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被献祭给爱神后[希腊神话]》作者:旅者的斗篷   文案:   普绪克是城邦里最美丽的少女,却被一道神谕赐给怪物为妻。   当晚,一个长着翅膀的男子降临在身后,捂住她的眼睛,“亲爱的普绪克,永远不要看我的样子好吗?”   接下来的许多个夜晚,那个怪物都会准时在月下出现,陪伴她,柔和地呼唤她。   可越是不让看,普绪克就越好奇。   直到那一日,她来到爱情之神——丘比特的神殿,才发现自己的丈夫,就是爱神本人。   内容标签: 西方名著 西方罗曼 西幻 奇谭   搜索关键字:主角:普绪克 ┃ 配角:丘比特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嫁给神   立意:耳听为虚,眼见也不一定为实,学会明辨真假 第1章   呱呱,呱呱,寒鸦嘶哑又粗糙的叫声隔着老远传来。   夜色黯淡,丫杈上挂着一轮残月,银光洒向大地。   宫殿森冷的角落处,普绪克正瑟缩着身子,用力打磨手中的铜制匕首。   她已经磨了将近一小时了,额头上全是细汗,指甲由于过度用力也渗出了血痕。   这把匕首是她的随身护卫阿道斯送的,原本只是个装饰品,刀锋和刀头都很钝,可现在却成了她手中唯一的救命稻草。   当然,面对长了一百只手臂和一百只眼睛的怪物,就算有比这把匕首锐利一百倍的武器,区区人类也不可能逃出生天。   她能做的,只是尽可能地把匕首磨尖,然后抱着一丝生的幻想,听天由命。   普绪克长叹一声,右眼皮突突跳起来。   这里是怪物吕戎克的巢穴,一会儿她要面对的,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恶战。   ……   普绪克是嫁给怪物做新娘的。   作为王国中最小的公主,她有一双蓝色明亮的眸子,如金色河流般的长发,雪肤红唇,微笑时犹如明珠生晕,温和而迷人。   然而奇怪的是,直到普绪克十八岁,王国中仍无一名求婚者。   神谕指示说,普绪克注定要嫁给怪物吕戎克为妻,否则整个王国都要陷入瘟疫和灾祸中。   老国王和王后疼爱女儿,即便违抗神谕,他们也不忍心把最爱的小女儿送入虎口。   在他们的庇护下,普绪克和她的姐妹们一直生活在无忧无虑的鲜花和美酒中的——直到父母在一次出海中双双离奇遇难,叔叔克洛伊暂时接手了王位。   普绪克难以接受这突如其来悲痛的消息。   她不相信精通航行的父母死于海难,便表面上哭泣服丧,暗地里偷偷调查出事的船帆,走访当时海上的目击者,想找出父母死亡的真相。   事实上她也快要成功了。   她在海底收集到了父母遇难时所乘的船只,发现船板的豁口是被齐齐地锯断的,显然是有人暗中故意为之。   她找到了当初参与造船的关键证人,并且叫贴身护卫阿道斯先去保护那个证人,防止有人想要杀人灭口。   然而这一举动却惹恼了即将即位的皇叔克洛伊。   克洛伊是个能干又狠辣的人,眼见普绪克不断追查父母死亡的真相,心中急欲灭口,不禁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   在国王和王后崩逝的这段时间,克洛伊早已收买了王国的大臣,接手了王国的大小事务。   他煽动国民,说国中如今盛行的饥饿和瘟疫,就是普绪克违背神谕造成的。不把普绪克献祭给怪物吕戎克,灾难永远不会得到平息。   怪物吕戎克脖子里蓄满毒汁,嘴巴能喷射绿色的火焰,他住的巢穴犹如幽森的地府,常常践踏庄稼,引起破坏性的飓风,落在它爪下的少女有来无回。   传说中怪物吕戎克会在月光在黯淡之夜,化作人类男子,用他那如塞壬般惑人的嗓音诱骗少女,迷乱她们的神志,吸干她们的灵魂。   愤怒的国民信以为真,冲入王宫,要把普绪克抓出来献给怪物。   普绪克知道所谓神谕只是一个骗局,是叔叔克洛伊用来除掉她的一个幌子而已。   怪物吕戎克凶残无度,人类一旦落入它手中必死无疑,克洛伊这么做,只是想置她于死地。   可普绪克还没收集完他杀兄篡位的证据,还不能死,不得不连夜逃离了王宫。   本来已经脱离了王宫的掌控,却因为普绪克过于耀眼的外貌被一个牧羊人认出来了。   普绪克一时捶足顿胸,恨不得毁了自己这张可憎的脸。   最终普绪克被克洛伊和王宫的守卫们用一条粗粗的链条锁住,然后送上了怪物所在的山顶。   太阳消失在天空,滔滔山风在峻峭的山石上镀了一层霜。山巅光秃秃的,萧瑟而荒凉,只有几棵零落的冷杉树隐匿在雾气中。   平民们议论纷纷。   “没想到素来美貌的普绪克公主居然是王国的灾星,多亏了克洛伊国王拯救了我们。”   “普绪克公主真美啊。你说怪物会不会也怜悯她?”   “说什么傻话呢。吕戎克长了一双满是肉刺的翅膀,任何人类都不可能从它口中逃掉。”   冷,好冷。   普绪克嘴角不安地颤抖了一下,寒凉的风钻进五脏六腑,冷得她上下牙直哆嗦。   可她还不能就这么睡过去,父母的大仇还没报。   她眼睛睁开一条小缝儿,冷冷地睨着眼前七嘴八舌的人。   “瞧,她还瞪我们呢。”   “怨不得我们。要怨的话,也只能怨恨那爱情之神,用涂了爱情泉水的金箭射穿了她和怪物的心。”   “愿天神可以平息怒火。”   克洛伊走过来,蔑视地挑着她的下巴,冷笑说,“我亲爱的侄儿,你不是拥有比美神还要光辉的容貌吗?那就看看,怪物会不会也怜悯你。”   寒霜把少女原本红润的唇冻得隐隐发紫,任凭普绪克怎样挣扎,也无法摆脱锁链的桎梏。   天空之上飞沙走石,一阵黑风朝她汹涌而来。   巨大的风力好像要把她生生撕了一样,迷迷糊糊中,她感觉自己的脑袋磕上了岩石,再醒来的时候,就在这座昏暗的宫殿中了。   宫殿高大厚重,外壁长满了一圈刺人的荆棘,墙壁上是红黑相间的魔文和壁画。   四周的窗户都是成尖锐的三角形的,看上去就像阴森瘆人,就像是一座巨大的黑白墓穴。   普绪克明白自己完了。   ……这是一个连神都遗弃的地方。   一会儿那怪物回来,定然会抓住她一口吞了,骨头都给她嚼烂,哪里还等得到卫兵来救。   怎么办。   普绪克翻遍了全身,就只有阿道斯曾当做生日礼物送给她的、那般玩具匕首。   如果怪物跟人类差不多大小,或者大点有限,她还能勉强拿着这磨尖的匕首跟它搏一搏。   要是怪物真跟一座山似的,那么捏死她肯定比捏死蚂蚁还容易……普绪克不敢深想,额上渗出一层细汗,望着穹顶清冷的月光,指尖不安地颤抖着。   活着。   不管怎么样,她得活着。只要她还活着,就有那么一丝的希望。   她撕去了冗长的婚纱拖尾,把别针握在手里,竖起耳朵听外面的风声。   嗖嗖,一道黑影过去。   普绪克飞速回过头来,几乎有些神经质,试探地问了一句,“谁?”   这一问犹如石沉大海,半天都得不到回声。   直到普绪克以为自己幻听了,大厅里才突兀地响起一个声音。   “普绪克小姐,请到餐厅享用晚餐。”   普绪克吓了一跳,餐厅中果然摆了到许多的瓜果美食,还有浓稠的甜酒。   那些食物甚是诱人,看上去就像是壁画中天公的饮酒宴似的,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可就是透着丝丝诡异。   宰之前还管一顿饱饭?   普绪克惶惶地注视着左右,有些怀疑这些东西是某种恶心的石头臭虫变的。毕竟怪物的巢穴中,怎么会有人类的食物。   她半信半疑地拿起一块松软的面包,放在嘴边,闻了闻。   也不知道是那面包太过诱人,还是她已经饿得神志不清了,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大半块面包已经进了肚子。   普绪克懊恼地握了握拳。   半晌那古怪的声音又响起,“请普绪克小姐到寝房休息。”   话音未落,餐厅的蜡烛灭了。   四周皆是森冷的月光和漆漆的黑暗,除了寝房有那么一点昏黄的光。   普绪克扶着楼梯摸索着,出了往寝房那边走别无选择。   寝房内,被子已为她铺好,并给留了一个小口。   她的外袍自己褪了下去,头上的白纱也自动滑到了地上。   随着她躺下去,被子被一阵风掖好,随即,蜡烛啪地一声灭了。   一切都是那么地按部就班。   普绪克直挺挺地躺在床铺上,盯着穹顶光怪陆离的众神浮雕,越发觉得脊背阴寒。   ……就好像什么狰狞可怕的东西会从背后忽然跳出来,一下子将她缠住似的。   她脊背不由自主地发颤,手中依旧紧紧握着那枚被磨尖的别针。   宫殿里幽阒无声,连惨淡的月光都是缓缓流淌的。   普绪克躺在床上,神志却无比地清醒,却半点睡意也无。   宫殿真正的主人、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怪物还没回来,最煎熬的一关还没到。   她要是真睡了,没准在梦中就成了怪物的腹中餐了,连一根骨头都不剩。   ……她可不要死得这么不明不白。   可那怪物就像是有意磋磨着她一样,过了良久良久,普绪克感觉自己那紧绷的神经都有些疲劳了,周围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她悄悄掀开被子,起身朝外面的窗户望去。   那是宫殿里唯一一个落地的窗户,约莫有半人来高,从上面就可以望见宫殿外密密麻麻的荆棘丛,还有午夜盛开的暗香浮动玫瑰花。   当然人是不可能从这儿跳下去的,这里约莫两棵成年雪松叠起来那么高,簌簌的夜风疾而猛烈,若是摔下去,不但会摔得筋骨开花,还会被荆棘的尖刺扎成刺猬。   普绪克轻轻蹲下来,忽然有了个危险的想法。   如果她用床单衣襟凝成绳子,从这里缒出去,能不能从顺利到达地面?   这个念头只在她潜意识里一闪而过,还没等她细想,忽然,空气中倏然卷起了大大小小的漩涡,风声猎猎,玫瑰花叶也跟着剧烈颤动,好像什么东西要来了。   普绪克手心猛然感觉到一股凉意。   她抬头,只见残月中出现一个影影绰绰的黑点,顺着一双颀长而有弧度的翅膀,正朝她飞过来。 第2章   夜风卷起她的发丝,阴寒得仿佛从地底墓穴中吹来。   惨淡的月光下,普绪克只能瞥见那怪物暗色的轮廓,如人的身形,以及一双弧线优美的翅膀,速度简直比天上的疾风还快。   她太阳穴狂跳,忙不迭就跑回到床,着急之下膝盖还磕上了床角。不过这时候她也顾不得疼痛,手忙脚乱地就用被子蒙住了头。   她如泥塑一样直僵僵地躺着,额角流淌细汗,手心紧攥那把磨尖的匕首。   来了,来了……   很快,空气飒飒作响。   极度神经紧绷下,普绪克听见一阵翅膀翕动的细微声响。   透过被子的小狭缝儿,她颤颤巍巍地窥见那怪物在月下的模糊剪影……仿佛不太像启蒙书里所绘的庞大恶龙,身形居然只和正常人类男子差不多。   普绪克心头渗出些极轻极薄的喜意。   如果双方力量悬殊不那么离谱的话,她或许还能搏一搏。   伴随极轻的脚步声,那东西朝她走来了。   普绪克死死闭着双眼,感觉光线更黯淡了些……是那怪物的身影挡住了月光。   那东西就站在她身前,深渊似的眼睛凝视着她,仿佛要把她灼烧穿透似的。   普绪克无比煎熬地装睡,卷翘的睫毛却抑制不住地剧烈颤动,浑身皮肤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黑暗如打翻的墨汁越发得浓,气氛死寂得让人发疯。   怪物仿佛看出她在装睡,黑洞洞的目光缓缓移向了她的脚踝。   普绪克心里咯噔一声,猛然想起自己没脱鞋子。   正常人睡觉不可能不脱鞋子。   普绪克暗自绝望,尖锐的指甲抠进了肉里,手心的匕首也被汗浸得滑腻不堪。   她浑身每一个毛孔每一根头发都处于喷张的状态,已经预备好承受怪物的尖牙、以及被撕碎的疼痛了。   然而下一秒,预想中血雨腥风并没有到来。   一只柔软的手覆上她的脸颊。   那手没有重量,触感跟人类的手无甚区别。   抚摸又慢又柔,带着点撩引之意,宛若一阵微风拂动静夜里躁郁的橄榄叶……在故意唤醒她似的。   恍恍惚惚间,普绪克还以为是残月的辉光在碰触她的面颊。   但她打了个寒噤,很快反应了过来。   那指缝间渗出的寒意过于阴凉,使他不像一个肉泥凡胎的人类,而像一抹飘忽不定的幽灵。   普绪克被摸得浑身发毛。笼罩在这股致命的诱引力之下,灵魂好像随时会被吸干似的。   她终于忍不住,细微地躲了一下,颤抖着声腔,“谁?”   ——但见一个人形阴影伫立在她枕边。   强大的逆光下,他的样貌完全隐匿在黑暗中,只有一双泛着微微光泽的羽翼隐约可见。   “别怕。”   他捂住了她的眼睛,在她耳边低语,“我是你的丈夫。”   丈夫?   她是被献祭给怪物吕戎克做新娘的,那么眼前之人,就是化作人形的怪物吕戎克?   一百只眼睛,一百条手臂。脖子里蓄满毒汁,残月之夜化作人类男子诱引少女,吸取灵魂……古老的传说浮上了普绪克的脑海,叫她一时恐惧得忘记了躲避。   “可以到月光下么?”她低哑地祈求,“太黑了,我看不清你。”   “不可以哦,普绪克。”   他爱怜地抚着她的头发,指节复又滑过她清瘦的颈骨,“听着,以后我们将永远生活在一起。但有一条你需要答应我,永远不要看我的模样好吗?”   普绪克默不作声。   她才不会跟怪物永远生活在一起。她要活着,她要从这里逃出去。   他等了她半晌,见她没有反应,柔爱的抚摸像无形的威胁,“亲爱的,怎么啦?说话啊。”   冰凉的触感遍布全身,普绪克被他捂着眼,喉咙仿佛也一点点地被他的手收紧。   她浑身皆处于无力的弱势地位中,仿佛他稍微用一点力,她的脖子就咔嚓地断了。   “呃……”普绪克嗓子发出一声喑哑的挣扎声。   她那清水般的眼睛渗出了一丝泪痕,只得轻微地点头。   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重黑暗中,对方却能她的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谢谢你,普绪克。”   见她答应,他才放开她,并以一记深吻回报,“我爱你。……爱你。”   他最后淹没的尾音还轻轻念了一个陌生的音节,连贯而又熟练,仿佛是他的名字,可惜极度惊恐下的普绪克并没能听清楚。   普绪克骤得自由,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她发觉怪物会说人话,便哽咽着试图恳求,“……我已经订婚了。看在仁慈的天神面子上,您放过我可不可以?”   她当然没有订过婚,这只是一个说辞。   她尽量把自己说得可怜些,期冀对方能施舍点怜悯。   他沉沉问,“已经订婚了?”   普绪克微微点头,刚要把准备好的说辞说出来,但听对方笃然否决,“不会。我知道你没有。”   “是真的……”普绪克擦了把眼泪,准备硬着脑皮儿编下去。   “不要骗我。”   他轻轻对她说了声嘘,齿缝儿间溢出几丝阴郁的冷笑,“我注视你很久了,你的一切我都清楚。”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普绪克倒吸一口冷气,恐惧像毒蛇一样蜿蜒过她的脊背。   ……注视她很久了?   本以为只懂蛮力的家伙,没想到竟还是个有智商的。   她是一定要走的。   她消失的这段时间,克洛伊一定会想办法杀掉所有的证人,毁灭关于她父母惨死真相的一切证据……还有她深爱的姐姐,一直保护她的阿道斯,也会遭克洛伊的毒手。   普绪克见软磨没用,冷色的眼锋斜睨着眼前的人,带了几分决绝之意。   ——那把被磨尖的匕首已被她攥在手心,锋芒正对着怪物的心口。   那怪物轻轻褪去她柔软的衣衫,十指与她交扣在一起。   他抚开她的纤细白净脖颈,口中微微吹凉,仿佛下一秒渗着毒汁的尖牙就要咬下去。   普绪克的心越发收紧,银牙紧锁,假意顺从着对方的动作。   就在她即将动手的一刹那,手背蓦然被按住了。   他缓慢而又危险地说,“亲爱的,这个可不能带在身上。”   普绪克瞳孔一缩,手里的匕首下意识已经送了出去。   她深知一击不成的可怕后果,所以“砰”地一声,使出了十足十的力气。   匕首刚好刺入对方心口。   ……却没有想象中粘腻的血液流出来。   那人似一个无痛无感的假人,缓缓低头瞥着心口,把匕首拔了出来。   伤口闪过一道光辉的弧线,正在飞速自愈。   他发出极轻的噗嗤一声笑,“人类的东西杀不了我的。”   普绪克须臾间脸白如死灰,难以置信地瞪着眼。   事实上,任凭勇气再大的人见了这离奇的一幕,都会吓得腿肚子转筋儿。   自愈?   她在脑海中幻想过无数次她和怪物血拼时的惨烈场景,也曾想过会失败,却没想到败得这么悄无声息。   那人把匕首冷冰冰地摔在地上,发出一声冗长又痴迷的笑……笑声钻进她的耳膜,咬噬着她的心尖。   “太天真了啊……不过这样的你,还真是可爱呢。”   普绪克急切地呼吸着空气,神经烧得滚烫。   她甩开面前的人,推开寝房门,夺路而逃。   混乱的思维不断提醒她楼下没有门,窗户也很高。   但求生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双腿。   不跑,她也许会被生生吞掉。   空气在耳边呼啦作响,整个宫殿都在回荡着那人裂缝般的笑声。   他如甩不脱的影子,在后面慢慢悠悠地追着她。   银色的月光被夜雾挡住,一景一物显得更加模糊。   普绪克捂着抽搐的嘴角,眼睑下全是浑浊的泪,没头苍蝇似地狂奔。   那人的影子不无处不在。   她跑到西墙,他恍然就倚在雕像旁对她笑……她又跑到南边,他又垂头凝视着她。   他似远似近的问候送过来,“亲爱的,我在这儿。”   普绪克抓着头发,简直要发疯。   怪物果然是怪物。   普绪克露出绝望的神色,又回到了寝房那没有围栏的高窗边。   她发怵地往后退着。   半只脚已经踏空了,耳边是高空中猎猎的疾风。   她知道,自己只要再往后退半步,就会从空中跌落,落入那荆棘丛中,先被扎成刺猬再摔成肉酱。   “别过来。”她恨然扶着墙壁,声泪俱下地说,“再靠近一步,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那人有恃无恐,“威胁我么?”   他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走来,她的身形被对方逐渐逼近的阴影笼罩。   普绪克咬了咬牙,“你再过来,我会死。”   他冷漠地否认,“不,你不会。”   普绪克见终是难逃一劫,悲沉地发出一丝哀鸣,然后跳了下去。   剧烈的风声在她耳边簌簌作响,巨大的失重感几乎麻痹了她所有的神经。   就在她的脑袋马上就要戳上一根尖利的荆棘时,一抹飘逸的身影横空揽住了她的腰,使她避免了穿脑之祸,又飞回了半空中。   普绪克落入到一个萦绕淡淡辉芒的环抱中,泛着强烈的男子气息。   这一降一升弄得她头脑晕眩,睁开眼睛,残月在她眼前夸张地放大,连上前的暗斑都能看清楚。   那人把她按在怀中,那柔和悦耳的声音在夜色中回荡。   他呼扇的羽翼有韵律地翩飞着,使得桀骜的夜风臣服在他的脚下。   “看,我没骗你吧?” 第3章   普绪克最终获救了。   她由于被救得及时,浑身上下并没有磕到哪里,或者是被尖锐的荆棘扎伤。   但姑娘神色恍恍惚惚,目光中一片呆滞,已经被吓蒙了。   那人让她坐在纱被上,润凉的手揉着她炸毛的后脑勺,“你一定要这样么?”   他语气轻飘飘的,仿佛只是在跟她商量。   普绪克心里却清楚,人类想跟某种非自然生物搏斗,简直就是异想天开。   “你是要吃了我吧?”她问,“不要磨磨唧唧的。”   他低沉沉地笑,“可我救了你。”   普绪克手中没有武器,不能跟他应拼。   她的双手皆被他柔弱无骨似地抓住。   那人垂眸,抵着她的双唇沉湎一吻。   他黑色的身影将她笼罩,她的长发松散在雪润的双肩上,浑身也宛如一个醉鬼,化为一滩烂泥。   她那天蓝色澄澈的眼眸里此时满是水雾,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看不清脸的人。   不知怎地,他身上带着股莫名的感觉,宛如危险的漩涡,离得越近,她越会被这涡漩涡所吸引。   渐渐地,她抵触的手放了下去,变成了依赖而眷恋的拥抱……   他在她耳边适时地提醒,“亲爱的,你不困么?”   *   普绪克迷迷糊糊地不知睡了多久。   清晨第一缕金色的阳光映在她的脸上时,她轻微地睁开了一条小缝儿,望见了头顶挂着花饰的陌生壁画。   奇怪,她并没叫下人换掉卧室的壁画呀……   一定是女仆艾丽娅又擅作主张了。   普绪克翻了个身,抿抿嘴正打算继续睡。   然而似有一道雪亮的光劈入她脑袋,她很快从迷乱的梦境中醒过来,无比清醒地睁开眼睛。   恐惧霎时间又像海啸一样将她吞没。   ……她在想什么,这里是怪物的宫殿。   普绪克腾地一下坐起来。   昨晚发生的事历历在目,身边的人却已经消失了。   她此刻正穿着一身长襟裙衣,衣料是柔软的纱织的,被染成地中海紫贝色。   头发也不知何时被梳好了,挽成一个优雅端庄的圆髻,戴着玫瑰枝叶编成的花冠。   普绪克诧然而茫然地坐了一会儿,发现周围静谧得很,除了她自己,什么人也没有。   昨晚她跳下去的高窗依旧在那里,从上面俯瞰,依旧能眺见满目的荆棘长刺。   普绪克不由自主地出了一身冷汗。   餐厅里,丰盛的早餐和鲜美的葡萄酒已经准备好了。   她定了定神,略微吃了一点东西,晓得昨晚的一切并不是梦。   她确实是被献祭了。   那个看不清面目的男人,就是神谕上说的她的丈夫。   只不过那个怪物好像一时并不着急吃掉她,他昨晚没杀掉她,还好吃好喝地供着她,给她干净保暖的衣衫。   普绪克不禁陷入深深的自我疑问中。   ……难道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   普绪克花了一天的时间才把宫殿里里外外都走了一遍。   宫殿很大,地面铺着黄金和雪松。大大小小的柱子,狭窄的走廊,复杂曲折的螺旋梯……别说夜里了,就算白天普绪克都看得眼花缭乱。   ……嗯,装潢不错。   高窗都是一种特殊材质的水晶封闭着,使得阳光和风可以透进来,冬暖夏凉。   她的卧室,是整个宫殿景致最好的,没有任何围栏,远处的风景可以一览无余。   想来想去,普绪克决定把整个宫殿的布局记在心中,以备不时之需。   现在,她只能把部分希望寄托在阿道斯身上。   当初阿道斯是被她暂时派出去保护证人的。等阿道斯回到皇宫找不到她,一定会顺藤摸瓜地找到这里的。   阿道斯从小喝过神婆的血液,天生奇力。   就算那怪物再凶残,阿道斯也一定能把打败它。一定。   普绪克长叹了一口气,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她轻轻跪下来,对着窗子斜斜洒下来的金色太阳光,虔诚地祈祷。   但愿姐姐在皇宫没有遭到克洛伊的迫害……   但愿阿道斯赶快找到她……   但愿怪物今晚不会再来……   但愿仁慈的神能收回的神谕……   *   王宫的另一头。   公主被献祭给怪物的事情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可席卷国土的瘟疫和洪水却并不见消退。   人人都说,神的怒火还没有被平息。   角落处,一个身形魁梧、浑身铠甲的汉子正紧握着长矛,他那如铁块一般的黑眉深深地拢起,鹰鼻鹰眼,正凶鸷地探听着人们的闲言碎语。   阿道斯.赫勒忒斯不敢相信,自己才走了不到两天的工夫,他敬爱的普绪克公主殿下,竟然被生祭给了怪物?   在他沦为最下等奴隶、即将被瘟疫夺去性命的时候,是公主伸出那圣洁的手,把他救出了苦难。   有了她的扶持,他才从一个低贱的奴隶,一步步摸爬滚打,成为了人人敬畏的王国第一勇士。   阿道斯被救的第一天就对着冥河发过誓,此生誓死效忠普绪克公主。   她对他来说,不仅是敬爱的主人,更是一道光,天边一抹神圣不可触碰的云,他一个人的神祇。   他甚至没想过有朝一日能有荣幸娶她为妻,只远远地仰视一眼她美丽可爱的面容,就能让他欢喜一整天。   而如今,那些该死的人,居然把他的神祇活活送到了怪物残忍的爪牙下?   阿道斯感觉自己头顶血脉喷张,好像一座蠢蠢欲动的火山,随时都可能爆发。   无论怎么样,他都要把公主从怪物嘴里救出来。   哪怕是付出血的代价!   阿道斯在脸上抹满了灰尘,使他本就黝黑的皮肤更加难以辨认。   他行色匆匆,遁入人群之中。   *   黑夜再次降临。   夜雾浓重,宫殿再次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中。   普绪克弯着腿坐在冰冷又坚硬的地上,双手紧紧地抱着膝。   她盯着窗外皎洁神秘的月,一分一秒地数着时辰。   白天还好,她知道她是安全的,她可以在整个宫殿里漫游。可一到了晚上,宫殿里死气沉沉的,没有烛火。   白日里那些优雅富有美感雕塑如同活了一般,处处都似有个鬼影矗在那里。   普绪克有些后悔,她应该服软些的。   起码叫那怪物允许自己晚上点灯,否则她一个人呆在这空荡荡的宫殿里,时间久了她说不准会精神失常。   她甚至对那温软的床铺也有种莫名的恐惧。   她怕自己不小心睡过去之后,在睡梦中被那怪物吃掉……   普绪克在粗糙刺骨的地面上已经躲了许久了,她尽可能把自己的呼吸都放缓,集中一切注意力去倾听窗外的风吹草动。   她还抱着一丝奢望,她躲在这么个隐蔽的角落处,万一怪物找不到她呢?   正当她神游天际之时,只觉周围的空气忽然间静谧起来,如昨日一样,卷起一个个小漩涡。   随即,一双凌空的双脚降临她身前,能隐约望见来人穿着一件轻薄的希顿麻布衣,垂坠的衣角压着优雅的褶皱。   普绪克登时心脏一停。   他深邃的面孔都浸在浓重的黑暗中,朝她伸出手来,“为什么要坐在冰凉的地面上呢?”   普绪克深深地埋下头去。   他缄默片刻,搭上普绪克的双臂,把她凌空抱了起来。   普绪克的肩膀被他不亲不重地扣着,两个人的距离明明那么近,月光又那么盛,她却仍然瞧不清对方的样子。   她学了乖,弱气地说,“麻烦能点亮一盏蜡烛吗?我不会看你的样子的。”   那人一边抱着她凌空而飞,一边入迷似地吻舐着她的耳垂。   他低声地说,“点灯可不行哦普绪克,起码我在的时候不能。”   普绪克咽了咽喉咙,立马问,“那你不在的其他时光,我可以自由点灯吗?……宫殿里太黑了,我连寝房的路也找不到。”   他软糯的睫毛贴着她光滑的脸蛋,“天一黑,我就会来陪你的。”   普绪克咬了咬唇,又恶兮兮地瞪了眼那人。   反正一片混沌中,他也看不见她的表情。   然而他却忽然问,“怎么,怕黑么?”   普绪克默然点点头。   他拖着尾音长长地嗯了一声,思忖了片刻。   普绪克见缝插针地道,“你放心,你来的时候,我可以把灯灭了的。”   想来这怪物饶是变成人类的样子,也长得异常地丑陋,不然不可能这般吝啬自己的脸……又或者这怪物惧怕烛光,见光死什么的。   然而不点灯,她在夜里就是睁眼瞎。   有了光明,对她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他沉默稍许,温顺地说,“好吧,既然普绪克怕黑,明日太阳一落山,宫殿里几百只蜡烛都会为你点好。到时候明如白昼,你便不必再怕了。”   普绪克宽慰地吐了口气。 第4章   普绪克坐在柔软的被衾之间。   被衾软得过分,一坐就陷一个坑,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可怕的无力感。   他半跪下来,臂弯搭在她的膝盖上,“亲爱的,今天过得好么?”   这样的角度,如果不是光线实在太黑的话,她一定可以看清他的脸。   “不太好。”普绪克恹恹地沉下嘴。   “为什么?”他缓缓替她揉膝盖上的淤青,“地上凉,以后不要在地上坐着。”   面对这种看似温和的攻势,普绪克当然不为所动。   虚伪。   那淤青还是前一晚她在床角上磕的,今日才显露出来。   是伤肯定就是疼的。只不过她眼下有担心的事情,小病小痛自然就忽略了。   不过普绪克有些纳闷,这伸手不见五指的,他是怎么看清她膝盖上有伤的?   难不成他有夜眼么?   那人和缓而有韵律地绕圈轻揉着。他手心里闪过一道银亮的小弧圈,柔和而不刺眼。   几乎只有一眨眼的工夫,青肿处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样痊愈了。   然而那光晕却半分没映见他的脸。   普绪克被吓得双腿骤然一缩。   这是医术吗……可能更类似于某种神术或巫法了吧?   她倏然间想起了前一夜,当她拿匕首刺向他时,他的伤口也神迹似地自愈了。   他不仅能自愈,还有愈他。   银光很快湮灭在他手中。   他站了身来,“不疼了吧?”   普绪克默然点头。   她偷偷观察他的反应。   像这样的令人瞠目结舌的本领,他似乎根本就不以为意,当做一种顺利应当的本能,早就习惯了。   有那么一瞬间,普绪克怀疑眼前人并不是凶恶可怕的怪物吕戎克,而是奥林匹斯山上某位神祇。   普绪克的父母都是神的虔诚信徒,她从小就跟着祭拜众神,所有神的样貌她都认得。   如果他真是一个神,只要让她看清他的脸……她一定能认出他是谁。   普绪克一时闪过无数纷乱的念头。   还没等念头成熟,她就被一股爱神木的清嫩之香笼罩。   “很神奇么。”那人缥缈的声音传来,打断她的思绪,“喜欢的话,你也可以。”   普绪克微微皱眉,“我也……可以?”   他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普绪克疑色。   他散漫地笑了笑,抱她坐在膝上,“首先,你得脱离人类的范畴,跟我似的变成一个怪物才好。”   普绪克抿嘴摇摇头,把脸极力撇过去,“不要。”   他把她的面孔擒回来,思忖片刻,“嗯……那要不你直接嫁给一个怪物?这样他的能力就是你的能力了。”   普绪克蔑笑。   又又又给她下套。   那人嗓音柔慢又醇厚,总是淡淡的哄意。   黑暗中,他一边谆谆跟她说话,眸子还一边深沉地注视着她,很难不叫人产生一股异样的感觉。   普绪克沾了几丝惶惶,岔开话题,“你……不是普通人吧?”   她这话问得又突然又奇怪。   他当然不是普通人。   普绪克斟酌口风,“就是……你不像残忍的怪物。”   那人身上的气息很特别,是爱神木,是美神阿芙洛狄忒的祭品。   他会不会和美神有关系呢?   他抚着她略略发颤的后背,声音听不出一丝端倪,“所以呢?”   普绪克鼓起勇气,直截了当地说,“要不你去找别的美味吧。我骨瘦不好吃,丢了我一个,也损失不了什么。”   她感觉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他何至于一定置她死地呢?   那人的一丝嗤笑飘荡在黑暗中。   他抱她在膝上,捏捏她的脸颊,“普绪克,你这小脑瓜每天都在想些什么?”   普绪克顽强地说,“我家里很有多金子,还有很多贡品……我之后可以为你修建神庙,叫你提什么条件,都能答应你。”   普绪克憋这番话憋得满头大汗。   那人半晌没说话,好像被她打动了,又好像根本没在听。   她的腰全然被他扣在掌心里,如同掌握了她的命脉,根本抽不出身来。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尴尬。   “我的意思是……”   “别说。”他幽幽打断。   普绪克揪紧衣袖。   他的语气仍然平淡,仿佛并没有生气,十指却如幽灵般缠上她的指尖。   “我们的婚姻是神谕。”   他在她耳畔呵了口冷气,语气很缓,却又很沉重,“所以亲爱的,永远不要向我提这个要求好么?”   这句话落在普绪克耳中,听得清清楚楚。   她后背倏然一冷。   她在想什么?   可笑。一个掳走她的怪物,怎么可能有慈悲。   普绪克心中懊恼,沾了一层薄薄的怒意,与他拼了的念头又渗了出来。   可是这次与上次的情境并不同。   她手里并没有利器,周身也完完全全掌控在他的手中,几乎就是只任人宰割的羔羊。   无论对方是神还是怪物,她都不是对手。   男人打断她的思绪,抬手将拼命远离的她又拽了回来。   普绪克低呼一声。   虽然看不见他瞳孔的神色,但他的不悦之意昭然若揭。   他微凉的指腹点着她软糯的唇,“你给我老实点哦。亲爱的,你说这种话叫人有点不大舒服。”   “你不答应就算了。”她郁然说,湿着嗓子小声嘟囔,“小气。”   他不为所动。平日里他的触碰犹如天边的清风,此时却因她刚才的话儿气恼,不似昨日那般温和。   他朝她沙哑地撒娇,“亲爱的,你对斯提克斯冥河发誓,说你永远不会离开我。”   那个人独有的气息咄咄逼着她,叫她浑身腿也软手也颤。普绪克犹如一片在风中飘零的树叶,眼中早已溢满了泪,却又不敢流出来。   “你可恶。”她嗔怒,“你明知道我想离开。”   他低低说,“正因为如此,你才需要发个誓呀。”   普绪克胀破了喉咙。   他有些欺负人了。   对着冥河发了誓言,是生是死就再也逃不掉了。   何况是发这种荒谬虚伪的誓。   普绪克只得弱气地说,“不发。我收回刚才的话。”   他毫无波动,“需要我帮你?”   那人来自天境般缥缈的嗓音,引着她的灵魂飞翔。   他的面庞贴着她那样近,缠绕着她冰冷的指尖,仿佛引导着她直直跳进冥河里去。   终于,普绪克所有的勇气都被浇灭了。   与之被浇灭的,还有她清醒的神志。   “说吧。”他暗哑着吐出一个字。   普绪克那清明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浑浊的雾,舌头仿佛也被控制了。   “我对着斯提克斯河发誓,永远不会违背神谕。”   说完这句话,普绪克就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一般。   那人拍拍她细嫩的脸蛋,“这才乖。”   普绪克真是有气没地发,又暗恨自己的蠢。   看来他们就是敌人,24K的纯敌人,永远都没妥协的可能。   她跌在一个温暖清香的环抱中,临迷糊之前鼻尖只有温厚悠长的爱神木幽香。   欲离开,也做不到……   *   清晨,当朦胧的天光还未曾划破黑暗时,男人已经醒来。   睡觉对他来说是可有可无的。   神不食人间谷物,不饮凡尘泉水,永生不灭,不知痛不知病,没有灾祸磨难,只是不分昼夜地司管着自己的职责。   尤其是他,丘比特,司掌爱情的神。   最原始最强烈的爱意总是在最黑暗的夜晚中点燃的,比起打盹儿,他更愿意享受这昏黑的时光,用一条白绫蒙着眼睛,在月色下向晚归的人们随机射出爱情的箭。   他的箭有两种,能燃起强烈爱情的金箭,或能止住爱情的铅箭。   被两只金箭贯穿的情侣会心心相印至死不渝,而被铅箭贯穿则会相互厌恶到死。   如果不巧,情侣中一个人被金箭射中一人被铅箭射中,那就不大妙了,他们将成为一对旷世怨侣。   相比金箭,他当然更喜欢射出铅箭。   ……那样会更有意思些。   他常常喜欢靠在橡树粗大的桠杈上,一边品着暗香浮动的美妙月色,一边欣赏人间被他戏弄的男女。   在他箭头之下,趾高气扬的国王低声下气地向一个女乞丐求婚。   奥林匹斯最光明灿烂的阿波罗神,也被河神的女儿达芙涅无情拒绝。   人,或神,都无法拒绝。   他有时会无奈地叹息自己的伟大,逍遥自在地翱翔在奥林匹斯的金雾之间。   丘比特本以为自己会一直逍遥下去的。   ——直到母亲给了他一个任务。   他失手把这件任务办砸了,也把自己搭进去了。   丘比特想起往事,清透的眸子中不禁渗出一丝忧郁。   他回过头来,柔软的眼睫毛犹如两把开合的小扇子似的,专注地瞧着身旁的姑娘。   少女曼妙的身姿躺在锦被之间,白皙的脸蛋上一抹醉人的酡红。   饶是睡梦之中,她的鼻仍不住微颤,发丝缠在一起,那娇软的样子浑似清晨一株挂着露珠的含羞草。   破晓淡淡的曙光映在她的侧颊,显得她是那么地美丽,神圣,又跟珍珠似的易碎。   她还没醒。   他痴痴地伸出手,手骨刮着少女的眉骨。   她真是好调皮,总跟他玩心计,还总说些要离开的话,惹人生气。   他俯下身,吻了吻她的泪痕。   对不起。   他心中低吟。   她醒着是那样地恐惧他抵触他,可现在时机未到,他又不能跟她解释清楚一切。   心口那被压抑的情愫越演越烈,他越看她越痴迷,涌起几近病态的占有欲。   丘比特蓦然泛起了丝异样的念头。   他垂着眼眸,悄无声息地拿起了手中的金箭。   拨弦,拉弓,一气呵成。   既然他已经中箭了,那么只需再给她补上一箭……那么,他就可以轻而易举得到心上人炙热的爱。   届时,即便他真的是个怪物,她也会像疯了一样眷恋他。   金箭灿灿的锋芒直对准普绪克的心口,箭将离弦之际,丘比特却又放下了手臂。   他站在风口之上,闻着清嫩的玫瑰香雾,眉间犹豫的神色渐渐烟消云散。   你可真没出息。   他云淡风轻地自嘲。   床铺上的少女眉毛紧缩,双臂不由自主地交叉在身前,在意识迷乱中仍然保持着绝对防范的姿势。   他唇间旋起裂缝般沉溺的笑,缓缓看着。   他改变主意了。   这么令人怜爱的她,一箭射下去有什么意思呢?   不如慢慢消磨。   就让他们这么相互纠缠着吧,直到世界毁灭。 第5章   日夜交替,又一个白昼到来了。   普绪克揉着晕晕沉沉的脑壳,被窗外刺目的阳光一照,渐渐恢复了清醒,发现身边人又已经不见踪影了。   还真是见光死啊……   她颓废地躺在床上,眼皮沉甸甸地闭上。虽然醒了,却也不想起来。   她只是一个人类罢了,跟别的人类斗智斗勇还勉强行,可怎么跟一个似神又似怪物的物种斗?   已经第三天了,阿道斯怎么还不来找她?   她之前有危险时,阿道斯都冲在最前面,保护她一根发丝都不受伤害。   就连在父母死后那段最艰难的日子里,阿道斯如同天上骁勇的苍鹰一般,手臂帮她挡住所有的暴风骤雨。   可如今……只剩下她自己。   就在昨天,她还对冥河发了誓。   她想想就好后怕。但愿天神能明悉她那是违心的,根本就不是她的本愿,不能作数的。   普绪克铅灰的眼睛对着穹顶怔忡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咬咬唇,把眼眶子里的泪水咽了回去。   她不甘心束手待毙。   她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在这间宫殿里,更不能让害了她父母又害了她的凶手逍遥法外,坐享王位。   她得逼迫自己打起精神来。   *   许是昨晚那点小风波的缘故,普绪克心理作用重,总感觉周围怪怪的。   ……那种感觉就好像她身处在一盆巨大的盆景中。   那种注视并不是窥视,也并非街溜子孟浪的轻瞥,而是一种凌驾于她意识之外的东西,如俯视芸芸众生一般,俯视着她。   如此一来,即使在白天,普绪克也感到惶恐难安。   虽然知道宫殿里只有她一人,但越是只有她一人,才越觉得诡异。   或许是穹顶太高了。   她拍拍心口,这样安慰自己。   人处在高大的建筑物中时,很容易产生不好的感觉。   可是并没什么用。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如影随形,她走到哪里都黏着她不放。   普绪克确信这宫殿拥有某种超神的力量。   不是传闻怪物有一百只眼睛吗?没准他放了一只眼睛在这宫殿之中,时时刻刻盯着她……   普绪克越想越混乱,感觉自己要疯魔了。   她迫使自己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静下心来做点触摸得到的事。   餐厅里照例为她准备了丰盛的食物和酒水,普绪克简单吃了两口维持体力。   她想撕床单做绳索,从寝房的窗户爬下去。   虽然宫墙被尖锐的荆棘所包裹,但只要她小心一点,应该还有落地的可能。   至不济被荆棘扎两下,只要不是扎到要害处,疼痛她也能忍。   落了地之后,她就跑进广袤浓密的森林中去。   那怪物只会在夜晚降临,此刻才刚刚拂晓,这就意味着她有整整一个白天的时间逃出去。   权衡利弊之后,普绪克决定冒险一试。   然而床单的布料却远远比她想象中坚韧得多。那布料并不是常见的亚麻布,像是细腻蛛丝织造而成的一般,盖在身上轻薄温暖,而想把它们撕裂却难上加难。   普绪克只得寻找其他替代的东西。   宫殿里处处都是冰冷华贵的石头,除了她的被子之外,几乎一块织物都找不到。   无奈之下,普绪克想到了衣裙。   如果她有很多件衣裙,相互拧成结,似乎也凑乎能用。   可现在她的衣裙只有一件,在身上穿着。   于是等晚上那人再来的时候,普绪克委婉地提出想多要几件衣衫。   这一晚宫殿如约灯火通明,墙壁上碎钻和雪松发出璀璨的星芒,映得窗外的月光都黯然失色。   他降临在她身后,漫不经心地抚上她的双肩,静静地听完了她的请求。   “为什么忽然有这样的要求?”   普绪克心虚地应了一声,低低说,“……我可是公主呀,从前在王宫时习惯了每天换好几套衣服了,如今日日穿同一件好不舒服。”   他微微笑了下,“好,以后你每天早上醒来,都会换一套崭新的。”   一阵凉风掠过,普绪克惊讶地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然被换了——那是一件点缀着闪亮宝石的风露裙衣,裙长过膝,还有一条轻盈如纱的披布挎在肩上。   他和润的嗓音如遮蔽月亮的浮云,“如此,你可高兴了吗?”   普绪克急忙解释,“倒不是……”   他打断,“不喜欢吗?”   话音未落,她身上又被换上了一件珠光色镶银莲花的曳地长裙,比之方才另有一番清素圣洁的境界。   普绪克懊丧地扶了扶额。   她不是要换装啊。   她不想每日换一件多么华丽的衣裙,她是想一下子获得许多许多件衣服啊。   每天只能穿一件,跟她的目标背道而驰了。   普绪克张张嘴,祈求说,“我是说,你能给我一个衣柜吗?让我把所有衣服都摆放在里面,也……”   她抿着干涩的唇,“也好有点安全感,是不?”   他听了这话,只低沉地哦了一声。   普绪克心脏咚咚直跳,心知自己在讨价还价,应与不应皆在对方一念之间。   而且她还必须要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多说一个字,都极有可能被他看出来。   那人攀上她雪白的脖颈,每一下触碰都像玫瑰花瓣那般轻柔,蕴含了缱绻的爱意。   他刮着她细腻的脸蛋,刮得她浑身起鸡皮疙瘩,“亲爱的,我怎么感觉你目的不纯呢?”   普绪克顿感不妙,后背被一双深深的黑洞盯住,直盯穿她的灵魂,冷汗也不禁涔涔而下。   她本就不太擅长说谎,此时舌头更是木讷如柴,沉甸甸地抬不起来。   他一边似有似无地叹着,“底下很危险,荆棘的下面还是荆棘,被一圈圈湖水包裹着。你贸然又想要做冒险的事,叫我平白为你担心。”   他语气裹挟着一丝忧伤,好像在跟一个顽劣的孩子耐心讲道理。   “这才一晚,你就忘记你对冥河发过的誓言了吗?”   普绪克顿时轻哼一声。   不提发誓的事便罢,一提她就一肚子火。   她昨晚明明就是被他迷惑了好吧?不然她怎么会嘴瓢到发那见鬼的誓?   事到如今,想后悔却晚了。   普绪克勉强弯了弯唇,“怎么会呢,你误会我了。我是真的喜欢收集衣服。”   那人也随她笑笑。   他信了。   才怪。   他手心一勾,刻意叫她失了重心,“别老搞些小动作成不成?咱们不能和睦相处吗?”   普绪克暗暗腹诽。   我是人,你是怪物,怎么个和睦相处法?   “能啊。”她违心地说着。   他柔柔地捧起她的脸颊,“真的假的?”   普绪克抿了抿唇,“当然是真的。”   这是一个比她皇叔还要难对付的家伙。   对付皇叔克洛伊,普绪克还能跟他玩点手腕,利用周围人揪住他人性的死穴。   可眼前人根本就不是人类,自然没有人类的七情六欲,也没有人类的弱点和死穴。   她在他面前总有种深深的无力感,就好像被他的晕光笼罩似的,只能俯首称臣。   她要怎么样,才能杀出一条生路……呢? 第6章   身后人风平浪静,仿佛刚才只是一场学术家之间的讨论,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伤交情。   学术……讨论?   普绪克黑脸。   她怎么会想到这么奇怪的词,《论普绪克如何降服怪物》吗?   她尴尬抿了抿唇,手心里一片灼热。   一旁的丘比特见少女这般忧郁,不禁多了几分兴致。   她是他手心的一颗明珠,他是如此地稀罕她。就连她忧伤犯蠢的样子,都是那样地令人着迷。   想到此处,心口上被箭尖穿过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丘比特轻嘘一声,唇角贴近普绪克的眼睑,叫她把眼睛闭上。   瞧着少女的睫毛颤抖个不停,他才柔淡地笑笑,在她颊边落下几枚涟漪般的吻印。   “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了。”   说这,他打横地把普绪克抱到床铺上,然后细致地帮她脱下了鞋子,解开了发带。   如瀑般的金发散落在她光滑的肌肤上,少女如一朵晚眠的花,散发着午夜的芬芳。   可是这朵花又是那么地害怕。   他忍不住要去摸一摸她的鬓角,叫被她有意识地躲过去了。   她揪紧被子把自己全身罩个严实,又可怜又瑟缩偷瞧着他。   他的手留在空中一僵,随即单腿轻跪再床榻上。   普绪克的气息又开始紊乱起来了。   她被他弄得无处可去,只得眼睁睁瞧着他一步步靠近。   丘比特顺势把她拉了过来,“亲爱的,别老这么拘谨行不行?”   他一边说着,手轻轻一扬,一百多只蜡烛齐齐地灭了。   入夜,身边男人的睡眠悄无声息,沉静得如一潭黑漆漆的死水。   他的五指轻轻扣在她的肩膀上,隔着薄纱的衣料,寒凉的体温传了过来,犹如一块冰冷的秋霜,那根本就不是正常人类的温度。   而且,他没有呼吸或寻常男子打鼾的声音。   普绪克正枕在那人的臂弯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这时候,哪怕他身上飘出一丝寻常男人的汗臭味儿,她都能安心些。   可是没有。   这仿佛在时刻提醒她,她的枕边人并不是普通人。   烛火虽然被熄了,但普绪克瞧着外面的洒进来的月光,皎洁如水,活像一面镜子。   她忽然想借着月光瞧一瞧他的样子,看他是不是狰狞如斯,让人不忍卒睹?   然而还没等她翻过身来,就听身后的人低幽地开口问,“睡不着吗?”   他的声音清晰可闻,毫无半点惺忪之意。   普绪克含糊地嗯了一声。   她怕自己隐蔽的情绪再度露馅,寻了个借口说,“……夜风有点凉,把我给吹醒了。”   他似有似无地哦了下,从背后圈紧她,下巴正好埋在她颈窝处,眷恋地拥着她,弄得她有些泛痒。   “这样呢?还凉吗?”   他仿佛能随时自由控制自己的体温似的,明明刚才还那么凉,这会子就和人类的温度毫无区别了。   普绪克便觉得更加诡异。   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不凉了。”她勉强笑了一下。   “需要我给你唱摇篮曲吗?”   普绪克眼皮跳了跳,夹杂了一丝颤音,“不必……”   某种奇特的氛围在两人之间弥漫。   月华大盛,两人的脸离得那样近,他几乎是紧贴着她,只要普绪克一回头,一定就可以看清男子的样子。   可他又不让她转过身来。   普绪克暗叹一声,只得暂时放弃了看他脸的念头。   可她看不见对方,对方却可以把她看得清清楚楚。   ……她那点不安和惶恐自然也落在他眼中。   耳边低沉的摇篮曲还是响了起来……他有一搭无一搭地唱着,像是被赐予某种神的力量,绯丽而幽深,如一个圣洁天使的声音。   他似乎在催眠,“睡吧。”   普绪克眼皮开始沉重起来,此刻的她完全浸润在皎洁的月光下,身后的男子却在暗处,和他的歌声一样,永远叫人琢磨不清。   她只能倚靠在那人的肩上,觉得他的肩膀像宽阔的岩石,温暖又坚毅。   半梦半醒间,只听又一个柔哑的声音勾着她灵魂,循循善诱地问她,“你一辈子都留在我怀里,好不好呀?”   *   夜深人未眠。   森林遥远的另一头,一百多只熊熊燃烧地火把彻夜长明,通天的火焰染红了的大半个天空。   高台上,阿道斯正袒着胳膊,招募前去营救普绪克公主勇士。   他早就听说过怪物吕戎克,深知仅凭自己一人之力绝难成事,便在此以重金招募勇士。   国王对他虎视眈眈,他不敢在白天公然招募,只得趁着夜色,在乡下摆个小台子偷偷行事。   五十人,至少五十人,他才有把握穿过深不见底的黑森林,到森林的另一头去寻找怪物的巢穴。   此行无疑冒着巨大的风险。普绪克公主是上天注定的怪物新娘,贸然前去营救,那就等于违抗神谕,弄不好就会有灾厄降临,稍微有点身份的勇士都不愿意去。   阿道斯在此以重金招募了大半夜,都没能招到几个人。   只有几个不怕死的角斗士愿往。他们都是奴隶出身,本来命就不值钱,贪图阿道斯的赏金才勉强答应。   阿道斯数了数人,大概三十多个。   虽然跟他心目中的五十还有一定差距,但总算是有一定人手里。   事不宜迟,他一想到自己深爱的小公主落入怪物的爪牙,每日受到怪物的折磨,就恨不得立即插上翅膀飞过去。   三十人就三十人吧,他管不了那么多了。   就算拼了命,打碎了牙齿,也一定把公主的命换出来!   ……   然而夜色还是没能掩盖住消息,天还未破晓,国王克洛伊就得知了阿道斯准备招人救公主的事。   “阿道斯招到了三十人,都是从角斗场跑出的奴隶。那帮人都是面黑手硬,胆大不怕死的,他们准备天一亮就向黑森林进发。”   奴仆禀告道。   克洛伊眯了眯狡猾的眼,手一挥,就想叫王国护卫队去把那些人干掉。   不过他似乎忽然想起了什么,“这么看来,普绪克公主没有死……?”   奴仆答道,“大有可能。否则阿道斯不会如此大费周章。”   克洛伊盘算着自己的心事。   他这王位得来得有些不光彩,那些暗地里的事他没少做。   如果普绪克不死在怪物手中,等她翻身,必然要把自己杀兄篡位的事一件件地抖落出来。   那个黄毛丫头,必须死在黑森林里。   克洛伊想到此处,眼中蓦然多了丝恶毒的光。   他招呼奴仆过来,附耳秘语了几句。   “把我们的人,安插其中……”   *   普绪克又在宫殿吃吃喝喝了几天。   平心而论,宫殿环境不错,甚至接近奢华的程度。   那“怪物”做任何事都很有耐心,跟她说话总是和颜悦色的。   普绪克觉得,他不像想象中那般阴冷可怕。   当个普通朋友……倒也不错?   她只是浅浅想想,并没有太多别的心思。   比起这些,她更关心王宫里的情况。   ——她的仇人还坐在高位上,原本属于她的皇位也被他人横刀夺去。   可她却束手无策,犹如一个与世隔绝的人。   阿道斯还没找到她。   阿道斯应该不会把她忘,应该只是遇上了某种不可预见的困难,暂时到不了她的身边而已。   几日来,普绪克一直以无聊寂寞为借口,叫那怪物给她捎些外边的东西来,有书籍,有小报……其实她就是想借此窥探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   然而那人带来的东西总是不尽如人意。   她想探听一些城市的消息,那人在月夜用翅膀缠绕她的手指,缱绻地给她讲一些吟游诗人的古老传说。   故事讲罢,他还含着几分期待地问她喜不喜欢听。   他像捋猫毛似地捋着她,两人依偎在一起,读故事的时光倒也惬意。   普绪克感觉自己的一日三餐、就连每天穿什么,梳什么样的发髻都被他安排得明明白白。   他就像她的贴身仆人一样。 第7章   天一破晓,阿道斯就带着三十多个角斗士进了黑森林。   这一片地区之所以称为黑森林,就是因为林木稠匝,密密麻麻地不见天日。其间更不分白昼黑夜地飘着一片片幽灵般的浓雾,叫人针迷航失。   刚一进森林,阿道斯就放飞了几只白鸽。   那些鸽子都是经过特殊训练的,识得公主身上的气味。   泛着墨绿的森冷树林里“咕咕咕”的声音回荡于耳,越往深走,他们就发现麻烦远比预想中的要大得多。   森林危险异常,处处都是野兽的白骨,一行人才走了几步,就被困在了一处泥泞吞人的沼泽中。   待挣脱出来后,他们又遇上了白毛发的怪物狮子,吓得好几个角斗士当了逃兵。   最终还是靠着阿道斯过人的武勇,跟怪物狮子搏斗了一整个下午。   待天快要擦黑时,他才趁着那东西松懈之际,用盾牌和箭插死了它……但他自己也没少流血。   有人意识到情况不太妙,说道,“这不行啊,森林中还不知隐藏了多少这样的怪物,它们以车轮战轮番出现,就是战神阿瑞斯也会被活活耗死。”   阿道斯擦了擦脸上的血,一双猛牛般的红眼怒然盯向森林深处。   “放号角,”他从牙缝间迸出几个字,“朝天空放。”   如果他猜得没错,这处阴冷的森林中,除了他们,应该不存在其他人类。   这号角声,是他们国家的独有标志。   普绪克。   阿道斯默念一声,他要让普绪克知道,自己来救她了。   森林,浓雾,怪物……   她可一定要活着啊!   *   晚霞渐渐隐去,普绪克正如枯草一般坐在古板沉闷的宫殿中,半眯着眼睛打盹儿。   室内的蜡烛已经如约燃起来了。   天已经黑了,她知道,那个人很快就又会降临。   他身上有种怵人的温柔,温柔间还夹杂着不属于人类的美感,每当他靠近自己时,她都想是被黑洞所吸引,张口结舌地说不出来话。   随着时间的推进,她心中对获救的希冀已经越来越淡,到现在已经完全不期待了。   她就像被遗弃在一个谁都看不见的角落里,她的复仇大计,她抢回王位的计划,全都泡汤了。   她想想就要叹气。   普绪克从自己的思绪中挣脱出来,正当她味同嚼蜡地咬着嫩麦面包时,忽然,一阵沉重地低鸣呜咽地传来。   这声音被浓雾所隔,动静并不大,可落在普绪中,却犹如惊雷一般。   普绪克手中的面包立即掉到了地上。   她奔到了寝房窗边,神色一时混杂着喜悦、哀伤,惶急,骨骼也跟着格格发颤。   她没有听错……   这样熟悉的号角声她从小到大听了无数次,就算是睡梦中也认得。   是阿道斯……他找到这儿了?   普绪克瞳孔一紧,心中顿时获得一股支撑力。   她倚在窗口的岩石旁,指甲趴着岩石缝儿,身体竭力地向外探着,想再靠近、再把那声音听得清楚些。   可惜,那声音只如流星毫无痕迹地滑过,森林依旧被一片浑浊不清的雾笼罩,满目萧索。   普绪克不肯相信刚才是幻听。   她顽强地抠着墙边的一点点凹槽,一只脚已经悬在半空了,尽全力地往森林深处眺望去。   哪怕让她看到一点端倪也好……然而什么都没有。   普绪克失落地扬了扬眉,正打算退回去,却猛然感到身后有一道冰冷的光芒乍现。   “看什么呢?”   普绪克浑身激灵灵地抖了下,脚底一滑,须臾间就要从高台上坠落下去。   那人却从后面横腰拦住了她的身子,将她扶回了房间中。   就那么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普绪克瞥见了扣在她腰上的手臂。   ——那是一只纤细白净,骨肉恰到好处的右手。   上面没有体毛,没有过多繁重的饰品,只是一只简简单单的手……与成年人类男子的别两样,甚至骨节更富有美感些。   然而那手中的力道却渗入普绪克身体上,揉皱她的衣襟。   普绪克咽了咽嗓子,低声说,“……谢谢。”   那双手轻轻搭在她双肩上,又回到了所不能及的位置。   他似乎也朝森林的深处望了望,沉沉说,“那里有什么,值得你这般心驰神往?”   普绪克的心被刚才突如其来的变故占据,一时间显得有些魂不守舍。   “嗯……是音乐声。”她又没有太多的时间思索,只得胡乱说,“那个,里拉,我刚才听到一阵极好的里拉声,一时觉得动听,才……”   “里拉?”他品味着这两个字。   普绪克怕被对方听出蛛丝马迹,低下头绞着衣角,补充说,“是里拉声吧?……也许间隔太远,我听错了。”   他清寒地笑了一声,嗤笑地刮了刮她的脸。   “亲爱的,这片森林是无人区,不会有里拉声的。不过,你要是喜欢听里拉的声音,我可以叫人演奏给你听。”   普绪克疑色道,“嗯?你不是这里是无人区吗?”   他没说话,而是托住她的手,缓缓地放在了自己的腰上。   他在她耳边细细叮嘱,“抓紧我,我就带你去听世上最美妙的里拉乐声。”   普绪克一时没能理解他话中含义。   不等她反应过来,眼睛已经被一条绸子严严实实地覆盖住。旋即,身体一阵猛烈地失重,她已被带出宫殿,飞在半空。   突如其来的飘荡之感,让普绪克不禁叫了声。   然而在他的轻托之下,她的身体正如一根的凌空羽毛,横越过脚底下那些荆棘和迷雾。   “不要怕,普绪克,”身边的人凝声说,“我在。”   普绪克只是一介凡人,连高处都没怎么上过,骤然飞上天空,如何能不惧不怕。   她手指蜷缩着紧紧抱着身边的男人,就像落入深海的狼狈旅人死死抱着浮木似的。   那人任由她抱着,翅膀缓缓地扇了两下,使得动荡的风渐渐安静下来。   普绪克水漉漉的眼睛沾湿白绸,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太高了,太高了,掉下去会摔死的……”   他拍拍她的背,给她换了个姿势,叫她的脸贴近他的怀里,然后双臂护在她的后背上,扶着她的重心。   “好些了?”   普绪克所有话都湮没在瘫软的嗓子里。   周围夹杂寒霜的风徐徐抖动她的衣襟,发丝凌乱之下,她微微抬起头来,隔着模糊地白绸,似乎看见他俊雅身姿,和若隐若现的剪影。   她只感觉自己越飞越高,一定已经飞出森林了。   而且她眼前的光也越来越明亮,好像他带着她飞过了白天与黑夜的分界线,来到了遥远的另一个世界。   周围云彩都镶着灿烂的金边,映射到她的眼中,她仿佛被带到了明亮璀璨、没有黑夜的地方。   她的身子越爱越飘,如果可以,她真好奇她到底来到了一个怎样的地方。   这不像怪物阴暗的巢穴,倒像越过了神圣峻峭的奥林匹斯山脉,来到包裹在云彩之中的天庭……   可惜白绸挡住了一切,她什么也看不到。   终于,他抱着她落了下来。   普绪克也不知自己踩在了什么东西上,松松软软的,一起一伏,她只能知道那肯定不是人间的地面。   “听。”   普绪克茫然地扬起头,眼睛被一片耀眼的金色遮蔽,耳中仙乐阵阵,竟是悠扬悦耳的里拉声。   “唔。”她情不自禁地惊叹一声。   那动人的乐声仿佛从太阳深处飘出来的,好似是太阳神阿波罗的吟唱一般,直透灵魂。   身旁的人陪着她静静听着,牢牢牵着她的手,与她并肩站在云端。   他开口,嗓音也如一杯浓稠的甜酒,“好听吗?”   “好听。”她说。   确实好听。   炙人的热光照耀着她,那光线实在太过强烈,普绪克甚至怀疑如果自己不带着白绸,或许会被这灼热的阳光直接灼瞎。   普绪克感觉自己浑身好暖啊,暖得有些热了。   然而她的手心却被一股沁凉的凉意包裹,源源不断地为她降温。   他真的能自由控制体温。   凄清的夜晚里,他犹如一块温温的暖玉;而此时,他又像山涧中夹寒的雾气,叫人一靠近就心身舒爽的。   普绪克不禁在此怀疑。   他真的是怪物吗?   不是怪物的话,他又是神吗?   普绪克比那人矮上一头多,那人靠着她后背的时候,低下头,恰好能吻到她波浪似的发。   于是在云层之间,他的吻又层层叠叠地落下来。   普绪克身子轻颤了一下,仍是下意识要躲。   可他却不给她那样的机会。   “普绪克……”   他略略霸道地圈住她的双手,垂头沾她朱色的唇。   先是浅浅试探,到后来的行云流水。   普绪克迷失在对方的攻势之中。更确切地来说,她是根本无从拒绝。   迷离中,她隐隐看见他周身也泛着柔和的光晕,一双弧线的翅膀,就好像他就是神祇…… 第8章   回到尚处于黑夜的人间时,普绪克觉得刚才的经历仿佛一场梦,那仙乐一般的里拉声久久绕耳回荡。   然而森林中的湿腐气息告诉她,那场梦已经结束了,她又回来了人间。   他的十指轻轻交扣在她的十指上,“刚才听到了里拉声,还开心吗?”   普绪克微微莞尔。   音乐,确实能给人美的体验,甚至抚平内心的某种创伤。   她点点头,余韵犹存,“谢谢。我……差点以为那就是阿波罗本神弹奏的。”   他低缓说,“如果就是呢?”   普绪克略一驻足。   “你在逗我。”她思忖半晌,嘴角弯起一个弧度。   他爽朗地笑了声,拍拍她的肩膀。   “好了普绪克,无论他是谁,只要能叫你开心就好。”   他握着她十指的手稍微按了按,随性地在她凸起的骨节上蜻蜓点水似的一啄,“亲爱的,你笑起来才是最美的。”   普绪克的眼睛被蒙住了,他的唇落在她手背上的柔软触感便被放大无数倍,犹如小小的电流滑过,连通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跟着苏暖。   这种感觉就像干涸的土地上蓦然渗出几缕水花似的。虽然尚不足以滋润干涸的土地,但却是破天荒头一回。   既然他是她的丈夫,那么她是他的,他也应该是她的。   她为什么就不能看看他的样子呢?   难道真的如此丑恶不堪,人看一眼就会被吓晕过去吗?   普绪克摸着脸上的东西,”我现在可以把白绸拿下吗?”   他听了她的话顿一下。   月光如雪亮的烟,森林中树影斑驳,可以照见任何人的面容。   他握住她想要扯掉白绸的手,“等回去吧。”   普绪克站在原地没走。   “我不会嫌弃你的样子的。”她默默眨了几下眼,努力做好心理准备,“嗯……启蒙书里画过很多面目残缺的人,我都看过。”   两人对峙了约莫一弹指的时间。   他似是沉吟了半晌,还是拒绝了她。   “亲爱的,绝对不可以。”他语气沾了莫名的忧愁,搂着她纤细的腰,“你若是看了我的样子,某些不好的事情会降临。”   普绪克略略失望。   她怎么感觉他在敷衍她呢?   她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可他的一切呢,她连半根毫毛都窥不见。   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确定。   是他有些不坦诚么?还是他另有别的目的……   难道他和美杜莎一样,别人只要一看他的脸就会石化?   有点离谱。   她双手绞在一起,嘴角沉沉下坠。   他捋捋她的鬓角的发丝,柔声呢喃说,“听话好不好?”   他的语气越是平淡和煦越没有商量的余地。可是他永远平易近人,即便是在拒绝她要求时,也泛着优雅的光辉。   终于她还是点点头,“好吧。”   就在这时,夜空砰地一声响起了呜咽的低鸣——竟又是阿道斯的号角声。   普绪克顿时心神恍惚。   好近,仿佛就在耳边。   然她的手却被身边的人扣住。   “那是什么声音?”   普绪克这时候喉咙又如扎了一根刺,说出令人信服的谎话很困难。   她呼吸着微霜的空气,“我也不知道……应该是打猎的人们吧。”   他模糊的轮廓朝她缓缓地靠近,贴身过来,“是么?看你样子,可不像是不知道。”   普绪克不知她嘴唇和眉毛泄露的表情已经冲卖了她。   她下意识地低下头,皱眉,“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与我说话?”   这样近乎撒娇的小女儿仪态,她从前作为公主是从没做过的,如今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两人无声地对峙了一阵儿,他抬手揉着她的眉骨,“对不起亲爱的,我为我的粗鲁向你道歉。”   普绪克垂着头不说话。   这已经是她第二次听到这号角声了。   她说什么也得去找阿道斯,告诉他自己还活着,让他们别担心。   而且她必须得赶紧着,否则阿道斯他们就离开了……   普绪克只得破除自己孩子气的胆怯,将浑身解数都发挥出来。   “你在怀疑我。”她装作很生气的模样,“既然如此,咱们就分道扬镳吧。”   他讶然失笑,叹息,“不至于吧?”   “我只是想一个人静静。”她说,“不行么?”   她故意按捺住内心的焦虑,缓缓吐出这句话来,显得她真的只是想散步而已。   “当然可以。”他说,“亲爱的,你想怎么样?”   “我想独自散散步。”   只要能让她与阿道斯汇合,那便是鱼入大海鸟飞长空,即便他再追过来,即便他有巫术魔法,想来也不是屠龙勇士阿道斯的对手……阿道斯定然会护她无恙。   这番想法藏在她内心深处,那人是无从得知的。   普绪克微微扬着脸蛋,小拇指倔强地勾着,显得她的性格很倔强,被人冒犯了一点就要生气很久,而且她的要求也必须要答应。   “真难你没办法。”   他喉咙里压低了几分无奈,“不要生气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普绪克不动声色地闭了闭眼。   等了半晌,却不见他离开。   “你怎么还不走?”   他耳鬓厮磨在她发丝间,音色深沉又魅惑,“光散步有什么意思?亲爱的,我们玩捉迷藏吧。我数二十个数的时间,你可以随便逛游,出了这座林子也没关系。但有一条……”   他帮她解开白绸,轻压着嗤笑,“别被我找到呦。”   *   一、二、三、四……   二十。   林子里木石嶙峋,张牙舞爪,好像身后有无数双手在追着她。   普绪克循着刚才号角传来的方向,脚步匆忙。   她像躲避暴风雨一样紧迫,冽冽的夜风灌进她的肺叶中,弄得她的喉管生疼,脚下、腿上好几处也被尖锐的石子剐破了。   饶是如此,她仍不敢耽误时间。   她深知自己只有区区二十个数的时间,如果不能在此之前不能跟阿道斯汇合,或者找个安全隐蔽的地方躲起来,她这游戏就算输了。   然而森林就像那人说得一样,危险又充满了死亡的陷阱。   一路奔过来,凶恶可怖的野兽蛰伏在暗处嚎叫,她的脚下也尽是大大小小的沼泽,稍有不慎就会陷入其中,被烂泥活生生吞掉。   一个路口被无数的灌木掩盖,又分出去无数个岔路口。   仅凭着刚才的那一声号角,普绪克感觉自己迷路了。   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浸湿了她的眼眉,她甩起袖子擦了一把,暗暗祈祷阿道斯能再放一声号角。   这是生死攸关的紧要时刻,希望阿道斯能听得见她的心声……拜托他了!   然而号角声没等来,身后的那人却已阴魂不散地追了上来。   他没有飞翔,脚步一声声地踏在窸窸窣窣的落叶间,像蛇一样无声无息。   二十个数早到了。   他声音轻柔如吟唱一般,“普绪克?出来吧,我看见你了。”   普绪克躲在灌木丛后顿时浑身一惊,跟一只受惊的兔子似的,拔足逃开。   那人的低笑回荡在整个林间。   她也不明白她怎么就忽然这么怕他?   难道是因为游戏带来的紧迫感?   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不断安慰自己,最大的奖励要用最深重的代价去换……回家就是她最大的奖励。   可举目茫茫,一片昏暗,还是不见阿道斯他们的影子。   怎么办……还找么?   慌忙之中,普绪克仍然保留着最后一丝镇定。   她瞥见了头顶了白鸽。   那两只鸽子从刚才就有意无意地跟着她,她当时以为只是巧合,如今看来,却是大有端倪。   不会是王宫驯养的鸽子吧……?   是或不是,普绪克面前似乎都只剩下这一条路了。   普绪克咬了咬牙,顺着鸽飞的方向埋头跑去。   她不想输了这场游戏,但愿自己没有判断错。   好在那两只鸽子没有辜负她,越过一道浅浅的小溪后,普绪克恍然听见了人声。   几个角斗士正手拿盾牌,呆怔地看着从灌木丛里跌出来、衣衫褴褛的少女。   “普绪克公主?”   其中有一人惊讶道。   普绪克认得那些角斗士是自己城邦的子民,他们一身角斗士的装束,应该是阿道斯的手下。   他们只有两三个人,好像并不是大部队,只是出来找水和食物的。   普绪克满心以为看见曙光了。   然而那几个角斗士却像几尊沉默的雕像一样,并无一人对她显露喜色,也并无一人伸手过来扶她一把。   相反,那几个人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后,居然抽出来腰间的利剑,不怀好意地朝朝她包围过来。   ——这几个人都是国王克罗伊安排在救援队中的奸细。   克洛伊的命令是:混在救援队中,别被阿道斯发觉。一旦发现普绪克公主还活着,立马杀她灭口。   那些人狞笑着说, “普绪克公主,对不住了。是有人想要你的命。”   普绪克自然不晓得这一节。任何人猛然遭受这样的变故,都会下意识以为自己被背叛了。   阿道斯下令……要杀她?   她气还没喘匀,就意识到不太对,不住地向后退。   痛苦和失落像藤蔓一样爬上了她的骨髓。   ……不会吧?   大起大落的悲喜叫她脑袋蒙蒙的,腿软得更是不想话,咔嚓被一截残木绊倒,裙子被凸起的岩石勾住了。   那几人朝她扑过来。   普绪克忍着奇痛站起身来,匆忙之间,只觉得一根刺刺进了皮肤,顿时被刺的地方一阵麻痹痛痒。   普绪克暗呼倒霉,远处,乌鸦呱呱地乱叫,恍惚间,似乎是阿道斯的呼喊声……   她来不及细分辨了!   本以为是找到了救星,没想到是羊落虎口。   普绪克欲哭无泪,疲累层层拨蚀她的内心,叫她眼前一片片发黑,险些脱力。   “该死的,哪去了,人哪去了?”   “一个女人而已,跑不了多远!”   “别被阿道斯发现!”   普绪克躲在手心跟浸了冰似的,跌跌撞撞地又躲回了岩石后面。   她把手埋进头发里,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偏生还不敢发出动静,连哭声都是压抑的。   她把一块锋利的石头攥在手心里,全身如一张拉满的弓,准备跟那几个人厮杀一番。   即便打不过,她也不是任人宰割的。   下一秒,一只指节青白的手却沉沉按上了她的肩膀。   “找到你了。” 第9章   一瞬间,普绪克似被冻住了,颅顶乍然像是炸裂开来。   她净顾着对付这帮人了,忘了自己还身处在“游戏”之中。   普绪克木讷地回过头去,见他站在月光黑白分界的地方,映得他的肌肤不似人类的白。   他睨着狼狈的她,微微矮身下来,“消遣一下罢了,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普绪克潸然的泪水一下子眼眶子里溢出来。   此刻危急之中见到他,像是看到了久别重逢的朋友,之前所有猜忌和敌意也都消弭殆尽了。   起码他不会杀她呀……   那么一瞬间,普绪克为刚才的欺骗行为感到后悔。   可现在来不及多说。   她的小指艰难地扯着他垂下来的衣褶,颤着声腔恳求一句,“救我。”   他抬眸朝不远处扫了一眼。   “你说那些么?”他嗤笑一声,稍凉的手指挑起她的下巴,“亲爱的,这好像是你自己惹出来的麻烦吧?”   普绪克越发得难堪。   她知道自己又做蠢事了,俨然像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的盗贼。   真讽刺啊,她信赖的人要杀她,而她努力想逃离的怪物,到头来却成了她的救星?   普绪克一时心智混乱……她其实还是不愿相信,那个自己最信赖、最仰慕的英雄阿道斯会派人杀她。   可是事实又摆在眼前。   她没有远瞻未来过去的慧眼,如何窥得见真相?   普绪克心力交瘁。   各种颓丧的情绪堆积之下,她一时脱力,跌进了他怀里。   无论何时,他的怀抱都是一面可以承载重力的墙,如他的翅膀一般,永远都是那么强健有力……是怪物或不是,她都不管了。   丘比特看着怀中的少女,她脸颊上笼罩着淡淡的黑青,刚才毒刺的毒已深入血液。   他不动声色地皱眉。   扬手揉了揉她的后脑勺,把她啜泣的脸庞埋进他的怀抱深处,用最轻缓的动作安慰着她。   “在那里!”   三个角斗士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带着盾牌和长剑往这边杀过来。   丘比特眉眼陷入浓影之中,冷硬的轮廓没有一丝感情之色彩。   他的目光朝那些人投去。   他不是嗜好杀戮的神,他是司管美好的神。   他钟爱艺术、爱情和浪漫,这样打打杀杀的事情,他不喜欢的。   可不代表他不能杀戮。   泥土所塑的凡人,与云霄之上的神相比,何止区区蝼蚁之躯。   把他们化为尘埃,不费吹灰之力。   须臾之间,那些人已变成了一尊尊石像。   普绪克被那人贴身搂着,却看不清外面发生了何事。   她只是听到那些人张牙舞爪的喊杀声,随即耳边就一片静寂了。   腿上的毒性蔓延很快,她就像是被灌上了沉甸甸的铅块,任何神经上的疼痛都感觉不到。   神志仿佛也不是那么清晰了……   就在迷离之际,她恍惚又听见了阿道斯的喊声。   那声音高亢而嘹亮,“普绪克!”   普绪克眼中一片浑浊,竟不知道该信谁了。   她腰间只被另一双和风似的双手挽着。   那人俯身将双唇贴在她耳边,那含蓄的嗓音犹如一张柔软的网,把她笼罩其中。   “亲爱的,别怕,我们回家。”   *   普绪克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   她只觉得自己被放在一个松香的床铺上,白天是黑夜,黑夜还是黑夜。   期间她醒了几次,都搞不清现在的时间。   昏昏沉沉中,她一会儿梦见克洛伊那张穷凶极恶的脸,一会儿又梦见阿道斯模糊的身影。   她就在这些场景之中,却好像一个透明人,别人看不见她,她也摸不见别人,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一切的发生。   这一切噩梦的根源,总站着一个身有银色双翅的男子。   他就站在窗边,十分接近光的位置,即将要转过头来……   普绪克倏然睁开眼。   眼前一片昏黑。   额头上的发丝裹了一层细汗,粘腻地贴在脸颊两侧。   她艰难地想动弹,却发现自己的腿动不了,刺满了雨丝般的细针,深入肌肤一寸来多。   “醒了?”   身边温淡的男性声音突兀传来,“你中了毒荆棘的毒,只有这样才能拔毒,先忍一下吧。”   他拿着软帕,轻轻擦拭着她额头的细汗。   普绪克感受到一股湿润的冷意,肩膀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一下。   她还记得晕之前的事情。   一阵黯然袭上心头。   那人就侧坐在她身边,似没有体重似的,松软的床铺也不见陷下去。   “……怎么,没让你和家人回去团聚,不高兴了?”   普绪克无精打采地歪过头去。   昏黑中,她只能隐约看到那人棱角分明的下颌骨,在昏暗的光线中,成一道优美的弧线。   “现在是夜晚吗?”   他发觉她逡巡的目光,淡淡解释了一句,“为了留下来照顾你,我暂时把窗户遮挡起来了。”   普绪克懒散地哦了一声,显得漠不关心。   事实上,她心中一直支撑她的精神支柱,在一夜之间土崩瓦解了。   两人沉默了片刻。   半晌,他把她冰凉的脸蛋靠近自己的额。   “亲爱的,你就没什么话跟我说么?”   普绪克明亮的眸子看向他——尽管她只能看见若隐若现的虚影。   他是怪物,她被献祭给了他。   本以为他是那个不怀好意,伤她吃她的人,如今,却成了护她的人。   她鼻尖酸了酸。   这种情绪也不是对他一人的,是各种情绪混叠在一起,叫她有感而发的。   太肉麻的话她说不出来。   “谢谢你。”她闷声说,“无论怎么样,都谢谢你救我。”   他长长嗯了声。   “那些人,是你的家人?”   普绪克舌头一滞。这个问题让她心里很难受。   她颓丧地说,“我不知道。”   当时在树林里,她就想不清楚,现在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便更加糊涂。   不过不管怎么样,她没有见到阿道斯本人,有些事情还尚且不好说。   现在并不能确定阿道斯真的背叛了她……除非叫她亲眼看到,他对她举刀相向。   他漠然将针夹在指缝间,缓慢地擦拭着,“你的家人,怎么要杀你?”   “我想他们可能是克洛伊的人……或者是其他仇家……”   普绪克逼迫自己憋出一个笑来,擦擦眼泪,“一个国王,有人爱戴就有人憎恶。父亲母亲之前得罪了不少人。”   “这样啊。那亲爱的,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他漫不经心地摩挲她的鬓角,“阿道斯是谁?”   普绪克呲了呲牙。   唔,他为什么要忽然揭她伤疤?   普绪克有些懊丧,压住内心的波动,“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   “无关紧要么。”那人不冷不热地说,“可你在梦中唤了好几次。”   普绪克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一声嗤笑隐没在喉咙间,“说实话,我有点嫉妒。”   她从来都把他当成陌生人防范,却在梦中呓语另外一个男子的名字。   是他待她还不够好吗?   她的丈夫,不是他么。   他说话的气流有一搭无一搭地落在她额上,轻缓地拍打着她。   他是那么地信任她,她却还要跟树林里的那些人类勾结,要离开他。   他违背母亲阿芙洛狄忒的命令把她藏在这里,因为他们仙凡有别,他只能借着怪物吕戎克的身份,趁着夜色跟她在一起,与她相守。   他不想用一支金箭草草结束他们的恋情,可是相处了这么多时日,他发现她的心好似一点都没变。   甚至仍然想着另一个男人。   作为爱情之神,得不到爱情,等于剥夺他的神衔。   他从前皆是自由自在戏弄他人的,从没像现在这般狼狈过。   丘比特的眼底第一次泛起蒙蒙寒光。   是委屈的,而无辜的,散发着神性的。   普绪克也晓得这件事多少有些理亏了。   她第一次感觉自己善恶不分。   但究竟谁是善,谁是恶,她也分不清楚。   她能感觉到身边人似有若无的怒气。   但即便在盛怒之下,他的语气仍然和缓,像是怕吓着她似的,没有一丝沉重。   “我……”   她禁不住望向他。   窗户被黑布遮挡之下,只有很少的太阳光照进来。   这点光线隐约映见他的瞳孔闪烁着金色的光辉……柔和而淡雅,像湖里珍珠的晕光。   她努力平定自己杂乱的内心,主动挽住他的手臂。   她撒娇道,“我错了。”顿一顿,又说,“我以后不会再骗你了。”   他斜下眼角瞥她,语气跟给她哼摇篮曲时一般无二,“真的假的?”   普绪克虔诚地说,“嗯,真的。”   是真的。   因为经历这些日子的相处后,她发觉骗他没意义。   而且他好像也不是十恶不赦、凶残可怕的怪物。   她或许应该早点放下芥蒂,把心中所想拿到明面上来说。   ……可是她又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不敢盲目信任他。   那人半是按着她的肩头,托着她的后脑勺,嘴角隐约颤动着微笑,“普绪克,你是我的新娘,以后不要再看别的人类了,好不好?”   普绪克半仰着脑袋,承受着他温存的抚摸。   他的温存之中,又带了那么一点危险。   如果不听他和顺的嗓音,光凭他双手的温度……那可就像一把沾了寒霜的利刃,紧紧地抵着她的喉咙。   片刻,她只能红着鼻子,抽噎地说,“嗯。” 第10章   森林中。   “普绪克!”   阿道斯从草丛里跳出来,擦擦脸上的血,发疯一般拨弄着周围的灌木丛。   他刚才明明就听见普绪克地声音了,绝对没错,她就在附近呼唤着他。   可待他冲出来,森林除了一片死寂的月光外,俨然什么都没有。   是他出现幻觉了?   阿道斯迫使自己焦灼的心冷静下来。   他弯下腰,细细查看地面上残留的蛛丝马迹……可是夜晚露水湿重,地面又铺满了落叶和砂石,根本一丝痕迹都找不见。   可是他也不可能幻听了啊,普绪克一定就在这周围。   阿道斯啐了口唾沫,怒然锤了下旁边的树干。   “该死!”   到底是什么东西掳走了她?   “啊……!”   蓦地,不远处忽然穿来下属们尖锐地惊叫声,阿道斯顿时一惊,三步并作两步地奔了过去。   只见他们中三个同伴居然……变成了石头。   那三人面目狰狞,举着剑,做向前冲刺的动作,活脱脱像高超匠人精心雕刻的。   众人面面相觑。   这些人之前愿意跟阿道斯出来,只不过为赏金所诱惑,谁也不相信林子里真的有怪物……如今看来,这林子确实有蹊跷……存在着一个能无声无息把活人变成石头的幽灵。   “这……这是神怒了!”   不知谁叫了一声,恐慌立刻在阴幽的林子里蔓延开来。   众人再也顾不得赏金,还没等阿道斯说话,就丢盔弃甲地跑光了。   “回来!”阿道斯暴怒着斩杀了一名逃兵,剩下的却四散奔逃,再也追不上了。   “可恶!”   阿道斯愤然骂了一句,一时间恨不得把这片森林都连根拔起。   石像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都是些胆子比针尖还小的家伙!   罢了,就算只有他一个人,也一定要把普绪克救回来!   他可不怕什么吃灵魂的怪物。   阿道斯急喘了几口气平复呼吸,他凶横的目光忽然扫见了那三尊角斗士的石像。   不对。   他雇用的三十多人他都认得,好像并没有这三人。   阿道斯走过去,蓦然看见了那三人手臂上的王国徽章——那徽章也随他们石化了。   阿道斯恍然心头一紧。   这徽章的隐秘标记,他认得。   ……这三人竟是国王克洛伊的人。   /   王宫内。   国王克洛伊听说自己派出去的三个探子都死了,略略有些意外。   “阿道斯杀的?”   下属一脸恐慌地摇摇头,“不是……是变成了石头。”   饶是克洛伊老谋深算,听了这话不免也吃了一惊。   笑话,吕戎克那种怪物只在传说中,怎么可能真的存在。   他觉得一定是那几个蠢货沾上了什么毒液,或是其他什么可怕之物,所以才弄成这样的。   “阿道斯在森林里听到了普绪克公主的叫声……”下属附耳,低声说,“可是寻过去,又不见人影了。人人都说,那是普绪克公主的幽灵……”   克洛伊当即训斥那人住口。   “废物。自己做事不利索,还找这些借口来!”   下属脸上挨了一巴掌,结结巴巴的,不敢再顶嘴了。   “再派人手去。只要是见到了她人,格杀勿论。”   克洛伊做了个手势,忽然想起了王宫里的还有一位公主。   普绪克的姐姐,爱妮丝。   她流着先王的骨血。   这几日,她也正在奔波寻找着普绪克的消息。   克洛伊不想留有后患,既然普绪克暂时生死未知,那他就先把好解决的解决掉……   *   夜空中白灿灿的镰刀月牙变成了满盈欲蚀的银盘,时光飞逝,唯有林间晚归的点点枯鸦日复一日地绕着宫殿打转。   宫殿里不分四季,住在里面的日子漫如流水。若是撇去寂寞不谈,倒也闲适安逸。   普绪克腿上的那点伤足足过了三日才好。   其实她挺纳闷的,既然那人有神力治愈的本事,干嘛不直接治好她,还废这么大的力气一点点地拔毒?   那人却说,“普绪克,我只想以一种更像人类的形象出现在你身边。”   更像人类?   普绪克暗暗咋舌。   他是真的打算跟她这么长久地过下去么?   她身体的毒液被拔干净后,又陆陆续续在床铺上养了将近七八日,这得以稍微活动活动。   她的皮肤本就是偏白的,在屋中被闷了这许多日,乍然被阳光一照,雪白更胜从前,恍然天上不染纤尘的晨雾似的。   月色再次降临的时候,那人带着她到庭院里漫步。   这日也是个颇为特殊的日子,是普绪克十九岁生日。   她自己都忘了,还是根据天上圆缺的月轮推算出来的。   “你的生日?”他纤长白净的掌心扣着她的手,略显愧意,“对不起亲爱的,我没有准备礼物。”   普绪克微微一笑,“没事。”   从前她在王宫时候,父母自是千娇百宠,她的生日都是举国同庆热闹非凡。   如今父母已不在了,她也不是众星拱月的公主了,自然省略这些繁文缛节。   她垂下头,一缕不安分的发丝滑到下颚边,清澈的眼波里不经意盛满了对过去的缅怀。   这缅怀是如此浅淡,可她的一举一动,还是悉数落在了那人的眼中。   他沉默片刻,抬头眺望天台边上的簇簇玫瑰。   “想要花吗?”   普绪克也循着他的方向望去。   那几蔟玫瑰是开在她寝房下面的的。深夜而开,位置不高不低,她平时根本碰不到。   “太高了。”她叹息。   他放开她的手,便展开羽翼,飞上城堡百尺高的荆棘之间,把最靠近月色的一枝摘了下来。   花枝和城堡外黑色的荆棘缠绕在一起,凸起长而尖锐的刺。   他就那么直接用手摘,长刺刺得他掌心鲜血淋漓。   他摊玫瑰在手心,血顺着指缝滴答滴答地流下来,“给。”   虽然知道他不是人类有自愈的本领,普绪克还是禁不住暗呼了一声。   浮动的花香混合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叫普绪克刹那间有点不大敢接。   “不喜欢这一枝么?”他低声呢喃,“喜欢哪一个,告诉我,我为你换来。”   普绪克急忙摆摆手,接过了他手中的玫瑰,“不用,它就很好。”   她捏着玫瑰柔软的花瓣,指尖也染了上点猩红的血色。   普绪克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你的手,受伤了。”   他不在乎地笑笑,笑得很痴。   “不用担心我。”他说,“你知道,它们伤不了我的。”   他逆着光伫立在雪亮的月辉下,身上也沾了些冷冽隽永的香。   那双皎月般的羽翼乖顺地束在背后,月光洒在他脸上,侧颜依旧明暗横亘,仿佛永远都蒙着着一层黑纱似的。   两人相对而立,一个面朝月光,一个面朝黑暗。   空气合时宜地刮过一阵暖暖的夜风,也裹挟着旖旎的玫瑰香。   普绪克双手握着花枝,忐忑不安地低下头,宛若月露下一位山林水泽的仙女。   他似乎很欣赏她这副样子,就站在那里长久地注视着她,毫无保留地传递着委婉的爱慕之意。   他们之间的气氛因为一支玫瑰花变得难以言喻起来。   普绪克心中怦然。   这气氛太浪漫了。她甚至有些担心小爱神就在附近,正举起金箭……射穿她的心。   他走过来,用那双翅膀先是缠住她的手指,继而环住她的腰。   他沉湎地啄着她的颈侧。普绪克感觉自己被一团白净的云雾所包裹,呼吸都被阻挡住了。   她慌乱地转着眼珠,手心无意间贴到了什么略微粘稠的东西。   ——是他的手心,他的手心还淌着血。   迷乱的神志顿时清醒起来。   她抵挡住他即将倾下来的身影,细细说,“你的手还流着血……我、我先帮你包扎一下吧?”   他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腕,血水也完全染上了她纤白的手腕。   他又说了一次,“不必。”   在他那般令人着迷的奇特温柔中,普绪克竭力维持自己清醒的神经。   普绪克主动轻吻了下他的脸颊,“还是让我替你包扎一下吧,好不好?”   说着,他被她推在挂着露水的草地上。   普绪克独自坐起身来,从衣裙的薄纱上撕下一小块布料,把他的手拿过来,在伤口的位置细细扎成一个蝴蝶结。   普绪克还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主动去碰一个陌生男子的手。   他的手当真是骨肉分明,却又不是过分地瘦削,每一寸肌肉都是饱和而圆满的,如温润的月色般恰到好处。   她不禁按捺不住好奇,这么一双手的主人,面容究竟是什么样的。   貌若无盐?青面獠牙?还是跟阿道斯一样充满了粗砺的斗士气质?   传说中怪物吕戎克善于变化,这样的形态,应该只是他千种百中变幻中的一种。   普绪克不断自己谨慎小心,她指尖微微发颤,一边谨慎地窥视着对方的神色。   好在那人没怎么为难他,只把手温顺地让她握着。   他半支着靠在草地上,“挺顺手的?”   普绪克模糊地嗯了一声,“宫廷女祭司教我的。”   他忽然握住她的手心,无喜无怒地问了句,“亲爱的,你以前有没有碰过别人?”   普绪克一怔,少顷之间不明白他所问何意。   “啊……”下一刻,她已经被那人重重按在草地上,两只手腕被他压在掌心下。   ——还没完全系好的蝴蝶结松了一半。   普绪克猝不及防,不禁轻轻鼓起嘴,“放开我呀,我又怎么啦?”   他低沉专注地洒下暖流,痴迷似地摩挲着她的手腕,“我亲爱的,我是问这双叫人怜爱的手,有没有被其他人污染呢?” 第11章   给他包扎他也生气么?   普绪克不知他又吃哪门子邪醋,要说上回她偷偷去找阿道斯还算理亏的话,这回她可什么都没做。   她眼珠滴溜溜地转了一转,“没有呀。”   这一声委实唤得又软又恳切,像里拉琴上拨动的旋律。   他那暗哑的眼神尽数压下。   “那个叫阿道斯的呢?”   他隐约对她暗笑了一下,勒紧了她试图乱动的手腕,“你不是说,你已经跟他订婚了吗?”   普绪克心中暗暗扶额。   ……他记性可真好啊,还记得这回事?   订婚什么的只不过是她当初信口胡诌的,看他的样子,显然是当真了。   普绪克只得从纷乱的思绪抽神出来,“嗯……那个,也没有。我……之前都是我乱说。”   他似笑非笑,“嗯?所以你之前果然是骗我。”   普绪克干巴巴地嗯了一声。   很尴尬,那种感觉就像是小偷被主人当场擒获似的。   他信手拍拍她的脸蛋,力道不大,却拍得普绪克阵阵寒意。   “亲爱的,你可真是不乖。”   普绪克暗叹一声。还不是情势所逼。   “我以后不会了,真不会了。”   她呢喃了一句,见他不置可否,眼眸染上一层水色,“……还需要我对斯提克斯河发誓吗?”   他若有若无地瞟了她一眼。   “不用。”他刮了下她的鼻尖,“信你。”   普绪克浑身绷紧的肌肉这才放松了一些。   吃醋。原来他还会像人类一样有醋意啊……   他终于把她放开,轻飘飘地说,“不过话说回来,还真有点嫉妒呢。纵然没有别人碰过,风也是碰过你的,雨滴也是沾过你的,阳光也照过你。”   他微微抬起头,指缝儿挡在明澈的月光前,“就连此时此刻的月光,也在抚摸着你。……想来,这都令人挺令人嫉妒的。”   普绪克把脸蛋埋在温软的草地里,吮吸这玫瑰的花香,根本不接他的话茬儿。   她觉得他这话简直是废话。   她当然要晒阳光,她也当然要吹风。   饶是如此,普绪克还是枕在他膝上,散散淡淡地笑了一下。   她想不出什么巧妙的话来应对他这番无理取闹,只得不疼不痒地说,“那以后暴晒时你给我遮阳,下雨时给我撑伞,不就好了。”   话未说完普绪克就觉得有些僭越。这话怪怪的,听起来像是她让他当老妈子似的。   他们的关系,也没亲近到那一步。   那人低沉无声,翘着她的下巴,气息悉数压低到她身上。   普绪克悄然眨了眨眼。   她滚了滚喉咙,一句转移话题的话刚要脱出口。   却听他的一声轻嗤破开在她耳边,“也是个办法。”   ……   入夜,普绪克枕在那人的怀里。   他从后面抱着她。   这样亲昵的姿势,仿佛是他对她绝对信任,连心口也可以完完全全地交付给她;又好像是盲目自大,笃定她根本伤不了他半分。   夜空中星星发出圈圈晕光。   普绪克蛰伏了许久,想要点起烛台,窥一窥他的面容。   可还没等动手,就被他压住了双手,反身制止了动作……   *   角斗士们落荒而逃后,阿道斯在森林里铩羽而归。   尽管他已经很努力了,但森林实在太大,又存在各种各样看不见的危险。   想一寸一寸地地毯式搜索,靠他一个人实在难以办到。   而且他的干粮也快要吃完了,他即将面临断炊。   说起来阿道斯只是个粗人,身上的肌肉遒劲凝结,力气是不差的,但只善于用蛮力,智慧上比旁人稍微欠缺一些。   他在石头上坐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先回城邦中去,再招募一些士兵。   有帮手,才好办事。而且,万一找到了怪物吕戎克,他也需要人手和他并肩作战。   ——想了半天,他只想出这么个办法。   阿道斯恨恨地啐了口唾沫,握着自己引以为傲的屠龙剑,大步朝城邦走去。   然而还没等阿道斯走到城邦,就遇上麻烦了。   一个长发蒙面的女子穿着羊毛色的长衫,怀抱着一大捆包袱,慌慌张张地逃命着。她的身形很瘦削,被面纱遮住了半张脸。   她的身后,跟着一大群持剑的凶恶卫兵。   阿道斯瞳孔地震。   那宛若幽林精灵般清澈的眼睛……是普绪克?   阿道斯顾不得多想,乍然见到心上人,头像是喷出火焰似的。   他大吼一声,捏紧拳头,就朝着那些卫兵冲刺而去。   那少女也聪明得很,顾不得腿上淌血的伤口,飞快地躲到了一块石头之后。   “滚开!碍事的家伙!我等奉了国王的旨意!”   那些卫兵叫嚣道。   阿道斯本来就跟克洛伊有过节,如今见了他的手下,更是怒不可遏,震天的力气施展开来,一拳打飞一个卫兵。   “阿道斯,你这个莽撞的疯牛!”   那些人挣扎着起身,放下狠话,“敢耽误国王的事,你等着死吧!”   阿道斯三拳两脚把那些卫兵解决掉,没有在后面穷追不舍,而是大步奔向了那少女旁边。   少女掀开面纱,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阿道斯看清了人,血管里感到一阵浓浓的失落感……她并不是普绪克。   不过这个少女阿道斯也认得,是普绪克的姐姐,爱妮丝公主。   爱妮丝显然也认得他。   她是逃命逃到这里的,凶狠的克洛伊想要斩草除根,逼着爱妮丝喝下毒酒。   爱妮丝不肯就范,打破了毒酒,一路逃到了森林里。   听完爱妮丝的叙述,阿道斯面无表情。   一个娇滴滴的女人有什么用,又不是普绪克,只会当拖油瓶……他要不是把她当成了普绪克,才不会出手多管闲事。   爱妮丝见阿道斯十分冷漠沉默,猜度着他的心思,从包袱里掏出一个闪亮亮的圆球,“不要觉得我累赘,我这些天也一直在寻找着普绪克。你看这是什么?”   那是一个魔法水晶球。   如果使用得当,可以看见远在天边的人。   阿道斯轻蔑地叼了一根草,“就这玩意?”   “我相信能用它找到普绪克的所在。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个条件。你想找到普绪克的话,就一定要答应我。”   她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在为父母的神秘死亡奔波,也在寻找妹妹普绪克。   但是现在,她有个更为紧迫的任务,那就是避免国王克洛伊的追杀。   阿道斯乜着眼,没好气地说,“什么条件?”   “保护我。”爱妮丝道,“这一路上,都像刚才那样保护我。” 第12章   经过这些日子的沉淀,普绪克比初来时心绪平和很多。   她既知暂时难以脱身,便不再想着老和那人作对,学会跟他和平相处。   她深知对手那强大到难以想象的力量,一击不成,只会给自己引来更大的麻烦——那种滋味,她已经尝过了。   服从他,似乎是眼前唯一的出路。   普绪克之前从没想过,自己会嫁给一个不是凡人的人。   如今真的嫁了,那人似乎并不如野兽一般凶残嗜血,甚至迥然相反,举手投足间都充斥着优雅浪漫,温和处如爱琴海拂面的晚风……   很难想象他是一个面目狰狞的怪物。   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他的嗓音宛如一杯伪装醴酒的毒药,明知有毒,还是吸引着她,魅惑着她,叫她每每总是把持不住。   他对她真是极好,甚至好得有些过分了。   住在宫殿里的生活,跟之前住在城邦相比,简直是像神仙一样的逍遥日子。   饶是如此,普绪克还是没有忘记她肩上的使命。   她的城邦还被奸人把持着,原本属于她的王座也落于他手。   一找到机会,普绪克还是要回到城邦里去,把自己那烂摊子事解决好。   也许因为普绪克的不抵抗策略,她和他的感情,仿佛在不经意间慢慢升温了。   他从前只在浓重的黑夜时分才会降临,如今他会时不时地提前,在晚霞时就来陪伴她……或者更早些,陪她用晚饭。   那一日,天空阴沉沉的,白日为幽。   滂沱大雨哗哗如注,宫殿外的玫瑰花被风雨摧残得枝折花落,翻卷的乌云中闪烁着刺目的闪电。   明明是白天,宫殿中却伸手不见五指,充斥着一股雨腥的气味。   普绪克不喜欢雷声,雷声跟某种野兽的吼叫似的,惊恸人心,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   她躲在被窝里,沉沉地捂着脸,尽力逼自己赶快睡着。   窗外电闪雷鸣的,凛冽的冷风似乎要冲进屋里,把她卷走。   她越想睡着,越睡不着。   还没等她攒出些睡意来,就感觉有人正坐在她床头,阴郁的目光像一双无形的手似的,抚着她。   ——是他来了。   普绪克顿时推开被子,眼睛却被那人沉沉捂住。   “亲爱的。”他身上泛着清寒,抵着她的额头,晶莹的雨滴顺着他的发丝落在了她的眼角,凉丝丝的,“怎么这么早就要入睡?”   普绪克被他身上的寒气熏得打了个寒噤,“天太黑了,左右也无事……便,便睡了。”   “天太黑么……”他微微仰起头,略有感慨似地道了一句,“是宙斯那家伙。伊那科斯的女儿要惨了。”   普绪克敏觉地捕捉到了些许不寻常的意味,追问,“什么?”   他沾了沾她浅色的唇,“别怕,这场暴风雨很快就能过去。”   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一株沾着露水的三色风信子,“路上看见的,便摘下来送与你。”   普绪克捏着花枝,借着些许微光可以看出花儿很好看,连花瓣都是晶莹剔透的。   但她此时却心不在焉,渴望他能说更多的八卦给她听。   普绪克把风信子嗅在鼻尖,轻轻地依偎在那人怀里,有意无意地提起刚才的话茬儿,“那个伊那科斯的女儿,也跟我一样怕雷声吗?”   他悄声说,“不是。”   普绪克弱弱地抚着风信子的花瓣,“那你为什么说她惨了?”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停顿片刻,“你真想听?”   普绪克浑圆的小脑袋在他怀里蹭了蹭,朝他撒娇,“左右我也睡不着,你就当给我讲个睡前故事吧。”   他的声线略微沙哑了几分,“伊那科斯的女儿叫伊娥,长得十分美貌。众神之父宙斯看重了他。”   普绪克静静地听着。   他若有若无地朝窗外淡淡眺望,“此刻的这场风雨,就是宙斯正在追逐伊娥而布下的。”   普绪克不禁循着他的目光望去。   她很艰难地问,“追……逐?”   一珠冷雨飘入室内。   他垂头吻下她的额头,“宙斯总做这样的事,习惯就好了。”   普绪克低垂的眼帘转了一转。   她不认识伊那科斯的女儿,这样的见闻她也是头次听说。   听他的语气,仿佛宙斯抢人的事就是一场家常便饭似的,习以为常。   那么他又是谁,也位列仙班吗?可以时时见到众神之父……   普绪克稍微有些不适,“那……你能去救救那个可怜的女孩吗?”   “亲爱的,很遗憾,我管不了。”   他黯哑的眼色轻轻睨着她,“这种事情,咱们还是旁观得好。”   她不豫地清了清嗓子,略微感叹地说,“……是爱神,是他乱射箭。总是叫不合适的人相配。”   旁边的人被她说得手臂僵直了一瞬。   “听你所说,好像忿忿不平呢。”   他勾着她的下巴,喉结微微动,“你觉得我们也不相配?”   当然不是……特别相配。   一个是人,一个是非人类,怎么可能相配呐。   这话当然不能说出口。   普绪克憋憋嘴,“我没说。”   他语调上扬地嗯了一声,沉迷似地掐掐她纤细的胳膊,“所以说,爱情是盲然的。使用些卑劣的手段,也无可厚非。”   普绪克悄无声息地咋舌。这种观点她可不敢苟同。   他这么说,就好像为众神之父的卑劣找借口似的。   不过,这似乎也是一个信号。   他能如此清晰地了解众神的所作所为,还能带她飞到云端去听太阳神的里拉声,这看起来就不像是一个普通怪物能做到的。   关于他也是一个神的猜测在普绪克脑海中越来越笃定,只是现在还没有十足的证据。   与此同时,普绪克也隐隐感觉到了麻烦。   如果他真是神的话,那可太令人难以想象了……   此时此刻的她,处境跟那被包裹在乌云中的伊娥有什么区别?   两人掀过这个话头,磋磨了一会,便到了晚饭时分。   有他在,外面的狂风暴雨都吹不进来。   山珍海味都为她准备好,只是他不容许点灯,导致普绪克看不太清食物,两三次里都吃到鼻子里……   他却仿佛有夜视眼,宠溺一笑,帮她擦净嘴边的饭渍。   “不若我来喂你。”他在她耳边沉沉说。   普绪克耸了耸肩头,下意识地就要说不,但那人已经把菜品举到了她嘴边的高度。   “张嘴。” 第13章   普绪克抿抿唇,躲无可躲,只好被他一口一口地喂着。   她其实不太习惯这样被人摆布,就好像她是个布娃娃似的,连基本的自理能力都没有。   可他偏生喜欢摆弄她,不厌其烦,事无巨细。   普绪克蔫蔫耷耷地吃了几口,便挡住他的手,“不吃了。”   他一勺汤正悬在半空,“不合胃口么?”   普绪克寻不到借口。   他将杯碗放到一边,把她细嫩的手心捧在双手中间,“你喜欢什么要与我说,我都会为你办到。”   普绪克被他弄得手心痒麻。   他这般亲和的样子,仿佛相处多年的亲人似的,叫人心生依赖。   在这座幽深的森林里,处处皆是危险,他也确实一直在保护着她。   ……尽管他是她被献祭到这里的罪魁祸首。   普绪克鬼使神差地投入他的怀抱中,悄声说,“我想家了。真的。”   她靠在他宽阔的肩膀上,揉皱了他一小片衣襟。   丘比特看着怀里蜷缩的人,不忍她落泪,那么一刹那间,那句“想家就回去看看吧”就要说出口……但他随即捕捉到她温柔后面隐藏着某些伪装。   普绪克抬起水色的眸子,吻着他的下巴,“让我回去看看,好吗?”   他沉然垂下头,打量着她。   黑与白的逆光之下,虽然她瞧不见他的神色,但他却可以把她眼底最细微的情愫都收入眼底。   她忧郁的眼神里,有恳求,有故作的爱意……还有几分隐匿在深处的不甘。   那细微的不甘之意如同警钟,一声声地告诉他,她去了,就不会再回来。   丘比特柔肠百转,一时百种念头都涌上心头。   如果不是这该死的天条,他真想立刻抛去伪装,不管不顾地用最真实的身份面对她。   可惜他还不能,他还不能公然违拗母亲的命令……   他忧伤地把她扣紧在自己怀中,“这里不好么?”   普绪克低声说,“很好。可是这里不是我的家。”   他略微残忍地对她讲,“亲爱的,这里会是的。”   普绪克一阵失落。   她当然没奢望他会真的让她回家,只不过又是软磨硬泡的伎俩罢了。   她怯怯地转过身去,不把面孔朝向他,“这顶多算是你的巢穴,怎么是我的家。”   他哑然失笑,“巢穴?”   ——他的宫殿还是第一次被人称作是巢穴。   他带几分委屈地解释,“我真不是怪物。”   普绪克被一股怪异的温暖包围,他的体温又似人类一般了……他好像在向她证明他不是怪物这种说法。   然而这温暖却似裹着暖席的冰块,细细品来,终究还是冷的。   这世上没有体温的东西不多,似乎只有两种。一种是塔尔塔罗斯深处的怪物,它们生活在某些黑不见底深渊里,丑陋无涯凶残无度,生来冷血,是没有温度的。   另一种则是神。   眼前的人……饶是她看不清他的样子,也能感觉出来他那副优雅的姿态,以及在若隐若现中那副摄人心魄的美感。   普绪克问,“你真的不是怪物。”   他低低嗯了声。   她得寸进尺,“你敢对着斯提克斯河发誓吗?”   他道,“我对斯提克斯河发誓。”   他既敢对斯提克斯河发誓……他真的不是怪物?   那么,他会是另一种可能吗?   她右眼皮挑了挑,想要看他容貌的念头又浮了上来。   “那……你是神?”   他没着急开口,指尖滑着她下巴的弧度,“亲爱的,认为我是什么,就是什么。”   普绪克被噎住了。   神是有约束的。他是神的话,他就不能任性妄为,他们还需要人类供奉香火。   人类虽是蝼蚁,但蝼蚁也自有蝼蚁的坚忍。   他看出了她的心思,开玩笑似地跟她说,“我最大的秘密都让你知道了,你是不是打算去奥林匹斯告我?”   普绪克胸有成竹地轻笑一声。   “如果你报出你的神号的话,你可就要小心了。”   “那么太可惜了。”   他的剪影闪过一丝诡谲的弧光,“那我只好提前灭口了,否则真叫你告了去,我可就大祸临头了。”   普绪克被他以一种非常弱势的姿势挟制着,仰着头,完全落于他的掌心之中。   可是她仍坚强地挤出一丝笑来,“你不会。”   他报之以一嘲,“不会?”   普绪克低声道,“你中了爱神的箭吧?”   小爱神总喜欢蒙着眼戏弄箭下的人。   不管那是人类、怪物,还有高高在上的奥林匹斯之神……没人能拒绝爱神之箭。   她晓得这一点。之前她还以为他真是怪物,想把她养肥吃掉。   如今看来,他更像是一个不幸中了爱神之箭的小衰神,不管愿不愿意,都得要命似地追求着她。   普绪克越想越合理。   她朝着微微顽皮地眨眨眼,隔着薄薄的衣料,在他的心口画圈圈,“你中了他的箭,会非我不可。”   对方沉默了片刻。   少女那不断绞动的手指弄得他心口都痒了。   某种程度上,确实是她持有筹码。   他一把箍住她的手。   “那你想怎么样?”他挑衅似地使劲捏了捏,“我无可救药了,除了你能救我。所以我要你陪我。”   普绪克挣扎着从他怀里坐起来,诚恳地对他说,“有药可救的。我们一起到爱神的神庙去,在他面前祈祷,让他收回神谕,好不好?既是救了你,也是救了我。”   她的王国还有一箩筐的烂摊子等着她收拾呢,她可不想这么早就把生命耗散在朝朝暮暮的婚姻中。   可那人不可抑制地发出一声嗤笑。   “亲爱的,”他冰冷地抚摸着她,“爱神的金箭是不可能被收回的。”   普绪克鼓着勇气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叫爱神再射你一记……铅箭。”   丘比特静静地听着,以一种难以置信的眼光看着她。   她说什么呢?   一人中两箭?这么不地道的事情他可从来没做过。   爱意似一张大网,他已经深陷其中被罩得难以自拔了,她还妄图独自脱身?   铅箭是有的。   不过不是她的。   他暗金色的寒眸在黑暗中缓缓隐去。   他贴在她耳边说,“行啊,你将来去爱神庙,叫他给你试试。” 第14章   阿道斯那日救了爱妮丝,还以为她是个聪明人,没想到她居然要冒着巨大的风险再回到城邦里去。   “你疯了吗?”   阿道斯瞪着一双血丝的眼,“克洛伊正在到处抓你,现在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我没说一定要回去。”爱妮丝瞳孔里依旧泛着冷静的光,“只是我的水晶球预示着应该这么做。”   她手上捧着一个水晶球,相传被巫师注入魔法,可以通灵,可以看见有血缘关系的人,在某些时候,还可以看得见未来。   “什么劳什子水晶球,要是真有用的话,现在就给我把普绪克变出来!”   阿道斯暴躁地说着。   爱妮丝没再与他争论,闭上双眼,口中喃喃念着咒语。   她把所有意念都集中在水晶球的身上,期许水晶球能显出普绪克的位置。   可是良久,什么都没有发生。   爱妮丝颓然说,“妹妹她……应该身处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我的水晶球法力太低微,感受不到。”   阿道斯认定爱妮丝就是个神棍,气得想要砸掉水晶球,“借口!我早就说过这些东西没用。”   正说话间,空气中忽然传来细微的声响。   “嘘。”爱妮丝轻轻打断,“别说话。”   两人正在被克洛伊的士兵追捕,若是被抓回去,一定会被绞死。   急躁之下,阿道斯只得把爱妮丝给压在了树边,两人互相遮挡着对方的脑袋。   哒哒哒。   那触目惊心的动静被风吹走了。   两人都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许是什么野猫的声音。   刚才着急没顾得上,爱妮丝这时才发现他们面孔靠得极近,不由得大为尴尬,压着嗓子,“喂,起开,占便宜吗?”   阿道斯亦反应了过来,哼了一声。   “自作多情。”   ……   丘比特路过此地,无意间目睹了这出好戏。   他散漫地躺在丫杈上,自己刚才只是从这边路过,不想却惊动了一对缠绵的人类。   他不禁微微一笑。   是他的错,他本该轻轻的。   他正打算细看看这两人,乍然抛过一个冷眼,却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   这两人,他怎么好像都认识呢?   *   接下来的几日都是阴沉沉的,远方的乌云氤氲着森冷的墨绿,雷雨随时可能落下来。   室内闷烦黑暗,唯有露台能得一缕清风。   普绪克坐在露台边,拿着一小块椭圆形的大理石,试着雕刻她那所谓“丈夫”的样子。   她没正面见过他,他的年龄、他的五官、他的肤色一概不知……只能凭自己的臆想,勾勒出他大概的轮廓:   1.他有一双翅膀,这是肯定的。   2.他没有胡须。她每每依偎他时,他的下巴是光洁而干净的,并没有雅典男人们都爱留的时尚络腮胡。   3.他的发型未知。   4.他的手她见过,白皙而饱满,堪称得上漂亮。   5.他的年龄仿佛并不大。脾气柔和而活力充沛,有时还喜欢挑弄她。   6.他有某种超能力。   普绪克琢磨了一会儿,对着大理石咔咔一阵刻,可越雕越毁,越雕越发觉得谁也不像。   混乱的思绪像是麻线缠在一起,叫她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她叹了一口气,颓然盯着石头。   ……看来这谜底她一时半会儿还真解不开。   普绪克兀自失神,忽然一阵旋风袭来,烛火忽灭。   她下意识一惊,不过不用想也知道,能出现在她身边的人,除了“他”也没谁了。   那双骨肉饱满的手闯进她的视野中,轻轻抽走了她手中的半成品。   他若有若无地诶了一声,端详着手里的东西,“亲爱的,你这雕的是我么?”   天还远远没黑,他来得实在突然。   普绪克模棱两可地嗯了一声……左右她雕的东西四不像,说是谁都行。   可他却咏叹,“还挺像的。”   普绪克泛起一阵雪亮,“真的?”   难道他就是这副四不像的模样?   那人没答,侧颊就贴在她鬓间触手可及的位置。   这是个相当危险且暧昵的位置,一来黄昏微淡的光线同时映照在两人的脸上,只要她一回头,不是看见他就是吻上他。   普绪克神色微变。   她要补充一条——他喜欢冒险、嬉弄她,并且时不时充溢着浪漫主义者的情怀,他并不是一个稳重的人。   然而普绪克却没更多的时间理性地思索这些问题。   她被他身上那股汹涌柔情吞噬。   “与我说实话,”他含笑以指尖挑起她紧绷的下巴,指腹轻轻捻了一下,“你晚上是否有偷看我?”   他这语气沾了点爱意,并不是正式询问。   普绪克却仍然感受到了羞涩,不冷不热地拂开他的手,“没有。”   他追问,“那你怎么雕起我的模样来了?”   普绪克张张嘴,被他弄得耳垂发痒。   她起身欲去,“我是想象的!”   她还没站稳就被那人重新拽了回去。   他轻盈的身姿犹如跳动的旋律,手臂挽她之时又顺手把一朵含露未开的小睡莲戴在她鬓间——花朵洁白,不知道他又是从哪变出来的。   普绪克想起几日前他才刚刚送她风信子,嗔怪着摸了下耳边的东西,“怎么又给我带花呀?”   他单纯地说,“我只是觉得你戴上会很好看。”   普绪克哦了一声。   她不甘地说,“这可不大公平呀,你时时都可以欣赏我的模样,却不肯让我见见你。”   他声线略微低沉了些,“亲爱的,容我说声抱歉。请原谅我。”   这句话回答得略有些敷衍。他此刻没什么兴致在这个问题上过多讨论,他的一腔热枕都专注在她身上。   他把她抱到了床铺之上。   薄被蒙在了他们的头上。   黑暗中,她和他四目相对。   她的呼吸略微紧俏,“我能问问,惩罚是什么吗?”   顿一顿,“如果我看见了你的模样。”   他遐想了一下,幽幽猜想说,“会有‘枷锁’将我们分离吧。”   普绪克浓密的眉睫眨了眨。   她一时忘我,反手也搂住了他的脖颈,抚着他的发。   “你怕那个‘枷锁’?”   他低低嘲笑了一声,清晰的声线犹如黑暗中穿透云雾的金光。   “即便把我投入地狱塔尔塔罗斯,我也甘之如饴。” 第15章   普绪克的手按在他的心口上。   他说这话时,心砰砰跳动,呼吸温暖而急促……不知何时,他拥有了一些人类遇见爱情时的体征信号,比她初见他时,俨然更像‘人类’了。   可他的倾慕却和普绪克见过的凡人都不一样,纯净而浓烈,如纯度极佳的金子似的,浑不带人世间一丝的杂质。   普绪克迷失了一瞬。   她不经思考地捧住他的颊,竟想落下轻吻。   说白了她也只是十七八岁的花季少女,年岁使然,饶是克制自己,也很难不留恋于男人的花言巧语中……更何况她眼前的这个人拥有最浪漫的口吻,用最殷切的话跟她表白。   他自然没理由拒绝。   然而刚沾上他的唇,普绪克就清醒过来了。   可她被固定在一个狭窄的角落里,退无可退。   他的脸,还被她捧着。   他尾音微挑,“亲爱的,怎么了?”   喉咙里滚了低低的笑意,仿佛在调侃她刚才的冲动。   普绪克气息一沉,“咱们可以保持距离么?”   他柔和地搭着她光滑的下颚,“怎么忽然翻脸?”   普绪克沉声说,“你,又在诱弄我。”   他嗤笑了一声,声音很稳,“没有,这次没有。普绪克,是你自愿的哦。”   普绪克懊恼地仰起头来。   她是何等地没脑子啊,身陷囹圄不思脱身不说,反倒被他的美色所引,最可怕的是她还没见到他的容貌……当真是荒唐至极,荒唐至极。   她的姐姐知道了,该如何责备她没出息,阿道斯知道了,又该如何笑话她?   普绪克想到阿道斯,一阵黯然。   她及时把自己堪堪丧失掉的神志收回来,顺着丝滑的被褥滑了下去,不料却正好靠在那人的臂弯。   她不住给红得像熟透葡萄的脸降温,清了清嗓子,“那个……下次我胡闹,你应该规劝我一下吧。”   他掐着她的耳骨,款款说,“没这个必要。”   普绪克深深地皱了皱眉。   她把脸捂进薄被里。   一旁的丘比特睨着遮脸的少女,心情也不禁蕴含了些微轻快。   他这样明快大胆地追求于她,不会吓到了她吧?   可普天之下中了爱情金箭的人皆是一副样子,对所看见的第一个人展开疯狂的爱恋……他也很苦恼,他也没办法啊……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竭力缓解了,可对她的思慕之情还是不减反增。   他总算尝到苦恋的滋味了。   某种程度上,他算不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不敢想象母亲知道以后,会发怎么样的飙。   阿芙洛狄忒把他派出来,原本是要普绪克和真正的怪物吕戎克相爱相恋的,可他自己却陷入其中,一发不可收拾。   丘比特一根手指顶了顶眉心,告诉自己该停下来。   然周围环绕的、那独属于普绪克的幽香,却仍像一记甜美的毒药似的,无时无刻不在对他说过来吧,什么母亲的命令,什么天条都去它的吧……   他也随她躺下来,环住她纤细的腰。   他眷恋似地深吸了一口气,伏在她的耳边,轻轻跟她说起另一桩事。   “亲爱的,你不是思念家乡了么?”丘比特的声线超乎寻常地温柔,“过几日城邦里的酒神节,你就去吧。”   普绪克这厢正在装睡,闻声不禁眼睫毛剧烈颤抖了下。   她倏然反过身来,“真的?”   “不过……”   丘比特略略点头,见少女正在警惕地盯着他。   “好吧。”他握着她的掌心,语调深沉地宽慰着她,“我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我只希望你走了之后,还可以想起我,还能回来看看我。”   丘比特抿了抿淡色的唇,没有再多说。他怕自己的感情收势不住,会泄露心里的秘密。   “你真的放心我去吗?”   但少女显然是不太相信他。   看得出来,她正费劲儿地掩盖自己心头的狂喜,眼神正狐疑地逡巡着他,试图猜懂他心中所想。   丘比特不假思索地点头。   他倾慕她,无论他多么想占据她,她的心甘情愿才是最重要的。   他颇有一点完美主义倾向,又是浪漫美学的信徒。   一段强扭的爱情于他而言,无异于是鲜花上的蛀虫,宝石上的裂缝,是叫人自惭形秽的。   所以他之前才让“一厢情愿”来惩罚那些开罪他的人或神,叫他们大吐狂恋的苦水……如今轮到了他自己,他却绝不想重蹈覆辙。   普绪克悻悻,“我不信。如果你耍弄我的话,我还不如不去。”   “难道我经常耍弄你吗?”丘比特和善而又无奈地说,“亲爱的,你是不是该对你的枕边人多点信任?”   说着,他牵起她的手来,十指相扣,指缝儿都错落在一起。   十指连心,她是不是也该听到他内心的呼声?   普绪克唇角微微弯起,也迎着他,摩挲他的掌心。   “那谢谢你。”她犹豫着措辞,小脸上多少沾点心虚的意思,“我很快的,很快就会回来。”   丘比特闷声嗯了声。   其实他不需要她保证的,她就是打算去而不复返也没关系。   天遥地远,哪里他不能去追她回来呢?   她是一个凡人,和创造了他们的神来说,就是只蝼蚁。   可是她这只蝼蚁,无异于又成了神,凌驾于神之上。   ……他一个人的神。   *   城邦角落处。   这条街是整个城邦最逼仄脏乱的,常常充斥着一些游手好闲的伪君子和惹是生非的混子。   阿道斯披着一张满是油泥的斗篷,遮住脸,躲在墙角后面不断地往外巡视。   “好了没有!”他急躁地催促着。   蹲在地上的女子正摆弄着她的水晶球,“快了,就快了,别催。”   “我不催行吗?一行自卫队过来了!让他们逮到,咱俩都得死!”   阿道斯头顶青筋暴起,耐心真是消磨到了极点。   是普绪克这个磨人的姐姐非要回到城里来,非要在克洛伊的眼皮子底下占卜,害得他们眼下冒着生命危险。   要是救不出普绪克,他有的账跟这自负的女人算!   水晶球发出迷幻的光,在咒语的不断地催促下,正在费劲儿地预知着普绪克可能出现的位置。   她冒险回到城里,也是有种预感,感觉她的水晶球在这里忽好用些。   “好了。”爱妮丝轻轻说。   阿道斯眼瞳一怔,拿一块破麻布挡住了小巷狭窄的入口,忙不迭地奔过去。   然而水晶球上出现的魔文,他却半点看不懂。   “就在这座城邦里,”爱妮丝解释说,“……更确切的位置是,下沉广场!妹妹过几日一定会出现在下沉广场。”   阿道斯粗眉一皱。   下沉广场……那是城邦里最热闹的地方之一,过几日城邦里的酒神节还会在那里举办,说不定国王也会莅临。   “你没看错吧?”   他的普绪克怎么会出现在那里,那个地方处处都是克洛伊的眼线,可太危险了。   “不会有错。”   爱妮丝沉沉说,“这一次,我们决不能再错失良机。” 第16章   破晓,晨雾霭霭。   当那美丽纯洁的春之女神——泊尔塞福涅离开母亲身边,重回冥府丈夫的怀抱中时,天气渐渐转凉,万物行将冬眠。   淅淅沥沥的几场雨过后,俨然已到了深秋时分。   普绪克站在露台上,眺望着远方。   她即将面临一场短途旅行。时间隔了这么久,她还是第一次要回到家乡去。   俨然,她欣喜、期冀又带着几分忐忑不安。   一件薄薄的披风披在她肩上。   那个人出现在她身后,替她系好披风上的丝带。   “不能不去吗?”   他那骨肉饱满的手臂自上而下圈住她,指尖从她天鹅般的脖颈开始,缓慢而眷恋地游移。   这样的抚摸本是再寻常不过,可今日却因为迫在眼前的分别多了几分珍重的意味。   普绪克垂下眼帘,“你答应好的。”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表达遗憾,随即还是妥协了。   “答应我,你不会逗留。”他俯在她颈窝,像是在对她撒娇,“你不在,我会非常非常思念你的。”   普绪克含糊地嗯了一声。   自己这些日子以来,也太沉溺于儿女情长了。   她被送到这里,本来是一场迷糊的幻梦的。   她该早点摆脱这场梦,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至于她和他,顶多算是一场露水……情缘吧?   ……   他把她送出宫殿,经过玫瑰园。   鲜红的玫瑰浸在冷色调的雾气之中,夜色未褪,花瓣和枝叶都染了一层霜色。   虽然普绪克知道这些玫瑰都是用神力灌养的,四季常开,但她平时还是喜欢用人类的方式照顾它们。   所以此时看来,这些玫瑰也减淡了神性,沾了点人情味。   越过尖刺丛生的玫瑰丛,西风之神已经等候多时了——那是他特意为她呼唤的、她此行的仆人,帮她越过危险重重的森林,送她顺利到城邦里去。   天色接近破晓,淡淡的清辉打在两人的面庞上。   他还带着几分留恋之意不忍离去,所以不得不要求她闭上眼睛。   普绪克乖巧地照做了。   她有些幼稚地担心,如果她这时候违拗他的心意,他会反悔不让她走。   他把她逼在遍生尖刺的玫瑰丛深处。   她整个人都曝露于微冷的晨雾里,也不知是冷的还是怎样,她情不自禁地发抖。   他正在靠近她,他的呼吸也越来越靠近……他那纤柔的睫毛淡淡扫过她的脸蛋,他仿佛要吻她。   普绪克似有若无地抿了抿唇,胆怯而害怕地做好了准备。   可是下一秒,吻却并没有落下。   “呵。”他喉咙里滑出一丝轻笑。   普绪克倏然睁开眼,蓦然发现左手无名指上多了枚坚硬之物——那是枚白银打造而成的,镀着华美花纹的指环。   手指沉甸甸的。   指环上镶嵌的宝石没有半分人工镶嵌的痕迹,晨光中泛着柔和不妖的光辉,仿佛它是从奥林匹斯圣洁的神殿中打造而成,凡世间根本不可能存在。   她错愕之下,下意识就像抬头去看他。   可他的动作更行云流水,不轻不重地把她的头揉在怀中,“我的爱,这枚指环是我送给你的。我不在你身边的身后,就让它陪着你,好吗?”   普绪克一时被这贵重而庄严的礼物惊呆了。   她本以为,他让她去参加酒神节,就是默认分手各奔东西的意思,这一点心照不宣的。   可如今看来,她好像想错了。   “我不能要……”   可他却不给她反驳的机会,细细密密的吻已然落于她的手背上。   “请不要拒绝我。”他微笑着恳求,举止见令人心服的致命诱摄力,只诱得她口舌打结。   左手无名指的血液是连通心脏的,是心血。   他希望,她带着这枚指环,能时不时地想起他,一瞬间也好。   普绪克再一次感受到了对方浓盛的爱意。   她悄悄摩挲了一下指根的东西,蓦然生出了点淡淡的愧疚来,咬噬她的心。   “好吧。”   她颇有些不自在地答道。   他这才满意。   直到看她上了西风之神的云朵,他的身影才渐渐隐去。   “去吧,早去早回,愿宙斯的荣光与你同在。”   *   与此同时的酒神节已是一片尖叫和欢乐的海洋,虽然只是清晨,却已烟雾腾腾,吵吵闹闹的乐器声充溢着城邦的每个角落。   酒神节是城邦里最盛大的节日,每个城邦里的子民都要来此饮酒跳舞,高谈阔论,消除一年的疲惫和晦气。   普绪克坐在西风之神的云朵间,日行千里,足足绕着整个爱琴海兜了一圈的风才落了地。   不同于往日的头晕脑胀,这次的飞行她格感觉神清气爽。   再一看,原来是那枚指环的缘故。   是那枚指环,赋予了她某种神性,使得她也能自由操纵云朵。   这不是她第一次体验飞行的感觉了,却仍然新鲜得很。   那朵云简直跟她的私人坐骑一般,想去哪就去哪,不受任何空间的约束。   如果不是有要事在身,她真想越过爱琴海,到遥远的大洋彼岸去,去看看那些只在启蒙书上看过的古老国度……   她落到了当初被献祭的那座山的山巅上。   那根曾缚过她的柱子仍然矗在那里,山上的一景一物都没变。   她那皇叔克洛伊一定没想到,有朝一日,她还能回来。   当务之急,她得赶紧找到她的姐姐才行。   如果能见到阿道斯的面,她还要亲口问问,前些日子那些事的原委。   太多的疑团在普绪克脑子里盘旋,她没在山顶上多逗留,便把斗篷遮得严实了些,徒步下了山。   普绪克没有直接去王宫,那样太打草惊蛇了。   她试图隐匿自己的面容,混入到酒神节狂欢的人群中去。   透过欢乐的氛围,普绪克察觉到一些鬼鬼祟祟的探子也同样混在人群中,他们身上都戴着隐匿的王宫标志,一看就是克洛伊的人。   城邦里新建了一座阿波罗的神庙。   正值酒神节之际,城邦里不少男女都在虔诚地拜神。   普绪克警惕着那些探子,正欲找个地方躲避,便也闪身进了阿波罗的神庙。   都说太阳之神阿波罗的神谕是最准的。正好她也想问问万能的神,当初降临在她头上的那道神谕,当真不假吗?   她真的命定嫁给一个怪物吗? 第17章   想到此处,普绪克那颗平静的心不禁又躁动起来。   她四处张望了下,随着人群一起跪在光滑坚硬的神殿地面上,双手合十喃喃祈祷。   她的问题不多,就那一个,伟大的太阳神可一定要给予她指示啊!   然而神殿中的信徒多不胜数,普绪克细细的祈祷声很快淹没在众人之中。   良久,也不知神有没有听见。   ……   事实上,听见了。   太阳神只有一个,而每天祈祷的人,实在是多如牛毛。   对于大多数祈祷,阿波罗都是坐视不理的。   可普绪克不一样。   他知道这个凡人女孩不平凡,他更知道她是谁的人。   阿波罗最近忙得很。准确得说,是伤情得很。   他刻骨铭心爱恋的仙子——达芙涅,为了躲避他热烈的追求,竟化作了河畔的一棵月桂树。   阿波罗此生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竟在爱情上栽了这么大的跟头,他的泪都快在月桂树边流尽了。   说起来,还是拜丘比特所赐。   只因那日周游人间之时,阿波罗嘴欠了几句。   丘比特是阿芙洛狄忒最小的儿子,阿波罗建功立业时,这小辈还没出生呢。   阿波罗那时刚把拉托那大蛇打倒,遇见小辈,自然有资历夸耀一番。   阿波罗指着丘比特的弓箭哈哈大笑,“小子,你这也叫弓箭吗?连我弓箭威力的十分之一都没有,可太差劲了,有什么资格在奥林匹斯飞来飞去?还是哪凉快哪呆着去吧。”   丘比特支颐坐在旁边的石头上,静静地等他说完。   少年挺有耐心的,褐瞳如一泓寒水,容含光亮,就那么瞧着阿波罗,仿佛盯穿他的灵魂。   言罢,丘比特忍不住轻笑了声,稍显遗憾地说,“嗯,这样么?”   阿波罗心中更加满意,浑以为这小子是被自己的威武慑服了。   丘比特扇扇翅膀准备离去,柔美的光洒了遍地。   “我送你一份礼物吧。”他临走前含笑说。   阿波罗眯眯眼睛,一头雾水。   第二天,他就知道这份礼物是什么了。   一时间,太阳神倒追凡人不成反蚀一把米的传闻,成为奥林匹斯茶余饭后的头条笑料。   连宙斯都看不下去了,亲自教训儿子不要给奥林匹斯丢脸。   阿波罗回忆往事,越想越觉得恼火。   这后生!   有仇不报非君子,所以当阿波罗听见普绪克的祈祷时,顿时精神抖擞。   他报仇的机会来了。   阿波罗拨开云层,看凡间神殿中的少女仍然跪在地上,虔诚地祈祷。   于是他清清嗓子,用只有自己和祈祷者的密语将神谕传达下去。   “听着,普绪克,你的丈夫是怪物,是个无恶不作的害虫。”   “他长着双炭火般恶毒的眼睛,里面全是憎恨的粘液。他不让你看见他的样子,是怕你识破。”   “他伴你在宫殿里,是为了迷惑你的心,再吸食你的灵魂。将来,还会摧毁你的国家。”   “你必须想尽办法摆脱他。”   ……   神殿中,普绪克这厢正在祈祷,猛然间听见了神谕,向后一颤,瘫坐在了地上。   天呐。   普绪克一时难以置信。   她本没想到事态会这么糟糕的。说实话,这些日子以来,她多多少少也对那人生出点眷恋之情了。   只是她不知这眷恋之情对不对。   可神谕是不会有错的。   普绪克刹那间心如乱麻。   周围人见她这副惊慌失措的样子,都以一种怪异的目光瞧着她。   普绪克咬咬牙,避开众人的目光,披着斗篷狼狈而去。   *   时至傍晚,下沉广场人头攒动,尽是震天的欢呼声。   阿道斯和爱妮丝也扮作乞丐的样子,混迹在人群之中。毕竟他们还是国王克洛伊的通缉对象,行事不能太招摇。   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找到普绪克。   虽然阿道斯不大相信光凭着一个水晶球就能找到普绪克,但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跟着爱妮丝走一步看一步。   爱妮丝正在发挥全部意念催动水晶球,寻找着普绪克的方位,阿道斯在一旁为她打掩护。   与此同时,阿道斯也在盘算着未来的规划。   他已经想好了,一旦找到普绪克,就立刻带她离开这座是非之地,而且动作必须要快。   必要时刻,爱妮丝这个拖油瓶也得舍弃。   他只想保护他的普绪克,别人都无所谓。   他就是不知道,普绪克愿不愿意舍弃王位,跟他远走高飞、共度一生?   阿道斯沉思了一会儿,那张饱受日晒雨淋的黝黑脸上泛起一丝担忧。   普绪克是有点固执的……如果她执意要冒着危险给父母报仇,跟克洛伊争夺王位,那他只能对不起了,直接把她打晕扛走。   他是为了她的安全着想啊!他一心为了她好,她一定会明白他。   阿道斯沉浸在找到普绪克之后的遐想中。   爱妮丝见他这副痴汉样子,轻戳了他一下,“找到了,东南角,温泉。”   阿道斯缓过神来,急往温泉处奔去。   ……   东南角,温泉。   普绪克从神殿出来后,饶是小心翼翼地遮住面庞,还是被人盯上了。   她知道,后面两个探子正跟踪着她——多半是克洛伊的人。   她虽然柔弱,遇见这种情况倒也不慌乱。   普绪克故意把跟踪她的那两人引到温泉后山,一来那里人少,二来崎岖难行,方便她反杀。   若是实在抵不过那两人,她也不怕……普绪克摸了下手指上的指环,她还有个杀手锏呢。   如果她愿意,随时可以召唤一朵云,逃之夭夭。   不过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会逃跑的。   她的城邦,还落于贼手。她的子民,还在水深火热之中。她不能一走了之。   普绪克想把那两个人引到角落处,然后想办法弄晕他们,夺得他们身上的腰牌和衣衫。   然后借助这两样东西,混到王宫里去,接近克洛伊,再想办法为父母报仇。   月光冷冷地洒在大地上,路越走越偏僻,普绪克能清楚地听见身后那两个跟踪者的脚步声。   前方是一片覆盖着树叶的沼泽。   普绪克乜着后方的跟踪者,若无其事地从沼泽上走过去。   她体重比较轻,而且她有西风之神的助力,走在沼泽上如履平地,跟一片羽毛拂过似的。   但那两个探子迈入沼泽,就会失足深陷。   到时候她就可以暂时困住他们了,然后按照原来的计划行事即可。   事实上也如她所料,那两个探子看她平安地走过去,还以为是平地,也跟着踱了过来。   就快成功了。   就在那两人即将踏入沼泽的一刹那,忽听见不远处一阵窸窣声,一个铁塔似的汉子猛地从山石中跳出来,大喝一声。   “普绪克!别动!那是沼泽!” 第18章   普绪克猝然一惊。   这声大喝委实中气十足,震得耳膜直疼,不知是哪个冒失鬼坏她的好事。   只见一个魁梧的男人从山石中跳出来,跟在后面的还有一个瘦小的女子。   那两个探子见状,一溜烟似地跑了。   “普绪克!”   那男人喊着她的名字,大步流星地朝她奔过来。   普绪克愣了愣神,才看清来人竟是她之前的随身护卫……阿道斯?   不及她反应,阿道斯已冲过来把她紧紧抱在怀中。   他眼尾洇出一片红来,看起来情绪紊乱得紧。   普绪克被他的铁臂箍着脖子,一时间有点喘不过气,艰难地说,“……怎么是你?”   阿道斯像拥抱失而复得的珍宝一样,过于高涨的心绪使他嘴唇充血,齿间也在不住颤抖。   “公主,公主!我可终于找到您了!”他浑不知说什么好,只一遍遍地重复。   还是爱妮丝适时说了句,“放开妹妹吧,你快把她勒死了。”   阿道斯闻言才恍然大悟地放下手臂,见普绪克凌乱的发丝,又是欣喜又是愧疚地站在一旁。   普绪克喘了两口粗气,才看向旁边的爱妮丝,慨然说,“亲爱的姐姐,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爱妮丝微微一叹,“说来话长。”   三人就地生了一堆篝火。   野外条件简陋,阿道斯便煮羊髓茶、叉鲱鱼来给普绪克吃。   一旁被冷落爱妮丝倒也不生气,问起普绪克这些日子去了哪里。   普绪克发觉自己很难回答这个问题。   她只知道那座宫殿在森林深处,至于具体地点,却是摸不着头脑。   爱妮丝又问,“那,克洛伊那个混蛋到底把你献祭给了什么东西?你是怎么从怪物手里逃出来的?”   普绪克更是抿嘴难言。   她从没见过她那个“丈夫”的脸,更不知他是何方神圣。   思及此处,普绪克难免又想起了阿波罗给予的、那个无比可怕的神谕。   旧愁未解新愁又生,她黯然垂下头来,“我不知道。”   她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该如何解释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   普绪克这般支支吾吾的样子,落在外人眼中,浑然像被怪物欺凌得紧了,以至于落下了阴影。   爱妮丝没有再逼问她,善解人意地拉住她的手,“我亲爱的妹妹,不想说就算了。以后有我们在,必不会叫你独自涉险。我们明日就想办法混入王宫中去,利用……”   阿道斯听着话头不对,拦在普绪克身前,“不,公主不会再回王宫。”   爱妮丝讶然,看向普绪克,“这是你的意思?”   普绪克也皱了皱眉,格开阿道斯挡在自己身前的手,“阿道斯,你在说什么?不回王宫,又该怎么夺回王位呢?”   阿道斯持剑半跪在她身前,坚定而诚恳说,“公主,王宫那里有怎么样的危险,咱们谁都知道。我就算死,也要带您离开城邦,离开这个对您有威胁的地方。”   气氛一度凝固。   阿道斯可能是被普绪克这次的失踪给吓怕了,宛若惊弓之鸟,对普绪克是一种近乎偏执的保护,任何危险他都要她绝对远离。   阿道斯认为再回王宫就是送死,而普绪克姐妹则为了父母的大仇无论如何也要回去。   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   普绪克刚要张口拒绝,她瞥见了阿道斯腰间那寒光闪闪的矛枪,遒劲有力的铜臂,以及男人那坚决如铁的眼神。   曾几何时,阿道斯的这双手臂是她最值得信任的后盾。   可如今,为了使她“绝对安全”,天晓得这个强壮的男人会做出什么事情。   现在闹僵了对她好像没什么好处。   普绪克蓦然意识到,自己离开的这些日子,周围的一切都悄然发生了变化。   她只好叹了一口气,改变了措辞,“这事稍后再说吧。”   阿道斯的脸色这才稍有缓和。   爱妮丝察言观色,看出了气氛的紧张,也便不再多说。   阿道斯认真地提议道,“公主,我们明日就去码头,渡船离开城邦。我会为您的利剑,一切危险都不能接近您。以后天涯海角,去哪我都保护您。”   普绪克再次皱眉。   城邦里还有一堆烂摊子事没解决,现在还远不是一走了之的时候。   她只好敷衍说,“那是之后的事情了。”   其实普绪克很想问问阿道斯,那日在森林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明明是听到他的号角声才过去求救的,怎么他的士兵反而要杀她?   这件事一直盘桓在她心中,只有模棱两可的猜测,一直也没有个确切的答案。   刚要张口,只听远处踢踢踏踏,一小撮士兵正在逼近。   普绪克拍了下脑门——是刚才被吓走的那两个探子带人来了。   当下不及多说,三人急急忙忙踩灭了篝火,疾向黑暗中遁去。   *   爱琴海的晚风温柔而慵懒,即便是这样万物枯萎的深秋时节,也仍带着最后一丝残余的暖意。   天色将暗未暗,夜空一轮初生的新月,隔岸群山峻拔的轮廓隐隐浮现。   三人在海边一家偏僻的馆驿落下了脚。   馆驿的老板是从前阿道斯的同僚,歇在这里,不用担心王国克洛伊的追击。   爱妮丝趁着阿道斯付钱的工夫,偷偷拉住普绪克,“你真的不打算回王宫了吗?”   普绪克摇头,“当然要回去。”又望了望阿道斯,“……可是他很固执,我试着说服他。”   然而,这次普绪克低估了阿道斯的决心。   他要带她彻底离开城邦,并不是说说的。   刚一到馆驿,阿道斯就到码头出租了渔船,甚至连地图、干粮都准备好了,明日就出海。   普绪克只好挑明了跟他说,“阿道斯,我现在真的还不能走。”   她不能就这么放过克洛伊那个杀千刀的家伙。   阿道斯却不为所动。   他巨鹰一般的身体缓缓靠近她,铁眉皱成一条的直线,“公主殿下,您应该晓得,离开城邦,是您现在最明智的选择。”   普绪克明亮的眸子也沾了一点严峻。   “亲爱的哥哥、家人,”她说,“请理解我作为一个子女的心,我是一定要找克洛伊报仇的,我不需要你这样的保护。”   阿道斯理智近乎残酷,“也请您理解我。我不会眼睁睁看着您火中取栗的。”   “如果我一定要留在城邦里呢?”   “那么对不住了。”他的牙齿轻微碰撞,“公主,为了您的安全,我只能当个罪人了。”   阿道斯对离开这件事已经执着到魔怔的地步,在他眼里,国恨家仇远不是那么重要的。   他的公主最重要。   他再也不要他的公主落于什么怪物之手了。   普绪克的声音熄了下去。   谴责他吗?还是跟他讲道理?   好像都行不通。   阿道斯自知得罪了她,黑着一张脸,也不再多说,默默地退到了门口。   普绪克孤身坐在馆驿的小房间里。   窗外清冷的月光洒在肩头,浇灭了方才重逢的喜悦。   离开了森林宫殿,普绪克本以为她会收获一大批盟友,再不会有孤立无援的境地。   可事情好像并不是这样。   她最信赖的那个人,与她的意见相左,而且不容商量。   普绪克深垂螓首,不禁又想起“怪物”来——那个曾在宫殿里陪伴她、神谕上却说无恶不作的那个不知名男子。   明月高悬,夜色如漆。   若在往常,正是他翩然来临之时。   那人迷离身形总是带着斑驳的阴影,在夜深人静之时吻她,呼唤她,欲眠似醉,让她浑身上下寸寸都沾上缱绻的味道。   他不时带着柔静的笑。   她有心事,可以斟酌着告诉他,他都会成全她。   就算他不答应,她耍耍性子,他也会无可抵抗地妥协。   普绪克微怔,托腮陷入自己的沉思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咚咚”的敲门声,阿道斯给她送包袱来了。   包袱里面都是细软,是明日出海所需之物,阿道斯已经帮她打包好了。   普绪克板着脸接过来。   阿道斯见她黯淡的神色,不禁生了几分愧疚。   他干裂的双唇一动,道歉的话到了嘴边,终究咽了回去。   他还是坚持了自己的想法,“公主好好休息吧,明日我一早我会叫您。”   阿道斯转身离开。   普绪克把包袱随手丢在一边,随着阿道斯的脚步奔了出去。   浓重的夜色下,海风呜咽作响,叠叠浪花翻涌奔腾,一艘镶嵌木柳船已经停靠在岸边。   看来阿道斯是铁了心要带她走。   普绪克呼吸微重。   她不想用过于严厉的话伤一个忠仆的心,却也不想委屈了自己,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远走他乡。   她叹息一声,终究是左右为难。   黑夜愈发得凄迷,一阵浮云拂过月亮,把仅存的一点月光也给遮去了,处处皆是沉寂的阴影。   普绪克回到房间,推开房门,意外嗅到了一股隐约可感的冷香。   淡淡的味道宛若一枝披着黑纱的玫瑰,冷冽而隽永,那格调根本就不像人类能发出的。   普绪克心头大震。   她无疑是熟悉的。   她随手丢在桌上的包袱也不见了。   取而代之地,是被黑暗中的人把玩在手中。   那熟稔的嗓音于昏暗中传来,不疾不徐地问候她,“我亲爱的,这才一天不见,你就打算背着我跟别人私奔?” 第19章   普绪克的右眼皮剧烈一跳。   她的瞳仁花了两三秒才适应了黑暗,察见那人的轮廓。   他就伫立在窗棂下,正面朝着她,秀拔的身躯漏下暗长的影子。   那双乳白的羽翼微微翕动,霜寒未退,流淌着伴月而生的浅淡银晕。   空气中,悄然氤氲着一股沁人肌骨的凉——不属于人类的气息。   普绪克下意识后退了一步,靠在硬邦邦的门板上,口舌干燥无比。   “你怎么来了?”   丘比特掀起眼帘睨着她。   他思她如狂,从奥林匹斯不远万里飞过来与她相会,本期待着一场拥抱,可普绪克乍然见了他,好像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离那么远做什么。”他招呼她,“过来啊。”   普绪克迟疑半晌,浑似没听见,心猿意马地不知在想什么。   他眼帘微阖。刹那间,如一道暗沉的光,毗临到了她的身前。   普绪克轻呼一声,只感微风拂面,须臾间腰已经落入了那人手中。   门外响起了咚咚咚的敲门声。   阿道斯担心的询问传来,“公主,怎么了?没事吧?”   普绪克的一声惊呼淹没在嗓子眼儿里。   她急躁地想从他怀中挣出来,却徒然无功,被那人轻握了手腕,左支右绌地撩弄着。   “别叫。”   他轻嘘了下,温柔地命令她,“普绪克,告诉他,你没事。”   普绪克不悦地咬了下牙关。   本来遇见这位不速之客就够乱的了,阿道斯还来添什么乱。   而且他们这样也太奇怪了吧……就好像是背着人偷见似的。   没办法,普绪克只好先驱退门口的外敌,再腾手对付里屋这位内患。   “我没事,阿道斯。”她尽力使自己的语调平静如常,“你先去睡吧。”   “公主有事随时叫我。”阿道斯徘徊了片刻才答应。   普绪克确信门外的人离去了,才悄然舒了一口气。   周遭重新恢复宁静。   她那双细如水葱的皓腕仍不得自由,罪魁祸首若有若无地嗤笑,“好一位忠仆。他就是那个叫‘阿道斯’的凡人吧。”   普绪克黑脸不答,仍为他的恣意感到不满。   他轻柔地刮刮她的眉骨,“生气了。”   普绪克擦了擦额间冷汗,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你怎么来了?”   他对这种问题显得兴致缺缺,半晌才漫不经心地说,“顺路,便来了。”   普绪克心中的万千思绪飞速运转,苦苦压抑着两种截然相反的感情。   确实,在某个鬼使神差的瞬间,她曾经浅浅地思念过他。   可神谕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要远离他了,她又岂能背神谕而行之?   普绪克缓缓阖起眼帘,“有点突然。”   他略带了几分遗憾,“你可能是与门外那两人欢饮达旦,把我全然忘了罢。”   普绪克掩饰自己的失态,“酒神节还没有过。如果你要接我回去的话,或许要过几天。”   他沉然说,“我没说接你回去。”   “那你来干嘛?”   他大半夜地特意来找她,总不能只是跟她月下谈心吧?   他察觉了她内心的迟疑摇摆,静然握住她的手,“我只是单纯地想念于你。”   普绪克恍惚了一下,抬起头来。   “诶?”   他的脸上染了夜的色彩。一时间,她虽看不见他的面容,却好似在与他的眼睛四目对视。   普绪克头脑隐隐发热。   他的唇迫近于她,一张一阖间仿佛灵魂也跟着在燃烧,“……在你眼里,我就那么别有用心吗?”   普绪克被他说话时轻微的气流敲打。   他的心思总让人捉摸不透,复杂时如蛛网,简单时又纯粹得没边。   普绪克不知该怎么回答这样的问话,幸好有黑暗作掩护。   她脸颊浮上些许滚烫,她现在恍惚了,她甚至有点分不清神谕和他之间……究竟哪一个是对,哪一个是错。   她只知道,他不在她身边时,她能保持理智,永远遵从神谕。   可一旦她落于他的吻中,就好像饮下一壶麻痹心智的毒药似的,迷糊昏厥,他说什么,她只管都跟着。   ——就像此刻,他抱她起来,轻抚于她,她全然没有招架之力。   只有紧闭双眼。   周围的景物都变了,好像简陋的驿馆化作了柔软的白云。   他们来到了云间,暖而不晒的阳光普照在他们身上,鲜花遍开,处处生风。   ……   直到后半夜,普绪克紊乱的呼吸从渐渐回到正轨。   她瞥见了地上凌乱的衣衫,刚才发生的事,不言而喻。   普绪克真想捂脸……她怎么又违背神谕,太可怕了。   她没中爱神的箭,尚且如此昏聩。   人人都说色令智昏,可她也没见到他的脸啊……   普绪克懒洋洋地闭上眼睛,又是愧疚又是后悔。   又迷迷糊糊地睡一会儿,天将要破晓的时候,她恍惚听到了那人的声音。   “接下来的几天,普绪克想去做什么?”   普绪克咽了咽喉咙,不知该不该把王宫的事情说出来。   或者说,她不知道能不能信任他。   她敷衍着说,“我有正事。”   “正事?跟那一位私奔吗?”   普绪克不高兴地噘噘嘴。   他醋意怎么这么大,这点子小事怎么还记得。   破晓的清寒浸透着空气的每一寸角落,她身上没有被子盖,不由自主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没有打算要和他走。”   她贪恋他臂弯间的那点暖意,不由自主地靠近,“而且我人都被你找到了,就算想跟他走,也不能了。”   对方平静地笑了声,似乎还挺受用她这副迷糊乖顺的样子。   “那普绪克有什么心愿,告诉我,我替你偿。”   普绪克疲倦的眼皮睁开,迷糊中尤然带着一丝清醒。   “告诉你又什么用……?”她轻言道,“只有对着神的祈祷,才有用。”   丘比特神色松弛,一时语塞。   她被阿波罗那为老不尊的家伙毒害太深……他该怎么告诉她,奥林匹斯的这些神都随心所欲得很,公报私仇者大有人在,这群人的话不能太相信啊……   是的,他晓得了他那位“前辈”用某种方式给他使了坏。   可见普绪克脸上的那纯真又迷离的微笑,他也没法直接告诉她。   也当真是……叫人苦恼呢。   *   阿道斯这一晚上都心惊胆战,他一直警惕着克洛伊的探子会靠近普绪克,会无声无息地把她劫走。   黎明前的黑暗时分,他在普绪克的卧房门外徘徊。   隐隐地,他好像听到了某些声音——是普绪克窃窃的说话声。   他站在门外猫腰听了片刻,却并没有听到别人的声音。   普绪克就好像在自言自语一样,时而嗔怒时而落寞,感情十分地强烈。   阿道斯心头跟火烧一样。他很想趴窗户看一看里面到底有谁,可对女士的道德心不允许他这么做。   很确定的是,一定有什么人,背着他接近了普绪克。 第20章   普绪克走在神圣峻峭的山巅之上,前方是一团浓稠的金色雾气,刺得她眼睛睁不开。   她感觉自己迷路了,陷入其中,怎么都找不到出去的方向。   兜兜转转了许久,一座金色的宫殿出现在眼前。   金殿前站着一个人。云雾氤氲之中,隐约看见他长着一双翅膀,背影圣洁得形同天使,光芒洒遍他的全身。   是他。   普绪克看见了熟人,一阵欣喜,可她任凭怎么呼喊,他都好像听不见似的。   终于,普绪克奔过去拍拍他的肩。   他缓缓转过身来,露出的……却是一张骷髅般狰狞可怖的脸,流淌着墨绿的浓汁。   他嘿嘿笑一声,握住她的手腕,锋利的爪子就朝她心脏掏来。   啊!!   耳边传来阿波罗的嘲笑,“愚蠢的凡人,这就是你自以为是的下场……”   ……   普绪克倏然睁开眼睛,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粘稠的汗浸透了她的衣襟。   是梦……   她梦见了他了,这也是她第一次梦见他。   普绪克揉揉肿胀欲裂的脑袋,纳闷自己为什么会做这种匪夷所思的梦。   手心一寸寸地凉下去,她愣了片刻,梦中一景一物依旧历历在目,连被撕裂的感觉都那样真实。   这个梦带有某种警示的色彩,好像要告诉她什么似的。   普绪克拿起瓦罐,灌了口凉水。   天已经大亮。   她独自睡在驿馆冷硬粗糙的草席上,衣物完好,只有发丝略显凌乱。   若不是她颊边轻轻浅浅的吻印,普绪克真要怀疑那人昨晚从没来过。   他就跟虚无缥缈的影子似的,来去都如一阵风,没有痕迹……   门外又传来闷闷的敲门声。   普绪克紧张的思路乍然被打断,打开门,阿道斯正站在门口。   他暗沉的面容上挂了一层霜,黑里透红,公牛似的身材把她挡得严严实实。   对方欲言又止,从牙缝儿间挤出一句话,“昨晚……有没有什么人来过?”   普绪克额角猛地一跳。   她不着痕迹地作出些许疑色的表情来,“唔,是克洛伊的那些探子又来了吗?”   “不是探子。”阿道斯打断道,鹰目般警觉的视线把内屋里里外外扫了个遍。   “奇怪。”他自顾自地嘟囔一句。   普绪克秀眉微皱,猜到昨晚的某些声音被阿道斯听见了,这才一大早来敲门。   “真的没人潜入您的房间吗?”他又问了一遍,语气很冲,那样子仿佛对自己的耳朵深信不疑。   “阿道斯,你过于紧张了。”普绪克面无波澜,“回来之后……我总觉得你的脾气比以前暴躁了些。”   阿道斯问不出什么来,只好悻悻离去。   普绪克望着他的背影,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替那人遮掩,明明说出真相只是举手之劳的事。   *   为了阻止阿道斯带她出海,普绪克不得不装病拖延时间。   好在阿道斯是个粗线条,些许拙劣的演技就能瞒过他。   普绪克一整天都萎靡不振,为神谕的预言而耿耿于怀。   她越来越觉得,自己不应该再留恋在那人的温柔乡中,她应该及早抽身而退,脱离那人。   否则,神谕上那些可怕的话,将会成真。   姐姐爱妮丝听说普绪克的遭遇后,交给她一盏油灯。   那油灯是用特殊烛芯制造的,在夜里点燃,明亮如昼。   爱妮丝说,如果她实在怀疑,就趁着那人睡着,用灯照一照他的脸,一切不就真相大白了?   普绪克第一反应就是不太敢。毕竟他曾经多次叮咛她,切不可看他的脸……如果她违拗他的命令,他一定会对她发怒。   她想不明白,如果他真的是一个正常人,为何会如此吝惜自己的面容?   唯一的答案……可能就如神谕上所说的,他是一个怪物,一个恶魔。   普绪克如一个泥足深陷的人,深陷五里雾中,茫然看不见一丁点真相。   一边是神谕严厉的叮嘱,一边是他。   她陷入了两难的抉择中,她必须得从中寻求平衡。   普绪克叫爱妮丝保守秘密,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阿道斯,她不想给自己徒增麻烦。   那日之后,普绪克神经过敏,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她都以为是他来了。   可一连过了两三日,她也没见到他的踪影。   唔……他可能那日真是顺道来看看她的吧?   装病的理由快用不下去了,阿道斯一直在催她赶紧出海。   直到在酒神节的最后一天,城邦里的公民在小溪边戏水点灯,漆空里漫天的繁星都被点亮了,万点星辰交相辉映,那场面煞是好看。   普绪克不喜欢浑身湿漉漉的,于是独自在小湖中曳舟。   阿道斯不放心她的安全,跟个跟屁虫似的,非要陪她在船上。   普绪克拗不过他,倒也由得他。   反正她也不是真的想划船,只不过是想借湖上清风一遣胸怀罢了。   船上,她和阿道斯倒也闲谈了两句,但话不投机,两人基本都在鸡同鸭讲。   阿道斯喋喋不休地说着留在城邦里是多么多么地危险,试图说服她赶紧离开。   普绪克心不在焉地听着,脑子被别的事填满。   蓦然,阿道斯的声音停了。   一道雪白的光乍然擦亮在她身后,她的肩头被一双柔润的手沉沉按住。   “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划船?”   普绪克倏地回过头去,正好陷入他的怀中。   月光虽然明煊如烛,可斑驳的树影和湖水的反光同时漏在他身上,不免又把他的身影擦得模糊了。   普绪克瘫坐在船上,阿道斯还在,他怎么就敢明目张胆地出现在她面前?   他睨见了她的神色,身子微微一闪,只见划桨的阿道斯动作定格,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普绪克的眼睛骤然睁大。   他谑然一笑,半跪下来,捧着她的脸,轻轻抵住她的额头。   “见你一次可真不大容易,总有些乱七八糟的人围在你身边。”他略带责怪地说,刮着她滑腻的脸蛋,“所以,玩够了还是赶紧回去吧,我见你也能方便些。”   普绪克的注意力还集中在阿道斯身上。   