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够种》 《够种》 作者:七声号角 文案: 注:两个主角都是真学渣,真学渣。他们没一科能考及格。 一个关于[双学渣 逆袭 双学霸]的故事 一个关于成长、醒悟、拼搏的故事 一个关于好好学习的故事 一个可能好看,也可能不好看的故事 ——他们来,是来揭露的,警醒的,不是宣扬。 ——这一切都还不晚,从现在开始,恰恰是最早的时候。 攻:立正川 x 受:季元现 俩幺蛾子 双学渣 逆袭 双学霸之路!(为你,加冕为王。 标签:强强 励志人生 主角:立正川,季元现 ┃ 配角:多 上卷:蹉跎岁月 楔子 “命运总是迎着强有力的人物和不可一世者走去。” ——《人类群星闪耀时》。 . 季元现的青葱岁月里,曾爱过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的主人,名叫立正川。 立正川这人,剑眉斜飞,双眼总带戾气,冷傲而肃煞。唇角线条冷冽,声音骄纵戏谑。 那是他生来高高在上的姿态,无论后来变得怎样成熟也掩盖不了。 再相逢,季元现与立正川的眼神相对时,依然感觉有一柄匕首,半悬着抵在心尖上。 立正川是一把杀人于无形的兵器,季元现是高原上躲藏的羚羊。 多年未见,仍想将对方拆之入腹。 —— 父辈聚会,人群乌泱,觥筹交错。 季元现又见到了立正川。 隔着十一年不复返的光阴,季元现看着他下巴微扬,听到他笑声肆意。然后一回头,把自个儿为什么站在这的原因给忘了。 痴线。 意识到立正川也看见他,季元现挣扎两秒,没有走开。 为什么要怕他。 操。 立正川挤过人群走向他,英气扑面而来。 季元现还没来得及张嘴,立正川慢条斯理地抖出一颗烟叼上。 “季元现,周公没给你托梦说今日忌出行?瞧瞧自个儿,啊,印堂发黑,大难临头。” 好多年了,还是熟悉的操行,还是熟悉的配方。 季元现都不用适应适应,下意识反唇相讥:“是啊,能不倒霉么。谁他妈知道参加聚会也能被狗咬啊。” 两人陷入短暂沉默,暗暗磨牙准备迎接新一轮言语互殴。 不料,身后遽然传来一声咋咋呼呼的猪嚎:“现哥儿!现哥儿!我他妈给你点的鸭子,你转头就走是几个意思?!” 季元现差点咬断舌头,他头皮发麻,恨不得回身一巴掌给这傻逼扇天花板上去。 来者秦羽,季元现开裆密友。s市头号搅屎棍,血雨腥风那种。有生以来最怕他爹,第二荣归季元现,曾经还有个第三,阴魂不散的立正川。 激情赶到的秦羽往季元现跟前一看,眼珠子朝中间一靠,顿时吓成一条被踩了尾巴的棒槌蛇。 “嘶——!” 立正川似笑非笑看着他,秦羽忍住往回跑的怂逼心态。 他硬着头皮接着说:“全聚德的鸭,外焦里嫩口感好。川爷,你也来一只?” 立正川咬着烟头,复从人模狗样中找回了一点年少的吊儿郎当。 如今都是大人了,短发干净利落,西装裁剪合身。 他说:“羽少,好久不见。” 秦羽点头哈腰,当年恶棍立正川留下的阴影不可小觑。 “不敢当不敢当,川爷,啥时回来的?” 这话完全反智,季元现有点后悔把他带来臊皮。 果不其然,立正川皮笑肉不笑:“哟呵,朋友圈都传遍了。羽少,你这是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当年高中毕业,立正川一张机票火速出国,从此踏上了喝洋墨水的康庄大道。如今高调回归,朋友圈传得风风火火。 季元现当年的姘头要回来了,大家都知道。 秦羽可是人精、消息通,号称今日市长穿什么内裤都知晓的人。 能有他不知道的事? 说到底情有可原,谁敢在季元现面前提“立正川”仨字儿。 除非不要脑袋。 而季元现过了最初那两年后,渐渐也像是真忘了。有人旁敲侧击,季元现除了摆摆手,表示不再联系以外,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他像是一点都不介意。 立正川是谁,普普通通的前任。 秦羽不敢多说话,生怕接下来友情吐露:现哥儿,三十楼等你嘿!十个money boy洗好了嘿!腰细腿长叫声浪,川爷也去挑一个? 呵,除非他脑子瓦特了。 季元现深知他们搞什么鬼,将才在楼下遇到个mb,直言是羽少他们带来给现哥儿解闷的。也真难为秦羽,季元现近几年清心寡欲,活像性功能障碍者。 秦羽常说:你那玩意再不用就得废了。和谁不是爱,啊?你还真离了立正川那根就不行? 此话毫无道理,十分蠢逼。季元现大手一挥,叫他赶紧滚蛋。 “我真没那心情,”季元现用糕点堵住秦羽的嘴,“你们继续玩儿,我走了。” 秦羽口包食物,仓鼠状,含糊啊一声:“你、你这就走了啊。再玩会儿呗,好不容易叔伯聚会。”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心思,”季元现睨他一眼,转头平静对立正川说,“川爷学业有成,仕途前景一片大好。提前恭贺了。” 立正川没有应和,只是挑眉:“不再聊会儿?” “没什么好聊的,我明天跟顾惜还有事。” 季元现说得极不经意,却明明白白看见立正川眼中的波涛。 暗流涌动,只有一瞬。 顾惜这人,是横在他们之间的一根刺。 过去如此。 看来现在依旧是。 季元现暗爽一把,有种城门尽失,最后关头力挽狂澜之感。 秦羽吓得不敢说话,眼珠子滴溜儿在两人之间晃动。最后季元现率先离场,跑得比羚羊还快。谁知猎人不放行,赶在羚羊跑出酒店大门前,将人硬生生喊住。 立正川站在那儿吞云吐雾,轮廓硬朗,眼神深邃。西装笔挺,裤线如刀锋。他外面随意披着大衣,愈发高大。 季元现双手揣兜里,思绪游走。这小子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立正川竟帅得这般成熟了。 然后对方一句重雷,将他从虚无之境炸回了现实。 立正川说:“季元现。” “我要与你重新来过。” 季元现蓦地瞪大双眼,耳畔轰鸣。 他仿佛回到高中那年,文言文注释在脑中次第炸开,英语听力喧嚣如纽约郊区之鸟,数学排列组合伴着政治哲学也相继旋转。那些嘈杂的晨读声节奏鲜明,满口“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 还想起了什么呢。他想起立正川大腿根部被内裤包裹的样子,对方明朗的腹肌线条,粗重的喘息,曲线漂亮的小腿。雄性荷尔蒙渗透毛孔,浑身蓬勃的美感。 他想起多年前,这人严肃跟他讲:季元现,我要与你在一起。 那句话,一直刺灼了许多年。 第一章 十一年前。 彼时的季元现还不叫现哥儿,逢人都称季司令。立正川也不叫川爷,尊为立军长。包括秦羽这人中瘪三,也有个响亮的名号,叫秦师长。 一群半大不小的愣头青,胆敢叫这气派的名号?别说,那群住在权贵之地的二代们还真不是过家家。 不信?往他们身后的家族一探究竟便知。 红字打头,可是凌驾于富、官二代之上的。 所以那些年头,他们疯,他们狂,他们目中无人、惹是生非,底气就在这里—— 此时正值十月,开学一月有余。 晨光熹微,惨白的雾气未散,如牵了一块纱幕,于苍穹垂向大地。学校操场的聚光灯透亮,在晨雾中互相藕断丝连。 还未适应高中生活的新生穿着制服,松松垮垮立在主席台下。 人头攒动。 季元现与立正川首次同台亮相,是在本场处分大会上。 据说月考成绩出来后,有俩混世魔王风靡校园:一是二班季元现,二是三班立正川。 再据说,当时考试,季元现态度端正,十分潇洒。他抄手往那儿一坐,口香糖嚼得吱吱响。 直接交白卷。 相比之下,立正川就少了点虚伪,人家压根儿没去。 是不是很耿直? 一回头问人在哪——四环外飙车。 无法无天。 “这叫什么,啊?!流氓!搁旧社会,成天遭批斗!” 教导主任的口水直喷话筒,俨然是要杀鸡儆猴。 “介于此,我校对高一季元现、立正川两位同学的行为,做出以下处分……” 后边的话,季元现没听了,从小到大不知听了多少次。自意识里有“处分”这个概念,“红头文件”他接到手软,眼睛都不眨一下。 季元现走神,立正川同样开小差。 他心里琢磨着上回车局,把他哥的zenvo st1擦了漆,该送哪家去补。他哥跟这车一样,暴脾气,不修下次肯定没得玩。 熟店又不行,三分钟内他爸必得知道。 该送哪里—— 立正川百无聊赖地从西裤里摸出手机,看看时间,才八点半。 趁着这当儿,台下眼尖的学生遽然发现了立正川的小动作。后一秒,口哨声嘀咕声此起彼伏:我操,牛逼啊。 教导主任闻言看来,脸色大变,当即扭曲成隔壁村的土鳖狗:“你们俩给我下去!啊!还要不要脸!要不要脸!” 傻逼犯事,殃及鱼池。 季元现这才用正眼看待立正川,接着心头一跳。 帅,没法儿形容的帅。虽说少年自恋,自己眉目俊逸,长成了特招人的那一卦。这立正川毫不逊色,剑眉星目,眼褶极深。肩宽腿长,很性感,独属于徘徊在男人与男生之间的那股性感。 可惊艳是一回事,心里想的又是另一回事:在处分大会上拔份儿,妥妥的装逼犯。 立正川没这自觉,眼底还有些“世人皆醉我独醒”的嘲讽。 走下主席台,他对季元现说:“幸会。” 两人从上台到下台,终于搭上话。 季元现表面上咯咯咯咯笑,宛如一只下蛋母鸡。 他人五人六道:“彼此。” 说完,瞥一眼立正川,傻逼玩意。 要说既为挨过处分的革命战友,理应惺惺相惜,如他们这样从头到尾不对盘的情况极其少见。 往前追溯,还得有一段孽缘。 这就涉及到那点所谓学校“势力”的划分——简而言之,谁是谁的圈儿,谁拔谁的份儿。在s中学这样的私立学校,一山不容二虎。不学无术的二代们比的就是谁命好,谁家底厚。 闹得风风火火,结下恩怨无数。 s中学,私立。划分小学部,初中部,高中部,一条龙服务。 高中部又有单独的国际部。 高中部大多由初中部学生直升上来,每一届新生基本是换汤不换药。 自打初中有“团体意识”开始,每一届的“太子党”最能横行霸道。但太子党内又互分小团体,毕竟红几代也是各有千秋的。 既然季元现与立正川不相熟,说明当年在初中就不是革命战友,很可能还是敌对分子。 能给对方好脸色? 说到底,高一的学生中二病严重,看谁都像要谋权篡位。 至于学习,心里没点b数。 季元现对立正川没什么印象,立正川却是早闻了季司令的大名。s市有两个飙车赛道,通常由各个集团各占主场。他们一未成年,二没驾照,凭什么敢飙车? 问人家爸爸去。 不过自家爸爸,却并不知晓败家子们在外边狐假虎威。那些年隐秘的、刺激的、原始的青春叛逆,都卷在跑车的隆隆轰鸣中。随着一声枪响,刺破无知岁月。 立正川玩车的时间不长,胜在胆子大,什么挑战都敢上。当初跟他哥去东望赛道参局,听人议论说季司令家小少爷把“大蜥蜴”弄出来遛弯儿了。 立正川刚在心里嘲讽,个不怕死的,转头就见蜥蜴停在斜前方。副驾驶车窗降下,先从里面探出只手,修长且直。不适合握方向盘,应该弹琴。 接着,半张侧脸从车窗里冒出来,迎着灯光,漂亮地自成一画。离着有点远,立正川细看,唯那眼睛亮极,瞳孔里融着金光,唇角飞扬。 “什么科迈罗zl1,porsch gt3,普通911对得起hypecar这个词儿?”季元现朝旁人吼,“垃圾,排不上号。” 好印象还未塑造完毕,哐当粉碎成灰。 立正川瞧着他,冷笑:“白痴。” “人家说的也没错,都是些贫民车型入门级,”立森叼着烟,在立正川后脑勺上拍一掌,“别看啦,季司令的种。比你爸高一级,少惹事。” “别拍我头。” 立正川横眉冷对,傲得一匹。 立森乐了:“哟呵,中二病啊。” 立正川平素喜欢与人合污,但不爱与人同流。像季元现这种滑鱼似的人,在交际圈里他一向看不上。不过没事,季少爷对他也不大看得上。 所以,互相生厌的两人同时拔份儿,总觉对方是抢自己的风头。 季元现说了“彼此”之后,立正川沉默半响。 许是这天晨雾迷蒙,金霞艳光还未登场,满座衣冠具青涩。 又许是少年侠气欲交五都雄,然,对方不买面子不合口味。 两三秒后,竟异口同声道:“其实我看你挺不爽。” 哦嚯!这,就对了。 有什么话展开讲一讲,都是年轻人来的嘛! 处分大会结束时,季元现与立正川总算对彼此有了个清晰认知:非我族类。 岂料天欲灭人,世道轮回,回到班里还得接受来自班头的怒火。季元现就读高一二班,妥妥的实验班。他那破成绩何德何能进这种班级,全凭他妈一沓钱。 无独有偶,三班立正川同上。 学生叛逆,刺头,班主任十分难受。这人吧,不骂不行,否则往后的日子甭讲什么威信。骂吧,又觉口袋里那红包臊得慌,烧心。 为之奈何,唯有罚站。此乃全国高校教师之神功,打不得骂不得,你给老子站着去。 季元现站在二班后门,立正川恰好站三班前门。 老师们拍着黑板,满嘴校规校纪,行为准则。指桑骂槐,眼神递刀。 而立正川和季元现这俩刚刚扬名立万的小王八羔子,就再次对上了眼。 两人均双手插袋,一脸玩世不恭的模样。 季元现内敛一点,额上端端正正挂着一排:别惹我。傻逼。 立正川则狂放许多,他下巴微扬,不屑从眼角斜露出来。简单一个字:滚。 他俩目空无人地对视半分钟,立正川终于在班主任的河东狮吼中撇过头。 季元现嚼着口香糖,左边腮帮子酸了,又用舌尖顶到右边去。配上他无所谓的表情,班头恨不得撸起袖子抽死他。 无聊。 干什么都无聊。无聊的高中,无聊的学校,无聊的书本知识。 季元现扯扯领带,自顾自吹起口哨来。 立正川好不容易端正的心思,又被这曲调勾了回去。 是g大调第十三号小夜曲,第四乐章k525。粉红色的,天使般的莫扎特。 与季元现极不相符。 立正川斜着眼,再次打量起季元现。上回东望赛道离得远,此时两人不过间隔三米。他不得不承认,季元现这小子身姿颀长,骨架匀称。他的身高近一米八,季元现也就比他低了一丁点。 流畅的肩部线条,扎在西裤里的衬衣一丝不苟。s中学校服统一,男生衬衣西裤,女生则配短裙。见了季元现,立正川才否定“高中生丑是因为校服丑”这个说法。再好看的衣服,也得看是谁穿。 季元现站在那儿,横竖都特招人。 “喂,看什么看。” 季元现撇过头,发觉立正川的眼神看得他心底发毛。少年脾气燥得很。 立正川冷傲又肆意,嗤笑着不做声。 他绝不会承认,季元现同他四目相对时,心底撩起一阵酥痒,喉咙也有些痒。 这种感觉既陌生,又淫荡。 男生果然都是视觉动物。 季元现没惹上事儿,撇撇嘴继续哼着刚才那首曲子。两人之间横贯楚河汉界,更加疏远。 沉默直到下课,二班教室里遽然冲出一人来。季元现没躲开,结结实实抱了个满怀。 “我操!能干啊季司令,这下他妈的威风了!” 秦羽毛手毛脚地揽着季元现脖子,咧开嘴露出一排牙。 “高中第一份红头文件被你占了,我他妈都没地儿犯事去。哎,今晚咱们老地方庆祝?嗯?顾惜也回来了,给他接个风。” 季元现一肘子甩开他,嘴角抽抽。从初中到现在,这伙人最不怕的就是处分。一向将新学期谁拔得头冠作为“拿下一血”,老传统。 换做以前,季元现指不定逞威风:废话,司令我独一份儿! 现今旁边杵着立正川,却莫名觉得幼稚臊皮。 他匆匆瞄一眼冤家,推了秦羽往教室里走:“再说吧,今儿个没心情。” “哦哟,居然能遇上咱司令没心情的时候。那可是顾惜哎,他回来了您不露脸,简直没意思。”秦羽笑嘻嘻追上去,到底没忽略季元现临走那一眼。 他压着季司令的肩,附在耳边小声道:“拔你份儿是立正川啊,可别跟他搅一起。” 季元现蓦地停住脚步,兴趣来了。 秦羽说:“立军长家二公子,捅人不眨眼的那一卦。” “哦,怎么个捅法?” “乖乖,一刀见血啊——” 第二章 “哥,演奏会的票你给我留一张。” 季元现刚收拾完床铺,正坐在椅子上给他哥打电话。 “让秦羽一起?我靠,就他去听交响乐还不等于牛嚼牡丹。” s中条件好,寝室宽敞,上床下桌,独立卫浴,空调开放。上了高中,被勒令住校的季元现勉强满意没有闹。 打算洗头的秦羽直嚷嚷:“什么叫我不配听?!你他妈能高雅到哪儿去?脑子怕不是被猪啃过!” 电话里头一声笑,又低又醇。季元现抄起桌上的书本扔过去,恨不得手刃这玩意。 “我跟我哥说话轮得到你插嘴?滚蛋!” 秦羽骂骂咧咧地拿着毛巾去洗头,临走还不忘从季元现那里顺一颗葡萄。 “瘪三。” 季元现笑骂。 薛云旗问:“顾惜是不是回来了。” “啊,是吧。今天听秦羽说他回来了。”季元现心不在焉,“他还想跟你学指挥么。” “估计不了,那小子心气高,一言难尽。”薛云旗交代完演出时间,挂电话前难得多嘴,“票给你留两张,都是好位子。到时候把顾惜带上,趁我出国前,再提点提点他。” 季元现应了。半推半就,应得心里没底。实际上他与顾惜已有好几月没联系,当初毕业时,两人因一点小矛盾,闹得莫名其妙不愉快。 残存的记忆片段是那天下雨,两人背着大提琴站在雨中。八月阵雨嘈嘈切切,又急又快,噼里啪啦砸在脸上、琴盒上、少年心上。 顾惜说他不学了,不要季元现管。而事到如今,季小司令也没弄明白自己踩了他哪根弦。 后来两人不联系,青梅竹马的情分有点像万千冰凉的雨箭,砸入大地,汇进江河,直至消失。 操,老子很稀奇管你似的。 季元现撑着下巴玩手机,微信一直停留在顾惜的名片页面上。闹了半天,这么多年过来,还真不联系了? 季元现觉得不值,又拉不下那个脸去联系对方。顾惜不也没低头么,王八绿豆一路货色。 到底要不要通知他,虽说是表哥邀请。但应该算是一次握手言和的好机会。 季元现的手指杵在“发消息”仨字儿上方,悬而未落。 将落之时,遽然门外传来一阵吵闹声。这消息到底是腹死胎中,季元现推开椅子走出去。 门外人群涌动,堵住了宽敞的楼道。叫嚣声此起彼伏,他定睛一看,操他妈的,打起来了。 闹事者都是熟人,从初中升上高中,彼此的模样化成灰都认识。还是那一档子人,虽然都是二代,却不像季元现与立正川那样花钱买实验班的名额。 这群人贵有自知之明, 明白自个儿脑子不适合智力活动。升上高中,老老实实就读普通班。 即使不在一起,往日鬼混的“情分”还在。季元现高声叫住围在最里圈的一人,拽着步子就往人群里走。 “王艾,什么情况。这他妈开学才多久,犯什么事儿。” 王艾抬手擦了擦鼻子,鲜血涓涓染红嘴唇。他恶狠狠道:“司令,今儿个你别劝。谁他妈都别劝我!老子不弄死他,就甭在这儿混!” 季元现觉得好笑,谁在这混也轮不上他啊。顺着王艾的手指看去,那位也不讨好。鼻青脸肿,龇牙咧嘴,破了相。 “到底为个什么事,”季元现问,“都是熟人闹成这样多不好看。” 王艾啐一口,唾沫含着血星子:“他给老子戴绿帽子!” “操!等会儿,等会儿!” 季元现差点噎死,信息量真他妈巨大。 “他给你戴绿帽子,合着你俩啥关系?” 人群一阵哄笑,王艾涨红脸,自觉说错话:“他聊骚老子女朋友!” “我没有!谁他妈知道她有男友,她自己又不说!” 被唾弃的男生梗着脖子吼回来,企图自证清白。 季元现笑了,他是真笑了。就这么个破事儿,还值得约架。青春昂扬,荷尔蒙爆棚,打架打炮样样精通的二代们,哪有时间讲什么爱情。 谁都不傻,无论男女,大方漂亮愿意睡就行,这是他们圈内的法则。 谁他妈走心啊。 不上道,不局气。 季元现懒得看王艾丢人,但碍于这人还算他们那一圈的,正抬手欲挥散人群。 不料人群外传来一把骄横的声音:“什么事,好狗不挡道。” 季元现蓦地头皮发麻,阴魂不散!人群自动退开一条道,立正川鹤立鸡群地站在那头。被打男生见着大腿,赶紧往上凑:“立军长,立哥!他们滋事儿!” 立正川不太想管,转眼却看到季元现站在里边,他挑着眉走进去了。 “会不会办人事,开学一个月就打架。” 这话听来是在训自己人,实则狠怼王艾一伙。 季元现不干了,原本想做和事佬,息事宁人。这立正川一来,他便非要弄个结果。 “你兄弟不上道呗,挖人墙角。” “挖就挖了,”立正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 “我操,你当老子是什么人?!” 王艾这人,典型的鸡巴小,还无脑。 立正川乐了,这一笑简直堪称嘲讽的典范。 “你什么人?” “你杂碎啊。” 王艾怒火中烧,挽着袖子要拼命。季元现也毛了,这狗逼玩意还真不会说人话。王艾是杂碎,那他们这群站在王艾身边的人算啥? 这他妈不打一架,简直说不过去! 秦羽正在里间洗头,等他闻讯冲出寝室门,外边已打得不可开交。 “哎,我操!司令你不耿直,打架都不叫兄弟!” 秦羽欢快得很,宛如一只傻狗,嗷嗷叫着扎进人堆里。宿管阿姨赶到时,季元现正被立正川压在地上,两人四肢纠缠,冥冥中透着一股子色气。 拳脚相加,你来我往,卯足了劲斗个你死我活的。 再等风波散去,查寝老师的办公室里站了一溜儿。立正川,季元现被判领头生事罪,王艾等人助纣为虐。 老师瞅一眼满头泡沫的秦羽,十分辣眼睛:“你,回寝室把头发洗了!什么德性,学习不行,打架倒是跑得挺快!” 秦羽给季元现眨眨,眼皮抽筋似的,脚下抹油遁地跑了。 在场都是惯犯,死猪不怕开水烫。半大不小的男生们下巴都快抬上头顶,寝管挨个挨个训过去,最后只留季元现与立正川。闲杂人等顺着门缝儿溜走,啪地一声合上门。 季元现下意识想离开,他动动脚趾都能明白宿管老师的用意何在。多年来,擒贼先擒王的道理早熟烂透了。要想管好那群不安分的崽子,就得“拉拢”他们老大。 立正川当然也知道。 两人实际不喜参合群架,今天纯粹有私怨。真让他们去管,还不一定见效。 宿管瞅瞅季元现,又看一眼立正川。后者眼神孤高凶狠,不如前者好说话,她便逮着“软柿子”捏。 宿管清清嗓子:“哎,这位同学,季元现是吧。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您讲。”季元现埋着头。 “新学期刚开始,每一层要选个楼层长,你要不试试?”“老师,我给您推荐个更合适的吧,”季元现呲牙,连眉梢都不怀好意,“就我旁边这位,名号比我响。招他入安,妥妥的整层安静如鸡。” 宿管没想到季元现这小子软硬不吃。而未等她开口,立正川嗤笑一声。他努力压着翘起的嘴角,让自己看起来少一点挑衅意味:“老师,要我当楼层长,明天就带人围了他们寝室。” “操!你他妈再说一次!” 季元现炸了,顺势揪住立正川的领带。 “停停停!”宿管太阳穴突突跳,总算看清现实,“够了!都给我回去睡觉,明天上报你们老师!” 说完,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a4大的小册子。 “登记!姓名班级,好好写!” 宿管老师又气又闷,做什么楼层长,这些小王八羔子。无目法纪,家里是怎么教育的。 季元现草草写完,吹着口哨出去了,立正川跟在他后边。这一来二去消磨了时间,已将近熄灯,楼道上半个人影都没有。 季元现哼曲的声音格外清晰,经楼道产生回响,竟有些重奏的感觉。 立正川一愣,这次居然换了勃拉姆斯的匈牙利舞曲5号。整齐的、经典的、激昂的节拍泻露了季元现的好心情。 操,这小子还挺嘚瑟啊。 早上一曲莫扎特,立正川觉着他挺少女心的。现在整一首倔强勇猛的勃拉姆斯,搞得他对季元现的印象瞬间模糊起来。 季元现拐个弯儿,到了自己寝室。回头发现立正川还在,不禁纳闷:“我说兄弟,咱俩无冤无仇。你能不能离我远点,跟踪狂?” 立正川指指他前方:“716。” 日。季元现啧一声,睡在他隔壁的兄弟。 这你妈……显得自己太孔雀了。 季元现不说话,手腕一沉打算进门。忽觉一双温热有力的手在他后颈上捏了捏,一撩即放。过电般,细微的电流击得他一颤。 “我靠,你……” 立正川与他并排而立,偏过头,笑得又冷又坏:“你什么你,跟你说个事。” 季元现瞪眼。 立正川说:“宝贝儿,你的腰不错。” 立正川说这话时,逆着光。俊脸一半藏在阴影中,一半帅得惊心动魄。松垮的领带慵懒挂在颈间,衬衣也因打架而扯出一半。完完全全不修边幅,却叫人移不开眼。 季元现回味片刻,发觉自己被人玩儿了。等他开口骂人时,立正川已砰地一声关上门。纯粹是在挑衅。 季元现觉着操大发了,这高中才尼玛开学多久,惹了一身骚。 流年不利,回头去上柱香。 季元现的寝室共四人,除秦羽外,还有两个好学生——字面意思,正儿八经学习好那种。 秦羽在床上玩手机,季元现闷声洗漱完毕,爬上床。 他俩床挨床,季元现看看秦羽枕头的方位,果断选择了与他对立那方。 秦羽刚输一把排位,正窝火:“哎司令!你这就不够意思了。咱俩从来都是头挨头睡,今儿个要变天啦?” “别说那么肉麻,”季元现刚躺下没多久,寝室统一熄灯,“搞得像我跟你有一腿似的。” 秦羽放下手机,也没揪着到底有几腿的问题不放。他俩从小长大,互相溜过鸟,不拘小节嘛! 秦羽趴在枕头上,盯着季元现的脚:“元现,顾惜回来没跟你联系?” “没,他跟我联系干什么。”季元现摸出手机看视频,是薛云旗指挥的演奏会。 秦羽撇嘴:“你俩……别这样吧。大家好歹都是兄弟,我夹在中间不好做人。” 季元现面无表情地踹一脚。 “我操!”秦羽的脸冷不丁一阵闷痛,“你他妈还是人吗!” “反正你不是人,你考虑怎么做人干什么。”季元现无所谓道,过了会儿,他又将耳机音量调小,“羽子。” “我死了。”秦羽埋在枕头上瓮声瓮气道。 “哦。” 季元现没了下文。 “……你咋不问我怎么死的?”秦羽不甘心。 季元现:“……” 这他妈得是单细胞生物吧,说他是灵长类都抬举他了。 “你怎么死的?” “我……”秦羽愣,自觉这笑话比较冷,“算了,我直说吧。顾惜不是说要去n市读嘛,临时又转回来了。就在我们班,估计这几天入学。” 季元现得到想要的情报,不再多嘴,又将耳机音量调高,继续装聋。 秦羽没劲,翻个身玩手机去了。 直到看完一场演出,季元现才扯下耳机。其他人已睡了,黑暗中轻微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他躺在床上,听着自己的心跳。半响,捏着发烫的手机,最终给顾惜发了消息:下个月十号,晚上七点半,大剧院。云哥他们乐团演奏会。你来不来。 不等顾惜回复,也许他不会回复。季元现赶紧关机,压在枕头下。 当初顾惜为什么会跟自己翻脸,到底哪里惹了这小子。 说实话,季元现觉得自己对他还不错,这么多年也没打过架。 两人又不互相生厌,哪儿像…… 季元现还没把前因思索明白,十分不敬业地走了个神——这他妈哪儿像自己跟立正川啊。那傻逼堪称棒槌元老,话不投机半句开打。 可为啥两人明明不认识,居然能打得热火朝天。季元现翻来覆去没想明白,最后归结于八字相克。反正横竖不对盘。 顺着这条线,他又往下想了想。今天楼道近身肉搏,有点史诗级挠脸风范。 季元现想起自己被立正川骑着腰,压着对抗时,他似乎努力扭动过……难怪那王八蛋说…… 季元现蓦地耳根发烫。 宝贝儿,你腰不错。 调情似的。 操了。耳根的热度随着脖颈一路向下,搔过四肢百骸,引得腰间一阵酥麻。似情景再现,立正川那双又冷又煞的眼睛居高临下锁定他。 浑身发痒。 季元现侧着身子,蜷起腿,背弯成一张漂亮的弓。 他拉过被子捂住头,下次再见着立正川这龟儿子,铁定把他打得妈都不认识! 然而出人意料,接下来好几天,季元现都未再见到立正川。 立军长好似迅速人间蒸发,只留那句挠人心肝的骚话,迅速没了踪影。 第三章 仇家遍地寻不着,略有独孤求败之感。 这日子一天天过着,季元现也不得不在躁动中安静下来。生活恢复平静,上学么,也就那么回事儿。 s中虽为私立,有其积极开放的一面。例如一年一度理财节、模拟联合国会议、模拟商赛等素质教育式活动。旨在开发学生团队协作、独立思考、精英领袖能力。 也有其保守苛刻的一面,特别是在学习这档子事上,可以说是阿鼻炼狱。 尤其实验班,堪称“重灾区”。 严格来说,实验班的学生,一条大腿已迈过重点大学门槛。s中学为吸纳更多人才,在招生方面,历年来也下足功夫。不少成绩优异的学生可免学费入读,使得竞争一年比一年激烈。 事物皆有两面性,既为人才下血本,理应有另一部分人承担此费用。 ——高价生季元现等人,首当其冲。 这冲就冲了,季小司令也不说啥。当年八路还不摇着旗子就把革命干了,但他不能接受干得这么窝囊。 上课睡觉都不安生。 “司令,哎,司令!” 秦羽压着声儿,小心侧头,猛地往后撞一下季元现桌子。 “我……你大爷……” 季元现睡得正迷糊,这梦与现实的同步刺激,惊得他在座位上有一瞬失重感。恰似整个人往下坠去,心跳骤然加快。 这他妈没病都得吓出病来。 秦羽竖起语文书,遮住半张脸:“别睡了,班头在外面!” 这四方教室放眼望去,全班如同提着脖颈的野鸭子。独独季元现一人龟在那里,可以说是相当刺眼。 班头王老师推推眼镜,气得咬牙。压根不能指望这小子因处分而收敛,转头人还蹬鼻子上脸了嘿! “他在又如何,”季元现换个姿势继续睡,“回头叫我妈给他封个大红包,出不了事啊,别叫我。” 秦羽家有猛虎老爹,开学便与班头沆瀣一气,互换手机号码。上了高中,他是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横下去。 可季司令什么阵仗没见过?想当年,一月连拿两份红头文件,教导主任暴跳如雷搬来季家父母。 季元现屁事没有,一人淡定地在外边吃火锅。吃得满身火锅味,熏得办公室所有老师面色铁青。 当然他也没落得什么好下场,扣俩月零花钱,没收半年自由行动权。此后,季元现非但不引以为戒,反倒越挫越勇。混账仍是混账,只是学会了避其锋芒。 待季元现醒来,睡眼惺忪地正正领带。 秦羽回头看他,欲言又止,片刻后决定豁出去:“现儿,班头叫你去他办公室。” “什么时候?” 季元现一顿,抬头看钟,马上得最后一节课了。 秦羽:“上上节课。” 季元现嘴角一抽,额头青筋几不可见地跳了跳。秦羽倒是很实诚,眨眨眼道:“我看你睡得挺舒服就没叫你。” 季元现:…… 十月将去,早已蝉噤荷残,露凝而白。饶是近中午,这茫茫大雾还未散尽。季元现踩着上课铃往外走,楼道空阔,穿堂风已有冰凉刺骨之意。 季元现畏寒,不免抱起双臂。等他走到办公室,脸颊已吹得有些发白。 他敲门进去,王老师端坐着招招手。 “老师您叫我。” 季元现拖了个长呵欠。 王班头瞅着这烂泥扶不上墙,照本宣科:“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 “上课睡觉。” “那你为什么现在才来?” “睡过了。” 季元现想,这不废话么。 话音落地,他自个儿都忍不住想笑出声。脑子里的瞌睡虫去掉一半,呲牙觉得自己还是挺能耐。 王班头岂料此人完全不要脸,当场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其他老师埋头不做声,搞不清是看戏还是嘲讽。 俗话说拿人手短,一时间王班头还真不知该说什么。 师生二人瞪眼片刻,王老师到底说出了真实目的:“咱班有个转校生,本来开学就该报道,一直拖到今天都没上学。我打听了一下,据说跟你关系不错,你……” 又是顾惜。 季元现深皱眉,从开学到现在,这名字都他妈听出条件反射了。班头没点名,季元现又不蠢。秦羽是个人精,他的消息绝对够稳。只要秦羽说顾惜回来了,就是实锤。 问题在于,上回季元现深夜腆着脸给顾惜发消息,别人现在都没回。 这简直太明白不过——就是不想搭理他。 “我没有,我不是,我不认识。” 季元现不等老师说完,赶紧打断。这话说下去也无非是“既然你们熟,去跟他沟通一下,看看什么时候来上学”。 这是老师的工作,凭什么指使学生,敢情工资都是白领的。 班头再次语塞,拧眉看着这位泯顽不化的混账。实则老师也搓火,有背景的学生你惹不起,小小年纪不得了,出生就与别人不一样。 这年头什么都是资本。 季元现聋得恰到好处,浑身上下拽得很有想法。王老师见惯优等生,差生真是懒得谈。教不好的东西,说再多也没用。 最后,王老师眼不见为净,大手一挥:“算了,回你教室去。” 季元现没觉得自己犯啥错,直接头一点出去了。走廊上书声不绝于耳,他慢腾腾走着,掠过一扇扇玻璃窗。这教室里,到底还是装了一大批想要认真学习、渴求成功的心。 与他不一样。 顾惜那小子,成绩从小挺不错。名列前茅,本不该与他这样的“烂泥”混在一起。如今开学两月有余,还不来学校,功课能跟上么。 那人心气又高,自傲得很…… 季元现十分闲操心地纠结两秒,脚下步子一顿,换了个方向往回走。再联系他最后一次,就说是班头命令。怎么也得师出有名吧,免得再煞小爷面子。 岂料,刚到办公室门口,虚掩的门缝里断断续续传来阵阵嘲讽之语。 “……是嘛!妥妥的红三代,人家庭背景摆在那儿。” “成绩根本不够看,还不是全靠他爸妈。跟你们说——上回,就上回他妈给我塞的红包,这个数……” “嗬,表面上对他好嘛。就是不管,敷衍家长……教不好总不能全赖学校。” “你们说那种学生,啊。除了显摆自家,还能做什么。嘁……” 季元现立在那里,听得一字不差。半响,冷笑着离开了。他没回教室,折身去了楼顶。s中学绿化成果斐然,天台好比后花园。 季元现坐在花坛上,张开手掌,四道深刻的指甲印嵌地手心发白。 所谓人心,两面三刀者,阳奉阴违者,在这世上如过江之鲫,不足为意。 季元现别的不清楚,怎么做人倒是门儿清。他跟着母亲从小在官场上耳染目濡,明是一盐火,暗是一把刀。 班头的行为他理解,只是纯粹不爽。 但不爽的源头在哪里,季元现不清楚。年少从不考虑怒从何来,大多时候,他们对本身都不太看得清。 不过没事,那些年,他们谁也没看清。 立正川有四天没上学。 倒不是逃课,正经托人请了假。新老师什么尿性还没搞清楚,他不敢妄自拂逆鳞。 空旷的工作室内,简易工业风装潢。四壁纯灰,天花板上开了扇天窗。光源如注,顺着道往下泄,金辉璀璨。 其间站一人,赤裸上身,刚劲的人鱼线、雕刻般的腹肌,诱人的一切和着肚脐下些许毛发,一众隐没在极低的裤腰里。 立正川,人在这儿。 已深秋之际,工作室内未开空调,立正川却浑身是汗。他专注地埋首于眼前这块大理石,手拿平凿雕刻一座半身像。石料碎屑掉落满地,空旷的室内唯有凿石发出的叮响声,不断回荡缠绵。 这座人像历时颇久,现初露雏形。立正川一言不发地雕凿着,不远处还坐了一人。 “正川,你可别告诉我,这辈子都打算抱着那些个破石料过日子?” 这人还挺大爷,随口叫得亲昵。他之于立正川,是有些知音的意思。 立正川嘴角弯个弧度,没回头:“你面前那些石料的价格你也清楚,虽不是什么金山,银矿是跑不了。我守着又怎么了。” “我都不干这行了,你还那么死心眼?” “我没有,”立正川手中平凿稍停片刻,继续工作,“宋迪,不是因为你。” 宋迪曾和立正川同门,师从现代雕刻家巩顺明。二人因此结缘,宋迪本以为立正川是冲着他去的,毕竟像他这样充满艺术细胞,浑身骚劲儿用不完的零号,在立正川这样的猛攻面前,妥妥是鲜肉。肉欲纵流那种。 后来宋迪放弃雕塑,这项艺术考察耐性,日复一日对着石头生活,太过寂寞。宋迪受不了,倒是立正川一声不吭地坚持下来。 两年了,宋迪还没死心。他总觉得立正川肯定有那意思,只是说不出口。暧昧么,是最酸甜的时候。 立正川倒没这么多心思,纯粹是喜欢雕塑。 宋迪叼着烟,磨蹭着靠拢立小军长。那满眼的浪荡,藏不住。 “正川,别跟我装了。咱俩谁呀,我对你什么意思你不知道?我就不信你没动过心。放s市的gay圈里,有几个零号比得上我。嗯?” 宋迪深吸口烟,一手揽住立正川有力的腰,侧头缓缓朝他吐出。两人气息湿热,交织,躁动。立正川蓦地移开平凿,他隔着一层烟雾,沉沉盯着宋迪,先前的愉悦荡然无存。 立正川猛捏住宋迪下颌,将人往后推开一步。他声音很冷,俨然是动怒了。 “老子说过,我不是同志。” “不、是、gay。” 的确,立正川强调无数次,无论对着宋迪还是其他人。立小军长虽根不正,苗却是直的。他家将门风范,哪个男人不是英雄之姿,威武俊朗。 他不可能是gay。 宋迪也气,说话好好的偏生还动手。他是个零,做久了骨子里便有些非本意的娘态。 宋迪一巴掌拍开立正川的手,怒气冲冲摔门而去:“立正川我告儿你!话别太满,你他妈迟早要栽!老子还非要你不可了,别等哪天求着操我!” 立正川换了把斜凿,对此嗤之以鼻。这话简直是磕牙放屁,压根不可能。 可他没料到,确有一天,他会发了狠地干弄某人。以夺人性命的猛烈之势,捂住对方嘴唇,任那人声音嘶哑也不放过。 夜夜笙箫,食之入髓。 本周最后一天,立正川终于出现在学校。 季元现从教室出来,将巧与他打个照面。 秦羽在旁聒噪,眼瞧着立正川,声音自动降低。季元现心里一阵冷笑,两人擦肩而过时,立正川意味深长瞥他一眼。极具侵略性。 季元现蓦地站在原地,转头盯着立正川的背影。 秦羽不明所以,磕巴道:“咋了,我司令。看他不顺眼啊。” 季元现啧一声,他见诸君多傻逼,料诸君见他应如是。半斤八两。 片刻,季元现说:“今晚出去上网。” “哎哟!您终于说了句人话!” 秦羽转眼把立正川给忘了,他等的就是这句话。在学校憋一周,明天又放假,今夜不嗨更待何时?! 自开学以来,学校的乏味生活,简直让他俩嘴里淡出个鸟儿来。 季元现撇嘴,再不出去换换脑子,呆学校肯定得打架。一山不容二虎,立正川在,季元现控制不住想惹事。 刚进厕所,秦羽傻狗似的找个隔间准备抽烟。这烟还没点,居然被斜伸过来的一只手给掐了。 “我操!老子的红河道!” 抬头对上季元现拽兮兮的二五脸。 “你爸知道你拿他烟么。”小司令老神在在地挤进厕所隔间。 秦羽吓得一哆嗦,揪住衣领满脸戒备地往后退。 “我可一直把你当兄弟,你、你要干什么……” 敢情是装贞洁烈女来了。 “收收,你这挂的我不感兴趣,”季元现嫌弃道,“我就问你个事。” “有什么事咱不能出去说,啊?你还非得掐我烟,啊?那他妈可是红河道!你这办的是人事吗?” 秦羽盯着坑里烟屁股哀嚎道。 “那你捡起来晒晒?” 季元现不抽烟,此条令他活成了太子党的一根惊天大奇葩。 秦羽怒:“滚!” “好生说话,”季元现拍拍秦羽的脸,有些调戏意味,“你上次跟我说立正川,你知道他多少?” “能知道的都知道,他在圈里挺出名的。”既然有关异党人士,秦羽大度不计前嫌。 “你要真想打听他,嗬,立军长的能耐,三天三夜说不完。” “不需要那么久,就问你一个事。” 季元现没打算让他讲评书。 “你说立正川捅人不眨眼,这事儿,是真的?” 第四章 “捅人这事,圈里传得有些玄乎,挺神的。” “到底真假,不知。但你想想啊,凭他家那背景,立正川就是捅了天大的篓子,立老爷也得给他兜住咯。” “司令,我跟你说,反正别去招惹他。” “立……” “我立你妈个头!”季元现压着声音,一巴掌招呼到秦羽后脑勺上,“你好好反省自己说的是人话吗,给了你五分钟。重点,重点在哪里?” 秦羽做贼似的左右看看,食指竖在唇前,很有“侠盗”精神:“嘘——我大爷,你小声点可不可以。咱们可是在翻墙啊,这跟越狱没两样!” 季元现懒得附和秦羽演戏,他弓着腰,顺着墙根,身后跟了一群乌合之众。就在半小时前,季司令振臂一呼,三个寝室的男生立刻跟随动员,开启了本学期第一次“越狱之旅”。 说白了,就是出去上网。 夜色四合,此时凌晨十二点。校园静谧,校警的最后一次巡逻已完毕。一群密谋许久的小混账们,翻过一楼年久失修的防盗栏缺口,跑过宿舍楼后方与围墙间狭窄的通道,正一路猪突狗进、贴地飞行似的,冲向最后一道障碍——学校西方的三米高围栏。 s中占地面积广,但只要熟悉地形,哪里没有监控,哪里堪称捷径,这些不学无术的老油条门儿清。 季元现从小混迹于此,由他牵头,很快来到围栏下方。这是学校新修的,目的在于防止学生翻墙逃课。 据说往上走两届,当年的大哥们对于逃课十分猖獗。学校领导勃然大怒,一纸令下修“长城”。铁围栏从东到西,彻底将校园整成大秦帝国。每隔二十米还有一烽火台,监视学生的一举一动。 三米,季元现站在铁栏杆下方,他抬头看着,活动两下脚踝。三米,其中有大约一米是墙体,小意思。 早在半月前,他们便已观察清楚,西边围栏第二三个监控器出了问题,一直无人上报修理。从宿舍楼与围墙间穿过,恰好规避了其他监控器的探测。 越狱的绝佳位置。 季元现给众人做个手势,男生们倒还很有组织纪律地保持缄默。此地不宜久留,翻铁墙迫在眉睫。 秦羽忽地拉住即将行动的季元现:“现儿,我跟你说立……” “闭嘴。”季元现后退几步,做好助跑的姿势,“翻出去老子才收拾你,别跟我提立正川。” 话音落下,只见季元现身轻如燕地攀上栏杆,双脚蹬上墙面。接着,他双臂发力,完美的腰腹肌收缩,吹着口哨纵身越过铁栏——这简直是教科书级别的翻墙指南。 季司令消失在栏杆上方,越狱成功。秦羽刚想叫好,不料对面遽然传来两声对骂! “我操!” “谁他妈的!” 围栏这方,刚装完逼的季元现着陆失败,一脚踩到某软体动物身上。摔倒时,电石火光间,他还浪费一秒走神——怪热乎的。 踩人者和被踩者以相当奇怪的姿势加眼神,在墙脚下对上脸:妈的,熟人。 立正川先一步越狱成功,兄弟们在十米开外等他汇合。翻墙过来发现鞋带松了,立小军长正蹲着系鞋带,模糊听到有人叫他名字,起初以为是幻觉。 等季元现强势降落时,立正川才莫名觉得这声音咋那么熟悉。 “起来。” 立正川皱眉,身上的季元现宛如一根呆瓜。 这他妈妥妥的现世报啊。 季元现回头就想摸手机,水逆时间这么长的? “起来。” 立正川见他未动,再次出声提醒。满满的冷意与不耐,傲得自成一派。 季元现这才反应过来,两人以相当暧昧的姿势叠在一起。彼此的热度透过校裤层层碾压进肌肤之理,心跳很近,季元现趴在立正川的背上,身下这具年轻的身体、蓬勃的力量,通过背部一一传递。 季小司令蓦地有些耳朵烫,他咽一口唾沫,赶紧爬起来。 这边没有路灯,黑灯瞎火中谁也看不清彼此。离得远了,立正川也瞧不见季元现到底是个啥表情。 他还想说什么,司令的大部队却十分不长眼地相继翻了过来。 “现儿!司令!你他妈翻车啦?” 秦羽的半个身体还挂在栏杆上,咋咋呼呼地偏头往下看。 “什么情况?!” “……”季元现很难说秦羽到底是不是灵长类动物,“你……算了,你小心点下来。” 再回头时,立正川早已走远。独独留给季元现一个令人瞎想的背影,那人混迹在朋友之中,夜如墨,却有鹤立鸡群之感。 别人吞云吐雾,手上夹着烟头。唯立正川一人,下巴微扬,身姿挺拔,挂着耳机,远处稀薄的灯光,给他轻描淡写地勾了边。 季元现差点看呆。 一小时后,越狱成功的众人走进网吧,兴奋地恰似打了一梭子鸡血。统共十几号人,一溜儿占了别人一排电脑。 网吧虽实名认证,落实程度来说却颇不走心。十六岁领到身份证的男孩们,随随便便横行于各大“十八禁”场所。 季元现要了靠窗的座位,远离吸烟区。秦羽丢不下他这兄弟,又被烟瘾勾得心痒,此时正抓耳挠腮地登陆游戏,搞得季元现也心神不宁。 除开几人玩基三,玩毒奶粉,剩下五人恰好开黑。秦羽嘴里叼着烟杆子过瘾,手上也没停:“今儿个打排位赛吧,刚好咱们人数够。对了,司令,刚才翻墙你嚎什么呢。踩到屎了?” 季元现差点一口喷出嘴里的可乐,想笑又没笑出来:“……踩到立正川了。” “操?”秦羽吓得偏过头,咂摸一圈儿有点乐,“那跟屎也差不多了。我说你俩这什么缘分,啊。小说都不带这么写的,红线给你俩票一起了?” “滚蛋,别瞎鸡巴埋汰人。” 季元现选好英雄,支着下巴等进入游戏。 “哎,羽子。我总有不好的预感。” “得了吧,您的预感十有八九跟那天气预报似的,就没准过。” 秦羽实在忍不住,撕了点烟叶子扔进嘴里嘎巴嘎巴嚼起来。 游戏开始时,秦羽作为低能灵长类,终于说出了一些人话。导致后来季元现反省那一把排位为何会输——估计是秦羽的八卦太迷人。 “司令,立正川捅人的事,圈里是这么传的……” 事情起源于s市东望飙车赛道,上个暑假有南城某大哥做局,邀了一个豪车俱乐部过去遛弯。 恰逢立家兄弟及旁支朋友在那边约局,新来的经理对这背后的关系一片迷茫,事情没办好,两伙人顶上了。 按照立森原意,两方人马抽签决定谁走谁留。军长家将门风范,说一不二。态度倒是蛮实在的,立正川杵在旁边不搭话。平日来说,有他哥在,只需当个安静的美男子。 岂料这大哥没什么眼力见,多半属于大脑发育不完全,没有打听打听立家头顶什么字。他嚷嚷着哪儿来的垃圾敢跟爷爷抢赛道,一辆像样的坐骑也没拿来开开眼。 至于斗嘴事件是如何升级为流血冲突,秦羽没在现场也描述地活灵活现。 他就差拉一截肠子挂在季元现眼前,告儿他:“司令,瞧见没!那白花花的刀子进去,嚯!拉出来的肠子——这么长——” “行了,别添油加醋。”季元现嫌弃道,“下路去个人,他妈的塔都快被推了。羽子,说实话我不信。立正川不像那么没脑子的人,设身处地想,这件事的主角换做是我,你觉得我可能捅人吗?” 秦羽正专心打游戏,不料季元现抛出个世纪难题。他下意识说:“不会,你家还有一大群人,你敢吗。” “对啊,”季元现说,“那立正川敢吗。” 秦羽瞥他一眼,不再说话。 不敢。立正川肯定不敢。 表面上他们都是风光无限的红三代少爷,背地里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从小令他们养成了做事留后路,说话藏三分的风格。就算立正川意气用事,也不可能给整个家族惹是生非。 近几年上面风声紧,双规下马的政客数不胜数。一根小辫子都留不得,谁敢在这关头拔份儿啊。 秦羽能想明白,立正川更不可能顶风作案。 话题转到家庭上,季元现心道大事不好。果不其然,秦羽跟着不过脑地问:“现儿,你妈不是把顾惜当干儿子养吗。这次他回来,季家是不是又得设宴了?” “……中路的塔没了,你们是猪吗。” 秦羽:“……” 季元现目不斜视地打游戏,装作很投入。而左手不入流的操作,暴露了他心不在焉。 顾惜的爷爷顾仁德,当年与季爷爷蹲同一战壕。解放前是过命的生死兄弟,闹文革时期,又一起下过狱。 再后来,轮到顾老爸与季老爹那一代知青下乡,两家人因命运相同而走到一起。平反后,季家“加封进爵”,整个家族继续在仕途上平步青云。顾家转首借改革开放的春风下海,富甲一方。 现在,恰轮到季元现与顾惜这第三代的小崽子们。回溯两家人的心路历程、艰辛岁月,流泪流汗亦流血。 是有些血色浪漫的味道。 因此,父母对他们的友情格外重视。除开本身情谊不讲,利益也是息息相关。 季元现与顾惜青梅竹马,从没红过脸,怎么说不联系就不联系了。 季小司令想不通,他觉得顾惜是叛逆期格外缓慢又悠长,拿乔撒娇来了。 “别跟我提顾惜,上次给他发的消息还没回。”季元现要不是脾气圆滑,早让此人黑名单见,“羽子,你发现没。对面的中单打得我们毫无还手之力?” 秦羽频频点头,虚心求教:“嗯嗯,发现了!” “发现了你他妈的还愣着干嘛?傻逼吗?!” 季元现气得质壁分离,猪队友通通带不动。 战况愈发激烈,饶是秦羽再怎么八婆,也没闲工夫管顾惜为何不回消息。季元现操作技术算上呈,而他与对方中单怼上时,依然有些吃力。 想来是今天遇上对手,估摸着要打一场持久战。季元现兴奋地血液躁动,压根没注意身后人群的骚乱。 也未曾留意手机屏幕不住闪烁,一道道加急电话穿云而来。 夜路走多了就得碰到鬼,阴沟翻船,流年不利。 这群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完全不知大难临头! 离他们直线距离不到一公里的学校男寝内,本该熄灯歇息,此时却灯火通明!教导主任王将军带队各班男老师,挨着挨着一间间寝室搜查。“全部在床上躺着!不许起来!” “灯打开!老子今天倒要看看,有哪些龟儿子又不在学校!” “无法无天了还!” 而另一头,由校长亲自领头,搭上数辆警车,一路风驰电掣地赶往网吧一条街。大肆搜查未成年上网者,半夜擅自翻墙离校者。 就历年搜查记录讲,可以说是百发百中,没有能跑掉的。 陈校长坐在副驾驶,嘴里叼烟,大手一挥。将油腻中年男子形象演绎地淋漓尽致:“今天我把话撂这儿!逮着一个,开除一个!绝不手软!” “对待这些视校规为无物的小崽子,就得杀鸡儆猴。” “信我,百试百灵!” 陈校长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火便烧翻墙上网的学生。派出所跟去的副局长坐在一边咯咯笑,不言不语。适时附和两句,不置可否。 夺命无常来得汹涌,网吧里酣战的男生全然不知。季元现玩游戏不爱说话,全程抿嘴皱眉,骂街全在脑子里。 而秦羽是个行动派,骂人也很积极。送了人头怪队友,唧唧呱呱大晚上的不带停。 “哎,同学!” 遽然,一只手拍拍秦羽肩膀。 秦羽烦:“别闹,没看打游戏吗。等会儿!” “同学。” 那人锲而不舍,继续喊道。 按理讲,是查身份证。秦羽趁着复活的空当,赶紧将桌上的身份证递去,没回头。 季元现同样如此,倒是身后人没有接过他的证件。 干嘛呢,季小司令满心狐疑,给了身份证还不走。怕是给脸不要脸。 而当他拧眉回头时,面前赫然出现班主任的脸! “我操!” 季元现脱口而出。 秦羽继续打游戏:“现儿,别一惊一乍的。上路来个人,我他妈顶不住了。” 王老师笑眯眯地盯着屏幕,季元现猛然踹他一脚! “我靠?!”秦羽转脸正要骂人,遽然与班头面面相觑。他吓得从沙发上弹起,背过身遮住了电脑屏,“那、那啥。老、老师,晚上……好?” “我好你个头!一个二个不学好!不学好!啊!” 王老师把身份证往桌上一扔,原地气成烟囱,他负手便往外边走。 “给我出来!马上!” 秦羽同季元现对视一眼,吐吐舌头,真他妈倒霉。 好在两人心理素质不错,季元现退出游戏前,发言道:班主任查获,回去自首。不玩了,江湖路远,有缘再见。 几乎是同一时刻,对面英雄也相继退出。 季元现挑眉,嘿,邪门儿了。他从座位上站起,刚抬头,隔着一排电脑,与对面的立正川碰上了眼。 操? 两人均一愣,真他妈有这么巧?! 这是第一次,季元现与立正川相遇时,有了想要乐一乐的冲动。 他们领着各自的兄弟,宛如好汉下梁山。 网吧外,一水儿的警车闪着蓝红大灯,旁边站着条子与学生们。而当时叫嚣最厉害的陈校长,在看清几个关系户后,头疼地捏了捏眉心。 夜色最浓时,路灯氤氲处—— 季元现和立正川这俩王八羔子,再次偷瞄着对方,相视一笑。 —— 注:此为真实事件,当年老七的亲身经历。血泪史就不必多说了,怪丢人的。 答应我:你们都要好好学习。 第五章 当晚翻墙上网的学生,最终要感谢季、立、秦等几个关系户。 开除是不可能的,一人赏一份“留校察看”。 陈校长口号欢实,正儿八经遇上关系户,哑得比谁都快。决心很大,然而现实很骨感。校长同几位教导主任相视一眼,牙疼。 这几个牵头阵的小王八,敢开除吗? 以后还想不想在s市混了。 别提什么市长侄子、局长儿子,光季元现和立正川这俩大爷,就够陈校长折腾一壶的。当初走马上任,各方关系打点很到位。自然清楚哪些班供着大神,只要不太出挑惹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几年就过了。 陈校长是真没想到,将将才因考试抓典型而获处分的季立二人,非但没有收敛之心,反而气焰嚣张。这他妈还半夜翻墙上网了嘿! 两位班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本学期奖金是妥妥打水漂。 第二次处分大会,相隔不到一月。 季元现的心情其实很忐忑。 上次颁发红头文件时,他爸在军区,他妈出差,家里没人能管他。等爹妈回来,往事早已随风。卖个乖,日子照样过。 这回不同,季夫人昨天到家,今天再得一处分。季元现脑仁儿疼,讲道理,他有点不敢回去了。 秦羽挨着季元现,伸手戳他后背。主席台上十几号人,个个都是典型。昨夜还是有人成功金蝉脱壳,比如趁乱装傻、躲进厕所,十八般武艺啥都用上了。 而季元现、立正川等人纯属倒霉,直接被领导抓个现形。 “现儿……现儿……” 季元现想把他一脚踹下去:“喊冤呢?” “不是,跟你商量个事……”秦羽压着嗓子,很有公鸭感。 “不商量。” 季元现无情拒绝,这个关头准没好事。 秦羽往他身边挤,拼命睁着一双死鱼眼:“你今晚敢回家不?反正我不敢。这样吧,我跟你回去?你妈看在我的面子上……” “你有个屁的面子。” 季元现实在忍不住推开秦羽,他身边站着立正川,秦羽顺势往这一倒,季元现都他妈可以跟立正川在台上跳贴面舞了。 “自作孽,怪谁?” 季元现说完,忽觉有点蠢。果然,身边传来一阵嘲讽的轻笑。 司令窝火,转头盯着立正川。后者也不打怵,好笑地看着他。原以为昨晚相逢一笑泯恩仇,谁知今天还是这操行。 秦羽伸脖子:“哎,我有那么好笑吗?” 立正川冷冷地抬一下唇角:“也不,只是你长得比较符合我的笑点。” 这话太坦白了,一个直球打得秦羽目瞪口呆。秦小师长虽不至于长相特别出众,也算可以招惹姑娘那一卦。 放立正川眼里却不够看,他斜瞟着季元现,满脑子昨晚在墙脚下的触感。 彼时小司令那微热的胸膛贴着立正川后背,紧挨的大腿间撩起一阵电流。后来季元现坐在他腰上,立正川差点弄出反应来。 那是一股陌生的心悸,如蛰伏的野兽,蠢蠢欲动。 “够了,少说话。” 季元现按住秦羽,免他继续丢人。秦师长哼声,继续琢磨放假应去哪里躲灾。 直到大会结束,他们最终决定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该挨骂挨打的,一个跑不掉。 季元现其实挺佩服立正川,这人永远那么淡然冷漠,鲜少见他有其他情绪。偶尔露出的笑容,大多是冷笑加藐视。 —你说这人是不是特别欠,他一笑我总觉得是在蔑视我。 —天生一张嘲讽脸。 季元现刚与秦羽分开,偷偷摸摸坐车回到自家楼下。好似立正川已全然占据了他的思绪,进门前忍不住给秦羽发消息吐槽。 —哪儿能啊,你俩半斤八两。只是你嘲讽地比较内涵。 —不说了,如果明天能一起出来撸个串,证明我还活着。 季元现盯着消息乐,深呼吸推开自家门。 一抬眼,季夫人四平八稳地坐在客厅,跟上朝似的。季元现立马化身巨型鹌鹑,尖着嗓子踮着脚地蹦跶过去。 “妈——”季元现干脆将爪子搭在季夫人的凤肩上,“这么早就回来啦,出差累不累。这次视察哪个市的工作,我爸呢。他这娇妻都回家了,还在哪个营玩意大利炮呢。” “我说,妈……” 季元现上下嘴皮子一碰,跟说单口相声似的。季夫人瞥他一眼,放下手中茶盏。季元现的老妈是个狠角色,人美手辣,实实在在的政客。办起事来雷厉风行,通常一挽袖子,季元现都得忌惮三分。 据说当年季老爹想取个平凡家庭的女子,真没料到会在酒桌上遇见季夫人。 这女人喝起酒来面不改色,端得直且正。一张漂亮的小脸越喝越白,季老爹就此动了心。倔,倔得让人心疼。要强,又不服输。 本以为生个儿子,就算没有继承他俩全部优点,肯定也不会差到哪去。谁知季元现会是这么个玩意,季夫人一度怀疑抱错了。 “省省,”季夫人拍开季元现的手,“是不是又闯什么祸了,你这黄鼠狼给鸡拜年呢。” 季元现正色道:“妈,不带这么骂自己的。” 季夫人:“……” 季家单传,唯独这么一个儿子,看样子是宠得有些过头。 季夫人揉揉眉心,近段时间各地奔波,一为工作,二是有些其他隐情。这几年上头动作大,保不齐什么时候会大洗牌。一朝天子一朝臣,权力的角逐放哪个时代都锋利。 “之前班主任打电话,说你拿处分了。没参加考试,还态度不端正。”得,季夫人门儿清,压根不用季元现投案自首。 “我不会做,学不懂。” 季元现明人不装暗逼,干脆大方承认。他手揣兜地站在季夫人身后,耸耸肩。 “您知道我——” “我知道你不是学不懂,只是不想学。”季夫人伸手点点他,有些无可奈何。 早年疏于管教,导致现在怎么掰都掰不上正道。究责还是应该在父母,教育问题,赖不得老师,也赖不得孩子。 当父母的没尽职,有何理由怪罪孩子没学好。 季元现咧嘴笑,亮出一排整齐牙齿。适时懂得装傻卖乖:“我这不基因突变嘛,您和我爸太优秀。我再出色一点,小心招惹天公妒忌。是不是?” 季夫人没接茬:“元宝。” “哎,妈。咱能不能别提这小名儿?不够洋气。” 季元现虎躯一震,苦哈哈笑着。 “今年可能要修宪。” 季夫人继续不接茬,自顾自地说着。 季元现一愣:“什么?” 季夫人低头喝茶,留半分钟让季元现消化。最后一抬下巴,笑得明艳如花:“现在情况挺复杂,你知道我们家这几年走得如履薄冰。儿子,妈以前教你的东西别忘了,凡事给自己留条路。一朝大厦崩塌,倾巢之下岂有完卵。你说是不是?” 季元现明白政客站队这回事,季家多年来在墙头站着。很好地保持了中立,实打实的骑墙派。说得好听叫明哲保身,不好听叫两面派。 若是修宪成功,那位延长任职期,这是逼季家不得不“下墙来”。然而现在下来还为时过早,前途不明朗,不敢妄动。 季司令常年在军区,军政时常是一体的。如今不再是枪杆子里出政权,而是一切都要听指挥。季宏安这个当父亲的,压力更大。 季元现多少明了其中的利害关系,但因年轻心大,觉得压根不足为惧。 他抿唇,双肘撑在沙发背上,给季夫人顺耳边风:“妈,船到桥头自然直,您现在操这么多心,谁知到时候时局怎么变。再说了,咱家还不够低调?我在外边都不敢给您惹事的嘿。” “哟,你还好意思啊。学习不努力,让你出国你不去,你还能干什么?” 季夫人打定主意好好当一次妈,叉着腰数落起来。 “成天跟着别人混,混出什么名堂了。你看你表哥,薛家好容易出一天才,懂得爱惜自己羽毛。你……” “我不就不爱学习嘛,至于这么上纲上线?别离间我和我哥的感情。”季元现平生最怕被比较,赶紧给自己撑场子,“我还会拉大提琴嘿,我给您拉一曲?卡萨尔斯还是帕格尼尼?咏叹调还是幻想曲。” “老妈您随便点,儿子我手到擒来嘿!” 季夫人觉着她儿子宛如一只蠢到开屏的傻孔雀,七彩发光的棒槌似的。这究竟随了谁?季夫人看着眼前的大男孩,身姿挺拔,俊朗帅气。校服领带端正系着,皮肤白,嘴唇自然上翘。 随便搁哪儿一放,都是妥妥的摩登公子哥做派。 话题移到大提琴上,季夫人到底是没忘记自己心心念念的干儿子。 “对了,元宝。” “谁是元宝。” 季元现装死。 “小惜回来了是不是,那孩子说要去n市读书,怎么不去了?” 比起季王八,顾惜更像亲儿子。原因无他,隔壁家的孩子总顺眼。 顾惜从小不惹事,做什么都不出圈。成绩好,嘴巴甜,长得俊,标配女婿模板。要不是自家也生儿子,季夫人早把这门亲给订下了。 顾家生意做得大,虎皮扯到国外去。顾惜的便宜爹妈乐意当甩手掌柜,从小将顾惜寄养在季家。 要顾惜打心底来说,这才是个家。有人关心有人疼,最重要的是——这里有季元现。 小司令装聋作哑,眼神瞟着墙上那幅莫奈睡莲图。 季夫人是个明白人,孩子长大了,偶尔出现矛盾也很正常。 “元宝,过段时间叫小惜来吃饭。” “叫他来干什么,顾宅抄家了,犯了哪门子的法?” 季夫人看不惯他这德行,拍板道:“顾惜爸妈在国外,你让他上哪儿去?!你不心疼我心疼!” 嚯,给别人养儿子倒跑得挺快嘛! 季元现呲牙,特想原地给他妈拉一曲圣母颂。 季家不兴棍棒教育那一套,反正季元现已野蛮生长,只要不太过分,父母是不会对他有过多要求的。 相比之下,秦羽八成是倒了血霉。换句话说,秦家有这么个儿子,祖坟怕不是炸了又炸。 彼此都很不想认领对方。 季元现躺在卧室里听黑胶片时,给秦羽打了个电话。对面遽然传来一阵如丧考妣的抽泣声,季元现难得同情两秒:“别嚎,这不还活着嘛。” “我爸断我仨月零用钱!现儿啊!我还不如死了算了!我——” 秦羽平日花钱大手大脚,通常生活费撑不过半月。断人钱财这个做法,确实有点狠。 季元现本着人道主义关怀,毕竟翻墙上网一事是他组织的。多少负一点责:“行了,收收。多大点事啊,接下来仨月我养你。” “真的?”秦羽问。 “嗯。” “噢,那我不哭了。哭着好累的。” 季元现:“……” 其实这兄弟情也是可以不要的。 “司令。”秦羽在那边擤擤鼻子,忽地正经起来,“你听说修宪的事没。” 说起这茬,季元现有点郁闷。别看秦羽平时五六不着调,该做什么心里清楚得很。地地道道的人精,也就冲着这一点,他爸才留这个孽畜到现在。 秦羽没什么好,只是适合当政客。仕途上该有的审时度势、世故油滑,他一样不缺。并且,秦羽的成绩不差,能上国内重点大学。 季元现思索会儿,秦羽这丫的到底是怎么跟他天天捆一起,还能做到学习好。他顺着思路往下,貌似顾惜也如此。 怎么他身边的人,个个都挺优秀出色,唯独自己越混越回去。 “那你们家打算怎么办。”季元现问。 秦羽答:“听我爸的意思,打算要下来了。跟那人站一边,胜算大一点。” “如果,我是说如果不成功呢。” 季元现手里摆弄着琴弓,雪白的马尾毛,巴西红木的弓身。琴弓尖稍缀着象牙,靠手的旋钮采用银质。重金打造的琴弓不会使得演奏更容易,但一定会增加弓本身的价值。 好比家庭的显赫与否,并不会决定他们最终成为庸才或人上人,但他们的路一定会比寻常人家好走一点。 “不成功的话,我应该会出国。”秦羽说,“我们家打算移民,搞不好会先把我弄出去。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只要有钱,国外发展也一样。” 这连后路都想好了。 季元现笑,说得这么容易。到底是马匹跑得快一点还是箭矢来得早一点,悬而未决。 “那你说……立家怎么选的。” “立正川家?现儿,最近怎么老是提起他。你不是看他不顺眼么。” “……” 季元现也搞不懂,好像……他是有一点魔怔了。 这人出现在自己的视野、生活里太频繁,叫他怎么躲也躲不掉。昨夜入梦,还见一双冷傲而具攻击性的双眼。 好似牢牢看住猎物,一瞬不瞬。 后来这梦如何了—— 季元现挂掉秦羽电话,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那些与立正川身体相贴的触感,在温暖的被子里不断放大。 耳朵烫,腰身也烫。 梦里梦外都淅淅沥沥下着绵绵秋雨,阴冷与炽热恨不得将人煅烧成灰。 季元现想起来了,那梦最后十分淫艳旖旎。 立正川始终趴在他耳边,气息湿热撩人,说着甜言蜜语。季元现梦得有些糊涂,口干舌燥。他只记得一句话了,如雷掷地。 立正川说—— 我要你。 第六章 素秋深,长空霁雨,万山如浴。 顺着巨大落地窗望去,是层层叠嶂的峰峦如炬。琴房选址偏远,薛云旗不信闹中取静那一套。玩艺术的,不爱落俗。 季元现坐地上,头靠玻璃,耳边是薛云旗孜孜不倦的解说。 “贝多芬很多作品都具有两面性,是指他的思路。” “……贝多芬的交响曲和四重奏中,表达的多为郑重。但他的钢琴奏鸣曲,相比较莫扎特等人,会显得更加大胆出新。” “我希望你在学习过程中,能以罗斯特罗波维奇为标杆,成长为莫扎特所说的‘扎实’的大提琴演奏者……” 季元现纯粹是听一半丢一半,他的余光尽在琴房外。四海八荒同一云的天帷下,南行大雁湿翅高飞。 雨声飕飕秋纷纷,这天儿真不适合拉琴。 “元现,”薛云旗坐沙发上,脚边尽是琴谱。他手里卷着一本总谱,发觉表弟心不在焉,“元现,想什么呢。” 季元现耷拉着眼皮,玻璃寒意丝丝,紧贴他脖颈钻进衣服里。 “哥,你的香水又换了。” “这么明显?”薛云旗挑眉,抬起手腕轻嗅。随即他笑开,眼底的温润尽是柔情,“你承哥新调的洛神,喜欢?改明儿让他给你送一瓶去。” 季元现努嘴:“不要,你俩别给我秀恩爱。” 薛云旗是个听觉天才,音乐天赋极高。其男友萧承,嗅觉天才,国际有名的调香师。当年这对“双天才”坠入爱河,万分引人瞩目,不失一段佳话。季元现不是很清楚他们之间曾有过的艰难扶持、悸动深情。彼时他才十岁,将将握起琴弓,薛云旗已是名满天下的指挥家了。 季元现跟着表哥学大提琴,自然算上顾惜一份。两小无猜,在薛云旗的眼皮子底下长大。男孩从小都有慕强心理,崇拜薛表哥的种子一旦埋下,便在季元现的意识中生根发芽。 很长一段时间,季元现的眼里只有他哥。无关情爱,纯粹崇拜。 与“别有用心”的小司令相比,顾惜不仅学得快,且挺有天赋。但薛云旗明知顾惜的心思根本不在琴弦上。 那人眼光,直直追逐着季元现的足迹。如名字砸了脚跟,一路走一路疼。 偏偏季元现不知道,没开窍。或许,顾惜自个儿都不知晓。 理论课不爱上,曲式分析一团糟。薛云旗不再逼迫他,干脆提前下课。作为本次结课任务,老规矩演奏拿手曲目。 季元现背着大提琴走上露台,椅子端正放好,琴脚触地。他调整坐姿,右手握弓。露台往下,群林喧嚣,秋色如虹。 这雨时快时慢,忽急忽缓。刚刚还嘈切纷杂,此时已有消停之意。 立正川听到琴声,是巴赫《g弦上的咏叹调》。他才把工作室搬来不久,虽知对面住着一位音乐家,从来都是只闻其声未见其人。 好奇心引着他放下雕凿,披了件风衣上阳台。 很多年后,立正川回忆,他也曾在自己的作品里表达过,那一刻对季元现的疯狂倾心。 雨帘成雾,高高的露台上端坐一少年。发丝柔软,眼长唇薄。特别引人瞎想的,是他轻按在琴弦上的五指——骨节分明,白皙修长。好似一寸寸按在立正川的心上、身上,大火燎原。 琴身置于两腿间,裤脚因坐姿往上提了一截,将好露出刀刻般的脚踝。若握在掌中,手感一定很好。运弓时,季元现总会微微往一侧偏头。颈线拉长,诱人到不可思议。 立正川舔舔干燥的唇,遽然明白了宋迪常说的那句话:搞艺术的雄性,身上永远有一股气质。或冷淡禁欲,或坦荡风骚。勾得你心神不宁,特别动人。 他虽然对待季元现一贯淡漠,说到底,也没什么新仇旧恨。立正川不喜欢季元现身上的圆滑,这种人总能把自己保护得很好,摸不到几片真心。 放眼看去和谁都好,实际同谁都不好。 季元现身上,有着另类的残忍——他给谁的都一样,叫人根本分不清孰轻孰重。一碗水端稳了,天平永远不会出现偏差。 大提琴的音域与人声接近,因此格外具有叙事感。季立二人这一类孩子,从小艺术是必修课。立正川选择雕塑,不代表可以抛开音乐。各位名家名作,他亦能如数家珍。 季元现拉奏这首咏叹调,已是通俗名曲。开头庄严迤逦,掀起轩然大波,最后归于宁静沉着的华丽。 露台上的少年熠熠生辉,破云的光亮不比他耀眼。 立正川不知不觉听到结束,他站在原地莫名轻笑一声,很是赞赏。立正川转身进了工作室,此时他没有任何想法,只觉季元现挺迷人。 ——人中妖孽。 —— 转眼假期结束,季元现领着秦羽屁颠屁颠回学校时,顺道慰问了门口奶茶店。 小司令手提书包,拿着杯子。猛喝一口,唇上一圈儿白色奶盖。嘴里蔓延着清新微苦的抹茶香,成功忘却薛云旗批他将咏叹调拉成了丧葬曲。 季元现自辩道,我又不是天才,巴赫的棺材板能不能按住,关我屁事儿。 如今季元现是秦羽的移动饭票,这大腿抱得可利索。秦羽嘴里嚼着珍珠,说话囫囵:“狮、狮宁!” “哎,吞下去再说话。你家怎么教的。”季元现嫌弃道。 秦羽赶紧咽掉,差点噎成二百五:“司令,昨天叫你来撸串,你咋不来,犯什么神经呢。” “昨天在我哥那练琴,有人结账你慌什么慌。” “我倒不是慌这个,昨天王艾他们约我去骑赛摩。”秦羽将书包勾在背上,上楼时三步并作一步,跨得像只瘸腿八哥。 “好家伙,弄了几辆新车。雅马哈r6,哈雷883,还有几辆铃木宝马杜卡迪。我估计是从他哥俱乐部借来的,那声音——” 季元现对机车兴趣不大,无奈秦羽是个狂热分子。时间久,耳染不少。 “雅马哈r6的声音不比r1性感,动力储备也不如r1,你兴奋个屁。” “重点不在这儿,”秦羽忽地转身,季元现刚好上一步台阶。岂料这傻逼突然刹车,小司令差点追尾! 季元现下意识护住手中奶茶,破口大骂:“我操!” “重点是王艾带我们去看他姐新收藏的座驾……”秦羽左右看看,小声说,“奇道战斧!” 正要发作的季元现遽然住声,宛如掐了脖子的野鸭。他喝一口奶盖,十分惊异:“我靠,他姐弄到这车了?” 秦羽神秘一笑:“可不。” 奇道战斧,引擎庞大,机车界的蝙蝠侠战车与蝙蝠侠摩托合体。且不说巅峰时速可与巡航导弹一比高下,光是其霸气的外表,流线的车身,龙虎般巨大的车轮,足够令人窒息。号称“滚动的艺术品”,但战斧不能合法在公共道路上行驶。 季元现皱眉:“你们去私人道路了?” “没呢,他姐宝贝得很,怎么可能让我们随便试。”秦羽撇嘴,“不过看看也算是满足了,够威猛带劲儿的。” “哦。”季元现喝着奶盖,放心不少,“羽子,赛摩很危险。你是聪明人,自己应该知道吧。” 秦羽勾过他肩膀:“我现儿!兄弟的技术你还信不过,妥妥的上帝之手带你飞啊!” 季元现没理他,神色颇为严厉:“别等哪天出事才知后悔,听进去几分不会要你狗命。” “是是是,我的元宝哥!” “我操,你他妈找死是吧?!” 立正川从三班后门出来时,大老远瞧见季元现与秦羽并肩而走。今日季元现依然痞中带帅,针织衫里穿衬衣,外边披着学校新订的外套。一身藏蓝,领带随意却不显邋遢。 “正川,笑什么呢。”周锡走在旁边,抬眼看见立正川笑得一脸慈祥,差点吓尿。 “我有笑?”立正川收回目光,用指腹擦过唇角,“好像是。” 季元现正要继续说教,秦羽忽地一肘子撞撞他:“哎,立正川。” 季元现转头,与立正川似笑非笑的表情对上。两人不说话,目光胶着在一起。半响,季元现主动收回视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最近不能再打架了。 小司令哼声,领着秦羽从二班前门拐进去,彻底没了影儿。 周锡多少知道处分大会与宿舍大战的事,前几天他们圈里还在商量,要不要替立正川教育一下季元现。 当时立军长撩起眼皮,双腿搭在茶几上。他手搭周锡肩膀,叫身边抽烟者离远点。 “好意我是心领了,但别借着我的旗号搞事。” “我跟季元现没什么仇,那小子挺有意思。” “明白了?” 那日周锡其实不太明白,立正川向来不阻止他们惹是生非。独独碰上季元现,立魔王似有放下屠刀,皈依佛门的兆头。 他自个儿不知,旁人倒是很清楚。说到异党头子季元现,立正川眉也舒了,眼也笑着,浑身的落拓仿佛有了着陆点,梳顺了。 “我就觉得,那小子挺可爱的。” 立正川靠在走廊围栏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解释道。 刚才季元现喝着奶茶,唇上沾着一圈奶盖而不自知。纯白的,细密的泡沫,与殷红水润的嘴唇形成鲜明对比。唇角上扬,少年清朗。 视觉冲击感很强,令人想要舔上一口。 尝一尝,到底是甜的,还是咸的。 立正川按捺心中的蠢蠢欲动,颇有些费力。 周锡直觉要完,号称“钢铁直男”的立正川怕是要栽到季元现的“直男斩”下。他踟蹰片刻,终于忍不住提醒:“正川。” “嗯?” “其实吧——” 周锡欲言又止,不断在脑中组织语言。 立正川说:“讲,我又不会拿你怎样。” 周锡有些尴尬地错开视线,抓耳挠腮:“其实,季元现是个gay。” 片刻,立正川缓缓皱眉,眼底滑过一抹极淡的厌恶。 季元现的性向不是什么秘密,当年自封s市第一帅gay。自从身边兄弟的眼球落在妙龄女孩身上,他明显感到与别人的格格不入。 那些花闺秘事,大波翘臀,桃色艳语,欧美日系,通通充斥着男孩们初始膨胀的荷尔蒙。也不乏成年前偷尝禁果的男男女女,半青不熟的果子,多半是涩的。 但涩而隐秘,诱得他们奋不顾身。 季元现不一样,他幽深的视线始终停留在男人宽阔的背脊肌上,雄浑有力的腰腹,线条完美的大腿,一切都让他刺激冲动。 于是,十四岁的某夜,季元现在一片潮湿中醒来。黑夜里,他错愕又心悸地坐着。梦中,尽是面容模糊的男子粗喘声。 精满自溢,季元现的初遗终于在青春萌动时,接踵而至。 至于后来他是如何接受自己性向,并在圈里泰然处之,连秦羽也不清楚。只是等兄弟们反应过来,季元现早已弯成蚊香。 周锡说完,偷瞄立正川的神色。后者态度有些模糊,最终只是屈起指关节,在栏杆上磕两下。 立正川撂下一句:“关我屁事。” 转身进了教室。 周锡悄悄嗤笑,也不知是谁刚才说别人怪可爱的哦。 季元现滚进教室后,十分的坐不住。秦羽倒是如龙归海,从书包里摸出作业本,散给嗷嗷待哺的吊车尾群众。 s中有自编的练习册,资料本,包括每日一练的习题卷,也由本校老师集智新编。难易程度分梯次,不同的班级做不同的试卷。 比如实验班,难度格外拔高,弄得小崽子们叫苦不迭。 这在一定程度上预防了普通班抄袭实验班的答案,若有一心向学的普通班优等生想要实验班练习题,可以通过老师索要资料。简直两全其美。 以季元现的基本功,普通题都有些吃力,更罔论快班题。所以小司令通常也是不做的,连抄都不屑抄。 班主任拿他没办法,只有明面放纵,背地里偷偷敲打各科老师——这就是个不学无术的二代,别管,烂泥不扶上墙。引得一众老师对季元现的印象有了先入为主的排斥。 然,不包括英语老师。 学生堆里有奇葩,老师群里当然会有“不入流”的人。二班英语老师,何林,性别男,年芳二十八。斯文儒雅,一表人才。教学严谨,为人随和。 别人都不喜欢季元现,他倒是十分中意这个歪瓜裂枣。 因此,季元现什么作业都敢空着,唯独英语不敢敷衍。若一次未交,何老师总会请他去办公室喝茶,什么也不说——真正的喝茶。 喝得季元现膀胱痛,差点搞成尿频尿急尿不尽。 惩罚手段相当清流且毒辣。 季元现抠着橡皮擦,慢腾腾写英语阅读。自从恢复听力考试,季元现很是头疼。长篇累牍的阅读题看得眼前一抹黑。 秦羽支个脑袋在上方,看了半响:“联系上下文啊,读题,司令你读题没有。这典型的细节题,抓题干!再放原文里去找关键词。”“还有这儿,这个长句。明显是宾语从句……” 季元现自暴自弃地一扔笔:“我他妈懂什么叫宾语从句?!” 秦羽一拍桌子,立马怼回去:“宾语从句就是在复合句中作宾语的名词性从句,通常放在主句谓语动词或介词之后。这玩意都不懂你初中怎么学的?” “我初中学没学你不知道?”季元现宛如看傻逼,“等会儿……什么叫复合句……?” 秦羽:“……” “算了,大爷,你抄我的吧。” 好容易磨过自习,s中人性开放,星期一下午,最后一节课为社团活动。实际就是变相的体育课。 除初三高三的学生被剥夺自由权,其他年级都能撒蹄子满校园跑。 高中部常年占领篮球场、网球场,季元现麾下的梁山兄弟,总以霸场子为乐。 秦羽早换了衣服,蹦得像只大猩猩。季元现兴致不高,天儿越冷,他越懒得动。小司令懒洋洋地拿着网球拍,按惯例先跑一趟厕所。 秦羽在外边等他,冷得不断搓手呵气:“现儿,你他妈可快点!老子冷成狗了操。” 然而不到五分钟,厕所内遽然传来一声闷响。 很快再来一声痛叫! 秦羽吓得一激灵,我靠,打架!这么刺激的? 他探头往厕所内看去,却不料被一只手按住脑门往后推。 秦师长恼了,谁他妈敢太岁头上动土!里面还有他兄弟,找死么是不是? —— 注:何老师有人物原型,当年高中遇见的好老师。 第七章 推秦羽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季元现。 就在五分钟前,季元现扛着拍子进厕所,抬眼撞见了一出大戏。 s中鱼龙混杂,有勤勉读书的好学生,自然有横行霸道的小恶棍。久而久之形成错综复杂的生态圈,优等生画地为牢,端坐象牙塔顶尖,不屑下凡。 而以太子党为首,他们玩的东西与众不同,自然使别人望尘莫及。惹不起,便不会有过多交际。 再往下,是某些不学无术的富二代与拳头硬的“坏学生”。他们在力所能及的圈子里作威作福,欺软怕硬。 剩下的,是学习普通,家庭与自身亦无长处的大流。这类学生,要是安稳读书,不惹是生非,大多都能平平淡淡读完高中。和万千学生一样,在高考时分流,升入大学。 若没什么本事,还不安分的人,这日子是别想舒坦了。 季元现进去时,吓一跳。厕所里扇形排开,站了不下十人。堵得看不见便槽。 起初众人愣住,有几个面熟者叫了声:“季哥。” 司令那是熟人叫的,外人可别提。 “干嘛呢,”季元现原本尿意汹汹,几十盏探照灯这么一打,顿时缩了回去。“本学期才几个月啊,忙着开张么。” 他慢悠悠走到洗手台,将拍子放下。双手伸到水龙头前,慢条斯理地搓着:“犯什么事,小问题别大动肝火。至于么。” 领头男生收敛着嚣张,字里行间却不退让:“季哥,这小子偷东西。人赃俱获,还敢告状。哥几个吃了处分,这事儿能算?” 大意是:出气筒,不要管,您再见。 季元现关掉水龙头,甩甩手上水渍。他转过身,拿起网球拍,没急着走。季元现侧头盯着跪在地上的男生,衣着干净,小众腕表扣在左手。球鞋不是新款,倒还可以。像模像样,不至于偷东西,估摸是惹到什么人了。 那男生期期艾艾地对上季元现,下一秒又赶紧躲开。 季元现忽地皱眉,孬种。 心底那么点善意,去掉大半。你这挨打也要站直是不是,能不能硬气点。 “喂,偷什么了。”季元现脚下没动,抱手靠着台面。 男生抬头,先瞄一眼领头的人,对方阴狠瞪他一眼。男生赶紧低首,浑身哆嗦起来。他十指扣着校裤,因紧张而抓起皱折。 “我、我、我……” 我了半天也没一个所以然,既无为自己辩驳,亦无对霸凌的愤慨。 季元现攒了半天的同情心硬是没地儿发,给一个被救的机会都抓不住。 啧。 他不是慈善机构,耐心有限地抬脚往门口走。越过男生时,季元现微微一停顿。对方仍然低头,颤颤兢兢地跪着。 永远也不敢站起来。 众人紧盯小司令,大难临头似的,生怕他突然节外生枝。直到季元现临近门口,宛如一声令下,领头男生抬脚踹了上去! 痛叫响彻一方厕所,季元现额角跳了跳。 身后围攻四起,被打者痛苦且悲哀地蜷缩在地上。 季元现面前遽然冒出一大脑门,他下意识抬手,把来人推了出去。 秦羽眨眨眼:“现儿?干嘛呢。” 季元现攀着他往反方向去:“别问。” 秦羽多聪明,永远是该脑子灵光时,他装傻。该白痴时,他比谁都抖机灵。 “哦,上戏呢。” 秦羽撇嘴,秉承“不关我的事,都关我屁事”的原则。 季元现目光放远,s中的楼道又宽又长,好似总也走不完。穿堂风阴冷且狂,刮得两人脸颊冰凉。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永远会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季元现崇尚一个道理,什么都是自己争来的。 那些总在泥潭中哀叹生活可悲的人,别妄想领他们爬出狭小的井口。 但是—— 刚拐弯,正要下楼。季元现忽然住了脚,秦羽走两步,回头:“司令,干嘛呢。马上活动课,你别跟裹脚小老太似的行不行。” “你先去,我随后到。” 季元现转身往回走,直接将秦羽抛在脑后。 “喂!哎!现儿!”秦羽伸着脖子大喊,“犯什么病啊!大爷的!” 校园霸凌是常态,有人参与其中,亦有人冷眼旁观。不施以援手并不是错,但是——有良知的人,确会心有不安。 季元现迎着穿堂风逆行,方才施暴的人群朝他走来。领头者打了招呼,季元现没应声,越过他们往厕所走。 众人不明所以,有人想叫住他,似要提醒什么,最终未吭声。 季元现快步走回厕所,渐渐能听到低低的、压抑的抽泣声。他有些烦躁地摸摸裤兜,拿出一包纸。正要推门而入时,另一冷淡的声音响起。 “别哭了,不嫌难看?” 季元现猛然住脚,他斜眼从五指宽的门缝中望进去。地上还有些许血迹,被鞋印踩得脏乱。男生半蹲着,校服外套不知所踪。他面前站了一人,递来纸巾,神色淡然。 是立正川。 季元现错愕,但见挨打的男生没有抵触之意,悬如石块的心到底是放下了。立正川面无表情地站着,没有更多关切与安慰。 其实也就够了。 季元现把手中的纸巾放回去,再次转身离开。 他不清楚立正川是否阻止了这场施暴,或是施暴结束,立正川才从隔间里出来。无论哪一种,季元现都能理解。 那日下午的阳光很好,立正川在他眼里,似也没那么冷漠。渐行渐远的抽泣,厕所内不为人知的“搭救”,一切都会随着时间,留在角落里。 季元现腋下夹着球拍,双手揣兜里,再次慢腾腾地下楼。活动课的铃声早已结束,操场上人群攒动,青春四溢。 校园内大片大片的榕树下,总有光照不进的阴影。 季元现吹起口哨,是新学的《彼得鲁什卡》。混乱、暴力、拥挤,最后沦为滑稽。他回想将才那茬儿,还挺应景。 季元现赶到网球场时,秦羽连输两局。朋友招手,叫季元现上场。他脱了外套扔在长椅上,秦羽搁旁边问:“管闲事了?” 季元现牛头不对马嘴,笑得有点着迷。 他答:“立正川那小子,挺可爱啊。” 秦羽擦汗的手一顿,原地傻眼。 —— 距上次“网吧事件”半月后,生活逐渐恢复平静。 季元现仍然老样子,得过且过,在教室里尸位素餐。回到寝室,同寝仨人包括秦羽,在功课繁忙时,亦会挑灯夜战题海。 唯独季元现,手机游戏更新三轮,各大社交软件刷到无聊,也不愿摸一下书本。 期间,何老师曾找他谈话。如果季元现愿意,可以无条件给他补习英语。 季小司令犹疑半响,不信。您这么好心,图什么。 何老师托着下巴笑眯眯,人帅,整得季元现都不好意思造次。 “我能图你什么,你是我学生。我就图你英语多考几分,至少分得清完成时态吧。” 季元现见惯了班头那种两面三刀的人,突然天降一活菩萨,愣是回不过神。况且他的心思不在学习上,除了觉得何老师人不错,没其他任何想法。 最终,季元现没有点头补习的事。 何老师也不恼,挥挥手让他回去。只说是来日方长,以后改变主意了,随时可以去找他。 季元现觉得瞎扯淡,真是地地道道的馊主意。叫他好好学习,还不如劝他变直男。 隔壁班的立正川依然露面次数少得可怜,季元现很难在学校遇见他。两人的生活轨迹似从“处分大会”那个岔路口,最终又走回了各自的轨迹。 不再相交。 季元现老实了一段时间,秦羽作为跟班,伺候地尽职尽责。身边还是一大群兄弟,可季元现总觉这日子没意思。 有几人是正儿八经交心的?唯二交心的顾惜,说要转学回来,直到如今仍然未曾在班级出现。 顾惜肯定知道季元现也在二班,就季夫人对顾惜的喜爱程度,亲儿子卧室都恨不得分给他,更别说在他面前提及同班的事。 如果要解释顾惜为什么不来上学,季小司令思来想去,归结于纯粹是不想看见自个儿。 气死人了。 着家没一个月,季夫人再次提上行李出差n市。季宏安从军区回来休完月假,看着自家蠢儿子头疼。季夫人离开后,季宏安跟着返回军区。 季元现又如散养的羊,死灰复燃,有了想要搞事的苗头。 先是勒令秦羽伪造班主任签字的请假条,休息时间经常混出校门打牙祭,同校门卫的关系贼好。如此循环往复,次次给门卫送烟。再到班上,提一口袋零食分与同学。 季元现这德行,实打实地诠释着何为人情社会。 下回门卫见着他,装作打一马虎眼,不要请假条也能混出校门。 秦羽将近两月没骑赛摩,心痒得很。 临近周五,锁在学校的灵魂早已飞出升天。季元现正收拾课桌,把书包内的本子全部留在学校。 秦羽看了眼手机消息,回头悄咪咪问:“司令,周六晚上啥安排?” 季元现知道他准没好事,歪嘴一笑,拍拍秦羽的脸:“没安排也不安排给您勒,省省。啊。” “我说你这就不够意思,好歹咱兄弟一场。走,周六凌晨二环高架。” 秦羽挤眉弄眼,附在季元现耳边悄悄说。 “王艾约我去,还有六班那些熟人。赛摩,准备把新车拉出来溜溜。” 摩托车赛道对路面平整度要求极高,通常motogp*与f1赛道共用。s市唯一的motogp赛道不对外开放,除非举行大型赛事,一律关闭。 秦羽等人真想飙车玩儿,只能去凌晨的高架桥或四环外的高速路。 一般来讲,小王八们更喜欢高架桥。桥梁悬于数米到数十米高空,有飞驰凌空之感。且不时疾速而过的私家车,激得人肾上激素狂飙。 贼他妈带劲儿! 然而这种事,在季元现眼里,只等同俩字:找死。 翻译一下:吃饱了撑的嫌自己活得太长且不如一只低智灵长类猩猩。 “不去,边儿凉快,”季元现甩开秦羽,食指竖在两人中间划清界限,“你知道我不怎么喜欢王艾,反智玩意。你也就唯有成绩可以得瑟,小心把智商给飙没了,羽子。” 秦羽不服:“说得就像你不飙车似的。” “我飙车是有我哥在,四轮,安全基本保障。你们有吗?啊,俩破轮子,你敢吗。” 季元现点点他的胸口,说得苦口婆心。 “秦羽,听我一句。命重要还是刺激重要?带点脑子行不行,别每天人云亦云的。” 秦羽知道邀请黄了,也怕季元现真生气。他顺势握住季司令的手腕,笑嘻嘻露出虎牙来:“得了,不去就不去呗。知道我现儿心地好,疼我。” “滚蛋,别这么肉麻。”季元现明白秦羽递台阶,不好发作,别扭半响顺着下了。 季元现始终认为,秦羽只有直面一次生死危机,才会彻底消停。 秦师长可牛逼了,书包搭在肩上,笑得极为狗腿:“司令,我表姐从巴黎回来,专程让她给你入了一支古旧琴弓。你拿着收藏,星期天给你送来?” 话到这个程度,季元现再黑着一张脸就没意思了。他攀着秦羽往前走:“星期天下午,早上别来打扰我睡觉。” 狗子吠声响亮:“得嘞!您受累。” 翌日,天阴沉。 季元现被窗口的寒风吹醒。昨夜入睡忘了关,此时北风呼呼往里钻。 他起床,披着睡袍在窗口站了会儿。睡眼惺忪地瞧着窗外,半响,终于看清洋洋洒洒如晶粒的雪末子。 纷飞的片片琼华方未霁,城市尽头破开一线的云层泄下日光,灰扑扑的钢筋水泥鎏了金。街面上垫起一层薄薄白雪,莹润透彻。 季元现关窗,嘀咕白痴才在这天儿出门。整日,他难得窝在家里练琴,薛云旗布置的任务完成大半。 入夜,寒风呼啸,张妈睡前叮嘱他记得关窗。不知是雪还是风,打在玻璃上,哗哗响。 季元现给秦羽打电话,没人接。他握着手机皱眉,天气这么恶劣,应该不至于傻到去飙车。 明天见面再问。 然,季元现终是没有等到秦羽送来古旧琴弓。 初冬第一场暴雪夜,季元现因急促的铃声惊醒。他微眯眼,屏幕上“秦羽”二字硕大且醒目。 “喂?”季元现嗓音沙哑低沉,不确定问。 电话那端迟疑两秒,有人出声,不是秦羽。 “速来二环高架北干道,拐弯进新北路口。” “飙车党的傻逼们出事了。” “有你兄弟。” 季元现了然,这声音他认识,是立正川。 —— 注: 1打架为真实事件。 2伪造请假条这是事儿,算了,承认是老七干的。 第八章 深夜骤雪,空阔处堂堂皇皇。 季元现最没齿难忘的画面,是上方沉沉墨黑,下方森森惨白,天地分明。 鲜红的血迹沿着道路拖往前方,直至微微茫芒。 季立二人此生首次达成共识——在高架桥赛摩的都是傻逼。 立正川挂掉电话,季元现翻身从床上爬起。他火速穿好衣服,顶着风雪出门,咬牙暗骂。 “个不知好歹的玩意,总要死一次才知道。” “他妈的胆子超过体重!” 从季家到二环高架,本只需半小时。因风雪过大,计程车稀少,季元现不得不返回本家。他从父母卧室偷出备用车钥匙,做贼似的发动引擎,方向盘一甩,直往出事地而去。 将近一小时,季元现赶到新北路口。相距五百米左右,远见闪烁的救护灯与警灯。他预先靠边锁车,到底没慌张过头。 季元现擦擦玻璃,对着黑漆漆的车窗深吸两口气。冷静,总不能盼着秦羽真出事儿。而下一秒,司令却朝着事发地拔足狂奔。 将才立正川没透露太多信息,到底是人没了,还是严重车祸。季元现平日挺嫌弃秦羽,褒义的嫌弃。 但要谁敢伤秦羽一根毫毛,季司令能闹塌南天门。 凛冽的寒气顺着鼻口猛往里钻,季元现肺部以上的器官真是冻得硬邦邦。哈出氤氲白雾,眼前景致蓦然褪色。 他闯进人群中,到处乱糟糟的。血迹混着脚印,令积雪肮脏不堪。季元现左右扒拉着,扯嗓子大吼:“秦羽!羽子!你他妈给老子回个话!” 警笛长鸣,救护车一辆辆离开事发地。季元现慌得不行,秦羽是否被救护车带走,或在警车上? 谁能知道现场准确情况,到底该找谁想办法。 季元现无头苍蝇似的,并不敢贸然联系秦羽父母。凌晨飙车已是大罪,再惹出一摊生死相关的大事,秦家今晚不闹才怪。 但—— “季元现。” 遽然,有人从身后拉住他的手腕,声音沉且稳。 “冷静点。” 季元现回首,看清来人时,心口一松。他毫无知觉自己的依赖情绪,下意识反握住对方:“立正川,羽子在哪儿。” 立正川颇为意外,他不料这人平素里圆滑疏离,看似不把谁放在心上,倒还真挺关心秦羽。原本打电话只是通知,不想这人即刻来了。 立正川打量他,裤子薄薄一层,大衣套着毛衣。腰际掉出真丝边角,使季元现的焦急暴露无遗——敢情是直接穿着睡衣来了。 粗喘着气,鼻尖通红,狼狈得很。 没有作假。 “他没什么大事,在我哥车上。” 说来也巧,今日立家兄弟因故晚归。 立森刚上二环高架没多久,前方隐约传来油门轰鸣。音浪阵阵掀开雪帘,如一蛟龙翻江倒海。有人欢呼叫好,喧嚣无比。 立正川躺在副驾驶假寐,闻讯调回椅背。他微皱眉降下几寸车窗,嘈杂更加清晰。 “听这阵仗,前方有摩队飙车啊。”立森熄了烟头,嗤笑。 “找死。”立正川言简意赅,复把窗升上去。将才从缝隙卷进的雪花消融在他肩上,小军长正打算躺下,旁道突然冲出一辆重型机车! 立森吓得方向盘一甩,车身猛歪四十五度。好在他常年飙车,技术不错。跑车与摩托几乎是毫厘级侧身而过! 立正川瞳孔紧缩,下意识回头望去,直觉告诉他要出事。大雪路滑,方才那速度,轮子估计是飘的。从旁道蹿来,驾驶者经验不足,控制不住高速。 简直是胆大包天,提着脑袋在赛摩。 祸患发生时,立正川也不是很清楚状况。只听车后惊天震响,连伤者的呜咽痛叫一概遮掩。紧接着,随后嗖嗖飙速而来的摩托车队未看清前路状况。 领头者模糊见到路中央横躺一人,吓得赶紧刹车。前轮着地,后轮迅速抬起。由惯性过大,直接发展为十几人的连环撞车事件。 立正川无意管闲事,他倦得跟猫儿似的,缩他哥旁边困觉。外面恐慌声、求救声、叫骂声,宛如平地惊雷。 立森到底年长一点,放缓了车速。 “哎,正川。你看看,是不是都跟你年龄差不多。” 立正川烦躁,趴着车窗撩起眼皮。仅一瞬,他便从纷杂的人群里瞅见了秦羽。 此时秦小师长威风尽失,浑身是血,噤如傻逼。 小军长犹豫片刻,也不知想起了谁。他忽然叫住立森,抬手拉方向盘。“哥,等等。” 很久以后,立森告诉他,那时立正川笑得恰似要给鸡请安的黄鼠狼。 事情经过大致如此,季元现跟在立军长身后挤出包围圈。立森的铁黑“暴脾气”怪兽停在路边,大嘴式前进气格栅呈六边形,头灯犀利,极具进攻性。 季元现下意识操了一句,立正川鲜有地小得意:“我哥的,zenvo st1。” “哦,认识。” 十分眼红。 这台车,季元现当初变着花样求薛云旗给个购买门路,均被一句——拉不好鲍凯里尼,你开什么“暴脾气”——给拍成了心尖的蚊子血。 至今还梗着。 这车可不是有钱就能买到,每年全球仅生产十五台,纯手工组装,没点显赫的身份压根碰不到门。 车窗开着,立森坐里头吸烟。他远见立正川领一人走来,接着打开大灯,复关上。这是引路呢。 季元现狗眼闪瞎,想回头问问他哥:我拉好鲍凯里尼的经典曲目,能给我买个同款头灯不。 人比人,上吊。 秦羽缩在副驾,神智还未从车祸中抽离。他看到季元现,也压根来不及惊讶司令咋会在这儿。秦羽身上的鲜血已干涸,暗红发黑。他喏喏着,打了招呼:“现、现儿……” “我现你妈个屌!”小司令好容易控制的情绪差点炸飞,他看着秦羽就来气。 季元现拎着对方衣襟,将人提出副驾驶。秦羽没了往日神采,人偶般任拖任拽。 “我操,你他妈浑身猪血哪儿来的?啊,自己撞的,还是别人的?” “你他妈说话啊!死人吗!” 秦羽哆哆嗦嗦,雪末子钻进眼睛里,蓦然化成一股热流。季元现来了,就好比心里那根支柱又立了起来。终于敢害怕,敢懦弱了。 “现、现儿,我、我……我以为我要死了。我操……” “我以为、以为见不到你了……” 季元现永恒的火炮嘴豆渣心,但见秦羽恐惧的眼泪夺眶而出,他心头火气自动浇灭。啧,到底都是十几岁的男孩子,有谁是真的天不怕地不怕。 生死关头,谁他妈不怕得要死。 情绪释放,彻底没法儿问话。季元现无奈将所有纸巾塞给他,用完了不得不拿袖子给秦羽擦鼻涕。 立正川看得想笑,这真心不属幸灾乐祸,只是季元现又无奈又窝火的样子,着实太可爱。 新鲜出炉的季老妈子趁秦羽哭着,上下左右检查有无大碍。头没破,四肢完好,人没事——血估计是别人的。 他放心了。 季元现这才注意到车门边还有一人,周锡。 两人对上视线,不冷不热地点点头。 立森打呵欠,抽烟提神:“行了,别哭了。哎,那个那个……季元现是吧。放心他没事,这小子贼精,骑在后边速度不快。” “身上血是别人的,重伤已被拉去医院急救了。” 季元现这才转过头,态度端正道:“谢谢立哥,让您费心了。” “小事,”立森咧嘴笑,“你薛哥当年跟我是同学,回头代我问好就成。如今你和正川又是同窗,缘分。” s市的上层圈子并不大,许多政客家族从小便为世交。薛云旗被捧为天才前,身边确有很多形形色色的朋友。 “您放心,话我一定带到。” 季元现半搀着秦羽,满脸纯良。 立正川有些不是滋味,真能装,也没见他对自己这般和颜悦色。 “警察局那边不用担心,我打过招呼了。其他人被带去问话,你们一没肇事二没逃逸,伤的都是自己人,小问题。”立森安慰几句,觉得今夜大戏也该落幕,自己这个半路英雄仁至义尽了,“早点回去,我困得不行。给你们打个车?” 季元现摆手:“不用,我开车来的,我送他们回家。” 这话直接囊括周锡,难得做次好人。 “有驾照?” “没,我技术还行。” 立森深知问了也白问,这群半大不小的王八,谁不觉得自己能耐顶天。他笑着发动车子,挥手离开。 令人费解的是,独独留下立正川。 “不是,我说你怎么不跟立哥回去?”季元现双手搭在方向盘上,满脸问号地看着立正川。这人还特自觉,稳坐副驾不动摇。 小军长手肘撑着车窗,手指抵头,说:“我顺路送周锡回去。” 季元现:“……” 实打实的烂借口。 不过季元现挺意外,周锡居然也是赛摩傻逼队的一员。且他浑身酒气,今夜还是酒驾。估计脑子发育也不完全。 四人同车,各怀心思,一路无话。凌晨黑夜寂寥,风雪愈大。季元现开得不快,挨着把秦羽和周锡先送回去。 秦羽下车时,清醒许多。自知今晚闯祸,这事儿绝不可能就此平息。他眼神闪躲,手揣兜里捏成拳。 季元现知他不安,顺势将手搭在立正川身后的椅背上。小司令倾身而去,越过呼吸骤然急促的立正川。 他趴在窗口,道:“羽子,进去。洗个澡,好好睡。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们能兜着。” “我……” 秦羽张嘴,唇角干裂有些疼。他欲言又止,最终沉默着偷偷摸进秦宅。 于是车上独剩两人。 立正川报地址,距季家不远。他们之间,空气尴尬而喧嚣。季元现打开车载音乐,是很小众的古典曲。 令进退维谷的不安得以缓和。 窗外景致倒退,立正川忽听得小声且悠扬的轻哼。季元现喜欢古典乐,胜过那些描绘“你不爱我,我爱你”的情爱流行。 他骨子里大胆又保守,洒脱又固执。宁缺毋滥,也不要鱼网鸿离。立正川眼中,季元现虽是妥妥的gay,但他与周遭人不同。 轻飘飘的艺术气质,踏踏实实地吃人间烟火。他能如游鱼般混迹在世事浊水中,亦能随时抽身而出,在孤独里熠熠生辉。 立正川的认知,在遇上季元现时出现偏差。往后很久很久的岁月中,季元现的影响不断独辟蹊径,为他带来了变革、爱情与荣耀。 而此为后话,如今他们浑然不觉。 季元现送立正川到家,将近凌晨五点。天边不知是大雪白了苍穹,亦或是破晓的黎明待时。反射在挡风玻璃前的光,令两人看清彼此的脸。 立正川唯一清晰记得——方才季元现倾身与秦羽说话时,暗中渡来幽香,撩得他心神不宁。 小司令奔波半夜,头发有些凌乱。他额前搭着碎发,气势锐减。脸白,唇淡,眼睛格外黑亮。长且直的手指骨节匀称,立正川竟想握在手中试试。 季元现从后座拿瓶水,总算能休息片刻:“我就不送你进去了,今天谢谢。早些休息。” 大方赶人。 立正川没急着下车,等季元现喝饱,便从衣兜里拿出一部手机。 “秦羽的,刚才忘给他。” 季元现:…… 说起来,最初还是立正川拿秦羽手机联系他的。这记性堪忧。 “谢了。” 立正川走时,季元现没有立刻发动引擎。他靠着车座,偏过头打量对方身影。立正川脊梁挺直,从头到脚运动装。立领拉高,高挑酷帅。脚上是aj限量,腕带配套。青春洋溢且攻气十足,挺勾人的那一卦。 若立正川是个弯的,铁定能祸害半个圈子。多少零号得哭着腆着求他操,啧,风光无双。 季元现没反省为何假设立军长是同志,纯粹觉得此人资源优良,竟无法共享,颇为可惜。他看得稍显入迷,岂料立正川遽然转过身来! 偷窥被抓包,宛如尴尬撞破交配现场。 季元现耳红,庆幸夜色四合,立正川瞧不见。而小军长愣是半天没回神,将才季元现看他的眼神……专注且露骨,热辣撩人。 幻觉? 两人瞪眼片刻,最终同时大笑起来。 砰砰,砰砰。 笑声遮掩着狂跳骚乱的心,成了最后一块遮羞布。 这回,是真的一笑泯恩仇了。 “还有什么事。” 季元现干脆先发制人,嘴角挑笑,眼里带情。 立正川弯腰,将上半身从车窗探进去。他第一次主动离季元现那么近,近到能看清对方如扇的睫毛,灯下投一抹阴影。 两人鼻尖相对,嘴唇一动,恰似可以吻上去。少年气息交织缠绵,立正川的眼睛紧盯季元现,接着,慢慢滑到对方十指上。 那日小司令拉琴的模样再次翻涌,勾人迷人且诱人。 “刚才我就想说,”立正川离得很近,却不看他。目光下斜,专注根根白净的手指,“开车是件危险的事,你不适合。” 季元现不安,忽地咽口唾沫。侵略扑面而来,他起了退却之意。 “那……什么适合我。” 立正川听出对方呼吸稍乱,恶作剧得逞般轻笑两声。他从窗口退回,保持安全距离。 季元现觉得双手很烫,许是车内空调过高。 也许是立正川的眼神太烫。 季元现想跑,立正川说完最后一句,终肯放行。 “你的手适合按弦,适合运弓,适合翻阅谱子。” ——但最适合抚摸。 抚摸一具冰凉的身体直至火热,揉得一颗寡淡的心天翻地覆。 注: 赛摩事故为真实事件。当时有朋友伤势惨重,好在无性命之忧。愿广大青少年珍爱生命,远离危险。 第九章 赛摩事件还没完,先是捅到了学校里。 校长勒令班主任挨个排查,有哪些人、有多少人参与周六的飙车局。这回惹出大事,饶是校长再怎么照顾关系户,也不敢随意姑息。 下达处分、回家教育、批典型、重申校规校纪。秦羽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一大早被班头叫去办公室。要求他将事情起因、经过、结果,老老实实写在a4纸上。包括中途买水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不得隐瞒。 