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综]她来自地狱》作者:机械松鼠   文案:   纯阳少女,地狱上班。薪资稳定,福利优厚。   然而作为地狱执行官的任职期间,每一个见到自己的半妖/流浪神差/阴阳师/巫女都会大惊失色地警告身边人:   “小心!这家伙她根本不是普通的人类,她……”   “——来自地狱是吧?我替你说了。职场歧视什么的要不得啊。”   神明庇护人类,妖怪伤害人类,而神明本身,又会从人类的祈愿当中诞生。   原本,世界的规则就是如此运行的。   ——这是一个横跨一千三百年的故事。   ◆阅读指南:综合世界观,综入从公元745到现代的多部妖怪番,没看过不影响阅读◆   一句话简介:虽然觉得哪里不对,但还是要这么做。   内容标签: 综漫 灵异神怪 少年漫   搜索关键字:主角:静江(しずえ) ┃ 配角:鬼灯,平安时代的传奇阴阳师们,八百万的神明,西犬之国的妖怪全家,流浪的五元神 ┃ 其它:纯阳,妖怪,流浪的神差,综漫,少年漫,鬼灯   一句话简介:纯阳少女地狱上班 第1章 你看这口锅   “这两口用于烹煮亡者的锅,你觉得哪边的比较合适?”   地狱深渊,奈落之底。名为鬼灯的鬼神身边伫立着一名青白道袍的少女,看上去年仅豆蔻,怀抱一柄青剑。   “……左边?”   对方迟疑片刻,给出了答案。   实际上两口锅看上去都很难看——上面涂鸦着风格粗犷诡异的图案,内部蒸腾糟糕气息的液体,无论是对亡者还是对围观狱卒而言都算得上是造成了大量的精神污染。皱着眉头挑选了一番之后,静江还是选择了看上去“稍微正常”一些的那一个。   “那么,采用右边的。”   鬼灯面色八方不动:“地狱是惩罚人类亡者的场所,所以选择让人类感受最为恶劣的那一个选项,一定没问题。”   静江:“……”   好吧,你开心就好。   抱剑的“少女”显然是被无良上司的一通操作气得不轻,转身话都没说就离开了,至于亡者在锅里怎样翻腾发出惨叫,这不属于自己的职务范围。   所谓地狱执行官这一职务,往细里说就如同是救火队员一般,管大管小,什么都管。前往现世的接洽,任性神明的作乱,侵入地狱的妖怪,乃至于偶尔会出现的天赋异禀的人类……只要和“地狱”或者是“死亡”这个概念产生了关联,那么都属于执行官的职责范畴。   简而言之,如今的地狱,岗位划分非常混乱。   “不过,从“唐”那个国家而来的外国人吗……”   一边对着血池里泡着上下翻滚的亡者投掷石子,一个站在岸上的狱卒颇为向往的感慨道:“你们那边的现世管理很严格吧?听说平时都没有什么妖怪的。”   “在莫名其妙来到这里之前,确实没见到过所谓的妖怪。”虽然长安城里的鬼魂倒是没少见。   静江从河岸上捡起一块看上去匀称的鹅卵石,对着血池的水面打了个水漂:“也没想过竟然真的有地狱之类的地方。”   纯阳一脉一直有着“不向江湖寻剑仙”之类的说法,属于和“彼世”联系最为紧密的门派,但是真的谈论到神鬼志怪,静江曾经的了解也仅限于点罡破煞之类的除灵技法。   “对吧?大部分的人类在活着的时候虽说总归会隐约听过传闻,但是能够亲眼见到过地狱的还是少数。”   狱卒一副赞同的样子,又复而说道:“听说,你们的国家里很多称之为侠士的存在都能掌握名为轻功的技巧,更有甚者有人可以在天空当中踏空而行,掌握着如同阴阳师一般的术法,就像是大妖怪一般……”   “能展示这样的招式看看吗?啊,我没有恶意的,就是平时亡者看多了,很少能见到活人。”   “……好?”   平日里不太擅长拒绝的静江点了点头,换了右手拿剑,左手捏着剑诀。   第一柄内力凝结的气剑落下气场,荡漾起灵光让少女的长发无风自动。随后,无数气剑自天而下,将血池打出点点水花。北冥剑气六合独尊,大范围的无差别攻击看上去显然气势十足。   血池里的亡者顿时一片混乱。   “嚯,厉害厉害。”   狱卒鼓了鼓掌:“这样的招式在血池当班一定会轻松很多……不过执行官大人一定会有更加重要的工作要做吧,不愧是鬼灯大人,哪怕是活人都能安排到合适的岗位呢。”   静江不动声色点了点头:也不愧是那位鬼灯大人,忽悠自己吃下了“一旦吃掉地狱的食物就会回不去现世”的饭团看上去居然一点愧疚感都没有,还自顾自地安排了所谓执行官这样的工作。   “也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   静江挪开了视线,六合独尊的效果尚未消退,血池当中目前仍然是一片兵荒马乱的场面:“在没有紧急事项需要注意的时候,所谓执行官也只不过需要四处游走巡视尽量帮忙而已。”   事实证明,话不能说得太满。   用于通讯的浮游蝌蚪突然咳嗽了一下,随后传来某个狱卒大声呼喊的声音:“不不不不好了静江大人,冥河的河水倒灌,有大妖怪闯进地狱里来了——”   河水倒灌是什么意思,又不是钱塘江。   忽略掉前一部分弄不明白的描述之后,静江果断地去繁从简,如果有妖怪闯进来,那就原封不动地打回去。铮地一声剑光乍明,少女原地向着天空掠起,白鹤般朝着冥河入口的方向飞去。   被留下的狱卒手搭凉棚,看向地狱里唯一的活人飞驰而去的身影,讷讷感叹:“所以说,果然是可以在天空中自由飞行的招式啊……”   燃烧气力在地狱当中如入无人之境地划过穹顶,造成了差点三起胧车撞人的交通事故之后,静江终于降落在了据说是妖怪闯入的事发地点。满地的血液淌得地面黏黏糊糊,看上去确实是一条血河倒灌溢出堤岸的样子。   “静江大人。”   周围立刻就有轮值的狱卒上前陈述情况:“那只妖怪似乎是斩杀了和地狱颇有渊源的妖怪,随后乘着妖怪的血液一路来到了地狱里,毕竟这种妖怪的血液是势必会汇入冥河的……”   “还能这样?”   静江皱了皱眉头,觉得地狱的进入方法实在是多得难以置信,或许像自己一样,也会有别的人类因为各种机缘巧合误入地狱当中。   被直接粗暴称呼为妖怪的银发少年鼻尖轻微耸动,在铺天盖地的血腥味儿和地狱硝火硫磺的气息当中分辨出了那位被称之为“静江大人”的家伙,微微一愣:“人类?”   而且还是活人。   活人,在地狱里,并且看上去还有着一官半职挺受重视的样子。   鎏金色的竖瞳轻微眯起:“那么就让我看看,区区一个人类,能有什么本事把我拦在这里吧。”   一言不合大打出手,静江在地狱的这段时间里已经完全习惯了妖怪这种生物动不动就用暴力解决问题的思维逻辑——只有强者才配好好交流,弱者不配平起平坐地说话。   这种逻辑也直接导致了当地的阴阳师们想要收服式神需要先把对方一通爆打揍个半死。   妖怪的佩刀在妖力灌注之下,从一柄平淡无奇的太刀瞬间暴涨得如同是藏剑的重剑一般大小,裹挟着锐不可当的妖气。   其名为,铁碎牙。   “有没有可堪使用的阴阳师之类的?”   静江压低了嗓音问道。和大妖怪正面对上倒是无妨,但据说不少妖怪都具有能够吞噬生魂的习性,为了不把亡者卷进去,还是需要更为专业的阴阳师来辅助。   一边吩咐属下一边手底不停,纯阳诀刷刷落下各种各样的气场,金属交鸣声中,二人已经过了数招。   三环套月,剑冲阴阳。静江剑诀翻转,又是一击九转归一退敌,再落下七星拱瑞将对方牢牢定在原地。银发妖怪的巨大妖刀来势汹汹,但在拉开了距离并有效控制的情况下,也并非无力应对。   少女还剑入鞘。   “既然费了大力气要来到地狱,敢问贵方到底是什么目的?”   妖怪只有在三才五方七星拱瑞八卦洞玄的控制之下才肯听得进去人类说话——虽说上任不久,但作为执行官的经验让静江也逐渐趋向于“先打再说”。   “区区人类……”   而对面的妖怪,如今可以看出来是犬妖了,看上去显然还没打够,不知道是三环套月不够疼还是气场铺得不够大。   于是,在众多狱卒震惊的目光当中,属于少年清俊的相貌伴随着面颊妖纹的蔓延彻底变样,化作巨大的犬妖挣脱了人类奇怪术法的束缚。   定……定不住!   上一个北冥剑气定不住的还是鬼灯。   静江将青剑横在身前,决定遇事不决镇山河,但周遭狱卒数人位置分散,如果对方突然发难的话,自己一个人显然很难照顾周全。   “鬼灯,鬼灯大人——”   就在这时,黑发的阎魔殿辅佐官一只手提着标志性的狼牙棒赶到了现场。   狱卒看向静江:虽然我没找到能张开结界的阴阳师,但是我叫来了能解决问题的大佬。 第2章 大妖怪   作为阎魔厅第一辅佐官,鬼灯的工作压力比起静江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也因此,处理问题上简单粗暴得多,根本不会考虑“先用七星拱瑞这种打人不那么疼的招式控制住”这种温和的手段,而是倒提狼牙棒,顺着巨大犬妖的一条腿直接疾跑而上,随后一棍子敲中脊椎。   静江:“……”   犬妖顿时疼得嗷呜一声。   和巨大的身躯相比,鬼灯的人类体型看上去实在是太过不值一提,但这具身体的爆发力据说连司战争的建御雷神以及号称最强武神的毗沙门天都惊叹不已。   原本静江的打算是先站在道德的高地上谴责一番对方强闯地狱的做法,但是鬼灯已经先开始选择揍人了,她也只能:“……”   默默又生了个太极。   随后,剑气汇聚,拍了个两仪化形出去。   二打一让胜利的天平迅速倾斜,很快,强闯地狱的犬妖就被揍得满头包地正坐在原地,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年纪配合“我超委屈”的表情,委实容易让人看了心软。   然,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是“拥有一副年轻面孔的不知道什么年龄的家伙”。   静江不动声色:“所以现在可以老实告知我们了吧?到底为什么费这么大劲也要来到地狱这种地方。”   要知道地狱在大多数活着的生灵眼里都属于一方通行有来无回的场所。   “我说!我全都说!”   正坐中少年长相的妖怪迅速说道:“我有个小弟收集宝石很厉害名字叫宝仙鬼听说地狱里有种能够联通此世和彼世的石头觉得老厉害了就想整点儿回去雕着玩没想到你们这儿咋这么凶呢你看我后背有一块儿都秃噜皮了……”   后面的语速很快,让静江一时之间没听清。   曾经花了大力气学外语的执行官顿时开始怀疑起自己当地语言的水平来。明明当初明教来的商人以及源明雅他们讲话自己都能勉强听懂,怎么现在……   “那是关西话。”   鬼灯看了一眼已经陷入自我怀疑的静江:“西犬之国,妖怪之中也颇负名望的白犬一族,没错吧?”   “是!”   少年骄傲地扬起了头。   “我确实知道有这么一种石头。”   鬼灯想了想,说道:“但是想要换取这种东西需要支付足够的代价……你是否做好了交换的准备?”   “那得看你怎么开价了。”   哪怕已经挨了一顿暴打,银发少年仍旧神采奕奕。   “等你死了以后。”   鬼灯顿了顿:“以你这种体量的妖怪,或许需要几百年乃至于几千年……等你死了之后,骸骨要留在隐世。”   “没问题!”   对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犬妖的骸骨巨大,哪怕死后都会富含妖力久久不散,倘若没有这种交易,能够落得的最坏结果也极有可能是被人类的除妖师拿去做了武器或者是成为什么敌人家里的摆件,因此整具尸骸留在隐世也算不得是什么接受不了的大事——更何况死都死了,还在乎这些干什么。   再说,他这个体量跟脚的妖怪生命长度简直不可计量,死亡还只不过是一个太过遥远的名词。   “我的名字是斗牙王,总有一天会成为这群小弟追随的大将,那么,请多指教了!”   鬼灯从怀里掏出一纸契约书,看上去似乎是早有准备。妖怪所写下的真名具备绝对约束的效力,静江习惯性地要接过笔来同样签字画押,鬼灯却摆了摆手,示意不必。   “以地狱的名义来签订就可以。”   鬼灯一边书写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道:“这里的隐世规则和你出生的那片地方并不相同,如非必要的话,不要随意写下自己的真名。听明白了吗?静江。”   “……是。”   静江点了点头,实际上对于隐世了解不多的她其实并不知道,所谓华夏大陆上的规则和如今这片土地有多大区别,只不过基于礼貌,她仍旧对着已经自报姓名的犬妖上前稽首:“纯阳静虚弟子静江,师从谢云流,如今姑且算是这里的执行官……有礼。”   “签完了这个之后,可以给我联通冥府的石头了吧?”   据说叫作斗牙王的犬妖眨了眨金色的眼睛:“按照你们的协议内容。”   “当然。”   鬼灯说道:“你现在就可以捡一块形状好看自己喜欢的带走了。”   说完,他指了指脚下冥河的河岸,形状各异的鹅卵石杂乱排布在冥河的周围,看上去并无什么特殊。   似乎是为了便于对方理解,他又“好心”补充了一句:“地狱境内,冥河两岸所有的石头,都带有你说的这种功效。”   斗牙王:“……”   他好像,刚刚被忽悠着签订了死后尸身归属的卖身契?   仿佛是为了泄愤一般,斗牙王从地上又多捡了两块儿“鹅卵石”,对此鬼灯抱着手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世界当下连通地狱的通道简直多得不像话,虽说有心想要整顿这种行业乱象,但是就算一个一个关闭封印估计也需要成百上千年的时间,因此面前的妖怪所取走的两块石头实在是不算什么。   “顺着这条路原路返回就可以。”   地狱的第一辅佐官抱着手臂冲着一条石子路努了努嘴:“路上别回头,要不然越看出口越远,很容易再也走不出去。”   大妖点了点头,复而又看向静江,脸颊上妖怪特有的纹路看上去颇为生动:“作为人类很厉害嘛!虽然不知道你是用什么办法才能活得这么久,但是下次见面的时候,一定会更漂亮的打赢你!”   说罢,少年模样的妖怪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顺着石子路走远了。   看向对方离去的样子似乎再生不出什么事端来,静江一直紧绷着的肩膀突然松懈下来。   “被发现了啊。”   她说道:“妖怪都是这么敏锐的吗?”   “大部分是吧,更何况对方还是嗅觉见长的犬妖。”   鬼灯颠了颠手中的狼牙棒,评价道:“能够通过嗅觉判断出来是显而易见的事。”   “也是呢。”   静江转身,向着鬼灯一拱手:“那么,我去‘别处’继续工作了,鬼灯さん您自便。”   说罢,少女原地踏空而起,道袍淡青色的袖管伴随着破风声上下翻飞,呼吸之间就没了踪影。 第3章 地狱一日   关于“人类获得了漫长的寿命”这件事,无论是华夏还是扶桑都有着各种各样的记载。   久居长歌门的那位青莲剑仙太白先生就曾经挥毫写下过“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这样的诗句来,只不过虽然这位“剑仙”剑术卓绝,三把青莲子剑能抽得一大群慕名而来的讨教者趴在地上爬不起来,真正长生的丹方却让静江这样初入江湖名不见经传的角色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吃了下去,只能说是机缘巧合,与彼世一侧实在有缘。   至于在龙宫里不知今夕何夕的“浦岛太郎”或是名为比丘尼的那位敢于尝试人鱼肉这种奇异食材的姑娘,在隐世的这一侧同样很出名。   对于这些故事,静江的评价是:原来能够让人死不掉的办法有这么多,数代皇帝居然一直都没找到……   “也不能这么说嘛。”   一大片阴影笼罩了自己面前的食物,静江的身子顿了顿,抬起头来恭谨道:“阎魔大人。”   全天不间断提供的食物,只可堂食不允外带,是成为狱卒之后的一项福利待遇。   “别说很少能够在现世碰到死去的人鱼,就连桃源乡能够延长寿命的仙桃和金丹,流通管制都是很严格的,一般来说不会有人能把这样的东西带到现世去。”   体型太过庞大的阎魔大人一整个人就占据了长条桌的另外半面:“小静江你吃掉的所谓‘仙药’,应该已经是现世留存的最后份量了。华夏那边对于这类物品的管制,比我们这边还要严格得多喔?倒不如说,我们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   活着的人类派遣了大量的遣唐使,而地狱的做法,则是在桃源乡之类隐世地脉交接的区域加强了合作,正式聘用静江成为狱卒也算得上是加强文化交流的一环。   “……我也不是很清楚,关于隐世的事。”   少女轻轻说道:“不小心误入这里之前,我只不过是个发现自己年龄停止了增长的普通人类而已。”   “我知道我知道,你不要有心理压力。”   阎魔大人比话本当中的形象要好说话得多:“是不是鬼灯君最近安排了很多艰难的任务?那家伙自己是个工作狂就经常会以己度人地觉得别人也这样……如果觉得压力过大的话,抱怨也没关系喔?”   “不,并没有。”   静江声音听不出情绪:“只是还有些不太习惯。应该再过一段时间就会好的。”   “那样的话,在闲暇的时候在地狱里四处走走如何?”   阎魔大人非常热心地建议道:“像静江这样的新人,应该会有不少人愿意带路喔?”   无论是作为外国人,还是基于和汉亲善的目的。   于是,不喜处。   作为生前虐待动物的惩罚,死后的亡者要在这里接受动物的制裁,因此不喜处的大部分狱卒都是由动物构成的。大量的地狱犬会在这里不断撕咬亡者的肢体,除此之外,也有秃鹫、老虎之类的狱卒在各司其职。   “每次看到这种场面都觉得,人生在世谨言慎行还是很重要的。”   每一件做过的恶事在死去之后都会在琉璃镜面前得到清算,经由十殿阎王审夺判断,最后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抱冤,直到偿还所有的罪孽。   “你没必要担心这个。”   鬼灯看了一眼身边难得大发感慨的人类:“我用琉璃镜看过有关于你的事,要不然也不会直接聘用你来地狱当差了。”   自入世以来,这家伙的足迹几乎踏遍了整个中原大陆,从纯阳宫千重的雪岭到龙门荒漠的大漠孤烟,是华夏大陆上千百名侠士中平凡的一个,却从不曾做过什么值得在地狱当中赎罪的恶事。   “嘛,毕竟,就算要评判生前功过,也得等到真正死去之后再说啊?”   静江说道:“有那位比丘尼前辈在先,我什么时候死还说不定呢。”   “你吃下去的东西恐怕和人鱼肉还有点区别……”   鬼灯迟疑着说道,又考虑到和职场同事聊这些话题似乎不太合适:“啊,说到食物,你要不要吃这个?算是地狱里大人气的特色之一。”   提着狼牙棒的辅佐官率先向前走了几步,就在一处散发着蒸腾热气的血池前停了下来。池岸边上挂着好几个网兜。大部分沉入水面以下,网兜只有一个挂钩挂在河岸安插的木桩上,每一个上面都贴着价格。网兜群的旁边放着颇为破旧的布袋用于顾客把钱投放进去,连店主都没有,彻头彻尾的佛系售卖。   “每兜的重量都不一样,这个是按称重计费的。”   鬼灯解释道:“地狱这种地方如果做了问心有愧的事很容易就会被怨念缠身,所以有很多店铺的店主采用这种自助购买的方式。”   他拎起其中的一袋,一把提了起来,血水淅沥沥地沥干净之后,露出内部比鸡蛋稍大一些的不明卵状物。   “血池温泉蛋,地狱特产名物之一。”   鬼灯解释道:“是吸脑鸟产下的蛋,属于鬼的全民美食。”   “……吸脑鸟?”   静江脑海当中警铃大作。   “顾名思义,吸食亡者的脑髓为生的鸟。”   鬼灯指了指远处天空划过的什么鸟类:“因为食物的营养丰富,所以这些蛋也非常受欢迎。”   说完就往静江的手里强塞了一个。   被血液浸泡的鸟蛋散发着浓郁的铁锈味儿。   这是吃脑子的鸟下出来的蛋。   嗯……   静江拿着鸟蛋靠近嘴边,犹豫再三,一转身弯腰递给了旁边流口水的地狱犬。   “慰问品,不要客气。”   “谢谢!”   对方高兴得一蹦三尺:“静江大人果然非常慷慨!”   静江:“……”   你们开心就好。   温泉蛋看来并不是人类的喜好范围。鬼灯努力回忆了一番自己曾经还是人类的记忆,但他几乎是弥生时代最早的一批当地人类,距离现在保守估计也有一千多年过去了,饮食习惯早就已经向鬼族无限靠拢,百无禁忌。   “感官烧呢?眼珠耳朵脆骨全系列,我请客不用客气。”   “……敬谢不敏。”   静江顿时觉得果然地狱对于一个活人来说太过不友善了,食堂的正餐平衡了人类的口味真是难能可贵。   “可是你们人类在吃佛手瓜的时候,神明也没觉得哪里不适……”   鬼灯显得颇为疑惑不解,宽容一点不好吗。   “……可是那毕竟是植物也没有做成真正佛手的样子啊!”说起来,佛会因为人类吃佛手瓜而感到不舒服的话难道不会太奇怪了吗?!   憋了半天,静江终于爆发了出来。 第4章 四苦八苦   最终,佛手瓜和感官烧的争论告一段落,鬼灯没再勉强静江吃这种据说很受欢迎的烤串小吃,而前者作为一种普通蔬菜仍旧还保留在地狱食堂的菜单之上。   在阎魔厅的时间待的越长,静江就越是觉得,无论身处于哪一片土地上,底层人民群众的生活都如出一辙地充斥着苦难。   当年的长安城外伏尸百万血流漂橹的场面和无奈只能吃观音土的流民固然可怜,如今在阎魔厅里看到的大多数是被妖怪吃掉的生魂同样不遑多让。   打从一开始,她就意识到了这片土地的物产贫瘠程度比起中原大陆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没想到除却本身地产的匮乏之外,对普通人生活影响最大的是无时无刻都有可能造成威胁的各类妖怪。   人有四魂,勇之荒魂,亲之和魂,智之慧魂,幸之爱魂。能够神魂完整地被妖怪啃吃掉□□还算得上是幸运,毕竟她也没少见过在苟延残喘一路到了地狱之后,连灵魂都已经不完整的亡者。   “如果是以前,你在现世遇到了这种情况会怎么办?虽说这人生前没做过什么坏事,但是如今已经算得上是为祸周遭的恶灵了。”   不那么忙的时候,鬼灯也会问些他自己感兴趣的问题,将华夏的一些做法备案以供参考。   “……锁灵封印,点罡破煞。”   静江想了想,说道:“虽说是因为妖怪妖力的腐蚀才让一个普通人的灵魂堕为恶灵……但是对于恶灵这一类的生物,除却方士的这一套术法之外,我修为有限,实在是……”   除却摧毁之外不知再怎么办了。   或许少林修为深厚的大和尚能有度化的方法,又或许纯阳宫的前辈们能有更多沟通阴阳的技法,但自己实在是入世得早,十二岁下山又太早就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吃下能够不老不死的仙药,对于纯阳的很多基础功法都感悟不深,江湖杂学倒是涉猎不少。   随后山河变色时光荏苒,曾经养伤小住的稻香村里,莫雨和毛毛这两名幼稚孩童都已经成长为叱咤江湖的一方领袖,战事一触即发,静江却仍旧还保持着初入江湖游历星野神社时的模样,乃至于再度和他们相遇又交手数次,居然都没被认出来。   “无妨。”   鬼灯摇了摇头:“我本意也只是想看看对于恶灵的处置态度到底有没有区别而已……就算是在这片土地上,阴阳师和巫女们的做法,与你不会有太大区别。”   强大的神官或许有办法净化这样的恶灵,但大多数人所能够选择的仍旧只不过是驱逐或者击碎。   对于那些魂魄完整的亡者,审判亡者功过,是十殿阎王每天都在负责的重要工作。   “等等,我只是,我只是——”   阎魔厅之前,一位受审的亡者发出不敢置信的悲鸣:“只不过是偷东西而已,如果知道偷东西会受到这种惩罚的话谁会去偷啊,说到底是你们钓鱼执法宣传工作不到位才导致的问题对吧?啊啊——”   对方挣脱了两名狱卒,转身欲逃。   随后,剑气破空的声音转瞬即至。八卦洞玄出手,亡者瞬间被静江定在了原地。   狱卒们显然已经非常习惯这样的场合,掏出绳子开始五花大绑。一场闹剧就这样被终结在开始之前。   “果然不愧是名为纯阳的招式啊小静江。”   阎魔大王非常感慨地说道:“这样亡者逃脱的概率就会少很多嘛。”   “反正最近也没什么大事。”   静江无所谓地挽了个剑花:“不过说起来,阎魔厅内的工作,应该是辅佐官大人的职责范围?”   鬼灯放下手中的卷宗:“如果不是你刚刚出剑的话,这个家伙跑不到门口的位置就会被击中而砸断脊椎。”   他颠了颠一看就很有分量的狼牙棒:“不痛不痒地被定住实在是太便宜他了,这是给地府工作人员增加工作量所导致的正当惩罚的一部分!”   “噫!”   亡者非常配合地惊叫了起来。   直到审判结束,对方都一直处在瑟瑟发抖的状态当中,看样子鬼灯的威慑显然十分奏效。   “接下来小静江你的工作的话……鬼灯君,接下来应该做什么来着?”   阎魔大王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要把静江叫来阎魔厅的理由,鬼灯摇了摇头叹一口气,“是地狱边境的风穴被打开了,有几个亡者逃了出去……”   “等等。”   静江一脸严峻:“先告诉我,什么是风穴。”   “就像是此世和彼世之间破了一个洞。”   鬼灯解释道:“如果说此世和彼世算是一张纸的正反两面的话,那么它们之中的破洞就被叫做风穴。这不是什么罕见的情况,神明当中的贫乏神就具备着能够张开风穴的能力,只不过碰巧这一次有亡者趁乱跑出去了而已。”   “所以我需要把他们抓回来?”   静江试探着问道。亡魂的行动能力不算快,如果时间抓紧的话,应该跑不了多远。   “嗯,风穴的修补工作让别的狱卒来完成就好。”   鬼灯想了想,召来一只狸猫递上来了一片树叶:“拿着这个能够隐匿你在人类眼中的身形。除此之外,无论用什么方法都可以,尽可能地把这些亡者带回地狱,如果已经化为了恶灵的话……”   鬼灯的声音一顿:“那就按照你以前的那些方法处理就好,毕竟你很熟练的,不是吗?”   “谨遵要求。”   静江将剑背在身后,向着鬼灯一拱手。   地狱的面积不小,从阎魔厅前往风穴的事发地点仍需要很长的一段路程。好在胧车车队在阎魔厅之前有停靠站点,静江登上其中一辆,打算在投币的铁罐中投下钱币。   “啊,不用的,静江大人。”   胧车诚惶诚恐:“签下名字留行程单就可以了,之后从阎魔厅会有每月一次的统一结款来支付胧车的费用。”   “……签真名?”   静江愕然。   “不不不,怎么会呢,当然就是您现在使用的名字了。”   胧车诚惶诚恐,车厢里的一个小柜子自动打开,内部有一张纸和一根炭条削成的笔:“在这里签下您的名字就可以了,之后我们会每个月向阎魔厅提交收据单。”   “桌子上还有备茶,您自便。”   静江没碰那茶——谁知道是用什么东西泡出来的。大部分时候都用轻功在天空中疾驰,偶然一次乘坐这种通用的通行道路,窗外山峦怪石挨个向后掠去,竟然有种别样的心境。   “因为地狱的地形比较崎岖,所以反倒很难在地面上驱车往来,因此胧车大部分都采用空中路线。”   胧车非常适时地解释道:“当然也有游览用的地面线路,但大部分还是设定在空中。”   “说起来……你知道我要去哪里?”   明明上车的时候什么都没说。   “啊,静江大人您大多数时候都是直接飞到目的地的吧?能让您选择胧车的那个地点,联系到最近地狱的动向的话,自然就只有一处地方……”   静江靠在靠枕上,心里觉得果然这些公共交通服务还蛮贴心的。   “——当然就只有公开给外国人的血池了吧?毕竟同为海外有人,有些事情由本地的狱卒来解决的话还是不太方便……他们又打起来了。”   等等,什么?   静江勃然变色。 第5章 自助餐   血池周围,几个吸血鬼正在不满地投诉。   “说好了,你们这里提供的自助餐是人类的鲜血没错吧?为什么现在这里会出现不知道是什么奇怪味道的血液啊?这种馊掉了的味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没有人来解决问题?!”   胧车停靠在血池的岸边,吸血鬼们人手一个琉璃盏,一副对于食材非常挑剔的样子。   静江背着剑走到了众吸血鬼面前,轻轻鞠躬。   “哈?你就是负责人?”   有人说着不顺溜的卷舌扶桑话,让原本外语水平就没有覆盖方言的静江听得非常费劲:“你们,血池,掺假,不是人血!”   静江:“……”   她朝前走了两步,伸出一根手指往血池里蘸了蘸,犹豫了再三还是没送进嘴里。   凑近鼻子嗅了嗅,满嘴的血腥味儿,根本分辨不出来到底是人类还是动物。   实际上,能够具体区分出血型和物种差异的,哪怕在妖鬼当中也不算很多。因此,对这类问题相当敏感的吸血鬼们所看到的场景,就是一个人类露出了“你们是不是在驴我”的表情,一副仿佛他们才是故意搞事挑茬的恶评顾客的样子。   是可忍孰不可忍。   抗议的声音第一个想起,话语熟悉得简直让静江耳朵起茧:“区区一个人类!说不定是送过来加餐的下午茶呢!”   “说得也是,和人类讲什么道理。”   “明明就是个加餐有什么可嚣张的。”   强行被锤上了嚣张标签实则一句话还都没说的静江:“……”   旁边的狱卒非常熟练地给自己撑起了伞。   血池里的鲜血,在一击全力全开的万世不竭之下飞溅开来。   ……   “对不起,我们应该文明饮用的。”   正坐着的一群吸血鬼碎碎念着熟练的英文:“但是今天这个血里真的掺和了别的味道在里面。”   当地官话反而比别别扭扭的东瀛话容易听懂,感慨了一番果然恶补各国语言很重要之后,静江终于想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怕不是之前被斗牙王杀死的妖怪血液混杂了进来,才导致这一群挑嘴的吸血鬼尝出了血池的区别。   “……那么下次你们来的时候半价吧。”   迅速摆平了吵吵嚷嚷的吸血鬼,静江重新乘上胧车,认认真真地说明要到最近刚刚诞生的风穴那里去。   “既然如此大人您为什么不早说。”   胧车显得异常委屈。   “……我一上来你就直接发车了我还以为你们会读心术之类的。”   静江对于这个乌龙也感到很是尴尬。   “执行官大人。”   胧车颇为无奈地解释道:“读取心声,尤其是人类这种灵魂复杂的生物的心声,是连大妖怪都很难做到的事。哪怕是那位著名的妲己大人,也只不过是能够做到揣摩判断得比较准确而已,要能够夸下海口说可以读懂人心的话,纵使是她也办不到的。”   静江大人强归强,办事能力也很优秀,但果然因为是活人的原因吗?对于隐世的了解实在是太单薄了——胧车一边稳稳地行驶一边如是想道。   人类就是这样特殊的存在。柔弱却坚韧,有着纤细而复杂的精神,就是这样的生物,才能够从祈愿当中孵化出神明来。   风穴近在眼前。   原本静江以为自己会看到空间撕裂之类的壮观场面,然而实际上风穴的边缘被赶来维持秩序的狱卒和阴阳师们控制得非常完好——边缘整整齐齐地用注连绳环绕一圈,将被风穴影响的区域和正常的地狱范围区分开来。注连绳构建的结界内部空空荡荡,据说是无论此世还是彼世,都已经做了足够完好的紧急处理措施。   “静江大人。”   为首的阴阳师冲着静江微微颔首。   中原大陆的道术(Taoli□□)和阴阳术本源相通,在难得空闲的时候,静江也和这些在此世和彼世之间反复横跳的阴阳师们有些交集。   “只有这一处对吧?”   少女看了看已经封印完好的注连绳,掀起绳结的一端就要抬腿跨过去。   “啊,是的。”   为首的阴阳师回答道:“等您跨越过这个风穴前往现世之后,我们就将直接封印掉这个风穴。抓获了逃跑的亡者之后,请您另寻途径返回地狱。”   风穴一直张开着也不是个事儿,虽说放着不管的话自然就会有缩小乃至于消失的趋势,但放任自流显然不如让专业的阴阳师来处理来得方便。   “明白了。”   静江点了点头:“跑了几个?”   旁边的狱卒立即说道:“一共有十一名亡者通过风穴来到了现世。”   不多,和整个地狱的亡者数目来对比的话,可以说是近乎能够被忽略的人数了,看来这一次主要需要注意的还是为了防止亡者流窜对于现世造成的负面影响。   “那么,我现在就前往现世。”   静江身边浮现出内力凝聚的屏障,坐忘无我的气场效果环绕周身,如渊如河环绕在自身的周遭。   “祝您武运昌隆。”   注连绳划分的结界之外,狱卒深深鞠了一躬。   重新返回现世的感觉,让人莫名有些怀念。   自从发现了自己的年龄停止增长开始,静江就开始下意识地削减自己与周遭亲友之间的联系,不知不觉之间,仿佛就踏入了隔着一层薄雾一般的另一个世界。游历中原大陆的每一片地方,拜谒纯阳之外的各大门派,曾经入世颇深地强闯秦皇陵与华清宫,又几番周转追随着一星半点的线索远赴北地的广袤草原。   断断续续与他人结下缘分,却如同秋日朝露一般转瞬即逝。行走江湖身不由己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静江同样也不是很希望,有一天看到交情深厚的友人双鬓斑白迈向死亡的那一天。   时间在世间万事万物上刻下了痕迹,唯独绕过了一个人。   最终,并没有刻意隐瞒过的身份被那位青莲剑仙认了出来。   “几年前,我拜托你帮我送过信。”   那位太白先生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讶。人活到这个岁数,总是能够比年轻人多那么几分的波澜不惊。   “不过你来到这里,并非是为了来和我叙旧对吧?”   三把青莲子剑发出灼目的剑光,青莲九式的威力巨大,就算有心讨教,静江将剑横在自己身前,也仍旧觉得脊背一阵发凉。   她甚至没想过赢,只觉得能在那一位手下多过几招就算得上是有所收获。   但,结局却比预想的要好太多。   “小友——大概根据你的真实年龄来看不应该再称呼为小友了。”   试炼结束,诸多前来讨教的侠士散尽,花月庭院的试剑台上只剩下了两个人。   “我这里有一柄剑,或许更适合你一些。” 第6章 无处遁藏   静江怀抱着青剑跳出风穴的洪流,果然现世的风穴出口处也已经驻守了不少在世的阴阳师。在对方看到静江从风穴当中脱出的那一瞬间,所有人都露出了如临大敌的神色,而在对方表明身份之后,神情稍缓。   掀起一模一样的注连绳,静江吩咐道:“可以着手封闭这里的风穴了,地狱这边目前是由我来追回逃至现世的亡者,如果有可堪使用的线索的话,也可以通过式神的形式联系我。”   “你们可以称呼我为,静江。”   しずえ。   说完,她就将狸猫妖怪赠与的叶子揣入怀中,在诸多阴阳师惊愕的目光之中消失在了视野当中。   在知晓名字的情况下,尤其是被鬼神乃至那位阎魔大王所承认的名字,哪怕是假名,也已经足矣被这些现世的阴阳师们追踪到。   而连这种基础寻人技巧都不达标的阴阳师,也没资格和隐世牵扯过深。   静江一路避开人类的村落飞驰,除却打坐恢复气力之外,几乎没怎么休息。人间生动而富有烟火气息的风吹过面颊,哪怕自己其实远不如那些生命漫长的大妖和神明们那般长寿,但在见识过了地狱和高天原存在的过于广袤而陌生的世界之后,重归现世总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找了个没人的山洞,在山洞外布上注连绳设置的结界之后,少女盘腿打坐,开始灵魂离体。方士的术法用于搜魂相当便利,神识扫荡整片山林,意识跨越肢体的禁锢翻越山野和松涛,在一通探查之后,静江猛然睁开眼睛,找寻到了第一个从地狱之中偷溜出来的倒霉蛋。   灵魂脱离身体,少女仍旧有些不习惯地抻了抻懒腰,却丝毫感受不到神魂归一时那种“肌肉得到放松骨骼噼里啪啦作响”的感觉。   无论怎样在天空中施展轻功都不会感到疲惫,丝毫没有□□带来的负荷,行动范围被极尽可能地扩大,一个人探查一整座山都丝毫不在话下。   “啊,有了。”   山顶的湖泊旁边,在灵魂离体的状态下,很容易就能够看到一个头戴白色天冠的亡者。   以对方的视角,就是一柄剑在人声到来之前先一步插在了自己面前的地面上。   “地狱执行官静江。”   静江抱着手臂说道:“前来缉拿逃离地狱的亡者回到地狱当中去。”   其实也没必要这么较真——或者说,可以作为是带薪休假的活动,没必要一离开地狱就紧赶慢赶地要来逮人,但静江素来一板一眼的性格让她虽然看出了那位辅佐官先生的意图,却仍旧选择了第一时间先完成地狱方面交给的任务。   “话说鬼灯君。”   阎魔厅中,体型庞大的阎魔大王一边愁眉苦脸地撰写文书,一边托着下巴摸鱼:“小静江在现世会更开心一些吧?”   “人类的话,当然还是更喜欢人类生活的环境的。”   鬼灯淡淡地回答道:“不用勉强自己去适应很难接受的风俗习惯,也不需要强行去试吃那些人类很难入口的食物,对她那种性格的家伙而言,选择这种能够频繁出入隐世和现世的工作,大概就只有这点好处了吧。”   “所以说这都是鬼灯君你的错啦……”   阎魔大王抱怨道:“强留活人待在地狱里当差什么的,今年的出云大会,还不知道高天原的神明们要怎样声讨这件事呢。”   “距离神无月还有四个月,您可以在这四个月里好好思考解释这种问题的说法。”   鬼灯想了想,觉得确实这件事里有自己掺和的部分,表情显得有些古怪了起来:“……我也没能想到,她不知道的。”   不知道,“人类不能吃任何地狱当中的食物,否则就会再也回不去”这件事。   在这片土地上,这基本上可以称得上是孩子睡前读物一般的常识了。   ——所以说,究其根本,这大概就是文化差异导致的一个不那么美丽的误会。   ……   干脆利落地锁灵封印之后,静江还魂归体,一路踏空赶往山顶,很快就将第一个亡者收纳进储物袋中——还是委托地狱的鬼怪拿自己曾经的梨绒落绢包改的,特性就是能够在现世里暂时存储亡者的灵魂。   怀揣着能够令自己叶隐的狸猫树叶的话,丝毫不用畏惧被周遭的人类发现行踪,因此树林婆娑树影斑驳,也只会被当成是什么动物或者妖怪所造成的影响。用同样的方法接二连三,很快,又有两个亡者的灵魂被收纳入储物袋当中。   正打算拍拍衣服开始探索下一片区域的时候,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人类?”   “?”   静江愕然回头,自己应该仍旧是处在叶隐的状态当中没有错,不可能会有人发现自己的。   而正对面,穿着花纹繁复铠甲的少年犬妖裂开嘴,笑得肆意而猖狂:“那种低等的藏匿身形的术法还是不要班门弄斧了吧。在白犬一族的嗅觉面前,根本就是无所遁形的。”   静江:“……”   她原本也只是打算避开普通人类而已……   无奈地将树叶取出来捏在手里,静江一只手提著名为“天道”的青剑,满脸的“我不想和你说话”。   “怎么了?”   僵持半响,对方显然没有主动离去的意图,因此静江还是发问道:“上次从地狱里拿走的石头可还好用?”   斗牙王登即就想起了被鬼灯忽悠着签下死后的卖身契这件蠢事儿,表情同样也僵了僵:“一块交给宝仙鬼做成了能够连通此世和地狱的冥道石,另一块儿寄存在他那里,暂时还没想到拿来做什么。”   他无所谓地补充道:“不会随便用来张开风穴的,放心吧。”   “……不是你干的?”   静江微微愕然,虽说张开风穴的可能性有不少,但如今她觉得最为接近真相的猜测,大概就是这只性格太莽又玩心很重的妖怪把之前从地狱里带走的鹅卵石玩出了花样。   “风穴可是会无差别地把周围的东西全部都吸进地狱里去的。”   犬妖一副你当我是傻的吗的表情:“而且要等它自然关闭的话估计已经让现世和隐世交换了不少东西了,既然手头有了连通地狱的信物,那当然是要将它的效力化作更为稳定可堪使用的形式。”   “啊,好吧,我其实不是很关心你想怎么使用那两块鹅卵石……”   静江抬了抬手:“那么,看你的样子,你是对于这次的风穴非常了解?”   “正好这里是西犬之国的领土边境,想不了解都不行吧。”   大妖还刀入鞘,巨大的妖刀竟然被一柄大小完全不成比例的刀鞘收纳。   “不过这件事还是有点异常的。”   他略微思考了一番,金色的竖瞳透出无机质的色泽:“从那个风穴附近,传来的气息并非是妖怪,但也不太像人类。”   “那又是什么意思?”   静江抱着剑,一边问一边在心里考虑鬼灯给自己安排的带薪休假到底能不能安稳度过,要不要还是回去发一份报告书。   “没什么意思。”   大妖说道:“我又不像你们人类,说话还弯弯绕绕的,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这句话本身的字面含义。” 第7章 并非妖怪   好吧,太过直白也是种问题。   静江无所谓地想,这两年自己遇到的信息量实在是庞杂得超过了过去的几十年——哪怕前半辈子所经历的山河倾颓,追寻着一纸空冥诀而起的江湖迷踪,都在“其实这个世界上有妖怪神明和鬼”这种冲击力之下败下阵来。   曾经的人生观一步步溃败,退缩到了哪怕妖怪在和自己聊天也能够面不改色地继续接茬的程度。   甚至还在地狱里当差。   果然不得不说,人类的承受能力实在是很强大吗……   “所以,既然你是说在你们的领域附近发现了这种问题。”   静江意在指突然出现的风穴:“你突然在我面前现界,是想要做些什么吗?毕竟绕过我这个人类的探查范围其实是很简单的事吧,更何况,你现在看上去,也不像是想要和我打一架的样子。”   静江慢吞吞地说道:“总得有些目的……你想做些什么?”   “呃。”   大妖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梁:“就是,有点儿好奇。”   属于年轻的妖怪对于未知的好奇。众人避讳的冥界,听说能够取得联通的通道,就直接杀死铁鸡一族乘着联通地狱的毒血强闯进来;张开在族地周围的风穴,虽说长辈都觉得那玩意儿不详等着自己关上就好了,却仍旧想要一探究竟。   对此,静江:“……等等你是说上次你宰了之后靠血偷渡到地狱的妖怪,那血有毒?”   斗牙王眨巴着眼睛:“对啊,不过也没关系吧,我听说你们只拿这血浸泡亡者啊。”   静江:“……但愿那几个开怀畅饮的吸血鬼没出什么大事。”她一时半会儿甚至不知道该祈求哪一位神明的保佑——当地的天照大神之流估计管不着外国的吸血鬼,而西方的神明似乎本来也公开宣称了吸血鬼不属于他们的庇护范围。   可真是太倒霉了。   如果变成外交纠纷就麻烦了。   同一时间,地狱。   “喂前面的,到底好了没有啊!”   有狱卒在厕所门口不耐烦地催促。今天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这片区域的茅房全部都被占得干干净净,竟然是一个空余都没有。   “……马,马上……”   门帘里传来虚脱的卷舌日语。   “说起来,你们这些吸血鬼都是吃流食的,原来也会腹泻啊。”   狱卒摸着下巴觉得大开眼界。   “呜……”   厕所里传来悲鸣:“明明,是血族……”   只不过几百年来从未被腹泻这种羞耻的问题困扰过的高贵血族,突然在某个远东岛国上遇到了自己人生的大起大落。   拼着最后一丝力气,脸颊都有些凹陷了的吸血鬼从厕所当中艰难地扶墙出来:“我,我要投诉……”   半响,接到投诉的鬼灯:“你们要投诉什么?”   阎魔厅第一辅佐官抱着手臂冷脸相对,姿态看上去比之前的那个打人巨疼的人类还要嚣张一些。   “你,你们的血池里的鲜血掺假!”   吸血鬼愤愤不平道:“不仅掺假,喝了以后还会让人,让人……”   他实在是说不出来,喝了以后让自己拉肚子拉到虚脱这种话来。   鬼灯抄起卷宗看了看:“……可是之前已经有了类似的投诉,已经被地狱的执行官小姐解决过了。”   一边确认似地又看了一遍,鬼灯说道:“赔偿给了你们五折的血池自助优惠券。”   “可是当初我们没想到你们提供的血液有质量安全问题!”   吸血鬼们依依不饶:“里面有毒吧,要不然吸血鬼怎么会凭空就……这是外交事故!有人想要在境外毒害我们!”   鬼灯面色不善:“哦?你是说,在已经关闭了投诉通道之后,并且是你们已经自己确认了补偿方式可行的情况下,还要找理由挑衅?贵方这样的行事态度,我们肯定会‘原模原样’地向那位米迦勒殿下汇报的。”   和东瀛这里天神和地狱属于合作关系不同,西方的天堂和地狱完全就是对立的态度。平日里矛盾不断,瞌睡送枕头,就差没机会找茬。   吓退了一众吸血鬼之后,鬼灯一个人溜达到血池边缘,拎起一个琉璃盏喝了一口。   良久,青年相貌的鬼怪咂摸了一下血液的气息。   “……味道是有点不对劲。”   西犬之国,风穴边境。   在斗牙王强力的嗅觉帮助下,静江效率飞快地又搜集到了四个亡者的灵魂,随后搜索就陷入了长时间的停滞状态。   “这附近都没有亡者的气息了。”   白发的犬妖笃定地说道。   “你通过什么判断的?”   静江将信将疑,作为人类实在是没办法理解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嗅觉。   犬妖鎏金色的眼睛看了过来:“你身上的地狱味儿简直浓重得化不开,只要去过一次奈落之底,对于那片地方的气息就不会产生疑惑的。”   “我搜寻其余的亡者,追踪的也是类似的气息。”   “那非常感谢……”   静江轻轻鞠躬,随后两指并拢将青剑背在手臂之后,遥遥看向风穴所在的方向:“那么继续刚才的话题,你说,除却现在已经收容的六名亡者之外,你已经感受不到别的人类灵魂的气息了?”   “这片区域里,除了那些跑过来封印风穴的阴阳师之外,几乎全部都是妖怪的领土,很少会有人类闯进来。”   犬妖笃定地说:“气味虽然庞杂但某种意义上也很单一,我很确定没有别的人类或者人类灵魂带来的感觉。”   陷入僵局。   虽说现在这年头丢几个灵魂不算什么大事儿毕竟被妖怪吃了的都有不少,但如果是在西犬之国的领土边境的话,一般也鲜见妖怪冒然吞噬人类灵魂的事件。同为人类,静江还是更希望每一个亡者在收到应有的惩罚之后,还都能有一个不沾因果重头再来的来世。   静江从包裹里掏出纸笔,在纸背上写下一行字之后,三叠两叠折作一只纸鸢。叠好之后,冲着纸鸢吹了一口气,承载着文字的纸鸢仿佛突然活了一般,扑棱棱地振翅飞走。   “奇怪的招式。”   犬妖评价道。   “也不是我的技巧……是之前认识的阴阳师送的联络手段。”   静江解释道:“我姑且先相信你的判断正确……你这什么表情,好吧,你的判断正确,然后,亡者的突然消失不是件正常的事儿,我得托信告诉现世的阴阳师们加强防备。”   大妖嗤之以鼻:“区区人类……”   “所以说,跟你们妖怪打交道,总有一天我的耳朵要对这句话彻底免疫。”   静江慢吞吞道:“我不知道你们哪儿来的这些偏见……就算是人类,阴阳师也算得上是人类当中比较厉害的角色了,更何况,比起单打独斗的妖怪,面对困难人类要团结得多。”   “那么。”   名为斗牙王的犬妖露出了能够看得清牙龈的夸张笑容:“你怎么能确定,这些阴阳师里没有恶意拘留亡者的家伙存在?”   “你说什么?”   静江猛然回头。 第8章 亦非人类   大妖仍旧是一脸毫不意外的样子。   “我从风穴周围感受到的气息可以判断,这个风穴并非是妖怪造成的结果。”   静江不甘示弱:“那也有可能是神明造成的啊,说不定那位贫乏神突然在这里张开了神器呢。”   “神明?”   大妖一愣,随后莞尔:“我倒还真没考虑过神明这个可能性,但是神明就算现界的话也大多是前往人类居住的聚落,和这种根本没人来的、妖怪生活着的地界一般都没什么关系的。”   “是,这样的吗?”   这一次轮到了静江觉得不可思议。   “……你没在地狱待几年吧。”   斗牙王颇为无语:“你们引渡亡者,让他们偿还生前犯下的罪孽,在因果还尽之后重入轮回投胎开始下一次的人生……人类就是这样循环往复下去的生物,但,你有见过死亡的妖怪来你们那里报道吗?”   “没……”   活着的妖怪居住在地狱里的倒是有不少,据说是嫌弃现世的氛围反倒觉得地狱里清静。   “——那是因为,妖怪是没有来世的。”   犬妖看向天空,金色的瞳孔当中映衬出流云的倒影来。   “获取漫长生命的带价,就是灵魂和□□的高度契合无法剥离,在□□被损毁之后,灵魂也会同样四分五裂走向灭亡。”   斗牙王解释道:“正因如此,在妖怪获取了远超过大部分人类的力量与寿命的同时,所承担的代价,就是不用再受制于神明或者是地狱的管理,同时也失去了轮回往生的机会。”   “啊,原来是这样。”   静江提着剑,顿时感到有点不清楚,那自己这样的状态算是什么?   地狱的联络来得很快。一枚新的纸鸢跨过山林,摇摇摆摆地飞到了少女的手心。   “结案,不要再继续查下去了,速归。”   落款是非常熟悉的一枚印章,那方印她曾经看过无数次,是抽象化后某种酸浆草的果实的形象,其名为,鬼灯。   这封简短的信笺显然斗牙王也看得真切,他轻轻笑了一声,问道:“所以说,大概地狱方面有了些什么线索?”   “我不知道。”   纯阳少女一脸严肃,以往前往现界的时候,她从不曾收到过这种“不要再继续探查”的警告。   “那么你的打算呢?就这么返回地狱?”   斗牙王问道。   “最后再确认一下吧……”   静江有些犹豫地说道:“能不能拜托你,带我去看看这些亡者气息消失的地方?”   “能够满足好奇心的探索,当然。”   斗牙王身躯猛然膨胀起来,化作巨大的白犬,一举一动就会扬起猛烈的罡风。   “你能跟得上我的速度吗?”   变化了之后的声音显得有些粗声粗气。   “没问题。”   少女长袖一振,平地扶摇而起,遥遥跟着白犬飞行的方向向远处而去。   风吹过面庞,人类和巨大的犬妖踏过天空中绵延堆积的层云。   “就是这里了。”   在气力消耗殆尽之前,白色的犬妖终于点了点头,重新化作人类的身形,降临在一片空地当中。   “周围没有什么痕迹啊。”   静江皱起了眉头。作为纯阳弟子,她对于侦破和机关术一脉并不熟识,这个时候只希望周围能有个精于此道的唐门弟子来帮忙。   “也没有妖气。”   大妖束着手站定,鼻尖轻轻耸动。   林间空地里有风吹过,松涛飒飒,宛若整个森林所唱出的婉转歌谣。   “但是能够让灵魂直接凭空消失……”   静江想了半天,也没能想起来到底是什么手段,才能连一丁点的气息都留不下来。   少女原地转了好几圈,最终掐了个剑诀,原地铺开数个气场。如果在场有人对于自己带有敌意的话,在气场范围内的自己一定会有所感知。   这种对于敌对意志的堪破,无关乎种族的区分,无论妖怪人类乃至于神明,统统都能够纳入范围当中。   生太极,吞日月,凌太虚。大大小小的气场光圈几乎遍布了整片林地的空间,静江持剑站立,仍旧没有什么异样的感受传来。   “大概对方早就已经离开了吧。”   她揣测道:“但即便如此,总应该留下些痕迹……”   “难道是空间置换一类的阴阳术?”   阴阳术的术法诡秘多变,除却最为基础的追踪目标和张开结界之外,如果有人修习出了能够置换出空间的法诀来,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不对。”   大妖眯了眯眼睛,突然走向一棵看上去毫不起眼的树旁。   “还是有痕迹的。”   犬妖的神色明显凌厉了起来,他对着树干的一处细微痕迹危险地眯了眯眼睛,带着毒的尖锐利爪轻轻抚上树干的一侧。   “你看。”   细细辨认一番之后,他转过身来,看向如临大敌的人类执行官。   “这里有刀剑划过的刀痕。”   林地静谧,静江和斗牙王看着树干上的一小截痕迹,很久都没有说出话来。前者在疑惑到底是什么才能让鬼灯直接下达“速归”的指令,而后者则是终于意识到了这件事的蹊跷一般,认真地思考到底是什么才能在明明已经对树干造成了伤害的情况下,还能够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这里的气息干净得就如同是这棵树的树干自己长出了一道刀痕一般。   良久。   第二只纸鸢降落在了静江的肩膀上,有些急促地一下一下啄着少女的脖颈。静江一把将在自己肩上煽动翅膀的纸鸢抓在手里,展开了之后,里面仍旧是非常简短的一句话。   “现在带着能收集到的亡者回来,我告诉你是怎么回事。”   上面的印章和之前所见如出一辙。   大概这真的是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严重的事件吧……   静江想了想,上司的要求还是要听的。   “能不能借你的冥道石一用?”   静江转过头去:“现在这个情况似乎不是你我的权限范围能够探查的了……我现在需要回一趟地狱,冥道石在你身上没错吧?就近去寻找别的通路不太方便,能帮忙帮到底吗?”   “那么你之后记得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西犬之国的银发犬妖看上去颇为遗憾:“都一路追过来了,没看到大结局实在是太可惜了。”   “我尽可能,下次见面的时候会告诉你的。”   静江简短地承诺道。   两“人”都没有谈到,距离下次见面还有多长时间。对于如此体量的大妖怪,和寿命似乎已经不再变动完全踏进隐世的人类而言,讨论时间本身就是一件没什么意义的事。   冥道石张开稳定的通路,静江毫不犹豫纵身跃入,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面前的就是一脸严肃严阵以待的那一位阎魔厅第一辅佐官。   “地狱没有权限再去探查这件事了。”   鬼灯直截了当地说道:“这是‘神隐’。” 第9章 所谓神隐   所谓神隐,并非是民间传说的那样,“有人类被神明带走,去到了人类不能前往的地方”。   对于这样的说法,鬼灯的评价是,“人类用自己的想象力尽可能地幻想出了一个相对趋近于真实的结果”。   “……这有什么区别吗?”   并没有听说过神隐这个概念的静江并没有什么直观的概念。   鬼灯坐在阎魔厅的方桌上,一边嫌弃地看了一眼阎魔大王的工作进度,一边郑重地解释道:“所谓神隐,就是神明对人类或者人类灵魂所做的……任何可能导致这个人类在其余人类眼中消失的事,都称得上是神隐。”   “也没错啊?从描述上来看,不就是文字游戏……等等。”   少女的脸色陡然一变,重复道:“你是说,任何?”   “没错,任何。”   鬼灯显然是猜到了面前的人类到底揣摩到了什么地方:“包括杀死在内,也算。”   曾经有句话,神明所做的一切行动都是对的。   虽说这句话听起来就非常没有道理,但其本身想要表达的含义是:神明的行为大体上是由这一柱神祇本身的神性所决定的,无论是性格还是行为方式,都因为其神性而确定了大半,因此神明所做的一切遵从自身神性的行动,都只不过是这一柱神其本身的神性。   至于一柱神到底具备什么样的神性,为什么会对人类造成各种各样的干涉……鬼灯露出高深莫测的神色来,悠然道:“那是因为,神明是在人类的愿望当中诞生的,这就是这片土地的规则。”   静江的呼吸突然一滞,感觉自己仿佛触摸到了世界的某种辛秘。   “因为人们相信贫乏是由贫乏神导致的,因此贫乏神就诞生了。同样的,人们相信有神明会庇佑战争带来加护,因此才会有建御雷神,人类希望被神明惠临福泽,庇护平安,因此才会有所谓的七福神这一概念……八百万的神明,几乎每一柱,都诞生于人类的祈愿。”   因此,从愿望当中诞生的神明,依靠着愿望所赋予的力量,想要回应那些向神明祈愿的生物,是理所当然的事。   “所以,你突然用两封传讯纸鸢叫我回来,就是因为……”   静江试探着说道。   “嗯,你作为人类很难追查到踪迹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这是神明所做的。”   鬼灯解释完之后,皱了皱眉头,语气显然颇为不悦:“还是一柱神性很……危险的神明。”   如果是妖怪将亡者的灵魂逮了去,那属于地狱内部治安问题,无论是派遣执行官还是通知一些现世的阴阳师协助处理都算是正当手段,但如果一旦得知了对方是神明的话,贸然出手,性质就变了。   “抱歉。”   地狱的鬼神难得露出了有些歉意的神色:“本来是想给你找个合理的办法去现世看看的……”   “无妨。”   人类看上去丝毫没有假期刚开始就被中断的不悦,敬称一如既往生疏:“鬼灯さん,排除掉可能被神隐的五个亡者之外,我带回了仍旧还灵魂完整的六人。”   少女抖了抖自己的包裹,几个还表情茫然的亡者就从行囊当中鱼贯而出。   为了防止阎魔厅再度上演有亡者想要逃窜的场面,静江起手就甩了个五方行尽,将几个亡者悉数定在原地。   “业务很熟练了嘛。”   阎魔大王称赞道。   “看到小静江这么可靠,出云大会的时候像其它的神明解释,心里多少就能够多些底气啦。”   “出云大会?”   静江疑惑道。   “是一年一度,八百万神明齐聚在出云举办的盛会喔?”   阎魔大王伸出一根手指来,对着静江科普道:“虽说地狱这边和别的神明冰不住在一起平日里联络也不算太多,就算有交集也总是公事公办的态度,但总归每年还是得去那么一趟。”   “就像年终述职。”   鬼灯解释道:“你们华夏每年也有偏远地区的郡县每年需要向上级述职的对吧?神明也是一样的道理——每个神明所司长的职责各不相同,还有很多一年都见不到一次面,因此也需要这么一个机会,大家汇聚在一起讲一讲这一年当中经历的事情。”   “原来如此。”   静江点了点头,原来神明也需要这样的沟通和交流……   “华夏大陆上的神明也一样吗?”   “也有他们的聚会方式,但是没有和这里一样限定在一年当中特定的日子里。”   鬼灯想了想,桃源乡那个人形酒坛子好像并没有提到过中国的仙人们有什么定期的述职大会之类。   好奇心得到了满足,静江转身欲走。   “等等小静江。”   阎魔大王突然在身后试图叫住她:“今年的出云大会你要不要一起去?以前带着鬼灯君总让人觉得非常的没面子啊,这家伙总是臭着一张脸,唠唠叨叨个不停,况且大家也都没见过小静江你穿些适合当地习俗的传统服饰哎呀痛痛痛痛,我并没有嫌弃你的意思鬼灯君——”   阎魔大王的身躯简直就像是个巨大的共鸣箱,最后的几句话夹杂悲鸣震得静江有些耳朵发痛。   “是工作的一部分吗?”   少女仰起脸来,看着阎魔厅里的二人。   “嗨呀,小静江你不要有心理压力,出云大会的时候神明都是允许带上那么一两名随从一起去的,架子端得大一些的人神器都要带上好几位呢,虽说地狱这边的习惯是没有神器这一说法的,但是……”   后面的声音突然消失,鬼灯直接举起了阎魔大王盖章用的印章,塞进了他的嘴里。   “呸呸呸……鬼灯君我说了很多遍了你这样真的十分失礼!”   鬼灯收回手,一副无事发生的表情,认真地说道:“这种事情不需要勉强自己,如果想去看看的话,就当作是去尝尝高天原的茶点,不想去的话,不是作为执行官的工作范畴。”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没必要为此感到为难。”   良久。   仿佛是下了什么巨大的决心一般,静江咬了咬牙,说道:   “八百万的神明,都会前往出云参加吗?”   “呃,只能说,大部分吧?”   阎魔大王有些不确定地说道:“虾夷本土的一些被天神所讨伐的神明,或者是那些以后很少的人类信奉一旦死亡甚至很难换代会直接消失的神明,也未必就一定会前往出云就是了……”   “那么,将亡者彻底抹消的那位神明大人。”   静江在神明大人这四个字上加重了发音:“那位大人也会去吗?”   鬼灯皱起眉头来:“那不是咱们的管辖范围了,静江。” 第10章 出云集会   “我明白的。”   静江的神色看不出变化。   很多时候,鬼灯都十分怀疑,他觉得静江这家伙说不定到现在都没分清楚日本敬语的称呼规则。   也因此,无论谁都通通用同一种方式来称呼——在不知情的时候鬼灯觉得这家伙直接称呼自己鬼灯さん还好,但是在发现了其实这家伙无论面对人类动物还是亡者,全都能面不改色地一口气称呼下去时……   如果要去高天原的话,看来需要进行特训。   好在她还晓得称呼阎魔大人一声大人。   “所以说。”   鬼灯一脸当老师真不耐烦:“遇到所有的神明都称呼一声神明大人好了,毕竟作为人类,全部都这么叫也没错。”   静江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原来阎魔大人的名字只有前两个字是本名的吗,我还以为阎魔大人这四个字才是全名……”   鬼灯:“……”   剩下的教学计划彻底被推翻了。   行吧,不能期待这家伙分得清楚“给劳资爬开”,“请让开一下”,“能否请您移动一下贵体从而让我通过”的区别,还是统一用相对礼貌的态度来说话好了,要不然弄巧成拙更麻烦。   最终,还是勉强传授了“一句同样含义的话,说得越长越尊敬”这种相对而言能够通行的规则。   于是,作为等级严明的语言体系的惯用者,地狱里的底层狱卒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感到极大不适。   ——所以静江大人果然是不分上下级也不分强弱男女,统一都用一种称呼的吗?   几个月的时间转瞬即至。   出云大会,是属于神明的祭典。   虽说大部分神明可以享受为期接近一个月的集会,但抛下整个十月死亡的亡者不管显然不是地狱的习惯,因此每一年的神无月集会,阎魔大王和同行者都算得上早去早回。   “所以……真的要穿这种衣服?”   看着面前堆叠作一摊的钗环衣物,静江觉得非常别扭。   “虽说勉强改良之后能够把剑佩戴在身上了,但是无论怎么说,都……”   一点也不好活动。   对此,鬼灯十分不解:“这和你们本地的服装没什么不同吧?考虑到和汉兼容的影响,明明已经采买了最为接近的衣服,哪里看应该都没什么差错的才是。”   理论上确实如此,而且这样的衣服她曾经还真的见过——在人世间一生中唯一一次面圣的时刻。   人界帝王的周遭,在场女眷穿得都是类似的款式。   “……如果是这种服装的话,活动起来应该非常不便吧?”   思考了良久,静江提出了这样的疑惑。纯阳弟子不说每天晨起练剑的早课,哪怕是作为这奈落之底需要每日奔走的执行官,如此繁琐的衣服也是不合适的。   “早知道你会这么说。”鬼灯抬了抬眉毛:“所以我去委托了那个早该跌死在脂粉堆里的家伙,带了另一件。”   鬼灯往桌子上扔出另一个包裹,静江打开之后,笑容逐渐消失。   包裹当中,属于七秀坊的,熟悉的粉色衣裙赫然在目。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七秀坊剑舞冠绝江湖,这她自然是知道的,衣服好看也确实好看,但这种时候拿出来,静江也只能:“……”   “这,这是别家门派的服装。”   静江僵硬着试图反驳:“我穿着不合适。”   鬼灯抬了抬眼皮:“可是你又不是第一次穿。”   静江:“……琉璃镜你看得那么认真干啥?”   她确实穿过,游历七秀的时候因为自己生长停滞看着脸儿小,被一群秀坊弟子围坐一圈强行扒拉上七秀的衣服来,还给塞了个大扇子被迫跳舞,这种场面实在是太过尴尬,让人根本不想回忆。   “不是挺好的嘛。”   阎魔大王最终一锤定音:“高天原的那些神明会喜欢的。”   临行。   “小静江第一次去高天原估计会有点紧张鬼灯你别自己只顾着自己喔,还有也别惹事儿别和神器们吵闹,再还有就是到了之后记得给我点儿面子……”   胧车之前,阎魔大王看上去相当的忧心忡忡。   “您是不是想躺着被我带到高天原去?”   鬼灯不耐烦道,一只手忍不住地想要摸向狼牙棒。   “不不不不,我这就走,你们路上小心!”   阎魔大王瞬间秒怂,掀下了胧车的窗帘转身就走。   胧车缓缓启动。   “阎魔大王的体型确实坐不进去胧车呢。”   静江评论道:“要走着去高天原吗?”   包厢里,鬼灯熟门熟路地给自己沏茶:“就算阎魔大人再怎么不器用,好歹也算得上是个神明,神明前往高天原是有着自己的方法的。”   神器一般会被神明携带在身边,而像鬼灯这种虽被尊称一声地狱鬼神却无神核,本质还是鬼的这一类辅佐官,则和静江一样需要乘坐胧车前往高天原。   胧车到站。高天原即为神明的居所,亭台楼阁,廊桥水榭,属于天神的神器沿途铮铮奏乐,三味线发出清越的小调。   层云堆叠之间,高天原的大殿近在眼前。   “鬼灯大人。”   大国主命的神器穿着巫女的服饰,向鬼灯和静江深施一礼。   “神器和客人请来这边休息,神明大人的会议在前殿的大广间举办。”   静江抱着剑,谨慎地看着面前礼数周全巫女模样的女性。来之前她就曾经收到科普,面前的女子并非人类亦非神明,而是被神明收服转化,滞留在现世的人类亡魂。   “没什么可紧张的。”   鬼灯看了一眼如临大敌的静江:“现在是神明之间交际往来的时段,咱们就和神器在这里叙旧就行了,想吃茶食的话那边有准备,应该比地狱的食物合你口味,”   “哎呀,是人类的小小姐。”   又有神器过来围着静江查探:“活人能够来到高天原,实在是罕见之事。”   虽说神明八百万是个虚指,只不过是为了表示人数众多,但以每个神明都能带一两名神器的规格,这里的神器也确实多到足矣让安静的场所热闹起来。   鼻梁上有一道明显伤痕的青年似乎在和别的什么人攀谈,据说那位是建御雷神的道标。而鬼灯也颇为熟稔地上前寻了一位年迈的老婆婆,轻声说着地狱物产的交易事宜。   “您……也是第一次来出云?”   静江的身后突然传来怯怯的男声,少女转身,对方是一位面庞清俊但显然有些羞赧的青年。   让人莫名就让人想起曾经在长歌门晒书会见到的那些门人们。   “您好?”   静江试探性地打招呼。   “我其实是七福神之一,吡沙门天的神器,您可以称呼我为兆麻。”   这一句话青年介绍得颇为自豪,而下一句就重新恢复了羞怯内敛的本性:“虽说是个派不上什么用场的神器,但是这一次还是获取了能够和吡沙门天大人一起前往出云的机会,实在是诚惶诚恐……”   他转过头看向正在与鬼灯攀谈的老妇人,神色恭谨:“那位,就是吡沙门天大人的道标。”   静江顺着目光看过去:“嚯,原来地狱和高天原之间也有业务往来的吗?”   “那是当然的了。”   名为兆麻的青年神器一副见怪不怪:“地狱里有很多特产药材常年供应给高天原的各类神明,除此之外,还有些附带诅咒的物品之类,都是效力强过现世的优秀货物。神明一般只司长其本身神性所赋予的神职,除却惠比寿大人那一类商业天赋优秀的神明,这类事情一般都是由神器来负责操持的。”   静江点了点头,和辅佐官制度一样啊。   两人在台阶上坐下。   “您可以称呼我为,静江。虽说和神器不同不会被洗去过去的记忆,但这仍旧是被阎魔大王承认的在地狱之中通行的名字。” 第11章 所谓神器   兆麻也是头一次来出云参会,经验并不比静江多到哪里去。两个人像是第一次进京的穷考生一样上下打量,一人一杯茶水旁边放了一大叠茶食。   静江一边往嘴里塞东西一边问道:“每个神明都会拥有神器吗?我是说,除却阎魔大王之外。”   “不一定,比如贫乏神很长一段时间就是没有神器的。”   兆麻娓娓道来:“似乎是因为担心获取了强大的力量之后,会给人类带来灾难,因此这些年来那位贫乏神大人一直都在克制地约束着自己,从未获取过神器。”   为了防止神器们等得烦,出云的东道主大国主命派遣了神器奏乐,尺八和三味线的声音高地呼应,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感觉怎样?这样的乐器。”   兆麻侧过脸来:“我听说,静江大人您并非本土的人类,似乎也不受这片土地规则的约束。”   “很好听,但……”   少女的神色迟疑了片刻:“和我家乡的音乐,有些不同。”   远离故土之后,整片中原大陆都成了家乡。无论是边塞的羌笛还是七秀坊涓涓流淌的琵琶和笙箫,演绎得都是截然不同的行曲风格。   这个问题,在许多年后了解到了二十四个大小调的区别之后得到解答,而对如今的静江而言,这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两个人并排而坐,兆麻双手交叠规矩地放在膝盖上坐得笔直,静江虽然同样板板正正但总忍不住想要去摸剑。   “哎呀,是人类。”   清澈的声音在两人背后传来。   静江和兆麻转过头去,就看到一名头戴天冠的白衣少女托着下巴,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们,其表现出的年龄看上去,也就比静江年幼一两岁的样子。   但能够待在高天原的人显然不能以普通的标准来衡量,静江如此,面前不知名的姑娘亦如此。   “亡者?!”   这是她下意识的第一反应——这样的装束和地狱里排队等待审判的亡者实在是太像,因此静江翻身站起来就想拿剑,随后她意识到高天原不可能贸然出现人类亡者的灵魂,又警惕地将剑按了回去。   转瞬之间内力流转,镇山河的剑诀就在指尖呼之欲出。   “静江小姐您别紧张。”   看着一瞬间进入逮捕亡者工作状态的静江,兆麻有些哭笑不得:“只不过服装和地狱里的亡者有些相像而已,她是神器。”   “诶?”   静江愕然。在场的神器不说穿着正式场合的礼服,也都好歹和活着的人类同一打扮,可是这姑娘的穿着看上去简直熟悉得就像从地狱亡者的排队队列当中直接扒拉出来的一样。   “你是哪位神明的的神器?”   兆麻弯下腰放轻声音循循善诱,样子看起来就像是在问“你是谁家小孩”。   “那你呢?”   头带天冠的少女歪过头,模样粉雕玉琢让人看了就想捂心口:“你又是谁家的神器?”   兆麻脾气好,遭到反问也不恼,好声好气地说,自家主神是七福神之一的吡沙门天。   “那你呢,人类小姐。”   神器露出笑容来,有些苍白的手腕搭在静江的手臂上,不知道是不是神器和活人体温有不同,皮肤接触的那一瞬间,静江恍惚感觉到自己的手臂有些发凉:“你又是来自哪里的呢?”   “啊,我……”   她迟疑一番,组织了估计面前神器也能够听得懂的语言:“我来自海对岸的另一片土地上,那是和这里有些不一样的国度。我家住在华山,不过已经很久没有回去过了。”   “华山。”   少女重复了一遍这个名词,又微笑起来:“听起来是个很好的名字,而且人类小姐你的这个姿势,也让我看上去有点熟悉。”   她的另一只手猛地抓住静江还没有来得及收回去的手腕,那只手正掐着镇山河的剑诀还没有来得及收回去:“我的名字叫做绯。侍奉的那位神明大人现在正巧不在,等到以后有机会的话,介绍给你们认识。”   话音刚落,头带天冠的白衣少女转身蹦蹦跳跳地离开,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到最后也没能得知这姑娘所侍奉的神明到底是谁。静江转过头去瞧兆麻:“你们神器性格差异还挺大。”   兆麻尴尬地摸了摸手背上的“兆”字,解释道:“一般来说神器的性格都是沿袭生前性格的,虽说在成为神器的一瞬间就会前缘斩尽连本名的约束都会一起消失,再被神明赋予新的名字,但大体上不会和生前的秉性相差太远……”   他也后知后觉地觉得,这个不知名神明的小神器,有些莫名的鬼气森森。   “静江。”   鬼灯突然走过来,拍了拍正在聊天的二人的肩膀:“那位大国主命大人想要见见你。”   “我?”   静江指了指自己,有些愕然:“有什么问题是吗?”   “毕竟是活人久居隐世,天大概是想要借大国主命的眼睛确认一番到底是都合适吧。”   鬼灯微不可查地“啧”了一声,神色颇有不耐:“走个过场而已,很快就会结束的,毕竟那个比丘尼一直活着呢他们也没见管,反倒是别的神脉庇佑之下的人类要唠唠叨叨的麻烦。”   “鬼,鬼灯大人,您……”   兆麻听到这一连串针对大国主乃至于天的抱怨,下意识想要提醒鬼灯神明面前谨言慎行,后又想到他本身为鬼族,并不受神明的庇护也不拘神明的管制,百无禁忌一些也算正常。   漫长的回廊两侧,静江跟在鬼灯的身后低着头穿行,两侧传来不知是什么存在的低语。   [是人类。]   [确实是人类没有错。]   [这个人类身上的法则,和这片土地并不一样。]   [对岸的神明会怎样看待这件事?]   [活着的人类长期居住在地狱里。]   [人类在比良坂常年居住不会被污染吗。]   [……]   静江一步不落跟在鬼灯的身后,置若罔闻。   “不用在意。”   鬼灯刻意抬高了声音:“说去吧。”   周围蚊虫一般的窃窃私语,突然就又低沉了下来。   大国主命是个看上去像个豁达大叔一般的男性神祇,此时端坐在正殿的中央,一副不怒自威的姿态。   “贵方就是从另一个国家而来的,暂且在地狱任职的人类是吗。”   大国主命自上而下向下俯瞰,无机质的目光毫无遮掩地落在静江的身上。   “是,她是……”   鬼灯张口打算回答,话音刚刚发出,却被身旁的这位同僚朗声截断。   “是的。”   静江抬起头,与那显然非人的视线坦然对视。原本大国主命的瞳孔漆黑,静江仔细辨认,却在那一抹黑色当中看出了夹杂着的别的什么。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之间,静江就能够反应过来,有什么“别的存在”,正在通过大国主命的眼睛打量着自己。   “交出你的名字。”   大国主命说道。   鬼灯猛然回头,看向静江。   神明向人类索取名字,是一个含义非常复杂的举动。以他作为鬼神的经验,一时之间判断不出对方具体的目的,更何况,如今透过大国主命这尊神祇的眼睛看向静江的那位,祂是……   “纯阳宫静虚弟子静江。”   他听到身边传来沉稳的声音,并未受神音影响,一声不颤地说着由阎魔大人所赋予的名讳。   “师承静虚子谢云流,师祖纯阳子吕洞宾,这厢稽首了。” 第12章 静江其人   虽说鬼灯曾经粗略看过静江入世时的经历,但也只是了解大略,知道这姑娘曾经因一纸武诀入江湖,那是剑意八变与天魔无相的合籍,从此之后,又追寻着各路线索踏遍山重水复。   但那也毕竟是属于人类的凡间武学,他至多了解至此,但从不知道,静江十二岁入世所下的华山之中种种辛秘。   就比如,为什么这个师祖的名字一出口,连那位大国主命都沉默了片刻。   “我明白了。”   静江听到大国主命的声音,以及声音背后的另一位存在所表达的含义:“现在,你可以离开了。”   回程的走廊两侧格外安静。   “静江。”   鬼灯走了半程,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那位师父和师祖,到底是什么人?”   “师祖我其实没见过,只是知道有这么个人……”   静江想了想,回答道:“师父也只是个挂名师父,带大我的其实是各位师兄师姐和李忘生师叔。我入纯阳的时候师父就已经来东瀛了,倒是不知道你们见没见过他。”   鬼灯摇了摇头:“就像阴阳师这类联通此世和彼世的人类无论在哪里离世都会交由我们这边的地狱管辖一样,你那位师父哪怕离世,估计也是直接由华夏的相关神明来接管的。”   静江显然心有不甘:“那,师父在这边收的徒弟呢?”   “徒弟?”   鬼灯皱眉,随后非常笃定地说道:“这几年我没再见过有能够使用和你一样招数的亡者。相近的都不曾有过。”   凝气为剑,化剑为阵,剑镇山河,道法护体。纯阳武学只要看过一次,太过鲜明的特色就让人很难忘记,他不可能记错。   “是个特点是一击毙命的组织……”   静江显然提起这个名字有些不悦,但还是认真说到:“叫做中条一刀流。”   “我记住了。”   鬼灯点点头:“之后会帮你查查资料。”   东瀛这片土地上,某某一刀流这种名字实在是多得烂大街,只要是有什么迅速攻击的技巧,就都敢于冠以一刀流的名号,因此具体到师承谢云流的那一脉,想要查清楚确实需要些时间。   不过他们这种存在,最不缺的也就是时间。   待到重新在前厅里坐定,兆麻担心地过来问话:“没出什么事吧?那位大国主命其实平日里是很爽朗好相处的神明,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要……”   “没什么,别担心。”   静江轻描淡写试图揭过这一页,结果连带着那位吡沙门天的道司也投注以审视和忧虑的目光。   “不老不死的活人生活在比良坂,会让神明产生担忧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老妇人模样的神器认真说道:“哪怕遵守着的是另一片土地上的规律,也实在是……”   “静江她很合适。”   鬼灯突然上前,阻隔住吡沙门天的那位道司和静江的视线:“工作上非常努力,也愿意去接受彼岸的知识。静江她的话,一定会成为优秀的执行官。”   “但愿如此。”   道司投注以意味深长的目光,深深鞠躬。   “哈哈哈,静江小姐您别介意,那位道司向来就是一位严格的神器。”   兆麻眨了眨眼睛,宽慰道。   “这个倒算不得什么大事。”静江摆了摆手,示意自己真的没介意:“之前说的,那位贫乏神大人一直都没有神器是为了约束力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还有之前那位看上去像极了亡者的神器……虽说已经不再是人类了,但是作为神器还戴着亡者特有的天冠,不太好吧?”   “神器能够更为便捷地诱导出神明的力量,是神明的武器和力量凭依之所。”   也就是说,在没有神器的情况下,神明的力量会得到极大限制。   兆麻谈及这里就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在被神明呼唤了名字之后,神器就会化身成能够被神明所驱使的武器,就比如我主吡沙门天大人的那一位道司,就会变成能够当作坐骑,可以飞行的老虎。还有刚刚那边建御雷神大人的道司黄云阁下,也能够化身为一振锐利的太刀……”   “那兆麻你呢?”静江不禁问道。   “我只能变作一枚耳钉而已。”   兆麻苦笑:“帮不上什么忙,还是形态会刺伤主人的神器。”   钟声响起,各位神器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整齐划一地看向远处天守阁的方向。那是属于神祇的神议开始的征兆,是今年出云大会正式召开的象征。   白鸟成行,在天守的飞檐斗拱上徘徊不定,时而停驻时而惊起。注连绳和鸟居划分开此世和彼世的境界线,神明目光所及之处,不净与污秽悉数被荡涤清净,层云连绵翻涌,像是无声却庄重的歌谣。   “我其实不太喜欢这种场合。”   鬼灯侧过身来,对着静江的耳边说悄悄话。在场唯一的活人显然有些不解,报以疑惑的眼神。   “毕竟我的本质还是鬼,虽说也喜欢整洁和规矩,但是面对这种把一切都清洗得太过干净的场面,还是会觉得有些心里不舒服的。”   地狱的第一辅佐官压低了声音慢慢解释:“毕竟鬼这种生物,从本质构造上来说,就是人类的怨气过重吸纳周遭力量而构成的产物,对于这种连同负面情绪都一并消除的力量,实在是敬谢不敏。”   “太近了鬼灯さん!”   静江低声喝止:“这种话通过了比良坂再说也没关系的吧。”   鬼灯一愣,重新退后一步站直了身子,如同其它的神器一般对着天守的方向行注目礼,在人类当中过高[注1]的身形加上鬼族特有的角,在神器的行列之中显得格外突兀。   独属于神明的会议开始了。   大部分的内容和地狱都没关系,况且庞大的身躯压缩在一方属于自己的位置也显得憋屈,虽说是年年都来参加的重要会议,但就和“越重要的会议铺垫的废话就越多”这个道理一般,没了鬼灯来管束的阎魔大王下意识就想开小差。   自己前来高天原述职,剩下的九位能不能好好审判地狱的亡者呢?秦广王那家伙到现在也没有辅佐官,亲力亲为固然很负责任啦,但是也要晓得摸鱼和甩锅才好,压力过大的话对身体不好……   ‘那么,开始下一个议题。’   思绪放飞不受拘束的阎魔大王,终于被来自于天的声音重新唤回了意识。 第13章 天地乖离   ‘……以上。’   神明的话语,人类不可妄议。但,神议会议的这一议题,还是如同水入油锅一般,让在座的诸神都开始窃窃私语。   ——这个主题是“分离”。   此世与彼世,人类和诸神,那些无法公开诉诸的神秘和人类自身蓬勃发展的生命力,神鬼志怪和这诺大的人间……天与地的乖离。   “这怎么可以……?!”   虽然隔着重重幕帘,阎魔大王还是听清楚了那是来自于建御雷神的声音:“无论是神放弃人类,还是人类背离神明,这种荒唐的事情,我有异议。”   又有人发出声音来:“像是七福神这样的神明所汇聚的信仰何其庞大,他们近乎可以永恒地换代更替下去,但是如果真如所说这样逐渐与人类的话,那些信仰薄弱的神明岂不是会逐渐消失?!”   “那么妖怪呢,在神明远去之后,妖怪应该怎样对待?”   “……”   阎魔大王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托腮,颇为苦恼:只要还有“死”这个概念存在的一刻,地狱就永远不会失去其机能,而奈落之底距离人界原本就遥远,除却静江之外,基本上没什么能够在地狱里待下去的活人。   也就是说,虽然这消息非常硬核重磅,但,仍旧跟他没啥关系。   回去以后吃点什么好呢……   神议会议之中,争执还在继续。关于神和人类的分离这件事,在全世界的任何一片土地上同样的事情都在不断发生。   上溯三千年前的美索不达米亚地区,苏美尔城邦的乌鲁克王吉尔伽美什亲手隔绝了拥有半神血的他自己与神明之间的联系;一千八百年前,所罗门交还了神明赐予的戒指;近三百年前,亚瑟王拔出了石中剑,征伐一生也没能阻止不列颠岛上神秘的逐渐消退;而如今,这片因人类信仰而诞生神明的特殊土地,难道也……   “如果这是一己之力无法改变的,世界的进程的话,那么我接受。”   在一番窃窃私语的讨论之后,仍旧是心直口快的建御雷神第一个发声。   “这样颠覆性的事,大概会需要千年以上的时间才能完成吧。”   有神明发出感慨来。   “下一个千年后会是什么样子,也让人开始有所期待了,嘻。”   也有几柱神格跳脱的神明开起玩笑。   “距离潮水退却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呢。”   也有人声音平静。   神明议事的规程以千年计,哪怕是突然投出了这样的重磅消息,距离实际上此世和彼世划出清晰的境界线来,还有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   前厅里,之前消失不见的小神器又鬼魅般出现在了静江和兆麻的身后。   “啊,是阿绯。”   虽说这姑娘有些鬼气森森,但皮肤瓷白唇色绯红,看上去确实是招人喜欢。兆麻弯下腰来和自称名字为绯的神器对视,掏出一块儿春饼来:“要吃吗?这边的电信相当不错喔。”   白色的少女摇了摇头,抿嘴一笑,轻轻向后跳了一步。   “今日份的神议会议时间可真是久啊,话说回来,你还没有告诉我们你家神明到底是哪一位……”   兆麻朝前迈了一步。   “我家神明大人,和吡沙门天大人不同呢。”   少女的白色振袖轻轻捂嘴,似乎又笑了笑:“是没什么名气但非常强大的神明喔?我相信之后,你们一定会有见面的机会的。”   “尤其是您,静江小姐。”   头戴天冠的少女足尖点地,似乎整具身体轻盈得没有重量。明明是孩提的模样,看上去却如同是经验老到的巫女或者阴阳师一般,表露出的气质玄而又玄。   “虽只见得一点点的手势法诀,但您的招式,真的非常容易引人注目呢。”   神器阿绯绕着静江转了个圈,有些让人头皮发麻地上下打量一番之后,评价道:“那是非常,非常让人羡慕的技法喔?”   “……”   静江并不擅长应对小孩子,也不是很懂神器这种存在是否会让一个人的心智也停留在孩提时代的状态,毕竟自己虽然看上去也没有多大,但闯荡江湖多年,早就不能再以肢体年龄来论数。   但,即便大家都是身心年龄完全不相符的“老妖怪”,这姑娘的架势还是让人有几分毛骨悚然。   静江后退了两步,撞在了鬼灯的身上。后者似乎是非常不满意自家执行官在这样的场合露了怯,抱着手臂低头审视地看着这名据说是神器反而穿得像是一名亡者的小姑娘,下意识露出足矣把这个年龄的小孩吓哭一般的表情来。   “如果不仔细辨认的话,容易让人产生想要刑讯的冲动呢,您这样的装束。”   鬼灯向下俯瞰,和名为绯的神器四目相对:“毕竟,我就是这种以折磨亡者为职业的鬼族。虽然不知道贵方想要表达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我个人也觉得,那家伙的招式有几分意思。能够在天空中飞行的人类毕竟少有,您说对吧?”   “所言正是。”   绯并没有露怯,冲着鬼灯点了点头,转身跑开。静江和兆麻看着这姑娘离去的背影,仍旧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如果说这席话有些夹枪带棒的话倒不尽然,对方的语句恭谨挑不出毛病来,但就是透出一股有些奇怪的感觉。   也不知道,到底是何方神圣的神器。   “提醒那位道司。”   鬼灯抬起眼皮来看了一眼同样皱着眉头的兆麻:“留心一下那个看着像是亡者的神器。我怕我忍不住把她直接丢进异异转处。”   似乎是考虑到大概在场的众人对于地狱的构造并不是很了解,鬼灯又声线毫无波动地补充了一句:“那是专门针对随便滥用技法、诅咒他人或以自己的阴阳术行骗的阴阳师和巫女们设立的惩罚场所。”   兆麻也感受到了鬼灯这句话警告和暗示的意味,忙不迭点了点头:“明白了,多谢鬼灯大人。”   照惯例,囿于地狱事务繁多,鬼灯和静江提前离开。顺着黄泉比良坂的河岸一路向前,就能够回到令大多数人类胆寒厌恶,确是如今职场所在的地狱当中。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河岸向前走,静江抱着剑,却看见鬼灯突然停下,站在岸边细细打量地上的什么东西,仔细辨认之后甚至还蹲下身子,看上去格外认真。   “怎么了?鬼灯さん。”   静江也走上前去,顺着鬼灯的目光看向地面。河岸的鹅卵石缝隙里,似乎生长着什么相当不起眼的植物。   “不清楚是什么名字呢。地狱这种地方,偶尔就会有连名字都叫不出的东西莫名生长出来。”   鬼灯蹲下身解释道,一边说一边伸手碰了碰这个大概大拇指大小的植物花冠。   大概……是花冠,或者果实什么的吧。静江同样看向这株植物,这显然已经超过了自己平日里对于药学知识的认知,想必哪怕是让万花谷的那位孙老先生亲临,也叫不出这东西的名字来。   “咕叽。”   看上去像是顶着个金鱼的植物因为触碰轻轻叫了一声。 第14章 万恶之源   “咕叽。”   鬼灯又戳了一下。   “小心,说不定带着什么毒素……”   静江有点担心,反手从包裹里掏出来一罐驱邪散来。   “没见过的植物还是不要随便乱碰比较好。”   “没关系。”   鬼灯说道:“大体上可能含有毒素的植物我还是清楚的……”   嘴上一边解释着,手底下一刻不停地继续戳戳戳。   “咕叽,咕叽,咕叽,咕嗷嗷嗷嗷嗷……”   大概是实在不堪压力,不知名的植物终于开始用微弱的声音惨叫起来。   鬼灯:“……”   他感到很满意。   “我决定。”   他保持着蹲下的姿势,转过头来对静江一脸郑重地说道:“现在这种植物,被命名为金鱼草了。”   静江:“……”   她看了一眼仍旧被压迫得尖声惨叫的金鱼草,一脸的生无可恋,行行行,你说啥是啥。   金鱼草显然已经被缛得有些神经衰弱,只要手指靠近就会连绵不断地发出惨叫声来,然而大概是因为本体太小叫声微弱,看上去更像是被欺负而挣扎一般。   “你都多大的人了还玩这个……”   静江无奈道,上前拍了拍鬼灯的肩膀:“给它留条命吧,再戳下去要半死不活了。”   鬼灯点了点头,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儿。手底下的金鱼草看上去越来越蔫,俨然失去了活力。阎魔厅的第一辅佐官思考了片刻,伸手探进了金鱼草周围的土壤。   “……咕叽?!”   “——诶?”   同时传来金鱼草和静江震惊的声音。鬼灯一边刨坑一边冷静地回应道:“这株植物看起来很有意思,我打算挖走带回阎魔厅培养。”   连根刨走之后,鬼灯还不满足,站起身来沿着河岸打算再找几株类似的金鱼草来:“只有单只的话繁育起来可能不是很方便……对了,你懂植物的培育吗?”   “……我只会炼丹和制药,至于具体要用到的药材是怎么来的就不是我的专业范畴了。”   静江也帮忙低头寻找起来:“你所说的这个方面应该万花谷会比较专长。他们那里有中原最大的药园和苗圃,里面生长各类灵药,以那位孙思邈孙老先生为首的万花谷门人也都个个擅长汉方医术一脉,在培育药草上应该也都非常在行……不对。”   少女重新站起身来,皱着眉头十分疑惑不解:“在医药和植物培育方面,应该会有比我或者是万花门人们更了解的神明吧?你为什么不直接去问他们啊。”   鬼灯脸色一黑:“我不想问那家伙。”   明明是神兽来着却轻浮到可怕的地步,整个人如同一个废酒坛子,装满了垃圾一般的思想和宿醉的酒精味儿。   没过多久,鬼灯和静江的手里就一人捧着两团连根的金鱼草。回到地狱之后鬼灯就拿起花铲亲自动手移栽起来,伴随着四只金鱼草此起彼伏的“咕叽”,“咕叽”声,很快,鬼灯的窗台上就摆满了一列四个小花盆。   转移到了花盆中之后,四只金鱼草在花盆里生机勃勃摇头晃脑。   “这个,鬼灯大人,这到底是什么植物?”   也有狱卒对此表示疑惑。   “咕叽。”   鬼灯伸手戳了戳,金鱼草应声惨叫:“暂且命名为金鱼草,在三途河附近发现的新品种,看着觉得很有意思就养起来了。”   狱卒咋舌道:“啊,不愧是鬼灯大人,这种名为金鱼草的植物看上去让人觉得……实在是有点微妙呢。”   虽说是个只有大拇指那么大的金鱼样生物长在低矮的枝叶上,在河岸那种环境里不认真观察的话很难发现,但无论是僵硬的眼神还是这种诡异的叫声,都让哪怕同为鬼卒的自己觉得有点渗牙。   对此,也有人偷偷问静江的意见:“静江大人,关于鬼灯大人他带回来的名为金鱼草的植物……您作为人类,不觉得哪里,有些诡异吗?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见识过大风大浪以及苗疆蛊毒虫蛇人体实验的静江无动于衷:“啊,那个啊,大概是鬼灯さん最近的种植兴趣吧。比起一直都是工作狂的状态,私下里能找到自己的一些小爱好来调剂生活的话也挺好的。”   狱卒叹服,果然不愧是能够在地狱里当差的人类,遂捂着胸口离去。   接下来的日子里,鬼灯对于那几盆金鱼草确实表现出了非一般的兴趣,其具体体现于,哪怕是日常闲谈或者是工作之余,鬼灯主动挑起的话题里,十有八九都和金鱼草相关。   比如,针山。   静江正对着针山上插成一串的亡者,皱眉沉默片刻。   她用剑尖从旁边挑起一个还没被狱卒挂上山的亡者,将其甩到空中之后熟练地补了一个九转归一,凌厉的剑气像是打棒球一般将亡者挥击到针山上,和针山原本的那一堆串在一起。   旁边的狱卒叹服地鼓掌。   和仍旧在运用与生俱来的原始力量的鬼族比起来,人类中不乏能够运用特殊术法之人,而哪怕在这一类原本就已经足够罕见的人类当中,静江都算得上是难能可贵的存在。来自另一片大陆的力量和完全不同的运用法则,在这片土地上仍旧是大部分存在都感到新奇而陌生的。   “那又有什么用。”   对于这些或惊叹或溢美的描述,静江显得不甚在意:“明明是被称赞奇妙的道法……却定不住仅仅使用肉体力量的鬼族呢。”   狱卒抹了一把并不存在的汗珠,不想说话:静江大人的三才五方七星拱瑞之流,在有过交手的对手当中,根据目前的结果来看能够彻底被无效化的只有一个人。而鬼灯大人可是公认地狱当中的顶尖强者,如果对于自己的要求是以人类之躯连这样的家伙都能够用术法约束住的话,那可真是太夸张了……   对于这些谈论,鬼灯并没有太过在意,如今的这位辅佐官除却忙碌的日常工作之外,其余的精力几乎全部投注在了名为金鱼草的植物之上。   如果说华夏本土居民的天赋不是种植就是基建的话,静江在种植上的天赋水平确实在平均水平以上——只不过面对金鱼草这种植物,她仍旧有些心里犯怵。   但这并不代表,鬼灯就会放过一个能够交流植物养殖经验的同僚。   “静江。”   穿着黑衣的青年主动挑起话头:“我觉得,金鱼草既然原本就是生活在三途川沿岸的话,那么对于水的需求量应该会比普通的地狱植物要大一些,需要频繁浇水才好。”   还剑入鞘的静江无精打采地抬起眼皮,用简单粗暴的盆栽技巧开始敷衍道:“不干不浇,浇则浇透。”   鬼灯认真地记下了这个口诀:“但是我不打算全部都用盆栽的方式种植,还打算移植在院子里……”   “阎魔厅的地狱温泉边上不是还有地方可以种?”   静江道:“如果你真的想种的话就种在那里好了。”   反正只会给男汤造成精神污染,并不能干涉到自己。   “但那毕竟是热水……”   鬼灯谨慎道。   “八热地狱所有的地狱泉都是热水,三途川偶尔也会有热水倒灌的现象发生,再不济你可以考虑先移植一株用来做试点,死了的话再去三途川找找还有没有别的原生植物。”   至于定期追肥,病虫防治之类更为复杂的问题,鬼灯特地从高天原借了相关的文献资料来认真研读,颇有一副和金鱼草死磕的架势来。   直到,第一株金鱼草的叫声,从轻微的咕叽声变得略微大声了一些。 第15章 桃源乡   作为执行官的工作和大部分狱卒千百年如一日的内容都有不同,很大程度上算得上是一份突发性极强的工种。因此,在静江根本无暇顾及的阎魔厅地狱温泉男汤沿岸,金鱼草在鬼灯的照料下茁壮地成长了起来。   在繁殖季节——或许并不算是繁殖季节,毕竟金鱼草的本质还是植物——总之是即将结籽的季节里,静江接到了来自于阎魔厅第一辅佐官鬼灯阁下的个人委托。   “这就是你拜托我去桃源乡的理由?”   静江抱着手臂挑了挑眉毛:“进修关于这种地狱生植物的培育技巧?”   鬼灯神色坦然,丝毫不觉得擅自调用下属去接私活儿有什么不妥:“反正距离最近一个你需要操心的委托还有一段时间,地狱里那些惹乱子的小事儿不用你的话他们顶多多费点劲而已,又不是做不了。”   顶多不过是些捣乱的吸血鬼,乱入妖怪引发的治安问题之类的小事,在效仿华夏对于天策府的部署一般引入了鸦天狗作为警卫部队之后,地狱当中亡者作乱的情况都少了很多。   “就算这样。”   静江不甘示弱:“接下来所谓的‘和汉亲善竞技大会’也是件挺重要的事情吧?虽说只有两方地狱来参与具体比赛,但毕竟也会有高天原的神明来旁观。”   “啊,正要说到这里。”   鬼灯一只手握拳敲击另一只手的手掌心:“接下来要向你引荐的那家伙,碰巧和你出身自一片地方,勉强算得上是个制药用汉方的好手。”   静江对于鬼灯口中的竞技大会颇为重视,来到东瀛地狱这么久,她还是第一次接触到故土的消息。地狱之中的亡者人死如灯灭已经很难再对现世造成什么干涉,而自己就算仍然活着,如今的身份更不可能再去重入江湖追寻曾经的线索,即便如此……   不可追,不可追。少女轻轻阖上眼睛,又重新提醒了自己一遍。   桃源乡是两片神明所处领域的交界之地,多桃树,作为仙桃品相相当不错,有延年益寿的功效,但并不像凡间话本所吹嘘得一般,吃了以后能够长生不老。   “这么说起来……能够不老不死的仙药会不会有仙桃的成分在里面?”   良久,背着剑的少女问道。   静江和鬼灯沿着前往桃源乡的小路走,如今还不是桃树结果的日子,沿途桃花开得繁盛,稍作停留,就会有花瓣飘落在肩头。   “那是成分不一样的东西。”   鬼灯解释道:“虽说对于健康有益,但要说能够不老不死的话,就是凡人的以讹传讹了。真要说起来的话,也只不过是种禁止流入凡间的,神明之间常吃的水果罢了。”   静江抬头看了看周遭的桃树,还是很难将“吃了之后就能延寿”的仙桃和当下的场景联系在一起。   鬼灯看到自家执行官正在上下打量桃树,以为是想吃,开口道:“现在还不到季节,等到仙桃成熟之后可以用地狱开的薪水直接购买。”   “诶?还能卖到地狱去?”   这就让静江非常惊讶了。   “产量那么大,难道就在桃源乡自己吃吗。”   鬼灯抬了抬眉毛,不屑道:“华夏的神明常谈论的那种桃子名为蟠桃,是真正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的不死药,现在桃源乡这里所种植的桃树以及仙桃……”   青年的话音顿了顿,做出总结来:“鬼怪又不需要延年益寿,只是比较好吃而已。”   甜度高而且多汁,实在是无论神明还是鬼卒都非常喜欢的、逢年过节送礼佳品。   “哦。”   跟在鬼灯身后的少女闷声点了点头,彻底丧失了对于仙桃的兴趣。   桃源乡这个场所在现世,也并非毫无名气。   晋朝的那位陶渊明先生就曾经描述过所谓“桃花源”的这一场所,虽说自己在现世闯荡江湖的那些年里也对有所耳闻,但这样的“耳闻”也仅限于一个普通侠士对于话本的了解,从不曾想过自己会有朝一日如同普通出公差一般踏上这片人类难寻的土地。   看到身边的部下又开始放空,鬼灯忍不住出言提醒:“汉人关于桃花源的故事虽说也和如今的这个桃源乡有那么几分渊源,但仍旧是不同的东西……说起来,那个故事的主角所闯入的地方本身,就已经踏过了此世和彼世的警戒线了。”   鬼灯一边解释一边感慨:“那边的境界线也没有划分得很清晰嘛,就像普通的渔人有机会能够误入非人的存在所居住的场所,就像你能够来到地狱这里。”   “……我也并不是主动想要掉到地狱里来的啊。”   静江抱怨道:“那老头子说喝了酒之后再醒来就能到迷仙引去了。”   “他说你就信?”   习惯了鬼族思维逻辑的鬼灯显然不屑一顾:“如果你连来路不明的酒都能喝的下去的话,大概也能喝下去金鱼草泡的茶了。”   静江:“……”   她想象了一番金鱼草泡茶的味道,总觉得鱼腥味儿已经顺着脑回路蔓延到了口腔里。   鬼灯看到静江已经摆出了一阵恶寒的表情,冷静地吐出最后一击:“今天前往桃源乡的那一辆胧车里所提供的茶中就掺杂了金鱼草的成分,不过你今天没喝。”   静江简直想要捂着心口庆幸。   长安城的角落里数年来一直都坐着一位不知名的老人,怀抱着不知名的药酒,据说喝下去之后就能够前往名为迷仙引的地方。大多数人的眼里这只不过是个老疯子的胡言乱语——毕竟凡人的眼中“神仙居住的场所”和“直接把自己喝死了”四舍五入一番基本上就是一个意思,而对于年龄已经停止增长多年的静江而言,则成为了当时能够想到的唯一一个再度询问那些人的机会。   去问个清楚,徐福东海寻仙药,那所留存的最后那么一星半点,为什么会被不知不觉下在了自己的饭食里。   于是,自觉活了不少年头总该有些奇遇的静江,毫不犹豫地端起了酒碗吨吨吨喝了三口。热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年轻的侠士和老者盘腿而坐,大眼瞪小眼,良久,静江打出一个满载酒气的嗝来。   “你可能和迷仙引没缘分。”   老头子颇有些仙风道骨地说道:“不过没关系,明天你还可以继续来喝我的酒,每天三碗。”   “你蒙我呢吧。”   当时的静江颇为不耐:“我好歹还是去过一次那地方的,如果连这样的我都没缘分,那天底下还能有谁对迷仙引更有缘。”   老头子摸着花白胡须笑而不语,才一次怎么行,你得多喝几次碰碰运气啊,反正我这酒又不要钱,不喝白不喝,你喝了不也没什么不良反应嘛。   于是三日后,静江又出现在了长安城的角落当中。   “再给我三碗酒。”   “再给我三碗酒。”   “再给我三碗……”   静江的酒量并不算太好,属于那种在草原上喝当地居民自酿的马奶酒会喝吐的类型,但不知为何,这位老人的酒虽入口猛烈,但却并没喝到让人感到天旋地转之类的负面反应。   直到最后一次骤然酒醉又大梦初醒,直接出现在了地狱当中。 第16章 白泽   桃树林的深处,是一方不大的木屋。如此小的房间却用上飞檐斗拱这般正式的建筑形式,让静江看到后在熟悉之余,也觉得有些异样。   “觉得熟悉?”   鬼灯略微偏了偏头,在小屋前停下:“不过说起来,毕竟这间店铺的主人,是你们本土的神明之一。”   “啊,是华夏的神明吗?”   静江难得紧张地飞快看了一眼鬼灯,拜谒神明这件事对于人类而言还是很受重视的,在高天原里丝毫不怯场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自己作为纯阳一脉的弟子根本不受这片土地本土神明的管辖。   “算是吧,具体是神明还是妖怪也说不太清楚,总归和普通妖怪还有那么些区别。”   鬼灯轻描淡写道,末了,又补充上一句:“那种渣滓你紧张什么。”   察觉到了身旁属下突然严阵以待起来的态度,鬼灯对此非常不屑。   小屋子的木窗上雕刻着层云纹样的雕花,静江还没来得及仔细查看所谓“神明的居所”,身后就传来陌生男性的声音:“怎么,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这家伙又来我这里做些什么?”   静江震惊地回头——那一句“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得还是汉文,她很怀疑鬼灯到底听不听得懂。自家上司的外语水平和自己的东瀛官话不相上下,都处在日常交流没问题但是一旦开始吟诗作对引经据典就有点跟不上思路的程度,乍一听这一句反应不过来应该也是正……正常……   鬼灯迅速转身,直面着声音的源头,好歹没有直接动手打人,咬牙道:“这家伙有点事情想要咨询。”   被强行推上前去的静江:“……”   她一时半会儿还有点反应不过来。   面前的是一位狭长眼睛丹凤眼的青年。   虽说大抵是人类相貌,但无论是眼角非人生物常见的赤红纹路还是浑身上下隐而不发的陌生内息都在标明对方绝非等闲,静江僵在原地脑袋飞快地转了转,也没想起来到底是不是应该先鞠个躬。   反倒是陌生青年比自己先一步动作,几步跨过来抓住自己的一只手:“哎呀呀,真是难得一见,没想到在这桃源乡里还能够见到那个吕洞宾门下的弟子……我看看,内息不错,基本心法也学得扎实,嗯嗯……”   自来熟一般不住点头。   最初还是一副一本正经查探心法的态度,用中原官话说着些“果然是混元内功”之类的判断,再之后开始说些奇奇怪怪的内容来:“小姑娘妆容果然是非常精致呢,今晚有没有空留在这里喝酒?我这里的陈年佳酿可是要多少就有多少哦,更何况,他乡遇故知难道不是非常难能可贵的一件事情嘛,我们一定会有很多话题可以交流喔?今晚不回去住在这里也……唔唔唔唔!”   最后的一句话青年没来得及说完,就因为外力彻底松开了之前一直握住的静江的手。   鬼灯抬手直接把自己的狼牙棒丢了出去,正中面前青年的面门——静江保守估计,伴随着清脆的咔嚓一声,这家伙整个颅骨的前半截都被打得有些凹陷。   “干什么啊你这魔鬼!”   青年气急败坏:“刚才那一下要是人类的话,直接死在你手上都不奇怪哦?”   “我本来就是鬼啊。”   鬼灯无所谓地回应道,随后语气陡然严厉:“你刚刚的行为早就已经跨越了那道属于同乡的警戒线踏入性|骚|扰的范围了吧!而且!”   鬼灯上前几步,毫不留情地把已经嵌进青年面门的狼牙棒又狠狠拔了起来,随时打算再敲一下:“她现在这个年龄是应该尽量避免饮酒的!”   静江看着神仙打架的场面,尽量想让鬼灯忽略掉自己就是因为醉酒而掉进东瀛地狱之中的这一事实——江湖之中素来饮酒不分年龄,无论是成人还是少侠只要愿意都可以找个自己喜欢的场所一醉方休。   “你这话就说得过分了吧……”   青年挣扎着爬了起来,已经变形的面颊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恢复了原貌,令静江不禁感叹果然不愧是神明:“那家伙灵魂所度过的年头,早就已经超过了如今外表看上去的年龄了吧?这么一想还真是有几分意思……你到底吃了什么东西?”   青年狭长的眼睛露出几分探寻的神色。   “我,我也不……”   静江正有些茫然地打算搭话,就被鬼灯又强行岔开了话题:“我时间很紧张,现在可以来说重点了吗?”   青年看了一眼鬼灯又看了一眼静江,了然笑道:“当然,那么先进店里借一步说话吧。”   “那么首先先自我介绍一下吧,我叫做白泽,嗯……是从人类这种物种诞生之前就已经存在于世界上的神兽喔?”   名为白泽的青年露出称得上能够迷惑大众的笑容来:“在汉方上尤为擅长,你们有个叫什么地方来着?对,青岩,那里的名为太素九针的技巧我也略知一二,如果想要探讨的话,无论是白天还是夜里,无论是功法还是别的内容……我都很欢迎喔?”   鬼灯抬了抬眼皮,将狼牙棒狠狠地在木制的地面上砸了个浅坑出来:“你这家伙的脑子里全部都是黄色废料吗?!”   “嘛嘛,别这么激动,鬼灯你这家伙果然几百年都是如出一辙的严肃啊。”   白泽倒退两步,冲着鬼灯摆了摆手,偏过头去看静江:“你觉得如何呢小纯阳?”   “我觉得还是别了。”   哪怕是面对这个过于轻佻的内容,静江仍旧还是保持着对于神明的尊重,一脸严肃地回答道:“哪怕同属于内功心法,五仙教的教主曲云阁下在同时修习了阴性内功的冰心诀和毒性内功的苗疆蛊术以后就因为内功不和而从成人蜕变为孩童,这样想来即便是同属混元内功,纯阳诀和养心决同练保不准会出现什么异常现象。”   “在这个基础上,如果不修习基础内功而直接学习太素九针或合是百花拂穴手的话,说不定也会产生什么……”   “停停停停停!”   白泽一副不忍卒睹的样子捂住脸来,抱怨一般看向鬼灯:“你这部下的较真程度简直就是女版的另一个你啊。”   鬼灯对此不置可否,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我最近在三途河岸附近新找到了一种植物,暂时将其命名为金鱼草,想找你咨询一些关于植物培育方面的知识,其余内容譬如汉方和丹方如果有兴趣教的话也大可以传授。静江你留在这里学,了解通透之后尽快返回地狱。”   