仁。   接到邀请,午时第一位前来庄宅的客人,打扮相当引人注目。这是位三十来岁的高大男子,骑匹骏马,身上背负弓箭,衣物陈旧,看着有些落魄。   男子在庄家院门前跃下马,他将马缰交到仆人手里,径自走入院中。他到井边探看数位仆人在杀鸡宰羊,他戳戳手,咧嘴笑着,露出一口不整齐的牙。   “逃了逃了,快抓住它。”   竹笋从阿易双脚间逃跑,阿荷拿着一个竹筐,气喘吁吁追在后头,气恼地叫着。竹笋逃出堵截,撒着短腿,哼哼叫着,它如果会唱歌,此时必然是要唱一曲自由歌。它欢脱奔跑着,直到四腿突然离开地面,整只被人拎起,它气愤地抓绕一只大手,瞪着小眼睛。   “我听人说竹里有貘,不想这都跑家宅来了。”   “段游徼你来了。这貘崽家养,不是野生。”   阿易过来行礼,看来对老段很敬重。   “有趣有趣,可是要养来烤肉。”   竹笋挂在老段手臂上,锲而不舍地抓绕,可它腿短,也无可奈何,老段哈哈笑着,将竹笋递给阿易。   “二郎才不舍得烤咧。”   阿易把竹笋放进篮筐里,竹笋仰起头冲阿荷咩咩叫着,阿荷叉腰训着:还咬铁铲子吗?   “哎呀,二郎养花花草草就算了,怎么还养起貘来。貘肉腥得很,不好吃,貘皮倒还值钱。”   老段摸摸下巴,抬头看了看身旁的茶树,也瞅见了茶树后的一池荷花。   “段游徼,里边请。”   老段那响亮的嗓子,早被在荷池散步的庄扬听着,他走到山茶树前,温雅地行礼。   “看吧,才说你坏话呢,就被听到。大郎呢?”   老段以往时常来庄家,他和庄秉是很好的朋友,也算是看着庄家孩子们长大。   “兄长在屋内。”   庄扬噗嗤笑着,将人往屋内带。   午时,第一位客人是咋咋呼呼的段广宗,他是涞里的游徼,负责给捕抓盗匪小乡官,是位贫穷的老兵。段光宗进屋不久,一位农民装束的脸黑男子前来,因他实在从里到外,看着都是位寻常农夫,阿易还以为他是位佃户。为办宴席,庄宅从张家借来数位仆人,然而还是忙的不可开交,阿易对这位农民兄弟,态度敷衍:“有什么事?今日忙呢。”   黑脸男不恼不怒问:“庄家二郎在吗?我是他友人袁安世。”   他自报家门后,阿易惊诧得长大嘴巴,支支吾吾许久,才吐出一句:“你是袁先生,怎么变得这般黑!”   袁安世无奈摊手,说着:“收了三日豆,豆萁尚未晒好,我先晒熟了。”   年少时,不用干农活,只管读书,所以养得一身白皮肤。可也不耐晒,一晒就红,隔日就黑。   好好的读书人,成了庄稼汉。   “二郎,是袁先生。”   阿易将人请进院中,他再不敢怠慢,到屋内唤庄扬。   庄扬还未出来,庄兰先跑出来,仰头看着袁安世,认了好会,才开心叫着:“真是袁先生!”   “阿兰是吧,长高了。”   袁安世蹲下身,比着庄兰个头。   “嗯,我是阿兰,他是阿平,这只是蛋饼。”   庄兰介绍着身边的人和动物。阿平过来行礼,他不似以前那般内向,会主动和人打招呼了。   “安世,你过来了。”   庄扬大步赶来,袁安世将他一把揽抱,两人交情之好,流露于言表。   “我一大早听得马车声,出来一看是易叟。易叟和我说啊,大郎成亲了,要请我喝酒,我还以为发梦呢,想着大郎什么时候回来了……”   袁安世跟随庄扬进屋,他侃侃而谈,看得出他十分高兴。   这一日庄家数位客人前来,即有骑马,也有赶牛车,也有架马车,也有步行,院中热热闹闹,院外围观一群凑热闹的孩子。   午后,犬子在河畔割兔草,见得一辆牛车停在半道,似乎是坏了。犬子多看了两眼,不想驾驭牛车的汉子喊他:“小孩,拿麻绳来。”   汉子模样凶恶,声音更凶恶,要是其他孩子恐怕都吓哭了。   犬子本不想理会他,但想他是庄家的客人。他回屋取来一团麻绳,过桥拿给汉子。   这是位络腮青须的粗壮汉子,别着把破剑,身上胡乱套一件长袍,领子袖子都没整理,邋里邋遢。   原来是绑车衡的绳索断了,难怪他停在半道上。   犬子站在一旁看他粗鲁地扎捆衡木,听老牛哞哞叫着。犬子偷看胡须汉子一眼,发现他脸上有一处狰狞的刀疤。刀疤男子显然察觉犬子的偷窥,他抬起头对犬子吹胡子瞪眼,虽然是凶暴样子,又带着几分滑稽。犬子觉得他有些傻,嘴角微微勾起,笑了。   “小孩,你不怕我?”   “不怕,你是庄家客人。”   庄家人都很好,客人应该也不是坏人,何况他还能吃人不成?   两人交谈间,易叟赶来了,他远远喊着:“武亭长,可是车坏了?”   “还烦劳老叟过来,修好啰!”   武忠跳上牛车,赶着牛,慢慢慢慢朝庄家院子前去。   他离开时还不忘又瞪了犬子一眼,犬子学他样子回瞪,他摸摸胡子呵呵笑着,看起来也并不凶恶。   目送着牛车汉子离去,犬子想庄家大郎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客人,这人看着是位武夫,又像是位农民,说不定还是位商人呢。 第26章 西鼓山   庄宅深夜, 院中数盏灯火明亮, 庄秉和庄扬站在院门口恭送客人离去。   武亭长喝得伶仃大醉,搂着段广宗说:“大郎啊, 你可得上我家喝喝酒, 明儿就去。”   “去去, 一定去。”   段广宗应声,免得他念叨不休。   好在有和武亭长同乡的客人, 谁帮他将这牛车赶回去。武亭长醉成这样, 要让他自己赶车,他半道上把牛车赶水沟里去都有可能。   “我这也走了, 哪日得空, 一起去西鼓山打打野味、近来山里有野猪, 可是好东西,把烤架子一起带去,还能烤肉吃。”   段广宗和庄家兄弟辞行,他是打猎好手, 西鼓山就在涞里。   庄秉会打猎, 往年也曾和段光宗去西鼓山打野鹿, 这不过是乡下消磨的玩戏而已。   “好好,可是许久未和你去打猎。”   庄秉笑语,他在家中这段时日无所事事,得等秋时,才会再和舅父一起外出。   “不用送,你们可要记得过来。”   段广宗跨上马, 不多说废话,在月色下,扬鞭驰骋而去。马蹄声哒哒哒哒,由响及微,及至消失。   深夜,在寝室中卧下的犬子,被车马声吵醒,他站在凉风徐徐的院中,看着从对岸离去的庄家客人,无论是坐车是步行,各自都提着盏灯,在夜色下缓缓进行。唯独见一人骑马,那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威风凛凛,在夜幕下驰骋,月光明亮,照在他背上的物品,那似乎是副弓。   这人是谁?   天未亮,犬子背起竹筐,前往芦苇湖。时常在芦苇湖晃荡,犬子在湖畔搭了间小矮屋,他的捕鱼用的工具,全放在小屋中。   为庄家捕鱼,犬子勤恳,不畏辛劳,因为这是二郎托付他做的事,而且给的报酬不少。   乘着自制的整木小舟,在芦苇湖撒网捕鱼,犬子并不高大的身子沐浴在晨曦中。   将一条大鱼送至庄家院子,犬子未靠近院子,便听得琴声。跟随琴声来源,犬子仰头,看向二楼庄扬的寝室。   犬子不懂音律,但觉得琴的声音十分动听。   “阿弘,怎么在这里发呆。”   阿荷从厨房出来,正好见到犬子仰头发呆的样子。   “鱼。”   犬子将提在手上的两条大鱼,递给阿荷。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就一个字。”   阿荷如往常算钱给犬子,犬子揣起钱,又站在原地听了会琴声,才打算离开。   “弘兄。”   “弘兄,我大兄找你。”   阿平站在二楼木廊,朝犬子招手,他身旁还站着阿离。   这日阿平没有去张家读书,在家和阿离下棋子玩。   犬子上楼,阿平和阿离围上来,连蛋饼都对着他摇尾巴。阿离说:“弘兄,阿平有棋,你要玩吗?”阿平说:“弘兄,大兄送我棋,我们一会玩,大兄找你。”“嗯。”犬子点头,跟在阿平身后,来到庄秉的寝居前。   犬子站在门口,没有进去。犬子见庄秉跪坐在书案前,案上摆着一张写有密麻字的竹简,帛书旁还有一捧算筹,恐怕是在算账。   “大兄,弘兄来了。”   庄秉将头抬起,站在门口的犬子不卑不亢,这才上前行礼。   “大郎找我有什么事吗?”   “阿平他们说你射术过人,你师自何人?”   “师父叫王季,是位猎人,住在丰乡。”   “我明日要去西鼓山狩猎,你可愿意跟去?”   “愿意。”   犬子未作思索,便就回答。   庄秉其实对弟妹们的描述半信半疑,但见犬子说话从容不迫,不似一个普通的孩子。   “那好,明日天一亮就出发,你会骑马吗?”   “不会。”   “无妨,明日你将弓箭带上就行。”   庄秉言外之意是管吃管喝,还管车。   “好。”   犬子点头,退出房中。   “明日狩猎,你们也会前去吗?”在木廊上,犬子问阿平和阿离。   “大兄不让我们去。”阿离摇头,虽然他求过庄秉,但是庄秉还是不同意。   “我也不许去呢,怕阿母担心。”阿平回得无奈,他也想打猎啊,也想去外跑动。   “二郎去吗?”   庄扬房中的琴声,此时已停止,犬子朝他房间投去目光。   “兄长会去,听说段游徼和武亭长也会去,有好几个人呢。”   阿平提起武亭长微微皱了下眉头,这人长得太凶恶了,让人害怕。   阿离说: “弘兄,那边有野猪还有大鹿,很危险。”   阿平叮嘱:“弘兄,你明日要小心些。”   “好。”犬子颔首。   “弘兄,一起玩棋吧,帮我打败阿平。”   阿离拽犬子袖子。   “你们玩什么棋子?”   犬子从小到大都没玩具,不会玩。   “弘兄来,是这个棋子,可好玩啦。”   “阿平,弘兄不一定有空,你别扯他。”   “没事,去看看。”   犬子在吴家店见过别人对弈,他觉得似乎也挺有趣。   每日要干的农活太多,犬子没在庄家停留多久,待阿平教他怎么下棋,他学会了,并且和阿平对弈一局,便就离开。   这两日没怎么看到庄兰,听阿平他们说,庄兰最近老跟在嫂子身边,嫂子还帮她做衣服,扎头发。也是一件怪事。   同样是漂亮姐姐,庄兰对于张香非常抵制,一刻钟都不想和她待在一起。对于温和的嫂子,她就很喜欢,光是跟在嫂子身边,便就觉得很开心。   这日犬子上庄家来,庄兰和嫂子林嫱在庄母屋头。林嫱和庄母一起做针线活,不同的是庄母纳鞋子,林嫱则在绣一条小彩带,还在彩带上缀一对好看的铃铛。庄兰趴在榻上看身边的嫂子刺绣,她托下巴,翘着两条小腿,惬意得不行。   “嫂子,线没了,我帮你穿针。”   “嫂子,我想绣条鱼可以吗?在这里绣一条。”   “嫂子,你真好,鱼好漂亮!”   “阿兰,你到外头去玩,别吵你嫂子。”   就算是亲生的,庄母也觉得这孩子聒噪得不行。   “不要,我不吵就是了。”   庄兰从榻上爬起,伸伸懒腰。   犬子步下二楼,正打算回家去,被阿荷唤住。   “阿弘,你先别走。”   “哦。”   犬子听从的站在院中,看阿荷进了厨房。   不会阿荷出来,手里端着只木碗,碗中则是汤羹,看着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二郎说要给你一碗肉羹。”   昨晚宴请客人,剩下的食物不少,不说主客有佳肴使用,就连庄家仆人也托福吃了顿好的。   “快拿走,省得我还得跑西岸一趟。”   阿荷把这碗肉羹往犬子怀里推,犬子这才接下。   “你也不知道是哪来的福气,让二郎这般照顾你,这是肉羹,可是好东西呀!”   阿荷摇了摇头,他们身为仆人,还吃不到肉羹呢,倒是这刘家小子有口福。   “……”   犬子捧着肉羹,道声谢谢。   犬子对吃肉羹的印象,很遥远,他幼年吃过一回。当时生病多日,外祖父买来一块很小的猪肉,让阿母做肉羹给他吃。真是美味,这么多年仍回味无穷。   夜里,犬子和母亲说他明日要随庄家大郎、二郎外出狩猎,刘母叮嘱他务必小心。对于犬子有着过人的箭术,刘母担虑多于欣喜。不过既然是跟随庄家兄弟上山,她比较放心。   “阿母,今日卖鱼的钱。”   犬子掏出数个铜钱,递给刘母。   “你自己存着,阿母有需要会找你拿。”   在刘母看来,犬子已能独挡一面,她甚至觉得,到犬子成年后,家里说不定能过上宽裕的日子。   犬子回自己房间,他将铜钱放入一只竹筒中,这竹筒上还有个盖子。   近来,犬子偶尔到吴家店卖鱼干,攒下了几个铜钱。刘母不收犬子的钱,让他自己存。犬子砍下一个竹筒,制作成储物器,用来放铜钱。   而后,他从床边取来一副弓箭,出屋到院中挂靶子的地方练弓。箭一支支飞射而出,快得让人看不清,几乎是瞬间,箭囊中的箭被射空。犬子面无表情走至靶子前,将箭拔出,放入箭囊,又继续啪啪练弓。   第二日天未亮,犬子便就携带上弓箭,前往庄家院子。院子灯火通明,两辆马车等候出发。庄秉已上车,在和车夫交谈着什么。庄扬见犬子过来,对犬子招了下手,他笑语:“阿弘,你上车来。”   仿佛已有好些时日,没和庄扬说上一句话,犬子开心地点头。   这趟狩猎,为免延迟,不带仆人。犬子年纪小,只怕是跟不上队伍,何况他也不是庄家奴婢,不必侍奉在车后。   犬子将弓箭递到车上,他翻身登上马车。   他幸福地坐在庄扬身旁,闻到庄扬衣服上淡淡的香味。   易叟扬鞭,犬子的模样似激动似紧张,搁放在大腿上的双手拳住。   “第一次坐车?”   “嗯。”   “莫怕,很快便到了。”   庄扬唇角上扬,晨风吹拂他好看的脸庞,吹动他耳边的几缕发丝。犬子将头低下,端端正正坐着,再不敢乱瞧乱看。   马车驰骋,犬子一路露出惊喜的表情,他只坐过慢吞吞的牛车,坐在马车上有一种冲锋陷阵的畅快感。   “二郎,西鼓山在哪里?”   “在涞里。”   庄扬看着犬子兴致勃勃的样子,想他有极佳的射术,却不知和涞里的游徼段广宗比,谁更厉害些。 第27章 猎与护   段广宗是位样貌落魄的胡渣男, 个头高大, 犬子见到他,才想起之前夜晚在河对岸看到的骑马之人, 便是他。   段家破旧, 厅堂窄小, 段妻取来竹席,铺在院中, 请众人落席。段妻穿着寒酸, 她身边跟着一位小女孩,看似和庄兰差不多大, 长得瘦小。她乖巧跟在母亲身后, 搬来木案和压席的竹镇。   “几岁了?”   庄扬帮女孩摆放木案, 询问女孩。   “十岁。”   “唤什么名字?”   “小思。”   女孩生分,不时将目光抛向父亲,不过庄扬问她话,她也都会回答。   庄扬从怀中取出一包桃脯, 抓起一把桃脯放在女孩手心。女孩不敢收, 回头寻找大人。   “收下, 给你吃。”庄扬言语温和。   此时庄秉他们正和老段交谈,并没有注意到庄扬这边的情景,唯独犬子看得清楚。   庄扬有自己的小趣好,他喜欢吃桃脯,由此身上携带了一小包。   桃脯柔糯甜美,回味带些许酸意。   犬子盯着女孩手中的桃脯看, 倒不是馋想吃,而是好奇是什么东西。   待女孩跑远,犬子收回目光,却见庄扬在看他。   “将手伸出。”   对上庄扬的笑容,犬子乖乖将手掌递上去。庄扬在犬子手心处放下四五块扁圆、黄色的食物。   “这是桃脯。”   大概是以为犬子也想吃,便就分他几块。   犬子没有辩解,庄扬给的东西,他很珍惜,他捧到跟前,捡起一块,放入口中,又甜又酸,犬子不是很喜欢吃。在庄扬的注视下,犬子只好将手上的桃脯又吃上一块。   涞里离县内很近,想来是因此,住在县中袁安世和武亭长,才姗姗来迟。   “让众位久等了。”   袁安世歉意的拱手行礼,他身上背负着一幅陈旧的弓箭。   “都到齐了,走走,打猎去。”   武亭长跳下牛车,持着一柄青铜长矛,兴致勃勃吆喝着。他打量众人,见着犬子,又是对犬子吹胡子瞪眼,犬子面无表情看着他。   “怎么还带来一位小孩儿,小孩,你知道野猪专门顶人肚子吗?这样扎一个打洞,肠子什么的都拖出来。”   “……”   犬子没有回答他,含着桃脯不言。   “哎呀,小子很傲啊。”   武亭长见吓唬不了犬子,兴趣索然。   老段牵出骏马,背负巨弓,手里还提着一柄冒着寒光的环首刀,战斗力十足。   老段是游徼,游徼的生活,四处捕抓盗匪,不时要与人打斗,相当惊险,所以身上装备的武器多。   “不说野猪,就是老虎看到老段也要跑啊。”   袁安世揶揄。   “不说刀,单是弓,在临邛,可没有几个人能拉开段兄的二石弓。”   庄秉与老段相遇时,便见到了老段帅气的身姿。四年前,他和舅父坐马车到县里买东西,返回路上经过涞里林丛,遇着打劫的匪徒,而这人正是老段在追捕的人。由此亲眼看到老段远远一箭射伤匪徒的膝盖,让匪徒疼得抱腿痛号。而后老段骑着骏马,从山坡上冲下,挥舞着环柄长刀,勇猛凶悍,就这么一出场,顿时让匪徒吓得屁滚尿流   “段兄,露一手看看。”   袁安世听得咋舌,他一位文人,对弓箭刀枪倒是有兴趣。   段广宗很是豪爽,张弓对着院中一棵树上射去,“啪”一声,一截粗树枝立即被木箭射断,栽落在地。   “我可以试试吗?”   犬子跟过来询问老段,他看着老段手中的巨弓,跃跃欲试。   “孩子,怕把你手臂扯伤。”   “不会,我拉不动就弛弓。”   犬子很镇定,他聪明且谨慎,断然不会把自己伤着。   光是从犬子的衣着看,老段也猜出他是位穷人家的小孩。当犬子拿到巨弓,他脸上的青涩瞬间消匿,他端重且谨慎地缓缓将巨弓拉动,以犬子臂力,他只能将这张弓稍稍展开,便熬尽力气,汗流浃背。   “慢慢回收。”   老段站在犬子身后,他一手执住弓把,一手握住犬子拉弓的手,让他将弓箭放回自然的弛弓状态,以免手臂受伤。   “小孩,你唤什么名字?”   犬子执弓的姿势标准,能看出他的谙熟,而且他言谈举止从容,不像个小孩子。   “刘弘。”   犬子报上他名姓。   出发西鼓山,袁安世和庄扬坐一辆马车,武亭长和庄秉坐一辆马车,老段骑马载着犬子。牛车实在太慢了,弃而不用。   西鼓山位于涞里西面山林,以往西鼓山驻扎着一群匪徒,人们不到这边来,后来县丞捕抓频繁,匪徒四散而去。关于西鼓山猎物多这事,知道的人不多,因着以往闹过匪徒,人们也很少来此地伐林捕鱼。   段广宗对这里却情有独钟,他常来此地捕猎,贴补家用。虽然是位游徼,然而俸禄微薄,老段家境贫寒,他空闲时会捕猎,或为往来临邛的商人护行。   西鼓山下有平坦的谷地,有条溪流,在草地雨林丛间,偶有野猪出没。   老段跟随县丞捕抓匪徒时,曾在谷地驻扎,他知道野猪常到落叶松林下活动,就位于溪流东岸。   清澈的溪水无声流淌,落叶松黄色的叶子迎风飘舞,溪畔的草地上,野猪三五头,哼哧哼哧地觅食、饮水,这是老段见过最美好的景致。   那是秋时,一个丰收之际,连野猪都长得肥大。   段广宗骑马负弓,驰骋在西鼓山下的谷地,他身后是两辆马车。   在溪畔林荫处驻足,众人下车,听从老段的指挥。   “我和老武先上山头看看,你们在此停歇。”   老段和老武都是狩猎能手,七八年前那会,匪盗四起,生活尤其困难,这两位忘年之交,曾深入临邛西面的深山老林猎熊,九死一生,就为养家糊口。   庄扬和袁安世取出席子,饮器,他们头上是长得高大茂盛的落叶松,身前是一条弯曲的溪流。   溪畔,犬子和庄秉在一起,寻觅猎物。   “有鹿。”   庄秉拉弓,回头做了个嘘的动作,他悄悄挨近溪畔的草丛。   庄家的男孩,只有庄秉尚武,即带弓又带剑。   溪畔草丛里,露出一对鹿角,远远看似一头成年鹿。   盛夏天气炎热,野鹿到溪中饮水,这条溪流,便是众多动物每日必经之所。   庄秉在前,犬子抽箭跟在后,两人全神贯注,庄扬远远看着,不去跟进,以免弄出声响,把鹿吓跑。   庄扬第一次来到西鼓山,他很少会前往山林,因为不安全,不过像这样一群人浩浩荡荡前来,还是十分有趣。他享受林间的风,偎依在一棵高大的落叶松下,和友人袁安世悠闲交谈,他眺望远山和白云,低头看向溪畔的兄长及犬子。   犬子始终站在庄秉身后,他那样子,似乎不是为了射鹿,而是在警觉。溪流是动物聚会之地,西鼓山有野猪,而野猪是很凶暴的动物。   和王叔在丰湖打猎时,犬子遇到过野猪,他被撵得到处跑,直到他爬上一棵树。那时犬子还很小,箭术很一般。   “啪”一声,庄秉箭飞射出,并未射中,惊得河边饮水的野鹿撒蹄子狂奔,如风般蹿进山里,再寻觅不到它的踪迹。   庄秉扼腕收弓,回头朝马车这边走来。   四人聚集在一起,寻觅山丘上老段和老武的身影。不会见老段钻出林丛说:“都上来吧,把我马上绑的网也取来。”   四人登上山丘,见到河流另一头的老段和老武。   “看到了吗?”   老段小声和众人说着,河岸的草丛里,可见一只野猪正在掘土根吃。因野猪是群居,有一只,附近便有一群,老段和老武不敢冒然前往,而先在对岸观察。   犬子见着野猪很兴奋,他抬起弓,瞄准野猪,并未张弓,只是一个孩子气的点猎物举止。   “弓不错。”   老武这才仔细打量犬子携带的弓箭,犬子穿着打扮是个穷人,却带着一副好弓。   “嗯。”   犬子待老段态度敬重,老段问他,他便应声。   “段兄,这孩子据说射术很了不得。”   庄秉很期待犬子的表现。   “要说弓箭,谁能比过老段。”老武不屑,这孩子虎头虎脑讨人喜爱,可说到射术,他不信一个半大孩子能多厉害。   “老段,有四头,这边一头,那儿一头,中两头。”   老武视力好,从林丛中辨认出四头野猪。   “悄悄过去,谁也不许先发弓。”   老段叮嘱犬子,在他看来犬子年纪小,容易冲动。   “阿扬,你要过去吗?”   庄秉回头看弟弟,老段他们淌溪水而过,走在了前面。   “我远远站上头看无妨。”   庄扬指着河岸上一处小土丘。他射术不行,执的是阿平的小弓,打打野兔可以,野猪就不去添麻烦了。   “来来,大郎和安世一起,我这里,老武去那头,小孩你跟我。”   老段分配位置,他胃口不小,打算包抄。难得带这么多人过来,自然得好好利用。   “要是被追上,就爬树,安世你记住了。”   袁安世没打过野猪,老段特别吩咐。   野猪不同野鹿野兔,发狂起来很危险,他们是经验丰富的猎手,自然知道怎么应付。   分配好位置,老段用手势指挥众人,五人朝野猪缓缓靠近,各自找到隐蔽的位置。老段做了个射击,一时数箭飞舞,野猪愤怒嚎叫,有中箭疼痛反扑的;有侥幸躲避箭矛,冲人直撞着;也有掘土抛根,啪啪撞树的,把逃窜在树上的袁安世吓得黑脸泛白。   场面很混乱,犬子边放箭,边后退,他不慌不乱,冷静算着出现几头野猪。野猪遇人必攻击,何况是遭遇袭击的情况下,非常凶悍。   “抓到了,快来!”   老武用网罩住一头,他举长矛要扎,不想困兽疯狂的挣扎,突然撕破麻网,把老武撞得人仰马翻,径自往山丘上冲去,像发了弦的箭。   此时老段和庄秉过去帮袁安世解围,将“守株待安世”的野猪射死。他们来不及做出反应,眼睁睁看着野猪往庄扬所在的山丘冲去。   然而山丘下植被茂盛,庄扬根本看不到有野猪朝他袭来,他没有防范。   老武和老段在后头拼命追赶,但他们跑不过这头健壮的野猪,庄秉站在离野猪二三十步外,用力射箭。奔跑的物体,极难射中,次次落空。眼见这头发疯的野猪,就要靠近庄扬,一个不高的身影从半道蹿出,正是犬子。犬子发出一箭,射中野猪屁股,野猪挨箭后又站起,只是减慢了攻击速度。犬子挡在庄扬身前,拉圆弓第二箭射出, “啪”的一声野猪惨嚎,野猪倒在地上抽搐,很快便死去。这致命的一箭射穿了野猪心脏,由一张巨弓发出,是老段射出的。   老段上来察看野猪,确认死透。犬子上前,将自己的箭拔出,把箭矢在野猪身上蹭去血迹。   “小子,你弓射拜谁为师?”   “丰乡的一位老兵,都叫他王瘸子。”   “你叫刘弘是吧。”   “嗯。”   犬子将箭收入箭囊,他站起身,朝庄扬那边望去,而庄扬也正在看着他。   就在众人狩猎野猪时,犬子不时会留意庄扬的位置,倒不是觉得野猪会攻击他,只是不自觉会看他。由此,当野猪挣脱网,朝土丘冲去,犬子反应最迅速。   适才,野猪朝庄扬这边冲来时,犬子心跳加速,他射出一箭,是在瞬间发出,当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要将野猪拦下,否则庄扬会受伤。   “真是令人折服!”   庄秉惊叹,不只是为这孩子的箭术,更为他的勇气!   “厉害啊,老段,你不总想找个徒弟吗?我看这小子就合适!”   老武气喘吁吁跑来,手指犬子,话语激动。   “国士无双!”   袁安世大赞着,他一手扶着自己的老腰,衣服头上都是泥土,模样有些狼狈。他仓促下树,摔了一跤。   “阿弘,你可有哪里受伤。”   庄扬握住犬子的手,他仍处于震惊中,适才太过惊险,这孩子竟然挡到他身前来。庄扬的手指微微抖着,是因为紧张和后怕。   “二郎,这不是我的血。”   犬子身上沾着血迹,他虽然在奔跑中被荆棘划伤,但是衣服上的血来自野猪。 第28章 烤肉 蒲公英花和拜师   猪后腿肉和腹部的五花肉最适合烧烤, 切块后, 穿在青铜制的叉子上,往烤架上一搁便兹兹作响。   溪畔, 老段和老武在给大野猪剥皮, 割肉, 犬子传递猪肉、猪骨到炉火旁。猪肉用于烧烤,而骨头用来熬汤, 丝毫不浪费。   袁安世挽高袖子, 拿一个大勺在汤锅中搅拌,见得汤沸起, 便将柴火拉出一根, 减少火势, 骨汤得慢慢熬才好喝。不说他一个穷人,就是老段和老武他们会打猎,一年也吃不上几次猪肉,闻着肉香, 顿觉人生美满。   袁安世见庄秉过来探看, 他说:“秉兄, 汤差不都好了,就差野菜,我去采些来。”   庄秉接过袁安世的勺子,坐在灶旁看火。   野炊用的灶,不过是在地上挖个坑,上头垫两块石头, 架个锅而已,简单又好用。   袁安世到草地里采野菜,他采得一把苋菜,又摘得几株开黄花的蒲公英。把采集的野菜拿到溪畔清洗,洗得清亮。蒲公英摘下叶花,不要根茎;苋菜拔去叶子,只留菜根,采摘的苋菜根茎均为红色,这便是最好的苋根。将野菜放入锅中,不消一会,便就熟了。   庄扬看顾烧烤架,他身边坐着犬子,犬子安静的帮庄扬给铜叉子串肉。庄扬在一块平整干净的石头上切姜,并剁碎花椒叶,将它们加入酱汁。庄扬做事细致,他给每块烤肉都沾上酱汁,再放于烤架上炙烤。烤肉的香味,让人食指大动。   犬子谗得很,不时朝烤架上的肉串看去,因着涂上酱汁的关系,烤肉颜色暗红,外焦里嫩。   庄扬转动铜叉翻面,他留意到犬子的目光,他拿来一只碟子,将烤熟的一串肉,从铜叉上取下,一叉子的肉,便有半碟之多。   “阿弘,这第一份给你吃,做为你临危相救的酬谢。”   庄扬将盘子和一双竹筷递给犬子,他笑容温和。   “嗯。”   犬子不客气地接过来,他看看庄扬,又瞅瞅身边的人,发现只有庄扬在注视他,这才夹起一块烤肉,放入嘴中。   这一串是烤五花肉,油香肉嫩,咸鲜适口,真是太好吃了。   犬子没有狼吞虎咽进食,他一块块慢慢品尝,吃得满嘴油光。   一烤架的肉,很快烤好,放入盘中,庄扬又重新摆好一架鲜肉,庄扬乐在其中。   庄扬不停烧烤,犬子为他穿串,两人配合无间。   一上午,他们猎得一头野猪,两只兔子,水雉、秋沙鸭各一只,算得上收获丰厚。   待猪肉烤上一大盘,骨汤端上来,六人欢喜坐在席上用餐。   袁安世说:“得蘸酱才好吃,我带了三碟酱来。”   席中的小木案上摆上三碟酱汁。   袁家是穷人,平日不过是粗粟米、菜羹,就着豆酱吃下。今日家中自制酱汁终于也沾上了猪肉,十分荣幸,不可错过。   “唔不错。”   老武用筷子扎上一块烤肉,在酱汁中点了下,随即塞入口中。老段则不管什么酱汁,夹起烤肉就大口吃。   庄秉夹起一块烤猪肉,往花椒酱汁中一沾,神色自若吃下,他细嚼慢咽,品尝着美味。   庄扬执勺,为每个人都盛上一碗骨汤,犬子端到各自位上分放。   “来来,二郎和阿弘别忙活了,过来吃。”   老段热情招呼着,不忘给身旁的烤肉翻下身。   “我带来一缶酒,险些忘记,还在车上。”   庄秉捧着碗,低头要喝,这才想起酒来。   老武说:“大郎不必起来,我去取。大块吃肉,大块喝酒,快哉!”   酒很快取来,每人都倒了一杯,犬子第一次喝酒,端起碗,嗅嗅气味。   庄扬双手执羽觞,将下巴抬起,缓缓饮下。犬子坐在他身旁,学习他双手执碗,却是一口闷下。   “咳咳。”   老段笑他:“小子,第一次饮酒,可不能豪饮。”   老武两碗酒下腹,抱着空陶缶,在席中手舞足蹈跳起乡下粗陋的舞蹈,他高大笨拙,手脚不协调,但跳得很投入。   竹节敲打陶缶哐哐响,老武唱着喜庆的曲谣,众人应和,犬子不会唱,和着节拍鼓掌。   返回时,众人将剩余的猪肉割分,老段切下一大块带肉骨头给犬子,做为奖励。   犬子不敢收,抬头看庄扬,庄扬对他点点头。犬子接过,用芭蕉叶将猪肉包起来。   天气炎热,野外不可多留,猪肉容易腐臭。众人割分猪肉,便就离开了西鼓山,笑语话别,各归各家。   辞别时,老段拍拍犬子的头,说:“小子,要是到涞里来,记得找我,我教你武艺。”   “好。”犬子用力点头。   老段身上执着环首刀,背负巨弓,跨下一匹高头大马。老段挥挥手,策马扬鞭离去,他虽穿得一身寒酸,却又高大伟岸。   回去路上,微醺的庄扬偎依着车輢,靠着马车睡去。   犬子端正坐在马车里,不时看向庄扬的睡容,他睡得恬静,不忍将他唤醒。   睡梦中,庄扬见到那头冲他而来的野猪,就野猪距离他只有几步之遥时,犬子突然从林丛中蹿出,挡在了他身前。犬子瞬间张弓,箭羽飞速射出,野猪嚎叫着摔倒在地。犬子侧身回探庄扬,光影之下,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是恍惚中觉得他身影高大,仿佛已是位成年男子。   天气炎热,刘母将犬子带回的猪肉剔肉腌制,骨头和蘑菇熬汤,一丁点也不浪费。   待汤炖好,刘母盛上一碗,端给犬子。   “阿母,我在西鼓山喝了许多,你喝。”   看着母亲喝下香浓的骨汤,犬子和母亲讲述烤猪肉的事,取猪哪一个部位,怎么切,如何烤,准备些什么样的酱料。   “阿母,往后我们有钱了,也将猪肉烤着吃。”   “好好,待你长大了,出人头地,阿母跟着享福。”   刘母笑语,有犬子这样一位儿子,她很满意。年轻时,对于富贵她有许多遐想,刘母年轻时,是丰乡最美的女子。时光荏苒,刘母少女时那些美梦都已褪色,但她心里还有期许和寄托。   两日后,天刚亮时,犬子用竹筐挑着鱼干出发,走至竹里南面的土路,正好撞见推着辘车,准备去县城的大春父子。   春爹推动独轮车,大春在旁跟随,遇到斜坡、道路不平的情况,大春则在旁边扶推,父子同心协力,倒也是令人羡慕。   犬子孤零零一人,挑着担子在旁行走,前方是推着辘车的大春父子。   出竹里的路很斜,渐渐大春父子落在后头。犬子走累卸下竹筐,支着扁担歇息,他回头打量身后的大春父子,见车上有一袋东西滚落到草丛。春爹牵制车,大春前去拽动麻袋,想抗在肩上,显然很沉,他没能抗起来。见至此,犬子上前,帮大春将麻袋抬起,放回辘车。   春爹问:“刘弘,你挑着担子要去哪里?”   “要去吴家店卖鱼干。”   “吴家店卖不出几个子,你随我们去县里,天黑能回来。”   犬子自然也知道去吴家店售卖不怎么值钱,但是县里远,他不认识路。听得春爹说要带他,他十分高兴。   三人启程,仍是大春父子在前,犬子跟随在后。走上一段路,犬子肩上的担子越走越重,脚步渐渐慢了,落后在大春父子身后老远。前方大春父子驻足,大春转身朝犬子跑来,大春说:“阿父让你将担子放车上。”   大春卸下竹筐,将两竹筐的鱼干倒在一只竹筐里,他再搬起竹筐,朝辘车走去。   犬子用扁担挑着一只空竹筐,不好意思的跟上。   这一路,遇到坑洼或者陡峭的道路,大春和犬子一人在一旁扶着车架子推行。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一家三口,一父二子。   有些时候,犬子会羡慕别人有父亲,这种情感往往也只是一晃而过,他不爱自怜自哀。   竹筐中装的鱼干不多,刘母怕他挑不动,不给多装。然而就是这样的负重,也仍是将犬子的肩膀压出一条扁担身宽的红印,疼得呲牙咧嘴。路途遥远不说,犬子也始终只是位半大孩子,力气不及成人。   犬子跟在大春家的辘车旁,他话语少,春爹却喜欢问他,很健谈。他问刘爹的情况;问为何搬出丰乡;问弓箭学自何人;犬子逐一回答,没有遮掩。   这一路走走停停,临近午时,三人来到一处村落,犬子觉得有几分眼熟,问春爹:“这里是涞里吗?”   “就是涞里,我们离县里近了,这条路直走就到。”   春爹指着前方开阔的道路,道路上有马车和牛车往来,看着很热闹。   犬子将路记下。   春爹常来县里卖粮,他对这县城熟悉,知道商肆在哪里。他领着犬子到一处集市角落,他摆放大豆出售,犬子则在旁边卖鱼干。   在吴家店,一天也卖不了多少鱼干,而且价格低廉。到县城里来,不过一个时辰,犬子卖完鱼干,收得数十枚钱。   回程,犬子跟大春斧子说他要去涞里找一个人。   春爹问犬子认识路吗?犬子说认识。   犬子提着一壶酒,独自前往涞里,到老段家登门拜访。   犬子见院中有一位女孩正在喂鸡,认得她是老段的女儿,叫小思。“段游徼在吗?”犬子鼓起勇气,上前询问。“你找我阿父?阿父!”段思显然没认出犬子是上次过来的男孩,也难怪,今日犬子穿得破烂,而且风尘仆仆,蓬头垢面。   段思朝屋侧喊叫,老段在马厩里喂马,问段思喊他做什么,段思说:“阿父,有个男孩找你,还带着酒。”老段猜测到是谁,笑语:“叫他进来。” 第29章 收获(卷一完)   大豆收获后, 翻土整地, 撒上了萝卜种子。犬子每日去浇水拔草、细心照顾,数日后, 长出翠绿的小苗, 密密麻麻挤在一起。犬子提着竹篮, 将发育不好的小苗拔掉,放入篮筐, 只留下长得高, 长势好的萝卜苗。摘下的萝卜苗,又嫩又好吃, 掐掉头, 放清水里冲洗, 切碎和面,烙成青菜饼,配上米汤食用,再美味不过。   刘母是巧妇, 会在吃上花心思, 总能用有限、粗陋的食材, 做好吃的食物。   犬子、每日浇水、锄草,抓虫,精心呵护这一片萝卜田。   至于芋田,犬子只需去锄草,种植在河畔,水源丰富, 灌溉都不用。芋头长得慢,得到秋时才能收获。家里种的粮食,自然是不够吃,好在犬子会捕鱼狩猎,也懂得挑担子去县城卖干货,再加上刘母织布挣钱,母子俩在竹里的生活真正安定下来,再没挨过饿。   近来熏的笋干不少,可以售卖。犬子如往常天未亮,挑担出发去县城。他扁担上一头挑着一个竹筐,一头挂着一条咸鱼干。竹筐中的笋干要售卖,而咸鱼干,则是用来送人。   在县城里将笋干卖掉,已是午后。   犬子挑着空竹筐前往涞里,到老段家去。老段家门口有一位女孩正在喂鸡,正是老段女儿段思,段思见着犬子,欢喜说:   “阿弘兄,阿父昨日才在说你什么时候过来。”   “小思,我师父呢?”   “阿父在屋后劈柴。”   犬子卸下担子,解下绑在扁担上的鱼干,递给段思。段思捧着鱼干,踩着欢快步伐往厨房里去。老段家清贫,但凡是吃的东西,段思都很珍惜。   “阿弘兄渴了吧,喝水。”   段思执着水瓢出来,给犬子饮用。   犬子一路辛劳,风尘仆仆,脸上的汗水和尘灰都能搓出泥丸了。犬子走到老段家屋前的小溪,他将手足清洗,收揽散乱的头发,重新扎绑。段思站在一旁,递给犬子擦脸的巾布。   老段早听得声响,知道是犬子来了,他从屋内取出一副弓箭,站在老桃树下等候犬子。   段家院中这棵老桃树,树干上面挂着一张靶子。无论是靶子或者桃树干都伤痕累累,饱受弓箭摧残。命苦的桃树,长得还挺茂盛,并且枝头结满果实。   犬子执弓,站在离靶子很远的地方,他刚抬起弓身,还未瞄准,老段便拍打他手臂说:“退后。”犬子听从,倒退十步,老段仍在喊“退后。”   直到犬子退到溪水边,无处可退,老段才喊:“射。”   段思坐在门口石阶上,手里捏着一个梨子,身边放着一篮梨子。她美滋滋地食用,对于前面不停飞驰而来的箭羽不以为怪。   “嗖”一支箭飞来,稳稳扎在靶子上。   “嚓咔”,段思咬下一口梨,清甜多汁。   段思身上穿着大人衣服改的衣裳,又宽又大,衣服陈旧。段思眉眼清秀,不似老段相貌粗鲁,她长得像段母。   “嗖嗖”,眼前不时有箭羽飞过,段思目光盯着靶子,心里计数。待犬子射完箭囊中的箭,和老段一起走过来,段思一口啃掉梨屁股,伸出指头说:“阿弘兄,两支没中。”   犬子点头,接过一颗大梨子,用衣服擦擦,大口咬下,段思也拿给老段一颗梨子:“阿父,给你吃。”   老段接过梨子,坐在她身边,父女并排在一起,吃果子。   犬子坐在下一层石阶上,很快吃完一个梨子。犬子走到靶子前,将箭回收。靶子上扎着一束箭羽,约莫十来支。犬子抬头看着偏西的太阳。   “师父,我该回去了。”   “小子先别急,我拿样东西给你。”   老段从屋内取出一柄环首刀,刀身青色,刀把木质,脏得已看不出本来颜色,至于刀身更是锈迹斑斑。   “为师从一位匪徒手里缴的旧刀,你试试。”   老段将刀抛给犬子,犬子惊喜接过。   “多谢师傅”   犬子将环首刀执在手中甩动两下,手感沉重,和他之前练习用的木刀不同,和它比,木刀就是小孩儿的玩具。   犬子舞动长刀,做出劈砍刺等动作,他舞刀时有模有样,像一位老学徒。老段抱胸站在一旁观看,不停点点头。   犬子的归程,由老段骑马载上犬子,一路在夕阳下驰骋,望着老段宽厚的背影,犬子有种是父亲带他骑马的错觉。天边残阳似血,一大一小同骑,前往竹里。   每每犬子到县城卖鱼干或者笋干,都会去找老段习武。如果天色太晚,老段则会骑马送这位得意门生到竹里外的路口。   犬子背负一柄环首刀归家,刘母知他和涞里的段游缴习武,并不反对,只是说不要荒废了田事。   “知晓,阿母放心。”   “今儿庄家三郎过来找你,你过去庄家问问有什么事。”   “好。”   犬子匆匆喝下粥,赶往庄家。   这些日子也仍往庄家送鱼,往来密切,却不知今日阿平找他有什么事。   前往庄家院子,刚进院门,就看到庄兰从屋内追出,她前面是奔跑的竹笋,她喊:“臭竹笋,别跑,把绣框还我。”   庄兰跑动时,还有清脆的铃铛声相随,她腰带上坠着一对铃铛。   犬子正好挡着竹笋的道,犬子一把拎起竹笋,将它咬嘴里的绣框拽出,递给庄兰。   “阿弘兄,你来了!”庄兰看到犬子很开心。   “嗯,阿母说阿平今日找过我,我过来看看。”   “阿平哪有什么要事,肯定是想找阿弘兄下棋。”   阿平喜欢对弈,但是下不过犬子。   竹笋在犬子手里挣扎,犬子觉得它重上许多,犬子蹲下身,将竹笋放地。   “吃竹子也能长得这般滚圆。”   直觉竹笋比第一次见到时大上一倍不止,长得很快,个头看起来不小了。   “兄长说到秋时,竹笋就长大了,要将它放回山林里去。”   庄兰觉得兄长一定会舍不得,就是她也觉得舍不得呢。   犬子摸摸竹笋的圆头,竹笋以为是要和它玩戏,立即将前爪搭起,抱住犬子大腿。这只貘崽最擅长抱大腿,犬子好不容易才摆脱它,登上二楼,去找阿平。   犬子上楼找阿平,见庄扬屋中的灯亮着,他走过去一看,阿平在庄扬屋内。   “秉德无私,参天地兮。原岁并谢,与长友兮, 淑离……”   庄扬在案前书写着什么,不时会去摆动算筹。阿平双手覆在一面木牍上,在案旁咏背诗句,他咏至“淑离”二字,停滞许久,忘了诗句。   “淑离不淫。”   庄扬接下,他抬头,正好看到犬子站在门口。   “阿弘,别站在门口,你进来。”   犬子这才走进屋内,坐在庄扬身旁,他一向喜欢看庄扬书写,虽然他一个字也不认识。   “弘兄,你要不要学写字?”   阿平看得出犬子对书写感兴趣。   “二郎,我能学会写字吗?”   犬子问庄扬,他自然是想读书识字,但他从未学习过。他颇羡慕读书人,因为庄扬就很有学问。   “能,便如小孩蒙学那般,从山水田日学起。”   庄扬点头,他觉得犬子很聪明,必然能学会。   “二郎,我想先学我的名字。”   “可以,阿弘,我先教你执笔。”   庄扬将毛笔执住,示范给犬子看,而后将毛笔递给犬子。犬子接过,五指茫然不知道要怎么捏握,庄扬挨靠过来,纠正他的动作。犬子闻到庄扬衣服上的清香,他收回心思,认真听从庄扬的教导。   日子不觉中过去,犬子家的家畜长成繁衍。最早生产的是兔子,还未入秋,便生了一窝光秃秃的粉嫩色的小兔子。刘母将兔崽捧走,犬子用破衣絮给兔崽做窝,而后由刘母照顾兔崽。刘母每日将兔崽抱到母兔身边吃奶,吃饱了抱回,以免崽遭母兔不慎压死,甚至发生恐怖的母兔食子现象。自从生产,母兔的伙食很好,顿顿吃黄豆,好产奶喂兔崽。   到秋日,犬子家的羊生了两只羊崽,一头纯白一头纯黑,因配种的公羊黑色。白色母羊身边,跟着一黑一白的羔羊,实在很有趣,庄兰不时过来看看,喂小羊羔吃草。庄兰甚至想跟犬子买一只白羔羊,阿平说她:“养两日,你必然懒得牵出去吃草,这不是要把它饿死了。”庄兰这才打消念头。   猪生了六只猪崽,因为是放养,犬子好些时日才发现。至于公猪的英姿则谁也不曾见过,也不知道是深林中哪头机智的野猪。竹里野猪十分罕见,必然是从深山老林里来的。   母猪带着猪仔到处拱食,在屋后四处刨土,犬子深觉养不起。犬子卖给春爹一头猪仔,自家留下一头,其余的借春爹的辘车运往吴家店售卖。   堪称一笔飞来横财。   已是母亲的白白,趴在土坑中啃着植物根块,它身旁卧着一头小猪仔,慵懒拍着大耳朵,哼哼叫着,颇有白白当年的风采。   深秋,年少的犬子,穿着庄扬的旧秋装,在屋前屋后忙碌。喂猪喂兔,种田锄草、织网剖鱼。偶尔他停歇下来,会看向庄家院子,有时能看到庄扬的身影。   每每天未亮,庄扬被鸡啼声吵醒,他披衣出屋,站在木廊上,都能看到犬子在院中舞刀的身影。   从秋落叶,到寒冬飘雪,再到开春后的鸟语花香。   庄扬就这么站在木廊上看着,一看二载。看着犬子从一个单薄的孩子,长成一位健壮高大的少年郎。 第二卷 第30章 追捕   午后的枣林, 树木的阴影拉伸得很长, 交错在一起。   枣林外三人三马,人马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像一头贴在地面的黑色猛兽。   三骑之后, 是七嘴八舌的村民, 他们围观在旁,并不敢进入枣林。   “盗贼几个人?”   老段皱皱眉头, 询问一位村老, 老人慢吞吞还没回答上来,四周的人们便都囔囔起来, 有说两个, 有说三个。   “师父, 枣林进出一条路,另有一条山道崎岖难行,盗贼多半还在林里。”   以往在丰乡居住,枣林是刘弘时常玩戏的地方, 他对这里熟悉。   “那就好办, 齐季, 你随我过去,阿弘你留下。”   老段和伙伴冲入枣林,身影很快消失于茂叶间。   刘弘跃下马,扛着一柄长刀,扫视眼前这群拿扁担、锄头的村民,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嗓子:“他是犬子!”   人群攒动, 接头交耳,有问:是谁?有说:这不是董大的外甥吗?更有好事者大声喊:董粟,你快往前来,快看看这是不是犬子。董粟越被喊越往人堆里藏,他仍是肥壮笨拙的一个人,并且没有长个,像只矮肥的瓜。   “拿武器的青壮出来。”   刘弘对这帮乡民的指点不以为然,他开口,声音洪亮,人群顿时安静。   “要劳烦你们在此围堵,我去帮游缴擒贼。”   刘弘话语刚落,早有两三个青年站出,紧接着站出一排人。他们手上拿的,不过是锄头、镰刀,但总比那些拿水瓢、擀面棍的大妈大婶强。   “犬子,我们跟你进枣林。”   一位拎刀男子上前,身边跟着三个少年。刘弘认出拎刀男子是董村丘屠狗之子,小时候两人还打过架。   “想帮忙的话,在路口守着。”   刘弘像下命令般说着他的指示,他跃身上马,在众目睽睽下,奔赴枣林。   丰乡出了盗贼,偷牛还杀人,被人民群众撵赶进了枣林。抓盗贼的事,自然由段游缴来,这也才请来老段,而老段喊来两位帮手。   刘弘进入枣林,倾听四周声响,即无打斗声,也没有马蹄声。刘弘知道盗贼必然是藏匿起来,他们在等天黑。   刘弘走至枣林深处,见到一处年久失修的水渠,他探身水渠探查。水渠中的水已见底,并且垒砌的石壁倒塌大半。   并未寻见藏匿的人,刘弘以环首刀支身,他缓缓站起,他尚未站直身体,便听得身后有声响,瞟见一位壮汉从草丛中跳出,朝他砍来,刘弘躲避不及,干脆滚落到水渠中。刘弘迅速站起,抬头迎见一把砍刀飞来,刘弘不慌不忙,挥动环首刀打落,“哐锵”一声,老年环首刀断裂,断裂的刀身还削到刘弘自己的手臂,拉开一条血口子。刘弘顾不得疼,他站在水渠里,偷牛贼站在水渠上,四目相对。盗牛贼穿着一条犊鼻裈,光着膀子,打赤脚,脸上胡须缠结成团。这是位赤贫者,或者逃奴,这种人即不珍惜自己性命,也将他人的性命当成草芥。刘弘踩踏倒塌的石墙,跳上对岸,亏他反应得快,犊鼻裈男已扛起石头,往水渠内砸,见砸空,嘴里谩骂不休。刘弘从背后取下弓箭,见到弓箭,犊鼻裈男撒腿就跑,简直身轻如燕,一眨眼功夫跑出老远。刘弘拈弓搭箭,嘴角微微勾起,红色的木弓一张一弛,箭羽飞出,前方“哎呀”一声,几乎同时发出。   “跑什么跑,不跑还不用挨一箭。”   刘弘收起弓箭,扛着那把破刀,朝这凶恶的盗牛贼走去。   “哎呀哎呀。”   犊鼻裈男一屁股坐在地上,抱住中箭的大腿惨号。   刘弘从腰间解下绳索,将人手脚捆绑,犊鼻裈男自是不配合,不停挣扎,叫骂的话语下流又难听,刘弘置若罔闻。   “把我刀打坏了,你最好老实点。”   把犊鼻裈男五花大绑,刘弘在他眼前晃了两下自己的残刀,他眼神冰冷,瞬间杀气凝聚。当然也不过是吓唬人用的。   “阿弘!”   老段骑马匆促赶来,想必是听到声响,逐声而来,担心徒弟出事。   “师父。”   刘弘站起身,脸上带着得意的笑,他像展示战利品那般,手指着地上的盗贼。也只有这时,他的神貌才像一位少年。   老段大赞:“小子不赖啊,这就来抢为师饭碗了。”   老段拎起粗壮的犊鼻裈男,像拎只小鸡般,将他面朝地搭在马背上。犊鼻裈男在马上像条春蚕般蠕动,但也无可奈何。   “师父,其他的盗贼抓到了吗?”   “抓着一个,齐季那边押着。”   师徒两人骑着马,押着第二个盗贼出枣林。审问一番,也就两人,并无第三人,老段将他们送去县牢,领了赏钱,自不必说。   刘弘怀里揣着钱,马上挂着一条腊肉一壶酒——乡老们的酬谢,他没有急着赶回家,而是前往丰乡的丰湖,站在一栋老旧的木屋前,将酒和肉挂在木门上。刘弘策马,踩踏着齐马膝的荒草归家,在太阳西沉前,策马驰骋返回竹里。   抵达竹里,天空已有稀零的星星,弯月刚悄悄爬上。刘母早等候在屋外,喊着:“孩儿,快来吃饭。”刘弘应声好,将马拴在马厩,进厨房用餐。吃的是烙饼、鱼羹,还有碟豆酱,算得上丰盛。   “盗贼抓着了吗?”   “抓着了。”   刘弘一口接一口咬下烙饼,都不用沾酱汁。   “孩儿可得小心,阿母听闻,到处都在闹盗贼,这哪里抓得完。”   刘母见儿子那碗羹喝去一半,又拿勺子盛满。   “阿母放心,我不会胡来。”   刘弘吃完一张烙饼,将鱼羹大口大口喝下。   “慢些吃,还有。”   刘母以为儿子是饿坏了。   匆匆就餐后,刘弘去探看家中的兔羊,并给马喂草,这才朝庄家院子走去。   刘弘步过木桥,回望自家院子,刘母仍在厨房中忙碌。近来刘母无需没日没夜纺织,刘家生活宽裕些。   月色下的庄家院子,山茶花红艳,香味寡淡,悄悄怒放。   未挨进院子,先看到的是山茶,先听到的是琴声。   刘弘几乎夜夜都会来听琴,他有时只是伫立在山茶花后,即不去打扰弹琴的人,亦避免被院中的其他人发觉。   这般行径,似乎有些傻气。   “阿弘,今日又和段游缴去抓盗贼,抓到了吗?”   刚进院子,便被阿易发现。   老段今早骑马来竹里邀刘弘,显然被阿易看到了。   “抓到两个盗牛贼。”   “要说这些盗牛贼真是不得好死,偷别人家的耕牛锥杀煮食,真缺德,要偷去吃,可以偷鸡鸭,农人没牛怎么活……”   阿荷在井边洗涤,听得是盗牛贼,便十分愤慨。   琴声停止,似乎那弹琴之人,正在倾听他们的谈话。   阿易附和:“太可恶,抓到还不被人打死。”   刘弘心思不在此,他朝山茶树走去,他来到庄扬身边。月光下,庄扬正抬头看他,哪怕刘弘悄悄接近,他也已觉察。刘弘静静坐在庄扬身边,挺起腰身,坐得端正。   香炉中燃烧着驱蚊虫的香草,袅袅清香腾起,沾上刘弘的衣襟,刘弘低头轻嗅。   庄扬说:“你身上有血腥味,可是受伤了?”   “嗯。”   许是挨得很近,让庄扬察觉了,而刘弘也无意隐藏。   “随我到楼上去,我帮你包扎。”   庄扬起身,刘弘跟随,一前一后上楼。   登上楼梯,走过木廊,刘弘看了眼木栏上长成片的鸢尾花,两年前它还只是孤零零一株。两年前,刘弘个头只到庄扬肩膀,而今,刘弘已不比庄扬矮,身体也比庄扬壮实。   在寝室中,庄扬拉开刘弘的袖子,露出胡乱包扎的手臂。拆下沾血的布条,庄扬看到一条长但不深的伤口。庄扬跽坐在刘弘身旁,他执住刘弘的手,查看伤口。庄扬的手细嫩、清秀,刘弘的手粗糙,手掌厚实。庄扬取来药粉,娴熟地撒在伤口处。他低着头,专心致志。刘弘偷看眼庄扬低头的样子,朦胧橘光下,庄扬的脸庞柔美,仪态温雅。   “阿弘兄好奇怪,受伤就来找兄长。”   一个女声响起,刘弘不用抬头去看,也知道是庄兰。   “兄长又不是医师。”   庄兰捧着二三木简过来,往木案上一堆,就跑去刘弘身边探看。   “哇,好长的伤,阿弘兄,会疼吗?”   庄兰拿手指戳戳刘弘手臂,刘弘抬了下眉头。   “嘿嘿,会疼。”   “阿兰,你书读完了?”   庄扬将装药粉的盒子盖上,他拿巾布擦拭手指,再从箱中取出干净的布条。   “兄长,我看了好几次呢,只是每次看都想睡觉,就睡着了。”   庄兰很认真的讲述她的经历,她觉得兄长一定能懂的她的苦衷。   庄扬将布条缠上刘弘手臂,把伤口抱扎,他力道很轻,刘弘不觉得疼,甚至一副享受的样子。   “看来根本不疼嘛,兄长,阿弘兄明明笑了。”   庄兰用手指将自己的嘴角拉起,做出一个微笑的示范。   庄扬似乎也笑了,不明显。   “下遭务必注意,刀剑无情。”   庄扬包扎好,叮嘱刘弘。   “谢谢二郎。”   刘弘起身,将袖子放下,他见庄兰正好奇看着他,他瞪眼庄兰,庄兰立即手舞足蹈,做出要打架的样子,还发出喝喝哈哈的声音,显然在模仿刘弘平日练武的样子。   “阿兰想学武吗?”   刘弘就没见过这么粗鲁的女孩儿,就是段思也要比她文静许多。   “阿弘兄教我吗?阿弘兄我也想有把刀,像你那把,多威风呀。”庄兰立即狗腿起来。   “阿弘,明日我要去县里给阿平送衣物,你能随我去吗?”   易叟老病,已不大驾车,何况近年山野又偶有盗贼出没。   “能。”刘弘欣然应诺。 第31章 勇士可愿意当我车夫   涞里通过县城的路, 桑林成片, 四五采桑的少女,笑语盈盈, 偶尔停歇在路旁交谈。路边过往车马不少, 她们呼朋引伴, 独独围观起庄家的车马。   这也不过是一辆寻常的轺车,车身没有引人注目的装饰, 车上却有引人瞩目的人。   庄扬容貌昳丽, 衣着华美,且极其年轻。   采桑女们追看庄扬, 叽叽喳喳一片, 乡野之女, 未受教化。   庄扬不予理睬,他倚靠向车輢,任由春风吹拂他的脸庞,他目光落在路旁的小花野草上, 有半开未开的黄色含笑花及白色的苦菜花, 另有点点紫色缀饰其中, 是紫花的酸浆草。   原本漫步的马车,突然加速,庄扬回头看身旁的刘弘,正见他嘴角弯起,刘弘的笑容清朗。马车奔跑,扬起的尘土, 果不其然让围观的迷妹们懊恼四散。刘弘意识到他的小心思被庄扬察觉,他嘟囔:“吵闹。”   庄扬莞尔,他看着刘弘年少英俊的脸庞,他想若是刘弘换上像样的衣服,这些女子,追看着的,尚不知是谁。   少年刘弘剑眉星目,龙行虎步。   车进县中,穿过热闹的商肆、富贾大宅,最终来到一处树木庇荫、其貌不扬的民宅。   车未到院门,早有仆人出来相迎。刘弘将马车赶到一棵老杏树下,“二郎,这边清凉”,他留意到庄扬额上有薄汗,树下清风徐徐,倒也舒服。   这是临邛名儒颜夫子之宅,院中停着两辆马车,显然来探访的人并不少。   仆人进屋通报,未几颜夫子亲自出迎,将庄扬请入堂中。刘弘便就像庄扬的侍从那般,跟随在庄扬左右。   庄扬和颜夫子入席交谈,刘弘侧立在旁。颜夫子抬头看刘弘,见他背负弓箭,相貌堂堂,问庄扬:“此人是谁?”庄扬笑语:“乃是邻家子,今日劳他帮我驱车。”   庄家人到来,早有仆人去后院学堂通报,不会,便见庄平匆匆赶来,对夫子及兄长行礼,并侍坐在庄扬身旁。庄平温雅,慎重,已有成人的样子。   “阿平,天气转暖,兄长给你带春衣来。另有阿兰托寄的蜜枣一盒。”   刘弘将一包物品递给庄平,庄平接过道谢。   庄扬这才问起庄平的课业,即问夫子也问庄平,三人交谈,多是诗文之类的事,在刘弘听来无趣地很。   刘弘悄悄离开,到院中去,他躺在马车上,从车里摸出一柄残破的环首刀打量。商肆里就有刀匠,可以拿给刀匠修补,由此刘弘才将它带来。   “弘兄,这刀怎么断了?”   听得身后有声响,刘弘坐起,正见庄平朝他走来。   “前日抓盗贼,不慎砍断,一会拿去给刀匠修修。”   在庄平看来这把刀明明已寿终就寝,两年前便见刘弘提着它,两年前就是把旧刀。   “阿平,想来二郎不会这么快谈完,我去商肆修刀,你帮我告知二郎。”   刘弘跳下马车,扛着残刀,他那不羁的扛刀姿势,让庄平想到刀头舐血的段游缴。也难怪,两人毕竟是师徒。若不是认识刘弘多时,庄平会觉得此人凶悍且危险。   目送刘弘离去,庄平想不觉这位邻家子个头已是这般高大。   临邛县的商肆,刘弘再熟悉不过,绕过一条小巷,钻入一间矮屋,正是刀匠冶炼的地儿。   刘弘递上残刀,连并一块裂片,询问:“能补上吗?”   刀匠拎起残刀端详,嫌弃地说:“这等破刀,早早丢了,还补它作甚。”   “用得称手,要真是不能补,你这边有什么好刀?”   刘弘并不恼,这还真是把破刀,然而相随两年,见它已不堪用了,还是有些惋惜。   刀匠哗啦拖出一匣子的刀剑,刘弘从中挑出一柄环首刀,刀鞘暗红,为硬实的好木,刀柄精铜铸就,刀身锋利冒着寒光,不似寻常所见的色泽和材质。   “此是百炼钢,你可买不起。”   刀匠探手过来要收刀,刘弘轻巧躲开,执着刀耍弄两下,这刀刚柔相济,锋利无比,真是令人爱不释手。想来这不起眼的刀匠,也不是寻常人。   “要价多少?”   刘弘执于手上,再不想放回。   “不卖,这是专门为秦功曹锻的刀。”   刀匠正想喊人或者报官时,突然听得外头一阵喧哗。人群惊呼声中,伴随着车马声,这些声音越来越响。   刘弘和刀匠几乎同时奔出街道,正见外头鸡飞狗跳,一匹发疯的马拽着一辆倾斜的车,一路狂奔,撞毁沿街的物品不说,还践踏行人。车中所坐的是位年轻男子,抱着伞柱哭号着:   “救命呀!马疯了!”   车夫朝街上的人吼叫着:   “避让避让!”   刘弘见得马车一侧的车横和车轭分开,显然是绑系的绳索已断开,马儿恐怕是奔驰中突然受惊,才发起狂来。   这简单,将另一侧绑系车横和车轭的绳索砍开,将马和车分离就行。   刘弘冲到道中,在众人惊呼下翻身跃马,矫健得像头豹子,他挥刀劈砍车横,本想砍麻绳,一刀下去,车横断成两截——力气过大,刀口锋利,索性把车轭一并砍断。   车身脱离,滚在一旁,哗啦作响,翻了车。   马儿狂躁的奔跑,踢腿,想将刘弘摔下,刘弘夹紧马身,发出牧马人的口哨声,驯服马匹。   往时在老段家,可没少刷马溜马,今日倒是派上用场。   刘弘信马由缰,将马儿带回街道。车主人已从车厢中爬出,是位华服少年,正在责骂他的车夫。车夫也是位年轻人,摔得鼻青脸肿,任由打骂不言。   华服少年见着刘弘回来,丢开车夫,蹦跳连呼:“勇士!”   “勇士,敢问尊姓大名!”   “勇士真乃英勇无双!   “勇士可愿意当我的车夫!”   “勇士,勇士,你怎么不说话呢?”   刘弘:“……”   刘弘跳下马,将马缰递给倒霉的车夫。他转身,就要帅气地离开,在这众人侧目而视,惊叹称赞声中,他就要翩然而去,做好事不留名,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小子!还不快把刀还来!”   刀匠如猛兽般追出,手里舞着一柄青铜戟。刘弘举起环首刀看了看,爱恋不舍。   “卖我吧。”   “卖他吧。”   “你买不起。”   “我付得起!”   华服少年掏出钱袋,沉沉甸甸往刀匠手中放,刀匠还想分辨:“不是钱的问题,这是专门为秦功曹锻的刀!”   “老秦嘛,我认识,我帮你说情就是了。”   华服少年拍着胸脯。   刘弘将刀交回给刀匠,转身即走。   “哎呀,勇士,你别走啊。”   “勇士,你姓谁名谁?家住在何乡何地呀?”   “勇士……”   刘弘觉得,适才就不该搭救他,让他连马带车摔进前头的臭水沟里,倒也耳根清净。   “阿弘。”   听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唤他,刘弘抬起头,见到站在道旁一棵桃树下的庄扬,庄扬正朝他笑着,也许他看到了适才自己英勇的一幕。   庄扬和颜夫子的交谈并不长,他出院子找庄平,庄平告诉他刘弘去刀匠铺想修补他的残刀。庄扬虽不懂武艺,但知道武器修补后便不耐用,何况刘弘那把环首刀早该换了。他知刘弘还没法承担购把好刀的钱,便想跟上去,帮他买一把。   来到商肆,庄扬先是看到发疯的马儿拖着车在街道狂奔,继而看到刘弘跃马拦阻,砍断车横的英姿。若不是相识多时,知他能耐,只拍是要像四周咋呼的人们那般,惊诧于他的高超的武艺。   这少年从来就不同于寻常人。   “阿弘。”   庄扬唤他,刘弘立即露出笑容,朝庄扬赶来。   适才他还一脸凶恶,厌烦,见着庄扬,便又笑得像个讨糖吃的孩子。   “二郎,看到我拦马了吗?!”   “看到了。”   庄扬打量刘弘,确认他没有受伤。   “那把刀是怎么回事?”   “刀匠不卖我,说是百炼钢,已有人订去。”   刘弘扼腕,钱他会想办法凑足,刀真是好刀,可惜已有人要了。   “勇士。”   听得声响,刘弘回头,见华服少年居然也跟过来了。   “有何事?”   刘弘不得不理睬他。   “勇士可愿意当我车夫,我是章百万之子章长生。”   华服少年躬身行礼,他模样看来和刘弘差不多大,样貌白皙端正,他看刘弘时的双眼放光,仿佛是看到了一样新奇有趣的事物。   “此人是我车夫,想来章郎必不忍夺人所爱。”   庄扬行礼,他言语温和。   章长生看看温润优雅的庄扬,又看看桀骜不羁的刘弘,他觉得两人不像主仆,勇士虽然穿着布衣,可是像位将军一样威武。   “那勇士可否告知名姓,我好登门拜谢。”   “拜谢不必,竹里刘弘。”   刘弘觉得两个庄兰凑在一块,大致也就这样吵闹了。怕章长生再纠缠不清,刘弘带着庄扬匆促离开。   两人返回颜家,庄扬才说:“临邛章百万,是临邛巨富,听闻家僮数以百计。”   刘弘应声:“哦。”   如此聒噪,再有钱也避之千里,何况刘弘向来没把富贾乡绅放眼中。   两人返回竹里,刘弘驾车,庄扬看着刘弘放在脚边的一把残刀,庄扬说:“阿弘,以你才能,配得起百炼钢。”刘弘被庄扬赞扬,嘴角扬起。他人的称赞,在刘弘看来分文不值,唯独庄家二郎,他的赞美,在刘弘听来美妙至极。 第32章 授武   春日阳光暖和和照在刘弘身上, 刘弘弯身在田里除草, 听得身后马车声,他以为是张家的马车, 不以为然, 直到听得一声喊叫:“农人, 刘弘家是这里吗?”   “喂,听的到吗?刘弘家在哪里?”   “跟你说话呢, 怎么不回答?”   年轻的男声, 说得急促。   刘弘从豆田里站起身,果不其然, 他看到一位华服少年, 正站在木桥上问话, 而少年身后有一辆装饰奢华的马车,还有大约十一二个仆人,每个仆人都穿着华美,各自手上还带着东西。   刘弘:“……”   “喝!刘勇士, 原来就是你, 可真是有缘啊!”   “刘勇士, 我今日特意来登门道谢,并送上微薄之礼,还请笑纳。”   章长生扫视眼前破旧的屋子,显得颇为吃惊,又回头对仆人催促:“呆站着做甚,快, 都送上来!”   六七位仆人鱼贯走过木桥,来到刘弘家院子,他们捧的东西有剑有布帛,其余物品用漆盒装着,虽然瞧不出是什么,必然是贵重之物。   “这是要做什么?”   刘弘留意到章长生这一群人的抵达,已引来竹里的居民观看,就连庄家院子的人,都也都出来,站在对岸注视。庄扬也在里边,不似其他人的兴致勃勃,他的神色担虑。   “道谢呀。”   章长生戳戳手,仰慕地看着刘弘。   “刘勇士你看,这是越地名匠铸的宝剑,名唤:承影,削铁如泥,价值四十万钱,吾父偶过越地,从……”   话语还没说完,章长生的双脚突然离地,他被刘弘拎起,像拎只小鸡仔般,被丢到木桥上。   “速带你的人离开。”   刘弘冷语。   “刘勇士,你也让我将话说完,我想请你到我家做宾客呀。”   章长生揪住刘弘的袖子不放,刘弘甩开,他又默默扯上。看他那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打他又不能打,刘弘忍了。   “不去。”   “我给你建大房子,给你车和仆人,还有美姬,刘勇士不要拒人千里之外嘛。”   刘弘瞥眼章长生,见他苍白的脸颊上浮起红晕,刘弘困扰,并一把将袖子扯开。   “可是家中被盗,需要缉捕盗贼?”   “并无。”   “可是有仇家要杀?”   “绝无。”   “那你纠缠我作甚?”   “不就是想和刘勇士做个朋友嘛,刘勇士赏个脸。”   章长生再次拉住刘弘的袖子,本来不大结实的衣服,这两次三番拉扯已经裂了条缝,这便罢了,庄家人就站在对岸,都在看着。   拉拉扯扯是要作甚?   “刺啦”一声,半只袖子被扯裂,章长生连忙放手,歉声道:“刘勇士,我还你身好衣服。”   “不必,再不走我可就不客气了。”   刘弘将仆人撵走,这些装扮华贵的仆人,见到刘弘凶恶的样子,都作鸟兽散。   “刘勇士不肯要宝剑,那请将此物收纳,长生不忍见勇士住着破屋,吃着粗食,穿着一身旧麻衣。”   章长生手里捧着一只小漆盒,盒子打开,里边是块马蹄金。   刘弘:“……”   “刘勇士举世无双,英俊非凡,着实令长生爱慕,愿为知交……”   “我刘弘,岂是依附他人而活之人!速速离去,否则休怪我刀箭无情。”   刘弘一声喝起,章长生吓得手中盒子险些脱落,他似不舍的看着刘弘,见刘弘毫无商量余地,他叹息着转身,那离去的小身影黯然神伤。   “走吧,刘勇士不领情。”   章长生的声音听起来分外的感伤,他在一众仆人的拥簇下,登上马车,如来时那般,浩浩荡荡离去。   待章长生离去,刘母才从屋中出来,怔忡不安问刘弘是怎么回事,刘弘平静说“阿母,无事,一位临邛富家子想请我当宾客,已被我撵走。”   刘母叹息:“你可是在外头展露武艺了?”   “不慎救了他。”刘弘再次觉得,当时就应该让这人摔水沟里,为何如此手欠。   章长生离去,竹里围观的人们也逐渐散去,虽然他们不明真相,但大致猜测到是怎么一回事。刘弘这小子有本事啊,名动四方,县里的豪富都赶来要和他做朋友呢。   黄昏,庄家院子。   刘弘用自己那把残刀削着一块木头,将木头削成木刀的造型。庄兰在一旁看着,她坐在木廊上,托着腮帮子,看得全神贯注。   “阿弘,今日找你的人是什么来历?”   阿易凑过来,好奇问着。   “肯定是位大官,要不也是个富贵人家的郎君!你看那马车多华丽啊,仆人那么多!”   阿荷在院中喂小黄鸡,也参与进来。   “不晓得。”   刘弘抬头看向庄扬,庄扬坐在席子上,手支在书案,若有所思。   晚霞披在他身上,像装点在他白色长袍上的红艳花卉,映衬着他美丽的脸庞。   “阿弘兄,你不会和他走吧?”   “我为何要跟他走?”   “他那么有钱,而且还要给阿弘兄一把剑,还有好多东西。”   庄兰在对岸看得清清楚楚,那个人还对阿弘兄拉拉扯扯。   “二郎在这呢,你弘兄哪舍得离开。”   阿易揶揄,不过他也没什么特别意思,只是见刘弘几乎每日都会到庄家找二郎。   刘弘看向庄扬,庄扬此时已抬头,也在看他,四目相视,庄扬如往常那般温和笑着。刘弘想二郎想必看到那人拉扯他的情景,刘弘颇为在意这件事。   院中人都在讨论今日的来访者,唯独庄扬默然无语,他记账,筹算,心无旁骛。   太阳落山前,刘弘削好木刀,递给庄兰,庄兰像模像样的舞动起来,喝哈有声。在井边洗碗碟的阿荷说:“女孩儿,怎么舞刀弄枪,以后嫁不掉啰。”庄兰说:“女孩儿才要学武,这样就不会被欺负啦。”说完她还很得意问刘弘:“阿弘兄,你说是吗?”   刘弘不语,拿着竹枝指导庄兰姿势,说;“双手握刀柄,握紧!”庄兰听从,使出吃奶的劲。   “劈!注意我的脚步。”   刘弘示范一个劈的动作,残阳下,他的身姿很帅,看得庄兰犯花痴。自然不是花痴刘弘,而是认为自己做出这个动作,也一定帅气得不行。   庄扬站在木梁旁看着,他身边跟着一条大黄狗,当年总是跟随在庄扬身边的貘崽,已长大,并且送回了山林。两年过去,也许竹笋已在山林里过着养育后代的生活。竹笋是只母貘。   庄兰有模有样学习,她一个女孩子,挥舞木刀的动作干净利落,不比男孩差。刘弘也未曾想有钱拿的富家子朋友不当,却自费木刀来教这么个小女孩。   听得喝喝哈哈的声音,庄母从屋内出来,她怀里抱着一个男婴。男婴脖子手脚都挂着饰品,铃铃作响,身上穿着艳红的小衣服,小脸蛋圆圆,小脑袋上一缕发。庄母走到庄扬身边,男婴便就朝庄扬探出肥嘟嘟的小手,奶声奶气说着:“叔,抱抱。”庄扬莞尔,从母亲身边将侄子接过,托着他肥圆的小屁股,抱在怀里。小家伙酥软可爱,贴在庄扬怀里,安安静静。   “兰儿这孩子是投错了胎,女孩儿怎么就不爱针线,偏爱这些男子的东西。”   “阿母,世道不太平,她习武也能自保。”   “也不知晓长大后,得有什么样的夫婿敢来娶她。”   庄母提起这事,心里就烦恼。   “我们家兰儿啊,寻常男子可匹配不起。”   庄扬笑语,在他看来,阿兰样貌出众,人又聪慧,还怕嫁不到好人家。   “我看他就不错。”   庄母小声说着,她话语指的是刘弘。   “这孩子相貌堂堂,稳重正派,可惜家里贫穷。”   庄母这句话,庄扬没有表示什么。庄扬的目光落在刘弘身上,十五岁的刘弘比同龄人个头高,他性情刚毅,一举一动都像大人般沉稳。   庄母不爱看舞刀弄枪,想从庄扬怀里抱走孙子,奈何这小娃娃趴在庄扬身上不肯松手,庄母只得独自离开。   刘弘教导庄兰两招,让她自去练习,他走到庄扬身边,逗起男婴。摸摸他的手脚,男婴将身子扑向刘弘。   “他想找你。”   刘弘笨拙地从庄扬怀里抱过男婴,男婴挨着刘弘突然啼哭起来,小脸可怜巴巴望着庄扬。   可能是刘弘身上的气息,不如庄扬安详吧。   男婴在庄扬怀里打起哈欠,庄扬捧着轻拍,刘弘看了看庄扬和孩子,又看了看星空,夜风吹拂得人舒服极了。   “二郎,章长生想请我做他宾客,我没同意。”   “我不想为人卖命。”   “不想离开竹里。”离开你身边。   多日后,刘弘教庄兰一套的刀法,庄兰练得七七八八。庄扬将庄兰喊到身边,送给庄兰一把轻巧的短刀。叮嘱:“刀出伤人伤己,非到万不得已之时,不许使用。”庄兰欢喜接过,拼命点头。   “阿弘,你也过来。”   刘弘走至庄扬跟前,庄扬取出一柄长刀,刀鞘暗红,质地密实,刀柄精铜铸造,装饰精美。将刀出鞘,刀身锋利异常,月色下泛起寒光。刘弘视其色泽,测其刚柔,他挥舞两下,确认刀身乃是百炼钢锻铸。   “以你才能,配得起百炼钢。”   见着刘弘惊诧的样子,庄扬笑语。   刘弘动容,星眸闪光,他对庄扬颔首。刘弘在月下执刀起舞,他身姿矫健,刀法精湛。   夜幕里,几颗星星展露,云破月,花弄影。 第33章 未归   长久相伴, 芦苇湖的灰鹤并不惧怕刘弘, 自从家里不缺粮后,刘弘也很少狩猎它们。这些翱翔在空中的生灵, 身姿优美, 发出洪亮的声音, 像天边的白云般逍遥自在。刘弘的小船驶出芦苇丛,将渔网拉起, 水花飞溅, 晨光下鱼儿跳跃,身上的鳞片像宝石般闪烁。   十五岁的刘弘挑着沉甸甸的竹筐归家, 竹筐中装着鲜鱼。   午时, 一辆壶乡的牛车, 前往竹里,老牛虽慢,赶车人一脸焦虑。刘弘在院中腌制鲜鱼,见得牛车, 还以为是武亭长过来。   “阿言啊!”   一位老仆模样的人跳下牛车, 朝刘弘家趔趔趄趄赶来。   刘弘认出他是壶乡姑姥家的仆人, 往时来竹里送过米粮,唤魏叟。   “魏叟,我姑姥家可是出了什么事?”   刘弘上前询问。   此时刘母也已从屋中出来,同样着急问老仆有什么事。   魏叟喘口气,才将要情通报,原来姑姥家昨夜被一伙盗贼闯入, 遭了洗劫。   “我随你过去。”   刘弘未多言语,提上刀,背负弓箭,牵着马,就准备前往壶乡。   “犬子,千万小心。”   刘母担忧,站在院中目送刘弘骑马渡过木桥,奔上出竹里的土道。   魏叟和他的牛车在后头慢慢悠悠,刘弘一骑早已绝尘而去。   抵达壶乡姑姥家,见院中嘈杂,有位壶乡的游缴,另有许多村民。刘弘下马,仆人过来牵马,刘弘步入堂。姑姥在堂上,其他李家人也在,模样看着都是惊魂未定。尤其姑姥长孙李衷鼻青脸肿,衣服脏污,正和人讲述昨夜的惊险。   “阿弘,你来了,快过来姑母这边。”   姑姥瞅见刘弘,招呼他过去。   刘弘坐在姑姥身旁,小声问她昨夜之事,得知昨夜数位盗贼破门而入,十分嚣张,家中财物损失不少,人也被打伤。   壶乡的游缴在院中召集几个青壮,显然是要去追捕盗贼,刘弘跟上,问他:“游缴知道是何人所为吗”,游缴见他装束,又是位少年,反问刘弘:“你就是刘犬子吗?”刘弘点了下头。   一伙人出发,除去几个拿刀箭的武夫,便都是些农人,武器不过是农具。   昨夜黑灯瞎火,盗贼又都蒙脸,没认出是谁,游缴不过带着众人,往山林里追踪。林中寻觅到一处熄灭的火堆,一只空酒缶及四周人践踏的痕迹,可知昨夜那伙盗贼便是在此歇脚,却不知道他们劫得钱财去了哪里。   李家是壶乡富户,在壶乡人人皆知,这伙劫匪中,必有熟悉壶乡的人,恐怕也多半是当地人。   追捕未果,众人只得折回。   刘弘骑马返回竹里,回家中将姑姥家被劫的情况和母亲说,刘母叹息:“这日子越来越乱了。”   打家劫舍的事,时有听闻,刘弘跟随段游缴也抓过几个寇盗,却不想这回是自己亲戚被洗劫了。   刘弘家的旧屋,几经修补,勉强能住人,一看便是贫困人家。盗贼不会对这样的人家感兴趣,看也不看一眼。对岸的庄家则不同,竹里的人们,谁不知道庄家富裕。   若是有盗贼闯入庄家,胆敢伤二郎一根汗毛,刘弘绝不轻饶。这般想着,刘弘便到庄家去,帮庄家检查门户。   壶乡有人家被盗贼洗劫的事,此时也已传到竹里,庄扬见刘弘在察看自家大门,也知道他是要做什么。   阿易调侃: “阿弘,我看你不如搬来庄家睡几天,听你大名,哪个盗贼敢来。”   “阿弘兄可以睡兄长的房。”   庄兰蹲在一旁和蛋饼玩耍,她觉得这是个好方法。   “三郎房空着,为何得去睡二郎的房?”   阿荷问出这话时,正偷偷笑着。   “阿平不喜欢别人去他房里呀。”   庄兰虽聪明,可也还听不清阿荷大姐姐的话中话。   刘弘将大门掩回原位,他起身拍拍手,对庄扬说:“门挺结实。”庄扬回:“不必担心,想来这伙人正遭追捕,不敢再犯事。”   刘弘看着庄扬,想到受伤的李衷,他摇了下头,将这份不安抹去。至于庄兰说的什么去睡庄扬的房这种事,刘弘便当没听到。   竹里生活依旧,人们未见盗贼踪迹,最多也就谁家丢只鸡,丢只鸭,或许是被山林里的野兽叼去,竹林蛇类多,也有黄鼠狼,不过是自认倒霉。   生活安宁多年,竹里的居民不愿去关注外头发生的事情,大多觉得和自己无关。   直到一日,人们在老桑树那栋破败的空屋内,发现有人居住的痕迹——一地的鸡毛鸭毛,还有煮食的碗锅。那边草高及膝,常有蛇出没,鲜少有人会前去,藏个人在里边,是很容易的事。   大春领着南面的人们,往空屋后的树林搜索,抓得一位赤贫的游民,押回老桑树下。   村民指指点点,说起自家丢的鸡鸭,恨不得上去踹一脚。这是个偷家禽的贼,押去见乡啬夫,听他发落,不过是撵赶出乡。近来这样的人不少,管不来。   村民咒骂,挽高袖子上去将游民一通打。把那游民打趴在地,一身土灰。游民胡须头发成结,瞧不出年纪,长得瘦小,哭号的声音洪亮。   “别打了。”   听得一声制止,众人纷纷抬头,看到庄家二郎站在游民跟前。   “二郎,他偷我家鸡。”   “二郎,你别护着他。”   见村民愤愤不平,刘弘默然挡在了庄扬身前,他未参与大春他们的追捕,身上没有携带武器,他就这么光手往前一站,人们也要忌惮他几分。   “若是打死了,县尉必然要来抓人。”   