王艾伤势惨重,鼻梁骨断裂,人还在昏迷中。王家气得差点失心疯,怪罪学校管理不力。倒不是要赔偿,纯粹想找出气筒。 季元现总算明白王艾的低智是遗传,生这么个玩意,完全是搭载基因的顺风车而已。 姑且不论公路飙车是否违法,未成年驾车应如何处理,放假期间学生的安全问题,本应由家长自行负责。 王家父母不知儿子的摩托车是从哪里获取,车库中的豪车好端端停在那里。王艾昏迷,只能从他身边的朋友下手。 据《道路交通安全法》,无证驾驶处两百至两千元罚款,并处十五日以下拘留。未成年人不予拘留,要求其监护人带回严加管教。 最重要的一点是,将机动车给予或者借给未取得驾驶证的人驾驶,可以吊销机动车所有人的驾驶证。 教导主任实行车轮战,换着花样拷问“群英”。岂料个个都挺硬气,嘴巴一闭,牙关一咬,全说自己不知道。 周六车局,王艾的座驾是kawasaki zzr1400,1.4公升超级巡航跑车,号称“六眼魔神”。据悉这车马力全开时,速度完爆布加迪,可以说是相当不要命的玩法。 s市顶级车圈儿里,来来去去就那么些人。到底是谁把摩托车借给王艾,其实动动脚趾也能想到。除他堂哥的豪车俱乐部能有这本事,谁他妈敢越级支持王艾违法啊。 但许是王氏不愿与本家亲戚闹得不好看,只能掐着学校这颗“软柿子”捏。 这年头,学校也不好做人。 最后,学校闹得不了了之。董事会有熟人,亲自出面安抚王家,才把飙车风波压下去。 参与飙车的学生,均被勒令回家教育一个月。 秦羽没什么大事,秦家又个顶个聪明。仅嘴上严厉批评,并未让秦羽再搅进风波里,躲得相当快。 实则秦羽能脱身,免受警局问话和处分波及,理应感谢立正川。若不是那天小军长突然狗拿耗子,秦羽当夜回到家中,无论如何他也找不到借口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们飙车时,我与立正川、周锡在一起,还有季元现。 教导主任问:凌晨三点,你们四人干嘛呢? 秦羽关键时刻挺上道,大言不惭:我给他们补英语。 季元现:…… 想想他们仨的破成绩,猪都不会信。 建校几十载,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小小飙车风波,很快便过去。学生们热闹一时,渐渐失去新鲜感,又投入学习中,开始日复一日机械的生活。 秦羽基本算是老实了,不再蹦跶要赛摩。那日的森森白雪,红到发黑的血迹,车祸发生时的惶恐,终锻成一柄刀,插在他隐隐醒世的心坟上,竖一块里程碑。 季元现一语成谶,呲牙自己还挺神。但见秦羽乖乖学习不再惹事,他竟心情好得不行。一连几天,小司令起床上课都不要人催的。 与此同时,周锡敏锐发现一件事——立正川出现在学校的频率直线上升。且总爱“偶然”路过二班窗口,余光都快偏成斜视眼了。 周锡觉得估计要栽,看来并非小军长意志坚定,任宋迪这头号骚零勾引两年也岿然不动,只是对手段位太低而已。 季元现还没出手呢,立正川便已蠢蠢欲动。 始料未及的是,一次飙车事故,无意将两拨人票在一块儿。 王艾还没出院,圈里歪门邪道的心思已泛滥成灾。明明都是一起犯事,照少年人的思维——兄弟有难同当。独你秦羽、周锡跑路,这算什么事? 不地道,不局气。 也不知是谁谣传,如今立正川要与季元现一起混了。那以往的恩怨对峙算什么,溜他们兄弟玩?这消息呈波式荡开,一石激起千层浪,纷纷指责立正川伤兄弟心。 立小军长是什么人,用不着讨好谁。他孤高,他冷漠,他不把这些闲言碎语放心上。相比季元现,他才更像是搞艺术的。 周锡找他商量如何挽回人心时,立正川正在雕凿半身像的眼睛。他仅仅是吹开石屑,嗤笑:“你觉得,那些人喜不喜欢我,与我能不能塑造好一座人像,哪个意义更重要?” 周锡掂量着回答:“当然是雕塑更重要。” “那不就得了。”立正川说,“再过几年他们跟我还认识吗。” “他们怎么看我,关我屁事。” 在立正川的三观里,雕像很好,比人好。不用跟它沟通,也不怕它用语言来攻击伤害。巩顺明曾给他讲,一刀一凿,都是生活,是时代。你若懂了这个理,明白何物于你更重要,便不会再困于人情。 而季元现做人,明摆着左右逢源,拿云握雾。 圈里对他不利的流言四起,小司令压根不急。他先是托了秦羽等人去送邀请函,周六香榭丽饭店,不见不散。小楷烫金, 一看就很高级。 紧接着,他转头在市中心最顶尖的酒店订几间套房,名字全写薛云旗。倒不是怕爸妈,最近惹事太多,不敢拔份儿。 在公安局任高职的亲戚有个毛病,爱查小辈身份证。隔三差五总能堵到季元现开房,这写酒店还不为他自己,全为一众兄弟。 够耿直了。 季元现鲜少组局,一出手便阔绰吓人。先是觥筹交错,装作酒逢知己。再领着人往酒店去,每个套房该安排哪些人凑热闹,小司令也颇下功夫。 房间布置过,骚里骚气的花瓣气球满地都是。桌上香槟洋酒扎堆儿,好似怕他们喝不饱。 季元现大手一挥:“酒与热闹管够,咱们山长水阔两道走!” 气氛高涨,一群人疯得要命。灌酒如水,开三体环绕音响蹦迪。玩游戏恶搞,热得发骚。季元现本不想多呆,留秦羽在这儿照应着。他不喜浮躁的酒肉派对,着实有些恶心。 但他蹿几个房间后,毅然决定今晚熬通宵。不少傻逼已脱得只剩裤衩,脸上画满图案。这他妈妥妥喝飘了,本意是大家开心开心,若酒后乱性就很麻烦。 至于真想要其他服务,兄弟们开口,季元现是可以帮忙。但男性女性朋友之间,就是不行。圈里的妹子均出身名门,敢乱来么。 季元现不喝酒,今夜也厄运难逃。敬酒趋势猛烈,秦羽压根抵挡不住。季元现只得“偷奸耍滑”,一杯酒敬一房人。 可威士忌是纯的,不加料。酒香芬芳却如烈马,杀得喉道丢盔弃甲。季元现挨个房间喝一圈,脚下顿时有些飘。 他趁众人不注意,侧身躲进厕所里。外边“季少、司令”满屋叫,季元现就是不吭声,他得清醒会儿。厕所里巨大的镜子映照他,脸颊绯红,一双俊眼神色迷离,从下巴到大敞的领口,线条优美性感。 季元现不抽烟,找不到快速醒神的方式,只得洗了几把冷水脸。他左耳垂上的小红痣,愈发鲜艳。 秦羽怕他出事,守在厕所外寸步不离。季元现觉着自己太惨,怎么就混到有沙发不能坐,却跑来坐马桶。 若不是这次为了秦羽,那群人敢他妈在自己面前拿乔吗。 季元现发狠,怕是要把他们的性取向给打弯! 正想着,手机铃咋呼一阵喧嚣。季元现摸了半响,懒洋洋地接通放在耳边:“喂,哪位。” “是我,周锡。” 电话那头声音嘈杂,似有引擎接连发动。风声也吵,外边还下着雪。 “哦,什么事儿……” 季元现脑子混沌,没转过弯来。周锡与他并不熟,大半夜打电话干什么。 “是这样的,我们军长可能被人堵在东望赛道上了。”周锡妄想故作镇定,结尾的颤音还是出卖了他,“季、季哥,你看能不能过来一趟。据说那边儿你的熟人多……” 季元现懵,傻乎乎的还挺可爱:“军长?我国这么多个省市,那么多个军长,您说的哪号儿啊。讲、讲清楚行不行?” 说完,小司令还忒不雅观地打一酒嗝。 “……”周锡估摸他喝醉了,犹豫间,横心道,“就是立正川。” 小军长那拨人,都挺自视清高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平日里很难求什么人。 季元现撑着下巴,嘴里味苦。他揉揉眉心,咂摸片刻猛然醒神! “立正川?三班那个?” “是是是,就上次飙车事故,救了秦羽那位。” 周锡在开车,话筒里风声呼呼响。这速度可不低,怕是快急火攻心了。 许久不提立正川的名字,季元现是有意躲避。他清晰记得这人骚话连篇,声音似大提琴,嘴唇一动,特性感。 旧怨烟消云散,两人没了来往的理由,已有段时间没说话。算了,甭说联系,两人连彼此的微信号都没有。 交易,呸,交往个屁。 “你别急,事情给我讲讲。人在哪,我马上过来。” 还是那句话,季元现永恒的豆渣心,什么破事儿都想管。何况这次牵扯立正川,能帮则帮,也算是为秦羽还人情。 周锡开车,奔往东望赛道。季元现听他道清缘由,眉毛拧作一团。最终,小司令挂掉电话深吸一口气。他猛拉开厕所门,取下衣架上的外套,龙卷风般往外走。 秦羽跌爬跟头地追在后边,酒精吓掉一半:“现儿,怎么啦?哪里不舒服,去医院?” 季元现难得清楚自己不能酒驾,他回身拉住秦羽,沉声道:“马上给你哥俱乐部打电话,把黑太保和独行侠开来。要快!” 秦羽一怔,又出事了。他赶紧给俱乐部总经理拨电话,回身不忘找人看住套房里的妖魔鬼怪。 季元现将外套披上,又打给东望的经理。完全无保留地卖了立正川的身份,火星落脚背之时,管你多不想给父母的名号丢份儿。 那边点头保证不让人出事,这边宾利很快杀到酒店楼下。 秦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出发前,他板正季元现肩膀:“现儿,刀山火海我都陪你趟。” “但你总得说明原因。” 季元现盯着车窗外纷飞大雪,怒气氤氲:“有人在直线竞速赛道上截胡立正川。” 秦羽手劲儿一松,目瞪口呆:“……操了。” 截胡是小,直线竞速道上堵人,这他妈是想杀人差不多。季元现想不明白,那拨原与立正川交好,后因秦周二人反目成仇的傻逼们,至于么? 真惹了立正川,对他们有啥好处。典型智商不够,胆子来凑。 季元现气得想骂街,他也不明白小军长为何不愿处事圆滑一点。 一丁点就好。 今晚飙车局,肯定跑不掉。因事出突然,只能外借座驾。黑太保是hennessey venom gt,独行侠是柯尼西塞尔ccr。均为秦家俱乐部镇店之宝,平日表示从不外借。 拉出来遛弯儿也是极少见。可季元现开口,不借也得借。 秦羽烦躁地扒拉头发,踹一脚前座椅:“他妈周六怎么老是出些破事啊!” 季元现瞥一眼,冷冷道:“傻逼,周六放假。” …… 司机一路飙足马力,很快到达东望大门。安保远见着来车,灯光照耀下极其霸道。一黑一银中夹了辆宾利,临近大门却不减速。安保心里有底,上面通知今晚要再来一家。个个都横行,自己小心安全,别拦着。 宾利从安保身边疾驰而过时,车窗半降,扔出一张银质名片。安保赶紧弯腰拾起,落了一肩的白雪扑簌簌往下掉。 他看清大名,下意识拿着传呼机大喊:季少秦少正开往赛道!季少秦少正开往赛道! 内场一排排大灯彻夜通明,季元现进去时,墨黑苍穹硬是被照亮大半。盏盏大灯如天上坠落星子,蜿蜒延伸着。 此时浓雪如铺絮,灯光反射,金粉乍泄一地。 开了一段儿,季元现远远地,便瞧见立正川。无关风雪乱人眼,也并非他真帅得出类拔萃。只是立正川的操作太骚,连秦羽也差点下巴脱臼。 咱小军长将帕加尼搁一边,稳稳坐于人群间。对,是坐。神他妈谁给他搬来的沙发?! 这边有车来,立正川蹙眉。眼见是季元现,眉头又莫名展开了。他喉结滚动,嘴唇压不住向上翘。 季元现拉好衣服,领了秦羽往那边走。路面湿滑,很明显清扫过积雪。也不知立正川在这里跑了多久,大雪天,个顶个的不怕死。 “哟呵,今夜什么风啊。我咋不知东望啥时候能在大半夜门庭若市了,嗯?” 季元现站在立正川跟前,出口又是圆滑调侃。 “来了也不打声招呼,这集团我熟人多,随便给大家弄个vip嘛。” 立正川不太高兴,好容易冒头的愉悦,再次吹灯拔蜡。季元现虽在自己身边,对众人说话却与他不无区别。 季元现还是那个季元现,对谁都一样。一碗水一杆称端平了,稳得近乎残忍无情。 对方领头是侯家二少,并非学校的人。 “本也不想背个欺负后辈的罪名,但我三弟回家撒气。说立二少出卖人、见死不救,我能旁观老弟受欺?” 季元现再次认定,心智成熟与否绝逼同年龄无关,这他妈整个一巨婴。 他笑笑,叫秦羽散烟:“误会,期间有误会。侯哥你再回去问问,立正川不会惹事的。” 又叫全名。 立正川怎么听都有些刺耳,他发觉今天季元现来,纯粹是添堵。雪末子有些迷离眼,立正川微眯着盯住季元现后脑勺,发丝很软,后颈在大灯下,又白又长。 他舔舔干燥的唇,思绪劈个叉,不冷么。 走神几秒,赛道开阔也没听清季元现挨着侯少说了什么。只见旁人遽然扔掉手中烟头,猩红如流星在夜中划过。 然后一声“我操你大爷的!日你妈!”,宛如烽火点燃互殴的信号。 季元现只是压着嗓子威胁侯少: “正川我罩着,你敢动他?” “管你属猴属马,照样弄死你。” 今天这戏闹起来,爸妈铁定不会放过他。侯家在军区也有人,肩上的金星可不少。本都互不相干,面子工程做足,谁也不愿打破平静。 要是后辈生怨干架,父母间难免产生间隙。于人际来说,不值当。 s市,隔壁就是京城。百年王都,权贵之地。两家关系交恶,眼看事小。可蝴蝶效应真不闹着玩,刮起的风撩到那人耳边去,不知会如何。 众人厮打,叫骂冲天。最是热火酣战时,耳边骤然传来轮胎摩擦地面的刺响! 你妈谁敢在他们旁边玩漂移?! 群架戛然而止。 是辆蝙蝠,大灯探照下极其嚣张,金色奔牛豪迈不羁。剪式车门上拉,先是一条笔直的腿夺人眼球。 季元现几乎快窒息了,看得双眼发直,全然忘记别人还捏着他衣领。 那人下车,穿浅咖棉服,帽子罩了半张脸。他身材高挑,直往季元现走去——严格来说,是冲着揪住季元现的人。 秦羽一怔,复笑嘻嘻往边上躲。幸灾乐祸似的,叨叨哔哔:“完蛋,正宫回来了。正宫回来了!” 那人不说话,阴影中抿着嘴唇。走近了,他忽然拉下帽子,霎时露出一张眉目俊朗的脸。 浑身气质不俗。 立正川眼皮一抬,心尖一跳。 只见来者同样揪住季元现衣领,却是顺势拉开敌方的钳制。他没说话,沉默着转身一拳砸中对方面门,双手按住肩膀往下一压,干脆利落提膝!只听一声闷哼。 侯少在看清那人座驾时,已偃息旗鼓。顾家人,商圈儿大拿,近期与侯家有生意往来。西区建创业孵化园,几十亿的单子,惹不起。 “我说今晚怎么东望赛道如此热闹,”顾惜淡然擦手,理好季元现衣领,“敢情是侯少来拔份儿,可还开心?” 顾惜声音清冽,恰山间泉水。一把清凉的嗓子吹开小司令心头阴霾,明月似的。 极富少年感。 季元现的眼睛,蓦地就红了。 蓦地,就委屈了。 究竟为个什么事儿啊,身边没一人让他安心。秦羽是个惹祸精,立正川怎么也不懂事。圆滑点不行?都他妈才多大岁数,不是金刚钻,硬拦瓷器活。要不是仗着祖荫庇护,早死得邦硬了。 季元现想护着所有人,可他就那么点能耐。在场的人,谁还能大言说自己不靠父母也敢牛逼了? 真他妈末梢神经坏死,把上面憋大的。 顾惜眼里根本容不下这群乌合之众,他伸手探一探季元现的脖子,冰凉。接着取下围巾,给小司令系上。 两人沉默对峙,不言不语。顾惜缠好围巾,又把季元现的棉服帽子给他扣上。整个人裹得像只熊,平时最在意美感的季元现并无抗议。他失了神般,任人揉搓。 顾惜叹气,伸手握住小司令快要冻成冰的爪子,熟稔地放进自己兜里。秦羽缩在一旁笑,并不介意顾惜抢走他的位置。 好似物归原主。 顾惜看着季元现通红的眼,还真委屈上了。 瞎委屈,多管闲事干什么。 他领了人正要走,季元现忽然小心出声。 “奶昔……” 柔柔的,似猫儿抓。 立正川猛然抬头,他穿过风雪帘,紧盯那对少年。无论是这画面,或方才季元现近似依赖的低唤,均令他无比不快。 十分刺眼,极其刺耳。 立正川想回避,又不得不直视。他咽口唾沫,如鲠在喉。 那一瞬,立正川忽觉季元现的天秤倾斜了。那碗原本稳端着,亦突然倾倒而下。 倒出来的,是瓢泼大雪,是流萤万千,是一念欲望烈焰成池。 是,区别对待。 顾惜纵容,温柔一笑:“嗯。我回来了。” 所有委屈化作喜悦。 风雪方霁,如换了人间。 立正川莫名吃味,心底悄然觉醒的野兽在冬夜中低声嘶吼。 他不知。 这才是真真的大难临头。 —— 今日为川爷点播一首,林宥嘉的《耳朵》。 祝他睡得安稳。 第十章 “今天进场的车,除秦家以外,不管多大的客户,以后一律设黑。” 顾惜单手拉着方向盘,速度平稳驶出东望赛道大门。 “……其他股东会有意见?顾家摆设吗?” “除了那辆帕加尼……” 季元现安分窝在副驾里,动了动殷红的唇。他领上一圈毛堆在颈边,酒气散去不少,整个人往下缩。 蜷成一只哈士奇。 顾惜闻言挑眉,斜过眼打量他片刻。复对手机那头说:“除了那辆帕加尼。” 自打正宫露面,秦羽自动闪人。唯留一句:“我先回酒店那边,惜哥你载司令呗。你俩赶紧过来,后半夜咱们接风嘿!” 秦驴子撅蹄狂奔,撒丫滚了。 季元现从包里摸出一颗软糖,扔嘴里含着:“奶昔。” “一晚上你就只叫我这个,怀念童年?”顾惜笑得狡黠,“元宝。” “哎,我说你……”季元现语塞,只得认输转移话题,“你说不准就不准,东望现在顾家独大?” 顾惜脚尖轻点油门,单手换挡,从十字路口快速滑过:“还没,不过我爸已经叫我开始学了。过两年办成人礼,再转股份给我。东望这块儿,今年底股东有大变动,迟早都听顾家的。我使唤两个人,写个黑名单还是没问题。” 季元现搞不懂商圈那回事,季家除开几个远房亲戚,均是政界名流。虽接触有商业精英领袖,可小司令着实不是那块料。 “我去……”季元现哀嚎,“你们都这么早开始学会养家糊口,我以后是不是得要饭了。” 顾惜笑,季元现唯有在他跟前忧虑人生,实打实的特别能说,可不能干。顾惜对他知根知底,一句“无事,我养你”已挂在舌尖。他余光瞄着季元现愈发精致的脸,那人还伸手切换着车载音乐。 有些时候有些人,或许因为太亲太近,反倒不敢随意许诺什么。 顾惜临时改口:“我们?还有谁。” 车内空调温度高,季元现热得脱外套。他扒拉一下凌乱的发型:“就林家三儿子,小学跟我们一个班,后来迷上马术那个。” “哦,他啊——”顾惜其实没想起来,整个成长期独季元现在他记忆中深深扎根。 “林家那小子,现在美国去了。他妈给他买个农场,正在改建为马场。以后用作养马和训练马术三项赛的地盘。我听林三少说,为给他家节约开支,马匹都是自己学着照顾。” “每天生活特规律,闲时还要盖马房。等明年基本完工,他会把多余的马房租出去,收点成本回来。我问他是不是准备进军奥运,他说……反正那小子野心蛮大。得不得奖又是另一回事。” “你说这日子过得多快,还有好些个朋友,无论国内国外,就跟你似的。要不是家里安排任务,要不就是有自己的目标和想法。”“怎么昨天还在一起玩,今天忽然都长大了呢……” 顾惜相对同龄人来说已算早熟,季元现只有在偶尔话痨时,才会体现出一点对前途的忧虑。二代的日子并不好过,愈是站在更高起点,往往许多人的理想便愈大。 超越父辈,自个儿闯出一番天地。少年非畏虎,谁不曾做过腾云驾雾的梦。 街灯透过车窗,切割成一块一块地映射在两人脸上。季元现难得感叹人生,也许是与顾惜太久不见,特地找话题。 小司令其实特想问,毕业后为什么不联系我。大提琴你还学吗。 微信消息怎么不回。你是不是不想跟我玩了。 季元现有限的脑内存只能想到这么多,别瞧他为人处事精明,对感情都是一根筋。友情也好,目前毫无头绪的爱情也好,季元现的认知都很简单。 你跟我一起玩,就是喜欢我。不跟我玩,就是不喜欢我。 至于那些虚假酒肉情,季元现有另一套应对方式。 顾惜是什么人呐,竹马成双,岁月共长的发小。这友谊放国际上讲,恰比巴基斯坦老铁。勒紧裤腰带,都愿成全对方。 季元现思来想去,磨磨唧唧好久。眼见临近酒店,还有一群幺蛾子等待他们。 一会儿肯定没法独处。 顾惜瞧他快在副驾上拧成一团麻花,“怎么了?躁动什么。” “我……”季元现刚攒好的劲儿忽然泄掉,他摆弄手机道,“你干嘛不回我消息。” “云哥邀请我们去听他的巡演,下个月,你去不去。” 提到薛云旗,顾惜面色不渝,避重就轻:“去啊,下个月什么时候。” 闭嘴不提消息的事。 季元现当真搞不懂,这小子心里藏什么鬼。他正要发作,手机屏幕倏然一亮。 是立正川发来消息,简单两字:谢谢。 小司令这才想起,分别前两人互扫二维码,说是以后交个朋友。当时顾惜靠着引擎盖装哑巴,季元现本想介绍他俩认识。 但见立正川拽得二五八万似的,即刻掐了这念头。 还是别认识了,顾惜那么温柔的人,立正川他不配。 季元现单鼻孔哼声儿,身后宛如摇起巨大狗尾巴。这你妈别提多得瑟。 立正川上车时,有意无意瞥一眼顾惜。谁知后者眼神颇带敌意,小军长有趣地挑眉。他呲牙一笑,既嘲讽又不屑。 看起来挺温柔佛系一男生,这内里怕是修道的吧。 啊?顾道长。 季元现噼里啪啦给立正川回一长段:以后都是朋友,兄弟间互拉一把应该的。有什么事你知会一声,只要在季某能力范围内,定当竭尽全力。 好歹小司令夸海口没夸掉脑子,发送前加个限定“能力范围内”。他日若立正川约他炮轰司令部,季元现可不敢竭尽全力。 但谁知真有那么一天,立正川会眼睁睁看着季元现爱欲难耐,过水的眸子里情动凶猛。而他一本正经地拉住小司令脚踝,两根性器硬挺相贴。 帮帮我。立正川揉着对方一穴热软,颇不要脸。宝贝儿,说好的竭尽全力呢。 季元现嗔骂,又气又臊。 顾惜开车入库,两人在地下车库坐了片刻。今夜兵荒马乱,季元现差点被原地抽成陀螺。他用手搓搓脸,正要下车。 “现儿。”顾惜叫住他。 “嗯?”季元现回首,他瞬时会错意,以为顾惜怕接风喝酒,“没事,上去就说你不喝。我罩着呢,谁敢灌你。大多都是熟人,你也认识……” 顾惜耐心听他叨叨完,嘴角挽一朵笑:“不是,我想问那辆帕加尼的事。” “哦,关于立正川啊。” 季元现复缩回座位,言简意赅将最近连环事件一一通报。时不时添几句个人愤慨,声情并茂,竞选总统似的。 “反正就是一报还一报,现在好了,扯平了。” 顾惜鲜少见季元现对谁区别对待,方才他出声阻止把立正川划进黑名单,顾惜着实紧张了一下。 多年来没什么强劲对手,偶尔飞到季元现身边的莺莺燕燕,均被顾惜劝退——倒不是玩阴的,众人纯粹觉着除了顾惜,谁他妈能镇住小司令啊。 “我跟他不熟,只是见了几次面。” 季元现终于盖棺定论,心口那团郁结将散未散。他搞不清自己为何怅然若失,明明事情圆满解决,合该高兴。又多一朋友,挺好的。 可两人关系……真就,仅仅,如此了? 季元现啧声,又惶恐一阵。操,该不会你妈的看上那小子了? 小司令思维活络,吓得自己一激灵,晃晃脑子赶紧否定。 叫他看上立正川,还不如去爱直男噢! 顾惜不知季元现嘀咕什么,面色变换贼可爱的。他忽地伸手去揉季元现头发,气氛霎时暧昧不可言。 车内空间封闭,热度不衰。季元现分明沉浸在自己世界中,却不加思索地将巧撇开头。 十分干脆。 季元现开门下车,发丝擦着顾惜指尖溜走。柔且软,撩得顾惜心头又疼又痒。 当事人恰似毫不知觉的样子,双手揣兜里笑着:“奶昔,赶紧锁车上去了。要不然我得多帮你喝三杯酒,你说惨不惨。” 顾惜悻悻收回手,解了安全带。他笑也不是,沉默也不是。只得简短回答道:“嗯,来了。” 前半夜风雪交加,半路救人闹得鸡犬不宁。后半夜纸醉金迷,接风宴把酒持螯。秦羽一呼百应,灌得季元现直往床底下钻。顾惜只好帮他挡酒,这人温柔,喝过酒后眉欢眼笑。圈里的姑娘看了眼直,追着顾惜要联系方式。 少年恣意,今朝有酒今朝醉,谁也不管明日如何。喝到呕吐,喝到醉话连篇,喝到昏睡于套房各处,直至东方露出鱼肚白。 这茬,才真正揭篇儿了。 季元现挽回人心,风头更劲。而立正川于目前来说,依然不太喜欢小司令。他算是真真见识了季元现的手腕,人情练达。 这模样,这心性,怎可能安分静心学音乐?也难怪拉不出几首好曲目。 立正川就此将季元现的微信号丢在人堆里,不再触碰。 而缘分说来妙不可言,大多时候有如玄学。 立正川有生以来首次从梦中惊坐而起,是为一座男人雕像。那感觉太虚无,整个梦境十分荒诞。 小军长打开速写本时,攥着铅笔遽然怔住。这亦是他首次对想要雕凿的人物面相茫然无措,立正川不记得了。他不记得梦中男人眉眼如何,只觉心若雷鼓。 窗外大雪再次肆虐,人间一个又一个纷攘流年。 小军长深深记得一段话:若梦里出现一座雕像,则表人性中的冷漠无情。梦者或许热爱那个对他追求无动于衷的人。 这是否确为一则预言,尚不得而知,惶惶非安。 —— 顾惜正式回归,喜得季夫人特地提前结束工作。真如秦羽那蠢逼所言,季家恨不得为干儿子搞一出国宴。若非近年来要求作风简朴,清正廉洁,季夫人打算在光和楼订十桌。 季元现特不服,他常常怀疑顾叔是不是隔壁老王。你妈顾惜这待遇,他季元现敢想吗? 季夫人端坐客厅,拉着顾国宝嘘寒问暖。也难怪,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季元现从小活成歪脖子树,顾惜是真正诠释着何为根正苗红。 俩孩子站一块儿,谁熊谁懂事,一目了然。 “妈,我说皇后娘娘——”季小太监窝一肚子气,蜷在沙发上吊嗓子。 “坐好!喊什么喊,瞧瞧你自个儿。小时候怎么教的,啊?腿放下来,你看看人家小惜!” 季夫人痛心疾首,反省自己当年没做好胎教,回头又对顾惜说。 “小惜啊,平日你多包容他。元宝不懂事,前额叶发育不完整。担待点。” 顾惜挤眉弄眼,忍不住想笑。季元现气得原地翻跟头,这是亲妈说的话? “得,我赶明儿帮您在光和楼订一层。邀请函挨个送世交手里,回头再给我那只知道玩意大利炮的老爹参一本。您老婆要包小情儿了,多担待点。” 季夫人冷笑,翘着刚做的指甲,豆蔻色艳而不俗,浑身气质高不可攀。登庸纳揆的季夫人挺直腰杆:“行,顺道把你的处分文件带过去。” 处分文件? 季元现想起他爸的教鞭,瞬间噤如傻逼。那样子好比被赐毒酒的罪臣,瑟瑟发抖还得高呼圣上英明。 到底是玩政治的,小司令默,决定不再挑战皇后娘娘。 顾惜当晚夜宿季家,卧室就在季元现隔壁。明天回学校,顾惜还得补办寝室入住手续。此后亦能天天在班上见面,季元现终于觉得日子完整了。 有秦羽,有顾惜。知根知底的两人还会再伴他三年,没有任何变化。 十分心安理得。 入睡前,顾惜照例过来道晚安。不料顾惜刚走,立正川发来一张图片。季元现解开锁屏,对方已秒速撤回。 操?溜他玩儿呢? 季元现呲牙咧嘴地躺下,发消息:干嘛呢? 片刻,对方未回应。 季元现继续道:发的什么图,没看到。再发一次。 半响,仍未回应。 这好比毒品上瘾,勾得人心尖儿酥麻,欲罢不能。到底是什么图,立正川想干嘛。能不能说清楚,撩得人辗转反侧。 季元现捂着被子,立正川始终没再响应。 难道是发错了?尼玛发错也该说声对不起吧。什么人啊操。 耳畔倏然雨声细碎,夜间冬雨缠绵潇潇。季元现第五十次点开立正川头像,是一张他人拍摄的工作照,小军长正光着半身腱子肉在雕凿塑像。 都说认真的男人最帅,季元现忽地小腹发紧。他舔舔上唇,由着心底泛滥的骚意控制大脑。 小司令翻开相册,选一张最禁欲性感的照片发过去。这是他去年参加柴可夫斯基国际大提琴比赛时拍的,虽没拿到好名次,反倒惹来不少邀他出道者。 照片上,季元现西装笔挺,背头三七分,少年老成,既青涩又诱人。他运弓的手腕骨骼清瘦,凤眼尽数倒出烈酒迷醉。微张的嘴唇上翘,似大胆邀人接吻。 小司令双腿夹琴,膝盖朝两边分开。 欲迎还拒的姿势。 季元现兴致当头,调情道 ——小军长,你说这琴身比你腰身如何?复手机一扔,转头睡去。 凌晨一点,立宅三楼主卧内,黑暗中闪一抹微光。蓦地传来一阵年轻而错乱的喘息声,欲望节节攀高,临近爆发点时,一只手缓缓抚摸过屏幕中某人殷红的唇。 “嗯……” 精关失守,立正川耳朵发烫。明明泄了欲,却抵不住体内倾天空虚。 他要。他明白。他想要。 可立正川不明白,他居然会对着季元现的照片射了一屏。小军长眼底泛潮,最终在删除与保存之间,选择了后者。他翻身下床,拉开印花天鹅绒窗帘。 窗外风驰雨骤如银河倒泻,好容易将体内高涨的情欲拽下去。 黑暗中,立正川静默良久。终是一笑,沉沉的,磁性不已。他点了语音,压着嗓子。情动后的沙哑格外磨人耳。 他说:“季元现,那琴没我的腰身劲道有力。” “你要不要试试。” 他说:“季元现,您摊上事儿了。” 第十一章 “认真勾引,认真失身。 要情欲滔滔,要凶猛野蛮。 要所有亵渎一览无余。 我要,要你。 ” 自打季元现收到立正川语音,数个清晨总在朦胧的沙哑声中醒来。着了魔,一遍遍梦见、回味。 小司令转手把朋友圈内所有动态删掉,独留以上那段话。除开“认真勾引,认真失身”来自木心先生,剩下些骚话,季元现倾情原创,指名点姓送给立正川。 不就撩你一下,至于么。咋还摊上事儿了? 挑逗直男咋的了。 他倒要看看这事情有多大! 季元现嘚啵嘚啵,心情太好。顾惜、秦羽跟在他身边,恰似左青龙右白虎。三人从班门口左拐去厕所,季元现的嘴还没合拢,立正川长腿一迈跨了出来。 小司令气焰嚣张,得志得势。他伸手打招呼,就差怼人脸上去。 “哟,川哥!上厕所呢?” 立正川:“……” 他不得不承认,季元现可爱归可爱,有时真的挺欠操作。 周锡两次得助季元现,算是没友情也有恩情。他比立正川随和,当即给小司令的麾下随从点点头。 秦羽这人中瘪三赶紧往上凑,周锡他爸在国家烟草局任党组书记,周夫人经营烟草公司,玩的是顶高档那一卦。别的不说,半个s市烟草行业得姓周。 小师长是个烟囱,近日秦家严打,没收秦羽一箱私房烟。正愁着,这不救星来了。 秦羽揽着周锡肩膀,哥俩好似的往厕所拽:“周周,去厕所?抽烟不,我给你介绍个好隔间咋样。我们可以……” 季元现眼皮一跳,倍儿跌面子。立正川拽着步子跟在后面,不答话。 顾惜刻意往季元现身边靠,单手搭在小司令肩上。两人有说有笑,从莫扎特聊到艾申巴赫。薛云旗即将出国,两人的学琴生涯亦将告一段落。 季元现琢磨着送行,十有八句不离他哥。顾惜听着,勉强听着。 他想问问季元现,为何你一字不问当初矛盾。为何你从不在意我是否与你共同进步。 说得矫情点,当初顾惜是真吃醋。他介意慕强的季元现,介意那对象是薛云旗。 少年很清楚,在某些方面他一辈子都不可能超越天才。 顾惜第一次同季元现耍脾气,奈何小司令脑回路九曲十八弯,百思莫解。 季元现作为gay圈浪里小白龙,哪知道我把你当兄弟,你居然想跟我搞基。 五人暂时组团去厕所,临近门口。一直走在前方的季元现突然转身,他与立正川对面而立,伸手拉住小军长搭在颈上未打结的领带。 季元现手指灵巧,速度极快地穿插往复:“仪态仪表怎么学的,立正川你不会打领带?” 从小军长视觉往下,季元现的下颚线极其性感,从鼻尖到嘴唇颇为精致。眼眶一圈密密匝匝的睫毛似扇子,扑扇扑扇地拂过立正川心头。 怪痒。 季元现指尖不经意擦过喉结,立正川忍不住上下滚动。领结打了一半,立正川遽然握住小司令手腕:“技术很好?” 沙沙的,有些哑。同那晚的语音如出一辙,似坛烈酒砸进季元现的四肢百骸。 小司令也不怵,就着被钳制,继续给他系领带。季骚包撩云拨雨,完了还趴在立正川耳边吹口气:“想试试啊?” “你来呗。” 立正川用舌尖顶了顶口腔内壁,翘唇一笑。他破天荒伸手揉揉季元现头发,什么话也没说,叫了周锡去走廊另一头的厕所。 季元现耸肩,复双手插进兜里。他转身见顾惜面色不悦,笑嘻嘻说:“奶昔,这人超好玩对不对。” 顾惜知道小司令的性取向,抿唇不答话。良久,他才温柔道:“别玩儿,小心惹事。” “能有什么事,”季元现宽慰地拍拍他肩膀,率先进厕所,“他又不是你。” “你可是我兄弟啊。” 秦羽门儿清,瞅一眼差点发作的顾惜,跟在季元现身后。 他特地扬声抱怨,打圆场:“司令,干嘛呢!好容易让周锡给我两包天之叶,这是不是又黄了?” “哎哟喂!我和惜哥可是老烟民啊。” 季元现挥手:“滚犊子,回头送你一套富春山居。嚎得我头疼。” 秦羽笑得狗腿,回头一揽顾惜肩膀,推着顾道长往里走。 他小声嘀咕,似为劝解:“跟他你较个什么劲儿啊,别回头宠坏了。” 顾惜缄默其言,半响道:“嗯。” 他知道,季元现很可能在猜测,在试探,在犹豫。 他们都熟谙一个道理,这话小司令老挂嘴边: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何况人。 都是做给他看的。 立正川被利用,心下通透。周锡站在窗边抽烟,小军长戳开季元现的微信,又退出。薄薄香烟在光雾缭绕,立正川的俊朗五官稍显模糊。 片刻后,他忽然出声。 “老周,你说喜欢男人,到底是什么感觉。” 周锡懵圈,以为自己幻听,烟灰抖在指节上。随后他似醍醐灌顶,烫得一哆嗦。 完了。周锡想。 这直男斩好比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下来了。 季元现哪知立正川和顾惜的乌鸦嘴堪比神婆,他还真摊上事儿了。 不过这事挺奇葩,小司令接受传唤走进办公室时,满脑问号,糊里糊涂。 虽与他并无多少关系,然,这事极快在学生圈内掀起遮天浪潮,舆论一时受不了尾——某私立学校,高中部学生飙车撞死了人。肇事逃逸。 说来倒霉,将巧与季元现带人赶往东望赛道的时间相吻合,连路径也一模一样。 小司令炸毛,瞅着班头那张脸,气不打一处来。平时给他添堵也就算了,两面三刀、指桑骂槐,给他穿小鞋也罢了。 收红包不办事,有意损坏季元现形象,他也不计较了。 这是什么事儿,杀人犯法的。班主任这关头传他去办公室敲打,安的什么心?傻逼都知道。 季元现冷脸,将实情交代,再次声明跟自己毫无关系。 王老师皮笑肉不笑,满脸皱折挤成花:“跟你没关系就好嘛,老师呢也是关心你的啦。你瞧这事闹的,好几学校惶惶不安。人还没抓到,谁知会怎么处理。” “现在这些人,闹事比谁都厉害。老师也担心你……不过你这平时作风也很有问题,放假带朋友喝酒开派对,小小年纪,整得那么市侩。也不知随了谁。” “老师是为你好,不要觉得烦。古人怎么说的……” 那日,季元现浑不知自己的定力强大如斯,硬生生忍着没抄起板凳打人。班头冷嘲热讽的嘴脸,小人得志。偏偏季元现发作不得,没理没据,挨一顿编排。 这事儿还没完,秦羽掮客上身,拉出许久不联系的各路人脉将此事打听完整。主犯是隔壁私高的高三学生,常年缺乏家庭管教。当晚同狐朋狗友在酒吧飞叶子*,上头,飘了。 开车从三环高速飙起走,在新北楠路口拐弯时,酿成惨祸。 季元现听得直翻白眼,班头居然将他与这种蠢货相提并论,简直是磕牙放屁。小司令趴在课桌上,书本卷子扔脚边。教室内暖气充足,季元现袖口挽到手肘。 秦羽嘴里叼着牛奶,“那傻逼估计一看死了人,酒和瘾瞬间吓醒。他能怎么办,除了跑难不成自首。” “他要有那觉悟,还至于在酒吧飞叶子?啧。” 最终,这件震惊s市几所高校的撞人逃逸事件,以肇事者家属赔偿四百万,私了。死者埋入黄土,买来的替罪羊甘心入狱。肇事男生火速出国,改头换面迎接新人生。 那一年,许多同级生恍然大悟。原来人生从来没有所谓的公平正义。 哪怕罪恶滔天,亦有束之高阁时。 但经此一事,季元现、立正川等人的飙车次数明显下降。 车圈组织环城飙车,赛摩开道,超跑断后,别提多热闹。小司令压根不看请帖,随手搁垃圾桶里。当时立森出门,本欲叫上立正川,亦不要脸用“我没驾照”来回绝。 嗬,没驾照? 早干嘛去了。 无人知晓,生命中有些成长本就来得悄无声息。那些电光火石都是真真切切,有些事不过为易燃的引线,很快会在他们生命中大火燎原。 —— “贝多芬《第30号钢琴奏鸣曲》,大抵蕴藏康德的墓志铭。这位音乐大师,在晚年不断突破,再一次寻找新的纷繁统一。” 薛云旗手执指挥棒,轻轻在琴谱上敲击。 “天才不止一次站在那个巅峰,而这次最为重大与意味深长。” 季元现不爱钻研蕴涵在乐章背后的深意,他眼里音乐见仁见智。于是提问:“康德的墓志铭是什么?”薛云旗一哂,他差点忘记自个儿表弟成绩乱如麻,课外阅读范围仅限小众杂质。 顾惜摇头,补充道:“位我上者,灿烂星空;道德律令,在我心中。” “贝多芬不断以生命的延续,去寻找道德的平衡点、试图一窥本质。他在形成晚期风格时,不断将乐章拉入天堂,不断带来天之乐。直到生命尽头,他终于回到我们面前,再意味深长地告别,消失。” 顾惜最喜欢的作曲家是贝多芬,而季元现更中意莫扎特。由一斑可窥全豹,两人性子里有多少不同。 小司令丧气地躺在地板上,紧盯琴房高高的穹顶。这是薛云旗出国前最后一堂课,抛开大提琴给他们讲广义音乐。 所以说音乐艺术深如海,他这俗人一头插进去,踩满脚泥,难登大雅。俩学生中,薛云旗中意顾惜,有悟性、灵气。本想带在身边长期培养,却被顾惜以学习为由拒绝。 明明国外有更好的发展前景,更广阔天地,他守着不出去。 薛云旗知道原因,毕竟当初顾惜一时冲动找他学指挥,也全凭季元现一句话。 “奶昔,你不觉得指挥家很帅吗。这种人信手江山,实打实的音乐之王啊。” 一语误人。 然,季元现心里琢磨的,是另一件事——他实在看不惯班头王胖子。奸人模样,口蜜腹剑。心安理得收红包,阳奉阴违做事。 不厚道。小司令实在看不下去了。 前几日他召集班上同学一打听,岂料挖出更大八卦。有人举报王胖子暗示学生家长行贿,有人唾弃班头教学水平低下,完全靠他在学校任高职的老婆上位。也有人给季元现抱怨,班主任区别对待太露骨,伤学生自尊。 这还得了? 小司令遽然兴奋,这已不是个人恩怨,地地道道的“为民除害”嘛。他连续几日美滋滋,秦羽见了也迷茫。 “现、现儿?喜当爹啦?” “是……”季元现一愣,“滚!” 心中计划反复磨合到今日,大致有了作案框架。季元现给薛云旗打个手势,捏着电话屁颠屁颠上露台。 他倚在栏杆边,作风骚状,笑得宛若小狐狸。 季元现点开某个手机号,喟叹来之不易。他还是第一次有求于人嘿,挺新鲜。 “立正川……川哥……接电话呀接电话……” 小司令咬手指,嘴里碎碎念。岂料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阵手机铃,他下意识转头,微眯眼聚焦。 “我操!” 季元现看清对面人,满脑子污秽之词。反复循环我操,偶尔插播真他妈带劲儿。 立正川将巧站在对面别墅阳台上。 已是深冬,他竟袒胸露腹,外面仅披羊绒大衣。下身穿工装裤,裤脚扎军靴里。立正川低着头,皱眉接通陌生电话。 “喂——!对面的男孩看过来——” 立正川吓得差点没拿住手机,他条件反射抬头望去。季元现挂在护栏边给他挥手,少年英俊,咧嘴笑着,露一排牙齿。 特好看,特清爽。 “哎,川哥,川哥!商量个事儿呗。”季元现单手撑着,隔着露台下层层群林散发美色。 立正川拿他没辙,手上转着圆凿,声音低沉且显愉悦:“你讲。” “我记得那次上网被抓,你家在董事会是不是有熟人?” “嗯,有。何事?” 季元现卖乖,接着一锤定音:“我要弹劾班主任。” 注:“*” 1飞叶子:吸大麻(这东西千万别碰,广大青年远离毒品) 2高校生肇事逃逸事件,真实。 第十二章 弹劾班主任一事还没着落,季元现对立正川的工作室倒挺来劲。 薛云旗刚宣布下课,小司令背着大提琴往外窜:“奶昔,立正川邀我们去他工作室,一起啊?” 什么邀请,说来也不怕闪着脸。人小军长刚答应帮他牵个线,季狐狸已顺棍往上爬。先是插科打诨埋汰别人秀身材,岂料立正川咧嘴将大衣挎到臂弯,露出精壮的胸肌与手臂。 隔空吹起口哨,竟是那天小司令拉奏的g弦咏叹调。 季元现咋舌,操了。 简直是色令智昏。 脑子糊成一团,满口不知所云。刚编排着大冬天儿您亮什么肌肉呀,是不是某处太热,烫得慌。 这话分明无一露骨,却说得立正川躁动不安。他手肘搭在围栏上,声音又酷又冷尾调上扬。 “刚干完活。” 季元现蓦地舌尖发麻,手心些微冒汗。他蜷起五指攥着,好似握住小军长的滚烫铁棍。一个干字余音绕梁,冬风呼啸,乍耳听出四声调。 斩钉截铁的第四声。 想干什么呢。啧。 “什、什么活……”季元现抬起下颚,踮脚试图越过立正川的肩膀往里看。走廊深远,瞧不清楚。 立正川忽地穿上衣服,在季元现略显失望的神色里往回走:“雕刻,这我工作室。” “哦,那我一会儿来参观,你收拾收拾呗。” 季元现主动道,颇有些不请自来的意思。呸,分明就是。 立正川背影一顿,蓦地轻笑。哎嘿,还挺自觉哦。小狐狸真怪可爱的。 “行,你来。我去穿件衣服。” 季元现想说您别啊,我赶过来还能现场观摩呢。您行行好,让人摸两把呗。少不了一块肉,又不会掉一分钱的哦。 全当行为艺术嘛! 然而立正川挂电话十分干脆,机会全无。 小司令磨磨后牙槽,早晚得让他心甘情愿脱一次。你说这人不是1,真他妈可惜大发了。 面对季元现真诚邀约,顾惜并不开心。他背着大提琴,遽然弯下腰给小司令系鞋带。季元现吓得倒退一步,赶紧亲自蹲下解决问题。 顾惜双手落空,呆怔片刻。他忽然有些委屈,低低地问:“不就系个鞋带,以前我也帮过你。” “小时候嘛,我又不是不能生活自理。”季元现的琴盒正红艳丽,十分符合他张扬个性。他撑伞挡雪,纯黑伞面在一片素银中格外扎眼。 “奶昔,你去不去?” 顾惜稍显金人之缄,片刻后词顿意虚地拒绝:“我就不去了。家里边……还有些事。你、你早点回家。注意安全。” 季元现心底提口气,迟疑两秒,笑眯眯给顾道长挥手:“成,那我走啦,明天见。” 天儿太冷,他说话间跑出白雾,勾成淡墨逸白的线描。 立正川的工作室不过相去五百米,顾惜却觉着季元现走了一辈子那么长。他的少年在雪地中一脚深一脚浅地远去,红白黑三色构成天地间最销魂骨立的抽象画。 穹窿过顶,大雪一直下。顾惜站在原地看了很久,季元现始终未回头看一眼。 未有一眼。 顾惜三次想要冲上去,说你别去了,能不能跟我回家。然而他没有,三而竭的道理他明白。年少高傲,他没勇气。 顾道长修身修心也不能参悟未来,这一次他没追上,这一辈子,他都没再追上过了。 万雪压肩。 季元现走进立正川的别墅时,着实意外。从大厅到螺旋式楼梯间摆一溜儿雕像,半身人、四肢特写,甚至包括人体器官。墙壁上挂巨幅雕塑照,有《自杀的高卢人》、《夫妇像》、《罗马母狼铜雕》……除掉特有名,大多数季元现叫不上号。 他背着琴盒往楼上走,立正川时不时充当解说。第二层视野开阔,大平层设计,作工作室、休息室两用。从落地窗能望见山峦丛林,鸟群与树间盘旋。 采光很好,是能搞创作的地方。 正对楼梯口,有一座石碑。季元现研究好一会儿,始终没看出是个什么东西。 立正川尽地主之谊,给他端来咖啡。瞧小司令在石碑前抓耳挠腮,淡淡提示:“汉谟拉比法典石碑。” 季元现转身,差点撞人身上。两人手臂摩擦而过,撩起一阵细小电流。立正川怕他误会,跟着解释:“这是复刻版,真货在巴黎卢浮宫。” 汉谟拉比法典石碑于世界历史来说意义重大,于世界雕塑史来说同样重若丘山。一是古代巴比伦艺术的代表,二是石碑的雕刻比较精细,表面高度磨光,刻满楔形文字。 立正川收藏了数众复刻版,多来自大师之手。市面流传甚少,弥足珍贵。 “你这咖啡豆不错,”季元现小口嘬咖啡,不吝赞美,“这石碑还挺醒目,是有什么特殊意义?” 立正川靠着工作台,桌上笔屑纸张混乱。雕凿工具一字排开,特专业。 “世界排名前十的雕塑,总想要一座。” 他单手揣兜里,下巴微扬。那一瞬季元现心跳莫名加快,砰砰,砰砰。视线从对方一上一下的喉结,滑到性感嘴唇上。 “汉谟拉比法典的前言也很有趣,要让正义之光照耀大地,消灭一切罪与恶,使强者不能压迫弱者。” 立正川的嘴唇一张一合。季元现想,真适合接吻啊。 小军长全然不知正被意淫,说完了,朝小司令招招手。两人都有些忘我,一个沉迷解说,一个沉迷美色。谁也没闲着,谁也不亏。 季元现得瑟到忘记放琴盒,背着大提琴蹦跶过去。立正川给他看石碑细节:“这个是太阳神。头戴螺旋型宝冠,正襟危坐,授予象征权利的魔标和魔环。” “这个,是汉谟拉比。头戴传统王冠,举手宣誓。” “你就这么喜欢雕像?”季元现舔舔唇,“活人不好么,看得见摸得着。你瞧学美术的画裸模就很有意思,不感兴趣?” 立正川好好解说着,小司令一搭话,思绪凌空分叉。简直是话题终结者。他低头,但见季元现的脖颈白皙诱人,脑子里不由自主幻想一番。 立正川猛感喉咙发紧,哑声问:“感兴趣,我可以雕。你来?” 季元现可没打算把自己编进去,他一阵尬笑:“川哥您说哪儿的话呀。” “我觉得这提议不错,”立正川玩心大起,笑得极坏。他往季元现跟前靠,手臂穿过对方腰际按在石碑上,拦怀里似的,“谁说我不喜欢,我挺喜欢的。” “如果是你。” 季元现傻眼,顿感不妙。狐狸尾巴翘起摇几圈儿,乖乖露出小牙齿:“咱们说点别的,川哥。你帮我弹劾班主任,我咋回报你。”“大恩大德不言谢,我送您个人情儿呗。” 小司令说话,咬音嚼字,有意卖乖带着嗲。 立正川听了耳麻。 “行,送我个人情。”军长也不扭捏,忽地倾身压下。季元现惊得往后退,琴盒撞在石碑上,哐一声闷响。他胸膛起伏不定,立正川另一只手肘抵在他耳畔。 侵略者微微弓背,视线与季狐狸持平。两人眼神你来我往,不见刀光剑影。战无硝烟,小司令终捱不过居高临下的压迫。 可季元现分明眼里带勾,勾人那种。 立正川问:“小司令是打算送人,还是送情?” 日了狗。季元现晴天大霹雳,他妈说好的不喜男色呢? 直男都是在这么没原则的哦?! —— 弹劾班主任的提案排上日程,二班群众闹得如火如荼。写联名信、串寝宣传、召集家长集体打电话反应意见,各派招式五花八门。 季元现牵头,本没打算地下进行。这种事要高调,最好闹得说风就是雨,人尽皆知。胜算会更大一点。 s中为私立,向来人性开发。老师流动性较大,常年有高级教师挤破头也要进来。福利好,工资待遇高。分学区房,子女免建校费。挺诱人的。 其中不乏走后门之人,比如班头王胖子。 若要扳倒他,就得状告至更高级别管理层,比如董事会。别看立正川不与世俗合污,对象换成季元现,他还污地特甘心。电话打到董事会熟人处,添油加醋抱怨几句。 随后蔫儿坏道:也不需要开除吧,就换换。表叔,我跟您说。实验班再这么教下去,以后别砸了自家招牌。 联名信齐活儿,但并不是所有人都签名。许多胆小怕事、事不关己的学生表示不愿签字。换句话说,若班主任换不掉,回头算总账怎么办?必须明哲保身。 秦羽深谙其理,好几次拉着季元现提点:“现儿,你傻啦。就算要干这种事,那也不能你打头阵啊。计谋学到坑里去了?” “枪打出头鸟你知不知道。” 小司令能不明白?但当他反应过来时,已骑虎难下。这叫啥,激情犯罪。少年到底阅历短浅,光有理论是不行的。总要自己栽几个跟头,磕得头破血流才知道。 弹劾信交上去,很快在学校领导层引发争论。先是就“到底该不该换老师”一问争执百出,再到“人情关系如何处理”各抒己见。官官相护,老师领导才是同事。于他们讲,得罪几个学生倒还好,以后同事关系怎么办。 谁也没真正在意学生的意见。 老师教得好不好,师德如何,对学生是否有益,能否正确引导学生成长——他们并不在意。或许也在意,但不那么重要。 风波持续一周有余,季元现纯粹是顶着压力在上学。班主任看他的眼神格外不爽,碍于对方家庭,并不敢做出逾矩之事。 弹劾信起了作用,最后校方决定为实验二班更换班主任,暂由语文老师替代。王胖子调任,也许去了初中部,反正此后季元现再也没见着他。 胜利并不意味着喜悦,偶尔一时的顺意背后藏着巨大陷进。作为闹事者,枪打出头鸟的教训很快就来了。 季元现被迫停课,轮番在办公室接受来自教导主任、各路领导的严厉批评。说他学习烂成狗屎,搅浑一锅粥倒挺有本事。想来他也不用上课了,就在班门口站着吧。 这种人学个狗屁,干什么都不行! 季元现呲牙,此前在他呼应下热烈支持的学生倒一窝蜂散了。某些明哲保身者,暗笑自己聪明。 蠢货才去当烈士。 秦羽啧声,恨铁不成钢:“我说你呈什么能,当出头鸟有啥好处啊?” “司令,来,咱们展开讲一讲,你他妈是不是脑子被猪啃了?!” “就当被你啃了呗。” 季元现无所谓道,还有心情拐弯骂人。 “羽子,就王胖子那教学水平,你扪心自问,会不会影响你们这些好学生。我不学,不代表别人不学。二班三十八人,有三十七人想考大学啊。” “你就当我傻逼一回行不行。” 秦羽哑口无言,又心疼又好气。此外,亦有丝丝感动。 “得,您当英雄。您受累!” 季元现傲睨自若,嚼着口香糖。令他意外的是,此后他罚站一次,立正川也必定杵在三班门口。小司令疑惑,他犯啥事儿了? 立正川一本正经答:你犯事,理应算我一份。助纣为虐。 可就这关头,季夫人竟踩着高跟鞋哒哒来了学校,机关枪似的。她微扬下巴,精干漂亮,鲜眉亮眼。手里还拿着公文包。 季元现一看季夫人,吓得双腿发软!这事儿他可没告诉皇后娘娘啊。 死罪,杀头的! 季夫人瞥一眼巨型季鹌鹑,冷声问:“谁让你站这儿的。” “校长办公室在哪。” 季元现就差原地蹦圈尖叫。 敢情是给他撑腰来了? 第十三章 季元现是惯犯,请家长的理由能排成满汉全席菜单。若有一条重样儿,人小司令铁定不满意。造作都不能推陈出新,多傻缺啊。 弹劾老师是第一次,虽然作为战胜方,成绩斐然。但介于得罪了一众校方领导,请来季夫人,他也算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谈不上威风。 季夫人不是省油的灯,哪怕明知给班主任塞红包,季元现也不太可能受多大便利,可她还是要送人情。学校有学校的生存法则,实验班名额是她给儿子买的,那么送佛送到西,这往后三年的路,季夫人亦要打点完毕。 季元现不争气,惹是生非。多年来父母深知他的操行,从气愤到无奈,走过了小司令不长不短的叛逆期。本以为高中稍好一点,如今也不见得。 除不再与老师动手打架,混账事没少干。 这不,人家也清楚啥叫“民主”议政,都他妈弹劾班主任了!玩得更高级啊,有没有。一时半会儿要小王八蛋改邪归正,简直无稽之谈。 季夫人踩着高跟鞋,脚程极快。季元现踏着小碎步,在后面声控:“妈妈,左转。前边路口,右拐。哎对,上一层楼。第二扇门,最气派那个。校长办公室。” 季夫人往楼上走,刚前脚落地,忽然转身:“季元现,你爸当年怎么没送你去学相声。捧哏逗哏你能一人包圆了。” 司令内心的小人正欢欣雀跃,准备等会儿来出狐假虎威。这季夫人一开口,喜从天降浇成自作多情:“……娘娘?臣惶恐……?” “该不会以为我是来给你做依仗的?” 季元现眨眨眼:“……” 默默收起狗尾巴。 季夫人冷笑:“也不知随了谁。” 饶是嘴上下刀子,季夫人踏进校长办公室时,仍霸气侧漏。陈校长早对季家的背景烂熟通透,来者何人?不用介绍。 陈校殷勤倒茶,邀季夫人落座。不料对方笑着拒绝,双手拿着公文包放于腹前。季夫人脊梁挺直,大衣内套着干练职业装。莫名气势压人一筹:“坐也不必了,陈校长。今天来,我只是单纯作为季元现的母亲,来问您几个问题。” “不关季宏安如何,也不关季家如何。” “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家长。” 陈校点头哈腰,季夫人虽这般自谦,他可不敢真听进去。 “应该的应该的,s中向来希望家长踊跃提出建议,才有利于本校教育水平、管理方式的长足进步嘛。” “都是为了孩子成长,一切为了孩子学习。” “行,我听您这句话。”季夫人不算温柔可人,甚至有些不怒自威。她秀眉斜飞,两鬓的头发腕于后脑,扎成发髻。 “我就问三个问题,第一,贵校选拔老师的方式,是否公平公正公开,是否出现裙带关系、人情后门,是否做到了一切以老师的素质、教学水平、能力为准?” “第二,s中办校理念是什么。笃信,好学,自由,民主。前三项暂且不提,‘民主’一词贵校如何理解。学生对老师有意见,通过讨论、书信、联名的方式,向高层领导反映实情,而没有采取其他偏激方式。此行为是否正确,有何不妥?” “第三,陈校长,我问您一句。如果把季元现换成您家孩子,老师采取体罚、不允上课的办法来‘教育’他。您作何感想?” 季夫人逻辑清晰,字字珠玑。如珠落玉盘,掷地有声。陈校长不料季夫人有备而来,听得满头大汗。季元现受罚一事他略有耳闻,至于停课处理,陈校不知所以。 他暗叹教导主任没脑子,转脸给季夫人赔笑。大人打着官腔,话中带话。季元现特有眼力,老老实实做一安静的蠢儿子。 日薄西山,冬季的黄昏特别短。季夫人站在窗外斜打进来的光影里,高挑身材柔柔镶了一圈边儿。似电影镜头蒙上光纱,特明媚动人。 季元现盯着他母亲的手腕出神,是不是,有些太瘦了。 小司令细细回忆,从童龀到舞象之年,季宏安极少在身边。生活学习的琐事,总让季夫人亲历亲为。季元现确实记得,季夫人曾在高烧未退时,精心打扮、盛气凌人地跑来学校,给她受欺负的儿子“撑腰。” 季元现永远记得,当年有一只手腕,搭在他稚嫩的肩胛骨上。缺少女性的柔和,膈得他不舒服。 但是这人,曾金声玉振地为他反驳道:“他不爱学习,但他绝不是不聪明的孩子。人生在世,各有其职。他可以不爱学习,但我知道他总会在自己喜欢的领域,干出点什么。” 季元现不是很明白,其实直到现在他都不清楚自己喜欢什么。可季夫人告诉他,你不必那么早知道,你只应开心就好。我会护着你,教育你,因为我是你母亲。 季元现还没来得及抒情完毕,岂料季夫人拿出一卷文件袋。 她放下公文包,将文件袋卷成筒,炮火又对准季王八。 “来,给学校提完建议,我们来数数你的罪状。” 季元现呲牙,果然逃不掉。他踮脚走到母亲跟前,垂下脑水不多的头颅。 “您讲。” 季夫人敲敲他肩头:“对老师教学方式有疑惑,与老师出现矛盾。你实现跟老师沟通没有?” 这你妈有心情跟王胖子讲道理,还会弹劾他?季元现想笑,又不敢。他心口不一道:“没有,我错了。” “你还知道有错?事先不同家长沟通,逞威风、召集同学激化矛盾,图一时爽快。根本不把老师的面子、学校的立场放在眼里,你还有没有点纪律。我教你的进退有度,瞻前顾后,三思后行,你把脑子放家里养生是吧?” 季夫人明了季元现心中的小九九,这王八羔子压根不把校方人士揣眼里。弹劾老师一事,说大不大,说小……它也影响深远。 年少时的处事方式,十有八九会影响成年后在职场、官场的行事习惯。那些如履薄冰、勾心斗角的地方,能容你放肆而行,掀他人饭碗吗。 还是太幼稚了些,意气用事。 季元现听得发愣,母亲还真上纲上线。多大点事儿啊,至于么。他双手在背后绞动,只得把头埋更低。 “下次再也不了。” “下次,你还敢有下次。我……” 季夫人话音未落,办公室大门遽然被人敲响。 三人回头看去,立正川笔直站着,神色淡漠:“我是共犯。”季元现:“……” 谁让你这时候来出头,傻逼吗。 季夫人打量他,非普通人家的孩子。立正川走来与季元现并肩,态度良好,没讲话。季夫人多少了解事情经过,他们如何扳倒老师,又是求助了谁,大抵清楚一些。 立正川是共犯,推波助澜的那一个。 但季夫人向来没有越俎代庖的习惯,更不好为人师。别人家的孩子,轮不到自己指手画脚。同时季夫人教养极高,她可以在长辈面前数落几句季元现,一旦有小司令的同龄人在场,季夫人会给他留足面子。 “妈,其实跟他没多少关系。是我请他帮忙的,人家也……” 季元现支支吾吾,试图为立正川辩解。 季夫人不好发作,看他来气儿,下意识拿着文件袋甩手抽向季元现的肩膀。按本意,她只打算做做样子,谁知—— 从立正川的角度看去,这一卷文件袋妥妥要抽到季元现脸上去。他迅速抬手挡住,“啪——!”干脆利落地打在立军长小臂上。 季夫人舌桥不下,立正川比她高出几个头。 耿直又棒槌:“阿姨,打狗才用棍子。” 季元现:“……” 真英雄,敢于直面季夫人的文件袋。 季元现决定拜立正川为大哥,专门教他抬杠那种。 很多年后,季夫人才告诉立正川。当年她并不是要惩罚季元现,适当修剪孩子的张扬,是为他好。以后他们才会明白,大人讲过的道理,最终会应验在人生道路上。 季夫人不愿季元现受伤,不愿他走邪路,不愿他倒行逆施,避迹违心。她始终在母亲的职位上站立着,不敢倒下。前路由她开辟,荆棘却不斩除。她愈来愈瘦削的影子,刻在少年不更事的心坎上。 季夫人通身根骨,一半是水,一半是铁。她无需礼赞,亦是无冕之王。 那天造访结束,季夫人拿着公文包,又踩着高跟鞋哒哒离开了。据说马上要去出差,行李还在机场。季元现第一次有点心疼,原来母亲这么繁忙。 立正川与小司令并肩走在楼道上,两人关系好似熟稔了,又有些尴尬。 怪恼火的。 季元现看在这人为他挡刀的份儿上,开金口道:“哎,你手臂痛不痛。我妈那一下应该也没尽全力,你怎么突然就挡上来了。” “还有,你咋知道我在校长办公室。” 立正川面色几变,不太自然:“顾惜叫秦羽找我,说你在校长办公室,可能会挨打。” “所以你就来了?” 季元现歪头。 “你不是和奶昔不对盘么,他叫你来,你就来?” 立正川淡然,扯了下嘴角:“不是因为他。” 因为在那里的人是你。 季元现嗤笑,他斜眼瞧立正川。小军长深邃的五官陷一半进霞光里,性感唇瓣上扬。 行吧,小爷我能不门儿清。你丫的怕是耽于美色,又不敢承认。 立正川不说话,高冷得一匹。遽然脖子被一股力拉住,被迫转了半个身体。季元现再次给他系领带,薄热呼吸喷洒在立正川领口处,微痒,色气。 “至少在学校里,你把领带系好。不然像什么样子,你也别仗着自己长得帅,就能不修边幅。” 立正川微抬下巴:“你管我。” 明明是疑问句,这眼高于顶,立刻奔往歧义道路。 季元现呲牙,嘿,狗咬吕洞宾了嘿!他猛抬手在小军张的老虎头上拍一巴掌。 立正川懵:“你他妈拍我后脑勺?” 季元现再上巴掌:“老子拍了又怎样?” 立正川彻底怒了:“我操,你还拍?!” …… 高中日子似河底急湍,表面看着风平浪静,转眼间已行千里。 高一上册鸡飞狗跳的生活,终于在新年临近与期末考的双重刺激下,划上休止符。 寸阴若岁的寒假姗姗来迟,季元现等人总算熬出头。期末成绩当然不在考虑范围内,无一例外的满门挂科。 顾惜回归前,秦羽成绩稳居前三。这顾道长是仙,神仙考试轻轻松松拿下全班第一、年级桂冠。 可季元现真想不明白,顾惜至少缺席三个月课程,你妈还是能考第一。 顾惜的脑子怕不是人工智能。 但成绩好坏并不会影响小司令的放假热情,刚消停没几天,百无聊赖的季元现吆喝秦羽上网。 最近北区新开一家网咖,规模大、环境好、服务到位,重点是电脑配置极高。特适合打游戏。 季元现带着秦师长,叫上打算去网咖阅读区看书的顾惜,三人浩浩荡荡奔赴寒假第一约。 然而开机还未坐定,季元现磨皮擦痒地喝着可乐,秦羽正准备抽样。 “哟,这不是季同学和秦同学嘛——” 季元现纳闷儿,谁啊,谁他妈在网吧叫得这么不专业。他抬头望去,看清对面人,这回是真把可乐喷了一屏! 水花溅到秦羽脸上,小师长特嫌弃:“啥啥啥!你这干啥呢干啥呢!文明点行不行?啊,我司令。” 季元现擦擦嘴,讪笑着打招呼:“您、您好。何老师……” 秦羽以为司令哄他,还不信。 他满脸“今天能在网吧遇到老师我就信了你的邪”。 小师长不信邪,定睛一看,脱口而出:“我操!真是何老师!” 刚骂完,猛地捂住那张猪嘴。 两人宛如偷鸭现场被抓,同时呆成人型大猩猩。 岂料,何老师笑眯眯地撑着下巴,风流倜傥。 “你们也来打游戏啊,开黑吗?” “组个队呗,我带你们carry全场。” —— 注: 1现哥挨的骂,老七都挨过…… 2何老师在网吧带男生组队开黑,真实事件……(笑cry) 第十四章 骚操作,这你妈妥妥的骚操作! 锐雯光速qa、男枪不退反进are、皎月rq、亚索eq闪,一系列技术要求高超,伤害值逆天的操作于何老师来说,游刃有余。 他不仅手速极快,且时机把握精准。季元现得啵得啵地跟在后边捡人头,秦羽浪在野区采灵芝。 拿下第五把排位赛胜利时,季秦二人已完全不把何林当作老师看待。 “何老师,”秦羽递根烟,“您咋不去搞直播,每天坐等收礼是不是。要不开个直播间,我给您刷跑车啊。” 何老师夹着烟,头发稍长。他眨着一双桃花眼,说话斯文儒雅。 “我当老师又不是为了生存。” 秦羽听得懂,其实年级上早有传言:何林做老师,只是来挂个闲职。何家底子厚着呢,想干啥不行。 季元现倒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若只想挂闲职,何老师至于亲自找上小司令,还提议给他补课? 没事找事么。 何林感到季元现的目光,抬眼同他对视一眼。季元现稍走神,大招放歪。屏幕变红,白送对方一人头。 秦羽嚷嚷,“司令,干什么呢。昨晚是不是安慰自己了,咋今天左手还在抖?” 何林噗嗤一笑,季元现又气又臊,伸脚毫不留情踹秦羽:“就你他妈话多!” “季同学。”何老师有些烟枪嗓,莫名沙哑动听。 “哎,老师。您叫我季元现就成。” 何林问:“知道你的英语成绩吗。” “……”季元现呲牙,您还真是专往他人痛处戳。我英语成绩啥样,能不能见人,您会不知道? “报告老师,我没查。” 季元现挺实在,从小到大他就没亲自查过成绩。分数是什么,不重要。 何林意料之中,他伸手抖抖烟灰,嘴唇一碰:“总分十八,年级倒数第二。进步了,挺不错的。” 季元现:“……” 他真一时半会儿分不清何老师是不是在夸他,怎么听着那么像骂人呢。 “老师,还是您教的好。” 季元现抖机灵,礼尚往来嘛。 何林从游戏间隙里瞥他一眼,挺有意思的小孩儿。他似笑非笑,眼睛倒是弯弯的:“行吧,至少我比三班英语老师开心点。立正川比你低八分,过年了,记得给人发消息道谢。这次没让你并列嘛。” 季元现噎住,这次他是真没话语反驳。秦羽在一旁偷笑,浑身发抖宛如犯癫痫的脆皮鸡。小司令露一排牙齿咧嘴笑,明摆着威胁。 秦羽收敛笑容,人五人六地栽进野区采灵芝。 何林还是那意思,希望季元现跟着他补习英语。能学多少是多少,至少有个态度。小司令一意孤行,别说英语,他连语文都不曾好好学。 指望季元现补课?没趣。 三人酣战,直到顾惜拿着书本找过来。晚上要在季家吃饭,张姨来电话催他们回去。何林叫了顾惜说悄悄话,两人关系还不错。 季元现站在门口驻足观望,顾惜回来时,神色挺纠结。“咋了,何老师跟你洽谈什么呢。” 顾惜欲言又止,最终摇摇头:“没什么,问我学习生活是否习惯。” “他一天也真是闲,”秦羽叼着季元现允诺送他的富春山居,吐一口烟,“我还真没见过哪个老师这么执着于叫学生好好学习,跟他有多大关系,有啥好处。” 顾惜揽着季元现肩膀,似别有深意:“何林做老师,又不仅是为了生存。” 总得有人真正将学生的前途置于心上。 …… 心心念念的寒假说来也无聊,季元现平日上课就跟放假似的,不完成作业,不学习功课。回到家,反而无所事事。 前些日子,车圈大拿邀他们去东望竞速,拉了好一批牛掰帅气的超跑来。说是要体现贵族气质,煞一煞贫民入门级跑车。 季元现许久未开车,心里怪痒痒。他拉上顾惜,知会一声薛云旗,跳着脚去了。 到达东望车库一看,嗬,小司令真他妈开眼。仅是1962年、63年生产的ferrari 250 gto就有两台,那华丽外形、正红漆色,简直车中尤物。太你妈性感了。 顾老爹此生最爱收藏复古跑车,参观私人车主博物馆。顾惜从小耳染目濡,算是小半个专业人士。他没料想此次竞速,竟是挂羊头卖狗肉,车主们跑东望来炫富了。 顶级超跑一字排开,个顶个的嚣张跋扈。有车身采用大量轻质金属材料、碳纤打造的carreragt、百公里加速3.6秒的法拉利enzo、帕加尼、兰博基尼抓人眼球。 而风头最劲者,要数停在正中间那辆venom gt in dark night gray,集超高速与野性爆棚的车型于一身。 季元现看得眼睛发直,眼珠子差点收不回来。顾惜撞撞他肩膀:“口水擦擦,表情别这么昭然若揭。你知道自个儿很想犯罪吗?” “我当然知道,”季元现说,“那他妈可是毒蛇。” 这简直是疯狂的代名词,天生为速度而临。头灯亮着,若冥府中两盏勾人大火。车身呈铁银色,在灯光反射下如绸缎细腻,稍些偏灰。 亨尼西原为美国著名改车厂,当初以改装美国肌肉跑车著称。季元现仅仅是想象一番毒蛇飞驰的速度,便浑身颤栗,起鸡皮疙瘩。 “那速度……”小司令啧声,想去认识认识车主是谁。 顾惜轻笑:“你若真喜欢飙车,我爸有几台好车可以让你玩。但要说纯粹竞速,改装车与赛车完全不是一个量级。” 这两者之间差的不光是技术,还有最基本的调教数据。 “你知道,我对赛车不感兴趣。谁有型,谁性感,谁漂亮,我就爱谁。超跑才叫车,那好比人中娇女郎、猛汉子,好比——” 季元现信口开河,挨着罗列。赞美之词溢于言表,却不等他作总结。 小司令目光烁烁,似厄洛斯朝他心上骤然开枪。主宰爱欲、情欲的造物者睁开双眼,透过季元现视线,第二枪直直对准了从venom gt走下来的那人。 ——立正川。 小军长穿着深棕机车皮质夹克,领口处一圈雪白的羊羔毛。墨镜挂在上衣兜,一双腿又直又长。脚下工装靴,特潮,特时尚。 立正川撑着引擎盖同兔女郎说话,衣服上提稍露一截劲道腰身。 季元现咽口唾沫,步子蓦然顿住。 顾惜的眼神在两者之间转个圈,心中了然,竟也有些……酸且苦。 直到那天竞速赛结束,季元现并未上前与立正川打招呼。小司令飙车极尽兴,夺得无数风光。季元现感觉立正川也一定在某处看着他,如毒蛇舔着红信子,为了吞噬猎物,静静蛰伏。 谁有型,谁性感,谁漂亮,我就爱谁。超跑才叫车,那好比人中娇女郎、猛汉子,好比—— 好比——立正川。 既野且冷,又酷又性感。 这事儿在季元现的心里藏了好几天,每日躲在被子里,点开小军长的微信却不说话。 两人自打寒假来临,彻底断了联系,更别提邀请对方参加聚会。 立正川的朋友圈顶无聊,除开雕塑每日打卡,偶尔分享几首古典乐,似乎没什么娱乐活动。 季元现窥屏,不时在立正川的音乐分享下发表意见。 比如“不要只爱巴赫,还有许茨,许茨!”、“比贝尔、比贝尔也不错。”、“莫扎特还用说吗,我男神啊你不配听。”、“这样吧,川哥,建议你去听听弗莱芒的复调艺术。我真怕咱以后没啥共同语言。”云云。 全程小司令独角戏十分充足,立正川的回答压根就是性冷淡。冲动时刻,也不过几句“勃艮第与弗莱芒并驾齐驱,听谁都一样。”、“大晚上听安魂曲合适么。”、“嗯,下次我试试。” 完全没有同季元现讨论的兴趣。 季元现抱着手机纳闷,不应该啊。上次允诺欠他人情时,立正川的态度暧昧至极,好似要吃了自己。两人之间分明有着不一样的情愫,可为何现在又这般冷冰冰的模样。 小司令思来想去,寝食难安。 好容易咬牙,找了话题:“川哥,上次东望竞速赛,我瞧见你的毒蛇了。” “下回借我开开呗。” “或者……你带我去兜风如何?” 消息发出,季元现缩在天鹅绒被窝里。床上鼓起极大一团,特可爱。许是房间温度颇高,小司令双颊绯红,耳朵也红。 他磨皮擦痒地滚两圈,是不是,最后那一句,太暧昧了。 在s市的车圈儿里,邀人带去兜风,不就妥妥的那个意思么…… 季元现猛地鲤鱼打挺爬起来,不行,还是太羞耻。这你妈司令的面子往哪儿搁呀,以后传出去,季元现就为一睹毒蛇芳容,竟献身上车。臊不臊皮,跌不跌份儿! 然而为时已晚,撤回消息的时限将将过去。 立正川收到季元现的微信时,正在客厅与父母商量下学期走读事宜。寝室作息规律,并不适合小军长夜间创作。 总不能因为他一人,影响其他人休息。立正川不学习,不代表他可以不顾及别人。 微信消息弹出,立正川下意识点进去。好长日子,季元现都不曾主动联系他。实则立正川难耐得很,他思念愈发凶猛、克制,表面上便愈发冷静、疏离。 小军长挨着读完信息,忍不住嘴角上翘。 真以为在东望那天,小爷我没瞧见你?司令那风骚样儿,风头无双,张扬又动情。 勾得立正川心神不宁。 “正川,我和你母亲的意思,是准备在s中附近的学区房给你租一套。上学也方便,你意下如何。” 正儿八经的立军长,立剑英平等征询二儿子的意见。 立正川反复琢磨着“或者……你带我去兜风如何?”,眉眼里仅是纵容与矜持。 矛盾得很。 他答:“我都没问题,父亲母亲安排就行。” 立正川拾掇好心情,不冷不淡地回复: 季元现,等你十八岁,我把毒蛇送给你。 “咚咚咚”、“咚咚咚”。 外界敲门声合着心跳,惊得小司令猛然掀开被子。 “谁、谁呀!” 季元现如今连脖颈也红,他抹一把脸,企图把狂跳的心脏塞回去。手机页面停留在聊天界面上,立正川的头像十分夺目。 季夫人开门进来,瞧见儿子神色慌张,略微意外地挑眉:“干嘛呢,你小子又干什么坏事了。” “没有没有,”季元现将手机藏在枕头下,半跌半撞地滚下床,滚到季夫人身边,“妈妈,您劳驾?” 季夫人揉揉眉心,觉得此人放在学校确为一祸害。血雨腥风的棒槌一根。 “是这样的,我跟你爸商量。打算下学期让你走读,就在学区房给你租套房子住。免得你在学校惹是生非,你觉得如何。” 季元现没料到是这茬,当即脑子转不过弯。最初不也是他们叫自个儿住校么,咋心血来潮又叫他走读了。 小司令低眉顺眼,装得人畜无害,纯良无比。 “娘娘,全由您和皇上为臣做主。” “再说了,我的意见有用吗?” “啧。” 第十五章 大雪是从昨夜开始下的,直到除夕夜临,白茫茫染长安道。 盈盈絮絮,落入万千乡梦里,偌大京城空寂地不像话。 今儿个是旧年之末,新年之初。 季家设宴正乙祠戏楼,是全京城最古老、最气派、保存最完好的纯木结构戏楼。前几天,全凭季老爷子一句话,季家上下马不停蹄赶回京城过年。 按惯例,每年除夕宴必设堂会,邀梅派传人登台唱戏。季老爷这辈人,是地地道道的“梅党”。他不属文人那一挂,年轻时也多为武捧。据家族后辈有传,当年季老爷迎娶季老夫人前,也曾与某些半红不紫的美貌男伶有过风花雪月。 季老爷点《诗文会》,古典喜剧热闹好玩,外加一折昆曲《游园惊梦》。老夫人偏爱时装、古装新戏,如《孽海波澜》、《嫦娥奔月》。 轮到晚辈,季元现捧着戏折子敷衍浏览,点一出《霸王别姬》。季夫人听了直皱眉,连戏院老板也劝:大过年的,图高兴。唱什么生离死别不吉利,贵妃醉酒也比霸王别姬好哇。 “你们不懂,我奶奶就好这口。” 季元现不胜其烦地整理衣服,一年之中独属除夕夜最特别。季家人人着汉服,因现代男子未留长发,则省去首服。 镜子里,季小司令俊逸倜傥,正红衣袍鲜亮夺目,子孙蟒云肩通袖,四合如意团云暗地。腰部褶皱作通裁,裳及脚踝。他拢着琵琶袖,曳撒袍兼正装用。 季元现侧着脸,正低头发消息。温柔灯光兜头而下,眉目狭长,眼波流转。也不知给谁聊语音,唇角微上翘,最是风流少年。 顾惜站在门口欣赏片刻,轻咳两声:“赶紧去戏楼,一会儿迟到了奶奶又该骂你。” “来了来了!”季元现抬头招呼,紧接着炸毛,“我靠,这你妈也太不公平了。凭啥顾家世世代代流传西装三件套,我家老爷子就不能跟进潮流么。” 顾惜双手揣在西裤兜里,高档薄羊绒的马甲配衬衣,外套西裤裁剪合身,通体银灰,时尚且不显老陈。顾道长臂弯里折着驼色格子大衣,领针精致。端的是海派贵族范儿,恰似民国摩登小公子。 顾家族谱往上走,都是绅士。大多留学海归者,时髦品味高。 季家是京城唯一保持传统的老派家族,有其开明一面,亦残留着固有的保守。 季元现同顾惜到达正乙祠戏楼时,灯火璀璨。正厅中摆十张红木雕花圆桌,戏台阔且亮,戏楼分两层,台前三面环楼。金字黑底牌匾挂于正上方,书“正乙祠戏楼”五个大字。 人群乌泱,虽是家宴,亦请来不少贵宾。季家长辈忙着招呼,季元现同顾家父母寒暄二句,便领了顾惜落座。 名牌立于桌面,中心插一束香槟玫瑰。季元现小心珑着衣袖,侧头问:“奶昔,等会儿年夜饭结束,羽子叫我们去唱歌。我已帮你订了名额,吃完饭咱俩跑快点啊。” 顾惜正研究今晚演出剧目,小时为讨季老夫人开心,他练过一段时间武生。 “年年都是这安排,羽子就不能想点新招。”“他倒想,”季元现故作神秘笑道,“这不那傻逼年龄不够么。” 顾惜挑眉思索两秒,恍然明白小司令在暗示什么。他坏笑几声,摇头:“你让他小心点。要想活得久,四个字,洁身自好。” “我也劝啊,他想法多嘛,反正找干净点的就行。” 季元现不在意,再过半小时,今夜菜肴逐道上桌。 顾惜还想同季元现说什么,戏台上遽然敲锣打鼓开了场,名角儿掀帘而出,嗓子一亮,句句都是彩头。宾客掌声雷动,叫起好来。这恍惚间,恰时光倒流。 流到百年前的戏园子里,争红斗艳的大角儿们各展身手,叱咤南北。台上的灯亮着,梦幻的暖,色彩流动。而美人眼色,朦胧如烟。穿过那段极其辉煌的岁月,再随着洪流,去戏曲尽头窥探伟人洒下的吉光片羽。 顾惜缄默其口,在人声喧嚣中静静盯着季元现侧颜。正红汉服,金线交织,映得他星目剪水。时间仿佛变得很长,又很短。十年前在他身后偷吃桂花糕的元宝,与今天坐在他身边的小司令不可同日而语。 他知道。 正因知道,才更惶惶不安。 顾惜曾如此形容季元现——这人血里带风,是自由的,抓不住。浓烈时近在眼前,清冷时远在天边。 如果,如果可以把心事和盘托出,顾惜想,是不是能好受一些。充其量往后一别两宽。情况若好点,万一季元现接受呢。 “元宝……” 台上刚唱完贵妃醉酒,杨玉环满头点翠珠花晃得顾惜思绪混乱。 今夜他有些压不住,压不住心底那股躁动。 “我……” 季元现转头,明亮的眼睛眨眨,形象全无。嘴角沾着酱汁儿,执筷姿势因衣袖宽大而稍显猥琐。小司令囫囵吞下食物,差点噎成二五缺。 “咋、咋了,奶昔。是大闸蟹不好吃,还是酱猪蹄不合口啊?” 顾惜:“……” 有一瞬他无比怀疑自己到底喜欢他什么。 算了。顾惜好不容易聚起的勇气横在胸口散去,还是不要问不要说不要让爱跑出来。 执者失之。 当人想要成为歌者,便失去了歌。当人想要成为诗者,便造不出诗。 什么都不奢望时,一切都会如期而至。 戏台上正唱《游园惊梦》,“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也唱“良辰美景奈何天”。 顾惜揉一把季元现的头发,笑着换话题:“第二场聚会在哪集合。” “哎,都是半大不小的爷们,你动不动揉我头发很没面子啊。”季元现抱怨,却不是真计较。他将头发扒拉顺,继续道,“1926呗,秦羽找他哥们儿开车来接我们。十一点,准时门口见。” “开车?”顾惜迟疑两秒,“成。” 家宴散席时,晚辈领了红包便脚下抹油。溜的溜,跑的跑。长辈也不阻止,如今守岁观念淡薄,除开老人,谁还愿在家呆着。 这点倒是与时俱进了。 秦羽的朋友叫林沈海,季元现觉着面熟。约莫是普通班的学生,看起来挺不老实。秦羽端坐副驾驶,跟他妈拉客的老鸨似的。 “现儿!惜哥!赶紧,上车。咱年轻人换个场子嗨皮去!” “先说好啊,今晚不醉不归,谁他妈先跑谁是猪。” “司令,磨蹭什么呐!” 季元现硬着头皮坐上去,伸手从后边拍拍秦羽脑勺:“你他妈确定没喝假酒,发什么疯。” 顾惜接:“林沈海,好生开车。” 顾道长对他人向来惜字如金,冷不丁冒一句,小司令后知后觉不太对劲。他瞄一眼仪表盘,速度不算快。但这方向盘是不是控制得有点糟糕…… “哎,兄弟。”季元现叫住正在激情唱rap的林沈海,那丫特投入,满嘴的江湖任我闯。 小司令提高音调:“我说兄弟。” 林沈海遽然转头:“啥事儿,季哥。” “你是不是没驾照。” “啊……是。” 季元现额角一跳:“开车多久了?” 林沈海挺耿直,依然回着头,就差拍胸脯:“长着呢!一周!” “我操。”季元现将将骂出声,抬眼直视前方,爆喝道,“你他妈看路!看路啊!我操!” 顾惜:……能不能现在跳车。 几人有惊无险到达1926时,其他兄弟已齐聚。豪包内乌烟瘴气,玩骰子吸水烟,你妈聚众淫乱似的。女生没几个,汉子到不少,也不知能不能匀对称了。 季元现领头走进去,直直接受注目礼。穿汉服参加除夕聚会,十几年来从未间断。大家见怪不怪,女生叽叽喳喳要小司令介绍订制店。季元现推了微信名片去,豪爽道:“报我名字就成。” 秦羽是个趴体王,刚落座已抢过话筒。他与人肩靠肩,荒腔走板卯足劲儿唱上了。顾惜亦有熟人,正在隔桌抽烟聊天。几杯洋酒下肚,身体随着音乐轻轻晃。 季元现不太喜欢热闹,喧嚣过头就是孤独。但他从不拒绝与人打成一片,唱歌玩游戏,样样精通。小司令对所有人面面俱到,敬酒谈天,很难看出他与谁关系不好。同理,除了秦羽顾惜,也看不出他与谁关系好。 季元现这种人在社交圈里,很吃香,也备受提防。他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 但反正定义都为酒肉朋友,有无那二两真心,又如何。 今夜秦羽格外来劲,揽着季元现脖子,硬要他喝“今夜不回家”。顾惜酒量不错,可明白人劝不了撒泼者。 1926的鸡尾酒此款最玄乎,号称甭管是否千杯不倒。闷下这杯“今夜不回家”,还真就回不了家。 季元现拉不住,秦羽拿着杯子靠在小司令唇边。 “来的时候咋说啊,不醉不归。现、现儿!喝,咱不喝开心不算完。” 顾惜无奈,扯着秦羽推到水烟边。1926有熟人,给他们上的水烟不加料。顾惜把烟嘴塞秦羽唇边:“你抽两口,醒醒脑子。” 秦羽喝大了,坐不住往桌下滑。要不是季元现眼疾手快,指定磕成脑震荡。秦棒槌却顺势缠上来,他不依不饶攀着小司令肩膀:“宝贝儿,你喝一口嘛。” 季元现:“……” 脑震荡算什么,干脆摔成脑残好了。 顾惜接过杯子,瞧一眼死缠烂打的秦羽。再递给季元现安慰的眼神:“这杯我喝,我替元宝。” “不成不成,惜哥我知道你心疼咱司令。”秦羽打酒嗝,喝多了口无遮拦,噼里啪啦倒金豆,“别以为我、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不就对咱司令、对他……” “你他妈可住嘴吧你!”季元现神色有些慌张,似知晓秦羽即将揭露什么秘密。 这是一个最好永远不要浮出水面的真相,一个定时炸弹,惶惶不安。 季元现劈手夺过顾惜手中酒杯,仰头将酒液灌入喉咙。辛辣、彻头彻尾的辛辣一路厮杀。小司令喝完将杯子扔桌上,又气又无奈地踹一脚秦羽。 “他妈就你能!” 秦羽顺势倒在顾惜身上,眼神迷茫:“叫他喝酒咋了,生这么大气?” “……”顾惜叹气,准备抬秦羽去楼上开房睡觉,“祸从口出,傻逼下次少说点。” 趁这空当,包厢厕所被占用。尿意汹汹的季元现不得不出去另寻厕所,他酒量着实不行,所幸今夜身着曳撒袍,才不至于因服饰宽大繁复而摔倒。 小司令昏昏沉沉,一路跌跌撞撞。他摸索着进入某间无人包厢,没开空调,气温稍低。 此间厕所为套式,开门进去,先是洗手台,季元现锁上门。再往左,还有一扇磨砂玻璃门,里面才是厕所。 酒精上头,厕所灯晃昏黄黯淡,暧昧不明。季元现找到厕所倒不急了,今儿个这双鞋穿着并不舒服。他靠在洗手台边,爽快脱掉两只鞋履,外加一双袜子。 小司令光脚踩在地板上,转过身面对镜子。他仰头深呼吸,全然未注意玻璃门已敞开。 立正川着实被眼前的景色震惊几秒,他从未见过如此季元现。正红汉服,绣纹华丽。恰似一团焰火,摄人心魄。 立正川忽然觉得,“惊涛骇浪”与“寂静欢喜”是同义词。少年如冠玉,玉树临风。他从未觉得自己的灵感爆发如此迅速,那梦中的雕塑人像似有了面孔。 熠熠生辉。 将才立正川也喝过,由于酒量太好,被周锡等人猛灌两杯“今夜不回家”。白朗姆酒与龙舌兰好似火烧,辣得他有些头晕。 宋迪不安分,见缝插针往他身上攀。双手找准时机揩油,搞得立正川烦躁不已。赶紧以上厕所为由,跑出来躲灾。 这层楼的独立厕所遥远,所有包厢唯独这间还空着。立正川不料遇上季元现,还是在如此暧昧的场景。 简直令他想入非非。 立正川朝小司令走过去,对方睁眼时吓一跳。季元现同样不知有这么巧,口齿不清,双颊绯红:“哟,川、川哥呀。新年好呀。” 他尾音发颤,带着不自知的嗲。 立正川不说话,仅仅站在季元现身后,双眼发直地看着那双裸露的脚腕。线条流畅,骨骼凸出地十分精致。很白,似玉。 小司令透过镜子盯住那人,眼波剪水。他忽想起送车一事,双手撑着洗手台,半转过头来:“上次你说把毒蛇送、送我。可、可还当真?” 立正川也伸手撑住洗手台,恰好从背后将季元现圈在怀中。小军长附在他耳边:“说了送你,就一定送你。” 气息湿热,痒且撩人。拨得二人心脏直跳。 砰砰,砰砰。 洗手间的窗户开着,凛冽雪风往里刮。小司令本热得难受,骤然冷意相接,不自主打个寒颤。他身后是烈火热源,立正川体温似暖炉。 季元现向后靠去。遽然,小军长嘴唇挨到小司令红透的耳朵上。 滚烫。触电般。烫地季元现一惊。立正川却猛地揽住他腰际,如铁箍。 无法动弹。 季元现隐约记得,是谁曾告诉他,冬天要接近温暖的事物。比如寒夜煮沸热酒,雪花融在玻璃上,爱人在公交车站台的等待,便利店热腾腾的关东煮。 寒冷的对立面是温暖,不喜欢的对立面就是喜欢。 立正川浑身酒气,季元现居然从脑子里搜刮出一句酸腐诗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要不两人找个地儿,好好喝几杯。 聊聊近况,为什么又不与他联系。他季元现是多没有魅力,才不曾将你立正川斩在西裤下。 灯光昏暗,镜子里立正川的眼睛却特别亮。好似凶猛野兽,正磨着獠牙。季元现想起立正川的雕塑作品,总是充满了阳刚之美。身姿壮硕、肌肉强劲,线条流畅且质朴感浑然天成。 那些作品表达的,大多是挣扎、矛盾、反抗与自我救赎。 感人至深。季元现刚想转身,挣脱立正川的怀抱。小军长知其用意,却压根抵不住酒精作祟。 小司令骤然后颈一凉,他忽地呜咽一声,狠狠咬住下唇。季元现不可思议地盯着镜子里,野兽正张开獠牙,叼着他后颈上一小块皮肤。舌尖烫人,轻轻舔舐着。 小心又谨慎,欲罢不能。 季元现不敢喘气,迷乱中眼前景致朦胧。窗外大雪纷飞,这一刻竟有永恒的幻觉。山川河流、街市闹嚷。他在不断靠近冬夜中的温暖,靠近昆曲里唱的那句“良辰美景奈何天”。 小司令单手撑着玻璃,似逃离,不得不踮起脚尖。 刀刻般的脚踝便更显清瘦,完美如一尊雕塑。 立正川斜眼看下去,顷刻为之发狂。 那日后来也没发生什么,时间不对,地点不对,情也不对。季元现穿好鞋履跌跌撞撞跑出包厢,紧紧捂着自己的后颈,脸颊通红。 立正川跟在后面,慢腾腾走出来。他站在原地目送季元现溜走,唇边还噙着丝丝笑意。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转身,却见顾惜穿着西装,外套格子大衣,似已等待片刻。估计将二人一前一后从包厢出来的场景,看得很清楚。 立正川走过去,神色冷淡:“有事?” 顾惜笑得倒是温柔大方,“能否借一步说话?” 小军长沉思片刻,竟跟着去了。他直觉敏锐,对方定是要谈关于季元现的事。 两人走出1926,凌晨街道冷清,大雪肆虐。 顾惜递烟,立正川婉拒。 “不抽?”顾道长挺意外。 “没这习惯,”立正川说,“别浪费时间,有话直说。” 顾惜点烟,火光一闪,照亮他温柔眉眼。可小道长说话却毫不留情,他直接总结,好比下达命令。 “阿现跟你不是一路人,你和他不同。” “立正川,离季元现远点。” 立正川清醒得差不多,明白顾惜在提醒他。悬崖勒马,及时止损。 可他上下嘴唇一碰,冷笑道:“顾惜,凭什么。” 立正川说这话时,好似铁了心在做承诺。他背后寒风卷着大雪,直上云霄九万里。 第十六章 寒假短暂,立春乍暖还寒。北下的冷空气拐了个弯,再次席卷而来。 新一年初,季元现还沉浸着“伊萨依的诗意不讲理”,书柜里那排黑胶唱片只听了一半。顾惜刚读完拉赫玛尼诺夫回忆录,立正川则画成了梦中雕塑的面容,好歹未等山枯树死。 秦羽合上练习册,将台历中红叉划到最后一个。春风破冰,北燕南归,新学期终于如约而至。 大部分学生依然沉浸在过年的热闹里,红包将将捂热,来不及挥霍,又进了校园。一大早,教室内闹哄哄的。同学之间寒暄讨论,练习册满天飞。适时有人吼一声:“谁的英语借我看看。”亦有人答:“哎,谁见我历史哪去了。” 迈入新年,个个虚岁年芳十七。小大人似的更加注重仪表,主要还是显摆性格。男生脱去冬季校服,赶在春季校服出炉前秀一发。运动外套罩卫衣,潮牌胡乱搭一身。而女孩则简单明洁,短裙下陪及膝袜,大腿白得发亮。风拂裙摆,青春动人。 “今年我家过春节不在国内,夏威夷呆着也够无聊。” “阿希家不是去潜水么,等会看看他晒成什么样。” “冰岛极光挺震撼,我终于在黑沙滩与飞机残骸合影了。圆梦啊操,推荐你们去。” 叽叽喳喳的心得交流还未结束,不知是谁轻声提醒:“数学作业抄完没,无道法师点名要收的。” 人群哄散而去,如流沙撞上巨石。波澜喧嚣的教室里,很快分流为溪,在各处动荡着细小起伏。 放眼看去,唯季元现老神在在。这货不爱学习、不写作业,恶迹斑斑,简直是顽皮出了名。各科老师拿他没辙,并不介意小司令“悍然抗命”。 可今年不知顾惜犯什么猫病,天天压着季元现写作业。从不懂到半懂,再到触类旁通,小司令虽然特痛苦,也不得不承认学到很多新知识。 所以今年开学挺轻松,季元现将作业扔在桌上,惹一群同学围观。 “牛掰啊,季哥!从良了?” “闪边儿去,我从来都是优,从个屁的良。” 话虽这么说,实则季元现同样惊讶自己居然完成了寒假作业。放在以往妥妥白日做梦,每到归校上交时,他的借口从来都花样百出。 永远不要低估学生规避写作业、交作业的主观能动性。 顾惜坐在季元现斜前方,听到此大言不惭,只是会心一笑。而秦羽叼着笔杆子满脸不可置信,他翻翻小司令的练习册,这他妈还批改过。 “请外援了,绝逼请外援了!”秦羽咋舌,立马从可疑人物中排查出顾道长,“惜哥,你监督现儿学习啦。我说你是不是过年香肠吃多了,撑肚子啊。” 顾惜对除夕夜的灌酒风波还耿耿于怀,倒不是针对秦羽有什么意见,可归根结底是由这傻逼挑起来的。明知谁也没错,但他特不爽。 于是顾道长只能同自己犯拧巴,淡淡瞥一眼秦羽,继续修道飞升去了。 写作业能请外援,不会做有人讲。但新学期伊始,接踵而至的开学考试,完全检验假期搞了些什么幺蛾子。 季元现愁,别以为他做好作业能代表可以考试。高一九门功课,理科几乎一抹黑,文科多少还能猜点。顾惜寒假指导的功课,季耗子撂爪就忘,转头分不清但丁柏拉图哪国人。 “重点是,他们哪国人关我屁事。”季元现翘着椅子,双脚搭在课桌上。“题干问我春秋战国时期,古希腊在干嘛。我怎么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好不好。” 顾惜翻看笔记本,将题目所属知识点递到他眼前。 “这类简述题,要多方面综合考虑。至少分三步回答,比如经济政治文化。春秋战国时期政治上王权衰微、礼崩乐坏,列国纷纷变法。而古希腊出现雅典奴隶制城邦国家,梭伦改革奠定民主制基础,再到克利斯提尼改革……” 顾道长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古通今张口就来。季元现目瞪口呆的同时,十分头疼。一句话三个名词,两个陌生,剩下一个还摸不准是不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 秦羽顺道跟着复习,时不时插一句嘴,实力碾压季学渣。顾惜并没阻止,纯粹是一腔热血、一厢情愿地将知识泼给季元现。 顾惜的愿望太迫切也太直白,秦羽门儿清。他分明是想让季元现好好学习,恶补功课,从头开始。心思是好的,却忽略了当事人是否愿意。 季元现不想学,你瞧这么多年有谁劝动了? 小司令当然也明白,顾惜同他十几年的发小,对方啥时候来初遗都知晓。他能猜不到顾惜的用意么。可平日里纵容归纵容,假期闲来无事,陪顾惜写写作业,满足他过老师瘾,够大度的。 若真要让季元现好好学习,就真没意思了。 教室里中央空调未开,窗口大敞。倒春寒吹得小司令打颤,他裹紧衣服,视线毫无头绪地飘往窗外——然后找到了落脚点。 立正川指尖转着篮球,戴黑色护腕。运动外套搭在肩上,袖子撩得老高。他额头一层汗,正与身边的周锡聊天。这怕是刚打球回来。 季元现最受不了这种男生,运动、阳光、青春,简直是行走的荷尔蒙。 顾惜把知识点捋一遍,手中红笔在古希腊文化上画直线:“这句,苏格拉底提出‘知徳合一’的观点,要着重记忆。同样,亚里士多德……” “……元宝?” 季元现伸着脖子,立正川已走过去,门口留一抹风掀起来的衣角。顾惜转头看去,什么也没瞧见。小司令收回长腿,赶紧站起来追出去。 他跑几步,又转身对顾惜挥手:“奶昔你甭跟我提历史了,脑子里装不下五千年!” 顾惜:“……” 合着他刚刚全在对牛弹琴,还挺自我陶醉的嘿。 季元现在立正川进入厕所一分钟后,才调整呼吸慢腾腾摇进去。人五人六地装偶遇:“哟,川哥呀。老周也在,这么巧的。新学期好啊。” 立正川在水槽前洗手,季元现就站在他身后。两人的位置同那日在1926颇为相似,没由来地同时脸红了。 其实,若立正川在清醒状态,他铁定干不出那等事。可见酒精害人。除夕一别,两人好长时间既没联系也无互动,堪称最尴尬的熟人。 后来季元现主动攀谈:喂,立正川,知道你现哥的生日吗。 良久,小军长压着隐隐的开心,答:不知道。几号。 小司令说:每年最后一天,记清楚了啊。 这才再一次“破冰”成功,两人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熟络起来。 这期间,季元现认真反省两人的相遇与共处。他发觉自己总是一脑门的心思,扑在立正川身上。难道真喜欢他? 我他妈是有病吗,喜欢这个性冷淡。季元现心想。我怕不是个受虐狂。 他遽然想通,呲牙一笑,老子怎么可能喜欢他。放着那么多好好的一号不爱,为甚要去爱直男。 有一天,等他真正领略到立正川的威猛与兽欲、持久与渴求时,季元现十分想把当年批判立禽兽的“性冷淡”收回。 可惜来不及了。 “新学期好。”周锡从包里摸出烟,“季哥来一根。” “我不抽。”季元现笑着拒绝,又蹭到立正川身边去。两人并肩而立,实打实的登对养眼。立正川比小司令高出半个头顶,他们侧着说话,莫名和谐。 周锡收回烟盒,咂摸半响。季立二人远离烟枪,到还是有一点不谋而合嘛。 季元现拍着篮球,“立正川,你说开学考怎么办。咱俩总不可能再交白卷吧,上回处分文件还没取消呢。你怎么想的。” “我以为你不在意,”立正川取下一只护腕,他拉过季元现的手腕套上去。“没怎么想,随便填几个答案得了。” 季元现低头,护腕上还残存些许立正川的体温。热热的,有些紧。似这人伸手扣住他腕骨,便再也没松开。小司令十分不地道地擅自心猿意马了。 “给我护腕干什么。” “保护。”立正川向来没那么多话,独独碰上季元现,总被勾得废话连篇。 “谢了,”小司令翘唇,小狐狸模样可爱透顶。“但话题绕回来,考试怎么办?” 杵在旁边做灯泡的周锡抽完烟,他故作神秘道:“我是有个办法,不知你们愿不愿意……” 开学考试设在星期四,刚上学没两天,学生的神经便骤然绷紧。据说这次开学考,包括本学期的每次大小考,将会影响高二分班情况。 无人掉以轻心,宛如大难临头。各位同志严阵以待,干革命似的。 考试开始时,由季元现带队,周锡进行线下分配,立正川做副手的“考试团伙作弊群”,悄悄运行起来。 主要分为网络与实体作案,例如将大题、难题进行拍照,发到群里。校外朋友负责查询,答案规整完毕后统一发回。 实体作案,指与学霸“苟且”。小司令人脉活络,除开不敢邀请顾惜给他们传答案,其他同考场的大小学霸,季元现挨个打点。 老师转身时、接水时、谈话时,见缝插针扔纸条、递答案。将小纸条塞在笔壳里,给学渣“借笔”。橡皮擦上写abcd,扔给别人佯擦答题卡。或是两人同时掉落草稿纸,弯腰拾起时,巧妙对换。各种手法,古老却有效,五花八门。 季元现刚抄完填空题,本着“这次怎么也不能给老妈交零分”的想法,正将手机放大腿上,继续抄简答题。 遽然窗口一声爆喝:“季元现!干嘛呢你!” “手机交到讲台去,你,现在就跟我出来!” “个不知好歹的玩意。”小司令愣住,第一次作弊,第一次被抓。太你妈点背了吧,不怪社会他怪谁。 然后思绪劈叉,想起考试前秦羽教他的作弊方法。 “司令,你知道考试的秘诀是啥不。” “用鲁迅的话来说,真勇士敢于直视老师的眼神。” 此时季元现与巡考的教导主任大眼对小眼,片刻后他默默锁屏。如掩面于翅的鹌鹑,蔫哒哒将手机上交。 他痛定思痛,决定不再相信秦羽:你他妈什么都是鲁迅说的! 幸好有锁频,只要自己嘴巴紧,老师便打不开手机。然,百密一疏,季元现忘记设置提示消息隐藏内容。 他刚把手机放下,屏幕上陡然弹出一条消息。 来信人:立正川。内容:第四大题五小题的答案选d。 监考老师:“……” 季元现:“……” 最怕空气突然安静,小司令哭不出来,只能难看地朝老师展露笑颜。嘿嘿。 这你妈的……太尴尬了。 季元现从未如此蠢逼过。所以说啊,考什么考,还不如交白卷。毁他一世英名,以后还怎么混下去。 教导主任顺藤摸瓜,将犯罪团伙连根拔起,立即让老师从各个考场将犯罪分子逐一逮捕。这下办公室热闹得一匹,完全不明为何东窗事发的抄袭大军,站得人头攒动。 这过程颇为惊心动魄,回过味儿来,季元现瞅瞅列在他身边的立正川,又莫名想笑。怎么这么倒霉,怎么两人从来只能赶上处分。 上辈子得是修什么缘,才有这际遇。 学生闹哄哄的,教导主任揉揉眉心。法不责众,这次怕是只能口头责怪一番了。 小兔崽子们个顶个的不拿学习当回事,老师也着实没办法。 季元现左右偷瞄,趁人不注意拉一下立正川手腕。后者触电似的,反手捉住小司令。两人对视半响,赶紧松开彼此。 暧昧空气浮动,说不上来的愉悦,好比共同享有一个秘密。 季元现低声说:“我给你发的答案抄完没。” 立正川转过头,想装模做样高冷,又架不住季元现眨眼睛。 他妈的,放电呢。 于是,小军长败给美色,沉声道:“抄了,都抄你的。” 嘿,怪甜蜜的。 是不是。 —— 注: 1上一章林沈海除夕夜无驾照开车,真实事件,当年一朋友干的。(化名) 2虽然有点羞耻,且丢人。但老七还是承认,团队作案这事,我干的。(大家不要学,真的不要。这是不好的行为,很不好。希望甜心好好学习,每一次考试认真对待。) 第十七章 季元现再次请家长,跟着倒霉的还有立正川。 季夫人、立夫人看着眼前一房高的俩王八蛋,气得牙痒痒。真是干什么都行,就学不好。 考试作弊、团伙连线、聚众违反校规,个顶个的能耐了。立夫人常年混迹商圈,性子比季夫人柔和些。少了点锋芒毕露的官威,多的是审时度势的精明。 立夫人深知儿子心思不在学习上,向来也不要求他成绩多好。只要在学校不惹事,不给家里添麻烦,老实做个二代就行。至于以后立正川是想成为艺术家,亦或是自由职业者,全凭他兴趣。 家里不劳他操心,立家大少摆在那儿,左手握着担当,右手攥着绳索。再过几十年,立家父母退休,往后偌大家业全靠立森。 整条船,立森一人攥着绳索,拉过水气氤氲的横江。再交到下一代人手里。 那些年不懂事,立正川从未问过大哥累不累。后来他良心发现,于债务危机中询问过一次。 立正川只记得立森眼睛特别亮,恰似聚拢一簇光。立森说:公无渡河,公竟渡河。但我们不会堕河而死,不会。 彼时立正川懂了,明白河对岸是什么。 然,此时的立正川不晓得“公为何渡河”,亦不明白“公无渡河”的劝解。但总有一天,“公竟渡河”的勇气与决绝会应验在他身上。 只是此时的立正川、季元现,他们都不明白。 不明白。 立夫人当众数落儿子几句,笑着同教导主任说鬼话。什么“改明儿我好好收拾他,一定不让这小子再骄横跋扈。”、“平日里老师们多管管,有什么需要只管给我秘书打电话。”、“来,主任,这是我秘书的名片,找她就能找到我。”、“哦对了,贵校能否申请走读。我家这孩子顽劣,留着怕是要祸祸一寝室,您看……” 立夫人说话有理有节,笑脸跟不要钱似的。偏生又长得漂亮,年轻时是挺能惑众那一卦。如今风韵犹存,所以哪怕她的字面意思归结为:立正川顽皮是既定事实,我们家长门儿清。下次别劳烦父母,找秘书。送礼还是捐楼,看着暗示就成。 教导主任也没有垮着脸,面对家境雄实的立夫人。 季夫人走的是领导派,喜欢坐哪儿都寡言少语。立夫人充当红脸,她便安静做个陪衬。整篇商腔打下来,季夫人唯独注意到俩字儿“走读”。她瞬间福至心灵,眉梢都快挂笑。 寒假同季元现商量的租房事宜,迟迟没有定论。季宏安有顾虑,他儿子生性圆滑,花花公子模样。若是租房子住,脱离老师父母的管教,那还得了。 季夫人觉得言之有理,暂时将此计划按下。 如今机会找上门来,她不要白不要。季元现那些骄傲小性子,当妈的清楚。没人时,小司令不修边幅,可以搞得没边儿。有人时,季元总会装模作样地表现自己。 比如按时回家,作息规律,鲜少带朋友回去闹腾。比如好好练琴,学习乐理,请教云旗曲式分析。 把自己塑造为当代精致男孩,特不要脸。 季夫人心想,立正川这不刚好合适。同龄人、话题多、都顽皮、路子野。齐活儿了,谁能比他俩捆在一起更登对。反正季元现不学习,同居三年搭个伴,挺好。 那日,小型家长座谈会结束,季夫人踩着高跟鞋追上立夫人。春光正好,两位夫人几句简单交流后,意向竟不谋而合。真是可以做朋友。 话题正热,干脆驱车赶往学区房,瞧瞧有无上好的房源。 这头,刚被取消考试资格的季立二人,一人拎一罐可乐,蹿上楼顶天台。英雄惺惺相惜,举杯碰撞,碎掉的声音恰似革命热情。 这俩王八羔子亦不谋而合——下次还考什么试?痴线。东望飙车不好吗,游戏不好玩的吗? 回头,季夫人笑眯眯敲定租房事宜。三室一厅跃层式,装修简约适合学生居住。 季夫人正为季元现找到室友而开心,觉得自家傻小子往后铁定安分了。 可她只能揣测季元现,季夫人明察秋毫一辈子,愣是对立正川看走眼。实打实的引狼入室。 立小军长从不老实,他是一头野兽,獠牙锋利。时刻准备将季元现吞噬,去探索那人更深处的体温与紧致。 如今天时地利兼具。 只差人和。 翌日周五,季元现背着书包准时踩点回家。张妈在厨房准备晚餐,见着小司令赶紧挤眉弄眼。 季元现从盘子里叼个酱猪蹄,声音含糊:“张、张妈,眼睛不舒服啊?” 张阿姨:…… “哎哟!我索小少爷你做啥子嘛,夫人回来好一阵啦。窝在书房一直都不出来,你赶紧去看哈噻。跟张妈妈索,你似不似又闯祸咯。安?” 张阿姨四川人,到季家做工三五年。一口四川话夹杂普通话,季元现老是听得一愣一愣的。反应片刻,小司令揉揉鼻尖,估摸是昨天抄袭风波的余威还在。 季元现瞅一眼手中酱猪蹄,吮吮指手指,忍痛将仅剩的半边儿放下。他背着书包给季夫人榨水果汁,打算冒充一天好孩子。 季夫人的书房是全家圣地,位于别墅顶层的阁楼。按理说本应堆放杂物,但采光好、天窗开得极大,适合看书。 阁楼不大,季宏安宠老婆,干脆找人进行改装。此后第三层囊括阁楼,俱是季夫人处理工作、休闲看书的地方。 这里季元现很少来。 书房与季夫人的严谨并不相符。