说完,仿佛警告一般又压低了声音凑近白泽的耳畔:“如果你胆敢对重要的部下出手的话,就算是神兽,我也未必不会把你的脑袋拧下来。”   白泽耸了耸肩,敷衍道:“知道啦知道啦,总而言之,实习生学徒兼任帮工是吧?不是你这家伙亲自待在这里可真是万幸……不过说实话。”   他瞄了一眼静江平坦如刀切的身材:“果然在这个年龄就固定下自己的身体状态不是件好事呢。”   鬼灯:“……”   开始有些后悔让静江来这里进修了,高天原那么多知药理的神明和神器,偏生是这家伙……   用威胁的目光扫描了白泽上上下下好几遍之后,鬼灯最终仍是撑着伞离开了桃源乡,留下的只剩下了算是在出差中的静江以及一盆繁殖期结了不少种子的金鱼草。   “那么,你那个黑面神上司也已经走了。”   白泽拿起一个药盅,状若随意地问道:“我还真有点好奇……你到底是吃了什么东西,才一直活到了现在?” 第17章 学徒札记   到底是为什么就变成了现在这种境况,静江自己也说不上来个所以然。   从扬州一路追查自己那位便宜师父的踪迹到寇岛,挑翻了不少意图险恶的当地人之后,静江稀里糊涂地就来到了当地地势最高的建筑物星野神社。从秦朝徐福出海寻仙药一直活了九百多岁的秋丘一行人和静江有过那么不长不短的一段缘分,临别之前,静江被这些显然已经踏入长生不老范畴的孩童们邀请着吃了顿便饭。   “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其中一人歪过头来托着下巴:“虽说是有说要寻找你师父的下落,但实际上你又不是他带大的,你师叔和师兄师姐出的力气反而更大一些……明明是华山纯阳一手带大的弟子,却总也不回山门。”   “我想再四处看看。”   静江当时的答案并不太确定,但气势却裹挟着年少时候特有的意气风发:“想再听听这江湖中人的故事,再在这偌大的世间走上一走。”   末了,少女轻轻伸手弹了弹自己的配件,金属剑鞘发出铮铮响声:“反正有言说,‘只问真君何处有,不向江湖寻剑仙’不是吗?入世也是修行的一部分啦。”   再又说了些什么,静江已经不记得了。但那一顿饭之后,自己从此就告别了“成长的烦恼”,改为了身高经年不变的新难题。   “唔,如果说他们吃了真正的蟠桃的话也情有可原……”   白泽摸了摸下巴,觉得这些神明在千年前的管理手段实在是疏漏太多,不老不死的仙桃怎么能随随便便流传到人间去还让这么多凡人都吃下:“不过好在之后再没类似的事件发生了,要不然指不定要出多大乱子。运气不错,这些活了千年的人类最终都回归了隐世,没出什么意外也没对现世造成太大的干扰,最后一个你阴差阳错也来东瀛的地狱当差了。”   否则指不定会生出什么事端。   静江把金鱼草连着花盆放在窗台的向阳处,对这位据说诞生得比人类更早的神兽所唠叨的内容不做置喙。自从了解到了比现世和江湖还要广袤的一片世界之后,对于超出自己权责范围之外的事情,静江总是视作“神明自有安排”。   “那么。”   白泽把自己身子一歪,倒在躺椅上窝成一个舒适的角度:“既然是来有偿教学的,就把作为学徒工的工作发挥到极致好了,那边有个药臼,柜子里有些常用的药材,你学过些简单的制药医理的对吧?先从基础劳动开始,把第一排第二列方格里的药草研磨成粉。”   静江依言踮起脚来取了药匣,里面装着已经干枯的不知名植物。少女犹豫了一番,伸出手在药匣上方向着自己扇了两下,没闻到什么味道。   白泽看了就笑:“还不错,比前几个来我这儿实习的家伙脑子聪明,没有直接上鼻子闻。”   他在躺椅上原地伸了个懒腰:“我这里很多都是凡间没有的仙药,但也有不少是现世也有的材料,因为平时就我一个人在这儿所以都是混乱放置的,你别乱动东西。现在你手里的这一样是安神散的主要成分,吃多了会有催眠效果,直接闻倒是没什么……不过它隔壁的那个格子里装着的就是挥发有毒的植物了,要彻底风干之后才能贮藏。”   青年显然是不常在桃源乡遇到故知,在小房子只剩下两人的时候果断地拒绝了继续说东瀛话:“你们纯阳也有学炼丹没错吧?你入世早可能对这些涉猎不多,不过基础肯定还是知道的……怎么样?有没有兴趣跟全世界最为博学多才博闻强记的神兽学几个神仙才能知道的丹方?”   静江转过头来认真地想了想,手底下捣药的动作不停。   “如何?虽说你现在也已经根本不会老,不老不死失去了吸引力,但我这里还有不少能够更加高效地活血化瘀,提升精气的药方,无论是英灵还是妖怪都赞不绝口的那种,有没有兴趣学?”   身穿青白衣的神兽还歪在躺椅上伸出一只手坚持卖安利,服装配色莫名和静江有些接近。   “……为什么?”   静江捣药的手终于停了下来,药臼当中的是碎成一半还未成粉的干燥药草:“明明,我只是需要过来进修关于金鱼草的繁育……”   “啊,那个啊,你别在意。”   白泽不知道从哪儿翻出一本书来,仰躺在躺椅上盖住眼睛:“无论是妖怪还是神兽的生命长度都实在是太长了,又不像神明或者是鬼卒一样有自己的本职工作要去做……”   “只不过,有些无聊而已。”   于是,桃源乡里暂时多了个学徒。青白道袍,寡言少语,看上去粉雕玉琢的一个小姑娘却颇为缺少表情,虽说长相上差距挺大,但气质总让人莫名联想到某个同样一本正经面部神经坏死的辅佐官。   “喂喂,静江。”   白泽则是一边招揽客人一边指挥道:“黄芪帮我称上两钱,然后人参三钱,仙桃一个,决明子一份。”   静江按顺序默不作声地称量了前几份药材,从柜台底部的竹编背篓里摸了个桃子出来,动作停在了最后一个指令上:“白泽先生您说的一份是指多少?”   “一份就是一份。”   白泽啪地打开了扇子,头也不回:“一份分为很多种,有一妖怪份,一人类份和一鬼族份,不过总体来说,是跟据体重来判断的……”   静江没搭话,目光仍旧看向白泽:相处过一段时间之后,就能够判断出来这家伙有的时候根本就是在面对客人睁着眼睛说瞎话。   拖曳着长长蛇尾的顾客伸出舌头发出嘶嘶的响声来,狭长蛇眼眯成一道缝,看上去颇为妖冶:“那白泽大夫您看,我这样的体重,到底是需要多少分量的药材才够呢?”   静江上下打量,觉得从那么长一条尾巴上来看实在是估摸不准到底应该用多少药量——况且白泽这家伙连普通人类的泛用剂量都没有说明白,就算有心想要乘个体重的倍数也计算不出来。   “哎呀哎呀,这不就是贸然在询问女孩子的体重嘛。”   白泽略微弯腰,面颊和这位显然和蛇渊源颇深的顾客贴得更近:“这种自杀式问题我可不会上当唷?按照小客人您这样的身材,我想大概只需要这么多就够了。”   说罢,从静江直接端过来的决明子药箱里捻出一小撮。   看上去也并没有多少分量……静江看着白泽一只手已经直接揽上了那位女客人高开叉的光裸后背,准备翻出一个新包裹来把抓好的药材打包。   “再称上十倍的刚才那么多。”   突然,有声音直接灌入自己的脑海。静江手底下一滞,抬头去瞧和女蛇妖打得火热的白泽,后者头也不回,只不过伸出一根手指绕到身后,冲着自己轻微摆了摆。   “别让这姑娘发现,全部都捣成药粉,和之前的那些材料混合在一起。”   白泽大概是用了什么传音术,暗戳戳地让静江偷偷加料。   静江:“……”   好叭。   她依言称量了足够的药量,放进石碾当中来回滚压。   半响,白泽和客人相谈甚欢,送客之后还倚靠在门框上不住招手。   “先生,为什么……”   静江最终还是提问出声。   “你在白帝城画美人图的时候也要画得好看点儿的对吧?”   白泽摇了摇手指,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女孩子的体重可是不可公开的秘密,当然,对于小静江来说不知道这些知识也没关系啦。”   静江张了张嘴,没出声,还是没问出来“你是怎么知道我画过美人图”的——她觉得自己很大概率会得到“关乎漂亮小姐姐的一切消息我都很灵通”这样的答案。 第18章 和汉亲善   金鱼草从一株变成了一排,移栽在窗台前一列的小花盆里。地狱偶尔会发来通讯,不啻是些“近来一切正常”之类的内容,信笺照惯例折成纸鸢的形状,从地狱跨越重重山峦,飘忽不定地一路飞到桃源乡去。   信纸的右下角里,印着一方酸浆草果实形状的绯红色印章。   “信上写了什么?”   白泽难得正经的时候不多,大多是在翻阅写方术典籍。比人类都要更早诞生的神兽某种意义上知识储备量令大部分常人难以企及。   “和以往一样,‘地狱没什么特别需要提起来的大事’,以及‘如果在桃源乡厌烦了的话就赶紧回来’。”   静江又认真看了看这封语气显然很不善良的信件,一个字一个字地棒读给白泽听。   “啊哈,那家伙还真是老样子呢。”   作为药剂师担当的白泽笑了笑:“新一批的金鱼草还没有长成呢。”   “这样真的好吗?”   静江还是有些惴惴不安:自己在桃源乡进修的这段时间里,作为地狱执行官的基本俸禄仍旧一点不差地夹杂在信中一同邮寄过来,虽说比起在地狱的时候少了不少,但明明什么都没做只在进修还能有钱拿,就已经让静江觉得有些不自在起来。   “执行官什么的,也要找机会提升个人实力嘛。”   白泽倒是毫无压力地翻了翻静江的收入:“作为基础俸禄来讲还不错,怎样,不出去喝一杯嘛?”   “这个,我还是……”   静江想了想,垫脚取下了自己挂在墙壁上的配剑:“难得有空闲的时候,再稍微练习一下吧。”   作为工资的一吊和同开宝也被静江妥善地收纳在属于自己的柜子当中,剑气激荡开一地的桃花瓣,静江周围的几只同样在桃源乡修行的白兔嗅到属于危险的气息,蹦蹦跳跳地躲在气场的波及范围之外。   白泽靠在门框上抱着手臂,一根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自己的肩膀。大多数的女孩子他都能够根据头脑当中太过庞大的数据库而判断出最为合适的相处之道,但这个强塞过来的便宜实习生,从某种意义上讲的确是风雨难侵。   “说起来,那个叫做镇山河的技巧。”   白泽挑起话头:“还真是厉害,是纯阳诀这个心法的最后一招对吧?”   剑气当中的静江无声点了点头。   “你修炼到了书本中的最后一重?”   静江又点了点头。   “那么。”   白泽终于露出了属于上位者和年长者的表情:“你现在的纯阳诀,和那位被你称之为是师父的家伙相比,如何呢?”   八秒镇山河的时间转瞬即逝,静江用力摇了摇头:她没怎么和谢云流打过,但东瀛剑魔的名号想来和师叔李忘生的水准不相上下,想想那个大到能够笼罩整个纯阳宫山门的镇山河,在看看自己周围的四尺剑气阵……   这不是比不比得过的问题,根本就不是一个层面。   尴尬的气氛刚刚形成,白泽就点了点头:“我大体上明白了……你们人类当中,也是有不少好手的嘛。那么你再在我这里待上两周就准备回去吧,接下来的和汉亲善竞技大会即将开始,我这里也已经收到了出任裁判的邀请,你肯定也是要作为狱卒参加的对吧?”   静江点了点头,隐世的时间仿佛流淌得比现世要缓慢悠长一些,但即便如此,早些日子所听说的竞技大会如今也终于提上了日程。   “地狱里的那个黑面神肯定也得到了作为裁判的邀请。”   白泽摸了摸下巴,露出有些嫌弃的神色:“可真是不凑巧。”   “参赛成员分布是什么样子?赛制呢?规则呢?”   静江对于这个自己势必要参加的比赛颇为重视,男的多话地接连抛出好几个问题来。   “大概有一对一也有二对一。”   白泽猜想道:“应该过几天就会分发报名邀请和比赛介绍的通知书了吧。怎么,很有兴趣?”   “嗯!”   静江大力点头。   踏进这个更为隐秘的世界之前,静江曾经也是热衷于参加名剑大会的侠士之一。虽说剑术并无太大疏漏,但本着“大多数人都不愿意带孩子玩”这种态度,哪怕是二对二静江都很难找到靠谱的队友。相貌上和自己仿佛的大多数都是初入江湖没怎么经历考验的门派新人,除非格外天赋异禀否则在切磋经验上基本上会被成年侠士吊着打;而“久经沙场”的老兵自然也不愿意和豆蔻相貌的静江搭伙,更趋向于选择更为声名鹊起的同伴。   因此,虽说打过几场名剑大会,却总也不能尽兴。   不过如今就不再会遇到这种问题了——对手大多都是亡者或是妖怪,无论什么年龄段的都有,白泽这种亘古而来的化石级生物都仍旧保持着青年人的相貌,外表再也不会成为自己参赛的阻碍。   “可别小瞧了这种比赛。”   白泽出言提醒:“除却你所处的时代的亡者之外,嬴政那家伙的手下,乃至更早些时代的神明都有可能亲自下场,高天原你是去过的吧?也有些神器说不定同样精于战斗。保不准有好事的神明用自己的神器作赌去参加这种比赛喔?”   “神器?”   静江下意识地想到了那位头戴白色天冠的少女。   那孩子看上去,应该不像是会来参加这种比赛的类型……   “当然,愿意屈尊去和人类同台竞技的神明也少有就是了。”   白泽摊了摊手,颇为无奈道:“赢了说出去也不会光彩到哪里去,但是输给人类又很容易就掉了面子,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除非那种神格上就缺乏知性的家伙,否则很难会做出这种不得体的事。大部分的神明还是更愿意在观众席上,或者直接采用琉璃镜水晶球之类的手段来观看。”   静江点了点头,觉得白泽此时的样子真像是名剑大会公布比分的现场大街小巷出售小道消息的情报贩子。一对一自然就是自己参与,二对二的话按照赛制来看应该也会留有寻找队友的机会,能够与强者交手的机会难能可贵,曾经向那位青莲剑仙讨教的经历让静江更觉得这样的比赛机会一定要格外重视。   那时大抵是个晴朗天,具体的日期已经记不清楚了。   “问莲一式踏歌,二式行舟,三式剑戏鱼,四式映日。”   谪仙般的老者反手挽了个剑花,逸散的剑气就扫倒了一大片人。静江勉强拄剑站立维持气场,歪歪斜斜的众人当中,青莲剑仙的目光在少女身上停留片刻,微微颔首。   “五式雾散,六式缠。七式踏歌,八式月池。”   罡气横扫整个试剑台,静江偏过头来看到身边唐门打扮的青年原地落了个飞星遁影躲过明晃晃的剑意,却仍旧受了内伤般呕出一口血来。能帮一个也是帮,静江反手将剑立在地上,另一只手把勉强支撑着千机匣的青年也拉进了自己的气场范围当中。   “谢了。”   对方头也不回,抛出一把暴雨梨花针。“暴雨梨花”原本是个很美好的描述,但一根根暗器从自己的头顶横扫而过的场景,让静江能够想起的最为贴切的形容词就只剩下了蝗虫过境。   剑镇山河,道法护体。剑气辉映当中,太白剑仙向着仍旧支撑的纯阳少女投以深深一眼。   “问莲九……算了。”   对方突然还剑入琴。   三日后,桃源乡收到了关于和汉亲善竞技大会的正式举办通知。 第19章 竞技大会   和名剑大会的赛制接近,和汉亲善竞技大会同样采取对抗积分循环赛制的形式,在一场又一场的同等战力循环赛当中,有相当充足的机会来了解到不同对手的特点。而这种比赛,又被分为武道系、知识竞赛和妖怪术法三种门类。   “唔,原来妖怪也有专门属于自己的比赛啊。”   静江看着报名通知说道:“如果是白泽先生您的话,会参加哪一种比赛呢?”   “如今我已经是实至名归的裁判。”   白泽用得意的语气强调了这一点,说道:“不过真要说的话,应该会被归类到妖怪这一类吧?神器和神兽说到底都属于非人的存在,战斗方式上也和人类多有不同。”   “就像异异转处的野干[注1]们负责用幻术蒙骗阴阳师一样?”   静江好奇道。   “差不多吧,地狱里的狐狸确实大部分都修习些妖怪的术法,不过其实也有些妖怪是很直白地使用力量进行战斗的,毕竟妖怪的种类繁多,出现什么情况都不奇怪。”   西犬之国的那些犬妖就是很好的例子——简单直白地释放妖力进行战斗,根本不屑于使用什么技法,属于武斗派的典型之一。   静江想象了一番,仍旧还有异议:“那么阴阳师他们呢?很多的阴阳师所使用的招式也算是术法这个门类吧?就像是通信用的纸鸢以及封印妖怪时所使用的封印术,总觉得都不方便计入直接对抗的类别当中。”   “嘛,阴阳师的话,在这样的比赛当中有些技巧是会被禁止使用的,就像你们华夏大陆上的唐门唐家堡擅用毒药,但是能够一击毙命的猛毒也是不允许在这样的比赛当中使用一样。”   只要是面对女孩子,白泽的耐心一向都会多出很多来:“包括很多自爆性质的舍命一击,或者是玉石俱焚的诅咒术,在这样的比赛当中都是被禁止的。我作为裁判所需要做的工作,就是判定这种不应被施展出来的禁术的界限。”   对哦,虽然这家伙看上去相当之不着调,但实际上是知识面非常广袤,对人类和妖怪都有深厚了解的百妖之长来着。   “那,鬼灯さん呢?难不成他也是负责判断参赛者犯规的?”   静江想了想,印象当中鬼灯是纯粹的肉搏类型,别说术法,就连妖怪和鬼卒常见的化形和叶隐之类的技巧都完全不会。   “啊……他啊。”   白泽说道:“他一般负责把打得你死我活或者即将开始单方面虐杀的参赛者分开,在战力已经开始一面倒的情况下分出胜负。”   “不过如果没出现死者的话,普通的缺胳膊断腿打得激烈一些对他来说也并不需要特别阻止就是了。”   静江:“……”   作为一个活人,她决定仍旧保持遇事不决镇山河这一纯阳宫行事稳健的传统习惯。   关键时刻一定要记得及时认输,嗯……   两周的时间很快过去。   实习的时间结束,静江带着几盆明显大了一圈儿的新生金鱼草,重新回到了地狱当中。作为汉方研究的试验品,静江还留了些金鱼草幼苗在白泽那里,据说是对方要研究一番这种植物的要用成分。   竞技大会的场所选择建立在两地地狱的边境线上,举目四望皆是荒野,唯独有装潢精湛的偌大竞赛场馆伫立在荒野当中,显得格外突兀。   静江领到了一块隶属于东瀛地狱的号码牌。   “如果你想作为那边的选手参赛也可以。”   鬼灯突然出现在静江的身后,穿着黑底红色云纹的狩衣,看上去颇具精气神:“这边的地狱制式是依照着华夏那边建立的,因此十殿阎王的规格几乎趋同,你直接去那边参赛的话应该也不会遭到什么太大的为难,那位阎罗大人也是位好说话的老人,如果需要疏通的话……”   “无妨。”   静江看了看自己的号码牌:“活人参加这种比赛本身就需要费番功夫的对吧?同样的流程不用再走一遍了。”   鬼灯点点头,又嘱咐道:“鬼和妖怪都很难被杀死,作为人类又更是才离开现世不久的活人,如果觉得情况不对就立刻认输。”   静江对此不置可否。她和妖怪鬼卒的战斗经验都不丰富,彼世中的第一役就碰上了行业巨佬鬼灯本人,要不是看在自己是个活人直接敲死了问题会比较麻烦的话,估计头都会被打飞。   神仙打架和妖怪打架对于普通人类而言仍旧是堪称严峻形势的挑战。   具体的场次需要抽签决定,记录科的叶鸡头阁下难得从繁复的记录工作当中被解放了出来,而接手的第一项工作任务,就是在公告牌上撰抄经济场次,个人积分以及接下来的对战人选。   “不用有太大压力。”   看着静江一眼不眨地盯着巨大的告示牌,鬼灯说道:“战力上的差距并不影响你是一个合格的执行官。”   三种赛制分别对应着三个不同的场馆,生活在隐世的人们时间足够漫长,观众来来去去,竟然一直都能够将比赛场地坐得满满当当。知识竞赛这种比赛形式大多数都集中在和歌绯句诗歌对联的对账,不少文人雅士竞相作对,居然有那么几分长歌门赛诗会的感觉。   除此之外,还有围棋。作为智力对抗的巅峰形式,场地当中摆满了不少大大小小的棋盘,选手一组一组进行循环积分赛,直到角逐出最强的一人。看着据说历史上著名的那位诸葛孔明和圣德太子一人执黑一人执白杀得你来我往,因为好奇而前来围观的静江顿时感到有些晕眩。   传说当中的人物齐聚一堂到底是什么样的场面,竟然单靠两人之间所迸发出来的气氛,就让人觉得高山仰止了。每下一子就会有负责的妖精在用于展示的白板上复刻下这场战局的实况,引得周围一片懂棋的人连连低呼,只不过静江对此可以说是一窍不通,只能够通过周围人的态度尝试着感受战况的激烈程度。   “现在是什么情况了?”   静江低下声来,问站在自己旁边的一名狱卒。   “我也不懂啊。”   对方回报以同样茫然的目光:“我只不过是看到有名人这样的对决而感到很厉害而已……”   静江:……   武斗系的预选对抗还没有开始,参与术法类别的妖怪和阴阳师们同样还需要一定时间来进行筹备,静江看了看坐得满满当当的观众席,决定还是履行以下自己作为东瀛地狱执行官的工作职责。   而刚往观众席上定睛一看,一抹熟悉的月白色振绣就一闪而过。   “……亡者?”   不对。所有的亡者都应该会在地狱的管辖之下,就算如今有疏漏,新增的乌鸦天狗警务部队出动的速度也足够迅速,刚刚那位应该是……   啊,那个看上去跟亡者穿得一模一样的神器小姐。 第20章 白云苍狗   静江挤开了坐得密密实实的人群,努力朝着刚刚惊鸿一瞥所看到的方向移动过去,然而等到达了人群当中之后,一闪而过的女性神器早就已经不见了踪影。   “那个……是静江小姐?”   倒是有另一个熟悉的声音主动开口打了招呼。   “是?”   静江转过头来,就看到兆麻穿着松纹式样的衣服伸出手来冲着自己打招呼,手背上的“兆”字格外醒目。   没想到神器也会来观看这种比赛啊……感慨的表情刚刚露在脸上,兆麻就善解人意地连忙解释道,是吡沙门大人对于武斗系的比赛很感兴趣,因此才在别的场馆等待武斗比赛的开始,自己和道司前辈对于围棋和术法各有兴趣,吡沙门大人身边也还跟随者其他可堪使用的神器,就暂时给自己放了个假允许来观看其它场馆的比赛了。   “你刚刚,有没有看到那位上次见到的白衣服神器?”   静江开口询问道。   “没有呢。”   兆麻认真地回忆了一番,可惜全部精力似乎都集中在了棋局之中,周遭发生的一切都没怎么引起他的注意。   “怎么,她也来看比赛?那么她的那位神明大人会不会也来到了这片夹缝地区?”   “谁知道。”   静江摊了摊手:“这周围也有不少的狱卒来帮工,她那副装束,很有可能会被误以为是亡者而引发|骚乱的吧。”   毕竟,无论是妖怪还是鬼卒,似乎都比起人类要情绪化和不讲道理一些。   “结果,到最后也没弄清楚她到底是哪位神明的神器呢……”   兆麻摸着下巴思考出声,随后又眼前一亮:“哎呀,这一手下得漂亮!”   静江面无表情地看向告示牌,黑白棋子纠缠不休杀得难解难分,但以她的水准,实在是看不出来到底哪里是一步妙棋。   现在还是别打扰兆麻さん好了。   武斗系的会场,同样熙熙攘攘。观众席的前排坐着不少曾经在现世非常出名的人类,有人带着幕篱遮住面庞,也有人撑开折扇,挡住自己的半张脸。围观的妖怪当中也有不少带着形状各异的面具,让静江不禁腹诽把视野遮挡成这种程度还怎么能好好地看比赛。   观众当中,一个头戴亚麻兜帽披着风衣的人吸引了静江的目光——对方似乎是在和周围的人不住说些什么,一边说一边轻轻点头。似乎是感受到了视线,对方说话的动作突然一滞,最后转过头来,冲着静江点了点头。   那兜帽当中隐约可见的眼睛明亮又温和。   静江走上前去。   “静江小姐对吧?自从上一次前往高天原,很多神明就听说过阁下名号了。”   对方倒是非常主动地率先开口,一开腔,静江就略微惊讶了一番。在那能够遮蔽大半张脸的兜帽之下,传来的是清越而有力的,女性的声音。   “阁下是……?”   对方的态度显然并无敌意,因此静江有些疑惑地开口。   “我家兆麻,承蒙阁下和鬼灯阁下的照顾了。”   面前的陌生女性弯起嘴角,并没有直接言明自己的身份,但这样的话语一经说出口,静江就露出了有些惊愕的目光。   “您就是,那位吡沙……”   “嘘。”   一根手指竖在静江已经要惊呼出声的嘴唇之前,吡沙门天仍旧带着兜帽向前探了探身子,压低了声音说道:“能够让所有人都安心享受比赛的乐趣才是最重要的对吧?所以,不要随便说出这个名字喔。”   静江一愣,七福神之一的战神吡沙门天竟然是这样一位女神,着实让人意外。   观众席上的东瀛和华夏泾渭分明地坐成了一小一大的两个片区,而在这两个集团的交界处则是相对稀疏地坐了些互有私交的角色,静江自觉按照自己当下的身份也应该担当在这“交界处”的位置,就在前排挑了个没人的地方坐下。   几名狱卒蹲在场馆角落,其中一人半信半疑:“你真是受到征兆来帮忙的亡者?”   绯笑弯了眼睛:“是呀。”   “那你为什么躲着静江阁下。”   狱卒觉得很不服气:“这种非正常亡者流程,应该都是静江大人的管辖范围才对。”   “因为静江大人终究是人类呀。”   绯撩起耳根的头发,漆黑的眸子似乎蕴藏了闪烁的星星:“不会老去的人类也会面临死亡,强大的术法并不能阻碍比良坂的召唤。所以,‘那位大人’让我来这里多看一看。”   “噢噢,鬼灯阁下?那有劳了。”   狱卒先入为主地将含混不清的内容自我理解了下去,阿绯点了点头,并没有点明。   观众席上,静江的前排是一位从背影看身姿婷婷袅袅的女性,似乎是自己在现世的时候见过……繁复的钗环首饰反射出一闪一闪的亮光,静江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被晃得有些发疼。   要不然干脆换个地方吧……她想了想,压低嗓音,问向旁边的一位蒙面妖怪:“请问,前面的那位阁下是?”   妖怪虽说戴着严丝合缝的面具,但是巨大的一捧狐狸尾巴俨然昭示了正主的身份。据鬼灯的说法,妖狐一族对于好看的人类女性显然是要多关注一番的,其程度和某个知名不具的古早神兽不相上下。   “消息也太不灵通了吧,明明同为人类。”   妖狐发出不屑的声音来,静江甚至能感觉到对方可能在面具之下翻了个白眼儿:“那位来头可不小,人类帝王的另一半,身上所背负的结缘的数量多到你数不清喔?”   “……哦。”   她不好奇了。   朝代更迭那么多,皇帝在地狱当中完全算不上什么稀缺角色,静江就见过好几次城邦兼并之后的城主死于战乱,到了比良坂还要耍现世的威风结果被鬼灯一棒子抽飞到墙柱子上的场面,手法之快甚至让她还来不及拔剑甩出一个相对温和的七星拱瑞。   “死亡面前人人平等,这种家伙你就不要惯着他了!”   鬼灯严厉道:“对于亡者,一定要第一时间让他们认清现实才可以!”   “是是——”   普通的皇帝算不得什么稀奇,但能够在历史当中留下痕迹的则另当别论——而这都只是在讨论皇帝本人,至于他们的妃子或者是皇后,能够做到人尽皆知的,难不成是那位苏妲己……   “……你是,江……”   心电感应一般,面前的那位“皇帝的嫔妃”转过头来,被扇子半掩的面容其实根本看不出全貌,但是哪怕只不过露出了眼睛,对于静江来说也已经足矣。   “别说出来!”   下意识地,静江就率先阻止出声,东瀛和华夏两片土地所遵循的法则相似而不同,这其中最为显著的差异之一,就是这里对于名讳的重视程度简直远超静江的想象。明明闯荡江湖的那些年里大家都以谁的名气足够大为骄傲,到了东瀛之后自己所接受到的第一则教育内容,就是千万千万不要随便把自己的本名告知他人。   不能随便叫的名字算什么名字嘛……   “我叫静江。”   静江特意把しずえ这三个字重音强调。   这不是,马嵬驿的时候曾经见到过的……   这不杨贵妃嘛。   容貌端丽的女性明显一愣,随后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表情从愕然立刻转为看不出端倪的微笑来:   “啊,静江。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再次遇到你呢。”   “看来马嵬驿一别,静江小友你也另有奇遇。”   隔了这么久居然还能被叫“小友”,静江顿时有些无语。不过此时此刻她的注意力并没有集中在这个无伤大雅的称呼之上,既然杨贵妃能够出现在观众席上的话,那就是说,曾经很多很多在现世当中所结下的缘分和错过的遗憾,在地狱当中,或许都还来得及弥补与偿还。   “下一组一对一比赛的选手,清前往后台准备。”   突然,静江周围的通讯蝌蚪说出话来。   “那么,我先告辞。”   静江站起身来,冲着杨玉环一拱手。   “这里的说法是什么来着……武运昌隆,对吧?”   对方同样报以微笑。 第21章 对手其一   检录处里,静江把自己的号码牌交了出去以供排名。妖怪术法能够做到的范围远比静江想象得要远一些,据说一块其貌不扬的小木牌就可以记录自己每一次比赛的对手、胜负、时间以及一些用于评判和复盘的其它信息。   不过,这并不是当下最需要关注的问题……少女眯起眼睛,打量着周围的十几位可能会成为自己对手的家伙们。   这之中,大半都不是人类——是说,连人类的鬼魂都算不上,从跟脚上就属于妖怪的那种。   原来和汉亲善竞技大会的参选范围这么大的吗……少女兀自感叹地咋舌了一声,表情未变。显然是猫妖类别的妖怪捻了捻自己的胡须,金色竖瞳上下打量了一番自己;带着面具的青年背靠墙跟,轻轻调整了一番淬毒的匕首;剩下的“人”神色各异,但大多都没有往自己身上投以太多关注。   毕竟,人类嘛,妖怪心目当中的食物链底层,重视是不可能重视的,只有忽略或者是讽刺两句才能维持得了生活的样子。   静江乐得在赛前被过度针对,同样找了个角落站好,给自己补了个坐忘无我。战斗意识和经验丰富的纯阳只要醒着就不会遗忘自己周遭的坐忘无我,静江显然深喑此道,大师兄反复教导叮嘱过的内容在这种比赛当中更是重点。   她抬起眼皮来重新扫视了一圈儿在场的众人:行吧,四舍五入姑且可以当做是……一个明教,一个唐门,还有一个……哦那个妖刀挺大啊,藏剑?   静江努力回忆了一番自己曾经在扬州城门口插旗对擂的场面,觉得问题应该不大。   同一时间里,场外的兆麻终于看完了诸葛孔明和圣德太子的围棋旷世对决,分开人群重新坐在了吡沙门天这一神明的身边。   “威……吡沙门大人。”   被身旁的那位道司瞪了一眼之后,兆麻讷讷地改了称呼。吡沙门天笑了笑并未在意,开口道:   “兆麻,你觉得那位静江的招式,大概会如何?”   “这个,我实在是……”   兆麻习惯性地想要推辞说自己对于华夏的武学实在没什么了解,但偏过头来看了看吡沙门天认真的神色,最终还是生生将后半句的推辞咽了下去:“静江阁下既然能够担任地狱的执行官这一职务的话,应该有着丰富的战斗经验才是。”   “兆麻,你好好看看。”   吡沙门天的目光仍旧直视着空荡荡的擂台:“如果是同为人类的话,你应该能够看出不少和我感受不同的东西的。”   “是。”   虽说有些诚惶诚恐,但兆麻还是认真地收敛起自己的目光,同样直视前方。   能够有什么不同呢?才会被吡沙门天大人额外提点……不过,能够以活人的躯体常年生活在比良坂,对于人类而言已经算得上是罕见的壮举了才是。   心思各异之间,静江和对手走上台前,对面赫然就是那位猫科动物跟脚的妖怪。   “地狱现任执行官,静江。”   鬼灯作为裁判员,丝毫没有任何对于自己下属的偏向,甚至目光都没有朝着静江的那一边多看一眼:“对抗豹猫一族的代表,岚牙。”   “虽说是以和汉亲善为目的的竞技比赛,但是非常巧合的是,抽签让两名同一出身的选手同台竞技!不过即便如此,生前作为华夏的江湖侠士的静江选手,亦继承了另一片土地上的传统武学,这场比赛令所有人拭目以待!”   鬼灯似乎还想说点什么,静江猛地转身:“你在解说什么啊我还没死呢!”   同样作为评审员的白泽不禁掩面:“在参赛双方选手都不包含亡者、鬼魂或者不死生物的情况下,请大家在关键时刻注意留手,尽可能不要造成致命伤害,尤其是在对抗妖怪的情况下。大部分的妖怪在死亡之后不会以灵魂的形式留存,因此就更需要注意……”   “闭嘴好吗你这浑身酒臭的神兽!”   豹猫一族的妖怪同样一脸的不耐烦,脸上浮现出好几道赤色纹路:“你的意思是我有可能会被这个塞牙缝都嫌不够的人类杀死了?”   白泽抬了抬眼皮,顿时觉得同为妖怪的自己和妖怪打交道都有些费劲:“可能性不大,毕竟如果做出出格举动的话会被旁边这家伙打得脑浆迸裂……嘛,不过考虑到你们两个都还算活着的话,应该不会打得这么狠就是了。”   “……你!”   这句话显然没有起到任何的安慰效果,对方被一句噎得更加憋屈,只能把目光重新放回到静江身上,恨声到:“人类,虽说不知道为什么活人又不是阴阳师还能有资格待在这种地方,不过你最好对于第一场就能够碰上本大爷而感到后悔……”   “——因为,我绝对会在规则的允许之下把你打个半死!”   来自妖怪的威胁这些年来静江经历得次数简直数不胜数,乃至于第一次和地狱的警卫部队乌鸦天狗交接工作的时候,都会被质疑“细胳膊细腿的人类小姑娘能够顶什么事儿”,好在这个律法不足的地方拳头大仍旧能够掌握话语权——这让静江越发觉得自己的行为方式变得暴躁起来。   咳,这不好。   面前自称“本大爷”的家伙实则胸前波涛汹涌,静江上前一稽首,拔出剑来做出准备的姿态。鬼灯的一只手高高举起,拿起鼓槌狠狠敲击在用于发令的锣鼓上,发出巨大的一声响声。   余音未断,岚牙就消失在了原地。   打明教,要防止对方绕背。   属于妖怪的岚牙自然从不把人类——更何况还是活人放在眼里,作为菜谱上不是很好吃的那么一道菜,妖怪捕杀人类在她看来反而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妖怪高高跃起,几枚撒棱出手,擦过静江周遭的内劲屏障。撒棱擦过坐忘无我的气场偏转了方向,叮叮当当地掉在了地上,同一时间静江已经落下三个气场,整个比赛场所都被覆盖了大半。   “好好看着,兆麻。”   吡沙门天身边的道司突然出声,见多识广的老妇人沉声道:“这也算得上是[结界]的一种,是另一片土地上的规则之下所诞生的名为气场的招式。在不同结界的范围内,能够产生扩张自己的感知能力,增幅自己,约束对手等一系列不同的作用。”   “是。”   兆麻目不转睛。   而场上的局势瞬息万变。对付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水准的妖怪,想要第一时间拉开差距最主要的就是速攻,人类的身体素质根本不能够支持长时间的缠斗,因此静江一起手就瞄准了还在空中的岚牙,先拍了个两仪化形又补了一个三才化生。   “呜……”   猫妖闪过身子躲开第一击,就被定身术一般的技法砸了个正着。   果然是恶心的人类的路数……不是定身,封印,拘束术就是言灵,总之都是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   对付这些花花肠子,只要以力破巧就足够了? 第22章 故人来   而“以力破巧”也是要有条件的。   岚牙挣脱了第一个三才化生,跟着接踵而来的就是五方行尽,再起手七星拱瑞,八卦洞玄,控制技能一个接着一个,让岚牙第一次觉得怀疑猫生。   生太极能够让自己行为受滞,化三清加速着自己妖力的燃烧,和阴阳师战斗的话要尽力避免落进人类的结界当中,可是这无|耻的人类竟然把结界铺得到处都是!   好不容易在重重阻碍之下近了身,又被一道九转归一推出数尺开外,观众席发出一阵哄笑,被一个活人这么耍着玩实在是太丢妖怪份儿了。   “噗嗤……静江小姐她是阴阳师啊。”   兆麻有点笑出眼泪:这满场子一个涨红了脸拼命追一个挥着剑使劲用控制的场面,早就已经没有了一开始鬼灯大人警告的“不要搞出人命来”的危机感。   “原理有点不一样。”   道司皱着眉头纠正道:“神器和阴阳师使用的封印和束缚术是以约束住对方的名字为核心思想的,但这小姑娘她,是在用自己为核心约束别人,果然是两片土地所行使的基本法则不同吗……”   “但是用起来都差不多吧?”   兆麻觉得自己有点没听懂:“神器也能使用[缚布]这样的言灵,看上去效力差不多。”   “不同方法达成相同目的而已啦,比如说虽然静江她不会,但实际上也有能够做到和你们的[一线]效果接近的招式,名字叫楚河汉界。”   刀气墙嘛确实可以隔人,但具体和一线的差距有多大,就是见仁见智的事情了。   “啊,原来如此。”   兆麻一脸“受教了”的样子频频点头,隔了好一会儿,才突然意识到,刚刚的那句话,似乎不是道司大人说的。   青年骤然回头,就看到背后的座位上坐着一位头戴道冠的青年,蓝白道袍和静江在台上的穿着颇有几分相似。看到兆麻惊讶的样子,青年莞尔一笑,露出了然的神色,手指探出袖子冲着正在擂台上使出梯云纵踏云浮空的静江指了指,语气听起来骄傲又怀念:   “厉害吧?那是我师妹。”   “……师妹?”   兆麻愕然,面前的这个人类,毫无疑问,已经是亡者了。虽说仍旧还穿着和静江同一制式的道袍,但是身上传来的气息绝对做不得假。   “嗯,可惜不巧,没能教她太长时间。”   青年看明白了兆麻震惊的原因,仍旧好脾气地笑了笑,说出和吡沙门天相同的话来:“我叫洛风,看来我家师妹承蒙您照顾了。”   青年话说得云淡风轻,但是“没来得及教太多”和亡者的身份叠加在一起,导致无论他说什么出来都让兆麻在脑内翻译出了几分悲怆的意味。   显然周围的人也都是同样的想法,吡沙门天和她的神器也转过头来,状若无意地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位陌生青年。   “她没什么师父缘。”   名为洛风的青年看向擂台,神色怀念又温和:“被捡回山门的时候我们这一脉的师父就跑来东瀛了,算是些上一辈人的恩怨。师兄师姐外加掌门他们把这孩子拉扯大,年纪轻轻功法初成的时候就辞别山门下山云游,现在看来应该也小有收获。”   台下聊得火热,台上的静江在全神贯注之余,伸手擦了擦额角沁出的薄汗。   这妖怪的精神头可真大……静江不禁在心中腹诽道。哪怕已经将招式的循环密不透风环环相套地砸过去,作为对手的猫妖仍旧还是竭尽全力地采用着“暴力挣脱”的手段,久违有些定不住人的感受让静江其实也颇为头痛。   微微退了半步,少女横剑在身前,内力流转凝结成环绕周身的飞剑。   “剑出鸿蒙。”   “我受够了!”   与此同时,妖怪也开始了新的动作。就如同最初遇到斗牙王时的场面一样,猫妖的脸颊开始从人类的相貌逐渐蜕变为动物模样,整个身子像是吹了气球一般膨胀起来,两只尾巴上下拍打地面,焦躁不耐地吹出夹带着火星的空气来。   形式陡转。作为裁判的鬼灯和白泽同样都是神色一凛,后者冲着旁边的地狱辅佐官疯狂挤眉弄眼地暗示,最后干脆直接施了传音的术法:喂,你要不要做好准备,人类的话对付这样的大妖怪实在是太过了吧!   鬼灯挑了挑眉,无动于衷。   “所以我说!再怎么说也是你的部下吧?况且还是个活人!人类是很容易就死掉的生物啊!”   鬼灯盯着战局,一只手摸上了身边的狼牙棒,仍旧是没说话。   地狱里对上那只名为斗牙王的犬妖的时候,北冥剑气的束缚术法就被妖化的大妖挣脱过,七星拱瑞定不住大妖这种现象已经不止一次了,如果她是个聪明人的话,就应该考虑过接下来应该怎样应对。   对于阴阳师而言,结界困不住大妖也是常有的事,如果没有做好其它的应急手段的话,跑不准会直接暴毙。   这是第三次。和鬼灯本人对上而鬼灯适时收手是第一次;面对斗牙王的战斗时第二次,那时候自己来得巧正好遏止注了对手,而第三次……   事不过三。   这厢鬼灯皱着眉头思考,场上的气氛又是一变。静江一只手掐诀换了剑法,整个人的气势陡然凌厉了起来。天道剑势锋芒无量,少女猛地前踏数步,一改之前无论如何都要和对手保持距离的打法。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   凌厉地翻了几个跟头躲开两根巨大尾巴的拍击,静江直接引爆了场上所有的气场,趁着气场震断带来的冲击令岚牙一愣的机会,少女仿佛直接踏在有形的空气上一般挠身而上,梯云纵将自己拔高到和岚牙的视野范围齐平的高度。   属于猫科动物的竖瞳当中,倒映出凌空提剑的少女的身影。   “紫气东来,剑飞惊天,万剑归宗!”   体积变大的时刻,弱点也会被放大。鬼灯微微颔首,抬手抄起狼牙棒狠狠砸向身边的铜锣宣布比赛结束。   啧,声音有点不对劲……?   静江和白泽一起回头,发现鬼灯早就放下了用来发令的铜锣锤,改用自己的狼牙棒一击砸了上去,如今锣面已经深深凹陷了进去,表面严重变形。   白泽:“……”   总是不吭气儿,摆出一副四平八稳的样子来,其实还是在意的嘛。   这场比赛赢得并不算轻松,和当年名剑大会低段位碾压的场面截然不同,静江看了看捂住一只眼睛在第一局就被淘汰的“大妖”,顿觉果然不愧是隐世的比赛。   而后,她的目光就被观众席上一闪而过的白衣少女再次吸引。   ……那位正体不明的神明到底是什么打算,为什么总让自己的神器凑在死人堆里还穿成这种样子? 第23章 帚神   一对一的比赛继续进行,静江谢绝了负责维持秩序的鬼卒带自己去休息室的想法,匆匆又再一次赶往观众席。   循环赛会持续很久,静江想了想,觉得反正时间充裕,不急这一时——况且自己自认为遭到的针对和窥探或许也不过是主观臆测,隐世这边的风土人情和习惯都和现世大有不同,只有“碰过之后就得买”的这类强买强卖的黑心商和一定要缴纳的交易税金阴阳两界都如出一辙。   正巧是中午的休息时间……静江伸了个了懒腰,目送鬼灯和白泽两人转身回到了休息处。   这两个人说话总是一言不合就开始呛声,希望能够和平相处……   明明面目非常相似,但是性格却是天差地别——静江不禁发出了几乎地狱里每一个同时认识鬼灯和白泽的人都会产生的感慨。   随着大流,她打算去提供便当的地方吃顿简单的午饭。   “人类和人类亡者请走这边。”   一根自己蹦蹦跳跳的笤帚在静江的身边主动带起了路,大概是外形实在太过简单粗暴,静江弯下腰来诧异道:“你是……妖怪?”   看上去简直像是阴阳师们搓出来的小纸人一类的东西……话说阴阳师难道会自己扎笤帚来使役的吗?   “是,是名为帚神的付丧神是也。”   小笤帚弯了弯腰,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如果生活在能够接触到足够多灵力的地方,很多原本没有□□具就会因为沾染灵气或者放了足够年头而化作妖怪,人类一般把我们这种存在称呼为付丧神。”   帚神继续解释道:“因为阴阳师大部分都具备着超过普通人类的灵力,因此很多的付丧神都会被阴阳师所使役,但,但因为我们妖力低微,也只能做些最为基础的工作……”   和作为一根普通笤帚而言能做到的范围并没有差多少。   这直接导致,很多年后第一次见到全自动扫地机器人的静江第一反应是这下帚神估计要失业了。   而此时的静江则仍在认真地思考着帚神的自我介绍。   “那么你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工作?”   “我们受聘在和汉亲善竞技大会的举办期间在这里做些杂役的工作。”   帚神一边引路一边话音不停:“引路,撒扫,帮忙抄写选手的比赛成绩,还有些灯笼化身的付丧神会担任场馆照明的工作。”   帚神的步伐歪歪斜斜,似乎一边走路一边清扫地面已经成为了本能的一部分。静江看了看,突然道:“你们的工钱怎么算?”   帚神讷讷道:“像我们这样妖力低微的小妖怪,哪儿能拿多少工钱,主要是求一份在比良坂工作过的噱头来,今后去了现世里能够不受别的妖怪欺辱。”   “……”这样的说法让静江仿佛又看到了昔日长安城外的流民,静江皱了皱眉:“一定要待在现世吗?”   “难不成妖怪还敢肖想高天原不可?”   帚神瞪大了眼睛:“那可是神明们居住的地方,顶多是允许神器,也就是清洗过记忆的人类灵魂常驻,我们这等存在,怎么敢……”   “你们不是被称作是‘付丧神’嘛?难道和高天原的神明有什么区别?”   帚神迅速地看了一眼四周,察觉到没有人注意这里,才又小声又谨慎地说道:“那当然不同啦!很多人类只不过是把不会对人类产生伤害的存在统一敬称为是神明而已,其实很多本质都是妖怪!只,只有那种能够拥有神器的存在,才能称得上是真正的神明大人……”   “明白了明白了。”   静江实际上并不怎么在乎神明的定义,毕竟鬼灯他都还被尊称一声地狱鬼神:“苇原中国对你而言非常危险,而高天原你们又去不了,那为什么不考虑考虑比良坂呢?”   “要我们下地狱?!”   帚神吓得一哆嗦,从身上掉下不少稻草来:“那怎么行,谁都知道比良坂是有去无回的不归路,只要是活着的生物谁愿意提前下地狱啊!”   静江:“……”   她觉得自己的脸有点痛。   “不,呃,我不是这个意思……”   静江张了张嘴,脑内疯狂地思考着措辞,最终还是艰难道:“我的意思是,就像搬家一样,搬来比良坂这边……工作?地狱里也有不少需要清理的地方,我想需要照明的场所也肯定很多,你们的特点一定能够被很好地发挥出来。”   帚神还是拼命摇头:“不不不!比良坂可是别称‘来无回之都’的地方!哪怕是阴阳术再高深的阴阳师大人都不敢踏足真正的比良坂的,像是现在这样的边境之地就已经非常足够了!”   由笤帚转化而来最初就亲近人类的付丧神显然连带着接纳了人类这种生物对于地狱的恐惧心理,无论说什么都不听,乃至于静江都已经表示“地狱里有不少你们妖怪喜欢吃的特色小吃,人类饭食也都有准备”,对方还是连连摆手倒退:“我知道的!地狱里的鬼怪总是会用看上去很诱人的饭食来引诱那些误入地狱里的家伙!只要吃下去哪怕一口,就再也没办法从比良坂里逃出去了!”   静江:“……”   她觉得就几句话的功夫,自己的脸简直要被这个一惊一乍的付丧神打肿了。   刚刚和白泽结束了一场无趣的争论,鬼灯从休息室里走出来没几步,就听到远处熟悉的声音在说些什么。   啊……是静江。   他快步向着声音的方向走了几步,打算祝贺一下某个活人部下顺利打赢了第一场比赛,就听见了和她一起的付丧神语速极快情绪激动的对话。   地狱鬼神的脚步一下子就顿在了拐角处。   “不是,那个,也不至于说是完全没办法去现世……”   静江挠了挠头,说道:“你看,我现在也能够前往现世啊?在有了通关文牒和许可的情况下。”   “大人您吃下了地狱里的食物!天哪!”   帚神的声音顿时拔高八度,尖声尖气地惊叫道:“那可是比良坂!吃下了地狱的食物就代表着和地狱建立牢不可破的联系,您还是个活人,还有好些年头要渡过呢!!”   语气又惊惧又惋惜,看向静江的目光也带上了同情。   静江擦了一把额角根本不存在的汗珠,觉得大概面前的付丧神是搞错了些什么。   “我确实是个活人没错,但是其实也没有讨厌这里啦……我在地狱里工作来着,工资还不错。”   “?!”   帚神深吸一口气:“活人被拘束在地狱里,您难道不觉得痛苦吗?”   这人到底在说些什么奇怪东西?静江挠了挠头,觉得无论实力强弱,妖怪的脑袋总是有些一根筋:“嘛,你不愿意来地狱工作就算了,我也只是就这么一说你别介意……再接下来我知道怎么走了,就不用送了。”   帚神似乎仍想要彻底完成引路的任务,但又畏惧于静江在比良坂任职的身份,最终深深鞠了个躬离开。绕过楼梯拐角的时候,帚神赫然看到阴影处站着一位存在感强到根本无法忽视的鬼卒,对方脸色相当难看,眉头深深皱在一起。   帚神向后退了一步跌倒在地上,想要发出惊呼,又死死捂住了嘴。   那位大人是,比赛是负责裁决的……   鬼灯俯瞰着付丧神,良久调整了自己的表情,转身绕开帚神向着静江走去。   “静江。”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稳毫无波动:“接下来的比赛准备得怎么样了?” 第24章 师兄师妹   “鬼灯さん?”   静江一转身,熟悉的地狱辅佐官一只手撑着狼牙棒,仍旧穿着裁判时的云纹狩衣。   “嗯。”   鬼灯和静江并排往食堂慢慢走:“妖怪不太好对付?”   “嗯,当时可真紧张。”   静江点了点头:“不过要是我师父的话,估计一剑就能抽飞对方了。”   没什么师徒缘的便宜师父此时仍旧生死未卜下落不知,静江很快跳过了这个话题:“接下来的比赛还是一对一吗?”   “没错,二对二的比赛也已经开始报名了,如果你有想要同队的人选,可以直接拿着自己的号码牌去备案。”   鬼灯摇了摇食堂的铃铛,取了一份简易的便当来——最为通用的人类口味。静江有样学样,梅子饭团算不得什么好吃的佳肴,但在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边境之地里拿来果腹已经足够。   “但是我也没什么认识的队友人选。”   静江一边咀嚼饭团一边说道:“目前我认识的最能打的人就是你了,结果你和白泽都是裁判员。”   “我记得,八岐大蛇也参加了这一次的比赛。”   鬼灯建议道。   “但是体型差距太大了啊。”   静江皱眉:“没谁愿意和一座山或者一粒芝麻一起组队的吧。根本没办法配合啊,还有可能会误伤到队友。”   比起人类的姿态,大妖怪八岐大蛇更喜欢放飞自我地本体出场。而无论是范围性生效的气场,还是八岐大蛇随便动一动自己的某个头,都有可能对于自己的队友造成各种各样的影响。   “唔……鬼使黑和鬼使白呢?”   鬼灯重新提议:“体型上和人类几乎一样,而且实力也还不错。”   “我借哪一位去打擂台也不合适啊。”   静江翻了个白眼:“他俩成天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说不定早就报名二对二了。”   “还是先打一对一好了。”   静江最后总结道:“对手好多都是些妖怪和亡者的话,能走到哪一步还说不定呢。”   “也对。”   鬼灯点了点头,还是提起了那个不慎听到的话题:“我过来之前,你是在和谁说话?”   “一个付丧神。”   静江轻描淡写道:“原本想要问他要不要来地狱里工作,结果被拒绝了。”   鬼灯耳朵轻微动了动,最终还是解释道:“像是帚神这样的付丧神,一般都是在人类的家庭之中觉醒为妖怪的,因此对于比良坂这边的观感,也会如出一辙地沿袭上人类的恐惧。所以对于地狱很有看法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啊,原来如此。”   静江了然道:“毕竟只有人类才会用到笤帚之类的嘛。”   说完,丝毫无动于衷地继续往嘴里塞饭团。   “你怎么看?”   鬼灯偏过头,冷不丁问道。   “唔,和我老家吃饭的习惯不太一样啊,要是有咸菜就好了。”   静江又吃了几口加了梅子和海带的饭团,突然意识到好像鬼灯问的并不是对于食物的看法:“你说帚神啊?人家不愿意的话当然不能强求……虽说地狱确实有点缺人手就是。”   不,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鬼灯皱起眉头来。人类对于地狱的恐惧简直是镌刻在灵魂当中与生俱来的东西,来无回之都,黄泉比良坂,万千生灵归于死亡的终焉,八热八寒苦痛之地,你作为一个人类,是否会对这样的场所产生基于本能的厌恶和恐惧?   他张了张嘴,觉得实在是说不出口。   负面的评价又能怎样呢?“来无回之都”名副其实,只要吃下了来自地狱的任何食物,就代表着被隐世的规则所制约,这是任何生物都无法违背的铁律。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那个冒冒失失的付丧神并没有说错什么——它只不过,说出了令大部分人类所恐惧的真实而已。   午饭的饭团在沉默当中被咀嚼殆尽。静江对这样太过安静的氛围显然很习惯,掸了掸衣服站起身来:“下午场还要继续裁决对吧?我也要去等我的比赛了。”   “嗯。”   鬼灯点了点头,末了,又补上一句:“武运昌隆。”   静江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几场比赛都有惊无险,虽说对手妖怪人类都有,但大多是第一次见到纯阳武学,靠三才五方七星拱瑞八卦洞玄的一套打法就能够将大部分对手定得怀疑人生。   静江的号码牌上段位等级一路提升,就在她自己都开始觉得“是不是这几年来实力确实有了质的变化”开始膨胀起来的时候,下一局的对手走上擂台,让她不由得瞪大了双眼。对方对于静江的愕然并无太大反应,反而非常友善地挥了挥手。   对手戴着遮住半张脸的面具,看上去像是唐家堡友情提供的一次性产品,身穿纯阳最朴素的那一套道袍,对着静江挑了个剑花。   两人面对面鞠躬。   “这一局的对手,静江,洛风。”   白泽一只手高高扬起,随后迅速挥下,鬼灯也同时敲响了铜锣:“比赛开始!”   纯阳内战就显得更加眼花缭乱,更何况两个人师从同一人,连起手的动作都很相似。如出一辙地放下数个气场,如出一辙地捏起剑诀,又几乎是同时躲开了对手的攻击,静江连着两个后空翻谨慎地拉开距离,而洛风则将自己的面具微微掀起,不由露出笑容来。   “师兄。”   静江在一个错身之间轻轻开口。   “嗯,没想到还能在这种地方见面。”   洛风提剑下劈,借着身高优势向下使力,静江反手握剑向上斜斩,金属交鸣发出清越的声响。   “之前一直觉得人死如灯灭,没想到世界比我曾经想象得要大很多。”   静江在空气中连踩三下,错开一击剑冲阴阳:“能再次见到师兄,真是太幸运了。”   “嗯,我也这么想。”   ——哪怕是以亡者的身份。   同样的招式和技法,能够相较量的就是熟练程度和心性。   “师兄这些年过得如何?”   静江一个凤点头,带着罡气的剑锋就从头顶擦过,少女动作不停,连刺数下。   “跟你的情况差不多,在‘下边儿’当差。”   洛风眨了眨眼睛:“还是托了师祖的福。”   “现世那边的情况呢?”   静江反手补了个两仪化形,打在了洛风的坐忘无我上,被轻松化解。   “底下挺忙的就没怎么注意,但是战事一直未停,亡者的数目有增无减,寿终正寝的人远不如死在战乱里的人多。负责勾魂的鬼吏不足的话,我们这些二把刀还要去帮忙点罡破煞来帮忙定魂。”   洛风提剑蓄力,万世不竭的剑光大盛:“不过死都死了,看问题的角度就会变得有点不一样……”   “——你也是如此,没错吧?”   静江一愣,之后莞尔。   她点了点头。   在江湖之中见惯了生离死别,又在地狱里看清楚了属于亡者的世界,好人被送去投胎洗去记忆继续旅程,有缘者留在高天原或是别的什么地方,作奸犯科者按照律法接受生前或许没能来得及的惩罚,死亡面前人人平等,这惩罚来得无一幸免。   “能够亲眼见证所谓的善恶相报,天理昭昭,实在是太好了。”   静江缓缓吐出这句话来。 第25章 谢云流   这场比赛的终局最终是被经验更为丰富的静虚一脉大师兄洛风获得胜利,两人虽然打得有来有往但下手还算有分寸,青年剑锋一转,直接将静江手中的青剑击脱了手。   “师兄比以前还要强啊。”   静江笑了笑:“这些年从来没有落下修行吧。”   静江的一只手腕因为太大的冲击力而有些红肿脱臼,这在动辄流血的比赛上已经算得上是轻伤。洛风陪着静江去负责医药的棚屋里领了一份外敷药物,穿着万花服饰的长发青年眼皮都不抬手脚麻利地给静江吊上了绷带:“两个时辰就能好,这其间别活动这只手臂。”   “两个时辰?”   静江震惊道:“我都做好了伤筋动骨一百天的准备了。”   “那循环赛还怎么打。”   万花一指角落里坐着的猫妖:“那人眼睛被你正面刺了一招万剑归宗,整个右眼的视场现在全部都损坏了,外敷内服特效药之后大概两天之后就能继续上场比赛了。”   岚牙一抬头就看到半大的人类小姑娘,嘴角一咧:“诶嘿,没想到你们人类里还真有些挺能打的角色。”   妖怪之间以强者为尊,只要认可了对方的实力,就获取了平等对话的资格,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非常单纯的一种生物。   静江则哑然:“我还以为妖怪的话都会具备非常强劲的恢复能力所以就没有留手……抱歉。”   “说起来,阿镜。”   两人从万花谷提供技术支持的医馆当中离开,洛风率先开口:“你现在使用的是假名对吧?刚刚比赛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一直没有机会问你。我之前也有所耳闻……东瀛这边,大多都人都要小心防止自己的真名被好事者约束的没错吧?”   静江点了点头:“是这样。”   “那。”   洛风突然伸了伸腰,露出有些向往的神色来:“师父他会不会也有个假名啊。”   “诶……这么说的话,还真的有可能。”   静江想了想:“不过既然都有了东瀛剑魔这种称呼的话,说不定会是什么不得了的称号呢。”   两个人坐在椅子上编篡谢云流的外号,思路越来越开阔:“这边的风俗习惯的话,实力太过强劲的人类会被当做是鬼怪半妖之类的生物。”   “嗯嗯,剑魔听起来也很有付丧神的感觉。”   洛风赞同地点了点头。   “尤其是这里的大部分人类都是不能在天空中飞行的,轻功应该算是非常稀罕的招数。”   静江为这个推断继续添砖加瓦:“虽说轻功飞不了有些妖怪那么高……但对于地面上仰望的人类来说,已经非常有妖怪的感觉了。”   洛风:“而且师父那个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暴脾气,非常像是妖怪。”   静江:“师父的万剑归宗能波及好大一片地方,像是大妖发怒。”   洛风:“没有明显的外溢妖气也可以理解为是道行非常高深……不对,按照这边当地的说法的话,应该是术法精妙?”   静江:“这样一想,就觉得师父他的假名一定非常像是妖怪……说起来,去东瀛之前他的东瀛官话水平怎么样?”   洛风摊手:“跟咱俩当初完全是一个水平,会说你好谢谢对不起和再见……新建立的组织能够被叫做中条一刀流这种中二满满的名字的话,是被手下忽悠的吧。”   静江望天:“也是呢——”   远处的谢云流突然打了个喷嚏。   顺理成章地,静江和洛风组成了二对二的队伍。两个纯阳无论是剑气配合还是对于对方的了解程度都远高于随便找个队友,在洛风也打了几场足够二对二的起步分数线之后,两人就拿着号码牌前往了报名处。   “诶?小静江遇到了自己的师兄?”   穿着蛇纹合服的阿香作为登记场次的志愿者接过了两人的号码牌,上下打量了一番洛风:“你们纯阳宫弟子都这么好看嘛?”   “诶嘿……谢谢夸奖阿香姐。”   静江毫无愧色地接受了对方的夸奖,倒是洛风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耳廓泛红。   “鬼卒的喜好都是很直接的,师兄。”   少女大力拍了拍自家师兄的后背:“要习惯。”   “你上司也这样?”   洛风双手抱臂,自家师妹的工作环境有这么奇怪的吗。   “并非如此……”   静江托着下巴想了想,斟酌道:“上司是性格非常罕见的鬼卒,虽说已经是鬼卒很多年头了,但是或许还保留着那么一星半点作为人类的性格吧。”   或者说,当地人类的性格大多都有些隐而不发非常别扭的趋势?   ……   二对二的循环赛。   大概真的冥冥当中有所谓言灵一般的东西,静江在看到对手的那一瞬间简直想要扔掉手中的剑原地逃下场。洛风的表现也不遑多让,看到对面的两个人之后,连坐忘无我这种保护性气场都想不起来给自己补一下。   “师,师父……”   洛风顿时想反省自己之前编篡谢云流的那些浑话到底有没有被听到。   “……还有掌门。”   静江同样震惊,面前提着剑的老者俨然已经踏入了此世和彼世之间的夹缝,凭借静江的目力,甚至一时半会儿判断不出来对方到底是生是死。   两个人顿时就想在场上行大礼,被李忘生挥手阻止。   “还真是巧了,兴趣使然地想要来看看,没想到居然还能碰到自己门下弟子。”   须发尽白的老者提着剑,饶有兴趣地看着静江。面前的少女显然是活人,血液在皮肤之下滚滚奔流,无时无刻都流淌着生命的气息。   距离她下山历练已经过去了不少年头,就像时间被人为地固定住了一般。   另一个人身上就多了几分鬼气,但作为谢云流门下的首徒,他见得更多。   好好地一场比赛,在开始之前就变成了同乡同门之间的叙旧大会。吡沙门天仍是坐在观众席自己的位置上,此时难得坐直了身子,看上去颇为关注。   “那是静江小姐的师父和掌门?”   兆麻开口问道。   “根据之前洛风的说法,倒不如说是代理师父和挂名师父。”   吡沙门天难得开起玩笑,随后重新收敛了表情:“那大概就是除却吕洞宾这种踏入神明领域的人类之外,纯阳道术最为精湛的两个人类了。兆麻,好好看看,这场比赛对于神器和人类来说,哪怕只不过是看看都会有极大的提升的。”   兆麻严肃道:“是!”   鸣锣开局。   洛风登即举手:“我弃权!”   吡沙门天:“……”   兆麻:“……”   观众:“……”   鼓起了十二万分的期待看到这场门派内战旷世战斗,结果一切还没开始就结束了。评委白泽有点尴尬地朝着场中央大喊:“静江,你也要弃权吗?”   静江大力点头:“那肯定啊!”   笑话,没事上赶着挨一顿暴打图什么啊。当年接受教育的时候就已经被揍得够多了,如今山河斗转在陌生的土地上碰面,见面还要再被揍一顿,我不要面子的嘛? 第26章 师门传承   场面上的尴尬没有持续太久。   谢云流和李忘生显然也存了活动活动筋骨的架势,都说江湖何处不相逢,没想到别说江湖了,就连阴曹地府这种以前想不到的地方,都能碰到自己昔日的弟子。   更何况,还有一个板起脸来的黑面神从中作梗。鬼灯伸出一只手来指着赛场,发出恶鬼的声音来:“在没人受伤甚至还没开始打的情况下,不允许弃权!”   “之前没有这条规定的吧!”   静江抗议道:“而且战力方面根本就是一面倒的啊!”   鬼灯无动于衷:“这场竞技比赛的本质是亲善友好的交流行为,武斗系的比赛在核心意义上和隔壁进行的围棋大赛和赛诗会是一样的道理,怎么能有不打就直接下场的道理。”   静江指着对面抱臂提剑的二人争论道:“可是在场的各位都是一个地方出身的啊!甚至我们四个都是一座山门的同门不是吗?!这哪里还需要在赛场上表示亲善和交流啊喂!”   鬼灯突然咧嘴一笑,露出属于鬼卒特有的尖牙来,表情让人莫名有些脊背发凉:“阁下在说什么呢,东方地狱的狱吏和这边的执行官,纯阳宫的掌门人以及中条一刀流的创始人,隐世和现世,难道还有比这更能够体现亲善交融的竞赛配置了吗?”   静江:“……”   确认过眼神,她根本说不过这个人!   弃权是不可能弃权的,只有尽全力一搏才能勉强维持得了比赛的样子。谢云流兴致勃勃地提起自己的剑来。残雪剑剑光流转,名剑大会夺魁才能有资格提起的神兵利器一经出鞘,就引得观众席上小小地惊呼了一声。   陨铁玄晶打造暂且不提,那可是中原武林最为顶尖的一批武器,或许比不上真正由神明所锻造的神造兵器,但倘若对比于优秀的妖刀行列绝对不会输给铁碎牙。   简而言之,根本赢不了……这和曾经与那位青莲剑仙讨教不同,李太白的性格大抵会在讨教当中留手,说要用青莲九式就绝不会在对决当中放一个江逐月天,来者无论是谁都算是小辈总归不能吓着孩子,但谢云流作为师父,绝不会这样。   他只会带着魔性的笑容对着自己的亲传弟子一通暴打,会什么用什么,在不留下后遗症的情况下别死就行。   洛风作为静虚一脉的大师兄,又是更抗揍一些的男性,显然被打得更多一些。   于是,在鸣锣开场的一瞬间,巨大的气场直接覆盖了整片擂台,谢云流提起剑来瞄准两名弟子就是一击全力全开的万剑归宗,浓烟消散之后,半数的擂台连带着地皮都彻底翻了起来,一小片观众席也遭到波及化作尘埃。   吡沙门天在观众席上猛地站起身来,登即呼唤神器张开了结界:“啧,不得不说是半只脚踏入神明行列的人类……单纯论破坏力的话。”   场上,莹莹闪烁的剑气光芒之中,静江和洛风瑟瑟发抖地站在一起。   “果,果然起手镇山河什么的……”   静江磕磕巴巴地说道。   “——还是很有必要的。”   洛风觉得自己简直需要捂心口,明明自己已经死过一次了,还是隔着镇山河的剑气屏障感受到了死亡迫近的感觉。   “你看,我赌赢了吧。”   另一边,谢云流还剑入鞘摊了摊手,转身对着李忘生说道:“这两个家伙起手就会用镇山河的,所以尽全力出一招也没关系。”   “差点活人就变死人了啊!”   静江心有余悸道。   李忘生:“……适可而止。你们两边都。”   谢云流:“哦。”   静江:“哦。”   结果,还是在条件许可的范围之内被暴打了一顿。   难得碰上自己的挂名师父,哪怕是刚刚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揍,静江和洛风也都有不少话想说。收回号码牌登记了成绩之后,四人就就近找了一家茶馆,打算把几十年来没说完的话统统倾倒个干净。   谢云流上下打量着静江:“你这是吃了仙药?”   静江羞赧道:“一不留神……我也没搞明白在寇岛吃了什么,反应过来之后就变成这样了。”   洛风调侃道:“‘一不留神’还包括在这边的地狱就职这一点?”   静江争辩:“对啊!总之就是一不留神!吃掉了不老不死正体不明的药物,喝下了据说能够前往迷仙引的酒,又吃下了地狱里的饭团……”   争辩的声音越来越小:“然后不知不觉,就是现在这样了。”   洛风捂脸:“你这是祸从口入啊。”   谢云流也听乐了:“扬州城那么多当地小吃不够你吃啊。”   静江愁眉苦脸道:“谁会知道当地的习俗是吃下去地狱的吃食就等同于签了卖身契……”   李忘生把话题又拉了回来:“那在这边过得怎么样?如果实在是想要切断和地狱的联系的话,虽说麻烦,但也不至于彻底没办法……”   静江正要说些什么,转头看到谢云流端起了茶杯欲饮,而茶杯当中隐隐约约漂浮着一抹熟悉的红色……   “——师父等等!别喝!”   啪地一声,瓷杯被打落在地上,茶水混杂着碎瓷片在地面上画出浑浊的图案来,白瓷和茶叶之间,仿佛有什么绯红色的部分一晃而过。   静江蹲下身,认真地从脆片当中挑出了一小块金鱼尾巴来,啧了一声。   “……现在都已经发展到往茶里放金鱼草了吗……”   静江哑然,觉得大概过不了多久,就能够看到食堂推出金鱼草味儿的天妇罗来。   “这是地狱特有的植物,师父如果您还属于‘现世’那一边的话,就不能随便喝这种茶。”   静江转头看向端茶的妖怪,察觉到四个人的目光让店小二作为一只野干想要夹紧狐狸尾巴:“我我我我不知道这位大人是现世的人类啊!还以为和静江大人以及这位先生一样是地狱里的同行……”   “啧。”   谢云流咋舌一声,大致了解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怪你,麻烦收拾一下地面。”   末了,又顿了顿:“上些现世里人类能喝的茶水。”   野干又叫来帚神,几个妖怪忙忙碌碌地将地面清扫干净,静江等人重新坐在茶桌前,少女一托腮:“那么,照这个情况来看,师父你这些年,也有奇遇?”   谢云流身上属于活人的气息已经被收敛得微不可察,在场的众人当中,反倒是自己在妖怪的感知里最为生机勃勃。   结果静江直截了当地挨了一剑柄:“好歹你还是修道之人,得道有这么让人难以理解吗?看你是入江湖太早,可别失了本心。”   静江坐在座位上委屈巴巴: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因为自己长了一副半大小孩儿脸就把自己真当个孩子对待了,可惜在坐的一桌人每个都比自己辈分大。   “我说什么来着?多走走眼界开阔才能多收获。这些年云游东瀛和华夏的各处的确算是有些了悟。”   谢云流喝了一口新茶,放下过去那些恩怨之后的样子看上去早不再是满目戾气的“剑魔”模样。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吊足了两名弟子的胃口,也让李忘生无奈地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听听?” 第27章 弟子   兴趣自然是有的。   这世界的广袤远超静江最初的想象,上有高天原加具土命天照大御神之类的一众神祇庇佑世人,下至地狱七十二处十殿阎王审判生平,夹在在二者之间的普苇原中国也就是现世,还生活着人类之外形态各异的妖怪。   人类可以在特定情况下化为妖怪,妖怪和人类结合可以生下半妖,更有甚者,据说另一片大路上还有不少神明与人类诞下半神,关系混乱得就像是杂交过的蔷薇科植物。   此世与彼世的境界线其实远非想象之中的那么清晰,彼此之间交连冗杂,斑驳陆离。   只消踏错一步,就能看到大多数人类都不知道的个中辛秘。   而谢云流的这一步,从一怒之下离开纯阳远渡东瀛开始。   ——这是一片神秘尚未消退的土地。   青年谢云流在闯荡江湖的时候也学过不少杂学,其中就包括和纯阳一脉乃至阴阳术都渊源颇深的方术。偶然面对恶灵魂离体点罡破煞再一剑打得魂飞魄散一气呵成,再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的身边跪倒了一大片人以头抢地以为见到了神仙。   谢云流:“……”   总觉得这地方不太对劲。   怎么背后凉渗渗的……而且当地的官话他只能听个大概,跟当地人蹦词儿又很不符合自己的形象。   于是,他下一秒钟就一个大轻功踏云驾鹤地飞走了,留下地面上的一大群人抬头仰望,仍旧还保持着跪着的姿势。   原本这只不过是一件人生当中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在他提剑砍死了不少来犯的妖怪之后,名声就逐渐变得一传十十传百地显赫了起来——想象一下,一个一言不合提剑就能斩杀妖怪,容貌气度都是一等一的仙人,无论何妖挑衅都能一击必杀,还从妖怪的口中救下不少平民。   而驱魔除妖的职责范围里,巫女擅用弓箭,阴阳师多使役式神运用符篆,除妖师武器各异但装备繁琐众多,除灵的法师大都穿着袈裟手持一根禅杖——看看,这之中,一个用剑的都没有,而且,一个能够凭借自己本人就能原地起飞的都没有!   不是神仙还能是什么!   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谢云流无论走到哪里,周围都会稀里哗啦跪倒一大片人,并且自发地开始顶礼膜拜,有的还会奉上贡品。   谢云流:“……”   他看到自己面前的烤年糕,又看了看自己旁边狐狸石像面前的稻谷,再看了看面前顶礼膜拜五体投地叽哩哇啦不知道说什么的当地群众,心里觉得这片土地果然民风很奇怪,不怎么开化。   虽然足够热情好客,但隔壁这个石头狐狸又是怎么回事?   旁边的稻荷神:“……”   她根本不想显灵。宇伽御魂觉得自己的心里可真是太堵了。   供奉神明是一件十分郑重的大事,因此谢云流在拿起年糕吃了第一口的时候,就被视作神明接受了人类的供奉,因而嘴里的年糕还没咽下去,他就听到周围人爆发出一阵激动的欢呼。   谢云流:“……”   谢云流:“???”   憋屈的稻荷神:“????”   偶像包袱一旦背在身上就摘不下去,虽然不知道这群人在喊叫些什么东西,总之他还是收敛了表情,冲着众人严肃地点了点头。   东瀛官话一边听他们说一遍慢慢学吧。   静江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噗嗤,我上次去高天原的时候,难怪那位御馔津大人的神器看上去表情一言难尽……”   李忘生似乎也是第一次听谢云流把以前的往事说得那么细致,无语道:“当初就说了多学一门外语有用。”   被围攻的谢云流把茶杯一顿,佯装恼怒:“当年谁会想到还能生出这种事来!”   静江抬手将撒出去的茶水擦了擦:“那您之后又发生了些什么事?”   ——那之后,日益庞大的“信众”队伍当中,也出现了别的一些声音。   在东瀛的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谢云流自己也意识到了最初到底搞出了多大的乌龙来。一番不算太过尴尬的解释之后,在散去的人群之中留下了几个目光灼灼的年轻人。   为首的一位言辞诚恳,他说,即便您不是真正的神明大人,我也想要跟随在您的身边学习能够在天空之中飞翔的术法。   谢云流大致听懂了这句话的含义——不就是拜师嘛!当年自己门下的弟子少说也有百十来个,拜师这种事儿他熟得不行!纯阳宫那么多弟子教得了,现在这几个年轻人怎么能教不了?   于是就在语言不算特别通顺的情况下,收下了自己在东瀛的第一批弟子。   纯阳宫的基本教学心法谢云流已经算得上倒背如流,而这些新晋弟子们在一番交流之后,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他们感受不到自己的内息,或者说,这两片土地上运用力量的方式不一样。   巫女和阴阳师们所运用的灵力和纯阳一脉的混元内功相似而又不同,这些年轻弟子当中有人具备成为阴阳师或者法师的才能,却仍旧无法修习哪怕最为基础的纯阳诀。   “怎么就学不会呢?”   完全没理解到可能是地脉原因的谢云流只觉得要完,十岁小娃儿都能懵懂地拿着根竹条当剑练的基础心法,搁在这群人手里怎么就成了老大难的遗留问题,连个生太极都铺不出来,简直是他带过的最差的一届。   “对不起,师匠!是我太愚钝了!”   谢云流自己还没琢磨明白,弟子之一就深深鞠了一个脑门能磕到地面上的躬。   谢云流:“……”   不,其实,我不是这个意思的。   还是怪东瀛这片地方有毒好了。   你大爷还是你大爷,剑魔阁下在几次三番教导未果之后改了路数,直接从外家功法教起,剑路凶悍直指命脉,在门人越来越多的情况下,以一击必杀著称。学不懂纯阳诀的东瀛人学起剑路来可以说是竭尽全力,很快,多年前因为一个误会而缘起的仇怨就伴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蔓延枝叶,发酵成一坛饮不尽的陈酿。   又数年,东瀛剑魔谢云流带着剑路毒辣的中条一刀流重返江湖,搅和起新一轮的血雨腥风。   接下来的故事虽然足够吸引人,但已经是广为人知的江湖传说,而谢云流所踏足东瀛那短暂数年里的经历,如今也只不过是茶室之间的闲谈。   相对规矩的洛风听完之后才皱眉提问:“那师父,东瀛这片地方除却妖怪之外鬼怪恶灵也有不少,您没有遇到过什么奇怪的东西吗——我是说,听您的叙述甚至一直都在用本名的样子。”   谢云流大手一挥:“哎呀你这么一说我可想起来了,我有一次没事干点罡破煞玩儿,结果定住了一个卷毛小伙,对方哭着喊着说自己来不及回地狱要被扣月钱的,嗨,地狱里哪儿来的月钱嘛,我就放着他没管。”   静江:“……”   她到底要不要说,这可能是在人界收亡魂的夺精鬼或者夺魂鬼。   静江:“师父,您那力道的点罡破煞能定住鬼卒多长时间啊。”   谢云流思考了一番:“得有个十天半个月吧?”   静江:“……”   完蛋,她要不要在回去之后写信慰问一下迎接科的倒霉同事啊。 第28章 四海云流   茶室的门被轻轻叩响,负责接待的野干隔着门喊道:“各位客人,接下来的二对二如果还要参加的话,我们可以帮忙登记号码牌。”   静江道了一声谢,转头看向自家师父和掌门:“二对二是淘汰制,我和师兄算是没机会了,你们还打吗?”   谢云流弹了弹剑:“玩腻味了,接下来想跟你掌门去看术法的对决,那个听着还有点儿意思。”   李忘生点头:“好说。”   踏入了此世和彼世的缝隙,时间与空间的交界,年少时的纷争和猜忌乃至于仇恨冰释的如今,曾经负重前行又颇负盛名的两人终于有了兴趣使然和随心所欲的机会。   洛风张了张嘴,还想问:“那,现世那边,江湖上如今……”   “谁管他,你知道多少年过去了吗?”   自家师父翻了个白眼,像是回到了刚下山门那时的意气风发和任意妄为:“随他们去呗,管那么多干啥。好事坏事到了下边儿都得清算,谁活着的时候做过孽也别想躲得过。”   洛风点点头:“也是。”   “——那静江师妹呢?”   青年偏过头去,看向身边端着茶杯小口喝茶的少女。无论是属于亡者的自己还是一只脚已经迈入新的领域的师父和掌门,作为活人的人生轨迹都已经堪堪画下句号,而自家师妹却尚未如此。   她还有很长很长——比大多数人类能想象的时光都还要更加漫长的路要走。   静江一只手撵着自己的发梢,下意识想说还在地狱里当差呗算什么大事,结果谢云流就先她一步伸手,遍布剑茧的指尖按顺序按过少女的额角眉心鼻梁肩胛,最后不死心地又探了探手臂的关节,嫌弃道:   “天赋尚佳但不是最好,根骨也还凑合。”   静江想要抱怨,连掌门的天赋您都觉得尔尔,现在还来嫌弃我。   谢云流瞥了她一眼:“以你这个进度,再修炼个几百年,说不定还能来得及。”   和汉亲善竞技大会还在继续,静江却觉得自己的心态像是重回了在初级弟子演习场每天横劈三千下,纵斩三千下,打坐两个时辰还要手抄清净经的日子。   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拘在纯阳宫里学剑修道的日子虽然清苦,却打下了这漫长人生当中沉稳性格的基石。   但即便如此,已经毕业却被导师喊回去重修仍旧是一件让人一言难尽的事儿。谢云流看都不看静江纠结的表情,从锦袋中又摸出几本掉皮功法,悉数塞给静江:“你师兄已经完蛋了,你看着还有点希望,拿着,这是我以前做过的笔记,照着好好练……镇山河那么大点儿不嫌丢人。”   静江已经习惯了“嫌弃式教育”,结过那本陈年老笔记:“师父你呢?接下来又打算去什么地方?”   “和你师叔到处走走。”   谢云流干脆连掌门俩字儿都省了:“别的什么地方,海的对岸,没人踏足过的仙山洞府,向北去一望无际的雪原,总而言之到处走走,具体去哪都行。”   反正现在能够同时打得过谢云流和李忘生的存在,哪怕是妖怪里都凤毛麟角,只要愿意,他大可以在这世上横着走。   三途河的岔路口分别流向华夏和东瀛的地狱,静江与洛风就此道别。   “以后有空过来出公差?”   自家师兄眨了眨眼:“我记得你出差的机会还蛮多的。”   静江点点头:“我尽量,不过最近的话……”   她仍旧还对鬼灯口中的神隐与一闪而过的神器耿耿于怀:“应该还有些别的事想要了解。”   “记得练剑。”   谢云流皱眉:“人一死很多东西就被固化了,哪怕不走轮回转世的正常流程也会变成本质上和妖怪差不多的东西,但是只要还活着就有足够的进步空间。底子烂就得多练习,想些有的没的也得功夫到家才行。”   静江仍是点点头。   比良坂的出口处,白发道袍却也步履匆匆的两人很快离去,只留下最后的几句简短对话。   “……谁教出来的这个没个表情的样儿,我看像你!你以前就她现在这样,三棍子打不出一句话来。”   “……我教的。”   “啧,我就知道。”   “还有洛风。”   “他是我大徒弟帮我带弟子应该的!”   “也是。你东瀛那些弟子怎么样了?”   “谁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大概死了?”   “……”   数年后,八寒地狱。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纯阳气场坐忘无我环绕周身,足矣抵御八寒地狱极地冰原一般的温度。大部分的亡者都冻得结结实实,几只外籍狱卒北极熊无所事事地四处游荡。   八寒地狱的狱卒从暖屋里翻出几个煎蛋卷来,照惯例爬上本地最高的一座冰山。   山顶不大的一方冰原上,有人迎风练剑。周围的冰面被剑锋削出细碎的冰花来,风一吹就会滑动发出沙沙的响声。   狱卒挥了挥手:“静江大人今天又来这边?”   静江挽了个剑花:“嗯,这两天总是隐隐约约有点感觉……”   她的鼻梁和发梢都沾上了些雪沫,隔着一层坐忘无我的内劲,让寒风当中的场面莫名带了几分阳炎般的样子。   “——感觉,您会来这里。”   话音未落,少女猛地转身,一剑击向身后戴着斗笠的陌生人。金属交鸣之间剑气四溢,两人所迸发出来的气势让整个斗笠都碎成数截。   “师父。”   静江低声吐出这句话的最后两个字来。   斗篷之下是相别数年的一张面孔。谢云流没答话,紧接着又是几招,剑锋流转之间,静江主动踏空,梯云纵拉开了距离。青剑横在身前,少女神色怀念又戒备。   “不错。”   谢云流评价道:“按你这个悟性,这些年没犯懒。”   “——我将会在这里停留七天,你还有什么想要讨教的,就尽管放马过来吧。”   八寒地狱的雪山像极了当年的纯阳宫,却又比纯阳宫冷了不知道多少倍。山岭苦寒,北极熊将自己冻得有些发僵的熊掌贴在脸上,凛冽雪风之中传来冰面隐隐碎裂的声音。战斗间断地持续了七天,这其间鬼灯大人远远地看过一次,并没有发表任何看法。   鬼卒的生活比起人类而言更加日复一日,且连长相都很难伴随着时间的推移产生什么变化。等到金属碰撞的清越声音彻底停下的那个上午,八寒地狱里难得迎来了一个风雪减弱的晴朗天气。   静江深深鞠了一躬,顺口问道师父您这些年云游有没有什么新的收获。   谢云流将残雪剑挽了个剑花,华光大盛的剑锋被一寸一寸收敛起来,最终归回一个看上去丝毫不起眼的剑鞘。   收获?谢云流抬了抬眼皮,这片土地真是时时刻刻都能够带来惊喜或者是惊吓,要说收获的话,这可真是太有了。   就说当地的传闻吧——桃子能生出人类,竹子也能生出人类,甚至连瓜里都能生出人类,直接导致曾经以剑魔著称凶名在外的纯阳道长平时吃个水果都得先对半劈开确认一下里面有没有长出人类的趋势来,即便如此谨慎,还是在某一次触摸玫瑰花的花瓣时被植物大声训斥,你这个变|态不要随便碰人家的【消音】。   天下无敌的剑魔下意识道了个歉,讪讪收回了手。   偶像包袱这种东西一旦背起来就再也摘不下去,谢云流自然不会把这些云游之余的插曲告诉自家弟子,他矜持地点了点头,表示确有所获。   “我听说了一件事。”   已经辨不出年龄的谢云流站在冰原之上,须发和周遭霜雪共白:“从妖怪们的口耳相传中,也从神明偶然的对话之中听取了一件事。这片土地上的神秘和现世也会伴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划分出更加清晰的境界线来,静江,你自己要注意。”   “你仍是个活人,静江。”   褪去了作为剑魔或是剑仙的光环之外,潮水散尽留下的是作为师长对于冒失弟子最后的关怀。   “弟子明白。”   静江恭恭敬敬行了个拜师礼。这一礼迟到数十年,从自己还是个蹒跚学步的孩子被带回山门的时候开始,谢云流就已经远赴东瀛了。   “临走之前,帮你传一次功吧。”   谢云流抬起一只手,澎湃的内力自内向外流淌开来,带着仿佛能够将周遭冰雪消融一般的压迫力。   人类在活过太过漫长的岁月之后会成为什么样子,谢云流并不知晓。比丘尼仍旧在四处云游不知所踪,徐福最终带着那些已经早就不能称之为孩子的“孩子们”同去同归回归了隐世,时代正在缓缓向前推进,任谁也看不清楚未来究竟会是怎样的模样。   等到静江再次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冰原上空无一人,仿佛体内流转的澎湃内力只不过是自己的某种错觉。   她站起身来,拍了拍并未沾染尘土的衣服,提剑下山。 第29章 平安京   人类将自己的王都迁来迁去,黄泉比良坂的位置始终如一。   静江抱着最新的一摞卷宗路过庭院的时候,阎魔厅的中庭里密密实实的金鱼草已经长到了巴掌大,挤挤挨挨地发出各异但魔性的叫声来。   “这些家伙居然还真的生长得挺顺利……”   少女对于金鱼草的魔音灌耳已经有些习以为常:“阿香姐,早啊。”   被叫住名字的蛇妖转身婷婷袅袅地打了个招呼:“早哦小静江,这么早就进行文书类的工作?”   静江和阿香并排走在阎魔厅的回廊里:“最近复杂的问题增加了很多……半妖什么的,在死亡之后到底应该怎么划分,高天原和比良坂吵得不可开交。”   阿香疑惑道:“如果拥有和妖怪近似的妖力的话,那应该以妖怪为基准来判断?”   静江一脸加班之后的疲惫:“问题就出在这儿了,半妖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妖力衰退体貌特征退回人类的情况发生,而这种失去力量的情况一旦被别的妖怪发现经常会伴随着死亡,也就是说现在地狱里有不少的半妖是保持着人类的状态死亡的,也不能直接把它们赶到隐世的空间去……”   更何况,这群半妖由于长时间不和人类社会接触,性格非常难以相处,如果按照人类标准进行判罚的话保准要下地狱,而在行刑过程中甚至有人会反击狱卒造成大量的工作困扰。   而解决这样的突发事件,素来是执行官的工作职责之一。   但也架不住一个月来了四位半妖……静江叹了口气,觉得每天和这群人打一架的话,总有一天自己醒来就会发现因为过劳而暴毙。   ——死后还要继续当狱卒,该加的班还得加,这就更惨了。   将半妖们的资料交给文书部的叶鸡头阁下,静江伸了伸因为伏案工作而有些僵硬的腰,途径阎魔厅就看到了非常熟悉的一幕:鬼灯抄起狼牙棒直接砸向了意图逃跑的亡者,伴随着一声惨叫周围狱卒见怪不怪地将亡者捆了起来。   “本王宣判,你将堕入不喜处!”   鬼灯惬意地折了折手指关节,显然对清晨的健身运动非常满意:“静江?早上好,又是半妖的事?”   “当然……”   静江打了个呵欠:“我有时候总觉得,鬼灯さん你让我来地狱就职是个阴谋,你肯定提前预料到了现在这种忙得脚不沾地的境况。”   被埋怨的阎魔厅第一辅佐官微不可察地弯起嘴角:“静江阁下难道不是一直都将工作完成得很顺利?”   静江转过身去:“毕竟妖怪的话,了解秉性还是很好讲道理的。”   ——谁拳头大谁就是道理。   不远处,已经有狱卒隔着大老远喊静江赶快过去救场半妖又要暴动了,您再不来的话他们就要把我们这儿拆了……   “静江。”   在即将跨出阎魔厅的时候,身后的辅佐官突然开口:“技术科那边说是制作了更方便沟通现世的道具,等工作结束回来的时候,一起看看吧。”   “啊?好喔。”   近百年的时间足以让人将任何一种语言说得流畅纯熟,静江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转身赶赴事发现场。   血池和针山已经被半妖们折腾得一片混乱,不少战斗力不佳的狱卒甚至受了一身的伤。   静江看着乱作一团的场面:“……”   维护起来可真是个麻烦事儿。   看到执行官阁下亲临,狱卒们顿时感觉找到了主心骨:“静江大人!真是非常对不起没能够完成我们的职务!如此一来我们也只能够这样谢罪……”   “等等,别跪!”   静江赶快阻止,东瀛人——如今已经更名作日本人的这一民族道歉飞快仍旧让静江有些反应不过来:“有多少人受伤?受伤的人赶快去医疗科领取药物,剩下的事情让轮替的狱卒提前过来处理。”   “至于现在的问题……”   少女目光一凛,看向一众闹事半妖:“虽说到底怎么处置你们仍旧在神明的商榷之中,根据这个效率估计下一次神议会议才能有结果……但,这不是你们就能够在这比良坂闹事的理由对吧?”   为首的长发半妖挑了挑眉毛,看到来人是个细胳膊细腿的姑娘时非常不屑:“就凭你?”   对于挑衅的话,静江已经在几十年的职业生涯中适度地保持无视,她直接提起了剑,缓缓蓄势,种着叫的最欢的那一位斩出一击万世不竭。   地狱的平地当中登即多了一个巨大的豁口。   不到半个时辰,一批翻不起浪花的小规模叛乱就结束在了开始。周围的狱卒像是捆粽子一样收拾着挨了一顿毒打头顶包上长包的半妖们,一边爆发出憧憬的目光看向静江:“静江大人剑术又有精进?”   “比以前好点儿。”   静江看着卷宗,决定把自己这一剑砍出来的损失也记在半妖们的头上:“七星拱瑞还是定不住鬼灯さん。”   但,定不住不意味着没有进步,如今以怪力著称的辅佐官阁下想要挣脱七星拱瑞这一束缚术已经需要表情微变皱起眉头。   “把他们拘在这里总归不是个办法……”   静江看到被捆成一串的半妖:“希望神议会议赶快解决问题吧。安置到哪儿都好,隐世之境也好,当人审判接受惩罚也好,不上不下的话总让人心里悬着,况且还总有新的亡者下来。”   剩下的鬼卒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静江,能和鬼灯大人打得有来有回已经是非常可怕的实力了好吗?更何况还是以人类之躯行不可能之事,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正常工作时间结束,阎魔厅。刚一进大门,静江就看到鬼灯在和记录科的鬼卒商量着什么事情。   “……可是如果不给半妖也安排俱生神的话,没人监视很难记录生平功过,这样会给死后的审判带来干扰。”   鬼灯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所以俱生神将半妖也纳入业务范围还是很有必要的。”   “但是!”   记录科的鬼卒一脸宁死不加班的表情:“半妖的生命时间太长了啊!如果一直不死的话对于俱生神而言简直就是永无止境的加班好吗?人类活个几十年就会来比良坂报道,让俱生神和记录科去统计成百上千年的妖生你们不觉得太残忍了吗?!”   鬼灯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是如果没有详尽生平的话,在判罚上确实会有难度。”   你一言我一语,这事儿最终还是没来得及定论。鬼灯揉了揉自己跳痛的太阳穴,转身看到静江站在自己的身后:“啊,你已经结束工作了……怎么样,现在一起去技术科吗?”   “也好。”   静江点了点头。   技术科的实验公房里,几个狱卒围绕着一个到处都是注连绳,祭坛一般的设备做上下调试。符篆写得密密麻麻,静江伸头好奇地看了一眼,内容和纯阳道符完全不同。   “这个是能够联通现世特定空间的道具!”   狱卒兴致勃勃地介绍着技术科的新品:“用地狱里的石头作为媒介的话对于普通狱卒容易产生危险也不容易定义落点,直接走三途川又要绕路,坐胧车的话胧车数目不太支持这么大的客流量,所以我们就……”   “说重点。”鬼灯催促道。   “重点就是,依靠这个设备,可以联通现世的空间,让使用者通过‘下潜再上浮’的形式前往现世。”   很多年后静江了解到所谓的下潜是指潜入虚数空间,但当下她对于技术科的这些“专业术语”并未太过在意。这里有不少死亡的阴阳师继续着生前的研究,配合原生的鬼卒经常能做出很多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东西。   而当下,技术科的阴阳师们看向静江和鬼灯,踌躇满志道:“怎样,你们要不要试试看?” 第30章   试试就试试,如果产生危险的话,还能够遇事不决镇山河。静江对于这类“高科技发明创新”报以了足够的兴趣和耐心,态度看上去就像是在看唐家堡新出的传令机关鸟或者是送信的机关小猪。   哪怕,这个看似微缩祭坛一样捆满了注连绳的玩意儿怎么看怎么简陋。   静江略微眯了眯眼睛:这几个阴阳师倒腾符篆的样子,莫名有点像司徒一一。   她按照规矩走进阵法中央,从地面上密密实实写着的符文一路延伸到了自己的脚下,鬼灯也有样学样地站在自己的旁边,抱着手臂旁观一众技术科的阴阳师们忙前忙后——他们都是人类的亡者,在死亡之后吸纳鬼火化身鬼卒,保留着一切作为人类阴阳师时的毕生绝学。   漫长的启动符文写完之后,静江已经把技术科天花板上的雕文都盯出了花。   “好了,接下来我们会启动这个阵法……”   一名阴阳师擦了擦汗:“第一次走这个通道可能会让人有点想吐。”   “我的道术能用吗?”   静江听到“想吐”这种形容有些心有余悸:“坐忘无我之类的,会和你们的阴阳术产生干涉吗?”   “那是不同源的力量,静江大人您尽可以使用。”   阴阳师们信誓旦旦地回答道:“毕竟阴阳术只会和同源的阴阳术以及巫女的术法产生交联,静江大人您的技法无论是怎样运用都没有关系的——”   再往后的内容静江没有听清,刻画在地面上的符文一个一个泛起亮光游动起来,像是拘束在一汪死水当中的游鱼,在祭坛范围内四处游走。静江和鬼灯的周遭突然刮起猛烈的风来,速度之迅猛只让静江来得及为自己套了个坐忘无我,身形消失在技术科之前,最后一个下意识的动作,鬼灯伸手拉住了自己的手。   嗯……果然不愧是鬼卒,体温都要比人类稍微凉那么一些。   ……   平安京。   人类没有传讯蝌蚪之类的辅助措施,阴阳师之间的传信纸鸢更是只有少数人才能享受得起的“特权道具”,大部分人想要知道什么消息还是得靠口口相传和驿站来信,再就是飞鸽传书之类不算很稳定的通信手段。   这就导致了,很多原本挺正经的故事在人们的传言之中变得越来越离谱和夸张。   安倍晴明剪了个新的小纸人,对着纸面吹了口气,小纸人就仿佛获得了生机一般伸直身体,晃晃悠悠地从和室的榻榻米上走了出去。这个纸人大概会用作铺床晒被子切菜做饭或者是别的什么用途,总之在少年自己编写的一整套“小纸人运作体系”之下,每新加入一个免费的劳动力,都会迅速如同滴水入海一般融入组织,找到最适合自己的工作。   “笃笃”两声轻轻叩响窗框,安倍晴明站起身来,从窗户外收回一只纸鸢。在桌前展开之后,里面是撰写得细细密密的信件——解答了一些他并不算很懂的疑难问题,顺便还附上了一些最近“油水较足”的除妖任务。   以传信纸鸢来进行交谈算得上是平安京的阴阳师行列之中颇为风雅的一件事,这种行为简而言之类似于交笔友——毕竟不是所有人的灵力都能够丰沛到驱使纸鸢全天候不停地飞来飞去给各位同僚送信。这样一对比,天赋绝佳的安倍晴明就显得交游广泛。坊间传言,这位年少就颇负盛名的阴阳师除却别的阴阳师同行之外,甚至还能够沟通鬼神与妖怪,纸鸢能顺着三途川一路飞进比良坂去。   “怎么会有这种事嘛。”   第一次听说这样夸张的传言时,少年笑得很是无辜:“谁都知道比良坂是来无回之都啊,我姑且也算是个人类,怎么会没事往地狱当中寄信。”   但,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   安倍晴明尝试着解释过数次,结果对方总是一脸“哎呀这个后生不仅实力过人而且还谦虚”的赞叹表情,让他顿时不知道自己应该摆出什么态度来应对。   再之后,流言愈演愈烈,已经夸张到了“安倍晴明不仅可以向地狱通信,还能够使役阎魔厅的地狱官员们来为他效劳”这种令人智熄的程度。   安倍晴明:“……”   他在内心疯狂呐喊:这可不是我说的啊,我也没承认啊,我每次都有认真否决掉的但是这群人他们根本就不信!   ……希望自己死后下去了,比良坂那边的人不要太介意。   在这普通的一天,他穿着普通的狩衣,打开了一卷普通的手稿……交游广泛的另一个好处就是情报网范围极大,平安京的哪一处发生什么异动,安倍晴明的院落里都会收到雪片一般的来信,一大群传令纸鸢挤挤挨挨地落在庭院里,远远看上去像是他在喂鸽子。   这之中,也有不少阴阳师们分享的传说。   相传,有仙人自海上而来,斩杀妖怪无数,救一方百姓于困苦当中;又相传,这位仙人广收门徒,但是没有一个徒弟能够学会仙人的术法。收徒不成的仙人心灰意冷想要回到仙人们居住的仙山去,在这些弟子之中,有一位并没有放弃。   这位弟子苦苦追寻仙人的踪迹,探访名山大川。他的意志坚定风雨无阻,上至高天原下至比良坂,都寻不到那位仙人的踪迹。最终,花费半生时间寻觅仙方的弟子心灰意冷离群索居,再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已经有了孩子。虽说作为父亲的他一直都缺乏修习仙术的天赋,但孩子却很有天分。又过了几年,他再次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当中,似乎是神隐了。   故事不长,一张白纸上只占了一半篇幅。安倍晴明看了看这个没头没尾的故事,下意识觉得这里面杜撰的成分肯定大于真实——根据他的经验,起码这个所谓“弟子”来路不明的孩子很有问题。   说不定是个半妖……他想。半妖嘛,就是会比普通的人类多那么一些沟通彼世的天分在。   ——就像曾经的他自己一般。   作为阴阳师的敏锐让他觉得这故事可能不止自己当下分析出来的那么简单,但无论如何只不过是茶余饭后的消遣,平安京最具天赋年少成名的阴阳师并没把这个半截故事当回事儿。他敲了敲桌面,又看了看庭院,觉得今天天气不错很适合召唤个式神出来。   帚神和唐纸伞妖之类妖力微薄的付丧神负责洒扫庭院倒是非常方便,论战斗上就欠缺了不少。强大的式神想要全权使役大都需要付出不少代价,令妖怪凭依在纸人之上借用其一部分的力量就成为了一种替代的折中方法——小纸人能够承载的力量有限,优点是即便遭到致命伤害也不过就是凭依道具破损而已,对于被召唤的妖怪本身不会造成任何伤害。   这样一来,就有了不少“玩心重”的妖怪愿意在自己过得开心之余“勉强地”帮助这个好说话又灵力丰沛的阴阳师一把。   反正对方提供来凭依的灵力足够充足,帮忙办一两件事而已,好吃好喝还包旅游费用,虽说发挥不出自己本质的力量,但赢了是自己厉害输了是这阴阳师水平不行,战斗可以彻底放开手脚也不用在乎受伤和死亡的问题,在妖怪漫长的生涯里只不过是陪伴这个人类一小会儿而已,堪称稳赚不赔。   躺在树梢的食发鬼吐出一口烟气来:“怎么,又要召唤新的手下了吗?”   安倍晴明站在庭院当中向上仰望,笑得弯起眼睛:“嗯,我觉得今天的天气不错,是个很适合迎来新朋友的日子。”   “哈,奇怪的人类,竟然和妖怪用友人的身份相称呢。”   食发鬼偏过头去,结果被坐在房檐上的烟烟罗一通吐槽:“安倍你别在意,我这便宜弟弟就是说话有点奇怪,可能是出生的时候被挤到了脑袋。”   安倍晴明:“……”   安倍晴明:“那啥,你们俩慢慢聊,我有事先离开一下。”   等他走得老远,都能听见庭院里两只妖怪怼得热火朝天,你一言我一语语速和腔调都让他觉得扎耳朵。   当初怎么想不开把这两个活宝带回来……年纪轻轻的阴阳师觉得每天跟一大堆妖怪打交道自己迟早会早衰,一边在心里抱怨一边手底下不停,他把用于召唤的召唤阵描摹在地板上,凌空写下五芒星的符篆。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急急如律令!希望这次能来个不那么容易吵架的家伙!如果擅长战斗的话就再好不过了!”   “律令”据说是雷神的小鬼,以行动迅速著称,实际上安倍晴明本人并没有见过这种存在,不过既然阴阳师前辈们这么念,自己有样学样问题一定不大——本质上只要灵力的流动是对的,口诀具体内容是什么问题不大,只要被召唤的那一方能理解就行。   “所以其实急急如穿云箭或者诸葛连弩什么的也是可以的吧……”安倍晴明一边布置召唤式一边在脑内吐槽。   一大把符咒被直接丢了下去,这种倾注了灵力的玩意儿多丢点总归比较容易建立稳固的通路请来些厉害的妖怪。   随后,爆炸声惊来了不少正在工作中的小纸人。安倍晴明忙不迭给自己张开结界,睁大眼睛看向召唤阵,浓烟之中传来一男一女对话的声音。   “咳咳咳咳……当时就应该先让技术科的人说明白,到底会被传送到什么地方去。”   女声抱怨道。   “回去重申一下吧,用户体验真的非常糟糕。”   男声表示了赞同。   两个妖怪。   安倍晴明心里通透,这么多符篆捞过来的两名妖怪实力绝非等闲之辈,因此抖了抖自己狩衣的前襟,努力摆出平日里光风霁月的样子来争取给即将见面的妖怪一个好印象。   浓烟散尽,静江和鬼灯四下打量着周遭的环境。   普普通通的和室,但是就装潢而言显然不是寻常百姓家,如果不是官吏贵族的话,就可能是……鬼灯将目光投注在面前的年轻人类身上,啧了一声。   “阴阳师。”   他非常笃定地说道。   下一刻,他和静江都感受到了某种“约束”——自身的力量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所困住,无法发挥出十成十的功夫来。这种约束并不会带来痛苦,但却也如同粘牙的麦芽糖一般挣脱不掉,让人不禁合理猜测,面前的阴阳师一定做了什么手脚。   鬼灯偏过头去:“镇山河能够解除这种强制契约吗?”   静江思考了一下,迟疑地摇了摇头:“虽然我和下面那些阴阳师打过,但是并没有接触过契约相关的术法……要试试看吗?”   鬼灯摇头:“那暂且不用。你的道术应该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制约,镇山河的效果可能已经衰减了,非关键时刻不要用出来。”   静江没说话,算是默认。   接下来,两双眼睛同时盯上了有些尴尬的安倍晴明,显然是在等一个解释。   安倍晴明有点懵,讷讷道:“……你们,不是响应了我的召唤而来的式神吗?”   静江:“……”   她在内心把技术科的那群阴阳师们反复殴打了好几遍。   什么叫做“您尽管使用纯阳诀,只要不是同为阴阳术的话一定不会产生干涉”,瞧瞧,说什么来什么,撞上现世的小年轻在召唤式神,这不就把通道搭到一块儿去了?   鬼灯显然也想到了这里,满脸黑气面色不善。但好在他不是个会随意迁怒的人,三人坐下来好好一通交流之后,首先是现世的安倍晴明第一个感到震惊捂住了胸口:“所以说,阁下是比良坂的阎魔厅第一辅佐官……然后身边的这位,是个不老不死的活人,并且已经在地狱就职了百余了……?”   这信息量实在是太大,安倍晴明下意识就想找张纸写个纸鸢发出去问问——随后又很快把自己劝住,大概遍历整个平安京,都不会有别的阴阳师有过这种奇特的经历。   于是他只能提前先老老实实地给鬼灯道了个歉,表示自己实在不是故意的,阴阳术的契约他想办法先解除着,如果你们暂时没什么地方想去的话,也可以先暂住在这阴阳寮里,等到他想出办法来再说。   “但是,这样的话,地狱里面的情况……”   静江皱起眉突来,地狱里如今关着一大堆的半妖,虽说保持着人类的灵魂死去而妖力尽失,仍旧不是些省油的灯。距离今年的神议会议还有些时日,自己不回去盯住这些家伙的话,总归有些不放心。   “唔,小野篁应该能顶上。”   鬼灯想了想说道。   “即便如此,小野他总归是个文职,一旦闹起来……”   静江仍旧觉得不妥。   “那么就到了乌鸦天狗对得起自己月钱的时候了。”   鬼灯毫不犹豫地接茬:“连不会阴阳术的人类都打不过的话,就该被开除重新回山里修炼几百年。”   安倍晴明在一旁仍旧保持着惊愕的表情,这两个人一说起话来就显得旁若无人,根本不知道应该从哪里开始插嘴。   “那个,请等一下……”   深吸一口气,少年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您说的小野篁,就是指百余年前那个,传说能够在地府里任职的小野篁?小野妹子的孙子?”   “对哦。”   静江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原来小野篁这事儿在现世闹腾得这么出名的吗。   安倍晴明顿时悚然,觉得某些传言果然还是有几分可信度的。   一番混乱的沟通之后,静江和鬼灯暂时被归为“妖怪式神”的门类里,安静地待在安倍晴明的阴阳寮中……喝茶吃点心。   现世的茶,现世的点心,没有掺杂包含金鱼草在内的任何不明物质,纯粹的味道让静江简直要热泪盈眶。   鬼灯瞅了一眼静江一手一个和果子的样子,没吭声。   来者官职听起来不小,又是因为意外而并非主动建立契约关系,安倍晴明不是个蠢人,自然晓得要以招待贵客的规格接待。   鬼灯和静江原本就抱着去现世视察的心思,毕竟地狱里的制度也需要与时俱进,惩罚手段也要根据时代的变化而发展,有了在现世里地位不低的阴阳师来做引荐,也一定会方便不少。   甜点再好,吃多了嘴里也犯腻。静江站起身来打算在庭院里走一走,刚一回头,就发现门缝里有个身影嗖地消失了。被盯梢的感觉不妙,静江拔剑而起,嗖地凭着感觉就对着门外甩了个生太极。   鬼灯大踏步推开门,就看到一对儿才到自己大腿的小妖怪正在生太极的束缚里艰难地一步一步想要逃离门口。   静江:“……”   力量重新被限制回了最初的状态,有点草木皆兵。   她抬起剑来炸掉了这个生太极,重新打量着这两只小妖怪。对方的身形比不会老去的自己还要小上好几号,瘦瘦小小的手臂看上去半点力量也无,面颊周围带着些许翎羽,看上去应该是鸟族的妖怪。   “你们叫什么名字?是安倍晴明的式神?”   两只小妖怪当中的一个开了口:“我叫童男,她是我妹妹名字叫作童女,我们都是接受安倍晴明大人使役的妖怪,按照人类的称呼方式,是式神没有错。”   说完之后,又嗫喏地补充了一句:“我妹妹刚刚只不过是有点好奇,并没有想要打扰到大人们的意思!还请您不要责怪!”   静江赶紧跟着一起道歉:“刚刚下意识的反应也有我不对的地方……不过,作为妖怪的你应该能够感觉到我其实是人类才对?没必要这么谨慎地提防人类啊。”   话音说完,静江看到身后只要站着就能够投下一大片阴影的鬼灯,补充道:“旁边这位也只不过是看上去有些严肃而已,其实还是很讲道理的一个人。”   在大多数时候吧。   童男怯生生地看了一眼静江,迟疑道:“……您虽然确实是生者,但是浑身上下都沾满了比良坂的气息。”   “地狱里的气息?”   静江抬起袖子试图闻一闻是不是身上沾满了血池的血腥味儿,被鬼灯抬手阻止:“人类是很难感觉到的,妖怪在这方面会比较敏锐……有人说地狱里的味道是硝火和硫黄的味道,其实也不尽然。”   阎魔厅的第一辅佐官点了点头,重新看向两只瑟瑟发抖的小妖怪:“童男,童女……我比较想知道,这个起名字的风格,到底是谁给你们起的名字?”   童男:“安倍晴明大人。”   静江:“……”   这位阴阳师起名字可真是精简。   两人重新回到房间里吃点心,但门外两只小妖怪显然对于阴阳寮的新来客非常好奇却又畏惧于比良坂的气息而不敢靠近,在和室的门口转来转去不敢进来,四只属于禽类的脚爪在木制地面上踩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来。   走了好几圈,鬼灯又忍不住,重新把门推开:“你们两个到底有什么话想说?”   