庄扬的声音平缓,他看着抱头跪地的游民,这人衣不遮体,被众人打得一脸血,看着也是凄惨。   “放他走吧。”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被这般痛殴,想必这位游民再不敢涉足竹里,若是一时愤恨打死了,这些熟悉的村民们,必然要受劳役之苦。   众人听二郎说得在理,将游民撵赶,游民仓惶逃走。   “竹里空屋多,都去把它们拆了,免得日后成为盗贼的住处。”   大春举起锄头叫囔,众人应和,不一会,老桑树后的那栋宅院,便就摧枯拉朽,化成土瓦。   众人热情不减,扛着锄头、铲子,奔往其它空屋,这番扫荡,想必不少栖息在残桓断壁下的蛇类,惨死在锄铲之下。也是城墙失火,殃及池鱼。   身后尘灰飞起,屋瓦倒塌,庄扬没有回头,平静走在石道上,刘弘跟随在他身边。庄扬不言不语,刘弘却从他眼中看到了忧伤。   “二郎。”   “嗯?”   “我会保护二郎,还有庄家。”   这是他的职责,他会用二郎送的刀箭,保护他及他的家人。   “阿弘,你去过锦官城吗?”   庄扬嘴角仍带着笑意,那是个忧郁的笑容。   “没去过。”   “竹里,就像一个浅滩,困不住你,你早晚要到外面去。”   “二郎,那你呢?”   刘弘觉得二郎在竹里孤零零,没有能和他谈论诗赋、音律的人,竹里四周所住的,不过是些粗鲁的农民,包括自己也是。   庄扬看着刘弘,他抬手摸上刘弘的脸庞。刘弘瞪大眼睛,神色震惊,庄扬用拇指擦拭刘弘脸颊,轻语:“是桑葚汁。”   刘弘低着头,脸红了。   入夏,天气炎热,人们为乘凉,都不关门户,丰乡发生好几起盗窃的事。老段为追捕盗贼,疲以奔命,不时将刘弘喊走,做他帮手。   庄扬如常前往罗乡,这次由阿易驾车,两人清早便出发,到夜晚都未归。   庄母十分着急,将易叟喊来商议。易叟从病榻下来,由儿媳搀扶往庄家,见到惊慌失措的庄母。   “扬儿说他午后便回来,这已是夜晚,我孩儿该不是遇着盗匪了。”   “主母莫慌,先跟张家借车,前往罗乡询问,或许是车坏在半道上。”   前往罗乡的路不好走,阿易架车的技艺还不行。   在易叟劝慰下,庄母这才停止哭泣,到张家借车。   庄家大郎和张家主父一并外出经商,两家都没有主心骨,出这样的事,一群妇幼并无主见。   “姑母,我随车去找兄长,你勿要担心。”   张离跳上马车,在车上和庄母及自己的母亲话别。张离不好读书,也未跟随父亲外出经商,他平日在家中无所事事,算是位平庸之人。   “阿离,我跟你去。”   庄兰带着刀,也要爬上马车,立即就被仆人们拦下。   “兰儿,什么时候你还有心玩,快下来。”   庄母斥责,她正急得焚心。   “阿母,我也去找兄长,我不是玩。”   庄兰委屈得掉眼泪,她平素和庄扬最亲昵。   “去陪你母亲,乖乖在家等兄长。”   张母将庄兰送到庄母身旁,她看着马车上的儿子,即欣慰他能为大人分忧,又担心他出事,心情颇为复杂。   “走走,可不能在路上耽误了。”   张离催促车夫,他的马车后头,还跟随着四五仆人,一群人浩浩荡荡前往罗乡。   庄兰陪同庄母回家,庄母脸色煞白,一手捂着胸口,把庄兰吓得直哭。嫂子林嫱轻抚庄母的背,温声安抚,待庄母情绪舒缓。林嫱才问庄兰:“刘家阿弘今日不在吗?”庄兰得到点拨,破涕为笑说:“嫂子,我这就去找他!”   庄兰打开房门,奔往对岸去,月光照着她敏捷的身影,她奔跑时,腰间的铃铛铃铃响。庄兰来到刘家,她用力拍打木门,大声喊:“阿弘兄回来了吗?” 第34章 遇匪   丁西坡松木成林, 四周僻静, 午后从斜坡路过,听得林间鸟语, 清风拂人。阿易欢哼着乡民粗陋的曲儿, 轻轻拉扯马缰。庄扬靠着车厢, 眺望山坡之下的村落,家家户户炊火升起。   今日归得晚, 因一位佃户的小女发热昏迷, 庄扬用马车将她送去见医师。女孩捡得一命,庄扬的归程也从午后变成傍晚。   近年盗贼渐渐又多起来, 人们很少会走夜路。   夕阳尚未下山, 田地里还可见耕种的农民, 行驶于这条陡斜的坡道,庄扬心情不似阿易那般欢畅,隐隐感到担虑。   于此时赶回竹里,只得披星戴月。   村落逐渐被抛在村后, 前路平缓, 两侧皆是林地。阿易难听的歌声突然戛然而止, 庄扬警觉,抬头看向前方,见到四五位汉子拦道,而这并不宽敞的土道上,还堆上石头和荆棘。   “二郎怎么办?”   阿易声音抖颤,带着哭腔。   “从土沟过去。”   庄扬话语平静, 他抓紧车身。道路一旁是杂草丛生的土沟,和道路的落差大,很惊险。   “二郎我害怕!”   阿易虽是吓得发抖,仍扬鞭驱马,马儿奔驰,跃身入土沟,车身猛烈颠簸,险些把阿易甩飞出去。   见马车竟不顾危险跃下道路,匪徒在后头追赶,并且抛刀、丢石头。阿易慌不择路,兼之马儿受惊狂奔,马车失控冲入林中,顿时人仰马翻。   庄扬从车厢里爬出,他额头撞伤,除去头有些晕,并无大碍,阿易摔在一旁,抱着脚哎呦地叫唤。阿易脚崴了,庄扬将他拉起。阿易哭说:“二郎,我把车毁了。”庄扬安抚:“无妨。”   此时也不是哭的时候,哭也没用。   匪徒早已赶来,很快将两人围住。有的匪徒去翻车上的物品,有的匪徒拿刀子割车横上的绳子,想将马与车分离。阿易见此,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扑向那人便要拼命,被一众匪徒打倒,一顿踢打,并踩在脚下。易家两代人都是庄家车夫,可惜这马车终究没保住。   阿易脸贴着泥土,嘴角流血。   “莫打他,你们要车要钱物,可以给你们。”   庄扬脸上没有慌乱,他显得很冷静,他打量这些匪徒,将目光落在一位像匪首的男子身上。这人长得粗犷,身上穿一件破皮甲,脚上绑腿麻鞋。相对于其他匪徒贫困农人的装束,他更像位武夫。   匪首示意手下松脚,阿易得解脱,赶紧爬起,他毕竟未见过世面,且是第一次遭遇匪徒,惊魂未定。庄扬安抚阿易,帮阿易擦拭脸上的血。   马车上的物品,很快遭匪徒们搜刮一通,那是米粮、农具以及数贯钱。这辆马车上最值钱之物,不是这些,而在乘客庄扬身上。   匪首目光落在庄扬脸庞上,他端详庄扬,那眼睛像野兽般,充满贪婪和欲念。庄扬觉察,他回过头来,和匪首对视,庄扬的眸子里,没有恐惧。匪首不知为何笑了,他觉得庄扬故作镇定,这人优雅文弱,而且漂亮得像位女子。   匪首粗糙的大手摸上庄扬的脸庞,他用拇指蹭了蹭庄扬柔软的唇,庄扬隐忍没有做出抵抗。庄扬直视匪首,从眉毛到眼睛,到嘴唇,匪首嘴角有一颗痣。匪首也在注视庄扬,他凑到庄扬脖子处轻嗅着,嗅到香草的气息,他笑了,似乎很欢悦,他扯开庄扬领子,命令:“脱下来。”   庄扬听从,脱下绸面外袍,丢在地上。   “再脱。”   匪首捡起锦袍,似乎很满意,仿佛他并不贪财,让庄扬脱衣服对他而言只是趣味。   庄扬脱下丝织的衬袍,并将头上的簪子取下,一并递给匪首。   “衣物已给你,请放我们走。”   庄扬的声音悦耳,但是男性的音色。他只穿着贴身衫子,胸部平坦,抬头时的姿态,有着男子特有的姿态。   到此时,匪首对庄扬的兴致索然,长得再美,也是位男子。   “我和兄弟们呢,就是求个财,不害命,可也不能让你这么走了。”   匪首抽出把匕首,在庄扬跟前晃着,庄扬眼睛没有眨动,脸上没有恐慌,他静静站着,目光坦然。   “我知你们生活困顿,不得已而为之。你我并无冤仇,请勿加害。”   庄扬言语诚恳,再次直视匪首。他自幼便见过几番贼匪,落他们手里,他心里又怎会不慌,只是遇到这些人,慌乱和恐惧都毫无用处。   “他是庄家二郎,可是个好人咧,下手轻点。”   一位大腹短腿的黝黑汉子在旁笑着,笑声粗野。除去这人,其他匪徒,看着也都像庄稼汉,相貌平庸,手脚粗壮。   “老大,天黑了。”   牵马的人也在催促。   “你当贼还怕天黑。”   其他人肆无忌惮地大笑。   匪首对庄扬咧嘴笑着,露出一口黄牙,然后,他把手指放在唇边,轻语:“就腿上扎一下,不疼。”   庄扬被两位匪徒执住,目光冰冷看着匪首,匪首摁住庄扬小腿,手起刀落,扎在庄扬小腿腹上。   “啊。”庄扬疼叫,挣脱匪徒,他痛苦爬离匪首,背靠着树干。   此时夜幕即将降临,天边最后一抹晚霞也将消退,林中的众人,看起来不过是昏黑的影子,忍受着疼痛的庄扬,觉得眼前的一切仿佛只是场噩梦。   匪首跨上马,领着匪徒扬手而去,消失在前方的道路上。   “二郎,你的腿!”   阿易爬到庄扬身边,他模样凄惨,但好歹一身衣物齐全——粗衣粗布,匪徒不要。庄扬捂住受伤的腿,一掌血。   “阿易,你还站得起来吗?”   “能。”阿易扶着树干站起,他被打得惨,脚瘸腰疼头也疼。   庄扬这才舒口气,从头上扯下发带,将腿包扎。扎了一刀,伤口不大,但深。庄扬站起身,试着行走,立即疼得冷汗直流。   附近有村落,匪首伤他腿,是为免他跑去唤村民来围捕,现在自己有腿伤行动不便,阿易也受伤,等他们去唤人来,这群匪徒早跑得没影。   可恨,今日遇着的,并非寻常的劫匪。   庄扬折树枝当木杖,他和阿易缓慢移动,前往先前看到的村落。两人钻出林丛,已月上树梢,借着月光,仓惶求救。   丁西坡下的村落,灯火阑珊,庄扬和阿易走到村口,犬吠成片,由此村民们纷纷出来,见他们狼狈的模样,不问也知道遭了洗劫。   “你们这是在哪遭劫?”   一位大汉上前,惊慌询问。   “丁西坡松林。”   庄扬额上冒冷汗,声音虚弱。   “我和家仆都受了伤,可否请村民收留一晚,明日报得家人,必有酬谢。”   “快扶他们进来。”   立即有人过来将庄扬和阿易搀扶,扶进村口一户民家中。   村民聚集过来,探问是怎么遭劫,众人七嘴八舌。从他们谈论中,庄扬才知他并非第一个在丁西坡遇劫的人,此路是通往竹里、涞里等地的要道,年初便聚集群匪徒在此地打劫,不只是打劫路人,也常到村里偷鸡摸狗呢。   待村民散去,已是深夜,收留庄扬和阿易的村民,这才和庄扬说:“你见得那匪首长什么样?”庄扬说:“三十岁模样,高壮,穿着皮甲,嘴角有颗痣。”村民激动说:“那就是霍大,他那一众匪徒,都是乡里的无赖。”庄扬挽起裤筒,露出伤处,村民把碾碎的草药往上糊。“即是知晓他的名字,往时为何不将他捕抓?”村民欲言又止,等庄扬都缠好伤口,他才说:“他本事可大了,上次乡里的游缴组织人要抓他,可是有人透风报信,让他跑了。”   “再说他只劫财不杀人,这世道官兵要抓的人多了,也不想管他。”   庄扬去看阿易,阿易已卧在一旁睡着了,听得这样的话语,庄扬无话可说。   收留庄扬的村民姓邓,叫邓定,家中四壁徒空,只见卧处堆满苇篾,好几个编好的薄曲叠放在一起。邓定平日便以编制养蚕的用具为生,罗乡养蚕人家不多,还得挑到涞里去卖,生活困苦。   两人交谈间,突然听得人急切叩门,邓定的妻子去开门。门刚开条缝,便被人推开,那人直接闯进来,嘴里焦急喊着:“二郎!”庄扬听得是刘弘的声音,出声说:“阿弘,我在这里。”   屋中只点了一盏油灯,卧在墙角的庄扬处于昏暗中。刘弘辩得声音,立即朝庄扬的方向前去,绊倒脚下的蚕具,险些摔跤。刘弘不管不顾,他走至庄扬跟前,一把将庄扬抱住。   “二郎。”   刘弘的少年声听起来沙哑,不似平日清亮的音色,庄扬好会才意识到刘弘哽咽,竟像是要哭。   身子被紧紧勒住,庄扬动弹不得,昏暗中,他看不清刘弘的神情。   庄扬闻到刘弘身上的汗味,还有淡淡酒味,刘弘抱着他,肩膀微微颤动,庄扬觉得他似乎哭了。庄扬抚摸刘弘的背,像安抚小孩那边,他轻语:“我无事,你怎么找来了。”   “阿弘,你放开我。”   邓定夫妇在旁看着呢,虽然灯火昏暗,可觉得他们必然是露出惊诧的表情。   “阿弘,你……”   庄扬无可奈何,他肩上一片湿凉,这刘家的犬子,像只大型犬一样趴在自己身上,竟是推不开。   身上只穿着薄衫,衣服都教那盗贼给剥了,庄扬贴着刘弘宽厚温暖的胸脯,逐渐觉得不好意思,好在终于刘弘松开了他的手臂,放开庄扬。刘弘低着头,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庄扬身上,他这时才意识到,庄扬只穿着一件衫子。 第35章 守护   在涞里, 刘弘协助老段捕得一位梁上盗贼, 押往乡啬夫那儿,等候发落。老段押人进堂, 刘弘站在院中。天色将晚, 刘弘心神不定, 心中有一缕焦虑,却不知源自于何处。老段出来, 抛出一串赏钱给刘弘, 喊着:“小子呦,咱们师徒喝酒去。”刘弘点点头。老段拍了下刘弘的头, 笑说:“怎么一副傻样子, 想女人了?”老段擅长说荤段子, 揽着刘弘就要离去。   “啬夫让你们留步。”   一位老仆人从院中出来,传达主人的话。   刘弘和老段面面相觑。   刘弘第一次进得啬夫的厅堂,跪坐在一侧。   “你就是刘弘?”   魏啬夫在主位上询问,他是位有几分脸熟的人。刘弘记得他, 两年前, 此人前往竹里收赋, 携带了两位士兵。   “便是。”   刘弘抬头应声,对上魏啬夫的眼神。四目相对,刘弘相信此人已认出他来。   “以你一身本事,可有意从军?”   丰乡人才稀少,正值这盗匪四起之际,太需要有武艺的人了。   “并无此意。”   刘弘拒绝。   魏啬夫脸上有些许不快, 见刘弘一副决绝的样子,他也无可奈何。不过无妨,待刘弘成年,还不得入行伍中服役。   离开啬夫家,老段和徒弟骑马前往酒肆,顶着晚霞,芒草摇曳,相随一路。   老段说:“小子啊,为师教你一身武艺,可不是让你去抓偷鸡摸狗贼,大丈夫,应当建功立业!”刘弘丝毫未受师父的豪情传染,他淡然说:“师父,我学武是为了保护身边的人。”老段知晓刘弘老爹是位旧朝的骑长,并且随军队一去不返,留他们母子受苦多年。这头犬子的心思,他懂,只得一声叹息。   抵达涞里,天色将黑,沽酒一壶,刘弘跟着老段归家。   段家妻女早守在门口等候老段,段妻见到刘弘跟来,像自家亲人般对待,热情招呼。   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刘弘这位外人,坐在老段身旁对饮,倒像是老段的儿子。   再多酒老段也饮不醉,何况买的是兑水低廉的酒水。几杯下腹,老段开始讲他早年从军的英勇事迹。   “阿弘,给你。”   段思将一碗菜羹递来,她自己那碗稀得都是汤水,给刘弘这碗则很稠。   “我不饿,你和师母先吃。”   刘弘呷口酒,案上的下酒菜是条咸鱼和一碟菜豆。   已是夜晚,段家点上一盏小油灯,师徒在屋外喝了很久的酒,段思和母亲在屋内纺织,刘母操作织布机,段思纺线。   “师父,我该回去了。”   刘弘起身话别,到院中牵马。   老段一家将刘弘送出门外,老段说:“路上盗贼多,要为师送你一程吗?”刘弘扬鞭笑语:“哪个不长眼的盗贼,敢打劫段游缴的徒弟。”   老段哈哈大笑,挥手送别。   “阿弘,路上要小心!”   段妻和段思在后头叮嘱,刘弘早骑着马奔出老远。   刘弘夜深返回家,刘母告诉他庄兰刚来找过他,说是二郎清早去罗乡,到现在还没回来。刘弘惊慌赶往庄家,庄家媳妇接待刘弘,告诉刘弘张离已带人去找。“阿弘兄,你要把兄长带回来。”   庄兰哭花一张脸,扯刘弘的袖子。   “别哭,我会找到二郎。”   刘弘跃身上马,在月光下狂奔,他身上背负弓箭,马上挂着一柄长刀,心急如焚,赶往罗乡。   夜风在耳际呼啸,刘弘的衣发在风中张扬,马儿腾跃,奔驰在通往罗乡的山路上。抵达丁西坡,刘弘见前方有灯火,下马察看,正是张离和他的仆人。   “弘兄,兄长和阿易多半是遇到了剪径贼。”   张离领着刘弘到路中的石堆,刘弘一看便知晓是怎么回事,只是路上有拦路抢劫的,可未必就意味着二郎的马车遭遇到贼人。   “这边有条车辙,往土沟里去,兄长的车就停在前面。”   张离提着灯笼,在前指引,来到林间,草中卧着一辆熟悉的车。车中空无一物,而且即不见人也无马。   见得这辆车,刘弘扶住车辕,双脚一软,跪了下去,低语:“二郎。”   “弘兄,现在怎么办?”   张离束手无策,他不安地看着刘弘,还指望着刘弘有什么主意。   刘弘心乱如麻,只得闭目静心,可别在此关头,自乱阵脚。刘弘抬起头时,双眼明亮,神色毅然,他从张离手里拿走灯笼,提着灯笼照明车横,捡起一旁的绳索察看,明显是刀子割断的痕迹。   “阿离,你们四周搜索过了吗。”   二郎无疑遇到匪徒,匪徒抢走了车上的东西,还有拉车马的马,然而二郎和阿离在哪呢?若是被杀,死也要见尸。   “弘兄,我们先前仔细搜过林子了,没看到二郎他们。”   张离在刘弘来前,就在林子里搜索一番。刘弘不再言语,只见他提着灯笼,趴在马车四周寻找着什么,他看到一摊血迹。   刘弘丢弃灯笼坐在地上,月光下他的脸色苍白,他将脸埋在胳膊里,肩膀抖动。跟随老段捕抓盗贼,刘弘见过各式各样的盗贼,为了点财物,穷凶极恶,杀人如麻的不少。见得血迹,刘弘心中恐慌。   “弘兄,你骑马去报告亭长和游缴,我们在这里等候。”   阿离在刘弘身边坐下,他拿袖子擦脸,脸上泪水止不住涌出,见到血迹,他也彻底慌了。   刘弘摇头,背对着阿离站起身,林风吹干他眼眶的泪,若是今日他陪二郎去罗乡,便不会让二郎独自面对匪徒。然而此时再后悔也已无用,罗乡的丁西坡往时并无匪徒杀人的事,二郎和阿易显然有人受伤了,若是遇到打劫又受伤,只要没被害性命,必然会去村落里求救。   “阿离,此事匆忙,若是报知游缴,也得明早才能赶来。不如我去前面邓村找寻,你去对面的村落打听,看是否有遇劫受伤的人。”   “好!弘兄,我这就去!”   刘弘骑上马,驾一声便消失在夜色里,留下后头招呼仆人的张离。   此时,邓村的村民大多已入睡,刘弘进屋,引得犬吠,询问村头出屋探看的人,那人告诉刘弘早先村里来了两位遇劫的年轻人。刘弘大喜,跟着这人前往邓定家,由此才见得二郎。   见得庄扬,刘弘死死抱住不放,并未觉的自己所为有什么不妥当。放开庄扬后,刘弘这也才留意到,庄扬的腿上有伤。   手掌贴在庄扬的小腿上,刘弘喃语:“在地上看到血”,他果然是受伤了。   “险些以为你……”   刘弘用力抓住庄扬的手,将头低下。十五岁的刘弘,还未曾如此慌乱过,在林中见到庄家马车、看到血迹,他的心情难以陈述,仿佛被人往胸口捅了一刀般难受。   “我无妨,受点小伤,阿弘,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庄扬将手搁在刘弘肩上,这是一个安抚的动作。   刘弘把他饮酒归家,庄兰找他,及如何遇到张离等事都说了。   “阿弘,你要是早些来,把那些歹徒痛打一顿,多解气呀。”   在刘弘陈述时,阿易就已醒来,他从席上坐起,痛苦的扶着自己的头。   刘弘默然,深感内疚。   “这群歹人,就该抓起来砍头,切脚,腰斩!”   阿易在旁边咒骂着,被人痛打,他怨气很大。   不会,派去通报张离的村民回来,带来张离的马车和仆人。刘弘背起庄扬,脚步平稳,他将庄扬放在马车上。阿易自己柱着根木棍,一瘸一拐走来,看刘弘的小眼神可怨念了。   张离用马车载上庄扬,刘弘用马驮阿易。张家的马车在后头匆匆行驶,刘弘的马儿在前方奔跑,阿易在马上一路颠簸,痛苦地趴在刘弘背上,念叨:“我知你不想带我,可也让马儿跑慢点,哎呀,我头晕,想吐。”   终于返回竹里,等待多时的庄母、庄兰激动迎来,拥抱泣泪。因庄扬和阿易都有伤,便都搀扶到堂上,一群人聚集在一起,听阿易讲他们如何遭遇匪徒,匪徒又如何抢马,如何他一顿,还逼二郎脱衣服,还扎伤二郎的腿。   “匪首扎二郎腿时,还冷笑着说‘不疼’,他拔出把匕首,猛得往二郎腿腹刺,二郎疼得叫了一声,我都不敢看……”   “后来,我和二郎相互搀扶,走到邓村,二郎腿上的血一直流,我真怕二郎会昏过去……”   阿易讲述着艰难而辛酸的求救过程,大概是觉得委屈极了,平白无故遭了劫匪,边说边抹泪。   众人把阿易安抚一番,扶着阿易去歇下。   张离和母亲、姐姐辞别,庄扬由刘弘搀扶上楼,卧在寝室里。   刘弘坐在庄扬榻旁,他看着庄母为庄扬擦脸,林嫱端来热粥,庄扬说他吃不下东西,又让庄母不要担心,伤口已敷过药。庄母这才和林嫱离开,屋内终于只剩庄扬和刘弘。   “阿弘,今日你也累了,早些去休息。”   庄扬留意到,从阿易讲述他们如何遭遇匪徒开始,刘弘就坐立不安,显得很焦躁,不时出堂到院中去。此时的刘弘,抱刀坐在榻下,模样则显得呆滞。   “二郎,我一会再回去。”   刘弘起身,坐在榻沿,他看着庄扬。庄扬躺靠在榻上,长发披肩,身上更换了干净的衣物,白色的丝织物贴服在他身上。屋内燎香,人多时,未留意到,此时香味袅袅,缠绕周身。刘弘挨靠着榻沿躺下,他小心翼翼贴着庄扬,他的举止像一个孩子,带着偎依和眷恋。庄扬想起刘弘在邓家抱住他哭泣的情景,他伸手抚摸刘弘的头,像在安抚一个孩子。刘弘抓住庄扬的手,贴在脸庞,这样的举止已超出寻常。   庄扬合目,手心传来温热的气息,那是刘弘鼻口传来的温度,刘弘还细细摸着庄扬的手背,包括每一根手指,即像情人般的挑逗,又像似孩子般的玩戏。庄扬似乎无法再忍受,正想将手挣脱,刘弘正好放开了他,突然脸又凑到他跟前来问:   “二郎,还疼吗?”   话语温柔极了,饱含着情感。   庄扬睁眼,对上近在眼前的英俊脸庞,他瞬间迟疑,继而温和轻语:   “有些疼,会好起来。”   庄扬的伤腿放在被外,包扎伤口的布条,血迹晕开。不知道伤成怎样,不知道他拖着伤腿,一路受了多少痛楚。   刘弘突然揽抱庄扬,在庄扬看来,刘弘的体魄强壮,像个成人,这般举止却是不该。庄扬错愕过后,是无奈,他推开刘弘说:   “阿弘,去睡吧。”   已是深夜,何况庄扬受伤疲倦,只想早些歇息。   “二郎睡下,我再回去。”   刘弘搀扶庄扬躺平,帮庄扬拉被搬枕头,而后他又坐回榻下,安安静静抱刀守护着。庄扬见劝不动他,便也由他去了,有刘弘陪伴在身旁,庄扬安心睡去。 第36章 捕霍   一早, 罗乡的游缴将人召集起来, 领着亭长、伍长等人,还有一位丰乡的少年, 前往罗溪头抓人。动静很大, 在队伍出发前, 早有人跑去霍大家通风报信。霍大卧在席上呼呼大睡,突然被堂侄的大呼大叫吓醒。   “不得了, 游缴派人要来抓你, 连刘犬子也来啦!”   “刘犬子?他一个丰乡人来抓我作甚?”   霍大挠挠肚子,睡眼惺忪。   “前些日, 我们不是把庄家二郎劫了, 刘犬子来寻仇了。”   “我劫庄二郎干他什么事?”   “听说庄二郎是他恩人呀。”   “不就是刘犬子, 毛都没长齐的小孩,把你吓成这样。”   霍大动作敏捷穿好衣物,背起刀,从屋后溜走, 对于在屋中哭泣的妻子, 压根没理睬。   待罗乡的游缴们前来, 自然是又扑空了。霍大家除去一个哭哭啼啼、蓬头垢面的女人,一个脏兮兮的小女孩外,哪还有霍大的踪迹。   一群人原路返回,也不沮丧也不泄气,扑空是常有之事,罗乡这些负责捕抓盗贼的人, 对于抓霍大的态度相当敷衍。   返回路上,刘弘问一位和霍大同村的亭长,霍大还有没有别的藏身处,亭长说:“有时也会去罗溪头的黄家找他相好,那相好叫黄三花,还是黄二花。”又有人说:“霍大是条汉子,我们罗乡这么多人都抓不到他,你刘犬子有多大能耐?”   刘弘不予理会,问得罗溪头就在邓村附近,他返回邓村,到邓定家打探罗溪头的情况。   “黄叟有个小女儿叫三花,听说是霍大相好,黄叟家我去过,好找,就在溪边上,他家土院倒了一面……”   毕竟相邻,邓定对黄家很熟悉。   “刘勇士,一个人前去可得小心。”   “不是一个人。”   刘弘道谢,辞别邓定。   夜黑风高,罗溪头的石桥边,刘弘蹲在草丛中,身边还有一人,正是老段。师徒搭配,干活不累。   “小子,我丰乡的游缴跑罗乡来抓人,不是欺他们罗乡无人吗。”   “这霍大劫谁不好,这下可栽了。”   “师父,一会霍大出现,你不必出手。”   “小子别太狂,为师可听说霍大武艺高强。”   老段用力往手臂上一拍,拍死一只肥大的蚊子,他蹲在草丛里喂蚊,就为抓奸——并不是,老段其实也有点兴奋。   师徒两人等至深夜,终于等着霍大,这人提着酒,哼着小曲,走到石桥时,还停下来撒尿。   “师父,是他吗?”   “是他。”   老段见过霍大,认得出来。   刘弘不着急,他等霍大撒完尿,扯扯裤头,往前晃悠几步,才张弓飞射一箭,正中肩膀。   “哎呀!”   霍大痛呼一声,扑倒在地,滚落到溪边及膝的草丛里。   刘弘收弓上前,查看霍大,见他一动不动躺在溪畔。溪畔有石头,想他恐怕是磕晕过去,刘弘低身将霍大身子翻过来,不想霍大突然起身,拔刀朝刘弘身上就要捅,刘弘侧身闪避,大腿还是挨了一刀。霍大得逞便就拼命地往前跑,边跑还边咒骂。   刘弘顾不得查看伤口,他再次拉弓,他想照着霍大的腿射击,霍大很狡猾,低身往芦苇丛里逃窜,夜色昏暗,寻常的弓手很难瞄准他。   “啪”一声,箭再次飞出,霍大应声而倒。   这一箭射中的是霍大的腿上。   “阿弘!”   老段上来,察看刘弘伤势,刘弘说无妨。   这次师徒二人一起去芦苇丛里抓霍大,霍大仍一瘸一拐跑着,不过速度缓慢,被老段一脚踢倒。刘弘上前缴走霍大身上的刀,霍大抱着伤,疼得大叫大骂。   “我教你知道,我是丰乡刘犬子。”   刘弘揪住霍大衣领,口吻凶恶。   “你可知我为何抓你?”   霍大仰躺在草丛中,伤口火辣辣地疼,他恼怒说:   “我不就劫了庄二郎,我没杀他没害他,你这头疯犬到处追我做什么?”   “教你剥他衣物,还伤他!”   刘弘两拳揍下,照脸打,疼得霍大呲牙咧嘴,满口血。   老段拉开刘弘,将霍大一绳子捆了,绑在马上,押去见罗乡啬夫。   罗乡那些游缴、亭长脸上无光,已不在老段师父考虑范围,都是抓盗匪嘛,大义举,还用分是管哪块地儿。   领着赏钱,老段和刘弘骑马归乡,已是深夜。老段说刘弘:“到我家来,让阿思帮你上药。”刘弘说:“不用,二郎家有药。”   两人在丁西坡分道扬镳,老段挥挥手,不忘说句:“这就要去找二郎邀功了。”   刘弘想辩解几句,老段已经哈哈哈哈的离去了。   骑马奔跑,加快伤口流血,虽然在路上用布条包扎伤口,抵达竹里,刘弘的一只裤筒还是湿淋淋,被血浸泡。   深夜,庄家已关门闭户,刘弘叩门,阿易开的门。阿易见刘弘裤子上的血,吓得不行,张嘴要喊,被刘弘捂住。   “别惊醒他人,让二郎帮我包扎下就行。”   阿易这才镇定下来,想搀扶刘弘,刘弘拒绝,自己上楼。   登上楼梯,刘弘回头对提灯照明的阿易说:“霍大被我和段游缴抓了。”阿易欢喜,用力拍刘弘肩膀,声调提起说:“弘兄真是条好汉,我没看错你!”刘弘额上冷汗划过,他食指无名指放在唇上,做了个嘘的动作。   阿易将刘弘带到庄扬寝室,阿易扣门唤二郎。   庄扬很快将门打开,见到刘弘与及他衣服上的血,连忙将刘弘揽住,搀着刘弘进屋,“二郎,我自己走”,庄扬不听,抓住刘弘的胳膊不放。庄扬自己的腿伤并未痊愈,搀扶刘弘时,表情显得痛苦。   “怎么伤成这样!”   庄扬扶刘弘躺在榻上,他让阿易举灯,他检查刘弘伤口。   “二郎,阿弘把霍大抓了!”   阿易急于分享这个大快人心的事,庄扬置若罔闻,他挽起刘弘裤筒,将包扎的布条拆开,布条全是血乎乎,已看不出原本颜色。   “阿易,将灯照过来!”   庄扬低头检查伤口,伤口深,且还在流血不止。庄扬未加思索,从衣架上取来一件丝袍,胡乱折起,捂住刘弘的伤口。他惊魂未定,慌乱不已。   “二郎,伤口需要缝合。”   刘弘忍住疼,他伸手去碰庄扬的手,庄扬双手颤抖,手指上沾染刘弘的血迹。听得刘弘的话,庄扬才仿佛清醒般,行动起来。   “阿易,你去将阿兰唤醒,拿针过来。”   阿易立即离开,去找庄兰。   “阿弘,你捂住伤口,我去拿药。”   庄扬奔到箱子旁,将药水、布条取出,他很快回到刘弘身旁,见刘弘还清醒着,正看着他。庄扬深吸口气,坐在榻旁,他抓住刘弘的肩,力气竟很大,他披头散发,沮丧地像似要哭,他说:“阿弘,往后再不可这般吓我。”   前一刻钟,庄扬还在睡梦中,突然刘弘就带着伤来找他,血乎乎一片,令人害怕。   “二郎,只是皮肉伤,不要紧,你别慌。”   刘弘伸手去摸庄扬惊魂未定的脸庞,两人头靠在一起,四目交视,不想庄兰已站在门口。   从庄兰那角度看,像似阿弘兄躺在榻上,而兄长贴上去,两人脸贴在一起,像似做什么奇怪的事。   而且兄长长发披肩,身上还只着件单薄的丝袍。   庄兰捧着针线,大声说:“兄长,针线拿来了。”   庄扬转身,从庄兰那边拿走针线,忙碌一番,吩咐:“阿兰你背过脸别看。”   “兄长,我不害怕,我帮你按住阿弘兄的腿。”   庄兰好奇看着刘弘的伤腿,她不怕血,瞪大眼睛看着兄长拿起尖锐的针,在烛火上烤。   “二郎,我来。”   刘弘挣扎起身,他额上都是冷汗。庄扬摁住他,轻语:“我来缝。”   刘弘失血过多,虚弱疲惫,他此时像个无助的人,任人摆弄。所以庄兰那丫头压他的腿,因紧张将指甲掐在他肉里,他也由她去了。庄扬的缝合手法,实在相当疼,庄扬的手颤动,脸色看着比刘弘还苍白。他没帮人缝合过伤口,往时刘弘也不曾受这样重的伤,流这么多的血。然而此时将刘弘送去找医师,已不现实,不说夜路难行,刘弘在半道上可能也会失血昏厥。身边没有其他人能帮忙,庄扬只得自己来。   待将伤口缝好,庄扬抬头看向刘弘,他发丝为汗水浸透,眼中的情感复杂。   “兄长,阿弘兄好疼的样子,你拉线,他就皱眉头。”   庄兰趴在榻旁,她等兄长缝合完才敢说。   刘弘示意要揪庄兰的辫子,庄兰捂住头跑开。   “阿兰,去睡吧。”   “好吧。”   庄兰依依不舍,她走出门,又返回,将脑袋探进来,刘弘瞪她,她做了个鬼脸才跑开。   庄扬为刘弘伤腿缠布条,帮刘弘将沾染血液的裤子脱下。刘弘光着两条大腿,他低头,不敢看庄扬。庄扬若无其事,从衣箱中取出自己的一条裤子,递给刘弘。   趁庄扬背对收拾水盆、沾血布条,刘弘迅速将新裤子穿上,还算合身,裤筒有点短。   因脚伤,庄扬的行动力有限,他把房间稍微整理下,便就落榻歇息。   两位病患躺在一起。   刘弘转身看他,庄扬说:“睡吧。”   刘弘疲倦得不行,却不舍得睡,他看庄扬拿起竹简,似乎要做阅读,刘弘唤他:   “二郎。”   “嗯?”   “二郎也睡吧。”   庄扬这才熄灭灯,背对刘弘侧躺。   黑暗中,刘弘逐渐贴近庄扬,将庄扬搂住,庄扬想拨开刘弘的手,手却被刘弘握住。   “我抱会就放开。”   “二郎身上的味道很好闻。”   刘弘脸贴着庄扬的背,如愿闻到庄扬身上香草的气息,他合眼沉沉睡去。   觉察刘弘已睡着,庄扬拉开刘弘搂在他腰间的爪子。庄扬坐起身,又将油灯点燃,他睡意全无,他坐在刘弘身旁,注视刘弘的睡脸。他抬手触摸刘弘的眉眼和鼻子,刘弘睡得很沉,全然没有知觉。庄扬发出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他收回手,帮刘弘拉上被子,挨着刘弘睡去。 第37章 周景   刘弘醒来, 入目窗外红彤彤的山茶, 他从榻上坐起,寝室空荡, 没有庄扬的身影。回想昨夜搂着庄扬入眠, 刘弘伸手碰触之前庄扬躺过的位置, 回味他身上的气息。   房门大开,刘弘留意到门外有一个身影在为杆栏上的花卉浇水。刘弘爬下榻, 慢慢站起, 疼痛在他能容忍的范围,他缓缓走出寝室, 来到庄扬的身旁。   庄扬温和看了刘弘一眼, 又去照顾一株春兰。刘弘也是不语, 趴在杆栏上,看向楼下在井边忙碌的阿荷,目光最终落在正舞刀的庄兰。   刘弘教庄兰的是实打实的刀法,被庄兰练成了花拳绣腿。   “阿弘, 怎么在楼上?”   阿荷发觉刘弘, 纳闷没看到他过来啊。   “阿弘兄, 昨夜和兄长睡。”   庄兰把刀收起,仰头看楼上的刘弘和庄扬。庄扬专注于照顾花花草草,刘弘听闻,偷瞥了眼庄扬。   “阿弘兄抓霍大,被霍大的刀割伤,昨夜好晚还来找兄长, 还拿我的绣衣针去缝伤口。”   庄兰话多,一口气把昨夜的事说完。   阿荷大叫:“霍大抓到了?”   “霍大昨夜被阿弘和段游缴抓了。也不打听打听我们二郎和弘兄是什么交情,教他在牢里长虫。”   阿易提着竹篓,拿着镰刀从屋内出来,他脸上还带着旧伤,腿脚倒是利索了。阿易比刘弘大,也厚着脸皮喊起弘兄来。   庄扬嘴角微微上扬,是一个悄无声息的笑,被刘弘捕抓。刘弘也笑了,觉得今天天气真好,阳光明媚。   “二郎,我回去了。”   “我陪你下去。”   “不用,你脚也伤着。”   刘弘一瘸一拐下楼,庄扬目送,见他小心挪动脚下,吃力地楼梯,心里不是滋味。   好会,刘弘走下一楼楼梯,庄兰看到说:   “阿弘兄,要不要我扶你。”   庄兰体贴的伸出一只瘦瘦的手臂,被刘弘拍开。   “阿弘,你先别走,我喊大庆背你。”   阿荷在身后喊,刘弘自顾在前走。   刘弘在家里修养,刘母每日煮鸡蛋炖鱼,且每每念叨他,不许他再随段游缴抓盗贼。刘弘怕母亲担心,也把心收了,乖乖在家待着。   “阿母,怎么还有鸡蛋?”   刘弘端起碗,看到碗中的一颗蛋,这两日,他吃了好几个鸡蛋。虽说家里养鸡,也就只老母鸡,下不了这么多蛋。   “二郎送的,趁热吃。”   刘母剥开鸡蛋,递给刘弘,鸡蛋冒着热气。刘弘接过,两三口吃完。鸡蛋能换钱,而且还挺值钱,刘母都给煮了,给儿子补身体。   虽说务农挣的钱,不如抓盗贼给的赏钱多,但是务农刘弘不用受伤,刘母也无需提心吊胆。   几日后,刘弘伤好,将笋干、鱼干、菇类等干货收好,装筐,打算用马托着上县里售。正在装载,见庄兰跑来说:“兄长要去县里看阿平,阿弘兄去吗?”   “我正好也要去县里。”   庄家马车依旧,只是换了一匹马。   刘弘驾车,载上庄扬和庄兰。庄兰开开心心坐在正中,将庄扬和刘弘隔开,一路叽叽喳喳不停。   “兄长,她们在看你还是阿弘兄?”   路过涞里,采桑女们再次围观。   “看你兄长。”   “哼,不给看。”庄兰张袖遮挡,又说:“不是,她们在看阿弘兄。”   刘弘今日穿着新装,梳着好看的发髻,而且他不只背负弓箭,身旁还靠着柄长刀。他英武豪迈,惹人注意。   车抵达县里,将庄家兄妹送往颜夫子家。刘弘下车,跟随在庄扬身边,像庄扬的随从。在家总是没规矩的庄兰,到别人地头上,则显得文静、礼貌。   颜宅的仆人,将庄扬迎上堂,堂上已有位客人。庄扬看到这位客人,停止了脚步,他显得很震惊。刘弘这才将座上客打量,这是位二十岁出头的男子,:他身上穿着青袍,相貌堂堂。庄扬看着男子,男子也在看庄扬。颜夫子询问:“子慕,你和庄生相识吗?”   刘弘茫然,庄兰扯刘弘的袖子,低语说:“是周先生。”   庄扬走至青衣男子身前,伏地行拜礼,青衣男子执住庄扬的手,将庄扬搀起,他对颜夫子说:“我年少时,曾授业予他,说来惭愧。”庄扬侍坐在一旁,恭敬唤他:“先生。”   师徒在一起,简直赏心悦目,都是仪貌出众,风清月朗之人。   庄扬看周景的目光,饱含仰慕之情。突然遇着失踪多时的周景,庄扬即震惊又欢喜。两人先是和颜夫子闲谈,继而便就一起离开厅堂,并肩走入后院。   他们在聊些什么,刘弘站得远听不到。自见得周景,庄扬神采焕发,他脸上始终带着笑容,他交谈时兴致勃勃,刘弘从未见过庄扬如此健谈。   他的二郎,将他遗忘在一旁。   刘弘闷闷不乐坐在马车上,庄兰和阿平过来找他,然而就是他们的话语,也句句不离周先生。   “还以为周先生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不会回来了。周先生走的时候,兄长可难过了。”   “周先生刚从汉中归来,阿兰,你不能再像以前那般去缠他。”   “知道啦,我以前小嘛。”   庄兰无所谓的摆摆手,她小时候很喜欢周景。   “他是二郎的师父?比二郎没大几岁吧。”   刘弘觉得怎么会去请这样一个夫子,以往曾听说二郎有过一位老师,还以为像颜夫子这样白发苍苍呢。   阿平说:“弘兄,周先生当年到竹里避难,他学问多,舅父就请他来教兄长读书。”   庄兰说:“他以前就住在阿平的房间里,还教我弹琴呢。”   “是教我弹琴,你老是来捣乱。”   “哼,先生也教过我呢。”   刘弘起身,将马车上的竹筐搬下来,他挑起担子,准备离开。   “阿弘兄,我跟你去。”   “阿平,我去商肆卖货,午后回来。”   刘弘跟庄平交代,庄平应声好。   刘弘挑担离开,庄兰跟在身后,刘弘驻足,喝斥:“还不回去。”庄兰委屈低着头,抱怨:“阿弘兄今天好凶。”刘弘这才意识到自己确实凶恶,他以前从未训过庄兰。   “你一个女孩儿,不怕半道被人劫走。”   “不怕,有阿弘兄在。”   两人来到商肆,刘弘拿出一个麻袋,将干货摆在上头,庄兰殷勤帮忙。一大一小,蹲在地上,看着过往来客。   “阿弘兄,卖东西要吆喝。要像这样:卖笋干、卖鱼干啰。”   庄兰拉开嗓子,学四周的商贩吆喝,她吆喝声带着稚气。   刘弘卖东西,一向不吆喝,也能卖掉,不过有庄兰帮吆喝卖得快,不会就有两人过来购买。   “阿弘兄,我想吃饼。”   一个卖芝麻饼的人,挑担从人群里走过,庄兰眼尖,一眼瞅见。   “给。”   刘弘给庄兰两个铜钱。   庄兰很快买来一个大芝麻饼,对半分刘弘一块。庄兰开开心心咬饼,吃得满嘴香,还不忘赞:“阿弘兄真好。”   两人正在吃饼,突然一位富家奴仆装束的人前来,打量篮筐里的干货,豪气说:“都要了,得劳你挑过去。”   “要送去哪里?”   “对街就到。”   刘弘将剩余的芝麻饼塞入口中,拍拍手上的饼渣,将担子挑起,跟随仆人前行。庄兰跟随在旁,眼睛在仆人身上转悠,丝毫不怕生。   仆人领着刘弘来到一处奢华的大院,院中仆人成群,而且衣着华美。院子很大,楼阁壮丽。庄兰抓住刘弘的手,往刘弘身旁靠,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地方。   “送厨房去,在前面。”   刘弘将担子挑过去,发现是一处别院,他未见有厨房,心里生疑。   “厨房在哪?”   刘弘一回头,哪还有仆人的身影,反倒蹿出数位拿木棍的健仆,二话不说就朝刘弘打来。   “阿兰,快躲篮子里。”   刘弘踢翻一只篮筐,庄兰机智地钻进去。   今日本就心情不悦,再遇到这样莫名其妙的事,刘弘怒气很大,他抽出扁担,使出本事,将这六七位健仆打得落花流水。   “是谁在算计我,给我出来!”   出来售卖物品,刘弘没带弓箭和刀——怕吓着买主,此时刘弘扛着只扁担,普普通通的一支竹扁担,在他手里就是样利器。   健仆们哎呦哎呦从地上趴起,朝堂门退去,不知何时,堂外站着一位盛装的肥硕男子,男子身边还有一位老熟人,正是章长生。   “阿父,你这下该信了吧,他很厉害!”   “跟这些饭桶不同,十个饭桶都不如一个刘勇士!”   仰慕的眼神,赞誉的话语。   这位像头苍蝇一样烦的富家子,蹦跶到刘弘身边来,兴奋地搓着手。   “刘勇士,多日不见,还记得我吧,我是长生呀。”   刘弘挥起扁担,强忍住揍他的念头。   庄兰掀开竹筐,拍拍头上的干蘑菇,疑惑打量着章长生。   “你就是竹里刘弘?”   章父询问,他的声音洪亮如钟。   “正是。”   刘弘将掉落的货物捡回篮筐,对于临邛巨富,他也没打算去阿谀奉承。   “我看你有一身武艺,愿到我这里当员护院吗?”   即是巨富,难免被盗贼盯上,何况现在世道不太平,临邛许多富贾都被匪寇骚扰过。   刘弘把最后一捆茶树菇丢篮筐里,站起身看着章父说:“家中有老母要照顾,多谢青睐。”   “把你母亲一起领来,有地方给她住。”   章父觉得这不是问题。   “对啊,刘勇士,丰乡都快成贼窝了,你还是赶紧带家人搬来县里住。”   “你看那些房间,随你挑,你要住哪间都行。往后你就教教我武艺,陪我玩耍,闲空时,就看看院子,逍遥自在。”   章长生踮脚才将胳膊搭在刘弘肩上,他长得眉清目秀,正讨好对刘弘笑着。刘弘拉开他的手,对章父行下礼,说:“多谢厚爱,我刘弘就是个种地的粗人,过不惯县里的生活。”   刘弘挑起担子就要走,章长生着急,喊他:“刘勇士,你别急着走呀。”   “刘勇士,还可以商量啊!”   “刘勇士,你不想当护院,那我请你当我师父啊,别走别走!”   刘弘加快脚步,怕他追出来纠缠。   章长生还真想追出来,不过被章父喝止,他怨念的望着刘弘离去的背影,唉声叹气。   远离张宅,庄兰才皱眉说:“阿弘兄,那人好吵。”   看吧,连话唠的庄兰都嫌弃他。   作者有话要说:  章长生:真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呀   刘弘:找打吗? 第38章 少年心性   周景本是锦官城人, 当年周家与庄家同居城南, 周家是官宦人家,庄家为商贾。十年前, 贼曹蔡咸竟勾结一帮盗寇, 趁动乱于锦官城里洗劫, 周庄两家都遭受了灭顶之灾。一度,周景也到竹里避难, 他年少便才学渊博, 享有盛誉。因当年的家仇,周景不肯为占据蜀地的公孙氏效力, 离开竹里后, 众人只知他在外游学, 却不清楚他踪迹。   袁安世背负一副破旧的弓箭,独自一人,战战兢兢前往竹里。半道上,要是遇到行人倒还安心, 相伴着走一程, 最怕的是遭遇拦路抢劫的贼人。   虽说安世穷得连最好的一件外衣都打着补丁, 但他也怕匪徒。有钱的怕被劫财,没钱的,怕被劫命。   “袁生?”   听得一个悦耳的唤声,袁安世止步,回头一看,见一位骑马的英俊少年。   “阿弘, 能遇着你真是太好了!”   袁安世见到刘弘简直喜出望外。   “又出来抓盗贼了?”   “没,去了董村一趟。”   “去看你舅家吗?”   “不是,去探看王叔。”   “你也是有心,这乱糟糟的年头,自家人也未必肯相顾。”   刘弘放慢马儿速度,袁安世跟随在旁,两人交谈。   “袁生这是要去竹里吗?”   “听说我们先生在竹里,正要去谒见。”   子慕先生在竹里的消息已传开,虽然他抵达竹里也不过才两天。   刘弘不大能理解,周景只是一介书生,为何在临邛享有这么大的声誉。他倒是知道,安世和二郎是同门。   刘弘带着袁安世前来庄宅,庄扬和周景在水池边散步。两人并肩而行,谈笑风生,仿佛天地间唯有他们二人。   周景长得仪表堂堂,庄扬又俊美,两位貌美年轻的男子朝夕相伴,不免让人浮想联翩。   刘弘站在山茶树后,目送袁安世走上前去,伏拜周景。刘弘目光落在庄扬身上,然而庄扬并没有留意到他。   “阿弘兄,你要找兄长吗?”   见刘弘站在山茶树下,一直没挪动,庄兰过来询问。   “不是。”   刘弘转身走了,那身影看着寂寥。   师徒三人,在水池边对弈,谈着分别后各自的情况,唏嘘一番。周景这些年,游历许多地方,各方割据势力都熟悉。周景带来临邛人们所不知道的外界消息,并和门生分析着天下的局势。庄扬也参与其中,他话语少,更多是倾听周景的话语。庄扬并无济世的宏大理想,只因时局动荡,已波及到竹里这样宁静、僻远的地方。   周子慕的到来,带来不安的消息,也即将打破竹里平静的生活。   天蒙蒙亮,庄扬从梦中醒来,他做了个噩梦,至于梦到的内容,已记忆不起,像似失去挚爱之物那般痛楚。庄扬披衣下榻,走到屋外,他看到河对岸的刘弘已在院外活动。刘弘在晨光下射箭,他坦着半边袖子,拉圆巨弓。庄扬远远看不清靶子,也知道他必然是每一支箭都射中靶心。   这两日几乎见不到刘弘,庄扬担心他又被段游缴喊去抓盗贼,看到他在对岸活动的身影,颇令人欣慰。   刘弘家门前有棵不知名的大树,刘弘靶子就挂在它身上,“嗖嗖”一箭箭飞射,刘弘用的还是巨弓,而且今日所用的力道特别足,可怜的树与靶皆饱受蹂躏。   箭羽射穿靶子扎入树干,刘弘大力拔出,回收箭囊。他郁郁寡欢,收齐箭后头,抬头正见庄家木廊上,站着二郎和另一位男子,显然是周景。   在刘弘的角度看来,这两人正在木栏上亲密无间的交谈。刘弘懊恼,返回屋内。   庄扬这边,庄扬在晨露中看着刘弘许久,正好周景也起得早,走到庄扬身边,疑惑他目不转睛在看什么,去不想是在看一位练弓箭的少年。周景知晓,庄扬不喜欢弓箭及其他武器,显然是弓射的少年吸引庄扬。   师徒交谈一番,周家才得知刘弘的身世和才能。周景说:“司州刘氏是当地一大世族,刘豫盘踞于淯水自封为大司马,大有消灭三辅信朝残存之势。不知他父亲可是这一族系的人。”   庄扬说:“听阿弘所言,弘父先前只是位骑长,恐怕不是。”   这几日,周景住在庄家,庄扬与他形影不离,就连庄兰也围着周景转,刘弘觉得他的二郎被别人“霸占”了。每次去庄家,庄扬不是和周景在下棋,就是散步,有一次,两人在水池边弹琴,庄扬弹,周景听。刘弘过去时,正见周景从身后贴近庄扬,不知他要做什么——其实只是从琴身上捡走一朵掉落的山茶花。刘弘险些又滚回家去拉弓射箭,必是又准又狠,仿佛每一箭都贯穿某人的心脏。   刘弘不肯去庄家了,他在家割草喂兔,打菜叶切碎喂鸡,顺便把猪圈冲洗。忙完这些,一日还剩余大把时光。刘弘返回屋内,呆坐在堂上,刘母吃惊问他:“孩儿,你怎么了?”   刘弘站起说:“阿母,我去趟涞里。”   照例提上鱼干,去涞里老段家。段妻说老段不在,昨日便和武亭长等人去乡啬夫家,到现在还没回来。想来是去商议如何对付越来越多的盗匪。   今年雨水充足,本该有很好的收成,然而赋税沉重,许多贫民流离失所,聚集成为盗匪。   刘弘在老段家,不是帮劈柴挑水,便是帮喂马,他是一位很好的徒弟。   今日老段家水缸没水,刘弘挑木桶走上一段路,到井边提水,将水缸灌满。刚出厨房,正见段思在招呼他:   “阿弘,你手臂伸出来。”   段思拿一节绳子过来,显得神秘。   刘弘将手臂伸出,段思立即用绳子测量,然后在绳子上打个结。   “要做什么?”   “给阿弘做一个护臂。”   老段手臂上常绑着一个彩色的护臂,和他浑身灰扑扑的装束严重不符,显然就出自段思之手。   “哦。”   刘弘没放心上,他一直没有护臂,弓射时也不曾拉伤手臂。   在涞里等老段,到午后,老段也还没回来,刘弘返回竹里。   未抵达竹里,刘弘在道上遇到一辆陌生的马车,车上坐着一位冠剑男子,十分英武,可能不到二十五岁,看派头像位武官。刘弘警觉,远远跟随。马车没在竹里南面停下——竹里的里正住那儿,而是往西面前来。   马车最终停在庄家,周景、庄扬出来相迎。   刘弘看着庄扬,庄扬穿着素色的长袍,清雅别致,刘弘看得出神,直到他察觉庄扬的目光也落在自己身上。刘弘不知为何,扭头便走了。   随着这位冠剑男子的到来,之后几乎每天,都有客人来谒见周景,各式各样的客人,有豪族,有官员,有布衣。   这位周景到底有什么样的来历?   又一日午后,听得马车声朝对岸前去,刘弘蹲田中除草,懒得起身张望。频繁有外人来拜访周景,刘弘也多少有耳闻,这位周先生当年便是因为拒绝郡守辟举他为掾史,而离开竹里。   拔起疯长的野草,刘弘想雨水充足,野草长得都要比萝卜高了。刘弘正忙于干农活,突然听得一声喊叫:“阿弘兄。”   听声音也知道是庄兰。   刘弘从萝卜田里站起身,见到两个人,一个是庄兰,一个也是老熟人,简直阴魂不散,正是章长生。   觉察挨了一眼瞪,庄兰朝刘弘摊手,显得很无辜。   “刘勇士!”   章长生开心笑着,迎上前来。   “这次是想请我去当车夫还是护院还是师父?”   刘弘拿眼横他,章长生难得露出歉意的表情。   “上次实在抱歉,不是故意打扰刘勇士做买卖,就是想请……刘勇士既然都不愿意,就不提啦。”   “我叫刘弘,不叫刘勇士。”   刘勇士三字,刘弘再不想听到。   “弘兄。”   章长生敬重地行了下礼。   “找我有什么事?”   “家父在和子慕先生交谈,还不知几时出来,我就顺道过来拜访弘兄。”   刘弘听着惊讶,何以连临邛的巨富,都要亲自前来拜访周景。   “你家是商人,他是读书人,找他做什么?”   “弘兄有所不知,子慕先生是位高士,在临邛很有名呢,家父想请他到家中做客。”   刘弘不大明白巨富们的心思,明明就是商贾,却爱附庸风雅。连庄扬都钦慕的周先生,必是不肯前去。   “阿弘兄,前日还有郡守的人,过来请周先生。周先生说……”   周先生说,若知会惹来这些人,来竹里的第二日便该离去。   庄兰瞅眼章长生,将要说出口的话吞回去。   “子爱慕先生说了什么?”   “我忘记了。”   刘弘自去忙碌,不再理会他们,章长生难得不纠缠刘弘。庄兰领着他往屋后的草地走去,指着一头羊,像似在介绍着什么。   庄兰看来和章长生相处得倒不错。   刘弘没跟上前,否则,他会听到庄兰和章长生说:   “我没骗你吧,阿弘兄最讨厌别人说个不停。”   “是是,多谢兰兄指教。”   周景只在竹里居住六日,他走得神秘,天未亮便离去。一位冠剑的英武男子亲自驾车过来接走周景,庄扬和袁安世为周景送行。   周景登上马车,冠剑男子说:“早与你说到我家去住,谁敢来扰你,你还不肯。”周景说:“到魏将军府上,只怕也不得清闲。”   魏将军扬鞭驱车,似乎颇有怨言:“子慕,你我总角相识,勿再以将军称我。”   周景在车上和门生挥手话别,并未理会“车夫”的不满。   马车逐渐远去,在庄扬和袁安世的目送下,消失于晨曦中。   刘弘总是天未亮起床,出屋忙活,正见着马车离去的一幕。他相当惊诧,因此走到对岸旁观。刘弘认出冠剑男子,正是第一位来拜访周景的那个武官。目送周景的马车远去,刘弘想返回对岸,但已被庄扬发现。庄扬如往昔那般,亲切唤他:“阿弘”,刘弘没有迎上去,反倒转身走了。   “他这是怎么了?”袁安世很惊讶,以往刘弘就像庄扬身边的蛋饼,一见庄扬就要迎上去。   庄扬望着刘弘远去的身影,他知道这些日子,他冷落了刘弘。这少年人高马大,有时举止却似个孩子,想必是在闹别扭。   刘弘快步走至木桥又停了下来,他显得迟疑,他抬头看庄扬,见庄扬也在看他,他又将头别过去。自周景在庄家入住,夜里刘弘会做些难以启齿的梦,梦见他对庄扬做大逆不道的事情。看到庄扬他会觉得不好意思,同时,他又为某种情绪支配,不想理会庄扬。   庄扬迈步朝刘弘走来,他走到刘弘身边,他温和问他:“你在生我气?”刘弘望着桥下的流水,那纠缠在心中的不悦,似乎也随流水而去了,刘弘摇了摇头。   前方,袁安世用力招招手,他这是招呼庄扬回去。袁安世看着桥上的两人,不知为何,觉得自己还是不要过去了。   庄扬陪伴刘弘在桥上站着,刘弘始终不理他,也不看他。庄扬显得无奈,晨风吹拂两人的衣衫,风是动的,两人不交一言,沉寂得让人难以忍受。庄扬见袁安世还站在对岸看着他们,庄扬转身离去。   不想,刚迈出两步,突然被人从身后紧紧抱住。   刘弘搂住庄扬,力气很大,他把头埋在庄扬肩上。   河畔的芦苇长得很高,遮挡住两人大半的身子,别人看不清他们的举止,倒是把袁安世吓着一跳。   作者有话要说:  周子慕(微笑着折断刘狗子的箭):这般说来,我差点死得透风。 第39章 防范   刘弘在庄家屋后修补篱笆, 他身旁的阿荷念叨:“没良心啊, 天杀的偷鸡贼,把两只下蛋的母鸡抓去吃!”   阿荷捶胸顿足, 简直痛心疾首。   这不是庄家第一次丢鸡, 这四五日内, 丢了两次。若不是篱笆被人为损毁,可能还以为是蛇和黄鼠狼干的好事。   自从上次大春他们将竹里的空屋推倒, 竹里再未有流民出现, 而且这次丢的不只是鸡,也有村民丢猪, 连里正家的大狗也被人偷走。   竹里居民们认为, 大抵是罗乡的盗贼, 流窜到竹里来了。   但是,谁也没瞧见盗贼的影子,他们会挑选人们睡得最沉的时候出没,并且手法高明, 连家养的狗都不曾吠过。   “二郎, 看来鸡不能再放养, 晚上我给它们全抓到笼子里才行。”   阿荷即负责养庄家的鸡,亦负责宰杀它们,可谓经她之手生死,感情别样深挚。   “夜晚,就关竹笋那窝里。”   庄扬提起竹笋时,言语温和。   竹笋长大后, 在竹山待的时光逐日延长,有时二三日都未归庄家。那时庄扬便知晓,它是要离去了。庄扬没有拦阻,也不让庄兰和阿平他们再去逗它。后来有一天,竹笋再没回来,它回归山林。   这头貘仔长大后,便从庄扬身边离去。   庄扬无疑不舍得,但他不忍竹笋孤零零一头,直到终老。   后来,常到竹山深处挖竹笋的春爹说,他曾遇到一头大貘带着一头貘崽,因野生的貘遇到人会攻击,尤其带着幼崽,更是凶猛。然而这只貘并未攻击春爹,而是静默离去。恐怕曾为人豢养,大抵是庄家二郎养的那一头。   这事传到张扬这边,庄扬听了很欣慰。   “竹笋是白养了,养它那么大,也不晓得回来看看我们。”   阿荷往时常嫌弃竹笋,然而她也疼爱这只捣蛋又聪明的貘。自从竹笋离去,至今已将近两年。   “所以从来就养犬,就没见养貘,蛋饼你说对吗?”   “汪汪。”   蛋饼听到唤它,汪汪两声以示赞同。   阿荷也是个话多的人,她自顾说着话。   刘弘是个编竹篾的好手,他将竹材劈成竹条,再将竹条削成竹篾,再用竹篾编织篱笆。   若是寻常人只怕要被竹篾扎得满手血,可刘弘的手掌有一层老茧,他还很年轻,却有一双粗糙的手。庄扬曾执住刘弘的手,为刘弘包扎伤口,一只厚实的手,一只秀白的手,贴在一起。   “阿弘,到树荫下歇息。”   见刘弘补好缺失的最后一块篱笆,庄扬便唤他去乘凉。夏日天气炎热,刘弘背部的衣服,都为汗水浸湿。   “二郎,你别跟着我晒太阳,我检查下,就过去。”   刘弘做事认真,有着即是要做,便就要做好的性子。他沿着篱笆行走上一圈,确认没有遗漏修补的地方,他才去树荫下找庄扬。   不知从何时起,庄扬的衣服,刘弘穿起来短小,他个头已比庄扬高,身体更是比庄扬壮实。自从没有庄扬的旧衣穿,刘弘的衣服都是粗麻布,而且毫无款式可言,颜色也是灰不溜秋,即使这样,也难掩刘弘的俊美和气宇不凡。   庄扬递给刘弘巾布,刘弘接过,巾布湿润,沾过清水,用它抹汗冰凉舒适。   “喝水。”   庄扬将水瓢递到跟前,刘弘握住庄扬手腕,他低头,就着水瓢饮水。水瓢里映着庄扬的样子,凉水清甜,饱饮酣畅。   刘弘靠着树,林风阵阵,带来凉意,倒也惬意。   “二郎,夜里若是听到后院有声响,千万不可出门探看。”   “还有,家里多养只犬,蛋饼胆小,遇着盗贼,恐怕也不敢吠叫。”   刘弘自己一家住在西岸,那边偏僻,四周尽是荒草丛林,他不担心自家,但很担心庄家。   “汪汪。”   听得唤声,蛋饼又吠叫两声,并且朝刘弘摇起尾巴。   “以为夸你呢?”   刘弘蹲身,揉着蛋饼的狗头。   庄扬莞尔,他看着刘弘和大黄狗,看着蔚蓝的天。   春时,罗乡偶有盗贼的消息,到夏时,便听闻官兵在罗乡大肆追捕盗寇。人挪活,树挪死,罗乡的松林依旧,盗贼却逃亡壶乡及丰乡。这还不是最令人不安的消息,又传闻临邛以西的夷人造反,前方兵戈交接多日。   消息传到竹里,也就在庄家的鸡第二次被盗不久。竹里年迈的里正将竹里青壮都喊到家里去,商议如何应付。   有说让亭长过来抓盗贼,村民配合包抄,将竹里四周的山林搜索一番。有说一时撵赶,还是会回来,得想个长久之计,最好是把流窜来竹里的贼都抓起来。众人谈着谈着,都将目光看向刘弘。   刘弘武艺高强不说,而且他是段游缴徒弟,他抓盗贼的经验丰富。   “刘弘,众人推举你,可见是民心所向。”   里正很高兴,要他这么个老头和盗贼拼命,那不现实。   刘弘坐在一旁,闷不吭声,他即没留意听村民的讨论,对于里正的话语,也没搭理。   “不可,单凭一人之力如何抓贼。”   庄扬反对,众人都知这是一个可能丢命的差事。   “二郎,放心,不会让他一人去抓贼,我也参与。”   大春做出表示。   “谁不知庄二郎和刘弘交好。就许刘弘帮你抓霍大,不许他给我们竹里抓贼?”   章提拿把小刀削着脚趾甲,说得阴阳怪气。   “无赖,你比弘兄年长,你怎么不去抓贼?”   庄离年少,本没说话的地儿,然而听得章提的荤话,他立即暴起。   “再叫一声试试?别以为你们……”   “都静声!”   里正喝止,说道:“竹里百口,还有没有其他的好汉?”   “要我说,就组织一支夜巡的队伍,轮流值夜。”   春爹说出自己的想法,他在竹里算是见多识广的人。   “行。”   众人赞同,人多势众,他们也不是全然不想参与,青壮们还是有血气。此时,只有刘弘没有表态。   大春唤他:“阿弘。”   刘弘这才站起,他一起来,四周都安静了,看着他,只有章提一副不屑的样子。   “许多盗贼,有刀、有矛,懂搏斗,若是遇到了,拿扁担和锄头去对打,还不如放任他们离去。”   “李弘,那你说要怎样?”   “就是,你有本事,你也不去抓。”   竹里青壮纷纷表示不赞同,岂能眼睁睁看贼偷。   “我几时说我不抓?”   刘弘看着喊出质疑的人,他不恼不怒,从容不迫。   “只是不知这竹里,是我刘弘一人的竹里,还是众人的竹里。”   “你就爽快地说,要怎么样?”   大春催促,他觉得在参加这谈论前,刘弘显得已有对策。   “里正,我赞同夜巡,但是参与的人需要会武艺。”   刘弘看向里正,里正点点头。   “刘弘,你会使刀会射箭,说得倒轻巧。”   众人仍有意见,只有大春再未发言,做沉思状。   刘弘说:“大春父子会弓矛,陈家父子常年砍柴,能使斧头,吴瘦是老兵,会用刀,想来还有其他人虽年少无武艺,也想来参与,自有人教。”   随口便将竹里能舞刀龙枪的人点出,就是里正也要细想一番,何况还号召起竹里的青壮学武艺。不论是被刘弘点名有本事的人,还是年少的农民,听得刘弘这话都很觉得好。   庄扬看着此时神采飞扬的刘弘,他虽然出身贫贱,一身粗陋的衣服,一时恍惚有着阵前大将般的气概。   隔日,老桑树下聚集竹里十来人,有拉弓的,有挥刀的、有抡斧头的。为首的是春爹和陈爹,刘弘不争位次,听从他们指挥。   这支夜巡队,由春爹带领,懂武艺的七人,不懂得武艺的有八人加入。这些平日只会种田的少年,各自去认位师父,由他们教着。   自然也有人来找刘弘拜师,刘弘说自己都还未出师,不收徒弟,若是想学点抓贼的技能,他可以教。   一群人聚在一起,有声有色。   章家两兄弟抱胸站在外头,他们未加入,其实也想参与。张离看到他们两人,扯了扯刘弘的袖子,低语唤他:“弘兄。”   刘弘冷冷看着章提,这人往时对他恶言恶语他不计较,然而二郎是他心中之人,又岂容他刁难,这便就记了他一笔账在心头。   “阿提,你们来了。”   大春去招呼他们兄弟俩,章提冷眼看着刘弘,领着性情和他相左的弟弟章季加入队伍。   刘弘自顾去教人技能,没再理会他。   章家兄弟来后不久,里正带着武亭长过来,刘弘正在教人如何瞄准移动的物品,他的箭术简直出神入化,他教得简单,别人倒是怎么也学不会。   “小子有能耐,拉起这么群人来。”   刘弘听得声音,放下弓箭朝武亭长走来,武亭长用力勒着刘弘的肩膀。   “可不是我拉的队伍。”   刘弘指着春爹和陈爹,他年少,又是这两年才搬来竹里,竹里的人们可不服他。   武亭长将刘弘拉到一旁,诙笑:“阿弘,里正都和我说了,是你的主意。你小子以后要是敢拉队伍造反,我和老段第一个灭你。”刘弘扭扭脖颈说:“哪需你们出手,再说了,到时你们老了也打不动我。”武亭长给刘弘一肘子,骂道:“让你狂妄。”   两人哈哈笑着,引得练武的众人侧目。有些人不知晓刘弘和武亭长有过硬交情,好奇张望。章提不屑唾地,心里嫉恨。   武亭长跟里正谈了防盗贼的一些法子,便就和刘弘打个招呼离去,他仍是驾着牛车来,慢悠悠驾着牛车离去。想他一个粗犷有本事的汉子,却总是一副老农装束。   竹里的青壮们操家伙练武的事,很快传开,盗贼也有耳目,哪敢前来。竹里的鸡鸭猪羊终于逃过一劫,就连各家的土狗,也免去被人捕抓烤食的命运。这些都是小事,更主要的是,其他乡里不时有人命案传出,竹里仍很平静。   大春父子将众人聚集起来练习段时日,便就散去了,也就夜晚安置两三人巡逻。日子又照旧,宁静地过下去。 第40章 眷恋   深秋, 竹山深处燃起火来, 烟雾弥漫半空,竹里的人们纷纷出来张望,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燃火点遥远, 属于绝大部分竹里居民都未曾抵达之处。   春爹和一众青壮携带武器前行, 前往探看。刘弘自然也跟随在里边。   “再往前,就是我也不曾去过。”   众人站在一条溪流前, 春爹寻觅到河畔一棵巨大而半秃的红杉树, 这里便是他所到过最远之处。   竹里的青壮大多都没见过邛人,春爹在山林深处见过, 年轻时还和他们进行过小贸易, 用米粮换兽皮。   这些年, 邛人将住所,建在山林更深处,临邛有条山道能直达他们的聚落,但并不在竹里境内。   红杉落叶, 红艳似火, 落满溪畔, 在飘舞的红叶间,刘弘看到袅袅升空的黑色烟雾,似乎还很远,或者再过一个山头,就能寻觅到火源。   即使是这些没见过什么世面的竹里农民,他们也知道多半是战火。   “回去吧。”   春爹扫落头上的叶子, 执着长矛往回头,他在前领队,众人跟随。刘弘回头最后看一眼这美丽的溪畔,成片的红杉林,将去路铺垫成晚霞,和天际的西薄的太阳相映辉。这里如此静谧美好,他不知为何想起庄扬。   这份静谧美好,在这动荡的局势下,只怕早晚也要被打破。   一行人,走出红杉林,见到熟悉的竹林,才都安心下来。他们并不吃竹子,但他们在竹林环绕中成长,见惯那一份经年不褪色的绿意。   回到竹里,面对询问的老人妇女,春爹说:无事,火在很远的地方烧起,不会烧过来。   刘弘走向庄家,他坐在庄家院子,将身上背负的弓箭取下,用袖子擦拭脸上的尘灰和汗水。   蛋饼走来,朝他摇动尾巴,用温热的舌头,舔着刘弘的手。它一身的毛发光滑,有一双温和的小眼睛,做为一头菜狗,它的狗生真是安逸舒适。   竹里有刘弘想守护的东西,甚至连这么一条二郎养的犬,他也不忍它遭殃。   “回来了。”   庄扬走来,他挨着刘弘坐下,手贴放在身侧。   “二郎,我们去了一处落着红叶的树林,还有条溪流。”   刘弘握住庄扬的手,两人挨得近,不凑上前来仔细看的话,不会发觉他们双手相握。   庄扬没有抽回手,脸上的神色不变。他像似在默许刘弘一些小动作,仿佛这并无不妥,很自然。   “火就在溪流前方的山上烧着,看不清楚是怎样的地方,烧的是屋舍还是树木。”   “我听安世说,夷人动乱,县里派兵前往平乱,已有数日。”   袁安世在县令手下担任小文职,在这些年的苛捐杂税之下,袁家越发贫穷,安世被迫出仕。   “这世道,真是生灵涂炭。”   庄扬想象得出燃烧的山林里,哭喊的人们,还有四处奔逃的动物。   刘弘握紧庄扬的手,用粗糙的指腹轻轻磨蹭庄扬的光滑手背,他执住庄扬的手,护他一辈子。   庄扬缓缓将手抽回,刘弘抬头一看,阿易突然出现在院中,身上背着柴火。   “阿弘你回来啦,是山火吗”   阿易挥着砍刀,指着西面山林。   “烧得远,在好几个山头外呢。”   刘弘起身,将弓箭背负,天色将黑,他也该回家去了。   “二郎,我回去了。”   庄扬颔首,他把跟随在刘弘身后的蛋饼唤回去。   自从庄平去县里读书,蛋饼和刘弘很亲近,也是奇怪,刘弘高大英武,胆小的蛋饼本该见了他就跑才是——让刘弘享受老段和武亭长的待遇。   回到家中,刘母将食物端上木案,母子俩在油灯下就餐。刘母不大在意外面的情况,大概因为她的儿子强大到能保护她;再则,她少女时期,也见过动乱的情景,并且从那个万念俱灰的年头里活过来,她的内心坚韧。   “阿母,你早些歇息,不要再织布。”   自从章长生给家里送来一架新式的织机,刘母又开始她那没日没夜的织布生活。这架织机能织散花菱,一匹散花菱能卖上许多钱。临邛盗寇四起,锦官城仍繁华似锦,权贵们喜欢这种精美且耗时的布料。   章爹跟临邛的大部分商人一样,是布商,而且,他贩卖的是贵重丝绢。   夜里,听着机杼声,刘弘入眠。   他睡的木榻,在两年前感觉还挺宽大,两年后,他要伸直腿,得将脚搁在榻外。明年刘弘便十六岁了,在这连年战乱的世道里,官府对十六岁的男孩,便收取成人的赋税,且还需服兵役一年,十六岁,被视作成年。   刘弘的梦里,时常会梦到庄扬。这一夜,他梦见了红杉林和溪水,他和庄扬在溪畔相别,红叶飞舞,身后的家园,战火熊熊,看着庄扬转身而去的身影,他的心因离愁而痛楚。   临近冬日,天气逐渐寒冷,刘弘还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粗布衣。他在庄家院子里主持弓射比赛。庄兰和长生比弓射,庄兰更甚一筹。   “兰兄厉害,甘拜下风。”   长生对庄兰拱手。   “那是当然!”   庄兰得意洋洋,一点也不谦虚。   章长生偶尔会到竹里来,他跟随的仆人多,普通的匪盗可打劫不动他。   “来,输了要干么?”   庄兰朝章长生伸出手来,章长生低头解腰间挂的一只角制的小兔子,依依不舍递给庄兰。庄兰心满意足,将它挂在自己腰间。   “阿兰,你过来。”   庄扬见到这一幕,把庄兰喊过去。   知晓和人下赌注这种事,是要被兄长念的,庄兰朝刘弘投去一个求救的小眼神,刘弘全然当没看到。   “弘兄,我在家中时常练弓,如何就赢不了一个女孩儿?”   长生跟在刘弘身边,和刘弘说着他的疑惑。   那是因为你兰兄,她就不是寻常的女孩儿。   “你执弓时,有个习惯,弓身会斜向一侧。”   看在家中那架织机的份上,刘弘打算指点他一二。虽然章长生送织机时,还是用了小伎俩,趁刘弘不在,将织机送来,还跟刘母说是刘弘买的。   因老式的织机所织的布已卖不出价钱,刘母正需要台新织机,刘弘便出钱买下,留给刘母使用。那台用了二十多年、早就该入土的旧织机则收入杂物间。   长生这人有的那些小聪明都用在歪道上,家庭教育的问题不小。   听着刘弘的指导,章长生示范他的执弓动作,刘弘在旁纠正。   “要这般执住。”   “弘兄,这样吗?”   “不对,手臂稳住不动,双眼直视弓身。”   刘弘贴着章长生的背,手把手教授。他只为教学,专心致志,未做多想,甚至连庄扬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刘弘也没察觉。   章长生是位笨学徒,刘弘做事,则有始有终,他教了章长生许久,又是贴身,又是搭肩,又是执手。庄兰瞅着院中两人,无聊地想打瞌睡,她身旁静静在席上的兄长,突然起身,闷不吭声往楼上走去,只留下一个默然的背影。   庄兰觉得兄长似乎有些不开心,但是兄长从来不会不开心啊,大概是看他们两人一直在说弓箭太无趣,所以回房去了。   庄扬并没有真得离去,他登上二楼,听得章长生欢呼:“弘兄真厉害!我射中了!”庄扬驻足,停在杆栏前,他看到院中的章长生一把将刘弘抱住,搂得还挺紧。   终于,刘弘似有所察觉,他仰头,看到了二楼杆栏处的庄扬。庄扬退开,转身离去。   这日章长生辞别,庄扬如往常出来送行。长生邀请他们去他家做客,刘弘随口说改日,庄兰说好好,有阿弘兄一起去,就不怕遭人打劫了。   章长生见刘弘答应,十分高兴,领着一众仆人离去。他衣着奢华,样貌清秀,还有着气派的仆人和马车,就这么招摇过竹里。   黄昏的大风寒冷,站在院外,庄兰瑟瑟发抖,她看着穿单薄衣服的刘弘,像似想起什么,她说:   “阿弘兄,兄长给你做了一件袍子,不知道做好没有。”   刘弘未听庄扬提过这事,他抬头去看庄扬,却不想庄扬已离去,只留给他一个登楼梯的身影。   刘弘想起他教章长生弓箭时,庄扬突然起身离去;还有他站在二楼观看,他的神情似乎有些许诧异,而当时章长生突然将自己搂住。   二郎他,该不是有所误解?   刘弘急忙登上楼,前往庄扬寝室。他匆匆赶来,进入寝室,却见庄扬静静在案前读阅木简,并无异常。   “二郎,那长生……”   庄扬做了制止的动作,他端坐在案前,看着刘弘,眼神平静。   “阿弘,衣架上的袍子,你去试试,看还合身吗?”   快入冬,不忍他一件像样的冬衣都没有,庄扬在为家人制作冬衣时,顺便也做了刘弘一件。   刘弘到衣架上取下袍子,袍身厚实,很保暖。刘弘将它穿上,竟很合身。庄扬未曾测量过他的衣长裤长,却知道他该穿多大的衣服。刘弘绑好衣带,心里很高兴,这是他穿过最好的一件冬衣,而且是二郎送他的衣服。   “合身便好。”   庄扬将目光收回,他翻开木简,似乎不想再进行交谈。   刘弘看着他低身读阅的模样,他觉得二郎似乎有些忧伤。刘弘挨着庄扬坐下,他张望门口,见外头天色已黑,他伸出手臂将庄扬搂抱住,他脸贴着庄扬的背,眷恋着他身上的气息。   偌大的寝室,只有一盏小灯,庄扬感受着身后传来的温热,他侧身,摸了摸刘弘的头。 第41章 来自锦官城的消息   冬日, 小雪飘落, 庄扬和刘弘在二楼看雪,庄兰和蛋饼在院中开心玩戏, 不时传出庄兰哈哈的笑声。庄母在屋中喊:“兰儿, 别在外头待太久, 快进来。”   阿易急匆匆跑进院,大声喊着:“二郎, 快来!有只大貘在屋后!”   庄扬和刘弘下楼, 阿易在前领路,庄兰和蛋饼跟上, 众人来到庄家屋后不远处的杂草丛, 果然见到一只大貘卧在里边。大貘趴在地上, 一动不动,蛋饼吠它,它才站起身,发出类似吠叫的声音。   “蛋饼, 不许叫!”   庄兰训蛋饼, 蛋饼委屈地在旁呜呜。   成年貘很凶猛, 众人不敢轻易靠近,和它拉开一段距离。   貘生活于深山老林,不会轻易下山,接近人类的居所。庄扬缓缓上前,打量大貘的身体,他看到大貘腹部的白毛沾着血迹, 而且这只貘,一边耳朵只有一半。   “它受伤了。”   从这只貘待在原地,见人过来即没有发出攻击,亦没有逃跑,多半是因为受伤,而来找人求救。   “兄长,它是竹笋吗?”   庄兰觉得它脸圆圆的,也有一个明亮的小眼睛,好像竹笋,但是比记忆中的竹笋身形更庞大。   对大部分人而言,貘都长得差不多,难以辨认。   “竹笋,竹笋,过来。”   庄扬试着喊它,大貘抬起头看向庄扬,唤声引起了它的注意。   “恐怕真是竹笋。”   刘弘观察大貘的反应,又觉得它的熊脸有几分竹笋当年清秀的样子。   竹笋年幼时,便因受伤而下山求救,虽然两年前竹笋返回山林,野化了,但或许它还记得获救的经历和抚养过它的人家。   “竹笋,乖,过来。”   庄扬仍在召唤,他蹲下身,和大貘对视。大貘看着庄扬,似有所思,终于它发出了类似于咩咩的声音。庄扬喜悦,连忙唤了它好几声竹笋,它嗯哼应着。庄扬挨近它,抬手摸摸它的头,竹笋显得很安静,但当庄扬要为它检查伤口,它又躁烦起来,扭过头来作势要咬人,恐怕是因为疼痛而恼怒。   “二郎,小心。”   刘弘将庄扬拉到身边,他端详这毛茸茸的大块头,可别看它伤着,一熊掌照脸糊来能把人打晕,被它咬上一口,那更是非同小可。   “二郎,你别靠它太近,我去喊人来将它抬回去。”   刘弘抓住庄扬的胳膊,将庄扬往怀里拽,他恐怕都没意识到这样的举止,过于暧昧。庄扬自若摆脱刘弘的禁锢,他说:“阿弘,还需拿张网过来。”   怕它一会受惊给跑回山林去了,它带着伤,将得不到医治。   刘弘去喊人,不会他带来几位竹里的青壮,这些人提着网,扛着粗实的木扁担,还拿着粗麻绳。   “二郎,这是你养的那头吗?这般大了。”   竹里不常见貘,何况它还卧在庄家房屋后,多半是庄二郎曾养过的那头貘,又从山上跑下来。   “是它,它受伤了,性子狂躁,捕抓的时候得小心些。”   庄扬嘱咐众人,可不能误以为它和家畜一样温顺。   “二郎放心,有网子罩它,它也没辙。”   大春将手上的网子放地,青壮将网子拉开,一人扯一头,悄悄靠近卧在草丛的竹笋。   一网撒下,竹笋做出几下挣扎,见挣脱不能,便也就乖乖由这些人将它抬起,搬运。   两个普通青壮抬不起它,实在吃力,后由大春和刘弘来抬,两人稳稳将竹笋送往庄家。   竹笋住回原先的竹屋,曾经对它而言的大房子,已成为了矮房子。阿易采来新鲜的竹子,堆放在竹屋外。   “竹笋,过来。”   庄扬唤它,竹笋听话出来,看着竹子似乎没什么食欲,庄扬拿起根竹笋剥皮喂它,它伸抓接过,坐地上吃了起来。   趁它吃食的时候,庄扬小心察看它身上的伤,发现伤在后腿上,后腿毛发染红一片,大腿上有一个血洞,像是被什么野兽咬伤。   “二郎,待它睡去,我将它爪子和头拴住,你再给它上药包扎。”   刘弘担心它伤庄扬,人吃疼时还想咬人呢,何况一只兽。   “我本想它长大后便离去了,不成想它还会回来。”   