书籍成堆,大多随意放在桌上、地上。季元现进去时,总找不到落脚点。 而季夫人则时常坐在“一片狼藉”中,巨大天窗漏下簇簇光束,笼着她。很近,又很远。 曾在很早以前,季元现觉得母亲高不可攀,近乎圣洁。 大抵这景象,就是一切敬仰爱戴的源头。 “启禀皇后娘娘——您滴橙汁儿来啦——” 季元现将门开个缝儿,伸头进来。五六不着调,有意想活跃气氛。 季夫人却不看他,精致五官贴在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愣是等季元现傻乎乎站几秒,季夫人才一点头,示意他进来。 季元现大感不妙,立刻收敛笑嘻嘻的表情。他深知这次季夫人可能真恼了,否则不会如此冷漠。但许是另有工作原因,愁上加愁,格外烦。 “妈,您喝点水。” 季元现放下水杯,正要转身溜之大吉。此时此刻别触火就好,明白人赶紧保身。 “别忙走,回来。” 季夫人终于从书卷中抬头,她眼睛狭长揽进日光,整个人愈发瘦削。虽着家居服,真丝睡袍柔软如锻,她却显得棱角锋利。 不知是否与神色有关,季元现瞧见了许久未从母亲身上找到的严苛。 小司令低眉顺眼,头一埋,手一背,连头发都在往后顺。安安分分准备挨骂。 岂料季夫人合上书,说了句盼望长空裂大缝的话:“元宝,要不家里给你找个私人老师。以后开始,好好学习。” 季元现盯着母亲的眼睛,再三确定季夫人没有遛他,也没有开玩笑。这事儿大条了,小司令咂摸一圈,颤颤巍巍伸手指着自个儿:“妈,说笑呢。我?好好学习?” “嗯,就你。好好学习。” 季夫人不知从哪拎出一叠出国培训机构的资料,摊开摆在季元现面前,“或者你毕业出国也可以,总得选一个。” 季元现急了,这他妈哪儿跟哪儿啊。他不就作一次弊,没杀人没犯法的,怎么就得赶着往外送了呢。小司令揉揉头发,有些想跳脚。 “妈,咱们好生商量。我错了还不成嘛,我真的错了。您想想,让我好好学习、让我出国,这到底荒不荒谬?!” “就我那成绩,啊?” 季夫人蹙眉,从小教育他不急不躁,心态平和;教育他不要轻易泄露情绪,别什么都写在脸上。看来还是不够成熟,道行太浅。 季夫人不急,她双手交握置于桌面,摆出谈判架势。 季元现一看,脑仁儿疼。得,拉力赛来了。他也干脆往旁边椅子上坐,打算“非暴力不合作”。“元宝,成绩不是问题。留学机构就是干这个的,否则你以为他们靠什么生存。妈妈要求不高,澳洲八大校,或者申英留美。以你成绩,走澳洲最实在。先进预科,预科跳板不错,澳洲八大基本稳了。能不能毕业是你的事,争气与否看你自己。” “这要求不过分,儿子。” 季元现双腿交叠,装模作样摆出小大人姿态。他觉得出国留学简直是磕牙放屁,不考虑。 “妈妈,您儿子——我,英语一百的满分,撑死了考不过四五十。高中毕业最多也就三本院校的成绩,您帮我算一卦,澳洲哪八大看得起我。” “就算那大学再野鸡,能有我这成绩野?” 小司令说得有理有据,完全正视自己的烂成绩。他觉着自己看得很清楚,如今钻幻境里做梦的是季夫人。 夫人摇头,给他指明路:“我打算给你买全套,前后不过几十万。确保你有书读,能毕业。几年后,说得好听点是澳洲名校毕业。还是正儿八经学明白了,考出来的。” 季元现没注意“几十万”这仨字眼。小少爷从出生就没操心过钱,心里未有概念。他只是纠结怎样才能让母亲放弃这荒诞的念头,于是,小司令抬头问:“这话您跟奶昔商量过了?” “小惜很支持,”季夫人给结果,“他说大不了毕业跟你走,以他的成绩压根不愁。” “哦,”季元现冷脸,“他不需要砸钱,多好啊。” 季夫人未察觉他情绪有变,或许察觉到,但仍要下达指令:“钱不是问题,现在是打算把你送出去。我昨晚和你爸商量,他赞成,总比你如今在学校鬼混好。打架上网、放纵任性,以前都没管你。是我们父母的错——” 季夫人一顿,忽然有些感慨:“今早我还翻了翻日历,元现,年底你就该十七了。” 这是一个莫名有仪式感的年龄,在青春与成人间界限模糊。代表着肆意挥霍,也代表着逐步走进担当。 季元现瓮声瓮气道:“还早着呢,还有一年。” “而且我也咨询了很多与你有相似经历的孩子,只要钱够数,三本大专的底子,至少给你申到澳洲八大校。” 季夫人说得很直白,也挺隐晦。但季元现明白,换做今天是任何人坐在这儿,都能明白。 那是一种在教育资源上占据高地的压迫感、优越感。 现实很简单,近年愈来愈多的潜规则浮出水面。人们不说破,可心里门儿清。至少对于大多数来讲——高考是穷人玩的,有钱人自带加持。他们倾心另一种玩法,更高级更直接。 成绩优异的有钱人,如虎添翼。成绩糟糕的有钱人,炫耀的从不是学历。他们可以不聪明,但他们命好,家庭殷实。照样能出国镀金,好好读书。 有时真的不怕不努力,怕那些有钱又努力的人。他们一骑绝尘,好似从来不在一个世界里。 季元现憋屈,他当然知道身边很多朋友已走上教育的捷径。前段时间和顾惜提及的林三少,人家专攻马术。比他们大两届的王家儿子,高二没毕业申请澳洲rmit。a-level考得一团糟,家里出钱造假会考成绩,如今在澳洲已呆半年。 那他们干嘛呢,锻炼人际交往能力,训练为人处世,习得社会经验,然后样样精通。他们关心的并不是自己学历有多水,甚至讲出来令人发笑。 他们回国,是要继承家业的,可以游手好闲的。而这样的人,不止一两个,是一群。 整整可以用来称为“群体”的数量。 很明显,如今季夫人自动将季元现归到这个群体中。她或许不指望季元现学到什么名堂,但再也不能任由孩子如此放纵下去。 季元现生气顾惜的隐瞒,很明显季夫人早与他沟通过。他预感沟通失败,干脆装死玩命拒绝。 “妈,我不去。” “您要让我高中毕业去留学,还不如现在辍学搬砖。” 季夫人见他冥顽不化,认真道:“我和小惜商量了,以后你们出国,家里边会一直支持。你俩能有照应,同时也能加深我们两家人的感情。以后互相扶持,你们的路总能好走一些。” 凭什么。 凭什么帮我决定未来。凭什么认定我要走的路。凭什么我就得跟随大流的脚步。凭什么一定要那本学历。 这他妈一切究竟是凭什么。 我操。季元现滚到舌尖的国骂已蓄势待发,他对上母亲的眼睛,不得不吞回去。他不知顾惜是什么心态,但今儿个他必须得讲清自己的立场。 “我不去。” “你不去,那你能干什么。”季夫人挑起嘴角,又好笑又玩味。她的眼神近乎批判,透着直白的讯息——季夫人告诫季元现,别太幼稚。 半大不小的男孩子,暗示他幼稚等同于让他爆炸。季元现终于按捺不住,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完全是小孩撒泼的模样。 小司令拍拍书桌,说出了真正有恃无恐的原因—— “我背后有季家,有我爷爷有我爸。我能干什么,我或许根本不用干什么!” “为何我非要执着于未来,为何我非要变得与他人相同。” “我不要,绝对不要!” “我背后有季家”,这话听来傲慢、粗暴、刺耳且十分优越。 季夫人遽然,就明白了。 多年来季元现总也不愿长大的原因,骄纵无天的原因,总是泡在蜜罐里,不去正视前路的原因。 季元现如他所说,压根就没考虑过未来。他身后的季家,是一颗参天椿树。这棵树枝繁叶茂,生命旺盛且扎根深渊。它一时半会儿不会倒,足够撑到季元现离世。 他不去考虑传承,不去在意使命。 季元现就是季元现,他只想活自己,活这一辈子。 季夫人眼睛有些疼,可怎么也留不出泪水。于是红红的,酸涩无比。她意识到自己教育上的缺失与过错,“我身后有季家”如一根刺,狠狠扎在季夫人心尖上。 怎么能这样想呢。也太不懂事了。 靠人人跑,靠山山倒,更遑论区区一棵树呢。 尖刺扎准季夫人心中隐患,悲悯之后卷来氤氲愤怒。她不愿大动肝火,正打算压着怒意,同季元现好好沟通。 谁知季元现竟矫首昂视,许是为了抵御季夫人的谈判神功。他彻底将浑身针尖抖露出来,不自知地小聪明着。 “再说了,妈。谁敢瞧不起我们季家。” 这话如一剂猛药,季夫人遽然抬起头来。她不可置信地瞪着眼,咬牙切齿。 “季元现,你以为你在跟谁说话!” “马上给我出去!” 从不发火的、喜怒不形于色的季夫人,她跳脚了,拍桌子了。 季元现傻掉,他后知后觉说错话,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妈、妈……我……” “出去。” 季夫人下达最后通牒,翻开手中书卷。她不再看他,冷漠极致。 季元现揆情审事,最终张张嘴,一言不发地出去了。 门,轻轻关上。 片刻后,季夫人再次合上书本。她揉揉眉心,双手从头顶往后梳两下头发。叹息不经而至,心头又疼又沉。 不懂事,真的不懂事。 “气死我了……” 半响,搁在桌上的手机屏幕一亮。季夫人看清来电,调整几次呼吸。她立马换张脸,和颜悦色同人攀谈起来。 “哎,厅长,是我。嗯……你们也知道提案的事了?” “修是肯定的,草拟建议已经出来了,只等投票。关键是距大会还有俩月,这期间会发生什么,会影响到谁……谁知道呢对不对。” “……嗯,季家打算下来了。” “不知会如何,往后……走一步看一步吧。” 未来,谁也不知道未来如何。但如季夫人之流、如顾惜秦羽之辈,他们会主动计划安排,照着设计好的路线行走。他们的人生有奔头,明白自己要做什么。 唯独季元现不知道,无所谓。 小司令将将从季夫人那里吃一肚子气,转头给顾惜发消息谴责他。未等奶昔回复,季元现眼睛眨眨,莫名想找立正川吐酸水。 他觉着如今只有立正川能理解他——他们成绩差不多,家庭背景相似,心路历程估计也半斤八两——是最能感同身受的人。 于是,季元现没心没肺地点开了立正川微信。他高兴着,烦恼全然抛脑后。 —川哥! —赶紧出来,给你讲个无比荒谬好玩的事。我妈居然让我去留学,就我那破成绩…… 季元现倒在绒被里,唇角带笑。这时少年不知愁,总以为自身有无法遮拦的双翼,会生出灿烂辉煌的前程。 他以为那都是唾手可得的。毫不费劲。 然而——“我的身后有季家”。 这是季元现此生第一次,亦是最后一次,说出这种话。 —— 注: 1文中列举的出国留学事例,真实。(均为化名) 2老七不知该不该写这么实在,但我还是想说,虽然这不代表所有人——仅仅是一部分。我希望你们能好好学习,真的,好好学习。 第十八章 小司令正与小军长在客厅干瞪眼。 两人拎着入住行李,各自的衣服书籍连带乐器,大大小小纸箱子摞得一房高。季元现正开心他母亲的大发慈悲,一回头,立正川指挥着搬家公司开门而入。 空气凝固成冰,两人干脆傻眼。 “哎,我是不是走错房了。” 季元现挠头,捏鼻子往门口跑。他瞧一眼手机短信,再瞧一眼门牌号。 没错。 立正川折返,同样再三确认门牌数字。 两人对视一眼——操了。烦什么来什么,怕什么还真就是什么。 立正川平素不爱与人合住,宿校是客观事实,改变不了。他以为搬出来,能落得一人清闲。如今季元现杵在他跟前,立正川说不上是啥心情。 微妙得很。 反观小司令,他抓耳挠腮、磨皮擦痒,想的又是另一回事。就在几天前,季元现给秦羽夸海口,说什么周末聚会有着落。全都来你司令家,咱们有烟有酒有朋友!敞开喝,管够! 顾惜不放心,拽着他滚回座位。 “一人住,能行吗?” 季元现拍拍胸脯子,特能耐:“我怕什么啊,奶昔。听我妈说三室一厅跃层式,以后你要不回家,到我那儿去住呗。” “给你铺龙床的嘿!” 顾惜听得直暖心窝子,他笑着把练习册扔在小司令桌上:“一得意就话大,傻逼,写作业吧你!” 季元现呲牙,哼唧翻开令他痛不欲生的五三。小司令捏着笔杆子,实在想不通。 他为何要答应顾惜试着去学习。 这你妈可是学习啊。 回忆停在五三书页上,戛然而止。季元现瞅一眼立正川,忽觉他妈是不是在遛他俩。明眼人都清楚立正川的脸色不咋样,一副吃了苍蝇的欲言又止。 “……这样吧,”季元现到底圆滑得多,他轻咳一声便将尴尬揭过,和颜悦色地熟络起来,“川哥,要不你先选房间?咱们同级又同房,啊不,同一房东。都缘分不是?” “留一间做书房休息室,客厅厨房公共区域。你有无什么特殊……癖好?咱俩先沟通沟通,免得以后闹不愉快嘛。” 季元现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蔼可亲,他犹记老妈已付三年房租,牙疼。 与立正川共住三年,这不是收他命? 以后还怎么带朋友回来闹腾,立正川会不会脑子一抽,直接上演精武门。手刃敌手,从此深藏功与名。 呸,这他妈得是逃窜了。 立正川不知季元现满脑花花肠子,他微低头看着小司令,最后抱起脚边一工具箱。 他转身上楼:“我住左边那间,剩下随你选。” 接着,他一顿:“没有。” 季元现愣在原地,半响才明白“没有”是何意——没有特殊癖好。 还真是简言少语,吝啬得很。 小司令朝他背影挥挥拳头,啧,拽上天了呵。季元现弯腰去拎放在地上的琴盒,直起身时有点懵圈。 将才立正川是如何看他的……是不是微微低了头?季元现记得去年处分大会上,两人高矮差不多。 立正川这他妈开挂?长身高了啊! 莫名义愤填膺的小司令呼哧哧上二楼,拐弯进右边房。他赶紧放下琴盒,背靠墙,用铅笔画一道。季元现复从书包里摸出直尺,仔仔细细从下往上量去。 一米八。不多不少刚刚好。 小司令呲牙蹲在墙边,立正川该不会长到一八五了伐?这狗日的…… 季元现因身高问题——平白无故比立正川略低一等——莫名沮丧起来。高冷玩不过人家,身高还输在起跑线上。 这日子过什么过。 好在两人生活习性上并无多大差异,例如早上同时晚起,各自叼着面包牛奶,一声不吭地前后出门;例如熬夜晚睡,总能在厨房遇见对方喝牛奶;再例如喜欢听音乐。 自从一楼卧室改为书房公共场合,每晚十点,他俩准时出现。一人抱着速写本,一人拿着乐理书。互不打扰,安静共存。 住进同一屋檐下,季元现与立正川从没争吵过,连言语摩擦都没有。 的确摩擦不起来,两人之间,言谈少得可怜。比住校那会更淡漠了些,谁也无法究其原因。 “当然没话说,”秦羽拍拍桌子,似要给人算八字,“你想啊,什么叫做视觉疲劳。以前你觉得新鲜,那是因为见不着。现在大宝天天见,一朵花都能看成一坨屎。” 总而言之,立正川就是那坨屎。 季元现磨牙槽,啧声道:“好好用词,文雅点成不。” 秦羽:“……” “司令,我说你装什么装,上女德班啦?” “我操。” 季元现决定还是粗俗点。 顾惜搁旁边检查季元现的五三作业,不参与话题,自始至终一言不发。他知晓季元现与立正川是室友关系,特不爽。 顾家鲜少管他,只是不管学习而已。父母觉得顾惜心里有数,成绩优异是最好的证明。顾家思想传统,成绩出类拔萃就行。至于其他,到了什么样的年龄,自然学会做什么事。 顾惜若提出走读,家人是不可能同意的。他们顺心惯了,怎可能给自己找麻烦。 季元现将下巴枕在手臂上,蹙眉:“所以你的意思是,之前我对立正川那么上心,纯粹是……新鲜感?” 秦羽盖棺定论:“可不嘛,咱们这届高中男色不行,我看你是嘴里淡出个丹顶鹤了。哎,不对。排除我和惜哥啊。” “要不你看这样,司令。我是不行了,但咱们顾道长风姿卓越、仙风道骨。不如你就跟了他?你这妖孽,只能靠道长降妖除魔,收入……” “元宝,”面色不悦的顾道长终于开启金口,打断秦羽瞎逼逼,“你过来。” 季元现长颈鹿似的,脖子一伸:“咋啦,奶昔。” “据我回忆,这道题你错了四次。地中海气候的特点是什么?我刚给你讲过,来,背背。” 顾惜推一下鼻梁上的金属框眼镜,度数很低,看起来格外禁欲严肃。 小司令砸吧嘴,完蛋。 他支支吾吾,眨眨眼:“夏……夏季炎、炎热……多雨?冬……冬季……” “夏季炎热干燥,冬季温和多雨。分布于南、北纬30到40°间大陆西岸,以地中海地区最为典型。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太平洋沿岸、智利中部、澳大利亚南部沿海地区和非洲南部开普敦地区,均有分布。” 顾惜听他讲,一脑门问号。满嘴都是错,磕磕巴巴的嘴还不利索。 “一道题你错四次,牛教三遍都会拐弯。你怎么想的,元宝。咱们展开讲一讲。” 季元现闭嘴,展开讲就是他不愿学习。小司令无比后悔前几天中了顾道长的“迷魂计”,热血上头跑火车。 彼时顾惜面对季元现的控诉,等他抱怨完毕,才悠悠开口:“你若不想出国,现在就安分学习。元宝,至少不惹事生变、为非作歹。” “成绩提高哪怕一丁点,季妈也不会执着要你出国去。” 顾惜摸一把季元现额头,将抹茶奶盖凑到他唇边:“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嗯?你有我,你想好好学习我可以帮你。” “没必要和季妈生气。” 季元现一杯奶盖下肚,顿时服服帖帖。顾惜的谈判技巧随了季夫人,小司令真觉这才是他妈的亲儿子。 顾惜言之有理,小司令脑子一热,答应了。 不就是学习嘛,当初艰涩复杂的乐理知识也没难住他。凭什么换做语文数学就不行了。 不就是学习嘛。 操大发了。季元现盯着王后雄练习册,顾惜的行书龙飞凤舞。他深恶痛绝地埋头在课桌上,学习真你妈痛苦啊。 实际上,秦羽给小司令分析“季家要他出国”的缘由,另有门道。 宪是铁定要修的,如今只是时间问题。秦家跑得快,表忠心亦很及时,暂免受怀疑。他们家早已高举拥护那人的旗帜,目前没有下一步动作。 假设提案通过,一年内若没有大动作,秦羽觉得局势基本稳了,他家能安心许多。如果余波重卷,他们照样是要跑路的。 季家为时已晚,有点临阵耍滑的嫌隙。事到如今,下不下来都是难题。怎么解决同派的疑虑,怎么避免异党的质疑。以后无论是面对落井下石、亦或是泼脏水。 季家都必须得受住才行——这还是在那人未剥夺季宏安实权的情况下。 一朝大树倾倒,猢狲尽散。 季元现明白个中利害关系,老老实实研究近期新闻去了。同时,他还想从季宏安那里打听点消息,试图探听些机密。 岂料季老爹觉着他还小,十七八岁的奶娃娃,不够看。关心什么国家大事,家族前途他能参透么。 索性什么也没透露,直接挂掉电话。 一句作结:“在家老实点,别总惹你妈生气。否则军棍伺候,啊。” 季元现气得呲牙,真是他的好爸爸。 甭管什么原因,如今水落三丘田,季元现被迫开始学习。他永远是这样,眼睛沾书,头疼。手中握笔,眼昏。 简而言之,不是读书那块料。他给自己下诊断——只适合做小混账,适合玩。 这边小司令求生不能,求死又不敢。 那头立正川也有点想不开。 周锡无意间看到小军长的速写本,觉着画中那人特眼熟。他歪头斜眼,差点盯成斜视。待看清画中何人,周锡吓得心脏间歇性休克。 ——这你妈,这可是季元现啊。 立正川接来咖啡时,周锡正拿着他的速写本仔细研究。眼睛是季元现的,鼻子也差不多。这嘴巴吧,微微上翘,性感传神——妥了,真的没认错。 周锡心想,完了。弯了。 小军长没看出端倪,他刚坐下。周锡小心翼翼问:“……那啥,川哥。这是季元现?” 立正川接过速写本,眉梢一挑:“哦,认出来了。看来画得挺像。” “不是,你们这是……还是你……嗯?” 周锡支吾,欲言又止。他不好问明白了,又怕问不明白。 立正川愣,片刻后反应过来。他笑笑,难得没高冷:“这样的,我之前总梦到一座雕塑。醒来记不清面容,这段时间我画了很多,后来发觉……好像就是季元现。” “没别的意思。” 周锡松口气:“……我以为,你知道吧。季元现是……虽然这人挺不同,挺有意思的。也挺吸引人,谁喜欢上他都很正常。这些年圈里喜欢他的男男女女,没有没有一个连,也有两个排……” 立正川沉默会儿,他貌似真在思索——自己是否有可能喜欢季元现。 假设“立正川喜欢季元现”的命题先竖在那里,然后再去举例证明他。可咂摸一圈儿,脑瓜瓢刨根掀底,立正川也没找到能够支撑命题的论据。 也可以说有,但至少,不足够。 季元现有令他欣赏倾慕的地方吗?有,拉大提琴。 那日秋雨乍泄,惊鸿一瞥。可仅仅如此,便是喜欢?不够的。 立正川承认,季元现有时出现,会令他安心、兴奋、隐隐愉悦。但这些也并不能说明就是喜欢。 喜欢当如何。靠近他、了解他、眷恋他、支持他、占有他。 如今立正川没有丝毫诸如此类的想法,他醍醐灌顶,或许真如周锡所说——小军长无非是新鲜了。难得在生活中闯入一位同志,这人还有些魅力,于是勾得他心痒痒。 人对于未知、新奇的事物,总抱有十二分好奇。 新鲜感。 遽然通透,立正川也觉相当荒谬。他不在意地合上速写本,塞进课桌里。 立正川笑得又冷又无趣。 全盘否定:“我怎么可能喜欢他。” 新鲜感谁没有啊。 第十九章 季元现回家时,立正川还没到。两人原本下课时间统一,小司令曾拐弯抹角地询问过:川哥,要不咱放学一起回家。搭个伴儿呗,省得开两次门,麻不麻烦。 立正川只睨他一眼,单鼻孔哼声走了。季元现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就差抡椅子来收拾这眼高于顶的王八蛋。给个台阶还真把自己当人物了嘿。 周锡眼观鼻鼻观心地走在后面,抱歉朝季元现一笑。自那日恍悟,立正川决定躲一阵子。要是小司令不成天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这暧昧丛生的荒谬情愫,合该就灭了它。 实则小军长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镇定自若,圈子里同志不少,明着约炮谈恋爱。零号偏多,一号偏少,零点五遍地走。 他搞不清季元现到底是哪一号。 立正川可以谈恋爱,可以试着去喜欢男人。于他来讲,正视自己大概、也许喜欢季元现,已实属不易。 小军长绝不可能让别人干自己的屁眼子,这时他并不懂两攻相遇必有一受的道理。更遑论主动去问季元现:喂,你到底是上还是下。 按照小司令的操行,估摸即刻转头去酒店开一间套房:咱俩试试不就明白了。 立正川始终如此,掌控不了的东西,他总不愿触碰。石料是实实在在的,雕凿是实实在在的。这些物件,他均能牢牢握在手中。 小军长雕刻一只手、一双眼,只要是他想的,没有不能实现。 可季元现不能。这是活的、有思维的、变数极大的。 纵使立正川冷冷清清、高高在上,也逃不过七情六欲、人间烟火。他管不了季元现,便只能让自己可劲儿地逃跑。 季元现收拾完毕,穿着睡袍走进书房。平日立正川在,小司令可不敢由着自己性子放音乐。 两人在艺术品味上风格迥异,好在“君子和而不同”是真理。两人约法三章,每天轮流听黑胶。昨日轮到季元现,依然听莫扎特。第二十五和四十交响曲,由匈牙利国立爱乐乐团指挥。 立正川听得耳朵生茧,以三十秒换一坐姿的方式,无声抗议。季元现气得咬牙,这世界上居然有人会拒绝莫扎特。于是背过身去,怒火汹汹盯着手中政治课本。 立正川生怕他把书撕了。 最后撇嘴,看来还是一颗少女心。他觉着,季元现真的长不大。 季元现本着室友道义,给立正川打电话。不料接电话的另有其人,小司令怪迷糊,这谁啊。立正川三更半夜这个点,跟谁在外面鬼混。 季元现一阵编排,最后懒洋洋问:“立正川在你旁边?你问问他,今晚回不回来。否则我可锁门了啊。” 电话那头引擎喧嚣,这你妈,敢情人家飙车找激情去了。果不其然,那人回话:川哥要回来,估计挺晚了。叫你早点睡,别等太久。 季元现挂掉电话,他眨巴眼。这话听着好他妈暧昧,什么叫早点睡别等太久。他以为他是谁? 司令咋舌,干脆将拖鞋踢掉,整个人窝进沙发里。他留一盏立式灯,今晚黑胶播放《费加罗的婚礼》,莫扎特经典歌剧。浪漫、细腻且动人,一部不可多得的喜歌剧。 唯煞风景的是,季元现手中拿着“每日练”。文数比理数简单些,他仍然做得抓耳挠腮。什么正弦函数、三角函数、导数几何,小司令恨不得跳楼。 立正川不回家,季元现坐姿随意,落得清闲。他手拿签字笔,草稿纸压在靠枕上,一板一眼地按公式算题。 顾惜远程操控,时不时通过视频电话进行监督。季元现趁着这当儿,把存疑问题照给他。两人经常讨论到十一点半,待顾惜室友集体睡觉,他们便匆匆道晚安。 季元现觉着代价太大了,想破脑子如何不出国,却把自己推进坑里。每每小司令面对深不可测的教科书,哀叹自己时运不济。 立正川回家时,客厅一片漆黑。他轻手轻脚上楼,以为季元现睡着了。 凌晨两点半,狗都撑不到这么晚。 今天周锡等人邀他飙车,到达北港赛道时,将巧遇上立森。立大少叼烟,翻开手机一看,他日了,这才星期三!小东西不回家好好睡觉,居然有心情跑来飙车。 立正川被训话时,手机还在周锡车上。手机震动,有人闹着是季元现打来的。再等立正川上车时,兄弟们眼神暧昧,坏笑不止。 周锡换挡踩油门,目不斜视:“那啥,川哥……季哥管得挺严的嚯……” 兄弟们爆笑,拍着车窗取笑他妻管严。 立正川眼皮一跳,这你妈哪跟哪? 实则立森出现在北港,是有其他事。京城那边来了熟人,提前告诉立家上边的动向。这风吹草动可关系着未来前途,谁敢当儿戏。 立正川站在旁边抬着下巴,好似不在意,耳朵却出卖了他。 始终是要修改国宪的,来人是京圈权贵,少时与立森有深远交情,事无巨细通通告知。立正川偏头,眼底是北港赛道辉煌的大灯,苍穹似显白昼。 一辆辆超跑从起点飞驰而出,隔得太远,音浪不是很清楚。但正因这种隐隐约约,反而使他兴奋难安。立正川走神,立森与别人的交谈,他听一半丢一半。 偶有熟悉的字眼刺耳,小军长一愣,稍显迟钝地转过头来。季家……?季家如何了?立森面色不改,立正川以为是幻听。也许是几家,也许是齐家,怎可能哪都有季元现。 立正川不以为意,他吹着口哨站在窗边,兴致勃勃观看别人飙车。 等车局结束,已逾半夜。 小军长洗完澡,水声戛然而止,思绪便自动归位。原本困得睁不开眼,现在精神却上来了。他穿好睡衣,拿了速写,本打算去书房画画。立正川已休息数日,打算下个月动工今年第一件雕塑。 待他推开房门时,微弱光源从缝里泄出。唱片正在播到经典唱段,男仆凯鲁比咏叹调——你可知什么是爱情。 立正川蹙眉,又是莫扎特。该说季元现长情,还是死心眼。听了这么多年老莫,居然不会觉得腻。 “季元现。”立正川以为他倒在沙发上玩手机,转身关门。 门落锁,小司令却无任何回音。 立正川走过去,探头一看。嗬,人小司令早抱着练习册睡着了。他也许同是洗完澡溜过来,季元现穿着睡袍。 衣袋松松垮垮,已蹭掉一半。衣襟大敞,露出胸膛。季元现不是白斩鸡,也不是肌肉男。他浑身每一寸都妥帖匀称,看着特舒服。 他一条腿屈起,小腿又长又直。膝盖圆润,脚踝骨窝似盛着灯光。立正川视线逡巡往下,顺势滑到腿根处。 季元现睡袍四散,露出纯黑内裤来。若隐若现一角,服帖着大腿根部。 立正川不由自主地咽口唾沫,平素高冷傲气的神色不复存在。他感觉自己偷窥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唾液过喉之声,宛若惊雷。 他抚着自己心跳,慢腾腾往沙发边走。小军长捏着速写本,纸面起了皱折。他刚洗过头,来不及去吹干。立正川站在沙发边,忽地俯下身去。 仲春乍暖,夜深还寒。季元现没开空调,穿得少,此时面颊冰凉。立正川借着昏黄灯光看清楚,小司令鼻尖和眼尾微微发红。特……诱人。 他讲不清为何一个男生会有魅惑之感,挺招人的。唱段到精彩部分,曲调降a大调,十小节后,又回到f大调。 立正川再轻微走神,发梢上的水珠滚落到季元现眼角。 “啪嗒”一声,响如林涛,又静如冬雪。歌曲回到降b大调,a段主题再现。歌词唱到:甜蜜的爱情在我胸怀。 立正川猛然一惊,沙发上季元现嘤咛着翻身。他轻手轻脚擦去水迹,对方睫毛上有一层疏影横斜的光。 我可能,真挺喜欢他的。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不需要。 这夜太深,总令人情不自禁。立正川的指尖从对方眼角滑到唇边,那薄唇柔和,总在邀人接吻。小军长一时魔怔,再次全盘否定了上次的论断。 新鲜感太久,是不是,也为一种喜欢。 立正川单手扶着沙发背,遽然在季元现露出的肩窝咬一口。不轻不重,野兽磨牙似的。 小司令睡得不舒服,抬手想要抓住什么。立正川快速后退,他直起身,眼底晦暗,情愫涌动。 当晚,小军长几乎是落荒而逃。他锁上房门,在色调性冷的宽床上,业务不熟地安慰了自己。立正川眼底泛潮,终于败下阵来。 他彻底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自个儿对季元现,绝不是普普通通的新鲜感。 —— 翌日,小司令是在沙发上醒来。虽这皮革柔软,总归不如床铺舒服。他磨蹭爬起来,刚到客厅,发觉立正川已老神在在地坐着吃早餐。 季元现傻眼,起这么早的? 立正川却不看他,两人各心怀鬼胎对视,再同时撇开头。 不对劲,绝对不对劲。 季元现叼着牛奶进学校时,总感觉立正川眼神有问题,又他妈吃错药了?自己没惹他吧,门没锁啊。 小司令摸着下巴思考几秒,确实没锁啊。 季元现走路不认真,好几次差点跌跟头。有惊无险地到达教室,秦羽从前桌回头,连叫他好几声不答应。 顾惜早已晨读半小时,刚背完一篇bbc新闻。季元现从不知背新闻的意义何在,秦羽说:这就是差距,学渣。人一转头,听voa去了。 季元现呲牙,学霸,学霸了不起啊。 早自习结束时,小司令醒脑也差不多了。接下来是正课,才不至于打瞌睡。季元现正准备出去走一圈,活动活动。秦羽却神秘兮兮将他压住,叫小司令附耳过去。 季元现懒得跟他皮:“有话快放,啥德行。” “哎,我司令,先说你信不信风水那一套。”秦羽神秘兮兮,倒像个半仙。 季元现:“……” “你不说我走了。” “成成成,哎你别走啊,”秦羽一个箭步追上来,“有小道消息跟你讲,听不听。最近挺玄乎,挺有趣的事。” “算了,我直接说吧。西南军区有个总指挥姓易,你知道不。这人特信风水,神神叨叨都不知他信不信党了。好歹也是一高级公务员嘛。” “这人背景不错,就想调京城去。前段日子,不知哪个法师道长的,给他说了一个办法。这易指挥转头实施去了。上令下达,嗬,搞得风风火火。先是按风水在山上修了啥,又去那边修一条路。你猜怎么着——?” 秦羽挤眉弄眼,季元现正听得兴起,兀然打断。他瞥一眼消息灵通的小师长:“你他妈逗我玩呢?” “哎——讲故事就得这样嘛!才有意思。”秦羽笑嘻嘻凑过去,继续道,“这个月,易指挥调往中央军区,升职了嘿。你说玄不玄,巧不巧。” 季元现向来不喜封建迷信,风水先生什么的,从来都是一笑而过。 他拍拍秦羽肩膀,不以为意:“那是人家关系做到位了,关风水什么事。再说了,你怎么知道如此清楚?” 秦羽被质疑,直嚷嚷:“我是谁啊,我他妈连市长今天穿啥色内裤都知道。司令你居然不信我?!” 季元现扶额,一肘子甩开他:“废话!那他妈市长是你爷爷!” 秦羽不服气,追上去辩驳道:权官富豪大多皆迷信,保财开运谁不喜欢。——季夫人就不喜欢。 她生性神佛不惧,更不怕什么凶鬼恶煞。 鬼话不要信,但人心才是真正的叵测。 季元现还在悠哉游哉、得过且过地混日子。季夫人接到季宏安的电话,立马动身去军区。那一面惶惶不安的旗帜终于倒下,政协会议即将召开。 很久之后,季元现回忆道——如果仅仅是诚心叩拜八方仙班、万神之座。便能保他家一世平安,福德不漏。 这双膝盖,跪烂也罢。 天地日月有尽时,遑论人间生灭,遑论一家兴盛。 人总是这样,懂得害怕,才懂得敬畏。 敬畏前程微茫,才懂得成长。 —— 注: 1因信风水修路,后调任的那个事例,真实。 第二十章 季夫人去军区后,很久都没回来。或许是跟随季宏安去了京城,或许是有其他工作需要处理。 季元现还在学校百无聊地撕草稿纸时,季家再次迎来几十年一遇的“大检查”。近几年大长老严整贪污腐败,数位高官纷纷落马。明眼人都知道,落马者均为敌对阵营得力干将。 政治上没有对错,只有输赢。 季夫人赶到军区时,季宏安已被带走隔离。夫妻分开问话,对外宣称“两规”季家。 纵使流着红色血脉、族内有地方大员、商界巨擘,兴盛衰亡也不过一句话的事。这是一个警告,钟鸣万里,震慑全国。 当官哪有几个真正干净,哪怕季宏安这一代两袖清风,身正廉洁。若有心治你,往上翻几代又何妨。更别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季元现正抱怨时运不济。 倏地。 时运中道而止。 季元现有生以来对纪检、政府监察机关的印象,仅仅停留在饭桌上的吹嘘、逢年过节的走礼,以及时不时从父母嘴里得知“纪委本月约了谁谁去谈话”。 大多都不痛不痒,事不关己。 他很难想象终有一日,自家遭受无妄之灾。好比他始终无法从眼前场景中醒来,只觉这一切颇似魔幻现实主义。 季家本宅查封,许久不见的季老爷、老夫人从京城赶来。他们同季元现暂时寄住薛家,以待事情后续。 传闻“两规”问话地点不同,可能在酒店,也可能在看守所。季元现身边人来人往,他对“落马”一词并无概念。好似活在梦里,前边是沉沉黑夜,后面是万丈深渊。季元现便走在钢丝绳上,他颤颤巍巍,想要表现得成熟一点。 终还是喃喃问:我妈呢,我爸怎么不回来。 薛氏作为娘家人,本欲打点,却被回话:明哲保身。大树要倒,洪水冲了龙王庙。老天爷闭了眼,人心的鬼怪往外钻。 季元现疯狂寻找可打探消息的人,秦羽也只能幽幽叹口气:“司令,问话过程、地点都是绝对保密。但百分之八十的官员会在三四天内招供,剩下百分之十九,多数在一天内招供。” “真能熬过十五天,则为‘取证失败’,基本也就没事了。现儿,看命吧。要相信你爸妈,昭昭天理不泯人心。” 季元现当然不怕查贪污腐败,大不了最后上交国家。捐国库,当积德。他怕的是父母遭受折磨,精神也好、肉体也好。他深深恐惧曾听说的灯光探照、冷水刺激、车轮战术。 人在长期高压、无法保证充足睡眠的情况下,意志懦弱者,十分容易屈打成招。不论是否误抓、不论有无违纪,为了保命总会陷害他人或放弃自己。 仲春将过,暮春时节仍有些冷。迟到的柳絮翻飞成雪,稍不注意落满肩头。 恰似深冬不去,眷恋人世。 老夫人裹着披肩,站在薛宅窗前。她颤颤巍巍,同相框中的薛老夫人讲话。季夫人的生母去世多年,她俩生前姐妹情深。老夫人眼神飘忽窗外,轻声说:“你走得早,看不见这些也好。多年来,我一直把她待如亲生。宏安娶了她,是福份。” “但我早就跟他们说哟,要那么多干什么。几十年前那场腥风血雨还不够,如今又来让小辈遭罪么。人心不足,慎言慎行。权力要那么多,不怕么。” 季元现躲在门口,紧紧盯着脚尖。这是季夫人与季宏安失联的第十天,学校了请假,以往的狐朋狗友也不敢联系他。 顾家想帮忙,却不知从何着手。有红色背景的经商者,很容易被定罪涉黑。顾惜问他父母,问爷爷奶奶,最终得到统一摇头。 树倒猢狲散,这就是了。 季元现特想发脾气,少爷的傲气娇贵全然深埋在心底。他想跳脚暴怒,“我爸妈没有贪污腐败,我们季家业大招风,这他妈就是触到龙须了。”不就是保持中立,不就是不愿下墙来,他们审时度势,如履薄冰。季家惹着谁了? 可他一面又惶恐不安,小少爷对权力的恐怖一概不知。他仅仅停留在沾着祖荫作威作福,他不知道如今这一切是谁给的,又能由谁轻描淡写地收回。 季家“落马”期间,许多政客纷纷划清界限,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势。除去秦家、顾家。 还有立正川。 若不是立森动作快,未雨绸缪,立家这个墙头派,也难逃一劫。季元现许久未来学区房,也没到学校,立正川有些坐不住。 小军长斟词酌句地发消息,写出来,又删掉。 最后唯剩两字——别怕。 季元现问他:该怕的不是我,是你。立家还敢与我们票一块儿? 良久,立正川回复:你是你,季家是季家。我是我,立家是立家。 季元现反复阅读,把屏幕中一词一句都抠出来,放进嘴里咀嚼。然后好比镇定剂,注入他身体里。立正川不在这儿,不在他身边,季元现仍感觉一双有力的臂膀,将他按入怀中。 依赖是一种要不得的情绪,是软弱的体现。 季元现不愿软弱,于是学着朝前路张开了爪牙。 再见到季夫人,已是半月后。 季元现跌爬跟头地跑出去迎接母亲,只隔空对视那一眼。他恰觉有无声力量将体内的愤怒震彻、粉碎,然后疏散到四肢百骸,归于寂静。 季夫人更瘦了。穿着素淡的职业装,衣服空荡荡。那窄腰只一掌宽似的,疲惫满面。 季元现刚开口:“……妈……” 他叫得有些不确定,有些颤抖。母亲回来,好比一座山又立起来。于是他敢软弱,敢缩回壳子里,继续做不完美不懂事的孩子。 但季夫人只蹙眉,声音严厉:“你不在学校上课,留在家里做什么。” 季元现呆怔,他以为母亲会拥抱他,会宽慰他。至少亦如立正川那样,对他说:别怕。 可季夫人只关心他在哪里,为何不去学校。季元现好容易按耐住的烦躁往复冒头:“妈,他们到底问了你什么。我爸呢,我爸什么时候出来。” “到底是不是那人授意的,我们以后会怎样。” 季夫人看他一眼,上下唇一碰:“关你什么事。” 季元现傻掉,接二连三的闷棒敲得他眼昏耳鸣。他想学着镇静,用大人的方式来对话。岂料季夫人忽然说:“你若真不想学,我们谁也拦不住。” “好自为之吧。” 季元现看着母亲绕开他,步伐坚定地往里走。他总觉母亲变得有些不一样,人这一辈子都在成长。季夫人是否也冥冥中脱胎换骨,学着撑起垮塌的另一半天。 往后几日,季夫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她跑关系,联络人脉。以前贴金往她身边靠的人,如今季夫人带笑上门,他们也不愿接待。 季元现执意跟着跑了几次,便不愿再去了。 耻辱。难堪。还有虎落平阳被犬欺的狼狈。 季夫人笑容愈来愈少,睡眠不稳。季老爷叹气,老夫人握着儿媳双手,愁眉不展:“宏安自有办法,你可别再把身子骨累坏咯。我们早就说过,位高云遮眼,你们不要去争权。那有啥子用嘛。” “我们老啦,几十年前的腥风血雨,卫兵抄家,谁还想再来一次。天下最终是年轻人的,多给他们留点后路吧。” 季家不信神佛,只因天地日月皆有终。神尊寿与天齐,其实也不过是比凡人稍长那么一点而已。他们要的是现世安稳,要的是苦难拨开云雾见光明。 季元现时隔半月,再次回到学校。他消瘦一圈,面色不是很好。路上遇到曾经的狐朋狗友、世家二代,均讪笑着躲开他走。实在撞上,支支吾吾打不出招呼。 秦羽气恼,这帮蠢货献殷勤倒挺快。撇清关系时脚下抹油,指不定是家里人叮嘱了什么。 季元现不说话,三人走进厕所。不少人聚在里面抽烟,见这魔煞进来,一声不吭地陆续出去。秦羽呲牙:“行吧,正好清净。免得听舌根。” 对于打击和回避,季元现熟视无睹。他总觉半月来,见识了很多曾未面对的。明白了一点何为人心。 不多,就一点。但也足够颠覆认知。 季元现拍拍秦羽肩头,朝他伸手:“哎,羽子。给一根烟。” 秦羽差点递过去,半路被斜伸过来的手截胡。顾惜面色铁青,将烟折断扔进便槽里。这回换季元现惊呼:“喂,这可是红河道啊。奶昔。” “元宝,你到底要怎样,”顾惜顺势拎起对方衣襟,声音又沉又冷。“自暴自弃很好玩,这丧家犬的样子给谁看。” 秦羽手忙脚乱地插进两人中间,充当及时和事佬:“哎哎哎,惜哥,我现儿。有话好好说,动手动脚干什么。都自家兄弟的……” “你他妈还不准我抽支烟么,我妈都不管我!” 季元现不知从哪儿拾来的火气,推开秦羽,遽然握住顾惜的手腕。 “老子抽烟怎么了,谁见我颓废了。我爸还不知所踪呢!我他妈好得很行不行。顾惜,你凭什么管我啊。我妈都不管我!” 少年全凭意识叫嚣,话不过脑。秦羽倏然住嘴,小司令这是给他唯剩的靠山、多年的竹马撒娇来了。他用暴怒掩盖胆怯,用叫嚣遮住恐慌。 他怕啊。他是真的怕。 顾惜忽地松开他,那一瞬季元现有些慌张。十几年,这是第一次顾惜没有纵容他。 “季妈管你的时候,你在干什么。季爸教你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季元现,你他妈好好想想。我管你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明明音量不大,却如石锤一下又一下,砸烂他的根骨。 --竒@ 書#網¥q Ι & &δ u& # ω ā Ν g &. ℃ ǒ M-- 顾惜鲜少动怒,永远对季元现温柔言笑。他的世界里,元宝曾给他贫瘠的少年时光染上明媚,他合该宠着他,爱着他。 事到如今不尽人意,顾惜也恼了。 “季元现,你怎么就不想想。我一个劲要你读书,要你努力的原因在哪里。你怎么不想想,我傻逼一样从n市转回来的原因。”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还能在一起混三年。那毕业以后呢,你想过吗。啊?” 顾惜烦躁地揉揉头发,烟叼在嘴唇,咬着不点燃。 “拿近的说,羽子。假设他上一流大学,真的移民。而我,我也要去追求自己的前程。你怎么办?元宝,你好生听我一句。” “那时候,各人有各人的奔头出路。你呢,你还怎么跟我们并肩站在一起。” 你不会害臊吗。人与人之间,阶层与阶层之间,思想与思想之间。差距愈来愈大时,便不适合做朋友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缘分走到尽头,费心挽回的都不合手。你以为你抓住的,都是子虚乌有。 顾惜踹一脚垃圾桶,掀开厕所门出去了。秦羽站在原地抖如筛子,他不知该不该讲话。人精也有词穷的一天。 到底是季元现嗤笑一声,跟着走出厕所。 “还有没有更坏的消息,我他妈流年不利是吧。”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有,还有更坏的消息。 ——季宏安私密谈话第二十天,心脏病突发,当场死亡。 据说,连救护车都来不及。 季元现听闻消息时,只觉手中流年亦如时运。 倏地。 也中道而止了。 天要下雨,初夏来得莫名其妙。季元现站在墓碑前眨眨眼,他分不清雨水还是泪水。但他应该没哭,所有送行之人都热泪盈眶。包括父亲的下属,顾家人,季家老少,还有那些不太相熟的人员。 唯有季元现与季夫人没哭。 他们只是并肩站着,孤儿寡母,在雨中看着季宏安的遗照。 一声叹息。 今年,怎么如此兵荒马乱。往后还有好日子,你走这么早干什么。 嘈嘈切切的雨点滚落在石碑上,一颗颗砸进季元现的脑子里。沉寂生锈的某根弦,忽地震颤,抖落层层灰烬。 季元现低头看母亲,季夫人手指微颤。他慢慢握住,两人十指冰凉。 “妈,我爸去了。” 季夫人轻声答:“嗯,他去了。” 去了。魂魄往西天去也好,天堂去也好,总之不回来了。 季元现鼻尖有点酸,眼睛也有些疼。 他终于清醒一阵子,心想—— 我没爸爸了。 后事不用季元现操心,因季宏安去世,“两规”一事也戛然而止。季老爷、老夫人白首送黑发,差点长病不起。 整个季家如百年枯树,树根下是沉疴,埋葬着一代代前人。如今树尖站在晚辈,能否逢春还未可知。 季夫人仍然挥手叫季元现回去上学,不管他有无心思,也不再叮嘱他好好学习。她避不可避地背负起整个家庭,实实在在蜕变为人们口中的女强人。 季元现看着母亲憔悴且坚强,他明白,自个儿再也不能说“我的背后有季家”。 再也不能说:“没事,别怕,我们能兜着。” 收拾残局的不是他,能兜着的也不是他。 是父母,是血汗换来的祖荫。 季元现,一无是处。他终于看明白了。 波澜尽散时,季夫人再次忙碌起来。季元现浑浑噩噩几天,最终回归正常生活。青山埋白骨,黄沙覆绿水。人生消逝去日多,离开一个人,无非是失去一份挂念罢了。 生活继续,生命仍然燃烧。人人都在向死而生。 谁都不敢在季元现面前提及家庭,连顾惜也变得沉默。他不再催促季元现学习,好似经此一役,少年开始蜕掉天真那层皮。 秦羽偶尔从前桌转身,问季元现要不要出去散心。 “没什么好散的,”季元现扯起嘴角勉强笑,“我不如何,不难过。” 假话。 语文老师在拓展课本,讲到陶潜的《挽歌》。耳畔是老师感情诵读,念: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 此二句讲送葬之人,待木棺入土,葬礼完毕,便各回其家了。 季元现的眼睛忽然有些疼,他盯着窗外大雨瓢泼。已连下两日,今年会不会涨洪水。往年洪灾,季宏安总忙得无法着家。 今年,他可算是不用忙了。不再是司令了,不用忙了。 季元现忽地拍拍秦羽肩膀,羽子小心回头。他抬头捂了下眼睛,很快镇定片刻。 季元现的声音似从天边来,有些遥远,有些轻。 他说:“羽子,以后别叫我司令了。” “就叫名字吧。” 秦羽忽地悲恸,他鼻尖一酸,咬着牙喊道:“现哥。” 瞧,称呼也变了。收敛起年少的嚣张跋扈,大胆无知,懂得向内。 季元现的身骨被一寸寸拔高,打了催熟剂似的,迫切成长为大人的样子。长子如父,季家全靠他母亲,是不能的。 季元现回到学区房时,立正川早在客厅等着。他接到季元现的消息说回来住,不知期待什么、急切什么。立正川很少在学校里同他碰面,只能早点于家恭候。 立正川当时告诉季元现:别怕。他没说后句:有我。 虽讲不清二人之间的情愫,朋友还是要做。 季元现放下书包,咧嘴笑:“大半夜不回房间,在这做什么。” 立正川站起来,走向他。季元现脑子里依然循环那首诗,“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最后两句讲,人死了也就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都交给大地黄土,以后两处茫茫皆不见啊。 季元现低下头,装作整理校服。立正川站在他面前,想安慰,又不知从何开口。 立正川遽然问:“季元现,你知道我们现在叫什么吗。” 季元现愣,思绪乱如麻。 立正川半开玩笑半认真,他指指自己的校服,再拉一下对方的领带:“与子同袍。” “所以我们勉强也算是,携手共进。” 季元现想笑,蠢货这话不是这么用的,我跟你什么关系。可他大半思绪还在老师那里,讲东坡的“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他挺想忘的,记着有什么好呢。 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馀粘地絮 立正川说:“我不会让你独行。” 可能是安慰,也可能是缓和气氛。 季元现埋着头,正想笑。他却一眨眼,直直看着一滴眼泪砸在地上。 他以为他不会哭。 他以为他不在意。 所有的逞强化作云烟,所有的悔恨化作呜咽。 立正川一把将季元现抱进怀里,少年一声不吭。他试图画个懵懂的保护圈,去圆季元现不愿醒来的“白日梦”。 “我好好学习,好好学习行不行。” 竒_書_網 _W_w_w_._q ǐ_S_u_W_α_N_G_._C_ò_M “我以后再也不混了,我好好学习。” “来不来得及。” 季元现声音颤抖,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那个再也听不见的人。 来不及了,季宏安听不到了。 眼泪大颗大颗往地板上砸。 立正川揽住他脖颈,两人额头相抵,气息交织。 他心乱如麻,揪着不能呼吸。他慌乱安慰,慌乱肯定。 “来得及,季元现。” “一切都来得及。” 第二十一章 季家不是倒台,只是退出政治中心。季夫人挂旧职,家里没军权在手,凡事更加低调沉稳罢了。虽说以往季宏安在时,也从不拿军衔作威作福。 他是个好父亲,好司令。否则他离开时,不会有那么多人送行。 只是政治太无情而已。 他们不愁生计,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季家仍然能过优渥的生活。但季元现知道,不能挥霍不能赌不能嫖。估计也不能再明目张胆地去玩车,“大蜥蜴”沉睡在车库有些时日了。 等他改头换面回到校园时,炎炎夏日,能让校服衬衣浸湿。季元现一头扎进书本里,好似干涸多日的旅人,在沙漠中寻求到一汪绿洲。 老师喜闻乐见,同学惊其变化。不少人议论说他心有愧疚,想补偿点什么。其实季元现自个儿都不清楚,他是想干嘛。 从哪儿开始学,要学到什么程度,什么才是重点,哪些可以举一反三。在此之前,季元现从没想过的事情,化作一个个直球,砸得他手忙脚乱。 如今高一下册,大部分为新知识,另一部分承接上学期内容。季元现头一遭主动翻开书本,时常看得迷茫。语文好理解,英语得过且过,数学和文理科完全是瞎猫都抓不着死耗子。两眼黑。 愈是这样,季元现愈急躁。长时间听不懂老师在讲什么,他开始否定自己。季元现居然怀疑:我他妈是不是脑子有问题,要不抽空去医院检查智商。 否则别人都能听懂的问题,他怎么就学不会呢。 立正川是第一个发现异常的人,季元现改掉赖床毛病,洗心革面每日提前出门。连续一周,立正川将将起床时,外边已传来关门声。他摸过床头手机,六点半。 季元现恰似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于学习这条路上,迫不及待想要奔跑。 先是模仿别人每天晨读,再依葫芦画瓢地拿着各科教材背书。往往秦羽翻到哪一页,季元现便赶紧跟上。他不管是否记住,也不管是否透彻理解。 顾惜观察好几天,终于也察觉到怪异。季元现没有根基,光想着如何建高楼。顾惜讲过的知识点,换个方式再出题,季元现又不会了。 没办法触类旁通,说明对基础知识的掌握不够牢靠。 季元现急躁,抓耳挠腮地坐在位子上。他将练习册翻来覆去,一题不会,赶紧奔往下一题。往往几十分钟后,做不出一道完整大题。 顾惜蹙眉,瞅着季元现翻几页数学,又从课桌里摸出物理课本。对方嘀咕着,明显心神不宁。这怕是矫枉过正,心急想吃热豆腐。 顾惜申请和季元现的后桌换座位,以便随时辅导他功课。每每季元现扭麻花似的,犹豫要不要换本书看看时,顾惜总会踹他一脚。 真踹。 第一次踹到季元现的椅腿上,吓得现哥虎躯一震。季元现不明所以回头,顾惜盯着他,然后传去一张纸条。 ——不会做的题,看三次题干,理解题意。思考十分钟没结果,跳过。不懂的知识点,做上记号,下课给你讲。 季元现想发作,碍于那人名叫顾惜,只得将冲到嗓子眼儿的脏话咽回去。 他清楚自己有很多漏洞,且早已不是拆东墙补西墙就能解决的。这好比大米露出麻袋,手脚并用都按不住。 旁人不清楚,立正川、秦羽、顾惜倒是看得通透。季元现光顾着猛扎进水里,压根不管自己会不会游泳,不管这池水多深,也不管彼岸多远。 这样下去,迟早会溺水。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 ._c_o_m 那一丁点微弱的学习激情,迟早吹灯拔蜡。 他仅仅是凭着对父母的愧疚,对世事的不公,对自己无能的愤怒,去学习。说句不好听,走火入魔。 季元现疯狂购买资料书,大多想要上进的学生似乎都有这样一个幻觉——只要能做完习题,看完这些资料书,没有九十也能得八十。 而很多人的结果是,资料书、练习册、冲刺题卷摞得一房高,成绩仍然上不去。分明大多额外购置的补习书还崭新,他们连学校派发的分内习题都没做完。 这叫什么,假象努力。 大多数学生如季元现之流,总会给自己造成一个假象——他很努力,很勤勉。分明早起,分明晚睡,分明好好看书了,可成绩仍然上不去。 听懂的习题撂爪就忘,背过的知识点转头就丢。 “你这叫自我陶醉,”何老师坐在办公室沏茶,一针见血少年心事,“学习努力不是这样,这叫有勇无谋。别把自己给感动了,还把身体拖垮。” 季元现坐在何林对面,双手交叠。曾有过的少年狂傲,如今不得不来低头打脸。他想找何老师补习英语,一是信任何林,二是……这个人也信任他。当初季家无限风光时,何林既没有贴上去,也没有露出鄙夷。 仅仅是作为老师,去要求他的学生。这一点令季元现很舒服,他认。 “那您跟我说学习是什么样的,除了看书做题,还能干什么。”季元现声音有些哑,近段日子情绪起伏太大,季节变换过快,不免俗地感冒了。 何林盯着他,这小子瘦了足足一圈。他扯开话题:“你是不是每天没吃早饭,我听其他老师说你很早到校晨读。午餐晚餐有吃吗?” 季元现啧声,他搞不明白何林多管闲事干嘛。就事论事,谈学习还要询问他一日三餐?搞笑吧。可如今自个儿有求于人,季元现深吸口气,勉强微笑。 “何老师,我身体好着呢,跑三千米没问题。咱们说说补习的事行不行,怎能让英语突飞猛进。” “突飞猛进”四字入耳,何林一哂。季元现也未免太狮子大开口了吧,想立马吃为胖子不成。到底是个少年人,性子太急,懂什么聚沙成塔,硅步千里。 何老师端着茶盏,慢悠悠道:“你这基建还没完工,妄想高楼大厦?季同学,豆腐渣工程干多了吧。” “那您支个招。” 季元现提口气,太阳穴突突跳。他总觉得何林是在忽悠他,学习就是学习,不外乎看书做题。出国都有教育捷径,怎么高考就不行了? 季元现完全不明白,高考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砸钱出国是金子铺的康庄大道。压根不是一回事儿! 何林仍然笑眯眯:“这样,你先回去冷静几天,暂时别做那么多英语习题。兴趣来了呢,早上读读单词课文。没兴趣,就放着不管。等你想明白了,再来找我。” “我想得很明白,”季元现慌忙打断他,“没想明白我找您干什么?” “你没想明白。”何林指着办公室大门,低头翻教案,直白下达逐客令。他得想想,怎样才能事半功倍,最大程度发挥季元现的聪明。 岂料少年无法窥得老师的用心良苦,遽然一拍桌子欲拂袖而去。 “不想给我补习您大可以明说,这样吊着我有意思么。” “我家也不是请不起家教,成,劳烦您了。受累!” 何林眼皮跳,这你妈从业好几年,还没哪个兔崽子敢在他面前大呼小叫。季元现刚转身,后衣领猛然被人拽住,大力将他往后一拖,腰际撞在办公桌上。 “唔。”季元现条件反射呜咽着。 不是很痛,却足够令他心惊肉跳。操了,何林不是看起来挺斯文的吗。 何老师与他身高持平,提溜了人转过身来。两人对视着。 他依然眼睛弯弯的,笑着:“季同学,老师对你好不是义务。我不是你爸妈,可以由着你的性子。我让你好好冷静,是去想想自己的学习方法对不对。多聪明一孩子,别在学习上舍本逐末。” “听明白没,啊。” 季元现一时间有些懵,何林语气不似老师,不似朋友,特像……亲人。季宏安去世后,无人再对他大小声。包括季夫人在内,多数也只以叮嘱的口吻说话,不再训斥他。 他满可以骄横,满可以无所顾忌。因为是他“发生了不幸”,他可以朝全世界张开浑身尖刺。 许久没人如此管教他了,亲人一样。 季元现眼眶有些红,泪腺痛得慌。他不敢眨眼,免得又如那晚在立正川怀里歇斯底里。 特丢人。 何林见他不说话,压了压心中火气。跟一孩子计较什么,对方不懂事,他也不能操之过急。何林松开季元现衣领,轻咳两声,帮他理好衣服。 “以后周五最后一节活动课,来我办公室。带高一上册英语书,学校发的资料习题。”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别迟到。” 季元现云里雾里走出办公室,补习一事便敲定了。他回到教室,秦羽转过身来,话语到一半:“现哥儿,周末我妈让你来咱家吃饭,把季妈也邀请上啊。你想吃什么,我让王阿姨准备……” “哎,不对啊。这章节我是不是看过了。” 季元现全然置身事外,心无旁骛地翻着书本。 秦羽闭嘴,意味不明地瞅几眼现哥儿。他回头,悠悠叹气。 顾惜从后面递给季元现纸条:看书要根据自己的节奏,羽子那是学霸。他看的目标和速度,跟你不在一个量级。 季元现呲牙,这话没错。顾惜原以为能提点一二,却适得其反。 “勤奋好学”的季三好,不仅没有意识到自己问题在哪里,结果焦头烂额,更急躁。 长期下去,第一个受不了的是立正川。 自从季元现好好学习,这人已有半月不曾踏足书房。曾至爱的莫扎特被他丢在柜子里,大提琴也不练了。 这状态很不正常。 立正川成绩不咋样,倒是明白任何学习都同理——首先打好基础,慢慢循序渐进。这就好比打游戏刷副本,级别上去了,才可能进阶到高层次。 竒 書 網 W w w . q í S ǔ W A И G . C ō M 季元现这种“不会走,便要跑”的学习态度,立正川不看好。 这夜十二点,立正川收拾好书房,正准备上楼睡觉。季元现的门缝透出光,还没休息。 立正川踌躇片刻,主动去敲响季元现房门。没人应,小军长怕出啥事,干脆开门走进去。 季元现好好的,匍匐在桌前看书。立正川咋舌,这么入迷的。 “季元现,很晚了,去睡觉。” 小军长看不下去,站在他身边提醒。 半响,季元现似从梦中惊醒。他抬头瞥一眼,神色漠然:“我还要学习会儿,你先睡。不用管我。” “保证睡眠才有充足精力,去睡觉。” 立正川不容置喙,抬手盖上季元现的课本。小军长很少主动去管谁,他这次纯粹是看不下去。 季元现明显脸色发青,黑眼圈突兀。拿笔的手骨节分明,小指沾着墨水。整个人消瘦下去,不拿吃饭当回事。 季元现不爽,以前怎没发现立正川如此事儿逼。 “把手拿开,我再学习会儿。” 立正川:“有问题明早再看,现在去睡觉。” 季元现搞不懂,他俩啥关系啊。仅仅是朋友以上,如今连暧昧都烟消云散了好么。他念及立正川在困难时刻安慰他、拉他一把。但真不喜欢谁对他的所作所为指指点点。 季元现面无表情,压着烦躁拂开立正川的手。 “川哥,我们各过各的,井水不犯河水。你不学习是你的事,今儿个我醒悟了,后悔了,我想好好学习,您放过我行不行。” 立正川不言不语,冷着脸再次关上季元现的课本。拉过他书包,一股脑将练习册塞进去。 季元现炸了。不明白立正川狗拿耗子干什么,他按捺许久的烦躁情绪陡然开闸。季元现一把揪住立正川,顺势踹翻椅子。 “立正川,你他妈以为你是谁啊。给你点面子还真把自己当人物了?我学到什么时候关你什么事,啊。” 立正川没有挣扎,他笑得嘲讽且冷傲,一如当初邂逅时。 “季元现,别把高三的拼命劲用到高一。这日子他妈还长着呢。” 季元现不耐烦:“日子长不长是我的事。你成绩好?你凭什么指手画脚。” “学、渣。” “嗯,我学渣。总比某人脑子发育不完整,吃屎都赶不上热的好。” “我操你妈的!” 季元现指关节捏地泛白,他咬牙切齿盯着立正川。却颓然地发现对方好似根本不在意。 立正川永远冷傲,下巴微扬,比他高出半个头。怎么看都是在蔑视,那双眼里泄露的情绪,无外乎可笑与悲悯。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o_m 季元现不需要谁同情,也不需要谁援助。 他明白自己激动了,任由烦躁的情绪沸腾。这不明智,季夫人不是这样教的。 季元现尽量冷静,松开立正川。 “我要学到凌晨一点、三点、五点,那是我的事。不牢您费心了,出去时记得帮我带上门。谢谢。” 季元现弯腰去拿书包,岂料立正川满脸阴沉地拉住另一边。季元现深吸口气,顺势往自己这边拽。 立正川没有松手,两人如此僵持几秒。小军长是生气了,他好说歹说没有任何效果,愠怒藏在眼里,五指紧紧握着肩带。 季元现烦得一匹,管他妈爱谁谁吧。日你妈的先打一架! 他忽然大力撕扯过书包,拉链“嗞”一声,洞开。立正川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松开手。季元现勃然大怒,抄起书包掷向对方。 书本文具如散花,乱坠一地。小军长不打怵,上前揪住季元现的衣领,推着对方迅速往后退。 季元现好几次差点一踉跄,猛然被推翻在床。立正川拽着他的领带,双腿钳制住季元现腰身。 小军长居高临下,那双眼睛里有如风雪过境。房里灯光昏暗,季元现挣扎片刻,无功放弃。 “别以为我真的不打你。” 立正川声音肃杀,单手将季元现的双腕反剪。这种姿势,既耻辱,又充满了征服与被征服的较量。 季元现梗着脖子,说话因感冒而带着些许鼻音,糯糯的。 他眼尾发红,领带还在立正川手中,好比被握住缰绳的马。 挺招人疼的。 “你试试。”季元现说,“你他妈打一个试试。” 立正川呲牙,他用舌尖滑过唇齿,含怒。想着到底要怎样沟通,才能让季元现乖乖听话早点睡觉。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时—— 遽然,立正川的手机铃声划破尴尬气氛。 小军长蹙眉,伸手去摸电话。季元现趁机掀开他,拉出安全距离。 “立森”二字位于屏幕正中,立正川疑惑接听。 “喂,哥?”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l a 第二十二章 夏夜长,立正川离开没多久,雨就下来了。起初雨声淅淅沥沥,狂风吹得玻璃窗“哐哐”。季元现在书桌前坐着,双眼于纸页上并无着落。后来暴雨倾盆,泼墨苍穹电闪雷鸣。隐隐电光在云层里生辉,间隙劈亮半个城市。 轰隆而下时,季元现惊得从神游中抽离。他起身关好窗户,双手抱臂站在那里。雨帘成瀑,季元现不经意想,立正川出门时带伞了么。 闷热的夏夜格外勾人思绪,季元现折返,关灯上床。他缩在被子里,常年来开空调盖绒被的小毛病总也改不掉。 就像他一时半会儿甩不了心急。 季元现抬手捂住半张脸,他知道。其实他都知道,学习方法有问题也好,浮躁也好,他通通都知道。一个人在求助无门时,实则比谁都更清楚问题本身的症结所在。 他只是,只是暂时不知权变。那些曾可以的放肆骄纵,曾任他无惧的所向横行,如今统统变了样。他想改,改好。去做一个主流价值观中的乖孩子,不让母亲操心。 季元现还不懂什么叫做过犹不及,亦如这夏夜之雨,将将锣鼓喧天开了场,很快便要轰轰烈烈大闹一番了。 注定是个不稳、不安、不眠之夜。 好似会发生大事。 立正川来到本市军属医院楼下时,刚过十二点。这里距学校稍远,他匆匆赶到病房,大哥、父母、包括平日见面鲜少的亲戚,围着病床站一溜儿。 立老爷子平躺着,眼睛微睁,不知意识是否清醒。家中女眷稍有哭啼者,男子们便不耐低声训斥几句。 “哭什么哭,老爷子没事。别赶着哭丧!” 立正川深吸两口,尽量让自己看上去镇静沉稳。立剑英瞧着他,再瞪一眼立森:“叫你弟来干什么。” 立森揉揉太阳穴,眼底满是血丝。最近操劳过度,今夜刚准备睡个好觉。一道穿云电话加急而来,说老爷子差点下病危通知。 “好歹也是他爷爷,别回头说我们有意对他隐瞒病情。再说了,这么大个人,尽点孝道不好么。” “爸,我没事。”立正川在父亲面前,首先得敬个军礼。这是立家不成文的规矩,然后他拉开立森,凑到爷爷跟前,“爷爷,是我。小川,您感觉怎么样。” 立老爷子进出医院是常事儿,去年末查出阿尔茨海默早期,就在医院住下了。今晚立森催他过来,说是爷爷头部出血,情况挺危险的。 立正川吓得心尖直跳,连季元现那操蛋玩意,都暂时放到一边。谁知来了才晓得,不是颅内出血,老爷子上厕所时不小心磕到额头。当即鲜血不止,吓坏陪护人员。 立老爷什么人呐,出点闪失谁担得起。 语言就是这么神奇的东西,芝麻大的故事,经过三人口,能变得比西瓜还荒谬。众人虚惊一场,将近半夜时分,纷纷离去。 立氏夫妇年纪稍长,没多久也相伴回家。立森不放心,何况他为长子,理应今晚留下陪护。立正川有点犹豫,待所有人离开,他站在病床边盯着输液管子不说话。 立森叼着烟,在医院不敢抽。他想躺沙发上休息会儿,抬眼瞧见自家傻弟弟。 “干嘛呢,还不回去。明天不上学了?” 立正川问:“哥,爷爷的病情到底如何。后续治疗怎么考虑,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 “有是有,”立森脱下外套搭在沙发上,他对立正川招招手,“来,你过来。哥跟你说几句。” 立正川在他面前特乖,不是惧怕那种,而是诚心佩服,男人间的“瞧得上”。立森很能耐,政商两届吃得开。成年后,立夫人将手中许多产业转给他打理。 季夫人是季元现心中的顶梁柱,那么立森同样是立正川心中的那座塔。屹立不倒,随时都能扭转乾坤。 因此,立正川特听他哥的话。几乎从未令而不从。 “哥,爷爷是不是很严重。”立正川坐在沙发上,上身微微前倾。他认真听着,生怕错过任何关键点。 立森攀着立正川肩膀,咂摸过烟杆的嘴唇带着微微香气。“严重现在还谈不上,但过两年肯定会一定程度记忆退化。家里呢,想听听你对以后的打算。” “家里?”立正川预感不好,家人很少询问他对未来的规划。好似只要有立森,立正川是否长大都无所谓。 立正川想要成为艺术家也好,想要成为游吟诗人也罢,哪怕他庸庸碌碌,一事无成。 都无所谓。 立家养得起,他完全可以不努力。 立森换个说法:“确切来说,是我想听听你的打算。” 立正川讶异,他哥啥时候会操心他的未来规划了。立森成熟较早,算是太子党的异类。有一副游戏人间的外表,内里却揣着整个家族的前程兴盛。 用大人的话来说,立森心里有数。从某种层面讲,顾惜和立森才是一类人。立正川总算明白,他对顾惜的莫名熟悉感是怎么回事了。 同时他又有着隐隐不甘,对立森没有,唯独对顾惜。因为一个是亲哥哥,一个是对手。 他不想承认顾惜真的很优秀。 “我没什么打算,”立正川挺老实,也不屑扯什么鬼把戏,去佯装成熟,“考得上大学就读,考不上再说。” “不过我应该考不上。” 立森还没接话,立正川悠悠给自己盖棺定论。立森一哂,这小子倒有自知之明。 “能不能考上无所谓,我是这么想的。”立森正襟危坐,收敛起兄弟间的嬉笑,“爷爷的病情,药物治疗是一回事,后期肯定需要高水平的医疗团队与技术。我跟爸商量了,等你高中毕业,送你和爷爷一起去美国。” “你这成绩在国内肯定考不上好大学,现在高一还早。等你上高二,家里给你报托福,至于能上什么学校,怎么去,我们到时候从长计议。家里边你别操心,过去就好好学习,好好照顾你爷爷。” 立森说完一顿,他撩起眼皮,捏捏立正川的肩膀:“你要是想高三就走也没问题,先去美国待着。你也大了,下半年满十七,翻年也十八岁。成人了,哥哥给你想的这个出路,没问题吧。” 立正川坐在那里,看他哥一眼。实际立森说这话很明白,要他去尽孝道。一个家庭有一个家庭的规矩、家风。好比季家是保守、稳健。顾家是革新、除旧。而立家,万事孝为先。 立森管理家业,铁定走不开。立剑英还未退休,不可能跟到美国去。立夫人夫唱妇随,更不会长期离开立剑英。 转念一想,嫡系亲属唯立家兄弟条件符合,再二者衡量,妥妥推举立正川。 立森的商量语气并不多,立正川甚至听出来一点命令的味道。 今夜这雨实在骇人,电闪雷鸣还不够,妖风卷着树林唰唰响。立夏以来,头一遭如此惊天动地。夜雨冲刷在少年人心上,涤荡着所有未知、恐惧。 浇灌他们内心那颗蠢蠢欲动的种子,试图伸去碰触未来。 惊雷照亮半边天,楼宇外霓虹闪烁,水汽氤氲。 立正川一时半会儿想不起自己未来要什么,要走什么路。他眼神透过滚滚乌云,劈叉想到季元现。那小子是不是睡了,还有没有挑灯学习。 如果他走了,季元现应该怎么办。 这个夏季格外漫长,雨水充沛,日光亦是充足。暴雨之后,晴空万里。棉花似的白云杳无踪迹,穹顶高远。 季元现老实坐在教室里,定定看着黑板。秦羽搞不懂他是在认真听课,还是神游八极。如今季元现九门功课一起抓,差点没把自己搞得肾衰竭。 透亮且刺目的阳光照进教室,穿过半遮半掩的窗帘,掐成几束丁达尔效应。空调很凉,与外边炎热仅一线之隔。 顾惜坐在季元现身后,居然也养成了上课走神的习惯。季元现发呆时,他也发呆。季元现愁眉不展看书时,他也犯愁。 简直快魔怔了。 顾惜知道季元现很勾人,元宝从小不缺人喜欢。季元现清爽,少年感十足。头发软而黑亮,他侧面迎着窗,笼着一层薄光。后颈白皙且长,衬衣下有两片蝴蝶似的肩胛骨。因双手抬起,那骨骼便尤为清晰。 顾惜看得有点口干舌燥,他挺想摸上去试试。挺想在季元现拉大提琴时,握住那人修长完美的十指。恰似珍宝。 校园恋情纯洁又朦胧,顾惜搞不懂他仅仅是想陪伴季元现,还是将其占有。 但无论如何,季元现于他来说,都太美好,太圣洁。以至于十几年来,顾惜将他捧为了心上一把白月光。 不敢轻举妄动。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竒*書*蛧*w*W*W*.*q*Ι*s*ú*W*ǎ*Й*G*.*℃*O*m 季元现不知晓此时立正川在纠结什么,也不清楚顾惜此刻在犹豫什么。 他只知道自个儿可能大难临头,荒废学业十多年,估计是挽回不了的。 太难了。 老师讲课本,他听不懂,便心浮气躁。老师讲习题,他不会做,更头疼欲裂。这种感觉季元现从没体验过,从坐不住到写不下去,他时常会烦得想要掀桌子。 偶有邪念冒头——要不,就不学了,可能真不是学习那块料——紧跟着,季元现拍自己一巴掌,说出去的话你他妈还准备不认账了? 季元现精神恍惚,就差灵魂出窍。有时上下楼一踉跄,要不是秦羽搀扶及时,季元现隔天得在整容医院报道。 秦羽看不下去:“现哥儿,你好歹走路细心点行不行。” 季元现还在回味老师梳理的朝代,刚背到唐宋元明清。他回嘴说:“羽子,你不懂。男人不能太细了。” 秦羽:…… 修仙不成反为魔了吧?这你妈的哪儿跟哪儿啊! 秦羽看不下去,只能支招。 “要不,课余和放假,你找惜哥补习。他成绩那么厉害,学习方法应该有心得。闭门造车你累不累,有事儿还是得靠兄弟啊,憋着干嘛。” 季元现不答话,他有他的考虑。找顾惜帮忙,他以前也考虑过。但…… 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如今季元现愈来愈敏感,他总觉得顾惜的情谊不太单纯。他不想失去顾惜,只能一直装傻充愣。 两人在一起单独相处的时机挺少了,又不能让顾惜觉得刻意疏远。 季元现想不到怎么化解,于是顾惜一日不戳破,他庆幸又多得一日。人与人之间,情谊缘分,大抵都是偷来的。浮生虚妄,哪有那么多应该如此。 初夏与仲夏交接之际,季元现终于得空滚回季家。季宏安去世后,季元现怕母亲寂寞,增加了周末的回家次数。 近些时日,季老爷、老夫人也从京城过来。一家人无法再整整齐齐,至少也要珍惜眼前人。 季元现到家时,满脑门汗。他还在腹诽数学真鸡巴学不懂,烦都烦死人了。 客厅很安静,张妈从上次“两规”事件后,季夫人便安排她减少工作次数。免得再次吓到张妈,更何况,其实这家里也没什么好收拾了。 季元现单手提书包,搭在背上。他换了鞋往二楼去,也没人。按理说,即使母亲不在,爷爷奶奶肯定会出现。人呢。季元现来不及放书包,满腹疑惑往三楼书房走。不远处听到谈话声,他了然,果然嘛都在的。似彻底放心下来。 随着距离接近,谈话渐渐清晰。门没有关紧,季元现反倒有些犹豫该不该进去。从小父母教育有方,大人谈话时,理应敲门询问。 季元现刚抬手,便听到季夫人说:“房子可以卖了,我们在s市还有几处。这里的房子留下吧,以后给元宝。都是他的。” 然后是季老爷年迈威严的声音:“……你也别有太大心理负担,季家还有钱。虽比不得往日……肯定不会苦了你们娘俩。” --奇@ 书#网¥q i & &s u& # w a n g &. c o m-- “我明白,但以后事事要钱,只是防范于未然。两手准备,万一再出现什么变故。季家经不起折腾了。”季夫人稍显疲惫,近日来她总失眠。严重时,需服食药物才能安睡。 老夫人心疼,说:“别怕。元现很快就能懂事了,之前老师不也说了,他在认真学习。你别给自己抗太大包袱,季家的天没塌,身体要紧。” “倒不会很累,我已找好合伙人。腾一笔钱出来,用于经商。无非是以后累一点,再过几年,元宝独立了,我再看看是否把旧职辞去。” 季夫人说完,门内一阵瓶罐坠地的声音。老夫人惊慌去扶她,关切与责备交叠而来。 “跟你说多休息,吃那么多药干什么的啦。年轻人好好照顾身体,实在不行以后省点。钱啊权的,要那么多干什么哦。” “我老婆子说话你们都不听了,这还要得啥嘛。” 季元现原本举起左手,倏然,僵在那里。这些话季夫人从不会告诉他,母亲有母亲的骄傲,长辈有长辈的担当。 其实从商也好,从政也罢。季元现压根不会去干涉母亲的决定,他只在意一句话——将才季夫人恨铁不成钢地叹息,戳穿了少年的脓疴。 ——元宝怎么可能还学得好,他什么底子都没有。我只希望以后多给他留一点,才不至于让他在生活上有什么落差。 ——我只是心疼元宝,怎么能靠他呢。 季元现曾经意气风发,他觉得自个儿什么都能包圆了。他什么都想守护。 好比当时二环高架寻找秦羽,好比那夜东望赛道援救立正川。他总想一个人去保护所有,满腔热血。 甚至愿以无用之用,护至爱周全。 少年人可以接受别人说他混账,但无法忍耐谁讲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讲他靠不住,讲他无野心、无志向、无担当。 虽然这是事实,可真的十分刺耳。 季元现提着书包,一声不吭下楼。他平静地坐回客厅,准备看会儿电视。张妈将巧买菜回来,与季元现打个照面。 “哟,元现回来啦。放假这么早。” “嗯,辛苦张妈了。” 季元现淡淡点头,目送张阿姨进厨房,再将视线调转到屏幕上。 无任何异样。 可往往就是这般,有些人——譬如季元现,他的内心早已兵荒马乱、辙乱旗靡。但他只是沉默了些,看起来与平常并无二异。 无人知晓他早在内里经历了一次山呼海啸,而这种颠覆一切的灾难,他注定单刀赴会。 良久,季元现漫长的反射弧终于跑完一周。他似从何处惊醒,摸过手机给人发消息。 页面停留在与顾惜的对话框上,每打下一个字,就有一滴水跌落屏幕。 季元现觉得那不是他的。一定不是。怎么像个娘们儿。 ——奶昔,从明天开始,你能不能辅导我的功课。 ——我想好好学,我觉得,我能学好。 ——我们慢慢来,好不好。 毕竟,任何值得去的地方,都没有捷径。 第二十三章 如果说顾惜是九言劝醒迷途仕,那么季夫人则为一语惊醒梦中人。 不管季元现是否愿意,他迫不得已地学会了跌跌撞撞去行走。 季元现当晚想得很清楚,自己听到些什么,想了些什么,他要告知季夫人。季元现有多少优点暂且不说,他是个喜欢沟通的人。 若没有新仇旧恨,他很乐意与人交流。季元现不奢望别人能理解他,可架起沟通桥梁,能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例如猜忌怀疑,例如心有不安。 季元现翌日清晨,敲响了季夫人的书房。他尽量装作小大人,学着以成熟口吻同母亲交换心事。 竒_書_蛧_W_ω_W_._q_í_δ_U_ω_ǎ_й_g ._℃_o_m 他说不在意季夫人是否卖房、是否经商,也不在意家里给他多少零用钱。甚至主动提出每月扣减生活费,并再一次否决母亲的“出国留学”提案。 但季元现也不会没溜地说大话,只是承诺自己会在高中期间好好读书,尽量考上大学。 季夫人认真倾听,片刻后,她只说自己明白了,不会再强迫季元现出国。若他已有打算,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进行。 母子俩对视,似从对方眼里揣摩到一点不同的东西。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季夫人会心一笑,挥手让他出去了。 季元现转头将好几把车钥匙锁进柜子,卧室从里到外彻底收拾。以往留在家里的快餐小说、电脑里储存的岛国影片、包括不正经杂质,通通扔出去。 最后,季元现回学区房时,仅带走一些全新笔记本。还有季宏安的照片。 他把相框竖在书桌上,认认真真看了会儿。 季元现心想,您就看着吧。 接着,季元现恰似准备好行囊、手握刀剑,他带着一身壮志豪气埋头闯进了书山里。 当然,他还有一份副本地图——顾惜连续几夜赶工,给他制定了学习计划。 季元现不蠢,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比大多数人聪明。聪明人一旦决心要做什么事,他会想方设法去达成。 顾惜交给他的学习方案十分简单粗暴,先是条分缕析地解释为何这么做,接着是怎么做,最后告知他,此阶段会收获什么、下一步如何进行。 “拿简单的历史来说,高中总共就五本书。三本必修,两本选修,部分知识点重合。你现在根基不稳,最重要的不是能背熟多少、做多少题。” 顾惜坐在季元现床上,这是他第一次到学区房来。环境挺好,安静无打扰,确实是学习的好地方。 季元现把学习计划粘贴在桌面上前方,便于时刻检查自己进行到哪一阶段。 “那我该干什么,看课本。” “嗯,还好脑子没问题。”顾惜点头,嘲讽地一本正经,“你先把每本书的封面看清楚,讲政治、经济、还是思想。那么这本书,涉及每个朝代、时代的核心便八九不离十。” “紧接着,去看每一章节前面的导语、学习建议。这算是一个小小的学习捷径。” 季元现翻着历史课本,不太明白。“这算什么学习捷径,讲的啥玩意?” 顾惜自小成绩好,任何问题一点就通。他不太习惯学渣的脑回路,正打算刻薄几句。一抬眼,对上元宝既疑惑又清澈的眼神。 他忍了忍,“导语会用最精炼的语言,告诉你这一章将学习什么。学习建议则提醒你,本章节需要重点掌握什么内容。哪一些只需要大致了解。” “需要重点掌握的内容,你提前用笔记本写下来。然后在学习过程中,便于做上符号。同时,每一章‘学习建议’的重点,百分之九十都会出现在高三的考纲当中。” 顾惜走过去,单手撑在季元现的椅背上。两人靠近,他拿着红笔在导语上勾画。 “比如‘掌握有关古代官制的基本知识’,你记住是基本。以你现在的水平,不用去学习老师的拓展内容……” 季元现听得发愣,他第一次发现原来书本中并没有废话。简单看过导语、学习建议,大致明白了本章知识点的孰轻孰重,避免盲目一把抓。 顾惜原话是:很多人脑容量就那么点,成天被闲杂琐碎和废话占据。剩下丁点儿有用的,还不知道合理规划。 简单来说,在他眼里多数有头无脑。 别提多气人了。 季元现哂笑:“每个人的学习方法不同,也不能一棍子打死吧……” “……”顾惜喝口水,用他飞升的灵魂品了品凡人思想,“所以你们学成了一坨屎。” 季元现:“……”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顾惜泼人狗血挺厉害的。 “别岔开话题,今天先给你讲文综的学法。大致走向暂定如此,细节处根据你自己的习惯,后期再去改变修正。” 顾惜把季元现的书关上,又从包里拿出两本一模一样的历史书。 他将三本书平放,季元现发觉中间最厚那册是秦羽的。 顾惜用食指点点三本书,他认真道:“左边这一本最薄,你的,九成新。一看就是从不翻书的学渣。中间这本,秦羽的,三成新。贴满了便利条、补充知识点,很明显学霸。” 季元现眼皮一跳,心想我他妈能不知道这差距。 “最右边这本,我的,五成新。比你稍厚,比秦羽薄一点。仅在每一章节末,贴上自己总结的知识点树状图。” 顾道长一顿,似在寻找合适的措辞,“结果你也知道,我能考年级前三。” 翻译一下:绝不是你和秦羽能比的。 季元现呲牙,他笑嘻嘻接受了这张嘲讽脸:“那您是啥意思呢?” 顾惜道:“很简单。学习过程是从薄到厚,每一章节、一小节的重要知识点,单独提炼写在笔记本上。或者写便利贴,粘在对应页数。一点点啃掉,咀嚼,消化。踏踏实实学完第一遍,你会发现书本厚了很多。” “等你熟练运用,知识点掌握牢固时,再从厚到薄。你可以在这个过程中,一章一章地撕掉便利贴,然后自己重新画一张知识点树状图。如果你能画出来,说明便利贴上的知识点已融在脑子里了。做到这点,至少能考九十分。” 说起轻巧,真要去做,绝不容易,绝不是一朝一夕。季元现既已打定主意好好学习,他也不怕来日艰辛,去日苦多。 “我不求九十分,先及格再说吧。” 季元现贵有自知之明。上次月考,惨不忍睹的成绩单还摆在书柜里。他认真思考顾惜介绍的方法,分析后定论——很稳妥。 季元现从不搞什么权威崇拜,亦不会盲目相信来自学霸的经验之谈。他人能学好,是别人的本事。凿壁偷光不是普遍民情,那么头悬梁锥刺股也并不适合所有人。 有的人适合在逆境中奋发,有的人天生适合在顺境里茁壮。 季元现衡量一番,顾惜的计划比较踏实,严格来说就是——真真正正地从头学起。 简直要了命。 可命只有这么一条,若想信守承诺、堂堂正正地活下去,季元现只能拼命学习。 此后每逢周末,顾惜都会亲自造访学区房或季家,检查季元现本周学习情况。因涉及高二分班,顾惜询问季元现的意见后,两人达成一致——学习文科。 季元现对理科不感兴趣,压根学不懂。文科至少能读能背能理解。 于是,顾惜再提一招,略有自断后路之感:从现在开始,直接抛弃理科,一心一意学习文综。在高二来临前,将高一的文综知识系统、统一地重新学习。 奇人走险招,剑出偏锋,这也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效仿的。首先得目标明确,其次有足够毅力决心。“不留一线生机”意味着,头破血流也要一条路走到黑。 季元现摇身一变,从社会闲散青少年,变为祖国未来的“栋梁”。他变得披星戴月,起早贪黑。时常立正川还在梦里,他就起床洗漱,听着慢速英语听力吃早餐,赶去学校晨读。这是好事,大家都乐意看见。独独立正川,心里愈来愈不是那个味儿。他明白季元现想要好好学习,也清楚记得自己告诉他——季元现,一切都来得及。 然后他将季元现推出去,推到另一条路上。立正川万万忽略了,那条路上有秦羽,有顾惜。有一切能帮助季元现的人,唯独没有自己。 ——因为他也是学渣。 在学习领域,立正川没有任何发言权。 季元现本与顾惜是竹马成双,如今两人关系因学习而更接近。立正川总在进家门时,瞥见季元现的鞋子旁,还有另一双鞋——很明显属于顾惜。 他经过季元现房间,时常有顾惜的笑声传出。立正川不耐烦,只能减少周末回学区房次数。他不明白自己在烦躁什么,明明季元现在一步步变好,为何他会心有不甘。 立正川偶尔杵在季元现门口,想进去,又怕打扰对方学习。他邀约周锡外出泡吧、飙车的次数逐渐增多,连旁人都能察觉不对劲。 钟爱的雕刻也不能使立正川静心,他快搞不懂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他明明,明明是想牢牢抓住季元现。哪怕只是朦胧意识到自己可能喜欢他,就想霸占他。不愿旁人多靠近,他是不是有病。 病得不轻。 自打季元现开始学习,两人关系似有渐行渐远的征兆。立正川经常不回家,季元现也很难在学校看见他。 立正川有意躲避季元现,可愈是躲避、克制。他内心的不满、不甘,渴求季元现注意他的愿望便愈迫切。 十分矛盾。 夏雨阵快阵慢,方才还夜空晴朗,顾惜给季元现补习功课结束时,已乌云密布。 季元现送走顾惜,刚在客厅喝口水,外边淅淅沥沥下起雨。幸好顾惜有司机接送,免去淋雨之苦。 他将将放松片刻,遽然想起立正川有两天夜不归宿。也不知今天回不回来。 季元现有些怅然若失,他不明白两人之间到底哪里出问题。怎么觉着……立正川有意躲着他。是否应该找个机会好好谈谈,同在屋檐下,不说话也不行。 大风撩起窗帘,凉意猛灌进来。季元现正打算关窗上楼睡觉,忽地,门口传来一阵响动。 立正川回来了。 季元现有些手足无措,他下意识笑脸相迎,“回来了?今天怎么这么早。” 回头,却见立正川关了门,蹲在玄关处。 这尼玛,妥妥喝多了。 季元现叹气,紧张感烟消云散。他走过去搀扶立正川,浓郁的酒味扑面而来。也不知喝了多少,哪来的酗酒陋习。 “川哥,立正川,正川。怎么样,还能走吗?” 立正川勉强睁开眼,季元现凑在他身边。有特好闻的清香味,是他常用的玫瑰沐浴露。立正川隐隐兴奋,好似发情的雄性动物找到了最合衬的信息素。他不答话,季元现只好扶着上楼。 奈何对方体重不轻,两人跌跌撞撞,差点从楼梯摔下来。 “我说你没事喝这么多酒干嘛。” 季元现没好气,说话娇嗔带着埋怨。立正川如何听来,都嗲得令他沸腾。这是一种有人管教的臣服感,又激烈地想要征服回去。 立正川不知哪根筋不对,遽然揽住季元现脖子。今晚喝的都是洋酒,脑子昏昏沉沉,不太听使唤。窗外大雨倾盆,今夏确实多雨。那些积久不散的雨水,就在少年心事上荡漾。 “我怎么就……那么不甘心呢……” 季元现没听清立正川在嘀咕什么,他转脸过去,殷红的、湿润的嘴唇便在对方眼前晃动。立正川憋着一股子邪火,他用攀在季元现肩上的手,反掌捏住了对方下巴。 力气很大,季元现遽然吃痛。他叫一声,绵长、湿软。却干脆、果断地在立正川心头猛插一刀。 “……你说、说什么。” “别这样……” 明明毫无撩拨,仍相当色气。立正川借着醉意,瞧季元现因下巴吃痛,微微张嘴,露出鲜嫩的舌头。 他本想亲上去,实际也如此做了。然季元现恰巧转头看路,那有劲且灵活、湿滑的舌头,就在对方脸上一触即过。 立正川尝到甜头,有些惊醒,又有些沉迷。 岂料,季元现只摸一把。笑着说:“你怎么跟奶昔一样,他以前喝多了也喜欢……” 也喜欢舔他家那只金毛。 而立正川的大脑,仅运行到“跟奶昔一样”五个字时,单方面宣布和解失败。他不由言说地推开季元现,任心底嫉妒沸腾。酒精让人迷失,亦让人清醒。 立正川明白了,他是真嫉妒顾惜。 嫉妒顾惜优秀,嫉妒他可以师出有名地陪伴季元现。 立正川一声不吭回房间,这次倒走路顺利。搞得季元现猜不透他是否真醉了,半响,季元现才慢慢踱回房间。 他关上门,再关掉灯。黑夜并不彻底,季元现能隐约看见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 然后,他轻轻捂住脸。捂住将才立正川舔过的地方。 热辣、甜腻、带着烈酒醉人的芬芳。 心如擂鼓。砰砰,砰砰。 当晚,季元现第一次做有实际对象的春梦。梦里水深火热,下巴被那人捏得很疼。对方一贯地居高临下锁定他,看他眼里泪水如潮,面色绯红。 他一会儿叫快点,一会儿叫慢点。 而那人始终发狠地惩罚他,耸动着劲腰,不遗余力。 一寸寸竭尽掠夺。 那人,是立正川。 而另一边立正川,亦同样做着梦。梦中有人喘息,染着不寻常。时而尖锐,时而粗重。立正川明白那是什么,他看着那人匍匐着,手中握着性器,在床上难耐骚动。 那人湿嗒嗒地呻吟着,明丽却不艳俗。 “立正川,川哥……” 那人叫他名字,眼里却分明带勾,性感勾引。 那人,是季元现。 立正川猛然惊醒时,黎明还未来临。酒气散尽,床被一片潮湿。他发愣地看着窗外,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 他从来都不是嫉妒顾惜优秀,而是对季元现有过分的占有欲。 如今他控制不住,只能任由这根藤曼野蛮生长。 夜未央,雨漫长。这城市之大,世界之广。苍穹玉宇下,千千万爱恨痴嗔,情与欲的较量。而那些光明未曾普照的角落,滋生出最隐秘、自私的欲望。 这些疯狂的独占欲,伴随着嫉妒悄悄发芽。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o m 它们静静等待着。 很快,很快将会曝晒在烈日之下。 —— 学习方法,是当年老七用的。不一定是很好的方式,不建议效仿。 第二十四章 立正川与季元现卯上了。 好不容易生出点“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的暧昧情绪,因着顾惜再次插手,戛然而止。 如今两人各有不同的生活规律,基本算互不干涉。 季元现沉浸在书山学海中,大有要飞升进修的架势。立正川不去上学,也不回学区房,成天泡在工作室。 他本打算将梦中的季元现雕刻出来,那一定有俊朗的脸,令人心动的肌肉纹理。这不是一朝一夕的工程,得静下心,抱着满腔热爱去完成。 然而现在立正川不与季元现打一架,都是十分良心克制了。 季元现当然清楚他俩之间氛围不对,可他没时间去处理,也不知如何处理。立正川躲着他,从偶尔夜不归宿,到偶尔在家现身,也不过一个月的事。 季元现挺想提醒立正川,这样的浪法伤身体,您也别仗着年轻胡来嘛。 但眼下有更要紧的任务屹立在前,容不得季元现当烂好人。 距离高一下册期末考,仅剩半个月。 季元现虽说沉稳不少,但内里那股子劲儿还在。辛苦学习大半个学期,总还是想取得一点进步。倒不会拿去给季夫人邀功,他明白自己任重而道远。 但多数人付出,就是想要看到成果。 哪怕一丁点也是安慰,足以支撑走下去的决心。 秦羽惊讶于季元现的转变,不瞒他说,小师长一直认为现哥是“激情学习”,很快打回原形。岂料季元现成天跟着顾惜补习功课,大有一雪前耻之势。 “乖乖,我现哥,立志为祖国添砖加瓦呢。”秦羽咋舌,趴在顾惜课桌前。三人围成圈,正给季元现解数学题,“我看这季家后继有人了,赶紧让我抱个腿,厅长还是省长您给个底儿?” “滚你丫的。” 季元现抱着练习册愁眉不展,抛开生化物,剩下六门功课中,数学最艰难。 顾惜更痛苦,他搞不懂为什么讲过一次、两次的题,明明知识点都一样,怎么换个马甲,季元现就不会做了。 “好生听着,别开小差。能不能学习的时候带点脑子,看基础知识就能解决的问题,你怎么能搞如此复杂。” 季鹌鹑不敢呛声,如今他有求于人,哪怕顾惜把他比作智障,季元现也只会点头您说得都对。“我真看了知识点,但就是……” 顾惜叹气,一手捏着季元现后颈。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和蔼可亲,落在对方眼里却后背发凉。 “没事,慢慢学。你还有两年时间,怕什么。” 季元现心想,我他妈怕你。 他垂头丧气正准备修改错题,不料门口有人叫他。 三人同时回首,在二班门口踟蹰的周锡差点没吓退,这阵仗太你妈那啥了。 周锡知道顾惜一向“生人勿进”,可能他不喜欢立正川,连带着也不喜欢周锡。但季元现满脸苦大仇深怎么回事,自个儿也没惹他啊。 好在秦羽反应快,朗声道:“哟,老周啊。快进来坐坐,好久不见呀。” 顾惜撇他一眼:“羽子,改行做老鸨了?” 秦羽:“……” 他笑着内心腹诽,你他妈才是鸭爸爸。季元现估摸自己反应过度,轻咳一声,赶紧换了笑脸。他抱着练习册走出去,并没发现有任何不妥。 “老周啊,什么事。” 周锡看着他怀中书本,眼睛发直。学习?这压根不是季元现会干的事吧。 袁隆平都种不出这么奇葩的品种来,还能变异的? “老周?” 季元现疑惑招呼。 周锡回过神,讪笑:“那啥,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本来也是下课,不存在。有什么事儿吗。”季元现咧嘴一笑,整齐白晃的牙齿,显得他清爽大方。 但季元现余光在别处。按理说在学校,有周锡的地方,必定有立正川。敢情那小子又没来上课。 周锡说:“是这样的,我听说你和川哥在合租。估计见面的时间比较多,能不能帮忙劝劝他来上课。就算不学也好,总不能每天逃课吧。班头又准备请家长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观察季元现脸色。周锡不清楚他俩如今关系,怕自己越俎代庖,多管闲事。 周锡前两月就怀疑,立正川和季元现是不是在谈恋爱。 立正川的反应不寻常,平素高傲地谁也不看上,眼里大多都是轻蔑。可要提起季元现,小军长那面部表情甭提多精彩。 若是真的,周锡不太赞成他们在一起。首先不说两人家庭,立正川是否一时兴起还没个定论呢。万一以后季元现腻了,拍拍屁股去找下一任。 立正川怎么办。他要直不回去,他哥能放过他? 但周锡说白了也只是朋友,管不了感情上的事。 季元现不清楚深意,只是遗憾告知周锡,自己也很久没见着立正川。顺道悄咪咪跟周锡咬耳朵,装得特乖。说什么如果立正川对他有意见,大可以明说嘛。两人沟通沟通,犯不着躲着谁。 竒 書 蛧 W W ω . q í s ú W à N G . c o M 他想着曲线救国,周锡给立正川吹吹耳边风也好。至少以后不会太尴尬。 季元现返回教室时,秦羽支着脑袋问:“周锡找你?” “不找我,找立正川。”季元现坐在椅子上,后知后觉不太对,“立正川不上学,他找我干嘛。” 顾惜抿唇,手拿尺子敲敲桌面:“管好你自己吧,别回头期末成绩考得像脑子被阉割了似的。” 季元现本要发作,呲牙想着对方可是顾道长。什么刻薄话都能说出来的主,跟他斗嘴无疑自寻死路。季元现两害相较取其轻,闭嘴捏着鼻子做题去了。 秦羽却眼珠子一转,嘴角挑起意味深长的笑容。他同立正川的接触,比顾惜和立正川打照面的次数多一些。自然多少能猜到周锡的用意。 与周锡心有灵犀的是,秦羽也不太赞成立正川和他们家现哥在一起。 且不论立小军长直与弯,秦羽其实偏心顾惜。首先他们是发小,知根知底。其次,惜哥简直是二十四孝好男人,温柔多才,长得也不赖。 没道理把季元现交给别人啊,肥水不流外人田。 秦羽笑眯眯道:“现哥儿,确实跟你没关系。万一川哥交了女友,正在哪里风流快活也不一定。” “您呐,还是好好学习吧。” 季元现磨着后牙槽,满眼数学公式遽然看不进去了。他明白无论立正川在干嘛,有没有女友,他都管不着。 但是就莫名不舒服,感觉自己的领地被侵犯。 自打那夜春梦后,季元现间或回忆起旖旎的细节。立正川刚劲的腰,有力的双臂,雄浑的背阔肌。汗水自胸膛流到腹部,再没入黑色兽丛中。 季元现埋头在课桌上,不知与天气有无关系,身子发热。他仔仔细细想,那丛林中蛰伏的野兽,到底有多大,多猛。会不会有一天,昂首扑过来,吃了他。 季元现没见过,只得淫想。他舔舔自己干燥的嘴唇,双眼有些起雾。上课铃奏响,学生陆续吵闹着回教室,人声鼎沸。 而季元现不言不语,趴着没动。 良久,他才难耐地嘀咕一声:“他怎么会有女朋友……” 莫名背锅的立小军长,正在工作室里烦躁着。他是个头脑清醒的人,敏感度也非同寻常。自从他梦见季元现,压抑了十几年的肮脏欲望,尽数浮出水面。 他在梦里,想让那人眼中含水,里外湿透。想叫季元现的两张嘴都追随他,咬着他。 可立正川不清楚,他想不通究竟是先喜欢,才有性与欲;还是先对季元现有了非分之想,才称得上喜欢。 不过这些事,暂且能放一边。立正川的头等要务,是查清楚自己究竟是不是同性恋。 他不认为同性恋羞耻、见不得人,身边有很多取向同性的朋友。立正川仅仅认为,他不可能是。他们家全是能文能武的纯爷们儿,没有做同志的前科。 立正川叫自己不要去想,所以不去想学,不回学区房。只要不见到季元现,他便能冷静下来。立正川想得过于天真,认为喜欢可以消磨,而忽略了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于是,他惊慌了。 近段时间来看,立正川非但没有冷静,反而有些受不了。季元现总出没在无边春梦里,似一个磁场,引着他奋不顾身。 他惯于拿雕凿的五指,被季元现含湿。然后那双殷红鲜艳的唇,在梦中分外醒目。 一张一合,说尽下流话。 季元现无疑成为立正川第一个性幻想对象。 十分清晰、鲜明。 少年人不知欲望总是伴随着朦胧喜欢,尽管现在可能不深刻,较为肤浅。 但就是喜欢了。喜欢那人的身体也好,内涵也好,或者仅仅是某一部位。但喜欢就是喜欢,来势汹汹,吞噬着立正川少不更事,为数不多的理智。 性与欲猛于虎。 可他是猎人,拿着猎枪。在季元现的领域中,带枪出巡,随时准备提枪就上。 等到时机成熟时,肤浅的喜欢自然会被扒开皮肉,究其筋骨。在精血中蜕变,转换为另一种羁绊似的感情。 立正川无心雕塑,望着对面别墅露台。据说那个音乐家已出国,所以季元现也不会来练琴了。他竟有点思念回味,那天秋雨纷纷,季元现拉琴的模样太令人心动。 很可能当时惊鸿一瞥,便注定他深陷感情的泥淖。 立正川想起前两天看过的书本,他觉得——自己可能真是同性恋。 独属季元现。 这年夏季,漫长又闷热。许是年初大寒,风雪刺骨。如今热风也不甘示弱地席卷全国,蝉鸣嘶哑,行将就木。但万事否极泰来,地表温度将近四十度时,s中终于放假了。 季元现考完最后一科英语,他在考场上蓦地有些恍惚。半学期前,这些事压根不敢想。学习,考试,遵守规矩,好似离他比天远。 而如今季元现坐在这里,他认真思考答题,一次次检查漏洞。将近暮夏的阳光折射在课桌上、地板上,黑板上方那块钟,一格格擦过少年人的心尖。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高中生,第一次觉得其实学习也挺好。他离周围的学生很近,真真正正成为了众人之中的一份子。 这种微妙感觉如晚播的种子,汲取了夏季雨水后,疯狂生长冒头。 广播宣布放假时,校园沸腾。季元现收拾好书包,从二班后门出来。他有些犹豫,偷偷摸摸朝三班瞄一眼。奈何人已散尽,教室空旷。 季元现拿不定立正川的心思,可现在他终于有时间来打理两人的尴尬。他一向对自己很有信心,觉着没什么事不可以解决。 季元现蹦跶着下楼,秦羽和顾惜跟他不在一个考场,早于校门口等着了。 夕阳颓,可霞色浓烈。穹顶云卷云舒,恰似最灿烂纷繁的油画。秦羽叼着烟,眼睛一亮。他对现哥使劲挥手,竟也有些少年倜傥。 “现儿!你他妈快点,放假都不心急的?脑子学傻啦!” 顾惜吞云吐雾,薄烟飘散,将他眉眼氤氲柔和。结果顾道长一听羽子埋汰他心上人,顺势一脚踹过去。 “你他妈怎么说话呢!” “操。”秦羽跳起来往反方向跑,嘴里直嚷嚷,“二打一算什么好汉!再您妈的见勒,俩王八羔子!” 顾惜扔掉烟,势必今天要给秦羽开瓢。 季元现一怔,下意识拔腿追上去。他们迎着风,愈来愈快,耳畔是肆无忌惮的笑骂,是青春最放肆的宣泄。 金光给季元现勾了边,风将他的衬衣鼓满。少年似要乘着风,抖开身后尚未丰满的翅羽。 人生下来不是为了拖着锁链,而是要张开双翼*。他们都在跃跃欲试,都在揎拳撸袖。 