童男和童女下意识倒退一步,小声道:“安倍晴明大人出门参与除妖了,我们的妖力低微,并且还要照顾弟弟妹妹,并不能帮上什么忙,但是童女她非常担心,又知道人类阁下和鬼卒阁下是来自比良坂的强大存在,就,就想……”   鬼灯点点头:“大体上我听明白了。”   “因为我们被召唤到这里来算是阴阳术的一个失误,而我们本质上也并不是响应那位安倍晴的召唤而来的式神,所以为了防止来自地狱的我们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糟糕结果,你家主上建议我们两个在他归来之前先待在这个房间里。”   鬼灯站在门扉的内侧,果然一步都没有踏出:“难得来一趟现世,如果打搅到了现世的规则的话,确实不算太好。”   童女嗫喏道:“可是,晴明大人他出门都没有带什么强力的式神出去……”   “最近有什么危险的事情吗?”   静江从鬼灯的身后探出头来,嘴里还塞着一个樱饼,两颊鼓鼓囊囊就像是仓鼠一样:“那个阴阳师虽然看着年纪小,但是实际上应该是个挺厉害的角色吧。”   “可是……可是!”   童女突然涨大了声音:“可是寮里其它的妖怪们说,最近是有百鬼夜行的呀!”   静江和鬼灯对视一眼,前者满脸的疑惑:“百鬼夜行?那是什么东西?” 第31章   “唔,我也没参加过。”   鬼灯摸了摸下巴,说道:“在我正式在地狱任职之前有人曾经叫我去过来着,但是那天正好有别的事情要忙就没来得及一起去。”   “所以!”   两只妖怪原地扇着翅膀简直要扑腾得飞起来:“清明大人他现在有可能非常危险啊!”   静江蹲下身来:“你们很喜欢安倍晴明?”   “那当然了!”   孩子心性的童女立即就换了神色,两只翅膀折在身后,看起来有点像是在叉腰:“晴明大人是最优秀的人类了!”   静江安抚道:“你们先回自己的住处去,我和鬼灯会努力想办法的,情况未必就有你们说得那么糟糕,虽说没带你们一起前往,但安倍晴明肯定也带了其它可堪使用的式神对吧?”   房梁上突然传来声音,一只妖怪倒挂金钩头朝下出现在了几人面前:“没错!”   所有人都抬起头来,房梁上的妖怪接着说道:“晴明大人临走之前带了三尾狐阁下一起陪同,不过具体是去做什么事情并没有直说。”   童男童女顿时眼泪汪汪:“所以说,要面对百匹以上的妖怪,就算是经验丰富的三尾狐阁下也很难……”   好不容易哄好的孩子又给闹哭了,静江和鬼灯顿时觉得有点脑仁疼。房檐上的妖怪自我介绍说她叫作天井下,是安倍晴明从别人家房顶上揪出来的妖怪,因为没地方住又喜欢和人类相处就暂时作为式神住在这间阴阳寮里,静江点点头,心道这个不大的阴阳寮里还真是什么种类的妖怪都有。   阴阳师和作为式神的妖怪原本是使役与被使役的关系,而在这方阴阳寮之中,似乎规则并没有这么严明。   “那么,就先确认一下是否在近期有百鬼夜行之类的活动好了。”   鬼灯一只手握拳敲击另一只手的手掌:“小孩子就先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天井下,你也一样。”   房梁上的妖怪不甘心地重新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里,附带一句抱怨:“我只是看上去沿用了年轻人类的相貌而已,论年龄怎么可能会……”   等到一切重新归于平静之后,鬼灯才说出最后一句评价来:“但是有的妖怪活一百年的心理年龄增长程度,可能都还赶不上人类的三四年。”   “所以说,百鬼夜行,是非常危险的事?”   静江重新在榻榻米上正坐下来:“现世的人类掺和进妖怪的事情本身就带有一定的危险性吧。”   “也不尽然。”   鬼灯反驳道:“就像曾经告诉你的‘神隐’代表一切神明对人类所做的,造成人类消失的事件一样……百鬼夜行在人类的理解里也不过就是一大群妖怪突然扎堆出现朝着同一个方向走而已。”   “人类不知道其目的,不知道其方向,不知道这些妖怪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具体的目的是去做些什么,只不过是看到了一大群的妖怪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进,对于这种不明的‘现象’,人类将其命名为百鬼夜行。”   静江对于这样的解释并不能完全信服:“那么既然只不过是妖怪借道……听上去不是什么很危险的事情吧?”   “嗯,但是也跑不准这之中有没有食人的妖怪中途突然想开开荤。”   鬼灯严肃道:“还是先确认一下吧。”   他从袖管当中拿出了一只传讯蝌蚪:“给我接阎魔厅的小野篁。”   静江愕然:“你居然还带了蝌蚪出来?”   鬼灯抬了抬眉毛,理所当然道:“不然难道要写纸鸢吗,如果有紧急事件的话,寄信实在是太慢了。”   蝌蚪被他捏的咳嗽了好几声,随后传来小野篁暴躁的声音来:“你们两个突然就走掉了是什么意思啊!大半天也没个音讯回来!现在地狱都已经乱作一团了,答应我,能够造成武力威慑的家伙起码留一个在地狱里好吗?”   两个“能够造成武力威慑”的人表情上没有丝毫波动,鬼灯对着蝌蚪道:“传送出了点问题,我们现在暂住在现世的阴阳师的阴阳寮里,可能需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回去。”   “你说什么?你……”   对面的声音顿时嘈杂了起来,静江简直能够想象因为过度加班而变得暴怒的小野篁把传讯蝌蚪捏得说不出话来的样子。   鬼灯对着蝌蚪仍旧云淡风轻:“总而言之,我和静江应该会过一段时间才能够回到地狱里去,具体什么时候暂时不太清楚,要等那个人类阴阳师解决问题才行。”   小野篁:“……”   阎魔厅里,阎魔大王看到小野篁神色惨淡地打电话,开口道:“小静江倒好说,鬼灯君你是怎么搞得回不来比良坂的?”   鬼灯听到蝌蚪中的声音换了个人,回答道:“技术科之前让我和静江试用的那款据说能够更为方便地前往现世的设备,在使用的时候和现世阴阳师的式神召唤术法发生了干涉,我们现在应该算是接受现世的阴阳师使役的式神。”   话音顿了顿,鬼灯补充道:“暂时的。”   阎魔厅之中顿时一片寂静,受审的亡者看到阎魔大王的表情骤变,一时之间都忘了惊讶,被周围的狱卒迅速捆成了粽子。   “鬼灯君,这……按照鬼灯君你的实力,应该不可能会被人类的阴阳师随便就束缚住的才对啊?”   半响,蝌蚪当中传出了阎魔大王干巴巴的惊讶声。   明明就连小静江的七星拱瑞和八卦洞玄都没办法彻底约束住鬼灯,别的人类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将鬼灯君束缚成为式神嘛……   “那确实是天赋异禀的一位阴阳师。”   鬼灯先是赞叹,随后又回到正题:“阎魔大王,近期有没有需要途径平安京的百鬼夜行?”   “啊,你们两个想去玩?”   阎魔大王下意识说道,随后又觉得有些不对:“唔,最近的话……因为老夫从来不去参加这种□□活动所以也不是很清楚……小野篁你知道吗?”   被点名的小野篁也是茫然的表情:“因为生前毕竟是个人类,对于这种纯粹是妖怪参与的活动我还是有点……”   也就是说,两个人都不知道了。正当鬼灯打算给别人打电话的时候,一个狱卒突然举手:“我知道的!最近的百鬼夜行!我亲戚家的孩子说最近有活动想要去玩的来着!”   小野篁让蝌蚪凑近:“能说得再详细一些吗?”   “嗨呀,都是些三四百岁的年轻人。”   大叔模样的狱卒有些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年轻后生想法多,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都有些跟不上年轻人的思路了,他临走之前好像说了什么月亮,什么酒……之类的?还说这次出门要给我们带伴手礼,咳,急着过来上班,我也没怎么听清。”   “那么具体的时间和地点,你知道吗?”   蝌蚪当中传来鬼灯的声音。   “应该就是……就是今天!从清晨一直到午夜,中途应该会有那么一段路途径现世的样子。”   狱卒一边回忆一边说道:“但是,也不清楚是否具体就经过平安京。”   静江和鬼灯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了答案:“多谢,在我们回到地狱之前,就先拜托小野篁阁下了!”   话音刚落,鬼灯就迅速掐灭了通话,让小野篁的一腔咆哮全部都堵在了比良坂的对面。   自从那一次定义“神与人的背离”为概念的神议会议之后,神明对于现世的干涉在有意地减少,不仅体现在了更少地以本尊面貌响应神降以及祭祀仪式,在日常对于人类的庇佑上也都采用了不那么明显的形式,但妖怪在没有受到足够制约的情况下,反而越发地嚣张跋扈。   横武天皇因为怨灵作祟而将都城从长冈京迁到了平安京,这片土地仍旧没有躲过妖怪的侵扰,反而更加祸患严重——无他,平安京所处的地形在风水上讲的确算是一块儿适宜定都的宝地,但这片土地同样也算得上是一片“交通枢纽”。   现世和隐世,高天原和比良坂,乃至于如今还很空旷的边境之地,无论怎么走,都有可能会经过平安京——这也直接导致了静江和鬼灯在前往现世的时候,接收到了来自于平安京的干涉。   静江显然也想到了这一茬,心里颇为五味杂陈。神明的决断和世界的进程固然不可逆转无法干涉,但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人类的苦痛显然就成为了碾压在历史的车轮之下无可奈何的辙痕。   “……怎么样?”   鬼灯侧过脸去看向静江:“按照门外那两个小鬼的说法,去百鬼夜行凑凑热闹?”   虽说也未必那个名字叫作安倍晴明的阴阳师就一定会前往百鬼夜行就是……   静江还没有搭话,阎魔厅的第一辅佐官就又补充了一句让她没理由拒绝的话语:“要是那个阴阳师真的死在百鬼夜行里的话,门外那两个小鬼一定会很难过吧。”   这下就没什么可犹豫的了,静江提起自己的剑来,大步踏出了和室的门扉。   “晴明大人的吩咐是要你们连个留在这座阴阳寮里的。”   庭院的树梢上传来男人慵懒的声音,食发鬼吐出一口烟圈来:“不过你们既然来自地狱的话,也一定有着足够的自保手段对吧?毕竟晴明大人他拜托我‘看着’你们,却没有明说如果你们离开了房间我应该怎么做。”   “——那么,就让我注视着你们离开也没关系吧?”   平安京的面积不小,但只需要追寻着妖气最盛处就能够趁乱加入百鬼夜行的队伍。静江从自己的梨绒落绢包里翻出来一个面具戴在脸上,冲着鬼灯伸出手来:“不一起吗?”   “什么?”   后者万年如一日的扑克脸终于也有了松动的迹象。   “轻功啊,从天上往下看的话会方便很多不是吗?我记得你应该是不会飞的没错吧?”   静江理所当然道。   “唔,很有道理。”   鬼灯顿了一下,随后看上去毫无芥蒂地伸出手来:“狼牙棒有点沉,没关系吗?”   “这能有什么问题。”   静江毫不在意道:“藏剑的重剑苍云的玄甲盾牌照样沉得不像样,我当年都能带着飞呢,鬼灯さん好歹没有穿着一身板甲。”   静江拉住那只手,内劲流淌之间从地上扶摇而起,像是仙鹤一样几个纵身就凌空至云端。鬼灯自觉身子一轻,连带着被气力带动,风吹过面颊与鬓角,只要略微低头就能够看到整个平安京都在视野范围之内。   人类可真是不可思议。 第32章 提灯   在空中踏了好几步之后,鬼灯终于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   太近了,这种名为轻功的东西。   “……你以前也这么带别人?”   两个人的胸腔贴得很近,只要稍加注意,就能够从对面的人类身上感受到属于活人特有的,潺潺流淌的生命力。呼吸声就在耳畔,鼻息因为身高的差距浅浅擦过脖颈。   “哎?”   静江茫然地答应了一声:“对啊,虽说每个门派的轻功都有不同,但是大体上都能带一个人飞起来。放心吧,我特别熟练,不会摔下去的。”   刚学会用轻功带人的那会儿自己还相当不熟练,经常摔得一些朋友重伤倒地,那阵子无论是扬州城还是霸刀山庄,塞北的草原或者是七秀的亭台水榭,总能看到两两结对翩翩飞起的景象。   实在算不得什么稀奇的事儿。   鬼灯张了张嘴,想说自己在意的并不是熟练不熟练的问题,更何况以他自己足矣被尊称一声鬼神的身体强度,就算摔下去受伤的也只会是平安京的地面。   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平安京的一条街道上妖气弥漫,数目绝对超过百只的妖怪排列成长长的队伍,一步一步朝着城郊的某个方向走去。   这种妖怪堂而皇之在人类的都城当中穿行的场面实在是有些魔幻现实,让过去在热闹的扬州城里收信的静江觉得简直有些不可思议:除却灵魂离体之后在扬州城里看到的生魂之外,她还从未见过有妖怪就这样直白地在人类生活的领地里大摇大摆的场面。   周围的居民门户紧闭,显然也已经习惯了这种妖怪时不时的侵扰。   安倍晴明的宅邸在平安京的北侧,如今南边妖气弥漫,路途算不得多近。静江拼着最后一口气力值和鬼灯一起降落在百鬼夜行隔壁的一条街道上,果然看见了不少的阴阳师手持符篆严阵以待。   带人一起施展轻功果然还是比自己一个人的消耗要大一些……静江停在地上,弯腰猛喘气。鬼灯伸手顺了顺她的脊背,就看到周围有阴阳师面色不善地围了上来。   为首的那一位祭出符篆,另一只手已经掐成了法诀的样子。   “你们是什么人!”   戴着乌帽子须发尽白的老年人中气十足地一声大喝:“是趁着百鬼夜行的机会出来作乱的吗?”   静江把气喘匀之后,就发现,自己已经被严阵以待的阴阳师们包围了。   她茫然道:“我们要是来作乱的话,你们就是想拦也拦不住啊。”   带头的阴阳师似乎是被噎了一下,身后的一个青年人立即问道:“这里妖气甚众,如果不是为了掺和百鬼夜行也无意在平安京作乱的话,就请赶快离开吧。”   “贺茂保宪,你……”   带头的那位不赞同地点了这个后生的名字,而后者飞快地又瞟了一眼静江和鬼灯,轻微地摇了摇头。   个子矮小一些的女性暂且不说,戴着帽子的这名男性显然是妖怪或是鬼卒的一员,从周身所散发出来的这等压迫力来判断,有可能还是什么不常在现世出没的大妖。   得罪不得……名为贺茂保宪的阴阳师深吸一口气,觉得最好这些妖怪好忽悠一点,能够不产生冲突和平地将他们送走。百鬼夜行的妖怪数量已经远远超过了平安京现存阴阳师们的战力上限,作为阴阳师的他们也只能提前吩咐周围居民紧闭门窗不要被妖怪冲撞,明明是人类的都城还要屈辱地让妖怪在此借道,如今还要雪上加霜地来上这两只不知名讳的大妖。   “大妖”静江仍没什么动作,鬼灯就先开了口:“其实,我们是暂时被安倍晴明所使役的式神。”   这话他说得毫无心理压力:“我们今天才签订了召唤契约,所以对于平安京也不算熟悉。阴阳寮里的几只小妖说今天有百鬼夜行非常担心那个人类,我们就一起过来看看。”   所有在场的阴阳师均倒抽一口冷气。   安倍晴明……虽说也算是个阴阳师没错了,不过他,他还没成年吧?   总听说名为安倍晴明的阴阳师年少翘楚,但没想到已经有了使役这等大妖的灵力了吗?   贺茂保宪愕然地愣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来:“既,既然是晴明师弟的式神的话……他确实混进了百鬼夜行的队伍当中,但是不知道现在去向何处了。在场的其它人需要负责防止妖怪对当地居民产生危害而在周遭张开结界,也不太方便追上去……”   更何况也没什么人愿意扎进妖怪堆里去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鬼灯了然地点点头,转身看向静江:“走了。去把那个阴阳师小子找出来吧。”   静江将剑从剑鞘当中拔了出来,抬手给自己补了一个坐忘无我。身后的一干阴阳师视线跟着静江从巷尾移动到巷口,最终仍是贺茂保宪喊出声:“既然是晴明的式神的话,那家伙就拜托你们了!一定要好好把他带回来啊!”   鬼灯朝着身后挥了挥手,没有回头。   踏过注连绳之后,就是被临时分隔开来的属于妖怪的地界。   人类或许分辨不出静江到底是何人,但是妖怪的嗅觉大都无比敏锐。踏进百鬼夜行的行列之前,静江就从包裹当中翻出面具来戴在了头上,掩饰自己作为活人的身份。   ——其实不掩饰的话也问题不大,就算如今的实力被契约束缚了大半,大部分的闲杂妖怪仍旧躲不过静江千锤百炼的那一剑。但考虑到能省点事就不要给自己惹麻烦添堵,少女仍旧老老实实地提着这把名为天道的青剑,亦步亦趋跟在鬼灯的身后。   熙熙攘攘的妖怪行列之中,还有人趁乱兜售商品。   “哎呀,两位大人。”   有一只动物爪子扒拉上静江的衣袖:“不带提灯怎么行呢,要不然要用什么容器来装酒啊。”   静江低头一看,抓住自己的是一只狐妖。狐妖整个身体严重地横向发展,穿着人类当中普遍的直垂短打,一副生意人的模样。身后有两只小狐狸跟在身后探头探脑,看上去像是一家人。   “提灯?”   静江问道。   “大人您看,这周围的妖怪,可都带着提灯呢。”   狐妖抬手一指,静江顺着目光四下里看了看,果然每一只妖怪的手里都提着一盏形态各异的小灯,模样并非是人间制式,有的甚至长得像是一个能够提在手里的猪笼草。   “哎呀,那个形态的灯笼不适合小小姐。”   狐妖看到静江有点发愣地盯着猪笼草,立即非常上道地宣传道:“我家灯笼什么形式的都有,包您满意,特别适合您这个年龄的小姑娘。”   “我这个年龄?”   面具之下的静江弯起嘴角来:“你倒是说说,我是什么年龄?”   妖狐打了个哈哈,却仍是一本正经道:“随便窥探别人的寿数不太礼貌,不过既然是您主动提问……小小姐这么年轻,当然是二三百岁的年龄啦。”   鬼灯和静江的手都是一僵。自她十二岁入江湖,十四岁吃下了长生不死的仙药开始,自己的相貌就再也没改变过,如今这妖怪不知是机缘巧合还是真的目力惊人,居然一眼就能看出作为人类的自己确确实实是活了二百多年。   这狐狸……有点道行啊。   静江不动声色道:“那您觉得什么样的提灯比较适合我呢?”   看到生意来了,狐妖赶快让开身子,身后的两只小狐狸一起推着一辆小推车走到前面来。众人仍旧保持着百鬼夜行缓慢的速度一步一步向着前方走,静江和鬼灯也就随着人流打算看看这只狐妖到底能从小推车里拿出什么东西来。   狐妖大叔自信地眨了眨眼睛,伸出手在小推车的货箱里磨了半天,掏出来一只蹴鞠那么大的郁金香来:“颜色鲜艳,还有花香气,比那个猪笼草样式的好看多了不是?这趟的百鬼夜行通知来得太突然,好些人都没来得及挑选好看的灯笼,只能拿那种二流货物凑合凑合,哪儿能有我家的灯笼质量好!”   静江看了看,郁金香的花瓣抱成一团,留出中间偌大的空腔来。中央的灯芯做成了蜡烛的式样,只要点燃灯芯就会成为一个看上去很精巧的灯笼。   这狐狸的货物卖相上还真不错。   不过鬼灯看上去并没有那么满意:“劳驾,还有别的样式吗?”   狐妖看上去也不恼,仍旧一副乐呵呵生意人的模样:“当然有,我卖了几百年这样的小物件了,什么样的灯笼都是有的!”   狐狸尾巴在身后摇摇摆摆,静江注视着这位流动商贩从手推车的货物箱当中又翻出了一盏新的提灯。   那是尖端橙红色的一朵鹤望兰。花朵提灯看上去颇有一副惊艳的样子,盛放四处翘起的花瓣根部是一盏小小的灯座。   “怎么样?”   老板得意地说道:“鲜艳又出彩,就适合小姑娘用!”   鬼灯仍旧摇了摇头:“容积太小了。”   被戳到痛点的老板没说话,鹤望兰这种花型的确没什么太大的花托,大部分都是四处伸展开来的花瓣,和郁金香比起来确实不像是容积有多大的样子,等等……   静江很怀疑地看了一眼鬼灯:“容积?”   后者看向周围的妖怪,面对静江提醒道:“你看这些妖怪手里的灯笼,除却作为灯笼的用处之外,看上去像什么?”   静江依言看过去,一盏盏郁金香、猪笼草形态的灯笼从自己的身边擦过,恍惚之间,静江似乎还看到了有提灯小僧提着明晃晃的小橘灯,一改往日的模样。   还有妖怪提着南瓜灯,看上去风格就像是另一片大陆过来旅游顺带吃自助餐的吸血鬼。   “唔,确实大多看上去都很能装东西的样子。”   静江点了点头,总结道。   “那是,那是。”   店主狐妖立刻放回了那盏鹤望兰模样的小提灯,附和道:“好看归好看,总归还是要能装东西……小的斗胆提问……两位阁下的妖力大概能用多大的灯笼?”   静江一抬头就迎上这样的问题,着实茫然了一番,随后迅速了悟,对方大概还是把自己当做是某种奇怪的妖怪了。   鬼灯则非常理所当然地说道:“普通尺寸就可以,略微大一些,要两盏。”   “好嘞。”   妖狐甩了甩耳朵,这单生意虽然挑剔了些,但是能卖出两盏灯笼还是很划算的:“这一款,客官您肯定喜欢了!”   他从货物箱里翻出了两只酸浆草样式的灯笼来,比蹴鞠略大,看上去就像是提着一个倒挂的中号的鸟笼:“鬼灯这种植物怎样?颜色足够鲜艳,这两只灯笼也做得够大。” 第33章   鬼灯不经意之间抬了抬眉毛,静江也忍不住多看了这只狐妖一眼。   不知道该说是属于商人的敏锐,还是真的具备那么妙不可言的缘分。不过既然如此……静江对于出去游玩顺便花点钱并没有什么可反感的:“通用货币是?”   人类没过几十年换个皇帝就要换一种货币币种,直接导致高天原和比良坂两边自己定义了新的货币体系,和人类之间的交易按汇率进行换算。至于和妖怪的交易,则是全看妖怪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等价物——有的妖怪还处在最为基础的以物易物的阶段。   第一次听说这些事儿的时候静江甚至还夸张地叹了口气:晓得以物易物就已经算得上是不错的进步了,最初她印象里的妖怪如果有什么看上的东西,都是直接杀死对方走“杀妖夺宝”的路数的,丝毫不顾及可持续发展之类的道理。   直到后来,以刀刀斋、宝仙鬼为首的一系列精于锻造的妖怪出现又受大妖庇护为止。   店老板笑容满面:“比良坂的通用货币就没问题。”   “你知道黄泉乡的货币?”   静江惊讶道:“生意能做到地狱去的妖怪可不多,我还以为你想要换点儿什么东西。”   “阁下还有什么可以交换的物品吗?”   狐妖听闻之后好奇地歪过头来,整张脸显得越发憨态可掬了起来。   静江从包裹之中翻了翻,随后找出来几瓶纳元丹来:“这个行不行?”   妖狐商贩的眼前一亮,旁边的两只小妖怪也围绕上前来:“这是人类阴阳师会服用的药剂!”   “……并不是阴阳师……嘛,算了。”   静江说道:“这样的丹药能不能用来交换灯笼?”   “可以,完全没有问题!”   狐妖忙不迭地说道,拉开自己的货物袋,让静江把几瓶纳元丹倒进自己的平板车上。   交换了物品之后,狐妖商贩又小心翼翼地捧起两盏提灯交付在静江和鬼灯的手上。   “客人,用不用我来帮您点燃灯笼呢?现在提前烧热的话,到时候酒也会更好喝一些呢!”   换取了自己满意的物品之后,狐妖显得更加的殷勤了起来。   “有劳。”   鬼灯伸手将提灯递到商贩的面前。只见狐妖大叔鼓起了腮帮子,轻轻朝外吐出一口狐火来,莹蓝色的火焰点燃了灯笼,赤红色的酸浆草灯笼式样加之蓝色的狐火,让整个灯笼都散发出诡异的气场来。   以静江作为人类的观感,对于这样太过邪异的造型实在是喜欢不起来,但鬼灯看上去显然十分满意。   “这个形式可以布置在地狱里。”   他提着灯笼,顺口说道。   顺着人流继续向前走,静江和鬼灯来到了平安京的城郊。妖怪的队伍排得很是紧密,并不方便在妖怪堆里寻人,静江抻长了脖子上下张望,在一大堆奇形怪状的妖怪当中根本找不出来是否有人类阴阳师混杂在其中。   “不过看上去也没有要起争端的样子啊。”   少女咕哝道:“都快出平安京的都城了。”   鬼灯点了点头:“可能,安倍晴明并没有在这个行列之中?或者,他已经离开了。”   “再往前走就要踏过境界线了。”   静江说道:“对于现世的活人来说,说不定会有点勉强。如果是那个安倍晴明的话或许还有可能跟着队伍一起过去,别的人类就很难保证有去有回了。”   鬼灯抬眼远眺,长长的队伍前端拐了个弯,不知道通往何处。   “……哎呀。”   突然,静江轻轻叫出声来。   猛然遭到攻击这种事儿,真的是什么人都想象不到的——更何况自己还包裹在坐忘无我的气场屏障当中,普通的攻击应该都会被化解才是。   静江猛地回头,就看到路边的两名蒙面阴阳师一人手里端着一盆豆子,冲着百鬼夜行的队伍砸了过去。虽说是蒙着面,但是其中一人的装束静江看着尤为眼熟,安倍晴明嘱咐自己和鬼灯待在阴阳寮里不要随便出门的时候,穿着的就是这么一套狩衣。   静江:“……”   是因为坐忘无我没办法屏蔽非伤害性质的干涉吗……少女愤愤不平地揉了揉头,猛地被砸了一把豆子还是挺疼的。   紧接着,鬼灯也被砸了一下。   地狱鬼神愤怒地转过头去,就看到站在队伍两侧的一名青年瑟缩了一下。   “没,没问题的吧晴明……”   源博雅小声说道:“刚刚路过的那位妖怪先生瞪了你一眼啊。”   “大概是没有问题的。”   安倍晴明自己的心里也没什么底气,但仍旧是壮着胆说道:“咱们都已经隐蔽了自己的气息,更何况很少会有妖怪从百鬼夜行的行列当中脱离出来的,根据传说,他们都是有‘一定要去’的地方,才会结成这样的队伍。”   “传说?!”   面具之下的源博雅尽可能地压抑着自己的声音:“传说这种东西到底靠不靠谱啊,你不担心等会儿这个妖怪愤怒地从队伍里脱离出来活撕了你吗?!”   “咳,这个。”   安倍晴明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以掩饰自己的尴尬:“这个我想,应该是不会的。”   “刚刚路过并且被你砸中的那两位……是和我缔结过契约的式神。”   安倍晴明说道:“并且其中一个是活了数百年之久的人类。”   “你说什么?”   源博雅终于没有压制住自己的声音,导致好几个路过的妖怪都向着道路旁边投来奇怪的目光。   “嘘——”   安倍晴明赶快制止住这个冒失的友人:“不要惊扰了队伍,砸豆子可以但是别太用力,打得别人很痛的话,就算是忙着参加百鬼夜行,说不定也会中途脱离自己的位置揍你一顿。”   源博雅心有余悸地点了点头,重新端起了豆子碗。   “他们俩是在干什么啊。”   静江不由得好奇问道:“两个人类跑到此世和彼世境界线交错的地方来,一不小心就会迷路的,还做出这种惊扰妖怪的事情……”   “他们在‘结缘’。”   鬼灯目不斜视地继续向前走:“那两个小子手里的豆子是被‘咒术’加持过的,如果砸中正在百鬼夜行当中的妖怪的话,说不定就能和这只妖怪结下缘分。具体结缘的成功与否要看妖怪自身的实力以及施术人的灵力强度,约强大的阴阳师和约弱小的妖怪,就越容易缔结稳固的缘分。”   “结缘?人类和妖怪?”   静江愕然,安倍晴明能用出这种方法来,只能用艺高人胆大来形容——在场的妖怪保不准哪个脾气比较暴躁,觉得自己被惊扰就离开队伍给这几个年轻人一点社会的教育。   “嗯,那是个非常有天分的人类。”   鬼灯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现在还在隐隐作痛,那俩熊孩子砸得可真狠:“过去从来没有过能像他一样天赋异禀的阴阳师,未来也很难再有了。”   静江随着队伍满满往前走,很快,安倍晴明和另一个带着面具的孩子就消失在了自己的视野当中。   天赋异禀,颇受隐世和现世的待见,也未必是一件好事。鬼灯提起灯笼晃了晃,和自己同一个名字的灯笼在蓝色火焰的灼烧下,发出诡异的光芒来。   “等那家伙死后,估计高天原会非常欢迎他加入的吧。”   鬼灯突然开口道:“如果愿意的话,留在地狱里也不错。”   优秀的阴阳师无论活着还是死去都很吃香,以安倍晴明的程度,说不定都会舍不得让他去投胎而长久地待在隐世。   “唔,那么他大概还能见见一些感兴趣的先祖。”   静江说道:“譬如源明雅之类的……”   “啊,灯笼产生变化了。”   前方的队伍当中,有刻意压低了的声音传来,语气之中裹挟着掩饰不住的兴奋。   静江跟着队伍的走向拐了个弯,随后下一步,就如同穿越了某个空间薄膜一般,周遭的景色陡然一变。天空中的月亮看上去比在平安京时明亮了不少,哪怕浩浩荡荡的队伍人人都点着灯笼,皎洁的月光仍旧能将地面照出影子来。   “之前就听到鬼卒说是什么酒啊之类的。”   静江在踏过了隐世的境界线之后问道:“该不会这群妖怪是去聚众喝酒吧。”   “不排除这个可能性。”   鬼灯晃了晃自己的灯笼,在离开现世之后,灯笼之中的火焰一下子暴涨数倍,颜色也变得更加明亮起来,像是某种之前一直被压抑着的东西正在缓缓释放出来:“本地的这些妖怪大都是非常喜欢喝酒的。”   “说到酒,也不知道那位大名鼎鼎的酒吞童子会不会在队伍里。”   既然是和酒有关的话,那肯定就算不上是什么严肃的事情了,安倍晴明看上去也活得好好的,完全不需要自己多操心,静江遂放松了心态,一只手提着剑另一只手提着灯笼,完全一副在郊游的架势。   “应该是不会错过的。”   鬼灯肯定道:“这位大江山鬼王最大的乐趣顾名思义就是饮酒,有这样大量妖怪一起出行的机会的话,他说不定会在队伍的前段。”   静江听完跃跃欲试,很想再往前凑凑,瞻仰一下所谓鬼王的风姿。   鬼灯皱眉道:“我个人建议你谨慎一些,相传酒吞童子他吃小孩。”   静江:“……”   静江:“刚刚大叔不是都说了嘛,我二百多岁了。”   鬼灯露出一个促狭的笑容来:“但是看上去仍旧没什么变化。”   静江不满道:“鬼灯阁下!”   鬼灯莞尔:“进步不错,现在的日语学会不一样的敬称了,当年还只会鬼灯さん鬼灯さん地称呼。”   静江闭嘴了。   哪怕过了两百多年,名为鬼灯的辅佐官仍旧具备把地狱里任何一个他见到的生物气个半死的本事。   然而彻底闭嘴的话漫长的路途就显得很无聊,静江想了想,决定换一个话题:“呐,你明明已经活得非常久了,为什么之前一次都没有参加过百鬼夜行?”   “以前总觉得没什么一起,一群人凑热闹玩而已,不外乎就是些喝酒啊游乐啊之类的理由,严肃一些的话有可能是聚众迁徙。想喝酒地狱里也有居酒屋,没必要特地出一趟远门,至于搬家,我一直都住在阎魔厅的员工寮里,也没什么必要。”   百鬼夜行的队伍之中,灯笼的火焰点亮成长蛇。周围的原野上泛起星星点点萤火虫的光芒来,映衬着月色显得颇具美感。   静江盯着道路两旁的景色看了半天,萤火虫群忽而飞进了百鬼夜行的队伍之中,仔细辨认才能够看清楚,这是一种比俱生神看上去还要小的发光昆虫,和萤火虫长得类似,却也有些细微的差别。   鬼灯的话语顿了顿,突然又说道:“偶然来一次也不错。” 第34章   队伍的尽头是一棵树。   树冠无比庞大盛放出光芒来,和每个人手中所提着的灯笼相比,简直就如同是星星之火相较于明明如月。   妖怪们按顺序地在树下停驻了片刻,蹲下身子,非常郑重地在树下盛起了什么东西,又排着队离开了。   静江还来不及愕然,就和鬼灯一起随着人流被簇拥到了树下。   走近了之后就能够分辨出来,那是一棵梅树。巨大的树冠之中换发着异样的华彩,靠近之后的光芒甚至灼目到令静江感到有些眼眶发热。   “这个,好厉害——”   少女站在树下,不由得发出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一般的感叹。这棵光华流溢的梅树带来压倒性的气息,强烈却又温和。巨大的树干外围是石砌的一汪泉,整棵树就像是水中孤岛一般被翠色的石头与环绕在中央。   “唷,地狱的人类?你还活着呢啊。”   突然,身边有人主动搭腔。静江一扭头,发现站在旁边的还是个老熟人。   “……斗牙王?你竟然也来这种活动。”   静江笑了笑:“好久不见。”   两百年过去,犬妖的面貌已经彻底褪去了曾经硕果仅存的那么一丁点儿青涩,银发束在身后身披一身板甲,看上去终于有了“犬大将”这个称号的风范。   两个人互相打了个招呼,斗牙王先上前去,用手里的提灯在石砌的水边舀满了整整一灯的液体。火光在提灯当中变得影影绰绰晃动不明,半开半闭的淡青色睡莲灯之中传来微微的水花声。   “这是……”   静江隐隐约约有了些感触,只等最后一句确认。   “这一次的百鬼夜行是梅子树结果,这棵梅树上熟透的果子掉进周边的酒池里,经过一段时间的自然酿造和这棵树所具备的丰沛灵力浇灌,最终能够酿造出难得一遇的梅子酒。每一次负责看顾的妖怪发现梅子酒熟成之后,就会召开一次梅子酒主题的百鬼夜行。”   静江有样学样将酸浆灯笼探入酒池当中,盛出满满一提灯的梅酒来。清冽的酒池底部像是鹅卵石一般密密麻麻地排布着颗粒饱满的梅子,整个空气之中都开始逐渐荡漾开酒香来。   “果然不愧是值得妖怪们蜂拥而至的佳酿。”   鬼灯站在旁边评价道:“就质量而言,确实值得来这么一趟。”   静江看向灯笼,赤红色的酸浆果提灯之中装满了梅酒的,经由长时间的狐火炙烤之后,不知道由什么东西制成的灯芯燃烧后在提灯的内壁结成了一层米白色半透明的薄膜,薄膜将梅子酒牢牢地包覆在提灯之内,一滴都没有渗漏出去的迹象。   “真是神奇。”   静江拎着提灯看个不停:“根本看不出来提灯和灯芯都是用什么方法做出来的,果然不愧是妖怪的术法啊。”   “如果喜欢偏甜口味的话就让这火焰再燃烧一会儿。”   三人的身后突然传来了陌生的声音:“喜欢酒香更浓郁就早点吹灭火焰,灯笼外层的灯芯膜会让灯笼的温消散得非常缓慢,等到打开灯笼喝酒的时候,不需要重复冰镇的过程。”   “火焰……冰镇?”   静江愕然回头,觉得自己的生活常识仿佛受到了挑衅。   身后是一只憨厚相貌的浣熊妖怪,大抵是等待喝酒的节日里大家的态度都比寻常日子要好上很多,浣熊大叔和蔼地解释道:“灯芯是隐世的植物制作的,只要一口气燃尽之后就会吸收妖力激发其本身的效用来,也就是不断吸收环境当中的热气转化为光源。”   “——最初想到用这种东西来保存梅酒的家伙绝对是个鬼才。”   静江又提起酸浆灯笼看了看,手指触摸上灯笼植物手感的外壁,似乎隔着一层薄却柔韧的灯笼和薄膜,指肚之下确实隐隐约约透出几分寒意来。   “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   浣熊妖怪爽朗地大笑了两声,随后又重新一本正经地严肃道:“我说你们几个,想要喝酒或者是抒发感想的话就去别的地方吧,要不然队伍后面的人可就要等急了。”   他伸出一只浣熊爪子来轻轻向身后指了指,静江顺着手势向后看,队伍的后方确实隐约传来几声“前面在干什么啊”,“怎么还不往前走”之类的抱怨。   等到鬼灯也盛满了一提灯的酒,静江连忙轻轻鞠躬以示抱歉,和斗牙王三人一起离开了这棵神奇的梅子树。西犬之国的犬妖原本就擅长飞行,斗牙王轻轻踏上一块岩石来,动作轻盈得仿佛整只妖没有重量一般,居高临下地向着静江和鬼灯抬了抬下颌:“地狱的鬼神和人类,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鬼灯点点头,难得获取了好酒,如果不能在最新鲜的时候喝掉实在是太可惜了:“在哪里喝?”   “自然是西犬之国……”   犬妖刚打算再继续说话,随机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露出头痛的表情来:“不,算了,你们挑地方吧。去比良坂也行,就是有点儿远。”   人界通往比良坂的稳定通路只有一个,那就是后世被称作是岛根县松江市的地方,距离平安京如果是飞过去的话,哪怕是作为妖怪的斗牙王全速前进也需要飞上好久。   “唔,我们现在还不太方便直接回到黄泉乡……”   鬼灯想了想,说道:“不过,我知道一个很适合喝酒的地方,菜色也非常豪华精致。”   “哪里?”   静江和斗牙王一起问道。   一个时辰之后,安倍晴明一脸头痛地看到自家没听吩咐混进百鬼夜行队伍里的两个“新式神”还拐带了一只妖力深不可测的大妖回来。   要不是阴阳寮里的结界非常可靠,大概这个阴阳寮的冲天鬼气和蓬勃的妖力会让整个平安京的阴阳师都吓一大跳……安倍晴明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叹了口气,用手抚上了一直无风自动叮叮当当响个不停的风铃。   “不错嘛,妖力的检测装置?”   斗牙王眯起金色的眼睛,看向身材细长豆芽菜一般的人类阴阳师:“小玩意儿做得还挺精致。”   风铃终于安静了下来。   妖力的检测报警器已经示数爆表,风铃简直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晃,好在在整个法器过载坏掉之前,安倍晴明手动关掉了它。   “所以……”   安倍晴明又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这一天里叹气的次数简直比过去的一个月还要多:“静江阁下,鬼灯阁下,以及这位不知名的……”   “斗牙王。”   斗牙王自我介绍道。   “唔,斗牙王阁下。”   安倍晴明无缝衔接地说道:“这个时候带阁下这种体量的妖怪来到平安京,到底是要做些什么?”   安倍晴明的目光中充满谨慎。虽说他年纪不大又天赋异禀,被夸赞是空前绝后的天才阴阳师,但他毕竟还只是个少年。面对斗牙王这种级别的大妖,纵使他自己的灵力再怎么丰沛,也抵不过几百年加叠在一起的作战经验。   斗牙王、鬼灯和静江三个人一起举起手里的灯笼来,青色的莲花灯笼和两只赤红的鬼灯灯笼之中冷光源摇曳不停:“来喝酒。”   甚至,四下看了看发现这阴阳师小子大概还挺有钱的斗牙王还兴致勃勃地催促道:“你要是有什么朋友的话也一起叫上吧,能喝到隐世梅树酿造的梅子酒,普通人类活个几辈子也不会有这种机会的。”   “下酒菜也都备上来,什么好吃上什么。”   西犬之国的大妖咧开嘴,四颗尖尖的犬齿在月色之下白得发亮:“不然充斥着灵力的阴阳师应该也挺好吃的。”   静江斜着眼睛看了一眼斗牙王,没说话:你都多大年纪了,还吓唬人类小孩玩儿。这家伙身上的气息干干净净,根本没有食人妖怪所特有的瘴气。   斗牙王毫不示弱地看了回去:吓唬吓唬咋了,人类的阴阳师本身就是驱魔除妖的职业,和大部分的妖怪都是敌对状态,趁着年纪小的时候不涨涨胆子,长大了也是被吃的命。   阴阳寮里的大小妖怪都被斗牙王的妖气吓得不敢露头,此时已经月上房檐,安倍晴明迅速地思索了一番,最终还是妥协了。   也有那么几分原因是,他也想尝尝能够引动数百妖怪趋之若鹜的酒。   在自己的阴阳寮里,少年重新找回了作为天才阴阳师的风姿。安倍晴明拿着一支笔凌空书信,很快好几只传讯纸鸢就踏破了阴阳寮的结界,扑棱扑棱地飞向夜空。随后,少年又挥着长袖在庭院当中掐了几个法诀,整个阴阳寮的灯火蓦然亮起,在夜色之下的气氛陡然改变。   小纸人们也在安倍晴明的指示之下忙活了起来。   “现在也来不及出门去买别的食材了,好在还有些库存。”   安倍晴明说道:“毕竟是下酒菜,尽可能地做些吃食出来吧。”   静江没少见过地狱里的阴阳师们驱使纸人或者使用符篆,但是站在原地挥挥手就能够驱动整个阴阳寮上上下下都活动起来的精妙术法,她还是第一次见。少女低下声来和鬼灯交头接耳:“以前的竞技大会里,术法比拼之中有人能够做到这种程度吗?”   鬼灯弯下腰,保持和静江同样的高度,小声回答:“没人会用做家务的手段来打架的。”   静江:“……”   你说得好有道理,我竟然无言以对。   阴阳寮里的烛火将整个夜色点亮,没过多久,第一个客人就急匆匆地赶来了。   门扉被轻轻叩了几下,源博雅揉着眼睛走进来,显然是刚躺下就又被叫醒,显得非常怨怼:“晴明,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这大半夜突然要叫人过来还说是要举办什么宴会……”   难道是你晚饭没吃饱?   刚想说出这句话,源博雅抬头就看到斗牙王抄着手站立在庭院的中央,身上散发出强列的妖气来。   阴阳寮的结界之外旁人感受不到,但是倘若一经踏入安倍晴明的结界之内,强大的妖力让源博雅下意识地就倒退了一步。   随后,他站住了脚跟,颤声道:“晴明……这是在干什么?”   “举办宴会啊。”   安倍晴明一脸无辜又无奈的表情:“他提供酒的。”   卧槽。   源博雅一脸的震惊,感觉世界观都被刷新了:我的小伙伴真是太强了,竟然能让这种程度的大妖拿酒来。   一看到源博雅的表情,安倍晴明就知道这家伙到底想到了哪里去,然是如今他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也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干巴巴地接下源博雅崇拜的表情,让开了道:“站在门口干什么,快进来吧。” 第35章   安倍晴明的阴阳寮里四下点燃珍贵的蜡烛,庭燎辉映之下如同节日,一看就是下了血本。   源博雅有些敬畏地看了看坐在房檐上等待酒宴开始的斗牙王,觉得今晚的经历简直就像是在做梦。百鬼夜行的灯火和如今庭院里安静燃烧的灯火交织在一起,让他恍惚之间感到仿佛一方阴阳寮的结界之外,仍有望不到尽头的妖怪队伍在默不作声一步一步地朝着某个方向走去。   客人一个接一个地到来了。有人身后跟着式神,也有人只身一人却带着伴手礼。静江鬼灯加上斗牙王三个人灯笼之中的酒量相当充裕,完全支撑得起一次小型的聚会。   “这样真的没关系吗?”   安倍晴明凑近三人里唯一的人类,偷偷问道。自作主张呼朋引伴地去喝别人珍贵的酒,是不是不太妥当。   “没事,赏味期限就是今晚,当天取来当天喝才是最好的。”   静江摆摆手,示意安倍晴明不用这么紧张。   “——虽然其实我们也没有很熟,但是以现在被你的契约限制的实力的话,我和鬼灯应该能和他打个平手。”   安倍晴明:“……”   他现在觉得更紧张了。   房梁上的斗牙王耳朵尖动了动,嗤笑出声:还说他自己吓唬小孩,你们不也吓唬得乐在其中。   等到贺茂保宪推开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混乱的场面。   自家师弟脸色发白,表情僵硬;旁边站着手持狼牙棒看上去很不好惹据说是式神的家伙以及长了张人类脸孔实力不明的妖怪站在旁边,对着晴明虎视眈眈;房顶的妖气浓重得让人头皮发麻,能够镇守一方的大妖怪在月色下露出了一个“今天的小孩塞牙缝”一般的恶鬼式笑容;源博雅瑟瑟发抖地缩在旁边,一言不发。   贺茂保宪:“……???”   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斗牙王的下一句话。   银发的大妖怪迎着月色从房梁上纵身跃下,盯着贺茂保宪看了半响,说道:“不错,看着很有嚼劲,挺开胃的。”   贺茂保宪:“!!!”   他倒退了一步,阴阳寮的门不知何时已经被负责洒扫的小纸人关上了。   贺茂保宪大惊,断喝道:“安倍晴明,我拿你当师弟你居然召唤妖怪要……要……”   青年掐指成诀,当即就要张开结界。   “噗。”   斗牙王终于笑出声,静江脸颊憋红了拼命捂嘴,鬼灯也别过了目光。   “你的人类友人都还不错,没有直接被吓晕。”   斗牙王评价道。   一通混乱的解释之后,贺茂保宪终于发现自己是被忽悠了。了解到了血淋淋的真相之后的他登即就加入了一起忽悠下一个来访者的行列当中——不能只有他一个人吓一跳。   于是,下一个倒霉的阴阳师遭到了更加夸张的迎接:在他推开门的一刹那,冲天而起的妖气就令他震惊到想要掩住口鼻。   斗牙王露出属于大妖怪的狰狞笑容来,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阴阳师,转而对鬼灯说道:“你看,下酒菜都够多了,晚上吃太多肉容易不消化。”   咕咚一声,阴阳师吓得直接跌在了地上。   原本装出一副凶恶表情的斗牙王终于憋不住欢快地笑出声来,身上的绒尾跟着肩膀耸动一起一抖一抖,脸颊上赤红色的纹路都变得生动了起来。   来客茫然地坐在地上,喃喃道:“安倍さん深夜传来急讯,我还以为会有什么难能可贵的奇遇,没想到我的人生就要止步于此了吗……等等,你不吃人?”   青年立即反映了过来,保持着跌坐在地上的姿势又向后蹭了两步,保持着警惕的目光看向安倍晴明。   年少翘楚的阴阳师安倍晴明简直想要翻白眼,在对方想要杀人的目光当中掏出折扇来,撑开挡住了自己的表情:“……那边那两位暂时是我的式神,房梁上的那位阁下是他们的友人,他们……就是性格比较爱玩,不吃人的。”   像是为了证实自己的真实性一般,安倍晴明讲扇子啪地一折,郑重道:“今晚的酒宴,也是他们三个带来的梅子酒。”   来客一脸迷茫的目光,将视线在静江、斗牙王、鬼灯和安倍晴明之间来回流窜。   对于人类惊恐的目光鬼灯向来是坦然受之,并且为了加深对方的恐惧心理,鬼灯还颇为恶意地露出了笑容来:“在下黄泉比良坂阎魔厅第一辅佐官鬼灯,希望今晚阁下能够喝得愉快。”   阴阳师一口气差点没上来,长手长脚的一个成年人噎得几乎嘤咛了一下。   传言是真的!   安倍晴明的纸鸢真的能够沟通鬼神!就算不是纸鸢,他肯定也有什么别的方法能够和比良坂产生联系!现在就连阎魔厅的辅佐官都已经是他的式神了!   阴阳师的内心遍布卧|槽,伸出一只手指着安倍晴明“你,你……”你了半天都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后者显然已经放弃治疗,再多一个以讹传讹的人也不算多,现在这个情况只要这几只妖怪开心就好,他没办法奢求更多了。   静江叹了口气,走上前几步,伸手将对方的那只手摁了下去:“别‘你’了,来喝酒吧,百鬼夜行才能够取到的梅酒可不是普通人随随便便能够喝得到的。”   一只小纸人适时拉了拉安倍晴明的裤管,示意宴会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安倍晴明的阴阳寮虽说常驻人口只有他自己一个,但囿于缔结契约的妖怪众多,占地面积其实不算小。他带领着大家来到一处二层楼阁,平台上已经分布几个方桌摆好了酒菜,好几个小纸人在旁边忙忙碌碌,撒扫准备。   “诸位请就坐。”   安倍晴明重新恢复了一如既往自信的模样来,微微弯腰将一干人等引入座位就座,小纸人非常适时地递上了酒碟和杯盏,很快灯笼当中的梅酒就倒进了众人的酒碟当中。   安倍晴明看着手中一碟澄净的液体,对着月色轻轻晃了晃,瓷杯当中的一轮明月就跟着一起晃碎了满碟的月光。少年俯下鼻子,轻轻挨近这碟酒,鼻尖轻微耸动了一下。   “如何?”   静江转过头来问了一句,下一秒钟毫不犹豫地将一小叠梅酒一扬脖子喝了个干净,招呼着随侍身边的小纸人继续斟酒。   “闻起来的确是难得的好酒。”   安倍晴明皱着眉,他这个年龄其实是最好避免酗酒的,但这样好的机会不知道下一次会是什么时候才能遇到,“话说静江阁下既然是人类的话,不担心人类无法吃下妖怪饮用的酒吗?”   “要是真有毒的话就去桃源乡讨要解药好了,我认识个熟人对于解酒的问题钻研非常深刻。”   静江满不在乎地夹了一筷子下酒菜:“作为人类活了两三百年很够本了。”   安倍晴明:“……你倒是看得开。”   静江:“下去了还是干老本行啊,不过我算是外国人,要多走一道引渡程序。眼睛一闭一睁该上班还是得上班,连工钱都没个变化。”   安倍晴明:“……您说的是,很有道理。”   鬼灯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和安倍晴明坐在一起的静江。这两个人看上去年纪相去没多大,都是一副偷喝成年人酒的样子,静江更是已经两颊飘红,话都说得比平时要多一些。   “话说,鬼灯阁下。”   坐在他附近的另一个人类阴阳师惴惴不安地问道:“这酒,不算是地狱的物产吧?”   你看,只要是个人类都会晓得多问一句这个。   阎魔厅的第一辅佐官在心里又叹了一口气。   可是就是有人抓着什么就吃什么,让人连个提醒的机会都没有。   “并非。”   鬼灯握住自己手中的方木酒盒,安倍晴明不常设宴,阴阳寮里的酒具都大大小小配不整齐:“隐世有很大一片土地,和比良坂并不一样。”   “啊啊,那我就放心了。”   阴阳师感慨地将梅酒喝下去,咂摸着回甘的口感:“真是平生从未喝到过的好酒啊!”   乌鱼子切成长条小片,配合沾汁码得整整齐齐。属于鬼卒的尖牙摩擦着鱼子,心里想着这个叫做安倍晴明的小子今晚可真是下了血本。   品相不错,他不由得多吃了两口。   大多数人的眼角都染上了一层薄红,静江也是个酒量中庸喝酒上脸的人类,多喝了几杯之后甚至看上去终于有几分像是这句身躯本来的年龄。   “说起来……”   她的眼睛微微眯起来,飘向斗牙王的方向:“为什么今天舍得和人类们一起分享梅酒?上次见你的时候,还是一副非常嫌弃人类的样子。”   斗牙王的鼻梁都发红,属于妖怪的狭长耳朵上多了几分热度:“不想回去。西犬之国。”   “怎么?”   静江手里的筷子晃了晃,酒醉让活了两百年的“老成”人类也开始主动打探起妖怪的私事儿来。   斗牙王把手往脸颊上一撑,看上去苦大仇深:“回去会被催婚。”   静江激烈地咳嗽几声,酒醒了一半:“……你说啥?”   “催婚,就是你们人类也会有的那个什么,催婚。”   斗牙王非常不耐烦地解释道。   源博雅本身就是个性格大开大合的人,此时在酒精的加持下胆子变得越来越大:“怎么,妖怪也有这种习俗?我还以为起码当只妖怪的话能逃得过去这一劫……”   斗牙王脑袋一偏,喝空了小纸人斟的酒:“大概是鬼的话就不会在意这种事了吧,毕竟生命漫长,没什么意外的话几乎不会死掉。”   鬼灯接茬:“我是由人类亡灵转化而来的鬼卒,所以不面临这种问题,但是……据我所知,地狱里的源生鬼卒们,也是有可能面临这种困扰的。”   安倍晴明:“……”   安倍晴明:“……鬼也不能免俗?”   鬼灯说道:“不仅有催婚的,我还有部下曾经因为父母觉得他冷,在八热地狱给他加了一件外套。顺带一提,那个狱卒的工作地点在岩浆池附近。”   斗牙王:“……现在我承认,是他比较惨。”   源博雅:“……”   又过一旬,贺茂保宪已经晃晃悠悠地有些坐不住,静江坚持着问了斗牙王一句:“那,催婚什么的……有成效吗?”   大妖保持在半醉半醒的状态当中,酒杯轻轻地搁在桌面上,他吐出一口酒气来,鎏金色的瞳孔似乎是在周遭烛火的映衬之下缓缓流动:“……谁知道呢。”   静江还想再问点什么,但是酒精的作用让她自己的思维速度也变得有些慢,少女张了张嘴,嗫喏半天,最后打出来一个酒嗝来。   鬼灯一把将喝醉了也不忘记抖着手给自己补坐忘无我的少女捞了过来,在手心里塞了一块儿点心:“别光喝酒。”   源博雅半边脸枕在自己的胳膊上,嚷嚷着让安倍晴明再召唤小纸人上些好菜来。被点了名的少年傻愣愣地坐在凳子上,因为酒精的摄取过度而露出有些茫然的表情来,身边的童男童女很是担心地上下翻飞,被安倍晴明一只手摁住一个:“你们俩,就算是妖怪也,嗝,小孩子不允喝酒。”   ……   百鬼夜行没有对平安京造成什么伤害,其余驻守在平安京的阴阳师们战战兢兢地守了一夜,终究在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刻互相打着哈欠回到了属于自己的阴阳寮,而在安倍晴明的阴阳寮里,斗牙王第一个乘着启明星的微微星辉离开了。   在结界的上空,他化作体型庞大的巨犬,在整个平安京尚未醒来之前悄无声息地踏云而去。   月尽天明。 第36章   几天之后,安倍晴明真的能够通鬼神这一爆炸性消息不胫而走。   对于这种有些尴尬的结局,安倍晴明早有预料。面对自家老师贺茂忠行的疑惑,他老老实实地把自己从召唤式神发生失误,和源博雅一起偷摸去百鬼夜行结缘以及寮里举办酒宴的消息悉数告知。   贺茂忠行听完之后,觉得无比头大。   鬓角有些发白的阴阳师瞪了一眼自家儿子:“安倍晴明年纪不大有点不着调就算了,你也跟着胡闹!大半夜□□出去喝酒!那种级别的大妖怪是你能拦得住的吗?”   贺茂保宪猫着腰往安倍晴明的身后躲:“我这不是好好回来了嘛!况且晴明他寄信的时候只是说来喝酒也没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看到那种样子的大妖怪也是吓了一跳的啊!”   他越说越来劲:“况且,那大妖要是真的想要伤人的话,整个平安京的阴阳师出来都很难挡得住的吧,早死晚死的区别而已!他只是看着凶,还给我们带了梅子酒。”   贺茂忠行一听更加生气:“那你也不知道给你父亲带回来一点!”   “诶嘿……”   贺茂保宪一溜烟躲回了房间里,安倍晴明站在旁边郑重地鞠了一躬。   贺茂忠行看着这位得意弟子,心中五味杂陈。更为年长和经验丰富的阴阳师很快就能够联想到,和地狱的通讯产生干涉并不仅仅只是时间上的巧合或者是灵力足够丰沛的体现,而是一些更为深刻的东西——他的这位弟子与世界另一侧的缘分,比他原本想象的还要深厚得多。   能够得到诸多妖怪青睐是缘分,能够在生时就结识到阎魔厅的辅佐官和执行官也是缘分,能够在月下与叱咤一方的大妖怪对饮,更是作为一名阴阳师而言与妖怪所结下的庞大的缘分。   太过冗杂与繁复的联结可能会摧毁一名阴阳师,也有可能会成就一名阴阳师。隐世的厚爱对于一名活人来说,也并非是什么好事。   他想了想,仍是叹了口气。   又几天后,安倍晴明的阴阳寮。静江手里拿着一根削去棱角不扎手的桃树枝,和正儿八经拿着木剑的源博雅与安倍晴明你来我往地打得不亦乐乎。   不动用任何内力,也不使用纯阳的任何一种心法,单纯用三柴剑法简单粗暴地劈斩撩砍,就以一敌二不落下风。   鬼灯靠在墙上,睁开一只眼睛看着这群人类做“没有丝毫运动量”的健身活动。   “……唔!”   被静江凌空一树枝抽在剑上,摆出剑道姿态的源博雅后退一步,低声闷哼了一下:看着是个小姑娘,这家伙手劲儿可真大,这一下子斩下来,他自己拿着剑的虎口都有些隐隐发痛。   “而且你竟然是单手持剑,还能有这种力量……”   安倍晴明被一脚踹退五尺,勉强从地上爬了起来:“看上去很有余力的话,不是可以试试那些平安京之中的武士们常说的,那什么,二刀流……?”   静江足尖点地一错身,荡开直直冲过来的源博雅:“这是和你们打我用不着另一只手而已,我空出来的那只手是用来掐诀的。要是双手跟你打,再来两个你照样赢不了。”   “我只是不擅长剑术而已!我主要修习的可是弓道!”   源博雅忍不出出言反驳,又是一剑被静江的树枝拦住。   “练弓也可以,你射箭我躲照样挺活动身体的。”   少女轻轻抬眼,毫不犹豫地说道。   源博雅:“……”   青年吃瘪,猛地扭头问向身边的安倍晴明:“晴明!你的契约真的约束住这家伙的力量了吗?”   明明是个人类怎么强得像是怪物一样!   安倍晴明无奈点头:“就我的契约链接反馈来看,她要是能够解除限制全力全开地去战斗的话,大概和前些日子来喝酒的那位大妖水平不相上下。”   源博雅默然,不知道是该震撼于一个人类小姑娘大妖怪一般的实力,还是应该感叹安倍晴明以人类的姿态就能够用召唤契约约束住这样可怕的人类。   静江将已经因为多次受力而遍布裂痕的木棍随手一扔,聊胜于无地安慰道:“不用因此而觉得沮丧,毕竟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还多。”   源博雅下意识说道:“你吃饭很咸吗?”   静江明显一噎,道:“我的意思是想说我活得很久。”   虽说没有那位八百比丘尼那么久,在妖怪的行列当中也确实只不过是小姑娘的年纪,但是作为人类而言,已经是绝大多数人类都不敢去肖想的年月。   “一说到长生就会想起八百比丘尼……”   安倍晴明显然也联想到了这一茬:“上次听到她的传说的时候,这个人似乎是想尽办法也没能死去呢。”   “人鱼肉的副作用吧。”   静江对此无动于衷:“来路不明的海洋生物经常会有寄生虫,说不定吃多了影响脑子。”   安倍晴明:“……”   他把木剑靠着墙斜放,顿时觉得心里有点堵,自己明明是个擅用符篆术法的阴阳师,为什么要脑袋一热答应源博雅和静江一起练剑!小腹被狠狠踹了一脚仍旧隐隐作痛,这家伙显然是在地狱里虐|待亡者习惯了,下手可真够狠。   他看向静江,愤愤不平。   “安倍。”   静江倒背手,在庭院里转了一圈儿。安倍晴明不愧是年少成名的阴阳师,俸禄在平安京绝对算得上是不差钱的那类人,整个阴阳寮都装潢得颇为精致,以面前的这位少年为核心,灵力流淌到阴阳寮的各个角落细枝末节,像是血液从心脏传递到四肢百骸。   “怎么?”   安倍晴明应声道。   “如果——我是说如果。”   静江说道:“如果你遇到了恶灵,或者是已经被妖怪污染过的人类生魂,你会怎么做?”   安倍晴明对于这类问题显然是非常熟稔:“首先先用符咒控制住对方,再接下来的话,听听看对方的想法?如果还能够沟通的话。”   “听想法?”静江问道:“一般来讲会听到些什么?”   “含冤而死,被背叛被抛弃的人想要报仇雪恨,因为意外死亡的人想要见爱人孩子最后一面,有些年幼就被妖怪杀死的孩子可能还想着想吃的点心和自己的玩伴……愿望大都是这几类,具体的话就多种多样了。”   安倍晴明耸肩:“能够让人死后都不得安宁的痛苦大多都是这几类,因此才有‘四苦八苦’的说法的吧?你们这些生活在比良坂的人应该比我了解的更多才是。”   “如果没办法沟通呢?”   静江目光灼灼,向前一步:“如果已经是失去了理性的恶灵,你会怎么办?”   “巫女有净化恶灵的手段,阴阳师这方面虽然不算优秀,但是努力一下的话总归不至于完全没办法,再不济还能够通过‘共感’之类的形式去主动了解对方的意图,唔,然后再……”   安倍晴明一旦到了自己熟悉的领域就开始絮絮叨叨起来,静江看着眉目清秀的少年,陷入沉思。   良久,她得出结论:“等你死了以后,果然还是比较适合高天原。”   如果是比良坂的居民的话,应该下意识的反应就是如何驱逐恶灵吧。或许是天赋的强大灵力让安倍晴明敢于去倾听无论妖怪还是亡灵的声音,但这份伴随强横力量的温和,仍旧非常难能可贵。   安倍晴明:“……起码现在我还活着,不至于就先讨论死我死后的就业问题吧?”   静江扯扯嘴角笑了笑,转身回了房间。   又几日,房间的木门被少年大力拍开:“我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什么怎么做?”   鬼灯伸手拉开了房门,就看到安倍晴明探出头来,少年的眼神闪闪发亮:“我知道应该怎样解决你们的契约问题了!”   静江正翻出一本和歌集看得出神,听到门口的响动也转过头来:“原来你这些天确实有认真在琢磨这件事啊。”   “我当然有认真在考虑……”   安倍晴明揉了揉眉心,忽略掉静江毫无意义的挑衅话语:“不过,大概需要你们配合一下。”   从前和妖怪所签订的契约效力以生命为界限,在名为安倍晴明的人类死亡之前都不会断绝,这在妖怪看来并非不合理——人类的一生不过百年,对于妖怪而言弹指一挥的时间陪伴一个有意思的人类度过也无妨,但静江和鬼灯显然不能在现世停留这么久,因此就需要采取一些特殊的手段。   “所以说,你需要我们俩陪你一起去除妖?”   静江挑了挑眉毛:“这个忽悠廉价劳动力的说法我怎么听怎么耳熟啊。”   安倍晴明一本正经地站得笔直:“并非是在欺骗阁下,我接下来将会尽可能隔断关于二位阁下的契约联系,在你们全力全开地使用力量之后,我和你们硕果仅存的契约关系就会因为妖力或者是,唔……阁下的纯阳道术的施展而得到消耗,直到得不到填补,彻底耗尽。”   “这么简单?”   静江挑挑眉:“我还以为需要费多大劲呢。”   “也不算容易了。”   鬼灯说道:“那小子没说全,除了咱们要尽可能地使用力量之外,他的关于式神的一切阴阳术也全部都需要倒行逆施,阻隔住关于你我的使役术式正常运转,我说的没错吧?”   说完,阎魔厅的第一辅佐官向着安倍晴明的方向抬了抬下吧。   被点名的安倍晴明一脸愕然:“您也通晓阴阳术?——明明不是人类,也没有灵力。”   “总归有那么几个阴阳师的下属。”   鬼灯言简意赅地说道:“而且活得比较久,打发时间了解过一些阴阳术的知识。”   安倍晴明听闻眼睛一亮:“那,那我以后能不能给阁下寄信?关于阴阳术,我有很多事情想要商讨!”   “……怎么寄?”   鬼灯表情有些古怪起来,显然是听说过了一些关于安倍晴明其人的坊间谣传:“用纸鸢寄到比良坂去?”   被点了名的少年显然有些羞赧,平安京之中的不少人将自己传得神乎其神,甚至可以使役鬼神什么的,如今在真正的“地狱鬼神”面前,他难免有些脸颊发烫:“如,如果有结过缘的话,传讯应该不会像以前那么困难……虽然现在的我很难办到,但是我会努力让纸鸢的信息传达到比良坂的!”   鬼灯仍是点点头:就算活着的时候做不到,死了之后也是可以保持联系的。   “使役鬼神”这个噱头实在是太过夸张,在一些相熟的阴阳师们发觉了鬼灯确实是真正的阎魔厅辅佐官之后,雪片一般的除妖任务向着安倍晴明的阴阳寮飞来,一大堆的传讯纸鸢扑棱棱地淹没整间会客室,让静江有些目瞪口呆。   “平安京,这附近这么多妖怪的吗?而且怎么大江山的妖怪都在信笺的行列里……这里根本不是人类涉足的领域啊?!”   “人类不去主动招惹妖怪,妖怪也会来侵扰人类。”   安倍晴明苦笑:“而同样地,有些妖怪不会主动伤害人类,但是大多阴阳师们也不会真正地认为它们无害。”   “因此,会有这样的委托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安倍晴明弯下腰捡起几枚纸鸢,将不合适的委托一一展开,压平叠在庭院的大石头地下,随后转过头来冲着静江和鬼灯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不过,也未必一定要接受就是了,关于除妖的委托经常会同时分派给多位阴阳师,如果想要接下这个任务的话,就像现在这样——”   少年凌空在纸鸢展开的信件上画了一个圈,如同平日里画符一般,灵力凝聚而成的光芒在纸面上留下淡金色的痕迹:“这样,其它的阴阳师们就能够感应到我已经接下来这个委托了。”   静江探过头去瞧纸面上的内容:“还是挺方便的嘛,鬼灯さん,这样的技术是不是也可以用在地狱里……啊,解决骚灵现象?”   “毕竟是已经干涉到了平安京居民的事件。”   安倍晴明将这一份委托叠起来,交给身边的小纸人妥善收藏:“骚灵现象大多数都是由人类的亡魂没能够回到比良坂而导致的,这么说来的话,也算是和二位阁下有缘的委托,对吧?”   鬼灯点了点头:“有的时候是因为亡者太多迎接科的夺精鬼他们来不及将亡者的魂魄带到地狱里去,也有的时候是亡者已经成为了地缚灵,到底是怎么回事,还需要到现场去看看才能做出判断来。”   “我们走吧。” 第37章   事发地点是一户寻常人家。鬼灯和静江戴着面具跟在安倍晴明的身后,如无必要的话,为了防止惊吓到平安京的居民,被禁止说话。   “实在是非常抱歉,明明是人类还要装作是妖怪的样子……”   安倍晴明相当歉意地对静江说道:“但是静江阁下你的技法作为人类来看的话,实在是有点惊世骇俗了……”   静江点了点头表示理解,但仍旧忍不住抱怨:“虽说早就已经了解了,但是果然名为纯阳的技巧和日本的体系差异很大呢。”   “就装作是被使役的式神就好啦。”   安倍晴明一歪头:“不过是简单的骚灵现象而已,算是最为基础的阴阳师委托,很快就能够解决的。”   三个人在据说事发的房屋门口站定,这户家庭的男主人显然已经被吓破了胆,就差扒拉在安倍晴明的身上不撒手,却又碍于鬼灯过于高大的身高带来的威慑力而不敢上前:“阴阳师大人!我家从几天前就一直莫名其妙的会有碗筷和茶盏打翻在地的现象!还会有东西突然丢失,这一定是恶灵在作祟!请阴阳师大人务必要帮忙除灵啊!”   静江插着手望天,这样的说法她更倾向于是妖怪在恶作剧,此时此刻碍于安倍晴明没有下达指令无法自由行动,面具之下的狭窄视角也让人觉得碍手碍脚,在一线狭长的视野当中,少女认真地打量着这户人家的房檐。   说不定会是天井下这种和人类混居的妖怪在捣鬼……   鬼灯轻轻摇了摇头,一只手碰了碰静江的袖子,伸出手指隐晦地摇了摇:不是妖怪。   你怎么知道不是妖怪?静江略微偏了偏头。   安倍晴明:“……”   你们俩,小动作太多了。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转身吩咐道:“鬼灯,静江,你们两个自行行动去查探痕迹吧。”   对象是地狱之中的官吏,命令的口气他说着不是很习惯,鬼灯和静江倒是坦然受之。   得到“原地解散”的消息之后,静江大踏步地挠身而上窜上房梁,打算仔细检查考证一番梁木铆椽之间是不是藏着天井下或是别的什么妖怪,鬼灯则是把狼牙棒提了起来,向着这条巷子偏僻的一个角落走去。   这里气息虽不算很干净,但是并没有什么妖怪作恶的气息。作为常年生活在比良坂的鬼卒,他对于怨灵的气息也很敏感,这家人的房屋之中丝毫怨气也无,摆设布局也没什么大的纰漏,并没有怨灵作祟的痕迹。   不远处的这一屋子人似乎都被吓破了胆子,男女主人一起齐上阵抓住安倍晴明就不撒手,鼻涕眼泪都往白净的狩衣上蹭,安倍晴明一时之间躲不开,略微偏过脸去露出惨痛的表情。静江整个人猫在房檐上朝下看,这倒霉孩子的手腕和胳膊都要被那家人掐出印儿来了。   ……阴阳师真不容易啊。刚刚这么想到,下一秒,男人说出的话让静江愣了愣神。   “我们家的孩子都已经因为恶灵作祟而死去了!”   中年人的脸上溢满悲恸,话语从喉咙之中挤出来带着挥之不去的哽咽:“已经无法再忍受这样的日子了!阴阳师大人,请您,无论如何一定要拯救我们!”   男人的妻子也亦步亦趋地跪在身边,额头贴住地面,从安倍晴明的角度来看,能够看见水光从两颊处一闪而过。   这样的场景,让人无法不动容。比良坂是迎接死者的场所,静江的大部分时间都可以说是浸泡在死亡当中度过的,并且以“自己死了之后也不过是换了个身份继续加班”自居,而这样的生离死别和亲者的悲恸,似乎又有些什么不一样。   仿佛像是心里存放着一面沉浸了太久的古钟,突然被大力敲响。   安倍晴明神色认真地将二位扶了起来,一边安抚一边四下打量周围是否有亡者的痕迹。纵使灵力出众,作为阴阳师的他仍旧还是个在贺茂忠行的手底下学习阴阳术的学生。静江翻了个身从房梁上跳下,让房间的主人吓得朝后退了一步。   “阴阳师大人,这是……”   男人畏惧地看了一眼戴着面具的静江,在他的注视之下,少女缓缓拔出了剑。   “咳,她是,我的式神,没有问题的,不会对人类产生伤害。”   安倍晴明安抚道,用余光撇着静江不知道她到底要干什么。   “如果周围的范围内存在有恶意的亡灵或者是妖怪的话,这样的方式能够感应出来。”   少女简短地介绍了一番,冲着周围落下大大小小的数个气场。百年之后的修炼结果让这些气场的波及范围远远大于最初,偌大的生太极光华流溢,内力激荡起肉眼可见的流淌辉光。这户人家似乎是做布匹生意的,几个房间之中都堆砌着成卷的布料,被剑气扫荡而过时,悉数纳入静江的感知范围里。   然而,结果并没有什么异常。安倍晴明皱起眉头来,这样的结果很可能说明了一点,就是影响了这户人家的某种存在已经离开了。他在门框和窗户上贴下几张符篆,随后又在庭院之中布下注连绳,宽慰道:“这样一来您的家里就已经被布下了结界,人类以外的存在很难贸然闯入,就算强行侵入了我设置的结界,作为施展结界的那个人,我也会有所感应。你们就先安心生活下去吧,接下来我还要去追踪可能造成隐患的恶灵,你们……”   男人忙不迭地鞠躬感谢:“多谢阴阳师大人!”   静江和安倍晴明两人离开了这户人视线的下一秒,就开始一刻不停地交换信息——有些事儿在房间里说的话可能会吓着普通人,而同样也会给原本就丧子的家庭带来更多的苦痛。   “这附近没有妖怪,也没有对这户人以及咱们抱有真正恶意的亡灵。”   静江先开口:“我用灵魂离体的手段也都看过了,这房间干净得很,连地缚灵都没有。”   “但是这对夫妻也并没有说谎。”   安倍晴明轻轻开口道:“他们的恐惧和情感都是真实的,一定有什么东西曾经在这户人家当中做了些什么。”   “嗯。”   静江点了点头:“在这里瞎猜也没什么意义,去看看鬼灯那边发现了些什么吧。”   当地的传统服饰在百年之中几经变更,如今静江的纯阳道袍在当地平安京的居民眼中,已经和妖怪的服饰没了多少区别。“妖怪”走在安倍晴明的前方,有一户人家大胆地开窗朝外看了看,砰地一声关紧了窗户。   静江:“……”   安倍晴明扯了扯嘴角,安慰道:“要不然你还是跟在我后面吧,一般来说阴阳师的式神都是这样的礼数。”   静江不服:“我身上一点儿妖气都没有。”   安倍晴明:“可是普通人也感受不到妖气什么的……更何况,地狱里带出来的危险气息其实更吓人的。”   静江:“……行吧。”   道路的尽头,鬼灯守着一点萤火虫一般莹白发亮的光芒等待静江和安倍晴明的到来。   “这是什么?”   安倍问道:“感觉上没什么恶灵的气息。”   他想要打一个探查的法诀上去,被鬼灯伸手拦住:“这是人类的灵魂,但并非怨灵,也没有经过地狱迎接科的登记……还真是漏网之鱼。这灵魂已经很衰弱了,捱你刚刚那一下直接魂飞魄散也不为过。”   “一般来讲,不至于出现这种情况……”   静江看到已经缩成一丁点大的灵魂光亮,也觉得很头痛:“感觉意识都已经开始涣散了,这样可能甚至坚持不到比良坂的。”   “这就是骚灵现象的元凶?”   安倍晴明也认真研究起来:“非常符合正体不明这一点。并非是地缚灵,但是却一直停留在原地……”   “啧。”   鬼灯非常烦躁地出声:“离开地狱里没几天,这群家伙就开始出乱子。”   意识涣散维持不了人类形体的灵魂显然必须要有专业的人士来进行处理,鬼灯掏出自己的通讯蝌蚪,打算给迎接科打个电话。   刚把蝌蚪掏出来,三人的头顶突然降下一片阴影,吡沙门天穿着繁复的战甲,携带一柄长柄太刀从天而降。   安倍晴明僵在原地不知道对方到底来者何人,静江和鬼灯反应迅速:   “吡沙门天大人!”   “……鬼灯,还有静江?”   吡沙门从老虎的身上跳下来,作为神器的老虎在神明离开之后,变回了那位道司老妇人的模样。   “——你们两个怎么都在现世?”   而且两个地狱鬼卒跟着一个人类阴阳师的这个阵容怎么看怎么奇怪。   静江正要解释,女武神吡沙门天就微微眯起了眼睛,神明耳朵上的一朵耳钉突然出声,声音的主人仍是静江所熟悉的:“吡沙门天大人,静江阁下和鬼灯阁下与那位阴阳师身上,有着结缘的痕迹。”   那声音的主人是兆麻。   被神器兆麻所放大的视觉显然能够看出来,这是阴阳师召唤式神所留下的“缘分”,但无论吡沙门天怎么想,都没办法理解堂堂地狱的辅佐官和执行官为什么要双双作为式神给一个人类阴阳师打工。   就算“神明爱着人类”,也不至于就亲自撸袖子上阵去帮忙不是?   “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啦……”   静江挠了挠头,决定先抓重点:“吡沙门天大人才是,从上边儿下来是来做什么?”   和洛风师兄通信过几次互相邮寄当地特产之后,静江也开始被拐带得将高天原和比良坂称之为“上边”和“下边”。神明对于人类的宽容程度显然大大高过针对妖怪鬼卒,吡沙门天也没觉得这样的形容冒犯,好脾气地说道:“途径平安京的时候突然发现这里有游魂存在。我为它而来。”   话音说完,吡沙门天就冲着被安倍晴明三个人站成三角围绕在中间的人类灵魂抬了抬下巴。   “作为神器?”   静江瞪大了眼睛:“就算是吡沙门阁下您,这样……这样接受神器的话,也会对自己产生负荷的吧?”   她说得隐晦,但吡沙门天肯定能够理解她的意思。这个灵魂已经连意识都濒临消散,就算用神明的力量强行聚拢恢复人格,也是很难作为普通的神器使用的,而原本就有瑕疵的神器对于神明而言的作用又百害而无一利。   更何况吡沙门天还是那类经常需要进行战斗的女武神,神器有缺漏带来的后患就更加的危险。   “吡沙门天大人。”   道司重新化作老虎口吐人言,看上去就是一副在督促自家神明大人赶紧离开的样子:“老朽也认为,贸然收服神器对您来说负荷太重了,这样的神器是无法派上用场的……”   吡沙门天不以为意,她撩起自己一截头发,金色的发丝划过耳朵上的那枚耳钉:“没关系的,你看兆麻他现在也变得很有效力对吧?”   神器状态的兆麻突然精神一振。   安倍晴明看到几个人已经自顾自聊起了他并不理解的话题,伸出一只手来,还停留在震惊当中:“呃,请问,阁下难道真的是……”   “吡沙门天本人喔。”   金发的女性还没没能说话,静江就替她自我介绍了起来:“高天原七福神之一,斩邪除恶的女武神,吡沙门天。”   “……吡沙门天?”   安倍晴明重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随后像是受到的刺激太大一般,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   人类拜谒神明这个样子是不是很失礼不得体?少年这样想着,下意识就想要拜下去。   “诶等等——”   静江伸手把安倍晴明捞了起来:“吡沙门大人,您先忙,安倍さん他第一次见到真的神明大人有点紧张您别在意。”   吡沙门天点了点头,对着已经渺小到只剩下一个萤火虫一般大小光点的人类亡魂伸出了手。   “给予死去之后无处可归的你归去之地。”   吡沙门天神色凛然,让在场的众人都跟着一同屏住了呼吸:“吾名吡沙门,获持名讳止于此地,假名命汝为吾仆从,从此尊名,其皿以音,谨听吾命,化吾神器!”   吡沙门天长长的金发无风自动,她伸出一根手指触碰到那团人类的灵魂,接触的一刹那,从指间迸发出令人不可直视的明晃晃的华光来。   分散的部分在飞速聚合,残破的灵魂接受到神明的力量,一瞬之间得到修补。静江从指缝当中勉强看去,一个影影绰绰的人类少女轮廓在吡沙门天面前逐渐成型。   吡沙门天伸出手,在空中一笔一划地写下一个云字。   “名为云(くも),器为云(うん),来吧,云器!”   刚刚成型的人类轮廓在灼目的白光之中又重新消散,等待流光散尽之后,留在吡沙门天手中的,就只剩下了一根折断一角的发簪。   女武神微微低下头来,露出和战神的称谓极为不符的温柔笑容:   “请多指教,云麻。” 第38章 切断   安倍晴明做梦也想不到,在自家招待过地狱的辅佐官和执行官之后,还有迎接神明|惠临的那一天。   少年僵硬地正做在茶桌前,牵动整个房间当中的阴阳术法,吩咐小纸人来给几位在场大佬沏茶。   吡沙门天此行可谓拖家带口,除却耳钉兆麻,充当坐骑的老虎道司之外,还有一名不知名的胁差神器,以及新晋的发簪神器少女云麻。小姑娘看到鬼灯显然有些怯生生的,后背却被兆麻轻轻拍了一下:“以后就是家人啦,我叫做兆麻,请多指教。”   少女猛然醒过来一般抬眼看了看兆麻,又迅速低下头来小声说道:“请……请多指教,我叫,云麻。”   “云麻”这个名字像是刻印在灵魂当中一般足矣脱口而出,但是却又足够陌生让她在出口之后都愣了片刻。   “我这是……”   少女触摸着脸颊,手指肚之下皮肤的触感格外真实,明明只是一个极为普通的动作,却让人几欲落泪。   “我们都一样喔。”   另一位穿着壶装束的女性弯下腰来,蛾眉轻挑,话音温柔地贴近少女的脸庞:“都是已经逝去的亡者,但是如今的身份,是这位吡沙门天大人的神器。大家都一样的喔?”   温和的声音似乎带来了些许的安慰,少女重新镇定下来,看向据说是“使役自己的神明”的吡沙门天大人。后者察觉到视线,转头看向云麻,露出安抚意味的温和笑容来。   少女似乎是得到了鼓舞,声音稍微大了一些,脸颊上也泛起潮红:“我会努力帮上吡沙门大人的忙的!”   “嗯。”   吡沙门天微笑着应允:“就拜托你啦。”   安倍晴明已经从最初的震惊过渡到了麻木,只要没有神仙在他这一方小院里打起来,别的情况,他都能接受——这一个月简直可以说是他世界观重塑的一个月了,地狱的官吏,镇守一方的大妖,再到现在七福神之一的吡沙门天,他已经完全不在意接下来还能出现什么不可思议的来客。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滚烫的液体浇灌入喉咙,泛起的茶香能让少年一定程度上更加冷静一些。   唔……神明,神明而已,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看到年少的人类强装镇定的样子,吡沙门天抿嘴一笑,转而冲着静江和鬼灯问道:“所以,你们就是被这位阴阳师的阴阳术所束缚,所以才滞留在苇原中国回不去比良坂?”   “是,没错,不过现在安倍晴明君说他已经找到了能够解除契约的方法,我们也正在尝试,只不过还需要一些时间……”   鬼灯面对除却阎魔大王之外的神明时都保持着可贵的恭谨态度,正打算细细解释安倍晴明的方法,吡沙门天就开口说道:“大概不用这么复杂。”   “怎么?”   静江好奇道:“吡沙门天大人难道有办法解除这样的契约连接吗?”   “不是我。”   吡沙门天揉了揉眉心,在心里翻阅了一遍自己见过的神明的名字:“借助其它神明的力量应该能够斩断这个连接,不过那位神明行踪不定,又很年轻……他的名字叫做,夜斗。”   “夜斗?”   静江跟着吡沙门天念了一遍这个名字,非常诚恳地说道:“之前去高天原的时候,我没听说过有这么一柱神明,是近几年新生的神明吗?”   伴随着人类愿望的变化,有神明会直接泯灭于历史的洪流当中,也会有新的神明伴随着新的祈愿而诞生。即便如此,“夜斗”这个名字,静江仍旧算得上是第一次知悉。   或许是什么新生的无名神……少女的心里有些不知滋味:作为人类的自己获得了能够长长久久不老不死的权利,而明明贵为神明,在失去了所有的信徒和信仰的力量之后,却有可能消失得比自己一个人类还要不留痕迹。   “我也不是很了解……”   吡沙门天想了想,说道:“是我家的一个神器告诉我的,她最近交到了朋友。那孩子叫询麻,作为神器的资质有些不尽人意,但是却是个非常温柔的孩子。”   吡沙门天道:“她告诉我说,她认识了侍奉别家神明的神器,那位神器小姐长相非常可爱,像是瓷娃娃一样讨人喜欢,她还从高天原的家里带了些金平糖之类的吃食送给那位神器小小姐一起吃,闲谈之间得知了那位神器所侍奉的神明虽然没什么名气,但是却具备难能可贵的神性。”   “是司长什么领域的神明?”   静江好奇道。   “切断。”   吡沙门天回答道:“你可以理解为斩断……或者是斩杀?总之据说是一位战斗力上很值得称道的家伙,也就是说,是位神性偏向战神的神明。”   “战神啊……”   静江露出有些好奇又有些谨慎的神色:“您知道具体是怎样的愿望之中所诞生的神明吗?”   渴望开拓领土,威慑八方或是征伐割据这样的愿望已经集合在了建御雷神身上,那位神明也确实和这样的愿望如出一辙是个急脾气;而渴望胜利,驱逐威胁斩杀邪佞的愿望则是汇聚在了面前的这位吡沙门天的身上,让她成为了孔武有力却同时守护和深爱着人类的七福神之一。   “这个我就不甚清楚了。”   吡沙门天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知之甚少:“关系到神明最为根基的愿望和原动力,有些时候可能诞生于愿望当中的神明自己都弄不太清楚,更何况又是个没有神社供奉的无名神……”   “不过既然是神明的话,总归该有符合那个愿望的神性。”   吡沙门天总结道:“因此,也就是说,有能够符合‘斩断一切’这一类祈愿的能力……那么,你们和安倍晴明之间的契约,应该也能够通过这位神明的神器斩断才是。”   听到这里,鬼灯点了点头:“听起来很有道理。”   安倍晴明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所,所以说,关于式神契约这件事,从现在开始,就委托给那位……夜斗神?”   “叫来试试看吧,毕竟安倍晴明君你除了是一位阴阳是之外,本质上还是人类……既然是没有神社的无名神明的话,多几个人类记住自己应该算得上是一件好事儿?”   吡沙门天建议道:“如果能够一刀就干脆利落地斩成两截的话,麻烦就很好解决了。”   这件事就这么被敲定了。   吡沙门天带着新的神器云麻回到高天原,说是要花几天从询麻那里打探夜斗神的下落,等到有消息之后再联络静江他们。   “具体怎么联络?”   静江在吡沙门临行之前追问道:“高天原总不至于用蝌蚪来通讯吧?它毕竟算是妖怪的一种……”   “也对。”   七福神之一的女武神吡沙门点了点头,四下张望一圈之后,视线定格在停靠在安倍晴明窗框上的一排还没来得及拆封的传讯纸鸢,一锤定音:“就用那个好了,我听说现世的阴阳师们经常用这样的方式通信,你的收信地址填写高天原吡沙门天宅邸就行。”   突然被点名的安倍晴明:“……”   下一秒之后,安倍晴明:“???”   穿着月白色云纹狩衣的少年猛然站起来,神色惶急,一时之间带翻了一桌的清茶:“吡沙门天大人!纸鸢,纸鸢投递到4高天原的话,以我当下的灵力,实在是……”   更何况,那是他根本不知道的场所,已经超出了阴阳术的施展范围了。以往的纸鸢只不过是在熟识的阴阳师之间通讯,顶多是想平民发布避难信息,直接一纸书信寄给神明之类的,是他过去根本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女武神听闻又笑了笑,向前几步,一只手伸出食指轻轻抵在安倍晴明的眉心:“我允许了。”   “吡沙门天大人!”   化作吊晴飞虎的道司不赞成道:“您贵为神明,和区区人类建立联结,无论是多么微末的联系,都是在是……”   “没关系的。”   吡沙门天打断了道司的话语:   “我允许人类阴阳师安倍晴明,能够邮寄纸鸢通信到高天原的我的宅邸,如果觉得这样的方式消耗灵力太大的话,去神社里向我祈愿也是一样的,不过这样对你们而言就会麻烦一些……”   “不,不麻烦!”   安倍晴明下意识地就回答道,随后意识到自己有些过激,又改口说道:“那么我会寄信去高天原的,您商量好时间的话通知我们就可以!”   吡沙门天眨了眨眼睛:“真有趣,明明面对的是有最强武神之称的七福神之一吡沙门天,竟然没有什么想要向神明祈求的愿望吗?”   “诶,您说什么……愿望?”   安倍晴明露出迷惑的神色来,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你们阴阳师,总归是要和妖怪战斗的对吧?”   道司简直想要敲打一番这个不成器的人类:“吡沙门天几百年没向人类抛出过橄榄枝了,你这人类怎么还如此不识趣!”   因为信息量太大而直接过载的安倍晴明:“……什么?什么不知趣?”   “当然是神明的赐福了!”   道司一脸这倒霉孩子怎么这么不争气的表情,急道:“接受了吡沙门天大人的赐福,无论是阴阳术方面还是和妖怪的战斗上,都能够再上一个台阶!”   “啊……是这样。”   安倍晴明露出如梦初醒的神色来,认真思考了一番之后,却又重新摇了摇头:“承蒙吡沙门天大人的关注,但我想,我应该没有什么需要许下的愿望了。”   逆光当中,吡沙门天的神色明灭不定,她重新确认一般问道:“人类的阴阳师,你不打算向我吡沙门天许下愿望吗?”   “嗯。”   少年模样的阴阳师弯起眼睛笑了起来:“我想,我自己的话应该也没问题的。”   不过是除妖和保护其它的人类而已。安倍晴明自认为自己的阴阳术还有不少需要向前辈们学习的地方,技法的运用也还需要精进,但即便如此,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还是让他对于神明说出了拒绝。   “阴阳术本身就是用来守护大家乃至于平安京的力量。”   安倍晴明站在房间门口,明明还是少年的身形,阴阳师又绝非是擅长近身搏杀的职业,却仍旧透出仁王立姿一般的气势来:“我自己可以守护得了。”   静江和鬼灯都没有插口说话,吡沙门天的神色从错愕到重归微笑只消一瞬:“能够拒绝神明的机会只有这一次喔?”   “嗯。”   安倍晴明点点头:“我明白的。”   飞虎载着吡沙门天绝尘而去,道司一路上都在不满地碎碎抱怨,不识好歹的人类,明明吡沙门大人都已经主动示好,怎么还能有人类在这种情况下不感激涕零地接受神明的好意……   “兆麻,你怎么看?”   临近高天原的境界线时,吡沙门天突然开口。   “啊……我?”   被点名的兆麻一阵手忙脚乱,好在他自己如今是一枚耳钉的形态,非作战状态再怎么慌乱也不至于出什么缺漏:“您是说要我来评价刚刚的人类阴阳师吗?”   “唔,你怎么看他?”   吡沙门天问道。   “……让我想起了两百多年前那次神议会议的内容。”   兆麻老老实实地说道:“是说,神明和人类的背离,神秘逐渐脱离人类这件事。虽说这样的辛秘人类肯定并不知悉,但是晴明君给我的感觉,和那一次会议带来的感觉非常相近。”   “我也觉得。”   高天原的风吹拂过女武神姣好的面庞:“或许是我们一直想错了,像是建御雷神那家伙说的一样,人类总有一天,会变得不那么需要神明。”   “怎么会!”   兆麻下意识反驳道:“不再需要威……吡沙门天大人什么的,这种事,怎么可能……”   “兆麻。”   吡沙门天神色未动,声音平静:“放心吧,七福神这种层面的神祇是不会轻易消失的。”   被点名了心中担忧的兆麻神色一松,随后又陷入愧疚当中。吡沙门天头发当中横叉着的裂纹发簪云麻紧张地看了一眼兆麻,又看了看吡沙门天,嗫喏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反倒是道司非常不满地训|诫了一句:“兆麻你明明都已经是跟随吡沙门天大人的神器了,还这么咋咋呼呼不够沉稳!这种无意义的担忧是会刺伤吡沙门天大人的!”   兆麻赶紧道歉。   踏上高天原的神明吡沙门天微微笑道:“道司才是,太严格啦。”   “哼。”   老虎发出不屑地一声哼气。   “接下来就按照之前的预定,让询麻来联络夜斗神的神器好了。” 第39章   敢于对神明说出“不需要”的人类,并非安倍晴明这一个特例。   倒不如说,从所罗门王向神明交还了他的戒指,天之锁恩奇都斩断了神与人之间的联结,海的另一边有人类发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怒吼……   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吡沙门天就隐隐约约有着预感,人类将不再是单纯被神明所庇佑的对象和捧在掌心的孩子,人类所祈求的愿望也未必一定要由神明代行完成。   像是看向一个逐渐长大的孩子,又像是看向立身之本的根基。吡沙门天作为性格飒爽不拘小节的战神,难得有了些怀念又惆怅的感觉。   几日之后,询麻敲响了吡沙门天的房间门。   “吡沙门大人。”   少女穿着素色和服,身姿婷婷袅袅:“阿绯和我说,夜斗神大人愿意帮这个忙。”   吡沙门天托着下巴问道:“询麻,你见过那位夜斗神的样子吗?”   “没……阿绯每次来见我,都是她家神明大人无事的时候。”   询麻一边回忆一边说道:“而且据说夜斗神阁下只有阿绯一名神器,所以大概真的是没什么名气的神明吧。”   兆麻正在庭院里练“一线”,自从他能够划出清晰的境界线之后就被获准陪伴吡沙门天前往现世的资格,但即便如此,每日的惯例训练仍旧从没有停下过。   “兆麻先生?”   兆麻一转头,身后就传来了女孩子的声音:“您在练习一线吗?”   “嗯,没错。”   兆麻好脾气地笑道:“毕竟现在是要陪伴吡沙门天大人出战的神器了,经常就需要和危险的妖怪进行战斗,所以这些神器的招式一定不能够松懈才行!”   “兆麻先生好厉害。”   云麻露出笑容来,憧憬道:“我已经听道司阁下介绍过了,‘一线’就是能够分隔开净与不净的,经由神器之手划出的境界线对吧?”   “啊,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吧……”   兆麻站直了身子挠挠头:“这种事情道司阁下她懂得比我多,你可以多请教她。而且除了‘一线’之外,她还能够使用各种各样的咒术,例如能够强制对方一定能够说出真话的‘朗朗’,以及短时间内让妖怪和神器都无法行动的‘缚布’……”   “这,这样啊!”   云麻惊叹道。   “不过最初大家都是从划出一线开始练起的。”   兆麻笑了笑:“对于大部分的神器而言,想要为神明分担压力,所需要学习的第一件事,就是划出明显清晰的境界线来。”   “那么我也来!”   云麻踌躇满志地站在兆麻的身边,有样学样地伸出一只手来,朝着面前的地面用力一挥:“一线!”   微弱的白光扫过面前的地砖,随后一切如常,别说清晰的一线,就连大部分神器起步时粗糙模糊的一线都没划出来。   兆麻站在一旁,侧着身子打量这位新晋的神器少女,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来,视线定格在她已经被包扎起来的右眼上:灵魂的缺损就算是被神明尽全力弥补,也会因为先天不足而留下痕迹,那片白布之下眼眶之中实际上空无一物。   “抱歉呢,兆麻先生。”   云麻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歉意道:“我,我好像有点不器用,别说清晰的一线了,连勉强的痕迹都划不出来。”   “诶,这个,需要慢慢练习的。”   兆麻调整表情笑了笑,用自己举例子说道:“我当初来到这里的时候也是个连一线都划不出来的废柴,当时的道司前辈比现在还要严格不少,我那会儿没少被追着批评。”   他冲着云麻做了个鬼脸:“我自己也非常想要能够帮上吡沙门大人的忙,因此一个人加训了好久……直到现在,我已经能划出非常清晰的境界线了喔。”   “啊!那看来我也要多加训练才行。”   云麻点头,又问道:“兆麻前辈您到底练习了多久呢?”   兆麻一时语塞,偷偷俯下身子凑近这位新来的神器少女:“那你可不要随便告诉别人。”   云麻猛点头,表示自己一定保守秘密。   “大概有十几年了吧……”   他一脸怀念地说道:“我本身就不是那种领悟能力特别优秀的神器,作为神器的本体也仅仅是一枚钉子而已,在战斗之中没有刀剑一类的神器好用,后来我一个人练了好些年,终于划出一线站在道司大人的面前时,她那张平日里没什么表情的脸都露出惊讶的表情了呢。”   “十几年,这么久!”   云麻瞪大眼睛震惊道,她自己或许都没有活过这么久的年岁,惊讶之余,少女又重新想起来自己已经是一个神器的事实:“啊,对喔,之后要多少时间就能够有多少时间了……”   “嗯,没错。”   兆麻点头:“练习作为神器的技法也好,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也好,时间总归是有很多的。这里还有不少神器热衷于插花啊绘画啊之类的兴趣爱好,你要是愿意的话,也可以跟着一起学,总之开心一些,规则允许的事情都可以尽情去做。”   听到插花绘画,云麻的眼睛亮了亮:“我制作衣服特别擅长!虽然已经不清楚到底是为什么擅长了……但是我可以在这里制作喜欢的服饰吗?我总有种预感,自己能够绣出非常好看的腰封来!到时候能够送给吡沙门天大人就好了,当然也想送给那天的静江小姐……”   一经提到自己喜欢的领域,就会变得格外喋喋不休,兆麻不禁又笑了笑,在心里打趣自己想得太多:她还只是个小姑娘呢,还有很多的时间要去经历,吡沙门天大人都不担心自己的神器是否可堪使用,他又在瞎操心什么?   再不济还有道司前辈来做战斗用神器的甄选的工作,无论如何都能够支持吡沙门天大人全力全开地出战的。   嘛,果然是自己想得有点多……兆麻兀自喟叹了一番,又重振精神,冲着已经陷入幻想的小姑娘说道:“制作衣服之类的爱好虽好,但是也不能疏忽了一线的练习!前些天是谁信誓旦旦说要帮上吡沙门天大人的忙的?”   “我,我会加油的!”   少女脸颊绯红,随后又仰起头:“之后也会做合适的衣服给兆麻前辈和道司前辈!”   “嗯,我非常期待喔。”   兆麻笑着应允。   房间之中,吡沙门天和询麻的对话仍在继续。   据说,夜斗神是一名彻彻底底纯粹的战神,无论什么样子的武器都能够使用得顺手,询麻不好意思问对家神器到底是福神还是祸津神,只知道绯小姐和那位夜斗神一起参加过大大小小的战斗,实现人们的祈愿。   “战神?”   同为战神的吡沙门天颇为感兴趣地看了一眼询麻:“有多厉害?”   “当然不能和吡沙门天大人您相比……”   询麻露出笑容来,自家神明大人果然是会在奇奇怪怪的地方计较的类型:“不过阿绯她看上去就是很强的那种神器呢,明明是玉雕一般可爱的女孩子,但是却丝毫看不到属于这个年龄的冒失的感觉……一定是陪同夜斗神阁下战斗了很多年的搭档了吧。”   而且,阿绯她可以化作赤红色的太刀,既契合自己的名字,又能够陪伴神明四处征战,同样是战神的神器,自己确只能化作一个锅盖……扣着整齐刘海的少女眼神轻轻低垂,随后意识到这样有可能会刺伤自家神明大人,连忙又抬起头来露出微笑。   “吡沙门大人,那么我回去啦,就在约定的时间之内联系阿绯和夜斗神就好了对吧?”   “嗯,拜托你了,询麻。”   吡沙门撑起身子来:“询麻今天的发绳很好看呢。”   “诶嘿嘿……”   突然被夸赞,询麻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耳尖立刻就涂上一层薄红:“是阿绯送我的!说是和她的名字一样的颜色。”   兆麻刚刚指点了云麻一些划出一线的要诀,转身就看到询麻一脸飘忽的笑容从吡沙门天的房间之中走了出来:“怎么了询麻?今天遇到了什么好事情吗?”   “兆麻,我帮上姐姐大人的忙了喔?”   询麻兴奋地说道:“没想到平时去苇原中国交到的神器朋友恰巧是能够帮上忙的神明所使役的神器!”   兆麻刚刚来到吡沙门天这里当神器的时候就是询麻在帮助和开导自己,能够看到这位“小前辈”展开笑颜,兆麻自己也乐见其成:“是哪位神明和神器?”   跟随吡沙门天前往现界的他心里清楚大概就是地狱里那位辅佐官和执行官的事情,所谓神明也肯定是据说无所不斩的夜斗神,但能够让询麻再说一遍开心开心的机会不多,他不介意再听一遍。   “是夜斗神喔?”   询□□不其然地兴奋道:“还有他的神器阿绯小姐。虽然不知道姐姐大人找他们有什么事,但是难得能够帮上姐姐大人的忙,真是太好了!”   “嗯,能够帮上忙真是太好了……等等。”   兆麻疑惑道:“阿绯?”   “对啊。”   询麻不疑有他,解释道:“是夜斗神的神器来着,我去现世玩的时候碰到她……”   兆麻皱了皱眉头,他对于绯这个名字有印象,但是已经是两百多年以前的事了:“她长什么样子?”   “大概这么高。”   询麻划出一个大概到自己刘海高度的范围:“黑色头发黑色眼睛,穿着白色的衣服,唔,头上戴着天冠。”   那就和自己印象中神器的模样完全对应了,神议会议上他曾经和那位绯器有着一面之缘。   不对……兆麻开始觉得这事儿有蹊跷:按照询麻的说法,夜斗神应该是一名连神社都没有的,从单薄的愿望当中诞生出来的神祇,这样的神明怎么能够保持鼎盛的力量绵延二百多年?   同一时间里,鬼灯,静江和安倍晴明三个人排成一排,躺在房檐上……晒太阳。静江的身边还摆了一盘和果子,方便聊天的时候一口一个。   “那东西太甜了你都不配茶的吗?”   鬼灯闭着眼睛说道,黄昏的夕辉将他的侧脸镀上一层赤金色。   “难得有现世的点心吃,再过几天说不定就要回比良坂了,免费点心不吃白不吃。”   静江说得毫无愧色。   被缛羊毛提供免费点心的安倍晴明:“……”   他这里胃口不错的妖怪也有好几只,多两个不多。如此安慰着自己,安倍晴明终于还是说出了自己之前的疑惑:“那个,据说是叫做神器的小小姐……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明明成为神器的时刻,还穿着那家布匹店招牌云纹的鹅黄色和服。   “下次见面的时候——当然,以你作为人类的寿数,很难再和吡沙门的神器有什么交集了。”   鬼灯突然睁开眼睛翻了个身,隔着静江正对安倍晴明说道:“如果你有机会再见到她的话,不要提云麻这个神器生前的事。”   “啊?”   安倍晴明一愣:“哦……好。”   洗去记忆,重塑神魂,赋予新的名字,斩断和过去一切的联系。这是神明塑造神器的手段,也是神器维系自己人格完整的方式——大多数死于非命的亡者回忆起自己死去时的场面都不会觉得那是什么幸福的记忆,因此而整个人格崩坏刺伤神明的的也不在少数。   虽说足够麻烦,作为鬼卒的鬼灯甚至觉得有点儿矫情,但不得不说,对于绝大多数神器而言,隐瞒生前的种种,洗尽前尘作为神器存在的确已经算得上是最好的结局。   “说起来,鬼灯君你曾经也是人类的吧?”   静江突然插嘴道:“可是带着怨念死去的人类不是大多数都会成为怨灵或者是妖怪吗?鬼灯さん你身上就没有那种怨灵和化妖身上特有的那种……那种,怎么说呢。”   静江皱起眉头思索了一番,斟酌着说道:“那种,根本讲不清道理,一定要打一顿才能好好说话的感觉。”   安倍晴明:“……静江小姐您这个总结真的很精确了。”   以妖怪的自傲程度,面对他这个人类阴阳师,如果不能够展示自身实力折服(或者是打服)妖怪的话,也的确是很难和对方得到有效沟通的。   两双眼睛灼灼盯住自己,鬼灯傲然道:“哪个人类来打赢我?”   静江:“……你等着,再给我两百年时间修炼。”   鬼灯:“尽可以放马过来。”   安倍晴明无奈道:“所以,咱们的重点难道不是想办法解决掉式神的召唤契约吗?”   怎么话题一下子就变得□□味十足了起来?地狱的官吏之间都是这么相处的吗? 第40章   最终,鬼灯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你们想片面了……”   简而言之,还是活的年头不够长,见识太短。   “并非所有的人类横死之后都会化作怨灵或者是妖怪,这之中的大部分仍旧照常被地狱收押,一小部分被神明转化为神器,还有一些例如一寸法师之类的存在在地狱或者是天国之中当差,再者……”   鬼灯说出了一个让静江和安倍晴明都如雷贯耳的名字:“天神,也就是学问之神,本名叫做菅原道真,司长知识擅长算筹和作诗的那位,曾经的身份就是人类。”   安倍晴明震惊道:“菅原道真?”   同为平安京之中的官吏,那位菅原道真前辈可谓是出类拔萃如雷贯耳,不少人在他去世之后当作是神明顶礼膜拜,没想到居然真的成了高天原诸多神明之中的一份子了。   鬼灯戏谑地看了一眼安倍晴明:“说不定等你死了以后也到处都是你的神社,这样的话找你聊天喝茶吃点心直接出门坐胧车去高天原就好了。”   安倍晴明:“……鬼灯阁下您别开我的玩笑了,还是讲讲菅原道真前辈的事儿吧。”   “……菅原道真?他就是个脑残粉。”   静江突然插嘴道。   安倍晴明:“……”   对于这个评价……他只能又干巴巴地补充道:“先让鬼灯阁下说正事儿吧,关于菅原前辈的私事儿可以私下里再说……”   鬼灯对于脑残粉这个形容词不置可否,继续说道:“虽说成为接受了人类愿望而常驻在高天原存在之后,他在性质上已经和作为人类的菅原道真有了区别,但是终究算是保存了一些‘菅原道真’这个人类的个性以及基础素质……比如,生前的记忆。”   “就和我一样。”   “我作为人类死亡时的年龄还很小,更何况几千年都过去了生前的事情已经相当模糊,仅限于还记得我自己到底是怎么死的。”   鬼灯神色平静,声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不过也仅此而已,因为针对当时杀死我的那群家伙们的复仇已经相当成功了。”   生时的记忆对于大多数产生变化的亡者而言都是形同锁链、约束或者是毒沼一样的东西,只有跨过死亡的恐惧和对于旧有的人类身份的认同感,彻底抛弃自己作为人类的认知,才能够和崭新的身份好好相处。   成为神明,鬼卒,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反正已经不再是人类了。旧有的人类成分化作新身份的养料,名为人类的菅原道真彻底不复存在,只作为神明记忆的一部分载体成为一个偶然之间能够被回忆起的曾用名。   “……所以我死后也会面临这么复杂的情况吗。”   听得云里雾里的安倍晴明最终评价道。   “也算是机缘巧合了。”   鬼灯觉得不尽然:“我当初正好因为怨念而糅合了附近的鬼火,而天神阁下是因为太过出名而被当做是在人间游历的神明来祭祀吧。”   “总说人类的身份已经造成不了什么干涉……”   静江翻了个身,背对鬼灯面朝着安倍晴明:“就算是成了神明,那家伙的脑残粉程度还是没有一丝一毫地改变嘛。”   众所周知,天神菅原道真在平安京时就以擅诗词而闻名,成为了神明之后,在神性的加持之下,就变得比生时更加……痴迷。   具体体现,就表达在了对于某个绰号青莲剑仙姓李字太白的诗人兼曾经的长歌门创始人之一……   ——的疯狂吹捧之上。   “静江阁下,静江小友。”   某日,穿着崭新狩衣带着身后一干神器的天神阁下闪亮登场,站在黄泉比良坂的入口处,携带一大群巫女服饰的神器们深深鞠躬。   明明年纪比静江还小一些,但是因为死的时候已经是个老头子,所以作为神明也保持了须发尽白的模样。   “听闻静江阁下是华夏人,常住比良坂之前又经常在现世闯荡,有幸和那位青莲剑仙前辈同处一个时代……”   静江抱着剑,一脸的智熄:“李剑仙成名已久,他扬名天下的时候我还没出生,哪怕是同处一个时代,也仅仅有过帮忙送信交手讨教的那一点点缘分而已。”   “我知道我知道。”   菅原道真搓了搓手:“我就是想问问,阁下有没有那位太白先生的墨宝……”   “没。”   静江白眼一翻:“李剑仙的墨宝在他生前就是到处被哄抢的抢手货,现在到了下边儿以后都已经夸张到了写个欠条都被人追着拍卖的地步了,你知道的,我又不太通诗词歌赋,哪儿能有他的墨宝。”   “可是听闻,长歌门一脉声望与纯阳宫齐平,一百三十一年前的和汉亲善赛事会上,太白先生曾经和静江小友您有过会晤……”   静江:“……”   这小老头哪儿打听来的这么多消息,居然还精确到了年份……来到隐世这么长时间之后,静江也逐渐学会了和妖怪与鬼卒一样努力去忽略时间的流逝。   “他只是见我面熟寒暄了两句……”   静江叹了口气,打算撇清关系:“就算死了之后一般就不计算年龄增长,但我和李剑仙同处一个时代又差着辈分,当年他就是令我们这些小辈非常高山仰止大名鼎鼎的有名人了。”   “在我还年纪不大的时候和他有过切磋,虽说输得惨痛根本不敌青莲九式,但终究是凭着毅力入了这位剑仙阁下的眼,有缘获一赠剑……只不过是如此浅薄的一点点缘分而已。”   静江从背后解下名为天道的青剑,作为武器的质量着实不错,两百年过去三尺青锋仍旧没有丝毫锈蚀的痕迹,显然也是经过了细心的一番打理和维护:“喏,你看,就是这一柄。”   已然是老头子模样的天神双手接过这柄剑,激动得胡须都有些发颤:“这,这就是青莲剑仙的赠剑……”   他有些枯瘦的手指肚划过剑锋,明明是人类锻造品相中上的凡品,对待的慎重程度却像是面对祝之器一般的神兵利器:“这……这材质,这花纹……这是何等的……”   静江:“……”   菅原道真:“天道,天道(てんみち)……好名字。”   像是下了巨大的决心一般,天神猛然抬头,目光炯炯:“静江小友,阁下愿不愿意割爱……”   静江:“不送。”   天神:“恳请静江小友……”   静江:“……”   俩人站在比良坂的入口处你一言我一语拉拉扯扯十分挡路,负责运送亡者的迎接科狱卒拍了拍肩膀:“执行官阁下,你们俩要是想聊天的话换个地儿,多走两步就是现世,堵在比良坂的入口实在有点影响工作。”   静江和天神顿时歉意道:“抱歉抱歉,我们让让。”   两人挪到道路的角落里,继续刚刚的对话。静江觉得有几分头痛,面前的这位天神阁下既是这片土地上接纳了愿望而诞生的神明,又确实是年岁比自己要小的晚辈,还偏生长了一张老年人的脸……   菅原道真一看静江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打蛇缠棍上登即就要开始碰瓷,只见他一拍自己的大腿,半跌倒在比良坂的路口,口中哀叹不止:“哎呀,可怜我这糟老头子,为官一生别无所求,如今已经承了众愿化作神明,就想求一柄华夏青莲剑仙的剑,作为代价我愿意重金求购或是以物换物,如果这都不可以的话,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静江原地僵立,双目圆睁,一时之间甚至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这后生仗着自己长了一张老年人的面孔,竟然……   天神偷偷睁开一只眼,看到静江没反应过来,一时之间嚎得更加卖力:“哎呀我这老腰,我的腰坠好痛啊……”   静江:“……”   天神周围几个穿着巫女服饰的神器神色各异,有的掩嘴而笑有的无语掩面还有人上来搀扶,场面一时之间十分混乱。   静江的神色变了又变,周围有已经有好事狱卒围过来想要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想了想,艰难道:“……那,我作为地狱的执行官总归是要有趁手的武器傍身的,可惜我并不像鬼灯阁下一样各类武器都能用,唯独剑术还算有那么几分意思……”   “想要什么样的好剑我都可以去换!”   