她有些难以置信,“他……为什么一动一动了?”   他淡淡说,“是些小手段而已。”   普绪克沉默,她自是知道他不是人类的。   水面上涟漪阵阵,浮动着细致入微的暗香。   她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神谕,还有爱妮丝给她的那盏油灯。   如果他单独与她过夜的话,她或许可以偷偷点灯,看一看他的面容。   这一步虽然很难,但不走出这一步,她永远都被蒙在鼓里,忐忑不安…… 第21章   思及此处,普绪克的心都在颤栗。   她一想到违拗他的叮嘱深夜里举灯,就心惊肉跳。   他身上那种非自然的神秘力量一直对她有股威慑作用,虽然他们已经足够熟识,虽然他也算和蔼……但她对他的恐惧和不安还是远多于其他感情。   蚁舟如一片树叶飘荡在水面上,阿道斯一个大活人恍若没在场。   许是普绪克第一次要做坏事的缘故,她心里格外紧张,所以当那人悄然靠近她……她也没知觉。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在她鼻尖前了。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普绪克被近在咫尺的人唬了一跳,指尖下意识捻来捻去的,勉强展露一个苍淡的笑颜,“没想什么啊……”   “别骗我。”   他抬起她的下巴,自上而下审视着她,语气却依旧柔和,“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跟我说的?”   一阵心虚涌过普绪克的皮肤。   她知道他心细如发,还有一双能洞察人心的眼睛。   他那种神秘力量不能用常理解释,即便在这样昏暗的环境下,他仍能捕捉到她细微神色变化。   寻常手段皆糊弄他不得,她揽住他的腰,一头伏进他的怀里。   面对如此突如其来的投怀送抱,男人很明显地僵了一僵。   不过他还是惊人地镇定,反握住她的胳膊,“撒娇也没用,回答问题。”   普绪克气馁了一瞬。   “我想你了,”她说,“你把我丢在这儿,几日都不来看我。害得我这几天都心不在焉的,以为你再也不来了。”   他显然是不信,掐着她的耳垂,“真的么?”   普绪克埋着脸点头,她那副样子颇为弱气,乍然看起来确有几分真。   两人磋磨了一会儿,终于,他还是被她打动了。   他深叹了一声,疑色缓缓消褪,终是换回了平和的样子。   他轻拍着她的背,“有位朋友的爱妻命丧黄泉了,那人为救爱妻,执意要闯冥府……我心有不忍,去襄助了一番,这才几日没来看你。”   说着,他的语气缓下来,似在跟她道歉,“没有提前告诉你,是我的疏忽。下回断不会如此。”   普绪克听他娓娓说着,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朋友”字眼,有点恍惚。   她再一次觉得,他似乎不像神谕中所说的怪物。   可他又是谁呢?   逃离他和拥抱他……两个迥然矛盾的冲动不时占上风,让尚且经验不足的她不知如何是好。   普绪克直起腰来,“没事。”   他似微微笑了一下,“谢谢普绪克善解人意。”   说着兴致又起,半跪下来,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   他们几日不见,说了这么半天的闲话,正事没做,自然要叙一叙幽情。   可普绪克却有些不解情调。她的裙子被他的手压住了一些,她便挪着身子不住后退。   他自是不能她如愿,得好好教一教她。   普绪克左右也没法动弹,被圈在一个狭小的角落里,弱气地说,“你又干什么呀?”   “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他扣紧她的要,若有所思,“把你丢在这儿,所以心不在焉了?”   普绪克略略窘困。   他记性一向好……   他低哑一笑,抵住她的额头,倾身下来。   月色迷蒙的小船上,他没打算做什么不适当的事,只浅尝辄止罢了,一解他这几日的相思之苦。   不过普绪克显然不这么想。   她嘴巴闭得像蚌壳。   落在少女眼里,爱神这般姣好的身形,浑像一个街头行抢的恶霸,她得靠两只小手顽强地把他推到一边去……   只是他身形修长而清峻,举止自有风操,不如寻常恶霸那般琐琐猥猥罢了。   两人一时间都聚集在了船的一角。   阿道斯石像般僵坐在另一端。   小舟又窄又小,却并没因重量的分配不均而侧翻,只轻稳地浮在水面正中央,翕动一圈圈的水纹。   普绪克这才意识到,他连体重也是没有的,所经所过只如一阵飘荡的和风。   半晌,他平复了一下呼吸,引身将她打横抱起。   簌——普绪克的身体悬在湖面以上的半空中。   突如其来的失重叫她不禁惊呼一声,对方那双堪称漂亮的羽翼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   他语色喑哑,溺然说,“普绪克,既然我们互相都这么想念,那不如现在就回去,好不好?”   普绪克骨骼发颤,紧搂着他的脖子,生怕自己下一秒就啪嗒跌到湖水里去。   他怎么总喜欢这样毫无预兆地飞?   “不行,”她嗓子软塌塌的,“我还有事情没办完。”   ——主要是姐姐给她的那盏油灯还在馆驿里呢,她要走也得拿着那个。   他颠她,故意沉了沉,在她即将碰到冰冷水面的一刹那,又把她捞回来。   她不答应吧,那他就欺负欺负她,反正他有的是耐心,看谁耗得住。   普绪克捂脸惊叫。   “嘘,别吵醒别人。”他在她耳边轻吹,谑然问,“……好玩么?”   普绪克脸上敷了一层白釉。   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她的脚尖已经碰到湖水了。   “不好玩!”她满是怒容地指责。   丘比特对她的一通乱锤丝毫不为所动。   普绪克被他拿捏得晕晕乎乎,湖面上倒映着他们摇曳的影子,她几乎要怀疑,他真的要把她投入水里去。   她身上的倔强消失得无影无踪,颤抖着嘴唇,“快把我放下来吧,我跟你回去还不行?”   他无甚情感,“求我啊。”   普绪克隐忍地抿唇,“……求你!”   丘比特轻嗤一声,锁着她的手紧了紧。   这番话听起来虽有点不情愿,但勉强还过得去。   于是他心中的不悦之意终于略略消散,身形一转,带她一起消失在夜空中。   ……   “醒醒!”   蒙蒙亮之时,阿道斯只感觉有人在推他,睁眼一瞧,竟是爱妮丝正满脸责怪地立在他面前。   “你怎么睡在船上呢?我妹妹呢?”   阿道斯一个激灵蹦起,如被这句话泼了盆凉水。   “普绪克呢?怎么了?”他急声急气地问道。   爱妮丝简直要被阿道斯气死了,这人口口声声说一定要保护妹妹,结果自己却在这里睡大觉。   “我还想问你呢。”   记忆如潮水一般涌入脑海,阿道斯记得昨夜他和普绪克泛舟来着,还约好明日就出海,他怎么就忽然睡着了?   阿道斯一时想不通,只是懊恼无比,恨不得锤树泄愤。   可恶,明明发了誓要守着她,怎么又把她丢了?   现在,阿道斯只希望,普绪克不要被国王克洛伊的人抓走了,要不然……他不敢深想。   “可恶!”阿道斯仰天大骂。 第22章   却说普绪克和丘比特离开后,并没有马上回森林宫殿。   在普绪克的强烈要求下,他们要先回馆驿拿东西。   普绪克故意把他关在馆驿外,把那盏油灯用破布包了好几层,才慢吞吞地出门来。   丘比特正散漫地倚在高处的树杈上,闻声跳落而下。   “怎么磨蹭了这么久?”   普绪克如临大敌地遮掩。   丘比特见她这副又可爱又焦虑的样子,嗤笑了一声。   “藏什么?我要是想看,你藏得了吗?”   他还真是有点好奇。她又想私自搬运些什么东西?   少女却执意不叫他看,羞涩地握住了他挑开包袱的手。   “是女孩子的东西。”她温柔无害地乞求他,“给我留点秘密好不好?”   他的动作缓了。   普绪克的小脸微微扬起,话说得跟软弱无力的风似的。   不得不说,他就吃她这一套。她轻轻易易的一句话,就能把他迷得五迷三道。   丘比特困恼地扶扶额。   若不是失手把金箭射在自己身上,他岂会这般没出息……   抓住他那一瞬间的失神,少女已灵巧地把手上的东西藏好。   普绪克又放飞了一只白鸽,叫鸽子捎个信儿给姐姐。   丘比特恢复了神态,“你什么时候会养鸽子了?”   普绪克轻蔑地哼了一声。   “你太小看人了。”   丘比特秀长的手指拨弄了两下鸽子的喙,只闲散地笑笑。   算了,她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他只想她留在他身边,就这么过平淡的日子也好。   可他不能一辈子躲着她避而不见,他总要在她面前坦诚自己最真实的样子。   那一步,他又该怎么迈出呢?   他可以赐她永生,可以免她一世的生老病死,可以把整个奥林匹斯的荣光都奉于她眼前……   可她又会接受他吗?   *   夜幕的森林复杂而幽静,枝叶扶疏,萤火虫飞来飞去。夜雾袅袅,泉流潺潺,拢着半溪明月。   两人并肩漫步其间,宛若真正的情侣。   丘比特有意无意地窥着旁边的人。   普绪克今晚的话不多,基本他问一句她才答一句。虽然也算乖巧可人,可总感觉她有什么心事,举止也不如平日那般自然。   她的手,紧紧攥着包袱里的东西。   那是个下意识的动作,包袱里的东西,就是她刚才避着他的东西。   一堵没来由的隔阂竖在他们中间。   丘比特那冰蓝色的瞳孔暗了一分,嗅到了什么不寻常的东西。   他抬唇,本想问一句,但还是止住了。   她为了他背井离乡,独自一人随他生活,想来心中定不好受……他应该给予她完全纯粹的信任,岂能因为一点点模糊的感觉胡乱猜疑?   丘比特垂下眼帘,遮住眸中隐晦的神色,拉着她的手紧了紧。   ……   重回这座森林宫殿,普绪克感到了一阵清冷,唯有后园的玫瑰花鲜红如昔。   许是她很久没来的缘故,这座院子也落寞萧条了。   那人为她备了晚餐,普绪克却并不饿。不过她也乖巧地吃了些,怕自己的露出什么端倪来。   从昨日到现在,她一直在竭力隐藏自己的情绪,温言欢笑,连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经过斟酌的。   原因无它,只为了寻个机会,用油灯看一看他的真实面目。   她不能这样一直被蒙在鼓里了。   神谕给予的警示依旧历历于心,他究竟是黑是白,她要用自己的眼亲自看看。   为此,在用餐之时,普绪克还破天荒地劝了他一回酒。   她存了点小小的心思——如果他能喝得酩酊大醉的话,更利于她行事。   不过可惜的是,他没什么嗜酒的爱好,尽管她极力劝酒,也只浅浅地饮了一杯。   为了这一杯酒,普绪克自己倒是陪了好几杯。   她不晓得那人神色如何,只是听他声线依旧清晰,想来并未被酒水影响神志。   普绪克面色微醺,软塌塌地趴在桌子上。   那人走过来,如鹅卵石般沁凉的手指轻轻缓缓地扫着她的脸蛋。   “怎么酒量这么不济?”   普绪克心中暗嗔,还不是你不肯喝……   她许是醉了三分,却装出七分来。   花枝般纤柔的手臂搭在他肩头,摇了摇他,“那你送我回卧室好不好?”   他微不可查地僵了僵,拂在她发间的手背用了点力,迫使她扬起下巴。   “真醉了?”   普绪克半眯着狭长的眼,挣扎着站起来,却脚下踉跄,撞在他怀里。   既然他不醉,那她便装醉好了,效果都是一样的。   他微叹了一声,恍若自言自语了一句。   “怎么这般就醉了,本来,还有话要对你说……”   普绪克深闭着双眼。他能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   不过是些有的没的。   ……   半晌,普绪克如愿躺在了松软的床铺上。   那人做什么事都蕴含着股奇特的气场,她根本不用睁眼,就知道他有没有在她身边。   普绪克听到,他也随她轻轻躺了下来。   她侧过身子去,醉意混沌的眸子恢复了清明。   油灯就在她床侧触手可及的地方,是她提前放好的。   普绪克深深吸了口气。   他到底是谁,很快就要解开了。   不要再犹豫了……她在心中劝自己。   经过这些日子的观察,普绪克知道他是不眠不休的。   但在极少的偶然,他也会像凡人一样,陷入短暂的睡眠——这睡眠是可有可无的,纯属就是消遣罢了。   普绪克不敢贸然行动,她必须确定他睡了,才能动手点灯。   浮云退散,明月高悬,轻纱一样的光透过窗户洒下来。   室内很久很久都没有动静了,只有普绪克自己轻微的呼吸声。   普绪克转了转身,平躺过来,估摸着时机已经差不多了。   她睁开眼睛,侧目去瞧身边的人。   许是光影角度的缘故,今日的他比往日都更清晰些。   他的一只手臂斜斜地伸出来,袒露在月光之下,颜色雪白,骨肉饱满,如普绪克惊鸿一瞥时的那样,是在人类中都堪称好看的一双手。   这双手,时而冰冷时而温存,曾无数次抚摸过她……普绪克视线缓缓移动,又去看他的翅膀。   相比其他部分,这双翅膀算是最没神秘感的了,总是泛着银白色如流动浆液般的耀光,藏也藏不住……她平日里或多或少都能看见。   此刻,它们正微微翕动着,轻缓而无意识地,仿佛也印证了它们的主人已陷入沉睡。   普绪克不再犹豫,掀开被子,去拿那盏油灯。   她的动作格外地小心,捂住了一丝一毫的动静。每动一下,就小心地抬眼看黑暗中的人一眼。   还好,一切顺利。   唰。   一簇火苗烫破黑暗。   那盏油灯是姐姐特制的,不像寻常蜡烛那般昏黄,能把一小片区域照得明如白昼。   普绪克的心崩到了嗓子眼儿,呼吸也不由自主地停滞了。   她把灯靠近了那人的脸——   他睡觉时完全不设防,半张脸颊掩埋在枕头之间。   明煊的烛火已清楚地勾勒出他高挺的鼻梁,可他另外的半张脸,却仍被细碎的发丝所遮盖。   这样的角度,很难辨认美丑。   可模样却着实像人类,却又比人类多了几分灵气。   不像怪物,也不是人类。   那就是另一种可能了……   许是她太贪心了些,本该现在收手的,可普绪克控制不住自己剧颤的手指,想要掀开他的发丝,把一切弄明白。   奥林匹斯所有神祇的雕像她都见过。   她想看看,他到底是谁。   可恰在此时,一滴灯油无比恶毒地滴在了他的肩头,坏了她的好事。   “啪嗒。”   在静谧幽暗的深夜听来,这声音无比响彻,直刺耳膜。   普绪克失声捂住嘴。   他顿时醒来。 第23章   变故实在太突然,普绪克手中油灯一滑,“哐啷”地摔在地上灭了。   “普绪克……?”   丘比特含混地唤了她一声,犹带着几分惺忪,可肩头的灼痛很快使他清醒过来。   月影明灭下,油灯摔得满地碎,刚才发生了什么不言而喻。   他低垂着眉宇,忍不住发出阵阵冷笑。   沉默片刻,终于,隐忍而略带酸涩地问,“亲爱的,我有什么好看的,值得你费这么大的心机?”   这话暗藏怒意,对于平日性柔的他来说,已算是十足十的疾言厉色了。   普绪克被他讽刺着,喉咙犹如吞下剧毒,一口气也喘不上来。   她眼中溢出清泪,下意识就想道歉,可内心深处又隐隐觉得自己没错。   思绪像杂草一样,普绪克不断臆想着最坏的结果。   反正事情已经败露了,他会骂她,打她,把她关起来,或者直接吃了她?   普绪克想从这窘困的场面逃开,可在极端恐慌之时,越是用力,越是无力。   脚下一个踉跄,还跌坐在了地上。   那人晦暗的视线交缠着她,手心微微一上扬,便立即有清风把她扶起来。   下一秒,她的下颚被他抬起。   月光下,那双雪白的手拂过她战栗的肌肤,虽不算是大力,却也绝没打算轻轻易易地饶过她。   他心不在焉,掺杂着明显的失望和冷淡。   “为什么要骗我?”   普绪克唇线抿成紧紧的一条。   “回答我。”丘比特提了提音量,忍耐着翻涌的情绪,竭力又把音调平和下来,“……好不好?”   其实他早就意识到她不太对了。   那时他宁愿含糊过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选择相信她。   可她不值得相信,是吗?   还是说,是他从头到尾不值得被她相信?   剧烈的挫败感让丘比特那明亮的双眸黯淡得像一滩水,发灰的死水。   可盛怒之下,他还是要克制,压抑自己的怒气。   她是普绪克……他的爱。   无论何时何处,他都不能让任何人伤害她,何况是他自己。   在他穷穷的质问下,少女沉吟了许久,才敢吱声。   “我不想跟一个一无所知的人生活在一起。”   “一无所知,”丘比特的神色有些涣散,“所以你一直都觉得,我是个见不得人的东西,意图对你不轨?”   他迫然握着她的手,放在心口处,像是不死心地问她,“我亲爱的,你告诉我,这些日子我哪里对你不好了,哪里不合你意……又或者,你直接说哪里像怪物了,伤害你什么了?”   他是那浪漫多情的美神之子,自小逍遥快活。   中那只金箭之前,他自问从没倾慕过谁,也没低声下气地求过谁。   他只纡尊降贵地讨好过她。   可是普绪克,一个他掏心掏肺爱了这么久的人,仍要这般猜忌于他。   丘比特的心稀里哗啦地碎成了好几瓣。   他们神凡有别,一旦泄露身份,必然会被母亲知晓,不能再两厢厮守,所以他才一直瞒着她。   情愫的猛烈撞击之下,丘比特竟想把那盏油灯重新点起来,把这些话原原本本地告诉她。   ……可对她长久的渴求还是阻止了他。   他得忍。   还得哄着她忍。   “对不起,”普绪克的手腕乱动着,带着微微的哭腔,“可是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我不确定你是什么人。我没想伤害你,我只是听从神谕的指示……”   “神谕?”   是了。   是阿波罗那道故意使绊的神谕。   本以为得过且过,没想到竟酿成今日之事   这位为老不尊的神,报复起来还真是不遗余力。   丘比特无喜无悲地触着她雪白的脖颈,倾尽全力地注视着她。   “所以你宁愿相信一道虚无缥缈的神谕,也不肯相信我,是么?”   普绪克撇过头去,眸子漆黑得不见一点光。   “……你也是虚无缥缈的。”   她这话十分地细哑,仿佛心虚的低语,却无比清晰地落在他耳畔。   虚无缥缈,那是好听的说法。   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露水情缘,可有可无。   丘比特剜心地一痛。   她的一句话,已把他们这些日子以来的点点滴滴尽数抹杀。   冷风刮过脸庞。   他从未感到如此之凄凉。   普绪克哽咽了一声,拂去他的手,悄然拉开了一段距离。   “是我冲动了,对不起。”她默默抛下一句,“可是如果你觉得我实在冒犯了你,咱们还是断了吧,对你我……都好。”   她说着,垂着头转身离开。   丘比特仍像是一尊缄默的雕像似的,垂着眼皮。   断了?   他不由自主地轻嗤一声。   她要和他断。   普绪克蓄意依恋一个人时可以柔弱如金盏花,可她想要离开时,也冷静得近乎残酷。   不知怎地,丘比特脑海中只漂浮着四字——始乱终弃。   就在少女走到了门垭边,他冷然开了口。   “站住。”   普绪克僵住。   她肩头微微地颤着,显然怕他的,可又不敢违拗他的意思往前走。   她只得转过身来,不豫地问,“还有事吗?”   两人相对而视,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只不过一个背光,一个朝光。   丘比特沉沉走过来,在距她咫尺时才停下。   他吝惜地刮着她精致好看的眉骨,明知道她害怕还不紧不慢,像是攻势逆转,该轮到他细碎地折磨她了。   他窃窃问她,“你说断了,是接受不了我吗,无论多长时间?”   少女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欲躲,却被他逼得无处可躲。   他渴求着她的答案,金箭在他心间疯狂兴风作浪,那无可抑制的爱意,几乎像一簇簇浓稠炽烈的火焰,把他燃烧殆尽。   他是浪漫主义的,想来追求随遇而安,不喜欢强求。   可是不代表他不能强求。   对她的执念,已经超越了其他理智。   动用一些小手段,也无伤大雅。   毕竟他是神,是远凌驾于蝼蚁般人类般的存在。   她温顺,他可以温雅地像朋友一样照顾她。她若冥顽不灵,他也可以如巨石如水般,强势介入她的生活。   他在等她一个答案。   可普绪克黯然低下头来,很久都没说话。   这样一个简单的问句,能犹豫这么久,答案已经不言而喻了。   丘比特靠近,温柔地把她鬓边的碎发拢到而后。   他温存无害地安慰着她,“你说吧。给我一个最真实的答案即可。”   普绪克愣愣地张张嘴。   空气中弥漫着微妙而又危险的气氛。   她似有什么东西在口中呼之欲出,但捕捉到他的气息后,又明智地憋了回去。   “我……我不知道。”她还给他模棱两可的几个字。   然后,像是逃避他似地,奔下了旋梯。   *   城邦,馆驿。   爱妮丝接到了普绪克留下的小信,知晓她并无大碍,只是暂时有一些事情要去处理。   虽然小信内容有些隐晦不可说,但爱妮丝还是敏锐地猜到,普绪克定然又和她的那个“丈夫”碰上了。   他们还不清不楚。   本以为普绪克从森林中逃出来,已经万事大吉了,如今看来,事情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虽然普绪克在小信上说不要告诉阿道斯,免得徒生变故,但阿道斯对普绪克莫名其妙的失踪已经是暴跳如雷,几日来都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立不安,甚至想纠结人马直接杀到王宫里去。   想要瞒着他,基本是不可能的了。   阿道斯的脾气实在太暴,他暗中爱慕普绪克,这是谁都心知肚明的。   他本就是屠龙勇士的后代,嫉恶如仇,遇见怪物应斩必斩,如今他听说普绪克再一次和森林中的怪物走了,更把那怪物视作情敌,必然要狠狠地血拼一场。   爱妮丝拦不住。   她不住叹气。从爱妮丝的角度,阿道斯是一个忠心可靠的侍卫,是个敢爱敢恨的朋友……可他却并不是一个理想的情郎。   他只会莽撞行事,面对爱情也是如此。   此刻,阿道斯已经抄上家伙,进了森林。   他那种义无反顾的爱,想来……还会酿就不少的麻烦。   爱妮丝担心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忙带了自己的水晶球,追上阿道斯,与他一起进森林。   *   经历前日那场变故之后,普绪克真真尝到了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滋味。   她非但没有看清他的容貌,反而打草惊蛇,闹僵了两人的关系。   几日来,她都在懊恼自己的蠢。   普绪克本以为那人必得叫她吃点苦头,做好了流血挨揍的准备……可那人好似并不是什么凶神,对暴起打架这种事不感兴趣,饶是她这般犯禁,也没什么太重的动作。   他如愿让她冷静了好几天。   普绪克心想,她这般不安分的,已经惹恼了他。   他大可去别处寻花问柳,找个听话又可人的妻子。   想来他们的关系已经不能再持续下去,她自己卷铺盖走人才是有眼力价儿的。   他不在的时候,宫殿卧室里处处都萦满了他的气息。   普绪克心中焦恼,怕嗅觉的记忆使她触景生情,宁愿坐在西风萧瑟的后院里,盯着那些玫瑰。   她真的做错了吗?   可他若是真的和她坦诚相待,又何必要遮遮掩掩呢?   普绪克拿小石子在土地上刻下三道杠,代表三天。   如果过了三天他还没见人影,那她就走,走得远远的,把这一切都忘掉。   然而弄人的是,第三日头上,他又来了。   乍然见了他,普绪克还有些尴尬。   他也心照不宣地望了她一眼。   虽然举止如常,可总好像沾了点审视的意味,仿佛在晾着她。   普绪克晓得他的气头还没过。   她也不奢求他会原谅她。是去是留,她得做出个选择…… 第24章   普绪克晓得自己的话重了,可在这样一个无解的窘境中,断了,真是她想破脑筋的唯一答案。   那夜她虽没完全看清他的面容,但从那泛着光辉的身形已足够判断出……他是位清贵的神祇。   冷淡,绝尘,完美得不像世间存在。   这样一位神,是不会留恋于任何东西的。   哪怕他真的中了爱神的金箭,她对他来说,恐怕也只是一时的消遣。   就像奥林匹斯的天公一样,多情,以采撷凡间女子为乐。   自然,普绪克也认为,神对不受训的东西不会有什么长久的兴趣。   可那日她却清清晰晰听见他问她:你说断了,是接受不了我吗,无论多长时间?   普绪克心里登时咯噔一声。   他当时就轻轻揽着她的腰,话语间尽是商量的暖意,可周遭的气息却沉闷而冰冷,比十二月的寒风还冽人。   她当时要是敢说一个“是”字,现在已经不知道在哪了。   幸好她当时害怕得要死,只囫囵吞枣地丢给他一个字眼,留有余地。   他今日前来,淡淡地晾着她,是等她主动证明那“余地”。   普绪克心慌慌。   她既不太敢,也不太想。   她不过是个十八九岁青涩未褪的姑娘,也不曾出嫁,之前在王宫时被父母保护得好好的,除了阿道斯外,就没怎么和男人打过交道。   平日情浓时,也总是他主导一切,她迷迷糊糊地受着。   如今蓦然叫她主动,着实有些为难。   为了掩饰尴尬,普绪克故意给自己找了些事做,什么洗苹果叠衣服,装出一副有条不紊的样子。   可一个喜欢清闲的人越是忙碌,越难以遮掩内心的恐慌。   那人也没有主动理会她。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各自做自己的事情。   整整一个晚上,愣是没说上一句话。   *   翌日清晨,丘比特睁开眼睛,发现少女正斜斜地霸占整个床铺,自己只侧身沾着窄窄的一小条。   普绪克平日里睡相就不好,喜欢乱滚乱动,是十多年在王宫生活落下的公主病。   今日更甚,几乎占去了整张床,日色都微醺了,她还酣然在梦中。   丘比特不悦地皱眉。   想起她昨晚冗长的沉默,心里更是窝了一层火。   他睁着两眼巴巴等了她大半夜,没等来她的搭讪,却只等来她渐渐平缓的熟睡声。   她这是几个意思,冷着他,放着他,叫他自己知难而退?   丘比特不禁扶着下巴,自嘲了一下。   她这是铁了心要和他闹了,而他还痴傻地妄图跟她和好。   他做了这么久的爱神,手下的怨侣也算是不计其数,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成了其中一员。   从一开始,他就不该调什么情,求什么虚幻的两情缱绻,简直是费力不讨好。   一记金箭放过去,任她是铜墙铁壁的心肠,也会反过来泪眼蒙蒙地奔赴他。   可他又不愿意这么做,显得他多卑鄙似的。   想到此处,丘比特不禁又把罪责归咎在了那支误打误撞的金箭身上。   ……不然他怎么会如此沉迷一个凡间小女子?   昏睡中的普绪克嘤唔了一声,翻了个身,好像做了什么梦,被子都被她打翻在地。   丘比特下意识就想扶住她,却又薄恼地收回手去。   她都要和他断了,他还在这儿自作多情地干什么?   索性不去理她。   丘比特走到窗边,想了想,终究还是暗叹一声。   折回来,又给她盖好了被子。   ……   科力亚特岛偏僻少人,覆盖着大片大片的原始森林。   日光顺着层层叠叠的叶子漏下来,地面上倒映着大大小小的金斑,处处皆是光芒的残影。   办完公事后,丘比特在清浅的小溪边闲逛。   他这闲逛真就是闲逛,兜兜转转地在河边走了好几圈,仍漫无目的。   他在思忖一件事。   他摆脱不了普绪克的身影,抑制不住地去思她,甚至去吮吸她残留在自己衣襟上的味道。   可清醒的神志又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在对方眼中什么都不是。   金色的日光映在他清澈的瞳孔中,丘比特仰起下巴,自伤似地瞥向灼耀的太阳。   再睁开眼时,他手中已多了一支金箭。   他已经,不想再陪她小打小闹下去了。   他要用直接的方式,要她。   ……   西风之神泽费罗斯从此经过,见昔日好友正在林中,不禁一愣。   “丘比特。”   泽费罗斯隔空喊了他一声。   两人私交不错,前些日子,泽费罗斯还送了普绪克一趟顺风车。   丘比特见是泽费罗斯,礼节性地点点头。   泽费罗斯落下来,瞥见了他手中金箭,心照不宣地笑了笑,“你这又要去祸害谁?”   丘比特眉梢微挑,“管得着?”   泽费罗斯挠挠头,口中嘿嘿,“管不着管不着,只要别整我就行。不过话说回来,是不是你那位朝夕相处的美佳人,又给你罪受了?”   丘比特阖了阖眼。   泽费罗斯见他默认,“你可悠着点。阿芙洛狄忒让她嫁给怪物吕戎克,你倒好,自己一见钟情了。要让阿芙洛狄忒知道,还不知生多大的气呢……”   丘比特心不在焉,那双深邃的眸子旋着缥缈的光。   “一见钟情。”   他意味深沉地回读着这四字,恍若神游般忆起了往事。   确实,一开始阿芙洛狄忒把他派下凡间,是为了惩罚普绪克过于出尘的美貌。   母亲令他射出金箭,使美丽年轻的少女永远与怪物相恋。   丘比特当然无所谓了。   这种事他干多了。   他只是略有散漫地想,跟一个凡人女子较这么大的劲儿,至于吗?   丘比特跟了那姑娘三天三夜。   他那时清峻疏懒得很,既然找到了猎物,总想着玩弄一番,不着急动手。   那小姑娘打猎,他便倚在树上有一搭无一搭地瞧着。   她在泉水边看书,他便悄然出现在她身后,瞥瞥里面的内容。   她睡觉,他便把金箭抽出来,对准她,看看哪个角度比较好。   那姑娘有个护卫,看样子两人是青梅竹马。   丘比特见这两人形影不离,不由暗笑。   她喜欢谁也没用,美神已下了神谕,她喜欢谁都得嫁给怪物。   没过几天,忽然发生了变故。   那小姑娘的父母遇难死了,她伤心极了,伏在床上哭得昏天黑地,眼睛都肿了。   丘比特那几日本来要动手的,可看姑娘眼中那迷乱的忧伤,如一泓悲苦的清水,不由得动了点恻隐之心。   真可惜。   她父母刚死,她就要被献给一个凶残的怪物。   吕戎克是太古的凶兽,浑身上下都长满了恐怖的眼睛,喜欢吸食少女的灵魂,在它手下的少女从无活口。   丘比特隐身出现在她面前,无形的手抚抚她,想叫她别哭了。   可她哭得更凶了,一滴清泪沾在了他的指尖。   那泪水带着很微妙的感觉,凉凉的,泛着些微苦涩的感觉,是他从未感受过的。   隔了好半晌,才缓缓干涸。   丘比特第一次犹豫了。他想着,也不急于这一时。   等她的丧亲之痛缓一些,再动手不迟。   接下来的几天,他仍日日跟在她身边。   与前些日子的玩味不同,丘比特感觉自己已经被她吸引了。   甚至有一次她受到她叔叔的追杀时,他还暗中救了她。   姑娘的笑极美,当真令星辰明月都黯然失色。   她笑时,他总忍不住抚一抚她,替她撩开散碎的乱发。   一个隐蔽的念头在丘比特心头悄然生根发芽。   那就是,他好像喜欢她,想把她占为己有,想让那明媚好看的笑只属于自己。   他曾一瞬间幻想把她揽在怀里的感觉,想尝一尝她唇间那浅浅的味道。   只是这念头微不可察,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而已。   丘比特把射箭的事一拖再拖。   直到那一日,完成任务的期限终于到了。   磨蹭了这么久,他得把这桩事了了。   虽然有些怜悯这女孩,但他还没到非她不可的地步。   月色如纱,丘比特现形在她枕边,举起金箭。   许是这些日子的相处触动了他,他一手持箭,一手最后一次抚了抚她清嫩的脸。   既然她命定要被献祭给怪物,那他就尽己所能,祝她好运吧。   可偏偏就是这清风般的抚摸,少女忽然睁开眼。   她的眼睛如一道雪亮的烟,饶是在黑夜里,也直盯穿他的灵魂。   丘比特的手下意识一颤。   手里的箭也松了。   等反应过来时,金箭,已贯穿了他自己的心。   他骤然看向她。   ……   于是,怪物吕戎克变成了他自己。   *   泽费罗斯见丘比特陷入沉思,还以为他怎么了,忍不住戳了戳他。   丘比特揉揉太阳穴,往事像泡沫一样支离破碎,花了半晌的时间,他才恢复了过来。   他轻咳了一声,想起泽费罗斯刚才的话。   “不想瞒了。”   丘比特平静地说,“你帮我直接去告诉妈妈吧,我无所谓。晚些时候,我还会亲自跟她解释这件事。”   泽费罗斯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真的吗?丘比特,你疯了,”泽费罗斯试试他的额头,“露水情缘而已,你还真想娶那个凡间女子为妻吗?”   丘比特冷淡地拂开泽费罗斯的手。   他不打算瞒了。   普绪克那夜的灯也提醒了他,他该和她坦诚相待,在阳光下,大大方方地出现在她面前。   之前一直按而不发,是因为他想等待一个时机。   现在,无论这个时机到没到,他都不想再忍了。   泽费罗斯费了好大功夫才反应过来。   “你可想好了。”他说,“她连山林水泽的仙女都不是,她是凡人。凡人都会生老病死。即便你娶了她,她在你生命中也只存在一瞬罢了。”   丘比特轻笑了一下,神色难辨悲喜。   这当然不由泽费罗斯提醒。   他说过,他娶她,就会让她与奥林匹斯的荣光同在。   这承诺,他自会兑现。 第25章   森林,午后。   已经入冬了,万物枯凋,湿气凝落成霜。   普绪克纵马走在蜿蜒的小路上,她身上穿得单薄,骑了好一会儿的马,竟一点不觉得冷。   这两天,她没事就在林间逛游。   倒不是她蓄意要躲着那人,她只是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她掌控不住。   断又断不了,她没有其他的办法,只能躲一时是一时。   呼呼的冬风吹在身上,普绪克脸蛋白里透红,那翘起的鼻尖也跟剔透的葡萄珠似的,泛着微微的橘红。   正在发愣之时,忽听有人在背后喊她,回头一看,竟然阿道斯。   “普绪克——!”阿道斯隔着老远就朝着她大喊,“原来你在这儿!”   普绪克本能地皱皱眉。   阿道斯怎么追来了?她明明留下小信叫爱妮丝不要泄密的。   爱妮丝也气喘吁吁地紧随阿道斯之后,跟她使了个眼色:没瞒住。   几日不见普绪克,阿道斯恨不得连她的发丝也要数一数,看看有没有少几根。   “公主怎么可以不告而别,知道让人有多担心吗……?!”   “走,跟我走,”阿道斯攥住她的手腕,“船已经联系好了,咱们立马出海!”   普绪克被他粗砺的手掌拽得有些发疼,在对方压倒性的蛮力之下,她根本就甩不脱。   “阿道斯,你听我说,”她只得干哑地跟他解释,“……我真的不能跟你走。”   “为什么?”   阿道斯眼球布满血丝,面容甚是心酸,“公主多番推辞,难道真如爱妮丝所说,爱上了那不人不鬼的东西?”   他这话含着强烈的鄙夷,恨不得普绪克扒开两眼看一看,他跟那丑陋凶恶的怪物相比是多么的伟岸。   阿道斯自问长相虽算不上英俊,却也担得起周正魁梧四字。   而且他还是屠龙勇士的后代,哪一点输给那连脸都不曾露的家伙了?   他一直是这么想的——普绪克就算身份再高贵,也是一个女人。   是女人就要依靠男人的,而他就是她得依靠男人。   除了他,还有谁这么掏心掏肺地对她?   普绪克却好似一点不领情。   “阿道斯!”   她揉着酸痛的手腕,踉跄地往后退一步,“你能不能理智一点?……我喜欢谁跟你也无关吧?我不会跟你走的。”   普绪克和那人的事还没完,她的心还在那人身上。   而且前夜那人已暗中敲打过她了,如果她敢背着他和别人私奔,下场一定不会好。   她看似自由自在,其实四肢百骸缠着无数根看不见的线,处处牵制着她。   在那人彻底放过她之前,想一走了之,着实是大胆又愚蠢的举动。   而且,她对那人……着实是一种很复杂的感情,难以言说,又甜又痛,神智拼尽全力地想要躲避他,灵魂又抑制不住地想要靠近他。   这些,是阿道斯不能明白的。   阿道斯被如此直白地拒绝,拳头捏成一团,骨头都快捏碎了。   这一刻,他嫉妒死了那个夺走她心的男人。——那颗心本该属于他。   阿道斯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咬牙切齿地说,“你是不是怕那东西来找你的麻烦?不用怕,我去找到他杀了他,一了百了!”   “你说什么呢?”普绪克觉得他更加无法理喻,“别说傻话了。”   杀了那人?   ……那人若真是什么凶蠢的怪物,凭着阿道斯不要命的武勇,或许还有一线胜利之机。   可那人偏不是。   他是位无生无死的祇。   即便阿道斯和那人真的有朝一日狭路相逢,那人也不会做出什么大打出手的事情。   他是浪漫而感性的,他不爱杀戮。   他想要拥有她时,不会暴躁如烈火地把她吞没,而是柔柔慢慢地述说执念,日复一日地侵蚀她。   从普绪克的角度,他远比直肠子的阿道斯难对付一百倍。   普绪克不希望阿道斯做些什么冲动的事,那样只会害人害己,徒增烦扰。   阿道斯见普绪克神色如此冷漠,认定了她移情别恋,有种自己养了许多年的明珠一朝被他人攫取的感觉。   他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   男人磨了磨牙,又要动用武力。   一旁的爱妮丝看出气氛的紧张,知道阿道斯的脾气一旦发起来就收不住,连忙跳出来打圆场。   “都饿了吧?咱们先歇一下,生火吃点东西怎么样?”   普绪克知道姐姐在为自己开脱,便也跟着附和。   三人在小溪边生起了一簇篝火,趁着阿道斯捡柴火的工夫,爱妮丝把普绪克拉到僻静处,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普绪克晓得自己那点心事瞒不住。   她和那人的感情,仿佛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的死角,找不到出路……   爱妮丝听罢,沉吟片刻,“如果你真的想跟阿道斯远走高飞,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普绪克烦恼地打断,“我不是想和阿道斯远走高飞。”   爱妮丝顿一顿,“……好吧,无论出于什么目的。你不是说那人是中了爱神的金箭才喜欢你的吗?那么,咱们到科力亚特岛去寻爱神的神庙,求爱神解除命定宿恋,恢复你们两人的自由身,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   普绪克一时沉默。   去爱神的神殿,祈求爱神收回成命?   这是条她曾经想过,但又不太敢走的路。   如果爱神不答应呢?   她素来知道爱神是位随性恣意的年轻男子,钟爱浪漫巧合,不大喜欢这种有预谋的祈祷。   更何况,这桩婚姻,当初还是一道神谕赐的。   “爱神会答应的。”   爱妮丝安慰她,“爱神愿意庇佑美,绝对不会看着你与一个怪物共度余生的。只要咱们虔诚祈祷,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一定可以感动他,叫他收回成命。”   普绪克思忖片刻,还是觉得不太靠谱。   她隐隐有种预感,她就这么草率地去寻爱神,似乎太冒险了些……   而且婚姻是两个人的事情,即便要解除,她也得跟那人商量商量吧?   爱妮丝说,“我亲爱的妹妹,你是不是糊涂了?如果你告诉了那人,他还会让你去吗?别忘了,他现在可中了金箭,你对他有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力。你一旦告诉了他,就走不了了。”   普绪克一想倒也在理。   不过,她似乎还是没有什么必去的理由,爱神会不会见她也是两说……   爱妮丝还要再说什么,这时阿道斯却捡了柴火回来了。   当着阿道斯的面,两人只好缄默不言。   三人烤着火,一磋磨就是一下午,黄昏很快降临到了森林。   普绪克盯着西沉的日头,拉了拉马缰。   她该回去了,要不然天黑之前就回不到宫殿了,她还得露宿。   阿道斯自然是万分地不情愿。   “你真的不跟我走吗?”   普绪克垂下眼帘,“不了。你们自己回去吧。”   “不,我不会回去的。”阿道斯斩钉截铁地说,“我既然知道你在这儿,就不会丢下你。你一日不跟我走,我就搭帐篷住在森林里,直到你愿意为止。”   普绪克不禁要皱眉叹气。   森林的晚上露水很重,而且时不时会有野兽出没。   “阿道斯,你何苦如此呢……”   阿道斯挽留地拉住她的裙角。   他掐了掐喉结,鼓足了勇气,连表白的话都被他说得笨拙无比。   “我只希望……你的丈夫只能是我!”   普绪克右眼皮一跳,或许很多少女都喜欢这样的霸道言论,但她着实不太喜欢。   她沉了沉嘴角,控制着不让自己的表情崩掉。   *   从科力亚特岛回来,夜幕将至。   丘比特来到了森林附近。   生气归生气,他也不能自己躲起来,长久地晾着普绪克不露面。   因为在他看来,那也是一种无礼,只不过是冷无礼罢了。   泽费罗斯陪了他一道。   两人一边在云间漫步,一边说些有的没的,打趣两句,丘比特心头的阴云也比原来消散了一些。   本来握在他手里蓄势待发的金箭,他蓦然又不想放了。   ——他终究还是渴望普绪克能心甘情愿地爱她。   他在试着跟她最后沟通一次吧。   她要是真死也不从,他再用这些手段不迟。   毕竟,她不就是想看他的样子吗?   他让她看便是。   她还要什么,他也都给她。   两人刚刚落地,泽费罗斯便指着不远处林间的某处,“咦,那不是你那位美佳人吗?”   丘比特目光有些涣散,悄然无波地笑了一声,“她?”   定睛一看,还真是她。   树影斑驳中,普绪克的身边还站着另外一个男人。   男人硕大的影子和她的交叠在一起,两人相对而立,还在低声说着什么。   那男人的手,还拉住她的裙摆。   泽费罗斯意识到事情不太对味,撇着嘴尴尬得说不出话来。   再一看身边的小爱神,他周身萦绕的柔和光辉早已褪去,本来深邃的眼色也像蒙了一层灰,盯着不远处寡淡无比。   他那雪白的手半扶在树皮上,树皮被他丝丝泛白骨节掐进数寸。   泽费罗斯从未见过好友这副阴沉的样子,想劝,又不太敢劝。   半晌,丘比特的手沉沉地垂下来。   他细长的眉梢斜斜地往上挑去。   好啊。   他竟不知,林间还藏着这么一对怨侣。 第26章   阿道斯又送了普绪克很远,直到普绪克勒令叫他停下,他才磨磨蹭蹭地停下脚步。   临走之前,爱妮丝跟普绪克心照不宣地眨了眨眼。   去爱神神殿的事情,如果普绪克想好了,还可以来找她。   普绪克辞别了两人,纵马回了宫殿。   宫殿依旧萧索雄浑地屹立在暮色之中。   甫一推开门,里面黑漆漆的,一只蜡烛也没点。   那人早答应过她晚上点灯,他不在的时候,灯都是自动为她点好的。   如今灯没亮,那就证明……他在?   普绪克顿时七上八下。   还没等她适应周遭的黑暗,猝不及防地,一只沾着寒意的手便扣住她的腰。   普绪克立感发麻。   那熟悉又陌生的气息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她下意识就要惊呼,却被一根修长的手指挡在唇边。   耳边响彻冷冰冰的一句话。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能这么明目张胆的,除了那人也没别人了。   普绪克轻吁一声。   晚吗?明明天才刚擦黑啊。   溺在那人的怀中,她浑身上下只有眼珠能动。   “我,我只是出去散散步。”   “只是出去散步?”他清峻的鼻尖缓缓靠近她,扫了扫她的脸颊,“……那身上为何会有肉香?”   普绪克哑然。   她着实没料到他会这么忽然地降临,明明两人还在冷战,明明前一日他不理睬她来着。   此时,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蕴含着点微不可察的怒意,沁着……醋味。   她的嗓子被他不轻不重地覆着,细细的柔柔的,使她有些泛痒。   普绪克淡淡噘起嘴,“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他惩罚似地拧了拧她的下巴,“不错,能耐了。”   下一秒,她已经被他打横抱起。   ……   今晚月色不明,夜浓得跟打翻的墨汁一般。   玫瑰花园的后面有一座小湖,如今正是在冬日里,湖水寒冷刺骨。   那人把她挟持到了湖边。   他神色不明地坐在湖边,细挑的指尖缓缓地去拂寒凉的湖水。   “过来啊。”   普绪克浑不高兴地站在不远处,两只脚像是灌了铅一样。   “不要。”   他对她不冷不热地笑,“怕什么?这水很清澈的,温度也正好。”   普绪克望着泛霜的湖水,信他才怪。   他是不会吃了她,却要把她扔到冰湖里受罪。   ——天知道他今天怎么那么大的火。   普绪克绞尽脑汁地琢磨哪儿得罪了他,蓦然想起自己今天和阿道斯见面来着。   不会叫他给看见了吧?   可如果他真的看见了,那就正应该知道,她确实什么都没做。   吃邪醋的男人最难对付,哄起来最头疼。   普绪克适时地软下语气,“欸……我错了,今天见了个朋友,没跟你说。”   他语色沉沉,“只是朋友?”   普绪克不假思索地点头。   他忽然把她给捉过来,锁住她一双皓白的腕。   “亲爱的,你不乖。”   朋友,却可以那么情深款款地说话,那么恋恋不舍地拽裙摆。   她晾着他三四天不理,却和别的男人散步打猎,温和地说话。   他的心如何不灰暗。   普绪克换了个更软的语气,嘤嘤唔唔地说,“我跟阿道斯真没什么,他要带我走,我也给拒绝了。你不要乱吃飞醋好不好……”   她想着,这已经够嗲了,可那人仍不为所动。   丘比特已经连续被她冷了好几日了,期间又接连生了两场闷气,此刻对她自是不满至极。   普绪克手足无措。   他在等着她的表现。   普绪克琢磨着姐姐对她说的话,要想瞒着他去爱神神殿,那么现在必须安抚住他才好。   她无需忍太久的,等宿恋一解除,她立马就和他各奔东西。   思到此处,普绪克紧眨了眨眼,双唇颤个不停。犹豫了一下,她还是俯下身去,阖上双眼,鼓足勇气轻吻了他的下巴。   这只是微不足道触碰,但对内敛羞涩的普绪克来说,已经做了惊涛骇浪般的牺牲了。   好在男人终于有了反应,微微地颤了一颤。   说来惭愧,这一招普绪克还是偶然从父母那里瞧见的,当时还捂着脸不敢看。   如今却做出来了……   罢了,普绪克怯怯地掀起眸子,眸中氤氲着一层水雾。   她小拇指绕在他肩头之上,“这几天的事,都别生气了,好不好?”   那人似乎意犹未尽,反握住她的手,等着下一步动作。   普绪克却干瘪地抿抿嘴。   还有下一步?   没了。   刚要从他身边退开,他就抬手把她捉了过来,指腹沾了点力道,按在她的唇上。   “我看你,一点诚意没有。”   下一刻,普绪克已被他猝不及防地放平,背朝下地抚进了湖水中。   冰冷的湖水立刻深入骨髓,浸没了她的脸。   她想要抬脖子上来喘气,对方的寒吻已迎面覆上来,叫她没有可乘之机。   唔……那是何等冰凉的触感。   水下,普绪克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放大。   两人的发丝飘逸地铺散在水中,他的容貌已经全然展现在她面前,近在咫尺。   只是月光明灭,那张触手可及的脸蒙了太深的阴影,又是在水下,更模糊不清。   可饶是如此,她也能捉见他瞳孔中那粼粼的亮光。   ……他是一个年轻男子。   她隐约看清楚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人才把她捞上来。   普绪克瘫坐在湖边,半晌没反应过来,乱七八糟的拳头就锤向他,“你干什么,我差点被你憋死。”   那人却早已备了干净的棉毯,裹在她头上,擦净她发丝上晶莹的水珠。   “至于吗。”他一面擦干她的发,一面捏着她的雪腮,“告诉我,刚才真的很憋气吗?”   普绪克本来气急败坏,经他这么一说,理智顿时回来了一点。   她确实没怎么感觉憋闷。   准确地说,刚才在水下,她根本就不用呼吸。   湖水的寒冷,也只是一开始惊了一下,后来就感觉不到了。   普绪克眼中尽是迷乱不解。   “怎么回事?”   他冷然地笑了一下,对她这般大惊小怪甚是不屑。   “什么怎么回事,你自己身体变了,自己都不知道吗?”   联想最近发生的事,冬天,她好像也不知道冷,夏天也不知道热。   除此之外,她还会驾云……   她的身上,已经出现了某些非自然的征兆。   这震惊当真不是一时半会儿消化得了的。   蓦然间,普绪克想把面孔再浸入到水中去,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在水下不呼吸。   他见她这般傻愣愣的样子,在她紧嘟的脸蛋上云淡风轻地一拍。   “傻子。”   ……   晚上,那人酣然入梦,轮到普绪克睡不着了。   她难以相信,自己有一天也会变得不像人类。   其实从她驾西风之神的云时,就该察觉了。   云是何等轻盈之物,根本就不能承受凡人的凡体重身。   可她,却却轻轻巧巧地驾驭。   普绪克摩挲着手上的指环,不禁陷入了沉思。   原来他是有预谋的。   她的身体结构,早就被他改变了。   如今,她已经不需要在水下呼吸了。   下一步呢,是不是也会变得没有体重,没有体温,生出一对翅膀?   眼前似笼罩着一团雾,普绪克难以捉摸,这变化意味着什么。   ……   丘比特不知这犯蠢的女人有没有明白他的意思。   从他们接触的一开始,他就已经想好了他们的未来。   所谓赐予她奥林匹斯的荣光,用简单点的话来说,就是把她从一个凡人变成一个神。   这样,她就可以避免承受那生老病死的苦楚,站在与他相同的高度上。   不过神化的过程很缓慢,他得需要长久地策划。   这事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一直进行着就行了。   相比之下,他还是更在意另外一件事。   她心里到底有没有他?   他这支握在手里把玩许久的金箭,到底还要不要放出去?   一想到林间她和另外一个男人在一起,丘比特就按捺不住地头痛。   他这么费心地为她谋划,她却在外面给他拈花惹草。   真是气死他了。   可他又偏偏拿她没办法。   ……   东方的启明星还未曾升起,普绪克就感觉睡梦中有人把玩她的发丝。   “你那日说‘不知道’,现在想清楚答案了吗?”   普绪克脑海还昏沉沉地像一团乱麻。   她翻了个身。   “看来普绪克忘了。”那个声音淡淡,“需要提醒提醒你吗?”   普绪克只得睁开朦胧的眼皮,那人正斜斜倚在她枕边。   她的手被他握着,普绪克这才略微清醒了一下。   是的,那日他问她能不能接受自己,她推辞说不知道来着。   如今他来找她要答案了……   普绪克不高兴地皱皱眉,小声嘟囔,“不能。”   “为什么呢?”   “你老欺负我。”   丘比特哑然失笑。   欺负她?   他欺负她了吗,他欺负她干什么,把她弄哭了还不是自己哄。   他怀了点散漫的心思,俯下身来笼着她,以退为进,“那亲爱的能接受谁,你的小护卫吗?”   提到这个名字,普绪克的秀眉很明显地一皱。   “别跟我提他。”她抱怨着说,“那人烦死了。”   丘比特神色不明。   都说梦话是不会说谎的,他想趁着她半梦半醒时试探试探她,还真没想得到这么个答案。   虽然不一定是真的,他还是略略有些欣慰。   她没喜欢上自己,也没喜欢上别人。   丘比特无奈地摇摇头,吻了下她的颈侧,便也抽身而退,没再打扰她安眠。   破晓的朝阳缓缓升起,这时候,泽费罗斯应该已经把他钟情普绪克的事,告诉妈妈了。   丘比特想,他们很快就能在阳光下相见了。   *   普绪克等身旁的男子离开,才敢缓缓睁开眼睛。   她没什么睡意,刚才是睡意也是装出来的。   要是不借用梦话表达一番诚心,那人还不定吃多大的邪醋,不知怎么磋磨她呢。   普绪克揉着僵硬的脖子缓缓起身,刚才被他吻过的地方凉凉的,滑滑的,有种很难以言喻的感觉。   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她想了一夜,把前前后后所有的事情都捋顺了。   那人即便爱她,应该也是中了爱神金箭的缘故。   他表面上对她情难自已,但若没有金箭的作用,不一定会这样。   思来想去,普绪克还是鼓足勇气,决定去冒险。   她要到爱神的神殿去,请爱神,解除宿恋。 第27章   怀着这个想法,普绪克清晨放飞了一只白鸽,叫姐姐爱妮丝与自己会面,商量前往爱神神殿的事。   她在小信中还特意嘱咐,不要带着阿道斯过来。   她昨晚好不容易才平复了那人的心情,阿道斯一来,指不定又要生出什么事端。   如今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她可不容许再出什么差错了。   好在爱妮丝为人比较机灵,收到普绪克的小信后,借口上茅厕的工夫从阿道斯身边溜开,来到小溪边与普绪克相见。   两姐妹聚在一起,简略地画了一张地图。   现在她们的位置是城邦西南部的森林,想要到远在海心的科力亚特岛去,必须要坐船,而且还要找一位经验丰富的老海狼驾船。   第一次做这种瞒天过海的事情,普绪克心里按捺不住地紧张。   她们能成功找到爱神的神殿吗?   爱神又会不会见她,又会不会答应她的祈求?……   太多的未知数充斥在普绪克心间,她紧张得连指尖都是颤抖的。   普绪克只知道,爱神是美神阿芙洛狄忒之子。   他和美神一起诞生在海洋的泡沫中,是位年轻又古老的神。   普绪克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幻想自己见到爱神之后该怎么做,才能打动他,感动他。   一个奇怪的念头从她脑海一闪而过。   爱神有一双圣洁的羽翼,这是普天之下都知的。   那人却也有一双羽翼……   所以,是巧合吗?   *   临行前的最后一个夜晚,是在船上度过的。   当然,这所谓的“最后一个”,只有普绪克自己知道。   她已经和爱妮丝联络好了,明日她便要启程去科力亚特岛了。   那一晚的夜空不像平时黑如锅底,而是深邃而幽蓝,闪烁着朦胧的冷光,连地上的湖水覆上了一层冰蓝色的纱。   那人依旧过来陪她,和她在湖面上曳舟,小舟上摆着瓜果和淡甜的水果酒。   水果酒虽不烈,但普绪克也不敢多饮,生怕会误了明日的事。   他们也曾在湖面上共处过,只不过那日有阿道斯在场,总不如今日两人独处。   湖面无波时,那人喜欢静静看着她,仿佛在他眼里,她比酒甜。   他给她倒了一杯又一杯,轻缓地替她擦擦嘴角,“……一直没忍心告诉你,明日我要出趟远门,恐怕几日都不能来陪你了。”   普绪克暗自挑挑眉。   他也要出远门?   普绪克低声问,“怎么这么突然呀?”   他微笑了一下,“就两三天的时间,很快的。”   普绪克淡淡哦了一声。   他把桨放到一边,酒也放在一边。   “等着我,好么?”   普绪克模棱两可地嗯了一声。   印象中,虽然他平时也是优雅和善的,却从未用过这样沾了点恳求的语气跟她说话……仿佛他本身就柔弱无害,她抛下他就是她狠心似的。   他溺然揉了揉她鬓角,朝她软软地撒娇,“嗯,普绪克真好。”   普绪克摸着微烫的脸,一时想扎到湖里去降降温。   他身上那股致命的吸引力又来了,三言两语,就轻轻易易触及到了她心间最柔软的地方。   普绪克怅然深垂着脑袋,不敢去回头看他,怕自己又受了迷惑,深陷其中,明日便舍不得走了。   普绪克声音略哑,清了清嗓子,岔开话题,“你要去哪里?”   他低沉说,“一个神秘的地方。”   普绪克晓得他又在故弄玄虚。   她不知道的是,丘比特得去母亲阿芙洛狄忒的神殿一趟,跟母亲说一说普绪克的事情。   之后,他们就可以坦诚相见了,不必这么偷偷摸摸地在夜里私会。   两人明日都要出一趟门,只不过方向截然相反罢了。   普绪克微微扬起脑袋,望着漫天的星空。   无论留恋与否,今夜,注定是他们这段情缘的最后一夜了。   不出意外的话,再见时他们是相见不识的陌生人了。   可今夜,他们依旧倚偎在一起。   “等我回来,咱们补一场婚礼吧。”   普绪克微滞。   婚礼吗?   虽然她年幼时也曾憧憬过,但他们这样的关系,实在没必要办一场婚礼。   而且他们分道扬镳在即,更不该谈往后。   普绪克长长地嗯了一声。   “不用了吧……”   “你不愿意吗?”   普绪克低着眼帘,“你见过不知道新郎名字的新娘吗?”   他听罢,竟莞尔笑了一声。   “你又想看我的样子?”   普绪克不知他笑从何来,只诚恳地点点头。   那人刮着她圆润的下巴,“那普绪克真的会失望,我着实长得平平无奇,甚至没你那小护卫来得喜人。”   普绪克不理会。   她只堪堪问了他一句,“那你让吗?”   头顶的星星一闪一闪地发出有节奏的晕光,小舟悠悠摆荡着。   沉默了片刻,他才轻淡若无地低语了一句。   “当然。”   ……   朝霞如火般渲染整个天空,黑夜渐渐隐去,崭新的一天又来了。   普绪克醒来的时候,身上被盖了一层小绒毯,脑袋底下也垫了枕头。   身边的人早已没了。   普绪克揉揉惺忪的眼睛,神志在几秒之间酒恢复了紧绷。   她捏捏拳头。   之前犹豫了那么久的事,终于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   且说阿道斯这边,他在森林里搭帐篷住了好几天,自以为诚心已经足够感动普绪克了,没想到几日下来,她一点动静没有。   阿道斯不禁怪普绪克不识好人心。   他注意到爱妮丝这妮子这几日鬼鬼祟祟的,便偷偷跟在身后。   果然,他窥见普绪克暗中联络爱妮丝,而且两人要背着他偷偷出海。   “我亲爱的姐姐,前往爱神神殿这件事事关重大,为免节外生枝,千万不能叫阿道斯知道。明日一早,我们约在码头相见,一起出海去科力亚特岛。”   ——他听见普绪克如是说。   呵呵。   阿道斯当时就想冷笑,他风餐露宿地在森林里等了她三天三夜,等来的就是这么个答案?   她还真是吃硬不吃软啊。   当初她被无情地献祭给了那怪物,她不思杀敌脱困,反而留恋上了那怪物。   而他阿道斯一心一意地对她,为了把她从怪物手中救出来,吃了数不胜数的苦,她却不闻不问,对他比仇人还冷漠。   该表白的话他也说了,该挽留他也挽留了,她的心仍是半点没动。   阿道斯本就是个火爆脾气,遇事爱钻牛角尖。   对于普绪克,他越想越生气,越想越不甘心。   他回到营地后,三脚两脚把帐篷踹烂了。然后躲在暗处,敲晕了爱妮丝。   反正普绪克要出海,跟谁出海不是出海,他索性代替爱妮丝去便是。   阿道斯准备好了东西,提前来到码头,等着普绪克。   他怕少女又耍什么心眼,特意把爱妮丝的斗篷挂在树上,迎着海风,引普绪克过来。   等了不多一会儿,就见少女出现码头上。   她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纱织长裙,一对水灵灵的眉眼似蹙非蹙,纤薄的身躯在海风的吹拂下更显清丽动人,犹如一个风中的精灵。   阿道斯见她这般样子,眼球不禁充了点血。   他拿着一根荆木树杈子,缓缓从阴影处走出来。   少女很快看见了他,绷着嘴角不悦地后退了一步。   “怎么是你?”   阿道斯见她就怦然,竭力使自己粗砺的嗓音平和些,“公主,我在这里等你很久了,你不是要找老海狼带你出海吗?我带你去。”   普绪克的眉眼很明显地黯淡下来,“别胡闹了。爱妮丝哪去了?”   阿道斯靠近了一步,硕大的影子把她全然包围,“那个背信弃义的女人,已经被我丢到森林里去了。放心,有我在你身边,什么危险都接近不了你。”   普绪克轻嗤了一声,如何肯答应。   她如约来到码头边,本来是和爱妮丝约好的。   如今阿道斯横插一脚,可算是把她的计划全都搅乱了。   普绪克登时就要转身离开。   她宁愿行动暂缓,也不要和一个不靠谱的伙伴合作……更何况阿道斯还骗了她,伤了她的姐姐。   “普绪克!”   阿道斯冷硬地叫住了她,手里的荆木树杈子晃了晃,“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这么对我?”   普绪克掐着指节回头,本来想跟阿道斯理论一番的,却蓦然瞥见了他手中的东西。   荆木的树杈子,向来有使人瞬间晕厥的作用。   男人那威严的神色不容置疑,仿佛在说:想丢下他,不可能。   “反正你要出海,跟谁不是去?”   阿道斯快步上前,语速不禁有些快,“公主,别老把我当敌人行不行?告诉我你要去哪,我带你去。”   普绪克察言观色,见阿道斯脸色紫涨,跟个即将喷发的火山似的,憋足了怨气。   他那魁梧的身材就牢牢地挡在她面前,看来她不答应,是不肯罢休了。   普绪克捏了捏拳头。   只能豁出去了。   她没理会阿道斯,一头上了船。 第28章 28   海上。   渔船摇摇晃晃地颠簸着,这一片海水浑浊,从船上就能望见水下交缠的海藻,蜿蜒而上,像极了抓人的手。   普绪克躲在角落里,心也如海草乱纷纷。   阿道斯的突然出现,把她推入了一个进退维谷的窘境中。   本来一切都安排得天衣无缝,足智多谋的姐姐在她身边,两人可以商议着解决许多麻烦。   这下好了,变成她孤军奋战了。   “嘎吱”一声,船门开了。   阿道斯把一盘子海鱼端到普绪克面前,“好赖吃一口吧。”   普绪克淡淡地瞥了一眼,并不动口。   “你为什么私自改变了航向?”   她虽然没什么出海的经验,但毕竟手里有地图。   从船踏上这片海域开始,就朝着截然相反的方向航行。   一开始,阿道斯还骗她说是绕近路……但这谎话委实太拙劣,一眼就被人戳穿了。   阿道斯也不解释,沉默地捏着拳。   狡辩的话他既不会说,也不屑于说。   普绪克的目光灼灼盯着他,“你要把我带到哪去?”   阿道斯忽然把盘子放下,双手撑在她的面前,“公主,你相信我吧,我会把你带到一个完全安全的地方的,那些人永远都找不到咱们!”   普绪克后退一步,烦恼地捏捏眉心。   他能不能不这么幼稚?   若说他们之前还有情分在,这次的事,已经把这点情分完全耗没了。   “跟你说了多少遍,我真的有要事在身。”她低沉却坚决说着,“……如果你还有点理智的话,就把我送回去。”   阿道斯的眼神顿时变得又干又冷。   “不管你愿不愿意,恐怕都下不了这条船了。”   见说软话没用,他索性撕破了脸皮,“你看远处。”   远远只见数十个小黑点紧紧追随,大有把他们包围之势——它们都是国王克洛伊派来追杀他们的船只。   “他们怎么会追来?”   这么多的人,万一被追上,绝无还手之力。   可是,克洛伊找了她那么久都没找到,怎么今日忽然追杀过来?   普绪克既惊且疑地睨向阿道斯,对方眼里却只有漠然的平静。   “不用怀疑了,那些人就是我故意招来的。公主,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一条路,不跟我走的话,那些人就会把你抓去。你现在能依靠的……只有我。”   阿道斯为这套计划蓄谋了很久。   普绪克外内内刚,若不施加点外力,绝不会轻易跟他走。   阿道斯承认这么做有些卑鄙,但为了心中所爱,卑鄙一点也无妨。   那个当初夺走普绪克的那个怪物,比他卑鄙千倍万倍,她不是照样屈从了?   只要她肯伴在他身边,他发誓,会用一辈子呵护她对她好,用生命去保护她。假以时日,他一定能感动她,叫她明白自己的用心。   这厢普绪克却被他这番引狼入室的操作气得发抖。   面前的这个男人已经没有理智了,他自以为的关怀与爱意,在她眼里皆是满满的恶意。   克洛伊是她的杀父仇人。曾几何时,他们还并肩作战,视克洛伊为死敌。   如今,阿道斯居然反过来利用仇人,以令她屈服?   饶是普绪克脾气再好,也发出阵阵冷笑。   “你真是疯了。”她沉切地说。   “是,我是疯的。”阿道斯说,“普绪克,你就是我的唯一。为了你,我情愿做一个疯子。”   说话间,身后的几十个船只离他们越来越近,眼看就要追上了。   而阿道斯却并未提高船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想必,如果普绪克不肯答应,他便要玉石俱焚。   普绪克的思维迟钝了一会儿,很快就意识到,她不能跟阿道斯死倔。   落在克洛伊手里绝没好下场,可她也绝不想跟阿道斯远走高飞……她必须从两者之间斡旋,把两者都摆平才行。   沉默片刻,普绪克选择暂时妥协。   “我可以跟你走,你带我到哪都行。”她尽量用一种平静的语调,“不过,你还是要送我去科力亚特岛,只有那里能解除我和怪物的牵绊。之后,才能跟你走。”   阿道斯乍然听见这话,狐疑地扬了扬唇角。   “公主,你没再骗我吧?”   普绪克低哼了一声。   她心头如压了团棉絮,极是压抑沉闷,可还必须得忍着性子。   “克洛伊都被你招来了,你觉得我还有退路吗?”她顿一顿,“阿道斯,你真是……有点令人失望。”   *   阿芙洛狄忒的神殿。   这里处于奥林匹斯的云海深处,毗邻广阔无垠的爱琴海,终年盛开着各色的鲜花和嫩草,第一次来这儿的人都会它的美而叹为观止。   阿芙洛狄忒爱美,不但体现在华美的宫殿上,更体现在自己的容貌上。   每一日,她都要花费冗长的时间打扮,直到全身精美得无一丝瑕疵,才会出来见人。   珠帘外,丘比特半靠在墙上,望着母亲那双上妆的手,试图把她的注意力拉回来。   “……就这样,一个不小心,金箭就射在我自己身上了,可能就是命中注定的吧。您说,这缘分是不是很奇妙?”   他简略地把这些日子的事说了下,然而阿芙洛狄忒那边仿佛并没有什么回应——她正忙着挑选手头的一条腰带。   丘比特无奈,“请问,有在听我说话吗?”   “我亲爱的丘比特,你什么时候来了?”阿芙洛狄忒温和地看过来,“……欸,你刚才说什么,金箭怎么了?”   丘比特无奈,只得把话又重复了一遍。   阿芙洛狄忒的目光都在涂飞的唇脂上,心不在焉地说,“哦,真是太不小心了。”   丘比特皱着眉头。   他怎么感觉她根本就不记得普绪克这个人?   那她当初还怒气冲冲地一定要他去祸害人家小姑娘?   神使把他请到一边,“美神最近很健忘得很,她今日要去跟赫拉她们抢金苹果,心思全在那里。”   丘比特淡然挑挑眉。   看来这一趟,是白走了。   从美神的神殿缓缓拾阶而下,金灿灿的太阳就挂在天空正中央,光辉遍洒大地。   丘比特思虑万千。   奥林匹斯的神向来都是散漫而随心所欲的,自己之前也太谨慎了些。   不过好在一切都还不算晚。   他和她以后还长得很呢。   堆在心间旷日的愁云即将消散,丘比特想着,不用等到黑夜了,他现在就去找她。   西风之神泽费罗斯过来找他,调笑道,“我说,那凡人女子有什么好喜欢的,值得你这么茶饭不思?这么多日了,你可一直都愁眉不展的。”   丘比特睨了他一眼,“你懂什么。”   “我是不太懂哦,”泽费罗斯挠挠头,“不过,她长得是不是有些大众脸?今天我还在码头看在个长得跟她差不多的少女,打冷眼一看,还以为是她呢……要不是我知道她住在森林里,还真冒失地去打招呼了。”   丘比特质疑地眨了眨眼。   大众脸?开玩笑呢。   他妻子是整个城邦最美的姑娘好吧,连他这个爱神当初见了都要叹为观止。   “你又在胡说……”   丘比特沉然盯了泽费罗斯一眼,刚要说些戏谑的话,却倏然意识到不对劲儿。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长相相似的人?   泽费罗斯见他忽然缄默,“怎么了?”顿一顿,笑道,“你不会觉得,普绪克真跟人跑了吧?”   丘比特眸色一冷,已不及跟泽费罗斯多说。   他几乎是动用了某种神念,瞬移到了森林里的宫殿中——那里帘幕垂垂拉着,被褥整齐放着,寂静得能听到针落的声音。   人走茶凉。   丘比特眼眸深得像寒潭,心中那一丝希冀的泡影破灭。   嗯,很可以。   ……码头上的人,竟真是她。   泽费罗斯也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见丘比特正独自一人静立在黑暗中。   他那双颀长有弧线的翅膀沉然垂在地上,像被抽了魂,沁着脆弱的美感,显得又落魄又可怜。   泽费罗斯不禁轻声问了句,“发生什么事了?”   丘比特转过身来,清澈的阳光就洒在他浅色的瞳孔上,刺目而酸眼。   而他却仿佛麻木了,一点不知躲避。   “她,跑了。” 第29章   说罢, 丘比特无喜无悲地笑了一下。   ——她又跟他开了个讽刺的玩笑。   他也不知道心里是种什么滋味。   愤懑,自嘲,失落, 沉郁……许多种复杂的情感糅在一起,蒸得他晕晕乎乎。   那种满怀着希冀却被迎头浇个透心凉的感觉,不是亲历者不会懂。   丘比特掐着隐隐泛白的骨节,长而微卷的睫毛深深地垂下去, 平日里月一般柔和的眉尾洇出微红。   她不信他啊。   她那些温情款款的样子都是骗人的,她与他朝夕相处了这么多日,只想弃了他, 一走了之。   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疲惫又绝望。   可这样的念头也仅仅只存在于一瞬间。   心尖的伤口又开始剧烈痛起来, 一时间, 金箭的后坐力又流过了他的四肢百骸。   像是染了不正常的偏执, 丘比特的一部分精神已死, 只剩内心深处一个幻象般的声音不断驱使他:去, 去把她追回来。   他们是对着斯提克斯河发过誓的,永生永世的夫妻。   即便是地狱深处, 他也得把她追回来。   丘比特的心口微微起伏,在这股超强执念的驱使下, 所有其他的情感都湮灭了。   一旁的泽费罗斯见他就这么僵硬地伫立着, 动也不动,又是担心又害怕。   真没想到,从来只有小爱神整别人的份儿,如今他自己陷入爱情之中, 竟也这么失魂落魄?   泽费罗斯试探地想要戳戳丘比特, 看看他是不是真傻了。   “帮我去看看, 她跑哪去了吧。”丘比特眸底明灭的光隐去了,嗓音微哑,“先找到她再说。”   泽费罗斯听丘比特还会正常说话,才舒了一口气。   丘比特的修养向来好,即便在极端的盛怒之下,也不肯损了半分风操,怒火都在沉默中发泄,不会迁怒于旁人。   对于普绪克,更是一个重词也舍不得用。   ……想必这就是爱神的信条吧,宁愿死也不会丢掉风雅与浪漫。   泽费罗斯无奈地点头。   正当沉闷之际,一道淡白若无的烟忽然从丘比特身边升起。   ——这烟,是每个神都有的,人类在向他们祈祷时才会隐现。   丘比特随意瞟了一眼,却有几分意外。   他向来潇洒恣意,又非是奥林匹斯的十二主神,自是闲云野鹤,连神庙都懒得建。   唯一的一座,就在科力亚特岛的原始森林中,罕有人至,已经荒废很久了。   此刻,又是谁,对着他的神庙祈祷呢?   他现在都自顾不暇了,还有什么心情护佑旁人。   丘比特稍微用神力感知了一下,却是大出意外。   他唇色绯然,忍不住升起一丝冷色的弧度。   普绪克啊普绪克,该说她什么好。   既然要走,就走得远一点。   走了又对着他的神庙祈祷,是又想跟他玩捉迷藏吗?   *   且说普绪克这边,她上了阿道斯的贼船后,又被克洛伊的船队追逐,进退为难,着实狼狈到了极点。   然开弓没有回头箭,她现在就算想再躲回森林宫殿中去,也是不能了。   万般无奈之下,普绪克只得将计就计,先答应阿道斯的请求,叫他甩开敌人,带自己去科力亚特岛,然后见机行事。   航行了一天一夜的时间,传说中的海岛才终于出现在面前。   这是一座满是参天大树的孤岛,覆盖大片大片原始森林。   如果没有认错的话,就是地图上的科力亚特岛。   头顶铅云密布,黑漆漆的海鸟在海面上低低盘旋。浪头也越来越汹涌,看样子过不多时一场暴风雨就会降临。   阿道斯把船停在岸边,往周围打量了一圈,“就这么个荒凉的地方,真有神的宫殿吗?”   普绪克没理会他,自顾自地下了船。   她对阿道斯早已失望透顶了,多说一个字都懒得。   爱神的神殿在不在这里,她也说不好。   只是她已经费了这么大的周折来到此处,爱神要是不在的话,很难收场。   阿道斯欲言又止,“公主,你没忘记答应我的事情吧?”   他把她平安送到科力亚特岛,作为交换,之后她必须要跟他走,成为他的人。   ——如果她不答应,或者反悔,就会被交到杀父仇人的手中。   普绪克心中烦恶不堪。   她不晓得,那个她当初最信赖的人,怎么就害她身陷囹圄。   “知道。”   她只不带任何感情地抛给阿道斯两个字,不想显露一丝软弱。   阿道斯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   “你得快点,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磨蹭,克洛伊的人马上就会追过来。”   阿道斯提醒道,“下暴雨之前,你必须出来,否则,我会进去找你。”   普绪克不豫地嗯了一声。   她知道阿道斯这话确实不假,克洛伊的船一直蛰伏在不远处,随时随刻都有可能追过来。   只是,那些人是阿道斯引过来的,凭什么叫她承受这后果?就为了逼她就范吗……?   若是没有阿道斯横插一脚,一切都会顺利许多。   她忽然觉得,远处的敌人固然是危险至极,可阿道斯也未必好到哪去。   普绪克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岛上密密麻麻的树林中。   阿道斯站在原地,望着普绪克瘦削的背影,不禁浮起一丝异样的情绪。   她若向他服一句软,他定然要一马当先地冲在前头,替她找到神庙的位置。   可惜,她太要强了。   太过坚强的女人,总是没那么可爱,容易处处碰壁。   他就站在原地等她吧,等她自己折腾折腾,吃些苦头,就知道他有多好了。   不过……阿道斯望望天色,这一切都得在暴风雨之前。   *   岛上虽然大多是原始森林,未经开化,但道路却意外地平坦。   普绪克一边快步寻找传说中神庙的踪影,一边急切地思忖着脱身的办法。   可脱身的办法哪里那么好找,在呼啸的海风声中,她仿佛听见了克洛伊的船队的尖锐鸣笛声,对她紧追不舍……   除非她能长出翅膀飞出去,否则,定要身陷囹圄。   爱神的神庙并不难找,算是这孤岛上唯一的建筑了,占地不大,寂寂无声,矗立在一片树荫掩映之中。   虽然很久没人涉足了,但大殿还是圣洁无尘,大理石地面光滑如镜,明亮又清净。   一条银亮的小溪萦绕在神殿附近,曲曲折折,像丝带,终年守卫着爱神。   普绪克掬了把溪水洗脸,尽量把污垢都洗去,以保持对神的诚心。   她站在殿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有些紧张。   这里不是人喧如蜂的阿波罗神殿,是爱神的神殿,一个静谧又温柔的所在。   在这终日无声的树林之中,神可不一定能听到她的祈祷。   曾几何时,普绪克是来找爱神断姻缘的。   现在,她却只想求神救命。   阿道斯和克洛伊……落到任何一个人手里,都有她受的。   普绪克忐忑不安地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半只脚已经踏入了神殿。   小爱神的神像就矗立在神殿中央,被雕刻得栩栩如生,连眼睫毛那样细腻,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进来的人。   银质的石料发出淡淡的晕光,即便是在这样沉闷灰暗的阴雨天里,神依旧是那样光辉华丽。   他可真美啊。   普绪克由衷赞叹了一句,随即意识到不妥,埋下眼帘不敢多看。   她双手合十,跪在微凉的地面上。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微妙的氛围,细小的祈祷声回荡在神殿光洁的岩壁之间。   等了许久许久,都杳无音信。   