好似要去大干一场,闯进一段崭新的生活里。 季元现在学区房门口与顾惜、秦羽道别,他还要上去收拾衣物,准备今晚回家住。顾惜有点舍不得,秦羽硬拽着他离开。 “等放假,你俩天天都能在一起。不差这么点时间,啊。” 季元现剐他一眼,觉着羽子现在说话越来越没边。顾惜笑得略显尴尬,最终遮掩好情绪,挥手转身。 闹了一路,季元现浑身是汗。身上粘腻,感觉内裤贴在臀上,十分难受。他手指上转着钥匙,口哨悠扬。很长一顿时间未曾放松,今天满脑子都是莫扎特。 等会儿洗完澡,得好好听一盘黑胶。 季元现开锁进屋,立正川果然不在。不在就不在吧,以后总有时间见面。既然家里没人,现哥完全放飞自我。他往浴室走去,就随手脱掉衣服扔地上。最后只留一条内裤,包裹着挺翘的臀。 季元现忘乎所以,没有反手关门。他热得发慌,急不可耐打开花洒。漫头水花扑面而下,很快将汗水冲尽,他微微抬起下巴,脖颈拉出优美线条。 立正川进屋时,未见其人,只听得愉悦哼唱。他今天也是来收拾衣物,一放假,立家通常去庄园避暑。 小军长没料到季元现回来了,当即心跳加速,神色不太自然。他硬着头皮往里走,很快看见满地衣服。立正川顺着过去,临近浴室时,却猛然顿在原地。 他从一掌宽的缝隙中,仅仅瞥见一抹背影。身躯白皙,后颈诱人,往下是瘦削的肩胛骨。窄腰翘臀,最致命的是那双笔直长腿。 立正川下意识捂住嘴,大气不敢出。他眼睁睁见着梦中所有美好,具体化、生动化,一切成为现实,就摆在他眼前。 水流源源不断,季元现肌肤泛光。黑发湿嗒嗒垂下,显得他更加唇红齿白。 俊朗中埋着一种柔,却不显女气妖娆。 很劲,太你妈勾人了。 立正川几乎是落荒而逃,但他并没有跑出门。他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巨猫似的极其不安。他心底有渴望,太强烈了。 就是想要折掉季元现这朵野玫瑰。 他心浮气躁,胡乱收拾好东西,以至季元现出来时,两人视线一对,同时一惊。 立正川神色冷漠,方才的惊慌不复存在。他提着口袋从季元现身边走过,那阵阵玫瑰幽香,即刻追影略光地缠绵而上。 季元现犹豫两秒,最终在他出门前喊了声:“立正川。” 立正川停住脚步,回头看着他。从季元现视角看去,对方头颅微扬,带着骄横淡漠。双眼斜着看来,有些不耐烦。 季元现忽地不好意思,他蹭蹭鼻尖,说:“高二要分班了,还要分科。我选的文科,如果你选理科的话,以后就不在一个教学楼了。” “嗯……我是说,估计下学期开始,我要跟奶昔天天留校晚自习,提前适应适应高三。回来得比较晚,书房就是你的了。” “没问题吧。” 季元现支支吾吾,实际搞不懂自个儿说了什么。他只是想跟立正川讲几句,对方太冷漠,反而搞得他特没底。 立正川单单嗯一声,开门走了。季元现有些烦躁地踹一脚沙发,这他妈都什么事儿啊。夜幕来得很晚,零碎星子闪烁。 立正川遽然是一路走回家。他单手揣兜里,思绪根本没有着落。眼前华灯初上,潮湿的风涤荡在城市间。 他忽然福至心灵般,猛然站在了十字路口。 立正川慢慢皱眉,他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记忆赶紧顺藤摸瓜,想起分班,想起分科,想起季元现说他与顾惜如何如何。立正川终于不安,季元现即将离他远去,两人走上不同的道路,去开始不同的人生。 他再这样下去,只会一寸一寸将季元现推离。彻底背道而驰。 立正川手心冒汗,第一次感到情绪失控。不管是否对季元现抱有喜爱,他那莫名的占有欲,简直是大火滔天。 爱任何事物的方法,就是意识到你可能会失去他*。 十字路口很快拥堵起来,罡劲之风横贯南北。立正川站在那里,犹如站在性向选择的十字路口。汽车拥堵,车灯双闪此起彼伏,喇叭声汇成河流,席卷城市犄角。 若此时于高空俯瞰,万千灯火的中心,是立正川。 他这一脚踏下去,可就没有后路了。 他心想,不就是学习么。难道顾惜可以,季元现可以。我就不可以? 立正川笑,不就是学习而已。 —— 注:“*” 1“人生……双翼”——雨果 2“爱任……去他”——切斯特顿 谢天谢地,请你们快去学习。 第二十五章 立正川失联了。 意识到这个问题时,暑假已过半月。季元现从英语长篇累牍的阅读中抬首,他偏头将手机夹在耳朵与肩膀之间,两只手在“哗哗”找着卷子。 来电者是周锡,这人无事不登三宝殿,当然此事只关“立正川”。 好像全世界都认为是季元现把小军长给窝藏了。 “手机打不通?家里也没人?哦,他们家去北方庄园避暑了。”季元现好久都没找到暑期冲刺卷,还得分心应对周锡,“那我也不知道啊,放假我们基本不联系。” “嗯,那你找别人问问。咦——奇怪了。” “哦,没说你。有张英语试卷得改错,我找不到了。” 季元现说完,挂电话。他从书桌上找到桌子底下,愣是没见着那张完形填空错了十五题的试卷。 不过季元现记得顾惜那张“妙不可言”的俊脸,估计废了千钧之力才忍住没抽他。 “我是不是该夸夸你,总能完美避开正确答案。这也是一种功夫,了不得。”顾惜推眼镜,深吸口气才能继续说下去,“元宝,我告儿你。就这题,你把答题卡扔地上,踩一脚读出来的分数,可能都你比做得高。” 季元现满脸悲愤,差点扭曲了。他撇嘴:“那也得是您顾学神的脚才行。” 顾惜撩起眼皮看他,呲牙笑得特恐怖:“哟,口齿伶俐呀。” 于是,每日练习多一项,单独训练完形填空与阅读。 季元现瞅着桌上漫卷红艳的纸张发呆,每一张分数与错题,都好比那耻辱柱。一寸寸往下扎,牢牢钉在他的身骨中。 学习还真挺累的。季元现揉揉眉心,单手划拉联系人名单。他找到薛云旗,拨通。 “云哥,还没休息呢。那什么,我想要个人的号码。” “就你以前的朋友,立森,立家那个。我找他……他弟弟有点事,我们同学。” 季元现不明白,为何他会因为周锡一个电话,还费尽心思去找立森。真他娘的不明白,那小子从来对自己冷冷清清,只有偶尔兴致来了,或喝醉酒,才会主动撩拨。 跟你妈玩儿似的。 立森接到电话时,挺意外,同时他也高兴。立正川虽说不缺朋友,但每逢假期,真能把他叫出去玩的人并不多。不过这次很可惜。 “正川跟他老师去尼泊尔大徒步了,估计八月初回来。”立森翻翻日历,从表格中找到行程事项,“就前天才送他们走,我还以这个暑假他又要呆在家里搞雕塑。” 季元现坐着万向轮转椅,他头往后仰,退几步到留声机边。准备找张唱片听,近期迷上巴赫,差点爬墙。 “去徒步啊……雕塑?” “嗯,他挺喜欢的,多年为数不多能坚持下来的爱好之一。不过年轻人嘛,出去走走也是好的。”立森说着,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自顾一笑,“你找他有什么事,没微信吗。我把他的号给你。” “不、不是,是……算了。谢谢森哥,等他回来再说吧。” 季元现寒暄几句,最终笑着挂断电话。他也不是没想过给立正川发消息,但距离上次对话,已过去好久。 怪别扭的。 而且,立正川关闭了朋友圈。不是屏蔽任何人,是直接从设置中取消了“朋友圈”这个选项。代表着,他不再看任何人的动态,也无法发送自己的动态。 很反常。 季元现打算闭目休息会儿,嘴里哼着巴赫的《g大调第一号大提琴组曲》。放松的、美丽的、单纯而又舒适。旋律或辉煌或干净,不用妄图去揣测此曲的深度,一切都是愚蠢且徒劳的。 好比季元现实在无法揣度立正川,这人时而近在眼前,要与你交颈相拥。时而远在千里,冷傲不可高攀。两人好比猫与鼠,猎人与羚羊。久而久之,从微妙的吸引,变为了一人的逃亡。 立正川孤高时,季元现凑上去做尽勾引。立正川出击时,季元现又离开了原地。 他们还没找到平衡点,总是在对的时间,站在错误的对立场。 季元现揣度不了,也只能听其自流。 高中的假期很难显得漫长,掐头去尾除掉补课,高一高二充其量能有一个半月时间。天儿热,这个夏季明晃晃的太阳似要将一切黑暗曝晒成灰。 蓝天大片大片,没有一丝白云。往下是成群的钢筋混泥建筑群,玻璃折射出彩光。绿化与道路泾渭分明,望路面,尽是炎热蒸汽徐徐上升。于是世界被分割为一片片不规则的色块,看久了令人视觉疲劳。 秦羽在俱乐部游泳时,万万没想到顾惜会找上他。两人裹了浴巾,躺在太阳伞下喝果汁。俱乐部在大厦顶层,秦羽就喜欢这种一览众山小之感。 他俩叼着吸管,各自沉默片刻。 首先秦羽憋不住,问:“我说惜哥,大好时光总不该跟我在这浪费吧。我又不需要学习辅导,是不。” 顾惜撇他一眼,读懂了潜台词。意外地没有恼,只是淡淡道:“元宝每天会按时完成任务,不担心。” “哦,不担心。那你这副忧郁王子的样儿,摆给谁看呢。” 秦羽舒展双腿,时不时朝泳池边走过的辣妞儿吹口哨。对方见他模样白白净净,不太爱搭理。小孩子毛都没长齐,口哨倒是溜溜的。 顾惜摸过烟盒,用打火机在手心敲几下。他转头,认真盯着秦羽。一双眼狭长且深邃,鼻梁英挺,有型的薄唇仅仅轻抿,已有惑人之势。 秦羽眨巴眼,最后抵不住了,“我操,你他妈有事就说。没事别瞎盯我,你知不知道自己长得太他妈好看了!” 秦羽一直觉得,季元现的定力是真好。作为一个纯gay,身边放着如此顾惜,居然从来不往床上带,多年来保持着正直光明的兄弟关系。 顾惜这种人,这辈子不睡他一次,太你妈可惜了。 谁料顾道长只轻轻一笑,霎时风光霁月。他沉着声,眼神转往高楼之下。 那些字句如从天边而来,带着滚滚闷雷,于晴天炸裂。 “羽子,我打算正儿八经追元宝。下学期开始。” “我等不了了。” 秦羽备受保守秘密的煎熬时,季元现快活着。现在天大的事,也比不上学习。甚至长期将“左右手妃”打入冷宫,下面那根玩意,基本上算完蛋。 季夫人对于他的变化,更多是欣慰。其实她的要求并不高,能考上则读。考不上也没什么大不了。 季元现保持高昂热情的原因,是高一下册的期末考,他终于不再倒数第一。 ——变成了倒数第十。行,虽然还是倒数。 但这已实属不易,甚至还有点超常发挥。顾惜知道他成绩时,没有忽略季元现渴求肯定的眼神。顾道长很上道,先是大肆表扬一番,如“我们是实验班,能在这里读书的成绩都不差,除了你。所以倒数第十,在普通班也算接近中等了。”、“你看你数学考得还不错,继续努力,下学期能更进一步。”云云。 褒奖的话说完,接着就该转折了。 “但是……” 顾惜将试卷放着,摘下那副度数不高的眼镜。他的眉目更显锋利,嘴角往上一提,实在没忍住进行嘲讽。 季元现就知道,“但是”之前的一切话,都是放屁。只有转折过后,才是顾道长的真实心理。 季元现呲牙,不就是继续学嘛。他还真轴,撞南墙也不回头。如今谁要叫他别学了,他还真跟人急! 高涨的学习热情,衬得时间格外快。这日子似水,要追忆,也要努力往前走。秒针飞转,分针紧跟其后,时针随着而来。 然后,一天天的,便也过去了。 立正川回来时,暑假仅剩一个月。立森在家钻研日料,父母于庄园的后湖里钓鱼。带过来的保姆没几个,事事还需立森亲为。不过他也挺喜欢。 立正川走进厨房,他哥系着围裙,赤膊光身地站在那儿。下面穿着家居裤,随性却帅气。很硬朗那种。 立森见他来,从盘子里拿起一块鳗鱼寿司递过去,“回来了,旅行如何。” “还不错,”立正川抱臂靠在流理台边,他嚼几口,瞬间面部扭曲。想吐,又碍于他哥,不敢。“我日……哥,你知道我不吃芥末!” “哪有吃日料不吃芥末的道理。”立森嗤之以鼻,觉着蠢弟弟不懂美食。“我问你话呢,回答啊。” “还成吧,除了尼泊尔比较穷,徒步挺有意思的。上了abc,最后走回bamboo。历时几天,有点累。” 立正川老实交待,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心情,吞下那满是芥末的寿司。转头去冰箱里找水喝,眼眶辣得有点红。怪可怜。 “对了,等会儿我有老师要来。今天晚饭多准备一人,别太隆重,随意点。” 立森问:“老师?什么老师。” “补课的,下学期高二,我准备好好学习了。”立正川说这话时,简直如吃饭那么轻松。他咕咚几口水灌下,皱眉看他哥,“你这什么表情。” 立森差点一刀把指头割了,他洗手,赶紧摸摸自家老弟的额头。 “咋回事,没发烧啊。” 好好学习?这他妈是立正川能说出的话?别是鬼上身吧,操大发了! “哎,川儿,是不是被下降头了。我听说那些小国家,养小鬼的比较多。咱们是不是请个风水先生来看看,哎——” 立正川挠他哥,气得小脾气都犯了。他黑着脸,真不能指望立森狗嘴吐象牙。 两人正要过几招,各自摆好了九阴白骨爪。岂料门铃一阵响,立正川眼睛一亮,赶紧撇下他哥。 “估计是老师来了,哥你记得把衣服穿上!”“喂——” 立森见他跑走,有点傻眼。半响,他从挂钩上取下t恤套上。 “还没说有同学找他的事,啧,行事风风火火。哪有我半点冷静的风度。” 瞧见没,什么叫瞎说鸡巴话不脸红。 立森就是。 立正川将老师请进屋,直接带到书房。好茶沏上,红河道摆在旁边。架势挺足,颇有讨好的意味。 谁知这老师仅是笑,然后让立正川坐下。男人三十岁上下,长得眉目端正,斯文儒雅那一卦。他是全国前十某大学的教授,年纪轻轻,学术造诣十分了得。 “自我介绍一下,姓萧,萧望。以后做你的私人辅导老师,一对一教学。你现在有什么想法、意见,可以跟我沟通。希望能在接下来两年的时间里,相处愉快。” 立正川摇头,他与萧望不熟,但对他的学历背景了解透彻。教自己一个高中生,简直绰绰有余。萧望的家世亦不简单,能答应来做自己的家庭老师,还是看在立老爷的面子上。 “我没什么要求,萧老师,我成绩很差。” “但我希望通过有效的补课,适合的学习方法,及自己持久的努力,成绩能有所提高。您看,可以吗。” 萧望一顿,他上下打量这不卑不亢,振振有词的小子。深觉后生不知前路可谓,真敢仗剑走天涯的口气。 不过这并不难,萧望喜欢有挑战的事,知道对于聪明的孩子应该如何对症下药。 于是,他端起茶盏,眼睛弯着轻声笑。上下唇一碰,基本决定了立正川的半张学历到手。 “怎么不可以,我最喜欢化腐朽为神奇。” —— 川哥才是真聪明,大家品品。 看到你们都说要去学习,老七真的是太满足了tat。 你们都是天使。 第二十六章 季元现对今夏最深刻的记忆,是风雨无止尽,是烈阳灼人心。 全国大部分地区出现强降雨,季元现预言的洪灾如期而至。特别是近段时间,临着立秋。除偶尔万里晴空,晾晒于阳台的床单被热风吹得鼓如船帆。 大多时候,惊泼暴雨似天帷被利刃划破,穹顶银河之水下泄。 惊雷不分昼夜,闪得人心惶惶。季元现时常一觉醒来,分不清天地。 晌午之时,天黑为墨。阴云滚滚,狂风携骤雨,狠狠掀开街道上的广告灯牌。 新闻一直在轮番播报,红色暴雨警示,哪里又沦为灾区。 季夫人麻木听着,手头工作不停。她时不时将耳鬓坠发挽起,优雅的背影正直瘦削。往年她也有这习惯,并不时听到主持人字正腔圆地念道:季宏安于xx地进行工作视察,指导并带领人民解放军抗洪拯灾。 她总能在季宏安名字出现时,精确无误地抬头。瞥一眼电视,又继续埋首工作。好似图个心安,隔着屏幕圆了念想。 而今年此时,季夫人仅仅是听着哪里有险情,却再没从官方冰冷的播报中,听到那个名字。她再也没有抬一次头,始终盯着手中文件,然后坐成一尊雕塑。 季元现特没滋味,他还不足以成熟到谙习“安慰”与“插科打诨”来逗人。季元现挺怕弄巧成拙,他只得站在二楼扶手边,叹口气,然后叼着文综资料,溜达回房。 母亲并不一定需要他安慰,各人有各人的感触。季元现只能尽绵薄之力,去填补季夫人豁开裂缝的爱情。 她需要一个丈夫,丈夫没有时,便好好活着。她不要儿子来替换什么,没了就是没了。人到一定年纪,世事通透。 好在今年洪灾持续不长,立秋后,竟罕见地许久没下雨。连续几个秋老虎曝晒,河床水位直线下降。 天又蓝得不可思议,且高远无比。 明晃晃的太阳,衬得暮夏暴雨好似一场梦境,灾难的梦境。世人备好方舟,连动物也开始逃亡。上帝却突然醒来,他恰似仅仅打个盹,掀翻了手边的酒杯。 人间洪荒滔天,于是他皱眉,趁初秋来临,及时纠正了错误。 季元现在看到立正川突如其来的动态时,亦有如此之感。 他差点以为立正川的忽然消失,只是盛夏午后小憩之梦。待他浑身汗水地惊醒,一切恢复正常。 立正川只在票圈发一张照片,是安纳普尔娜的日出。 金光普照鱼尾峰,如神临世。季元现能隔着屏幕,感受那一瞬的神圣与庄严。 但立正川仅配一个字——“要”。 季元现咬手指,百思不得其解。 多年后,立正川在情迷意乱时,压着嗓音撩拨床上人。他用指尖四处点火,差点焚烧最后理智。立正川拥着季元现后背,舌头舔舐耳朵。 他说:“我当时就想通了,我要你。如何才能跟上你的步伐,达到目的。那我也要学习。” “我要我们有一天能并肩走下去,我要你的视线永远在我身上。” “我要的太多,但全部关于你。” 立正川站在雪峰数千米之上,他难以抑制年轻躁动的心。每走一步,他思考得更多。巩明顺跟他说——他曾不以为意的话——只有在你检视内心深处时,你的视野才会变得清晰。向外探究的人只是在做梦,朝内挖掘的人中将开悟*。 少年人的成长方式“千奇百怪”。有人一定要经历苦难,有人一定要深知苦楚。而有的人,只需进行自我审问,在某个时间某个点,他突然就悟道了。然后脱胎换骨,抖羽成长。 不是每个人的青春都会曲折,伴随伤痛。 但譬如立正川,他们一定需要思考。思考的过程亦是另一种痛苦,只不过如登山,翻过这个垭口,世界全新。 秋风过耳,夏蝉尽死。 秦羽参加完今夏最后一次车局,顾惜差点捏碎季家第八个水杯,季元现不仅完成暑假作业,且高质量重新学完高一的文综科目时——高二开始了。 一大早,季家挺热闹。由于昨晚季夫人强留顾惜夜宿,得叫两祖宗赶紧起床。 可顾惜特自觉,六点准时出现餐厅。他穿好校服,系上领带,坐在桌边听bbc新闻。季夫人想起瘫痪于床的蠢儿子,十分辣眼睛。于是破天荒闯进少年卧室,以官腔下达命令之势,勒令季元现赶紧咸鱼翻个身。 人顾惜都做完早间新闻阅读了,你他妈还在挺尸。 好意思吗。 季元现怎么不好意思,他脸皮比城墙倒拐还厚! 两人吃完早餐,在季元现磨磨唧唧耗完顾惜最后一滴耐心前,终于背着书包出门了。 司机送到校门口,两人溜达进去。公示栏前围了不少学生,后知后觉的季元现遽然清醒:“哎对,奶昔。好像分班了,按成绩排,我们应该不在一起。” 顾惜当然知道,实际上学期他已做好准备,会与季元现不再同班。顾惜念理科,季元现只能从文。他还没无耻到要求发小一起背文综,只能讪讪摆手。 顾惜倒不在意新班级如何,于他来说,普通实验都一样。他只是拿不准季元现,才迫不及待想要追逐。 “以你的成绩,肯定是在普通班。如果高二努力,高三之前很可能被调到实验班。”顾惜笑,抬手搭着季元现肩膀,“不准松懈,我会不定期检查的。” “高二了,你哪来那么多时间管我。” 季元现撇嘴,手里捧着杯抹茶拿铁。他有自己的考量,毕竟顾惜再厉害,也是要付出时间和努力,才能有回报。 “不用担心太多,老师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嘛。对吧,顾老师。” 顾惜瞧他挤眉弄眼的“小人”范儿,五六不着调。 “行吧,开学考要是成绩下滑。洗干净等着,我——” 未等顾惜威胁完毕,远处飘来一声惊雷。秦羽剪了新发型,傻不啦叽宛如头顶鸟巢。 他往这边跑,手上拿着分班名册。近了,才停下喘气。 秦羽将名册递给顾惜,断断续续道:“惜、惜哥,咱俩一个班。理科实验一班,以……以后也要、要多关照……” 季元现看他行将就木似的,自己也有些气紧。他将拿铁塞过去,满脸嫌弃:“你他妈被猪撵啦,跑这么快干啥。对了,我在哪个班,你知道不?” 秦羽咕噜喝着,下意识想摇头。结果水体呛进气管,原地咳成一只傻x。季元现真的很疑惑,你说秦羽这脑子,是怎么当学霸的。 顾惜笑着给秦羽顺气,拿出纸巾递去。 “慢点。” “哎,这才是老铁。”秦羽感激涕零,擦擦嘴,数落季元现,“我现哥,瞧见没。咱们惜哥多温柔,啧啧,好男人。” 这话里话外的暗示,昭然若揭。 季元现翻白眼,他能不知道?简直是磕牙放屁。 “行了,既然你们都找到班级。那我也去找我的归属了,以后放学估计不能一起。晚自习还留不?” 顾惜攀着秦羽去往理科楼,他颔首:“到时再说,手机联系。” 季元现吸口气,有点紧张。这是他头一遭需要独自面对新班级,从小到大,铁三角因父母安排,总能在一起读书。现在高二分班,季元现希望季夫人别插手,母亲也应允了。 况且,如今都不在同一科,动关系也无用。 s中啥都不缺,特别是楼栋。高二分班后,文理有各自的教学区。 季元现盘算着,普通班也还行。老师不会差多少,自己再努力一点,高三转入实验班,也不是没可能。 他按程序报道,办理好入学手续。新班主任正在细数注意事项,季元现明显察觉到自己与周遭的格格不入。 普通班的成绩不会太好,但多数并不算很差。大部分处于中等偏上,为了高三分调实验班而努力。 季元现无异于一个潜在的威胁,校园内关于他的话题可不少,自然不会放过挖掘家庭。每年分调实验班的名额有限,若季元现到时再耍手段抢占名额,谁会服气? 但往往这样的学生心思短浅,鼠目寸光。不会去考虑另一层因素:要是季元现真想来阴的,他如今能坐在这儿? 君子不与小人论,季元现知道自己很难融入,没有过多在意。他扫视一眼全班,唯独自己身后有空位。 估摸是谁还没来报道,也真是不心急。 新学期第一天,无聊且乏味。学生沉浸在假期综合症里,老师自我介绍也没精神。互相折磨,两看生厌,竟也一日平安无事直到放学。 高一高二尚无晚自习,季元现没有留校。他得赶回学区房收拾整理衣物,否则今晚没法住人。 离开这里近两月,前一天母亲找钟点工打整过,四周干净无尘。 季元现不知立正川是否回来,犹豫片刻,决定稍后再问。两人如此不联系,也不是办法。还要同在屋檐下两年,谁闹脾气谁傻逼。 季元现打开空调,哼曲儿上楼。他不得不承认,莫名对新学期有些许期待。 等他收拾一半,满头大汗时,门铃遽然响了。季元现揉揉头发,踢开脚边废纸。他有些烦躁地跑去开门,看清来人,双方均是一怔。 立正川站在门口,背着旅行包,身侧是行李箱。他晒黑一点,为细腻阳刚的小麦色。显得更成熟一点。眉眼依旧,鼻梁到下颚的线条仍然刚毅。他嘴唇轻启,性感要命。 季元现不知自己犯什么蠢,一句招呼堵在喉头。所有情绪也跟着涌上来,然后顺势倒流,又往肚子里呛回去。明明立正川什么都没干,季元现就是觉得他性感到要命。 许久不见,立正川稍有变化。更挺拔,更男人,更……季元现找不出形容词,但他莫名认为这一刻简直要爱上他。 恐怕是小别胜新交。 “那什么,你、你回来了啊。” 季元现用手指蹭蹭鼻尖,丝毫没留意自己现在的情况。 立正川自打进门,视线一直锁定在季元现的窄腰上。他居然卷起衣服下摆,直到胸前。露出大片肌肤,覆盖一层蜜汗。估摸是在整理东西,热了。 季元现走几步,又回头看立正川。他微蹙眉,“你现在不跟我说话了?” “啊,”立正川猛然惊醒,他佯装冷漠包不住羞涩。只得清清嗓子,“没有,好久不见。” 季元现得到回答,单方面觉得两人已握手言和。他开兴蹦跶回来,恰似摇起毛绒绒的狗尾巴,凑到立正川身边。 “听说你去尼泊尔了,好玩不。你居然晒黑了,不过挺好看的。我说……” 岂料,立正川根本没有耐心听他说完。方才季元现靠近时,小军长已躁动沸腾。熟悉的气息,俊朗的笑脸,还有白花花的腰身直晃。 怪只能怪残阳太盛,饱满日光将客厅四杀通透。少年人展露笑颜,分明写着“引人犯罪”。于是猎人不再举首戴目,他瞧见了季元现的好,终于准备拥他入怀。立正川是行动派,有股侵占的狠劲。这使得他再一次,捷足先登。 季元现腰肢上猛地一紧,落入一个坚实宽阔的怀抱。带着薄茧的手掌在他滑溜肌肤上缓缓蹭过,直接激起无限火花。 立正川眼里融着两簇火,竟比夕阳。他有些迫切地靠近,粗重炽热的气息喷在季元现唇上。 世界恰按下消音键,楼下遥远的人流车水尽数远去,客厅大摆钟亦骤然哑巴。 季元现只觉自个儿耳根发烫,呼吸搔过的嘴唇发痒。他面红耳赤,搞不懂立正川要做什么。 小军长伸手捏住他下巴,猎人完全觉醒,体内的占有欲彻底出匣。 立正川盯着季元现,一字一顿告诉他—— “季元现,我也是文科。” “我告儿你,新学期,我们一个班。” 季元现一怔,心跳骤然加速。砰砰,砰砰。他知道自己脸红了,也知道自己看起来肯定特别蠢。 但他一动不动,身体不听使唤。 或者说,自从他于立正川眼里看到大火,看到不一般的情绪时。季元现就不听使唤了,他竟有一瞬享受如此压迫感。 乱了,全他妈乱套了。 第二十七章 近日,立正川风头正劲。至少于季元现来说,简直够劲够种够炸。 就说这开学考试,立正川以成绩展示了一个质的飞跃!完全是石破惊天,一炮而红。 原本同科同班两响巨雷,砸得季元现眼冒金星,好几天没缓过劲。谁知开学考试的分数排行,宛如给季元现嘴里塞一把枪。 要不是立正川语文英文不如他,季元现得吞弹自尽。真你妈打击人。 “川哥,你牛掰。”季元现将卷子叠好交还,眼神不老实,飘来飘去的意味深长。 立正川嚼口香糖,领带未系,松松垮垮搭于颈项。他撩一眼季元现,压着唇角笑意,保持淡漠,“我没抄,自己做的。” 见心思被拆穿,季元现也不好意思多想。他刚转过身,左手拿笔准备画圆圈。立正川心里将将数到三,果真,季元现耳根发红蓦然回首。 他唇瓣动动,扇子似的睫毛眨两下。俊眉微微一蹙,问:“……那、那个,川哥,你能告诉我怎么学的吗?” 立正川终于笑起来,他露出一排白牙,眼里是掩不住的戏谑愉悦。季元现本有点丧气,刚要食言而肥,他叼上小军长桌面的试卷,打算拿走自己研究。 “川哥,借我看看。” “等会儿。”立正川忽地捏住试卷另一头,季元现浑身僵硬。只见试卷的主人倾身而来,眉骨、眼眶、薄唇,骤然在视野中放大。 立正川不顾他神色闪躲,一字一顿说:“借你看看多没意思,不如我们一起,好好学习吧。” 季元现出神半响,他忍不住咬了咬舌尖,操真他妈疼。新鲜出炉的立“学霸”似笑非笑,抬手指指季元现颈项,转移话题:“哎,领带系这么端正,也不怕勒得慌。” 现哥完全没意识到鼻子被牵着走,他低头一看,说:“领带不好好系在脖子上,你还想怎么着。” 立正川不说话,片刻后笑几声。他推推季元现肩膀,叫他认真听课。很久以后,小军长身体力行地告诉现哥,领带可不止能够系在脖子上。 彼时,季元现要么双目“失明”,要么手腕反绑。要么束缚脚踝,要么赤裸着身子,鲜红的领带于脖颈前打个蝴蝶结。 肌肤细腻,红白惹眼。身体因情动泛粉,眼里全是潮,真他娘的往死里勾人。 立正川一脸痞笑,却言辞严肃道:“季同学,你是不是该叫我一声立老师。” “来,说句请多多指教。” 近日木星逆行,向来不信科学信风水星座的秦羽,总在季元现耳边嘈叨。说什么影响学业事业,爱情亲情,不宜投资远行,只要是人能干的事,基本算是齐活儿了。 简单来讲,诸事不顺。季元现从来都拿他是个屁,这丫除了学习能看,其余样样上不得台面。 可自从立正川转性后,季元现真有点懵逼。这世道,是不是玄之又玄。 现哥以为自己足够丧心病狂,学校要求七点半到校。他六点起床收拾,在家学习四十分钟,出门。 如今立正川更猛,五点五十准点叫他起床。季元现不答应,立正川直接开门进去。他隔着被子将季元现打包,抄在腋下往厕所拖。 好歹现哥也是一米八的身高,双腿搭在地上滑,跟他妈残障似的。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季元现学会了锁门。可有反抗就有镇压,立正川学会了开锁。两王八羔子算是真怼上,每日早晨起床时分,必定有一场你来我往的斗智斗勇。 谁都不服谁。 季元现十足后悔,自打立正川说一起学习,他就没有片刻轻松。比当时屈居顾道长的魔爪,更要命。 他们吃早餐,于饭桌面对面。便携式音箱链接蓝牙,放着每日听力练习。两人水平不如顾惜,自然不听什么bbc。从最开始听慢速英语,现在也能听常速了。 季元现真的特牙疼,立正川绝对与他八字相克。小军长时常按下暂停,逼着季元现简略复述上一段大意。说不出来好办,现哥洗碗。 连续挨整好几天,季元现怕是只猪也想出应对法则。他总断在句子中间,考察立正川上一句的某个单词。说不出来好办,小军长准备早餐。 立正川盯着季元现磨牙,这小子眼睛一弯,抿唇微笑。装得无辜,满脸“我真是好心”。这是一场学习的角逐,又好似两颗年轻的心在试探彼此。无声的探戈舞,最含蓄的求爱。人与动物相似,好比桑代克的饿猫*。 他们一次次尝试、犯错,然后寻找到最正确那条路。于是只等待一个时机,他们便会朝着对方飞奔而去。 但不是现在,雄鹰还稚,古树未老。季元现提着书包跑出门,立正川叫骂着跟在后面。风拂过头发,亮出他们饱满的额头。旭日如喷薄而出的油彩,染得大片大片云朵泛金光。 “哥,我现哥!”秦羽伸手在季元现跟前晃晃,他嘴角叼烟,流氓无疑,“回神!嗨嗨!回神!想什么呢。” 季元现猛然从思绪中惊醒,他往后退一步。秦羽的咸猪手差点怼他脸上,心有余悸地啧声:“问个问题,羽子。培育和弘扬中华民族精神中,除了弘扬和培育民族精神,立足于改革开放和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实践。最重要的是发挥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三个代表’重要思想的‘主心骨’作用……还有三个必须是啥,我他妈不记得了。” 秦羽眨巴眼,足足傻了半分钟。他撒个尿,抖抖鸟。麻利儿摸摸季元现额头。 “操了,没发烧啊……” “你娘的才发烧!”季元现推他一把,双手插在兜里,“我他妈就不能思考问题了?” “不是,合着您刚才一直魂不守舍,就想这个啊。”秦羽刚大笑两声,撞上季元现凌厉的眼神,又赶紧吞回去,差点没呛死。 他一板一眼,对答如流:“必须继承和发扬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必须正确对待外来思想文化的影响。必须与弘扬时代精神相结合,肩负起为中华民族强基固本的文化使命。” “完了?”季元现回味几遍,摸着秦羽下巴。动作轻佻得很。 “哎,我说你能不能别动手动脚,咱惜哥一会儿来了看到多不好。”秦羽移开自个儿的俊脸,讪笑,“我可是钢铁直男,大把美女等我拯救于苦海。绝不挖兄弟墙角。” “我管你。” 季元现要到答案,眼唇沾蜜似的,笑嘻嘻跑了。独留秦羽在原地,他咬着烟头,拉扯两下领带。奇怪,真奇怪。 季元现到底抽什么风,学习这么可怕的?秦羽探头,已不见现哥身影。他嘟囔几声,回教室。 “惜哥还没来呢……元宝也不再等等。” 兴致冲冲滚回教室的季元现叫住立正川,他眼睛晶亮,翘起的唇角勾着小得意。 “立正川!我知道答案了!” 小军长微低头,认认真真看着他。少年额角带汗,脸色因奔跑而泛红。他双唇微张,甚至能看到红嫩的小舌尖。 立正川喉咙发紧,他咽口唾沫。赶在季元现献宝前,好心提醒他:“这么简单的问题,你想了二十五分钟。” “你是猪吗?” 季元现抓着他手臂,脑子压根处于放空状态。半分钟后,他幡然醒悟,这人好像是在骂我,这是在嘲讽我? 立正川却见好就溜,门口只剩一抹衣角与爽朗的开怀大笑。 季元现恼羞成怒,拔腿追上去:“立正川,老子他妈不弄死你,就甭在这儿混了!” 少年不知愁,哪怕是在时而忧虑的青春期,也蓬勃向上。遇神弑神,遇魔除魔。“天真”与“孤勇”或许是近义词,江湖之大,亦不过在手掌之间。 季元现挺看不惯时下流行的所谓“丧文化”,引万人追牛,还习不得精髓。一群失志青年成天表达对生活的失望不满。可有这功夫怼天呛地骂傻逼,还不如做点实际意义的事。 因此,哪怕季家如何不幸,季元现总能用最快的速度调整自己。 这是季夫人教他的,弱者才会沉溺于过去的不幸,强者始终向前看。 过去的,就是过去了。 但少年也知愁,生活总在不经意间教会他们一些“技能”。 譬如做饭。 季元现是少爷,从小含着金汤勺出生。试问,立正川又何尝不是呢。所以当两人生活费出现问题时,唯一解决方式:晚饭自己做。 “不是我说你,干嘛事事都学我。好玩吗?啊。”季元现盯着立正川给他展示的账户余额,痛心疾首,“你家又没落马,川哥,可不可以多要点生活费。” “偶尔救济我,算我求求你?” 立正川摇头,人五人六道:“我妈听说你每月一千生活费,觉得给我一千二都算多。然后我提议,九百算了。” “你这是在赌气。”季元现无情差拆穿他,“九百够您一周吗,想想以前的消费水平。咱乖乖回家跟你妈服个软,好不好,川哥。” “不好,”立正川呲牙,“我们应该学会做饭。” 这才是真实目的。 然,现实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两人买菜回家,打算从最简单面条开始。虽然嘴上尽出荤段子,什么我下面给你。 可出锅的东西,愣是叫两人的欲望被大水泼灭。难吃得可以消灭丧尸团,能叫妖魔鬼怪回娘胎。 “操,真难吃。”季元现将锅铲一扔,双手抱臂站定。立正川加一碗水进去:“难吃也没办法,继续做。” “叫外卖吧。” “省钱。” 最后季元现不得不抱着面碗仰天长叹:“立正川,这日子真他妈难啊。” “嘁,”小军长大口吞面,好似不在意元宝的手艺缺油少盐。他吃得呼啦啦响,“这就艰难啦?季元现。你瞧瞧你住的什么地方,读的什么学校。好意思吗你。” 季元现撇他一眼,低头不说话。他确实没经历过艰难——真正意义上的贫穷。 对于艰辛,远不仅仅是精打细算过日子,远不止是因为两人都不抽烟,可以省钱而高兴。教室里有空调,住着昂贵的学区房。 只要坚持不下去,回头跟父母撒娇,果断又能骄奢度日。 这哪里艰难了。 立正川冷笑,比他们艰难的多了去了。 季元现低头吃面,耳尖羞愧泛红。他虽极不愿意,仍拿三分之二的精力,去倾听立正川曾有过的见识。 他随家人去过中东,见识过战乱。也随老师,游历过周边小国。有人享受富有,就有人遭遇贫穷。有人在温室里欢笑,就有人在血海中恸哭。 这世界永远温吞,黑与白没什么界线。十四岁的童子兵,二十四岁的啃老族。这是社会常态,是不公。这是贫富的比照,是喁喁海浪上找不到彼岸的扁舟。 惊雷将天空照为明暗,阳光之下亦有阴影。 “季元现,艰难的太多了。” “你只是需要努力学习而已,凭什么说自己辛苦。” 立正川吞下最后一口面,没什么盐,更无味道可言。但他很满足,于是伸手揉乱季元现的头发。他将对方拉近,两人鼻尖相对,呼吸对方的气息。 气氛燃着暧昧,季元现忽略立正川不安分的手。 灯光兜头泄下,立正川俊朗地不可思议。季元现那颗躁动之心,简直快要跳出贫瘠胸腔。 季元现第一次觉着,立正川远没有表面上那么不着调。 某些人,他有一个值得你去深究的灵魂。 或许不成熟,却是最有趣,最合拍。 亦如命运齿轮交错一响,咔。从此对上了。 第二十八章 秋来,素雨斜飞。寒气乍起,白露霜降。 城市笼罩在一片迷蒙中,由远观而去层层叠叠,恰是高楼鳞次栉比,宛如幻化群山。灰白黑三色深浅不一,偶有霓虹穿过,带来现代科技的文明宣誓。 从高空俯瞰,密密麻麻的楼群筑成蜂巢。城与城的区别,亦无非是高配或低配版的赛博朋克。 这雨,断断续续缠绵四五日。时晴,温度骤降。季元现一向不会照顾自己,去年由家人操心倒还好。今年住在学区房,没张妈叮嘱,他终于不可免俗地感冒了。 病来如山倒,原本只是小小的喉咙疼痛。立正川叫季元现记得吃药,人现哥嘴上答应地好好的,转头就给忘了。 直到想起添衣,为时已晚。季元现坐在教室里晕头转向,浑身无力。他趴着,头发软塌塌搭在前额。眼皮很重,笔尖不知在写什么。 立正川察觉有问题,他踹一脚椅子,季元现并没如往常一样呲牙咧嘴地回头瞪他。小军长觉着有问题,他抬起身子向前探去,指尖触到季元现后颈时,差点被烫伤。 操,这小子发烧了。 季元现满腹疑惑,慢腾腾转身。他仍然匍匐着,下巴擦在肩膀上。俊眉之下双眼泛红,跟哭过似的。 “干嘛呀……” 声音疲软无力,小声的,糯糯的,竟也听出几分撒娇。 立正川头一遭遇上别人发烧,先是手足无措半响。他盯着季元现眼睛出神,片刻后,立正川斩钉截铁道:“你发烧了,请假去医院。” 季元现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他能不知道自个儿发烧么。但今天老师讲新课,数学一共三节,地理还有两节。全是他的薄弱科目,耽误不起。 虽想过事后弥补,可现在顾惜也功课繁多,哪有太多时间给他补习。季元现决定怎么着也得撑到放学,轻伤不下火线,何况只是发烧。 立正川见他眨眨眼,复一言不发地掉过头,继续听课。内心莫名腾出一股火气,他刚伸手,准备提着季元现的领子去请假。瞟一眼时钟,还有五分钟下课。 小军长瞅着季元现的后脑勺,只能把不满塞回去。他得承认,很多时候自己拿季元现毫无办法。 前些日子,周锡曾旁敲侧击询问立正川。到底是因为图一时新鲜,还是发现了“新世界”。好好的直男,怎么说弯就弯。 谈恋爱不是搞有奖竞猜,亦不是消遣。立正川那拨人混账也混账,对于感情倒是出奇清流。 少年人为了合群,为了标新立异,可能会顺应一些“大众观点”。比如当初季元现点拨王艾,漂亮大方,愿意睡就行。提什么爱不爱啊,不局气。为何要束缚自己手脚,只需走肾。 等轮到他们自个儿,却完全不是一回事。 秦羽给季元现讲八卦,说圈里有个高三学长,和大他五岁的男人搞,得了性病。这说明什么,要想活得久,切勿随意约炮。四个字,洁身自好。 这事儿立正川当然也知道,他或许会瞧不上别人为爱情哭丧,那是因为无法以己度人,感同身受。 如今他隐约感觉自己有些喜欢季元现,每走一步都小心谨慎。周锡问他打算如何,当时立正川许久,然后一锤定音。 “喜欢就是喜欢,追他呗。” 只是小军长追人的方式有些独特,他没什么甜言蜜语,也没什么物质上的表示。他喜欢雕塑,喜欢艺术。认为将感情物质化,是一种很低俗的事。 少年自视高傲,他不知怎么做,于是只能拼命对季元现好。或明或暗。 这架势可苦了季元现,刚下课,正准备埋头睡,硬是被立正川拉着去请假。 现哥头疼,几乎是以液态形式拖在后边。脸颊发红,抱怨时说不出的可爱:“川哥,我哥。您就大人大量放过我成不,下节数学课啊!我叫您爷爷了行不行!” 立正川抿唇,抬起的下颚线刚毅冷峻。“生病就得去医院,不吃药只会越来越严重。你这样得不偿失。” “我知道,我没说不去,”季元现手腕生疼,甩两下没挣开。他有气无力地继续抗争,“放学再去又不会死人……哎哎,轻点轻点。大爷我怕你行不行。” 立正川蹙眉:“我给你补。” “等会儿,”季元现差点笑出声,就他俩这半斤八两的破成绩。说得上什么谁给谁补课么,怕是只能往阴沟里带。 季元现没法办法,放弃抵抗,“得了,管他妈爱谁谁吧。兄弟,咱们走慢点。我给奶昔发个短信,让他今晚来……” 立正川忽地停下,季元现差点啃他后脑勺上。 “不是,川哥。咱们开车那么久,还搞不明白急刹容易追尾啊。你看看你……” “不许找他,”立正川低头,眼神灼灼。好比一勺滚烫铁水,烧得季元现直接噤声。“我说我给你补,不准找他来。” 说完,继续冷脸拉着季鹌鹑往办公室去。路上遇熟人,对方见立正川脸色不好,连打招呼都不敢太热情。 季元现眨眨眼,看着他背影忽然笑了。不知从哪儿来了精神,三步并作两步凑上去。他攀住立正川肩膀,本就泛红的眼睛莫名染上情动。 小军长浑身一僵,只感耳背一热。季元现附身过去,说—— “立正川,你是不是喜欢我。” 瞎猫撞见死耗子般,季元现原打算开个玩笑。谁知一针见血小军长内心的隐秘欲望。 那些想法,不仅仅只是喜欢,还有更多、更肮脏的东西,伴随而来。 立正川没有回答,佯装的矜贵与淡漠更甚。他斜眼盯着季元现,满脸口是心非。可身体反应诚实地出卖他,耳尖蓦地发红,嘲笑立正川的纯情遮掩。 季元现也愣了,十几年来给他告白的不在少数。喜欢一人是何反应,季元现不吃猪肉,也见过猪肉铺。 他心底咯噔一声,操了,该不会是真的吧。 两位少年齐齐一顿,很有默契地赶紧分开。立正川快步往前走,醇厚的声音极不自然:“赶紧去请假,免得老师上课去了。” “哦,哦……来了。” 季元现低头,挠挠后脑勺,又蹭蹭鼻尖。他想装得酷一点,好显得自己没有太高兴。但压制不住的唇角一直上翘,开心喜悦如蜜桃汽水中的泡泡,一串串地往上冒。 根本是按也按不住。 甜,真的甜。 最后,迫于立正川淫威。季元现无奈叼着文综知识点小册子,奔赴医院输液。不料立正川一路跟来,挂号就诊拿药,全都包圆了。 季元现受命坐在椅子上,宛如生活不能自理的智障。他看着立正川楼上楼下地奔波,好多流程学得磕磕绊绊。心里怪暖。 等做完皮试,季元现挂好液体。立正川给他倒杯水,半蹲着在他身边,恰似温顺的金毛犬。“有没有什么想要的,弄完了我回去上课。” 季元现莞尔,忽然伸手捏捏小军长耳朵。他手指修长白皙,指甲整整齐齐。浑身笼在投射而进的日光里,少年感十足。俊朗帅气。 “赶紧回去,还等着你给我补课噢。川哥。” 立正川维持已久的疏离高冷,顷刻间分崩离析。他呆怔抬头,季元现的笑容温暖到近乎天使。许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又许是怪今天阳光太好。 立正川竟下意识就着季元现的手,轻轻蹭了蹭。他站起身来,拼命压住内心雀跃。声音保持平稳,生怕自己走顺拐。 “咳,那、那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季元现朝他挥手,复埋下头翻看知识点。立正川走到电梯边,等待时回头看。季元现坐得笔直,如秋日果实,忍不住想要摘取。他认认真真学习,嘴里念念有词,开始背诵文综。 电梯到达,立正川却没走。他抱臂靠墙,站在那儿欣赏好一会。他的眼神热烈专注,却不自知。恰似雕刻家深深膜拜着一尊无上的艺术品。 无论如何,立正川不得不承认。他是喜欢他,喜欢这个内里坚强,做事认真,且绝不服输的人。喜欢这个永远对生活充满希望,双眼看向阳光的人。 季元现恰似一扇任意门,他伫立在立正川的世界中。一打开,引进更为广阔的天地。这不是救赎,这才是真正的强强联手。 第二次电梯到达时,立正川笑着,终于走进去。 季元现孤身坐在医院里,背完政治要点,又翻看了地理新课。他有些百无聊赖,于是想起将才的种种。 立正川喜欢他,他感受到了。可目前这情况,还真不适合谈恋爱。 季元现对于自己要什么,从来都看得很清楚。他头疼地捏捏太阳穴,忽然有些后悔。当初就真不应该瞎撩,哪怕是为了暗示顾惜自己不可能吃窝边草,也不该对立正川下手啊。 这小军长是那么好惹的人吗。可说什么都为时已晚,季元现只能装聋作哑,先拖着。 如今满门心思扑在学习里,季元现也没真把立正川的话放心上。 数学还是得找顾惜补,想着,便给奶昔发了短信。刚输入一半,又删减。最后只是说——奶昔,今天数学课没听进去。周末找你给我看看。 季元现不太愿意多麻烦顾惜,高二挺关键,谁不是忙着披星戴月。学神也是人,都是用别人看不见的辛苦换来的。 立正川到家时,季元现已经回去了。 小军长提着打包的营养粥,先是书房找一圈,没人。他满意地笑,看来季元现还挺听话。 立正川哼着莫扎特的双钢曲,溜达着上楼去找人。季元现早洗漱完,穿了睡衣躺在床上听英语。“别看了,生病学习效率太低,得不偿失。” 立正川把书包放下,打开食盒,准备投喂季鹌鹑。 季元现扯掉耳机,哪敢麻烦小军长。伸手就去接碗,谁知碗壁太烫,惊得他闪电般缩回手。“我操!这么烫你还端着,猪皮厚吗?!” 立正川:“……” 他差点一碗粥糊对方脸上去。 “起来吃饭,精神这么好,液没白输。” 季元现悻悻,只能别扭地接受喂食照顾。他哂笑:“我身体素质又不差,恢复快嘛……” 立正川第一次照顾人,倒还有模有样。不生疏也不熟练,该做的不该做的,按照程序走。吃完饭半小时,立正川又提醒他吃药。但季元现就是个吃药怕苦的主儿,将头埋在被子里,这次死也不出来。 “我都输液了!我不吃药!” “你杀了我吧!啊——” 立正川无奈,面对非暴力不合作的白痴,只能以暴制暴。他掀开被子,被季元现光滑的大腿闪了眼。按捺住突然加速的心跳,咽着唾沫缓解喉咙发紧。 小军长禁锢住季元现双腿,后者因生病而浑身乏力。挣扎半天,屈于暴力。可男生骨子里具不服输,这他妈的像什么呀。 把小爷的面子搁哪儿去了? 立正川死死按着季元现的腰,将药片递到他嘴边。 声音清冷,学不来温柔:“吃。” 季元现愤怒,张嘴咬在立正川手腕上。疼痛袭来,小军长下意识松劲儿:“操,你他妈属狗的吗!放开!” 季元现趁机翻身,一把捞住立正川的腰。两人宛如八爪章鱼,纠缠在床。 “老子不放!除非不准备逼我吃药!” 立正川深吸口气,捏着药丸再次把季元现压下去。两人面对面,立正川伸手捏住季元现的脸颊,迫使他张开嘴。接着直接将药丸送进去,再毫不迟疑地合上他的嘴唇。 苦,极苦。漫天苦味席卷口腔,季元现苦得连反抗都忘了。他想吐出来,立正川却把水杯凑到唇边。几乎是下意识,季元现张嘴喝水,连带着药片吞下肚。 咕噜咕噜几口水,缓解了苦味。 委屈的季猫儿睁着眼,简直快哭了。他怒火攻心,待神智归为,第一个动作是殴打立正川。岂料对方偏开头,再次抓住他的手腕,置于头顶之上。 “日了,你逼我的。” 季元现眼前一黑,立正川的俊脸骤然放大。两片水润的唇上骤然一热,霎时脑子一片空白。很快,一条湿热、柔软、灵活的舌头钻进来,却没有得寸进尺。 仅仅是吮吸着他的舌尖,好似要与他一起品尝药片的苦味。 季元现立刻松了劲儿,片刻后,他遽然踹开立正川,将人掀翻在地。 “你才有毛病吧?操!” 季元现猛地跳起来,面红耳赤。他用手背胡乱擦着嘴唇,怒不可遏又跌跌撞撞地跑下楼去厨房倒水。 立正川坐在地上,幸灾乐祸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半响,伸手摸摸自己的唇,不自觉笑起来。 感觉……还不赖? 霸王强上半垒的立正川,当然无法揣摩季元现的心情。如今现哥就像一只得了小鱼干的猫,在厨房里来回踱步,接连灌下三杯饮料。 可是还不够,他总觉得缺了什么。 季元现撑着流理台,捂住嘴,舌尖似要烧起来。 他妈的。 怎么橙汁都没立正川的嘴唇甜。 第二十九章 “我靠,你是说立正川那小子强吻?” 秦羽瞪着眼睛直嚷嚷,本来周末该顾惜过来,临时顾家要回京城,才换了秦羽。不过这代课老师并不高级,大有带着学生聊八卦的倾向。 “咱们找个时间把那丫的嗨揍一顿吧,这他妈都太岁头上动土了。你怎么忍下这口气的,啊?告他性骚扰!” 季元现觉着秦老师不太像自个儿同类,估摸脑容量差不多440立方厘米,得是三百万年前的非洲南猿。再加上大脑结构异于常人,有用的智商还全花销在学习上。 秦羽见季元现不答话,握着琴弓继续读谱。走马上任的秦老师眼咕噜一转,豁牙问:“现儿,你该不会……很享受吧?” “我享你妈嗨啊!”季元现终于恼了,“你们村是才通网吗?三天前我告儿你的事,今天才来问我。黄花菜都他妈凉了,说着还有什么意思。” “不是,我这不怕你也跟惜哥讲嘛。”秦羽挠头,笑得宛如单细胞动物,“惜哥要是知道了,还用我出手么。嘿嘿……” 季元现:“……” 不是他夸张,有时秦羽真能把兵马俑给气活过来。 两人沉默对视半响,在秦羽若有所思的表情里,季元现垮下肩。他翻一页五线谱,拿笔做曲式分析。 “你都知道了?” 秦羽摸根烟出来叼着,碍于季元现感冒患者,没敢点。他靠在椅子上,幽幽道:“反正吧……能知道的,都知道得差不多了。” “所以你也知道我难办吧。” 季元现说。 秦羽撇他一眼,斟酌词句,“兄弟给个建议,听不听在你。我倒觉得你跟惜哥挺登对,毕竟知根知底儿。季伯母也喜欢他。可你要不想恋爱,立正川那边早点说清楚。” “咱不能做那种人,对吧。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也别给希望。” 秦羽是典型的情圣,据他从小到大泡妞撩妹的经验来看,处理感情一定要快刀斩乱麻。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真有某一天,季元现会用行动实践这句话。 他在感情上手起刀落,将某人撇得干干净净。 季元现听完也不答话,很快继续练曲。秦羽送他的古旧琴弓一直没用,存放在展柜里。古老的天价琴弓,他希望以后能交给顾惜或薛云旗来使用。 自从上次薛云旗找他视频,要求当即演奏几首曲目后,季元现差点被批成傻逼。活泼热情的4/4拍奏鸣曲,拉得有气无力。献给主的《庄严弥撒曲》,拉得跟他妈德云社说相声似的。 薛云旗听不下去,赶紧叫停。他一脸严肃,又带着无奈。 “你是要折磨我,还是折磨我。” 季元现撅嘴,想跟他哥撒娇。可隔着一片大西洋,实在够不着。 “我最近在……认真学习,练琴的时间不够。” 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老师知道,三天不练大家都能听出来。季元现这水平,纯粹是在蔑视观众智商。 薛云旗微皱眉,旁边挤过来一人。穿黑西装,领带、袖口、包括坐下时的每一个褶皱,都一丝不苟。这人长得太过英俊潇洒,品貌非凡。饶是季元现见过多次,仍不得不服气:“承哥。” “哟,这小子生病了?” 萧承揽着薛云旗,凑到屏幕前眨眨眼。复回身给季元现台阶下,“宝贝儿,别为难你弟。身子搞垮了心疼的还是你,才巡演结束,你也多休息休息。” 接下来的内容未成年不宜观看,季元现虽感激萧承的解围,却还是意难平地关掉视频。将那一阵阵羞涩的喘息与拒绝,隔断在重洋之外。 季元现不明白,莫扎特那么好听,为什么非得要他拉贝多芬。包括霍金先生都曾表示,若要独登荒岛,他得带上最钟爱的莫扎特《安魂曲》*。 薛云旗其实隐隐知道,季元现艳羡的,是莫扎特那种天分。 一位天才,总能在悲喜色调同古典风格之间找到平衡与默契,他毫不费力、随心所欲。 而如今的季元现,最想要的莫过于这种——毫不费力。 但普通人就是平凡,季元现只能暂时将顾惜、立正川抛于脑后,在秦羽给他批改数学试卷时,埋头苦练大提琴。 立正川周末时常不在家,特别是高二之后。因萧望在工作日有教学任务,不仅带研究生,还得完成项目。大多时候忙得脚不沾地,神龙不见首尾。 好在萧老师教学经验丰富,如立正川所料,教他绰绰有余。比起季元现最初一头扎进书山学海中,明智多了。 可学生互助也有好处,拿顾惜给季元现规划的学习任务来讲,颇为踏实、更贴近他们的真实水平。 萧望能在技巧与方法上提供帮助,对于立正川的真实水平了解不多。不过小军长很争气,脑子灵光,上手挺快。 萧老师不止一次调侃他:你要早这么努力,高二毕业就能申请国外常春藤名校。 然后一转头,萧望把这个看法传递给了立森。 立森与他沟通,大致将立正川的未来规划——出国路——讲给萧望。后者不置可否,只说自己会尽最大努力帮助立正川。 如今形势大好,立家虽不明白立正川为何突然“爱上”学习,以为他终于懂事,或迷途知返。立森将谈话过程、结果,告诉立正川,谁料小军长却沉下脸。 “哥,我不想去留学。”立正川站在立森办公桌前,眼睛与他对视,“高三毕业,我想在国内读大学。” 立森不太乐意,“上次是怎么说的,爷爷的病情需要接受更好治疗。眼下你陪他过去,又能完成学业,又能照顾爷爷。两全其美。” “再说,你现在想好好学习了,去接受顶尖的教育岂不更好。” 立正川找不到反驳的说辞,无论怎么说,理由具显单薄无力。半响,他仍旧道:“我不想出国,国内挺好的。” 立森当他闹小孩脾气,松松领带,站起身来。他倾身越过办公桌,一手搭在立正川肩膀上:“能不能听话点,啊。不小了,明年都是成人了。那这样,老弟。你跟哥展开讲一讲,到底怎么想的。” 立正川看着他,话到嘴边又吞回去。他无法告诉立森,他有了喜欢的人。他想往后一直陪在季元现身边。什么常春藤、顶尖教育,都是狗屁。他学习,分明只为了季元现。 可不能说,说出来无异于灭顶之灾。 立森长兄如父,在立正川眼里是权威存在。既崇拜且爱戴。 立森见他不说话,也不强求沟通。免得矫枉过正,适得其反。他坐回去,从抽屉里找出一叠资料递给立正川。 “对了,这有几个寒假的模拟商赛,你拿去看看。” 立正川接过翻看几页,意味不明地盯着他哥:“给我看fmba*的课程干什么。” “嗨,别说那么专业。这只是个学生之间的小比赛,just a game。”立森不在意挥挥手,“申请国外大学,成绩不是唯一。多些课外活动的比赛成绩、志愿工作经历,对你毕业申请有帮助,选一个,去玩玩。” 立正川低头,一言不发地看着“国际未来商业领袖峰会*”一行大字。 “对,就之前我跟你说的未来商业领袖峰会。有fmba课程那个,赛制设计也挺有意思。” 秦羽给季元现辅导完功课,临别前想起今天还有一件要务未传达。 “我拉惜哥组团,他说你去他就去。现儿,去呗。就是一个小比赛而已,寒假。” 季元现对此类商业模拟比赛略有耳闻,在高一时已有很多或出国、或因个人兴趣,而参加比赛的同学。挺多团队一路披荆斩棘,荣获全国桂冠。 简单来说,就是由学生组建公司与商行,在模拟的世界内进行公司运营与投资,以最后公司资产与成员的表现,来决定成绩名次。 着重锻炼现代青少年在商学、美学、人际学等方面的能力。 “你是想参加第十届的商业领袖峰会?”季元现研究各项赛事的资料,转头询问秦羽的想法。“不是我,是我们。”秦羽纠正他,“这个赛事拥有完整的价值链设计,从研发、生产、进出口到零售。我们可以根据自身定位,选择成为任何类型企业。” “那你对哪类有兴趣?是富士康那种公司代工的生产厂商,还是亚马逊这类做深耕渠道的经销商?” 季元现虽对未来经商不感兴趣,了解的倒不少。不仅有朋友参加过其他类型商赛,亦有人每年定期参加国内外模拟联合国。 秦羽神秘兮兮地靠近他,毫不掩饰野心:“我们要成为商业巨头,成为apple这种涉足全价值链的企业。” 季元现目不转睛盯他好一会儿,最后露齿大笑,同样毫不掩饰自己的揶揄:“得了吧,你还商业巨头。他妈先把自个儿头发洗干净,啊。” “呸,你懂个屁,”秦羽直翻白眼,“小爷我这是满头发胶。” 季元现不管他,继续盘问:“每次都有成功企业家来演讲传教,遇上熟人怎么办。” “遇上熟人多好啊,说不定组委会的评委见小爷们后台这么硬,直接给第一呢。” 秦羽耸肩,脸上挂着四个大字:恬不知耻。 季元现一哂,完全低估秦羽的厚脸皮。 “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在靠爹,对吧。” 秦羽正儿八经点头:“是啊,我有爹靠怎么了。资本社会就这样,谁手握更多人脉与资源,谁就抢得先机。” 这话不假,算得上是箴言。 他自顾自继续说:“现哥,说真的。以后咱们肯定是要一起干事业的,从政从商都好,互相有个照应。对不对。” 季元现难得听他煽情,正要给秦羽好脸色,准备感动一把。 秦羽却转了话题,颇带可惜地人五人六道:“本来我想参加vim商赛*的,妈的。那可威姆精英啊,全程由常春藤导师上课。不过我顾及你听不懂英语,想想也就算了。” 季元现:“……” 呸,这恰如狗屎的兄弟情。 傻逼。 既然有顾惜参加,秦羽又热情邀请,季元现怎么着也得表示表示。两人埋头研究,最终划掉cybl*,叉去sagf*,在ctb中国上犹豫好久,最终还是投向了国际未来商业领袖峰会的怀抱。 秦羽宛如丧偶,摇头叹息。“vim哎,多有趣的三项挑战啊。‘未来投行家’、‘未来操盘手’、‘未来创业家’。你就说你想成为哪一个!” “ctb真的……难以释怀,完全出国党首选嘛——” 季元现听不下去,抄起脱鞋就要把他往外赶。天王老子也不能挽救这玻璃友谊,哪来的直立猿人! “羽子,听哥一句话,你再不走,我能原地把你抽成陀螺。信不信。” 秦羽扒住门框,完美的保持好发型。他傻逼兮兮咧嘴一笑,显得很真诚:“行,我不说了我不说了。再跟你商量最后一件事,说完立马滚。” 季元现深吸气:“你讲。” 秦羽说:“参加商赛至少也要五六人,现哥。我爷爷,您把立正川也邀请上呗。” “如何呀?” 季元现瞅着他,抱臂靠在门边。他忽地一勾唇,满面笑容阴森森。 季元现一口白牙,笑眯眯说:“秦羽,我发觉你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呀。” —— 注:参加商赛,此为作者真实经历。挺好玩的,可以给大家讲一讲。 “*” 1霍金先生在1992年,参加bbc radio 4的老牌访谈节目“荒岛唱片”时,明确表示他最爱莫扎特的《安魂曲》。 2“国际未来商业领袖峰”国内微世界举办的一种商业模拟比赛。 3其他赛事:cybl商赛,比赛形式为案例分析+创新赛。 还有以专业模拟商战it系统为基础的asdan商赛。 vim商赛(挺高端一种):威姆精英,全程由常春藤导师上课,分组带领书写bp。三个挑战:未来投行家,未来操盘手,未来创业家。 时间线较长的有:ja社会创新挑战赛,sagf赛智,ctb中国大智汇:在北美举行总决赛和路演赛(出国党的首选)。(这也是秦羽为什么放弃sagf和ctb,没时间) 这些比赛都挺有意思,一般都是高中生参加。挺好玩的,虽然老七对经商没多大兴趣,但在比赛中结识了很多厉害的朋友。 如果有兴趣的,还在读高一高二的小朋友,有时间可以去报名参加。大有裨益。 第三十章 季元现即使答应了秦羽,也没有很快跟立正川商量。距离寒假还有俩月,他得好好琢磨怎么才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虽然以立正川目前情况看,季元现叫他去跳火坑都可能达成。但对方没有进一步明示或暗示,季元现不能自作多情。 免得好好一孔雀,变成不知哪儿窜出来的野鸡。 除此之外,季元现还有一大心头之患。期中成绩出来后,排名略微倒退,有点打击季元现的学习热情。 同时受到干扰的,还有立正川。 两人难兄难弟,约好了似的考倒数十五名。人生很艰难,学习也真不容易。两王八羔子如斗败公鸡,近几天拿着卷子改错,都不愿说话。 普通班比实验班人数多,高一共三十八人,季元现倒数第一。高二四十五人,季元现考三十名。乍一看,排名是上升了,但实质来讲并没好到哪儿去。 季元现心浮气躁,在座位上扭成螺丝钉。立正川手中转笔,实在没忍住踹他一脚。现哥嘶一声,咬牙转身准备开炮,眼神却莫名对上立正川的嘴唇。 那夜的触感犹在,帧帧画面如高清电影。季元现始终记得立正川吮吸他的舌尖,火热、湿滑,宛如一条蛇。冰与火相撞,猎猎狂风卷着岩浆拍向大海。 季元现忍不住沉溺,忍不住渴求,同时害怕立正川。怕野兽低吼着走进领地,怕自己如砧板上的鱼肉任人享用。 最怕的是,季元现好似早就预料,他会俯首称臣,请求立正川给予更多。抚摸他的身躯,勾起颤栗。 层层衣衫尽褪,让性避无可避,让欲望煽风点火。 季元现瞄一眼立正川的嘴唇,再瞄一眼。他喉咙发紧,心头忿怒熄灭。翻着白眼转过身去,不言不语,倒是不再扭动了。 立正川轻笑,自从他打定主意追求季元现,已不再回避什么。小军长使出浑身解数,遵循本能地擒拿猎物。 他伸出手指,在季元现后背上写字。明显感到元现一怔,整个后背绷紧,如临大敌。 立正川玩心大起,一笔一划,慢腾腾书写。 ——你是不是怕我。 季元现思索两秒写的什么,知晓内容后,嗤笑一声。他搬动椅子往前,继续埋头写总结。自从好好学习以来,每一份试卷他都会仔细装订。卷面上的错题,不仅反省原因为何,同时在旁边标注书本页码。查找知识点后,以备下次复习。 郎心无意。然,立正川不是好打发之人。他略微前倾,再次于季元现的后背写字。 这次,未等立正川撤回。季元现遽然转身,抓住小军长的手腕。他蹙眉,词句颇为严厉:“立正川,不好玩。” 岂料,立正川并不答话。翘唇朝他一笑,眼睫深深。眉目端正,帅气且招摇。直白点翻译就是:你能奈我何。 两人对视片刻,火花四溅。季元现率先松开对方,冷笑着缓缓竖起中指。 立正川喔一声,大笑着举手投降。他说:“得,您赶紧改错。好好读书噢,小学霸。” 季元现气成烟囱,差点折断手中签字笔。 他从未将此事告知任何人,当日立正川在他背后色情书写:宝贝儿,我想上你。 赤裸的,直白的,大胆的求欢。 真他妈如猛兽一般。 期中考后,整个高中部的氛围莫名轻松下来。饶是无比热爱学习,也会趁着周末偷半日闲。s中足够良心,通常高一高二保证双休。高三没那么幸运,周六也得补习。 季元现成绩有所下滑,同他心情紧张、脑弦始终绷紧有关。顾惜叫他多休息,季元现嘴巴答应着,实际行动却没有。 秦羽看不下去,只能以遥远的生日为由,约季元现出来玩乐。 周六,照样约在1926酒吧。秦羽吆喝上一群撑场子、搞气氛的妖魔鬼怪们,率先杀去预热暖场。 季元现带一条烟,作为秦羽的礼物。仲秋气温骤降,现哥穿一身米咖色风衣,头发倒饬有型,显得盘顺条靓,腿特长。那腰,贼勾人。 秦羽接到电话,十分狗腿地出门接人。刚遇上,季元现劈头盖脸一通骂:“你他妈是不是个东西,啊。你自个儿说说,生日是在什么时候!讲清楚。” “哎呀,我知道知道。现哥儿记得我生日嘛,这也快了快了。” 秦羽接过礼物,点头哈腰揽着季元现进酒吧。 “我跟你讲,今晚绝不喝醉。什么‘今夜不回家’、‘血腥玛丽’,咱们都不沾。最多喝点威士忌,伏特加。按您口味来,咋样咩?” 季元现持续冷笑,不答话。他定定瞅着秦羽,后者尴尬地拿掉嘴角烟杆子:“……生日还有一个月。” “你清楚就好,老子回头才收拾你。” 季元现单手揣兜里,迈着步子往包间走。实际今晚他也存了放纵一把的心思,压力给得太大,并不是什么好事。 或许,今天玩嗨了,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年一切都能好起来。 反正无论如何,情况也不会比现在更糟。 秦羽伸手给他引路,嘴里念念叨叨:“这就对了,我哥。今晚好好放肆,回头再说学习。” “您想想,自从你打定主意好好学习。夜店常住居民,摇身一变石狮子,天天驻守学校教室。心不心酸,1926的存酒您都不要了。惨不惨……” 秦羽说话间,拐弯已推开一扇门。如何的惨不惨还未讲清,群魔嘶吼与狂笑如一阵罡风,哗地拍在两人耳膜上。震得耳根生疼,心脏一悸。 季元现差点退出来,摔门而去。秦羽挡在他前面,扯嗓子吼一声:“都他妈的起立欢迎!咱现哥儿来了!” 电石火光间,音乐伴奏仍在继续。只是唱歌者、喝酒者、玩游戏者统统看向门口,真起立鼓掌表示欢迎。 季元现无语,实在不喜这种排场。他尬笑着挥挥手,表示心领了。然后跟着秦羽往里走,他说:“下次别这样,到底是谁他妈的生日啊。” 秦羽笑嘻嘻:“证明现哥儿你人缘好呗。” 啧。 季元现轻哼,不置可否。说真心话,他如今对人缘如何,已不大在意。能在一起玩,就相处。玩不到一起,爽快拜拜。 他有过一次教训,季家落马时,真正对他伸出援手、陪在他身边的人,居然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立正川。而那些季元现曾费心维持的酒肉朋友,跑得恰似狼在追。 没意思。 季元现往包厢里走,很快迎面过来一人。是顾惜。 两人不在同班后,见面次数急剧减少。 灯光晦暗不明,屏幕光影投射在顾惜身上。少年英姿挺拔,今天竟与季元现身着同款风衣。他们往对方身上看一眼,无语凝噎片刻,只有无奈大笑。顾惜牵着季元现找位子坐下,声音低沉温柔:“早该想到季妈肯定买的一式两份,从小都这样投机取巧。” “她是真把你当儿子,完全是无差别对待。”季元现笑着,心情遽然好得多。他挨着顾惜坐下,从桌上随意拿两杯洋酒。“今天你得好好陪我喝,我操。我妈那么喜欢你,我这儿子简直吃醋。” 顾惜眉眼带笑,似立志将纵容进行到底。他接过酒杯,放在鼻尖一闻。笑着问:“元宝,知不知道这是什么酒。” “哎,我说你这人喝酒咋那么多废话。管他什么酒,今晚不醉不归!” “喝——” 顾惜瞧出来了,季元现有意买醉。两人压根没碰杯,元宝手中的酒液已见底。顾惜摇摇头,略带宠溺地让季元现靠着他肩膀。 托秦掮客的福,尽管不在一起上课,顾惜对季元现的心情、学习状态,也了若指掌。他明白元宝是在撒气,在释放。给自己的压力太大,成绩很容易下滑。 顾惜在黑暗中幽幽地盯着季元现,看他薄唇湿润,喉结滚动,俊眉斜飞。一举一动,是止不住的诱惑帅气。顾惜想起自己的决定,想起要将此人拥入怀中。 他一仰头,干净这杯酒。豪气翻涌,爱意汹汹。 “成——今天我就陪你喝!” 秦羽有意撮合,见他们俩一杯接一杯喝上,笑嘻嘻地躲旁边玩骰子去了。灯红酒绿,各色男女。1926向来纸醉金迷,没多久倒下一片。喝疯的、发骚的、大闹的、倒头就睡的。 他们早已见怪不怪。 今晚喝得有些杂,什么酒都往肚子里灌。季元现不仅与顾惜拼酒,对朋友“不怀好意”的敬酒也来者不拒。 实际很多人认为,现在小司令不跟他们玩儿了。人家要走正道,要好好学习,要奋力向上。意味着,季元现往后可能会瞧不起他们,哪怕打招呼都带着丝丝轻蔑。 落差很大,非议自然不少。季元现不理睬,他逐渐变得没有以前那么圆滑。掩饰多年的棱角,一朝具现。 管你他妈的爱谁谁。 起初,顾惜放任季元现海喝。可人多势众,慢慢元宝也开始头脑不清。别人叫他喝多少,他还真喝,完全不拒绝。 顾惜站起来给他挡酒,看热闹的众人不断起哄:“惜哥!您给小司令挡酒可以,这得翻倍喝!” “惜哥,瞧这心疼的。你俩啥关系?” “哎——我们现哥不是喜好男嘛。你们是不是……” 酒精上脑的人,大多没有底线。兴奋、刺激、所有一切都在作祟。顾惜知道玩笑过分了,却不好摔杯子翻脸。他忍着怒意,撑起笑脸,一杯杯救下。 季元现不安分,遽然从后面抱住顾惜肩膀。他口齿不清,笑嘻嘻的。滚烫气息喷洒在顾惜的后颈上,根本失了分寸。 “我,我俩啥关系?” “操你妈的,我们是兄弟。从小到大,穿一条裤子那种——” 顾惜刚升腾的欲火,骤然被这话打回原形。他觉着口中酒液,骤然苦涩。身后怀抱如火焰,心中酸楚似冰山。顾惜喉结滚动,特想认真告诉季元现。 ——我才不要与你做兄弟。 ——我他妈喜欢你。 顾惜转身,刚张开嘴。季元现忽地松开他,神色有些痛苦。他捂嘴往厕所跑,秦羽、顾惜具是一愣,赶紧追上去。 这小子喝大了,估计得吐。 可季元现没吐出来,干呕几声,脸色涨红。他用冷水洗把脸,头疼欲裂。双手撑着洗手台,感觉世界正在旋转。 秦羽拍拍他后背:“我日,现儿。你这是喝了多少,叫你来放松,又不是叫你来送命的。” 顾惜揉揉太阳穴,堵在喉咙的话,又不得不吞回去。 时机太不对。 “行了,今天到这儿也就差不多了。”顾惜扶好季元现,“我送他回去,你们继续玩。” “哎,要不要叫代驾。” 秦羽可没忘顾惜也喝了酒,扯着嗓子在后面提醒。 顾惜挥挥手,做了个我是谁的动作。 “我的酒量你知道,这点算个屁。” 秦羽耸肩,别的不说,他是真服气顾惜。这人好似一尊神,学习好,特长多,懂事,早熟,待人温柔,且人缘极佳。好似这世上所有的好东西,全被上帝献给他。 顾惜得到的太多,他什么都不缺。 可这并不是好事。 顾惜开车,今天换了辆低调的奔驰。他不想引起交警注意,也不愿给自家惹什么麻烦。一路上保持匀速,安全将季元现送达学区房。 元宝喝得酩酊大醉,是不敢回季家的。这小子……顾惜停车,熄火。地下车库很安静,能听到两人心跳声。 顾惜坐着,转头看向副驾上的季元现。 季元现好似睡着,阖着双眼。浓密的睫毛如一把扇子,投下一片阴影。他半张俊脸掩在阴影中,鼻梁挺直,轮廓深邃。宛如瞬间长了几岁,稍显成熟。 视线下移,殷红嘴唇微张,隐约瞧见诱人犯罪的舌头。他睡相实在算不得好,却莫名乖顺,令人想要抱在怀里。 疼爱也好,蹂躏也罢。恶念丛生。 半分钟过去,顾惜实在忍不住了。他心若雷鼓,多少年来的压抑渴望、喜欢悸动,搅得整个人神志不清。 他受不了了,他是真的喜欢他。 喜欢到想要—— 顾惜解开安全带,一手撑着副驾驶椅背,遽然朝季元现压了下去—— 第三十一章 电石火光间,顾惜并不清楚那一瞬自己在想些什么。他大脑空白,心脏跳动很快。砰砰,砰砰。季元现的嘴唇如琼浆玉果,赤裸裸地摆在他面前。 顾惜想,他早已不止一次渴望这样做。去亲吻季元现,爱抚季元现。如果是他想要的,顾惜哪怕拼了命也会给。 给他这世上最好的爱,最好的性,最好的生活。 顾惜甚至认为,即使要他立刻给家人出柜——只要对象是季元现——那也何尝不可。 季元现配得上,顾惜也不愿委屈他。 只要他想要—— 顾惜慢慢靠近,连呼吸都小心翼翼。酒气喷洒在季元现的眉骨、眼眶、嘴唇上,特痒。实际季元现没睡着,他只是胃里翻腾,闭目按捺着。 顾惜停车时,他有几分懒意。本想缓缓,就一分钟。谁知奶昔忽倾身而来,季元现以为是要帮他解开安全带。 但完全不是那一回事儿。 顾惜一寸寸靠近,神色近乎虔诚。季元现哪怕闭着眼,也能知道顾惜到底想干什么。 操了,没法儿继续装模作样。 就在两人嘴唇差之毫厘时,季元现忽然嘤咛一声。他假意抬手寻找水喝,顺势捂在了顾惜脸上。季元现睁开眼,惺忪迷蒙。他略带疑惑地瞧着顾惜,俩人眼神直直相对。 气氛有点尴尬,顾惜喉咙发紧,心跳根本不受控制。后背骤然冒出冷汗,撑在椅背上的手掌有些湿滑。差点没支住。 季元现沉默几秒,心思千百转。然后他展颜一笑,主动给出台阶:“奶昔,帮我解一下安全带。浑身没力了操,今晚是不是全喝的假酒。” 顾惜松一口气,勉强跟着笑。咔哒。他解开安全带,顺势从后座摸一瓶水:“叫你别喝那么多烈酒,酒量不行呈什么强。来点水。” 季元现等他拧开瓶盖,很自然接过。他眨巴眼,宛如哈士奇拆家后的理所应当。 “哎,再不宣泄,我得死在学习上。奶昔,有时我真佩服你们这些学霸,脑结构怎么长的。” “你是没认真,不说早了,从初中开始好好学习,你现在都不会感到任何吃力。” 顾惜坐回去,轻咳两声。他缓解着差点被现场抓包的紧张,好容易冒出头的冲动,再次龟缩进壳里。 太熟了,太近了,太了解彼此,所以更不好开口。 顾惜已考虑很多,最重要的是,如果表白被拒,这兄弟还能不能做。季元现一定会躲他远远的,直到顾惜收拾好感情。 季元现哐哐喝水,斜过来的眼神具是笑意。他干完半瓶,单手支着太阳穴。问:“奶昔,初中的时候你能想象,有一天我会好好学习么。” 他说完,又摇摇头。好似一场大梦,自个儿都不信。 顾惜明白他的意思,但并不觉得这件事很好笑。 “未来很多事都无法预测,活在当下,做好己任,就行了。至于以后怎么走,是险境还是大道通天。有时候未知也挺有趣的,没必要想太多。” “倒不是想得多,我吧——”季元现一喝大,就容易话多。他思维不算清晰,只能强制自己别乱逻辑。季元现目视前方,盯着地下车库的“安全出口”标志。 绿光在黑暗中格外扎眼,四周俱寂。 “我吧,有时挺想找人给我指条明路,好比这安全出口。至少告诉我,你可以往哪儿走。但我爸,我爸……” 气氛骤然沉重,季元现说话有些哽咽。他深吸口气,努力不要泪水出来。季元现觉着今晚喝太多,体内的水液真是丰盈。他啧一声,复转了话题:“奶昔,商赛的事儿你怎么安排。” 原本顾惜早想好怎么安慰,他甚至捏紧了包里的纸。顾惜其实并不算伟大,他希望季元现能如小时候那般,在他面前暴露脆弱。他也希望元宝可以不管不顾,如小时候那般,偶尔撒娇说:奶昔,抱抱。 可他长大了。 他的男孩长大了。 顾惜那一刻失望透顶,止不住的无力感蹭蹭向上冒。季元现长大、改变,不再随时随地希冀着安慰。说不上是好事还是坏事,可顾惜莫名很难受。 他喉咙有些干,连带说话的声音都变沙哑。 “商赛是在元旦,今年寒假很早。大概圣诞节是期末考,接着放假。我们有足够的时间确定人员,构思idea,然后做好相关准备。不一定拿名次,据说这届高手云集。好几个企业家的后代也报名参加了,可以认识很多同道中人。” “不拿第一多没意思啊,”季元现说得轻巧,他半转过身,还是不太清醒。“以你的实、实力,全国冠军,嗝,没跑了。说什么、什么丧气话。” “哎,奶昔……” “嗯?” 顾惜听他打嗝,特想笑。季元现永远是他的情绪调节剂,跌宕起伏跟着走。 季元现承认,喝太多,胆子也大。原本他踌躇不敢商量的事,如今就是反人类反社会,也能不要命地试一试。 “商赛咱们邀请上立正川和周锡呗。恰好可以凑人数,关系也不错。” 安静。 沉默对峙。 顾惜的笑容骤然僵在脸上。 几秒后,季元现恍悟自己说了什么。他蓦地后悔,这事儿应该委婉点,迂回些。毕竟顾惜和立正川不熟,但商赛极其考验团队协作能力。别他妈到时比赛打水漂,直接给其他队伍送人头。多傻逼啊,千万别打起来。 季元现摸摸脖子,夹起尾巴准备缩下车:“算了,我们……” “好啊。” 平地一声雷。 顾惜再次笑起来,他眼睛一弯,满是温柔。顾惜捏着方向盘,十指收紧。他仍然在笑,不管不顾似的。 他说:“没问题,下周报名叫上立正川他们,正好组队。” 季元现太天真,顾惜怎可能不答应。当初秦羽亦是埋了心眼,这事换做小师长去谈,绝逼谈崩。 但若是季元现开口,别说一起比个赛。就算元宝想要天上星星,顾道长铁定手到擒来——喜欢哪个?买。 季元现愣住,半响后回过神。他翘唇一笑,拉开车门:“我就知道咱奶昔大度,啊。不熟也没事儿嘛,一回生二回就都是朋友。那咱们说定啦。” 顾惜看他下车,不再提商赛的事:“要不要我送你上去,能走吗。” “能,怎么不能。”季元现傻笑,“等会儿看我给你走直线。” 顾惜:“……” 这货真的没有把脑子喝掉么。 “行吧,那你赶紧上去。”顾惜挥挥手,其实他挺想把季元现送到家门口。 现哥点头,关门,转过身就走了。他步伐有些飘,但问题不大。脚步声在地下车库里格外清晰,哒,哒。 顾惜没有即刻打火开车,他盯着季元现逐渐离开的背影。 神色莫测。 忽地,季元现回身。他双手揣兜里,身姿挺拔。脸颊泛红,明显带着醉意。可他眼睛很亮,在车库晦暗的灯光中,格外摄人心魄。 顾惜心头大震,季元现似要宣布什么。要说出一些惊骇的话语,他可能或暗示,或挑明。 太令人忐忑不安。 季元现看着顾惜,微微弯腰。 他问:“奶昔,我们是兄弟吧。” 顾惜嘴唇动了动,说:“嗯,是兄弟。” 季元现咧嘴一笑,特别甜。他像是不然不知退路,不给余地。 再次问:“我们是永远的兄弟,对吧?” 顾惜倒气,他双拳猛然攥紧。巨大的悲伤与恐惧涌上心头,千滋百味,苦中带血。顾惜脑子懵了,他看着季元现,有一瞬差点想豁出去。 去他妈的兄弟,老子爱你! 可话到嘴边,他说:“……嗯,永远的兄弟。” 顾惜太稳,十几年来总是佼佼者。他不允许人生轨迹出现偏差,不允许失控的局面发生。顾惜不会出圈,做任何事都要瞻前顾后。 他喜欢得毫无保留,却永远少那么一点少年孤勇。 季元现得到答案,笑得更为灿烂。他点头,再挥手,嘴唇一直带笑。季元现倒退着走,直到走出顾惜的视线。 他拐弯,忽然停下。 季元现呆怔几秒,缓缓用双手抹一把脸。 太难受了。 他明白,真的太难受了。 可季元现不能心慈手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给予希望的同时,无非是在折磨彼此。 那太不公平,完全对不起顾惜。 待季元现走后,平素温柔可亲,逢人总带三分笑的顾惜,终于怒吼出声。 他在方向盘上猛拍一巴掌!整个车库内不住回荡。 元宝知道了。他当时根本没睡着。 顾惜咬着下唇,紧闭双眼。他讲不清后悔,亦是解脱。好似多年来压迫于头顶的浓云,终被万刀斩开。 大雨、风雪、阳光。那些曾藏在角落中的一切,通通纷至沓来。 顾惜趴在方向盘上,从喉咙里溢出的呜咽,低低沉沉。 他一直坐在那儿,趴了很久很久。 好似再也不会鲜活了。 季元现云里雾里地上楼,电梯到达时,差点一踉跄栽出去。 妈的,酒精害人。 洋酒后劲大,重点是威士忌兑伏特加,你妈这是喝死人的玩法。季元现头重脚轻,靠在门口,半边身子倚着墙。 好几次,没输对密码。 季元现嘶一声,开始拍门。 “立正川,川哥!你他妈开个门,在不在都吱个声儿啊——” 忽地,门开了。立正川盯着眼前醉鬼,蹙眉。他以为季元现兴致好,偶尔撒泼。看这架势,妥妥喝大了。 季元现跻身进去,终于到家,神经也跟着放松。总比在外边躺尸好,对不对。 “我、我就只是喊喊……没想到,嗝,你真在家啊。” “……今天不是周六么。” “你喝多了,去洗澡。”立正川懒得同他解释,不想浪费口水。“要不要醒酒药,给你拿。” 季元现不听,倾身过去抱住立正川的肩膀。他知道,他真喝多了。 舌头不受控制。可他不想醒来。 “哎,正川。你说你这人到底哪儿好,高傲得要命,看我的眼神……眼神从来都是冷漠的。有时狂热一把嘛,第二天你又……又恢复原样。” “完全现实版的拔、拔屌无情嘛。” 立正川怔住,一时不知手该放哪里。他低头看季元现,狭长的眼睛泛红,水光滟潋。特招人疼。说话声音比平时软,少了点男生的阳刚劲儿。 季元现诱人且不自知,他大着舌头,继续说:“我怎么能……我和他说那些话时,我怎么,怎么……” “你他妈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他?是谁? 立正川听得断断续续,完全猜不中季元现的中心思想。他揽住季元现腰肢,怕他摔倒。 “算了,你也别洗澡了。别你妈回头把自己淹死在浴室里,滚去睡。” “哎,等等。”季元现站住,用手勾回立正川的脖子,“你先给我吱一声。” 立正川:“……” 这货是个傻逼,铁板钉钉。 季元现不依不饶:“快点给我吱一声。” 立正川:“……吱……” 行,他承认,他也是个傻逼! 季元现盯着他,遽然大笑起来。他似调皮捣蛋的孩子得到玩具,如愿以偿。浑身散发着恶作剧成功的气息。季元现眉眼带情,一咧嘴,声音爽朗如山间清泉。 立正川耳根发烫,又纵容,偏生脸上还要保持冷傲。他斜着眼睛看季元现,明明已满是遮不住的喜爱,仍然装作不屑。 季元现松开他,摇晃着往厨房走去。忽地,他又大喊一声:“正川弟弟!” “哎!”立正川下意识接口,平日给立森叫惯了,几乎条件反射,“我操,老子比你大。” “你不都答应了吗。”季元现笑着走进厨房,隔几秒,他突然再次呼喊,“正川弟弟!” “我在!” 立正川又一次无缝接轨,他脸色几变,颇为无奈。 “真他妈日狗。” 季元现在厨房里咯咯笑,听声响,似打开冰箱,又开了罐啤酒。立正川脸上可疑的红晕还没下去,未跟进去。慢慢地,季元现笑声有点怪。一阵阵的,不太正常。似夹杂了哽咽,又似强忍着情绪。 立正川咂摸一圈,放心不下。他赶紧走进厨房,季元现背对着,单手捏着易拉罐,单手撑在流理台上。 “季元现……季元现?怎么了。” “等会儿,别忙过来。” 季元现举起手,做了个禁止的动作。他深深地,一呼一吸。控制着声音,装作无所谓。 “没什么,我只是喝多了。你懂的吧,就是,喝多了点。” 立正川神情严肃,朝季元现走去。他觉着事情没那么简单,或者说,这段时间季元现总在极力掩饰什么。 太不正常了。 “季元现……你……” “我跟你说,立正川。不管怎么着,今晚听我说一会儿行不行。”季元现猛喝口酒,他在给自己壮胆。用酒精麻痹神经,人不能太清醒。有些话现在不说,过了这个冲动口,他可能再也不会对谁提起。 立正川没说话,走到季元现身后。他伸手捏捏对方肩膀,示意他:我在。 别怕。 季元现将易拉罐捏变形,眼神始终飘忽在窗外。高空之中,数十米之下,霓虹闪烁,世界欣欣向荣。但没有哪一条路,他能看得真真切切。 “立正川,我吧……其实我挺累的。我偶尔在想,或许为时已晚。学习,我真压力大。我看别人学习那么好,那么快。我真的是,我他妈怎么都赶不上。” “你说,为什么我没有早一点清醒。没有早一点好好学习。” 立正川不答话,手指从他肩膀,缓缓抚摸至耳背。 季元现有些痒,偏了偏头。 “别弄。” 一个“弄”字,说得立正川差点没把持住。他声音黯哑,低头去拿季元现手中的易拉罐。立正川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商量着,“把罐子松开,免得扎到手。”季元现听话了,复两手空着,又撑在台上。 “我真希望有个人,可以给我指一条明路。我爸劝我,我不听。我妈劝我,我也不听。后来我爸没了,我妈也不再唠叨我。那个家,那个季家啊……真是冷清得不像话。” “我终于明白,没有什么是不会离去的。我醒悟,我后悔。我想,如果我不靠爸妈,我终将一事无成。太他妈孬种了,立正川,我接受不了。” “我开始好好学习,心浮气躁。我只是不安,只是害怕。从此以后没人在前面给我指路,告诉我,季元现你应该对自己负责。这是条明路,去吧。” “我意识到,我没爸爸了。我也意识到,我妈不会再干涉我的选择。但我呢,我胸中无墨,毫无大志。我以后还怎么跟你们并肩,我压力大啊。立正川,我真的有点累。” 季元现絮絮叨叨,声音颤抖着。他倔强没回头,可立正川能感受到,他在掉眼泪。那些年少轻狂的,悔恨的,迷途知返的泪水,或许正在肆意。 于是立正川从后面抱住他,不带任何欲望的,抱住季元现。 “不会的,不会所有人都离开你。” 立正川心想,我不会离开你。 季元现抹一把脸,“哎,我他妈怎么跟个娘们儿似的。对不住啊,立正川。” “我吧,就是最近压力有点大。学习这玩意太不是东西了,当然嘛……还是今晚喝得太多了,对不住对不住。让你看笑话了,我……” “季元现,不晚,一切都不晚。” 立正川不太会说话,也不太喜欢讲甜言蜜语。他连安慰人,也总是翻来覆去那几句。 好像永远不知道怎么哄人。 “压力谁都有,你只需要继续学,就够了。” 季元现闻言,转过身来。他眼睛湿润,通红。两人距离很近,彼此呼吸。季元现凝着立正川,忽然笑一声。 “你真不会安慰人。” 他今天只是想放肆,谁也好,找个人听他讲话。这些话,方才他本想说给顾惜听。不知怎的,季元现觉得有人比奶昔更适合。 这人,需是立正川。 小军长就着季元现的罐子,喝口酒。他身材比对方稍壮一点,灯光倾泻时,季元现被笼罩在他的身影里。好似落入一个怀抱。 “那你,现在有没有好一点。” 季元现眨眨眼,撇嘴。他邪笑一声,后腰靠着流理台,彻底人仗酒势。 “你得陪我玩个游戏,才能好一点。” 立正川说:“什么游戏。” “我们对视,谁先眨眼,谁喝酒。”季元现压根不管他是否答应,直接下命令,“开始。” 立正川迅速进入状态,他盯着季元现眼睛。不得不承认,这双眼睛里,恰比住着星辰银河。太美,引人沉迷。 季元现却不老实,他突然倾身,在立正川唇边落下一吻。 轰—— 如被毒蛇撕咬,蚂蜂蛰心。立正川猛地往后退一步,眼睛不可置信地眨了眨。 这反应,真你妈纯情。季元现笑得直不起腰,他指着啤酒罐:“喝,别愣着呀。” “喝酒是多好的事儿,宛如同世界调情,与宇宙做爱!” 立正川摸过唇角,回过味来。他眼神暗几分,野兽在体内觉醒。这是一个不安分的夜晚,亦是一个失控、放肆的夜晚。 立正川抬手将剩余啤酒尽数吞下,他遽然翘唇一笑。 “继续。” 季元现满脸玩味,两人再次对视。心跳开始加速,周遭空气暧昧。他们抬眼看着对方瞳仁,那里有一朵罂粟,有迷人的臀瓣,有勾人的腰肢,有—— 立正川忽地捧住季元现脸庞,他一埋头,直接亲吻上去。 撕咬着,舔舐着,汲取着。舌头共舞,攻城掠池。吻到季元现腿软。立正川太霸道,野兽般低吼着,他不留余地,辗转在琼浆蜜果之上。一寸寸,一丝一毫也不放过。 季元现头脑一片空白,这个深吻太具侵略性,完全是避也不避地坦诚着欲望。立正川睁着眼,仍旧直直地盯着季元现。 小司令双颊发烫,他竟有些后怕地阖上眼睛。他输了,他知道他输了。一败涂地。 季元现干脆抱住立正川,在这令人窒息、沉溺的深吻中打开了心。 彻底放纵好了,季元现想,我可能真喜欢上这个人。 否则为什么,当时他与顾惜委婉挑明关系时,他满脑子都是立正川。季元现与顾惜是兄弟,那他与立正川呢。 是不是少年人暧昧隐晦的心思,在青涩中慢慢生长,另辟蹊径,开出了爱欲之花。 良久,两人慢慢分开。立正川用指腹擦去季元现唇上的水渍,低声问:“有没有好一点了。” 操。谁说他不会了,真你妈会。 季元现小声道:“……好,好一点了。” 立正川抱住他,埋首在季元现肩窝。他蹭了蹭,恰比被驯养的大型猫科动物。立正川跟季元现咬耳朵,有些认命,又有些豁出去的冲动。 少年人,总把誓言交给神明,把自由留给自己。 立正川要爱人的自由,他要一切明明朗朗。 他说:“季元现,我喜欢你。” 突如其来的表白,震彻季元现四肢百骸。 有的人,譬如立正川。表面高傲寡言,如枯瘦寂静山海。可其内心,却热忱渊博,如气势磅礴之宇。 一切,都那么令人惊叹。 第三十二章 秋深,风衣不再能抵挡严寒之时,季元现吸取上次教训,乖乖从衣柜里翻出了冬季校服。大衣挺阔,薄羊绒制服偎贴身躯,再搭纯黑色高领毛衣,蹬一双皮质休闲鞋,稍长的头发往后梳理规整妥帖——实实在在的民国公子哥范儿。 相比之下,立正川显得十分随意。统一的大衣外套,里面却穿着轻薄型运动棉服,搭配时下新款运动裤、篮球鞋。那周身青春逼人,简直不能更阳光灿烂。 两人在餐桌前吃早餐,对前几日发生的“游戏亲吻”事件闭口不谈。要说缺德,季元现才是真阴损。 回想当夜,立正川表白后特开心,恰好季元现云里雾里的。两人借酒兴上头,差点一起喝空冰箱。 季元现酒力十分不行,立正川软磨硬泡着,要他答应交往。虽然亦有趁人之危的嫌疑,但你季元现主动往上凑,谁能拦得住。 立正川举高酒杯,越过头顶,坏笑着不给现哥喝。季二哈脚步蹒跚,压根跳不起来。他攀着立正川肩膀,一口一个:好哥哥,你给我吧。 好哥哥…… 立正川一听,差点当场硬了。他捏着季元现下巴,认真问他:“那你答应跟我交往,行不行。” “季元现,你跟我在一起。” 彼时酒精上脑,就算您叫季元现去上床,说不定他也能撅着屁股喊你来。更别说只是口头承诺交往而已。 季元现想喝酒,思绪混沌。跳几次够不着,赶紧答应小军长:“行行行,我答应!” “你赶紧给我酒喝,妈的!” 立正川的眼神暗几分,抿抿唇。忽抬手喝酒,再次对着季元现吻下去。 酒液在口腔中肆意,两根舌头滑腻,根本勾都勾不住。多余的水渍顺着下巴、漫过脖颈,打湿衣襟。 季元现揪住立正川的领带,瞪大双眼,又有些呆滞地看着他。 那天晚上不知接过几次吻,最终以季元现不胜酒力、大吐一番、再倒头睡去为结局,落下帷幕。而立正川给自己加了个彩蛋,他在脑海中描摹着季元现的身体、诱人表情,十分业务熟练地解决了生理问题。 翌日清晨,等季元现起床洗漱时,愣是被镜子里那双红肿的嘴唇吓成二百五。 他回忆半响,幸好没彻底断片儿。然后怒从中来,觉着立正川忒不是君子。搞什么不好,居然搞你大爷我。 还是趁人之危?什么德行。 季元现捏着牙刷,正准备去找立正川理论。他遽然在门口停下脚步,盯着自己鞋尖。半分钟后,焉嗦嗦地耷拉着耳朵,滚回浴室里。 他撅嘴,咋舌,指着镜子一个劲儿自我批评:“你是傻逼吗,上次谁说的再也不喝酒了?” “立正川是那么好惹的人吗,你就说现在怎么办。啊。” “你他妈滚去和他交往吧!反正我不去!” 季元现自暴自弃,烦躁透顶。他将头发揉成鸟窝,没好气地瞅一眼自己。 盖棺定论:“季元现,你咋这么浑呢。蠢货。” 然,现实仍要面对。谁做错,谁认领。谁耍混,谁傻逼。 当时季元现端着笑,主动下楼准备午饭,谁知立正川大佛似的杵在里边。现哥只能搓搓手,靠着门框笑:“那啥,川哥,挺早哈。” 立正川撇他一眼,没说话。季元现觉得有戏,估计立正川也相当痛恨昨晚的冲动。 “兄弟啊,我昨天喝多。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我这人呢,喝多就容易说话不过脑子。所以我昨天说什么,我也记不太清,你也别当真。” “哈哈,咱们全当无事发生过。” 小军长见他笑得尴尬,也不恼。只是认真搅动着锅里白粥,说:“你昨天说什么了,我做什么了?” 季元现:“……” 老狐狸,妥妥的老狐狸。这你妈说话还带几个弯儿,搞起反问来了。 “您再想想?” “想不起来,”立正川舀一勺粥,放嘴边吹吹。他抬眼叫季元现过去,然后将米粥喂进他嘴里。“味道怎么样?” “还成,我吃得淡。哎不对,别转移话题啊。你昨天说要交往,我答应你了。你忘了?” “我没忘啊,”立正川揶揄地笑着,“你这不记得挺清楚嘛。” 季元现:“……” 他以前怎没发现,立正川如此老奸巨猾。这他妈坑人都不带指路的。 现哥斗不过,唯有投降,“成吧,那你什么意思。认真的?” 立正川关火,问:“你看我像开玩笑?” “……你是真的喜欢我?” “是。”“一辈子只喜欢我那种?” 季元现刨根问底,好似立正川点头,他便信。 可“一辈子”这三个字太长,立正川头遭听谁与他说一辈子。他脑子里没概念,十七岁的男孩,哪有顾虑周全。立正川仅凭冲动表白,仅跟随自己的意志,要拥季元现入怀。 见立正川沉默,执意寻求答案的季元现似笑非笑。他拍拍小军长的肩膀,转身往外走。 “你再考虑考虑,不要什么事都全靠热情。” 季元现说不准,那一瞬其实他有点失望。 空落落的。 立正川思考一天,想出另一更好的办法。他在教室给季元现传纸条:既然我也不清楚,你也不放心。那我追你,直到我想清楚,你相信我的那一天。 季元现撇嘴,却是满脸小得意。他暗戳戳将纸条夹进钱包里,宝贝得跟附身符似的。 于是,两人形成如今局面。立正川言语不多,殷勤示好。季元现不提前事,只看未来。倒也相处格外和谐,时时冒着小甜蜜。 他们吃完早餐,拾掇完,就出门。外面下小雨,寒风四起。立正川撑伞,让季元现躲进去。时候尚早,天色晦明。浓云裹着水珠,慢慢压境。 立正川单手揣兜里,走得很慢。两人不急不缓,往公交车站去。季元现听着常速英语,时间一久,他也渐渐能听点快速。 偶有鸟叫,插在这淅淅沥沥的雨声中。立正川不经意地,伞柄略微倾斜。他将季元现罩得严严实实,全然不顾自个儿肩头淋雨。 播完一整段晨间新闻,季元现塞一只耳机给立正川。他说:“你听听。” 两人共享,立正川为这亲密偷偷开心。他借机往季元现身边靠拢,认真倾听新闻。 再次播完,立正川却叹气摇头。“一朝天子一朝臣,既然他连任,肯定会用自己的人。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不奇怪。” “我知道,季家也早就看开。我只是想,这个国家往后的路,应当如何走下去。”季元现说。 他目光远眺,街道尽头隐隐泛起白光。沉闷的天气,苍穹垂首。季元现虽不愿涉足政坛,但他十分在意整个国家的命运走向。 五年,十年,二十年。国家是会一如既往地好下去,还是越来越糟,逐渐显出体制的弊端。当民主不再,官宦勾搭,又有谁来给他们指一条明路。 立正川把雨伞换到另一只手,用揽住季元现肩膀,似整个儿抱进怀里。 他轻声说:“如果你想要改变,就走进那个圈子。去做一根标杆,做一个不趋炎附势,堂堂正正的清流。” “如果你不服,就去挑战。一己之力螳臂当车也好,至少你做过什么。” “现儿,不如以后,你从政试试。” 年少的抱负都爱写在纸上,愤世嫉俗也好,乌托邦假想也好。他们写得洋洋洒洒,蔚为大观。多年后,有人蓝图成真,亦有人将纸张扔进火盆中。 所有的理想声嘶力竭,叫嚣痛哭。 再也不复年少勇往。 季元现嗤笑,他撇嘴摇头:“得了吧。你知道的,我最讨厌政客,最讨厌万事太平下的腐朽恶臭。” 季元现呲之以鼻,立正川不置可否。 但很多年后,他们某人的话,终会一语成谶。 公交车来,两人坐在后面,互相小声抽背文综。立正川偶有失语,季元现便笑着拍他后脑勺。小军长咬牙切齿,又舍不得真对他动手。 俩王八羔子为不影响其他乘客,只能嘴里憋笑,手上过招。他们斗文斗武,青春飞扬。不过短短一站路,也能闹得满头是汗。 立正川瞧着季元现,眼波流转,眉目俊逸。性感的薄唇上翘,或许是比去年大一岁,愈发精致。小军长移不开眼,差点盯成痴汉。 季元现不好意思,这眼神太你妈赤裸。好似立刻能扑上来,吃了他。 现哥推他一把,半嗔半保面子:“你他妈倒是下车啊,打算坐公交兜风吗!” 季元现不等立正川反应,兀自背着书包冲下去。他一头扎进蒙蒙雨帘中,身影模糊。立正川咧嘴一笑,跟着往下跑。他们不再打伞,宛如趁着青春的噱头,拥有不惧风雨的勇气。 水花四溅,打湿鞋面,卷上裤脚。校督察见两人拿着伞,却顶雨飞奔而过。 宛如大傻子。 季元现不自知,他转身对立正川招手,流氓哨贼溜。小军长指着他:“可别让老子逮着你!” 现哥大笑,不撩会死人。他居然拍拍屁股,电眼加持:“好哥哥,你倒是来呀——” 操了。这他妈真是反了天了。 立正川竖起中指,特色情地往上顶一下。那意味,简直不言而喻。季元现脸皮薄,蓦地从耳根红到脖颈。他下意识左顾右盼,确保没人注意他们。 季元现后退几步,张嘴对立正川做咬合动作。 他无声反击:就凭你,你他妈敢。小爷我咬死你。 立正川没再回击,他意味深长地提起嘴角:咱们来“日”方长。 立季二人闹腾着,好容易到教室。却从头到脚都是雨,好在雨水不多,仅仅为濡湿的程度。 季元现坐前边,立正川从书包里抽出毛巾。他伸手去给现哥擦头发,无比娴熟自然。问题在于,季元现亦未排斥。他微微仰头,半眯眼享受,“哎,川哥。我说你怎么连毛巾都有。” 立正川说:“本来是给打篮球时准备的,擦汗。这几天下雨,没用上。” 季元现还想说什么,忽然门口传来他的名字。两人看去,是班长探头进来:“季元现,还有立正川。老师叫你们去一下办公室。” “就现在。” 立正川蹙眉,倒没有收回给季元现擦头发的手。但现哥有同样的疑惑:他俩没犯事儿啊,怎么被传唤办公室? 他们怀有疑窦,对视一眼。只能点头答应,收好毛巾。两人离开座位,脚跟踏出门口时,季元现隐约听到身后有纷纷议论。 他侧耳,想听得更真切。却只有模糊的“抄袭”二字,钻入耳膜。立正川没回头,季元现估摸是幻听,并不放在心上。 他们走在宽阔的楼道间,穿堂风吹得脸冰凉。季元现一阵瑟缩,嘀咕几句。立正川下意识挡在他身前,带走大半寒意。 这城市还下着雨,好几日,连绵不绝。阴风卷树叶,潇潇而去。天地以灰为幕布,宛如竖起整片衣领。 这个深秋太冷了。 直直冷到人心里。 第三十三章 这世上,恶语中伤者有之,人云亦云者有之,妄口巴舌者有之,谎言相谤者有之。 立正川搞创作,雕塑也好,绘画也好,平生最恨抄袭者。而每一个原创人,最抵触别人讲他模仿,更别提抄袭一事。 这是一顶天大的帽子,令创作蒙羞,摧人心卑微。 季元现对此感触不多,但也不愿被无端怀疑。 班主任将两份成绩单置于他们面前,言语委婉地表示不相信。立正川第一反应是愤怒,季元现只觉可笑。他俩谁也没解释,各自耸肩,问老师到底想说什么。 班主任皱眉,“上次期中考,你们的成绩分别还在二十名往下。知道你们前几天的月考成绩是多少吗,季元现第十五名,立正川第十二名。这差距实在太大,虽然老师也很乐于见到同学们进步。但这份成绩单,是不是进步太快了一点。” 立正川抬着下巴,隐忍怒意。他冷声道:“我没有抄,不信可以调监控。” “哎,也不是。没到那个程度,”班主任不料他如此刺头,推推眼镜讪笑,“我只是合理推断一下,还有就是想告诉你们,年轻人嘛,别太急功近利。一次成绩排名算不得什么,得次次排名如此,才算真本事。你说是不是,季同学。” 立正川刚想发作,季元现一把拉住。他倒挺温和,半边身子遮住立正川。季元现四平八稳地,捏起成绩单看两眼。他忽然道:“说实话,老师。我也不太相信这成绩。” 班主任笑着附和,“是吧,可能有运气成分,但——” “我觉得我能进前十,对不住,没发挥好。”季元现打断他,撩起眼皮,皮笑肉不笑地盯着老师。“每一个人的付出和努力,都应该被肯定。是,我和立正川冲得太猛,老师您不信,很正常。” “但我敢打包票,如今整个班,谁都没我们努力。学到凌晨一点,六点准时起床,午休半小时。老师,您问我们成绩怎么来的,就这么来的。” 季元现把成绩单交给立正川,他态度端正,却一字一句都是刺。季元现早就过了冲动的年纪,若换做初中,讲什么道理,先跟这傻逼老师打一架再说。 如今他羽翼尚稚,收起浑身尖锐。季元现对立正川摇头,示意他别生气。 班主任喝口水,知道他们不服。他只是笑,好似已看穿两人的谎言。而他作为成年人,自认要给不懂事的小孩留足面子。 “没事儿,老师明白你们想证明自己。但日子还长,争这么一次,有什么用。以后还有期末考,还有一诊二诊,最重要的是高考。” “最后那场战役你们打赢了,才叫拔份儿。” 班头说得意味深长,表面鼓励,内里却满是埋汰。他笑两人不自量力,颇为幼稚。 季元现也不恼,他仍然笑着,装作听不懂嘲讽:“承老师吉言,不过您放心。我们能再见彼此的日子不多了,还得好好珍惜。” “毕竟明年高三,我和立正川,可是要去实验班的人。” 立正川低头看他,眼里燃起火焰。季元现一共说了三句话,唯有五个字,直戳他心脏——我和立正川。 这代表领地划分,圈人为友。季元现下意识将立正川看作他共同奋进的伙伴,他们是一起的。 季元现十分礼貌,离开办公室时,也不忘给班主任提“建议”。 “对了老师,您不是很意外成绩吗。说句实话,以前我不爱学习,现在突然就喜欢了。这一门心思啊,扑在学习上。觉得,也没那么难嘛。” “您质疑我们的同时,是不是也该质疑一下这班级的整体水平,啊。老师,什么样的人,带什么样的班。” “以后我们离开了,可千万别太想念我们。” 立正川走在季元现身边,两人关上门那一刻,同时爆出阵阵笑声。哈哈哈哈嗝,跟尼玛鸡打鸣似的,一扫先前阴霾。 他们互相搀扶走一截,笑得真是腰疼。立正川很少这般开怀,在他眼里,季元现真是—— “哎,季元现,”立正川揉揉眼睛,笑着叫他,“我发觉你这人,真的怪。” 季元现整理衣服,单手搭在立正川肩上。他们步调一致,好比t台走秀男模。 “怪?怪什么。” 他掏出手机对着屏幕照,又捏住立正川耳朵。大有你他妈今天不说清楚,老子把你塞垃圾桶的架势。 立正川偏过头,嘴唇差点吻在季元现手心。他平素高傲的神情,轻蔑的眼神,通通消失。浑身落拓也变乖顺。 “我说,你怪可爱的。” 季元现一怔,反手就一耳巴子。虽不重,亦含着抗议。 “我可爱你个大裤衩,信不信老子打得你从此只需光合作用!植物人了解一下嘿!” 立正川利落躲开袭击,抓他手腕,接着按住肩膀,将季元现整个禁锢在怀里。从外人角度看去,两人扭打在一块儿,似怒发冲冠即将决斗。 可现哥偏偏红了脸,立正川并不老实,大手伸进外套内,处处挠着,煽风点火。 一股极强烈的酥麻感自尾椎骨扶摇而上,直冲大脑。 “你他妈放开。”季元现挣扎。立正川充耳不闻,微低头。他神情认真严肃,嘴角挂笑:“季元现,是不是真的。” “什么真的假的。” “一起去实验班。”立正川说,“你说的吧,我们,一起去,实验班。” 季元现呆住,他记忆倒带几十帧,从金鱼脑内抢回差点遗失的承诺。立正川眼神炽热且专注,搞得现哥特不自在。 刚刚虽是在拔份儿,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但他不否认,这确是真实想法。 “怎么,你不敢啊。”季元现拍拍立正川的胸膛,眉梢一挑,满满挑衅,“说一起去,就一起去。少我们任何一个,都不行。” 立正川提口气,差点在众目睽睽之下亲吻季元现。他扣住对方手掌,掰腕似的紧紧扣着。 两人肩膀相撞,闷声撞进他们灵魂深处。 立正川说:“季元现,我他妈的喜欢死你了。” 季元现哂笑,仍无法适应立正川随时随地的表白。他哈哈笑着,牵住小军长回班级。 “得,我知道了。您呐,还是把这份热情放学习上啊。” “下次,本年期末考,全班前五敢不敢?” 目标立在那儿,并不是信口开河,空说大话。担子比以往更重,他俩的学习热情却如星星燎原之火,蔓延整个旷野。 老师在班上指桑骂槐,同学背地里的流言蜚语。好几次于厕所听到明嘲暗讽,立正川就差冷脸出去揍人。 季元现拦住他,神情淡定。他慢条斯理地洗手,接过小军长递来纸巾。 “本来就是我们不行,泥淖藤曼缠住的是什么人。是那些能力差不多,自我感觉良好的人。总有人觉着,这世界不该有另一个些过分光鲜的人存在。” “立正川,越努力越强大。我们足够强大,才能真正远离质疑。” 季元现很明白,至少人情世故之处,比立正川明白。有些人就那样,他什么都不做,但要讽刺、挖苦别人。他们自身为孬种,谁让你比他更向往光明,谁让你比他更厉害。 强者才不会在意,季元现和立正川是雄鹰,迟早会一振羽翅,离开这里。 日子天天流逝,季立二人能做的,是比昨天更努力一些。他们将学习阵地从卧室搬到书房,不再为今天放谁的曲目而争吵。 时间一擦擦地走,日历一格格地划。大多时候,房间里落针可闻。笔尖与纸摩擦出声,翻动书页刷刷响。手边的咖啡空了又满,脖颈因长时间定型而隐隐作痛。 立正川唯一抱有微词的是,季元现总在百思不得其解之时,求助顾惜。他承认,顾道长的成绩出类拔萃。正因知晓差距,才愈发心有不甘。 立正川下意识认为,有问题他们可以一起解决。两人讨论出答案,记忆也会深刻。但季元现认为不必浪费时间,既然有人可以咨询,何乐不为。 高二上册,实验班任务繁重。顾惜底子坚实、聪明,相对轻松。他会每晚专门留出半小时,由季元现提问,再做解答。 时间一长,顾惜终于发现镜头旁边还有人。 “……立正川?” 季元现还未回答,倒是小军长低头写作业时,答应一声:“是我。” 顾惜知道他们合租,每每刻意忽视,仍忍不住妒忌。他不是圣人,没道理看着喜欢之人与别的男生同出同进,还能大度。 季元现见他脸色不太好,想支开立正川。其实上次暗里提醒顾惜,挺伤人的。他们从小亲密无间,难免有时分不清友情与爱情。 只要时间再长一点,季元现觉得顾惜能掂量清楚。 “立正川,你去给我磨杯咖啡上来。成吧?” 小军长门儿清,季元现说这话时,眼神闪躲,神色不自然。笔杆子在手指间转动,活脱脱地找借口。 立正川不恼,他应下,合书起身。季元现拿着手机,侧头叫他少放糖。遽然,小军长俯身而下,在季元现唇上落下一吻。 “好的,宝贝。” 视频摄像头正对他俩,霎时间,顾惜心跳几近停止。那幅画面化为慢动作,在他脑海中一帧帧重放。 他们接吻了。元宝没反对。立正川喜欢他,还是互相喜欢。 为什么季元现没拒绝,他们已进行到哪一步。 顾惜坐在椅子上,碰掉手边水杯。瓷片洒了一地,世界骤然崩塌。 顾惜想,季元现。 然后除了名字,再想不出其他。 室友出声提醒,他慌张关掉视频,弯腰去捡。匆忙中,鲜血染红白瓷,却痛也不痛。 顾惜缓缓收拢五指,压着嗓子,他将呜咽完完全全,吞了回去。 书房内,季元现反射弧漫长地回过神来。他赶紧把手机盖在桌面上,伸手推开立正川。 “我操,干什么你。” 立正川撇嘴,“我拿杯子。” 他顺过季元现的水杯,单手揣兜里走出书房。 季元现摸摸唇,眉头皱在一起。他叹口气,想着怎么给顾惜说清楚。拿起手机,才发现视频已断。 事情怎么发展成这样了。 季元现有些烦躁地大喊一声,揉揉头发。他趴在桌上,彻底拿这两人没辙。 待立正川回来,季元现已重新开始写作业。 他坐过去,身后大尾巴主动摇晃。咖啡醇香,温暖的杯壁碰触到季元现手背。 “喝点,别太累。” “立正川,你不该这样,”季元现没打算迂回,开门见山,“我们现在还什么关系都不是,就算在一起,也不能……” “为什么不能,你告诉我,季元现。” 立正川手肘撑着桌子,认真看对方。灯光明亮,一切躲闪都避无可避。 季元现抿唇,眉目漂亮。他唇角一动,说:“顾惜是我兄弟,我希望可以自己告诉他。” “他喜欢你。”立正川直截了当地刮开赤裸伤口,“你也知道,他喜欢你。” “他不喜欢我,他只是没看清楚而已。我们从小竹马成双,干什么都在一起。奶昔只是依赖我,就像我也会依赖他。这不是喜欢。” 季元现找着借口,他并不想承认此事。因为爱情与友情不同,一旦捅破,再无挽回余地。 立正川打断他的闪烁其辞,“长痛不如短痛,你得跟他讲清楚。” “你不懂,我怕伤害他。”季元现捏着眉心,无奈叹气,“立正川,顾惜对我太好了。从小到大,除我爸妈,他最好,亲兄弟那种。顾惜一直护着我,我怎么做得出来。” “那就换一下。” 立正川忽然倾身抱住他。掷地有声,不容置疑。 “季元现,那就把角色换一下。” “往后我在你身边,定以无用之用,护你周全。” —— “无用之用”——庄子 典故:指别人看似无用的东西,对自己来说,是有用的。 第三十四章 “现儿,你他妈来一趟!赶紧的,东望赛道救人!” “你们俩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有话不能好好说,啊?我去拦他?我敢吗我。别说我最多是个b照的技术,我他妈就算能拿国家a照,也不敢和惜哥硬碰硬。你当他家祖传爱车赛车是摆设?” “我操,顾总去越野赛道了。你们几个是傻逼吗,他喝那么多,怎么不拦着点!” 季元现手机开免提,与秦羽破口对骂的同时,迅速穿好衣服。他刚洗澡出来,未接来电简直能打爆宇宙。 凌晨一点,距离顾惜挂视频已过去两小时。期间季元现曾打电话,无人接听。他以为顾惜睡了,没想到这小子居然翻墙出去喝酒飙车。 还无法无天了!妈的。 事后绝逼要在季夫人那里参他一本,瞧瞧,惯出来的干儿子嘿! 立正川正巧走到楼梯口,手里还端着杯奶。近日他时常失眠,立森叫他喝点热牛奶。季元现龙卷风似的往外刮,边跑边打电话:“我没时间回家开车,从东望旁边的4s店给我调。别问我怎么调,那是你哥的地盘。动脑子啊,动动脑子。” “我说你们一群人,连个顾惜都看不住,集体跳江了解一下?!” 立正川遽然停步,他一把拉住季元现。由于现哥的奔走冲劲带得小军长踉跄一脚,手中牛奶洒出大半,滚烫。 “这么晚了,去哪儿。明天不上课了?” “明天你帮我请假,我现在得去找顾惜,”季元现挣开他,低头在玄关穿鞋,“托您今晚的福,终于把老子身边的定时炸弹引爆了。这下满意了?” “我操。” 立正川啧一声,他从小到大没被谁这么埋怨过。因此做事全凭直觉,很少顾虑别人咋想。说好听点叫直率,不好听点叫棒槌。 他搞不明白,早晚要跟顾惜摊牌的事儿,季元现到底在犹豫什么、粉饰什么。 立正川完全低估了季元现对顾惜的“偏爱”与“执着”。 他狠狠拽住季元现衣角,口吻生硬,命令似的。 “你不准去,明天还要上课。赶紧睡觉,他们那边有人,不会出事。” “有谁听过在自家赛道翻车的吗,瞎操什么心。” 季元现本满腔牢骚,他一听,怫然而怒,甩开立正川:“别你妈站着说话不腰疼!” 立正川一懵,没见过季元现真正动怒的样子。直到大门“砰”地关上,小军长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磨磨后牙槽,不知怎的,内心竟腾起旺盛的竞争欲。立正川随手将杯子放鞋柜上,折身去卧室换衣服。 “老周,在哪。” “1926?嘁,北港飙车。走。” 季元现出门时,天降小雨。水珠子砸到肌肤上,跟冰渣没差。他拉起外套帽子,顶着寒风赶紧拦车。 深夜出租车稀少,等季元现上车时,手脸冷得毫无知觉。他戴着耳机和秦羽通话,生怕那边出事。司机一听东望赛道,从后视镜笑着撇他一眼:“小伙子,这么晚了。背着爸妈偷偷跑出来的吧?” 季元现坐立难安,素养叫他没有对陌生人爆粗口,却也没什么好脸色。 “您开车,别说话。”今年雨水格外多,河堤水位线渐涨。夏季的洪灾退去不久,秋雨绵绵接踵而至。或许往年也差不多,但季元现从未注意过。他有些疲惫地向后靠,使劲揉揉太阳穴。 季元现不懂,真没看懂。顾惜从来都是好孩子,在校翻墙的次数屈指可数。追溯到上一次,还是初中。那回季元现感冒,硬要喝雪梨金桔水。 顾惜偷偷逃课翻墙,亲自蒸了雪梨金橘水,装在保温杯里给他带回来。 季元现不是不念恩情,相反太看重,如今才更难摊牌。他受不了,如果顾惜在他面前哭出来,季元现不知自己会怎么做。 顾惜永远是那个四平八稳、品行端正,从不要大人操心的好孩子。怎也有一天会如此出格,干尽“坏孩子”的标配。 雨水打在玻璃上,水珠折射路灯。景致不断倒退,隐隐听到呼啸的风声。 太乱来了。 季元现心想,真你妈会折腾人。包括立正川那傻货。 秦羽看到季元现时,就差没跪下叫爸爸。他把着车门,在场内大灯探照下,面色如灰。 “现哥儿,我操你大爷的!你究竟给顾惜说什么了,他能受这刺激?就算是拒绝他告白,您也委婉点儿成不?” “啊,这人他妈的跑一小时了,我们这群人轮番在弯道上别他!林沈海你知道吧,那丫的车技飞涨,差点在t10被惜哥给别出去。” 季元现懒得跟他斗嘴,眼前就一辆法拉利488。他略微糟心地拍拍额头,嫌弃地坐进驾驶位:“成,什么也别说了。你他妈叫我开这破车去追奶昔的毒药,你还不如叫我骑自行车去追三帆巡航舰!” “有那么夸张吗,啊。我好容易才从我哥那儿提到,明天还得回家跟他解释。”秦羽猛拍车门,扯着嗓子吼,“行了快去追人!这车改装过,差不到哪去!” “你们有话好好说,兄弟变情人又不是什么大事。能不能安生点!” 季元现一拧钥匙,忽对秦羽亮出一排白的牙齿:“羽子,奶昔的想法……你早就知道?” 人精小师长遽然住嘴,他讪讪一笑,把脖子缩回车内。 季元现可明白了,他点点头。再伸手点点秦羽:“知情不报,老子回头才收拾你。” 雨有增大的趋势,头灯如炬,穿梭在雨帘之中。季元现一脚油门踩出去,音浪翻滚。表盘指针不住右转,视野变得狭窄,唯剩眼前这条三公里左右的赛道。 东望是出了名的多弯,但从t1到t16的最后直道,季元现与顾惜门儿清。 他们在这有太多回忆,从两小无猜跟随父母而来,到如今青葱少年飙车竞速。他们曾与人比赛,也曾互相不服。多的是同仇敌忾,肆意年华。怎得今儿个,却好似要做一个了断才行。 季元现在赛道上飞驰,轮胎摩擦地表的嘎吱声,具因大雨而匿迹。这实在是不明智、不要命的玩法,他估摸着刚才那群人没追上顾惜,多少还是惜命。 东望的经理应该没有立刻通知顾家父母,顾惜深夜过来飙车是常事,否则早出动特警围追堵截。谁能任他如此猖狂,亡命徒一般。 季元现懒得思考这事的逻辑哪里坏死,人心浮躁,他惴惴不安。秦羽跟上来了,后视镜里三辆跑车并驾齐驱。灯光闪几下,示意季元现带头。 手机突然一阵响,季元现没管。他隐隐听到前方有引擎轰鸣,是顾惜。 一脚油门加速,以期距离不断缩短。很近,凭声音判断,很近了。 马上进入t11,季元现暗道不好。这里有连续两个弯,t12逼仄且近。以往他经过此处,总会一边心惊肉跳,一边尝试减速。 现哥远没有为飙车事业献出生命的决心,他觉着人还是多活一天比较好。 可眼下情况不容等待,弯道堵人,危险但有效。季元现咬着牙根,红了眼。他抓紧方向盘,压抑吼声。 手机铃响一阵,歇了,隔几秒又惊叫起来。 季元现仍然没管。 他看到顾惜了。 前方五百米处,也就一脚油门的事。 季元现跟在毒药后面,他先开远光灯,然后三下远近灯交替。这是他们曾经定下的暗号,当年挺无聊,琢磨着有什么能属于两人小秘密。 从未实施,没想到今儿个居然用上了。 顾惜应是没醉,他从后视镜接收暗号后,虽不出意料,但也心软了。 他的元宝来了。 真的来了。 顾惜讲不清,他本不是一个爱在兄弟面前“撒娇拿乔”的人。他喜欢展现成熟,如此季元现才会下意识依赖他,离不开他。 今晚视频时,比起嫉妒,他更多是惶恐。季元现的依赖感在转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立正川投身而去。 顾惜慌了。于是叫上秦羽,一声不吭地翻墙去酒吧,喝一场酒,再一声不吭地跑来飙车。 他想麻痹自己,但愈来愈清醒。 季元现很容易截住顾惜,他水平不高。纯粹是顾惜舍不得,怕他出事。 四辆跑车横斜停住,死死围着顾惜的毒药。 秦羽下车,想拦住冲过去的季元现:“我操,我说你们别动手啊——” 现哥才不管。他怒火中烧,径直拉开车门,薅住顾惜的衣领,把对方拖出来。 酒气熏天,能人溺死。风夹着雨,在他们之间横征暴敛着最后的温情。 “你是不是不要命!我问你是不是想死!”季元现将顾惜按在车门上,两人身高相差不大,视线胶着。 季元现真想给顾惜开瓢,好好的优等生不做,干什么非要出格。 他把立正川的话再讲一遍:“明天还上不上课,你他妈的读不读了?!” 顾惜不说话,季元现恨不得一拳头砸过去。他奋力克制着,脖颈上青筋直冒。一双桃花眼里火焰正旺,殷红的薄唇紧抿。 顾惜定定看着他,元宝怎么都好看。你瞧,他都这样了,依然那么招人。 真想吻他啊。 可顾惜不敢。 秦羽等人跑过去,把两人分来。林沈海笑眯眯地调和气氛,使劲安抚:“都是兄弟,好兄弟。一家人,不动气啊。” 顾惜推开秦羽,声音清冷。他还记得去年冬天,他也是在东望赛道第一次见到立正川。当时顾惜就有不好的预感,当时他就想问—— “元宝,你是不是喜欢立正川。” 空气骤然凝固,世界按下消音键。秦羽心底咯噔一声,他以为现哥儿算出圈的,没料到顾惜横起来,压根不知圈是什么。 小师长低头,日了,终于说出来了。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季元现不想回答,至少不是站在这儿讨论喜欢谁的问题,“要么马上去vip室休息,我们坐下好好说。要么打一架,然后滚回学校去。” 顾惜眉头一动,季元现今天是真生气,没给他留一点面子。 “那我要选打一架呢。” 顾惜不怵,他说着挽起袖子,这真是要干架的士气。 秦羽赶紧夹中间:“等等,等等!我日你们妈的,自家兄弟打架像话吗!啊,传出去丢不丢人。” “现儿,你……” 季元现的手机铃再次誓不罢休地响起,所有人看着他。 现哥不耐烦皱眉,从兜里摸出手机。 “喂?哪位。” “季元现,是现哥吗。” “我操了,你快来北港一趟。我们军长今晚不知抽什么疯,直线竞速不要命似的。我他妈脚都吓软了——” “边儿去,把川哥盯好!喂,现哥。我周锡,能不能劳驾您来北港。现在只有你能压住川哥,救人一命七级浮屠!” 电话那端声音嘈杂,估计开的扩音。好几人轮番嚎叫,丧偶也不过如此。 季元现倒几口气,差点心肌梗塞发作。他捏着眉心,岂料愈生气,反而愈清醒正定。 他低声说:“我知道了,马上过来。” “你们把人看住,别出事。” 秦羽猜到是谁,现在能从顾惜面前把人叫走的,除了立正川,谁有这本事。 顾道长修仙,走的好歹是正道。那立魔头修邪,玩的是鬼途。能掰得过吗,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啊。 季元现挂电话,偏头叫上林沈海。 “你跟我一起去北港,打架。羽子,你们几个把奶昔带去贵宾室休息,一会儿叫人把车开回去。” 林沈海一听,眼睛放光。他还真以为是去打架的,秦羽略带同情地瞄他一眼。 秦羽说:“那你还回来不。” “回来,等我料理完那傻逼,马上就回来。” 季元现拉好外套拉链,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跟着林沈海上车。疾驰而去。 他强制自己不去看顾惜受伤的眼神,手心手背都是肉,没办法。 叫上林沈海,纯粹是给自己找个司机。秦羽及时给北港那边打了招呼,时刻体现着秦掮客的人脉魅力。 待进北港大门,季元现叫林沈海下来,换位子。 油门咆哮时,现哥看着前方雨幕,灯光映雨丝格外清晰。他咧嘴一笑,“立正川,老子总要弄死你。”蛟龙入海般,急速窜出。 林沈海后知后觉地怕起来,他咽口唾沫,盯着季元现如画侧脸。这人长得又美又帅又勾魂,可大爷的,开车一个比一个不要命。真恐怖。 立正川偏爱直线竞速,季元现根据周锡提供的位置,很快在看台与改装基地正前方,一眼扫见立正川的座驾。 “怕不怕,”季元现忽然问林沈海,“怕也来不及下车了,自己抓紧。” 骤然间,全身血液倒流!四肢百骸苏爽无比,肾上腺激素节节攀高! 林沈海一懵,下意识大叫起来——季元现打算直接从正面截胡立正川——这他妈还要不要命了!他要下车啊! 直线道上,立正川抬头看见正面冲来的跑车。他没有率先停止,好胜心极强地径直而去。周锡等人看得倒吸一口凉气,差点儿集体背过去。 愈来愈近,愈来愈近。季元现死死盯着立正川,他妈的,操蛋玩意。 身旁林沈海放声尖叫,那音量、强度,不输任何高音喇叭。就在他即将哭出来时,季元现遽然右拉方向盘,偏开车头,与立正川擦肩而过。 车窗放下,小军长看见现哥时,吓一跳。他以为是幻觉,直到那车停下。 季元现堵着耳朵,朝林沈海吼,“闭嘴。” 接着立正川也停车,他想倒回去,看看是不是季元现。他真不敢相信,对方会为他从东望赶来。 岂料季元现先下车,他走到立正川车门旁,十分克制地敲了敲。 “立正川,下来。我跟你说个事。”声音沉稳,没发火。 林沈海与周锡等人围过去,正要劝立正川罢休。 谁知小军长刚关门,季元现一拳抡上去,正中左脸颊。“砰”地一声闷哼,周锡他们看得牙酸。操,下手真狠。 立正川反应过来,他用舌头顶了顶口腔内壁,呸出一口血唾沫。季元现第二拳已招呼上去,川哥可没打算站着挨揍。 两人真干上了,一言不发地攻击彼此。周锡和林沈海想上前,还没近身半米。立刻被呵退:“闪开,谁都别过来!” 立正川到底更胜一筹,他锁住季元现的脖子,翻身将人抱在怀里。现哥一肘子,狠狠击打在他腰上。小军长手劲儿一松,又被季元现一招擒拿手反拧过去。 “立正川,你能不能有点轻重。” “今晚这事儿你能别参合吗,我要是你,就该在家倒头睡大觉!” “放屁,”立正川难得爆粗口,他一向不屑与人争论,“你都去找顾惜了,我能睡得着?!” 季元现心头一动,因这话,几乎是单方向挂起投降牌。他们对视几秒,现哥无奈地放开立正川,靠着引擎盖特疲惫。 “你们到底想我怎样,我这不是在解决吗。” “川哥,你听话好不好。别给我整事了,真的太累。” 其实立正川也不想,他只是气不过。盯着季元现眼下两抹青色,立正川有些心疼。确实挺浑的,他以前不这样。 “季元现,你别跟顾惜那么近。” “我不爽。” 季元现叹气,“我和他是兄弟,十几年了。能不近吗。” 秋雨时急时缓,现哥头发湿漉漉下垂,特可怜。 立正川脱下外套,罩在季元现头上。“怎么都不带把伞,再生病怎么办。” 他的声音里,藏一把大提琴。舒缓醇厚,很动听,顺着梳理了季元现的急躁不安。 “你听话,回家去。我先去和奶昔讲清楚,晚点回来。”季元现拍拍他肩膀,无奈。起身要走,又被立正川抓住。 “我不准你去。” 立正川看着他,眼睛红红的。神情专注,宛如一只离群的狼。 也挺可怜。 季元现反握住他的手,“立正川,感情没有先来后到,但道义有。就凭顾惜照顾我这么多年,我今天都必须得过去。把他安全送回家,不出任何事,才对得起良心。” “我不准。” 立正川很怕,越听越怕。顾惜如此重要,元现不再回来怎么办。 好说歹说,对方不听。季元现也有些恼,他把罩在头上的衣服拉下来。 遽然伸手拍着立正川胸膛,“我说你能不能懂事点,我们是要在一起的!以后还有那么长时间,可以用来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 “你这次让一下顾惜怎么了?” 立正川遽然眼睛一亮,他急切道:“你说什么?!” “我说——唔——” 立正川等不及了,他直接上前,双手揪住季元现衣领,来了个法式深吻。冰凉雨水在唇舌间肆意,与火碰撞,激荡人心。季元现几乎要窒息,立正川太霸道,横冲直撞。狠狠舔舐过每一寸,津液如蜜。 周锡等人观看现场直播,从没见过这般大场面。当即倒吸凉气,被掐成了一排长脖子野鸭。瞪着两双眼睛,噤如傻逼,无一人言。 立正川吻够了,分开一点,又舔去季元现唇上的水渍。 现哥双颊通红,推开立正川。他有点不敢去看旁人表情,反手擦擦嘴:“你他妈属狗的吗,不啃点什么不开心是吧。” 立正川认真说:“完了,季元现。” “我好像比想象中更喜欢你。” 季元现懒得理他,转身要走。“你赶紧回去,折腾自己就算了,还折腾你兄弟。我晚点回来,记得留门。” 立正川看他背影远去,忽然大吼一句:“季元现!” “我喜欢你!” 季元现回头,大笑着朝他挥拳:“去你妈的!” 他们对视,立正川站在原地,隔着纷纷雨幕。那是一股分明不声不响,却有着一种巨大而磅礴的情感涌上心头。争先恐后,震彻他的四肢百骸,穿过他的骨髓,去到灵魂深处。 立正川快要颤抖起来,他简直压不住满心雀跃。兴奋的吼声在喉头徘徊一圈,最后直上云霄—— “季元现,老子真他妈的喜欢你!” 这次现哥没回头,钻进林沈海车内,扬长而去。 北港闹剧就此结束,众兄弟不得不佩服,果然一物降一物。 周锡小声哔哔:“我也真没看出来,原来川爷还是挺狂野的那一卦嚯。” 那今晚算不算是,大型出柜现场? 等到季元现再奔赴东望,贵宾室内只剩秦羽和顾惜。其他人都走了,林沈海眼皮直打架。 季元现揉揉眼睛,打起精神走进去。他给秦羽挥挥手,“羽子,带林沈海一起走吧。你们也别开车,容易出事。就在附近写个酒店,账算我的。” 秦羽给林沈海使眼色,两人笑笑,顺着墙根儿出去了。 顾惜窝在沙发里,头发上搭着块毛巾。空调暖气挺足,倒也不至于感冒。 季元现坐过去,端起杯子喝口热茶。 他看着顾惜,轻声叹气。 “奶昔,我们谈谈。” 第三十五章 季元现不太记得,上一次与顾惜促膝长谈是何时。静下心想,他们的相处方式,一直都是单方面谦让。 顾惜唯一一次跟他闹脾气,是在两年前初中毕业。转眼高二,季元现也从未询问:你当时为什么要选择离开。又为什么,选择回来。 季元现不是不关心,他觉着两人之间肯定存在默契。顾惜要走,便让他去遨游。顾惜要回来,季元现总会给他一个停靠的地方。 他们是兄弟,这层关系不可破裂。可发展为亲情,但永远不会是爱情。 顾惜想要的,季元现不会给他。给不起。 贵宾室的落地窗瓦光铮亮,雨水汩汩成河。倒映着年纪相仿,气质相像,身高身形具雷同的两位少年。他们从小在这里长大,这玻璃窗如一台相机,慢慢地,看着两人节节拔高。从曾经共享一位沙发,到如今相对而坐。 岁月几近残酷。 季元现拿着毛巾擦头发,他说要谈谈。顾惜迟缓几秒,才点头答应。 “奶昔,我的性取向你一直知道。说白了,这辈子都走不回去。我只可能喜欢男生,就算今天不是立正川,也会是其他男生。” “我的意思,你明白吧。” 顾惜一顿,抬眼带着严厉。又有些受伤,复杂而多情。他抿唇,说:“我不明白,元宝。他有什么好。” “他没什么好,”季元现说,“他也哪里都好。” “你们充其量是距离太近,又有共同目标,错把惺惺相惜当感情。元宝,立正川是直男。万一以后他醒悟,拍拍屁股要走回去,你怎么办。说得再近一点,高中毕业后,你们打算怎么办。” 顾惜烦躁,他转着手中水杯。按捺自己不甘之心,试图与季元现讲道理。 他们都无感情经验可言,纯凭动物直觉去感知。顾惜没有立正川的冲动和果断,十几年的感情反而成为绊脚石。 立正川的赌局很简单,告白成功,就在一起。不成功,最差也是相忘于江湖。但顾惜赌不起,他已将一颗心揉巴揉巴,再捣烂。熬成一碗苦水,千万个日日夜夜。深入骨髓,药石无医。 顾惜怕做不成恋人,亦做不成兄弟。他踌躇着,眼里只看着季元现。他也不想如此,嫌自己太拧巴、磨叽、娘们儿似的。 可他不敢。 季元现提示得很清楚:我们是一辈子的兄弟。 哪怕顾惜想争取一下,完全找不到缝隙插针。感情没有先来后到,谁出现得最合适,谁才是赢家。 季元现明白顾惜的担忧,他不反驳,不否认。也不敢肯定撂话——立正川绝不会离开。未来茫茫不可知,谁敢轻言身旁人。 “我没想过,老实说我没考虑到那么远。奶昔,我和你们不同,我有一天过一天。高考之后会如何,不知道。我现在也不想知道。” “那时候立正川还在不在我身边,我希望在,但他也可能不在。控制命运有很多因素,我们决定不了。” 顾惜抹一把脸,忍不住从包里拿出烟盒。他转了转,选择抽根烟。猩红烟头一明一暗,季元现的眉目变得模糊起来。 “元宝,尝鲜可以。但一定得现在?一定得是立正川?” 我不可以吗。 “不是新鲜,”季元现打断他,保持心平气和,“奶昔,我喜欢立正川。不是图新鲜。” 顾惜倒一口气,霎时被香烟呛得眼红。他不料季元现这么诚实,简直诚实过了头。好比一柄古刀没入心口,又缓缓抽出。在顾惜以为这是结束时,季元现又将其推进更深的境地。 鲜血根本流不出,全都包裹在刃上,渗入刀片中。表面看来和风化雨,内里早已濒临枯竭。 顾道长觉得自个儿可能真要飞升了,耳畔轰鸣,飙车残留的音浪还在。他有点飘,眨眨眼,苦笑一声:“我真希望你把这话收回去。” “行,我收回。但我喜欢立正川,真心话。不骗你。” 季元现没和他对着干,而是拍拍顾惜肩膀,换上认真的表情。 “奶昔,一年半后,我不能肯定谁在我身边。但你一定在,这个话,你懂不懂。” 同学会失散,朋友会远走。哪怕青春期不可预估的飘渺爱情,也许会离他远去。但顾惜一定在,因身份不同。 有时舍不得友情变爱情,大抵是看破了前者的长久性。 顾惜摇头,他认为季元现是在实行安慰政策。少年都有竞争欲,凭什么立正川可以得到。 “我会在你身边,元宝。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一定是。你需要我就在,你也知道的。” “但为什么,为什么我就不可以?我——” “别说了。” 季元现皱眉,遽然打断顾惜。他有预感,若不出声阻止,顾惜一定会把真实想法抖落干净。 那层薄薄的,如烟雾一样的纱,会彻底烧毁。一切将走向不可挽回的余地。 季元现站起来,捏着顾惜肩膀。他又半蹲下去,与对方眼神相对。季元现一字一顿道:“顾惜,用你曾教我的一句话,今天做个结。”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顾惜眼眶瞬时通红,眼球内的血丝如蛛网密布。他感到眼里结一层水壳,那些委屈、不甘、愤怒,将落未落,又不能放声质问。他几曾何时,也想做受迁就的那一个。 被偏爱的,总那么有恃无恐。 季元现根本不准他说出口,一个剖白深情的机会都不给。谈话点到为止,该说的说尽,立场很清楚。 顾惜可以在兄弟那一栏,可以在亲人那一栏,独独不会是恋人。 他摇摇头,声音几不可遏地颤抖,“季元现,以前怎没发觉。其实你也挺狠心的。” “那还是跟你学的,当初扔下我一人,无声无息跑去n市读书。再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出现,奶昔,你觉得我好受吗。” “你在意这个,我可以解释。我当时不学大提琴,只是因为嫉……” “不用说了,”季元现仍然在笑,他站直了,偏头看着窗外。此时赛道内大灯尽熄,黑漆漆一片。雨声唰唰入耳,如琵琶拨弦,嘈嘈切切。“我不在意解释,你在我这里,会一直保有不必解释的权利。然后我都会理解你,顾惜。” 这话好似承诺,却无关情爱。季元现很小便与顾惜说:我长大后会保护你,像保护家人那样。保护季家,保护顾家。 实则长大后,他一直在保护别人。季元现一碗水端平了,唯独偶尔会朝顾惜倾斜几分。如今半路杀出立正川,他不屑那几分,而是直接将碗抢过去,占为己有。 季元现默许了。 可他还是想要保护顾惜,保护秦羽,这根本不是一个层面的意思。 季元现向来不信神明,但他希望有人可以护航顾惜、秦羽、他的至亲。 比如,他自己。 顾惜动动嘴唇,最后眨眨眼。他实在控制不住,低头滚落一颗眼泪。顾惜立即用手背擦去,抬头对季元现笑:“我明白了。” “没事,我没问题。” 这世上最难过时,其实是感觉不到难过的。他只会一遍一遍告知对方,我没问题,我很好,所以你要走就走吧。真的,我没事。 你不用担心,也不要愧疚。 对你温柔这件事,略大于世界,略大于宇宙。 且极大于我。 季元现回首,弯腰撑着膝盖晃晃脑子。今晚他太疲惫了,一直努力让自个儿保持清醒。他问:“未来商业领袖峰会,还去吗。” 顾惜没有迟疑:“去。” “有立正川。” “我说了,我会去。” 顾惜盯着季元现,思绪却有点走偏。他遽然伸手摸一把元宝的脸,忽地自嘲一笑。 心急了,他这次是真心急了。 蛰伏十几年,忍耐那么久,怎能一朝付之东流。 “我不会给他脸色看,你放心。” 季元现有点懵,这和他预期不太一样。立正川和顾惜实则属于同一类人,他们均是十分骄傲。区别在于顾惜内敛,但立正川张扬。 他原以为出这事,顾惜不会再参与其中。来干嘛,给自己添堵吗。 顾惜突然笑两声,他伸直双腿,浑身放松地靠在沙发上。他想通了,有点醍醐灌顶的意思。 不是放弃。 远没到说放弃的时候。 季元现搞不懂,也没那个精力再去思索。今晚到此为止,他是真想回家睡觉了。 “行吧,那我送你回家。赶紧起来,明天就别去上学了。你这一身酒味,顾妈会不会骂你。” 顾惜嗅了嗅衣服,无所谓地摇头:“今晚我就留这儿了,东望有的是房间。我找人送你回去,嗯?” “那赶紧的,我实在困了。” 季元现挥挥手,等顾惜打电话安排司机。 送走元宝时,顾惜一直站在窗户边。他双手抱臂,眼底是深沉的夜色。顾惜呼出口气,忽觉自己远没想象中大度。 他没有放弃,只是不再执着于当下。季元现说得对,时间还长,谁是最后赢家还不一定。顾惜心想,我他妈都守了十七年了,再守一个十七年又如何。 他不信,不信立正川有本事与季元现走到最后,不信立正川会与家人出柜。包括元宝,都不一定敢在季夫人面前坦诚性向。 善良的人,也会居心叵测。 顾惜觉得自个儿就是,他忽然不想修仙了,立地成魔也非不可。直到季元现上车,座驾驶出他的视线。 顾惜抬手,对着天地一线,黑夜尽头。做了个开枪的动作。 顾惜想,再守个十年,未尝不可。 他会一直等下去,等到他们分手。 季元现不知,今晚的谈话远没有打开心结。 反而使得顾惜弥足深陷,奔赴深渊。 季元现回家时,立正川还在客厅等他。小军长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他瞅一眼时间,凌晨四点五十,再不睡得天亮了。 立正川朝季元现走去,刚蹲下想帮他换鞋。 谁知现哥突然拉住小军长的后衣领,一把将他提起来。 “别忙。”季元现说。 他终于放轻松,所有的理智冷静、心酸无奈,俱如泼雷,霹雳而下。 真累。他想,他还是有点难过。 “川哥,我不想走路,你背我进去。” 立正川瞧他神色疲惫,脸色发白。也不废话,很男人地蹲下身子。 “行,依你。” —— 大家都心疼奶昔,放心,他会有人的。 第三十六章 季元现睡得很踏实,醒来发觉自个儿在立正川怀里。他嗤笑一声,这货倒是挺主动爬床的。 窗帘没拉上,天色阴沉。微凉,极适合睡觉。外面还下着淅沥小雨,倒比昨晚和缓许多,车鸣人潮声格外清晰。季元现翻个身,忽觉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场梦。 这梦里兵荒马乱,差点失了天下,还折进去一批兄弟。得一立氏妖妃惑众,从此君王连学都不上了。 季元现莫名嘴角噙笑,恋爱的感觉真不同。他踹一脚小军长,不料搭在他腰上的手臂遽然收紧。操,立正川早醒着! 两人挨很近,季元现来不及抗议,立正川已睁开眼睛。四目相对时,现哥直接脸红了。 立正川以额头相抵,感受片刻后,嗓音略沙,说:“幸好,没发烧。” 然后他不管不顾,埋首在季元现唇上辗转半响。舌尖挑开唇缝,勾着元现呼吸。逐渐热烈,逐渐急促。心口都有一团火,要吃了彼此。 “睡够没,有没有哪不舒服。” “不是,您会不会太自觉了。”季元现气得想笑,他抹一把嘴,推开几分,“谁允许你睡我床的,啊。川哥,能不能先报备一下。” “睡你的床算什么。”立正川恢复常态,在床上也傲得一匹。他斜着眼,复捏住季元现脖颈。湿热的气息搔在耳朵上,如虚无之舌,舔湿他的耳廓。 立正川带着股色气,说:“我还想睡你。” 季元现抬手捂住他的嘴,滚烫唇瓣灼烧着手心。立正川睁着一双俊眼,染了浓浓情欲。 自从昨晚确立关系,季元现明显感到两人之间的气场发生改变。立正川不再遮掩,也不再踟蹰。他大胆将自己的渴求、欲望,通通写在脸上。 他要季元现看清楚,令现哥儿害怕又期待。那种隐隐不发,又随时会伺机而动的危险欲望,敲打着两颗年轻跳动的心。 立正川彻底把骨子里的霸道迸发出来,撕去了衣冠楚楚的虚伪面具。就着季元现捂住他,嘴唇在对方略空的掌心里动动:“季元现,我要跟你睡。” “……我睡你个头,您还得寸进尺是了吧?” 季元现哭笑不得,手心罩着一股热气。他心神不宁地收回,顺势在立正川的睡衣上擦干净。 “立伯母要知道你放着租好的房间不去睡,浪费资源,硬跟我挤一床。不打断你狗腿才怪,自己懂事点,啊。” 立正川再靠拢,捏一把季元现窄腰。细腻、顺滑,手感特别好。 “我妈向来不管我,而且我能感觉到,你很喜欢钻我怀里。昨晚是谁抱着我不撒手的,嗯?” 小军长刻意压着嗓音,语句结束时,“嗯”字尾音略微上扬,酥酥麻麻。如毒蛇吐着红信子,暴露蛇性本淫的气质。 季元现蹭地脸红了,不得不承认,将才睁眼时,立正川的胸膛映入眼帘。自己宛如一只树袋熊,挂人家身上跟傻逼似的。 他只能讪笑两声:“手误,手误。” “你不觉得跟我睡挺好么,季元现。你手脚易冰凉,一个人怎么睡着的。” 立正川倒是有一句说一句,今天凌晨季元现回家,浑身淋雨,累成狗。立正川背他进浴室,再帮他换上拖鞋。 季元现坐在浴室的椅子上,通身冰凉。立正川拿来睡衣,再叮嘱季元现好好洗澡,驱寒气。而小军长本人一直等在门外,他不敢走开,生怕精神状态不佳的季元现出意外。 所幸没啥大事,季元现收拾完毕,头也不回地栽往大床。 立正川拿他没办法,幽幽叹口气。当时他洗澡出来,本没打算和季元现睡。说实话,立正川没想过那么快上床。 他擦着头发,路过季元现房门。也不知自己想什么,本能地走进去看看。房间空调二十七度,风速不快,挺温暖。 立正川应转身离开,可他鬼使神差地走过去,看了半响。季元现脸颊泛白,无色瓷器似的。鼻尖带一点红,双唇微张。眼尾也刷着淡红之色,俊眉微蹙。睡熟了,特招人。 立正川伸手,五指穿过他黑缎子似的头发。带了体温的微热,很舒服。而滑到脸上时,却是冰冷一片。 小军长抿唇,复伸进羽绒被,捉住季元现的手,冷得像块冰。他如法炮制地握住对方双脚,完全是意料之中的寒凉。 叹口气,立正川知道,他无论如何也走不掉了。这就是一个无意且温柔的陷阱,等待猎人自投罗网。 立正川关灯,掀被子上床。睡梦中的季元现一声嘤咛,自动靠近人工暖炉。他死死抱着对方不松手,立正川差点大吼一声。真他娘的,心都要化了。 可季元现哪知昨晚真实情况如何,他从来都是穿上裤子不认人。要不是不随意约炮,简直堪称精神“渣男”。 “好什么好,起开。脸大得您勒,省省啊。” 立正川提起嘴角,用每一根面部神经诠释着何为戏谑。他忽地一翻身,卷上整床羽绒被。季元现畏寒,猛接触到空气,热量似以光速消失! 他妈的,好几把冷! 现哥也不管脸皮是啥,大叫着要弄死立正川,又滑鱼一般地钻进被子里。小军长正等着这出呢,待他滚来之时,张开手脚一把将人抱住。 死死抱住,用尽所有力气。 季元现挣脱不开,又觉立正川实在好笑。两人拳脚来往,在被子里打得浑身是汗。最终撑不住,同时大笑起来。 他们不知在笑什么,大抵是喜欢一个人,连如此幼稚的举动,都变得有趣又可爱了。 季元现笑得肚子痛,眼里一层雾,剪水作情似的。他勾着立正川肩膀,好不容易才停下来:“要想跟我睡,也行。但我们得有个约法三章。” 立正川挺新鲜,还从没人跟他做约定。他温柔擦去季元现眼角的水,挑眉道:“说说看。” “首先是得好好学习,总不能因为谈恋爱就拖累成绩。以前怎么相处的,以后也是一样。在学习上我们还是竞争关系。” 季元现竖起手指,说得煞有介事。 立正川抬着下巴,声音肆意:“成啊,那第二呢。” “第二嘛……”季元现忽地靠近,他们几乎相贴,汹汹热度源源不断地过到对方身上去,“立正川,你是不是挺想上我。” 这话简直太直白,一击必中小军长不加掩饰的心事。 他点点头,脸上挂着“废话”俩字儿。 “也不是不可以,反正我在这事儿上没有特别的荣辱观。上下都图一个爽,主要是……哎,你是不是第一次。反正我是,你有经验不。” 季元现这回倒脸皮厚了,他见过小黄片里怎么搞,没亲身实战。季元现怕痛,他知道那事儿吧,挺爽,但做不好就真痛。 下面的都怕上面那个没经验,搞不好会整医院去。 季元现自觉没什么攻受荣辱观,但要因为做爱做进肛肠科,这真是跌了天大的份儿。 立正川抿唇,有点踌躇不定。他不想暴露自己的经验匮乏,毕竟曾一度坚定自己是个直男。遇上季元现之前,立正川可没料到,有一天他会对男人的屁眼子感兴趣。 但为了季元现的安全着想,立正川决定实话实说:“没有。” 好一句斩钉截铁的否定,这你妈,理不直,气也壮。 季元现差点一口老血噎死自个儿,他竖起第二根手指:“滚去学,你要不想我上你,就自己去查阅学习。直到你知识积累够了,不会……至少不会在那啥过程中,出现其他意外。咱俩再谈这个事儿,没问题吧。” 季元现在迁就立正川,他是没什么上下体位的要求。可小军长不一样,你要让他做下面,还不如叫他打一辈子飞机。 也许立正川以后会变,但短时间内不可能。季元现很贴心,他打定主意做一个称职的恋人。 大抵这就是初恋的感觉,第一次与人相恋的魔力。 他们总想把最好的东西塞给对方,不管不顾,用精血浇灌出爱情之花。 立正川抱着季元现,下巴抵在对方头上。整个人搂怀里,特踏实。 “答应你,那第三呢。” “嗯……川哥,你能不能别太为难奶昔。” 季元现支支吾吾,虽明白这要求不太合理,但他也要硬着头皮说下去。 “为难”二字的意思挺多,可以理解为不要给顾惜脸色看,可以理解为希望他们和平相处,也可以理解为不要在顾惜面前秀恩爱。 到底是季元现十多年的兄弟,立正川即使再怎么争强好胜,他也掂得清孰轻孰重。 男生最明白男生。 要季元现跟顾惜断了,老死不相往来,这根本不可能。 立正川也没有权利去干涉季元现的交友,这样的恋爱才平等。 “我可以答应你,”立正川闭上眼,撇嘴。他不想把自己吃味的表情袒露,挺丢人,“但你也要答应我,别和顾惜太近。” 季元现笑,眼里似有星星:“怎么才算不近,嗯?吃醋了?” 立正川恼,遽然拥着被子捂住季元现。整个人压了上去,笑着吼他:“吃你妈的,老子先吃了你!” “我日,哎哎哎!狗操的玩意!”季元现又惊又恐,大闹着要阻止。而剩下的话却尽数罩在了被子里,瓮声瓮气,宛如撒娇。 硬气中夹杂软糯,好听得要命。 “立正川你给老子下去!约法第二条!脑子是被狗啃了吗!” “我今天弄不死你!” 立正川一步一步,以合格猎人应有的耐心与攻击性,终将季元现纳入囊中。 他身体里始终有作为雄性动物的血性和粗暴,对于看上的另一半,哪怕头破血流,也无失手的道理。 立正川又有着别人所不熟知的温柔,这种情感是隐秘的。只会展现给季元现,那是将门风范所衍生出的铁汉柔情。他的父辈守护这个国家,而他目前想做的,是守护季元现。 只要季元现敢说、敢吩咐,就没有立正川不答应的。 他站在恋人立场上,保持不侵犯隐私的合理距离,又牢牢抓住他的猎物,百依百顺。 所以,原本秦羽认为本次国际未来商业领袖峰会绝逼砸了时,估计得另寻队友。谁知报名那天,立正川带着周锡准点到场。 顾惜站在季元现身边,两方气势骤然高涨。如罡正之风夹熊熊火焰,“砰”地一声相撞于虚空。 秦羽缩缩脖子,以为要打起来。 岂料立正川脾气还好,虽仍抬着下巴,斜睨的眼神多为傲慢。但他朝顾惜伸手,说:“你好,正式介绍一下。立正川。” 顾惜笑得更大度,好似从前的争风吃醋、互不顺眼,早已是过往云烟。 他回握着手,一排牙齿整齐亮白。微笑十分官方礼貌:“你好,顾惜。寒假的比赛请多关照。” 周锡和秦羽大跌眼镜,唯有季元现不在意地耸耸肩,开玩笑,他是谁。 现哥一出手,什么尖酸怪癖的毛病,都得给他们理顺了。 峰会报名完成,临时还加了个林沈海。六人聚首,粗略决定创业方向和项目,大致分工去做哪方面的调查研究。 散会时,季元现作为主心骨,拽了拽领带。他用笔尖轻点桌面,眼神从五人脸上扫视而过:“这次比赛,玩儿开心。没问题吧,把名次比赛什么的,抛在脑后。” “我希望可以顺利度过这最后一次高中竞赛。” “可以留有遗憾,但一定要大胆地尝试,然后开心结束。” 立正川始终觉得,季元现很适合当领导者。他身上有着先天领导能力,总让人不由自主去倾听他在说什么。赞同他提出的建议,并不觉是强加。 季元现单手揣兜里,往那儿一站。 立正川似能看到他长大的样子,有多自信夺目,风度翩翩。 太好了,立正川想,这人是我的。 今年秋季既冷且短,几场寒雨之后,快速进入隆冬。落叶卷着风,又不知荡往何处。季元现哈一口白气,回身招呼立正川。 小军长端着两杯热豆浆,赶在公交车启动前,三步并作两步窜上去。季元现帮他整理围巾,两人叼着吸管,话不多。 一人一只耳机,听着今日份的英语新闻。 时间太快,绝不等人。他们并没因为甜蜜的恋爱期,忽略现阶段的主要目标。高二上下册的期末考试尤为重要,直接影响高三再一次分调实验班。 季元现和立正川冲着更高的分数,一路啸歌而行。 他们在班上坐前后桌,方便互相监督上课情况。每次试卷分发下来,总是一起订正答案,再分析错题。两人几乎形影不离,去小卖部买早餐,还要分析一波商品经济的买方与卖方市场。 即使回家也没放松,他们同睡一张床,经常并排坐着,抽背当天知识点。若立正川答不上来,季元现的惩罚是不准上床。 若小军长对答如流,现哥的嘴唇将会遭受一次粗暴侵犯。 最后弄得两人起反应,复各自耷拉脑袋,盯着数学试卷去消火。 爱情,少年青涩却无比美好的爱情。 仲冬一过,当初雪降临时,期末如约而至。 实际在这之前,两人第一次非单身赶时髦,过了次圣诞节。在季元现翘首以盼的眼神中,立正川送他一套书。 季元现美滋滋,再不济也得是“论巴赫”、“谈古典音乐艺术”之类的书籍。谁知掉出一本巨厚的五三文综练习册,还砸了他的脚。 现哥“嗷”一声,连人带书把立正川拍到门外。 “过什么节!进什么房!你丫一点情趣都没有!” 立正川特委屈,摸摸下巴。后知后觉想到“情趣”为何意——而很久之后的某一天,季元现却扶着酸痛的腰,指着躺床上、满脸餍足的立正川破口大骂。 他将那些不可描述的用品,通通扔进垃圾桶,走路双脚都带颤。 “禽兽!立正川,你他妈的禽兽!” 高二上册期末考结束,季元现第一次舍不得放假。意味着他和立正川没理由再天天见面,怪难受的。 立正川倒不以为意,把创业计划书扔他面前,说:“我们不是还要去z市比赛么,有的是时间相处。怎么,没我你睡不着?” 季元现觉得他简直不要脸,气得摔门而走,好几天没搭理小军长。 立正川慢条斯理哄人,实则是不太会哄人。每天发着蜜里调油的消息,口口声声说:宝贝儿,我想你。 我真他娘的想你。 季元现抵不住这男子气概爆棚,又温柔的攻陷。在元旦比赛前一天,以请立正川帮他看正装为由,开通了寒假以来的第一次视频通话。 “你看抵肩会不会宽了,显得有点休闲。领带呢,深蓝没问题吧。主要得商务点,我妈还给我准备了一套晚宴礼服。” “哎,立正川,我一套银灰,一套藏蓝。你觉得好不好看。” 镜头里,季元现梳着背头,用发胶固定。季夫人向来对他参加商业比赛很重视,专门找人做造型。 季元现露出光洁的额头,从眉骨到性感薄唇,无一不精致美好。狭长眉眼,眼褶深深,眉尾上挑,活脱脱的潇洒贵公子。 他身材颀长,好像又长高了。裁剪合身的西装三件套,偎贴着身躯。袖口处,隐隐露着瘦削腕骨。领口包裹修长脖颈,裤下藏着诱人双腿。 立正川看着,季元现整个人都在发光。他艰难咽一口唾沫,赶紧端着杯子喝水。 “好看。”立正川沉哑的声音传来,“够带劲儿,特好看。” 季元现蓦地红了脸,“啪”一下,关掉视频。 那种感觉,即刺激,又骇人。如一双危险的眼睛盯着他,想要吞噬他。如芒在背。 翌日,元旦节,亦是国际未来商业领袖峰会报道登记的日子。 六人在机场集合,拖着行李箱准备出发。他们颜值在线,统一的羊绒大衣配正装,一路上频频引路人回头。 登机时,季元现和立正川因没有合适座位,不得不分开。 小军长忽然拉住现哥,凑过去在他耳边轻声道:“宝贝儿,你猜我昨天在想什么。” 季元现被撩地缩脖子,耳根发烫:“想、想什么?” 立正川嘴唇一动,如野兽露出獠牙。 “我在想很过分的事,想了很久很久,整整一夜。” “我想欺负你,狠狠欺负你。” 飞机升空时,骤然失重那一瞬。季元现才遽然从那暧昧的氛围里惊醒,他耳畔空气轰鸣,忽地捂住了嘴。 他浑身发颤,酥麻痒意自脊椎炸裂。 太犯规了,他想。 这真是难以启齿、肮脏却又令人热血沸腾的爱欲。好似要一起奔赴天堂,便不惧往生同归地狱。 这可是少年人汹涌澎拜、直白坦率的爱啊。 第三十七章 接近三小时飞机行程,抵达目的地时,冬季湿冷的海风穿梭钢筋水泥,扑面而上。季元现拢好大衣,从立正川不着调的撩拨里回过神。 z市远离京城,为三大湾区核心城市。改革开放春风吹进后,作为首批沿海开发城市,在横纵东西的沿江经济带上,挑起了龙头。 如今日新月异,高楼拔地而起。处处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实打实的国际经济金融、贸易航运、科技创新中心。 秦羽调侃道,就这风里,满满都是浸了血的铜臭味儿。最适合满腔抱负的年轻人,运筹帷幄、市侩刻薄的商人。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无数漂亮年轻的男男女女,一头扎进这漩涡里。他们出卖青春或肉体,梦想一夜暴富或借势上位。 可无论最终目的与最早初心是什么,多数人在这里树立目标,却极少有人攀上财权的顶峰,那都是凤毛麟角。 要想名利双收太难了,世事几近无情,雕琢每一颗真心,再将他们捣得稀烂。 而有人生下来就不同,如此行参加商赛的季元现等,他们落地之时,已在许多人遥不可及的高度了。 这些小少爷、独子们要做的,无非是踩着父辈肩膀,去往更高顶峰。 有时人与人又是一样的,王侯将相,富贵贫穷,皆须奋斗。每一个在原地打转待命的人,终将被生存法则吞噬殆尽。 酒店定在海滨路的西米尔,临近入海口,夜景极佳。高昂房费,贵宾服务,均包含在不菲的峰会报名费里。 季元现等人拖着行李箱,在组委会处入住登记。领了房卡与《学术标准》手册,上到三十七层。六人三间套房,每套二室一厅一厨一卫,好在没人纠结谁与谁住。 林沈海拉走周锡时,房卡叼在嘴里。 “我以过来人的经验告诉你们,别看三间总统套房这么舒服。等到比赛开始,我们真正使用的,只有一个会客厅。” 秦羽不信,他叫上顾惜。三间房排开,季立二人住他们隔壁。 开门进去,将行李暂时放在玄关衣柜处。换好鞋,季元现被巨大落地窗吸引。推门后是阳台,泳池、按摩椅一应俱全。 立正川与他并肩而立,从三十七层俯瞰而下,车流如溪,行人只有芝麻那么一点。 “变化不大,和记忆中差不多。” 季元现迎着风,侧过脸。他挑眉道:“哟,川哥在这儿也有投资?” “不是我,是我哥。”立正川不管他胡说八道,上前一步,踩在低矮的台阶上。整个人高出一截,季元现不得不仰望。“我们处在自贸区中心。用我哥的话来说,你坐电梯挨着每层下去,总能遇上世界五百强的ceo,或某高科技创业园的顶尖学术人才。” 立正川抬手,光与风拂在他脸上。这个高大的男生,轻而易举勾了金边。他意气风发,竟有些指点江山的意味。 “那一块,是金融区。这边,是开发与高科技片区。酒店之后往北边伸展,是综合保税区。季元现,看到开发区东部的施工地没。” “是我们家的,很快将会矗立栋栋高楼。成为集商贸、娱乐、金融保险与信息咨询为一体的区中区。我哥为拿下这个项目,好几月没休息。其实说来容易,也不容易。” 季元现顺势望去,开发区再往东,便是滔滔江水入海流。巨大货轮有序且密集,只等利益的号角吹响,那海水便不只是水。而是滚滚金银,亟待每一位大展雄图的商者挖取。 “这就是ftz(free trade zone)的好处,不和别国一起玩,约束小。本地干预不多,对外运输的关税还低不少。” “川哥,我抱你大腿呗。就冲森哥对你的这股宠溺劲儿,他的不就是你的。” 立正川摇头,他反身靠着齐腰高的玻璃截面,双肘弯曲随意撑在上边。立正川低头俯视季元现,背光,那双眼却晶亮。 “金银铜臭我不要,我想成为艺术家。去追逐性、追逐美、追逐这世上的万千趣事。我希望自己永葆好奇心,商圈太没意思。” 季元现盯着他,眼神不瞬。现哥儿讲不清自己是否艳羡立正川,这是小军长第一次吐露他的未来规划与期望。 太自由了,无拘无束。 季元现此时才明白,为何立正川即使孤高冷傲,也会如迷香一般吸引着他——他们身上有着惊人的共同之处,他们追逐风的脚步,永远也摸不清下一秒会产生如何妙想。 “不行了,立正川,”季元现懊恼地抹一把头发,将发丝尽数撸到脑后。额头光洁,眉目如画。他抿唇与川哥对视几秒,遽然伸手拉扯住对方领带。 季元现逼迫立正川弯腰,两人气息交织炸裂。忽地唇上一热,季元现吻住他,又退开几分。 “你太迷人了,我要吻你。” 话音将落,季元现复吻上去。津液如蜜,舌尖如滑蛇互相纠缠。不再是浅尝辄止,季元现头一遭主动强势地占领立正川,一寸寸舐过,再一点点品透。 这一吻如银河倒泄,灌得两人胸腔膨胀。心跳砰砰,呼吸艰难且甜蜜。立正川反客为主,捧着季元现的脸,双唇下滑。 情势有点失控,就在小军长准备将人横抱而起,压往即宽且软的皮质沙发上时,门铃骤然惊叫而起。 立正川准备去开门,季元现喘着气勾住他脖颈。 “别管。” 声音酥麻,渴求不满。 这话简直随了心,小军长将要再吻上去。现哥拉扯领带,连呼吸都艰难。这门铃却不依不饶,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我操!” 国骂分做一式两份,同时出自季立二人之口。他们有些狼狈地爬起来,对着玻璃理了理衣服,再气势汹汹去开门。 “现儿,川哥!收拾收拾,准备……”门将一开,秦羽撑着门框,姿势颇为风骚。他手里转着门卡,满脸喜气僵脸上。 秦羽啧啧不已,额上写着世风日下,“不是,我说你俩别这么饥渴行不,啊。大白天的,啃什么啃?一会儿还有ceo竞演大会,现哥儿你是打算诱惑谁。” “诱惑谁也不诱惑你,”季元现“砰”地关上门,“你先去叫奶昔他们,一点半三十楼会展厅集合!” 立正川抿唇往里走,脱衣服准备洗澡。一路风尘仆仆,下午参会还得换套衣服。 欲望并未得到纾解,季元现略微烦躁地猛灌几口水。他忽然叫住立正川:“哎,你洗澡?” “要不你先?”立正川只剩浴巾裹腰,这架势太直白,一起洗倒可以。 季元现想插队?不行。完全心口不一。 季元现瞥一眼镜中人,自个儿双眼泛水,面颊绯红。活脱脱的那啥犯了,他摆摆手,坐在客厅看学术资料。 “你先吧,我尊老爱幼。” “哦对了,我住右边那间房,你住左边。” 立正川不置可否,他笑着走进浴室。都你妈谈上恋爱了,还想分房睡?根本不现实。 待六人收拾完毕,叫来迟到的午饭。在房里用餐结束,才统一去往会展厅。 今天是峰会开幕式,紧接着ceo竞演。 赛制很简单,持续半个月。第一周为人格职业预测以及fmba商学院基础课程。周末休息两天,作为交际时段,也可为第二周的比赛做准备。 第二周开始时,day1ceo组建公司,day2开始进行“五大财年”,持续三天。每一财年的任务与挑战不同。 第一财年为天使投资,合作完成商业计划书。第二财年进出口开放,各公司自主研发和销售产品的进出口开放后,需要去到产业链占坑。 第三财年,上市机遇开放,发股票,同时教学炒股,对外投资。第四财年,政府招标。数个政府订单出现,向每个公司进行集体招标。数量大,报酬丰富。 第五个财年为信息爆炸与金融波动。在产品为王的时代,产品驱动核心价值。产品对公司资产价值的影响,呈n次方增长。这一阶段考验各公司的公关能力及对信息、商机、未来发展方向的把控能力。 同时,在公司上市前一晚,峰会将组织“商业联谊晚宴”。到场学生均需着正装,一比一模拟商圈交际宴会。在觥筹交错中,学会谈生意,打探“敌情”。 最后一天进行清算工作与评分,在组委会公平公正的评判中,竞争名次。 落幕式结束,纷纷打道回府。 乍一看时间充足,将近半个月。无论做什么也该绰绰有余。一开始,季元现确实是如此所想。 秦羽比他们先一步到达会展厅,作为交际草。他如鱼归海,穿着西装倒还人模狗样。季元现见秦羽满脸堆笑,左一个王哥,右一个宏少。 这关系看起来,并不仅仅点头之交。 顾家作为商圈巨擘,认识他的不在少数。许多同年龄段的二代们,早已在饭桌上、酒局里,互换了联系方式。这都是资源,是未来人脉。 紧接着,周锡与几家开烟草公司的公子哥谈天去了。林沈海家做地产,认识不少热衷“圈地运动”的家族后代。 季元现和立正川也没闲着,s市并不止来了他们一波。好几个还是飙车局的熟脸,大家年龄相差仅一两岁,极速打成一片。 但放眼望去,抱团现象十分明显。来参加峰会的学生,最差家底也殷实。可这世上并不只有贫富差距,富人之间同样存在云泥之别。好比立正川之流,红字打头,且每一届站队相当聪明。这背景撼不动,属于商政两届都爱巴结的对象。 那么说到各自圈中,顾家是顶顶大牛,他家身价自然吸引同等之人。还有许多普通富商子女,压根不愿上前攀谈。 这好比在普通人眼里,一亿已是天文数字。而身价千亿的人回头看,一亿也不过是个零头。算不得什么。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财权算什么。”立正川好不容易脱离人群,扯着领带到阳台换气。 季元现跟在后边,有些疲倦,还算适应。 “这就不喜欢了,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川哥。” “还不如在家里听你谈拉赫玛尼诺夫,再不济莫扎特也行。”立正川刚说完,没来得及反省这话哪有不妥。 季元现劈头盖脸一顿骂,就差堵上男生的尊严打一架。 “妈的,你居然诋毁我男神。老子弄不死你。” 小军长笑着握住他手腕,偏头笑,“说起来,今天元旦节,是你生日。” 季元现一愣,他回忆片刻是有这么个事儿。现哥为人挺奇葩,不抽烟不爱喝酒,没有过生日的习惯,也不喜时时讲排场。瞧瞧,多根正苗红的孩子。就因曾成绩不好,变为了世俗眼中的“坏孩子”。 “我家不过生日,很早就没过了。”季元现说,“那么多的仪式感,唯独生日我不喜欢。以前是觉得闹腾,现在总认为这是在提醒我。一年又一年,我爸已走了,很快我妈也会走。”气氛骤然沉重,立正川原想说个开心话题,谁知戳了人家伤心事。 “行吧,那不说这个。单纯祝你十七快乐,学习加油。” 季元现忽想起什么,他煞有介事地攀住立正川肩膀,“等会儿,川哥!去年你说的送我成年礼,还作数吧?” 那可是他心心念念的毒蛇喂,哎哟,那一脚油门下去,整个人都得飘着。 立正川嗤笑,揉着他头发。“说给你,就是你的。一年后你要不喜欢了,我换一台更好的给你。” “别!就它!”季元现梗着脖子,伸出拳头,“老子看上的东西,一百年也不会变。” 这话一语双关,现哥儿眼神灼灼,认认真真看着立正川。他才不会见异思迁,也不要随性而变。季元现喜欢的,就要一直喜欢下去。 十年,二十年,一百年。岁月更替,黄泉枯竭,立正川仍是他的心尖人。 小军长高兴坏了,虽表面风轻云淡,压着嘴角笑容不露声色。心底早已排山倒海,就差当众宣淫。他也伸出拳头,两人坚定相撞,再变拳为掌,默契地左右互拍手背,最后紧紧握住对方。 那种隐秘又甜腻,可口的青春之恋并不对外张扬。只在自己的世界里放肆而为,做真挚的承诺与交心。 顾惜隔着泱泱人头,在会展厅另一侧,盯着季立二人背影。他们是登对璧人,时而耳鬓厮磨,时而放声大笑。立正川的手臂撑在季元现身后,并不亲密,却另有磁场。 他们将同一会展厅切割为两半,别人是别人,他俩自有妙趣。 秦羽也注意到了,他不着痕迹地推开身边女生,大笑着挡住顾惜视线。“哎,惜哥。马上两点开幕式,我们去找座位咋样。” “我跟你说,我简直不行了不行了。这你妈哪儿是比赛啊,乖乖。简直熟人趴体,大聚会嘛。” 顾惜会心一笑,没等心里琢磨出难受,便攀着秦羽去找林沈海。 “真是辛苦我们的交际花。来,给小爷说说,打探到什么情报了?” 交际秦抬抬下巴,哥俩好地揽住顾惜腰际。 “那我跟你唠唠,这次比赛,好几个团队想搞互联网商业。还有准备进军地产的。” “哎对了,京城来那几个,看到没。算半个熟人吧,他们准备搞什么4d打印。比3d多一维时间,具体核心idea是啥我也不清楚。藏着呢。” 没一会儿,周锡也落座。他解开西装扣子,坐到秦羽身边。“我去,这遭罪的。” “是不是很难应付,我算大致了解爸妈为啥厌烦商圈晚宴了。”秦羽给周锡递水,笑着调侃,“皮笑肉不笑的,谁他妈知道真心有几两。” “你就不该在商人面前谈真心,活脱脱的笑话。多讽刺。” 周锡喝水,抬腕看时间。 两点,开幕式启动。 半途闪人的季立二人准时回来,他们六人坐一起。不巧的是,应组委会安排,季元现左边是顾惜,右边是立正川。 现哥浑身不舒泰,特怕两位大爷不对付,一言不合打起来。 好在代表人演讲废话不多,几句简单的欢迎与介绍后,单刀直入地开始了ceo竞演。 此演讲大会的目的在于展示ceo自身魅力,除固定报名团队,许多单人报名者只能通过ceo竞演,决定第二周比赛时,加入哪个团队。 季元现作为主心骨,演讲重任落在他身上。秦羽越过顾惜,悄悄问季元现:“宝贝儿,你可别告诉我,你没准备啊。” “算了,你要没准备也行。到时候只管叫大家看我们颜值,男的不敢说,姑娘肯定都得来。” “哎,现儿。放轻松,别紧张。” 季元现冷眼:“可他妈闭嘴吧你!” 立正川噗嗤一笑,复握拳在唇前,假装咳嗽。免得丢了季元现的面子。 现哥回头,呲呲牙。啧声道:“你们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啊。我是那种打不出去的人么。” “不,没人说你是。” 顾惜一本正经看着演讲台,适时为发言人鼓掌。他瞥一眼季元现,“我很相信你,元宝,真的。” “……一点都不真。”季元现委屈撇嘴,翻个白眼闷闷赌气。 他双臂交叉抱于胸前,嘴角一勾,闹着呢。 立正川想哄他,悄悄从一侧握住季元现的手。十指相扣,热度层层叠加。现哥甩不开,很快蹙眉脸红,他小声提醒,“你放开,别人会看到的。” “看到又如何,管别人什么事。”立正川挑眉,傲睨自若。他只盯着季元现,附过去,轻声道,“心肝儿,好好干。” 砰砰,砰砰。 心跳简直要冲破胸口。 季元现明明知道无人听见,身处人群密集的大厅内,却有种不可言说的刺激感。莫名而来的兴奋与信心,膨胀在他的身躯百骸。 等念到他名字时,季元现用力回握住立正川的手。现哥站起来,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气宇轩昂,死命地帅。 他将头发往后一抹,又整理领带,系好外套第一颗扣子。季元现轻拍几下立正川的肩膀,他眉目一挑,尽露风华。 “嘿,pretty。” 立正川被甜蜜称呼砸晕头,他一瞬不瞬地看着那少年。不说话。 走马上任的ceo季,单手揣兜里,刚转身又回头。他性感薄唇弯为弓形,邀人接吻似的。 “你可要看好了——” “什么叫做,持帅行凶。” —— 注: 文中赛制,是老七综合了商业领袖峰会与西南商赛的赛制。因为这两比赛都参加过,觉得各有优势,也有短板。 于是把个人较喜欢的比赛环节提炼综合,就成了本章的赛制。 (另:其实这个比赛也就是玩,里面的商业经验可做比赛参考,但现实中意义不大。 第三十八章 有人天生适合演讲台,他们只要伫立于此,便能吸引所有眼光。 尽管季元现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甚至连挑起眉梢、唇角露笑、以及适时作出的手势,都夹杂着某些表演意味。 但现场来看,众人均沉迷在季元现的演讲中。甚至位于第一排的组委会成员,也有好几人微微前倾身子,仔细聆听。 季元现靠着演讲桌,浑身上下没一处循规蹈矩。他轻轻拉松领带,脱下外套方便“施展拳脚”。然后袖口挽直手肘,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 他将无线座式话筒拿在手上,仿似握着一只玫瑰。 就连他的演讲也另辟蹊径,从文艺复兴讲到人文关怀。从爱因斯坦的至繁归于至简,再到乔布斯融入到apple产品中的美学理念。深刻的“简单”就是为了掌握精髓,如何经营一家公司,推出一件商品,都离不开其背后的“深度”艺术。 季元现没有班门弄斧,也不使用佶屈聱牙的商业术语。他仅仅是跟你谈艺术,谈每一件事情内里的必然美学。同时他谦虚地承认,作为ceo,仍有许多需要学习。台下从小专注商学的大有人在,但要比头脑,季元现不差什么。 “作为首席执行官,这意味着我要做出自己应有的贡献,公司利益至上。如果我不能百分之一百地投入工作,就无法对我的同伴们交出满意答卷。对,不是员工,我们即将成为同伴。” “我希望我们可以永葆活力,”季元现走下讲台,径直走向一位年轻的女裁判官。他移开话筒,笑着问可以借一支马克笔吗。然后经得同意,退回讲台还不忘朝别人眨眼。 他做得行云流水,顺理成章。笑露一口牙,无形撩人最为致命。 季元现转身在巨型白板上写下一个t,然后画叉。 “拒绝空谈(talker)。” 再落笔一个巨大的d。 “we are doers.(实干家)” 会场灯光积聚在他身上,睫毛刷下阴影,五官在柔和变换的色彩中颇为妖孽。立正川坐在那里,双腿伸直,他微抬下巴,颌线以十分傲慢的弧度弯曲着。但那双狭长深邃的眼中,是遮不住的欣赏与倾慕。 若视线为武器,欲望为短戟,他甚至能以赤裸的眼神将季元现扒光。立正川口舌干燥,真想卡住对方的脖颈,穿着正装干一回。 他要季元现的气定神闲沦为欲壑难平,要他的精英伪装沉湎淫逸快活。他想要的有很多,此时却要难耐地坐在人群之中,任由季元现散发迷人魅力。 立正川不止一次被人询问: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答不上来,但现在可以透知一二。 他喜欢的,并不是用自身强大去庇护、笼罩什么人。立正川要的恋人,应是堂堂正正,可以与他并肩遨游天下的人。 他们要势均力敌,又各自心甘臣服。他们要高度契合,又各自保有分歧。 这个人,就是季元现。 “内容为王,及时营销。我们手上目前有多个高端概念,可作于尝试。当然,还有很多经典案例,我愿与你们面对面分享。更期待一周后,我们可以搭上同一条船。” “本周内,大家可以在轻松的学习氛围中,站在西米尔的露天观景台,好好欣赏入海口的夜景。没准下一周,几年后,我们开创的商业之舰,将会从那里扬帆起航。” “以上,是我的全部演讲内容。静候各位佳音。” 季元现将话筒放回去,说话间,将袖口重新系好。他穿上外套,复原领带,再扣上纽扣。季元现在一片细细簌簌、包含惊讶的议论声中,回恢复了中规中矩。 他终于严肃起来,调整话筒高度,最后一句掷地有声。 “我终将谨记,公司利益至上。” 掌声雷鸣,如滚滚海潮从东而来。不少男女已跃跃欲试,前后交头接耳,想要季元现的联系方式。 他镇定自若,笑着坐回原位。期间还特体贴秦羽,递纸让他擦擦口水。 “收收,我知道自己帅。但你真不是我的菜,现在才弯,为时已晚。” “我呸,”秦羽心服口服,他盯着下一位ceo竞演,却是咋看咋不顺眼。“这次我服气,真的。现儿,跟兄弟讲讲,你在家对着镜子来了多少遍。” “这还用练习?”季元现睨他一眼,接过立正川手中的水瓶。“哎,川哥。你还帮我拧瓶盖啊。” 立正川不答话,看他眼睛扑闪,满满笑意。真想将季元现藏起来。 那些羽毛光辉的鸟儿,只要一振翅,终将被所有人窥见其美好。 立正川忽地有些不是滋味儿。 顾惜也有点意味难明,他无数次在心里悔恨纠结。季元现分明是他的,从小到大粘着他的人儿,怎可以说变就变。 季元现那些窝藏在深处的天分,一朝昭告天下,就将引万人来歌。 顾惜不断为演讲者鼓掌,余光始终在季元现与立正川身上。他们抵肩谈笑,偶尔神情严肃。季元现说着,立正川执笔记录。小军长的字意外漂亮,如他此人,遒劲有力,游云惊龙。 如果不带私人感情,顾惜不得不承认,他们天生一对。 可要承认这个,太难了。顾道长一日没有飞升成仙,他便摆脱不了俗世的嫉恨痴嗔。 秦羽和周锡在耳边聒噪点评,林沈海时不时插嘴。他们商量着线下有哪些人值得练习,哪些会是最大劲敌。顾惜有一瞬孤独感,他觉得自己从未融入。 尽管季元现老是跟他说,坐上位者、成大事者,孤独感如影随形。 这是好事。 竞演持续到六点结束,又各自从组委会领取任务资料后,纷纷解散用餐。 位于三十四楼的餐厅内,日韩料理、中西式餐应有尽有。自助、点单任君选择。参赛者仅凭证明身份的卡片,即可享受最好的饮食服务。 季元现偏爱日料,他几口寿司下肚,便拿一瓶青梅酒窜到露天阳台。这人还是装不了太久,随性惯了,想出去透透气。 身后有脚步声,现哥小口酌酒。听了半响,他叫到:“奶昔。” 一件温热的外套搭在他身上,顾惜端着杯威士忌,已有淡淡酒气。“晚上风大,小心着凉。” “我真没那么弱,身体好着呢,”季元现笑,他忽然不知该说什么。略有一点哑然,想从前,季元现在顾惜面前纯粹一话痨。他们有说不完的趣事,聊不尽的笑料。 “哎,奶昔。今天如果是你去演讲,效果肯定比我好。” 当初季元现挑头,要顾惜做这个ceo。岂料顾惜不愿意,立正川更不考虑。秦羽和周锡撮合几句,执行官的重任才落在季元现头上。 冤得宛如隔壁村傻大鹅。 顾惜不置可否,他盯着沉沉天幕,今晚月色一点也不透亮。浑浊的,如一块铅布。 “元宝,你很好,我不一定比你好。” “嗨,你别抬举我,兄弟。就我那一套跟谁学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无非是回炉重造,抖了几个小机灵。” 季元现大笑几声,眼睛晶亮。他侧头看着顾惜,食指竖在唇前。 “可千万别告诉顾老爹,我们这次峰会有视频。他老人家看了,别回头告我偷师学艺。咱们只能法庭上见。” 顾惜睨他一眼,最终瞒不住肆意的宠溺。他伸手揉乱季元现头发,拦住对方脖子:“你这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爸指不定乐得,回头把我名下的股份全部转给你。” “放屁,你爸的钱能交给我?这他妈怎么算。” “算聘礼,行不行。彩礼也可以。”顾惜装作不经意,玩笑着跟季元现闹。他不敢正视对方眼睛,只得居无定点地看着楼宇之下,霓虹闪烁。 “我娶你也行,你娶我也可。走,回头美国扯结婚证去。” 季元现怔住,他扯了扯嘴角。想说不好玩。 但他最终不忍心,悄无痕迹地滑开拥抱。季元现灌一大口青梅酒,也以玩笑的口吻回答。 “那哪儿成啊,顾老爹知道了不得打死我。” “你们顾家单代独苗,在你这儿断了香火,能把祖宗的棺材给气炸了。” “奶昔,是兄弟就别给我惹事,啊。我还想多活几年。” 顾惜明知不合时宜,但有些话他忍不了。 “跟我不行,跟立正川就可以?我哪儿比不上他,明明是我先喜欢你的。” 这话太委屈,难受地揪心。 “你不敢跟我出柜,可我敢。换做立正川他敢吗?你敢给季妈说你喜欢男人吗?!” “顾惜!” 季元现低吼着打断他,眉头紧皱。两人忿怒地对视片刻,又无奈扯了火气。 “我们是出来比赛的,玩的。可不可以别提这些事,我不愿想。” 顾惜眼眶通红,转头盯着远方黑漆漆的海面。巨轮缓缓驶进海港,透亮的灯光格外刺眼。 “但你终将要面对,元宝。” “你需要一个敢于陪你承担的人。” 立正川他敢吗。 季元现不确定,这问题太刁钻。他拒绝回答。正当两人沉默时,身后传来熟悉声音:“元现,秦羽找你。” 操了,是立正川。 季元现收拾好情绪才转身,他拎着瓶子,低头从立正川身边走过。小军长想叫住他,抿了抿唇,忍住。待季元现身影走远,立正川才回头盯着顾惜。 顾道长毫不示弱,他抬了抬下巴,冷笑着。立正川瞥一眼,同样高傲地不愿多说。 他意欲离开,顾惜却忽然叫住他。 “立正川。” “我不甘心。” “不甘心也没办法,”立正川冷声道,“他是我的。” “很快,他将彻底是我的。” 话中的挑衅简直像决战书,顾惜回味片刻,咂摸出了深层含义。他面部一僵,巨大的愤怒与妒意涌上心尖,可顾惜还要装作风轻云淡。 他说:“我不在意,谁没几个炮友。” 立正川到底更胜一筹,他有恃无恐,竟还“宽慰”顾惜。 “你不在意就行,毕竟我和元现估计是一辈子的‘炮友’。” 高下立现,不必再多说。两人卯足了劲儿,极力控制不要在这儿打起来。否则就太难看了,季元现没法儿做人。 他们是情敌,情敌之间万壑难平。 除非有一人放弃,除非有人另觅良人。但肯定不是立正川,他认死理,只有季元现这一堵南墙。 风波几起的登记日终于结束,季元现回到房间时,浑身酸痛。 立正川不喜欢交际,早早上楼收拾了。现哥儿开门进来时,小军长正穿着浴袍画速写,智能音响里放着施特劳斯。他果然更偏向浪漫主义风格。 “回来了,”立正川头也不抬,“去洗澡,今天早点睡。” 季元现踌躇着,挺想问问立正川有没有听到什么。他不希望对方乱想,又不知如何开口。呆站片刻,选择了先洗澡。 等他出来时,客厅灯已关闭。季元现察觉自个儿房间灯亮着。推门一看,立正川四平八稳地坐在床上,玩手机。 “不是,你怎么老爱睡我房间。”季元现擦干头发,哭笑不得地走过去。“屁股挪一下,多大脸啊,还要睡中间。” 立正川掀开被子,将人揽进怀中时,伸手关灯。房间霎时一片黑暗,唯有窗外霓虹与月光辉映。隐隐绰绰,能看见彼此的大致轮廓。 视觉受限,听觉与触感便有位清晰。连呼吸声也如雷贯耳。 季元现没有挣扎,他们是情侣,矫情个什么劲儿啊。立正川埋头在他脖颈出,温存地、仔细地轻嗅。 他们企图以拥抱来镶嵌彼此,要挑开皮肉,塞进骨髓里。仿似这般才能深刻,不留一丝缝隙。 手指穿过对方黑发,细腻的肌肤摩擦着。却难得没有欲念,安心地过分美好。 季元现始终对今晚那出如鲠在喉,他觉着还是要给立正川说清楚。他与顾惜什么都没有,他也想问问:如果有一天出柜,你敢不敢。 立正川厮磨着季元现的耳朵,他特别想在现哥儿的脖颈上留下情咬。那种由疼痛而激发的快意,大大满足着野兽之心。 季元现觉得痒,略偏开头:“那个,川哥。我跟你说个事儿……” 立正川打断他:“我都听到了。” 季元现有些不自在,满腹草稿成结。瞬间不知自己该说什么,他婉曲道:“我和奶昔没怎么,你别多心。” “嗯,我没有。” “我喜欢你就是喜欢你,不会变的。” “嗯,我知道。” “立正川,”季元现深吸口气,心跳加速。他的疑窦与不确定,简直要撑爆胸腔。季元现知道,如今说这个太早,也不合适宜。可他一如顾惜,真的忍不住了。 “我们……暂时不要告诉父母,比较好。” 眯着眼的小军长遽然一怔,他缓缓撩起眼皮,想在黑暗中寻找季元现的眼睛。立正川不说话,讲不清内心感触如何。他只捏住现哥下巴,拼命吻下去。 掠夺的、霸道的、似乎还有些不甘与难过。直到丝丝甜腻的血腥味蔓延开来,立正川放开季元现。良久,他闭上眼,遮掉所有浓情蜜意。 “听你的。” “季元现,我都依你。” 那晚之后,他们很默契不再提及这问题。冥冥中达成协议一般,心有灵犀。 fmba的课程依期举行,一行人很快将所有愁绪抛掷脑后。资深商学院老师授课,赫赫有名的企业家传授经验。他们如饥似渴地汲取知识,五湖四海的少年们,在圆桌会议上碰撞出思想火花。 讲天时,趋势;地利,模式;人和,团队。讲配置资源,创造价值。讲资金量小,重视资源与经验。 讲商战,讲先道,后术。 这是思考者的天堂,亦是比拼头脑风暴。 季元现玩得很开心,这就是他的目的,带大家来玩,然后开开心心回去。 可事与愿违,有人的地方就有唇枪舌剑。很快,他们内部团体出现了巨大分歧。 第三十九章 先把时间拨回fmba课程结束之前。 老师在解释公司三大属性时,季元现和顾惜就下周比赛“创立哪一属性公司”的问题,难得出现争吵。 顾惜坚持创立国家控股企业,不仅可以尽快获悉政策一手信息,出现亏损时,国家会给予相应补贴,减免进口产品增值税。 而季元现更偏向中外合资企业。先进的管理体系,产能提高,投资部获得采购资金额外增加。况且政府为引进外资,在购买展销大会及广告席位时,价格低。 如此人力、资源成本和税收降低。 两位核心人士产生分歧,举手投票就显得尤为重要。撇开私人感情来说,秦羽偏向顾惜。国家控股不仅稳妥,再加他们身后的关系网,发展壮大易如反掌。 而中外合资企业则会陷入控制权之争的危险境地,虽国家明确规定,合资企业须由中方控权。但控权之争,仍是合资企业内部冲突的矛盾根源。 林沈海倒是偏向季元现,他称自己为赌徒。风险越大,利益越大。这路上经见的风景,又哪里是燕雀所能窥伺。 周锡保持中立,两边人争执不下时,只有他做了一个风险评估坐标图。 横坐标为“获胜能力”,即拥有的资源、市场进入的门槛、与竞争对手之间的差距。纵坐标为“吸引力”,即市场大小、市场增长速度、回报水平及达成目标的重要性。“只有在获胜能力高,吸引力强的时候,我们可以毫无顾忌,全力以赴。否则任何一种情况,都只能是保底选择,甚至沦为机会主义。” 周锡嘴里叼着笔,这习惯还是跟林沈海学的,他们关系不错。 据说周家某个亲戚闲逛城南的别墅楼盘,无意间与周锡说喜欢哪一栋,风水好。周少二话不说,转头给林沈海发消息:我家那谁,亲戚,下一届s市一把手。你家不是热衷“圈地运动”?哥给你家指了条明路啊。 林沈海压根不带犹豫的,城南别墅,他家地盘。一个字,送。 由此可见,他俩脑筋也没差哪去。至少明白再强势的父母,也有夕阳那天。早点自个儿找好朋党,捆绑抱团,将来省事。 五人均表明自己立场,现在唯剩立正川不表态。他老神在在地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听课。左手放着小组任务:分析销售净利率变动的驱动因素;运用所学的基本财务分析方法,分析公司在盈利能力、偿债能力和运营能力上存在的六处问题。要求大胆推断,提出可能的解决方案。 他的右手边,是一张刚画好的vyp’s adjacency map。vyp tv program production是电视制作公司的经典案例,老师在讲解时中英混杂,小军长没怎么听懂。此时眉头微蹙,完全不搭理其他五人。 季元现踹他一脚,手中转笔,暴露烦躁心情。 “立正川,表态啊。天老爷,装僵尸吗?” 立正川看他,斜眉一挑,薄唇性感却有如刀刃。他有一说一,不太给他们留面子。“根据经营策略找各自的发展道路,老师上课时,你们的脑子是被猪坐了?” 顾惜额角跳了跳,学神还是第一次被人嘲讽智商不行。他嘴角挽笑,含着朵花儿似的。 “那敢问立同学高见,你该不会属意科技创新企业?” “之前是有这个想法,”立正川颔首,又用手指点了点头,“但明显不可行,这次比赛要走科技创新的团队多如牛毛。竞争极大,我们也要去当傻逼么。” “你这相当于废话。”顾惜亦不留情面,他支着下巴,笑里藏刀。“一句建设性话语都没有,我要是公司ceo。你现在就可以去财务部结算工资了。” 立正川没接招,他这辈子都不可能给谁打工,结个屁的工资。小军长不露声色,转头问了季元现一个关键性问题:“执行官,我想请问本公司的主打产品确定了吗。” “如果没确定,一切的宏伟蓝图,都是耍流氓。” 季元现等人面露难色,这一问鞭辟入里,拐着弯骂他们全都磕牙放屁。 “那我们来进行一下产品讨论,有没有好的提议。” “有有有,这个有!”秦羽就等着这茬。 他提议“挖矿”,如今比特币价格飙升。而高配置比特币挖矿机也才三十万一台,寻找到优质矿池,再将挖矿转移到现场可编程门阵列上。通过优化实现哈希速度,效率非常高。 秦羽不算很懂,但他多少知晓这里头的可观利益。结果周锡头一个反对,他压根不赞成开公司搞这名堂。 “且不说如今国家监管层对虚拟货币挖矿产业的监管,在逐渐收紧。比特币在我国虽不违法,但也不合法。你这完全是在打法律的擦边球。” “那我有个提议,”林沈海跃跃欲试,都是半大不小的男生。思维一经开阔,眼界放宽,胆子变大,什么新奇出格的想法全往外钻。 “讲道理,我们可以炒外盘。白银炒着没意思,我们可以炒黄金。国内不准,我们可以投资国外嘛。再说了,就我们几家关系网。想在国内炒,那还不是小意思。” 季元现听得翻白眼,顾惜也不得不失笑。他揉揉额头,觉着高二的课程都没有如此疲惫。 “海子,你这也犯法的。我们能不能当个良民,不犯个法你们还不乐意是吧。别忘了这只是比赛。” “就因是比赛,才要敢想嘛。”林沈海不在意,说完他挤眉弄眼。心思活络又大胆,道,“哎,惜哥。你家啥时候不进军娱乐业了,也来圈地玩玩?红色背景,不在怕的。” 顾惜摆手,笑着婉拒林沈海的橄榄枝。“别拿我家说事,这几年走得如履薄冰,谁还不是人人自危。” 林沈海撇嘴,他是完全的冒险主义。骨子里的激进冲动,压根不懂何为敬畏。 季元现懒得听他们瞎吵,他顺势往立正川肩膀靠去,单手勾住小军长肩膀。 “喂,说话啊。团体讨论你不参与,闹脾气?” “我有什么可闹的,”立正川哂笑,他捏住季元现的手,握在掌心细细揉搓。“我倒有一个想法,只是还在分析可行性。” 季元现瞪眼,这货真不上道,好主意全闷肚子里。他转头在立正川肩上咬一口,狼崽子似的龇牙咧嘴。 “居然敢什袭珍藏,找死是吧。” 现哥没有嘴下留情,立正川嘶一声,赶紧捏住他下巴。两人靠得很近,从秦羽角度看去,仿似在接吻。场面火辣异常,暧昧灼烧。 立正川冷傲夹杂不经意泄露的宠溺,“轻点儿,昨晚还没啃够是不是。” 这话着实讲不清,外人听来不可描述。季元现被将一军,腾地耳背发红。 “我啃你大爷!” “啃我就成,”立正川笑了,赶紧给他顺毛,“我的点子不一定成,但目前来说,国内没有一家公司肯做这个事。” “反正比赛规则,是在较为可行的范围内发散思维。我觉得问题不大。” 季元现正经几分,“你说说看。” 立正川走到五人之间,瞥一眼顾惜。他头微昂,眼角斜露傲岸。 “我的建议是,成立一家类似于亚马逊、阿里巴巴这样的网上交易平台。但我们出售的商品是各类文学作品,涵盖小说、剧本、漫画动漫脚本等。” “我国数字文化产业已成为一个投资热点,特别是以信息产业带动文化产业结构的战略性调整。简单来说,在本平台,新人与大手的差别不大。一切作品明码标价,卖家预先评估自身实力,自有伯乐上门购买。主要吸引人群是导演、编辑、出版商等。” “在ip大热的背景下,许多优秀新人苦于缺少曝光渠道。存在影视改编剧本烂透,好作品却无人问津的情况。本公司将资源作为商品,买家卖家相互协商后,可如购买物品一样,进行货物贸易。我们需要不断完善在专利或产品转让方面的手续,达到快捷、方便、安全。保证双方利益。” “同时,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提供‘反抄袭’打官司协助。一律经由本平台出售的文学产品,最终走向无论是漫改真人、小说改影视,或有其他商业用途。若发现‘抄袭’与‘被抄袭’,我们将永远保证受害者权益。” 季元现听入神,半响,察觉立正川看着他,才从思绪中回神。 “任何题材?” 立正川斩钉截铁,“任何题材。” “我懂你意思了,”秦羽点头,“这相当省略了编辑与引荐人,直接让制作方与作者面对面。类似网店销售与实体销售的区别,更省事省钱。同时新人的机会更多,出路更广阔。” 秦羽说完,眼睛一亮,“好主意,肯定很有意思。这无意中触犯了挺多人的利益,实行起来困难重重。” 顾惜沉吟片刻,神情严肃,他收敛了敌对情绪和私情。“如果排除困难,此建议可行,还能发展海外用户。使得跨国合作更简易,国外投资者可以广泛地了解到许多新生创作力。” “为应对文化经济的全球化,公司可推出国外专区,并有专业人员提供免费翻译服务,设立专门的板块,如本国贸易、本国与国外贸易、国外间贸易。最大范围地满足卖家与买家需求。” 立正川说完,在纸上勾画关系网。他将可能需要打点的关系、人脉资源、启动资金,一一列出。用简而易懂的三言两语,告诉其他人如何做。 顾惜领悟最快,他执红笔,很快在白纸另一端分析风险与机遇。 两人之间,气场骤然生变。变得和谐统一,竟生出点英雄所见略同的相惜之感。 季元现盯着他俩,立正川高出几厘米,气势挺盛。他单手揣在西裤兜里,领带依然松松垮垮搭在脖颈上,显得放纵不羁。而顾惜颇为斯文儒雅,身材挺拔,衬衣严丝合缝地扎在西裤里,浑身上下一股精英味儿。 他们在“政见”统一时,全然忘记是情敌。思想迸发,如火树银花不夜天。他们已驰骋在商业帝国,丰富的见识和雄厚的家底,给了他们谈资与气魄。 立正川敢想别人不敢想,而顾惜恰似幕僚,分析市场的同时,提供经营策略。 气氛被他们带动,秦羽等人亦兴致勃勃加入讨论。虽想法仍显稚嫩,市场分析也有漏洞。他们窥见的只是冰山一角,还有更大挑战埋藏在深海之下。 他们用企业家传授的经验去大胆假设,然后认真求证。可这些都是简化的核心,真正的商业世界远远更加复杂多变。 他们只掌握了基础方法,不是答案,不是神丹妙药,也不能点石成金。 但这已足够,至少于季元现来说,他能感觉到顾惜和立正川不期而然地和解了。 在某一层面上,化干戈为玉帛。 “我觉得这个idea有意思,”顾惜最后总结道,“回头我做一个企业战略金字塔的评估,你看怎样。” “麻烦你了,”立正川收笔,将军持剑入鞘一般。“既然策略和发展道路既定,走中外合资,也就顺理成章了。这对我们的发展更有帮助。” 顾惜虽提议国家控股,但他拎得清哪一个主意更好。没有固执己见,顾道长爽快点头。 “那就等下周比赛,做一份详尽的商业计划书出来。” 两人拍板,秦羽等人狗腿附和。季元现呱唧呱唧鼓掌,片刻后察觉不对劲。 “哎操了,你们把我这首席放哪里。一个个是想架空控权?我不要面子的啊!” 这回顾惜与立正川倒同仇敌忾了,他们抱臂而立,同时一抬下巴。 两人死命地傲气,死命地帅。 “是啊,你有何意见?” 季元现气得腮帮子痛,他伸手点点立正川,又剐一眼顾惜。最后恨铁不成钢地瞅瞅其他墙头草三人组,现哥一挥袖子,愤然离场。 身后一片捧腹大笑。 神他妈的共同友谊建立在共同“敌人”之上。 当晚,组委会宣布为期一周的fmba课程正式结束。周末可出去游玩,亦可选择留在酒店蓄精养神。裁判长建议大家多社交,多运动。一名优秀企业家,应当有健康的体魄和自如的人际交往状态。 季元现还没计划,只觉累得一匹。现今给他脑花上刷油,都你妈能端上桌了。这周课程,说实话,烧脑到不行。 他洗漱完毕,跑到露天阳台吹风。这天儿还冷,天上繁星一颗颗缀着,闪烁不明。云层略厚,严严实实盖着月亮。 这天地间风声喧嚣,?高楼鳞次栉比,千家万户的灯光错落有致。车流成河,涤荡在建筑群间。如一双美人玉手,暧昧地摩擦过这城市的细枝末节。 立正川在恒温池游泳,手掌破开水面,声音稀里哗啦。季元现等他靠岸,端着杯温水走过去。他坐在泳池边,立正川站着,水面没过肩膀。 “喝点水?”季元现问。 立正川将头发抹到脑后,露出深邃五官。他将季元现圈在臂弯里,抬头努嘴。索吻。 季元现不扭捏,放下水杯,大大方方捧着小军长的脸,赏他个法式深吻。舌头为战戟,心跳似擂鼓。 等呼吸不稳时,立正川才稍微退开一点。“下来游一圈?” “不来,冷。”季元现拉紧睡袍,撇嘴拒绝。 立正川按下他脖颈,将嘴唇凑到耳朵边。湿热气息冲撞冷空气,激得季元现下意识发抖。 浑身一软。 “或者,我们可以在水里干点其他事。” 季元现几欲挣开,却被立正川牢牢捉住手腕。水花溅起,小军长到底心软,没把他拽进泳池。笑声盘旋,惹红了现哥的脸。 “你他妈……” “我操了,能不能说点正事。我有话要问你。” 立正川压着笑意,用眼神示意他继续。 季元现扒拉几下头发,认真问:“你今天的提议,是怎么想到的。为什么想要创立作品贸易公司。” 立正川趴在季元现腿上,他眼神灼灼,认真又笃定。褪去高高在上,也不再不经意面露优越感。他们对视一会儿,立正川叹口气。 “宝贝儿,这个世界太不公平。” “无论艺术、文学,什么都好。有才情有思想的新人太多,而这个社会,并不给予最公正的待遇。” “我只是想,若有一天,某人能改变这个现状,我想做那个人。文人不再怀才不遇,任何题材都将绽放在这世界上。没有偏见,也没有框架。新人的创作激情不被磨灭,文化市场遇上真正的百花齐放。” 立正川的眼里有星辰大海,尽管他说得十分平静,却早已在季元现内心掀起惊涛骇浪。“这条路很难,发声很难,做人很难。但我想去做,若一直无人越众而出,迟早有一天,我们终将噤若寒蝉。” 季元现艰难地控制呼吸,他想张嘴,双唇颤抖。季元现很难看清,立正川究竟是如何一人。他有着放浪不羁,又藐视规则。他冷漠孤高,仿似一切都不放在眼里。 但立正川始终正视前方,尽管他想去的地方一片荒芜。他想作为开荒者,哪怕头破血流。 这简直是,太迷人了。 “我想和你干。”季元现甩掉睡袍,干脆利落地扎进泳池。他抱住立正川,趴在对方耳边轻声呢喃。万分暗昧勾人。“就在泳池里。” 立正川盯着他,眼睫深深,如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季元现沉醉在立正川不轻易披露的浪漫里,隔着万山湖海,整个世界。 原来他的心,一直与所有人同行。 —— 注:1v and t productions - tv production pany case 是cima百科文库里的一篇案例。当年上商课时,老师讲的。 2关于立正川提到的idea,是老七当年提出的。 灵感来源于国产动漫的发展,即资金短缺、导演编剧问题等。有趣的漫画,亟待挖掘。新人很难出头,多数人还在饿肚子坚持画画。国漫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所以才冒出这么个点子,现实中若要实行,真的很困难。所以,也许这永远只是一个“乌托邦假想”。 第四十章 门铃响了。 正当季元现与立正川在泳池里搅得火热,大有今晚铁定要干点什么的架势时,门铃响了。 伴随阵阵砸门声,还有模糊不清的叫喊。一周之内两次被打断,如当头一盆冷水,气得立正川想杀人。 季元现放开川哥,趴在泳池边又气又笑,好一会儿缓过劲,门铃仍然咋咋呼呼。 “赶紧起来收拾一下,我去开门。” 现哥儿上岸,从地上捞起睡袍。用立正川的浴巾擦干身体,压着满腔火气开门去了。 门将一开,面前人群如骇浪,震得季元现猛退一步。 “surprise! ” 秦羽露出一口白牙,笑着大喊。众人均穿正装,有人提着红酒,有人举着杯子。林沈海和周锡早已微醺,闹着开始往里钻。 季元现没来得及阻止,秦羽一声令下:“party time! ” 认识的不认识的,来者品种丰富,如外来生物似的泄进房间里。 “我操?” 现哥目瞪口呆,差点挤成压缩饼干。秦羽进门时,将一杯红酒塞他手里。人来疯般贴着季元现。 “现儿,乖乖,今晚可是你趴体王子大展身手的机会。” 说完,秦羽单手摸过季元现的脸,再揉揉他耳朵。复献上膈应人的嘴,在现哥脸上啵一口。 “我趴你大爷!” 季元现惊跳起来,想揪住秦羽的衣领,却被他挣脱开去。“你他妈……” 人群嗨翻客厅,不知谁连了音响蓝牙,正放着劲爆舞曲。男男女女群魔乱舞,外套脱得满天飞。 秦羽闹着,一猛子扎进去。季元现瞠目结舌,完全处在状况外。顾惜最后进门,他亦有些微醺。俊逸的五官更温柔,双眼盯着季元现,看他头发濡湿,嘴唇红肿。迟迟不来开门的原因,顷刻水落石出。 季元现不着痕迹地抹一下唇,他蹙眉,将顾惜拉进来。“怎么回事,好好一周末,羽子又发什么疯。” 顾惜便故意压在他肩膀上,两人往里走,显得十分亲密。 “羽子在给团队拉人,你的演讲固然很好。但无论怎么说,这个年龄段的男女生,始终更倾向能与自己打成一片的领头人。” 季元现抬眼,秦羽脱掉外套。他袖口挽至手肘,扯了领带玩骰子。一面叫嚣着大小,一面让人把酒满上。立正川穿着睡袍,斜靠在沙发边竟也纵容他们玩闹。 察觉有视线过来,小军长回头,眼神对上季元现。刚想笑,又看见他身边的顾惜。立正川犹豫片刻,不再像以前那样敌意满满,只略微一点头,将视线错开了。 “你们这是……”季元现错愕,他以为两人仅在比赛中达成和平。 顾惜弯着嘴角笑,揉揉季元现头发。他难得放浪一次,就伸手扯掉领带。长腿一迈,往人群走去。“我跟他暂时和解,英雄相惜。” “但我可没放弃,元宝,我还等着你们分手那天。” 季元现仿似坐过山车,心情跌宕起伏。他听完最后一句,就差伸脚踹顾惜。现哥儿笑着,用手指点点他,“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对立正川有意思。” “我说奶昔,你就不能盼我点好?咒人分手,这心得多黑。” “我又不是什么好人,”顾惜眨眨眼,露出标准八齿笑,精心演绎着何为斯文败类。“你怕不是对我有什么误解。” 季元现呆住,再回神,顾惜也玩上了。有人叫来夜宵,有人在露台上纵情歌舞。扑克与酒杯,声色与青春。秦羽输得唯剩裤子,连声惊叫顾惜出千。林沈海居然藏一手,拉着周锡跳起了恰恰。 立正川懒得应付,只叮嘱穿梭在人群中的季元现少喝酒。他深深眼眸锁定恋人,瞧他舌灿生花,又瞧他潇洒斡旋。 季元现的五官似被红酒浸泡过,皮肤白皙夹杂红晕,愈发精致勾人。他靠着沙发,和京城来的团队谈公司理念。且不时回首撩拨立正川,他们视线交织于空,活似在所有人面前上演激烈的性与爱博弈。 立正川有点受不了,他口中含着甘甜红酒。回想方才于泳池内的触感,季元现是美人蛇。紧紧纠缠,逼迫你不得不正视他的诱人。水浸润后嘴唇鲜红,上下没有阖紧,邀人迫不及待地撕开他。前往伊甸园最深处,一探究竟。 这夜闹到凌晨三点,送走最后一批酒疯子,季元现发觉秦羽和林沈海在沙发上睡着了。顾惜早躲进卧室,后来者周锡喝断片儿,闷头扎进同一床。 立正川打算叫秦羽起来,季元现却抱了备用毛毯。筋疲力竭,脚下虚浮。 “得了,别叫他们。暂时在这儿睡吧,明早让这些逼崽子滚回去。” 立正川揉着太阳穴,点点头。震耳的音响效果还在,所幸酒店隔音贼好。他拉上季元现回房睡觉,两人兴致完全落空,一沾枕头,很快便沉入梦乡。 这一觉持续到翌日中午,季元现仍在敲门声中惊醒。秦羽在外边大喊:“现哥儿!川哥!别他妈晨间运动了,赶紧起来吃午饭。今天还有活动嘿!” 季元现从立正川的怀里爬起来,低吼着抄起枕头去开门。小军长迷糊叫住他:“宝贝儿,干嘛呢。” 声音醇厚,暧昧动听。却熄不了季元现的氤氲杀气。他露出森森白牙,冷冷一笑。 “老子去杀人!” 不知大难临头的秦羽不依不饶,最终没免去一顿暴揍。季元现打得他直往顾惜背后躲,林沈海笑翻在沙发上,周锡叫立正川出来看好戏。 “你们都他妈不是兄弟!这主意又不是我一个人出的!” “哎哟喂!现儿,疼啊。我操还真打?” 鸡飞狗跳的周末如瀑布飞溅,很快隐没在山崖之下。众人玩得兴致盎然,纸醉金迷夜夜笙歌。 紧接着,比赛开始了。 第一财年需交出完整的商业计划书。这仿似一个猛浪,迅速将浮在海天盛筵里的少年们,打上了岸。 “第一财年各项政策与参数设定已发至各公司邮箱。” 季元现作为首席执行官,迅速将任务下派。团队现今有二十人,各个部门的人员调度与安排,皆有ceo指定。他花去一整天时间,了解每人擅长什么,喜好什么。然后由公关总监顾惜牵头三人,市场与销售总监秦羽带队五人,进行营销公关与市场分析。 周锡作为技术与开发总监,带走五人。商务总监的名头落在立正川手上,林沈海与其他人打下手。他们迅速抱着笔记本电脑,各司其职。 “营销计划如何了?前期广告投放怎么安排的!” “目标客户群的百人密度还没做好,包括思维习惯、行为方式,亟待进一步调查。” “赶紧的,半小时内把前期结束。中期广告投放是大头,有利进一步扩大知名度。” 会展厅熙熙攘攘,各个团队奔走于此。地上满是电线,不时有人高声询问物主在哪。他们西装革履,步伐如飞。忙与累,还夹着稚嫩的慌乱。 时间在走,商业计划书将将完成,第二财年定时报道。顾惜在台上做商业计划书演讲,裁判组正进行第一财年的打分。会场内时而喧嚣,时而落针可闻。讨论声细细碎碎,如海啸来临前的风雨满楼。 秦羽焦头烂额,第二财年为进出口开放,时间从今天下午持续到第二天早上。他得完成市场产业链占坑,本财年经济形势良好,呈现繁荣景象,市场货币流通量大。 他们需要抓住机遇,为第三财年的公司上市做准备。 “申请进出口权的审批办理下来没,相关部门审批证书呢。” “还没办好?不是,兄弟,咱等会再给你的小情儿打电话成不。时间就是黄金,你他妈套子都快买不起了,走什么肾!” 临时组建的团队,多少有些磨合困难。虽然季元现与秦掮客十分懂得收买人心,但效率说明一切,漏洞确实存在。有人奔着名次去,有人纯粹是来寻开心。有人不在意是否完美,有人只享受比赛过程。 立正川一言不发,无论局势好与坏,他始终带领自己的小团队,埋头进行每一步工作。有条不紊。倒是给季元现省了不少麻烦。 时针转几圈,第一天比赛于忙乱中结束。组委会宣布七点进行商业晚宴时,在场大小团队共两三百人,已累得难以欢呼。 他们头昏脑胀地整理数据,后勤开始收拾场地。周锡后知后觉,林沈海当初那句话真没错,估摸更大的挑战还在后边。如此想来,就算今晚才子佳人觥筹交错,也没心情享受了。 季元现招呼大家做今日总结,从组委会反馈的情报来看,他们上市之时,将会遇到几大劲敌。一是京城那几家搞4d打印的,一是z城本地搞房产的,还有几匹做互联网贸易的黑马。明天有一场硬仗,商圈战争悄无硝烟,却金戈铁骑,烽火连天。 十八个团队,上市公司只能有六家。最后花落谁手,未可知。而今晚宴会,恰恰是为明日第三财年准备。打探情报,广交朋友,拉拢投资,抱团结队。比拼人脉与交际的时刻到了。 “我他妈要知道这比赛这么累,我铁定不来!”季元现忙着打领结,他将才回房,本想只休息几分钟,不料睡过去了,“你居然不叫我,马上七点,哪个绅士会在晚宴迟到!存心砸自己招牌。哎我去,我发蜡呢!” 立正川早收拾完毕,他走上前拉住现哥的领带,“别慌,重量级嘉宾都是压轴。” 完美挺括的领结打好,季元现套上晚礼服,瞧着镜子愣一秒。 “咦,你小子很会啊。” 立正川从后背抱住他,两人叠在一起毫无间隙。季元现察觉对方反应,心痒难耐地挣扎片刻。“乖,我们还得参加宴会。别把衣服弄皱了。” 他们如璧人登对,发型相同,礼服近似。同样的眼睛深邃,鼻梁高挺。可一个薄唇如刃,一个嘴唇性感似花。他们站着,近乎迷人。 立正川埋在对方颈窝间,细细轻嗅。他喉结滚动,野兽般难耐地压抑着。 “季元现,我真不想你走出这个房间。” 到达宴会大厅时,将好踩点。秦羽倒饬地人模狗样,竟还手挽一名女伴。 张嘴的话却不中听,“你俩以为这在学校啊,干什么都踩点。回头看看教导主任是不是在追着跑,连玩都不积极。” 他又回头给女伴聒噪,“乖乖,瞧见没。这就是基佬,长着一张祸害脸,只对男人感兴趣。” “我去你妈的。”季元现咧嘴笑,只差伸手泼他一脸酒。“小姐姐我跟你讲,这货就一骗炮犯。周锡都比他靠谱儿!” 秦羽闹着要打架,立正川二话不说,挽袖子上前。他居高临下抬着浑身架子,眼神高冷且戏谑。 “成,我陪你打。” 说完,真开始脱外套。 “川哥!我爷。开个玩笑,何必当真。” 秦羽笑嘻嘻,赶忙往舞池躲。他惹不起立正川,这活阎王的煊赫名声,圈内闻风丧胆。