菅原道真眼前一亮,立刻就直起身子来,立即就忘记了刚刚自己还在抱怨自己的腰椎间盘:“只要,能把青莲剑仙的那把剑赠与我,全日本能够寻来的神兵利器……”   静江并不是擅长拒绝别人的人,尤其是面对一个长着老头子脸的后辈,尊老爱幼让他占全了,作为正当年的年轻人可真是倒霉。   要不然,就换把剑……?静江抬手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天道”,在日本这片土地上用名字这么嚣张的剑她还是独一个,虽说剑也算不上什么特别好的剑,但是总归也跟了自己这么多年……静江把剑横在手中犹犹豫豫。   “我一定会寻来更合适的剑!”   天神看她犹豫,又连忙竖起三根手指发誓,神明的誓约属于必将实现的誓言,是只要誓约对象还活着就一定不会食言的强力约束,这样的话,说不定自己也不算亏……   “我听说有人说自己腰椎间盘突出?”   突然,静江和天神的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鬼灯さん?”   静江惊讶道:“你怎么不在阎魔厅?”   “你也没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   鬼灯没解释自己为什么不在岗:“有这个时间站在比良坂的入口处唠嗑还阻碍地狱的狱卒工作,不如先帮忙去解决一下堆积如山的文书工作。”   “……按照分工文书类不是我的管辖范围。”   静江嘟囔着抱怨,站起身来。   “镇压叛乱的亡者按照分工似乎应该是静江阁下的工作。”   鬼灯不动声色:“但是今日份的工作是由我来完成的。”   静江:“……”   好叭。   “……然后。”   凶名在外的阎魔厅第一辅佐官转身看向目瞪口呆的天神:“刚刚我听说,有人腰椎间盘突出?”   “啊哈哈哈怎么会呢。”   天神迅速从地上爬起来:“我还只是新晋的神明年纪挺小的只不过看着年纪大而已身体还硬朗得不行……嗷!!!”   鬼灯毫不犹豫地伸手将“老人”捞了过来,大拇指对着腰背的某一处猛地发力,狠狠按了下去:“在下不才,对于汉方一脉也碰巧有些了解,这突出的腰椎间盘只要如此这般发力的话,保证就不会再犯……”   “啊啊啊啊我知道了!我不会再来要剑了!你放手啊这样是会造成外交事故的高天原和地狱好歹是合作关系的吧啊啊啊!”   天神顿时迸发出不符合自己年龄的惨叫声。 第41章   安倍晴明:“……”   听完了全程八卦的少年阴阳师顿时不知道应该怎样再去面对这个神社香火颇旺的平安京老前辈。   说到底,虽说天神之余自己算得上是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在面前的这二位跟前,大概也不过是个披着老人皮相的后生罢了。   又几日。   为了方便所有人到场,斩断契约的仪式就安排在平安京的远郊,作为契约的缔结者,安倍晴明也需要到场。   自认为听过了神仙八卦的少年此时神色已经摆出了一副“经历过大风大浪之后的淡定”,决定之后即将面对的夜斗神无论是何方神圣,都坦然处之。   在听说了静江死后可能还要加班之后,小小年纪的阴阳师甚至已经有了几分超脱生死的感觉,在执行驱魔除妖的任务时反倒因为心思通透了不少而更上一个台阶,故而又广传佳话。   然而在做足了心理准备之后,安倍晴明仍是被这尊“神明大人”的模样惊诧到了。   那是一位相当年轻的神明。   因为委托即是“斩断”,或许是为了方便,他的神器并未以人类的形态示人,而是直接化作一振绯红色太刀的样子,握在年少神明的手心。   没错,这名据说“森罗万象皆可斩杀”的神明,看上去年纪相当年少,和保持着十四岁相貌不老不死的静江几乎是同样的年纪,少年的脸蛋上挂着几分还没有褪色的婴儿肥,神色却是和看上去年龄截然不符的淡漠表情。   湛蓝的瞳孔中似乎什么都不曾停留。   由于麾下的神器是引荐人,因此吡沙门天作为见证者也同样到场。她的头发被精致的发冠高高竖起,并没有什么繁复的钗环花式,却反而衬托出女武神的英姿飒爽来。静江仔细看了看吡沙门天的头顶,确实没有戴着那柄名为“云麻”的发簪。   据说女武神吡沙门天麾下神器众多,在把她自己武装到牙齿的情况下还能富余百余神器,甚至于神器的数目可以多到称呼为“麻之一族”的程度,如今看来果然是所言非虚。   不愧是战神,承担了这么多人类灵魂的负荷,竟然还能像是个没事人一样……如是想着,静江转过头来,和鬼灯同样将目光定格在了据说叫做“夜斗神”的小小神明身上。   看这样子,静江甚至觉得,大概自己都比这神明的年岁要年长一些。   而且肯定是那种直接应愿望而生的神明,而非是由人类死后融合愿望所变化的那类。   夜斗神的神色未变,看着静江和鬼灯仔细辨认了一番,皱眉道:“我听说这次的委托是有人类参与的?怎么是去斩杀鬼卒?”   静江举手:“呃,我姑且也算得上是人……”   “是他。”   吡沙门天抬手一指站在一旁状况之外的安倍晴明:“缘分最终会联结维系在他的身上,因此你应该需要连着他们三个一块儿斩,一口气将式神契约的缘分切割掉。”   无机质的眼神扫过安倍晴明,让被盯着看的少年顿时觉得有些头皮发麻。明明同样是神明的目光,同样都是战神,吡沙门天看上去就又亲厚又温和。   “我明白了。”   夜斗神没说自己到底能不能斩,只是目光在静江、鬼灯和安倍晴明之间来回流转数次。   “具备灵力的阴阳师,地狱的鬼卒,长命的人类……三者所属的性质截然不同啊。”   夜斗神像是抱怨一般轻轻出声,握紧了武器:“要同时切割三个人的缘分,将那两个人和人类阴阳师分开……绯器,没问题吧?”   “嗯,夜斗。”   太刀模样的神器给予了肯定的回答:“和夜斗一起的话,什么都能斩得断呢。”   确认过之后,鬼灯开口道:“那么,夜斗阁下。”   “我们应该支付什么代价,才能请得阁下挥动神器,斩断契约呢?”   天下无免费的午餐,请动神明来为自己服务,哪怕仅仅只是在高天原里没有排位,被大多数神明视作是“伪神”的家伙,也不可能是友情援助的——倒不如说,欠下神明的人情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如果能用钱解决反而再好不过。   然而夜斗神却并没有像鬼灯预想的一般狮子大开口。他认真地打量了一番安倍晴明,直到把对方看得发毛之后,认真说道:   “代价我已经想好了。”   “——安倍晴明,我已经记住了你的名字,希望你也能够记住我的。我的交换代价是,让‘夜斗神’这个名字能够一直被记住,直到安倍晴明作为人类的人生终结的那一刻。”   “哦……”   被点名的安倍晴明点点头,作为阴阳师的他电光火石之间就能够理解这是夜斗神在主动结缘,用“被人类铭记”的形式来巩固自己作为神明的存在,不过这样的代价……   “……就这?”安倍晴明震惊道。   神明都是如此慷慨的存在吗?或者说无名的神都比较好说话……   “嗯,就这样。”   夜斗神郑重其事地点点头,翘起来的一撮头发跟着脑袋的动作晃啊晃,让安倍晴明觉得这小孩是不是不清楚行情被之前的委托人忽悠了。   “那么,契约成立。”   安倍晴明犹豫地问:“你真的不求别的东西了?”   “嗯,所以你千万不能忘掉。”   夜斗握紧了武器,朝前方踏了一步,弓字步轻轻弯腰,看上去下一秒就能劈斩的样子:“人类阴阳师安倍晴明,吾名讳为夜斗神,在此于汝结缘。”   “等等!”   突然有人要提刀砍自己,静江还是有点紧张,面对着武器让她有点想原地下一个镇山河:“被这样命中真的不会直接原地暴毙吗?”   “只要认清楚要斩的具体是什么的话,是不会斩杀到额外的东西的。”   吡沙门天替夜斗解释道:“除却‘契约’之外,放过其余的一切东西,小子,有自信吗?”   “没有问题。”   年轻的神明随口回答,显得自信满满。   “准备好了哦?绯器。”   少年重新摆起架势来,冲着手中的太刀示意道:“除却召唤契约,别的什么都不要斩。这三个人的状态都很不一样,一定要集中精神。”   “嗯,夜斗。”   无名神差的脑海当中,回响起神器温和的回应。   ……   静江的眼睛微微睁大。   仿佛有什么东西划过,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名为夜斗的神器举起太刀横在身前,攒足气势对着自己三人挥出一刀,太刀的刀身按顺序划过三个人的身躯,却没有留下哪怕一道伤痕。   明明是能够将人斩杀成两截的力道,却连衣服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破损。刀锋掠过皮肤传来转瞬即逝的冰凉触感,随后像是抽刀断水一般,丝毫痕迹也无。   只剩下刀身如镜,刃口透明。   虽然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是在刀身切割身体的那一刹那,静江蓦然陡生出一股转瞬即逝的怅然若失。   这就是契约被斩断的感受吗?   少女饶有兴致地想到,安倍晴明的式神们和他所缔结的契约时限素来都是直到他作为人类的生命终止为止,那么那些妖怪们等到契约断绝的那一刻,会不会从心底滋生的,也是和自己此时此刻如出一辙的感受?   “你们的契约连接已经被切断了。”   夜斗神仍旧是那一副表情欠缺的样子,只是重新打量了一圈三位委托人,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委托已经结束,阴阳师,你要记得你的承诺,和神明定下的契约是不能够轻易解除的。”   “嗯。”   安倍晴明不疑有他,轻轻颔首:“我不会忘记的,关于夜斗神的事情。”   得到了满意的回答之后,名为夜斗的神明终于扯了扯嘴角露出满意的神色来,随后先行向在场的众人告了个别,和始终保持着太刀形态的神器一起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当中。   “晴明,你觉得如何?”   静江拔出天道挽了个剑花,给自己补上坐忘无我——根据夜斗神的要求,最好在切断缘分的时候撤出一切防御术式以防神器误判——一边运转纯阳诀一边感受着重新传递到四肢百骸的丰沛灵力。   那来自契约带来的约束感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已经感觉不到你们二位和我的联系了。”   安倍晴明诚实地说道:“谢天谢地,和其它式神的契约关系并没有被斩断,夜斗阁下非常精确地只剥离了你们两个人。”   鬼灯同样提起手中的狼牙棒对着空气挥了挥,重若千钧的凶器在他的手中似乎根本感觉不到重量,挥臂带来咻咻的破风声:“嗯,我这边也是,力量感觉已经完全恢复了。”   “那真是恭喜二位。”   兆麻解除了神器状态,从耳钉重新恢复成人形:“如此一来就能够尽快回到比良坂了吧。”   鬼灯点了点头,倒是安倍晴明露出犹豫的神色来。   “怎么?”   鬼灯问道。   “契约关系既然已经被斩断了……我之后,还能再联系你们吗?”   年少的阴阳师露出踌躇的表情:“缘分被斩断之后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过,鬼灯阁下不是说您对于阴阳术也有些了解,所以我想能不能……”   “可以啊。”   鬼灯答应得格外迅速:“你可以寄信来比良坂。”   安倍晴明精神一振:“可以吗?也就是说,我的纸鸢真的飞得到比良坂去?”   “黄泉乡比良坂阎魔厅第一辅佐官鬼灯,执行官静江。”   鬼灯报出通讯地址来,斜睨了一眼因为惊喜而有些控制不住表情的安倍晴明:“嫌寄信慢的话,自|杀也行。”   “不了不了,寄信就可以。”   对于鬼灯时不时吐出的“恶鬼发言”,安倍晴明已经接受能力极其强大地选择了无视。   鬼卒的本性而已,如果太过放在心上的话一定会被气得早衰的。   “鬼灯,静江。”   看着鬼灯已经打算就近回地狱去,吡沙门天突然开口提醒道:“这一次的委托是由安倍晴明独自承担了委托夜斗神的代价。”   “了解。”   鬼灯了然,转过头来对安倍晴明说道:“小子,今后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和静江帮忙的地方,只一件事,不问缘由,倘若是规则允许的范围之内的话,我们一定会帮忙出手。”   安倍晴明非常上道地一鞠躬,觉得自己今天简直是全程稳赚不赔。   “那么,下次见。”   吡沙门天跨上老虎,打算对众人告别:“过来,兆器!”   兆麻应声化作耳钉,飞虎正欲绝尘而去,刹那之间,吡沙门天突然捂住嘴,闷声咳嗽了几声。 第42章   “威娜!”   兆麻惊呼出声。   “兆麻,谨言慎行,没大没小。”   道司下意识呵斥了一声,但心中同样难掩担忧。   而同样是下意识的举动,无论道司还是兆麻,都在心中迅速检索了一番——“担忧”这样的情绪是不会刺伤主上的,因此才放任了自己的关怀:“吡沙门天大人,您感到被谁刺伤了是吗?”   “啊,不……”   女武神又用手捂住嘴轻轻咳嗽了几声,勉强道:“我没事的,你们不用担心。”   安倍晴明还在状况外:“……神明也会染上风寒吗?”   道司没工夫再去斥责这个没大没小的人类小子,关注的中心全权扑在吡沙门天身上:“神明感到身体不适那可不是好的征兆,吡沙门天大人,我回去之后就去寻药师来。”   吡沙门天张了张嘴想要拒绝,但是道司的语气显然不容置喙,因此她放软了声音道:“……那就拜托了。”   “我在桃源乡学过一段时间的汉方。”   静江举手毛遂自荐:“虽说水平一般,但是白泽阁下的话应该对于神明的疫病有些研究,如果有需要的话,等我处理完比良坂积压的工作,就去找白泽阁下商量这件事,看看能不能配一副药出来。”   “吡沙门天大人的健康怎么能排在地狱工作的后面!”   老虎愤愤不平:“况且每天都在不断死人,你们的工作根本没没个完!”   静江:“……”   吡沙门天:“……”   她尴尬地又咳嗽了一下:“那,那也麻烦静江阁下了。”   等到吡沙门天已经骑着老虎扬长而去,静江才终于开口,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安倍晴明解释起了关于神明和神器的知识——人类的求知欲总是不可敷衍的,哪怕搪塞以等你死了之后你就知道了都不行。   等我死了之后我说不定就会成为别的什么了——那样就不算是作为安倍晴明的这个人类知道了这些知识,少年认真地争辩道。   于是静江叹了口气,在鬼灯催促的目光当中,为人类有史以来最具天赋的阴阳师讲述了这个世界辛秘的一角。   在这片土地之上,神明依托人类的愿望而诞生。   裹挟着愿望而生的神明们,将滞留人间无法回归比良坂的灵魂化作神器,清洗他们的前缘记忆,重新命名。神器的本质仍是人类的灵魂,以人类的力量化作引导神明神性的武器。   人类的负面情绪和妄念会给神明带来负荷,这样的负荷严重盛况下甚至等同于毒害,而这样的毒害大面积蔓延,所发展成的情况甚至可能会导致一位神明的神堕和更替。   安倍晴明倒抽一口冷气:“所,所以,吡沙门天大人她刚刚的症状,是……感染上了‘恙’?”   “还没那么夸张。”   静江皱起眉头想了想,解释道:“吡沙门天大人是出了名的神器众多,百十来号人里有那么一个两个当天心情不好很正常,倒不如说一直以来独自承担着这么多神器的吡沙门天大人有些超过普通神明的规格了……”   安倍晴明是个足够聪慧的人,登即就想到了那日折断了一半的发簪。   “那么,是分别的时刻了。”   他非常谨慎地绕开了关于神明的话题,转身对静江和鬼灯说道:“祝二位武运昌隆。”   阎魔厅。   一个多月不见,小野篁整个人累得瘦了一圈儿,本来就细瘦的人类身形顶着蓬松的发型,如今看上去就是一副脱了力的样子。   “你们!让我!一个文职人员!”   小野篁拿着一沓文件对着姗姗来迟的静江和鬼灯指天戳地愤愤不平:“来顶替你们两个的工作!我甚至连阴阳师都不是,只不过是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亡者官吏!你们还是人吗?!”   鬼灯立即反驳:“不是。”   静江:“……”   小野篁一口气没上来哽在喉咙里说不出话,静江赶紧走上前去拍了拍这位已经气成河豚的同僚,帮他把这口气顺下去:“……幸好我已经死过一次了,要不然刚刚鬼灯君你这一下足够我下地狱。”   鬼灯:“……可是你现在就在地狱里。”   人类真是奇怪……尤其是新死不久的。小野篁算得上和菅原道真前后脚来到隐世的,年份差距不过二十年,两者都还算得上是隐世这片广袤领域的新人。   新人,也就是说,经常会忘记自己已经死了。   静江熟门熟路地接过了一摞卷宗,四下和已然激动得有些热泪盈眶的狱卒们打着招呼。   “唔,最近出了什么事儿?”   静江翻看着下属呈上来的汇报:“夺衣婆闹罢工……这个鬼灯去解决吧,对上那家伙的话男性的杀伤力总归要大一些。”   “半妖大部分接受了安排,神议会议的结果是让他们以人类的身份投胎但是有适度减刑,不愿意的也可以留下来当狱卒……啊,不愧是小野篁,虽然总是在抱怨但是实际上工作还是完成得非常漂亮的嘛。”   静江满意地发现人类小伙伴并没有留下多少尾大不掉的麻烦来给自己,翻开了下一页:“八岐大蛇最近开始尝试化人形……?这种消息呈上来干啥啊,他爱什么形态什么形态啊。”   立即就有狱卒上来诉苦:“可是八岐大蛇是地狱里一个重要的负责威慑的角色啊,他的作用经常是要撕咬亡者的,现在化了人类形态之后以前的老本行就没法干了啊。”   静江:“……”   静江摸了摸下巴:“……你们让他工作的时候保持蛇形,和不喜处的动物一样一天八小时工作制,加班有加班补贴。”   狱卒道:“还有!明明妖怪的人形大多都很恐怖的,可是八岐大蛇他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他……”   一边说一边递上了另一张卷轴,据说是路过的妖怪绘师留下的图画:“喏,您看……”   静江接过画卷来看了看,也是一愣。   画中的青年看上去完全不是原本八头蛇那般可怖的样子了。   静江想了半天措辞,最终讷讷说道:“还,还挺好看的。”   “谁?”   面前突然伸过来一只手,鬼灯捞过卷宗看了看那,也是一惊:“……原来八岐大蛇阁下的人形态是长这个样子的啊,唔,真是出乎意料。”   他将那卷画册重新放回了狱卒的怀里,说道:“通知八岐大蛇,就说是阎魔厅的消息,工作时间如果玩忽职守的话扣当月绩效。”   狱卒有些发懵地接过卷轴:“啊,是。”   直到走出阎魔厅,他都有点摸不着头脑:鬼灯阁下这个惩罚力度是不是比起以往有些大?一般来说像是八岐大蛇这种从建速须佐之男命时代就存在的地狱生物,哪怕是按照年功序列的工作制度,都不至于收到太过严格的警告……   嘛,谁知道呢,鬼灯阁下原本就是个非常严格的人啊。   传讯至现世的通讯器显然还需要再做调整,极差的用户体验让技术科的阴阳师们上上下下面对鬼灯的时候都安静得像是鹌鹑一般。静江倒是又多转悠了两圈,咨询有没有什么快速联通高天原的办法——她在灵力和阴阳术一脉的天赋差得不是一点半点,根本没办法靠自己驱使纸鸢来传信,这方面甚至还不如仍是人类的安倍晴明。   “要不然,静江大人您去桃源乡问问白泽大人?”   有人提议道:“他的话,应该对华夏一脉的术法了解更多才是。”   “也对。”   静江点点头:“正巧还有吡沙门天的病这件事要去一趟桃源乡,这次就一并咨询好了。”   同一时间。   无人的荒原之上,少年模样的夜斗神长出了一口气,解除了神器的武器状态。头戴天冠的少女一出现就关心地拍了拍夜斗的脊背:“夜斗?怎么,感到难受吗?”   “……没有,我没关系的,绯。”   名为夜斗的神明简短地回应了神器的问候,挥了挥手:“没关系,你不用担心。”   白衣神器跟在夜斗的身边,难得多了些忧虑的表情:“那么咱们之后要去哪里呢,夜斗?就一定要远离父亲大人的身边吗?”   “那个叫安倍晴明的阴阳师和隐世的缘分很大。”   夜斗直接忽略了这个问题,安慰道:“如果是他的话,一定不会轻易地遗忘神明。”   “他那身本事应该也不至于死得很早,保守估计。也就是说……保守估计,咱们还有四五十年的时间。”   “嗯。”   绯抿起嘴来,又看了看夜斗,重申道:“夜斗,咱们不回去吗?如果几十年不回家的话,就算是父亲大人也会生气的。”   “不回去。”   少年固执地摇了摇头:“这可是四五十年自由的时光,怎么能浪费在那家伙……浪费在父亲的身边。”   “……夜斗是有了别的什么神器吗。”   少女像是有点不高兴一般踢了踢脚下的石子:“上一次就是这样,都是因为樱器,所以夜斗才和父亲的关系闹僵的。”   “她都已经被斩杀了。”   夜斗提起一口气来,语气稍微大声了些:“难得自由的时刻,你不要提父亲。”   “几十年的自由而已。”   绯似乎只有在面对夜斗的情况下才会偶然地表露出几分孩子心性:“几十年之后,等那个安倍晴明死去之后,夜斗你还是要回到父亲的身边的。”   “几十年能够做很多事了。”   少年湛蓝的眼睛在空无一人的原野之上熠熠生辉:“找到其它的信徒,维持自己的存在,然后……说不定,还能建个神社什么的。”   越到最后,他的声音越轻,似乎是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能够办成这些事:“再不济的话,就再继续找别的信徒,几十年几十年地撑下去……总有办法的。”   “嗯。”   少女的步伐停下,下定了决心:“夜斗的决定的话,无论是什么都是对的喔?因为啊,夜斗是神明大人嘛。”   “诶嘿?对吧。”   少年转过头来,神色飞扬:“今后如果走运的话,说不定能建像是天神那样气派的神社来!然后,神器的话……不过,阿绯仍旧会是最重要的神器喔?因为咱们一起度过的时间最长嘛。”   “嗯。”   阿绯轻轻低下头:“夜斗你说得对。”   彼时,少不更事的夜斗神还不知道,有那么一句话叫做,“嘴上你说的都对,心里暗骂傻X”。   绯站在身后看向夜斗,就像是看向一个少不更事还要独自闯荡天下离家出走的幼弟。   也罢。   “——夜斗不愿意去做的事情的话,就由我来做好了。夜斗做夜斗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了。”   “你说什么?”   少年突然转身,似乎身后的神器低声说了些什么,但神明和神器的连协毫无波动,一道痛处也无,所以他可以肯定这算不上是什么麻烦的情绪。   “没有。”   阿绯重新调整了自己的表情,面带微笑:“那么,难得自由的几十年,夜斗想去哪里呢?——无论哪里,我都会陪着夜斗一起去的哦。” 第43章 神兽   桃源乡,白泽的药店。   静江耐心地等到白泽忽悠完最后一位前来购药的顾客,在药店已经挂上了“本店打烊”的告示牌之后,从内间推开了门。   ——映入眼帘的就是两张陌生面孔,以及一个麻将桌。   静江:“???”   其中,孩童模样的那一位率先开口,用的是谴责的语气:“白泽,这是你新交的女朋友吗?真想不到,你居然连这种年纪的小丫头都开始下手……”   一边说一边翻了个白眼儿,红发的小孩子露出不忍卒睹的表情来。   白泽像是赶苍蝇一般挥了挥手:“去去去,拿了药就赶紧走,今天我有客人,不打麻将!什么龌|龊的心思才能把客人往奇怪的方向想,这家伙是地狱里的执行官,两百年前跟我学过一段时间的汉方。”   小男孩反唇相讥:“就是因为知道你这家伙的为人所以才这么想的吧!满脑子都是黄|色|废料的家伙又能做出多正经的事儿!”   头上长着鹿角的老大爷冲着二人直瞪眼:“你们两个什么样子!一点都没有老年人该有的威严!”   白泽和红发的小男孩一起回头:“你才是,一身棺材里爬出来的味儿,太落后时代了啦。一脸凶恶的老爷爷可不会受人欢迎的诶?”   说完,红发的那位还额外对着静江补充了一句:“对吧小姐姐?你也觉得可爱的儿童模样比较受欢迎对吧?我们现在三缺一喔,要一起来打麻将嘛?”   静江:“……”   她开始认真地反思自己,是不是今天来的时机不是很对。   一通解释之后,静江了解到,面前红发的这位本体其实是凤凰,而长着鹿角龙须的老者则是麒麟。加上青年模样的白泽,三个人都算是老相识的神兽。   “每隔一段时间我们就会这样来聚一次,顺便找白泽取些药来。”   朱雀道:“算是我们这些老家伙们的保留聚会。”   “瑞兽限定。”   麒麟补充道。   “所以我说……为什么每次都要自顾自地把地点定在我的店里!”   白泽怒道:“这样不但影响生意,还影响我的桃花运!哪里有姑娘会喜欢这种上有老下有小拖家带口的恋爱配置啦!”   “神兽怎么能拘泥于这种东西。”   朱雀瞟了一眼白泽:“异性什么的,只要足够可爱的话,就会自然而然的围绕过来不是吗?”   “你们两个!”   麒麟气急败坏:“都消停点儿吧!”   静江抱着手臂站在一边,等待他说出什么符合年纪的训|诫话语,结果他的下一句是:“难得聚会一次,难道不能抓紧时间打麻将吗?!”   静江:“……”   她到最后都没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坐上麻将桌的。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十三张麻将牌就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了自己的面前。   “幺鸡。”   静江摸牌:“所以白泽,你对于神明的疫病怎么看?我是说基于日本这边的规则体系的。”   “麻烦……红中。”   “要靠人类的灵魂来激发神明的力量这种设定本来就非常不安定啦,华夏那边大多都是用本命法宝之类的东西?不过神仙的事情和神兽隔得还是有一段距离的,除了同样能为人类带来祥瑞以外就没什么共同之处了。”   “二条。”   朱雀将麻将牌摸了摸:“神器太多了就有可能会出现这种情况……当然有的时候也是神明和神器相性不和吧,祸津神碰上了老好人的神器或者是福神碰上恶人之类的,就有可能会因为神器的精神受到冲击,不安定而让神明染上恙。”   “二条碰!”   麒麟将朱雀打出去的二条摸了回来:“所以关键还是相性问题嘛,就像白泽和地狱里的那个谁,哦就你们阎魔厅的那个辅佐官,相性就很不和。如果神明和神器是这种关系的话别说疫病了,直接神堕也不奇怪,八饼。”   “别把我和那家伙相提并论了好吗!”   白泽不由抱怨。   “九饼。”   静江把麻将打出去:“吡沙门天大人的神器都是很善良的人……那大概是我想多了吧。如果是因为神器众多而导致的负荷的话,有没有什么治疗的方法?”   “那就方法很多了,红中,哎呀打了一对儿。”   白泽托着下巴看上去心不在焉:“高天原的很多神泉都有这种功效,不过见效比较慢影响又微弱就是了……以吡沙门天那种体量,泉水肯定是要多少有多少的吧?”   “三万,那种东西就和神社里的净水差不多吧?”   凤凰小朋友想了想补充道:“除此之外,如果有被祝福过的物品的话,拔除恙的效率也会高很多。”   “比如?”   静江问道。   “蓬莱玉枝什么的吧。不过辉夜姬那家伙肯不肯大方地借出来是个问题。”   凤凰随口回答道:“不过能够替代的东西在隐世也有不少,没必要拘泥于蓬莱玉枝。”   “最好的方法难道不是解放掉一部分神器吗,六万。”   麒麟道:“养着百十来号神器的话就算不至于出问题,自己也很难受的吧。哪怕每天用神泉来弥补神器们精神波动产生的负荷,太过庞大的缘也会像是茧一样将自己包裹住……”   麒麟说完,仿佛身临其境一般精神抖擞地打了个哆嗦:“咳,老夫可是受不了。”   麻将打了好几圈儿,仍是没有一个定性的结论出来。静江自觉不能这样和他们干耗下去,这群从人类诞生之前就已经存在了的神兽,比大部分的神明都要命长一些,和他们去比耗时间的话,只能在一圈一圈的麻将桌上将大把的时间丢下去。   “所以,如果想要帮上吡沙门天大人的忙的话,我应该怎么做?”   她单刀直入地问道。   “年轻人急什么。”   麒麟嗤笑一声:“毛毛躁躁的。神明是只要概念还存在就会一直存活下去的那种存在,顶多不过是洗去记忆一切重来而已,哪儿轮得到你这个人类来担心。”   凤凰挑眉:“小姐姐,你安心打麻将嘛,白泽他肯定有办法的,等再打几轮就……静江大姐姐是好人!谢谢静江大姐姐!静江姐姐对我最好了!唔……”   原本神气活现的表情登即憋得整张脸都发红,凤凰赤色的纹样配合着已经憋出眼泪的眼角,让原本作为神兽的凤凰看上去格外可怜巴巴。   静江面无表情从麻将桌上收回了手,手里的糖葫芦上少了三颗山楂。   来到隐世之后,似乎是受到黄泉乡气息的影响,一些曾经陪伴静江闯荡江湖的小物件或多或少地发生了些异变,最为突出的就是曾经图新鲜讨要的能够制作糖葫芦的机关盒。   原本只是个能够方便地给山楂糊上糖浆的装置,如今则颇为魔性地成为了只要强迫别人吃下去就会发出羞耻喊话的道具,甚至还在地狱当中焕发第二春,成了经常被狱卒借走去给亡者增加精神压力的刑具之一。   “估计再过几百年,这东西会变成付丧神的。”   鬼灯曾经非常笃定地对静江说道:“那个时候地狱的小吃摊上说不定会再多一个受欢迎的魔性掌柜。”   几百年后的事情几百年后再说,如今“蛋叉叔叔的糖葫芦盒子”俨然还是静江用来欺负小孩的神兵利器之一——就效果而言,哪怕是活了不知多少年的神兽凤凰,只要还保持着孩童的外表,效果就仍旧很拔群。   白泽和麒麟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静江你怎么会有这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凤凰这家伙几千年没这么丢脸过了哈哈哈哈,让你成天顶着一张娃娃脸到处叫大哥哥大姐姐,今天就让你叫个够!”   凤凰:“……”   他拼尽全力地把撑满腮帮子的三只山楂球咽下去,正想愤愤不平地辩解着什么,静江就面无表情地举起了糖葫芦串——一串儿一共有四颗山楂,最后一颗颗粒饱满的山楂果仿佛带来了扑面而来的嘲讽。   他张开的嘴又闭上了。   白泽斜睨了一眼静江,心态有点失衡:这姑娘怎么两百年不见性格越来越往比良坂的方向跑偏,当年还是个认认真真研药粉雕玉琢的一小孩儿,现在怎么起手就开始想办法威胁神兽,那做派,还真有点像……   凤凰委委屈屈地说道:“问问题就问问题,何必要用刑……我知道应该怎么做啦,如果想要帮上那个神明的忙的话。”   “怎么做?”   静江追问。   “只要有象征着福泽和净化,能够荡涤邪佞的物件就好了啊。”   凤凰慢吞吞地说道:“只,只不过这样的东西比较稀有而已……”   静江追问:“钱能买到吗?”   凤凰:“也不是不可以……”   静江:“要多少钱?”   凤凰委委屈屈地比了一个数。   静江没有丝毫意外地点了点头,直言道:“那就好办了,多久可以取到?”   比良坂二百多年的工资她一直存着没怎么花,倒不是她自己这人有多节俭,只不过地狱里实在是没有什么适合人类的消费活动,黄泉乡的货币兑换人类泛用的钱币税率又高的吓人,以至于月钱对她来说一直都是个可有可无的数字。   “现在就可以……你稍等。”   凤凰略微欠身,一只手慢吞吞地伸向裤腰,随后蹭地一下,似乎是拔下了什么东西。等到他将自己手里的东西亮出来的时候,饶是静江历练了两三百年的脸皮也不禁沉默了一下。   ——那是一根鲜艳的凤凰尾羽。   老头子模样的麒麟又忍不住嘲讽道:“缺钱的时候就拔自己屁股上的毛去卖,你这样迟早有一天要秃尾巴。”   “那是尾羽!尾羽!凤凰羽本身就带有辟邪和燃烧邪佞的作用!”   凤凰涨红了脸争辩道:“而且静江她不是说想要帮助东瀛的那什么神仙嘛!”   静江:“……”   她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当下这个魔幻现实的场景。   总归凤凰羽是收到了,静江很爽快地签了一份收据,让凤凰去比良坂钱庄静江的户头底下提钱,凤凰一只手接过收据,另一只手揉着自己的后腰某处,看起来突然拔毛真的屁股很痛。   “……真的很难想象你们这群家伙活了上万岁啊。”   静江临走之前看着麻将桌上缺了一人的三位神兽,为老不尊,倚小卖小,外加一个不正经四处勾搭小姑娘的青年人,怎么看都联想不到现世里对于麒麟凤凰和白泽的崇敬:“根本一点都没有成熟的感觉嘛,怎么都这么孩子气。”   说完,桃源乡药铺的门重新被关上了。   这句话说完之后,三名神兽难得地都没有搭话。麻将桌上缺了一个人没法再打下去,良久之后,屁股隐隐作痛的凤凰轻轻说道:   “……和隐世的存在相比,人类的早熟又是什么好事情呢?明明是因为灵魂的脆弱,才在时间流逝之中一边受伤一边被迫成长。” 第44章   “劳驾,去高天原。”   拿到凤凰羽之后,静江就直接打了一班胧车,打算前往高天原去送给吡沙门天。有了这位女武神的牵线搭桥,静江和鬼灯才得以迅速切断和安倍晴明的式神契约,按照华夏的思路,隐世的人情和因果最好不要欠下太久。   她现在就去还,静江想。   属于神明的领域里云雾缭绕,如果没有胧车的话,根本分不清哪里是吡沙门天的宅邸。静江靠在胧车车厢的软垫上,撩开车窗朝外张望。   “静江大人。”   这次的司机是个话唠,搭上静江这个沉默寡言的客人之后,憋了一路终于主动开口:“您为什么一动也不动桌上的茶点?胧车里都是有备茶的,比良坂到高天原算是舟车劳顿的长途了,静江大人您……”   静江靠在靠枕上没说话,胧车的声音顿了顿,自顾自说道:“每位客人都有配额的,这些茶和茶点不需要额外付费。”   静江的动作僵了一下,这位胧车是不是理解错了什么?   “我不是缺钱……”   少女艰难道:“我就是,有点儿吃不惯。”   “虽然已经和比良坂结下了缘分,但是毕竟我是个人类,要吃这些东西的话,还是有点……”   鬼卒之中喜爱血腥食物的人不在少数,而生长在比良坂的动植物只要没有毒害都会被奔放的食堂厨子大刀阔斧地放进菜里,导致静江和小野篁很长一段时间作为硕果仅存的人类在食堂里搭伙吃小灶。   能遇到饭友的日子短暂而弥足珍贵,让静江乐得在点菜的时候都能举起筷子多来两道:如果是自己一个人的话,点多了还怕吃不完。   ——直到有那么一天,小野篁也寿终正寝,带着自家媳妇一起愉快地开始第二段鬼生,饮食习惯越发生冷不忌种类不分,让唯一的活人重新陷入了一个人吃食堂的境地。   “小静江,二百年多了你还不习惯吗?”   阎魔大王偶尔会坐在旁边的位置上,一口一个金鱼草天妇罗,咔吱咔吱的咀嚼声中,金鱼草发出最后的哀鸣消失在阎魔大王的嘴里,让静江一边安静扒饭一边顿生出一种非现实的幻灭感。   “……不管怎么说,我的五脏六腑还都是人类的级别啊。”   少女斜着眼睛看向阎魔大王,对方毫不犹豫地又吃了一块儿金鱼草的天妇罗,不知道该算是植物还是动物的鱼鳞和鱼鳍被牙齿以肉眼可见的效率碾碎消失殆尽。   这东西不太好消化吧?   静江:“……”   她突然就失去了胃口。   而如今,面对殷切的胧车,静江实在是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吃不惯?”   胧车奇怪道:“是您觉得茶食太甜了吗?如果有什么意见或者建议的话,可以写在墙壁上挂着的意见表上,我们胧车每月总结一次的时候都会酌情考虑乘客意愿的。”   “不是。”   静江连忙摇头,以她如今的级别贸然写下整改建议的话或许会给胧车添下不必要的麻烦:“毕竟,活人的口味还是和鬼卒有点区别嘛,我平时也会自己带便当吃,没关系的。”   “可是,这就是活人的口味啊?”   胧车奇怪道:“无论是材料还是制作方法,都是正统的茶食做法啊?我们前些年还集中培训了的。”   “……?”   静江露出疑惑的表情,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倒不如说……她上一次坐胧车是什么时候的事?   纯阳轻功方便好用,只要不是高天原这类人类特别难以辨别方向又广袤得过分的地方,静江大多数时候都喜欢用轻功自己高来高去地飞行,一路畅通无阻有时候甚至比乌鸦天狗的速度还要快一些,在地狱工作的时候,也很少有乘坐胧车的清闲,因此,从什么时候开始胧车的内置茶食换成了人类的口味,她还真不太清楚。   “大概是静江大人您太忙了吧……”   胧车絮絮叨叨:“鬼灯大人提出这个整改需求的时候,大家都吃了一惊呢——已经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哦,是鬼灯……难怪,那家伙偶尔就会做出些奇奇怪怪的举动来,像是工作压力太大来做点什么事情泄愤一样。   没等静江多想,胧车的速度就渐渐慢了下去:“前方到站高天原七福神宅邸群,静江阁下,如果您能用轻功的话建议直接从这里下车,再往前走就会进入神明的结界范围之内,胧车作为妖怪的一种实在是不方便进入……”   静江拉开车门:“我知道,钱放桌上了。”   “记得给个五星好评!”   胧车追着说道。   “知道了!”   静江丢下一声,转身跳下胧车,原地踏风跃进了高天原的结界之内。   能够驱离妖怪的结界却并不会阻拦人类,静江在高天原一路畅通无阻,很快就来到了吡沙门天的领地之内。   还没有踏进院门,静江就隐隐约约听到里面有嘈杂的声音。   “怎么……?”   她伸手想要敲门,犹豫了一番之后,院门倒是自己打开了。   开门的人是兆麻。   “静江小姐?”   兆麻警惕的目光立即变成了惊讶:“大老远从比良坂来到高天原,是为了什么事情呢?”   “上次看吡沙门大人似乎有点身体不适。”   静江从包裹里掏出鲜艳的凤凰尾羽来:“就带了点能够缓解神明疫病的东西。”   “啊啊,那真是太感谢了。”   兆麻侧过身子来,将静江让进庭院里。吡沙门天的院落向来神器众多,今天静江进来的时候也隐约听到了争执的声音,如今看来,小院里除了几个神色警惕的神器之外,并无他人。   “道司阁下呢?”   静江左顾右盼四下打量,一般来讲迎来送往这种事情都是那位严肃的道司牵头的,而此时她竟然不在,反倒是让资历远没有她老道的兆麻四下里张罗,总让人隐隐约约觉得奇怪。   “她……道司阁下有事情要处理。”   兆麻的神色暗了暗,面对静江,最终还是说了实话:“吡沙门天大人被刺伤了。”   静江愣了愣:“被刺伤?你们有人吵架了?”   “没有,情况比这个还要严重一些。”   兆麻垂头丧气:“我们根本不知道,到底是哪一位神器刺伤了吡沙门天大人。”   神器多就是这点不好,不过……静江转念一想,问道:“所以,道司阁下是在排查神器?”   “嗯,因为我自愿第一个接受检查,所以现在暂时代替道司阁下在负责吡沙门天大人这里的日常维护。”   兆麻回答道:“吡沙门天大人她现在不便见客,比良坂到高天原路途遥远,如果静江阁下想要在这里先休息一会儿的话,就跟我来吧。”   静江点点头,把凤凰羽交给兆麻:“我不急,你先把这个给吡沙门天。作为神明的话,她应该知道这东西怎么使用。凤凰尾羽对于恙的蔓延有一定的控制作用,不过白泽说这东西治标不治本,还是得从源头上解决问题。”   兆麻接过鲜艳的一根羽毛,转身背过静江笑了笑。   白泽阁下说得轻巧,所谓的“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又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情。   他抛下静江丢下一句“阁下您自便”,就匆匆前往后院,据说那里有一汪神泉,还布下了结界妖邪难侵,对于神明而言是很好的疗伤修养的场所。   “已经病到不方便见客了吗……”   静江嘀咕了一声,打算在吡沙门天的府邸里再四处看看。   这场疫病来得突然,谁也说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而神器原本就是人类的灵魂,人心容易动摇产生嫌隙,又是最难窥探的存在。   兆麻说的“你自便”大概是允许了自己四下走动,如是想着,静江将纯阳的配剑挂在了门口的挂架上,心下想了想觉得没有武器有些不妥,又偷偷伸手从窗外折了一根观赏用的竹子。   她的逻辑线非常圆整:神明的领域不便携带凡间武器,就把自己的剑老老实实挂在门口;而没有武器傍身实在是不妥,就“就地取材”折竹子当剑……嘛,想来吡沙门天现在还在修养,应该不至于在乎周围的观赏植物少了一截……   “静江大人?”   刚刚萌生了这样的念头,身后就悄无声息地传来了说话声。   静江猛地回头,看到来者具体是谁之后,倏而又放下心来:“哎呀,是云麻。”   上次见到这姑娘还是最初成为神器的时候,静江斜靠在墙上,将竹枝往身后藏:“兆麻说你们在一起排查?小云麻你是结束了吗?”   云麻蒙住一只眼睛的纱布已经换成了绢布制作的精巧眼罩,少女微微一笑,伸出手指了指静江的右手:“静江大人您别藏了,我都看到啦。”   静江一愣,随后直接坦荡地把竹枝拿了出来:“我不是有意破坏你们这儿环境,咳,好吧就是有意的,我只是手里没点儿长条东西就有点不舒服,兆麻那个人严格得不行,你别告诉你家道司和兆麻……”   云麻了然地笑了笑:“嗯,我早就听说啦,静江阁下是不老不死的人类这件事,以及静江阁下剑术卓绝,让司长征伐的武神们都赞不绝口呢。”   静江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竹枝,被神器夸奖什么的,果然还是……   ——明明对方才是跟随着神明征战八方的存在……不对。   静江的目光在少女的右眼上停住了片刻,又飞速状如不经意地离开。   她又想起了那根发簪之上的裂痕。 第45章   “真好啊。”   云麻憧憬道:“静江小姐看上去,也像是女武神一样的存在呢。”   “怎么会。”   饶是静江被这么夸奖也觉得有些脸红,和云麻一起两人并排,在偌大的府邸当中像是散步一般缓缓前行。   “静江小姐您的剑是叫做,天道?”   云麻状若无意地问道。   “嗯,你也知道这事儿了?”   静江苦笑:“看来天神大人闹得人尽皆知啊。”   “噗嗤……”   云麻掩嘴笑:“我刚来这里就听询麻讲过了,说是天神大人提着烟杆神色颓唐,先后找了建御雷神和吡沙门天大人,说是要花重金求购现世的人类也能够使用的神兵利器,就是为了换静江小姐您那柄天道呢。”   静江:“……”   她顿时觉得有点儿尴尬。   “天神阁下他有没有和吡沙门天大人说些什么别的,不太合适的内容……”   “唔?没有呀。”   云麻不疑有他:“就是他那天腰弯得格外厉害,看来保持着生时的年龄成为神明果然还是很不容易呢。”   静江:“……”   果然,这家伙,挨了一顿打之后,还是没彻底死心。   等了半天,这座诺达的宅邸当中都没什么别的神器出来,云麻跟在静江的身后,疑惑不解地歪了歪头:“静江小姐,您是在找些什么……?”   “我毕竟是来给吡沙门天大人送凤凰羽的。”   静江说道:“既见不到吡沙门天大人本人,又见不到道司阁下,兆麻拿着凤凰羽一去不复返,实在是让人放不下心。”   “我会帮您留意的。”   云麻微笑起来,正当年纪的少女脸颊上泛起羞怯的红色:“静江阁下您别担心。”   这话在静江听来算是半截逐客令——虽说云麻小姑娘应该是没有这个意思的,但是自己折了人家的竹枝还要强留在这里四下晃悠,说不定还很耽搁道司的大事儿,也不知道吡沙门天到底怎么样了……静江想了想,冲着云麻点点头:“那我就先行离开了,胧车还结界外边儿等我。”   “嗯,那静江阁下您稍等一下,难得来一趟高天原,又送了珍贵的凤凰羽过来,兆麻之前就和我说过,如果他腾不出手的话,就让我帮您带一份儿伴手礼。”   云麻冲着静江鞠了个躬,转过身去:“还请静江阁下在前庭稍等片刻。”   静江点点头,目光停留在云麻发绳上的绯红色装饰物上:“这个,南红珠?真怀念啊,我当年在江湖上闯荡的时候也收集了一小袋子这东西……如今看来,还真适合小姑娘啊。”   “看您说的。”   云麻掩嘴笑:“静江阁下明明也是小姑娘的面貌,却已经开始用鬼卒和妖怪的视角来说话了呢。”   “很好看,这个颜色很适合你。”   静江夸赞道。   “诶嘿嘿……我去取伴手礼,静江大人您稍等一下。”   云麻的服装有些繁复,迈不开大步子,挪着碎步一溜烟跑开。静江看向少女的背影,在确保跑出了自己的视线之后,几步蹬踏蹿上房檐,警惕地看向这座面积足够辽阔的宅邸。   不对劲。   从兆麻离开的那一刻开始,她就觉得有些变故在渐渐滋生。吡沙门天的神器多归多,但是能够产生足矣撼动女武神吡沙门天那种程度的恙,应该不是吵架或者是有人心生嫌隙就能够滋生的。   静江站在房梁之上,手持竹枝,以自己为圆心下了一个生太极。剑气以自己为中心扩散到四面八方,形成偌大的感知范围圈,如同结界一样将周遭的环境纳入自己的认知当中。   高天原原本就是足够清寂的场所,妖邪难侵,连胧车都不能贸然入内,哪怕是一年一度神议会议结界削减诸神汇聚的时刻,这样的场所都会对鬼灯之类的鬼卒产生一定量的负荷,用生太极检查的结果也和静江预料到的如出一辙,这里的气息非常干净,根本不存在任何符合妖鬼一贯风格的气息。   “果然,是我想多了吗……”   静江原地溜了回去,竹枝无法承受太过磅礴的剑气,已经碎成了一堆竹片。   她顺手就将碎竹片揣进了兜里,打算离开高天原之后就“毁尸灭迹”不留一丝痕迹。   同一时间里,云麻从柜子里取出一盒用于赠送客人的点心盒,熟练地解除了盒子之上的火封封印——吡沙门天的府邸常有来客,因此大家准备了很多这种属于高天原的点心盒,道司阁下用神器的技法将盒子内的时间封印停滞,让每个客人都能够拿到最新鲜的食物。   “真好啊,天道。”   少女的眼睫毛微微下垂,窗框投射的光芒照进屋子,将整个房间划分出一半明一半暗的阴影来。红色的珠串发饰将头发束在脑后,伴随着少女的一举一动,珠串磕碰发出清脆的响动声。   “明明只不过是凡间的武器,却让天神阁下都趋之若鹜,而静江阁下更是持续使用了超过两百年之久,从现世一直到比良坂,凡间的三尺青锋都能够这样得到重用……真好啊。”   云麻闭上眼睛,一只手抚摸上右眼的眼罩。鹅黄绢布上一层一层绣着精巧的云纹,正是映衬着她名字的“云”字。   那下面空空如也。从作为神器诞生之初就空空如也,今后的三五年,数十年,百余年,乃至上千年,也将一样带着常人不可理解的空旷陪伴自己度过永无止境的岁月。   那是发簪的裂痕,是不完整的象征,是自己作为神器永远无法弥补的,天生的缺憾。   ……   “那么,静江阁下,路上小心。”   云麻将锦盒交到静江的手上,深深鞠了一躬:“能够在这样的时期为吡沙门天大人带来有效力的凤凰羽,虽,虽然我是个新来的神器……但是请允许我谨代表吡沙门天大人、道司阁下和兆麻表达对静江阁下的谢意。”   “哎呀,不用这么郑重。”   静江微笑:“之前还是承蒙吡沙门天大人引荐,我和鬼灯才能够及时返回比良坂。”   “——说起来,你知不知道那位夜斗神现在去了哪里?”   “诶?我当时没有跟着吡沙门天大人去现界,情况并不是很清楚……”   云麻惊讶道:“不过既然不是被高天原所承认的正统神明,那么大概还在苇原中国的某处云游吧。”   “原来如此,那看来还真是挺辛苦呢。”   静江认真地点点头。说得好听点儿是云游,实则这些没有神社不被认可的神明也无法在高天原里留下一席之地,只不过是读作云游写作流浪地在苇原中国争取存在下去而已。   静江转身离开吡沙门天的宅邸,原地凌空朝着结界的上方飞驰而去。胧车仍旧等在路口处,看到静江的身影出现在结界的远端,就原地转了个弯,摇响了自己身上的铃铛。   “静江阁下,静江阁下,这边。”   静江熟门熟路地登上了胧车,这一次就不再抗拒车内的吃食,行云流水地给自己倒上了茶。   “怎样?”   胧车仍旧话唠,一发车就忍不住问道:“吡沙门天大人状况如何?”   “你一个妖怪,怎么这么关注神明的动向?”   静江不禁莞尔:“明明神明都是只注视着人类的存在。”   “说是这么说,但是名声响彻天地的女武神,无论如何都让人很好奇嘛。”   胧车一边朝着比良坂行驶一边搭话:“我们这种妖怪又没办法正式踏入高天原,只能够听别人口中的描述来猜测一下神明到底都是些什么样子……不过不见也好,别说吡沙门天大人,建御雷神大人也是除妖好手呢,好奇心最好还是放在车毁人亡的危险后面比较好。”   “吡沙门天一直都没出现,据说在神泉里疗伤。”   静江回答道:“不过毕竟是成名的女武神,一定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   ……   苇原中国。   年轻的夜斗神行走在人迹罕至的小路上,这周围死气弥漫,已经算得上是人类的领域和妖怪的领域交杂不明的夹缝。绯器一言不发跟在少年的身后,对于周围的恶劣环境置若罔闻。   人类是最为坚韧的生物,哪怕是这样周围威胁环伺的环境里,也能够像是烧不尽的野草一般靠着执念和毅力生存下去——同样地,也是这样危险的环境,作为神明的夜斗才更方便建立信仰。   毕竟他也算得上是一介武神,斩杀对于他而言,算得上是一种可以称作为本能的行为。   “夜斗,你还要往前走吗?”   绯器在身后提醒道:“再往前走就会是妖怪的领域了。”   “啊,如果能够斩杀这里的妖怪的话,说不定我就会成为受这里的居民们欢迎的神明了喔?”   少年露出有些期待的神情:“这样的话,这样的话,就连神社也……”   阿绯的声音毫无波动,说出劝阻的话语:“还是回到父亲大人身边比较好喔?毕竟夜斗是神明,需要人类信仰的支持才能够存蓄下去。”   “所以说!”   夜斗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几度,有点不耐烦:“那个安倍晴明已经答应会记下我的!我仔细观察过这个人类,他在阴阳术法之上的天赋很高,和隐世的关系也非常深厚,实力够强肯定活得也久,他……他的话,一定会记住我很多年!所以……”   夜斗说得有些急,乃至于语气到最后都有些语无伦次。他脸颊微微涨红,看向自己身后的神器,急于证明自己不依靠自己的父亲大人也能够作为神明稳定地存在下去。   “夜斗……”   阿绯低下头,没再继续说话。   随后,一只手按在了夜斗的肩膀上。   “夜斗。”   少年猛地打了个激灵,用力转过身去想要挣脱那手,转身看到戴着乌帽子身着狩衣的青年正俯视着自己,正是从妖怪环伺的那个方向走来。   明明是如此危险,连神明都要警惕三分的场所,这个人类却丝毫没有受伤的痕迹。   “离家出走这么远,又不通知我一声,作为父亲,可真是太让人担心了。”   那人说道。   “父,父亲大人……”   夜斗僵硬着身子倒退两步,实在是想不到,为什么父亲大人会直截了当地堵在这里。   “阿绯,阿绯……一定是你!”   他扭过头,看向身后面色漆黑没有一丝光彩的神器,愤怒道:“一定是阿绯你告密了对不对!”   “夜斗。”   瓷娃娃一般的绯器终于露出了怜悯的神色来,半是怜爱半是一副长辈的神色看向“少不更事”的自家神明大人:“我和父亲大人一样,都很希望夜斗你能长长久久地活下去。”   “所以说,不用你操心!”   夜斗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样发出尖利的声音来:“现在安倍晴明那家伙和我签订过契约的,他肯定会成为一个合格的信徒,接下来……”   “夜斗。”   父亲的声音响彻在耳畔,明明是轻声说话的语气,却让夜斗觉得冷入骨髓:“安倍晴明,是吧?你想让那家伙成为你的信徒,没错吧?”   “那又怎么了!”   面对父亲,夜斗显然不能像是面对绯器一样理直气壮。他有些心虚地给自己壮胆:“我挑选信徒也是很靠谱的啊!安倍晴明那家伙灵力又强,说不定还会帮忙发展别的信徒呢。”   “你说得不错。”   同样是阴阳师打扮的男人一字一句,慢条斯理地说道:“安倍晴明确实是当下平安京里最出色的阴阳师,没有之一。但是……谁说,他就一定是人类了?”   夜斗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男人仍旧带着了然的笑容,低头俯视着这尊由自己的野望而诞生出的神明:“根据可靠消息,安倍晴明的母亲妖狐葛叶是一只狐妖,而他的父亲是人类。虽说不知道他到底用了什么手段保持了人类的形态,但……毫无疑问,这样的出身导致,他一定是一只半妖。”   夜斗的瞳孔倏地缩小。   “作为半妖的安倍晴明并没有办法为神明提供信仰,哪怕他是再为出色的阴阳师,哪怕他再融入人类的社会也一样。”   男人笑得云淡风轻,但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如同惊雷一般,砸在夜斗的耳畔。   “剩下的那男人或许几千年前是人类没错,但是如今已经是鬼卒。另一个从概念上来讲的确还是个活人,但是她已经是阎魔大王的眷属,比良坂的居民了,同样没有办法为苇原中国和高天原的神明提供信仰的力量。”   嘴唇一张一翕,夜斗站在原地,突然有些听不明白自己的父亲到底在说些什么。   “来吧,夜斗,回到我身边来。”   “——然后长长久久地活下去吧。” 第46章 犬大将   “所以说,安倍晴明他其实……不是个人类?”   静江坐在食堂里,一边吃蛋炒饭一边惊讶道。   “嗯,我还特地去查了记录科的卷宗,并没有跟随着他的俱生神在。”   鬼灯坐在静江的对面,煞有介事地说道:“再后来又了解了一些平安京当地人的说法,那个安倍晴明是人类和妖怪的孩子。”   “明明是半妖还在帮着人类去除妖嘛……”   静江又给自己接了一杯果汁:“半妖还真是各有各的生活方式呢。”   “那是因为安倍晴明无论怎么看都很像人类的原因吧。”   鬼灯道:“毕竟,自古以来人类就有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说法的,阴阳寮的各位能够接受安倍晴明,想必也是因为他无论是看上去还是感知起来都和人类别无异处。”   “啊,也对,从安倍的身上感觉不到妖力呢。”   静江点头:“气息干净得就像是人类一样……仔细想想,有点奇怪啊。”   “没什么可稀奇的。”   鬼灯冲着食堂的门口扬了扬下巴:“那边儿的半妖,全都是这么死的。”   “你是说……妖力消失的日子?”   静江眼珠一转,立即就理解了鬼灯的含义:“半妖没隔一段时间就会有那么一阵子妖力消褪而展露出人类的姿态,这个时候自身是最为脆弱也容易死亡的样子,因此地狱里以人类的样子死去的半妖才这么多,但是,其实也可以反其道而行之……”   “但是,安倍晴明君他肯定处在另一种状态里。大部分的半妖都是大多数时间处在‘具备妖力’的妖怪状态下,而他则是大多数时候都以人类的面貌示人,甚至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半妖身份。”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   鬼灯点点头:“按照高天原最新定下的规则,以人类姿态死去的半妖可以自己选择作为人类继续转世还是在隐世生活下去,如果是安倍晴明的话,应该会选择后者吧。”   “以安倍君的实力的话,其实什么选择都可以过得很好啊。”   静江回忆了一下安倍晴明身上庞大的缘分和丰沛的灵力:“不过他那个性格,更适合在高天原吧。”   “我也赞同。”   鬼灯点了点头:“说起来,吡沙门天那边情况到底如何了?”   “不知道……我有叮嘱云麻转告兆麻,让他在之后报个平安,如今一直都没有音讯,大概是那个小姑娘忘了吧。”   高天原里,兆麻猛然打了个喷嚏。   他忧心忡忡地擦了擦鼻子,目光仍旧看向后厅神泉的方向。   吡沙门天大人的恙没有加重也没有减轻,却给他带来莫名的担忧来,整个吡沙门天宅邸都裹挟着沉闷的气氛,哪怕是道司阁下反复宣称这样会给吡沙门天大人带来负荷的,他也无法再强颜欢笑起来。   凤凰的尾羽何其珍贵,据说静江阁下散尽了几十年的薪水才买到那一根,兆麻暗自握了握拳,决定等吡沙门天大人彻底痊愈之后再登门道谢——神器无法轻易前往比良坂,但是好在高天原和地狱也有官方的通讯渠道。   每位神器的私有物品都被道司阁下搜集来反复检查过,没有任何一件出现问题。而神器们私下里也都互相检查过身体,没有人身上带有恙和浊化的痕迹。   一时之间陷入僵局,可是这样的僵局和焦虑,同样会让人变得人心惶惶,从而给吡沙门天大人带来更重的负担。   “威娜……”   兆麻轻轻出声,他振作精神,决心不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到吡沙门天大人。除却道司的统一采购之外,神器们的私人物品如今都上缴归拢到一处检查,兆麻打算再去复核一遍,到底有没有什么缺漏。   神器如果守不住自己的一线的话,就会立刻堕落,成为连妖怪都不如的,蜷缩在彼岸的东西。人类本身就是善与恶并存踏在悬崖边缘的存在,而一旦剥离了肉体成为单纯凭依灵魂的存在,那道善与恶,净与不净之间的境界线就变得更加容易跨越。   兆麻的手指肚一件一件抚摸过众多神器们的物品。油纸伞,绢布,手帕和苇原中国的画本,唔,青岩诗钞……有人喜欢看这个?颇具生活气息的物件让兆麻忍不住微笑,他在诸多上缴的物品之间来回翻找了一圈儿,发现了好几串绯红色南红珠制作的发饰。   “现在的女孩子流行这种款式?”   他拿起其中一串瞧了瞧,印象里好像是询麻总是戴着这样的装饰品,还怪好看的。   “唔……还是不要随便猜测女孩子喜欢的服饰风格了。”   兆麻想:“时尚什么的果然很难懂……”   他当初当神器的时候,女眷们的衣服还和静江阁下的风格趋同,而两三百年过去之后,画风就差得越来越远,乃至于静江阁下偶然跑到现世去不换装束的话甚至可能会被误以为是装扮成人类相貌的妖怪。   几串南红珠摆在诸多生活用品的一角,打磨得浑圆发亮,看上去确实非常适合女孩子们佩戴。触手温润微微发凉,颜色算不上是南红珠里的佳品,但是作为装饰已经足够。   气息也非常干净,非常契合高天原……唔。   兆麻将珠串放下,打算再去吡沙门天那里看看。   ……   比良坂,阎魔厅。   重新回归到工作岗位上的静江刚刚偷得片刻的闲暇,就听见有狱卒带着惨叫声一溜烟跑过来,赶到了阎魔厅之后声音都有些气息不稳,大叫不好说是有妖怪闯进了地狱里。   “妖怪?”   静江挑了挑眉,下意识拔剑给自己补了个坐忘无我。两百年来,静江对于这种突发事件的处理已经信手拈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狱卒的身边:“是大妖怪?告诉我方向,然后你去联系乌鸦天狗警备部队报警。”   “正对着那边的方向!”   狱卒的经验也很丰富,百年默契让他直接伸出手臂,遥遥指着自己来时的方向:“静江大人,武运昌隆!”   一阵强风吹过,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少女已然成为了地狱昏暗天空之中莹白色的一个小点。丰沛的内劲拖曳着闪闪烁烁的慧尾,几个呼吸之间,静江就已经消失在了视野范围当中,行动速度比超速行驶的胧车还要快上几分。鬼灯手搭凉棚在阎魔厅里向外张,复而又收回了目光,从桌上又摸出下一卷的卷宗来。   “——已经很熟练了呢。”   能够让鬼卒紧急通报程度的妖怪作乱大都不可小觑,静江远远就看到地面上妖气弥漫,打斗造成的扬尘遮蔽了视野,但仍旧能够从烟尘弥散的边缘窥见战斗的激烈——或者说,针对普通的狱卒而言,那算得上是单方面的碾压。   她在半空中打算降落的时候就弓起腰身,天道剑藏锋出鞘,静江整个人身形像是一道弓一般,猛然向着地面弹射出数道剑气来。   “六合独尊!”   少女像是白虹一般从远天翻了个跟斗扎进浓烟当中去,数个气场应声展开依次落在地上,偌大的行天道裹挟磅礴的内力,将整个空地的妖气都荡涤一空。   浓烟散尽,场地中央,银发的犬妖傲然站立,手持巨大的牙刀看上去威风凛凛。   他伸出一只手,冲着静江挥了挥:“唷,不管在什么地方闹一场,只要是在这比良坂,最后果然还是你来啊。”   静江:“……”   可真是虚惊一场。   少女眉头顿时挑起一个井字来:“……你有什么事非要用这么兴师动众的方法来通知吗?斗牙王?”   青年犬妖一甩头发,背后的巨大绒尾也跟着自己的动作颤了颤:“那当然,可能几百年之内都不会有这么重要的事情了。”   说完,他语气又变回了一本真经的抱怨:“所以说你们这边还真是不方便啊,和人类沟通的话还能够用纸鸢,如果是妖怪的话,不一路杀过来根本就没什么办法嘛,比良坂也是,哪怕和普通的隐世之间都隔了好远一段儿路。”   静江看了看周围倒作一片的狱卒,心里顿时庆幸大部分的地狱生物只要尚在比良坂都是能够自行逐渐恢复伤势的:“……一般来讲,也不会有妖怪为了聊天来到比良坂的吧……”   你倒是把地狱和现世的境界线分得清楚一点啊喂!妖怪就好好呆在现世之中好吗?需要接待半妖就已经足够费劲了,妖怪就连死亡之后都不应该来这里报道的吧!   犬大将状若无意地看了看四周,折下手指的骨关节发出嘎嘣嘎嘣的响声来:“上次那位力气很大的家伙呢?一起喝酒的那位——原来现在你一个人就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啊。”   “对付我,竟然不是你们两个人一起出现,还真是不给面子。”   “怎么?”   静江从口袋里掏出传讯蝌蚪来:“你也有事要联系他?”   “能够一次通知到两个人的话当然会方便一些。”   犬大将抬起手指了指传讯蝌蚪,示意静江已经可以开始通话。   “……遇到麻烦了吗?”   传讯蝌蚪立刻就接通了通话,下一秒鬼灯的声音就从另一端传了过来:“你尽量用控制的道术拖延一下,我马上就到。”   “没有。”   斗牙王凑近传讯蝌蚪:“是我。”   “啊。”   鬼灯立即就辨认出了这个声音:“……斗牙王阁下,您这样一路打过来会给地狱带来很大困扰的,希望下次别做出这种冲动的事了。”   “嘛,因为无论如何也想邀请你们两个一起嘛……”   青年笑了笑,对着静江和蝌蚪说道:   “——我要结婚了。” 第47章 47   静江震惊地拖长了声音。   “你这家伙屈从于催婚的速度是不是有点快……”   蝌蚪的另一端, 鬼灯也颇为无奈地说道。   “任谁被催个一百来年的话都会觉得烦的吧。”   斗牙王一撩头发, 发梢之间蹦出来一只小得让静江看不太清楚的妖怪来。   “犬大将他才不是你这样的人类可以随随便便指责的!”   绿豆那么大的小妖怪在斗牙王的肩膀上上蹿下跳:“你们这些肤浅的人类懂些什么!怎么可能知道百年大妖的……”   说到一半,他突然噤声了。   面前这个人类刚刚踏空劈来的那一剑, 哪怕在妖怪的行列当中, 也俨然称得上是佼佼者。   活了两三百岁的静江对于妖怪的“识趣”显然非常受用,悄悄抬了抬下巴。过了这么多年,纵使人类如她,也终于获得了让素来嘴上不积德的妖怪们也能够保持缄默的那一份力量。   “冥加。”   斗牙王颇为无奈地伸出一只手指戳了戳自己肩上的妖怪:“那两人是我的旧识, 我这次来比良坂, 也是为了邀请他们一起。”   “既然是犬大将老爷的吩咐的话,那自然没有什么问题……”   妖怪碎碎念道:“唔,我自回去之后就去给他们安排请柬, 不过这两个人身上浑身上下都是地狱味儿,在西犬之国可能会遭人侧目,诸如此类的小细节还要……”   “你很擅长这种事的,不是吗?”   斗牙王抬了抬肩膀。   “是……一定不负犬大将老爷您的嘱托!”   妖怪努力弯了弯圆滚滚的身子,保证道。   静江凑到青年的肩膀前, 踮起脚尖努力辨认了一番, 震惊道:“……现在的跳蚤都能成精?”   “噗——”   斗牙王不禁笑出声来。   “无礼的人类!你在说什么蠢话!”   被称作是冥加的跳蚤妖怪一蹦三尺高,非常符合跳蚤这种生物的生物学特征:“什么叫做跳蚤成精!我从出生开始就是源生的妖怪, 根本和那种动物转化而来的品种不一样啦!”   静江无意了解妖怪行列之中还能分出来的三六九等,问道:“所以, 你这次大动干戈跑来比良坂, 就是想要邀请我和鬼灯参加你的婚礼……?话说起来, 妖怪有婚礼这种东西吗……”   冥加从斗牙王的发梢又窜出来,看上去很想反驳“妖怪有没有婚礼”这种无知的黄口小儿才会说出的话,被斗牙王一把又摁了回去:“除此之外,届时还有点别的事情,想要和你们隐世的这些存在去商量。”   “……关于‘天’的意志?”   静江微微眯起眼睛来,询问道。   “嗯,对我们来说,是这个世界的……或者说是这片土地的意志。”   斗牙王坦然承认。   凭借着一腔热血就敢闯入地狱里“长长见识”的少年已然不在,如今替换的则是已经能够庇护诸多属下的可靠大妖怪。静江了然地点了点头,说道:“我们一定会去的,到时候应该如何过去?我和鬼灯并不太清楚你们所谓的西犬之国的具体地址……妖怪之里的话,想必也有着驱离人类的诸多手段吧?”   “冥加会安排的。”   犬大将不以为意:“他做这方面的事情向来出色,从来不需要旁人费心。”   看着自家主上露出如此骄傲的神色,冥加只能把满腹的吐槽憋回肚子里:明明犬大将老爷他都是直接一路靠着冥界的石头所牵引的那一丝联系直接一路杀过来的,到底要让他怎么安排才能直接通知到比良坂……   静江显然看明白了冥加憋屈的表情,顿时露出了“同样经常被上司压榨”的惺惺相惜,并且对接下来的请柬多了几分期待。   阎魔厅里,静江和鬼灯的假期请得很是顺畅。   “真是难得一见,没想到鬼灯这家伙居然也能够交到朋友……”   阎魔大人颇为欣慰地挠了挠头:“而且还是容姿实力均出色的大妖怪,真是让人不敢想象呢。”   “……是他单方面就当做是朋友了。”   鬼灯有些头痛地说道:“说到底,就是一起喝过酒的关系而已。这么一想,妖怪真是足够单纯的生物呢。”   “嘛,鬼灯君你总是太紧绷着自己,偶尔出去放松一下也是好事喔?”   阎魔大王一边给审判书上盖章一边说道:“最近你连续加班了好几天,最后又陷入加班结束后的爆睡了对吧?总是用这种高强度的方式工作,就算是以力量著称的鬼灯君也会吃不消的吧。”   “……交给别人的话总归有点不放心,更何况之前就因为停留在现世而耽搁了一些工作量。”   鬼灯松了松肩膀,随之语气重新变得严肃,目光凶恶:“说起来,要是阎魔大王能够不偷懒兢兢业业地工作的话,就不需要别人这么殚精竭虑地给你填补漏洞了!”噫!”   阎魔大王发出惊叫,随后捂着心口后怕道:“老夫刚刚还真是害怕你直接把狼牙棒丢过来……不要总是那么严肃嘛,你看小静江也是非常可靠的后辈不是吗?偶尔也要学着依赖一些其它人吧。”   “你就是依赖得太过头了!”   狼牙棒猛地砸在地面上,将阎魔厅的地砖砸出一个浅浅的小坑来,鬼灯的声音倏地放轻:“更何况,静江她毕竟是个人类……”   又一段时间之后,静江和鬼灯收到了来自西犬之国的“请柬”——犬妖拜托狐妖,狐妖又去联络了远方亲戚的地狱野干,最终还是某只亲近人类的妖怪联络了能够连通现世和地府的笛子童妖,才将两片枫树叶制作的请柬送到了静江和鬼灯的手上。   “能够从在迎接科打工的妖怪手里下手,那个叫冥加的跳蚤还挺会办事儿的。”   鬼灯称赞道:“如果不是因为它已经有了想要跟随的领导者的话,我都想把他招安到地狱当中了。”   静江对于冥加的业务能力同样点头表示肯定:“笛子童妖经常徘徊在现世里,将游荡的孩童亡魂带回隐世,确实是非常适合送信的存在,不过能够说动那个一板一眼的家伙来送请柬,可不是普通的口才好能够解释的了的。”   鬼灯偏过头来看了看静江:“根据请柬上的日期,下一个月圆夜,半晴半雨的月之虹,会有妖怪来到黄泉乡的入口来接咱们。”   从未参加过婚礼的静江顿时期待了起来:“妖怪的婚礼也会这么一板一眼啊,感觉比普通的人类还要认真!”   “毕竟是那家伙嘛。”   鬼灯道:“庇护了不少各具天赋但战斗能力不那么强的妖怪,自成一派的西犬之国,以犬妖为首,众妖俯首称臣的只有妖怪的国度,能够这么兴师动众也是能想象的。”   “让人不禁有几分期待了。”   静江弯起嘴角,开始考虑到底应该带什么样的贺礼才合适。   与精心准备礼物的静江和鬼灯不同,小野篁在听说这两个人又要请假的时候,简直焦虑得开始脱发,又长又卷的头发被他焦虑地抓得更卷:“所以说!你们两个为什么这一次还是要一起出去行动!接下来的工作量又全部都落到我的头上了!等你们回来之后我要去休年假!”   静江答应道:“好说好说,到时候你的工作我来做。”   “还有!”   小野篁愤怒道:“这一次你们两个走了之后,地狱如果再出现亡者暴动的情况应该怎么办啊!”   “五道转轮王的辅佐官小中应该可以帮上忙。”   鬼灯回答道:“那姑娘真打起来的话也很少有人是她的对手,就是有点死脑筋……不过有五道转轮王阁下帮忙指挥的话应该没问题的。”   “总之!”   鬼灯一锤定音:“就拜托你们了!”   “明白明白,鬼灯君你赶紧去吧。”   阎魔大王挥着手驱赶道。   “……就是因为您这个样子才总是让人不放心。”   鬼灯难得叹了口气,转身对着静江道:“走了,请柬上说的就是这个时候了。”   静江提着装有礼物的锦盒,和鬼灯一起大踏步跨过了象征着比良坂的注连绳。   圆月之夜,一半是晴天一半在下雨,月亮的周遭环绕着一圈若隐若现的暗淡彩虹,一切都和请柬上所写的如出一辙。比良坂的入口处,一位眼眶凸出的妖怪倒骑着一头牛,冲着静江和鬼灯打了个招呼。   “呦,你们就是犬大将老爷想要邀请的贵客吧,我是他的属下之一,叫做刀刀斋,是个除了锻刀以外一无是处的老骨头了。”   妖怪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子,扬起细瘦的手臂,怎么看都不像是很能打的样子。   “我们怎么过去?该不会骑你这牛吧。”   静江绕着牛转了几圈儿,主人和坐骑都是一副病恹恹不很健康的样子,估摸着它应该扛不住鬼灯狼牙棒的重量。   “老爷说好了要最佳的待客之道。”   刀刀斋一打响指,身后的草丛窸窸窣窣地抖动了起来:“那自然不能委屈了二位……原本是打算安排仙鹤的,又考虑到静江阁下的老家里驾鹤的含义有些微妙,嘛,就联系了专门擅长代步的妖怪来帮忙。”   一辆,应该算得上是一辆,比迎接科的巨猫火车还要大上一圈,长着十条腿身子形似胧车车厢的妖怪出现在了静江和鬼灯的面前。   静江:“……”   两百多岁的“高龄”,以及作为人类足够丰富的人生经历,都没能阻止她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鬼灯也讶异地挑了挑眉:“猫妖竟然会愿意答应来自犬妖的委托,可真是了不得。”   重点根本不是这个好嘛?!   静江一时之间不知道应该怎么吐槽。半晴半雨的虹月之夜,比良坂和现世的交界之处,一辆“猫巴士”停在了静江和鬼灯的面前。   ——直到千年后的静江看到真正由人类制造的巴士时,甚至没反应过来,到底是人类仿造了妖怪的创意,还是这仅仅只不过是一个太过微妙的巧合。 第48章   猫巴士迈开十条腿跑得欢畅飞快,没过多久就从平地上腾云而起,如同胧车一般飞入云端。静江和鬼灯端坐在车内,靠垫和车内的点心和胧车内的配置无异,甚至还体贴地备了适合小孩子食用的金平糖和糯米团子。   鬼灯捏起一根团子来,斜眼瞥向静江,笑了笑。后者顿时鼓起脸来:“……两三百岁的人类已经很罕见了。”   “可是两三百岁的妖怪甚至还未成年。”   鬼灯一口咬下丸子,一边腮帮子顿时鼓了起来,伴随咀嚼一动一动。   “按大多数妖怪的心理年龄和心智成长速度,的确需要几百年的时间才晓得好好听懂话。”   静江撇嘴,也拿起一串团子来:“动辄就只考虑动手,思维又一根筋。”   “民间传说里,人类和妖怪的争斗当中,也多是伴随着智取的情节的。”   鬼灯点点头:“甚至有的时候‘智取’的手段其实有点卑鄙……毕竟大部分人类的平均战斗力是远远低于妖怪的,能够长长久久一代一代地存在于世,就一定要有相较于妖怪的长处吧。”   “这么一想,妖怪还真是单纯的生物呢。”   静江将吃光了的丸子签叼在嘴里,猫巴士不比胧车,最好还是不要随便在车厢内留下垃圾。   猫巴士从上空穿过整座平安京,安倍晴明正坐在庭院里修缮结界,似是有感抬头看向天空。   在被阴阳术法所强化过的视野当中,猫巴士的身影划过月亮,投下一抹奇特的剪影。少年微微一愣,想要再次仔细观察的时候,视野当中的奇异妖怪就消失了。   安倍晴明:“……”   沉默了半响,他吩咐身边的式神:“童女,帮我拿纸笔,我突然想画下来。”   猫巴士跨越境界线之后一路狂奔,最终稳稳地停靠在一处依山的建筑物之前。静江和鬼灯一下车,就看到周围妖怪熙熙攘攘,大都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热闹的程度简直就像是上一次去百鬼夜行。   “两位贵客,这是你们的面具。”   刀刀斋从牛身上背着的包袱之中掏出了两枚面具来,状若无意地随口又说了一句:“当然,提供面具只不过是为了随大流而已,你二位其实不戴也没什么区别。”   “怎么?”   静江把玩着手中的面具,没看出来它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来。   “这里是西犬之国。”   刀刀斋暗示道:“因此这里有不少犬妖在,而近日又是犬大将老爷的婚礼。”   静江露出似有所悟的表情来。   绿豆大的跳蚤妖怪冥加突然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跳上刀刀斋的肩膀:“就是说,你二人身上的地狱味儿对于犬妖来说其实隔着老远就能闻到了,戴不戴面具都一样。”   话音刚落,静江就把阻隔视线的面具一扔,难得开了个玩笑:“那我作为人类来到这种地方,是不是不太合适?”   “如果有人胆敢说出来的话,敲掉一两根脊椎也无所谓。”   鬼灯淡淡开口,一只手摸上自己的狼牙棒来,似乎是错觉一般,周围窃窃私语的声音顿时低了一个八度。   就着高悬的月色,属于妖怪的婚礼——四舍五入可以称之为是酒宴的活动,正式拉开了帷幕。   静江和鬼灯跟着辨不清正体的人流被推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做好,冥加的业务能力确实过人,就连菜色都是人类也能够接受的类别。静江环顾四周,发现对面的狐妖正在大快朵颐地吃油豆腐,心中对于冥加的赞赏更加了一层。   以及,狐狸喜爱吃油豆腐这点,果然是真的啊。   斗牙王难得没有穿属于妖怪的一身战甲,而是换了更趋近于人类的服装,正一本正经地和周遭的妖怪推杯换盏。   ——就算建筑了和人类的房屋类似的亭台水榭和依山的高楼,妖怪们的社交仍旧和人类的繁琐有着天壤之别。   社交,就是喝酒。   并且不论男女长幼,能化成人形会走路能说话的,都是一个喝法儿。   鬼灯毫无芥蒂地拎起了酒坛子,往自己的酒樽之中斟满了酒,和旁边不知道是那位妖怪碰杯发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静江则是用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挑着自己面前的吃食,属于人类的消化系统和作为人类的认知让她实在是接受不了在明月高悬的深夜里大吃大喝还放任自己宿醉。   唔,不用掐指一算都能够了解到,自己已经过了能够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在江湖上纵马扬鞭尽情放歌的年岁了啊……   正当“老年人”静江陷入感怀当中的时候,她的肩膀就被自己旁边长了个牛头的妖怪重重拍了两下:“嗨,小不点儿!难得有免费的好酒,不喝点儿不是太可惜了吗!”   “深夜宿醉容易影响第二天的工作。”   静江一本正经地想要拒绝:“参加完了婚礼以后我还要回去,有很多积压的事情要做的。”   “嘁,人类。”   妖怪自顾自地把酒一仰脖一饮而尽,抱怨道:“人类不管赚多少钱,活多么久,都忙忙碌碌的。”   静江:“……”   你这样算种族歧视?她原本想要说点什么,张了张嘴,想想这些年被妖怪们“歧视”得不要太多,遂又放弃。   斗牙王的结婚对象在酒宴的另一端,容姿端丽脸上描摹着淡青色的眼影,鎏金色的瞳孔中看不出什么表情来,似乎是正在低声和旁人说着些什么。   “那家伙也是个怪胎。”   妖怪看到静江看得入神,不啻传些八卦出来,反正今天大好的热闹日子,应该没谁介意他在这样的场合说些小话:“明明是妖怪来着,却擅长些人类的手段。”   静江不由得对这位尚不知名的结婚对象另眼相看:“比如说?”   “只要‘自认为有才能’,无论实力到底几何,让那女人满意了就能够在这座城之中留下来,并且受到大妖的庇护,不能够在这座城池的范围之内被轻易地杀死。”   牛头的妖怪翻了个白眼儿:“斗牙王当年让个跳蚤跟着自己就已经传出去很丢人了,居然还有人想要做出更加脑子不正常的事儿。”   “明明靠实力来决定地位就是最为公平的手段,斗牙王却偏偏收了一大堆弱到不像话的小弟。而这位阁下就更加过分,说什么嫌吵吵嚷嚷的麻烦,想要尽量避开和人类的纷争……”   似乎突然意识到静江自己也是个人类,牛头妖怪话音一顿,补充道:“呃,并不是对阁下的出身不敬的意思,人类之中有实力的佼佼者,仍旧也是很受妖怪们尊重的。”   “——就比如……啊,比如那个谁,你应该也听说过的,安倍晴明。”   话题转入了熟悉的领域之后,静江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开始对周围的妖怪讲述安倍晴明的一些往事。   “所以,这家伙能够通鬼神是真的?”   有人震惊道:“我还以为是那群人类在讹我,没想到你们真的当过那个安倍晴明的式神啊。”   “吡沙门天?那不是神明吗?超擅长除妖的那种!”   也有人瑟瑟发抖:“安倍晴明比鬼怪还可怕吧!”   静江老神在在地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总觉得好像为了挑起话题而又让姓安倍的某位阴阳师背上了不少额外的负担。这些妖怪们所抱怨的内容在人类的社会结构当中反而属于常态化的部分,选贤举能,庇护良才,原本也就是一个优秀的统治者所必须要具备的基础素质。   妖怪们大多分而聚居,以族群为单位在各自的活动领域里生活,大妖怪倾轧实力低微的小妖,而妖怪们普遍又看不起除却巫女和阴阳师之外的人类,强者掠夺弱者,弱者挥刀向更弱者,而这样简单粗暴的逻辑,却在这位穿着华丽婚服的女性犬妖那里行不通。   静江不由得看向那位在妖怪之中属于“罕见奇才”的女性。似乎是感受到了少女的视线,对方也同样将目光投注过来,跨越整个大厅已经喝成一片的宾客,鎏金色的瞳孔倏地收拢成一条直线,随后复而恢复了之前的表情,甚至还颇为友善地冲着静江挥了挥手。   静江:“……”   妖怪的感知能力还真是厉害啊。   鬼灯已经站起身来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不过静江并没有多担心,他的身上通讯蝌蚪从不离身,无论是去了什么地方都能够很方便地找到。   在过于热闹的漫漫长夜度过了大半之后,一直都在和各路妖怪推杯换盏的斗牙王终于出现在了静江的面前,他的身后跟着倒提着狼牙棒的鬼灯,以及挑起眉毛一脸兴致盎然的银发女妖。   静江注意到,她的脖子上系着一块被秘银雕文包裹着的黑色石头——那式样她无比熟悉,但仍旧足够惊艳。   经过细细打磨之后,没有想到三途河岸平凡无奇的鹅卵石竟然能够成为如此精致的一件装饰品。   “毕竟是现世里找不到的东西。”   斗牙王笑了笑:“宝仙鬼拿到之后也很惊讶,据他说,这会是他这几百年以来打造过的最为巅峰的一间饰品。”   “嘛,那家伙就是擅长将珠宝所内涵的作用彻底激发出来呢。”   冥加跳蚤不知道从哪里出现,虽然个头小得让人不好辨认,但是嗓门却是非常引人注意:“不过连比良坂的石头也做得了确实值得佩服。”   “怎么样?已经和黄泉乡时的样子看上去完全不同了对吧?”   女妖看向静江,突然开口,声音像是刚刚破冰的泉水在淙淙流淌。   “我将它称之为,冥道石。” 第49章   大厅里,诸多仍旧酣畅在酒宴当中的妖怪们仍旧在狂饮不止,而静江和鬼灯以及新婚的两只犬妖则是另寻了一处隔间,以冥道石为话题的开端,开始了新一轮的交谈。   “这一次找你们来其实并非是我个人的意图。”   斗牙王率先开口:“是为了向你们引荐一下……这位。”   他伸手指了指坐在自己旁边的另一位银发犬妖,静江敏锐地感受到,这样的介绍方式和她印象里的新婚夫妇颇为不同,少了几分亲切和熟稔,多了尊重和生疏。   鬼灯对于这些小细节并没有做出什么反馈,只是转头看向这位今晚的另一位主角,严肃地点了点头:“我是阎魔厅的第一辅佐官鬼灯。”   “执行官,静江。”   静江同样自我介绍道:“二百多年前和斗牙王在比良坂认识……算是不打不相识。”   “妾身知道你们两位。”   女性化着考究端方的装束,说话也用着严谨得体的敬语:“大名如雷贯耳,从比良坂一直到人类的都城,再到这西犬之国……妾身早有耳闻。”   静江认真观察了一番斗牙王夫妇二人,除了同属犬妖之外,这两个人的气质和说话方式有相似也有不同。相似之处大抵是“同属于不那么传统的妖怪”,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对于弱小而特殊的妖怪的庇护,但具体执行起来,在行动上却大有差别。   总的来说,斗牙王是属于“将军”那类的行动方式——静江当年和天策府的将士们打交道的时候,见过不少这一类性格的人类,爱热闹,敢于冒险,间或夹杂着大大咧咧或者是敢为天下先的一股子莽劲儿。   想看看“地狱是什么样子”就能挥刀一路砍杀过来,自己认可的属下和眷属无论实力强大或者弱小都一视同仁地提供庇护。懒得讲太多大道理,自己秉持着“足够强就好”却偏偏生出了想要守护他人的心意来……而本质上,仍旧带有妖怪挥之不去的那种单纯劲儿。   但旁边的这位则不然——她现在已经开始自顾自地和鬼灯聊起了管理属下的一些经验谈,甚至竟然能够让后者频频点头。   静江顿时生出些悚然的情绪来——见面就打的妖怪她看得多了,但是能够老老实实和鬼灯一起坐下来谈谈工资月钱到底应该开多少,绩效怎样分配才合适,如果有属下之间心生龃龉应该如何协调之类的细枝末节的问题……这样的妖怪,她还是平生第一次见。   给她的震撼不啻于小野篁突然有一天就开始接受了地狱的传统食物。   斗牙王在一旁听得非常不耐烦,他本质上还是个传统妖怪,但是毕竟两个人是在谈正事儿,他没法找茬也没法提前溜走,就只能压住性子在那里老老实实地听,间或夹杂抖抖耳朵转转脚踝之类的小动作,让静江看得有些忍俊不禁。   “所以,今天叫我们两个人来这里,总不至于就是为了喝酒吃点心和聊些治理部下经验的吧?”   静江率先开口,她自己对于管理这方面也没什么太多的见解,大多数时候趋于单打独斗,因此对于鬼灯的讨论并没有多感冒:“偏生又是在结婚这种重要的场合邀请我们来,这……”   静江意有所指:“叨扰太久是不是不方便?”   斗牙王一口茶水呛在喉咙里,激烈咳嗽了好几声。身边的银发女妖倒是嗔怪地斜睨了一眼,悠悠道:“妾身猜测,贵方大概是对于这场婚姻的性质有什么误解。”   什么误解?   静江和鬼灯均收敛了动作,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等待听八卦。   银发的妖怪轻轻挑了挑眼睛,看上去让静江不由得想起那些地狱里专门负责诱惑亡者的女性狱卒来:“总的来说就是,这场婚姻是当下里最好的选择。以你们人类的形容,描述为联姻或者是政治结合都好……随便怎么形容啦,不过总体来说,也是双方同意互相利用的程度,所以也不用为那家伙太担心。”   她抬手一指,纤长的手指遥遥指向坐在另一端的斗牙王:“那家伙也是答应了才这么做的。”   静江顺着手指又看过去,斗牙王神色如常,就好像几个月之前在月下喝酒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他一样一本正经道:“正是如此。”   “——我们为了能够让被庇护的妖怪在隐世生活而来寻求你们的帮助。”   静江一愣,而鬼灯点了点头。   “讲讲具体的细节。”   他看上去,丝毫没有惊讶。   静江转过头去,努力在心里平衡心态:一定是鬼灯这家伙当鬼卒的时间比较长,和非人的那一边关系更加亲厚,所以了解妖怪的意图才能这么快。   端方的妖怪女性安静地开口:“妾身虽然和人类以及神明的联系非常单薄,但近百年来,也了解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   “神明以正体现界干涉人类的情况越来越少,不再频繁地回应人类的祈愿,也不再会去主动食用奉上的祭品。武神不会主动去屠戮妖怪,福神也不再会毫无缘由地予以人类赐福。有些妖怪认为这样正是妖怪的好机会而主动地去侵扰人类的城池,有的战果累累,有的被阴阳师或者是巫女直接净化。”   “平安京被一代一代的阴阳师和巫女们庇护着勉强维持平稳,大江山的妖怪跃跃欲试意图掇取这片‘交通要塞’,不过以那位安倍晴明阁下的实力以及贺茂保宪之类老牌阴阳师们的经验来看的话,庇护这座城池应该不成问题。”   她的声音平稳,谈及妖怪和人类的征伐和一整座平安京的命运,声音并无半分波动。   “依妾身看来,既然神明不可能无缘无故地背离人类,那么……”   鎏金色的眼睛注视着静江和鬼灯二人:“妾身只能想到,大概是这个世界本身,要改变它的走向了吧。”   关于百年前的那场神议,静江和鬼灯也只不过是听从阎魔大王的说法而了解到了只言片语,实在是想不到,如今一名久居西犬之国,很少接触人类社会的女妖,竟然就已经能够从中窥见一些神明不足为外人道也的辛秘。   “咳。”   鬼灯轻轻咳嗽一声:“阁下说得……我和静江也不过就是在比良坂工作的普通狱卒的一员而已,即便偶尔能够联络到高天原的神明,距离‘天’还是非常遥远。神明的意志我们尚且无法干涉,更何况是在那之上的世界的意志。”   “说到底,阁下今天叫我们来,又下了大手笔让那猫……十二条腿的猫怪送我们过来,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商谈的对吧?”   斗牙王点点头,他的性格让他根本懒得绕弯子:“我希望你们能够帮助我们迁移到隐世去。”   “具体来说,是将整个西犬之国,都迁移到隐世的范围里。”   鬼灯一抬眉毛:“这可不是你说想就能实现的事儿,从建筑角度上实现的难度不算太大,但重要的是,大部分妖怪未必会同意你的要求。”   能够随便杀人掠夺人类财富的日子过习惯了之后,哪能受得了一切都要靠自己动手,从零开始白手起家还要日日夜夜去辛苦讨生活。   “那是他们的想法,和妾身又有什么关系呢。”   西犬之国实至名归的女性掌权人翻了个白眼,对于这帮“不成器”的妖怪下属感到十分不悦:“与其等待着自己的生存空间被人类一点一点倾轧殆尽,不如早点儿想办法在真正应该属于妖怪们的领域之内开拓新的地方。西犬之国下属妖怪们的态度你们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至于建立稳固的通往隐世的通道这一点上,我想我们还有更广阔的能够合作的空间。”   ……   苇原中国,平安京,一处偏僻的宅邸。   夜斗神赌气重新坐在了房间的一处阴影当中,从外面向内看的话,只能够看到黑暗之中湛蓝色的眼睛在熠熠生辉。自己翘家离家出走没过多久就被逮了回去,让正处在叛逆期的少年觉得相当没有面子。   更何况……更何况,他隐隐约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并非是什么值得称道的,正确的事情。   “夜斗。”   绯器不知不觉出现在了少年的身旁,柔声细语道:“夜斗没必要和自己闹别扭的,神明本身由人类的愿望诞生,同时也为了传播信仰而不断实现别人的愿望,所作所为皆是本能,所以说啊——夜斗,神明的话,无论做出什么事情,都是绝对正确的唷?”   “——因为,神是不会犯错的嘛。”   夜斗对于“告密者”没什么好气色,皱着眉头说道:“你之前又去什么地方了?”   “父亲大人的一些小委托,毕竟夜斗你不愿意出去工作的话,就只有作为神器的我来代劳了嘛。”   阿绯一歪头,模样看上去煞是可爱:“夜斗才是,发脾气到现在就可以了吧?大家都很担心你呢。”   夜斗瞥了对方一眼,不动声色:“你手上那东西是什么?珠串?”   阿绯向来都穿着最为简单的衣服,也就是,地狱之中的亡者们统一穿着的打扮。自从父亲将她从黄泉乡之中接回来开始,直到现在,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父亲大人曾经说过,只有彻底知晓自己死亡之人才会是无所畏惧的神器,从某种意义上,时时刻刻穿着属于亡者服装的绯器,大概正好就是这个类别——作为神器的时候夜斗并没有觉察出到底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反正都是锋利的武器,太刀小刀或者是胁差在他看来都没差,作为武神的自己被固化了切割和斩断的特性,只要是刀肯定都很顺手。   只不过,确实绯器也从未曾刺伤过自己就是了……   “是南红珠哦。”   阿绯微笑着回应道,并且举起那一串赤色的珠串来让夜斗看得更清楚:“怎么样,和我的名字很相称吧?” 第50章   确实是很好看的珠串。南红珠如果不是品相特别好的类别的话,价格上并不会有多昂贵,是颇受这个年龄的小姑娘们欢迎的首饰用珠宝之一。如果阿绯她也是个如同相貌一般的小姑娘的话,估计也会很喜欢这样的装饰品的。   只不过以夜斗对于父亲大人和绯器的了解,这不可能是普普通通的装饰品——作为亡者和神器的她对于额外的饰品从来都不放在心上,任何的改变都一定有其目的。   “没什么特殊的地方,夜斗你也可以拿来看看。”   阿绯爽快地将几枚红色的珠子交给了夜斗,少年接过珠串时不小心碰到了绯器的指尖。   温度比人类的体温要凉上一些。   “唔,确实没什么邪恶的感觉……”   夜斗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神明在某些层面上属于比人类还要脆弱的存在,如果自身的概念没有强大到抵御外界污染的话,非常容易就会被一些流窜在隐世的恶意所感染,而这几颗小珠子的感觉让他觉得非常清静,触手温凉圆润,一丝邪佞的感觉也没有。   “对吧?是非常适合神明和神器的东西。”   阿绯重新收回了南红珠揣进衣服当中,语气难能可贵地露出了几分自豪的情绪:“这可是被阴阳师和巫女们一起加持过的珠子,甚至能够有净化邪气的作用,在人类当中也是非常珍贵难得的。”   “被阴阳师加持过?”   夜斗的好奇心被挑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据说是因为平安京最近妖怪太多了。”   阿绯往窗框上一跳,整个人动作轻盈地坐在了窗口:“阴阳寮决定要做个声势浩大的能够张开结界的装置,召集了大批的阴阳师和巫女来负责这件事,这种南红珠也是用于阵法的法器之一,数量很多,我只是从中挑挑拣拣拿了几个比较好看的出来而已。”   “明明向夜斗大人祈求的话也不是不能帮忙除妖的。”   夜斗嘟起嘴:“非要一大群人类费这种力气。”   “可能是觉得比起委托神明大人,倚靠人类自己的力量比较让人安心吧。”   阿绯笑弯了眼睛:“因为父亲大人‘现在’的身份也包含了阴阳师在内,所以也算在了这一次筹谋的人员当中,这些南红珠中有一部分的术式也有父亲大人的参与喔。”   一旦沾染上“那个男人”,好事儿都会变成坏事,夜斗对于这点有着深刻的印象,因此毫无期待:“哦,我知道了。”   阿绯却不愿意放弃能够和夜斗好好聊天的机会,又悄无声息地凑了过来,两张脸挨得很近:“然后,安倍晴明的事情,也是父亲大人察觉的喔?真是多亏了他才能知道,要不然的话,夜斗说不定会以为自己真的有了人类的信徒而放开手脚,一不小心死去的话,说不定甚至连神明的换代也做不到。”   啧,哪壶不开提哪壶。   夜斗眉头一皱,拎起绯器的衣领,把小姑娘直接丢出了房门之外。   “——老老实实待在外面,不要进来烦我!”   门被碰地一声拉上了。   看来“父亲”两个字已经成为了夜斗的禁句……阿绯毫无反思的意图正坐在夜斗的房门口,觉得这家伙实在是有点小题大做。   父亲又做错了什么呢?夜斗明明本来就是由父亲的野望而诞生出的神明,但是却总想要背离那愿望……神明的想法好难懂诶。   西犬之国。   静江震惊于竟然有妖怪能够如此地高瞻远瞩,妖怪这类存在在时间洪流当中逐渐隐退入世界的里侧原本就是顺应时代发展的方式之一,但没想到,原本应该是被动的、漫长的这一过程,竟然有朝一日会被妖怪主动提出。   “你别看她是个小姑娘。”   斗牙王弯起眼睛来,居然有点儿自满的神气:“她可是想要真正成为威风堂堂的,君临西犬之国的姬君陛下呢。”   静江托腮:“……这不是夸耀另一半的语气吧……说起来,明明人家都很有志向地在考虑怎样让这个属于妖怪的国家过得更好一些,你就没有什么自己的想法吗……”   斗牙王哈哈一笑:“反正耍这些心思又不是我擅长的,我就去负责斩杀掉所有有意来犯的敌人好了。”   “——粗鲁冒进。”   这样的回答意料之中地得到了身旁女妖的一个白眼儿。   “哪儿像你,心眼多的像筛子一样。”   斗牙王毫不客气地呛声回去。   “以为护得住几个手下就有多厉害了,最后还不是要回到我的城里来。”   “你这么能说道,遇到强大的外敌的话自己上去咬他们啊?”   “如果连妾身都要亲自下场去做这种事的话,那阁下被众妖怪尊称一声大将的颜面又何在呢?”   “你……”   两人毫不客气地忽略掉静江和鬼灯,激情互怼了起来。   静江:“……”   她看出来了,这场婚姻确实相当的名存实亡。   斗牙王说了几句没吵赢,伸手掩面抹出一个尴尬的表情来:“抱歉,在你们面前……”   静江以为他要说实在不好意思之类的话,连忙主动开解道:“毕竟你二位都也是为了诸多妖怪考虑,就是方式上有些差别,其实……”   “——在你们面前竟然吵输了!”   斗牙王颇为遗憾地说道。   静江:“……”   行吧,当她啥都没说。   而后者非常骄傲高冷地哼了一声。   鬼灯清了清喉咙:“那么,你们到底是需要我们……”   “联络阴阳师的力量,一起做一扇门。”   斗牙王开口道:“能够稳定联通现世和隐世的门。”   “和阴阳师合作?!”   静江惊讶道:“我还以为能够想到去委托黄泉比良坂就已经是你们的极限思路了呢。妖怪一般不都相当不待见人类的吗?”   “大部分的人类也没有很待见妖怪啊。”   执掌西犬之国的姬君阁下朱唇轻启:“就是因为无论人类还是妖怪,‘大部分’的观点都又愚蠢又无趣,所以才需要聪明一些的那部分人肩负起责任来不是吗?”   “从比良坂能够寻找到合适的材料来制作媒介来联通现世和隐世,阴阳师们的术法能够建立起足够传承千百年的稳定通路,而具体到联通的锚点,妾身还有这么几项想法……”   几根手指捻起一卷卷轴来,静江和鬼灯接过来展开,上面密密麻麻地用妖怪的文字写着什么复杂的术式。   深感外语学无止境的静江看得磕磕绊绊,妖怪的文字有不少都能够撬动自然的力量,除却名字和用于术法之外,妖怪们通常还是沿用着人类的文字体系的。   “妾身会带着西犬之国的子民们逐渐搬迁到隐世去,这扇门建好了之后就留给人类,让他们送渴望前往妖怪之都的同伴们来到隐世就好。”   “嘛,不够这个,大概也需要好几百年的时间吧。”   斗牙王挠了挠后脑勺:“其实我已开始听说这个想法的时候也挺惊讶……不过她爱折腾就随她去了,我也不是很懂,总之听上去这个计划是对妖怪好,我就负责把你们俩叫来了。”   鬼灯严肃地点了点头,随后侧过脸来对着静江偷偷说小话:“虽说是协作层面上名存实亡的婚姻,但是这家伙娶了这么一房媳妇的话,想必几千年都别想有私房钱了。”   静江心有余悸地点点头:“我想也是。”   虽说这个设想在当下看来有些荒诞又很难实现,静江和鬼灯还是带着斗牙王二人的口信回到了平安京。猫巴士将她们放在了平安京无人的小巷之内,随后就无声地抻了个懒腰,消失在了一片夜色当中。   深夜静谧,静江四下打量了一番,在大多数人都已经沉睡了的夜晚之中,似乎有什么力量正在缓缓流淌。   “不是什么有害的东西。”   鬼灯判断道:“感觉像是结界之类的大型术式。”   “你怎么知道?”   静江皱眉:“难道你近期还去进修了阴阳术?”   这家伙分明就是个纯粹的肉搏系嘛。   “有种,啧,和某个笨蛋神兽接近的气息。”   鬼灯简洁地解释道,似乎并不想要说太多:“总之,先去找那个叫做安倍晴明的小子吧,以他的程度,平安京无论出了什么大事儿,都肯定少不了他的掺和。”   于是,大半夜睡得正香的安倍晴明,突然就因为自家防御用术式的突然启动而吓得直接从榻榻米上弹了起来。   “什么……?怎么回事?妖怪的袭击?什么程度的大妖能够直接破坏这里的结界……”   少年在黑夜当中猛地抓起了一大把的符篆,随后定了定神,燃烧灵力点亮了房间之中的蜡烛,打算去呼唤自己的式神。   “不用这么费劲了。”   黑暗之中,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傲然站立,以安倍晴明的视角,看上去像极了土匪进村:“我们找你有些事儿。”   少年哑然:“……虽说已经分别了几个月,但是以人类的时间尺度,我还以为下次见到你们的时候我已经是个老头子了。”   虽说能够和地狱的辅佐官与执行官结缘算是一件作为人类非常稀罕的事儿……但是他并不是很想经历这种黑面神突然强闯自己房间的事情啦!   静江顿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他们此时此刻的行径,和强闯地狱的斗牙王简直如出一辙。   鬼灯道:“……你的庭院之外被结界覆盖得一道缝隙也没有,我们在门外叫了你半天。上次来的时候,还没见到能有这么强力的结界……”   这几个月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安倍晴明头痛道:“那当然是因为之前你们在概念上还算做是我的式神,这里的结界会自动放行的缘故!”   总之,现在是大半夜,他突然被叫醒,在起床气的加持之下,他整个人的脾气都原地暴涨了十八度! 第51章   大概是困意增加了安倍晴明的胆量,少年直接抬起手臂抄起自己的枕头,迎面冲着鬼灯丢了过去——这个目标看上去大一些——随后大声咆哮道:“你看看现在到底几点了!这是大半夜!哪个有礼貌的人大半夜起来骚扰别人的!你们这种妖怪适可而止一些好吗!”   迎面飞来一个枕头,鬼灯抬手一抓,将安倍晴明的枕头抓在手心,张了张嘴:“深夜打扰确实非常冒昧,但是……”   “但是但是但是!有什么可但是的!”   安倍晴明对着门外咆哮道:“大半夜的啥事儿还能比睡觉重要!我就觉得你们这种妖怪很奇怪了,百鬼夜行也就不说了,知不知道人类晚上需要睡觉是很重要的事情!睡眠不足对于人类的身体健康是有非常严重的影响的!”   鬼灯:“呃,我是说……”   “你还有什么想说!”   安倍晴明顺手抄起床边的一串串珠冲着鬼灯甩了过去:“平时白天的工作就已经非常繁重了!灵力消耗得也厉害!大半夜如果得不到良好的睡眠的话是会猝死的!不要仗着你们这些家伙已经死过了一次就随便用自己的标准来衡量人类的身体素质好吗你们这群混蛋!”   鬼灯:“……”   他下意识将珠串接在手里,随后门被安倍晴明几步抢上前来,碰地一声关上了。   突然,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拉扯自己的衣袖,等到转过身去,童男和童女正站在二人身边,表情仍是之前见到的那副怯生生的模样,但是跃跃欲试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怎么?”   鬼灯若有所思地问了一句。   “我,我们是打算给二位阁下安排住处……”   童男和童女扇着翅膀上下翻飞:“想来您二位应该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来找安倍晴明大人所以才深夜造访的,但是晴明大人最近日间工作繁忙,而且睡着的时候被打扰就会有些性格变化……”   “没关系,我理解。”   鬼灯点点头,他自己也有点起床气,对于周围人的威慑等级和安倍晴明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有过之而无不及:“有事儿明天白天说吧。”   于是,盏茶的时间过后,静江和鬼灯端坐在点了一盏烛灯的房间里大眼瞪小眼。   “没,没想到是安排的同一间房间……”   良久,静江率先打破了尴尬,将自己的剑靠墙斜放。   “对于童男童女这种妖怪来说,大概你我应该都是归属于地狱生物的范畴吧。”   鬼灯叹了口气:“性别差异,人类和鬼卒的区别,在它们看来应该都没有现世和比良坂的距离要大。”   他将狼牙棒同样斜放在墙根,从柜子里翻出被褥来,丢给静江一套:“你睡吧,我不太需要。”   “怎么?”   静江愕然:“就算是鬼也不至于不睡觉吧,说起来,你之前通宵连轴转加了好几天班的时候,不是还爆睡到根本醒不来嘛。”   鬼灯:“……”   他顿时觉得有点头疼。   跟这家伙根本就解释不清——她在十四岁的时候就再也长不了个子了,怕不是在江湖上也是那种不计较这种小事儿的性格。   该不会二百年来真没个人跟她讲过男女有别吧?鬼灯摸着下巴,觉得自己好像窥见了什么奇怪的真相。   “怎么?”   静江一皱眉,觉得自己的上司有点不对劲:“有妖怪在附近?”   “……没。”   “那到底是怎么了……”   静江已经把被褥铺好,打算和衣而睡,纯阳的袍子经折腾,这些年补了好些件同一样式的,让地狱里的裁缝都习惯了这个制式:“你是不是晚上吃多了积食啊。大半夜吃太多不消化容易发烧的。”   鬼灯:“……没。”   这一次,声音说得咬牙切齿。   他最终怀着复杂的心情在房间的另一端铺开了自己的被褥——好在,安倍晴明的宅邸因为妖怪不少,房间的面积都修得够大,似乎是为了适应各种不同提醒的妖怪。   灯火被静江随手掐诀吹飞了,只要是个条状物,就能拿来当剑用,同理,哪怕是根筷子之类的物件,能够走得通内力的话,就同样可以暂时可堪使用。   月色被云霭遮蔽,好久没跟别人合宿过,静江翻来覆去,决定先聊聊天。她刚张开嘴打算挑起话头来,就被鬼灯抢了先:   “你们人类,在加班工作得不到稳定休息时间之后……容易猝死?”   他用的语气太过探究,感觉就像是在讨论什么严肃的阴阳术术式一般,让静江不禁汗颜,地狱阎魔厅第一辅佐官阁下有时候还真是不太会挑话题。   “……虽然是有这种说法啦……”   静江斟酌着说道:“但是也是看个人身体素质的,没到当天加班第二天就会死的程度。”   “明白了。”   鬼灯背对着静江,因此说话声音听上去有点闷闷的:“按你刚刚的说法,人类如果在深夜吃很多东西也会对身体不好,容易发烧。”   静江:“……算,算是这样?”   明明是常识问题,但是从这家伙的嘴里吐出来,就硬生生多了几分嫌弃的意味,就好像你们人类怎么这么菜,干啥啥不行,还这么多麻烦事儿一样。   “这之中,有力量的人也不例外。”   鬼灯像是在和静江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哪怕是安倍晴明那样的阴阳师,也是遵守人类的泛用规律的。”   静江:“……???”   她想了想,谨慎问道:“……鬼灯さん,你到底怎么了?”   鬼灯没有回话,房间的另一端只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看样子是睡着了。   睡得还真快……静江翻了个身将被子拉到脖颈处,同样也阖上了眼睛。   黑暗之中,以“鬼神”之称谓闻名的阎魔厅第一辅佐官,地狱的实质掌权者认真地反思了一下,人类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生物。   坚韧,智慧,坚强,这是大部分神明给予的评价。但是同样,人类之中的人性之复杂也同样很难想象,这也是黄泉比良坂存在的理由之一——几千年来,他看过不少人类干出来的恶事儿,在阎魔大王的身边同样也目睹了这些人堕入地狱当中遭受审判,花费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时间来赎清楚生前犯下的罪孽。   