虽然是动物,庄扬抚养过它,对它有感情,而身为一头貘,它颇通人性。   “这只貘聪明着呢,受伤了就回来找二郎。”   刘弘试探性地伸手去摸竹笋头,竹笋光顾吃,没理会他。   “大竹笋和阿弘兄一样,受伤就来找兄长。”   庄兰蹲在一旁,看竹笋吃食,觉得竹笋和阿弘兄挺像的。   庄扬看向刘弘,刘弘瞪向庄兰,庄兰若无其事托着腮。   竹笋在庄家养了几天,伤口愈合,心宽体胖。它如两年前那般,会自己走去竹山吃竹子,吃饱自己归来。庄扬本以为它伤好后,就会自行离去,不想竹笋似乎并不怀念深山里的生活。   竹笋再次成为庄家一员,在庄家院子里走动,陪伴在庄扬身边,它性子沉稳,不似幼年那般专职捣蛋。不过还是爱抱大腿,这可不同幼年那样抓腿,而是直接将人扑倒,以为是要和它嬉戏,缠住人不放。   好在竹笋大部分时光都在竹山吃竹子,并未给庄家人造成困扰。   一个清早,竹笋坐在竹林薅一掌的竹叶咬食,吃得正香。庄扬在堂上和家人交谈,阿易领着一位客人,上堂通报有来客。   “二郎,有位自报霍贾的客人来拜访,说受子慕先生委托,求见二郎。”   庄扬连忙起身,迎见来访者,请他入堂。   霍贾说不必,在院中取出一卷布帛,递交到庄扬手里。   庄扬要酬谢他,霍贾谢绝,说:“子慕先生所托之物,我已传递,告辞了。”   庄扬将他送出院外,一再感谢。   自从离开竹里,周景去了锦官城,他托人送来的布帛写满字,想来是有重要的事通告。   庄扬上楼,回到自己寝室中,才打开布帛阅读。   周景在布帛中说了两件事,其中一件和庄家至关重要;另一件却不晓得他因何特意告知。   就在收到周景的信不久后,一个深夜,庄秉坐着马车,急匆匆赶归家。   庄秉给家人带来一个消息。   “阿扬,明日待家人聚齐,我有件要事要说。”   庄平在县里,得将他唤回来,告知他这个消息。   “兄长,是什么样的事?”   “一个大好的消息,想来我们庄家回锦官城指日可待了。”   庄秉说得兴奋,他性情沉稳,难得看到他喜溢眉梢的样子。   “兄长,我前些日收到周先生的信,先生在信中提到蔡咸被下狱的事。兄长要告知的,可是这件事?”   周景托在锦官城经商的临邛商人送来的布帛,写了两件事:一,前方战事连连失利,自封蜀王的公孙式有意和大司马刘豫结盟,对抗江淮的吴王徐盛;二,身为蜀郡郡尉的蔡咸被人告通敌,和徐盛暗通款曲,由此被下狱治罪,并且牵连一族。   蔡咸正是十年前勾结盗寇,洗劫庄宅、杀害庄父的那位仇人。   “是的,家人都知道了吗?”   “都知晓了。”   庄扬冁然而笑。   庄秉在家只留宿一夜,再次出行,这次不是为经商而外出,他要前去的是锦官城。   庄秉的目标明确,他将求见郡守,把自家在锦官城的宅子讨回。以往蔡咸家族盘踞锦官城,控告无门,现而今,形势已大不相同。先把祖宅要回来,而后将一家子搬回锦官城,回到父亲及其先人居住的故地。   当年一家子仓皇逃离锦官城,是因为动乱;而今,又想将一家子搬回锦官城,离开竹里,仍是因为动乱。   庄扬揽抱庄秉,叮嘱千万小心。   一家人目送庄秉离去,无数的希望,都寄托在庄秉这一趟锦官城之行。   庄秉回来时,刘弘正好在壶乡。   壶乡,一位叫吴庭的寇首带着二三十人,把乡啬夫的宅子攻陷,拉起旗帜要造反。待官兵赶来,这伙人驻扎在壶阳山,和官兵相持不下。   刘弘没有兴致去捕抓这些人,他自身有过人本事,能挣些钱,不至于被苛捐杂税逼得走投无路,要是换成两年前的刘弘,说不准,他就在造反的这些人里头。   刘弘此时前往壶乡,则是受母亲所托,去探看姑姥家。   因这群匪寇有一些人员是丰乡籍贯,老段也被喊来参与围剿。老段同情贫民,敷衍应付。   师徒在道旁相遇,笑语真巧。老段叹息这临邛不如往年安宁,只怕要大乱。   临走前,老段叮嘱:“小子,可别让人把你当盗寇剿了,把弓箭和刀都藏起。”   “师父,多加小心。”   师徒揽抱相别,刘弘收起弓箭,看着老段跟随一支开往壶阳山的队伍离去。   随着寒冬到来,各乡的盗寇们纷纷冒出,不只是壶乡,罗乡,连丰乡也一并遭受着盗寇的骚扰。   刘弘不在竹里的夜晚,就在庄秉离去隔日。有盗贼不知从何得知庄家大郎刚回过家,带回经商挣的钱,相当可观。   三位盗贼蒙脸带武器,三更半夜闯入庄家宅院,卧在院中的蛋饼没来吠叫——首先进来的盗贼是熟人,待它见到后面两位陌生人,觉察有异要吠叫时,脖子已经被套上绳索,死死勒住,再吠不出声来。此时盗贼分两路,留一人在院中看风,另两人把在一楼睡的阿易打晕捆绑,随即登上二楼。   蛋饼拼命挣扎,它咬伤试图勒死他的盗贼手臂逃脱,拖着一截绳索,嗷嗷叫钻进竹屋与庄家楼房的缝隙间。盗贼即慌乱又恼怒,漆黑中他大力挥起木棍,准备打杀这只坏事的狗,不想潜伏在竹屋里的一头猛兽,咆哮着冲出来,随即传来盗贼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盗贼痛极的叫声,一声比一声凄厉,将庄张两家的人吵醒。很快张离领着一众操家伙的仆人,赶往庄宅。 第42章 相约   隔日清早, 刘弘返回竹里, 见庄家院子围了群人,热烈讨论着昨夜抓贼之事。刘弘才知道, 他不在时, 庄家险些出事。   “大竹笋真棒!不急, 还有还有。”   庄兰在喂竹笋,竹笋埋头在竹笋堆里吃竹笋, 它坐在地上, 像人似的抓着竹笋啃食,咔吧咔吧咬食细嫩的部分, 还能用熊掌配合牙齿熟练的剥皮。   “大春。”   刘弘见大春和夜巡队里的人都在院子中, 他过去招呼大春。   “刘弘, 你可回来了,昨夜有贼闯进庄家。你不用担心,被我们抓了。”   大春得意洋洋,这可是夜巡队成立以来, 第一次逮着盗贼。   “盗贼呢?”   “押牢里去了。”   刘弘进庄家厅堂, 庄扬和张离、庄平在堂内。   “二郎。”   刘弘和庄扬交换眼神, 若不是此时此地,四周都是人,刘弘已将他的二郎拥抱住。   庄家人都没有受到盗贼的伤害,唯独倒霉的阿易,头上挨了一棍,头破血流。   “弘兄。”   “弘兄。”   庄平和张离招呼刘弘。任谁都知道, 这是盗贼趁刘弘不在,才敢来庄家盗窃,毕竟先前那位洗劫二郎的霍大,到现在还戴着脚枷,在县郊搬砖修墙呢。   刘弘入席,张离讲起昨夜前来的盗贼,有一人是邻乡人,他以前卖油来过庄家,由此知道庄家的情况。这人只知道庄家院中有只狗,并不知道还有头大貘。   蛋饼趴在庄平脚下,它脖子上的毛秃了一些,拨开毛发,能看到它脖子青肿。庄平心疼的摸着它的背,为它顺毛,它倒是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蛋饼。”   刘弘蹲下身摸它的狗头,蛋饼摆了摆尾巴。   “阿弘,需去县里请个医师,阿易伤势不轻。”   庄扬将刘弘喊到一旁,和他说事。   “二郎,我这就去。”   刘弘以极轻的动作,摸了下庄扬的脸,庄扬轻语:“路上小心。”   两人站在角落里,刘弘将庄扬挡住,这一个小动作,就是盯着他们看得人,也未必能察觉。   刘弘从县里请来袁医,袁医生为阿易缝合包扎伤口,开了几帖药。阿易趴床上,头上缠着布条,可怜巴巴对刘弘说:“弘兄,昨晚要是你在,我头也不会被人打破。”刘弘说:“你倒怪起我来,你昨夜必是睡太沉才挨闷棍。”阿易把下巴搁在枕头下,懊恼说:“还真没觉察他们进来。”刘弘说:“安心养伤。”   阿荷端着鸡汤进来:“二郎叫盛一碗给你吃,香吧,快吃。”   袁医在旁收拾医箱,笑语:“二郎可真是好人。”   给找医师治伤,还给鸡肉吃。   袁医背起医箱,步出屋,突然听得身后一个女孩问他:“袁医,你可以帮蛋饼瞧瞧吗?”袁医想着蛋饼二字有些耳熟,竟是一时想不起,它是条土狗。   “他怎么了?”   “蛋饼昨夜被盗贼勒脖子,还挨了打。”   “他在哪?”   “这里。”   袁医看到庄兰身边跟着一条大黄狗,这才想起,它就是蛋饼。袁医自嘲说:“不想我老袁,今天竟是要医一条犬。”   老袁把蛋饼检查一番,揉揉蛋饼狗头说:“没事,死不了。”   离开庄家时,袁医登上马车,看见一头黑白相间的大肥熊,慢悠悠走进庄家。“这这是貘?”   “是的。”车夫刘弘神情淡定。   袁医瞪大眼睛,看着庄家孩子唤貘“竹笋”,大貘还会嗯哼应着。   “我知二郎以前养过只貘,不想这般大了。”   “二郎待人仁厚,连这犬貘都得他的照顾,他虽非医者,倒是有我这样的仁爱之心呀。”   袁医夸着庄扬,顺便把自己也夸了。   阿易受重伤,被易家接回去照顾,一时庄家也没了看家护院之人。以往阿荷丈夫大庆会来帮忙,但近来大庆去服徭役,尚未回来。   刘弘送走袁医返回庄家,庄扬问他:“阿弘,你肯搬来庄家住吗?一楼有两间房,也有纺织的地方。”   往时不敢问刘弘,他不是给人当仆役的人,然而时下的情况不同。   “二郎,我去和阿母说下。”   刘弘自然是愿意,他会守护张扬和他家人。   刘母又怎会不赞同,二郎对他们有恩,眼下正是报答的时候。再说西岸那间破屋,也破得不成样子,一下雨就漏水,又孤零零一屋在西岸,犬子在家还好,不在家时,刘母时常要担心被盗贼闯入。   一个晴好天气,刘弘和刘母搬到庄家,刘弘的房间就在庄扬寝室之下,那是间空置的房间,清扫抹洗一番,宽敞且明亮。刘母就住在织间隔壁,方便她往来。   刘弘和母亲只是人住过来,做饭还在西岸的旧宅,西岸还有牲畜要照顾,有田要种。   在庄家入眠的第一个夜晚,庄扬在刘弘房中。宽敞的寝室,有张大床,还有衣箱、木案等物,较刘弘原先的寝室好上数倍。   木案点着一盏油灯,庄扬坐在席旁,刘弘坐在他对面,两人低声交谈。庄扬在和刘弘讲家里十年前在锦官城的遭遇。   听得十年前,锦官城的贼曹蔡咸趁乱勾结盗寇,洗劫庄家,杀死庄扬的父亲及叔父一家,刘弘震惊地瞪大眼睛。   “那日我跟随兄长去看角抵戏,由此躲过一劫。盗寇杀入宅院时,阿父将阿母藏入柴草间,他本也要藏匿,却听得叔家孩子的哭声。他前去探看。此时叔父一家三口已惨遭杀害,阿父这一去再没返回。”   “贼人目的在于洗劫,却也怕留了活口,他们搜索宅院。那时阿兰还在怀中抱,阿平只有五岁。贼人搜索时,几番用刀矛插柴草,阿平趴在地上,恐慌看着阿母,一动不敢动;阿母心里默念阿兰千万不要啼哭,阿兰一声也没发出,阿母慌乱时,险些将她捂晕了。”   “待贼人离去,我和兄长及两位随同的仆人返回,未进家门,便听得悲戚的哭声,家宅里仆人死伤无数,阿父卧在通往前院的通道上,身中数刀,倒于血泊中。”   庄扬眼中噙泪,他从未对外人,说过这一夜的遭遇,他那时也才七岁。当夜踏入家宅所见的可怕情景,让他连做了数日噩梦,大病了一场。   这便是庄扬对于动乱最深切的记忆,因幼时见到了血腥杀戮,他喜欢安静的生活,他只想过平和的日子,他也竭尽所能的照顾和保护家人。   “舅父在临邛经商,为避战火搬到竹里居住,阿母带着我们从锦官城逃往临邛。家中遭遇劫杀那夜,城西也有其他富贵人家遭殃,周先生家也是。当时,我们和周家一起逃往临邛,到涞里分道。”   庄扬用平缓的语气,讲述他们在前往竹里的路上如何遇到拦路抢劫的贼人,还有天寒地冻里,那位被剥去衣物的小男孩,他心中所想。那时小男孩并不惧怕死亡,因是和庄秉外出逃过屠杀,他和庄秉内心都十分愧疚。刚遭遇变故时,庄扬变得木讷呆滞;而向来温雅的庄秉暴躁,好武。   这次半道上遭遇的拦劫,险些让他们都丢掉性命,幸好舅父前来接应的队伍及时,并且让仆人做了武装。   刘弘静静地听庄扬讲述,听得庄扬陈述冰天雪地里,被盗贼剥去衣服,面对利刃的事,他恨不得早生几年,过去将这些盗贼痛打一顿。   “二郎,我不会再让你遭遇到这样的事。”刘弘抓住庄扬的手,将他冰冷的手掌捂住,贴在自己温热的唇上。庄扬默许刘弘的动作,昏暗中,两人相视。   “那位蔡咸贼人,他今日还活着吗?”   “阿弘,他后来成为锦官城的郡尉。就在前些日子,他因通敌罪被下狱,他恶贯满盈,仇家无数,合该有这个下场。”   庄扬欣慰笑着,在昏暗油灯下,他也看到刘弘含笑的明亮眼睛。庄扬抽出手,摸了摸刘弘的头。   “阿弘,前些日,我兄长去了锦官城,为讨回属于我们家的宅院,到那时,我和阿兰他们,我们一家,都会离开竹里。”   刘弘默然,他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挨靠门框,看着漆黑的院子。   “你可愿意随我们去锦官城。”   庄扬今夜将来龙去脉告诉刘弘,所为便是这一件事,他将离讯告诉刘弘。   本以为刘弘会满口答应,然而庄扬看到的是刘弘沉寂的背影。   庄扬从刘弘的沉默,读懂刘弘的心思。和这人分离,意味着什么,就是聪惠的庄扬,也还不能懂得。他内心对刘弘有一份绵绵爱意,就像他爱着自己的家人那么深切,然而对刘弘的这份爱,和这亲人之爱又有所不同。   幼年的那场变故,使得庄扬珍惜着他的所有,善待一切他觉得值得善待的人与物。他看着刘弘的背影,一时间觉得这人就要步入黑暗的庭院,离自己而去。   “二郎,小时候,我想到外面去。”   刘弘仰头,看着天上的星月。   “去比锦官城更远的地方,我也想渡过江,到司州去看看。”   少年的心里,有一份欲念在悸动,像颗种子,从刘弘幼年萌芽,相伴成长。   刘弘不是寻常人,他不会一辈子都是农夫、仆役,甚至不会是一位游缴。   像竹笋,长大了便离去,庄扬想都是如此,他看着刘弘,刘弘正朝他走来,月光下,这个人高大英武,就该像位将军般威武。   刘弘在转身走向庄扬时,已先把房门掩上了。刘弘从背后搂抱庄扬,将头搁在庄扬脖颈间,庄扬转身,他第一次伸手去揽刘弘,将刘弘揽到怀里。刘弘喃语:“二郎,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刘弘单膝跪在地上,身子贴向庄扬,两人无声无息的拥抱。   突然一阵风起,将房门推开,灌入房间,同时熄灭了油灯。   耳鬓厮磨间,不知道是谁的唇先碰了谁。刘弘像似触电般,他贴上去想亲吻庄扬,庄扬则无声摆脱。   “夜深了,去睡吧。”   庄扬起身,话语冷静。他留下这句话,便离开刘弘的房间。刘弘看着庄扬走出门口,从门外取下一个灯笼,提着灯缓缓登上楼梯。   刘弘所不知道的是,庄扬走至二楼杆栏时,他将身子贴靠木墙,望向静谧的夜空,他像似在平息自己起伏的情绪。 第43章 使臣   春日, 仆人将一箱箱物品搬上马车, 庄家院中停着四辆马车,而庄家的成员几乎全在院中, 除去庄兰。   “兰儿这孩子, 不知又跑哪去了?”   “我去找她。”   庄扬适才见庄兰跑往水池去, 春日山茶花红艳,她白色的身影一晃而过, 颇为醒目。   走至水池旁, 庄扬没找到庄兰的身影,想她该不是往竹山上去了。庄扬往山坡走去, 果然在竹林间见到庄兰。庄兰坐在山坡上, 身边还有只竹笋。   站在竹山的这个小山坡, 能眺望竹里的部分景致,庄兰手中握束野花,身边放着一副弓箭,她正在和竹笋聊天。竹笋压根没搭理她, 竹笋像人一样坐着, 正在薅一根竹枝上的竹叶, 它会将竹叶一片片收集在手掌中,再握着竹叶咬食,牙好胃口好,吃得正香。   “阿兰,和兄长下去。”   庄扬走到庄兰身旁,伸出手要拉庄兰。   “不要, 我要和兄长待在竹里,才不要去锦官城。”   庄兰递出一枝野菊花给庄扬,黄色的小花,娇嫩可爱。   “兄长过些日子会去锦官城找你们,竹里匪寇多,你先跟阿母、大兄他们过去。”   “不怕匪寇,有阿弘兄在。”   庄兰在竹里长大,她喜欢这个地方,喜欢它的山和水,草和花,还有村落及白云。   “兄长,我留在竹里陪你好不好,我会喂鸡,还会煮捡柴火,还会还会挖竹笋。”   庄兰请求,她实在不喜欢什么锦官城,听阿平说锦官城走到哪里都是房子和人,街上的人密密麻麻,太无趣了。   “听话,莫让阿母和大兄担心。”   庄扬摸摸庄兰的头,庄兰张臂,搂住庄扬的腰,她显得有些忧伤。不过等她放开庄扬,她似乎又开心起来说:“等我长大了,我要再回来。”   “嗯,我们走吧。”   庄扬牵庄兰的手,兄妹一前一后,朝庄宅走去。   今日庄兰穿着一身绮罗,头发精心梳编,她本就长得美,今日尤其好看。   “阿兰,过来。”   庄母坐在马车上朝她招手,庄母面露微笑,她的发髻高梳,插着新式的发簪,神采奕奕。庄家孩子们已有许久,不曾见过母亲的笑容。   “阿母,我可以带弓箭吗?”   庄兰询问,她怀里捧着弓箭,还执着一束鲜艳的野花。   庄母点了点头。庄兰雀跃,开心地爬上马车,坐在庄母身边。   庄平走到庄扬身边,揽抱庄扬,说着:“兄长,我走了。”庄扬拍拍庄平的肩,微笑说:“好,阿平,你要照顾好妹妹。”   “去吧,别担心,兄长这边有你弘兄在。”   庄平这才依依不舍上车,他坐的是舅家的车,舅父张殷陪伴在一旁。   庄秉扶妻儿上车,他过来和庄扬辞别,用力揽抱庄扬,叮嘱:“阿扬,保重。”   “兄长,保重。”   庄秉看向刘弘,刘弘正蹲地在检查马车轮子,庄秉唤他:“刘弘。”刘弘听闻过来,用肩上披的巾布擦擦手,应声:“大郎。”庄秉打量刘弘,刘弘个头快追上他,十六岁的刘弘,已沉稳得像一位大人,他的脸上寻觅不到一丝稚气。   “我知你必能保护好阿扬,有劳你了。”   庄秉行礼,刘弘回礼。   “走吧。”   舅父张殷在马车上催促,这一别很快又能相聚,不必伤别离。   庄秉上车,和妻儿坐一起,   马车缓缓前行,一辆辆驶出庄家院子,庄母在此时喊:“扬儿。”随即便是一片的“兄长”,“兄长”。庄扬站在院门口,挥手说:“我们锦官城见。”   三辆马车远去,马车身后是数位步行的仆从,都带着枪矛,挎着刀箭,是张家的仆人。   目送家人离去,直至在道路上消失不见,庄扬回头,看到站在他身边的刘弘,刘弘抓住庄扬的手,两人握在一起。   舅父领着一众仆人,护送庄家人去锦官城,而庄扬则自愿留在竹里照顾舅家,顺便将罗乡的田,家中的账务处理。待舅父返回,庄扬再和刘弘及刘母前去锦官城。   庄家宅子至此,只住着庄扬和刘家母子。阿荷虽然在庄家帮忙,但她是竹里人,并不住庄家。   少去五六口人,庄家大宅显得空空荡荡。   午后,庄扬提篮子到河畔摘薤菜,刘弘则上山拾柴草。两人一个在河边,一个在山坡,你看我我看你,虽离得远,仍相视而笑。   庄扬蹲于河畔,将采摘的薤菜清洗,他先轻敲掉薤头和根系上的土,再将薤叶摘下,连同薤头浸泡在水中荡涤。河水清澈见底,庄扬的身影映在河中。把洗好的薤菜放回篮筐,庄扬抬头,见到水中多了个人影,就站在他身后,正是背柴草的刘弘。   “阿弘,我们回去。”   庄扬提篮子,蹬上河岸,水草湿滑,他一脚不慎,险些踩空。刘弘眼疾手快,伸出一只手臂揽住庄扬,稳稳将庄扬拦护。两人身体贴在一起,体温传递。   “二郎。”   “没事。”   庄扬登上岸,和刘弘站在一起,两人对面相视,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们两人。   庄扬说:“回去吧。”   在河畔临近有耕种的人,两人不会有亲昵的举止。   庄扬走在前头,刘弘负柴草走在后头。   庄家院中,阿荷在井边杀鸡,发现庄扬和犬子悠然走来。   这两人一个秀美温雅,一个英俊挺拔,都十分年轻,真是赏心悦目。何况这两人非常亲昵,自刘弘搬来庄家住,阿荷不是第一次见两人相伴左右。   回到院内,犬子卸柴草,阿荷接过庄扬的篮子,她说:“二郎,我来。”   现下庄家只住着三人,往时刘母和刘弘不和庄家人一起吃饭,今日,庄扬吩咐阿荷做三人份的饭菜。   刘弘并非庄家仆役,阿荷也不觉有什么不妥。   黄昏,庄扬和刘家母子一起用餐,饭菜丰盛。阿荷将最后一盘菜端上,解下围裳说:“二郎,我明日便就不过来了。”   阿荷不随庄家去锦官城,她打算带孩子去县里找帮人佣工的大庆,先前她已和庄扬说过这事。   “阿荷,你随我来。”   庄扬将阿荷领到一旁,他递给阿荷一袋钱,远超阿荷的工钱。阿荷推拒说:“二郎,没有这么多。”庄扬说:“收下吧,到县里要用钱的地方多。”   阿荷一再道谢,才接下工钱。   庄扬目送她出院子,看见阿荷在和蛋饼相辞,摸着蛋饼头,说着什么。在庄家帮佣多年,阿荷显然有较深的感情,何况任谁家也没有二郎这般好的人。   静寂的夜晚,刘弘和庄扬坐在院中,听着刘母的机杼声,身边有竹笋和蛋饼。   今夜,月光明亮,是否照亮了远去者的道路。算起行程,庄秉等人的马车,该是出了临邛,在前往锦官城的路上吧。   “阿弘,我去舅家。”   庄扬起身,刘弘回屋内提灯笼说:“我随你去。”   两家相邻,所需走的,不过是一条短短石道,石道树木多,阴暗不见月光。   张家于去年冬时,将张香出嫁临邛县一位商人,这趟舅父护送庄家去锦官城,张家只有舅母和张离,就是算上洒扫煮饭、砍柴挑水的仆人,主仆也才四人。   在织机间的刘母,朝院中看,正见她儿子和庄家二郎并肩走出院子,两人提着灯,似乎要往哪去。   刘母并未觉察,庄家二郎和她家犬子,有什么不妥之处。   她又埋头织布,专心致志,织机上的散花绫就快完成,完成后,能卖不少钱。   刘母对于刘弘想随庄家人去锦官城居住这事,刘母颇为赞同。她虽然是位妇道人家,也懂得竹里只是一个偏僻的小地方,锦官城更为开阔,更繁荣,她家的犬子不可能当一辈子的农民,在锦官城会有更好生活。   刘弘帮张家检查门窗,巡视四周,张家深门大户,比庄家安全。张离玩笑说:“弘兄,要是还放心不过,我去将竹笋唤来。”上次来庄家偷窃的盗贼,被竹笋咬得浑身伤,手臂差点被扯断。竹笋的威名,可算名传四方。   刘弘自顾去检查门窗,张家比庄家有钱,现在仆人都被带走,就怕有打张家主意的盗贼。   “兄长,我明儿要去县里买农具给佃户,还真得跟你借一借弘兄。”   庄扬笑语:“好,借你。”   刘弘拴劳张家柴草间的窗子,拍拍手说:“阿离,你要借我怎么去问你兄长。”   三人在院中笑语,张母从窗内探出头张望。此时,明月当空,星灿夜幕。   清早,刘弘驾车,载着张离、干货及刘母的散花绫前往临邛,除去张离不卖,其它皆要换钱。刘弘进入临邛县城,遇到一辆迎面而来的气派马车,是辆围着密严屏障的轩车,这是官员乘坐的马车,颇为惹眼。马车后跟随着仆从,这些仆从穿着便装,从仪态步伐看无疑都习武的士兵。   刘弘不怎么在意,策马赶路。张离在车上说:“随从的装束有些不同,似乎不是蜀地人。”   不知坐车中的官员,有着什么样的职务。   就在刘弘马车离去不久,坐在轩车的官员拉开帘子问车夫:“县府快到了吗?”车夫说:“回使君,出这条道便就到了。”   使君梁虞坐在车中,一手执着符节,一手摩挲一只木盒,喃喃自语:“已有十六载之久,也不知是死是活,这可不好找。” 第44章 大司马刘豫   刘弘家那头猪, 年首时没宰杀, 留到现在已经是头老猪。   既然已经决定和二郎去锦官城,刘家那些牲畜, 自然是该宰的宰, 该杀的杀。   天未亮刘弘就去吴家店找人来买猪, 帮忙将这头老猪五花大绑,装在辘车上, 并送了这头猪一程。   大猪一路哼哼, 用猪鼻子拱着辘车车梁,它仿佛知道这一路是有去无回, 是要去挨一刀扎, 在辘车还用力翻腾两下, 很快被屠户用绳子拴得更牢实。   屠户将猪宰杀,给刘弘递钱,刘弘接下,随即又递来条五花肉和一条猪腿——刘弘自己要留的部分。   把猪肉搭在马上, 钱揣入怀, 刘弘骑马返回竹里。   刘家一年到头, 也难得吃上几次猪肉,就当是离开竹里前的一顿犒劳。   归程一路春风相伴,马蹄急促,刘弘心中舒畅。   回到庄家,刘弘将猪肉和钱拿给刘母,自己未歇口气, 又到杂物间里拿锄头,挑上一个竹篮。他这是要去竹林里掘笋。   “阿弘,这是要去哪里?”   庄扬听到刘弘声音,从二楼下来。   “挖笋。”   “我正好也要过去。”   庄扬和刘弘一起离开,往竹山走去。   刘母端刀板出来,见他们结伴的身影,刘母自去提水,清洗猪肉,待犬子挖笋回来,正好做顿笋炖猪肉汤。   刘弘在竹林里找竹笋,庄扬在竹林里找竹笋,刘弘找的是嫩笋,庄扬找的是一头大貘。   找到新出的嫩笋,刘弘拿锄头挖采,他采得三头,便就作罢。竹山虽然竹笋取之不尽,可他也从不浪费。   庄扬将竹笋的壳剥去,拍拍竹笋上的沙土,放入篮子中。   两人正打算归家,听得身后貘的声音,回头,一头大貘朝他们晃悠悠走来,正是竹笋。   刘弘挑着篮子,篮子装竹笋,走在前头,庄扬与他并肩而行,两人身后,紧跟着一头大貘,身后竹林葱翠,身前山道弯弯。虽然这画面有些怪异,却也颇为和谐。   两人归来,刘母已切好五花肉,烫好猪蹄。听得外头的声响,刘母从厨房探出头来,见到一头大貘摇着圆屁股,晃悠悠走过,而庄家二郎和她儿子在井边,刘弘提水,庄扬洗竹笋,两人相视笑语,刘母见多不怪,又回厨房里忙碌。   刘母厨艺很好,炖的猪肉香飘满院,惹得蛋饼在厨房外兴奋地汪汪叫。   黄昏,三人在一起用餐,刘弘亲自盛碗肉汤给庄扬,他看着庄扬优雅食用。哪怕只是看庄扬吃饭,也是种享受。   “你别一直盯着,快去把你那碗吃下。”刘母训刘弘,刘弘乖乖听话,将跟前的肉汤端起,大口吃喝。庄扬见他顺从的样子,轻轻笑着。“二郎,还有肉汤,我再帮你盛一碗。”刘母待庄扬,言语可就温和多了。“刘母,我吃饱了,很美味,多谢。”庄扬将筷子整齐搁放在碗上,起身行礼。   待庄扬离去,从不说人闲话的刘母对刘弘说:“二郎为人仁爱,仪貌出众,家世又好,却不知得是什么样的女子,才配得起他。”   庄扬今年十八岁,已到成亲的年纪。   刘弘咬着筷子,一言不发。   吃过饭,刘弘到院子里找庄扬,没见着,倒是见到竹笋在院中晃晃悠悠的身影。刘弘走过去摸它的头,问它:“二郎在哪?”竹笋人立抱住刘弘的腰,想和刘弘玩耍,要是寻常人,早被竹笋的体重压趴,刘弘力气大,拉开竹笋熊掌,训它:“再不许抓人,上次抓坏二郎的衣服,还未找你算账。”竹笋嗯哼嗯哼应着。“这才乖,去那边玩。”刘弘拍拍竹笋头,转身离去。   庄扬不在院中,水池和山茶花下,都没有他的身影,刘弘登上楼,想他在寝室里。   自从住进庄家,刘弘不时会到庄扬房中,庄扬的房间,像他自己的寝室般熟悉。   走至庄扬寝室门口,见庄扬在案前书写。刘弘蹑手蹑脚进入寝室,坐在庄扬身旁,他静悄悄看着。   刘弘粗晓文字,然而庄扬看得,写得,对刘弘而言总是很深奥,他不能理解。即使如此,刘弘仍很喜欢看庄扬写字,正身运笔的庄扬,端靖美好,令他沉迷。   庄扬书写完,他搁放毛笔,抬头才觉察到刘弘在他身旁。他倒不至于吓着一跳,他看着刘弘,嘴角弯弯,问他:“你几时过来。”   刘弘贴上庄扬的背,执住庄扬的手说:“刚来。”   刘母从不上二楼,她的活动范围很小。在庄扬房中,刘弘可以搂抱庄扬,不过两人间,也只是搂抱而已。   “二郎,你写的是什么?”   刘弘很想看懂,他的生活条件不允许他像庄平那样,能花费时间去读书,他勉强识字,但是看不懂诗赋的意思。   “一首诗。”   “说的是什么?”   “阿弘,很长, ‘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庄扬咏颂其中两句,他的声音动听,哪怕不知晓诗句的意思,刘弘也觉得极美。   “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   刘弘学习,跟着咏颂。   “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庄扬教着,刘弘学习。刘弘搂着庄扬的腰身,将下巴靠在庄扬肩上,他心思不在诗上,他心猿意马。他吸食庄扬身上的香气,胸口燃着一团火。   微微偏侧头去看庄扬,迷人的眉眼,挺拔却也秀气的鼻子,轮廓线优雅的下巴,还有柔软的唇,以及脖子下,被交领遮掩的部份……刘弘将心中的邪念支配,他的唇碰触庄扬的耳畔,温热和湿润的触感传达,庄扬合目忍受。刘弘这才更进一步,以轻柔的动作碰触庄扬的唇,浅尝辄止,庄扬瞪开眼睛,正对上刘弘近在咫尺的脸庞和深情的眼睛。庄扬将脸别开,并推开刘弘,他用几不可闻地声音说:“往后再不可如此。”   庄扬起身,整理衣袖,他走出寝室,站在室外让夜风将他耳朵及脸颊的热气带走。   刘弘像犯了错误的孩子那般,跪坐在席上,一动不动。他喜欢二郎,他知道这份喜欢不对,可他便是喜欢他。   丰乡董村,一辆在这种乡下地方极其罕见的轩车,出现在村头。轩车后,还跟随着许多仆从,装束也有些特别。轩车刚入村,便有村民急冲冲跑去唤里正,近来丰乡不安宁,怕是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惊动县里的官员。   里正领着村民迎上前去,殷勤迎接,战战兢兢问这位大官到董村是有何贵干。   “此地是否姓董?”   梁虞拉开帘子,询问村民,村民齐口同声说都是。   “我来是为寻一人,你们可知董言在哪?”   官员话语一落,村民七嘴八舌讨论,似乎没人知晓,大概都以为寻的是位叫董言的男子,女子名字不受重视,知道的人也少。正议论间,大黄的妻子阿云小声跟丈夫说:“该不是要找阿言”,大黄说:“他一位大官找阿言做什么”,夫妻便都没再声张。   “此地是否有一位刘弘?”   梁虞一路风尘仆仆,来到这穷乡毗邻,他不识路,一路问过来,经历不少波折,既然到达董村,便急于寻找,一时倒是把询问的技巧给忘了。   村民仍是面面相觑,直到有位青壮说:“刘犬子吗?他好像又给自己取名叫刘弘。”   “是犬子。”   “要找刘犬子呢。”   村民交头接耳,一阵哗然。   “不是改取的名字,是本来就叫刘弘。”   梁虞深觉跟这些村民问不出所以然,可他应该没找错地方才是。   “老人家,十六年前,此地有一位叫董言的妇人,嫁予一位姓刘的骑长,并生育一个男孩。”   梁虞这才将详细的信息询问里正。   里正听得这话,激动得声音发颤,应道:“有之,有之。”   此时村民早叫囔起来,有说我知道,有说他舅家就在前头,有说犬子现在搬去竹里住了。   “那他到底在哪里?”   “我们领你过去,他两年前搬到竹里去了,离这里不远。”   青壮们乐意效劳,兴致勃勃。他们也不问找刘犬子是要做什么,也不管是好事坏事。   “使君可是要请刘弘去做官?还是他那位骑长的爹,派人来找他了?”   里正吃力跟上马车,和梁虞交谈。   “还真是要请他去做官,老人家,你们今日可是遇到件大奇事啊!”   梁虞深觉不可思议,十六年的阻隔,人世几遭变化,不想刚抵达丰乡,就一下子找着。   梁虞不晓得刘弘在丰乡,甚至在临邛都小有名气,是个著名的人,所以好找;更不知晓,刘母一直未再嫁,母子俩辛苦生活了十六年。   浩浩荡荡一群人,有四五十人之多,跟随一辆马车前往竹里,场面壮观,而且进入竹里后,竹里的人们也都围上前来打探。很快,五十多人的队伍变成了百余人,密麻的人,将庄家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刘弘正好不在,他去芦苇湖网鱼。   庄扬见得这样的场面,并不怯场,他出来迎见梁虞,平静询问,这般前来所为何事。   梁虞本以为丰乡都是群土气的穷农民,突然见到这么位温雅俊美的锦服男子,他很高兴,笑问:“刘弘在吗?我有天大的喜事要报予他知。”   听得这句话,庄扬大惊,他打量梁虞的官服,明显有别于蜀地官员的服饰。   “使君可是从司州过来?”   庄扬躬身询问。   “正是,我受主公所托,前来请公子与主母回去。”   庄扬脸色看着有些苍白,他深吸口气,平息自己的情绪,他声音颤抖:“敢问使君主公名讳?”梁虞振振袖子,颇为得意说:“大司马刘公。”   两人这番对话,人群早已哗然,激烈地讨论着。   “有劳使君远道而来,敢问使君是否有信物?”   一个冷静的女声传出,刘母出现在院中。她适才在织房,听得外头喧哗出来,已听得庄扬和使君的交谈。   “这便是刘母。”庄扬介绍。   “有一件信物,是把木篦。”   梁虞对刘母行礼,十分敬重,他从怀中取出一只木盒,打开木盒,递上一把彩漆的梳子。   刘母接过,浑身战抖,泪如雨下。   此时,早有人前去芦苇湖喊刘弘,去的人还不少,是夜巡队的人们。刘弘正在湖边收渔网,见一大群人过来找他,他还挺纳闷,就听见大春在岸旁大声喊:“刘弘,还抓什么鱼,喜事从天降了!” 第45章 击缶而歌别离情   刘弘小时候, 刘母常说你阿父会来接我们, 到时我们就能住在大房子里,犬子想吃什么, 就有什么。年幼的刘弘趴在刘母怀里问:阿母, 也会有蜜枣吗?五六岁的刘弘很愿意听这些话, 待他长到十来岁时,他已不相信他父亲会回来接他们, 而刘母也不再提起。   只偶尔听刘母和村中交好的妇人, 或者与姑姥提起刘弘的父亲,刘母告知刘弘的, 还不如王叔说的多。刘母或许是怕刘弘对这个一去不返的父亲心生怨恨, 或者是怕刘弘伤心, 由此在刘弘懂事后,就很少提他父亲。刘弘知道他的父亲叫刘益昌,司州人,十六年前在信朝派来临邛平夷乱的一支军队里。夷乱未平, 便传来叛军打入都城杀了皇帝的消息, 这支军队匆匆撤离, 在撤离途中应该是遭遇了益州郡守司马述的攻击,当时兵荒马乱,无法确认他去处,也不知他死活。   想必在一年接一年的等待下,刘母从最初的期许到绝望,认为他已经死了。若是未死, 为何没来寻他们母子?当时刘父离开时,和刘母相约若是一年不能返回,最迟不过三年五载,务必等我。夫妻拥抱泣泪,刘父还拿走刘母一把彩漆的木篦做为信物。   此时,这把木篦就在刘母手中,花纹色彩依旧,十六载岁月未在它身上留下多少痕迹。只是当年递出木篦的女子,有双白皙纤细的手,而接过它的妇人,有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难看的手。   刘弘赶来庄家,围观在庄家宅院的人们自发让开,让他进去。从芦苇湖到庄家有一段不短的距离,路上刘弘想到许多可能,无疑他非常惊愕,觉得难以置信。   厅堂上,刘母执着木篦垂泪,一位中年官员在跟她述说着什么。堂上还有二郎,二郎眉眼郁结,见到刘弘便将他的忧郁掩去。刘弘看到这一幕,知晓,这并非是虚幻之事,它真真切切发生了。   “阿弘,这是中原来的使君。”   庄扬迎来,将刘弘引见。中年官员的目光从刘弘进来,就已落在刘弘身上,他显得很激动,拍掌惊叹:“像,真像!”   梁虞和刘豫是旧交,由此这趟出使蜀地,他的职务不只是和公孙述议好,更是受大司马刘豫之托,到临邛寻找他的妻儿。   前来蜀地时,梁虞觉得这是缥缈无影的事,不想此时大司马的妻儿就在眼前。而且,大司马的公子英武不凡,眉眼和气度像极了大司马年少时,不愧是亲生父子。   “主君托臣来寻找公子与主母,当年一别,主君这些年一直念念不忘。无奈战乱阻隔,至今日,臣方得借与蜀王议和之机,前来临邛。”   梁虞待刘弘敬重,他年长刘弘,以下属自称。   刘弘茫然,满脑空白,他看向自己的母亲,很困惑。当年父亲只是一位骑长,而今这位陌生官员口中的“主君”,又是何指。   刘母听着梁虞的话直摇头,她心中百味杂陈,已无暇顾及其它。   “你说我父亲是?”   “公子勿慌,主君乃是大司马刘公。”   中郎将梁虞本是信朝郎官,后追随刘氏家族,深得刘豫信赖。   “不对,我阿父不是大司马。”   刘弘摇头,并不肯相信,他虽然生活在偏僻的竹里,但他和老段及武亭长交好,知道官员的职称,也知道刘豫是盘踞在中原的势力之一。   这么多年后,若是一位老兵前来找寻刘弘,刘弘能很开心的与之揽抱,因为他心中,认为他父亲就该是这样。他如果还活着,或许处境并不大好,由此一直没来寻找妻儿,现在这人,突然告诉他,他父亲就是大司马刘豫,他如何能接受。   “犬子,到阿母这边来。”   刘母招呼刘弘,她知道必然无误,因为她手中有当年的信物。她的夫君,当年唤刘益昌,现今唤刘豫,显然改过名字,至于因何改名,便不得而知。   “他是你父亲。”   刘母将一把木篦放刘弘手上,刘弘不解,刘母继续说:“这便是阿母当年予你阿父的信物。”   刘弘将木篦捏在手中,力气很大,梳齿压在手心,硬是扎出红色齿印,只差没流血。   庄扬看着刘弘捏木篦的动作,眉头微颦,他觉得自己手心一阵疼痛,仿佛感受着刘弘的感触。   今日,不只刘弘惊愕不解,庄扬也处于震惊中,至于其他围观的丰乡村民,他们或激动或羡慕或妒忌,喋喋交谈,兴致勃勃。   “请公子与主母随臣车往司州,一家得团聚,大佳事!”   梁虞这就想载走刘弘和刘母,此事一了,归国也好和大司马交代。   “阿母。”   刘弘不会就这么跟他离去,他看向母亲,他此时心中混乱,这么件从天而降的喜事,给刘弘遭成了极大的困扰。   “若是因战乱阻隔,我一个妇人,也知有些年头,路途还是想通。”   刘母不能理解,为何到现在才来找她和犬子,在她辛苦煎熬的那些年里,她的丈夫为何不闻不问,不通音信。   “主母莫怪罪主君,这是无奈之举,主君怕被蜀人知晓,主母和公子恐遭人杀害。”   刘父当年跟随军队仓惶逃离蜀地时,和趁机占据蜀地的郡守司马述打了一仗,自此两家结下仇怨。到刘父返回司州后,中间道路被阻断。也有未阻断的年头,然而那时刘父已形成气候,和各方势力拉锯,与蜀地的公孙述交恶。   这次是借着结盟的机会,这才派出人来,将刘家母子寻觅。   “这十六年,想来他身边也有妻儿,我与犬子回去,又将置身于何处?”   若是寻常女子,得知多年不见的丈夫,已经是位大司马,并且派人来接她,只怕是喜出望外,二话不说便上了车。然而刘母不同,这些年的等待,消耗了她的感情,一度十分苦难的生活,磨砺了她的性情。   “主母为正室,公子乃是嫡长,何须担虑。”   梁虞这话说得敷衍。   刘母听后,叹息说:“我与犬子准备一番,两日后,劳使君再过来。”   刘弘心中不愿去,但是不忍令母亲伤心,听得母亲说两日后,他的神色终于缓和。   “好,臣两日后前来迎接。”   梁虞拜别,领着守护在堂外的仆从离去。   围观在院中的人们满山满海,自觉退出一条道,让这位不知道什么官职的官员离开。   梁虞离去,刘弘将挤进厅堂的人们请出去,他颇为懊恼,把门关上。   “散了吧,散了吧。”   大春将村民驱散,他即羡慕刘弘,可也知晓刘弘此时心情必然复杂。竹里的人们好打听,都知道刘弘没有父亲,父亲是旧朝的一位兵。若是换成自己,离去多年的父亲突然派人来,告诉自己他飞黄腾达许多年,就是一直没来寻,大春恐怕也会愤慨多于喜悦吧。   竹里夜巡队的青壮,和刘弘交情都不错,他们跟大春一样,将庄家门口的人们请走,尤其是董村那一大批人。   房门紧闭,堂上刘母起身,缓缓走回自己的房间,刘弘知母亲的心情恐怕如自己这般复杂,这么多年,他的母亲给他的印象,是她勤劳纺织的背影,因生活艰难,各自忙碌,刘弘很少和母亲好好聊聊。他随同刘母离去,刘母执着刘弘的手,拍了两下说:“孩儿,他毕竟是你父亲,现今居于高位,还能惦记着我们母子,便就去与他团聚吧。”   刘弘无法说不,若是寻常人,听得这样的消息,该是欣喜若狂,刘弘也有喜悦,但他的心正蒙上一层忧郁。   走至房门口,刘母回头说:“阿母今日欢喜,这十六年算是熬出头,你去吧。”   刘母心中的喜悦在扩大,今日之事,她做梦也不敢想,自己能和丈夫团聚自然是喜事,而犬子往后是大官之子了,一生将因此改变。   刘母不需要刘弘陪伴,需要刘弘陪伴的那人,他此时呆坐在厅堂里。   庄扬恍惚觉得这是个梦,尤其官员和仆从离去,院中的人们散去后,一切又似乎恢复平常。他家的院子,仍盛开着山茶花,蛋饼如平日在院中晃悠。   对于刘弘的父亲,庄扬本以为是位普通士兵,所以先前,他否决了周先生关于刘父来自司州刘氏大族的猜测。任谁也想不到,他们熟悉的刘弘,他父亲便是盘踞在中原的大司马刘豫。   在各路军马混战中,刘豫占的地盘最大,人才济济,气势最是强盛,他是一位枭雄。   该为刘弘高兴,他的才能终有用武之地。   正在想着这些事,听得熟悉脚步声,庄扬抬头看去,见刘弘朝自己走来,他模样看着沮丧。刘弘低身揽抱庄扬的背部,他手臂搂住庄扬的腰身,头挨在庄扬肩上,这是刘弘习惯性的动作。他眷恋庄扬,他的胸膛宽大,手脚长,他这样抱着庄扬,像将庄扬整个人揽在怀里,在眷恋中还带着独占的欲念。   庄扬摸摸刘弘的头,他唯能做的,仅是安抚刘弘。他即为刘弘是位大司马之子高兴,亦为他担虑。犹如刘母所说,刘父已有妻儿,他们前去将被置于何种位置?这是很现实的事,这正是庄扬担心的事,他不忍阿弘受委屈。   庄扬想的是刘弘去往中原之事,刘弘此时想的是两人的别离,他心里空空荡荡。   “二郎。”   我舍不得你。   庄扬双手贴住刘弘搂在自己腰间的手臂,他拉开刘弘,站起起身说:“我这两日教你官人的礼仪和称呼,还有言谈举止,莫让人轻视了。”   庄扬是子慕先生的弟子,他不欲出仕,否则县府也曾辟举他。他懂得如何做官,如何接应。   刘弘坐在地上,将头垂下。他生活在僻远之地,不曾见过临邛以外的地方,也不像庄扬能从书上获取知识。但是刘弘知道司州离锦官城很远很远,就是不算上这遥远的路程,不算上隔着山岳和江河,一旦日后两边如先前交恶,只怕许多年都不能和庄扬相见。   “阿弘,这是好事。”   庄扬的言语温和如常,他望着院中及河畔的景致,望向刘弘家的矮屋,竹里这一切他都会存放在心里,包括这样一个人。   刘弘是大司马刘豫的儿子这样令人震惊的消息,传播得很快。这群跟来竹里的董村村民,回村后,绘声绘色跟刘弘的舅家描述,惊得舅母阿禾和表哥董粟瞠目结舌,继而是恐慌得想挖个坑钻进躲藏,也是小人心度阿弘腹,刘弘要找他们算账,早在两年前就好好清算了。舅父董章则拍着大腿悔恨痛惜,若是待他们母子好些,此时一家可就飞黄腾达了。   此时的涞里,老段坐在院中,脸色有些苍白,他望着树梢喳喳叫的鸟儿,吹着凉风,伸出一只手臂,给女儿段思包扎。   “阿父,就说受伤了,不去了,也不行吗?”   “县尉亲自带兵,你阿父我得听人调遣,能说不去就不去吗?”   老段一头稻草,满脸胡渣,再这么终日被喊去剿匪,又没钱还不给酒,他早晚也要反了。   当然这只是气话,他爱妻疼女,又岂会让她们生活没了着落。   英雄末路啊,想当年他年十六,在信朝梁校尉手下任职,还因为英勇善战得过梁校尉的夸赞呢,说他是将帅之才。唉,生不逢时。   老段正在叹息着青春都付诸流水时,武亭长气喘吁吁跑来,他身材肥壮,撑着腰上气不接下气:“阿……阿……”   阿了老久,也没说出一段完整的话。   “出什么事了,先喘口气再说,阿思,给你武叔倒碗水来。”   老段想着还能有什么事,难道县里被盗寇给攻陷了,他也不在乎呢。   “武叔叔喝水。”   段思递来一碗清水,武亭长猛喝一口,放下碗大声说:“阿弘那小子,他父亲是大司马刘豫!”   老段和段思面面相觑,老段觉得武亭长最近夜里领着青壮蹲贼,肯定是没睡好,这才胡说八道。   “老武还没睡醒呢,去洗把脸。”   “大司马派了使君到董村,就要找刘弘,我听董村的人亲口说,又怎会有错!”   “哎呀!”老段拍大腿,他知道刘弘父亲当年是信朝的骑长,也曾听县尉说过,刘豫当年驻扎过临邛,正是梁校尉部下。还说当年要是在临邛某某地把刘豫埋杀了,主公今日早得到中原之地。   “不得了啊!哎呀!”   老段惊得起身,把他那只受伤的手臂拍疼了。   “走走,我们去问问他。”   武亭长招呼老段,打算前去确认,这小子器宇不凡,武艺高强,看来是虎父无犬子。   “我今夜还得听县尉差遣呢。算了老武,我们走。”   老段把弓箭带上,牵了马就要出发。   他这一生是贫贱命,可有个大将徒弟,也令人欣慰。听得刘弘是大司马之子,老段无疑立即脑补了刘弘冲锋陷阵,一呼万应的少年将军风采。   老段和武亭长来时,刘弘正在井边劈砍猪腿,庄扬则在另一旁清洗蔬菜,两人和和睦睦,院中还趴着一只大黄狗,坐着一头貘。   “哈,有猪腿,老武我们来得正是时候。”   老段扛着一壶酒,武亭长提着一只羊头。羊头下酒,可是人间美味。   “师父,武亭长。”   刘弘放下斧头,看到两人显然很高兴,他们好久没一起聚会。   虽然今日他们过来,想必不是巧合,是专程来和他贺喜。   庄扬解下绑带,将袖子抚平,他上前招待,领着老段和老武到堂上坐。刘母在厨房烧水,听得声响见是刘弘的恩人,笑着和他们问候。   “阿弘的事,我和老段都听说了,真是大喜事啊!”   武亭长是发自内心的喜悦,他特别赏识刘弘,而今这人就要享有荣华富贵了。   “承蒙武亭长和段游缴多年的关照,教他弓射刀法,他这下终有出头之日了。”   刘母欣喜,十分感激这两人。她常从儿子口中,得知这两人对他的照拂,尤其是段游缴,几乎是当亲生儿子般对待。   “这小子有能耐,就算是刘公不找来,他入了行伍,三年五载也是员大将。”   老段对自己徒弟有信心,教得刘弘这么位徒弟,也颇令他骄傲。   武亭长问:“嫂子,有说几时启程?”   “再几日吧。”   刘母提起日期,脸上的笑容不改,她对于日后可能遭遇的事,已有心理准备。   庄扬在旁听他们交谈,他为众人递上饮具,又见武亭长那羊头血淋漓,他拿盘过来装上。   “二郎,这可不是你干的事,我来我来。”   武亭长连忙起身,羊肉可不好处理,武亭长自去料理。   庄家现下没有仆人,庄扬平易近人,亲力亲为。   武亭长到院后,拾来稻草柴火烧燃,将羊肉上的毛用火烧去,烧得羊肉有三分熟,再用刀子将羊头仔细刮净,下清水冲洗。   而后是劈砍羊头,砍成两截,入锅煮。煮熟捞起,用刀割取,炙烤、蘸酱皆相宜。   刘弘剁的腌猪腿,则由刘母入蒸锅蒸熟,肉多的部位切片蒸,下盖着笋片,骨头多的部位则整块蒸,再取出削肉。   夜晚,有酒有肉,欢聚一堂。   刘弘和庄扬坐在一起,武亭长和老段在一起,刘母也在。五人饮酒,欢畅笑谈。刘母不曾沾酒,饮得一杯,稍有醉意,由刘弘扶回房中卧下。刘弘走出来,听得老段说:   “美中不足,便是大郎去了锦官城,今日不在。”   老段笑得额上叠起皱纹,眼睛眯成一条线。   “段游缴和武亭长日后若是经过锦官城,务必前往庄宅。”   庄扬邀请他们。   武亭长说:“肯定登门拜访。”   “那是,那是。”   老段脸上的笑容渐渐收起,似乎有些难过,往后他估计也不会来竹里了,交好的人都已离开,不会回来。   “阿弘,饮酒。”   刘弘落座,挨着庄扬,庄扬为刘弘倒酒。刘弘接过庄扬递来的酒,他摸了摸庄扬的手指,眼神深情,接过一杯酒,一口闷下,一份炙热感在胸口燃烧。   “小子啊,这一别,为师以后怕是见不到你了。”   老段呷口酒,擦擦嘴。   “师父,我还会回来。”   刘弘眼神笃定,他日后必然还要回来,绝不会像他父亲那样,一去就毫无音讯。   “那可就麻烦咧,到时为师和武亭长可得打你这刘家军了!”   “哈哈!”   武亭长大笑,要真有这一天,刘弘必然是很难应付的将领,然而这终究也只是说笑而已。   武亭长心情舒畅,抱起空缶,在席间手舞足蹈,唱着曲子。   当年不会哼唱的曲调,刘弘已学得,他和着,跟随众人唱起。   院外夜朗星稀,蛋饼在啃着一根猪骨头,竹笋在啃着一半羊头。 第46章 礼仪   深夜, 老段和武亭长离去, 刘弘和庄扬收拾狼藉的席案,庄扬酒喝得少, 微醺, 刘弘酒喝得多, 已经醉了。刘弘的动作明显迟钝,身子摇晃, 脚步虚, 即使如此,他仍帮忙搬木案, 整理餐具。   “阿弘, 你去歇下。”   庄扬从刘弘手里拿走木案, 刘弘一把抓住庄扬的手,他看着庄扬,含糊说:“二郎,你别走。”庄扬知他醉了, 安抚说:“我将碗盘端去厨房便就回来。”庄扬想拉开刘弘的手, 不想刘弘将庄扬拽到怀里, 双臂把庄扬锁住。   “二郎,我抱会就好,我……”   刘弘虚晃,抱着庄扬跌在席子上,两人摔作一团,即使是这样, 刘弘仍未放开他的手臂。庄扬显得无奈,他侧躺在席上,刘弘从身后抱着他,他想挣扎脱身,却听到刘弘不停在喃语:“就一会”,他将头贴着庄扬的背,搂着庄扬逐渐没了声音。今夜无论是老段、武亭长还是刘弘都喝了很多酒,畅快而欢悦,然而在酒醒之后,对刘弘而言,他要面对的是别离,和庄扬分开,从此天南地北。   灯火昏暗,偌大的厅堂,唯有他们二人,烛火照着屏风上的飞兽和凤凰,红的黑的,像一个色彩浓重的梦。庄扬卧在竹席上,听着身后刘弘均匀的呼吸声,他没有拉开刘弘搂他腰间的手臂——因为酒醉昏睡,刘弘不觉松开了他的束缚。人的行径总有其原由,譬如像刘弘这般,总是喜欢从身后将自己抱住,刘弘有一份难以割舍之情。   庄扬从席上坐起,打量身旁沉睡的刘弘,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刘弘时,他只有十三岁,执着弓箭怒气冲冲朝自己走来。那时,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孩子,日后会与自己有一份暧昧的情愫。   却不知身边这人是否曾苦恼过,他表现出的这种喜爱之情,犹如男女之情。   袖长的手指拨动刘弘额前的发丝,用指腹磨蹭他的眉尾,这少年长得极为英俊,宽阔的额头,眉眼深邃,硬挺的鼻子,紧抿而刚毅的嘴巴,从五官上已瞧不出一丝稚气,倒是他的睡容难得呈现出一丝孩子气,将一只手拳在胸口。   手臂上绑着一副护臂,出自女子之手,针眼细腻、纹样活泼,想是段游缴的女儿段思所制作。   刘弘这样的人,纵使他身处贫困,仍能获得许多女子的喜爱,却不知道待他穿上锦袍戴上高冠,坠佩玉器、宝剑时,该是怎样出众的姿容。待他冠字,他将是位昂藏七尺的郎君,那时又该是怎样的样貌。   庄扬想,自己看不到这样的刘弘,但这也并非是坏事。   将手指从刘弘脸上收回,蹭过刘弘的唇角,庄扬刚要收回手,便觉脖子被人揽住,他见刘弘睁开了迷离的眼睛,刘弘压低庄扬的头,亲了下庄扬,并再次将庄扬搂在怀中,紧紧抱住。要说他醒了,他随即呼呼睡去。庄扬想起被大竹笋抱腿,便也是这般纠缠,力气又大,让人摆脱不了。   就当是被头貘抱住吧。   然而被貘抱着触感全然不同,刘弘的怀抱温暖,甚至算得上炙热,庄扬感受着这位少年强壮身体给予的温热,他没有再挣开,他无奈地看着院外的星空,如此静寂,仿佛此时的心境。   这夜,庄扬终究还是将刘弘唤醒,春日在厅堂睡会着凉。刘弘醒来时,酒已醒了几分,看着坐在身旁的庄扬,他已忘记对庄扬纠缠搂抱的事,他舒坦地躺在席上,手臂搂住庄扬的腰,庄扬无奈言语:“就当是竹笋,也不过如此。”刘弘嘴角弯起,轻语:“我梦见二郎亲我。”刘弘见庄扬不语,他起身,抚摸庄扬的脸庞,凑过去吻庄扬,庄扬这次没有别过头。刘弘欣喜若狂,就着亲吻的姿势,将庄扬压制在身下,他欺身而上,手指不安分的摸上庄扬的领口和腋下,这是要解衣带的动作。庄扬挣扎,他拉开刘弘的手,从席上爬起,他看着刘弘,刘弘也在看他。刘弘说:“我有时会梦见二郎和我……”对上庄扬那惊骇的眼睛,刘弘不敢再说下去,他知道这不该说,他将头垂下。   庄扬离开厅堂,步上楼梯,他步伐平稳,直到他登上二楼,肩膀才微微颤抖,心情绪激烈起伏,而不得不停下歇息。   夜至此,只剩半夜,刘弘辗转反侧,再无法成眠,他为一份欲念支配,那个他想搂入怀与之欢爱的人,便睡在楼上,触手可得,又遥不可及。   刘弘到凌晨才睡去,这一睡竟是难得起晚,他看着窗外灿烂的阳光,听得井边辘轮的声音,他连忙起身,走出房间。   院中,庄扬在山茶树下书写,他搬来了席子与木案,身边还陪伴着一貘一犬。刘母在井边提水,看到刘弘出来,说他:“这都睡到日头晒屁股,还不快把这两桶水挑进厨房。”刘弘乖乖去挑水,勤快地劳作起来。庄扬见他们母子相处方式颇为有趣,不禁莞尔。   刘母似乎不觉得她儿子即将有荣华富贵可享用,而应该游手好闲,这日上午,刘弘被刘母差遣挑水、砍柴及给庄扬送去一碗鸡汤。   庄扬筹算佃户租税,并登记,他们离开竹里后,丰乡的田租将交由舅家的人帮忙收取,庄扬需要交付一份账目。这份账目写在木牍上,庄扬在最后加上一句:遇及灾年,无需收取;若因兵乱而无法缴租,十取二;抑或不取。   写下这一段,庄扬将笔搁放,才见刘弘端着碗冒热气的食物,站在一旁。庄扬整理桌上的木简和木牍,让刘弘有放碗的地方。   “多谢。”   庄扬见端来的是碗鸡汤,且散发着诱人香气,和刘弘致谢。   刘弘搁下碗,并没有立即离开,他看着庄扬,欲言又止。他心里觉得愧疚,不该对着庄扬做那些梦,可他又饱受折磨,尤其在他即将离去的时日里。   “阿弘,你也去吃饭,吃过饭后,到水池边来,我教你礼仪。”   庄扬言语如常,温柔依旧。   “好。”刘弘应诺。   刘弘懂得的礼仪,不过是乡下人敷衍的鞠躬和拱手,然而世族子弟们自幼便习得立坐的仪态,揖拜的礼仪及接人待物。庄扬幼年也学得,他父亲当年将许多希望寄托在他和庄秉身上,希望他们能进入仕途,由此重金请老儒教导他们。虽然最终没有走上仕途,但学会礼仪终究是件好事。   午时的水池边,搬来席子,搁放两张木案,庄扬教刘弘跽坐的仪容。   “手放于膝上,正身平视,正襟危坐,这便是经坐。”   庄扬示范,他的姿势端雅,刘弘认真学习。   “坐时,稍微俯视尊者之膝,以表恭敬,这便是共坐。”   庄扬仍是先示范,刘弘学得很快,但心有困扰:“坐便是坐,还要分出许多。”   庄扬说:“你记下便是,若不懂礼仪会遭人轻视。”   他不愿刘弘到了中原去,被世家子弟们轻蔑。他们两人,剩余相处的时光不多,他能教刘弘多少是多少,可恨这事来得太匆促,先前未有准备。   “二郎,我不想去。”   刘弘才不在乎那些权贵们如何看待自己,他心里并不愿离开庄扬。   “是何道理,你不愿去?”   庄扬知道什么对刘弘好,他已彻底以刘弘的角度去看待,他在处处为刘弘着想。   “二郎就丝毫不在乎我离去吗?”   刘弘觉得痛苦且难过,他两天前,他还想着即将和二郎去锦官城,想着他和二郎不分离。   庄扬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看着刘弘,看见他眼中的痛楚,他是该责备他,还是该一本正经的拿大道理教导他?   “我今日教你礼仪,难道不是在乎吗?”   庄扬低语,不想他和刘弘的这番对话,被刘母听闻。   “二郎,不是这种在乎。”   刘弘用力摇头,他知道庄扬分明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他激动得想站起身来争辩。   “坐好!”   庄扬语气像先生般严厉,他话语一落,刘弘立即将身子坐正,头低垂,手肘松弛,相当顺从。看他这样,庄扬又心软起来,心中颇为忧伤,但事已至此,也无能为力。   “你这姿势,便是卑坐,以示谦卑,若是见尊贵者,便该如此坐着。”   庄扬仍在教学,他希望刘弘的言谈举止能像位世家子,因为当刘弘离开他的身边,庄扬不知晓还会有谁教刘弘这些。他将再无法给予刘弘任何帮助。   “我学会了。”   刘弘点头,庄扬说的这些,他都记下了。   “站起来,像我这样,我教你立容。”   庄扬端正站着,固定头部不动,目光正视,平肩正背,刘弘学他姿势,也做出一副端正的姿容。   刘母过来探看,正好看到这一幕,欣慰的离开。   这个午后,庄扬把这些常用的礼仪一并教授,刘弘匆促学习,他从庄扬殷切的目光里,能知晓庄扬这份在乎。   不去辜负他一番苦心,也不能辜负他这番情谊。   经过庄扬一番“调教”,坐无坐相,站无站相的刘弘,举止终于也像位受过教育的人,而不是粗鲁的武夫。   庄扬正襟危坐,让刘弘对他行拜礼,不忘纠正刘弘的姿势:“宁速无迟,动作要一气呵成。”   刘弘从容,流畅,这拜礼倒是很帅气。   庄扬端坐受刘弘一拜,刘弘未起身,庄扬上前搀他,刘弘顺势将庄扬抱住,这一动作倒是符合宁速无迟,相当机智。   “速放手。”   庄扬难得着急,大白日,且是在户外。   刘弘的手掌摸过庄扬的脸庞,他的动作很轻巧,而后刘弘放开庄扬,站起身。他摸庄扬脸庞时,注视庄扬的眼神痴迷。   被磨蹭过的肌肤,微微发烫,庄扬背对刘弘整理衣服,这时竹笋从水池对面晃悠过来,走到庄扬身旁咩咩叫着。庄扬蹲身摸摸竹笋圆脸,他对竹笋很疼爱,尤其是在即将分别的这些日子。   庄家前去锦官城,能带上蛋饼,但无法带大个头、食量大的竹笋,去了锦官城也没一座高山深林给它栖息。   “乖,去吃竹子。”   庄扬顺着竹笋的毛,竹笋惬意的躺平任摸。突然,竹笋搭起熊掌抱住庄扬腰身,它想和庄扬玩抱抱。竹笋的小眼睛闪着明亮光芒,它有张比脸盆大的圆脸,灵动的黑色耳朵,它显然很愉快,庄扬身上的气息让它喜欢。却不想它这举止被刘弘大眼瞪着,随即竹笋的四肢就离开了庄扬,它被刘弘抱起,垂着两条肥短的后腿,乖乖被刘弘提溜到山坡去放熊。   竹笋一落地就要往回跑,刘弘举着手指训它:“二郎说乖乖去吃竹子,不许过来。”   庄扬莞尔,不知为何,觉得像两头大貘在争宠。   这一日,在山茶下,水池旁,庄扬和刘弘相随相伴,应刘弘的要求,庄扬弹琴。午后的时光,拨弦的庄扬,静心倾听的刘弘,和这山林屋舍,犬貘,构成一幅日后令他们二人怀念的景象。   白日过得很快,难以度过的是夜晚。   夜晚,刘弘会待在庄扬房中,看庄扬为他在竹简上写下官员的称谓和职务,并和刘弘讲解天下的局势。游历多年的周景讲述予庄扬关于外界的信息,庄扬尽数告知。许多人物和地名,相对应的势力,刘弘认真记下。   “二郎,要是你在我身边,我就无需记这些了。”   刘弘将竹简卷起,收入怀中。   “我需陪伴在家人左右。”   庄扬必须照顾家人,这也是他职责所在。他与刘弘,再次相见时,恐怕是处于敌对的势力间。   “二郎,我回来找你。”   刘弘抓住庄扬的双手,亲着他白皙的手背。   “去睡吧。”   庄扬抽出手,起身走开,此时已是夜深,刘弘对他的心思,他知晓。   刘弘看着庄扬背对的身影,明白是拒绝的意思,他觉得自己不像话,二郎待他如此好,而他看到二郎往往会有欲念,陷入自责与折磨中。   刘弘乖乖下楼,他被胸口的一团火烧得难受,坐在院中,吹着夜风。蛋饼走到他跟前来,舔着刘弘的手,刘弘拍拍它狗头。   刘弘和刘母商议好,他们明日不随使君离开,要等将庄扬送去锦官城,他们再离开。   庄秉离开时,将庄扬托付他,就是没有庄秉的托付,刘弘也不会就这么离开庄扬。   取出怀中的竹简,刘弘在月光下读阅,许多字他都不认识,以后会看懂的。用手摩挲字迹,一字字无不代表庄扬的关切。   第二日,使君前来,刘弘亲自接待,告知梁虞五日后,在锦官城城西庄宅相候。梁虞直觉,这位大司马流落民间的公子,似乎不怎么乐意被寻找到,也是稀奇事。 第47章 锦官城的别离   清早, 刘弘拿起砍刀、背柴的工具, 庄扬提起竹篓子,两人前去山林, 刘弘砍柴, 庄扬拾菌子。刘弘说上次去看火, 无意发现的红叶林,他还记得怎么走, 那里非常美丽, 希望庄扬也能看到。   刘弘便就带着庄扬,往山林深处走去, 他们来到一条溪边, 身处于茂密的红杉林。   “季节不对, 没有落叶。”   刘弘觉得惋惜,他当时是深秋前来往,可惜庄扬见不到那样美丽的景致。   “无妨,这边真是安静啊。”   庄扬走到溪边, 眺望水雾氤氲溪水, 而对岸阳光穿透树林, 光怪陆离,神秘又美丽,这里如此静谧,对岸的草丛花卉间,露出一对鹿角,传来呦呦的鹿鸣声。   “二郎, 下次深秋,我们还过来。”   刘弘将庄扬搂在怀里,庄扬的背,贴着刘弘的胸。   “好。”   庄扬应诺,他心里其实知道那不知得几时,否是还能走在一起。   两人原路返回,一个背着柴火,一个提着一篮菌子。   刘母在院中杀鸡,见他们回来,恍惚有种生了两个儿子的错觉,只是这两个孩子,性情大不相同,一个好武,一个文静。刘母只觉他们十分亲昵,未做它想。   日子如常,吃过饭,庄扬和刘弘在水池边相伴,刘母在厅堂做起针线活,给刘弘缝制一套新衣服,用的是好布料。   午时,刘弘和庄扬在河畔溜貘,听得远处的车马声,他们回头,见到的是庄扬舅父归来的队伍。   算日期,他今日也该返回,所以庄扬不惊诧,上前接迎舅父。   这夜,庄扬和刘弘及刘母都到张家赴宴,张殷亲自接待他们,庄扬的舅母也在,张香和张离也在。张家已知道刘弘的身份,张父是位见多识广的老商人,对于这样的奇事并没有太过惊诧,只是唏嘘几句,当年的战乱,影响了许多人的生活。   因着还要收拾行囊,明日便要出发,这酒宴早早结束,庄扬和刘家母子返回庄宅。   夜深,刘母赶制的袍子做好,唤刘弘过来穿上。那是件湖蓝色袍身白领的长袍,刘弘穿着十分合身,他还是第一次穿上长袍,可谓人靠衣装,马靠鞍,不过是换一身衣服,便犹如富家子弟般。刘弘穿着长袍上二楼去,刘母又倦又累,卧榻睡去。   庄扬的行囊,早已收拾好,但他并未入眠,他站在杆栏处看着夜景。刘弘过来,挨着庄扬站在一起,庄扬看他穿着新衣服说:“还需一样佩饰,阿弘,你跟我来。”   刘弘步入庄扬寝室,庄扬点燃灯架上的蜡烛,让房间明亮起来,好打量刘弘这一身装束。   往时刘弘穿着灰扑扑的粗麻衣服,尚不能遮掩他出众的仪貌,何况更换上农民一辈子也穿不上的长袍,他穿着英挺而庄重,像体面人家的子弟。   庄扬翻开自己的衣箱,取出一串佩玉。   “这是我年幼时,佩戴的一件玉佩,实则商贾、庶民并不能佩玉。”   这串玉佩,离开锦官城后,便也就压在了箱底,庄扬再也没有佩戴过。   “我已用不上它,阿弘,我帮你系上。”   庄扬要将玉佩赠送刘弘,这也是他最为珍重之物。   “二郎,我不能收。”   刘弘慌忙谢绝,他没见过玉,更不曾触摸过,但他知道这是极其贵重的物品。   “阿弘,这是我赠你之物。”   庄扬说得慎重,他不会随便赠人物品,何况是贴身且贵重的玉佩。   “二郎,我……我没什么可以送你。”   刘弘即感动又惭愧,他没有任何像样的物品赠送庄扬。   “阿弘,我无需你赠送我什么。”   庄扬低头,为刘弘系佩玉,他手指轻巧,很快系好。庄扬刚要收回手,双手便被刘弘紧紧抓住。   “二郎,今后,不知晓几时能和你相见。”   刘弘平日就不是个话多的人,他不善用言语去表达自己的情感,但是今晚再不说就太迟了。   刘弘慎重其事,他看庄扬的目光炙热。   “二郎,我好喜欢你。”   这一句话情意绵绵,刘弘局促地看着庄扬,庄扬低语:“我知晓”,刘弘将头挨近庄扬,他凑过去吻庄扬。庄扬被刘弘的身体和力道推动往后趔趄,背抵在了一堵墙上。   刘弘吻得激动,庄扬被他压制在墙上,一时竟无法动弹,庄扬攀住刘弘的手臂,险些喘不过气来,最终两人额头抵着额头,轻轻喘息,待刘弘平息激情,庄扬的唇这才贴上刘弘,他的吻不同于刘弘的热烈,特别温柔,缱绻。   这一别,或许便是一生。这一别,阻隔了山岳江河,相见谈何容易。   刘弘得到庄扬的回吻,这是梦寐以求的事,刘弘的眸子闪着光,他蹭摸庄扬的衣襟,他在等庄扬一个许可。庄扬拉开刘弘的手,又牵着他的手走到榻边。   两人都没有言语,庄扬将灯架上的蜡烛熄灭,四周顿时昏暗,唯有案前一盏油灯散发着十分有限的光芒。   便就在这微弱的光线下,两人落榻相拥,刘弘把庄扬的身子罩在身下,覆身而上。刘弘强健的身体遮挡住微弱的灯光,黑暗中,两人拥吻,刘弘的手从庄扬平滑的背部移到腰际,手指探入庄扬衣襟,隔着单薄贴身的衫子,抚摸庄扬的细腻的肌肤,刘弘的手指温热,庄扬胸口微微起伏,两人呼吸沉重,耳鬓厮磨,贴合在一起……   竹里的夜晚静寂,月光皎白,映在院中,夜风吹拂蛋饼耳朵上的毛,蛋饼抖动耳朵,舒服卷着身子睡着。院后的竹林萧萧作响,遮掩住庄宅二楼房中,那压抑、低沉的声音。   凌晨,刘弘坐在榻上,捡起地上的衣服,他光着膀子,灯火昏晦中,落入庄扬眼中的,是宽厚结实的臂膀。庄扬侧躺在刘弘身旁,他的手抬起,贴着刘弘的背,轻轻抚摸。刘弘回头,压住庄扬亲吻,庄扬露出疲倦的笑容,在刘弘唇边低语。刘弘起身穿戴衣物,庄扬从榻上坐起,他长发披散,身上穿着贴身丝袍,盖着一件薄被。庄扬帮刘弘整理衣襟,系结腰带、悬挂佩玉,刘弘蹲下身,抚摸庄扬的脸庞,整理他额上为汗水沾住的发丝,触摸他秀丽的眉眼,柔软的唇,他迷恋不舍。   然而如庄扬所说,属于他们的夜已结束,刘弘带着庄扬的气息,步下楼梯,前往一楼自己的寝室。再些时候,刘母便就醒来了,刘母作息规律。   刘弘没有再入睡,他到院中磨刀,舞刀,他的心充实而甜美,却也空寂而忧郁。   天蒙蒙亮,刘母起来,到厨房里烧水做食物。   天亮后,庄扬下楼,他穿着红衫,外罩件素色的长袍,发髻高高梳起,特别好看。自他下楼,刘弘的目光再未从他身上移开过,庄扬神色自若,未流露一丝私情,反倒刘弘将他的迷恋之情全写在了脸上。   一早大春他们便来帮忙,轮流抬竹笋,送到深林里去。庄扬担心若是没送回去,竹笋无人看管,跑到田里糟蹋别人家的粮食,终究不好,而且会被人捶。   葱绿的竹林,五六位青壮,护送一头貘归深林,他们贫穷,但讲义气,他们生长于竹里,善待竹里通人性的动物。   送走竹笋后,刘弘驾马车,拴着一匹马,载上自家所有的粮食,前往丰乡的丰湖。王叔在家,一见到刘弘过来,便知是来和他辞行。刘弘将粮食搬进屋,并把自己骑的马儿送给王叔。   王叔虽有脚疾,但能骑马,有一匹马将是很好的代步工具。   师徒拥抱话别,唏嘘感慨,并最终离别。   待刘弘返回竹里,庄家院中已聚集了张家人,夜巡的的青壮,还有老段及武亭长。众人帮忙将要带的物品装上两驾马车。刘弘赶一辆车上是刘母,张家的仆人赶一辆,车上载庄扬。   和众人行礼道别,马车缓缓驶出竹里。   刘弘驾驶马车,走在前头,庄扬则在后头,庄扬的马车上,除去一位车夫,还有一条坐马车的大黄犬蛋饼。   蛋饼的狗生颇为圆满,它大概是临邛第一条蹭过马车的狗。   车行一路,避开荒野,走有人烟的道路。张家老仆唤老益,他认识路,先前舅父送庄母他们去锦官城,便是老益为舅父赶车。夜里入宿客舍,有还算得上舒适的床,也有温热的食物。庄扬与刘母独宿,占去两房,刘弘老益一屋。   白日赶路,夜晚分房,刘弘能和庄扬说上话的时候不多,更勿提有体肤之亲。这一路,走得匆促,满目萧条,不时遭遇歹徒随行,都被刘弘撵走。有时只需一箭飞射,把一人发髻射中,便能将二三为盗的人吓走;有时刘弘会挥刀打斗,他不杀人,展露武艺,将人逐走。刘母会说他放人条生路,庄扬叮嘱他穷寇莫追。   刘弘庆幸,由他亲自送庄扬去锦官城。若是他没能在庄扬身边,而庄扬有一丝闪失,他将无法原谅自己。   有次夜晚赶到村落,却没有客舍入住,也无人肯收留。庄扬在马车上睡去,刘弘守着他,执刀挎弓,一夜不敢合眼。清早醒来,身上披着一件薄被,正是庄扬之物。   天即亮,众人不多留,吃些干粮填腹,便继续前行。刘弘要驾车,被庄扬拦住,庄扬说:“阿弘,你去歇下,我来驾车。”   庄扬懂驾驭马车,虽然他极少会亲自赶车。   这次,老益驾驭刘母的车,庄扬载刘弘,一前一后出去。刘弘侧卧在车厢内补眠,蛋饼在一旁汪汪唱歌,一路田园风光。刘弘不时会挣开眼睛看庄扬的背影,目光在庄扬腰身移动,他回味两人出发前夜的事,他的心柔软且甜美。   “二郎,换我来。”   午时,刘弘从庄扬手中拿走马缰,他贴着庄扬的背,触摸庄扬的手指。两人身体短暂交换体温,刘弘的唇蹭过庄扬的脸颊。   庄扬退开,将位置让给刘弘,他到后头坐下,他抬手摸适才刘弘亲过的地方,那儿微微发热。   他们已出临邛界,离锦官城很近,离分别也很近。   这一日,刘弘做为庄扬的车夫,渴了庄扬给递水,流汗庄扬递巾擦拭,两人的车在刘母车后,若是刘母回头,能看到他们的举止。刘母也看到了,没做多想。   脚下的道路,越发开阔,田园和农舍逐渐消失,为高楼和热闹的商肆所取代,老益说:“锦官城,便就在前面。”   进入锦官城时,触目所及的无不奢华,马车沿江岸而行,沿岸有许多三层的楼房,精美的斗拱,漂亮的杆栏,街道上行人摩肩接踵,车马辚辚。这是刘弘不曾见过的繁华,也是庄扬孩童记忆里最热闹的场面。   刘弘很惊喜,不过很快他的惊喜又为惆怅淹没。   老益在前领路,穿过熙熙攘攘的商肆,进入俨然、高耸的居民区,老益的马车停在一处深宅大院门口,庄扬在刘弘身边轻语:“到了”。   到了,到此为止。   听得车马声,庄兰第一个跑出来,而后是庄平、庄秉和庄母及嫂子。他们全都衣着华美,比在竹里时的装束要精致许多。   一家人欢欢喜喜,团聚在一起。   刘弘下马车,搀扶刘母。庄秉过来,告知刘弘,已有客人等候在厅中。   “阿弘兄,你不和我们住在锦官城了吗。”   庄兰跑到刘弘身边来,他知道刘弘要去很远的地方。   “以后,再回来锦官城看你们。”   刘弘拍拍庄兰的头,他已看到梁虞及其侍从朝他走来,也留意到庄家院中停着两辆轩车。   “容我些时候相辞。”   刘弘跟梁虞要求,梁虞等他那么多日,也不差一时,点了点头。   当分别真的到来时,反倒显得很平静,刘弘和庄家人逐一辞别,甚至没有遗漏蛋饼,他揉揉蛋饼狗头,蛋饼甜他的手背。唯一没有辞行的是庄扬,刘弘起身,对庄扬说:“二郎,我会回来找你”,庄扬温和笑着,他的笑容很美,他说出的,只有两字:“保重。”   刘弘揽抱庄扬,像朋友般那样,很快又放开。一霎那间,刘弘觉得像是挨了一刀般难受,且那一刀就扎在胸口。   深吸口气,刘弘转身,朝梁虞及母亲走去,他们已在车上等候。刘弘登上马车,车帘随即被放下,刘弘端坐在里边,听着庄家孩子们喊他:“弘兄,保重”,“阿弘兄,再见!”他也在这些喊声里,听到一句深切的:“阿弘”。   马车远去,刘弘抬手摸自己冰凉的脸庞,那是一道泪水。 第48章 团聚   一路行程, 由荆州抵豫州, 再经由豫州前往司州,刘弘抵达河南郡的大司马府, 站在一座巍峨的建筑前。身边文官武将往来, 他们对刘弘及刘母十分好奇, 窃窃私语。刘弘不过是将这些人打量,没有一丝怯意。   自他们下马车, 早有侍从前去府内通报, 刘家母子则由梁虞请进府。他们还只走到大殿之下,便见到一位峨冠博带的男子急冲冲迎出, 身后跟随两位侍从, 刘弘只见着一眼, 便知晓这便是他父亲。   不只因为这男子仪态像他,眉眼有四五分相似,更因为这男子那激动万分的神情。   “阿言!”   “我的孩儿!”   刘父涕泪交加,揽抱妻儿。   “益昌, 你……你老了。”   “阿言, 为夫这些年无不思念你们母子啊。”   父母流泪倾诉, 他们的言语三句不离刘弘,刘父将刘弘从头到脚打量,欢喜说:真乃吾儿。梁虞在身后小声催促刘弘:快上前拜见。   刘弘上前一步,对刘父行拜礼,唤他阿父。   刘父激动地将刘弘搀起,他拍拍刘弘的肩, 声音哽咽说:“孩儿,这许多年受苦了。”刘弘眼眶泛红,噙泪。   一路上,他有许多事想问刘父,但是真见着面了,又都说不出来。   刘父一手执刘母,一手执刘弘,带着两人进入府内。   一家三人在堂上落座,梁虞侍坐在旁,讲述如何寻觅到刘家母子,更多是刘父和刘母对话,刘弘只有问到他时,他才会说话。刘弘打量堂上的屏风,案席及侍女们精美的服饰。他兴趣索然,只觉有些茫然。这一路上,他意识到自己是位大官之子,也见识了贵族们奢华的生活,他不再为身处于雕梁画壁中而惊诧。   不知道刘父和刘母当年如何相识并婚配,看他们今日亲昵、欢喜的样子,刘弘欣慰想,母亲得到了圆满,和自己所爱的丈夫团聚。   一时思绪,未留意父母谈了什么,就听梁虞接话说称赞:   “公子武艺超绝,能骑射、使刀,路上曾遇盗寇,多亏公子才得脱身。”   刘父听得惊喜,询问刘弘:“阿弘,真有此事?”   “回主君,臣随涞里游缴学弓箭与刀法。”   刘弘言谈举止受过庄扬的“调教”,丝毫不像一位乡下人。   “不愧是吾儿!”   刘父击掌,他看着刘弘的仪貌,本就相当的喜爱,又见这孩子言谈举止像位世家子,且懂武艺,这份喜爱便有十成。   在未见刘弘前,刘父担心带回的是一位憨厚的庄稼汉——虽然无论这孩子怎样,也都是他的儿子,他必要厚待。   “来人,速给我妻儿更衣梳洗!”   侍从听闻主人命令,过来服侍。刘母由两位侍女拥簇,刘弘这边则被数位侍从和仆役围绕。   众人都长眼睛,这对乡下来的母子,深受主君喜爱,他们分外殷勤。   刘弘被一群人拥进一间宽敞、考究的寝室,侍从拿来衣物,服侍他沐浴。   泡在热水中,这一路的疲乏得纾解,刘弘仰躺望着帷帐外模糊的光与影,今日所遭遇的一切,仿佛是一场梦。