季元现只有一个,其他人又不是金刚钻,哪敢揽瓷器活。说是商业晚宴,起初确实周旋于“情报战”中。到底皆为半大不小的少年,几杯香槟下肚,混着红酒,很快有人进入迷醉时态。实则现场的果酒与鸡尾酒偏多,度数偏低。 但酒量这玩意,真是见人见智。譬如林沈海,躲酒能力一级。 季元现是交际滑鱼,这点立正川清楚得很。音乐换了一首又一首,他坐在沙发休息区,懒得应酬。时不时有女生上前搭讪,话里话外都透着“兴趣”。 立正川只一抬手,指着人群中的季元现。他瞥着女生们,摇摇头。 有主了。 女生失望离开,季元现可没放过这角落中的艳遇。他打发掉身边人,端着酒杯溜过去。 “我川哥今晚收获颇丰?” 小军长不说话,揽过季元现的脖颈落下一吻。气氛骤然暗昧,现哥笑着坐下。眼里带情,“怎么,没留联系方式?” “再闹我就干你。”立正川没理他的调笑,攀着季元现肩膀,将头靠在对方肩上。 现哥清新好闻的气息钻进他嗅觉,勾人得要命。“玫瑰,依兰,龙涎……麝香……?” 立正川猛抬头,他沉沉盯着季元现,却不开口。 季元现抚摸对方下巴,带着一股子色气,他笑嘻嘻道:“我承哥新调的香水,感觉如何。” “很舒服,很耐闻,”立正川抿唇,捏着季元现下巴。他压低声线,都有些哑了,“让我特别想欺负你。” “给不给。” 季元现被这色令智昏的模样,勾得浑身发软。他忽然退开,猛灌口红酒。甘甜味道在舌尖上炸裂,如无常的勾命锁,将他四肢百骸捆绑起来。 要送,送给立正川,送给这个霸道的野兽。 任君享用。 立正川的视线落在对方脖颈上,腕骨上,脚踝上。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想将其拆之入腹。 季元现却伸着懒腰,臀与腰线勾勒清晰,拼命魅惑众生。 他说:“困了,想回房睡觉。” 他说:“宝贝儿,你要不要一起。” 两人扔下酒杯,谁也没通知,极快地走出宴会厅。待电梯门一开,迅速裹了进去。他们一路唇齿纠缠,如共舞在欲望的钢丝上。走得跌跌撞撞,又火花四溅。 纽扣叮当相撞,胸腔中却有一股火焰。他们似在交战,又似恋人间原始的嬉戏。 所幸一路无人相遇,少年俩谁也不服谁,强硬中还有点杀戮气息。 房门应声而开,立正川将季元现推进去。没有灯,室内漆黑一片。远楼上的霓虹逡巡而过,现哥被抵在墙上。 遽然间,他柔软了眉目。脸颊绯红,气喘吁吁。眼睛在夜里很亮,如火炬燃烧了立正川的理智。季元现抬起下巴,引颈就戮似的。拉出一条完美曲线,玉兰般白皙。 立正川的五脏六腑沸腾起来,侵略信号惊叫一片。他猛地锁住季元现脖子,带着薄茧的拇指在他喉结上一寸寸细细摩擦。 小军长声音沙哑,燃着浓浓欲壑难耐。 “季元现,我忍不了了。我要干你。” 这恰似一个烽火信号,瞬时神智摧枯拉朽。两人跌跌撞撞到床上,抬手去拉扯对方的裤子。剥开外套,立正川几乎有些颤抖。他如朝圣膜拜着季元现的身躯,眼睛通红。 手指隔着内裤,往他臀缝里挠骚。季元现腰际一软,春水般流淌在床。他臀丘高翘,白似雪。齿间细碎呻吟,勾得立正川只想吃了他。 “别,别那么……”季元现忽地有些后怕,他还不知立正川学习成果如何,是否要检验知识储备。他挣扎起来,喘着粗气,“等会儿,别……” 箭已在弦,少年欲火燎原,压根受不住。立正川顺势从床头摸过白天的领带,将其双手反剪,死死捆住。 这近似强制的性爱手法,彻底吹响了惊涛骇浪的欲望。 立正川舔舔舌头,后背生汗。“宝贝儿,别动。我会让你舒服的。” “我会让你兴奋地说不出话来。” 手指带上套,没找到润滑液,好在套里滑油足够。立正川按着季元现的腰,死死锁住他。手指摸进臀缝,在那小嘴前磨蹭着。好似安抚,臀瓣颤抖,格外诱人。立正川忍不住探进去,紧致软肉立刻招呼上来。 “啊……”季元现失声惊叫,异物入侵让他浑身僵直,下边咬得更紧。 立正川呼出气,他循循善诱:“别怕,放松。交给我,心肝儿,交给我。” 无法言语那感觉如何,疼痛席卷大脑,接着又有快意涌入。季元现飘忽在欲海之中,瘙痒难耐。他忽地抱住立正川,似抓紧一块浮木。 他抬头索吻,两条舌头立即纠缠。津液吱吱响,在安静的房间内百倍放大。心跳如雷,就差一场尽兴的瓢泼大雨。 季元现抚慰自己,亦抚慰对方。耳边是声声不断的喘息,欲望层层叠加。临近爆发口时,季元现猛然绞紧立正川的手指。肠壁滚烫,差点灼伤。 浑身汗津津的,立正川居高临下锁定他。这场景与当初的梦境相重合,一切都在现实上演。小军长是野兽,他缓缓张开獠牙。 “季元现,该我了。” 在床上被叫名字,简直比宝贝儿心肝儿更撩人。季元现心神一荡,后庭被人闯了进来。那东西尺寸可观,凶猛地叫人后怕。他只好尽量放松,耐心地将其吞入。 待两人契合,舒泰地快要咆哮起来。要,他们要。想要更多,想霸占彼此灵肉,想要对方缴械投降。 立正川开始小幅度抽送,季元现双手束缚,渐渐不知食之入髓。他的话语支离破碎,连呻吟都缀不成句。“放开,川哥,给我放开……” 立正川没有照做,反而猛地狠干起来。他低头咬住季元现后颈,又去抚摸对方性器,跟随后面抽插的节奏,狠命套弄着。 太棒了,简直舒服到脚趾卷曲。季元现快要化在对方身下,甚至用臀部迎合着立正川,不住挺腰。“吻……吻我。” 他们唇齿相撞,磕出一点血腥。爽得无法言语,哼着,叫着,呻吟如乐。立正川侧耳倾听片刻,季元现居然哼着贝多芬。 那浪漫曲调,染着浓浓情欲。格外令人血脉喷张。 房间内,高亢的性事如火如荼。开了荤的少年不知疲倦,季元现毫无征兆地又射一次。黏黏糊糊地要求立正川解开他。 小军长照做了,刚得自由的双手即刻攀上对方肩膀。季元现浑身酥麻,舒服地哼声。他抬腿绞住立正川的劲腰,“快、再快一点……嗯……” 立正川霸道无比,下身更快,唇齿在他身上不住移动、撕咬。也不顾后背生疼,季元现的指甲紧紧扣住他,划出一道道红印。 少年抵死缠绵,隐忍许久的欲望一朝开闸。床单被揉到凌乱,被子踹到地上。他们交颈相拥,如野兽般嘶吼。性器坚硬昂扬,不断催促着一场又一场性与爱的博弈。 直至精关大开,季元现也被烫得丢了魂。立正川覆在他身上,手指依然流连在对方肩胛骨之间的鸿沟里。 “立正川,”季元现又爽又舒服,他轻声道,“跟你做爱,带劲儿。” 小军长用牙齿细细碾磨他的锁骨,胸膛,磨过两人激跳的心。 “还有更劲的,你要不要试。” 良宵一刻值千金,心中有爱,四季不败。 第四十一章 周遭很静,黎明即将破晓时,季元现顺着落地玻璃往外瞧。深浅不一的瑰蓝泼染天际,一缕缕金光从栋栋高楼间穿堂而过。 立正川还在熟睡,胸膛匀速起伏,上边指甲印斑驳。他手臂环在季元现腰际,抢占领地似的,很紧。 屋内挂钟滴答走,一擦一擦,应和现哥心跳,格外清晰。季元现翻个身,平躺着直视天花板。他揉揉太阳穴,骨头与肌肤似只剩一根极细的线还牵连着。 百骸重组般,生疼。 凌晨时分,始作俑者立正川倒头就睡。季元现晕了会儿,反倒挺精神。时针指在七点二十,八点半即将开始第二财年的收尾工作。 也不知昨晚他们溜走后,秦羽等人如何了。老周看着挺稳重,奶昔千杯不倒,唯二让人头疼的秦羽和林沈海,希望别惹出什么岔子。想当初混迹酒吧,秦师长因酒后起意砸场子,没少成为赔钱货。 季元现挪了挪身子,等到七点四十,干脆起床洗澡收拾。谁知他刚一动,立正川野兽般即刻睁开双眼。他睡眠不深,实则现哥将醒那会儿,立正川也跟着有了意识。 奈何软玉温床具在手,小军长真不想去比赛了。他一直抱着,抱不够。 “醒了?这才七点四十,再睡会儿。” 立正川不放人,季元现笑着拍一掌他后脑勺:“赶紧起来,别他妈总想压轴。你以为你谁啊。” “我谁?”立正川斜眼看他,几秒后,忽地翻身压住对方。季元现被捉住双手,双腿又酸软得难以抬起。他瞪着立正川,就差露牙咬一口。 小军长不怵,自他昨晚一振雄风,整个人都还在云尖上。他附在季元现耳边说:“我谁?” “我是你男朋友。” 季元现正呲牙咧嘴准备咬人,春风满面的川哥却倏地放开他。立正川从对方身上翻过去,利落下床。他回首对季元现一笑,特欠。 “宝贝儿,要不要男友公主抱?” “我抱你大爷!” 季元现抄起枕头怒掷而去,刚直起身子。因动作过大,酸疼的腰连带后面那地儿,痛得厉害。现哥从没如此狼狈,蹬一脚被子,耍脾气似的嗷嗷直叫。 “立正川!你完了,你他妈完了!” 小军长难得哼一曲莫扎特,悠扬浪漫,极富活力。季元现气得牙痒,他翻身起来,冷着脸去浴室洗澡。 立正川不料现哥就那样光赤地进来,水花不小心溅眼里,赶紧咽着唾沫拿浴巾。好不容易忍住冲动,小军长真挺想把季元现按在浴室来一发。 最终理智战胜欲望,接下来还有比赛,出啥岔子怕是男朋友都保不住。 他俩站在镜子前,不得不承认,季元现脖子以下简直惨不忍睹。合着立正川昨夜跟他妈盖章似的,现哥冷笑两声。立正川终觉出了一点后怕,毕竟他耕耘之时,得意到全身上下没一处漏掉。 至今季元现臀上还留有俩牙印儿,立正川属狗无疑。 “不想笑咱别笑,心肝儿,瘆得慌。” 川哥识时务者为俊杰,生怕下次没得吃。他赶紧拿来浴衣给季元现披上,小心揣着一份高傲自尊。如今那都是给别人的,落咱现哥面前,温顺得恰似大金毛。 季元现拿他没辙,要说亏欠吧,好像这火是自己撩的。要说毫无怨言吧,昨夜这货跟你妈打桩机似的,弄得季元现今早有点站不住。 可要说感觉……确实挺舒服。 男生向来诚实地面对性之愉悦,立正川技术不怎样,可光是那用不完的劲,反人类的持久力,足够季元现躲被子里偷着乐。 他擦擦头发,只能闭闭眼,推开浴室门走出去,“我笑你大爷的逼。” 立正川遽然拉住现哥手腕,颇为严肃地说:“这话你可别让我爷听到,一是他没那玩意。二是我爷好歹也算开国元勋,真摸过枪杆子。我枪法不如他,很难保护你。” 季元现眨眨眼,脑回路跑完一圈银河系。他忽然脸色有些哭笑不得,提了提嘴角。最终是没笑出来,“立正川,咱省省,啊。” “你真不适合讲冷笑话,真的,我笑不出来。” 小伎俩被识破,小军长骤然面红。他佯装艴然不悦,一把抱住季元现往床上拖。两人脚下蹒跚,拳头相加,笑闹着要给对方颜色看看。 “笑不出来是吧,老子今天让你哭出来。” 立正川进去时,全然不顾对方惊叫连连。这次是发了狠,一寸寸,似利刃破开疼痛之源。季元现又踹又闹,数分钟后败下阵来。 他紧紧扣住立正川手腕,满脸食之入髓。察觉对方放慢速度,恰要狠心离开这温暖之地。“不准,不准出去。” 季元现双眼泛红,竟夹了撒娇意味。分针已过八点整,立正川瞥一眼。他咧嘴大笑,高傲的神情染着邪气。 “时间不太够啊,宝贝儿。” “我们得加快一点。” 八点半比赛准时开始,首席执行官与商务总监还是迟到了。 季元现走路极不自然,时不时揉揉后腰。立正川嘴角抿笑,却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只在别人看不见时,悄悄给他按摩。 顾惜将电脑推到季元现面前,“本季度的财务清算完成,这是营业收入、利润及利润总额。你看一下,本财年公司利润上涨幅度极快。下一财年上市时,业务发展阶段将会进入成熟期。公司上市后,发行股票可获得相应融资。我们该为第三财年做准备了,希望到时候问题不大。” 季元现略显心不在焉,他坐立难耐,下面十分不舒服。今早清洁又太匆忙,总觉得里面还有些潮湿。他换个坐姿,单手撑着下巴。 “嗯,我知道了” “哦对,一会儿本财年总结报告,你去还是谁?” “当然我去,作为公关先生应尽的职责,”顾惜说,他歪头往季元现身后瞧一眼,“怎么了,不舒服?” “啊?哦。那个,昨晚喝得有点多,洗澡时摔了一跤。没什么大问题,有点隐隐作痛。估计只是淤青,没事没事。” 季元现忙不迭地摆手,他话不过脑,编故事都不带打草稿。立正川坐他身边,一字不漏地听进去。小军长也没发难,他撇嘴,冷哼一声。 顾惜分明感觉他俩气场不对,正要继续询问,耳边响起秦羽咋咋呼呼的咆哮声。 “惜哥,惜哥!赶紧的!该我们团队总结了!” “哎,那谁。就,就你。兄弟!上市机遇开放了,马上准备证监会审核!初审会过了还有发审会,没空喝咖啡了啊!” “喂喂喂,小姐姐,我求求你。暂时冷落你男朋友好不好?赶明儿你俩吹了,我白给你当仨月男友行不行?” 林沈海扑哧一笑,“就你?你他妈白送别人都不要。” “我……”操字堵在喉头,秦羽遽然想起最晚酒后之事,竟面露异色。他抿嘴,压着反唇相讥的冲动,“成,就您万人迷,交际花。京城最高档的头牌牛郎都没您惹人爱!” “哎,不是,”周锡见他俩一言不合即将动手,赶紧充当和事佬,“这会儿是在‘公司’,在比赛。你俩有啥私人恩怨回家再聊,中不中?” “等会儿请认真盯着股市,前两个财年太顺利,我咋有不好的预感。” 秦羽和林沈海对视一眼,各自单鼻孔出气,各自表示不屑,又各自扭头干活去了。 季元现摸摸下巴,他咦一声,“不对啊,这气氛不对啊。” 立正川单手给他揉着后背与腰际,认真组织工作。“关你什么事,ceo请好好工作。” “不对,”季元现打开电脑,他在空白文档输入一行字,“不对不对,他俩是不是发生啥事儿了。” 周锡别的不太行,乌鸦嘴倒是挺玄学。他将祸事归结于男人第八感,准得一匹——公司上市后,第一个交易日遇上了四天两熔断,活脱脱的开局第一惨。a股连续熔断两次,大盘走势相当恶劣。 不会炒股的季元现直接傻眼,数亿市值瞬间蒸发。各种暴跌缩水,令在场对炒股略懂皮毛的学生们惶恐大叫。 “怎么还有这一手?!”首席执行官眉头紧锁,他扫视四周,大部分公司已自乱阵脚,“会不会跌停板?我们团队有人能应对吗?” “我会!”一个坐在角落的男生站起来,他其貌不扬,眉目间却有惊人笃定,“我爸是操盘师,从小教了不少,让我试试。” 季元现直接干脆地让开第一把交椅,他点点那个男生,叫他坐过来。 “公司暂时交给你,好好干。需要帮忙尽管开口。” 无人废话,各司其位。一半应对危机,另一半准备第四财年的挑战——政府招标。立正川不爱管人,倒是自觉出高效。他们可没忘记余下的比赛,每个公司都在竞争,不断突破,不断寻求创新。 “整个行业板块未出现下跌,公司盈利业绩比较稳定。股票市场保持不变,最有可能是组委会给我们公司制造了负面新闻。” 男生逐个排查原因后,立即上交邮件,希从组委会处获得反馈。很快,结果下达。负面新闻为:公司因故泄露千万名客户信息,造成信誉度大幅下降,已构成违法犯罪行为。 这是一次挑战,一次对公关能力的检验。 周锡作为技术总监,立即排查是否有黑客入侵。在非本公司人员故意泄露信息的情况下,敌对公司黑客入侵,往往是致命打击。 顾惜刚做完第二财年报告,又得立刻准备新闻发布会。他们需要及时给用户道歉,并想办法安抚舆论。短短十五分钟准备后,季元现眼睁睁看着顾惜再次站上舞台。 公关总监面对组委会的刁难,彬彬有礼,诚意至深。他声情并茂,将公司的忏悔与歉意揉在演讲中。 立正川偏头听着,直到顾道长演讲结束。他由衷鼓掌,确实佩服。季元现跟他咬耳朵,有些得意。 “如何,奶昔是不是很厉害。” “确实像商业家族出来的公子,”立正川没有吝啬对情敌的赞美,“没两把刷子,哪敢做公关。” 直到中午,这一难关才将过去。股票不断回升,涨至1000时,团队上下舒口气。但并非人人如此幸运,有的公司市值暴跌,处在危机边缘久久徘徊。亦有公司就此破产,面临被收购危机。 季元现与那男生碰碰拳头,“辛苦了,好好去吃个午饭。” “大家中午多多休息,第四财年,势必拿下政府招标。” 然,情况并不如想象中乐观。问题层出不穷,新挑战源源不断。组委会不再如一二财年,只提供一次政府政策与参数设定。他们时时变换,试图用尽一切手段阻止每个公司发展壮大。 公司之间很快学会强强联手,大公司并购小公司。有人提供技术,有人提供资金。在场参赛选手们,几乎下意识摸索到生存开关, 没有永恒的朋友,以利益作为纽带,才会持久且有效。 兵荒马乱的第四财年结束时,从政府手中夺标成功的公司只占总数一半。季元现揉着发疼的胃部,正想今晚应如何犒劳同伴们。 立正川给他递一杯热牛奶,以收拾桌子为由,借机从身后轻抱一下。季元现耳畔响起呢喃私语,有些隐秘,又有些甜蜜。 “辛苦了,执行官。” 周锡和林沈海依然互不顺眼,周锡想去一问究竟。不料顾惜迈着长腿,风急火燎赶过来。 顾道长额头渗汗,他烦躁地拉扯几下领带,最后将一沓资料扔在桌上。 “吃了饭在ceo房间集合,请大家务必吃饱。如需要,带上夜宵。” “第五财年的信息爆炸将会在今晚进行,金融波动随之而来。” “朋友,咱们一个也别想睡。” 季元现嘶一声,涌到舌尖的国骂变为鼓舞士气。他看着团队二十张疲惫的脸,最终站上椅子,振臂一挥。 现哥很帅,特勾人那一卦。从他嘴里蹦出的字眼,都要比别人可信几分。 “不就是通宵,开玩笑,我们是谁。” “谁还没通宵趴体过?明天最后一战,今晚不见不散!” “走,吃饭!” 大家哄闹起来,分明是比赛,也被闹出了派对感。待他们转身离去,季元现仍然叉腰站在椅子上。立正川瞅着他,看他逞强,看他装作若无其事。 然后,小军长张开双臂。他睨着眼,高冷劲儿犯了。“快点,我抱你下来。” “除了胃,还有哪里不舒服。” “哎哟喂——可算有人心疼我了。”季元现顺势栽进立正川怀里,他笑得狡黠,眼角露出矜娇。 “哪里都不舒服,妈的,今晚又通宵。” 商赛强度大,数连好几日通宵为常态。第五财年任务及市场背景下达后,季元现的团队几乎整夜没合眼。他们围坐在客厅,人手一台电脑,不停敲击键盘,重编文档。 随着信息大爆炸,进入产品为王的时代。团队核心管理层,需对文学作品贸易网站做出战略性改革。 咖啡一杯接一杯,资料手册满天飞。少年们从最初的疲惫、困倦,慢慢进入兴奋状态。他们从未如此紧张,从未抱有如此热情。燃烧他们的,是团魂。是公司理念。 是立正川许诺:改革从这一代开始。 虽如今仅仅是一个概念,也许比赛结束后,他们再也不会提及文化贸易。他们将走上不同的道路,去往不同的人生。 很多人再也不会见面,半个月的短暂相处,于人生来说不过萍水相逢。 可无人会忘记这一段热血沸腾的记忆,无人忘记大家共同拼搏的数个日夜。这太难能可贵,当所有人都看往同一方向时—— 奇迹就会发生。 天边再次拂晓,二十人团队中,只剩下核心领导人员仍然清醒。 秦羽喝下第四杯咖啡,他走上露天观景台,伸个懒腰。 “妈的,可算是最后一天了。” 林沈海站着吹风,累得不愿说话。顾惜张罗早餐,立正川端来热水。 季元现站在露台上,回首望一眼客厅。疲乏困倦的同伴们,纷纷毫无睡相地倒在客厅里。周锡正挨个儿给他们盖上毛毯,一时温馨无比。 “说实话,这感觉挺好。”季元现没头没脑地说,他复盯着远方海平面,不想错过太阳跃升那一刻。深冬黎明十分冷冽,但直到现在仍没下雪。 “就好像,我们真是在一起创业。没日没夜地奋斗,心中只有一个目标。我们互相扶持,互相认同。” “我能感觉,我们燃烧过,戮力过,活过。” “能有一次这样的机会,来认识你们,认识别人。挺好的。” 顾惜与他并肩,恰似一脚踏上人生的风帆。“别忘你说过什么,元宝。几年之后,入海口的商队里,必有我们昂扬起航。” 立正川攀住季元现,不着痕迹往自个儿怀里带一把。 他声音沉稳,宣誓般郑重其事。 他说:“季元现,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六名少年相视一笑,他们以水代酒,在旭日东升那一刻碰杯相撞。撞出踌躇满志,撞出肝胆相交。 季元现忽从内里,察觉出几分自我成长。他喝口水,看远方滔滔江水入海流。而宽阔江面上,正有一轮红日燃烧。 他忽然知道,未来自己想走哪条路,想成为什么人。这也是他幡然醒悟后,认真读书的初衷。原来答案一直在那里,只是终于拨开云雾。 季元现想和这群优秀的伙伴一起,不甘落后。一起优秀,一起努力下去。这比什么都重要。 他一歪身子,靠着立正川。好一会儿,才喃喃道:“川哥,比赛结束就得回去。很多人都会分道扬镳。” “聚散离合,人之常情。” “哎,立正川。” “嗯?” “我们回去还是要努力,一直好好学习,行吧。” 立正川瞥他一眼,笑着伸手揽住他。他们似恋人,似兄弟,似双生星。 各自心领神会,不必解释。 “成,好好学习。” “一切,这才刚刚开始。”破晓终临,阳光肆无忌惮地铺洒在六位少年脸上。他们身后拉出影子,不断延展,不断伸长。 他们笑着,偶尔互相嘲弄调侃。又不敢发出太大声响,怕吵醒熟睡的伙伴。 这天太阳特别好,似有灼灼夏日之感。 但这分明是深冬,是一切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的努力,即将面临破茧之季。 苦苦挣扎的黑暗里枯木生花,别忘了宇宙也有春天。 第四十二章 商赛结束时,季元现没等公布名次。他原本就订今日机票回京城,过两天除夕,季元现不想迟到。 立正川和他一起走,两人在机场分道扬镳。立家今年春节将去美国,据说父母想在那边提前安排住所。正好,带立老爷和立二少过去适应。 “我说你俩真不够兄弟,咱六人一起来,咋还要分批次离开?”秦羽送他们去机场,嘴巴倒豆似的叽喳不停,“好歹也要等名次公布吧,努力半个月,连成果都不想看?” “名次荣誉没意思,享受过程就行了,要那虚的干什么。” 季元现轻笑几声,给季夫人发短信。听闻独孙要回去,季家长辈特开心。今年连同薛家,准备一起筹办春节。 这是第一个季宏安不在的春节,往后,他也不会在了。人走了就是走了。 季元现忽地有些落寞,他揣好手机,往车座上靠去。接着一摊手,嘴唇动动。 “羽子,烟。” 秦羽被使唤惯了,下意识要掏兜儿。遽然,他咂摸一圈,“不对啊,现儿。你他妈什么时候抽烟啦?” “现在开始学不行?”季元现耍横,劈手去夺烟盒。不料斜伸过来一只手,扣住现哥腕骨。立正川将他按回去,埋首吻上那双唇。 季元现迟钝几秒,手臂环住川哥脖颈,递上自个儿果浆般舌尖。两人毫无顾忌地热吻,秦羽啧声收回烟盒。 “我靠,这他妈当我不是人是吧。” 立正川放开季元现,他冷眼睨着秦羽,略提嘴角。 “秦羽,提醒你个事儿。你要敢给他抽烟,我能把你打得不是人。” 小师长目瞪口呆,觉此倒打一耙简直没天理。 “哎不是,兄弟,你看到是现哥问我要的吧。我不给,他打我怎么办?!” “打就打了,”立正川一本正经,察觉有点不人道,斟酌词句安慰了一下,“打残了我给医药费。” “我——操?” 秦羽一声三叹九个弯,那操字拐了三里地儿。他挥着拳头想打架,思量觉得打不过,扬言要下车,这俩什么混账玩意。 谁知立正川真叫司机靠边停,“师傅,不好意思,我这同学要下车。” “没事,高架桥上撞不死他。” 秦羽立刻收声,躲一边装缩脖子鸡。彻底老实了。 对付刺头儿,就得用更流氓的方式。立正川显然深谙此理。 季元现乐得哈哈大笑,不再提抽烟之事。他们赶至机场,秦羽摆手让这俩王八羔子赶紧滚蛋。刚要走,又回头对季元现道:“现儿,今年惜哥和我应该不回京城。” “顾家要南下,好像在那边拿了几千亩地。他老爸准备转移重心,顾惜也得跟过去。我家今年留在本市,有个亲戚接任市委书记。估计走关系都得忙好一阵子。” 季元现拖着行李要走,他心不在焉敷衍几声,广播通知办理登机手续。立正川已离开,直飞美国。现哥走几步,忽地福至心灵般,他转头问:“等等,羽子。” “意思是,今年你们都不回京城?” 秦羽叼着烟,没点燃。气氛莫名有些怪,夹几分凝重,又说不出哪里发生改变。 几秒后,小师长扬起一抹笑容。他后退着给季元现挥别,“是,今年就不回去啦!” “现儿,好好在家守岁。谁叫你玩都别出门,寒假作业一大堆。” “好好学习,咱们开学见。” “啊,”季元现呆怔,半响后恍惚点头,“哦,我知道了。” 他知道了。 知道什么呢。 飞机升空前,急速在跑道上奔驰。晚霞染着苍穹,季元现莫名心口发堵。他烦躁地翻几页杂质,闭上眼准备睡一觉。刚冷静片刻,又掀开眼罩。 季元现侧头,飞机腾空那一瞬,身体略感失重。恰似有股无形之力,拉扯他坠入荒芜之境。现哥心头一跳,舷窗外云雾缭绕,火红燃烧的天幕遽然更亮。他抬手虚掩着双目,忽然想明白了。 季元现心想,这貌似是第一次。第一次挚友不再齐聚,第一次不再共度除夕,第一次学会面临离别既是常态。 好似一个开端,洪口决堤后,就会有更多离别等待他们。 这个新年有点无聊,季元现到达京城时,没人来接他。招了出租坐回去,抵家时将近十一点。 季夫人在客厅处理剩余工作,长辈早已休息。季元现把行李箱拖到沙发边,从后面抱住季夫人。 “妈,我回来了。” “这么晚还没休息,工作明天处理吧。您注意身体。” “我倒是没什么,比赛感觉如何。”季夫人拉他坐下,审视几眼,她蹙眉道,“这才去半个月,怎么瘦了。饭菜不合口味,还是比赛太忙。” “忙是真的忙,但也挺有意思。”季元现笑着答,他攀住母亲肩膀。神兮兮地,又想要邀功,“皇后娘娘,知道我这次期末成绩多少不?” “全班第八。”季夫人懒得跟他搞悬念,她捏着儿子下巴,笑得不冷不淡,眉眼里却遮不住骄傲喜悦,“立正川的母亲给我说了,她家儿子全班第十。” “据说你俩互相鼓励,在一起就探讨学习。我还第一次见你跟谁关系这么好,小惜呢。以前你一口一个奶昔的,现在怎么不提了?” 季元现讪笑几声,他跟立正川何止关系好啊,都他妈好上床了。但给他八百个胆子,也不敢和老妈坦白。 要杀头的。 现哥眼睛咕噜转,咧嘴扯开话题,“妈,我这才刚回来。您不心疼儿子,干嘛老提别人家的种。我到底是不是亲生的,啊。” “再说了,奶昔和羽子读理科。我们就不在一栋楼,您要关心他,自个儿去问呗。” 季夫人没理他阴阳怪气,指使这小王八去拿牛奶。她手中钢笔转两圈,又道:“说起来,立夫人挺好的。虽是商人,也没那么多弯弯绕。” 季元现捧着杯子脚下一滑,精神瞬间归位。奔波整天的困顿不在,心头直打鼓,“……那啥,你和他妈关系挺好?” “是不错,自从你们合租,我们经常一起聚会。他母亲喜欢看展,正合我口味。关系自然就近了。” “你爸不在了,生活也还是要过下去的。” 季夫人语气风轻云淡,她瞥一眼季元现,这货显得有些坐立难安。 “哎,儿子。屁股上长痔疮了,还是又做什么亏心事了?” “我……”现哥哂笑,悻悻地摆手,“没,您开心就好。有朋友陪你玩,我高兴还来不及。” “那我先上楼了,妈。您早点睡,我再去看会儿书。” 季元现转身溜走,拖着行李箱往卧室跑。季夫人埋头继续处理文件,嘴里叮嘱几句,“今天就别看书了,身体要紧,知不知道!” “知道,知道了!” 季元现利落关门,靠着墙壁,稍感心惊肉跳,他有点忐忑。不知怎的,光是听说他俩母亲关系很近,就觉后怕。 若有一天,他和立正川的事被公之于众,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季元现抱头蹲下身子,后背靠着冰凉墙壁。 不敢想,他真不敢想。 寡淡无味的除夕如约而至,家里门庭若市。季元现懒得应付,就躲在楼上学习。逢人迎笑没意思,客套恭维也没意思。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过年不再代表团圆,年味逐渐消失。红包的喜悦并不能代替原本的期待与幸福感,季元现觉着没劲透了。 季宏安曾在时,季元现老往外跑。他不愿与冰冷威严的父亲共住屋檐下,害怕那根粗硬的教鞭,厌烦一板一眼的教训。 如今季宏安再也不回来了,季元现反倒不知出去干什么。那些疯狂泼野的岁月,在太阳消沉之时,再也不会回来了。 季元现宁愿窝在卧室看书写作业,烂熟背诵那些枯燥知识点,就连数学也有趣。英文听力几近满分,写作不再头疼。他从学习中寻求满足感,认清目标不愿回头。 其实直到商赛时,季元现才想明白顾惜曾经的苦口婆心。 若不在同一层次上,某日分离,他们便无借口一起走下去。 人与人,是有差别的。必须得承认。 满打满算,除去假期,离高考只剩一年。季元翻着台历,偶尔与远在美国的立正川视频。兴致好时,两人会来一场phone sex。污浊白液洒在屏幕上,季元现喘着粗气,欲壑不平。 这样根本无法得到满足,导致学习也有些心不在焉。好几次,现哥想开口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出口却是:“我想你了。” 立正川远在大洋彼岸,传来的笑声也遥远。 “哪儿想我了,有多想?” 季元现干脆扒掉衣服,赤条条站在镜头前。双眼剪水,迷人得够呛。肌肉妥帖分布,匀称适中。在立正川眼中,这是一尊完美雕塑。即使世界名师,亦雕凿不出如此完美的肌肤纹理。 立正川双眼发直,起反应了。他摸着屏幕,喉咙发紧,咽口唾沫。 季元现舔着嘴唇,露出一排白牙。他笑着说:“哪儿都想。” “最想你,欺负我。” 这话好似“轰”地一把火,熔断了立正川最后一点理智。他忽然正经点头,郑重其事地询问季元现。 “季元现,你想不想和我在一起。” “我是说,一辈子那种。” “我想啊,”季元现没察觉话语背后的重量,也或许他知道。但这真就是他心之所想—— “我想跟你在一起,一辈子那种。” 立正川盯着他,眼睛黑沉。他们隔着屏幕对视几秒后,川哥遽然笑了。他笑得浑身发抖,双手将头发抹到脑后。笑声爽朗,带着豁出去的笃定。 立正川觉得自己可能要疯了,为了季元现。 但年少满腔孤勇,一辈子也只会为一人豁出去。 季元现满脑浆糊,他将脸凑到屏幕前,骤然放大。 “怎么了,你笑什么。”立正川抚摸那眉骨、眼眶、性感薄唇。他笑着说:“没什么。” “我知道了,知道你很想我。” 鹅毛纷纷下时,京城迎来新年初雪。长安街十条道,空旷孤寂。白皑皑染了天,彩灯映出一点纸醉金迷。偌大京城几近楼空,竟一时分不清他乡故乡。 今年除夕晚宴仍在正乙祠戏楼,有人未应邀,有人不会再回来。但年还是要过的,排场仍然要走。好像保住了这个仪式感,那些人就不曾离开。 季元现今年没点戏,台上唱着贵妃醉酒,唱着长生殿。他一回头,顾惜不在身边。于是有些空落落地,给他们发消息。 秦羽说他在喝酒,应酬那些叔叔阿姨。这一翻年,都要成人了。连爸妈都不放过他,可他妈的喝死人了。 顾惜说他在带侄女,今年亲戚都在南边度假。小孩多,有些烦人。他说很想元宝,希望能快点开学。他又说认识了一名男生,又高又帅,挺会说话。把顾家上下哄得快心遂意。 但自己就是莫名不喜欢他,那小子油嘴滑舌,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 季元现低头笑,什么时候轮到顾惜在背后腹诽谁。这人能耐大发了,有机会一定要见见。 桌上菜肴再换一轮,季元现抬头,看着周遭。他忽觉孤独,这热闹不是他的。 人在很多时候,会有莫名的抽离感涌上心尖。说不清缺了什么,只是与众人格格不入。 他给立正川发消息,将近十一小时,没有得到答复。季元现继续道:今天国内除夕夜,你在干什么。 过了会儿,他又写道:立正川,我他妈的真想你。 川哥依然未答复,美国分明临近早晨。季元现坐不住了,顾惜不在,秦羽不在,其他的狐朋狗友并不想联系。他干脆收起手机,找了借口出去透气。 冬夜大雪迷眼,站在戏楼之外寒风扑面。 季元现穿着新制汉服,外披一层狐狸裘衣,倒不觉冷。他朝着手心哈口气,百无聊赖地凭着空气,倾听名角儿咿咿呀呀的唱词。 遽然,手机乍地响起。 微信语音来电:立正川。 季元现呲牙,这玩意终于肯从被窝里爬出来了。他一接通,质问的话还没说出口。 立正川抢白道:“季元现,你有多想我。” “我想你个锤子,现在才回消息。”季元现低头用脚尖踹雪,佯怒中夹了委屈。 听得人心口发疼。 立正川继续道:“我很想你,想亲你,抱你,跟你睡觉。” 季元现撇嘴,“说那么多也白搭,你他妈别敞着窗子说梦话。有本事早点滚回来,嘁。” “好啊,”立正川说,“你抬头。” 季元现一怔,下意识往前看去。然后他眼眶一热,此生也不会忘记今日之景——罡风骤雪中,立正川裹了围巾,他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拿着电话。大衣翻飞,肩头落了雪花。 立正川一步一步,从晦暗之处走出。戏楼灯光金碧辉煌,落在他深深眼睫中,落在无垠世界里。 季元现没说话,甚至没表现出狂喜或惊讶。他直直望着立正川,待他走进。 “我听你说,你说想我。我就回来了。” 立正川取下围巾,系在季元现脖颈上。 “我还听说,想一个人的时候,就要义无反顾去见他。” “所以我回来了,季元现。” “今夜我不想关心任何事,我只关心你。” 从美国到京城,从百米开外到近在咫尺。 季元现甚至觉得,他们已走过了一辈子。 第四十三章 “我还以为你是真想我。” “哦,合着搞半天,您这演的是美版越狱?还是在除夕这天来了个人间蒸发,闪现回国。您都不怕立军长提着教鞭来抽你啊。” “立正川,多大人了,咋还这么拎不清。今儿个是啥日子,森哥回来准弄死你。个没家庭荣誉感的玩意。” 季元现数落完,将川哥的行李箱仍在自己衣柜旁。他抄手靠着书桌赌气,满脑子浪漫幻想全成狗屁。 立正川是行动派,想到必然去做。他不像季元现这般保留底线,瞻前顾后。也不似顾惜那样掌控全局,稳中求全。小军长和他爸年轻时一个德行,认定优柔寡断的男人都是孬种。 季元现说想他了,男朋友说想他了,那还需要考虑?直接拿了护照,预定机票,提着行李箱飞越重洋。 立正川没知会家人,因为请示必得被拒。他不是不知今日大年三十,万家团聚。立正川此行回来,还有一重要目的。 他以行动回绝了父母的安排,第一次违抗立森的“好意”。 立正川不愿去美国留学,他想留在国内,陪季元现高考。以他如今的成绩,只要一直努力不松懈,最后就读211、985,也不是没可能。 小军长想以自己的实力说话,却遭到了家人一致反对。 “反正大学四年后,你还是会出国。国外有更自由的环境,前沿的思想,更多机会和有趣的人才汇集。你有什么不满意?” 立森想不明白,哥俩十几年来头一遭出现巨大分歧。他虽不想控制立正川,可明眼人都清楚西瓜芝麻谁更大。 再怎么想证明自己,也犯不着丢西瓜啊。 立正川的理由不成立,不具说服力。他和家人形成对立面,谁也不低头。立剑英懒得管他,强权之下必出逆子。 唯立夫人懂得曲线救国,她试图以商人的角度来规劝小儿子。给他讲利弊,讲得失。岂料这小子上了几天商学院,能耐大发了。张口闭口言语不多,却头头是道。 “有舍才有得,我就舍了留美这条路。想在国内得到些什么。” “妈,你们能不能别干预我。” 立夫人不置可否,立大少差点一脚踹过去。立小王八一面企图证明自己,一面企图从思想上独立。他不认为留学适合所有人,至少不适合自己。 谈话终以“尽孝”打为死结,立森对弟弟门儿清。或许说啥都不好使,但只要提及立老爷,立正川浑身尖刺都给软化了。 这是他心上的一个坎,一颗痣,一枚符号。是立正川最舍不得的亲人。 “我只是想参加高考。” 立正川留下这句话就走了,义无反顾。 他没说完的是,我想陪季元现高考。 没有高考的青春半半拉拉,没有季元现的高考索然无味。 “你为什么不同意去美国,”季元现同样不知立正川的真实想法,认为他仅是习惯国内的生活方式,习惯国内的熟悉感。“我要是你哥,我也抽你。多好的机会,别人想去还去不了。你咋这么浑?” 立正川沉默半响,并没为自己辩解。他倒在季元现床上,忽然问:“元现,你有没有考虑过未来大学和出路。” “好好说你的事情,怎么扯到我身上来了。”季元现一哂,表示不喜欢在除夕夜讨论如此严肃问题。“考上哪就读哪,什么专业适合我,就读什么专业。反正最后毕业,也不太可能专业对口。” “最好是在京城吧,实在不行留s市也可以。我妈现在一个人,我想多陪陪她。” 立正川说:“我想和你读同一个大学,什么专业无所谓。” “哎,你这会不会太草率了点。”季元现察觉不对,走过去坐在床边。他拉开立正川挡住眼睛的手臂,要他正视自己眼睛。 “立正川,你要什么。” 我要你。 话语堵在喉头,又觉十分矫情。立正川刚在乙正祠楼前,用尽了十七年的矫情劲儿。他避开眼神,回答道:“我不想出国,没什么好。” “别耍脾气,”季元现笑着推搡他,又下楼去厨房拿来两罐啤酒。大人今晚在薛家守岁,没人管。 少年俩脱了外衣,换上季元现的家居服。他们坐在地上,靠着全景玻璃窗。零时已过,烟花不断升空,红黄暖色炸裂天幕。未及时散去的烟雾,将夜色晕染分明。 良久,季元现闷半瓶啤酒下肚,他犹豫开口,“川哥,我觉得吧。读书这回事,还是不要意气用事。人往高处走,去见见更广阔的风景,难道你不想吗。” “我记得你喜欢雕塑,喜欢美术。就应该去国外看看,取得真经。” “雕塑是爱好,在哪儿都能学。”立正川一顿,“我要是去美国,你能一起吗。” “开什么玩笑,我就没这打算。以前我妈想让我去土澳,拒绝还来不及。” 季元现连连摆手,他没意识到立正川眼中的火花骤然黯淡。未曾留意恋人脸上的期待与失望。现哥倒是说真话,男孩子嘛,都是直来直往。 “川哥,高考是我唯一机会。可以证明不靠父母,我也能很牛逼。” “这是一个相对比较公平的战场,我想在一年后以自己的实力取胜。以前我动用过太多关系,消耗过太多金钱。现在我不想了。” “我仅仅是想证明,我季元现只要想去做,就一定能做到。” “我也是,”立正川接口道,他揽着季元现肩膀。两人额头相抵,如一对即将角逐王位的雄狮。炽热鼻息喷洒在对方脸上,气势汹涌又缠绵悱恻。 “我也是,季元现。我想证明自己,也还有更重要的理由。” “理由?什么理由。” 季元现握住他,室内暖气充足,蒸得两人手心发烫。 立正川问:“如果我去美国,我们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异地恋,你有把握分别四年,或者是……更长时间?” 立正川只说四年,还算保守估计。爷爷的病情时好时坏,可能明日仙逝,亦可能拖个十年半载。 他人一走,短时间内回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热恋中的爱人很少思虑到未来,季元现没有。起初立正川也没有。 可如今他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正视舍与得。 佛曰,不悲过去,非贪未来。心系当下,由此安详。立老爷喜欢给立正川讲禅语,讲释道。因而养成他随缘不争的性子,可碰上季元现之时,一切佛语皆成过往云烟。他还是禅不定,心大乱。人生在世,不争哪能行。 季元现有些懵,异地恋的情况,他还真没考虑过。照立正川的意思,短时间内不会回来。那两人的感情,能否经得住考验。 现哥觉着可以,至少他可以。但没法儿打包票。承诺这回事,就像脱裤子放屁,和尚念经有口无心。 “我们可以……走一步看一步。立正川,总不可能一口咬死了未来。你知道这不现实。” “怎么就不现实了?”立正川有些急切,他原以为至少季元现会安抚他,偏袒他。“你毕业后也来美国,或者发展事业。我可以在那边等你,或者我就留下,哪都不去!” “我不会出国,没这打算,也不可能。”季元现打断他,“我妈就我一个儿子,我是长子,我有责任担负起家庭未来。” “立正川,你能不能理解我。” “那你能不能理解我?为什么我就非得出国,你忙着把我往外推是什么意思?”“谁把你往外推了呀!那不是你爸妈铺的路吗!明明有着比别人更好的资源,明明可以走上前途无量的康庄大道,明明能够去更大舞台施展自己。这么好的机会,你他妈说不要就不要?!” “我不想要,不想要!他们给的时候有没有问过我要什么!” “你是傻逼吗?你以为你在挥霍什么!原本没有爸妈,我们连个屁都不是!你在作什么,啊。我问你,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我想要陪在你身边!我想要守着你,哪都不去!” 立正川遽然放开季元现,他腾地起身,将易拉罐掷在地上。淡黄酒液泼洒于大理石地板,白黄相交,既污浊又难堪。 好比他们之间悄然出现的裂缝,好比那些磨合不了的分歧。 恋爱之后,这是第一次当面吵架。势如烈火,霎时间点燃整片枯草原。 季元现抬头看他,不管冰凉水渍溅到他手上、脸上。季元现胸膛起伏不定,半响,才将震惊的眼神换为悲悯。没错,他是觉得立正川不懂事,这样很没劲。 季元现擦到脸上的酒水,动作慢条斯理。他摇头道:“立正川,做人不能这样。你不能光顾着考虑自己,也要学会在意别人,理解别人。” “我要是你哥,能把你打得妈都不认识。” “但我不是你,季元现,”立正川颓然垮下肩膀,他靠着玻璃门,声音破天荒地带着颤抖。他也有些委屈,“我做人就这样,做不到如你一般,一碗水端平了。对谁都好,对谁都有耐心。” “我的天平会倾斜,你一个人站在左边,我就眼巴巴跑过来了。” “季元现,你不明白的。” 怒火来得很快,走时也匆匆而去。立正川一服软,季元现就蔫了。谁说他不偏心,他还为了立王八果断拒绝顾惜的暗示。 这要不偏心,真见他妈的鬼了。 “川哥,过来。”季元现张开手臂,等立正川弯下身子投入怀抱时,他压着对方后颈,不住耳鬓厮磨。“今天过年,能不能换个有趣的话题。” “高考不也还有一年么,现在不想这些。” “但尽人事,不问前程。” 立正川却暗自下定决心,他躲进这个怀抱时,便再也无法思考。他明白这是他想要的,或许为一个人放弃前程挺可笑。 但年少思量不了宏图大志,立正川扪心自问,他愿意卸下浑身高傲,去委屈求全一个明天。 异地恋走到最后的寥寥无几,他知道。有情人,还真就在朝朝暮暮。 季元现想开口再劝,到嘴边的话又换成了:我下楼去拿酒,今晚一醉方休。 立正川抱着他深吻半分钟,直到舌尖发麻,才从对方口腔中退出。 两人喘着粗气,相视一笑。恋人没有隔夜仇,默契将此话题揭了篇儿。 大年三十夜,仗着父母不归家,仗着亲人远隔重阳。季元现和立正川开了三瓶红酒,彻夜畅饮,促膝狂歌。 立正川因心头有怨,因此特别放肆。他抱着季元现亲吻,又扒去他的衣服。薄毛衣被撩至胸口,立正川将鲜红酒液倾倒而下。 红与白鲜明刺目,小军长就露出獠牙,狠命去啃噬一寸寸肌肤。青红乌瘀,撩人又性感。季元现叫着闹着,让他必须喝干净。 立正川抓住他脚踝,手掌与踝骨紧紧相扣,连珠合璧似的。 他声音沙哑,如藏了一把大提琴。酒味刺激感官,眼前笼着薄雾。 “我有痛快过。” “你有没有。” 季元现知道他语意为何,眼睛胀痛得厉害。挺想哭,又想笑。今夜万般情绪涌如狂潮,惊讶欣喜、疑惑愤怒,最后统统被深切爱意涤荡为一马平川。 他用手背遮住眼帘,遮住立正川灼灼目光,遮住透亮的顶灯,遮住复杂的百感交集。 “我有。” 他说。 “我很痛快。” 与你相爱很痛快,与你放肆很痛快,与你不思前程亦很痛快。 鲜衣怒马任少年之时,他曾说与他做个伴。仅仅做个伴。反正红尘千丈,世道险恶,你我皆不过深渊逆旅归来者。 而如今已害相思,便收剑入鞘。 他们不要这江湖,天地广大又何如。 第四十四章 立正川在季家住下了,季元现没给母亲坦白小军长的越狱之行。只说他觉着美国无聊,父母就叫他回国。 季夫人不管出于何种原因,对立正川挺好。打从第一次见到这孩子,冥冥中觉得他是个能人。 “许久不见,小川倒又长高了。” 立正川有些拘谨,满心在学校的那次初遇。他头脑一热,顶撞了季夫人。这时想说一句抱歉,又不知该不该旧事重提。 好在季夫人对他态度不错,不仅没让他睡客房,反而叫他们挤挤。男孩子睡一起很正常,顺便增进感情。 每当这时,季元现就不敢抬眼看他母亲。生怕自己一个眼神,一句无心之语,会泄露他们之间的“小秘密”。 高二寒假不算长,再加作业成堆,没时间出去疯玩。季夫人在家休息到初七,季元现计划陪她出去逛展。 冬雪骤勤骤怠,洋洋洒洒的雪粒子染了京城。展馆内看客并不多,倒还落得清净。 季元现不如立正川,没那么多艺术修为。叫他拉琴还行,看展是真讲不出几句内行话。就好比立正川从不会在季元现面前卖弄古典乐,上次现哥给他吐槽古典乐装腔指南。说什么要装内行,提及耳熟能详的曲子,大多都是报编号。 比起谁的曲子更“高级”,不如八卦音乐家的私生活。 诸如种种,季元现年少心气高,觉得无论是吐槽者还是被吐槽者,他都不大看得上。 喜欢什么,怎样生活,是别人自己选择。硬要站在某个制高点去评头论足,这行为本身就够傻逼的。 “那你这样,是不是也算站在‘某个点’去‘评论’别人?”立正川意味深长地眨眨眼,跟在季夫人身后走进国际设计博物馆。 季元现呆愣片刻,撇撇嘴笑了,“谬论。我可是有前提条件的,尊重别人自己选择。” 今天要逛的展馆是葡萄牙国宝级建筑师阿尔瓦罗·西扎的作品,他本人于1992年荣获普利兹克建筑将。此馆本身即使艺术。 这次展览计划包括了“超越几何的西扎”“建筑与设计大展”,还有一场行为艺术展。 立正川陪季夫人去看建筑设计,季元现懒懒散散地跟在后面,居然还跟丢了。 偌大展馆,手机静音,不好大声喧哗。一时还真不知如何去寻找季三岁。 “别管他,”季夫人挽着立正川,她风韵犹存,美得高雅又亲近。弄得小军长还多不好意思,“听那小王八说你在学雕塑,师从哪位大师?” 立正川听得嘴角一抽,这声小王八说得特顺溜。他压着笑意,放慢脚步,“老师是巩明顺,学艺不精,上不得台面。” “你这孩子谦虚,不像小王八。当年让他随兴去学大提琴,一年半载的就敢拿出来现眼。”季夫人摇头,倒也在笑,“真不知随了谁。” “季元现学得挺好,我听他拉过。其实我也爱得瑟,只不过面对阿姨肯定要装谦虚,不然给您印象不好怎么办。” 立正川不是君子,对自己的心思直言不讳。他站在西扎照片前,耸耸肩。 “我就单纯想讨好您。” 季夫人瞪着眼,片刻后噗嗤一笑。她忍着动作幅度不能太大,以免打扰其他看展观众。只是打在立正川背上的巴掌,倒没收敛力气。 “你小子真有意思。” “这么听来,怎么感觉你在偏袒小王八,关系这么好吗。” 立正川不露声色,心想我俩关系说出来得吓死你。 季夫人擦擦眼睛,挺开心地继续问:“那你这次从美国偷跑回来,又是为什么。真不想留学?” “哎,您……?” 立正川错愕,不可思议地盯着她。 “别以为我们大人不知道,年轻人的小把戏,大人曾经也干过。比这疯狂的都有,自诩成熟,绝不承认是叛逆。” 季夫人在用手机拍摄,她对设计博物馆的好感不言而喻。整个空间呈典型的西扎式语言,简洁、纯粹,充满了三角形与方形的几何变换。 “元现小时候,我就很喜欢带他看展。艺术源于生活,最后回馈于生活,而生活教人成长。我希望他可以从这些经历中汲取一些道理,变得不那么单一。” “不过他似乎没有喜欢上,想想还是造化。” “他喜欢音乐,那也不失为一种艺术。”立正川无时无刻不给季元现撑场面,这种“粉吹”行为简直将心头的偏袒,暴露无遗。 季夫人撇他一眼,似笑非笑。“那你呢,学了这么多年雕塑,倒是学会了叛逆?” “我没叛逆,只是不想去留学而已。” 立正川头一埋,单方面挂起免谈牌。 季夫人伸手将他下巴抬起,令其不得不昂首挺胸,居高临下地与她对视。 “别那么紧张,不用一副挨训的样子。阿姨只是跟你聊聊天,顺便帮你母亲谈一谈。” “这年头做父母的都不容易,自家小孩偏偏更听信别家的父母。” “阿姨,我不认为出国有什么好。” “你不认为它好,是因为你现在没这个需求。年轻人眼光放长远一点,要明白什么是战略调整。我不劝你一定去留学,但你总得想清楚,留在国内要干什么。一个人的独立,分精神与物质。别说你还需要父母接济生活,你的思想当真成熟了?” “元宝都不一定有规划,那孩子打小心里有主意。” 季夫人一边说着,一边欣赏展厅与窗户外部景色的引入与融合。她从立夫人那里得知立正川一言不合就回国的消息时,笑得前俯后仰。 她在私下没什么形象,也不爱端架子,反而调侃立夫人这当妈万分心累。立夫人也痛快,扬言回来打断小军长的狗腿。 两位母亲挂电话前,终于正经一分钟。帮忙劝劝,还是要劝立正川看清楚,什么才是于他有利的道路。 “我要说成熟,您肯定不信。我只是纯粹不想去美国,国内学术氛围也不差,有的是好老师。我能凭本事考一个考大学,为什么非得花钱留学。” 立正川想不通,他觉着季夫人也拎不清。 “那我问你,大学读完之后呢。你要做什么,继续读研,还是出来工作。继承家产,还是自己创业。真想去当流浪艺术家?别做梦了。” 季夫人问得挺有技巧,针针见血,亦不至于伤他面子。 “小川,阿姨跟你说。艺术家不是什么人都能当,流浪打工旅行,这在国际上是犯法的。来,跟阿姨念一遍,犯、法、的。” “成天拿着工作签满世界跑的人,不是闲得慌,就是忙得慌。再说了,你连留学都不愿去,出国工作肯定不在规划内。” “那阿姨斗胆来猜一猜,你这么执意想留在国内——是为了某个人?” 立正川大骇,他对上季夫人明亮透彻的眼睛,浑身一震。这种被人看穿的恐怖感,几乎让他下意识想承认。少年就是少年,年轻是资本,也是缺陷。他们哪敌得过大人的老奸巨猾,稍不慎,便坠入陷阱。 他口干舌燥,竟发不出一个音。满脑子浆糊,想着应该怎么回复。 岂料,季夫人笑得神秘莫测,话风一转,“哎,别紧张啊。你们这年纪也不小了,早恋很正常。只要不乱来,想呆在心仪的女孩子身边,大人可以理解。” 立正川松口气,这你妈比坐过山车还要刺激。手心冒虚汗,浑身毛孔骤然张开似的。他抹一把脸,讪笑着既没承认,也不否认。 季夫人了然一笑,她知道猜对了。 于是,季夫人不得不摇头,笑得纵容且理解,言辞却颇为严厉。 “早恋很正常,但不希望你感情用事。你处在一个环境,眼界只有这么宽,所以你下意识认为,在你眼前的,就是最好的。” “知道为什么高中、大学毕业后分手的情侣在多数?因为他们将要去到的,是一个更广阔的世界。认识更厉害的人,结交志同道合者。原先在你眼中的‘最好’,也就变得没那么好了。” “不得不承认的是,在以没有客观条件约束的情况下,大多人是见异思迁的动物。” 立正川作古正经地回答:“阿姨,我的确有个心上人。” “但我喜欢他,现在是,以后也是。我不会变。” 季夫人眨眼,有些目瞪口呆,她不料这小子居然郑重其事地承诺和自我表白。但她没往深处想,也暂且不当一回事。 小孩的感情,说变就变。好比那六月雨,八月天。一阵一个花样,哪来长情。 敌情打探地差不多,好歹能给立夫人一个圆满交代。季夫人同时也松口气,幸得季元现虽然浑,但不叛逆,又不早恋。算是不操心。 她不喜过多灌输思想,不喜强加教育,便转了话题,继续和立正川聊建筑设计去了。 等三人再度汇合时,是在行为艺术展上。此展名为《荒诞人生》,出品人叫余深。 余深,余生,听起来就不怎么吉利。好似要把剩下的岁月具背在身上,对抗这暴烈人生。 行为艺术展很微妙,看懂之人,常会泪流满面,或惊为天作。志趣不在此者,只觉枯燥乏味,消磨时间。 第三场为《此时永生》,余深一次次摔碎玻璃,再将其用胶水拼合,直到无法寻齐所有碎片。双手伤痕累累,鲜血涌注。 这种近似自残的行为艺术,本身就存在巨大争议。余深的存在,更是争议之一。 “有人说他执拗又温柔,燃烧又冰冷。说他看透荒诞,已翻山越岭去了另一个广阔境界,凡人只能望其项背。这样的褒奖简直不吝赞美之色,估计是真的很迷他。” 季元现自看展回来,一路上叽里呱啦给立正川畅怀倾诉。他没见过那么自由又执着的人,太神奇了。 季夫人在开车,叫他别聒噪,声音小点保持风度。立正川撇头,朝季元现招手,叫他附耳倾听。 也不知两人说了什么,季夫人从后视镜看去,季元现神色多变,是与顾惜在一起,都不曾有过的快活肆意。 多亲密。 但好像,亲密得有点不对味。 “我去!居然还是情种,这艺术家真他妈太迷人了吧!”季元现惊呼,完全将老妈的警告眼神抛掷脑后。“不行,我要去搜他的百度资料。我已经是他迷弟了!” 立正川听罢,余光瞄着季夫人,不留痕迹地捏一把季元现的脸。他做着口型:你男友还在这儿。 季元现咧嘴笑:你有本事咬我呀。 车外大雪纷飞,三环堵成红江。白与红交融,穹顶铅灰。天气阴沉,心情却格外好。迟来的西伯利亚冷空气穿越山川湖海,游过城市犄角旮旯。 季元现与立正川笑闹成一团,两人甜蜜时好得不行。吵起啦也惊天动地,季夫人不得不笑着警告他俩:再闹自个儿走回家去! 立正川改口了,叫季妈。其实他挺想直接叫一声妈,就怕吓着季夫人。 两人合并后,做“坏事”容易多了。白天缠在一起写作业,夜晚就缠在床上抚慰对方。他们试过浴室,试过沙发。试过季元现的书桌,亦试过琴盒。 立正川将他弄得湿黏,捂住季元现的嘴。他不要一丝声音泄露,尽管房间隔音效果特别好。 这隐秘又刺激,呼吸几近窒息的控制感,令季元现想起了看过的行为艺术展。他衣衫半褪,腕骨扣在立正川颈后,头埋进那滚烫胸膛。全身都在热血沸腾地叫嚣。 更让季元现兴奋颤抖的是,小军长居然拿了琴弓。银质旋钮,冰凉。琴弓尖稍的象牙,好似寒玉。一触那隐秘之地,季元现后怕地挣着要跑。 “别。立正川,会疼。” 立正川拖住他踝骨,一点余地也不给。两人在沙发上差点打起来,一场欢愉之事,做尽了缠绵与凶狠。 这太好,好到立正川不愿松开。他用琴弓缓缓伸进去,雪白的马尾毛瞬间沾湿。那滋味绝不好受,但酥酥痒痒。季元现睫毛尾端一抖,好似下着无边花雨。立正川的舌尖掠过他耳后,一寸寸侵略,以野兽的獠牙警示着。 两人额上出一层薄汗,现哥呜咽着,“你别,别动。” 声音发颤,越是痛苦,越是快乐。立正川不可能停,他叫嚣着宣布所有权,然后撤了琴弓,提枪便上。一下下抵进去,又扣住他的脖颈,不要那些迷人的声音缀词成句。 季元现眼神失焦,他盯着天花板上的大灯,不住随波摇晃。四肢百骸不是自己的,都泡在欲望里。他想起立正川给他讲余深,讲那个深情的艺术家。 “听我师父说,余深这个人很偏执,对什么都爱到骨子。他挑衅世界,又温柔妥协。” “他一直爱着他的初恋,十五年,还是二十年。不记得了,所有人都觉得他指不定哪天就会消失,风一样自由的男人。” “但我觉得,只要他的恋人活在这世上一天,他就会不断重塑自己。攀登高峰。他还有留恋。” 立正川说这些话时,季元现觉得真不可思议。爱一个人可以爱那么久么,爱一个人的心情,会不会随着距离与时间的增加,而消磨呢。 “立正川,我——” “认真点。” 立正川不等他说完,不停地冲撞。好似海水拍在岩石上,撩起惊涛骇浪。白色细密的泡沫,是恋人间热烈悱恻的索吻。 季元现便住了声,他闭上眼。咬着下唇,狠狠绞住立正川。 寒假如白驹过隙,几场冬雪死命地轮番下。接着绿意悄悄冒头,拢了点颜色在枝丫时,他们换上春季校服,季夫人带他们回了s市。 顾惜与秦羽早聚首,林沈海约周锡一起上学。六人在校门口集合,人群熙熙攘攘,季元现与立正川姗姗来迟。 秦羽隔着几米,嗓门儿透亮,指着表嚷他们没上学激情。 季元现踹他一脚,抡起书包往小师长头上扔。林沈海来添油加柴,周锡举着手机录小视频。 “我激你妹的情!寒假没玩儿舒泰是吧!” “哎哎哎!我现儿!现哥儿!你他妈,我他妈——操了,你还来真的?!” 四人奔跑着往校门里钻,顾惜与立正川慢悠悠走在后面。两人不搭话,也没正眼瞧彼此。简单问候完,只有一搭没一搭地撇着季元现。 春风拂起他额前碎发,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少年风流倜傥,衣衫翻飞若旗。柳絮纷扬,又似朦朦胧胧飘了一场雪。视线有些模糊了,季元现的背影不太真切。 立正川微眯眼,现哥在前方大笑着。他抱住秦羽脖子,使劲往地上摁。林沈海蹲身嘲笑,周锡差点拿不住手机。遇上同学,便张扬地打招呼。一声声开学好、许久不见,联络其青春的密码。 风卷得柳絮飞快流过,季元现忽然放开秦羽。他转过身,跳起来招呼立正川,手臂上扬,露出精瘦的腰身。手里提着书包,校服亦因他穿得挺括迷人。 立正川在那一瞬,满脑的“溪渠玉剑良家子,白马金羁侠少年”。 季元现弯了眼,嘴唇上翘,眉目间意气风发,最是艳质胜琼英,既美且帅,玻璃人儿似的。 “立正川,快点!你是瘸了还是跛了,谁先到教室谁老大!” 声音透亮,如雏凤开嗓。 顾惜忽地笑起来,他先是低笑两下,最终爽朗开怀。顾惜伸个懒腰,抬头看柳絮纷飞,真真好时节,又一个全新开始。 他说:“还真是啊,春天来了。” 他说:“立正川,最后一名是傻逼。” “我操。” 小军长目瞪口呆,难得见顾惜幼稚一回。前方五人已撒蹄子开跑,如游龙劲蛟,书包搭在肩上,飞速穿梭于人群之间。 撩起一阵阵惊叫与欢笑。 立正川回味两秒,最终一挽袖子。他长腿一迈飞奔起来,前方是旭日初生,是绚丽朝霞赛绫罗绸缎。 他们不停地跑,不停叫嚣。 好似只有如此,才能追上那飞逝而过的青春。 季元现在霞光中回首,眼眸晶亮,柳絮落在肩头。 他大喊着—— “立正川!” “立正川!” 这个名字,一叫便是整个青春。整个得意凌青云,一笑宇宙宽的青春。 第四十五章 高二下册之时光,是平淡乏味的白水,是激流涌进的山涧。不曾留神,已消失在长河中。云卷云舒,春已将暮,盛夏待开。 季元现与立正川卯了马力,在保持每日高强度学习的情况下,恢复了业余爱好。周末兴致好时,季元现常拉琴作伴。立正川带他去工作室,却不要现哥进入工作间。 立正川在秘密进行新雕塑的开荒,季元现好几次想偷窥,均被逮个正着。时间一长,现哥渐渐失去好奇心,也就随他去,谁还没个私人空间。 薛云旗已回国,带上乐团进行巡演。顾惜因其关系,作为特邀嘉宾参加乐团排练。季元现有几次探班,顾惜的水平扶摇直上,听得他自惭形秽。 立正川第一次见到薛云旗,简单表达倾慕与敬佩后,视线倒被萧承吸引而去。这男人是天生的雅痞,一张脸帅得鬼斧神工。直鼻深目,唇呈弓状,英俊得不行。西装革履,招摇打眼,身上透着淡香。 上了年纪的男人如一坛醇香烈酒,薛云旗是,萧承是。立正川倒不因这“酒香”刺鼻,而是觉着萧承特熟,特像他见过的某人。 薛云旗手拿指挥棒,点点萧承。 “来,介绍下。这我男友,萧承。这立森他弟,立正川。” 萧承前倾身子,忽挑眉道:“我弟说的学渣就是你啊,那个脑子还不错的小孩。” “哦对了,我弟是萧望。就那大学教授,你的补习老师。” 这唇是好看的唇,人也是好看的人。怎么话就不那么中听。季元现压着笑意,对他承哥挥挥手,“哎,等会儿,人川爷现在可是学霸。” “大学霸啊!” 萧毒舌意味不明地哦一声,然后一掀嘴唇笑了。 “也对,在我弟眼里,谁还不是智障呢。” 这回连顾惜都没忍住笑意,立正川回味半响,他总觉自己被拐弯抹角骂得通透。 就没搞清萧承的恶意何来。 许久后,薛云旗提起这次初见,萧毒舌仅仅耸肩,道:“一看你弟就是被压那个,咱们做哥哥的,好歹帮他找回点场子吧。” “姓立那小子,绝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高二下一开始,s中的学习日程遽然紧张。每周小考,半月大考,每月一次特大考。 试卷应接不暇,许多新课争相结束。进入后半期,数学语文等主要科目,直接进入一轮复习。 学生还没来得及适应准高三的身份,复习课程扑面而来。 经过一年半高压高强度的厚积,季立二人的成绩终如海水薄发,霎时势不可当。 从上册期末的第八位、十位,强劲杀进前五宝座。到手的成绩并未令他们安心,月考成绩仍有波动。季元现反思后,觉得高一下册制定的学习计划已不适用。他们需要重新调整学习战略,去掉无用工。 但是从哪着手,又成了新难题。季元现想找顾惜帮忙,立正川又不肯。两人还是情敌关系,拉下脸去找情敌帮忙,像个什么事儿啊。 “你不去我去呗,又不是求人,纯粹探讨学习嘛。哎,立正川,你有没有在听。” 季元现坐床头,立正川躺床尾。历史书盖在小军长脸上,一动不动。 现哥踹他一脚,音量拔高一截,“立正川,你背完了吗。” “没背完你睡什么睡!” “汉谟拉比法典,是古巴比伦国王汉谟拉比颁布的法律汇编,是最具代表性的楔形文字法典,也是迄今为止世界上最早一部完整保存下来的成文法典。”立正川没掀开书,声音嗡嗡,却字字清晰,“季老师,请问我背对没?” “哎,我说你这人没意思,真的。拧巴个什么劲儿啊,又想睡沙发是不。”季元现猛扑过去,按住立正川。他笑着在对方屁股上抽两下,又软了声音,“川哥,现在咱们都是同一战船,要懂资源合理利用。” “那这样,我去找奶昔商量对策。学习计划取回来后,我们一起改进怎样。” “这个时候别吃醋,谁吃醋谁傻逼。懂?” 立正川当然懂,他又不是拎不清的人。只是作为男友,不得不承认另一人的优秀与成就,实在令他没什么面子。小军长移开历史书,季元现逆着光,挡住大半光源。整张脸隐没在阴影中,下颌线精致优美。 盛夏将至,屋内空调开得低。现哥肌肤冰凉丝滑,却在立正川腰际燃起一把滔天大火。他握住季元现窄腰,肌肉紧致。喉结每一次滚动,都是致命诱惑。 痒意自喉咙四散开来,立正川一抬腿,卡进那极乐天堂之间。季元现被顶得发软,卸了力,任由立正川掌握主动权。 “宝贝儿, 记不记得当年我赞美你的话。” 季元现早将顾惜与学习计划扔到犄角旮旯,满心期待着立正川好好欺负他。醇厚声音撩拨耳廓,像只妖蛇钻进耳膜,游走心尖。 “我说,宝贝儿,你的腰不错。” “那天打架你奋力挣扎时,我就在想。我想跟你调情。” 季元现双颊发红,热度顺着脖颈顺势而下。搔过一切欲望涌流,他愿意,愿意臣服在立正川兽躯下。领带捆绑双腕,又被立正川遮住眼睛。 黑暗骤然沉降,于是感官敏锐度直线上升。心脏跳得极快,砰砰,砰砰。 季元现听见拉链滑动的声音,听见纽扣撞击地板的声音,听见立正川咬在腿根内侧的声音,听见血液叫嚣沸腾,不断爆炸冲撞的声音。 他听见立正川说:“今夜为您点播一首歌曲。” 川哥解开皮带,用冰凉的质地一寸寸擦过躯体。激起阵阵颤栗,口干舌燥。 “血腥爱情故事。” 翌日,季元现穿衬衣,第一颗扣子亦严丝合缝,遮住脖子上的情咬。他扶着酸痛的腰,去理科大楼找顾惜。 学习方法重制,从务实基础,演变到有的放矢地训练历年真题。不再满足于练习册上的题目,立正川和季元现时常以解题比赛为乐。 谁先解开某个难题,今晚谁就在上方。立正川乐意跟他比,反正一到最后,季元现总是不用出力,平躺享受。 季元现唯一不满的是,立正川做题喜欢哼歌。跟那低频噪音似的,不至于吵人,就是嗡嗡嗡惹人烦。总能从最细腻、最细微的地方去产生干扰,叫季元现心神不宁。 为此,两人没少大打出手。 周末,六人就经常泡在一起。没聚众看片,也不撮合四处泡吧。一方客厅内,只听笔尖沙沙响,连成绩最弱的周锡亦不抬头。 季元现偶尔起身活动,给他们拿来果汁饮料。顾惜忙完功课,有时间会集体补习数学。 立正川买来白板挂在墙上,由此形成小型课堂。秦羽帮忙补习英语,嘲笑高一时,季元现还搞不懂什么叫复合句。 季元现每次收拾房间,会悄悄用一巨大铁盒,装着空笔芯与笔壳。草稿纸成堆叠好,一捆捆收在书房里。字迹或潦草或劲道的纸页上,书写着他们为之奋斗的每一刻。 努力永远都在悄无声息中进行,他们不声不响,不问前路多遥远。不装腔作势,收起骄横跋扈,将家世埋在土里。 季元现偶尔和立正川回顾两年前,高一的处分大会,半夜翻墙上网,疯狂飙车,聚众派对。 “就好像……好像时间一溜就过去了。我们也变得不一样了。” “你要我如今再去狂,去大言不惭谁是我爸。我真能把自个儿扇死,哪儿来的蠢逼!” “说实话,以前挺讨厌那些喜欢社交软件的人,后来发现不是,”立正川盯着手上书本,察觉文言文还是挺可爱的,“我讨厌的不是社交,是那些做作的人。” “去个书店,唯一爱好是拍照。拍完照还得加上八百字心灵剖析,讲道理,写作文都没见这么认真的。典型鸡八不粗,心思倒是挺细。” 季元现听完,哈哈大笑。 笑他还是一张嘲讽脸。只是以前爱表现出来,现在内敛多了,一股子傲气收得挺好。 变了,都改变了。 说来也奇怪,好似高二分班后,以前熟悉的团体迅速瓦解,随后所有小土匪像被招安似的,安分了。 读书的读书,去国际班的专心考雅思托福。当初中二病严重,目无法纪,眼高于顶的一众人,全都变得寂静如鸡。 以季元现和立正川打头,自他们好好学习开始,把身边一半儿朋友均带回正道。许多人在一夜间成熟起来,他们面对不一样的分叉口,面对或迷茫或无知的前程道路,再也不喧嚣浮躁。 直到很多年后,众人再想起这个分水岭,谁也讲不清那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后来季元现无不得意地总结说,我来,是来揭露的,警醒的。不是宣扬。 所以众人拾旗,紧跟而上。 成绩突飞,期中考试徘徊一阵后,季立二人猛地扎进全班前三。 自此,再也未从山巅之上退滑下来。 老师惊于他们改变,唯何老师成天笑眯眯的,没大肆表扬。他说:“这都在我预料之内,你们不是不能学,没有任何学生不会学习。” “只是看你们想不想学,想要学习的决心有多大而已。” “而且,没有学不会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季元现,没让我失望。” 后来顾惜告诉季元现,高一那年打排位赛。何老师从网吧出来将顾道长拉到一边,神秘兮兮给他一张纸,接着掉头走了。 顾惜说:“那张纸上写的是学习计划,就是我第一次给你制定的学习计划。” “其实,那是何老师给的灵感。” 综合高二上下两次期末成绩,学校今年对潜力股调实验班做了些微调整。普通班进步迅猛,且成绩前五的学生,都有机会作为培养对象,在高三时进入实验班学习。 名单由班主任拟定上交,出结果前几天,季元现和立正川再次传唤办公室。 这一次,班主任将两份综合整个高二的成绩单摆在他们面前。 他说:“干得不错,小子。” “最响亮的反击,就是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你们凭实力,肯定能做到。” 季元现心跳到嗓子眼,他忽然明白班主任要说什么,紧张又兴奋地瞥一眼立正川。 小军长悄悄从背后握一下他的手,两人掌心虚汗,同时咽口唾沫。 “……老师?” 班主任大笑,重重点头:“去吧!到实验班去!” “好好大干一场,来年金榜题名!” 公布榜单那天,看完结果季元现紧攥拳头,立正川大吼一声。秦羽顾惜等人将他们团团围住,哄闹着抬起来。一次次把他俩腾空扔起,又牢牢接住。 秦羽眼泪都快出来了,两年时间,多少个日日夜夜。他一把抱住季元现,扯着嗓子朝所有人吼:“你们知道他进校成绩是多少吗!” “我操!这才是男人!这才叫励志!” 立正川按住心头激动,他走到季元现面前。两人望着彼此,眼神不瞬,少年热血从未如此喧嚣翻涌。 “季元现,你说了,要带我一起去实验班。” “你做到了。” 季元现伸手,用食指狠狠点着他心口。 “不是我,是我们。” “我们做到了。” 这一次,他们堂堂正正,不靠父母,不靠关系。不靠一分钱,不靠一分势。昂首挺胸,大步迈进实验班。 从高一下册到高二下册,数百个日夜。从鸡血浇头,到迷茫挣扎,再重新定义自己,找准前路。没有一天是轻松的,也没有一天是浪费的。 这比任何飙车局刺激,比任何酒精醉人,比任何玩乐有意思。 他们相信自己可以,然后果断付诸行动,自此坚定不移,然后去做到了。 暑假时,季元现拿着成绩单,偷偷去一趟墓园。他提着两瓶啤酒,在季宏安墓碑前坐了很久。他爸出事时,他没哭。他爸去世时,他没哭。他爸下葬时,连天都哭了,他还是没哭。 季元现始终不愿面对这个事实,他固执安慰自己,父亲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总有一天会回来。而现在,他似终于肯面对现实。 “这是我的成绩单,您生前最讨厌看的东西。” “好不容易可以让您骄傲,扬眉吐气时,您却再也看不到了。我懂事很晚,可能有些迟。我还是想跟你说。” “爸,您是这世界上最好的父亲。我一直一直,以您为荣。” 季元现离开时,眼眶通红。他没克制眼泪,却并不觉自己矫情。季元现朝着父亲的照片深深鞠躬,泪水砸在地上,连珠成线。 “现在我要去拼搏属于自己的前路了,爸。” “也请您,以我为骄傲。” 季元现不知道的是,这天立正川尾随他去了墓园。直到季元现离开,立正川才走到季宏安墓碑前。他送了束花,什么也没说。只同照片上的男人对视许久,转身走了。 暑假之于准高三,本就是可想而不可求的事。 实验班只有半月假期,蝉声震天,汗水滴在课桌上。衬衫浸湿,篮球场已看不到高三学子身影。毕业季后,立正川这一届便搬往高三校区。很快,与高一高二的轻松快意隔离。 天儿往死里热,生活仍要继续。 季元现对着试卷抓耳挠腮,立正川从后面递上一瓶冰可乐。水珠沾在他后颈上,现哥一瑟缩,“我操!” 立正川用手指了指日历,“今天晚饭你去买。” 自从加上晚自习后,季立二人开始轮流买饭。时常抱着饭盒,在走廊上讨论题目。吃完之后,休息十五分钟,立刻回到教室继续学习。 最热的季节,遇上最热的学习热情。季元现常在想,他再不可能似这般刻苦勤奋。 因为青春只有一次。随着一丝凉意入梦,雨水淅淅沥沥。寒气遽然降临时,秋意愈浓。 立正川昨夜说梦话,嘴里背着古诗词,居然把季元现吵醒了。现哥有些哭笑不得,他睡意全无,转脸看窗外。 斜飞轻快的雨丝掠过,天色逐渐透亮。刷刷沙沙,树梢叶波如海。那一瞬,他心里万般宁静,立正川的手臂收在他腰际。 两年,整整两年啊。 时针指向六,季元现坐起来。他开始郑重整理校服,嘴里哼着德彪西。 “川哥,起床了。” “快点,别磨蹭。” 立正川揉着惺忪睡眼,他翻个身穿衣,想起今儿个什么日子。 忽地有些感慨。 他轻声说:“宝贝儿,时间真的太快了。” “我感觉昨天还是高一。” 季元现认真给他系上领带,镜子内,少年们意气风发。 他俩对视一眼,拿上书包笑着出门。这次,像去赴一场成长之约。 高三,来了。 第四十六章 高三不比高二,实验班也不比普通班。 高二两人成天黏在一起,吃饭上厕所都不分开,大家谁也不管。毕竟大流皆如此,各个小团体抱得宛如上辈子失足的兄弟姐妹。 实验班不同,大多单枪匹马。好比武林英雄齐聚首,侠客独来独往,倚马闯荡。 季元现和立正川维持了几天形影不离的日子,渐渐察觉有些不对劲。就连班上偷偷摸摸搞地下情的男女,都没他俩这么腻乎。 s中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高一高二任其发展,高三大战在即,早恋猛于虎。不仅没有同桌这回事,稍稍关系亲密的“友谊”,均会遭到老师旁敲侧击。 季元现直觉敏锐,两人如此下去肯定不行。别说是否被老师发现,他不希望收到别人复杂的眼光。只剩一年,没必要节外生枝。 对于现哥似有若无地保持距离,立正川起先没感觉。直到有天进教室,季元现不着痕迹地躲开小军长的手。 立正川原想揽住他,手臂落空,一时反应不过来。 他咂摸半天,到底是明白了季元现的意思。 实则能理解,毕竟他们是学生,还在学校里。有些事可以招摇,有些事却注定不能高调。别说同性相恋,世俗眼中的异性恋在学校进行,都不太适宜。 两人照样同进同出,只是变得不那么明目张胆。各自买饭,各自学习。因高三不是前后桌,从季元现到立正川的座位,横跨大半个班级,宛如隔着太平洋。 高三学习紧张,逐渐连上厕所也得挤时间。季元现做好的所有心理建设,仍然于强压面前不够看。 实验班全是人才,谁都不服输。每人卯足劲儿往上爬,这架势颇像每天都在过独木桥。早自习前增加“宣誓”活动,立正川不愿张口,他觉着真是蠢爆了。 随着日复一日流逝,两人交流时间愈来愈少。一进班门几乎钉在座位上,吃饭时间并不充裕,晚自习下课累得不想说话。 回家后,刷题结束翻身就睡。他们不太记得,上次做爱是在什么时候。 季元现瘦了,虽每天有立正川买的加餐,还是不能免俗地瘦了。高三第一个月假,季元现接到皇后娘娘圣旨,有些精神萎靡地回了家。 他原以为有美味佳肴,满桌大餐,甚至还忍着早餐没吃饱。谁知家里冰锅冷灶,耗子都不愿多瞄一眼。 “薛女士,我估计不是亲生的,咱抽空去做个亲子鉴定吧。” 季元现在厨房扯嗓子嚎,季夫人已吃过了。现哥只好给自己煮速冻饺子,他呲牙,简直恶从胆边生。 “声音小点,当年教你的素质下锅和饺子馅儿了?”季夫人倚着门框,她在家没那么精致严谨,居家服甚有几分少女气息。 “儿子,是不是最近又瘦了。你那姑娘似的腰上还有肉么。” “哎哎哎,薛女士,您这话我就不爱听。啥叫姑娘似的,有您儿子这么高一房的姑娘么。”季元现撇嘴,下意识撩起衣摆。他左右看看,嘴里犯嘀咕,“好像是有点……立正川也说我瘦了。” “说起小川,妈妈问你个事。” “别,别妈妈。”季元现差点扔了汤勺,顺着窗口落荒而逃,“您一说妈妈这俩字,准没什么好事!求求您勒,给儿子留条活路。” 季夫人失笑,走过去伸手在季元现后脑上兜一巴掌。不轻不重,挠痒痒似的。 “小王八,跟你没关系。我就帮立夫人问问立正川的情况,你这一惊一乍的,是不是有鬼。” 季元现松口气,舀起一只饺子。他用筷子戳了戳皮儿,汤汁顺着往外淌。 “成,您问吧。为了证明我的清白,儿臣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正经点,”季夫人剐他一眼,“小川是不是有女友了?” “咚”地一声,饺子掉进锅里。汤汁溅得老高,砸在季元现手背上、衣襟上。片刻后,他慌慌张张用帕子擦净衣衫,感觉双颊莫名滚烫,不敢直视母亲的眼睛。 “哎,你这智商是随了谁。快用冷水冲,一会儿别起泡了。” 季元现打开水龙头,冷水唰唰冲去滚烫液体,手背一片红。还是晚了点,他想起没回答季夫人问题。眼睛盯着水花,支支吾吾地要笑不笑。 “鬼扯,他一天认真学习,哪有时间谈恋爱。” “哦,”季夫人反应过来,他在说立正川。话题回到正规,“那你知道他父母打算送他出国吧。” “唔,算知道吧。” “但他执意不出国,有没有跟你聊?” “他跟我聊这个干嘛,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呗,”季元现不在意地耸肩,他用舌头在手背上舔舔,有点咸味。“再说了,不想出国又不代表在恋爱。哪跟哪啊,脑补地别太丰富。薛女士。” “嘿,这还真冤枉。”季夫人学着他耸肩,笑得韵味十足,美丽动人。“是人家立正川自己承认的。” 季元现一颗心脏猛跃起来,他撑在流理台上的手掌湿滑,腿已经软了。本着敌不动我不动,虽满脑子“完蛋,恋情败露”的猜测,仍保留一丝侥幸,不愿招供。 “他?他说什么了。您别听他胡说八道,那货现在最亲密的情人是数学,最忠贞不渝的爱人叫语文。女生?没听说过。” 季夫人拧眉,瞧他半响。季元现振振有词,不像唬人。她面露犹疑,抿唇道:“具体情况我不清楚,上次看展,小川跟我聊了一下。” “我问他是不是心里有人,早恋了。他倒很爽快地承认,只不过没说是哪个女生。我也不是人家妈妈,不好追问。” “这不,结果人家妈妈也不好追问,就让我来曲线救国了。” 季元现大起大落,差点气成哈士奇。这么重要的事情,立正川居然没跟他通个气儿。差一点,仅差一点他就不打自招了。 什么玩意啊。 “娘娘,别人家事不要管,您操什么心。也没见你这么关心我的感情问题,前一个奶昔,后一个立正川,横竖我在你心里宛如纸币。” “不是,”季夫人摇摇头,“你哪儿有人民币可爱。” 季元现:“……” 他就不该高估自己的地位。 一锅饺子煮成糊,季元现捏鼻子盛在碗里。他倒一点醋,端上餐桌。平时季夫人不提及早恋问题,季元现简直忘了——迟早,迟早有一天,他需要过这一关。 恋爱不是事儿,和谁恋爱不是事儿。恋爱对象的性别,才是大问题。 长辈比不得同辈,身边人对同性恋的包容度极高,但毕竟不是家人。 季元现琢磨着,两根筷子搅在碗里,忽问季夫人一件事:“妈,你知不知道京城王家的三儿子,为他男友,和家里闹翻了。” “据说两人远走美国,准备去领证。” “这事前段时间沸沸扬扬,老王气得要罢官,圈里人谁不知道。”季家如今远离政治中心,八卦倒是一件不落。季夫人不对此事强加个人情感,只说小小年纪不学好,搞私奔倒是一套一套的。 “这几年出柜的高官子弟太多,某家一波未平,邻家一波又起。都开玩笑,说这叛逆格外出圈。小小年纪,懂什么是爱情,跟风罢了。” “过几年,照样结婚的结婚,分手的分手。我们经见太多,都是小孩子打打闹闹。” “和同性恋爱,本身也不是错吧。”季元现忍不住试探,他夹碎一个饺子,双腿不自然交叠起来,“要不是王家父母那么反对,王三少也不至于带男友私奔。” “那又如何?难不成还带个男媳妇儿登堂入室,难不成还要昭告天下?”季夫人没嘲笑季元现的天真,可话里话外,透着意味不明的笑意。“元宝,你这是要老王那样的官员,老脸往哪儿搁。” 季元现想不通,气不过,“脸面能比后代的幸福重要?他总不能抱着官位过一辈子。” 季夫人懒得跟他胡搅蛮缠,少年人急得跳脚,在母亲眼里也不过是为同龄人打抱不平。他们喜好偏离大众的价值观,喜好标新立异。什么是世俗大流所不能为,他们偏偏要为之。 这种心理无异于撒娇拿乔,季夫人并没放眼里。 她又伸手在季元现后脑上掴一巴掌,撂下自己的看法,转身上楼。 “大人有大人的考量,有些事暗中进行,倒还能一睁一闭就过去了。真要拿到明面上来,无异找死。” “不反对喜欢同性,也不接受。这条路太难了,小屁孩懂什么。满脑子浪漫主义作威作福,好好看看这世界吧。” “别以为你所见的,就已经是全部了。” 窗外下着如约秋雨,刺骨凉风在街上违章超速。季元现出神,盯着外面好一会儿。他听到熙攘人潮,喁喁车流,听到时间穿过满城璀璨。 那天,季元现最终没吃凉透的速冻饺。饺子皮儿紧紧黏在一块,撕裂出煮烂的内馅儿。他一言不发地起身,端起盘子扔进垃圾桶里。 随着饺子而去的,大抵还有少年心中不值一提的鸡毛蒜皮。 那些有关恋爱的小事。 季元现心想,唯有死死瞒住,走一步看一步。 那些隐秘爱恋,宛如人间烈烈业火,猎猎狂风。犹如咳在掌心的一口血,心尖的白月光。 他何曾不想光明磊落地爱一人。 然而季夫人一语道破天机,针针见血——太难了,这条路要明着走,实在太难了。 季元现返校后,变得有些不对劲。学习时心神不宁,周考居然忘涂答题卡。立正川在学校逮不着机会跟他详谈,只有每天躺在床上,争取挤个五分钟好好沟通。 岂料季元现非暴力不合作,嘴巴跟那蚌壳似的,怎么也拗不开。他摆明不想多说,顾左右而言他。 立正川好几次相当恼火,打不开上面那张嘴,便冲开他下面那张嘴。可现哥兴致不高,草草结束后,也没怎么温存。 几次下来,立正川特没底特没谱。他当季元现压力大,不愿沟通,也就随他去了。 两人睡觉时,立正川从后面紧紧抱住对方,头埋在季元现颈窝里。他试图找个话题,不聊心事,至少聊点别的。 “宝贝,季妈叫我周末跟你一起回家吃饭。” 谁知这话不晓得触动了季元现哪个神经开关,他反应过激地提了音量,“立正川,你什么时候跟我妈那么近了。” “你能不能别什么都给她说。”无辜挨训的小军长一脸懵逼,窝藏心里多天的无名火一朝爆发。他沉下脸,眼神渐冷,努力控制情绪。 “我给你妈说什么了,你这闹的哪门子别扭。可不可以讲清楚?” 话到嘴边又咽下去,季元现始终没想好该如何沟通。他不是不想,不是不愿,就怕口无遮拦伤了立正川。 季元现抿唇,道:“立正川,你跟我妈别太近。至少在父母面前,我们得保持距离,好歹注意一下吧。” 立正川心里“咯噔”一下。 不痛,不闷,不难受,也不舒泰。 仅仅是跳了一下,“咯噔。” 他问:“你什么意思。” “季元现,你是想偷偷摸摸一辈子吗。” 这话太直白,又太严重。少年热血易躁易冲动,怎么也参不透何为细水长流。 季元现关灯,黑暗把什么都淹没,任由误会欢腾且荒唐。 大抵是他真累了,想不好怎么解释,就不解释。 他一声不吭,翻身睡去。 “立正川,你至少给我点时间。” 第四十七章 季元现这一觉睡得稀里糊涂,梦里有人追赶,有人叫嚣。时而精疲力竭,时而忽感高空坠落。等他后背冷汗涔涔,于睡梦中惊醒时,墙上挂钟的时针指着六点,分针越过三十。 他迷瞪地盯了会儿,忽从床上鱼跃而起,操他妈的,要迟到了! 季元现再伸手一摸,身边床位已透凉。立正川这挨千刀的玩意,趁他昨晚太累睡得熟,今早走人都不叫唤一声! 匆匆洗漱完毕,现哥满脑门官司。他叼了块面包,一手拎书包,一手拿牛奶,风风火火地赶往学校。几乎是踩点跨入教室,季元现顶着老师不可说的眼神落座,还不忘回头瞅一眼立正川。 这货拿着历史书目不斜视,背得全情投入,跟你妈读情书似的。 季元现吸口牛奶,犯了难。他没料到,立正川素来高傲孤冷的人皮下,也有幼稚一面。对于锅从天降的冷战,现哥简直笑不出来。 能怎么着,先晾着呗。 总不能任由对方无理取闹,将冷战升级为热战吧。有的问题若是打一架就能解决,还生着一张嘴干什么。 季元现决定冷处理“分歧”,热情洒在其他地方。谁规定吵架就不生活了,情侣之间再怎么剑拔弩张,饭还是要吃,觉还是要睡。 学习也是必须进行的。 岂料事与愿违,每到下课,立正川跑得比狗还快。往往季元现一抬头,立正川已溜没影儿。现哥呲牙,问立正川的前桌:“这人哪儿去了。” “好像是上厕所吧,也可能找老师问问题,”那女生满脸懵逼,接着又表扬一句,“以前还真不知道立正川学习这么刻苦,印象大大改观嘛。” 季元现维持表面笑容,提着嘴角回到座位。这下他料定,立正川是动真格的。 不是打打闹闹这般简单。 —所以你说这是什么事儿,啊。都不跟人沟通,他大爷的。 —现儿,不是我不看好你俩。就你们对彼此的了解还不够,喜欢不能当饭吃,仅仅是喜欢也不能过日子。耍一次脾气,迁就可以。次数多了你能说不烦? 季元现无奈得要命,转头给秦羽发消息。大情圣苦口婆心,倒不是要拆散这对“励志鸳鸯”。秦羽觉着两人恋爱还行,搭着过一段日子还行,将来毕业始终是要分手的。 自从两人的关系在朋友间公开,顾惜没少消沉。 秦羽替顾道长不值,但也没排斥立正川。感情这回事说不准,没那么多应不应该。 小师长的看法特简单—— —你俩开开心心过完高三,将来看缘分。要想一起走下去,趁早沟通。要不想沟通,就做好随时散伙的准备。少一个立正川你也死不了,天下何处无芳草。 季元现看完回复,觉得此人站着说话不腰疼。炮友多,情人少,大道理还一套套。 全在扯屁。 —得了您勒,好好做你的化学题。老子还就不信了,收拾不了立正川。 十月中旬,天气忽冷忽热。 第一学月的成绩单刚出炉不久,人心浮躁,夹着对前途的隐隐不安。 高三这当口,几乎是在考验学生的耐力、毅力与抗压能力。谁的心态好,谁能按部就班、不急不躁地走到最后,基本算是稳赢局面。 只要期间不出现太大的成绩波动,家庭保持和睦,学生自我调节能力过得去,都会皆大欢喜。 但这世上,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剩下一二,还有苦难言,有口难开。 s中的高三学生正沉浸在题海中,本市某国家重点公立高中,忽一石激起千层浪,传出个爆炸性新闻——有学生跳楼了。 据各大社交软件疯魔般的传言,有人说当时血溅现场,有人说“砰”地一声巨响。小视频源源流传,很快由“看热闹”升级为对“应试教育”的口诛笔伐。 再据流言,这名高三学子成绩起伏过大,最终不堪重压,一跃而下。也有“知情人”爆料:班主任当众讽刺该学生,且在办公室当面对其说出侮辱性词汇。导致惨剧发生。 甚至还有好事者,八卦坠楼学生的“恋爱史”。说他恋爱后不好好学习,这次是为情而死。 流言蜚语来得迅猛且繁杂,声讨真相的人微乎其微,倒是一群吃瓜群众集体高潮了。 本来嘛,这时代已很少有人去追究新闻背后是什么,很少有人用严谨的态度来对待每一个生命。 季元现刷着朋友圈,着实被满屏的“抖机灵”和“恶意”给恶心坏了。他自认不是什么君子,也懒得做圣父。 平凡人有的八卦好奇,贪嗔欲念,他一样不落。就纯粹不喜拿死者“开玩笑”,还是在如此紧张的高三关头。 一整天,教室内议论纷纷。稍有一点流言进展,引得众人大肆谈论。由一斑可窥全豹,全年级该是“狂舞”到了什么地步。 比较令人意外的是,s中放假了。 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周三,s中选择给高三学子一晚假期。说是学习和娱乐兼得,大家回去放松放松。 高三年级一片欢呼,季元现不觉高兴,亦不觉反感。沾了自杀者的余辉,有什么好开心的。但他不同情对方,连自己的生命都如此轻视,把控不住。活着也没啥意思。 而让现哥最为头疼的人,还是他家小男友。 那个傲得自成一派,不愿与俗人合污。废话不多,且不爱沟通的立正川——这货又一声不吭,收拾书包回家了。 季元现头大,要说高三这当口,吵什么吵。 多没意思啊,操蛋玩意。 可等他回家看见立正川时,对方四平八稳地坐在客厅,一副“你不跟我说话,我就死磕到底”的表情。季元现匀出一口气,心想,还能怎么办,哄呗。 自己选的男朋友,哄也得哄顺了。 季元现放下书包,笑眯眯地挤到立正川身边。为防川哥起身,顺势一胳臂拦住对方。 “川哥,看今天新闻没。你说那男生干嘛跳楼,活着不也挺好的。” 立正川没动,手里抱着素描本。他近期的作品遇上瓶颈期,需要换换脑子。介于季元现如此鸡贼,立正川到底没弗他面子。 “关我屁事。” 言简意赅,是小军长的作风。不关他的事,都关他屁事。 嘴巴拗开了,但这话题真聊不下去。 季元现一哂,只好尴尬地继续问:“今早你怎么不叫我起床,哎哟喂,一觉醒来六点半,吓死爸爸我了!” “不想叫你。”立正川特直白,也没注意到语言有些伤人,“你不说要给你点时间,我给了。有问题么。” “……啊,也不是……”季元现遽然有点提不上气儿,他磨着后牙槽。这王八蛋说话还真不留情面,“给时间,又不是给空间。咱俩就不能一起上下学了?说话也不行?” “没必要。” 立正川停顿两秒,估摸这话有歧义。 补充道:“既然你要好好想想,那我就没必要在你面前晃悠。等你想清楚了,直接告诉我结果就成。” 小军长说得风轻云淡,季元现咂摸几圈,却品出了一点其他意思。“想清楚”、“直接说结果”,这词儿听起来怎么都不对劲。 季元现觉得立正川还是能耐,第一次有人将“你是不是要分手,那随你便吧”,说得这么委婉动听。 “我不是那意思,”季元现叹口气,“我想跟你沟通一下,立正川,人与人之间不沟通,永远也翻不过隔着的那层肚皮。” 现哥认怂,决定把秦羽那套搬出来。 谁知立正川一梗脖子,“我懂你,你也懂我。还说那么多废话干什么。” 季元现:“……” 成,跟这货就说不明白。 “立正川,你不懂我,或者说你不是完全懂我。”季元现放缓语气,一字一顿地讲道理,“我想你跟好好的,我们就……就需要在出现分歧时,好好聊天。” 立正川点头,忽然牛头不对马嘴道,“季元现,你是不是想让我出国。” “……怎么又说起你的事了,”季元现焦躁地按了按太阳穴,“所以你的别扭点在哪儿。” “我不想出国,我想留在你身边。” 立正川一言不合开始表白。 “给你算个帐,如果我高考后去美国读本科,意味着我现在就要开始准备托福。申请学校至少预留一年的时间,明年你们高考毕业时,我要递交申请材料。运气好材料通过,或者说百分之九十的机会,我肯定能过。后年春季,就是我的入学日。” “这一年里,我没法再跟你并肩战斗,没法再跟你讨论学习。季元现,我们要走上不同的路,从此以后说不同的话题。” “就这样你还要我出国?” 面对立正川的振振言辞,季元现呆怔片刻。他忽地福至心灵,了解了立正川在烦躁什么。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怕没办法陪我一起奋斗,虽然都要高考,但侧重点不同。” “你怕,四五年后,我们之间就淡了。” “说白了,你怕我出轨,是不是。” 客厅有一瞬的寂静,两人心跳若雷,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却怎么也跳不到一起。 季元现语塞,他放开立正川,粉饰太平的模样怎么也装不下去了。他短暂地露出笑意,好笑的笑。然后一摊手,说:“立正川,我在你眼里……就是这种人?” 立正川不置可否,不说话。季元现觉着,这种沉默比吵架冷战还难受。 原以为今天到此为止,必定谈崩了。立正川又道:“季元现,我想跟你在一起。” 他眼眶冲得有点红,说话声音带颤。他从没这么软弱过,害怕过,他平生第一次想抓住谁,到头来发现恐怕是一厢情愿。 立正川不爱表达,但他又不蠢不傻。季元现要保持距离,还要他别跟季夫人太亲密。 说得通透一点,季元现在掩盖两人的关系。他不愿对家人坦诚,要是做得再绝一些,也许某天会回到所谓“正途”上。 不要他了。 季元现错愕,他拧眉思量半响。忽觉自己还是太年轻,听见风便信了雨。或许立正川仅仅是不满他的隐瞒,没有安全感。 回头想想,易地而处的话,两人位置一对调,季元现也会不甘、不满、没安全感。 立正川死死盯着素描本,手里攥着铅笔,指关节发白。 季元现想在他后脑勺上兜一巴掌,又舍不得。他捏住立正川下巴,倾身而去,嘴唇在对方脸上蹭了蹭。 本着放低姿态求一和平,说两句好话算了。谁知立正川忽地起身,一把将季元现掀翻在地。他面色发青,一言不发地上楼,往卧室走。 这下弄得现哥满眼金星,压根不知这祖宗哪里炸了。他一腔恼火尽数爆发,季元现从地上爬起来,指着立正川背影直嚷嚷,“什么玩意啊!操!” “我都没这么哄过我奶奶!” “哐当”巨响,卧室门关上。满屋子回音跟笑话似的。 季元现无头苍蝇般,围着茶几转了几圈。片刻,他遽然停下,这事儿不对啊。现哥拔腿追上去,追到自个儿卧室门口,又住了脚。 他深吸两口,平静了,开门进去。 立正川躺在床上,背对他蜷着身子。季元现走过去,装着一脸冷漠。他敲敲床头:“起来,回你房间睡去。” “咱俩还在冷战呢,睡一张床像个啥玩意。” “一点气氛都没有。” 床上之人蠕动两下,最终一掀被子要翻身起来。 不料季元现猛扑下去,将立正川死死按住。他吻住那张薄唇,凶猛且夹了柔情。手也不老实,摸索着以掌心按在立正川的胃上。 小军长没有挣扎,意思两下就放弃了抵抗。没办法,真没办法,季元现就是他的锁兽夹。 “胃疼你就老实说,自己忍着能解决什么问题,”季元现掌心温热,以顺时针方向,给他轻轻揉着胃部,“刚刚还在嘴硬我们之间有沟通,胃疼怎么不说了。” “……我没说胃疼,你不也看出来了。” 立正川撇头,不愿对视季元现。他怒火攻心,铁水似的浇注他满腔委屈。哪儿哪儿都没法舒坦了,性格又冷又傲,活该遭罪。 季元现这下是真心疼,他轻轻吻着立正川耳朵。一下一下,特讨好。将人浑身的落拓、高傲,都给梳顺了。 “刚刚是不是很疼,不然你怎么可能掀我一跟头。以前再不对付,你也没无缘无故动手啊。” “行了,宝贝儿。不想留学就不去,不想工作我养你。你想公开就……这个可能有点难度。至少现在不行,你知道吧。体谅体谅我妈,前几天我探了探她的口风,不那么好。” “心肝儿,那可是你婆婆。不能太没良心,对不对。” 恋人浓情蜜意的吻落在耳边,话语夹了蜜糖,又稠又甜。季元现按一贯风格,怎么办,哄呗,先哄好再说。他如今就喜欢这么一人,他也同样就这一堵南墙。 试试吧,试试不畏阻挠,不顾他人眼光,试试与立正川求一个未来。季元现深吸气,埋头在立正川肩窝蹭了蹭。 “立正川,我特喜欢你。” 不知之前哪句话戳了心,川哥面色缓和,不准备继续冷战死磕了。 立正川抱住季元现,双臂死死锁住对方后背。 他笃定而认真,回道:“季元现,我爱你。” 现哥笑两声,不轻不重点点头。他拍拍立正川肩膀,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 “行了,别挺尸。我去给你煮面,等会儿吃几颗药。” “今天暂时不学习了,一会儿我给你拉几首曲子听听。” “听话啊,乖。” 立正川靠着床头,他抱着被子,稍显无助。小军长从未露出脆弱一面,他还想端着高傲的架子,可对方是季元现。 他踟蹰半响,轻声试探,“季元现,你别不要我。” “怎么可能。” 季元现下意识否认,他拉着门把手,说话却没回头。 “我不会离开你的。” 第四十八章 跳楼风波去得很快,近年来因学习压力闹出的人命,数不胜数。社会都快麻木了,s中临时增设心理健康部,配置了休闲娱乐场地,供学生发泄。 日子照样过,学习照样进行,一己之力的反抗甚至掀不起丁点波澜,很快消失在人海里。 人们最擅长造谣,同时也最擅长遗忘。那些被伤害过的人,谁还不是落得个无情忘却的下场。 季元现说了,他恶心那些聚众“狂欢”的人。 也不同情轻易放弃生命的人。 “高校自杀年年都有,你看有哪个学校真正减压。到头来只算学生自己的事,真正残酷的还在后头。” 立正川端着杯抹茶奶盖走进校门,他将热饮交给季元现,又把耳机挂在对方耳朵上。 自从那晚说开之后,立正川逐渐有了些改变。像是急切要给现哥展示自己的成熟得体,又像是圈地为牢,彻底把季元现霸占。 “我妈说这周去家里吃饭,阿姨做了很多好吃的等你。” 季元现喝口奶盖,唇上沾着一层白色奶沫。嘴唇红润性感,立正川看得喉头一动。 老早之前,川哥就想舔一舔,舔那唇上的奶沫,再舔现哥的嘴唇。 品一品究竟哪个更甜更软。 仲秋萧瑟,校园林荫道上落叶纷纷。下得跟那早来的雪片般,不死不休。 季元现做出妥协,当然也抱了侥幸,愈是危险的做法愈安全。只要立正川不在他妈面前人来疯,去家里作客吃饭,是朋友间再正常不过的事。 更何况到时候顾惜也会来,说不定叫上秦羽,几人又能凑一桌学习小组。 瞧瞧,多励志。季夫人指不定一高兴,还给他“加薪”。 立正川心不在焉地应和几声,实则前天他探了探立夫人的口风,当时母亲正忙着签合同,话没说两句就挂断。等立夫人回过神,品到了一点不寻常时,深夜给立正川挂了个电话。 立夫人的意思很简单,性向之事非洪水猛兽。她在商圈里见得多了,好些有权有势,家有娇妻儿女的大老板,多沾龙阳之好。本来嘛,当一个人什么都有了,就想尝尝新鲜,祸害几个鲜嫩的小男孩。 “对那些我一向是看不上,但我无权干涉别人的选择。正川,你突然问这个……是有什么想法?” 面对母亲的委婉试探,迷迷糊糊的立正川吓出一身冷汗。他身边躺着季元现,现哥修长的双腿还缠在他腰上。 明明隔着电话,小军长却有一种被看穿的感觉。 他忽地明白了季元现,明白他的难言之隐。 立正川支支吾吾,“没,就想问您一下。最近无意中看了点闲书,不是很能理解……” “……学习累了,看点课外书挺好,只是别东想西想。”立夫人累得不行,正准备关灯睡觉。她瞥一眼已沉睡的立剑英,到底还是出声提醒。 “妈妈是觉得没什么,性向问题是天生。但你父亲和哥哥,可能不这么认为。男人嘛,你懂的,骨子里的传统不那么容易剔干净。” “阿川,懂妈妈的意思吧。” 立正川挂掉电话,在黑暗中呆坐许久。他觉得有些闷热,于是脱了睡袍去浴室冲凉。冰冷的水体放肆横行,立正川一个激灵,咂摸出母亲言中之意。 她在提醒他,年少有点离经叛道的想法很正常。可以玩玩,但不可以捅娄子。首先父亲与哥哥那一关宛如天堑,闹得太大谁都不好看。 立正川将额头抵在墙壁瓷砖上,一下一下轻撞。他心想,果然是大人,连施压都如此不动声色。 周末去季家,不仅包括顾惜秦羽,连许久不见的林沈海和周锡也来了。别看这些小子平日里人模狗样儿,在学校横行霸道,季夫人一出现,全体起立叫阿姨好。 当官的女人是不一样,走哪儿都自带官威。连腕骨、脚踝、略微抬起的下巴,均透着股凌厉劲儿。 顾惜是季夫人从小带大的,比亲儿子还亲。这边安排好水果饮料,那边便扯着顾惜话家常。季元现偷瞄他那“殷勤”的母亲,又瞄一眼挺坐在沙发上的立正川。 毕竟对所爱之人存有偏心,他觉得季夫人有点冷落立正川。 好在小军长不算太计较,只是投往顾惜的眼神里,带着掩不住的艳羡。 太刺眼,且有些小可怜。 季元现抿唇,上前拖起立正川手臂,“走,带你去小爷的房间参观参观。” “京城那家藏货不多,给你看我的秘密仓库。” 周锡好奇地想跟上,秦羽拉他一把,眼皮抽筋似的打眼色。林沈海沉沉盯着秦小师长,目光落到两人手上,要笑不笑地,冷冷提了提嘴角。 季夫人多明镜一人儿,她转头在客厅里兜一圈。看着季立二人上楼的背影,季夫人笑得意味不明,问:“小惜,元宝和正川关系这么好的。” “看来住在一起,真能互相了解,增进感情嘛。” 顾惜不知季夫人在意指什么,仅仅违心一笑,道:“元宝和立正川的关系还行,平时他缠着我多一些。” “估计立正川头回做客,元宝尽地主之谊,应该的。” “哦,是这样。”季夫人拢拢头发,稍放下疑惑。“哎,对了小惜。跟季妈说说,最近国高学生跳楼那事,对你们学校有影响没。” 顾惜能言善道,几句便将话题扯开。两人许久不曾见面,季夫人想他得很。时不时脆声朗笑,甭提多开心。 秦羽和周锡玩几把手柄游戏,操作略有生疏再加心神不宁,屏幕上亮着大大的game over。他撑着下巴,直觉要完。 季元现和立正川铁定瞒不了多久,指不定高中毕业就要摊牌。 这俩急色货,周身满满恋爱气息,让人想忽视都难。 “第二十七届大提琴国际青少年组金奖得主是顾惜,我压根就没排上号。”季元现引立正川进卧室,拉开室内一扇木门,其后有着大文章。 满壁书籍,二次手办,收藏的古旧琴弓,名家大提琴,还有各项奖杯奖章,动植物标本。别看季少爷曾经不学无术,该发展的爱好一样也没落下。 立正川听不进去,反手关上门。他一把扣住季元现肩膀,将人狠狠抵在门上。湿滑舌头拗开唇缝,如凶猛狠厉之兽。这个吻太具攻击性,严丝合缝的津液纠缠中,季元现感到有什么东西顶着他。 “等会儿,你他妈别到处撒欢。这是我家!” 季元现低吼,企图唤回一点小军长的理智。身下那万恶之源迅猛抬头,坚硬地抵着季元现。不停地跳动,不停地膨胀。太热太烫,季元现吓得不敢动弹。 立正川微眯眼,低头。他眼眶殷红,有些委屈。“我嫉妒,”立正川说,“我嫉妒顾惜,嫉妒他可以无所顾忌地跟季妈攀谈。