普绪克的希望渐渐熄灭。   传言中的爱神是游走各处的,不大喜欢坐神殿。   虽然她本来就没希冀能爱神能理会她,但此时还是浓浓地失望。   因为……殿外稀里哗啦,滂沱的暴雨已经落下来了!   阿道斯说过,如果在下雨了她还不出来,他就会进神殿来寻她。   与阿道斯拼武力,她可是万万拼不过。   如今山穷水尽,所有的出路都被堵死了,留给她的时间也不多了。   神却依旧不理会她。   不多时,普绪克就听到一阵水花飞溅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是阿道斯来了。   普绪克没有办法,就想找个角落先躲起来再说。   这么一起身,才猛然感觉爱神的神像背后,仿佛有个人。   虽然殿外暴雨如注,黑如锅底,可那人周遭的视线却并不黯淡,相反泛着明珠生晕般的冷色柔影,美感难以言喻。   她揉了揉眼睛,见那人正倚坐在神像脚下,冰凉与温暖交织的目光朝她逡巡而来。   普绪克浑身一颤,却觉得这身影莫名熟悉。   “谁?”   那人仿佛沉郁地笑了声。   “亲爱的,几日不见,有没有想我?”   那沉闷的问候夹杂着点压抑,未尽的语声回荡在空落落的神殿之中,撞进了普绪克的耳中。   她发涨的耳膜如同被冻住了似的,这重复过无数次的问候,一开口,仿佛就把她带回到了森林宫殿里的日日夜夜。   这声音已经熟稔到刻在她灵魂上了!   就算化成了灰,她也认得。   不过,怎么是……他?   普绪克喉咙如卡了碎刀片。   这怎么可能呢。   “……怪物?”她直愣愣地吐出两字。   她并不知道森林中那神秘男子的名字,在心里一直以“怪物”想称。   如今大惊之下,便直接道了出口。   ——可从神像后走出的人,又哪里是凶口獠牙的怪物?   他身形颀长,眉峰如聚,长睫半掩,眼睛似含着冰澈的醴泉,肌色更胜十二月天的白雪。   他的头顶戴着枝叶编成的花冠,腰间配着几只泛着流光的箭。   几道如琴弦般颤动的金色光线散射而出,他的长相和爱神的雕像一模一样,说不尽的优雅,甚至要更灵动几分。   普绪克怀疑自己正身处在一场虚幻的迷梦中,可掐掐自己的胳膊,周围的一景一物仍是那般地清晰。   如果说渎神有罪的话,那么她已经渎过无数无数次了。   她的嗓子软得不像话,恍若神经质一般地自言自语着,“丘比特……你是丘比特?”   丘比特在她耳边沉沉,“惊喜,还是惊吓?”   当然是惊吓,吓死她。   谁能想到,爱神竟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夜夜伴在她身边?   普绪克无地自容,真想变成一粒尘埃钻进地缝儿——她此时方意识到,来神殿这件事是多么的愚蠢。   她真是脑壳子灌水了,才想出这么个自投罗网的好主意。   “天,呐。”   普绪克仍然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不住地往后退。   可那人却不肯轻易放过她,像缠人的影子,她往后退一步,他便逼近一步。   把她逼到退无可退,丘比特寒幽幽地翘起她的下巴,“亲爱的,你这样的行为,是想欲擒故纵吗?”   普绪克张张嘴,嘴却好干,干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心里的一个声音疯狂提醒她:道歉啊,跟他道歉!撞见会说话的神了,不道歉等死吗?   另一个更澎湃的声音:醒醒吧!他都把你按在墙角了,道歉还有个毛用!直接等死吧!   丘比特冷眼瞧着姑娘那急得发白的小脸,本来,他是气的,气得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他完全看不出她有任何敬神的意思,她对他巧言令色予逃予骗,甚至给他制造这么大的惊喜。   他本下定了决心要好好教训教训她,可当他知道,她居然跟个无头苍蝇似地撞进科力亚特岛,又不禁觉得她傻得惹人怜爱。   真是个不知所谓的小糊涂虫。   从她甫一进神殿他就注视着她,当然,也只是静静地注视,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而且,他就算不想守在神殿里堵她也不行,她千诚万切地祈求他降临,锲而不舍,弄得他浑身青烟滚滚,都快烧着了。   ……是她让他不放她走的。   丘比特的指尖在她柔软的衣裙上缓缓滑过。   既然是她自己送上门来的,他也没有理由拒绝了。   姑娘忽然握住了他的手,又轻又软,仿佛用尽了她毕生的勇气,“求你了,我真的错了,我不奢求你的原谅,但是现在……”   她慌张地望了望殿外渐渐逼进的阿道斯,还有那些海滩周围的、来抓她的船只,“……你救救我好不好?落在那些人手上,我就完了。”   普绪克喉色清丽,几滴晶莹透彻的水光顺着她的雪白的面庞滑下来,啪嗒一下染湿了她的衣襟,她也不理会。   ……比起会说话的神,她更怵那些外面的那些人。   丘比特眸色深了深。   谁能把他小绵羊般温顺的普绪克逼成这样的?   她或许不知道,她现在这副娇怜的样子,光站在那里不动就足够让人心发颤了,再心冷的男人都熬不住。   别说救她,地狱塔尔塔罗斯都能为她闯。   丘比特咽咽喉咙,纤长浓密的睫毛蒙上一层阴影,遮住他眼底那不可说的情愫。   “普绪克,你这是在求我吗?”他抚净她的眼泪,低哑着音色,“你晓不晓得,该怎么和神讲话?”   普绪克水光朦胧的眼睛阖了阖。   他婉转的尾音萦绕在她耳边,若隐若无地提醒她……神是不会跟凡人直接说话的。   她得向他祈祷才行。   普绪克当然为难。   从前不知道也就罢了,如今他人就明明白白地站在她面前,身上还染着她的味道,带着她的印记,叫她还怎么虔诚得起来?   不管了。   普绪克只一狠心。   她手指颤了一下,便要双手合十。   “你连祈祷都不会吗?”   那人微微出声阻止了她,浑没正经地摩挲她的手心,“我教你一次……你想不想学?”   两相接触之下,柔软的触感顿时传遍全身。   明明他手心的温度还跟从前一样,甚至连每一条掌纹都是她熟悉的,可来自于神的抚摸,还是叫她太阳穴突突乱跳,有种渎……神的感觉。   啊,这甜痛的滋味快要把她淹没了。   “我……”   “嗯?”   阿道斯的脚步声已经很近了。   再磨蹭下去,她和他都得露馅。   到时候他可以隐身遁去,而她呢,还得被阿道斯拽走。   “学。”   她咬牙蹦出这么个字,话音未落,唇间就落下来柔若羽毛般的一吻。   猝不及防,点到为止。却又干脆利落,入木三分。   普绪克瞪大眼睛……他怎么还是随便地吻她?   他还是不是神了。   丘比特神色不明地揉了揉她唇,那俊美的五官压低下来,无限接近。   普绪克推诿不得,害怕地闭上眼睛,以为他又要靠近,耳边却响起一个略带笑意的声音,“学会了吗?”   普绪克倏然清醒。   这是学了个啥!   对方那冰蓝色的瞳孔,就堪堪对着她,倒映她的面容。   虽然换了个身份,但他磋磨人的方法还是和以前一样。   那脉脉的眼神无形告诉了她,向爱神祈祷,双手合十可没用。   你要让他听见……   普绪克头顶蒸着呼呼的热气,足以烧开一锅水,用小得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说,“学……学会了。”   她忽然冒出个奇怪的念头,是不是他对每一个人,都这样……?   然而这座静僻又幽净的神殿告诉她,这里是片无人区,除了她,根本没有旁人来过。   他只庇佑她一人。   她像是被推入一个山穷水尽的狭窄角落里,眼前唯一的光,就是他。   可这道光稍纵即逝,她若是不抓住,就又要掉进无底的深渊中了……   丘比特就在她身前很近很近的位置,他是那般地好看,甚至可以用漂亮来形容,浑比雕塑上更奇丽三分。   他浅浅对她说,“学会了?那就试试吧。”   普绪克跟站在悬崖上似的,脚底缥缥缈缈,仿佛一个不甚就要踩空。   此刻的她,无比希望他能端起些神灵的架子来,训导她也好,责备她也好,只要高冷地保持距离就行……可他这般循循善诱,是故意让她不敬神灵吗?   三分情愫三分理智,普绪克仰身上前,学着他教她的,轻啄了一下。   对方那近在咫尺的秀丽眉眼,让她恍然有种吃亏是他,占便宜的是自己的错觉……   抽身而退已来不及。   丘比特温柔地扳过她的脸,将她额前碍事的碎发掖至耳后。   他薄唇轻启,语气不善地拍了拍她的脸蛋,“差点劲儿。”   说着手一挥,一道厚厚的结界已经出现在神殿外,阻隔了来势汹汹风雨,也阻隔了来寻她的人。   ……   在结界的阻隔下,普绪克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任何人都找不见。   阿道斯早已到达了神殿的附近,可里面空空如也,哪里还有人。   周围皆是漫无边际的大海,孤岛就这么大,普绪克没有船根本就不可能从他眼皮子底下脱逃掉。   难道又中计了?   阿道斯重重地锤了下大地,恨不得也锤死刚才心软的自己。   可克洛伊的船队已经上岸了,四面八方的铁蹄声传来,正在围捕他和普绪克两人。   阿道斯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明明每一步都是算计好的,普绪克又没有长翅膀,怎么就忽然蒸发了?   现在弃了她去逃命,阿道斯是能办到的,但他不愿意。   他怎么甘心就这么舍了她?   一定是有人捷足先登,比他更先一步带走了她。   可恶!   阿道斯的内心陷入极度的颓靡,他坐在海岛湿漉漉的土地上,终究是不甘心就这么逃走。   只要普绪克不出现,他宁愿被抓也不走!   ……   普绪克被带到了一处长满鲜花的草地之间。   这也是一处海岛,只不过是在近海,又毗邻着奥林匹斯,所以天气终年是温和的,没有科力亚特岛的那些狂风骤雨。   四周静谧无风,小河缓缓流淌,绵羊在小溪便静静吃草,是个很适合谈话的所在。   普绪克抱膝坐在草地的正中央。   她说这一切太突然了,需要时间静静,他便带她来到了这儿。   她自己坐在草地上想了一个小时,还是没想清楚前因后果……这事太迷幻了,迷幻到她接受不了。   思及此处,普绪克又忍不住去偷看他。   那年轻中的爱神就在她身畔,不足三步的位置。   一片叶子遮在他双眼上,他正半倚在树干边假寐。   丘比特确是生得极完美的,很好地继承了其母阿芙洛狄忒的独一无二的容颜,连一颦一动都是透着风雅。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肩膀有一小片伤痕。   伤痕早已干涸,肌肤上留下一片褶皱,是当初……她拿灯油时烫的。   这伤生在别人身上也就罢了,生在他身上就分外突兀,就好像纯净的宝石长了一道裂缝,明珠蒙了个小黑点似的。   普绪克不免暗自唏嘘一番,又觉得有点对不住他。   但是,她记得他是能自愈的,为什么这道伤疤却没好?   正当思绪神游之际,猛然听见突兀的一声。   “想好了吗?”   普绪克被吓了一跳。   再一回头,他已不知何时在她身后了。   “没,没有。”普绪克小声地答了一句,忍不住问他,“你……肩膀上的伤,还疼吗?”   丘比特刮了下她软嫩的鼻尖,“关心我?”   普绪克嘟着嘴。   “不是。”   她只是不想对他抱愧罢了。   丘比特挑了挑眉,浑不在意地解释道,“本来是能好的。但是,我想着,留下你的一个印记似乎也不错,便搁着了。”   “不错?”   普绪克皱起眉,低声地说,“这丑乎乎的伤疤,你还觉得不错啊?”   丘比特笑,“当然。”   这伤疤是她半夜偷看他留下的,只要她还愿意偷看他,就说明她对他还有一丝好奇心,没把他当成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在不能展露身份的那段时间里,他真的摸不清她的心。他不怕她恨他厌他,最怕她对他无感,心里没他,把他当空气。   所以,丘比特把这个有故事的伤疤留下了。不论美丑,都还算是他们爱情路上的见证。   普绪克愣了一下,显然对他的做法不大理解。   一阵清风拂过,带着点草地的芳香,使得她的发丝都散乱了。   她忙趁着梳理发丝的机会垂下头去,遮掩自己眼中的异样。   “丘比特。”她深沉地叫了一下他的名字,“你可瞒得我好惨。”   姑娘唇色淡如水,轻轻闭阖,说出了这么一句话,仿佛是控诉抱怨,又仿是在委屈撒娇。   就像真的有某种命中注定似的,她兜兜转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回到了原点。   她今生算是摆脱不了他了。   普绪克含蓄又可怜,她这般两靥生愁的样子,如一株被露珠沾湿的风信子。   “所以,你是自己中了自己的金箭了吗?”   普绪克从刚才就一直思忖着这个问题。虽然有点逻辑不通,但这似乎是他莫名痴迷自己的唯一答案。   丘比特抚了抚她的额。   他诚恳地说,“某种程度上,是吧。”   可能初见那几日,他真是鬼迷心窍了,竟对沉睡中的她起了不该有的心思……这心思如此的隐蔽、细微,他自己都意识不到,可金箭却帮了他一把。   丘比特自认对她的痴迷也没到那种程度吧……也没色令智昏到拿金箭给自己一箭。   “所以,你就别不安分了。”丘比特无奈地说,“好好待在我身边当解药,行不行?”   他待她也不错,好吃好吃地供着她,有危险也袒护着她,为了她连难缠的妈妈都搞定了,简直堪称是丈夫中的典范,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然而姑娘却显然不这么想。   普绪克窃窃嘟囔了一句,“……不要了吧。中箭的是你,又不是我。”   他尚且为“怪物”时,她就跟他商量过,如果他真的中了爱神的金箭,那就去求爱神再赐给他一记铅箭不就好了?   可他自己竟是爱神,看来是断然不会再给自己戳一记铅箭了。   丘比特听了这话倒也不生气,无甚波澜地掐掐她的脸蛋,“你不答应,倒也由得你。不过,我有的是时间跟你磨耗。你把神的身份都给戳穿了,还妄想全身而退,嗯?”   他的气息是如此地逼进于她,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遮盖于她……倒也确实,跟这些蛮不讲理的神扯上关系,就别想过正常人的生活了。   普绪克捻了捻手指,“你讲不讲理啊?”   他摇摇头,“不讲。”   弹了弹她的脸蛋,又说,“忘了告诉你,你本来确实要嫁给怪物吕戎克的,那是道真正的神谕。不过,实在叫人有些不忍心。”   丘比特说着,手指一寸一寸从她身上滑过她战栗的骨节,缓慢而内敛地道,“……我总比吕戎克要好些吧,总不会吃了你。”   普绪克垂头听着,他的话,乍然听来还有点道理,实际上又在诱哄她。   不知不觉间,普绪克被那人优雅自如地按在了柔软的草地上。   她的神志愈发收紧,张大眼睛瞪着那张无限靠近的俊逸面庞,提醒自己耽于容色,不要被他无害的外表所欺骗……   普绪克忽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神谕,”她蹦出两个字,“阿波罗的神谕跟我说,你才是怪物吕戎克。”   她想到此处不禁心神一振,挣扎推开他,反手揪住他的衣襟,“你们到底谁对?”   丘比特的兴致顿时被她这么一句话浇灭。   阿波罗……她还敢提阿波罗那家伙?   公报私仇不说,一顿胡乱操作,不知给他添了多少麻烦。   这一次普绪克跑到海岛上去,恐怕也是被这道荒谬的神谕所影响吧?   “你别信。”   丘比特那如小扇子般浓长的睫毛阖了阖,瞳孔中清辉淡淡,略微委屈地说,“我亲爱的,你真觉得,我是杀人如麻的怪物吗?”   他把达芙涅的事情简单讲了下。   他承认,那件事是他做得有点过火了。   可是,这是他的职责啊。   天底下皆是恩爱的情侣,那怎么行。   就连他的母亲美神,都是把美貌只赐给一部分人,所以这世上才有美丑之分。   普绪克听罢,却小声评价了一句,“你自私啊。”   他嘴里说天下的情侣要有甜有痛,有幸福的就有悲剧的,可他却执着地追着她,非要把她拢在手里不可。   丘比特宛转笑笑,顺手把她圈在怀里,“有一点吧,但不是特别。我要是特别自私的话,早就一记金箭放给你了。”   还用得着这么麻烦?   前些日子,就在她最叛逆的那段时间,他明明已经准备好了金箭,最终还是没忍心放。   或许他也生了点凡间男人的劣根性,想要看她从一开始的不情愿,一点一点地离不开自己,再毫无保留地爱上自己……这种渐变的感觉是微妙的,而且是有成就感的。   普绪克听他这么说,心下黯然。   她的各种离开他的借口,都被堵死了。   她可能真的要抛下一切,背井离乡,乖乖给他当“解药”。   他和阿道斯不一样的。他最擅长叫人无声无息地愧疚,叫人不忍从他身边离开。   普绪克略微有些茫然,摸不清自己的心。   她记得,云间的神是不能随随便便和凡人在一起的吧。况且他们的开始又是如此地戏剧性,仅仅是因为一支误打误撞的金箭。   普绪克伏在他膝盖上撒娇,“你要不……就放过我吧?找个山林水泽的仙女,都比我强上一万倍。”   她只是个凡人罢了,只想帮父母报仇后,在自己的城邦里过平平淡淡的日子,经营管理自己的国家,使它越来越富庶。   她不过蝉翼之躯罢了,如何能承受神的爱?   丘比特眼中的暗光明灭了一下,“你想得美。”   她走了,她是过上平淡的日子了,他就惨了。   那金箭的后坐力将无穷无尽地折磨他,只要普绪克不在身边,他就无时无刻不承受思慕的痛苦,如冰镇如火烧……如幽灵一般磋磨着他。   所以,就算是为了他自己能好过一点,他也得牢牢困囿着她,不让她乱跑乱走。   他说她是他的解药,真是一点没夸大的。   “神是不能和凡人结为伴侣的,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普绪克眸光闪烁了下,其实她还有半句话没说——他们之间只有露水情缘,理应天亮就各奔东西。   那拈花惹草的天公宙斯,便一直是这么做的。   他作为爱神,理应更懂。   不想丘比特极轻地噗嗤了一声。他旖然攥住了他的手腕,“亲爱的,你真是傻得可怜。”   能不能成伴侣,还不是他这个爱神说了算。   确实,神和凡人只有悸动,不能轻易结为伴侣。   ——却不是因为身份的缘故,主要是神的寿命是亘古的,凡人的寿命只有短短一瞬,两者根本无法匹配。   但普绪克不一样啊。   她虽然现在是凡人,但也会成为一个神的。   普绪克试图跟他把利害解释清楚,“我就算给你当解药,也当不了多久的。我会老去,还会死。”   没想到他却很轻松地说了声,“知道。”   “知道?”   知道他还一定要她?   丘比特目光中那道明亮的痕岿然不动,无形中把她的那些小念头给掐灭。   “如果说,那样我也要你呢?”   普绪克的嘴干瘪瘪地沉下去,再也无话可说了。   他此刻的情话,是如此地动人……可普绪克知道,他们根本就不是同一等级的存在,她根本就没法跟他争。   他若是存了心想一直一直欺负她,那她毫无办法,就得一直一直任他欺负。   正当懊丧之际,丘比特却神色可亲地吻了她一下。   “逗你呢。你若是真对我一点情分都没有,我也会让你走的。”   普绪克倏然瞳孔一说。   她也泛起一丝笑。   “你不会又在耍我吧?”   丘比特默然点了点头。   “毕竟,两人过得都不舒服,是吧?”   普绪克右眼皮跳了跳。   这男人花样实在太多,表面上柔弱无害,其实随便一个手段就能把她诱得团团转,让她深陷其中而不自知。   普绪克狐疑地盯着他。   果见他话锋一转,眸中浮现冷冷微亮。   “但是,有一个条件。”   普绪克顿时泄气,就知道他又在跟她玩套路。   她软软又失落地说,“什么呀……?”   他不会让她去摘天上的星星,摸夜里的月亮去吧?   丘比特不疾不徐,带着一丝诡谲的笑意。   “放心,有分寸。”   犹记得阿芙洛狄忒拿到金苹果后对他说的话——   “我叫你去让普绪克和怪物相恋,你居然背着我收留了她,真是太令我失望了。你记得,必须及时甩掉那女子,你要出各种难题为难她,让她去挑豆子、去摘黄金羊毛,甚至把她送到冥府去……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必须把她甩掉!”   丘比特当时就扬扬唇。   他答应了。   倒不是惧怕母亲的威严,主要是普绪克凡人之躯,是不可能轻轻松松蜕变成神的。   她必须要经历一些考验,才能脱胎换骨。   母亲所勒令的这些严苛任务,正好适用。   普绪克得一道道地通过了,才能完全获得神格。   当然,他会帮她。   丘比特知道,虽然自己魔怔似地痴迷于她,可她却还没有喜欢上自己。   可他又不忍失了他和她相处中那点细微的美感,不想用强硬的手段逼迫于她。   没得办法,只能日复一日地缠着她了。   此刻,普绪克又跟他提起分道扬镳的事,他自然而然地就把这些难题说了出来。   普绪克险些被吓得口吃。   “你你你你你……”   他存心没想让她走好吗。   莫说别的,就单论前往冥府这一条,是活人能做到的吗?   他这是死都不放过她呀。   可对方那清峻的神色根本就不容反驳,反复在敲桌板对她说:就这,没得商量。   普绪克揉了揉太阳穴,忽然觉得他比阿道斯难缠。   难缠多了。   “你还讲不讲道理,”她又词穷了,只得无力又苍白地跟他辩驳,“这根本做不到好吗……还说什么不强留,根本就是在骗人。”   丘比特莞尔一笑,“你要是非这么想,也由得你。毕竟,做不到这些事,按照咱们的约定,你还得乖乖给我留下当解药,是吧?”   普绪克捂着脑袋。   她答应了吗?   他们只是初步商量一下好吧。   “你答应了。”   丘比特却不知何时与她十指交扣,掌心的温热传过来,仿佛直透她的心脏。   这般十指相扣,是直通心脏的动作,也是婚礼上新人交心的动作。   “约定……立即生效。” 第30章   普绪克望着面前男人湿漉漉的眼神。   万种情思, 都藏匿其间。   偏偏又这般,纯粹得没有一丝世间的杂质。   普绪克呼吸微重。   此刻跟他的任何一点接触,都令她神经过敏而不知所措。   这次算是棋逢对手了, 再不可能独善其身了。   一股冲动涌上脑海,普绪克沉默片刻,说道,“答应就答应。不过我若是真的做到了, 你可不要反悔。”   丘比特顿时笑了。   他意味悠长地夸赞她,“好啊,我欣赏有志气的。”   说罢, 便又来磋磨她。   两人这般纠缠在一起,起又起不来, 挣扎又挣扎不动, 普绪克只能用余光去瞥着他。   他当真是造物主的杰作, 身上的每一寸都生得极是完美。   普绪克最喜欢他那双冰澈的眸子, 以及眼睑下微微翕动的小睫毛。   从见到他的第一眼, 普绪克就本能地想去碰一碰。   跟他这个人没关系,只是单纯遇见美的东西, 本能反应。   现下他离她离得这般近,普绪克慌乱之中, 食指跟羽毛似地从他喉结一拂而过, 像是在混乱中的随手误触。   丘比特忽然掐住她的手腕。   他那绯色的双唇略有凝固,“亲爱的,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他是一个神,但还是一个男人。   如果非要排序的话, 他首先是男人, 才是神。   她这样误打误撞, 他受不了。   普绪扑腾扑腾地眨着眼睛。   最后的神志消失之前,她晓得她又做了不得的错事了……   *   戳穿了身份之后,矜贵的爱神殿下再也不愿委曲求全地住在逼仄的森林宫殿中了。   他把姑娘带去了奥林匹斯神山,毕竟算起来,那里才是他的家。   奥林匹斯神圣峻峭,斜抖的山岩上长满了奇花异草,仙雾萦绕其间,终年风和日丽。   本来是要带着普绪克直接飞上云巅的,然而她实在是恐高,在人间驾云还好,到了险绝奇绝的奥林匹斯山上,往下看一眼就要吐。   在被她吐过一身之后,丘比特只得无奈地陪她走路上山。   然而山间的雾气实在太浓,走不多时就浑身挂霜。   丘比特往水泽仙子借了个白纱巾,裹在了普绪克的头上,借机胡乱揉了揉她柔软的头发。   “干嘛揉我?”   少女软软地不满了一句,皱起了嘴,纤长的手臂便护在脑袋上。   她眉头染了些许霜白,小脑袋从半透明材质的纱巾里探出来,懵懂又无辜,说不出的净透水灵。   丘比特睥睨了她,湿嗒嗒的指尖抬起她的下巴。   “不让?”   她刚才吐他一身的账,他还没跟她算呢。   当时她刚才高空上下来,双腿发软,脑袋就伏在他怀中。   就这猛地一吐,那些浊物几乎从他衣襟领口灌下去,不偏不倚地吐了他一身。   当时万恶的泽费罗斯恰好经过,那家伙往这边瞥了一眼,笑声几乎响彻整个奥林匹斯。   ……很好,短时间内他不用出来见人了。   揉一下她,又算得了什么,他恨不得揉她千下万下。   普绪克也忆起了刚才的事,浑难为情地一咧嘴。   “我给你洗衣服。”   她苦思了半天,就想到这么个补偿。   丘比特乜着少女真诚的眼神,只礼节性地谢了谢她。   洗衣服?不用了吧。   等她给他洗完衣服,这点子破事全奥林匹斯都知道了。   她要是实在愧疚的话,乖乖让他多揉两下就好。   普绪克察言观色,也晓得刚才自己做错事了,只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   然而这一趟上奥林匹山一波三折,没走多远,她的鞋子又被尖锐的山石剐坏了。   普绪克的凉鞋是用黄皮革打的底子,两条细细的草绳缠绕在脚腕上。   这样略显简陋的鞋子还能应付平原之地,一到了山间,就哗啦啦地烂掉了。   可她垂下眼帘,又不敢说。   刚才她已经那样无礼地吐在丘比特身上了,此刻行到半途,再要修鞋,就显得矫情了。   一路砂砾密布,黑色的山岩粗糙硌脚,就连某些植物的叶子,都是带着小刺的。   这么一顿硬扛下来,不仅行动上慢吞吞,脚面也红肿了好几块。   不过也不甚疼,左右都是能忍的。   正在当遮掩之际,耳边冷淡的男声打破沉默。   “脚怎么弄的?”   普绪克茫然抬起头来,猛感身子倾斜。   不及她反应,整个人已经被他抱了起来。   一双玉石般温凉柔软的手覆盖她的脚面上。   再一看面前的男人,丘比特虽遮着眼帘,但眸光晦暗,平静的瞳孔中泛着明显的不悦之意。   “鞋坏了怎么不知道跟我说?”   普绪克黯然不知该怎么答才好。   她不是怕他生气嘛。   不过,他好像还是生了气。   普绪克沉吟片刻,变变扭扭地说了个蹩脚的理由。   “嗯……我习惯赤足走路。”   丘比特淡淡瞥了她一眼,使了点力道捏了捏淤肿处。   “嘶。”   普绪克倒吸了一口冷气,脚下意识便要一缩,却被他不轻不重地握着。   她眉梢沉沉地下垂,浅色的唇颤动了下,藏住了眼里宛转的暗波,只得向他示弱。   “丘比特,疼。”   这句话像是有什么神奇的魔力似的,丘比特微澜,脸色终于缓和了些。   他那含着神力的手指尖轻轻拂过红肿处,那些伤便立马好了……带着些许的微暖,那样心照不宣地摩挲,仿佛他的某些情意也都倾覆在指尖。   “我有那么可怕吗?”   他略微隐晦地训着她,哄小孩似地磨她,“如果你暂时不能把我当爱人,那就当亲人,好不好?”   这山幸好还是石头做的,若是长满了刀尖,燃满了火焰,她也打算一直忍下去吗?   普绪克小声叹了口气。   当亲人,是说她可以随便麻烦他,随便叨扰他的意思吗?   她一时还真是不大敢。   “我刚才不是吐了你一身嘛,”她顿一顿,闪烁的小眼睛逡巡着他,“我怕……怕你再训我。”   原来是因为这个。   丘比特浑阖了阖眼。   得。   以后就算是她吐他千次万次,他也不舍得提一句了。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她这么娇怜呢?   要养她,还真是得下点工夫。   丘比特想了想,她再麻烦,只要还在他身边,也是甜蜜惬意的。   她若是真走了,那他得活活被金箭给疼死。   他平淡地替她穿上鞋。见少女还是涩涩答答,只得说点别的,岔开话题,博她一笑。   不过,一时还真想不到什么别的由头。   “要不然咱们去找泽费罗斯,打他一顿?”   *   普绪克被安置在一间宽敞明亮的宫殿内。   宫殿的名字是美神诞生时亲自赋予的,里面的陈设被布置成了森林宫殿的模样,连普绪克之前常睡的那张床,也一道搬来了。   倒不是眷恋那些旧物,只是普绪克睡觉有择床的习惯,用旧床会舒服很多。   两位水泽仙女负责照顾她。   爱神的居所猛然来了位美人,不禁引起周围其他仙子议论纷纷。   人人都传言说普绪克凡人城邦的公主,偶然看见了她们的小爱神,便一见倾心死缠烂打,爱神一时心软,才暂时把她带回来的,阿芙洛狄忒过不了多久就会把她轰出去。   “她目光直愣愣,身上穿得衣服也粗糙得很,连一条明月宝石腰带都没有。”   “她的头发连玫瑰精油都没抹,长相也平平无奇。”   “她进奥林匹斯时,连云都不配驾。”   “她莽撞极了,浑身像是没长骨头似的,昨日还直接撞在了爱神怀里。”   “她惯会使些凡人的不正经手段。爱神吻她,她还躲,欲擒故纵。”   ……   诸如此类的流言蜚语不断,时不时就吹进普绪克的耳中。   普绪克觉得,与堪称男神的丘比特相处,她成了众矢之的。   说出来怕那些人生气,她还真不是死缠烂打的。某种程度上,是丘比特……死缠烂打她?   说起来,她逃也逃过了,拒绝也拒绝过了,还不是被他带到了这里。   她想走,还暂时不能,得通过那么多那么多的考验。   这般像极了挑衅的言语,普绪克只心里想想,自然不能说出去。   她索性不去理会那些吃酸醋的女仙们。   若真有谁有本事把爱神的魂儿勾了去,叫他少许移情别恋则个,她每日还能少受些苦。   一路爬山进奥林匹斯,普绪克受了不少的风寒。   她居住的地方,就有一条终年热气弥漫的温泉。   泉水清澈如镜,铺着各色的鹅卵石,小鱼时不时地游荡其中,甚是惬意怡人。   两位水泽仙女帮她试好了水温,便把她的旧衣服拿走。   “普绪克公主请先沐浴,稍后我们就会把干净的衣裙送过来。”   没有衣裙在手,普绪克总觉得有些不妥。   但她瞧着周围静谧幽净,也就只有她一人,便也就没多说什么。   下到水雾氤氲的温泉中去,暖融融的热意迅速包裹了四肢百骸。   普绪克这些日子以来出海、淋雨、爬山,着实奔波了不少地方,乍然舒缓下来,只觉得神经松弛,眼皮也迷迷糊糊地重起来。   梦中,恍惚觉得有一双手按住了她的肩头,贴在她的颈侧,和风般地吻了她一下。   普绪克猛然睁开眼睛。   她的肌肤在泉水的映衬下更显雪白,浓长的金发凝成一缕一缕,正被身后的人把玩着。   那人孟浪地滑过她发丝柔美的曲线,手心反贴在她的下巴上。   “别动,正给你绞头发。”   不用想她也知道谁来了。   但是这人走路怎么跟猫似的,一点动静都没有呢?   普绪克顿时面红耳赤,一头扎进了水里,死活叫他先出去。   那男人却不会管那么多,轻轻易易地就把她给提了上来。   他捧着她的脸,在她那饱满的额上轻嘬了一下,“躲什么,跟我还用得着害羞?”   普绪克甩甩脸上的水珠,懊恼地看着他。   许是周遭热雾弥漫的缘故,丘比特那向来向白的肌上,也微淡似无地沾着些许血色。   迤逦的眼尾漫不经心地下垂着,那样深蔼的神情,如暮色中的月一般柔和。   他许是故意要作弄她,插着她的头发不让她躲闪,低哑着嗓子说,“再敢乱动,这个东西,可就不给了。”   普绪克一抬眼,她的那一叠衣物就被他叠在膝上。   天……怎么就落到他手里了?   她伸手便要抢,却见丘比特幽幽地抬了抬眼皮,扬手给挡了回去。   她肩膀委委屈屈地抖了一下,“你又要干什么呀。”   丘比特笑涡周围扬起红晕,“不是说了吗,绞头发。”   说罢,竟真一下下地帮她拢着头发。   他手里没拿梳子,纤长的五指就从她的头皮间穿插而过,反复琢磨,手法暗含情致,叫人又舒服又酸涩。   被握住命运头发的普绪克,抱着双臂,头皮不禁传来一阵阵麻痒。   虽然她之前也知道他爱摆弄她,但却不知他何时有了这样的兴致,竟对她的头发也如此感兴趣……   普绪克度日如年地坐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   她微微侧过身来,低怜地勾住他的小拇指。   “要不,给我上一点玫瑰精油吧?”   丘比特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不用了。你的头发已经很润滑了,不需要精油。”   她应该不晓得,不施铅华的她已自带幽香了,若是再加什么玫瑰精油,恐怕天上凡间无一人能把持得住。   普绪克淡淡地哦了一声。听他这口气,浑像是在打造自己的艺术品似的。   可她不想老被人议论啊。   她听说奥林匹斯的仙女们都是在头发上抹精油的,她要是不上,恐怕又会被那些人议论。   “我其实还是想要一点。”   少女低垂的睫毛压低过来,温顺地靠在温泉岩壁上,又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可她着实太纯净清嫩了,什么都写在脸上。光是望一眼,就能把她那点子心事看穿。   丘比特沉吟了片刻,拍了拍她的脸颊,“亲爱的,你要是喜欢,不如摘朵花来带。花香也自然晕染头发,比精油更好用。嗯?”   少女对这类妆造小技巧总是格外注意的,她紧锁的眉心倏然松了松,半信半疑地问,“真的啊?”   她精神已抖擞起来,整个眉弓都跟着青提,映得整个五官更加明媚可人。   丘比特喉咙发痒,咳嗽了一声,拿浴巾把她裹了。   不得不说,他对她真是一点免疫力没有。再看下去,他怕他自己熬不住。   他克制了一下自己,嘶哑得几乎要直接捏上她一下,“你想要什么花,我……给你摘。” 第31章   奥林匹斯圣山没有白天黑夜之说, 曙光亘古不灭地照耀在云海之上。   翌日普绪克换了身新行头。   浅金的长发被一条丝带挽住,上面点缀以零零星星的各色小花。   两缕细细的发丝垂在鬓间,左右狭长的眼尾处,各画了一只振翅的蝶。   用色大胆, 浪漫又绚丽。   其他仙女们看见了, 不免又窃窃私语起来。   “这是什么妆容啊, 没见过。”   “有些做作了。”   “裙角没有星光, 也没有佩戴一颗宝石。”   “头发自以为挽得好看,其实怪异又俗气,爱神殿下最讨厌往脸上乱画东西。”   ……   “呃,你们不知道, 这就是爱神殿下画的吗?”   *   那些仙女看不见,她们心心念念的爱神殿下,此刻正被普绪克一声一声地痛骂着。   神殿的山峰背后,有一座堆满谷物的仓库。   此刻,普绪克正半跪在仓库的地上,忙着把麦子、谷子、野豌豆、蚕豆混在一起的种子分开, 并且分门别类地整理好。   这一切工作都要在天黑之前做完, 否则就要接受处罚。   按照她和爱神的约定, 她得接受一些严苛的试炼,才能从他身边离开。   这分谷物的工作, 就是第一项任务。   普绪克秀眉微蹙,擦了擦额上的细汗。   犹记清晨时分, 丘比特把她带到这儿时, 浑不在意地倚在仓库门前, 脸上平静如水。   “别看我, 这都是妈妈给你的任务, 我只是个监工罢了。”   说罢,晃了晃手里的东西。   那是个蛇皮做的长鞭,上面还刻着美神的徽章,想必就是她一旦完不成任务的“处罚”。   普绪克当时就提出异议。   “这太多了,一天就算不吃不喝也做不完。能不能多给我几天时间?”   那人哦了一声,似乎受了点触动,温和地抚了下她的脸颊。   普绪克还以为他心软了,却见他冰冷地摇摇头。   “不行哦。”   普绪克咬了咬殷红的唇。   就知道他没那么好说话。   “……好吧。给我一个筛子,我尽量试试。”   没想到他依旧摇头,“也不行。”   普绪克猝然一急,连工具也不给她,难道这么多的谷物,就要她赤手空拳地挑出来?   她恹恹抱怨,“连筛子都不给,就算我能挑完,手也会废掉的啊。”   “试炼要是简单了,还能叫试炼么。”   丘比特唇间泛着散淡的笑,缓缓地跟她讲,“亲爱的,你既然答应了要接受试炼,是不是就要遵守规矩?”   普绪克骤然泄气。   她知道,他每次这般细致入微地跟她讲道理,都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   这人平时对她和蔼依顺,怎么就在关键时刻掉链子呢?   普绪克沉吟片刻,艰难地说,“那我是你带过来的啊。不如,你稍微通融一些吧,不然我要是完不成任务,你也不好交代……”   丘比特神色无澜,“很好交代。任务是你的,与我无关,我只管处罚便好。”   说着沉沉勾起她的下颌,毫不掩饰地呈露对她的兴致,“而且你完不成就对了。让你把所有任务都完成了……我亲爱的,你不就跑了吗?”   普绪克总算看清他的恶劣了。   她微微仰头,轻颤着睫毛,“丘比特,你成心。”   他清浅一笑,抬起她的手腕吻了下,有恃无恐,“是。对你,我就是成心的。”   ……   于是普绪克便独自一人被关在这仓库里了。   黑暗的环境无形中为分类工作增加了难度。仓库是封闭空间,大门一关,没有阳光进来,她只能凭着缝隙处的微光,以及不同谷物的手感摸黑分类。   此刻已经中午了,时间过去了一大半。   饶是普绪克紧赶慢赶地挑谷物,连眼睛都挑花了,也只完成了一小撮。   然而……仓库大得足以容纳几百只羊,那些谷物密密麻麻地混在一起,一堆堆的跟小山似的。   普绪克发愁地叹气。   她就算有十只手,也不可能在天黑之前分完。   她虽知道他给予的那些任务肯定特别难,但也没想到第一关就难成这样。   报复,绝对是报复。   普绪克想来想去,觉得丘比特一定是记恨她前些日子背他而去,所以才蓄意做了这么多的障碍,故意为难她来着。   可是她那时也不知他是爱神啊……否则就算借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跑到爱神的神殿去闹事。   这一上午她摸了不下上万颗谷物,指尖的神经已经有点迟钝了。   肚子也饿了,忙了一上午,早就前心贴后背了。   更懊恼的是,一群不知哪冒出来的白蚁吃她的谷物,又多又小,赶也赶不过来。   等她终于跟白蚁较完劲儿,好不容易分好的那小撮谷物也被弄乱了。   普绪克简直要抓狂。   就在此时,仓库大门沉沉地开了个缝儿。   雪白的光从门缝儿漏进来,正好照在普绪克身上。   她下意识用手臂一挡,却见是那人来了。   丘比特目光下移,瞥见了地上四散纷飞的谷物,不免眉梢忧郁地沉了沉。   “亲爱的,不得不说,你这破坏力实在惊人。”   普绪克憋着喉咙不肯说话。   ……还不是拜他所赐?   “太黑了。”她酸涩地揉揉眼睛,“我眼睛疼。”   丘比特爱怜地拂了拂她的炸毛,把一块黑面包丢给她。   “这是美神给你准备的午饭。”   那面包怎么能叫面包,落在地上,发出“当啷”地一声。   不用想也知道,它比石头还硬。   普绪克望着那黑黢黢的东西,有点怀疑人生。   “这真的是人能吃的吗?”   丘比特似笑非笑,“看起来是不太有食欲,但饿极了也能凑乎吃。”   普绪克脸色一黑。   她可算明白了,什么温柔郎君,她就是被骗上奥林匹斯的傻姑娘。   普绪克嗔怒地望着他,那人却丝毫不理会她的不满,只鼓励性地扯了扯她的耳垂。   “加油啊,还有这么多谷子呢。”   说罢转身便要走。   普绪克倒吸了一口冷气,心想他走得可真够干脆的。   不过,他这么一走,就意味着她得挨一下午的饿。   如果再承担分谷物那样的细活儿,说不定会直接累晕在仓库里。   “怪物。”   她低低唤了一声,小拇指及时绕住了他的一片衣角。抬起头来,双眼无助又可怜地仰视着他,眼角还沾了浅浅的泪花。   “别走。”   那男人很明显地滞了滞。   他俯身半跪下来,那骨节分明的手未曾犹豫地就掐上了她的后颈,亲昵而又冷漠地说,“你管我叫什么?嗯?”   他平日里柔似秋水,甚少有这般强势凌人的时刻。   普绪克望着他的双眸,喑哑得很,仿佛沾了一层薄雾,喑哑的雾。   “怪物,”她加重了语气,随即一探头,软糯的双唇便贴了他下巴一下,连同颊边凉丝丝的泪,也不经意地染了过去。   “……我不吃那个。”   丘比特眸色顿时陷入全然的黯。   还是在森林宫殿时,她以为他是怪物。   如今再明晃晃地叫出来,竟成了她对他特有的昵称。   怕是再心硬的人,听到她这千回百转的一声,也受不起。   他捧起她的脸蛋,不留情面地就要回击。   ……却被她一只手挡住。   “你还没回答我呢。”   她眉梢翘了翘,眼珠微微发亮。   丘比特想也没想就扣住了她那碍事的手腕。   “不吃,都不吃。”他气息散乱,朦朦胧胧地说着,“你喜欢吃什么,告诉我,嗯,天边我都给你捧来……”   他着实是被她弄得心火郁结,戏她冷她的出息都没了,就恨不得立即把她握在手心里,揉碎含化。   从前都只是他循循善诱她,如今她乍然反击一回,却比什么东西都要命。   ……   从仓库里出来时,爱神喉咙沙哑,带着些许狼狈的仪态,清了清嗓子。   只见他驻足了片刻,一个雪肤花貌的美人从里面走出来。   爱神拉紧她的手,在她耳边溺然道,“我带你去阿波罗的酒宴蹭饭吃。”   她笑笑,诚恳得像绵羊,“只要不是黑面包。”   围观的仙女都看呆了。   这是阿芙洛狄忒的犯人吗?不是说好了爱神厌弃了她,罚她要在仓库里干一天活的吗?   ……   奥林匹斯忙忙碌碌的众神中,有两位最好吃,一位是酒神狄俄尼索斯,另一位就是太阳神阿波罗。   狄俄尼索斯办酒宴纯属为了酿酒品酒,而后者就目的不纯了。   阿波罗隔三差五就在自己的神府中摆宴,邀请一些年轻美貌的女仙们,和他们一起研究音乐、哲学的问题。   聊着聊着,便情投意合了,都是宴会上聊出来的情分。   丘比特与普绪克到来时,宴会正热火朝天。   偌大的草地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美食,隔着老远就能嗅见葡萄酒动人的芬芳。   阿波罗正坐在会场的正中央,孤独又忧郁弹唱着里拉,引得许多单身女仙围观,浑身散发着耀眼的光辉。   普绪克还没见过这么多的神,觥筹交错间,当真比壁画上画得还热闹。   丘比特紧了紧她的手,俯身在她耳边说,“亲爱的,不是饿了么?放开了吃。”   普绪克耳根悄然泛红。   爱神这么一登场,不少目光已经朝他们这边投过来。   不少人暗自浮现心照不宣的笑容,因为按照以往的惯例,爱神出现的地方,一定会有一场爱情发生。   但是今日……好像不大一样。   爱神既没拿金箭,手里还牵着个陌生姑娘。   泽费罗斯和他们打了个照面,笑洋洋地说,“呦,这不是我的爱神殿下吗?”   说着视线移向普绪克,“普绪克公主也在?”   普绪克正纳闷这人是怎么认识她的,一经提醒,才想起来这是西风之神,之前她能驾云全是这人的功劳。   普绪克礼貌地点点头。   丘比特淡然要走,泽费罗斯手肘戳了戳他,压低嗓子,“喂,你的衣服洗干净了吗?刚才阿波罗套我的词,我可一个字都没说,够不够朋友?”   丘比特优雅一笑。   他用瞧不清的神色低语道,“朋友,这事咱们不用老挂嘴边了,懂?”   话没说完,那位金发闪耀的太阳神已经朝他们看过来。   “哦?”   阿波罗径直走了过来,却绕过丘比特,直接来到了普绪克身边。   他那双俊美的眉倏然一皱,又惊又责怪,“你,你……你怎么还和他在一起?”   普绪克这时略略抬起头来,才发现眼前人正是凡人都无比崇敬的阿波罗。   ——那个曾经赐予过她神谕的人。   阿波罗见姑娘怯生生地不答,又看了看丘比特。   “你%……?”   “别说。”丘比特挑了挑眉,带了丝缱绻的味道,“她,可是自愿的。”   阿波罗懊恼地拍拍额,气得愣是半天没说出来,最后只得干巴巴,“不遵神谕啊,行,你们这些凡人。”   为了报达芙涅的仇,他在之前给普绪克的神谕中,把世上最恶毒的词差不多都用在丘比特身上了,本以为必摆丘比特一道,结果……就给他看这?   身边的神使很合时宜地在阿波罗耳边揣测一句,“她肯定是被使了金箭了,不然没人能违拗您的神谕。”   阿波罗严肃地点点头。   确实。   谁能拒绝他太阳神阿波罗的神谕呢?   阿波罗啧啧叹息,“你也太卑鄙了,还敢把她带到奥林匹斯来。小心阿芙洛狄忒知道了,跟她大战三天三夜。”   丘比特唇间勾起一抹冷笑。   卑鄙吗?可冤枉死他了。   阿波罗口中的“卑鄙”,他可一丢都没使。   普绪克就是情不自禁地跟了他的,是吧?   看着这窘人的样子,丘比特不由得心头大悦。   他当着阿波罗及一概众神的面,甚是自然地啄了下普绪克的眉心。   “走,亲爱的,咱们到那边去,不理这些拈酸喝醋的人。”   阿波罗:合成我成拈酸喝醋的人了?   一时宴会的风头被这位突然杀出来的爱神夺个精光,所有人都带着歆羡的目光望着这双璧人的背影,倒把这光辉灿烂的太阳神晾在一边。   阿波罗使劲儿咬了咬牙。   成。   就跟谁找不到女朋友似的!   他呼了呼神使,一字一顿地说,“立刻,马上,赶紧,把天上人间最美丽的仙女给我找来,一定比普绪克漂亮的,就说本神要请她饮宴……!大宴三天!本神要直接求婚!” 第32章   太阳神浓金色的厅堂内, 乐工弹奏着竖琴,众神的脸上都带着醉意的红晕。   普绪克独自穿梭在人群之中,手里端着金餐具, 尽量叉离自己近的食物。   她来这儿本就是补充体力的, 不想吸引太多的目光, 可惜还是事与愿违。   仙女们都知道, 是她夺走了爱神的心, 都不约而同地投来审视的目光。   普绪克隐隐晓得那些目光的真正含义。   歆羡, 欣赏……更多的还是轻看, 甚至带着几丝瞧笑话的趣味。   她是长得美, 蝴蝶般扇动的眉睫, 圆润饱满的洇红唇珠,再配上那胜雪的肌光, 乍一看足可用惊心动魄来形容。   可奥林匹斯的神格,从来不是只靠美丽就可以获得的。   纵使美如阿芙洛狄忒, 也还拥有古老的血脉,高贵的神格, 以及千百年来的钻营。   而她,如凡间许许多多被神看上的美丽女孩同样, 只是神的一晌贪欢。   依靠美貌获得神的短暂垂青,与神共度一段露水情缘,之后神遗忘她们,去寻找另一段露水情缘。   仅此而已。   普绪克听了这些议论的话,脸涨得跟煮熟的虾子似的,转身便进了旁边的花廊。   斑斑驳驳的花影遮住了她一部分的难堪, 可仙女们细细碎碎的调笑声犹萦绕于耳, 像无孔不入的流沙, 从耳朵缝儿里溢进来……提醒着她,爱神可以宠她、喜爱她,给她华丽的宫殿,灿若星辰的衣裙,却独独不会给她一个完整的婚姻。   因为她只是神一时的消遣,罢了。   普绪克坐在冰凉的石廊上,陷入一瞬间的失神。   她被困在一个史无前例的难堪境地,进退两难,前途茫茫未知。   这样热烈的神界宴会,远比凡间的酒神节场面宏大一百倍,却处处充满了陌生。   她唯一认识的,能依靠的人,居然只有丘比特。   某种程度上,也确实是她巴结他。   普绪克在花廊里躲了很久,直到外面的人渐渐少了,才敢探出脑袋来。   脚下忽一硌,一个灰乎乎的东西不小心被她踩到了。   普绪克弯腰一看,是一支箭,纤瘦得很,只有小拇指的一半粗细,然而通体却泛着灰色恶寒的光泽。   她把它捡起来,那正是一支铅箭——传说中可以遏止疯狂爱情的铅箭。   普绪克盯了半秒,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东西。   ……   顺着铅箭所指的方向一直走,绕过蜿蜒曲折的画廊,半晌来到一片开阔的小喷泉。   小喷泉的四壁被成片成片的繁花笼罩,隔着很远便有浓香贯脑。   这里蓊郁的林木成荫,几乎遮蔽了天日,只有部分筛下来的日光,昏沉沉的,仿佛蒙了一层柔纱,远不如太阳神神殿头顶的日光那样炫目。   普绪克注意到,这里的雾气很重。   即便已经到了凡人所说的正午时分,树梢上仍然挂了一层厚重的露水,晶莹的水滴将落未落地悬在枝叶之间,稍一乱动就会被淋个满身湿。   倒是个僻静的所在。   普绪克在后山林间逡巡了半晌,好像迷路了。   她本来就有轻微的路痴倾向,这林中处处皆铺着密密麻麻的繁花,缥缈的雾气遮挡视线,再加之神界并没有指路牌一类的东西,叫她浑然有种走迷宫之感。   普绪克揉了揉太阳穴,禁不住有些懊恼。   要不是水泽仙女告诉她爱神在后山,她才不会乱闯到这里来。   她现在只想赶紧找丘比特,好让他赶紧送她回去……虽然那些谷物大概率是挑不完了,但她想尽力而为,能做点是点。   普绪克手里还攥着那只令人微寒的铅箭,箭头的隐隐光泽可以为她起到指路的作用。   她得小心着些拿着。   一旦被这东西扎到,就会恨上第一眼看见的人。   思及此处,普绪克忽然想起另一桩蹊跷的事来。   丘比特自己中了金箭,缠上了她,那么按道理,她是他中箭后第一眼看见的人。   可是他们神凡相隔,一个在奥林匹斯,一个在喧嚣的小城邦,他第一眼看到的人怎么可能是她?   即便他真的不小心戳上了自己,第一眼看到的人也可以是许许多多人。   他第一眼看到的,居然是她。   普绪克越想越深。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中箭之时,与她相隔很近,近到一抬眼就能看见他。   犹记得丘比特第一次见面时跟她说——他注视她很久了,现在想来,却是真的,并不是一句危言耸听的空言。   普绪克神情复杂地停住了脚步。   原来她才是那个瓮中之人。   怪不得有那么很长的一段时间,她都能感觉有什么人,在她看不见的空间里,将她捕获,纠缠,若有若无地抚摸,梦魇时对她窃窃私语……她还以为是自己神经出问题了。   她如在五里雾奔跑的猎物,而实堕无形的网中,通过一场献祭,被送到了那人的掌心之中。   如今,这网越收越紧。   更可怕的是,她的那一颗心,也正被一点一点地蚕食掉……她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他甚至不需要做额外的什么,只需掀掀唇,带点柔情地唤一唤她,她好不容易积攒的理智就会瞬间土崩瓦解。   普绪克有时真怀疑,中金箭的人是自己吧。   不然,她怎么鬼迷心窍地跟他来奥林匹斯,在听到仙女们说爱神只把她当成消遣时,又为什么会失落,心口隐隐作痛……?   普绪克烦恼地摇摇头。   心知她是不配和他谈婚姻二字的。   她必须得抵抗住诱惑。   她不想有朝一日被抛弃的时,因为放不下而卑微地恳求那人。   即便是分开了,她也希望能潇潇洒洒的,利利索索的,转身就走。   ……   繁林尽头的一小片草地上,竖着架紫藤缠绕的小秋千。   地上杯盘狼藉,刚刚经历过一场小宴。   爱神正在小秋千上。他似微醺,倚在吊绳上沉沉阖着眼。   近距离看他,他比壁画和雕像都更冷冽几分,那股神所特有的矜贵之气是任何能工巧匠都复制不来的。   脚边,一支浪漫又浓烈的金箭散漫地丢在草丛中。   普绪克没敢吵醒他,悄悄走到秋千之前,捡起那支金箭。   跟手中的铅箭一对比,正好凑齐一对。   持着双箭在手,两种截然相反的强烈力量流遍全身。   普绪克打了个寒战。   正当此时,一只柔若春风忽然拂上了她的脑袋。   “拿着这东西干什么?”   普绪克一抬头,正好对上丘比特那清峻的面孔。   她不免怔然,“你没睡啊。”   丘比特皱皱眉,把两支碍事的箭都拨了开去,攀她一双皓白的手腕。   “去哪了?刚才找了你半天,都没找到。”   他朦胧的眼皮只抬了一个缝儿,看起来醉意没消,就这样摇着她的手,像邻家粘人的小羊羔,弱气而无害。   语气也是沙哑的,稍含了点责怪,细听之下,还有不易察觉的委屈。   可他骨节间传来的力道却是实打实的,没半点退让,牢牢地锢着她的手,写满了骄横不容置疑的独占。   普绪克试图抽了抽,却是徒然。   她只得涩声说,“没去哪,就是迷路了,找不到你……”   “迷路了?”   话未说完,她便感觉身体重心一失,软软地陷入了那人怀中。   两人同时飘荡的秋千上,头顶裹着露水的花枝透来阵阵甜腻的馨香。   在这芬芳的氤氲下,丘比特那蓝色朦胧的双瞳发暗,滑着她的脸颊,绯丽而深沉地凝望着她。   他刮了下她的鼻子,“小路痴。”   随即低头便吻。   普绪克呼吸略一滞塞。   清透的酒气隐隐传了过来,糅合着他身上独有的香调,香远益清,充斥着她干燥的鼻腔。   丘比特平日里便是温柔的,如今带着几分醉意,性情更像一泓波光粼粼的水,随波逐流,恣睢散漫,没有半分条条框框。   普绪克被浸在其中,却不知怎地,心头浮上一阵酸酸的感觉来。   那些仙女的话又隐隐约约浮现在她脑海中,像魔咒,一声一声地提醒着她,他现在对她所有的好,都是暂时的。   这样情深义重的拥抱,他可以给她,以后还可以给别人。   她是不是他第一个看中的人不好说,但她绝不会是他最后一个看中的人。   普绪克唏嘘万千。   面前的男人似乎感到了她的心不在焉,精准地掐了掐她的手臂。   普绪克吃痛地瞪了他一眼。   丘比特轻捏她雪白的腮,唇角微微扬起,含着点撒娇的意味。   “能不能专心一点,嗯?”   只这么一句话,普绪克宛若被摄了魂般,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顿时烟消云散了。   她痴痴地望向他,想着,估计又被他带节奏了吧。   最可悲的是,她还没办法拒绝。   气氛重归微妙。   然而就在此时,秋千的摇动惊动了树梢,露水稀稀拉拉地落了下来。   普绪克低呼了一声,白色的纱裙顿时湿漉漉地贴在了身上。   对面的男人也被这一瓢冷雨弄得意兴阑珊。   “哪来的雨?”   丘比特不悦,抬头一看,枝影细细摇动,都是些露水。   的确,这地方雾气太重了。   丘比特长叹了一声,只得作罢。   他脱下自己的外袍盖在她身上,多少有些无奈地揶揄,“阿波罗的地方,果真是不吉祥。”   ……   与此同时,城邦内。   国王克洛伊正悠然自得地赏着歌舞,怀中新娶的美人正把一颗葡萄珠喂给他。   他刚刚大获全胜。   派出去的船只虽然没有抓到普绪克,却在科力亚特岛把落单的阿道斯给捉了回来。   阿道斯向来是普绪克的左膀右臂,忠心不二,抓到了阿道斯,就可以顺藤摸瓜地抓到普绪克和爱妮丝两人。   这三人总是抱团行动,少了谁都不行。   阿道斯被五六个士兵押了上来。   “跪下!”   阿道斯被强行踢在了地上,然而铜铃般的牛眼却依旧圆瞪,满是血丝地瞅着面前的人。   克洛伊放开怀中美人,“听说你是主动投降的?”   阿道斯轻蔑地吸了口气。   “是。”他顿一顿,“不然你以为你那些废物士兵能抓到我?”   普绪克在科力亚特岛神秘消失以后,阿道斯就怀疑她是通过某种特殊的方式跑了。   为了找到她,阿道斯几乎翻遍了整个岛屿,连爱神殿下的神殿他也冒不韪地闯进去了,却仍然不见普绪克的半片衣角。   毫无疑问,她的身边,有一位神秘的帮手。   就是那神秘的帮手,把她又一次从他手边抢走了。   最后,克洛伊的追兵赶了过来。   阿道斯没有别的选择,那么多的问题,反正他也是斗不过的,不如暂时屈从他们,再利用他们达成自己的目的。   克洛伊轻笑一声,“你凭什么以为,本王不会杀了你?”   阿道斯亦心有成竹。   “如果我说,我知道另一位皇女,爱妮丝的下落呢?”   *   “姐姐快起来!”   黑暗的树林中,一眼望不到边。   爱妮丝陷入了一片沼泽中,普绪克急得团团转,狠命地拉着她的手,却怎么也拉不上来。   爱妮丝朝她撕心裂肺地大喊,“别管我了,你快走吧,不然你也走不了!”   “不行!”   污泥不断地往下陷,普绪克浑身浸满了泪,感觉自己已经脱力了,却还是不能把爱妮丝拉上来。   “追兵来了!”   爱妮丝含泪喊了一句,随即彻底松开了她的手,“要记得,即便剩你一人,也要为咱们的父母报仇!”   污泥很快把爱妮丝吞噬个干净。   普绪克抹了把脸上的泥,滂沱的泪水哗啦啦刺痛她的眼,心那么那么地疼。   这世界上她最后一个血亲死了,而她却只能干看着,无能为力。   普绪克忍着剧痛,独自一人继续向前逃命。   然而没跑多远,就看见迷雾中隐隐站着一个人。   那人长着天使般优美的翅膀,若隐若现在迷雾之间,静静站在那里。   饶是在迷离中,普绪克仍猛然感到一阵喜悦。   “丘比特……丘比特……!”   普绪克沙哑地呼唤着,哽咽着就朝那虚影奔去。   可刚一离近,那虚影就像风一样离她而去了。   面前之人突变成了阿道斯。   他铁塔般的身材猛然挡住她的去路,拎着长刀和口袋,正对她狰狞地笑着。   “别喊了,普绪克,是我。挣扎是没有用的,你姐姐都死了,你还不乖乖跟我走!”   ……   “别过来!!”   普绪克大叫一声,猛然睁开眼睛。   周围的景物花了几秒才清晰起来,她正坐在仓库成堆的谷物之上,手里还捻着两颗豌豆。   原来是一场梦。   普绪克长吁了一浊气,发丝都被冷汗濡湿了。   “谁别过来?”   一阵清凉的触感抚过她的额头,丘比特在她身前咫尺的位置,目光柔淡地瞧着她。   “亲爱的,偷懒就偷懒吧,怎么还说起梦话来了?”   普绪克目光一滞,梦中他消失的幻影犹历历在目。   她一个没忍住,扎进了他的怀抱中,痛哭了起来。 第33章   丘比特浑身一震。   他没见过她这般失魂落魄的样子……仅仅因为一个梦。   姑娘在他怀中低低抽噎, 像一只弱小受惊的蝶,脆弱又敏觉,见到个庇护所就往里扑, 也不管那是不是网兜或陷阱。   一些些恻隐之情油然而生。   丘比特爱抚地拍了拍她的背, 缓缓把她的下巴挑了出来, 半托在指缝儿间,腻声叩问道, “告诉我, 普绪克,梦见什么了?”   普绪克抬起头, 水淋淋地望着他。   那噩梦实在太真切了。   幽暗的森林,狂乱的脚步, 姐姐的呜咽,阿道斯低沉的狞笑……许多个断断续续的片段拼在一起,像预知梦,令人惶惶不安。   “梦见你了。”她实话实说。   “梦见我了?”   丘比特冷然盯了她一眼。   梦见他还至于怕成这样,是他对她还不够好么?   丘比特替她理一理额前凌乱的碎发, 循循善诱问, “那其他人呢?”   普绪克此时神色稍定, 擦干了眼泪,混乱的心跳也平息了下来。   她暗沉的眼珠转了转,眉梢倏然沉了下去, 仿佛意识到他们此刻的距离过于亲近了。   “你管不着。”   她话锋突变,带着点稚气地驳了他一句。   说着,委顿的身子直了直, 掌心就要把他轻轻推开。   丘比特挑了挑眉。   行, 管不着?刚才是谁哭着要扎进他怀里的?   他顺势出手, 握住了她那软糯的五指。   随即打横一抱,把她放到谷物堆的低洼处,那双素白饱满的手臂紧接着撑在两侧。   居高临下的影子把她全然笼罩。   丘比特捏着她的肩,卷着尾音,颇为无辜地质问她,“我管不着么?”   姑娘被围堵在角落,难以动弹。   他的语气那样弱态,行为上却判若两人,强势又不留余地,把她逼得没法儿没法儿的。   普绪克手指绞着乱七八糟的衣带,望着近在咫尺的男人,不禁又被他的气势摄住了。   她只得窃窃改口,“……管,管得着。”   丘比特惩罚似地扯了扯她的脸蛋。   他长而微卷的睫毛垂下来,湛蓝的眸子如一汪宁静又纯净的湖水,无形间渗透灵魂,安慰人心。   ……却又像深渊,把她拽进去。   普绪克不敢多盯,只觉得身上处处发烫。   说来她对他的感情也真是奇怪,在梦里依恋他依恋得不行,可实际一见到他,却又怕得要命,只想着逃开。   丘比特幽幽地拂着她的眼皮,“那你倒是说说,谁惹你害怕了?”   普绪克脑袋左右乱躲,思索着该怎么回答。   也确实,一个梦而已,什么都证明不了,刚才是她精神过敏,过于大惊小怪了。   不过阿道斯这个名字,在两人之间简直就是禁忌一样的存在,只要她敢提一句,他铁定往死里磋磨她。   可梦里不单单有阿道斯啊,还有他来着,他怎么能这么不讲道理。   普绪克一想起丘比特只把她当成消遣,顿时就如一阵冷雨濯在心上,什么兴致都熄灭了。   “我梦见姐姐了,想她,就哭了。”   普绪克避重就轻地道了一句。   丘比特凝眸。   “那你害怕什么?”   普绪克睨着眼沉默。   他拾起她的一缕头发,“别骗我,好好说。如果我想的话,大可以把你的梦境调出来看,那就没意思了。”   普绪克不高兴地抬眉。   “什么?”   连梦都能调出来,她还能不能有点私人空间了?   丘比特轻嗤了一声,半是威胁地揉了揉她唇。   “我亲爱的,对付你这种级别,招数还多得很。乖一点,就少受一点苦,好不好?”   他之所以执意要问她,是因为她的呓语中,有另外一个男人的名字。   阿道斯。   很巧,又是这人。   天知道在听见她心心念念地呼唤这人时,他心里是种什么滋味。   憎恶,厌恨,嫉妒,酸涩……这些一辈子与爱神无缘的词,一时间都像失控的潮水般涌上心头。   确实,他一开始把普绪克拢在身边,只想把她当成金箭的解药来着。   然而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他变了。他开始疯狂迷恋她,每晚都不落地与她相会。   他倾慕她的每一寸,要她的全部。   本以为,她愿意妥协,跟他来奥林匹斯,多少也接受了他一点……直到今日,她在梦中喊了其他男人的名字。   阿道斯。   刹那间,有种幻梦破碎的感觉。他无法忍受。   以他爱神之位,自然要平等对待每一个凡人,犯不着跟一个凡间男人争风吃醋。   可是他还是好生气啊,快要气死他了。   这些愤怒他必须得沉藏心里,为神的准则不允许他暴怒失控。   等普绪克惊醒过来,他须得和顺有礼。   天知道这温言细语的水下,藏了多大暗流汹涌的冰山。   ……   普绪克这厢被他三言两语的一拿捏,早就怂了。   她心知丘比特自己身为爱神,却最喜欢拈酸吃醋,还是哄不好的那种。   噩梦本没啥,故意遮遮掩掩,反倒越描越黑。   普绪克弱气地摇了摇他的手臂,“我说还不行,但是你要先答应我,不能生气。”   丘比特乜了她一眼。   气?他早气饱了。   他现在就想亲耳听听她为什么会喊别的男人。   丘比特缓缓地摇摇头,“不能保证。”   他不是没想过,难道普绪克心里一直爱着阿道斯,呆在他身边,把他当阿道斯的替身?   可是他跟那个凡人一点也不像好吧。   他堂堂一个爱神,纵使比不得他们青梅竹马,可外貌总还比阿道斯英俊一丢丢的吧?   说来都是委屈。   普绪克见男人坚持,只得把梦中所见简单描述了下,她怀疑那是个预知梦,姐姐爱妮丝肯定是有危险了。   也真是惭愧,那日出海实在匆忙,只听说阿道斯把姐姐给打晕了,至于后来如何,却一直没腾出工夫去管。   她这个当人妹妹的,着实没良心。   普绪克窃窃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她有点想跟他请个假,回城邦里去找姐姐。   只有亲眼看见爱妮丝没事,她才能放心。   还没等开口,就被那男人堵了回去。   丘比特捻起一颗柔软的谷物,捉住她,不轻不重地揉碎在她滑腻的脸蛋上。   “亲爱的,你这工作,完成了十中之一了吗?还想逃?”   沙沙的碎粒滚落下来,普绪克可怜巴巴。   没办法,这时候只能动用撒娇战术了……虽然近来动用得有点多。   她惯来知道他的心是很软的,只要肯低声下气地磨一磨他,目标多半都能达成。   普绪克抽噎了一下,无骨似的手指扣上了他的腰,那莲藕般的手臂也轻轻浅浅地绕着他。   “求你了。”她鼻子头微红,“我必须得去。你送我吧。”   此番情真意切,气氛也被她这一两声抽噎烘托得正好。   隔了很久,丘比特才缓缓转过身来。   他对她慢条斯理地笑了一笑。   然后,浅浅地摇头。   不行。   放她下凡去,跟那个什么阿道斯相会吗?   她刚刚才在梦中喊了别的男人的名字,这回就又蹭又磨地要求回城邦去,心思不可谓不明显。   他没那么大头。   别的事,他一概都应她允她。   就是这件事,在没解释清楚之前,想也不要想。   *   美神宫殿。   阿芙洛狄忒参加晚宴回来,见仙女们聚在一起,都在议论着爱神的新宠,不由得美目一皱。   她竟忘了,一天的时间已过,她该去仓库验收她布置下去的任务了。   阿芙洛狄忒挥挥手,把神使叫过来,“爱神呢?”   神使愣了愣,“不知。”   顿了一顿,“哦,中午仿佛去了阿波罗的宴会,打了个照面。”   阿芙洛狄忒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向来随性惯了,行踪成谜也是寻常。   “他没跟那个普绪克混在一起吧?”   神使立即坚决地摇了摇头。   “绝对没有。殿下把那个女子独自关在仓库里做工,一整天理都不理,中午就给她扔了个黑面包。那面包比石头还硬,我们看了都觉得残忍。”   阿芙洛狄忒语调上扬地哦了一声。   她之前倒是没发现,她这儿子还这般地杀伐果断。   她自感放心。   片刻,又问,“那个普绪克,把仓库里的工作做完了吗?”   神使笑道,“如您所愿,她连十中之一都没完成,擎等着挨罚呢。”   “教训教训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也好。不然,这奥林匹斯的神庭岂不是什么人都能觊觎了?”   阿芙洛狄忒舒了舒心,“现在,就命人拿着蛇皮鞭去,给我狠狠地处罚她。”   神使恭敬地说,“不须您来操心。殿下清晨去布置任务的时,就料定她肯定做不完。这会子,已经带走处罚了。”   阿芙洛狄忒再次惊讶了一番。   “带去哪了?”   “自是宫殿中了。殿下让我转告您,在别处处罚怕场面太兴师动众,引来其他众神的围观,从而影响您的声誉,便私下里处理好了。”   阿芙洛狄忒半信半疑地听着。   这话说得,跟真的一样。不过怎么不对劲儿呢?   神使及时提醒了一句,“殿下这是长大了,终于懂得为您分忧了。可喜可贺。”   ……   普绪克受完了所谓的“处罚”,独自一人到云海边的僻静山石处坐着乘凉。   她这时候最不想去人多的地方,从小溪的倒影就能看见,她脖子上的新落下的红痕还浓得很,若是被其他人瞧了去,又是一场唇枪舌剑。   那人表面上风平浪静,好言好语地说没生气,其实还是生气了。不然,他平时不会这么狠地磋磨她的。   普绪克叹了一口气。   男人心,真是海底针。   下午求他的时候,明明动作没错,语气也足够柔和了,理由也还算合理,只是告假两天,他应该不至于不答应。   可为什么他就是不答应呢?   普绪克坐在山石上呆立良久,揪烂了一朵花。   郁闷得极了,便拿起地上的石子,一颗颗地掷到小溪里去。   挑谷物的工作没做完,明日还得继续做。   那人放下话来:一刻挑不完豆子就一刻不能离开奥林匹斯。   普绪克估量了一下那如山的谷物,至少十天,十天她才能勉强做完——这还得他和白蚁都不来捣乱的前提下。   可是十天之后,谁知道她的姐姐怎么样了?   如果那噩梦是真的,恐怕一时半刻爱妮丝就会有危险。   想到这里,普绪克不免心如火灼,恨不得插上一双翅膀,立刻就到爱妮丝身边去。   然没有那人的应允,她想再多都是徒然。   普绪克一狠心,反正神庭是没有白昼黑夜之分,她索性现在就去仓库,多挑一颗是一颗!   早一刻挑完,她就能早一刻见到姐姐。   于是她偷偷弃了觉不睡,没回宫殿,直接去了仓库,   没想到才刚一推门,就有一双眼睛在后面沉沉盯着她。   “普绪克,又不听话是不是?”   ……   却说爱妮丝这一头,那日被阿道斯给打晕之后,一直被关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小屋里。   小屋上着锁,也没人给她送吃的喝的,这几日来她都是从狭小的窗户探出脑袋去,靠着房檐下消融的露水勉强续命。   好在爱妮丝心理素质过人,即便身陷囹圄,也总能保持清醒。   虽然只是一个虚影,但那日她在失去意识之前,明明白白地看清了害她的人是阿道斯。   再醒来,就到这里了。   她不免担心,阿道斯这样一意孤行,肯定把她和妹妹去科力亚特岛的计划给毁了。   她尚且被关在这里这么多日没吃没喝,妹妹又遇到什么麻烦了呢?   ……普绪克多半也落到阿道斯手里了。   希望阿道斯可以别那么冲动!   爱妮丝多想从这儿破门出去……可惜,她早已饿得前心贴后背,别说破门了,连正常走路都费劲。   又不知昏昏沉沉地睡了多久,一阵纷繁的脚步声忽然隔地传来。   小屋的门发出沉重的嘎吱声,有人把锁打开了。   爱妮丝本想起身躲藏,奈何身子太虚弱,半天没起来身,只得躺在地上装死。   “这脏兮兮的女人,就是王女?”   “你别是把王女给弄死了吧,倒时候捉不到另一个上钩,咱们都没法交差。”   “放心。”   一个粗砺的嗓子说。   爱妮丝猛然一惊——那是阿道斯的声音。   来不及她多想,哗啦啦地一声,一大盆冷水就迎头浇在了她的头上。   水钻进了她的鼻子眼窝,呛得她拢起身来,剧烈地咳嗽了两声。   “我就说她死不了吧?” 第34章   爱妮丝从前也知道阿道斯的恶劣, 却没想到会至于此。   他身后带了好几个卫兵,看那装束,俨然都是国王的人。   阿道斯做了什么, 已经是不言而喻了。   “你们, ”   爱妮丝略微惊慌地往后挪了挪,竭力保持镇定, “阿道斯, 你和他们……?”   阿道斯没有什么过多的话,只黑着脸说了一句,“对不住了。”   阿道斯向来是铁腕无情, 对于对自己没用的人, 没有什么特殊的怜悯之心。   即便是昔日相处的伙伴,到了必要时刻, 也是可以牺牲掉的。   这对于他来说并不涉及什么道德问题, 因为他从小就是角斗士,生活在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要想活命, 要想赢, 就必须得流汗争斗。   某种意义上来说, 他是战神阿瑞斯的信徒, 崇尚拳头。   对于亲情友情那些柔和的感情,天生就是缺失的。   说话间,两边的卫兵就围了上来,准备对爱妮丝动手。   爱妮丝目光严峻,往后挪了一步。   一旦落到克洛伊手里, 绝没什么好果子吃。   要想得脱, 她还得靠自己。   爱妮丝尽量平复了一下呼吸, “好,都退后,我自己跟你们走就是了。”   说是跟他们走,其实不是束手就擒。   她的背后,已经握紧了她的那颗水晶球。阿道斯把她丢在这里时,把装着水晶球的包袱也一概丢了进来。   不过,那只是一颗占卜用的水晶球,没有什么特异功能。   若说唯一的用处,可能就是里面的材料是一种特殊的水晶,一旦摔碎,会立即化为粉尘。   卫兵们都盯着她,像蟒蛇的眼睛。   阿道斯低声道,“别耍花招。”   他不放心,便准备过来亲自押解。   爱妮丝倒也不反抗,任由阿道斯把她从小屋带了出去。   出得屋门,才觉视野开阔。   周围皆是迷宫般的森林,正是跑路的唯一机会。   眼下这生死关头,爱妮丝也顾不上其他了。   她再不犹豫,直直把水晶球撞碎在了阿道斯的头上,俨然是孤注一掷。   “哐”地一下,顿时,阿道斯头顶鲜血四溢。   他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面前的小女子能有这等武勇。   此番,那文绉绉的占卜水晶球被爱妮丝当成了防身武器,径直把阿道斯砸得眼前发黑。   “给我抓住她!”阿道斯捂着脑袋,踉跄地跌在地上,暴怒已极。   周围的士兵也大惊,拿着矛枪就朝她冲了过来。   爱妮丝夺路而逃。   耳边的寒风呼呼哀嚎,她晓得自己早已体力透支,根本逃不了多久。   可那也得逃。束手待毙,她还做不到。   身后的士兵穷追不舍,射来的箭几乎是擦着她耳边过去。   “站住!”   她正准备潜入河里,依靠水下密密层层的水藻,暂时遮掩一阵也是好的。   却没想到,一冒泡发臭的沼泽忽然出现在脚底。   这是林子里的烟泡子,是秋天腐坏的烂叶子堆成的,表面上和平地差不多,实际上一旦陷进去人就出不来。   等爱妮丝反应过来时,沼泽端已没过脚踝了。   ……   这不是玩完了吗?   爱妮丝苦叹一声,自己还真是有些倒霉。   想他们一家都是神的信徒,父母没做过恶事,妹妹更是从小敬神,她自己也当上了神庙祭司……可是到头来,倒霉的怎么总是他们一家呢?   阿道斯这人表面武勇热血,实际上包藏祸心,着实是没看出来。   那些卫兵远远地看见她陷进沼泽里,狞笑几声,利刃就要朝她刺过来。   “跑啊?你倒是跑啊!”   爱妮丝倒吸了一口冷气。   神还是没保佑她。   她不禁要想,从小到大一直敬神,好像也没什么用。   正当山穷水尽之时,林间不知怎地,刮起了一阵豪横的狂风,飞沙走石,好生凶猛。   这场风来得实在邪门,不像是天气自然变化,更像是某些巨物降临的前兆。   爱妮丝也被吹得飘飘摇摇,那巨大的风力,竟尔直直把她从沼泽中给拽了出来。   她用手死死地捂住脑袋。   狂风如闪电过境,在一片昏天黑地之中,爱妮丝忽然惊讶地发现自己周身竟然升起了一阵巨大的光圈……那光圈缓缓把她带到天空中。   “唔!”她浑身不稳,不由自主地轻呼一声。   只见西风之神泽费罗斯坐在云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现在爱妮丝身边。   他轻叹一口气,微微笑。   “幸好赶上了,爱妮丝小姐。”   *   普绪克伫立在江汀边,忐忑不安地等了许久,才终于把泽费罗斯给等到了。   幸甚,他把她盼望已久的姐姐带回来了。   爱妮丝胳膊腿儿无恙,只不过浑身脏兮兮的,身形也比之前瘦了一些。   普绪克眼圈顿时红了,狂奔过去与她紧紧抱在一起。   事情原是这样的——   昨日普绪克欲去仓库里赶工,干一进门,便遇见了再次逡巡的丘比特。   他脑袋一歪双眉微皱,开口便又要嗔怪。   普绪克却先一步过去,捂住了他的嘴。   “别说!……难道,我勤劳一点也不可以吗?”   丘比特被她捂在墙角,左右动弹不得。   过了一会儿气势还是弱了下来,毫无波澜地小叹一声。   “该做的时候你不做,不该做的时候瞎捣乱。”   他那她的手拿下来,顺势在手心里轻轻吻了一下,“……听我的,好好回去睡觉,好不好呀?”   虽然她现在已初步拥有了某些神化的特征,可到底还是凡人。   奥林匹斯没有夜晚,更需要督促她好好睡觉吃饭,维持正常人类的作息。   普绪克眉梢微抬,自然是不肯的。   她把手抽了回来,窈窕的身形却依旧原地不动,被他给堵住墙角,大有不妥协之势。   “任务多,还不是你给布置的。”   自然的身高差使得她只到他的肩膀,普绪克只得贴着他,在触手可及的位置画小圈圈。   这小圈圈动作不大,杀伤力却极大,痒中带着浅浅的埋怨之意,从神经末梢直直流遍全身,冲上头脑,不禁让人有点受不住。   丘比特的眸子顿时被一抹暗情吞噬。   他反手扣住她的腰,把她乱动的五指都握在一起,转身把人反堵在了墙角。   “你还讲不讲道理,那是我给你布置的吗?”   他忍不住要跟她辩解,声腔都带着微微的委屈,“小白眼狼……我为你欺上瞒下,一直在帮你,你却还在梦里喊别人。你倒是说说,我冤也不冤?”   说着略略闪身,身后仓库的大门打开,里面竟有成千上万的白蚁正在工作,把一颗颗的谷物分类、归位。   端地是井然有序,已经完成了将近一大半。   普绪克一时看看丘比特,又看看那些白蚁。   难以置信。   她脑海乍然响起一声雷——她说他怎么又没事生闷气呢,原来还是因为呓语的事。   诚然,旁观者是很难分清睡梦中唤“爱人”和唤“仇人”的细微区别的。   “小蚂蚁……还能这样?”   普绪克轻呲着牙,一时词穷。   丘比特哼了声。   这傻姑娘必然不晓得,白蚁一开始就是他故意放进去帮她的。   结果……都被她当害虫赶出去了。   这点挑谷物的活儿,才拖沓了这么久。   丘比特神情散淡地捏了下她的一双耳垂,“没良心,你可谓排第一个。”   普绪克沉郁道,“那我姐姐有危险啊,我一时着急,才没发现的……不是我傻。而且,你总喜欢捉弄我,我都怕了。”   缓缓,又正色地补充道,“真的,那是个预知梦,姐姐有危险,我能感觉到。”   普绪克还有后半句没说,自然是求告假了。   她是这般地未经世事,连求人都是笨拙的。   丘比特无奈地摇摇头。   他这辈子,算是栽在她手上了。   不过,就算去,也不能是她亲自去。   她跟个又细又柔的花儿似的,能打得过谁?即便真遇上了危险,也救不了什么姐姐,说不定还会双双被擒。   丘比特只好把之前没跟她说的事说出来。   “爱妮丝,我已经让泽费罗斯去救她了。泽费罗斯你还不认识吗,放一百个心吧。”   ——这事他之前暗中办了,但没跟她说,原本是故意晾她来着。   此刻,终究是见不得她忧心神伤的样子。   他不禁要骂一骂自己。   丘比特,你真是废了。   普绪克半晌没说话。   果然,心软这二字,总在他身上发挥得淋漓尽致。   这回算是欠他的了。   普绪克主动走过去,牵住他垂在两侧的手,弱气又惭愧地说,“谢谢你。”   丘比特无甚神色地嗯了一声,瞟着她。   他把她所有的条件都办好了,她是不是也该解释解释呓语的事了?   实不相瞒,他可在意极了。   普绪克自然也晓得他的意思。   顿一顿,咽了咽喉咙,解释道,“那个……我梦里,真没有喊别人的。我看见的人,是你。”   她想告诉他,那个梦,有追兵,有姐姐,有阿道斯,更有他。   睡梦中,她清清晰晰地记得,自己确实喊了一个人的名字,喊了两声,拼命地真切地……是他,是丘比特三个字。   普绪克窥了眼面前的男人。   见他仍然不为所动,只得贴身而抱,双臂环住了他的腰。   这一次,倒不是出于目的的撒娇,或是其他勾人的手段……她只真真切切地抱一下他,是道歉,是感谢……更深处,还有对他的不可言说的渴望。   她轻叹一声,想来自己是有些神经过敏了。   近来被仙女们的流言蜚语所扰,着实是没用真心待他。   如今看来,她不该因为别人的只言片语疏淡于他。   至于以后的事……便以后再说吧。   “丘比特。丘比特。”   普绪克痴痴地叫了他两声,“要不,我再多叫你几声,补偿回去?”   丘比特嗤之以鼻。   憋了半晌,终于还是云淡风轻地释然了。   两人相视一笑。   他低头猛然攫取她的唇,随即手上稍一用力,把她整个抱了起来,双脚离地。   “以后别信八卦和流言蜚语,只信我,好不好呀?”   普绪克骤失重心,在他的柔软的触碰下,连心都是颤抖。   她想说个好字,却含含糊糊地淹没在这一吻中。   ……   江汀上,普绪克一边让爱妮丝缓缓进食稀汤和甜饼,补充体力,一边把事情的经过简要叙述了下。   当然,略去了许多不可言说的过程……她说不出口。   泽费罗斯飘在白云上,托着下巴闲适地看着两人,不禁要夸耀自己的功劳,“到底还是我靠谱吧?爱妮丝小姐,第一次乘云的感觉的如何?”   爱妮丝口中的甜饼噎了噎。   说实话,泽费罗斯的驾云技术不太好。不是寻常意义上的不好,是太会耍花样了,在空中几乎快得如一道烟。   若不是她肚子里实在没东西,刚才一定会把肠子都吐出来。   “挺好的。还是……谢谢您的救命之恩。”   爱妮丝诚恳地道了句谢。   普绪克见姐姐脸色隐隐发绿,想起了自己腾云驾雾时的惨状,不由得忍俊不禁。   泽费罗斯得意地扬了扬眉。   他晓得自己跑这一单是不吃亏的,丘比特为了说动他去跑腿,提了不少好处,其中就包括帮他介绍一位可人的仙女。   救一趟人,驾一圈云,脱单就有眉目了,怎么想都是他占便宜。   泽费罗斯当时提条件:“好哥哥,你可别随便糊弄我,我要和普绪克一样美的小仙女,可可爱爱,我天天带她驾云兜风去。”   丘比特:……   丘比特:想屁吃,还想要普绪克?   丘比特略微忧虑地清了清嗓子。   “我觉得,给你找个能管得住你的小仙女,对你最好。”   ……   一旁的普绪克和爱妮丝自然不知道这两个男人私下里的谈话。   如今水晶球坏了,这几日还得及时找个能人巧匠,给爱妮丝重新打造一个才好。   爱妮丝握住妹妹的手,摇摇头说不急。   “我现在更担心的是,阿道斯他们,不会善罢甘休。”   普绪克自然晓得城邦中的局势。   这次爱妮丝能得救,全是仗着西风之神眼疾手快。以后,可未必次次都能这么幸运。   或许,她们应该主动出击一次?   ……   挑豆子的事情暂且告一段落,虽然完成得有点不太地道,到底是了了。   安顿完姐姐,普绪克回到宫殿里,腰酸背痛,倒在床铺上就想埋头大睡。   人生这么累,还是死睡好。   然而没睡多久,就感觉身后多了个人,攀住她的颈,细细碎碎地挑弄着她。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普绪克被弄得浑身发痒,忍不住转过身来,睁开一条眼缝儿,“让我睡会儿成不成!”   丘比特她耳边温柔地低吟,“亲爱的,你不是一直想出去散散心吗?这不,下一个任务,到科尔喀斯去,咱们去采集黄金羊毛。”   说着,莞尔一笑,“……顺便度个蜜月怎么样?” 第35章   隔日。   爱妮丝敲敲妹妹的门, 发现里面空无一人。   窗户开着,被子凌乱地开了个口,枕头歪歪斜斜, 床边的蜡烛也没吹。   唔, 什么情况……被绑走了?   猛觉身后有人拍了拍她的肩,“爱妮丝小姐,早!”   爱妮丝吓了一跳,差点滑倒,却被来人甚是有礼地扶了一把。   却是泽费罗斯正笑盈盈地站在她面前。   “啊, 谢谢。”   她擦了把冷汗,询问,“泽费罗斯,你怎么来啦?我妹妹呢?她……去哪了?”   泽费罗斯闪过一丝微妙。   “她能有什么事, 无非被某个半夜爬窗的人劫走了呗。”   爱妮丝不能理解。   半夜爬窗?谁能爬她妹儿的窗?   正欲叫他详细说说, 却见泽费罗斯轻飘飘地升起一朵云来。   “我泽费罗斯今日按照约定, 带您去修补水晶球。”   爱妮丝疑惑,“约定?”   泽费罗斯嘿嘿一笑。   是约定。照顾好爱妮丝小姐, 丘比特就帮他脱单。这是他们两人说好的约定。   此刻为了礼数, 当然不能明说, 只道,“是跟别人的。不过,能为您效劳,是我泽费罗斯的荣幸。请上云吧!”   爱妮丝手指略微发抖, “我……能不坐那个吗?”   她昨日刚在天上玩了个九转十八弯, 今天胃才刚刚舒服一点。此时看见那朵云, 几乎条件发射地想躲。   泽费罗斯一愣, “欸, 这不好嘛?”   见姑娘脸上已经隐隐泛绿了,泽费罗斯这才恍然大悟。   他挠挠后脑勺,“对不住啊,我昨天忘了控制速度了。不过,你不愿意坐这个也没事,我还有别的。”   说着,吹了吹脖间哨子,竟尔直直唤出一辆空中马车来。   马车并没有马,缰绳套在“西风”之上,滚滚的西风就能把马车带向想去的地方,而且速度比太阳神阿波罗的太阳神车还快。   能做到如此的,整个奥林匹斯也就西风之神这独一份了。   “怎么样,爱妮丝小姐,请吧?”   ……   马车果然比云朵稳很多。   不过,待落地时,爱妮丝还是汗毛倒竖。   果然,在天上飞的“痛苦”,不是人人都能承受的。   她还是更喜欢走路。   工匠帮她修水晶球的全过程整个长达三个多时辰,爱妮丝一直觉得浑身轻飘飘的,颇有点魂不守舍的感觉。   她腿发软,就连地面上西风吹在她身上,她都心跳加速……   修完了水晶球,爱妮丝正拧着脑皮地准备回去,忽然远处人声鼎沸,几百号人聚在一起,似在大吵大闹些什么。   “赶走了两位王女还不算,你们居然连宙斯的雕像都敢动,迟早要受到惩罚!”   “宙斯的神像一倒,神就不再庇佑我们了!”   “我的天呐!国王是不是要毁灭整个城邦!”   爱妮丝凑过去一看,一群身穿盔甲的卫兵正在对一座神像动手。   他们手里拿着缆绳、斧头,竟要把这座天公雕像连根拔起,打碎,丢到河里去。   在场的百姓们已经闹成了一锅粥,却终究手无寸铁,敢怒不敢言。   爱妮丝认得,那座雕像是父母在世时,为了敬神而修建的。   如今却要被拆除。   克洛伊这是要告诉他们,神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   他唯我独尊。   *   已是深冬时节,平原上举目皆是矮矮的草,以及成堆成堆的灰白色的砂砾。   这里是科尔喀斯,藏有举世闻名的珍宝黄金羊毛。然而远远眺去,它并没有一丝富足的样子。   铅云盖顶,天和地都挨在一起,神秘又悲凉。   普绪克站在山巅上,寒风在她耳边飒飒作响。   她是昨晚到这里的。   准确地说,是昨晚被劫持到这里的。   有个人跟她说,科尔喀斯风景优美,安静少人,是个度蜜月的绝佳场所。   岛上有特产金羊毛,玩玩就顺便把羊毛采了,两全其美。   普绪克当时就半信半疑。   金羊毛的名头,她多少也听过一些,无数勇士英雄都为了采它而送了命,岂能是玩玩就能采到的?   她挥挥手就要拒绝。   然而丘比特却直接把她抱上了马车,半跪在她身前,双手按着她的两膝,信誓旦旦。   “我也与你同去,还能骗你不成?”   他那清澈的眼神呈仰角望向她,当真是无比真诚。   普绪克当时犹豫了那么一刹那。   难道,她对科尔喀斯固有印象了?   事实证明,她又被他的外表蒙骗了。   山脉银白色的曲线若隐若现,苍白而单调,漫山遍野皆是覆着一层寒冷的阴影。   长了金羊毛的羊群,只会阳光正足的正午才会出现。   其他时间别说人了,鬼影都没有。   再谈回去,却是上了贼船,想都别想。   普绪克裹紧单薄的衣衫,艰难地捂着头顶纷飞的发丝。   “……这就是你要度的蜜月?”   丘比特把防风斗篷披在她身上,细致地帮她理顺了凌乱的头发。   “实不相瞒,跟你在一起,就没法维持那种单纯的友谊关系,在哪里都是度蜜月。”   普绪克气得几乎想拧他。   “我快被你这蜜月冷死了好么?”   她有十足的理由怀疑,他是故意整她的。   丘比特嗤了声,揉着她的脑袋,“这点温度就至于冷死,还是跟以前一样不争气。”   风中,他那美俊的双颊上也染着微霜,白里透醺,麦穗色的发丝掠过高挺的眉骨,背后一双洁白的羽翼徐徐飘动。   果然,美人即便风中凌乱,也是美的。   他是神,冷热不知,周身笼罩灵净的光芒,如珍珠生晕般拢着一团白雾,把旁边萧条荒凉的景色都隔绝了。   普绪克也身处在那团白雾之中。   她纤细的双腕被丘比特不轻不重地握着,一股暖意从他的手心里传出,像潮水,经过她的心脏,流遍她的全身每一寸皮肤,帮她对抗咄咄相逼的寒意。   她晓得,他能自由控制体温。   从前他们在森林宫殿住的时候,她就发现了。   在此等萧寒之中,这番讨好,不得不说,她有些受用。   丘比特低下唇来,糯糯问她,“还冷不冷?”   普绪克摸了摸刚才冻僵的脸颊,确实不冷了。   ……甚至发烫。   她撇过脑袋,终究还是抵不过心中羞赧,磕磕绊绊地说,   “讨厌。”   *   科尔喀斯幅员辽阔,长着金毛的羊群生活的位置很固定,只在岛上最大的河流对面活动。   河水很宽很长,深不见底,有河神把守,且岛上并无任何可以制作船只的木材。   金毛羊群各个都长着一双锋利的角,生性凶猛,聚在一起,光是靠近它们就会被撞飞。   这是阿芙洛狄忒为普绪克布置的第二个任务,精心设计,特意把难度提高了一大截,目的就是叫她有去无回。   她应该万万没想到,这艰巨严苛的任务,被她那最得意的儿子硬生生变成了蜜月。   清晨的冷雾渐渐被正午的太阳所驱散,万道金光洒向大地,科尔喀斯那森冷的面纱也逐渐被揭开。   这真是一座神奇的岛屿,阳光一出来,岛上那股萧瑟荒凉的劲儿立即荡然无存了。   青草飞快露出了芽,光秃秃的树木长出了墨绿的树冠。仿佛一弹指间,得到了农神德墨忒尔的滋润,万物回春,恢复了生机勃勃的状态。   待到阳光最盛时,岛上将处处长满青草和鲜花,长着金羊毛的羊羔也会出来吃草、乘闲。   丘比特倚在树梢儿上,双手悠然地交叉在脑袋后面。   他斜斜地睨了眼地上的人儿,谑然说,“喂,是不是没骗你,风景优美,安静少人?”   普绪克没理他,趴在暖融融的草地上,聚精会神地盯着远处即将出现的羊群。   采金羊毛是项大工作,危险的工作,这人真是散漫得不像话。   也难怪,这是美神交给她的工作,这人当然不在乎。   “别大声说话啊……”普绪克捏着嗓子,额角流下了一滴汗,“我看见,远处好像有几个金点,好像是羊群出现了。”   丘比特浑不经心地笑了一下。   “至于吗?”他朝她勾勾手指,“亲爱的,上来。”   普绪克噘嘴,往上瞪了瞪他。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殷殷地问,“你是要帮我吗?”   丘比特漫不经心。   “采羊毛有什么要紧,临走前弄弄就行了,早采了也是累赘。”   普绪克嗔怪地收回目光。   “不帮我就别说话。”   她现在可知道美神针对她,上次挑谷物就是磕磕绊绊完成的,这次要是再完不成,指不定又有什么别的难题等着她。   丘比特懒懒地笑了一下,抬眼正好看见根枝条,信手摘下来。   只“嗖”地一声,便缠住了姑娘的腰,把她从草地上连根拔起,径直带向了自己。   普绪克在半空中惊呼一声,翩飞的裙摆如朵朵浪花,一时间层层叠叠地舒展开来,当真像是在空中舒翅的蜻蜓。   不消眨眼的工夫,她已经轻盈地落地,正对坐在了那人的膝上。   丘比特顺势单手扶住,唇角含笑地拍了拍她,以示安慰。   “喊那么大声做什么?”   普绪克心脏尚且噗噗猛跳,定定神,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你!”   她怒极反笑,对着他就是一顿乱锤。 第36章   枝叶被这一番动作扰得沙沙乱颤, 两人都悬在半空中,以一种颇不寻常的姿态维持平衡。   尤其对普绪克,她双脚一离地就本能地晕乎, 浑有种头重脚轻之感。   她像一只飞上天空的鸟儿……却没有翅膀。   然而罪魁祸首却依旧沉着冷静,握住她的双拳, 低声呢喃,“可不兴胡闹。不然掉下去了,我可不管你哦。”   普绪克的太阳穴剧烈跳动。   她用了一会儿才平复下心绪,竭力压低嗓音, “你能不能别跟我捣乱?”   这语气颇像是在教训一个顽童。   然而面前之人可不是壁画中那个七八岁的婴孩丘比特,而是颀长而面色高冷的, 成熟的他。   他的每一步挑弄, 甚至指尖的每一个动作,都是提前设计好的。   丘比特狭长的双眸忽然眯了眯。   “告诉我, 怎么那么想完成任务啊?”   按理说,她应该没什么压力。   经过上次挑谷物的事她就应该晓得, 他一直是她坚实的后盾。   不管所谓的任务最终有没有完成, 处罚都一点不会降临在她头上。   之所以还让她亲自动手,只不过是想提高提高她的神格罢了。   不过如今看来……普绪克好像比想象中认真得多。   丘比特一时思绪纷乱。   普绪克却没有他这般弯弯绕的心思。   “这不是我们早就说好的吗?”她幽怨地答了一句,“那天, 我初次见你模样时, 咱们就说好的。你怎么忘了啦?”   一丝雪亮的痕从丘比特眼中闪过。   他敏觉地听出了姑娘话中的言外之意, 神情不由地染了几分郁然。   “你是不是,还想跟我分道扬镳?”   他们当初确实说好,一旦完成了那一系列艰难的任务, 两人就各走一方。   不过, 那也只是说说罢了。   他怎么真舍得。   普绪克抬起头来, 正好对上丘比特那深邃散淡的眸子。   再看他的神色,微微含了点不豫,指尖有一搭无一搭地转着她的衣角。   平日的他多少有些骄傲,在外人面前多是清淡高远的。   唯有两人私下相处时,才露出这般脆弱的一面……浑没有了高高在上的神格,只像个陷入情网的小男孩。   普绪克不禁莞尔,浅浅地旋起了一个梨涡。   嗯,他这是怕她走,所以在挽留她吗?   ……连挽留都这般含蓄。   此消彼长,普绪克忽然泛起了些逗他的心思。   “你是神,总不能失信于凡人吧?”   她窥着他的神色,窃窃说,“如果……我真的要另嫁他人,你会不会以爱□□义公正无私地赐福给我们?”   丘比特顿时皱了皱眉,冲淡了他脸上的某些情绪。   他只捏捏她的脸蛋,甩给她一句,“想得美。”   什么公正无私,爱神这职位从来就不是个公正无私的活儿好嘛?   她真是得寸进尺。   “福大抵是不会赐。”   丘比特随手抽出支铅箭来,普绪克认得,正是她在阿波罗的宴会上无意间捡到的那一支。   他唇角扬起一个和煦的弧度,把铅箭轻轻旋转在指尖,“如果不介意的话,这个礼物倒是可以送。”   只需不大的力气,铅箭就可肆意摆动,细长尖锐的锋芒轻轻易易地贯穿一对情侣的心,让他们互相厌恶致死。   普绪克打了个冷战,退之不及。   “有点恶毒,这礼物我可不敢要。”   只是开玩笑罢了,她暂时没有跟他分道扬镳的计划,也暂时找不到比他更合适的人。   ……他还挺不错的,是吧?   远处的草原上仍然空空荡荡,不到日光最强烈的正午时分,羊群必然不肯大规模出现。   在这冗长无聊的等待之际,既然聊起了铅箭,丘比特便一时兴起,多说了些关于箭的传闻轶事。   其实他是不常用铅箭的。   象征爱情的金箭已经能把人折磨得死去活来了,再用铅箭就苦大仇深了。   印象中,除了送给达芙涅一支,倒也没给过旁的谁。   金箭他倒是送出过千千万万。   其中最有名的,应该是冥王的那一支。   ——哈得斯,那地府之王。   说来都是荒唐,那素来无情无欲的冷面神中了金箭后,居然对一个小姑娘燃起了难以收拾的爱情,不由分说,直接把那小姑娘拐带地府去了。   后来,还是小姑娘的母亲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她捞回来。   说起缘分的事情,有时候真不是他能把控得了的。   不过,哈得斯和那小姑娘好像现在生活得还行。   丘比特不由得轻笑一声。   “若是将来有机会拜见冥王殿下和泊尔塞福涅夫人,定当得问个好才行。”   普绪克唏嘘一声。   她怎么感觉,跟着丘比特那么危险呢?   他的仇家……仿佛有点多。   而且,这人天生散漫惯了,以后还要继续我行我素下去,指不定还要弄出多少对怨侣来。   她不禁摇头叹道,“你可也有点不乖。”   丘比特顿时笑了。   他漾起些缱绻之色来,扬起她的手背吻了下,“……那普绪克,你管我吗?”   两人又谈到旖旎之处,普绪克不由得又浑身不自在,急着就想找些别的说辞来。   诚然,他们总没法儿正常说话,谈什么都像情话,在哪里都像度蜜月……那独属于爱神的气息无时无刻不弹拨她过敏的神经。   好在此时日头曝晒,金球般的烈日直挂头顶,一天中阳光最充足的时刻到来了。   河岸对面的金羊群,如铺在大地上巨大的柔软地毯,流淌着金色的光泽,圆润而不刺眼。   它们的身上,就是稀世珍宝——黄金羊毛。   普绪克探着身子,紧攥树枝,为这叹为观止的奇景呼吸一滞。   不必贪心,只需一缕,她的任务就圆满完成了。   首先横在她面前的困难,就是那道湍急宽阔的河流。   普绪克用脚尖浅浅地试了一下,河水冰凉刺骨,且河底有淤泥,没有一艘坚实的船是决计过不去的。   可这岛上空荡荡的,皆是脚踝高的草,树也没有几棵,又该怎么寻找木材造船呢?   普绪克祈求地瞟了眼身后那人。   丘比特轻缓地摇了摇食指。   “这次可不能直接带你飞过去。”   河底的河神,草地上会说话的小精灵,甚至飘飞的蝴蝶……都是阿芙洛狄忒派来监视他们的。   直接飞过去,一定会露馅儿。   普绪克略略有些失望,本以为自己带了个绝佳的帮手来呢,没想到只是个摆设。   她灰心地划着河水,“那我要怎么过去啊,直接游过去?”   水,她倒是会的。   但从河水那冰寒刺骨的温度,以及河底密密层层的水草来看,直接游过去并不是一个绝佳的选择。   丘比特在旁边闲淡地说,“就算游过去也没用,会被羊群撞成筛子。”   他随她半蹲下来,指向金羊群那遒劲的犄角儿,以及庞大的数量。   普绪克肃然盯了盯。   什么意思,真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然而看丘比特脸上那安详的表情,游刃有余,仿佛只是把困难点出来叫她知道而已,却并不犯难。   普绪克不禁也闭眸一笑。   他这是早就有了对策,存心叫自己着急。   之前挑谷子时她已经犯了傻,这回可不能重蹈覆辙了。   普绪克的小手拽着他的衣角,明知故问,“真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啦?”   两人这般近距离地说话,一股若隐似无的微热洒在他的耳朵上,果然叫他卖关子的心稍微收了收。   丘比特反握住她的手。   他含笑说,“其实,想要徇私舞弊,也不是不能……”   ……   想要在正午时分光明正大地采黄金羊毛几乎是不可能的。   水流深不见底,羊群很猛恶,以一敌千的勇士也未必能做到。   巧取黄金羊毛,必须要等到黄昏时分。   等到日暮西沉,这片土地重归寒冷萧瑟时,才能动手。   *   与此同时,奥林匹斯光辉的神殿中。   那高高在上的天公宙斯正坐在宝座上,透过云海鸟瞰凡间。   他的脸色不像平时那样慈祥,隐隐发黑,手中的闪电法杖也闪烁着令人害怕的光芒。   十二主神皆依次序而坐,小心翼翼不敢吱声。   “渺小无知的凡人……!”   天公之怒振聋发聩。   从云海往凡间望去,一片人迹喧嚣的半岛上升起一阵小小的尘烟——不是别的声音,正是宙斯本人的神像被连根拔起的动静。   这个城邦好像刚刚经历过王位更替,数日之间,不单宙斯的神像,雅典娜、阿波罗……等一干主神的神像都被勒令推倒,化为尘埃。   自从百年前的大洪水发生后,这样不敬神的事情已经罕有发生了。   如今却重演。   昨夜,为了表示神灵的愤怒,宙斯的一道闪电已经朝那座城邦劈了过去。   然而,这并没有改变什么。更多的神像被推倒。   战神阿瑞斯持起长矛,“父神,让我直接下去,毁灭那座城市,教训一下那些不知所谓的凡人!只有血的代价才能让他们醒悟!”   雅典娜立即出言:“不行,阿瑞斯,你太冲动了。毁坏神像的只是少部分人类,咱们不能像当年的大洪水一样,把所有的人类都毁灭。人类是我们的孩子,我们需要他们。”   众神争论不休,阿芙洛狄忒瞥向凡间那座城邦,不由得美目微微一皱。   这座城邦,她怎么那么熟悉呢?   是了,跟她儿子扯上关系的那个普绪克,好像就是来自于此…… 第37章   科尔喀斯是片无人区, 一天可以容纳四季,温度变化十分剧烈,中午热得像沙漠, 早上和傍晚却可以冷得比冰川。   不过,这只是对脆弱的凡人而言。   在神的眼中,如履平地。   按照丘比特的指点,普绪克等到傍晚羊群休憩后, 才去把零零碎碎的黄金羊毛拾起来。   那黄金羊毛不愧为稀世珍宝,握在手心里, 如同握着缕缕阳光。   它们会流动,会呼吸,仿佛每一根毛都有生命, 散发着无穷的魅力。   凡人都有贪婪之心,乍然见到这样的珍宝, 很难把持得住。   采了一次, 就想采第二次。   难怪古往今来,许多勇士都为攫取黄金羊毛失了性命。   普绪克微微唏嘘。   她身处河边,弯着腰, 臂间捧着柔润光泽的黄金羊毛。   徐徐河风扬起她翩跹的裙摆,仿佛给她本人也镶上了一层金色的剪影。   普绪克本来就生得极美, 伫立在这落日霞光中,为光灿灿的羊毛所映衬,更比之前添了几分明艳的神采。   这般俏丽的影子倒映河水中, 使得河水也泛起一大片涟漪。   一个不小心, 她头顶的环形花冠落在了水面上。   普绪克一急, 纤丽的手指刚要去捡, 河底忽然咕噜噜几声, 浮上来一长发、瘦削的男子来。   “美丽的小姐,这顶花冠是你的吗?”   那人看起来年纪不算大,生了一双尖尖的精灵长耳,浑身的皮肤都是绿色的,像河里飘飘荡荡的水草。   普绪克惧然,这应该是……河神?   丘比特说过,这岛上有美神派来监视她的河神。   不过年龄仿佛对不上。   普绪克勉强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把花冠接过来。   “谢,谢谢您。”   那个男子痴痴地瞧着她,水淋淋的头发贴在他的鬓间,神色激昂又有点紧张,仿佛自言自语地说,“爸爸果然没有骗我,这世上真的存在这样赏心悦目的女孩子……”   紧接着自报家门道,“我是河神之子,很高兴为您效劳。”   普绪克瞥着那男人。   也不知是她长久在丘比特身边还是怎地,只觉得男人长成他那样才是舒服的。   眼前人的幽绿皮肤,看久了,竟觉得密密麻麻,浑有些瘆人。   普绪克礼节性地轻点头。   “您……好。”   那个人欣悦地笑,似乎为这简单的两个字所鼓舞,身子迅速往前移动,一条条墨绿海藻般的触手蔓延上岸。   普绪克一惊,她生性畏惧这些触手似的东西,下意识就往后缩了缩脚。   “哦,别怕。”   河神之子一边追逐着她,一边惊慌失措地说,“我只是想吻一吻您的手背而已。”   他的手臂从水里露出来,长满了绿乎乎的鳞片,每一片都很小,和他的脸型一般瘦狭,覆盖着一层粘液。   普绪克终究还是没能战胜对陌生人的恐惧。   便是当初的丘比特,她也是花了很久才摒弃恐惧,才敢与他交流。   素不相识,她如何敢把手伸出去叫那人吻。   “多谢您的好意。我想……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说着她转身欲去。   不过河岸线比她想象中要冗长,那河神之子依旧在紧追不舍。   那人藤蔓般的水藻触手沿路趴上岸来,墨绿的汁液浓稠欲滴,表明他对眼前的女人已经渴望到了极点。   “不要急着走。您还没告诉我您的名字,您又为什么来到这里?”   河神之子的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   水藻触手蜿蜒而上,几乎要缠住普绪克的双脚。   “嗯,您是凡人?我第一次见到如您这般美丽的凡人……”   “您为什么这么害怕我?”   普绪克被脚下软塌塌的东西弄得心惊肉跳,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了草丛中。   她没想到,在这样一片荒僻的岛屿上,也会被人纠缠。   正当无助之时,猛然腰间忽紧,随即双脚悬空,一只有力的手把她带离了地面。   却是丘比特来了。   他一双颀长白翼翩然而飞,睨着河面上的人。   “僭越了。”   丘比特声线清冷,眼皮下垂,神色少有这般晦暗的时刻。   而他就算沉着脸,也可以镇定下普绪克此刻焦灼的窘境。   那自称河神之子的男人也被这股疾风一激,猛不迭地往后踉跄。   “你是谁……?”   他这半句还没问出口,就见丘比特的手扣在姑娘的腰间,而姑娘两只手都空着,却不躲不闪。   两人的关系,不言而喻。   他那水溜溜的唇瓣抿了抿,像是瞧食物似地瞧着普绪克,心虚,嫉妒,又好像不太甘心。   “哼。”   河神之子眼见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一个猛子扎回到了河底。   直到河面上重新恢复平静,丘比特才把普绪克放下来。   他轻蔑地望着河水,沉沉说,“这些乌七八糟的精灵终年泡守在这荒僻的地方,见了女孩就跟捡到宝似的,也当真不堪。许是河神从水底望见你的背影,这才浮上水面来,意图不轨。”   说着他面色重新柔和下来,怜惜地吻了吻普绪克的额头。   “也怪我,不应该让你一个人来这儿捡羊毛。可吓着了?”   普绪克双肩微微发抖,本来是吓着的。   但爱神的吻宛有奇效,轻柔的唇瓣只一接触她的额头,恐惧就顷刻间被驱散了。   普绪克眼角一湿,主动环抱上了他,两手就糯糯放在他的肋骨之上。   “没有。”   她不免一时感慨,“没想到采金羊毛的艰难,还不止任务本身啊。”   丘比特宛然一笑,淡淡地弹了弹她的眉心。   “还有心情开玩笑,看来是没吓着。”   丘比特与姑娘漫不经心地说着话,顺手把黄金羊毛接过来帮她抱着。   他回头去,明烈的眼神又盯了盯看似平静的河面。   临近傍晚,暖融融的日光消失了,岛上再次恢复了严寒。   等夜幕降临,还不知有多少东西蠢蠢欲动。   丘比特不声不响地敛去眸底凛光。   他揽了普绪克的肩,轻轻一提,便把她升到了一片云上。   “走吧。咱们该离开了。”   ……   两人走后很久,平静的河面才再次咕噜噜地发出一阵猛烈的水泡。   一老一少浮上岸来。   他们都是一身墨绿的皮肤,生着长长的尖耳朵,只不过老者长了一圈胡子。   河神仰着下巴,满是焦虑地眺望天边消失的背影。   只听身后的儿子不住感慨,   “真可惜啊,那么美丽的姑娘,成别人的了。父亲,你刚才为什么要拉着我?我要是把她抢过来,这会儿她已经是我的了。”   河神沉着脸回过头来,不由分说,就重重地给了儿子一拳。   “不知所谓!”   前日,阿芙洛狄忒确实派了神使过来,说是有两位贵客要来这座岛,叫他好好“关照”一下。   河神一时没明白神使的意思,大抵是偷摸摸地窥视他们的意思。   如今可倒好……被这么一闹,美神的任务算是泡汤了。   河神之子委屈地揉着脑袋,“父亲,你打我做什么?”   他们是历代守卫黄金羊毛的河神,俨然是这座岛上“岛霸”一般的人物。   岛上的精灵,树妖,水仙,哪个不是任由采撷?   他实在想不清刚才那姑娘有什么特别的。   河神被这不争气的儿子气得牙根痒痒。   “我警告你,以后遇见奥林匹斯的人,给我绕着点走。不然咱们这样的下等精灵,早晚得吃不了兜着走!”   现在只期望,美神不要怪罪他们玩忽职守才好……   老河神再不多说,咕噜噜沉入河底。   “奥林匹斯?”   河神之子烦恼地眨了眨眼,“欸,是奥林匹斯的人又怎么样,难道就连个公平的竞争机会都不给我了吗?”   *   美神光洁的神殿前。   黄金羊毛被呈于桌上,货真价实,确就是那传说中的稀世珍宝。   第二项任务,如约完成。   阿芙洛狄忒的眼神不禁起了丝丝怀疑。   她如何也不会相信,光靠一个凡间弱女子的力量和智慧,能把黄金羊毛给带回来。   “可是丘比特帮了她?”   神使摇摇头。   “如您所愿,殿下只是把她带到了那里,从没动用过自身神力帮采羊毛。”   顿一顿,“两位岛上的河神,一直潜在河底监视着他们两人,殿下确实没有帮助她。”   阿芙洛狄忒倒吸了一口冷气。   真是奇了怪了。   难道那普绪克,当真有什么神术不成?   看来,她还真得动点真格的了。   阿芙洛狄忒来到云间,望向广阔的人间大地。   但见万物萧条,生灵冬眠,大地一片银装素裹,到处皆是死气沉沉。   又一个人间的冬天,来到了。   也不知道,当初那个被诱拐到冥界的小姑娘,怎么样了?   阿芙洛狄忒想起了往事。   农业女神的最疼爱的女儿泊尔塞福涅,因为冥王哈得斯的一见钟情,而被带到了地府,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农业女神由于过度思念女儿,泪流成河,懒于播种,这才有了秋冬两个季节。   思及故人,阿芙洛狄忒忽然有了主意。   她呼唤了神使。   “去秘密告诉普绪克,我的最后一项任务。”   “到冥界去找泊尔塞福涅夫人,去问她借一点美貌来。”   “记得,她必须一个人去。任何人都不许跟着。” 第38章   且说阿道斯这头, 那日他被爱妮丝重伤,头裹纱布,足足歇了三四日才缓过神来。   按律,丢失重犯者, 可判沉湖之刑。   然克洛伊非但没罚他, 反而赐了他几位温婉擅舞的女子, 照顾起居。   原因无它, 收拢人心罢了。   那几个女子都是克洛伊精心训练过的,拿捏男人都是一等一的。   三言两语,一个眼神,就能把人弄得神魂颠倒。   阿道斯心肠冷硬, 起初还能忍, 忍了三四日,终于还是忍不了了。   他自幼皆是在血与汗中磨炼长大, 只知打架和拳头, 如何体验过这样众星拱月般的感觉?   ……只尝到了一回,便欲罢不能。   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像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而不是谁的奴隶。   他的成就感, 又回来了。   阿道斯不可避免地又想起了莫名失踪的普绪克。   她是公主,矜贵,清高, 平时相处时连她的手他都不能碰。   若是她也变成奴隶, 卑躬屈膝地跪下来, 像这般低声下气地服侍自己,那该又是种怎么样的感觉?   阿道斯不禁冷笑。   他会把怪物打败的, 会的。   完全杀死, 把她重新夺回来。   ……   阿道斯伤势稍好后, 奉命去监工。   国王克洛伊要拆除城邦内的所有神像、毁去所有神殿,把先王统治的痕迹抹得一干二净。   民众敬神已久,多有不服,时常会与卫兵们起冲突。   阿道斯的任务,就是把这些胆敢闹事的乌合之众统统解决掉。   其他的神殿还好,在拆除天公宙斯和太阳神阿波罗的神殿时,阴雨蒙蒙,云层间的闪电若隐若现,好像真是什么浩劫到来的前兆。   “已经连续三四日不见太阳了,是太阳神震怒了!”   “一旦惹怒了天公,汹涌的洪水就会降临!”   “新国王是不是疯了?”   ……   城邦里的乱成一团,声喧如蜂。有胆小者甚至直接跪下来,不住地叨念,祈求上天的原谅。   阿道斯叫人将这些无知的平民统统驱逐。   笑话,神又怎么样?   从前也听说黑水潭里有恶龙作祟,被人说成是神灵降世的,到头来还不是被他的先辈给手刃了。   他自恃本领不比先辈差,自然也不会畏惧那些有的没的。   卫兵长见乌云间隆隆的雷声,也不禁有点心虚。   毕竟闪电劈下来,不是闹着玩的。   卫兵长凑过来问阿道斯,“一会儿,怕是有一场大雨。今日……还,还要不要进行?”   阿道斯面硬如铁,神色已经回答了卫兵的问话。   他不相信,那所谓高高在上的神,还真能下凡来降罪不成?   正说着,只听“咔嚓”地振聋发聩的动静,一道亮紫色的闪电直直劈了下来,直烧焦了好几个拆卸的卫兵。   顿时,场面炸了开来。   人人皆以为神怒了,四面逃散开来,就连阿道斯也被唬得浑身一抖。   “不要慌!别跑!”   阿道斯放开嗓子喊了几声,并无济于事。   这群废物……!一道小小的雷电罢了,没准还是凑巧,就把这群胆小鬼吓得没魂儿了?   阿道斯拾起长矛,正要射杀几个逃兵,余光却猛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混在人群中偷窥。   他猛地回过头去。   却见是个女子。   她娇小的身材裹着一身长麻斗篷,几乎大半张脸颊都被遮住了,只露着一双莹润的瞳孔,仿佛漆夜里明灯——正是那日脱逃的爱妮丝。   闻声,她仿佛也察觉到了什么,转身就走。   她还敢回来?   阿道斯摸摸头顶的伤疤,一股火从心头蹿出来,恨不得立即就把人抓到,狠狠揍一顿。   他顾不上收拾眼下这烂摊子,提起手中强劲的长矛,就朝爱妮丝直追了过去。   “嗖嗖嗖!”   手中长矛三连掷,然而却都被她轻盈地避开了。   阿道斯更是暴跳如雷。   他身为屠龙勇士的后代,体能基本已是人类的巅峰,连发几下居然击不中一个小姑娘,已经算是邪门了。   阿道斯眯起眼睛,站定身姿,用长矛瞄准目标,对着爱妮丝的胳膊就是一射。   “嗖!”   空气的爆破声乍然响起,她似乎闷哼了一声,躲进了街头的一死巷之中。   阿道斯不屑地啐了口唾沫。   呵,到底是个女人罢了。   阿道斯不紧不慢地追了过去,已经开始幻想抓住爱妮丝后该怎么办了。   首先他就可以把她献给国王,将功折罪。   其次还能逼问她普绪克的下落,若是顺藤摸瓜能把普绪克给摸出来,他就把她们姐妹俩都变成低人一等的奴隶!   巷角,那抹娇小的背影走投无路,停下脚步。   “还想跑到哪里去?”   阿道斯捻着一根胡须,享受着猎物的恐慌,“那日只不过是你运气好,才侥幸叫你得脱。今日我倒要看看,谁还能来救你?”   姑娘退无可退,只得转过身来。   此时雨水已稀里哗啦地落了下来,爱妮丝那清瘦的两颊被晶莹的雨水所浇濯,发丝都贴在两鬓间。   然而,她秀丽的面庞却不见半丝慌张。   “你错了阿道斯。”   她低声笑,“我根本没打算跑。”   阿道斯撇了撇嘴。   猎物的负隅顽抗?   他感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但又说不上来。   一句“你敢耍花招……”还没说出口,乍然间,一圈的火舌已经从头顶猛然落下,将他牢牢地封锁。   从火舌上长出来一圈厚重的空气墙,像个看不见的笼子似的,叫人喘不过气来。   胜败的局势瞬时逆转。   阿道斯惊恐暴怒地拍着空气墙,难以置信地盯着缓缓走近的爱妮丝。   这是什么,妖术,魔法,还是障眼法?   阿道斯有种被埋在滚烫的沙漠中的感觉。   空气墙将他锁在一个封闭的空间内,里面可供呼吸的气流几乎在一瞬间消耗殆尽。   他很快觉得神志不清了,手里的长矛也掉到了地上。   只能嘶哑无力地徒然呼叫,“你……!   爱妮丝缓缓走近,瞥着空气墙内牛眼圆瞪的阿道斯。   她不屑地露出一丝弧度。   “好好睡一觉吧。”   ……   爱妮丝见阿道斯完全闭上了眼睛,才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   她急切地从阿道斯身上翻找想要的东西。   还好,一枚崭新的钥匙就藏在腰间。   她来此本是修水晶球的,正好撞见了卫兵在拆毁神像。   这般行为,丧心病狂,已惹了神怒。   夺回城邦,刻不容缓。   阿道斯是克洛伊身边的一个得力助手,要想拉克洛伊下马,首先就要按住阿道斯。   于是爱妮丝便和泽费罗斯临时商议,由爱妮丝把阿道斯引过来,泽费罗斯再用火墙术把他制住。   还好,虽然经了点波折,还算成功了。   手臂间传来咝咝啦啦的隐痛,爱妮丝低头一看,原来刚才千躲万躲,终究还是被箭擦伤了。   泽费罗斯从墙头上跳下来,见她手臂上的伤,   “噫,还是被他打中了。”   在刚才追逃的过程中,泽费罗斯已经竭力驭风,使她脚步轻盈了。   但毕竟他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控制不好力道和速度,终究没能避开阿道斯所有的箭。   “对不住。”   泽费罗斯愧疚地挠挠脑袋,“下回,我一定改进。”   爱妮丝微微一笑。   她怎么会怪他呢?要不是他,她怎么能这么轻易地把阿道斯撂倒?   “我没事,一点小伤而已。”   说着从衣袍上随意扯下一块布条,就要缠在伤口上。   泽费罗斯却止住她的手。   “别。会化脓的。”   他顿一顿,抿了抿唇才开口,“小姐,要不让我来?”   爱妮丝一愣,没晓得他的意思。   却见泽费罗斯轻轻剥开她黏粘的衣襟,露出一段沾着血水的藕臂来。   他抬头看了看她,见她并没什么太大的反应,才敢继续把双手握在肌肤上。   随着泽费罗斯的低声呢喃,几乎是发生某种神迹一般,狰狞的伤口处绽出一道柔和散淡的光。   ……像一根无形的针,刹那间破裂的皮肤就恢复如初了。   爱妮丝直看得瞳孔放大。   “您是真的神……您会治疗别人?”   那是她梦寐以求也修炼不成的一种神术啊。   “嘿嘿。”   泽费罗斯痴笑了一声。   她不知道,像这种小儿科的技艺,奥林匹斯是个神就会。   “我特意为您修炼的,今日终于派上用场了。”   他听不得姑娘夸,顺着话头就信口胡诌了一句。   爱妮丝那明亮的眼睛倏然敲向他,“为我学的?”   泽费罗斯被她这么一盯,心脏蓦地怦然了一下。   刚才一心疗伤无杂念,此刻两人对视,气氛却略有些微妙。   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红晕袭上泽费罗斯的脸……他还握着姑娘藕白的手臂。   他一惊,赶紧手忙脚乱地放开。   ……   昏迷的阿道斯被扔到了一处阴暗的小木屋里。   那小木屋不是别处,正是当初他关爱妮丝那一处。   接下来的几天,他将好好尝尝当初爱妮丝受过的罪,过几天无水无饭、只靠露水维持生命的生活。   某种程度上,也是阿道斯自作自受。   而小木屋的钥匙,就握在爱妮丝的手中。   泽费罗斯在一旁看着,见爱妮丝有条不紊地处理完了阿道斯,欲言又止。   当然他不是关心阿道斯的死活,他只是想问问她接下来的打算。   本来,保护爱妮丝只是一桩任务来着,他也只当任务完成,赶紧了事赶紧完。   然而自从碰了姑娘的手臂后,他感觉一切好像都变了。   那颗单了千百年的心,乍然间软起来了……   *   两人处理完了阿道斯,远远看见一个身影等在远处,仔细一看,竟是普绪克。   她是了结完采集黄金羊毛的事后,听说姐姐受了伤,匆匆赶过来的。 第39章   爱妮丝下意识地瞥了眼泽费罗斯。   她这不算是受伤吧……关键是, 普绪克怎么知道她受伤的?   泽费罗斯嘿嘿笑了一下。   “别别,别看我,跟我可没关系。”   原来是只多嘴的鹦鹉添油加醋地说爱妮丝又被阿道斯打伤了,普绪克才抛下奥林匹斯的烂摊子事, 匆匆赶到这儿来。   两姐妹既见了面, 爱妮丝便把自己的筹谋通通都告诉了普绪克。   克洛伊自大妄狂, 把众神的神像推倒后,准备建造一座自己的雕像,再给自己配个神殿,就在原来宙斯神殿的断壁残垣上。   现在既然拿住了阿道斯,不妨顺着阿道斯这个线索顺藤摸瓜, 先把克洛伊害死先王的证据找出来,然后再试着取得那些先王旧部下的信任, 见机行事。   普绪克仔细听了半晌, 一时也没觉出有什么不妥。   她向来知道姐姐足智多谋更胜自己, 既敢这样说,想必把一切后路都想好了。   而且……   普绪克把目光缓缓移向泽费罗斯。   有了西风之神的助力, 还愁什么事不能成?   爱妮丝察觉到妹妹微妙的注视,脸色不自在了一下。   普绪克浅浅一笑……看来她猜得没错。   当下心照不宣, 只叮嘱爱妮丝以后不可像今日一般冒险,一切珍重自身要紧。   几人正说着话, 猛闻身后的小木屋传来一阵鸣雷般的巨响, 似乎有人在用拳头狠狠地砸门,连带着整个木屋都跟着震颤。   “爱妮丝!你这可恶的女人!快放我出去!……”   原是阿道斯醒了。   这家伙的身体素质好得难以想象, 常人被空气墙糊晕倒, 怎么也要一天一夜才能醒过来。   这才过了几小时, 阿道斯俨然已经有力气锤墙了。   耳边污言秽语连篇, 爱妮丝撇了撇嘴。   “没事,他出不来,饿他几天就好了。”   ——她还记得自己被饿了好几天的仇,这会子非要狠狠报复回来才肯罢休。   ……   普绪克和姐姐一起回了城邦。   眼下的城邦,可以用处处狼藉来形容。   满街皆是被拆除的断壁残垣,不少平民枯坐在地上,目光呆滞,流离失所。   普绪克只看了一眼,便不忍再看。   她父母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国家,落入人手,被旁人肆意毁坏……她想想就要扼腕叹息。   她和爱妮丝已经商量好,稍微在城里歇一宿,明日就拿着阿道斯的腰牌混进王宫去。   普绪克之前收集了不少克洛伊害兄篡位的证据,如果能把它们找到,便可事半功倍。   入夜,普绪克躺在馆驿硬邦邦的床铺上,翻来覆去。   虽已是深夜时分,却怎么也没有倦意。   黑暗中,她悄悄睁开眼睛,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爱妮丝。   没想到对方也没睡着,翻了个身,扬起唇朝她笑。   她们小时候时常这样躺在一起,母亲在旁边,温柔地给她们唱摇篮曲,哄睡入眠。   如今长大了,各自奔波,倒鲜少有这般同床共枕的时刻了。   普绪克忆起童年,眯了眯眼,嗲然叫了声,“姐姐。”   父母被害以后,她们都是彼此最后一个亲人了。   爱妮丝点了点她的鼻子。   “睡不着吗?”   普绪克溺溺地嗯了一声。   爱妮丝想了想,压低了嗓音,“普绪克,你告诉姐姐一句实话。……你身边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从前只觉得那个“怪物”掳走了普绪克的,普绪克应该恨他,他们之间只有敌对关系。   而如今,那个人显然不是怪物。   他们之间的关系也远没有那么单纯。   她们姐妹俩甚少有这样安安静静谈心的机会,每次说点心里话,都有阿道斯在旁边碍手碍脚……以至于爱妮丝到现在都不明白,普绪克对那人的态度到底是如何。   “你之前跟我谋划,要去科力亚特岛去,求爱神解除宿恋,后来怎样了?是失败了吗?”   一谈起这个话题,普绪克就免不得有些脸上发烫。   不过还好,周遭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也不至于叫她太难堪。   普绪克只能把“怪物”就是爱神的事和盘托出,又把阿道斯挟持她出海的事情简单复述了下。   爱妮丝听罢,也久久没有缓过神来。   “他竟就是爱神……?那这么说,我叫你去科力亚特岛,原本是我害了你。”   普绪克喉咙里如哽了一根鱼刺。   那种感觉着实不好说,并非是单纯的爱恨。   不知道丘比特是爱神时,日日守在那暗无天日的森林城堡里,普绪克对他着实又怕又惧。   如今他与她坦诚相见,朝夕相处之中,那层畏惧确实没了,却多了分敬重。   许多时候,丘比特吻她抚摸她,都让她有种渎神的感觉,她都不能集中注意力,甚至不敢呼吸……   明明知道他的性子是最谦和柔顺的,普绪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顾忌什么。   或许一时半会儿,她还接受不了自己的丈夫是一个神明。   黑暗中,爱妮丝若有若无地注视着她。   “告诉姐姐一句实话,他对你,究竟好不好?”   普绪克心中扭捏,不轻不痒地道了句,“他对我很好。”   她也不知怎么就蹦出这么一句话来,她只知道,她没说谎……丘比特确实对她很好。   爱妮丝听妹妹这么说了,暗叹一声。   其实之前,她一直以为,普绪克心里的那个人是阿道斯。   原本阿道斯露出本性之前,与普绪克也是有几分相配的。   可是他竟这样背信弃义……有一段时间爱妮丝还担心普绪克会看不清他的真面目,受了阿道斯的骗。   如今看来,倒是自己多虑了。   她的妹妹,早已不是那个娇花般的小姑娘了。   更重要的是,另一个男人已经接管了她的生活。   爱妮丝拍拍普绪克的手心,“那以后呢,以后你打算怎么做?”   普绪克抿抿唇。   以后吗?   说实话,这是个无解的问句。关于以后,丘比特从来没承诺过她什么。   之前她只想赶紧和他撇清关系,如今看来,却越陷越深,想轻易抽身而退是不可能的了。   “嗯,那个,我和他约好了……”   普绪克窃窃说,“我要帮他完成几个任务,我们就两清了。”   她怕爱妮丝担心,不敢提及那些任务的难度。   也不敢说,那些任务都是丘比特帮她完成的。   而且,就算真的把所有的任务都完成,他们也两清不了。   爱妮丝见普绪克支支吾吾,便也猜出了几分她的处境。   爱妮丝有点想劝她,男人都靠不住,最好别太相信他们,阿道斯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可脑海中忽然又冒出个人影来。   爱妮丝心口猛然沉了一下。   算了。   她又有什么资格管别人呢,她自己的处境,也是这样模糊不清。   ……   两姐妹说了一晚上的话。   混进王宫是件大事,稍有一点差错就会被克洛伊抓住,落个被斩的下场。   眼下幸好有泽费罗斯的帮助,若是事情真的败露,还能转身就跑,也省去了不少后顾之忧。   然而临出发之前,一件大事还是降临在普绪克头上了。   清晨,正当普绪克还迷迷糊糊之时,美神阿芙洛狄忒的神使却忽然圣光一闪,出现在她面前。   神使的圣光把爱妮丝和泽费罗斯都屏蔽开去,似乎有什么秘密的话,只对普绪克一人说。   过了良久良久,神使才离去。   爱妮丝和泽费罗斯赶紧上前,却见普绪克面色惨白,一双秋眸也像罩了一层灰,黯淡无光。   普绪克转头看向爱妮丝,抱歉地说,“姐姐,本来要陪你一起去王宫夺取证据,如今可能不能够了。”   爱妮丝和泽费罗斯都预感事情不太妙。   “到底发生什么了?”   只见普绪克咽了咽喉咙,艰难地道了一句。   “我得,去一趟冥界。”   *   冥界,在冥河斯提克斯河的尽头,由冥王哈得斯统治,是一个收纳亡魂的地方。   莫说活人被禁止进入,就是奥林匹斯的神也不能随意靠近。   普绪克收到的第三个任务是:前往冥界跟冥后珀耳塞福涅夫人借一点美貌回来,且这项任务必须要秘密进行,不能依靠任何人的帮助。   这也是最后的一项任务了,做成了这件事,普绪克就能获得神格,获得那永生的权利。   条件无疑是诱人的。   可是,谁都知道这背后要冒着巨大的风险。   且不说活人不能去冥界,就算去了,估计也会被冥界超强的恶兽和怪物所吞噬,有去无回。   普绪克心烦意乱,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着实没有想到,美神的第三个任务会直接干脆,快得她几乎猝不及防。   这件事,必须由她自己来拿主意。   怎么办?   不告诉别人……可这件任务,依靠她自己的力量,根本就不可能完成。   若是她此刻不干了,就这么逃了,美神自然是不能拿她怎么样,毕竟她的目的只是把自己赶出奥林匹斯。   可是丘比特呢,他怎么办……她真的忍心把他抛下吗?   不知何时,普绪克由一开始的抗拒丘比特,变得离不开他。   到现在,她在做决定时,已情不自禁地把他当成一个重要的因素。   一刻也忘不掉。   普绪克关上房门,满脑子都是乱糟糟的思绪,并没有注意到,角落处,正安安静静地坐着一个人,支颐瞧着她。   普绪克转过身来,腰肢却猛然落入一个微烫的怀抱中。 第40章   普绪克为这熟悉的气息所迷, 轻呼一声,竟踉跄地摔在那人怀中。   ……正好摸到了对方窄细的腰。   普绪克指尖倏然一麻。   嘶。   两人同时倒吸一声。   却见男人低垂着眼帘,瞳仁中泛着数不清的涟漪, 轻掐她的腮问了句, “故意的呀?”   普绪克的脸立即爆红。   她浑身一凛, 欲立即把手抽回来, 却被他恰到好处地拦住。   印象中, 丘比特总是这样神出鬼没的, 来去无踪, 似这般突然出现,已经不知是第多少次了。   她嘟起嘴黯了脸色,“欺负人。”   又吞吞吐吐地问, “你怎么来了?”   他似神色不悦, 凉凉地敲打她, “不告而别, 还好意思问我?”   昨日听了爱妮丝受伤的消息后,普绪克心里着急,来不及跟丘比特说,一时便从奥林匹斯上冲了下来。   不过也不是不告而别,她明明叫鹦鹉送小信给他的。   如今这样堵上门来, 是没收到吗?   普绪克吐吐舌头。   “那你不还是找过来了吗?”   丘比特横腰把她抱起,重重地刮了下她的鼻子。   他那股痴缠劲儿又犯了,额头轻靠着她,一呼一吸地叹气,额上柔软的浅色头发, 也撩了几丝挂在普绪克耳轮上……像一只粘人的小绵羊, 温顺, 无害,又可怜巴巴。   丘比特一本正经地眨巴着冰澈的眼睛,柔声说,“普绪克,你知道吗,我感觉我要完了……”   说罢拉她的手放在微微起伏的心脏上,颓然闭上眼皮,一下一下地吻着她,“这里,越来越疼,离开你一瞬间,我就疼得宛如火烧似的。”   普绪克眉尾轻提,长长地咦了一声。   她知道他惯会捡好听的说,普通的话从爱神殿下嘴里说出来都沾了情思,更遑论这般肉麻的言语。   “真至于吗?”   普绪克半信半疑地抬起头,“中了金箭的人,都会这般痛苦吗?”   丘比特恳然地点了下头。   他眼尾下垂,忧郁又潦倒。   “之前不知道,现在亲身体会了,才觉得厉害。”   普绪克越发挺直脊背。   她怎么觉得,他又在套路她呢?   普绪克低笑了一下,清了清嗓子,“其实,我早跟你说过,长痛不如短痛,如果你狠狠心戳自己一箭,现在早逍遥去了。”   丘比特不悦地打断她,扣着她腰的手又把她往前贴了贴,“既然长痛不如短痛,那么为什么就不能拿金箭戳你一下呢?这样,我的长痛就变成长乐了。”   倒真随手变出一支金箭来,“放心,金箭入怀,没有半点感觉,亲爱的,你连短痛也不用受……”   普绪克的笑顿时一凝。   那金灿灿的箭尖明晃晃地对着她,仿佛是条金色的毒蛇,一旦被咬上就摆脱不开了。   “别别……”   她不由得就要躲,可那居心不良的人却不让她后退半步,反而将金箭步步紧逼,直直就朝着她心脏。   “别?”   他认真地说,“你若是再有一次不告而别,我非得一个人疼死不可。”   普绪克鼓起了嘴。   这人表面上看起来软弱无害,其实暗地里就拿这些法子来拿捏她。   她只好软下语气,搂上他的脖子,细声细语地说,“我刚才跟你开玩笑不是,我怎么舍得再让铅箭戳你一次?其实我们才不到一天没见,不至于如此大惊小怪吧?”   丘比特表情淡然地摇摇头。   “至于的。”   他呼吸微重,那堪称完美漂亮的眼睑下,蒙了一层若隐若现的黑青。   眸色也不如平常那般明亮,那个高高在上的爱神萎靡不振,比普绪克更像凡人……看起来真被金箭折磨得不轻。   普绪克的秀眉不禁蹙起。   她从前倒也知道金箭的名头,却不知爱神自己中了,也会如此要死要活。   丘比特悄然在她耳根说,“本来也没这么厉害,可是每跟你接触一次,金箭的作用便厉害一分。如果不和你接触,又无法忍受。普绪克,我现在真是无药可救了,怎么办?”   那缱绻之意不知不觉地蔓延周遭,如同一个看不见的气场,渲染着普绪克的神经。   她挡在他肩头的手,像是被某种药水抽去了骨头,软而无力,再不能跟眼前人拉开距离。   “我不信。”她蚊子似地小声嘀咕了一句。   此刻烛火适时地灭掉了。   他牵着她的手,暗暗说,“那我证明给你看,好不好?”   ……   入夜,普绪克枕在丘比特的臂间,身形微僵。   她浑身劳累,迷迷糊糊地阖着眼睛。   不知怎么地,忽然想起了美神交给她的第三个任务,焦虑又袭上心头来。   她一个活人,该怎么到冥界去呢?   难道真要让她跳进斯提克斯河里去吗?   唉。   注定是完不成的。   她翻来覆去,旁边安然睡着的男子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你睡觉还是跟以前一样不老实。”   普绪克一回头,“把你吵醒了吗?”   丘比特不在意地摇摇头。   “你忘了,我不用睡觉的。”   普绪克淡淡哦了一声。   不用睡觉不用休息?   那他刚才那般疲累的状态,都是装出来的呀……   普绪克头一痛,情知是又被套路了。   瞥着他俊美的侧颜,心念一动,终究还是没忍住心里话。   她把脑袋一头扎进丘比特怀中,低沉说,“你妈妈……好像不大喜欢我哦。”   月光下,筛进来的光把他的手臂映得雪白。   丘比特攀着她纤细的脖子,把她麻雀似的小脑袋揪出来。   “嗯知道。”   “你知道?”   普绪克偷偷睁眼,“那你还非要和我在一起啊?”   他沉沉叹了声,“没办法。亲爱的,金箭除不了的。”   普绪克摸着他的脸颊。   其实他们像现在这么相处,倒也没什么不好。   她不说对他有多情深似海,起码不排斥他,跟他在一起时,心里也是舒服的。   ……可这注定无法长久。   “那我是凡人啊,要是我有一天……不在了,你可怎么办?”   普绪克低声问道。   这当然是个现实的问题。   她是个凡人,就算没有美神的第三项任务,也会有生老病死。   到时候他该怎么办呢?   丘比特轻轻浅浅地笑了一下,却似浑不在意。   他喉结轻动,吻了吻她的眉心。   “生老病死吗?你知不知道,神也可以下冥界的,只不过是冒风险的问题。”   普绪克听着这话,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丘比特的神色令人瞧不清,“亲爱的,那第三个任务,神使是不是跟你说了?”   普绪克蓦然一紧,“你怎么知道了?”   他说这话时语气相当平淡,仿佛从一开始就晓得。   可神使明明说这是一项秘密任务,任何人都不能告诉,尤其是丘比特。   他怎么就提前知道了呢?   丘比特意味深长地抚着她的面颊,把她的那些惊讶和忧虑都驱散,缓缓道了句,“普绪克,我比你想象中要关心你。”   他明明一开始就说,会一直帮她、帮她到底的,自不会食言。   她怎么就不能把全部的信任都给他?   普绪克仰着头,见男子神色无澜,却隐含着淡淡的一层笃定之意,叫人莫名安心。   冥界,那可不是一个说去就能去的地方。   她不禁压低了嗓子,悄悄问他,“那你有什么好办法,能不能跟我说说?”   既然他都知道了,那这项任务倒也没什么神秘可言了。   坏没坏规矩,只要别叫美神知道就没事了。   不想他却摇摇头,“没好办法。”   普绪克顿时泄气。   她戳了戳他,嗔怪道,“那你自信什么?”   丘比特颔首一笑,“能不能解决困难都无所谓,别整日愁眉苦脸的。你还是笑起来好看。”   顿一顿,说,“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冥王和冥后夫妇吗?想要借冥后的美貌,还真就要去冥界走一遭。”   他的语气收起了玩世不恭,添了几分正式之意。   普绪克记得,冥后好像就是因为丘比特射了一枚金箭,所以才与母亲分离,被劫到冥界去的。   她甚是怀疑地问道,“冥后能把美貌借给我吗?”   ……这仿佛又是他的仇家一枚啊。   悬。   丘比特笑吟吟地说,“想多了。就你这小身板,连能不能见到冥后都不一定。首先你要渡冥河,其次还得和三头怪物搏斗……这些,你都行吗?”   普绪克呆滞地听他讲,这岂不是故意为难她?   她只是一个凡人。   丘比特慢慢悠悠地补充道,“最重要的是,你是活人,能下得了冥界吗?”   普绪克光听着就觉得困难重重,身子晃晃悠悠,仿佛已经踏入冥河的河水中了。   “我怕了。”她水汪汪地望着他,“我不干了。这烂摊子你自己收拾吧。”   主要是,这非人力所能及啊。   城邦里还有一大堆事等着她,姐姐那头,还想要她的帮助。   实在不行,她就把他撇下了,回城邦里去,和姐姐一起把城池夺回来,踏踏实实地做个公主也好……总好过这般毫无胜算地冒险。   正当退缩之时,却听丘比特不紧不慢地弹弹她的下巴,“别急啊普绪克,还有一线希望。” 第41章   普绪克恹恹地翻了个身, “你总是逗我。就不能直接跟我说到底怎么做吗?”   丘比特虽然有时候粘人孩子气些,但他大多数时间还是独立清醒的,走一步看十步, 再复杂的事情都能被他办得有条不紊。   不过许是爱神的本性, 他外表总有些玩世不恭,喜欢作弄旁人, 说话时说一半留一半, 总是喜欢叫她去猜答案。   她如何能是他的对手?   多数情况, 总是猜不准的。   普绪克背过身去不理他,丘比特却笑了笑,欺身过来。   “生气啦?”   他不知从哪扯了根羽毛, 有一搭无一搭地刮着她的鼻尖, 弄得普绪克神经末梢酸涩涩地泛痒。   普绪克憋不住噗嗤一声, 一手抓住那根羽毛, 笑嗔道:“你干什么, 哪弄的羽毛?”   他轻飘飘地说, “翅膀上随手拿的。”   说罢稍微忧虑地看向背后的双翼,叹, “……最近总感觉掉毛掉得厉害,可能是因为忧思过度的缘故。待这些事情都了了,你必得好好补偿补偿我。”   普绪克眼前一擞, 来了点精神。   掉发不算什么新鲜事儿,生活在海边的渔夫水手多有秃顶的困扰, 乃是因为他们常年出海,要顶着日晒雨淋, 只能吃海鱼, 头皮也被盐卤侵蚀的缘故。   常年在海上跑船的人年轻时还好, 稍微上点岁数,三四十岁,头发就稀落得不像话了。   有些人为了掩盖自己秃顶的事实,特意订做了小毡帽,或者更有狠人直接把头发剃光,省却掉发的烦恼。   可是……   丘比特不应该啊。   难道神也有什么掉发的遗传?   普绪克暗戳戳地瞟向丘比特的颅顶。   他是有些婴儿肥的,骨色浑圆,三庭五眼,皆恰到好处,一颦一笑皆蕴含古典雕塑上含蓄的美感。   蓬松的软金发柔柔地滋生而出,发量并不少,反而比常人更浓密蓬勃些。   丘比特见她盯着他,湛蓝的瞳孔漾出一丝笑来。   “怎么忽然这么看着我?”   他轻啄了下她的眼皮,“……看你这神情,恍倒像个痴汉。怎么,是觉得我长得也还行?”   普绪克被他弄得格格直笑,小拇指勾了一缕他的发。   诚然,此刻,她莫名其妙地蹦出许多难以说出口的念头。   比如……他发量如此惊人,将来他们的孩子……必然也发量惊人。   这个念头把普绪克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怯怯地望着身旁的男人,耳轮不自主地染上了一层红晕。   她忙急切地掐了掐自己的胳膊。   要清醒,要清醒……   两人明明在商议前往冥界的事,不知怎么地就跑偏了话题。   溺在他的拥抱中,普绪克触手可及的就是他那双比云还轻缓的翅膀。   确实,跟他在一块,永远不适合谈正事。   普绪克深吸了一口气,眉睫缓缓合上,铺天盖地都是他的气息。   仿佛这气息把一切烦恼也都驱散了,她只管和他在一起就好,其他令人焦虑的事情一概都不用管。   “你只有翅膀的羽毛会掉落吗?我见你头发浓密得很啊。”   她低声问了句。   普绪克的手自然地就搭在他那双翅膀上。   从前他们住在森林城堡时,她看不清他的样子,在月光的暗影下唯一认得的就是这双翅膀。   翅膀,也是她对丘比特最初的记忆。   丘比特身形微滞留,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   翅膀这部位对于他来说是相当敏觉的,就像姑娘的耳朵,一碰就叫人不舒服。   ……不过普绪克除外。   丘比特和缓地在她耳边说,“羽毛掉落多少,都会立时长回来的,并不存在你们凡人意义上的掉发问题。”   稍顿,带了点诱引的口气说,又说,“亲爱的要是也成为一个神,就也不用担心掉发的问题,头发喜欢长多长就多长。”   他绯然的双唇轻轻开合,温热的呼吸落在普绪克的发间,普绪克浑然有种每一根发丝都发麻的感觉。   相处了这么久,她还是一点无法抵御他。   “我喜欢你的翅膀,摸着很舒服。”   她痴痴地说,略微沾了点惋惜,“……如果我也有一双的话,美神给的那些任务,就都不在话下了。”   丘比特蹙了蹙眉,仿佛听出了言外之意,含笑捏着她的手腕。   “那普绪克只喜欢我的翅膀,不喜欢人?”   普绪克噘噘嘴,知他脑回路清奇,连自己的醋,也是吃得的。   “人也是喜欢的吧……”她艰难地道了一句,若有所思,“不过最喜欢翅膀。”   “要一双翅膀有什么难的,等你完成了任务,要什么翅膀都可以为你办到。”   许是丘比特早就习惯了飞来飞去的生活,对普绪克这种幼稚的愿望,并没显得很在意。   普绪克知道他最是好说话的,如果她真的能通过美神的考验,把这最后一项去冥界的任务完成……那么,她将获得永生,也将获得神格,拥有腾云驾雾的体质。   到那时,获得一双翅膀自然不是什么难事。   想起蝴蝶轻灵飞翔的样子,普绪克心中不由得多了几分干劲儿。   她暗中拿定了主意,戳戳丘比特。   “不睡了,咱们走吧。你告诉我,如何才能见到泊尔塞福涅夫人?”   ……   活人不可入冥界,这规矩是亘古不变的。   普绪克想要见到泊尔塞福涅夫人,必须另寻他法。   破晓时分,普绪克被带到了一座摇摇欲坠的高塔之上。   塔高得发颤,天空低低地压下来,仿佛一抬手就能把天空戳个窟窿。   高塔对面,是一面飞腾咆哮的瀑布。瀑布的水是黑色的,一条恶龙沉睡在黑水之畔,发出闷雷的打鼾声。   身处高处,烈烈的风刮得人脸生疼,普绪克感觉自己的身躯就像是强劲秋风中的一片枯叶,随时都会被吹下深涧去。   丘比特悬在半空。   他那俊雅的面容也被罡风吹得有些凌乱,飞舞的金发猎猎飘荡,却终究没撼动他这个人半分。   周围风力太大,丘比特也不得不略微提高了音量。   他抚住了普绪克被风吹得冰凉的脸颊,指缝儿为她挡住了迎面而来的冷风。   “亲爱的,害怕么?”   他指了指身后无底的深渊,“这是塔那鲁斯的入口。看见瀑布边那条龙了吗?我想你应该很熟悉吧……那才是真正的吕戎克怪物。”   普绪克愕叹了一声,眼珠直勾勾地盯着恶龙,差点收不回来。   真正的怪物吕戎克,足足有小山般大小,甚至能把挂在山间的整个瀑布给吞下。   它比传闻中面目更狰狞几分,灰绿的甲壳密密麻麻地长满了裂缝,每一个裂缝就是一只眼睛。   普绪克难以置信地移向丘比特。   看完怪物再看他,着实觉得他无比英俊,无比地令人舒服。   “所以,一开始的神谕是让我……?”   丘比特默然点点头。   “只因你过分的美貌在凡间引起了太大的赞赏,导致妈妈对你不满,这才叫我将你陷害。”   他爱怜地瞧着她,眼中蕴含了柔波,“不过幸好,我没有做。”   若真是让她落在怪物手中,金箭还不活活把他折磨死?   普绪克真感受到害怕了。   之前在森林城堡中时,普绪克一直被蒙在鼓里。   她当时就觉得伴在自己身边的人不像是怪物,可也只是猜测,拿不住什么真正的证据来。   现在想来,自己当时还是太傻。   真正的怪物,怎么会拥有人形?怎么会像人类一样正常跟她交流?   ……怎么会不吃了她?   普绪克不禁黯然道,“为什么要这么害我啊,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   若非金箭失手落在丘比特自己身上,她岂不就真的要和怪物共度一生?   真是想想就后怕。   丘比特察觉到姑娘细微的波动,愧然把她揽入怀间。   “我想,这也是一种命中注定吧。若非如此,我还不认识你。”   说着轻轻抬起她的低垂的下巴,喟然说,“亲爱的,得到了你,就是得到了全世界最珍贵的珍宝。你可晓得,我心中的有多在意你?”   普绪克肩头颤动一下。   疾风中,她纤瘦的身躯着实没有办法站稳。便只得顺势依靠着他,将他的怀抱当成着力点。   算了。   普绪克暗叹一声。   她晓得,前路有多大的困难都无所谓,有他在,都会帮她摆平的吧?   良久,普绪克适应了山顶的环境。   丘比特带她来到悬崖边,叫她的腿试探着往下迈一步。   他睨着远处瀑布深潭,“亲爱的,咱们得先做个测试,我才能告诉你冥界的入口。看见那潭黑水了吗?你要是能跳下去拾一瓢给我,那你就是初步拥有神化的特征了。”   从前他也试过她,知道她已经不怕水了,也勉强能御风。   但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   普绪克闭上双眼,努力克服心中的胆怯,横空迈出脚步。   可底下的万丈深渊就像另外一个倒悬的天空,稍微一想,就弄得人心胆俱寒,再一睁眼看,俨然就晕晕乎乎了。   她感觉自己的重心失了。   忽忽悠悠的风就近在眼前,普绪克有种本能,要召唤它们、驾驭它们,可不平衡的身体还是做不到。   她腿肚子直转筋。 第42章   塔那鲁斯离冥府的入口不远, 这里终年湿气环绕,颗粒状的黑色雾气遮天蔽日,似从冥府跑出来的亡灵。   呼啸的狂风, 卷积的乌云, 寸草不生的土地……这里是天地的尽头,没有一丝生的气息,处处皆是悲凉。   连云,也是黑色的。   普绪克伫立在悬崖边良久。   她得运用自己的力量驾云, 越过深渊, 飞到对面的瀑布深潭中去取水,而且不能惊动沉睡的吕戎克怪物。   这是一个简单的测试, 如果她可以做到,那么说明她有一定的神力, 可以试着从冥河的入口直接进入冥界。   完不成, 就得另辟蹊径了。   如果连这点任务都不能做到的话,那么她一定无法独自应对冥河中恶劣的环境。   贸然闯入,一定会被各种未知的危险因素所吞噬。   普绪克试着召唤了一朵云,抬起脚, 却没敢迈上去。   她肩膀抖得厉害, 对深渊和高处的恐惧还是占了上风。   这要是摔下去,估计连骨头都剩不下吧?   普绪克长长地吸了一口冷气, 之前那些豪情壮志都烟消云散了。   她回过头, 哭丧着脸看着丘比特。   “一定得这样吗?”   ……她还没克服驾云想吐的毛病。   一会儿要是在半空中直接吐出来可怎么好?   丘比特宛然笑了一下, 掌心温暖给了她莫名的镇定。   他扶住她的腰, 轻柔地鼓励她说, “放宽心, 亲爱的, 我就在这里看着你。就算你掉到冥河中去,也能把你捞上来。”   普绪克不放心地叮嘱一句,“你可别走开。我……得时时能看见你才好。”   她御风之术臭得很,说不定刚踏上云就掉下来!   他就是她的救生员。   丘比特自是应承,把一个陶罐塞到她手中。   “放心。去吧。”   普绪克深深地闭上了眼,努力将波动的内心稳下来。   她脚尖点了点乌云,试了一下,猛地传来一瞬间的失重。   虚,着实虚得很。   崖边的碎石不断滚落深渊,绝壁两侧都长满了湿乎乎的苔藓,越往下颜色越深。   深渊张着大口,像是一个巨大的坟墓。   她颓然敲了敲脑袋。   不行,这玩命的事,她终究还是做不来。   正要回头打退堂鼓,猛觉一股不大不小的力道推了下她的腰。   那力道恰到好处,已由不得她犹豫退缩,就将她骤然推出了悬崖。   “啊……!”   普绪克身子前扑,猝不及防地跪倒在云上,一声尖叫下意识就从嗓子眼儿里溢出来。   那么一瞬间,她真感觉自己的灵魂被抽干了,血液仿佛也凝固了,就要一头撞向深渊,魂飞魄散。   “喊什么,”丘比特也随她悬在空中,幽幽说,“帮你一把。”   普绪克回过头来,又沮丧又懊恼地嗔怪,“你!?……用不着。”   他笑了笑,横空刮了下她眉心的冷汗。   “用不着?真不用我还是假不用我?”   普绪克惊魂未定,只觉得迈出这一步无比地艰难,比脱胎换骨还难受。   这和当初她驾云回城邦那一次还不一样。那一次她带着戒指,又有西风之神的助力,说白了都是在用别人的神力驾云。   此刻她要用自己一点点凝聚起来的神格,去飞翔,去征服一片深渊。   ……这可太难了。   那云着实轻如浮毛,普绪克身体的重量压在上面,几乎使它破散,差点漏了她半截身子下来。   普绪克攥了丘比特的小拇指,怂怂地说,“你别走。假,假用不着。”   那人满意地露出一个弧度来。   他吻了下她的手背,“去吧普绪克,我在这看着你。”   普绪克黯然回过头。   手背上的吻痕很快被冷风吹散,她紧张地揪着裙摆。   她怎么感觉他又在蓄意为难她呢?   无论怎么样,已经到了这么个不上不下的位置,也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冲了。   普绪克意念一动,身下那朵乌云迅速凝聚形态,如一道流星般,发出嗖嗖的声音,把她带向对岸的瀑布。   上面是黑咕隆咚的天空,脚下是黑漆漆的河水……普绪克只觉得天旋地转,她那点渺小的神力根本就无法完全控制乌云。   只见一人一云,打着滚儿,跌跌撞撞地乱蹿。   周遭景物飞速变化,普绪克眼前金星横飞,胸腹间开始剧烈恶心起来。   然猎猎疾风在耳边呼啦作响,瀑布如一条黑色的巨龙,在她眼前迅速地、无限地放大……怪物吕戎克震耳欲聋的打鼾声也包围着她。   所有的这一切,像一张密密层层的恐惧之网,将她牢牢包裹其中。   手中陶碗被她生生捏出一个小坑来,普绪克浑身麻木,甚至连呼吸一口都是困难的!   她感到心间无比地憋气,就快要窒息了。   此刻的她犹如一个骑在疯马上的孩童,任坐骑把她乱蹿乱跑,内心却一片空白,丝毫不会控制。   天空——对渺小的人类来说,本就是个难以征服的未知领域。   就在神迷意乱之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阵低吟——   那低吟也是用意念传来的,即便是神志不清普绪克也认得,那是丘比特的声音。   那声音告诉她:既然呼吸不了,为什么不试着干脆不呼吸了呢?   普绪克猛然惊醒。   从小到大,她作为一个凡人,呼吸已经成为本能印在骨子里。   一股安定的勇气之火蓦然从她心间燃起来,她试着不去呼吸,竟也没发现多难受。   她早已进化出了不呼吸的神格,只是自己还不晓得,自己还不会用。   普绪克猝然回过头去。   身处在急速翱翔的云间,她的眼睛不能很准确地捕捉到东西,掠过的景物都变成了一片片恍恍惚惚的色块和虚影。   可就在这迷离之中,她仍能瞥见山巅处丘比特的身影。   惊鸿一瞥之下,他处于强大的逆光之中,整个人的剪影都被染成了纯黑色。   他的翅膀优美地展开,在半空中划出一个弧度,正对着她所在的方向……好像他是一颗不会发亮的星星,却能指引普绪克前进的道路。   他没食言,他一直在山顶守着。   普绪克顿觉安心。   她稳了稳神,试着反过来去控制乌云,已不如刚才那般惊慌失措。   此刻她已经下到了山脊很深很深的部分,绝壁危崖就在一线天之间。   湍急的瀑布,黑浪四溅的激流,离她只有触手可及的距离。如果她敢伸出手去,甚至可以摸见鹅卵石上绿幽幽的苔藓。   这里,也隔绝了人世间的其他声音,只有水和石的轰鸣。   渊底,一条长着两对巨大蝠翼的庞然大物就睡在水潭之中……那便是怪物吕戎克了。   对于这个森然大物,普绪克打心底里发怵,着实不敢多看一眼。   关于它的那些传说故事远比它本尊更可怕,这东西饶是睡着,也露出森森的白牙,密密麻麻的几百只眼睛上流动着粘稠的水泡,离近了闻还有种酸臭刺鼻的味道。   普绪克好不容易才克服了腾云带来的晕眩,这会儿蓦然又要被这东西惹吐了。   她颤颤巍巍地拿出陶罐来。   她只想赶紧取了水走人!   幸好这渊底河流密布,取水并不是什么难事,普绪克也不一定非要去危险的瀑布底下去取。   她紧闭双眼,再次动用意念,祈求乌云往下落一下,好让她能伸出手臂舀水。   那朵乌云忽忽悠悠,并没那么好控制。   普绪克连续默念了三次,它才下降了一点点。   待到用意念第四次催动它的时候,它直接猛一下沉,差点把普绪克浸到河水里去,把她一身的衣裳都弄湿了。   倒霉。   普绪克从水中爬上来,咳嗽一声,啐了一口黑水。   河水冰凉刺骨,凡人多呆一会儿都觉得浑身要结冰。   普绪克浑身筛糠地把那朵不好控制的云重新召了回来,待到她重新爬到云上去时,陶罐里已经装好了一罐子的黑水。   吁。   幸好。   普绪克抹了把脸上的水花,顾不得一身狼狈,就赶紧离开这鬼地方。   “起!”   她哑着嗓子命令一句。   那朵乌云发出嗖嗖嗖三声,一个筋斗就把她从深潭水面上带离。   这时身后的吕戎克怪物发出沉闷的一声长哼,仿佛是被吵醒了。   普绪克着实怕死了。   她连催几声,催得那朵云像离弦的箭,兔起鹘落之间就直直飞回了山巅。   身上湿漉漉的衣服一瞬间干了,却又不是干,结了一层冰。   那小刀般的罡风几乎要把她冻成冰碴子,无数仿佛带着亡魂怨念的哭嚎声冲进她的耳朵,弄得普绪克怀疑自己要失聪。   在接近天光之前,在崖上等待的丘比特已然朝她伸出手来。   “普绪克!”   他浓烈的嗓音声声呼唤着她的名字,仿佛传递着温暖的光波,把她从被冻僵的边缘拉回来。   终于,普绪克上了岸。   她趴在一个软糯糯的东西上,也不知是在青草地上,还是在丘比特的怀抱……她累极了,连掀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   崖底的风和水,把她的骨头都浸软了。   普绪克撑着最后的力气,急切地去看腰间的战利品。   然而不幸的是,陶罐里的黑水,却在回来这一路的跌跌撞撞中,洒没了。   哇……普绪克差点没哭出来。   *   普绪克被带到一古树下稍事休息。   那古树是棵夫妻树,两株抱生在一起,一雌一雄,暗褐色的树皮被各种寄生藤蔓所缠绕,直冲云间,不知已生长了多少年。   能在塔那鲁斯这等恶劣环境中生存的生灵不多,这棵夫妻树日日夜夜受冥河水浇灌,把这里冲天的晦气化作自己的养分。   虽然只是一棵树,却比一般的精灵都有灵气得多。   丘比特摘了夫妻树厚实多汁的叶子,拿给普绪克解渴。   他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她的脸颊,“别沮丧了,你已经很棒了,你已经给了我惊喜了。”   普绪克听着这样的话,却更萎靡不振。   她望着空空如也的陶罐,心里不禁伤心,那令人不悦的挫败感笼罩心头。   她冒了多大的风险去潭底下取的水,就这么被……漏没了?   丘比特安慰她说,“其实有没有黑水都不重要,要那东西也没什么用。重要的是,你能把它们取回来,已经证明了自己的能力。”   他长睫如扇叶般开合,眼底那散淡温和的光,疼惜又沾了点自豪。   “不枉我精心培养你这么多时日。”   普绪克略略支起了点精神。   “……你什么时候培养我了?”   说来她还奇怪呢,他们两人在一起,除了不正经的事还是不正经的事……似今日这般的超能力,好像突然就有了,怎么能用得上培养二字?   丘比特淡然一笑,擦擦她唇边的树叶汁液。   “确实不算刻意的培养。不过长久在一块的两人,总是会潜移默化,相互影响的。”   