仆从为他擦洗、搓发,十分舒适,让人有些晕晕欲睡。   享用这宽敞的浴室,数位仆从,刘弘并不觉得惊喜,他知晓这将是他以后的生活,他会很快适应。   虽然以往只在一人面前,袒露过身体,此时刘弘从水中站起,面对的是唯唯诺诺的仆役。立即有人过来帮他擦拭身体,搓干头发,有人拿来衣物,一件又一件。轻柔舒适,是绮罗绸缎,最贴身的是素白的丝绸,而后又穿上二层,最外层是一件锦袍,暗红衣色,有着繁复瑰丽的图案。   刘弘跪坐在案前,由一位侍女为他梳编发髻,这侍女手相当巧,先是编发而后是盘,并以暗色发须固定,再别上一件玉制的发饰。侍女双手捧铜镜照刘弘,刘弘看到镜中的自己,有几分陌生,往时在竹里,他的发不过随便束起,没有任何讲究,而这位侍女,编了很复杂的发型,很精致。   这对刘弘而言是件有趣的事,他以往不曾去留意,一个发型便可以改变一人的风貌。   “主君设宴,请公子随臣前去。”   一位冠式有别于仆役的男子,庄穆过来邀请。   “知晓了。”   刘弘任由仆人为他整理衣襟,他则自己佩戴上庄扬赠他的组佩玉,他摩挲玉板和玉牙,心情颇为忧郁。   当他抬起头,看向使者,他的神色已如常,他抬手示意使者领路。   两人走过长长的过道,来到一处厅室,里边设宴歌舞,宾客许多。刘弘一出现,在座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刘弘从容前行,听从使者引领,在刘父身旁落座。   刘父身旁坐着两人,一是刘弘;一是刘母。刘母盛装,貌美出众,再瞧不出一丝农妇的气息。   刘父起身告知宾客,他寻得当年留在益州的妻儿,说时感慨泪落。宾客早知晓这事,纷纷举酒祝贺。   “这便是吾儿阿弘。”   刘父介绍刘弘,刘弘站起向众人行礼。刘弘仪表堂堂,英气不凡,众人称赞、交语。   刘弘落座,不交一言,也未动酒食。他站起行礼时,扫视过众人,见得一张席位上,坐着一位美艳的女子及一位十一二岁的男孩。   果然,刘父将男孩唤起,说:“无疾,还不过来拜见你主母、兄长。”   男孩这才站起身,走到刘母跟前行拜礼,刘母端详他,是位清秀白皙的孩子,温语:“起来吧。”男孩这才仿佛卸下重任,又走到刘弘跟前,要行拜礼,被刘弘搀住,刘弘说:“弟弟无需行此大礼”,男孩抬眼看着刘弘,显得不安。   只是一个照面,刘弘看得出来,这位同父异母的弟弟文静、腼腆。   这倒也好,难得一家团聚,他实在不愿有至亲因为嫉恨他,而给他和母亲惹麻烦。   刘父见得这情景,相当满意,招呼宾客畅饮。   酒宴后,刘弘被刘父留下,陪着刘父在空寂的院中行走。刘父跟刘弘讲述当年离开他们母子的事。年轻时与妻儿分离的无奈,及这些年的握有兵权后,心中的野心。刘弘倾听话少,刘父拍拍他肩膀,笑语:“就连寡言也像为父,这亲生的错不了”,刘弘望着漫天星光说:“阿父,孩儿愿效犬马之劳。”   “能不效劳吗,这可是家业。阿弘矫健英武,不如明日,就授你个将军。”   刘父这多半是说笑,刘弘也才十六岁,部下可不服。   “臣还是从士卒当起,得战功后,再提拔不迟。”   刘弘虽然觉得这就要上战场,可有些匆促,不过他乐意瞧瞧军旅的生活。   “吾儿有志气!”   “阿弘,为父早安排好,给你请位先生,有武也要有文,你尚年少,先习韬略。”   “好!”   刘弘应诺,显然很高兴。   他接触过文化人,也粗识文字,可不是一个大老粗。往年因贫困,渴望读书而不能,现下也有个先生了。   这一日,匆匆度过,刘弘卧榻,躺在厚实的大榻上,闻着燎香的气息,他沉沉睡去。梦中,他在红叶林里,见到庄扬,庄扬模样依旧,笑语:“阿弘,你回来了。”   大风起,红叶纷飞,刘弘拨去飘落于皮甲的落叶,他身后的红披风猎猎鼓动。   隔日,刘弘到刘母寝居,侍女告知蔡氏在主母屋内。刘弘避到一旁,待蔡氏和侍女们离去,刘弘这才进屋。   昨夜刘父在刘母屋内就寝,刘弘过来时,就听院中的侍从窃语,他这也才知仆从遍地,可没多少隐私。   “阿弘,过来。”   刘母见刘弘前来,连忙招呼他。   母子落座,话话家常,刘母笑语她闲得很,总觉得有事没做,往时这时候,早坐在织机前。   “阿母,适才听仆人说蔡氏过来,她和阿母说了什么?”   刘弘颇为关心,那女子突然为母亲抢去主母位置,可是来顶撞他母亲。   “孩子,男人妻妾成群,阿母未来前,便知你父亲必是又娶。”   刘母执住刘弘的手,言语殷切。   “她是寻常人家的女子,益昌娶她时已说有妻儿。现今我们母子过来,她心中必是不服,也会有担虑。阿母无心和她争斗,相安无事便好。她那孩子,看着温良,你们即是兄弟,好好待他。”   “阿母不必挂心。”   刘弘对于突然有位弟弟谈不上不满,也谈不上开心,他有时看着庄扬和阿兰阿平他们亲和相处,也会羡慕。却不知这个弟弟肯不肯亲近他。   “孩儿这身衣服一换,再把头发仔细束起,哪位大臣,敢说你是乡下来的种田汉。”   刘母端详儿子,很是欣悦。   刘弘难得嘴甜说:“阿母也像位夫人。”   刘母叹息说阿母老了,分明也很高兴。   母子坐在一起闲谈,正交谈间,先前的使者又前来,告知刘弘主君请的先生已到来。   刘弘跟随使者离开,来到一处空寂的居室,一位青衣儒生已等候在里边。儒生回头,见到刘弘吃着一惊,说道:“只听说要教位田农,不想竟是这般的公子呀!”刘弘觉得这人怎么活下来的,说话如此直率。   使者介绍:“公子,这是霍先生。”   刘弘行拜礼:“刘弘拜见先生。”   霍生欢喜将刘弘搀起,笑语:“免礼,坐下吧。”   霍生二十七八的样貌,长得算周正,就是沾沾自喜,颇为自大。要是换其他的公子,恐怕不买他的账,刘弘知人不可貌相,先以礼相待。   “公子微时于临邛种田,可晓得书写?”   能不提种田这茬嘛。   “粗晓文字,懂些山田水月。”   刘弘老实回答,虚心求学。   “实属不易,蜀地连年战乱,民生艰难啊。”   霍生似乎很清楚蜀地的情况。   “公子凤表龙姿,日后必是大材。而今我授你兵法,万不可像武夫那般轻蔑兵书,专凭蛮力。”   “凭武力以一敌百,凭这里,可以一敌万。”   霍生指着自己的脑袋,他头发不多,额头光亮。   刘弘想,这位霍生何以知道自己有武力,后来也才知他是梁虞的友人。   霍生的教法很特别,他带刘弘去兵营,先让他熟悉军队的编制和武官职务,让刘弘与士兵们厮混在一起。   数日后,才让刘弘回到书案前,开始讲解兵书,并教刘弘识字。   霍生教授时,废寝忘食,刘母怕刘弘饿着,每每亲自来送饭。都是佳肴,不忘带霍生一份。   霍生名叫霍与期,家中贫困,好读书,辟举为大司马幕僚,人虽狂傲,但有真才实学,常在军中商议军事。   刘父让他教刘弘兵法,也一并将刘弘带入行伍中。 第49章 商与官   庄家祖宅, 富丽堂皇, 远胜竹里的木屋。正因建得奢华,在十多年前庄父被杀, 宅子便被蔡咸霸占。蔡家人并不爱惜这栋别人家的宅院, 许多屋舍失修, 放任朽败,原本种满花卉的庭院, 长满杂草, 树木枯死。   待庄扬前来锦官城后,庄秉清闲不得, 他与城中贾人合伙做生意, 在商肆中经营蜀锦。往年, 庄秉不敢涉及锦官城,怕遭蔡咸迫害,而今正是他大展身手的时候。锦官城有西南最大的商肆,商品琳琅, 店铺栉比, 此地出售的蜀锦、蜀布、蜀刀、漆器名冠天下。   庄家在竹里时的仆从, 只有阿易跟随至锦官城。初来时,由林嫱与庄母烧饭,后雇得一位做饭的妇人及其挑水、看院的丈夫,夫唤长宜,妇唤阿圆。   初来锦官城,庄扬见到遭受破坏的祖宅, 请来木工修补门窗,请来土师修葺屋墙。他自己则在院中和阿易忙碌,庄平和庄兰也一起帮忙。   将庭院的杂草除去,枯树挖掘,院中光秃秃。阿易说:“二郎,这院子要扬沙,不如给它铺起来”,庄扬笑语:“不必,阿易,你去驾车,与我前往西市买花。”   阿易将马车驾出,庄扬把庄平一并唤上,庄兰说:“兄长偏心”,庄扬摸摸庄兰头,安抚:“西市混乱,下遭出门再带你。”   进入集市中,庄平坐在车上,好奇打量熙攘的行人,他在竹里住习惯了,还不大适应锦官城的热闹。   “兄长,那些人是奴婢吗?”   庄平留意到一处平台上,站了不少受到束缚的男女,衣着褴褛,台下还有卖牛马的商贩,和一些评头论足的行人。   “是,那是奴市。”   庄扬不忍多看,觉得将人和牲畜一并出售,实在荒谬。   庄平觉得这些人很可怜,往时在竹里,他也曾接触过自卖为奴的人。而此时,眼前这些男女,无论他们本是奴籍,为主人家所卖;还是本为庶人,自愿被卖。   在竹里,庄家没有蓄奴,仆人都是庶人。买位奴人,价钱不少,何况,庄扬觉得将人当牛马般买卖,太过残忍。   马车未在奴市停留多久,匆匆前往卖花的地方。西市商品,琳琅满目,无所不有,卖花的商肆,也有卖树,也有卖珍兽野禽。   庄平一下车,便被一只孔雀吸引了目光,这是只绿孔雀,羽毛鲜美,张开如屏。   庄扬购得树种花卉,和商贩谈好价,付了钱,庄平还仍蹲在地上看孔雀。   “兄长,刚刚有只白色的孔雀,往竹笼里头去了。”   “阿平,你可是想买?”   庄平赶紧摇头说:“兄长,我看看便好,这是珍禽,需仔细照顾。”   家中有头蛋饼就足够了,蛋饼好养活,而且不用花钱买。   庄扬知庄平喜欢,然而庄平知晓玩物丧志的道理,他性子老气横秋,懂得自我约束。   玩物尚志的庄扬,心满意足,载着半车的花花草草回家。   鸢尾花、山茶、玉兰、芙蓉花,装点院中,并将院中干涸淤泥的水池掘泥,灌水,种植荷花,再沿着石子小道,于两侧种植竹子、棕树,石榴等。   庄扬带着家人亲力亲为,他对年幼时家中的庭院记忆深刻,他想恢复那时繁华的样貌。   隔日,庄兰和小侄子在院中玩耍,林嫱、庄扬端来糕点,饮品,庄母和阿平坐在水池边的亭子上欣喜交谈。   暮春的风吹拂他们的脸庞,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意。   午后,庄秉从商肆回来,见得大变模样的院子,他知是庄扬所为。他沿着笑语声,来到曲径尽头的亭子,一家子都坐在上头。他的儿子圆儿自己跑下石阶,挥舞着肥嘟嘟的小手朝他奔去,欢喜喊着:“阿父,阿父!”   庄秉将孩子抱起,朝家人走去。   从竹里返回锦官城的选择,无意是正确的,这是他们的祖宅,庄家的每个孩子都在这宅院里出生,也将继续在这里生活。   前来锦官城不久,庄扬就去拜见周景。周景居住在魏将军的大宅,那不是寻常人能进入的地方。   周景和魏太尉之孙魏嘉是自幼便相识的友人,两人年岁相仿,幼年时曾一起读书,只是魏嘉不爱读书,喜欢舞刀弄枪,而周景文静的像个女孩子,终日以书为伴。   庄扬来到魏将军家求见周景,魏家仆人接待,并不知晓这人是何来头,往年没见过。好在庄扬人物温雅,俊美,魏家仆人不敢怠慢,连忙通报主人。   魏将军这日和周景在书阁谈兵,魏嘉擅长打仗,而周景喜欢讨论兵法,两人算是有着共同的爱好。庄扬由仆人引进,魏嘉、周景见他到来,上前迎接。三人入座,周景问庄扬几时来锦官城,庄扬把如何前来之事诉说。   “前日,子慕还在与我谈,你几时会到来,不想今日就见着你。”   魏嘉知晓庄扬是周景的得意门生,师徒两人性情颇类似,还都是美人。   “我来锦官城有三日,今日得空过来拜访,匆忙未有名刺(名片),本想会被仆人拦在外头呢。”   庄扬笑语,他确实来得突然,先前也没有告知周景,魏家是官宦人家,他不过是一介平民。   “就你这仪貌,谁敢拦你,想当年子慕衣衫褴褛,连夜赶来找我,家中奴仆也不曾拦。”   倒不是魏家仆人颜控,而是锦官城这几年浮沉中,达官子弟也可能沦落为庶民,而他们家主人,为人讲义气,重感情,他们不敢随便拦阻。   “怎提起这事。”   周景似乎不大乐意。   “子慕,我就是随口提提。”   魏嘉深觉错口,虽然这是一段很值得回味的往事。   “阿扬,拿回自家宅子了吗?”   蔡咸被下狱的事,便是他通知庄扬,他了解庄家的事,知道庄家宅子先前为蔡咸霸占。   “先生,拿回了。先前,多亏先生告知蔡咸入狱之事。”   “你我师徒,且有同仇,不必见外。”   周景起身,领着庄扬到院中,魏嘉跟随。   魏将军英武不凡,跟在周景身边,则像位周景的贴身侍从。庄扬见过几次魏嘉,都是在竹里,那时觉得他对周景殷勤,或许别有用心。今日在魏家一见,又觉往年的想法明显有误,这两人恐怕有着极其深挚的友情。   周景和庄扬交谈的都是琐事,搬来锦官城家人如何安置,如何谋生,甚至庄平的学业也不忘提起。   “郡中有郡学,阿平年纪正好入学,只是不知他学问如何?”   周景对庄平的印象是谨慎、胆怯,但聪明、好学。   “只怕不行。”   庄扬知晓郡学对所收学子,不只要求学问好,还得有良好的出身。   “还以为庄家子弟都不肯效力朝廷。”   魏嘉晓得庄家有过这样不幸的经历,对蜀王只怕多有怨言。   “先父在世时,希望我们兄弟读书为官,商贾卑贱,难有出头之日。”   也因此庄父买官,但是他终究只是个商人,和他同级的官员们,并不当他一回事。   魏嘉朗笑:“这事有何难,郡守正在征召有文才的人,你若有意出仕,让子慕书封推荐即可”。   庄扬默然,他胸无大志,只想过清闲的日子。   周景抬眼看向魏嘉,轻语:“不可强求。”   这师父不肯出仕蜀地,徒弟似乎也是如此,魏嘉这位蜀地的大将,也是心情复杂。   庄扬本想请周景到庄家来住几天,但不知为何没有开口。周景在魏将军家住了许多日,就连自家在锦官城的宅院都没回去。虽然那宅院看着破败了,得修葺一番。   自从拜访周景,庄扬便由周景领入锦官城的文人聚会中,往年在竹里孤零一人,到此时,才有几位文友,一起讨论诗赋与音律。   锦官城文风极盛,人才辈出。   庄扬仪貌出众,性情随和,受人喜爱。他的文章清亮别致,和时下流行的大气纵横的文风不同,他又不爱谈议国家之事,在一众才子中,才能不出众。唯有周景知晓,他这位门生远胜于这些夸夸其谈的人。   夏时,庄扬在书房中书写,听得窗外鸟叫声,他抬头望窗外,见到一池盛开的荷花,他突然想念一个人。   庄扬很少会去想刘弘,他觉得刘弘已经从他身边离去了,这种离去,就像生死隔绝般。多想无益,徒增烦恼。   圆儿和庄平、庄兰在院中放风筝,他们的笑声一阵响起,又随风消逝无踪。家人在锦官城的生活已安定下来,易地而繁荣,就像院中盛开的花卉,葱翠的树木那般。   庄秉的生意做得顺利,他再不必数月在外地奔波,每日都能回家陪妻儿。   庄扬将书写的诗句拿起阅读,诗中写的是一份思念之情。这样的诗句,庄扬不会带到诗文聚会去,他将诗句收起,压在书卷下。   家中之事,嫂子多少能帮衬,兄长又在家,庄扬觉得这个家,已不需要他日夜守护。所以,他是去协助兄长的蜀锦生意?还是自己去开家邸舍?抑或,不如就此出仕?一位掾史文友,告知他郡中正需一位掌时节祭祀的小官,懂文辞,仪貌端正就行。这是份相当清闲的职务。 第50章 虞督盗   今日军中比武, 霍与期见刘弘携带上弓箭, 他以为刘弘是要参与。   “军中有一位原任职信朝的射声校尉,能左右开弓, 且百发百中。官兵皆唤他许射声, 只怕你不是他对手。”   霍与期跟徒弟透风报信, 他即为幕僚,对军中的事无所不知。   刘弘回:“先生, 我只是来旁观。”   “公子射术过人, 为何不参与?”   “我即是公子,就不必去抢士卒的奖励, 比武在于选拔, 我占一席位, 他们少一席位。”   刘弘参与的话,自然可以显露武艺,但是要显露武艺的方式有很多种。   在竹里,刘弘接触过贫困的老兵, 他们有过人的技能, 却得不到赏识, 他懂卑微者的机会十分可贵。   “不想公子是位仁爱之人。”   霍与期连声称赞,这徒弟的思想境界比他高。   “我只是认识这样的一个人罢了。”   那是一个极其温柔的人,就是一头貘,一条犬,都深受他恩泽,何况乎人。   “是那位书写官职, 教你礼仪的庄郎吗?”   霍与期听刘弘说过这么个人,刘弘谈起他话语柔和,饱含深情。   刘弘点点头,再不多言,他走至刘父身边坐下。刘父还带着一位男孩,正是无疾。对于两个儿子,刘父更满意刘弘,不只是因为觉得亏欠刘弘,也因为刘弘最像他,而无疾性情软弱。   无疾即不好武,就拉他来看比武,让他拥有男子的气概。   刘弘深觉这个弟弟像庄平,想是父亲往时待他凶恶,他心有怯意,就是此时,他也睁着双不安的大眼睛,直勾勾盯着一侧骑兵们的皮甲和武器上。   比武开始,先是骑射,果然如霍先生所说,许射声的射术无人能及,除此外,另有五六人的射术也算得上超绝,在刘弘之上。   在临邛最擅长弓射的莫过于老段,而刘弘习得他八九成的技能,不想到了司州,这身武艺,实在算不得顶尖。   骑射后,则是搏斗,这是最精彩的部分,各种兵器,各种打法都有,刘弘看得热血沸腾,跃跃欲试。刘无疾看得脸色苍白,想走开又怕挨父亲骂,只得硬着头皮目睹血汗飞洒,利刃交接。这番看下来,刘弘觉得自己要是挥着环首刀上场,他恐怕一个也打不过。今日来参加比武的士兵,都是军中的精锐。   未料差距如此之大,心中虽有小小沮丧,可也为父亲高兴,刘军勤于操练,军法严明,和今日那些拉大旗造反的劣马劣卒,有天壤之别。   刘父起事前,本是豫州刺史。十多年前,信朝皇帝被杀,大臣扶持幼帝登基,刘父千辛万苦回到信朝,十载的奋斗,才成为一方高官,却因朝中佞臣的谗言,险些被诛杀。信朝苟延残喘,早日薄西山,刘豫借此机会造反,并领着将士一路攻回司州。他本就是司州人,在司州招募众多才俊,深得百姓拥护。   信朝几次想剿灭刘父,均遭败绩,反倒让刘豫在几年间壮大了声势。   这日比武结束,刘弘私下拜见许射声,许射声知晓他是主君之子,乐意教他左右开弓。这技能不好练,但实战有用途,无论哪一只手受伤,另一只手可以替用。   比武结束的隔日,大军便启程前往齐地。刘弘自然是跟随,一同前去的还有他弟弟无疾。   连日相随下,刘弘和弟弟睡在一个帐篷,自然就相熟了。从无疾那边,刘弘知晓无疾长至八岁,才被带到刘父身边。蔡氏毕竟是女子,抚养时一味宠爱,刘父常年征战在外,一年也管教不了几次儿子。无疾因此文弱,没有将士的气概。   他好读书,不好武,在行囊里偷偷夹带诗文,还请求刘弘不要告知父亲。   “不会说。”   刘弘拍拍他头,这弟弟毕竟年幼,军旅生活风餐露宿,他又娇生惯养,想来是十分痛苦,这点“食粮”,他不会缴走。   “注意藏好。”   刘弘可不想因他害自己一起被训。   “嗯,兄长我会小心。”   无疾十分感动,拿双明亮的大眼睛看着刘弘。   “天气炎热,此时也睡不着,随我出来练刀。”   刘弘从兵器架上取下两件武器,带着弟弟到帐篷外。帐外星光照耀荒野,月光明亮,兄弟二人在草丛中耍刀。   刘父出帐到外头巡视各营,往儿子们所在的帐篷望去,正好见刘弘在教无疾舞刀。他远远看着,没有上前。刘父早已在霍生那边,听得比武时,刘弘那一番“比武在于选拔,我占一席位,他们少一席位”的话语,他这儿子贤能,而且相当自信。   大兵压境,齐地的反抗微弱,士卒老病,实在无力阻拦。刘弘在骑兵中,跟随士兵冲在头阵,打的不是恶战,刘父便就随他去了。   刘父自是不希望儿子有任何危险,将领他多得是,而这儿子,可是他的子嗣。   拿下齐地,驻扎士卒,刘父带领部将登上城楼,指着远方的山与海说:“往北是汪洋一片,我在齐地的征伐到此为止,子敬,这郡守官印予你,早些让百姓安居乐业”。刘父身边站着的是一位谋士,都唤他子敬先生。此人其貌不扬,跟随刘父多年。“主君,此地有渔盐之利,臣在此经营半载,便可输运税赋,助主君大兵南下!”   夜晚,庆功宴,将士们论功行赏。刘弘参与宴席,夜深未离去,而是和谋士们在一起。听谋士们和他父亲商议军事,有人主张乘胜把信朝残留的小政权灭了,统一中原;有人主张无需管这腐败软弱的小朝廷,将兵南下,征讨吴地。   刘弘起初真是听不懂谋士们和他父亲到底在商议什么,后来他熟知天下各方势力,并且能看懂军事图。他很少会发言,倾听而已,并熟记心中。   搬兵回程的路上,霍与期告诉刘弘,齐地的富饶,远远不及蜀地,若是打下蜀地这样的天府之国,每年可输送许多钱财粮米,足以平定天下。   在蜀地生活长大的刘弘,自然清楚,此地渔稻丰足,若不是天灾人祸,蜀民随随便便就能过衣食无忧的生活。而这样的蜀地不只有竹里,还有他的二郎。   庄扬的寝室,窗朝庭院,清早起来,便能看到窗外盛开的红色木槿。由春及夏,庭院中的花草,增添不少,争奇斗艳。   从睡梦中醒来,天色正早,庄扬悠然着衣梳洗,他穿的是一身官吏的服饰,朱色长袍,很适合他。庄扬端雅白皙,平素在家,喜欢着素色的衣服,倒是难得穿件朱色长袍。   每每清早庄扬骑匹白马,出现在城西通往郡府的巷道上,便有不少年轻女子,偷偷躲在窗边观看。郡府离庄家有段距离,庄扬选择骑马,并因此学习如何驾驭马匹。郡府中的要官,许多都以马车代步,郡府外车马成片,相当拥挤。庄扬只是小吏,就不为难阿易,还是自己骑马。   庄扬的职务清闲,每每清早去拜见郡守,午时不到,便就可以归家,任职二月余,真正繁忙的也不过三四日。   这等闲职没有任何获得提拔的机会,庄扬却挺喜欢,职务不过是主持祭祀,写写祭文,摆摆贡品,而且俸禄还过得去。   今日也是与一众郡守的小吏们在堂下等候郡守,若无什么事,小吏拜见后,即可离去。庄扬出厅堂,到院外牵马,遇到秦书佐和章掾史,这份清闲职务,便是由章掾史举荐庄扬担任。   “庄掾史,每每见你匆匆归家,天色尚早啊,不如我们三人到酒肆里聚聚。”   秦书佐年长庄扬三岁,性情倒不如庄扬沉稳。他今日难得清闲,没被郡守留下写文书。   “庄郎他啊,还能有什么事,定然是回院中伺候花草。”   章掾史熟稔,庄宅他也去过,他可是不只一次,见庄扬在院中摘花修草,浇水抓虫。   庄扬粲然一笑,看得路过的虞督盗失神。本不是要笑予他看,无心之举。   “看吧,被我说中了。”   “庄掾史,花虽好,可不如女子娇媚啊。”   秦书佐拍拍庄扬的肩,朝庄扬眨了下眼。   他和章掾史都有妻室,孩子也都有了,庄扬尚未婚。庄扬美姿仪,所以他虽然是位小吏,连章掾史都喜欢唤他庄郎。   “即是要饮酒,怎可少了我。”   虞督盗凑过身来,他英武高大,把瘦小秦书佐给比了下去,可怜的秦书佐只到他肩头。   庄扬等三人是文职,虞督盗是武职,而且虞督盗还是县尉之子,来头不小,不乐意且也不好拒绝。   “虞督盗,相合酒肆见。”   章掾史虽不知这位傲慢的武夫,怎么突然想和他们喝酒,可他都已提出,也不好拒绝,只能顺其自然了。   “好。”   虞督盗一身甲胄,身上携带长剑,就他这架势,也不知道相合酒肆的饮客见着他是何种表情。   庄扬这边想着,不觉目光落虞督盗身上,而虞督盗也正在看他,四目相对,庄扬收回眼神,对虞督盗行礼道:“我们先行过去了”。   庄扬和秦书佐骑马离去,他们在路上悠然交谈,秦书佐不免提起虞督盗,说他:“此人是官宦子弟,平素跋扈,唉,这酒怕是喝得不痛快了。”   秦书佐自顾在前哀声叹气,不想虞督盗早跟随在后,他独自驾车,超越秦书佐时,秦书佐分明感受到了虞督盗冷厉的眼神。   这一日的酒喝得自然是畅快,虞督盗自顾豪饮,目光偶尔会看向庄扬。秦书佐等三人轻语交谈,说的都是生活琐事,老婆孩子,兄弟姐妹。   离开时,章掾史特意将庄扬留住,叮嘱他:“虞督盗怕是对你有什么念头,听闻蔡咸有一女嫁入虞家,是虞督盗的嫂子。”   庄扬多谢章掾史提醒,他倒不怕什么蔡女,蔡家族已垮掉,至于虞督盗对他有什么用意,庄扬不甚在乎。   日子如常,夏日一过,便听闻大司马又派出使君前往锦官城,这次来的人马还不少。 第51章 联姻传闻   庄扬跃下马, 跟随人群避让, 司州来的使者队伍有二十余人,华车骏马, 引人围观。其中一辆轩车上坐着一个认识的人, 是梁虞。这批司州来的人马, 从使臣到随从,庄扬逐一端详, 他在寻找一个人。   那人离开时和自己说, 他会回来。   使臣队伍里,并没有刘弘。   起先得知司州来人, 庄扬心中激动, 带着期许, 他骑马赶往城门,在炎热中,挤于人群堆里围观。但当使臣队伍里的人员的脸庞,一张张从眼前过去, 直至最后一人也不是, 心中那份激动和期许消失殆尽, 只剩余惆怅和失落。   使者队伍远去,庄扬茫然站着,原本避让的人群你推我挤,急着离开,一位扛木头的莽夫,从庄扬身侧出来, 眼看粗实的木头就要撞着庄扬,庄扬突然被人揽住,将他身子拉向一侧躲避,同时一个声音响起:“小心。”   这人力气很大,胸膛宽实,声音低沉,庄扬抬头,看到虞督盗就站在他身边,一只手搭在他肩上。   庄扬的个头,只及虞督盗耳际,这人可以轻松的将庄扬揽抱在怀。   虞督盗几时出现在自己身边,庄扬没有觉察。   此人不时会遇到,因两人同供职于郡府,庄扬不做多想。庄扬不做多想的缘故,还在于,此人好女色。曾有一次跟随官吏们前往虞督盗宅中参与宴席,见到虞督盗养的貌美舞姬们,能歌善舞,年少娇艳。   “多谢虞督盗。”   庄扬道谢行礼,牵马就要离去。   “虞敬齐。”   虞督盗说出三字,正是他的名字。他是郡守的侍从,也负责郡中的治安,督盗是他的职称,但他有名字。   “庄扬。”   庄扬揖手,没做停留,随即跨马离去。   看着那抹远去的俊逸身影,虞督盗低语:我知道。   他知道这人被同僚唤作庄掾史,偶有人也唤他庄郎的男子,他名字唤什么。庄扬二字,如这人般美丽。   虞督盗对于庄扬的关注,比庄扬知道的远远要多。   已有一段时日,庄扬几乎走到哪都能遇到虞督盗,去集市和他相遇于半道,去城外访友,返程发觉虞督盗独自骑马跟随一旁。   松林之间,山道崎岖,一白袍,一黑袍,各自骑马,两人相见于树荫之下。   城外有匪盗,虽然这松林算不得多偏僻,偶有行人路过。   “见过督盗。”   庄扬下马行礼,抬起头,发现虞督盗用一种专注的目光看他,类似的目光,庄扬曾在一人身上见过,那是一种爱恋。   “此地偏僻,我护你归城。”   虞督盗骑在马上,他背负弓箭,腰间跨刀,威风凛凛。   “多谢。”   庄扬揖手,而后骑马离开,前方不远处便是城门。   一路,庄扬再没回过头,然而他知道虞督盗始终紧随在后头。这人英武寡言,身上总是携带刀箭,有时恍惚会以为他是阿弘。   这次林中相遇之后,庄扬做了些许改变,清早去郡府,他走另外一条路;黄昏前去东市庄秉店铺的习惯,他改为午时。   果然,自此许多日没再半道遇到虞督盗,两人也只有在郡府,偶尔碰头。   直到一个午后,庄扬集市归来,在路上遇到负伤的虞督盗。他坐在地上,大腿受伤,沙地上流了一滩血。他脸色苍白,看着庄扬眼神带着请求。他身边围着不少百姓,但他们对于巡查队的人并无好感,没人给予帮助。   “能上马吗?”   “能。”   庄扬搀他,他手搭在庄扬肩上,从地上站起。   虞督盗的马没有逃离,就在不远处停留。庄扬将它牵来,把缰绳递给虞督盗。他看虞督盗艰难翻上马,因失血和疼痛,他脸上冒出冷汗。   “我家就在前方,你随我过去。”   庄扬骑马在前带领,虞督盗跟随。   抵达庄家,阿易过来搀扶虞督盗,将他扶到庄扬寝室。庄扬熟练地从木箱中取出止血的药和布条。他蹲身为虞督盗包扎伤口,细致用心。   虞督盗痴迷看着庄扬低俯的模样,他抬起沾了血污的手,偷偷触摸庄扬的发丝。   “督盗,我先为你止血,回去还需找医师,伤口很深。”   庄扬起身,光顾擦拭手上的血液,没有留意虞督盗看他的眼神。血迹在指缝中,擦拭不去,庄扬转身要去洗手。他没察觉虞督盗靠近了他,待他觉察,虞督盗已经从身后将他抱住。   这是一个熟悉的动作,在如此熟悉的场景下。直到此时,庄扬才意识到,仿佛他和刘弘的过往重现。从见到虞督盗受伤开始,他只怕是将他当成了阿弘。   虞督盗的脸贴着庄扬脖子,他嗅吸庄扬衣领处的气息,庄扬的慌乱只是一瞬,庄扬挣开,怒语:“速放开。”   温和的庄扬,似乎是第一次发怒,他觉得懊恼,而这份懊恼、郁结之情,本已存在,并在此时被点燃。   “庄郎,我……”   虞督盗退开,他想说点什么。   “阿易。”   庄扬不愿去听,他打断虞督盗的话语。   阿易很快上楼,见此虞督盗只得辞行,他走时迷恋不舍,两次回头看向二楼窗内的庄扬。   庄扬关上窗户,去收拾药物,但他心思不在这些瓶瓶罐罐上。他一度捏着药瓶,手搭在木箱,呆呆坐了许久。往时和刘弘相处的情景,还有那些亲昵举止,都浮上了脑海,拥抱、亲吻,体肤相亲。   多想无益,毫无用处。   庄扬平息情绪,关上木箱,到院中照顾花草。   经过这次不快,虞督盗鲜少出现在庄扬面前,虽然他看庄扬的目光仍很怪异,庄扬对他仅以同僚相待。   不觉已是秋日,在蜀地数县遭遇盗寇袭击的情况下,锦官城的繁荣依旧。得益于锦官城兴盛的商业,庄秉的生意很好,庄家人的吃用,要比在竹里好上许多。   庄平拜锦官城的一位名儒为师。那名儒几乎只收官宦子弟,庄扬带庄平去谒见时,想必给他留下极好印象,由此破格收庄平为门生。   即为门生,庄平时常住于城郊,侍奉师父左右,和同门钻研学问。   不觉庄平已十五岁,他更沉稳慎重、渴望有一番作为。   三个兄弟间,庄平的容貌最像庄父,性情也像。   来锦官城后,庄家孩子们的生活都有所改变,无论是庄秉庄扬,还是庄平和庄兰。   在竹里只会玩戏、无忧无虑的庄兰,在锦官城得到成长,她逐渐像寻常的女孩那般,有几位女伴,一起做做针线活,照顾侄子阿原。她的房中,弓箭悬壁,短刀收箱。庄扬不知她这样的转变是好是坏,但无疑她长大了。   庄扬的俸禄无需贴补家用,他除去买书买花草,大部分花费都是为弟妹添置物品。庄平的笔墨用具,庄兰的珠饰、发带。   在竹里十年,庄母已不晓得外头的事物,她对子女的照顾力不从心,幸在有庄扬。   冬日,庄家院子依旧花艳树绿,庄扬休沐在家,于院中忙碌。临近岁首,庄平也从城郊返回,准备在家中过年。   新年一过,庄平便十六岁了,而庄兰也已十五岁,他们都将被视为成人。   庄扬自己拿竹扫帚、畚箕打扫院中枯叶,偶尔抬头,看看在厅堂读书的庄平及二楼朱栏的庄兰及侄子阿原。   正想着锦官城的一年,平平静静中度过,突然听到仆人长宜在院门那边叫囔:“二郎,有个乡下人说要见你。”   长宜是粗人,不懂什么礼仪。   庄家在锦官城,并没有什么乡下亲友,庄秉的友人多是商贾;庄扬、庄平的友人,多是文人。   这是比较奇怪的事情,庄扬放下扫帚,整理衣服,便就朝院门赶去。他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瘦高汉子。第一眼,庄扬不敢认,然而第二眼已确认无误。   “大春,你怎么到锦官城来了。”   “快进来!”   庄扬拉着大春进院,大春显得拘谨。   “二郎,我……”   大春欲言又止。庄扬看他样子,也知晓,他这是遭遇了变故,若不是有什么变故,大春家在竹里,算是过得去的人家,不至于要衣衫褴褛,背井离乡。   “你一路走来,天冷风大,快到屋内,有什么事,稍后再说。”   庄扬带大春进屋,又唤阿易去拿衣服给大春更换。   大春是庄家孩子熟悉的人,庄平出来接待,庄兰偷偷探看。庄扬到厨房吩咐阿圆将饭菜热一热,赶紧端来。   待大春更换了保暖的衣物,饱食一顿,庄扬才问他竹里的事。   自庄家离开竹里不久,庄扬舅家便也随之搬去了临邛县内居住,这之后,也有不少竹里居民搬离。原因无他,丰乡已成为贼窝,竹里的人们深受盗匪的骚扰,可谓民不聊生。   冬日,一群盗匪到竹里洗劫,春爹因和盗匪打斗,受伤而死,大春早年亡母,幸在他秋时已结婚,有一妻子,否则将是孤零零一人在这人世了。   “大春,你妻子在哪里?”   庄扬觉得大春不可能将妻子独自留在竹里。   “她让我卖她,我实不忍心,她病卧不起,在太一庙那儿。”   大春眼中噙泪,他面色饥黄,带着病容,显然她妻子也是挨冷受冻而生病。   “阿易,你载大春过去,务必将人带来。”   庄扬听得这话,再坐不下去,立即差遣阿易将马车驾出。   “谢谢二郎。”   大春拜谢,被庄扬搀住。   想他实在走投无路,这才会到庄家来求救。大春在竹里,也是众多青壮中的拔尖人物,不想也沦落的这般境地,竹里其他人的生活也是颠沛流离了。   很快,阿易将大春妻子带来,已病得奄奄一息。庄扬请来医师,为他们夫妻看病,因是饥寒交迫而得病,在庄家休养几日,便都得恢复。大春和妻子阿颜都被庄家收留。大春去庄秉店中帮忙,阿颜则在庄宅帮忙,夫妻两人都很勤快。   待到春日,关于丰乡、罗乡等地沦陷于盗寇之手的消息,已传到锦官城。这些盗寇拉大旗造反,又都是当地人,熟悉山林,官兵来他们就多匿,极难剿灭。   庄扬珍惜锦官城平和的生活,也很庆幸当时离开了竹里。以往的家园已不复存在,只怕竹里的庄宅,也被战火烧为灰烬了。   蜀地内忧外患,春时,便传来蜀王要与汉王刘豫联姻的消息。蜀地内忧外患,春时,便传来蜀王要与汉王刘豫联姻的消息。刘豫在去年冬时灭掉了信朝残存的势力,废去信王,统一了中原,并建立汉国。这个消息,庄扬在魏将军宅中听闻,并且出自周景之口。   若是其他人说这事,庄扬恐怕还要疑惑,是否有几成虚假?是否谣言?   周先生的话语,又怎会不实?   很快,汉国的迎亲队进入锦官城。   那是一个山茶花怒放的时节,庄扬骑着马赶往城门,他再次打量汉王的使臣队伍,这次,他不希望看到那张熟悉不过的脸庞,他不期许去看到。然而领头的两辆轩车中,其中一辆便就坐着刘弘。   刘弘变化许多许多,庄扬还是一眼认出。   他穿着黑色的锦袍,腰佩宝剑,头戴武官鶡冠。黑色的大冠,左右插着鹖尾,有着长长的垂在耳后的绿色绲带。这般打扮的刘弘俊美庄穆,英勇踔绝,有着不凡的气概。   不只庄扬目光落在刘弘身上,许多人也在看他。人们兴奋地谈论,都说蜀王的女儿嫁予这样的公子不亏。 第52章 夜中相会   酒肆中同僚们饮酒, 闲谈昨日汉王的使节访蜀地, 自然也谈起两边要结秦晋之好的事来。庄扬没有参与讨论,他闷声喝酒, 不会就站起身, 说他先回去了。秦书佐说他:“庄郎, 先别走啊,正要与你说媒呢”, 章掾史揶揄:“你怎么也当起媒人来”, 庄扬行礼笑语:“已有所爱,多谢书佐”。也不管两位好友与其他几人, 听得这句“已有所爱”面面相觑, 庄扬加快脚步离开。   众人把婚姻之事的话题, 从两国要结秦晋之好,谈到了庄扬身上,都很好奇,温雅美貌的庄郎到底喜欢着什么样的女子。   庄扬离开后, 席位上另有一人悄然离去, 没被众人留意, 那正是虞督盗。   出酒肆,解下马缰,牵着马走在昏暗夜色里,庄扬又想起昨日在城门见到的刘弘,他很思念他。原以为这份思念之情,在这一年里已淡去, 却也并非如此。   “天色昏暗,我送你一程。”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庄扬没有回头,也知是谁跟随上来。   “不必。”   庄扬拒绝,想要骑马离去。   此时两人已走到一处漆黑巷子的入口,庄扬的腰身突然被人揽抱,瞬间跌落在一个温热的怀抱中,庄扬无声挣扎,那人则干脆将双臂勒紧。他的唇贴着庄扬耳朵,低语:“我迷恋于你只怕难以消解,唯求……”   庄扬隐忍不发,迫不得已, 他会大呼,让酒肆里边饮酒的人们出来。   “唯求一夜相伴。”   虞督盗炙热的唇贴上庄扬的脸庞,庄扬因震惊而迟疑,随即喝声:“荒唐!”   庄扬挣脱缠绕在腰间的手臂,虞督盗居高临下看着庄扬,他的一只手臂拦住庄扬离去的道路,显然仍心有不甘。   “我与你并无任何私情,休得再来相扰!”   庄扬得自由,抬袖用力擦拭脸庞,他相当懊恼,但懊恼无济于事。   “庄郎……”   虞督盗仿佛并没听懂庄扬的话语,他嗅吸庄扬身上的气息,突然捧住庄扬的脸,他想亲庄扬,庄扬躲开,并抬手打了虞督盗一掌。   “退开!”   庄扬喝斥,他的言语凌厉,全然没有平日温雅的样子。   虞督盗并未退开,他迷恋庄扬,日思夜想,他受欲念折磨,但对于庄扬又束手无策。这人即不是女子,也不是低贱的仆从,可以随意侮辱。   庄扬拉开虞督盗拦阻的手臂,走出巷子,将停在一旁的马牵住,庄扬骑马扬鞭,快速穿行过黑暗的巷子。   不会,虞督盗骑马出巷子,月光照在巷子外头的空地上,外面一片明亮。庄扬和马的身影早已远去,白色的月光倾洒在白马身上,也在庄扬的青袍上留下明亮光芒。   若是能使强,虞督盗恐怕已用上这般的手段,他的力气远胜庄扬,然而他还不是大恶之人,何况在虞督盗看来,庄扬也绝非可以强迫。哪怕是适才,庄扬被囚在虞督盗的臂膀与墙壁之间,他的话语也掷地有声,不容侵犯。   虞督盗阴郁骑着马,转身欲离去,突然听到身后剑出鞘的声音,还有人逼近的脚步声,他立即翻身下马,滚落到一旁。督盗的生活里,仇人可不少,怕是遭了埋伏。慌乱中拔剑,起身察看四周,并无人影。   “出来!”   虞督盗朝漆黑的巷中唤叫,倏然,一道剑光迎头劈来,虞督盗连忙后退躲避,他站在月光之下,看到巷中一个模糊身影。有趣的是,那个身影走了出来,但不肯走到月光中,他在隐匿身份。   “是谁?鬼鬼祟祟算什么好汉!”   刚“失恋”的虞督盗特别恼怒,他挥舞长剑怒叫。   趁着黑暗在巷中纠缠二郎,你又是哪来的无赖禽兽!   刘弘出巷,他直扑虞督盗,移动速度很快,利剑朝虞督盗身上刺来,一剑接一剑,未给虞督盗丝毫喘息机会。虞督盗很快觉察袭击者的攻击猛烈,带着极大的怒意,显然是仇人。常年跟盗贼暴徒打交道的虞督盗武艺很很好,两人你来我往,打得不可开交。   渐渐,虞督盗还是落了下风,衣襟被划过一刀,疼痛袭来。一时慌乱,虞督盗手中的剑顿时被打落,紧接着袭击者一脚将虞督盗踹倒在地。虞督盗满头大汗爬落,捂住淌血的胸口,冷静坐在地上询问:“你是谁”。袭击者踢走虞督盗的剑,但他并没有上前补刀。   虞督盗抬头想辨认袭击者的样貌,这人却很狡猾站在阴暗中。   “胆敢再纠缠他,下遭,我绝不饶你性命!”   刘弘把剑尖抵在虞督盗胸口,言语冷酷。   还未待虞督盗回味出他这话是何意思,刘弘已将剑收起,跳入巷中消失无踪。   虞督盗捡起掉落在一旁的剑,跨上马追赶,追出老远,也没再见到此人的身影。虞督盗着实吓了一身冷汗,以他的武艺,在锦官城里算得上好,而袭击他的人,无论是声音及身形,都像是位极其年轻的男子。   然而,他到底是是谁?他和庄扬又是何种关系?   抵达锦官城后,刘弘派人去探查,获知庄扬已出仕,是郡府里的一位小官吏。若是庄扬仍为庶民,刘弘可以请庄扬到馆舍里相会,然而庄扬即是郡守的属下,他便不能正大光明召见庄扬,担心日后会牵连庄扬。   要见一个人,有许多办法,刘弘换了装束,打算亲自去找庄扬。随从告知他庄扬与一众官吏去了酒肆,实在太思念庄扬,刘弘心中焦躁,独自去酒肆外等候。   庄扬走出酒肆,身后跟随一位武官,刘弘没有立即上前,而是躲在暗处。他倒没有其他的心思,只是怕为庄扬惹来麻烦。   不想这位武官将庄扬推到巷中,强行搂抱庄扬,还说一些无耻至极的话语。若是一年前,还在竹里的那个刘弘,早上前,一剑戳死这无耻之徒。在中原一年,刘弘显然沉稳许多,他若是冒然出现,必然被庄扬认出,反倒让他的二郎因此而难堪。   眼前的情景看来,二郎应付得来,只恨被这下流武官占了便宜。   待庄扬脱身离去,刘弘这才出现,拔剑教训武官。刘弘很愤怒,而他的怒意全注入于剑身上,使得剑法又狠又快。离开锦官城一年,日夜思念二郎,不想刚回来,便见他遭人纠缠。这人胆敢对二郎做出这样的事情!   教训一番虞督盗,刘弘到酒肆后的马厩解马,骑马前往庄宅。   此时天色尚早,庄宅院中,有长宜和大春。刘弘叩门,大春开的门,大春一见着是刘弘,吓得不行,说话都抖抖索索。   刘弘倒是很平静,问大春什么时候到庄家来了。   “阿弘……不不……公子,我去年冬日逃荒来。”   “二郎呢?”   “在里头,二郎!”   大春急匆匆进屋唤人,不会将庄家的人都惊动了。   庄扬走在最前头,他已更衣就寝,甚至顾不得将胡乱披上的衣服绑系好,他奔上前,见到厅堂里坐着的刘弘,才放慢脚步。   仆人将厅堂的烛火尽数点燃,夜如昼,两人四目相视,绵绵的情意尽在无声中。   “阿弘,你独自前来吗?”   庄扬走到刘弘身边坐下,他的言语如常,惊喜的表情从他脸上稍纵即逝。   “二郎,你的衣服。”   刘弘不是第一次见到衣衫不整的庄扬,但今晚是第一次见到他衣衫不整出了寝室。   庄扬低头看向自己的袍子,连忙低头整理。刘弘打量庄扬的腰身,衣领及脖子,以及脖子之上的脸庞,他的唇眼,眉宇。   刘弘正看得痴迷时,庄秉来到跟前落座,使唤仆人招待。刘弘看向庄秉,庄秉行礼说:“公子,多时不见,今日为何做此打扮?”   刘弘抬起袖子,看看自己一身的衣服,这身衣物,要比他当年在竹里穿的好上数倍,但这是随从的衣物,并不适合他现今的身份,也难怪庄秉询问。   “我和随从换了衣物,怕为人认出。”   庄秉笑语:“两国交好,倒是无妨。”   庄秉和刘弘交谈间,庄平前来,他身后还跟着庄兰、庄母。   此时堂中已聚满人,无论是庄家人,抑或是庄家的仆人。   刘弘与故人交谈,言语平和近人,然而就是大春也瞧出他的言谈举止和往昔截然不同。若说他是竹里的阿弘,大概也只有他那一张俊脸像了。   刘弘粗略谈了他回司州后的事,也询问了庄家在锦官城的生活。这夜在堂上,刘弘不时于庄秉交谈,和庄扬说的话,反倒不及庄平多。   庄扬沉默、倾听,他目光始终落在刘弘身上,昨日在城门,他已知晓刘弘变化极大,今夜看来,当年那位粗蛮的少年,已消失无踪,登门拜访的,分明已是位身份赫赫的公子。   心中的欣慰多于忧郁,一年前离开的是最亲昵之人,一年后返回的,显得熟悉却也陌生。   夜深,庄家的人们陆续离开厅堂,回屋入睡。唯留庄扬和刘弘,庄扬领着刘弘上楼。四周漆黑,庄扬提着灯,走在前,刘弘跟随在后。   刘弘看着庄扬背影,想起在竹里庄宅,有过数次都是庄扬提着灯笼在前,自己跟随在后。那时他们已有私情,那时他总是从身后搂抱庄扬,而庄扬会摸摸他的头。   “阿弘,你在我屋中入睡。”   庄扬推开房门,点上灯火,他的寝室舒适、宽敞,散发着刘弘熟悉且怀念的气息,那是熏香的味道。   “二郎呢?”   刘弘在木案前坐下,手搭着木案,抬头看庄扬。   “我睡在隔间。”   庄扬提灯离开,他朝一侧的房间走去,那是一间书房,有较简陋的木榻。   纵使有一年的分离,可刘弘知晓二郎今日待他不冷不热,初听闻他前来,分明还激动得把袍子穿歪了。   刘弘拿起木案上的木简读阅,他已能读懂木简中庄扬所书写的内容。拿于手中的是一篇祭文,大概和庄扬的职务有关。这一年,刘弘异乎寻常的勤奋,无论是读书还是习武,甚至是带兵打仗。庄扬的字,刘弘再熟悉不过,当初庄扬写给他的一份木简,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只有这一次前来蜀地没有带来。   夜深人静,月光明媚,刘弘站在窗前,看到满院的花草,并发觉窗前有一株红艳的山茶,恍惚以为是在竹里庄扬的寝室。这些花花草草显然都得到过庄扬的照顾,庄扬的手抚摸过它们的枝叶和花朵。这般想着,一时刘弘竟有些嫉意。   刘弘趴在窗上,观察隔壁房间的窗户,那房间的灯还亮着。   刘弘前往隔壁的房间,那时间书房,而庄扬就站在窗前,背对刘弘。庄扬听得脚步声回头,见刘弘把房门关上,并朝他走来,他看着刘弘,刘弘看他。   两人心知肚明,这一晚非常珍贵,他们若是得不到倾诉,都讲一夜未眠。   刘弘用力搂抱庄扬,将庄扬压制窗旁,他亲吻庄扬,那是一个激烈的长吻,不只激烈,还带着强硬的气势。庄扬紧紧抓住刘弘背部的衣服,他被亲得喘不过气来,却没有推开刘弘。   “二郎,我好想你。”   刘弘勒住庄扬的腰身,力道如此大,像是要将他融入自己的身体中般。   “阿弘。”   庄扬抬手抚摸刘弘的头,像似在安抚他。无论是适才刘弘的亲吻,还是此时两人紧贴在一起,庄扬都没有回吻刘弘。   “二郎,你成亲了吗”   在锦官城,刘弘最担心的是,等他前来,庄扬已成家。当初他说过他会回来,然而庄扬没有回应他。   庄扬摇了摇头,他的年纪本该有家室,事实上也有不少媒人来说媒。   刘弘显得很高兴,他再次低头亲吻庄扬,庄扬仍是没有回吻。   这一年间可是发生了什么?   “二郎,你不要我了吗?”   刘弘的拇指摩挲庄扬唇角,他心里慌乱极了。   有些话语,庄扬终究没从唇边吐出,他看捧着刘弘的头,将唇递上,他的吻仍是那么温柔。刘弘的双手微微颤抖,抚摸庄扬并不宽厚的背。庄扬吻到了唇边的咸味,他知是泪水,他显得惊诧,他抬头向看刘弘,突然天旋地转,被刘弘抱起,放在了榻上。 第53章 错金带钩   庄扬被按在榻上, 他背抵着硬实的木榻, 只能仰头望向刘弘。刘弘跪在庄扬身边,为自己取下发冠, 解开衣带, 刘弘的目光没有落在自己身上, 而是直勾勾看着庄扬,那眼神热烈似火, 仿佛能炙伤人, 并且强势,带着毫无遮掩的欲求。   一年的分离, 对刘弘而言太漫长, 思念太痛苦。   刘弘壮实的身子贴合庄扬, 他罩在庄扬身上,感受到肌肤相亲时的热度,庄扬的眼睑低垂,随即一只温热的大手捂在庄扬的双眼, 庄扬想睁开眼睛, 但眼前已是一片黑暗。刘弘用另一只手臂的手肘支起半个身体, 他的唇缓缓挨靠近庄扬,从脖子到耳朵,再到柔软温润的双唇。   失去了光亮,庄扬的感觉越发鲜明,刘弘的每一次细小的动作,他都能感受到。刘弘将手探入衣领, 他常年习武的手指粗糙,带着老茧,便就用这样的手指轻轻触摸庄扬细腻的肌肤。庄扬的触觉因黑暗而敏锐,他像似无法忍受那般,试图抓住刘弘的手腕,然而庄扬此时的气力实在微不足道,他的手掌反倒被刘弘捏住,将唇印在庄扬的手背上,又将手指相扣在一起。   “阿弘。”   庄扬的声音显得不稳,尾音稍微颤抖,他拉开刘弘覆盖在他双眼的手掌,终于再次见得光明,也看到了近在咫尺的一张脸庞。   如刀削的五官,英挺的鼻子,好看的唇,还有深情又明亮眼睛。庄扬的嘴角微微勾起,他抬头亲刘弘,蜻蜓点水般。   刘弘的手摩挲庄扬腰间,他解庄扬衣带,同时又在庄扬耳边低语:“二郎,我……”   低哑的声音,几不可闻,温热的气息吹拂庄扬的脖颈,话语一落,便压下衣领热情亲吻。刘弘的话语让庄扬的身子为之一颤,却不是因为害怕,庄扬伸出手臂搂抱刘弘,他看着刘弘的眼神忧郁而认真……   书房那窄小的木榻,承载着两人的体重,窗外的月亮为云所遮掩,室内忽暗,时而又破月而出,将皎白的月光,倾洒在一簇簇红彤彤的山茶花上。   属于他们的夜总是很短暂,破晓之前,刘弘起身,默默穿戴衣服,他的发丝披散在厚实的肩膀。身为一位要参与战斗的武官,刘弘的头发不似庄扬那么长,只到肩膀与腰身之中。庄扬拿来发带,借着油灯微弱光芒为刘弘编发扎髻,为他戴上发冠。   “二郎,我有样东西要给你。”   刘弘执住庄扬的手,将一枚带钩放在庄扬手中。那是刘弘身上的带钩,他虽然穿着随从的衣物,这一件带钩却是特意带来,只为赠送庄扬。   庄扬在灯下端详带钩,这是一件错金的龙纹饰带钩,材质贵重,纹样精美,带钩头部略有磨损的痕迹,这无疑是刘弘的贴身之物。   “收下,二郎。”   刘弘记得那个贫穷的自己,收了庄扬许多物品,却无力回报。   “阿弘,这是信物,我不能收。”   庄扬惊诧,他将带钩展示在手心。他赠刘弘的都是的那刘弘当初实用与必须之物,而刘弘送他系扣衣带的带钩,还是错金之物,庄扬实则并用不上,这是一件信物。   “二郎,莫拒绝我。”   刘弘心中有个念头,往时不是那么清晰,可自来锦官城,见到庄扬,他这个念头便就浮现在脑中,怎么也挥之不去。   庄扬将带钩放在了木榻上,他不肯收,他的手还来不及收回,就被刘弘捏住,那力道很大。   刘弘的声音悲伤,他看庄扬的眼神带着深深的迷恋,他在中原遇到很多出众的人,但这人世也只有一位二郎。   “阿弘,你已到成亲的年纪,此物应该交予一位相配的女子。”   庄扬的话语平和,没有起伏,他离开木榻,在一旁将衣物穿戴上。   “我没有妻室,更无心仪的女子。”   “我听闻蜀汉即将联姻,你此时过来,难道不是……”   庄扬终于将这事提起,他不干涉刘弘的婚姻,也不可能去干涉。   “不是我。”   刘弘摇头,随即将自己陪伴兄长过来迎亲的事诉说。   刘豫有几个养子,几乎都是阵亡大将的孤子,而其中一位养子是刘豫兄长之子,唤刘常。年二十五。   若是让刘弘来迎娶,蜀国自然更愿意,毕竟他是刘豫的亲儿子,可刘豫也有自己的打算;刘母和刘弘也不会赞同。早晚是要攻打蜀地,这番联姻,只是暂时的维和。   听得不是刘弘要迎娶,庄扬心中有喜悦,但不多,他很清楚刘弘的身份,早晚会有妻儿,并且必须有。   对于汉蜀两国要联姻的事,庄扬听过周景的分析,说是汉王下一步进攻的必是陇右,而一旦陇右攻下,随即就挥兵下蜀地。   “如此可是要先取陇右而后蜀?”   庄扬询问,他便住在蜀地,对日后打入蜀地的战争很在意。   “是的,二郎,蜀地除去锦官城,我沿途所见,民生凋蔽,百姓流离。即使我父亲不图谋它,想来吴王早晚也会动手。”   刘弘信任庄扬,不对庄扬遮掩。   庄扬默然,想着两人再次相见时,恐怕刘弘已是敌方将领。   “阿弘,天快亮了。”   庄扬望向窗外,东方已绽放晨曦。也是在这是,庄扬才想起自己光顾和刘弘交谈,衣服都还没穿好。他一手掩住衣襟,一手翻找丝绦。他以为压在被下,掀被寻觅,无影无踪,正疑惑时,不想刘弘走到他跟前,并蹲了下去。刘弘的手指在庄扬腰间活动,当刘弘挪开手指时,庄扬的腰间已系着一条丝绦,并且丝绦上绑了带钩,正牢牢扣住丝绦的另一端。   “二郎,我会在蜀地停留数日,离开蜀地前,我会来找你。”   刘弘手臂搂抱榻上庄扬的腰身,并将头靠在庄扬怀里。他对庄扬如此眷恋,却不得在一起。庄扬坐在榻上,抚摸刘弘的头,他想自己或许、大概,不慎给蜀地的政权制造了一位强大的敌人。   “好,你快些离开。”   一会住在二楼的家人,要是看到刘弘大清早从他房中出来,难免会有想法。   刘弘这才起身,整理衣物,打开房门,沉稳走出。   刘弘的动作虽然行云流水,可还是被对面的一位少女捕抓到他身影。庄兰难得起早,拿着一束枯萎的花要下楼,正好见到刘弘从书房里出来。   “我是要唤你阿弘兄,还是唤你公子?还是要唤别的称呼?”   庄兰调皮的性子不改,跟刘弘大眼瞪小眼。   “阿弘兄。”   刘弘想她素来粗枝大叶,见他从庄扬房中出来,应该没往那方面去想。   “太好啦,那我还是唤你阿弘兄。”   庄兰很开心,大概也就她觉得离开一年的刘弘没什么变化,还是以前住在竹里的那人。   “不过,阿弘兄,你怎么从书房里出来?”   再粗枝大叶,也觉得不对劲啊,刘弘是客人,还是汉王的儿子,不可能让他睡书房,书房就一张窄榻,   “我进去…和二郎聊天。”   刘弘手掩在身后,一本正经回答。   书房中,正在门后倾听的庄扬,觉得这可不是什么好的借口。   庄兰才不信呢,不过她也没多想,阿弘兄和她兄长最要好,说不定他们真是从昨夜聊天到天亮呢,一夜都没睡。   看着庄兰下楼,刘弘返回自己寝室,心想,还好是被庄兰瞧见,若是被其他人看到可就不好了。   这日早上,刘弘起身后,便到院中舞剑,他有早起习武的习惯。   自从回到中原,刘弘学会剑术。他长刀使得好,然而他的身份,需要佩戴长剑,由此跟父亲帐下一位剑客学习用剑。   刘弘的底子好,人也聪明,一学便会,他的剑术算得上精湛。   “兄长,阿弘兄起来了,正在练剑。”   庄兰跑到花丛里,跟正在给花培土的庄扬说。   庄扬放下手中的工具,走到院中空地,果然见刘弘在舞剑,并且身边看的人还不少呢,庄平、大春,长宜夫妻都在。   刘弘见到庄扬过来,停止舞剑,众人挤过去看刘弘的剑。   这柄长剑寒光四射,非常锋利,而剑首和剑鞘上有着精美的装饰。   “阿弘兄,这是什么剑,好漂亮。”   “这是越剑。”   “我可以摸一下吗?”   “会割伤,小心。”   庄兰急忙将手指缩回,她觉得这把剑好漂亮,她好喜欢。   刘弘把剑收入鞘,他没去找庄扬,反倒是朝大春走去。   “大春,三日后我将离开锦官城,我知你有武艺,有抱负,你肯随我回去吗?”   刘弘已知晓竹里的情况,也知道大春遭遇的苦难,他觉得大春当仆役屈才了。   “公子,我肯!”   大春激动得将膝盖屈下,伏在地上的瘦长身子激烈抖动。贫困和苦难消磨了他的意志,但是他心中出人头地的愿望,一直都没熄灭。   刘弘便是出身于贫穷之中,何况在竹里他和大春相熟,他知道大春的意愿。   刘弘将他搀起,吩咐:“明晚你骑马到馆舍去,报出名姓,便能进去。”   大春转身看庄扬,他在征询,庄扬对他点了点头。   “弘兄,我知道馆舍在哪,我送他过去。”   庄平上前行礼,他年纪不大,跟随名儒师父,抵达过不少官舍。   “好。”   刘弘点头,既然大春在锦官城,那么他可以将他带走。在中原,他时常会想起一些人,并想这些人要是能在他帐下任职该多好。   对于刘弘而言,他最想带走的,无疑是庄扬,但他不能够。在中原一年,他接近权力,他知晓自己的身份,会对庄扬造成危害,而他的力量还不够强大,能去保护庄扬及其家人。 第54章 梅树下的旧情   刘弘的堂兄刘常, 也算相貌堂堂, 但为人敦厚老实。他本有妻室,因不合, 回了娘家。这位前妻可是一点面子也不给刘常, 分离后, 立即又嫁了人,虽然丈夫不及刘常来头大, 夫妻两人倒是琴瑟和鸣。   远到异国娶妻, 这些事,自然不会让蜀王及其女儿燕君知晓。不过风气如此, 女子改嫁的许多, 倒也不至于让人太在意。   抵达蜀国后, 刘弘也听闻说,蜀王这女儿样貌实在平庸,年纪也大,这倒是谁也别嫌弃谁, 皆大欢喜。   刘弘今夜陪同刘常前往蜀王宫赴宴, 同来的蜀国使臣数名, 其中就有蜀王的老熟人梁虞。梁虞多次出使蜀地,颇得蜀王赏识。   蜀地富庶,宫殿虽然小,里边的器具珍贵奇巧,就是信朝帝王的用品,也不过如此。蜀王穷奢极欲, 只怕是一国之财,皆敛于宫中。   这样的蜀国,令刘弘想起冬时和父亲攻入信国的情景,长安城内饿殍满地。信国哀帝在城破时,坐于犀角象牙珠玉黄金之上,积柴自焚,活脱脱一个守财奴。   刘弘还是第一次见到蜀王,这是一位矮胖,样貌平庸的男子,若是把一身君王的衣物取下,俨然是位憨厚老农。然而和蜀王交谈几句,刘弘便觉得果然人不可貌相。   “我听闻汉王有一子,流落于蜀地,想必便是这位公子吧。”   蜀王手一指,指向坐在上座,悠然饮酒的刘弘。   刘弘的身世颇为传奇,就不奇怪,关于他微时居住于蜀地乡下耕田的事,被流传开来,并传入了蜀王耳中。   “正是。”   刘弘行礼,不卑不亢。   “这倒是有趣,公子微时是以芋头、稻米为生?还是编织草鞋席子为业?”   蜀王言语得意,他有意试探刘弘,看他如何回复。   “都种,还抓鱼,也捕猎。临邛有山泽之利,宜种稻米,百姓本该衣食无忧,却不知因何故聚集为盗,田舍荒废。”   刘弘从不回避他贫困的过往,这在他看来没有什么可羞耻,多少将相出身卑微。蜀王这些话,对他没有任何伤害。蜀王想让他难堪,不想自己难堪。   蜀王看着刘弘,深觉刘豫父子都惹人厌,不过他能占据蜀地十数载,自然有他的能耐和城府。随后,听得梁虞阿谀几句,极言赞美锦官城,蜀王挺着酒肚子呵呵大笑。   这一场酒宴,刘常倒像是来陪衬的,蜀王将迎亲的事宜,都与梁虞说好,对刘常显然毫无兴趣。   虽然对蜀国说刘常是汉王的大儿子,可消息灵通的蜀王早知晓,他不过是位养子。   刘常的性情敦厚,也不觉得被失礼对待,他一心就只想着完成迎亲的任务,和一众蜀国大臣,倒是喝酒喝得挺欢畅。   离开酒宴,返回馆舍,刘常呼呼睡下,刘弘在院中踱步,望着天上的弯月。梁虞走来,对刘弘说:“公子,几时要去拜访子慕先生?”   “此人当真如此重要?”   刘弘和周景的接触很少,他知周景名扬天下,可不知道他因何享有这样的声誉。   “此人有纵横之才,再说他和军师,可是有着忘年之交。”   “即是如此,为何不肯与军师同效力我父亲?”   刘弘想有才能的谋士,总想找位英明的主君,周景在蜀地始终不应辟,却也不为其他势力服务,倒是有趣。   “听闻子慕先生有一至交,正是魏太尉之子。他即不肯为蜀王效力,却也不愿他日领兵攻入蜀地,置至交于死地。”   周景在中原时,和梁虞也有交情,由此梁虞能揣测出周景的心思。   魏太尉之子?   刘弘想起在竹里载走周景的冠剑男子,周景唤他为魏将军,显然便是此人。   此时的周景,正待在自己那空荡荡,长了杂草的家。他于庭院中抚琴吟唱,悠然自在,突然喉咙发痒,停下咳嗽。一位三四岁的女孩,坐在周景身旁,她模仿周景弹琴,还学他咳嗽,学得有模有样。周景抬头看她,女孩也看周景,女孩眉眼弯弯,冲周景笑着。周景想女孩和她貌美如花的母亲长得很像,只是这个女孩让人不禁有些喜欢。   “早说到我府上住下,在这四面透风的地方睡,这下着凉了吧。”   原本在杂草丛中踱步的魏将军,听得咳嗽声过来,解下自己的外袍,也不管周景嫌不嫌弃,粗鲁的披在周景背上。   周景搬回自家旧宅数日,家宅破败,前夜一场夜雨,把他被子淋湿,他确实着凉了。   “阿父,景叔叔咳咳,要喝药。”   女孩想起自己之前生病,阿父喂她喝很苦的药,后来病就好了。   魏嘉揉揉女儿的头,目光看向周景,果然周景若无其事继续弹琴。   “我唤些士卒过来,到你院中除草撵蛇,我看那堵破墙也该补补,还有屋檐……怎得破了这么一大口子,子慕,你睡在这房子里,就不怕半夜梁瓦倒塌,将你埋了吗?”   魏嘉喋喋不休,越看这破地方越觉得不能住人。   他年幼时到周宅来,那时多热闹啊,宅院漂漂亮亮,可不是今日这荒芜的情景。   周景全当身后念叨不停的声音,是老树上的乌鸦叫。   待听不到魏嘉声音,周景回头,见他人进了屋内,显然是到屋中察看。   十来年无人居住的宅院,又怎么可能不长草呢,梁瓦倒塌也是寻常事了,周景为人豁达,想着他去牢固的房间睡就是了。   还以为魏嘉走开,耳边就清净,不会又传来他的声音,还是在唤子慕。周景起身,背后袍子滑落,他捡起,搭在手臂上。   袍身上有魏嘉的气息——可不是什么香味,是汗味。   “过去了。”   听得他在屋内喊个不停,周景只要答复他,并牵着女孩的手,进去寻魏嘉。   “唉,想来搬回老宅,也仍是不得清静。”   他不过就是想找个地方,安静将手头的著作写完。   周景沿着声音前去,见魏嘉正欢喜指着后院的一株梅树,激动说:“子慕,它还活着!”   杂草齐膝,高大的梅花在墙角兴兴向荣,独自盛开。   时光倒退十五六年前,两位男孩,总是在老梅树下同席读书,两人也会曾生气割席,也曾亲昵无间。周景还记得着当年的情景,他看着魏嘉,嘴角勾起,仿佛回到了他这一生最欢乐的时光。   几日后,周景的书童到庄家通报,让庄扬过去周宅相会。   庄扬让阿易载他前去,还不忘带上贺礼——一只肥腊鸭,一壶酒。   虽然只是修葺旧宅,算不得什么喜事。   周景搬回周宅时,庄扬曾过去帮忙,帮周景将书卷从魏宅运出。他可还记得魏将军当时那忧伤的小眼神,不过庄扬倒觉得先生搬出魏宅是必然。   先生这人孤傲,并不愿寄人篱下,即使是住在他挚友的家中。   来到周宅,还未进院,便留意到停在外头的一辆马车。魏将军每每前来,都是亲自骑马,先生喜静,搬回周宅,并没有让其他文友知晓,所以这会是谁前来拜访呢?   带着这样的疑问,庄扬走进焕然一新的宅院,由书童领着穿过厅室,来到清幽的后院。   就在后院里,坐着周先生和另一位年轻男子,两人似乎相谈甚欢。男子的背影对庄扬而言再熟悉不过,因为那是刘弘。   “阿弘?”   因为太过惊讶,庄扬失声唤出。   刘弘回头,对庄扬一笑,招呼庄扬过去。   周景见庄扬过来,示意庄扬坐下,并让刘弘继续讲述。   “兵入信王宫时,因信哀王自焚,前殿起火。吴军师疾呼士卒灭火,由此保住了石阁的藏书,只是藏书大多已散乱、破损。”   刘弘缓缓陈述,他所说的石阁,是信朝朝廷数百年的藏书之所,也称为秘府。里头珍藏着天下的书籍,许多在民间皆已绝迹。   “吴军师说,请得子慕先生前来,这石阁的藏书,也才有合适的人整理。”   刘弘传达吴军师的话语,心里暗自“鄙夷”下军师真是投人所好。   “天下的户籍册,山川图也在吗?”   周景明显心动了,他这人治学严谨,而且嗜书如命。   “先生,也在石阁中。”   刘弘知道这些东西,不只是因为吴军师特别重视,更因为这是日后统一天下,治理国家的重要物品。   周景拊掌,他露出的神情,说是欣喜,不如说是欣慰。   刘豫的军队,攻进信王宫,不是急着抢珠宝美人,而是先扑火救下石阁的图书,这才是真正的王师。   “公子几时启程?”   周景显然已同意了。他去整理石阁的图书,不参与政事,即能专研学问,又能安静著书。   “明日。”   “我这边稍作准备,一月后前往。”   周景还有自己的事要处理,没法跟随刘弘过去。何况蜀王多疑,他若是跟随汉国的使团离去,难免要被蜀王惦记上,以后要回蜀地可就难了。   “好,我回去会告知吴军师!”   这已经是能想到的最好结果。用一座藏书阁的书,将子慕先生引去汉国任职。   庄扬在旁听刘弘的话,心中的情感,犹如周景那般,跌宕起伏。能进入秘府查阅图书,是许多学者一生的追求。所以先生会赞同,庄扬不感到意外。   周景和刘弘交谈完事,这才和庄扬说:“阿扬,为师今日唤你来,一是让你知晓中原事;二是,公子借我此处与你相见。”   周景自然知晓刘弘的身世,也知道庄扬和这人的交情深厚。   “你们安心在此交谈,若有人进来,小童会前来禀报,我开门让你们往后门离去便是。”   就是魏嘉前来,也要先瞒着他。往年周景在外游学,魏嘉有二三载没有周景的音讯,着急下派人四处寻他,甚至花费重金悬赏。说来周景的名声七成是自己挣的,三成则是财大气粗的魏将军无意造就。 第55章 符节 结伴   刘弘在蜀地多日, 有他调查蜀地虚实的职责, 何况还有兄长迎亲之事需要操办,他倒是想在离别之前, 能与庄扬好好相处, 日夜相伴, 然而这是无能为力的事情。   这趟趁着来拜访周景,顺便在此与庄扬相会。   周宅的后院, 梅花娇艳, 落英缤纷。跪坐于席位上的两人,相视许多, 一时都沉寂了下来。   此地自然不如庄扬的寝室隐蔽, 虽然周景已离去, 后院就他们两人。拥抱亲吻都做不得,刘弘不敢在此冒犯,庄扬也不会允许。   “二郎,我想邀你去长安, 与周先生同行, 不知二郎肯吗。”   刘弘跟庄扬说这些话时, 仪态像是对一位名士般恭敬,而非至亲之人。   “肯,我可以护送先生前去。”   庄扬毕竟是周景的门生,他对秘府中的书籍也有浓烈兴趣,何况,他也想看看由刘弘父亲建立的这个汉国, 究竟是怎样的情况。   “那好,二郎,我这里有一件符节,你随身携带,进入汉国,出示此物,便会有士卒护送你们进都城长安。”   刘弘从怀里取出一件铜制的符节,这是使臣的信物。   他务必要保护好庄扬,所以会在庄扬进入汉国界前,命令边县的县尉派兵接应他们。   庄扬接过符节,握于手中,面对雍容不迫的刘弘,庄扬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他已是位王嗣。   “阿弘,这一年,在那边过得还好吗?”   先前两人相处时太匆忙,许多事都来不及问他。   “终日在打仗,也说不上来好与不好,二郎莫担心,打的都是有把握的仗。”   刘弘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他武艺高强,何况也惜命,从不鲁莽。   “二郎到长安,我与你到上林苑走走。”   “好。”   庄扬笑答,他知道上林苑是信朝皇帝的园林。只是后来信朝衰败,这庞大的园林无人照顾,大抵是荒废了,山川花草,野禽聚集,景致该是很美。   两人坐在梅树下,平静交谈,他们的言谈举止不至于太亲昵,也绝不生分。   周景过来,正见庄扬抬手扫落头上的两片梅花瓣,刘弘的目光长留在庄扬身上,不曾移开。   “门外有随从前来禀报,说有急事请公子回去。”   周景泰然自若,上前通报。   刘弘起身说:“有劳先生报知。”   “先生、二郎,我们长安见。”   刘弘行礼,和周景、庄扬辞行。   庄扬回礼,他抬起头,看着刘弘,眼神温柔、眉眼含着情意。刘弘目光落在庄扬腰间的错金带钩,他对庄扬桀然一笑,而后他收敛神情,大步迈开,义无反顾朝院门走去。   他们今日无法搂抱在一起,依依惜别,也不会有属于他们的一个夜晚。   庄扬和周景将刘弘送出院门,刘弘乘上马车,与二三仆从离去。   马车远去,消失在道路尽头,周景才说:“阿扬,不如和为师一并留在汉国编撰文书。”   “弟子不会出仕汉国。”   庄扬轻语,他心中有自己的坚持。   “为师见他是念旧情之人,为人沉稳,能托付大任。你又是为何,要留在这毫无希望的蜀地?”   周景背手而立,看着整洁却也萧瑟的庭院,心中怅然。   庄扬没有一句辩解,只是伏地对周景行跪礼。   周景何等聪明之人,见庄扬这般举止,知他心中有苦衷。看他腰间那件错金带钩,是中原的样式,大概是刘弘所赠吧。   是有什么样的难言之事?周景心中隐隐不安。   在竹里居住那几日,周景发现庄扬每日清早,必站在杆栏前,眺望对岸习武的刘弘。那时刘弘不过是一位贫困的农家少年。就不说这每日清早必行之事,言谈中,也多次提起这位邻家子。   庄扬是周景弟子,他熟悉庄扬的性情,庄扬随遇而安,待人如沐春风,可除去家人,很少有外人,能让他如此在意。   “起来吧,你即不说,为师也无从罚你。”   周景唤庄扬起身,他知这弟子沉稳、内敛,想必也不会是因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多半只是想留在蜀地照顾家人。   第二日午后,庄扬在城门送别刘弘。热热闹闹的迎亲队离去,夹道都是雀跃观看的百姓。   冠剑装束的刘弘,如来时那般,沉稳庄穆的离去。他年少俊美,身份高贵,就这么一晃而过,身上也吸引不少市井女子的目光。   不知他在中原,该有多少豆蔻年华的女子看中他咧。   庄扬将目光从刘弘身上收回,他希望刘弘那份对自己的迷恋之情,能随着年岁和阅历的增长,逐渐消散。如果自己留在汉国出仕,会将两人带入极其困难的境地。这是庄扬不愿看到,并且要谨慎避免的事情。   载着刘弘的马车逐渐为后面的人马遮掩,直至看不见,庄扬觉得他该离开了。跟随在庄扬身边的大春妻子忧伤哭泣,庄扬的心却很寂静,他和刘弘的分离,是必然之事。   队伍里,大春穿着士卒的衣服,英气焕发,踌蹴满志。他于人群中,看不到瘦小的妻子,他不时摸摸胸口,他怀里揣着两颗妻子煮的鸡蛋。   大春跟妻子约诺,等他混出头了,会来接春妇。就不说春妇已有数月身孕,不便长途跋涉,何况随军的士卒妻子,生活极其艰苦。留她在庄家,庄家仁厚,必会善待。   “二郎、春嫂,我们回去吧。”   阿易挤开人群,前来催促。   “走吧。”   庄扬握住手中的带钩,感受到它身上传来的凉意。那夜在书房,委实太匆促,庄扬没有问刘弘赠带钩的含义,庄扬隐隐觉得这是刘弘对他没有说出口的一份承诺,而且是长期的承诺。   希望不是如自己所想。   刘弘走后不久,庄扬去郡府辞官,遇到了负伤的虞督盗,他胸口缠着布条,没有穿皮甲——大概挺疼的。   庄扬想,多半是捕抓盗寇时受伤,然而他不觉得应该为督盗包扎,或者给予几句安抚,只当没看到他。   因着虞督盗的纠缠,庄扬在去年冬时,便有挂印辞官的念头。只是冬时祭祀多,想着这一走,倒是有些愧对相伴了一年的神明。   有始有终,即已过一年,就此辞官,让郡守另辟他人吧。   自周宅修葺一番后,四周的居民,都知晓这是宅院的主人回来了,渐渐关于子慕先生住在此地的消息就传开了。   文友络络不绝就算了——庄扬也没打算一直瞒他们,锦官城不相识的贵门富豪、郡守使者的马车,也不时前来,周景实在烦不胜烦。   “我派几个兵过来,把你门院守着,谁来也不许进来。”   一日魏嘉见周景被来访客人吵得没处躲匿,帮周景想个办法。   “这事便要怨你,不该将院中杂草铲去,墙也不能修。”   周景蹲在墙角梅树后看书,见到魏嘉颇有怨言。让宅保持鬼屋的样子,谁也想不到里边住了人,不就挺好。   “怨我何用,走走走,快搬去我的将军府,别说郡守的人,就是蜀王的人,我也给他挡在门外。”   魏嘉拉起周景,他打量老友,觉得周景在这破房子里住这些日,明显瘦了,一袭青衣穿起来越发仙风道骨。   “不过再忍它几日。”   周景席地而坐,手不释卷。   “忍它几日,搬去我那宅院吗?”   魏嘉拍拍竹席上的花瓣和泥土,一屁股坐下。他的坐姿粗鲁,周景的坐姿是标准正坐。   “我要去汉国,汉王接收了信朝石室的典籍,邀我前去整理。”   一时静寂无声,唯有梅花在两人眼前无声零落。   周景本以为会听到魏嘉竭力反对的声音,却不想他一声不吭。周景放下书卷,抬头看魏嘉。魏嘉早离开席位,站在梅树粗壮的根系上,仰望落英。   许久,许久,魏嘉说:“我送你,你几时要出行。”   周景年幼时,便以神童名闻锦官城,到十五六岁时,更是以一手好文章,名动京城。他少负壮志,无奈命运多舛,遭遇家破人亡。稍长时,又因顾虑而不肯出仕,荒废了岁月。   周景的才能,魏嘉最清楚,他留周景是想为蜀国留人才,也是不愿看到日后两人兵戎相见。   两人虽然一文一武,若是同一阵地,魏嘉愿为他而死,绝无怨言。若是他日两人成敌人,那会是极痛苦之事。   只是周景又岂是他能留得住之人。   “一旬后。”   周景起身,站在魏嘉身边,他话语如平常。   “早知道,就替蜀王砍了你。”   “现在也不迟呢,魏将军。”   两人相视而笑。   一朵梅花,轻飘飘地落在了魏将军的头上,周景抬手,轻轻拂去。   庄扬辞官后,几乎都待在家中,偶尔去拜访周景。章掾史和秦书佐也曾来找过他,问庄扬怎么突然辞官。庄扬告诉他们,他要随子慕先生去汉国,汉国有信朝石室藏的典籍。把这两位同僚羡慕得不行,齐声说:“有这等好事,岂能错过。”   庄家的生活安宁、祥和,庄平也好,庄兰也好,都长大了。庄扬第一次离开家人,不过只是暂时,他去汉国一趟,随即就会回来。 第56章 我想将它圈在掌中   魏将军在渡口为周景与庄扬践行, 蜀与汉界在此江畔划分, 只需渡船过江北便抵达汉国境内。   芦苇摇曳的黄昏,景致特别美, 木船幽幽荡开, 渐行渐远, 魏将军的心也随之飘远,   “阿父, 你看, 有只大鸟!”   小女孩兴奋扯动魏嘉的袖子,小手指着一艘渔船, 船尾有头鸬鹚。   “哇, 它会捕鱼, 翅膀好大。”   女孩朝小船奔去,她是城中的孩子,鲜少到野外,见什么都好奇。魏嘉无奈摇头, 跟上女儿, 担心她在湿滑的江畔摔跤。   “阿父, 大鸟飞走了。”   鸬鹚飞翔在水面,越飞越远。   “还会飞回来。”   魏嘉蹲下身,摸摸女儿的头。   “阿父,景叔叔还会回来吗?”   “会回来。”   魏嘉牵起女儿的小手,离开江畔,他的随从和马车在堤岸上已等候多时。   多年前, 子慕过江而去时,魏嘉正在成亲,一晃女儿都这么大了。魏嘉不禁生出人生飘忽,唯江水依旧的感慨。   西城县位于江北,载周景和庄扬的船一靠岸,就有汉国的士兵前来盘讯。庄扬摘下腰间的符节递给士兵,告知士兵他们是受汉王子刘弘所邀。士兵将他们引见县尉,县尉那边先前就已有文书告知,让他接待,县尉不敢怠慢,派出士兵,护送两人前往长安。   庄扬和周景一路经过因战火焚毁的屋舍,荒凉寂寥的村落。车行数日,没有遭遇过盗匪,倒是遇到许多流民返回故土,在开垦荒地。周景询问护送的士兵,为何流民肯回来种田?士兵说复耕者免田税二年,还发放米粮农具种子。   “这用的是百余年前,信武帝屯田的法子,多半是出自吴军师之手。”   将因战乱逃离的百姓喊回来种田,并给予帮助,避免盗寇滋生,日后又能增收税赋,这是一举两得的法子。   这一路所见,都是战后的颓败,但百姓的生活在慢慢恢复,驻扎的士兵秋毫无犯,汉国一切井然有序。   师徒顺顺利利抵达长安,入住馆舍,当日就有使者过来,说汉王召见周先生。   周景梳洗一番,入殿拜见汉王,被授予博士,并留在汉王宴上饮酒。   