他作为人类活着的时代实在是太过遥远又短暂,那时神明还经常行走在丰苇原中国与人类混杂在一起,而人类因为天灾或是粮食歉收的年份,随随便便就会将同是人类的同类杀死用作祭祀神明的祭品。太小的时候就被充当了祭品,他和人类这种存在的联系,只不过剩下了没几个人知道的,缘分微弱的真名。   明明那个宇伽御魂根本就不吃人……   而人类有多孱弱又有多强大,于他而言在几千年来都是一个力量概念上的了解——强横如安倍晴明这样的阴阳师可以击退大妖,但普通的人类遇到妖怪只不过是捕食与被捕食的关系。   至于地狱里的亡者,已经死过一次的人当然不能翻来覆去地再死几遍。   因此,他很少会意识到,人类居然是这么容易就会死去的这种生物,嗯……   想到以前的加班强度,这家伙,还真是有妖怪一般的生命力啊……鬼灯一边思考一边跑偏,最终也阖上了眼睛。   翌日。   安倍晴明洗了把脸深深鞠躬表示自己昨晚起床气作祟态度不敬深有得罪你们两位不要太介意,真要介意的话等我死了之后你们随便报复也行不差这几十年,一口气说完长长的一大段话之后,少年深提一口气,在怀里揣了俩饭团夺门而出。   让坐在餐桌之前打算吃早饭的静江和鬼灯看的一愣一愣的。   这倒霉孩子着急的样子看上去就像是有地狱犬在身后撵他。   静江端起碗来喝了一口味增汤,热热的汤头浇进胃里让她觉得格外满足:“所以,安倍さん最近真的是非常忙碌啊。”   烟烟罗靠在墙根随口回答道:“阴阳司那边儿谁知道出了什么事,最近全平安京的阴阳师们都忙得一塌糊涂,灵力强盛的阴阳师们尤为辛苦,都是早起晚归呢。”   鬼灯道:“有没有式神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谁知道——”   食发鬼的声音从房顶上传来:“安倍晴明参加这种阴阳师的集会很少带式神的,说是有些妖怪会吓到大家什么的,嘁,就他们那歪瓜裂枣的长相,白送给我剥皮我还嫌弃。”   静江:“……你这个危险的发言大概就是安倍晴明不带你的理由吧。”   童男和童女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什么建设性意见来,只是表示每次晴明回家之后灵力的消耗都非常大显得特别疲惫,最近好几天都没有接什么像样的除妖任务,早出晚归回家倒头就睡,实在是让人担心。   “鬼灯阁下。”   举着巨大莹草的少女突然从房檐下走出来开口道:“您手里的这串珠串……似乎是晴明大人从外面带回来的。”   鬼灯将珠串掏出来,一串南红珠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他昨晚刚睡醒发火用这个冲我扔过来了。”   鬼灯解释道:“我本来是想收起来今天还给他来着。”   “诶,没想到晴明他也会喜欢这种东西啊。”   静江凑了过来:“唔,品相一般就是了,作为手串还好,如果是拿来打簪子之类的东西的话,这个有点浑浊了。”   鬼灯一偏头:“你很懂这个?”   “以前在江湖上飘的时候除了银两也得带点儿别的等价物。”   静江一笑:“以前见过一些江南的簪娘,所以对这种原材料还有些了解,除了南红珠之外,月光石也是很常用的材料之……”   “你喜欢?”   鬼灯冷不丁问道。   “诶?”   静江一愣:“我们习剑之人不太重视这些钗环首饰啦,倒是江南秀坊西湖藏剑,那边儿的姑娘家佩戴这些比较多。”   鬼灯:“妲己好像对这些很了解……你有兴趣吗?”   静江认可地点头:“毕竟是那位妲己娘娘嘛……无论是在华夏地狱还是日本地狱里都永远走在时尚的风口浪尖呢。我就算啦,增加辎重影响我出剑的速度。”   话题又被聊死了。   终于,房檐上的另一位式神提供了新的建议:“晴明大人最近一旦忙起来的话,一整天都不会回来的,你们要不然直接去阴阳司那边找找看?”   天井下突然探出头来,倒挂金钩看着正在吃早饭的静江和鬼灯。   “打扰人类们的正常活动是不是不太好……”   静江说道,随后一顿:“啊,不过我自己也是人类来着。”   “毕竟你们在其它阴阳师们的眼里,还算是安倍晴明大人的‘式神’嘛。”   天井下咧嘴一下:“式神去寻找自己的阴阳师的话,也不会显得有多奇怪,对吧?” 第52章   这件事就这么敲定下来了。   式神去寻找阴阳师固然问题不大,毕竟鬼灯也想要赶紧归还南红珠制作的手串——虽然不知道具体为什么阴阳师安倍晴明的房间里会出现这种玩意儿,但它过于清静的气息显然并非是天然如此,而是受到阴阳术干涉的结果。   除此以外,他们还怀揣着想要透过安倍晴明,尝试和其它人类阴阳师们打交道的意图:能够稳定联通现世和隐世的大门如果想要长久维持功能甚至具备一定神识的话,所需要付诸的努力不亚于倾尽纯阳整个门派之力所发动的星野剑阵,都是大型的庞杂术法。   于是事不宜迟,二人戴上面具,推门而出。   同一时间,安倍晴明抻了抻胳膊,在一众阴阳师当中找好了属于自己的位置。起码三十名以上的阴阳师们站成内外两个圆环,中间类似祭坛的结构之中堆放着小山一样的各色珠子,其中的大部分就是鬼灯手中的那类品相一般的南红珠。   “晴明,你说这样真的有用吗?”   一边凌空划下符篆,站在安倍晴明身边的贺茂保宪一边摸鱼和自己的师弟说悄悄话:“说要张开能够庇护整个平安京的结界什么的……这种结界所需要的灵力,根本就不是一个两个阴阳师能够提供的起的吧。”   “试试看呗。”   安倍晴明视线丝毫没有偏移,一本正经地划下一行又一行的字迹来:“说起来,咱们现在的这幅样子,看上去有点像是神明在给神器赐名。”   “什么什么?神明?神器?”   贺茂保宪一脸问号,自家师弟到底是什么时候突然开始涉猎到神明的领域之中了,他完全都没有听说过啊:“这个是我老爸授课的内容吗?我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不是,你听课很专心的,别担心。”   安倍晴明叹了口气,果然有些辛秘是没办法和自己的师兄弟们分享的:“你就当我随口一说好了。”   “喂喂晴明!”   贺茂保宪压低了声音:“我听到了!你刚刚是说了神明对吧?你见过真正的神明大人吗?”   不仅见过,甚至还交换了联系方式。   安倍晴明为了防止在术式进行当中惊吓到自家师兄,安抚道:“我也只是道听途说,不知道是哪里的传言。”   贺茂保宪长出一口气来:“嗨,我就说嘛……”   安倍晴明看着自己师兄这幅样子有点想笑,但是仪式严肃,他到最后仍是憋住了。对面的阴阳师上下打量了一番安倍晴明和贺茂保宪的交流,抬了抬眉毛没有说话,在视线交错的时候抬了抬手,示意你们两个认真一点。   啊,被抓包了。安倍晴明和贺茂保宪连忙又收敛起深色来,认真地对着阵法中枢输送起灵力来。   鬼灯和静江很容易地就找到了平安京之中的阵法中枢,只消在外围远远地看着,就能够感受到这过于磅礴的灵力波动。   “真厉害啊……”   静江不禁震撼道。平安京之中几乎所有阴阳师的鼎力协作,所促成的联合阵法焕发出几乎有些灼目的光华来,清静的力量从结界的缝隙之中一点一点地渗透出来,只不过是极其微弱的一丁点,都足矣让静江意识到,人类力量的众志成城到底是多么庞大的威力。   “虽然很强大,但是并不具备侵略性。”   静江伸出手来,将手掌贴上结界的外壁,像是摸上了一层透明的琉璃:“果然是防御性术式的特点。”   虽说自己没办法运用阴阳师的力量,也无法像是巫女们一样具备净化恶灵的能力,但最为基础的一些知识还是受到过比良坂阴阳师们的科普。   “……我可不这么认为。”   不知何时,鬼灯已经提起了狼牙棒,摆出一副戒备的姿态来:“这结界……”   “怎么?”   静江转过头来询问,她的阴阳术知识相较于鬼灯还是要稍显不足:“鬼灯さん你看出了些什么东西吗?”   “不是‘看’出来的。”   身边的阎魔厅第一辅佐官轻轻闭上了眼睛,鼻尖微微耸动了一下:“这结界……好香啊。”   静江:“……”   她觉得,自己作为一个人类,是不是和自家上司有什么感官上的差距。   “此话怎讲……”   鬼灯皱了皱眉头,又重新确认一般地嗅了嗅,肯定道:“这个结界,对我来说,有种很好闻的感觉。或者说……只要待在这个结界旁边,我就已经开始觉得有点饿了。”   “你早饭就应该多吃一个饭团的。”   静江撇嘴,随后像是同样想到什么一般,脑袋一木:“等等,鬼灯……你是鬼卒,对于这个结界是这种感受……那,妖怪呢?”   鬼灯仍旧保持着思索的样子,随后提起狼牙棒抡圆了胳膊,用力向着结界砸去。一声令人牙酸的刺耳声音之后,狼牙棒像是打在了什么柔韧的结构之上,结界连一丝破损的痕迹都没有。   “啧,还挺结实。”   鬼灯撇了撇嘴,看向静江:“你试试给它一剑万世不竭。”   “……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静江斟酌道:“这毕竟是平安京无数阴阳师们的心血……就这样从外界去破坏它,不太好吧?”   “你口中的那‘心血’还是半成品呢。”   鬼灯的狼牙棒遥遥指向结界之内最高的那个建筑物:“现在还处在给结界的发动媒介灌注灵力的阶段,刚刚我打上去的只不过是普通的防御术式而已,这里面到底包裹着什么才是让人在意的。”   他剩下了半句话憋着没说。已经有一层足够结实的结界包裹在外面,渗透出的那一星半点的气息就已经对他这样的鬼卒产生了吸引,那么要是外围的防御术式彻底破损,让内部“罐装”的东西彻底泄露出来……   “总之,静江,你用北冥剑气试试看。”   “……我知道了。”   少女明显还有些纠结,小声迅速补充了一句:“要是真打坏了,安倍晴明他怪罪下去,这可不赖我啊。”   静江深吸一口气,伸手朝着背后探去,缓缓拔出天道剑来。   同一时间,结界之内。   在进行过一轮的灵力输入之后,阴阳师们重新分组,原本安排在后排的阴阳师替补到前排来,而原本站在前列的安倍晴明和贺茂保宪等人则得以喘息,在后排稍事休息。   “嗨,可真够呛。”   贺茂保宪喘了口气:“晴明你的灵力肯定没什么问题啦,我们可就遭罪,你根本就不明白感觉身体被掏空到底是什么体验。”   安倍晴明:“……”   其实,他也不是很想懂这种奇怪的东西。   “说实话,一直站在前面画符还不能乱动,我觉得脚还蛮痛的。”   有些缺乏运动的安倍晴明皱起眉头认真抱怨:“因为一直要抬着手臂写写画画所以胳膊也酸痛……”   贺茂保宪翻了个白眼,比起灵力的亏空,这都是小意思好吗!在阴阳术的天赋上,还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你们二位,再聊什么?”   突然,一双手一左一右按住了安倍晴明和贺茂保宪的肩膀:“公认最具天赋的阴阳师和那位贺茂忠行前辈的大儿子到底是在说些什么话题?介不介意让在下也加入旁听?”   安倍晴明猛回头,神色舒展开来:“哎呀,前辈您也来参加这次的仪式了。上次您寄来的纸鸢上面描述的故事,我看了以后觉得相当有趣呢。”   “哦?没想到这些贻笑大方的小故事竟然入得了安倍晴明阁下的眼。”   那人露出夸张的神色,随后又饶有兴趣地问道:“那么,能不能给我讲讲晴明你的感想呢?”   刚刚还是“安倍晴明阁下”,下一句就自顾自套近乎地变成了晴明前辈,贺茂忠行在身边一抬眉毛,但是由于不愿意错过听故事的机会,生生压下了自己想要吐槽的念头。   安倍晴明顿时觉得一阵头大,他只不过是客套一下而已,你们这两个家伙为什么偏偏要摆出一副好感兴趣的样子啊!   然而骑虎难下,自己客套出来的东西只能自己圆回去,他只得拼命在脑子里回忆面前这人寄给他的信笺里所写的民间传说到底是什么……   啊,对了,是那个“自海对岸而来的仙人在东瀛收徒”的故事。   为了防止贺茂保宪听得摸不着头脑,安倍晴明还是决定将故事简单地重头叙述一遍:   “很久很久以前,从海对岸的国家来了一位仙人,仙人在苇原中国斩妖除魔,保护了很多的普通民众。当地有不少人励志追随仙人学习能够在空中自由飞行的仙术,却一个人也没能学会。这些不记名弟子当中,有一个人并没有放弃……”   “打住打住。”   贺茂保宪连忙抬手,示意安倍晴明:“这故事我已经在传信纸鸢之中看过一次了,他其实也给我寄过这封信……你可以直接讲感受了。”   少年挠了挠后脑勺,露出有些羞赧的表情来,耳尖微微发红:“我就没怎么看懂,觉得这故事没头没尾的,前面说是学仙术,后面怎么莫名其妙地就隐居起来了,再后来还说有了孩子……生孩子之前的必经步骤难道不是娶个媳妇嘛。”   安倍晴明顿时对贺茂保宪的脑补能力甘拜下风。他轻轻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我在咱们三个人之中资历是最浅薄的一个,如果我的看法有些拙劣之处的话,也请你们多多海涵……”   “但说无妨。”   另一位阴阳师眯起眼睛笑了起来,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安倍晴明深吸一口气,说出第一句话来:   “我觉得,故事里的神明,应该不是真正的神明大人吧?” 第53章 裂痕   “诶?这怎么说?”   贺茂保宪立刻就非常投入地开始猜测起来,果然不愧是晴明,每次都能够从不一样的角度切入问题。   寄出这些信件的阴阳师看上去也来了几分兴致的样子,认真地看向了安倍晴明:“这可真是难得,我给不少人讲过这个故事,大部分人还停留在讨论‘为什么学不会仙术’的层面上,你还是第一个上来就开始怀疑仙人身份的。”   因为我见识过真正的神明,祂们都是使用人类游魂制作的神器的,并不会随时拔出配剑……安倍晴明在心里默默腹诽,明面上还只能强行绉出一个理由来:   “也有直觉的因素在里面?我觉得,如果是神明大人的话,应该不会轻易就答应一大群人类想要拜师的念头的吧。”   “说不定是心血来潮呢。”   贺茂保宪反驳道:“民间传说而已嘛,说起来晴明你果然一副对于神明大人很了解的样子吧。”   “你们两个别因为这种问题争执啊。”   阴阳师开始打圆场:“来,安倍晴明君难得提出了一种和别人不一样的见解,你让他说完如何?”   “我正要说到。”   安倍晴明一撩自己的头发,继续说道:“故事里的主人公寻求仙法而不得,到底是怎样一路从高天原寻找到比良坂的,更何况,突然隐居之后就有了孩子这点也很让人怀疑……如果是普通民间传说的叙事模式的话,一般,咳,还是要描述一下孩子的母亲的吧?——如果,我先入为主主人公是男性没错的话。最有可能的情况就是,那两个孩子要么是半妖,要么就是付丧神吧,要不然也很难解释突然迸发而出的超越父辈的灵力。”   面前的阴阳师眯起眼睛来微微一笑:“安倍晴明君你的见解果然很独到,不过,半妖这个猜测……”   青年意有所指:“是因为安倍晴明阁下您经历丰富吧?”   “什么?”   少年悚然,知道他正体身份的人数目极度有限,除了少数几个被下了禁口令的式神之外,就只有贺茂保宪他们这一派系的阴阳师们。安倍晴明顿时提高了警惕,压低了声音问道:“阁下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贺茂保宪也是一惊,同样露出戒备的神色来。   “哎呀哎呀,二位阁下这是什么意思呢。”   青年倒退一步,连连摆手以示无辜:“在下只不过是觉得,果然不愧是安倍晴明阁下,能够从一个不起眼儿的小传说当中分析出这样的内容来……”   他一只脚点地画圈,像是站久了在松缓脚踝,不经意道:“那么清明阁下,主人公这样上穷碧落下黄泉的追寻,到底要怎样才能学习到那位仙人的仙术呢?”   “这我就……”   安倍晴明猜测道:“姑且考虑仙人他并非是真正的神明,或者说,并非是那种被我们经常祭拜的神明好了……”   毕竟夜斗神似乎也没有属于自己的神社的样子。   “如果仅仅只把仙术当做是一种特殊的技法的话,这样拼了命的想要去学习,为什么不去学阴阳术啊。”   安倍晴明皱起眉来非常不解:“就算是能够在天空中像大妖怪一样自由飞翔很吸引人,出色的阴阳师也能够乘着巨大纸鹤在天空中高来高去的吧?我觉得没多大差别啊。”   “这……”   青年人沉吟片刻,又笑弯了眼睛:“他说不定有什么执念,或者说这位仙人的仙术格外吸引人?总之,应该也有他的原因吧。”   “可是这样的话。”   安倍晴明仍旧很不赞同:“无论如何都要缠着仙人学习他的术法,不过就是这个人的一腔情愿而已吧?如果真的有神明发现有人对于自己这么执着的话……”   “——他会不会觉得有点烦?”   “哈哈哈哈哈,不愧是安倍晴明。”   男人突然激烈地大笑起来,动静让周围的阴阳师们都不由得纷纷侧目:“原来,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原来对方只不过会感到厌倦而已的吗,这一年又一年,一世又一世的探寻……原来只不过是会招致上位者厌烦的行为吗?”   “怎么了?你……你没事吧。”   贺茂保宪担心道。   “无妨,不用担心,哈哈哈哈,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果然对于绝对的强者而言,这一切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困锁在命运当中的蝼蚁在无声的挣扎啊。”   安倍晴明警惕的看了那人一眼,这个男人所表露出来的态度和他身上所透出的气息让他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一丝危险的意味。如今平安京里大部分的阴阳师们都聚集在此,按理来讲,应该不会出什么乱子才对……   “啊!外层的防御结界出现了波动!”   突然间,在前排施术的阴阳师当中,有人警惕的叫出了声。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情?难道是有妖怪侵入到这里了吗?”   那一丁点的能量波动很快就如同涟漪一般扩散开来,让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够轻而易举的感觉到。   “那也不可能啊,这里已经深入了平安京的内部,如果有妖怪能够潜入到这里去破坏结界的话,早就已经开始在街道上大开杀戒了吧。”   “喂喂,正在外边休息的那些阴阳师们。”   有人从阵法当中转过头来,冲着安倍晴明等人喊道:“你们几个如果有空的话,赶快到结界的外围去看一看,究竟出了些什么事。”   “我知道了。”   安倍晴明和贺茂保宪答应了一声,转身就想走,身影交错之间,安倍晴明似乎看到自己身旁的那位阴阳师阁下,突然非常隐晦而不悦地啧了一声。   他究竟知道些什么?   当下还是查验结界周围的情况最为重要,安倍清明强行将这些疑惑压抑在了心底,抄起自己随身携带的铁骨折扇,和贺茂保宪一起冲着结界的边缘走去。不少阴阳师也纷纷四下查探起来,一时之间,结界的核心部分维持阵法的位置上,就只剩下了同心圆内圈的那十几位阴阳师了。   结界之外,静江和鬼灯仍旧锲而不舍地想要对这个结界造成些许的伤害,但哪怕是全力一击的万世不竭,也顶多只能像是泥牛入水一般,在无形的结界边缘,击打出层层扩散的涟漪。   “啧,这不正常。”   鬼灯凝视着面前的结界,语气古井无波地评价道:“整个平安京的外界几乎都没有怎么设防,却在内城中布下了防御力如此强劲的结界……”   “这感觉上,简直就像是个大号的镇山河。”   静江还剑入鞘,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可是镇山河如果想要持续维持下去的话,对于内力的消耗量非常可观,做出这么强大的东西来,还只不过是要保护它的内部……这结界的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东西啊。”   “以鬼怪的观感来说,闻起来非常香,但是让我有种很不妙的感觉。”   鬼灯抬了抬肩膀,正打算再迈开弓字步积蓄力气再尝试一次,就看到原本固若金汤的结界之上,突然像是碎裂的玻璃一般,绽开了数道裂纹。   “……”   阎魔厅的第一辅佐官难得露出了有些松动的表情:“你的招式当中……有没有等一会儿才会产生效果的那种?”   “我又不是五仙教的弟子,给别人下毒还得等一会儿才能等到毒发身亡。”   静江翻了个白眼,面对着这个结界,同样露出了郑重的神色:之前他们费了那么大的力气,都没有造成一丝一毫的伤害,而如今……   “啊,找到了,果然有妖怪。”   贺茂保宪仗着自己身高腿长一马当先跑在了最前面,伸手指向了同样一脸惊愕的静江和鬼灯:“大胆妖怪,竟然敢潜入平安京腹地,来破坏阴阳师们的结界……等等,你们两个怎么有点面熟?”   等到安倍清明气喘吁吁的跟上之后,就看到自己的大师兄和地狱里的辅佐官与执行官对脸懵逼,面面相觑。   “……”   场面一时之间十分尴尬,安倍晴明深提一口气,开口问道:“二位阁下到底是为何又来到这里?按照你们比良坂的规则,应该是不能主动随意干涉现世的人类活动的。”   “?!比良坂?!”   贺茂保宪后知后觉的惊讶道:“这两位是来自地狱里的吗?!安倍晴明你上次还和他们一起在喝酒!”   安倍晴明:“……先不提这个,这不是重点。”   “二位阁下,我希望你们能够明白,这个结界是平安京上上下下无数阴阳师们的心血,是在当下这种环境里能够庇护人类平安的重要手段,就算你们想要有心找乐子,也不能来这种事情开玩笑。”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   静江尴尬道:“其实我们也尝试了一下……但是这个结界产生了裂痕,真的跟我们没多大关系。”   地狱里的官员总不至于跟他一个人类撒谎,安倍晴明疑惑道:“那么除了二位阁下以外,还有什么样的妖怪能够对这种结界产生伤害呢?”   听着几人对话的鬼灯沉默了半响,终于沉吟着开口:“你想错了,不是从外界破坏的。”   “而且就我看来,这里面关着的也不是什么能够保护人类平安的东西。这个结界的外侧非常坚固,哪怕是我和静江一起都很难对其造成伤害,少年,你回头自己看看。”   安倍晴明和贺茂保宪猛然回头,小小的一段裂痕已经在说话之间无声地龟裂成开数块,并且裂痕仍在不断的扩散蔓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走向崩坏的边缘。   “这……!”   一向以沉稳著称,声明翘楚的阴阳师,终于露出了有些发慌的表情。 第54章   “虽说这些地狱的来客在我的意料之外……好在提前做出的准备足够充足。”   结界内部一处隐秘的角落里,年轻的阴阳师面露阴霾,手脚麻利的将一些算筹和符篆重新摆放,原本稳定而有序的排列被突然打乱,连带着整个结界的内部构造都变了样子。   “仔细想想,阴阳术还真是有趣的东西。”   青年阴阳师一边趁乱调整着结界的内部构造,一边露出了愉悦的笑容:“只需要变动一点点东西,就能够将整个构造彻底翻转过来……接下来你将要如何面对这份我送给你们的大礼呢?”   “——师姐?”   结界的边缘,静江一只手按住安倍晴明的肩膀,另一只手伸手探向后背拔出天道剑来,原地给自己补了一个坐忘无我,警觉地看向了四周。   “小子,你们的结界里面到底装的是些什么东西?”   鬼灯的面色不善,连问话之中也带了几分平日里在地狱刑讯亡者的气势来:“这么多阴阳师没日没夜的准备,到底是在做些什么?”   “我的资历比较轻,大多数时候所负责的工作只不过是把灵力灌注进存储用的玉石里而已……”   安倍清明猛然遭到提问,有些茫然地下意识回答道:“结界的具体构造是由经验更加丰富的前辈完成的,他刚刚应该也跟在我们的后面来了才对……哎,说起来,他人呢?”   贺茂保宪左顾右盼:“明明刚刚还在和咱们俩一起聊天……原来他没有跟上来的吗。”   几句话的功夫中,结界之上的裂痕又扩大了几分。鬼灯看向两位年轻的阴阳师:“你们两个,现在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将这个结界重新封闭起来?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   “可是刚刚咱们不是还在尝试要如何破坏这个结界。”   对于阴阳术了解不深的静江疑惑道:“既然现在这个结界已经自己破了,那不是还少了咱们的功夫。”   “……我之前就有说过。”   鬼灯解释道:“这个结界的内部,有什么让我这种存在感到很香……很有吸引感的东西。”   “一开始我猜测,结界的作用是为了困住里面的东西不跑出来,因此才做得这么坚固,可是如今看来,应该是我太小看设计这个结界的人了。”   “这是什么意思?”   安倍晴明还没有跟上鬼灯的思路,但伴随着结界上的裂痕一道一道的逐渐扩散,他的内心当中也蓦然萌生出了些许的危机感。   “……不用猜了,你们看。”   贺茂保宪颤抖着嗓音出声,一只手遥遥指向远天。原本还晴朗的天空当中,如同暴风雨将至一般蒙上了一层灰败阴霾的颜色,城南方向的天空当中更是乌云遍布,隐隐约约可以听到切切嘈嘈的杂乱声响。   安倍晴明神色一敛,在场的众人都知道,这根本不可能是普通的气象变化。   浓重的妖气凝结成团块,像是雷云一般带着不可抗拒的气势从南边的天空一点一点推碾而来,结界之内也有不少阴阳师感受到了外界的异动,众人一时骚动了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么多的妖怪大军压境,到底应该如何是好?!”   “结界的布置还没有完成,现在又出了这种乱子……负责结界布置的阴阳师到底是哪一位?现在还有没有办法能够张开保护住整个平安京的结界?”   站在阵法周围的贺茂忠行环顾四周,除了迟迟没有归来的自家儿子和安倍晴明以外,那个曾经在会议上提出结界术式布置方案的阴阳师,不知何时也已经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啧,那家伙……”   贺茂忠行率一挽袖子:“各位,接下来有可能会是一场苦战!现在还能够联络式神的家伙,赶快做好准备!灵力不够做不到的人就先帮忙联络附近神社的巫女,总之不要被现状吓怕,别停下来!”   安倍晴明带着鬼灯和静江匆匆赶回结界当中,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幅兵荒马乱般的场景。贺茂忠行回头扫了一眼,认出了鬼灯和静江二人,只当他们是安倍晴明的式神:“小子动作不错,手脚挺麻利,这就已经召唤好了战斗用的式神了吗!接下来可能要费不少力气,就让老夫来为你上一节实战演练课程吧!”   安倍晴明点了点头,并没有点破鬼灯和静江的真实身份。他低下身来对着身边的二人说道:“二位阁下,平安京现在情况危急,还请阁下出手……”   “那是当然的。”   静江拔出剑来,神色如常,甚至还笑了笑:“按照这个数量,整个平安京都是死人的话,对我们来说是很困扰的。如果现在就能解决问题的话,等我们回去就不用加班了。”   “说的也是。”   鬼灯点了点头,对于静江的这个论点颇为赞同:“万幸妖怪死了以后不会下地狱,至于人类的话,能在活着的时候解决问题,就不要等他们死了以后给自己增加工作量了。”   巫女们对着妖怪攒聚而成的浓云射出破魔箭,阴阳师纷纷开始召唤其隶属于自己的式神来。这一切虽然事发突然,但作为守护平安京的中坚力量,阴阳师们的行动速度仍然在静江的预料水平之上。   乌云压顶,妖怪们纷纷攘攘簇拥而来,一时之间平安京的天空当中密密麻麻挤挤挨挨地汇聚了各种各样的妖怪身影,它们翻滚升腾,呶呶不休,像是活生生的雷云,又仿佛是滚动着的恶意,带着铺天盖地般的气势倾轧而来。   如何抵御妖怪是平安京的居民们从小到大的必修课。妖怪来袭的钟声响彻原野,回荡在空无一人的市井街道上,传播至扎着稻草人的水稻之间。明明是非常具有生活气息的都城,如今的街道上却静谧无声,属于一座城市的活力与生机在此时此刻悉数销声匿迹。   然而如今的情况,却远非平日里妖怪来袭那么简单。   静江站在平安京的主城城楼上,身子周遭如渊如河地环绕着数道剑光。仿佛像是狭小的身躯再也容纳不住磅礴的内力一般,在紫气东来和韬光养晦的道术加持之下,少女拔剑蓄力,冲着虬结在一起的妖怪团块重重斩出劈山碎石的一剑。剑气凝成虚像,伴随着少女挥剑的动作,硬生生从来袭的妖怪之中劈开了一个豁口。   ——而那豁口瞬间就被填满了。   鬼灯站在平安京的街道上,抡起狼牙棒一招一个砸得不亦乐乎,但妖怪的数量实在是太多,众人忙活了半天,平安京所面临的压力却不减反增。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静江在空中连踏两步,躲开了一只妖怪来不及刹车的撞击:“虽说很多妖怪原本脑子就不太好使,但是今天这种情况也太夸张了吧!”   “所以说,是结界里的那东西!”   鬼灯提起手又解决掉一只,转过身来遥遥冲着静江和安倍晴明喊话:“那东西的气味会吸引这些妖怪!你们人类的鼻子闻不到,就像是捕鼠笼子里放置着的诱饵一样!”   “不可能!”   安倍晴明和贺茂保宪齐齐回头:“这里原本是用来守护平安京,才……”   他们突然噤声了。   明明是危险的紧要关头,安倍晴明却突然回想到,之前忙里偷闲的时候,他和贺茂保宪还有一位阴阳师前辈们围绕在一起分享一个没头没尾民间传说的场景。   传说中的仙人,高来高去,能够在空中自由飞行;他一剑动山河,于妖怪当中杀进杀出,所向披靡,护佑一方百姓平安,那寥寥数语当中所描述出来的姿态,令哪怕是阴阳师的自己都望尘莫及。   “晴明!”   “安倍晴明!”   “安倍晴明大人!!”   少年如梦初醒,身边传来或高或低好几声紧张的呼唤,有一只妖怪偏离了大部队的方向,伸出尖牙利爪,直冲着安倍晴明的方向而来。   贺茂保宪猛的调转方向,对着安倍晴明连丢几张符篆,却因为距离太远而无法将结界张开。   电光火石之间,平安京最具天赋的少年距离妖怪近在咫尺,他甚至都可以隐隐约约闻到妖怪口中那腥臭的气息。   “唔……”   接下来就要去比良坂报道了吗?好在我和下边的官员还比较熟,应该不会被为难……   随后,下一秒。   内力凝结而成的一柄剑凭空出现在安倍晴明的身前,裹挟着夺目到令人不敢直视的光芒,在阴云密布,妖气弥散的平安京当中,明亮的气息劈开阴云,有如一线银蓝色的冲天火柱。   纯阳诀最后一式,镇山河。   妖怪来不及调转方向,直接正面撞在了镇山河的屏障之上,登即灰飞烟灭。静江反手挽了个剑花,转头看向安倍晴明怒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专心一点好不好!什么时候想去死都可以,偏偏要在这种时候增加我们的工作量吗?!”   安倍晴明:“……”   他的满腔感谢和溢美之词,瞬间就被冻结回了肚子里。   看着众多的阴阳师们忙忙碌碌,一处屋檐的阴影之下,男人露出了玩味的笑容:“果然不愧是‘神明大人’的技法是吗?既然如此的话,接下来的这一份大礼你们是否还能消受得了?”   云霭暗沉,天色阴霾。远天的妖怪们顿了一顿,随后动作更加激烈而拼命了起来,和刚刚仿佛被什么东西所引诱的状态迥然不同。安倍晴明正想要抱怨,却看到鬼灯眉头紧锁,他张了张嘴,说出口的变成了一句疑问:“鬼灯阁下,到底怎么了?”   “……那边的那个方向。”   鬼灯开口,干巴巴的说道:“……我怎么觉得那东西的影子,看上去有点像八岐大蛇。” 第55章   “……!!”   安倍晴明和贺茂保宪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纵使阴阳师的一只脚,原本就是踏在此世和彼世的境界线上的,八岐大蛇这种存在,对于安倍晴明和贺茂保宪来说还是有些太过出格了。毕竟那可是神话时代出现过的生物,对于安倍晴明而言,八岐大蛇这个名字还是比较适合出现在小儿夜啼时,用来吓唬孩子的鬼故事当中。   至于当做应该打败的对手来看的话……不敢看不敢看。   说起来,这种级别的生物,八岐大蛇……它难道不是应该在几千年前就已经被须佐之男杀死了吗?!为什么还会出现在平安京啊!   少年有些焦虑的抓了抓头发,转头看向鬼灯,想要不死心的再确认一遍:“鬼灯阁下,您……您确认,那边的那个家伙,确实就是八岐大蛇没错是吗?”   “我不会看错的。”   鬼灯的语气沉稳,但话语之间似乎夹杂着雷霆万钧的怒火:“能够长成那种样子的,除了八岐大蛇以外,不会再有别的了。”   静也同样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从轮廓上看,那确实是八岐大蛇没有错。”   哦豁,完蛋。   安倍清明顿时觉得心里凉了一片。和神话时代的存在对打,他到底要怎么打?除他以外,平安京又有什么办法能够抵挡得了这种大妖的来袭?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虽然以安倍晴明的级别并不能够窥探到结界当中所封存着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但当前一片混乱的场面已经足以让他了解到,他们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呕心沥血,起早贪黑所精心准备的结界,不过是如今这一场闹剧当中的一只蝉罢了。   那如果结界仅仅只不过是用作诱饵的蝉,用来钓出八岐大蛇这尊重磅炸弹,那么他呢?贺茂保宪呢?老师呢?平安京这么多无辜的群众呢?   大家在这场荒唐的戏剧当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绝望当中,少年将目光投注向鬼灯,不知道这位来自比良坂的鬼神到底还有没有什么挽救的方法。   只见鬼灯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个通讯蝌蚪来,愤怒的拨打了八岐大蛇的电话:“你这家伙不好好在地狱里上班,工作时间偷偷跑到现世来,还惹出这么大的乱子,别说这个月的绩效,基本工资是不是都不想要了?!”   安倍晴明:“……”   或许是无意识之间用力过度,蝌蚪在鬼灯的手中微微颤抖了两下,吐出了八岐大蛇的声音:“……鬼灯阁下,我没有擅离职守啊,我现在一直在地狱里,我……”   我不是,我没有。   我爱岗敬业,是地狱里的好员工。   话筒的另一端,八岐大蛇的态度实在是太过恭谨,让安倍清明开始觉得,平安京当中所面对的那一张牙舞爪巨大大妖的身影,只不过是她太过精神紧张而产生的错觉。   鬼灯下了更大的力气捏住通讯蝌蚪,厉声喝道:“不要想着在我的面前耍滑头!我现在就在平安京,如果你能够看得到我的话,立刻就给我滚回比良坂去!”   八岐大蛇委屈得简直想要顺着通讯蝌蚪一路爬出来解释,只可惜通讯蝌蚪并不附带这样的功能。他低声下气道:“在下一直都在比良坂兢兢业业地上班,一步都没有离开过,自从上一次蜕皮换了个人型还被您罚了这个月的绩效之后我就再也没有……”   “蜕皮?”   静江凑到蝌蚪的旁边接过了话茬:“这是怎么回事?”   “蛇都是要蜕皮的啊。”   八岐大蛇的声音更加委屈了:“你不能因为我多长了几个头,就要求我背离蛇的本性吧?——蜕皮的时候还要请假换休,等到结束以后需要重新加班弥补这段时间的工时,已经很让人难受了好吗……”   “……原来你之前请的那几次假,不是在偷懒啊。”   静江恍然大悟,刚想再说点什么,就看到鬼灯做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那边的那个东西,确实不是八岐大蛇。”   鬼灯看向远天的那一抹遮天蔽日的庞大.阴影,一字一顿的说道。   “……唉,所以我说,鬼灯阁下您冤枉我了……”   蝌蚪的另一端,立刻就传来了八岐大蛇辩解的声音。   “那虽然不是八岐大蛇本身,但是和八岐大蛇又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鬼灯抄起了手中的狼牙棒,神色凛然冷峻:“那是八岐大蛇的蛇蜕。”   花开两地,各表一枝。平安京某处偏僻的民宅里,阿绯和夜斗挤挤挨挨的坐在一处,环抱着膝盖关节了门窗,以静默的态度面对着窗外的那一场荒唐闹剧。   “所以说,为什么不让我出去啊。”   夜斗鼓起脸来,神色颇有不满:“明明有这么多妖怪出现,如果我在大家的面前帅气地除妖的话,一定会收获很多新的信徒的。”   “父亲大人让咱们今天老老实实的呆在房间里。”   头戴天冠的白衣少女认真回答道:“况且以今天妖怪的数量,哪怕是夜斗你,也难免会陷入苦战呢。像夜斗这样的神明,如果贸然丢掉自己的性命的话,会连轮回往生的机会都得不到哦?”   “你怎么就笃定我一定会死在这里啊。”   少年没好气的反驳道:“说不定我能够斩尽这里的妖怪,成为镇守一方的战神呢。”   “那是不可能的。”   绯器用平平淡淡的语气打破了夜斗的幻想:“今天可不同寻常。填充在外面那八岐大蛇身体当中的,除了大量的妖怪之外,还有相当浓重的怨气。妖怪或许还可以斩杀,但是这些自奈落之底释放而来的怨气,根本就是斩也斩不断的,也就是说,它根本就是形同与不死生物一般的存在。”   “那这座城里的人类岂不是都要完蛋了!”   夜斗惊呼出声:“既然这样的话,那信徒的事情岂不是也……”   “何必呢,夜斗。”   白衣少女垂下眼帘,神色复杂,眸子当中交汇着包含怜爱和怜悯在内的复杂情绪:“就像现在这样不好吗?陪伴在父亲大人的身边,永远不用担心自己何时会死去,和我一起,就这样长长久久的生活下去……”   “那怎么可能!”   夜斗腾的一声站起来,但倘若没有神器支持的话,即便是作为武神,他也无法发挥出自己大部分的力量,少年在狭小的房间当中如同囚徒一般团团转了几圈,复而又神色郁郁地重重坐了下去。   平安京,已然成为了妖鬼横行的乐园。   安倍晴明张开结界,将一处倒塌的房屋笼罩在内,分身乏术之际,少年抬起头来看向天空,只见一支破魔箭如同流星一般划过天际,沿途荡涤一切灾厄,将轨迹范围之内的大半妖怪全部都净化一空。   “好厉害的人类。”   鬼灯也难得称赞了起来:“精湛的箭术,丰沛的灵力,熟练的驱魔方式,作为巫女的技术显然已经锤炼到炉火纯青了。”   “翠子前辈!”   安倍晴明大声朝着箭矢被射出的方向挥手,城楼高台之上,一位白衣红裙,眉心描摹着红色蔻丹的巫女略微偏转了自己的视线,冲着安倍晴明微微颔首示意。   短暂的视线交错之后,她又重新抄起了自己一人多高的长弓,拉满了弓弦瞄准天空,准备射出饱含灵力的下一发破魔箭。   “是翠子前辈!翠子前辈她竟然都出关了!”   贺茂保宪同样一脸激动,挥手一道灵流击飞了前来偷袭的妖怪:“源博雅的家伙偷偷求了这么久,都没能学来这招精湛的箭术,如果是翠子前辈的话,一定会有办法的!”   “就算这样,妖怪的数量也实在是……”   安倍晴明面露难色,而下一秒,他的表情就被惊讶所替代。   “哈哈哈,好久不见,人类的小鬼。”   巨大的白色犬妖从天而降,裹挟着凌厉的妖气,将周围的诸多宵小妖怪,瞬间震慑尘埃。   “斗牙王!”   静江挥剑甩出一个五方行尽,将不少妖怪锁在原地,随后被鬼灯一狼牙棒抽飞,配合的行云流水,不留疏漏:“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你怎么也来平安京了!”   ——更何况这家伙还刚刚结完婚。   “我听说你们直接来平安京找阴阳师商量,就想着干脆我也一起来,这样显得还有点诚意,没想到远远的就看到,你们人类居然玩出来的花样这么大……”   身披战甲的犬妖抖了抖鼻子,抱怨道:“味儿这么大,我在几十里外都闻到了,现在整个平安京在妖怪的眼里,简直就像是地标性建筑物一样醒目。”   “鬼灯刚刚也说闻起来很香……这些妖怪看上去都像是不要命了一般,你没问题吧。”   静江一脸警惕和担心:“一般来说,犬妖的嗅觉不是会比其他妖怪还要强很多吗?”   “你怎么能拿我和它们比。”   斗牙王豪不介意的哂笑道:“妖怪和妖怪之间的差别比你想象的要大多了。”   看样子这家伙应该是没有受到干扰。   “我对人类的活动不是很了解……”   斗牙王顿了顿,从刀鞘之中将铁碎牙拔出半寸,说道:“不过你们现在是不是遇到了一些函待解决的小问题?”   安倍晴明猛的睁大了眼睛。   “既然有需要你们人类来帮忙的地方,那么这一次,姑且就让我先展示自己的诚意好了。”   犬大将转过身去,细窄的刀身在拔出刀鞘之后蓦然变成了一柄巨大的妖刀:“人类们,你们可看好了!”   “爆流破——” 第56章   “那是……那是怎么一回事!”   爆流破掀起惊天的冲击波,冲着那徒具八岐大蛇外貌的怪物席卷而去。阴阳师们露出惊骇的目光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凭空突然出现了这么一位大妖,并且还毫不犹豫的站在了人类那边冲着这些侵袭了平安京的怪物们果断出手。   安倍晴明惊讶的站在原地,同样也愣了片刻:虽说是表达自己的诚意,但是……这诚意也太足了吧。   挥出这石破天惊的一击之后,斗牙王逆着风转过头来,甚至还有心情冲着安倍晴明笑了笑,仿佛在无声的表示,你看,我出现的是不是很及时?   少年诚惶诚恐:“我能够帮你些什么?”   “你能够帮助我的内容,大概比你想象的要多一些。”   斗牙王咧嘴露出两颗尖牙:“虽然我其实也不懂你应该帮我些什么,但是我得到的信息就是这样。”   静江:“……来自于你家那位的指示?”   “不然呢?”   后者抬了抬眉毛:“和阴阳师协作什么的,除了她,谁能想到这种方法。”   有阴阳师远远的看到安倍晴明和斗牙王之间的对话,惊呼出声:“安倍晴明!是那个安倍晴明!新来的这个妖怪是安倍晴明的式神!我们有胜算了!”   安倍晴明:“……”   不知怎的,听到这样久违的感叹声,他居然感觉有几分习惯。   他张了张口,尴尬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有些无助的看向了鬼灯和静江。斗牙王了然地笑笑,开口调侃说道:“怎么,人类当中最具天赋的阴阳师竟然连这点担当都没有?”   “怎么……怎么会!”   安倍晴明猛然了悟一般,深深鞠了一躬:“那么,请务必助我们一臂之力!”   战斗力的天平在斗牙王的加入之后已然有了倾斜,一批一批的妖怪像是收割毫无抵抗力的蔬菜一般被切割殆尽,只是即便有了知名大妖的鼎力相助,那最具威慑力的“八歧大蛇”仍旧是悬在众人心头的那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   “那家伙,难道能够无限次的复活吗?!”   静江冲着远处甩了一个镇山河,护住因为运动过度而有些闪到了腰的贺茂忠行:“你们人类对于这种情况有没有什么见解?这么打下去没个时候啊!”   头发灰白的阴阳师在镇山河的庇佑之下堪堪捡回一条命来,深深喘了一口气,犹疑地说道:“如果是单纯的妖怪,哪怕是八歧大蛇本蛇,在如今平安京的战力之下都有一博的可能性,但是这个形似八歧大蛇的东西,已经成为了怨气的填充物了啊……”   “现世里是很难出现这种根本死不掉的生物的,据老夫所知,也只有关于比良坂的一些传言,和这种现象有关……”   来自地狱的二人互相对视了一眼,静江低声说道:“贺茂忠行阁下说这蛇和地狱有关,到底是什么意思?我知道八歧大蛇肯定是在地狱里,蛇蜕应该也会遗落到比良坂之中,但是除此之外,难道还有什么咱们没有意识到的东西存在吗?”   鬼灯挥开一只想要趁机偷袭的妖怪,略微思索了一番:“地狱存续的年头实在是太长了,我也并非第一任阎魔大王的辅佐官,但是在我的认知当中,应该没有什么……不对!”   “怎么?”   众人顿时将目光都聚集在了鬼灯的身上。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确实还有个东西,能够操纵这种程度的怨气,但是……”   鬼灯迟疑着回忆道。   “但是?”   安倍晴明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那是只有深入地狱才能取得到的东西对吧?”   “是这样没错,而且不仅仅如此。”   鬼灯深深看了一眼安倍晴明:“在比良坂之中,有一种名为‘黄泉之语’的道具,如果使用得当的话,就能够操控相当一部分生活在彼岸的生物。”   “——当然,把八歧大蛇的蛇蜕收集来当作口袋,塞进怨气这种做法,理论上也是行得通的。”   静江倒抽了一口冷气:“就算如此,能够做到这种事请的人类根本就不存在的吧!黄泉之语这东西连我也没有听说过,更不论到底存放在什么地方这种详细情报了,哪怕是神明,踏入比良坂想要毫发无损地归来都是要费一番功夫的,这……”   要知道,天神那家伙肖想天道剑想得寝食难安,也只敢站在比良坂的入口和自己讨价还价,丝毫不愿意踏入地狱哪怕一步,要深入地狱当中拿到黄泉之语,那实在是……   “我也很疑惑这一点。”   鬼灯思索着说道:“我倒是知道黄泉之语如今到底放置在什么地方,但是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觉得更加蹊跷……哪怕它的管理者是个没什么脑子的任性家伙,也不至于丢失给别人才对……”   “——因为,黄泉之语它,是存放在伊邪那美的府邸的啊。”   静江:“……”   对于静江自己而言,那个权利已经被架空的“老前辈”除了在每个月发工资之前上蹿下跳之外,可以说是毫无存在感,但是即便如此,那也是在远古时代就已经存在的,和伊邪那岐双生的古神,从这样的角色手中哪怕是活着回来已经是值得吹嘘成人间传说的伟业了,怎么可能连一丁点消息都没有?   “总之。”   鬼灯一锤定音:“我先给伊邪那美打个电话。”   这边你一言我一语说得热烈,那边斗牙王打到正酣,突然发现失去了捧场的围观群众,甩出一记爆流破来,转过头愤愤不平:“姑且就算是我打算协助你们人类这一次好了,但是你们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就站在那里聊天吧?!”   聪明人出脑力,笨蛋出体力,你们夫妻俩不也是这么分工的……静江不禁在心里腹诽道,明面上则是对着斗牙王下出一记破苍穹,各种增益气场一个接一个地套了下去:“这种场面还是你比较擅长啊,有劳。”   放下通讯蝌蚪的鬼灯面色更加难看:“伊邪那美那老女人……她居然直接就把黄泉之语放在了自己的毛笔架上!而且连丢了一支都没发现!”   等他回去就要向阎魔大人申请禁足那家伙几百年!就一个人待在自己的宅邸之中好哈反省吧!   谈话之间,平安京的状态更加糟糕。明明是晴朗的天气,如今平安京的天空却彻底被妖气所覆盖,浓重的妖气形成厚重而密不透风的层云,遮天蔽日看上去简直就像是夜晚一般。没有听到警报解除的钟声,平安京的居民们一户一户都紧闭着门窗,安静等待着这一场妖怪来袭的事件安稳度过,但……   但,一日两日可以,三日五日的话,依靠这座城市的阴阳师和巫女们就会无以为继,八日十日,这座城池就会彻底沦陷,成为怨灵和妖怪们肆意横行的乐园。   灌注在八岐大蛇蛇蜕之中的怨气可以无限次的复活,而人类的精力,平安京的粮食储量,乃至于这座城市的精神防线……都是有限度的。   “这种情况算得上是天灾了吧……”   静江喃喃自语,仰头看向一丝光线也无的天空:“神明在这种情况下还要坐视不管吗?高天原如今到底在做些什么?建御雷神,吡沙门天,或者是宇伽御魂,这些人到底都还在干些什么?”   “神明是没办法贸然干涉的。”   鬼灯深深看了一眼静江,难得叹了一口气,说道:“这又证实了我刚刚的一个想法……”   “——这件事情确实是人类所为的。”   静江握着剑的那只手突然一顿。   她突然也想到了些什么。   妖怪伤害人类,神明庇佑人类。妖怪侵扰人类,神明斩杀妖怪。人类之中少数有能者可以和妖怪建立联系驱使妖怪,而少数性格温驯的妖怪也会主动对人类伸出橄榄枝;同样地,人类信仰神明,神明倚靠人类的信仰获取力量,从而长长久久地存在于世……   这之中的关系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但,无论是怎样的关系,都是非常单纯的两个不同类别之间所建立的联系。   如果是人类自己招致了这场灾祸,如果是人类自己创造了这个正在摧毁平安京的怪物……如果是这样的话,神明是不能够贸然干涉的。   战争之神建御雷神或许会庇护战争的胜利,但是他本人无法代替人类去发动一场战争。   “所以说,真的是有某个人,获取了地狱当中的黄泉之语,甚至还收集到了八岐大蛇的蛇蜕,费尽心机绞尽脑汁,就是为了让整个平安京陷入万劫不复……”   静江活了二百多年,陷入了从未经历过的震惊情绪当中:“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那已经不能够算作是正常的人类了吧。”   “说来说去都是人类自己在搞幺蛾子呗!”   斗牙王远远地飘过来一句话,被凛冽的风声吹得断断续续:“也就是说我不管怎么砍这家伙,它都会不断地恢复原状?那这么打下去没个头啊,你们有没有什么能够解决问题的办法?”   “如,如果举行大型的净化术式的话,说不定会有办法……”   安倍晴明的大脑高速运转着:“可是以平安京现在的情况,根本腾不出空余的人手来从头开始准备,要是这样也不行的话,那这座城就彻底……”   “八岐大蛇有没有什么办法?”   静江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他自己的蛇蜕自己不好好管理的吗?”   鬼灯张了张口,觉得黄泉之语的丢失还有蹊跷:“这样,说不定高天原那边还有什么资历够古老的神明知道应该……”   “你们就是传言之中,和安倍晴明所结缘的存在?”   突然,众人的身后,传来了清冽的女声:“我想……我大概有个办法。” 第57章   “翠子前辈!”   安倍晴明和贺茂保宪都惊讶地转过头来:“翠子前辈,您刚刚都听,听……”   “我都听见了。”   稳重端方,白衣红裙的巫女前辈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无论是你们刚刚讨论的名为‘黄泉之语’的东西,还是面前的这家伙是八岐大蛇的蛇蜕这一点。”   巫女眉间的花钿伴随着皱眉的动作轻轻动了动,随后又舒展开来。巫女翠子看向安倍晴明,声音温和:“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样认识的这些……这些各位阁下。”   她的视线又转向远处正对着八岐大蛇奋力挥动铁碎牙的斗牙王:“我也不知道这位大妖怪到底是为什么会愿意选择站在人类这边,他口中的需要人类的协作,到底是为了些什么……”   “但是,只要还知道一点就足够了。”   巫女翠子的声音平缓,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在拿起长弓射出第一枚破魔箭的那一刻,克制与冷静自持的清规戒律就已然镌刻在了她的一举一动当中:“安倍晴明,你以后,一定会成为非常优秀的阴阳师,随后代替我来保护这平安京的,没错吧?”   “啊……什么,我?”   突然被点名的安倍晴明还有点没反应过来,迷茫地应声:“我现在,还很缺乏经验,追随着贺茂忠行大人学习阴阳术,距离能够独当一面还……”   “不远了。”   翠子难得露出了有些温和的神色:“对于这些妖怪们来说,这时间简直可以说是短得转瞬即逝。安倍晴明,你一定要成为比所有人都要强大的阴阳师。”   “等等!翠子前辈,您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贺茂忠行敏锐地察觉出了有些不妙:“教育晴明这小子的话,等到这次的事件结束之后再慢慢说也不迟吧?也能够介绍在场的诸位和您认识,这些人其实都活了挺久的,见识也足够广阔,肯定能够和翠子前辈您聊得来……”   “来不及了。”   翠子的神色仍旧平静而温柔:“平安京非得度过这一次难关不可。我刚刚其实一直都在你们附近的地方射出破魔箭,已经听说了这一次平安京的灾难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已经给比良坂的两位大人们添了麻烦,怎么能再让各位大人们去想办法弥补人类本身造成的差错呢。”   “这并不算什么麻烦。”   鬼灯冷静道:“丢失黄泉之语也有我们管理疏漏的原因在,啧,伊邪那美那老女人……”   “但是,这终究是人类的过错。”   在安倍晴明、贺茂保宪和远处诸多阴阳师们的瞩目之下,翠子缓缓拉开弓箭,游刃有余地射出一枚又一枚破魔箭,一边释放出灵力惊人的攻击来,一边又云淡风轻一般地对着静江与鬼灯解释道:   “凝成实质的怨念无法轻而易举地被杀死,只会一次又一次地死灰复燃……而能够击溃灵魂的,从来也只有灵魂本身而已。”   “如果说,象征征伐的、吞噬的恶灵可以被称之为曲灵的话,那么一定也可以有象征着秩序与净化的直灵存在才对。”   像是给周遭的众人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巫女翠子突然拔高了自己的声音,将话语传递到平安京的各处:“诸位一直奋战至今的阴阳师和巫女们啊,请你们转变自己的目标,专注于庇护平安京的普通居民。接下来我将会独自和这怨念的聚合物战斗下去,并且一定会取得最终的胜利,因此,恳请各位能够守护住平安京的居民们,直到胜利的那一刻为止。”   “恳请各位,能够帮助我开辟能够继续前进的道路!”   巫女翠子的话语在灵力的加持之下传递到众人的耳畔,下一秒,就有阴阳师调转了方向,自发地开始布置结界起来。   “等等芦屋!”   有人急切道:“就这么放下除妖的工作可以吗?留下翠子大人一个人去面对那种庞然大物……”   “不这么做的话,你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被称作是‘芦屋’的青年翻了个白眼:“刚刚翠子大人说她可以面对,可以取得胜利,这种时刻,你就对平安京最强的巫女大人多一点信心吧。”   “倒不如说,咱们把自己应该做到的事情都做好,才能够让翠子大人心无旁骛地去战斗吧。”   芦屋道满说得有理,对方也只能点了点头:“那,我去城下町那边看看!这附近就拜托你了!”   鬼灯和静江原本还打算出手帮助翠子,但是被后者相当礼貌疏离地拒绝:“二位大人,这是人类自己的事情,由人类所引发的祸患,在最后,就请让这件事仍旧根绝在人类的手中吧。”   “那个,说起来,我也算得上是人类来着……”   静江伸手示意想要萌混过关,同样被花钿描摹的巫女阻止:“除此之外,您更是比良坂的眷属……这一点,我是知道的。”   甚至,她还谢绝了斗牙王的帮助。   “三十岁都不到的小丫头片子,能怎么打啊。”   后者还刀入鞘,语气非常费解:“那玩意儿那么老大一只,她一个巫女就算灵力再强,能够和安倍晴明比肩的那种强,可是也……人类的灵力,是会被慢慢消耗掉的吧?”   他是不是对人类有点什么误解啊。   “斗牙王阁下。”   安倍晴明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银发大妖怪的身后,低下了声音:“请阁下稍事休息片刻吧,等到平安京一切归于安定之后,再和您商讨协作的相关事宜……现在,就还请交给翠子前辈吧。”   唯有灵魂可以抑制灵魂,唯有直灵可以抗衡曲灵。   传说人有四魂,勇之荒魂,亲之和魂,智之彗魂,幸之爱魂。   这场战斗,从清晨一直持续到了黄昏。静江和鬼灯佯装作是安倍晴明式神的样子加入了救援的队伍当中,斗牙王的妖气太过浓郁容易惊扰平民,在不远处束起手来,一口一个地吃着阴阳司里提供的点心。   人类的吃食和妖怪口味稍有不同,但仍旧可以说是别有一番风味。已然成名的大妖怪拈起红豆馅料的花见团子,很快签筒之中就剩下了一小捧吃剩下的签子。   他抖了抖鼻子,觉得除却甜腻的红豆香气之外,空气中还剩下了些别的东西。   “妖怪阁下。”   贺茂忠行因为年纪有些大并没有参与到灾后重建的第一线上,他站在了阴阳司的房檐之下,敏锐地察觉到了斗牙王表情的变化:“阁下您是否感觉到了什么?”   “可能是错觉吧。”   以嗅觉为自信的斗牙王,平生之中难得几次地在得意之处上用上了不确定的词汇:“你们的这个庭院里除却那些吸引了妖怪的、香到让人头痛的气味之外,还留下了一点点死魂的味道。这里气味太混杂了,我辨认得也不是很清楚——应该是被太过浓重的吸引妖怪的气息所遮蔽住了。”   无论是死魂的味道,还是吸引妖怪的味道,贺茂忠行都无法辨认真切。他只是揣摩着斗牙王皱起眉头来判断的语气,谨慎道:“或许是有人在这场战斗之中死去留下的气息?”   “那不一样。”   斗牙王这一次判断得斩钉截铁:“如果我刚刚没有判断错误的话,这死魂的气味,已经死了足够久了。”   于是贺茂忠行亲自召唤了小纸人来,将整个阴阳司的上上下下全部都探查了一遍,意料之中地一无所获。   “大概,是路过的游魂罢。”   最终,鬓角微微发白的阴阳师做出了如下判断。   翠子手执长弓,在巨大的八条蛇身当中,像是红白相间的一个小点。人类的体型与八岐大蛇相比简直就是一座大山之于山上的一草一木,但即便如此,从瘦小身躯之中所迸发出的灵力,却让所有人都惊骇不已。   破魔箭裹挟着浓重而凛冽的灵力,每一箭都能够将妖怪的身躯上击穿出数十尺半径的一个巨大孔洞,哪怕是以怨念所汇聚的妖怪这一生生不息的存在,恢复身体的速度仍旧有些赶不上巫女翠子的攻击速度。   “好厉害啊,这个人类。”   斗牙王不禁称赞道。   “和你打起来的话呢?”   静江忙里偷闲地路过中庭,丢下只言片语。   “大概会被一剑射穿一两只爪子吧。”   大妖咋舌,评价道:“不过应该还是我赢。人类只要受伤不断失血就很容易死去,你看她的战斗方式,都是在尽量和八岐大蛇保持距离的,尽可能站在了射程范围的最远处。”   这个判断非常中肯理性,于是静江也手搭凉棚地看向了远处破魔箭的箭辉:“既然这样的话,和这东西战斗,对于翠子来说应该会相当吃力才对,那么为什么……”   斗牙王撇了撇嘴:“人类就喜欢逞能,就这样,还不要别人帮忙。”   静江将目光投向妖气浓郁的那一处方向,半响,又重新走开了。彼世的存在若非必要的话最好不要太过干涉现世的正常运行,巫女翠子一定也是深知这一点,才拒绝得义正言辞。   等到第一抹夕辉突破层层叠叠的乌云照射进平安京的时候,贺茂忠行带头敲响了象征着危险解除的钟声。“八岐大蛇”的尸块散落得满地都是,各种颜色不明的液体和虬结的骨骼结构昭示着这场战斗到底有多激烈。民众们纷纷打开门窗,提心吊胆地打量着这个已然支撑了一整个白天的平安京,从周遭墙壁与地面上所留下的战斗痕迹暗自揣测着这一次的危机来得有多么的猛烈。   阴阳师和巫女们聚拢在了巫女翠子最后战斗的地方,那里气息干净得有些过分,除却一小片绯红的布料之外,什么也没能剩下。   碎石瓦砾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熠熠生辉。   贺茂忠行带头过去探查,伸手将那反射着夕辉光华的东西捡了起来,众人纷纷凑上前去查看——那是一枚白堇色的珠玉。   “翠子的灵魂……翠子的灵魂,仍旧还在这里面。”   有感知敏锐的人惊呼出声,还有些年长的阴阳师老泪纵横。   “啊,翠子的灵魂,仍旧在永不停息地和那些存在战斗着吗……”   能够克制邪佞的,唯有清正的灵魂。   最后一丝阴霾散尽,夕阳的颜色终于毫无阻碍地挥洒向这片可以称之为是多灾多难的土地。人们伫立良久,这场战斗因人类而缘起,因人类而终焉,以牺牲了平安京最为强大的巫女为代价,人们终于获得了短暂的、一时的胜利。   “这就叫做……四魂之玉吧。”   最终,贺茂忠行一锤定音。   象征人类四魂的胜利,象征人类所争取的平安。 第58章   “被察觉了呢。”   平安京的民宅当中,阿绯颇为遗憾地咋舌:“就差一点点就被发现了,真是危险啊——明明已经有了那么浓重的气息作为掩盖,犬妖的嗅觉真是太敏锐了。”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男人安抚性质地摸了摸少女的头发:“阿绯已经做得很好了,如果没有阿绯在全力帮助的话,事情很难这么顺利的。”   “哪儿顺利了啊。”   夜斗就是要和自己这位便宜父亲唱反调:“好不容易弄回来的妖怪被人类巫女宰了个彻彻底底,之前精心准备的黄泉之语用过一次之后就反噬得伤了手,之前发动阴阳师们准备的南红珠一次性全部都当做是吸引妖怪的素体消耗殆尽,现在都已经成为了普通的珠子了,品相还卖不了多少钱。”   夜斗瘪了瘪嘴:“我看您这么折腾一遭,换代估计要换得比我还快。”   “看上去是如此没错。”   男人宽厚的手掌同样也按在了夜斗的头发上,前后摸了摸:“但是,我想要验证的东西,已经全部都确认完成了。所以说……结果已经全部都确认清楚,至于平安京到底如何,那妖怪最终结局几何,或者没什么脑子的妖怪到底做了什么……对我而言,其实没有那么重要。”   “这是什么意思?”   夜斗问道。   “夜斗,多思考一点,你就会知道很多信息的。”   男人低下头,觉得自家傻儿子需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这一次事件,于我而言,收获到的最主要的东西,是信息。也就是说,情报。”   “情报?”   夜斗有样学样复述了一遍,还是没怎么听明白。   “黄泉之语让我的一只手臂产生了负荷,但是这起码证实了,它是能够被人类所驱使的。哪怕那恙会伤害人类的身体,但是起码我知道了,如果想要驱使能够摧毁平安京那个级别的怨气,只不过需要一条手臂的代价而已。”   男人说得云淡风轻,丝毫没有介意自己的右臂已经血气氤氲:“这只是第一点。第二点是,这种被阴阳术所加持过的南红珠,的确可以招致邪佞,以及掩藏怨怼。这一次的我选择了阴阳师的身份学习阴阳术,果然还算是有所收获。”   “但是,这一次也已经把这些东西一次性消耗殆尽了啊。”   夜斗皱了皱眉头:“剩下的那一星半点,除了人类安倍晴明留给自己遮蔽妖气的那几个之外,剩下的南红珠数量还不够做个手串的,这能有什么用啊。”   更何况,那个安倍晴明在阴阳术一脉的见识和天赋根本就是佼佼者,以他的见地,这种东西到底是怎样的双刃剑他肯定比所有人都要清楚,几颗小珠子而已,在他手中不过是些好看的玩物,即便是没有,他也有足够的方法去遮蔽自己作为半妖偶尔逸散出的妖气。   “顺水人情而已,重点不在这里。”   男人裂开嘴笑了笑:“不过夜斗你能关注到安倍晴明,算是不错的进步了。”   夜斗鼓起脸来,丝毫没有被夸奖的喜悦。   “父亲大人。”   阿绯突然出声。夕辉的光线透过窗子照进房间里,将少女的面庞透出一半的金色:“父亲大人您所说的剩下的南红珠,是不是指让我交给询麻的那些?”   “嗯,真聪明。”   男人笑着点头:“不过,那就是我下一个想要验证的东西了。”   “父亲大人您想要知道什么呢?”   阿绯乖巧地歪头问道。   “之前菅原道真那家伙死后成为了神明,但是并没有彻底保有他属于人类的那部分,而是因为人类们的信仰获取了属于自己的神性,成为了司长学问和考试的神明。不过这个老狐狸把官场上的那一套同样也带到了高天原去,只要稍有被神器刺伤到,就会组织拔契,放逐刺伤自己的神器。这样的做法虽然有些不近人情,但是足够安全。因此,这老东西太过警惕,不适合在他身上做文章。”   男人叹息道:“在这片土地上,想要成为神明,或者想要成为能够沉浸在彼岸长久生活下去的存在,就一定要抛弃一些属于人类的部分,成为别的什么东西……这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我原本以为安倍晴明的天赋和阴阳术的才干会是一个不错的观察对象,所以才一直都作为阴阳师待在平安京里,但是后来阴差阳错让我发现了这家伙半妖的身份。我以前辈的姿态允诺他保守秘密,但同时,安倍晴明这家伙之后无论变成什么样子,对我来说都已经失去了观察的意义了——他的本质本身就不是人类,因此死后变成什么东西都有可能。”   “那么,父亲大人您最后一定也想出了办法对吧?”   阿绯托着下巴在夕辉当中晃荡着双脚,声音天真娇俏可爱。   “啊啊,是这样没错。”   男人摊开双手,猛然打开了窗户,没有玻璃和窗框花纹的阻隔,金红色的日光倾泻而下:“如果菅原道真那家伙不上钩的话,选择更容易的神明就是了。如果一辈子看不到结局的话,那么生生世世地谋划起来就足够了。如果黄泉之语会导致人类身体的溃散,那么就让更加容易换代更替的神明来代劳。啊啊……总有一天,我会实现这最初的夙愿。”   夜斗抬起头来,神色难掩厌恶。   这男人早就已经疯了。   金色的光芒毫无阻隔地笼罩在男人的身上,他伸开双手拥抱天空的姿态,像极了新出生的神祇——但是从本质上来讲,这男人无论是愿望还是所作所为,都比恶鬼要深重可怖一些。   他总有一天要离开这男人,哪怕不是现在。   对手是一代一代堕入轮回却仍旧保有着记忆的人类,某种意义上比静江那样长久存活的人类还要可怕一些。而这男人更是用一己之力的癫狂愿望塑造自己的人类,自己的创造者,自己的父亲……想要赢这个一肚子坏水儿的男人的话,就一定要让自己蛰伏起来,积蓄力量,直到有一天亲手将这份孽缘斩断。   反正,他唯一所擅长的事,也不过就是切断而已。   平安京,原本妖怪禁止入内的阴阳司,这一次突然一改往日结界层层密布的严密守备,大开了门扉。   斗牙王端坐在蒲团之上,怎么坐怎么觉得不舒服——盘着腿坐久了感觉压得腿麻,如果肆意妄为地伸展四肢斜靠在地上的话,又显得他很失礼数,和周围都端坐着一动不动的人类相比很掉面子。   ……西犬之国那个脑袋不正常的女人眼里,在人类面前掉了面子可是大忌。   上前线打仗他很擅长,可是要他坐在方方正正的和室里喝没什么味道的茶水,还要和一群年纪小他几百岁的“老骨头”们推杯换盏地互相吹捧,那可真是太过折煞他了。   “咳咳。”   深喑妖怪习性的安倍晴明率先清了清喉咙,觉得如果再拖延下去的话这家伙可能要发火:“那么,接下来社交辞令就直接省了吧,直接来谈谈,您的国度到底需要平安京的阴阳师们帮些什么忙,如果可以的话,我们还想知道人类的利益会不会因为这些协助而得到损害。”   “啊,是。”   斗牙王如获大赦,从衣袖当中掏出片小纸条来,照着念:“我方希望贵方能够协助制作并且负责看管通往隐世的大门,协助那些想要前往隐世的妖怪们回归它们应该回去的地方。”   静江:“……这纸条不是你自己写的吧?”   斗牙王顿时吃瘪,一瞪眼:“不然你觉得呢?我会这么费劲的咬文嚼字?”   静江:“说的也是。”   抛去地狱和妖怪的代表互相斗嘴不提,作为人类的贺茂忠行第一个抬起手来:“能够让现世侵扰人类的妖怪变得少一些,对于我们而言也是有好处的……我想请问,我们人类镇守这扇门,到底需要多长的时间?”   “永远。”   鬼灯和斗牙王一起开口:“生生世世,无穷无尽,直到现世再也不存在需要送往隐世的妖怪为止。”   “啊,这,这实在是……”   有人发出了小声的惊呼,随后窸窸窣窣的讨论声又被刻意压制地低沉了下去。   “子子孙孙,一代又一代的后人们去镇守着一扇通往隐世的门吗……”   也有人对此感到不可思议。   “嗯,没错,是这样。”   斗牙王面色严肃,冲着人类们点了点头。   良久,贺茂忠行终于拍板:“我明白了,那么,这第一任的负责人,就由老朽来……”   “让我来吧。”   安倍晴明说道。   “你说什么?”   贺茂忠行的声音顿时拔高了八度:“晴明,你现在年纪还小,不了解这件事到底有多么的重要,就算你的天赋很好,背负起这样的责任来,也实在是有些为时过早……”   “我知道的。”   身穿天青色狩衣的少年仿佛一夜之间就成长了起来:“而且我在这里自荐,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就算门本身具备连通起现世和隐世的功能,但是启动也需要消耗大量的灵力,整个平安京以灵力论处的话,上一个能够做到类似程度的人是翠子前辈。”   安倍晴明直接从他的位置上站了起来,盯着在场的众人,一字一句地说道:“她的灵魂现在还在四魂之玉当中征战不止……而这样的翠子前辈,将一切都托付给了我。”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我一直都隐瞒了大家,在今天这个时候,我想也是时候要公开出来了。”   “——我是一名半妖。” 第59章   “什么?”   “你说什么?”   “半妖?!”   “……晴明?”   不少人惊呼出声,有人是因为半妖的身份而感到惊骇,也有人是因为保守了那么久的秘密突然有一朝被戳破,转头看向安倍晴明露出了但有的目光来。   “翠子前辈她一直都知道的。”   安倍晴明目光如炬,年纪轻轻面对一干阴阳司的老前辈们,脸上毫无惧色:“我和大多数的半妖不同,属于‘保持人类的状态比较多’的类型。而哪怕是化作了妖怪的模样,也只不过会改变些诸如头发颜色之类无伤大雅的部分。更是因为阴阳术的修行,属于人类那部分的灵力,能够轻而易举地就压抑住妖怪部分的妖力,因此这么多年来,作为半妖的力量一次都没有失控过。”   “那最初,都多亏了翠子前辈的教诲。”   她说力量本身并没有什么错处,只要使用的方式正确,无论是灵力还是妖力,都一定会成为匡扶正义,守护他人的力量。她说作为半妖的自己和隐世的缘分一定比别的人类要大一些,作为人类成长的道路也肯定会有些难处,但是这没关系,只要能够咬紧牙关跨越过去的话,就一定会成为能够镇守一方,保护他人平安的至高强者。   良久,少年身上紧绷的肌肉突然放松。他看向仍旧等待自己继续说下去的众人,露出一个释怀的笑容:“现在,是使用另外那半边的力量来保护他人的时候了。”   安倍晴明转身看向静江和鬼灯,又将目光投注向一脸思考的斗牙王。   “我想,根据我目前的了解,贵方暂时所思考的方案,是让妖怪来提供驱动的妖力建立城池作为定位空间的锚点,比良坂负责收集制作大门的材料,而精于术法的人类,就负责谱写这隐世之门的启动术式,并且由一代又一代的阴阳师们负责操控使用对不对?”   “嗯,你说的没错。”   斗牙王点了点头,虽说一谈及阴阳术的具体细节就触碰到了他认知的盲区,但是确实,统治着西犬之国的那个女人是这么向他转述的。   “但是,可能是因为你们妖怪对于人类还有些误解,这个方式其实是存在一定的问题和隐患的。”   安倍晴明摊手,侃侃而谈:“启动能够干涉现世连通隐世的这种术式,非经验丰富老道的阴阳师不可,这也是为什么一开始,贺茂忠行老师要举荐自己来负责这一部分的原因。除却启动需要灌注大量的灵力之外,相关的法诀和辅助符篆乃至于阴阳术都肯定必不可少。”   “你也知道!”   贺茂保宪坐在一旁怒斥道:“明明知道这种事情,你还自己强出头来逞能!”   安倍晴明侃侃而谈:“但是,还有个方法能够绕过这个问题,让隐世之门——姑且就用这个名字称呼吧,让这道门的启动方式变得简单一些。那就是,赋予这扇门最为基础的意识和智慧。”   涉及阴阳术的知识斗牙王听得头大,你们这些搞技术的人能不能说人话啊。他简单扼要地总结道:“所以,按照你的方案简化过的大门,能够实现‘我说让它去哪儿它就能去哪儿’?”   “没错。”   安倍晴明微微颔首:“正是如此,斗牙王阁下意下如何?”   “那不是挺好嘛!”   犬妖称赞道。   全自动驾驶当然比手动操作要省事儿,人工智能电传飞控肯定也比手动机械控制要省力省心。   “……你说的倒是轻巧!”   贺茂忠行对于这个学生的离经叛道可谓是大惊失色:“涉及灵魂的操作哪儿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说到底,如果要让一扇门拥有属于自己的意识的话,要么在充满灵力的地方放上个几百年期待它自己能够成为付丧神,还得祈求神明保佑这个付丧神愿意为一代一代的阴阳师服务,要么就是要寻找真正的灵魂塞进去!”   老先生气得胡子都有些翘:“你说说,你从哪儿能找到灵魂放进去!”   “啊,原来要这么麻烦的吗?”   斗牙王迷茫道:“说实话,我们还挺急的,等几十年还可以,几百年就有点儿……”   而且在场的人类都死了没人认账怎么办啊。   安倍晴明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其实没有那么麻烦的。我有办法。”   “——正好,也和我半妖的身份有关系。”   三日之后,阴阳司的注连绳之外,阴阳师们齐聚一堂,站在一扇木制的门框外面,看着漆工为它涂上漆。从地狱当中取来熄灭的火焰树和拔草苦用了一天,整个平安京最好的木匠齐聚一堂赶工出最初的雏形又用了一天,而第三天,是依照约定,为这个尚未定型的小隔间灌注灵魂的日子。   没错,小隔间。按照约定,门后的空间大抵会有一间普通和室那么大,具体的空间延展问题,由斗牙王麾下的宝仙鬼提供了技术支持。他贡献出了一枚自己冶炼良久的黑曜石,据说能够和这扇门嵌套在一起,如果想要进入隐世之门内部的空间的话,就能够短暂地在此世和彼世的夹缝当中求得安稳。   “那个,晴明……”   贺茂保宪仍旧一副担忧的样子,这位小师弟素来言出必行,但这一次涉及到属于自己的灵魂分割,他实在是没办法安之若素地站在一旁围观。   “我不是已经说了嘛。”   安倍晴明露出安抚的笑容来:“就像是做个小手术,剪掉了一部分头发一样。”   “哪儿有你说的那么轻松!”   贺茂保宪猛地拔高了声音:“那可是要把你自己的灵魂切割一部分封印到隐世之门里!关于灵魂的术法原本就是阴阳术一脉之中非常难以捉摸的类别,就算是我父亲亲自出手也难以保证百分之一百的成功率,晴明你这样贸然……”   “没关系的。”   安倍晴明已经在阵法当中正坐下来,散开了自己的头发,于是长长的头发如同幕布一般从头顶一直蔓延到地面去:“这样的设想我之前就有考虑过,我心里有底的,你不用为我担心。”   “如果感觉到危险的话就立刻把术式停止下来。”   静江拔出剑站在一旁:“我下一秒就会给你补上镇山河。”   “嗯。”   少年笑得弯了眼睛:“那就有劳静江阁下啦。待会儿也还请静江阁下您施加辅助增益的术法。”   “没有问题。”   静江点了点头,原地一只手捏起了剑诀来:“……由我来判断什么时候开始,真的没问题吗?”   “嗯。”   安倍晴明咬破自己的手指指尖,在门扉上划下了第一个符号。那是妖怪们通行的文字,只消文字本身,就有着撬动这个世界隐秘力量的功效:“那就有劳静江阁下了。”   “那么,破苍穹——”   从湛蓝色的纯阳气场落在少年身边的那一刻起,整个场地中央繁繁复复的符篆一同亮了起来,啜饮着少年身上倾泻而下的灵力,这些符篆将属于地狱的材料和妖怪们在隐世之中标记的靶标点缓慢但坚定地联系在一起。宝仙鬼所精心雕刻的一颗黑曜石化作纷纷扬扬的粉尘,将整个门框的木质结构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青色。一切的力量都在这里得到了糅合,安倍晴明的头发无风自动,灵力从心脏蔓延到指尖,又顺着触碰着的那只手流淌到了门扉当中。   仿佛琴弦无声崩断,又如同是金属和珠玉交鸣发出摄人心魄的脆响。下一秒,少年宽阔的袖管之下,南红珠结成的手串崩解成了一地破碎的朱色碎屑。   尘封着的妖气猛然迸发出来,同一时间,安倍晴明的额头眉心处缓缓浮现了一道青色的纹路。他的头发从连接着地面阵法的发梢一寸一寸变成银白色,一直蔓延至满头华发。   将属于妖怪的一部分彻底剥离开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安倍晴明整个人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但联结着隐世之门的那只手,直到仪式彻底结束之前,一秒都不曾离开过那扇门的门框。   等到最后一张符篆的辉光都彻底黯淡下来之后,少年颤抖着身子,汗水已经将整件狩衣都糯湿了。   “呼……这样,大概就。”   他抬起了头,示意众人这样一来这间跨越现世和隐世的门扉就被固定了下来,意识到仪式结束,贺茂忠行和贺茂保宪父子立即就抢上前去,将安倍晴明扶了起来。   “就叫做,[妖怪庵]吧。”   属于妖怪的力量消失殆尽之后,安倍晴明额头上属于妖怪的痕迹也同时消失殆尽,但是一头已经被染成白色的头发,却再也没有了恢复的迹象:“让在尘世当中的妖怪有所归去的地方,让现世里感到迷惘的灵魂知其来处的指向标。”   贺茂忠行点了点头,看上去是首肯了这个名字:“那么,安倍晴明,你就是妖怪庵的第一任主人了。和妖怪与比良坂签订的三方协议会镌刻在灵魂之中永远无法背离,直到你将这个身份移交给下一任妖怪庵之主为止,你明白吗?”   “嗯。”   少年郑重点头:“我会守护住的。”   无论是平安京,还是人类与妖怪之间的这第一份接洽。   ……   比良坂,记录科。   “再后来呢?”   叶鸡头颇为不耐烦地催促道:“我着急工作,你说简单点儿。”   “再后来,安倍晴明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他儿子,估计以后儿子也会再传递给其它人吧,毕竟妖怪庵的传承其实是没有限定血缘关系的。”   鬼灯说道。   “唔唔,安倍吉平,我知道了。妖怪庵的第二任主人,嗯……”   “这个要交给高天原?”   鬼灯不禁问道。   “毕竟是人类和妖怪之间难能可贵的合作嘛,虽说不加干涉,但是高天原方面还是要知情的。”   叶鸡头伸手挠了挠他的秃脑瓢:“当然,也仅限于了解的程度啦,接下来要委托静江大人去把这一批文书送到高天原去的。”   “啊,也对。”   鬼灯点了点头,在心里计算了一番时间:“安倍晴明那家伙,也该下来了吧?”   “嗯嗯,俱生神的消息我已经收到了,迎接科据说也已经去接到了,现在还在走流程。”   路过记录科的静江顺口回答道:“虽说原本像他这样的家伙是要有绿色通道的,但是考虑到他要像小野篁一样把妻子也带下来,所以该走的流程就还要继续走一遍……现在应该已经到了五道转轮王那里了吧。”   人生不过百年,而隐世的生活则长长久久,永无尽头。   请多指教啊,几十年前的少年。 第60章 荏苒   “所以说,你居然胆敢把妖怪庵交给姓芦屋的家伙保管!”   静江端着药臼照惯例去桃源乡取药,就听到已经花白胡子的两位老人正在激情对骂,其中一个抄起铁折扇就要一路暴揍另一个,旁边围观者甚众,但是一个敢上去劝架的都没有。   “怎么了怎么了?”   前排都是挤挤挨挨的人群,静江的身高劣势让她根本挤不进去,于是抓住一个来取药的路人就问了起来。   “哎呀,是静江大人啊。”   其中一位捂着手帕笑道:“那两位啊,我们可实在是不好劝,那可是安倍晴明大人和安倍吉平大人呢。”   静江:“……??”   所,所以说,这个原本看上去像是两个老头子在互相对撕的场面,其实是爸爸在打儿子……?   静江印象之中的安倍晴明还停留在那个风度翩翩的白发少年的模样,浑身上下的书卷气,接过了守护平安京的重担之后,才一夜之间沉稳不少。而如今……静江努力拨开人群:“嗨,那个……晴明?”   被点了名的安倍晴明一愣,回过神来,就看到静江端着个药臼正冲着自己招手。霎时间华光大盛,一阵白光扫过之后,安倍晴明就变回了二十郎当岁的青年模样,仍是当初湛青色的羽织狩衣,神色比少年时代多了些沉稳,眼底描摹着一线淡淡红痕。   “让你见笑了,静江。”   百年之后,已经久居隐世的安倍晴明称呼静江,终于不再加上“阁下”或者是“大人”之类的敬称:“每次看见你,就会觉得时间过得真快。”   “我这边才是吧。”   静江不禁莞尔:“因为自己总是同一副样子,看到你们才会觉得,果然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话说你刚刚……”   “啊刚刚?那可真是不好意思……”   安倍晴明终于找回了一点属于青年时代的羞赧:“这孩子,嗨,把妖怪庵竟然交给了芦屋道满的后人了!”   “芦屋君他很靠谱的啊。”   安倍吉平也化作了青年全盛时期的样子来,相貌和安倍晴明有着八九分相似:“你不能因为你自己和芦屋道满有过节,就连带着他的子子孙孙也一起有看法啊。”   眼看着两个人又要吵起来,静江赶紧拦住,问向安倍晴明:“最近,怪物庵就不说了,四魂之玉到底怎么样了?”   “我也有些年头没去现世了,现在高天原管理越来越严格,除却苇原中国之外,其它地方都可以随便去。但是从神社之中的祷告内容来看,应该还是由巫女们在一代一代的保存吧。”   安倍晴明抄着手:“那东西后来发现能够大幅度的增幅妖怪的妖力,所以也有过不少妖怪觊觎,当下里约定俗成的方案还是,将四魂之玉交给当代实力最为强劲的巫女保存。”   那应该没问题……静江和安倍晴明短暂道别,打算去白泽的药铺取点儿适合小孩子或者是年幼妖怪的药材。   几天之前,他收到了来自于斗牙王的来信。   静江,鬼灯,展信佳:   那家伙让我在信件的开头写上展信佳。   所以我就写了。   人类的文字写起来真是麻烦。   西犬之国已经成功的迁都隐世,大部分妖怪都一起跟过去了,但是还有一些在现世游荡,就交给安倍晴明他们吧。   哦对,听说他已经死了,那就是交给他的子子孙孙好了。   啊,最后说一句,十几年前我生了个小孩,还挺好玩的,欢迎你们也来看看。   斗牙王   整篇信件的字迹写得龙飞凤舞,汉字极少大部分都是平假名,甚至还有方言的平假名,给静江和鬼灯造成了巨大的阅读困扰。但是他们最终还是磕磕绊绊地读完了这封从西犬之国寄过来的信件,并且感叹于妖怪的时间观念居然几十年前生了个孩子现在才想起来通知。   “那个,妖怪的话,几十年的时间应该多大了?”   静江有些摸不准时间。   “不同的妖怪生长周期各不相同,具体来说的话,妖力越是强大的妖怪,处在童年的时间就会越长一些。”   人类没有一丁点妖力,所以就活得最短,这个思考方式毫无毛病。   “那那个孩子应该是多大?”   静江皱了皱眉,斗牙王这人是真的心大如盆,一封信什么详细信息都没写出来,居然连他孩子是男是女名字叫啥都没写上。   “以他们的妖力来判断的话……”   鬼灯的食指点了点下巴,忽而弯起了嘴角:“大概看上去,应该会比你年纪小一些。”   静江:“……”   她沉默了半响,突然开口:“其实,你不用这么说的……”   长得矮又能怎么办呢?   于是,几日后,静江在前往桃源乡购买未曾谋面的后辈见面礼时路遇安倍晴明和他儿子,顿感时间流逝白云苍狗。   “所以,送给小姑娘的东西我可以翻出来一箩筐,但是……”   白泽在商店里上上下下地洒扫:“男孩子的话还真不知道该送点儿什么,不如买个仙桃打发了吧。”   “——你这也太差别对待了吧喂!”   静江不由得吐槽,千年万年的人生经验全部都化作了应该如何和姑娘打交道,神兽如白泽能够把自己活成这种样子,估计让人类们知道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了。   “没有办法啊——”   白泽翻出一个凤凰毛掸子来在窗框上掸了掸灰尘:“熊孩子多烦人啊,况且我就是这种性格啦,就像是神明们因为固有的神性而被固化了性格一样,嘛,你就这么理解就好了……”   “那,如果是送女孩子的话,你觉得什么合适?”   静江问道,既然是赌博的话,好在还有百分之五十的成功率送对礼物。   再不济孩子用不上还可以送那位陛下嘛。   说到送小姑娘,白泽登即就变得神采飞扬了起来:“我前些日子在高天原看到好些簪子,都挺适合小女孩儿戴的,话说静江你啊都不肯好好收拾收拾,还有些苇原中国的人间口脂,应该也适合小小年纪的妖怪小姐用。”   “小小年纪送化妆品是不是不太好……”   静江想了想,努力回忆起七秀坊那些十二岁的小姑娘到底都喜欢些什么东西来,最终回忆的结果是——她有点想不起来了。   四百年的时光太过漫长,足矣冲淡几十年闯荡江湖的日子。她记忆之中的盛世和大唐也早就不复存在,想起辽远的一整片广袤大地,印象最为深刻的竟然只剩下了每日研习的剑诀,纯阳华山的千重雪岭与两边土地上截然不同的隐世规则。   那些秀坊的姑娘们,应该,也是,嗯……挺喜欢这些小装饰的吧?   静江认真想了想,下定决心:“白泽阁下,能不能请您下次去市集的时候,也帮我带一些回来?我想买来送人的,阁下您也知道,我一向不太会挑这种东西。”   “啊哈,包在我身上。”   白泽拍了拍胸脯,示意自己肯定没问题的,于是静江就当做了却了心中的一桩大事,开始翻出荷包准备掏钱。   “又是自己攒了几百年的薪水?”   白泽托腮挑起了嘴角:“所以我说啊,静江你根本不能这么过日子,女孩子要晓得买点适合年龄的东西,唔……”   “……有什么是适合四五百岁人类女性的吗?”   静江面无表情地反问道,并且还试图一脸严肃地劝说:“所以说白泽阁下才是,拥有稳定的储蓄以及适当的投资才是正确的金钱观念。”   “好吧好吧。”   白泽不在意地挥了挥手:“小静江你还是老样子,真是太严肃了。”   “那么事情解决了,静江你要回比良坂吗?”   白泽撑在柜台前面:“最近地狱里安分了不少吧。”   “唔,我想再向你买个仙桃。”   静江在一摞用来买钗环手势的银票之上又放下一吊钱来:“跑不准斗牙王阁下的孩子是个男孩儿呢,总不能空着手去拜访嘛。”   “也对。”   白泽手脚麻利地翻出一个锦盒来:“外头的桃树都结果了,挑一个带走吧。”   几日之后,静江收到了从桃源乡邮寄到阎魔厅的一大包首饰脂粉。口脂装在贝壳里样子精致,花样繁多琳琅满目,让凑过来围观的鬼灯也难得点了点头。   “那家伙,不得不承认,唯独在讨好全年龄段的女性身上颇有建树,而且还无视了种族障碍。”   阎魔厅的第一辅佐官向着正在打包行李的静江投去一瞥:“不过看上去似乎在你身上没什么用。”   “啊?”   静江将仙桃和钗环首饰分门别类地打包好,抬起头来看向鬼灯:“你刚刚说什么?什么没用?”   “……没什么。”   鬼灯又将视线重新挪了回去。   “说起来,斗牙王的信件里也邀请了你啊,你这次真不去?”   静江打包好行李,站起身来,一脸疑惑。   “啊,我还有点事情想要处理。”   鬼灯从置物架上翻找起来:“最近要去一趟伊邪那美那里。”   静江顿时垮下脸来:“……和那位伊邪那美沟通起来好困难啊。”   毕竟是前任的辅佐官,职务上曾经和鬼灯齐平,又由于年功序列这样的制度而成了地府当中的老前辈。这样的角色理应当敬重处之,但……那位伊邪那美的性格,实在是有些一言难尽。   毕竟是亲哥伊邪那岐都受不了的女人。   伊邪那美做神也是做到了极端的程度,长久居住在比良坂不说,性格恶劣到了连亲生孩子也不待见,几千年难得来一趟的地步。   难以交流的程度可见一斑。   “我的话应该没问题。”   鬼灯想了想,说道:“就有劳你一个人前往隐世的西犬之国了。” 第61章 杀生丸   规定的时间一到,静江站在比良坂的注连绳之外,等待接引的人前来。   空间之中忽而出现了一扇透明门扉的轮廓,凭空缓慢勾勒成型,流云描摹出雕刻精致的木雕花纹来。大门逐渐染上颜色缓缓打开,露出不大的一方和式来。室内装潢和普通的人类房间无异,房间中央,正坐着一个鎏金色瞳孔的青年。   “在下是第七代妖怪庵之主。”   青年对着静江深深弯下腰,额头近乎抵住榻榻米铺成的地面,行了个大礼:“接受西犬之国国主阁下的委托,前来接静江大人前往西国。”   静江大踏步踏进房间之中:“有劳。”   明明在现世都已经传到了第七代,安倍晴明和安倍吉平居然还会因为第三代的负责人是谁而吵吵嚷嚷……   现世的时间,总是快得有些让人猝不及防。   叮铃一声,妖怪庵内的风铃无风自动,式样竟然还是安倍晴明曾经房间里的那样子。原本用来感知妖怪入侵的术式经过代代改良之后,已然已经和怪物庵融为一体。   [静江,好久不见。]   怪物庵墙上挂着的空白画卷伴随着铃铛声热络地浮现出字体来,熟门熟路地打起了招呼。   “好久不见。”   静江笑了笑,安倍晴明属于妖怪的那一部分一直被压抑着的灵魂被剥离出来,成为了如今怪物庵的核心术式。一想到如今已经神社林立如同神祇一般被世人供奉着的那个昔日的少年,静江就不由得想要弯起嘴角在内心当中喟叹:果然不愧是前无古人,也后无来者出类拔萃的大阴阳师。   这一手剥离灵魂却不带走记忆,灌注术式浑然天成的手法,和神明在为神器命名时的场面简直异曲同工。   静江在房间中坐下,茶桌上放着两杯热茶,温度都刚刚好。她拿起靠近自己的那一杯,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总不能直接称呼为“七代目”什么的吧。   青年莞尔,却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静江大人直接称呼我‘芦屋’就可以了。”   反正,和这些生命的长度永无止境的存在们相比,人生不过百年,一次见面之后或许就不会再有第二次,下一次动用怪物庵的时候,房间还是这个房间,她将面对的或许又不知道是怪物庵第多少代的主人。   静江点点头,并没有争辩什么。盏茶的功夫之后,怪物庵轻轻晃动了一下,门扉自动打开:“前面就是西犬之国的入口,我就不送您进去了,顺着这条路一路走下去就好。”   “多谢。”   少女深施一礼,有些疑惑地问道:“费用应该怎样支付?人间的货币吗?比良坂的钱你拿着也花不了,还是说,用小判?”   “妖怪庵接受的是妖怪的委托,委托费用自然是妖怪那一方来全权负责,静江大人您不用担心。”   青年站在妖怪庵的房间内测,注视着大门缓缓关闭,这样的场面自他被拟定为妖怪庵的继承人之后就看到过无数次:“那么,下一个约定好的时间点,我会还在这个地方等待接您回去。”   “多谢。”   静江说道。   西犬之国的正殿仍旧是依山而建,雾霭缭绕云气翻涌,明明是妖怪的都城,看上去竟然有那么几分高天原的感觉。静江拔出剑来扶摇而起,宽大的袖管乘着风猎猎作响,几步呼吸之间,就蹑云踏鹤地大轻功荡出好远。   正殿之前,有一片露台,像是明显的地标性建筑物一般,方便擅长飞行的妖怪们停靠。静江瞅准了方向降落下来,就看到熟悉的面孔露出充满张力的笑容:   “呦!好久不见!”   静江挥了挥手,四下张望:“孩子呢?”   一个看上去颇为……秀气的小孩子从斗牙王的身后被拎了出来。   夫妻关系的名存实亡与合作共赢导致了斗牙王他们家的家庭关系也挺奇怪,主要体现在,小孩知道他有个打架挺厉害妖力强横的亲爹,但是亲爹却经常因为需要完成各种母亲指派的工作而很少回来看他。母亲是个心思深又心气儿高的妖怪,某些意义上又有点性格古怪喜怒无常,年龄尚小的小少年如今还没有摸清楚和这位君临西犬之国的母上大人到底应该用怎样一种方式来好好相处。   如今难得是父母都在场的场合,他被告知,要来见一位帮过父母大忙的旧识。征战八方的父亲和统御西国的母亲都是足够令他敬仰的存在,于是那“名不见经传”的旧友,就也连带着爱屋及乌地蒙上了几份神秘的面纱,让他心中多了几份期许。   然而……   哦豁,居然是人类。   “这我儿子,名字叫杀生丸。”   斗牙王大力一拍自家儿子的肩膀,手劲儿之大让小孩肉眼可见地一个趔趄。名字叫杀生丸的小孩显然不愿意在生人面前——尤其是一个看上去半大的人类幼崽面前露怯,撇了撇嘴又站直了身子。   静江挑着眉头看得有趣,比良坂里大多都是些活得不知岁月的老家伙,如今的这幅场景让她觉得着实生动又鲜活。   “杀生丸?”   静江觉得这名字果然有妖怪随便起名的风范:“初次见面,请多指教啊。”   可惜准备的一兜子化妆品和首饰全部都报销了。静江从空间包裹里开始翻仙桃,打算给小辈发见面礼。   而后者完全没打算给面子。面前的这个比自己高不了多少的家伙,从气息上来看,毫无疑问就是个人类。哪怕是阴阳师或是巫女,人类的阴阳师又能成什么气候呢?杀生丸一皱眉,非常不屑。   “我才不想指教你。”   他认真地开口道:“也用不着你一个人类来指教。”   静江:“……”   这熟悉的感觉,让她根本都懒得吐槽。原本四百多年在地狱里暴打好事者的凶名赫赫已经让绝大多数她能接触到的人都老老实实地不敢再拿人类的身份说事儿,如今被一个半大妖怪嫌弃,她不仅毫无波动甚至还有点想笑。   结果下一秒,来自母亲爱的暴击就敲在了杀生丸的头上。   倒霉孩子捂着脑袋抗议:“我又没有说错!她就是个人类嘛!像她那么大的人类连塞牙缝都嫌肉少,我这么说又没说错!”   噗嗤一声,斗牙王捂着嘴笑出了声。他冲着静江眼神示意:怎么样?我就说小孩子很好玩吧?   君临西国的女王陛下悠然道:“杀生丸,你今天是生病了所以嗅觉不够灵敏吗?”   杀生丸:“……?”   一股人味儿,身上还沾着大量的死气,想必这人活不长了……他抖了抖鼻子决定再确认一下,下一刻,杀生丸的瞳孔猛地收缩:那是若隐若现却又挥之不去的类似硝火和硫磺的气息,并非现世也非隐世,而是来自于奈落之底,别称来无回之都的黄泉乡。   从来没接触过黄泉乡的杀生丸被惊吓得顿时有点炸毛,如果仔细辨认的话,这个人类灵魂的气息和正常的人类简直截然不同,虽然以他的经验判断不出来具体年龄,但是肯定和表现出来的样子不一样。   以人类的狡猾程度,估计名字也是假名。   杀生丸顿时僵立在原地,他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自家母亲大人站在身后抱着手臂,缓缓吐出一句话一锤定音:“如果按照辈分的话,你大概还要叫她小阿姨。”   杀生丸:“……”   一阵尴尬的沉默。   杀生丸铁了心不肯叫,静江对于称呼也不甚在意,从包裹中掏出包装好的仙桃来:“那你吃桃子吗?”   ……   全家肉食爱好者看向这个仙桃,感觉更加尴尬了。   人类可能确实把这东西当个宝贝,但是延年益寿的功效在妖怪们眼里,嗨那还不就是个桃子嘛……   斗牙王左手握拳敲击右手手掌,率先发话:“那啥,静江,来都来了,要不然……打一架?”   哈?   来都来了,这词儿不是这么用的吧。   静江愕然,看向斗牙王意有所指的目光隐隐约约瞄着他家小孩之后,诧异变成了深深的震惊。   打孩子这种事还当着家长的面,而且还是家长主动提出的……她深吸一口气,想想自己曾经被捡回纯阳宫几个师兄师姐轮番照顾的场面,顿时感觉这孩子的生存处境简直要比捡来的还不如。   “长长见识也好。”   另一位家长也骄矜地点头首肯,露出后妈一般的微笑:“杀生丸,你是该见识见识人类的剑技了。”   杀生丸:“……”   他看向静江的细胳膊细腿,非常迷惑地感觉不知道应该怎么打,脑内充斥着我一拳下去你可能会死之类的想法,十分抗拒:“……那我要是不不小心把她杀了怎么办?”   “应该没什么关系吧?反正她本来就是在地狱里工作,今天来算是休假……”   斗牙王摸摸后脑勺:“静江,你死了之后还用得着走人类的审判流程吗?”   话题一度不可收拾。无论是杀生丸还是静江,都在不同的方面感受到了斗牙王的不靠谱。杀生丸轻轻叹了口气,看向眼前的人类女性,认真说道:“觉得危险的话就可以直接认输,我的爪子天生就是粹毒的,真打起来的话,你可能会死得很快。妖怪的毒素不是那么容易就被化解的。”   静江点头,她身上随时都带着被白泽改良过后的化功散以及强效解毒药。   杀生丸认真地对着静江一拱手,虽说父亲大人已经承诺了死掉也没什么关系,但是应该还是不会有愿意慷慨赴死的人类的。考虑到对生命的尊重,他还是要用最为认真的态度去……   静江点了点头,摘下佩剑放在一旁,伸手从一旁的行道树上折了根树枝。   拿天道来揍孩子实在是太过分了。 第62章 切磋   看到静江手中的树枝之后,就算杀生丸是个天生不太爱说话的孩子,此时此刻也有点黑了脸。   被人类如此看不起,实在是……   ——太折面子了!   妖怪都是非常单纯的生物。   年幼的妖怪尤甚。   静江一抬眼皮,就知道这小孩儿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手指一抖,树枝上缠绕上一层薄薄的剑气。   “太过轻敌可不好。”   静江认真道:“人类也是存在着积累了数百年的剑技的。”   话说出口她就后悔了,这小孩根本听不进去。   静江的眼角余光瞥了一眼斗牙王,百年前的酒友如今抄着手兴致盎然地打算欣赏自家儿子即将挨揍的场面,实属亲生父亲行列当中的的反面教材。亲爹是指望不上了,静江又拿眼去瞧另一位直系家属,惊愕地发现后者也是一副作壁上观的样子——有人来进行挫折教育她高兴还来得及。   于是,实在不是很懂妖怪教育小孩方针的、在场的唯一一个人类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杀生丸四指并拢,皱起眉头来一步蹬踏抢上前去,静江举起树枝横在身前拦住,在内劲的裹挟之下,树枝被锐利的指尖削出了薄薄的一道豁口。   静江和杀生丸都是一愣。   前者惊讶于,这小孩手劲儿还挺大,而且指头上……仔细辨认就可以看到,穿透了密不透风的剑气阻隔,树枝的豁口边缘,展露出了些许遭到腐蚀的痕迹。而杀生丸的惊讶就显得很直白:这人类的反应速度还挺快!   静江没有留太多反应的机会给杀生丸,挥起树枝接连斩下数次,每一击都伴随着凌厉的剑气。树枝不像是天道剑那般原本就带着剑锋,挥出的剑气也就相应地少了几分杀伐气劲,但已经足够让杀生丸连连退让。   这孩子还没能获得属于自己的武器,仍旧处在用本能的尖牙利爪来战斗的阶段——后来据斗牙王补充,说是从小训练一下战斗的本能,等年纪大一些的时候再去接触武器循序渐进基础打得好云云,总之仍旧是静江听不太懂的妖怪教育理念。   “果然是阴阳师之中的佼佼者。”   杀生丸严肃道,看向静江的目光当中总算是少了几分嫌弃:“那么接下来,我会用全力的!”   静江拎着树枝挑了个剑花,一只手掐诀,等待着杀生丸所谓的“用全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就看到他的指甲从根部开始焕发出莹莹绿光,迎风幻化成一道连接着手指的长鞭。毒华爪幻化的鞭子带着咻咻的破风声直抽过来,静江梯云纵踏空避开,自己原本站立的地面上登即就多出了一道像是被腐蚀过一般的深深辙痕。   少女眉目微展:确实有两下子。   接下来就来试试看远距离对敌的手段好了……刚刚如是想到,斗牙王就伸手做喇叭状,对着场地中央棒读:   “静江,你打算留手到什么时候?认真起来打——”   静江:“……”   她实在是对于坑儿子不费余力这个行为感到不解。   杀生丸倒是被这句话刺激得情绪激动了起来,他一咬牙,猛地收紧手腕,鞭子有如有了生命的龙蛇一般,以刁钻的角度冲着静江的面门而来。   “和妖怪战斗的话,如果不用全力,反而是对对方的不尊重吧——”   斗牙王仍旧在煽风点火。   静江:“……”   她顿时想起四百年前这家伙蹿到比良坂去,被鬼灯一通暴打的场面。   如今当了爹还是一如既往不着调。   人类和妖怪想要做到彼此彻底的理解果然好难啊……   不过,看到杀生丸鼓起包子脸露出有些半信半疑又很不甘心的表情时,静江抿了抿嘴,决定还是稍微认真一些——作为狱卒工作时那种程度的认真。来隐世到现在,她连一口热茶都还没喝上,起手就被抓去给别人家的孩子当陪练,况且这小孩一看就不是那种听话懂事的类型,让静江终于意识到如果速战速决的话后患无穷。   阎魔厅的执行官举起剑来,终于落下了第一个生太极。   开始插下气场,昭示着这位已经历经四百余年岁月的人类终于开始亮出了属于纯阳诀功法的一部分。   随后的场面,让杀生丸几十年都不愿意去回想。从他突然感受到脚步一滞开始,场面就一边倒地向静江的方向倾斜了起来。破苍穹的笼罩之下,静江整个人下半身丝毫未动,原地挥剑接连甩出好几个控制招式来,三才化生五方行尽,七星拱瑞八卦洞玄,让杀生丸在生太极的气场范围当中像是老头子迈步一般踉踉跄跄地攻击到近前时,又一个九转归一推出数十尺开外。   “你这,人类的结界——”   杀生丸气急,脸颊微微涨红,眼眶边缘的妖怪纹路更加鲜活起来,但静江早在四百年前就见识过斗牙王怒急彻底妖化的场面,自然不会让同样的招式再施展第二遍,朝前一个箭步踏出,剑气凭空凝聚成形,右手拿着裹挟内力的树枝朝前一点,恰好轻轻点在了杀生丸的额头上。   随后,那原本已经汇聚膨胀,翻滚升腾只待爆发的妖力,登即就在即将迸发之际被锁死在了当场。   静江轻轻哼出一声鼻音来。   封内要趁早,打断要赶巧,四百年的对敌经验,能让对方读完一个条算我输。   杀生丸:“……”   他大多数时间都被像是个傻子一样定在原地,偌大的生太极简直覆盖了整个场地根本避无可避,控制的招式一个接着一个,像是无形的枷锁一般套在身上让人动弹不得,更让人烦闷的是,这人类完全就是一副看笑话的表情,攒聚着即将迸发的妖力,不知道被她用了什么方法,轻而易举地就打散了!   无论从装束还是武器上来看,她应该都不是巫女才是……   静江一拱手,提前宣告了切磋的结束。斗牙王摸了摸下巴,这生太极的尺寸如今简直大得惊人,和四百年前与他对敌时的场面截然不同:“静江,你最近又有精进?”   “毕竟我是人类嘛。”   静江在这点上寸步不让地想要扭转这些妖怪们对于人类的刻板印象:“学习能力强一些,进步快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杀生丸摸着自己额头上的月牙纹路,刚刚被树枝狠狠一戳,让他脑门眉心的地方有点泛红:所以说,人类是成长速度很快的一种生物。   眼见为实,和人类打交道不多的杀生丸很快自己说服了自己——那个安倍晴明,不过也就活了八十来岁就去世了,但是巅峰时期的安倍晴明简直声名显赫到让大多数妖怪都能够闻风丧胆的地步,如同流星一般转瞬即逝的生命之中,所迸发出来的力量令妖怪都不由得心生敬佩。   “鬼灯阁下怎么没来?”   碎玉般清脆的女声提问道:“之前妾身还以为,二位阁下总是一起行动。”   “嘛,之前你看到的都是碰巧……”   静江有点尴尬地摸了摸鼻梁:“其实辅佐官和执行官的工作范围接洽的内容并不多,大部分的文书类工作都是鬼灯さん去负责处理的,你可以理解为我是专门负责解决突发事件的职务。”   “鬼灯他说最近碰巧要去找伊邪那美阁下有事,我实在是不太愿意和那位大人打交道……”   静江头痛道:“就一个人过来了。”   几人移步到内殿,斗牙王盯着静江还没掏干净的包裹,好奇道:“你还带了些什么东西?”   静江的动作一僵。她突然想起来了,白泽兴致勃勃带了一包裹的,送给小姑娘用的钗环。   “有趣的反应,妾身也不禁有几分好奇了。”   托着下巴的凌月仙姬一猜一个准:“桃源乡的仙桃确实是适合送礼物的佳品,但是我想,静江阁下您原本带来的应该不止如此吧?”   妖怪可没有人类的繁文缛节,表面推辞以及欲拒还迎,斗牙王完全一副“带了好东西你就赶快交出来”的态度,饶有兴致地催促道:“到底带了什么?”   静江:“……”   她从包裹里,慢腾腾地摸出了一枚扣紧的白贝壳。   犬妖的敏锐嗅觉让杀生丸顿时闻到了一股挥之不去的脂粉味儿。   凌月仙姬:“……这是?”   静江回答道:“……斗牙王阁下的信里一开始并没有明说您的孩子是位小少爷还是小小姐。”   所以她就带了双份的礼物。   只不过碰巧另一份比较敷衍而已。   杀生丸警觉:这玩意儿是送我的?!别吧。   随后,就在他警惕的目光当中,静江还从包裹里接连掏出了珊瑚琉璃步摇,猫眼石手串,装点着符山玉石的项链。   杀生丸:“……”   他开始感受到了比刚刚的切磋还要强烈的危机感。   静江对于凌月仙姬的性格了解不多,只知道这是一位谋略过人,非常有远见的贤明君主,适时说道:“不过既然这些东西带都带来了,那还是留在这里吧。隐世珍奇众多,我带的这些也不过就是些贻笑大方的小玩意儿,既然孩子用不上了,那不如就送给您……”   “无妨。”   凌月仙姬美目一挑,悠然道:“谁说孩子用不上了?”   静江:“……”   杀生丸:“……”   杀生丸:“!!!”   静江四百年的人生经验突然就觉得有点儿不够用。你们妖怪,现在都是这么带孩子的?   不行!开什么玩笑!这女人果然是会干出这种事情的人!所谓喜怒无常兴趣怪异的君主阁下果然是名副其实的!   下一刻,打算逃窜的少年,被自家的母亲大人拎住了命运的后脖颈。 第63章 刀刀斋   “……不行!想都别想!”   原本穿着就有点看不出性别的杀生丸奋力反抗,被自家亲妈直接一只手单臂提了起来,另一只手游刃有余地伸手拂过桌面,将这些琳良满目的钗环首饰一扫而过:“能够挑出这么些东西来,无论从式样还是材料上来看,都是费了心的,怎么可以怠慢重要的客人所带来的礼物呢?”   