比如他们俩就是。   越来越觉得,她的神格在进一步提升,而他越来越像个凡夫俗子了。   普绪克轻叹一声,“那我,现在可以去冥界了?”   丘比特点点头。   “可以是可以,但亲爱的,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我们还需要做一点准备。”   他深知美神定然会设置一系列障碍阻止普绪克见到冥后,这第三项任务,肯定不是单纯借美貌那么简单。   本来他可以帮她去取来,或者陪她走一趟幽冥,顺顺利利地把冥后的美貌借回来。   可这回美神又勒令叫普绪克一个人去,否则就要被视为作弊。   也罢。   他相信他的小姑娘是天底下最聪明最勇敢的,一定可以度过这次的难关……   *   不管中途发生了多大的波折,这次测试的结果,还是普绪克没有取到水。   测试,她没有通过。   丘比特左思右想之下,觉得让驾云技艺还不娴熟的她直接从冥河进入冥界,实在是太冒险了。   虽然她已拥有了一定的神力,但在冥界保不齐还会有别的困难,到时候他不能陪在她身边帮她,就棘手了。   足足休息了一天一夜之后,两人绕过了塔那鲁斯那座最高的山脊,来到百转千回的山腹之中。   进入冥府的入口有两个,一个是通过冥河,另一个,则是由这个山洞中走进去。   两条道路同样充满了危险。   之前那个小小的测试,就是用来确定哪一条路更合适。   那山洞的位置很是隐蔽,遮蔽在一片崇山峻岭之间。   周围的草地上长满了细细密密的常春藤,走路之时必须盯着脚下,否则就会被常春藤柔软的枝条所缠绕,跌到在地上。   从外观来看,这只是一座普通的山洞。   然而它却可以直通塔那鲁斯最深处的山腹,绕过冥河水,直达冥界去。   不过美神肯定也知道这条路,一定也会提前命人在这条路上设置致命的机关和陷阱。   普绪克站在山洞前,不禁抚了抚手臂。   嗖嗖的阴风吹得她打了个寒噤,这么一个阴森恐怖的地方,注定只能是她一个人走完。   丘比特把她的身子轻轻转过来,吻着她的额头,“怕吗?”   普绪克颤了颤。   说实话,当然是怕的。   她的胆子不算大,对这种非自然的东西,更是接触都没接触过过。   她人生的前十几年,都是温室里娇软的花儿,平凡而又无趣地生活在凡间王宫之中。   直到遇见了丘比特,她的世界翻天覆地了。   许多从没意识到认知,都像大爆炸一样涌上了她的生活。   遇见他之前,虽然普绪克敬神、尊神,却从不敢想象这个世界上神真的会存在。   ……还会降临在她身边,与她保持这样亲近的关系。   普绪克抿了抿舌头,抬起眼眸,真诚地看着他,“我去了,还能回来吗?”   丘比特垂下眼帘,沉沉地点点头。   “无论能不能从冥后那里借得美貌,你都可以回来。”   顿一顿,意味深长地说,“普绪克,你要记得,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在这洞口等你。当你真遇到什么危险时,我会用意念和你交流,和刚才在崖底下一样。”   用意念交流这回事,本来是玄乎的,必须两人心灵相通才行。   即便是两个力量强大的神,只要他们看不对眼,也不能做到用意念交流。   普绪克笑了笑,明白他话中的深意。   他这是在告诉她,只要他们还相爱,就什么困难都不怕。 第43章   顺着普绪克他们找到的洞口一直走, 走到冥河的最深处,那里,庞然耸立着一座阴森的宫殿。   宫殿是用成千上万的骷髅搭成的, 若隐若现的黑雾环绕其间,散发阴幽的光芒, 充斥着令人恐慌的死亡氛围。   ——那就是传说中春神泊尔塞福涅和冥王哈得斯的宫殿。   藤床上,泊尔塞福涅揉揉惺忪的双眼。   常春藤搭成的床实在太硌人了。   藤条和藤条之间有缝隙,她才眯了一小会儿, 便觉得腰酸背痛……不由得让人怀念起妈妈德墨忒尔的鲜花床, 还有奥林匹斯舒缓的云朵床。   冥府条件有限, 相比直接睡在那些骷髅头和干稻草上,常春藤床已经算是好的了。   泊尔塞福涅呆滞了一会儿。   比起幽暗冷酷的地府,她还是更喜欢她的家乡——那处处充满鲜花和阳光的奥林匹斯。   冬残春近, 又快到她回家的季节了。   嘘——   一阵飘忽若无的黑雾腾起,泊尔塞福涅的腰猛然一双大手握住。那双手冰冷而强硬, 像举着婴儿一样将她径直抱了起来。   泊尔塞福涅已经习惯了这样唐突的拥抱,垂下头, 正好对上一双绿幽幽的磷火般的瞳仁。   那瞳仁燃烧着情愫, 仿佛要把她吞咽入腹。   “哈得斯。”   她皱了皱眉,轻轻唤了一声,“你不要老这么神出鬼没的。”   男人眯眯眼。   哈得斯本就生了一头微卷的黑发,颜色深得宛如冥河水似的,再加之他常年掌控地府, 只穿黑色的衣袍,更显孤傲深沉。   他不是秀眉白面的少年郎, 而是个成熟得近乎冷酷的神。   “冥后。”   哈得斯嗓声微哑, 稍稍放低了手臂, 把她娇小的身躯拢在了自己的怀中。   泊尔塞福涅犹如被一片黑雾包裹。   她碧色的美丽瞳孔眨了眨,随即唇间一凉,哈得斯的吻已经覆上来。   她忙将双手撑向背后的常春藤床,寻找一个着力点,怕自己一会儿站不稳摔倒。   哈得斯的吻总像疾风暴雨,带着衰败的死气,虽然强烈,但却没有感情。   被这么个人抱着,宛如坐在一块冰块上似的。   这并不是哈得斯本身心如铁石,而是他不知如何表达。   他像是一个长久居住在墓穴中怪人,根本就没有见过外界的阳光,面对爱情是慌乱,紧张,甚至是自卑的……只会一味地苦干。   作为哈得斯的夫人,泊尔塞福涅发觉自己很难享受其中。   她喜欢浪漫、会说俏皮话、会撩人的活泼少年郎,这些哈得斯都不符合。   哈得斯性子冷,话不多,说话也直来直去,常常不能明白她小女儿的心思。   若不是那一支金箭,他们定然不会在一块。   泊尔塞福涅暗叹一声。   她本是农业女神德墨忒尔最宠爱的女儿,从小生活在奥林匹斯,日子过得无忧无虑。   泊尔塞福涅本就生得一张清丽的面孔,再加上女神本身的神性加持,让长期处在墓穴中的哈得斯一见钟情。   就因为贪恋一株地缝儿里长出来的奇异水仙花,就被哈得斯的黑色车架劫到了暗无天日的地底。   初来时,她畏惧哈得斯,以为他是坏人,是魔鬼,日日哭着要回去,可他是那样的笨拙,连哄她都不会。   哈得斯只会跪在她的脚下,慌措又无助地解释,自己中了爱神的金箭,饱受折磨,才一时冲动劫了她。   “泊尔塞福涅,如果你愿意留在我身边,我可以把灵魂都交给你……”   泊尔塞福涅一开始不为所动。   可哈得斯日日都来,日日都跪在她的脚下,祈求她,跟她说相同的话。   这位硬心肠、统领整个死亡王国的超强男神,就这样被一支小小的金箭折磨,在她面前卑微得不像冥王而像一个乞丐。   他眼神中喷涌的,满满都是对她的倾慕。   渐渐的,泊尔塞福涅心软了。   她觉得哈得斯好像也还行,有时候甚至笨拙得可爱。   但冥府还是令她时时感到可怕,她想念自己的家乡。   后来妈妈德墨忒尔找到了她,为了把她捞出来,告到了天公宙斯那里。   哈得斯无奈,不得不把她送了回去。   临走时,他仍恋恋不舍吻着她的眼睛,恳求又卑微地说,“泊尔塞福涅,如果你想我了,就吃这颗石榴。”   泊尔塞福涅当时以为石榴只是一个小小的纪念品,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那石榴是冥食,送石榴根本又是哈得斯的一个诡计。   吃了冥食的人,就不能离开冥界。她吃了四颗,每年的冬天都要留在冥界。   强劲的常春藤把她缠回了冥界,让她远离母亲的温暖怀抱,只能枯守在哈得斯这个冷漠又无趣的男人身边。   泊尔塞福涅觉得自己被欺骗了,她对他哭,跟他闹,拼命地打他。   哈得斯任打任罚。   他像个木头桩子似地站在原地,一整天都盯着她不动。被她打得遍体鳞伤,也一声不吭。   他就是不允许她离开他。   哈得斯本就不是一个感性的人,执拗起来更是一根筋地认死门。他握住泊尔塞福涅恼怒的双手,冰冷的唇吻着她眼角的泪水,祈祷她的原谅。   “要怨就怨爱神吧……”   他像个诗人一样,痛苦又惋惜地感慨,“是他,是他让我们这两个错误的人相识相爱。”   泊尔塞福涅不知闹了多久,闹得累了,困了,才终于慢慢妥协。   作为一个丈夫,哈得斯很体贴。   她饿了,他给她奉上丰盛的食物和醴泉。   她困了,他为她编织常春藤床铺,供她安眠。   如果她恼了,哈得斯就主动把耳朵伸过来,让她揪他的耳朵泄愤。   在冥界无边的死寂中,哈得斯常常抛下满堆的公务,像沙漠中行走中的旅人一样,急切地把泊尔塞福涅拥抱在怀里,吻着她缠着她,一点点地占据她的心。   两人约定好,春天到了,她就走。冬天来了,她就来。   无论她走或者来,哈得斯都像个痴汉一样,站在塔尔塔罗斯的入口,凝眸望着她。   尽管他的眼睛是幽冷而毫无色彩的,尽管他本人看久了让人害怕……泊尔塞福涅还是感觉到哈得斯中了爱神金箭后,对自己那无可抑制的爱意。   对她,这黑位面神似乎有无穷的耐心。   ……   昏沉的暖意在周遭染开,吻了良久,泊尔塞福涅把手指竖在哈得斯唇边,轻轻把他推开。   “哈得斯,别闹了。”   少女指尖的软糯令哈得斯略微清醒。   他眸中的暗火灭了灭,沉着语气说,“为什么?”   泊尔塞福涅撇了撇头。   没有为什么。   她觉得他像冰块。   沾一点,就让人全身发寒。   “妈妈刚才送来了信,说我该回去了。”   哈得斯蓦然沉眼皮。   他是个不大会藏匿自己情绪的人,怒就是怒,喜就是喜。   泊尔塞福涅这句话一出,冥王的脸上立即浸满了阴郁的怒火。   他把她推在墙角,直言直语,“我不想叫你走。”   泊尔塞福涅扬起头来,直视这个高大的男人。   哈得斯庞大的身躯把她完完全全地遮盖住,散发着冷峻的煞气……仿佛她再敢提一句要走,就把她的脖子扭断。   而实际上……泊尔塞福涅晓得,他只是吓唬吓唬人罢了。   他可以一掌灭掉冥界穷凶极恶的鬼魂,可以把塔尔塔罗斯的怪物管束得服服帖帖,可他却不敢碰她的一根头发丝。   “这是我们的约定。”   泊尔塞福涅叹,像在和一个顽劣的孩子说话,“如果你不遵守约定,妈妈明年就不会让我来了。”   哈得斯冷着脸,“那我就再去把你夺回来。”   泊尔塞福涅倏然被噎住了。   两人一阵沉默。   哈得斯垂了垂眼皮,意识到自己又说错了话,伤害了少女那颗比金盏花还脆弱的心。   见泊尔塞福涅脸上失望的神色,哈得斯的那些傲慢和偏执一瞬间被碾成了灰尘。   道歉,他得和她道歉。   然而哈得斯道歉的方式和旁人不同。他用力又吻了吻她,像是把自己的一腔歉意都揉进了吻中。   他宛若无根的游魂一般不知所措,既无法抑制内心对她强烈的倾慕,也怕伤害了她的心。   “明年你要早些来。”   哈得斯犹豫了半晌,才说出这么一句话。   ……这也是不善言谈的他能说出的最动人的情话了。   泊尔塞福涅深吸了一口气,咽了咽喉咙。   “嗯。”她还给他一个字。   两人不约而同地抬眼,看向彼此。   冥界没有光。   只有冥河粼粼,泛出如珍珠一样流淌的光华……照在两人肩头,无形增添了一分缱绻之意。   哈得斯凝视自己的冥后,像是被某种梦魇吸引,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她靠拢。   他黑着脸,试探地提议道,“那么临走前,能不能再满足一次我的心愿?”   泊尔塞福涅唇角动了动。   她温柔的眼波中似有情,也似无情,既然没有明显的抵触之意,也没有任何眷恋之情。   哈得斯明白。   他横腰将她抱起。   然而就在此时,妆台的铜镜忽然剧烈地震颤了一下。   冥王冥后夫妇同时一滞,朝铜镜望了过去。   “邪门。”   哈得斯闭上眼睛,半晌沉声道了一句,“……怎么会有活人进入冥界?” 第44章   两人那点旖旎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冲散。   泊尔塞福涅妆台的这面镜子不是凡物, 乃是由冥河河底一块巨大的水晶石打造而成,可感知活物,可收纳万物的灵魂。   贸然闯入冥界者, 即便是奥林匹斯的神,也会被这面铜镜捕捉到。   泊尔塞福涅趁机将哈得斯推开。   她兴致缺缺地坐起身来,理了理稍显凌乱的长发,“别闹了。快去看看吧。”   哈得斯浓黑的硬眉微挑, 掌心冷冽的纹路摩挲着泊尔塞福涅的手臂, 仍执着地想把她拉回去。   “别人的事一会儿再说!……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哈得斯眯着眼睛, 牙齿坚定地咬着,显露一点点与他身份不匹配的贪心和任性。   ……她马上就要走了。   这一走, 又要经过春,夏,秋,他才能再见到她。   泊尔塞福涅抿抿唇,把哈得斯缠着自己的手一点点推下去。   “哈得斯, 别忘了你的职责。”   她说这话时语色很冷, 理智又平和地望向哈得斯, 好像在告诉他:没商量了。   两人的相处模式很奇怪。   明明是他劫抢了她, 操控了她,可更多时候,哈得斯却更像一个倔强而不懂事的蛮小子, 需要泊尔塞福涅化身教师, 去提点他, 教训他。   哈得斯见了泊尔塞福涅的神色, 情知不能继续了。   他的眼珠像颗黑水银丸般无一点光泽, 落落寡欢, 如一只受伤了的孤狼,好像要跟她发怒,又好像下一秒就要对她哭。   泊尔塞福涅见状,主动俯下了身,轻淡若无地啵了他一下,却又不敢靠得太近,怕他会忽然反扑。   “哈得斯,我答应你,明年会早些来。现在,先做正事吧。”   哈得斯并没怎么被这句话治愈。   他黑着脸,不情不愿地起了身。   “要是让我知道是谁坏事,我定把那人的头拧下来当收藏品!”   哈得斯骂骂咧咧了一句。   泊尔塞福涅嗤笑一声,趿鞋下地,也来到那盏铜镜之前。   铜镜黑漆漆的,展示了塔那鲁斯的山洞入口。朦朦胧胧中,竟是一个凡人小姑娘的背影。   她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身形瘦削,小心翼翼地揪着裙摆,踉跄地走在山洞坑坑洼洼的地面上。   她的手里没有灯,只拿着两片麦黄的东西,似是两片面包。   塔那鲁斯的山洞是除却冥河外进入冥界的唯一入口。   其位置处在隐蔽的山腹之中,连一般的神都不晓得,却不知一个姑娘怎么独身闯进来。   冥王冥后夫妇对望了一眼。   哈得斯沉着嘴角说,“敢擅闯冥界者,无论是谁,统统都要被罚到地狱里去。”   说着便要吩咐手下的灵差和判官去拿人。   泊尔塞福涅闭上眼睛,把手指放在太阳穴上。   “先等等……我感知到那女孩了。她是个活人,又带着些许的神力,不是完完全全的凡身。我闻到了一股很熟悉的气息。”   ——那气息圣洁而灵澈,不像是女孩身上自有的,倒好像自于奥林匹斯的某位神。   哈得斯挥了挥手,拉近了距离,让铜镜中的剪影更清晰些。   影影绰绰的黑暗中,女孩的容颜被显露了出来。   她生得一张鹅蛋脸,清秀又干净,只是脸色苍白,似正承受着极大的心理压力。   初见第一眼,这女孩的长相就让人觉得舒服,越看得久越觉得她美得惊心动魄。   这般的姿色,寻常男人见了都要动心。   然哈得斯却天生对欣赏“美”这种事少根筋。   他生硬地皱皱眉,瞧了半晌,像在瞧一块石头。   “她是谁?”   泊尔塞福涅美眸轻扬,“她是普绪克。阿芙洛狄忒正在折磨她。”   “普绪克是谁?”   泊尔塞福涅的视线难以置信地移向哈得斯,“你连普绪克是谁都不知道?”   爱神和她的事,奥林匹斯早就闹得沸沸扬扬。   天上人间,几乎没有神不知道。   哈得斯直言不讳,“冥界不与外界相通,我和宙斯已经三百年没见了。关于奥林匹斯的近况,还都是你告诉我的,并没说过什么普绪克。”   泊尔塞福涅扶了扶额。   她真应该早点带他外出走走,省得他跟个老古板似地什么都不懂。   她知道普绪克的所有故事,却很难解释给哈得斯听。   爱神那种的撩人手段,和哈得斯完全是两种风格,壁垒很厚,两者互相都难以理解。   泊尔塞福涅忽然心念一动。   “哈得斯,你还疼不疼?”   哈得斯似蹙非蹙。   她为什么忽然要问他这样的话?   哈得斯扬起脖子,叉了叉腰,“我好得很。”   泊尔塞福涅打断他,把他的手搁在他的心窝上,“我是说这里。”   哈得斯这回真不解了。   只听泊尔塞福涅接着说,“如果你日日都被金箭折磨,现在,一个机会来了,能治好你的心疾……”   *   周围一丝光都没有。   何止光,任何动静,任何可以分散注意力的东西都没有。   狭窄的山洞就像一个混沌的大口,吞没世间所有的存在。   脚下软塌塌的,又坑坑洼洼的,像是踩在某种巨型怪物黏糊糊的舌头上一样,头顶就是怪物的口腔,低落的水滴就是怪物的黏液。   普绪克一口一口地喘着粗气,后悔就这么轻易地闯进塔那鲁斯。   她手里的面包,早就被汗水浸湿了。   她想呼唤,却不能张口不能言——因为她的嘴巴里,还含着两枚铜币。   事情还得从刚才说起。   丘比特和她一起来到了塔那鲁斯的洞口边,丘比特将两片黄麦面包交给她,叫她好好拿在手上,等遇到危险,便先把面包抛出去。   普绪克瞧着那两片面包,平平无奇,也不似有什么特意功能,怎么就能帮她克服危险了?   她不禁惴惴地问他,“这山洞里真藏着可怕的东西?”   丘比特清朗地笑,“亲爱的,说什么呢。这可是冥府,当然会有很多很多可怕的东西。”   普绪克闻言一悚,但瞧着他那云淡风轻的模样,又像在开玩笑。   “不相信。”   男子没再说话,无言地把她拉过来,抚起她光洁的下巴,垂头轻轻撬吻她的唇,惹得她苍白无色的脸颊上弥漫了一丝酡红。   普绪克承受着苦涩中的最后一丝甘甜。   眼底刚刚沁出的泪花又生生憋了回去,尽数化作对他的不舍和依恋。   她也忘我地啄了啄他。   待抽身而退时,舌头上已蓦然多了两枚沉甸甸的铜币。   铜币被她唇间的温度所晕染,很快就变成了温乎乎的。   普绪克乍然惊了一下,却被丘比特轻轻捂住了嘴。   “普绪克,从现在开始,别说话。”   正常死亡的凡人有个习俗,那就是在舌头上放枚铜币,叫他们带去交给冥河船夫卡戎,渡冥河。   渡了冥河,才能来到冥王哈得斯的殿堂。   普绪克是活生生的人。她想从这山洞潜入冥界,就必须装作是死人。   这两枚铜币,正是丘比特送给她的“压口钱”。   之所以送两枚,是一枚渡她去,一枚渡她回来。   普绪克下意识摸了摸紧闭的双唇。   在逝去之人嘴里放铜币,这习俗她是知道的。   可那铜币,都是由生前至亲至信之人来放的。   如今,丘比特却吻给了她一枚铜币,是隐喻他已是她至亲至信之人了吗?   丘比特温柔擦了擦她眼睑的水花。   “不要这么沉重亲爱的,你不会死的。如果觉得难熬的话,你就把这次试炼当成一次重生的契机好了。”   他笑意凝结在颊边,沉沉地抬起她纤美的手腕。   普绪克像个哑巴似的,只能眨巴着水灵灵的眼睛,含辞未吐地凝视着他。   丘比特捏捏她的手心,“我不相信什么神格,也不相信什么好运气。我如此笃定的原因,只是单纯而忠贞地信仰你。”   ……   不得不夸一句爱神殿下风过无痕的高超话术。   普绪克那时就是为这句话所感染,才鼓起了勇气和信心,迈进了塔那鲁斯的洞口。   进了洞才知道,这条路的冗长和恐怖,不身临其境无法想象。   想必丘比特早知道其中的困难,这才提前斟酌了说辞,把她这傻乎乎的姑娘骗上路。   一滴冷冷的液体滴在普绪克唇瓣上。   好咸。又有点苦。   这就是冥河水的味道吗?   普绪克捏紧拳头,艰难地往前走着。   她甚至想趴下来匍匐前进,以防止被什么东西忽然绊倒,叫她猝不及防。   好在山洞只是阴森了些,所谓的怪物或鬼魂暂时并没有出现。   普绪克深吸了一口气。   丘比特之前还叮嘱她不要和任何人说话,也不要帮任何人的忙,如今看来,这地方恐怖如斯,怎么会有人?   正自瞎想着,普绪克便感觉裙摆一紧,似乎被什么东西拽住了。 第45章   那双手毛茸茸的, 带着小刺……就像是某种动物的爪子。   普绪克六神无主,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密密麻麻的冷汗已如雨一般落下来。   待猛地回头一看,却见周围黑洞洞的, 什么也没有。   她不禁长吁了一口浊气。   ……幻觉?   难道是她太紧张了?   她知道这山洞邪门, 却没想到能这么邪门。普绪克默念着姐姐交给她的敬神咒, 尽量让发软的双腿稳定下来。   又往前不知走了多久, 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点点的微光。   普绪克俨然站在一条大河之前。   饶是周围光线昏暗, 她也能分辨出这条河不寻常。   河水像是一条黧黑的亚麻布,没有任何水流流动的感觉,也没有水花撞击在鹅卵石上的哗哗声……像许许多多粘稠的树漆堆在一起,叫人望而生畏。   这条河就是冥河, 此处俨然是山洞的尽头。   只要越过这条河,她就正式跨进冥界的大门了。   普绪克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   她万万不能沾上一丁点河水, 否则就会被冥河吸干灵魂,成为河中之鬼,永远不能重见天日。   普绪克嘴里含着铜币不能说话, 一双焦虑的眼睛却在逡巡着渡河的法门。   过了半晌,艄公才缓缓从河对面划船过来, 向她索要船费。   普绪克按丘比特所说,尽职尽责地装成一个死人, 从嘴里吐出了一枚铜币给艄公。   本以为还会遇见其他麻烦,却不想一路无话, 顺利到达了彼岸。   ——一只三个头, 像狗一样长着獠牙的怪物如期出现在岸边。   那东西传来的嘶吼声足以震裂整个冥界, 随便一只爪子就能把人类给拍烂。   它长得着实恐怖, 那种恐怖不同于怪物吕戎克给人的感觉, 带着森森的幽冥之气,吐一口气就能把人撕得粉碎。   普绪克晓得,这就是传说中守卫冥界的、永不睡眠的刻尔柏洛斯恶犬。   她连看都不敢多看,只按照之前丘比特教给的,把手中的面包一股脑儿地给抛了出去。   那面包本是普通的麦子做的,但那上面浸了一层蜜——从奥林匹斯酒宴上攫取下来的诱人的蜂蜜。   面包果然颇有奇效,直直把那三头怪物给吸引了过去。   眼见时机已到,普绪克咬咬牙,再不犹豫,壮着胆子一头跑进了冥界。   一时间,怪物的嘶吼声、呼呼作响的风声,还有数以万计游荡孤魂的嚎叫声混杂,好比一枚枚锋利的钻子,无孔不入地从她的七窍钻进脑中,侵蚀她的神志。   普绪克难受极了。   她没见过这样大的阵仗,满心恐惧,觉得自己要完了。   眼前丘比特那峻好的身形又隐约地浮现,丝丝缕缕地勾着她,鼓舞着她,告诉她就快成功了,快了……   待普绪克再睁开眼睛时,她已经跑出了恶犬刻尔柏洛斯的掌控范围。   抬头,一座巨大的、黑色大理石堆成的宫殿就耸立在眼前。   它气势雄浑,峥嵘诡异,透露着汹涌的死亡之气息。   站在它脚下的,无论是神还是人,都渺小得如一粒尘埃。   这就是逝去之人接受冥王审判的最终场所——哈得斯的宫殿。   冥后泊尔塞福涅,就住在这里。   普绪克定了定神,也不知是过于恐惧还是喜出望外,苍白的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连呼吸也忘记了。   刚才都是小打小闹,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   这厢普绪克的一举一动,都通过铜镜传到了冥后泊尔塞福涅的眼前。   泊尔塞福涅坐在铜镜前看了良久,初时她只是单纯地好奇罢了,却越看越觉得不可思议。   这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小姑娘,居然连破数关,阿芙洛狄忒对她设置的障碍全然不管用……她一定不单单靠运气,一定还有人在背后襄助她。   哈得斯不满泊尔塞福涅长久地盯着另外一个人,走过来将爱妻紧紧地环在怀里,捂住她的眼睛,让她的注意力重新回到自己身上。   “一个不懂礼数的凡人罢了,有什么好看的,你要是讨厌她,我立刻就派刻尔柏洛斯去把她撕碎。”   泊尔塞福涅的视线被哈得斯手指上萦绕的黑雾暂时遮挡,她不得不暂时收回注意力,看向哈得斯。   她忽然问,“哈得斯,告诉我,你爱我吗?”   泊尔塞福涅肌肤胜雪,在处处污秽处处阴森的冥界之中,更如一颗闪烁的辰星,清雅高华。   此刻这样真诚而专注,更叫人挪不开眼睛。   哈得斯被自己妻子那无与伦比的魅力深深吸引。   “当然。”他不假思索。   “但每次我离开,你心里都不好受对吗?”   泊尔塞福涅如水般温柔地盘上哈得斯的脖颈,一句一句地问着他。   哈得斯被她那动人的气场所笼罩,心智似乎也被控制了,只晕晕乎乎地顺着她的力道往下跌。   “明知故问。”   泊尔塞福涅引导他陷入预设的感情中,轻启双唇,淡淡说道,“哈得斯,你有没有想过,妈妈和你一样爱我,想念我。每一年中,我来来回回,妈妈和你都遭受同等的痛苦。”   哈得斯眼中那幽绿的冥火又重新燃烧起来了。   他抿抿干裂的唇,暗哑地盯着她。   “泊尔塞福涅,”他偏执地叫了声她的名字,冥顽不化地按住她的手臂,“你在诱导我。”   泊尔塞福涅低声呢喃道,“哈得斯,你口口声声说爱我,是真的喜欢我的灵魂吗?还是因为中了爱神的金箭,导致你不得不爱呢?”   哈得斯的心猛然颤栗了一下。   泊尔塞福涅微微笑。   这很难分清吧,便是爱神亲自来了,也是看不透一个神的内心。   ……更何况是哈得斯这样长久居住于冥界,如幽灵一般怨念强大的神。   不得不说,泊尔塞福涅的女人味儿把控得十分到位。   她不像普绪克那般青涩懵懂、任由旁人拿捏,她比普绪克更成熟,更能认得清自己心中真正想要的。   在与男人的交锋中,她总能巧妙运用自己的姿色和言行,无声无息地软化一个人,不动声色地占上风。   她没中爱神的金箭。   爱情对于她来说,是可有可无的。   比起爱情,她更珍视亲情,更在意给她无微不至的呵护、快乐和自由的妈妈——德墨忒尔的感受。   冥界条件的简陋只是一回事,她主要是害怕妈妈为她年复一年地伤心,才不愿留在哈得斯身边的。   可是这边的哈得斯,有时候傻得同样让人心疼。   现在,俨然有一个两全的机会。   通过铜镜,泊尔塞福涅知道普绪克来到冥界了。   普绪克是爱神的人,泊尔塞福涅知道,普绪克是受美神之命,想要有求于自己。   她正好卖个顺水人情,以求爱神射出一记憎恶的铅箭——给哈得斯。   这样爱恨相抵,她和哈得斯这段糊里糊涂的情缘就可以结束了。   她可以安安心心地回到妈妈身边,继续在自由、充满阳光的奥林匹斯无忧无虑地生活。   妈妈不必再整日落泪,哈得斯也不必饱受相思之苦,她也不必再夹在这两者中间了。   泊尔塞福涅的一双红唇碰了碰哈得斯的额头。   她轻轻跟他商量,“我们去帮帮那个可怜的姑娘好不好?不要让她空手而归,就当是帮我们自己了。”   哈得斯静默不语,沉吟了片刻。   他执着地捏着泊尔塞福涅的颈侧,仿佛捏她的不是手,而是一堆冰冷的骨头。   “你想让爱神,帮忙撇清咱们的关系?”   哈得斯肤色暗沉,本就凶巴巴的一副样子,瞪起眼来更是叫人不寒而栗。   泊尔塞福涅却再理解不过他的心性。   “眼下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是吗?”   她低垂着眉眼,揉了揉他的心尖,“哈得斯,可能你现在觉得离开我很痛苦,但那只是金箭在作祟。等爱神解除了这一切……相信我,你对我就半点感觉都没有了。”   ……   冥王和冥后夫妇好不容易才达成了共识。   平心而论,哈得斯并不太喜欢泊尔塞福涅的提议。   他万分也舍不得她离开自己,更遑论解除他们的爱恋了,他是多么地留恋她,喜欢她啊……可惜她却说那不是爱。   可是他又不能违拗她。   自从把她强行带到冥界以后,他就像是她的下人,表面上冷峻森严,实际上唯唯诺诺。   待哈得斯随着泊尔塞福涅不情不愿地来到冥界大殿时,那个叫普绪克的、可怜的凡人小姑娘已经在大殿里等候良久了。   她衣衫单薄,不住地捂住手臂,瑟瑟发抖,看起来还没有适应冥界阴寒的温度。   见冥王和冥后出来了,姑娘脸色立刻惶恐起来,双手在心口旁合十,虔诚而庄重地跪了下来。   哈得斯清了清嗓子,阴下一张脸,正要拿出冥王的款来疾言厉色地给普绪克几句,忽见泊尔塞福涅轻轻咳了一声,皱着眉毛冲他摇头。   她的一截小拇指敲了敲宝座的扶手,那神情仿佛在说:人家小姑娘都被吓了一路了,你还忍心再吓唬人家?   哈得斯缩了缩舌头,只得默默闭口。   “你就是普绪克?” 第46章   泊尔塞福涅的嗓音淡淡的柔柔的, 随和可亲,在大殿中萦绕回响, 像一颗明珠散发着明亮而不刺眼的光晕。   落入普绪克耳中,犹如一道清风,稍稍安慰她焦灼的内心。   哈得斯沮丧着脸,转过头来瞧向泊尔塞福涅,那微眯的眼神儿夹杂了几分幽怨,仿佛在问她:又在搞什么鬼?   泊尔塞福涅微微一笑,眼梢儿挑向哈得斯, 手指轻轻搭上了他的手背, 示意他稍安勿躁。   这夫妇俩的隐蔽小动作普绪克自然不知,她对冥王冥后的初步印象只是冥王很可怕,冥后不可怕。   普绪克咽了咽喉咙, 将口中另外一枚铜币暂时拿出来, 谦和而有礼地开口。   “敬爱的冥王、冥后,我是普绪克。我奉美神阿芙洛狄忒之命,来借冥后您的一点美貌。”   说着,将手中的东西拿了出来——那是一个经过特殊处理的盒子,曾经装盛过黄金羊毛,也可以装盛如美德、美貌这样虚幻的东西。   泊尔塞福涅听罢笑了笑, “竟不知我的美貌还可以帮到您, 自然乐意为您效劳。只是年轻女子的美貌是宝贵的, 我只能将一些过期的借给您。”   普绪克惑然抬起眼。   唔?过期的?美貌还能有过期的?   她倒是从没听过有这种说法。   不过阿芙洛狄忒给她布置这项任务时,只说要美貌, 没说过期不过期, 想来即便是过期的美貌也能交差。   普绪克垂下头, 恳然感谢道, “多谢冥后,愿奥林匹斯的荣光与您同在。”   泊尔塞福涅上前,在普绪克的盒子边随手一晃,顿时盒子里便充满了闪闪发光的金雾,像星星,又像会流动的琼浆……好看极了。   啪。   还没等普绪克多看,盒子就被泊尔塞福涅一把关上了。   泊尔塞福涅弯下腰来,笑吟吟地叮嘱,“在走出冥界之前,绝对不可以让盒子提前打开哦。”   普绪克困惑了一瞬,嗅到了丝不寻常的滋味。   泊尔塞福涅的眼睛会说话,仿佛在告诉她……一旦提前打开,就会酿成某种不可挽回的惨剧。   “多谢冥后提醒,我记住了。”   哈得斯盯着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忍不住也想插句话。   他清了清嗓子,目光如钩,认认真真地拷问道,“孩子,回答我,阿芙洛狄忒为什么要你来借冥后的美貌?”   不等回答,紧接着又问,“丘比特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现在在哪?”   哈得斯这一问难辨喜怒,他身上自带地狱冥罗般的可怕气场,再加之说话的口气像淬了冰,俨然是不怒而自威。   普绪克喉舌噎住,犹豫着要不要把她和丘比特的事说出来……问题是,她要是说了,冥王和冥后会不会把她当成意图巴结神的人,把她给直接轰出去?   着实烫嘴。   普绪克谨然有礼地回答,“敬爱的冥王,爱神他……”   她猛然想起来,冥王和冥后之所以能在一起,就是丘比特给牵桥搭线的。   只怕冥王也中了那要人命的金箭,现在来寻仇儿了。   正要硬着头皮说下去,冥后轻轻拍了她的肩膀。   泊尔塞福涅还如刚才那般温柔,“没事,不想回答就不回答,你可以回去了。”   普绪克如遇大赦,恍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刚要起身离开,却又觉得不甚礼貌,抬头偷偷看了眼那高高在上的冥王——他正黑着脸,目光在冥后身上逡巡来逡巡去的,显然是不满意泊尔塞福涅擅作主张,却又没法反驳。   普绪克察觉到这两人不寻常的关系。   难道……那冷面无情的死亡之主,还会怕老婆不成?   这个念头只在她潜意识里一闪而过。   冥后已发了话,普绪克便不在这是非之地多逗留,礼貌地告别之后,一路小跑离开了。   哈得斯看着那抹灵动的身影,沉沉问,“你怎么让她离开了?你不是说,要让她帮咱们的吗?”   泊尔塞福涅缓缓走回宝座,似有深意地道了一句,“不急吧……这可怜的姑娘,以为拿到我的美貌一切就结束了,殊不知阿芙洛狄忒对她的考验还远远没完呢。”   哈得斯欺身过去,低头咬了下她的唇。   “别故弄玄虚了。还有什么别的困难?”   泊尔塞福涅略略惋惜,“你没发现,今日闯进冥河的,不止普绪克一人吗?”   ……   直跑出了冥府宫殿,普绪克才长长地喘一口气。   她此刻像一个骤然被开释的凡人,心中的千斤重担一扫而空。   周遭萧条漆黑,浑浑噩噩,到处皆是鬼魂和秽物的巢穴。   然而在普绪克眼里,却是一片晴空万里,海阔天空。   她爱怜地抚摸着手中的盒子。   太好了。   一切都太好了。   她迫不及待地想回到地面上去,冲进丘比特的怀里,拥抱他,吻他,把这个好消息贴着耳朵告诉他。   普绪克揉了揉发酸的眼珠,竟因为自己过度的欣喜,眼底隐约溅出些薄雾来。   她心知自己还有最后一段旅程要走,切不可乐极生悲,失了分寸,暗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普绪克将仅剩的一枚铜币重新放回到舌上,按部就班地又装成死人,来到冥河的艄公面前,请求渡河。   一切倒也顺利,艄公把船划到了对岸。   然而就在普绪克准备上岸之时,一只毛茸茸的、长着小刺的手再次拽住了她的脚踝。   她顿时五色俱失。   那冰凉且粘稠的触感并不陌生,与她来时被猛然握住那样一模一样!   普绪克倏然回过头去。   这一次,更快更狠,那东西来不及躲藏,叫她看见了部分形貌。   抓着她脚踝的,是一只绿森森的人手臂……更准确地说,是一只具有人类手臂形状的触手。   触手软绵绵的,上面有无数小黑点鼓起,落在普绪克眼里,熟悉极了,仿佛在哪见过。   说时,那触手的主人已经从水下升腾而起,化作一副似人非人的样子,长得一身水藻般的鳞片,笑眯眯地望着她。   “普绪克小姐,别来无恙啊!”   普绪克吓得差点把手里的盒子抛出去……她说怎么这么眼熟呢,那怪物,俨然就是她采集黄金羊毛时遇见的“河神之子”。   不知怎地,他居然跟到冥界来了。   对方显然不怀好意。   那河神当初在岛上就对她垂涎三尺,因着丘比特在场,才没叫他得逞。此刻,俨然又来找麻烦了。   “别过来……”   这一下猝起不意,完全没在意料之中,普绪克身边找不到可以抵挡的武器。   而且在冥河水边,河神占据了绝对的优势,什么武器都不是那千万只触手的对手。   那“海藻水怪”不再寒暄,直接开始了他的掠夺。   他原本随父亲看守黄金羊毛,后来偶然得了美神的恩赐,才得以被带到塔那鲁斯,潜入冥河水中,伺机抢夺普绪克。   ——这也是美神给普绪克的最后一道考验,是绝对隐藏的、危险的考验。   普绪克双唇咬得几乎要出血。   她知道这东西喜欢水,越到了岸上能力越弱,便死命地往山洞深处跑。   然而那绿幽幽的触手却像无孔不入的藤蔓,沿着岸边一路长上来,抓住她的脚踝,手腕,肩头……甚至要侵蚀她的喉舌,叫她连呼救也呼救不得。   慌张无助之间,普绪克手头能摸到的东西,只有衣裙上的一根别针。   那别针说来话长,还是她当初第一次来到森林城堡时,磨尖了用来对付丘比特的。   如今——   普绪克想也不想,闭上眼睛,使了十足十的力气,就把别针往那些触手里狠狠扎。   她最担心这东西皮糙肉厚,连别针也扎不破!   好在一针下去,只像扎在普通海藻中一样,那东西吃痛,猛地向后一缩。   “该死!”   普绪克得了这片刻的自由,惊魂未定,擦擦脸上的泪水便马不停蹄地往山洞里跑,身上飘飞的衣袂被刮破了好几块。   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断涌来,像一片绿色的海潮,紧随不舍,不把她掠走不罢休。   尽管普绪克已经拼了泣血的气力奔跑了,那东西的速度还是比她快上很多很多。   她是两条腿在跑,那河神之子却是千万只触手在跑!   终于,那墨绿色的东西拦住她的去路,在她面前显露出原型来。   河神之子长得依旧和从前差不多,只是浑身的黑点增多,看起来法力比之前增多了不少。   “美丽的普绪克小姐!不要跑了,求您跟我回去吧!”   普绪克只感憎恶,又是恶心,又是畏惧。   她当然要跑。   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屈服。   那绿触手从四面八方绊住普绪克,惹得她跌在地上,摔了个结结实实的大跤。   ——那个装盛冥后美貌的盒子,也被掀了盖子,飞在半空。   冥后的叮嘱犹萦绕于耳,那一瞬间,普绪克所有希冀都化作了绝望的死灰。   “不要!”   她的嗓子已经哑了,哑得自己都听不清了。   冥后过期的美貌,代表了死亡。   触手可得的幸福,就这么生生化成了泡影,粉碎个灰飞烟灭。   迷离之间,普绪克伏在地上,断断续续的神志犹然挣扎,苦苦思念着那个光芒圣洁的背影……丘比特。   他殚精竭虑,硬币、面包、装盛美貌的盒子都为她准备好,安排好了每一步。   此刻,他还在塔那鲁斯洞口凛冽的寒风中,等着她归来。   他告诉她,等她出来他们会举行一场盛大的婚礼,就在奥林匹斯,不用偷偷摸摸,就在众神的鲜花和注视下。   一切明明都没有差错,只差最后一点点。   然而此刻,那些美好的希冀都如爆裂的水晶般,碎了一地,只凝成普绪克眼角的一滴泪。   死亡的美貌吸入了她的鼻腔。   下一秒,她沉沉跌在地上,神志被夺得一干二净。   ……   这痛苦如此剧烈,沿着冥河,直直传到了丘比特的灵魂上。   丘比特闷哼一声,被金箭穿过的心窝处就像被锥子狠狠地绞似的,疼得昏天黑地,碎成了不知多少瓣。   “普绪克!”   他猛然抽搐了一下,宛若灵魂枯萎,冰蓝的双眼失去光泽。   ……普绪克,普绪克,你怎么了?   下一刻,丘比特已顾不得生与死,翅膀烈然起风,直奔冥河深处。 第47章   这一场劫难好似命中注定, 没有一点点预兆,就这么突如其来地发生了。   丘比特身如火烧。   他化身一道白光滑过幽暗的山洞半空,如横空射出的羽镞, 快得连影子都抓不见。   他的普绪克, 拜托, 可千万不能出事啊!   丘比特无法想象失去爱人后, 要过着怎样痛苦的生活。   本来一切都安排好了,那无底的冥界山洞, 原是他和普绪克最终相守在一起的捷径,如今却变成了爱人阴冷的坟茔。   丘比特想不出哪里出了差错。   凭那摧心裂肺般的直觉,他能感觉到那只盒子被打开了——普绪克应该是误吸了冥后的美貌,才陷入了死一般的昏迷。   可他的女孩他自己最清楚,她不是那样爱作乱的人, 她事事都小心翼翼,按部就班, 甚至有时候谨慎得胆小。   又是什么打开了那只盒子?   无数纷乱的念头包裹着丘比特的思维,叫他神志不再清醒,身形也不再优雅,只像是急于报复仇雠的失心疯子, 一心想解救身陷囹圄的爱人。   山洞越往里走越狭窄, 如蜿蜒的肠道。   由于他飞得太快,冥河水激荡而起,溅到他的身上, 迅速蔓延、腐蚀, 在他如月光般柔软的羽毛上烫起一片片可怕的灼伤。   顿时, 丘比特的喉间涌上大片大片的苦味。   风声越来越急, 浑身的每一根羽毛都像是铅铸的, 想再快一点点都难如登天。   “普绪克!”   他声嘶力竭地喊着她的名字。   他多希望,自己的直觉是荒谬的假象……其实她还好好的,正在往洞口走,一点事没有。   然而心窝处那越来越剧烈的绞痛,却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一切都是真的。   她就是遇到危险了,正在受到死亡的威胁。   冥界是万年无光的,昏沉和黑暗占据了所有的空间。   随着丘比特的闯入,外界酷烈的太阳光仿佛也被带了进来,一时间,圣洁的耀光绞杀了无数隐藏在暗处的幽灵怪物。   他这般明目张胆地大闹冥府,想要隐瞒阿芙洛狄忒是不可能了。   不过他此刻也不在乎那些了,他只想要普绪克,只想把她拥在怀里,哪怕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宽阔的冥河被这突如其来的视线一照,粘稠的河水倒映着惨白的阴影,分外不和谐。   就在冥河对岸,一金发少女正沉沉伏在地上,她浓丽的头发遮蔽了她的脸颊,一动不动,看起来像是死去了,又像是睡着了……正是普绪克。   她周围的不远处,缠绕着无数类似藤蔓、却又长着尖刺的水藻,正伸着那令人憎恶的舌头,将毒汁溅向姑娘白皙的脸蛋。   丘比特浑身一凛,倏然猩红了双瞳。   他不是战斗型的神。可为了爱人,也可以两手沾血。   河神之子猛然这一道暴烈的强光所照射,嚣张的触手如枯叶般缩下去。   他虽然被魔化了,却远远没到可以诛仙弑神的地步。   神是这世上绝对的强大存在。   没有什么可以使神陨亡。   事实上,在与神交锋之前,神自身散发的绝对光明,已经使他——这种只配隐匿在黑暗中的鼠辈退避三尺了。   随着丘比特的靠近,那股酷烈的光越来越强大,仿佛冥界忽然生出了个太阳,周遭变成了沙漠,所有只能在水中生存的海藻都会被……活活晒死。   ……   当普绪克再次睁开沉甸甸的眼皮时,也看到了一束光。   光中,隐隐约约有个人形。   她的眼睛又睁大了一些,那人形幻化成一个男子。   再睁大,男子还生着一双白色的翅膀。   白色的翅膀上挂着墨绿的血,上面有大大小小的烫伤,翻着猩红的皮肉,丑陋又狰狞,污渎了一双本来完美的翅膀。   呼唤的本能先于意识。   “丘比特。”   泪潮覆盖了她晶莹的双眼,普绪克像是难以置信,又像是渴望已极,双臂情不自禁地去乱抓那道幻影。   “丘比特!”她又叫了一声。   惊异的是,幻影竟不是幻影,她倒仰着脑袋,攀到了一个真正有温度、坚实的脖颈。   对方处在柔美的光中,洇红的唇角颤颤,垂着头对她笑,纤皙的手臂也反过来,环住她的下巴。   他们两个虽然四目相对,但这样的姿态下,面孔却是迥然颠倒。   饶是如此,普绪克神志里的浑噩也被迅速荡涤干净了。   无论是正是反,哪怕化成了灰,她也认得出他……他的音容,他的举止,他的一颦一笑,早就已经镌刻进她的灵魂中了。   “普绪克。”   丘比特轻轻唤了她一声,如一泓清泉,如歌声,轻柔,缓慢,好像在唤一个襁褓中的脆弱婴儿。   “我在啊。”   这亲切而温柔的声音回荡在黑暗的岩壁之间,恍若来自天堂的圣火,把所有的苦难和绝望都给冲散了。   普绪克哑着嗓子,大起大落的悲喜几乎耗净了她所有的体力……她哽咽,连一句问候都说不出来。   她只能用视线作为回答,用沾着泪滴的吻去回应爱人那惹怜的双唇……如此不顾一切,甚至带了点与她平素不相符的疯狂,好像下一秒丘比特就会消失似的。   她几乎忘了他的身份,忘了他的名字,只情难自已,要把他的气息牢牢记住。   一时间,天地只剩下相爱的两人。   ……   另一边,哈得斯和泊尔塞福涅在铜镜中目睹了全过程。   爱神只身闯入冥界,冒着浑身遍体鳞伤的危险,用一个吻,替恋人吸出了代表死亡的过期美貌,挽救了濒死的恋人。   唇瓣相抵的那一刹那,普绪克的神格也完成了最后的进化……她已经把所有的困难闯过。   现在,她是一个拥有奥林匹斯神格的、尚没有头衔的女神了。   就连美神,也没有权利再去惩罚她,去拆散她和丘比特这命中注定的一对。   这边的哈得斯晓得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仍旧面无表情。   说实话,他着实不是一个内心感情丰富的人,在对待不关己的事上,称得上是冷漠。   作为冥王,他目睹了生死离别,心早已打磨得如铁石一般,普绪克只是濒死又没死成,根本不足以引起他的怜悯之心。   比起欣赏细腻的爱情故事,哈得斯还是更善于做一个严苛的执法者——刚正不阿地执行法则条款比处理人情更让他舒服。   “所以,那个像水藻一样、胆敢擅闯我冥界的家伙,是死了吗?”   泊尔塞福涅慨然,惊叹于他这奇怪的关注点。   “死了。”   “死了是便宜的。”   哈得斯冷峻地说了一句,“这家伙当我冥界是什么地方,说来就来?若是没死,非得把这家伙拖进塔尔塔罗斯地狱里尝尝苦头不可。”   泊尔塞福涅苦笑一声。   她晓得哈得斯作为冥王的尊严,不过有时候,他对感情实在算得上是迟钝。   现在并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在普绪克整个的旅行中,他们已经放了水。   他们或许该去找一趟小爱神了,去跟他要点报酬。   *   日暮,南风微醺,溶尽万千光霞。   普绪克和丘比特互相搀扶着,从塔那鲁斯的山洞里走出来。   路上,普绪克已经把遭遇河神之子袭击的事,说给丘比特听了。   到底是不愉快的回忆,她也没怎么细说,只是把盒子怎么打开的、冥后的美貌又是怎么泄露的简单叙述了下。   其实普绪克没受多少伤,只是惊吓过度,缓一缓也就好了。   倒是丘比特贸然闯冥河,没做什么准备,导致他身上被冥河水烫出了大大小小的瘢痕。   普绪克爱怜地摸着那些伤口。   这和她拿油灯不小心烫到他的那次不一样,这次比那次严重多了。   普绪克眼中潸然,小心翼翼地问他,“这……还能好吗?”   她记得她烫他那次,就没好。   若是这次的伤害也是不可逆的,叫她怎么忍心?   丘比特闻声一笑,浅浅地咳嗽几下。   他无奈地说,“不一定哦。”   普绪克黯然沉下眉毛去。   她素来知道他散漫,嘴上说是一回事,实际上又是一回事。   她驻足下来,双手主动握住了他的手腕,与他掌心密合,像只无骨的小鸟似地依偎着他。   “亲爱的。”她转换了对他的称呼,“我希望你能好。”   她不想抱愧。   她还想见到那个浑身完美得无一丝瑕疵,自信无虞的他。   天空仿佛在燃烧,大地越来越浓重的阴影投在地上,光与暗相交织。   塔那鲁斯本是一片极其荒凉的土地,如今竟也生出几分美景来,实不知是不是心境所致。   丘比特眉目疏朗,云淡风轻地扬了扬唇。   他摩挲着她指根处坚如磐石的戒指,与她贴身相合,低声道,“有你这句话,我一定好起来。”   ——或许,从那枚调皮的金箭摄入丘比特心窝的那一瞬起,他们彼此就是对方的瑰宝,注定是彼此生命中不可丢失的一部分。   丘比特感到无比幸运。   他只是万千中了金箭人中的一人,有多少人都爱而不得,他却幸运地能得到普绪克的心。   有她如此,就算让他再扎到冥河里一次,他也认了。 第48章   两人相互依偎着, 来到一棵高大的月桂树下歇息。   丘比特的伤,说轻也不轻,说重也不重。   他倚在月桂树粗糙的树干边, 神色多少沾些恹恹的。   浓稠的暮色打下来, 遮盖了他瞳孔中的微光, 更显得他病气而昏沉。   平日里他凌空而飞,总是一副自信优雅的样子,连小病也不曾有过,像这样萎靡不振, 却还是第一次。   好在普绪克知晓丘比特有神奇的自愈能力, 只消得休息片刻, 他身上的伤口就会愈合。   “还是怪我。”   她小声嘟囔一句,悯然搭起他的手背,把他光滑的皮肤放在唇边, 沉沉地吻了一下,“愿奥林匹斯够赐福于你。”   在唇手相触的一瞬间, 丘比特蓦然感觉自己的灵魂从躯体中蒸发了。   她从未这般吻过他……真心,虔诚,心无旁骛。   爱人的抚摸是一剂最管用的良药,霎时间, 丘比特感觉一股热流流遍全身四肢百骸,把所有受损的缺口都修补好了。   “普绪克,你……”   他半句话还没说完,少女那玉石般的手指便竖在他唇边, 生生挡住了他欲脱口而出的话。   “我要送你一件礼物。”   普绪克伏在他耳边, 粲然低笑。   她从他背后的箭筒中抽出一支金箭, 金色的弓也从腰间取了出来, 把这一弓一箭都送到了他手心里……锋利的箭尖就对着她自己的心窝。   饶是在浓重的夜幕中,金箭发出的透明珍珠色的光芒仍熠熠生辉,照映了两个人的面孔。   丘比特任她摆布着,潜意识里虽已经猜到了她想要干什么,思绪却一时无法接受。   那箭尖离她太近、太锋利……虽然它不是普通会伤人的箭,但丘比特仍下意识地攥住了箭头,怕这些锋利的东西会划伤姑娘细嫩的肌肤。   而普绪克却将他抵触的手腕拂了下去。   “丘比特,让我把这个礼物送给你,好吗?”   她星眸微嗔,眼中蕴含的浓稠甜光,仿佛要将他完完全全地掠夺。   丘比特愣了。   他爱极了这对眸,也爱极了她。   对于她想送他的那个“礼物”,他已心知肚明。   丘比特垂下头来,敛起喉中千万言语,艰难地对她言道,“其实,亲爱的,你不必如此……”   如果普绪克真的不爱他,那么金箭射向她,对她来说就是一种不公平。   所以他宁愿自己承受虫啮般的心痛,也不想要强迫她……去要那一段强扭的感情。   普绪克嘴角漾起一丝笑。   她不喜欢一个人时可以拒绝得很彻底,可要是喜欢一个人呢,也可以把自己的全部都交给他,毫无保留。   她从前与他相处时,总是存着试探的心思,总是不确定他的心。   而如今,他们也算是共同经历过生死了。   从山洞里醒来的那一刹那,普绪克就确信,他是她可以相信的人。   普绪克再没犹豫,握着丘比特的手,然后倏然一放。   那么一瞬间,离弦的金箭就像划破黑夜的小流星,钻进了她的心窝。   砰。   金箭进入躯体是无声无息的,在外人看来,跟什么都发生过一样。   然而对普绪克自己,却好像平静的湖面骤然惊起了惊涛骇浪,一时间心窝又痛、又酸、又痒、又甜蜜,像是生了无数道金线,把她的灵魂都牢牢扎住,带向另一个人。   她睁开眼睛。   第一眼看到的,毫无意外,是他。   她再也逃不掉了。   他也是。   ……   这温存的一幕,远远地传到了奥林匹斯圣山光辉的诸神神殿之中。   众神表情各异。   赫拉无感,阿波罗不屑,阿芙洛狄忒恼怒,雅典娜则认为愚蠢。   就像爱情本身,向来是众说纷纭,有人说是蜜糖,有人又称其为是隐藏在暗处的毒蛇。   阿波罗叹息了一声,哀怨的里拉声徐徐响起。   “丘比特小鬼到底把普绪克给追到手了。可惜我和达芙涅,就这么不明不白地长久分离……”   雅典娜耻笑一声,坚毅的神色未曾有半分动摇。   她望着陷入情网中的普绪克,却只觉得遗憾。   “可怜的姑娘,她本应该理智些的。就这样把自己交给了一个陌生男人,将来怕是难逃黄脸婆的命运喽。”   赫拉脸色一黑,“雅典娜!你是在说我吗?”   这两人本来就不对付,此刻谁也不让谁,端又拌起嘴来。   宙斯咳嗽了一声,“好了。这位可怜的姑娘,也算是经历了磨难,不如就赐予她在奥林匹斯永久驻留的神格,把她许配给丘比特吧?”   顿了顿,“阿芙洛狄忒,你怎么看?”   坐在角落的美神无声地感慨了一下,像是妥协,又似是没办法。   她是不太喜欢普绪克,也给那姑娘制造了一系列的困难。   为了普绪克,丘比特暗底下没少违拗她的命令。   那些任务看似艰巨,实则都是他们两人共同完成的。   而普绪克为了丘比特,也敢到冥府去走一遭,金箭也敢往自己身上戳。   这样痴缠的一对,她还能说什么呢?   “我不管了。”   阿芙洛狄忒垂头丧气地说一句,“年轻人的事情,真是说不得。宙斯,你拿主意吧。”   ……   从塔那鲁斯的山洞出来,普绪克并没有着急离开。   严格意义上来讲,走了一趟冥界之后,她已经不再是人类了。   她拥有了神格,该去奥林匹斯圣山上接受加冕。   如果她愿意,还可以像丘比特一样,被赐予一双可以自由翱翔的翅膀。   加冕之后,还有他们的婚礼要办……她和丘比特说好的。   然眼下,这些事情都可以先放一放,有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急需解决——那就是城邦里的麻烦。   接受这第三件任务之前,普绪克曾经和姐姐爱妮丝约好,让姐姐和西风之神先去城邦里打探消息,等她了结了这第三项任务后,再去与他们汇合。   不想这一去冥界耽误了这么久。   一想到亲爱的姐姐可能遭受到克洛伊那群恶人的威胁,普绪克的心就跟火烧似的,恨不得脚底生风,立即飞回到城邦里去。   丘比特安慰她说,“亲爱的,莫要焦急。就算你要回城邦去找姐姐,也得先回一趟奥林匹斯,参加宙斯给你的加冕礼。”   宙斯封普绪克为“灵魂女神”,将蝴蝶视为她的象征,并赐予她一双蝴蝶的翅膀。   接受了天公的加冕,普绪克就可以拥有神力,可以借助这双翅膀自由飞翔……无疑对她夺权一事大有裨益。   普绪克听说自己也可以背生双翼,不禁有些期待。   说实话,她之前和克洛伊斗,简直就是手无寸铁。   现在她拥有了神格,相当于获得了奥林匹斯的助力,办事自然事半功倍。   普绪克略微有些疑惑,仰着毛茸茸的小脑袋,“那我为什么是灵魂女神啊?”   她忽然觉得头衔不太对。   灵魂女神?没听说过。   她以为她会被封为山林水泽的仙女一类的,却不知灵魂女神是个怎么样的头衔。   而且,为什么给她的翅膀是蝴蝶翅膀啊?   她本以为是跟丘比特一样的羽毛翅膀呢。   丘比特刮了下她的鼻子,尾音微卷,“亲爱的,你身姿轻盈,浑身又透着股细不可察的芳香,可不就跟朵花儿似的。用一双蝴蝶的翅膀,即能让你自由自在,又不显得过于沉重,不十分理想吗?”   普绪克蓦然吐了吐舌头。   一看就是他选的。   丘比特似乎早就料到她能顺利从冥界出来,所以提前做好了准备,连封神的头衔都想好了。   所谓“灵魂女神”,也是别有深意。   这是个临时加出来的头衔,古往今来,并无这样的一个女神。   丘比特正要解释解释这几字的含义,忽见周遭视野发黑,刮起了昏天灭地的狂风。   这狂风来得着实邪门,裹挟着一种难以抗拒的幽暗力量,仿佛是地狱里炙热的罡风,几乎要把周遭的一草一木都撕成碎片。   丘比特张开翅膀,把女孩拉进了临时避风港。   普绪克伏在丘比特怀里,手紧紧挡着脸。   丘比特发丝随风飒飒,他那明亮的眸子盯着不远处升腾而起的火球……火球越积越大,倏然爆裂开来,氤氲出一大片黑雾。   从黑雾中缓缓走出两人,正是冥王哈得斯和冥后泊尔塞福涅两人。   哈得斯阴沉着一张脸,显然来者不善。   泊尔塞福涅依旧谦和,主动伸出手来,打了个招呼,“爱神,好久不见。” 第49章   冥后的嗓音依旧温和知性, 犹如一记润滑剂,把空气中弥漫的肃森之意都驱散了。   普绪克这才敢从丘比特怀里露出脑袋。   ……她这才刚从冥界死里逃生,冥王和冥后就来找后账了?   她和丘比特对望了一眼, 均有种不妙的感觉。   丘比特轻咳了一声, 拍拍普绪克的肩,示意她不必过度担忧。   奥林匹斯的神,来来往往就那么几个, 他和泊尔塞福涅也算是旧相识。   “冥王,冥后。”   丘比特略略屈膝, 礼节性地叫了一声。   哈得斯眯着眼, 黑沉沉的脸色掩饰着不耐烦。   “丘比特,本王可终于又见到你了。”   丘比特空落落地眨了眨眼, 笑容凝固在唇角。   哈得斯这句问候夹枪带棒, 似嘲似讽,神色阴冷到极点,堆满怒容, 仿佛下一秒就要大打出手。   这一位拥有毁天灭地能量的暴戾之神……丘比特可惹不起。   泊尔塞福涅幽怨地看了眼哈得斯, 示意他不要这么粗鲁。   哈得斯可管不了那么多。   “当初你戏弄本王,叫本王日日饱受折磨。今日, 本王就是和夫人一起来找你算账的!”   说着冷傲的下巴抬了抬, 扣住泊尔塞福涅的腰,上前一步, “准备好接受本王的惩罚了吗?”   普绪克困惑地望向丘比特。   “你还戏弄过冥王?”   丘比特委屈地蹙了蹙眉。   戏弄……他没有啊。   他承认他确实用这一双金铅箭戏弄过不少人,但凭着斯提克斯河起誓,他当时只是看哈得斯和泊尔塞福涅两人郎才女貌, 这才送了哈得斯一支金箭, 想给两人牵线搭桥来着。   如今不用想也知道, 冥王来算旧账了。   哈得斯气场强大,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沾着血腥气的刀,叫人不寒而栗。   丘比特颓然抚了抚额,对普绪克小声说,“别提了,那是我少年时做的蠢事了……”   气氛略微有些凝滞。   泊尔塞福涅扯了扯身旁的男人,“哈得斯,你答应我不生气的。”   哈得斯被她这么一扯,钉子般的责问生生咽在嘴里,忍着性子垂下头来。   “亲爱的,你不是不愿意生活在冥界吗?都是这小子捣的鬼。咱们现在就把他碾碎,给你出这口恶气。”   泊尔塞福涅卷翘的睫毛低低向下,“可亲爱的,我并不喜欢你这般粗鲁的样子。”   哈得斯苦恼了一瞬。   随即哄着她,“别担心泊尔塞福涅,你不喜欢血腥的场面,我就把这小子提到外面去,再跟他战个昏天黑地……”   丘比特在一旁听着,尽力维持礼貌,保持着完美的表情不破碎。   “尊敬的冥王哈得斯,您且稍安勿躁……”   他试图插一句嘴,却发现根本插不进话。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完全沉浸在他们自己的二人世界中。   哈得斯这般气势汹汹,应该是不满意这桩婚事,所以才找他算账的。   可眼下这场面……哈得斯找他算账的意义在哪里?   这人不是挺疼老婆的吗?   普绪克在丘比特耳边悄声说了句,“冥王是个绝对护妻的,应该是觉得你乱点金箭,才导致他劫抢冥后,进而导致冥后和母亲分离,害得冥后日日伤心。说到底,一切罪魁祸首还是你。”   丘比特脸上凝着很淡的微笑,有点怀疑人生,“是这样?”   普绪克见他脸上那欲哭无泪的表情,差点噗嗤笑出声来。   这边泊尔塞福涅跟哈得斯讲了半天道理,发现根本就讲不通。   她脸上流露疲惫和无奈,轻柔地说,“亲爱的,你不是有很多公事要处理吗?你要不先回去,我和爱神单独谈谈。”   哈得斯顿时拒绝了。   他知道泊尔塞福涅这是想支开他。   其实他刚才上来就对丘比特宣战,确实有点转移重点的意思。   泊尔塞福涅想跟丘比特要一支铅箭,结束她和自己的爱情。   他万般不愿意,也不能让她得逞。   哈得斯倔强得犹如一块磐石,在没中金箭之前,脾气就是一等一的难捉摸,如今中了金箭,更多了几分偏执。   丘比特赔礼道,“冥王阁下,关于那支金箭的事情……着实是我少不更事,犯下了错事。冒犯了您,再次给您赔礼了。”   丘比特这话倒未必完全是客套话。   他从前牵线搭桥恣意洒脱,任凭己愿,金箭铅箭更是随心所欲地乱送。   如今他自己中了金箭,也尝到了爱情那刻心腐骨的痛苦滋味,再不敢乱来,下手已比从前稳重许多。   却听哈得斯冷哼一声,并不接受丘比特的道歉。   情形再度陷入了僵局。   这时普绪克试探着说,“不然我陪冥王殿下走走?”   她主要是念着泊尔塞福涅对她的恩德,想来泊尔塞福涅定然有要紧话要跟丘比特说,这才主动站出来,想把冥王支走。   不过这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姑娘罢了,何德何能,能支走这位死亡之神?   丘比特的眼神也半信半疑,仿佛在对她说:亲爱的,你行吗?   *   于是这四个人硬生生被分为两股。   哈得斯被泊尔塞福涅临时授命为“冥界形象大使”,带着初来乍到的普绪克欣赏冥河附近的风光。   说服他着实费了泊尔塞福涅九牛二虎之力,嘴皮子都说干了。   望着哈得斯的身影渐渐远去,泊尔塞福涅才把来意抛了出来。   “敬爱的爱神殿下,我希望你能帮我,停止我和哈得斯之间这段错误的恋爱,让我重新回到妈妈身边去。如果得偿所愿,泊尔塞福涅感激不尽。”   丘比特双手交叉,倚在树干旁,久久没说话。   他对泊尔塞福涅有愧。   她被抢,背井离乡,确实有他的一部分责任。   丘比特不置可否,只善意地提醒她,“敬爱的春神,你说的我都懂。只是……你真决定要这么做吗?”   炙热的爱意尚且可以用恨浇灭,但若是两人真的彼此憎恶了,爱便不能再挽回了。   泊尔塞福涅神色娇哀,看起来像是在承受某种痛苦。   然而她的话语却依旧坚毅,“是的,我早就想要这么做了。而且,我提前也和哈得斯说好了,希望您可以成全我们。”   丘比特皱皱眉,睨向这位美丽知性的女神。   她素来是稳重的,和普绪克那般粘人的孩子气不一样,她能这么说,想来已经胸有成竹了。   也罢。   “我尊重您的意志。”   丘比特带着点微不可察的遗憾,“但是,凭冥王的脾气,我可能难以亲自把铅箭送给他身上。”   说着,他单手一挥,隔空幻化出一支灰暗的铅箭来。   铅箭从弓上轻轻蹭过,代表这一支铅箭已经被送出了。   “我把这支铅箭送给您,您可以选择在任何时候戳进冥王的心窝。之后,你们爱恨相抵,就是两相无感的陌生人了。”   丘比特眉心微动,将铅箭递到了泊尔塞福涅的手中。   “希望我的这点绵薄之力,可以扫除您的忧愁。”   ……   冥河周遭氤氲着万年不散的悲惨雾气,植物都光秃秃的,空气中裹有一层湿漉漉的露水,着实没有什么“景色”可看。   尤其是身边跟了这么一位死亡之神。   普绪克抱着完成任务的心态,和哈得斯相对无言地在冥河边上走来走去。   ……只是为了帮泊尔塞福涅拖延时间。   哈得斯简直像一个行走的墓穴,周身竖了一圈冰冷而坚固的墙,走到了哪里,哪里就阴暗一片。   而且他很肃穆,不苟言笑。   只要稍微一靠近哈得斯,普绪克浑身就会起鸡皮疙瘩。   她忽然觉得,丘比特确实还挺随和的。   “您,您累了吗?”   普绪克小声呢喃,鼓足勇气开始没话找话,“……要不要,坐下来休息休息?”   这一问自然相当愚蠢。   累这个概念,只是相对于凡人而言的,哈得斯从诞生之日起就没睡过觉。   果然,如石沉大海,没收到半点回复。   普绪克咬了咬唇瓣,心想自己还是别乱说话惹人心烦了。   正当无语之时,一条缓缓蠕动的蝮蛇盯上了少女细腻洁白的脚踝,正要张开那恶狠的毒牙一口咬下去时——却被哈得斯及时斩成了两截。   普绪克惊魂未定,脚踝上还沾着些许毒蛇的粘液。   “谢谢您!”   哈得斯无甚表情,“别踩那些野草,野草里常常会藏着这些东西。”   普绪克又喘了半天粗气才缓过神来,瞥着那条被断成两半的蝮蛇,仍然心有余悸。   “还是要谢谢您,不然……我可能就要被您的手下拽去冥府了。”   不可否认,哈得斯是个外冷热内的人,听了这样的感谢,虽然脸上无动于衷,眼里却是得意而肯定的。   普绪克试图打开他的话匣子,“其实,您还是一个蛮好的人。”   ……只不过不擅表达罢了。   要是丘比特那满篇的骚话能均给他一半就好了。   哈得斯沉默了一阵,沉声问,“真的?”   普绪克诚恳地点点头。   哈得斯憋着口怨气,“那为什么会有女人死也不喜欢我?”   普绪克扶了扶额。   这说的是泊尔塞福涅了。   “您要知道,就算您是一个完美的人,就算您是爱与美的神本身,也不会所有人都喜欢您的。每个人在意的点不同。”   “那她在意什么?”   普绪克抿了抿唇。   泊尔塞福涅在意什么,她怎么知道。   普绪克思忖片刻,只说,“我想,冥后更在意亲情。”   泊尔塞福涅温婉善良,看上去年岁并不大。   没人喜欢在最好的年纪住进墓穴,不见天日,还要与挚爱的母亲分离的。   哈得斯一时凝滞,若有所思。   过了半晌,他才像是感慨似地道,“孩子,告诉我一句实话,冥界真的很可怕吗?”   普绪克呲了呲牙。   按理说,直接说冥界可怕多少沾点失礼,但既然哈得斯想听实话,她也只好直言不讳。   “对于一个年轻的少女来说,或许有那么一点点可怕。”   ……反正她就怕死了。   泊尔塞福涅的家在奥林匹斯圣山,从小到大,怕是连黑夜都没接触过。   乍然被劫到了冥界,肯定是万般的不情愿。   在如此扭曲的感情中,自然也就不会对哈得斯产生感情了。   哈得斯再次沉默了。   他的脸上一会儿黑一会儿紫,仿佛思绪万千,慨然叹了好几口气。   既然爱神的金箭先射中的人是他,那么他就注定是被动的那一个。   “孩子,谢谢你。”   哈得斯含糊地道了句。   他活了这么一大把岁数,竟还没一个小姑娘通透。   普绪克笑笑。   “既然她不喜欢死气沉沉的冥界,那我就建一座跟奥林匹斯媲美的乐园,送给她。”   哈得斯吐出了一连串普绪克听不懂的词,好像都是跟冥界有关的。   听了半晌,普绪克只听清楚了“爱丽舍”这么个陌生的名字。   不过她也没细问。   左不过这是哈得斯和泊尔塞福涅之间的事,他们自己想清楚了就好,他们自己想清楚了最重要。   ……   临走时,哈得斯破天荒地送给普绪克一个小礼物——一个小小石盒,当做她给予他帮助的报酬。   不过,和冥后的美貌一样,不到关键时刻不能打开。   哈得斯的原话是:“它可以把心地恶毒的人送进地狱,也可以把纯真善良的人送入天堂。”   普绪克十分珍重这个来自于死亡之神的礼物。   她隐隐有种预感,这个小小的盒子,将来会帮她一个大忙。   一阵黑雾掠过,冥王和冥后夫妇都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回了地底下。   丘比特倚靠在月桂树旁,望着那么一个瘦削的普绪克,不禁啧啧称奇。   “你跟哈得斯说了什么?”   ……能让那么一个刚才还要打要杀的神忽然性情大变?   普绪克享受他这质疑又不解的目光。   她挑挑眉,幽然从他身边走过。   手指顺便亲昵地刮了他的脸,“想去吧。” 第50章   丘比特轻嘶了一声, 待要伸手去拽姑娘飘逸的衣襟,人却已走出两三尺外了。   望着她那抹俏丽的背影,他忽然笑了一下。   他的普绪克, 好似不再是从前那个唯唯诺诺的小丫头了。   她现在已经是神了,真正和他站在了同等的高度。   她那浅金的长发仍然是那样绮丽, 让人不禁遐想,她披上白纱时又是怎么一副样子。   普绪克微微回头, 朝他眨了眨眼, “还愣着做什么, 过来啊。”   ……   普绪克再一次回到了奥林匹斯。   奥林匹斯圣山依旧闪烁着大片大片的金雾,大至雄鹰, 小到野草,都沐浴在神圣的芳氛中,自由自在地享受自我。   这里没有生老病死, 没有悲欢离合,甚至没有时间的流逝。   这是一片永恒的乐土。   再次站在奥林匹斯陡峻的山巅上,普绪克难免喟叹万千。   想她初次来这里时, 还为驾云而苦恼, 难以承受失重而吐了丘比特一身。   如今, 虽说不上娴熟, 却也能比较平稳地在天空中飞翔了。   神殿中。   在接受完天公宙斯的加冕后, 普绪克背后翩然生出一双蝴蝶翅膀,和她被赋予的封号——灵魂女神很是相衬。   她和丘比特的婚礼本该立即举行, 但普绪克还有要事在身,必须先回城邦一趟。   只有看着她珍重的姐姐没事, 她才能心安理得地举办婚礼。   丘比特自然能理解她。   不过这就意味着两人即将短暂分别一段时间, 他有些舍不得。   他们此刻是未婚前的小夫妇, 最是浓情蜜意,恨不得形影不离。   连续分别几天,可比几年还要难熬。   山脚下,丘比特恋恋不舍地抱着普绪克。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柔软的唇瓣贴在恋人雪白的肌肤上,落下了星星点点的痕迹。   “你要早些把那些事情了结。”   丘比特低低呢喃,眼中氤氲着露珠似的不舍光芒,指向自己的心口,“……你不在的每一天,我这里,都思你如狂。”   普绪克香腮微晕。   她自己的心窝也悸然动了动,终于还是抵不过诱惑,伏在他的耳边,轻轻道了句,“别说好听话了。”   丘比特恬静地笑了下。   他那清削的手指骨节上,不知何时也多了一枚指环,和普绪克手上的是一对。   “等你一回来,我们就举行婚礼。”   普绪克低笑着嗯了声。   奥林匹斯璀璨的日光照耀在肩头,手牵着手的两人同沐浴在希冀和圣洁的光辉中。   “那我走啦?”   她还是第一次试图使用蝴蝶的翅膀飞翔,脚下略微有些不稳,速度也飞不快。   不过这样也好,正好能让她一步三回头地去留恋爱人那皎好的身影。   “去吧亲爱的,一路顺风。”   丘比特的身影越来越小,双手在眉心合十,“奥林匹斯的荣光会与你同在。”   普绪克甜甜一笑,终于飞进了云海中。   就在彼此快要看不清彼此时,她又听在他在背后依依呼唤她——   “别忘了,我对你永远忠贞不贰。”   这恳切的誓言是如此清亮,清晰地回荡在奥林匹斯清冷神圣的山巅之上。   这本该是婚礼上说的,他却提前说了出来,还这么大声。   普绪克脚下一滞,驻足在云端,远远地望见他还在和她招手。   幼稚。   还老说她。   她心里叹息,却小声附和了句。   “我也是。”   ……   另一头,克洛伊把全城的神庙都给推倒后,觉得自己的功绩史无前例,不顾子民们的怨怼,要建造一座自己的神庙。   虽然他并不是神,但坚信有着比肩奥林匹斯的功绩。   子民们的信仰应当是他,而不是那虚无缥缈的神。   这般刚愎自用早已震怒了众神,这些日子以来,城邦中大灾小难不断。   滂沱的暴雨一下就是半个多月,电闪雷鸣,劈死了许多牲畜和庄稼。   明明到了开春的季节,天气却不见转暖,泥土坚硬如铁,宛如覆盖了一层寒冰。   种进泥土里的种子,也全都枯死病死,不见生根发芽。   反常的寒冷天气一日强似一日,天空日日都黑得跟锅底一样。   百姓流离失所,更有不知从哪传来的瘟疫席卷整个城邦。   城里人心不定,许多人都议论国王狂妄的行为惹怒了宙斯,世界末日就要到了。没准要不了多久,哈得斯就要提着麻袋来收人了。   在连日灾难的侵袭下,好好的一座繁荣城邦,变得千疮百孔。   富庶的人们纷纷出海逃难,剩下一些贫穷的就只能枯守城邦,日复一日艰难地抵抗病魔。   ——普绪克回到城邦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   她茫然在街巷上逛了许久,难以置信。   若是父母还在,看见辛苦经营了大半生的城邦被毁成这副模样,不知会有多难受。   本以为城邦里的蛀虫只有克洛伊一个,现在看来,即便把国王驱逐出境,灾后重建也是一项相当艰巨的任务。   当务之急,是找到姐姐。   今时不比往日,普绪克不必担忧城中巡逻的士兵,也不必和他们交手。   她可以动用神力,直接瞬移到国家的任何一个角落,任何人都威胁不到她的安全。   问题是,爱妮丝他们在哪呢?   城中卫兵皆三五成群地往西南方向汇集,他们手里高高挥舞着凛厉的长鞭,驱赶浑身瘦骨嶙峋的奴隶们。   看样子,像是被强行抓来的。   普绪克气血翻涌。   她找了个人,一问之下才知道,原来今日是神庙竣工之日,要生祭奴隶,以壮气焰……这些个可怜的人就是被克洛伊捉去生祭的。   普绪克暗中随着那些卫兵,来到了城邦西南。   那里果然新建造了一座气势恢宏的神庙,正中间摆放着克洛伊的雕像。   神庙外,无数被迫选为“祭品”的人叫苦连天,黑压压地跪了一片。   周围堆满了稻草和火油。等到仪式一开始,他们就会被熊熊火焰吞噬。   克洛伊相信,用这样方式,可以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神。   普绪克捏紧了拳头。   被抓的人数实在太多,不下上千人,其中不乏老弱,以及患了瘟疫的、奄奄一息的人。   如果她直接动用武力动手救人,当然也不会输。   但人多眼杂,难免会伤及无辜。   而且爱妮丝还没找到。   若是姐姐还有其他的计划,她这么贸然地动手坏了计划,倒也是件麻烦事。   左思右想,普绪克还是没有动手。   她想起了哈得斯给她的那个小石盒。   ……那里面,究竟是什么呢?   小石盒的外表便透着诡异,四周刻了一圈红黑相间的符号,古老又荒诞,似乎代表了冥界某种毁天灭地的力量。   或许哈得斯作为死亡之主,已经提前预知了未来,所有才把这个石盒给她,让她在关健时刻打开,善加利用。   *   在城里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普绪克也没找到姐姐爱妮丝的踪影。   她不禁有些担心姐姐出了什么意外,走投无路之下,只得学着丘比特之前用过的那招——动用意念召唤。   当然,她不能用意念召唤爱妮丝,爱妮丝还是个凡人,这一招恐怕行不通。   她只能用意念召唤西风之神泽费罗斯,盼着泽费罗斯能知道爱妮丝的下落。   费了好半天劲儿,普绪克才收到了回应。   只闻一阵西风拂过,泽费罗斯倏然挑出来,蓦然见了普绪克,却是很诧异。   “普绪克,可以啊你,这才几日不见,你就拥有神格了?”   普绪克微微一笑,没多寒暄,便急切地询问姐姐的下落。   泽费罗斯拍拍胸脯,“我一直在呢,你不必担心。她昨日和我商量好,她先混到奴隶群中去了,等明日的祭祀之礼一开始,就找时机刺杀克洛伊。”   普绪克听罢,略略皱了皱眉。   这么做,是不是有些冒险?   万一哪个环节出了纰漏,爱妮丝可就真陷入火海了。   泽费罗斯得意地笑笑,“普绪克小姐,这你就多虑了。那些火把的燃与灭,还不是我西风之神说了算?要是势头不对,我就立马改变风向,管保一个火星都燃不起来。”   普绪克吐了吐舌头。   “那就拜托你了。”   泽费罗斯正要再自夸几句,猛然瞥见了普绪克手里的东西。   他脸上的笑容立即凝固住,盯着那小石盒直发愣。   那小小的一个盒子,阴冷,神秘,仿佛是从地狱里捞上来的一般,光是看一眼,就能让人头晕目眩。   “普绪克……”泽费罗斯的声音有些发颤,指着她的手,“这、这可是哈得斯的东西?”   他的口吻惊讶极了,又夹杂着几分恐惧,根本难以置信。   仿佛在问:你怎么会有那位祖宗的东西? 第51章   作为宙斯和波塞冬的兄弟, 哈得斯自古就集各种神秘于一身。   一方面因为他是幽冥鬼府的主,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本人性情冰冷,讨厌人群, 神出鬼没,阴鸷莫测,奥林匹斯上的神都对他避讳深深, 轻易连他的名字都不愿提及。   来自于冥府之物,都带着股深深的晦阴之气。它们没有鲜明的颜色, 永远覆盖着一层死气沉沉的灰。   所以泽费罗斯一下子就认出,那小石盒来自地底。   普绪克也没打算隐瞒,“是,我刚从冥界走了一遭, 还见到了哈得斯和春神。”   泽费罗斯脸上的表情顿时很玄妙。   “所以你那日匆匆而别, 脸色还那么难看, 就是要去冥界?”   他扼腕嗔怪道, “天呐,天呐!普绪克你胆子也太大了吧?我正经八百的一个神都没去过那种鬼地方,丘比特那心狠的,居然舍得叫你去?”   普绪克想解释, “其实,他并不是……”   泽费罗斯竖了手掌在跟前, “行了, 不用再解释了,你肯定是中他魔了。”   又盯了盯她, “你可千万别叫爱妮丝知道, 她要是知道你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非得担心死不可。”   普绪克点点头。   左右她现在已经平安无虞了, 自是没必要再多言,叫爱妮丝白白担心。   泽费罗斯没有见过冥界的东西,对普绪克手里的小盒子既害怕又沾点好奇。   他把盒子从普绪克手中要了过来,小心翼翼地看着。   可看了半晌,也没看出什么门道来。   “这东西,真有哈得斯说得那么厉害?”   普绪克难以回答。   她也没有打开过。   不过,哈得斯不像是个会说谎的人。   “要不,咱们试试?”   ……   奥林匹克圣山上。   清晨的露水顺着树梢滴答滴答地滑下来,甚是有韵律地击打着叶子清晰的脉络。   丘比特拿了个水壶,给篱笆园里的玫瑰浇水。   这些玫瑰本来是种在森林城堡里的,最近才被他移植到奥林匹斯来。   普绪克喜欢这些玫瑰,他也喜欢,这些玫瑰也是他和普绪克共同的回忆。   他现在是待娶的新郎,每日清闲得很。试试新郎服,摆弄花草,绕着奥林匹斯散散步,打发无聊的时间。   可手头越悠闲,这心里头的闲愁就越盛。   普绪克把他抛下回城邦了,虽然刚去了一天,他这心里就跟长了草似的。   每一分每一秒,他都按耐不住地想丢下一切,飞奔下凡去找她。   可细加想想,她还有自己的使命要完成吧,他老这般影子似地跟在她后面,缠着她腻着她,也太没出息了些。   丘比特沉沉地叹了一声。   闲着也是闲着,他找了块白色理石来,在细腻的石髓上雕刻爱人的模样。   