庄扬则和周景分开,他被领往一处宫舍,走过气派的游廊,庄扬发现此地侍从皆是女子,只怕这居所中的主人,也是位女子。庄扬心下疑惑,使者已入殿内禀报,随即刘母与刘弘一并出来。   刘母和当年在竹里的样貌有天壤之别,几乎让人认不出来,虽然身份已改变,刘母的亲和未改,见到庄扬,她惊喜说:“真是二郎!”   庄扬的目光从庄母身上移到刘弘,刘弘正对着他微笑,温和唤他:“二郎。”   庄扬慎重地在阶下行拜礼: “拜见夫人、公子。”   “快扶二郎起来,不用行礼。”   刘母催促侍女,刘弘已先行一步,将庄扬搀起。   两人有数日不见,自锦官城一别,相互思念,对视时,刘弘眼神里都是柔情。   刘弘年幼时,刘母就常念叨他,要他长大后报答二郎。这次庄扬前来,刘母热情招待他,那态度不比对自己的亲儿子差。   这日庄扬被刘母留下用膳,在座的,不过是庄扬、刘母、刘弘三人而已。在竹里时,他们也曾三人一起用餐,只不过那时庄扬是主人,而今日庄扬是客。   宴席上,刘母询问庄扬庄家搬去锦官城后的情况,甚至还不忘关心庄扬有妻儿了吗?庄扬回答还未成家。   “二郎年纪也不小了,是得考虑婚姻大事,就没有心仪的女子吗?”   在刘母看来,二郎仁爱、温柔,儒雅又漂亮,实在是人世难得一见的君子。刘母是没有女儿,否则她很乐意将女儿嫁给庄扬。   “实在愧疚。”   面对刘母的询问,庄扬心中确实愧疚。   “二郎,喝酒。”   刘弘打断刘母的话题,为庄扬敬酒。   “我跟阿弘说了,朝中职务许多空置,正好让二郎选一个。”   难得庄扬过来一趟,刘母很热情,寻思要报恩。   刘母跟在刘爹身边,也算见了大场面,许多官员,在她看来品格远远不及二郎。   “这实在不敢当。”   庄扬笑意不改,他知晓刘母想报答他,可他不需要官职,也不需要财宝,他不需要他们母子报答。   “就是跟在阿弘身边也好啊,帮我看着他。我一个妇人,管不到他去打仗的事。”   刘母对官职了解不多,但知道刘弘有不少手下。   庄扬显得为难,执着酒樽,欲言又止。刘母的想法是出于好意,如果他去当刘弘的幕僚,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只是庄扬觉得他和刘弘日夜相处,早晚要出事,被人看破私情。   “阿母,二郎只是护送周先生过来,并非要出仕汉国,过两日便要回去。”   刘弘帮庄扬解围,他不觉得这是个好想法,跟随军队征伐相当危险,他可不愿二郎受到一丝伤害,也不愿他看到残酷杀戮的场面。   “犬子,我和二郎说话,没你事。”   刘母懊恼将儿子撵开,二郎在她看来不只是位恩人,还是刘弘命里的贵人。在竹里那些年,如果不是因为二郎,刘弘遇不到老段和武亭长这些人,能学得一身武艺,更别说二郎还教了刘弘识字、礼仪。没有这些,刘弘纵使为刘父找回,也只是一个庄稼汉。   现今他们母子荣华富贵了,正是回报的时候,好歹也将二郎多留些时日。   “多谢夫人好意,阿母年老,阿平和阿兰还都年少,我需留下蜀地照顾他们。”   庄扬委婉拒绝,他说的只算大半实情,因为家中有庄秉,而且弟妹都很懂事。   “那就多住些时日,别急着回去。”   刘母见庄扬没有这个意愿,就也不逼迫他,把撵到堂下的刘弘喊来,叫刘弘:“这些日子,你可要好好照顾二郎。二郎不用客气,就把这当自家。”   刘母执住庄扬和刘弘的手,将他们手拉在一起,感慨说:“都长大了,都是好儿郎。”   刘弘和庄扬相视,刘弘嘴角笑意不改,庄扬的神色则显得忧伤。   刘弘和庄扬离开刘母居所,已是午后。两人路过院子,远远见四五侍女围簇一位少女过来,那女子一身朱衣,娇媚多姿。   “二郎,我们走这边。”   刘弘一见这女子,脸上笑意消失,他领着庄扬从另一扇门出去,显然是避免和这位女子相遇。   “这女子是谁?”   庄扬知晓这女子必然是和刘母很亲近,才能领着数位侍女进出刘母居所。   “是京兆尹时谦之女,她们母子常来陪伴我阿母。”   刘弘提起这女子,言语淡漠。刘弘对女子的态度不差,从他对待庄兰这样的野丫头,都能宽容、善待她可知。只是这女子,却不知因何被刘弘厌恶。   “时谦?”   庄扬对汉国了解,来自周景,而周景从未提过这么一个人,时谦任职京兆尹,显得不是寻常人。   “二郎,他本是我父亲的老将,深得宠信,其他不值得一谈。”   刘弘不怎么喜欢这位老臣,虽然刘弘和刘父的许多部下都相处得很好。   两人并肩走出院门,庄扬眺望殿中的情景,指着前方问:   “阿弘,我看宫殿不只是遭焚毁,许多楼台也因失修倒塌。”   刘弘笑语:“这宫殿破破烂烂,到处长草,好些房子已不能住人。”   因是信朝的宫殿,正殿入住的需是帝王,刘父还不敢称帝,不住帝宫,而是住在偏殿里处理朝中事务。   听着刘弘的笑语,庄扬想他今日倒是嫌弃宫殿来了,不过也确实是破败,到处支着架子,由土师们在修葺。   时燕君进入庭院时,看到了刘弘和一位陌生男子离去的身影,两人亲密交谈。这里是董夫人的居所,由此被允许进来的男子极少,这位陌生男子是谁?   在时燕君看来,弘公子素来威严,不苟言笑,为何和此人如此亲昵?   时燕君颇有些心机,关于刘弘身边的人,她都会留意,好在她很讨刘母欢心,可以从刘母那边打探这陌生男子是何来头。   当初刘弘返回中原,时父跟时燕君说主君从乡下找了个儿子回来,时燕君还很是不屑,她瞧不起种田汉。后来有次跟随母亲去拜见刘母,偶然看到刘弘,她又迷恋起刘弘来。毕竟刘弘皮相确实不错,而且他还是位王嗣。   她的心思明显,不只刘弘看出来了,刘母也早已心知肚明。刘母宽和,觉得谁没点小心思,属人之常情。至于犬子是要娶什么样的女子,刘母不会干涉。   离开刘母住所,刘弘带庄扬前去石室。   石室存放典籍,因怕火燎,以石头营建,可也不是真得不怕火,只要点燃石室内的帛书、木简,火焰立即熊熊燃烧。   刘弘和庄扬步入藏书阁,书阁内博士儒生们身影忙碌,见刘弘进来,他们远远行下礼,又各忙各的。   庄扬已然为藏书阁中堆积如山的典籍而震撼。书阁内的图书,因为烧毁和而后的救火水淹,许多书卷损毁散乱,需要人整理,编辑。   阁中两侧立着崭新的木架,用于存放典籍,十分壮观。   “公子,我可以碰它们吗?”   “可以。”   这些图书,已为汉国所有,毫不夸张的说,也会归刘弘所有。   他的东西,二郎想看就看,想拿就拿,无需拘谨。   庄扬走至一处处杂乱的书堆旁,他蹲下身,捡起一份帛书,帛书已发黄,书上的文字模糊不清。庄扬好奇里边是什么内容,执着帛书端详,觉得是份西南夷的记述。   “这是信朝守将韩易当年出兵西南夷的奏请。”   刘弘凑过来,他只看了一眼,便知晓内容。   “公子,你如何得知?”   庄扬委实吃了一惊,文字模糊不清,需得很吃力辨认。   “军师那儿有一份,我读过。”   刘弘能读书的时间其实不多,但是一些重要的文书,他还是会去看。   这份文书有关于蜀地、滇南地理的记述,价值不凡。   曾几何时,刘弘已经很优秀,而他的一些优越的地方,庄扬这才发觉。   “阿扬,公子,你们来了。”   本来在角落整理文书的周景,听得两人声音抬起头来。   “先生。”   “先生。”   庄扬和刘弘过去行礼。   周景的样貌改变许多,他衣冠博带,神采奕奕。书阁中的官员,大多是些老头,周景在此处,越发显得年轻俊逸。   在蜀地的周景时常一副慵懒、随性的样子,在此处双眼分明冒着精光,他管理着全天下最大的藏书阁,里边可都是珍宝。庄扬和周景聊过几句,便就告辞,毕竟周景手头有要事,不敢耽搁他。   两人离去,书阁里原本沉寂无声的人们,窃窃私语,他们不知道庄扬是何来历。这人一身庶民的装束,仪貌出众,和弘公子显然有着特别的交情。   就是庄扬,他也没意料到,他的出现,让许多人在意。   这一日,刘弘陪伴在庄扬身边,带庄扬四处走走看看。甚至还去拜见了刘弘自己的师父——霍与期。   在未见到庄扬前,霍与期以为庄扬是位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他见过庄扬写给刘弘的木简,知道这是位学识渊博且心思缜密之人,何况刘弘特别敬重他。   “这便是二郎?”   霍与期瞠目结舌。这人看着不到弱冠之龄,年轻貌美,温雅清逸。   “先生,这便是。”   刘弘笑语,他大概知晓霍生因何如此惊讶。   庄扬不解,看着刘弘,刘弘说:“先生当初看过二郎写的官职册,想必误以为二郎有子慕先生的年纪。”   “先生,二郎是子慕先生的门生。”   刘弘介绍,他之前倒是没和霍生说过这么件事。   “难怪难怪。”   霍与期这才解了迷惑,要说一位十七八岁生活在乡下的少年,能将中原官制、官职写得如此清楚,他打死也不信,可既然是子慕先生的门生,便另当别论,名师出高徒啊。   刘弘的居所,是一处深广的庭院,有着巍峨楼阁,院门外守卫森严。   夜幕下,两人登上阁楼,不远处的宫殿,在光影之下,仿佛一头巨大、起伏,不见首尾的怪物。   “二郎,我两日后,要领军前往陇西。”   刘弘眺望月景,他难得有一个清闲的夜晚,把所有的事情往后推,能和喜欢的人相伴。   “这便又要出征吗?”   庄扬无法想象刘弘的生活,庄扬没有在行伍中生活过,也不曾见过残酷的战争场景。   “趁着攻克信朝,士气高涨,若是今年能取下陇西,明年……”   刘弘意味深长地看着庄扬。   明年,兵发蜀地。   “阿弘,你我在竹里时,足迹不出临邛。”   那时的生活很单纯,也毫无变化,他是庄家二郎,他是住在河对岸的刘家犬子。   “不想这天下如此之大。”   庄扬颇为感慨。   “二郎,我想将它圈在掌中。”刘弘握住庄扬的手,他深情看着庄扬,用极低沉的声音说:“这样才能把你也圈在我怀里。”   庄扬惊诧地瞪大了眼睛,而后他漂亮的眸子逐渐黯然。   这夜,庄扬被刘弘留下。   刘弘屏退侍从,包括寝室中两位贴身侍女。这两位女子十五六岁,样貌姣好,温婉可人。   帷帐低垂,灯火通明。   庄扬被刘弘搂入怀中,躺在宽大厚实的木榻上。刘弘想亲吻庄扬,庄扬将头别开,低语:“阿弘,我不能在此留宿。”   刘弘解开庄扬衣襟,抚摸庄扬光滑的肩膀,应声:“会让二郎回去。”   “你……”   庄扬想推开刘弘,无奈他被刘弘结结实实地压制在身下。   “二郎……”   刘弘声音低哑,贴着庄扬耳朵说:“我想你。”   离别太过于痛苦,他们相聚的时日总是太短暂,在外人面前,刘弘压制对庄扬的情感,然而这是他深爱之人。一夜便好,这一夜温存后,不知得几时才得相见。   这夜,这间富丽堂皇的寝室,在庄扬眼中模糊不成型,无论是精美的床榻,还是色彩绮丽的屏风,抑或是重重叠叠的帷帐。   庄扬紧紧抱住刘弘的肩膀,感受着属于刘弘的体温与及他给予的欢愉。   这夜,庄扬在刘弘居所停留,因有刘弘命令,无论守卫或者侍女,都不得接近寝居。   夜深,庄扬出来,衣冠整齐,返回馆舍。 第57章 互换信物   庄扬返回馆舍, 吩咐馆中仆役烧水, 他沐浴梳洗。庄扬贴身的衣物为汗液渗透,还带着刘弘的气息。   馆舍位于民宅间, 院外有树有井, 白日井边总有淘米的妇人, 玩戏的小儿,很热闹。今夜归来, 四下死寂。   庄扬孤零零一人, 居住于馆舍。周景授予官职后,安置在了别处。   漆黑的馆舍, 自然不似刘弘灯火如昼的寝居。   庄扬泡在温热的水中, 仰头看着小窗外的月色, 月色如水,静谧极了,他的心很沉静。   出刘弘居所时,庄扬的心跳得很快, 他向来自持, 相信没有被人看出端倪。回程时, 夜风带走庄扬身体上的热意,也一并拂去残留的缠绵之情。   庄扬擦拭身上的水渍,更换上丝袍,他执着灯盏,小步走回木榻。虽然已是深夜,但庄扬没有立即入眠, 他的头发还湿着。   漏断初静,庄扬点烛在案前书写,记述下这趟汉国之行,记录下这一路的所见。他看到了汉国的井然有序,百姓安居,这是蜀地没有的情景。庄扬的记述客观、并且不为个人情感干扰,写及汉王公子刘弘时,除去他传奇的身世,其他不过寥寥几字。   至于他和刘弘的私情,自然不会记述。   就在这夜,在不久之前,他被刘弘压制在身下,刘弘热情地亲吻他,将他的手板制在头上,庄扬不是第一次感受到刘弘的力量,但是第一次从刘弘眼里看到了狂热与偏执。刘弘这一番亲热,哪怕到此时,庄扬还可以鲜明忆起。但庄扬很少会去回想他和刘弘体肤相亲时的感受,多想无益。   十九岁的庄扬有自己的需求,他将这份需求看得很淡薄,这些年,他的全部体验,来自刘弘。和刘弘的亲昵缠绵,庄扬不觉得自己该因此羞愧。情深所致,两情相悦。   庄扬搁下笔,将书写的文章读阅一遍,颇为满意。庄扬的文章平实,不偏不倚,颇有史家的风范。不过因为庄扬时常写了便压案头,倒是没几人知晓他还有着这样的才能。   此时已是凌晨,庄扬发丝干燥,卧榻入眠,将还算柔软的被子拉起,贴在脖颈下。   庄扬想,这时辰,刘弘应该睡下了。庄扬见过刘弘的睡容,那时,刘弘搂着他,将下巴抵着他肩膀。近在咫尺,庄扬可以摸着刘弘散乱的发,触摸刘弘的脸庞。   庄扬清楚,会有他人如自己般亲近刘弘,和刘弘共枕。他们可以安然睡到天亮,身边有侍从服侍,而无需担虑被人知晓私情。因为那是天经地义的关系,而非他和刘弘这样叛道离经。   刘弘日后的妻子,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庄扬觉得必然是位美丽的女子。   她会有着高贵的出身,知书达理,温婉而善良,集合人世间的美好,并且也将为刘弘所宠爱,在庄扬看来,成亲娶来女子,便要专情地去对待。   他们会生育子女,而这些孩子中,其中有一人,会成为刘弘的子嗣,那会是个可爱而英勇的孩子。   这般想着,庄扬从枕边取来一件带钩,放在灯光下端详。灯火中,错金的纹饰,闪着绚丽的光芒。这件信物他理应还给刘弘,但却没有还。   清早,庄扬为仆从唤醒,告知公子弘已等候在院中。   庄扬更衣梳洗,换上先前使者送来的汉国服饰,出门见刘弘。   深衣高冠,还有一柄有些笨重,但精美的佩剑,庄扬知晓这是世家子弟的装束。   馆舍中没有铜镜,庄扬也没有随身携带,他不知晓,自己更换上这身衣物后,是什么模样。   庄扬来到院中,出现在刘弘跟前,庄扬想大概很好看——自他出来,刘弘的目光就没离开过,那眼里带着惊艳。   刘弘挨近庄扬,交头接耳低语:“二郎,真美。”   庄扬微笑,想这身服饰,显然是刘弘为他准备,就是为了自己能穿给他看吗?   “公子,是要去上林苑吗?”   只要不是私下相处,在长安,庄扬都会留意称呼,他不想让人看出他和刘弘太过亲昵。   “正是,你我骑马过去。”   院外,刘弘的侍从牵着两匹俊马,显然刘弘一匹,庄扬一匹。   “二郎,今日能骑吗?”   刘弘的声音轻细,不让人听得。   庄扬听得话外之音,他从容自若回;“能。”   两人骑马驰骋,身后跟着刘弘两位同样骑马的侍从。刘弘有十数位侍从,亦是刘弘居所的侍卫。个个年轻、高大,不是普通的士兵,均是官吏的后代。   这么一群人出行,为首的两位男子极其年轻,从衣着打扮看身份显赫,穿行街道,惹得人注目。好在大清早,行人不多。   出城外,郊野的树木葱绿,天蓝水清,偶有几间民舍点缀田间。   刘弘策马在前,庄扬跟随,刘弘不时回头看庄扬,有时庄扬跟慢了,他会停下来等候。   不知不觉,两人来到一处僻远山林。刘弘在一座倒塌的离宫前停步,对跟随来的侍从说:“尔等在此等候。”侍从纷纷应喏。   此时,呈现在庄扬眼前的是一片荒凉的景致,枯藤缠绕老树,曾经宏大的离宫只剩残垣断壁,前方一条长满杂草的道路,通往幽深的树林。   “二郎,你随我来。”   “好。”   刘弘和庄扬并驱,进入树林。   林中阴凉,阳光被茂密的树叶遮挡,四周静谧。   庄扬跟随刘弘,不知不觉,来到一处湖畔,眼前豁然开阔,能看到远处的青山和天空的白云。   “二郎,坐下。”   刘弘折下树叶,当做席子,示意庄扬坐在他身边。   “阿弘,这些是杉树吗?”   他们头上耸立着高高的树木,枝叶茂盛如伞盖。   “二郎,还记得竹里的红叶林吗?”   “记得。”   “这些树到秋日也会落红叶,和红叶林很类似,都是僻静、美丽的地方。”   去年秋日,刘弘带着军队就驻扎在附近,刘弘独自一人在这片湖畔徘徊许多。   “可惜不是秋日前来。”   阿弘说的美景,庄扬始终没能看到,这份跎蹉,只因两人分离南北,难有相伴之时。   “二郎,只要你我常来,总能看到。”   刘弘握住庄扬的手,庄扬看着另一只掌中的一朵娇弱的小花,没有言语。刘弘抬手,抚摸庄扬的脸庞,庄扬这才抬头看着刘弘,他本该说点什么,却没有说出。注视着庄扬,刘弘眉眼的笑语消逝,他或许从庄扬眼中读出了什么。   “二郎,日后,你能跟随在我身边吗?”   刘弘清楚自己的心思,但是二郎怎么想呢?   “阿弘,他日若是打入锦官城,我愿意出仕汉国,但我无法跟随在你身边。”   庄扬能清楚的看到刘弘的未来,如果他的推测都正确的话。   “二郎在乎礼教吗?”   刘弘清楚庄扬不会将身子给予他所不爱的人,庄扬重情感。他爱着庄扬,而庄扬心中也有他。   庄扬轻轻摇了摇头,童年的不幸遭遇,使得庄扬将身边的人看得极重,而对那些说教飘忽的东西,不在乎。   “二郎觉得我会因你而失去这一切吗?”   刘弘从腰间扯下一面兵符,执在手上。   “阿弘,不只是失去权力,还有性命。”   庄扬言语沉重,这是他不愿看到,并且害怕见到的事情。   这趟汉国之行,庄扬看得出,汉国有一统天下的局势,刘父恐怕会成为一位皇帝。   而一旦在皇太子的争夺中,刘弘因违背伦常被剔除继承人,那么刘弘可能会被杀害,因为他是嫡长子,根本无法去安置他。   “二郎知道我怎么想吗?”   刘弘捏着兵符,眼神凌厉。   “我不会失去权力和性命,我还要二郎陪伴在我身边,白头偕老。”   刘弘已无法去做回竹里那个农民,他身份便是位君王之子,当初这身份转变,他身不由己,而那时他也还理不清自己想要什么,怎么去获得。   但是他后来渐渐看到了一条道路,很模糊,也隐隐成型。   “阿弘,待你领兵入蜀地,那时我们会相见,我给你答复,现下我无法允诺你。”   那是几年之后的事情,如果到那时,两人间的情感还在,刘弘也非他不可,那庄扬会去考虑两人厮守这事。这是很慎重的事情。   “好。”   刘弘说得毅然。   庄扬从怀里取出错金带钩,他摩挲带钩上的纹饰,看了一眼带钩,这才递给刘弘,言语平静:“此物,理应送予你的妻子。”   刘弘没接,轻描淡绘回道:“我送了。”   “你……”   庄扬用力捏着带钩,他似气恼又似无可奈何,最终手臂搁放在大腿上,手掌展开,低头看着带钩不语。   “二郎,把它收回去。”   刘弘跪坐在庄扬跟前,他执住庄扬的手,让庄扬将手掌收拢,把带钩握住。然而庄扬并不想收回,他的手掌半开,他在迟疑。   “二郎。”   刘弘言语恳请。   许久,庄扬缓缓收起带钩,放入衣襟,庄扬看向刘弘,深情说:“即是信物,本该互换。”   庄扬手指摸上自己腰间,他还来不及取自己的带钩,突然就被狂喜的刘弘推到光线渗透不进树叶的昏暗之所,刘弘动情的亲吻庄扬,庄扬背抵着红杉树干,见四周昏暗,就是有人偷窥也看不出什么来,他这才温柔的回吻刘弘。 第58章 金饼   深林再荒无人烟, 毕竟是室外, 两人拥抱亲吻,并不敢行那等事。虽然也亲得衣衫凌乱, 冠缨松乱, 衣服发丝沾着树叶。   刘弘帮庄扬摘下领口的叶子, 庄扬帮刘弘绑缨带。刘弘的目光深情看着庄扬,在庄扬唇上和领口留恋, 他眷恋庄扬。庄扬微笑, 低语:“再不出去,一会侍从怕是以为出事。”   两人衣冠整齐, 骑上马, 出了深林。   路过湖畔, 两人的身影倒映在水中,那是两张年轻、俊美的脸庞。刘弘骑马的姿势英武,庄扬端正。庄扬执着马鞭回望幽深的树林及远处的重峦叠嶂,惊叹于此地山林的广阔。庄扬从书上读过, 信朝曾经在林苑豢养各种野兽, 其中便有貘。不过信朝后期羸弱, 无力维持林苑的看护,此地多年荒废。庄扬和刘弘没有前入山林更深邃之处,那里是否也有竹山?   “二郎,在想什么?”   刘弘回头等候庄扬,他看庄扬若有所思。   “不知为何,想起竹里。”   庄扬回答, 策马跟上刘弘,两人并驱。   “我也曾梦见竹里,梦见那时的生活。”   刘弘同样思念竹里。他甚至不只一次梦见贫穷时期的自己,在竹里捕鱼、种田、习武,每天清早,眺望河对岸的庄家二楼。   那时竹里平静、美好,是他和庄扬相伴的地方。可惜,那样的竹里已经不存在,整个丰乡也已生灵涂炭。   两人返回废弃的离宫前,两位侍从静静站在那儿等候。他们仿佛还保留着刘弘离开前的姿势,十分尽职。刘弘带来的这两位侍从,都是他亲信,他们效忠刘弘,由刘弘亲自提拔。   四人四马离开林苑,阳光炎热,临近午时。   进入城门,道上行人熙攘,人们好奇驻足观看。平民并不知晓刘弘身份,只是从衣着打扮上猜测是位身份不同一般之人。他们指指点点,好奇交谈。刘弘让侍从不要撵赶百姓,并放慢脚步,以免马蹄踏伤行人。   去年冬时,刘豫入驻长安,到此不过三四个月,长安城已恢复往昔的热闹,并且比信哀帝统治时,更具活力。   庄扬不知晓冬时长安的情景,只觉得人们不至于面黄肌瘦,脸上也带着笑容。庄扬虽然没有接触过刘父,但深信刘父手中有许多能吏,才能让民心如此快安定。   刘弘已习惯他人的围观,他泰然处之,和庄扬亲切交谈,在外人面前,他对庄扬的亲昵保持克制,不至于让人过多联想。   这一路,庄扬由刘弘护送,将他送回馆舍。   两人这一路走来,自然不只是百姓看到他们,也有一些官员。许多官员见过刘弘,也多少听闻,蜀地来了一位儒生,是公子弘贫困岁月里的恩人。   馆舍门外守着刘弘的侍从,刘弘和庄扬进入屋中。   庄扬拧湿巾递给刘弘,两人沾染尘土,手脸都是灰扑扑。刘弘接过,却不是去擦自己的脸,而是用湿巾揩去庄扬下巴处一处不明显污点,像似先沾染口水,又沾上细土。   “阿弘,我自己来。”   庄扬担心被人看到。刘弘自然知道庄扬心思,示意庄扬朝院外看,那两位侍从正背对他们,笔挺地站在院门外。   即使这样,庄扬还是拿走湿巾,自己擦拭脸庞。再放入清水中洗涤,拧干,递给刘弘。   刘弘擦手脸,目光也不老实,看着庄扬,眉眼含笑。   不过两人能相处的时候不多,刘弘午后需去参与刘父和谋士们对于战局的讨论。   刘弘离开,庄扬则留在馆舍,一并被留下的,还有刘弘的两位侍从。   不只是留下守卫,在馆舍,庄扬不像其他的入住者,吃馆舍厨子统一煮给宾客吃的食物——其实也不差。庄扬没有和刘弘同住,但是同食。   食物由刘弘吩咐人送来,并需亲自送到庄扬手上,不许由他人接手。   刘弘在这一方面极其小心谨慎。   午后,庄扬去拜访周景。   刘豫不只授予周景官职,还赠送一座宅子。   庄扬来时,周景正在新家院子中书写,他在写一封信,好让庄扬带回蜀地,带给魏嘉。   听得仆人禀报庄扬过来,周景上前迎接,请庄扬到堂上闲谈。   汉国重视人才,并且优待人才。何况周景是位名士,汉王刘豫很慷慨,送宅子送一套,马车、仆人、厨子、美姬,一应俱全。   “阿扬,今早和公子在一起吗?”   周景今日穿的是件考究的缎袍,显得雍容华贵。二十六岁的周景,自从遭遇家变后,常年布衣。他的容貌清俊,身材瘦削,他是世家子弟,优雅庄重。   “先生,如何得知?”   庄扬显然惊讶,今早的事,怎就传到师父这边。   “我从黄少史那边听得,先前,他还在院中和我交谈,你来前,正好离去。”   周景和刘豫的许多文官都有交情,他来汉国,反倒要比蜀地的友人多。   “他说见到公子弘和一位俊美郎君骑马出城,听他描述,我猜是你。”   “今早和阿弘前去上林苑,午时返回。”   庄扬如实回答,他清楚先生特意问他这事,不是随口问问。   “你来汉国,他与你相伴两日,外人难免议论。”   昨日刘弘带庄扬去石室,周景也看得出两人的亲昵,周景心中有一份不安。   “是如此。”   庄扬有所担虑,不过他不会多留时日,明早便会离开。   “阿扬,若是早先,我要留你在此地任职,现今,你与他,还是早些分开。”   周景怕日后出事,两人间一旦有一份情意,哪怕再含蓄,总还是会被人看破。   “是。”   庄扬伏拜在地,周景从不会对他说严厉的话语,可这句话听来与责备相差无几了。   看着庄扬默然伏拜的样子,周景想起那日在自家院中,庄扬伏地跪拜的情景。   那时周景说:“你即不说,为师也无从罚你。”   而此时此刻,周景已全然知晓,可他又有何立场去责备庄扬。   “起来吧。”   周景示意庄扬起身,庄扬的品性,周景最清楚。庄扬这是为情所困啊。   这日周景将写好的书信,递交庄扬,吩咐:“魏将军若是问你,我在汉国的情况,你将实情告知他无妨。”   周景所说的事情,大概是指他已获得优渥的生活吧。   庄扬应诺,将布帛揣入怀中,和周景辞别。   深夜,刘弘前往馆舍。   询问馆舍外值守的侍卫,可有什么异样。侍卫说有一个人,老是在馆外鬼鬼祟祟,看到他们在,又灰溜溜逃了。   “这倒有趣,是何人?”   刘弘在馆舍安置侍卫,只是一个谨慎举止,并不觉得真有什么人,要对庄扬图谋不轨。   “禀公子,是蔡忠。”   蔡忠是蔡东之子,蔡东便是刘豫另一位妻子蔡氏的兄长。   蔡氏父子不学无术,不堪重用,凭借着裙带关系,刘豫打发他们些钱,给两个卑小的官职。   刘弘刚回到刘父身边时,这对父子对刘弘有很大的恶意,被刘豫收拾一番,才安安静静。现下又想来惹事吗?   刘弘没将这两人放在眼中,但也没打算就此罢休,回头再好好整治他。   此时庄扬在屋内,已听得刘弘的声音,他出来迎接。   虽是深夜,庄扬身上仍穿着白日的衣物,未更衣入寝,他知晓刘弘会过来。   两人进屋,庄扬问蔡忠是谁,他显然听到刘弘和侍卫的谈话。刘弘告知庄扬这人身份,他笑语:“也就他们父子,做事如此荒诞。”   刘弘自从回到刘父身边,耳闻目濡谋士们如何高明的运用计谋,所以对蔡氏父子的伎俩不屑一顾。   “他们想是从我这边找寻些什么?”   “多半是在打探,想找些不利我的事。二郎放心,你是我恩人,就是父亲也知晓。”   只要没被抓到私情,刘弘就是待庄扬再好,他人也不容置喙。   说到恩人,刘弘这才示意屋外的侍从上前,侍从手里端着一件漆盒。   刘弘接过漆盒,命令侍从离去。   “二郎,蜀地的生活,日后应当不易,此物,予你将来救急。”   刘弘将漆盒亲自交到庄扬手上。   这是只扁平四方的漆盒,不大一个,很沉重,庄扬打开漆盒盖,发现里边装着四块金饼。   “阿弘,我不能收。”   庄扬不敢收,这是笔巨大的财富。   “二郎,我不忍日后见你及家人颠沛流离。”   蜀地的情况只会更乱,更别说当战火烧至锦官城时,那会有一段艰难的日子。   见庄扬仍是拒绝,刘弘说:“二郎当年赠我佩玉,我亦收下。”   那件佩玉,也仍还佩戴在刘弘腰间。   “二郎,莫让我牵挂担心。”   刘弘执住庄扬的手,言语恳求。   他还无法将庄扬留在他身边,但是他要尽所能的保护庄扬。这四块金饼是在一次大胜战后,刘父赏赐刘弘的财物。刘弘自然也有其他的财物,只是金饼好携带,便用它来赠送庄扬。   刘弘将漆盒盖好,打开庄扬的衣箱,把漆盒放入衣物中。   庄扬知道他只能收下,刘弘不容易他拒绝。况且刘弘的担虑,不无道理,日后兵乱,这笔钱也可以用来保护家人。   将金饼送上,刘弘紧紧拥抱庄扬,迷恋不舍。庄扬推开刘弘,心虽不愿,也只得催促:“阿弘,你该走了。”   刘弘在庄扬唇边印下一个吻,转身离开。他推开房门,步入院中,走得毅然。   车夫只在馆舍外做短暂等候,而后便就载上刘弘离开。   在离别前夜,他们无法一夜相伴,刘弘又岂会不渴望庄扬,但他必须克制自己,不能有一点差池,好让庄扬明日安然离去。 第59章 一江之隔(卷二完)   清早, 刘弘带庄扬去刘母居所辞别, 正好刘父在。   庄扬第一次见到这位枭雄,魁梧美须, 威严而英武, 他和刘弘仪貌神似, 看着他,仿佛看到的是三十多岁以后的刘弘。   庄扬恭敬行礼, 刘父示座, 悠然说:“我常听阿言提起你,以为是位而立年男子, 不想如此年轻, 着实令人惊讶。”   刘母形容的庄扬, 照顾着一家老小,收租罗乡,不时帮助对岸贫困的母子,这样一个人, 今日看来也不过十八九岁。   刘母笑说:“二郎今年才十九吧。”   庄扬回:“是。”   “我听阿弘说你是子慕先生门生, 何不也留在汉国任职?”   刘父的仪容不怒而威, 他双目注视庄扬,让庄扬想到雕隼的眼睛,犀利且敏锐。   “先尊早逝,有老母幼弟要看顾,不能为明公效力。”   庄扬也不过是这一套说辞,他觉得骗不过汉王那敏锐的眼睛。   果然, 刘豫说:“二郎即不肯为官,我不为难你。”又将目光看向刘弘,叮嘱:“恩人远来,好生招待。”   刘弘应声:“是。”   刘父日理万机,想来昨夜在刘母这边宿下,清早他才在刘母居所。和庄扬打个照面,便就离去。   待刘父离开,庄扬才跟刘母说他今日是来辞行。刘母相当惊诧,毕竟庄扬抵达汉国不过三日,怎么如此匆忙要走。刘母连忙让侍女去取缎锦珠玉要馈赠庄扬,她命令侍女时,还不忘瞪了刘弘一眼。   “夫人,公子已赠金予我,万万不可再受此厚礼。”   庄扬急忙拒绝,这趟汉国之行,不慎竟成了前来运载金帛之旅。   “他那边能有多少东西,我还不清楚。当年若无二郎搭救阿弘,为阿弘请医,我们母子只怕活不到今日,享受这荣华富贵。”   刘母固执要送,说着还用手巾揩起泪水。当年的日子确实苦,每每想起,都止不住辛酸。   这实在让人无法再坚持不收,庄扬只得默然。   离开刘母居所,刘弘在前,庄扬在后,庄扬的马车上多了两匹缎锦,一箱珠玉。   庄扬觉得若是就此回去,只怕半道要被人劫杀,丢尸入江,尸沉喂鱼。   最终,庄扬也只收了刘弘四块金饼,至于刘母这些馈赠,则托刘弘留下,过些时日,再还给刘母。   庄扬在午时出行,一同来送行的有周景、霍与期,刘弘。   江水在阳光下泛着金波,庄扬登船,对岸上众人行礼相别,他的目光落在刘弘身上,刘弘也正在看他,四目相视,刘弘的目光温情而深挚,庄扬心中生出几分苍凉。刘弘已经是一身戎装,背负弓箭、佩戴刀剑。送行庄扬后,刘弘将跟随刘父领兵前往陇西,与军师汇合。   庄扬回到平静的生活里,和家人相伴,继续过他清闲的生活,而刘弘将奔赴战场,于弓箭戈矛,血火交融中战斗,过着艰苦的军旅生活。   木船悠悠荡开,风起,岸边的芦苇沙沙作响。   岸边刘弘的身影渐渐小了,模糊了。庄扬突然觉得,他有许多话未和阿弘说,这三日的相伴竟是如此仓促。一时竟让他,十分怅然、沮丧。   这一路归程,和庄扬同行的是一位蜀锦商人,唤穆征,他做汉国王公贵族们的生意,门路广,随从多,往返汉蜀两地,从不怕打劫。   穆征受刘弘所托,顺道护送庄扬回去锦官城。   逐渐,江畔为水域遮挡,庄扬再见不到岸边送行之人。   汉与蜀的交界,在此地,不过是一条江之隔,却像似隔开了两世。   数日后,庄扬返回锦官城,马车刚抵达家门,最先冲出的是蛋饼,蛋饼飞扑向庄扬,兴高采烈地用舌头舔庄扬手,拼命摇尾巴。而后是小步奔跑的侄子,他在门槛上摔了一跤,被庄平抱起,庄平鼓励他要勇敢,不可以哭。庄平之后是庄兰,嫂子林嫱和庄母。   夜晚,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饭,庄扬谈这一路在汉国的见闻,家人十分欢喜,为刘弘母子,也为子慕先生。   庄扬将两块金饼给庄秉,告知他是刘弘的馈赠。   “兄长,将它换钱,以它做子钱,贷予商贾。”   虽然庄扬从未经商,但是他对如何挣取财物了解不少,何况庄父当年也是一位子钱家。子钱家放款借予他人,并收取利息。   庄扬自己则留下剩余的两块金饼,用它们应付日后可能到来的困难日子。   庄扬返回锦官城,刘弘前往陇西,半途,见到遭遇过寇兵洗劫的村落,横尸遍野,屋舍焚毁。   刘弘下马,见死者已死,死相凄惨,生者面有菜色,半死不活。刘弘命令部下询问生者,是何人犯下的暴行。   不久,士兵过来禀报:“大帅,昨夜,刘冒军一支三十余人队伍经过此地,烧杀掠夺。”   当年信朝强盛时,曾将降服的胡兵安置于此,后来天下大乱,此地最先失去管制,而后三方势力在此盘踞,相互杀戮多年,百姓饱受荼毒。   “刘冒军皆为骑兵,而且装备精良。”   霍与期听得士兵禀报,匆忙登上土台进言。刘豫、刘弘站在上头。刘弘眺望苍茫的平原和远处的山丘,满目土黄,难得有丝绿意,此地正饱受旱灾。   “我听闻,刘冒行军不备粮,纵容部下在所到掠抢,想来民怨已久。”   刘弘对于四方的敌人,了解许多。   “让士兵早炊歇息,今夜警备。”   刘豫发号施令,将士领命离开。   刘冒的骑兵出现在这里,不是什么好兆头。但是刘豫也不怕什么装备精良的骑兵,夜里防范偷袭即可。   这夜,汉军就在村落外的河边扎营。   刘弘于父亲刘豫帐篷中和将士议事,到深夜才返回自己帐篷。刘弘在月色下,看到两位士兵撵赶一位一位衣衫褴褛的人,刘弘前去,询问士兵是怎么回事。   “将军,此人前来讨饭吃,跟她说没有,还赖着不走。”   借着月光,刘弘看清楚这是位瘦小的妇人,蓬头垢面,衣不遮体,仔细看,她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儿,婴儿虚弱的无力啼哭。妇人扑向刘弘,将婴儿举向刘弘,哀求着什么,刘弘听不懂她的话语。   “将军,我们这就把疯女子拉走。”   士兵觉得难堪,正要帮将军解围,不想将军说:“我帐内尚有一碗黍饭,拿予她吃,不可为难她。”   刘弘让士兵进他帐篷端饭,刘弘想起女子衣不遮体,便把自己一件短衫递给女子。妇人接过饭和衣服,跪地道谢才离开。   刘弘入帐内休息,却睡不着,眼里都是今日所见的惨状。   若是二郎见到今日遭遇掠杀的村落,听到那些生者的痛哭,他该是多难过;而若是二郎,见到这么对母子,他必然也会给予援助。   清早,汉军撤营前行,浩荡的队伍,渡过干涸的河床,刘弘见到一位蓬头垢面的妇人抱着一个婴儿,站在一旁目送。她认得刘弘,刘弘骑着一匹大白马,为众将领拥簇,他皮甲最华美,很好辨认。   刘弘行军中,身上没有带钱物,他扯下腰间一枚金饰,随手抛给妇人。   两日后,汉军会师,与刘冒军大战,各有胜负,数日后,汉军退兵。   在退兵路上,刘弘途径当初驻扎的村落,同样是过那条干涸的大河时,他发现前面的士兵们停了下来,似乎发现了什么。刘弘上前,问是怎么回事。已是骑长的大春说:“公子,是个娃娃,怪可怜咧!”刘弘上前,看到一位已死去的妇人,还有妇人身旁躺着一个啼哭的婴儿。那婴儿身上包裹的衣物眼熟,正是刘弘的短衫。   婴儿饿得仿佛只剩一双大眼睛,朝刘弘张着手,刘弘弯身将婴儿抱起,把负责炊事的一位老兵唤来,老兵带着妻子。刘弘把婴儿交给老兵妻,让好好看顾。   这婴儿已张齐牙齿,也会牙牙学语,老兵妻帮婴儿擦洗,更衣。告诉刘弘孩子已有一岁,是位男孩。   “将军,即是你救了他,给他赐个名字吧。”   大春逗着男婴,帮婴儿请求。   “就唤他刘河。”   刘弘没做多想,给男婴冠上了自己的姓,因是在河边拾到,便取名为河。   刘河一路由老兵妻抱着,坐上装粮草的辎车。   老兵妻用米汤喂他,不过数日便恢复健康,是个灵气、可爱的孩子。   汉军在陇西苦战多时,到秋时,才击溃刘冒军队,攻下狄道。   返回长安时,上林苑的湖泊,红叶飞舞。   刘弘独自骑着马,来到湖畔,他思念庄扬。   秋日,在锦官城的庄扬,收到商人送来的信函,信中刘弘告知庄扬,他们军队攻下了陇西的狄道,歼灭了刘冒的势力。并且提及,他收养一个男婴的事。   庄扬回信,告知刘弘,他在蜀地任职学官,生活安定。还有秋时,大春妻生了一位女儿,托刘弘告知大春。   把帛书存入木匣,庄扬递给商贾穆征。穆征往来汉蜀做生意,一年要往返数趟,正好为刘弘和庄扬传达书信。   将穆征亲自送至门外,庄扬返回院中,听得院中婴儿啼哭的声音。庄扬到大春妻房里探看,建庄兰正抱着婴儿哄着,大春妻疲倦地靠在床上。大春妻见庄扬进来,连忙要起身道谢,庄扬拦阻。   大春妻勤快,庄家人待她也厚道。   “二郎吩咐,煮两个鸡蛋,给春嫂补补身体。”   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从门口走来一位妙龄女子,约莫十六七岁的模样,长相温婉。   女子将碗端到大春妻身旁,亲自喂她,大春妻说:“可万万使不得,我自己来。”   女子低语:“春嫂还是由我来,你身体虚。”   庄扬出屋,走到院中,不会庄兰出来,对庄扬说:“细绢看着好温柔,兄长会喜欢她吗。”庄扬没像庄兰小时候调皮那般拍拍庄兰的头,而是正色说:“不得胡言。”   这位温婉女子,唤细绢,庄扬在奴市里看她被人贩毒打可怜,将她买下,由此细绢便也就侍奉在庄扬身边。 第三卷 第60章 撕毁和约   锦官城学风兴盛, 郡学中有四百余学子, 学官数名。庄扬身为学官,但是学官中颇为低微的卒史, 他看守书阁, 乐得自在。   平日整理书卷, 帮二三学子解解疑惑,更多时候是悠闲坐在案前读阅。郡学中的藏书丰富, 虽然远远不及长安的石室, 却也可观。庄扬温雅亲和,深受学子们喜爱。   许多学子, 挨了其他学官的训责, 还喜欢跑来庄扬这边诉苦, 庄扬多少会安抚他们几句。学子们有的年纪小于庄扬,有的和庄扬差不多大,庄扬几乎是将他们当成庄平照拂。   庄扬学识渊博,也有自己的才干, 但是庄扬似乎只对没有什么实权的小官职感兴趣。章掾史曾想将庄扬的文章推荐给蜀王, 被庄扬谢绝。章掾史想庄扬似有所顾虑, 即使是友人,庄扬的有些行为,让人费解,不只是关于出仕,还有成亲。   二十岁的庄扬,仍未成家。   若是问郡学里的学子, 他们肯定会说庄卒史高雅旷达,对名利无所求,即不爱钱财,也不好美色。   黄昏,庄扬牵马出院门,学子们向他揖手相别,庄扬微笑颔首,骑马离去。他风度翩翩,容貌出众,惹人张望。   庄扬在柳下信手游缰,看着湖畔的春光,行人从他身旁经过,他旁若无人,直到听得身后哒哒的马蹄声,他才回头。   他看到阳光下的一位武官,俊朗高大,骑着匹枣红马,一身皂色官袍。武官的身手背负弓箭,腰间夸刀,似乎随时会拔刀出鞘,与人搏斗。   有好一段时日,没有见到虞督盗,不想又在街上遇到。   这人看庄扬的目光仍带着迷恋。   庄扬策马离去,再无看湖光春色的心情。   同样是对他有爱慕之情,庄扬待刘弘几乎是宠溺,而待这人,则毫无感情,甚至觉得麻烦。   披着霞光归家,庄扬把马缰递给仆人长宜,蹲下身拍拍蛋饼的狗头。蛋饼总是守在家门口,见庄家人谁外出回来,就欢喜扑上去。   “兄长,你回来了。”   庄兰迎出来,身边跟着侄子阿原。   “阿叔。”   阿原亲近庄扬,张开手臂把庄扬大腿抱住。   “有好好学习吗?”   “有,阿叔,阿兰姑姑教我画鱼,还有花。”   阿原欢欢喜喜说着,他学得很开心,觉得会得到叔父的夸赞。   “兄长,我也教他写字。”   庄兰辩解两句,她带的侄子,也不是跟她小时候一样就爱玩。   “好了,进屋去。”   庄扬笑语,阿原已有五岁,也该请个先生了,他也不指望阿兰教阿原读书识字,阿兰自小不爱读书,倒是喜欢舞刀弄枪。   庄兰牵走阿原,说他:“又出卖姑姑,这样姑姑就不帮你抓蝴蝶了。”   看着一大一小离去,庄扬笑着摇摇头。   庄扬登上楼,在二楼忙碌的细绢走过,温声说:“二郎,你回来了。”   细绢过来,把庄扬提在手中的笔墨盒取走,拿进庄扬房中。   庄扬进房,细绢拧来湿巾,递给庄扬擦脸,擦手。   她待庄扬殷勤,任谁都能看出。   自从于奴市将细绢买来,细绢便成为庄扬的贴身侍女,她服侍庄扬梳洗、更衣。在庄家人看来,庄扬买她来,大抵是喜欢她。也不知晓,两人其实没有体肤相亲过,庄扬连细绢的手都没碰过。   细绢是奴婢之女,为主人家交付人贩售卖。庄扬坐马车经过奴市时,正见细绢不肯跟一位买主走,而被人贩痛打。被抽打得鲜血淋淋,细绢始终不肯讨饶,真是位倔强的女孩。   庄扬让阿易去抢夺人贩的鞭子,他则将细绢扶起。后来才得知那位要买细绢的老男子,细绢认识,是她主人家的客人。细绢因得罪他,而被主人售卖,和母亲分离。由此,便是死也不想为他拥有。   柔柔弱弱的一位女子,不想会有这么倔的性格。庄扬同情她遭遇,且他也需要一位侍女,便将细绢买下。   庄扬擦拭脸庞时,细绢低着头,她不敢正视庄扬,带着少女的羞赧。无疑,庄扬在她看来长得极好看,人又温柔。   细绢不敢对庄扬有过多的想法,觉得服侍的是这样一个人,就已很满足。   庄扬将巾布递还细绢,听得楼下阿易在招呼什么人。庄扬站在窗前探看,他见到一位做商人打扮的肥胖男子,正是穆征。   穆征前来,每每都带来刘弘的消息。   庄扬连忙下楼,接待穆征。   穆征进入庄扬书房,让侍从将一件木匣递给庄扬,擦着汗说:“二郎先看,若有什么担虑写信里,我会带给公子,二郎别太担心。”   因为胖得像只大貘,穆征走上几步就会气喘吁吁,好在他出门都是马车。   听穆征这么说,庄扬深觉不安。做为一位商人,穆征健谈,这次是因何,如此急忙要将信给他看。   庄扬打开信函,发现有两份帛书,他取出一份展开读阅。刘弘在信中写满对庄扬的思念,并谈及陇西的战况。刘弘的字体刚健豪迈,遣词造句精准贴切,寻觅不到一丝早年的拙劣。不过刘弘倾诉相思时,用的情话让庄扬感到羞赧,在穆征的注视下,庄扬保持镇定、平静的模样可不易。   庄扬低头微笑,将这份帛书揣入怀中,这才取出另一份查看。打开帛书,便觉得惊讶,因为这份帛书不是出自刘弘之手,但字迹很熟悉,这是子慕先生的字。   周景在信中告诉庄扬,初春,汉军攻打天水,经过一番苦战,刘弘在攻城时身中一箭,坠下马来,因伤势较重,只得送回长安医治。   庄扬执帛书的手激烈颤动,他知道这必然是很严重的伤,由此周景才会特意告诉他。   “二郎?”   穆征大致猜晓到周景信中写了什么,他知道他送的信函,一封来自刘弘一封来自周景。当然,刘弘那封,则全然不知晓内容。穆征是个讲信用的人,不会去偷窥,何况信函上有封泥,他一旦偷偷启开过,就会被收信人察觉。穆征见庄扬执着帛书惊慌、难过的样子,心下也是不忍。   庄扬将帛书折起,捏在手中,他抬起头,悲恸问:“他伤情如何,可会危及性命?”   “二郎,公子在这边中了一箭,当时是骑兵互冲,所以坠下马时,遭到马蹄踏伤手臂,这只手。”   穆征先是用手指向右肩,继而又移动肥肥的手指戳着自己的右手臂。   庄扬双手握紧,将头低下,连并他的肩膀都在止不住颤抖。   这该是得多疼啊,不说被箭射中肩膀,就是那驰骋的马蹄踏上手臂,骨头也要开裂。   “你离开时,见过他吗?”   庄扬噙着泪,声音哽咽,周景的信中对伤情描述简洁,并且多用安抚的词语,庄扬反倒由此担心。   “二郎,我离开前,见过公子,公子气色不错,伤是挺重的,会好起来,二郎莫要慌张。”   穆征知道公子弘和庄家二郎是挚友,而且送过这么几次信,穆征觉得可能还不只是挚友这么简单。   “我此时无法回信,明日,我再将信托寄你。”   庄扬心乱如麻,已经无从下笔。   “那我明日再过来,这趟回来,也不急着回去了。”   穆征站起身要告辞,突然又叹息:“汉和蜀这关系越发紧张,做点买卖真不容易。”   穆征的一批货物被江畔的巡卒扣押,本来货物从汉国要运进蜀国,不想巡卒说他运的货物要做检查,约莫是被没收了。蜀王也不是傻子,眼看汉王刘豫就要啃下陇西了,再来说不准就要起兵南下。蜀国对汉国的亲好关系,已濒临崩裂。对于两国往来的商人,也不再友善对待。   穆征离去,庄扬独自前往院中,他走过竹径,孤零零坐在亭上。   初月爬升,亭中风起,稍稍有些寒意。   庄扬想如果当初留在汉国,那么他此时也就能陪伴在刘弘身边,他是想保护刘弘,所以必须离开,却不想到阿弘受这么重的伤时,他却无能为力。   子慕先生书写之时,正是初春,至此时,也有一月余。   阿弘的伤,可好了吗?   他是汉王之子,本不该跟随将领冲锋陷阵,他必是着急想打下陇西,作战才如此不要命。   庄扬想,当时自己为何要和他约定,待他兵入锦官城再给予他答复。那时有太多顾虑了,可好些顾虑,根本比不上阿弘的命。   懊悔着或许不该给予他希望,也懊悔着或许当时便该答应了他。   阿弘以往,每每受伤,都会来找自己,那时阿弘还是个孩子,庄扬会为他包扎伤口,而后摸摸他的头。   再稍大些,阿弘便会耍赖似的将自己抱住,埋头在自己肩上,寻求庄扬的安抚。   庄扬多想此时能抱住他,然而他张开手臂搂抱住的,不过是这空荡冰冷的夜风。   庄扬在亭上坐了许久,直至庄兰找来,不安唤他:“兄长。”庄扬才站起身说:“阿兰,大兄回来了吗?”   庄家总是等庄秉从商肆回来,一家子才聚在一起吃晚饭。   “兄长,你怎么了。”   庄兰关心问着,她觉得兄长有些不对劲。之前那位叫穆征的商人过来,带给兄长阿弘兄的信,兄长读了信后,独自一人在亭子这边坐了许久。   亭子在院子角落里,这里黑漆漆,根本什么景致也看不到,兄长从不曾有这样的举止。   “阿兰,兄长没事。”   庄扬不愿告诉庄兰原由,许多事,他都不能说,哪怕是对至亲之人。   “兄长有心事,总是不跟我们说。”   庄兰显得伤心,兄长仍很温和很好,可是她又觉得兄长比以往疏远多了。   庄扬停下脚步,他的脸色苍白,只是昏晦的月色下看不出来。   “兄长?”   庄兰牵住庄扬的手,她担忧的守在庄扬身边。   “无妨,只是觉得胸口有些闷。”   “兄长,我牵着你,我们慢慢走回去。”   庄兰提着灯走在前,庄扬走在后,兄妹俩牵着走,紧紧相随。   这夜,庄扬用过饭后,不似往常那般陪伴家人在堂上说话,而是独自上了楼,将自己关在房中。   庄扬躺在榻上,从怀中取出刘弘的帛书,他抚摸帛书,手指碰触每一个字,细细地读,反复地读。眼前逐渐模糊,抬手碰触脸庞,才发觉手指上沾染了透明的液体,庄扬诧异想,这是泪水。   从幼年遭遇变故后,庄扬几乎再没流过泪,他很温柔,却也很柔韧。   庄兰和细绢进来时,庄扬已睡去。庄兰想必然是阿弘兄那边出了什么事,兄长从不给她看阿弘兄的信,大概有什么机密,所以她也不敢问。   今晚兄长突然说胸口闷,可是在吃饭时,又说他没事。庄兰很担心,特意过来探看。   庄兰坐在床沿,帮兄长拉被子,她眼尖,察觉兄长手中似乎有样物品,庄兰低头端详,发现是一枚错金的带钩。   两月后,长安城。   穆征将庄扬的信函,呈上刘弘。刘弘身上的伤还未痊愈,躺在榻上,右手臂用布条吊在脖子上。刘将军如此英武的男子,此时的模样,多少有些滑稽。刘弘稳坐在榻上,询问穆征锦官城和庄扬的情况。穆征说锦官城一切依旧,二郎也还在当学官,很受学子们的爱戴。   大概也是穆征心虚,顺便也把刘弘受伤的事,庄扬已知晓告知。   刘弘听穆征说是子慕先生的书信中讲述,他陷入沉思。   心想二郎必然是要急坏了,子慕先生不是爱生事的人,却是为何要把这事告诉二郎呢。   刘弘赐穆征钱物,送走穆征。   摒去左右,刘弘推动木函,取出一份帛书,帛书满满都是关切的话语,能看出书写人的担虑和惊慌失措。   刘弘执着帛书,心中为一份不安笼罩,慌乱之下,他想唤回穆征,但渐渐他捏紧帛书的手松开了,像似泄气了那般,他把帛书贴在唇边,低喃:“二郎。”   也就在刘弘收到庄扬的回信后不久,还未完全康复的刘弘,再次跟随大军出征陇西。陇西的势力,已被汉国吞并大半,唯剩武威的李军未攻下。   夏时,汉国攻打武威,蜀王趁机发兵占据武威的险关,汉与蜀休兵的盟约,自此撕毁。 第61章 兵压锦官城   盛夏, 尸体腐烂得很快, 苍蝇盘旋,不过一日便会发出恶臭。和蜀军的一番交战后, 尸横遍野, 刘弘命令士兵, 将尸首挖坑掩埋,远离水域, 以免发生瘟疫。   天边残阳似血, 大战后的刘弘,模样骇人, 虽然身上绝大部分血都不属于他。刘弘屈下一只膝盖, 将掉落在地上的弓箭拾取, 他的右肩连并手臂、手指疼痛麻木,手指几乎抓不住弓身。旧伤未好,又添新伤。刘弘发射弓箭的速度,快得让人看不清楚, 又十分精准, 别人射出十箭, 他已射出二十箭,也因此遇到连日的战斗,刘弘的手指会流血。   随从不敢上前帮刘弘拾弓,他们在旁看着。终于刘弘抓住弓,搭了其中一位随从的手,缓缓站起, 而后翻身上马。无论是人是马,都疲惫极了,马儿慢吞吞将刘弘托回营地。   军医为刘弘查看伤势,他脱下刘弘身上笨重的铁甲,解下长袍,见到腹侧一处枪扎的痕迹,血殷朱袍。军医清洗伤口,刘弘皱皱眉,脸色略显苍白,营帐里散发着血腥味。   疼痛对刘弘来说,似已习惯。这两年的仗,最难打的是刘冒的军队,那都是些玄甲的骑兵,连马儿都披着甲胄,且又是擅长马战的胡骑。   如此艰难的战斗,都获得胜利,公孙式的蜀兵实则也不过如此。   军医将创口内的沙土剔除,刘弘额头流出冷汗,他将目光移向帐外,这一望,看到站在帐篷入口的一位男孩。   “无疾过来。”   刘弘招手,无疾走上前,蹲在一旁看刘弘的伤口,小声问:“兄长,要是疼,抓我的手。”   军医正在缝合,手法娴熟。刘弘说:“此时不疼了。”   军医很快缝好,问刘弘还有哪受伤吗?刘弘说留瓶疮药,手上的伤他自行处理,让军医去看看其他士兵。军师背箱离去,不久,汉王刘豫进来,正看到两个儿子在一起,无疾帮刘弘的手指上药。   “无疾,你怕上战场吗?”   刘父挨着孩子们坐下,刘父自己身上也有血迹,不过没有伤,他坐镇后方。   “回阿父,儿本不该怕,然而心里仍是害怕。”   无疾坦然回话。往时他很怕刘父,这两年来,倒是没那么害怕了。   刘父听到这样话语,难得他没训责无疾胆怯,而是说:“你问问你兄长他怕吗?”无疾看向刘弘,刘弘说:“打这些仗,是为了以后不必再打仗。无疾,兄长也想过着卸甲清闲的日子。”听到刘弘这么说,无疾腼腆一笑,他没想到原来兄长也是怕打仗的。   刘父点了点头,是这个道理没错。阿弘这孩子,无论仪容或者想法,都和他很像,不愧是他刘豫的儿子。   无疾继续为刘弘上药,并用布条缠绑伤口,他做事认真,连布条都缠得整整齐齐,当然这在刘父看来,太规整了,男儿应当豪迈、大气。   刘父打量刘弘身上的伤势,腹部有伤,手指出血,最严重的伤则是右肩和右臂,刘父察觉刘弘一直僵直着右手臂,那显然是疼得不敢动弹。他旧伤尚未愈合,便就出战,歼灭李军后,又打了蜀军,战事连日。   “伤养好之前,都不许再出战。”   刘父可不想儿子日后留下残疾,再说,让刘母知道了,还不得把他骂一顿。   “阿父,我不参与战斗,但可以指挥骑兵。”   刘弘觉得那不行,他心里着急着呢,这夏天都快过完了。   “阿弘,你在蜀地可是有仇家,这般着急是要报仇吗?”   刘父觉得这儿子,恨不得一夜就打进锦官城,比他这大帅着急多了。   “并无。”   刘弘摇头,虽然舅家待他们母子实在不厚道,可刘弘也懒得理会他们。   “那是有牵挂之人?”   毕竟儿子回到中原时,也已十六岁,说不准在蜀地埋下了情种,这种事,刘父理解。   刘弘迟疑了会,用力点了点头。   刘父大力拍着刘弘肩膀,笑语:“那比为父出息多了,这才三年不到就能回去。”   刘母时常嫌弃刘父,居然让他们母子在贫困中等了十六年,才来接走。   汉与蜀在武威开战这事,很快传回长安。传到周景耳边时,周景正在石室里和萧丞相交谈信朝户籍的事情。两位使者,风尘仆仆带来捷报。   这个消息,对周景和萧丞相而言,都不意外,早晚是要和蜀王打上,毕竟已兵近蜀地。   “丞相,我想到军中去。”   周景听得这个消息,哪还有什么心思悠然闲谈。他伏地行礼,恳求丞相允许。   “子慕是蜀人,想是对伐蜀有奇计?”   萧丞相处之泰然,对于周景这突然的请求,并不惊诧。   “惭愧,并无。”   “那是在蜀地有牵挂之人?”   “有之。”   周景不否决,他确实有。虽然世人都知道他无妻无子,无父母兄弟。可是他确实有牵挂之人。   萧丞相显得玩味,不过他知晓周景的心向着汉国,他又是蜀人,到汉王那边去,肯定能起到作用。   萧丞相颔首:“那便去吧,子慕,多保重。”   听闻周景在蜀地有位挚交,当年周景游历山河,居住于中原时,还派人过来寻找周景。可是又听闻,此人是位蜀国大将,这就耐人寻味了。   这一去,便是兵戎相见。   蜀兵在武威被汉军打败,并且兵逼汉中的事,早早就传到了锦官城。   不过寻常百姓们,并没觉得这是多么不得了的事,毕竟这么多年,一直在打仗,日子还不是要过,就是过得艰难些。   蜀国官员和郡学的学子们则很敏锐,他们知道大事不妙。   秋日快到了,秋粮熟时,会有络络不绝的辎重队抵达汉军中,而在陇西还会有源源不绝的青壮被招募入伍。   当今的局势,蜀地就像一颗鸡蛋,上面压了一块石头般危及。   这样紧张的氛围下,庄扬在郡学的书阁中,可没法好好看书。他匆匆牵马返家,就在通往北城门的主道上,庄扬看到浩浩荡荡的队伍开往城外。   这本是寻常事,决定生死的大战将即,蜀王调兵遣将充实汉中。   但是在领头的几位将领中,庄扬辨认出了魏嘉。魏将军敛容正色,颇有大将风范。   庄扬想,希望他能活着回来。   酷热逐渐离去,天气转凉,蜀地以北不时传来战斗消息,都是小战,而汉国南下的士兵号称有四十万。   蜀地人心惶惶,锦官城的人们也不例外。十来年前的混乱情景,许多人还记忆尤深。   目送蜀军离去,庄扬心事重重回到庄家。   因战争,庄扬已多时未能收到刘弘的信,但是他知道刘弘在南下的汉军中,他率领的是一支汉国的精锐骑兵。   庄扬并未因此而开心,他很担虑。即担心刘弘,又担心家人。   未及黄昏,庄家院中站着庄秉,庄秉和阿易在交谈着什么,见庄扬回来,那慌张的神色才有所缓和。   “阿扬,你回来正好,我有事和你商议。”   庄秉显然已获知,蜀军聚集汉中准备和汉军大战的消息。商人的消息,最是灵通,而且触觉敏锐。   庄秉带着庄扬,前往院角落处的亭子,之所以避开家人,是为了不让她们担虑。   “兄长,需尽快将放贷的子钱收回,尽数买米。”   庄扬对于日后之事,已有心理准备。   “阿扬,是觉得蜀军此战必败?”   庄秉很惊诧,虽然各种说法都有,可锦官城的人们似乎还是觉得蜀军会获胜。   绝大部分蜀民,所见的只是周边的生活,他们不清楚外界情况,在他们看来锦官城很繁荣,日子还是会照旧。   “必败无疑。”   庄扬深信,他去汉国游历过,而他也在蜀地生活了这么多年。蜀国千疮百孔,就像刷了彩漆的木雕,外表光鲜,内部已全部腐朽,只待人用力一推。   “若是等兵败后,再买米粮就来不及了。”   待大军溃败,消息传回锦官城可能不会立即哗乱,但是情况将截然不同。米价会日日上涨,先将米粮囤了再说。   “好,我这便去收钱,尽数买米。”   庄秉相信庄扬的话,他这位弟弟去过汉国,知道汉国的虚实,何况他和汉国公子弘之前一直有书信往来。   庄秉匆匆外出,去做他该做的准备,他一向为了保护家人,不辞辛劳。   庄秉走后,庄扬在亭上思考,他需要再做些什么,他绝不会让十数年前锦官城劫难的情景,在自己家中重现。   他需得将庄平唤回来,这就叫阿易去他载回来;至于辞官,庄扬明日就去辞;再有就是需挖一处窖藏,用于存放粮食,并且不易被人察觉。   数日后,庄家偷偷购入大量粮食,存放在一处柴草间里。   此时,庄平已回到家中,庄扬辞官,唯有庄秉的商肆还在经营,庄秉勤勤恳恳,多挣一分是一分。   这些日子,过得很缓慢,庄平在家逗狗、读书、庄兰玩弓磨刀,庄扬则不时和为官的友人相聚,从他们那边获得消息。   秋天到了,庄家院中的叶子开始凋零,风一刮,到处飞舞,像一只只枯黄的蝴蝶。   很快,前方果然传来了蜀军溃败的消息,消息一抵达锦官城,全城哗然。   一时谣言四起,人心惶惶。   兵败消息传来的隔日清早,庄家像其他人家那般,被官兵敲开了门。士兵强征庄家两匹拉马车的马,并索要更赋。那是一大笔更赋,若是寻常人家必然无法缴上,只得任由家中男子被拉去当兵。   庄秉回屋和庄扬商议,最终将这几年在锦官城挣的财物,交给了官府充作更赋。   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官兵,抬走一大箱子的钱,并大摇大摆牵走他们代步的马匹。   这一日,多少人家生离死别,多少人家啼哭,悲号。对损失大笔财富的庄家而言,已是十分侥幸。   汉军的行动迅速,一旬不到,已兵压锦官城。蜀军精锐在汉中为汉军歼灭,蜀王连忙招募并强征男子入伍,蜀军的军心涣散,又多逃兵。蜀国朝廷上下,已是风声鹤唳。   在锦官城外驻扎的汉军,连营数百里,黑压压一片。   刘豫和刘弘登上高台,眺望锦官城,父子俩的心情皆是凝重。   他们本该为此感到喜悦,然而两人都知晓,兵燹所到,满目苍夷。速战速决最佳,不可拖延。 第62章 阶下囚   庄扬到集市试图买些物资, 家中马全被官府征走, 庄扬只得步行。阿易担心庄扬模样文弱,遭人抢掠, 跟在庄扬身边。   自从前些日锦官城被围, 物价以数倍在翻涨, 庄扬带来的钱,只购得一些食盐、少许鱼干。若是往时, 买这些东西根本用不上庄扬亲自出来, 会由仆人长宜夫妇代劳,不过他们已离开, 回了乡下老家。   城里不似乡下有野味、有蔬果, 穷人在乡下一时半会饿不死。但乡下已成贼窝, 却可能会丧命。   刚出货店,就听得一阵男女哭泣的声音,并夹杂着凶恶的吆喝声,庄扬回头, 见一群官兵押运三辆囚车, 囚车后还追着囚人的家眷, 哭天喊地,十分凄厉。   囚车中的人,模样虽然狼狈,衣着却是光鲜,都做商人打扮,庄扬辨认出其中一位囚徒, 他正是穆征。   庄扬心下大惊,继而又恍然。   打仗需要花费巨额的钱财,蜀王或者蜀国大帅,显然把军饷打在了锦官城这些富商身上了。   类似的事,十多年前也曾发生过,只是勒索和洗劫的方式不同而已。   穆征肥大的身子卡在对他而言窄小的囚车里,显得可怜巴巴,庄扬于心不忍,想上前去看他,被士兵粗鲁推开,险些栽倒在地。   “二郎,你没事吧。”   阿易搀住庄扬,对于士兵的粗暴相当愤慨。   “无事,只怕这日子会越发艰难了。”   庄扬拍拍身上的泥土,摇头叹息。   主仆走出不远,又听到身边人们着急的叫囔、奔走,阿易惊呼:“二郎,那里着火了!”   一阵浓烟从商肆升起,秋风大,不会就将物品烧焦的异味吹来,庄扬焦虑地说:“那里是布市。”   庄秉的商店就在布市里头,这两日乱归乱,庄秉也还在经营。   “阿易,我们快过去。”   庄扬拽起长袍,朝布市赶去,他跑得很快,阿易紧随左右。   布市的商店成片,在这大风天里,火焰迅速蔓延,庄扬和阿易赶到时,布市熊熊燃烧,火光冲天,热气炙人。   “兄长!”   庄扬惊呼,朝人堆里挤去,他跑到庄秉的店铺前,却见那店铺早为火焰吞噬。庄扬有片刻的呆滞,站在火海前,他茫然无觉火焰将他的手脸烤得发红,并且浓烟呛鼻,直到有人用力拉扯庄扬,庄扬这才回过神来。   庄扬焦急地往人群里询问,找寻庄秉。   “阿扬,我在此!”   庄秉回应庄扬的叫唤,他坐在地上,衣发上有烧焦的痕迹,一张脸灰扑扑。   “兄长!”   庄扬惊喜,过去察看庄秉,见他人并没有被烧伤,但是脚却瘸了。   “火起时,我正在铺内,烧得很快,匆忙逃出,不慎砸伤了腿。人是没事……”   庄秉无奈摇头,他人是逃出来了,可那一铺的蜀锦都化为乌有。   “人没事就好。兄长,我们回去。”   庄扬搀起庄秉,阿易过来帮忙,一人搀住一边的胳膊。   庄秉最后看了一眼熊熊燃烧的店铺,幽幽说:“以后可怎么办。”   他苦心经营的店铺被火焚去,不只是烧去他的心血,还有他绝大部分的财产。   “兄长我那边还有钱,熬得过去,你不要难过。”   庄扬还有两块金饼,撑过这次围城之乱,足够了。   三人慢吞吞走着,离开了曾经繁华,而此时已经乌烟瘴气、人群恐慌四散的集市。至于布市因何起火,后来听闻是有人纵火,至于纵火者,可能是群暴徒。   往年能买一斗米的钱,而今一升也买不到,许多贫民在挨饿,并且失去理智。   再这么下去,还不知道是怎样的情景,锦官城内已经陷入混乱了。   周景抵达汉中时,汉军已经在攻打锦官城,至于汉与蜀在汉中的大战,他没来得及赶上。周景半路上已知晓蜀兵在汉中大败,周景横穿战场,见到了战斗后的血腥场景。   以周景之能,他虽然没参与此次战斗,可从战场上的痕迹,蜀兵一路丢盔弃甲的情景,他能分析出这场战争的过程。蜀兵两翼遭到了汉国骑兵冲击,大军被截断,而后蜀兵大乱一路溃败。这一仗,输得惨痛,却不知道魏嘉怎样?他是否参与了此次战斗?   从汉中赶往锦官城,周景找到驻扎在城外的汉军营帐。周景前去拜见汉王,汉王见他前来,颇为高兴。   夜里汉王和谋士、将军们制定战略,周景参与其中。   周景刚来,对此时锦官城的情景还不如其他谋士清楚,而后听谋士们阐述,得知蜀王强征兵,囚禁城中豪家富商索要军饷,他沉重摇头,这步步都是昏招,一时解急而后患无穷。   锦官城内的百姓和蜀王,无疑已离心离德。   “可用檄文策动城内的百姓,趁夜幕用弓箭将檄文射入城中。”   周景提出一个建议,他这不是什么新颖的法子,但很适合此时锦官城的局势。   “此计可行,还需劳子慕先生写这一份檄文。”   汉王拍定,这方法其他谋士其实也提过,只是如何去写一份富含感染力,足以煽动民心的檄文,需要一位熟知蜀王罪行,且深谙蜀民心理的人主笔,周景正合适。   周景将任务领下,没有推辞,他虽然心中也有迟疑有顾虑,可他义不容辞。   出得主帅帐篷,夜色正浓,周景询问谋士霍与期关于蜀军在汉中兵败的事,霍与期详细讲述,果然与周景猜测的无差。   “蜀王现在可是要兵没兵,要将没将,这一战俘获数位蜀国大将。”   听得这话,周景言语如常,询问:“都有谁?”   霍与期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只得回答他:“不瞒周兄,魏嘉也被抓了,还是公子亲自虏获。”   当时蜀军大溃败时,唯有魏嘉带领的队伍完整撤出,没有发生相互践踏、奔溃的情景。然而刘弘的骑兵队伍机动性强,很快追上魏嘉的军队,一番打斗。魏嘉本来能单骑逃脱,不料中了刘弘一箭,射在大腿上,直接摔下马。汉兵一拥而上,就把魏嘉给捆了。   “他在哪?”   周景喟然,魏嘉果然是参与了战斗,并且还被汉军捕获。   从汉中之战,到今日,已过去数日,魏嘉也在汉军当了数日俘虏,不知他现下是什么模样。   霍与期不敢擅自带周景去见魏嘉,周景只得前往刘弘帐中请求。刘弘说:“先生见到他,可能会心生不平与愤恨,然而,我们并未虐待他。”   当见到周景来到军中,刘弘便想起俘虏的魏嘉,他本打算明日再告诉周景,不想周景深夜找来。   “他在那?”   周景心下恻然,他想魏嘉的情况必然很糟糕。   刘弘亲自带领周景到一处矮帐外,刘弘没有进入,而单独让周景进去。   已是深夜,帐中的人睡去。周景举着灯,走至席边,他放下灯,坐在卧躺的男子身旁。先是端详,继而抬手拨开男子蓬乱的发,见到一张消瘦的脸庞。躺在席上的魏嘉也在此时醒来,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周景。   魏嘉实在太狼狈了,披头散发,一身脏兮兮的衣服,身上还散发着血腥味和汗味。   借着昏黄的油灯,周景打量魏嘉身体,果然见到魏嘉的大腿上有伤,伤口做过粗陋的包扎,缠绑的布条为血液染得殷红。   魏嘉面黄肌瘦,双眼放光,精神倒是不错。他从地上坐起,看着周景,是露出排牙齿,像往时那般,那是一个笑容,魏嘉说:“子慕,多时不见。”   周景没有笑,他神色凝重,他抓住魏嘉的手腕,为魏嘉把脉,脉象虚弱。   “你在绝食?”   周景话语冷厉,如果他不是和魏嘉自幼相识,今日他只怕是要认不出这个瘦削、病容的男子。   “终日昏睡,无所事事。”   魏嘉答非所问。他被囚在这间矮房中,四周守卫森严,他也无处可去。   汉中之战的溃败,虽非他责任,可目睹蜀兵失去抵抗,一味逃命而惨死的情景,他心中的悲痛难以平复。   率领汉中之战的大帅,便是魏嘉的父亲,这份罪责虽不在他身上,可他仍是深感愧疚与自责。   “子慕,汉王让你来劝降我吗?”   魏嘉知道许多被俘的蜀将降服了,不得不说汉王收拢人心有一套。刚被俘那时,汉王还不时来探看魏嘉,后见魏嘉实在顽固,才将他晾在一边。   “我不是来劝降你。”   周景言语淡泊,但他握住魏嘉的手,始终没有放开。   魏嘉的父亲是蜀王公孙式手下的老将,可以说这十数年间,魏父高官厚禄,受蜀王许多恩情。即是受他恩情,魏嘉则尽一份职责。   周景能理解魏嘉的选择,就像魏嘉理解他投靠汉国的抉择一样。   “伯许,不想,你我竟是在这样的情景相见啊。”   昏暗的帐中,一豆灯,两位友人,一人为囚,一人为官。   周景的话语感伤,他不常去唤魏嘉的字。对周景而言,伯许二字,太过亲密,唤他魏将军便好,可终究也没能疏远他。   在竹里那年,搭乘伯许的马车离去时,便该知晓,两人孽缘未尽。   日以继夜,城外的战斗不息,锦官城内的许多百姓被驱赶去修葺城墙,怨声载道。被围困的这些日子,锦官城内四处可见流窜的歹徒,本该维持治安的虞督盗及手下,受郡守差遣去劫持豪富人家的子弟,强拉百姓当兵。官兵干的事和歹徒相差无几,哪还有什么公道和天理。   庄家关门闭户,非不得已,不会外出。他们试图用一堵门,隔开院外发生的种种暴行。   庄秉受伤卧榻,林嫱陪伴在身旁照顾他。   这样的日子里,庄母的病情复发,头疼心悸,可庄扬已请不到医师,只得让庄兰和庄平陪伴母亲,多予她些安慰。   庄家毕竟还是幸运的,家中仍有钱财,锅中有粮,院中有井,还无需去恐慌。   他们都以为,会这样一直过下去,待汉军进入锦官城结束这苦闷、看不到希望的生活。   直到一日黄昏,一支官兵闯入庄家院中。   一位魁梧大将进院,洪声喝道:“庄扬在哪?”   正在院中提水的庄扬站出,平静回复:“我是庄扬,不知将军因何事找我?”   大将打量庄扬,又从怀里拉出一张画像对比,随即示意士兵上前,将庄扬执住。   大将冷笑:“随我到帅府里走一趟。” 第63章 虽千万人   清早, 城中密探昨夜射出的帛书, 兜兜转转被呈到刘弘跟前。安置在锦官城的密探不少,每日搜取的信息有实有虚, 需要去甄别。   这一份帛书递到刘弘手中, 从昨夜至此时, 已过半日。   帛书中只写明一件事,庄扬被蜀兵押去魏帅府。   刘弘密探中有一位, 受刘弘嘱咐留心庄家, 一有情况就禀报。   前些日庄家安然无事,却在昨日情况突然有变。蜀地人大多知道汉王之子刘弘本是在蜀地长大, 可知道庄扬与刘弘交好的人却不多。   何况时过境迁, 庄家搬去了锦官城, 刘弘离开了蜀地,谁还能联想到这一茬。   刘弘没有去琢磨是谁告密或者消息如何走漏,因来不及,无济于事, 他在想魏帅的目的。   魏嘉被俘后, 魏帅几次派人求赎魏嘉, 魏嘉身份特殊,汉王自然不肯放人。想来是因此,魏帅从哪里获得消息,把庄扬抓了。   魏帅此等做法,相当令人不齿,蜀地有许多人到中原出仕、生活, 同理中原也有许多人生活在蜀地。岂有抓自己属地之人为人质的道理。   然而蜀国上下,从君王到大臣,就没有几个讲道义之人。   刘弘收起帛书,起身前往汉王营帐。   庄扬是刘弘心尖之人,刘弘攻打蜀地,最为在乎的不是折戬而归,而是庄扬及其家人会因这场战争而煎熬。他岂能容忍二郎因他,而受到伤害。   昨日,庄扬突然被执住,庄平上前试图说理,结实挨了士兵一拳,栽倒在地,庄兰本也要冲上来,幸好大春妻将她紧紧抱住。   “住手!即是要抓我,我随你们去,何必累及无辜!”   庄扬怒喝,喝退围向庄平的士兵。原本谨慎、安静的庄平,此时嗑得一嘴的血,坐在地上,他模样凄惨,但眼中烧着熊熊怒意。   “将军,走吧!”   庄扬看向将领,他知晓逮捕他的命令来自上头,任何辩解都毫无意义。他说这句话时,显得很毅然。庄扬并不强大,他的身子略显单薄,他模样温雅,是位柔弱的读书人,但是他体内有一股力量,支撑他不去恐惧、慌乱。   “那就请吧。”   大将似乎挺满意庄扬的态度,不哀求不哭泣,平静镇定。   很快,庄扬被押上车,家人追出,庄扬叮嘱庄平:“不要让阿母知道。”庄平已平静下来,凄然点头。   庄兰嚎啕大哭,揪住庄扬的袖子不放。庄扬拉回袖子,轻语安抚:“别担心,兄长会回来,好好照顾阿母。”   官兵哪管他们如何难过,赶走庄平、庄兰,用马车载着庄扬扬长而去。   在车上,庄扬正坐,直视前方,不忍回望那追在车后的弟妹。   这几日,看过大多人被士兵从家中拉走,一去不回。庄扬愤怒,但这份愤怒沉淀在心底,他很平静。   抵达帅府,被押下车,庄扬本以为会被带去见魏帅,士兵却是直接将他押入牢。   没有人来审讯他,没有人来告知他因何被羁押。   庄扬在木牢中猜想各种可能,他想多半是因为自己和刘弘的关系。   然而两人的私情隐秘,又是因何被魏帅得知?庄扬自然而然,想起集市中,颓然坐在囚车的穆征。   这次蜀军的大帅,正是魏嘉的父亲,庄扬不曾见过他,虽然他去过几次魏家。   若是魏将军在,或许能帮忙说说情,然而两国交战,个人私情又算得了什么。   庄扬在漆黑的牢狱里,渡过一夜,挨着发霉的草席,庄扬无法入眠,他在担虑一些事情,不仅是自身的安危,他思念家人,也思念着城外驻扎的那个人。   却不知有生之年,还能见上一面吗?   汉王送走蜀国使者,单独将刘弘喊进帐内。   霍与期及周景则站在帐外低语交谈,帐外还有其他将领与谋士。   “用庄家二郎换魏嘉,魏老川也真是敢提。”   汉王觉得荒诞,虽然之前刘弘就和他商议过这事。   “阿父,必须做交换。”   刘弘话语坚决。   “哦,你倒说说为何要交换?”   刘父将使者的书帛丢弃一旁,像似漫不经心,继而敛袖看向儿子,这是他一个准备洗耳恭听的动作。   “蜀人即知我和阿母受庄家恩惠,因此把二郎关押,若是儿背信弃义,将为天下人耻笑。”   刘弘进言,他心中虽然焦急,言语倒是冷静。   庄扬不是一位寻常的百姓,他是刘家的恩人。   受人点滴之恩,当涌泉以报,何况当年若是没有庄扬,刘氏母子只怕也不得活。   “那倒未必。”   如果真是被害,事后为他报仇也还能弥补。   “阿父,汉国檄文句句称以义伐不义,而今不救二郎,若是连恩人也不顾他生死,蜀民又将如何看待?”   刘弘句句质问,言语相逼。   这句话让刘父沉默了。   “魏嘉虽是蜀国大将,然而多他一人不多,少他一人不少,岂是放他回去,便取不下锦官城。”   刘弘认同魏嘉的将才,可一己之力,无法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罢了,人即是你捕获,由你处置。”   刘父被说动了,摆手作罢。   如果魏嘉留在帐中,始终不降,刘父最终会杀了他,不为我用,将为敌用。但是刘弘说的也有道理,号称仁义,却弃恩人性命于不顾,又如何让蜀地的百姓信服呢。魏嘉又非三头六臂,放他回去,他还能兴风作浪不成。   只是,刘父觉得这位庄二郎的分量在他儿子心中未免太重了,太重了。他第一次见识到儿子拿这么多大道理,来和他争取。本该是一位武将却有着谋士的咄咄逼人。   刘父现在也没空去分心管儿子的私情,待攻下锦官城,再好好整治整治。   争得父亲首肯,刘弘出帐,周景和霍与期立即围上去,刘弘对他们点头。   自从获得庄扬被魏父关押的消息,周景的心情相当复杂,他即不愿庄扬受苦,却也不愿魏嘉被杀。   一位是门生,一位是挚友。   “子慕先生这下放心了吧。”   霍与期笑语,他为周景欣慰。   “公子,即是要互换人质,不可拖延,以免节外生枝。”   周景深怕汉王后悔,他站在帐外,听得几句刘弘和汉王的对话,汉王显得觉得这样的交易并非必要。   “我正要去唤使者过来,把日子定下。”   刘弘一个时辰也不想拖延,一刻钟都难以忍耐。   他的二郎,向来过着安逸的生活,是他将二郎卷入了这场灾难中。   