嫉妒他霸占你十几年,嫉妒他看到我未曾看过的你。” “你先放开,”季元现多少知道立正川内心的不甘难平,要不是看出这货明目张胆的羡慕,他干嘛将人领上楼,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衣服弄脏了等会儿下去不好交代,你他妈脑子清醒点行不行!” 立正川窝火,素来清冷孤高的人撒起泼来,叫人大跌眼镜。他又羞又愤,埋头拉开季元现衣领。兽牙尖锐,一寸寸磨在看不见的地方。从锁骨往下,红紫漫江似的。 邪火仍在隐隐灼烧,两人排山倒海的欲望仅靠磨蹭,永不可能纾解。体内万千小虫爬噬而过,季元现红了脸,红了耳朵,紧紧抓住立正川的衣衫。 那种荒唐又色气的激动感,拷打着两人理智。 “别动,”立正川抓住季元现,他像一只急于发泄,又不得不顾及领地有误的雄狮。小军长发狠将他推搡着,挤着,拼命舐着季元现的耳背、嘴唇。“让我再磨一会儿,我不进去,就在外边磨一会儿。” 季元现捂住嘴,努力不让不和谐的声音溢出去。他后背抵在门板上,眼前升起一层雾。讲不清是愉悦还是紧张,浑身毛孔在此刻叫嚣张开。 他偏头,盯着墙上的合影。季元现与顾惜,那年十岁。 两小无猜竹马成双,彼时还天真无邪地牵着手。 而如今,顾惜在楼下作客。另一个凭空闯进他生命中的男人,正如野兽匍匐着,疯狂做尽“苟且”之事。 好似,好似紧紧盯着他俩。 季元现闭上眼,这你妈,好生羞耻。 下楼吃饭时,两人脸色明显不对劲。立正川嘴角破皮,染着点鲜血。季夫人问他怎么了,不等川哥表态,季元现抢白道:我打的。刚刚他摔了我一奖杯。 这是真事儿,只是摔的过程不一样。 立正川冷哼,季夫人瞧着真像吵架,就出来笑着打圆场。年轻人嘛,失手很正常。一个奖杯算什么,别坏了兄弟情义。 季元现在桌下踹他,两人仓促且满带偷情意味地对视一眼。各自轻咳一声,转头吃饭。 顾惜抿唇,不知该笑还是如何。他咬着筷子,难受地眨眨眼。都说时间会冲淡一切,时间会带走数不清的爱恨与怨。 但在顾道长这儿行不通,他怀着善良的心,窝藏着最肮脏的欲望。 他一面为两人打掩护,又一面奢望他们分手。 飞升不行,遁魔亦狠不下心。顾惜第一次察觉,十几年来的教养令他畏手畏脚。他从不出圈,从不做没把握的事。 也就合该磨磨唧唧,守着守着,便守丢一份感情。 秦羽是祸事婆,也是和事佬。他瞧着顾惜如同嚼蜡的表情,赶紧狗腿地夹上几筷子鸡肉。 “我说惜哥,你家安排南下的事,会不会影响你出国?” “出国?”本在蜜里调油的季元现猛抬头,“你也要出国吗,什么时候的事儿,怎么不跟我说。” 顾惜笑笑,心想真劳驾你还记得我。 “不一定的事,没有决定。还是以高考为主。” “先考着吧,反正出国读本科,也要看高考成绩,绩点什么的不能低了。” 季元现拧眉,正欲说什么。立正川一个眼神,吃味的眼神,直接将他顶了回去。 这顿饭吃得各人心怀鬼胎,原先的快乐恰似再也找不回来了。 季夫人莫名感叹,这些孩子,个个都长大了。翅膀硬了,心思也多了。 十一月中旬,高三上册第一个好消息,终于姗姗来迟。 季元现的期中成绩杀进全班前十,年级排位第二十五名。总分超过a1线三十分,拿到成绩单时,他自个儿都不敢相信。 “我操!我操!” “立正川,我他妈也太拔份儿了吧!数学刷历史新高,135分!” 现哥就差原地蹦三圈,好不容易按捺内心激动,才没在全班同学面前掉人设。他跑到立正川桌边,压着嗓子问:“你呢,考多少。” “我日,别藏着。考得一般我不笑你,咱们一起分析分析。” 立正川笑得高深莫测,他摇头,“回家再告诉你。” “嘿,小样儿你,我自己去看排位榜。” 季元现转身要走,岂料小军长遽然抓住他手腕。 “不准去,你敢去看,我就在这儿亲你。” 这话没有开玩笑,川哥眼眸深深,一瞬不瞬。 现哥雷声大雨点小,马上就蔫了。他悻悻回座位,还不忘转头对立正川竖中指。 晚自习下课,季元现迫不及待地拉了立正川回家。两人一路上拉拉扯扯、嬉笑打闹,现哥特不安分,硬要扯开川哥的书包。 他想亲眼看看这货到底是个什么成绩,居然搞得如此神秘。 到家时,季元现蹬掉鞋。他跟在立正川身后嚷嚷,小军长也不急,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啤酒。他拉开拉环,递给季元现。接着变戏法似的,从裤包里摸出成绩单。 “拿去看。” 立正川将纸张拍在季元现胸膛上,极潇洒。 “考得很一般。” 季元现摸过成绩单,看了看分数,双眼骤然睁大。接着一看排位,怒骂一声,“我操!你他妈在这儿给我装大尾巴狼呢!” “全班第七,年级二十!好还意思吹考得一般!” “不行了,我要分手!”季元现佯怒推他一掌,“说,是不是背着我偷偷刷题了!嗯?” 立正川笑得直不起腰,他猛灌一口酒,堵住季元现喋喋不休的嘴。两人又纠缠起来,从厨房到客厅。他们压在沙发上,衣衫凌乱。没有外人,两人下嘴也没轻没重。 很快嘴唇撕咬到流血,有些红肿。但极其愉悦,身心透彻。 相爱的、互勉的少年人用自己的方式,为对方庆贺,为回首两年夜以继日的努力庆贺。 他们疯狂,他们撒欢,他们忘乎所以,尽情推搡着,笑骂着。差点甩了外套脱掉裤子,直到—— 房门“喀嚓”一响,两道原本笑语连连的女声遽然传进来,再停住。 立正川和季元现迅速分开时,已来不及。 他们手忙脚乱地整理衣衫,压根不敢对视来者的眼睛。 季夫人与立夫人站在门口,手中提着精致的便当食盒。她们由惊讶变为震怒,再转为冷静。不过半分钟。 说来也巧,平日她们懒得往这儿跑。要不是今天俩孩子同时给家里报喜讯,夫人们亦决计不会起这个意。 与母亲眼神相对,季元现极不自然地擦擦唇。 对方是成年人,这一屋子的暧昧、衣衫不整,那背地里的情事,简直昭然若揭。 良久,空气如铅重。死死凝结着忐忑不安。 立夫人率先开口,保住了大人的体面与镇定。 她说:“立正川,收拾一下。” “现在跟我回家。” 第四十九章 立正川站着不动,季元现深吸口气,推他一把,“阿姨跟你说话呢,快去收拾衣服。” 这场面着实太尴尬,现哥觉得自己脸皮滚烫,能灼穿地心那种。他看着自己母亲,特想扬起笑容缓解气氛。对上那双沉静的眼眸时,季元现选择闭嘴。 立夫人瞧着立正川,抬腕看表掐时间。 “给你五分钟,我在楼下等你。” 她说完,朝季夫人礼貌一笑,却没正眼去看季元现,转身出门了。 小军长起初一动未动,实则吓傻,脑里一团浆糊。他想过一千一万种出柜方式,没料到现实如此。等他回过神来,季夫人笑吟吟地看着他,还挺温柔的。 “不去追你妈妈吗,她好像不太开心。” 没什么衣服好收拾,估计今晚回家也睡不着。立正川从沙发上拿起外套,临走前瞥一眼季元现。后者给他眼神安抚,示意别担心。 随着再一次关门声响,短短几分钟,学区房内换了天。 季夫人脱鞋进去,她将食盒放在茶几上。季元现垂首站在旁边,不敢说话。 气氛凝重,好似挑开一角幕布,舞台背后的隐秘惶恐,就会如开闸之水,汹涌倾泻。 “我一直以为,那天你是跟我开玩笑的。”季夫人点根烟,她视线飘忽在虚空中,似想起什么笑话来。“你当时问我,我就该察觉。合着是自家儿子在打预防针,今天我不来,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摊牌。” “高中毕业?嗯?季元现,你给我讲讲。” “……妈,”季元现满腔心虚,甚至绷紧了嘴角。事到如今不得不说,再有意隐瞒就是纯粹侮辱大人的智商。 “这话我原本想以后再告诉您,选个合适的机会,恰当的身份……比如等我独立了,经济和精神双重独立时,我会选择跟您摊牌。” “但现在瞒不住了,我再否认说闹着玩儿,那也不是东西,对不起立正川。您要我说,我就说了。妈,我喜欢男生。” “没有开玩笑,一直以来就喜欢。我没喜欢过女孩子,也喜欢不起来。” 季夫人一弯嘴角,这回答似在意料中。她吐出口烟雾,“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但我希望你们分开。” “明天,明天就搬回本家住。觉得离学校太远,可以找司机专门送你。” “季元现,懂事点。” “那您告诉我,什么算懂事,什么才算不懂事?”季元现仅存的理智被“分开”二字熔断,他语速极快,拽着少年为剩不多的倔强,一分二两。 “妈,我喜欢男生就是不懂事?走上世俗眼中的‘正道’就算明白人?全国人民十四万万,怎就容不下我一个小小的性向?” “我喜欢谁,我碍着谁了。我就想过我要的生活,我怎么就不懂事了!” 季元现声音发抖,努力让自己镇定辩论,却透着股歇斯底里的倔劲。季夫人听完后,停顿一两秒,她四两拨千斤地顶回去。 “那你还要这个家吗。” “季元现,你还想要我这个妈,想要你爷爷奶奶吗。你是想要薛家、季家上下几十口亲戚颜面无存。” “你想要他们走到哪都被人暗戳脊梁骨。这就是你想要的生活?” “……妈,您没道理,没这个道理。” 季元现忍着哭腔,他明白,在谈判技巧上,再修炼十年也不一定能赛过母亲。更何况现在他心乱如麻,整个人惶恐不安。 他只能一次次控诉,一次次抗议,您不讲道理。季夫人叹口气,指着窗外,轻声道:“我不讲道理,季元现,这世上比我不讲道理的多了去了。你以为我是在拆散你们,棒打鸳鸯,破坏你俩年轻无畏的爱情?” “别天真了,季元现,几十年后我下去找你父亲时,我怎么跟他交代。你也得亏宏安走得早,不然今天非打死你。” 季宏安是根教鞭,是条戒尺,季夫人狠心将他搬出来,是想下最后通牒。她要季元现的心防溃败,要季元现想想整个家族。 想想那些荣耀,想想那些风吹雨打、夹血带腥的来路。 季家站在关口上,如今政治正确、没有污点,简直比什么都重要。这是自由开放、兼容并包、娱乐文学百花齐放的时代——但没有一个,没有一项,会大度容忍同性恋登上前台。 他们不能以大摇大摆的姿态,跃进世人眼中。那些被主流价值观所诟病的爱恋,甚至贴着病态的标签。 “这都什么时代了,妈妈……” 季元现从喉咙里发出几声哀鸣,他双眼泛红,终于敢正视季夫人。 “2001年《中国精神障碍分类与诊断标准》里,将同性恋从精神疾病名单中剔除。这早就不是病了,也不是变态。为什么你们都不明白。” 这话是在问季夫人,又像是透过季夫人在问更多人。 这世上没几个明白人,可明白人大多都因“违反相关法律”而禁言。 丧钟为谁而鸣,丧钟为谁而鸣。 “我不管这是什么时代,我也从不认为你是病了。儿子,妈妈只是不想你走如此艰难的路,我很难过,不是因为你喜欢男生而难过。” “我难过的是,在未来你会遭受数不清的白眼,遭受别人的不理解。我难过的是,有朝一日我离开你,谁来保护你。” 季夫人灭掉烟蒂,她目含悲悯,盯着自己的宝贝儿子。他还太小,意气风发。稚嫩的感情甚至经不起现实推敲。 成为父母所需的代价太小,而培养一个孩子的代价又太大。 这也是她的心血,谁说父母容易? 季元现双唇颤抖,自母亲搬出季宏安,他便猛然察觉了肩上担子。母亲没有放弃,整个家族亦没放弃。 生在权力中心的人,谁不期待东山再起。玩政治的人,家族兴衰就是生命。 他所消耗的,仅仅是母亲的耐心,是长辈对他年少无知的纵容。 “可是……妈,我真不想和他分开。” “那立正川呢,你想过他的家庭吗,知道为什么立家安排他出国?” 季夫人微抬下巴,在少年摇摆不定的心上,开了最后一枪。 “立老子病情加重,快不行了。立家希望去美国治疗,最好的陪伴人就是立正川。这些话,他没跟你说过吧。” “我也是今天才从立夫人那里得知,立家看重孝道,你难不成要立正川不孝?他肯定是要走的,隔着汪洋大海,隔着几年光阴,你们还能坚持吗。” “儿子,动动脑子。这世上浓烈的感情,哪一段不是在极浓时分,转淡逝去。” “妈妈不希望你伤心。” 一段感情,热烈芬芳时勇者无畏。而等将来时过境迁,年轻的冲动随流消逝,等他们都变得不再有趣,这段乏善可陈的感情变得味如嚼蜡时,他们会不会因今日的决定而追悔莫及。 有些事不能将就,将就便算不得好。 道义在那里,道德也在那里。情谊在那里,原则也在那里。季元现上下唇一碰,“不想分开”四字说得容易。可他能忍受争吵,忍受浓情转薄,却不能忍受立正川违逆良心。 他担不起的,是立正川被家人白眼,此后一生背负不孝二字。 季元现眼中的烈烈烛火,有一瞬吹灯拔蜡。他脸色发白,攥紧双拳,身形微微颤抖。 这一枪果断且威猛,擒住少年心底的命门。好似鲜血汩汩,风干在深秋夜里。那些愤怒且傲慢的少年心绪,一朝散成满空飞雾。 太难了。是不是,这条路进退两难。 立正川跟随母亲回家,头一遭发现立夫人也能开飞车。不过四十分钟,他们已倒车入库,在自家停车场了。 立夫人一言不发,踩着高跟走在前头。一下一下,堪比枪声。立正川努力让自己镇静,他觉得母亲肯定明白,或许前几天试探对方时就明白了。 否则也不会“好意”提醒他。 “今天你爸不在家,”立夫人忽然道,接着她几声轻笑,“你真该好好庆幸一下。” 随母亲进入书房,立正川杵在死宽的书桌前。他揣在裤兜里的手,不自禁蜷成团。冷汗在后背挂着,要说不忐忑,那是骗人的。 立夫人靠在书桌边,离儿子不过半米距离。她打量着,视线在他逐渐成熟的轮廓上逡巡。多俊,多帅的孩子。 她叹口气,“我们该从哪儿说起,是说多久了,还是说你是不是认真的。或者,我们单刀直入,说说怎么才能叫你俩分开。” 立夫人是生意人,问问题不爱绕弯。她从来都直击要害,以免浪费彼此时间。 “我喜欢他两年了,我以前没喜欢过谁,也不知道自己喜欢的是男是女。”立正川挺起胸膛,希望自己看起来更有底气,“我只是喜欢季元现,无关性别。” “你这话,倒还勇气可嘉。”立夫人点点头,然后话锋一转,“那我说明白了,你们分开吧。妈妈不干涉你的性向,但不赞成你们现在谈恋爱。说什么影响学习都是借口,所以妈妈不说。” “我以平等的身份跟你讲,立正川,你是必须要出国的。爷爷的事自个儿好好掂量。现在分开,还不算晚。没那么多念想,也没那么多纠纷。” “可能过几年,你们自己就忘了。回头看这一段年少的爱情……暂且说你们是爱情。也许只会觉得好笑。” 过几年,一切尘归尘,土归土,等少时记忆如蒙上油污的灯泡,如盖上灰尘的时间胶囊,他们也许都会忘记,忘记年少爱过这么一个人。 太残忍了。 立正川梗着脖子,紧紧拽住那一分二亩田的傲气。 “我不。” 他拒绝商量,拒绝退让。 立夫人不恼,她觉着是自己这些年来的教育出了问题。孩子离经叛道,错误都在父母身上。没把孩子教好,是父母的过失。 “当年我和你父亲就不该散养你,听凭你发展。阿川,妈妈和你商量行不行。这事儿我不告诉你爸爸,你和季元现分开,我们就当此事从没发生过。” “行不行。” “我不。”立正川仍如是答,他面色阴沉,带着不可置信,“有些事发生了,它就是发生了。我不可能再回到原处,装作不曾认识季元现。” “妈,我喜欢他。” “您儿子,真正的喜欢他。” 立夫人的太阳穴突突跳,再怎么民主开放,也很难镇定地听着儿子说喜欢男生。这冲击太强太直白,并不好受。 “正川,妈妈希望你……” “行了,妈。您出去,我跟他说。” 一道男声打断立夫人,他们下意识向门口看去。立森西装革履,风尘仆仆。他才从外地出差回来,本意来书房问候母亲,没想听见这样一出闹剧。 立森脱掉外套,扯松领带。他抬脚往书房里走,每走一步,立正川的脸色便惨白几分。 立夫人思量片刻,端着水杯出门。她经过立森时,轻声道,“好好说,别太生气。” 随着房门关上,立正川还没来得及从惊慌中回神。立森解开袖口,然后面无表情地抬脚踹到立正川胸口上。 这一脚没留情面,直直将他踹翻在地。跌倒时脑勺撞上桌沿,“哐”的一声!这下立正川懵了,他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 立森蹲下身,一把薅住立正川头发。他冷漠道:“能耐了,敢和母亲大小声了。从小我没打过你,今天开个戒。” 接着,一个响亮的大耳光扇在他左脸上。立正川口腔里血味弥漫,该是破了皮。他眼冒金星,半响没提上气儿,更别说好好思考。头皮传来阵阵疼痛,提醒他立森正处于盛怒的状态。 “醒醒,蠢货。我他妈求你做个人!你不考虑立家,也要考虑考虑季家!” “人季元现老爸倒台,这几年过得如履薄冰。好容易有点起色,想着季元现未来进入政坛,东山再起。你瞧瞧你干的什么事,嗯?” 立森拍拍立正川的脸,想把他打醒似的。 “季家就一个季元现,等你玩够了,想拍屁股走人时,你要他怎么办。不小了,马上就十八了。老弟,成年人了。” “我拜托你用成人的担当想一想,啊。这话我就说一次,明天赶紧跟他分了。我不管你们爱得多轰轰烈烈,在现实面前都他妈算个屁。” 立森松开立正川,站起来。他从包里摸出烟盒,自顾自点上。立森走到窗边,眉头紧锁。他也心疼,更多却是忧虑。他直觉这样不行,两个男人,未来见不得台面。 不可能一辈子偷偷摸摸,算个什么事儿。 身后一阵响动,立正川扶着书桌,慢慢爬起来。他晃了晃脑袋,抬手抹去嘴角血沫子。 “我不,哥。” “你他妈信不信老子弄死你!” 立森勃然大怒,手掌猛拍在窗上。玻璃颤颤巍巍,好似下一秒就会碎裂。 “老子叫你听不懂人话!” 他们兄弟俩双目赤红,如冲冠之兽,各自亮出獠牙,互不退让。立正川满脸倔强,他再次挺起胸膛,像幼兽蜕变,终敢于朝强大的敌人发起挑衅。 他说:“我不,哥。” “只要今天你没打死我,我还是要和他在一起。” “只要今天你没打死我,我走出这个屋,我还是喜欢他。 第五十章 昨夜闹得太晚,季元现没能睡着。季夫人叫他搬家,忤逆不得,只能照做。清早,季夫人没顾上去政府“打卡”,押着儿子收拾行李,回了本家。 季元现按了按太阳穴,头疼。之前泼皮无赖的所有厥词,均被季夫人轻描淡写一句:“你不回家,我就让你奶奶们过来请你。”给堵了回去。 季老夫人和薛老夫人就好比季元现的指尖血,平时八竿子打不着,纵容他迁就他。真疼起来,一颗血珠十指连心。 季元现在老实之前,特不服气地最后挣扎,“那云旗哥,他和承哥不也互相喜欢,你们不也同意了吗?” 季夫人神情疲惫,通宵熬下来有些遭不住。她再如何强大,也不算年轻了。 “儿子,你要记住,你姓季,不姓薛。” “你担负的是季家,是你父亲、你爷爷奶奶传承的东西。你要是姓薛,我才懒得管你。” 季元现回家前,给立正川发了消息:我先回家住几天,你好生跟家人说。别吵架,别把事情闹大了。 好心好意一句提醒,奈何发送的时间不凑巧。立正川接到短信时,正跪在立森的书桌前。 季家昨晚没休息,立家亦没休息。 立森瞧他冥顽不化,干脆不理不睬,任由立正川在这跪着。凌晨五点跪到现在,少说也有四个小时。 立正川双膝麻木,他眼眶通红。手机摆在立森的书桌上,立大少听闻铃声,叼着烟吸一口。他缓缓吐出烟雾,斜着眼珠子瞥一眼。 然后笑了。“我看,季元现就比你懂事。这年头识时务者为俊杰,瞧瞧人家,再瞧瞧自己。” “立正川,别傻了。季元现都跟他妈回家了,你在我面前倔着,屁用没有。” “不信,自己拿去看。” 小军长当然不信,他百折不屈,便同理认为季元现也会抗争到底。立正川想站起来,膝盖将离地面时,蓦地又重重跪下去。“咚”地闷响,这次更疼。 他咬着后牙槽,伸手去扒拉书桌,半蹲着,没法儿站直了。 立正川对立森的话不以为意。直到自己按亮屏幕,那参参两句落入视野、落入心头时,立正川遽然呼吸一紧。 他觉着自个儿头皮发麻,满脑子季元现。“别把事情闹大了”跟弹幕似的。他用手指掐住膝关节,喉咙生痛。第一次,立正川第一次认为自己好比烂掉的沉疴,好比狗皮膏药。 他一个劲在这儿僵持,季元现已退一步海阔天空。 立正川眼睛发红,有点想哭。立夫人训斥他时,他没哭。立森不留情面揍他时,他没哭。 怎么季元现一句话的事,立正川就无比委屈。 眼眶死命地疼,死命地不争气。 “我不,哥。” 立正川忍着哭腔,整整一晚,没有除这三字以外的话语。 他固执己见,不愿商量。 立森看他脸颊红肿,视线扫过去,睫毛颤抖,嘴角也破了。他终于有些不忍,还装着不耐烦。 立大少挥挥手,垂眼盯着手中报纸。“滚去休息,脸好之前就不用上学了。明天我去给你收拾书本回来,自己想想要看什么。” “手机也拿走,联不联系是你们自己的事。我还是那句话,分了。不管你们要用多久,至少在毕业之前,干干净净地分掉。” “听明白没有。” 立正川嗤笑一声,扯动嘴角时疼地要命。他努力挺直脊梁,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显狼狈。 “我不,哥。” 三字铿锵落地,立正川开门出去了。少年一身傲骨通透,打碎牙齿和着血吞,不愿低头。 立森眼睛沉沉,满脸阴翳地盯着房门。几秒后,他抬手将桌上的硕大玉麒麟砸在地上!碎屑四处飞溅,破裂之声响彻明室。立森狠狠揉着鼻梁,片刻后,长长叹一口气。 他想,这孩子,怎就不知进退呢。 季元现未遭皮肉之苦,季夫人懒得打他,也没像其他恐同父母那样,没收季元现的手机。很多事愈禁止,相反对方闹得愈欢腾,愈来劲。 除了要求他们分开,季夫人几乎没多说,第二天就叫季元现滚回学校上课。 她的原话是:“不管你们什么感情,我不能抹杀你们感情好的事实。我希望你们分手,但没奢望现在就叫你们老死不相往来。” “自己掂量点,时间也不长了。与其闹得所有人都不好看,不如你们自己商量,怎么解决。” 季夫人是典型的政客思维,疏堵结合。堵不住汹汹来势,便间接疏流。季元现咂摸出了点其他味道,是不是可以暂时,暂时分开一下。 等未来他们有实力,都能够真正罩住对方时,再重新在一起。 季元现坐在地板上,他给立正川发消息。为自己的计谋暗暗得意,季元现想得很清楚,不急在一时,只要他喜欢立正川,只要对方也一直喜欢他。 时间算什么,名义又算什么。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可这种情绪没持续多久,随时间流逝,立正川不回消息,季元现的兴奋逐渐熄灭。他有些寡淡地回忆起母亲的话,盯着手机屏幕。 按亮,熄灭,再按亮。 立正川不回消息,他究竟怎么了。 疑惑与不安,委屈与猜忌,如一团浓雾,长久地、强势地笼罩在季元现心头。太难受了。 季元现回学校上课,虽季夫人要求放学回家,他仍然是愉悦的,至少可以见到立正川。 他想好好与立正川谈谈,说不定欺上瞒下挺过这关,过两年等他仗着自己独子的身份,在母亲、爷爷奶奶面前撒撒娇,多说好话。 兴许他们就接受了。 可季元现没有等到他的恋人,立森一身休闲装出现时,现哥宛如当头喝棒。他以为立家要给立正川转学。 “我来帮他收拾点书本卷子,高三学习任务重,总不能让他闲着。”立森提着书包,把季元现叫到走廊上。他上下打量这少年,确实有男女通吃的资本。 “昨晚我打了他,没法儿出来见人。所以你们这几天不能见面,但可以发消息。年轻人嘛,别人越反对,感情越忠贞,以为自己个个都是王宝钏。” 立森冷笑两声,他好心建议季元现:“我劝他分手,同样也劝你分手。季家这几年怎么过的,上面政策怎么一刀切的,各大平台在封杀什么,我想你也清楚。都半大不小的人了,懂事点,啊。” “以后仕途需要帮忙的地方,哥帮你。不是看在你薛哥的面上,看在你的面子上。” “放正川一马,也放自己一条生路。” 季元现怔在原地,他口中苦涩,心想果然姜都是老的辣。立森不轻不重几句话,刀刀直击要害。政客的丑闻无外乎那么几样,他可以搞地下情,可以瞒着,那立正川愿意吗。 那个清高傲慢的少年,那个始终不愿合污的少年。 但时代不允许他们如此做人,人生于世,背负不一样的职责重任。难怪立正川不回消息,估计他看到那些“曲线救国”的大道理,怕是要气成失心疯了。 分开第四天,秋意浓稠得不行。凉风刺骨,再来几场秋雨,估摸就该立冬了。 天儿亮地愈来愈晚,七点整时,还不见旭日跃出地平线。 苍穹呈铅色,压抑且沉重。 季元现缩在教室后面,趴于课桌上背历史。后门“哐当”几响,季元现顺势看去,然后视网膜一痛,是立正川。 川哥穿着校服,嘴角伤口结成褐色的疤。他满面寒气逼人,也不管别人眼色如何,直直走向季元现。 那气势宛如来挑架,凶狠得不得了。 未等来者找上门,季元现主动迎上去。他们擦肩而过,现哥低声快速道:“有话出来说,不要在教室。” 气势汹汹地立正川蓦然住脚,若说方才他怒火中烧,此刻便是悲从中来。心口兀地被人剐去一层,连皮带肉,鲜血横飞。 他想,我就那么让你难堪,那么让你见不得光。 立正川咬牙,转身跟出去。两人选了个离教室远一点的位置,站在走廊围栏边。 季元现柔了眼神,思念泛滥成灾。他伸手欲抚摸立正川脸颊,又在半途缩回来。这是在学校,季元现想,如今不比以前,或许还是低调点好。 “你哥给我说,他打你了。你就不懂还手吗。”季元现问,“我给你发消息,为什么不回。” 立正川不屑地扯了扯嘴角,“怎么回?答应你去留学,还是按你说的暂时分开?” “不可能,季元现,我不答应!” “你能不能小声点!” 季元现压着嗓子吼回去,他匆匆瞥一眼窗口,发觉好几人盯着他俩。 “立正川,我们好生说,行不行。你不要曲解我的意思,我说的不是分手,是暂时分开。” “我们还能继续联系,也能继续……继续喜欢彼此。川哥,做人不能太固执。至少为了家人,我们暂时退一步,好不好。” “不好。”立正川居高临下,冷冷睨着季元现。 在他的字典里,没有委曲求全,没有识时务,没有退一步。分开就是分手,要他留学就是推他离开。 立正川想不明白,季元现是真的要和他缓一缓,还是以此为借口,最终摆脱他。这些不安定的因素,在立正川心中盘旋爆炸,几乎叫他无法冷静。 季元现也冷下脸,“那你有更好的解决方法吗,你能叫父母答应吗。” “立正川,我们都没独立。一切束缚,只能怪自己不够强大。忍几年怎么了,你到底在想什么。” 立正川红了眼,嘶哑着声音,一把揪住季元现衣领。 “你不要擅自安排,不要擅自揣测!别他妈擅自替我做决定!” “季元现,独不独立是我说了算,我他妈明天就能不读书,自己赚钱!你有问题来问我行吗,强不强大个屁!” “大不了我不读书,我养你!” “啪”! 只一声。 干脆利落。 一个响亮耳光,干脆利落地扇在立正川脸上。 立正川懵了,不敢置信地眨眨眼。接着,他用舌头顶了顶口腔内壁,对上季元现的眼睛。 “你自己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 季元现声音颤抖,嘴唇颤抖,连身体也开始颤抖。他喉咙里压着呜咽之声,巨大悲凉涌上心尖。季元现捏住立正川下巴,死死盯着他。 两人如困斗之兽,拼命角力。 “你自己想想,你干的是人事吗。” “不读书?说着挺好玩?你他妈知道‘读书’这俩字儿咋写吗!我们走到今天,读到今天,学到今天,数百个日日夜夜,你他妈说不要就不要?” “立正川,你他妈孬种!” “是!我是孬种!我在你季元现眼里从来都不懂事,从来都自视清高!我比不上秦羽会做人,也比不上顾惜稳重。” “我多跌份儿啊,只知道撞南墙。哪怕撞到头破血流,撞到连你都嫌弃我,我还是认准了不回头!” 立正川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在清晨蒙蒙的灰暗里,在远离教室的阴影里,在恋人恨铁不成钢的视线里——他的眼泪啊,蓦地就下来了。 立正川不知道自己哭了,泪腺宛如开闸,汩汩成河,淌着委屈与不甘。 他声音颤抖,几乎跌到尘埃里。他抬手遮住眼睛,努力保住最后一点尊严。 他说:“季元现,你不能让我喜欢你,又不要我。” “你不能。” “我没说不要你……”季元现松开立正川,两人拉出一段距离。“我们,我们不能活得太自我,这样是不对的……” “我真就想不明白,暂时分开一下怎么了。我没说不要你,也没说从此江湖不见。你出国,我们就从此不再见?不是这个道理,立正川。” “是我的,就是我的。我一刻也不会放手。” 立正川微昂头,抬着下巴。他眼神落到远处的操场上,落到主席台上。须臾间,他想起两年前,他们第一次相遇。 那时少年生气蓬勃,看谁都不入眼。独独季元现,在他视网膜上死命灼烧一下,然后钻进了他骨髓之里。 人生若只如初见。 若只如初见。季元现叹口气,埋下头。他转身打算回教室,声音里透着疲惫。 他想,有什么办法呢,这货就这性格。 “算了,我跟你说不通。” “回去上课了。” 立正川既悲且愤,他红着眼眶,突然朝季元现的背影大吼。 “你他妈别想丢下我!” “老子从来就没想跟你做兄弟,从来也不跟你做朋友!” 季元现脚下一踉跄,心头猛然一悸。他忽觉自己像被扒了衣衫,扔在大庭广众下。 天色渐明,东方透着光。教室窗口不断投来探究的眼光,也幸得老师一向不管早自习。 这感觉,真不好。 季元现回头,立正川似要啖其血肉那般,凶狠地盯着他。暴烈又卑微。 我的少年,我高傲的少年哪去了。季元现遽然有些悲伤地想,我的立正川。 第五十一章 再次冷战。 因两人都不回学区房,显得格外认真且严峻。 季元现不在学校上晚自习,晚餐时间提上书包就回家。立正川看着他的背影,抿唇,一言不发。他们已五天没说话,抬头不见低头见,却比陌生人更冷漠。 立正川周身低气压,这感觉似回到横行霸道的高一。他出现在教室时,明眼人大气不敢出。季元现趴在桌前做题,雷打不动地刷五三,刷学校密题卷。两人视线一对上,复撇开,愣是一句话没有。 课间有人打闹嬉戏,立正川借挂书包的机会,瞥一眼季元现。或许是教室太吵闹,季元现解题思路被打断,不耐烦地堵了堵耳朵。 立正川坐好,面朝黑板,背对季元现。两人座位隔很远,拉成对角线。他手中转笔,停顿两秒,一皱眉,猛踹一脚课桌。 伴随哐当声,立正川发脾气似的吼了句,“吵他妈的吵!看书!” 教室瞬间静谧一片,同学们面面相觑,没谁敢惹这大爷。 几秒后,闲散人群主动归位,教室里响起细细簌簌的翻书声。 季元现撩起眼皮,盯着立正川背影。他叹口气,微皱的眉头到底展开了。 至少还能安静做题。 顾惜是从季夫人那里得知此事的,原本季夫人要他劝解季元现,顾惜摇头,转身找了立正川。 要说起来,之前也有几次单独谈话,这应是最心平气和的。 “我劝你们分开,不是说我要插足,我还不至于趁人之危。季妈要我劝元宝,但我知道,问题出在你身上。元宝很容易想通,你不太容易。” 顾惜给立正川一罐啤酒,他们今晚逃课,翻墙去了河堤。 立正川猛灌几口,他坐在河堤石栏上,寒风凛冽。 “你凭什么来劝我,又凭什么说我想不通。” “你要是想通了,就不会和元宝冷战。也不会答应跟我出来,立正川,其实你心里很明白,这样僵持下去是不行的。你们迟早要分开,换个斗争的方式不行吗。” 顾惜问。 “说实话,我还真没想过,你敢忤逆立森。听我表姐说,你哥在学生时代,出了名的暴脾气。这几年才逐渐收敛。” “收敛个屁,”立正川忍不住爆粗口,他捏着手中易拉罐,盯着黑漆漆河面,目不斜视。“顾惜,你们不是我。没人可以帮我做决定,我放不下季元现。” “我不会给你留机会的。” 顾惜轻声笑,他滚动喉结,咬着下唇思考片刻。忽然问:“立正川,你想带给元宝快乐吗。” “我想,所以他和你在一起时,我没有给他强加任何道德情感上的枷锁,没有去赖着他。” “我喜欢他,不比你少。这么多年,我为了他快乐,一直对这份感情缄口不言。” “感情是要让对方快乐的,不是一味捆绑。” 立正川眼睛闪烁,他咽口唾沫。现目前回答这个问题有点艰难,他说:“……我可以给他快乐,只要我们过这一关。” “我一定,一定给他快乐。” 顾惜摇摇手指头,又点点立正川,笑了,“你们过不了这关的,除非分开。” “立正川,元宝其实说得很简单。你们暂时缓一缓,然后寻找解决办法。多好的提议,你为什么就不答应?” “让我猜猜,你是觉得两人之间没了名分的束缚,他有朝一日可能变心。你还觉得,事物脱离你的掌控,就没安全感。你缺乏的,是他对你的在意。只要你出国了,元宝很可能会变心,是吧。” 立正川不置一词,顾惜全部猜中。他只想要个名头,想要光明正大地霸占季元现。 否则他以为,稍出现一点空隙,季元现就不是他的了。 面对立正川的沉默,顾惜没打算拗开对方嘴巴。他站起身,拍拍立正川肩膀,“我劝你再想想。” “如今元现快乐吗,你们快乐吗。你能否继续带给他快乐,还是带给他痛苦。” “立正川,你是在爱一个人,不是折磨他。” 塞得格曼有一个著名的习得性无助理论,简单来说,当人在一次次失败、痛苦后,会形成无望或无可奈何的心理。 季元现就处于此阶段,他试图和立正川沟通,然后碰壁。再尝试沟通,然后继续碰壁。 这个深秋太冷,不比心冷。立正川决绝的态度,真让季元现快放弃了。 上次在走廊大吵一架,不久两人又在教室里掀桌子。季元现愈是坚定自己的主意,立正川愈是没有安全感。 季元现想,要不然,就分手吧。 产生这个想法时,立正川堵着季元现,不要他回家。两人站在教室门口,简直是现场直播。 季元现好面子,却早已丢得溃不成军。他拉着立正川手腕,沉声道:“让开,我晚自习要回家。” “你陪我上一次怎么了,”立正川说,“你在躲我。” “我没躲你,我妈要我回家。” “借口!学习氛围最好的就是学校。季元现,你是不是特想甩掉我,觉得我很烦。” 立正川不依不饶,好些同学离得远,又好奇地投来眼光。 “你是不是觉得厌倦了,是不是觉得,立正川好烦,这人怎么如此不要脸。是,我不要脸。那你当初喜欢我干什么,怎么就没从我床上下去。” “你不是还挺喜欢的。季元现,敢做不敢认是不是。” 长期以来的冷战,压垮立正川最后一线理智。他像只急需主人安慰的宠物,若是这堵门再一关上,他便彻底心灰意冷。去做一只流浪猫。 立正川受不了了,他口不择言,似打通如何吵架的任督二脉。以往所有不屑争吵的高傲,俱在季元现面前跌落神坛。 吵一架,哪怕吵一架也好。至少让他明白,季元现是在乎的。 可季元现只一抬眼,刚想发作,又冷笑两下,说:“我吵不动了,阿川。” 他声音柔柔的,像在撒娇,又像是放下了什么。 季元现哽咽片刻,转身推开靠楼道的窗户。他双手撑在瓷砖上,转头时有点凄凉。 “你对我,有起码的信任吗。” 话音落地,如无声处听惊雷,又似惊雷处听无声。 立正川脸色刷地一白。 季元现身姿利落地翻窗出去,书包搭在背上,走得狼狈却从容。立正川呆怔片刻,拔腿追上去。疯了似的。 两人一前一后,保持两米距离。季元现加速,他便加速。季元现停下,他便停下。 于是,立正川就遥遥地、遥遥地看着他。 季元现叹气,心想没法回家了。他脚下一拐,顺着街道漫无目的地游走。立正川跟着,不问目的地,也不问时间。他们从华灯初上,一直走到人潮消失。 深夜的风张牙舞爪,好像又要下雨了。 季元现的电话响不停,季夫人发消息问他怎么还不回家。 “妈,我一会儿就回去。您早点睡。” 立正川始终走在后面,他固执地倔强着。其实他也不知自己到底想干什么,他只是害怕,方才季元现的表情好似已没了耐心。 可能,真的不要他了。 季元现走几步,天空下起小雨时,他终于回过身,快速走向立正川。 两人视线胶着,立正川的心跳砰砰响。他喉咙发紧,只听对方问:“立正川,我再问你一次,我的提议你同意吗。” “我们,我们就暂时分开。行不行。” 立正川冷脸问:“分开多久,一年,两年,四年?五年?” “我不知道,”季元现烦躁地揉着头发,“我不知道!这种事我怎么可能给你准确时间。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什么时候给家人做通思想工作,我都不知道!” “你要我如何保证?” 立正川仍然冷冷的,他瞥一眼季元现。 “我不答应。没有暂时分开,要么在一起,要么就分手。” 他固执以为,只要自己的话够狠,季元现就舍不得分开。可他当真不知,那些迟迟放不下,忘不了,不愿分开的人,永远是撂狠话那一个。 季元现无力地垂下肩膀,眼神瞬间黯淡了。他无话可说,亦不知还能说什么。这半个月,他像把一切脑力精神,都用在了吵架之上。 太累了。 季元现扫一眼这城市,巨大而陌生。好比眼前的立正川,让他陌生至极。季元现所有心绪,所有期待,一朝灭为灰烬。 他现在不慌也不难过了,就是有点麻木。 季元现眼波一动,雨下大了。 然后他抬手,轻轻帮立正川擦去额头上的雨水。 他说:“阿川,别折磨我了。好不好。我可能,要坚持不下去了。” 这话似引颈长啸的哀鸣,又似情人间耳鬓厮磨的一个呢喃。立正川懵了,字面上的意思听懂了,连话尾的余音也听懂了。他深吸口气,有点想流泪,又有点想笑。他抬手抹一把脸,遽然拉住季元现手腕。 “我,我没折磨你。我……” 季元现倒是笑了,这一笑如破烂的风箱拉动,灌满了寒凉的风。 “嗯,你没折磨我。是我折磨我自己,我说该说对不起。” 立正川呆呆站着,他什么都听得,什么都可以忍受,独独不敢听“折磨”二字。他还记得那天顾惜离开时,说相爱的人在一起,要的是快乐,不是折磨。 他才不承认,他才不承认他们在互相折磨! “你没有……季元现,我不要你说对不起。” “好,不说。”季元现顺着他的话语说下去,声音温柔,一字一句。像在朗读散文,清晰又理性。他真如自己所说,吵不动了,所以不吵了。 “那我们按照你说的,不要暂时分开。就一别两宽吧。” 季元现没说“分手”二字,他想起来,两人确立关系那天,也没正式说我们在一起。 立正川蹲下身,要背他,然后说:“行,都依你。” 所以今天,季元现帮他擦了擦脸上的雨水,或许是泪水,然后说:“那我们按照你说的。” 立正川嘴唇动了动,不说话了。他浑身冰冷,热度顺着心口那一巴掌大的位置,快速流了出去。难过说不上,悲痛说不上,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感受。 也说不出话来。 “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你答应过的,不会离开我。” “是,我的问题。我食言而肥,我出尔反尔。所以,我们去追寻各自的前路吧。” 季元现说得很平淡,他们曾同途、同心、同志,最后却不同归。那些青春绚烂的故事,张扬甜蜜的故事,没有等来一个圆满结尾。 其实人越想抓住什么,最后发现越不尽如意。那些消失的生命,走散的挚友,再也回不去的爱情。那些弥足珍贵的东西,都经不起消磨。 立正川眨眨眼,水珠顺着睫毛落下去。他说:“我要是不同意呢。” “我还是把你当好朋友,当兄弟。情谊不在仁义在,以后有什么需要的,你知会一声。我们肯定帮你。国外和这里不同,你去了,就好好念书。去拼一个辉煌前程,我会记得你,我……” “我不要跟你当兄弟!我不同意!分手就是分手,你凭什么记得我!” 立正川猛地后退一步,他摇摇欲坠的愤怒,夹了恐惧。他明白,季元现或许是动真格的。那些不安全感迅速膨胀,炸裂在深深夜色之中。他像一坨沤烂的枯叶,被雨水一泡就发涨。 立正川始终不敢相信,他的世界里大火燎原,风声鹤唳,一朝城门倾倒,他便万劫不复。 而如今,这个掌握杀生大全的人,站在他面前,轻描淡写地说:“立正川,我们就按照你说的办吧。” “我没说!我什么都没说!”立正川炸了,雨势趋大。两人在这雨帘中对峙,他复软了声音,低低哀求,“季元现,你不能这么对我。” “我求你了,求你把那些话收回去。好不好。” 季元现不置可否,他只深深地看着立正川,好似在逼他妥协,又好似真的无所谓了。 这世上,那么多爱与恨,那么多的可遇不可求,最后剩下了什么呢。那些刻薄的、愤怒的、理智全无的话,全都灰飞烟灭。 只要不爱了,什么都没了。 “立正川,我们不合适。” 季元现说。 “你就,别再折磨我了。” 大雨倾盆,从空中俯瞰,这城市宛如漂在汪洋大海上的扁舟。水珠子死命往下砸,街上一个人也没有。流浪者找到属于自己的桥洞,人们归于属于自己的家。 立正川目送季元现离开时,却找不到属于他的东西。 “我不答应,季元现。我不答应。” 当时回应他的,只是一声疲倦的叹息。 这日子,过得没滋没味,还不比白开水。 立冬那天,又下雨了。这场雨从秋天下到冬天,似有逐渐增大的趋势。天色阴沉,下一秒就要倾塌的样子。 季元现踩点到教室,他将伞放在门口。细细的水流浸湿地板,耳畔全是哗哗声。 白天与夜晚没差,昏暗地要命。教室里开着白炽灯,照得人脸色惨白。 立正川仍然远远看着他,却再不敢上前。他这几天做梦,总梦到季元现朝他叫喊,你不要再折磨我了。他一次次惊醒,一次比一次悲凉。 季元现下意识回避立正川,不愿再重复争吵。他瘦了,也憔悴许多。 那天晚上淋雨回家,第二天便发烧感冒。后来烧退了,感冒一直没好。 他没请假,坚持来上学。 季元现复习错题,咳地脸颊通红。他拉起衣领,望一眼窗外愈来愈黑的天。狂风吹得窗户哗啦啦响。 下午六点左右,遽然一道闪电,接着几声响雷划破天际。 女生们惊叫一片,明显吓坏了。 靠窗的季元现没能免俗,条件反射地惊一跳。他伸手揉揉胸口,然后咳嗽着继续做题。 临近八点时,突然世界一片黑暗。季元现漫长的反射弧跑完一周,在女生的吵闹中反应过来——停电了。 他叹口气。 老师组织同学们安静,再出去询问状况。教室里声如潮水,议论着、惊叫着。 一道道惊雷霹雳而下,时不时照亮大半个天空。 季元现撑不住了,头昏脑胀,干脆扔下笔趴在课桌上。他心里苦闷且酸涩,一直一直回想那天立正川绝望的眼神。 八千里路云和月,都不再是他所向往的前程那般。 忽地,世界安静了。 季元现的双耳被两个温热的掌心,紧紧遮住。为他挡住雷声,挡住一切杂音。 他下意识挣扎起来,季元现知道是谁。这样太亲密了,哪怕教室黑灯瞎火,也终会引人注意—— “别动了,季元现。让我再帮你捂一次。” “最后一次。” 立正川坐在他桌前,支走了前桌同学。他压着嗓子,凑到季元现耳边说。 这话,轻飘飘的。季元现听清那一刹,却心跳骤然一停。 最后一次。 立正川看到季元现趴在桌上时,脆弱又倔强。他想,我能让他快乐就好了。他一排一排地往后走去,却一点也不替自己难过。 立正川想,其实,自尊啊面子啊,也都是可以不要的。 算了,我宁愿他快乐。 人生中有很多转折点,都是不经意间做出决定的,醍醐灌顶般。 没发生任何大事,也未曾得到谁指点迷津。或许那时晴空万里,或许雷鸣闪电,也或许大雨滂沱。 望着眼前车流喁喁,人声鼎沸。世界太热闹,你又太寂寞。 然后叹一口气。 就放下了。 立正川说:“我同意,同意你的提议。” “季元现,我都依你。” “我们高考后就分手,我再,再陪你最后一程。” 季元现鼻子一酸,任泪水在黑暗中肆虐。他想嚎啕大哭,又发不出声。他想,我的男孩终于长大了。可我为何忽然那么难过。 他对你百依百顺时,你不以为意。 他对你柔情蜜意时,你不以为意。 他对你保证“我会一辈子在你身边”时,你不以为意。 当他说“我要走了,不能跟你继续”时,你终于重足而立。 立正川决定要走,在这个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的日子里。 季元现却一点也不痛快。 第五十二章 “阿川,快起床看初雪!” “这得是昨晚开始下的吧,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我跟你说了,别叫这么傻逼的名字。”立正川打开房门,睡衣松松垮垮穿在身上。满嘴抱怨,又满眼纵容。 “这你妈六点不到,去学校偷草帽是吧。” 季元现套上冬季校服,懒得斗嘴。他往厨房走去,昨天心血来潮买了面包牛奶,今天准备在家吃早餐。 “是是是,您要准备托福,不跟咱们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该您睡懒觉,该您不去偷草帽。” 立正川拉着门框咂摸两秒,咀嚼出一点调侃味道。他拍拍门板,拔高音量朝季元现吼,“你完了,季元现。你完了!” 现哥叼着牛奶,从厨房伸一颗脑袋出来。他笑眯眯问:“还想吃早餐吗。” 立正川一缩脖子,宛如被威胁的巨型家猫。他又气又笑,摔门去换衣服。 成,谁做饭,谁老大。 可营造的欢乐劲一过,季元现站在微波炉前,笑意牵强地盯着时间。他有点笑不动了,心里一阵阵泛酸。 立正川穿好衣服,照镜子。他垂下眼帘时,收敛所有情绪。 两人达成“约定”后,闭口不谈未来将分开之事。他们给家人郑重保证,然后提着行李,回到学区房。 每天照样上学,照样斗嘴说笑,只是不再一起睡觉。 立正川会给季元现晚安吻,时不时将对方按在沙发上狠狠侵犯。但他不愿再同床共枕。 “我只是怕,怕我每晚抱着你。你在我怀里,你是温热的,美好的,我留恋的。怕我不够坚定,然后就,又不想出国了。” 雪粒洋洋洒洒地下,世界似扬起一帘白灰,朦朦胧胧。清早,汽车大灯穿梭而来,折射在楼宇上的光芒,科幻又现实。 行人步履匆匆,车笛时高时低。还没来到人潮高峰期,于是雪花落地的声响,好似亦能听见。 立正川撑着伞,季元现躲在他身边,帮忙分析申请哪个学校。 “你要去读社区大学,肯定妥啊,只是毁誉参半,我上次看一帖子,掐得那叫个水深火热。你家找中介了吗,要不问问教你的托福老师?” “这事先不急,”立正川说,他攀着季元现的肩膀,让其走街道里边。“我得掌握答题技巧,高频词至少得刷个几遍。争取考试的时候得高分,一次不行,估计还会再次考试刷分。” “准备几个月?” “两三个月,战线拉得太长,不利于我高考。申请学校还要看绩点,两边都不能松懈。” 立正川关掉听力,走到学校门口忽然停下,他问:“元现,你知不知道顾惜决定出国了。” 季元现一怔,下意识摇头。实则自从他与立正川确立恋爱关系后,私下和顾惜联系的次数大大减少。一是要保持距离,避个闲。二是他不愿让立正川多想,本来也没什么,何必找不痛快。 “他给你说的?你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也没多好,能说上一两句话。”立正川提着书包,然后将顾惜劝解他的事告诉季元现。“其实我挺看得起他,是个男人。” 文科大楼挨着理科楼,远看距离差不多,实际中间隔着一大片林荫地。 从文科楼出来,首先要走一截石板路,再向北绕过林荫地,才能远远看到理科楼的石碑。 s中近几年一直在扩张地盘,跟山匪似的。不断圈地,修建教学楼。弄得如今家长理事会提议,在学校里搞一个观光式校车。否则从初中部到高中部,能走近二十分钟。 季元现打着伞,趁大课间去一趟理科楼。他很少来这边,费好大劲才找到顾惜的班级。季元现站在窗口一眼就看见他,少年桌边围一群男女,说说笑笑。气氛很好,人也很好。 现哥看了会儿,转转手中的雨伞。雪花化成水,顺着伞脊往下淌。 他把顾惜叫出来,明明白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意外。 “怎么想起来找我了。”顾惜笑得温柔,递纸给季元现,让他擦擦湿润的头发。 季元现乱擦几把,嘴里还嚼着软糖。抹茶香味四溢,甜丝丝地勾着舌尖。 他对上顾惜眼睛,严肃问:“如果我不来找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出国的事?” 顾惜一哂,反身靠着栏杆。他拢了拢校服,乘风的雪片降落在他肩头。 “立正川告诉你的?那他也给你说我劝解他的事了?” “怎么,是来质问我,还是问罪的。我可先说好,本来是季妈要我劝解你,我又不敢私下跟你见面。否则你家那位,还不得弄死我。” 季元现无奈,等顾惜几句调侃完,他附和地干笑两声,还挺给面子。季元现将头发往后抹一把,说:“奶昔,我觉得还是要跟你说清楚。” “虽然之前已讲过很多次,但可能还不够清楚。你明白吧。” “我可以跟你开玩笑,因为仅仅是玩笑。但我跟立正川不能,我是真想过未来,想和他一辈子的。” “劝解失败?”顾惜问,他眼眸深深,意欲不明。 季元现摆摆手,又单手揣裤兜里。“我们会分开,高考之后,互相妥协了。” “我来找你,是想你看开一些。说得直白点,奶昔,你是我兄弟、亲人,但我真不喜欢你。没办法,如果你实在做不到不越界,我也不能对你太心软。” 顾惜深吸口气,格外地平静。好似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悬在头上那把刀,迟早都会掉下来。“所以,你这是解决安顿好立正川的问题,回头就来解决我了?” “可能之前,我处理问题不够周到。”季元现一顿,舔舔唇。嘴里软糖还剩下一点,心尖的酸楚又攀了上来。“奶昔,立正川已为你退让过一次。因你而委屈过一次,我不会再让这种事发生。” “以后再也不会了,我不想他委屈。” 顾惜点点头,“其实不用你提醒,我本来就要走。” “出国的事没告诉你,是没想好怎么开口。这段时间我想通很多,否则也不会去劝解他。人是会变的,我不该偏于往事,执于你。” 他总想着,少年时代如何得到自己想要的人,才一切圆满。而这种困兽般的感情,犹如脱下华丽衣裳的枯竭躯体,那些过往织成梦境,梦得太深刻,溢出来便成了灾。 人和人相遇是缘分,但能否相守,这是命。 顾惜认命。 季元现嘴里的软糖终于化了,留有一点点清甜,反着一点点涩。他叹口气,拍拍顾惜的肩膀,“顾伯父曾教育我,做人要有道义。讲义气,讲恩情。” “他说这是军队的法则,同样适用于江湖,适用于整个青山不老,又朝露溘至的人生。” “我学会了。所以还是那句话,未来能做朋友,我就一直帮衬你,天地广大一起打拼。但如果不能安心做朋友,顾惜,很抱歉。我不能对不起你,消耗你的感情。” 这是警告,也是劝解。季元现思去想来,或许这样才能简单明了。 顾惜看着他,良久没说话。 雪花纷飞,大风吹得猎猎作响。远处主席台上的国旗,是万千白中一抹红,特显眼。 顾惜动了动喉结,他有些受不住。即便猜到季元现要说的话,还是心疼了一下。 他说:“我最后再问一句,行吧。” “元宝,立正川到底哪里好。” 季元现转着手中雨伞,散开的漆黑伞页旋成一个圆。少年勾起嘴角,忽地轻松一笑。他眉眼含情,好看的唇呈弓形。那一瞬,似将雪国的冬,南国的春,夏季的灿阳,深秋的斜雨尽收眼底。说不出那是一种怎样动人的神色。 他说:“立正川哪里都好,是我不够好。” “我不够强大,不够坚定。所以,我会继续努力的。” 顾惜不止一次地想,如果他先告白,他能勇敢一点,他可以不顾及那些往日情分,冒着闹翻的危险,跑去季元现那里恃宠而骄。 季元现会不会就顺着他,同意他。 但这世上没有如果,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 季元现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雪地里,顾惜站在围栏边看他走远。他恍惚想起刚认识立正川的那个冬天,也是这样的大雪,季元现撑着黑伞,背着鲜红琴盒,一步一脚印地走向了立正川。 顾惜想,他或许那时就输了。 九万里悟道,原来他输在一切开始的地方。 元现真辛苦,顾惜心想,总要保护所有人,又有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解释。咬牙死抗的蠢劲那么反智,我曾经到底喜欢他哪里。 直到季元现消失在视野里,顾惜望着那一串逐渐被大雪覆盖的脚印,他开始哼歌。 其实最单纯的喜欢,就是知道季元现拒绝了他,这次直白地拒绝了他,顾惜也永远没有埋怨。但他不会再靠近,从今往后将所有喜欢藏起来,不再招摇过市,不再拿它去束缚季元现。 顾惜哼完歌,人来人往的,将季元现的脚印踩乱、踩模糊了。 他想:“我会努力过得好,你也一样。” 任君天南地北闯荡,共回首时,愿你我热泪盈眶。 立正川放下时,大雨磅礴,他叹口气,就放下了。 顾惜想放下时,大雪迷眼,他哼着歌,就放下了。 而季元现,他处理好顾惜的感情,一人跑去小卖部。他买一盒滚烫的维他奶,然后坐在文科楼下的花坛边。 季元现用手拂去积雪,又用纸巾擦了擦。他独自坐在那里,撑着伞,手中拿着维他奶。 季元现喝一口,冻到没知觉的嘴唇遽然触到滚烫。麻木的神经突地惊醒般,烫得季元现眼泪都出来了。 他只好眨眨眼,垂下手,嘟囔一句,“什么鬼。” 寒风飕飕往衣领里刮,季元现孤零零坐在那里。 他想,真好,都要走了。 人生,不就是一场场相聚别离。 季元现不知坐了多久,手中滚烫的维他奶似要结冰。他从包里摸出一颗抹茶糖,扔进嘴里。于是,甜丝丝的清香又占据味蕾。将心里的酸楚,强行压了下去。 这天真冷,冷到人都不想流泪了。 季元现变得有些沉默,身形快速消瘦下去。之前好不容易补回来的脂肪,像无法在他身上生根,一眨眼,就又走了。 他定的目标不算高远,也不容易,是s市本城的一所211。他决定留在这里,既陪伴母亲,又为以后选择的道路打基础。 季元现前几天给薛云旗打电话,简单说明自己的性向问题,以及老妈的现场抓包。 萧承在那头笑得极不厚道,薛云旗给他一巴掌,叫萧承住嘴。 “我近期回国,要不,我去找薛姨谈谈。” 当年薛云旗出柜地惊天动地,直接越过家人,干脆上头条。等众人回过神来,薛云旗拉着萧承已进家门跪着了。 但别人的例子不能套在自个儿身上,那时薛云旗已二十二,天才指挥家红遍世界。他有经济实力,且人格独立,有的是底气和家人讲道理。 而这些东西,如今季元现都没有。 “你别去找我妈谈,不然她以为是我指使你的。”季元现转笔,现在凌晨一点,终于写完数学题。 “哥,我想变强,变独立,我想光明磊落地爱他……就让立正川先走吧,他有他的前程,爱情也不是生活的全部。” “你就不怕他走了不回来?” “……怕,怎么不怕。我甚至做好了他不回来的准备,”季元现仰头,看着天花板。灯光映得人影狭长,他忽地眼睛有些疼。 “是谁说,谁说我就有安全感。哥,他可能真不会回来了。” 薛云旗:“那你还是要他走?” “不去见识更广阔的天地怎么行呢,”季元现轻笑两声,“否则他会以为,他所见到的,就是全部。这世上有太多优秀的人,我怕立正川认识他们,又怕立正川不曾认识他们。” “哥,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他。” “可爱情不是捆绑他在我身边,他爱我,但他是自由的。他应该去看看,去看一眼这无垠精彩的世界。” “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办。” 薛云旗问得简单扼要,他隔着汪洋大海,忽地心潮澎拜。他在纸上写一句话,要萧承赶紧照办。 萧承瞄一眼,撇撇嘴,又笑了。是有人该站出来,为年轻人的爱情说一两句公道话。 季元现咬了咬笔头,挽唇一笑。 “什么我怎么办,不怎么办。” “我留在这里,然后等待……其实我一直对自己有误解,我曾以为我是风流浪子。” “哥,我现在才知道,其实我骨子里是王宝钏。” 季元现老早就想好了,他不会离开这里。这座城市是故事开始的地方,合该在这里等一个结局。他拿不准,拿不准谁会走,谁会留。拿不准谁会回来,谁从此江湖不见。人生,本就是一场赌博。 即使立正川不再回来了,季元现会不甘、会难过、会久久走不出这段纯粹的年少感情。但他没有权利,以爱之名,行强盗捆绑之事。 季元现想,真完了,栽了。他比自己想象中更喜欢立正川。 “要是立正川不回来了,”季元现说,“抱歉,哥……” “我想象不出那个画面,我真的真的,会非常难过。” 季元现忍住情绪汹涌,他深吸口气,挂掉语音电话,揉揉眼睛。半响,他长出口气。最近睡眠质量直线下降,准备去厨房倒杯热牛奶。 脚步有些拖沓,季元现下楼时,立正川端着两杯牛奶上楼。 他们各自一顿,又同时笑起来。 立正川走上去,递过水杯。他声音温柔,用手背蹭了蹭季元现的脸颊。 “最近瘦了,学习还是要适度。我们不一起睡,你也不能背着我偷偷加班学习。” “身体是自己的,别太要强了。” 季元现咕噜咕噜喝牛奶,仰着头,把眼中泛酸的液体往回憋。半分钟后,他一口喝尽,唇边沾了一圈奶渍。 “……其实,我更宁愿你对我冷漠点。别这样,在我身边,还给我糖吃。”季元现提起嘴角,笑得既涩且牵强。 “你别对我这么好,真的。我怕我按不住留恋和不舍,就不要你去美国了。” “但我想对你好。” 立正川说,他眼眶有点发红,笑得死命温存。 “季元现,我会对你好。你始终要我走,我就忍不住讨厌你。但你在我眼前,我又特别特别喜欢你。” “季元现,就让我对你好,真的。这样毕业以后,我才能怨着你,怨你不识好歹。我才能有动力,忍住不从美国回来找你。” 这话字字诛心,立正川说得从容不迫。他想从季元现脸上捕捉一丝苍白,对方却只是紧紧抓着杯子。 季元现装作风轻云淡,一派纵容。 他笑着说:“行,都依你。” 季元现从来不是君子,他只是捧着一颗良心。 在爱与私欲面前,选择把痛苦当糖块一样咀嚼。 第五十三章 校园里的树叶被洒上雪花,天色蒙蒙亮,迷迷糊糊间,便以为是玉兰花开了。 季元现说这话时,立正川低头听着英语,他快速瞄一眼对方手指的方向,潦草点头。 立正川准备托福的日子里,简直忙到原地起飞。他不仅要应付学校功课,还得花时间准备托福。如今英语水平直线上升,听力好得令季元现惊异。 两人凑在一起写作业,立正川偶尔看他的英语试卷,接着笔尖一动,将错误准确勾画。 翻年的时候,季元现十八了。 这天元旦节,大雪停了一会儿,没多久又开始下。高三为数不多的假期,s中让他们捡了两天。 季元现说不过生日,立正川也没给他订蛋糕。其实回想起来,两人很少过节,也很少给对方买礼物。生活过成老夫老夫模式,习惯彼此在身边的理所当然。 立正川回自家车库,一脚油门,将毒蛇给开出来了。他半路堵在立交桥口,望着前方此起彼伏的车尾灯发呆。是不是,还应该买点什么。 车载音乐放到莫扎特k.381,立正川听了会儿,是去年季元现硬要他听的。那时候季元现的五官似还没长开,反正没现在这么俊朗漂亮。 方向盘一转,立正川从支流杀出去。他想,去买束花吧。 季元现下楼时,实实在在被立正川的毒蛇骚了一脸。那人身姿颀长,早过了一八五的门槛。立正川穿着棉服,靠着引擎盖。他双腿交叠,手边放着一束玫瑰花。 鲜红鲜红的,特扎眼。 “说实话,我有点不太想过来认领你,”季元现走到他身前,半天没数清楚。“哎,多少支,别告儿我九十九,忒俗气了啊。” 立正川一本正经:“八十八支。” “八……”季元现一哂,幸好这是地下车库。位置偏僻,又没人。 “发发发啊,川哥,还挺吉利嘿。” 立正川不跟他贫嘴,“季元现,十八生日快乐。” 季元现忽然有些动容,想着去年也是这样。没有蛋糕没有蜡烛,也没一首生日歌,立正川简简单单一句“生日快乐”,却让他开心得不得了。 “谢了。”季元现说,“可这不公平,你十八岁那天我都没送东西,要不今天补回来?” 立正川低头看他,问:“怎么补。” “做吧,”季元现扬起一抹笑,邪淫又纯情,“就在你车上,在这性感狂野的毒蛇里。” “我肖想这车挺久了,对你也是。” 两人从吵架直到现在,愣是没有做过那件事。倒不是不想,总觉时候不对。好几次吻到擦枪走火,立正川又停下来。他深深盯着季元现,分明眼里有汹涌欲望,可他嘴上说:“算了,不做了。” 季元现不说什么,都由着他。各自降温,各自熄火。 立正川又补充道:我怕你的身体里太温暖,紧紧绞着我。其实我真想做死你,再也不从你身上下来。这样,我们就可以不分开,不去美国了。 什么混账话。 季元现将立正川推进车里时,衣衫尽开,棉服早褪了下来。立正川捧着季元现的脸,整个人压过去。他的嘴唇特别冷,估摸将才等待时挨了冻。那舌头滚烫湿滑,狠狠舐过对方嘴唇,便不顾一切地朝里面钻进去。 这吻十分凶狠,打仗似的。他们饿了太久,恨不能把彼此生吞活剥。 细碎的声音在唇齿间游走,季元现被吻得云里雾里,后背抵着带有空调余温的车椅。他抓一把立正川后背,手指流连在深深凹下去肩胛骨之间。 季元现眼前一片迷蒙,可能兴奋激出了一层水壳。他的话语断断续续,温柔地没了边儿。“其实,阿川。以后毕业了,去美国了。遇到更好的人,就在一起试试。嘶——” 舌尖遽然刺痛,接着血腥味迅速裹了上来。立正川咬了他,一点也不留情面。可吻没停,他们就着唾液与血,冷眉泪眼。 “别生气,我只是,实话实话说。” “川哥,我不需要你一直怀念,耽于过去的人,只会止步不前。我……” “接个吻废话这么多,还想做吗,”立正川忽地直起身子,他捏着季元现下巴,抹一把对方被咬破的嘴角。季元现皮肤白,一缕血丝抹平在唇边,显得有几分可怜。 “做啊,今晚都是你的。”季元现笑,眼睛一弯,着实好看,“但我还是想把话说完,我知道,要一个人在没有任何承诺,或拿着空头支票的情况下。要他等待、坚守,是不太可能的。所以我希望你以后去了美国,如果遇上优秀的人,可以试试。” “我呢,你放心,我也会试试。川哥,我跟你聊聊我的规划吧。好不好,我们一次没有认真询问过对方,未来想干什么。” “我说过了,我想当艺术家。”立正川打断他,心里怒火烧天。为季元现的“大度”冷笑连连。 “但你没问过我,那我说了,”季元现握着他的手,让手指一根根地插在他手指间。随后两人掌心相贴,十指交扣,热度来回传递,烫得不行。 “我现在就想,好好读书,考上心仪的大学。然后变好变强。我有很多缺点,我也不够成熟,可能在你眼里,我根本就不坚定。所以,我会继续努力。” “我想有朝一日,我能挺起胸膛、光明磊落地爱一人。这是我将毕生追求的目标,立正川,其实我也很想很想,带你回家。” 季元现说这话时,眼里星光闪烁。明明难过得不行,却要讲出自己的豪言壮志。他并不是为了打动立正川,仅仅是自说自话地,表了个白。 立正川心上撕裂一个巨型峡谷,他忽地愤怒,又忽地全身发软。他面无表情,捏着季元现的下巴,手上力道不断加大。 “季元现,你不能这么狠心。” “你先不要我,又说想带我回家。很好玩吗。” 成,跟这货就说不通。季元现大口喘息,他闭闭眼,忍着疼痛继续笑。 “我不是那意思,只是说,无论你以后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在这个城市,我都给你留一个位置。” “反正都是要分开,我需要你施舍?需要你怜悯?”立正川眼睛充血,不想失态。他本不想这样,好容易一起过个生日,他本想留点美好的回忆。 “我真的,真的不明白……” 立正川望着季元现,“你能不能给我指条明路。” 季元现忽地笑了,眼泪霎时流出来。他也想,也想谁来指一条明路。 而他嘴唇一掀,却是问:“还做吗。” 立正川松开他,大口吸气。他从车上踉跄下来,背对着季元现说:“我爱你。” 季元现回道:“我也爱你。” “我不会忘记你的,季元现。” “可能,还是忘了比较好。” 沉默。 冗长的沉默。 连地下车库中的穿堂风,都似在悲鸣。 其实细想,就能发现一些端倪。樱木花道没拿全国冠军,机器猫也老了,汤姆始终没抓到老鼠。 人也一样啊,就像现在——季元现的话,立正川的背影似定格那般。注入树脂,封成两个永远英姿勃发,永远青春张扬的少年。 青春哪能没有遗憾。 立正川滚滚喉结,冻住似的。他眼前模糊,沉声答应:“好,依你。” 他拔腿要走,又被季元现叫住。 “你落下东西了。” 季元现锁好车,走过去。他拉过立正川的手,展开,将钥匙放进手心,然后关上。 “立正川,这车,我不要了。跟分手礼物似的,像什么话。” 立正川眨眨眼,然后慢慢收好车钥匙。他盯着季元现,遽然笑了。 他说:“季元现,你真是个让人心碎的东西。” 季元现偏头,不置可否。恨就恨吧,怨就怨吧。他不吊着立正川,也不辩解。有些话今天不说清楚,以后就没机会了。 比如,其实他很想说:立正川,我他妈都要爱死你了。 地下车库的灯忽明忽暗,昏沉得很。少年的轮廓一半藏在阴影里,露出笔直高挺的鼻梁线,锋利的唇线,还有精致的下颌。 立正川就这么看着,觉得季元现愈发好看。可能当初就是这人太好看,才一朝鬼迷心窍,着了道。 季元现的眼里有把刀,不管是入鞘还是露锋,都直白地抵着你的魂,逼你要他,色气到不行。立正川被勾去魂魄,如今又因锋利的刀刃而缩手。他静静沉默半响,声音沙哑道:“车不要了,那你把花收下吧。” “别再拒绝我了,宝贝儿。” 寒冷的冬季匆匆而过,迷茫又紧张的春天悄悄溜走。 立正川在二月考了托福,成绩下来时,季元现比他更紧张。分数挺高,完全可以拿去申请学校了。两人在学区房里又跳又闹,分开是必然的,但为了成绩而开心,也是真的。 一步步爬到今天,数不清的日夜兼程。自从他们决心改变那一天起,就再也没走过回头路。八千里征程,谁又比谁少费劲。 顾家在新年初南下,顾惜决定毕业后去欧洲,学古典乐。他想进修大提琴,觉得中规中矩十八年,往后他想活得随心所欲。 秦羽的志愿却是早决定了,居然在中西部的c市。他嘴里叼烟,挠着后脑勺坦白时,料到自己会被暴揍一顿,只是不料这么狠! 秦羽抱头鼠窜,满楼道地跑,“行吧行吧,我没事先请示我有罪!请司令大人网开一面!” “哎我操,你们他妈的都轻点!” 这个初夏特别好,鲜花开到荼蘼,树叶绿得发光。微热的风吹起少年们的校服,撩动少女们的短裙。知了也叫得有点早,好似在催促别离。 季元现站在楼道上,放眼望去,是操场,是主席台,是林荫道,是小卖部。是青春,是回忆。还有——他回过头,立正川在前方揍秦羽。 他觉得小军长开朗多了,自从托福成绩下来后,人生好比打开新的世界。 也就,不那么难过了。 时间有双巨大的手,在推着所有人往前走。不要他们回头,也不要他们驻守。大街小巷,浪荡着没完没了的暑和寒,而流浪歌手们,唱着没完没了的爱与恨。那些主题无外乎三种,流浪、留恋、青春。 这些曲子耳熟能详,一张嘴,全都是民谣诗人。 季元现听得转头就忘,只觉手中的冰可乐还挺好喝。 立正川在前方叫他跟上,季元现猛灌一口,碳酸冲得眼眶一红。 他奔跑起来,迎着这个即将分别的恋人。 紧接着,他们跑进了仲夏。 喧嚣的、嘈杂的六月,终于来临了。 第五十四章 高三毕业生的六月,只有六天。 三天写同学录,两天缅怀,一天开班会收拾东西,然后战斗在即,别分临盆。 六月五日,同学录在班上流传,大家落笔间,也无非是祝金榜题名,前程似锦。不少同学互相调侃,山高水长,苟富贵,莫相忘。 于是写着写着,就有人泪洒当场。 季元现去一趟办公室,给何林送了毕业礼。他对着何老师深深鞠躬,笑说:“没有您的栽培,理应是没有现在的我。” “你要是个人才,迟早会飞出去,我只是在后面推你一把而已。”何林摆摆手,看这三年从一米七几猛然窜到一米八的少年,感慨万千。“怎么就你,立正川哪去了。” 季元现耸肩,“不知道,可能在其他老师办公室里。” “你们关系那么好,毕业可别断了联系。同学就是人脉,家世相当,又聊得来,挺不容易。”何林收拾办公桌,忽地多一句嘴。他抬眼,笑笑,“小年轻可以闹别扭,没必要吵得老死不相往来。” 季元现与他对视片刻,扯了个难看的笑容。 “我明白,老师。” 这天儿有点热了,衬衣穿在身上容易汗湿。夏蝉没完没了地高唱离别,一连几天,校园里都在放“十大毕业金曲”。 s中特有趣,当初百日誓师后,面子工程就少了。如今唯有校门口挂着“高考在即,全力冲刺”的横幅,剩余标语一律揭除,不给学生增加压力。 临近毕业这段时间,高三生简直横着走,跟你妈河床里的大闸蟹似的。学长学姐趁最后几天泼洒余威,宛如即将隐退的武林风流人物。 楼道上人山人海,毕业季吵得不可开交。 季元现扒拉开人群,慢慢走回教室。老远,便瞧见他的课桌上放了一个信封,褐色的,无花纹,红线格的老式信封。 他站在桌前,低头看了会儿。封面上“季元现亲启”五个大字,刚劲有力,就像写字的那人。 季元现用舌头将口中的软糖顶到一边去,笑得有点涩。他最近格外嗜糖,以前不这样。可能是心里苦了,便想从外界找点甜味。 教室里没剩几个人,参加活动去了。季元现良久一动,似从梦中醒来。他坐在位子上,迟迟不敢打开这信封。他想,莫不是情书,也可能是诀别书。这小子不会写信咒我吧,也可能会说爱我。 季元现想得天马行空,几次举起手,然后好容易狗尾续貂地补上了勇气。他拆开看,却只有薄薄一张纸,参参几句话——倒是立正川的风格。 上书: 季元现, 即使此生一败涂地, 从北到南的风,空山窜出的月, 以及漂泊深海的船, 亦不会改变。 你和我,亦不要变。 骄横的阳光透过窗帘,金色拢上一层淡蓝。教室里的课桌横七竖八,成堆的卷子书本从桌上蔓延到椅子下。时钟滴答走,黑板没擦干净,角落里的饮水机亮着绿灯,有同学从课桌上支起身子,揉揉眼睛,好似做一场为期三年的梦。 季元现捏着那张信纸,呆愣半响后捏成团,扔进垃圾桶。 风吹起窗帘,光影变幻,被切割的光条折射到季元现眼帘前,刺得他一阵眼酸。 再过片刻,他遽然起身。季元现跑到垃圾桶边,用手将信纸捡出来。他小心翼翼地展开,放在膝盖上一寸寸碾平整。 季元现看着六行长短不一的句子,然后一埋脸,蹲在垃圾桶边哭了。 不要变,你和我,也不要变。 立正川站在窗外,他透过玻璃,直直看着季元现蜷曲的身影。少年双肩颤抖,凸起的肩胛骨好似稚嫩的蝶翅,单薄得不像话。 六月风也喧嚣,立正川转过头,鼻尖一酸。 六月六日,全级留校放假。也不知是谁吼一声,“看窗外!” 接着,白花花的书本、试卷、数不清的草稿纸,似六月飞雪,从天而降。于是人群沸腾了,老师根本拦不住。同学们抱着书本往外冲,宣泄痛快。 没多久,大地上白皑皑一片,放肆凌乱。不少人叠了纸飞机,一时间,数百架飞机腾空旋转。他们吹口哨,他们欢笑,他们青春潇洒,他们亦有深深留恋。 老师站在班门口,看着看着,忽有些热泪盈眶。女生跑过去拥抱,然后将马克笔递给老师,“请您为我签名。” 洁白衣衫上,青涩稚嫩的笔迹横七竖八,有人说,“要好好的啊。” 未来每一天,要好好的啊。 这天晚自习,学校提议高三集体关灯,不如唱点或鼓舞士气,或离别的歌。文理大楼陷入黑暗,兴奋的议论声如浪似潮。 班主任邀人牵头时,季元现忽然站上了课桌。他在黑暗中,看不清别人的眼光。他蹬了蹬脚,踏出一阵节拍。 季元现一开口,是首节奏明快,耳熟能详的歌,《what’s up》。 “twenty-five years and my life is still(二十五年去 我一生波澜依旧) trying to get up that great big hill of hope(竭力挣扎 想探到天空星光时候) for a destination(为自己一生留念)” 他唱了没几句,忽地立正川扬声附和。他们一高一低,一唱一和。立正川爬上课桌,与他相对地站立着。同学们下意识鼓动节拍,不少人从兜里摸出手机。他们打开灯光,在小小的一方教室形成灯海。 不知是谁说,“我们一起站上去!” 然后一个、两个、三个、五个,像一片森林,像一波巨浪。全班站在课桌上,整齐划一地蹬着脚,挥舞手中灯光。 高潮时,全体默契大合唱。他们挣着嗓子,扶摇直上九重霄。 “and i say, hey hey hey hey(我大喊 嘿) i said hey, what's going on?(想知道 未来去向何方)” 这阵势鼓动了隔壁班,不少学生跑过来看。他们口口相传,拍摄视频,欢呼着“他妈的,真带劲儿!” 于是,全级都唱起来了。不在同一频率上,却异常和谐,异常震撼。先是文科楼,然后对面的理科大楼也传来应和歌声。 黑漆漆的楼宇间,手机灯光闪成星海。 他们唱“i say hey!” 他们问“what's going on?” 夜晚的风徐徐而过,载着青春末梢那点倔强肆意。最后,那晚大家都疯了。没喝酒,但已醉了。他们不断换歌,从周杰伦唱到林俊杰,从甜甜的唱到江南。一首歌结束,另一首歌跟上。 好似所有安分的学生,在临近离别时,泼洒出格外迟来的叛逆疯狂。 季元现唱完就坐下,他抬头,看人群在上面狂欢。有人走向他,身形熟悉,连走路的姿势也熟悉。近了,才能于朦朦胧胧中看清对方的脸。 立正川一言不发,两人对视。季元现刚要提起嘴角,立正川整个压下来。双唇紧依,两条舌头如久旱逢甘霖般,紧紧交缠起来。 这是教室,虽在人群角落,却可能被人发现。 但那又如何,季元现想,我就要失去他了。然后他一抬手,揽住立正川的脖子。他们在歌声中喘息,在灯海下缠绵。 似穷尽一生,穷尽一生。 高考两天,很多人再回忆起来时,可能不太记得做过哪些题,不太记得考场上的心跳。 相反,那天成群结队的校车,街道边加油助威的群众,透明崭新的笔袋,考场门口焦急等待的家人,成了烙印在他们心里的铜版画。 心跳格外清晰,四周格外寂静,季元现唯记得英语科目撂笔之时,宛如迎接了一场盛大的落幕。 可轰然倒塌的声响仅仅是在他心里,三年高中,两年半的风雨兼程。那些深夜,那些看着就要呕吐的练习册,如走马灯般在他眼前滑过。 季元现随人流走出考场,耳畔是“隆隆”咆哮。他没多大感觉,直到望见人群中的立正川。 再灿烂的芳华,也有尽头。 季元现忽地悲从中来。 当晚毕业聚会,季立二人当众猛灌三瓶啤酒,接着对全班同学鞠一躬,脚下抹油地跑了。 他们跌跌撞撞回到学区房,也没开灯。季元现撕扯着立正川的衣服,双手紧紧攀附着他。立正川用膝盖顶开他的双腿,然后送上热吻,送上野兽的欲望。 他们不断拥抱彼此,不断冲撞。弄疼弄出血,也不放开。季元现今夜格外热情,张开自己,张开那一处隐秘。 他说:“今晚你干死我。” 如果不能死在你身上,明天我们就分离。立正川红了眼,撕咬他的嘴唇。衣衫遍地都是,他想,就算现在立森进屋,他也绝不会停下。他用尽毕生的凶猛,一次次探索进伊甸园深处。那里好似下一场大雨,裹着两人浑身湿漉漉。 眼前之人,以精血浇灌。立正川不竭余力地占有,他捂住季元现的嘴。不要他出声那般,反剪住对方双腕。季元现靠着冰冷墙壁,立正川细细琢磨过他耳背,滚烫气息惹出阵阵颤栗。 他说:“站稳,扶好。” 少年没经历过如此狂暴的夜晚,他们好似看不到未来,于是要将余生的爱都做尽。四处留下欢腾的痕迹,浴室的镜子恰似一台相机。那些羞耻的、癫狂的、肮脏的画面,却如明媚春光,霸占了少年时代所有的臆想。 浮浮沉沉间,季元现曾想,这世上有太多无奈,有太多遗憾。可他拥有过,或许就比大多数人好。于是,他短暂地、绵软地、勾魂地啊几声,然后吻住立正川掌心。 季元现抓住他的头发,在朦胧黑暗中,细细描绘那张脸。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心,其实也柔软。而立正川深埋在那一处,硬得不像话。 最后的狂欢,最后的尽兴,全力消耗,接着等待旭日东升。 季元现睁眼时,天大亮。火辣辣的阳光铺洒在地板上,因空调很足,愣是没一点温度。立正川背对他,收拾行李。他穿着连帽衫,运动裤,篮球鞋,右手还有一护腕。真真青春逼人。 稍一动,季元现觉得自己快散架了。于是他破口大骂,“你他妈属狗吗!” “那你是什么?”立正川讥诮一笑,“狗日的?” 季元现被堵得说不出话来,他一枕头砸过去,“赶紧滚。” “两点的飞机,不用你说我也要赶快。”立正川收拾完毕,关上行李箱。他站起来,回头看着季元现,“我最后再说几句话,说完就走。” 季元现梗着脖子,双眼盯着天花板,示意他有屁快放。 立正川说:“其实我决定要走,不仅是因为你推开我,有很大原因取决于我爷爷。所以你不用自责,我本来也不够坚定,只是当初舍不得你。虽然我只有一个你,但我也只有一个爷爷。我爱你,也爱他。情不同,可重量也差不多。” “后来你说,没本事怎么谈恋爱。我觉得特愤怒,你居然敢这么说我,我对你还不够好吗。然后这几月想清楚了,我们确实什么都没有,凭什么说一辈子。所以,也没什么好难过的。” “季元现,你不用撂狠话伤我,那不是你的风格也不是你本意。你撒谎说要我和别人试试的样子,太难过了。以后别这么傻,我不在你身边,别人欺负你怎么办。” 季元现闭上眼,心口那一团揪着疼。他咬牙,带了哭腔:“我他妈不需要你指点!” “最后几句,”立正川很平静,好似朗读者,讲着别人的心事,“季元现,其实你我都知道,这不是暂时分开。” “分手就是分手,我很讨厌粉饰太平。” “所以我们分手了,你要记清楚。我们是分手,往后不要再联系。” 季元现心想,嗯,还真是他的风格。 “说完了吗,能不能滚了。” 立正川拉着行李箱,打开房门。他走几步,又停下。 “你也要记住,季元现。” “但凡我立正川还有回来的一天,我就要再次拥有你。你是我的,只要我回来,你就只能是我的。” “砰!”地一声,床头摆件砸在门框上。立正川终于不再说话,他拉着行李箱,走得义无反顾。 片刻,季元现抱着被子蜷缩起来。他将脸深埋,立正川留下的气息疯狂喧嚣。 立正川没让季元现去送,后来他还是去了。偷偷地,做贼那般。季元现在机场外,天气好得没道理,晴空无云。 飞机一架架起飞,他便一架架去追。直到那庞然大物,轰隆声响,消失在云端。 直到季元现跑不动,他仰躺在地上,大口喘气,大笑自己傻逼一样。 然后笑着笑着,他用双手捂住脸。 紧紧捂着,要窒息一般。 没多久,顾惜准备奔赴欧洲。季元现应母亲的指令,去送别顾惜,两人站在机场里,忽然发现,真到临别时,反而说不出什么话来。 漫长乏味的暑假看不到头,顾惜接了薛云旗介绍的乐团表演,他说,可能就不回来了。手续什么的,有中介办理。材料也早已准备好,如今只用享受毕业旅行。 季元现笑着叫他放心走,自己的志愿肯定能上。他挥挥手,让顾惜去过安检。 这一次,顾惜也万分潇洒。他叼着护照,迈向欧洲那片浪漫土地。期待经此一役,脱胎换骨。 而顾惜前脚刚走没多久,季元现还站在机场巨大的落地窗前。 他手机一响,接到秦羽电话,对方聒噪无比,说已安全入蜀。至于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但那臭傻逼特不要脸,叫现哥一定要天天想他。 好一会儿,季元现才猛然想起,秦羽这货早走了。 隆隆声来,巨大的飞鸟一只只向苍穹进发。季元现站在机场大厅,他以眼神注视,然后掏一颗糖给自己。 这些巨鸟,曾载着他的立正川,如今载着顾惜。三年光阴似洪,人走人留。 这个夏天,青春最后一个夏天。少年们宛如在山间,四周隆起巨大光环。 他们涉水而过,河流上漂浮着白花花的书本与试卷。他们不断弯腰去捡,无功而返。纸张笔墨,从手缝中溜走。耳畔是下课铃轰鸣,回首时却什么也不见。 他们开始被迫咀嚼离别,咀嚼成长,咀嚼盛夏惊雷,寒冬泼雪。在这过去三年,白云苍狗,一切因缘际会,皆似可乐之于球赛,领带之于校服,短裙之于女生。 他们还会再聚首,也许不会。也许多年后,记忆模糊那夜全级合唱《what’s up》。 他们的夏天得提前结束了,但青春永远不会。 他们活过,他们爱过,他们声色犬马,纵情驰骋过。 他们得说再见了,每个经过三年磨砺的人,都得说再见了。 同他们的黄金时代,向那三年漫长时光。 向可乐与试卷,向时钟与国旗。 夏天还会来,生生不息。 可他们不会。 少年人带竹杖芒鞋,拿蓑衣斗笠,走向那片烂漫宇宙中。 从此山高水长,永不回头。 季元现从此孤身一人。 他深刻意识到,他成年了。 下卷:惨绿年华 第五十五章 季元现的日子好不好过,那几年除了季夫人,没人知道。 他按部就班地上大学,按部就班地毕业,却没按部就班地顺着家人安排,去捡个肥差当当。而是难得发挥前二十多年没露馅儿的叛逆,转头考了个本市公务员。 任职在环保局,朝九晚五,偶尔加个班。因其家世显赫,走马上任第一天便接到领导特殊照顾。同事们笑脸相迎,背后嘴碎两句:瞧瞧,又一个享清福的主儿。 季元现这几年变得挺多,好似当年立正川人走了,留下的孤高淡漠,全须全尾地附在了季元现身上。那句话咋说的,你走之后,我就变成了你。 他的生活单调乏味,起初还对政坛动过一点心思。季元现犹记得当年高中,立正川攀着他肩膀,眼神灼灼告诉他:如果你想改变,那就进入这个圈子。去做一股清流,然后抗争。 这话简直是一梭子鸡血,大四临近实习时,季元现曾想与季夫人谈谈,他要做官。后来作罢的理由也很简单,那位当政,某个一直逍遥国外的赖姓贪污犯,高调回国。因其是同一立场,同一党羽,追究了十几年的案子就此撂下。再无人问津。 季夫人表明,你想从政,就得接受曾不能忍耐的肮脏。或做一名清官,但你注定爬不上去。 这话有夸大的成分,但剖开表面究其里,季元现知道没错。 人将希望和梦想赋予期望值,然后投射到现实中去,不靠谱的梦想就迎接死亡。最终变为人生中的一段笑谈,一篇叙事文。 季元现觉得现在的生活挺好,平静,毫无波澜。 季夫人过几年将面临退休,以后赋闲在家,经济来源得全靠季元现。虽说家大业大,每个官僚子弟都能继承那么一笔庞大遗产。然而这并不能给季元现安全感。 早几年,季元现卖了两处家产,然后重新购置三处二环小居新房,一处四环别墅。新房简装后,租给就近的上班族。别墅自己留着,暂时没想好怎么处理。 房价年年飙升,一口气上去就下不来。 某一次单位聚会,有同事调侃季元现,如今的薪水够不够少爷半月花销? 季元现喝口酒,平时戴着金丝眼镜装斯文。他咧嘴一笑,说:“理应是够的,每月工资近三千,刚好够我家金毛半月肉钱。房租能收三处,我要价也不高,八千一月,算下来每月二万四。只要我不赌不嫖不挥霍,哪怕不上班,开车收房租度日也可以。” “就不劳您费心了。” 这事儿后来成为同事间的一段佳话,说普通人民还在房海里苦苦挣扎,人少爷出生就在那高度,显摆什么呀。 关系处得并不好,季元现无所谓,他早懒得费心平衡所有人。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思维、境遇、三观,何必强融。 当年那碗端平的水,到如今碗裂水洒,季元现眼里放不下几个人。 说来也奇怪,年少满心抱负闯荡天涯的人,最后留在了原地。当初承诺要厮守共进的人,却一个都没回来。 秦羽这货一入蜀,愣是如鱼得水,快活逍遥了四年。c市风水宝地,天府之国。生活节奏慢悠悠,人文风气好得不行。这几年刚挤进一线城市,发展机会遍地。 “数字经济战可是引爆了,没道理不来这里分一杯羹。现儿,要不把你那官位辞了算了,跟我下海,啊!” “赢了会所嫩模,输了下海干活!” 季元现:…… 下什么海?你妈解释清楚! 季元现发愁,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怎么秦羽还是当年那一股子蠢劲儿。大学毕业,他以为秦羽这次该回来了,谁知那货全国跑,说是躲债——林沈海。 现哥恍然依稀记起,当年高二参加商赛,商宴那晚喝高了,大家确实都发生了点“状况外”的事儿。至于到达什么程度,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行吧,激情社会靠大家,我先走远养生了。” 季元现端着一张精英脸,准备挂秦羽电话。 对方忽然问一句:“哎,那啥。现哥儿,你和立正川还没联系呢?我这有个项目,跟他家一亲戚有……” 季元现打断他:“不认识,不知道,还有事?” 秦羽:…… 他觉得季元现是真变了,以前多真实一孩子。不仅嘴巴不招人喜欢,行为也着实小流氓。 如今的季元现,妥妥一“口嫌体正直”的伪精英。嘴上念着五讲四美,心里想着反社反人类。一点也不可爱了。 季元现时常觉得自己在做梦,搞不清前十八年是场梦,抑或这几年都活在幻境里。他也曾偷偷给立正川发过消息,不出所料早被拉黑。 然后他转移阵地,偶尔写一两封邮件。专门挑了节假日发送,伪装成一不小心群发的祝贺邮件。 同样不出所料,邮件也石沉大海。季元现常一个人凝望初雪,想起他们分别前的最后一个冬天。有时花园里的树叶上落了霜,季元现应酬后回家,微醺间朦朦胧胧的以为是初雪来临,又以为是玉兰花开了。 他靠在自家大门边,抹一把脸。就像每一次遇见初雪,他便以为立正川要回来了。 家里长辈前后介绍过一些女孩,季元现挑了个大过年的好时机,给爷爷奶奶敬酒时,顺道出了柜。 他不太记得在场观众的反应,耳边唯有季夫人隐怒道:“季元现,你疯了吗!” “是啊,妈,所以你们别想我结婚了。我好不容易忍了这么多年,不去找他。忍住了想要赖着他,霸占他的冲动。” “就别再问这个问题了,好吗。” 季元现自罚三杯,他知道季老爷子一时半会儿受不了,于是好几年没回京城。他曾想过千万种出柜方式,到头来还是选择最为刚烈那一种。 人生有时挺可笑的,年少时瞻前顾后,长大了反而看得特别开。儿孙自有儿孙福,他把老一辈人安排好,孝心尽到,又为什么要牺牲自己。 到头来,还是怪自己当年不独立,说不上什么硬话,自然没底气。 季元现久久没走出立正川的魔障,丢脸得不行,也难过得不行。 “其实我始终自责,始终认为,当年让立正川委屈,让他掉眼泪,都是我不对。”季元现和顾惜打跨洋电话时,偶有提及,“我真不想伤害他,可我没做到。” 顾惜去欧洲后,顾家南下。两家人的往来减少,季夫人时不时念叨顾惜几句。 这小子是真触到了新世界大门,他一去欧洲,也没回来。好似当初那句:我要守着季元现。只是少时酒醉后的一句玩笑。 这世上长情的人不多,季元现不认为他能遇上。 好兄弟还是好兄弟,几年未见,彼此只会在视频里见到对方。接着调侃两句,你小子,又帅了。 顾惜是真帅,小时候乖乖牌,长大了就朝人畜无害的路上狂奔。谁见他都心生好感,号称东方罗密欧。 “得了,你别商业乱吹。这舌头还真是混官场的人,油得不行。”顾惜咧嘴笑,“照你这么说,谁遇见我就要喜欢我,合着飞机杯成精了?” “啧——”季元现隔着屏幕点点顾惜,“你小子,啧啧啧。” “跟哥哥说说,和谁学坏的。有男友了?” “滚蛋,”顾惜懒得解释自己的荤段子,又似想起什么事儿,一皱眉,“倒是重逢了一个,特别,令我,讨厌的男人。” “水逆,流年不利。” 季元现没追问那人是谁,他觉着顾惜现在状态挺好。欧洲各国玩个遍,据说前两年还跟随乐团在美国巡演。 顾惜活得很潇洒,没说回来接手家业,也没说未来到底要走哪条路。欧洲的漂亮男生很多,不乏追求者。顾惜尝试过几段恋情,均无疾而终。 感情这回事,从来都强求不得。 “他说他喜欢的不是那一卦,哪一卦?我怎么知道。” 季元现在机场接到秦羽,路上堵车,两人闲聊。 秦小爷阔别八年,终于舍得滚回s市。此人意式西装加身,从头到脚一股浪荡子的味道。 “不是我说,现儿。你不至于吧,啊。不开兰博基尼保时捷,好歹也弄一辆低调的辉腾。这大众真心看不过去,刚你叫我上车,我还纳闷我没叫滴滴啊。” 季元现:…… 滴滴打车不背这个锅。 于是他一张嘴,“再废话就下去。” 秦羽立马认怂,“别,现哥儿,看在咱开裆发小的份上。对了,你该不会真捧着公务员那碗饭吃了吧,能吃饱吗。” “其实一开始公务员是能吃饱的,后来物价上涨太变态,也就成了为人民服务。” 季元现目不斜视,一本正经地忽悠秦羽。 “所以,秦少是不是准备兼济穷人了?先不忙,等我回去开个众筹帖,正好这个月机关部门搞什么献爱心活动。” “你就捐个小钱,百八十万吧,我写我的名字。” 秦羽:“合着好处您全捞了?” “有问题么,”季元现似笑非笑地撇他一眼,“还提这个事儿吗。” 成,原来工作岗位是季大爷的逆鳞。 秦羽只能退而求其次:“那你总该干了些副业吧。” “副业嘛——”季元现刚想继续插科打诨,多年好友重逢,将他冰冷的社会人面具暂时取下。转口却认真了,“是有一项,我在城北投资了一家戏园子,老式的。” “戏园子?就唱京剧、昆曲儿那种?”秦羽摸摸下巴,愣是没将季元现与梨园行当联系起来,“你小时候不最烦这个?说什么词儿又慢,调没趣。怎么想的。” 前方红灯,个把小时才挪动一截。季元现不急,双手搭在方向盘上。 “这种事说不清楚,你当初也不讨厌艺术。现在还搞什么当代艺术全国巡展,合作方就没发觉你小子腹中无艺术,有辱斯文?” “嗨,就一噱头。人民生活好了,精神追求高了,不乏附庸风雅者。正儿八经懂行的人,很少看这种商业展。”秦羽讲得头头是道,奸商做派很足,从不羞愧。 “我是为了钱,你又是为什么。” “我?不为什么,”季元现跟着前方车流走,语速也似堵车,变得有些慢,“一次机缘,逛到城北那家老戏园。当时票友并不多,偌大一梨园又空寂又热闹。” “台上一男旦,唱贵妃醉酒。说实话,美得惊心动魄。我想着怎么着也不能叫这种美消失了,转头就找了总经理。” 秦羽瞪眼:“嚯,合着您是见色起意,我还以为买单情怀。” “……羽子,你是很想下车,是吧?”季元现吸口气,笑眯眯地问。 秦羽一缩脖子,抱着安全带直摇头。但他没识时务地安静如鸡,“现儿,你他妈包养戏子啊?有情调嘛,还玩民国那一套!” 季元现大笑:“放屁,老子没这爱好。” “得了吧,你可别说这些年没谈恋爱。生理问题怎么解决的,嗯?” “恋爱是真没谈,断断续续遇上过几个,都感觉不对。没深交。”季元现说,“再加上我需求不强,实在想了,自己凑合着解决就行。” “没必要交几个炮友,以示自己是正常的成年人。” 这回秦羽敛了笑意,他皱眉,一本正经地说:“现儿,你该不会是性冷淡吧。” 季元现:…… 现哥大街上激情停车,帮秦羽打开车门。他刀刃似的薄唇一动,冷冷吐出两个字:“下车。” 同年九月,在欧洲浪漫了八年的顾惜,首度回国。季元现和秦羽一起去接他,机场见面时,差点没认出来。 顾惜身姿高挑,着装偏欧美风。推着行李车,背着大提琴。他遥遥走来,和当年那个潇洒离开的少年相重叠。 三人团聚,虽久未见,任有无数话题。秦羽说好兄弟一生一起走,季元现又要他滚下车。吵吵闹闹,最后决定去季家吃晚餐。 临进门,秦羽输密码。季元现戴耳机听曲,低头刷手机回复工作消息。两人按惯例斗嘴,唇枪舌剑,正精彩。 一直没插话的顾惜忽然问:“元宝,你知不知道,立正川今年回来。” “十二月底。” 两人瞬间安静,秦羽把堵在喉头的玩笑话吞回去。 季元现一动不动,好似压根没听懂这话什么意思。 他的耳机里在放京剧,迟老板那嗓子美得不可言说,唱段正放到—— 这才是人生难预料。(注) —— 注: 1“这才是人生难预料”,《锁麟囊》,老七个人偏爱迟小秋老板。 第五十六章 你是我心中的长基罗塔,标刻太阳位置,继续着永恒不变的光辉。 这话写在季元现书桌上的相框里,时间是四年前,大学毕业时。当年他等到心灰意冷,以为立正川再也不回来。 直到今日,顾惜惊异问他:“这么大的事儿,你居然不知道。” 秦羽好死不死地接嘴说:“朋友圈都传遍了,那小子高调得很。人还没回来,先是跟林沈海勾搭上了,说要拿下城西的百亩地。然后联系周锡,准备搞点大动作。这几年烟草酒水行业可赚钱,那小子太蔫儿坏了。” 季元现抓住重点,瞅着秦羽,他冷笑一声:“敢情咱秦爷早知道?” 秦羽露馅,讪笑:“我以为你知道嘛,要是不知道,我也不好主动提起嘛。嘿嘿,就上次!上次我问了一句,您还说不认识嘿!” “咋的,人要回来啦,狗血失忆症也好麻溜儿啦?” 季元现瞥一眼桌上的火锅,叹口气。他放下筷子,决定直接动手。现哥不负当年勇,一撸袖子准备干架,“羽子,不知你平时看不看王小波的书。” “前两天我刚看完一本,他说人活在世上有两大义务。” “一是好好做人,你猜第二是什么。” 秦羽才没闲心跟他讨论文学,张了嘴大声求救:“惜哥!你看他!你看他嘿!” “多少年没见了,咋还这德行!你管管他!他打我!” 任由耳边猪叫连连,顾惜夹一筷子毛肚,既斯文且优雅地扔锅里涮着。 他慢条斯理地接上话茬,“人生在世,第二义务是不能惯着别人的臭毛病。” “挨个打,长记性了就好。忍忍啊,羽子。” 当事人秦羽怒目而视,手指顾惜,差点没怼对方脸上去。 “又不是我一个人提前知道,你也知情不报!” “还是不是兄弟了,啊。” “留着这情谊没啥用,”顾惜烫好毛肚,放碗里裹一层调料。他在嘴边吹吹,唇上沾着香油,润亮好看。 他说:“暂时掰了吧。” 季元现打得秦羽满屋跑,最后撒不过气,一人拎着威士忌在客厅喝闷酒。等秦羽收拾餐桌,顾惜叼着烟寻过来。 他们多年未曾这般面对面,一时都有些不自然。好在顾惜话匣子一开,将季元现的思绪勾出五里地儿。 “这几年什么没学会,你倒学会酗酒了。季妈没跟你一起住,放纵得没边。不是什么好事,自己掂量点。” “我喝得也不多,”季元现猛灌半杯,撒谎不带脸红的,“没事。” 顾惜:“……你当我是瞎子。”秦羽自从被林沈海收拾一番,没能免俗地沦落为居家男人。洗碗涮锅擦桌子,一条龙服务。但两人的相处方式挺奇怪,简单来说放养式,难听点是丧偶式。 不过年轻人嘛,没个定性。或许过几年收心,或许过几年分手。 顾惜没安慰季元现。他们能安慰的话,在立正川离开头两年,已劝解尽了。如今不过是尘封的记忆浸了酒,再次喝醉喧嚣起来。 季元现曾一度以为自己是孤独的,那种孤独感的认知,来自于立正川——他以为他再也不会回来。 然后现实猛地给他一巴掌,季元现蓦然惊慌失措。 他还没想好,没想好重逢该是怎样的场面,用怎样的表情。 秦顾二人走后,季元现慢腾腾摸出钱包。他从最里面夹层,拿出一张信纸。不大,裁剪过。已八年过去,纸张略显陈旧,上面的字迹却很清晰。 十八岁的立正川给他写:你和我,也不要变。 这话似紧箍咒,一戴就是八年。说来八年既长也短,足够好多人的生活翻天覆地。有同学结婚,有朋友二胎。同事婚礼的份子钱随到手软,期间还忙不迭地参加了几场白事。 单单自己的生活,季元现闭眼想想,无聊乏味,过得跟狗屎一样。 他自诩走得出,也忘得掉。但为何每每夜间梦回三百遍,惊醒他的那张脸,还是立正川。 季元现用手捂住眼睛,他怪今天的灯光格外刺眼。封缄好几年的泪腺,隐隐有崩塌的征兆。 实际这八年也不是没联系,有过一次。 大四那年,季元现正为毕业论文忙到两眼抹黑。他们学院的答辩老师出了名变态,负责他的论文导师也苛刻得不要命。 应是某天晚上,三天没怎么合眼的季元现好容易睡着。手机飞行模式,第二天收了条语音留言。 号码不认识,他狐疑点开。起先静默几秒,然后传出一道男声,颤抖地唱着明月几时有。 季元现大脑霎时空白,除了紧紧攥着手机,四肢百骸已不属自己。他呆呆听着,听那边染了哭腔,叫季元现,叫心肝,叫宝贝。说我真他妈想你,我已经要撑不住了。 后来哭声太过揪心,肝肠寸断般。特惹人心疼,季元现没听完,赶紧挂断。 他魂不守舍地度过三天,甚至想,我不答辩,也不毕业了。 我要去美国找他。 然,立森来电,“他爷爷快撑不住了,正川这几年不容易。费尽心思才在美国扎根,你也要好好读书。” 弦外之音:别找他,你该干嘛干嘛。不要打扰我弟。 季元现想,我又没关心他,我才不关心他。我…… 可他不得不承认,他想他,快疯了。 可此事亦被扔进岁月洪流,马不停蹄地奔赴远方。 立正川要回来,先是从班级群里传开的。这事儿真不赖秦羽,自从毕业,季元现因性情变化不少,放弃古早社交软件。 唯剩微信,还关闭朋友圈。他自己不发,也懒得看别人。 用秦羽的话评价:现哥儿甭管是学生时代,还是变成社会老畜生,永不失为人类中的一根大奇葩。 既无消息来源,又没人敢给季元现提立正川。现哥作为最后一个知情人士,情有可原。 但知道又如何,他们根本就没有联系的必要与契机,为何期待。惹自个儿心神荡漾一晚,明早爬起来,还不得继续上班。 过他苟且乏味的生活。 季元现一不留神,往事下酒越喝越有,傻逼似的喝多了。他以为早就百毒不侵,刀枪不入。他以为早就神仙附体,万事不虚。 可那人是立正川,他心心念念八年的男人。 这太狠了。 当晚,季元现做了个凌乱且荒诞的梦。他梦到八年前分别的早晨,梦到立正川掷地有声,“你要记住,季元现。” “只要我立正川回来,我就要再次拥有你。” 那梦的结尾也很有实感,立正川居高临下,骑在他身上。对方舔了舔森白的牙,双眼如狼。 立正川说:“季元现,我回来了。” 秦羽这几年“昧着良心赚黑钱”,甭管男女老少,很难有他赚不到的。这次回s市,是准备搞艺术展,但艺术仅仅是噱头,某小众品牌要靠“艺术”上线才是内核。 这年头追求自我的人多了,结婚生孩率降低。很有一部分小年轻准备晚婚晚育,甚至不婚不孕。按照他们的话来讲,结婚有什么好?但不结婚的好处可就太多了。 于是,这部分“标新立异”者,转而投向丰富自己的生活。去关注艺术、音乐、健身、旅行等,提升涵养,陶冶情操。 他们不乏都市金领白领,秦羽看上的就是这类人。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时,西方艺术观念在中国很流行。‘先进的’东西备受推崇,弄得好一些人以此来评价某个艺术家是否当代。这很理论化与僵化,我不认为其符合美学,也不全是艺术。” 明明是周六,季元现硬生生被秦羽拖出门应付合作方。见面地点选在一个上世纪报馆遗址里,门面改装为咖啡店,装潢复古,极富小资情调。 季元现拿不准秦羽叫他过来的意义何在,不过眼下倒是明白了。合作方共来两人,其中一位粉面小生不停给季元现递眼色。 估摸是浑身上下的基达快响爆炸了。 季元现忍痛喝咖啡,恶寒近四小时。夕阳将坠未坠时,秦羽才单方面结束这场个人演讲秀。合作谈得七七八八,粉面小生临走时,往季元现上衣袋里塞一张银质明信片。 他一眼未看,捏折在手里,“羽子,充门面的主意打到我头上。” “这几年变化挺大,胆子也不小啊。” “哎,我现哥儿!”秦羽从他手里拈过明信片,眼皮一眨不眨,直接扔进垃圾桶,“有钱兄弟一起赚,花瓶也不白当。” “就冲这四小时,赶明儿给您的梨园砸四百万。还要添啥,尽管开口!” 舌尖勾着醇香,季元现冷笑一声。他拍拍秦羽脸颊,调戏似的,“四百万?秦爷,打发叫花子呢。” “几年不出山,还真以为我落发修行了?就这合作促成,品牌顺利推出。往后盈利至少得翻个十倍吧,真会吃咱这种安静美男子的人血馒头。” 秦羽避重就轻,小小牺牲兄弟色相,不算大事。他狗腿地凑到季元现面前,眼珠子一转,说:“那要不这样,今晚我请客。” “1926走一趟,美男子,尝尝人间烟火可行。