这项工作不算繁重,却是极磨人的,也极为消磨时间,一雕就是好几个时辰。   虽然对于神,“时间”这个概念是相当模糊的,但在反复的雕琢中,他还是感觉到了时间的流逝。   丘比特不住地安慰自己,等他雕完了这块石头,普绪克就回来了。   他将飞奔过去,重新把她可爱的面庞拥抱在怀里。   她会吻他。   然后,和他一起走入婚礼的殿堂……   阿芙洛狄忒从旁边经过,见儿子这般痴迷的样子,无奈地抿了抿嘴角。   她的儿子是爱神本身,本应是爱情的绝对掌控者,如今自己却陷入爱河中,被一个凡人迷得神魂颠倒,倒像个苦苦等丈夫回来的小妇人。   真是可怜又可叹。   “丘比特。”   她连着叫了两声,才把那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小爱神叫醒过来。   丘比特见了阿芙洛狄忒,起身来,揉了揉头上几缕不服帖的毛,略略愧色地说,“对不起妈妈,我刚才没瞧见您。”   阿芙洛狄忒叹了一声,径直走过去。   瞥着他手中的雕像,端是栩栩如生,真是把普绪克的每一寸都刻进心里了。   “她真就这么值得你喜欢?”   丘比特含蓄地笑了下,“妈妈,怎么忽然这么问?”   阿芙洛狄忒低嗤,扫见篱笆园里那些玫瑰——每一朵都迎风绽放,娇艳欲滴,被精心剪去冗枝,完美得如同手工雕刻。   “丘比特,你骗了我。去借泊尔塞福涅夫人的美貌,并不是靠普绪克自己完成的,是不是?”   阿芙洛狄忒微含愠意,然这点愠意融在她明珠美玉的脸蛋上,却很难让人看出来。   “丘比特,你真是长大了,技术很高明。你现在可还将妈妈放在眼里?”   丘比特垂了垂眼眸,眉睫不自在地翕动了下。   “如果我这么做让您伤心了,那么,请容许我向您说一句抱歉,我不是要故意瞒着您的。”   他顿顿,像是洞穿她的心思,“而且妈妈,您现在也接受了普绪克,对吗?”   阿芙洛狄忒那琼浆般的眼波不悦地流动了下。   她承认,一开始为难普绪克,确实有点妒忌的意思。   她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凭什么就给另外一个女人了?   偏偏那女人还是个微不足道的人类,是那个她下令要许配给怪物的人。   既是凡人,便只可仰望神明,怎可与神明共枕?   丘比特自小调皮,便是对她这个母亲,也从来没乖顺过。   然他却可以卑躬屈膝地对那女子献殷勤,真令阿芙洛狄忒心里不太舒服。   所以她布置了好几个任务,去为难普绪克。   好巧不巧,每次都有人帮普绪克,每次都被普绪克完成了。   而帮普绪克者,不是别人,正是她那表面孝顺的儿子。   阿芙洛狄忒便更生气。   她把河神给调了出来,叫那家伙去为难普绪克。   她想着,就算普绪克成功把冥后的美貌带回来,她也绝不认普绪克这个儿媳妇。   然而当她看见丘比特不惜冒着失去神格的危险,也要闯地府去相救爱人的时候,阿芙洛狄忒那颗心蓦然被融化了。   她的心本就不是冰冷的,本就充斥着爱与美。   丘比特和普绪克在冥河河畔的那生死一吻,她都看在眼里……像是一记火星,一下子把她深锁的善美天性给释放出来了。   那一瞬间,她就知道,这两个人是真心相爱的,没有任何人能阻止。   她没必要再为难那姑娘了吧。   再僵持下去,恶毒的就是她自己的了。   她不想让自己变得丑陋。   所以,在宙斯宣布封普绪克为灵魂女神时,她只是遗憾叹息,却并没表现出太多的抗拒。   不知从什么时候,她心里,已经接受了这个儿媳妇了。   丘比特真是长大了。   年轻人的事,该放手交给年轻人自己了。   阿芙洛狄忒神游半晌,见丘比特一双妙目还在盯着她,“从小你就喜欢违拗我的命令,到了现在还是。”   丘比特有些无辜,“妈妈,我有吗?除了这件事,您的吩咐我可都为您办得好好的。”   “还顶嘴?”   阿芙洛狄忒挑了挑眉,弹了下他额头,转身就要走。   “妈妈不多坐坐吗?”   丘比特淡然地笑了笑,“我现在闲得很,如果您想教训我几句,我都听着。”   “想得美。”   他想要挨骂,谁有心情骂他。   骂多了人,生多了气,很容易变成像赫拉那样的黄脸婆的。   “去我花园摘一束桃金娘给她吧。”   阿芙洛狄忒不轻不重地道了句,“婚礼上用你种的那些红玫瑰,也太俗气,我阿芙洛狄忒可丢不起这个人。”   说着云淡风轻地挥了挥手,旖旎的身姿消失在云雾中。   丘比特望着美神消失的的背影,又瞥了瞥篱笆里的玫瑰。   ……很俗气吗?   不过,她这么说,是和普绪克和解了?   *   阿芙洛狄忒走后,小小的篱笆园传来一阵幽怨的里拉声。   那声音如泣如诉,如一条冗长的、看不见的丝带,飘荡在花园静谧的氛围里。   原本艳丽的红玫瑰,在这样哀伤音乐的衬托下,好像覆了一层悲伤的雾,一点也不美丽了。   因为即将要举行婚礼的缘故,整个奥林匹斯都弥漫在欢快的氛围中,众神忙忙碌碌,却不知是谁在此弹奏这般恸人心弦的曲子。   丘比特拨开重重云雾,顺着乐声一直循过去,才看见一金衣美男子独自坐在河边。   他有一头鬈曲好看的头发,眼睛却凄怨地闭上,仿佛灵魂也随着这哀怨的曲子飞出体外。   却是阿波罗。   他一边弹奏着里拉,一边神伤地唱着歌词。   “啊,达芙涅,你是那河畔的金柳   饶是你一动不动,你仍是我头顶的桂冠   用我的泪水,装点你颤动的枝叶吧……”   丘比特听了两句,便觉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达芙涅……又是这个名字。   他自认也是有浪漫感的,面对普绪克时,俏皮话也能出口成章。   但跟此刻情圣似的阿波罗相比,不知逊了不知多少个档次。   这边阿波罗斜眼乜见了丘比特。   他深沉地闭上眼睛,放开喉咙,声音比之前还更大了些。   “啊,达芙涅,我的挚爱   是那残酷无情的爱神,夺走了你鲜活可爱的生命   他就是夹在你我爱情中的哈得斯,那无情无义的爱之暴君……”   丘比特右眼皮倏然一跳。   呃。   爱之暴君?   丘比特无比烦恼地捏了捏眉心。   他知道,阿波罗这又是找他算账来了。   “别唱了。”   丘比特终于忍不住,走过去按住了阿波罗的里拉。   阿波罗湿漉漉的眼睛瞟了他一眼,冷傲地抬了抬下巴,“凭啥?”   不用多说,阿波罗的眼神也在质问着他:你和普绪克举行婚礼普天同庆,我就只能抱着达芙涅的树干独守空房?   就算烦,也要烦死你。   丘比特无力地说了句,“……算我祈求您。”   阿波罗哼了声,变本加厉地弹唱。   “达芙涅啊……”   丘比特拦不住这人,乐声缥缈,躲又躲不开。   他索性和阿波罗一块坐下来,随手唤了两壶醴酒,自顾自地小酌。   这两人之间的关系,说是纯粹的敌意也说不上,只是一直在暗中较劲儿。   他们的性格,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很像的,都是属于那种温柔系的美男子。   面对感情,也都是钻牛角尖的。   只不过阿波罗比丘比特更痴,更容易陷在自己的情绪中出不来……更遑论达芙涅的那件事是如此地沉痛,给这位太阳神留下了一层抹不去的阴影。   “听说冥王要给春神建造一座爱丽舍乐园,这几日就动工。里面用深海的明珠装潢,白如明昼,春神住在里面,再不用害怕冥界阴森的环境了。”   丘比特抿了抿杯中金灿灿的醴酒,“没想到这位上古的黑面神,还有这么多情的一面。”   “哼。小把戏。”   阿波罗侧耳听了听新鲜事,音乐才暂且停下。   他嗤之以鼻,“就凭哈得斯那不解风情的家伙,能有这等绝悟?”   丘比特眉目淡然,“我夫人提点他的。”   阿波罗听他提“夫人”两字,两眼黯淡得像是烧出了两个黑洞。   “臭小子。”   他锤了下丘比特,“故意气我,是不是?”   说罢也给自己倒了杯醴酒,一饮而尽。   纵使春神再厌恶哈得斯,纵使哈得斯一辈子都要住在墓穴里,在伤情的阿波罗看来,哈得斯还是比他自己幸运千倍万倍的。   哈得斯起码还有人可追啊……   而他的心爱之人,已经狠心地化作河畔的一棵月桂了。   他纵有千般爱意凝聚在心,而达芙涅,却再也不能听见了。   他,丘比特,哈得斯,三个男人明明都中了金箭,命运确实如此地迥然不同。   阿波罗想想就心痛。   “我必得烦死你。好好报复你这个罪魁祸首。”   阿波罗越来越愤愤不平,“你和普绪克的婚礼,别想好好办了。你们只要一亲近,就能听见我为达芙涅的哀悼,看你们还怎么安生。哼。” 第52章   阿波罗说这话时, 手里的里拉琴又徐徐弹起,断断续续,恍若忧愁都写在了脸上。   炙热的阳光照在这位太阳神的身上, 映得他的面庞都粼然发亮。   这幽幽的乐声飘进丘比特的耳中,一声一声地软化丘比特的神经,让他眼前浮现了一幅幅旧日的场景。   太阳神是战神, 是诗人,是个不折不扣的才子,也是一个死心不改的情圣。   丘比特若有若无地唏嘘了下, 抬起手腕,再次按住了阿波罗的里拉琴。   “别唱了。”   他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下,语气却比刚才略微轻快,“如果您愿意, 咱们一起到您说的河畔去, 瞧一瞧达芙涅小姐的月桂树吧。”   阿波罗眼瞳凝固了片刻, 随即苦恼地摇摇头。   “我可不乐意去,每当我看到达芙涅的那株月桂,我心里都特别凄清,有种说不出的悲伤……这种情绪实在令人不妙, 你是理解不了的。”   丘比特停顿一会儿, 无奈地抿了抿唇, 像是被一个顽劣的孩童逼到了绝处,不得不把最后的招数拿出来。   丘比特微微俯身, 点了点阿波罗的里拉, 沾着点笑意说, “还是随我去一趟吧。不然, 我这耳朵还真有点受不住。”   阿波罗从丘比特的口气里听出点别样的意味来。   他那麦穗色的眼睛乍然溢进了点光, 迟疑却又殷切地问,“你不会……有办法叫达芙涅回来吧?”   丘比特却摇头否认。   “成为一棵月桂树,那是达芙涅自己的意愿,我又怎么能逆转。”   阿波罗灰心,“那你说个啥。不会就单纯地与我去赏景吧?”   丘比特没答,抬起下巴来,笃然眺望着缥缈的远方。   “我确实不能让达芙涅小姐回来。但是,您也可以用另外一种方式,和她相见呀。”   ……   两人一起来到了达芙涅所化的那棵月桂树边上。   月桂是生在水边的,根叶遒劲,远远望过去,姿态成天然,与周遭其他林木大是不同。   “我的达芙涅,即便化作了一株月桂,也还是美的。”阿波罗熟门熟路地抚了抚那随风颤动的枝叶,忘我地闭上眼睛。   “说罢,你到底有什么办法,能叫我和达芙涅再见面?”   丘比特浅浅一笑。   爱神的箭是不能被收回的,无论是那代表热烈爱情的金箭,还是那象征刻骨憎恶的铅箭。   即便达芙涅真能从一棵树再次变回人形,也还是厌恶阿波罗的,也还是会对他避之不及。   所以,如果阿波罗痴情不改,执意想要见姑娘一面的话,就只能自己也变成一棵月桂树了。   阿波罗听了,眯着眼睛,有点怀疑人生。   他忍着乱跳的心脏,沮丧地覆了覆额,“你把我亲爱的达芙涅变成了一棵树还不罢休,还想把我变成树?我看你是成心的吧?”   丘比特无辜,“我没有啊。”   丘比特简单解释了下,阿波罗和达芙涅一人一树,自然是无法交流的。   但如果阿波罗自己也变成一棵月桂树,那么他们就是相同的种族。   在月光环绕的静夜之中,共同吸取月光之灵气……那么他们的灵魂就可以短暂地出窍,进行短暂的交流。   这个方法,理论上是可行的。   但事实上,要英俊武勇的阿波罗神变成一棵树,定然会招来奥林匹斯众神的耻笑和非议。   阿波罗不禁犹豫了一瞬。   丘比特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我给你保守秘密。反正又不是永远地变成树,只是暂时地委屈一下,换来与达芙涅的一次相聚。愿不愿意,都看你喽。”   顿一顿,又笑着说,“尊敬的太阳神啊,若是你自己不要,那可就不能怪我无情了,也不能再搞破坏,在我的婚礼上弹奏你那里拉了。”   阿波罗轻哼一声,这话说得,多少有点激将的味道。   不过激将就激将,他还就受这激将了。   面子什么的都不是要紧事,他堂堂太阳之神,连猛兽怪物都不怕,还能怕变成一棵树?   金箭的力量大得离谱,早已蔓延渗入了阿波罗的血液之中。   一提起达芙涅这个名字,他的心就钻孔似地疼。   但凡稍微犹豫一下,他浑身的骨髓就像被无数根钢针所刺的那样,疼得喘不过气来。   阿波罗正了正神色,最后问道,“你确定我能见到达芙涅?”   丘比特点了点。   “我可以起誓。”   阿波罗怜然皱了皱眉,“算了。你不用起誓了,不管真的假的,我都试试。”   他这些日子被折磨得无精打采,好不容易有了个机会,无论怎么样都不能放过。   最不济,就是丢了面子罢了。   就算全奥林匹斯的人都嘲笑他,只能要见上达芙涅一面,他也心甘情愿。   *   城邦里,雷鸣裹挟着雨点,如冷森的墓地,只不过这墓地一点也不冷清,反而热闹得叫人心烦意乱。   黑森森的人聚集在广场上,他们都是被克洛伊捉来的奴隶。哭声、叫喊声和呼啸的西风混在一起,仿佛冥府的怨灵……让人乍以为地狱不在冥府,而在这里。   这样的场面,从前的普绪克肯定是要怕的。   如今看来,却已是司空见惯了。   经历了那么多事后,她已经可以比较平和地处理麻烦了,哪怕那麻烦席卷而来、不容人喘息,她也能力挽狂澜,将事态平衡在一个比较乐观的境地。   西风之神告诉她说,“我已经把你来的消息通过风声告诉爱妮丝了,她要我与你问个好,然后就是告诉你,她没事。一切都按照原来的计划进行!”   普绪克听了这话才放下心来。   她晓得姐姐是靠谱的,她也不能太拉胯。   她们姐妹俩和克洛伊最后的决战,就要来了。   不知在冷风中等了多久,殿堂高大的石台上,才终于见到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人影被一众卫兵前后簇拥着,穿着亮眼的华服,一出场底下的人群就沸腾起来,端就是克洛伊本人了。   瞧见他捻着脸上细长的胡子,那股谄邪的神情,和原来一模一样。   他的脑袋略微有点秃顶,而且有向四周扩散的趋势,眼睛眯起来,脚步是虚浮的,一看便是纵情不少。   普绪克捏紧了拳头。   便是这个人,害死了她的父母,也害得她无家可归。   这份仇恨藏在心头不知拖延了多久,如今终于到了一了百了的时候。   西风之神见她眼角些微泛红,急忙轻声提醒道,“普绪克,咱们要忍住啊。爱妮丝此刻在人群中,肯定离那厮更近,心里也肯定更难受。她还在按兵不动呢,咱们可不能先坏了事。”   普绪克倒吸了口气,无声地点了点头。   她当然不会。   忍了这么久,她不容许让自己在关键时刻功亏一篑。   许多被捉的百姓见了克洛伊露面,根本就不承认他是“国王”,情绪立即激昂起来。若不是手无寸铁,许多人就要直接冲过去。   场面俨然越来越混乱。   阴沉沉的天空终于再也憋不住,滂沱的雨水就像瀑布似地往下泄,仿佛雨水不是雨水,而是一块块千钧的巨石,砸在人身上生疼。   那些用来灼烧奴隶的火把,几乎不到一眨眼的功夫,就被冰冷的雨水给浇灭了。   普绪克被那排山倒海的气息唬得后退一步,她还从来没见过如此的大雨,天河直接决了堤,一条条巨大的水龙直冲地面,势无可挡。   有雨就有雷,伴随而来的通天雷声也像吃人的怪物,在云层中隐隐闪烁着紫色的闪电,只远远望上那么一眼,便觉得心战体寒。   在此雷霆之势下,寻常的人声也都听不见了。   泽费罗斯满怀忧心地说,“糟了,不会是宙斯发怒了吧?”   若是克洛伊的行为真的惹怒了宙斯,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毕竟宙斯曾经降下涛涛的洪水,毁灭过所有的人类。   说时,便见得广场上一片混乱,有些卫兵声嘶力竭地大喊,“保护国王,保护国王!”   也只能听到这么一句,再多的声音都淹没在噼里啪啦的雨水中了。   普绪克瞧着时机不错,刚要开始行动,场面却失控了。   广场上聚集的人像浪涌一样涌向石台的最高处,愤怒地要把克洛伊拉下来。   就在这乌泱泱的人群中,有一抹灵动且矫捷的身影快速穿梭其中,从高处往下望去,可以看出那是个女子,手持一柄长匕首……正是爱妮丝,她已经先一步开始行动了。   普绪克担心姐姐会出什么意外,对泽费罗斯说,“走,咱们也下去看看。”   泽费罗斯重重点头,两人都不是手无寸铁的凡人,便直接唤来一朵云,无需多说,直接闯进了那疾风冷雨之中。   连珠的雨水如金豆子般滚落在地,整个广场犹如一记巨大的油锅,翻炒着四散奔逃的众人。   “保护国王,保护国王……!”   仍然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大喊,只不过这喊声实在太卑微了,根本没有任何号召力。   为了防止有什么意外忽然发生,普绪克还特意留意了一下阿道斯——她怕那厮会跑出来忽然捣乱。   逡巡良久,确定并无此人。   场面剑拔弩张,已经紧张到了极点。   泽费罗斯撑起一个透明的屏障来,把急烈的暴风雨都挡在外头。他指了指不远处的,爱妮丝俨然已经接近了国王克洛伊。   爱妮丝下手奇准,只是电光火石的工夫,那锋利的刀刃就已经朝克洛伊刺去。   普绪克的心升到了嗓子眼儿。   她不晓得这一击能不能成功,但她已经做好了失败的准备。   一旦爱妮丝有什么危险,她和泽费罗斯就立即出手,先把人救下再说。   好在情况并不是那么地糟糕,只见一阵血红染地,爱妮丝锋利的长匕已经刺穿了克洛伊的手臂。   ——却不是心脏。   泽费罗斯捶足顿胸,“完了,还是差那么一点!”   周围的卫兵立即就要反扑,还没等反应过来,一道酷烈的闪电就朝大地砸去,惊得普绪克耳边的汗毛直竖。   她眼睁睁地盯着那闪电是往爱妮丝劈去的,那里站着一大群人……然而被灼成焦炭的,却只有克洛伊一人。   克洛伊身体被劈得焦黑,直愣愣地就倒下了,随即委顿成一片片尘埃。   变故来得着实太突然,叫人目瞪口呆。   见到了国王被活生生劈死,那些负责保卫国王的鹰犬方寸大乱,再不能成防线,和涌上来的人打成一团,也把爱妮丝的踪影淹没了。   人数实在太多了,乌泱泱的一片,如倾巢而出的蚂蚁。   一时间,人群互相倾轧,扭打厮杀,更比暴雨的杀伤力大千倍百倍。   普绪克急于想把爱妮丝给捞上来,却见哈得斯给她的那个小石盒,不知何时已经开了。   顿时,普绪克感到脊背像被浇了冷水,浑身都凉了。再一看泽费罗斯,他也怔怔发颤——他们两人,并无一人做好打开这小石盒的准备。   没人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那是哈得斯的东西,是死亡与神秘的象征。   普绪克稍微镇定了下,壮着胆子把那小石盒给捡了起来。   那里面却空空如也,俨然什么都没有。   泽费罗斯和普绪克面面相觑。   然而很快石盒就有了变化,冉冉飘起一阵青烟,初时只有一缕,越来越浓重,宛如有看不见的燧石子藏在深处,骤然被点燃了。   火苗从小盒子里蹿回来,不是寻常的明黄色,闪烁着森绿的冷光,虽是火焰,却让人丝毫感受不到热意,反而觉得冰寒刺骨。   这就是哈得斯所说的,能把人拽进地狱,也可以把人送入天堂的东西吗?   泽费罗斯看出危险,率先一步打掉了普绪克的手。   “普绪克,危险,快放手!”   只见那火焰烧得极快,稍一愣神的工夫,已经势不可挡了。   那东西化作了无数缕青烟,蒙着一层令人五内生寒的冷色,滚滚不断地飘向了恶斗的人群之中。   接下来的发生的事足以用迷幻来形容。   只见从小石盒中释放的那一团火焰幻化作了无数簇,飘飞在半空中,犹如美杜莎的头颅,许多与火焰接触的人都被这股地狱烈火所侵蚀,痛苦地摔倒在地,然后在瞬息之间化作了一缕尘埃,飘散不见了。   神明的惩罚,到底还是来了。   只不过这次不是宙斯的大洪水,不是什么毁天灭地的灾难,只是一簇小小的火焰。   恐慌像可怕的瘟疫一样在人群中飞速传播,本来与百姓缠斗的王宫卫兵们纷纷丢盔弃甲,想要逃脱这梦魇一般的火焰。   当然也有许多人老弱在慌乱之中,摔倒在地。   不过正如哈得斯所说,石盒里的东西,是有选择性的,它只是把一部分人送入该去的地方罢了。   ……   这场浩劫不知持续了多久。   当暴雨终于停休,金灿灿的阳光又照在海平面上的时候,视线开阔,似真还幻,平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海风裹挟着一丝凉意,将城邦淤积了好几年的霉气一扫而空。   普绪克最后是在海边找到爱妮丝的。   按理说,举行仪式的广场离海边尚有一段距离,爱妮丝再怎么也不应该出现在海边。   然而事事难料——正是泽费罗斯用来保护爱妮丝的西风,一个不留神,用力过猛,把她直接给刮到了海岸边,好在人没事。   爱妮丝浑身无力地躺在海边上,瞧着落泪的普绪克,笑笑,“哭什么?你也没事,我也没事,咱们费了这么半天劲儿,终于,宙斯还是听到了我们的祷告,降下一道天灾,把克洛伊给铲除了。咱们应该高兴才是。”   普绪克破涕为笑。   她该不该告诉姐姐,其实不是宙斯帮了她们,而是那冥府的哈得斯帮了她们——是他送出了小石盒,以一种既合适又不会造成太大伤害的方法力挽狂澜。   泽费罗斯将爱妮丝给扶了起来。   他挠挠脑袋,不好意思地傻笑。   “那个什么,实在是对不住啊,我没控制好力道,反而把你给吹到这里来了。那个……以后我一定改!”   爱妮丝翻了翻白眼。   泽费罗斯身为西风之神,却控制不好风力,这可是全奥林匹斯都出了名的。   普绪克和爱妮丝,也已多次领教过了。   ……   大灾过后,城里处处断壁残垣。   不过,现在的城市就算再千疮百孔,也比之前要叫人高兴。因为普绪克深信,城邦暗地里蛰伏的“蛀虫”已经被剿灭了。   靠海吃海的人们,都是勤劳且心灵手巧的。如果不是克洛伊那样的蛀虫误国,城邦本就是繁荣而富足的。   安葬了父母之后,普绪克重新住回了王宫。   先王的血脉,只有两个女儿,都是可以承袭王位的继承人。   普绪克却自动弃了当下一任国君。   她深知自己头脑没有姐姐灵光,遇事容易冲动,也容易被自己的感情所控,常常不能顾全大局。制定计划时,也没有姐姐那样思虑周全,有远见。   长久地居于严肃的君王之位,为各种规则所束缚,违拗了她的性格,也不是她的本心。   最重要的是,奥林匹斯的那位小爱神,还在等着她。   她得赶紧回去。   他们的婚礼,还没有办。   几日不见,她已思丘比特如狂,常常莫名其妙地就会心窝隐痛,想来这也是金箭的副作用。   从金箭刺入她心窝的那一刹那起,她就已经不能孑然一身了。   她和他是灵魂互相交织的两个人。   而爱妮丝这边却是忙得不可开交,一直在处理阿道斯的事情。   前些日子那个小小的木屋果然没有困住阿道斯,趁着动乱,阿道斯偷偷潜逃到了王宫附近,身上带了打火石,还有匕首和长绳,看样子是想伺机报复。   然而他这欲盖弥彰的小动作早就被爱妮丝看在眼里。   爱妮丝早已组建了自己亲信的王宫护卫队,还没等阿道斯动手,就被猝不及防地拦下,投进了王宫的大牢。   按照城邦的法令,他将被判叛国罪,处以最高的刑罚。   城邦里大大小小的各色事,都被这个新上位的、只有区区二十几岁的女国王治理得服服帖帖。   那些曾经反对爱妮丝为王的人,见了这等情形,也像变了哑巴一样,纷纷闭口不言。   普绪克临走前,爱妮丝刚刚行完加冕礼。   只见城邦的新一任的女君主匆匆地奔过来,“普绪克,你真的要走吗?”   普绪克无声地点点头。   爱妮丝拉住她的手,恳切地说,“普绪克……我真的希望你还能在我身边。”   现在的城邦,正处于关健的转折点上。   在这个古老而守旧的城邦里,历来都只有男性才可以当继承人,女子登上王位,还是有史以来的第一次。   未来还不知有多少难以预测的困难,等待着“君主”这个角色去承担。   普绪克笑一笑。   姐姐的声音虽然虚柔绵软,但瞧一瞧她的眼睛,却是勇敢又坚毅的,于不经意间就流过笃定的光。   爱妮丝给人的感觉……就像茫茫海雾中的明灯,虽然前路仍然波涛汹涌,但她就是那稳定航向的船长。   再艰难,也会迎难而上。   普绪克拍拍她的手,“亲爱的姐姐,你不必挽留我。我相信你是一个好国王,能凭你自己的能力,杀出一片天地来。”   这话不是什么溢美之词,是普绪克真心诚意想说的。   爱妮丝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贴在普绪克的耳边,悄悄问了句,“为了个男人,把王位拱手放弃,妹妹,真的值得吗?”   在爱妮丝的认知里,男人是最靠不住的。   当然她并不是一杆子打死,对天下所有的男子都反感……她只是觉得,男子可以交往,丈夫也可以有,不过他们只能是她生命的一部分,而不能是全部。   她有她必须要实现的自我目标。   要让她放弃一切,跟一个男人跑到远隔万里的奥林匹斯山上去,她有点难以接受。   她并不是一个被爱情驱使的人。她的自我实现,远比爱情本身更重要。   普绪克当然明白姐姐的意思。   或许,这也是她们姐妹俩最大的差别。   普绪克天生就更浪漫、更随性贪玩些,而爱妮丝天生就更理智冷静,也生来就有那清醒聪慧的治国头脑。   这没有什么好坏之分,只是走的路不尽相同罢了。   只要内心能得到满足,无论是做手握大权的国王,还是做自由恣意的女神,都是好的选择。   普绪克深知这一点,所有没有去乱抢王位。   事实上,人间的权利对她来说,既不感兴趣,也无足轻重。   她只愿生出一双蝴蝶翅膀来,和那温柔知意的爱神,简简单单地徜徉在天地之间。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心底最珍重的东西,她和爱妮丝的经历不同,也就注定道路不同。   普绪克要的,是纯纯粹粹的、如金子般浓烈的爱情。   冰冷的宫廷斗争并不能使她内心满足,即便整个希腊岛屿都臣服在她的脚下,也不如一个能伴在她身边陪她睡觉、伴她说悄悄话的人更令她舒心。   也许正因为这份追逐,普绪克才会那样义无反顾地把金箭送入自己的心口。   她们姐妹两个,一个理智战胜情感,一个情感压倒理性,谁也不能完全理解对方,谁也不能改变对方,只好各自去挑选最合适自己的路。   “我会想你的。”   爱妮丝眼圈有点红,最后说了一句。   普绪克点点头。她们血脉相通,不消多说,只要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心里话。   普绪克披上斗篷,正好展翅离去,却瞥见了泽费罗斯还站在原地。   她略略诧异,“西风之神,你不回去吗?”   泽费罗斯在人间停留的时间够久了,本约好和她一起回奥林匹斯去,参加她的婚礼。   可如今……   泽费罗斯展露一个微笑,“普绪克,你和丘比特婚礼的时候,我会去的。”   他顿了顿,望向爱妮丝,“你姐姐也会去。但是今日,我就先不回去了。”   普绪克愣了一瞬,随即感受到了那两人之间别样的氛围。   所以他是准备留下吗?   普绪克故意调笑道,“泽费罗斯,别忘了,丘比特还答应帮你放一支金箭。你不回去,可还怎么帮你?”   爱妮丝顿时皱了皱眉。   泽费罗斯嘿嘿傻笑了下,有些开不了口,“丘比特一开始就帮我找到了。”   没办法,既然爱妮丝不愿意去奥林匹斯做那高高在上的神,他也只能陪她留在凡间,做她身后的影子,当她的贤内助了。   ——他没有中金箭,他是心甘情愿的。 第53章 终章   烈焰腾腾的太阳马车缓缓拉开黎明的序幕, 拂晓的朝霞犹如仙酒一样喷薄而出,一轮红日冉冉升起,月亮星星都渐然褪去了光泽,悄悄退居幕后。   天上人间, 皆是一片光明。   一道如流星般的光束横空飞过, 好看又不耀眼,引得周遭的草木蜂蝶精灵纷纷驻足围观——正是普绪克又回到了奥林匹斯。   许是普绪克生了一对蝴蝶翅膀的缘故, 这些小昆虫精灵们对她有种特殊的亲和力, 围着她打转嬉戏, 潜意识里竟把她当成了同族。   一路飞过来,普绪克被扑了一身的花粉,连带着裙角都沾着幽幽的熏香。   她被小精灵们缠住脚步,拗不过, 只得一同玩闹了一会儿。   好不容易回到了神殿,普绪克紧张地理了理被风吹得略显凌乱的发丝,迫不及待地就想要见到爱人那可爱的面庞。   然而左右逡巡了一圈,也没见到丘比特的人影。   篱笆园中被新移植了一大片红玫瑰, 每一朵都是细心浇灌,花势开得甚好。   她的妆台前,放了一束小小的捧花, 淡白的颜色,精致的花瓣,是那雅白含香的桃金娘。   一切都被收拾得刚刚好,可就是不见丘比特的人。   奇怪。   路过的仙子说,“爱神刚才还在篱笆园来着, 现在不知道哪去了, 仿佛……仿佛是和阿波罗一块出去了。”   普绪克半信半疑地眨了眨眼, “阿波罗?”   她没听错吧,丘比特和阿波罗向来关系不大好,这两人怎么会凑一块?   仙子笑笑,“想来没别的事,就是寻常的饮宴喝酒罢了。”   普绪克向那仙子道了谢,鼓着雪腮,着实有些忿忿不平。   为了急着见他,她在城邦里都没敢逗留,连姐姐的邀请都辞了,事情一了结便飞奔似地上了奥林匹斯。   本以为丘比特会和她一样迫不及待,没想到他居然悠闲地去喝酒了?   普绪克独自一人漫步在云间,正琢磨着一会儿怎么兴师问罪,忽感眼皮一热,被捂住了眼睛。   温暾的气息铺天盖地地把她包围,她神经猛跳,不到半秒工夫,就认出了来人是谁。   她嘴角不自觉地沉了下去,佯怒道,“丘比特。”   一串清朗的笑声传来。   “我以为你都认不出来我了。”   丘比特放开她的眼睛,顺势扶住了她的腰,透着几分亲昵地刮了下她的鼻尖。   “亲爱的,怎么去了这么久呀?”   普绪克转过身来,只见他戴了一顶月桂枝叶编成的花冠,不大不小,正好压低了他头顶蓬松的头发,也使本来白皙的脸蛋上添了一抹秀色。   “你去哪了?”普绪克指了指他头顶的东西,“这是什么?”   脸色这么好,一看就是没少享受。   莫不是哪一位仙子编的?   丘比特笑瞧着姑娘含辞未吐的模样,感觉她好像是醋了。   他张张嘴,刚要把阿波罗的事说出来,心头却猛然泛上一股甜蜜。   没错,是受宠若惊的感觉。   不知什么时候,普绪克也开始吃他的醋了。   丘比特很珍重这样被在乎的感觉,没敢多逗她,就解释道,“没去哪,就是把以前的麻烦事给解决解决。”   普绪克微微噘起了嘴。   什么事情,是比她还重要的?   丘比特察言观色,见爱人那皱起的眉,浓笑着勾了勾唇。   他牵她在花荫下坐下,吻了吻她的额头,把她那小脑袋深深地拥抱在怀,“普绪克,咱们不说别人了。说说我们的婚礼吧……我好想你。”   普绪克眼眸黯然了一下,轻轻推开他,似是嗔怪,又像是多日不见爱人的害羞。   “别转移换题。”   “怎么是转移话题呢?”   丘比特把头上的花冠给摘下来,跟她简单解释了下阿波罗的事情。   那毕竟是他少年时候欠下的债,帮阿波罗一把,也算是偿还。   这顶花冠,便是临走前阿波罗送的。   普绪克把玩着花冠,靠在爱人的肩膀上,丘比特的一小缕鬈发垂下来,正好被她的小拇指勾住。   “好吧……”她脸色转霁,“那我就勉强原谅你了,只是你以后可别再乱搭鸳鸯了。”   要不然她今后成了他的妻子,还不得跟他一起背债?   丘比特温驯地点了点头。   “都听你的。”   他恍若故意讨好她似地,吻着她的手背。这讨好一点也不令人嫌弃,反而令人很受用。   普绪克舌尖甜丝丝的。   两人互相思念的人,都难以抑制内心的情愫。   普绪克抬起头来看着丘比特,丘比特正好也垂下头来瞧普绪克。   彼此眼中明亮的痕交叠在一起,熠熠生辉,斑驳的花荫浓浓淡淡地洒下来,刚好遮住了两人心底最深沉的情愫。   普绪克被一股莫名其妙的感觉驱使,驱使着她,去碰一碰他的唇。   多日不见,什么语言都是苍白的,只有爱人温存的触碰才能纾解心中的苦思。   这样的想法,与丘比特不谋而合。   ……   最后,普绪克和丘比特的婚礼是在奥林匹斯的神殿中举行的。   奥林匹斯的天总是晴朗而光明的,婚礼特意选在了最最晴朗的一天,浓烈的阳光如缥缈的金雾,伴随着七色的彩虹光点,美不胜收。   大大小小的神都被邀请到了婚礼上,神殿挤满了宾客,不得不把婚礼的场地扩展到了外面宽阔的草地上。   普绪克的长裙用曙光色的柔缎织成,上面镶嵌了从滚滚海涛中捞出来的深海珍珠,散发着芬芳隽永的海洋之香,衬得她本就美丽的脸蛋更如星辰月光般动人。   按照之前的约定,泽费罗斯也把爱妮丝带来了奥林匹斯。   爱妮丝还是老样子,不习惯驾云,蹲在地上缓了好几口气才适应了这飘飘渺渺的环境。   她瞧见了普绪克,不禁由衷地感叹,“我亲爱的,你真是太美了!”   另一边丘比特正在和阿波罗、泽费罗斯等人攀谈。   阿波罗信守承诺,没有带里拉过来捣乱。   他好笑地扯了扯丘比特的衣襟,“喂,小爱神,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阿波罗和泽费罗斯对望了一眼,笑得别有意味。   阿波罗前些日子刚变成了树,尝到了甜头,算是与丘比特和解了。   此刻两人聚在一起戏谑调侃,倒像是相知多年的友人似的。   丘比特挑了挑眉,“什么?”   阿波罗附耳,问出的问题不太正经,“你和普绪克,到底是谁先追的谁?”   “那还用说?”丘比特眼球白了白,脸色却染了一层红,压低了嗓子,“自然是,她,沉迷于我。”   这话还没说完,泽费罗斯就忍不住大笑起来。   这两人之间那点子事,泽费罗斯可是一步一步地看过来的。瞒得过谁,也瞒不过他。   阿波罗表示质疑,“是吗?”   丘比特咳嗽了一声,笑得有点勉强,“我怎么说也是爱神,也算是奥林匹斯比较有魅力的男神了。她对我欲罢不能,也很正常吧……”   阿波罗咋舌。   “还真没看出来。”   “丘比特,你说这话不心虚啊?你忘了你之前费尽心机地挽留人家,还可怜巴巴地找我诉苦了吗……”   话未说话,泽费罗斯的嘴就被丘比特捂住,两人扭打在一起,阿波罗叹道,“诶诶,让他说啊,我还没听完呢!”   说罢也加入了战斗,三个男神扭打起来,弄得周遭一片狼藉。   这边,普绪克和阿芙洛狄忒进行了一次正式的会面。   说实话,虽然阿芙洛狄忒给普绪克出了不少难题,但这两人还真没怎么正式地说过话。   阿芙洛狄忒自秉持着女神的骄傲,对普绪克一直爱答不理。   但当普绪克感谢她的桃金娘时,阿芙洛狄忒淡淡哼了一声,像是不在乎,嘴角却露出了微不可查的笑颜。   宙斯举起一杯鲜美的葡萄酒,与众神共欢呼,“让我们为真心相爱的新郎新娘举杯!”   婚礼的盛况无法用语言叙说,酒果少说也有数千席,热烈的氛围如海洋,无可抗拒地席卷了在场的每一位神灵。   奥林匹斯许久不曾有这样大的盛事,一时衬得炽热的太阳都失去了颜色,星辰都黯淡无光,仿佛天地宇宙的欢欣都聚集于此。   ……   婚礼婚礼,说是一对爱人最重要的时刻,其实是一群人的盛宴,属于新郎新娘两个人的空间并不多。   场面实在太眼花缭乱了,人影也太多了,闹闹哄哄得不知持续了多久。   众神大多喝得大醉酩酊,歪歪斜斜地倒在绵软的草地上。   阿波罗抱着里拉,手里还拿着酒罐,嚷嚷着要再和泽费罗斯斗酒。场面一片狼藉,却洋溢着欢乐的残余,处处皆是令人愉悦的暖色。   普绪克精疲力尽地倒在露天边上,望着远方粼粼的湖水,也有了些微醺之意。   “丘比特?”她眨了眨眼,觉得眼皮沉重得厉害,想颤颤巍巍地起身,却被一双手先一步扶住了。   “嗯?”   丘比特那姣好的面容乍然出现她的眼前,冰澈的眼睛含笑地凝视她……他的酒量可真好,她明明看见他被阿波罗他们灌了好几杯,却仍然能这般气定神闲,脸上不红不急,宛若没事人似的。   丘比特那纤白的手指覆上了她惺忪的眼,于闷热中带来一丝清凉,就像夏天令人酣畅淋漓的醴泉似的,叫人无比舒服。   普绪克贪恋地依着这双手。   丘比特手上的温度和他第一次抚摸她时,一模一样,只是当时她觉得他阴森可怕,认定了他就是那十恶不赦的怪物,对他避之不及。   而此时,她却只希望这双手能在她身边停留的时间长一点、再长一点,最好永远也不要走。   普绪克痴痴地吐出一个酒泡,“你得要教教我。”   教教她怎么变得酒量大。   丘比特宠溺一笑,“当然可以,不过要等等,现在不是时候。”   普绪克诶了一声,神经也因为酒的作用而变得有些迟钝。   “为什么?”   他将她打横抱起来,纱裙散落了一地,氛围无形中也缱绻了几分。   “因为,亲爱的,今天不是咱们的新婚之日吗?”   他的嗓音沙哑,重重碰了下她的额头。   普绪克揉揉眼睛,缓缓被抱进黑暗中。   帘幕垂下来,挡住一树的花影。   时光平静如流水,在这样的时刻里,万籁俱寂,连风都是徐徐吹动的,怕惊醒了旖旎的空气。   普绪克攀着丘比特的脖子,酒意还没消退,神志时而清醒,时而迷乱。   但不管清醒还是迷乱,她都知道,他们是彼此永恒的牵绊了。   就像他们此刻的影子,影子融合在一起,宛若一对携手并进的蝶。   “普绪克,我的爱人,我的妻子,”   丘比特卷翘的睫毛柔柔搭在她光滑的脸蛋上,饶是在昏暗中,他眼底的深沉和专注也能被看清。   那种目光可以形容为很柔,丝滑如水,像一条无形的丝带,把她整个人都卷住了;却也可以说是很坚毅笃定,夹杂了无限的隽永之意,宛若刻在石碑上亘古不磨灭的字,不随时间湮逝。   “……我的神。”   (完) 第54章 哈得斯x泊尔塞福涅(一)   泊尔塞福涅被蒙住了眼睛。   耳边是叮咚作响的清泉、和谐交织的鸟语, 如果侧耳细听,还能隐约闻见悠扬的竖琴声。   微风如母亲的手背,抚摸肌肤, 不轻不重, 冷热正好。   花香贯脑, 带着股舒缓的暖意,温暾美软……如果不是深知自己在冥界,泊尔塞福涅几乎怀疑她嗅到了阳光的味道。   “这是要带我去哪儿,”她开口问, “为什么要蒙住我的眼睛?”   引路的婢女说,“尊敬的春神,这是哈得斯对您的恳求。他就在前方等您。”   哈得斯。   泊尔塞福涅怔忡一阵。   他要做什么?   泊尔塞福涅对冥界的印象很顽固,甚至可以说有偏见。   如墓穴般幽闭阴森的环境, 带着殡葬愁容的人们,散在角落的骸骨渣子, 寸草不生的土地……别说在这里长久生活,就算是多看一眼,都会令人不安窀穸, 噩梦连天。   可此刻, 也不知是不是嗅觉出现了谬误, 她闻见了花香、泥土香,还有白杨枝头那生机勃勃的嫩爽清香。   这实在与她的固有印象相悖。   不多时,婢女把她引到了一片绵软的土地上,土地踩上去很是舒服, 是片新生的草地。   泊尔塞福涅坐在秋千上, 某些小小的生灵在她鼻尖肩头翕动, 温和又可爱, 凭感觉好像是翩跹的蜂蝶,宛若她已经离开了毒芬腐臭的冥界,正身处在奥林匹斯阳光灿烂的初春。   这一切都太不寻常了。   她急于想扯下眼罩,看一看周围的情形。   一双手却沉沉地按在了她的肩头。   “泊尔塞福涅。”   男声依旧僵硬寒冷,但在周遭和暖氛围的衬托下,也多了几分少见的人情味儿。   “哈得斯,”   泊尔塞福涅一下子就认出他来,“这是哪里?”   对方没有回答,而是扯下了她眸上的覆盖物。   映入眼帘的是片静谧的草地,宽阔平坦,冥界处处可见的危险巉岩仿佛一夜之间被铲平了。   草地无边无垠,只有几条小溪蜿蜒其间。   吟游诗人们弹奏竖琴,在树荫下吟诗纳凉。英雄们三五成群地躺在小溪边,悠闲地谈笑风生。   天空飘舞着五彩斑斓的祥云,草地上几只懒散的绵羊正在吃草。   最重要是,有光,是像阳光一样熠熠的光。   这个地方,无论如何也和幽暗腐乱的地府沾不上半点关系。   泊尔塞福涅有种身在美梦的感觉,恍恍惚惚地分不清真实虚幻。   “这里是爱丽舍乐园,特意为你建造的。”   哈得斯从后面攀住她雪白的脖颈,俯身在她耳边,“在这里,还觉得寒冷吗?”   泊尔塞福涅扭过头,僵然对着哈得斯那深邃的双眼。   他甚少这样亲近地,甚至有些狎昵地对她说话。   他的眼珠是黑的,纯黑的,平时只有暗不见底的冷酷,此刻却俨然多了分小心翼翼的讨好。   泊尔塞福涅喉头干枯,不知是不是因为太久没见到阳光的缘故,她竟感浑身淌过一阵暖流,带着双唇有点发热。   “不冷了。”   她一时难以置信,“爱丽舍……乐园?”   “是。”   那冰傲的死国之神绕到她身前,在她膝旁沉沉跪下。   他的动作虽然郑重,嘴上却一句甜言蜜语也不会说。   “有人告诉我,你喜欢这样的环境,我就建了。”   泊尔塞福涅勾了勾唇。   冥界的日子黑暗苦寒,她被迫待了这么久,心也好似被裹了层霜冻,那欣赏美的能力已经被扼杀得差不多了。   乍然被放置在这风和日丽的环境中,就如同饥饿的乞儿被丢进饕餮盛宴……她承认,她很喜欢这所谓的“爱丽舍乐园”,起码比呆在冥界其他地方要舒服很多。   这浅浅淡淡的欢喜,泊尔塞福涅不想让面前的男人知道。   她只撇起了嘴角,那双纤白滑腻的手臂漫不经心地交叉在身前,佯作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哈得斯,你这是在巴结我?”   哈得斯固执地揪住她多褶的柔软裙摆,目光渴求似地望向她。   “是。”   他的脸色不像平时那般强硬冷峻,被疯狂的爱意所驱使,展露的只有对她的无限的热忱。   “我希望你留下。冥界不能没有你,我也不能没有你。”   泊尔塞福涅不语。   她指尖捻着一撮花蕊,微风吹过,花蕊随风而逝,化作微尘。   “可你知道,我原本不属于这里,也不属于你。如果不是你,自由自在地呼吸在阳光下根本不是一种奢求,也不必特地建造什么乐园。”   有些话不吐不快,泊尔塞福涅瞥了哈得斯一眼,“……哈得斯,你说是不是?”   哈得斯暗下眸子,对她的话假作聋哑。   他两只冰傲的手牢牢地箍了她的手腕,复杂的神情中,有些许对僭窃神明的愧疚,更多的还是骨子里那死性不改的偏执。   “我向你说对不起。但是,你注定是属于冥界的。就算德墨忒尔去宙斯那里告状,也改变不了什么。”   哈得斯的话别有深意,冥界藏着并世无俦的凶恶怪物,还有像克拉肯那样足以毁天灭地的恶兽。   即便有一天奥林匹斯和冥界真的开了战,哈得斯也笃定自己有必胜的把握。   对泊尔塞福涅的渴望犹如荒园里疯长的莠草,她每年三分之一的时间留在冥界,已经不能消解哈得斯对她的思念了。   为了把她留住,他可以不要理智。   “以后爱丽舍乐园就是我们的家,好吗?”   ——他自认和奥林匹斯没什么区别,甚至比奥林匹斯更美。   泊尔塞福涅散淡一笑。   哈得斯这股偏执劲儿是可怖的,如汹涌的潮水,来了就势不可挡。   可她却并不畏惧他,相处久了,她深知他的弱点。若说他的爱意是潮汐,那她就可以做支配潮汐的月亮。   “你是想撕毁我们之前的约定吗?”   泊尔塞福涅故意矮下来身,拂着他的脸颊,弄得他浑身痒痒的,却又不吻他,“……哈得斯,你知不知道,丘比特给了我什么?”   哈得斯眯眯眼。   他反手按住了她乱动的手腕,“什么?”   “铅箭哦。”泊尔塞福涅的语气轻飘飘的,像是故意气他,“一支可以瓦解咱们的铅箭。”   哈得斯脸上瞬间堆满肃穆。   “丘、比、特。”他咬牙切齿地吐出三个字,“总有一天,我会把他撕成碎片。”   说来可笑,他是冥王,这世上最强大的主神,竟受了爱神那一支小小的箭的愚弄。   这种感情很奇妙,当爱神把金箭送入他心窝时,他痛恨爱神,更痛恨爱情,是爱意让他脱离了理智,日日被小儿女的感情所磋磨。   而当爱神终于想救他出苦海时,他却反倒沉溺其中,不想离开。   哈得斯稳了稳神,冗烦地说,“泊尔塞福涅,我想你和我之间的事,不该被他人操纵。”   他嫌弃地转了转眼珠,缠着黑雾的手臂搭在泊尔塞福涅的肩头,半是求半是哄,“把那东西丢了吧,咱们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泊尔塞福涅不置可否。   哈得斯隐藏情绪的能力实在是差,把对铅箭的憎恶都写在脸上了。   不过想来也是,哈得斯如今正处于热恋中,认为他们的爱情就是一朵娇花,他就是精心浇花的花匠。   有谁愿意看着自己精心养护的爱情被蛀虫蠹蚀呢?   泊尔塞福涅挑挑眉,她的神色依旧是柔情的,话语上却半点不退让。   “我要说不呢?”   说罢,就要起身离去。   然而还没等身子完全站起来,一洼黑雾就如重锁般缠住了她的腰,沉得压死马,不容抗拒地她重新拽回来,随即被那男人牢牢封锁在怀里。   哈得斯平时周身就有股黑雾萦绕,此刻他心神不快,黑雾更是汹涌,像一团漩涡,密密层层地把她包围个严实。   他手上的动作强硬如斯,把她的咽喉命门都捏在手中,嘴上的话却软得跟麦芽糖似的。   “那我就再祈求你一次。”   泊尔塞福涅眼前被厚厚的黑雾所弥漫,良久,才重见爱丽舍的天光。   他抱得太紧了,弄得她浑身些微发麻,挣又挣不脱。   泊尔塞福涅紧抿着唇,“哈得斯,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哈得斯岿然不动,他把她困在黑雾之中,枯槁而修长的手像是抚摸珍宝一样,从她的肌肤上逐次滑过。   “是你逼我的。”   泊尔塞福涅缓慢地呼了一口气。   “放开我,”她的气息不均匀,“我快被你勒死了。”   哈得斯目光漆黑,瞳孔中有游动的蛇形暗光,锋芒暗藏,肆无忌惮地攫取她美好的身影。   “你甚少有这样乖巧的时刻,让人可怜。”他得寸进尺,“我想,我该吻吻你。”   “不许。”   泊尔塞福涅想也没想。   哈得斯淡漠地笑了一下。   下一刻,他想也没想就吻了上去。   不知是不是爱丽舍温度宜人的缘故,他今日的吻也比平日带了温度,不再如冰块似的了。   可泊尔塞福涅仍然不喜欢。   因为他一吻她,她就迷迷糊糊地犯困,神志不清。   ……   良久过后,哈得斯领着泊尔塞福涅逛爱丽舍乐园。   凭心而论,爱丽舍原本是给那些无罪的灵魂准备的天堂,让他们死后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这片乐土上,没有烈火和寒冰的折磨,永远享受春天,像奥林匹斯的神灵一样,拥有永恒的快乐。   但哈得斯在修建这座乐园时存了私心,他将地面上的许多生灵给移植了过来。   百灵鸟,绵羊,蜂蝶,爱神木,风信子花……他和西风之神借来了微风,和天空女神借来了彩云,让这座乐园生气盎然,变得更有人情味儿,更像奥林匹斯。   这一切都是因为普绪克告诉哈得斯,泊尔塞福涅不喜欢背井离乡。   使冥界变得更像奥林匹斯一点,或许能稍遣泊尔塞福涅郁结的胸怀。   泊尔塞福涅见了,确实很高兴。   但她也没那么地高兴,她依旧想回到母亲身边去。   哈得斯很沮丧。   他觉得自己已经山穷水尽了。除了强留她,无计可施。   若是他稍擅言辞一点,还可以舌灿莲花地给她介绍爱丽舍有多么好,他自己多么好,拉她回心转意……可惜,他素来是冷面示人的。   在遇到泊尔塞福涅之前,他真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和身边的判官也没交谈过几句,哪里什么富丽的辞藻,去哄女孩子的欢心。   如果她执意要走,他也得忍着割心的痛苦,让她走。   毕竟泊尔塞福涅就是他最珍贵的宝石,他小心护着,怕她走,怕她飞,更怕她会心碎。   她一难过,他也跟着难过,整个冥界也都跟着失去生机。   哈得斯揽视着爱丽舍平原舒朗的景色,不断试图和泊尔塞福涅搭话。   他窥探着姑娘的神色,清了清嗓子,沉声问她有没有感到一丝欢乐。   哪怕她感觉一丝欢乐,这间乐园也不算白建了。   幸而,泊尔塞福涅没直接摇头,她评价为“比以前住的地方要好一些。”   两人携手走在爱丽舍和风徐徐的小溪边。   哈得斯望着头顶的阳光——虽然他知道那并不是真正的阳光,但他还是冒出了个从未有过的念头。   那就是,到地面上去走一走,去体验下真正烈日的熏烤。   当然这个念头也只是想想罢了。   他一个浑身发霉的死神,走到哪里,都会收割一大片的灵魂……带来的灾难是不可想象的。   为了不出意外,他永远都得呆在地底,守在冥王的神位上,恪守自己的职责。   这么一想,让正处妙龄的泊尔塞福涅牺牲青春,也陪他生活在暗无天日的地底世界,确实委屈了她。   她原本是奥林匹斯一颗璀璨的明珠啊,是他,这犹如丑陋癍痣一般的人,渎求了她。   可恶。   哈得斯不禁恨恼。   若非那万恶的金箭如梦魇一般时时操控着他,他定然不会如此狠心,拉着人家姑娘不让走。   ……好像他多卑鄙似的。   哈得斯长叹了一声,伫立在岸边,静静看着泊尔塞福涅脱下鞋子,到小溪里去踩水。   他的女孩真美。白色的鹅卵石和她的脚丫一比,顿时显得黯然无色。   泊尔塞福涅洒了一捧水花,或许觉得无味,想找个挨欺负的人。   “哈得斯,”她回过头来,朝他摆手,“别站在岸上了,过来一起蹚蹚水。”   哈得斯下意识就摇头。   “泊尔塞福涅,那样太轻浮了,你自己玩吧。”   顿一顿,又说,“把鞋子给我,我帮你拿着。”   泊尔塞福涅不悦地皱皱眉,“你怎么这样?跟个木头似的。”   说着她直接捧了水哗啦啦地溅向他,“你要是不敢下水,就是懦夫。”   水花微凉,猛然溅在哈得斯的脸上,还带着少女手心里的馨香。   哈得斯血管里的热流冻结,不自觉地向前了一步,“亲爱的,别说我是懦夫……”   “那你下来啊。”   哈得斯扬了扬眉,飘忽的身形直接移动了过去。溪流感受到了冥王强大的气场,水花自动闪避,排开了一条路。   饶是如此,他黑色的袍子还是被溅上了水,晕开一朵朵暗花——都是泊尔塞福涅往他身上泼的。   “大胆。”   哈得斯终于也立在了溪流中央。   他铜锁般的手臂直接举起了泊尔塞福涅,让她虚悬在河底,小脚丫只稍微垫在他的脚背上。   黑雾又不由自主地缠上了她。   哈得斯捏起她的灵巧的下巴,冽然说,“我下来了,又怎么样?”   泊尔塞福涅浅淡一笑,许是此刻被他所控的缘故,她没敢再说什么挑衅的话。   “我想要鱼儿。”她说,“你能不能给我?没鱼儿的水不能称作为水。”   哈得斯一蹙,“你的要求还挺多。”   说着挥挥手,刚要变出千万条鱼来给她,却被她猛然捂住了手指。   “不要你变的,那些都是假的,死气的。我要你亲自去捉。”   哈得斯顿时有些头疼。   捉……鱼?   他一句“不去”刚要说出口,就听泊尔塞福涅幽幽威胁说,“若是不给我捉来,我可就走了。奥林匹斯的水中,有许多五颜六色的鱼儿。”   她眼尾上扬,漫不经心地睨着他。   他原本比她高大许多,此时被她这么一注视,哈得斯倒觉得自己渺小无比。   哈得斯舌尖麻木了一下。实在违情逆性。   “你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   他拽紧了她,带了点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宠溺,像是赌气似地,狠狠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行,不就是鱼吗,我去给你捉。要奥林匹斯的星星,我都踩着宙斯的脑瓜瓢儿给你摘下来。”   泊尔塞福涅眉心微动,看他这般凌厉又无可奈何的样子,终究是没忍住,一个笑容绽出来。   “真的啊?” 第55章 (二)   泊尔塞福涅最终没让哈得斯去捉鱼。   她早已不是妈妈怀里那个任性的小姑娘了, 不会看见什么就矫情地要个没玩。   所谓抓鱼,不过是和哈得斯的几句玩笑罢了。   哈得斯太严肃了,也太沉穆了。   很多时候, 都是她在蓄意引导他说话,免得两人相顾无言, 他死盯着她看。   此刻,哈得斯的黑雾缠绕在她胁下腋窝处, 像藤蔓,把她不高不低地举在半空中。   “哈得斯, 放我下来。”   泊尔塞福涅浑身都没有着力点,只有脚尖勉强能踮到哈得斯的脚背。   在他强大的神力加持下,她娇怜得像新生的婴儿……她不太喜欢这种没有着落的感觉。   但正相反, 哈得斯乐此不疲。   他扬头舐了舐她的唇, 像是品尝春天花蕊里的甘蜜似的,珍重又舍不得享用。   “泊尔塞福涅,说出来你可能不信, 从我看见你的第一眼起, 我就觉得你应该做我冥界的女王。”   泊尔塞福涅眉头紧了下, 拷打的目光扫向他。   什么叫第一眼就觉得?她长得就那么像死骨骷髅吗?   这话要是从别的男神口中说出来,定然让人觉得油腔滑调,腻得恶心。   但哈得斯不一样。   他说的话, 都带着股真诚……从深渊里来的、晦暗的真诚。   泊尔塞福涅语色凉了分,半晌才道一句, “谢谢。但是这份荣幸,还真叫人有点担待不起。”   哈得斯轻叹了一声, 把她小心翼翼地放下来, 却依旧没让她光洁的脚丫踩进溪底的淤泥里, 而是握着她的腰,让她全然踩在自己的脚背上。   他周身的气息本来是冷的,但或许因为溪水温热的缘故,泊尔塞福涅脚底传来触感冷热正好。   饶是这样的动作,泊尔塞福涅仍然不能和这个高峻的男神平视,她仍需微仰着头,额角才能勉强碰到他的下巴。   近距离接触下,哈得斯身上的气味幽幽透过她的鼻尖。   那气味儿不是少年人身上柔润的清香,却也不是冷冽无感情的,它更接近于老者身上暮气沉沉的旃檀,成熟,低调,如空气一样叫人容易忽略。   哈得斯垂下头,蹭了蹭她耳边的几缕发丝,声音很低,“做我的冥后,真让你那么委屈吗?”   泊尔塞福涅心中一动,情不自禁地抬起眼来。   满目平旷原野皆是明丽的色调,唯有哈得斯那双眸子,蕴藏了很浓很浓的悲伤。   他就那么睇视着她,一眨不眨,每一根头发丝都浸满了对她无可抑制的渴望。   泊尔塞福涅一时恍惚。   微风拂过,一朵纯洁的百合花盛放在溪岸,叫她不禁又想起了初见哈得斯的时候……   *   没遇上哈得斯之前,泊尔塞福涅的日子可以用懵懂无忧来形容。   她是农业女神德墨忒尔宠爱的女儿,每日和女伴们采采鲜花、泡泡温泉,从来没想到自己会跟“冥界”这个可怕的字眼扯上一点关系。   直到那一日,她在溪谷看见了一朵百合花。   花儿开在静谧的水畔,颜色淡如水,河边融化的湿气氤氲成雾,给花瓣本身添了一层空幻的色彩。   泊尔塞福涅当时就被迷住了。   她并不是被百合花本身迷住,而像是有一种神秘的力量,驱使着她往溪道深处走,去摘下那一朵百合花。   然而谁也没想到,那一朵鲜美的花会是恶毒的陷阱。   就在泊尔塞福涅的手将碰未碰百合花之际,地缝儿忽然裂了。   来自深渊的力量从地缝深处迸射出来,一架黑色的马车隆隆升腾。   是哈得斯。   他如一把收割灵魂的冷酷镰刀,一现身,天空就立即被霾云所笼罩,周围鲜花和青草都如同中了恶药般大片大片地枯死,水中的游鱼翻着肚皮,死气沉沉地浮上河面。   泊尔塞福涅瞬间就被吓呆了。冷气如龙卷风,把她全身的骨髓都冻结住,也把她的理智攫夺得一干二净。   黑隆隆的雷声中,她掀起眼皮,第一次看清了哈得斯。   他的长相绝称不上可爱,似墓穴里长眠的骸骨,披着殓衾气势汹汹地降临人间。   他那傲慢的冷眼,看谁一眼仿佛就能蜇死谁。   狂风之中,泊尔塞福涅感觉每一条微细的血管都在栗栗发寒。   她不住地后退,脚踝却被常春藤细细的根须缠住,无力地跌坐在地。   常春藤也是从地缝儿里蔓延出来的,充盈了来自于地府的恶邪毒汁,任凭泊尔塞福涅怎么挣扎,都脱不开半分。   哈得斯架着死者的马车,向她缓缓逼近。   同行的女伴都被狂风和乌云吓走了,只剩泊尔塞福涅一个人,无比渺小地匍匐在死神的脚下。   那一瞬间,她眼底的泪涛都凝结成了冰碴儿。   她真的以为,她要死了。   然而哈得斯并没有像赐予花草鱼儿死亡一样,把死亡也赐给她。   他手中的黑雾一挥,缠着她的常春藤顿时消萎了。   随即他的手便揽上了她的腰,将她抱上了黑黢黢的车架中。   地缝儿重新合拢。   泊尔塞福涅被丢在了一处山洞之中。   其实她也不知那是“山洞”还是其他什么地方,四周黑洞洞的,她的眼睛犹如蒙了一层糊,恍然在梦中,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有不断传来的冷意戳痛她的神经。   泊尔塞福涅拼命地拍打着四圈冰冷的墙壁,不断呼喊妈妈德墨忒尔的名字。   可她的神力实在太渺小了,直到喉咙喊得喑哑,也没传出半点动静出去,根本没人知道她在这儿。   第一天哈得斯来,给她带了一些食物。   硬面包,黑麦酒,生豌豆。   没错,是给死人的祭品,难吃得连死人都不会吃。   第二日他来,不动声色地把一些衣服丢给她。   那衣服破烂褴褛,像从感染了麻风病患者身上扒下来的。   泊尔塞福涅当然不肯穿。   他问她叫什么名字,她也咬紧牙关不答。   哈得斯把她从阴湿的角落里揪出来,粗砺如铁箍般的手,冷冰冰地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睁眼看他。   哈得斯的声音很厚重,厚重得直敲灵魂,有种渗透耳膜的力量。   他甩给她一句话,“别跟我对着干。”   在哈得斯的神力压顶之下,泊尔塞福涅四肢都不能动弹。   她的下巴好疼,眼睛好疼,仿佛被他碰到的每一寸皮肤都像皲裂了一般。   泊尔塞福涅呜咽了一声。   她滚圆的深蓝眼珠浸着泪水,畏然盯向眼前的男人……她说不出话,因为他捏她捏得太紧了,再多一丝的力量都能把她直接扼死。   那轻轻飘飘的一声呜咽,弥漫在黑暗中,泊尔塞福涅自己听来跟鬼嚎似的。   她从没这么狼狈地,丑陋地在淤泥中嗫泣。   然而这一声呜咽却触碰了哈得斯的神经,他倏然放开了她。   他愣了一会儿,把自己的外袍脱下来,丢给她。   泊尔塞福涅冷瞥了一眼,却没领情。   第三日、第四日,哈得斯仍然日日来看她,他每次都毫无目的地在她身边站半天,然后冷淡又突兀地跟她搭话。   她不回答,他就像生了气一样愤然离去。   如此煎熬地度过了几天,第八日头上,泊尔塞福涅正四下摩挲着逃跑的法门,忽见黑门缓缓被打开了。   哈得斯伟峻的身形站在她面前,手里拿着一根长木棒。   泊尔塞福涅一愣。   木棒很锋利,上面镶满了犬牙,犬牙泛着寒芒,还长着倒钩。   她的肌肤几乎本能地胆寒起来。   哈得斯终于要逼她就范了。   没想到男人晦暗着眉眼,一言不发,只拽过她的手来,强硬地把木棒塞在了她的手心。   “这是给你的,泊尔塞福涅。”   他不知从哪打听到了她的名字,沙哑地吸了一口气,“你要是生气,就打我一下。再生气,就再打我。”   泊尔塞福涅花了几秒钟才明白男人的意图。   这是道歉和讨好吗?   她不想打他,她只想重新回到地面,回到妈妈身边去。   “我要回去。”泊尔塞福涅抑制不住蓄满的泪水,直言对他说,“哈得斯,你是冥界之主,要什么是得不到的?请你把我送回去,我妈妈找不到我,会急会痛,会肝肠寸断的。”   积压在心底的悲愤已经达到了极点,泊尔塞福涅紧咬牙关,咬得牙都快碎了,可就是控制不止身上的恶寒。   出于对冥王深深的畏惧,她即便手里有木棒也不敢笞打他。   她只是隐忍地恸泣,十根手指像撕扯仇敌一样撕扯哈得斯衣襟,借此宣泄那么一点的压力,好让自己维持最后的神志不疯掉。   哈得斯任她打骂。   可他就犹如一堵岿然不动的墙,任凭东南西北风吹,心都冷硬如铁,不能撼摇半分,把她牢牢困囿住。   “你的什么要求我都为你做到,哪怕要我的灵魂,我都可以双手奉于你的眼前。”   哈得斯握住少女歇斯底里的手腕,“但泊尔塞福涅,我不会让你离开我。凭着斯提克斯河起誓,永远都不会。”   这信誓旦旦的言语钻进泊尔塞福涅的耳膜中,只叫她冷笑。   强盗。   他就是一个强盗。   不知过了多久,泊尔塞福涅终于打累了。   她筋疲力尽地靠在那男人的怀里,眼皮沉沉。   可她又情知自己不能睡。一旦睡去,谁知道那男人要对她做些什么。   可他的怀抱又是那样笃定,如噩梦的触手,不断侵蚀她清醒的神志,把她拉向迷离的边缘。   “想睡就睡。”   哈得斯拍了拍她的肩膀,潜入她的梦境对她说,“放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冥界本就不分昼夜,泊尔塞福涅感觉自己睡了很久很久,直睡得四肢百骸都迟钝麻木了,才终于又睁开了眼睛。   哈得斯一直在旁边守着。   他在她身边建立起一道小小的屏障来,如水母的珠色薄膜,阻挡外界一切声响进入她的梦乡叨扰她……包括他自己,所以她才睡了那么久。   他说不碰她,就真的不碰她。   泊尔塞福涅微微坐起身来,男子眼中颜色凉薄如水,好像他是个无情无爱的假人,和他把她强娶到冥界来截然相反。   “你一直在这里?”   一开口,她才发现自己的嗓子有些哑。   哈得斯点点头。   他依旧没有流露什么过多的情绪,只不动声色地掏了掏袖子,把一颗润喉糖送到她面前。   “吃这个,会好些。”   泊尔塞福涅撇了撇嘴,半信半疑地接了过来。   润喉糖融化在嘴里,晕出甜丝丝的味道,如一阵清泉洇湿她干涸的喉咙。   她默默地含着。哈得斯就看着他含。   泊尔塞福涅有些纳闷,这种死骨头渣子一样的神怎么会有“糖”这类格格不入的东西。   “我还有。”   他这时却说。   哈得斯欲伸手再送上一颗,却被泊尔塞福涅摇头婉拒。   她仍对他十分抗拒,低声驱赶他,“你出去,我要自己一个人呆着。”   哈得斯起身,顿了顿,又停滞不动了。   他泠泠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我走了,你要是再哭怎么办?”   泊尔塞福涅反问,“要我不哭,你把我送回去不就行了?”   哈得斯冷然摇摇头,“不可能。”   泊尔塞福涅哼了一声。   罢了,她哭不哭跟他有什么关系。   哈得斯黯淡的眼神从她身上扫了几遭,重新坐回了她身边,“我是没有眼泪的,但看你哭,却挺难受的。”   说着微微解开衣服,直言不讳地说,“……这儿难受。”   泊尔塞福涅轻蔑地瞥了一眼,见他指着心窝,冷笑地以为是孟浪男神的话术。   她是德墨忒尔的掌上明珠,从小千娇万宠地长大,追求过她的男神,可以从奥林匹斯一直排到雅典。   这样不怎么高明的情话,她见得太多了。   她熟识套路,如果她接一句“为什么”,对方肯定说“因为你住在这里啊,所以你一难过我也跟着难过”云云,全是油腻。   泊尔塞福涅故意堵住他的话茬儿,“那你疼着吧。我难受的时还是要哭的,这是我的权利……”   这话还没说完,泊尔塞福涅猛然瞥见,哈得斯的皮肤上有一个小小的针孔。   那究竟是针孔还是其他什么孔也说不好,伤口周围不泛红,反而洋溢着细细淡淡的金斑光雾,出现在哈得斯那集死亡与黑暗于一身的躯体上,实在太突兀。   泊尔塞福涅瞳孔顿时一瞠。   她可太熟悉了,这是爱神的金箭镞留下的印记。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她还纳闷哈得斯怎么忽然对她感兴趣,原来是金箭闹的。   “哈得斯,你听我说,”   理智的思维在一瞬间回归了头脑,泊尔塞福涅只恨没早点看见金箭的痕迹。   她觉得自己是一个被抢错的新娘,只要和哈得斯解释清楚,他一定不会强留自己。   “你被骗了,你觉得我还不错,都是因为金箭带给你的假象。”   哈得斯眯了眯眼睛,显然对金箭这个名词十分地陌生。   他当年和宙斯闹了矛盾,一气之下来到地府统治幽冥,这么多年来都深居简出,藏在墓穴里瞻仰大地,和奥林匹斯的神们长久处于割裂的状态。   外面发生了哪些事,又有哪些新的神灵降生,他都不关心,自然也不知道金箭的原委。   泊尔塞福涅从头到尾解释了一遍金箭的威力。   她不知道哈得斯是怎么中金箭的,也许他从地府中架着马车出来,只是处于一种混沌懵懂的状态。   只因为第一眼看见了河边摘花的她,才误打误撞地燃起了火炽的爱情。   哈得斯听了半晌,脸色果然越来越阴沉,到最后几乎要滴水。   爱情是什么?   凭他现在的意识并不能理解。   他知生死,懂万物之理,晓巫术,知人心,却唯独不知道爱是什么个东西。   如果把爱情具象成人,它或许是泊尔塞福涅——他一心想得到却得不到的人。   泊尔塞福涅提醒他说,“……所以你把我送回去吧,我会找去爱神要解药,回来救你的。”   哈得斯正若有所思地捻着下巴,闻声缓缓转过头来,深沉地望了她一眼。   那目光仍然不善,充满了掠夺和阴晦,仿佛在说:金箭不金箭的,和我送你回去有什么关系? 第56章 (三)   哈得斯是个极有原则的人, 爱与恨的界限向来划得十分清楚,从没有模棱两可的中间地带。   爱神暗算了他,那就是他和爱神之间的矛盾。他爱泊尔塞福涅, 那是他和泊尔塞福涅的事。   虽然这两者之间有一定的因果关系,但在他看来,需要分门别类地处理。   他憎恨爱神那一支无礼的金箭,却并不影响他爱泊尔塞福涅。   这就好比渔夫厌恶承装珍珠的丑陋蚌壳, 但并不影响他们喜爱蚌壳内的闪亮明珠。   把姑娘放回奥林匹斯, 就如同鱼如大海、鸟翱深空……她还能回来才怪。   他说什么也是不愿意的。   哈得斯滚了滚喉结,蹙着眉头, 伸手拭干了泊尔塞福涅眼睑下的点点清泪。   他思忖片刻,闷声说,“我会把那小子宰了,给你泄愤。”   泊尔塞福涅倒吸了口冷气,满怀惑然地盯着哈得斯。   他好像完全没理解她的意思?   “我不是……”   待再要和他解释几句, 哈得斯却阴沉了眸子,拉着她细白的手,提起了另外一个话题。   “你压力太大了, 不若我拉你出去走走罢。”   泊尔塞福涅一时没明白拉她出去走走的意思。   但很显然,“出去走走”的范围只局限在冥界,他是不可能送她回去的。   哈得斯的力气大得惊人, 举手投足间就能把最坚硬的钻石碾成粉末。   他说一不二, 说是要带她走走,就立即行动,不由分说就直接将她给抱了起来, 抱到了他那驾黑色的马车上。   泊尔塞福涅本能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对于这架马车, 她是拒绝的。   她对这架马车有很重的阴影,她永远忘不掉那一天,自己就是被这辆马车给劫过来的。   “放开我,我不用你抱。”   这一声挣扎淹没嗓子眼儿里,就如同一个三四岁的婴孩和一个健硕的力士斗,胜负可想而知。   哈得斯把她稳稳地放在车架上,按下她的双膝,给她扣好了稳定身子的带子。   “不要任性。”他对她的行为归结为。   这人似乎早有预谋,马车里被放了好几个脚垫,又厚又蓬松,乃是为了避免她双脚悬空而设。   哈得斯坐在了她的旁边,手握缰绳,“想去哪?”   泊尔塞福涅心中郁郁,只白了他一眼,舌头里干燥得很。   她利索地答道,“奥林匹斯。”   哈得斯脸色顿时黑了一黑。   他没再继续问下去,手中缰绳一用力,马车便犹如惊雷似地飞离了地面。   那声势不可谓不浩大,整个冥界大地都被这股巨力带得震颤了好几下。   泊尔塞福涅身处其间,那效果更比旁观大上千倍万倍,更觉眩晕难熬,骨头几乎都要被颠散架了。   在这死亡飞车之上,狂风如烈火一样灼烧她的耳朵。   冥界四周杳杳昏暗,而她就好像坐在一个飞速旋转的轮子上,在这浑噩之中来回转圈圈。   一时间,汹涌的恐惧压倒了其他所有的情绪。   扎在她腰间的那两条细细的带子,根本就起不到固定的作用。泊尔塞福涅的眼泪一流出来,就会被风声沥干。   她想叫哈得斯停下来,可呼喊声也湮没在簌簌的风声中了。   泊尔塞福涅没有办法,只好紧紧抓着哈得斯健硕的手臂。   这并不是恋人之间依偎地抓,她只是把哈得斯当成一根柱子,抓着他,可以维持身体的平衡,保证身子不被颠簸的狂车给摔下去。   身边的男人感受到了来自于她的小小力道,稍稍撇过身子,也由得她抓。   他似在故意磋磨她,马车不知在黑暗的冥界中转了多少圈,才终于停了下来。   泊尔塞福涅浑身汗毛竖起,魂儿也去了七八成了。   这过于急速的旅程叫她出了一身的热汗,正如哈得斯所说,确实分散了她部分的注意力,叫她心中的忧郁像大雾一样,暂时被驱逐干净了。   哈得斯停稳了车,把她从马车上抱下来。   泊尔塞福涅腿软得不像话,四肢也抽了筋,身子都不像自己的了。   “舒服一点了吗?”   泊尔塞福涅没答话,胃里犹自翻江倒海,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缓过来。   她嗔怒地擦了擦脸颊的细汗,怪罪说,“不舒服。”   或许要兜风,乘其他马车还好一点,偏偏是这一架。   她真想手撕了这男人,恨恨地说,“你不要擅作主张。我没说要和你兜风,更不想坐你的马车。”   哈得斯本来还怀着几分期待地看着她,听她这么说,脸上鲜活的色彩顿时黯淡下去,又换作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他有些遗憾地说,“是这样。”   泊尔塞福涅缓过气来,瞧他这样,觉得自己失言了。   她怎么就一时气急,用这样冲的语气跟他说话了呢?   明明她现在还是他的阶下囚。   泊尔塞福涅不豫地抿抿嘴,想要说些什么宽慰则个,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才是那个该委屈的人才对吧?   好端端的,她被从云端劫到了冥界,受了这么些个罪,她才该顶顶委屈。   泊尔塞福涅受不了哈得斯钢钉一般的注视,长长地吸了口气,就要从哈得斯身边溜开。   不料手腕却忽然被那男人抓住了,锢得很紧很紧。   泊尔塞福涅的腿本来就不稳,尚还没从刚才的落魄中恢复过来,此刻被他这么倏然一拽,险些直接扑在他怀中。   “你……?”   哈得斯没给她什么歇息的时机,垂下头,凉凉的唇便覆了上来。   这动作来得猝不及防,这么多日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吻她。   事实上,她就算再出身尊贵,也只是个青涩懵懂、什么都没经历过的年轻姑娘罢了。   这如此这么一弄,泊尔塞福涅的气息全乱了。   那么一瞬间,泊尔塞福涅的思维犹如坠落了深深的泥潭,全部都凝滞住。   周围万籁俱寂,连冥河水哗啦啦的声音都听不到,入耳的,只有他们的衣料摩擦在一起发出的细微动静。   泊尔塞福涅呼吸微烫,只有眼睛不住地眨动。   哈得斯的举动相当温柔,温柔得和他冥王这个身份都不相匹配了。   过了好一会儿,被掠夺的理智才重新回归了泊尔塞福涅的脑子。   她摸着自己的唇瓣,像是难以置信,足足盯着眼前的男人半刻。   随即一个清脆的巴掌便甩了下来。   “啪。”   这一掴是来自潜意识的,快得根本没经过思考,就那么疾风暴雨地落在了哈得斯的脸上。   哈得斯的头没歪,牵制她的双手也没有松开。   “我说过,我允许你打我泄愤。”   他沙哑的语调只抛出这么一句话。   泊尔塞福涅简直无话可说。   他固执,真的好固执。   他就是一块顽石,又黑又硬。   在泊尔塞福涅的生涯之中,所见的男神,要么是阿波罗那般金光炫目的美男子,要么是丘比特那种温情似水的小郎君……而哈得斯呢,是极品,各种意义上的极品。   他宛若一个行走的深渊,无法用语言来描述。   “你给我走!”   僵持良久,泊尔塞福涅只吼出了这么一句话。   ……   被迫在冥界待了这么些日子,泊尔塞福涅发觉自己和哈得斯真的不搭。   他老成,持重,不苟言笑。   这样的人,适合当尊者、老师、甚至是朋友……但就不适合当恋人。   她幻想的恋人是爱说爱笑的、能和她自由自在驰骋在奥林匹斯云间的少年郎,而不是眼前这个冷峻得叫人栗栗寒战的冥王。   更何况他还劫了她,害得她和妈妈骨肉分离,她永远不会喜欢上这么一个恶徒。   然而哈得斯看起来却不像会放弃的样子。   他像个影子一样对她形影不离,距离却又正好,不会过分逼进,却又时时让人感受到他的存在。   泊尔塞福涅不喜欢他靠近,原因无它……哈得斯太冷了。   或许是因为他整日与死人接触的关系,他自己身上也带了股衰朽的感觉。   哈得斯知道后,送给她一块燧石。   他的话令人有几分摸不着头脑,“如果你觉得冷,就用这块燧石打火。”   泊尔塞福涅半信半疑地握着那块燧石,她从来没想过,在冥界也能生火取暖。   哈得斯见她不信,一言不发地摩擦了下那块燧石。   果然有火焰升腾出来,但那火焰却并不是寻常的火焰,而是散发着绿色的寒气,让人感觉那并不是火焰,而是地府里的磷火。   哈得斯举着那一簇小火苗在她面前,问她,“还冷吗?”   磷火映照着哈得斯的面孔,映得他脸上黑白不定,看久了,竟让人看出一丝可笑来。   是痴傻中透出来的可笑。   泊尔塞福涅不动声色,把那一小簇火焰给接了过来。   她实话实说,“冷。”   虽然这所谓的磷火并不会让人感觉到温暖,但好歹是光。   在这黑不见底的冥界里,光是最奢侈的东西。   幽绿的光芒洒落在泊尔塞福涅秀色的面颊上,使得她美得不入尘世的容颜接地气了几分。   哈得斯自顾自地道,“像这样的火光,冥河里有的是。如果你喜欢,我可以叫判官带你去瞧瞧。”   泊尔塞福涅暗暗咋舌。   喜欢?着实用不上这个词。   聊胜于无罢了。   泊尔塞福涅委婉拒绝了哈得斯的好意。   她觉得冥界就像一个未经开化的地方,人若想要在这长久地居住下去,首先就要有光。   于是她提议为冥界添几盏脂油灯。   当然她这么做,并不代表她想长久地在这儿住下去,她只是想自己在这儿的这几天能好过一点。   哈得斯不置可否,只握了她的手,低声地说,“亲爱的,如果你喜欢,可以在你自己的房间内挂满明珠、油灯,我保证,会亮得如同白昼一样,但其他地方就算了吧。”   说着他皱了皱眉,“冥界的许多生物,永远都只能生活在黑与暗之中。”   哈得斯说这话时放缓了语气,好似别有深意。   泊尔塞福涅睨着他,轻轻问,“也包括你?”   哈得斯默认地给了她一个眼色。   想来也确实,哈得斯一出现,就代表了死亡和杀戮。   他得永远生活在地底下,永远见不得光,才能保证外界的平安宁静。   泊尔塞福涅不禁有些可怜哈得斯,不过这可怜之情也仅仅是可怜……她还没圣母到牺牲自己的幸福和自由,来地底下陪他。   就算他再有苦衷,也不能成为抢夺她的借口。   她正要接着这个话头说下去,来软一软哈得斯的心,好让他赶紧把她给送回去,却听哈得斯悠悠说,“泊尔塞福涅,你不要误会,我是自愿生活在冥界的。”   当年诸神打败了上一代神后,宙斯取得了光辉灿烂的天空,波塞冬赢得了波涛汹涌的海洋,哈得斯则成了那亡灵鬼域的主。   被遣派到地底来,说日子难熬也难熬,说日子好过也好过。   哈得斯本就是一个性情至冷至淡的人,外界的喧闹很多时候让他无法忍受,而长久不见阳光的地府,正好为他提供了栖身之所。   也正因为他的这种性格,才能担任冥王这个位置,公平公正地审判灵魂,没有偏颇。   “泊尔塞福涅,你可以换个角度想想。”   哈得斯的嗓音如同淬了冰,却不妨碍他感情中的恳切,“你想,灿烂的光阳都是饱含能量的,他们散发威力,你只可远观而不能近看,一旦靠近就会灼痛你的眼睛,叫你头脑昏花。”   “而黑暗却不会。作为阳光的对立面,黑暗永远欢迎你的到来。”   “你可以尽情地抚摸黑暗,融合其中。等你适应了,就会发现黑暗也会令你舒服,不会像阳光一样咄咄逼人。它永远是温和、谦恭,而没有恶意的。”   哈得斯专注地说完这番话,泊尔塞福涅手边的磷火也正好灭了。   哈得斯却没把磷火重新为她点起,只是静静地和她坐在黑暗里,让她自己去感受他刚才说的话。   泊尔塞福涅不傻,当然能猜得出来哈得斯别有譬喻。   但她却并不想接这话茬儿,她不想被他这看似有理的言语所骗。   磷火一消失,夹在他们两人之间的隔膜也消失了。   泊尔塞福涅能感觉到哈得斯正在缓缓靠近自己,他身上那寒冽的气氛铺天盖地地要把她给吞噬,她却好像被夺了神志,无从抵挡。   黑夜本来就很黑,哈得斯一靠近,俨然黑如滴墨。   他小心翼翼地、如同摸着明珠一样抚摸她的脸蛋。   “泊尔塞福涅,”他缓慢地说,“你愿不愿意,给黑夜一次机会?”   *   泊尔塞福涅消失的这段时间,整个奥林匹斯为了找她都疯了。   妈妈德墨忒尔整日茶饭不思,五谷不播,害得人间大地都失去了生命的活力,已经延续了很久很久的冬天了。   最后,还是众神的信使——赫尔墨斯偶然在冥界发现了泊尔塞福涅,把她的行踪禀告给了宙斯。   宙斯听闻了哈得斯的无礼行径,当场震怒,立即就派赫尔墨斯去冥界和哈得斯谈判。   