静江:“……”   不,那个,其实,反正也不是我挑的……而且白泽那家伙都已经形成条件反射了,具体用不用心也两说……   她张了张嘴,最终没吭声。   杀生丸被拎在空中拼命挣扎,可惜四肢的长度完全没法和成年人比肩,在成年犬妖的力量之下基本上形同虚设。   “毕竟是难得的机会,盛情难却,总归是要试试看的对吧?”   凌月仙姬愉悦地弯起了嘴角:“是重要的客人嘛。”   杀生丸:“……”   他瞪向静江的目光当中顿时充满了无声的谴责和怨怼。   等我长大一定要报这个仇!邪恶的人类你给我等着吧!杀生丸鼓起脸来气得不行,人类真是世界上最狡猾的生物,再加上比良坂这种收容黑恶势力的场所加成,这人类绝对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等我出来我就把你们都杀了!   静江:“……”   她摊了摊手,示意自己爱莫能助。   于是,非暴力不合作的杀生丸很快就被自家亲妈用熟练的手法扎起了第一根辫子——正式的,能够佩戴步摇的发饰繁琐而复杂,短胳膊短腿的小少年被死死摁在了自家母亲的怀里,张目嗔视动弹不得。   大声呼救或者是哭泣都是弱者的行为,对他而言当着征战八方的父亲大人的面去做这种事实在是拉不下脸,但是挣脱又是根本不可能挣脱的,因此杀生丸努力绷紧自己的表情,争取做出一副“这都是身外之物我不在乎”的样子来,但即便如此,少年的耳朵尖上下抖了抖,仍旧表露出一副格外丧气,累觉不爱的样子来。   让静江觉得有些忍俊不禁,但是考虑到妖怪都好面子,没有笑出来。   但……   “噗嗤。”   斗牙王丝毫不给面子地笑出了声。枉顾儿子不可置信的目光,斗牙王冲着静江得意道:“你看?我儿子好玩吧?”   “……”   静江实在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还……行叭?”   斟酌再三,静江给出了一个有些犹疑的不确定答复。   听到人类这个非常嘲讽的回答,杀生丸顿时就又被激发起了杀意——随后一秒钟不到就又被自家母亲大人扑灭。   杀生丸:“……”   血统优良,天赋卓绝,妖力强大的西犬之国少主突然感觉到有点儿孤立无援。   没过多久,面无表情的杀生丸就被裹上了一层人类贵族小姐才穿着的厚重和服,身上的布匹描摹刺绣着各色花纹,嘴唇上染着白泽精挑细选质量上乘的口脂,手腕上缀着闪烁荧光的猫眼石。   要不是这个听着就有点凶名在外的名字,静江当真觉得,如今这副精致的打扮……   还蛮好看的诶。   好在,这对没个正形的父母兴致来得快去得也快,没过多久重获自由的杀生丸就把自己身上这堆繁琐的东西全都扒拉了下来,恢复了自己一贯的装束。   这一次的休假时间不长,但是足够静江在这个初具规模的妖怪城池之中短暂地休憩一段时间。和黄泉乡比良坂偏向于阴郁的风光不同,此时的隐世除了居民都是妖怪以外,和普通的人类城镇,居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   静江被安置在了一方开着梨花的别院之内。   这里的货币体系和地狱之中虽不至于无障碍互通,但是作为能够兑换的等价物还是没问题的。偶尔,静江也会在这座城市之中四处走走——即便大部分的商品都和人类社会区别不大,但属于妖怪的都城之中,仍有不少值得一看的“当地特产”。   比如,妖刀。   受到大妖怪犬大将庇护的刀刀斋在这座城里开了个妖刀铺子,接受各种刀具武器订做,以及刀剑的日常维护。如今刀刀斋可谓是生意兴隆,一方不大的店面里,除了他以外,还有个长相凶恶的徒弟在店里忙前忙后。   “唷。”   静江斜靠在门口,向着巷子一隅刀刀斋的店铺打了个招呼。没过多久,熟悉的妖怪瞪着一双欠缺眼睑的大眼睛从屋后走了过来,冲着静江挥了挥手:“哎呀,两百年不见,你还真是一点都没有长高啊。”   静江:“……”   她开始觉得,这家伙之所以需要斗牙王的庇护,也是有原因的。   静江解开自己身后的配剑,轻轻放在了柜台之上:“我想帮忙修葺一下自己的剑。维护费用用比良坂的货币来支付,如果不收黄泉乡的钱的话,改成小判也可以。”   “不用不用,比良坂的货币就没问题。”   刀刀斋摆了摆手,示意静江不需要兑换成金币:“一般来讲,三日后来取就可以,唔……灰刃坊,你来。”   后堂里走进来了青年秃顶的妖怪:“刀刀斋师父,有客人……啊,人类!”   后面的那句感叹带着不可思议的语气。   “人类怎么了?人类也可以是顾客嘛,来生意了!”   刀刀斋让开身子,让灰刃坊能够走到柜台前仔细检查天道剑的剑身:“和以往的妖刀不同,这次是剑的委托喔。”   “剑和妖刀不同,多了解学习一下别的类别对于锻刀的技艺能够有所帮助。”   刀刀斋站在一旁指点道:“喏,你看,长直刃又是短柄,是剑的特征之一,和刀在战斗当中的使用方法也是有所不同的。如此一来,主要磨损的地方就也有了些区别……”   灰刃坊老老实实地垂着自己的秃脑瓢听刀刀斋讲课,一边听一边捧起天道剑自己查看起来。   “剑的制式一般也比刀要轻巧一些,在战斗技巧上也更为灵活,同时穿刺的技法比劈砍要多,唔,不过静江小姐的纯阳诀里裹挟剑气的劈砍动作就另说了……”   刀刀斋很快就想起了那一招石破天惊的万世不竭,轻轻咳嗽了一声:“而且除了直接的斩击之外,剑能够使用的攻击方式也很多样,你看,这柄剑上的剑痕并没有完全分布在剑刃的部分,这就是佐证。”   灰刃坊又点了点头,拿着天道剑,有几分犹疑:“可是,这剑……用了有些年头了吧。”   剑身显然经过了细心的保养,也经常磨砺剑锋,但属于人类的凡品仍旧无法抵抗时间的流逝。天道剑是李太白先生的赠剑,在江湖上属于难得一见的一等品,但是对比谢云流师父手中的那类陨铁锻造的神兵利器则就有了不少的差距。   “静江,这些年没想着请刀匠打一把新的兵器吗?”   刀刀斋从柜台之下搬出一块浸透了妖力的磨刀石出来:“我记得,你们人类之中也有个不错的好手……叫什么来着,三条宗近?也已经去比良坂报道了吧?”   “啊,他啊……”   静江想了想,说道:“毕竟是擅长锻刀的工匠,况且我还没有特别需要新剑,天道剑修修补补也能用嘛。”   三条小锻冶宗近,是在平安时代的尾声之中莅临比良坂的,人类之中的杰出刀匠。名动天下的名刀三日月宗近就是出自这位刀匠之手,过人的天赋甚至吸引了那位久居高天原的稻荷神布都御魂派遣狐狸前往苇原中国协助锻刀,这在神明已经开始主动远隔人类的当下传作佳话。   “哦?也是。”   刀刀斋想了想,突然了悟:“人类的一生实在是太短,精于一脉的技巧就已经非常难能可贵,能够将锻刀的技巧锤炼到极致,相比已经用尽了这位同行一生的时间了吧。”   “嘛……不过他在比良坂待了一段时间之后,就很快去高天原了喔?”   静江说道:“毕竟是被人类所纪念着的存在嘛,现在应该和安倍晴明住得不远,最近应该也在愉快地研习着锻刀的技巧呢。”   “可是,师父。”   灰刃坊突然开口,仍旧有些不确定地看着天道剑:“这柄剑就使用痕迹上来看,应该已经用了超过四百年了。作为人间的兵器,以它的材质和锻造工艺,应该已经很快就要……”   “那家伙都没有说话,咱们就不用多管闲事了。”   刀刀斋随口说道:“你能看出来的东西,作为剑的主人,静江应该也不是毫无感觉才对。”   “唔,好。”   灰刃坊低下头,默不作声地取了一块绒布来,静江皱起眉头看了看,总觉得这截白色的布料有点眼熟。   静江:“……”   认真辨认之后,她不确定地说道:“……你从斗牙王的身上缛下来的?”   刀刀斋轻轻咳嗽了一声:“那是请我锻刀的带价之一唷,毕竟,锻造出铁碎牙这种强力的妖刀,只给钱可是行不通的。”   静江好奇道:“那要怎样才可以呢?”   刀刀斋道:“当然,没钱也是万万不行的。”   静江:“……”   最终,站在一边看着刀刀斋磨刀的徒弟灰刃坊开口说道:“珍贵的材料,足够的机缘,辅助用的药剂,甚至是合适的泉水或者是火焰……这都是锻造名刀所需要的重要因素,具体的个中辛秘我也没有学得很透彻,不过是师匠的话,就能够更加精确地掌握这之中的变化了。而且,师匠说,只有将这些外界因素掌控在心里,才能够锻造出适合主人的优秀兵器。”   神神道道的,确实是那老头子的风格。   静江被妖怪锻造武器的方式激起了好奇心来,不由得说道:“呐,刀刀斋,你这里收不收实习生?” 第64章 锻刀   “哦?”   刀刀斋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静江一番,嫌弃道:“你一个人类,力气上比不过妖怪,又不会喷火之类的技巧,更缺乏像是三条宗近那小子一样的经验,来我这儿学习也不过就是逞一时兴趣而已,我可不收你这徒弟。”   静江坦然:“确实是一时兴趣,况且我也没想拜你为师……我有师门传承,也不便再拜。”   要是什么时候谢云流心血来潮再来一趟东瀛发现自家便宜徒弟已经去给妖怪当了徒弟,估计要气得吹胡子瞪眼。   “那你还想让知名的锻刀匠刀刀斋大人来教你铸造武器的技巧?”   刀刀斋翻了个白眼儿:“光是小判的话,可不能算作是学费。”   静江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哪怕我能弄来八寒地狱的万年寒冰?”   刀刀斋:“……”   他挣扎道:“区区万年寒冰,我怎么能……”   静江乘胜追击道:“还能带你去地狱的岩浆池,安全前往比良坂有来有回,你们妖怪锻刀最重要的也是温度没错吧?天然恒定又能够持久高温的热源很难寻找的吧?”   刀刀斋:“……”   静江清楚地看到这小老头吞了一口口水。   最终,静江一锤定音:“我手头,还有八岐大蛇的鳞片,而且不止一片。”   自从八岐大蛇上次蜕皮没好好处理自己的蛇蜕之后,鬼灯就勒令这家伙每次好好处理自己造成的“恶果”,导致每隔几十年,静江都能白捡一大堆各种部位的鳞片。   刀刀斋:“成交!你想在我这儿待多久都行,茶水点心后院的厢房里有你自己去拿,没事儿就可以过来!想问什么问什么,知无不言!”   灰刃坊:“……”   他开始觉得,自己费劲千辛万苦拜师的行为是不是有点亏了。   于是,之后的几日里,静江一大早就会带着当日的便当去刀刀斋那里报道,让偷偷打算向“可恶又狡猾的人类”复仇的杀生丸扑了个空。   满院子的人味儿被纯阳特有的气场掩盖得干干净净,哪怕是嗅觉灵敏如他,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这家伙到底是去了什么地方。   “妖刀和人类使用的刀在锻造的时候差别不大,都是双手使用,着重于劈砍,刀身带着圆弧角度,唔,就是你看到的这样。”   刀刀斋的锻刀炉前,多了一位兴致昂扬的旁听生。灰刃坊委屈巴巴地往旁边撇了一眼,觉得想不明白明明是用剑的人类,又是比良坂的官吏,为什么想不开要在带薪休假的过程中来这里听师匠教锻刀。   “你看,这些就是锻刀时的雏形。”   刀刀斋指了指整齐码放在角落里的一些刀胚,它们并没有锻造好的那种弯月一般的弧度,看上去近乎是一柄直刀:“经由不同材料的组合,再烧热之后入水淬火,给刀身的一部分覆盖上泥土,这样就会让刀身的不同部位受热不均,最终因为热胀冷缩的原理,让刀身的弯曲程度加深,得到浑然天成的弯刀形态。”[注1]   这些基础理论灰刃坊已经听过不止一遍,此时此刻这些他已经耳熟成诵的内容实在是引起不了他的注意,于是这位刀刀斋的弟子略微偏过头来,偷偷打量着这个据说来自于比良坂的不老不死的人类。   眉清目秀,看上去细胳膊细腿,实在是不像有多强的样子。   但是,这样的一个人类,浑身上下都裹挟着让嗅觉不灵敏的自己都能感受到的,挥之不散的比良坂的气息。   刀刀斋一边指着墙壁上挂着的成品一边继续介绍,锻造成的刀大多背脊呈现三角形,左右两侧各有两个平面,六个面一共有六条弧线,而所有的平面和线条最终汇聚在刀尖的一点,凝聚成突刺时锐不可当的那一点刀锋。[注2]   “啊,这些部分,除了刀和剑的形态不太一样以外,从工艺上讲和铸剑的手段没什么不同呢。”   静江看了看刀刀斋的锻刀炉:“你这炉子甚至比藏剑的剑炉还要小啊。”   曾经她也受邀参观过江湖上锻造神兵的世家藏剑山庄,高耸的剑炉连接着岩浆,扑面而来的热度让人只要靠近就能够感受到磅礴的威压。   “小丫头片子懂什么!”   刀刀斋不屑地呵斥道,说完了之后才意识到,面前的这个“小丫头片子”年纪并没有比自己小多少,于是咳嗽了一声掩饰尴尬,改口道:“重要的是温度,温度明白吗!刀背和刀尖的温度差,能够热透整个刀身的均匀而持续的高温,以及从锻刀炉之中取出来之后淬火的液体的温度!你们人类又不会喷火,所以才用了高耸剑炉的那种锻造方法,妖怪自然不用这么费劲。”   “……那为什么对地狱里的岩浆池这么向往……”   静江撇嘴。   “那是因为沾染比良坂的气息会让刀剑的锻造材料产生一些质变!难道你是以为我贪图那点儿热度吗?!”   刀刀斋瞪大了眼睛,觉得自己得在人类面前挣回面子来:“你可看好了啊!”   他打开锻刀炉的大门,一股灼人的热风登即扑面而来。只要靠近就能够感觉到的热度迅速向着周围蔓延,静江甚至觉得靠近炉门口的那片空气都因为高温而扭曲沸腾。   刀刀斋鼓起嘴,努力挺起单薄的胸腔,猛地吸气——   一大股火焰凝聚成束,从口中喷发而出,妖力凝练的妖火将整个锻刀炉覆盖得严严实实,这股火焰起码持续了两分多钟,直到他脸色有些憋得发青才猛然摔上了锻刀炉的门,大喘气沙哑着嗓子问道:“看到了没有?你,你们人类……哪儿能懂这种手段!”   长时间的憋气和吐息让刀刀斋有些气息不稳,但仍旧勉强地瞪视着静江:“妖怪锻刀的第一件基本功,就是喷火!”   静江:“……”   行叭,学习锻刀第一天,从入门到放弃。虽然原本她也没打算怎么认真学习,但是发现要从喷火学起之后,就自动把这一次的观摩学习调整成了“看看就好”的类别。   灰刃坊原地思考了半天,还是决定不要说出来,其实喷火并不需要持续那么久,有一口足够的妖力之后就可以关上炉门等待火焰自行燃烧,妖力燃烧殆尽之前补上下一口火焰就行……   算了,就让这老家伙撑撑门面吧。   等待这一批刀胚子在炉火当中安静加温的时间当中,刀刀斋在锻刀炉通风的地方偎上了几个红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鬼灯阁下近来是去了哪里?为什么没跟静江阁下你一起来隐世?”   “这家伙人缘儿这么好的吗?”   静江皱眉疑惑道:“怎么所有人想要聊天的时候都会顺便问上一句这个。”   “啊哈哈,那就当是老朽的好奇心好了。”   刀刀斋弯起嘴角笑了笑。   静江认真解释道:“最近鬼灯さん他说想要去一趟伊邪那美大人那里……”   “到底是啥事儿比带薪休假还要重要啊。”   刀刀斋咕哝着:“按照这家伙的性格,除非高天原要塌下来了,否则怎么会放过这种机会。”   “诶?”   静江歪头:“鬼灯他不是贪图假期的人啊,倒不如说,这几百年他都是主动加班极少休假的类型,自律得让人觉得有点像是司徒一一前辈制作出来的什么机器……”   刀刀斋上下打量了一番静江,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不成器呀,不成器。   没过多久,静江又挑起了新的话题:“那,像是铁碎牙这样的武器,又是怎么制作的呢?”   那看上去也并非是金属材质,曾经和斗牙王交手的时候,就能明显觉察出它和天道剑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那可是妖怪锻刀的独门秘笈了。”   刀刀斋骄傲地一扬脖子:“原本是不应该对外人道的,不过,看在你不会喷火也肯定学不会的份上……”   静江一皱眉,一只手随手按在了一块没成型的钢条上,刀刀斋飞速改口:“看在八岐大蛇的鳞片上……告诉你也无妨,灰刃坊,你也听着。”   “锻造妖刀的奥义,在于作为基础材料的内核。也就是说,蕴含妖力又足够锋利的那一部分,通常使用的材料是……大妖怪的獠牙。”   “牙?”   静江好奇道:“这怎么做?”   “这就涉及一部分术法的范畴了,就像是宝仙鬼能够雕琢具备空间能力的珠宝一样,妖怪之中也代代相传着一些妖怪们使用的术式,只不过更多妖怪还是习惯与直接用妖力战斗而已。”   刀刀斋补充道:“况且糅合锻刀的术式,本身也打不了架。”   铁碎牙,顾名思义,是一振牙刀,也就是用其主人斗牙王的獠牙所锻造而成的武器。   静江震惊道:“那得拔多少啊!”   一颗牙就这么一丁点大的体积……   “你用妖怪姿态的体型来计算啊!”   刀刀斋恨铁不成钢:“人类的聪明才智怎么到你这儿就转不过弯来呢!只用了四颗而已!”   ——不过是四颗最为锐利的犬齿,拔牙的时候少年时代的斗牙王疼得整个人表情都皱成了一团。   静江想了想斗牙王张嘴拔牙的场面,不觉有点有趣,遂继续问道:“那也就是说,只要是蕴含大量妖力的牙,都可以锻造出厉害的刀剑来了?”   “那也得看情况。”   刀刀斋警惕道:“妖力越是强大就越难被驱使,如果不是自己的獠牙的话,很容易就会被反噬。小姑娘你这个想法非常危险,老朽建议你最好不要付诸实践。”   “那比如,八岐大蛇的牙呢?”   静江想了想,觉得这个在比良坂怂到不行等着领工资的大妖怪,应该不至于反噬……嘛,反正她也没打算换掉天道,问问看而已啦。   刀刀斋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静江,这家伙的资源丰富程度,真是让人心嫉妒。 第65章 伊邪那美   虽说有不少的狱卒可以拿来剥削,但是静江实际上对于八岐大蛇的牙并没有太大兴趣。妖怪的獠牙制作成的妖刀大多妖力强横,这对于使用者——尤其是人类使用者而言,实属一柄双刃剑。   如果有了能够驾驭的实力倒还好说,实力不济者往往还会被妖刀材料的提供者怨念附体,轻者被性情大变一改往日,严重者甚至有可能陷入杀戮和仇怨的情绪当中无法自拔,被妖刀控制着做出不可挽回的恶性。   而往往,这些被妖刀的怨念所附体的人,都不得善终。   静江坐在窗户旁边,伸手从锻刀炉附近取了一个还烫手的烤地瓜。   “看你还有几分自知之明。”   刀刀斋一边往炉子里丢进去些静江根本叫不出名字的辅助材料,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人类贸然使用妖刀能留个全尸的没几个——不过你反正就算死掉也就是走个流程的事儿,问题不大。”   灰刃坊紧张地盯着炉子,用笔记本记下刀刀斋刚刚扔进去的东西的种类和重量,此时炉内的温度等参数,一边写写算算一边搭腔:“可是师父您不是说,有适度的怨气的话,可以让刀剑变得妖力强盛,矫勇善战?”   “所以我说了,那是适量!”   刀刀斋仰起头来,山羊胡子一翘一翘:“汇聚怨气和强大的妖力确实是制作优秀妖刀的途径,但是这总归算是剑走偏锋,锻刀还是要锻出适合主人使用的刀剑才是,再好的神兵利器在不合适的人手中都发挥不出来多少功效的。”   “哦。”   灰刃坊恹恹地点了点头,继续对着锻刀炉思考。   “所以说,对于妖怪而言,最好的方法还是用自己的獠牙来制作妖刀……”   刀刀斋说道:“那样更容易人刀一体,但是大部分的妖怪,想要强大的妖刀都是不信赖自己实力的体现吧。”   静江点了点头,刀刀斋又絮絮叨叨地说道:“所以我就说,犬大将老爷不应该去接手那把丛云牙,谁知道那振刀到底是什么老东西的遗留物,远远看着就能够感觉到深重的怨气……算了,和你这人类小姑娘说了你也不懂。”   同一时间,比良坂。   鬼灯一条腿直接踩在了伊邪那美的办公桌上,漆黑的瞳孔边缘因为愤怒而微微泛红,他一只手拎着自己的狼牙棒,让神话传说之中古老的黄泉乡女神都顿觉压力巨大。   “啊,鬼灯君……你,你有什么事儿坐下来说啊,没必要突然这么……”   伊邪那美作为一介古神基本上性格暴躁见谁都怼,连阎魔大王的面子都不给,但是对上了这位地狱当中凶名在外的第二任辅佐官,她还是有些心里犯怵。   “我这次来,是想要弄清楚关于黄泉之语失窃的事。”   鬼灯居高临下地低着头,眉头皱在一起,逆光之中看向伊邪那美命的表情着实狰狞。   “那……黄泉之语不是都丢了二百多年了吗,怎么这个时候想起来这茬啊……”   伊邪那美想起丢失到丰苇原中国的黄泉之语就觉得一阵牙酸,虽说那是她自己的所有物丢了也只不过自负盈亏,但是根据近百年新颁布的隐世物资使用条例,隐世的法器和诅咒之物流通到现世被人类所使用,是属于非常严重的安全事故,认真追究的话,就算是知名的古神如她,也免不了遭受惩罚。   “而且!”   伊邪那美挣扎道:“最近的二百年里不是都没有出现黄泉之语的使用记录了吗!这种东西说不定已经被阴阳师们封印起来了也说不定啊,虽说人类没有毁灭这种神造道具的能力,但是让比良坂的气息不外泄,人类的阴阳师还是做得到的吧?黄泉之语如果被人类使用的话,哪怕是最为清静的神官也没办法承受那东西上面的地狱气息,会很快就衰弱污染而死的啊!”   “确实如此。”   鬼灯伸出一只手,将伊邪那美桌子上的一根毛笔取了下来,满满捻着毛笔的笔尖:“一般来说,人类根本就没有办法去承受黄泉之语上面的鬼息,虽然这种道具能够号令妖怪,但是只要使用过一次,身上就会沾染再也无法被袯契祛除的恙,除却伊邪那美命阁下您,哪怕是神明都不能够免俗。”   伊邪那美忙不迭地点头:“就是说啊!所以黄泉之语这种东西,就算流落到了凡间,使用它的人类也会很快死去!接下来只要迎接科的同事们注意一些,肯定就能够审讯出黄泉之语的下落……”   “我之前,也是这么想的。”   鬼灯将狼牙棒重重地墩在了伊邪那美的桌子上,让梨花木的办公桌上砸出了一个浅坑:“但是,情况看起来并没有我所考虑的那么简单。”   “怎……怎么?”   伊邪那美一边下意识地应声,一边忍不住去看自己桌子上的那一道道裂痕:“出了什么问题吗?”   “啊,那是非常严重的情况了。”   鬼灯说道:“我等了两百年的时间。这两百年来,安倍晴明已经来到了比良坂报道,他的孩子,孩子的孩子,以及之后我根本就记不清名字的后代也都已经作为阴阳师的子嗣来到了比良坂,但是现世这么长的时间之中,我再也没有看到过有哪个亡者的身上裹挟着无法袯除的恙的痕迹。”   “每一个到达阎魔大王这里的亡者资料,两百年来,数不尽的亡者的资料……我已经全部都查阅完毕,它们之中,没有哪怕任何一个人类身上携带着恙的痕迹,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伊邪那美命阁下?”   “诶?”   伊邪那美眼神飘忽:“这,这不是说明,黄泉之语已经被成功地封印在了现世,再也没有人类能够使用它的意思……了吗?”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鬼灯一只手叉腰,四下张望起伊邪那美的宅邸:“最近,有什么神明来过吗?”   “神明?”   伊邪那美好不容易从黄泉之语的追责下缓过神来,忙不迭道:“近百年来都没有神明来过我这里……啊,百年之前的话,倒是有个神器来过一次,说她是我儿子的神器。”   “……你哪个儿子?”   鬼灯皱眉道。   伊邪纳岐和伊邪那美所生下的古神实在是太多,而这些神明当中不乏有活跃在高天原的存在,因此派生出的神器就更是多得不像话。鬼灯皱起眉头来,这样的话想要排查就实在是……   “我怎么知道……”   伊邪那美随口说道,刚想再辩解什么,就被鬼灯黑到不行的表情惊吓到。   随后,下一秒,云霭缭绕之下,原本的伊邪那美在鬼灯的视野当中变换了模样。   湛蓝色的道袍,云纹刺绣的宽阔袖管,胸前太极八卦图案的搭扣,以及之前被白泽百般推荐最终无奈佩戴的岫玉腰坠。   “鬼灯阁下,您怎么能这么为难妾身……”   鬼灯木着一张脸,安静地看着伊邪那美这个远古神祇顶着自己同僚的面庞,说出那家伙绝对说不出来的话语。   随后,砰地一声,鬼灯抄起手中的狼牙棒抬手就丢了出去,棱角分明的狼牙棒端头正中伊邪那美的面门,明显可以看到,这位神祇的面孔发出咔吧一声,似乎是伤及了骨头。   伊邪那美:“……”   伊邪那美非常不可置信:“鬼灯你这家伙到底是看到了什么!为什么抬手就直接攻击啊!”   黄泉女神伊邪那美命的固有神格之一,就是能够化作令来访者下意识感到最为亲近的女性容貌,虽然被识破而感到有些抵触的次数也有不少,但是几千年来头一遭,伊邪那美在主动展示了这一神性之后,遭到的第一个反馈是挨了一顿毒打。   鬼灯冷漠道:“我这边才是想要提问,您突然幻化成我同事的模样,实在是让人感到非常困扰——况且那家伙最近才刚刚休年假,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出现在比良坂,尤其是您的宅邸之中的。”   伊邪那美陷入了怀疑人生的沉默。   如果不是她非常确定神明无法背离自己的神性,她甚至会觉得,是不是自己用了成千上万年的术法突然出了什么问题,导致鬼灯他看到了自己的仇人。   鬼灯:“所以说,就算你变成这样,我也……”   顶着静江的脸干出那家伙根本做不出来的事儿,反而让人更加火大了好吗?   明明,那个人类根本就不会犯下丢失重要法器的错误,也不可能在造成纰漏的情况下不管不顾逍遥自在地度过二百余年。明明不过是人类的身体,人类是何等容易死去的生物,那家伙却剑术卓绝,每隔一段时间,就总有精进……   鬼灯重新把目光移动到顶着静江面孔的伊邪那美身上,说话一字一句都带上了煞气:“变回去。”   伊邪那美:“……”   行了!她知道了!鬼灯这家伙根本就没有什么觉得亲近的人类女性!正因如此所以这种连带在神性之中的术法才会失误的吧!为什么感到亲近的对象会直接幻化成同事的样子啊!这家伙迄今为止到底过着怎样苦行僧一般克制的生活啊喂!   伊邪那美一脸丧气,千年来从不会失误的绝招在鬼灯面前毫无用处,不禁没有了“伸手不打笑脸人”这种buff,甚至还挨了一顿毒打。这个当年把自己从辅佐官位置上踹下来的家伙果然和自己不对盘。   “啊,我想起来了。”   伊邪那美低着头,脸颊青了一大块,还隐隐约约渗出血来,看上去惨不忍睹:“那个神器的名字,她说她叫作筒弥。” 第66章 惠比寿   鬼灯决定前往一次高天原。   刚刚被伊邪那美用静江那张人类面孔糊弄生出来的气,他决定攒在一起之后一并报复在那个迄今为止仍旧不知姓名,但是在比良坂上上下下职员的监视之中盗窃了黄泉之语的大胆人类身上。   黄泉乡伊邪那美命,能够精确地幻化成来者心中最为亲近的女性的形象,这一能力近乎本能地镌刻在她的神性当中,是绝对不会出错的,最为精准的,能够用于蛊惑人心的术法。   鬼灯的狼牙棒上还滴滴答答地沾染着那个白痴神明的血液,他一边往比良坂的出口走打算叫一辆胧车,一边在心里思考着,自己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毕竟,如果那家伙仍旧是那个“伊邪那美神”的话,神术就应该不会出问题才是。   既然神术不会出问题……鬼灯一脸严肃地检索自己的内心,人类的父母对他而言几乎只不过是概念性的存在,而家庭亦或是亲族关系,因为从来没有拥有过,所以也并不存在什么缅怀和特别的意味。   那么,说到底,还是因为熟悉的女性太少,所以才会出现这种乌龙情况的吧。鬼灯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觉得这个推论非常之靠谱——作为阎魔厅的第一辅佐官和第一执行官,虽说工作范畴和责权划分泾渭分明,但四百多年下来,总有不少阴差阳错的合作机会。   蓝白相间的道袍,以及总也不离身的配剑。只要想起“静江”这个人,具体的形象就会直接呼之欲出地浮现在脑海。   时间仿佛格外厚待这个阴差阳错坠入隐世的人类,数百年的时光似乎连一道辙痕都不曾刻下,只不过恍然之间,这家伙的剑术在比良坂之中已经近乎是难逢对手,接连好几届,和汉亲善的惯例竞技大会都不再作为选手出席,而是坐在观众席不起眼的角落里,和那些同样已经度过百岁有余的人类亡者们一起喝茶闲聊。   就仿佛,这家伙已经直接跨越了人类女性之中漫长的成年时期,直接从初入江湖的年岁在比良坂之中大踏步地奔向了捧着茶杯悠哉悠哉的晚年。   以人类的心理健康考虑的话,这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呢……   如是思考着,鬼灯跨上了一辆胧车,简短地开口道:“去高天原。”   “好勒,了解,鬼灯大人。”   胧车缓缓发车,鬼灯一边靠在靠枕上打开车窗,一边听到胧车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鬼灯大人,您很久没有去过高天原了。”   “那边的环境对于鬼卒来说算得上是有点负荷。”   鬼灯描述道:“就像是,待在高天原的话身体会比在比良坂更加沉重一些的程度,虽然不至于特别影响,但是总归有点不舒服。”   “嘛,我也理解。”   胧车非常赞同地喟叹道:“高天原的管制实在是严格,胧车只能够停在边缘,根本没法入内,隔着一层大雾,我从出生开始到现在,都还没见过高天原里面的景色呢。”   “没什么好看的。”   鬼灯道:“某种意义上,和桃源乡没多大差别,房子很多云雾缭绕,空气里缺乏地狱必有的血腥味儿和杀伐气,轻飘飘的让人没有种在工作的实感。”   胧车:“……”   为什么鬼灯大人您工作的实感是这么奇怪的东西。   胧车想了想,斟酌道:“是不是因为静江大人最近在休假?我看很多沟通接洽高天原的工作以往都是交给她来完成的。”   而且静江阁下能够在空中飞行,所以胧车可以不必停靠在高天原的固有停驻站点,找个合适的地方悬停静江就会直接熟练地破窗而出,于她于胧车而言都很省事。   “啊,那个啊。”   鬼灯解释道:“是因为神明似乎都会因为神性的本能,和人类交谈就会多一些耐心的缘故,派遣人类去和高天原沟通的话比较便利而已。”   “呐。”   鬼灯突然开口:“你们胧车的看法的话,觉得静江是怎样的一个人?”   ——是非常容易留下印象的类型吗?所以才会让那个伊邪那美的术法都产生出这种效果……   “说起静江大人啊……”   胧车跟着鬼灯的话头开始往下思考:“怎么说呢?是不是华夏那边的修道者都是这种样子啊,感觉有种很适合高天原的感觉。你看,都是浑身白色的样子,而且她的性格,和地狱里的大多数人看上去都有点不一样吧?不过据说审讯亡者和逮捕潜逃的时候也正因为画风不同而显得格外有威慑力就是了。”   高天原?   人类的话,大概向往高天原而恐惧比良坂是本能反应吧。   这么一想,气氛又有点沉重。   胧车在高天原的入口停下,鬼灯抄起自己的狼牙棒来下了车,活动了一下因为天界的负荷而稍微有些沉重的肩膀,冲着神明的聚集区域走去。久居比良坂的神明无法拥有神器,但是相应地,十殿阎王就都建立了相对应的辅佐官制度,因此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在高天原的神明和神器们心中,名为鬼灯的地狱官吏是形同与阎魔大王道司一般的存在。   也因而,行道途中,问候声络绎不绝。   鬼灯四处张望,仅仅掌握著名字叫作“筒弥”这个信息的话,实在是不太好找。   “那个……鬼灯阁下?”   鬼灯一转身,就看到兆麻站在自己的身后一脸的惊讶:“您怎么来到高天原了?”   “想要咨询一些事情。”   鬼灯言简意赅道:“虽然暂时还不知道相应的神明到底是哪一位神明大人,但是知晓其神器的名讳,正巧遇到你……兆麻,你能够从名字来判断神器的所属神明吗?”   “嘛,这个,如果是问道司大人的话,应该比我要了解得更多……”   兆麻下意识就说道,但提及“道司”,青年原本温润的表情突然就隐隐瑟缩了一下:“我的话,只了解那些和吡沙门天大人有所来往的神明,他们的神器名字我大都还清楚命名规则,但如果要我去了解八百万的神明的话,就实在是有点……”   这家伙,最近遇到了什么事?鬼灯眯起眼睛细细打量兆麻,青年的身上有一两处不起眼的擦伤,也许神器在战斗的过程中确实有可能会受伤,但如果没记错的话,兆麻他应该是一枚耳钉才对……   也罢,现在就先解决主要的问题好了。   “兆麻,‘筒弥’这个名字,你有印象吗?”   鬼灯开门见山地问道。   原本以为会被问到什么少见的偏门神明神器的兆麻先是一愣,随后露出放松的笑容来,笑道:“我还以为鬼灯阁下您会问出什么神器的名字呢。虽然我没有见过‘筒弥’这个神器本人,但是如果说弥之一族的话,和吡沙门天大人的神器族群一样出名喔?”   “是哪位神明大人?”   鬼灯心中暗道,出名是肯定的,那位伊邪那美命虽然本身是个很难缠又招人烦的角色,但是生出的孩子却无一例外都是知名的神祇:“是大名津见神,还是大山津见神?”   “都不是,鬼灯阁下。”   兆麻笑了起来:“是惠比寿大人啦。他麾下的神器统一以‘弥’这个字来命名,虽说我还没见过那位叫做筒弥的神器,但是从这个名字来看肯定是八.九不离十的!”   惠比寿?   鬼灯心里的第一反应是,原来七福神之一的商业之神,交易之神,也是那位伊邪那美命的孩子?   鬼灯点点头,打算向兆麻告别。既然知道了筒弥的具体身份,就可以直接去找那位惠比寿大人来交涉和询问了。正当他打算转身离去的时候,兆麻站在鬼灯的身后,犹豫再三突然又将他叫住:   “那个,鬼灯阁下……”   “怎么?”   鬼灯转过身来,高大的身形携带着狼牙棒,逆光之中看上去不怒自威。   “是说,我想问一下,阎魔厅的琉璃镜,就是那面传说中能够监控现世人类一言一行的镜子,对神器是不是同样有效?”   这个问题不难回答,鬼灯当即否认道:“是没有办法的。神器都是死亡之后滞留在现世而被神明们命名带回的灵魂,是从属于申明的一部分,倒不是说琉璃镜本身的能力达不到,而是从权限上讲,擅自窥探神器和擅自窥探神明近乎同等,这种事情一经发现是会被天怪罪下来的。”   “啊,这样。”   兆麻垂下头来:“那就没办法了……不对,如果是被所属的神明同意采用琉璃镜来排查呢?”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需要用到琉璃镜?要知道,这种东西都是阎魔厅里用来审讯亡者的道具,是用来裁定罪人的手段之一,用在你们神器身上的话,这种方法还是太粗暴了一些。”   鬼灯不赞同道。   “是这样的啊……”   兆麻讷讷感叹道,随后又重新抬起头来:“那,鬼灯阁下难得来一趟高天原,一定是找惠比寿大人有事吧!我就不多加叨扰了,我这边也还有点别的事情,就先行离开……”   “吡沙门天,最近怎么样?”   鬼灯突然冷不丁开口问道。   “诶?”   听到了自家主上的名字,兆麻突然一愣。   “……没什么,你去忙吧。”   鬼灯最终压抑下了自己想要询问什么的心思,沿着指示的路牌向惠比寿的宅邸之中走去。   同为七福神之一,又是香火鼎盛的财富之神,惠比寿的神器虽说不如吡沙门天那般像是“移动的军火库”一般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但是也足矣说是弥之一族人口众多。更加难能可贵的是,这位神明从来不信奉“神器只能够效忠于一位神明”这样的规矩,只要是有才能的神器,哪啊怕是拥有复数个名字的“野良”,也能够心无芥蒂地授予麾下,赐予属于福神惠比寿的名讳。   鬼灯在心中思考了一番惠比寿的神性,这个人精明,智慧,擅长掇取财富,同样还是司长渔业和劳动的神明……嗯,想到吡沙门天那副标准的女武神一般的姿态,鬼灯在心里猜测着,惠比寿大概会是一副精干商人的模样,顺便应该还很擅长捕鱼。   惠比寿的宅邸门户大开,门边贴着简单的告示,上面表明只要能够划出清晰的一线来,哪怕是野良也可以来应聘。鬼灯大踏步走近惠比寿的庭院里,原本满心以为会看到一尊衣着富贵的神明模样,没想到,却是一个个子堪堪过他膝盖的小孩子。   而且,这孩子似乎刚刚在追逐什么东西,被繁琐的和服绊倒,脸着地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第67章 缘分   鬼灯:“……”   什么来着?   商业之神,渔业之神,财富之神?   现在面前的这个走路都走不顺利的小鬼到底是怎么回事?   整个庭院里上上下下的神器都在忙着带孩子,道司严弥穿着浅灰色的狩衣站在一旁,邦弥则是忙不迭地把惠比寿扶了起来,吹干净膝盖上的灰尘,用绢布仔仔细细地擦拭惠比寿有些蹭破皮了的小腿,俨然一副熟练奶爸的模样。   鬼灯:“……”   这场面和他预想的情况,差别有点大啊。   来都来了,他还是伸手摇响了挂在门口的铃铛,示意神器们有来客到访。   “是哪位客人……啊,是鬼灯阁下!”   高弥正在整理惠比寿有些杂乱的衣服,一边将腰坠重新绑在惠比寿的身上,一边一心二用地回头招呼鬼灯:“难得能够看到鬼灯阁下到访,我们现在这个情况您也看到了……总之,请您自便。”   “惠比寿大人才刚刚换代没多久,很多的事情都还没有能够和前代大人完成交接,现在惠比寿宅邸的大小事务暂时都由我来负责,鬼灯阁下您造访这里想必是有要紧事,想说什么的话,就由我来吧。”   严弥对着鬼灯一拱手,主动侧过身子,示意鬼灯跟在他的身后前往内庭。   鬼灯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跟上去,而是原地站定,转头看向鼓起嘴一点一点吹膝盖的年幼的惠比寿:“惠比寿大人近来刚刚换代?”   “惠比寿大人贵为商业之神,也是缔结财富的福神,身上所汇聚的愿望原本就有澄澈也有污浊,毕竟人类追求财富的手段从来都不全是干干净净的,因此惠比寿大人身上所背负的重担也会比别的神明大人要沉重一些……这一点,作为惩治亡者的地狱官吏,鬼灯阁下您也非常了解的不是吗?”   严弥是从弥生时代就一直陪伴一代代惠比寿至今的神器,是最为古老的道司,此时他抬起遍布皱纹的眼皮,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鬼灯。   “啊,是这样没错。”   鬼灯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加纠缠,从善如流地说道:“其实我今天来,原本也不是想要找惠比寿大人,而是想要在这里询问关于一位神器的事。”   “这个问题,您也可以直接来问老朽。”   严弥说道:“从弥生时代至今所有的神器,只要是被惠比寿大人所赐名的,老朽全部都记得。”   “这样的话就好办了。”   鬼灯道:“请问严弥阁下,您知道一位叫做‘筒弥’的神器吗?”   严弥微不可查地眼皮一跳。   “筒弥?”   童声在身旁响起,鬼灯偏过头朝下看,已经被重新整理好衣服的惠比寿迈动小短腿跑到自己和严弥的中间来,奶声奶气道:“我在神器的名录里看到过这个名字!不过这已经是前代的我所缔结下来的契约了,现在我对筒弥小姐也不是很了解,鬼灯阁下你还是去问严弥吧!他什么都知道!”   鬼灯弯下腰平视着说话还带着明显孩子气的惠比寿,觉得这孩子有点像是三途河边上堆砌木牌的那群熊孩子——反正完全没有一副神明的样子:“那你还记得筒弥她神器的形态是什么吗?”   “神器的形态?”   惠比寿掰开手指,一个一个数了起来:“邦弥是附身形态的神器,唱弥是神衣的样子,截弥是披风的形态,高弥是一柄扇子……诶,我不记得筒弥是什么样子的神器了。”   小少年仰起脸来,看向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道司严弥,问道:“严弥,筒弥她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神器?”   “换代到现在,为什么我一次也没有见过她?”   严弥没说话,伸手摸了摸惠比寿的头发:“再过些时候,小少爷您就会知道的,现在了解这些还有些为时尚早,您刚刚换代不久,还有很多的事情需要重新学习……”   “我想,他可能没有这么多时间了。”   鬼灯抱着手臂,注视着这一主一仆之间的互动,开口道:“我从伊邪那美哪里得知,有一个叫做‘筒弥’的神器曾经去过黄泉乡伊邪那美的宅邸,似乎是想要带走什么比良坂的东西,但是最终没能成功。”   “鬼灯阁下?您这是在猜忌惠比寿大人的神器是吗?”   严弥瞪大了眼睛,声音也严厉了几分:“鬼灯阁下,说话是要负责任的,您这样武断地下结论,会让惠比寿大人非常困扰的。”   “也说不定,毕竟,惠比寿大人他也收了不少野良的神器嘛……”   有人在旁边小声嘀咕:“既然都已经背弃了原来的主人,那指不定现在又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唱弥!”   严弥道司皱起眉头,非常不悦地说道:“惠比寿大人麾下的神器自古以来都是有能者居之,这种歧视野良的看法在别家神器嘴里说出口的话我倒是无所谓,但是同为弥之一族的成员,我希望你们更加专注于守住自己的境界线。”   “……是,我知道了。”   一个大高个子的青年被严弥一句话训斥得唯唯诺诺。   “那么,还是之前的事情。”   鬼灯正色道:“因为我们比良坂这边曾经因为伊邪那美大人管理不善而丢失过属于地狱的某样道具,因此想要询问这位曾经前往过比良坂的神器,请问贵方能不能召唤这位神器来和我当面谈谈呢?”   “敢问一句,比良坂到底遗失了什么东西,才能让阎魔厅诸事烦扰的第一辅佐官大人千里迢迢前往高天原,质问一位惠比寿大人麾下的神器呢?”   严弥穿着浅灰色的狩衣,遍布皱纹的面庞一丝笑意也无:“毕竟,没能够守住比良坂的道具,而听上去又像是那位伊邪那美大人的个人物品,这样说的话,倒是没能好好保管自己私物的比良坂的失误呢。”   滴水不漏,甚至还想甩锅。   任何一个历史悠久,并且阶级分明秩序严明的体系,都会不可避免地产生推诿扯皮互相撕扯责任划分之类的问题,更何况是高天原和比良坂这样从人类诞生之初就已经徐村至今尾大不掉的组织……鬼灯轻轻在心里叹了口气,觉得对方神器的下意识反应也没什么大错。   但是就是有点烦。   鬼灯皱眉,强压下心里这股烦闷的情绪:“我明白,这也确实是比良坂方面的纰漏,伊邪那美大人她实在是有点太过任性了……不过,还能烦请惠比寿大人行个方便吗?召请神器问个清楚,这样的话,我们也能……”   “好啊。”   还没等严弥回话,身旁还没褪去婴儿肥的惠比寿就开口说道:“我也很好奇,到底筒弥她寻找我的母亲大人有什么事,以及前代的我到底命令神器做了些什么呢。”   “惠比寿大人,这些我应该过些时日就会告诉您……”   严弥忙不迭道,神色难得地有了些许慌乱,但惠比寿的主意非常坚决,他伸出肉乎乎的小短手,在空中毫无阻碍地写下了一个流畅的“筒”字:   “过来,筒器!”   灼目的白光消散之后,出现在鬼灯面前的,是之前从来没能联想到的一位白衣少女。   鬼灯:“……”   又是这个总穿着亡者衣服的神器……   阿绯倒是没怎么羞怯,冲着鬼灯一歪头,露出了浅浅的笑容:“别来无恙啊,鬼灯大人。”   鬼灯面无表情,说话毫不客气:“夜斗神呢?已经消散了?”   一般来讲神器很少愿意拥有复数个名讳,如果和一位神明观念有异或者是刺伤旧主,也会在放逐名讳之后再离开,直到重新化作其它神明的神器。顶着野良名号的神器则大部分都是因为所侍奉的神明已经消失在了时间的流逝当中,连接触契约放逐名字的机会都还没来得及,就再也没有了换代重生的机会。   “哪里。”   绯器似乎丝毫没有被这句话刺伤道,仍旧露出笑吟吟的表情来:“夜斗他啊,拖鬼灯阁下您的福,如今仍旧精神满满呢。”   大多数神器都会对于野良的身份而感到有些羞赧或者说是羞耻,像是这家伙这样堂堂正正地表示侍奉着两名或者两名以上神明的神器,鬼灯还是第一次见。   “你之前去了一趟比良坂。”   鬼灯说道:“伊邪那美那家伙虽然脑袋很不清楚,但是识别人的能力和记忆力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神器能够前往黄泉乡再全身而退本来就很不容易,之前的那支‘笔’,想必也是你拿走的吧?”   “您到底在说些什么话。”   除却微笑之外,鬼灯似乎确实没有见过这姑娘脸上还有些什么别的表情:“自从上次和您与静江大人分别之后,今天还是我这么久来第一次接触生活在比良坂的存在呢。”   绯器一步一步走近鬼灯,每一步都如同踏在云端上一般,轻飘飘地毫无重量:“黄泉乡是让人类本能感到厌弃的地方,鬼灯阁下,就算是已经死去的人类,亡者如我们,也会对黄泉乡产生本能的厌恶,恐惧和反感……那么如果是活人的话,应该是怎样看待这样一个血气氤氲,以折磨亡者,折磨人类的同类为目的的场所的呢?”   下一秒,狼牙棒就停在了少女的耳畔。挥动狼牙棒带起的罡风撩起她的发梢,但即便威胁近在身边,绯器也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恐惧。   倒是严弥想要出言制止:“鬼灯阁下,她毕竟是受到惠比寿大人所庇护的神器!哪怕是野良,也,也请您……!!”   “斩断了喔。”   绯器对这些庞杂声响全部都置若罔闻,她脚尖点地,漂浮在鬼灯的耳畔,红唇轻启:“除却和安倍晴明的契约之外,连您和同那位人类小姐的缘分一起。”   “——我已经,全部都斩断了喔。” 第68章 一线   砰地一声,鬼灯伸出另一只手扼住白衣少女的脖子,仿佛施以千钧之力,将少女整个人掼在了地上。后脑勺猛然接触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鬼灯的左手指尖用力,在场的神器们似乎都可以听到那纤细脖颈处传来轻微的源于骨节扭曲的响动声。   “死过一次的人类可不那么容易死第二次。”   鬼灯低头俯瞰,因为逆光而在脸庞上投射下一大片的阴影:“而审讯亡者这件事,我想……应该没有人比我更加擅长了。”   阿绯倒在地上,两只手挣扎着抓住鬼灯的手腕,因为脑部缺血而有些眼眶发黑。即便如此,少女仍旧保持了最大限度的冷静自持,她因为疼痛而皱眉,仍旧从牙缝当中挤出了几个字来:   “……这样,也是,没有意义的。”   迎着鬼灯的目光,绯器露出一个艰难但足够挑衅的笑容来:“只要是被夜斗他斩断的东西,无论是什么,都一定会……”   “啊,这样。”   鬼灯松开了狠狠捏在阿绯脖子上的手,眼间的高弥看到,少女瓷白的皮肤上,已然留下了深紫色的一只手的痕迹,看着就让人觉得生疼。   新鲜的空气灌注进肺部,少女保持着仰躺的姿势,眼睛注视着鬼灯:“神明只负责斩断,而神器则负责着划出斩断的境界线来。不管怎样,鬼灯大人您和那位大人之间的缘分,都已经被我所切断了。”   似是强调一般,又仿佛是因为鬼灯之前的力道过大而导致喉咙受伤,她又声音沙哑地轻轻补充道:“名为鬼灯的鬼卒,还有名为静江的人类。只要看清楚那缘分的‘一线’的话,对我而言,并不是什么困难的……呜!”   鬼灯没让她把话说完。   阎魔厅的第一辅佐官凭借着职场经验判断,这种性格拧巴,不说人话的家伙,在进行进一步拷问之前,需要先打一顿再说。   鬼灯直接伸手抄起少女纤细的脚踝,像是轮什么重物一般,又重新重重地将她摔在了地上,仍旧是后脑勺着地,力道大得将惠比寿宅邸当中整洁考究的青石板都砸出了裂痕。   围观的弥之一族神器内心均瑟瑟发抖:虽说神器已经是历经死亡洗练的人类,不会轻易因为一顿暴打就彻底消散,但这种方法对待一个女孩子,是不是实在有点……啊,这家伙,果然不愧是阎魔厅凶名在外的恶鬼啊。   “如果你特意说这些,只不过是为了激怒我的话。”   鬼灯捏着那只脚踝,仍旧使上了力气:“那么我不得不说,这个挑衅确实很成功。”   “——我非常生气。”   鬼灯的瞳孔微微收缩,散发出平日里只有刑讯亡者的时候才会散发出来的令人退避三舍的威压:“黄泉之语和你到底有没有关系,我还会继续查证,但是。”   他重新捞起那只脚踝,用力一按,就听到咔哒一声,发出骨关节错位的声音。   “单纯就静江这件事——就已经无法让人原谅了。”   他扬起手,提起那只明显已经有些变形的脚踝,高高举起。   “鬼灯阁下!!”   严弥终于看不下去了,出言厉声呵止。   “鬼灯阁下,就算筒弥她说了过分的话,但是她毕竟还算是惠比寿大人的神器!就算要惩治,也请经由高天原裁决之后再……比良坂和高天原是同类对等的存在,就算是鬼灯阁下您,这也实在是……!”   鬼灯闻言,向着严弥投下一瞥。属于恶鬼的目光满溢着戾气,让同属于弥生时代的严弥都不禁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不要挑衅一个恶鬼。”   鬼灯声音平静,声线毫无抖动:“哪怕如今已经归于制度和规则之下,已经是肩负起辅佐官职务的官吏。恶鬼的本质,还是很禁不起挑衅的。”   鬼灯正要旁若无人地继续将手中的少女再猛摔下去,下一瞬间,他的手中一松,阿绯的身形化作道道纯白色的细小光束,随后光束溶解成光粒,消失在了众人面前。   鬼灯:“……”   早知道就动手快一些了,最后一下没砸下去总觉得有点不称手。   他转头看向面面相觑的众神器,几秒钟之后,忍受不了寂静的高弥终于战战兢兢地开口说道:“这,这大概是因为筒弥小姐是野良的缘故……应该是有别的神明呼唤了她的名字吧。”   “啧。”   鬼灯嫌弃道:“惠比寿大人,你能够承诺,自己没有做过任何有违神明荣光,让七福神的名声蒙尘的事情吗?”   “惠比寿大人怎么可能会!”   截弥登即抢白道,又因为自己的逾越而惴惴不安地看了一眼严弥——好在,道司大人这一次没有指责自己,想必他肯定是这么想的。   “我能。”   年幼的惠比寿看向鬼灯,郑重地许下承诺:“神明不会做出背离自己神性的行为,所以我今后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让人类变得更加幸福而努力。”   惠比寿的目光澄澈,允诺也相当爽快,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鬼灯是审判亡者的好手,对于心里有鬼的家伙这几千年来几乎是一看一个准,如今的惠比寿似乎真的是下定了决心要践行他所说的话,眉心一片澄澈雪亮,似是问心无愧。   这条调查的线索,似乎又断在了这里,但筒弥竟然是那个夜斗神的神器这一点,让他不由得心生疑虑。还有这家伙对于静江过于明显的恶意也非常值得再细细调查……鬼灯转身,向身后挥了挥手拒绝了严弥打算送行的动作,径直离开了惠比寿的宅邸。   ……   丰苇原中国,一个青年的院落当中,突然迸发出了灼目的白光。   从这光芒之中,一位衣衫残破,浑身带伤的少女咬着嘴唇默不吭声地跌落出来,在地面上踉跄了一步,就直接倒在了地上。   “……阿绯!”   夜斗神推门而出,此时的他已然褪去了曾经脸颊上的婴儿肥,彻底展露出属于少年人的清隽面貌来。   他伸出手,将倒在地上的少女揽入怀中。   “没关系的喔,夜斗。”   似乎是终于回到了家人身边才能够放松一般,阿绯的表情当中终于多了些温度:“这一次,父亲大人他也预料到了。他不是都告诉过你,我近来如果突然被惠比寿呼唤名字,就让你掐着时间将我召唤回来了嘛。”   “那混蛋……!”   夜斗咬牙,对于面前的这位神器少女,虽说谈不上有多喜欢,但是毕竟也是几百年来休戚与共的同伴,看到对方伤成这个样子,又是因为那个男人……   “夜斗,一切都是很顺利的。”   少女伸手抚摸上夜斗的面庞,仿佛自己的一身伤痕都置若无物:“虽然惠比寿已经换代了,但是那位严弥阁下一定会帮助他重新拿起黄泉之语。如果是惠比寿那个级别的神明的话,哪怕是经历千百次的换代,也一定能够支撑起黄泉之语的侵蚀的。”   “为什么要去做这种事啊!”   夜斗轻轻给少女的脚踝上缠上绷带,神器对于伤痕的恢复程度和地狱当中遭受刑讯的亡者不相上下,只要做好伤口的固定,哪怕伤至如此,也能够在几天之内恢复如初:“那家伙明明就是算计好的!他肯定是知道你一旦被召请到高天原去就会激怒那个黑面神,还一定要让你这么做……能够做出这么惨忍的判断来,你还要称呼那个混蛋一声父亲吗?!”   “夜斗。”   阿绯垂下眼帘来,神色有着莫名的悲悯:“可是,父亲大人他本来,就是父亲大人呀。”   从黄泉乡比良坂之中将自己带回,给予自己漫长的、崭新的生命的父亲大人;更是用自身的悲愿化生出夜斗的愿望之源,是夜斗实至名归的父亲大人……无论怎么想,父亲大人都是为他们赋予了生命的,重要的存在呀。   神明会赋予神器全新的真名,洗去过去的记忆,从灵魂的层面上,都能够褪尽铅华,以全新的面貌降临于世——数百年前,年幼的夜斗就是这样在空中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个‘绯’字,让滞留世间的亡灵重新找到了能够停靠的彼岸。   原本,应该是这样没错的。   原本,就应该是这样的……   “阿绯,干得漂亮。”   堂屋当中走出了一位穿着玄色羽织的男人,他伸出手,粗糙的掌纹抚摸上少女的头顶。   “是,父亲大人。”   阿绯顺从地低下了头。   夜斗不愿意和这人多接触,早早地就挠身而上翻上了房梁,躲在了男人视线不可及的地方。对方对此早有预料一般,只当是孩子的叛逆期到了,并没有多生气。   道司们都说,神器必须要守住自己的一线,才能够不刺伤神明。   神器需要逐渐接受自己的时间停滞,已然是亡者身份的现实,好好侍奉赐予自身名讳的神明,肩负起作为神器的责任来,这样才能平安度过接下来的永无止境的漫长人生。   再进一步的话,神器要守住自己崭新的,也是唯一的一个名字,它是维系自己和神明之间的桥梁和系带,除非神明主动放逐,否则永远也无法解除,哪怕神明身死,都不会消散。   但……如果不呢?   阿绯闭上了眼睛。她的记忆并没有因为赐名而彻底彻底得到消写,虽说已经根本想不起来自己曾经的名字,但是‘绯’这个字,并没有像是严弥或者兆麻一样牢牢地镌刻在灵魂当中。   她对于自己最初的记忆,是岩浆四溢,鬼卒环伺的奈落之底,一位明显不属于地狱的男人,向自己伸出了救赎的手。 第69章 暗流   高天原。   “说起来,惠比寿大人。”   邦弥跪在地上反复修补被鬼灯破坏得砸出一个坑的青石板:“刚刚鬼灯阁下发了那么大的脾气,如此粗暴地对待那位筒弥小姐……惠比寿大人您有没有被刺伤啊?”   “对啊对啊,这样一通暴打不可能不产生心理阴影的吧!”   有人登即反应过来,忧心忡忡地看着年幼的惠比寿:“惠比寿大人您才刚刚换代,可不能就这么染上‘恙’啊!”   这句话迅速就遭到旁人反驳:“你这家伙会不会说话!惠比寿大人可是福神,你怎么能诅咒大人染上恙!倒是那个筒弥,如果大人您实在是不想解放这个神器的话,要不要把她召唤过来举行袚契仪式?”   “喂喂,你才是,都已经提到袚契仪式了,如果是需要袚契的程度的话,惠比寿大人他肯定会觉得身体很不舒服的吧!”   之前被反驳的那个人当即就呛声回来。   “噤声,你们几个!猜忌主上成何体统!”   严弥厉声道,于是惠比寿庭院里的众人登即又噤若寒蝉起来。   随后,他又将声音放得稍微柔和了一些,低头问向惠比寿:“少主大人,大家的担心也都是有道理的,您有没有因为筒弥而感到被刺伤?”   “……没有。”   惠比寿愣愣地回答道:“完全……没有。”   “我身上,一点也不痛啊。”   严弥一愣,那个女孩儿心理承受能力这么强?他眼珠一转,又斟酌而谨慎地问道:“那,你能感觉到她传来的情绪波动吗?无论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还有如果觉得不舒服的话,一定要说不来不能自己受着,明白了吗?”   “嗯,我知道的。”   惠比寿像是小大人一般点点头,认真说道:“神明能够一定程度上感知到神器的情绪,真的是非常荣幸的事……我能够感觉到,严弥你在担心我。”   年长的道司神色微微舒缓,伸手摸了摸惠比寿的头发。   虽是无碍……严弥目光投向庭院之外的注连绳,那小姑娘看上去并不是什么心如止水的修者,更不像是巫女出身,但……为什么呢?   而同一时间里,被严弥所惦记着的少女,正乖巧地正坐在一个男人的身边,他的手头放着一支看上去平淡无奇的毛笔,明明没有沾染墨汁,毛笔的笔尖仍旧展现出仿佛刚刚吸足了墨水一般的饱满感。   “前代的惠比寿那家伙,往黄泉之语里灌注了不少的力量呢。”   男人一边看向皎洁的月色,似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身边的阿绯闲聊:“你说对吧?阿绯。”   “是,父亲大人。”   少女仍旧态度乖顺,不曾反驳:“都正如父亲大人您的预料。”   “根据现在的情报,可以总结出的内容都在父亲大人您的掌控之下……黄泉之语的冥界力量会侵蚀神明,但是只要诱导的内容顺应神明的神性的话,他就会一代又一代,哪怕不断更替,都循环往复地与黄泉之语接触下去。”   “妖怪可以听从黄泉之语的号令,哪怕是能够摧毁整个平安京的怨灵聚合物也一样。”   “神明依靠神器而撬动力量,神器的恶念会反过来伤害到神明。究其本源,是因为纯粹的灵魂和意志原本就可以迸发出巨大的力量……四魂之玉,就是这一推论的具体体现。被肉体拘束的灵魂一代又一代地投向比良坂轮回往生,但是已经化作四魂之玉一部分的翠子,和分割魂魄封印在妖怪庵中的安倍晴明,他们的这一部分灵魂永远都不会被轻易消写。”   男人满意地点点头:“没错,迄今为止的所有尝试,一样一样,一点一点地证明了一些我的猜测……那么,下一个需要验证的东西就很有趣了。”   “——阿绯你猜,神明能不能被彻底杀死?”   “谁知道呢。”   少女晃荡着已经恢复如初的双脚:“一切都在父亲大人的计划当中就是了。”   她是不会反抗的,也是不会忤逆的。   倒不如说,像是夜斗这样总想着逃离父亲大人的掌控,才是一件令她觉得匪夷所思,不可思议的事情。   她在最初就见识到了这个男人的执念有多深,而这种悲愿所迸发出来的力量,又有多么强烈。   地狱之中,奈落之底,以人类之身躯踏入亡者领地的男人对自己伸出了手——   “是想要就这样被困锁在地狱当中,还是想重新在丰苇原中国活下去?”   “生死不过是抉择罢了——那么,选择吧。”   给予少女选择的时间并不多,偌大的比良坂之中,多得是像她这样横死的亡魂,男人不慌不忙地弯起嘴角,作势要收回自己的手,那只手就猛然被少女死死拽住。   “我跟你走。”   她说道。   从此,前尘往事洗涤殆尽,剩下的只有重新冠以的作为神器的名讳。因为原本就知道自己是死者,因此就再也不会因为生者的繁琐小事而产生情绪波动;因为已经是踏进彼岸的存在,此岸种种,就永远都隔着一层不透风的无形屏障。   而在妖怪们生活着的都城,蛰居隐世的西犬之国,静江仍旧坐在刀刀斋提供的方木板凳上,看着他伸出细瘦的手臂拿着小锤,一下一下地敲打着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材料来。   “接下来,就是决胜负的关键了!”   刀刀斋头也不抬,看在八岐大蛇鳞片的面子上对着静江唠唠叨叨。灰刃坊难得听到自家师匠不藏私地介绍技艺竟然是沾了人类的光,一时之间心里有写不是滋味儿,但仍旧是将锻刀的技巧一字不落地记住。   刀刀斋打开炉门,拆出烧得通红的妖刀,刀身上裹挟着特制的泥层:“灰刃坊,拿后院里的水缸来!”   灰刃坊应声:“用几号?”   “三号,快快快!”   刀刀斋回答道。   妖怪的力气大得惊人,灰刃坊跑回后堂,顷刻之间就端着一缸不知名的液体回来。刀刀斋用长柄铁钳夹住通红的刀身,轻轻放进那绛色的液体当中,刺啦一声,液体表面登即就因为猛然受热而渗出大量的气泡,随即液面燃烧起一层诡异的蓝紫色火焰,数秒钟之后又迅速熄灭。   “这是……?”   静江好奇道。她知道凡间的刀剑最为重要的,也是最为不好把控的一道工序就叫做“淬火”,根据方言不同也称之为是“蘸火”,这是铁、水和火焰三者交织糅合的关键,也是一把刀最终坚韧与否的决胜步骤,如果淬火过程顺利的话,刀剑的硬度和韧性将保持完美的平衡,既不至于开裂,也不会因为硬度不足而缺乏攻击性。   但,刀刀斋所使用的,却并非是凡间常见的井水或者是溪水。   “这是糅合了不少药剂和隐世材料的特制浸出液。具体来说的话,可以理解为是一种油。”   刀刀斋注视着水缸之中细细密密的泡沫,一边专注地盯着水缸里的响动,一边分出神来给静江解释道:“这是一种南边的蛤蟆妖怪提供的蛤蟆油,这种油里加入了不少研磨碎的隐世材料,其中包括了一些大妖怪的尸骸研磨成的粉末,拔草苦的树汁,巨型毒蜘蛛的毒液腺……比起水,这样的混合液体更适合制作薄而锋利的刀剑,这样淬火而成的妖刀不容易产生裂痕。”   “而且。”   灰刃坊和开口给静江解释道:“三号油液是专门为需要淬毒武器的顾客准备的,这样的妖刀砍向敌人的话,会留下很难愈合的伤痕。”   “嘛,所以说,这种生意……”   刀刀斋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颇为嫌弃:“老夫已经打算再锻完这一炉就换配方了,毒液什么的,果然还是和老夫的理念不是很契合。”   “但是这样的妖刀明明会很强……”   灰刃坊小声反驳,被刀刀斋瞪了一眼之后不敢再说话。   静江对于淬毒的道具兴趣不大,当年唐家堡擅长暗器一脉,五仙教也在蛊毒领域涉猎颇深,在游历江湖的路途当中,她不止一次地见识过这种自成一派的精湛技术,但最终还是没能做太多了解。   就算活了四百多年,需要学习的东西还是永无止境啊……   静江正打算道谢辞别,只见刀刀斋眼神猛地瑟缩了一下,原本探出的脑袋登即缩回了巨大的淬火缸之后。   静江:“……”   她的身后,鞭子破风的声音转瞬之间由远及近。   说时迟那时快,静江反手抄起一根还未经锻打的铁棍直插在地上,以铁棍为中心,凌厉的剑光冲天而起,将泛着莹绿色光芒的毒华爪挡在了自己的身后。   剑镇山河,道法护体。偌大的镇山河范围不仅仅保护住了静江自己,还顺便将锻刀的炉子以及束手无措不知道该躲在哪儿的灰刃坊一并笼罩在了保护范围之内,因此在杀生丸全力全开的几鞭子之后,这方不大的刀剑铺子当中,竟是连一个轻伤的人都没有。   “啧。”   少年妖怪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来。   这人类,原本以为上次和自己对战的时候所用的奇淫技巧就已经足够花里胡哨,如今看来,这家伙果然还是没能把自己当做是堂堂正正的对手,还藏着不少的招式!   “杀,杀生丸少爷。”   刀刀斋整个人瑟缩在淬火油缸的后面,探出半张脸来:“您突然到访我这里到底是为何……还有如果您想要打架的话能不能劳烦您出去外边儿打……”   “人类的阴阳师。”   杀生丸直接忽略掉了刀刀斋的话,转脸对着静江说道:“看来上次你并没有拿出自己的实力来,还请再来打过。”   言语上全是敬语,但行动上完全不是尊敬长辈的那么回事儿。   静江觉得这一定是自己身高的原因。   少女叹了口气,说道:“……嘛,首先,我不是个阴阳师。” 第70章 70   杀生丸抿着嘴, 看上去颇为不耐。   “很重要, 这决定了这一次打赢你的是什么招式。”   静江随手从刀刀斋的展柜旁边抄起一把长柄细钳,活动了一番手腕之后率先走出店铺的大门。   虽说没有趁手的兵器,但是这东西好在是个条状物……静江将长柄钳在手里垫了垫,觉得暂时用它的话应该也勉强合适。   “那,那是老夫拔牙用的钳子……”   刀刀斋颤抖着说出这句话, 随后又猛地将头缩了回去。灰刃坊目光灼灼地看着在门外对峙的静江和杀生丸, 明明两个人的身高都不像是什么能打擅杀之辈,但是却迷之诞生出一种生人莫近的排他气场来。   月近中天,妖怪的时间观念里, 原本就没有“到了晚上就一定得休息”的观念, 但是城主大人家的孩子在刀匠铺子门口打人这种场面, 还是足矣让大部分的路人退避三舍。   “喂喂, 那边那个,是人类吧。”   “是人类没错, 啊,果然之前就听说咱们的城里偶尔也会有人类的阴阳师们进来吗。”   “真可怜啊,应该活不过今天了吧。”   “啊啊, 毕竟惹到了那位小殿下……”   静江:“……”   妖怪真的是沟通起来非常费劲的生物。不仅会擅自思考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还总带着先入为主的奇怪想法。   杀生丸的耳力不弱, 很好地继承了父母双方的优势, 显然是听见了这些路人妖怪的碎碎念, 一想到在诸多妖怪的心目中战胜人类简直就是理所当然的事, 而如今的自己还要为了打赢一个和铁碎牙一样高的人类而殚精竭虑, 心中更是愤懑难平。   静江:“……”   所以说,小孩子心思不要太多。   孩子老打架,一定是作业留得太少,长歌门的那些弟子每天抄好几本诗书要理解含义还要能倒背如流,就不会有人闲得无聊私下里找人打架斗殴。   杀生丸四指并拢成刃,指尖闪着点点寒芒,妖怪的尖牙利爪本身就是天赋异禀最为优秀的武器,少年抢身而上,决定不再给静江任何反应的机会。   这个人类的招式大多数都能够将他定得怀疑人生,就像是阴阳师们花样百出的的束缚术一样……杀生丸不禁弯起嘴角,和阴阳师们战斗的一点要义就是不要给这群家伙掐诀反应的时间,更别让他们念出咒语来,如果挠身速攻的身法足够快的话,就能够抢占一步先机,让人类找不到还击的机会。   静江心下了然。   只要对于北冥剑气稍有了解的人,就总会误以为自己的近身战是个不甚擅长的弱项。无论是隔绝敌方于数十尺之外的九转归一还是七星拱瑞八卦洞玄之类的招式,看上去似乎都是以保证自身的安全为第一要义。   少女反手一钳,甩出一招大道无术。铁钳没有剑锋,沉重的金属和杀生丸的右手指尖交锋在一起,发出清越的金属交鸣声。灵力裹挟着长柄细钳的钳身,从静江的手指间开始一路攀援流淌到杀生丸的身上,磅礴的内力一震,让对方不由得僵硬在原地。   接近战也来这手?   杀生丸还来不及反应,场面上又是一变。吞日月和碎星辰两方气场接连落下,下一招无我无剑接踵而来。   剑在兵器当中算不得长兵,而静江手中的那一柄顶多算是根铁棍子,连剑都算不上。杀生丸接连退了几步,愕然发现,这人类在接近战和速攻上,所表现出的凌厉气势,远非自己所想象的那么简单。   人类的力量大多数不如妖怪,而静江是人类,杀生丸是非常优秀的妖怪——哪怕他年龄尚小。   但即便如此,在磅礴的内劲加持和身法剑诀的裨益之下,少女不仅轻而易举地对敌,甚至还有心开口指点:“你身上小动作太多了,每一招的起手式都拉得架势太足,这样反而容易让人看出来你下一步的动作。”   杀生丸咬牙,妖力更甚。   静江给自己补上一层坐忘无我,开口说道:“毕竟我是在用兵器……碰巧这里是刀刀斋的刀剑铺子,你要不要也先拿把武器?”   “静江阁下麻烦您不要在这种时候提到我!很危险的你知不知道!”   刀刀斋从柜台后面探出头来,隔空喊话之后又猛然缩了回去。   杀生丸置若罔闻,妖力节节攀升,直到下一秒——被突然出现的自家亲爹伸手拍中了脑门。   杀生丸:“……”   啧。   斗牙王一只手摁住杀生丸,另一只手冲着静江轻描淡写地挥了挥:“小孩子精力旺盛又有点活泼,你别介意啊。”   精力旺盛的,活泼的杀生丸:“……”   他开始怀疑父亲大人是不是遣词造句方面果然如同母亲说的一样有些问题,要么就是他对自己一定有些什么误解。   少年瞪视着静江:等我长大看我怎么揍你!   静江:“……”   这孩子的样子,让她偶尔会想起,纯阳宫的千重雪岭之中,收容的弟子里难免也会有人性格别扭,心气极高。   其中的典型代表,就是她一个非常别扭的,名为祁进的小师叔。   “虽说休假的时间没剩下多少了……”   静江开口提议道:“不过反正闲着也没什么事情干,我来这边也承蒙了你父母的关照,作为回馈……你要不要跟我学剑?”   杀生丸一瞪眼:“我不!”   斗牙王欣喜道:“不错啊,就这么定了。”   杀生丸:“……”   斗牙王又似乎是想到了些什么,有些担忧地补充道:“可是人类和妖怪运用力量的方式有些不一样,杀生丸他无论怎么学,都不可能释放得出来灵力的吧?”   杀生丸:“?!”   爸你在想些什么??   斗牙王:“啊,抱歉,我想起来你用的不是灵力来着,那杀生丸是不是最好先学习一下纯阳内功?妖怪能学这个吗?这好像也是仅限于人类的功夫吧?”   杀生丸:“???”   静江:“……”   不,那个,我本意只不过是,就教点儿简单的外家剑诀,三柴剑法之类的就行了……   杀生丸怀着复杂的心情被自家亲爹拎回了院落,静江将长柄钳随手放回了刀刀斋的桌面上,也默不作声跟在了身后。天道剑被搁置在刀刀斋的刀剑铺子里等待修缮,静江对此不甚在意,除却像是斗牙王这般攀登至妖怪顶尖行列的存在之外,大多数的对手她都能够用竹枝来解决。   庭院里,杀生丸鼓着脸面对着强行被安排上的“师匠”,气成了河豚。   静江伸手又折下一根树枝来,枝叶尖端遥遥指着杀生丸:“这里应该也有不少训练用的刀剑才是,如果有兴趣的话,你随便挑一把来走几招。”   少年咬牙不语,静江原本以为他还会再缺乏章法地攻击过来,但出人意料的是,这一次,名为杀生丸的少年难得露出了忍耐的神色。   他转身,从靠着墙根的妖刀中间看了看,却没有从中挑选任何一柄。   “怎么?”   静江有些意外,他这个年龄还没到能够拥有属于自己独一无二妖刀的时候,按照斗牙王的说法,等到他有朝一日能够独当一面的时刻,才需要考虑妖刀和獠牙的事情。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的那个打法是用剑的。”   杀生丸头也不回,声音闷闷地,但却仍旧是认真回答道:“妖怪只会尊重强者,你已经展示出足够让人称赞的实力了。如果是从你这里学习的话,不去使用妖刀而是用剑的话,我想会更好一些。”   静江一愣,随后莞尔。   这家伙是真的认真想要学了。   “我休假的时间不长,而且妖怪的妖力运用方式也和纯阳内功不同,能学出几分来都只能说看你悟性。但是如果说是剑技的话,最为基础的一些东西都是共通的。”   静江抬手挽了个剑花,一道薄薄的灵流缠绕上树枝。杀生丸也终于挑选好了和他臂长一致的训练用剑,和静江如出一辙地单手拿剑,摆出了一模一样的起手式。   “没关系吗?”   静江疑惑道。在他的印象里,斗牙王所使用的铁碎牙,是一振标准的双手使用的太刀,在化作巨大牙刃的时候使用的攻击招式也更多是需要双手挥动激发出庞大妖力的。   如今要他使用单手剑,会不会对于妖力的运用之类产生问题?   杀生丸一撇嘴,显然是猜测到了对方到底在担心些什么东西:“你只需要老老实实地传授剑技就好了,多余的东西不用你担心。”   北冥剑气需要的内劲运用方式很难被妖怪所模仿,但是天道剑势之中的大量近身技法则可以描摹学习。静江打定了注意打算展示接近战,提起树枝,劈斩而下。   气场伴随着剑诀近乎同时落下,但这一次,静江放慢了动作,让杀生丸也便于看得清楚。   碎星辰,玉剑碎星势;   吞日月,冰剑囚龙势。   冲阴阳,混元乾坤势;   凌太虚,雷剑镇魂势……   杀生丸抬起手臂,有些别扭地举起剑,一板一眼地挥剑而来。静江也是头一次以教学的性质在和别人进行对战,她努力地回忆当年在纯阳宫的洛风大师兄教导自己时的样子,怎么想怎么觉得不是很合适。   她在接了两招之后,努力模仿着洛风大师兄当年教自己时候的口气,伸手摸了摸杀生丸的头顶,尝试着说道:   “真,真是厉害……学完了这一招之后,要不要吃点儿金平糖?”   ——她现在没有糖葫芦,只有金平糖。   杀生丸:“……”   他突然觉得自己原本已经压抑住的火气突然有猛然窜了出来。   我已经忍气吞声地学剑了,你拿我当傻子耍? 第71章 神堕   不得不说,杀生丸的悟性远在平均水平以上。偶得闲暇的时候,静江也会抛下被打得碎裂的树枝,闲聊询问一些关于习剑的心得。   小少年有问有答,表示自己只不过是想先多了解一些不一样的招式,具体自己要固定在什么样的剑路上要等见识更加广阔一些的时候再做决定。   “到时候?”   静江觉得总是破坏植被实在是有点过意不去,也从堂屋里翻出来一柄剑来,只不过适用于妖怪的剑身太过宽阔而笨重,让她觉得总也不称手:“也就是说,果然你还是很想用妖刀的吧?”   “……父亲大人的铁碎牙就是双手使用的妖刀。”   杀生丸回答道,语气难得带上了几分不确定的情绪:“我以后,也想用这样的妖刀。”   “啊,铁碎牙吗?”   静江回忆了一番,纤细的太刀凭空长成庞大牙刃的场面确实很让人震撼:“嗯嗯,那个确实很强力呢。”   “不过如果是使用那么大的妖刀的话,大概比起三柴剑法,四季剑法对你的启发会更大一些。”   藏剑山庄人人背着的剑都有那么大,挥动起来虎虎生风,如今看来,确实和巨大的妖刀很是相似。   “不用你费那么大劲。”   杀生丸头也不回:“而且你们人类给剑技起的名字可真难听。”   静江:“……”   她想了想斗牙王,杀生丸以及铁碎牙这几个名字,再考虑到作为人类的安倍晴明和源博雅这些名字,开始觉得人类和妖怪之间,是不是有什么无法逾越的文化壁垒。   假期的时间转瞬即逝,等到姓芦屋的青年人如约带着妖怪庵来接自己的时候,杀生丸对着那方人类阴阳师分隔灵魂所铸造出来的空间之门,难得地挥了挥手。   “作为人类,贵方的剑技格外精湛。”   杀生丸认真道:“但是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一定不会输给你的。”   静江对此不置可否,但是小孩子的心气儿需要被认可,于是她点了点头:“那么,下次见面的时候,再来打过。”   刀刀斋骑着三眼牛及时赶到,送来了用绢布包裹着的天道剑:“维护算是维护完毕了,但是这剑,说实话……”   静江了然:“我明白的,但是还是想使用到最后一刻为止。”   妖怪庵的风铃无风自动,装潢精致的小房间在盏茶的功夫之后,就又重新将静江送到了比良坂的入口处。   “静江大人,如有需要的话,作为见证妖怪庵诞生的见证人之一,您和鬼灯阁下仍旧享有随时召请妖怪庵通行的权利。”   芦屋姓氏的青年认真地鞠了一躬,语气恭谨:“那么,前方就是来无回的黄泉乡,就将您送到这里。”   静江看向面前的青年,原本还打算说些什么,张了张口,又重新将话语咽回了肚子里。下一次召请妖怪庵不知道又是什么时候,而届时,妖怪庵的主人或许又不知道换了多少任。   最终,她转身走向比良坂。   三途川的岸边上,站着一个非常熟悉的人。鬼灯伸手掏出一个瓶子,灌了点三途河的河水,转过身,就看到休假归来的执行官阁下正站在比良坂的入口处冲着自己挥了挥手。   “金鱼草需要浇水?”   静江道:“虽说它们原本就是生活在三途川边上的植物,但是每一次都要特地来三途川边上背水回去,实在是用心过头了吧。”   明明它们在温泉池边上也长势喜人,甚至还接连不断地给去洗澡的人带来莫大的精神压力。   “考虑到你大概会在这一天回来,所以就决定今天来三途川这里接水,顺便接你回去。”   鬼灯站起身子,认真地说道:“最近有兴趣想要培育出体型更大的金鱼草,正巧地狱里也打算举办金鱼草的培育大赛,为了准备比赛,就打算多费点心思。”   他看到静江点了点头,就又想起那个野良所说的话来。   “——已经斩了喔。我是说,缘分。”   这话让人听着觉得如鲠在喉。   人类大多囿于既定的命运,可是属于比良坂的亡者,从来不局限于此。   “旅途见闻如何?”   鬼灯开口说道。   “觉得刀刀斋真是个很厉害的刀匠……这几百年下来,斗牙王那家伙,也终于有了些‘大将’的风范了呢。”   静江评价道:“就庇护了一方妖怪这一点,做得非常可圈可点。我听冥加那家伙说,除却妖怪庵那部分由人类出力的范畴之外,妖怪自己在隐世也展开了一场足够混乱的战争。”   “哦?”   鬼灯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据说是叫豹猫一族的家伙们也统治着隐世的一片地方……”   静江想了想:“总而言之就是领土的争夺吧,和人类之中的纷争是差不多的理由。”   “……那么,死掉的妖怪不会由比良坂来接收真是万幸。”   鬼灯想了想,感叹道:“单单是人类的数量就已经让比良坂感到忙碌了,如果再加上妖怪的话,审判的任务估计会让十王们都吃不消的吧。”   “那,斗牙王的孩子呢?”   鬼灯又问道:“既然难得在信里提到了这些……那孩子怎么样?”   “……是个有些别扭的小孩。”   静江斟酌道:“但是天赋不错。”   说完,静江突然扭转话题:“刚刚一直都是我在回答,那地狱这边最近没出什么事吧?”   “无事发生。”   鬼灯决定绝口不提关于黄泉之语,伊邪那美以及惠比寿的事情。   “嘛,真是难得安稳的一段时间啊——”   静江伸了个懒腰,最近没人犯上作乱,也没有什么亡者的暴动,现世里的异常死亡现象在鸦天狗警卫部队介入之后自己需要直接插手的地方变得越来越少,看上去工作量的减轻胜利在望。   就在这时,鬼灯的通讯蝌蚪非常不凑巧地响了起来。   “喂喂,我是阎魔厅的第一辅佐官鬼……”   鬼灯刚刚接通通讯,蝌蚪的另一端就传来阎魔大王慌慌张张的声音来:“鬼灯!鬼灯さん!大事不好了!从高天原那边发来了紧急通讯!”   “怎么?”   鬼灯一时之间心里闪过了很多念头。   惠比寿察觉到了什么?还是那个筒弥又做了什么……作为七福神的神明之一,惠比寿虽说如今刚刚更替尚且年幼,但在高天原之中能够撬动的权利仍旧惊人,要是那家伙铁了心要和比良坂产生些龃龉的话,虽说自己有心应对,但是总归……   “——是吡沙门天!高天原那边发来通讯,说是吡沙门天他快要神堕了!”   阎魔大王用自己的最大分贝,朝着通讯蝌蚪大喊了起来。   静江神色一凛:“什么?”   鬼灯皱眉:“神堕?”   他上一次见到吡沙门天……是什么时候来着?   又况且,虽说之前几天没有见到吡沙门天本人,但是他在高天原的入口处看到兆麻的时候,那家伙身上并没有染上什么太过庞杂的恙才是。   作为吡沙门天的神器,又时常陪伴在吡沙门天的左右,如果所侍奉的神明都濒临神堕的话,神器不可能看上去毫发无伤。   更何况,那可是号称最强女武神的吡沙门天……   “比良坂暂时回不去了。”   鬼灯当机立断:“现在要立刻就去高天原才行。”   “嗯,我知道!”   静江同样拔腿就转身:“妖怪庵只能够联通现世和隐世,高天原和比良坂这两处都是不能够联通的,得叫胧车来才行!”   “等等。”   鬼灯突然想到了些什么:“你的剑现在还留在刀刀斋那里对吧?这次你就先别过去了,如果是要和神堕的吡沙门天对上的话,原本在持有武器的情况下都会非常艰难,更何况现在天道还不在你的手上。”   “你现在回比良坂,然后去联络收容科。”   鬼灯吩咐道:“如果神明已经神堕的话,可能会有不少的神器接连化妖,为了防止妖化逸散的神器对现世产生太大的影响,要让收容科的狱卒来把这些神器解决掉。”   “等等?”   静江愕然:“可是兆麻他,还有道司阁下……”   “先通知!”   鬼灯丢下这句话:“如果已经跟随着神明一起堕化成为恶鬼的话,那就只有处刑了。神器原本就是人类亡者的化身,和比良坂也有着千丝万缕脱不开的关系,既然如此的话,由地狱方面来从旁协助收拾这种烂摊子,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那么我也一起去。”   静江正色道:“兆麻阁下和道司大人他们都还在吡沙门天那里,更何况高天原那边传来的信息只不过是即将神堕,说不定,吡沙门天大人她还能有转圜的余地!”   “你……!”   鬼灯想了想,放弃了劝说的打算,从袖管当中抄起一张雪浪纸来,迅速口述内容:“通信科立即撰书联络,接下来是阎魔厅第一辅佐官的指示……”   经由阴阳师们术法加持的纸张上立刻显现出隽永的字迹来,一行行指令行云流水一般书写在纸张上,一纸书满之后,鬼灯取出属于自己的印章,在这张雪浪纸上盖上了属于自己的酸浆形态的印迹。   随后,那张纸自动叠作数叠,化成了纸鸢的形状,飘摇着向比良坂的深处飞去。   “那是安倍晴明的新术式,现在用来作紧急通讯手段。”   鬼灯皱着眉,脚步不停:“善后工作暂时就先这么处理,剩下的交给小野篁。”   “嗯。”   静江点头,补充道:“如果有什么能够紧急袚契的东西就好了……总之,先去高天原。”   回到地狱的时间还不到一个时辰,静江和鬼灯就重新又急匆匆地踏上了胧车当中。 第72章 兵荒马乱   苇原中国。   男人看向天空,今天的天气一直都不是很好,阴雷滚滚,却总也下不出雨来。   滚滚的雷声,像是什么在远天之处无形而愤懑的咆哮。   “啊,神明们应该也很困扰吧。”   男人开口说道:“毕竟,那可是司长着重要职务的女武神。如果就此神堕的话,到底会让多少人受到牵连呢?”   “父亲大人。”   阿绯站在男人的身后,出言提醒:“吡沙门天大人她还并没有真正神堕,现在仍旧还有恢复的余地。如果她选择解放自己所有的神器的话,那……”   “没关系的。”   男人笑道:“就和以前无数次的事情一样,我想要验证的东西已经完成了。”   神器的污染,果然会给神明带来巨大的负面影响,不仅仅神器本身容易堕化成恶鬼,就连神明如果处理不及,也会脱离自己本身的神性,成为和邪神一般的东西。   两百多年前,数次转生之前的这个男人,委托了他从比良坂带回的神器少女一个非常简单的任务。   那个指令的内容是,“将阴阳师们费心制作的南红珠带给吡沙门天身边的神器”。   无论是作为发簪头绳也好,护身符也好,又或者是做成腰坠也好,只要能够分散开来长长久久地佩戴在吡沙门天身边的式神身上,就足矣。   随后,两百年之间无事发生,风平浪静。   ——人类的灵魂当中,天然存在着能够让灾厄有可乘之机的缝隙。神器长长久久陪伴着神明,原本就是要时时刻刻和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做着抗争,在一年又一年没有比良坂来做审判的日子里秉持着自己的初心,谨慎侍奉着神明的存在。   会犯错,会试错,会改正,会引以为戒,原本人类就是这样跌跌撞撞前行着的存在,也正因如此,这样的神器才能够引导出神明的力量来。   但,从某一刻开始,那个男人向着一杯透明的清水当中,投下了红苋的汁水。于是染了色的液体就在水中肆意飘散,将整杯水都染上了微微的薄红。   “那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   男人不知道是向在身边的少女解释,还是在自言自语地说给自己听:“安倍晴明也拿着过一些,曾经用来掩盖他身上半妖的气息。”   “——但是人类和神器能够经历的时间跨度,是不一样的。”   “这种南红珠上面并没有封印这什么危险的东西,不存在咒术,没有诅咒蕴含其中,更不会带着灾厄的气息,说白了,它只不过是被制作成了最为微小的结界而已。”   “结界?”   阿绯知道那男人的刻意停顿是需要自己说点什么,于是乖巧地顺势提问道:“结界本身不是用来分隔的一种术法吗?为什么会让吡沙门天的神器产生如此程度的恙?”   “这就是由结界的特性所决定的了。”   男人侃侃而谈:“一般来说,结界的作用是分隔没错,安倍晴明的用法,也是短时间之内他逸散的妖气悉数封印在南红珠的手串里,以达到时时刻刻保持着人类形态的效果。一颗装满了之后再下一颗,没隔一段时间对整个手串进行袚契。那小子是个阴阳师,对于这东西的使用方法并无错处。”   “但是,神器则不然。”   “神器身上的恙,一定程度上也是反映着神器精神状态的风向标,是时时刻刻能够提醒着神器修正自身言行的警示灯。这种情况下,如果有一件物品能够短暂地遮掩神器身上的恙,阿绯,你觉得会怎么样呢?”   少女朱唇轻启:“会……意识不到,自己的身上出现了问题?”   “没错。”   男人露出了愉悦的表情:“人类本身就是倘若失去了道标就容易走向歧路的生物。如果不懂得辨识方位的方法,把一个人丢在广袤的森林当中,就一定会在一定范围内兜圈子。神器的本质也和人类无异,如果有东西能够短时间内遮蔽住‘恙’,甚至能够姑息这些恙存在上百年的话,等到那些珠子的结界空间被溢满,结界产生裂痕,让内部的内容物逸散出来,那个时候就是一切爆发的时刻了。”   “好好看着吧,会比普通的恙还要夸张,还难以根除喔?”   “……”   神器少女没有说话。   她漆黑的眸子看向天空,那里云霭阴霾,层云堆叠,看上去就像是两百年前,平安京遭到妖气侵袭的那一天。云霭的夹缝当中,有雷光一闪而过,像是建御雷神金刚怒目般投向人世间的一瞥,又如同是令神明都为之变色的遭难正在变生。   人类生命短暂,时代更迭之下,灾难和苦痛本身反而从来没有更替它的相貌。   “父亲大人,您说,您的试验已经结束了,对吧?”   少女突然开口:“可是如果吡沙门天此时还有活下去的神器的话,我想那个人有可能会拜托夜斗来斩断吡沙门天剩余的神器,这个时候,我们应该怎么做呢?”   “啊啊,这种小事,随你开心好了。”   男人不甚在意:“反正无论吡沙门天是否换代,只要神明的神性还是那个样子的话,结果就不会有多少区别。神明的本质就是这个样子,只要支撑着祂们的愿望不发生改变,神明的本质就不会产生什么变化。”   “——呵,这可真是令人作呕的规则。”   阿绯点了点头,一点脚尖跳下了房梁,消失到了不知什么地方,男人一个人看向天空,神色莫名。   只有不断轮回转生的人才能够用二百年的时间只为了验证自己的一个猜测,而接下来的成百上千年,他还会用自己的无数段人生,还一项一项地推进自己的计划……   他有近乎无穷的时间,只要那个最初的目标不曾改变的话,一切都尚犹可追。   ……   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雨打在一处茅草棚屋的屋檐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回响,夜斗神看着身前行了大礼额头贴住地面的青年神器,默不作声。   “请你,无论如何都帮我这个忙!”   大雨打在兆麻的头顶,水珠顺着鬓角流淌到下颌骨,随后又汇聚成一小簇水流滴答滴答打在地面上。风雨将他的衣服吹得湿透,歪歪斜斜地裹在身上,让兆麻整个人都显得狼狈不堪。   可是他来不及管顾那么多了。   “请您斩杀麻之一族的神器吧,只有这样,才能拯救吡沙门天大人……”   泪水混杂着雨水,将兆麻的表情涂抹得像是起皱的宣纸。   如果是噩梦的话,他曾经无数次祈求这样的梦境能够醒来,但吡沙门天大人的痛楚真实而强烈,一切早已覆水难收,让神器青年终于意识到,除却那个最为孤绝的手段之外,已经没有了任何能够拯救吡沙门天大人的办法。   夜斗看向兆麻,良久不语。他对吡沙门天没什么好印象,当然也没什么坏的——倒不如说,高天原里那些被世人供奉香火鼎盛的神明,一直都是他内心深处隐秘又渴求的姿态。   “夜斗大人,请您,无论如何——”   兆麻维持着额头贴住地面的动作,似乎是铁了心,如果夜斗不点头的话,就不会挪动一步。   建御雷神大人和布都御魂大人她们往往会担心恙的传染而波及到自己的神器,因此很难贸然出手。而就神性而言,建御雷神有可能会波及到吡沙门天大人的安危,而那些神性温和一些的神明的话,则很难袚除已经彻底堕化的神器们……   一时之间,兆麻能够想到的办法,似乎就只剩下了司长“切断”的夜斗神。   “我知道了。”   拥有着湛蓝眼眸的少年点了点头,说道:“彻底斩断吡沙门天和他的神器们的联系,并且斩断神器的生命……没问题吧,阿绯?”   接到指令之后,神器少女点了点头,终于弯起嘴角:“没问题的,夜斗。只要是和夜斗在一起的话,我什么都能够做到喔。”   ……   从比良坂到高天原,是一段不算短的旅程。起码,比从苇原中国出发要遥远一些。   等到鬼灯和静江踏上高天原的领土之后,就能够看到冲天而起的,连神明都能够被吞噬的巨大黑雾。   静江下意识伸手探向身后想要拔剑,才意识到原本应该时刻背在身上的天道剑此时此刻应该还在刀刀斋那里进行修缮,抓了一空之后,又有些心情复杂地收回了手,让周身环绕内力,用以阻隔可能存在的恙毒。   “你先去找辉夜姬。”   鬼灯判断道:“我去看看吡沙门天那边,作为鬼卒,我对于恙和怨念的抵御能力比你要强一些。”   “你不用想着支开我。”   静江皱眉道:“我也一同去吡沙门天那里……”   “你去找辉夜姬借她的蓬莱玉枝。”   鬼灯说道:“如果普通的树枝能当作是剑来使出剑技的话,我想蓬莱玉枝也是可以的。”   “如今吡沙门天的这个情况,估计高天原的大多数神明都不敢亲自出手,但是这之中不乏有神器具备净化的手段,借用一些神明的道具的话还是有可能的。”   “我明白了。”   静江认真点头,脚尖点地,大轻功振绣扶摇冲着辉夜姬的宅邸方向远去,剩下鬼灯站在原地,凝望着吡沙门天的府邸方向,抄起手中的狼牙棒来。   远远就能够听到已经不似是人类声音的咆哮声,无数痛苦的悲鸣交织在一起。鬼灯加快了自己的步伐,冲着吡沙门天的方向疾跑而去。   接下来的场面一定会非常难看,希望能够在那家伙带着蓬莱玉枝归来之前,稍微清理一下啊。 第73章 蓬莱玉枝   吡沙门天那里的情况,比鬼灯预料之中的还要再糟糕一些。   迎接他的并非是道司,也非是熟悉的兆麻,而是与他有着一面之缘的另一个神器。   他勉强从那绘着鹅黄云纹的眼罩残片上,看出了云麻的痕迹。   “啧。”   鬼灯烦躁出声。   他当时就觉得擅自收容灵魂有残缺的亡者作为神器不是什么容易的事,但是没能想到,当年的那个小姑娘,如今竟然会变作这个样子。   那眼罩已经没什么作用了。破破烂烂的鹅黄色绢布之下,露出属于昆虫的六角形复眼。已经完全展现出阴暗气息的少女裂开嘴露出尖牙利齿,看上去比寻常妖怪还要可怖三分。她发出无机质的浑浊声音来,像是在质问鬼灯,又像是在询问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为什么鬼灯阁下您就会如此珍视自己的武器,为什么静江大人的天道剑连神明都会觉得渴求?为什么这刀剑这武器能够陪伴你们这么多年,为什么我却不会被吡沙门天大人呼唤名字呢?”   连珠炮一般的提问一个接着一个,云麻的语速越来越快,说到最后,词句都让鬼灯有些听不太清楚。   她的手指并拢,指尖逐渐攀援着长出鳞片层叠的利爪。   鬼灯皱着眉头,没想到吡沙门天的神器能够被污染到此等境界。但是为什么,之前一直都没有人对这家伙进行袚契?   高天原,天神菅原道真看着远处冲天而起的怨气,吩咐神器们构筑起净化的结界,将他的整片神域彻底笼罩。他的心里有些惊惧,但又对于吡沙门天这个知名的神明前辈感到有些不解和惋惜。   ——只要一经刺痛了自己,就会放逐这个神器。   菅原道真和他的神器们,从来都遵循着这一条不近人情的铁律,和广纳神器的吡沙门天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而此时此刻,他看着弥漫了一小片天空的妖气,一时之间,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无法责备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解放神器们的吡沙门天。倒不如说,哪怕自己谨小慎微,活得如履薄冰,但对于吡沙门那勇于去拯救人类,承担人类苦楚的姿态,他从来都只觉得敬佩。   结界的上空,天青色的衣角一闪而过。   “那是……静江?”   菅原道真眯着眼睛,看向因为高速在空中飞行而带起的一丁点光华流溢的内力余晖。   而在吡沙门天的宅邸,鬼灯和云麻仍旧在对峙。   他不是擅长说教的人,更对于“安抚情绪”这种技巧毫无涉猎——对于如何挑衅别人倒是十分的熟练。阎魔厅的第一辅佐官本着有问有答的态度,鬼灯还是认真面对着已经不成人形的神器,开口说道:   “虽然我和吡沙门天的交集没有很多,但是同样作为很需要武力的角色……我想,作为武器不被使用的理由,其实只有一个吧?”   “——不过就是不好用而已。”   “啊,啊啊,你竟然,啊——”   云麻听到了回应之后显然很激动,整个人正在加速向着失控的那一侧坠落下去:“为什么,我会成为这样的神器,为什么会,我好恨,呃——”   她踉跄着身子冲着鬼灯直冲过来,裹挟着浓郁的黑气来势汹汹,鬼灯横过狼牙棒,正打算迎头痛击,一振赤红色的太刀就从身后突然袭来,贯穿了云麻的胸膛。   “等等,这是,这——”   云麻的思维已经不那么清晰,复眼猛然偏转,就看到夜斗神手持一柄红色太刀,面无表情地站在她的身后。太刀被很快抽离了出去,以刺中的部位为中心,云麻的身体很快就逐渐地裂解开来,直到消泯于无物。   “鬼灯阁下。”   夜斗开口道:“别来无恙。”   太刀低垂,夜斗直视着鬼灯,率先开口:“如果不斩断这些已经救不过来的神器的话,吡沙门天一定会死。”   “我明白。”   鬼灯回答。   “那么接下来我要做的事情,想必鬼灯阁下您也不会阻拦,没错吧?——毕竟,这也算得上是吡沙门天她某个神器对我许下的愿望。”   夜斗刀剑遥遥指着远处的一团黑雾,那之中有复数个神器在堕化当中煎熬。   “请便。”   鬼灯说道。   夜斗转身跃入包裹着吡沙门天的妖气团块,刀光翻飞之中,很快就有数个神器被斩于太刀之下。   鬼灯安静地看着这团瘴气团块,默不作声。他原本也是一样的打算,如果吡沙门天困在神器的束缚当中的话,就由他来剥离这一片孽缘,但是就如今的情况来看,交给夜斗神或许更加合适一些。   只是……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注视着少年神差的手中握紧的那一振绯红色的太刀。   最近的经历,让他似有所感。神器莫名其妙的敌对和恶意,吡沙门天的神堕,八岐大蛇袭击平安京时斗牙王感受到的似有还无的死气,以及丢失的黄泉之语,这一切的一切看上去杂乱无章,并没有什么因果联系,但直觉却让他不得不警惕,觉得每一场动乱之中,一定还埋藏着什么更为深重的内容。   一定有什么更加关键的东西,被他忽略或者是错过了。高天原的境内,吡沙门天的宅邸当中,看着满天飞卷的云霭和周遭环绕的神器们的悲鸣,鬼灯竟然有种身在地狱当中的熟悉感。   他第一次见到绯器,是在和静江同去高天原的时候。那个小姑娘对于纯阳道术表现出了足够的赞叹和兴趣,但那些称赞的背后却隐含着某些足以让他警惕的内容。知道这家伙是夜斗神的神器则是在安倍晴明在世的那段时间,根据这家伙的自述,那时候她在切割安倍晴明式神契约的过程之中,顺带还斩断了自己和静江之间的缘分连接。   再之后,是八岐大蛇蛇蜕的莫名失踪,以及出现在平安京的怨念的聚合物。现在想来,那应该就是用黄泉之余所驱使而造成的。   但,如果要驱动那么庞大的怨念的话,对于自身的伤害也不可小觑……   鬼灯的大脑飞速旋转,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又一个一个孤立闪烁的小点,连接成片。   还有什么东西被他错过了?又还有什么东西,是他自己没能注意到的?   无论如何,这些东西,和面前的神明与神器少女之间,或多或少的存在着联系。夜斗神是个一看就心性单纯的神明,虽说有的时候身上裹挟着血气,但是作为武神的他所带来的气息和同样擅杀伐的建御雷神相类。而绯器原本就是个普通的神器,而神器的来源又是人类亡者,作为比良坂掌握着实权的管理人之一,他有足够的自信对于一介亡者进行制裁。   如果再继续将信息量扩大的话,为什么这个神器会对静江产生明显的敌意?静江她在苇原中国行走的时间不长,除却在华夏大陆游历的早年经历之外,一直都经年累月的在比良坂之担任执行官的工作,也很难和什么现世的存在结下缘分,更不论结下私仇。   要是因为早些时候的管理不擅而在地狱当中接受惩治的亡者偷偷跑了出去的话……那,更主要的仇恨目标应该集中在制定规则的自己,乃至于做出裁决的阎魔大王身上才对,不可能将矛头指向负责平定纷乱的执行官。   最为蹊跷的事情,其实是时间。   他和静江的时间,属于神器少女的时间,和夜斗神的时间。从羽鸟天皇在世的时代,再到安倍晴明大活跃的平安京,再到如今连妖怪的都城都已经建立的当下,这时间的跨越对于现世的存在来说太过漫长,到底又是什么东西,能够在这样漫长的时光当中,埋下一个又一个的锚点?   除却那些纯粹司长破坏而被天镇压的邪神之外,鬼灯一直都相信,没有什么漫无目的的作恶。他在阎魔厅千万年来见识得太多了,哪怕是最为穷凶极恶令人发指的杀人犯,提刀向更弱者,也大多是为了那脑海当中一星半点残害他人所带来的愉悦和快意,但如今已然发生的这些事件当中,鬼灯一时半会,却分析不出目的来。   平安京在巫女翠子的牺牲和众人的努力之下,终究被守护住了。   而吡沙门天,也很难因为神器的堕化而死去。   似乎没有什么最终走向了不可挽回的深渊,但每一次的时间,却又足够令人胆战心惊。   正当他思考的时候,身形凌厉的夜斗神已然解决了大部分的堕化神器。神器剥离所带来的精神上的痛楚让吡沙门天近乎于理智全无,而神器所让渡的恙和来不及袚契的怨念如同跗骨之蛆一般托生在吡沙门天的身上,让堂堂一介驱逐恶鬼的福神看上去形同鬼魅。   “这是,何等的……”   同为七福神的大国主命不知道何时出现在了鬼灯的身旁,面对挣扎着的吡沙门天,讷讷感叹。   如今的吡沙门天这个样子,哪怕是将所有的神器都斩杀殆尽,想要让她恢复都已经是非常艰难的事。   下一秒,一道澄澈的净光从天而降。   蓬莱玉枝像是一柄剑一般直插在吡沙门天的脚下,伴随着磅礴的内息,将吡沙门天笼罩在内。以蓬莱玉枝为圆心,镇山河的内力倾泻而下,逐渐扩展蔓延到了整个吡沙门天的府邸之中。   谢云流曾经说过,她天赋不是最佳,根骨也只不过凑合。在纯阳宫一脉当中,不如纯阳六子当中的任何一个人:哪怕是性格直率到近乎莽撞的卓凤鸣师叔,在武学的直觉上,都仍是胜了静江一筹。   “阿镜,你总是想太多了,有的时候出剑,是不需要那么多思考的。”   曾经,身负玄铁巨剑的师叔也曾经这么提出过建议,但是彼时的静江连纯阳诀都还没学完,满脑子都是生太极,飞剑满天势,破苍穹,孤剑破日势,拿着一根竹条,每动一招,都要仔细想清楚下一步是什么,实在领悟不了师叔说的“凭直觉”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直觉。   但是,这个世界给她终究留下了一道后门。   只要还活着,就能够持续地、缓慢而坚持地进步下去。只要没有彻底被通话为是彼岸的存在,那就仍旧有作为人类不断前进的那一面。   四百年的时间,仍旧不够她下出能够笼罩整座纯阳山门的镇山河,但覆盖住吡沙门天的府邸,已经是绰绰有余。   “镇山河!”   少女从天而降,手中无剑胜有剑。她眉心清明,在空中借力梯云纵三步蹬踏,调整了自己的位置正对着脸颊上还挂着泪痕的吡沙门天。   内力凝聚成一束,化作了剑的模样。   “坐忘经,返本归元。”   附着在吡沙门天身上的那些挥之不去的污泥,在蓬莱玉枝的加持之下,逐渐化作扬尘。 第74章   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   夫道者,有清有浊,有动有静。天清地浊,天动地静。降本流末,而生万物。[注1]   静江阖上书,针树的树枝并没有因为她的接触而化作万千令亡者们流血不止的针林,反倒是主动避让了枝叶,让她能够在光裸的树杈上躺着看书。   “下午好,静江大人。”   有人路过,抬头打招呼。   “下午好,鬼郎丸。”   静江将薄薄的一本小册子揣进怀里,坐起身来:“今天你轮值针林?”   “嗯!”   狱卒点点头:“静江大人今天没去八寒地狱那边吗?”   “有点想弄明白的东西,但是比良坂里也没有人可以问,所以就先自己琢磨……”   静江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能打扰下属工作:“你快去忙吧。”   “好的!”   狱卒对着树梢鞠了个躬,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自从那从天而降的惊鸿一剑之后,静江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触摸到了什么透明的天花板。可以说是无形的障壁,又可以说是分隔两重境界之间的屏障,总之似乎距离突破就剩下一线之遥,却总也不能进步,不上不下的感觉着实让人焦心。   她也曾经试图给洛风大师兄寄信,华夏地狱方面表示查无此人你师兄早投胎去了,可能都轮转更迭了好几辈子了,顺便很隐晦地抱怨说没事的话请不要让我们在老档案馆里到处翻,很影响工作的。   “——而且你怎么还活着呢啊。”   这话,就让人觉得很扎心。   至于谢云流和李忘生,他们根本就找不到人,世界这么大,完全想不到这两个家伙到底旅行到了什么地方,或者是干脆找了什么人迹罕至的地方去隐居。   于是场面一时之间陷入了僵局。   然而书里的内容,也多是一些玄之又玄,自己无从参悟的。   “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吗……”   静江翻了个白眼儿,觉得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好事。   一剑之后,又二百年。总共六百余年的人生当中,她在比良坂里见惯了人类的纷争和人性的有容乃大,只觉得要让人类这种生物都能达到“清静”的心境的话,绝对是连神明都不可能办到的难事。   又或者,修道六百年而不得,自己是真的缺乏天赋吧。   去食堂吃午饭,睡午觉,然后下午去阎魔厅报道。这两年比良坂之中又引入了新的技术手段,据说又是安倍晴明提供的技术支持,让迎接科的力量再度壮大。   “但是这样是不是不太妥当?”   静江偶尔也会对于这种想法觉得不太靠谱:“让伊邪那美大人批量生产出来缺乏灵智的冥界使者,负责在现世当搬运工把人类的灵魂搬运到比良坂来什么的……这些东西就和阴阳师的小纸人差不多吧?!”   “人口一直在增加,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鬼灯揉着自己的眉心:“而且最近还老打仗,死的人类更多了,很多人在十几岁二十岁的时候就战死沙场,按这种轮回速度,如果不用全新的技术,仅仅只倚靠夺精鬼和夺魂鬼他们一个一个来收割亡魂的话,现世会因为死魂作乱而混乱得不成样子的吧。”   “更何况那女人弄丢过黄泉之语,现在多加加班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鬼灯一偏头,没提伊邪那美曾经变成静江的模样来忽悠人这件事。   “啊这样……”   静江刚打算认可地点点头,就有狱卒忙不迭地呈上了一卷卷宗:“静江大人!啊,还有鬼灯大人!”   “怎么?”   静江看到这样的阵势已经非常习惯,先转头对鬼灯说道:“有事回聊,我等一下可能要出趟差。”   鬼灯一抬眉毛,很熟练了嘛。   “静江大人,是这样的,我们派去现世的量产型的冥界使者,突然有好几匹失去了联系……”   静江愕然:“被净化了?不应该啊,伊邪那美大人虽然性格比较难以相处,但是作为神灵的权能应该没有问题才是,这些冥界的使者到了现世以后应该都是不可视的状态才对,人类都是看不到它们的啊。”   “对,我们也觉得很是疑惑……”   狱卒摆出一副困扰的样子:“我们还调查了现世的人类阴阳师和巫女,生老病死算是自然规律的一部分,也没有人想要去主动踏破这样的法则。”   但是,冥界使者的数目仍旧对不上号。   “少了那么几只倒是无所谓,问题是,每隔几个月就会偶尔有几只冥界使者消失,总让人觉得有些不安……”   静江觉得有些小题大做。   冥界使者这种学习西方地狱而衍生出来的产物靠伊邪那美命量产完全追得上需求,但按鬼灯如今的态度,一切的隐患最好都能够掐灭在萌芽的状态,因此原本无法被人类和普通的妖怪所看到的冥界使者莫名失联确实需要自己去亲自出一趟短差。   “所以说,最近总觉得地狱变得格外严格……”   静江伸了个懒腰,对着鬼灯抱怨道:“亡者的审判流程也得到了优化,说起来,为什么感觉你这些年变得加班更加拼命……明明阎魔大王才是负责裁定的人吧。”   “别说加班,要是那家伙肯把正常工作时间的效率提高一些就万幸了。”   鬼灯毫不留情地指责道。   被毫不留情嫌弃的阎魔大王不禁胯下脸来:“是鬼灯君你太过严厉了吧……原本小野篁阁下来到比良坂之前那段时间你就已经很努力工作了,没想到现在竟然还能够更上一层楼,这可不是我说喔?上司如果加班太过拼命的话会给下属造成压力也说不定。”   毕竟比领导走得早什么的,脸皮薄的新人还是会有点……   “那是下属应该去考虑的事情。”   鬼灯寸步不让:“就我个人而言,并没有想要主动给属下增加压力的意思,我只不过也只是在尽全力工作而已。”   “嘛,我就知道说服不了你的……”   阎魔大王忧虑地托腮,觉得这样下去的话,阎魔厅上上下下的属下们估计都要跟着头秃。   “那么,小静江,作为人类可要注意自己的身体状况,别像鬼灯那家伙一样肆无忌惮地透支自己喔?”   阎魔大王瞄了一眼阎魔厅里另一位不遑多让的下属,最近静江反倒是适度放松了自己绷起的弦来,据说是在修炼上遇到了瓶颈,需要抽时间好好想一想接下来的练习应该如何进展:“如果有需要的话,也可以先请假去找找你那位师父嘛,他现在在中华地狱那边对吧?”   “如果找得到就好了。”   静江叹气:“华夏地狱那边根本查不到他的档案,六百年的时间太久,那边地狱的人口数量又太多,好多的资料都有断档。而且总觉得,那家伙说不定会在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方……”   比如,希腊或者是北欧什么的。   总之,是一般人很难想象到的环游世界的旅途。   修炼上的疑惑目前看来也只有自己能够尝试着解决,无论是挂名师父还是真·教导过自己的师叔,如今都指望不上。   静江背起剑来,对着狱卒问道:“前几次冥界使者消失的地点,你们统计过了吗?大概都是什么地方,一个一个告诉我,我去排查。”   “好的,已经拟了一份卷宗,这就交给静江大人。”   狱卒鞠了个躬,对于静江的工作习惯很是熟悉,从袖管当中掏出一份卷轴来。   现世通讯科。   “还记得这个术式最开始设计出来的时候,和安倍晴明的式神召唤术产生了干涉呢。”   静江看着阴阳师狱卒们在自己的身边忙忙碌碌地调整传送现世的落点,不由得跟鬼灯开玩笑:“结果到最后,这个术式竟然还是由安倍晴明和吉平君加固的,真是风水轮流转。”   “路上小心,注意安全。”   鬼灯看了看地点:“那片范围是和妖怪的领地接壤的城市,而且和隐世的境界线也没有划分得很清楚。”   “现世的话,很少有妖怪能够和我打个伯仲了。”   静江挥挥手:“如果真有这样的对手的话,说不定反倒还能够对修炼精进有促进作用。”   鬼灯点点头,没再继续说话,伴随着符咒逐渐亮起的光芒,传送阵的术式被阴阳师的灵力所激发,缓慢地发挥著作用,最终在光芒达到最鼎盛的状态时,静江整个人倏地一声消失在了传送阵的中央。   “鬼灯阁下。”   有人在静江离开之后转身看着鬼灯:“您之前委托我们的事情已经有了头绪了。距今三百年前和其推后的一百年,所有出生在平安京的人类的资料我都已经拜托记录科调取了出来,但是,并没有什么投胎异常的记录在……”   “再将资料整理一下,挑选出这之中已经再次托生的人的名单。”   鬼灯吩咐道:“还有这之中如果有的是半妖以人类的姿态死亡的话,也重点筛查出来。”   “是,谨遵您的意思。”   阴阳师们鞠了个躬,又纷纷离开忙碌了起来。   用了二百年的时间,鬼灯终于也有点摸清楚了这个一直都没有展露出眉目的敌人的方向。   就像对方不缺乏时间一样,作为鬼卒的他也同样有着无穷无尽的时间可以和对方进行对峙。   夜斗神或许也只不过是一个卒子——在得到这个推论的那一刻,哪怕是阎魔厅的辅佐官,哪怕有了数千年的工作经验,鬼灯仍旧还是被这个推论惊吓到了。   他没有直接去审讯神明的权利,而神明原本也不会背离自己的神性,因此直接找寻夜斗神毫无道理。某种意义上来说,妖怪和神明都是最为单纯的生物,反倒是人生短暂的人类,拥有着最为复杂和叵测的人心。   这力量之庞大,甚至能够激发神明的力量,更有甚者,能够让神明为之诞生。而哪怕已经化作亡者或者是成为了神器,人类心灵的力量也能够成为令局势陡转,山河倾颓的可怕力量源泉。   二百年前,留下的兆麻对着鬼灯郑重起誓,赌上自己“兆”字的名号,如果发现了到底是谁让吡沙门天大人陷入神堕的边缘,无论那将有多么困难,他都会和比良坂站在一起,协同将这个陷害吡沙门天大人的敌人彻底剿灭。   “鬼灯阁下,您是说,云麻她突然染上了恙,还有吡沙门天大人招致的灾难,并非全是神器们的猜忌导致,而是有什么东西在推波助澜?”   青年瞪大了眼睛,脸上还带着没能擦干净的泪痕。   “我的猜测是如此。”   鬼灯点点头,神色平静:“兆麻阁下,您想要守护吡沙门天大人的心意,不会改变吧?”   “当然。”   青年郑重道。   这般坚决的意志和想要守护吡沙门天的决心让他从一枚钉子变成了精致的樱花耳钉,作为麻之一族的最后一人,哪怕不再有人委任,他默不作声地担当起了新一任道司的职责。   虽说高天原和比良坂总是保持着不那么亲近的关系,但是这一次,只要有人愿意去深究吡沙门天这一次神堕的真相,那么哪怕奉上兆字的名号,他心甘情愿化作任何人的武器。   苇原中国,一处沿河的人类城池。   静江在空中翻了个跟头,稳稳地降落在溪水的边上。   “这次的传送地点为什么会定位在空中……”   少女暗自吐槽,觉得如果是别的狱卒走了这次的传送通道的话,说不定会直接被摔成一张饼。   据说这里就是最近的一次事发地点……静江四下打量,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她迟疑着看向鬼鬼祟祟蹲在草丛里的银发青年,迟疑着开口:   “……斗牙王?” 第75章 天生牙   斗牙王耳尖一动,没回头。   “你这是在干什么?”   静江走过去,河流边缘的灌木丛想要彻头彻尾地藏下斗牙王那么大的块头显然有些蔽塞,加上静江的话,就显得有些拥挤。   “嘘,别出声。”   大妖连忙摁住身边一脸疑惑的静江,后者脸颊猛然接触到植物,差点把叶子戳进嘴里。   “啧……到底怎么回事。”   静江压低了声音抱怨。斗牙王如今猫着腰翘首期待的样子,看上去有点像是有人在地狱的食人鱼池子边上钓鱼。   “你看。”   溪水边,有人类的女性穿着繁复的衣服,手中拿着一柄轻罗小扇,像是在四下打量什么东西。   静江循着斗牙王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还没理解到底是什么情况:“啊,是人类的女性。”   而且看上去生活条件足够优渥,才能够在如今这个时代也仍旧能够保持着人类之中难能可贵的矜持和体面。   “你觉得怎么样?”   斗牙王问道。   “很年轻,估计还得过些时日才会死。”   静江作为一介鬼卒,给出了非常中肯的判断。   斗牙王:“……”   他深吸一口气,咬牙道:“我是想要问你,那个姑娘,你觉得怎么样?”   明明都是人类,为什么十六夜公主那么温和娴静,眼前的这家伙脑袋就不像是个正常人?   静江再度将目光投向那位人类女性,看了半响,又回头看向紧张的斗牙王:“……你喜欢她?”   银发的犬妖猛然一窜,差点就从灌木丛里直接被摔出去,正色道:“你说话之前能不能先铺垫一下!”   静江:“……”   她仿佛是头一次认识斗牙王一般,瞪大了眼睛:“人类的生命时间很短的,你……”   “我知道。”   鎏金色的眼睛目不转睛:“就是因为知道,所以……如果我再犹豫的久一些的话,就一定会错过了。”   斗牙王深吸了一口气,掸了掸自己衣服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从灌木丛的后面走了出去。名为十六夜的端方女性在看清楚来人是谁之后明显的眼睛一亮,迈着小碎步跑过去,用扇子遮住半张脸来,柔声细语地说着不知道什么话。   从静江站着的位置可以看到,那姑娘很快就从脸颊一直飘红到了耳朵尖。   斗牙王似乎也回答了什么,两人都一边微笑一边频频点头,银发青年的腰上佩戴着三振太刀,其中两振静江都很熟悉,而第三振的式样则有些陌生。   上次见他的时候,应该还只有两振来着……?   静江认真回想起来,两百年一晃而过,很多记忆都变得不那么清晰。而妖刀经常会被固化上各种各样不同的属性和能力,与人类使用的刀剑有所不同,因此妖怪佩戴多振妖刀也是情有可原。   不过,毕竟调查为重,静江在十六夜公主看不到的地方冲着斗牙王点了点头,转身蹬踏而起。   这座城市在空间上和隐世的位置有接壤,虽说没有曾经的平安京那般“地处交通枢纽”,但仍旧不乏妖怪的侵扰。静江寻到一处僻静的树荫,打算施展方术灵魂离体,就听到了身后的草地传来沙沙声响。   “什么人?”   静江猛地回头。   身后,是和斗牙王如出一辙的银色头发。   两百年的时间,足够让原本一脸怨怼的小孩子抽条长高,成为眉目清隽,寡言少语不怒自威的少年。   “……杀生丸?”   静江尝试着叫出声。   “你还是和以前一个样子啊。”   杀生丸若有所思:“明明是个人类,但是过了二百年就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一般来讲过了这么久剑术上应该都会有些进步啦,一般来讲。”   一提到“毫无变化”,静江也显得有些沮丧,功法遇到瓶颈是常事儿,但是瓶颈期一过就是白来年这就让人非常难受了。   明明自己每天早起练剑,勤快得就像是从前在纯阳宫的山门之中修习的日子,但剑术的修炼却再也不会像是从前那样,随着时间的推移稳步上升,修为水涨船高。   “你身上的气息没什么改变。”   杀生丸毫不犹豫地戳穿了静江仅存的幻想:“两百年之前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   “……其实我知道的。”   静江一歪头,随后又问道:“你为什么出现在人类的城池里?”   这句话似乎有点多余。   有风吹来。   杀生丸略微偏转了自己的面颊,朝向风吹来的方向。沿着河岸吹来的风带来了那个人类女性的气息,与之相对的还有那个名为父亲的存在。   “妖怪应该追求的不都应该是强大和霸道吗?”   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和静江商谈——无论这家伙看上去怎么年幼,毕竟是比山姥都要年长的怪物。   “也不尽然……”   静江想了想,实在是不知道应该怎么跟杀生丸解释:“你看,地狱里有不少死去的半妖。那反推过去的话,有多少半妖,就有多少人类和妖怪产生恋情不是?”   “最为典型的例子不就是那个安倍晴明嘛——虽然最后他成功剥离了自己作为妖怪的那一部分,以人类的身份前往了彼岸。”   安倍晴明风头盛极的时候杀生丸还没出生,不过即便如此,他仍旧是听说过那个生命不过百年却仍旧足够名动一时的阴阳师的名讳。   “可是他很强。”   杀生丸面色犹豫:“无论是作为人类还是半妖,安倍晴明都足够强。相比之下,那个女人……”   十六夜公主,那个女性,哪里都看不出来强大的势头。   他并非在意那男人没有选择自己的母亲,倒不如说,对于妖怪之间一人建立城池,另一人庇佑一方的这种做法,他甚至是有些赞同的。而战争结束,西犬之国已然安定,少年终于长成,开始对自己那位一直远远走在前方的父亲大人产生了疑问。   为什么,西犬之国公认至强的父亲大人,会选择孱弱的,没有任何自保能力,在这样的城池之中甚至还不够塞牙缝的人类?   静江保持着难能可贵的沉默,人类之间的情爱未必就彻底以力量的强弱来做判断,而面前这位小少年心中的愤懑,她其实并不擅解决。   “你怎么看呢?静江。”   可是她不回答,不代表杀生丸不会主动提问:“父亲大人这样的做法,你觉得……”   “我不知道。”   静江十分干脆利落地回答道:“说实话,我见过的为了爱情要死要活的人太多了,当年我还没在比良坂工作之前,江湖上到处都是这样那样的传闻。有人燃放千百盏烟火却没有人愿意看,有人为了蝇头小利就能够果断抛弃自己的另一半,有人背着血海深仇还是不忘回首,还有人哪怕人格被抹消,记忆被消写忍受万千疼痛化身成了非人的生物,都还记得最初的约定……人类本身就是差别巨大的一种存在。”   杀生丸耐着性子听到了结尾,皱眉道:“你见识了这么多,还是不能解释?”   “首先,你父亲他是个妖怪,我不知道能不能套用人类的思维。”   毕竟妖怪都是太过单纯的生物:“还有就是……我自己没经历过。”   说来惭愧,这么多年过去,以少女的姿态凝固住了时间之后,静江仍旧不曾涉足过这个大部分人类都为之魂牵梦绕的领域。   杀生丸诧异地睁大眼睛,随后似乎又意识到了什么,开口道:“毕竟一直保持着那副样子,也很困扰吧。”   静江:“……”   熊孩子会不会说话!   杀生丸:“原本以为同是人类的话你能够提供什么想法,看来是我想多了。”   静江:“……”   她看着这个相当不会说话也不通人情世故的妖怪少年,生生忍住了拔剑的念头。   好不容易见一面,上去就把后辈敲得满头包什么的,实在是不合适。   祁进和谷之岚,李复和秋叶青,还有千千万万翻滚在江湖的洪流当中的,名扬天下的大侠和挣扎着的普通人。人类的感情原本就是缥缈而不可预测的东西,但静江入世太早,又过早地被固定了时间,哪怕是寻常妖怪都会不断衰老,她却像是时间之中的一枚定点。   能够维持亘古不变,经久不衰的存在都是些什么呢?神兽,神明,一部分凶名赫赫的恶鬼,以及一些已经有一只脚踏入神明的行列当中的世外高人。   静江不属于任何一种,却和八百比丘尼一样过早地获得了不老不死的馈赠。   至于那总被他人提及的,修炼和工作之外的事……静江倒不是刻意忽略,只是每一次想起自己是不是“可以去谈个恋爱什么的”,涌上心头的并非是什么合适的人选或者是心中向往的对于另一半的要求,而是一片尴尬的、冗长的、突兀的留白。   什么也想不到,就像是思维在这里,突然被什么东西刹住了车轮。   这大概就是人能常清静的一部分体现?静□□乱猜想,于是几百年之间难得的几次自我反思,最终不是归结于繁忙的工作,就是跑偏到了修炼的瓶颈之中。   “不过对于人类而言,大妖怪应该也是非常让人恐惧的存在吧……那姑娘胆子挺大啊。”   静江想了想,实在是不知道应该宽慰杀生丸些什么——天要下雨,爹要撩妹,也并不是什么能拦得住的事儿。   杀生丸闻言,十分不屑:“她当然不是因为胆量。”   “父亲他用第二块冥界取得的石头锻造了一振名叫天生牙的太刀,它的力量能够斩杀比良坂来的使者,那个女人就是被天生牙所救下的。”   静江:“……”   ——凶手,就是你! 第76章   静江陷入了沉默。   这些冥界使者是由那位伊邪那美命量产的,每天都能增加成百上千个的情况下,少这么一两只确实问题不大。   虽然不大,但是毕竟是比良坂的造物,也不能够当做看不见来处理。   更何况,天生牙的材料,似乎确实……是交易的一部分,属于地狱这一方确认赠与斗牙王的。作为代价,这位大妖的骸骨要留在隐世,化作分隔现世和隐世的境界线的一部分。   如今斗牙王还活蹦乱跳活得好好的,不仅如此,甚至还能精神抖擞地在生了儿子之后焕发第二春,只不过没想到,当时一脸愤愤的少年大妖多拿走的那一块儿黄泉乡的石头,竟然成为了如今一振能够斩杀亡者的妖刀的核心。   只能说,宝仙鬼的技法太精湛,刀刀斋的手艺也足够惊人。   但即便如此,这天生牙……静江想了想,斟酌着问道:“杀生丸,你见过你父亲挥动天生牙时候的场景吗?”   “看到过一次。”   杀生丸回到:“虽说是一刀斩下,但是并没有切除到什么有实质的东西,据说使用天生牙真正的力量时能够看到不可视的冥界使者,但我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少年犹豫着补充说道:“总之,天生牙是一振无法用于斩杀敌人的牙。”   原本以为要经历一场复杂战斗的事件就这样水落石出,除却情况让人感到有些尴尬以外,静江觉得,这件事情还是有必要向地狱方面汇报一下。   起死回生在这个时代虽然罕见,但是也未必是什么彻底不被允许的技术。死去的亡者只要还没有被彻底羁押到比良坂,身体与灵魂的关系还没被彻底斩断,人类的灵魂就可以被凭本事带回。安倍晴明就有过对于刚死不久的人类进行招魂的事迹,只不过,单纯地通过斩杀冥界使者从而达到起死回生的目的这种事,静江还是第一次见。   果然,不愧是妖怪吗……   “是不是,这种事情其实是不被允许的?”   杀生丸看到静江的脸色变了又变,敏锐地感受到了有些异样。   “呃,虽说以现世的规则来说,原则上没有什么问题……”   静江摸着自己的后脑勺,实在是不清楚以杀生丸如今的年纪,是不是合适对他倾诉一些关于世界、关于神秘消退,妖怪逐渐收敛羽翼生活在世界的里侧之类的信息:“现在比良坂也没有足够的人手去制止这种事情,虽说这样确实不是什么值得鼓励的事情,但是如果这种牙刃仅此一柄的话,唔……”   她又想起了之前丢失的黄泉之语:“这是非常重要的一振刀,如无意外的话,请务必嘱咐你父亲,千万不要将这振刀交付与他人。”   “没人会想要这种东西的。”   杀生丸非常不屑:“根本没法作为妖刀使用。”   拿着一振妖刀四处救人?也就是他这个思路跑偏得没边儿的亲生父亲愿意干出这种折煞大妖怪面子的事情了。   在和地狱结束通讯之后,静江揉了揉眉心,觉得这事儿实在是不好跟斗牙王沟通。   直接告诉杀生丸的话,又觉得这倒霉孩子可能会闹别扭不肯好好传达比良坂方面的信息,因而思考了一番之后,静江还是决定亲自提着剑来,去做亘古至今而来最让人不齿最容易被打的一件事——   打扰别人谈恋爱。   斗牙王的方位也很好找,这座城池面积不大,比起当年繁华的平安京而言,只不过是个小规模的聚落,因而在气力耗尽之前,静江就从空中俯瞰找到了坐在一起的十六夜公主也斗牙王。   男女主角都非常投入,脸颊飘红,说话也有些磕磕巴巴。   “十六夜公主,你今天的妆容也非常的……”   静江蹲在树梢上,一脸冷漠地吃着狗粮。   斗牙王显然从空气的味道里嗅到了静江的气息,他隐秘地朝着树梢摆了摆手,表示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不要打搅别人搞对象,没看见这气氛正好吗,识趣点儿。   静江抬眼透过繁茂的枝叶朝下看,十六夜公主似乎是专注地在听斗牙王说些什么,丝毫没有注意到周遭环境的风吹草动。   于是静江又挠身而下,踮着脚尖悄无声息地数次攀援,躲到了一处太阳照射不到的阴影当中。   ——阴影里还有一个人。   原本静江在感知能力上就逊色于寻常妖怪,在斗牙王和杀生丸这类天赋远超人类的犬妖面前就更为不如,因此她也根本没想着施展生太极之类的索敌气场,只在身上挂了一层薄薄的坐忘无我剑气屏障。如果有危险的妖怪来袭的话,斗牙王的反应肯定会比自己快一些——如是考虑着,静江还真没想到,这附近就会有人类潜伏在旁边。   大眼瞪小眼,甲胄之下的武士也吓了一跳。   他压低声音,拧起眉毛来:“你这妖怪,你……”   静江赶紧举手示好:“人类,我是人类来着。”   男人神色冷峻又戒备:“你不是那个斗胆勾引公主大人的妖怪的同伴?”   静江:“……”   她僵硬了片刻,感觉还是没必要向一个寻常人类撒谎:“算,算是?”   甲胄之下的男人登即就要拔出佩刀来,金属的甲片交错发出轻微的响动来。静江瞪大了眼睛,觉得果然无论是人类对妖怪还是妖怪对人类都抱有着极大的成见,情急之下,她也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反手从身后抽出天道剑来,对着这男人就是一个七星拱瑞。   蹭地一声,对方僵力在了当场,还保持着愤怒又不可置信的表情。   “你,你果然是个妖怪——”   “……所以说。”   静江无奈:“你仔细感受一下,施加在你身上的束缚力量,比起妖怪的妖力,其实更加趋近于阴阳师的力量吧?况且我身上也没有莫名其妙地长出犄角或者尾巴,脸颊上也没有属于妖怪妖力凝结的纹路什么的。”   男人将信将疑,在二人僵持之间,从斗牙王和十六夜公主的角度,能够听到远处的岩石背后,传来轻微窸窸窣窣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   十六夜公主美目流转,露出有些羞怯又担忧的神色来:“我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不同寻常的声音……虽说我很相信阁下您啦,但是总觉得,是不是有什么妖怪在周围……”   “啊哈哈,怎么会呢。”   银发的犬妖朗声笑道:“这周围方圆百里不会有比我妖力更加强盛的妖怪了,哪怕是在大多数人类都不可抵达的妖怪之都也一样,你实在是不用为这种小事担心的。”   “更何况,这周围一丝妖气也无,唔……刚刚的声音,是野猫的气味呢。”   十六夜公主露出星星眼:“原来如此,阁下的嗅……感知能力果然非常敏锐呢!真厉害!”   斗牙王露出了骄傲的笑容来。   岩石背后,七星拱瑞的时间很快过去,甲胄之下的男人露出了鄙夷的神色:“呵,不愧是满嘴谎话的妖怪,就是这样哄骗十六夜公主陛下的……”   静江抬了抬眼皮,无所谓道:“明明是三个人的故事,可是你为什么一直没有姓名。”   她算是看明白了。这又是一档自己曾经闯荡江湖的时候听厌了的话本戏码。就这种故事情节,都不值当给说书先生投三个铜板的。   “姓名?”   男人诧异地看了一眼静江:“我叫刹那猛丸。”   静江:“……”   她一时之间简直不知道是应该先吐槽这个画风清奇的名字,还是应该先感慨果然是文化差异,这人居然憨实到了真的交代了自己的名字。   她大部分时间都驻留在黄泉乡,现世的流行风尚又几十年一变,从崇尚吃咸鱼到鲜鱼,再到把牙齿涂黑为美,发展到现在,竟然都已经产生了女性要裹上十二层之厚的衣服才算是端方秀丽这样的说法,让静江看着十六夜公主的那身十二单就觉得不便行动,肩膀一阵酸痛。   “这衣服穿着得多费劲啊……”   她看着远处的十六夜,就把这句抱怨轻飘飘地说出了声。   “你怎敢这样妄自揣摩十六夜大人!”   男人登即就拧起了眉毛。   两人这边的声音又忍不住大了起来,远处,斗牙王似是抱怨地说了一句:“现在的野猫可真是闹腾啊。”   静江:“……”   等会儿你给我等着。   怀着如此想法,静江叹了口气,侧身调整了一番方向,拔剑重新面对着一脸懵逼的刹那猛丸。   “怎,怎么?不管你到底是妖怪还是人类,你这恶徒终于要露出尖牙利爪了吗……”   他将武士刀拔出了一半:“但是无论如何,我一定会守护十六夜公主到最后——”   “的”字,他没说出来。   静江先是一招灌注了内力的八卦洞玄,让他连话都说不出来,随后紧接着就是一击九转归一,悄无声息地将男人推到了河的另一岸。   接着,静江自己也在空中接连蹬踏几步,施展着梯云纵衣不沾水地渡过了湍急的水流。   “你干什么!”   刹那猛丸气急败坏,拔刀两次都被对方抢先一步用诡异的术法打断,让他尽失作为武士的尊严:“还有,你到底是什么人!”   “第一个问题很好回答,打扰别人谈恋爱是没有好结果的,你们公主大人又不是被胁迫的,这条命还是那位你口中的‘勾引公主的妖怪’从冥界使者的手底下抢回来的。”   静江还剑入鞘,坐忘无我星芒点点的剑气环绕周身,五枚浮游在空中的内力凝结而成的气剑排布在身后,剑出鸿蒙蓄势待发,不给刹那猛丸丝毫攻击的机会。   “至于这第二点,和我来的原因也有点关系。” 第77章 十六夜   响午的阳光之下,青年妖怪斗牙王和十六夜公主肩并着肩坐在一处被铁碎牙削成了平面的石头上,耳鬓厮磨,说着悄悄话。   河的另一端,二人的视野范围之外,明明是正午,静江口中一字一句所吐出的内容,却让刹那猛丸如坠冰窟。   “我是黄泉乡比良坂的住民,地狱阎魔厅第一执行官静江,这厢稽首了。”   少女逆着光,对着刹那猛丸认真地一拱手,随后一字一句地说道:“斗牙王他擅自斩杀了冥界的使者,拯救了原本应该归于黄泉乡的灵魂,我为此事而来。”   男人的目光陡然尖锐了起来。   面前自称是人类的女性,看上去更加倾向于是什么保持着少女形态的妖怪。   她突然就出现在自己的面前,轻而易举地使用些奇怪的招式就能将自己反制得动弹不得,随后,她开口,说自己来自地狱。   是为十六夜公主殿下的性命而来。   刹那猛丸猛地拔刀,双手握着细长的刀柄,刀剑寒光闪烁刃缝寒光一线,遥遥指着静江:   “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东西,但是十六夜公主殿下的性命,是绝对不容许你擅自带走的!”   静江一愣,随后意识到这家伙大概是理解错了什么:“呃,我并不是说要杀死她……”   刹那猛丸完全没听进去,刀尖微微倾斜,朝后错了一小步之后,猛然突进前去:“啊啊啊——”   静江:“……”   她开始觉得,刹那猛丸是不是也和什么妖怪有血缘关系。   要不然,为什么连脑子都是一模一样的。   静江横剑在前,尽可能地避免刃锋直接相接:“我说,等等……!”   “事到如今,你这家伙还想说什么……!!”   刹那猛丸用力挥刀,接连向前踏下数步。在人类当中,他的确算得上是优秀的武士,而此时此刻以抛却生命一般的打法,在静江有意压抑自己剑气的情况之下,竟然还真的一时之间抢上了先手。   静江在被罡风一般凌厉的刀法逼退几步之后,终于忍不住,剑气缠绕在天道剑之上,挥手一招九转归一,又将刹那猛丸击退数十尺。   随后,七星拱瑞,八卦洞玄,三才化生。   持续的控制类招式带来的负荷重压让刹那猛丸动弹不得,静江提起在地狱当中面对重刑犯的态度,皱眉道:   “所以说,我要是想杀死十六夜的话,从现在这个距离斩到河对面,几乎可以一招制敌,就算你拦在这里也没用的。”   “——我并没有想要将她带回比良坂的打算,你放心吧。”   “我就算牺牲自己的这条命,也要……啊?”   男人愣了愣,连身上千钧重的负荷都一时之间遗忘了一般,讷讷道:“你不是来针对十六夜公主殿下的?”   “当然不是……”   静江抬手揉了揉眉心,觉得自己虽然身体上仍旧保持着几百年前的姿态,灵魂肯定已经未老先衰了:“所以,你总归可以把刀收起来了吧?”   刹那猛丸讪讪地收回了刀:“真对不起。那,请问您到底是……”   不由自主地用上了敬称。   不要跟太没文化的人计较。   静江淡淡道:“比天神菅原道真年龄大一些,和知名阴阳师安倍晴明结果缘,小野篁的同事,这几个人,你总该知道吧?”   刹那猛丸:“……!!”   那不都是传说里的大人物吗?   高天原的神明,史上最强的,平定平安京的阴阳师,以及著名的地狱官吏……刹那猛丸内心悚然,面前的这位小姑娘姿态的家伙,真的也是什么了不得地大人物?   看着对方震惊的目光,静江的心里也难得萌生了几分的怅然。   自己竟然也已经到了用别人的名号来忽悠人的境地。   后辈一个又一个比自己混得好是什么体验?   在风评和现世的名声上,前浪被后辈们拍在了沙滩上又是什么体验?   曾经就是平平无奇的江湖侠士,再之后当了几百年的执行官,竟然到现在也没能混出什么名堂来,阎魔厅如今的二把手还剑入鞘,站在河岸边上随手捏起一颗鹅卵石,真情实感地叹了口气,觉得这着实让人觉得有些遗憾。   静江扬起手,鹅卵石在水面上弹跳了三下之后,扑通一声跌入水中。   刹那猛丸仍旧安静地等待自己揭晓来意,间或紧张地看一眼河水对岸的斗牙王和十六夜,河岸划分了人类居住的城市和妖怪们肆意生活的原野,如今被他奉若珍宝的公主大人轻而易举地牵起了那妖怪的手,度过了那条河,而自己却被不知真名的冥界官吏轻轻一击,便从公主殿下的身旁打回了自己原本的世界。   静江同样看了看河的另一岸,斗牙王正伸出手,撩起十六夜公主的一缕头发,将那捋头发重新别回她的耳畔。   “我是来找斗牙王的。”   静江说道:“他那把刀,斩杀了冥界的使者,当然他凭本事杀的我们也没打算追责,就是想嘱咐一下……那刀,一定要看管好。”   静江神色隐隐带着忧虑:“能够起死回生的东西从来都是双刃剑,那振刀只能够一度将亡者的灵魂送回此岸,再之后如果想要保护那位人类公主的话,就只能倚靠别的东西了。”   那是一个寻常又不复寻常的响午。   刹那猛丸依稀记得,那时候似乎是有鱼跃出水面,又似乎没有。时间飞速地流逝,那女人似乎最终是带着忧虑的神色对着那诱骗十六夜公主的妖怪说了些什么,再之后仍是带着那副表情消失了。   “没关系的。”   斗牙王很是自信:“我就算牺牲自己的生命,也会好好保护她的。况且,哪儿能有比我还要厉害的大妖怪,就算是茨木童子这类生活在大江山的大妖,也得给几分面子嘛。”   再之后,纵使他千百般不愿意,银发的大妖怪仍旧是和他从来都捧在掌心的公主殿下住在了一起。   黄泉乡里,静江偶尔也会托着下巴坐在琉璃镜之前,偷看别人谈恋爱。鬼灯对于她这个新爱好不置可否,直到最后一次,他开口建议道:“如果真的很在意的话,高天原里专门有负责结缘的神明,你也可以去问问他们。”   “不必。”   静江没有做太多解释,人类和妖怪的故事最终大多数会因为生命长度的不同而以悲剧收场,这点斗牙王应该也很清楚才是,但纵使如此,他仍旧还是带着些飞蛾扑火一般的理想主义,甚至还斥退了一些觊觎着这座城池的妖怪。   清者,浊之源,动者,静之基。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   在这期间,刹那猛丸越来越看不下去斗牙王,可惜十六夜公主总也是百般维护,加之他自己确实也打不过斗牙王,因此精神状态一直都维持在心态崩坏的边缘。   倒是后者,近期仗着天生牙能够斩开镇守冥府的门卫,导致没人敢拦着他,大步流星地跑进比良坂好几趟。   “就不应该让你拿第二块来自黄泉乡的石头。”   静江叉腰皱眉:“第一块做了冥道石,第二块更过分,居然锻成了妖刀。”   “啊哈哈,我就是想看看,等到再过一些时间之后,十六夜她到底会去到什么地方。”   虽然妖怪的灵魂无法前往比良坂,但是这里终究是人类亡者的归途:“她是个好姑娘,是非常善良的人类,从来也没做过什么恶事,就算来到了比良坂,在你们的地界上,也不至于太过为难她对吧?”   静江略微点点头,没怎么说话,具体的判断,要由阎魔大王来做裁定。   斗牙王摸了摸后脑勺,又摸了摸自己的鼻尖,看上去相当局促:“所,所以,我也想知道,我到底还能做些什么交易,才能够让她死后好过一点……人类是有来生的嘛,也希望,她下辈子,也能够顺遂平安一些。”   静江略微睁大了眼睛,这简直不像是她印象里的斗牙王能够说得出来的话。七百年前,意气风发的少年乘着铁鸡的鲜血,在浓重的血腥味儿里一路长风破浪地闯进比良坂,挥舞着巨大的妖刀,二话不说就将地狱里搅和得一团混乱人仰马翻。   七百年后,同是一个人,斗牙王此时此刻竟然露出了局促不安的神色:“钱物你们应该也都不稀缺,不然那些现世的富裕人类早就想出拿钱买命的方法了,要不……要不我让宝仙鬼制作一些赋予妖怪术式的宝石给你们,好不好?”   一提起十六夜,鎏金色的瞳孔就流露出温和的神色来。斗牙王仍嫌不足,又试探着补充道:“那妖刀呢?不带怨恨,按你们人类的说法不沾因果的妖怪獠牙锻造而成的妖刀,这样是不是……”   “阁下不必这么拘束。”   静江回头,鬼灯的声音出现在了两人的身后:“之前的那笔交易就足够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   斗牙王露出了有些欣慰的神色:“要不然,一想到她总有一天要去到我无论如何都无法触及的地方,就总觉得有些担忧。之后她来到你们这里也能够被好好对待……真是太好了。”   斗牙王最终满意地转身离去,静江看着那银白色的背影,总觉得有些惆怅莫名。心中似乎有什么空落落的东西在随之共鸣,这样的情绪让她觉得诧异又难以描述,似乎是什么一直以来缺失了的东西在心头攒动。   ——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不知为何,静江突然就又想起了这句话来。   “真是不像他啊。”   少女感慨道:“和七百年前简直是翻天覆地的变化了。”   鬼灯斜睨了一眼身边声音惆怅的少女,建议道:“这也是结缘。如果有兴趣了解的话,今年的出云大会,要不要去神明那边看看结缘绘马?” 第78章 红线   “出云大会?”   静江一愣,随后了然。   又是一年一度的属于神明的盛会。在前些年神明与人类的距离没有那么遥远的时候,神明的议会还会讨论些每位神明司长方向在苇原中国的情况,而如今神明和人类的距离日益遥远,除却一直在不断接收亡者的比良坂之外,大部分的神明和人类之间的联系也都日益变得微薄。   乃至于,原本严肃的盛会也变得画风越来越……休闲。   就譬如,属于神明的酒宴。又譬如,一年一度的结缘仪式。每年的神无月,在高天原都会举办盛大的现世人类牵红线活动,由结缘神提供大量的红线,各位神明们一起上阵来帮助现世的人类们结缘,本质是将绘有人类真名的木牌缠绕上结缘神的红线,再将有缘人的绘马两两结对用红线联结在一起。   每次一提起这个最新兴起的活动,静江就不禁觉得,果然大家在闲暇的时候总能折腾些幺蛾子出来。   说不定斗牙王和十六夜公主身上就有哪位好事者绑上的红线吧。   苇原中国的妖怪和人类还在愉快地谈恋爱,同年神无月,静江再次和鬼灯一起登上了前往高天原的胧车。   自从吡沙门天出事之后,两百年来,她再也不曾踏上过高天原的土地。   倒不是说因为吡沙门天的事情而感到介怀,只不过麻之一族仅剩下了兆麻一人,而每一次见到兆麻,都会让人不由得想起二百年前那场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浩劫的场面。   想必兆麻他也一定是怀抱着同样的心情吧。   今年的高天原,和七百年前几乎没有多少不同。   安倍晴明最终还是搬到了这里居住,摇着扇子风采不减当年,为了和前辈菅原道真保持画风一直,大多数时候多是一副白须白发老爷爷的样子,长相慈祥得简直可以随时随地含饴弄孙。两个老大爷模样的“后辈”经常凑在一起下围棋,四方座子之后你来我往杀得不亦乐乎。   等看到静江过来,菅原道真身后的一排穿着巫女服饰的神器,整整齐齐地鞠了个躬。   “久疏问候,静江大人。”   真喻开口说道。   后辈都已经开始习惯以老头子的面貌示人。   安倍晴明同样点了点头,笑着问送到比良坂的能够直接记录话语的雪浪纸是否好用。在成为了神明之后,他仍旧乐于钻研阴阳术,虽然已经不能够和从前一样使役妖怪,但用小纸人来代替仆役,用纸鸢来传送信笺的习惯终究保留了下来,现在据说还在高天原养起了鸽子,指望着有一天能让这群鸽子来给神明和神器们发通知。   俨然是一副退休老干部的模样。   静江觉得有些后悔来到高天原了。明明这里已经是时间流逝最为缓慢的地方,她仍旧能够感觉到在时光飞逝之际,唯有自己留在原地的惆怅。八百比丘尼在安倍晴明逝世之前终于找到了杀死自己的方法,一脸轻松愉快地来到了比良坂报道,顺便用自己的预知能力揣摩着她应该会投胎成什么样的角色,期待下辈子过着什么平安喜乐的生活。   “倒是你,很快就要到八百岁了喔?”   传说中的不老魔女点着静江的额头,告诫道:“人类一直一直活下去可不是什么好现象……不过,毕竟你是生活在比良坂嘛。”   那时静江觉得时间如流水,不知不觉就活过去了怎么会急着寻死,而如今她距离八百岁大关也日益趋近,相传彭祖活了八百岁,著书《彭祖经》,座下弟子万千,静江如今思考着自己的境况,无论是看向历史还是看向如今这些后辈,似乎哪一个都要更出名一些。   啧……   “静江?”   身后,鬼灯诧异地开口:“在想什么呢,一直都没说话。”   “我在想……”   静江道:“我是不是,该出本书了。”   鬼灯:???   第一次,阎魔厅工作经验丰富的职场领袖,没能get到自家下属的思路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倍晴明笑了笑,手里落下了一枚白子,看向站在一边的静江和鬼灯:“你们快去吧,结缘的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   “你不去玩吗?”   静江问道:“我还以为这个在神明当中非常有人气。”   “名字是最短的咒。正因如此,神明才能够藉由束缚人类的真名,来连接两个人之间的缘分。”   安倍晴明在成年之后就习惯了说话说一般藏一半神神道道的习惯,“与其去和一群老家伙掺和摆布人类的缘,倒不如看着现有的缘分一点一点结成要有趣。”   “看着缘分的结成?”   鬼灯若有所思:“你这是什么意思。”   “鬼灯阁下,神秘如果让所有人类都知晓的话,神秘本身也就不复存在了。”   安倍晴明眯起眼睛微微一笑,看上去的样子像极了静江描述的“坐在城墙根脚下算命的老道士”。   看样子,是不肯老老实实地明说。   面对这些已经被人类的信仰加持成为了神明的家伙们,自然不可能像是面对某个脑子里全部都是酒糟的神兽一般对待,安倍晴明挑了挑眉毛,仍是没动手,转身对着静江催促道:“如果要去看别的神明结红线的话,时间已经快要到了。”   静江点了点头,跟在鬼灯的身后,抛下两名正在下棋的“老头子”渐行渐远。菅原道真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疑惑地问道:   “安倍さん,你刚刚的样子,是说你所看到的正在结成的那缘分,和鬼灯阁下有关联?”   安倍晴明投以菅原道真一个看破不说破的表情:“毕竟那缘分是我亲眼看着隔断的,只不过那时候我年纪还小,也没有被赋予现在的神格。”   “以‘阴阳师’这个概念作为凭依成为神明什么的,可真是让人羡慕的事情。”   天神菅原道真莞尔一笑:“你这样的方式,属于神明的神核对于‘自我’的掠夺,应该是最为轻微的了吧?毕竟人类们所信奉祭祀和供养的,原本就是那个传奇的大阴阳师安倍晴明嘛。”   安倍晴明伸手又拈起一枚棋子,悠悠落下:“如此甚好。”   高天原里,神明无数。说是八百万的神明之不过是个虚指,实际上人类的愿望所汇聚而来的神明到底有多少,人类自己也很难统计清楚。静江和鬼灯踏入中庭用来庆典的房间之中,就闻到了浓重的酒气。阎魔大王高大的身躯坐在一众神明中央,手里拿着一大把的结缘木牌,冲着静江和鬼灯遥遥挥手:   “小静江,鬼灯君,这边这边!”   静江依言看过去,各种神态各异的神明们也都顺着阎魔大王挥手的方向注视了过来。   建御雷神非常不耐烦地啐了一声,抱怨道:“所以说,你们每年都要搞这种无聊的活动……最近苇原中国正在打仗,想必近百年应该战争会有不少,我正好司长这一方面,可是忙得很呢。”   他的道司黄云眉眼宽厚,捧着酒杯站在旁边,毕恭毕敬地敬酒:“是是,建御雷神大人,这边的社交流程走完了之后咱们就回去。”   看上去像是在哄孩子。   另一边,站在吡沙门天身边的从那位年迈的老者变成了穿着狩衣神色凛然的兆麻。他看到静江和鬼灯眼前一亮,冲着两人挥了挥手。   “好久不见,兆麻。”   静江同样报以微笑:“看到你现在精神这么好,让我们也能放心了。”   寒暄之后,大家人手一串绘马,像是聚众打牌一般开始了久违的结缘活动。空气之中弥散着酒精的味道,到处都有盛满了各式各样佳酿的酒坛,神明们大部分脸色酡红,在酒醉当中结下了一份又一份的缘分来。   静江:“……”   我觉得这种场面,和预想当中的不太一样。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爱情是盲目的’这种说法的由来吧。”   鬼灯一本正经地严肃道:“西方地狱里司长缘结的神明叫做丘比特,似乎是用射箭的形式将两个人的缘分凝聚在一起,但不幸的是,那家伙是个瞎子。”   静江:“……”   这么一想,华夏神明那边的月老就显得尤为靠谱,虽然他老人家据说大部分时候在结缘方面也是随机的。   不过好在,立刻就有人伸头过来给一脸震惊的静江答疑解惑:“所谓神明的‘结缘’,也不过就是给人类多了一个创造联系的契机而已,具体谁和谁能够在一起这种事情,还是要看自己来决定的……”   “就像安倍晴明召唤式神一样?”   静江举例道:“由安倍晴明来尝试着建立和某个妖怪的联系,对方妖怪是否相应就是他们的事。”   “嗯嗯,没错喔。”   那人大力点头,随后原本想要伸手去摸摸静江的头顶,又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将手缩回来:“诶嘿嘿,理解能力很好嘛。”   静江看过去,少女模样的神明容貌娇俏。   “我是贫乏神,如果小静江你擅自走得太近的话,会影响财运喔?”   少女警告道。   这边神明们闹腾得热切,另一边,鬼灯在堆积如山的绘马木牌之间翻找了起来。兆麻看到吡沙门天已经有些醉意,将自家女神大人搀扶到一旁休息之后,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鬼灯的身后。   “鬼灯大人。”   青年恭谨道:“您在找些什么?”   “我在找一枚结缘牌。海外的人类的绘马也能够在这堆里找到的吧?”   鬼灯头也不抬:“按理说,只要来到了这片土地上生活,就会在一定程度上遵守这里的规则。”   “唔,没错,不过鬼灯阁下您是在……”   兆麻好奇道,高高挽起袖子,打算一同帮忙。   但鬼灯先他一步顿住了。   “不必了。”   他说道:“我已经找到了。” 第79章   眼尖的兆麻第一眼就看到,被鬼灯一只手遮掩着的号码牌上,露出了半个字。   在一堆英文梵文之类辨认不出语言类别的结缘绘马当中,汉字看上去颇为醒目。   但露出的那半个字,又让兆麻问不出来。   ——那个字是,镜。   “かがみ阁下……?”   兆麻尝试着拼出了这个名字的发音来。   “不,这是……”   鬼灯捏着这枚绘马,半响,最终还是没说话:“没什么,只是有些在意的事情。”   在鬼灯的手掌之下,那一枚绘马的表面上,有着浅浅的一道痕迹。像是木制的绘马牌上因为原木的纹路而生出的刻痕,但如果将绘马牌放大的话,那一道痕迹看上去就更像是太刀的刀痕。   “你能帮我拿一支结缘用的笔吗?”   鬼灯转身看向兆麻,神色平静无异。   “当然,荣幸之至。”   兆麻微微一笑,转身朝着砚台边上走去。   这一次的出云大会,夜斗神和他的神器并没有出席。倒不如说,这二百年间,他一直都很小心地隐蔽着自己,尽量不在高天原的神明,尤其是七福神的活动范围之中出现。   兆麻曾经向鬼灯解释过,当时夜斗出现在高天原行云流水般将吡沙门天麾下的麻之一族悉数斩杀殆尽,其实是他自己的祈求,但即便如此,被强行剥离了神器的吡沙门天仍旧不可抑制地憎恨上了将神器们屠杀殆尽的夜斗,并且公然在高天原放出话来,如果让她逮到这家伙的话,绝对要杀之而后快。   神明所行之事皆为正确,尤其是吡沙门天这样量级的福神,因此哪怕她说出这样的话来,其余的神明也并不能做出什么评价来,顶多对于让“那个吡沙门天都能够如此震怒的家伙”感到好奇和惋惜。   毕竟,女武神嘛,向来都是性格莽进,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类型。   既然自家神明大人都已经如此果决,辅佐神明左右的神器兆麻自然不敢向吡沙门天坦白,其实招致麻之一族覆灭的罪魁祸首其实是自己。因此,两百年的时间过去,他也只能隐瞒下这个属于他自己的秘密,陪伴着新的神器伙伴们逐渐相互扶持下去。   没错,新的神器伙伴。   吡沙门天陆陆续续又收下了几位神器,以巴之一族来命名。能够化身为长鞭的纴巴,代替了前任道司的狮子坐骑囷巴,阔刃大剑靫巴,还有匕首短刀形态的秋巴。吡沙门天的神性特征让她能够将近乎所有种类的武器都运用自如,很快,原本寂寥空旷的偌大宅邸,就重新又有了生气。   兆麻作为“愿意为神明赌上性命”而改变了自身形态的祝之器,理所当然地担任起了调停周遭,调配力量的指责。   等到他拿着一只蘸了朱砂的毛笔归来之后,就看到鬼灯的手里又多了一枚木牌。   “鬼灯阁下?”   兆麻问道:“既然您有这个兴致的话,为什么不去那边和周围的神明大人们一起?”   “我还是不太擅长应付那种社交场面。”   鬼灯拒绝道:“况且,我本质上作为一个狱卒,和神明并不能算作是一类。”   “您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兆麻笑了笑,已然是一副道司的风范,和最初见到的羞涩青年衣襟判若两人:“虽说这是小道传闻,但是已经有不少人偷偷在私下里说,鬼灯阁下您才是地狱里实权的掌控者了。”   鬼灯摇了摇头,正打算说些什么,兆麻就有伸手指了指面颊飘红,一人一个酒盅的神明聚落:“您看,静江大人她也是人类,但是和神明坐在一起就一点也察觉不到违和呢。”   鬼灯顺着兆麻的手看了过去,就看到静江慢吞吞地挪动到酒缸旁边,示意大国主命的神器来给自己添上新酒。   “这家伙……”   明明酒量相当一般,想要以人类的姿态和那些神明一起比拼酒量吗?   “啊哈哈,难得遇到这样的酒宴,静江阁下想要偶尔多喝一些应该也……”   兆麻的声音越来越小。   静江端着酒盅,摇摇晃晃地走到了吡沙门天的跟前。   同样有些醉意的吡沙门天抬手碰杯,两个人保持着动作一致,身高一高一低,皆是一扬脖子。   “吡,吡沙门天大人……”   事关吡沙门天,兆麻终于无法保持云淡风轻的样子:“您现在已经喝下很多酒了……”   青年僵硬着身子,想要上前去搀扶吡沙门天,结果被金发的女武神一探手,勾住了兆麻的脖子:   “嘁,兆麻才是,最近这几百年真是越来越严肃了。明明是重要的节日,稍微多喝一点也没关系的吧?”   ——太近了。   吡沙门天凑上前去,金色的发丝低垂在兆麻的肩膀上。青年模样的神器心跳如雷,第一反应就是不要将自己的情绪通过神器和神明的链接传递给吡沙门天,否则的话,自己如此……如此不敬的想法,一定是会刺伤神明的。   “所以说,兆麻——”   吡沙门天嘴唇一张一翕都带着酒气,让兆麻觉得实在是不应该放任吡沙门天出来随便喝酒。   他伸出一只手臂来让毗沙门天能够方便地支撑住,踉跄地站了起来,跟鬼灯告了个不是:“抱歉,毗沙……威娜她,现在有点喝多了,我带她去休息一下。”   鬼灯点了点头,手掌之中,两枚将棋那么大的缘结绘马被握在手心,宽阔的狩衣袖管阴影将整只手彻底笼罩,无人注视的衣袖之下,那只手的大拇指轻轻蹭了蹭木制的绘马,翻过来倒过去地将两枚绘马在手心里打转,样子像极了老大爷在反反复复地盘两枚文玩核桃。   另一枚上,只刻着一个简洁的汉字。   静江也是一副酒精上脑的样子,神明的酒宴和妖怪们百鬼夜行趋之若鹜的奇酒一样难得,让平日里对于酒并没有什么特殊爱好的自己,再这样难得的氛围当中都忍不住多喝了几盅。   酒精直冲上脸颊,让迎面而来的风吹拂到脸上,都能感受到比往日更甚的凉意。一片阴影笼罩在酒盅里,在房间明晃晃的灯光映衬之下,像是一轮明月被遮住了半边。静江抬起头,疑惑道:“……鬼灯君?”   ——这家伙,果然有点醉了。   明明是从来都只会“鬼灯さん”,“鬼灯さん”地称呼,哪怕阎魔大王用什么样的腔调都拐带不过来的那种一板一眼的说话方式,在喝醉的时候,原来也是会有些变化的吗。   鬼灯伸出手来,握住少女的手腕,使力将她拉了起来。青剑背在身后,鬼灯的另一只手扶了扶有些歪斜的剑鞘,陪伴了数百年之久的天道剑剑鞘触手温凉。已经在时间的推移当中被磨得棱角圆滑。   “走了。”   他听见自己说道:“再喝下去的话,我记得人类宿醉醒来是会头痛的。”   “我们回去?”   静江问道,在酒精的作用之下,眼眶发红,眼神清亮。   “嗯。”   鬼灯点头:“回黄泉乡。”   两人一路无话。   鬼灯没有说,静江的缘结绘马上确实留下了浅浅的刀痕,也没有说无论怎样描摹,两人的绘马都无法被红线连接在一起。他看向歪着头枕在自己身边的少女,神色难得一改往日比良坂之中令万鬼夺魂摄魄的黑面神模样,微微弯起嘴角。   下一秒,他拉开胧车的窗帘,让高天原的风吹拂进车厢内。   “鬼灯大人。”   胧车看到静江已经醉酒睡着,同样也压抑下了声音来:“这次的缘结庆祝会,您玩得尽兴吗?”   “嗯。”   鬼灯点了点头:“遇到了不少故人,相当热闹。”   “静江大人似乎喝了不少酒的样子?”   胧车有些意外:“还真是少见啊,总是听说静江大人喜欢一个人去八寒地狱那边练剑,没想到竟然偶尔也会参与这种活动呢。”   “能够久违地见到毗沙门天,想来她也肯定很高兴吧。”   鬼灯托着下巴,周围云霭缭绕,胧车正在从高天原一路下行,车身有着微微的角度倾斜。   他并非全然是为了热闹和结缘而来。   从过去的某一天里,鬼灯开始意识到,这个如今仍旧正体不明的敌人所做的很多事情,其目的都并非是引发事端本身那么简单。这样一起又一起没有什么联系的事件,看上去更像是某种试探。   那到底是在试探什么?   一旦开始将自己的思路置换为对方的思路,哪怕仍旧不知前路,但方向却前所未有地清晰。自己和对方一样拥有着几乎没有尽头的时间,他相信,只要足够耐心地顺着这条路的痕迹追溯下去,就一定能够找到更多的蛛丝马迹。   藏匿行迹,委任神明,委派神器,潜伏暗处,这种种的行为看似阴谋多端,层层布局,实际上也在证明着一件事,那就是敌人本身并不算什么足够强大的家伙。   只有弱者才会想要用扑朔诡谲的方法来制胜,就像是只有不那么自信于自身实力的妖怪才会想要在武器之上淬毒一般。   鬼灯喝了一口胧车之内提供的茶水,轻轻阖上眼睛。   第一点,对方筹谋了难以估量的时间,目前更是暂时不明,到底怀有什么目的。但同样地,对方本质上的实力,和自己乃至静江相比较,应该相当孱弱。   第二点,万事万物皆有原因,特地让神器斩开静江的缘分,纵使有着倾吐恶意的成分在里面,但更重要的似乎并非是这件事本身。   鬼灯微微蜷缩着的手指,轻轻一动。   ——这就像是在验证,夜斗神到底有没有斩断缘分的这种力量一般。 第80章   之后的日子里,斗牙王又反复跑了地狱几趟,坐在三生石的顶上,绒尾长长地拖曳到地面。   “杀生丸这孩子是不是进入叛逆期了啊。”   斗牙王愁眉苦脸:“他现在想找我要铁碎牙和丛云牙。”   “想继承父亲的妖刀不是很正常嘛。”   静江一边对着血池练习剑诀,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毕竟虽然你现在这幅样子有点一言难尽,但是总归还是你们那儿实力最强的大妖怪,会被孩子向往不是理所当然的事。”   “可是丛云牙这把妖刀已经萌生了属于自己的意识,就像是一振精神被焚毁的邪恶的付丧神……”   斗牙王神色忧虑:“我打算把这振刀封印起来,如果可以的话,想委托你们交给人类的巫女来压制灵气。”   静江甩出一记六合独尊,一池子的亡者在血池当中上下翻滚:“好说。不过反正你不是还有一振?那个铁碎牙。”   “啊,那个我想留给十六夜的孩子。”   斗牙王不假思索:“不知道是男是女,真期待啊。”   静江:“……把天生牙留给杀生丸?”   “嗯,希望他能够培养出合适的冥道,然后交付给铁碎牙罢……”   斗牙王陷入了对自己未来孩子的畅享中,说不定自己还能赶上儿女双全的末班车。   静江:“……”   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别人家的家事她无力染指,但即便如此,她都已经能够在脑内想象出来,杀生丸得知自家亲爹的意图之后会气成河豚。   啊。也不对,他现在那副样子,已经不像小时候那般喜怒都挂在脸上了。   “所以……”   她试探性地问道,还是对于自己不记名的便宜弟子多关注了几句:“杀生丸呢?”   “你教过他的你不知道吗?”   斗牙王一愣,理所当然道:“那孩子当然是更适合用剑。”   比起需要全力挥舞,更为厚重的铁碎牙或者是丛云牙,杀生丸适合更为敏捷的作战方式。单臂所造成的力量就已经足够,在此基础上,使用剑的机动性在战斗当中所带来的裨益会显著增大。更不用说,就像静江在使用天道剑的时候空出来的一只手可以用来掐诀,更为流畅地运转纯阳内功一样,杀生丸也同样可以做到在战斗的过程中施展毒华爪,并指化鞭,远近攻守皆备。   “说得倒是很有道理……”   静江想了想,觉得还是有些苦恼:“但是杀生丸的话,应该还是会很难接受的吧。”   她还记得,二百年前的下午,杀生丸明明练了一整个下午的剑,仍是满心期待地想要继承铁碎牙的样子。   “那孩子最后是要学会使用自己的獠牙战斗的。”   斗牙王对于大儿子寄予厚望:“如果一直囿于铁碎牙的庇护之下的话,反而会埋没他的才能。”   “……好吧。”   静江无声叹息。   对于如何培养一名战士,或者说怎样做才能够成为一名强大的妖怪,斗牙王的了解颇为深刻。但,作为一名父亲,或者说哪怕只不过是个成年男性,他的交流能力仍旧是不及格的。   ——然而架不住十六夜有着粉丝滤镜。   如此几次三番,静江对斗牙王叮嘱过数次,生二胎的时候一定要注意不要忽略了老大的心情——哪怕你这个老大的年龄已经有点大了但是青春叛逆期更是需要重点关注的时间段——但斗牙王满心都扑在了即将出生的小孩子身上,让留在现世的杀生丸欲言又止。   那是人类的女性。   虽说皮相在人类当中确实算得上是上乘,但全然就是不曾历经风霜的样子。按照静江的说法,可以简单粗暴地总结为,弱小可怜又无助。   他离开西犬之国外出历练的时候,曾经以为人类大多都是静江那副耐摔耐打剑技卓绝的样子,而实际上,旅途越发长久,就越能觉察出人类的孱弱来。站立在金字塔顶端的人类永远都是少数,而那少数之中的少数里,也大抵敌不过他的一鞭。   别人在历练当中得到成长,而一度离开了父亲的视野和母亲的高标准严要求,踏入苇原中国的杀生丸顿时开始觉得……   无敌是多么寂寞。   很长一段时间都遇不到一个能够和自己过上几招的人。   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女人生下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孩子,哪怕掺杂了自己父亲大人那般大妖怪的血脉,又能成什么气候呢?   他想等一等,等到这段时间安稳度过之后,再去问闲暇下来的父亲大人,这到底是为什么。他还仍旧有不少未曾探明的疑惑和未曾踏足的领域,妖怪的生命时间足够漫长,哪怕当下缺少机会,也一定会在未来可期的漫长时光当中找到问询的机会。   静江也曾经如此作想。   她觉得斗牙王这家伙带孩子相当不靠谱,之前杀生丸是因为有凌月仙姬撑着不劳他插手,除了指点修行之外几乎没什么他需要操心的地方。等到了老二这里,十六夜无论如何都只是个人类,妖怪的幼年时光远超人类,这次总归轮到他来出力气。等到那时候,说不定他还能来地狱找些经验丰富的狱卒讨教。   神无月过后,天气渐凉。   黄泉乡的八热地狱永远散发着岩浆的温度,一年四季都是一副样子。而八寒地狱则趋近于极地的气温,风雪经久不散。整个冬天,静江都在阎魔厅偌大的温泉池里度过,历经这么多年的栽培,隔壁男汤的金鱼草已经生长得过分茂盛甚至伸出了用来阻隔男女的竹排,让静江每次在泡温泉的时候,都总觉得有种诡异的无机质的视线投过来。   总不至于和性别不明的植物较劲,对此静江不置可否。但值得一提的是,在大多数的时刻,金鱼草们都会忍不住引吭高歌,唯独在生太极的剑气范围之内安静得让人侧目。   ……   初冬的时候,阎魔厅举办了一场热闹的宴席。   流动的岩浆被挖进水渠里,沿着石头堆砌而成的“水槽”一路流淌,特地制作成流水素面的模样。岩浆槽的上方支着烧烤架,狱卒们围坐在一旁,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大把铁签子。   比良坂在冬季来了一批新人,按阿香的意思,为了员工团建,大家难得开了一次欢迎会——最近一百年之内来到比良坂的所有“新人员工”的欢迎会。   阎魔大王一口就能吃掉一大把,静江眼睁睁的看着还没熟透的金鱼草烤串在洒满了沾料之后被一口吞下,发出垂死挣扎的“咕呃”一声,彻底失去了生机。   静江:“……”   每次聚餐的时候都会觉得有点没胃口。   她转着手中的一条鱼,翻来覆去地炙烤,若有所思。   “怎么?”   鬼灯抄起一条手臂那么长的巨大章鱼腿,用针树的树枝串了起来:“果然是岩浆的热度对人类来说太过勉强了吗?用不用坐远一些,让别的狱卒帮忙也是没问题的。”   “坐忘无我的屏障里是恒温的……”   静江回答道,给烤鱼撒了一撮孜然:“就是突然觉得,好多年过去了啊。”   “会产生这种感怀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鬼灯接过话头:“不过在黄泉乡生活得越久,对于时间的感知就会变得越发不敏感。”   “就像浦岛太郎一样?”   静江问道:“离开了龙宫以后才意识到,已经过去了数十年,随后身体也迅速崩坏式地衰老了……”   “啊,大体上就是那种东西吧。”   鬼灯想了想,转身从身后的方桌上取了一块荷叶包裹的米糕,放在了静江的手边。   少女顺手接过啃了一口,含含混混道:“所以说瓶颈什么的可真是……已经有一百多年纯阳诀没有进步了啊。”   “根据你们那边的情况,有没有和你师父具备同等话语权的前辈?”   鬼灯建议道:“毕竟你师父应该也有他自己的师父才对,我记得你之前在神议会议上说过的,叫……”   “——纯阳子吕洞宾。但是搬山填海的能力对我来说太远了啊,师祖他根本就是完全不同级别的存在吧。”   静江皱了皱眉,还是对鬼灯解释着不同神明体系所带来的异同:“据说是在那边的类似高天原的地方,被称之为是‘八仙’之一……唔,你理解为和七福神之一差不多的神明就可以了。”   “总觉得很难解释……”   静江抓了抓头发,觉得自己说得还是不够具体:“算是被冠以相近称号的八柱神明,但是和这边有有些区别,并没有特定限定住每一柱神明的特性和力量范围……”   “——就像安倍晴明一样?”   鬼灯提问,顺手给静江又塞了一杯果汁。   “唔,还有点差别。”   静江喝了一口:“安倍晴明さん他现在,也可以算作是保持了作为人类的安倍晴明人格的神祇,神性是‘阴阳师’这个概念本身,因为只要是联想到大阴阳师的话,自然而然就会顺带联想到安倍晴明这个名字吧……啊,对了,如果类比的话,就像是在华夏那边一旦提到诗歌的话,就一定会想到李白一样。”   “那么如果按照日本这里的规则的话,那位太白阁下应该也会被升格成与诗歌概念有关的神明才对……就像是菅原道真那家伙差不多。”   鬼灯摸着下巴,似乎是琢磨到了些什么关键的东西。   “虽然他在华夏那边仍旧有相当高规格的领域啦……”   毕竟连摸过的东西都能拿来换钱的人实在不多:“但是,和菅原道真担当类似神格的神明,也就是文曲星阁下并不是他喔?” 第81章 幼子   最终,话题拐到了关于神明们的探讨上,修炼的壁垒仍旧是个玄之又玄,悬而未决的问题。   不过静江也并没有太过为之而忧心忡忡——她的时间漫长而又充裕,总有永无止境的时间来解决。只要她仍旧还保持着‘人类’的状态,只要仍旧还有进步的空间,那么斗转星移千年万年,无论再过艰难的问题都会在时间的作用下得到解答。   她甚至还筹谋着,下次见面的时候,或许可以和斗牙王切磋一番万世不竭和爆流破的孰强孰弱。   她曾经以为一切可追,时间遥遥永远不到尽头,但就在最后一场冬雪落下的时候,她听到了斗牙王的死讯。   知悉的时候,静江觉得,这很不真实。   像是辉夜姬的蓬莱玉枝能够做出足够以假乱真的幻境,又好像是西方的领地里,不慎喝下了梦魔们调制的魔药。   告知这件事的人是杀生丸,他站在黄泉乡的门口捏碎了用来传讯的宝石,闻讯而来的静江原本以为是自己的便宜徒弟想要来印证什么招式,没想到听到如此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   但,出人意料地,冷静下来之后竟然让人觉得,这似乎也是很适合斗牙王这个个体的结局。   “他之前和比良坂签下了协约。”   杀生丸低垂着头,如今他已经身量比静江高出了不少:“死后的骸骨要埋葬在黄泉乡和隐世之间的边界缝隙里。具体的事宜他之前已经委托过冥加那跳蚤,想必应该已经在和鬼灯阁下接洽了吧。”   两人的工作能力和效率都值得称颂,想必不会花费太多的时间。大妖怪的骸骨会带来巨大的残余妖力,如果运用得当的话,是用来稳固空间最为合适的锚点。   静江不是个能言善辩的人,杀生丸更不是。几句话之后两人就重新陷入了沉默,恍惚之间,静江觉得杀生丸一直以来看习惯了的少年眉眼已经带上了和斗牙王极为相似的青年轮廓。   自此,他将步入属于妖怪的,漫长的、望不到尽头的强盛时期。   银发妖怪的腰间,佩戴着一振细长刀身,气息难得清正的妖刀。   他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接过了这馈赠,或许是因为连遗骸都要留在隐世当中,偌大现世里,徒俱回忆的竟然只剩下了这天生牙。   “接下来你要去哪里?”   静江问道,她自认为杀生丸如今还勉强算得上是“需要照拂的后辈”。   反正不打算回西犬之国。他打算再四处看看。   虽说死者为大不能再太多埋怨,但铁碎牙和丛云牙的迅速失踪,甚至连尸骸都以令人惊愕的速度消失不见,让人不难想象,斗牙王原本就对自己的身后事做了严明的安排。   而这安排里,基本上没有他自己的位置。   抱怨是弱者才会做的事情,所以没有必要。曾经的小少年向静江点了点头,很礼貌但也很安静地离开了,让人恍然曾经一路沿途追踪挑衅的样子仿佛是错觉。   同年同日,十六夜公主在一片大火之中生下了孩子。   具体的情形,还是等到熟悉的面孔刹那猛丸来到地狱里报道的时候静江才知悉的。   “你生前杀死了不少人,哪怕是临时之前还想要残害他人以及尚未出生的婴儿,你可认错!”   阎魔大王气势凛然,猛地一拍惊堂木:“本王现在就判你去……”   “等等。”   鬼灯突然开口。   “诶?真是意外,一般来说,鬼灯君很少会干涉判决……”   阎魔大王嘟嘟囔囔地停下了自己的动作,狱卒在鬼灯的示意之下将刹那猛丸押送前来,两名狱卒一左一右地按着刹那猛丸的肩胛,让他动弹不得。   重压之下,阎魔厅之前,男人的表情难得展露出了几分迷茫。   “——为什么你想要杀十六夜?”   鬼灯开口问道。   静江难得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比良坂的死者每天都千千万万,十殿阎王齐上阵一起审判都很难来得及,而亡者们在地狱里接受处刑和惩戒也需要消耗大量的狱卒经历,按照鬼灯这种已经当了好几千年狱卒的老油条的习性的话,是不可能会分出时间来询问狱卒到底是为何犯罪的——人类的法官或许会在惩治之前作出问询,但是一旦堕入地狱就一切尘埃落定,无论生前种种,所做的罪孽皆是在漫长的刑罚之中一并偿还。   “我……”   刹那猛丸嗫喏着开口,嘴唇一张一翕。   “虽然触之不及,但是在琉璃镜之中,你应该也是暗自倾慕着十六夜公主阁下的才是。熊熊燃烧而起的嫉妒,和对于妖怪的憎恶,让你做出了这样的事端,是吗?”   提到了“十六夜公主殿下”之后,刹那猛丸的神色终于恢复了些许清明。   “我,我……”   男人刚想说什么,随后脸色一白。原本作为亡者头戴天冠血色尽失的面颊就显得更为破败。   斗牙王死于他的刀下。   在琉璃镜所呈现出的场景之中,斗牙王的动作就像是放水了一般,无论是速度还是力量,都与往日威风凛凛的样子截然不同。   而自己也同样不知为何,汹涌而起的怨恨和嫉妒操纵了他的身体,以平日里难以达到的境界挥舞起刀剑,成功刺穿了那男人的胸膛——代价是自己的生命。   那男人死了。   原本,他应该感到无比的快意,但在报仇的快感逐渐褪去,嫉妒的火焰逐渐熄灭的当下,彷徨和愁绪重新占据了他的脑海。   阎魔厅第一辅佐官鬼灯阁下的身边,站着一位他曾经有过一日缘分的人类。青白道袍,背在身后剑鞘刻印着云纹的一柄剑,岫山玉制的腰坠,和之前看到的少女模样分毫无差。   ——啊,原来那家伙说得是真的,她真的是黄泉乡比良坂的住民。   这样的念头在刹那猛丸的脑海当中一闪而过,下一秒,他就猛地挣脱开身边的狱卒想要大踏步窜上前去,结果被一前一后的两招瞬间遏制。狼牙棒精准地砸到他的面前将地板敲出一个不大不小的浅坑,而自己的身上,立即就被施加了湛蓝色内力辉光所交相辉映的拘束。   “七星拱瑞。”   那人说道,神色如常。亡者在阎魔厅里的动乱,对她而言已经成为了条件反射一般的、工作的一部分。   “您是见过十六夜公主殿下的吧!”   刹那猛丸已经全然不顾自己今后会遭遇的判罚,颤声道:“请您,一定要救救她!”   静江没能说话。   “现在那个叫做斗牙王的妖怪也已经死去了,她还带着妖怪的孩子,那城里的人一定会杀死她的!请您务必,务必要救救她!没,没错,加重我的刑罚也可以,连同她的那一份都施加在我身上也没有关系!唯独公主殿下她,请您……”   男人说到最后,语无伦次,眼眶发红。   那妖怪,虽是他一直所不齿,却是这乱世之中,名为十六夜的人类女性最为坚固的后盾和加护。不出意外的话,在这样的时代之中,庇护一个孱弱的人类女性平安喜乐的生活下去,不受其余妖怪侵扰的……   可,被他打破了。   纯粹妖怪的灵魂无法归于黄泉乡,这里是人类亡者的终末和归途。没有前生,亦无来世,□□的强大拘束着灵魂,是每一个妖怪都殊途同归的终末。   静江叹了口气。   “——就算你不说,看在那孩子的面子上,我也一定会去看一看的。”   她允诺:“毕竟无论如何,那也是友人的孩子。”   像是如获大赦一般,刹那猛丸眼睛亮了亮,又重新暗淡下去。重新归来的理性让他近乎能够堪破接下来十六夜公主所需要面对的艰难的一生——失去了庇护,带着妖怪的孩子,这样的故事似乎一眼就能够看到结局。   他手握着面前黄泉乡少女的允诺,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   “你到底,是为什么突然去攻击十六夜呢?又是从哪里得到了能够杀死斗牙王的力量。要知道,以他的实力的话,是不可能……”   “——那院子里被布下了结界。”   接受了自己已经死亡的现实之后,刹那猛丸反倒对答如流:“之前云游到城里的阴阳师大人允诺,拥有着能够极大程度上削弱妖怪妖力的方法。”   “他也向我展示过,普通的妖怪在进入了结界之后,会变得连野猫之类的小动物都不如。强盛的大妖怪的话,应该也能够削弱到和人类武士相当的水准。”   逐渐找回了思绪的刹那猛丸思路流畅了起来:“他说,只要我想的话,在这结界之下,必定能够找到机会斩杀那令人作呕的妖怪,以及妖怪所留下的余孽……”   说到最后,他脸色一变,静江和鬼灯也同样,神色皆是一凛。   “——余孽”这个描述,明显是指向了十六夜公主腹中当时尚未出生的孩子。   可一个云游而来的阴阳师,会碰巧实力精湛,感知敏锐到能够感受到一个孕妇腹中那似有还无的一点妖气吗?   “那个人叫作什么名字?有什么形貌特征?”   鬼灯厉声问道。   “ながれ……他,他说他叫做……ながれ。”   刹那猛丸说道。   “ながれ……永礼?”   阎魔大王找了张空白的纸写下汉字让刹那猛丸辨认。如果是这个名字的话,的确有可能是阴阳师世家有可能会起的名字。   “不,我不知道……”   刹那猛丸摇头,他从未想过去询问阴阳师大人真正的名讳。在除妖方面,武士是远不如阴阳师专业的,有人愿意帮忙就已经是万幸,怎么还好意思问询多余的问题。   “没用的,很大可能是假名。”   鬼灯摇了摇头:“如果不是晴明那家伙那种级别的阴阳师的话,为了防止被他人诅咒,用假名行世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第82章   鬼灯将这个名字的平假名写了一张便条,抄送给技术科去负责解析:“总之让部下去尝试一下好了,不过别抱太大期望就是。”   自此之后,接下来的诸多判罚,刹那猛丸都全程保持着沉默,无论是自己即将堕入地狱接受惩罚,还是关于阴阳师的信息的追溯,他都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只不过,在被押运离开阎魔厅的时候,他转过头来,深深地看了静江一眼。   ——请您,无论如何,带给十六夜大人一些庇护吧。   那男人的目光,无声地说道。   ……   等到樱花开放的时候,某个规模不大的沿河都城里,来了一高一矮的两位新客人。男人穿着玄色的狩衣,身形高大眼神凶恶,让人乍一看都会不禁联想到妖怪来。而跟在身边的是一位少女,装束像是外地人,背后背着一把剑,亦步亦趋跟在男人的身旁。   “所以说,就算喝下了能够段时间之内转化成人类的药剂,也很难抵挡住这些家伙的目光啊。”   鬼灯略微偏过头来,对着静江评价道。   “……大概是眼神凶恶的原因吧。”   静江扶额,日本民众的普遍身高相较于鬼灯而言,都低了那么一些,再加之这家伙的目光实在是太过凶狠,普通的人类哪怕是一经对视,都很难坚持着不移开目光。   虽是弹丸之地,但仍旧颇具生机。   静江和鬼灯一路朝着城邦的中心部位走去,二人均是以除妖人的身份自居,更加之静江“小小年纪”就能使剑,冲着围观群众挑了几个剑花之后,还真的将不少人唬住了。   “原来竟然是除妖人大人,失敬失敬。”   如此而来,他们顺遂地以座上宾的身份进驻了城主的宅邸。   即便是没有平安京那般夸张,这座城池仍旧饱受妖怪之苦。静江和鬼灯敢得够巧,当天就驱离了一批好事的低等妖怪,让城邦之中的不少人都惊叹不已。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吗!”   有人看向静江:“小小年纪,和这样可怕的妖怪相搏杀,竟然毫无惧色!”   “那边那位大人也相当厉害啊,就是看上去有些不好相处的样子……”   也有人三三两两窃窃私语,在鬼灯的目光扫过来之后,悉数被吓得噤若寒蝉。   “噫!看过来了看过来了,啊,果然是如同罗刹一般的男人……”   静江和鬼灯的耳力都足够出众,这样的窃窃私语被一点不差地收入耳中。   “罗刹鬼?”   静江偷笑:“某种意义上也没什么错诶,这么说的话。”   “……正事要紧,别和这群人一起开玩笑。”   鬼灯无奈,和静江重申了此次出行的缘由。   于是,在当日的庆功宴会上,静江非常适时地摆出了“天真小姑娘”的姿态,向城主大人情愿,表示渴望在城主的居所小住。后院的樱花开得正好,如果能够住在那附近的话就太好了。   做戏做得十成十,鬼灯也摆出了无可奈何的前辈模样,象征性地斥责了自己“还在学习进修之中的后辈”太不懂事,不要给城主大人添那么多的麻烦。随后,他也抬起眉毛来,看向对方:“这孩子还小,我们云游在外也没有什么同龄的小孩子能和他一起玩耍,想必也是拘束得太紧了,这点愿望,能否还请阁下您……”   意图可谓是非常明显了。   城主有些为难。   这里的后院,从入冬开始,就已经成为了所有人避之不谈的禁地。   公主殿下和妖怪私通,并且还生下了妖怪的血脉这一事,一直被当做是一族的耻辱深深掩盖,不愿为外人道也。而同样的,施舍十六夜公主和那半妖小鬼所居住的地方,自然也不能再让外人近前。   不过,既然是技艺精湛的除妖人的话……城主眼珠一转,觉得或许可行。   他固然心疼自己的女儿,但是对于“迷惑了自家女儿”的妖怪,乃至于妖怪的后代……作为人类的天性让他并无一丝好感。   也许除妖人大人们,能够藉由这个机会,彻底除掉那个妖怪?——怀抱着这样那样秘不可宣的想法,男人点了点头打着哈哈,表示小姑娘有些自己的爱好也好,我们这儿当然得对大恩人彻底开放,想去哪里都自便,房间今晚就会给二位大人们准备好。   静江凭借着“年纪小”这个通行证,登即就忍不住想要去提前一览,在宴席结束之前就没了踪影,与她一同消失的还有餐桌上几枚包装精致的糕点。   黄昏时分,逢魔时刻,此世和彼世交融得最为密不可分之时,在庭院之中一个人拍打蹴鞠的犬夜叉在夕阳金色的光芒之中抬起了头。   亭台水榭之间,站着一个人。   他很少见陌生人。   静江站在原地,微垂下头细细打量面前的银发半妖。妖怪和人类的成长途径差距巨大。每一次仔细观察,都会不禁感叹,这样具备强横生命力的生物亏得是大多都不具备人类那般的心性或者是计谋来,才能让人类得以繁衍生息。   ——在幼生状态,妖怪大多都长得很快。在华夏的神话传说之中,大概可以和哪吒之类出生就能管住自己不尿床长几天就能满地跑的类别做比对。有的妖怪在幼体状态下会维持非人的姿态,譬如斗牙王和杀生丸所化形的白犬,又比如妖狐一族原型的狐狸,而犬夜叉这孩子作为半妖则不然,但他仍旧继承了斗牙王过于强横的力量。   这也给十六夜公主省了很多事儿。   毕竟,不足一岁的小婴儿能够直接长至人类三四岁的样子,实在是让她有些出乎意料——但同样的也节省了大量的精力。比起两个小时就需要喝一次奶的婴儿,迅速断了不多的母乳可以直接跳转到吃辅食,随后又直接飞跃到能和成年的人类吃一样的饭食,让原本就令亲人侧目的十六夜总算能够有了些许安慰。   这孩子比她预料的要健康,成长得也更为茁壮一些。   但,这仍旧不能够让她安心。   妖怪在以比人类快得多的速度迅速从婴儿期过渡长大到人类幼童那么大之后,接踵而至的就是相较于人类而言,经年累月的漫长童年。自己在如此乱世之中作为一介女流能够提供的庇护非常有限,更何况这孩子又是不容与人类社会之中的半妖身份,走一步看一步的十六夜每每想起孩子的未来,就不由得有些担忧。   她教育这孩子,不要主动去接触别的人类。尤其是在积蓄起能够庇护自己的力量之前,更要慎重。   人类之中,不乏能够制约妖怪的类型。历经千百年早就自成体系代代相传的阴阳师就无需多言,巫女的破魔箭同样能够对具备妖力或者是怨气的对象予以诛杀,除此之外,在经历了平安京魑魅魍魉肆意横行的这个妖怪动荡的时代之后,除妖人、云游的法师和驱魔师之类的职业也都应运而生。   在神明逐渐背离人类的当下,经历了短暂的动荡之后,人类正在重新找回属于自己的秩序。   夕阳的余晖里,犬夜叉站在庭院中央,有些好奇地注视着除却朝夕相处的母亲之外的另一位陌生人类。   “你是什么人?”   他问道,声音有些奶声奶气。   这小孩看上去细胳膊细腿一看营养就没跟上,和当时见到杀生丸的时候对方的状态截然不同。   静江挑了挑眉,轻盈地朝前跃了一步,仿佛重力根本就不曾施加在自己身上:“我叫静江,我受一位故人的嘱托,前来看看你。”   “犬夜叉!”   十六夜听到屋外有响动,连忙推开门跑出来,就看到一个陌生女性在和自家儿子攀谈。   “可是你身上的味道好奇怪。”   犬夜叉抖了抖鼻子,皱着眉头:“和母亲身上的味道不一样。”   “人和人身上的味道本来就不一样。”   静江伸手,好整以暇地一戳犬夜叉的额头,力道大得戳得这小孩一个趔趄:“人类和妖怪之间的也不一样,妖怪和妖怪之间的也不一样。总而言之,是你见识太少,等你以后认识的人多了就懂了。”   一通忽悠之。   “那不一样。”   犬夜叉张嘴,重新强调道:“你身上的味道,和这周围的人类,也都不一样。”   他依稀在风中判断了一番,伸出一根短短的手臂,遥遥指向前殿的会客厅:“那边的方向上,有一个闻起来和你很像的家伙。”   静江顺着手势看过去,那大概是鬼灯还在和城主一家乃至家臣们一起推杯换盏。   她露出了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来,打算吓唬小孩:   “那,要记住,这可是来自地狱的味道喔?”   结果犬夜叉完全没有半分惧色,他的世界观里“地狱”完全是个生单词:“那是什么地方?”   静江一噎。   嗅觉足够敏锐,就是家庭教育没有跟上。   她伸出手比划了一个很大的尺度:“那是一个非常非常深的……”   “——犬夜叉!”   十六夜穿着厚重的衣服,奔跑起来不甚方便,但还是踉跄地跑到儿子的身边,一把将孩子揽回怀里去,戒备地看着静江。   这别院虽说不受父亲大人他们待见,但也不至于会让外人随随便便就进来。能够轻而易举就侵入到这里的,说不定是什么危险的妖怪也有可能。   “母亲大人,这个人身上没有妖气的。”   犬夜叉伸手指了指静江。   十六夜神色微缓,但仍旧面露警觉。   如果是人类的话,普通的人类少女又怎么可能来到这种地方?   而问题,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静江直言道:“我为了斗牙王的遗愿而来。” 第83章 兄弟   十六夜公主的眼睛蓦然瞪大。   好久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了。她摸了摸犬夜叉的头顶,手指尖都带着微微的战栗。与爱人阴阳两隔对她而言甚至都并非什么难以接受的选择,如果大家都是人类的话,人生不过百年,起码百年之后还有可能能够在黄泉乡比良坂重聚。   但,人类和妖怪则不然。妖怪的灵魂无法归于黄泉乡,死亡便是彻彻底底的灵魂崩殂,倘若没有什么别的奇遇的话,哪怕百年之后自己逝去,也再也无法见到那个人。   而如今对方自称是为斗牙王的遗愿而来,就更让她觉得心情复杂,百感交集。   “——他说了些什么呢?”   良久,十六夜轻轻说道。她将犬夜叉从怀里放开,给自家儿子塞了个玩具让他自己一边儿玩去,委婉地表达了一番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插嘴。   犬夜叉鼓起脸来不服气:“她也没有看上去很大!”   静江露出微笑:“你老老实实在外面玩一会儿的话,等会我给你点心吃。”   她扬起从宴会之中带走的米糕,解开包装,米糕的清香立即就四溢开来。   犬夜叉抖了抖鼻子,老老实实地跑到了一边去,只不过支棱起耳朵,仍旧想要旁听母亲大人到底和这个陌生人类说了些什么。然而静江不慌不忙地伸手将配剑取下,将一枚符篆贴在剑上,灌注进内力之后将符篆激发,布下了一方小小的结界,正好能够将十六夜公主和自己笼罩在其间,一点声音都不会漏出来。   静江看着一脸期期艾艾的十六夜,摸了摸后脑勺,也有些局促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个,你……”   “阁下您……”   两人踌躇了一番,同时开口。   随后,又不由得同时笑了起来。   鬼灯推开后院的门,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随后,三人围坐在一面方桌之前。   “所以说,您二位是来自比良坂的住民?”   十六夜轻轻询问,并未表露出太过惊讶。毕竟能够接受和妖怪在一起,就已经证明了自己向着世界的另一边踏入一只脚,以斗牙王的实力,能够结识到黄泉乡的住民也并非没有可能。   “不错。”   静江点了点头:“斗牙王那家伙应该是给犬夜叉留了一振相当强力的妖刀来作为庇护,但是以他现在的年龄……”   静江转头,看向在不远处拍球的犬夜叉:“现在还不能交给他,不然的话,以这个年龄拿着那振妖刀,近乎是和小二闹市持金差不多了。”   “只要一挥就能够斩杀百匹妖怪的牙之刀。”   鬼灯同样开口说道:“虽说已经委托了认识的阴阳师加上封印,但是仍旧是很容易被掠夺的宝物。”   “那,到底是要在什么时候,犬夜叉他才能够得到这振刀的庇护呢?”   十六夜问道。   “大概两三百年以后吧。”   静江参考着杀生丸的成长履历,一锤定音。   十六夜公主:“……”   这不是要完吗?从现在的年龄开始计算,再过两三百年,等到那个时候……   十六夜饱含期待:“那,这两三百年之中,你们会帮忙为这孩子提供庇护吗?”   鬼灯冷漠道:“我们是比良坂阎魔厅的官吏,我是阎魔厅第一辅佐官,旁边的那位是第一执行官,考虑到工作的繁忙程度,并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前往现世。”   “那到底应该如何是好……”   十六夜一边踌躇着一边问道。既然这二人听上去是地狱之中了不起的官吏的话,应该还有着属于他们自己的安排。   静江终于将来意说明:“但是,犬夜叉他并非没有亲族。如果是按白犬一族那边的血脉联系的话,他还有一个兄长生活在在现世。”   “如果可能的话,我们会试着说服他的兄长在成长过程之中暗中保护他。当然,想必十六夜阁下您也明白,大部分妖怪的成长经历基本上都是伴随着相当辛苦的磨砺的,和人类不过百年的生命不同,妖怪会有很长的时间学会使用自己的獠牙利爪,但是这个学习的过程……”   “注定不那么愉快。”   鬼灯接过了话头。   十六夜低垂下眉眼:“这一点,我也早有预料,但是仍是……”   “随后,除却斗牙王留下的妖刀之外,还有个人委托我给你带点东西。”   鬼灯抬起手,从身后拎起一个小匣子,对着十六夜公主徐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不少小判:“刹那猛丸在开始执行审判之前,委托我将这些他存下来的小判交予你,聊表歉意。”   这些钱物应该是刹那猛丸留在现世的全部身家,作为一介武士,能够有这些积蓄已经相当不容易,留给十六夜的话,就算不再依靠这座城的城主大人,节省一些的话也足以庇佑自己和犬夜叉生活很长一段时间。   鬼灯一本正经:“他说很遗憾给你留下了非常糟糕的最后的印象,不求能够得到你的原谅,但请无论如何能够收下这笔财物,希望你在现世的人生能够过得再轻松一些。——虽说人死如灯灭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但是既然已经郑重地委托了下来,那么就帮你传达到这里。请务必收下。”   十六夜阖上了匣子,放在膝头:“承蒙感谢,这样一来,我想我能够陪伴犬夜叉的时间应该再多一些了。”   静江将之前从宴席上带回的米糕交给犬夜叉,在他大口大口专注吃米糕的过程中,伸手探了探他的骨骼关节,肩胛和膝盖——原以为能够像是谢云流一般探知出对方的根骨如何,结果或许是半妖和人类仍有差别,什么都没查出来。   她从怀里掏出宝仙鬼所郑重托付的黑珍珠,拍了拍犬夜叉的头:“来,脖子仰起来。”   “唔?”   这家伙是母亲大人的客人,所以姑且听她的也没关系……“像这样?”   “嗯,没错,保持这个姿势不要动。”   静江像是滴眼药水一样,将黑珍珠对准银发半妖的瞳孔,手指尖一动,就见到那一枚黑珍珠如同泥牛入水一般滴落进了眼睛里。   她松开手,拍了拍犬夜叉的肩膀:“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   “感觉没什么变化。”   对方懵懵懂懂道。   看来是不会影响视力的,和宝仙鬼那家伙所说的一样。静江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递给了犬夜叉一串琉璃珠串,套在了对方的手腕上:“危险的时候就摔碎一粒,珠串的内部封印了触发式的结界,能够抵挡一段时间的攻击。”   看上去完全就是一副遇见了门中小辈就开始掏腰包送装备和宝物的模样。虽说这仍旧是借花献佛,高天原里负责提供结界术技术支持的安倍晴明猛然打了个喷嚏。   “怎么了?”   和他一并下棋的菅原道真好奇道。   “大概是有人在心里念了我的真名吧。”   安倍晴明揉了揉鼻梁,落下新的一子。   静江端详了一番融入了黑珍珠之后的眼睛,左右眼完全一致,根本看不出来右眼里埋入了能够连通隐世缝隙的通道。   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经都步入了这种角色了吗……静江站起身子,转身看向鬼灯:“黑珍珠我已经放进去了,接下来还有什么需要交代的东西吗?”   鬼灯摇摇头,跟着看向十六夜。具体孩子需要得到怎样的对待,还是作为母亲需要说了算的。   十六夜公主咬咬牙,问道:“之前你们说犬夜叉这孩子在妖怪之中还有亲族……我想问一问,这孩子的兄长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我到底能否将这孩子的未来托付给他?   静江陷入了沉默。   看着还在一旁拍蹴鞠对于未来一无所知的犬夜叉,静江认真检索了一遍自己的良心,实在是无法说服自己对着一位关注孩子的母亲撒谎,她张张嘴,尴尬道:“是个非常严厉认真的人……在妖怪里实力也是相当强劲的了。”   十六夜果然面露担心。   静江宽慰道:“我和那孩子也还算熟稔,犬夜叉的事情我会跟他提及。”   希望杀生丸不要当场爆发。   十六夜也只能点了点头。   作为人类,在这个时代里又是作为女性,她能够为孩子所做的实在不多。最终和鬼灯所商量的结果,也不过是在自己婚归比良坂报道之前,尽可能多地和犬夜叉相处在一起,为这孩子今后漫长而看不到尽头的人生中,增加那么一星半点能够忆起的回甘。   “你怎么看?”   在离开的路上,鬼灯突然偏过头来问静江:“果然还是应该一开始就把犬夜叉接到妖怪的领域内,或者直接交给隐世的妖怪寄养吗?”   如果最初就不曾接触人类的话,就不必去过早面对分离的痛楚,人类的脆弱,妖怪的威胁,诸如此类。   “我倒是觉得,这是非常珍贵的,不应该被遗落的体验。”   静江认真地说道:“毕竟我也是生命时间远超过寻常人类的存在,但即便如此,在纯阳宫山门之中的这些年,仍旧是跨越了数百年的修炼的基础。”   鬼灯点点头:“也对。”   接下来二人分道扬镳,鬼灯直接搭乘了胧车回归比良坂,静江在原地想了想,从兜里掏出了一张上面篆刻了密密麻麻雕文的松木片,在手中用内力点燃殆尽。   没过多久,一扇门就此凭空打开。   “日安,静江大人。”   面貌陌生的男人正坐在门的后方,向着静江行了个大礼:“我是妖怪庵这一代的主人,您可以称呼我为‘土御门’。听闻您燃烧了召请妖怪庵的车票,在此接您前往您想要到达的任何地方。”   “知道真名的话就能够到达对吧?”   静江开口,用手在空中画了个复杂的图案,那是妖怪真名的写法:“带我去杀生丸的身边。” 第84章   “谨遵您的要求。”   姓土御门的青年点了点头,侧过身子将静江迎了进来。随后,在叮铃一声风铃响动之后,妖怪庵重新消失在了空气当中。   杀生丸和身边的仆从正在穿越一片林地。   这是远离人类的森林,暂时仍旧属于现世妖怪的领域。   空气中一阵异动,杀生丸敏锐地回头,下一刻,泛着光的鞭子就直接越过目瞪口呆的仆役,直接挥向了那一处裂开的空间。   随后,他有些了然地抬了抬眉毛:自己的攻击毫无意外地被一道内劲构筑的障壁所抵挡,镇山河的屏障一如既往,无论是怎样的攻击都难以撼动。   静江从悬空的一扇门中探出头来,看着仰望半空的杀生丸:“嗨,好久不见……杀生丸,你今天心情不太好?”   杀生丸皱眉:“任谁在收到了天生牙之后,都不会有多高兴吧。”   如今他已经踏入成年妖怪的行列之中,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武器的权利,但无论是跳蚤冥加还是刀刀斋都对于避之不及,在父亲去世之后就纷纷作鸟兽散,连追踪都难。   静江:“……”   铁碎牙的所在之地还是她帮着藏到犬夜叉的眼睛里的,这么一想,静江就越发觉得心虚。她冲着妖怪庵的方向挥了挥手,名为土御门的青年郑重地点了点头之后,和妖怪庵的门扉一并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你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杀生丸的脚边,一只青色的妖怪冲着静江大声喊道:“区区一个人类,竟然对杀生丸大人不用敬语说话!”   “我是……”   静江打算绷着劲儿严肃地回应,结果还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杀生丸:“……”   他斜睨了一眼邪见,觉得属下脑袋不好使确实是个问题。   见到对方笑出了声,邪见更是恼火,在原地上蹿下跳地指摘:“就算是能够呈上那个传说之中的妖怪庵,说到底也是被人类驾驭的交通工具而已!竟然这样直呼杀生丸大人的名讳,你……咕呃!”   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发出了非常诡异的,类似于金鱼草的悲鸣。杀生丸一脚踏过邪见,冲着静江迈了两步。   “那家伙确实是人类没错。”   杀生丸淡淡地开口:“但是应该是这世界上,最难对付的几个人类之一。”   邪见的声音戛然而止,从地上忙不迭地爬起来倒退两步,和静江拉开距离,戒备地打量着这个看上去不过是个人类小姑娘模样的家伙。   “我有事情要拜托你。”   静江开门见山:“照顾小孩你有经验吗?”   杀生丸身上迅速地聚拢起了肉眼可见的低气压——妖力汇聚成翻滚的层云,如渊如河环绕在他的周遭,让邪见也不由得跌倒在地上往后蹭了蹭。   “杀,杀生丸大人……”   邪见惊恐道,随后又将矛头对准静江:“喂!人类!都是你!杀生丸大人他现在生气了,这种妖气可是会腐蚀,腐蚀……”   缺乏眼睑的小妖怪目瞪口呆地发现,颇具杀伐气息的妖气似是冲着那人类席卷而去,而实际上,却从不曾侵对方的入周身三尺范围之内,似乎是被什么东西所阻隔一般。   “坐忘无我,你知道的吧?”   静江一歪头:“无论是八寒地狱的山顶还是八热地狱的岩浆池附近,毒沼瘴气都不能入侵分毫的屏障。”   “无聊。”   顶着邪见震惊的目光,杀生丸伸手捋了捋自己的头发:“这种愚蠢的事情去找别人做。”   “……但是这也是你父亲留下的期望啊。”   静江挠挠后脑勺:“你也是知道的吧,人类活不了多少岁,那孩子如果没人看顾的话,可能还长不了我这么高就会失去家人了。”   “那又如何?”   杀生丸眯起眼睛来,表情露出几分危险的意味:“就因为一个愚蠢半妖的死活,就要让我杀生丸去自取其辱的照料这种家伙吗?”   静江哑然。   杀生丸果然心情特别不好诶。   你看他以前说话都很礼貌的。   话不投机,青年犬妖倒是没有打算直接拂袖离去——纯阳轻功完全追得上他的速度,面前这家伙功夫深不可测,和父亲相较也不遑多让。他重新打量了一番静江,这家伙身上带着挥之不去的人类味儿,还有半妖的味道,显然是刚从半妖那里离开。   “如果担心那家伙的话,直接丢进比良坂去不就得了。”   杀生丸道:“反正你们地狱应该也有不少妖鬼住民才对。”   “如果这样的话想要回到现世不就麻烦了。”   静江皱眉:“我现在想要来现世还是靠出差或者休假的,一旦成为比良坂的住民,这方面限制就非常大,除非祖祖辈辈都长在地狱里的鬼卒或者是地狱生物……你父亲肯定也是因为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生活在现世,所以才没有直接委托我们来照顾这孩子的。”   “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杀生丸寸步不让:“那半妖是死是活,都是他自己的事情。”   所有人都围着那愚蠢的半妖转来转去,刀刀斋那老匹夫平日里恨不得绕着自己走,却仍是将天生牙挂在树枝上强行托付给自己……杀生丸越是想,就越是觉得斗牙王的偏心简直偏得没边儿。   静江摊手:“毕竟斗牙王他走的突然,小儿子又小,树倒猢狲散,很多原本受他庇护的旧部如果不赶紧找地方躲藏的话容易受到憎恨他的妖怪反扑,很多力量体系也需要重新洗牌……说到底,就是因为隐世现在有点乱,所以你也才一直待在现世的吧?”   “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杀生丸别过脸去:“如果父亲一死就连自身安危都无法保障的话,这样的旧部要他们何用。”   “也不能这么说……”   静江有些困扰,但妖怪之间的争斗和死亡均不在比良坂的管理范围之中,妖怪有妖怪自己的法则,纵使是她也不便插手:“总之,兄弟一场,救条命不过分吧?给你这个,是阴阳师制作的连协通讯器,如果另一端的发信器发出消息证明自己遇到了危险,你这边就会收到求救信号并且能够感知到另一端的空间位置……”   她往杀生丸的手腕上也套了一个天青色的手串,在心里腹诽了一番安倍晴明几百年前的审美根本没有跟上时代:“虽说给你强行塞了个便宜弟弟确实有点麻烦……但是小孩子要是之后没人教育随便长长不是更让人丢脸。”   杀生丸眉头一皱,觉得好像也对。   “仅限于除掉威胁生命的敌人。”   杀生丸一只手捻起珠串,在阳光之下反复观察,半透明的珠串之中,隐隐约约暗刻着复杂的符文,看上去是出自人类之手,而非由宝仙鬼的妖力构建:“还真是费劲了心机呢,父亲大人他。”   时至今日,杀生丸仍旧不能理解,对于人类的慈悲之心到底意味着什么——这除了招致了死亡之外,似乎什么都不曾带来,却将原本没有弱点和软肋,强悍无敌的父亲带到了死亡的另一岸。   曾经的小少年仍旧眉目清秀,却心中空旷,什么也不曾容下。   静江无声叹气,觉得斗牙王这家伙带孩子的办法果然不太行,完全不注重素质教育,光学战斗技巧果然是不够的。她抬眼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杀生丸半天,直到看得那不足自己大腿高的小妖怪气得上蹿下跳为止,从新开了口:   “杀生丸,我的老家有这么一句话。”   “——只问真君何处有,不向江湖寻剑仙。”   杀生丸耳尖动了动示意自己有在听,仍旧保持着一言不发的姿态。   “我们修道之人需要不断在修行之中锤炼自己,才能让得到的力量逐渐变得强大起来。而这修炼的终点,虽说几乎不曾有人抵达过,但是那是相当漫长并且需要机缘巧合的,‘以人类之躯达神明之领域’这般高远的目标。”   “那又如何?”   杀生丸终于开了口:“事到如今由你来说这个,是想说你活了普通人类八辈子有余的时间,都不曾达到目标的领域之内吗?”   静江:“……”   果然是熟悉的对话。这熊孩子嘴巴上一点都不肯饶人的。   静江深吸一口气,反复告知自己不要和小辈计较:“……我想说的是,真正的强大,无论是对于人类还是对于妖怪而言,都是须要有更加深刻的,精神层面的方向的。”   “就像你父亲为了守护他人而挥刀一样,也像是鬼灯他为了维持比良坂的安定而使用力量一样。哪怕是为了庇护无力的人类和在你看来不堪一击的一些旧部,但无论是宝仙鬼还是刀刀斋等人,他们的力量在隐世里都曾经发挥过巨大的作用……哪怕是如今已经各自离散,也仍是如此。”   “杀生丸,我们修道者将这种目标称之为‘道’。我想你的父亲应该是问过你类似的问题的吧。”   “——你的‘道’到底如何呢?”   林间有风刮过。   邪见眨巴着眼睛不敢出声,看着这个不知来路的人类小女孩不卑不亢站在杀生丸大人的面前,竟然敢开口提及杀生丸大人令尊的往事。   良久,杀生丸终于出声,但却是在反驳:   “明明你也一样吧。”   “和两百年前相比,虽说仍旧是足够强,但是这两百年来,你的剑技和你的力量应该没有得到什么本质上的改变才是。”   静江语塞,对方说得没错。但这一次,杀生丸并没有在这种问题上太过纠缠:“既然你认为力量的关键是‘道’,或者说是方向的话,那么就来试试吧。”   “这珠串和保持半妖活着不要死去的委托我接下了,与之相对的,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你我到底哪种方向才是正确的——证明来看看吧。” 第85章   直到回到比良坂,静江仍旧还在心里琢磨着关于“道心”与方向的问题。   有清有浊,有动有静这种描述太过隐晦而不可考,对她而言几乎没什么用处。而无论是谢云流还是李忘生曾经在开元年间所走过的征伐,对如今早就已经时过境迁的静江而言,同样没有什么说服力。   自己和师父之间,再往长远的考虑,和师祖之间,仍旧有什么不可逾越的鸿沟。   明明已经度过了如此漫长的岁月,仍旧比不上别人活一世所修行的成果,这就让人非常心态失衡。   鬼灯从异异转归来之后,所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光景。   “下班之后还在练剑?”   鬼灯开口道:“工作强度这么大的话,还是不要太过勉强自己比较好。”   三尺青锋略略倾斜,静江还剑入鞘,轻轻舒了一口气。   “鬼灯阁下你才是,明明已经结束了今天的工作,还特意跑去异异转处一趟。”   “那里是在生前曾经使用阴阳术或者巫术的术法蒙骗他人,或者普通人伪装成阴阳师的样子欺骗别人所堕入的地狱,我想在那边找找看,有没有什么熟面孔。”   鬼灯说道:“顺便去监督一下异异转处的野干们有没有认真干活。”   “熟面孔?”   静江疑惑道:“你很少去现世游荡吧,还能认识阴阳师吗?”   “给斗牙王布下削弱妖力的结界,告知刹那猛丸击杀妖怪的方法,挑衅了这位侍从的情绪,甚至让他萌生了诛杀十六夜未出生的孩子的念头……”   鬼灯确信道:“如果单纯是嫉妒的话,一个陪伴十六夜公主很长时间的侍从,是很难做出如此灭绝人性的行为的。”   “但是这也只不过是猜测吧?”   静江有些将信将疑道:“刹那猛丸接受审讯的时候,不是都已经检查过琉璃镜了吗?并没有体现出受过阴阳术诅咒的景象啊。”   “如果说有什么东西能够骗过比良坂的监控的话,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鬼灯道:“毕竟,安倍晴明还活着那段时间,平安京突然出现了怨气汇聚的八岐大蛇,驱动那蛇的黄泉之语到底是被什么人盗走,到现在都没有个定论。”   “就是因为犯人到最后都没能水落石出,所以为了偿还自己管理不擅的错处,伊邪那美大人才肩负起了批量生产冥界使者的工作……”   静江叹了口气:“不过大概很长一段时间里,冥界的使者应该都不会再出现不明减员的情况了。”   杀生丸的话,很难指望他会用这一振妖刀来救人。   “那,异异转处里没有什么异常吗?”   静江问道。   “起码没有见到那位阴阳师本人。”   鬼灯摇了摇头:“三种可能。一种是,那个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死去,仍旧作为活人在现世上游荡;第二种可能是,他是个妖怪,无论生死都不归比良坂来管辖……”   “如果是要怪的话,反而却布下了对于妖怪有制约作用的结界吗……”   静江思考了一番,继续问下去:“那最后一种可能性呢?”   “第三种可能,我比较希望那只不过是我自己的阴谋论。”   鬼灯一脸的严肃,明明是轻描淡写的语气,却硬生生地让人感受到一种“虽说是自己的猜想,但是如果真的如此的话就糟糕了”的架势:“这个名字叫做ながれ的阴阳师,有足够的办法掩盖自己在现世的痕迹,逃避比良坂这一侧的观测和监视。”   “存在这种可能性吗?”   静江震惊道:“阴阳术已经发展到这种程度了?”   少女瞪大了眼睛,仿佛下一秒就要从怀里掏出雪浪纸来,写下信笺从比良坂一路寄到高天原去问一问安倍晴明。   “那未必是阴阳术。”   鬼灯摇了摇头。   静江也突然缓过神来一般:“也对,哪怕过程非常的缓慢,整个世界的神秘也是在一点一点地从现世剥离开来的,所以根据现有的信息来看,未来再也不会有比安倍晴明的阴阳术更为精湛的阴阳师……”   可是那也不对。   华夏的招式的话,以静江的了解,无论是纯阳道法还是江湖上其它各门各派的招式,都不具备能够干涉到地狱或者说是世界的另一侧的能力,而欧洲大陆上的魔女或者是巫师们的能力或许可以短暂的堪破未来,仍旧和地狱是分离开来的存在,无法以人类的身躯去干涉到地狱的事务。   情况似乎是陷入了死局。   鬼灯袖管之下的手指轻轻蜷缩,将一块碎裂到不成形状的残片握在手心。那是他之后差遣狱卒调查现场之后所寻回的痕迹,只是一直都没能够琢磨清楚,这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他的心中有种模糊不清的方向,但是在一切水落石出之前又不好直接做断言,因此只是伸出手来,久违地摸了摸静江的头发:“这件事我且继续追查下去,不过在修炼这回事上,或许你要换个方向想一想才是。”   “要不然,我闭关试试看?”   静江想起了些华夏道术修炼的古籍,据说在比她出生的时间更为久远的过去,不少修炼术法的人类都会找一处僻静的地方,安静而专注地锤炼自己的技巧。   “……”   鬼灯想说,可能重点不在这里,不过他想了想,嘴唇几番开合,仍旧没能说出话来。   “——已经,斩断了喔。”   哪怕已经过去了两百年,偶尔,他还是能够想起白衣神器在耳畔的低语。   这句话并没有带来多少威胁。毕竟高天原的毗沙门天几乎没日没夜地吵嚷着如果让她逮到的话一定会杀了这个夜斗神,就他自己而言,从战力上讲,也有自信和这个没什么名气甚至连神社和祭祀处都没有的流浪神差一较高下。   令人忧虑的是别的东西。比如,那个满嘴没有一句真话的神器是否还在那个时刻斩下了别的什么东西,比如作为人类前进的可能性,又比如他所不那么了解的,纯阳一脉的不传辛秘。   “你们没有什么内门外门的说法吗?”   鬼灯开口道:“无论是在道术上还是剑技上,有没有什么嫡传的,不会教给外门弟子的招式?”   “理论上是不会的……”   静江回忆了一番:“唐家堡是有这样的内外亲疏关系的,不过纯阳宫的话,大多数人都是学了一招半式之后就直接下山闯荡江湖了,磨砺一段时间再回山门继续修炼,如此反复的样子。当然也有人一直守在深山里励志功法不成不复出,不过那阵子正好适逢乱世,这样坚持不出山的人还是凤毛麟角。”   “你不用担心。”   静江抬起头来,直视着鬼灯的眼睛:“其实当下的实力与我而言也已经足够,关于是否能够顺利突破瓶颈,这种事关天时地利人和的事情,反正时间足够,也不急一时。”   鬼灯点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   现世,人类的都城。   杀生丸站在布设结界的注连绳之外,无机质的目光遥遥投向宅邸内部的一处别院。   据说,继承了父亲血脉的那半妖就生活在这里。   空气中的血腥味儿经过几个月的发散已经消泯到了不仔细辨别就感受不到的地步,只有部分建筑燃烧过后被熏得焦黑的墙角证明着,曾经这里发生过一场事关生死的战斗。   “杀生丸大人,您难道真的打算……”   邪见站在杀生丸的身旁瞪圆了眼睛,实在是想不通,自己所追随的主上居然还真的如约前来看了看那个半妖的生存环境。   “看来最近几十年里,这愚蠢的半妖还能够优哉游哉地生活一段时间吧。”   杀生丸微微扬起下巴,目光穿越层层瓦砾房檐,盯住被房屋所阻隔的一个点。   庭院之中,犬夜叉似有所感,鼻尖耸动地朝着远处看去。   “犬夜叉?”   十六夜摸了摸自己儿子的头发。   “那个方向,刚刚,好像有什么人在那外面。”   少年伸出手来,遥遥指了一个方位。   “但是现在已经消失了。”   在妖怪的面前,人类的一生实在太过短暂。等到名为十六夜的人类已经回归了比良坂,静江才意识到,原来已经度过了这么久的时间。   鬼灯将卷宗盖在自己的眼帘上,仰躺在树梢假寐。紧盯着异异转处几十年,在威逼利诱只要供出化名为“ながれ”的阴阳师的个人信息就可以减刑的情况下,终于有人鼓起勇气,战战兢兢地说出了一段云□□骗之时的过往。   男人描述的时候,囿于鬼灯满脸黑气的表情,语气非常战战兢兢。   “虽,虽然我是个用浅薄的阴阳术行骗混日子的阴阳师……但是自称是ながれ的那家伙的话,却是真正有着些真本事的家伙。”   “布下结界,降妖除魔自不必说……那家伙他明明是个独来独往的阴阳师,也并没展露出灵力过人之类的特征,可是式神简直强得离谱。”   “有多强?”   鬼灯抬了抬眉毛,当年的安倍晴明可是连大江山鬼王酒吞童子都能够与之签订契约,更是在年少时分,式神契约就能够约束住作为阎魔厅第一辅佐官的自己。有安倍晴明珠玉在前的话,实在是很难想象,到底有什么样的驾驭式神的技术,才能够让这些已经堕入异异转处的阴阳师们都畏之如虎狼的本领。   “是……匪夷所思的那种!明明妖怪都已经浑身都是怨气,简直要化生为恙的聚合物,一丝理性都没有,可是还是能够老老实实地听从他的差遣!这种样子,简直就像是直接拿捏着这些妖怪的灵魂一样!” 第86章   “哦?”   这倒是意外的情报了。鬼灯一只手支撑着狼牙棒,看向这名阴阳师亡者:“这到底是怎样一种使役妖怪的术士?”   “就,就是……”   阴阳师用力回忆:“那家伙身边经常环伺着各种各样身形庞大的妖兽,从远处一看就能够感知到非常不妙的那种!根本没办法去考虑那种家伙还能具备理性这种可能性啊!再加上,每个妖怪的头顶都戴着描绘有诡谲图案的面具……”   “等等,什么面具?”   鬼灯突然提问,感觉自己似乎是捕捉到了什么关键。   “就,普通的能面面具的样子……”   对方伸手比划了一个脸那么大的圆弧:“上面刻画着复杂的符号,他手下每一个妖怪,都戴着这样的面具!”   “原来如此,吗。”   鬼灯一只手的手指轻轻点着狼牙棒,指甲敲击金属的触感让他逐渐冷静下来。   看来自己当初在事发地点所找寻到的那一星半点的残片,就是不知名面具的残骸才对。鬼灯将印象里的黄泉之语和手中残片的模样做了对比,定了定神之后,重新问向那位阴阳师:“你还记不记得,那面具之上符号的名字?”   “啊,时间过的实在是太久,我也……”   阴阳师有些困扰地用食指按压自己的太阳穴,强迫自己去回忆当初的场景,半蹲在地上伸手作笔在地面上划下第一道辙痕:   “大概,是这个样子,唔……”   伴随着对方的动作,一个歪歪扭扭的符号逐渐成型。鬼灯眯起眼睛看了看,半响,露出了了然的神色。   