别整天活得跟你妈只雏儿似的。” 季元现捏着他下巴,垂眸不屑,“老子高中就不是雏儿了。” “嘿!打住!”秦羽赶紧伸手阻止,他没想让季元现科普未成年床帏秘事。俩男人,该发生什么该做什么,他也是有过经验的人。“不说过去,只说现在。” “今晚去吧,我做东。再叫点圈里排得上号的人,热闹热闹。我跟你说,现哥儿。1926新招了一批mb,个顶个儿的盘靓条顺。会来事儿,技术也不错。” 季元现盯着秦羽,半响吐出一句:“羽子,高一那年我和奶昔就想送你点忠告。要想活得久,洁身自好。” “听话,趁今天有空。我带你上疾控中心查查,身体可还健康否?” 秦羽正乐着,一盆冷水兜头而下。他双目圆睁,夭寿了一般。“滚!谁他妈跟你是兄弟!” 闹掰兄弟二人组,当晚准点出席1926。 顾惜有应酬,来得比较晚。等他出场时,秦羽早在舞池里跳嗨了。季元现单独坐吧台,面前放着杯“今夜不回家”。 一口没动,好似他在纠结,今晚到底要不要回去。 身边搭讪者有如波涛,一浪接一浪。总有人自命不凡,奢望落入现哥法眼。结果均以失败告终,反而是清醒的调酒师和这位清醒的酒客,相聊甚欢。 1926的格局没什么变化,但八年过去,老板一个个走,装潢一茬茬换,是有些物是人非的意思。 季元现始终记得,他在这里喝下第一杯今夜不回家,然后遇上立正川。从此这心这魂,还真就没回来。 调酒师耍着花活儿,与季元现闲聊,“说来也奇怪,从两三年前开始,这儿的老板都做不长。营业状况挺好,谁知道缘由。” “就这个月,又得换新老板。据说来头挺大,背景雄实,美派海归。我估计他买下1926,只是来玩票的。” “买酒吧玩票,除非是不学无术的纨绔二代,”季元现撑着下巴,手指捏着高脚杯。他那双过了水的眼睛格外好看,霓虹灯洒在睫毛上,勾人得很。 “但凡是个脑子没问题的大来头,就该投资点其他事业。” 调酒师笑笑,“可能吧,不过人各有志。” “谁知道呢。” “是啊,”季元现叹口气,他回首在舞池里寻找秦羽,怕那傻逼人来疯,当众展示脱衣舞。视线逡巡一圈儿,锁定秦羽时,上衣是没了,好在裤子穿得挺严实。 季元现按着突突跳的太阳穴,这你妈谁陪谁散心。 他喉咙有些干,转头闷下今晚不回家。 “谁知道呢。” 季元现往舞池走,给卡座上的顾惜打手势,他要送秦羽回家。傻逼秦不懂看人眼色,一喝大就话多,见季元现来,扯嗓子嚷嚷上了。 “这!我兄弟!绝世好零,啊。今晚来个攻,给他性生活!” “本人实名制!求求大家救救孩子!救救这个八年没有性生活的社会老畜生!” “我——嗝!” “就你妈话多!” 季元现忍着不给他脑瓜开瓢,半拖半就将人带走。要不是看在开裆裤的份儿上,现哥很难做一次人。 顾惜问他们需不需要叫车,季元现说有代驾,让他赶紧回去玩。卡座上一堆妖魔鬼怪,也唯有顾道长能镇场。 走出1926,季元现扶着秦羽右拐。这丫酒品相当恶劣,刚刚声嘶力竭大吼大叫,这会儿又宛如猪嚎,恸哭起来。 秦羽一把鼻涕一把泪,“现儿,我的现儿!你他妈好苦啊,八年,这八年你到底怎么过的啊。” 季元现:…… “求求您别咒我,好得很。” “现儿,现儿啊!来,跟哥哥讲讲,你和那畜生的爱情故事!” 秦羽揪住他衣领,肝肠寸断。 合着失恋的是他一样。 季元现耐着性子:“我们相遇,我们相爱,我们做爱,我们分开。够明白了步。” 秦羽一声大吼:“立正川你他妈是畜牲!” 季元现:…… 算了,让这货睡一晚马路牙子吧。 相去不远的酒吧门口,正有一群人走进1926。为首的男人就着嘈杂音乐,耳力敏锐地听见一声吼。他福至心灵般退出门外,四下看去,却空无一人。 “立总?” 酒吧总经理喊道。 那人回头,略微自嘲地轻笑两声。距离最近的俩mb真真是看直了眼——男人一身挺阔西装,既显深沉,且英俊逼人。他的头发尽数往后一撸,眉目浓烈,鼻梁挺直,唇形如弓。他叼着烟,一点猩红映在瞳孔里。又雅又痞,特大气。估摸是幻听,他转了神,提起嘴角朝总经理笑,“见外,您是我哥的人。” “叫我立正川就好。” 第五十七章 送秦羽到家,季元现累掉半条命。他将人安顿好,后半夜才回到自己家。 洗完澡,好端端的睡意全无。季元现干脆倒杯咖啡,上书房焚一炷香,手抄般若经。 佛说八万四千法门中,般若法门最为殊胜。般若经其内涵以空性为主,透过对空性的了解而斩断烦恼障碍。 说白了一词概括“四大皆空”。 季元现这几年,没什么大本事,倒为了一人背诵佛经。他算不得虔诚信教徒,但思来想去,一不耽于美色;二不贪恋红尘;饮食崇尚养生多年,远离大鱼大肉,差不多算只大白兔。 乍一看,还挺有我佛门中人的意思。 季元现越抄越来劲儿,甚至自我解嘲为带发修行。时间一长,大小品般若手到擒来;兴致好,他能唱一首配了曲的般若波罗密多心经。 人生在世,修人修性修心,到底还是要审视自个儿。掰开良心,看看是否依然鲜红如血。季元现信得很随便,表面热衷大乘佛教,讲人有佛性,需认真修行,明心见性。 可他本质偏向上座部佛教,即所谓小乘佛教。人就是人,佛就是佛,人只能解脱自己,不可成佛。季元现是明白人,他自个儿不过二把刀,有什么能耐超度别人。 现代青年讨厌之一,可以接受指点,不可以接受指指点点。 手抄佛经的习惯一旦保持下来,搞得季元现大有遁入空门之感。路上见一清纯可爱的小男生,都不敢起色念。总觉是违了心,有辱佛门。 秦羽看不惯他这点,生怕哪天季元现一张口,“施主,阿弥陀佛。” 那才是夭了寿了。 佛经抄到天明,窗外世界逐渐鲜活。几束朝阳投到玻璃窗上,泛着柔和的光。 季元现一夜没睡,喝完咖啡,在浴室洗漱完毕。他换一身休闲装,今天要去城北戏园听戏。那名男旦要唱王宝钏,专门发了消息给季元现。 现哥开着大众出门,想起上次秦羽说他脑子坏了。他倒觉得挺好,越活越无欲则刚。 这天儿降温迅速,今年天气特反常。春秋几乎消失,夏季早到早退。一通爆烈的炎热后,玩厌倦那般,将人世甩手扔给了冬天。 周末有点堵车,季元现挂空挡,想从后座捞一件薄大衣穿。手机响铃一阵,他瞥见名字,快速接通。 “妈。” 季夫人的声音没怎么变,这几年却日渐衰老。眼角皱纹确实多几条,隐隐有美人迟暮之感。季元现叛逆八年,成功将全家上下耗得没了脾气。 算了,他爱结婚结婚,爱男人就爱男人,不指望了。 季老子当年大发雷霆之怒,扬言没这不孝孙。后来薛云旗长居国内,慢慢给老年人做思想工作,慢慢疏通关系。 薛云旗功不可没,季元现承这个情,顺势把大提琴学下去了。 偶尔还会去薛云旗的乐团帮忙。 “今晚有个宴会,你没事的话早点过来。在香舍里酒店,都是你爸当年的战友朋友。叔辈们聚会,你没迟到的理由。” 季夫人距退休不远,这两年调了任,担着闲职开始养老。几年一晃,她也随心开悟,把季元现的事情给看淡了。 没有人是不会变的,聪明人懂得顺势而为。既然季元现喜欢男人,便让他喜欢。如今他独立了,翅膀硬了,说话有底气。又有几人能管他性向。 季元现应下,早不与母亲置气,他学会调节亲人关系。其实人与人之间,也就那么回事儿。 “今晚您去吗,需不需要我来接您。” “不用了,我有其他事。你多注意身体,降温太快,不要感冒。” 絮絮叨叨闲扯一阵,季元现挂了电话。其实再强势的女人,她也是母亲,普通而平凡的母亲。季元现从不曾责怪当年母亲的阻拦,是自己没实力,怨不得谁。 现在季夫人反而催他,年纪眼看增长,总要找个人定下。 思绪再劈叉,季元现又想起立正川。他赶紧从包里摸出颗软糖来,含住了,才敢继续想。习惯猛如虎,季元现近几年没那么意难平,也没那么心苦了,嗜糖的习惯有所好转。 他想起顾惜说立正川十二月回来,秦羽说那小子红着眼猛赚钱。光听形容,已离艺术家相去甚远,是个满身铜臭,市侩的商人了。 季元现忽有伤感,那些年意气风发,执意仗剑走天涯的少年,经年一过,便也混迹在市井庸俗之间了。 大众低速滑行,好在开场前到达戏园。季元现落了座,没去后台。那男旦上场时,在人群中瞧见他,刷得双眸一亮,好似有了神采。 季元现悄悄做个手势,让他好生唱。于是男旦嗓子一开,琴声托得紧,句句都出彩。 票友叫起好来,季元现便舒展了双腿,继续任思绪神游。 他其实对戏也没什么意思,纯粹觉得它美,不该消失。不想后来寻得一闹中取静处,别人听戏,他就躲在人群中,神游八极。真真是有辱斯文。 季元现对那男旦也没意思,人家有如花美眷,两人仅算半个知音。曾听戏园总经理说,这孩子从小爱唱戏,京剧昆曲儿都能来。 戏园最艰苦那几年,他还四处辗转,唱过露天戏。能赚一点是一点,接济梨园内吃不饱饭的人。 “我们散了,戏就散了。戏一散,就没人听了。久而久之大家会忘记,咱们老祖宗还有这么一样好东西,值么。” 男旦说这话时,刚演了一场拾玉镯。那雨哗啦啦下,台下仅剩一名票友。演完后,两人久久对立,久久对视。接着,男旦一弯腰,却是鞠了个躬,九十度。 凭这点,季元现欣赏他。即使扮旦角儿,也是个地道的男人。 别人身上有的孤勇,他不曾有,于是羡慕。别人揣着豁出去的决心,他不曾有,于是羡慕。别人敢爱敢恨,欲望分明,他不曾有,于是羡慕。 季元现这么一路走来,认认真真反省自己。 他心想,我果然还是不甘心,我果然还是爱着立正川。 可时过境迁,保不齐对方已移情别恋。两人间剩下的,亦只有少年时代的对立。可能再见时,还是会争锋相对,反唇相讥。 也不一定。 能不能再见,也不一定。 所以,抱着丧志心态的季元现,真真万万没想到——这晚父辈聚会,隔着人群乌泱,觥筹交错。他一抬眼,望见了那位盘踞他心尖的人,足足八年之久。 今晚秦羽要来,顾惜却不来。顾家事业顺风顺水,叫了顾惜回南方办事。 秦羽作为头号搅屎棍,偷偷准备了十个mb男孩。他将此事告知季元现时,惹得现哥恶从胆边生! 要不是秦父也在宴会上,季元现保不齐会当场杀人犯个法。 他掉头而去,压着火。缘分来得太突然,现哥没摆好表情,就撞见了立正川。 大概有五米远,灯光绚烂,人声鼎沸。季元现以为自己看错了。不是说十二月才回来。 立正川变化更大,从前不善交际的他,懒得垂怜世人般高傲。可现在如鱼得水,脸上带着公式化笑容,又迷人得要死。 他微抬下巴,笑声肆意。这记忆瞬时和高中那年重合起来,立正川逆着光,金线将轮廓勾边,英气俊雅。 季元现回过神,暗骂自己痴线。既然对方没发觉他,正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溜开。 他没准备好,沉寂多年的心脏突然快速跳动,终于活了似。砰砰,砰砰。后背生汗,可好死不死,脚下还没动,立正川就心有灵犀地看了过来。 刺啦—— 两人眼神对上时,周遭空气即刻撕开一道口,呜呜地灌着震惊。 这下想躲也躲不掉,否则成什么了。 于心有愧,还是于心有鬼。 季元现站在原地,语言系统遽然崩溃般。本想先发制人,可直到立正川站在他面前,也没抖出一句屁话。 倒是立正川,开口就吵上了。果不其然,两人唇枪舌剑,一通酣战。濒临崩溃的语言系统不仅自动修复,还顺便更了个新。 秦羽咋咋呼呼追过来时,嘴里嚷着鸭子的事。而他一见立正川,也是宛如撞见鬼。秦棒槌嘶一声,这你妈,不是说好十二月才回来。 怎么剧本不一样?! 三人保持表面风度,十分不诚心地彼此恭维几句。秦羽不停给季元现使眼色,三十楼!你他妈敢跑就不是人!一点都不gay! 而作为现哥前男友的立正川,自然不在秦羽邀请行列之内。上去干嘛,探讨姿势与技术吗。 季元现懒得跟他计较,转身推脱要走。糕点塞在秦羽嘴里,季元现忽地存心起了个坏,是试探。 他说:“明天我和顾惜还有事,不能回家晚了。” 秦羽嘴里包着食物,瞪着狗眼满脸迷惑。 什么鬼,惜哥不是回南方了。今早刚走的。 季元现用余光瞄着立正川,那人眼中暗流涌动,明明白白地表现了不满。立正川一直在误会,他以为整整八年,顾惜都陪伴在季元现左右。 顾惜是根刺,过去如此,现在更不确定。 但立正川将情绪掩盖好,只冷笑一声,不说话。 季元现不知在暗暗得意什么,受了宠的小猫似的。他力挽狂澜后,拍拍屁股撂话走人。 秦羽不敢参合,这俩大爷谁是省油的灯?他目含委屈,心里想着泡汤的mb男孩,眼巴巴看着季元现扬长而去。 前人刚走没两分钟,立正川就拔腿追上去了。他也不知自己怀着什么心情,有些话,立正川憋了八年,真忍不住了。 追到酒店门口,季元现正在下楼梯。他双手揣兜里,晚风拂起头发,眉眼动人,极富少年感。 立正川叼着烟,不知是熏的,还是如何。蓦然眼眶一疼,视线有点模糊。 季元现抬头看着,看立正川吞云吐雾,看他轮廓硬朗,眼神深邃。西装笔挺,愈发高大。季元现不得不承认,八年前如此,八年后仍然如此——立正川有这本事,叫他看一眼,便心动不已。 季元现想问,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烟瘾严不严重? 你这次回来呆多久,还走不走? 你那八年,过得好不好?反正我不好。 你,还喜欢我吗。 可没有一句是他能开口的,季元现面对立正川,竟有近乡情怯之感。 他凭什么问呢,以什么身份去问。八年,还是太久了。 而立正川突然一个惊雷,将季元现震了个魂魄俱散。 跟你妈做梦一样。 他说:“季元现,还记不记得我说的话。但凡我有回来的一天,你就只能是我的。” “我要与你重新来过。” 季元现蓦地瞪大双眼,忽觉老天待他不薄。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抬头一片苍茫月,是他生生不死心。他竟一时失了言语,说不出话来。 立正川又说:“但我不是来跟你复合的,你要做好准备。” “我是要带你走,去结婚的。” 那些年少的爱,蹉跎掉的岁月,每一个失声痛哭的夜晚。 在这惨绿年华中,他要一样一样地找回来。 —— 惨绿年华:指风华正茂的青年时期。 第五十八章 立正川回家时,立森还没睡,正在书房处理工作。立正川热一杯牛奶,给他哥端进去。 “z市创业孵化园的项目有眉目了,你若想引进一批技术人才,我觉得可以试试明年招聘会。但我不建议以学历做门槛,英雄不问出处。” 立森穿着睡袍,衣襟大开,露出胸肌间鸿沟。他年过三十,越成熟越有味道。 “怎么,见到季家那小子了?” “见到了,”立正川在他对面坐下,两人模样相仿,气场大不相同。“没怎么变,但也变了很多。” 立森瞧他一眼,笑两声,“旧情人相见没两眼泪汪汪,看看自己那样儿。不高兴?” “高兴,快高兴疯了。可无论我再怎么憧憬相遇之时,无论有多少话想给他说。当我再见到他,也只有一个念头……” “我想抱抱他,但没成。” 立正川没多余表情,嘴角勾起。他托着下巴,回味那短短一小时。 “也不急,否则,你以为我忍了八年是为什么。” 其实立正川大学毕业就能回来。但要加入美国国籍,需居住五年以上。立正川告知家人准备改国籍时,捡一顿毒打。 这次立森没动手,立剑英拿了鞭子。祖国不要,崇洋媚外,更改国籍,简直是无法无天。 立剑英打得他皮开肉绽,立正川疼得满头大汗,却一声不吭。事后,他只轻飘飘告诉立森:“我拥有美国国籍,就能和季元现结婚了。” “我不管他有没有等我,我只尽我一份努力。我来美国的目的是为了变强大,变独立,我没开玩笑。” “他一直想给我安全感,但我没感受到。后来我发觉,安全感是自己给自己的。” 立正川要给季元现一个名分,从此名正言顺。 季元现要的光明磊落,他给。季元现要的堂堂正正,他也给。 立正川想不出更有效、更忠贞的办法,于是他承诺结婚。 立森没阻止,高三那年打他,也是情非得已。 “我对你下狠手,母亲看了会心疼。妇人之仁嘛,看你喜欢男人,总比被我打死好。” “后来母亲私下责怪我,说我没轻重。你看,你是老幺,你真的受宠。” “所以我也没怪你,打就打了,”立正川说,“反而把我打清醒。” “让我看看自己,当年有多不自量力。” 第五年,立正川本该回来。不料爷爷病重,小脑出血,送了几次急救室。立正川在爷爷弥留之际,曾握着立老爷的手,跟他说:“爷爷,我想跟您坦白一件事。” “这么多年,我一直喜欢当年高三那个男生。他叫季元现,他可好了,比谁都好。” “爷爷,我撑不住了,我想回去见他。我也想带他来见您,他真的好。爷爷,你会喜欢他的。爷爷,我真喜欢他。” 立正川到美国第五年,立老爷因病逝世,享年七十六岁。老爷子走时,立正川没掉泪,只一个劲儿说,未来我会带他来看您。我说到做到,一定带他来。 立老爷为国效命一辈子,最后却没归故里。他葬在纽约,只有数位亲人出席葬礼。 那天下雪,不一会儿墓碑上垫了层白。立正川双手揣兜里,他站着,直到嘴唇冰凉。 他想,人一死,就什么都没了。前尘往事不作数,没爱过的人,失去过的人,也就不作数了。真遗憾。 他想,我和季元现,不要遗憾。 彼时,立家正在美国发展子公司,兄弟俩约定由立正川带队开荒。什么时候公司立足,什么时候回国。 立正川改了国籍,没道理再回国从军从政。立家干脆转型,彻底下海经商了。三年时间,立正川几乎全年无休,别提和谁发展感情。 要说有无追求者,肯定有。男人女人热辣开放,某次立正川出差,恰巧与所住酒店有生意合作。晚上回房时,暗中站一光屁股男人,川爷疲惫不堪的心登时吓飞。 事后才知对方是酒店高管的儿子,前台拿了房卡,特地来献身。 立正川揉揉太阳穴,无奈道:对不起,我硬不起来。 这事儿立森笑他两年之久,立正川一本正经答:我说实话,当年差点累趴下,我能硬就不是人。 “所以,今天你没给那小子卖惨,什么也没捞着,灰溜溜地回来了?” 立森合上资料,笑得满脸揶揄。 “季元现挺有意思,嘴硬心软。你只用跟他讲,为了早点回来见面,两次喝到胃出血,三年累出低血糖,五次差点出车祸,八年没有性生活。保管拿了护照跟你跑。” “去你的,我是那种人?”立正川打算回房休息,临走前叮嘱立森,“你也别多嘴,他不用知道这些。” “哦,情种。大情种。” 立森撇嘴,一挑眉,眼里满是笑意。他喝几口牛奶,又叫住立正川,“那你跟他说结婚的事情没。” 川爷面色微僵,似戳到痛处。他不想回答,却架不住立森灼灼眼神。 立正川靠着门框,双臂环抱,点头道:“说了。” “他没答应?” “也不是——” 立正川斟酌词句,思考怎能将“他没拒绝我,也没答应我”这件蠢事讲得委婉动听。半响,没结果。 他只好实话实说:“季元现给我随口背了段般若心经,还挺溜的。” 立森:“什么意思。” “他说他修佛呢,不能破戒。”立正川实在没忍住,笑出声来。他单手握拳置于唇前,脑子里闪过季元现严肃又可爱的表情。 “然后他双手合十,对我说施主,阿弥陀佛。” 真你妈夭寿了。 立森连连失笑:“就冲你前男友这态度,完了,你凉了。” “没凉,哪儿能啊。全世界都凉了,我跟他也不会。情有可原嘛,分开八年,忽然前男友出现在你面前,告诉你要和你结婚。换你,你信?疯了差不多。” 立正川耸肩,毫不在意。他是志在必得。转头关门时,立正川伸脖子对他哥提醒,“还有,注意措辞。什么前男友,那是我爱人,未来老公。” 临走不忘管顿狗粮,立森十分没脾气。他无奈挥手,“行了,赶紧滚犊子!” 待立正川消失,立森收敛笑意。他桌上放着全家福,小小的立正川紧紧抱着立森脖子。他伸手拿过,缓缓用指腹摩擦。 当年那么小一人,也真是说长大就长大。 高三毕业,立森机场送别立正川时,说过一些话,令立正川感触颇深——你想要什么,就去争取。变得自强且独立,谁也不会对你指手画脚。传家的事不牢你操心,有我。 正川,等你拥有真正爱一个人的能力时,我会助你。 当大哥真累,立森关掉台灯,任窗外月光铺洒。他手中水杯有余温,心想,不过只宠一个弟弟,倒还吃得消。 立正川强势回归,s市太子圈内即刻刮起狂风劲浪。饶是季元现低调到开大众,也没躲过朋友的狂轰滥炸。什么“你前男友回来了,有啥想法。”、“你们会不会复合,不复合我上了!”、“现哥,分手还是朋友吧。我们家跟他有个生意,帮忙说句好话?” 诸如此类,品种繁多。季元现望着那些凭空长出的“朋友”,满脑门官司。我他妈跟你熟吗,这又是什么傻逼,那又是什么蠢货。 直到某天,立正川忽然出现在环保局办公楼下,季元现吓得愣是给自己加了个班。 没多久,他从秦羽那里得知——秦掮客为了给艺术展扩充排面、增加场地,转头把季元现卖了。 “谁让那地儿姓立呢,啊。我哪儿知道他家什么时候买的呀,兄弟。” “两百万嘛,啊。钱少?嚯,钱少不是钱啊。” “少爷,做生意不容易,您多担待点。” 季元现气得咬牙切齿,持续一周勤奋工作。其实他也想问问立正川,你说的可当真。这么多年,估摸真修出一点佛性,整个人佛得要命。 他不怕倒行逆施,不怕重新来过,就怕立正川开玩笑。季元现觉着立正川有气,怨他也好,恨他也罢,耍他都可以。只要立正川愿意。 可季元现受不了立正川拿感情开玩笑,天知道他有多期待。 两相僵持,立正川再蠢也该明白季元现的意思。他不去蹲点,倒是每天一束鲜花按时打卡。从不迟到,比当年上学还准时。 办公室里哀嚎一片,扬言季元现私下脱团的行为十分不厚道。对他们这群老畜生造成暴击伤害,需要请客。 这事不知怎的,传到领导那里。再九拐十八弯,季夫人也略知一二。季元现对外人可以敷衍无视,唯独遇上季夫人,只有交代的份儿。 “……唔,是,”季元现靠着办公室窗台,下午开党会,他落得清净,“妈,你都知道你还问我。嗯,我俩才见面……能干什么,什么也没干!” “哎不是,妈妈。您能不能对儿子自信点,我是赔钱货吗?” “你不是,”季夫人一笑,风情万种。她今日精心打扮,端庄典雅,专门出来应约。季夫人看着桌子那头的男人,问,“儿子,你猜今天我和谁见面。” “哈?”现哥脑子生生短路,“谁?” “立正川。” 季夫人说。 “哦对了,他约你月末去天文馆。你去吗?嗯好,你去。” 季元现目瞪口呆,差点将玻璃窗给卸下来。 “不是!妈!我什么时候答应了,您别乱说——” “我儿子这几年软得不行,你不强硬点啊,他就跟那青蛙似的。戳一下,动一下。” 季夫人声音优雅,语意难掩焦灼。恰似每一季度清仓大甩卖。 季元现:…… “呱。” 心烦意乱地收起电话,他揉揉头发,心乱了。立正川到底要干什么,先是买通秦羽,又私下约见季夫人。难不成,他来真的。季元现嘴角提起笑意,擦觉自个儿宛如棒槌。又赶紧板起脸,暗示自己不准太开心。 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他想,若立正川再来一颗直球,哪怕前方万丈悬崖,他季元现二话不说,抬脚就跳! 可想是这么想,那日之后,川爷再没主动显身。季元现的期望又一次落空,他盯着桌上日渐凋零的鲜花,一言不发。 八年,足够让季元现无法勇敢。大家都是成年人了,玩不起小孩那种无所畏惧的情情爱爱。他不是要脸面,纯粹怕失望。 愈是年少得意,风流倜傥;长大成年后,愈低调沉寂。 但也说不准,或许就他如此。 季元现比这冬季还没劲。 初冬来临时,秋雨一天天地下,慢慢将寒凉下透了。s市一如既往地车水马龙,满城霓虹,衬着雨帘如梦似幻。 世人苟且,世人庸庸碌碌。季元现也是世人,正揣着一肚子七情六欲,横穿在一地鸡毛间。佛不渡我,佛不渡我。 车载音乐放着勃拉姆斯,他半开窗,撅嘴轻声哼唱。绿灯亮起时,手机提示音一响。季元现划开屏幕,是微信消息,好友请求。 他看清人名时,实实在在将脚下刹车当油门。刺啦一声,停在了十字路中央。霎时间,车笛声此起彼伏。季元现慌忙重新打火,心跳极快地逃离“作案现场”。 是立正川。 而头像是季元现。 十八岁那年的毕业照。 没等季元现同意,秦羽的消息轰炸遽然袭来。现哥儿抽空看一眼,大致意思如下:现儿,我现儿!您说巧不巧,就说巧不巧!我他妈和川爷,哦不,立正川太有缘了! 就这品牌上线的门面,也是他家的。我能怎么办呢?古有陶渊明为五斗米折腰,今有我秦羽为两千万交出您的微信号。 嘿!我还就和他杠上了嘿! 季元现:…… 陶潜说,我他妈不背这个锅! 秦羽哪是跟立正川杠上了,他纯粹是在跟钱杠。 嘴里骂秦羽不是东西,季元现捂住胸口,里面有颗心咚咚直跳。 加吧,都找上门了。他还能干什么呢,无非是再次偷走他的心。 季元现咬唇,一边宽慰自己一边点击同意。完事后赶紧放下手机,督促自己认真开车。他眼神飘忽,眼睛有点发红。嘴里哼的勃拉姆斯早已跑调,什么玩意。 隔半分钟,忽地弹出两条消息——是立正川! 季元现故作矜持,等待几秒,这才拿起手机悠悠点开对话框。 立正川只发两句话,言简意赅,还挺官方—— “你好。” “我记得以前在哪儿操过你。” 第五十九章 “我和立正川见过一次。” “在美国洛杉矶。” 顾惜说这话时,正带着季元现参观新装修的办公室。宽敞、明亮,入眼东埔横江。千万广厦置于脚下,隐有指点江山的成就感。 顾惜跟随乐团到洛杉矶巡演,当日结束后,聚餐完毕已凌晨一点。顾惜借了朋友的改装宝来,重点不在改装上,而是仅想要一辆代步车。他出国后过得低调,不混华人留学圈,只和必要同学保持联系。 近几年留学生炫富、打架斗殴、伤命伤财的屁事太多,顾惜很聪明地远离任何是非。 洛杉矶,美国第二大城市,几千平方千米,百万人口,数不清的道路东西南北四通八达。顾惜真没料到,居然遇上立正川。对方座驾同样几近低调,可至少还是奔驰级别。 两人等红灯时,隔着车窗对上眼。前情敌相见,不知咋的,同样眼红。 顾惜承认,事是他惹的。修长中指一竖,干净利落一脚油门。谁没赛过车咋的,异国竞速倒是第一次。 油门轰鸣,立正川面无表情地提速追上。远不至于赛道飙车的速度,可要放在郊区公路,妥妥违章犯法。 朋友说,别小看宝来,这你妈可改装过!彪速200,带你飞嘿!顾惜踩着油门,200没试过,120倒是没问题。起初,立正川并没放开胆子跟他比,紧紧咬在后头,一刻也没离开后视镜。 顾惜咋舌,觉着不过瘾。他将左手伸出窗外,大拇指朝下,狠狠摇晃。车后油门呜地一声,顾惜暗道不好,赶紧收回贱兮兮的手势。立正川的座驾瞬时擦车而过,留下孤高睥睨的车影。 顾惜咧嘴一笑,心情好得吹口哨。 故事结尾,两人没多久便“翻车”。美帝警察不吃素,电影里总说别人不靠谱,看来没怎么取材现实。 那乌泱泱的警车,好一通围剿。最后却只扣立正川,让顾惜滚蛋。原因是:帅气的警察同志实在不敢相信,就宝来那破车,能达到那么快的速度? 顾惜靠着引擎盖,实在没忍住畅怀大笑。立正川猛地一拍车顶,“fuck!” 警察立即朝他一抬下巴:注意态度。 “wow, goodnight,”顾惜走时,从车内伸出头来。他好笑地看着立正川,故作心疼。 “my poor pony。” 异国他乡,深夜郊外。两个大男人幼稚的行为,倒让前尘往事、恩怨情仇,一笔勾销了。 从此江湖再见时,亦能把酒言欢,推杯换盏地共诉年华。 “合着你们早见过了,”季元现没心情欣赏他的商业帝国,坐在沙发上,愁眉苦脸,“奶昔,这么多年兄弟一路走来,你就这样对我。” “别拿乔,现在这招对我没用。” 顾惜瞥一眼,轻轻摇晃手中茶杯。 “我又不是秦羽,这点眼力总该有。跟你提立正川,等同于找死。谁知道你怎么想的,我去踩雷干什么。” 季元现无奈,这话挺真。 “我要是知道自己怎么想的,那就好了。” “听羽子说,你俩重逢那天晚上,把我拖出来挡枪。立正川脸色不太好,我估计下次见面得剑拔弩张。我说元宝,我这人在家中躺,锅从天上来。你还是不是人了。” “我跟你说啊,你俩的感情纠纷可别带我出场,按分钟收费的。” 顾惜伸手,比一个数。低于这个价免谈,多少年前的事儿了,还拿出鞭尸。 顾惜当年离开,是心有不甘。他喜欢的男孩,最终连一句表白都未曾让他讲出来。而等他去到欧洲,去到更宽广的世界时,顾惜忽就明白了。 不是爱,其实从来都不是爱。是习惯作祟,占有欲搞鬼。谁说友情不含领地意识,那是过度解读的兄弟情。 也或许喜欢过,仅仅喜欢在年少荷尔蒙萌动时,但也仅仅如此了。 顾惜曾经的固执,无非是眼界与胸怀还不够开阔。 “瞧瞧,何来真情永不变。” 季元现啧声,随口开玩笑。他低头回复工作消息,眼神往下,看见立正川。 两人的聊天信息仅停留在前几天夜晚。 立正川说:我好像在哪儿操过你。 季元现答:没有的事,你记错了。 立正川不慌不忙,半响才回复:没事,我会让你记起来的。 夜色四合,沉得要命。季元现捂着脸,好似有人偷窥一场秘事,他先自个儿红了脸。 现哥想回,又不知该说什么。时间过去太久,再回复就显得有些怪异。思来想去,便也干脆不回了。 顾惜知道他在纠结,只是不太明白季元现犯怂的原因。“既然他回来了,你也还在。他还想跟你结婚,你也没有反感抵触。” “我不知道你在等什么,还犹豫呢?黄花菜都凉了兄弟。” “不是,奶昔。我说你现在怎么如此冒进主义,我以往四平八稳,从不出圈的发小哪儿去了?希望有关部门能管管。” 季元现伸手点点他,显得十分唾弃。 八年,谁没有点改变。季元现沉静清冷,不再扎人堆里。立正川世俗圆滑,脸上挂着公式化迷人微笑。顾惜变得爱冒险,胆大,且极爱享受自由人生。 往事随风散,八千里的求圣问路,少年们的固执岁月,一朝灰飞烟灭。 那天季元现离开写字楼时,给顾惜讲了真话,“其实我不是犹豫不决,只认为自己不是东西。” “当年我毅然决然推开他,伤害他。现在立正川对我示好,我就能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腆着脸和好粉饰太平么。” “至少得在我想通前,才能去接受一份珍之又重的感情吧。” 顾惜不置可否,站在原地思考片刻,忽地一声轻笑。 立正川那小子,命真好。 月末,季夫人清仓甩卖的天文馆约会,如期而至。 大清早,季元现刚从被窝里爬出来没多久,正在跑步机上飞奔。手机提示一响,他减缓速度,连上蓝牙耳机。 “……哈……什、什么,你……哈……在楼下?” “要、要不你先进来坐……我还没收拾。不是约、约好十一点,现在才、九点不到。” 立正川听着那头时强时弱的喘息,小腹过电般。他喉咙发痒,不自在地咳两声。 “宝贝儿,别喘。我受不了了。” “没什么,我就是想你。昨晚想得睡不着,起床就赶紧过来了。” 立正川脱鞋进屋,季元现穿好衣服,无意间露出的一截劲道的腰身,混着汗液,泛着蜜光。 真你妈腰精本精。 川爷邪火烧脑,特想上去进行爱的教育。为掩盖其流氓本质,只能装作不在意地四处巡视。 很好,拖鞋没有多余尺码,洗漱用具只有一套,阳台上衣服全是他的风格,房间枕头也只有一个。 宛如惯偷踩点,季元现拾掇自己的功夫里,立正川单方面结束审查。他心安理得、十分满意地落座客厅。装得人五人六,相当不要脸。 “这么早,你吃饭了吗。”季元现从厨房伸颗脑袋,觉着不多一句嘴,就很自私。二来,他也想找个话题,总不能尴尬相对,“家里有面包牛奶,我准备做三明治。” 立正川隐瞒肚子里有一碗蟹黄馄饨的事实,他睁眼说瞎话:“没吃,可饿了。” 季元现很快做好早餐,两人于餐桌相对而坐时,时光竟有倒流之感。八年,更早的九年前,两位少年便是如此。慌慌张张地吃早餐,再慌慌张张地去学校。桌下四条腿打架,桌上四只手抢牛奶。 那些年过得灰头土脸,兵荒马乱。但回忆总是甜的酸的,青春昂扬。 立正川没吃,捧着牛奶杯,认真看着季元现。现哥嘴里咬着三明治,左手还在修改下次党会发言稿。官方牛皮一个比一个大,真正惠民利民的东西寥寥无几。 这工作就跟失恋似的,清汤寡水,缺盐少味。 川爷正大光明盯着,特起劲。从他视角看去,额头光洁,眉目舒服,鼻梁又直又挺。重点是那殷红的唇,仍然沾一圈牛奶,和高中时无半分区别。 立正川看呆了,喉结滚动,莫名想吻上去。 其实后来回头一看,也才八年。 三年之痛时,他们没在一起。七年之痒时,他们没在一起。第八年,他们重新相遇。 这根本不是天意,而是人为。若事事随缘,或许他们早已天各一方。立正川拼了命想回来,季元现守财奴似的守着一座城,守着一箱回忆。 谁比谁苦,谁又比谁容易。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也得看有情人是否明白“事在人为”。 季元现感受到目光,强势得压着他不敢抬头。立正川等他吃完,便把自己那份推过去。 “吃饱没?” 季元现差点噎死,溺毙在立正川温柔的目光里。他匆忙收拾餐具,耳朵悄悄红了。 “我吃饱了,等一下。放好餐具就出门。” 厨房里,季元现慢慢将盘子放进洗碗机。他靠着流理台,心跳巨乱。 完了,季元现想,他怎可以如此有魅力。 周末参观天文馆的人挺多,两人随处闲逛。立正川起意来这里,是因为高中时,季元现曾有一段时间疯狂喜欢天文纪录片。 他们曾凑头在一起,讨论无垠星空,争论有无外星人。然后畅想未来,勾勒星际蓝图。 唯一可惜的是上学那几年,他们从未一起来过天文馆。 从太阳展览厅出来,立正川领着季元现去宇宙穿梭厅。 “如果你想观测行星,可以等到晚上。天文馆会开放一三零天文台,提供月亮和行星这类比较明亮的观测目标。可以看清月亮海。” 季元现满脑子宇宙星际,没人能拒绝星星的魅力。好比他,总无法拒绝立正川。 “你今年回来,还走吗。以后打算在哪工作,美国?” 季元现的目光落陨石展台上,装作仔细看简介,问得很随意。可那么一点点心尖,全在立正川那里。 “要回一次美国,时间不确定。回去交接工作,但工作只是次要。” 立正川一手揣兜里,一手下意识护着季元现。展馆人多,难免产生碰撞。 现哥微皱眉,转头问:“时间不确定?” “是啊,”立正川轻松一笑,“主要看你,什么时候答应跟我过去结婚。” 季元现:…… 完了,他想,是真的。 现哥正要开口,立正川却打断他。 “别这么快回答,你先好好问问自己,好好考虑,最后遵从自己的心。虽然我恨不得你现在就跟我走,但我还是希望,你的答案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深思熟虑。” “我们是成年人了,不再是八年前。” 少时气象峥嵘,无论何事都要争一个出挑绚烂。等及成熟时,心性趋近沉稳平淡。他们变得各自有各自的人生理解,生活信条。或仗剑天涯,归来少年。或红尘千丈,道义压肩。也或轰轰烈烈,头颅高昂。 但最终的最终,青春瘗玉埋香,世俗长驱直入时,他们不愿以此生遗憾已矣。 季元现与立正川对视半响,什么话也没说,笑着点点头。 却好像一切都在不言中了。 傍晚七点,季元现上天文台观测行星时,立正川站在他身边,盯着季元现侧脸。 “其实,我想跟你将‘蝴蝶星云’,该星云中有两颗互相环绕的恒星,距离地球3800光年。意思是那场绮丽绝美的葬礼,发生在3800年前,大概是……” 立正川一顿。 “古巴比伦王颁布汉谟拉比法典的时候。” 季元现琢磨几秒,“所以,你讲这个的目的是什么。” “没什么目的,”立正川说,“就想跟你套套近乎,我们曾一起背过历史。” 季元现扑哧一笑:“你怎么不说我们还曾打过炮,更近点。” “我现在也想,”立正川从后面扶住季元现的腰,掌心似火,光是轻轻贴在现哥后腰处,便足以让他浑身发软。 “背历史是过去时,跟你打炮这回事吧,是现在完成进行时。” “你要跟我复习英语?”季元现直起身,望着立正川眼底含笑。 川爷摸摸下巴,舌头不怀好意地舔舔嘴唇:“我还想跟你复习点其他的。” 季元现按住狂跳的心,狂躁悸动一朝复活般,热血难耐地搔动四肢百骸。他咽口唾沫,喉结滚动。颇有些不习惯。 下意识地,从兜里掏颗糖出来。正剥了糖衣要放进嘴里,倒让斜伸过来的手给揽住。 立正川捂着季元现的嘴,掌心贴合那双柔软嘴唇。和当年在床上一样,和当年在激情关头一样。 立正川捂住季元现的嘴,不让他发声。 川爷居高临下,如狼似虎的眼睛盯着季元现。 他沉下声线,缓缓说道:“季元现,我回来了。” “你以后不要吃糖了。” “吃我吧。” 第六十章 窗外泼雷大雨,意识迷糊间,季元现被雷鸣吵醒。四周昏沉沉,有点头疼。他勉强睁眼,半响又闭上。只觉有谁在黑暗中,紧紧握着他的手。 季元现再次清醒时,雨声淅沥,唰唰地冲击窗外树枝。寒风跑过叶稍,一头撞在紧闭的玻璃上。 “是,你们先暂时安排一下,我这边走不开。邮件发给我,德国客户要求严谨,我希望你们能把细节处理到位,其他的……” 季元现微微抬头,瞥到书桌后的立正川。对方坐在转椅上,背对床。唯能看见笔记本电脑一角,放在大腿上。一只骨骼匀称的手轻敲键盘,从袖口可辩,身着西装。蓝牙耳机扣在左方,语速缓慢,咬字清晰。是陌生又略微熟悉的烟枪嗓。 立正川回身拿水杯时,正巧与季元现迷瞪的双眼对上。两人互相打量好一会儿,立正川低头说几句,关掉视频会议。 “身子骨还这么弱,白长几年了。” “……我……”季元现一张嘴,声带发紧说不出话。嗓子疼得要命,这才意识到自己又发烧了。他乖乖闭嘴,单方面就此事接受立正川的任意批评。 川爷瞧他迷糊又困惑,简直气笑了。他揉揉太阳穴,再伸手一探季元现额头,“不是很烫了,有力气吗,我抱你还是自己坐起来。” 季元现早想证明自己并不体弱多病,且必要时候还能扛起两桶水。他兴冲冲地双臂一撑,不料浑身发软不听指挥,手肘受不住,下意识倾斜。现哥后脑勺“哐当”撞在床头上,十分不潇洒。 立正川:…… 季元现:“嘿嘿……” 立正川按住额角突突直冒的青筋,他尽量笑得和蔼可亲,看来却有点恐怖。 “宝贝儿,是我,我就笑不出来。” “谁这个时候跟你开玩笑,嗯?” 从小到大,季元现对亲近之人的言辞态度,从来都是能怂则怂。季夫人生气,他卖笑。立正川冷脸,他卖身。 不过这次不行,他还没准备拖着病弱之身,行苟且之事。何况两人啥关系也没有,炮友上床还得友好交流一番。 季元现咬手指头,心虚地斜眼。他盯着川爷挺阔修身的西装,认真戴了袖扣,唯独领带仍不老实地挂在脖子上。 季元现:“……你怎么在这儿?” 立正川:…… 合着您半天憋出一句这个。 “……我翻窗进来,打算偷东西。” “这可是二楼啊,川爷,这么不怕死的?” 季元现一发烧,说话容易不过脑。他眨眨眼,问得天真无邪。 立正川重重叹口气,实在端不住“温柔情人”的架子。他一屁股坐在季元现身侧,伸手将对方强势揉进怀里。 “为你我可以不怕死。” “……算了,跟你说实话。昨天半夜,你给季妈打电话,说可能有点发烧,问她自家药片在哪里。季妈以为你快不行了,打电话给我拿钥匙,麻烦我来收尸。并叫我问一句,你的银行卡密码是多少。” 季元现:“……这是原话吗?” “不是。你想听原话?” “……不了吧。”季元现讪笑,“原话指不定怎么损我。” 立正川用手指轻轻梳理他头发,从脑勺开始,一寸寸往后颈上轻按。缓慢且力度适中,令季元现舒坦到不行。 两人难得安静片刻,季元现闻着立正川身上熟悉的味道,从嗅觉记忆中扒拉出一堆前尘往事。这是沐浴液的香气,是当年他们合租时共用的那一款。 “刚看你在开视频会议,工作忙的话,你就先回去。” “也不忙,处理几个小事。我的工作重心不在国内,大多时候家里就是办公室。” 立正川慢条斯理分好药片,再从床头端过水杯。 季元现瞅着他掌心的药片,有些排斥地往后退。立正川不恼,脱了鞋坐上床。现哥退一步,川爷进一尺。两人用沉默的拉锯战,打响回归后的床上较量第一枪。 立正川将季元现挤到墙角,两人身子快要叠到一起。热度源源不断地顺着大腿互相侵袭,季元现滚动喉结,他一闭眼,颤声道:“……我、我吃还不行吗……” “别生病,以后就不用吃药。” 立正川多年不耍流氓,对着季元现倒是一耍一个准。虽没用上毕生绝学,光是气势与身体上的碾压,已叫现哥遭不住。 两个光棍,热血沸腾的大好青年,真要走起火来,完全不用预热。 季元现闭眼吞下药丸,猛将白水咕咕灌。他喝得急,多余水液顺着嘴角滑到脖颈上,修长一节,白如玉兰。青蓝静脉浮动可见,立正川望着那勾人一幕,半眯眼。几不可见地咽了口唾沫。他想起虎口卡在上面的贴合感,想起季元现因兴奋而发声的震颤感,想起那脖颈光滑细腻的触感——真真是妙不可言。 立正川觉得自己真圣人,居然能忍着念“色即是空”。 “我也不想生病,不过人要服气年龄。如今是即将二十七的人,不再是当年十七了。” 季元现靠在床头,蜷成一卷。他的声音低沉,因精神状态不好,略显老气横秋。头发搭在前额,柔化那双剑眉。 很早以前,他也是不容易生病的。寒冬腊月一条单裤,倾盆大雨也敢奔跑回家,冷风呼啸时纵横球场。好像那时,谁也不怕冷。二八青春,芳华如昨。 身体如何,生病与否,似乎从不在季元现的考虑范围内。他记不得是从何时开始,也许是高中毕业后,也许是大学后,身体抵抗力一年不如一年。丁点风吹草动,也会弄得他草木皆兵。 季元现成了医院常客,倒不是什么大毛病,感冒发烧年年都有。 立正川摸到季元现的手,没有试探,而是直接摸实在了。他用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揉捏,摩擦着季元现的骨节。八年,立正川从未打听对方生活。 他知道不容易,就像自己。没滋没味,实在算不得生活,只能是生存。 “换个话题,我想和你聊点开心的。” “开心的,有什么好开心,”季元现吃了药有些困倦,身体乏得不行。他竖起枕头垫着后颈,整个人放松下来。“日子也就那么过,无所谓开不开心。” “倒是你,什么时候入股的新科技会展馆。我记得那地儿开始修建时,是在三年前吧。” “那是我哥的主意,这次回来只帮他接管一些事务。上次秦羽找人过来洽谈租用场地的费用,我正好在那边。” 立正川坐在床沿,穿好鞋。他翘起二郎腿,看样子并不打算马上离开。 “怎么,羽子给你告状,说我坑他钱?” “没呢,”季元现展颜一笑,想起秦羽老给他安排鸭子的事儿,恨得牙痒痒。 “我觉得你还不够狠,别对他太心慈手软。” 立正川耸肩,“有什么好处?” “跟我你还提好处?见外了吧?” 立正川的语气太随意太自然,熟悉感层层爬升,紧紧缠裹在季元现心头。于是现哥受到感染,找回了当年浸到骨子里的亲昵。 等他这话说出口,才觉不适宜。季元现正要赶紧捡回来,嚼巴嚼巴给吃了。 立正川忽轻轻抓住他后脑的头发,手腕用力,迫使季元现正视他:“我们是什么关系。” “怎么不能见外了?” 季元现:…… 成,真你妈是个陷阱,自己还跳得挺欢实。 “季元现……我其实挺想和你有关系,”立正川放开他,垂下眼帘。这视角看去,格外委屈,惹人心疼。“我妈我哥知道你,现在我爸也同意你,我就想带你去结婚,给你一个身份,有那么难?” “……” 季元现沉默片刻,认命般叹息,“不难,想和好一点也不难。” “但你直到今天也没问过我,这八年是否想你。你一次也没问过我,这八年身边有没有别人。你一次也没提起过,如今顾惜和我的关系。” “你可以辩解说信任我,可以说不在乎,无所谓以前有谁。只要未来有我就行。” “但你扪心自问,好好想想。立正川,你不可能不在意。你只是不那么信任我,不那么肯定我也会等你。你内心的先决条件是,只要是我季元现。而你并不care季元现身边有谁。因为你的想法是,不管多年后我和谁在一起,你都要来掠夺。” 立正川一言不发,季元现说几句,复停下。他不得不承认,生病时说话真废精力。 “这些你从不问我,你在怕什么。” “立正川,八年,还没有学会自信,和信任我吗。” “不是不信任,我只是……对自己不太自信。” 至此,立正川全副武装的强大霸道,尽数剥落。他站起身,在房间内来回踱步。焦虑不能掩盖,心慌亦不能。他拉扯本没系好的领带,有些烦躁地解了几颗扣子。 “我只是听不得,听不得你说身边有过谁。听不得你说,顾惜这几年陪在你身边。我知道自己错过太多,人生的前十六年,叫顾惜捷足先登。高中三年,我勉强占有一席之地。往后这八年,我又凭什么叫你苦守一段看不到头的感情。” “我……” “没有谁,”季元现打断他,声音沉稳,语意坚定,“这八年,从来都没有谁。没有别人,也没有顾惜。高中毕业顾惜去欧洲。八年,你没回来,他也没回来。” “况且顾惜这八年还有两三段无疾而终的感情,我什么都没有。” 立正川蓦地住脚,他站在原地,忽然有些手足无措。莫名喜悦涌上心尖,为了故作镇定而压着嘴角笑意。他搓搓手,想要表现得并不兴奋,故单手揣兜里,摆出一张傲死人的冷漠脸。 和高中一样欠揍。 季元现看着他,片刻后无奈失笑。立正川梗着脖子掩饰雀跃,现哥苦笑几声,这你妈真会蹬鼻子上脸。 为显诚意,季元现想叫立正川去他书桌柜子里,找一份文件。后觉还是自己亲自动手比较好,否则那场面挺像国产的烂街偶像剧。 现哥掀开被子,下床穿鞋。他身上披着睡衣,躺太久而脚下虚浮。立正川看着他,犹豫要不要上去搭把手。 “哎,你别动,就在那儿……” 季元现知其意,先发声。他单手撑着死宽的桌面,上半身越过去拉开抽屉,翻找文件。 “找到了。” 季元现直起身,将略显陈旧的文件袋交给立正川。他靠着书桌,找到一个着力点。 立正川抽出文件袋内的纸张,将才看几行,遽然瞪大双眼。他不敢置信地哗啦翻着,确定签着季元现的名字。 一抬头,眼眶发红,“你……” “嗯,买的双墓。”季元现点头道,“大学毕业那年,送自己的毕业礼物。s市园陵里的一座双墓,葬你与我。” “本来国家不允许预售墓地,我找了熟人。全价预定,年限也买好了。等几十年后你我成灰,再往后二十年一缴费周期,我也都全部安排妥当了。” “……你怎么知道我会回来。” 季元现笑:“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回来,当时也没想过。” “我只想,如果你死在我前面。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也要去挖你的墓,把你带回这里。但如果我死在你前面,就以你曾用过的笔、写的信,为我殉葬。” “买双墓的原因很简单,生不同枕,死便同穴。” 百年后,我与你共葬。 立正川猛地拉过季元现,他将对方压在书桌边,季元现后腰狠狠撞击桌沿。立正川双眼通红,似兽性觉醒的狮子,他不管不顾地亲上去。獠牙撕咬嘴唇,灵活有力的舌头顶开季元现唇缝。 季元现被他弄疼,起初一愣,随后迅速迎合起来。他似日日夜夜饮鸠止渴的人,一朝尽得甘露,死命地索求更多。两条舌头挤在一起,来不及下咽的津液顺着嘴角溢出。 秽乱无比、肮脏无比的欲望迅速冒头。立正川忽地抱起他,将人提到书桌上。季元现那两条修长有力的腿,紧紧箍着立正川的腰。睡袍尽开,贴合处不住摩擦着。 立正川顶着季元现,他以手按在对方肩胛骨上,拼命揉进自己怀中。他们不断掠夺对方呼吸,不断压制对方蠢蠢欲动的好胜欲。 立正川觉得自己简直要爆炸了,片刻,他忽地推开季元现,不敢对视那双剪了水的眼。 立正川撇开头,深吸几口气,皱眉道:“……我果然不适合做禽兽。” 季元现:…… 撩人不给灭火,这他妈还不禽兽?! 忽然一个急刹车,立正川自知理亏。他捂着嘴,忍住想要再深吻一次的冲动。 “等……等你病好再说……” 季元现窝一肚子邪火,哭笑不得地揉着眉心。“你他妈就是来克我的。” 立正川犹豫两秒,大着胆子抱住季元现。见对方不挣扎,亦无过激反应,就埋头在他肩上。巨型猫科动物似的,蹭了蹭头。 “其实,我在s中捐了一栋楼,新实验楼。今年开始动工,楼下会有一块石碑。上书好好学习。落款为荣誉校友季元现、立正川捐赠。” 季元现拍他肩膀:“好端端的,带我出场干什么。” “我……我只是想给所有人炫耀,只有我能与你的名字并肩。无论何时何地,别人提起你,就会想起我立正川。” “这种狼犬圈地似的‘撒尿行为’,虽然不雅不齿不太光明,但我就想这么做。哪怕最后你和我没在一起,就跟你买双墓似的。” 立正川环着季元现的窄腰,窗外雨声渐大,模糊车笛人声,模糊一城繁华。唯有入冬不死的老绿,依然流动其间。好似经年不衰的爱情。 幸好思念都是寂静无声的,否则我真怕你震耳欲聋。 立正川侧过脸,轻轻咬住季元现肩膀。他说:“季元现,我们只穿过一次情侣装,高中那三年。我们躲在全校掩护下,穿了三年相同的校服。” “我还想再穿一次,在我们的婚礼上。” 季元现看着他,这人总如此,给他一万次低头叹息,亦给他一万次心跳呼吸。 他轻笑一声。 “去你妈的。” 第六十一章 趋近年关,同学聚会猛然增多。一年到头在外奔波的游人,逐渐归返故乡。 季元现自从走出学生时代,很少参加此类聚餐。无非是事业有成者与庸庸碌碌者的八卦大会,最终主题都会万变不离其宗地奔往“当年蠢事”。 季元现接到通知时,立正川发来消息:一起去? 现哥哽两秒:一起去制造话题? 立正川知他尿性,笑着回复道:算了,低调。 聚餐定在某中端酒店,一楼招待二楼餐厅,三楼有棋牌室ktv温泉馆。成年后不比当初,高中时季元现这群小太子,极少与富二代或普通殷实家庭的后代一起玩。首先消费水准不同,其次出入场合也不太一样。 如今各自成家立业,同学聚会这种场合,组织者需要综合普遍消费水准,才能有效实行aa制。 季元现到达时,大厅站了许多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或胖或瘦,或青春依旧或岁月催人老。他食指转着车钥匙环,脱节正常社交太久,有些不知所措的茫然感。 好比网恋七八年,忽然奔现似的。季元现记得其中一些人,大部分名字与长相对不上号。当年他和立正川埋头苦学,学什么不行,就把川爷那股子没道理的“忘性”给学通透了。 简言之是傲,谁都不放在眼里,谁都记不到心坎上。这倒也好,不记仇,不怕他忽然哪天翻旧账。因此,季元现与大部分人保持着良好的表面关系。畅谈青葱岁月时,彼此想起的只有对方人好心善。 但仅仅如此,往深挖去,说不出个所以然。 “现儿!现哥儿!” 秦羽刚从二楼下来,准备迎接自班同学。抬头瞅见鹤立鸡群的季元现,当即咋咋呼呼往他身上扑去。 “你们也在这聚会啊,还以为看眼花了。怎么,舍得下凡体验生活了?谁把你请动的。” “羽子,你放开。大庭广众搂搂抱抱,别人还以为我跟你有一腿。”季元现掰开秦羽的猪蹄子,颇有些嫌弃地正正衣冠。 “跟你说,当年总有人意淫你和我,说什么不可告人的感情。太他妈膈应了,是不是。我总不至于眼瞎吧,羽子。” “是是是,您总不至于……我操?不是,等会儿。季元现!我怎么了,啊?我秦羽哪儿就配不上你了?” “咱们展开讲一讲,”秦羽总爱随口应和,遽然咂摸出不是那个味儿。他单手叉腰,一只手点着季元现肩膀,满脸严肃,义正言辞道,“说起来,我秦羽也算绝世好攻。要不看你是我兄弟,下不去手。” “否则我今晚就要给你现场讲法,传道授业。我……” “讲什么法?授什么业?” “羽少,跟我讲讲?” 一道熟悉的男声从后传来,两人转头——立正川。 川爷可和蔼了,那笑脸似不要钱,完全没有少时的孤高清冷。大衣折在手臂上,西装三件套穿得绅士优雅。 秦羽直接吓没了声儿,超怂地一缩脖子,恨不得瞬间学会隐身术。他嘴角笑容僵硬,两眼眨眨,从包里摸出烟盒。“川爷,来一支?” “别总让他抽烟,”季元现挤在两人中间,抬手折了秦羽一根富春山居。“那嗓子难听死了。” 立正川挑眉,笑得隐晦。秦羽摸摸下巴,也笑了,“哟,现哥儿,你俩这是——” “别乱想,就一炮友。” 季元现抄着手,故作淡定地冷冷一笑。说完后,他又不自然地清了清喉咙。 “错,”立正川单手搭在季元现肩上,双眼一弯,“是炮友未遂。” 复合炮一发未响,凭什么给他安名头。 秦羽露出了然的笑容,低头看看时间。他装模做样一拍脑门,恰似挺着急,“你看我, 光顾着跟你们说话了,我还得去接人。” “都在这聚会吧,咱们两个班。等会儿吃完饭别跑啊,三楼娱乐厅见。好好聊聊,我们几个也多年没聚了嘛!” “今晚谁也不许跑,谁跑谁是狗——!” 季元现瞧着秦羽跑远的背影,笑着摇头。 “这小子,生意场上那一套还用顺手了。有事就有事,搬那么多客套出来干什么。” 立正川瞥一眼季元现,转身往上走,“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不用敷衍客套地生活八年。” 季元现一愣,恍悟自己不小心戳在立正川的疼痛处。心头蔓着丝丝酸楚愧疚,只能沉默地跟在后头。 其实也能想通,社会就是屠宰场。象牙塔里培养出的桀骜、不屑、自命不凡,文化人骨子里的“与众不同”,通通被这火葬场給烧没了。 谁人不曾怀揣梦想,谁人不曾期待腾达。以为青天白月都如囊中之物,唾手可得。以为潇洒江湖,可终身不为铜臭折腰。 后来经见多了,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自以为努力值爆表,却总有人比你更勤奋。自以为身世不错,而有人出生便在罗马。 于是,身上唯一那么点不肯低头,不肯落俗的“傲慢”,亦渐渐被生活、压力给梳顺了。连立正川都变得合群、客套,还有什么不能改变呢。 多年纵逝,季元现终咀嚼出了一点时过境迁,身不由己的味道。 他想,难道八年已去,只有我留在原地吗。 聚会以中餐为主,包厢里人声鼎沸,圆桌之间的空道里骈肩叠迹。 立正川率先进去,招呼声即刻此起彼伏。季元现随后一露脸,口哨伴着意味深长的起哄声扑面而来。 他俩之间旧情未了,似乎一直是同学们津津乐道的谈资源泉。高中三年,两人并未有意遮掩他们的关系。因此,只要有心八卦,没谁不知这对高颜值情侣。 那时没人说这是真爱,只觉你我皆少年,爱情没个定性,迟早会分开。事实证明高中毕业,一个远走美帝,一个落寞留乡,和万千早恋的结局一样。 谁知几年后,立正川强势回归,季元现仍旧孤身一人。两人是否旧情复燃,再一次成为茶余饭后的闲谈。 季元现无奈,顶着众人眼神走进去。“收收,多大人了,干什么这是。” 有人起哄,“哎,现哥儿,介绍介绍家属啊。” “我还就不信你们不认识了,同班同学,你叫我介绍?” 季元现轻描淡写地将皮球踢回去,又摸出烟盒,开始散烟。他一直没学会抽烟,因工作原因,倒习惯了随身携带。别人吞云吐雾时,季元现点燃一根,附和聊天,等香烟自个儿燃尽。 那人不依不饶,笑得满脸玩味,“那直说了吧,老同学很关心你俩的终身大事啊!” 同学笑作一团,到底是纯粹拿他们开玩笑,没什么坏心思。 立正川近几年修得八面玲珑,什么场合均能镇压。此时却眼观鼻,鼻观心地忽视季元现,忽视“炮友未遂”的求救眼神。 他笑得别有深意,不搭话,不表态。活像语言系统按情况死机。 季元现没办法,被迫捡起生疏多年的交际大法。他尽量自然且圆滑,耸肩一笑,“成了,不八卦会死,随你们想象咯。” “我倒追你们川爷未果,正想着怎么才能合法强上呢。不如大伙儿给个建议?” 人群哄笑,掌声雷动。立正川讶异瞅着季元现,这人拉开椅子坐下去,顺道指指身旁空位,他笑,“川爷,请?” 耳畔的建议炸开花,有说强掳上床,有说下药迷奸,有说脱衣色诱,有说合同卖身。不一而足,就是没个正经建议。 立正川坐到季元现身边,手臂搭在对方椅背上,有意揽成一个圈,标记领地。 “谢谢大家好心提议,实际不用那么麻烦。咱家现哥一说脱衣,我保证乖乖躺床上。一动不动那种。” “哎——怕是不行吧?”某女士调笑道,“咱班当年半数人以上,全压现哥是下面那个!川爷可别叫我们失望啊。” “嘘……我惧内,”立正川不太要面子,嘴里叼着烟,既雅且痞。他朝女士眨眨眼,帅得惨绝人寰。 “毕竟,强攻不分体位。” 一语玩笑,逗得包厢内众人前俯后仰。好些个朝季元现摇头,说他不行啊不行,多少年了,还没翻身。 季元现愁眉苦脸,心想,我他妈究竟是为什么,要提及这个话题。 活着不好吗,我为什么想不开。 好在八卦的生命力从来不长,没多久,话题自然换一轮,揭篇儿了。 这桌上,平均年龄二十六七。稍长一点,当年有几人留级,均已迈入八九大关,眼看着快而立之年。 有人结婚,有人离婚。有生小孩的,有做接盘侠。不少已婚妇女抱怨婆婆,抱怨妈宝男。说什么结婚真是夭寿,还不如一个人自在。 “就那对儿,隔壁班的,不是成了又掰么。多少年了,反正在一起不下七八年吧。最后怎么的,还不是各奔天涯。那男人一转头,和才认识俩月的女人结了婚。你说有什么念想。” “这婆婆不好伺候,谁要伺候谁去。凭什么好处都给他儿子,合着我十月怀胎就是义务,我应该的啊?老娘自己买房子,谁要给我气受,大不了扯离婚证。” 婚姻幸福的,多数交换手机,给对方瞧瞧自家小逼崽子。 “你儿子吃哪种奶粉,我家澳洲的。育儿书来一套?胎教一定要做好。” “……反正我那妮子,估计有音乐天分。白天抓周,抓了一架钢琴模型。肯定还是我引导的好,要不跟你们分享分享?” 谈家事,谈过去,倒是很少有人炫耀事业。桌子上坐着立正川,几乎没人张嘴自己那点小成就。季元现倒是能帮不少忙,政府这一块,找他基本没问题。 有人上来交换名片,季元现忙着应付来不及吃饭。立正川干脆放下筷子,和颜悦色地加入谈话。来人不料川爷现今如此好说话,又惊又喜地跟他拉关系去了。 季元现嘴巴得空,复埋头吃起来。 胃里七八分饱,季元现抬头时,立正川一手端酒杯,一手夹烟放在他椅背上。言谈得体,风度翩翩。从创业风险谈到利益分红,从竞标黑幕谈到豆腐工程。时不时蹦两句幽默之词,哄得周围众人捧腹大笑。 八年,世事究竟是如何一把雕凿,令立正川世故至此,圆滑至此。 季元现脾胃发紧,忽地难以下咽。他低头剥虾,尽数扔进立正川碗里。他又叫来服务员,拿了空碗给川爷盛烫。 “你坐下吃点东西,空腹喝酒又想胃出血?” 季元现附在立正川耳边小声唠叨,顺势接过别人递来的名片。他低头看两眼,侧身挡住立正川。 “现在川爷不在国内发展,要拉关系,你找我。” “目前环保局挂闲职,引荐几个熟人还是没问题。” 立正川瞧他护短模样,分明是心疼自己顾不上吃饭。川爷得意偷笑,拉他一起坐下,“你怎么知道我以前胃出血。” “你哥说的。”季元现回想自己方才的表现太急切,很不得体。正低头反思,耳尖微微泛红。 立正川抽一口烟,片刻后掐灭。他揉揉季元现头发,低头吃虾。 “不用跟我哥悄悄打听,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全是小问题、小毛病,不要担心。” 季元现觉着酒喝嘴里有点苦,胃出血、低血糖、严重失眠,到底哪一样算小问题。 立正川喝完海参汤,擦擦嘴。他盯着季元现端酒杯的手指,盯着他沾有酒渍的嘴唇。立正川忽然揽过对方肩膀,此时人群觥筹交错,极少有人注意到这饭桌一隅的亲昵。 他像年少时背诵课文那般流利,成稿早已在五脏六腑里千回百折,只差一个出口。 “出国四年我认真读书,拼命忍到第五年换一美国国籍。我给父亲说要跟你结婚,然后被打断一根肋骨。在这儿,但现在好了,不希望你自责。后来三年为求一份事业根基,独立经济。咬牙再三年,我终于能在立家挺直腰说话。” “胃出血、车祸、低血糖,是因工作强度太大,没人照顾。我那时想,以后你照顾我就好了,肯定不会有问题。你做的饭很好吃。” “这是离开八年的原因,期间有人追我,我说硬不起来……但现在可以,那时太累也没心思。看到你,我就硬得不行。” 立正川语速很快,滚烫气息不断喷洒在季元现耳朵上。他捉住现哥的手,以宽大桌布挡住腿,慢慢按在身下那处。 不管季元现蓦地僵直,立正川就差伸出舌头撩拨他耳垂。 “你摸摸他。” 电流滚过全身,脸颊发烫。季元现抽不回手,只觉那地方似有生命力,不断顶动他的掌心。愈来愈有抬头的趋势。 “……别、别闹。” “我怎么闹了,现哥哥。”立正川在他掌心蹭一下,坏笑着放开他。季元现猛灌一杯酒,嘴巴动动,最终没讲出话来。 方才触感太鲜明,简直让季元现浑身发烧。他咽口唾沫,那东西依然尺寸可观,雄劲有力,不自禁地双腿交叠,压抑躁动的血液。 季元现明白了,这货就是想撩他。跟当初一模一样,吃进嘴里才会安心。什么八年磨练,什么成熟风雅,有了楚楚衣冠,禽兽还能不是禽兽了?! 立正川还想玩,众人却吆喝换场地,上三楼。刚与立正川交换名片的老同学,一窝蜂涌上来,朝季元现借他老公一用。 满口道:“喝酒的人不能一起玩,搞什么捆绑出动。川爷,先把现哥放一放,你们日子还长,咱们可就这一晚。” “现哥,你老公我们带走了啊!” “狗日的,我才是攻!”季元现酒量不行,刚才哐哐喝酒不带停,这会儿有点微醺。喝醉难免话大,“你们自个儿问问立正川,啊。到底是谁伺候谁!” “是是是,您是攻,您是1,您是金枪不倒,七次男儿!” 众人附和,簇拥拉走立正川。现哥也没落下,不少女士左右一句调戏,按头拖去唱歌。 季元现说话时,没注意立正川盯着他,眼睫深深,因一句谁伺候谁。片刻后,立老狐狸低笑两声,满腹阴谋诡计地跟着上了三楼。 成人世界玩得开,人心不一,道德准则不一,自我约束强度更不一而足。饭后转场,有人继续喝酒,有人荒腔走板唱上歌。也有人温泉馆洗脚按摩,甚至有已婚男士正大光明叫来特殊服务。“是啊,有老婆。那又怎么,这些年混到一定级别的男人,几个不在外面偷腥。” “他老婆知道了就闹呗,上次还把小三打了。” 季元现被吵得头疼,自罚三杯躲到小包间休息。门将一关,八卦议论与鬼哭狼嚎尽数挡在门外。年纪越大,越不喜喧嚣闹热。浊酒下肚,伤肝伤胃。没几两真心,确实没意思。 十一年前,季元现觉得身边众星拱月,就是成就。十年前,他觉得家人健康、成绩进步就是成就。八年前,他觉得能和立正川光明磊落谈恋爱,就是成就。 再近一点,这几年他觉得能静静等待下去,已实属不易。人生无所谓“做不到的事”,通常只因为人们过去“没有做”。 季元现无数次感叹网络真是好东西,他的想念能借助邮件、微信,几秒传达到立正川那里。即使过去几年,季元现从未收到回应。 但他的想念并不仅限于此,不是说说就能发泄。而是一种透过屏幕、透过冰冷方块字,能一把抱住立正川,亲他吞噬他的冲动。 忽地,小包间门一开。 “咦,现哥,你他妈在这儿躲灾呢。” 秦羽伸头进来,左右看看没人,干脆溜进房间。 “你男人没在啊,怎么,分开玩?” “什么你男人,嘴巴放干净点。”季元现酒精上头,后脑勺疼得不行。昏昏沉沉的,他按了按太阳穴,“你们也在三楼聚会……?什么鬼,都不换地方的吗。” “哎,兄弟,说话中听点。是人话吗,多不待见我。” 秦羽苦着脸,凑到季元现身边。 “难得落单,反正立正川也找不到你。现儿,不如给你点个鸡?呸,点个鸭。” “我说你这几年怎么回事,”季元现皱眉,提着秦羽耳朵,左右看看,“林沈海不能满足你,还是他劈腿了。” “管他什么事儿,能有人镇住我?” “别嘴硬,回头我参你一本,小心跪榴莲。” 季元现哼声,乐了片刻忽然掏出手机,与秦老鸨头挨头。 “给你看,我最近瞧上的头牌鸡,不,鸭子。瞅瞅,这是什么绝等货色。” 秦羽还没看真切,只觉那人有点眼熟。 遽然—— “点个鸡?” 不知何时冒出来的立正川倚在门口,似笑非笑。 季元现惊一跳,下意识将手机塞给秦羽。没人逼他,但习惯作祟。季元现赶紧举起双手自证清白:“我不是,我没有,我不敢。” 立正川手一摊,示意秦羽上交作案工具。秦羽刚弯腰认怂,季元现凌厉眼神杀到,机关枪似的突突这玩意,你他妈敢! 于是秦羽后腰一直,又缩了回去。 立正川朝他笑,森森牙齿亮出来,“小秦爷,品牌上线那个事……” “来!川爷您过目!”秦羽彻底没了腰,脸也不要。哈巴狗似的滚到立正川面前,上缴贡品。 “哦,是点个鸭啊……” 立正川盯着手机屏幕,饶有兴趣地吹声口哨。他挥手叫秦羽出去,反身锁上房门。立正川又看向季元现,忽然拉松领带,解开袖口。 整个人浪出一股狂野劲儿。 “这照片,还是我高中的吧。当年腹肌不够八块,腰和手臂也没怎么练过。官爷要点,怎么着也得点新鲜货。” 季元现讪笑着,不自主地往后退,“不是不是,误会误会。” “没误会,别解释。”立正川笑得一本正经,拉起季元现的手,伸进挺括衬衣里。 “来,官爷,您验个货。这是八块腹肌,胸肌可否满意?还有这里……” 随着掌心在那野性蓬勃的身躯上慢慢游走,季元现喉咙痒得不行,吞咽唾沫。他浑身燥热,立正川几乎将他笼罩在阴影中,这你妈就是一行走的荷尔蒙催情剂! “我、我……” 季元现动动嘴唇,眼尾发红,迷蒙带水,特想让人欺负。 “价钱也不贵,”立正川声音沙哑,熏出的烟枪嗓格外迷人。他将季元现挤在墙角,偏头附在对方耳边,斜着眼,看他睫毛颤抖。 “爽你一晚上,换个吻,怎么样。” 季元现:…… 心若雷鼓,砰砰,砰砰砰。 “问你话呢,官爷,”两人酒气交织,麻痹理智。立正川气息浓烈,呛季元现情迷意乱。“一夜情还是现充?现充不行的话,网恋吗,能奔现吗。” “毕竟像我这样器大活好,还不指着你负责的绝世好鸭不多了,是不是。” “强攻先生。” 季元现:…… 这货在记仇刚才的话!什么脾气,小心眼! 立正川也不急,活似猫抓耗子,碾磨对方最后一点精神力。 “嗯?考虑考虑。” 他伸手,揉捏季元现耳朵,用舌头在他耳廓处徘徊,最后模仿某种运动,一下下地伸进去。酥麻痒意霎时炸了,季元现猛地撇开头,他大口喘气,浑身止不住颤抖。 立正川嘴角挂笑,狐狸似的。狭长一双眼,静静等待猎物跌进深渊。 果不其然,缓不过劲儿的季元现一咬牙,捞起沙发上的外套。 “点,点你一夜。” 他声音发抖,又夹了兴奋。 “走,换战场。” 第六十二章 “走,换战场。” 季元现的豪情壮志将将抒发到一个点,走出酒店,寒风张牙舞爪扑上来。他昏沉的大脑骤然灵光一闪,酒劲清醒许多。 我他妈这是在干嘛,打野炮吗。 立正川在身后幽幽补一句:“谁敢跑,谁阳痿。” 季元现:…… 为了证明自己不在怕的,现哥跟随川爷取车。虽多年已过,季元现瞧见那辆毒蛇时,仍不可避免地心悸几秒。 不算新车,如今看来也不及初见时惊艳。市面上好车靓车层出不穷,毒蛇亦只能算是多年前的某个经典款。 季元现站着不说话,不上车。他想起关于这车的种种前事,有些近乡情怯的心酸。立正川坐进去,点火,头灯霸道地闪烁两下。 “上车。” “开惯了大众,一时半会儿适应不了这么好的座驾。” 季元现扯笑,钻进副驾驶。他系好安全带,发觉车内的内饰、香薰均没变。好比坐上时空穿梭机,瞬间回到八九年前。 那些日子青春无敌,肆意狂野,世俗的教条与规矩从不放眼里。无证驾驶,赛道飙车,二环竞速,没有他们干不出的事儿。 而如今不闯红灯,礼让行人,车速控制四十码内,遇黄灯都要急刹车。 逝去的不是激情,是一腔孤勇的少年心。 季元现开窗醒酒,嘴里含着两片坚实型压片硬糖。这种小小糖片,放嘴里跟嗑药似的。模仿性满足了季元现某种心理需求,在那些年里指雁为羹。 想念也就不那么痛苦了。 大片大片的夜色不干净,初冬并无下雪征兆。天色如擦了铅灰的黑纸,一块一块深浅不一。远处似有一点深红夹了蓝,路灯照得半边穹窿透亮。 城市霓虹闪烁不熄,后半夜,不少广告牌罢工休息,估摸是相应近几年节能省电的号召。 立正川开车速度不快,连刹车也稳当,季元现舒坦地眯上眼。不知多久,等他醒来时,只觉眼前的建筑很熟悉。 “怎么到你工作室了。” 季元现揉揉脖颈,立正川趴在方向盘上抽烟。 “你说换战场,我本想带你回家……”立正川隔着烟雾朦胧,声音听不太真切,“后来我想起,有个东西一直想给你看,就半途拐来工作室。” “想送你很久了,去看看。” 季元现说不期待是假的,于是也没别扭矫情,依言下车。立正川走在前头,进门时没开灯。他打开手机电筒,引季元现上二楼。 “今晚只想给你看一件东西,所以就不开灯了。” “你眼里只需关注我想送你的,其他东西再好,也不希望在今晚入你眼。” 立正川在开放式工作间站定,又去休息室倒两杯酒。季元现站在黑暗中,目睹光源远去,再接近。立正川将酒杯递给他,居然是参了可乐的威士忌。 “以前不屑这种喝法,后来上了年纪,你又不在身边。” “就……莫名喜欢喝一点既香甜且能麻痹人的东西。” 季元现不答话,等立正川按亮一束顶灯,照在工作间中心。一座高大的雕塑蒙了厚白布,逐渐从一众黑漆漆的影子中脱颖而出。 立正川说:“去揭开它。” 脚下没动,季元现心中的答案呼之欲出,他有些不敢。立正川在身后轻推一掌,示意他大胆点。现哥咬牙,嘴里含着威士忌夹可乐的甜辣,心跳超速。 白布掉落那一瞬,灯光罩在大理石上,圣洁到令所有形容都枯萎。 是一座人像雕塑。 刻着季元现十六岁那张脸。 眼睛一阵刺痛,针扎似的,不住刺激他泪腺。 季元现眼眶发红,鼻子一酸。 “我高一时,连续做过几场梦。梦里有个男孩的面孔,我对他心动,对他念念不忘。但梦醒时分,我总记不起真实样貌。” 立正川走到季元现身边,抬手抚摸雕像的眼睛。 “做这个梦,是在遇见你之后。很久我才醒悟,梦中之人就是你。当年起草画了很多张,总觉不满意。高三上册开始动手,我雕得很慢。本是毕业礼物,后来没完成。”季元现一怔,猛然想起当年学习之余,立正川搞雕塑,却不准他偷看。居然是从那时起,而起意是在更早的年纪。 立正川偏过头,无遮无拦地看着季元现,“毕业后,这些东西全部运往美国。前两年没继续完成它,觉着自己过不去,一见你就难受。” “某天老师突然跟我说,如果梦中出现以某人为原型的雕塑,证明他重视某人某事,意味着已经失去的关系有回转余地。雕像是凝固的、无生命的。若雕像可重新复苏,则这种关系可以挽回。” “我从来不迷信,认为风水玄学、星座命格,什么都是瞎扯。唯独在这件事上,我疯了一样地相信它。” 季元现捂住立正川的眼睛,那里已滚出两行温热液体。他手掌颤抖,几乎快被泪水灼伤。季元现实在不敢想象,八年时光里,立正川抱着何种心情,何种执念,与他的雕像朝夕相对。用雕凿一点一点复制出少年人的模样。 这是一种酷刑,不亚于凌迟之苦。 “……我应该说点什么,”季元现靠着巨大雕像,仍然捂着立正川双眼。他声音发抖,有点哽咽,“我……我能把它带回家吗。” 我……我想把你带回家。 立正川不委屈,也不觉遭罪。他只是突然松口气,像当初认真学习,每次大考后期待成绩那般。他兢兢业业日复一日地努力,此时交上答卷,只求一个满意评分。 那种忐忑不安,辗转难眠,食不甘味的猫挠似心情,终于落地。 太好了,立正川想,他喜欢。 “凡绘画、或者雕塑应该崇敬、或喜欢的人,一般是以大于常人为原则。” “在我这里,季元现,你从来都大于常人。” 你是独一无二的存在,是我寤寐思服的少年梦。 八年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季元现只需一点头,立正川浑身的苦楚顷刻无影无踪。 季元现拉近他,顶灯有些刺眼,好在立正川遮去大半。季元现小心翼翼地揽过他脖颈,然后凑上唇。慢慢地、轻轻地亲吻立正川。 没有煽风点火,没有任何多余的情动。 “还痛不痛。” 季元现摸索到立正川胸口处,问话声音有些含糊。 立正川往上凑了凑,牙齿咬着季元现下唇,“不痛。” 打断的肋骨能续上,停工的雕像能续上,分居两国的季元现亦能回到他身边,也就不痛了。 季元现睁眼看着立正川的眉骨、眼眶,他觉得这人真是好样貌,这么多年自己到底眷恋他哪里。当年既霸道,脾气还犟得很。讲道理也不听,非要白刀子见红,断得干干净净。 可想来也容易,那一年家道中落,树倒猢狲散。季元现身后空落落,表面倔强,内里怕得不行。偌大家族似行将就木,少年人不肯示弱地背负起自己的职责。 他顿悟何为愚蠢,亮出爪牙,势必脱胎换骨,要做一个不屈于命运的人。然后误打误撞,跌进一个不算宽厚、不算成熟的怀抱里。那人跟他说,我在,你不要怕。 季元现的依赖霎时如藤曼,将对方缠了个密不透风。他也没多想,仅仅搭个伴,搀扶着走一程。他以为那就是风雨,那就是巨大变故。 结果多年以后,季元现再回头看时,并不觉刻骨铭心。甚至家族败落这件事,还不比上立正川的离去更让人揪心。 “其实,我当年也不算什么正人君子……” 季元现后背抵着坚硬雕塑,身前抵着立正川。一前一后,一火一热,卷土重来的昏沉麻痹袭上神经。 “我本来不确定你是不是同性恋,想着招惹一下你……或许会给乏味的高中生活增加点乐趣。嘶——你轻点。” 立正川气息大乱,憋了八年临近入口时,连皮带都忘了怎么解。唇齿相依,两人目光在半空撞了下,季元现贴上去抱住他,手指轻轻捏着对方后颈。 那物件饱满滚烫,根本来不及做多余准备,季元现咬着下唇不吭声,任由立正川以刀刃劈开道壁。多年不曾招呼彼此,两人忍不住同时低吼。汗水顺着额角往下,立正川没动,静静感受着。 季元现蹭了蹭,特意笑着在他耳边呢喃,“你好烫。” 这话引得立正川浑身颤抖,眼里蒙了水雾,似波澜大海于黑夜中咆哮。他咬着季元现肩头,狠狠送上一次次跌宕起伏。大抵是支不住,季元现绞着他,一手撑在雕塑上。 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立正川也不是。在没有任何关系时身体交织,是有些隐秘的刺激。川爷渐掌主动权,笑容也开始坏得不行。 他说:“季元现,从此以后你要做好准备。除了正常睡觉,我俩的这档子事,绝对不在床上。” 他说:“我列了一个清单,有空你瞧瞧。看看喜欢什么姿势,喜欢哪些口味。” 季元现哼哼着不答话,舒服得快化了。他仰头去接吻,牙齿不小心磕到唇,尝出一嘴的血腥味。他开心得喊一声,又被立正川堵住。 “你他妈,禽兽。” 声音模糊,热吻中听不太清。 立正川不愿停,只是放缓速度,谈天说地与他讲事情。 “季元现,当年我是真想你。好几年,我且以为美国下雨时,国内兴许也下过一场大雨。这样我们曾见过的水体,最终流往山川湖海。那些无法与你相见的岁月里,我们已旧雨重逢。” “对不对。” “我以前很少说这种矫情话,现在也不爱跟别人说。只跟你。” 立正川嘴上讲着甜言蜜语,身下利刃却不顾一切地要着季元现的命。他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把汹涌爱意塞回去。 那些不曾相伴的日子里,人间四季皆芜秽。 季元现听着,想分精力去答话,又被镶嵌进去的东西折磨到不行。那玩意一会儿慢慢雕琢,一会儿狂风骤雨般突击。简直要玩死人了。 立正川一本正经问:“那我出去?” “你舍得吗,现哥哥。我出去你该多后悔。” 季元现扯开立正川领带,拽着两端,强迫立正川紧紧靠近自己。他撕咬着对方脖颈,瞧川爷衣衫未乱,只有解放了下面凶猛的豹子。而自己不着寸缕,凌乱不堪。季元现红了眼尾,心想不为圣贤,便为禽兽。 这话有道理,于是不负良辰。 天边泛白,路灯安静熄灭,黑漆漆的工作室内洒进灰白,一切晦暗有了明度。雕塑上沾着斑驳液迹,套与纸散落一地。人已在休息室内的大床上,却没睡着。 高高低低、细细碎碎的叫喊声停歇,屋内正放着德彪西。他的作曲法中,和声不落俗,不拘于传统,追求印象派绘画的朦胧诗意。那些音色从昏沉到明晰,再从空白走向缤纷。 钢琴音好比这一夜,在欲海中浮沉。有水波,有响亮和弦,有热吻如黎明到来。 “阿川,”季元现声音软糯,夹了舒服的鼻音。嗓子痛得要命,心里甜得不行,“其实,八年前我只有一件事很后悔。” “就是没有再多点耐心,跟你好好解释为什么叫你走。” 立正川抱着他,手指轻轻滑进季元现的头发。他垂着眼眸,“当时意难平,我已经不生气了。” 已经不生气了,季元现想得心尖一疼。 仔细想想,立正川或许可以理解他为了家庭,放弃稚嫩的爱情;可以理解为了走得更长远,选择忽视眼下的机会;可以理解为了变强大,推开不成熟的恋人。 这些立正川都能理解,但不会打心底赞同。抉择在自己,路是季元现亲手选的。当年他跳脚,四处发脾气,他说“你们都逼我”! 其实等同于放屁。 没有人可以逼他,季元现多年后终于明白。那是年少没主见没定力,遇上困难只会嘴上说坚强。他分明可以选择更温和的方式,却因耐心不够伤害恋人。 立正川不追究,而季元现闷声承受痛苦,倒也算条汉子。 “这次,可不可以换我来包容,换我来给你依靠。我来照顾你的生活,”季元现埋在立正川颈窝处,瓮声瓮气,“我们再耐心一点,再缓慢一点。不要那么急,也不要爱得那么满。” “我想和你享受生活,吵架可以,但绝不要散。” “我不会再不要你,你也别,别不要我。” 立正川问:“那我们现在算什么。” “你回来又不是跟我复合的,”季元现嘟囔两声,有了点困意。他半眯眼,低笑,“就……半个炮友吧。” 立正川“嘶”一声,在他眼睛上亲一下,算是勉强同意。 季元现快睡着了,从昨晚到今晨,累得一会儿在云端,一会儿在人间。他迷糊道:“还有,跟你说个事。” “签证我已经办好了。” “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结婚。” 第六十三章 今年迟迟未落雪,冬日晴得宛如初夏。西伯利亚冷风唱着歌,夹了柴可夫斯基式忧郁。阳光倾泄地张牙舞爪,萧瑟躲得蹑手蹑脚。 城市角落疏斜的腊梅开得摧枯拉朽,简直快要荼蘼。 秦羽找季元现喝过一次酒,哭得也快荼蘼了。 季元现没听清实质内容,秦羽三句一嚎啕,手机屏幕碎成蜘蛛网。黑屏,没法儿开机。而秦羽灌着烈酒,眼泪与鼻涕齐下,指着手机问季元现:“他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我以为,我以为对他够好。不束缚他,给他全部自由。他就会在我身边。” “我以为我不在意的,他凭什么不接我电话!” “……你喝多了。” 季元现没有抢酒,抱臂坐在旁边。他眼神不算冷淡,亦没有过多心疼。 “羽子,我以前怎么说的。你要是个双,趁早成家,你玩不起,别人也不见得想和你玩。你要是个同,就把满心的不安全、不确定收一收。” “你是觉得自己傻,还是林沈海傻。林家没找你算账,简直是法外开恩。” 年底林沈海走了,具体去哪里,不知道。走之前秦羽和他大吵一架,天翻地覆,恨不得弄死对方。那些年对感情的放纵,不认真;对彼此的忽视,假装不在意。一次性戳开脓疱,伤及筋脉,在骨头上狠狠刮去血肉。 起初,秦羽不在意。照样该吃吃,该喝喝。同样花天酒地,似乎生活里从未出现林沈海这人。 直到某次,他开车经过大时代广场,荧幕上放着某导演回归名作。秦羽忽然停车,不管身后车鸣此起彼伏。他趴在方向盘上泪水纵横,似体内生锈的齿轮艰难地走过一格,然后牵一发而动全身,那些痛苦心酸、悔恨失意,尽数鲜活起来。 像是报复他,报复那些故意纸醉金迷,麻痹离愁的日子。 “他说他想和我去看那部电影,”秦羽眼睛通红,牙齿咬着杯壁,眼泪直直往下坠,“我没答应他,我说那天有个新看上的嫩模找我撑场面。我没答应他。” “他也没说什么,其实他再坚持一下就好。我就不确定,我就想再试试他。他如果说,秦羽,你别去了。我立马,真的,去他妈的嫩模,去他妈的世俗。我就要他!” “可是……可是……” 可是为什么最后,谁也没开口,谁也没挽留,全都选择远走放手呢。 秦羽和林沈海这类人,胜在拎得清,也败在拎得太清。学生时代轻狂桀骜,但细看下来,从未做过有损家族颜面的事。长大了沿袭这种作风,搞个同性恋亦不正大光明。 因为自个儿知道,没结果。他们豁不出去,也不愿给平步上升的家庭惹祸事。或许玩到某天累了,转身找个女孩。结婚生子变老,流程一步不差。 很少有人是第二对季元现与立正川,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此幸运。年少延续下来的清纯暧昧,后来发展得有些淫荡。肉体交流不在少数,或者说他们每次见面,均以打炮开始,以操不动结束。 秦羽没想过与林沈海交流,可能对方亦如此。所以现在林沈海拍拍屁股走人,不想挨炮了,也情有可原。本该在此分道扬镳,他们自己清楚,这是最后关口。 青年时期消费不起娇贵的爱情,要么站出来,站在青天白日下。要么走出去,就当从未有过这段不应该的露水情缘。 那天酒吧格外静,可能是工作日,可能也不是。但季元现记得,确实很安静。他们正前方的玻璃,倒映出两人身影,一瞬有些恍惚。八九年前,意气风华的秦羽从不会哭。 他只会攀着季元现,一口一个小司令。他只会在插科打诨时掉链子,然后没心没肺大笑。那天秦羽喝多了,走出酒吧。他趴着车窗,久久不语。接连而过的昏黄路灯映照在他瞳仁中,似一簇火,揽了滔天不甘。 而秦羽仅仅叼着烟,叹口气。 他说:“林沈海走的时候,只跟我说过一句话。最后一句。” “他说,我总不至于跟小女生抢男人,多跌份儿啊。” “……现儿,我真不是个东西。” 天黑得愈来愈早,再过个小半月,该年末了。 流年似水,新与旧在时间道上狭路相逢。s市建三个新区,从四环外包了个经济带,作为本地人竟也会迷路。 某次季元现因事去找顾惜,开车在创业园瞎转悠,很没脸地迷路了。他误打误撞在一片绿林处瞧见两人,季元现认得,其中一人是顾惜。另一男人是生面孔,高大挺拔,气质不凡。 季元现以为是朋友,正要开车过去招呼。岂料那男人忽然抱住顾惜,埋头强吻上去。顾道长挣扎未果,白白叫人占了便宜。 两人分开时,顾惜低头不说话,转身往回走。男人追上去,自顾自牵手。这双背影看起来是闹别扭,亲昵成分却不假。 季元现摸着下巴,像发现什么惊天大秘密。没去思索顾惜有事瞒着他,而是挂个电话给立正川,“阿川我跟你说!奶昔有男友了!” “……你怎么才知道,”立正川那头迟两秒,安静得不行,“不是早就在商圈里传绯闻了。” “也不算男友吧,他们之间……有点小纠结。怎么,你在哪。看到什么了。” 季元现瞪大双眼,宛如听到立正川婚内出轨的消息。 “我操,你居然知道,你居然不跟我说!” “他是你兄弟,他都不开口,我何必多嘴。”立正川轻笑两声,赶紧顺毛撸,“好了,宝贝儿。告诉我,你在哪。要不要我来接你。” “我在城西创业园,自己开车不用接,”季元现撇嘴,总觉有些挫败。估摸都是大人了,谁也不愿将二两感情挂嘴上。 “算了,不说这个。你在干什么,还有空跟我打电话。” 立正川说:“我在开会。” “没事,让他们等着。” 季元现:…… 你他妈开会还跟我聊八卦! 现哥内心承受不住,自动脑补几十双眼睛牢牢锁在身上。他立刻摁掉电话,耳朵通红。 立正川调情愈来愈不分场合了!这老孽畜! 愈近元旦,立正川忙成陀螺。好几次约了晚上吃饭,川爷仍在谈工作。季元现去公司找他,贵宾厅正对会议室。隔着宽厚的玻璃,季元现坐在沙发上,看立正川风度翩翩、侃侃而谈。 他撑着下巴,会议室灯光辉煌,与自己这处比起来稍显华贵。立正川坐在那儿,怎么都不真实。季元现想,他真的回来了吗。想着想着,没有撑住倦意。 立正川透过玻璃窗,时不时瞄一眼。没多久瞧见季元现歪在沙发上睡着,立正川推开椅子,抬手打断客户。他抱歉一笑,脱下外套走出去。 “等会儿继续,我家属有点事,处理完就来。” 贵宾厅灯光昏暗,季元现穿着衬衣加牛仔裤,看着年轻几岁。对方以为是立家三少,老来得子的幺儿,正欲巴结。 “三公子年纪轻轻,如此心疼哥哥,想必未来也非池中物。” 立正川脚步一顿,咧嘴低笑几声,“他确实心疼哥哥,平时可心疼我了。” “不过不是立家三少,那是季家大少爷。” “我未婚夫。” 这话如冬夜惊雷,砸得几个合作方不知所措。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立正川抖抖外套,径直走进贵宾厅,盖在季元现身上。他没急着离开,而是蹲在原地,对着睡颜欣赏好一会儿。 立正川想,那眼睛睁开始时,是不是这么多年的蹉跎、那些飘洋过海的执念,皆是一场臆想之梦。 季元现只是在他身边打了个盹,几载春秋从未分别。他们还不是日益成熟的大人,他的少年,会在清晨与他接吻,躲在教学楼的天台撒欢。那些红尘滚滚,欲壑难平的日子,就近在咫尺。 立正川回头时,季元现就会上前。 如果不长大就好了,那些少年侠气,那些轰轰烈烈的爱与梦,都不会如雪消炉焰冰消日。 但是长大也好,他们从不曾真正走远。这世界绕了一个圈,又回到起点。 立正川看了好一会儿,才慢腾腾起身离开。 为弥补过失,后来好几日,川爷准点出现在环保局楼下。季元现嫌毒蛇太出挑,立正川改换法拉利。现哥瞅一眼,满脸意味难明。 于是立正川换了奔驰,季元现仍拒绝下楼,“我是人民的公仆,我的职责是为人民服务。” “人民还在骑自行车呢,我坐奔驰合适吗?” 川爷拧不过他,捏着鼻子换了辆大众。 “现哥哥,您再不满意,我只能偷电瓶车来接你了。” 季元现:…… 有人这辈子都学不会低调恋爱。 这天下班,立正川骚包地靠着车门,等待季元现准点出来。 时间已过一刻钟,现哥却没影。立正川见夫心切,锁了车往里走。抬眼看见办公楼下站了两人,季元现与陌生男人。 立正川起初没上前,觉得自个儿出现不合适。不料片刻后,川爷实在是忍无可忍。那丫的居然敢攀着季元现肩膀!还要不要命了? 季元现正说笑,不经意回首,看到老祖宗那一刻,两腿直发软。他赶紧甩开男同胞,笑眯眯打发别人离开。 没等立正川兴师问罪,现哥笑说,“今天这么早,辛苦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 立正川恰似被馒头哽住,他暴躁地噎了两秒,“平时都这么多野男人跟你说话吗?” 季元现:…… 你他妈才是最大的野男人。 “……那是接我班的人,”现哥拿这巨型猫科动物没办法,活脱脱一根大尾巴,走哪儿跟哪儿,黏得不行。他瞪一眼立正川,提着公文包走出环保局,“我都要去搞同性婚姻了,还当什么公务员。” “组织允许吗,我能正大光明吗。” “我想给你磊落,我不想再藏着掖着了。” 季元现走到车边,不给立正川半点反应时间。他盯着对方眼睛,直直看进去,坦荡无比,理直气壮。 “我把工作辞了。” “当什么官,从什么政。” “我不要了。” 立正川说不上多高兴,只觉脚下飘得很。跟季元现回家时,嘴角笑容一路上没扯下来。他像得了糖果的孩子,心心念念将平生所爱收进怀里。 季元现收拾房间,立正川便杵在身后,双臂抱着他。 “什么时候决定的?” “嗯?” “我说,什么时候决定辞职的。这事儿……这事儿肯定不能一天办成。” 立正川贴着他耳朵,手掌扣在季元现心口处。 “你回来那天,”季元现说,“见到你时我就知道,这公务员没法当了,官也是没兴趣做的。我栽你手里了。” “不过,也可能是更早。公务员有公务员法,与公民所用的法律都不同。不能搞外快,不能做副业。可我一件没落下。正大光明地犯着法,估计就等哪天你来捞我出去。” 捞出苦海。 立正川问:“什么副业。” 季元现:“我投资了一家戏园,什么时候带你……” 话音未落,立正川恼羞成怒地打断他:“你他妈还包养戏子?!” 季元现:…… 这狗逼玩意,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东西。 当晚立正川没离开,磨着要给季元现口,要伺候他。并咬着后牙槽,严刑逼供究竟是哪个男狐狸媚子勾引了季元现。 唱男旦者身段酥软,浑身上下全是戏。季元现居然能为他冲动投资一笔巨款,想来是什么要妖精鬼怪。 立正川意难平,愣是骑了季元现一整晚。逼他叫哥哥、叫心肝。岂料季元现也不太要脸,情到深处时,哑着嗓子,九曲三拐的声音里参了水,一声声地喊老公。 川爷十分不争气,立马缴械投降。 床上运动结束,立正川睡不着。穿睡衣起来,挨着挨着每个房间巡视领地。季元现哭笑不得,“你他妈是搜山狗吗。” 然后立正川从床头的钱包里,搜出了高三毕业那封信。 两人一时无话,静静看着对方。立正川轻飘飘地盯着纸页上那些字,眼睛生疼。 “……对不起。”季元现说,“虽然收藏这些是我一厢情愿,你以往用过的笔芯我也没扔。” 好似留着这些旧物,就能守住那点莫须有的眷恋。季元现不愿摆脱回忆,宁愿它们化作枷锁,压在脊梁上,死也不丢弃。 立正川将信纸塞回去,淡淡道:“其实当年我写了很多很多话,一共两万一千三百二十一个字。但我不敢交给你。” “我熬了三个通宵,边写边哭,所以上面字迹都花了。我怕你看出我不舍,于是最后关头,只送你这几行简单的话。” “分手时,我想对你说的话远不止这些。但思来想去,我只能祈求你不要变。无论多少年,等等我,可不可以不要变。” 人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化为灰烬时,只不过留下少许磷加一点铁。少时不懂珍惜,季元现觉得自己想成为很厉害的人,立正川也如此。包括秦羽、顾惜。 而生命是一种酩酊大醉的状态,可能会此生沉醉不醒,可能会初醒方觉一场戏。但它偶尔会被质疑、警醒的飓风袭击,比如亲人离世,比如爱人生别。或被突如其来的灵光刺破,然后看到人生本来的样子。 要么做诗人,要么做天才,要么做勤勉者,要么做废物。 生活推着他们走,总得成为一个。 季元现没有成为很厉害的人,他只是在该努力的年纪拼搏,成为普通勤勉者。立正川亦如此。家庭只能决定成年前如何消费,而成功与否,只取决于后天持续的努力。 爱情也是一回事。 “我给你写了很多邮件,很多信,但你从不回复。”季元现从床上坐起来,天边已泛白。折腾一夜,立正川还得去上班。 “为什么一封都不曾回我。” 立正川系好领带,开门时说:“自从毕业,那个邮箱我就没用了。”“可能知道你会给我发信件,所以强迫自己不登陆。你可能不知道,季元现,那个时候别说看你写的信。就连看到你的名字,我都会忍不住,疯狂地想回来。” “我拼命忍耐,八年。真的很不容易。” 季元现看着他背影,以眼神描摹西装下的腰线,修长双腿。怎么也看不够。 “你怪我,立正川。这些年,一刻也不停地怨着我。是吗。” “是,”立正川没否认,随即又笑了,“但想着,你往后有的是机会弥补我。也就不那么难熬了。” 他从手提包里摸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几行字。“这两周我要出差,大概十二月三十一号回来。” 这次立正川是真要走,他静静与季元现对视着。 “这张机票,起飞时间是十二月三十号下午六点,目的地在美国。” “刚刚说要你弥补,其实不是。我希望你心甘情愿,希望你爱我。你问我什么时候带你去结婚,机票已经买好了。” “季元现,八年前毕业,我在机场没有等到你。八年后,我依然在机场等你。” 立正川出差那段时间,他们离奇地没有互相联系。好似在各自整理,整理过去十一年间所有爱与恨。 这期间,秦羽走了。据说有人知道林沈海的下落,秦羽二话不说,提了箱子追过去。 季元现问他:“你有想好吗,这条路不好走。” “它远比你所经见的,更加险恶坎坷。” 秦羽红着眼睛,扬着手中机票,“没有比叫我不能爱他,更险恶坎坷的事了。” “那就去吧,”季元现说,“人生疯狂一次也不坏。” 秦羽走后,许久不曾联系的顾惜发来一条消息。没头没尾,仅仅五个字,“我如今很好。” 季元现看着屏幕,几秒后笑了。他无须追问,无须打听。季元现凭着与顾惜近二十年的默契,明了了对方的隐晦甜蜜。 如今很好。似人间宁静,四海温柔。 他们都已长大,不再是那个一腔热血,一颗孤心就能杀出一条血路的少年。八年前在这里分离,八年后同样要在这里分离。 这年冬天,雪依旧没来。 季元现回家,与季夫人见了面。说自己最近的情况,包括那些放不下的梦。季夫人倒没多大反应,只是悠悠道:你个赔钱货,长大了就要送进别人家。 季元现想了想,笑着说:“我是去祸害君主,一朝谋权篡位。夺得天下,回来赠与您。” 季夫人:“别跟我贫。对了,抽时间去看看你父亲。” 季元现一怔,点头应了。他其实很想带立正川一起去,但时间没碰上。季元现抱了鲜花去公墓,跟季宏安说:“您儿子是个反骨,这辈子都不走舒坦路。” “爸,我爱他。这次无论世俗的眼光如何,我也要与他走下去。” 时至十二月三十一日,早晨起来天蒙蒙的,很阴,似会发生什么事。 季元现依然没有联系立正川。他慢条斯理收拾屋子,整理床头柜时,又拿起立正川交给他的便条。正面是航班号,起飞时间。背面有一段话—— 人的一生都在学习成长,从此往后,我也想继续和你好好学习。 还有,当年你问我喜欢你什么。 我喜欢你诱惑我的样子。特别喜欢。 季元现沉默片刻,揣进钱包里,与八年前那张纸放在一起。他穿好衣服,却没拿行李箱,好似忘记这一天是什么日子。 他只是如平常那般,穿棒球服,背着包。出门散步,然后去城北戏园听戏。 季元现很少去后台,今天忽然造访。他推开一扇扇门,走进那缤纷斑斓的化妆间。点翠珠花、配饰首饰、大红艳黄的戏服,堆了满满一间。 那当红男旦扮上妆,于镜子中两人对视。他想,季先生是来告别的。 “今日唱什么。”季元现问。 “王宝钏。”男旦答。 立正川人在机场,此时下午三点。机场内人来人往,行色匆匆,独独他坐在椅子上,身后是宽大的玻璃,不时有飞机升降。 助理站在立正川身边,摸不清憔悴疲倦的上司为何一定要今天去美国。他买来咖啡,发现上司正关闭手机。 “您……确定不再催一催季少?万一耽误了行程——” “不必,”立正川抬手打断他,“当年我也是关机等到最后一刻。” 后台准备上戏,季元现自觉回到座上,那个多年来专属他的位置。他一直坐在那儿,听王宝钏,听霸王别姬,听长生殿,也听牡丹亭。 “王宝钏”上场时,一步一走,一字一唱。何等的倾国倾城,烈马女子。十八年前多潇洒,十八年后多唏嘘。佳人鬓斑白,守一彩楼前,卖花郎经过的无意爱情。 青春总有些冲动才合乎常理,季元现回想大雪弥漫的十六岁深冬,立正川第一次“侵犯他”。不觉排斥,其实特别欢喜。 后来鲜衣怒马,走过些时日。到底也如王宝钏,何等快意豪爽的女子亦学会了委曲求全。 “王宝钏”在台上唱,季元现静静坐着。他身边人群喧嚣,叫好声如惊雷,如江海。他今日却很平静,眼神落在如梦如幻,高高的戏台上。 正唱:十八年老了王宝钏—— “八年,也不长。当年我以为他会来送我,但他没来。” 立正川站在落地窗前,广播通知航班开始办理登机手续。此时下午四点,距起飞还剩一个小时。 已经很紧迫了。 仍不见季元现身影。 助理神色慌张,琢磨要不要改签时间。“或许是季少记错了起飞时间,也或许他堵车。要不您打电话问问,催一催。就这么等下去也不是事儿。” 立正川摆摆手,他笑:“元现只要想来,他就从不会迟到。他就那么一个人,只要他愿意去做,他就会拼尽全力。我了解他。” “如果他不愿意,就不会来。元现的世界里只有‘准点和不来’这一说。不会迟到。” 助理正想继续劝,立正川遽然出声道:“瞧,下雪了。” 至此,今冬第一场初雪,姗姗来临。季元现曾以为,门口的树叶上落了霜,朦胧间以为梨花开了。以为每一次初雪降临,立正川就会回来了。 立正川亦如此所想。 “他不会迟到的。” 助理踌躇片刻,犹豫道:“那万一、万一季少不来了呢——” 王宝钏唱完“你看着龙凤衣衫翡翠珠冠,何人把它戴,何人把它穿”,就准备落幕谢座儿了。男旦唱得全情投入,他爱戏,爱这个舞台,亦敬重那位姓季的知音。 八年前,季先生于绝境拯救戏园时,那名男旦曾问:您这是为什么,值得么。 季先生笑着答:我想听你唱王宝钏。我以为那是在唱我。 男旦说:王宝钏苦守十八年,最后的结局并不圆满。芳华不在,蹉跎年华,值得么。 季先生答:值得。 何况仅仅八年。 戏台上情与恨皆灿烂,叫人欢喜,叫人伤悲。整整八年,只要是唱王宝钏,季元现从未缺席。 只要男旦一抬头,季元现就坐在那儿,神情难过得不行。 立正川抬头望着纷纷落雪,白灰般卷了视野。苍穹高阔,时间一格一格快速滑过。 他不会迟到,立正川想,除非他不来。 唱词余音绕梁,这戏算是终了。叫好声依然热烈,经久不衰。桌上摆着茶水糕点,戏园里暖烘烘的。众人站上来谢幕,主角龙套站一溜儿。 瞧,多像人生。 观众们起立鼓掌,手心似要拍烂,才够得上今日这般精彩演出。“王宝钏”着凤衫珠冠,站在戏台正中央。他唱戏时,一直没敢望向那个熟悉的座位,刻意不去看。 他弯着腰,想起季先生曾说,那些年玉兰花开,花瓣落下洋洋洒洒,校园里芳香四溢。他曾爱着一个男孩,现在仍爱着那个男人,爱得既疯狂又旺盛。 季先生曾说,戏台上的人唱着,戏台下的人听着,把悲欢离合对号入座。于是有了共情,有了舍不得。 雪下得愈来愈大,戏园的常青树上刷一层白。远看竟似梨花开得如火如荼,天边落日霞光万道,瑞气千条。 机场广播在做最后一次通知。 “王宝钏”终于直起腰,他的目光定定落在那个熟悉的座位上。迎着茫茫人海,迎着灼灼灯光—— 那个座位,不知何时已空了。 (全文完) 作者的话: 居然真的完结了,打下最后三个字时,老七真心觉得心脏一抽。 特舍不得。他们真好。 以前都是入v‘演讲’,这次不入v,就完结‘演讲’。想跟你们说一些心里话。 其实写这篇文章的初衷,是希望大家好好学习。文中用了大量笔墨(不比亲热戏份少)来描写他们如何学习的过程,若大家能记得一二,是老七的荣幸。 为什么希望大家好好学习,因为高中三年很珍贵。无论你对那三年生活有多少埋怨、嫌弃,多年以后,大多数记起的都是那日美好。 关于学渣逆袭学霸,这是真实发生的。但老七并没做到,我高考数学七十五分,没及格。 我不后悔,但我希望后来者不要留遗憾。 好好学习,再好好学习。(此处是广义的‘学习’,不仅限课本知识)。 文章前段的张狂高中生活,一些是我经历,一些是身边朋友经历,都算不得‘好事’,但经验教训是好的。我希望大家可以引以为戒,可以明白高中还是踏踏实实读书的好。(仅个人建议) 还有就是,关于努力。这世上优秀的人很多,勤奋的人很多,家世好的人很多,有天赋的人也很多。 大部分优秀的人、家世好的人、聪明的人,仍在持续不断努力。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们也不要轻易说放弃。 心里还有很多语言,回过头来梳理,发现都说在文里了。 在此也不再多做赘述,占用篇幅。 老七一直觉得,本人文笔平平,没什么才能本事。到今天依然在写,全仰仗有你们喜欢。 谢谢,真的万分感谢。 那么,道阻且长,吾将上下而求索。 我们下一本《极简潜水史》(职业文)见,我会竭尽所能,为大家再带来一个或许不太完美,但很努力的故事。 (另:关于这本实体书,抽奖博会在明天发出。然后附有整理好的txt链接。微博@公义千秋晚安好梦。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