哈得斯早已和奥林匹斯闹掰了,也并没在十二主神之列,对这样的谈判当然毫不理睬。   他有十足的实力和奥林匹斯开战,他没必要迁就任何人……除了泊尔塞福涅。   哈得斯发现,无论自己怎么做,都不能让泊尔塞福涅开心。   他曾经对斯提克斯河发誓,一定要硬下心肠把她留下,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改变他的决心。   可当他一看到姑娘落泪的样子,心不由自主地就软了下来。   他问她,“你真的那么想回去?”   泊尔塞福涅颓然说,“如果叫你和亲人分离那么久,你会怎么样。”   哈得斯慨然摇摇头,“我没有亲人。”   他试探着拉住她的手,见她没有剧烈抵抗,才敢进一步握了握她的手心,“但我想要,你做我的亲人。”   “我不是你的亲人。”泊尔塞福涅低声说,“我是属于奥林匹克的,我们应该划清界限。”   哈得斯那双如黑潭般的双目呆滞地瞧了一会儿她,不经意地泛上了丝失落。   他终于妥协说,“宙斯和你母亲一直在给冥界施压,过几天,我可能真的就要把你送回去了。”   泊尔塞福涅眨了眨眼,她就知道母亲一定会把她捞出去。   虽然心中有了一丝希望,表面上却并不表露,只淡淡道了句,“哦。”   她怕自己表现得太过高兴,哈得斯会反悔,会恼羞成怒,从中作梗。   泊尔塞福涅咳了咳,不疼不痒地说了句,“我之前说的话不变,我回到了奥林匹克之后,会替你找爱神要解药的。”   她觉得自己已经很真诚了。   毕竟她什么错都没犯,就这么被掠夺到冥界来,平白无故过了这么多天的苦日子,到现在,她还反过来襄助罪魁祸首,已堪称十足的良善了。   哈得斯为这句话所触,重重地握住了她的手腕,浓重的眼波似要将她吞噬。   他再一次吻了他,这一次,要比上回深沉许多。   泊尔塞福涅没有躲避,反正她即将离去,就当是他们两人最后的告别了。   待他再松开她的时候,泊尔塞福涅的手心里,蓦然多了一颗猩红如血的石榴。 第57章 (完)   两人四目交投, 哈得斯把泊尔塞福涅的手心缓缓合拢。   “如果你以后还记得我,就吃一颗这个吧。”   泊尔塞福涅凝立半晌,虽然纳闷哈得斯为何会忽然送她石榴,但心底却晓得一个小小的石榴并无不妥。   她合手收下了, 礼节性地道了句, “谢谢你, 哈得斯。”   哈得斯微现笑靥。   这笑靥冷得很, 没有一丝欣悦之情在其中,反而深处裹挟寸寸细不可查的寒芒,犹如捕鼠人设下了彀套, 静待牲牺来自投罗网。   事实上,哈得斯很善于用各种诡计,诱哄懵懂的少女钻入圈套。   他对爱情的木讷,只局限于如何讨得一个少女的欢心。   如果只论如何得到一个少女, 他有一千种办法一万种办法, 管叫神不知鬼不觉地就把人给攫取到手。   和溪谷边的那朵奇丽的百合花一样, 这颗鲜红如鸽子血的石榴,也蕴藏了哈得斯的一个小小诡计。   这颗石榴是冥界的食物, 一旦泊尔塞福涅吃了, 他就有冠冕堂皇的理由把泊尔塞福涅留下来了。   当然, 陷阱已经设下, 主动权还是在泊尔塞福涅手中。   如果她真的对他一点情意也没有, 把石榴随手抛了, 或是执意不肯吃,哈得斯也没有办法。   这个主意, 既是对他的成全, 也是对泊尔塞福涅的成全。   泊尔塞福涅自然不能察觉。她只道这是一个普通的告别礼物。   她把石榴揣进了口袋, 几日后,就和赫尔墨斯离开了冥府。   哈得斯站在地狱入口目送着姑娘的远去,向她挥手作别,叮嘱她如果想他了,别忘了吃那个石榴。   泊尔塞福涅随口嗯了一声。   接下来,她果然中了计。   从塔那鲁斯的尽头一路飞升,泊尔塞福涅感觉眼皮灼痛,她已隐隐看到外界明媚的天光了。   许是眼底很久不见光的缘故,泊尔塞福涅感到眼珠刺痛,那耀眼的光线,竟像无数把利剑横刺向她一般,耗干她舌头的水分,叫她皮肤干皱、嗓子冒烟。   走了一会儿,便觉得双腿酸软,脚下那嶙峋的山石生了倒齿,硌过她薄薄的凉鞋,钝刀似地剌割她细嫩的脚底。   周遭啾啾鬼语,也在损耗着活人的灵气。   泊尔塞福涅喘了一大口粗气。   看来这回家之路,还不太简单。   她之前是掉到了多深的深渊里去了?   泊尔塞福涅一阵栗寒,不知怎地,耳畔又隐隐约约浮现出哈得斯之前的话来。   “作为阳光的对立面,黑暗永远欢迎你的到来。”   这些芜乱的念头缠扯她的思维,引得她心旌摇曳,不断回忆着在冥界的时光,还有冥界的人儿。   泊尔塞福涅用力地甩掉那些那些念头,情知在冥界的这几日就如同做了一场噩梦,今后她要和冥界划清界限才行。   回到奥林匹斯,她依旧是妈妈手中的明珠,依旧是那纤尘不染的高贵女神。   而哈得斯,就当是一遭荒诞的露水情缘好了。   “泊尔塞福涅!”   赫尔墨斯的呼唤打断了她的思绪,提醒她,“咱们得快点走了。诶……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泊尔塞福涅冲他摇摇头,自是知道这些许不适是她重见光明的正常反应,她能忍耐。   赫尔墨斯看她脸色隐隐发黄,关切地问道,“还有小一段的路程,这冥府的道路,崎岖难行,不如我先去给你弄点水?”   泊尔塞福涅婉拒了,虽然她现在确实渴得口齿皲裂,但在这深不见底的山洞中,却哪里又有水?   唯一的水,就是斯提克斯河之水,那水活人是不能喝的。   明明天光就近在眼前了,脚下的路却好像被扭曲了空间一般,总也走不完。   偏生这山洞中还炽热无比……也不知是她精神上的错觉还是怎样,她总感觉周遭炙热如火山岩壁,呼吸的每一口气都是滚烫的。   这太不合常理了。冥界的山洞,本该阴森冷情的。   赫尔墨斯也擦了一把汗,道了句,“奇怪。”   他指了指她的口袋,“咦,你不是有一颗石榴吗,若是实在渴得要紧,就先润润喉咙吧,等到了外面,我再帮你找水喝。”   泊尔塞福涅嘤了一声,转而也瞥向哈得斯的那颗石榴。   她在冥界的这些日子,没有吃过冥界的任何东西,连一口水也没喝过——冥界的食物污浊难咽是一方面,主要是因为她对哈得斯这掠夺者有抵触,不想沾染这里的任何东西。   此刻猛然得到了自由,心中大感宽慰。   哈得斯的东西,蓦然也没有那么讨厌了。   石榴的颜色委实娇艳,光瞥几眼就让人口舌生津。   越是盯着它看,越觉得它像圣园乐土里的神果,散发着无穷的诱人魅力,好像在无声地劝导她:吃一颗吧,吃一颗吧……   泊尔塞福涅抿抿干焦的双唇。   抬起头,出口的微光已经越扩越大了,回到地面仿佛只是几步之遥。   哈得斯那张殷切而深沉的面庞又占据了她的心头。   她想,吃一颗石榴,应该也没什么关系。   毕竟他已经送给她了,就算她不吃,石榴也会烂掉腐掉。   泊尔塞福涅把一颗石榴籽放入舌间。   味道却差强人意,寡淡少甜,跟吞进一阵风没什么区别。   她皱皱眉,试着又吃了一颗、两颗、三颗……还是一点味道都没有。   赫尔墨斯笑道,“泊尔塞福涅,你的石榴是不是还没成熟?”   泊尔塞福涅从没吃过这么难吃的石榴。不过想来也是,哈得斯手里的东西,能下咽就不错了,怎么还能求好吃?   她叹了口气,把石榴重新揣进了口袋里,站起身来,对赫尔墨斯说,“咱们走罢。”   然而这句话音未落,猛地就见周遭山石剧烈晃动起来,形似地震,势若奔雷,像是受热的蜡块,立时立刻就要融化。   赫尔墨斯暗叫一句“不好”,伸手欲抓泊尔塞福涅的手背,想把她急速拉出去,然而手却在空气中虚拽了个空。   兔起鹘落之际,从深渊之底伸出无数只粗砺、邪毒的藤蔓,滋溜溜地就缠住了泊尔塞福涅的腰,只那么眨眼工夫,甚至不容得人再看,泊尔塞福涅就消失在黑茫茫的深渊之中了。   剧颤的山洞之中,只留存着泊尔塞福涅惊慌失措的一声长嘶。   赫尔墨斯被这一阵疾风唬得连连倒退,一时间也吓傻了。   发生了什么?   ……   接下来的事情猜也猜得到,哈得斯以冥食为借口,和宙斯对峙,定然要极力争取泊尔塞福涅留在冥界。   农业女神德墨忒尔自然是万分地不情愿,和哈得斯唇枪舌剑,不知骂战了多少个回合。   最终迫于无奈,只得答应泊尔塞福涅一年四分之一的时间留在冥界,其余呆在自己身边。   这是一个两边都不满意,又不失和气的折中之策。   *   微风如洒,日色明朗,爱丽舍的一草一木沐浴在虚幻的光影之中,纵情享受这难得的和静氛围。   泊尔塞福涅在小溪边神游了良久,和哈得斯的那些过往如浮云般在她眼前漂浮而过,有的已经模糊了,有的却历历在目,铿然钉在她的心墙上。   一旁的哈得斯见妻子出神,神色是那样地宁静、迷离,甚至带了点看透世事的沧桑感,一时也没忍心打断她。   直到良久良久,泊尔塞福涅浩叹一声,问,“我刚才是睡着了吗?”   哈得斯摇摇头,替她揉揉僵硬的脖颈,“不,泊尔塞福涅,你一直都睁着眼睛。”   泊尔塞福涅摩挲着哈得斯那带有微茧的手指,眼前的景物才渐渐清晰起来。   闭着眼睛不一定在睡觉,睁着眼睛也不见得就很清醒。   她不得不承认,许多往事,已经融化进她的血液中了,只要她还活着,就会一遍又一遍地追忆、在脑海中反复上演,像是一个永远无法脱开的壳,困囿于她,锁住她的灵魂。   哈得斯把她扶了起来,两人沿着爱丽舍的小溪缓缓前行。   梦境犹似云雾没有散去,梦中的一景一物既是虚幻,也是他们真实共同经历过的。   哈得斯牵着泊尔塞福涅的手,比之当初她初见他那会儿,更多了数分宁静与随和。   诚然,一年四分之一呆在冥界,其他时间呆在奥林匹斯,是哈得斯和德墨忒尔约定好的,泊尔塞福涅夹在中间,双方谁也不能擅自反悔。   “爱丽舍很好,是我在冥界最喜欢的地方。”   泊尔塞福涅忽然停下来,温柔地盯着哈得斯的眼睛,娓娓道,“谢谢你哈得斯,你为我做的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了。”   可是春天来了,即便有了爱丽舍,她还是要走的。   哈得斯凝重地冷了半晌,他虽然期盼泊尔塞福涅因为爱丽舍改变主意,但如果她执意不改变主意,他也无可奈何。   而且,在刚刚短短时刻里,泊尔塞福涅已经因为爱丽舍多次展开笑颜——某种程度上,最初建造爱丽舍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是他当初使用了见不得人的手段,才求来了与她的这段缘分。   如今,因为爱丽舍也好,因为什么也好,她不再如从前那般抵触他,他已经知足了。   ……   临走前,泊尔塞福涅从袖中把爱神的那一支铅箭交给哈得斯。   “我之前答允你要救你的。如今,这只铅箭我帮你要过来了,用不用随你吧。”   泊尔塞福涅拉过哈得斯的手,想要把铅箭交到他的手上,然而对方却攥着拳头,怎么也不肯接受。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哈得斯垂下头,眼里似乎氤氲着冰冷而漆黑的雾气。他反过来捏过她的手腕,“泊尔塞福涅,对我敞开心扉,还有可能吗?”   泊尔塞福涅没说话,清冷的双眸倒映着爱丽舍的无边美景。   当然,一点都不动心,是不可能的。   但她的那颗心,还被太多太多的东西所牵绊,无法现在立马就回答哈得斯。   “有可能,”她坦诚地说,“但不是现在,需要等,这一等有可能是明天,也可能是千年万年后……直到四季的棱角都被磨平,石头都变成尘埃,哈得斯,我就问,你能等吗?”   以他的权势,随便在地府里找一个女妖,都是众星拱月的。   而枯守着她,就像是守着一枚被炒熟的种子,发芽的概率是很小很小的。   他又何苦呢?   泊尔塞福涅不信,哈得斯对她的热情能持续那么久。   哈得斯脸上呈现委决不下的复杂神色,犹似尚有遗恨。他轻薄的睫毛眨了几眨,瞳孔中宛若含了水雾,模糊一片,望了她很久很久。   见泊尔塞福涅最终也没有妥协,哈得斯面中的忧伤之色缓缓褪去,看清了一切,终于恢复了气定神闲,回归释然。   “等得。”   他说道,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有千斤之重。   哈得斯扭过她的身子,一板一眼地说,“如你所说,明天,或是千年万年,我都等得,直等到四季被磨平了棱角,石头化作尘埃,我都等得。”   他的嗓子有些嘶哑,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犹似过眼云烟,却是以他哈得斯的名义,承诺给她的。   哈得斯几乎把自己最浓烈的感情都凝聚在这几句上了,就是想告诉泊尔塞福涅,黑暗永远欢迎她,爱丽舍也永远欢迎她。   至于这一支铅箭……   哈得斯从泊尔塞福涅接过来,他想也没想瞥也没瞥,咔嚓一声,以神力折断,反手丢进了汤汤的冥河之中。   *   春天终于还是来了。   人间一片生机勃勃,绿染林原,香蕊鲜英。雅典的人们纷纷出海捕鱼,踏青摘花,驱散这漫长的冬天带来的寒气。   而深处在地底深处的哈得斯,却犹如一个倒毙的痨病鬼,整日萎靡不振地抚摸着冥后空荡荡的宝座。   泊尔塞福涅走了,他精神上也没什么希冀了,只不过日复一日地耗日子罢了。   身边的判官担心冥王出什么问题,欲上前询问,却见冥王那副冷眉黑面,终究是没敢。   哈得斯清楚自己,他只是精神不振些,每日该做的工作还是照常做的。   其余时间,他就从地府仰望大地的春原美景,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驱散这一身的死气,也去到人间去,看看春天是什么样的。   她可是春之女神啊,可他连春天都没看见过,可怎么行。   判官看哈得斯心神宁定,才敢上前搭话。   哈得斯轻轻问,“冬天,什么时候来到?”   判官答:“冥王陛下,才刚刚春天啊。”   哈得斯默然语凝。   是了,冬逝春来,距离下一个冬天,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不过,冬天还是会重新回来的。   他微笑了下,转身遁入很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第58章 阿波罗x达芙涅(一)   滴答。   晶莹的水珠从密密层层的叶缝儿间坠落下来, 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了阿波罗的鼻尖上。   阿波罗被这猛然的凉意一激,顿时从幽深的睡梦中回过神来。   他喝得大醉酩酊, 不知怎么就醉倒在这清凉的露台上。   吹了许久的凉风, 此刻还自头痛欲裂, 浑身更像是灌了黑醋一般, 软塌塌的, 起也起不来。   他烦扰地揉了下鼻尖, 尚还困在睡意之中,什么都不想管, 什么都不想问, 就只想这么一头睡死过去。   然而奥林匹斯那高高悬挂的耀日仿佛跟他作对,如琴弦般向外散射着千万条光线,每一条都恍若纯金打造,闪烁着热烈的光芒,锲而不舍地刺痛他的眼皮……直到把他朦朦胧胧的倦意全部都给驱散。   好烦。   阿波□□焦的双唇颤了颤, 随即意识恢复了一些, 不禁要苦笑:他自己就是太阳神啊,居然也有厌恶太阳的一天?   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扬胳膊挡在额头前面, 眼睛艰难地扒开了细细一条小缝儿。   周围满是狼藉。   酒罐子或倒或歪地围了他一圈, 酒渍洒了遍地, 已经被灼热的日光给沥干了,只余数条蜿蜿蜒蜒的细白印子。   他……这是喝了多少?   真可笑啊, 他阿波罗什么时候也嗜酒如命了。   阿波罗揉了揉僵硬的肩膀, 直愣愣地坐起身来。   脑袋还有些发沉, 残余着些微的惺忪之意, 看东西也有点不清楚。   “谁在那?”   他抚着自己鬓间凌乱的发丝,朝不远处的人影喝问道。   一旁躲在柱子后的神使被这声呼喊吓了一跳,其实他已经在此等待良久,只因太阳神大醉而睡,才一直不敢打扰,畏畏葸葸地徘徊在这柱后。   “太、太阳神!”神使三步两步地奔了出来,急声道,“您可醒了。”   阿波罗见是自己的神使,短短地吁了一口气。   “是你,阿里克,”顿一顿,“有什么事吗?”   神使见他虽尚有几分懵懵懂懂,神志却大半已清醒了,连忙禀道,“太阳神,你之前和酒神他们约定了宴会,此刻众神都来了……您要不要出去迎客?”   阿波罗悻悻支着额角。   还有这事?   他都忘干净了。   阿波罗自从变成月桂树见过达芙涅一面后,积郁难宣,每每浑浑噩噩,要么饮酒,要么就是睡,浑似一个凡人邋遢汉子,平日里优雅的风度毁损得一干二净。   此刻刚刚睡醒,他这般落魄惺忪的模样,见了众神也是给人耻笑,不如干脆一躲了之,免得蜚言蜚语传出去,说他堂堂阿波罗大神为情所伤、难以自拔云云,白白折了面子。   思及此处,一句“不去”刚要脱口而出,阿波罗却又似想起了什么,话锋硬生生地截住,问向旁边那呆呆讷讷的神使,“都哪些神驾到了?”   神使一板一眼地数道,“酒神狄俄尼索斯,美神维纳斯,信使赫尔墨斯,月神阿尔忒弥斯,农神德墨忒尔……”   阿波罗听得不耐烦,只打断道,“爱神可来了吗?”   神使点点头,却又摇摇头。   “爱神来了的,但他似乎还有要事在身,一会儿就要和普绪克小姐走了。”   阿波罗冷哼一声,什么要事在身,不过是拿着几支箭到处祸害人罢了。   他心里这么想,动作上却甚是急躁,趿鞋下地,急急忙忙地对着镜子拢了几下金发,往身上喷了两□□油,“走,找爱神去。”   阿波罗素来知道爱神行踪不定,若非在宴会上偶然碰见,平日绝难寻觅,就连神庙也找这人不见……他须得赶紧过去拦人才好。   阿波罗行动如风,神使跟在身后,累得气喘吁吁,“阿波罗,您有什么事,这么、这么着急地要找爱神啊?”   还有半句没说——难道是去打架的不成?   他家主神和爱神素来不睦,是奥林匹斯人尽皆知的。   阿波罗撇了撇嘴,并不答话,只顾着腾云驾雾,一路冲向前殿的宴会大厅。   他当然不是去打架的,他又不是战神阿瑞斯那样的鲁莽粗汉,就算是找人不痛快,也是文斗,而非武斗,否则叫人传扬开去,他这奥林匹斯第一娴静美男子的称号岂非浪得虚名?   况且,他怎么说也是奥林匹斯受人推崇的正义之神,从来只对猛恶怪物拔剑相向,才不屑于揍丘比特那种小年青呢。   神使似看出了自家主子的心思,傻乎乎地嘿笑说,“阿波罗,您是怕丘比特再给您来上一箭,这些日子才对他这么客气的吧?”   阿波罗啐了口,一记暴栗险些锤在神使头上,“可闭嘴吧。”   会场上依旧布满了鲜花和美酒,只是今日因为美神的到来,场面格外雅致些——一层层用三色堇搭成的水晶珠帘错落有致地穿插在会场之间,微风吹来,花香幽淡,风铃也随之叮咚作响,甚是赏心悦目。   见阿波罗风风火火地到来,不少仙子绽开笑颜,忙不迭地就上去斟酒寒暄。   阿波罗却没心情喝酒饮宴,一双焦忙的蓝眼珠不住地逡巡着,只在人头攒动的会场中寻找爱神的身影。   四下徘徊了好一阵,才瞟见树荫背后,一只洁白的翅膀隐约露出一个角,顺着寻过去,果真便是爱神本人。   丘比特正和酒神同饮,面颊上微笑洋溢,谈天说地,不亦乐乎。   他身畔站着位卷发碧眼的妙龄少女,光色照人,也生了双蝴蝶翅膀在背后,乃就是前些日子刚刚被封神的少女普绪克。   只见三人有说有笑,丘比特的目光时不时和普绪克对望,两人成璧成双,涛涛爱意,悉堆眼角,对望之间交换着彼此的平安喜乐。   阿波罗见了这般场景,垂眸摇摇头,心头颇为不怿。   他轻咳了一声。   丘比特瞥见了他,脸上的笑容凝固在嘴角,刚要开口,便被阿波罗上前给拽了过去,顺便对普绪克捎了句,“借用。”   普绪克乍然见了阿波罗的面孔,下意识一愣,听了这两字双颊顿时晕红,却如何能不答应。   阿波罗一直把丘比特给拉到了僻静无人处,才终于停下来。   后者气息有些不匀,手里还握着一只酒杯,先是诧然,随即神态也平静了下来。   只因两人已多次打交道了,好多事情心照不宣   半晌,丘比特淡淡开口,“怎么,找我有事啊?”   不等他开口,丘比特就已先笑了一下,笑得甚是柔和冲淡。   他似乎已经猜出了阿波罗的目的,转了转酒杯,先行堵住阿波罗的口风,“话先说下,咱们俩之间的旧账,可都两清了。”   阿波罗双眉一轩,“是,我知道。”   他又不是为旧账来的。   上次,丘比特帮他化作了一棵月桂树,叫他的灵魂和达芙涅的灵魂见了一面,算是把旧账给还清了。   但对阿波罗来说,那经历宛如一剂令人上瘾的毒酒,沾上一点,就一发不可收拾。   这么多天以来,阿波罗一直都浑浑噩噩,随时随地都魂游天外。虽然他人已经重归人形,但心还留在河畔的那棵月桂树上。   这种魂不附体的感觉是如斯地痛苦,以至于叫阿波罗清醒的时候,每一根神经都是怦怦乱跳。   所以他才一直借酒浇愁,希望酒水能稍微麻痹他的神经,好稍微减轻他的痛苦……但似乎也没太大的作用。   那整日整日的颓废就像无数个吸血虫伏在他的皮肤上,侵食他的骨肉和血液,永远没有餍足之日。   阿波罗实在受不了了。   明人不说暗话,他想要和达芙涅再见一次,以慰相思之苦,或者,叫达芙涅回来,永远地陪在他的身边。   丘比特听罢,缓缓摇了摇手指。   他眼中一片雪亮,散淡的微笑像是在安慰他,更是在委婉拒绝他。   “对不起,我不能为您做到。”   阿波罗登时一肃,愕叹道,“为什么?难道你做得了一次,就做不了二次?”   丘比特解释说,“再用一次,只怕您就会沉迷其中,陷在里面而无法自拔。上次我送您去见达芙涅的灵魂,已经冒了极大的风险,这次再用,我怕您会甘愿变成一棵月桂树,再也回不来了。”   阿波罗苦笑了一下,心中惨然想:那样也好。反正是我将她逼成一棵月桂的,我自己也变成树,把我自己赔给了她,倒省得我心窝里日夜仄疚难安。   悲伤逾恒之下,阿波罗嘴上再三恳求,希望丘比特能再成全他一次。   这一次的时间一定要长些、再长些……上次他只刚见到了达芙涅的灵魂,还没来得及问一句她好不好,就被拽回了现实。   丘比特见他如此,心下喟然,不由得恻然生悯。   阿波罗平日里心高气傲,是奥林匹斯一顶一的矜贵之神,受万人崇拜受惯了。如此刻这样低声下气地放低身段,卑怜祈求,可见身心已难熬至极。   但丘比特却仍然不能答应,非是蓄意为难,只因这送魂的术法实在太过冒风险,犹如把一个梦游之人送进浓雾中行走,稍有不慎就会摔个头破血流。   丘比特年少时不更事,已经做了一次戏辱主神的错事,如今成了婚,收起了从前的浪纵,行事作风好不容易稳重一些,却不能叫太阳神一而再再而三地冒险了。   丘比特绵然说,“我以为,上次你见到了达芙涅的灵魂,已经做了了断了,不想却引得你更加痛苦难熬……”   阿波罗恹恹说,“小子,你自己不知道自己那东西有多厉害吗?”   他说的“那东西”自然是指金箭,阿波罗并不是自然地爱上达芙涅的,他受了金箭的驱使,便是想克制着自己、了断对达芙涅的情,也是不能的。   阿波罗信誓旦旦地举起右掌,极为殷切地保证道,“你尽管送我去和达芙涅见一面,出了什么事,我都自己担着。就算我因此真的变成一棵月桂树,阿波罗也绝不怪罪于你。我以太阳的名义起誓。”   丘比特倒吸了一口冷气。   没办法,着实没办法。   他本就不是像哈得斯那般有原则的人,心肠软,处事总有几分随意在里头。   更何况,因为达芙涅,他对阿波罗总是有愧的,此刻阿波罗这般恳切相求,叫他舌头僵硬,欲冷心拒绝而张不开口。   被金箭命中的人总是为了爱情而头破血流,当初的自己又何尝不是?   见阿波罗心神不属恍若离魂,估计决计不肯回头了。   >   丘比特心中挣扎了半晌,最后还是答应了阿波罗的请求。   “好吧,我可以再答应您一次。”   他妥协说,“但是请您务必牢记,有时间限制。就算您再爱达芙涅,时间一到,您也必须立马抽身而退,否则,您将会永远变成一棵树,后果不堪设想。”   他伸手,指缝儿在头顶的金色阳光中穿插,“……您变成了树,这世间也就没有太阳了。所有的树、植物、生灵,都会枯死掉。这世界,也会变成永恒的黑暗。”   *   于是丘比特和阿波罗又来到了月桂栖身的那条河畔前。   他们两个上次来到这里,阿波罗还半信半疑,质疑丘比特的用心,生怕自己被耍第二次。   而此刻故地重游,阿波罗却满腹忧愁,俊美的脸颊上也布满了一层乌云,抬着头,含情凝睇月桂树沙沙随风响动的叶子。   还记得上次他见到达芙涅时的场景。   他与达芙涅比肩化作了河畔的月桂树,两人的灵魂在一个虚无之地相遇。   阿波罗当时只感觉自己深处梦中,可他作为奥林匹斯永生不灭的神,根本没做过梦,也不知道做梦是一种怎么样的滋味……他就凭潜意识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迷雾之中,有一金发的少女在前方纵马崩腾着,少女言笑晏晏,鲜活如生,霞红的脸蛋上透露着盈盈生机,阿波罗认得那就是他的达芙涅。   在另一个国度,达芙涅好像生活得很开心。   她在林中自由自在地打猎,和没遇见他之前的那个快乐少女是一样的。   阿波罗拼命地呼唤她,可周围的浓雾却像一道坚不可摧的幕墙,把他的所有声音、动作都挡住了。   他看得见达芙涅,可达芙涅却看不见他,他就是空气、一个透明人。   饶是在梦中,这种深深的无力感也困扰着阿波罗。   待再要呼唤,周围的浓雾却消散了,他被拉回了现实。   阿波罗认为无比之遗憾。   此刻对着月桂树,他浩叹连篇,大为遗憾自己没能在上次的梦境中拉到她。   幸好,他又得到了一次机会。   他一定抓住。   丘比特却没阿波罗那么好的雅兴,他拿了一个陶罐,伸手从河里舀了满满一罐清澈的溪水,然后盖上盖子,用一条绳子拴住瓶身,把它以一种巧妙的角度固定好,使得水罐里面的水可以一滴一滴地流下来,不至于太快也不至于太慢。   “看吧,这就是您的时间。”   一颗清亮的水珠溅碎在丘比特指尖,他捻了捻,郑重地说,“等到这一罐子的水全部流尽,现实和梦境的大门也会关闭,到时候,您必须回来……”   顿一顿,他再次提醒阿波罗,“无论在梦境之中,您和达芙涅的灵魂是多么地难舍难分,时间一到,您都得立即割爱、回到现实。否则现实和梦境的大门一旦关闭,您的灵魂就永远留在月桂树中了,您将会变成一棵树,任何强大的力量都无法使您复原。同时,这世界也将永远失去光明。”   阿波罗一字一字地听了,他自然晓得其中利害关系,不消丘比特多说,也知道自己身上的重担。   但是,若是真的情到浓处,他还能抽身而退吗?   阿波罗甩甩脑袋,不让自己胡思乱想。   他既然已经这么决定了,就应该义无反顾,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左右顾忌,那是懦夫。   “来吧。我已经准备好了。” 第59章 (二)   语声甫落, 万道柔和光晕便在眼前乍现,虽并不凶猛,却也逼得人眼皮睁不开。   阿波罗浑身骤紧, 并不惊慌, 他知道这是灵魂进入“幻境”的必经之途,上次早已经历一遍, 此时自是不必大惊小怪。   恍恍惚惚中, 他感觉自己的两条腿越来越沉,脑袋、脖子也被一股力道奋力地往上拉,两只耳朵生出树叶来,本来滑腻柔软的皮肤, 也开始变得粗糙, 如铁皮一般冷硬……到最后,他俊秀的人形俨然已完全被脱去, 变作一棵树了。   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呆了良久, 周围的迷雾才渐渐退散。   阿波罗稍微用力,意念便从树干里超脱而出, 踏在土地上, 又从“树”变成了自我。   眼前一片豁然开朗, 烈日当空,耀眼明媚, 排排夭矫的松树挺拔而立, 清流潺潺, 顺东流去, 野鹿、獐子、豪猪等小兽时不时在树林中跳跃闪现, 一派平和宁静之景。   阿波罗认得, 这正是他初见达芙涅的地方。   他站在原地唏嘘了一阵, 想起丘比特的那个水罐,自己的时间有限,须得赶紧找到达芙涅才好。   这一次,他说什么也要求得达芙涅的原谅,再不能无功而返了。   然而林原深深,想要找个姑娘却不是一件太简单的事。   若在现实世界,阿波罗可以凭借强大的神力随手召云,北风、南风之神自会为他截住达芙涅的踪迹,地神为他开路……可如今,却是什么都没有,两手空空。   这是一个虚幻的世界,严格意义上来讲,只是达芙涅的梦境。   在这个世界里,他不是什么威勇无匹、战无不胜的太阳神,只是一个误闯别人梦境的入侵者,他在现实中拥有的特权——呼风唤雨、占卜未来、控制太阳的一切能力,自然也都消失了。   这个世界自有另一个“阿波罗”去尽职尽责地运转日月,掌控昼夜。   阿波罗遗憾了下,好在他并不是个只有俊脸的绣花枕头,他有丰富的作战经验,一身矫健的肌肉,一双比森林中虎豹还迅速的双腿,即便是手无寸铁,在森林里也照样如履平地。   既是达芙涅的梦境,周遭的一切自然都是以达芙涅为核心的。阿波罗观察到,连蝴蝶翅膀都是朝着同一个方向扇动的。   凭着这份洞察力,阿波罗在林子里兜兜转转了几圈,稍微搜索,就在一处清泉旁边找到了达芙涅那俏丽的身影。   只见姑娘正牵着一匹黄褐色的马驹,马驹垂着长长的鬃毛,正温顺地啜饮甘冽的清泉水。   姑娘伴马驹而坐,解开她那蜡炬般明艳动人的长发,正以河水为镜,一下一下地梳拢着。   身后另外还有几匹马,各缚了鸽子、豪猪之类大大小小的猎物,另有二三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女伴,几人相互调笑戏水,不断传出银铃般的清脆笑声,似今日打了不少的猎物,心下甚愉。   几个姑娘都兴味正足,阿波罗的身影虽高大,掩躲在荆棘丛中,倒也没叫她们发觉。   他凝视了半晌,眼眶湿了大片,心头更似重压了一块大石:原来达芙涅在自己的精神世界活得这样好,怕是连他是谁都忘了。自己贸然闯入,属实自作多情,叨扰了人家。   他成名甚早,在奥林匹斯堪称第一舒雅美男子,惹下的桃花情账自是数不胜数,遇见了女孩,一贯是风流潇洒,敢笑敢言……似乎此刻这般躲在角落里偷窥,自怜自艾,却是从没有过的事。   只听一女伴嫩亮的声音传来,“达芙涅,你爸爸又在逼迫你结婚啦?刚才经过你家,见你们家的礼物都堆得放不下啦。”   达芙涅娇傲的小嘴撇了撇,“那些个臭男人,赶也赶不走,真是恼人。”   另一女伴说,“结婚也没什么的,女孩子长大了,都要嫁给男人当老婆的。”   “可是结了婚难免不自由些,我姊姊前些日嫁了人,便要在家照顾厨灶,不能再出来打猎了。”   女伴们三言两语地说将起来,时而忧虑叹息,时而又捂唇巧笑,似乎对结婚这件事又厌恶又期待。   达芙涅却沉沉地摇了摇头,“不,无论如何,我都不要结婚,去伺候那些臭男人。”   说罢,灵巧地跨上马背,轻轻一夹马肚子,小马驹便蹄掌翻飞,在众人的注视下一路向西。   阿波罗暗暗听着她们的对话,心道:原来我被送到了达芙涅中铅箭之前了,这时候她还天真倔强,被一群臭男人缠着求婚呢。   忽然想到日后自己也是这“臭男人”中的一员,不禁心口酸涩,悲从中来,暗暗发誓这次再不能用强,一定要用诚心打动达芙涅。   这么一愣神的工夫,达芙涅便已消失在视线中了。   阿波罗抖抖身上的尘土起身,拔足便追,怕稍微一耽搁便寻姑娘不见。   他这么贸然露面,正好被泉水边滞留的女伴们看见了。   那些姑娘都没想到这矮矮的荆棘丛里还藏了个男人,登时惊恐,随即自顾自地调笑道,“看,男人!怪不得达芙涅苦恼,求婚者都追到这来啦!”   “他把我们说的话都听见啦?达芙涅知道了,一定要生气。”   “他长得可真英俊,比之前的任何一个求婚者都英俊。”   “他是哪一国的王子?”   ……   阿波罗轻咳了一声,大是尴尬。   他在这里潜伏良久,虽衣角襟带略有凌乱,五官却依旧俊秀,在灿灿阳光的照射下,白皙得宛若透明似的,如春风里桃花初绽枝头,说不出的清隽可人。   阿波罗之神的风姿,又岂是那些凡夫俗子的求婚者可比的。   若在平日,乍然与这么许多位如花美丽的姑娘狭路相逢,阿波罗定要礼貌地一一吻过手背,再挨个求问姓名,然今日他有要事在身,降临此处全为了达芙涅,旁的姑娘是美是丑、是哭是笑都和他没半点关系。   当下不多说,提足便越过了矮矮的荆棘丛,朝刚才达芙涅离去的方向奔去。   他的身体素质本是极好,此刻发力奔跑,峻满的脸颊更是白里透红,更添了些许健硕的美感。   达芙涅原不知道阿波罗在背后窥伺,没走几步,便遛着马在草甸边无所事事地闲逛,正好被赶来的阿波罗给撞见。   灿烈的阳光映照在河面上,金蛇乱舞。河岸周遭生长了棵棵不知名的香木,木上开纯白的五瓣小花,一团团接一簇簇,香雪如海,浓香醉人。   达芙涅就坐在马背上,伫留在落英之间,雪白的花瓣落满了她的肩头,折射出缥缈柔和的晕光。   偏生姑娘还穿着利索的短裙,背负猛硬的弓箭,眉间透出的英气和柔美的花雨极是和谐地融合在一起,光看看便叫人心驰神眩。   阿波罗有些忘情地靠在树干后面,沉湎地闭上眼睛。   恍惚中,他觉得美神不是阿芙洛狄忒,而是达芙涅;   圣洁喜乐的天堂也不在奥林匹斯,而在这林子里。   心智激荡之下,阿波罗仍然不敢发出一丁点的声音。   只要叫达芙涅发现,她定然像她的那些女伴一样,把他当成阴魂不散的求婚者、跟踪者,甩给他一个不屑的眼色,扬长而去。   他算是怕了她了。   之前就因为他执意用武力逼迫于她,才酿成了人化树的惨剧,这一次他绝对绝对不能重蹈覆辙。   阿波罗捻着下巴,心想此时达芙涅既不认识他,又没有中爱神的铅箭,只要他肯多花点心里,定然能赢得姑娘的芳心。   瞧了瞧时间,刚刚过去四分之一。   恰在此时,他浓黑的影子映照在地上,引起了姑娘的警觉。   达芙涅顿时一拉缰绳,疑问道,“谁在那里啊?”   阿波罗低嘶了一声,既然已经被发现,再想退回去,就欲盖弥彰了。   焦急之下,他迅速拿定了主意——不能就这么直愣愣地出去。   爱神那后生,自负浪漫了得,蒙骗普绪克小姑娘的策略不过就是先培养感情。   管它什么亲情友情怜悯情,有感情就比凭空出现好得多。   眼见达芙涅轻纵马驹,朝他半信半疑地巡过来,阿波罗忙集中精神,动用意念呼唤丘比特。   “快,快把我变成一头梅花鹿。”   也不知丘比特那家伙在干什么,多半是在打瞌睡,连叫了五声才终于得到了回应。   对方戏谑又调笑的声音传过来,“你不是去找达芙涅吗?却变成个梅花鹿做什么?”   阿波罗心头着恼,此刻正用得着这小鬼,不便发作,只耐着性子对答,“我太阳神愿意体验万物生活,你管得着吗?”   丘比特笑音连连,“自然管不着……哦,我晓得了,你是想变成梅花鹿,骗达芙涅过来抱一抱你是不是?也真卑鄙无耻。”   那家伙又噜嗦了好几句,才不疾不徐地隔空催动神力,把阿波罗化成了一只梅花鹿。   爱神的审美还是可以的,阿波罗变的那只梅花鹿通体红褐,生着宛若群星般疏密有致的玉白斑点,看起来甚是灵动好看。   阿波罗不禁微微露出一个笑颜。   美的。   这般美,想来一般的女孩子都要生出怜爱之情。   如丘比特所说,达芙涅真的过来抱一抱他,倒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然而,下一刻,一记凌厉无比的箭带着猎猎的疾风,朝他猛射过来。   阿波罗惊得连连后退,达芙涅脸蛋上的笑容却十分鲜活,赞道,“好鹿!看箭!”   阿波罗暗暗叫苦,糟了,他只想着一般女孩会喜欢什么,却忘了达芙涅并非一般女孩。   她喜欢打猎,见了梅花鹿,定然是要射箭擒下的。   丘比特的笑声隐隐在他耳畔传来——这家伙显然是早就想到了这一节而没告诉他。   阿波罗虽然一时犯了蠢,却也应变极快。   见一箭又一箭均是凌厉非凡,避无可避,干脆就不避了,腿骨一软,可怜巴巴地跪倒在地上,一双晶黑滴水的鹿眼,含怨带苦地盯着达芙涅。   林子里的野物虽多,还没有不怕猎人的利箭的。   他这一举动,作为鹿来说,显然是颇通灵性,叫人眼前一滞。   达芙涅见这头漂亮的梅花鹿不四处逃窜,反而跪下来求饶,一双眼睛更像是会说话一般,只以为它怀了小鹿。   她听爸爸说起过,母鹿如怀了小鹿,遇见避无可避的危险时,或会跪下求饶,恳求猎人饶命。   不过这只是传闻逸事罢了,她从未真正亲眼见过。   况且眼前这鹿矫健雄壮,头顶更生得一对雄风招展的角,明明是公的,又岂会是怀子了?   她素来胆子极大,见这鹿实在奇怪,便凝箭不发,下马来亲自看看门道,心道:谅你也跑不了。   彼方阿波罗暗戳戳地窃喜:来吧,你靠我靠得越近越好。   达芙涅在阿波罗身边站了半晌,清嫩的足尖蹭了蹭鹿身上柔软的小绒毛。   阿波罗仍然卧立不动,只是鹿眼里的柔波比刚才更盛了几分。   达芙涅猛然被这目光击中,头痛欲裂,好像瞬间被夺舍了一样。   “呃……”   阿波罗见她摇摇欲坠,还道是自己暴露了,挺起四个蹄子就要站起身来,然而这动作未老,便觉得一柔软的重物压在了自己的后背上,随即闻见一阵清冽的体香。   竟是达芙涅倒下了。   阿波罗心道:肯定是丘比特在帮我。   他心神一荡,万种情思都攒聚在心口,有许多许多的话要跟达芙涅说,只可惜现在化作了一只鹿,空长着嘴,却一句人话也道不出来。   此时少女忽然嘿嘿一声娇喝,圈住他的鹿身,“叫我抓到了吧!”   原来她刚才是装晕来着,见这头公鹿生得漂亮,又颇通灵性,不像寻常梅花鹿那般惊慌逃窜,定然是有别的阴谋诡计在里头。这才装晕,想把它擒到手。   阿波罗被她给拎起来,无奈又叹息:这姑娘怎么事业心这么重呢,一心只想着打猎。   刚才他与她对视的时候,她忽然晕去,他还以为她对自己也有感觉,内心的情愫被唤醒了,所以才猛然烦恶。   如今看来,又是他自作多情了。   当下达芙涅满以为拿到了今日最丰厚的猎物,也就不在林子多逛游,扎了梅花鹿四肢缚在马上,便牵了马驹徐徐往回走。   马背上的阿波罗一直没闲着,时不时呦呦叫两声,引得达芙涅回头看看他。   毕竟他又不是真的来体验万物生活的,总不能这样一直变成鹿。   达芙涅什么时候一高兴,再把他给吃了?   达芙涅听见他的叫声,“你渴了吗?”   话音未落她就自顾自地叹息了一句,“瞧我,哎。”言下似乎是在怪罪自己和一头鹿说话。   阿波罗又呦呦叫了两声。   其实此刻他已经不想再用鹿形了,直接化作他那副得意的皮囊并非不行。   只苦于他现在双手双脚都被束着,脸朝下地趴在马背上,姿态甚是不雅观,若是此刻化为人形,不免对他英俊光辉的形象大大有损。   达芙涅对他似乎也另有所图,不想让这么漂亮的一头鹿就这么死去,拿水罐给他舀了清水,送到他嘴边灌了下去。   阿波罗浑身一颤,心腔中的欢喜多到溢出来,俨然是受宠若惊。   之前,他何曾受过这样的待遇?   拜万恶的丘比特所赐,达芙涅一见他就急急逃跑,仿佛见了鬼似的,哪曾这样温情款款地给他喂水?   便是此刻立即被当成猎物吃了,也值了。   心中的暖意越积越多,阿波罗浑身都热融融的。   达芙涅欸了一声,忍不住摸摸他的鹿头,“你能听懂我的话吗?奇怪,鹿……怎么哭了?”   说罢拿出一张手绢来,擦擦他湿润的眼角。   阿波罗扭捏地动了两下,有些尴尬。   嗯,他流泪了吗?   他也忒没出息,怎么她一碰他,他连眼泪都溢出来了?他还算不算男人,还是不是战无不胜的战神了?   思及此处,顿时强行忍住眼睑下的液体,再次鸣叫了两声。这几声比之之前,多了层欢快之意。   饮过水之后,达芙涅再不理会他,牵了马驹往家的方向走。   折返经过山泉时,她那几个女伴仍然在嬉戏玩闹,见达芙涅打了这么一只漂亮的梅花鹿,俱是赞叹连连。   “达芙涅这打猎手段,怕是阿尔忒弥斯亲传的吧?”   “我喜欢这只鹿,你要不别杀它了,我来养着。”   “一头梅花鹿有什么稀奇的,刚才藏在荆棘里的那人,才真算得上是俊美。”   “达芙涅,你不知道,你的求婚者刚才来偷窥你啦!”   “那人比阿波罗还美!”   ……   达芙涅甩了甩鞭子,“不要瞎说。”   她对女伴们所说的求婚者一点不放在心上,反而得意地摸摸马背上梅花鹿的毛茸茸的脑袋。   “这头鹿漂亮吧?能打到这头鹿,爸爸一定会相信,我不结婚也能独立照顾自己,一定不会再逼我成婚了。”   阿波罗心叹:原来她留着我不杀,是为了证明给她爸爸看来着。只是,她为什么要如此厌恶结婚?之前她宁愿化作月桂树也不接受我的爱意,跟这有关系吗?   他后背冷汗连连,庆幸自己变成了一头梅花鹿,否则要是真身给这群凡人看见了,安上个“阿波罗偷窥凡间美人”的罪名,大加耻笑,那可真够他生受的。 第60章 (三)   阿波罗平时也是个潇洒放浪的, 可一遇见达芙涅的事,就如同碰上了天造地设的克星,婆婆妈妈, 瞻前顾后,浑失了往日恣意不羁的风度。   正当他内心缠七缠八地纠结不清时, 达芙涅已先一步牵了小马驹,朝家的方向奔驰而去。   果真如那群女伴所说,达芙涅家中礼物堆积如山,篱笆外还站着数十名手捧鲜花的青年男子, 转悠来转悠去,看起来正是一直纠缠达芙涅的“求婚者”们。   那些人一见达芙涅打猎归来,纷纷摩拳接掌,争先恐后地涌了过去, 嘴里大放溢美之词。   阿波罗在马背上见此情状, 甚是不爽, 暗暗寻思,他是现在就变回原来的模样, 还是再耽一会儿?   现在恢复人形,正好能吓上众人一吓, 把那些恼人的求婚者都吓跑, 管叫他们不敢再来滋扰。   而且现在恢复原形, 也免得一会儿达芙涅把他丢到仓库里去, 和打猎打来的死猪、死鸽呆在一处, 臭烘烘。   想到此处,阿波罗不禁跃跃欲试。   他本就是好胜又爱炫耀的, 这么一番考虑, 已全然把达芙涅当成了自己的妻子, 那些求婚者自然都是他的情敌。   然达芙涅却抢先已用长长的马鞭将那些求婚者给驱散了开去,嗔道,“拿着你们的东西,走开,走开!”   姑娘说话语速焦急,手中挥鞭不断。那些求婚者都是嬉皮笑脸的年轻男子,见姑娘申斥,也不离去,嘻嘻哈哈地围着她缠夹不清。   阿波罗更是跃跃欲试,这些人都是流氓无赖,达芙涅受困,他正好英雄救美,展现身手,没准达芙涅一高兴,就对他一见倾心了?   他琢磨怎么下马,下马的姿势又如何,见了达芙涅,又该说什么……这一愣神之间,达芙涅已唰唰唰三鞭飞过去,率先跨进了自家的篱笆墙内,把马背上的阿波罗也给拉了进来。   随即紧紧关闭了大门,任凭外面那些人如何呼喊,也不开一个缝儿了。   只听一个年迈老者的声音,“达芙涅,你又对人家无礼了。”   达芙涅骄傲地说,“爸爸,他们来一次,我就赶他们一次。”   老人传来爽朗的笑声,慨叹道,“傻丫头,你还能一辈子不嫁人吗?哪有老把未婚夫给赶出去的?”   这话虽如此说,语气里却并无怪罪之意。   达芙涅说,“他们才不是呢。我一生崇拜阿尔忒弥斯女神,甘愿终生不嫁,服侍女神左右。”   阿波罗听到他们谈起妹妹阿尔忒弥斯,猛然涌起一阵酸涩之意:达芙涅啊达芙涅,你偏心,你对月神如此尊敬,为何就对自己如此避之不及?   阿尔忒弥斯是他妹妹。太阳和月亮,明明就是同样的东西。   他自我感怀了一阵,又莫名其妙地高兴起来。   现实中的达芙涅,早已变成了一株冷冰的月桂树,如今在这幻境之中,他还能再见她一面,已应该知足了。   思及此处,默默看了眼时间,即将过半。   他得赶紧了。   达芙涅把阿波罗变的梅花鹿领到爸爸面前炫耀一阵,随即把他丢进了仓库,和一大堆杂七杂八的猎物堆在一起。   阿波罗本身有很严重的洁癖,虽然呆在仓库里有些难熬,但怕人发现,也只得竭力忍耐着性子没有发作。   直到天色渐深,仓库一片昏暗,周遭无人,才叫丘比特帮助自己恢复了人形。   阿波罗蹑手蹑脚地朝达芙涅的房间摸去。   月上中天,冷光映人,阿波罗浓黑的影子在地上拉了好长好长。达芙涅家中豢养了五六条猛凶的猎犬,此刻正排成了一排,趴在达芙涅的房门之前打盹儿。   那些狗子的听觉都敏觉得很,尽管阿波罗已经极为谨慎地放轻了脚步,可从仓库推门出来的时候,还是发出了“嘎吱”的轻微动静,立即便惹得那些狗子的耳朵动了一动。   一条狗子掀开眼皮,极其不善地发出了声呜叫。   阿波罗挑挑眉。   那狗子也瞪了瞪他。   若在平时,别说一条普通猎犬,便是冥界的刻耳柏洛斯恶犬他也照擒不误。   可此刻他身处幻境,神力全失,和那些凡人求婚者也差不了多少,只得暗呼丘比特相助,把这几条猎犬催眠了再说。   不想达芙涅养的宠物凶悍如此,饶是被丘比特催眠了,口齿也还像个钳子似地死死咬着阿波罗的衣绸,阿波罗一用力,嗤地扯下一大块下来,自己也险些摔个跟头。   头顶的月亮该死价地明亮,把他的窘态照得清清楚楚。   阿波罗欲哭无泪,他堂堂太阳神,何曾像个小贼一样畏手畏脚,此事若是叫奥林匹斯众神知道了,他以后还要不要做人了?   随即想到,达芙涅特意让这么多猎犬守在门前,定然是怕那些烦人的求婚者夜里会来滋扰她,以作防身之用的。   ……可终究还是被他给摸进来了。   阿波罗暗道了一声惭愧,摸了摸满是冷汗的额头,浑不知该喜该忧。   达芙涅的房间本来黑洞洞的,被阿波罗开了一道小缝儿,月光顿时漏了进来,银光闪闪地铺成一条亮线。   房间里昏沉沉的暖香直透鼻窦,既熟悉,又陌生。阿波罗一阵目眩神迷,眼眶子酸酸涩涩的,隐隐发疼。   他明明没饮酒,却觉得有种微醺薄醉之意。   阿波罗一边关好门,一边潜心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做。   他是直接把姑娘拍醒,跟她解释清楚,还是故作玄虚,跟她转圜一番再说?   他是比较倾向于后者的。   毕竟达芙涅讨厌他,若是直接说明身份,说不定她会直接将自己从她的幻境中踢出去,那可就前功尽弃了。   瞧着姑娘呼吸匀净,雪腮隐隐被月光所映照,美丽不可方物,阿波罗不禁怦然一动。   他耐不住就想伸手,去刮一刮她的额。   忽然警铃大作,又告诫自己,不行,不行。   他这么做,岂不是趁着她睡觉冒渎于她,和之前的自己又有什么区别?   达芙涅性烈如火,要是知道自己有如此孟浪行径,说不定会一鞭子抽死他。   又想:之前达芙涅死也不肯接受自己,全是由于中了铅箭之故,身不由己,这回她没有中任何箭,看法没准会和之前有所不同。   但见她对求婚者毫不理睬,对结婚的厌恶冷漠,却又觉得此事未必尽然。   听达芙涅言下之意,害怕嫁人,是因为不想委身屈膝地服侍那些臭男人。   阿波罗觉得自己多少还有转圜的余地,一来他是男人,却不臭;二来她要嫁了他,他怎么舍得让她伺候她?他把她捧在手心里还来不及,让他去做她的奴仆,他也是甘之如饴的。   阿波罗脸上忽喜忽悲,时而露出微妙的浅笑,时而又茫然若失,彷徨无策。   若是有第三人在场,便能看见他如一泥塑木雕般僵立不动,其实他内心疾风骤雨,五味俱全,可丰富得紧。   阿波罗本是情场老手,面对别的姑娘时,舌头如吐五彩莲花,掺甜杂蜜,都不带重样的,就算没有这么一张英俊到极处的脸,也能把人哄得团团转。   偏生面对达芙涅之时,如同被关进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罩子里,浑身解数一招都使不出,倒像个笨拙的恋爱新手了。   阿波罗安慰自己,这不是自己无能,是关心则乱,关心则乱……可越是自我安慰,越是心乱如麻。   半晌,月光被一小团乌云挡住,小屋登时一点光都透不进来了。   阿波罗感觉眼前一黑,捏了捏拳头,敛起了神游的思维。   不管了,他要叫醒她。   总不能白来一场不是?   他伸出手来,要在达芙涅肩上轻拍两下。可还没等碰到她,姑娘忽然嘤咛了一声,“谁?”   阿波罗下意识一惊,虽然已经做好了和达芙涅对晤而视的准备,这一刻猛然到来,还是叫他连连后退了数步。   达芙涅的房间甚是逼仄狭小,他身形高大,这么一后退,便沾到了门板。   门板是他刚才躲避猎狗时匆忙关就的,本就没关严实,被他后背这微小的力道一撞,便大大地敞了开。   一时间,月光和夜风同时涌了进来,吹得他袍带簌簌。   待要闪走,已是不能,达芙涅已经起身趿鞋下地。   阿波罗有种偷东西被当场抓住的既视感,心里暗叫不妙:这夜晚潜入人家姑娘的闺房,真是既不礼貌又危险啊……难怪丘比特潜入普绪克闺房时,失手把箭头戳在自己身上,他此刻若是带了把武器在手,难免也会在心慌意乱之际伤了自己。   达芙涅微微慌乱,声音带了戒备之意,“你是谁,怎么、怎么会出现在我的房间?”   “呃……那个……”   阿波罗发觉自己词穷,喉头干枯得紧。   他想,此刻太尴尬了,事情俨然已被弄糟,不如召唤丘比特、直接逃之夭夭算了?   这念头只一闪而过,便给自己否定了。   被达芙涅质问一句他便要逃走,那他成什么人了?他又不是真来偷东西的。   那么一瞬间,阿波罗觉得自己还不如做一头梅花鹿好。   “你是谁?”   达芙涅又问了一句,朝他逼近过来,语气却莫名柔和了几分,不似之前那般严厉。   “您是……神吗?”   阿波罗挢舌难下,心头浑浑噩噩的,听到她说“神”这个字,只有一个念头:难道达芙涅还记得我?   他想起之前自己枯守月桂树的种种心酸,委屈缠绵之情登时充塞胸臆,张口就想呼出一句“达芙涅,是我!”   阿波罗焦急之间忽略了,“神”不止他一个,也并非独指他太阳神。   此刻他正好逆光站在月影之中,面容固然是黢黑一片难以辨认,但那状若天神般的身形,威风凛凛,再加之月光给他四圈镀上了一层华美的银光,在这静夜之中无声无息地猛然出现、一条猎犬也没有惊动,常人铁定难以办到,这才叫达芙涅以为他是神而不是人。   达芙涅一开始以为,是月神阿尔忒弥斯听到了自己的祈恳,下凡来了,一阵激喜,但随即看清眼前之人高大峻拔,虽然难辨具体样貌,但很明显是个男人,不免又失落起来。   阿波罗读出了她的心声,心念电转,嘶哑的喉咙清了清,道,“我是月神的使者!”   达芙涅本已无望,正要抄家伙将这莫名其妙闯入自己闺房的家伙赶出去,忽听他这么说,顿觉一喜,半信半疑地问道,“您……真的月神的使者?”   言下之意是月神怎么会派一位男使者来,还在深夜?   阿波罗知她生在乡野之地,不像普绪克那样习惯性地敬神祭神,一生之中,崇拜的也就月神阿尔忒弥斯一人。   此刻他既说自己是月神的使者,就得装下去,假作肃穆道,“怎么,你不相信?”   达芙涅水潭般清澈的眼睛翕动了下,显然是疑心未消。   原因无他,他出现得太突然、太诡异了。   阿波罗漫然吹了吹发丝,心想找个月神的信物还不简单,若是他神力尚在,把整个月宫给她搬下来都行。   在身上一摸索,只摸到一片细细的月桂枝。   这月桂枝是上个月他在河畔折的,本该发蔫了,亏得他一直随身携带,月桂枝才受他的神力浸润,一直光洁如新生。   阿波罗将那月桂枝掏将出来,顺手折了个月牙形。   他吹了口仙气,月桂枝条已化作一块小小的玉石,顺手递给达芙涅,“你看看,这是不是月神的信物?”   达芙涅接过来,但见那月牙形的月桂环触手生凉,在黑暗中隐隐带月光的皎洁柔润之意,与阿尔忒弥斯头冠上戴的月牙甚是相似,心下大喜,对阿波罗礼貌说,“使者夜安!”   阿波罗含糊地受了,心想他和妹妹情分笃深,原本是不分家的,今日谎称是她的使者,还属纡尊降贵,并不能算诚心蒙骗。   达芙涅心细如发,稍有一点纰漏就会被她给察觉出来,他既然要作戏,就得做全套才好。   当下胡乱编造一套措辞出来,说自己本是月神的使者,化作了一头梅花鹿,正在林间散步,不料却忽然中了奸人暗算,流落此地,幸亏被她所救。   所以深夜前来,就是为了好好报答她一番。   达芙涅对他的疑心既消,这些话便一概都信了。   她说,“欢迎神使,我去把家里的油灯都点上,再去把爸爸叫醒,设宴杀猪宰羊,款待使者。”   说着就要摩擦火石。   阿波罗自然不需要她杀猪宰羊款待,他只是担心达芙涅一旦看见自己的模样,认出他是阿波罗,一切就露馅了。   他咳嗽了一声,止住她的动作,试探道,“那个……太阳神阿波罗,你可识得?”   达芙涅虽然不解他此问之意,还是平和地答道,“神使,我当然知道。太阳神殿下是尊敬的阿尔忒弥斯女神的兄长,遍洒万物阳光,普天之下人尽皆知。”   阿波罗吐了吐舌,听她答得如此理所当然,愈发不敢让她点灯了。   别说点灯,但叫现在的月光再亮些,让她看清了他的侧颜,刚才的谎话也瞒不住了。   阿波罗见达芙涅笔直而立,虽然面对的是他这矜贵的“月神神使”,却仍不卑不亢,自有股风骨蕴含其中。   他不禁扼叹,难怪前世他那么强势地追求她也追不上,想要掰弯她的傲骨,谈何容易?   阿波罗猛然想起,丘比特初识普绪克时,也常常在夜里相会。   他怦然心动,若真能和清丽绝俗的达芙涅夜夜相会,即便就这么站着什么都不做、即便要他当一辈子月神使者,他也心甘情愿了。   阿波罗调转话锋,一本正经地说道,“本使者隶属月神,自然在月夜里才能出现。你要点灯,可大大违拗本使者的天性了。”   达芙涅颇有些为难,“可是……太黑了,我都看不清楚您。”   阿波罗道,“你且坐着,咱们面对面说说话便好,过一会儿我就走,不需要折腾什么。”   达芙涅以为他有什么要紧的神谕要传达,竖起耳朵恭谨聆听。   阿波罗心想:要她严肃地敬服于我,可大大地违拗我的本意了。我只想跟她平平静静地说几句家常话,听听她的声音罢了。   于是说,“我只是感激你的救命之恩,这一番并不是阿尔忒弥斯要我前来的,却是我私下来看你的,咱们随便聊聊便好。”   达芙涅没理会他言下的情意,虔诚地合什手掌,“我可以向您祈祷吗?”   阿波罗皱皱眉。   祈……祷?   他一生之中,委实听过无数的祈祷,许许多多的人都冲着“太阳神的神谕全奥林匹斯最准”才朝他祈祷的。   没想到一向洒脱的达芙涅居然也有愿望。   阿波罗脑子嗡嗡直跳,她有什么愿望,是什么?与自己有没有关系?   他托她起来,脱口而出便是:你有什么愿望,我全应你。   可想想,又确实不妥。   他在这个世界,是没能力帮她实现愿望的。   思忖片刻,只柔声说,“我已经把你当成了……朋友,对朋友,不用说‘祈祷’二字。” 第61章 (四)   朋友?   达芙涅额头一跳, 须臾之间,竟无法理解这两个字。   这位突如其来的月神神使怪怪的,不止言行奇怪,他身上的气质也颇有点莫名其妙。   他说的每一句话, 好像都有什么话外之音似的。   达芙涅悻悻不言, 身体往后退了一步, 自然而然地拉开了距离。   她再次想要点起油灯来,看看这神秘的使者究竟是何人。   防人之心不可无,他可别是什么精怪强盗。   “你到底……是谁啊?”   这已经是她今晚第三次问他的姓名, 比之前两次的警惕怀疑,这次更带了些难以察觉的畏惧。   毕竟一个陌生男人深夜闯进她的闺房, 如果不是神一类的人物的话,她的安全很有可能受到威胁。   她虽然不像寻常女子那样娇滴滴手无寸铁, 但眼前男子实在过于高大, 若他真是恶人, 她和他近身互搏,没有武器, 全靠比拼力气,可没什么太大的胜算。   见了达芙涅这副防备的模样, 阿波罗敲敲自己的脑袋, 懊恼不已。   糟糕,他这般笨口拙舌地胡说, 只怕叫达芙涅看出了破绽,以为他是个儇薄之人,对他生了敌意。   可要他明明白白地道出自己的姓名, 他又说不出口。他若告诉她他就是阿波罗, 只怕她会没命地逃开。   丘比特的提醒隐隐在他耳边传来, “别纠结了,时间剩余可不多了。”   阿波罗倒吸了一口冷气。   瞧了眼时间,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了。   他答应丘比特时间一到他就回去的,刚才那番变鹿又变人的折腾,实在浪费了太多工夫。   情急之下,阿波罗双手朝前方伸去。   倒不是要抓住谁,这只是他心神芜乱之间的一个下意识动作,万万没想到姑娘居然没躲。   她身上穿的是松松垮垮的睡衣,借着这么一点手劲儿,居然嗤地声,半条袖子直接被拉了下来。   “你……!”   达芙涅那惶急惊怖之情已顺着嗓子眼儿溢出。   此举大出他意外,阿波罗站在原地,朦胧中看见姑娘半条藕白的手臂,如同被焦雷劈中,一时间惭愧无两,恨不得把自己的袖子拽下来赔给人家。   “对,对不起……”   达芙涅也被弄懵了,她感觉自己受了骗,捂着半条袖子,火爆脾气一上来,抬手就想给面前男子一个耳光。   随即又惴惴不安地想:万一这人真是月神阿尔忒弥斯的神使呢?她敬重月亮女神,又怎么能殴打神使?   这一巴掌硬生生地停在半空,达芙涅贝齿怫然紧咬着,强忍怒气。   阿波罗惴惴窘迫,难道自己真是一个孟浪之徒,对达芙涅的渴望入了魔,以至于一上来就扒人家的衣袖?   他本还欲为自己辩解,但随即想起自己之前做过的错事,当机立断,“啪”地声,甩给自己一个耳光,立即背过身子去。   “对不起,我,我不是有意的。”   阿波罗心下歉仄,又觉得自己这两句话说得实在太软弱无力,于是沉了下心,“你若不高兴,我可以把我这两只眼睛挖出来给你!”   说着左手弯起两指,探向双眼,力道上夹了十足十的狠劲儿。   其实夜色中月光昏沉,阿波罗没有神力在身,也就自然没有夜视眼,姑娘即便露了手臂,他也敲得不甚清楚。   但他既费了千辛万苦,主动到这里来寻她,自然是思她念她,盼着她好。   袖子既然是他扯下来的,那无论怎么样,都是冒渎了人家姑娘,他又怎么能腆脸给自己找借口逃避罪责?   那么一瞬间,阿波罗无丝毫遗憾,把他这对眼珠挖下来赔给她也好,不单是为了今晚的事,也为了之前他犯下的错事买单。   她之前被他逼得变成了一棵月桂树,失去了年轻鲜活的生命,他现在就算把整条命都赔给她,那又怎么样?   然达芙涅却倏然跃上前去,灵巧的五指精准地滞住了他手上的动作,喝了句,“你做什么,住手啊!”   她原本极为憎恼眼前这人,但见他率先道歉,态度良好,语意诚恳,更为了这么一点点小事说挖瞳就挖,实在把她内心里存的猜忌打消不少,因而才反过来阻止他。   这么一退一趋之间,两人的位置已由床边移到了门口。   没有沉甸甸的帘幕遮挡,借着月光,男子的侧颜可以被朦朦胧胧地看清——那是一个极美、又带着几分忧郁气息的美男子。   达芙涅瞪大了眼,觉得他甚为眼熟,面容像奥林匹斯上播撒阳光的阿波罗太阳神。   她心中不免怦怦直跳,怪罪自己胡思乱想。   ……眼前人怎么可能是阿波罗呢?   达芙涅怜念大盛,急于想探知这神秘男子的真实身份,生怕他会突然逃走什么的,紧握着他的五指一直没放开,之前对此人的恐惧抵触之情不知不觉中已消失了。   这种感觉就像一个常年打猎的人忽然在林子里遇见一只奇丽的鸟儿,不弄清楚它的名字,总是心痒难搔。   阿波罗双手戳向双眼,怕污糟了姑娘的闺房,正准备跃出门去,忽然被达芙涅这股轻柔却强势的力道一拽,全无防备,脚下重心不稳,不由自主地轻呼了一声“唔”。   他仿佛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儿,面对她的桎梏,没有半分还手之力。   达芙涅怕他摔倒,另一只手已经扣住他的腰,将他半是托在自己怀中。   又见他惶急之中膝盖弯了,自己要不这么扶他一下,他的那张俊脸非得跟大地来个亲密接触不可。   而这一下,他们之间的姿势已经相当亲密。   达芙涅忍不住噗嗤一笑。   本来她所担心的,只是这人是无恶不作的强人,怕他逼迫自己,而自己又抵不过他,吃了亏去。   而此时眼见这人如此柔弱,浑跟没长骨头似的,是个凡得不能再凡的凡人,顿时大感放心,笃然把他扶在了臂间。   两人的这番折腾,已经把门口趴着的众猎犬给惊醒。想来刚才丘比特给它们的催眠并不深,现在稍微有了一点动静,它们就都醒了过来。   那些狗子都是达芙涅一手养起来的,久跟在她身边,此刻见达芙涅忽然与一个陌生男子纠缠不休,还以为她有危险,纷纷扯开满口獠牙,气势凶猛地狂吠起来。   静夜里这几声狗吠格外明亮,震得栖息在枝丫间的乌鸦都扑棱棱扇翅膀一通乱飞。   父亲的房间传来喊声,“达芙涅,怎么了?”   达芙涅抿了抿唇,犹豫了下,随口敷衍说,“爸爸,没什么,进野猫了!”   她手心发凉,按在阿波罗嘴巴上,怕他此时乱说话,引得了父亲的注意。   不知怎么,她心里已经完全不把他当成什么神之使者了,而是下意识把他看做一个乞儿,离了这里便无家可归。   两人的身高相距甚多,阿波罗一条腿半跪着,一条腿斜斜地伸出去,腰被达芙涅扶着,嘴巴被按着……这奇怪的姿势对于他而言,像当了俘虏,也像在跳舞,四肢百骸没有一处是使得上劲儿的。   他自打当了太阳神至今,人人皆对他毕恭毕敬,从没被如此拿捏过。   阿波罗心想,自己的身手,那是很好的。   />   力量,也是无穷大的。   连战神阿瑞斯,也只能和他打个平手;怪蛇辟童,也毙命在了他的箭下。   他斜睨了睨那几条凶神恶煞的狗子,他可不是真怕它们啊!   他是怕达芙涅。   眼见达芙涅那温软滑腻的手抚在他唇间,少女身上那独有清香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让阿波罗本就抖软的身子更加没力气,几乎要瘫在地上了。   之前,别说如此亲密相对了,就是她的一片衣角,他也碰不到。   达芙涅等周围静下来,才垂下头来,压着嗓子问,“喂,你没事吧?”   这话入了阿波罗的耳朵,浑感觉她语气中全是关心。   他思涌如潮,恍若无数暖流灌入腹中,身子飘飘忽忽的,如在云间。   能得到她的一句关怀,便是现在美梦立醒,也再无遗憾了。   达芙涅见他又不说话,皱了皱眉。   这人长得好看是好看,威武也是威武的,但沾了三分傻气,痴愣愣,问他话,他发呆,神游天外,也不晓得回答,当真令人不快得紧。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是那灵巧动人的阿尔忒弥斯女神的神使?   她刚才真是受骗良深了。   更深露重,达芙涅不欲跟这人多加纠缠,红唇一撇,双手一松,就将此人松垮垮地丢在了地上。   “哎呦……”   阿波罗重重地跌了跤,才从迷乱的神志中回过神来,怨怪地说,“你,你讲不讲道理,怎么忽然扔我?”   达芙涅一根手指竖在唇边,眉头紧了紧,似在埋怨他大声喧哗。   随即微闪身子,把他给拉进了室内,关紧了门。   她尽管把阿波罗给丢在了地上,自己不紧不慢地点亮了窗边的油灯。   那光也并不亮,一灯如豆,却足以照清阿波罗的面容。   达芙涅专注地瞧了一会儿,提了自己得意善使的马鞭在手,“说,你到底是谁?”   阿波罗头痛地坐在地上,下巴被她的鞭柄抬起,与她四目交投。   “我……”   他不住地吸气,不住地思索着措辞。   他现在可成什么样子,还真成达芙涅的猎物了?   此女也真是霸道。   一丝狡狯之意忽生,阿波罗微笑说,“我是阿波罗。”   达芙涅手里的鞭子顿时缩了缩。   不过她很快镇定下来,质问道,“如果你真是阿波罗,为什么刚才不说?还冒充什么神使?”   阿波罗笑意不减,手指缓缓移开了颌下马鞭,淡淡说,“我怕吓着你。”   达芙涅眺着眼前的男人,轻哼了声。   他长得是像太阳神阿波罗,和雕像上一模一样,不过也只是像罢了。   阿波罗之神又岂会如此浮滑无形、夜半摸窗?   达芙涅仍然不信,指了指窗外,故意为难,“如果你真是太阳神,就立即让太阳升起来。你要是能做到,我就信了你的。”   阿波罗叹惋道,“你要是不放心我,就叫你爸爸过来抓了我,我没还手之力的……”   达芙涅打断道,“别顾左右而言他。”   阿波罗掀起眼皮,见她满脸切盼之色,如同抓到了个宝,但又惧怕宝物外层的刺,不敢径直上前。   “那怎么行?”   他一本正经地回答她刚才的问题,“太阳何时升起,何时落下,都是有规律定数,即便是太阳神也要遵守,不能胡来,否则会造成万物混乱,奥林匹斯生灵涂炭的……”   达芙涅莞尔一笑,“你做不到就做不到喽,却还扯七扯八地作甚?我之前还有几分怀疑,现在看来,你就是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骗子,连神也敢冒充。”   阿波罗郁然说,“我真不是。我是梅花鹿仙,之前你打到的那只梅花鹿就是我。不信你去仓库看看,那只梅花鹿是不是已经消失了?”   达芙涅挑挑眉,“行,那你再变回梅花鹿给我看看?”   阿波罗眨了几下眼,暗呼丘比特出来。   半晌,却是一片寂寥无声。   该死。这家伙。   达芙涅嘴角抿成一条直线,早已将他看破。   “好了,小贼头,别狡辩了,你一会儿说什么月神使者,一会儿又扯阿波罗神、梅花鹿之类的,我看你就是混进我家里来偷东西。”   一边说,一边拿了条软绳索将他绕了,“明日一早,我就拉你去见族长,叫族长狠狠罚你去做苦役。”   阿波罗左右乱动不让她绕到,他本以为她从猎犬手中把他提出来,又瞒了父亲,是对他有情意来着,没想到她把他当成了小贼,还要拿他去见什么族长。   既然如此,她又干嘛瞒着父亲护着自己?   达芙涅看出他的心思,漫不经心地解释道,“你别乱动,我不告诉爸爸,原是怕爸爸一怒之下打死了你,毕竟敢来我家偷东西的小贼还没有过……”   阿波罗笑道,“胡吹大气了。你爸爸怎么也是个衰翁,怎么能将我打死。”   达芙涅砸了他肩膀一下,疼得他哎呦一声住嘴,这才继续说道,“你小看我爸爸了?他之前可是做过河神的,别看如今年老,族里十个身强力壮的男子都不是他的对手,就你这小身板,嗯……最多三拳。”   说着竖起三根手指头,脸上的神情秀美而傲气。   阿波罗抬起头,陷溺在她的笑靥里,舌尖上准备好的诡辩话语都凝住了。   他不关心她爸爸能打倒几个壮汉,他只关心眼前的她。   阿波罗口角含笑道,“那我可不能被你抓到,反正我什么东西也没偷到不是,这便要开溜了。”   达芙涅信然说,“好大胆的贼,你以为落在本姑娘的手中,还能轻易脱身吗?”   阿波罗谑道,“虽说姑娘凶悍如此,但不试试,终是不甘心……”   话音未尽,便猛地站起身,朝门口奔去。   他这一招本来不是真要跑,只是博达芙涅一笑罢了,他是费尽心机才进入这幻境中的,缠她磨她还来不及,怎么还会跑?   然而达芙涅却不容情,只见她玉手轻轻扬,阿波罗脚下一绊,两只脚踝立马缩在一起,紧接着身子不稳,又跌坐在了地上——原来不知何时,她的软绳已经绕上他的脚骨了。   阿波罗脸朝下,双眉一轩,手肘撑着地毯转过身来,达芙涅那明丽的面孔已经靠了过来,横鞭于他颈前,低声问,“怎么不跑了?”   他们之间的距离由达芙涅控制着,简直是妙到巅毫,既给了他沉沉的压迫感,又没有与他过分亲近、轻渎了自身。   阿波罗猛然一荡,眼里充斥着缠绵的柔波。   达芙涅就在眼前,这些年来对她的思念眷恋犹如潮水一样倾泻而出,催垮他的理智……他只想什么都不顾,按着她的头就去吻她。   可在这须臾之间,达芙涅已经把他身上的软绳缠好了。   她重新站了起来,又是跌在地上的他所不能及的了。   阿波罗叹道,“好吧,好吧,我输了。” 第62章 (完)   阿波罗软塌塌地坐在地上, 仰着头,湛蓝的眸光都贪恋地集中在达芙涅的身上,满心满眼都是悦慕。   他嘴唇一张一合, 简简单单地说“输了、输了”, 背后却有千言万语没被道出来。   达芙涅就是再迟钝也感受到了对方眼光的炙热。她心神一恍惚, 不禁要想,难道她跟这人之前真的认识?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她有这种感觉了。   达芙涅满是狐疑地打量着眼前这人,只觉得他似正非正, 说他是趁夜潜入民宅偷鸡摸狗的小贼,着实低估了他;说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吧,却又不至于。   她想, 自己猜不透此人, 也不能交给爸爸——爸爸脾气火爆,嫉恶如仇,行事举止太过鲁莽,若真把这人打死了可不太好。   交给族长,族长他老人家阅历丰富,必定能把此事处理妥帖。   可是,眼下天色还没亮,总不能让这陌生男子一直在自己的房间里赖着吧?   达芙涅拎了拎阿波罗的衣襟, “起来,跟我走,到仓库去。”   阿波罗正痴痴地陷溺他与她之前的回忆中,闻声涩然摇头, “不去。”   他才不去。   那里充斥着一股恶臭不堪的气味不说, 他时间有限, 才不能自己一个人磋磨在冰冷的仓库里。   达芙涅低哼了一声, 傲然的脾气又上来,“这可由不得你。”   说着又要来抓阿波罗。   阿波罗知她手劲儿又狠又准,身子一扭,飞快地躲了开去,脚下的软绳正好把两人都给绊倒。   达芙涅底心不稳,差点就直愣愣地摔在阿波罗身上。   但她一来不愿和陌生男人轻佻地接触,二来手上有力气,这下坠之势,竟被她用手臂硬生生地撑住了。   两人近距离相对,鼻尖相触,四目交投,呼吸都交织在一起。   阿波罗的瞳孔霎时放大。   内心的某种情愫几乎不可抑制地决堤,但理智却告诉他,就算她离他再近,他也得控制自己,不能存一丝一毫的猥鄙念头。   他空长了一双手臂,却不能拥抱她。   达芙涅也怔忡了半晌,许是被这忽如其来的接触吓到了,平日素来灵敏的她也四肢竟也僵硬起来,居然没跟躲毒蛇似地避开。   气氛烘托得正到位,空气都渲染了那么一两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阿波罗抿抿唇,正要发挥他满腔的才情,吟一两句深情的诗句来应景……忽然感觉太阳穴一酸,紧接着就是针扎似的剧痛。   这剧痛如此强烈,以太阳穴为爆发点,根源却是心口深处。阿波罗隐约感觉出,痛源正是他当年中金箭的伤口。   丘比特的提醒又在耳边传来,“时间不多了,阿波罗,该道别了。”   阿波罗一口闷气憋在胸口。   时间这就到了?   不,这也太快了,他明明什么事都没做,一句要紧话都还没跟达芙涅说。   丘比特在那边又委屈地催道,“喂喂,你可不能言而无信,你自己答应好的事,怎可说话不算话?”   阿波罗叹了口气,咬啮着下唇,顿觉意兴索然。他倒是也知道自己身为太阳神,有职责在身,不能在这幻境之中久耽误。   可是,他才刚刚跟达芙涅认识,现在就让他立马抽身回去,他是心如刀绞,一千个舍不得,一万个舍不得。   他又跟丘比特掰扯了几句,忽然面颊一凉,达芙涅冰冰腻腻的手掌轻轻拍在他脸上。   “你怎么了?你,你自言自语什么?”   阿波罗猛地惊觉,一阵奇窘。   达芙涅半信半疑地瞧着眼前着奇怪的男子,刚才她不小心与他跌在一起,本以为是他耍花招,恼怒已极,后又见他忽然心口疼痛,那样子倒不像是装出来的。   她欲开口关切两句,这人又开始神神叨叨地自言自语,着实好生叫人摸不着头脑。   阿波罗眼珠微微转了转,似乎在这须臾之间,已经拿定了主意。   他轻轻握住达芙涅的手腕,软下语气来,“那个,我可以清晨再离开吗?”   达芙涅眨了眨眼。   这人说话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猛然这样求自己,肯定是拖延时间,不知他心里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她咳了咳,正要说些理由来拒绝,面前的男人却抢先一步打断了她的话头。   “我真的不是小贼,但……也不是普通人。清晨一到,我会自动消失。”   阿波罗口吻肃然,把任何调笑俏皮的语意都收起了,嗓音幽幽,如轻纱般温柔地吐出,像是对自我的辩白,也像对达芙涅最诚挚的恳求。   当然,人家是主人翁,他不想被丢到仓库去,也唯有恳求她容情这一条路。   达芙涅被他的目光缠住了一瞬,浑身冷噤,却仍然不太愿意。   这男人虽然长得很美,表情也很动人,但花痴这种属性,在她身上是极少极少、几乎没有的。   阿波罗扯了扯衣她的衣袖,进一步退让说,“如果你信不过我,可以就这么拿绳子绕着我,这样你总是绝对安全的了吧?我没有骗你,天一亮,我就会消失不见。”   他顿了顿,嗓子肿了一个块,黯然垂下头去,轻飘飘地从齿间溢出,“从此以后……再不、再不打扰你的生活了。”   达芙涅眉头一紧。   丝丝酸意淹没了心头。   莫名其妙。   不知被什么奇怪的力量驱使,她竟鬼使神差地失去了理智的分寸,答了句,“好吧。”   这两字一说出来,便即后悔,追问道,“嗯……你有什么本事,能在清晨的时候说消失就消失?”   阿波罗喉舌一滞,这却不好和她解释了。   总不能直白地告诉她,他是阿波罗,故意闯进她的梦中来,就是为了见她一面?   不不,决不能如此说。   她一定会生气。   达芙涅见他支支吾吾地答不出来,似有难色,也就没继续问下去。   她对他的来历本来就没那么感兴趣,本来此人说话就颠三倒四,即便他此刻一五一十地说出一番来历来,却也未必是真的。   说话之间,她已调整好了姿势,整理了衣襟,重新在阿波罗身边站好。   阿波罗只觉口舌无比地干燥,此刻达芙涅就在眼前,有些话不说不甘心,可说了,又不合时宜。   时间所剩不多了,他真想把一腔情意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可想想,又觉得颓丧。   他马上就要从这梦境之中离开,无论她答应不答应,都是徒劳的。   真实的她,已经变作一棵树了,无论怎么样都无法挽回。   他就像一个做白日梦的乞儿,就算梦里纵横海陆、统领军队,珍馐美酒,鲜花鸣笛,再是盛大非凡,那也终究是一场梦罢了,梦醒之后,他还是那个乞儿。   这边的达芙涅被这么一番折腾后,早已没了睡意。   她本想把眼前这男人关到仓库去,明天一早再移交给族长,现在看来,情况有变。   她嫌与这人对视太尴尬,将那豆子般大小的油灯又点亮了些,随即在屋子逡巡来逡巡去,警惕着地上男人的动静。   见他始终欲言又止,好像有什么莫大的心事要说出口一样,嘴唇都起了一层皮,心下不禁生出了些许恻悯之意,拿杯盏倒了口水给他。   “喝吧。”   阿波罗愕然盯着她。   达芙涅不高兴,手腕就要缩回去,“不喝得了。”   阿波罗自然是不渴的,但这杯水既然是达芙涅送来的,口中顿时燥如火烧,再不渴也渴了。   他按捺住萌生的薄薄甜意,一把就接过了那杯水,几乎没过舌头,咕噜咕噜直接灌进了嗓子眼儿。   达芙涅看在眼里,不禁又咋舌:这人……怕是没喝过水?   “你慢点喝。”   她有些不忍,“你多久没喝过水了?”   她从没见过喝水喝得如此凶猛之人。   水,阿波罗当然是喝过的;酒,他也没少饮。   但从心爱之人手里递来的水,却是平生第一次,之前想也不敢想的。   “没喝过。”他眼中流露柔波,诚恳地说。   ……   时光流逝得远比想象中要快,阿波罗本想拖延到天亮再抽身而退,没想到很快天边的暖霞就染了亮色,泛起鱼肚白。   ——天即将亮了。   达芙涅半宿没睡。她手背拖腮,颇有些好奇地瞧着阿波罗,想看看他到底是怎么个消失法。   阿波罗见她这副好奇的样子,心中只觉得懊恼。   他本以为她对他多少有几分留恋之情,才会同意他的要求,把他留下,给他水喝……没想到到头来,却是空欢喜一场。   两人又僵持了一会儿。   达芙涅漫不经心地提醒说,“天已经快亮了,你到底什么时候走?我爸爸可快要起来了。”   阿波罗听她这样催他,心里更是气堵,但一时半刻又想不到什么好的理由反驳,只得垂头丧气地说一句,“好吧。”   他是该走了。   再不走,丘比特又要来夺命连环催了。   阿波罗缓缓站起身来,对达芙涅苦笑道,“不如……咱们到林子里去?这里地方有限,我施展不开。”   达芙涅满是疑色。   其实阿波罗只是想,那片落英缤纷的林子是他们这次初见的地方,如果从那里开始也从那里结束,会让人多少好受些。   达芙涅没拒绝他,于是两人一起又骑马来到了那片林子。   此刻虽然天已经蒙蒙亮了,但林子受高大的枝叶遮挡,视线犹然晦暗不清。   阿波罗只能在一处天光倾漏的地方,磨蹭了很久,达芙妮都没有留他的意思。   其实他想,只要她的一句话,哪怕透露那么一点点挽留的意思,他都什么都不顾了,抛下一切,天毁地灭,他也要留下来,和她在一起。   可惜她没有。   阿波罗苦笑一声,她可能是真的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结婚。   不过,能和她度过这须臾的时光,他心里已然是知足。在不能两情相悦的情况下,不打扰,也是一种爱了。   在临走前的一刹那,忽然又被达芙涅给叫住。   “喂,怪人,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阿波罗微微一动,回过头来。   漫天的落英,夹杂着些许看不见的情意,遮挡人眼。   阿波罗黯然浅笑,那些堵塞心房的痼疾,刹那间释然了。   他的身体已经渐渐消失,像是没来过,又像是来过了。   “阿波罗。”他说,“我是阿波罗。”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