自从庄扬被押走,庄家人陷入绝望中。   虽然庄扬叮嘱庄平不要让庄母知晓,但是庄母还是知道了,她很警觉,听到官兵撞门声时,她就躲在窗后看,她大半生都生活在恐惧中。看着儿子被带走,她无能为力,只能恸哭。   因受伤无法下榻的庄秉,在房中和庄平商议对策,而后庄平带上钱财,外出打探消息。庄秉的念头是只要能救庄扬,花费多少钱都值得。   锦官城中有许多富有的子弟遭到逮捕,那是官府勒索财物的一种方式,庄家或许也因此被盯上。   庄家人,一时根本想不明白,庄扬是因为刘弘的关系而被抓。   这日,庄平和阿易离去,庄平没有直接去帅府,而是去见庄扬在锦官城里的两位交友,章掾史和秦书佐。   这两人听说庄扬被捕,非常震惊,领着庄平到帅府外,求见魏帅。   门卫告知他们魏帅不在,问门卫庄扬的事,也只打探到确实有一人被押进了帅府,至于是什么罪行,关在哪,他们也不清楚。   庄平将财物塞给门卫,只求能见庄扬一面,然而门卫不敢收,说这事他们爱莫能助。   一行人悻悻回去,天色也已昏暗。   夜晚,庄平回来,告知家人,庄扬确实被押去了帅府,但是无法见到庄扬。   这日,庄家人过得艰难,细绢和大春妻烧了饭菜,但没有人有心情食用,只是喂饱两个孩子。   庄母终日泣泪,细绢陪伴在庄母身边。   庄兰自庄扬被押走时痛哭外,显得很平静,她抱着把刀,坐在院中,呆呆坐了一天。   庄平过来,她劝回屋,庄兰噙泪,恶狠狠说:“他们要是敢伤害兄长,阿弘兄绝对不会放过他们!”   庄平坐在庄兰身边,他脸上还留着伤痕,他看着远处房屋燃起的火光,他神色怅然,幽幽叹息。   第二日,天未亮,庄平听得外头百姓的喧哗声,他出去探看。不知是谁,一夜之间,将汉军的檄文张贴在各家墙院上。   庄平出来,便有邻居说:“阿平识字,阿平,快来帮我们念念,都写了什么?”   从来胆小怕事的庄平,见到这样的情景,以往必然是要躲开,这次他迈步上前,用清亮的声音,将檄文读出。   牢狱昏暗,唯有一扇小窗,告知庄扬日夜的更替,从白日到夜晚,再从夜晚到白日,一夜两日,悄无声息。   若是寻常人,只怕要被逼疯,庄扬静心坐着,静静等待。   午时,狱卒突然打开牢门,领着一人前来探看庄扬,不是魏嘉,也不是庄家人,而是陌生但也还算熟人的虞督盗。   虞督盗是一个亦正亦邪的人,庄扬看到他前来,漠然相待。虞督盗先开的口,他站在木栏外,打量庄扬。   “庄郎与公子弘是旧交?”   庄扬没有回答,这与虞督盗毫无关系。   “魏将军被汉军俘虏一事,庄郎知道吗?”   虞督盗听魏帅帐下的人谈抓了一位公子弘的恩人,是郡学里的学官。虞督盗留心问对方,才知晓竟是庄扬。   自从汉兵攻城后,锦官城的督盗也归入魏帅帐下,听从魏帅差遣。城外的局势,虞督盗很清楚,自然也知道魏嘉被俘虏一事。   “几时之事?”   庄扬诧异,并立即想到自己被魏帅羁押的原由。   “已有一旬。”   虞督盗说完话,从怀里取出一包东西,往木栏缝隙里塞给庄扬。庄扬不解接过,打开布包,看到一个梨子和一张厚实的饼。   庄扬很饿,他有两日未进食,狱卒怕他死去,倒是给他些水喝。   “谢谢。”   庄扬掰开饼,小口吃下。   在狱中,庄扬没有一句哀求的话语。魏帅未将庄扬严刑拷打,却也没打算让庄扬过得舒坦。   哪怕是如此凄惨的境地,庄扬仍在保有他的尊严,他衣衫整洁,举止温雅,不改分毫。   虞督盗静静看庄扬吃饼,他很想摸摸庄扬瘦削、沾了污渍的脸颊,但他知道这对庄扬是冒犯。   虞督盗清楚这段时日,自己为虎作伥,逐波而流,但是这样的日子,就是他这种粗人也感到痛苦。有多少无辜者被投入监狱,即使是像庄郎这样的人,也没躲过牢狱之灾。   “听闻今日,魏帅将用你换回他儿子魏嘉。”   “汉军同意吗?”   庄扬只是一介微不足道的小民,而魏嘉是蜀国大将,更是魏帅之子,这样的互换人质行径,并不对等。   他了解阿弘必然是想救他,可是汉王和其他汉国将领无疑会反对。   “同意。”   虞督盗也觉得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但是他还记得当初他在暗巷中纠缠庄扬,曾遭一位陌生少年袭击,吃了一刀。耐人寻味的是,那时公子弘正在蜀国。   “谢谢督盗告知我这些事。”   庄扬行礼,知道是要互换人质,庄扬的心情轻松多了。   “庄郎,务必小心。”   虞督盗挨近木栏,小声叮嘱。   人质互换,稍有不慎,会遭遇杀戮,那是在战场上,剑拔弩张的情景下。   庄扬颔首,用感激地目光看着虞督盗,不只为他带来消息,带来食物,更因为他这份虽然难以理解,但真挚的情感。   “虞督盗。”   庄扬唤住正要离去的人,那人回头看向庄扬。   “不要再帮蜀王作恶,他日锦官城破,百姓会有清算之举。”   庄扬能预测未来之事,凡事有其规律。哪怕他不喜欢这人,但是这人如此善待他,他亦希望这人能得善终。   虞督盗默然许久,转身离去。   午后,庄扬双臂被缚,押出城外。   庄扬眺望远处整齐的汉国军队,他看到一位和他一样被束缚的男子,还有一支骑兵队伍,正朝他们缓缓行进。   这两日,庄扬虚弱,从牢狱走至城门,耗尽了他的体力,他本该疲惫的瘫在地上,但此时他很激动。   在离别将近两年的时光里,庄扬再次看到了刘弘,那是一位英俊、冷峻的年轻将军,穿着玄铁甲胄,骑着高大、漂亮的白色战马。离得太远,庄扬其实看不清楚他的样貌,但庄扬知道他便是刘弘。   刘弘的骑兵稍微向前,便又驻足,不远不近,正好在弓箭的射程外。   魏帅骑在马上,回身扫视城楼上的弓箭手,他很狡猾,他一步都不移动,就等汉军过来。他在测试这位汉王之子的耐心,公子弘果然很急切。魏帅低头冷冷看着庄扬,示意士兵将庄扬推出。   庄扬曾经去过几次魏家拜访,他不曾见过魏帅,只听说他们父子俩关系并不好。然而魏嘉也终究是他唯一的子嗣,他在乎这个子嗣,但他不会在乎庄扬的性命。   此时,汉军的骑兵队伍中,一位将领策马上前,他单枪匹马,押着魏嘉,快步上前,庄扬知道他是刘弘。   而魏帅这边,也有人押着庄扬上前,显然有意走得特别慢。   一步又一步,庄扬看清马上之人的脸庞,刀削似的五官,有着内敛深沉的气质。庄扬看着刘弘,刘弘也在看他,哪怕刘弘改变许多,他的眼神仍是深情而眷恋,此时更带着心疼和愧疚。   庄扬不希望是刘弘亲自上前,他担心刘弘的安危。   魏将军和庄扬一样,手臂被捆缚,还有一条绳子被押他的人牵住。魏将军模样凄惨,一头长发像鸟窝一样,身上穿着破烂的衣袍,数日的俘虏生活,他遭受了不少罪。   其实庄扬不知道,魏将军这两日其实过得还不错,他那小帐篷里有人陪伴下棋,聊天,还是他最喜欢相伴的人。   不过能恢复自由,对魏将军而言,再好不过。   魏将军看庄扬的眼神带着歉意,知父莫如子,他父亲是个狠角色,庄扬看起来很疲惫,而且样貌消瘦,想来也吃了不少苦。   突然押庄扬的士兵停止了前进,刘弘那边也同时止步。   庄扬心中怔忡不安,双方之间的距离已不长,刘弘独身上前,将骑兵留在了身后。   魏帅这时跟上来,先打量儿子,而后和刘弘交换眼神,示意放人。   刘弘挥剑砍断捆系魏嘉的绳索,同时绑着庄扬的绳索也被士兵砍开。   跑!   庄扬在心中一声喝令,他拼命地朝刘弘奔去,而同时魏嘉也在朝他这边奔来。   两人手臂都被捆绑,实则都跑不快。   庄扬挨了两天饿,体力不济,他跑得比魏嘉慢,两人擦身而过时,庄扬听到刘弘吼他:“快趴下!”   几乎是同时,魏嘉也吼出了这么一句。   快趴下!   庄扬没有回头看,他立即趴在了地上,然而还是来不及,一阵痛楚从腿上传来,那是骨头被箭矢贯穿带来的撕心裂肺的疼痛。庄扬抓着泥地惨叫,他受不住疼痛,但他还是让自己冷静。他抬头看向前方,刘弘率领人马在对冲,刘弘冲在最前面,他朝庄扬驰骋而来,不停的发射弓箭,射下城墙上的弓箭手,那速度像闪电一般。   庄扬挣脱捆绑的绳索,匍匐前进,每爬行一步,疼痛就要加深一分,他拖着流血的腿移动。   他这一生,不曾有过如此危急的时刻,庄扬什么也不管不顾,只是拼命往前爬,他知道许多的弓箭正朝他射来,然而他已听不到声音,他的耳朵像似要被震聋了那般,无数的马蹄声、厮杀声、无数的鼓声交汇在一起,天与地都在颤动。   突然一个身影闯入他眸中,那是一位骑着白马的将领,在飞奔的速度下,他单手勾住马具,侧身朝向庄扬探出另一只手,他一把拽住庄扬,往上提举,庄扬天旋地转,被抛在了马上,落入一个宽实的怀中。   抓住庄扬,刘弘立即策马回奔,然而蜀兵已快追上他。   刘弘的弓箭一枚枚快速飞射,他手指上的血液,滴落在庄扬脸庞,庄扬瞪大着眼睛,入目四周穿梭的弓箭,挥舞闪动的刀矛,还有飞溅的血液。   庄扬紧紧搂住刘弘的腰,他贴着刘弘身子,不敢动弹,此时他已不怕死,但是他害怕刘弘冲不出包围,他害怕刘弘被杀。   刘弘射完箭,用一只血淋淋的手压下庄扬的头,他竭尽所能的保护庄扬。刘弘丢弃巨弓,拔出长剑,利剑出鞘,大杀四方。   温热的血流在庄扬手臂上,庄扬分不清是谁的血,是自己的,还是阿弘的,还是他人的。   此时仿佛已失去了痛觉,还有语言能力。   终于,纠缠在刘弘身边的敌军渐渐少了,他们不敌被刘弘的骑兵,不是被杀,便是退却。刘弘摆脱阻拦,带着庄扬快速穿越汉军队伍,来到安全的后方。 第64章 偎依   刘弘跃下马, 抱着庄扬直奔军医的帐篷。   庄扬为刘弘抱起, 他沾血的脸庞贴在刘弘冰冷的甲胄上,他意识已有些模糊, 却不肯昏厥, 他的手指想抓住刘弘的衣襟, 却无力滑下。他听到刘弘在和军医说话,但是庄扬太累了, 他没听清都说了什么, 他被刘弘轻放在一张席子上,刘弘用他还在滴血的手指, 试图擦去庄扬脸上的一滴血, 根本擦不净, 反倒有更多的血迹涂抹上庄扬的脸。庄扬的眼角溢出泪水,那是疼痛的泪水,庄扬分辨不出是因为医师在检查他腿伤引起,还是因为看到刘弘呆滞的神情, 毫无意义的举止。   “阿弘。”   庄扬轻轻唤着, 他的意识在涣散, 体力耗尽加上失血,庄扬倦得几乎要撑不开眼睑。   “二郎,不要睡着。”   刘弘把庄扬上半身揽到怀中,他捧着庄扬的脸庞,他的声音颤抖、低哑。庄扬小腿腹中了一箭,很深, 血染红了庄扬长袍的下摆。庄扬失血,然而在失血之前,庄扬就已憔悴虚弱,发丝衣物凌乱,他被羁押时,受了不少苦。   庄扬只听到刘弘在喊他,有冰凉的液体掉落在他脸上,庄扬阖上眼睛,用微弱的声音说:“别哭……”   阿弘,你别哭。   刘弘像他年少时那样,从身后紧紧搂住庄扬,他将头埋庄扬肩上,泪水湿透庄扬的肩膀,庄扬无知无觉,陷入了昏迷。   此时,军医不慌不忙在为庄扬把脉,虽然公子弘悲恸的样子对他而言是蛮新鲜的事,但他是位尽职的大夫,不会为他事干扰。   刘弘的头盔早已摘下,湿淋淋的发贴着他刚毅、俊美的脸庞。也就这么一张脸,挨向另一张清秀、略显苍白的脸上,像似在轻蹭,又似在耳语。   军医抬了下眉头,他放开庄扬的手腕,用公事公办,没有起伏的声音说:“他只昏迷,还有脉搏。”   刘弘像似没听到军医在说什么,他扯下自己的甲胄,解开被汗水、鲜血渗透的朱袍。刘弘将庄扬侧放在席上,他这才跪在席边,细细解庄扬的衣带。   若是其他人,恐怕要以为公子弘这是要做非礼之事,军医不同,他知晓,公子弘这是在检查伤口。   庄扬穿着一件素色的长袍,长袍上沾有血迹,血迹呈溅洒的样子,那不是庄扬的血。刘弘将庄扬的长袍脱去,庄扬穿着贴身的白色衫子,衫子轻薄。刘弘没将衫子脱去,若是有伤出血,隔着单薄且白色的衫子,必能发觉。   刘弘细致地察看庄扬的脸庞、胸腹,手脚,唯一的伤,在左腿的小腿腹上,那是箭伤,再无其他伤口。刘弘把他从庄扬身上脱下的素色长袍,披盖庄扬身体,他不愿被人看去庄扬衣着单薄的样子,何况那对庄扬而言也是失礼。   “除去箭伤,体表未见其他伤痕,血虽流去不少,却也还不至于令人晕厥。”   刘弘抬起头看向军医,此时他的眼眶中没有泪,脸庞上也没有了泪痕,他显得很冷静,他盯着军医,在寻求一个说法。   “公子在担心什么?”   其实在军医看来,这人只不过是昏过去而已,昏过去,一会就会醒来,实在醒不来再说。   “二郎他分明消瘦了许多,模样憔悴,想必是在关押时,受过什么折磨。”   刘弘捏着庄扬的手,他没找到其他伤痕,他知道自己很可能是过度担虑,可他无法停止这份恐惧。就在适才,刘弘抱着庄扬冲进帐篷时,他浑身都在战抖。他无法形容当蜀国的弓箭手朝庄扬放箭时,他那时的感觉;此时想来,若是二郎今日,就在混乱中被杀,他只怕是要自裁。   “那可能是挨了饿,再加上失血,虚脱。”   军医觉得,既然是被关押过,那挨饿是家常便饭,说得轻描淡绘。   “公子,趁他昏迷,你扶住他的脚,我取箭头。”   还省去煎麻药的麻烦,直接拿刀子把箭矢挖出就行。   “轻些。”   刘弘叮嘱,他把庄扬的左腿抬起,将小腿腹朝向军医。   军中军医有许多个,刘弘找的这位唤老秋,时常为刘弘处理伤口,手法简单粗暴,虽然伤口经过他治疗,很快能愈合。   老秋剪去箭柄,尽量轻些取出箭矢,他是位十年老军医,这类箭伤难不倒他。这番操作手法娴熟,比对待刘弘时,显然温和多了。   毕竟刘弘是个武将,而这位伤患白净清秀,实在让人下不去重手。   为伤口洒上疮药,老秋仔细包扎,并将庄扬的长袍拉下些,盖住庄扬露出的白嫩小腿。做好这些,老秋这才看向刘弘手指及手掌虎口处的伤痕。   老秋不再觉得这是小伤,撒药,包扎,叮嘱:“一月内不许拉弓射箭。”   庄扬被安置在刘弘帐内,他昏睡了许久,到深夜才醒来。   醒时,人躺在刘弘怀中,庄扬平躺,刘弘侧卧,刘弘的手臂搭在庄扬腰间,护着庄扬。   军中的卧具自然不如家中讲究,只是张席子,铺在硬实的地上。刘弘在席子上,垫着自己的战袍,庄扬就躺在刘弘战袍上。   这一觉醒来,周身都是刘弘的气息。   庄扬刚睁开眼睛,刘弘便就察觉,他温情唤他二郎,用包扎着布条的手指去摸庄扬的脸。庄扬虚弱地对刘弘微笑,他抬手贴上刘弘的手背。   “饿吗?”   刘弘轻蹭庄扬的唇角。   “嗯。”   庄扬应声,此时他觉得身体舒适多了,虽然腿上的伤,时不时在抽疼。   刘弘起身,为庄扬拉好被子,而后,他急冲冲出帐去。   早先,不知道庄扬什么时候会醒来,所以刘弘吩咐伙夫煮的一份米粥已凉了,现在去叫他热一热。   这类事本无需刘弘亲自去吩咐,却又怕侍从耽误了。刘弘去伙房唤伙夫热粥,待粥热好,亲自端到帐内。   回到帐中,庄扬人已从席子上坐起,灯火下,他的身影温雅、美好,犹如梦中所见。   将近两年,刘弘无数次梦见过庄扬,而此时,庄扬就在他帐中。   自庄扬离开汉国后,刘弘一直在打仗,没有一月得以休息,就像被鞭子抽打那般,他马不停蹄的征伐,他得回到锦官城。他有一个魂牵梦萦之人,就住在锦官城。   刘弘盛上一碗粥,搁放在木案上,他的手刚要移开,庄扬便就握住刘弘的手,庄扬神色凄然。庄扬昏迷前,记得刘弘用一只滴血的手,抚摸过他的脸庞。   此时,这一双手缠着布条,布条上的血迹,还带着湿润。   庄扬不清楚具体是什么样的伤造成,但十指连心。   “没事。”   刘弘抽回手,他搅拌热粥,想喂庄扬。庄扬示意不必,庄扬自己执木匙,舀起米粥,一口一口吃下。   庄扬慢慢进食,刘弘则坐在对面看着他,刘弘不时会抬手,去碰触庄扬的脸庞,他很心疼。   他不忍去问庄扬,在羁押时是否挨了饿,饿了多久。一旦打入锦官城,他决然饶不了魏川。   庄扬吃下两碗米粥,刘弘撤走木案,扶庄扬躺下。而后,刘弘仍是侧躺在庄扬身旁,他搂着庄扬,让庄扬将头枕在他臂膀上。   庄扬贴着刘弘温热的身子,他的手掌捂在刘弘的胸口,能感受到刘弘跳动的心,他还活着。   今日,在战场中的遭遇,庄扬永世都难以遗忘。   庄扬的性情温和,恬静稳重,但他内心亦有着炙热的情感。   他对刘弘的爱难以割舍,带着柔情与宠溺,而刘弘对他的爱,深挚到足够去以命相许。这让庄扬害怕极了,害怕刘弘拼死救他,把命给了他。当他搂抱着刘弘的腰身,血液在他眼前飞溅时,庄扬脑中所想的,只有刘弘。   在那个时候,自己会被射伤,会被砍伤,疼痛、恐惧都已毫无意义,庄扬已不在乎,但他希望阿弘活下来。   此时,两人偎依在一起,庄扬很欣慰。   庄扬有许多话,想告诉刘弘,然而伤痛让人筋疲力尽。   “二郎,睡吧。”   刘弘熄灭烛火,他捂住庄扬的眼睛,他温热的气息吹拂庄扬的脸庞,然而他并没有亲吻庄扬。   这一年多来,刘弘很渴望庄扬,他这份渴望,又岂是一个吻能化解。   若是亲了庄扬,便要一发不可收拾。   白日,周景来帐中探望庄扬,除去周景,前来的还有霍与期,以及刘弘的父亲和弟弟。   在众骑兵面前,奋不顾身,单枪匹马去救庄扬的事,又怎能隐瞒。刘弘不清楚他父亲如何看待,却觉得父亲恐怕已起疑心。   然而眼下,最重要的事是攻入锦官城,他和庄扬的事,他父亲会推后去处理。这些年的相伴,刘弘已熟悉父亲的行事风格。   这夜,搂着庄扬入睡的刘弘,几乎没有合眼。   天未亮时,刘弘已起来,他起身穿鞋、穿衣,他本想再看一眼睡梦中的庄扬,不想庄扬也醒来了,他无声无息坐在席上。他小心翼翼地搁置自己的伤腿,他伸出手臂,捡来刘弘的外袍,递给刘弘。   “二郎,今日好些了吗?”   刘弘接过外袍,将袍子披上,系结腰带,他腰带上的带钩对庄扬而言再眼熟不过,那是庄扬的一件铜带钩。   他们曾交换过信物,互许了身心。   “好多了。”   腿伤仍是疼痛,但疼痛有所缓和,而且,这一觉让庄扬恢复了精力。   “阿弘,你要上哪去?”   为何天未亮就起来,他昨夜为照顾自己,似乎都没怎么睡。   “此时,城中密探的书帛,应该已为士兵拾得,我过去看看。”   刘弘在等一份重要的信息,能不能攻入城,在此一举。   “二郎,你多睡会。”   刘弘把滑落的被子捡起,披在庄扬身上,秋日凌晨,天冷。   庄扬又卧下,他牵挂锦官城里的家人,实则睡不下。不知阿平他们可曾知道,他已为刘弘所救,就在汉军之中。 第65章 攻城前夕   周景捧着一套干净的衣物, 来到刘弘帐外, 因周景非外人,侍卫没有禀报刘弘, 便就放周景入帐。   若是大清早, 周景不会前来, 此时已近午时。   侍卫掀开帐幕,周景进来, 见到庄扬在为刘弘的伤指换药。两人挨靠在一起, 庄扬执着刘弘的手,小心缠上细布条。庄扬低头看手, 刘弘低头看他。   昨日, 周景听闻庄扬被救回来, 赶到刘弘帐中探看,那时庄扬昏迷不醒。刘弘守在庄扬身边,像尊石偶般,一动也不动。   从庄扬憔悴的样貌, 周景猜测到庄扬落魏川手中, 受过折磨。虽是父子, 然而魏川和魏嘉,却截然不同。魏嘉宽厚、正直、重情义,这些品质,魏川样样皆无。   帐中两人并未发觉有来人,周景觉得此时自己像似在偷窥般,于是出声说:“我带来衣物, 给阿扬更换。”   庄扬和刘弘这才察觉到周景在,庄扬停下动作,对周景行礼、道谢。他从刘弘那边,已得知周景早几日从长安来到军中。   周景坐在庄扬身边,愧然说:“阿扬,受苦了。”   昨日,周景从骑兵口中知晓,魏嘉安然返回蜀军中。周景对庄扬感到歉意,这份愧疚之情,千回百转。   “让先生担心了。”   庄扬并不怪魏嘉,更不可能去怪子慕先生。他和魏嘉互换人质,子慕先生知道时,显然是很苦恼的。   周景喟然,问起庄扬锦官城内的情景,庄扬一一说了。   他们两人都是锦官城内,也都不忍蜀民过着苦难的生活。   刘弘的手还只包扎一半,庄扬边和周景交谈,边为刘弘的手缠布条,神态自若,刘弘也习以为常。   周景见庄扬动作娴熟,想来他不是第一次为人包扎伤口。听闻刘弘在丰乡时,常参与捕抓盗贼,难免会受伤,恐怕都是由庄扬在照顾他。   这两人是于何时滋生了这样一份情感?并且纠缠至今。   周景没在帐中多做逗留,他来给庄扬送衣服,并看望庄扬而已。有刘弘在照顾庄扬,他不必为庄扬的伤病担虑。   庄扬自己那身衣物脏污,穿着数日不说,且在沾染了血迹和泥土。他需要更换的衣服,也试过刘弘的袍子,穿起来却是又宽又大,实在不成样子。也是周景细致,他知晓庄扬喜洁,必然需要干净的衣物,而他的个头和身材与庄扬颇类似。师徒俩都是中等个头,身材清瘦,就连穿衣风格也相似,都喜欢素雅的衣服。   刘弘亲自将庄扬抱到屏风后,庄扬脱去脏衣,擦拭身体,刘弘站在一旁,没有离去的意思,还不时上来搭下手。起先,刘弘表现得若无其事,帮脱袍子,帮端水盆,待庄扬将腰带解开,衣衫尽数滑落到腰下,露出白皙的上身,刘弘看庄扬的目光就专注多了。庄扬停止动作,抬眼看刘弘,那清亮的眼神,像似在询问。刘弘上前,贴着庄扬的背部,两人耳鬓厮磨,庄扬喃语:“阿弘。”   像似睡梦中的呓语那般轻柔。   他们昨夜隔着衣物,搂抱在一起入眠,相安无事,一夜天明,刘弘那时没有任何杂念。直到此时,才意思到往时只能在梦中接触的幻影,此时就在他怀里,真实而温暖。   刘弘亲着庄扬柔软的唇,想到庄扬身上有伤,他很克制,很小心。   长吻过后,刘弘缓缓放开庄扬,退到屏风外,将身体背向。   庄扬轻轻喘息,平复起伏的胸膛,他脱去衣物,拧干巾布,擦拭身体,而后他尽快将干净的衣服换上。他的身体,以往刘弘又不是没见过,即使在刘弘面前袒露全身,庄扬也不觉得多羞赧,但是此时不行。   这里是军帐,并非深院闭户的房间内,何况又是大白天。   “阿弘,好了。”   穿戴好衣服,庄扬唤刘弘。   刘弘这才回过头来,他弯身抱起庄扬,庄扬搂着刘弘脖子,将脸贴在刘弘温热的胸膛。刘弘抚摸庄扬的脸庞,他的动作很温柔,带着绵绵的情谊。   刘弘未必有着过人的自制力,但二郎是他心尖之人,他呵护他尊重他。   午时,庄扬由刘弘、周景相助,骑着马代步,来到汉王的帐中议事。   帐内,谋士们、武将们均在,济济一堂。   庄扬做为从锦官城内逃出来的人,能提供一些锦官城的消息,虽然不多。   在参与议事前,庄扬就已从刘弘那边得知,汉军在锦官城内有许多密探,并且十分能干,消息灵通。因为刘弘的叮嘱,其中一位密探甚至领了一个留意庄家情况的命令。由此,庄扬被魏帅的人带走后,刘弘随即就获得消息。   但凡庄家有点风吹草动,刘弘都会知道。庄扬不知是该感动还是该震惊。但庄扬很欣慰,根据密探的消息,自他被抓后,家人未再受到迫害。   刘弘陪在庄扬身边,他听庄扬讲述锦官城内艰苦的民生,若是他人来讲述,别人的生死,也只是他人之事,顶多给予几分同情,而庄扬讲时,则是设身处地,非常真切。   庄扬有着悲天悯人之心。   众人听着,有人悲伤,有人惊喜。   悲伤者怜悯那些遭受了苦难之人;惊喜者激愤蜀王,并且觉得他的政权已走入末路。   陈述完事情,庄扬离开,他没留下来听汉军接下的谋算和决定。庄扬只是一位庶民,他不适合在汉王帐中出谋划策,或者去获知他们的动向。   他希望汉军打入锦官城,所以他将锦官城的实情,告知汉国的君臣,如此而已。   来统帅的帐内时,庄扬由刘弘和周景搀扶,离开时,则是周景协助他出去。庄扬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十分痛苦,他的脚伤严重,十天半月也未必能好。   出得帐篷,在周景帮助下上马,这才化解了腿伤无法步行的痛苦。   周景没有立即将庄扬送回刘弘帐中,而是带着庄扬来到士兵扎营的河畔,特意远离士兵,来到无人的角落。   两人在河畔歇息,聊天。   多年前,周景见到庄扬时,庄扬还只是一位乖巧而漂亮的男孩,这个男孩受过很好的教育,也很聪明。他温和安静,不爱喧哗,从不与人起纠葛。   这样的一个人,本该过着波澜不惊、安稳平静的日子,却是为一个人,将自己置身于如此危险的境地。   “阿扬,待汉军攻下锦官城,你将作何打算?”   周景很担心他这位门生,他清楚权力斗争下的残酷,他不希望阿扬为此遭受磨难。   “或许出仕,但仍会留在锦官城中。”   庄扬其实早已想好,他会留在锦官城中,陪伴家人。长安不是他的去处,他不会再抵达。   攻下锦官城后,蜀地可算是入了汉王囊中,拥有天下四分之三疆土的汉王,必然要称帝,而刘弘身份之尊贵,可想而知。   听得这样的回复,周景本该舒口气,心中却是怅然。   “先生,我与他,相逢一场,仅此而已。”   说出这句话,庄扬心口像似被人狠掐了一下,非常痛楚。   周景起身,看着秋色一片的河畔,他喟然重复着那句:相逢一场,仅此而已。   刘父帐中,众人商定于两日后大举进攻锦官城。不论是刘父或者其他将领、谋士,显然都觉得围城并非上策,现下汉中蜀兵主力被歼,必须趁胜追击,不可让蜀王有喘气的机会。   待众人离去,刘弘独立留在父亲帐中,他将一份密报递给刘父。密报中绘制了锦官城的几处水渠,可以做为进攻的入口。   这是早年废弃的水渠,有些可能已淤泥,但是软泥十分好掘。进攻时让士兵藏在牛皮车下,携带挖掘工具,直接从暗道进去。   刘父得到这份密报大喜,唤来部下,通知赶制牛皮车。   汉军的攻城武器应有尽有,主要是云梯、攻城锤之类,牛皮车倒是不多。   暂时不将这份密报告知其他人,在于避免泄露,到攻城时,将士兵部署即可。   这些年,跟随在刘父身边,刘弘做事慎重,唯独在昨日救庄扬一事上,太过急切。   攻城前夕,刘弘无疑很忙碌,午后便不见刘弘的身影,但是吃饭时,刘弘会特意出现在帐中,陪伴庄扬进餐。   庄扬发现了刘弘一个特殊的举止,但凡是食物,刘弘都要与庄扬对分,并且,不让庄扬先品尝。这样的行为,意味着一件事,刘弘怕有人毒害庄扬。   他没和庄扬说他的担虑,但是庄扬明白,刘弘昨日救他时那奋不顾身的模样,显然已引起人在意,所以刘弘要和他同吃同住。   深夜,刘弘回来,他一身的臭汗味,满脸灰尘。   庄扬帮刘弘解甲胄,这是十分沉重的东西,刘弘每日都要穿在身上。辛苦解下甲胄,帮着脱去为汗水沾湿的长袍,而后是贴身的一件上衣,至此,刘弘光着上身,等待侍从将洗澡水和大盆搬进来。   从上次离别至今,庄扬已很长时间没有看过刘弘,他记忆里的刘弘,身上没什么伤痕。可今夜,庄扬看到了刘弘的肩手、腹部、背部,都留下有疤痕,有些伤似刀砍,有些则像似箭射留下的痕迹。触目惊心,纵横交错。   他一身伤痕累累,忍受了多少病痛。   庄扬的双手发抖,他碰触刘弘右肩上的一道疤痕,他记得当初周景告诉过他这一处伤,那时刘弘伤重得卧床不起。   自己在锦官城过着清闲的日子,而刘弘在陇西和最强悍的胡骑战斗。   “二郎,都是旧伤。”   刘弘拉起庄扬的手,这些伤痕跟随在他身上多时,他已习以为常。   “那这双手上的伤呢。”   身上这些是旧伤,那么手指上的呢?   庄扬为刘弘的手做过包扎,就他所见,手指的指甲崩裂,手掌虎口裂开,口子很长,若非缝合过,想来深可见骨。如此严重的伤势,旧伤之上还累加着新伤。   “阿弘,再不可如此。”   庄扬知道刀剑无情,常年打仗又怎么可能不受伤,可是刘弘几乎体无完肤。   “是因我那句话吗?”   庄扬的肩膀微微颤动,为那句到你兵入锦官城,我再给你答复的话语。   不曾如此懊悔过,庄扬声音哽咽。   “二郎,你别难过。”   刘弘惊慌失措,他习以为常,未曾料到庄扬看到他的伤会有这么大触动,他记忆力,二郎总是很平静,从容,刘弘还是第一次见到庄扬哽咽。   “不是你的原由。”   刘弘正要辩解,侍从将水提进来,打断两人交谈。   两人一时沉默,待侍从倒好洗澡水离去,刘弘才继续说:“二郎,我知你始终未成亲。”   刘弘知道,二郎早就给了刘弘答案,他担心的其实是自己的变故,自己因身份地位,日后可能有的反复。   然而二郎并不知道,自己的心意有多坚定。   “再不可如此,你答应我。”   庄扬情绪激动,厉声责备。他不想有一日,刘弘因他而死,他最害怕的莫过于此。   “二郎,我答应你。”   刘弘乖乖低头认错,他第一次见到态度如此激烈的二郎。   他跪坐在庄扬跟前,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庄扬挪动身子,挨靠刘弘,他心碎触摸刘弘身上的伤痕,在刘弘右肩的伤痕处印了一个吻,此时庄扬的眼睛幽深得像秋潭,将刘弘深陷其中。   “我去沐身。”刘弘呼吸急促,他怕自己一时克制不住。   庄扬总是很整洁,像一尘不染的白绢,身上还总是散发着淡淡的香草气息,刘弘从来都是小心翼翼,避免去玷污他。   刘弘脱去衣物,入盆中清洗,将一身汗泥洗去。他是武将,秋时因行军三四日未洗澡,也是常有之事。   刘弘洗澡时,不避嫌,不像庄扬会用屏风遮挡。   此时已是深夜,帐中烛火通明,唯有庄扬和刘弘,帐外不时传来秋风的呼啸声,还有士兵沉睡的呼噜噜声。   心猿意马的刘弘,在大盆中净身,未几,他跨出木盆,把身上的水渍擦去。他披上衫子,随意系结衣带,便就朝庄扬走去。   自他出木盆,庄扬的目光便就落在刘弘身上,静寂无声,目不转睛地看着。十八岁的刘弘,有着更高的个头,更为健壮的身体,和他比起来,庄扬显得纤细、单薄多了。   刘弘大步朝庄扬走,贴靠着庄扬,他看到庄扬略显苍白的脸庞上有着薄薄的红晕,刘弘桀然一笑,低语:“二郎,在旁看了许久。”   他们分离了很久,总是聚少离多。甚至明明相聚在一起,却也无法体肤相亲,因为顾忌。   庄扬抬手去摸刘弘的唇鼻,他的阿弘长得很好看,是让少女脸红的那种好看,仪表出众,再兼之身份尊贵,应该很招惹人才是。   刘弘低头亲吻庄扬,将庄扬压制在席上,他小心谨慎,留意庄扬的伤腿。他跪在庄扬身前,慢慢地将庄扬的伤腿挪开。在这时候被刘弘的身子贴靠,庄扬身体的热度在上升。   刘弘深吻庄扬,用受伤的手指试图脱庄扬的衣服,自然是脱得艰难,庄扬不忍心,自己解开了衣带。两人拥吻在一起,交颈偎依,两颗心贴在一起激烈跳动。   刘弘用低哑的声音询问他:“二郎,脚伤会疼吗?”   庄扬发丝凌乱,启动因体温上升而艳红的双唇,用细微的声音回:“不会。”   这夜,在恍惚之际,刘弘跟他耳语着爱言,庄扬疲惫的伸出手,碰触刘弘的眉眼和长发,他有时会想将刘弘的模样牢牢记下来,还有关于他的一点一滴。   这人是他的阿弘,却也是汉国的公子,汉王的嫡长。   甚至,可能是日后的帝王。   庄扬觉得自己以后的生活里,不会有刘弘的身影。   这一夜过去,清早醒来,庄扬觉得自己的身体,像似被什么东西给碾压过,疲倦不堪。   庄扬用双手支起身子,坐在席上,看向身旁熟睡的人。刘弘正睡得惬意,嘴角扬起,他的手指上还缠绕着庄扬的长发。   庄扬从刘弘的手指中解下发丝,他凝视刘弘俊美的脸庞,庄扬双唇微微噏动,身子压低,几乎就要亲上刘弘时,突然听得帐外一阵凌乱的声响,住在附近的士兵们显然起来了。   从容将头抬起,庄扬穿上衣服,梳理头发,他因脚伤行动不便,动作缓慢,但不急不躁,有条不紊。待伙夫送来食物,庄扬已整整齐齐坐在案前。   伙房的伙夫,清早总会来送餐,很准时。庄扬因是和刘弘吃一样的食物,伙食相当不错。   对于刘弘这样终日要打仗的大将而言,他的食物,肉类占据大部分,烤肉,肉羹,炖肉诸如之类。刘弘清楚庄扬喜欢清淡的食物,由此也吩咐伙夫做些清淡的米粥,小菜。   这日清早,庄扬坐在食案前喝粥,隔着帐帘,他看到外头匆匆往来的将卒,晓得战争前夕十分繁忙,对于刘弘更是如此。回望席上沉睡的刘弘,庄扬想,让他多睡会,迟些喊他吃饭。 第66章 不眠夜   刘弘有闻鸡练武的习惯, 使得他向来早起, 就在伙夫将食物端进帐中不久,刘弘从席上坐起, 光着膀子, 身上盖着一件薄被。   他正值年轻, 精力充沛,脸上看不出一丝倦意。   两人的大帐, 相互凝视, 昨夜欢好的情景,仿佛还在眼前。庄扬神意自若, 刘弘看庄扬的眼神可谓情深入骨。   刘弘将衣服穿上, 短衣裤子, 衫子战袍,庄扬在一旁看着,到刘弘即将系结腰带的时候,他才试图挪动身子。庄扬有腿伤, 行动不便, 还有昨夜留下的不适感。   “二郎, 你别动。”   刘弘敞开着宽袍,连忙过去抱庄扬,他搂抱的方式,实在过于亲昵,庄扬半个身子紧贴着刘弘胸膛。庄扬轻语:“放下我,你将衣带和铠甲拿来我这边。”   刘弘没有立即放下庄扬, 而是贴着庄扬耳边低语了什么,庄扬似乎不肯回答,而是说:“去拿来。”刘弘迷恋不舍,在庄扬的脖颈上亲了一口,才肯放下庄扬,去将自己的腰带和甲胄取来。   庄扬拿起腰带,目光自然就会落腰带上缝制的铜带钩上,这是当初他和刘弘交换的信物。这件带钩呈鹄鸟造型,身上不鎏金也不错银,平实但优雅。想来,刘弘一直佩戴着它。   帮刘弘整理领口,系结好衣带,拉拉袍身,再将腰带围好,用带钩扣上。刘弘双手的手指均有伤,不便系结物品。   沉重的铠甲,为皮衬外缀铁甲片,一件是甲衣,一件则是盔。制作精致,牢实,但也实在太沉了,庄扬单手提不动它们。   甲衣上有无数用于系绑的红绳子,刘弘套上甲衣,再由庄扬帮忙系结。刘弘乖乖坐着,看庄扬低头在他身上忙碌,嘴角的幅度逐渐扩大,笑得有些傻气。   庄扬绑系好所有的绳子,抬头正见到刘弘脸上的笑意,想着自己这番照顾,或许让刘弘有某些联想。刘弘帐中,没有侍女,他不近女色,想来往时手指受伤,都是唤侍从帮他系绑的吧。   帮刘弘穿戴好衣物,两人入案就餐,庄扬吃得少,刘弘饭量大。庄扬记得刘弘在十五岁时,个头就追上了他,到如今,庄扬的个头,只到刘弘耳际。   不只是个头,人与事,经过这些年,也都发生了变化,唯独不变的是,他们仍相互喜欢着对方。   在案前,刘弘告知庄扬他今日需要做的事情,显然他无法陪伴庄扬身边,恐怕得夜晚才能回来。   今日无需作战,但明日午后,将攻打锦官城,刘弘需要去巡检军营,察看刀甲和攻城武器,也必须去父亲帐中议事。   庄扬知道明日的行动,他在汉军两日了,很担心家人,虽然密探有关于庄家的消息,但庄扬需亲自见得家人的面,才能安下心来。   送刘弘出帐,庄扬独自留在帐中,他整理刘弘的物品,读阅刘弘书案前的军事图。   这一日,庄扬独自一人在帐中,他其实也很想出去看看士兵的操练,也很想听听明日军队的部署。但是庄扬清楚,他尽量避免引人注意。   午时,庄扬听得帐外骑兵奔驰的声音,他一瘸一拐走到帐门口,往外眺望。他看到刘弘骑马穿行营地的身影。从周景那边,庄扬知晓刘弘很得士兵爱戴,他战斗时,总是身先士卒,平日赏罚分明,且能体恤士兵。而且刘弘勇猛,擅长突袭,好几场战役,刘弘和他的骑兵队,都起到决定胜负的作用。   刘弘在庄扬面前,仍是他熟悉的刘弘,但他其实已经成长为一位出色的将领。   目送刘弘领着支骑兵离开,庄扬想他可能是要去执行什么任务?   哪怕知道阿弘骁勇善战,庄扬仍是担心,他该庆幸吗?刘弘在陇西恶战时,他没有相随在身边,否则他将日夜不眠,茶饭不思的去担虑他安危。   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朝自己走来,庄扬忍疼站直行礼,这人是霍与期,汉王的谋士,教刘弘兵法的老师。   “二郎,无需多礼。”   霍与期回礼。   霍生知晓庄扬被当成人质,用于交换魏嘉,也清楚庄扬这两日一直住在刘弘帐中。   他是位清高的儒生,寻常人入不了他的眼,但他很赏识庄扬,由此远远见到庄扬,才走过来。   霍生和庄扬不熟,询问的不过是庄扬的伤情,寒暄两句。   两人正交谈间,突然看到一位男孩前来,唤霍生:先生。   军营中可不多见小男孩,何况还穿着华美,举止谦和。庄扬想到刘弘说过,他有位弟弟,这人应该就是。   无疾小跑过来,起先显然没发现庄扬也在,走近见到庄扬,他立即恭敬的鞠躬,这倒也是特别。   “公子无疾,见过庄生。”   庄扬想他认识自己,然而自己确实第一次见过他。   “公子,不可行此大礼。”   庄扬搀住无疾,这孩子脸上还带着稚气,却也懂得礼贤下士。   无疾对庄扬很好奇,他和兄长的关系好,兄长有时会提起他早年艰苦的生活,必是要说到庄家二郎,以往无疾可好奇这位庄家二郎是个什么样的人。   到昨日,无疾才见到庄扬,那时庄扬陷入昏迷中,无疾只觉得这人长得真好看,并且好年轻。   “先生,我兄长这是要去哪里呢?”   无疾见到刘弘领兵离开,没赶上询问。   “截蜀兵辎重,晚上便会回来。”   霍与期对于军中一举一动了如指掌,许多行动他都参与制定。   无疾听得这话,似乎有些担虑,不过他也没再说什么,像个门生一样侍立在霍与期身边。   庄扬的腿伤,使得他站立相当勉强,一使力,缠绑的布条晕出血水来,无疾眼尖先发现,他对庄扬:“庄生有伤,不要站着,我让侍卫拿条席子过来。”   这人是兄长的大恩人,而且兄长很在意他,无疾年纪还小,没做多想。   “多谢公子。”   庄扬致谢,无疾的盛情,他不好拒绝。   侍卫很快取来席子,搀扶庄扬坐下,霍与期、无疾也在一旁坐着。庄扬安静听霍生和无疾的交谈,他自己则话语不多。显然霍生不只是刘弘的师父,也同时教着无疾,这是耐人寻味的事,两位公子,同位师父。   无疾文质,丝毫不像刘弘孩童时凶悍的样子,然而他虽年幼,话语切切,待人亲和,想来长大后也会是位出色的人物。   看到无疾,庄扬不知为何,想起他的弟弟庄平。这几日阿平不知道过得怎样,家人过得可还好,实在令人牵挂。   自庄扬被蜀兵带走后,庄家一直试图营救庄扬,就是庄扬的两位友人秦书佐和章掾史,也参与奔走呼救,还和郡学的学子们纷纷上书郡守,请求释放庄扬。   庄扬在锦官城当过两任小官,不是什么有身份的人。可他人缘好,又得学子们喜爱,何况他毫无罪过,就遭逮捕入狱。抓商贾庶民,文士们可能不那么在乎,把无辜的文人抓了,他们可就有意见了。   收到学子们的上书,郡守觉得大题小做,不予理会。   本就对守郡将帅有意见的文士,就此喧哗,连名到郡府外抗议。   不说人是魏帅抓的,就是督盗们抓的,郡守也觉得学子们胡闹,他把上书闹事的士子们一并逮了,先关几天再说。   文人愤慨归愤慨,能耍笔杆子生事,可也没什么能耐,关两天就安静了。   庄家这边,庄平始终跟随秦书佐等兄长的文友在外奔走,庄秉即使伤重,也柱着杖,出门和商贾们聚会,偷偷议事。锦官城里,人人自危,各方人士再不肯坐以待毙。   被抓走的无辜者何其多,想抓就抓,想关就关,想杀就杀,怨声载道。   庄家到此时,在家看顾老幼的是庄兰。   在庄扬被带走的第二日清早,庄兰把长发削短,像男子那般扎起,还穿了庄平的衣服,英气得像个男儿。   她乔装打扮,出去给母亲买药,和邻居易物,因她是女子,平日也不怎么外出,人们还以为庄家还有这么一个小儿子呢。   夜里,庄平和庄秉归家,见到庄兰跨着短刀进院,手里提着一篮蔬瓜,实在是吓着一跳。   “外头歹人多,见女子就以为好欺凌,所以我……”   庄兰放下篮子,拍拍自己裤子上的尘土,动作粗鲁。   “去洗把脸,别让阿母知道你把头发剪了。”   庄秉没有责备庄兰,反倒拍了拍庄兰的头。   庄兰为装得像位粗鲁的男子,还特意将脸抹黑。   “嗯,大兄,我知道了。”   庄兰点头,大兄这是怕阿母知道了难过。   “阿兰,这是我的衣服吧?”   庄平相当无奈,发现自己的裤子穿在妹妹身上,裤筒被剪短了。他这妹子实在有些骇世惊俗,难怪以前临邛的章长生喊她兰兄。   “喏,我挑旧衣服改短的。”   庄兰这时才有些不好意思,她改阿平衣服前,也没跟他说。   这夜,一家人聚在一起,庄平谈文士们被抓之事,庄秉谈商贾中有人互通汉军,庄兰则说起因为汉军的檄文被到处张贴,好些人说如果汉军入城后,日子就会变好。   然而这些都救不了庄扬,庄家兄妹们又度过担虑的一夜。   两日后,人们传闻魏帅将汉军俘虏的魏嘉救回,而魏帅便是用庄扬和汉军互换人质,庄扬已逃往汉军中。   这事在外人听来匪夷所思,对庄家人而言,则是绝好的消息,无疑,刘弘把庄扬救了。   至于魏帅是如何神通广大,知道庄扬和汉王之子刘弘是挚友,则不重要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锦官城的生活混乱依旧。直到一日午后,人们奔走相告,汉军大规模攻城。   这场战斗从午时打至深夜,许多百姓彻夜不眠,等待消息。他们要么有亲人被拉往蜀兵队伍,担心丈夫儿子的生死;要么害怕蜀兵大败后,汉军入城会掠杀。   这夜,庄家人也守在堂中,庄平和庄秉携带弓箭,庄兰带刀,他们在警戒。   一旦蜀兵大败,无论是蜀兵或者汉兵,都可能掠夺百姓。蜀兵甚至会在退兵途中掠走壮年及钱财。蜀地的百姓们十多年前经历过可怕的兵乱日子,见过类似的事情。   这夜城中火光冲天,厮杀声似远似近,至凌晨时也未消停。   三更天时,林嫱和大春妻都已抱着孩子卧下,细绢伏在榻旁照顾庄母,终于熬不住,沉沉睡去。   庄平和庄秉竖着耳朵,他们觉察有马蹄声,在逐渐接近、清晰。   “靠过来了。”   庄兰低声提醒,并把堂上的油灯熄灭。   此时,各自都握住武器,屏住呼吸,阿易没什么专属的弓刀,揣着把劈柴的钝刀。   马蹄声哒哒哒哒响彻夜幕,似乎有一大匹人马在接近,终于,他们停在了庄家门口,马啸声人语声嘈杂。不会,门扉上传来了响亮的叩门声。   阿易畏畏缩缩不敢上前,庄秉拦下庄平,亲自前去开门,夜幕下,他们看到一位骑马的大将,这是他们所熟悉的人。 第67章 入驻锦官城   夜晚, 刘弘返回, 匆匆前来和庄扬一起用餐。庄扬发现刘弘袍摆沾染血迹,他担虑的目光落在上头。刘弘拉起袍摆, 露出袍下的裤子说:“二郎, 并非我的血。”   不过是袭击辎重队伍, 他怎么可能受伤,他也没有这么容易受伤。   庄扬见刘弘身上确实没有新增的伤口, 这才安心和刘弘吃饭。   伙夫送来的食物, 冷了又去热过。庄扬倒不是担心有人会下毒,而只是想和刘弘一起吃饭。   刘弘在案前狼吞虎咽, 吃得匆促, 甚至也没能和庄扬说上几句话, 他填饱肚子,便又离开,说到他父亲账中议事。   明日将大举进攻锦官城,数十万人马需要调动, 许多事情要安排。   打仗, 庄扬只能算是纸上谈兵, 汉王身边有天下一流的谋士和将领,庄扬不会有比他们更好的建议,但是庄扬很关心汉军的动向,因为这和自己息息相关,关系着刘弘和锦官城内的家人。   这夜刘弘外出议事,庄扬在帐中等待, 等至凌晨,刘弘才回来。   庄扬为刘弘脱去甲胄,刘弘沐浴,庄扬坐在一旁,两人在水汽里低语交谈。   谈白日出战的情况,谈士兵秋衣的发放,今夜的伙食,话家常事那般自然。   清洗一番,刘弘跨出木盆,接过庄扬递来的巾布擦身,突然对庄扬说: “明日,待城破后,会让大春先赶往庄宅。”   确保庄家安然无恙,顺便大春他们一家三口也能得团聚。   这是庄扬最担心的事,刘弘则早已有布局。   “汉军军律严明,倒不怕会出现劫杀之事,就怕蜀兵溃退时,一路掠夺。”   庄扬在刘弘帐中待了两日,他清楚汉军的军纪,但是他很担心蜀兵在退兵时,发生掠抢。   “二郎,一旦锦官城为我军所有,那就决不许兵痞烧杀掠夺。”   他们要占据的不只是蜀地,还有蜀地的民心。   汉军的骑兵队伍很强,收编了许多陇西的猛将和勇士,只要打入锦官城,蜀兵会被迅速驱逐、撵走。   刘弘随意套上一件贴身的素袍,系结衣带,走到书案前,书案上摆放着锦官城的地图。刘弘在地图上,标记数点,耳语告知庄扬,这些位置都有废弃的水渠。   这事隐蔽,庄扬知道刘弘不能多说,暗道的作用庄扬清楚,庄扬点了点头。   今夜,在汉王帐中,汉王独自留下军师和刘弘,敲定了作战方针。   明日大战,蜀兵见汉军倾巢而出,必然会派兵出城外交战,蜀兵的兵力不及汉军十分三,蜀兵不敌,残兵肯定要退回城内。这时,汉军不攻城,而向北门聚集。只待夜幕降临,汉军再组织一次大规模进攻,这次他们主攻北门,只为转移蜀兵注意,而后让一支士兵带上掘土工具,偷偷摸到东城脚挖墙根,从密报上的旧水渠位置挖掘进去。   锦官城的民心涣散,新招募及强拉的士兵又不善战且许多士兵不愿打仗,一旦汉军通过暗道进入城内,蜀兵必然大乱,里应外合,这场攻城战就宣告结束了。   “此事出自密报吗?”   庄扬算是锦官城人,但是他从未听闻过,锦官城中有几处旧水渠。   “是如此,而且,也有城中逃出的商贾,前来献计说城内有暗道。”   刘弘觉得真是令人引以为鉴,如果蜀王在统治的这十多年里,不贪婪跋扈,爱惜子民,让蜀民过上应有的富庶生活,那么汉军逼近时,锦官城内会是官民一条心,牢不可破。万万不会是今日这样摧枯拉朽的情况。   “想来商贾曾凭此旧渠贩运物品,才会知晓。”   庄扬了解商贾,这是群很精明的人,很重视自身的利益,尤其是锦官城里的商人,在蜀王多年苛刻的对待下,都有着异心。   刘弘笑语:“明日若得胜,得好好赏赐他。”   他对于打仗习以为常,明日他自然也是要率兵参与战斗,而且他还是主力部队的将领。   庄扬不像刘弘这般兴致勃勃,他无法阻止刘弘去参战,这场战斗对汉国而言太重要了。   庄扬碰触刘弘手指,叹息:“你手伤未愈。”   刘弘将庄扬搂入怀中,安抚:“不带弓箭,可以执剑。”   他答应过二郎,再不可为了取得胜利,而犯险不顾自身。   “阿弘,该睡了。”   这是庄扬无可奈何之事,再担虑也无意义。庄扬拿来巾布,帮刘弘擦拭头发。刘弘顿时安静坐着,由着庄扬帮他擦发。刘弘这人,谈军事时心无旁骛,此时,他那些杂念,就又都浮了上来。庄扬擦干头发,帮刘弘整理凌乱的发丝,庄扬神情自若,刘弘的目光则在庄扬唇上和衣领间移动,露出毫无掩饰热情的目光。   刘弘捧住庄扬的脸庞亲吻,手指也不老实在庄扬身上游走。   庄扬拉开刘弘的手,将身旁的烛火熄灭。   帐中顿时昏暗,庄扬被抱起,落到刘弘怀里,两人拥吻在一起。   庄扬本该拒绝,明日大战,刘弘要好好休息。但他又不忍拒绝刘弘,尤其是在这战争前夜。   明日是怎样的战况,庄扬无法得知,他的腿伤也使得他只能待在帐中等候消息。庄扬知道,刘弘领着汉军中最精锐的骑兵队伍,他面临的是最激烈的战斗,和蜀兵主力作战。何况刘弘打仗身先士卒,留下一身的伤,更是令人担虑。   这夜,帐外的风声呼啸,冷风直钻帐内,刘弘用身体挡住冷风,他强而有力的臂膀,搂紧庄扬。   天将亮时,庄扬挨着席子,疲惫不堪睡去。刘弘拧来湿巾,帮庄扬擦拭身体,换上干净的衫子。   第二日,庄扬醒来,太阳照入帐中,庄扬发现自己身上换过衣服,而席边没有刘弘的身影。   庄扬坐起身,寻找刘弘,见刘弘已穿戴整齐坐在木案前用餐。   此时未到午时,帐外喧哗。   刘弘大口大口吃食,看他精神似乎还不错,他应该醒来不久。   “二郎,多睡会。”   见庄扬醒来,刘弘关切地看向他。   “阿弘,要出发了吗?”   庄扬穿衣梳发,他不想自己一觉睡至这般晚,虽然这应该怪案旁正在大口吃饭的这人。   “再一刻钟。”   刘弘把一份蒸米饭扒完,咕咕喝下半碗肉羹汤。他匆匆离开木案,取来盔甲穿戴。   庄扬过去帮刘弘绑系甲衣的绳子,每一处,他都系绑得牢实,唯恐有一丝不严密。   刘弘刚穿戴好甲胄,就有士兵进来禀告大军即将出发。   刘弘从庄扬手里接过长剑,系挂在身上,他和庄扬相辞,叮嘱:“二郎在营中等候,我会派士兵过来告知战况。”   他不希望庄扬冒险接近战场,他会将庄扬保护在安全的后方。   “好。”   庄扬应声,他会在这里等候大战的消息,哪怕他心里再着急。   此时,帐外,随从牵来骏马,在等候刘弘。刘弘迈步出帐,跃身上马,他扯着马缰回头看庄扬,庄扬也在注视他。   两人沉默无语,刘弘毅然扬鞭,策马离去。   庄扬立即追出十数步,一时竟是把腿伤给忘了。庄扬见刘弘驰骋前往营地中心,与一支骑兵队伍汇合,而后数千骑奔行,卷起尘幕,憾地离去。   渐渐,各将领领兵迅速离开,整个营地空荡,唯只剩几位老弱病残的士兵。   庄扬以极慢的速度走向刘弘的大帐,因为适才奔跑,他腿部的创口裂开,血殷裤筒,每行进一步,便觉剧烈疼痛。刘弘的大帐外,留下一位侍卫,显然是为守护庄扬。侍卫见到庄扬吃力行走,过去搀扶庄扬,将庄扬搀回帐中。   回帐,坐在适才刘弘坐过位置,看着木案上的食物,庄扬让自己冷静下来,盛饭进食,然而实在没有胃口,如嚼白蜡般。   他心中怅然若失,呆呆坐在案前,看向两人昨夜温存的卧处。不知过了多久,庄扬听到远处成片的鼓声,他站起身,又坐下。   他知道,战斗开始了。   锦官城外,蜀汉两军交战,刘弘和父亲站在高地上观望,他们坐镇后方,神色泰然,胸有成竹。   蜀兵不堪一击,汉兵气势高涨,直追杀到城脚下。蜀兵残兵果然退回城中,再不敢出来应战。   大春策马,奔上高台,将捷报传达汉王刘豫。   汉王命令聚兵于北门,不许轻举妄动,等候命令。   未几,又有骑兵前来禀报,蜀军果然大量屯兵于北门,魏家父子亲自领兵在北门坐镇。   听得这个消息,汉王和刘弘暗自欢喜。   北门地势呈北高南低走势,四周开阔,适合骑兵冲击,所以就是魏嘉也以为,这里会是主战场。   确实就是主战场,然而汉军也是声东击西。   到夜幕降临后,刘弘领兵从高地直冲北门,北门驻扎的蜀兵在将领带领下,用力反击。几乎同时,一支汉军队伍,悄悄挨近东边的墙脚下,开始挖墙根。蜀兵没多久就发现了汉军的意图,开始往城楼上抛石头,倒热油,奈何此时汉军的牛皮车已就位,汉军士兵躲在牛皮车下,拼命挖掘。   汉王有令,先入城者重赏加爵。   若是城墙,委实难挖,然而汉军挖的是旧水渠,都是淤泥,又松又软,进度极快。   挖的还不是一条,是许多条。   等蜀国将领大觉不妙,分兵来东城墙围堵时,汉军在北门和西门的战斗就更为激烈了。   刘弘亲自上阵,声嘶力竭,指挥士兵进攻北门,笨重的撞门石锤,高耸的云梯,被打坏了,重新上一批,汉军受将领鼓舞,前仆后继。   这一仗打至深夜,东城墙脚下的旧水渠挖通了,汉军一涌而入,蜀兵在通道口外架木板兵器阻拦,此时蜀兵的兵力大多被吸引到东门这边。   北门处,刘弘遭城楼抛下的石头砸落了马,大春慌忙喊人一起搬走石头,救出刘弘。刘弘被砸得有些懵,咳出口血来。石头斜向击中他腹侧,庆幸他穿着牢实的甲胄,减缓冲击。   爬回马上,刘弘只觉腹部被什么东西扎入,疼得冷汗直流,此时黑灯瞎火,也察看不了。他本还想战斗,后想起庄扬那句:再不可如此,你答应我。他才乖乖退离,但他没有立即离开战场,而是策马在四周巡视一遍。   东城墙外的汉兵已经有不少人涌入城中,然而窄小的旧水渠,一时也无法让大批人马进入,不过城中蜀兵显然是大乱了,原本坐镇城楼的魏帅,气冲冲离开。   刘弘本还想去西门巡视,但觉得身体乏力,他捂住腹侧,捂出一手的血。再不敢造次,策马退回后方。   军医帐中,许多伤员哀嚎,刘弘单独进入,默默在旁脱去甲胄。不知是谁,前去禀告汉王公子弘受伤,汉王赶来,正见刘弘掀起袍子,老秋拿夹子在刘弘腹侧夹铁片。   刘弘疼得痛叫,那是真得非常疼。甲衣上的两片铁甲片,经过撞击,直接镶进了腹部。   “无疾,你过去陪着兄长。”   汉王把无疾留在刘弘身旁照顾,他则去和老秋交谈,这样的伤势可大可小,就是不说刘弘是他亲生儿子,只当一员部下看待,那也是汉王的猛将之一。   老秋战场上的伤痛见多不怪,要是寻常人问他,他只怕要说死不了。对于汉王,则委婉的表达死不了的意思。   汉王命令刘弘不许再出战,好好待着,随即,汉王返回前方,继续坐镇。   未几,刘弘就出帐外眺望,只见城楼火焰通天,心中大喜,这显然是攻陷了。   刘弘骑马带上无疾,前往汉王身边,汉王见两个儿子都过来了,也没责备他们,用波澜不起的话语说:“有人启开了西门。”   这是非常令人震惊的事情,守卫西门的蜀兵中,有人把西门给打开了,放汉兵入城。   “孩儿,还能骑得动马吗?”   “能。”   “走,我们父子这就入城去!”   刘父带着两个儿子,在一大群士兵的拥簇下,前往锦官城,此时锦官城的城门大多失守,蜀兵溃退。   汉王带着两位儿子从西门进入,启开城门的蜀将及数位士兵还在西门处,汉王问领头蜀将的名字,那人说姓虞本是锦官城的督盗。   虞督盗和数位将领守西门,这夜其他将领被调往东门支援,虞督盗趁机和士兵启开了西门,放汉军入城。   汉王问虞督盗为何如此做为,虞督盗擦拭脸上的血,冷冷说:“蜀王倒行逆施,跟着他不过是一并灭亡。”   在狱中,庄郎那句话,虞督盗认真听了,想了。   刘弘认得虞督盗,不过也没说什么,论功行赏,得等这一战过后。   汉王和刘弘领兵前往蜀王宫殿,沿路没有遇到多少抵抗。   刘弘派出一人快马赶往军营,告知庄扬城破的消息,又担心大春未及时前往庄家,命令手下一支骑兵,赶往庄宅保护。   其实此时大春,已敲开了庄家的大门。 第68章 归家   夜晚, 汉军攻城, 庄扬在侍卫帮助下,骑上马, 登到山丘上眺望远处城楼, 唯只见漆黑夜里, 冒出几处火光。离得太远,火光渺小如星。   这夜庄扬无法入眠, 他在山丘上等待, 山脚下便是营地。   夜风在耳边呼啸,深夜山丘上寒冷, 庄扬席地而坐, 静静等待。   听得一阵马蹄声, 庄扬眺望山脚,见一人一马一盏灯,侍卫下山接应,将传信的骑兵带上山丘。骑兵下马, 上前禀告庄扬锦官城的城门已攻破。   山风鼓袖, 马儿嘶鸣。庄扬手搭马背, 在侍卫协助下,翻身上马,一鼓作气,奔下山脚,朝锦官城赶去。   一路驰骋,顾不得伤痛, 抵达锦官城下,庄扬为守城门的汉军拦阻,恰巧在此时遇到了霍与期。   “庄生,此时城中尚在作战,进去危险,不如和我一起在城外等候。”   “霍先生,城西打下了吗?”   “打下了,你家莫不是在城西?”   “是在那里。”   庄扬对霍与期行礼,这对他是一个极好的消息。   “走走,夜风寒冷,你随我找个地方歇脚,天亮再进城。”   霍与期步行,庄扬骑马,一前一后,来到锦官城外,一处驻扎军队的高台。   庄扬下马,进入帐中。大帐内有三四位官员,装束看显然是随军的文官,庄扬不认识他们,在一旁坐下。霍与期和帐中的官员们交谈,他们谈的是锦官城倒戈,将领开启城门一事。听得那位蜀国将领姓虞,本是位督盗,庄扬愕然。   帐中众人,不只是庄扬,其他人也没有休息的意思,睁着眼睛,都显得兴致勃勃。庄扬心里挂念家人还有刘弘,只恨不得立即天亮。   庄扬看着帐外,外头漆黑,帐前人来人往,十分忙碌,他很快注意到一个静穆的身影,那是子慕先生。   “先生。”   庄扬站起身,拖着伤腿想出来。   周景抬手做了个别动的示意,他进入帐中。   师徒两人坐在一起,周景跟庄扬讲了今日的攻城战过程,讲至蜀将魏嘉时,他的话语没有丝毫起伏,他完全是以一位旁观者的身份在讲述。   “城门沦陷后,魏川兵溃,退守蜀王宫,魏嘉以郡府为避掩,在城南组织抵达。汉王则是亲自领兵前往蜀王宫,听闻公子领兵随行。”   周景虽然是文人,但攻城战时,他不像文官们躲得老远,他在战场上,由此对双方的动向很清楚。   “先生,有一处火光!”   庄扬本在听周景陈述,抬头见城中突然窜起一道火光,将半个锦官城都映亮了。   帐中众人也都已发现,纷纷出帐外探看,火势相当旺盛,着火的地点看,在蜀王宫的位置。   放火焚城这种事,汉王顾忌民心必然不会做,而且也毫无必要,那么就极可能是蜀王撤退时放的。   这夜,锦官城火起,将城南及城中一带焚毁,黑夜如昼。   城外的军帐,陆续有骑兵从锦官城奔出,送来消息。   天将亮时,传信的骑兵告知蜀兵已全部退离锦官城。   庄扬和周景骑上马,前往锦官城,两人在城门下相别,周景前往城南,庄扬前往城西。   分道扬镳,庄扬知晓,周景必然是前去探看城南的战场,子慕先生牵挂着友人的生死。   各为其主,无可厚非,魏嘉亦是位磊落之人。先生在人世,已无亲人,魏嘉说是友人,但恐怕更似先生的亲人吧。庄扬希望魏将军还活着,至于日后之事,日后再说。   庄扬来到庄家院外,见家中灯火通明,传来家人和大春交谈的声音,庄扬欣慰一笑。他回头,差遣始终跟随在自己身边的侍卫,前去告知公子弘自己已安然抵达家中。   侍卫领命离去,庄扬叩门。   出来开门的是阿易和两位士兵,阿易看到庄扬惊喜大叫,他兴奋得把庄扬一把抱住。   “二郎,二郎回来啦!”   庄家人一涌而出,庄兰、庄平跑在最前面,而后是大春、庄秉及一众女眷。   “兄长!”   庄兰死死抱住庄扬的腰身,呜呜趴在庄扬怀里哭着。庄平也贴过来,揽住庄扬的肩膀,他是男子,不能哭,强忍着泪水。   庄扬摸摸弟弟妹妹的头,抬头对庄秉和大春笑着。   很快庄扬被拥簇到厅堂,众人坐在一起,听庄扬讲述他这几日的遭遇,虽然大春描述过,但是庄家人还是想听庄扬说得更仔细更清楚。   庄扬讲他在狱中挨饿,虞督盗送来食物;讲被魏帅押往城外,如何与魏嘉交换,刘弘在千钧一发时,何等英勇地将他救下等等等等。   待庄扬讲完,外头的天早已彻底亮起,一家人听得气恼、后怕,却又欣慰、欢喜,历经艰险,好在庄扬安全回来了。   大春是骑长,手下有十数位骑兵,他带着骑兵,保护了庄家一夜,虽然并无惊险之事。   天亮后,大春和妻女辞别,他带领骑兵,前去复命,与大军集合。   庄家这一夜又是担虑又是惊喜,此时人人脸上都露出疲乏的表情。   “都去睡吧。”庄秉起身,让仆人将烛火灭,今日,他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   经过一夜的激战,清早的锦官城分外的宁静,适合休息。   庄扬由庄兰、细绢搀扶,登上楼梯,回到属于他的寝室。   一路庄兰不停说着这几日的事情,说大兄和阿平如何为庄扬奔波,还说了城中许多文人,因为上书郡守帮庄扬喊不平,也被关押。听得庄扬即唏嘘又惊诧。   两人把庄扬护送到榻边,庄兰蹲下身查看庄扬伤腿,虽然先前在厅堂她和家人都已查看过,并且庄扬说是箭伤,不严重。   “兄长,会很疼吧,你骑马过来。”   马儿奔驰时,小腿腹会撞在马腹上,显然是很疼的。   “还好。”   这几日,这腿伤带给庄扬不少折磨,庄扬对这份伤痛习以为常。   “阿兰,你头发怎么剪成这样。”   庄扬早发觉庄兰那男子式的发髻,头发短了许多。   “兄长被抓后,我好伤心,又想要像位男子那样坚强,就把头发剪了。谁知道阿弘兄一下子就攻进来,兄长也回来了。”   看她这么说似乎很懊悔,不想她灿烂一笑,又说:“没事,很快就长出来啦。只要兄长能回来,让我剃光头我也乐意。”   庄扬忧伤低语:“阿兰,有你阿弘兄在,兄长不会有事。”   “我知道。”   庄兰听说兄长被阿弘兄救走后,她就不担心兄长安危了。   就是庄母,听说庄扬在汉军中,也把心放下了。庄家人都知道,刘弘是位知恩图报的人,待庄扬尤其亲好。   庄兰离开,细绢端来盆水和巾布,她帮庄扬脱鞋子、宽衣,脱去外袍后,庄扬便就让细绢离开,说余下的自己来。   细绢关门离去,庄扬这才把贴身的衫子脱去,拧湿巾擦拭手脸和身子。   庄扬白皙的身体,有一些不明显的淤青,刘弘的力道很大,情动之下,难免粗鲁,抓握过的地方,留下了浅浅的痕迹。   更衣卧榻,一夜未眠的庄扬本该很困,他的眼睛酸涩,却还不想睡,他在想刘弘。他没见过刘弘打仗时的样子,刘弘那一身伤倒是吐露许多,想来都是身先士卒,又勇猛又不怕死。   大战一夜,他该是很疲惫了,他是否受伤了?他能得到休息吗?   带着这份牵挂,庄扬眼皮沉重,逐渐还是睡去。   午时,庄扬醒来,穿衣下榻,他扶墙缓缓步下楼,把细绢吓得不轻,赶紧过来搀扶他,将他扶到院中。   四周的居民都起来了,聚集在门外谈论着昨晚的战事还有城南的大火。对于这场大火,众说纷纭。   庄扬留意院外邻居们的神态,倾听他们的话语,众人脸上没有惊慌之情,显得都挺平静。不知道汉王破城后,安抚民心的檄文发出与否?   这样想着,庄扬立即想到了子慕先生。   “阿易。你备马,我去城南看看。”   庄扬站起身,他放心不下先生。   “二郎,你别去,我听人说那边到处是士兵的尸体,有些都被火烧熟了,那儿太吓人啦。”   阿易拼命摆手,二郎好不容易才回来,要是再出点事,可就不好了。   “阿易,有听到关于魏将军的事吗?”   “没呢,他们父子肯定是跟着蜀王逃走了。”   阿易觉得他好歹是位将军,肯定先跑了。   其他蜀将或许会临阵脱逃,可魏嘉不会,庄扬其实了解他不多,昨晚听周景说魏嘉在城南组织抵抗,他有不好的预感。   城门已破,蜀兵溃败,魏将军仍坚守着城南,城南有许多官邸,魏家也在那里,他恐怕也是在守护着妻女吧。却不想蜀王一把火,把即将不属于他的东西,连并锦官城的繁貌一并焚去。   午时,庄平和庄秉外出打探消息,庄扬被叮嘱留在家中,和庄母、庄兰等一众女眷在一起。她们置席子于院中,各自脸上洋溢着笑容。   秋风起,吹动庄扬的发丝和宽袖,侄子阿原在席上翻滚耍戏,母亲和嫂子在一旁喊着小心。大春妻抱着女娃哼着小曲,哄女娃入睡。细绢和阿易将食物端来木案,摆放碗勺。庄兰在喊蛋饼,蛋饼跑进厨房,不会,追着一只耗子出来。   庄扬的心像是被柔软的和风抚平了,这些日子里来的那些担虑、紧张,都已消失无终。   午后,庄平带来汉王的檄文消息,告知集市照常开市,百姓活动不受限制。并和蜀民约法,不许趁乱掠夺杀戮,否则严惩不贷。   “阿平,那些关在郡府的文士呢?”   “听说都被公子弘放出来了。”   庄平最先就是去郡府打探消息,他很关心这些仗义的文士,是否得到释放。   “兄长,我听说公子弘就住在郡府里。”   郡府离庄家挺近的,想想这位年少时的玩伴,而今已是位了不得的大人物了。   “嗯。”   郡府算是城中极为宏大的建筑,适合安置汉军的将领。   庄扬很想见见刘弘,但也清楚他正值繁忙之时,知晓他还活着,未在战斗中出事,就安心了。 第69章 夜色下的周宅   刘弘的腹部淌血, 忍着疼痛和汉王领兵前往蜀王宫, 他仍是参与战斗,虽然此时蜀兵的反抗很微弱。   蜀王跑得快, 还放火烧王宫, 当夜风大, 连并城南一起着火。   刘弘组织救火,汉王则派出大将们领兵追击蜀王。到天亮时, 蜀王宫的火扑灭, 城南坊区的火还在燃烧,无论城南的官眷抑或百姓都遭了殃。   城中谣言是汉军放的火, 好在刘弘昨夜救火的举止, 许多人看到并参与, 这谣言才没散开。   天亮后,汉军确认蜀兵已退出锦官城,汉王将一众将领文臣邀到蜀王宫中议事,王宫有三分一遭焚毁, 倒还能住人, 场地也大。   安民的檄文, 在清早从蜀王宫递出,并抄写无数份张贴于集市坊区。劝百姓勿要惊慌,一切照旧。   抓获的蜀国官员,齐齐伏在殿下,除去几位要犯,其余均被汉王释放, 汉王不好杀戮,为人宽厚。   锦官城一切照旧,唯一不同的是蜀王被撵走了,无数被关押的商贾及豪门子弟得以释放,对锦官城百姓而言,算得是喜讯。   从汉王那边领了命令,刘弘入驻郡府,带着部下和幕僚。   锦官城的仗是打完了,可郡府的事务还需要处理,刘弘的处理方式简单粗暴,让郡府官吏将狱中犯人都押出来,上前陈述自己罪行。刘弘坐在堂上,翻看案卷,核实无误,有罪者拉回去继续蹲监,无罪者当场释放。   至于郡府官吏中有为非作歹者,也一并革职治罪。   早年的卑微生活,使得刘弘痛恨恶吏,能体谅百姓的疾苦。   狱中的犯人都得到公平的处置,那一大群无辜入狱的文士,自然都被释放了。他们在堂上见到了公子弘的仪容和言谈,惊讶于他的年轻及果断。   这是位十分威严的英俊男子,一身朱袍殷血,言语冷峻,办事公正严明。   将狱中百余人释放回家,已是午时,刘弘在郡府里休息,让部下有要事随时禀报。   刘弘委实疲惫,他让侍从帮他更衣,并请来锦官城的一位医师,为他的腹伤治疗。   老秋是军医,治理的手法相当粗陋。   刘弘躺在榻上,医师为他重新情理伤口,缝合、包扎。   这医师据说是锦官城名医,手法很轻巧,刘弘在包扎过程中睡着了。   再次醒来,是一位部将前来禀报,说城南尸体已处理掩埋,但是未寻觅到魏嘉的尸身。   刘弘从榻上坐起,让侍从帮他穿衣,他的情报得知魏嘉并未跟随蜀王和魏帅一并退离,而此时又未找到魏嘉的尸首,那么显然这人还在锦官城内,而且还活着。   蜀国的将领在这一战后,有许多人失踪,毕竟将一身甲胄脱去,换上寻常衣服,就融入于百姓之中。但为了日后锦官城的安全,这些人还是需要找到。   “下去吧。”   刘弘没有新的指示,他不想对魏嘉赶尽杀绝。   这日,如刘弘意料那般,不时有消息上报,锦官城刚攻下,事情多如牛毛,刘弘让霍与期摄行郡守之职,帮他处理事务。刘弘回榻上补眠,还没睡沉,又因有急召,刘弘骑马前去蜀王宫,和老爹汉王聚会。   汉王手下的大将多,蜀王兵退临邛,早已派出大将追击,所以锦官城内不会有大规模的战斗,最多也就小小战斗。这次急召,刘弘知道是因为其他事情。   抵达蜀王宫,见汉王设宴,宾客济济,宴请了锦官城的名士、商贾及城中德高望重的老者。刘弘出席酒宴,和汉王一并坐在主座上。   这夜官民痛饮,言谈欢洽,刘父甚至当场授予了几位文士官职。此时的锦官城官员空缺,需要人才来填补。   宴席至深夜散去,刘弘被刘父喊到身边,笑语要犒劳刘弘,赏赐了六位蜀王宫中的美人。   都是妙龄女子,娇美软香,身段曼妙,且能歌善舞。   刘父拍着刘弘的肩意味深长说:“阿弘,这次攻城战辛苦了,你好好休养,享用美姬美酒。”   刘弘只得道谢,领了这六位美人离去。   虽说贪恋美色不好,可若是对女子毫无兴趣,那也绝不是什么好事。   看着刘弘带着娇媚的女子们离去,刘父心情甚好,他这也是用心良苦。   不说刘弘现下身上有伤,就是没伤,他也不会找女子陪宿。可也不能把六位美姬给“丢弃不用”,这可是老爹亲赐的。   刘弘挑了其中两位,让她们到卧室中服侍,也不过是服侍他沐浴、更衣这样的事情。   辛苦两日,刘弘终于能安然睡个饱觉。   他落榻休息,觉得身旁空荡,想起在军帐中,庄扬陪伴了他两夜,那两夜真是回味无穷。   刘弘早已知庄扬回到了庄家,明日汉王将论功行赏,刘弘还抽不了身去看他。   他如此想念二郎,却不知道二郎想他吗?   庄扬在家中不觉又过起悠闲的生活,在家养病看花,翻翻书,写写文章。   午后,他的几位文友前来探看他,众人已知道他和公子弘是故交,都觉得很稀奇。   有些人自然是想谋点好处,和庄扬套近乎,庄扬礼貌待人而已,至于虚妄的请求,他则委婉拒绝。   送走这些人,看他们似乎有不满,庄扬想这般也好,下次不会再找来。汉王爱才,若真有实才,可以自荐,求才令和安民的檄文贴遍了锦官城。   拄拐出院门,看着院外邻居们忙碌,孩童们玩戏,生活安宁。   昨夜,蜀兵巡城,再无一起盗杀事件,往时在锦官城为非作歹的匪徒,也都被捕入狱,大快人心。   秦书佐和章掾史前来时,庄扬正在书房中记述汉军攻城之战。两人由细绢领上楼,三人得相见,真是一番唏嘘。   “昨日便想来看庄郎,又怕被汉军逮着,躲在屋中瑟瑟发抖呢。”   章掾史自嘲着。   “就是我也吓着不清,听闻公子弘让我等到府中述职,还哭着和妻儿相别,以为这一去就是黄泉路了。”   秦书佐深觉自己是劫后余生,必有后福。   “公子宽宏,不会滥杀无辜。”   庄扬微笑,要是他自然知道阿弘不会随便杀人,然而这两位挚友并不知晓。他们是敌国官员,虽然官职小,可也怕遭迫害。   “要说这汉王公子,真是天日之表,龙凤之姿!”   秦书佐在堂下见过刘弘,且还跟他对话过,现在回想,还觉得挺震惊。   “听闻他和庄郎是临邛旧友,庄郎可有这事?”   章掾史不好道听途说,他得亲自问了本人才相信。   “公子弘微时居于临邛丰乡,我与他正好是同乡。”   庄扬想这事大概许多人都知道了,也不是什么秘密。   “另有一事,我听人说,庄郎被魏川抓走,是用于换被汉军俘虏的魏嘉,真有此事吗?”   在秦书佐看来,这就非常令人吃惊了,庄扬只是一位平头百姓,汉军怎么肯换呢。   “我早年救过公子弘,由此他报答我这份恩情。”   庄扬何止是刘弘的恩人,那是刘弘心尖上之人,但是这样的事,庄扬不会对外说,隐瞒好友,实属无奈。   “却不知道魏嘉是生是死。”   庄扬颇为在意,他这两日也未见到子慕先生。   “有一个传闻。”   章掾史压低声音,神秘兮兮说:“听说被他家老仆救走,不知道藏哪里去了?”   “也是奇怪,城头贴了数人的悬赏,可就是没有魏嘉。”   章掾史继续说道。   这些悬赏由郡守派人张贴,赏金可观。   庄扬想,汉王必然是想抓魏嘉的,至于为何没有悬赏,或许中间有着什么样的变故。然而知道魏嘉还活着,心中对先生的担虑反倒更多了。   庄扬送走秦章两位友人,趁夜色让阿易前往周宅看看子慕先生在吗?   那周宅自从子慕先生去了长安,就又成无人之所,长满荒草。   阿易速去速回,说宅中没人,空空荡荡跟鬼宅一样可怕。   庄扬为腿伤耽误,行动不便,待他伤好,要设法去见见子慕先生。   这夜汉王在蜀王宫中,论功行赏,周景也在座。   论功劳,周景的两份檄文起到很大的作用,第一份揭露蜀王罪行,引起蜀民愤慨,使得锦官城内官民离心。第二份则是入城后的安抚告示,言语切切,想民之所想,解民之所惑,使得因城破慌乱的蜀民得安心。   以周景的才能,那恐怕是丞相之才。   只是这人年少时,家人位居高官,却因权势争斗而遭遇屠戮,一直有避世的心思。   行赏至周景,周景出列,上前谢恩。   周景的赏赐尤其丰厚,令人垂涎。   从中也能看出汉王对周景的赏识。   周景拜谢后,返回席位,四周人高谈阔论,他则是耽于美酒,开怀痛饮。   散宴后,周景让随从将汉王赏赐的财物拉回官宅,他独自骑马出蜀王宫,趁着夜色,前往一处老宅。   那宅子犹如鬼屋,阴森森,院中杂草齐膝。   周景穿过长了草的游廊,他不慌不忙,神色冷静。   游廊的房间皆呈破败,门窗歪斜,周景推开游廊尽头一处房间。   房中漆黑,没有照明,只觉腥味扑鼻。   “子慕先生?”   一个苍老的声音幽幽在门后响起。   “是我。”   周景应声,他在黑暗中摸索,来到一处榻旁。   借着有限的月光,隐隐可见榻上躺着一位高大的男子,那男子一动不动,像似处于昏睡中。 第70章 未曾改变   周景在凌晨前往城南, 城南的火还未完全扑灭, 有些地方仍在啪啪燃烧。周景提桶井水往自己身上倒,从头浇灌, 他不顾汉兵阻拦, 闯入燃烧的街道。每路过一具尸体, 一位受伤的士兵,周景都会停下来察看, 夜色昏暗, 唯有风中的火光带来时亮时暗的照明。周景冲进来时,显得不顾一切, 在找寻的过程中, 则十分冷静, 火焰烤红他的脸庞,烫焦他的头发,他仍未离开,抱着极大的意念, 一处挨一处寻找。参与城南战斗的汉军告诉他, 城南的残兵要么被俘, 要么已死。在被俘的士兵中,周景没找到魏嘉,他多半死在了这里。   想起在汉军帐中,和身为俘虏的魏嘉对弈,两人席地而坐,专注于棋盘, 你来我往。周景侵掠魏嘉的阵地,眼看魏嘉一条大龙就要被屠,魏嘉苦恼抓头:“子慕待我这般冷酷,想是以往什么时候把你得罪了。”周景面无表情提子,说道:“你几时赢过我。”   那时两人已是对立,各为其主,却仿佛还在魏府中,两人在清风徐徐的亭上下棋,惬意的听着流水潺潺声,时常,魏嘉会在棋盘上被周景打得抱头鼠窜,而周景颇有些小得意,从不手下留情。   现在回想,在魏府那些悠闲相伴的日子,颇令人怀念,周景一度觉得这样也挺好,在魏府那些时光,看着他和女儿温馨的场景,他甚至觉得很欣慰。   现在觉得哪怕是在汉军帐中,两人安静的在一起,听着棋子敲落声,亦是美好之事。   周景翻开一具趴地的尸体,辨认不是,又去检查另一具,在燃烧过的四周兜兜转转,周景的手脸沾染炭灰,汗湿衣衫。   周景其实已不知晓找到又怎样?找不到又怎样?及这人世里,这个人或许已经消失,唯只剩一个皮囊,且会腐败、发臭,并化作一捧泥土。   那时在汉军帐中,若是就此将他关起来,等锦官城之战结束再让他离去该多好。可是周景清楚魏嘉有自己的意志,他是蜀王那边的人,他在锦官城中留下了妻女。   他有他牵挂之人,也为他人所有。   年少时,两人身份相类,同席读书,那时比手足还要亲昵几分,后来渐行渐远,却也始终没有断去联系,后来握手言和,以挚友相待,终归也不过一友。   今日,所为,也不过是行一位友人的职责,为其敛尸。   死亡,无不是冰冷且绝望,十多年前,一家人惨遭杀害,周景失去了一个又一个亲人,他很清楚死亡是什么。他的心很沉静,像一汪死水般,黑漆漆,再激不起一丝涟漪。   周景扶着残破的土墙站起,他被高温和烟雾熏得摇摇欲坠,精疲力竭,他舔舔干裂的唇,迈步继续向前行走,他觉得自己必然是遗漏了地方,再找找。   走着走着,就在一栋被烧得残败的宅院中,周景见到一位仆人打扮的老汉吃力拖着一具“尸体”。那“尸体”外衣不见,只穿着贴身的衣物,那身衣物上沾染血迹。周景没有立即认出老汉拖的是谁,却一眼认出了老汉,那是魏嘉的老仆魏东。   在周景辨认老汉时,老汉显然也已认出周景。   周景发愣,继而迅速上前,他跪在地上,手抓住魏嘉的手腕,他摸到了脉搏。他的心跳随着脉搏而激烈跳动。周景他来不及去察看魏嘉的伤势,他帮老汉将人抬上马,周景叮嘱:“送去周宅,稍后,我会带药过去。”   老汉无言点头,用一张破草席将魏嘉盖上,牵着马离开。   周景摸出巷子,天边残月淡痕,晨风带来丝丝凉意,他收拾自己疲惫的样貌,朝汉军走去。   在进入城南时,他有一份玉石俱焚的毅然,而此时他重新整理心情,骑马离开城南,前往蜀王宫。   周景匆匆洗去手脸的污渍,赶往蜀王宫。他的一身衣服未更换,像似在战场中翻滚过那般凌乱。不过,蜀王宫里也是狼藉一片,周景迈过倒塌的木梁,前往大殿里报到。汉王见他过来,指着一侧的木案说:“正在四处找先生,劳先生写份安民的檄文,一会让人拿去张贴。”周景领命,让侍从将笔墨递来,他摊开帛书,执笔腹稿片刻,落笔书写,洋洋洒洒,一挥而就。   檄文呈上,士兵张贴市坊,民心安定。   随后,周景离开蜀王宫,没带侍从,巡视的汉兵不敢拦阻、盘问他,知他是子慕先生。周景独自骑马前往城西,来到已为杂草吞噬的周宅。   他身上携带着从军医营里拿的疮药、刀针、布条等治疗物品,他略懂医术。   魏家老仆往时随魏嘉来过周宅,他熟悉这里,他将魏嘉藏在一处破败的小院里。周景沿着游廊行走,发觉石阶的杂草有践踏的痕迹,他沿着痕迹,来到一间弃用十数年的房间。   推开房门,魏嘉躺在角落里,他昏迷着,老仆在身边照顾他。   周景上前,和老仆低语两句,老仆离开。周景注视魏嘉沾染血污的脸庞,他心中难过,用拇指擦去魏嘉脸颊上的一滴血。   “伯许……”   周景痛苦合眼,平复起伏的心情。   随后,周景着手脱去魏嘉身上的所有衣物,他一寸寸检查伤口,魏嘉的背和大腿两处箭伤,因他受伤时穿着甲胄,刺得不深,但流下不少血,左手臂上有一处烧伤,其它的小伤口更多。   老仆用厨房里废弃的瓦罐盛来水,周景用湿布擦拭魏嘉脸上、身子上的血污,魏嘉剑眉深目,本是位英气的男子,此时脸色苍白,双唇发紫。   老仆虽然尽所能的帮魏嘉止血,但他用的不过是草药,效果十分有限。   周景清理掉草药,检查魏嘉伤口,他发现背部血淋淋的伤口里,还留着箭头。   “魏东,你扶住伯许,我将他肩头挖来。”   老仆扶起魏嘉,周景拿刀的手没有颤抖,十分沉稳,刀尖在创口里搅动,魏嘉痛苦呻吟,周景挖得一手血,他满脸的冷汗,脸色灰白不比魏嘉好看几分。   艰难地掘出箭头,周景迅速为魏嘉的创口洒药,缠绑。周景双手血液,脸上泪水溢流,他虽然有纵横捭阖之才,但毕竟只是位文人,再冷静面对这样血肉模糊的情景仍是恐惧,何况这是他深为在意之人。   所幸背上的箭伤,箭头早先拔出,没有残留在体内,只需清理、包扎。   将魏嘉身上的大小伤口处理完,周景脱下自己的长袍,披在魏嘉赤裸的身上。周景疲惫不堪坐在魏嘉身边,他执着魏嘉的手,双眼发直,一言不发。   老仆从院中拾来破旧的帷帐、碗碟等物,堆放在房中。   “魏东,我在这里看伯许,你去买些吃食。”   周景这才动弹身子,从怀里取出钱,递给老仆。   昨夜城南被烧,魏府也付之一炬,这主仆俩现下可都是穷人了。   “老奴谢谢周先生,先生这可是救了将军一命啊。”   魏东跪地磕头,他知道周景在汉王那儿任职,这是冒着自身危险在救魏嘉。   “我与他可谓生死之交,无需言谢,你去吧。”   救魏嘉,值得周景以身涉险。在此时,听着魏嘉均匀的呼吸声,坐在魏嘉身边,周景的内心平静,像一潭秋水般。   重伤的魏嘉,有在周宅昏迷两天,到他清醒时,发现自己人不在城南,换了地儿,而且还活着。   魏嘉醒来时意识清晰,见自己在庄宅,身上披着周景的长袍,且伤口得到治疗,便知道是周景救他。   魏嘉从榻上爬起,望着门外漫天的星光,他开口问的不是周景,而是城南的妻女。   老仆告知城破后,魏嘉的妻子带女儿出逃,听闻跟着城南一些官员的女眷一起,不知去了哪里。   魏嘉摇摇晃晃爬起来,心里着急想下榻,脚一落地,身子趔趄,栽倒在了地上,老仆连忙去搀他。   魏嘉知道现下病痛虚弱,无法行走,老老实实回榻上躺着。   这夜,周景前来。   两人在黑夜里相见,魏嘉看到周景,激动想起身,周景按住他。周景坐在魏嘉身边,手贴魏嘉额头测温,又为魏嘉把脉,魏嘉安静顺从。   “子慕,你不该再过来。”   魏嘉躺在枕上,望着周景,他的声音嘶哑。   周景慢条斯理,从行囊里取出衣服和几个熟鸡蛋。   “我自己的家,我怎么就不能来了。”   周景剥开颗鸡蛋,将鸡蛋执住,喂食魏嘉。   魏嘉本来没什么食欲,他被疼痛折磨得精疲力竭,但是又不忍让周景白忙活,他咬食鸡蛋,小小一个鸡蛋,三口吃完。   “伯许,我打探到嫂子的消息,她带着孩子,去了临邛。”   周景继续剥第二个鸡蛋,他话语波澜不起。   城南着火后,魏府被焚烧,周景还特意去过已成残骸的魏府,询问魏府附近的邻居。虽然魏妻待周景向来轻慢,但周景并不希望魏嘉妻女出事。   听到妻女的消息,魏嘉的手用力抓住周景手腕,急切问:“可是跟随我阿父一起撤离?”   周景神色稍有变化,魏嘉不会察觉,周景喃语:“是如此。”   魏嘉笑了,眉眼弯起,即使是在昏暗中,周景还是看到他脸上的笑容,周景也微微笑了。   魏嘉虽然和妻子感情淡薄,性情也不合,但这女子毕竟是他妻子,他需要照顾她。何况女儿阿颖更是魏嘉的掌上明珠,父女间有这深切的情感。   “你安心在这里养伤。”   “多谢子慕。”   魏嘉觉得千言万语也不足以表达他的谢意。   “你也助我许多。”   十二年前,周景在家人被杀后,逃离锦官城,得到魏嘉的许多相助。   周景将第二个鸡蛋递给魏嘉,怕鸡蛋噎喉,周景端来碗水,先喂魏嘉两口水。   这样的周景非常温和,就像他少年时期那般。少年的周景,秀美温雅,对魏嘉尤其亲和,子慕其实从未更变。魏嘉吃着鸡蛋,心里为愧疚充斥。   这夜,周景帮魏嘉大腿上的箭伤换药,他脱去魏嘉的裤子,伏在魏嘉身上。老仆魏东举烛火在旁照明,周景神情自若,只专注于魏嘉的伤,其他地方不曾多看一眼。   周景上药包扎好,再把魏嘉裤子拉上,手臂围着魏嘉腰身,为魏嘉系绑裤带。   做好这些,两人相对无语。周景起身,打算离开,他手臂突然被魏嘉一把拽住。周景看向魏嘉,魏嘉则欲言又止,然而终究也还是将手放开。   那时年少,两人因锦官城兵乱而分离,导致许多事未能挑明,一旦错过,便已物是人非。 第71章 独占   郡府要重建布市, 一早庄秉, 和一众商贾前往郡府商议,接待他们的是霍与期。   庄秉与众人聚集在郡府, 正见刘弘出府, 许多商贾都是城破后由刘弘亲自释放, 受刘弘恩情,对这位年轻有为的汉王之子赞不绝口。   刘弘跨马欲离去, 商贾们成列行礼, 刘弘威严颔首,目光扫视过众人, 落在庄秉身上一小会, 他认得庄秉。   在庄秉记忆里的刘弘, 是少年时贫困的模样,那时他总是穿庄扬的旧衣,跟随在庄扬身边。对于一位十四五岁的孩子而言,他个头很高, 武艺高强, 身上也有一股与寻常孩子不同的沉稳气质。   而今, 身为贵胄的刘弘,英俊庄穆,器宇轩昂,仗剑冠玉,骑着高头骏马,身后跟随一群威风凛凛的锦衣侍从, 任谁看到他,都会避让注目。   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一年多前,还曾经亲自上庄家拜访,毫无派头。不过庄秉知晓,那是因为刘弘和弟弟庄扬有深厚的交情。   庄秉有时会有奇怪的念头,但又将之否决。这人的身份,已非同一般,再不可能像年少时那般依恋阿扬。   商家们恭敬目送刘弘离去,而后鱼贯进入郡府,看起来欢欢喜喜。   以往在蜀王的统治下,若是郡府召他们前来,无不是哭丧着脸,那不只意味着要被索取财物,并且可能失去自由,甚至有性命之忧。   庄秉在众商人中,发现了穆征的身影。穆征不像他们步行,而是由人抬着进来。   穆征可算是锦官城数一数二的巨富,由此他早先在牢狱里关押着,可怜这个胖子,在羁押期间瘦脱了相,还留下一身伤痕。   庄秉待人亲和,上前与穆征打招呼,穆征见到庄秉,反倒一脸愧疚,只恨没地儿躲。   就是他受不住折磨,将公子弘与庄扬是挚交之事告知了魏川。   庄秉本不知晓,见穆征无地自容的样子,才觉得不对。身为一位聪明的商人,庄秉自然猜测到了其中的原由。但是庄家人宽厚,知他是受了酷刑才不得不招供,也不会去跟他索命。   此时的庄宅,女眷们聚集在房中做针线活,庄扬和庄平在楼下整理院子、除草、扫落叶烧焚。   刘弘午后前来庄宅,他从汉王那边过来,随行六人,除去四位侍卫外,一位是大春,一位是无疾。   听得阿易在院门口大声叫喊,庄扬和庄平赶过去,两人齐齐对刘弘和无疾行礼。   庄扬直觉刘弘消瘦了许多,脸庞上的线条更为刚毅,剑眉凌厉。从汉军进入锦官城至今日,已有三日,这三日想来他没能好好休息,恐怕饮食也不周。   院子里的声响,早将房间内的女眷引出,她们站在二楼杆栏,偷偷探看。庄兰一见是刘弘,因高兴而脱口而出:“是阿弘兄。”   院中的刘弘和无疾听到声音都抬起头,看向庄兰。   庄兰的头发太短,辫不出女子的发式,而像男子那般扎髻,无疾疑惑的目光落在庄兰身上,想着这人是男是女?   庄扬和庄平将两位公子请入厅堂,落席交谈。侍卫留守在院中,大春自顾去找妻女。他这趟过来,顺便将妻女带走。   刘弘先是问庄扬脚伤好了吗?又问庄平现在在哪里求学。   三人交谈时,无疾正襟危坐,认真倾听,他显示出很好的教养。   庄兰很喜欢她的阿弘兄——就像喜欢兄长那般,也对无疾好奇,她捻手捻脚摸下楼,躲在一旁探头探脑。   “阿兰吗?”   刘弘早觉察到她,朝庄兰躲的那扇门看去。   庄兰尴尬走出,过来向刘弘行礼,恭敬说:“拜见公子。”   她看向无疾,不解该怎么称呼,一时迟疑。   “阿兰,这是我弟弟无疾。”   对于庄兰,刘弘完全是将她当妹妹般看待,话语亲切。   “拜见公子无疾。”   庄兰老老实实行礼,并落落大方退到庄扬身边。   无疾仅是颔首,他一脸稚气,仪态老成。   庄兰长相娇美,言谈举止却无一丝的妩媚,自然从容,何况还扎着男子的发髻,倒也是让人记忆深刻。   这日刘弘在庄家,只是稍作停留,他对庄扬说:“府中有事,想请二郎商议。”这多半是借口,庄扬没有拒绝,他应声好,让阿易备马。   在家休息这些时日,庄扬的腿伤好了许多,能慢吞吞地行走,不影响出行。   阿易将马牵来,庄扬踮脚要上马,庄平还来不及协助,刘弘双手已握住庄扬的细腰,轻松往上一提,庄扬身子稳稳落在了马背上。   也就在这一提一放之间,庄兰注意到刘弘腰间的带钩,那是一件鹄鸟造型的铜带钩,那是她兄长的带钩。   庄兰愕然,不觉倒退了一步,被庄平扶住,低声问她怎么了,庄兰摇头。   无疑,庄兰很快想起,庄扬总是藏于枕下的一件错金龙型带钩,并且猜测到它的来历。   兄长和阿弘兄互换了带钩?   庄兰已到情窦初开的年纪,她懂得互换带钩的意思。   一时太过于震惊,以致当庄兰回过神来,庄扬早已和刘弘离开,消失无踪。   离开庄宅,无疾由两位侍卫护回蜀王宫,刘弘和庄扬则前往郡府。   两人并驱,偶尔交谈两句,都是寻常不过的话语,在外人面前,两人不会有过于亲昵的举止。   来到郡府内院,刘弘把门一掩,突然抱住庄扬,亲吻庄扬脖颈。   大白日,门外有侍从往来的声响,庄扬以为刘弘要做什么,双手推开刘弘,撞到刘弘腹部,疼得刘弘险些跪在庄扬面前。   “阿弘?”   庄扬慌乱,拽住刘弘的衣服。   刘弘抬起身,疼得呲牙咧嘴,却还是不死心一把将庄扬抱住,嗅着庄扬身上熟悉的气息,显得心满意足。庄扬想查看刘弘的腹部,刘弘握住庄扬的手,若无其事说:“攻城时受了点小伤,没事。”   庄扬抽出手,触摸刘弘的脸庞,刘弘合目用脸颊蹭庄扬的掌心,他从未掩饰他的迷恋之情,庄扬缩回手,喃语:“阿弘,你瘦了。”   刘弘睁开眼睛,熙和般笑着,说道:“这些时日委实劳累,正想请二郎来帮我分忧。”   “好。”   庄扬同意,若是有他能帮到的地方,他不会推辞。   见庄扬首肯,刘弘立即从书案上取来一枚官印,递给庄扬,笑语:“我府中正缺一位长史。”   他这一系列动作堪称一气呵成,想来预谋已久。   庄扬没敢接,他走至书案前,查看其它官印,他发现有一枚属于将军掾属这类的小官,庄扬说:“长史乃将军佐官,又称别驾,你将它赐予我,就不怕其他人议论?”   两人若是要安然度过这段可贵的相伴日子,便得谨慎行事。   “又能议论什么,二郎有这样的才能。”   想他年纪轻轻,便能将百官的官职和职务书写成册,刘弘知晓,他的二郎和子慕先生一样,都不爱显露才能,也都很有才能。   “掾属之职便好。”   庄扬要一个小而不起眼的官职。   刘弘面有难色,他觉得委屈了庄扬,他觉得若不是因自己和庄扬有着这样特殊的关系,庄扬处处顾忌,在父亲发布求才令时,庄扬早已崭露头角。   “阿弘,我喜好清闲,能自在地过日子便好。”   庄扬取走那枚掾属之印,他和刘弘间没有什么顾忌,否则哪有这样自己要当什么官,就擅自拿官印的事。   听得庄扬的话语,刘弘心里才好受些,确实二郎性情如此,与世无争。   成为刘弘幕僚,庄扬能待在刘弘身边,再则官职低微,也不会引人注目。   拿了官印,庄扬换上官服,前往官署中办事,他向来儒雅亲和,能得同僚喜欢。   霍与期听闻庄扬在府中,他独自将庄扬唤出,来到僻静之所,低声问他:“庄生近来见过子慕先生吗?”庄扬如实回答并未见过。霍与期贴上来,几乎是咬着庄扬耳朵说:“有传言魏嘉为子慕先生所救。”庄扬默然,他也听过魏嘉未死的传言,而霍与期这些日子摄郡守之职,锦官城中发生的事,他显然都知道。   “公子似有意不追究,然而若是为汉王知晓,那便不妙。”   霍与期和周景有不错的交情,由此他才会和庄扬通风报信。   不过现下霍与期有职务在身,他不能去打探周景,他只能当不知道。   “谢谢霍先生告知。”   庄扬行礼,他知晓霍生的用意。   霍与期示意不必,他和周景亦是友人。   离开前,霍与期不忘说一句:“以庄生之才,从事中郎也当得,怎就要了一个掾属之职,大材小用。”   庄扬只是微笑,没有去辩解什么。这个官职,能让他这段时间陪伴在刘弘身边,而不引人注目,在他看来已很满意。   这日黄昏,庄扬本要归家,人刚踏出大门,就被刘弘的侍从唤到院内。刘弘此时才从公事中抽身,人在寝居里。   庄扬跟随侍从来到刘弘寝室外,随从止步,庄扬上前。   推开门,步入偌大的居室,听着女子清脆的声音,庄扬拨开层层帷帐,见到正在更衣的刘弘。   两位妙龄美姬服侍刘弘,一位站,一位蹲,两人身姿优美,相貌妩媚。刘弘披着湿发,赤裸着健壮的上身,他身上只穿了一条白色的长裤,长裤上沾有水迹。一位美姬正用白皙的手臂,绕着刘弘的腰身,在为刘弘系腰带,而另一位则是在帮刘弘擦发,她长得娇小,为擦到头发,她踮着脚,半个身子贴在刘弘背部。庄扬目光从女子们身上移开,他注意到刘弘腹部有一处伤口,包扎严实,没有沾水的痕迹。刘弘的上身,应该只是用湿布擦拭过,至于是谁帮他擦拭身体,不言而喻。   这些女子,真是温香软玉般,就是此时的庄扬,亦觉得她们长得很美。   “都下去。”   刘弘遣走美姬,他取下一件轻薄的长袍,往身上一披,便连忙朝庄扬迎去。   两位女子顺从离去,虽然她们走前,也不忘偷偷看一眼庄扬。庄扬也在看她们,两位女子的装束引起庄扬注意,她们穿着奢华、满头珠玉。   这两人不是侍女,身份要高上许多。   “她们原是蜀王宫的宫女,后来做为犒劳赏赐给将领。”   见庄扬目光随着美姬移动,刘弘老实告知,其实也是不想让庄扬以为,这是他自己买来的美妾。   “嗯。”   庄扬漠然,他没有质问的意思。   以刘弘的身份,他身边没几位舞姬、美妾才是奇怪之事。以刘弘的身份,也会不停有貌美的女子投怀送抱。然而庄扬不会去在意这些,或者说他不能够去在意。   刘弘长袍未系,长发披散,他此时这副模样,倒是很吸引人,庄扬目光尽量避开。刘弘笑语:“想留二郎一起用餐,我让人在阁楼上设宴了。”   庄扬没有回复,他将刘弘打量,好会才说:“阿弘,过来。”   刘弘乖乖跟随庄扬来到镜台,庄扬为刘弘梳发,绑好发髻,又帮刘弘穿上外袍,缠绑腰带时,庄扬手被刘弘抓住。   庄扬从步入房中到此时,神色清冷,没有一丝笑意,刘弘那么在意他,又怎会没发觉。   刘弘执住庄扬的手,抬起亲吻手指的关节,庄扬缩回手,跪坐在一旁,默然而忧郁。   “二郎。”   刘弘触摸庄扬的脸庞,眼里满是迷恋之情。刘弘扳住庄扬下巴,想亲庄扬,庄扬起身拒绝,他动作幅度很大,看他神情平静,内心或许已翻江倒海。   这是不许他亲的意思,刘弘没敢亲下去。   夕阳照在窗外,天色未黑,晚风将帷帐拂动。   这夜,刘弘摒去左右,和庄扬独自相伴。门窗紧闭,烛火昏暗,帷帐重重。暗色的榻上有两个身影。   庄扬头靠在刘弘肩上,发丝湿淋滴汗。刘弘抱着他欲往榻内移动,庄扬却用双手压制刘弘肩膀,不让他动弹。   “二郎?”   “不去。”   庄扬的嗓音沙哑,难得从他话语里听到倔意。   “这边冷。”   夜风吹开一扇窗,冷风直灌,凉飕飕。院内空寂无人,刘弘寝室又位于二楼,倒是不必怕被人瞧见。   刘弘温存数语,还是将庄扬抱起,放在了背风的位置。他拉被盖住庄扬,庄扬像似放弃了挣扎那般,将疲惫的眼睛合上。   刘弘梳理庄扬湿润的头发,他在庄扬唇边印了一个吻。今夜二郎没有吻他,这让他很在意。   刘弘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他感到心慌。他搂抱庄扬,唯有将庄扬温热的身体圈在怀里,这份心慌才能减少些许。   “二郎,不肯吻我,是因为那两位女子吗?”   刘弘问得委屈。他自回长安,身边便有女子服侍他沐浴更衣,他习以为常,却没意识到,这在寻常人看到,难以不往那方面想。   “我没有碰过她们。”   他们的信物是身心相许不是吗?刘弘不会违背承诺,况且人世再美的女子,他最多也只是欣赏,而不会对她们有那方面的念想。   庄扬知道自己不该去在意,但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此时听到刘弘口中提及那两位女子,庄扬内心复杂,他得去面对自己内心自私的一面。   “阿弘,我……。”   庄扬深深吸口气,不只是看到,哪怕去想都是极痛苦的事。然而自己还是会逐渐习惯,只要两人不在一起,分离永不相见。等刘阿弘回去长安便好,再深刻的情感,也会被时光和距离阻断。   “二郎不想我为他人所有对吗?”   刘弘能明白,他也不希望二郎为他人所有。   “二郎,若是我该有个妻子,那人也必是二郎。”   刘弘用力搂住庄扬的腰身,能听到庄扬这样的话语,刘弘很高兴,哪怕庄扬没有明说。   “休得胡言。”   庄扬轻斥,他着急下拿手肘去推刘弘,刘弘吃疼,身子缩倦。   “阿弘。”   庄扬慌乱,翻身察看刘弘腹部,果然腹部殷红一片。庄扬急得拆包扎的布条,想检查伤口,他的手指一直在颤抖,不停问:“阿弘,疼吗?”刘弘抓住庄扬的手,在庄扬耳边用低哑的声音说:“不疼,相当欢愉。”   庄扬动作一顿,脸颊发热,他难得脸红。他这才意识到是先前造成,而非自己这一肘打伤。   刘弘在庄扬唇角印了个吻,他贴庄扬耳朵又想说些什么话语,庄扬不想听,拦阻:“不许再说。” 第72章 待这天下太平   周景的住所, 是一栋被焚烧一半的大宅, 原主人在城馅后已逃离。大宅只有几个房间完好,住着周景和他的书童, 还有两位侍卫。   庄扬前来拜访, 书童领庄扬进屋, 带至周景的房中。   周景房中空荡,只有一榻一案, 还有前些日汉王赏赐的财物堆在角落, 小件的财物用一口箱子装着,箱子之上则是成捆的布帛。   这倒是很像周景的作风, 他生活简朴, 不爱置办东西, 换是其他人,早去买一栋好房子,把财物好好储存,再买许多美婢歌姬, 仆从来伺候着。   “阿扬, 你来了。”   周景从案上抬起头, 抬手示坐。他留意到庄扬穿着官服,猜测到他已出仕。   庄扬坐在一旁,低语:“先生,我听闻一事……”后面的话语,则几不可闻。   周景点头,差遣书童离开, 把门关上。   “阿扬,你从何处听说?”   周景神色不变,仍是悠然。   “霍先生那边。”   庄扬没有隐瞒,何况他此次来,是为了通知周景。   “如此说来,必然是有人报知与其。”   周景的话语仍旧平淡。   “阿扬,此事你便当不知晓,亦不可再来找我。”   周景不想牵连庄扬,他还以为能瞒一时呢,看来霍与期摄郡守之职,早已探得消息。   “先生日后有何打算?”   收留敌将是严重的罪行,周景身为汉王的幕僚,难逃罪责。   “它日,我自会去和汉王请罪。”   周景早有准备,心里很平静。   庄扬心中悲伤,却也无可奈何,他的担虑终究成真。他能预测的事,先生又怎会预测不到,只是先生必然是要救魏嘉,且不论自身付出的代价。   “阿扬,可是在郡府中任职?”   周景不想门生如此难过,看着庄扬的官服,微笑问着。   “在公子弘帐下。”   庄扬轻语,他并不觉得这是应该做的事情。   “那也好,阿扬,临邛可以不战而得,你跟随在公子身边,需多多协助他。”   周景这些天,虽然心系魏嘉,但也在关注着战事,他投身汉营,本就是为天下能得一个太平日子。   “先生。”   庄扬感伤,声音哽咽,他懂得周景这些话的意思,一旦周景下狱,他的主张便无法再传达到汉王耳中,这才托付予他。   “阿扬,去吧。”   周景起身开门,示意庄扬离开。   庄扬平息情绪,走出门外,伏地拜别,他虽依依不舍,但仍若无其事般离去。   送走庄扬,周景知晓魏嘉不能再留于周宅,需挪个地方,得设法送魏嘉出城。   就在庄扬通知周景的两天后,锦官城中贴出魏嘉的悬赏,庄扬未再前去见周景,便当没有这事,这是对周景最好的保护。   庄扬自从成为刘弘的掾属,他每日都会前往郡府,清早前去,黄昏归家。   他协助霍与期处理锦官城的事务,也展露了他在为政方面的才能。   这些日子,庄扬和刘弘每日都能见面,刘弘还是时常找借口将庄扬请到院中。刘弘总是会多准备一份庄扬的食物,和庄扬一起吃饭。庄扬的腿伤,也由刘弘治疗腹伤的名医来医治,腿伤痊愈得很快。   刘弘每每看到端坐在他身旁,执笔为他记录事情的庄扬,总是很高兴。他喜欢身边有庄扬相伴,哪怕是远远看着他那穿着朱袍的身影,心中亦为温情充斥。   刘弘一度想把汉王赠的六位美姬,分赏给部下,但为庄扬拦阻。庄扬无论情感上多难接受,他也只会赞同对刘弘有益的事。   即使两人都在郡府,实则在一起的夜晚很少,庄扬不愿引人议论。在这份谨慎下,哪怕朝夕相处,郡府的官吏只知晓庄扬是刘弘故友,两人亲善,并不清楚两人间有私密的情感。唯独霍与期觉察了,然而老霍从来精明,只当是不知道,没看到。   一日,庄扬在官署内,处理到一份逮捕文书,他惊诧站起,急冲冲前去找霍与期。   霍与期正在案前书写法规,他匆匆放下木牍,接过庄扬的文书,瞧上一眼,顿觉不妙,文书是由蜀王宫中发出,这是一份对魏嘉缉捕的加急文书。霍与期嗅觉灵敏,深感不妙。   汉王显然得知魏嘉逃离了锦官城,无论是谁告知了他,而随后便是追究,周景有危险。   “庄生,现下毫无办法,只得逮捕子慕。”   霍与期最清楚,将周景关在郡府的牢中,由他们看护,也好过落入其他人手中。   随后,霍与期便派人前往周景居所,此时周景的宅院已被士兵围困。霍与期亲自上前,将周景带离,并带回郡府审讯。   为避亲,身为门生,庄扬不许参与审讯。   待他再次看到周景,周景已在牢狱之中。   那是郡府牢狱里最宽敞明亮的一间牢房,收拾得很干净。周景平静坐在里边,衣物整洁,身上没有任何伤痕。这是霍与期行动的快,抢来周景,若是落其他人之手,只怕是要上刑。   庄扬前来时,霍与期刚离开,他给周景送来几卷书,还有笔墨帛布和麻纸。   周景收过,道谢,低声问庄扬魏嘉逃脱了吗?   “未有被缉拿的消息传来。”   庄扬往时不懂先生和魏将军之情,到此时方才懂。   哪怕已入狱,先生仍在牵挂着这人的生死。   然而庄扬心中有不平,他为先生而难过,而心疼。   魏将军离去,想来是去找他妻女了,而先生则孤零零被留在狱中,等候对他的发落。   “先生,这是两套换洗衣服,还有席被。稍后,会有人搬来木案,灯具。”   这些东西,均来自庄扬家中,庄扬很庆幸他是一位官吏,他才能自由出入郡府牢狱,帮助周景。   “阿扬,你不要再过来,若有事,我会让狱卒告知我书童。”   周景将物品一一接过,他仍是叮嘱庄扬不要参与进来。   “先生,不必担虑。”   他和周景是师徒,他这般举止,属人之常情。   “阿扬也不必担心,为师正好在这里著书,倒是清静啊。”   周景抬头看着窗外的落叶,秋风萧瑟,秋意寂寥。他深陷囹圄,但无性命之忧,却不知那位拖着伤腿,样貌憔悴的男子,可曾安然穿过城郊的落叶松林,回到他妻女的身边?   汉军和蜀兵在临邛的战斗时断时续,汉王将部署在临邛的将领撤回,对于征伐的速度颇为不满。这日,刘弘仍是去蜀王宫议事,正好见到几位挨训的将领垂头丧气出来。刘弘进入大殿,汉王见到刘弘,说他:“你怎么将魏嘉给放跑了?”听老爹那口吻,似乎也不是很恼火,刘弘将头一低,承认错误。但他不辩解,刘父也是不快,刘弘做事沉稳,本不该出这样的事。   “怎得,没什么话语要说吗?”   这些年,父子一起南征北战,感情深厚,刘父鲜少会去指责刘弘。   “阿父,觉得子慕先生重要,还是魏嘉重要?”   刘弘放走魏嘉,确实是有他自己的考虑在。   “若无子慕先生,只怕此时我们仍在锦官城外,围城至深冬,都未必攻下。”   他们都清楚,子慕攻城前那份檄文的威力,他从内部瓦解了锦官城的民心,以致后来城内出现倒戈开城门的事。   “子慕先生和魏嘉本是生死之交,我若是将魏嘉抓来砍头,子慕先生又怎肯为汉国效力。”   “让你抓他来砍头了吗?”   刘父觉得这孩子,当年送来长安时,沉默寡言,后来怎会如此善辩,这多半是找的师父不对。   “此事放了便放了,另有一事,你好好给我听着。”   刘父又怎会不知晓周景和魏嘉的交情,若是他选择,他也不好杀魏嘉,周景在锦官城有很高的名望,日后还有用得到周景的地方。   “我赏赐你的美姬,你尽数赐给了部下?”   这是昨日的事情,却已为刘父所知。刘父终日待在蜀王宫,耳目却很多。   刘弘心里倒不觉得骇人,只是想父亲早晚要知晓,他也无法隐瞒一世,也不打算一直隐瞒。   “我不喜那些美姬争宠,这才赐予部将。”   刘弘说的并非谎言,这些美姬得不到他宠幸,留她们在身边早晚要出事。   得到核实,刘父顿时恼怒,他这儿子品行堪称完美,有着杰出的才能,只是他有一个恶习。   “再这般,我便杀了他。”   刘父语调阴沉,他没有挑明,但是父子俩都知道这个“他”是谁。   “阿父,那便是将我杀了。”   刘弘言语异常平静,他不会让二郎因他而受一点伤害,拼死也不会。   “孽子,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刘父气得想砸酒樽,愤怒拍着木案。看向儿子那死不悔改的模样,刘父想起这个儿子在战场上救庄家二郎的情景,他是没亲眼看过,但有人跟他详细讲述过。他觉得,这小子,不是在说玩笑话。   听得“孽子”一词,刘弘心里难免有些刺痛,但他神色未改,他跪伏在地上,话语诚恳:   “阿父,待这天下太平,再追究儿的罪责不迟。到那时,就是将儿臣削为庶民,亦无所怨,到那时儿便带阿母回临邛,去当个农夫罢了。”   “你……”   刘父熊熊燃烧的怒火,顿时熄灭无踪。   他亏欠这对母子十六年的情意,亏欠他们许多。让他们母子在临邛过着贫困不堪的生活,而未有一丝关切。即使这样,这孩子回到自己身边后,便为自己打天下,南征北战,立下了汗马功劳。   真是令人无处下手。   离开蜀王宫,刘弘想着暂时躲过一劫,却也是让人心生不安。早些将临邛取下,父亲搬兵回长安便好,省得他惦记上二郎。   刘弘步出大殿,心里思索着,脚步放慢。突然听得一声:“兄长!”刘弘回头,见无疾追了过来。“我可以随兄长去郡府吗?”相对于严厉的父亲,无疾无疑更喜欢兄长。“可以,过来吧。”刘弘拍拍无疾的肩,让侍从为无疾备一匹马。   兄弟两人在夜色下骑马,一大一小,不知何时,两人的仪貌已有那么几分相似。刘弘放慢速度,回头等候弟弟,弟弟正对他温和笑着。 第73章 蒲水畔   新开粉嫩的芙蓉花挂满枝头, 秋高气爽, 设于院中的两张食案撤去,佳肴的美味, 尚且残留于唇尖。公子弘即使在清闲的早晨, 仍一身冠剑装束, 他目光落在对坐的一位弱冠男子身上,那男子一身朱色衬袍, 外罩着素白的纱袍, 优雅得像一株朝霞下的白辛夷。公子弘每每看着他,眼神便要深切几分, 哪怕他正在办着公事, 用低沉而悦耳的声音口述:   “遣李忠领兵三千, 黄大春率骑五百,各往南仓取所需粮草,前往武阳。即日出发。”   庄扬端坐于书案前,执笔书写, 神情专注。他的用词简明、威严, 有不容耽搁的急迫感。   刚接触幕僚职务, 庄扬就显示出他的佐官之才,他精通各种往来的官文书,无论是遣文、呈文、奏漱书、奏记等等,他轻松驾驭。   书毕,刚将笔搁文,案上的文书就位刘弘取走, 他喜欢庄扬的字迹,喜欢他的文章,哪怕只是一份公文。   “公子?”   晨风吹动庄扬的纱袍,还有耳边几缕发丝,刘弘的目光从文书上移开,落在庄扬如画的眉眼,他嘴角的幅度扩大,眉眼含笑。   “还需一份奏记,便是我与二郎商议之事。”   这份奏记会递呈到汉王手里,报知伐临邛的策略。   昨夜两人难得温存,却有半夜用于商议攻取临邛的计谋,这些时日,两人都在为公事而忙碌。   刘弘未曾告知庄扬,汉王知道庄扬与他的关系,对刘弘而言,不需要让庄扬去担虑,他会尽数挡下来。   他喜欢看二郎娴雅地过着生活,不想让他受到丁点伤害。   把两份文书递给传信的飞骑,院中一时无人。刘弘贴近庄扬,取下庄扬领上的一片落叶,趁机在庄扬脖颈上用唇蹭了一下,动作十分迅速,不易察觉。庄扬泰然自若,未显露出丝毫慌乱,唯有那低垂的眼角,有柔情潺湲。刘弘唇角扬起,眉眼含笑。   蜀王宫中,刘父收到奏记,见字迹清俊端正,文字朴实无华,条理清晰,颇具说服力,心中疑惑不是出自霍与期之手,问送文书的信使,得知是郡府中庄扬执笔。   刘父起先难免有些恼火,继而又将文书反复读阅,觉得和子慕先生相类,都有一份恻隐之心,无奈摇头,也难怪他们是师徒。   要不战而取临邛,不伤民不伤兵,刘父觉得十分艰难,又想让他们试试也无妨。   蒲水畔一队骑兵奔驰而过,扬起沙土,落在道旁的魏嘉身上。魏嘉目送汉骑兵离去,心中无喜无悲。对此时的他而言,即使被发觉被缉拿,他也已无所谓。周景送他出锦官城那时,他迫切地想去找寻妻女,一路赶路,日夜不眠,终于抵达妻家所在的武阳。武阳现下为汉蜀争夺之所,剑拔弩张,不时有军队出行。魏嘉的模样变化很大,以往魁梧的身材像被削肉般,消失不见,现在的他就是一副高大的骨架将皮囊支起,何况脸带病容,半脸胡渣,早瞧不出他先前俊朗精神的样貌。   就这么站在熟人面前,没有仔细分辨,都未必能认出,何况是陌生人,凭借画像想抓他呢。   平静目送汉军离去,魏嘉回头,看到建在蒲水畔的一处汉军军营。   来到武阳的第一晚,魏嘉为逃避盘查,装扮成走贩,在舍店就餐。舍店有一桌儒生在讨论时局,魏嘉在他们的讨论中,听到了子慕的名字。   这些人谈及周景协助敌军脱逃,而被汉王下狱之事,也提到了魏嘉。   魏嘉只听了前面,后面再无心去听。   这夜,魏嘉在舍店入宿,未能入眠。   他十分痛苦,这种痛感,不只是来自还未愈合的伤口,更是来自心中。   他身上还揣着周景亲自包起的财物,做为他逃难的路资。他还记得周景送他出城时,欣慰的笑容。   此时想来,堪称剜心之痛。   辗转反侧至天亮,魏嘉匆匆赶路,还有半日,即可抵达妻子在武阳的娘家。   确认妻女安然无恙,他便前往汉军营中,禀明身份。而后是生是死,对他而言,已不重要。   虽然这样回去让子慕的心血付诸东流,但他无法置子慕性命于不顾。   魏嘉妻子卫氏是临邛的县佐之女,家境殷实,长得极美,性情也矜傲。她嫁魏嘉属于高攀,但实则以她容貌,她能嫁其他贵胄,并且能得到他人的宠爱,而非冷漠。嫁魏嘉,卫氏心中有怨,合情合理。   哪怕夫妻感情不好,在遭遇战乱分离,魏嘉也仍需去找寻她。她要是回了卫家便好,若是未归,又怎能弃之不管。   往时前来武阳,华车骏马,携带着浩荡仆从,威风凛凛,卫家人总是远远出迎。今日前来,魏嘉穿着粗布衣服,风尘仆仆,可谓面目全非般。   仆人勉强才认出魏嘉,虽疑惑,仍进屋通报。许久,妻兄出来,话语冷漠,将魏嘉挡在院中。魏嘉见他如此失礼,未去深究,着急问妻子和女儿在吗?   “都在,不过阿妹不想见将军。”   “是何原由?”   魏嘉历经险难过来,他不觉得会有夫妻相拥而泣的情景,但至少不是这样的情况。   “将军认为是因何故?锦官城都易主了,将军也不是昔日的将军。”   妻兄以往待魏嘉算得敬重,这次翻脸,倒也是耐人寻味。   “我见见阿颍即走。”   魏嘉抬头,看到站在门旁的妻子,还有被妻子拦阻在怀里的女孩。妻子神色冰冷,用着陌生的眼神看魏嘉。   魏嘉上前两步,蹲下身,温和唤女孩:“阿颍,是阿父。”   阿颖挣脱母亲的拦阻,涕泪直流,扑到魏嘉怀中,用小手臂紧搂魏嘉的腰,哭喊:“阿父,真得是你,我还以为再见不到阿父了。”魏嘉将这孩子揉到怀里,他一瞬间,有种将阿颖带走的冲动,但他不能。   孩子跟着母亲还能过衣食无忧的生活,若是随他入狱,又怎忍心。   阿颖在魏嘉怀里不停的哭泣,她年纪虽小,却是感受到了身边人的变化。何况她阿父突然这般脏乱,削瘦,看起来很可怜。   魏嘉噙泪将阿颖拉开,安抚她,哄她。魏嘉牵着阿颖走向妻子,卫氏绝情如斯,反倒让魏嘉欣慰,不怕她绝情,反倒怕她伤心难过。   魏嘉从怀里取出一包财物,递给妻子,卫氏倒是欣然接过。   “需劳你养育阿颖。”   魏嘉话语几不可闻,阿颖在一旁呜咽抹泪,没有听见。   卫氏仍是不语,用蔑视的眼神看魏嘉。她和魏嘉相处六年,知晓魏嘉心中另有所许,且是位男子。当时嫁他,看他身份显赫,仪表堂堂,谁知根本不值得托付。   往时她看在魏嘉身份,忍了,现下这人落难,各过各的,勿来相累。她尚且年轻貌美,还能另寻良人。   交代完这些,魏嘉蹲下身,帮阿颖擦泪,安慰她莫哭,好好听母亲和舅父的话语。阿颖聪慧,觉察父亲这是要离开,想着就难过,泪流不止。   “走吧。”   妻兄在旁催促,看他现在这副样子,对他们母女有何益处,没什么可谈了。   魏嘉起身,最后看一眼阿颖,心中悲恸,却仍是毅然迈出院门。尚未走出两步,就听得阿颖在身后追喊,这孩子被大人揽抱,哭得声音沙哑。   魏嘉止步又离去,终究没回头,他泪水滑落,深觉自己的罪责,万死不辞。   离开妻家,魏嘉往蒲水前去,蒲水畔驻扎着一处骑兵营。魏嘉直闯军营,叫道:“我是蜀将魏嘉!”   士兵将魏嘉押去见将领大春,大春相当吃惊,他几乎认不出这人来。当初魏嘉被汉军俘虏,大春见过几次魏嘉,还和他说过话呢。   却不知这人如此辛苦逃出,又为何自投罗网。   此地离蜀军营地极近,他回蜀军,继续当他的魏将军有何不好?哪有这般蠢,跑来找死,会不会有诈?   思来想去,大春相当困扰,直到魏嘉问他:“黄将军,周景还活着吗?”大春拍了下大腿,哎呀一声:“你是为子慕先生来的!”   大春告知魏嘉,周景虽然下狱,但还活着。   “正好,拿你去换子慕先生。”   周景在竹里住过,大春对他印象很好,算得上是老熟人。   魏嘉说:“那即刻上路吧。”   “不急,把车赶来。”   大春用囚车装上魏嘉,派遣四位士兵,押送魏嘉去锦官城。这简直是天上掉财宝,汉王重金悬赏的魏嘉,自己找上门来。   喜悦归喜悦,大春也还敬魏嘉是条汉子,让士兵路途上以礼相待他。   魏嘉抵达锦官城,被关在西营地里,做为俘虏处置。汉王一时羁押着,并无要杀的意思,让人去劝降。   然而魏嘉的父亲,还在蜀军中,魏嘉不会降。利害关系如此,魏嘉有领死的觉悟。   霍与期很快得知魏嘉自投罗网的消息,他没有告知周景。庄扬从大春的通报中,知晓魏嘉的事,他无奈摇头。   两日后,周景被汉王释放。   那是一个午后,汉王使者在狱中宣读了判书,周景伏身道谢。使者离去,周景没有欢喜出狱,周景坐在案前思索着,他猜到了一种可能。他通敌的罪行,本是死罪,哪怕汉王不杀他,必然要关他几年。现下突然被释放,罪责被减轻,显然有大变故。   周景慢吞吞收拾狱中的物品,书童在旁帮忙,庄扬过来牢中,协助带走周景的书稿。   即是得到释放,周景也丢了官,在他被捕时,汉王赏赐他的财物,也一并没收。   周景回到那栋长满杂草的周宅,心情平静。   书童整理房间,周景和庄扬在后院交谈。   “阿扬,这是我应得的。”   荒废的大宅,满目的萧瑟,早已意料到会这般,只是未想到,终究救不了他。   以周景对魏嘉的了解,魏嘉该是见到了妻女,知他下狱,才又折回来。   很多事,总是不如自己所愿。   “先生……”   庄扬心中难过,他知晓先生不在乎财物,也不追求高官厚禄,但是先生这一生太孤寂了。   “阿扬,莫像我这般,以此为戒。”   周景看向院中光秃秃的桃树,他心中难免怅然。秋风起,卷起满院的枯叶,风声呜咽。 第74章 投奔   自从蜀王入锦官城, 临邛豪富过着心惊胆战的日子。临邛多富商, 大多是为避十多年前锦官城兵乱逃来,当年要避的便是蜀王带来的兵乱, 不想住到临邛来, 还是没逃过这劫数。   蜀王在临邛, 仍是故技重施,跟豪富们索要军饷, 做法比锦官城温和些, 即是设宴,将豪富们请去, 然后让他们献金。   当然捐献多的人, 会授予蜀国官职、爵位, 然而精明的商人又不傻,蜀国这都要灭亡了,这些虚假的职称一子不值。   即使如此,商贾们仍是出钱, 他们也无可奈何。蜀王手里有兵, 有生杀予夺的能力。   这是临邛豪富们心思, 他们对蜀王的勒索深感愤慨;至于临邛饱受匪寇折磨,还得缴沉重赋税的普通百姓,他们对蜀王的统治更是怨气冲天。   刘弘便是在这样的局势下,领兵前来武阳。   汉军主力在蒲水驻扎,刘弘让士兵伐木建营,大有不攻下临邛不退兵的架势。   主帐中, 大春前来拜见刘弘,告知他探查到的消息,与及刘弘吩咐他做的事,他也已完成。   刘弘和幕僚们的计划是和临邛豪富们取得联络和信任,而他自然而然,想到了临邛的首富章家。刘弘和章家长生有交情,虽然不是什么深挚交情,但是不妨试试。   刘弘攻打临邛,有一个他人没有的优势,即刘弘是临邛人。霍与期书写的檄文中,尤其强调了这一点,这场战斗,是刘弘带兵回来解救临邛同乡于水火。   颇有迷惑性,毕竟这里还真是刘弘故乡。   刘弘让人四处张贴檄文,并发布募兵告示,召集临邛青壮入伍。   募兵告示张贴隔日清早,便有两位特殊的男子,领着一众庄稼汉来投奔。大春大为惊喜,把两人带入刘弘主帐。   刘弘离开临邛,实则不过两年多,但是他变化太大了,和当年已是天壤之别。   这两年多的时日,却没怎么在老段和武亭长的身上留下痕迹,还是那么熟悉的两个人。只是刘弘身份地位已改变,这两人不能再像以往那样拍拍刘弘的肩,亲切直呼他阿弘了。   “拜见公子。”   老段和武亭长上前,齐刷刷行拜礼。   刘弘连忙下来搀扶,惊喜说:“师父,武亭长,你们怎么来了!不必如此,快起来!”   “昨夜听得公子来武阳,正在招兵,我和老段马不停蹄,连夜赶来。”   武亭长喜形于色,他早就觉得刘弘绝非寻常人,谁想有朝一日,刘弘于以王嗣的身份,领兵出现于临邛呢。   “辛苦了,一直牵挂师父和武亭长,不想今日能见上。”   刘弘热情示坐,两位故人,在刘弘左右落座。武亭长眼尖,在刘弘幕僚中认出了庄扬。   “这不是庄家二郎吗?”   庄扬起身行礼问候,眉眼含笑,见到这两位临邛旧友安然无恙,真是令人欣慰。   “二郎也在公子帐下,不想我们又聚在一起啰。待把仗打完了,我们还去打野猪,吃烤肉,喝酒!”   武亭长顿时豪迈起来,越说越激动。   刘弘笑语:“好是好,不知这西鼓山,还有没有野猪。”   “那真是没有了,涞里连草皮都快被百姓啃光啰。”   老段叹息,这两年多来,他见到了百姓凄惨的生活,就连自己,算是有一身本事,也险些走投无路。   刘弘离开之后,临邛的生活,是一日难过一日。许多贫困人家,被官吏逼得家破人亡,卖身为奴。在这样的情况下,匪乱越发严重,老段不满县吏暴戾的行径,辞去了游徼职务,武亭长也因逮捕匪寇不力,而丢掉了亭长一职。   “我和老段日子还算过得去,妻女都还在,其他人家鬻儿卖女,太凄惨。”   武亭长摇头,也是一番感慨。   这日故人相逢,坐在一起闲谈临邛的事情,刘弘待他们亲切,敬重,仍如以往。   老段和武亭长各自被刘弘授予职务,他们带来的十数位青壮,也得到了安排。   自此,每日都有许多临邛青壮前来投军,声势越发浩大。任谁都以为刘弘和蜀王的大战在即,蜀军每日都严阵以待。   然而刘弘并不想开打,他在等一个人。   也就在老段他们前来投靠不久,大春用马车载来一位神秘客人,送往刘弘居所。   这位神秘客人,长相清秀,男扮女装,几乎能以假乱真。   有趣的是,这夜,刘弘居所难得有一位女子在,这女子像男子般束发,身上穿着皮甲,执剑跟随在庄扬身边。   “长生?”   庄兰站在院中等候,见一个神似长生的女子进来,她十分惊讶。   “哎呀,兰兄,你也在啊。”   章长生故意像女子那般朝庄兰行礼,这些年不见,他的性情倒是未改分毫。   “长生,里边请。”   庄扬笑语,在前带路。   “二郎,这要不是在军营中,恍惚还以为旧日的庄家,大家都还在。”   章长生很高兴,自从刘弘离开临邛,庄家去了锦官城,他还以为再无相逢之时。   “是啊,都还在。”   以阿弘为中心,围簇在一起。   “长生,阿弘兄在里边。”   庄家兄妹领长生到屋内见刘弘,屋内除去刘弘,还有霍与期和无疾。   章长生上前拜见刘弘,他看着刘弘,目不转睛,他当年便十分崇拜刘弘,而今看到身为大将的刘弘,更是钦佩。   “临邛章长生,拜见公子!”   章长生要行礼,刘弘拦阻,笑语:“长生,你怎么这身打扮。”   章长生挠挠头,无奈说:“借得阿妹的衣服,这才躲出来,蜀王有令,不许豪富人家的子弟出城咧。”   蜀王怕叛变,把城中豪富子弟当了人质。   “一路辛苦了,来。”   刘弘引章长生到席边落座,他对章长生能过来,十分感激。   大春用临邛籍贯的士兵装扮成鱼贩,联系上章长生,传达了刘弘的意思。临邛警戒,这次长生能亲自前来,实属不易,也冒着极大的风险。   霍与期负责布局,他和章长生讲述他的计谋。在前来汉军营中,章长生或多或少知晓刘弘找他的用意,他肯前来,也说明他赞同。   蜀王对临邛豪富勒索,自然不曾放过临邛首富的章父。他强迫章父贷他巨额的财物,章父清楚这是要不回的,也只得老实给予。   然而这样的勒索不会终止,章父自然是心生愤恨,他家再有钱,可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若是要对蜀王下手,唯有在他外出赴宴席时。”   章长生指出了唯一能刺杀蜀王的时机。   “我可以说服阿父邀请蜀王,与及一众城中要人,举办酒宴,然而,公子,务必保全我家人性命。”   这场战争,章长生自然希望刘弘这方赢,他愿意帮忙,但是他也必须保护家人。   “长生,无需如此。”   刘弘不会用这种方式,如果是在章家发动袭击的话,章家老少数十口,都将有危险。   “只需家尊帮联络临邛豪富,让他们一心向汉军。一旦蜀王被刺杀,便就各守家门,勿要参战。汉军入城,必是秋毫无犯,我可以亲自与你盟约。”   临邛的豪富们,家僮数量相当可观,这些豪富,即怨恨蜀王,可也警惕汉军,他们守着自身的利益,左右摇摆不定。   “公子不用和我盟约,我信得过公子。”   章长生摆手,他知道刘弘的品性。   “此事不难,但需公子一样信物。”   空说无凭,需得有一样信物,这个日后事成,也是一样证据。   “我书写一份文书予你,另赐你一份节符。”   刘弘欣然答应,他也是这般想。   谈至此,事情相当顺利,庄扬研墨,刘弘亲笔书写文书,再将文书与节符,一并交给长生。   长生没在汉军营中多做停留,携带上信物,匆匆离开。   送长生离去,庄兰想起张离,跟庄扬说:“兄长,要是舅父家能逃出来就好了。”   舅父一家居于临邛城,也算得上临邛的豪富,想来同样出行受限制,要不张离早携家来投奔刘弘了。   “舅父家无事,大春那边刚派人去探访过。”   张家有许多武装的仆人,在临邛有一定势力,暂时不必担心。   来武阳前,庄扬和家人陈述了准备刺杀蜀王,不发动大战便就占领临邛的想法。得到庄家人的赞同,毕竟临邛有着舅父一家,还有许多相熟的人,不想他们遭遇战火。这个主张,本是由周景提出,被汉王否决,后得庄扬和刘弘策谋,由庄扬执笔,奏请汉王,才得允许。   庄兰听说,这个计谋能否得逞,需要看章长生肯不肯协助,她就要求跟随庄扬一并到武阳来。   章长生和庄兰关系最密切,当然总体而言,还是需要刘弘刷脸。   庄兰花费一番功夫,才说服庄母同意,她跟随汉军出行。庄兰坐在马车中,和无疾一样由士兵护卫,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位贵胄呢。   一路行进,庄兰和无疾渐渐熟悉,庄兰深觉无疾的性情像阿平,一点也不似阿弘兄那般有趣。无疾则觉得庄兰是位粗野女子,而且惊世骇俗,简直可怕。而且这女子还很得他兄长疼爱,令人费解。   章长生离开,庄家兄妹出去送行,无疾和刘弘止步于院中,无疾问刘弘:“兄长,她一个女子,为何临邛的富家子要称呼她为:兰兄?”   庄兰明明是女子,却有兰兄的称呼,而那位章长生明明是位男子,却悠然穿着女装过来。对于受过正派教育、生性谨慎的长生而言,简直咄咄怪事。   “无疾,你跟她比比弓射和用刀,就知晓她因何叫兰兄了。”   刘弘忍俊不禁,阿兰那点技能,算不得厉害,但肯定稳胜无疾。   两人的弓刀都是刘弘教授,他自然清楚。   无疾心中虽不满,但也不愿比试,要真输给一位女子,岂不是要成为笑谈。 第75章 秋约   深夜, 酒宴散去, 刘弘庄扬行走于蒲水畔,就他们二人, 不带侍从。酒宴酣畅, 宴请了来自临邛的故人们, 有老段、武亭长,也有竹里当年的夜巡队青壮。这些人前来投奔刘弘, 和刘弘讲述着当年的时光, 还有近年的苦难。   丰乡的贫穷百姓,自从知道刘犬子领兵前来, 都十分雀跃, 把希望寄托在刘弘身上。他们普遍相信对于故里, 刘弘带着眷恋和温情,刘弘会给当地带来平和的生活。   “阿弘,攻下临邛后,我想回竹里居住。”   今夜让庄扬分外的思念竹里, 竹里有他的许多美好记忆。   “我陪伴二郎住上些时日。”   他要重建庄家宅院, 在那翠竹映衬, 河流潺湲的地方,和庄扬相守,哪怕只有几日也好。   刘弘执住庄扬的手,夜晚河畔昏暗,他人远远看不清他们的动作。   “好。”   庄扬宽慰,那会是最珍贵的时日。他能看到攻克临邛后的事情, 刘弘会随汉王回京,而已经拥有五分之三天下的汉王,必然会登基为帝。到那时,刘弘已是位皇子,甚至是位太子。   “二郎,此时前往红叶林,正好可以见到秋日的美景。”   十六岁的他,曾和庄扬约定,下次过来,一起到红叶林里看红叶,这个约定即将实现。   “已经深秋,再过些时日,就将入冬了。”   庄扬觉得恐怕来不及。   “可不能让他活过秋日。”   刘弘笑语,话语中的这个“他”,自然是蜀王。   蜀王也是心里苦,他哪知道领兵前来攻打他的汉帅,还有个深秋红叶之约呢。   “二郎,据细作密报,蜀王将出城登邛山祭天。”   临邛有几位蜀国官员,被汉军收买,不时通风报信。   “几时出行?”   “两日后。”   刘弘等待这个机会多时了,必是不会错过。   “阿弘,天命如此,这天下终归刘家。”   庄扬颇感慨,时局变化如此之快,三年前在竹里生活的他,又岂会意料到,天下将很快归于一统。   “便宜那小子了。”   “嗯?”   刘弘喃语,庄扬没听明白。   “夜晚寒冷,我们回去。”   刘弘执着庄扬的手,两人并肩行走,直到快接近营地时,才松开手。   他们的身影出现于营地时,庄兰和无疾正站在杆栏上等候。   两人各据一处杆栏,庄兰弓身趴杆栏上,托腮等候,无疾站得端正,目视前方,仿若木偶。   庄兰知道兄长和阿弘兄的关系绝非一般,见他们两人并肩亲密回来,并不怎么惊讶。无疾则不同,在这些时日的相伴下,他才意识到他兄长,和这位庄家二郎实在过于亲昵,他不愿往那方面想,但又止不住。   无疾是在史书中读到男子间的这种关系,而后在兄长身上发现了端倪。   “兰兄,是否也觉得……”   无疾实在憋不住,他需要找个人倾诉,还必须是那种不会外传话语的人。   “觉得什么?”   庄兰警觉,挑眉看向无疾。哪怕兄长喜欢男子,她亦想保护兄长。   “没什么,月色挺好。”   无疾不敢问,庄兰那架势,像似说句她不中听的,就要拔剑劈砍。何况他觉得在女子面前谈男子间的情事,实在失礼,且难以启齿。   无疾有一次清早,他看到庄郎在兄长寝室中。他们可能是在议事,却又不像这么回事,两人间有一份难以描述的旖旎。   两人衣衫整齐,也没挨靠在一起,他们低声交谈,眉眼含笑,相互凝视,无疾直觉看到了什么令人脸红的事,仓促逃开。   庄兰抬头看夜幕,天空昏晦得月亮也不见,哪来的月色很好,腹诽:呆子。   她在杆栏上吹夜风,等兄长,不知这人为何也上来,唉,也许也是和自己一样担心吧,看他们兄弟俩感情很好。   “阿弘兄和我兄长,当年在竹里,感情就很好。”   庄兰想那时自己还小,整天就想着玩耍,根本没去注意身边这两人。现在想来,阿弘兄对其他人爱搭不理,但是总喜欢跟在兄长身边。那时候,阿弘兄,就喜欢着兄长吧。   “我听兄长说,他的衣服和弓箭,都是庄郎赠予。”   刘弘有时会跟无疾讲他以前的生活,无疾记得很清楚。   “嗯,兄长一直照顾我们,小时候,兄长也赠送我弓箭咧。”   庄兰觉得兄长是最温柔、可亲的男子,天下少有。   “你弓射学自何人?”   无疾见过庄兰射箭,她的弓射手法颇有兄长的特色,发箭也很快。   “嘘”,庄兰把无名指放在唇边。   楼下,刘弘和庄扬悠然走过,进入院中。   待两人慢悠悠离开,庄兰下了栏杆,回屋去睡。杆栏上,唯留无疾一人,在夜风中,思索了许久,无疾意识到,他发现的事,千万不可让父亲知晓。   无疾年纪虽不大,但是跟在父亲身边耳闻目濡,他清楚这样一件事会让父亲暴怒甚至动了杀心。   两日后的凌晨,刘弘亲自送行老段和大春的两支队伍出发。大春领一支骑兵,老段带上数位神弓手,做伐薪、采药人装束,用农具装着弓箭。   经过这几日的密谋,万事皆备,只待蜀王出现。   老段和他的手下,需要潜入邛山,在蜀王登山道之际,射杀蜀王;大春则负责在入山的通道截杀,务必保证蜀王死透。   根据细作的消息,随同蜀王前去祭天的文武官员不少,这一杀,可谓一窝端。当然,最主要的是,刺杀蜀王,只要蜀王一死,官员大乱,束手就擒。   蜀王被杀,必然导致临邛城内哗然,蜀兵军心溃然,刘弘会趁机带兵,袭击城门,一攻而入。   若无差池,临邛应声而下,这伐蜀的战斗,可算到此结束。   天亮后,蜀王派兵上山巡视,老段熟悉地形,领众人躲避搜索。蜀兵禀报安全后,蜀王才缓缓登上山道。   秋高气爽,蜀王领着数位文武官登山,身边有一众护卫。在遭遇几次兵败后,蜀王大感挫败,竟宠信起一位道士,每做一事,都会请示道士。这次祭天之举,也是道士的主意。蜀王昏聩多年,已失去了早年的判断力,对身边的文武臣亦不信任,反倒信起歪门邪说来,已是日暮穷途。   蜀王和道士走在前头,官员在后,侍卫两侧巡护。   当蜀王走至一处狭窄倾斜的山道,埋伏在对面山崖多时的老段和他的神弓手们,百箭齐发。瞬间道士应声倒下,成了刺猬,蜀王被身后一位老将扑倒,逃过一命,却也身负重伤。   箭雨下,官员们拼命逃窜,退到开阔的地方,躲避起来,受伤的蜀王亦被抬往后方,蜀兵弓手上前反击。   老段见蜀王未死,扼腕不已。他领着手下蹲身于岩石后,迅速移动,追寻。行进中,他们还需反击并躲避蜀弓手的射杀。   老段擅射,刘弘分配给他的这些弓兵,也都是汉军中的神弓手,他们各据掩护点射,蜀国士兵上来一位,倒毙一位,蜀兵惶恐无比,连连倒退。   多年的捕盗生涯,老段熟悉临邛的山林,他见蜀官员护着蜀王匆促往山下撤,老段唤上两位弓兵,抄近道追击。   这就跟缉捕一样,他必然不会让带伤的寇首逃脱。   此时的山脚下,大春拦截第一批逃奔下来的人,许多都是官员,直接俘虏。   蜀国官兵不知晓山上埋伏多少弓手,草木皆兵,往山下逃又被追杀,抓捕,恐慌无措,大多束手就擒。   老段在山林中追踪,如履平地,他迅速解决掉几位拦阻的士兵,终于追上被丢弃在半道的蜀王。蜀王伤重无法逃脱,跟老段苦苦哀求着,老段想起涞里饿殍遍地、贫民束手就戮的情景,他搭上两枚木箭,拉圆弓射杀了蜀王。这位占据蜀地十数载的君王,死时孤零零一人,倒也凄惨。   其他弓兵追赶在身后,逐渐朝老段聚集,老段命令一位手下:“将他头割了,我们下山去。”便就有人像切萝卜似的,将蜀王的头颅割下,提在手上。   提着这么一个血淋淋的头颅,老段领着众人往山下集合,大春的骑兵等候在山脚。   老段将头颅递给大春,说道:“速通报公子,已斩贼首。”   大春没有片刻停留,命令手下快马加鞭,把捷报连并头颅送往刘弘军中。   刘弘领兵在丘武岗等候,他召集了军队,只待一个消息,即刻出兵。   弯曲的山道上,一位骑兵拼命奔驰,一手执缰绳,一手提着一个异样的物品,飞速而来。   刘弘视力好,在霍与期和庄扬还未反应过来时,他已知晓事情办成了!   按原先约好,大春放人回去临邛传播蜀王被杀,此时临邛正陷入混乱。兵贵神速,刘弘即刻出发。   刘弘亲自领兵,浩浩荡荡来到临邛城下,汉军高举蜀王头颅,齐呼:“蜀王已死!还不速降!”   守城的蜀兵早已无心抵抗,丢盔弃甲逃去。   攻城的部将没有遇到丝毫抵抗,将城门撞开,临邛百姓关门闭户,安静无声。   “公子,怕是有诈。”   霍与期警惕,觉得不大对。蜀王出去祭天,可是临邛留驻着他的军队,由魏川率领,不可能没有丝毫抵抗。   “进去吧。”   刘弘率兵上前,他身边跟随着庄扬,他对庄扬叮嘱:“二郎,你到后面去。”庄扬听从,他不会武艺,也不愿意给刘弘添麻烦。   汉军士兵入驻临邛,迅速控制城门。刘弘领着一支精锐部队,来到蜀兵的营地,他仍是没遭遇到抵抗。军营中,有千余名蜀兵,几位蜀将和文臣在前,伏在地上,以示降服。   刘弘让部下搜寻魏川,在主营中找到了魏川的尸体,还有数十具蜀兵尸首。   蜀王被杀的命令传到临邛城内,守城的蜀兵逃散,魏川命令部下组织抵抗,然而部下并不肯听他的命令,各自逃去。在拦阻中,魏川被杀,死于自己人之手。   魏川在蜀地有凶残之名,士兵稍微有过,动辄打杀,也由此死于部下之手。若是魏嘉在蜀军中,今日的场面只怕不同,不过以魏嘉一人之力,也无济于事。   刘弘命令敛葬魏川,他虽非一位好人,可也是为自己的君王忠心不二,一条黑路走到底。   刘弘驻扎于县府,临邛的大小官员,纷纷前来投降,刘弘让霍与期接待。这日,章长生父子和张离父子带着一众临邛的豪富前来劳军,设宴款待汉军。   汉军所到,秋毫无犯,果然如刘弘承诺的那般。   临邛大捷的消息,被飞马不停蹄送往锦官城,汉王惊喜非常,自不必说。 第76章 竹里红叶   自蜀王被杀后, 临邛各乡, 相续投降,汉军只遭遇到小规模的抵抗。刘弘领着一支队伍, 前往竹里。竹里居民十不存二, 满目萧条荒芜。   大春跟随刘弘前来竹里, 还带着妻女。一家三口,找到他们以前的房子, 那房子破败, 为野草吞噬。   竹里的绝大多房子,在被遗弃后, 都已不能居住, 像张家和庄家的大宅, 更是有火燎的痕迹,吐露它们曾为盗寇占据的过往。   曾经坐落在竹山下的庄家宅院,被焚成了一堆黑炭,唯有院前的山茶花还顽强生存着。庄扬踩过齐膝的杂草, 来到山茶花后的池子, 一池的水都已干涸, 池中丢满破瓦破砖破篓子等等,哪还有一尾鱼一只虾。   抬头眺望竹山,竹叶葱翠依旧,却不知那头大貘还在吗?   “二郎。”   刘弘跟上来,在竹林中找到庄扬。此时,竹山的山脚下, 几位士兵在庄宅的遗址中清理。   “阿弘小时候常在这边伐竹。”   庄扬回过头来,对刘弘讲述,林风吹拂他的发丝,他五官柔美,嘴角笑意潺湲。   “嗯,有时抬头,会看到二郎站在窗内。”   刘弘拨弄庄扬耳边的发丝,他还记得庄扬十五岁时的模样,让他惊为天人。   “二郎是在看我吗?”   那个衣衫褴褛,寡言少语的男孩,一直被他照顾着。   “你那时小,觉得很可怜。”   庄扬也不清楚,自己对刘弘情感从何时起了变化,他年长刘弘两岁,本不该去喜欢一个年纪比他小的人。   当年那个矮小的穷孩子,转眼间,已是位高大威武的将领。   “那二郎是几时喜欢我?”   刘弘很清楚自己在给庄扬送花时,就已经很喜欢庄扬,他早熟。   庄扬从竹林中,试图眺望西岸,他看不见,为竹叶遮挡。他想起每日清早在屋外弓射舞刀的刘弘。   “阿弘,我记不清。”   竹里的生活很单纯,而这少年不知不觉就驻在自己心中。情不知因何而起,却也不知何时而终。   庄扬目光落在山脚,他看到士兵们在庄家遗址忙碌,他轻语:“竹里乡邻十不存二,生活艰苦。阿弘,可以发些谷物和布帛与他们。”   军中物资充裕,可以稍微相助乡民。   “我差遣大春去做,连并丰乡的穷困百姓,一并发放救济粮。”   后续任命的县令会好好安置百姓,但刘弘此时既然在丰乡,就少少给予帮助。   大春带着三四位士兵,在修理自家宅子,他将暂时驻扎在竹里。大春妻抱着女儿,在看屋外的一簇野花,母女笑容满面。   竹里逃离的人们,日后会返来,这里会恢复以往平静的生活,并且百姓会过得比以往更为热闹,幸福。   “无疾呢?”   适才无疾还在大春这边闲晃,现下不见身影。   “小公子去了河畔,想是去看西岸的旧居。”   大春留意过这位文静公子的身影,他跟着阿兰往河畔的木桥走去。   刘弘知晓,无疾对他以往的艰难生活很感兴趣,无疾出生于大城里,锦衣玉食,不知人间疾苦。   “阿兰也在那边。”   庄扬看到了庄兰的身影,在西岸刘弘母子当年居住的破屋前。   庄兰年长无疾,性情倒是不如无疾沉稳,她这些时日和无疾相熟,两人似乎相处得不错。   庄扬和刘弘来到西岸,听见庄兰在介绍当年刘弘家里的田地,还有养兔羊猪的地方。   “阿兰。”   庄扬唤她,不想庄兰和无疾正说得投入,并没有留意庄扬的唤声。庄扬想上前去,阿兰将刘弘贫困时的事,说给无疾听,显然是没有意识到这于刘弘是失礼之事。   “二郎,我们去红叶林。”   刘弘拉住庄扬,他从不会去回避以往贫困的生活,他便是从这样的地方走出来,成为今日的刘弘。   天色尚早,可以到红叶林里走走。   在未打下临邛时,这样的约定难以去实现,此时不过是到家门外走动那般便捷。   刘弘携带上四位侍卫,他自己和庄扬骑马在前,六人前往红叶林。   当年是步行,走了许久,这次靠马力,在午后时抵达,刘弘还记得路,他梦中来过数次。   让侍卫守在红叶林外,刘弘带庄扬穿过红杉林的深处,他们踩过层层堆相积的红色落叶,午后的阳光照射进林间,在高耸擎天的红杉树间,投下绮丽的光影。四周如此静谧,仿佛人世唯有他们二人。   刘弘牵着庄扬的手,缓缓穿行,光和风在他们脸庞、手臂上移动,像似斗转的时光,终于,他们来到一条潺潺的溪流边,看到溪畔的雾气和光影间仿佛林中精灵的野鹿。   两人站在溪畔,相拥在一起。   这些时日,一直在打仗,他们实则很少去思考他们之间的事情,也无暇去思考。   此时,在如此静寂的地方,他们审视着内心,思考着日后之事。   “待天下一统,我就跟阿父讨一个封国,到那时,二郎肯相随吗?”   刘弘觉得以自己的战功,讨一个富庶的封国不为过,只是他身为嫡长,分封为诸侯王,等于放弃了继承权。   连年累月的战争,使得刘弘将精力都放于打仗上,他又是汉王唯一成年的儿子,没有经历过激烈的权力斗争。   一片红叶在庄扬眼前飘舞,落在了庄扬的白袍之上,庄扬捡起,看着红叶上的一个虫洞,他本该很忧郁,话语却很平静。   “身为嫡长,进退维谷,阿弘,我所害怕的,是你因我而死。”   若是将帝位让予他人,到地方上去当一位分封的诸侯王,刘弘身为嫡长必然会受猜疑。只怕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我阿父知晓你我关系。”   刘弘和刘父的感情,算得上深厚,刘弘想父亲断然不会将他逼到死路去。   “可是当时于乱军中营救我之事,被汉王知晓?”   庄扬不是没有过担心,只是一日日的平静相处,让人麻痹大意。   “恐怕,便是因为此事。”   刘弘当时不顾性命,一心只要救回庄扬,这已超越了友情。何况魏川抓谁去当人质不行,偏偏就把庄扬抓了。   “阿弘,你我终究不得相守,不可做这般设想。”   庄扬会留在蜀地,他会送刘弘回长安,并遥遥地看他继承这天下。天下太平,人世蹉跎,世间之事,哪能样样都称心如意。   刘弘默然,看着溪流经过石头激起的水花,他一手握在腰间的带钩,他难受至极。   “二郎,就不在乎我与谁同寝,为谁所有吗?”   若真是按部就班,成亲生子,老老实实去顺了父亲的心意,那确实简单许多,至少现下看来,唾手可得。   “看不到听不到便好,到那时,我亦不在你身边。”   庄扬会嫉妒,他无法去避免这份情感产生,然而时间和距离,会消磨去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爱意。   “二郎,知晓我怎么想吗?”   刘弘站起身,抽出剑,寒光闪耀,他望着剑光,剑眉凌厉。   他不会让庄扬离他而去,他南征北战,所求的不过是一个人。   “若真要为此去死,那么我会竭力求活。”   刘弘没有说什么大道理,他这番话,已有所指,义无反顾。   “二郎,肯相随吗?”   刘弘用坚定的目光看着庄扬,当庄扬说“我亦不在你身边”时,刘弘感受到了庄扬的决绝。   午后的红叶林,静得仿佛能听到树叶掉落的声音,   庄扬感到一阵心悸,他想站起,双腿乏力,只得扶住身侧的树杆。他喉咙滑动,先是无声,继而声音因激动而不稳:“阿弘,不可!”   他不愿成为祸国殃民之人,若刘弘为一己之私,而不顾一切的话。   刘弘收回利剑,他因为庄扬的拒绝而心慌意乱,在锋利的剑身上留下一滴血,割伤了食指。   伤指流出的血液沾在袍袖上,刘弘看着袖上晕开的血,神情呆滞。庄扬执住刘弘伤手,取出一块巾布,帮刘弘包扎伤口。   看着庄扬专注、细心的样子,刘弘抬手去抚摸庄扬的脸庞,也将自己的头抬起。庄扬温顺的任由刘弘触摸、亲吻,刘弘温柔至极。   他们相伴在林中,直至晚霞披洒,眼前鲜红一片。   两人披着星光,返回竹里,无疾和庄兰等候他们许久。   竹里的营地简陋,住在帐中,这夜四人简餐,早早去睡下。   第二日一早,刘弘带上庄扬、无疾、庄兰和一支骑兵,前往临邛城内。在临邛,刘弘停留一日,处理事务,而后把霍与期留在临邛,自己带着庄扬等人,连并部分兵力,返回锦官城跟汉王复命。   汉王设宴招待来自临邛的豪富,汉王不同于蜀王,待商贾友善。蜀地因商人而富庶,在汉王的统治下,日后会更加昌盛。   这夜,送走临邛来客,宴席上仅剩刘弘和庄扬,汉王目光落在庄扬身上,和庄扬说道:“攻克临邛的计谋多出自庄生,庄生功高劳苦,这些金帛赐予你。”   两位侍从抬来沉甸甸的物品,这是笔巨财。   庄扬伏身,惶恐陈述:“联系临邛豪富之计出自子慕先生,其它计谋多是霍先生之功,臣功劳微薄,不敢冒领。”   刘父听得子慕先生四字,似有不快,但他也没有在言语里表示什么,只说:“这是你应得之物,与期那边我另有奖赏。” 第77章 坦言   庄扬从梦中醒来, 坐在榻上, 他头发披散,身穿着白色的单衣, 他的身形清瘦, 姿态优雅, 从背后像似一位女子。   “二郎?”   听得隔壁房中声响,细绢过来查看, 发现庄扬醒来。   此时天刚亮起, 家宅寂静,庄家其他人都还在睡梦中。   昨夜庄扬凌晨才返回, 由汉兵护送, 陪同庄扬一起回来的, 还有不少财物。   细绢是个安分守己的仆人,她不好打探,但是昨夜二郎的脸色看着相当疲惫,并无惊喜。   昨夜听闻二郎和他兄长说, 这些是汉王赠予二郎的财物, 因二郎在临邛之战中, 屡献奇计。   “细绢,你拿水和巾布过来,我洗洗脸。”   庄扬抬头,他脸上有汗水,脸色显得苍白。   “是。”   细绢退下,下楼去院中提水。   庄扬收揽头发, 更换衣服,他取出枕下的带钩,手指微微抖动,他不记得梦见了什么,似乎和阿弘有关。   一旦战争结束后,归于平静,心底那份不安便就浮现,或许是因为他和阿弘离别在即,太在乎了,太在意了。   细绢端水盆拿布巾过来服侍庄扬,庄扬接过湿巾擦拭脸庞。井水刚提起时温暖,经过院中,登上楼梯,逐渐冷去,在这个清晨,显得分外的冰冷。   庄扬想起酒宴时,汉王看他的眼神,亦是冰冷如此。   在临邛之战中,展露才能,未必是件好事,然而至少临邛的百姓们,逃过了战火,而且家中还得到了一笔巨财。   庄扬所求不多,这笔巨财倒是很意外,正好可以救济家人及先生。   自从庄秉的店铺遭火焚烧,也焚去了庄家的财富,庄家日子过得去,但也不富裕。   庄扬梳洗完毕,外头太阳明亮,院中传来侄子和嫂子的声音。庄扬站在窗内探看,看到侄子阿原在院中放风筝,嫂子跟在身后。一旁庄兰搀扶庄母,在院中漫步,庄母腿脚不大好,记性比较差,需要人看顾。   这些日子,家里安宁、祥和,实在令人欣慰。   庄扬下楼,前去找庄秉。昨夜被送来的财物,全都锁入柜中,钥匙在庄扬手里。那钱柜本是庄秉在管理,但空荡多时了。   锦官城的布市还未建好,庄秉闲不住,不时往外跑,去和他的商贾朋友们聚集,探听商贸的消息。   今日清晨,伙房食物还未做好,庄秉还未出门。   庄扬进入庄秉房中,庄秉正在记账,见庄扬过来,招呼他:“阿扬,你昨夜晚归,怎不多睡会。”   搬来锦官城后,各自忙碌,兄弟俩的交谈渐渐少了,但仍有一份亲昵在。   “在想一些事,兄长,我想搬回竹里居住。”   庄扬需要将这件事和庄秉商议,长兄为父,他希望能得到兄长的赞同。   “在公子弘帐下,不是当得好好的吗?怎会突然生出这样的念头来?”   虽然自己是商人,可庄秉深信,这个弟弟有才干,在仕途上会有远大前程。   “公子过些时日就会和汉王返回长安,我不随他前去。”   这是庄扬绝对不会去做,也不能去做的事,一旦刘弘返回长安,便也就阻断了他们之间的联系,再不会有相逢之时。   庄秉搁下笔,略作思虑,他有些事想不明白,也不想质问庄扬,譬如当初魏川因何抓庄扬为人质,去换魏嘉;譬如为何庄扬只肯担任卑小的职位,而弃自己前程于不顾。   “你若是一人去竹里,我怎能放心,听阿兰说那里荒芜,里中只剩三四户人家。”   “再则,阿扬,你也该婚娶了。若真想过去住,先找位好人家的女子成亲,再一起过去,也有个照应。”   庄扬二十,早已到娶妻的年纪,往时庄秉跟他提,他总是推辞。   “兄长,我此生不会娶妻。”   庄扬伏身行礼,他的话语平静。   庄秉沉寂地看着庄扬,一些场景在他脑中穿过,他是位干练的商人,身为庄扬兄长,他看着庄扬长大,他熟悉这位弟弟慎重的性情,知他这番离经叛道的话语,绝对是深思熟虑才说出,也知晓他从不近女色,似有难言之隐。   “若是我硬要你娶呢?”   庄秉想到一种可能,那是非常惊世骇俗的事情。   “那便是害了良家女子,亦将让我愧疚一生。”   庄扬清楚他想要的是什么,不想要什么,他听从内心,也能看到自己日后的生活。   “既然你心意已定,那就由你亲自去和阿母说。”   庄秉对于弟妹,总是爱护,不喜欢去压制,逼迫。现下,庄扬有一笔不菲的财物,他在竹里,也能过上富裕的生活。但是庄母那关,可不好过,无论是不婚娶,还是要独自一人去竹里居住。   出乎意料,庄母竟然赞同回竹里住,她喜欢竹里。至于庄扬如何跟她说婚娶之事,庄秉则不清楚。庄秉看着庄扬和庄兰从庄母房中出来,两人低语交谈着什么,庄秉觉得庄兰有事瞒着他。   汉王赠予庄扬的财物,有七匹锦缎,一盒珠玉,外加一盒金饼,金饼八枚。   这是一笔巨财,珠玉精美,金饼沉重厚实,锦缎每一匹的价钱,都足以让庄家人花费数载。   庄扬觉得他有功劳,但不足以得到这么多赏赐,庄扬心中惴惴不安,昨夜一再辞谢。但汉王显然不容他拒绝,只是说这是他应得之物。   不知为何,庄扬想起当初在长安,他退回刘母馈赠的那些钱财,那是用来报答庄扬的恩情。   有种恩情已讫之感。   这些财物,庄扬将锦缎交付兄长,充做家用,及兄长日后做生意的资财。至于八枚金饼,庄扬打算送予先生,这是先生应得的。   提出临邛可不战而胜的人是周景,庄扬不敢居功。   提上财物,坐着马车,庄扬前往周宅。   周宅庞大,大半房舍倒塌,院中杂草蔓延,在邻里传言间,此宅还闹鬼。周景若无其事,和一位书童住在里边。   马车在院门外停下,院外杂草丛生,显然周景自被罢官后,鲜有人来拜访周景。锦官城正由汉王坐镇,而周景是位罪臣,往日交好出于忌讳,不敢上门。   庄扬下车,站在院外唤叫:“先生在吗?”   很快一位书童出来,领庄扬进院。   院中杂草野花滋生蔓延,就连石阶和土墙上都是花草,全然是放任不管,也难怪有鬼屋之称。   书童将庄扬带到后院,后院不似前院,收拾得相当干净、整洁,墙瓦上甚至有修葺的痕迹。   此时,周景正在糊墙,拿着一把糊墙的工具,袖子高高挽起。见庄扬进来,周景连忙洗手,整理衣物,接待庄扬。   这些时日不见,周景因消瘦而衣袍宽大,精神却不错,双眼仍清澈如往昔。   “阿易,你过来帮先生糊墙。”   庄扬将阿易唤来,阿易擅长修葺房屋。   阿易欣然拿了工具,和书童一起在破墙下忙碌。   “阿扬,我听闻临邛之战,蜀王被杀于邛山,公子弘与临邛豪富相约互不相扰。”   周景落席,在光秃的桃树下与庄扬交谈。周景并非足不出户,他也能打探到消息,临邛之战他很关心。   “是如此,多亏先生的教导。”   庄扬行礼,他深深为先生感到不平,汉军攻克蜀地,先生的功劳足以封侯,不该是今日这般摸样,然而看先生样子,他也并不懊悔或沮丧。   “我未参与,不过是多言两句。”   周景摆手,他提临邛之战不为邀功,而是为一件事。   “阿扬,听闻魏川已死,他因何而死?”   “部下叛变,像似死于哗变之中。公子将他敛葬,就葬于临邛郊外的一片桑林。”   庄扬清楚魏川之死,对魏嘉而言是沉重之事,毕竟他们是父子。   “先生,去见过魏将军吗?”   “听闻在西营劳役,他一位武夫,能活下来。”   周景话语平淡,他远远看过他,那样的情景,他难以忘记,但他无能为力。本以为汉王会杀他,想来是有谁帮着求情了。   庄扬不好再问什么,他只知汉兵对待俘虏并不虐待,然而劳役辛苦非常。   两人交谈间,阿易轻轻松松将墙修补好,问周景还有什么地方需要修葺,周景还未开口,书童说书房中有扇窗摇摇欲坠。   书童带阿易进去书房,后院只剩庄扬和周景。   庄扬取出一个彩色的漆盒,递给周景,说道:“汉王将攻克临邛的功劳记于我身上,赠送大量金帛,此物理应归先生所有。”   周景看着漆盒,他没有去碰触,淡然说:“我岂能冒功,再说,若是要援助予我,我身边也还有资财。”   “先生,请务必收下,否则我于心不安。”   庄扬行礼,言语急切。   “阿扬,你可是有事瞒我。”   周景不用打开漆盒,也知晓盒中是金饼,一个就可以买地买宅,这样规格的盒中恐怕有八枚。   “先生,我将搬回竹里居住。”   庄扬日后,将不能时常来探望周景,甚至两人一年也见不上几次面。   “我以为你会留在郡府中任职。”   庄家人都在锦官城中,他为何要独自一人离开?   “在竹里收收租,过着清闲日子也挺好。”   庄扬微微一笑,这是他喜欢的生活,何况天下已太平,再无匪寇、沉重的税赋相扰。   周景没再说什么,他猜测得到是因公子弘,这样也好,他不愿看到这位门生在日后遭罪。皇权是把利刃,能将它身边的人绞杀。   这日,庄扬送予周景的金饼,周景推辞不过,只得取走一枚,再不肯要。 第78章 竹楼熊影   马车穿行于涞里桑林, 庄扬坐在马车上, 车后装着烤羊肉、肉饼和羹汤,还冒着热气。离开锦官城经过临邛时, 庄扬特意去舅家拜访。张离听闻庄扬要去竹里居住, 颇为吃惊, 不过竹里离临邛近,日后方便往来, 张离倒也是很高兴。让厨房烧制食物, 给庄扬带上。竹里萧条,好的食材不易获得。   庄扬抵达竹里, 工匠已在水池边搭建了一处吊脚的竹楼, 舒适别致。原本庄家大宅的位置, 树立起木架,还需时日才能营建完毕。   细绢在楼下生火烧水,阿易将马车上的东西,搬到竹楼上, 庄扬在屋内整理物品, 他带了不少东西过来。阿易把一束束帛书堆在庄扬房中, 心想二郎衣物带得少,书倒是挺多。   阿易本是竹里人,祖父易叟已病逝,家中尚有兄嫂,但已搬离竹里。阿易家在竹里的房子,还能居住, 锅碗灶也都齐全。   水池里的杂物,先前由士兵清理干净,竹屋四周的杂草,也都铲除焚烧,避免有蛇类藏匿。   将衣物、书帛整理好,庄扬走出房间,站在杆栏处眺望竹里的景致,早些日子过来,竹里的农田大多荒废,此时看来,好些农田已被人翻整,准备日后耕种。   回到竹里,大量的生活物品需要添置,庄扬让阿易去吴家店购买锅盆碗筷,箱盒篓筐锄头畚箕等物。   阿易接过钱,到楼下赶马车,细绢过来,递给阿易一碗水,两人温言交谈。阿易搬运物品,一身汗水。庄扬在楼上看着,想着阿易独自一人,若是细绢有意,就将细绢嫁他。   庄扬下楼,朝营建的庄宅走去,工匠们忙碌其间。新的庄宅,按照旧宅的样式营建,建起后,除去比较新外,几乎一模一样。   工匠们住在开阔的西岸,常到竹山里伐木、砍竹。庄扬过来时,听见两位工匠在谈着大貘。   “你在何处见到大貘?”   庄扬询问。   “就在屋后竹林里,我去拖竹子,它突然冲出来朝我叫,我丢下竹子赶紧跑。以前听说竹里有貘,还是第一次见到咧。”   木匠说完,用手指指庄宅后的竹林。   “我也见过,那大貘在溪边喝水,它只有半只耳朵,就抬头看了我一眼,没追咬我。”   另有一位木匠,声称他也见过。   “能带我过去看看吗?”   庄扬听到只有半只耳朵,猜测就是竹笋。以往大春说过,庄家人搬走后,竹笋还曾回来过几次,在庄宅后院游晃,竹里人见它不伤人不害庄稼,就随它去了。后来匪寇占据竹里,竹笋才不再出现。   庄扬按照木匠们提及的地方,前去寻找,没有大貘身影,溪边倒是找到几个足印。   “二郎,要不,我让士兵们四处搜搜。”   大春跟来,身边还跟随一群士兵,有的拿扁担,有的提网。   “不用,不抓它。”   庄扬笑语,他只是想看看竹笋,竹笋徘徊在这里,显然是有依恋之情。   也许它还会再次出现,庄扬想日后多到竹林里走走,总能遇到。   庄扬搬来竹里的第二日,刘弘前来,他骑马过来,仅携带四位侍卫。   蜀王的残存兵力,退往滇地,刘弘部署将领攻打,由此前来临邛,也顺便到竹里来。   见到还只搭了木架的庄宅,刘弘说:“当时让士兵留下营建,此时早建好了。”   可惜庄扬不同意,说他自己请工匠,不能动用军队。   “有住的地方。”   庄扬笑语,领着刘弘来到山茶树后,刘弘见到建在水池边上的小竹屋,相当惊喜。   竹屋有房三间,细绢住一间,一间用作书房,还有一间则是庄扬和刘弘的居所。   自刘弘来,这栋小竹楼便有侍卫在附近守着,不许他人进入。   登上竹楼,刘弘脱去甲胄,穿着轻便的布衣,舒适躺在书房中歇息。这些南征北战的日子里,他难得有清闲时光。庄扬坐在刘弘身边,用手梳理刘弘摘去头盔后凌乱的发丝。晚霞照入门窗,竹楼寂静无他人。   刘弘闭目听着耳边竹叶的萧萧声,嗅闻到身边再熟悉不过的香草气息,他惬意极了,就像身处于一个美梦之中。   “二郎,若我也能跟随士兵卸甲归田该多好。”   “嗯?”   庄扬的指腹擦过刘弘的额头,刘弘有着宽阔饱满的额头,按相书说,这样的人会大福大贵,又岂是种田之人。何况,他日后将是一位皇子,甚至是一位帝王。   “我要在水池里养鱼养鸭,在河畔种萝卜,竹山后挖笋,芦苇湖中捕猎。”   刘弘睁开眼睛,眉眼含笑望着庄扬,他陈述着“日后”幸福的生活。   “二郎就看看书,养花弹琴,你我相随相伴。”   他喜欢看二郎清闲的样子,不忍他受到一丝伤害,感受到一丝凄苦。   “我也会养鸡,挖萝卜,洒扫做饭。”   庄扬笑得眉眼弯弯,他明知晓不可能,还是参与了刘弘的想象。   刘弘拉起庄扬的手,这是一只白皙,柔软的手,刘弘在手背上印下一个吻。   两人的笑意都消失于唇角,他们谁都清楚,这只是一个梦,刘弘已无法成为一位农夫,也不可能居住在乡下。   夜晚的餐食简单,蒸饭和焖笋,还有汤羹。   刘弘和庄扬在二楼廊外食用,看着竹里阑珊的灯火,还有满天的星光。   “尚有蜀将据滇地抵抗,会留支军队用于征讨,而我和阿父,将就此返回长安。”   刘弘吃完一碗米饭,将空碗搁置,他用平静的口吻讲述他将离去。   “几时?”   庄扬拿起空碗,到饭桶中盛饭,他的话语平缓,如话家常那般。刘弘一餐要吃好几碗饭,庄扬只需一碗。   “一旬后。”   汉王会先动身,刘弘待临邛处理好事务再离去,不过也就一旬左右。   很匆促,但是汉王也好,大臣们也罢,都已按耐不住。   这次回长安,汉王将登基为帝,长安城中已在准备,汉王即位帝王,其他大臣的官职也会一起升迁,皆大欢喜。   庄扬未再说什么,他将一碗饭递给刘弘,他知晓刘弘会离去。从当年,他目送刘弘去长安,就已注定两人日后分离的必然。   深夜,紧闭的门窗内,烛火昏暗。庄扬房中那张并不结实的木榻,微微摆动,帷帐重重,看不见榻内人的身影。深秋的风,穿过竹林哗哗地响,遮掩住了彼此起伏,似愉悦似痛苦的声音。   清早,甜甜睡了一觉的细绢,捧着水盆上楼,探望庄扬房间,见房门紧闭,她没敢去叩门,将水盆放在杆栏上,并搭上条巾布。   细绢很勤快,做完这事,她到楼下洒扫、刷洗从竹里农家买来的瓜果。   此时的寝室里,庄扬已醒来,他躺在刘弘怀里,舒适得不想起来。深秋清晨寒冷,刘弘的身体像炉火般温暖。   门窗紧闭下,寝室光线昏暗,很隐蔽,且不会有人来打扰。   两人在榻上温存一番,庄扬披衣下榻,刘弘点烛,为他梳发,编髻。常年使用兵器,刘弘的手指粗实,不灵活,忙碌许久,只编成一个丑丑的发型。庄扬端着镜子观看,忍俊不禁。   听得庄扬笑声,刘弘低头吻他。从身后抱住庄扬,将庄扬圈在怀中。   庄扬想起,在上林苑的湖畔,刘弘曾说将天下和二郎都圈在掌中。   其实他只能选一样,并且毫无选择。   刘弘帮庄扬梳发穿衣;庄扬也帮刘弘梳发穿衣,他们两人各自佩戴着对方的带钩。   这日,阿易和细绢去吴家店买来几只小鸡,用鸡笼罩住。刘弘说他制作一处鸡舍,可以将鸡围起来,就像以前庄家屋后的鸡舍一样。   刘弘让侍卫去竹山伐竹子,准备制造篱笆的竹材。   这些侍卫,都是由刘弘亲手提拔,只听令刘弘,十分可信。对于再古怪的命令,他们都会接受。   不想,四位侍卫到竹山砍竹子,竹子未砍倒,发现林中窜出一头怒叫的大貘。四人面面相觑,他们是长安人,没见过貘。   四人派一位下山,跟刘弘禀报竹林中有头猛兽,黑白相间,似熊非熊。   “公子,有头黑白相间的猛兽出没竹林。”   侍卫想将它杀了,以免危害到公子。   “黑白相间?”   刘弘在书房里书写公文,听得这字眼,立即将笔搁下。   “勿害它性命,我过去看看。”   刘弘下楼,将在寝室里收拾衣物的庄扬唤上。   由侍卫带路,刘弘和庄扬来到竹林中,见到被绳子拴住的一头大貘。这只大貘骨架很大,脸还是圆的,肚子却凹陷。它只有一只耳朵,另一只耳朵残缺,鼻子上还有抓咬的痕迹。   刘弘和庄扬赶来时,大貘正在挣扎吠叫,它被绑在一棵大树下,三位侍卫举着武器,严阵以待。   “竹笋。”   庄扬觉得它应该就是竹笋,虽然貘似乎都长得差不多,但只有半只耳朵的貘应该不多。   “竹笋,过来。”   庄扬上前,蹲下身朝竹笋招呼。原本见人多拼命往草丛里躲,还不忘凶恶吠叫的竹笋,听得庄扬呼唤,突然停止了叫声。   “竹笋。”   庄扬还想往前走,更挨近竹笋,刘弘拉住他。   “野化多年,需小心。”   毕竟是头猛兽,它即使还记得庄扬,在感觉身处危险时,也可能袭击庄扬。   刘弘让侍卫去拿网,将竹笋捕抓。   很快,竹笋被抬到竹楼前,拴在一棵树下。庄扬让细绢煮一盆面糊糊,端给竹笋吃。   竹笋起先不吃,见四周没人才狼吞虎咽。   这头大貘本来放归深山,又自己跑下山来,身上还带着不少旧伤痕,大概是遭到其他动物或者同类的驱逐吧。   待竹笋吃饱,舔舔舌头,抬起头审视眼前的老熟人。庄扬摸它头,竹笋也,唤它竹笋,它也会亲切地嗯嗯叫。   刘弘觉得不可思议,走来探看,竹笋一把将刘弘大腿抱住,刘弘高大强健,才没被一熊掌扑倒。   “二郎,它竟还记得你我。”   刘弘觉得实在不可思议。 第79章 一年之约   竹笋坐拥竹笋小山, 竹笋啃着侍卫们挖来的嫩竹笋, 心情相当愉悦,丝毫不在乎自己被人围观。不只四位侍卫直盯着它看, 还有工匠和附近的孩子们。   因是公子弘的“珍兽”, 侍卫把它照顾, 不让熊孩子拿树枝去戳它。   自大清早,竹笋就没看到庄扬, 不过它也不怎么想念, 抓起一根竹笋,熟练地用熊掌牙齿并用, 剥去竹皮, 吃到里边清甜的嫩竹笋。   刘弘和庄扬骑马去芦苇湖, 身边携带两位侍卫。   当年刘弘在芦苇湖营建的木屋还在,木船则沉在清澈的湖中,长满青苔,小鱼大鱼游戏其间。   湖畔几只白色的水鸟或在空中盘旋, 或出没于芦苇丛, 芦苇迎风齐摆动, 沙沙作响。   刘弘在木屋前垂钓,带上一只小木桶用于装鱼。庄扬陪伴在刘弘身旁,他目光落在水鸟身上,从捕猎的水鸟中,辨认出一只灰鹤,看它翱翔在蓝天和白云之间。   刘弘收线, 钓起一尾肥大的鳜鱼,鲜活的鱼儿用尾巴击打起水花,白色的水花在阳光下飞溅。鳜鱼挣扎着想逃,刘弘不慌不忙将它抓住,解下钩子,笑语:“乖乖就擒。”   二郎喜欢吃蒸鳜鱼,这只如此肥美,正好蒸给二郎吃。   刘弘抓住鱼身,庄扬提起木桶,往湖中舀点水,递上前来。刘弘把鱼缓缓放入木桶中,庄扬拿来一个竹编的盖子,将木桶遮盖上,避免鱼儿跃出木桶。   “再钓一尾。”   刘弘低头看竹盖下忧伤游曳的鱼儿,他抬头对庄扬笑着。   两人相视而笑,庄扬脸上一直带着笑意,像湖畔徐徐而来的秋风般令人惬意。   两位随从的侍卫,被远远留在湖畔的松林里,他们眺望得到木屋前的两人,但看得不真切。他们身边有四匹马,其中两匹是俊美的白马,正在清闲地吃草。   刘弘继续垂钓,庄扬和刘弘背抵背坐着,偎依刘弘,听着风声林声。   这样相伴的时日,弥足珍贵,往后再不会有。   刘弘很快钓得第二尾鳜鱼,放入木桶中。两尾鳜鱼已经够他们好好吃一顿,两人不贪心,刘弘收鱼竿,庄扬提木桶,刘弘说:“二郎,我来。”他拿走木桶,轻盈盈提着,两人朝侍卫走去。   木桶和鱼竿都绑在马上,刘弘和庄扬骑马,沿着河畔行进。走至一处山崖,刘弘突然驻足,指着河畔上的一簇花说:“二郎,那是兰花吗?”庄扬点头,轻语:“那是建兰。”   “二郎,喜欢吗?”   刘弘询问庄扬,他卷着袖子,蠢蠢欲动。   “不许过去。”   庄扬急语,他哪会不知晓刘弘心思,河水湍湍,渡河危险。   自然是喜欢的,这花淡雅清丽,就是不懂欣赏花卉的刘弘,也一眼将它留意。   刘弘听令,再不敢有想法。   庄扬记起当年那株鸢尾花,只怕也是在这山崖上摘的,山崖花卉众多。   这么多年,这人依旧如此,为讨他喜欢,不惜去冒风险。   两人回竹屋,太阳正暖和,围观在竹笋身边的人已散去,竹笋趴在竹笋堆里,幸福地睡着了。   刘弘在厨房里忙碌,提鱼剖洗,放在蒸笼里,上炉蒸熟。   在做饭方面,刘弘远胜庄扬,不过他的手艺也只是一般。   这两日相伴,侍卫们早就对公子弘的各种平民式举止见怪不怪,他们看到公子弘亲自编篱笆,围鸡舍;看到公子弘亲自烤肉、烤鱼。   侍卫们忠于刘弘,不会将看到的外传。   夜晚,建宅的工匠歇工,刘弘和庄扬在竹楼回廊饮酒吃鱼。两人在星光下,轻声交谈。楼下,阿易拉拦住竹笋,细绢捧着一盘面糊糊。竹笋试图扑腿细娟,然而细绢娇小,一扑就倒,只得仓皇躲避,好在阿易过来帮忙。   “再调皮,就不给你面糊糊吃。”   竹笋挨阿易训,全然不在意,欢快吃着面糊。细绢站在一旁,看着一人一貘笑着。   楼上,庄扬给刘弘盛上第三碗饭,想着刘将军高大伟岸,力可扛鼎,饭量果然不小。   “二郎好瘦,除去蒸鳜鱼,烤肉,还喜欢吃什么?”   接过庄扬递来的碗,刘弘摸上庄扬细长没有什么肉的手指。   “我不瘦。”   庄扬不挑食,就是饭量不大。他清闲得很,不用干活,多余的气力也没处使。   “二郎脱衣时,我仔细看了……”   刘弘贴着庄扬脖子,在他耳边低语,他揽着庄扬的细腰。   “你……”   庄扬递杯酒在刘弘唇边,不让他往下说。刘弘低笑,将酒饮下,带着酒味凑过去亲庄扬。   回廊昏暗,不会被其他人察觉,庄扬被刘弘搂在怀里,两人悄无声息地亲吻。   这夜,庄扬在书房弹琴,刘弘躺在席上倾听。竹笋在楼下咩咩叫唤,仿佛它也懂琴,应和着。   琴声本来悠扬,不知为何,戛然而止。   这两日,刘弘前来竹里,并非没有公事要办,而是偷闲。临邛的事务,多由霍与期代劳,刘弘知晓霍先生的能耐,不过许多事情仍需他亲自处理,他在竹里能待的时日相当有限。   第二日清早,刘弘醒来,庄扬仍在他怀里安然睡着。刘弘试图悄悄抽身,还未下榻,不想庄扬已经挣开眼睛在看他。   “二郎,把你弄醒了。”   看他睡得很甜,竞是一下子就醒来了。   “不是,我醒着。”   庄扬微微一笑,他留恋刘弘的温暖怀抱,其实醒来好一会。   又一个白日,两人在一起的每一日都特别短暂。   刘弘仍旧是帮庄扬梳发扎髻,穿戴衣物,他服侍庄扬,显然乐在其中。尤其最喜欢给庄扬缠绕腰带,扣上带钩,这时他会欣喜,这人为他所有。   不属于任何人,只为他所有。   同样为刘弘的梳发穿衣,系结带钩,庄扬的心情则是沉重,他清楚两人间身心相许的约定即将结束,他会去解除它。   这份约定对刘弘而言很致命。   这日,无疾前来,正值午时。无疾本跟随刘弘去临邛,却被刘弘单独留在临邛。   无疾乘坐马车,身后跟随一群侍卫。他的马车华丽,一进入竹里,就引人注目。   竹里的人们,知道当年的刘弘,现在的汉王之子,就住在竹里,大春身为一员大将也领兵驻扎在竹里。以为是在防敌,哪曾想是因为庄家二郎。   无疾前来,竹里人们不知晓他身份,几个孩子尾随马车到庄家竹楼,正见无疾从马车上下来,并且看到一头大貘狠狠吓了一跳。   “兄长,这是大熊吗?”   无疾指着竹笋,神色惶恐。竹笋坐在地上,咔吧咔吧啃竹笋,破有蔑视权贵的气势。   “这是貘。”   刘弘带着无疾上楼,无疾路过竹笋时,战战兢兢,然而竹笋专注食物,懒得理会这位陌生人。   无疾好读书,知道貘这种动物,不过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活物。   兄弟俩进入书房,无疾将一封信递给刘弘。刘弘打开,认出霍与期的字迹,信很长,粗略读完。   霍与期在信中,告知刘弘不可再待于竹里,早些回去,昨日汉王使者前来,怕是来刺探。   刘弘为何到竹里去,霍与其自然知晓原由。   “兄长,有什么要紧事吗?”   见刘弘眉头皱起,无疾关心询问。   无疾年纪尚小,只是随军而来,在军中没有任何职务,自然也接触不到文书。   “倒是没有什么急事,不过我今日就会回去。”   刘弘起身,将信折起,揣入怀中。   听说没什么要紧事,无疾也放下心来。他在书房和兄长闲谈两句,就跑下楼去看大貘。   虽然怕,可也好奇,这脸蛋圆圆,腿很短,还会像人一样坐着的动物,实在太新奇。   庄扬见无疾匆匆前来,和刘弘前往书房,就知晓无疾是来传递信息。刘弘在竹里待了三日,也是到了该离去的时候了。   这是本来就意料到的,庄扬没跟随上去打探是什么事。他独自在水池边散步,无疾下楼时,庄扬正好走到竹笋身边,察看竹笋。   竹笋刚找到时,状态不大好,可能还挨过饿。这两日海吃胡吃,那凹陷的肚子明显圆起来,就连毛发也光亮许多。   “庄生,它不会咬人吗?”   无疾见庄扬在摸竹笋的头,而竹笋很温顺。   “若是激怒它,也会咬人。”   庄扬微笑,他挺喜欢无疾,觉得他性情类似阿平。   “那我可以摸它吗?”   见庄扬点头,无疾伸出一只细皮嫩肉的手,慌张地在竹笋头上摸了一把。原来毛是硬的,一点也不柔软,无疾想。   这一摸,便也就引起竹笋注意,它丢弃竹笋,举起熊掌直扑无疾,把无疾扑倒在地。   “竹笋!”   庄扬拉扯它,然而竹笋力气很大,庄扬拿它无可奈何。无疾吓得脸色发白,也不敢大力挣扎,用手臂有气无力推着竹笋的熊头。   突然大貘被人提起,不情不愿放开了无疾,它直挺挺挂在刘弘的手腕上。   “去那边玩。”   刘弘拎着竹笋到水池边,将竹笋放下。竹笋仿佛能听懂人话般,摇着肥圆的屁股,往竹山小径走去。   午后,无疾端一盆面糊糊去喂竹笋,一群侍卫跟随在旁。竹笋慢悠悠朝食物走去,对于那群一脸紧张,一身奇怪打扮的人们,毫无兴趣,低头舔起它的面糊糊。   楼上,庄扬为刘弘披上甲胄,绑系绳子,带上头盔。   “二郎,我回京后,会写书信予你。待天下一统,分封就国,我会来找你。”   刘弘执住庄扬的手,眼神坚定。   哪怕庄扬一直不许他这般做,他心意已定。   “不可,我不会与你相约。”   庄扬抽出手,将宝剑系在刘弘腰间。他手指离开刘弘温暖的腰身,微微战抖,但神色毅然。   “二郎,不要拒绝我,一年后,我来找你。”   刘弘用力搂抱庄扬,力气之大,仿佛要将庄扬揉入血肉之中。   “阿弘,走吧。”   庄扬挣脱刘弘怀抱,他不肯和刘弘相约。若是要你为我而死,我宁愿分离不相见。 第80章 竹风萧萧马蹄急   刘弘回临邛城内, 霍与期告知他从长安派遣来的官员纷纷抵达蜀地, 而分派来临邛的新县令已等候刘弘一天了。刘弘让人去通知县令过来,他亲自接见。   刘弘落座, 查看书案上的文书, 他轻松翻阅, 这些文书都经由霍与期处理过,他此时才浏览, 不会延误事情。一卷文书未读完, 新县令和数位属官进来,刘弘与他们不过打个照面, 需要交代的事宜, 早由霍与期交代了。这群长安派遣来的官员离去, 刘弘又将部将们唤来述职,刘弘倾听,分析,和部下交谈至深夜。   在竹里清闲三日, 意味着他在临邛最后的这些日子, 将非常繁忙。   每日请求见刘弘的人非常多, 有商人,有故人,甚至有仇人,譬如刘弘的舅家。舅父带着舅母还有表兄一家前来请罪,在官府外痛哭流涕。刘弘不乐意召见他们,不过还是给予点财物, 让士兵将他们撵走。   舅父家就是来讨点好处,必是听到王瘸子的事。自从攻下临邛,刘弘就派人去丰湖找王瘸子,赏赐王瘸子许多钱财,还赐他宅院、农田和数位仆人。   对于恩人,刘弘有恩必报,对于当年欺凌过自己的人,刘弘也不喜欢清算。   于临邛没日没夜忙上两日,刘弘带领部下撤出临邛,将临邛镇守、治理的职务交给了留守的将领,与及新上任的县令。   返回锦官城,刘弘前去见刘父,告知临邛的事情。   父子俩先是谈了会公事,继而是私事,但没有谈及庄扬。   派出临邛刺探的使者,早已告知刘父庄扬辞去职务,以庶人身份,留在了竹里。当然,以刘父的能耐,他必然也知道刘弘在竹里住了好几天,至于和谁在一起,他自然也能猜想到。   好在这位庄家二郎识时务,若是他随刘弘上京,纠缠不清的话,刘父迫不得已,也会将他赐死。   至于刘弘喜欢男子这事,刘父似乎觉得问题不大,毕竟信朝武帝也曾沉迷男色,后来不也成为一位杰出的帝王,并且子女无数。   父子间交谈时,梁虞因召见过来。刘弘见到梁虞,并不惊讶,他已从霍与期那边听闻,梁虞从长安被召来蜀地,日后蜀地会交由他治理。   梁虞熟悉蜀地的风土人情,而且也是刘父极为信任之人。   数日后,刘父带着浩浩荡荡的人马离开锦官城,一同随行的有段游徼。老段再不是什么游徼,而应该尊称他为段将军了。老段亲手杀死蜀王这一项功劳,就足以让他封侯,只待刘父登基为帝,行赏功臣。   同样对攻下临邛有大功劳的章家父子,也受邀请前往京城,参与登基大典,这是无上的荣耀。不过章长生没有跟随刘父的队伍前去,而是等待刘弘,打算随着刘弘前往长安。   刘父走后,锦官城的将领皆由刘弘指挥,他会晚刘父一天领兵离开。倒不是怕有变,而是为等候士兵装箱完毕,好将俘获的大批财物运往长安,蜀王的财宝真是满坑满谷。   刘弘宿在蜀王宫,查看蜀王宝藏,他从蜀王众多财宝里,相中一对玉组佩。白皙、温润如羊脂,精美异常。刘弘取走佩玉,放在手心把玩,他喜欢这对玉组佩,想着庄扬一定也喜欢。   因要职在身,刘弘无法在离开锦官城前,返回竹里再去见庄扬一面,但是他可以派遣人过去。   白色的玉组佩被装入漆盒中,连并一份信,交由心腹快马加鞭带往竹里。   此时的竹里,庄扬在水池边上垒石子,他挽起袖子,额上渗出薄汗。蛋饼卧在山茶树下,它惬意地趴在地上,任由秋风吹动它身上光泽的毛发。庄兰提起篓子,往水池里倒鱼虾,看着鱼虾入池后游曳的身影,开心笑着。她和庄平在河中网来鱼虾,放入池中繁衍。   庄平已在郡府任职,正好休沐,得以前来竹里。兄妹两人一并抵达竹里,带来庄扬的书,除去书外,还有蛋饼。   只待庄宅建好,庄母和庄兰都会回来竹里居住。   庄母年岁已高,喜欢竹里宁静的生活。至于庄兰,自不别说,竹里是她魂牵梦萦之所。   时隔数年,一家人又将回到竹里,只是时光荏苒,孩子们都长大了。   不远处,庄家宅院仍在营建中,为了能早日建好,庄家请来十数位木匠和土师赶工。   “二郎到一旁歇息,砌石子这种重活,我来就行。”   阿易用独轮车运来两筐石子,将在池边忙碌的庄扬请走。庄扬这些时日,明显瘦了许多,脸色也不好,可能是因为搬来竹里,他时常参与劳作的关系。   其实小石子能有多少重量,就是要糊上泥土垒砌,手指衣服容易沾染脏污。   庄扬一身朱袍,整洁不见丝毫污渍,唯有双手糊沾了泥。   被阿易请走,庄扬蹲身在池中洗手,他照见池中的自己,神色有些忧郁。   自刘弘离开,不觉许多天过去了,庄扬算着日子,他知道今日,刘弘会撤离锦官城。   在最初几天,独自一人从榻上醒来,感受到了晨风的寒意,才意识到刘弘不在他身边。没有那样一个温暖的怀抱,将他紧紧搂抱。   “兄长,袍摆沾水湿了。”   庄兰拉起庄扬浸泡在水中的袍摆,提醒恍惚中的庄扬。   他们兄妹俩,从未就刘弘的事交谈过,但是庄兰知晓,阿弘兄这一去大概不会回来了。这样也好,庄兰是这么想的。   这样也好,阿弘兄早已不是当年的阿弘兄,何况听人说,阿弘兄以后是要当皇帝的人。   庄扬拧干袍摆上的水,拉平皱皱的袍摆,然而袍上还是留下一大片水渍,显得难看。庄扬似有些无奈,他总是端端正正,干干净净,他站起身,朝竹楼走去,打算去换身衣服。   目送兄长离去,庄兰想兄长瘦了,真让人心疼,和阿弘兄分离,兄长一定很难过。阿弘兄现下也不知道在哪,已经离开锦官城了吗?   黄昏,庄扬将晾晒在走廊的竹简收起,庄兰则在楼下逗着竹笋。竹笋仍如以往那般,白日自己去竹山吃竹子,夜晚自己回来。   庄平在午时就已离开,返回了锦官城,只有庄兰留了下来。   深夜,庄兰睡得迷迷糊糊,从席上爬起。她身上披着厚实被子,捂得温热,外头风冷,实在不想离开被窝,然而庄兰听到兄长下楼的声音。   她很担心兄长,只得狠心拉开被子,出房间,到走廊上探看。她看到楼下一盏灯,提灯的人正是她兄长。   庄兰没做多想,连忙抓来衣服穿上,快步跑下楼去。   夜风很冷,风声很大,竹林萧萧作响。庄兰走到庄扬身旁,不解问:“兄长,你怎么下来了?”   “阿兰,你听,是马蹄声。”   “没有,兄长,是风声。”   庄兰觉得很难过,她觉得兄长是在等阿弘兄。   “兄长,外头风好大,我们回去吧。”   庄兰拉庄扬的手,庄扬手指冰冷,也难怪,他只穿着一身单薄的中衣。   庄扬不肯离开,仍说有马蹄声,并将手指向前方。这时,庄兰也才发觉前方有一盏灯,并且也确实有哒哒哒哒的马蹄声,因风声大,她才忽视了。   骑马的人往竹楼前来,庄兰认出是汉军的一位士兵,而庄扬认出他是刘弘的一位贴身侍卫。   “公子让属下将此物交付庄生。”   骑马之人,递来一件木盒,庄扬急忙接下。   “即已送达,属下这就回去复命!”   侍卫拱手,如来时那般,匆匆离去,他的身影很快消失于夜色里,倒是那哒哒哒哒的马蹄声还在,直到风声将它消匿。   捧着木盒上楼,庄扬返回房中,庄兰也安然躺回被窝里。她虽然很想知道阿弘兄送来的是什么东西,可又不想去打扰兄长。   庄扬在烛火下,打开木盒,见到一件玉组佩,拿起玉组佩,而后见放在下面的一件帛书。   取出帛书,庄扬没有打开,他怕这夜再无法入眠。   将玉组佩仔细端详,庄扬知晓这是极其贵重之物,只怕唯有王侯才能佩戴。这样的玉组佩应该是一对的,刘弘只送他一件,另一件庄扬清楚,在刘弘手中。   想他已离去,这佩玉还不回去。   最终,庄扬还是打开帛书读阅,刘弘情深意切,讲述着思念和分离之苦,重申了一年之约。   庄扬清楚,刘弘之所以和他定一年之约,在于还有吴地未攻下,然而吴地无需一年就能打下来。   到那时,就真得天下太平了。   到那时,你我又如何相守呢,阿弘?   一月后,刘豫在长安登基为帝,普天同庆,大赦天下。汉帝以董夫人(刘母)为皇后,但是很奇怪的,没有立太子。   消息传到锦官城,而后传到竹里。竹楼书房,庄扬捏紧一封刘弘托人送来的书信,痛苦摇了摇头。   冬日很快过去,春日,竹里庄稼连绵,山茶花灿烂。   庄扬和袁安世下棋,他们坐在庄宅院中,山茶花下,身边有一貘一犬。   袁安世任职属官,衣着光鲜,他因受百姓爱戴,蜀王垮台后,他不只没被追责,还升了官。   冥思苦想,敲落棋子,抬头看庄扬,庄扬正在微笑着,袁安世“哎呀”一声,但也不能悔棋,无可奈何。   几步之后,果然被庄扬提了数子,袁安世服输。   “二郎可知,汉军渡江,据说大军有六十万之众。”   袁安世谈起一件事,他也是刚刚听闻。   “这才听说。”   庄扬并不惊讶,吴王迟早会被拿下。   “以汉鼎盛之力,吴王如以卵击石。”   袁安世赞道,不只他这么觉得,全天下都如此觉得。   “此战,只怕吴国大将会杀王投降,吴王荒淫,吴国君臣离心。”   庄扬前些日子去拜见过周景,这是周景分析的。   “要是这般,可就天下太平啰!”   袁安世十分欢喜,他在战乱中饱受贫困的折磨,在临邛,也见识了乱世下的惨况,和平得之不易,值得珍惜。 第81章 回望宫阙   大军渡江, 刘弘仍领精锐骑兵参战, 不过指挥权不在刘弘手中,刘父交付吴军师。   自冬时, 刘父在长安登基后, 他们父子间关系就十分紧张。刘弘拒绝迎娶时燕君, 不听从刘父安排。太子之位也由此被刘父扣下,不肯册立刘弘。刘母从中周旋, 才化解他们父子间的矛盾。到此时, 刘父也终于意识到,这个儿子是如此的宁顽不灵, 惊世骇俗。   出征吴地前, 刘父将刘弘唤到深宫密聊, 父子俩交谈了很久,至于交谈的内容,没有其他人知晓。就连刘母,也没能听到。   捷报传至京城, 刘父看着吴军师写来的奏书, 长吁短叹。   “益昌, 军师说了什么?”   刘母不识字,可也在意军师都上报了什么,阿弘在军中,她很关心这支征伐队伍。   “你那儿子,俘获了吴王,正准备回京。”   刘父削了刘弘兵权, 刘弘仍勤勤恳垦打仗,看来毫无怨言。他是一位好儿子,丝毫不觊觎帝位,唯独一点,让刘父无法容忍。   若不是刘母挡着,刘弘态度强硬,刘父只怕是要将刘弘禁足,逼他就范。   刘母虽然震惊于阿弘和二郎的私情,但她心中的无奈,多于恼怒。   阿弘小时候,一身衣服,一把弓,一把刀,哪样不是出自二郎之手。至于二郎的品性,刘母清楚,只怕是阿弘缠着二郎,而非二郎去缠他。   他们虽然贵为帝王帝后,关起门来,谈论起家事,也仍是像对普通人家的夫妻。   “回来就好,益昌,你也不要对他要打要杀。”   刘母苦口婆心说着,他们母子是穷苦出身,尤其阿弘,就没过上几天好日子,自打回来找爹,天天在打仗,浑身是伤。就是这样不怨念过往为刘父卖命,刘父还曾气恼地想关他。   “阿言,我还能把他怎样!”   刘父对刘弘实则无可奈何,他还有其他儿子,养子也有一群,然而他对这个长子的愧疚最深,也最为宠爱。即是无法逼迫他,那就算了。再说,身为帝王,最怕的是能力强的儿子,起兵谋反,篡夺帝位,或者和大臣们图谋不轨,然而阿弘则全然无可能。那夜父子俩密谈,阿弘说他不想要继承权,只想当位国王,就国抚民,捍卫家族。   刘弘返回京城,前去觐见父亲。他风尘仆仆,身上的战袍未脱。刘弘态度谦和、亲切依旧,和父亲谈论攻克吴地的事情。这次的征战,刘弘无疑功劳最大,但刘弘不提。刘父则是什么都知道,他看着儿子,突然想到他身边大功臣许多,可论功劳,他这位儿子一点也不比其他人逊色。   父子俩最后话家事般,温言几句,刘父便将刘弘遣去见刘母。刘弘对刘父并无怨言,哪怕这些时日遭受许多责备和惩罚。而刘父震怒过后,也逐渐想起这个儿子的各种好来了。   天下一统,刘父领着文武百官在郊外祭天。   经过将近二十年的分裂和战乱,天下终于太平。自此,百姓安居乐业,海晏河清。   刘父分封诸侯王前夜,将刘弘唤去,父子俩,指着国疆图,刘父说:“齐国离京近,在诸国中最为富庶,吾儿到此地就国。”刘弘说:“请父皇封儿臣吴国,儿臣愿守东南,抵御百越。”   刘父赞同点了点头,吴国新平定,人心尚未归顺。阿弘心怀国家,刘父始终都知道。   吴国有渔盐之利,倒也是一个好去处。   “吾儿需知君无戏言,明日封你为吴王,自此就国去,非召请不得入京,不得出国!”   当诸侯王,这可是臣下,哪有日后当帝王自在。然而帝王之子,除去皇储,其余大多就国去。有子嗣的,国君之位代代相传,无子嗣者国除。   “谢父皇!”   刘弘跪谢,他心意已定,绝无遗憾。父亲不及四十,在位必然长久,朝中大臣贤能,朝堂之事,已无需他费心,也费心不上。   即是为一国君长,在属地里,便是一人之上,他可以抚民于小国,捍守一方。   刘弘就国离京,与刘母相辞,母子俩执手话别。刘母自然是依依不舍,不过临江离京不远,她要是思念阿弘,可以将他召到京城来住些日子。   “孩儿,阿母知晓帝王之家,不同于寻常百姓,然而母子之情,父子之情,在帝王家也存在。往后阿母想你召你,就来见阿母。”   “阿母,儿臣不孝,罪过不轻。”   这一去,长安里,刘弘心中唯一牵挂的是他的母亲,刘弘跪拜叩首。   “孩儿请起,阿母听宫人说,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阿母在临邛时,不曾想我们母子有今日的尊贵,足够了。”   离京去当位诸侯王也好,在京中当位太子也好,虽然刘母自然是希望儿子留京,然而她也不哀怨。   “孩儿,走吧。”   刘母摸摸刘弘的脸庞,心中虽不舍,但也欣然了。   “阿母,儿臣就此拜别。”   刘弘再三跪拜,而后登上马车,带着一众官员随从,浩浩荡荡离去。   马车远去,那位穿戴着诸侯王衮冕的高大男子,拨开眼前的九旒垂珠,他回望巍峨的宫阙。他比谁都清楚,他失去了什么及得到了什么。   即是在帝王家,挨近着权力,得它好处,也难免要为它所伤。   在离开长安前,刘弘和霍与期曾彻夜长谈,霍与期告知了刘弘他的选择,日后面临的无奈;也告诉了他前往封国的好处,及吴国临海的优势。虽然自己这样的选择,让霍与期十分失望,然而他们的师徒之情不改分毫。   老霍虽然失去刘弘,可他也是无疾之师,虽然对老霍而言,他更看重刘弘。   一路南下,刘弘抵达吴地,此时的他已不是一位将领,而是吴国的君王。   吴地夏日,荷花十里,山水风光,刘弘这位君王心情愉悦,入住王府。他的王府,不过是将吴王那被火焚坏的宫殿修一修,修得几间能居住的,后面再慢慢营建。   抵达吴地,刘弘身为君王,辟举官员。   因吴地攻克之战,刘弘在吴地享有声望,许多吴地的人才,都出来当官。   来吴地之前,刘弘便让一位侍卫,携带一份文书前往蜀地临邛,这是去召庄扬。   刘弘已无法离开吴国,只能让人代劳。   自在竹里一别,已有半年之久,刘弘很想念庄扬,他也很不安,他往时写予庄扬的书信,庄扬一封未回。   二郎的心意如何呢?他不肯听从二郎的劝,硬是出京就国,二郎是否还在恼怒他?   夏日,庄宅水池的荷花亭亭玉立,鱼虾嬉戏其中。庄兰坐在小舟上荡悠,她探身摘采一支荷花,将娇滴滴的淡粉荷花捧在怀里。   庄兰已十七岁,她似乎还不愁嫁,过着悠然自得的生活。   给庄兰说媒的人不少,有些男子家世相当不错,然而庄兰不愿嫁,却也没说出原由来。   庄秉可是相当忧愁,好在庄平在去年冬日成亲,娶了一位温婉的妻子。   庄兰拿着一柄小巧的木浆,将小舟划靠岸,她轻盈跳下舟,执着荷花,低头看沾湿的鞋子。她难得露出娇态,这个低头扭身的身姿,倒是美得令人目不转睛。   亭侯章长生时常会到庄家来拜访,尤其庄家宅院建好后,他时不时就会出现。   他身份为亭侯,本身又是临邛首富,就不说他每次抵达竹里,那夸张的派头了,堪称扰民。   好在他倒也懂得收敛,这趟过来,他一车四仆,不敢多带。   章长生“咳”地一声,庄兰抬头见他呆头呆脑,手里提着一份礼物。他毕竟是位侯,庄兰过去行礼,唤他章君,长生是再不能直呼了。   “兄长去罗乡。”   庄兰其实也知道长生是来找她,不过孤男寡女,总觉得不大好。   “那我在此此等候。”   章长生说着,把礼物递上,脸上居然有一抹红晕。   庄兰接过,将章长生请入堂,庄母在堂上。   庄母记性不好,有时会认错人,今日又是将章长生当成了庄平,唤他:“平儿,你怎么过来了。”章长生不好拂了她老人家心,乖乖应声是。   庄兰自顾将荷花装点在庄扬书房,把章长生一人留在堂上。   自从章长生从京城回来,封了侯,他努力像有身份的人那般说话、做事,所以他也不再唤庄兰兰兄,甚至都不好意思唤庄兰名字。   这也是咄咄怪事,庄兰看得出他对自己有那么点意思。   章长生呆呆在堂上和庄母聊天,聊着聊着,庄母认出章长生不是庄平,她先是有些惊慌,继而言语如常。章长生善谈,而且亲切。   庄扬去罗乡看农田,庄家在罗乡有不少田地。何况,后来庄扬又买了不少地。收田租这些事,有人代劳,不用庄扬亲自去。只是庄扬习惯了,每个季度,都到罗乡走动,看看庄稼,问问佃户。   做为田主,他待佃户宽厚,佃户也乐意耕种。   庄扬这一去,可没有那么快回来,章长生从午后待至黄昏。   章长生出院子,看庄兰在院中逗一只小奶狗。这只小奶狗长得很像蛋饼,有着黄黄的毛发,身子滚圆。章长生想,大概就是蛋饼的崽。   庄家有大貘,养狗,貘和狗还相安无事,倒也是有趣。章长生看着庄兰,想她不怎么肯和我说话呢。   不过也是,他这样冒冒失失前来,难免失礼。   章长生正在思考着人生大事,突然听到一阵急切的马蹄声传来,这让章长生连忙前往院门。   大春参与伐吴的战争,一家子居住在吴地,竹里已经很难见到骑兵的身影。   来者果然是位骑兵,从他的装束看,不是寻常士兵,很有些来头。   庄兰不安探看,担心是有什么事,该不是郡守又派人来请兄长出仕?章长生迎上前去,询问骑兵前来有何事。   “末将受吴王命,求见竹里庄生!” 第82章 蜀中亲友今一别   庄扬黄昏归来, 见到等候多时的吴王使者, 也从使者手中,得到一件木函。   晚霞投在堂上, 将庄扬的脸庞映红, 光影在黑色的矮案上移动, 庄扬修长白皙的手指搭在木函上,迟迟没有打开。   他本该很震惊, 却是很平静, 阿弘终究是去当了诸侯王。有些事,总不能如自己所愿, 有些事, 木已成舟, 再反对也毫无意义。   终究,庄扬还是打开了木函,从木函中取出一封信。   刘弘的信这一年庄扬读过许多封,但是庄扬一封未回。刘弘的每一封信, 庄扬并非不重视, 都还存着, 压在衣笥中。   打开帛书,入目的是刘弘熟悉的字迹,字语间都是思念之情,甚至还带着恳求的语气。庄扬记得刘弘的样子,记得他的一言一笑,能想象得出他恳求时的模样。   自己又何尝不想他, 时时牵挂着他。而今分封一国,成为国君,竟如他当年所言,跟他父亲讨个封国。   吴地离蜀地算不得太远,想他封国在吴,应该是为汉帝坐镇于江东,保一方太平。   庄扬折好书信,执在手中。他沉思片刻,让细绢去取来笔墨,他好回信。   若不是有种种担虑,庄扬能许诺刘弘一生,又怎会不肯去见刘弘。庄扬知晓,刘弘已无法离开吴国,诸侯王的身份,将他留在了属地里。   将书信写好,放入木函,庄扬递交给使者。   刘弘哪怕再思念,也只是派来一位使者通信,而不是派一行人来将庄扬带走。对刘弘而言,他需征求二郎的同意。   回信中,庄扬告知刘弘,待他处理好身边之事,会在一月后动身前往吴地。   送走使者,庄扬登楼,前往自己的寝室,他从床头取出一件漆盒,掀开漆盒,盒中放置着一件玉组佩。这样的礼玉,早知道就还予他,现在看来,竟像是收了他定聘。   这一年,不回复他的书信,本是想让他死心,他倒是胆肥,先做了再告知。   庄扬的心中,似喜似忧,一时难以描述他的心情。   在分离的日子里,庄扬总是让自己不要去思念刘弘,但这份思念之情,始终没能消解。每每清早出走廊,站在杆栏内眺望河畔,就会想起当年那位在河畔弓射舞刀的少年。在晨曦间,树荫下,恍惚间似看到了那样一个矫健的身影,仿佛他一直在那里,从未离开。   水池边的竹屋,自庄宅建好就空置了。那里放着庄扬的书和琴,当初的寝居未曾改动过,甚至还留着刘弘的一双鞋子一件衣袍。   庄扬时常会在那边弹琴、读写,却从不在那边过夜。   从未想过能厮守,也从不敢去想。唯有刘弘,始终不肯放手,紧紧拽住。   抚摸温润的玉身,庄扬第一次将它佩戴于腰间,以他身份,这是僭越。就在这夜晚无人之际,僭越一次也无妨。   人世的不少规则,其实无法束缚庄扬,而是为了所爱之人,而去服从。   庄家的日子依旧,庄扬记录佃户与田地,书写成册,打算他离开竹里后,交付给家仆。竹里庄宅仆人不多,锦官城的庄宅,仆人成群。阿易居住竹里,在众家仆中地位最高,也最为庄家人信任,收租之事,日后会交付予他,细绢识字。   庄扬埋头书写,竹林中蝉声连片,清风徐徐。   “兄长,喝一碗消暑。”   庄兰亲自送来一碗绿豆汤,她大婚将至,能和家人一起生活的时日不多。   “阿兰,让细绢送来就行。”   庄扬搁下笔,端起绿豆汤饮用,清凉沁人。   “我过来看看兄长。”   庄兰在一旁坐下,浏览案上的木简,她识字,知道是关于佃户收租的事。   “阿兰,当年汉帝所赠珠玉中,有一件琥珀坠饰,我想将它赠你。”   琥珀之物,极为稀罕,当初汉帝所赠的那一盒珠玉里,就数它最值钱。   “已得兄长许多财物。”   庄兰摇头,她自幼受兄长疼爱,堪称宠溺,到成年后,妆奁又多是兄长筹办,这样的恩情,一生一世都难以偿还。   “此物适合女子,家中再无他人合适。”   庄扬笑语,从案上取来一只三角小漆盒,他打开漆盒,从中取出一件椭圆形的小琥珀。家中兄弟三人,就这么一个妹妹,何况他们兄妹情深,如何让人不疼爱呢。   “穿条丝线,可以当做项饰。”   庄扬将琥珀放在庄兰手心,它呈暗黄色,半透明,里边包裹着一只小虫子。   庄兰看着琥珀,鼻子突然一酸,泪水滴落,她出嫁后,再不能陪伴兄长左右。   “怎得哭了。”   庄扬抬手,帮庄兰擦泪,他那么温柔,让庄兰更是难过。庄兰张开手臂,将庄扬搂抱,哽咽说:“兄长记得回来看我们。”   虽然知道阿弘兄对兄长必然是很好很好,可是她舍不得兄长。   “会不时回来,看看阿母,你,阿平还有大兄他们。”   还有朋友们,还有楼下的竹笋,大小蛋饼。   家人这边,唯有庄兰知晓庄扬和刘弘的关系,庄秉则只是猜测,当庄扬前往锦官城见庄秉,告知他自己要去吴地,庄秉证实了他内心的猜测。   他是位商人,年少时四处奔波,什么样惊世骇俗的事情没见过。他自然不赞同庄扬不婚娶无妻室,但他不会逼迫庄扬。   “听庄平说,阿母近来连你也不认识了,让她在竹里,我非常不放心,正好让阿母回来住。”   庄秉是长子,他想赡养母亲天经地义,再说母亲这样,不留在身边,他也实在挂心。   “我问问阿母,我去吴地,也还会回来。”   虽然母亲神智已不大清楚,但庄扬想征询她意思。   听得吴地,庄秉知道算不得多远,想见上一面确实不难,再则他怀疑刘弘为了阿扬而出京就国,虽然不能理解,可也太令人震惊。   “家中之事,你不用牵挂,有我和阿平在。”   庄秉说着,拍拍庄扬肩膀,叮嘱:“阿扬,多保重。”   庄扬颔首,伏地行拜礼,他对于家人,心怀愧疚。   “去吧,天近黄昏,先生该是回家了。”   庄秉知道庄扬还要去拜见周景,周景在郡学里任职学官,是位学官之长,专司郡府的教育。蜀地人才济济,他这学官当得不亏。   汉帝登基后,一份召请书抵达蜀地,召周景入京。以周景在锦官城战役的功劳,周景足以封侯。可惜他有通敌之罪,把功劳给折去了。周景是个人才,汉帝清楚,他是位不拘小节的帝王,所以过了一段时间,还是想重用周景。   周景接到召请书,回了汉帝一封信,称自身这样的罪行,若是位居高官,陛下将难以制服百僚,他不能赴任。周景文字的力量,天下人早已见识,汉帝读到这样感人肺腑的文章,便也就没有为难他。   在那破旧的周宅里,周景清静的日子过得并不久,自当初的汉王后来的汉帝离开锦官城后,又不时有人慕名来拜访,把周景家院内院外的杂草都踩秃了。   后来益州郡守梁虞请周景任职郡学学官,周景欣然应诺,他虽然心中颇有愧意,但他也还想为这太平人世,尽些微薄之力。   夜幕下的周宅,灯火阑珊,庄扬上门拜访,前来开门的仍是那位书童。周景还是老样子,没有多余的仆人,没有妻妾女婢。   “先生,是庄生来了!”   书童欢喜,奔跑到屋内禀报。   每每庄扬过来,周景都很高兴,也难怪书童这样。   周景闻声出来,他身上仍穿着官服,显然回来后来不及更换,手里倒是捏着册书。   “阿扬,你几时来?”   周景快步迎上来,将庄扬请入屋内。   他们师徒好些时日未见,庄扬之前来拜访时,周景正好在郡学里,那时庄扬还不知道周景当了学官。   “今早便到锦官城,算着先生应该归家了,这才过来。”   庄扬笑语,他躬身行礼。   周景点点头,落席说:“我还想你几时来找我。”   话语平静,但意味深长,庄扬想先生肯定已知道刘弘被封到吴地为王。   “学生二旬前接到吴王信,请我到吴国授学吴王之子。”   庄扬没有什么事会瞒周景,他对先生非常信任。   “吴王有子嗣?”   “是养子。”   若不是阿弘在信中提起,庄扬也几乎要忘记他有这么一位养子。   “即是养子,日后也无法封为吴太子,吴王千秋后,若无子嗣,则身薨国除。”   周景告知庄扬这些,有他的用意,他并非是要吴王一定要有子嗣,而是会身薨国除的诸侯王,对帝位毫无威胁,所以皇帝也不必警惕他。也就是刘弘死后,吴国将无诸侯王继承,吴国又回皇帝之手。   实在令人惊愕,刘弘竟是不要皇太子之位,出京就国,这般的奇情异事,周景精通古今,也是闻所未闻。   庄扬默然,这些事他又怎么会不清楚。   “阿扬,养子之师并无官职,可以担任。你去吴地,说吴王拊循百姓,薄赋敛,吴地有铜盐之利,吴国必是富饶安定。”   周景特别喜欢他这位门生,师徒两人性情相类,他希望阿扬日后能过着没有烦忧的日子。   “谢先生,学生知道了。”   庄扬行跪礼,他来见先生即是来辞行,也是来听取先生的建议。   周景看着庄扬,点了点头。他实则有些不舍,不舍这个门生离去,然而以他对庄扬的了解,他也知道庄扬不会一直住在吴地,不时会回来。毕竟锦官城内有他的亲友。   庄扬起身去吴国前,庄兰出嫁,庄扬留在蜀地一月,就是为待庄兰婚事。   迎亲队伍极其热闹,围观百姓无数,将锦官城街道拥堵。这一日风风光光出嫁的庄兰,坐于车中,泪落衣衫。这是喜悦的泪水,也是不舍的泪水。   庄家三兄弟目送迎亲队伍离去,他们心中带着祝福。   “阿父,姑母是要去哪里?”   阿原还不大懂成亲这种事,他本要跟随众人奔跑出去,被父亲庄秉拉住。庄秉蹲下身说:“你姑母去夫家了。”阿原问:“那姑母还回来吗?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姑母。”庄秉笑说:“往后还会回来,看看阿原再回去。”   庄扬想兄长和阿平的媳妇都是贤惠女子,阿兰日后回家省亲,会善待阿兰。以阿兰性子,她可不会让人欺负。长生为人从善宽厚,章家巨富,又是亭侯,荣华富贵,享用三世不绝。   庄兰出嫁后,庄扬又在锦官城家中住了两日,陪伴母亲左右。而后,庄扬孤零零一人回到竹里,收拾行囊。   竹里的庄宅,由阿易夫妇看顾,夫妇俩都是极好的人,用不着庄扬担心。   老蛋饼被送回锦官城庄宅享清福,竹里养着小蛋饼,一只很可爱的小奶狗。庄扬担心的是竹笋,他带不走竹笋。   “二郎不用担心它,细绢天天喂它面糊,它每夜都回来。要是有其他野兽欺负它,我也会帮它疗伤。”   阿易看庄扬摸着竹笋圆头,而竹笋没心没肺、专心致志地在吃一盆面糊。   “我放心的。”   庄扬温和微笑,他信得过阿易和细绢,尤其细绢做事谨慎认真。   听闻貘有二十余载的寿命,竹笋才值壮年,想来以后还能经常见到它。竹里有大量竹子,气候适宜,适合它生活。   眼见相约的时辰将至,庄扬回屋中准备,阿易将行囊搬到院中。庄扬正在寝室内取玉组佩,就听阿易在楼下喊:“二郎,迎接的人来了,是大春将军!”   刘弘自然不会让庄扬独身前去吴地,路途上他可不放心,二郎文质要是遭劫了呢,要是挨饿了呢。他派来迎接的小队,为首的便是大春。   庄扬下楼,和大春相见,大春上来行礼,仍是唤他二郎,恭敬依旧。   众人将庄扬的行囊装上马车,庄扬东西不少,主要是书。   庄扬登上马车,打量庄家院子,他依依不舍。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阿易和细绢身上,他很欣慰,这栋由他建起的家宅,由他们夫妇来看顾。   “走吧。”   庄扬轻语,像似怕被正在啃盆玩耍的竹笋听到。   马车缓缓前行,庄扬和阿易夫妇挥手道别,突然一头黄色的肥圆小奶狗跳上马车,阿易着急喊:“细饼,快下来!”   庄扬摸摸细饼的小脑袋,挥手示意没事,就把它带上吧。 第83章 吴地相聚(完结)   刘弘就国, 忙于政事, 晚睡早起,不是在问政官员, 便是到闾里寻访人才。刘弘年轻有为, 礼贤下士, 颇得吴人爱戴。   吴国平定不久,百废俱兴, 由此刘弘才需如此辛苦, 待这一波忙过,来吴地已有一月之久。   清早, 刘弘在书房中读阅文书, 听得院外有孩子的笑声, 他搁下书帛,起身外出。   到院外,见到一位三岁光景的孩子,手里拿着一辆彩漆的木车, 他迈着小短腿, 晃着小胳膊奔跑, 边跑边笑,就在这孩子的后头,还追着一位朴素的妇人。   “小公子,快停下,不要撞上国君。”   妇人惊慌喊着,不想这顽皮的孩子, 没留意听,直到头撞上一堵肉墙,才停下来,他忍着疼,抬头打量刘弘。   他的个头矮小,正好撞在刘弘腿上,照着骨头撞,可疼了,小家伙眼里噙泪,但没有哭声。他看向刘弘时,一点也不害怕,一双黑亮的眼睛转动似在思考着什么。   “跑这么快,木车可摔坏了吧。”   刘弘蹲下身,拾起摔成两截的木车,递给小男孩。他还以为这孩子,看到车坏了要哭,不想他从刘弘大手里抓走木车,转身就朝妇人跑去,小声和她小谈着,不时还偷瞥刘弘。   “小公子,唤阿父。”   陈妻见刘弘过来,教小男孩称呼,先前也教过几次,可是他显然唤不习惯。   小男孩挑着一对英气的眉头,看着刘弘,又似腼腆把头低下,小声唤句:“阿父。”   刘弘摸摸他的头,问他:“阿父给你做件新的木车好不好?”   小男孩露出笑容,说道:“好!”   “来,随阿父出宫,阿父带你去找工匠。”   刘弘哄着,他牵住小男孩的手,小男孩用另一只手搂着木车,跟随刘弘离开。两人步出宫殿,身后的侍从紧紧跟随。   陈妻担心要跟上,刘弘示意不必。   当初在陇右捡到刘河后,便托付军中陈伙夫及其妻子抚养。两年过去,刘河三岁,因为还年幼,就连同陈氏夫妇一起前来吴地。   陈氏夫妇都不识字,也不懂礼仪,能教刘河的东西不多,刘河需要一位先生。   刘弘希望由庄扬来他读书识字,庄扬温柔而有耐心,最是适合。况且,他也需要找个理由,将庄扬请来吴地。刘弘不会有自己的子嗣,所以他会将刘河当亲儿子抚养,也希望刘河能亲近庄扬。   刘弘带着刘河乘坐马车,前往集市,父子俩游赏广陵城的繁华。刘河由伙夫抚养长大,虽然衣食无忧,可也不曾坐车到热闹的集市里游逛。这一路许多新奇有趣的事物,刘河靠在刘弘怀里,乐呵呵笑着。   吴王出巡,街上行人纷纷避让,刘弘让侍从不要驱赶路人。他不是个跋扈之人,也不爱扰民。就像一位有豪华马车的巨商那样,让集市的商人看到他不是恐慌,而是喜悦。   父子两逛了一圈,自然没有制作孩童玩戏之物的作坊,这样的物品,寻常百姓人家购买不起,都是专门为王公贵族家的孩子专门定制。   “阿父,可以粘好它。”   刘河趴在刘弘大腿上,用两只小肥手拼着断裂的木车。   “阿河想要用什么粘?”   刘弘觉得有趣,买不到心爱之物,这孩子不哭不闹,反倒在想办法。   “用树上刮下来黑色的……摸它会粘手那种。”   刘河不知道那种叫什么,但是他见过别人用它粘破裂的碗。   “君王之子,哪需用修补过的器物,会有一辆新车,比这辆更漂亮。”   刘弘笑语,他将孩子提起,放在大腿上,免得马车颠簸,把撞伤他。   “那阿父我什么时候才有新车?”   “过些天。”   几天后,刘河拿着一辆更大更奢华的彩车,在刘弘书房里玩戏,刘弘则伏案批审文书,他不时会抬头看看一旁的儿子。   这几日的朝夕相处下,刘河夜里还会闹着要找刘弘,于是父子俩挨在一起睡觉。小小的刘河被刘弘手臂揽在身侧,睡得四仰八叉。   刘河推着彩车,独自一人玩耍得很投入,刘弘数次看他,他都没察觉,直到官员进来禀报刘弘临邛庄生抵达,刘弘惊喜站起,险些把木案掀翻,刘河这才不解地抬起头来,看向他阿父。   不过阿父没留意到他,像风一般奔出大殿。刘河托腮一副思考状,但他并没有在想什么,随即又去摆弄他的彩车。   得知庄扬愿意过来,刘弘早早为庄扬准备了居所和仆从,同时,刘弘也在自己居住的宫殿里做了许多布置。苑中种上花花草草,将原吴王寝中那些庸俗的装饰撤去,换上清雅的风格。   无它,二郎喜欢。   刘弘为庄扬准备的私家宅院在宫城外,一处清幽之所,庄扬即可以到宫城内居住,亦可以在宫城外居住。或者这边睡几天,那边睡几天,当然刘弘自然希望庄扬夜夜睡在他身边。   刘弘在大殿外,见到缓缓前来的庄扬。这日御苑的阳光明媚,风荷摇曳,蜀地前来的那位秀美男子,一身素袍,飘逸而至,一年未见,不改分毫。年轻而俊美的君王,头上的九旒珠在风中荡动,黑色的衮服张扬,他凝视着眼前之人,眉眼含笑,深情唤他:“二郎。”   庄扬第一次见到衮冕君王装束的刘弘,他为这位像庙宇般庄穆,似璧玉般尊贵的男子而露出小小的惊诧。一时,他几乎要认不出这是他的阿弘,直到他英俊的脸庞绽出熟悉的笑容,用着亲昵深切的声音唤他。   御苑中,随从们被刘弘摒去,白荷绿竹之间,唯有他们两人,一黑一白拥抱在一起。刘弘死死抱住庄扬,眼中噙泪,随后为风吹去。庄扬贴着刘弘胸口,听着胸腔里跳动的声音,他沉吟般唤出两字:“阿弘……”。   刘河无趣得待在书房里,他的彩车丢在地上,他身子趴在书案,伸出手臂去抓书案上的文书,一不小心,把几束帛书推落在地。刘河偷偷瞥向门口,没看到阿父那高大威严的身影,他张开五爪拍了拍胸口。他的小脑袋里想着要捡起来,阿父说过不可以动这些书帛。刘河蹲下身,想钻木案下捡东西,忽然听得一阵脚步声,他慌乱下,将头猛抬,撞在了木案并不圆滑的案角上,他憋红一张脸,只差没哭出声来,实在太疼了。   “阿河,你过来拜见先生。”   刘弘进来只见他跪在地上,还以为贪玩,再见他脸上的表情,竟是要哭。   “怎么了?”   刘弘过去问他,刘河摸摸头,哽咽:“阿父,好疼。”他从地上爬起来,扑入刘弘怀里。   刘弘搂着他,安抚着。   庄扬站在一旁看着,他看到凌乱的书案,还有掉落在地上的帛书,还有这孩子适才趴在木案下,他一下子清楚是怎么回事,这小孩子还挺调皮。   再看刘弘待他,那真是像亲生般疼爱,看他们父子如此亲昵,庄扬轻轻笑着,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刘弘父爱的一面。   不多时,刘河破涕为笑,刘弘拉刘河走到庄扬跟前。刘河瞪圆黑亮的眼睛打量庄扬,他显得生疏,但又好奇。   “来,阿河,拜见先生。”   “拜见先生。”   刘河听话地伏拜,他的拜礼还蛮规范,显然有人教过他。   其实教学之人,正是刘弘。   “小公子起来。”   庄扬将他搀起,发现他果然是小小一个人,看着应该只有三岁大。这孩子五官端正,不生怯,直视庄扬,一双眼睛充满好奇。庄扬想,他即是如此亲近阿弘,想来和自己也能相处得来。   三岁还小,但也可以蒙学了,教他执笔书写,吟诵诗文。   对于刘河而言,他还不清为什么突然多了位先生,不过他仍开开心心玩耍,虽然每天总有些时候,得乖乖坐在木案前书写,还要吟诵些不知道什么意思的诗句。   然而先生好温柔,他乐意跟着先生读书识字。   对于刘河而言,他不清楚,为什么自己突然不能和阿父一起睡了,照顾他的养母说因为他长大了,得自己一人入睡了。可是刘河觉得自己还小。   每个深夜,庄扬必被刘弘留在寝室中,今夜依旧。庄扬枕在刘弘肩上,望着风中鼓动的重重帷帐,黑暗中一只萤火虫误入屋内,闪着小小的亮光,飞来飞去。   帷帐带来徐徐的凉风,拂走庄扬背上的汗水,在光滑的背上留下丝丝凉意。两人贴在一起,身上汗水淋漓,却也不想去分开。庄扬用手指触摸刘弘耳边的发丝,刘弘剑眉抬起,黑黝的眼睛看着庄扬,沉沦迷恋,他好看的唇扬起、翕动,在庄扬耳边诉说着什么,庄扬温柔低头,轻轻吻他。   大风忽起,将帷帐拍打,夜风徘徊入帐,把两人潮湿的发吹干,携带走他们额上的汗滴。它是如此舒适、惬意,以致两人搂抱在一起,沉沉睡去,嘴角都带着笑意。   这一梦溪水潺潺,红叶飞舞;这一梦,竹叶萧萧,山茶艳艳。   晨曦下,河畔的风抚弄着柔软的芦苇,西岸上那位弓射的少年,将弓收起,似有所觉察,他英气的脸庞抬起,望向对岸一栋木屋,那木屋上之人,白袍飘舞,站立在一簇蓝色的鸢尾花后,两人深情凝视着对方。   (完)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嗯,会有番外。   新文《仙茶观记事》欢迎收藏\(^o^)/~ 第84章 番外一   御苑的山茶花开得旺盛, 红白黄紫都有, 姹紫嫣红,御苑的君王, 为了所爱, 也是花费了不少心思。   山茶花下, 水池边,两张木案, 一大一小两人。   大的白袍青缓带, 清雅如白山茶,正卷册读阅;小的在麻纸上书写山田水月, 时而偷瞥身边的先生, 偶尔也会被飞来的蝴蝶吸引, 心猿意马。   “嗯?”   庄扬放下木简,抬头看刘河,刘河立即端正姿势,执笔书写, 一只粉蝶落下, 停在书案旁搁的桃花枝上, 刘河强忍着不去碰它,他用力运笔,在麻纸上歪歪斜斜写着“月”。   这字体倒是颇像阿弘当年,不过刘河是写得不专心。这孩子年纪小,玩心重,也是他天性。   “喜欢蝴蝶吗?”   庄扬问他, 没有责备的意思,声音温和。   “喜欢,先生我可以抓它吗?”   刘河用力点头,看着那只胆肥的大粉蝶,蠢蠢欲动。   “可以。”   庄扬笑语,蝴蝶轻盈,他一个小孩儿扑不到,让他玩戏下。   得到允许,刘河又思前想后,最后用手指弹动桃枝,让蝴蝶飞走,他说:“蝴蝶不想被抓,我抓它,它会逃走。”   庄扬被逗笑,心想这孩子真聪明,而且也特别。   “是如此,蝴蝶喜欢自由自在,和风飞舞。”   庄扬回答,那只调皮的粉蝶已经隐匿于花间,再看不到它美丽的身影。   刘河似懂非懂,他低头看着纸上写到一半的第三个“月”字,他添笔补全。   每日的课业很少,起先庄扬教学后,由陈妻照顾刘河,渐渐刘河学习完后,还是会跟随在庄扬身边。庄扬读书,他在旁玩戏——他的玩具许多,彩车陶马木剑,栩栩如生;庄扬散步,他总爱跟在庄扬身后,庄扬会不时回头,放慢步子等他。   好几次刘河趴在书案旁睡去,庄扬将他抱起,送回他堆满小车竹马的寝室。   庄扬会坐在刘河的小榻旁看他入睡,为他盖被看顾,就是自己的侄子,也不过如此了。   课业写完,刘河跟着庄扬到阿父的书房里,此时阿父还没回来,刘河想总有些官员喜欢缠着他阿父。   刘河拿起一把木剑在书架下挥动,他看到父亲是怎么舞弄的,像位剑客那般英武。庄扬整理刘弘的书案,把刘弘看过的文书卷好,堆放。吴国的各种公文,庄扬不会过目,他基本不参与政事,不过当刘弘感到烦恼时,他会帮刘弘分忧。   两人也曾秉烛夜谈,商议吴国的赋税,如何让百姓交得少,国库又充足。   听得身后“啪”一声,庄扬回头,看到打落数卷帛书的刘河。这孩子拿木剑戳书架上的物品时,还使出“功夫”踢了两脚,一叠帛书掉了下来,也不知道打着他没有。   “疼吗?”   看刘河捂着头,一副无辜的样子。   “先生,不疼。”   刘河摇摇头,阿父说男儿不能爱哭鼻子。   “来,我看下。”   庄扬蹲下身,刘河走上前,把小圆脸凑近,庄扬看到他额头上稍微有一处红痕。手捂他额头轻轻揉着,温语:“好了。”   刘河觉得其实也还有点疼,不过看着先生的笑脸,他不好说出口。   “把帛书收起来,拿给先生。”   庄扬要他捡地上散落的帛书,自己的闯的“祸”要自己收拾。刘河乖乖去捡帛书,踮脚跟交给庄扬。他仰头看庄扬一件件放回书架,码得整齐。   刘弘回来,正见师徒俩在书架前忙碌,想也知道刘河又在书房里捣乱,上次险些摔坏一件贵重的璧,还被刘弘打了两下屁股。   既然二郎帮他“包庇”了,他就当不知道吧。   “二郎,我让匠师制作了一对漆奁,二郎过来看看。”   刘弘让随从将漆奁捧上来,给庄扬端详。   二郎的眼光特别好,宫中的许多器物,皆由他鉴赏。吴国富庶,不过刘弘并不奢靡,制作的都是需要的物品。   庄扬上前打量,这是一对金箔彩绘的双层漆奁,制作极其精美,构思巧妙。打开漆盖,可见是一件七子漆奁。漆奁里边可以放置梳篦、发簪、玉饰等物,很实用。   庄扬在刘弘寝室中放着一件朴质的漆奁,而刘弘让工匠制作这么一对漆奁,用意可想而知,必然是觉得庄扬的漆盒不好。   美自然是极美的,只是庄扬觉得以自己身份用不上这么好的东西呀。   无奈已经制作好,也不能退回。   这日夜晚,庄扬看着刘弘将两人的漆奁换新,两只一模一样的漆盒摆放在一起。   两人的许多物品都成双成对。   罢了,看他笑得星汉璀璨摆放着属于两人成对的枕头、玉组佩,就随他去了。   出了吴王的宫殿,庄扬只是一位住在清幽宅院里的儒生,而刘弘身边的随从侍女,都经过刘弘精心挑选,皆为心腹。   庄扬也不是日夜待在宫中,有时,他也会在宫城外属于他的宅院里休息。   养养花,喂喂鱼,戏弄下细饼。   他私宅里的生活简单,只有一位侍女,两位烧饭洒扫的仆人,再无其他。   庄扬有时会有访客,他便在不大但却雅致的后院里接待他们。来拜访庄扬的有当时郡府里的同僚,章掾史秦书佐他们,有时是家人,庄秉和庄平都曾来过。有一次,章长生带着庄兰过来,夫妻俩亲亲和和,让庄扬特别欣慰。   还有一次,来拜访的是周先生。   周先生到吴地抄写一卷蜀地没有的书册,先生风雅依旧,亲和如故。   从先生口中,庄扬得知魏嘉在春时被释放。   汉帝于岁首,赦免天下,许多蜀王和吴王的官员,都得到了释放。汉帝宽宏大量,诏令天下人才出仕,不必因先前各为其主而恐惧。   对于魏嘉,先生讲述的不多。   庄扬听蜀地来的故人说,魏嘉回到武阳时,妻子早已改嫁,女儿留在舅家。魏嘉带走女儿,并且回到了锦官城。   遭战乱焚烧大半的魏府,自魏嘉释放后,又还给了魏嘉。庄扬想,那只是一栋还有几间房能住的大宅,估计也长满杂草。   庄扬及所有外人不知道的是,当年蜀兵被汉军大败于汉中,魏嘉便知晓蜀国必亡,他在家中院子里窖藏几处财物,等他回到家中,发现还有一处未被人掘出,钱财倒是不少,所以魏嘉父女其实过得不错。   春日,后院的桃花盛开,庄扬采摘一枝想插在书房。他在前面走,细饼跟随在后面蹦跶。   细饼已长大,越来越像蛋饼,有着一样的毛色,乖巧的性情。   它在庄扬和侍女青荷的照顾下,毛发光泽,神采奕奕。   庄扬找来一个小陶罐子,加上一点水,把桃花插在罐中,他心满意足落座,在书案前书写,细饼就趴在他脚边,等待庄扬撸它犬头。庄扬疲倦了,会搁下毛笔,用轻柔的动作摸摸细饼的头,细饼眼睛弯弯似乎很享受的样子。   去年冬日,庄扬回蜀地看亲人,也去了竹里,在竹里家中,他看到了竹笋。   竹笋仍如以往,早出晚归,很享受有人照顾的生活。   大春夫妇说自从有竹笋在院中看家,夜晚都不用关家门,贼都不敢来。   悠然摸着犬头,突然细饼抬起头,它听到了雨声,庄扬看向院中,春雨哗啦,桃花纷落。   这个清闲的午后,庄扬听着雨声,昏昏欲睡。   半梦半醒间,有人帮他加了衣物,庄扬以为是书童,睁开眼,看到了烛火下的刘弘。   吴王的日子自然比庄扬这轻悠的先生忙碌,他不常来庄扬的私宅。   他会在夜晚前来,身边只跟随两位贴身的侍卫。   侍卫守在院中,安静得仿佛不存在般,习以为常的青荷,在自己舒适的房中入睡。   深夜,雨声滴答,刘弘搂着庄扬听着夜雨声,轻轻诉说这两日庄扬休沐,他见不到庄扬产生的相思之情。他在庄扬耳边别上一朵娇嫩的桃花,亲着庄扬耳际的发丝。他迷恋庄扬,一生都难以和这心尖之人分离。庄扬拉起薄被,将刘弘袒露的背遮盖上,下雨的夜晚寒冷,他怕刘弘着凉,哪怕知道这人就是大冬天洗冷水也不会生病,却就是忍不住去做。   “二郎,明早我们去月湖荡舟。”   刘弘和庄扬在初春去过一次,庄扬很喜欢那边静谧的景致。   “也把阿河带来吧。”   庄扬觉得这孩子没有母亲,独自在宫中难免可怜,何况阿河很依恋刘弘。   “他今晚还闹着要见先生呢。”   刘弘想六河就像他小时候那般粘二郎,二郎有时也过于宠溺他了。   “我早吩咐侍从,明日将他带去月湖,我们三人一起划船,看湖光山色。”   “好。”   庄扬将头贴上刘弘肩膀,柔软的唇蹭过刘弘脖颈,他搂抱刘弘,闻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舒舒坦坦睡上一觉。   此时的小刘河,怀里抱着一把木剑,枕边还放着陶马木狗,他安然睡着,梦见了初春阿父先生和他去湖上荡舟的情景。杨柳依依,清风扑面,几只白色的鸟儿在半空飞翔。他嘴角弯弯,露出幸福的笑容。 第85章 番外二   冬日的清早, 庄扬从自宅中前往宫城, 虽然带上避风的氅衣,可这日特别寒冷, 不慎着了凉。当日发热发烧, 浑身酸疼, 回到家便卧榻不起。   刘弘为庄扬请去医师医治,夜晚, 刘弘亲自前往庄扬的宅中。   缺乏锻炼的庄扬, 身体不强壮,但也很少生病, 这一病, 便如山倒, 昏沉沉,疲乏得睁不开眼睛。   刘弘前来时,庄扬卧榻睡去,侍女青荷正在院中煎药, 一股草药的气味, 弥漫在厅堂。庄扬宅中, 仆从稀少,除去刘弘安排来的四位侍卫,他竟能只有三个仆人。一个侍女,一个厨子,一个洒扫、挑水的粗汉。刘弘数次要给庄扬再派些人来,都被庄扬拒绝了。庄扬喜静不说, 而且生活简单,不爱有成群的仆从。   看着独自一人躺在榻上昏睡的庄扬,刘弘心里就别说有多心疼了,二郎身边一个至亲也没有,为了他离开蜀地,来到吴国。   坐在榻旁,抬手抚摸庄扬的脸庞,想抚平他微微颦起的眉头,他的二郎睡得并不舒适,受到病痛的折磨。若不是身边还跟着个四岁的孩子,刘弘已低头去亲吻庄扬干涩的唇。   本不想带刘河过来,无奈这小子吵着要来看先生,想他也是一片赤诚,终日跟在二郎身后,很喜欢二郎,刘弘就也将他带来。   刘河的个头不高,仰头也不大能看到榻上的先生,所以他踮脚跟,把着榻沿。小家伙愁眉不展,认真看着榻上生病的先生,一言不发。   闻到浓浓的药味,刘弘回头,看到青荷端着一碗药汤进来。刘弘将庄扬抱起,让庄扬靠在他肩膀上,再让青荷把碗递给他,他喂庄扬喝药。   刘弘穿着轻便的衣服,而不是朝堂上的礼服,否则穿得一身隆重,也不便去服侍他人,光是那宽大的袖子,重重的袍摆,就已碍手碍脚。   青荷服从刘弘命令,将汤药倒入长嘴的喂药工具里,递给刘弘,她侍立一旁,低着头,不敢直视刘弘。这人是吴王,一国之君,若非亲眼所见,谁能相信,吴王有如此温情的一面。   青荷本是旧吴国一位小官吏之女,父亲旧吴王被流放,她也沦落成了奴婢,遭人转卖。本以为就此凄惨一生,永不见天日,不想买她之人是庄先生。   先生温雅可亲,人世少见的男子,青荷很喜欢他,哪怕后来知道,先生和吴王是那种关系,她这份喜爱之情,也未曾更改分毫。   吴王静穆英俊,先生儒雅清秀,两人皆是出众之人,却相爱相守。就算不懂这样一份情感,青荷也自觉去维护他们。   庄扬被刘弘抱起,人悠悠转醒,他认出刘弘,虚弱说:“阿弘,你怎么来了。”刘弘心疼道:“你病成这样,我自然要过来。”庄扬头靠着刘弘肩膀,留意到寝室里有青荷,还有刘河。刘河正眼泪汪汪看着他,唤着:“先生。”庄扬病得虚软无力,可也抬起手来,摸摸刘河的圆头。   “二郎,把汤药喝了。”   刘弘让庄扬的头微微抬起,他喂庄扬汤药。他手里执的喂药工具,是木制的一样器皿,有一个扁腹和长长的吻。这是王公贵族们吃药的用具,由医师带来。   温热苦涩的汤汁缓缓入喉,一碗喂完,一滴未沾身。对于庄扬,刘弘温柔极了,而且相当有耐心。   “二郎睡下,把汗捂出来便好。”   刘弘扶着庄扬躺下,为庄扬裹紧被子。寝室中,已燃起火盆,丝丝暖意。对于庄扬而言,这份温暖他体会不到,他的身子酸疼,头昏沉重,十分难受。   在刘弘的照顾下,庄扬逐渐睡去。刘弘没有离开寝室,寸步不离守在庄扬榻旁,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庄扬病成这样。来吴地后,庄扬有过两次小病,都是咳嗽,吃了药就也好了。   刘河也想留在寝室里陪先生,但被青荷带走。刘河之前来过庄扬宅中,他认识青荷,还有先生家的一条黄犬,唤细饼。   可怜的刘河,无趣地坐在房中玩着先生的棋子,好在身旁还有只蠢蠢的细饼陪伴。   玩了一会,身为小孩儿每天早睡早起的刘河犯困,自己爬上榻睡去。青荷为他遮盖被子,把细饼唤出房,将房门关上。   青荷走到先生房外,轻叩房门低说:“大王,小公子睡下了。”   房中无声,好会才幽幽传出句:“你下去吧。”   青荷应声是,如来时那般悄无声息离去。看吴王的意思,不用青荷来照顾先生,他自己要照顾。不过青荷也不敢回屋睡下,怕夜里有什么差遣。   寝室中烛火即将燃尽,照明有限,火盆的炭木用细微的声响弹出星火,像漆黑夜中的小星。刘弘脱去衣物,用身子捂紧庄扬,刘弘体质好,气血旺盛,就像是一个人形的火炉。刘弘知道着风寒的感受,畏风畏冷,身子疼痛,他早些年在征途中,曾因风寒而卧席,那是他唯一一次非受伤而躺下。   刘弘这夜,没有合过眼,庄扬在他怀里辗转反侧,刘弘帮他拉好被子,低声安抚着。刘弘看不得庄扬受一丁点苦,他自然希望连这场病也代庄扬受过,然而这是无能为力的事情。   凌晨时分,庄扬终于平静睡去,他偎依在刘弘胸口,睡至天明。   清早,当庄扬醒来,他身体的酸疼感消失,头略有些沉,还是会流鼻涕,不过整个人舒适多了。   刘弘昨夜,不光只是照顾庄扬,还到儿子刘河房里去过一次。刘河半夜醒来,哭着要找他,青荷安抚不来,只得禀报刘弘。   天将亮时,刘弘才又回到庄扬寝室中睡去,所以庄扬清早醒来,看到的是一脸倦意的刘弘。   庄扬昨夜意识模糊,但清楚是刘弘在照顾他。庄扬披衣下榻,把帷帐拉好,遮挡光芒,好让刘弘安稳睡个觉。   “先生,怎么起来了!”   青荷端着汤药进来,看到庄扬下榻,吓得手忙脚乱。   “我病好了,青荷,小公子呢?”   庄扬微笑,他的笑容总是让人放心。   “小公子在房中和细饼玩戏。”   青荷扶庄扬坐下,按庄扬要求,递给他汤药,庄扬自己喝下。   喝过药,庄扬更换衣物,他的衣服上有比较重的汗味,当然也有刘弘的气息。   想想,在家躺了半日一夜,庄扬可不想再卧榻,他步出寝室,到厅堂里。青荷追了出来,赶紧拿来一件厚实的裘衣帮庄扬披上。   这是件白狐裘,在吴地一年到头也穿不上几天,吴地气候不似北方那般寒冷。这样的衣物,没有什么实用,庄扬自然不会添置,这是刘弘赠物。   白狐裘贵重,有千金之称,庄扬不爱穿它,不想今日正好用上。   院中雪花飘零,薄薄的雪,落地即化。厅堂窗门遮掩,并不太冷,何况庄扬有狐裘保暖,捂得暖和和。   自庄扬醒来,青荷便吩咐伙厨子准备清淡好入口的食物,别看庄宅只有一个厨子,这厨子也是从王宫分派来的,做的食物相当美味。   青荷端来食盒,摆上食案,庄扬进餐。一早喝的是熬得软软的米粥,还有清淡的小菜,很对庄扬胃口。   不会,阿河带着细饼跑出来,他身后还背着弓箭,是庄扬让青荷将他从房中唤出。   “先生,病好了吗?”   阿河行礼、问候,相当懂事。   “好多了,阿河,过来用餐。”   庄扬招呼他,在庄扬身边,还有一张空置的食案,也摆上了食物。   刘河听话过去,坐在食案前,庄扬看顾他吃饭。刘河不像其他权贵家的孩子,四岁还要人喂饭,他会自己吃,并且不挑食。   一餐饭刚吃完,院外的阳光照射,天气明丽,气温逐渐回暖。青荷拉开厅堂通往院子的大门,刘河执着弓箭跑到院外玩耍,细饼跟在它身后。   “青荷,你看着他。”   后院不大,可庄扬还是担心刘河给摔跤,或者是磕伤,他疼爱这孩子。   青荷出院,跟上刘河。   庄扬看着院中开得清丽的腊梅,他脱去狐裘欲起身,突然被人从身后按住,那件狐裘又披回他身上,庄扬回头,看到刘弘。刘弘从身后搂着庄扬,缠绵温存,两人耳鬓厮磨。刘弘呢喃着什么,庄扬微微笑着,轻语:好了,好了。   说是如此,可一吹风头还是疼。在厅堂待了会,庄扬被刘弘扶回房中卧下。庄扬实在睡不着了,躺在榻上和刘弘说话。   起先庄扬躺着,刘弘坐榻旁,等青荷带着刘河回来,变成庄扬躺着,刘弘坐榻上,两人仍谈着什么,笑容满面。   “阿父,我可以上榻吗?”   刘河也想上去,他觉得自从先生生病后,自己就和细饼一样孤零零的。   “你也想上来。”   刘弘笑语,提起刘河,稳稳将他放在自己和庄扬之间。刘河很开心,躺靠在两位大人中间,欢喜说起他在院中看到两只喳喳叫、还会跳舞的鸟儿。   细饼在榻下汪汪叫着,摇动尾巴,它两只爪子想搭木榻奈何太短。   唯有青荷安静依旧,她悠然推开宅中的门窗,望着院外忙碌的行人,追逐的孩子,她露出笑容。冬日的午时,太阳最是温热。   作者有话要说:  《锦城花时》到此完结了,谢谢大家厚爱,我们下本《仙茶观记事》见。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