旁边有狱卒好奇道:“鬼灯大人,这到底是什么图案?”   “这不是图案。”   鬼灯回答道:“这是‘名字’。”   “——被重新赋予的名字,用妖怪的文字来书写之后,成为了约束的证明。”   “名字?”   从地狱之中出生,在地狱里长大,最终在地狱之中就职的狱卒并不了解现世妖怪的规则:“那不就是一出生就会被爸妈赋予的东西嘛,这种东西,就算书写出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虽说一部分人类会选择用阴阳术来诅咒他人,得知了真名之后对于很多人而言是相当麻烦的一件事,但……对于妖怪来说,这顶多是和阴阳师签订契约那种程度的约束吧?如果妖怪的妖力强过阴阳师的灵力的话,想要推翻这种使役的契约,有无数种方法能够做到让阴阳师口吐鲜血被自己的阴阳师反噬到病入膏肓。   “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鬼灯顺手摸了摸狱卒的头顶,这家伙看上去应该是新一批加入工作的新人,饱含着好奇心:“这并非是用妖怪的名字来作为契约使役这么简单,这种术式如今看来,应该是和神明约束神器的手法比较接近。”   “也就是说,抹去妖怪原本的名字,并重新为其赐名,因为新生的名字为自己所赋予,施术者也会藉由此而获得妖怪完整的控制权限。”   “……呜哇,这听起来好可怕!”   狱卒大吃一惊道。   “毕竟名字就是最短的咒。一般来讲,名字的赋予者,和被赋予者之间,往往都有着密不可分,相当难以切断的联系。”   难得有机会指点新人,鬼灯耐心的侃侃而谈:“比如父母之于子女,又比如师长之于弟子。”   “那鬼灯君的名字是谁取的呢?”   少年狱卒仰起脸来,一脸的天真好奇。   “是阎魔大王。”   鬼灯认真回答,又明显是想到了什么糟糕的回忆一般,轻轻啧了一声:“那家伙,也就咬文嚼字这点还比较厉害了,要是工作状态能有取名字十分之一的天赋,都不至于让一众手下跟着节奏错乱的加班。”   “——所以说,阎魔大王他又不是没有感情的工作机器,鬼灯君你就不要到处逮着机会就弹劾他了。”   突然,伴随着一阵不那么和煦的罡风,熟悉的声音出现在鬼灯的身后。纯阳道术所裹挟的气息并不像是巫女那般太过清正仿佛随时随地都能够净化周遭的邪佞——令鬼卒会感到轻微不适的程度,而是相当的阴阳糅合刚柔并济,哪怕是在比良坂之中运用力量,也不至于波及到狱卒们。   静江从空中落下,在剑气的反作用力之下还能够游刃有余地凌空翻了个跟头:“果然算是文化差异一般的东西吗,你们这边对于‘名字’的规矩可真是多啊。”   “毕竟这是这片土地上大部分契约关系的根基。”   面对对方的调侃,鬼灯像是置若罔闻一般,仍旧是一副解释说明一般的口吻:“华夏大陆那边的法则,唔,最近新听欧洲地狱那里穿来了个新的词汇,叫什么……魔术基盘,总之,就是那种东西和日本这里不太一样啦。”   阎魔大王赋予了新的名字,因此他几千年来都在沿用着鬼灯这个称谓在地狱里行事,这个名字所接下的缘分,也将他与阎魔大王,乃至于阎魔大王和地狱这密不可分的联系缘结在了一起。   “所以才有了这么复杂的规则啊。”   静江一脸麻烦:“大家都准备了好几个名字在备用的感觉。”   鬼灯一抬眉毛:“你们不也差不多?青莲剑仙,太白先生之类的称呼轮替着叫,就是不肯直说那位大人的名讳。”   “那怎么能一样。”   静江反驳道:“菅原道真以前也会被称之是‘吉祥丸’啊——当然他现在超讨厌别人这么叫他就是了。”   字号别称和各种各样的尊称当然不能够和名讳相提并论,即便如此,日本这里一些老牌的阴阳师家族也经常会有掩盖真名,用假名行事的习惯。   当然——像安倍晴明那般强大到人人都能看得到的,或者是像是自家师父一般踏入这片领地就敢于用真名示人却谁都扳不倒的,则另当别论。   总而言之,神仙打架不计入范畴。   如是想来,静江不禁弯起嘴角:“说起来,既然起名是这么重要的事情的话,鬼灯君你当初给我起这个名字倒是毫不犹豫诶。”   她抬起眼来打量鬼灯,有种后知后觉的“上了贼船”的感觉。   鬼灯揉了揉太阳穴,觉得这家伙的反射神经真的是迟钝到令人费解的地步,到底是基于什么样的思考模式,才能在几百年之后才能够想起来当初掉进地狱里的场景啊。   他叹了口气:“毕竟你一上来就把真名直接说出来,这种事情……如果放任不管的话,很快知道你真名的人就有很多了吧?”   静江鼓起脸来,虽然不服气,但是面前这人说得确实不无道理。当时的自己武学造诣和现在相较相差甚远,在江湖上也只能算的上是个功夫不差但也绝不顶尖的普通侠士,别说是对上鬼灯这种战斗力基本上君临整个比良坂的鬼卒,哪怕是强大一些的妖怪,都只能战个勉强。纯靠蛮力的话几乎必输无疑,以巧化力身法凌厉再加上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了解到纯阳道术,才能够将胜负拉平至五五开。   在这样的武学基础上,直接公开自己的真名实在是一个太过冒失的行为。   “那你当时一言不合直接打过来也很过分啊。”   静江毫不犹豫地翻几百年的旧账。   “按你们的话说……不打不相识?”   鬼灯弯起了眼睛,难得笑了笑。后半句说得是中文,作为阎魔厅的第一辅佐官,如今这家伙的外语水平其实不错。   更何况,静江这个名字,无论怎么说,都和真名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嘛。也就是这家伙的师父头铁又本事够强,顶着谢云流这个大名堂而皇之地在日本建立了一个刀诀流派来,甚至从未想过要给自己做什么遮遮掩掩的手段。   谢云流这个名字,如果是起作假名的话……云流,うん(云)りゅう(流)……   鬼灯在心里将这个名字和发音咂摸了一圈儿,笑容逐渐消失。实际上,日语是一种在名讳上非常暧昧不清的语言。同一种发音可能会对应着万千种汉字的写法,同样地,同一种汉字也能够对应数种发音,也因此才会有神器“以训为称,以音为名”的说法。   流,ながれ。   被“鬼灯阁下竟然笑了”这点惊得后退三步的狱卒目光在辅佐官和执行官两位大佬之间来回流窜,内心直道大佬的世界果然不太好懂。   被狱卒的眼神盯得有些发毛,静江有些局促地轻轻咳嗽了一声:“那么,现在基本上就可以确定,那位阴阳师使用了能够重新赋予妖怪名称的手法来胁迫妖怪作为式神使役了对吧?用接近于神明的方式……说到底,能够做到这种地步的道具也就只有黄泉之语而已啊。”   情况不言自明。   鬼灯对于狱卒灼灼的目光倒是坦然受之:“没错,但是我想,既然都能够有这种本事,想来等在黄泉乡期待这个人寿数近了来比良坂报道是不可能的。”   虽然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屏蔽比良坂的观察,但是就如今隐世和现世还没有彻底剥离开来的情况来看的话,做到这种事也并不是毫无办法。   “那么,就是犯人了。”   静江一锤定音:“擅自取走了属于比良坂的道具也好,用强迫的方式使役妖怪也好。平安京那事儿姑且算作是人类对于人类的暴行的话,八岐大蛇的那身蛇蜕不翼而飞,其实也和黄泉乡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吧?”   “没错。”   鬼灯点了点头。   那么,目光非常明确。   “我可能要去一趟中华地狱。”   鬼灯说道。 第87章 试炼   “中华地狱?”   静江一愣,下意识道:“既然要去那边的话,为什么不直接派我过去?无论是语言的通顺上,还是从形式风格上来说,我都更加合适吧?”   毕竟是那个中华地狱嘛。   更何况,辅佐官更偏向于文书类工作以及规则的指定,执行官满世界乱跑去解决各种各样的闲杂事等才比较符合职位分工。   然而鬼灯这一次却并没有让步。   “除了公务内容之外,我还想要验证一些猜想,估计会频繁来回于两处地狱之间。”   鬼灯说道:“应该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会经常奔波两地了。”   听起来时间很久……静江想了想,尝试着问道:“大概,这样的往复来回需要多久?”   鬼灯道:“大概一百年吧。”   静江:“……”   她感觉自己仿佛听错了:“……多久?”   鬼灯:“一百年。”   青年模样——实际上活了好几千年的阎魔厅第一辅佐官神色坦然,丝毫不觉得自己说出了什么令人震惊的数据来:“除了公务和想要查验的东西,我还想要在华夏地狱那边学习一段时间。”   静江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你还有什么可学的?!”   哪怕是论资排辈,比起神兽白泽等人鬼灯年龄尚小,但是相较于自己、小野篁、安倍晴明这些新生的力量,鬼灯已然算得上是一个老资格的可靠前辈。   “……没到那边的话,现在还说不清楚。”   鬼灯难得皱起眉头来,含混其词:“不过应该是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学习的东西。”   对于这位“靠谱前辈”,静江并没有太过质询,只不过有些担忧地问道:“那,比良坂这边的工作呢?如果你需要长时间频繁的出差的话,文书类的工作和一些地狱的规程应该怎么办?”   鬼灯毫不犹豫:“交给小野篁。”   静江:“……”   她突然有点心有余悸,幸好自己当时来到比良坂的时候是个闯荡四方的江湖侠士,如果自己是大唐官吏的话,想必也逃不过这互相替对方揽活的场面。   小野篁的宅邸之中,坐在镜前头发蓬松的青年猛然打了个喷嚏。   拿着剪刀的妻子手腕一抖,差点剪刀了小野篁的耳朵,嗔怪道:“怎么了?如果身体不便的话,不如去白泽阁下那里瞧病,开副汉方。”   “不必……”   小野篁揉了揉鼻子:“我总觉得,有点不妙的预感。”   拿着剪刀的妻子:“……诶?”   小野篁捂脸:“算了,但愿是我想多了吧。”   事实证明,这位无论生前还是死后都算得上是优秀官吏的辅佐官直觉还是一如既往的敏锐。在他发现鬼灯有可能长时间反复翘班之后,只是意料之中地叹了口气,庆幸好在这一次不算是鬼灯和静江两个“具备威慑力的角色”同时消失。   阎魔大王也颇感意外:“这让老夫也有点好奇了,鬼灯君你到底是想要去中华地狱做些什么?”   “是关于之前黄泉之语的事。”   鬼灯言简意赅:“我觉得如果去那边的话,应该能够找到一些新的线索。”   既然如此的话,事关苇原中国和比良坂两处,更有甚者可能会有大量妖怪被强行定下契约,确实算得上是一件足够出动鬼灯这种级别辅佐官的大事。   “……但是一百年什么的。”   阎魔大王托着下巴:“是开玩笑的吧,鬼灯君。”   “并没有开玩笑喔?”   鬼灯神色严肃:“没隔一段时间,我会定期回来检查阎魔大王您的工作进度的,不要以为没有我管着您就可以任性地胡来,小野篁接手这部分工作也不是您可以偷懒的理由。”   他神色一凛,简直浑身上下都要散发黑气:“明白了吗?”   “噫!”   阎魔大王吓得一耸肩:“所以说鬼灯君你不要总是摆出这种可怕的表情啊!”   ……   忙碌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距离八百岁大关的倒计时越来越近,偶尔练剑之余,静江也会想到当时来到比良坂准备投入轮回往生的“八百比丘尼”一脸了然的笑容点了点自己的眉间,说着“人类活得太久可不是一件好事”。   虽说直到如今静江也不太明白到底怎样算不得好事,但,总归时间还是像水一样,在不知不觉之中就过去了。   苇原中国,妖怪横生的丛林。   犬夜叉在母亲辞世之后,生活得很不轻松。   虽说在城内庭院之中的日子也拘束得紧,但总归衣食无忧,母亲总是温和而耐心地陪伴在自己的身边,让生活过得四平八稳。犬大将所遗留下来的力量让他哪怕无需什么锻炼都能够体力异于常人,让十六夜公主也萌生出几分希冀来,说不定自家儿子回到了妖怪环伺的环境里,也不至于生活得太过艰难。   但,在杀生丸的眼里,这远远不够。   愚蠢的半妖——近百年来,他不知道有多少次,在口里心里暗暗讽刺。这样的说辞,哪怕是上忠心耿耿的仆臣邪见听了,都已经有些耳朵生茧。   当然,这话他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如果让耳力惊人的杀生丸大人听到的话,免不了又是被踩在脚底,说不定还要使力气撵两下。   妖怪就是要有锋利的尖牙利爪,知道属于自己的合适的战斗方式,而不是像愚蠢的半妖这样,空凭着一身的蛮力在妖怪丛中拼力气,身法一塌糊涂。   如此嫌弃着的杀生丸分毫没有想到过,自己当初接受的是来自父亲大人和母上大人的认真训导,身边也有不少能够照着学习的可靠前辈,更是连人类的剑法都有所涉猎,所积累下来的经验自然会比犬夜叉高上不少。   孩子学习老不好怎么办?思维相当一根筋的杀生丸回想起自己小时候的经历,在脑内咂摸了一圈儿,似乎,更多的战斗经验能够锤炼出妖怪更为强大的力量。   于是,“关注幼弟成长”的“亲切”的大妖怪,就带着一脸骄矜嫌弃的表情,凌空往犬夜叉所在的位置周围投放了不少他自认为“实力凑合,可堪砥砺”的妖怪。   于是,犬夜叉的生存环境不可谓不水深火热,鸡飞狗跳。妖怪见到半妖的反应相当一致——在大多数妖怪的眼里,混杂了人类血脉的半妖往往都是弱小的象征,因此他们相当不介意多一口口粮,哪怕这小孩子长得也就是一块儿点心那么大。   而哪怕见了血,杀生丸也从来懒得插手相助——距离生命危险的程度还差得远,以他的嗅觉,可以明显地判断出来,愚蠢的半妖并没有缺胳膊少腿,小孩子挨几顿打又能有什么问题,倒是明明已经“修炼”了这么久,竟然还是一副烂泥糊不上墙的样子,让人甚是失望。   “杀生丸大人……”   邪见在一旁弱弱开口。   “怎么?”   鎏金色的瞳孔微微一瞥,杀生丸轻微偏过头来,面目不善地看了一眼邪见。   “不,呃,没,没什么。”   邪见喏喏地将心里的话吞回了肚子里。   如果在这个时候开口说他的教育方针其实有点问题的话,一定会被灭口的吧。   到底是遗传于一方大妖的嗅觉,犬夜叉对于自己周围环境的异常,也并非毫无察觉。总是有大妖怪的味道出现在周围,虽是带来压迫,但是却从不曾出手。与其说是“不曾出手”,倒不如说是丢下一大堆威胁自己的妖怪之后就作壁上观,等到自己勉强堪堪躲过妖怪的追杀之后气味就离得远了些,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就又面临新的一轮追杀,让犬夜叉觉得,这家伙一定是看自己很不爽。   简直就像是在看笑话戏耍自己吧!!   反复闪躲数次之后,犬夜叉终于气不过,站在林地当中大声喊:“到底是哪个混蛋在挑衅本大爷!有种就站出来!躲在一旁算什么本事!”   发言异常暴躁,让杀生丸甚是想不通,明明十六夜是个相当娴静温和的人类,怎么生出来的孩子连个敬语都不晓得说。他越想越生气,这家伙真是父母双方一丁点可取之处都没有遗传到位,不仅如此,这个一丁点优秀之处都看不出来的家伙,还继承了父亲的铁碎牙……   犬夜叉眨巴着眼睛,看到的场景就是,和自己一般银发金瞳的妖怪从林间一步一步走了出来,带着难易抑制的怒气。   “……??”   等等,这,这个妖怪似乎看上去很生气的样子?   犬夜叉紧张地吞了一口口水,开始在心里反复回忆,自己到底什么时候得罪过这等妖力的妖怪。   回忆的结果是……根本就没有过好吗?!明明就完全是这个不知名的家伙在反复刁难自己啊!   不顾犬夜叉心中的凌乱和震惊,杀生丸看着一脸表情复杂的幼弟,缓缓举起了自己的手,薄薄的嘴唇开合数次,叫出了对方的名字:“犬夜叉。”   “既然有胆量叫我出来,那么就是说,你已经有了面对我等妖怪的勇气了,没错吧?”   他一挑眉,嘴角轻轻抬起,露出了一个足够讥诮的笑容来:“那么,就让你来了解一下,真正血统纯正的大妖怪,和混杂了人类血液的劣等半妖之间,到底间隔着多么难易逾越的鸿沟吧!”   “……”   等等?这家伙在说什么奇怪的东西?犬夜叉愣了愣神,觉得自己明明没有任何得罪这家伙的地方,突然冲出来说一大堆让人捉摸不清但足够挑衅的话来,这人一定脑子有问题。   两人完全没有将思路交汇到同一处去,但杀生丸已经决定不再给犬夜叉留下机会。他并拢四指化爪成鞭,抖出一个难以规避的角度,鞭子冲着犬夜叉猛然抽了下去。 第88章   第一招正中目标,将犬夜叉抽得结结实实。这样的行为在躲在一旁的邪见眼里不啻于是家暴,对于犬夜叉而言,就更是飞来横祸,完全闹不明白缘由。   看着愚蠢的半妖一副愤恨又茫然的表情,杀生丸微微皱眉,最终以施舍而嫌弃的语调慢慢说道:“就教你作为西犬之国的白犬一族最为重要的一件事好了。”   下一刻,仿佛整个人踏着风一般,杀生丸立即就出现在了犬夜叉的身前,步伐诡谲让人辨认不清,在犬夜叉反应过来之前,就伸出左拳,猛地捣向了对方的小腹。   “和同族的兄长说话的话,要用敬语。”   在这种情况下,他还一边战斗,一边游刃有余地思考着,某个人类在战斗之中也是这样,在右手持剑的情况下,空出一只左手来从旁辅助,或是掐剑诀,或是直接长拳。   提升战斗力的最佳办法就是增加实战经验,简而言之,在杀生丸的四舍五入之下就是——挨打。   他才懒得考虑关于喂招或者循序渐进之类的问题,直截了当地出拳,第一次就将犬夜叉揍了个半死不活。   随后,丢下一句“果然是半妖的血脉,无论是妖力还是还是战斗的技巧,都只能像是劣等生物一样”,扬长而去,给犬夜叉留下了成吨的心理阴影面积。   此后,这样单方面碾压和摩擦的事件又发生了数起。   不知道应该说杀生丸实在不适合带孩子,还是作为大妖怪的他对于自己的弟弟实在是看不顺眼,总而言之,在反复的几次单方面殴打之后,犬夜叉对于自己这位自称兄长的家伙终于有了初步的了解——毕竟每次在暴打完自己之后,杀生丸在扬长而去之前,都会摆出一副嫌弃而又轻蔑的姿态来,自顾自地说上几句冷嘲热讽的话。   因此,也仅凭着这一次又一次的只言片语,犬夜叉从这些话语里也总归提炼出来了一些有用的信息量。   譬如,这个自说自话的神经病,确实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兄长——也不知道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便宜爹到底是和什么人才能生出这么奇葩的妖怪来,天天都和自己过不去,吊着一张脸好像是被欠了钱一样,有事没事就来跟自己找茬。   又譬如,所谓的“白犬一族”大多都是生活在名为隐世的地方,方位坐标在世界的里侧,再加一大堆“你这种半妖想要踏上西犬之国的国度还早了几百年”之类的嘲讽。   吵吵闹闹地又度过了些时日,身形圆滚滚的孩子也抽条成了少年,杀生丸似是在忙活些什么别的事务而越来越少出现,为了防止这个神经病再度前来“追杀”自己,犬夜叉来到了人类的聚落。   说是城镇都太过寒酸,只能算是一处穷乡僻壤的居民区。   和杀生丸对于人类的印象不同,犬夜叉对于人类大部分的了解,来源于自己的母亲。温柔,娴静,安稳,是属于自己的永远都桃源乡——哪怕之后他所遇到的人类大多数都避自己如蛇蝎躲得飞快,要么就是毫无缘由地恨之入骨厌恶半妖的血脉,这属于最初的印象都不曾被磨灭。   咻地一声,一根拖曳着灵光的破魔箭擦过自己的耳畔。   犬夜叉一愣,一位白衣红裙的巫女站在自己的面前,拉满了弓满脸的警惕,明明是带了戒备的神色,对方的面貌却又出人意料的从容。   “请问,阁下是什么人?”   ……   “再之后,妖怪少年和人类少女逐渐变得形影不离。或许是那位人类的巫女小姐身上带有让他觉得熟悉和具备安全感的气息,又或者是别的什么,总之,在我不是对方本人的情况下,也不好妄自揣测。”   一处人迹罕至的岩洞之中,一只眼睛露透过绷带露出一角。   “怎样?”   作阴阳师打扮的男人弯起了嘴角,身边跟着一位一言不发头戴天冠的少女。   “……?”   仰躺在地浑身绷带的男人嘴唇一张一翕,但最终并没有说话。   “心爱的女人和流淌着肮脏血脉的半妖越走越近,你不觉得嫉妒和憎恶吗?”   男人微微弯下腰,低垂着眉眼看向仰躺在地上的男人,吐出属于恶魔的低语:“我都知道的。嫉妒,憎恶,对于自己无能的愤恨,对于明明如月的那个女人的渴望……各种各样的情绪攒动在心中的感觉,很不好受对吧?”   “……”   对方仍旧没有吭声,唯一暴露在空气中的那一只眼睛转了转,视线停留在了陌生的男人身上。   “你怎么看?”   对方的笑容看上去有几分刺眼,逆光之中,竟然让人有种鬼神一般的错觉:“桔梗小姐她的心会被这个凭空而来的半妖夺走喔?这样也没关系吗?”   “……”   男人闭上了眼睛。   烧伤让他整个人动弹不得,在被名为桔梗的巫女救起之后,就一直躺在这个岩洞里。这里寂静无人,在注连绳制作的结界所围绕之下,连妖怪都不会踏足。   也就是说,刚刚那个家伙,确确实实是人类,而非蛊惑自己的别的什么东西?   鬼蜘蛛闭上了眼睛,想要摒弃多余的干扰。而对方却只是露出了了然的神色,微微一笑,说道:“我会给予阁下足够的时间来思考,我明天还会再来的。”   翌日,不知名的男人仍旧带着身边无声无息的少女如期而至。   仍旧是这个男人在喋喋不休,少女跟在他的身后,漆黑的眸子清澈却缺乏生机,清寂得如同是修炼多年的巫女一样。她打量了一番已经被绷带缠成了粽子的男人,两只手踹在袖管里,似乎那鼓鼓囊囊的袖子当中还藏着些什么东西。   倒是不爱说话的性格和精致的面庞,容易让他想起那些能够射出破魔之箭的巫女大人们。   一说到巫女的话,那么自然就会想到现今首屈一指的桔梗……   啊啊,桔梗。   “你一定在想那位巫女大人了对不对?”   耳边又重新想起了男人喋喋不休的声音。   “那位巫女大人她啊,今天收到了犬夜叉的礼物。今天点唇的口脂,就是犬夜叉所送。”   鬼蜘蛛的脑海之中,不可抑制地浮现出了今天桔梗巫女的相貌。朱色的唇妆原本还觉得非常趁合她的肤色,如今回想起来,却觉得分外刺眼。   点唇机动秀眉颦,这样的容貌,却偏生是那该死的半妖……   “何如?”   男人的声音甚是清越,话音之中都带着笑意:“桔梗小姐她和半妖可是日益交好,鬼蜘蛛阁下您不打算做些什么吗?”   “……”   那只眼睛看了看外面,又重新阖上了。   嫉妒像是火焰,在心中熊熊燃烧,但也只是燃烧,那些冲天而起的恶意,一声都没有从口中倾泻而出。   他原本就是被火焰险些夺去性命之人。皮肤,头发,面颊,肺腑,悉数都被火焰燎烧得破烂不堪。桔梗已经救回了自己的性命,那位大人的救命之恩原本就无以为报,又怎能,又怎能……   “我明天还会再来的。”   男人笑说道。   又几日。   每一天里,男人都会巧妙地避开桔梗出现的时间,错开时段来到男人藏身的岩洞边缘,带来一些桔梗和犬夜叉的最新消息。   “他们今天一起去了湖边,我看到两个人在树下亲吻。”   “他们一起说了一个下午的悄悄话,桔梗笑了很多次。”   “他们一起钓鱼,钓到了不少。”   “他们……”   男人神出鬼没形同鬼魅,每一次都能够精准地如同钝刀子割肉一般找到令鬼蜘蛛嫉得发狂的那一点。似乎有无名的业火焚烧着整个灵魂,他的胸腔之中满是沟壑,其中填满了熊熊燃烧的地狱之炎。   就像曾经,真正的火焰炙烤着他的身体和灵魂一般。   “呐,我说。”   男人俯下头,眉眼中明明带着笑意,眸子的深处却冰冷得让人胆寒:“你真的不打算做点什么吗?只需要一步,只需要朝着另一个方向踏去一步,这样的话,就足矣拆散他们,随后掇取到那名巫女……”   明明只是普通的人类嘴唇在一张一翕,但是呼吸之间,仿佛又毒物和瘴气喷吐而出。鬼蜘蛛仍旧保持着最后的沉默,他的声带已经严重烧伤,连哪怕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但历经了这么多天的撩拨挑衅之后,他也并非对于那铤而走险一般的做法不思不想。   良久。   那唯一露出的眼睛满满阖上,眼角沁出一行眼泪来。   下一刻,万千妖怪簇拥而上。那原本用来隔绝妖怪的注连绳被简单利落地剪断,阿绯从袖管里掏出一只上面贴了符篆的剪刀来,咔嚓一声,倾注着灵力的注连绳就应声落地。   “就算本人不愿意到场,但是偶尔用术式的方法借助一下夜斗的力量也是可行的嘛。”   少女一歪头,对于这个场面十分满意:“毕竟如果不是什么复杂的东西,只不过单单切断结界的话,夜斗他逸散出来的那一点点力量,用神明的血液作为加持就已经足够了。”   少女从怀中掏出一根毛笔交给男人,后者随手接过,在空中划出一连串的字符来。妖怪们争先恐后地攒聚在名为鬼蜘蛛的男人身上,一刻不停地啃食着人类的身躯。   妖怪吃掉人类,后来的妖怪再吃下前面的妖怪,万千妖怪裹挟着男人的怨气互相蚕食,最终连人类的姿态都消失殆尽。怨气冲天而起想要突破这方狭小的洞穴,却又最终被压缩着越收越小,最终紧紧收束在了男人的身上。   ——或者已经不可能再称之为是“那个男人”的,某种怪物的身上。 第89章 奈落   那一日,从枫之村的位置来看,覆盖着薄雾的那片远山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但天生灵感直觉强盛的巫女第一次在约会的过程中走了神,频频向着鬼蜘蛛所在的山洞方向看去。   “怎么?”   犬夜叉有点疑惑,自己的女朋友素来都是位冷静自持的温柔女性,哪怕是作为最强巫女诛杀妖怪的过程之中,也从来不会大声说什么不得体的重话,在此基础上,如今桔梗的表现已经算得上是心神不宁了。   “出什么事情了?”   犬夜叉抖了抖耳朵:“如果你很忙的话,可以先去忙你的事情的。”   “……我无妨。”   桔梗沉默片刻,轻轻摇了摇头。村子如今非常平和,没有什么妖怪侵犯的境况,周围的田垄整整齐齐,从层云的形状上来看,今明两天的天气也很好,实在是看不出有什么需要额外操心的事情。   可是,这从内心深处浮现而出的焦虑感,却仍旧挥之不去。   “……”   少女的双手握紧又放松,指尖用力而有些发白。犬夜叉眼尖地注意到了这些小细节,张了张口,却仍是嘴拙,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最终,他毛毛躁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觉得人类女性的心思真是太难揣摩了:“啊啊,总之,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地方,如果有的话,毫不客气地直接告诉我就可以!”   桔梗歪过头来打量着这个强行闯入自己生活的半妖,神色略微缓和:“确实有件事情需要你来帮忙。”   犬夜叉眼睛一亮:“什么?”   桔梗从身边搬出一桶弓箭来:“来帮我检查一下最近要使用的弓箭吧。”   这算得上是个麻烦的工作。要一根一根检查箭矢的尾羽是否平直,如果尾羽不整齐的话,容易影响箭矢的飞行距离和方向;还要磨砺箭矢的尖端,这样才能够更加精准地射中目标。   以犬夜叉的性格,原本对于这种工作最为不耐,但桔梗都已经认真地拿起了一支箭矢,他也就难得耐住心思,有样学样地取出一根来,放在粗粝的石头上慢慢打磨。   一时之间,二人无话,情愫暗生。   而与此同时,无人的岩洞之中,异常悄无声息的属于妖怪的纷乱盛宴正在展开。   阿绯和不知名的男人站在远处向下俯瞰,万千妖怪汇聚在一起拧成令人眼花缭乱的图案,你追我赶地互相撕咬,哪怕身体已经残破,还丝毫不以为意地吞噬周围的妖怪,此番场景,简直堪称黄泉比良之中的酷刑。   “没想到,人类的情绪被挑衅起来之后,会有这么壮观的效果啊。”   男人手上拿着一根毛笔,宽大的袖管之中,那只手臂已经隐隐约约有些发黑。   “毕竟是父亲大人在使用嘛。”   身旁的少女面不改色地恭维道:“能够令请黄泉之语来召百鬼,父亲大人的远见,没有人类能够比得过了。”   “阿绯,不要用人类来对比。”   男人伸出完好无损的另一只手,轻轻抚摸上少女神器的头顶:“毕竟我们的目标根本就不限于人类之内。”   岩洞之中,妖怪们互相吞噬产生的瘴气,甚至都已经有些阻碍视线。在瘴气即将侵扰到二人脚下之时,神器少女向前一步,伸手朝前在空中一划。   “一线!”   一道灵力障壁陡生,像是最为坚固的透明墙壁一般将瘴气和怨气阻隔在外,风雨难侵。   妖气凝聚了数个时辰。先是能够遮蔽视野的雾霭和攒聚在一起无序搅动的尸块,再到妖气逐渐汇聚,凝固成一个不断变换的不安定的人类雏形。   “哪怕是忍受了万妖吞噬的压力,也想要保持人类的形态,吗。”   男人不知道是嗤笑还是感慨地念了一句,趁着时机正好,抬手举起了黄泉之语。   “父亲大人!”   阿绯难得有些焦虑地提醒道:“您的那根手臂,已经……”   黑色的毒瘴从握住黄泉之语的手指间一直向上蔓延,很快就要越过肩膀。   “没关系。”   男人轻描淡写道:“只不过一根手臂而已,身体这东西不过是个容器,没什么大不了的,关键的东西在于灵魂。”   “但是如果您在这里开始赐名的话,就没有意义了!”   绯器有些不解道:“如果失去了命名者的束缚的话,就算您已经赐予了名字,对方也会失去控制的啊!”   这种说法有些隐晦,但是作为一向说话藏着掖着的阿绯来说,已经足够直白。   豁出命来给妖怪赐名要不得啊!人死了之后没人指挥名字不就白写了!就算父亲他人他可以无限地进行轮回往生,那成长到能够驾驭妖怪也需要好些时日……   而男人并没有因为这些问题而感到丝毫的困扰。   “阿绯,你陪在我身边很多年了。”   男人拿出一副教育后辈的口气:“有句话叫做‘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如果目标定在更远的方向的话,这些小事你不要太放在心上。”   “可是……”   阿绯果然低落了声音,但仍有些不服气似的小声嗫喏道。   “一旦赐予了名字,那么就定下了缘分。”   男人声音含笑,语气笃定:“这样的缘分是镌刻在灵魂之中的,哪怕轮回转生也一样。”   于是阿绯闭上了嘴。一般这种时候,父亲大人他终究都是要有自己的打算的。以千年计的计划之中,确实也没什么能够自己插手的地方。   在排除了干扰之后,男人重新抬起笔,对着岩洞之中一个漆黑的人形团块在空中挥下了第一笔。   明明没有蘸墨,也没有纸张,拿着黄泉之语的男人就这样凭空在空气之中绘下字迹,姿态看上去有如神明在给神器赐名。明明是赋予名讳这般庄重的场合,在妖气翻涌升腾的场面之中,却有如鬼神变生。   他一笔一划,写下了连贯的两个字。   “无处归去的新生者,我再次为你赐下新的名字。”   “汝之名为,奈落。”   ——奈落,即为地狱。   ……   黄泉乡比良坂。鬼灯带着包裹返回之后,被大量的积压工作和暴怒的小野篁堵在了阎魔厅。   “——所以,我说!”   明明保持着人类身材的小野篁双手叉腰,矮了鬼灯一头的身高迸发出常人难以企及的气势:“鬼灯大人您三番两头的跑去中华地狱那边,过好几个月回来突击处理一批公务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这都多少年过去了,新晋的一批新人都还没怎么和鬼灯大人你打照面呢吧?   鬼灯拍了拍自己身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毕竟是有不少东西想要确认和学习的。”   “就算是进学,也去得实在是太久了吧……”   小野篁插着腰抱怨:“明明听说过去的几千年里,鬼灯阁下您都从来不会因为什么原因长期离岗的。”   “毕竟,紧急事项嘛。”   鬼灯言简意赅地描述道。   “到底是什么样的紧急事项才能够持续近百年啊!”   小野篁夸张地抱住头发出了悲鸣,不可置信道。每次那么多辅佐官就只有他被抓出来顶班,缛羊毛也不能盯着同一只缛啊。   鬼灯面无表情:“那这些工作让小中顶上?”   他说的是五道转轮王手下的那位在地狱里声名远扬的僵尸。   小野篁:“……”   他想象了一下这番场面,倒抽了一口冷气:“还,还是算了。”   毕竟那可是辅佐官执行官集于一身的存在,虽说是挂着辅佐官的名号,主要的工作任务却是维持秩序和揍人,让她来做文书类的工作的话……   小野篁又叹了口气,觉得果然人的想法一多,需要操心的东西自然而然就会跟着多。自己在现世的时候当差太久,果然是将这些习惯带到了比良坂里来。   他最终抗争道:“我要申请加工资。”   鬼灯毫不犹豫地点头:“没问题!”   小野篁:“……”   总觉得,像是上了贼船。   离开阎魔厅之后,静江和鬼灯并排走在去食堂的路上,少女摸了摸自己背后的青剑,也好奇道:“所以你到底去中华那边学了些什么回来?能用这么多年的话,科举都得中状元了吧……”   鬼灯看了一眼身边的人类执行官,觉得用科举来做比方的话实在是不知道如何吐槽。   “一些关于魔术基盘的东西。”   鬼灯回答道:“当然也还包括一些文化习俗之类的……甚至包括你们纯阳的一些典籍,乃至于其他杂学,也都略略看了看。”   静江没想到这家伙居然真的老老实实地回答,低声抱怨:“既然这个时候这么老实的话,就在阎魔厅里也好好告诉小野篁啊。”   ——等你走了之后那家伙估计又要加班。   鬼灯心道要是告诉小野篁的话凭借那家伙的好脑子估计很快就会推演出些不妙的东西来,将话题不留痕迹地拐到了静江也很了解的部分:“估计一些你当初学过的东西,我也知道了一些。”   “比如?”   静江果然对此更有兴趣一些。   鬼灯开口回答道:“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注1]”   这句话是中文,并且确实是纯阳日课小时候背诵誊抄的内容之一。   看来,虽说不知道具体学了些什么东西,但是文化环境倒是学了个十成十。   于是她也乐得玩梗,像是当年在纯阳修习和其余弟子一起开玩笑似地胡乱接在后面:“夫唯不争,则天下莫敢与之争?”   鬼灯看了她一眼,这话题拐得他自己都觉得有些生硬,静江居然还真的立即就兴致勃勃地讲起了自己小时候不太愿意背书,被洛风大师兄罚站墙角的往事。   傻子,难怪学了这么多年只晓得练剑。 第90章   鬼灯眼里的戏谑静江并没有在第一时间捕获到,食堂最近的伙食质量让人觉得一言难尽。考虑到比良坂里如今有了不少狱卒仍旧保持着人类生前的饮食喜好,食堂里的厨子特意引入了据说颇受当地人好评的牛蒡入菜。让静江顿时有种在咀嚼树根的感觉。   牛蒡茶,牛蒡寿司卷,牛蒡腌菜,林林总总的新生菜式让味觉系统仍旧生存在大唐的静江十分难以适应。   小野篁对此颇难理解,他和他媳妇一人面前一盘子寿司卷,一口一个还能互相投喂,狗粮撒得引来整个食堂的侧目:“我觉得很好吃啊,而且吃这个对身体好,小静江你是不是太挑食了诶。”   你看,连后辈都开始大言不惭地跟着阎魔大王一起称呼“小静江”了。   静江面无表情地放下了筷子:这日子没法过了。   难得归来处理公务的鬼灯冲着静江勾了勾手,两个人鬼鬼祟祟地坐在了一起,随后鬼灯就从怀里掏出来一盒子贴了密密麻麻的符篆的方盒。   “安倍晴明的新发明?”   静江眼前一亮:“我知道这个,据说是神明之前使用的减缓时间流逝之匣的改良版本,除却将匣内的时间流速大幅度降低之外,连能量交换也会被抑制,也就是说,能够保证内部和外部的温度交换都……”   最近虽说神明和人类之间的联系已经减缓到了历史最低的频率,并且极有可能还要持续地减缓下去,但神明和神明之间的往来倒是意外地热络了起来,因此无论是西方神明的各类诡秘术法还是华夏神明的须弥子袋之类的技术都被很良好地统合交流了起来,以太上老君的丹方为例,产生了不少强强联合的新产物。   “不过你居然能够弄到这个啊。”   静江对于这些新技术也有所耳闻,只不过这些东西的价格也同样相当不美丽,因此也一直都没能够做出可以在隐世里泛用量产的版本来:“就价格来说,太不容易了吧。”   鬼灯:“……我不是让你看盒子的。”   他有些头痛,这家伙只不过是被斩过缘分而已,为什么如今看来感觉有些像是被切到了脑子:“你打开看看。”   静江像是心痛到在撕钱一样撕开了符篆的封印,匣子里的内容物果然还保持着封装时的温度,热气腾腾的食物在食堂里显得格外相得益彰。   小天酥,金铃炙,水晶龙凤糕和玉露团,外加一碗长生粥热气腾腾地放在双层饭盒的底层,仿佛如今所经历的数百年全部都化作了无物一般,这些横亘时光的食材重新又出现在了静江的面前。   匣子算是大号饭盒的尺寸,并不能将那张单据上所有的内容全部都悉数装入内,于是阎魔厅的第一辅佐官只是每样挑了一点,斟酌了那家伙可能的喜好之后,满满当当地带了一饭盒回来。   这是几百年前不能更熟悉的东西。   其用料只复杂,种类之繁多,曾经一度被视作是奢靡的象征。而后来菜谱传至江湖,静江大多数时候也都是自己搜罗食材做做菜单上易做的那几样打牙祭。   ——朝臣升迁向天子献食的宴席,取“鱼跃龙门”之典故,曰烧尾宴。   “这,这是……”   静江看着一盒子原属于烧尾宴的菜色,一时之间竟然有些语塞。   鬼灯弯起了嘴角。果然在中华地狱那边认真拜托那边的同僚准备了这些吃食很有效。   ——华夏人对于吃东西很执着这点确实是对的。   “反正也需要频繁往返两边的地狱。”   鬼灯拍了拍静江的头顶,将有些歪斜的纯阳道冠帮忙戴正:“下次也帮你带一些吧。”   静江用力点了点头,看上去难得有几分符合这具身躯所表现出来的年龄,一抹嘴:“谢啦!”   ……   短暂的停驻之后,鬼灯就又前往了华夏地狱。虽说是和魔术基盘有关的学习,但是哪怕是神明都无法轻易改变世界的规则,就比如在中华的神话体系之中向来都有凌驾万物的“天道”一说一样,无论是日本还是北欧,规则本身都是令哪怕神明都无法彻底摆脱的铁律。   这种“知道就好反正也没什么办法”的东西,到底有什么可“学习”的?偶尔静江也会诞生这样的疑惑,但很快这些随性而起的小疑问就被按捺在了繁忙的生活之中,很难再提起。   她本人并不是个较真的人。   更何况,现世里总有些问题需要比良坂方面派人出面解决,如今战事四起到处都在不断死人,满世界都是亡者滞留和轮回往生之类的问题,她实在是没时间琢磨鬼灯到底是在搞什么幺蛾子。   总之那家伙很靠谱啦,相信他准没错。   闲暇的时候,她也偶尔会通过琉璃镜来公物私用地观测斗牙王那俩儿子到底发展得怎么样了。   大孩子前一阵儿好像在带着妖怪们打仗,据说是西边的豹猫一族趁着犬大将去世又杀了回来想要占便宜,静江很矜持地飞了一封纸鸢信表示你们妖怪打架的事情原本地狱方面是不会贸然出手帮助其中一方的,但是如果是个人行为的话阎魔大王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需要帮忙的话小阿姨我也并不是不能出手……   杀生丸在看到“小阿姨”这个称谓之后,把信纸一丢。   “邪见,烧了。”   他简单粗暴地命令道。   “哦……是!”   青色的小妖怪举起人头杖,一撮火苗蹿了出来,将纸鸢信纸烧得一干二净。   “杀,杀生丸大人,能够使役这种术法的,我记得应该是那位地狱里的官吏……”   邪见一想起那个人类就头痛,出言提醒道:“就这么烧掉没关系吗?”   “无妨。”   杀生丸简短地回答道。   他素来信奉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只不过区区豹猫一族,还用不着他杀生丸向别人求援。   “但是要是那位大人她……哎呦!”   邪见在知晓了静江的官职和与斗牙王的友人关系之后就对这个比良坂的官员颇为忌惮,絮絮叨叨地想要再说点什么,结果直接被杀生丸踩过面门,头也不回地走远。   “杀生丸大人,等等我啊!”   他连忙爬起来跟上。   静江对此不置可否,磨砺自己的道路道阻且长,如果这家伙不愿意向别人求援的话,那说明他应付得来。   至于小儿子……静江按了按太阳穴,面无表情地关上了琉璃镜。   在小野篁和他家内子在食堂撒过狗粮之后,静江在琉璃镜之前又吃了一大碗。   简而言之,犬夜叉这小孩——如今看来可能也不能再称之为是小孩了,算是个身量抽长了的少年——在早恋。   并且看上去还是在热恋中的样子。静江仔细打量了一番恋爱对象的那名巫女小姐,灵力强横,性格温柔,是这一届四魂之玉的执掌者,怎么看怎么靠谱,就性格来说,甚至让人觉得反而犬夜叉是更加年幼和不长进的那一个,不过目前看来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她心满意足地去忙自己的事儿了。   随后又后知后觉地感觉有点不对劲,明明自己还没结婚,为什么已经过上了帮别人操心小孩的人生。   啧,岁月是把杀猪刀。   静江伸了个懒腰,挥剑召出坐忘无我的屏障笼罩在身体四周,一步蹬踏遥遥飞起,朝着八寒地狱的冰山山巅飞去。纯阳诀的修行稳中有进,但是越是练习下去,就越发觉得距离那无形的天花板每况愈近。   近年的神议会议鬼灯缺席,静江的剑路好久不曾突破的事情甚至连天神都已经知悉,菅原道真摸着胡子说话弯弯绕绕,字里行间都是要不然你换把武器说不定还能找到新感觉,我出钱都行,这把剑要不然你就送我可好?   静江翻了个白眼没有搭理,倒是兆麻好脾气地凑过来,说兴许换一振武器真的能够改变思路,地狱里存放的武器也不少,实在不济要不然把十拳剑拿出来试试看?   静江:“……”   她露出震惊的表情来:“那可是十拳剑!”   “你师父不是也短暂地用过天丛云剑,说不定会对功法有什么改进……”   兆麻咧嘴一笑,如今作为道司的他已然开朗了不少,虽说仍是谨慎的性格,但和从前跟在前任道司身后有些性格唯唯诺诺的新晋神器相比,如今作为祝之器的他已然判若两人。   建御雷神翻了个白眼,对于兆麻的这个建议有些不屑一顾。他召了黄云在手,趁着脸颊飘红的微微酒意,剑尖斜指静江:“在战斗之中才能够得到进步的吧?不如来和我打过,作为刀剑之神,弓术之神和军神,区区人类的剑诀……”   化作神器的黄云拼命道歉,说自家神明大人喝醉了说得都是醉话你们千万不要在意。   像是给熊孩子收拾残局的家长。   最终,这场由建御雷神单方面挑起的比试并没有开始。天道剑和黄云化作的神器有着本质的区别,如果刀刃相接的话,哪怕是有内力攀附在刀尖强化剑锋,也极容易产生裂痕。   时光款款流淌,原本静江作为“长辈”觉得估计再过几年就能够看到犬夜叉这个小辈有孩子,心里又欣喜又复杂地觉得自己该不会已经晋级为了奶奶辈分吧,结果没过多久,就在比良坂新一茬的亡者队列之中,看到了面无表情在排队等着接受审讯的桔梗。   静江:“……”   静江:“???”   等等?怎么回事儿?   ——她应该也就闭关了一两个月吧?练剑修行这种事情闭关几个月不是很正常的事吗?怎么就成这样了? 第91章   不得不说,桔梗是个非常聪慧的巫女——或许是因为从小到大受到的就是关乎巫女的教导,关于阎魔厅、隐世和死亡的了解远超常人,哪怕是已经临近黄泉乡的审判,神色也丝毫不见慌张。   周围的亡者们都已经开始瑟瑟发抖,桔梗仍旧保持着不动声色的表情,安静地打量着周遭的环境。   静江想了想,主动走上前去,斥退了身边想要押送亡者的狱卒们,向桔梗伸出了手。   “静江大人!”   有狱卒谨慎地提醒道:“这位……这位亡者在人类的巫女之中也算是佼佼者,如果想要逃离比良坂前往现世的话,那……”   不少巫女或者是阴阳师原本在生前就是人类社会当中沟通彼世的桥梁,自命不凡者有之,认为自己与“普通的凡人不同”者,妄令自己超脱生死者亦有之。因此比起普通的人类亡者,反倒是阴阳师和巫女在黄泉乡里闹事的概率要大一些。   静江摇了摇头:“桔梗小姐不是这种人。”   桔梗如今头戴天冠,同样是作亡者打扮,面容娴静的少女难得挑起眼皮,看了看这个身高不及自己肩膀的家伙,明明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人类气息,却被周围所有狱卒们敬重和信赖。   果然,除却守护四魂之玉和现世之外,这个世界上,自己所不曾了解的,还有很多东西……   桔梗默不作声地跟着静江走了半响,突然开口道:“你怎么知道我不会突然攻击你然后想办法逃离黄泉乡?”   “能够被选拔来守护四魂之玉的巫女,心性上肯定是超越寻常人的吧?”   静江肯定地说道。   “四魂之玉……”   桔梗一时语塞,也对,如果是比良坂的话,对于现世的内容非常了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更何况,这个人很有可能是阎魔厅之中的高位者……   静江转过身来,直视着桔梗,一拱手:“我知道桔梗小姐是性格高洁,品性清正的巫女,并没有什么需要在阎魔厅里受惩罚的地方。像是阁下这样的存在,一般来讲会直接安排进入轮回往生的等待队列当中,或者……唔,像是桔梗小姐这样天赋卓绝的巫女,也可以选择去桃源乡或者是隐世居住的。”   “……”   桔梗没有说话。她似乎是对于轮回往生也兴趣不大的样子,倒是对于自己的死亡,接受得非常迅速。   于是静江只能主动继续自我介绍下去:“我是阎魔厅第一执行官静江,最近因为辅佐官阁下在出差,所以也代为接管一部分的工作。如果桔梗小姐你有兴趣了解的话……姑且还算得上是犬夜叉的长辈。”   只不过是很少照看的那种挂名长辈啦。   桔梗的表情果然一变,哪怕是已经居于黄泉乡之中,看上去也很不愿意去谈论和犬夜叉有关的话题。   静江对此有些意外。上次“偷窥”琉璃之镜的时候,这俩人还在你侬我侬地谈恋爱,散发出来的狗粮气息让她这个活了好几百年的老油条都有些没眼看,怎么闭关将出之后,就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   “那孩子……”   静江试探性地提问道。   “——被我封印了。”   桔梗有些生硬地回答。   “封印在了枫之村的树上,那棵御神木上有我的封印术式,破魔箭里也滞留着足够强力的封印术,这种封印维持个上百年毫无问题。”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说法一样,桔梗甚至还补充描述了自己封印术式的一部分撰写思路,以自己的灵魂为锁链,灵魂为钥匙,除非是性质截然相同的灵魂,否则无论是谁,都无法轻而易举地解除这种封印术。   静江一边点头表示理解,一边在心里腹诽,如果是安倍晴明的话应该还不至于彻底没有办法,再不济,那个夜斗神一刀砍下来,任什么封印术式应该都能够漂亮地一刀两断。   活到了这个岁数以后,似乎能够让她变得惊讶的东西都少了许多,斗牙王的儿子被人类封印,给她的冲击力甚至还不如鬼灯带回来的烧尾宴。   封印这种东西嘛,该解开的时候就能解开。   小孩子毛毛躁躁吃点儿亏也正常——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的教育思路也开始向着斗牙王的方向无限跑偏。   桔梗仍旧一脸不高兴,大概是觉得自己这个“自称是犬夜叉的长辈”的家伙可能会偏心,但是作为巫女的矜持仍旧让她一言不发。   这种“一言不发”,只持续到阎魔大王面前开始。   ——静江直截了当地给她展示了琉璃镜之中的真相,包括名为奈落的妖怪到底是如何施展诡计离间这对情侣,也包括奈落如今一直都在搜寻四魂之玉而未果的事实。   桔梗:“……”   她看着琉璃镜之中所复现出来的场面,看着妖怪奈落伪装成犬夜叉的样子,难得露出了有些动摇的神色。   静江也是同一时间了解到,原来这俩人还不算是普通的恋爱吵架最后分手,而是出了这么大的差错。   桔梗的身量慢慢矮了下去,她最终轻轻蹲在了阎魔厅的中央,伸手捂住了眼睛,一言不发。这样无声的宣泄对于一名巫女而言就已经是最大程度的任性,静江想要伸手拍拍对方的肩膀,手指尚未触及,就又收了回来。   她转身看向琉璃镜。那面镜子中央仍旧还浮现着奈落的笑容。   阎魔大王和暂时来顶班的小野篁互相交换了一番神色,保持着默契都没有说话。这样情侣之间因为误会而导致不得善终的故事他们不知道已经看过了多少遍,如今内心之中基本上已经能够做到毫无波动,只不过大家都还算是读得懂空气的人,在这种时刻,没有人说得出什么别的话语来。   就像是当医生的人往往见惯了生死,而作为阎魔厅的裁定者和地狱里的文官,在过去的千百年中,这样的场面不知道已经重复了无数次。   倒是桔梗很快调整了情绪,低声提醒在场的众人:“已经可以继续开始审判了。”   阎魔大王如梦初醒般点头,非常好说话地大笔一挥:“桔梗小姐自己决定吧,毕竟哪怕是在我们彼岸的存在们看来,你也已经度过了非常值得敬佩的一生了。”   “哪里都可以吗?”   桔梗问道:“我记得,隐世这边有不少去处可以抉择。”   哪怕她所接触到的教育大多都只是以传说的形式流传,但那位大阴阳师安倍晴明大人确实在生前描绘出了关于隐世、黄泉乡比良坂乃至于高天原的盛景。   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够站在这样的选择面前。   阎魔大王深吸一口气,尽可能地摆出和蔼可亲的笑容来:“当然。想要前往桃源乡或者是隐世里都没有问题,选择转世的话大概需要排队……嘛,最近的亡者数目,实在是有点太多了。”   桔梗点了点头:“我想留在这里。”   “对嘛,桃源乡那边风景气色又好,又非常受神明们的欢迎,实在是非常适合……等等?”   阎魔大王的自说自话突然停了下来。   “等等,你是说——”   静江和小野篁也同时露出了有些惊讶的神色。   他们的意外是有原因的。   静江停留在地狱里当差最初是因为不小心误吃了黄泉乡的食物乃至于强行和比良坂这边结缘,小野篁则是在生前不慎坠井误入地狱,并且顺势提前了解了地狱之中的工作模式,等到自己寿数尽了就自然而然地归于比良坂开始新一段职场生涯。此二者,和比良坂结下缘分都算是意外事件,而就大多数的人类观感来说,黄泉乡比良坂仍旧是一个禁忌的、危险的、令人感到畏惧和厌恶的场所。   很难想到会有人类想要主动滞留在地狱之中,更何况还是以清正著名的,灵力强盛的巫女。   “我想留在这里。”   桔梗重复道,吐字清晰:“我想在这黄泉乡之中,也一定有适合巫女或者是阴阳师的位置没错吧?”   “啊,是,技术科的话有不少阴阳师都在的……”   阎魔大王下意识回答,随后有些担忧地看着这位容貌娟秀的巫女:“真的这么决定了吗?”   静江也张了张口,神色犹豫。半妖除非精确地在妖力丧失的那一天死去,否则几乎和妖怪无异,都属于无法归于黄泉乡的存在。桔梗小姐哪怕是直接等在这里,也很难有一天能够等到犬夜叉也归于黄泉乡的那一天。更何况妖怪的生命何其漫长,能够在地狱之中重新相遇的几率无限逼近于零。   但,这实在是……   “我明白的。”   桔梗已经找回了自己平日里冷静自持的态度:“比起直接抛下生前的事情于不顾,我还是想再在比良坂滞留一段时间。”   既然对方有意,又是灵力强盛的巫女阁下,阎魔厅这边没有拒绝的道理。小野篁点了点头,伸手一指阎魔厅的大门:“从正门出去,那边会有狱卒带你办理就职手续,如果不打算长期在黄泉乡这边待下去的话,就先办理临时入职,你看怎么样?”   桔梗道:“我没有问题。”   “那接下来就可以去技术科打个照面了,毕竟地狱这边所需要的技术可能和现世也有些不太一样,你得适应一下……”   小野篁伸了个懒腰,繁忙的时刻有人愿意主动帮忙当然好,但是也不知道这位巫女小姐能够在这里工作多久……   等鬼灯阁下下一次回来的时候,一定会感到意外的吧。   送走了巫女阁下之后,“没了外人”的阎魔厅之中气氛骤变,静江和小野篁对视一眼,重新站在了琉璃镜的前面:“再看一遍关于那个名字叫‘奈落’的妖怪。” 第92章 食骨之井   像是视频回放一般,众人围在琉璃镜的跟前,一帧又一帧地观察着这位心怀不轨的新生妖怪。   之所以能够判明是新生的妖怪,是因为伴随着奈落这名妖怪的溯源,联系到的画面是一位名为鬼蜘蛛的人类。   “所以说,这家伙其实原本是人类来着的吗……”   阎魔大王托腮,觉得又是一遭麻烦事。人类化生成妖怪的事项在黄泉乡里并非孤立,包括山姥在内的很多种妖怪都有着从人类化妖的趋势,但是伴随着滞留在现世的神秘和灵力变得逐渐稀薄,这样的事件应该会变得越来越少。   人类和非人存在之间的障壁越加厚重,直到彻底割裂,不再结缘。   可是鬼蜘蛛,或者说妖怪奈落身上的端倪却远不止如此。   “……这就是这家伙全部的资料了?”   小野篁托着下巴,觉得哪里都很不对劲:“是不是记录科在偷懒啊。”   静江挥手斥退在阎魔厅里瑟瑟发抖的一干记录科众人,宽慰道:“大家已经尽力了,但是这……”   “联系不到鬼蜘蛛身边的俱生神的信息呢。”   阎魔大王一锤定音,神色有些忧虑。   人类从一出生开始,身边就会携带着两名不可视的妖怪。这是近年来才新兴起的记录形式,技术支持仍旧来自于身在高天原还不忘在研发第一线跟进的安倍晴明。像是阴阳师们使用的小纸人一般被量产而成的“妖怪”或者说是“劣等的付丧神”,在现世起到了记录人类生平的作用。   原本在人类化妖这种稀罕的情况发生之后,俱生神就会主动离开,提前返回比良坂述职。但哪怕记录科召请了当时同批所有摊派出去的俱生神们,也没能找到当时分派人类鬼蜘蛛的那两只。   倘若只是如此的话,尚且还能理解为可能是化妖时的妖气太过强盛,直接干扰到了作为自律终端的伪造神明,但更加力离奇的现实赤|裸裸地摆在眼前,让静江和小野篁实在无法自欺欺人,名为奈落的这名妖怪背后,一定还掩藏着和比良坂相关联的信息。   ——原本能够看遍世间的琉璃镜,在名为鬼蜘蛛的人类和名为奈落的妖怪之间,突然出现了断层。   镜子之中可以清晰地观测到鬼蜘蛛的生平,也可以清楚地观察名为奈落的妖怪。但是明明这二者之间联系千丝万缕,却无论怎样调整琉璃镜,都无法探查到身为人类的鬼蜘蛛,到底是历经了怎样的过程,才能够化作妖怪的。   就像是笼罩上了一层薄雾一般,从镜子中所看到的那一段景象总是影影绰绰,看不清真实。   “被斩断了呢。”   静江说道。   “被斩断了啊。”   小野篁也表示了赞同。   不知为何,这一段鬼蜘蛛化妖的历程,被有意地遮掩了起来,或许是直接切断了和琉璃镜的联系,又有可能是采用了什么连地狱的观测都能够阻碍的方法。   无论如何,能够做到如此程度,让人实在是有点细思恐极。   “嘛,总之,看来是势必要去一趟现世了。”   静江伸了个懒腰:“也好,总在比良坂闭关的话,剑路上也很难得到精进,正好出去活动活动筋骨。”   阎魔大王担忧道:“小静江,需要本王联络中华地狱那边进修的鬼灯吗?我总觉得这次的情况有些不妙……”   静江爽快地一点头:“你有空的时候写信吧,不过鬼灯那边他上次回来的时候说也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如果很忙的话就不用打扰了。”   如果真的要硬拼武力的话,如今的她终于也已经抵达了当年谢云流曾经看到过的高度,在妖怪环伺的环境里来去自如,指谁打谁毫不犹豫。   只不过,这一次的现世之旅,却并不那么顺利。   杀生丸忙着和豹猫一族互相征战,西犬之国别的犬妖也都暂时没空帮忙找妖,奈落像是提前得知了什么危险一般鬼鬼祟祟躲藏了起来,让她在武藏国的地界来回逡巡了好几圈儿都没能找到。   倒是中途去看了看犬夜叉被封印的那棵树。倒霉孩子一看就是像极了斗牙王的性格,但是面庞的棱角却足够温和,长相上更倾向于是十六夜的脸部轮廓。   长长记性也不错,静江伸手碰了碰那支箭,上面的封印术式仍旧完好无损地运作,不愧是桔梗倾尽全身灵力的一箭。   下一秒,人类少女模样的执行官像是抬头嗅青梅一般轻轻伸出食指碰了碰那支箭的箭尾,食指和大拇指轻轻一摩擦,伸指弹了一下那一枚羽毛箭翎。   无声的力量迅速扩散,犬夜叉的头发无风自动,随后又倏地归于沉寂。   “这样一来,封印术术式的效果就会被大幅度削弱。”   静江满意地点了点头,就像是给一个装满水的水桶扎了个泄水孔一般,封印在箭中的灵力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外溢,直到灵力被消耗殆尽,封印术式的效果自然消失为止。   虽说当下仍旧是会处在封印的状态,但不出百年的时间,封印术式的效力就会消失殆尽。静江挽起袖子,运起轻功扶摇而起,如今奈落还不知道到底在什么地方逍遥,这个封印术式是制约也是保护,在有人怀着恶意前往的时候,对内的封印术式会迅速转化为对外的抵抗结界。   桔梗小姐,真是个温柔的人啊。   只是,似乎是伴随着犬夜叉的被封印和桔梗的消失,名为奈落的妖怪也狡黠地销声匿迹。   鬼灯又长时间不在黄泉乡,很多工作要让自己和小野篁一起分着来。这当然不算是什么太大的问题,不过……   静江叼着一根笔,脑子里想着到底还有什么地方自己漏过去了。   桔梗对于黄泉乡的工作适应得很快,但同样地也仍旧秉持着一名巫女的自持,从来不肯向任何人敞开心扉。她放下一卷卷宗,状若无意地提醒道:“我曾经转告过村子里面的人,如果我有一天死去的话,就将尸骨和四魂之玉一起埋入食骨之井,如果静江大人您有意调查的话,或许那里会招致一些妖怪。”   静江点点头:“我还一直很奇怪,四魂之玉到底流落到了哪里……”   那么下一次的目的地,就暂定在食骨之井的探索好了——哪怕是用来装妖怪尸骸的旱井,在如今静江的眼中也不过就是一个大一点的坑而已。   然而,她再次扑了个空。   连妖怪影子都没有。   考虑到之前种种线索的指向,静江甚至还去了一趟高天原,向对于夜斗神很有看法的毗沙门天请求援助,得到了“如果我逮到那家伙,保证提着他的头来见你”的允诺。   静江:“……”   如果可以的话,还是比较希望能够抓活的……   毕竟虽然神器不太是个东西,但是神明本身是无垢的。   兆麻站在毗沙门天的后面冲着静江无奈地摊手,示意自己也没办法,毗沙门天大人她认准了的道理谁也拦不住。   静江报以无可奈何的眼神。   她转身,朝着层云之下一纵身,整个身子飞速坠落,气流划过耳鬓,衣裳猎猎作响。   终于有这么一天,胧车也达不到轻功的速度,抬指一道灵流就可以击溃密不透风的结界术式,内力丰沛凝聚在人类的狭小身体之内,让人一举一动都带上了凌厉的威压,普通的妖怪只消靠近,就会感受到对方那“绝非善类”的气息。   当年谢云流师父所看到的风景也是如此吧?   ……   比良坂。   距离八百比丘尼所预言的八百岁就剩下几年光景的时候,有狱卒惊惶地闯进阎魔厅,表示有重要的事情要汇报。   静江抬眼:“找到夜斗神的踪迹了?”   狱卒:“……没……”   静江:“那么是找到妖怪奈落的痕迹了?”   狱卒:“我们有好几次都差点要追踪到这家伙了,但是还是让他丢失了踪迹……”   静江:“那就是还没找到,唔……你到底要说什么来着?”   狱卒原本的惊惶被静江的几次发问彻底清退,此时终于找回了一丁点的紧张情绪,说道:“静江大人,武藏国枫之村的食骨之井传来了异样的波动,然后我们发现……”   事关食骨之井,静江登即一改处理文书工作的烦躁,立刻挺直了腰杆:“发现了什么?”   狱卒仍旧保持着震惊的声线:“食骨之井里爬出来了一个身边没有带着俱生神的人类!”   静江:“……”   她居然有点不知道从何开始吐槽。   人类身边没有俱生神,确实是很罕见的情况,但除此之外,更重要的信息显然是为什么食骨之井里会有人类出现以及观测到不明的能量波动吧?   静江皱了皱眉头,继续问道:“那个人类长什么样子,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狱卒:“为了不干扰现世,我们派遣现世的冥界使者也都只是在人类和妖怪们感知不到的虚数空间里活动,所以情报并不是很准确……总之,那个人类确实有点怪异,但是远不到让比良坂这边特殊关注的程度。”   “哦?”   能从那种地方出现……静江觉得有点头痛,比良坂的官僚体系是不是应该整改了:“你说说看。”   狱卒掏出一张纸来,很迅速地画了个草图:“从灵力的量上来看,应该是个天赋不错的巫女小姐,不过言谈举止上根本看不出来有受到过巫女训练的样子……”   刷刷刷地落笔,很快,一个穿着水手服裙子的火柴人就被画了出来:“静江大人您看,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长这个样子。”   静江看着这明显画风不太对劲的裙子,陷入了沉默。   ——奇装异服? 第93章   这衣服的风格,和她以往所见的都不太一样。   纯阳宫小孩子穿的道袍也有类似式样的短裙,但是式样相对要繁复一些,衣袖的形式也有不同,倘若是成年人的话,这么穿衣服就显得有些失礼节。而如果是女性常见的和服,虽说现在没有了“十二单”那般繁琐的要求而将整个人穿得像是个市松人偶,作为巫女所标准的白衣绯袴这人也完全没穿。   更何况,巫女的制式服装之中,头发必须要用白色的檀纸所包裹,再扎以麻线,这个火柴人头上的头发三两笔全部都披散下来,也不太对劲。   静江摸了摸自己的道冠——头发整整齐齐地束好,觉得如果不是这个狱卒的绘画水平太差的话,那果然是奇装异服的范畴了。   “……这个人还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静江想了想,决定问得彻底一些。   狱卒磨磨蹭蹭,哼哼唧唧:“她在阴阳术或者是巫女术式的造诣上,似乎有那么两下子……”   静江皱眉:“说具体点,到底怎么回事?”   “——她解开了御神木上封印着的半妖的封印术式。”   狱卒回答道。   静江勃然变色。   这根本就不是对于阴阳术造诣的问题,诚然,如果是安倍晴明这种级别的神仙下凡的话说不定能够轻易地解开,否则当下这个时代最具有天赋的巫女灌注了生命作为楔子的封印术式,怎么可能这么容易解开。   静江夺门而出,临走之前远远看了一眼技术科的方向,桔梗小姐应该还在那里和别的成员一起工作,不可能擅自离岗才对。   反正前往现世也需要通过技术科的召唤阵,静江匆匆将自己的姓名排号挂在“现世出差队列”之中,对负责召唤阵的阴阳师话语短促地吩咐:   “我现在就要出发,目标地址给我定在武藏国,如果有靶标点的话麻烦精准一些放在枫之村的方位,具体高度不需要计算得太精确,空中就可以。”   板着脸的少女眼疾手快地从桌面上抓走了几张传讯符文,大步流星走上传送台:“如果鬼灯君回来的话,记得转告他我已经去了现世。”   “唔……好的!”   技术科的狱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搞清楚,到底是为什么今天的执行官阁下格外焦虑。   明明那家伙向来都是一副天塌下来面不改色的样子……   丰苇原中国。   到处都在打仗,如今的这个世道,让静江恍然有些曾经身处乱世长安的感觉。   这片土地素来多灾多难,物产不够丰富,商贾贸易也不算顺畅,除此之外,妖怪的侵扰更是让普通人类的生活变得雪上加霜。在这样的环境之下,一个技艺精湛的巫女,就足矣勉强守护一方村落的平安。   巫女还活着的话,就意味着村民们能够得到注连绳结界的庇护,有人能挺身而出驱退妖怪,农作物也得以不受侵扰的生长。枫之村就是典型的被巫女所庇护的村落,因此哪怕整个日本都战火纷飞,这里也维持着难能可贵的和平与安稳。   只是,这座村落里唯一的巫女已经年事已高。   之前在这座村子之中做过调研,原本应该是如此……静江在传送术式的作用之下从虚数空间上浮上来,凌空翻了个身,像是白鹤一般翩然落地。   御神木上果然只剩下了一处剑痕,封印术式被破坏得彻彻底底,周围有战斗的痕迹,但是并不怎么严重——起码不是用暴力破拆的方法击破结界的那种程度。   ——如果自己也有犬大将那般的好嗅觉就好了。根本不需要分析,风就会把一切情报送到自己的鼻子底下。   如此自暴自弃地想着,静江循着唯一一条通往村子的小路,打算一探究竟。   唯一的巫女宅邸之前,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正在互相争吵。男性的那一位大老远静江就能辨认出来,有些扎眼的红色火鼠裘和标志性的银色头发不容错认,果然是封印已经被解除了的犬夜叉。而另一位……静江眯了眯眼睛,在心里为之前画火柴人的狱卒点了个蜡。   还以为这家伙是表达能力欠佳,没想到真的穿着奇怪的衣服啊。   几乎是在静江打量着那名女性的同一时间,犬夜叉就警觉地抖了抖鼻子,伸爪横在人类少女的身前:“戈薇,你退后!”   “诶?”   日暮戈薇还没有缓过神来,犬夜叉就已经如临大敌:“那个方向……”   戈薇和巫女枫姥姥一起将视线转移到通往御神木的小径,那是一个背着剑的人类……小孩子?   戈薇心直口快道:“犬夜叉你在紧张些什么啊,怎么看那都不会是妖怪吧。”   人类耳朵,人类眉眼,脸上没有乱七八糟的痕迹,也完全是人类的体貌特征。   具体来说,还挺可爱的。   “但是这不是我们村子里的孩子。”   枫姥姥判断道,语气也缓了缓:“她身上没有妖气,基本上可以判定不是妖怪,犬夜叉你反应太过激了。”   吓着孩子怎么办。   犬夜叉看着这两个拎不清现实的愚蠢人类,愁得抓了抓头发,烦躁道:“你们两个眼睛睁大看清楚了!那家伙浑身上下都是硝火和死亡的味道!那根本不是普通人类身上的气息,那家伙,那家伙是来自……”   “——地狱。”   已经走到近前的“普通的人类小姑娘”微笑着开口,第一句就是让人睁大了眼睛的危险发言。   “散魂铁——”   “九转归一!”   犬夜叉抬手就打算抢先攻击,结果对方的速度更快,他甚至都还没看清楚少女到底是何时伸手拔出了那把剑,就被一道剑气几种,猛然挑飞撞在了稻草垛上。   “……!!”   日暮戈薇震惊道:“犬夜叉一招就被打败了!”   挣扎着爬起来的犬夜叉重新倒下,感觉自己的身上仿佛被插了一根无形的剑。   静江偏过头去一看,小姑娘这插刀的本事可真是一流。   犬夜叉挠身而起,又是耿直得跑了直线想要冲上前来,日暮戈薇下意识就想要喊言灵遏制,结果静江的动作仍是更快。   “七星拱瑞!”   气势汹汹的半妖被定成了一尊人形雕塑。少年气急败坏,还想说点什么,结果又是一道五方行尽照着头顶敲了下来,让他连话都说不出口。   戈薇:“……!!”   这个人,好像,很厉害!   一通闹剧之后,在场的四人重新回到了枫姥姥的小屋里,四人围坐炉火,静江还被分到了一碗满载蔬菜的味增汤。   味增汤煮得够久,蔬菜又放得质量很扎实,让人恍然仿佛是在吃一碗杂煮。犬夜叉囿于言灵的威力以及面前做了个看上去没什么威慑力但是强得离谱的人形怪物,老老实实地缩在一角一言不发。   “所以说。”   日暮戈薇将自己的包裹拢了拢,从中挑出一些能够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交给静江:“我来自五百年后的时代。”   静江也非常“友善”地自我介绍道:“和犬夜叉判断的一样,我是来自黄泉乡比良坂的官吏,简而言之,是来自地狱的阎魔厅第一执行官。现在因为一些突发情况前往现世进行调查,不过看样子……”   静江看了看日暮戈薇那个用来装四魂之玉碎片的小瓶子:“咱们的目标说不定,会有一部分的重叠。”   静江一边回应着日暮戈薇震惊的话语,一边简略地翻看着少女所携带的包裹。包装奇怪但是色彩鲜艳的食物;一摞彩色印刷的据说是“课本”的东西——这年头能把书做成全彩的可不容易;漂亮的不知材质的小杯子和小刷子,据说是牙刷和漱口杯,看上去确实都不是这个时代的产物……   她已经信了大半。   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的神秘时代之中,如果能够产生穿越时空这样的奇事,也未必没有可能。更何况,面前的这名少女,就是活生生将不可能化作是可能的奇迹。   静江问道:“你们未来的巫女都穿成这样吗?”   这个问题已经在她的心里憋了很久了。   日暮戈薇:“……”   一直聊天到现在,在地狱的官吏这种头衔的光辉终于有那么一丁点散去的时刻,她此时此地深刻地认知到了文化差异到底有多么的可怕。   她矜持道:“我就只是个学生,在来到这里之前,都不是很了解巫女的事情……”   但是五百年后的巫女也仍旧穿着传统服饰就是啦。   静江对于未来的世界显然有些跃跃欲试,看着日暮戈薇的眼神都闪闪发亮,继续问道:“学生是指你现在这个年龄还可以衣食无忧地学习吗?未来的世界里有妖怪存在吗?还有这种你带来的奇奇怪怪的食物是不是有很多?大家都可以吃得到?”   这连珠炮一般的提问让日暮戈薇不禁失笑,虽然犬夜叉有警告过面前的这家伙“根本不知道活了多少岁,说不定比寻常妖怪还要年纪大”,她还是觉得……   哎呀真可爱。   于是日暮戈薇主动把自己的巧克力和太妃糖分出了一部分,慷慨得让犬夜叉怀疑人生——明明这些吃食分给我你就斤斤计较!现在就肯直接拿给陌生人!况且那家伙根本就是个笑面虎……   唯一窥见真相的半妖感觉自己超委屈。   静江仍旧沉浸在对未来的憧憬之中,从戈薇的包裹里翻出一个包装精致,触手软绵绵的东西来,上面还撰写着花体字的西洋文,词汇自己明明是理解的,但是连接在一起感觉就成了一个生僻的用词……   唔,femininenapkin……前面倒是能理解,后面是……餐巾?西洋人搞出来的花哨玩意儿果然每个时代都有不少。静江伸手捏了捏,感觉不太像是食物。   她举了起来:“这是什么?”   “噗——咳咳咳咳……”   日暮戈薇一口味增汤喷了出来,差点溅在犬夜叉的身上,让原本就被众人围攻的半妖默不作声地往旁边挪了挪。   啧,这女人真可怕。   静江举着包装袋的表情不可谓不无辜,神色也相当的正直,丝毫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逾越的事情。她看着日暮戈薇肉眼可见的涨红了脸,心里顿时有了什么猜测:“要是贵重的东西的话,那我……”   “不,咳咳咳,不是,那个。”   日暮戈薇的脑子飞速旋转,实在是不知道应该怎样向这个五百年前的执行官来解释什么是卫生巾。   犬夜叉火上浇油:“对啊这到底是什么东西,上次我想问的时候你就没说。”   两双好奇的目光同时盯住了自己,日暮戈薇羞恼之迹,下意识大喊:“坐下!”   犬夜叉发出噗通一声,猛然栽倒在地。   “……所以到最后为什么倒霉的是我?” 第94章   有了“世间难能可贵的战斗力”的加入,寻找四魂之玉的旅途原本应该会高效很多。但是犬夜叉显然对着这位执行官阁下一脸戒备,看起来是早就忘记了自己小时候那短暂的见面。而静江也并没有打算加入对方的行列之中,反倒叮嘱了即将踏上旅途的少年和少女,如果遇到心又不轨的人类或者是妖怪的话,千万要注意不要提起你们曾经遇到过黄泉乡的来客。   “真的遇到危险的话可以采用这样的联络形式……”   静江从包裹里掏出一串岫玉珠串,手串的内部刻着翻复的雕文:“摘下一粒摔碎,我这边就会有感应。”   日暮戈薇感激地接过,戴在了手腕上。原本以为穿越时空到战国社会就已经是自己一生之中最大的“不可能”,没想到在这战国的时代之中,还能够遇到执掌冥府的官吏,实在是让她觉得不可思议的展开。   犬夜叉偏过头来好奇地打量,只消一眼,他就瞪大了眼睛。   “这,这是……”   他颤着声音,伸出手指指着日暮戈薇手中的珠串,不可置信地看向了静江。   倒霉孩子,也该想起来了吧?静江一脸了然,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变得“和蔼可亲”——但是一个半大孩子做出这样小大人一般的神色就很让人忍俊不禁了,戈薇不由得偷偷笑出了声。   “这是我母亲大人给我的珠串!”   犬夜叉睁大了眼睛,一脸的不可思议:“而且那上面的结界应该已经彻底被用光了才是,怎么可能在你的手里!”   静江:“……”   明明都是同一个爹生的孩子,母亲的遗传因素果然也非常的重要吗。但是明明十六夜公主也是非常温柔而稳重的人啊……   她摊了摊手,向犬夜叉抖出让他三观炸裂的事实:“因为你母亲的那一串也是比良坂的产物啊。”   犬夜叉:“???”   静江一个字一个字地击破了年轻半妖的认知:“你看,这里面的是阴阳师的术式,但是能够刻出这种水平微缩阵法的阴阳师凤毛麟角,你母亲的那一串应该是安倍晴明的原作,现在过了些年头以后,黄泉乡的技术科又做出来了泛用的量产版本。”   当然,说是量产版本,实际上也只不过是在比良坂和隐世之中小范围流通,除却造价惊人之外,发售量小也是很大一部分原因。   隐世岫玉的开采和质量保证仍旧成问题,而加工上又没办法量产,靠着技术科的一小撮人像是小作坊一般一粒一粒地微缩结界术式,总之仍旧是一小部分人华而不实的藏品。   当然,这对于没地方花钱只能纯攒薪水的执行官阁下来说,并不算什么太大的问题。   “除却张开结界以外,这东西还有发信和定位的作用,每一次使用之后能够有短暂的结界用来规避危险,与此同时,碎掉的岫玉子端口会向母本的端口发送位置信息,这样的话,只要我还在现世没有回到地狱里去,就能够收到你们的求救信号。”   日暮戈薇觉得这和五百年后的科技水平居然有点像:“地狱里还有这种技术吗?有点像GPS定位……”   她开始觉得五百年前的科技水平或许和历史书上讲的有些出入。   犬夜叉对于理论的部分完全没有听懂,但这不影响他的后知后觉:“那就是说,这玩意儿每次破碎之后,都会给持有对应信号接收器的人发送消息?”   静江点头:“没错。”   犬夜叉露出不可置信的见鬼表情。   “那,那……我当初的那串,所对应的收信人,是……”   犬夜叉开始怀疑地遍历自己倒霉的人生,好像确实有那么几次,是自家一脸愤怒和嫌弃的兄长带着暴躁的情绪赶来,一鞭子抽飞了妖怪之后随即就对自己一顿痛打,就像是妖怪挡了自己的路顺便又碰到了“招人烦”的便宜弟弟一样。   除此之外,难得偷得闲暇的时刻,总是会不明真相地突然招致一大堆的妖怪包抄夹击,让他应接不暇,时刻都在生死线上反复横跳。   犬夜叉:“……”   犬夜叉:“……???”   鎏金色的眼睛瞳孔微微收缩,少年不可置信地瞪视着面前浑身死魂味儿的人类。   静江:“就和你想象的一样。”   她看向犬夜叉的目光就像是看一个不成器的倒霉后辈:“你当时所拿的那一串珠串的终端联系人,是杀生丸。”   所以在他用完了最后一颗岫玉珠子之后,身边的怪异情况以及被妖怪追杀的情形就好了很多,杀生丸“路过偶遇”的场面也极难出现,想来,他一直都是带着一套标示器在到处行走的。   犬夜叉:“……”   林地间,响起半妖怀疑人生的咆哮:“这到底是为什么锕!”   ……   现世,刀刀斋的居所。   在安抚了日暮戈薇并且目送他们踏上寻找四魂之玉的旅途之后,静江的工作仍旧还剩下很多需要落实。斗牙王曾经的旧部如今分散在现世的各种地方,有的蛰居起来不再示人,有的则像是刀刀斋一般,离群索居偶尔接点闲散的锻刀委托,据说还十分挑客源,看不惯的人从不锻刀。   ——这让他最近几十年来一直都躲着杀生丸过日子。   曾经的小少爷对他半分旧情不念,只要一见面就毫不留情地挥爪追杀,让人不由得感慨白云苍狗。   当然,这也是他自己坚决不肯给他锻刀的缘故。   “天地良心!”   刀刀斋坐在自己的锻刀炉子之前指天戳地,简直恨不得流下血泪来控诉:“是老爷他留了话,让我们千万不能够擅自锻刀给大少爷!说是什么要让他自己找到属于自己的道路来着……”   现在看来道路找没找到不清楚,自己这条命怕是要苟不住了。   静江:“……”   虽然方针是对的,但是每次想起斗牙王的这些带孩子的神操作,静江就觉得,他们家粗狂又奔放的带孩子思路果然是一脉相承。   她张了张口,最终说得是和锻刀以及杀生丸完全不相关的事情:“我想向你打听一下,有没有什么妖怪,除了犬夜叉之外,还在收集四魂之玉。”   “咳,对于四魂碎片的追求是吗……”   刀刀斋也收回了郑重的神色,说出了一个名字:“如果说是对于犬夜叉少爷最具威胁性的那一个的话,果然就应该是‘奈落’了吧。”   冠以地狱名号的妖怪,简直就像是搅屎棍一样在现世闹出了不少的人间惨案,除却封印犬夜叉害死桔梗一事之外,据说还害得一位得道高僧尸骨无存,整个人裂入风穴之中。   “……风穴?”   静江不可置信地问道:“就是那个,我所理解的风穴?”   刀刀斋老神在在地点头:“没错,就是静江大人您所理解的那个风穴。”   连通地狱深渊的通道,是任何生物一旦进入就无法回归的不归途。现世和隐世之间连通的入口处,一般来讲,除却施展神器的贫乏神和比良坂之中的少数存在以外,没有什么现世的存在能够轻而易举地张开风穴。   就静江如今了解的范畴之中,能够于黄泉乡来去自如的人里,斗牙王算一个但早已殒命,儿子杀生丸继承了那连通隐世的刀但是显然还不会用,亲妈凌月仙姬手中的冥道石几百年都没有动用过一次,当做是难得的收藏品束之高阁。   除了这和隐世关系密切的一家三口以外,能够连通隐世的似乎只剩下了神明。   静江原地伏案,从包裹里掏出纸笔,刷刷写下信来。   “你在联系谁?”   刀刀斋好奇道。   “寄到高天原。不过也有可能对方就在现世就是了……”   静江一边头也不抬地刷刷落笔,一边解释道:“神明之中最著名的具备张开风穴能力的就是贫乏神,几百年前我和那家伙见过一面,是个看上去很好说话的小姑娘……不过保险起见,还是向她确认一下。”   静江将信纸卷成一卷,在桌面上轻轻扣了扣,随后很快就有白鸽飞到刀刀斋的住所之前,朱色的鸟喙轻轻敲了敲桌面。   “诶,还可以用鸽子送信?”   刀刀斋惊异地揉了揉眼睛。   “那是安倍晴明养的鸽子。”   静江觉得万事万物都可以用安倍晴明来甩锅真的是非常方便的一件事,为了防止刀刀斋不了解那到底是谁,还特地解释了一番:“是个几百年前的阴阳师。现在在高天原生活。”   “我知道那是谁,不用跟我解释。”   刀刀斋抬了抬手,猛然拉开炉火的门,热浪滚滚而出,他迎着炉火,猛然喷了一口火进煅烧炉里,随后由迅速摔上了炉门,防止温度因为和外界的空气接触而有所下降。   鸽子拍拍翅膀带着信笺起飞,没飞几米远就凭空消失在了天空之中。   刀刀斋:“……还能这样的?”   静江瞥了一眼:“你难道以为这些鸽子会直接从苇原中国一路靠飞的飞到高天原去吗?”   那和传讯纸鸢的速度有什么区别?   刀刀斋:“……不,没什么。”   神明可真是会玩儿。   或者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神明的科技树开始和人类点得有些不一样了。他也是见过那个来自五百年后世界的小丫头的,但是即便如此,他也敢断言五百年后的人类不可能有这种让鸽子进行长距离瞬间移动的招数。   很快,来自贫乏神的回信被凭空出现的鸽子交在了静江的手中,少女伸手展开卷成一条细卷的信纸,里面用漂亮的字体描述说她最近并没有动用过神器,也很少接触别的神明。   “对了,我有了新的名字,我的神器说贫乏神听起来太过疏远的话,可以叫小福喔。” 第95章 铁碎牙   静江对于这个新的花名表示了恭喜,并且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在信里询问如果风穴寄宿到了人类身上,这种情况应该怎么解决。   贫乏神小福非常惊讶地表示,如果是这种情况的话,应该算作是一种罕见的诅咒,如果施术者死亡的话就可以自行解开,如果不能的话,则会代代相传,一直传承下去。但是风穴本质上是空间的狭缝,如果以人类的身躯为凭依的话,很快就会逐渐扩张开来,直到将整个人类都彻底吞噬,凭依的躯体彻底消亡不存为止。   这和刀刀斋的描述高度符合。   静江皱眉,又写,那这样的诅咒到底是怎样才能建成的?人类不可能随随便便就拥有了开通冥界狭缝的资格,比良坂又不是垃圾堆,什么东西都往地狱里扔。   小福回信,说这有可能是有什么和比良坂非常有缘的媒介作为基础的术式,具体的内容她要亲自看过以后才能断定。   聊天就结束在这里。鸽子两头奔波哪怕大段的路程都靠空间跳跃也显得有些气喘吁吁,静江从包裹里掏出一袋碎银来让鸽子衔在嘴上,在刀刀斋震惊的目光之中,一只普通体型的白鸽叼着一个远超鸽子载重能力的布袋,摇摇晃晃地飞了几步,消失在了空中。   刀刀斋看向静江:“所以你们高天原的信使已经连肉体都被改造过了吗?”   静江:“……什么叫我们高天原,我明明是来自比良坂……所以说,经过了安倍晴明那家伙的术式改良啦,你知道的,他能做到不少别人觉得匪夷所思的事儿。”   二人正对高天原的信鸽这个神奇的物种展开探讨,刀刀斋的住所之外就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年迈的刀匠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以完全不符合他这个年龄的灵敏速度从炉火跟前窜了起来,似乎又意识到如今并不是自己一个人待在这里而是有静江一起,摆出老鹰捉小鸡一般的姿态来,死死缩在静江的身后。   哪怕没有白犬一族灵敏的嗅觉,静江都能感受出对方的来者不善。   杀生丸气势汹汹地带着自己的小跟班踏进了这个他觉得蔽塞的段道室,刀刀斋竟然把居所安置在一处妖怪的骸骨当中,让他一路好找:   “刀刀斋。”   银发的大妖怪眼睛轻微眯了眯,明明只是冷淡的说话语气,却莫名生出了几分威胁的意味:“没想到你会躲藏在这里。”   “噫!”   刀匠的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悲鸣声,瑟缩在静江的身后:“小静江!快拔剑!那家伙根本不讲道理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攻击的!”   静江有些好笑地看了看身后的刀刀斋和面前煞气凛凛的杀生丸,实在是提不起拔剑对敌的意思:“怎么?原来还真是因为这个原因反复搬家,我还以为刀刀斋在跟我夸大其词。”   “静江さん,这和你没关系。”   杀生丸语气疏离,伸出一只手遥遥指着静江:“我找刀刀斋有点事情。”   “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可能给你锻刀的!”   刀刀斋缩在静江的身后大放厥词,话至激烈处,还伸出一只手握成拳头,以示自己的态度之坚决。   “锻刀,或者告知我铁碎牙的下落,要么就是丢掉性命,三者选一而已。刀刀斋,你难道还不能做出选择吗?”   杀生丸朝着前面踏了一步,威胁道。   刀刀斋猛地把头缩了回去,闭上眼睛喊道:“总而言之我是不会去锻刀的!我只给自己所认可的人锻造刀剑!”   “认可的人。”   杀生丸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内容一般嗤笑了一声:“你的认可又是什么标准呢?是能够轻而易举地将你杀死,还是别的什么?”   静江终于听不下去了:“杀生丸,你这话过分了。”   青年犬妖似是饶有兴趣地提问:“那么怎样又算是不过分呢,是将一振妖刀封印而另一振妖刀藏匿起来过分,还是连锻刀的允诺都不许更过分?”   静江:“……”   她在心里狠狠骂斗牙王这个神经病,带孩子不肯好好带,装高冷说话说一半藏一半,留下的祸患都要手下个老友来承担,自己倒是走了个直截了当。   她张了张口,纠结道:“一定要是铁碎牙吗?”   杀生丸道:“你也是想要站在父亲大人的那一边来阻止我获得铁碎牙的吗?”   静江:“……”   她艰难道:“说起来可能不信,你也别到处追杀刀刀斋了,关于铁碎牙的下落……其实当初是我藏起来的。”   “算是应了你父亲的遗愿。”   杀生丸没有露出一丝一毫意外的神色,倒是身边低矮的青色小妖怪登即就炸了起来:“你这狡诈的人类!竟敢这般愚弄杀生丸大人,像你这般的家伙一定不得好死,你……”   静江将视线略微偏移,邪见和少女的目光一接触,叫嚣的声音立刻就安静了下来。   “唔……”   像是被噎住了一般,他无声地往杀生丸的身后挪了挪。刀刀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失去了踪影,炉火熊熊燃烧,此时此刻是静江和杀生丸互相交流的时间。   静江叹了口气。短手短脚脾气倔强但远没有现在戾气这么重的小少年还恍若隔日,让她不知道应该感叹自己对于时间的认知已经彻底脱离了人类的范畴,还是直接归咎于是时间飞逝白云苍狗。   她看向杀生丸:“毕竟是好久不见,而且距离上一次切磋都已经很久了。”   少女活动了一番自己的关节,手指的骨节噼里啪啦作响:“要不要再来打过?”   杀生丸目光有如实质,下一刻,二人就一前一后地夺门而出,化作远天之中的两枚光点。   刀刀斋闻声追了出去,和邪见站在地面上手搭凉棚:“还真是说打就打啊,那两个家伙和几百年前的性格完全一样嘛。”   他没有说几百年前具体是“几百”,妖怪对于时间的感受素来不太敏感,只不过那时旧主仍在,他们这些得人庇护的旧部还能够在隐世里求得一边安生之所,毫无后顾之忧地钻研自己的技艺。   “还不是因为你这老东西不肯给杀生丸大人锻刀,才发展成这个样子……”   邪见一边满头冒冷汗一边碎碎念地抱怨,“那个人类果然不是什么普通的人类,竟然能够和杀生丸大人打得有来有回,真是,真是何等的……”   “你在胡说些什么,哪是有来有回。”   刀刀斋望天:“在现世的战斗之中,静江她无论是和谁交手,都未尝一败。”   “什么?”   邪见震惊道。他对于人类到底能够迸发出多强的力量实则没有什么概念,原本自己就是远离人类群聚而居的妖怪。   更何况,原本能够战胜杀生丸大人的存在,根本就……   空中,表面镀着一层厚实剑气的三尺青锋与尖锐的妖怪利爪正面交锋,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两人皆是一触即退,试探的意味比起主动攻击更重。拉开足够的距离之后,静江整个人在空中弯成弓形,凌空运起剑诀,冲着地面的方向斩下气势十足的一击剑飞惊天。八荒六合的剑气肆意激荡,在数个气场一环套一环的叠加状态之下,浑身流淌的内劲化作肉眼可见的光芒,似是要时时刻刻都从这具太过蔽塞狭窄的人类躯壳之中崩裂而出。   邪见:“……”   从地面上看,明明天色已暗,剑气所挥发出来的亮光竟然让小半边天还明亮得如同正午。   邪见:“……你刚刚说,这是,人类?”   刀刀斋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了茶杯来,老神在在道:“正是。”   邪见:“……过去的人生里我怕是对人类有什么误解。”   名为静江的人类,在剑路上简直是久攻不破的无限壁垒。纯阳诀带来环环相扣的气场防御,坐忘经的坐忘无我又能够环绕周遭自如地化解攻击,哪怕使出杀招来,对方也能够轻而易举地剑镇山河,让一切招式化作无形。然而杀生丸越战越勇,动作又快又凌厉,一点也不见妖气在消耗的疲态,就连表情也变得难得生动了许多。   “所以说,好好活动一下还是容易让人心情好嘛。”   静江弯起嘴角评价道,让邪见在远处一阵瑟缩:您这运动几乎把周遭好大一片地方都化作了满目疮痍。   “以人类的姿态,能够达到如此地步。”   杀生丸一甩手腕,刚刚的几次过招震得他有些手指发麻,果然一振优秀的妖刀是很有必要的:“称得上一句了不起。”   最初遇到的就是强横至如此的人类,导致他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满世界的人类不是像安倍晴明那般强就是如同静江这样剑术精湛,结果等到入世一观之后才发现,别说人类,就连大多数的妖怪都是不堪一击的废物。   这有什么需要守护的?   这又有什么值得去放弃生命来庇佑的?   静江心下了然,看到已经比自己高出不少的后辈,觉得总有一天他得把现在的这些嫌弃全部都掰碎了自己嚼着吃下去来反悔:“说起来,铁碎牙的事情……”   “怎么?”   杀生丸问。   静江斟酌了一下语气,觉得给斗牙王留下的烂摊子擦屁股的事儿自己真的是一回生二回熟:“明明你战斗的时候都用的是单手的剑路,为什么一定要拘泥于铁碎牙?”   “……”   杀生丸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一般,伸手一指刀刀斋:“就算不‘拘泥于’铁碎牙,那家伙……”   刀刀斋拼命补刀:“我是不会给这样的你锻刀的!”   杀生丸收回目光,看向静江,像是无声的控诉。   静江:“……”   “这是我的事情。”   杀生丸说:“你就不要再插手了。” 第96章   静江耸了耸肩,没说话。面对这名后辈,她深知杀生丸有多执拗,也许有些事情放着让他自己去了解的话反而会好一些。   于是,她就真的没管——她根据兆麻寄来的情报,开始满世界找寻那位在苇原中国“流浪”的夜斗神,并且几乎有几次已经真的抓到了这为神明的一些把柄。   连自己具体的神格都不太确定,并且根本没有神庙或者是神社的倒霉神差原地突然打了个喷嚏。   “怎么了?夜斗大人。”   身边新收的神器一脸疑惑地看着自家不器用的主上:“感上风寒了吗?”   “不,没有……”   夜斗原地揉了揉鼻子,声音有点发堵:“就是有种,被实质的怨念缠上了的感觉。”   不得不说,这个预测非常之精准。   即便没有了斗牙王那般精确的嗅觉来做辅助,静江仍旧可以用一剑能覆盖几座山的生太极来进行广域的感知,只要不怕麻烦的话,甚至能够以地毯式搜索的形式遍历整片土地。在丝毫不讲道理的赶走了一大片山里的野生妖怪之后,终于有当地的神明开始受不了,拱着手来给静江打招呼:“阎魔厅的官吏大人,别来无恙。”   这些信仰稀薄的神明,原本也只是想要求得偏安一隅的安稳,有的甚至连神器都没有。   “如果您是在找一位没有什么名望的武神的话,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并且开始很积极地指路。山川湖泊林间草甸均有神祇守护,这样的神明虽然并不久居高天原,熟稔的人类也不多,但贵在数量庞大,支撑起了这片土地八百万神明的广大根基。而同样的,正是这样的神明才能够对所掌控的土地一呼一吸都了解透彻,在这样无形的眼睛之下,只要有心,追查一个神明并不算多难。   于是几个月后,躲避毗沙门天的夜斗终于遇上了另一位有心寻找自己的人类。   一道剑气毫不留情的打了过来。   “过来,汤音!”   夜斗下意识召唤了神器,手中呈现出一振细刃短剑,长度大概有半臂,剑柄处雕刻着细细的纹路。   碰地一声,将静江试探性的一击阻隔在外。   “啧……”   夜斗神显然也认出了来人到底是谁:“除却毗沙门天那女人之外,你也找上门来了吗?”   静江摇摇头:“我和毗沙门天的理由并不相同。”   她率先还剑入鞘,刚刚那一下只不过是为了防止夜斗转身就跑而甩出去的五方行尽,只没想到果然不愧是武神,竟然连这种招数都能够直截了当地斩断——或许也是因为自己没有灌注太多的内力进去吧,要不然无论是什么都能够切断的神祇也实在是太夸张了。   “那么,你来找我,到底是什么原因?”   夜斗面色不善,化作刀剑的神器有些惴惴不安,小声询问夜斗到底和面前的这位人类小小姐闹出了什么矛盾。   “一笔烂账,扯不清楚。”   夜斗也同样低声说道:“曾经我的一位……长辈,偷了她家的东西,并且还用那东西做了不少的恶,所以对方算是来寻仇的。”   “偷了东西?”   性格足够正直的神器惊呼出声:“那到底是……”   “啊啊,总之非常麻烦了,那位长辈想法多得要命,而且每一次的点子都很歹毒,我也避之不及的那种。”   夜斗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但是很难彻底避开就是了,总会莫名其妙地扯上联系。”   没有在意对面的神明和神器之间的对话,静江单刀直入地说道:“关于比良坂遗失的黄泉之语一事,我有点东西想要询问你。你的神器被确认曾经出现在黄泉乡伊邪那美的宅邸,后来鬼灯君在追查此事的时候,发觉对方除却侍奉你之外,还曾经接受过其它神明的赐名。因此也不能完全断定这件事就是你的指示,不过毕竟……”   “毕竟?”   夜斗神向后迈了半步。比良坂的家伙们素来非常不好说话,原本阿绯那事儿就算是他理亏,但是父亲做出的事儿算在他自己头顶上的话,怎么想怎么觉得倒霉。   可是他又不能辩解——那男人执掌着自己的生存,除他之外,再也不会有人能够拥有如此强盛的、以一己之力支撑整个神明存亡的信仰。   “毕竟,另一位赐名的神明很难让人怀疑……”   静江轻轻叹了一口气,像是很不愿意去思考那位神明所具备的犯罪可能性一般:“那可是七福神之一,司长财富与商业的惠比寿大人,即便是我,也很难想像对方能过做出这等事来。”   夜斗:“……”   他张了张嘴,呼吸有些急促,嘴唇一张一翕之间,竟然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父亲大人他找了惠比寿来承担死气和诅咒?!这也太夸张了吧,到底是怎么才能说服惠比寿那个老顽固一次又一次地牺牲生命来做这种事情,况且就算他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惠比寿”这个神名简直就是最好的伪装。   他只能说:“……绯器她后来应该签下了不少的赐名契约吧,除却惠比寿之外,应该还有不少的神明。”   “比如呢?”   静江横跨一步,封死了夜斗神的逃跑方向。   “……”   夜斗动作一僵:“比如祸津神蠃蚌,还有那个高天原的建御雷神。”   静江:“……这可真是意外的发现。”   神器侍奉多位主人本来就为人所不齿,堂而皇之的被七福神的惠比寿纳入门下,又侍奉那位对神器格外挑剔的建御雷神,甚至连名声不佳而凶名在外的祸津神蠃蚌也不放过,不得不说真的是适应性广泛。   而且,原本神器应该是要适应神明的神格的,不同的神明所下达的指令各有不同,因为神明神性上的差距,性格喜好也大都南辕北辙,这样的话相同性格或者说是相性的神明和神器会双向选择,否则非常容易因为神器的负面情绪而刺伤神明。   更何况,这家伙和如此多的神明结缘,这样庞大繁复的缘分网络,是怎样安定在同一个人的身上的?   静江的情绪明灭不定,在鬼灯的眼里看来,就是这家伙一定是没相信自己说的话,打算伺机动手。   然而,静江的下一句话却出乎他的意料。少女叹了口气,像是想要确认什么信息一般向夜斗神发问:“你没有被刺伤过吗?”   “刺伤什么?”   做好了逃亡准备的夜斗神脑袋有点宕机。   “你没有被野良刺伤过吗?”   静江已经干脆不打算继续呼唤那位神器的名讳,毕竟名字赐得太多,让人叫起来都不知道该称呼哪一个。   “没有……”   夜斗讷讷道。   “那就很奇怪了。”   静江低垂下眼睛,觉得大概有什么碎片正在逐渐拼接成型。   “怎么?”   夜斗把剑一收,谨慎道。   “你让你的神器回避一下。”   静江却开口:“接下来的话题,要涉及到神明之间的事情。”   夜斗手中的短剑出声反驳:“如果我不在这里保护夜斗大人的话,静江小姐您如果动手应该怎么办?神明要倚靠神器才能够发挥出本真的力量,这种事情作为阎魔厅官吏的静江小姐您也是知道的吧!”   “我并非有意和夜斗对峙。”   静江摇了摇头:“只不过接下来要谈的事情涉及神明不可言说的秘密,和吾等黄泉乡比良坂也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神器小姐您实在是不方便听这些。”   “可是这样的话,夜斗他……!”   神器显然还想要继续维护夜斗本人,但是这位看上去面貌年轻的神祇却只是露出了严肃的表情来,解除了神器的武装。   “汤音,回来。”   “怎么……!”   神器瞪大了眼睛,她才刚刚和这位四处流浪的神明大人结缘不久,虽说对方手汗严重而且性格有点烦人,但是仍旧是一位内心清正的神明。   如果这样的神明就此陨落的话……   “我要和她说点事情。这些知识不是普通的神器能够听进去的。”   夜斗简单地解释道。   “可是静江小姐甚至还是人类啊!”   神器不满地抱怨道:“就算夜斗大人是神明,可是静江小姐她以人类的身躯能够去涉及的问题,身在隐世的我等难道……”   “就是因为她是人类,所以可以。”   夜斗道:“汤音,你去附近等一等。”   “这……”   静江看了看一脸戒备的神器,直接对着夜斗伸出了手:“你过来。”   “怎么?”   夜斗退后了一步,这女人的战斗力在神明之中也是出了名的拔群,现在能和比良坂的那个怪力辅佐官打个五五开,只要想的话,手撕个把不司长战斗方面的神明根本不成问题。   只能说黄泉乡出品果然是怪物比较多吧。   静江伸手一捞,直接把对方拎了起来,随后原地扶摇而起,几步呼吸之间就没了踪影。   “那孩子在担心你吧,所以我觉得她可能会去偷听。”   静江在空中淡淡说道:“所以还是直接去到她听不见的地方比较好。”   夜斗:“……”   从他的角度来看,有风吹过鬓角,少女的神色如常,显然在天空之中以陨星一般的速度高来高去已经成了算不得什么大事的习惯。   到底谁比较像神仙啊。   十分没有牌面的神差顿时觉得心里有点堵。   片刻之后,两人降落到一处树梢。静江看向夜斗,郑重道:   “第一个问题,那个名为绯音的神器,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夜斗一愣,他知道静江肯定会涉及到神明的不可言说之秘,但是没想到,这家伙的直觉居然如此敏锐,说话也如此直白。   “第二个问题。”   静江神色平静:“她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了?” 第97章 俱生   夜斗:“……”   有风从林间吹过,树影婆娑,在林地之间投下斑驳光影。   穿着狩衣的神明和穿着道袍的少女相对而立,两人都已经活了相仿的年龄,但是却仍旧保持着一字开头两位数岁月的相貌。   “很多年前,我曾经追查过一起案件。”   静江没有强逼着夜斗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讲述起了一起自己刚刚来到地狱不久时所历经的事件:   “黄泉乡突然张开了与现世联通的风穴,有好几个亡者从风穴之中逃逸到现世去。那个时候刚刚当上执行官的我奉命去现世缉拿这些亡者,在妖怪的帮助下,我找到了这些亡者的一小部分,剩下的几人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夜斗微微睁大了眼睛。   “现场没有神明赐名神器留下的痕迹,没有力量的流动波动,没有妖气的残留,更不曾存在怨念和其它能够吞噬亡者的东西。这些亡者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什么痕迹都没有在现世里留下。”   静江伸出手,托住了一片从树梢跌落至掌心的树叶。   “那个时候我并没有考虑和神祇们相关的可能性,倒不如说,除了镇守在比良坂的阎魔大王以及剩余的地狱十王之外,我不曾见到过真正的神明,哪怕是那位伊邪那美命大人都只不过是只闻其名,知道她是鬼灯君接任职务之前的前任辅佐官而已。”   “是,这样的吗。”   夜斗像是有些离魂一般,附和了一句。   “但是那个时候,鬼灯君两封加急的信件命令我回比良坂,那个时候我的职位还没有和他并行,那家伙算是我的上司。”   静江面目平静,七百多年前的事情说得似乎与自己并无多大关系一般:“他说,这种留不下气味,甚至毫无痕迹的亡者失踪情形,很有可能是神明为之。只有神明的术法有可能做到一丁点的痕迹都留不下,从概念上将存在彻底清缴。”   “——他让我别再插手涉足这件事,因为神明行事均各有道理。但是当时的我已经获得了别的信息,具体来说,就是在亡者气息最后消泯的那一片空地上,我在那里找到了刀剑留下的痕迹。”   静江又前踏一步,将夜斗逼至仅靠树干:   “我后来直接斩下了包含刀痕在内的那一截树干,根据刀刀斋的鉴别,那应该是水刃太刀的刀痕。为了确认自己的猜想,我还在黄泉乡里联系了精于锻刀的三条宗近阁下,对方的判断和刀刀斋阁下如出一辙。”   少女的嘴唇开合,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了最终的判罚:   “夜斗阁下,您的神器绯器,我记得就是一振刀刃为水刃,薄口的太刀?”   夜斗:“……”   他是真的没有想到,八百年前的一件小事,就能够让一个人类辅佐官一直记到现在。   这家伙根本就不是人类而是什么怪物吧?!   伤害了地狱里的亡者确实是不大对啦……但是能够进入焦热地狱的,难道不都是犯了邪见之罪的罪人吗?如果没记错的话,那次的风穴应该是特意开到了犯人众多的焦热地狱里才是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样妖怪一般的记忆力才能够在七八百年之后来这里翻旧账啊!   夜斗吞了一口口水,觉得事情有些不妙。他略带慌乱的神色显然让静江看了个真切,常年沉浸在地狱里被动了解了不少刑讯手段的少女显然捕捉到了这一定点的神态波动,挑了挑眉毛:   “我对于神明之间的恩怨并无兴趣,如果斩杀亡者是夜斗神你作为一名神明的自我意志的话,我当然作为比良坂的官吏也无权干涉,只能说是我们没有看好地狱里的亡者把他们放了出去。”   静江摊手,率先表示自己无意针对一名神明——哪怕是非常没牌面的流浪神:“我所关注的只有一点,那就是,既然是精神层面上没有被污染过的亡者,又明目张胆地穿着比良坂的亡者服饰招摇过市……”   “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才能够在赐名的时候没有消写掉对方作为死者的记忆呢?”   夜斗愕然。他一直都觉得绯音这姑娘有点不对劲,但是很难联想到,作为神器的少女竟然并没有被消写了记忆,而是怀着自己作为死者的意志度过了如此漫长的年岁。   “怎,怎么会……”   夜斗有些不可置信,又想要下意识地否决掉这个可能性:“可是我为她赐名的时候,也是按照神明正常的赐名手段去做的,不可能没有抹去过去的环节啊?”   静江仔细辨认了一番夜斗神的表情,对方的茫然显得格外真心实意,并不似在说谎。   于是,少女点了点头,简短道:“我明白了。”   夜斗:“??”   等等,你明白什么了?你们这些地狱里来的家伙都是说话藏一半说一半的吗?   静江伸出手来:“我想问的内容已经问完了,现在送你回到你的神器那边去吧。”   夜斗看了看伸向自己的那只手,愣了半天,愣是没敢接过。   “……怎么?”   静江像是有些不明白对方的反应一般,疑惑道:“你还有什么事情想要说吗?”   “不,我,呃,我只是……”   夜斗一阵纠结之后,说道:“你不问别的了?”   静江莞尔:“难道你还有别的东西想要告诉我吗?”   少女在那一天里,说出的最后几句话明明语气平淡,在夜斗的耳畔却如同惊雷:   “我已经知道了你其实也不是幕后主使,甚至对于你所做的事情都没有一个足够明确的认知……这就已经足够了。”   “不然的话,你是要告诉我你背后的那位到底姓甚名谁,到底是如何进入了比良坂将亡者带回,还是要告诉我,对方先你一步给绯器所赐予的名讳到底是什么?”   夜斗:“……?!”   父亲他……在自己之前,就已经给阿绯赐予了名字?   如果是这么想的话,一切就完全能够讲得通了。   无论是永远不会刺伤自己的理由,还是到底为何明明身为神器却没有被抹去自己生时的记忆,又或者到底是缘由什么而如此顺服地永远跟随着自己的父亲,从不曾想过要逃离……   这些理由,其实都很简单。   他曾经以为自己是阿绯的第一任神明,有着要带领她一起逃离父亲掌控的决心,哪怕已经是独自流浪的当下,都从不曾想过要斩断和绯器的契约,因为那是自己所赋予名讳的神器,是与自己相互支撑,互为庇佑的战友。   静江一步一步走到了仍旧处在强烈震撼当中的神明身边,抬起头以仰视的角度露出促狭的笑容来:“看你的样子,也不像是那种心甘情愿地被使役的神明,如果我是你的话,就会把这些内容牢牢地埋到心底里。”   “……然后呢。”   夜斗听到自己的声音艰涩。   “然后等。等到对方终于露出马脚或者是目的为止。”   静江话音刚落,夜斗就看到自己的世界天地陡转,整个人被倒提着冲上天空,强风陡然吹拂在面门,风力吹得他连连贯的话都说不出。身处在坐忘无我的剑气屏障之中的静江头也不回:“现在就送你回你的神器那里去,如果你想要获得真正的自由的话……”   少女弯起嘴角,终于吐出了有些玩味的话语:“那么就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做出决意吧。”   “——现在,还不是时候。”   ……   直到被丢在了地面上砸出了不大不小的一个浅坑,夜斗都还没能搞明白,这阎魔厅的家伙到底是想表达什么意思。什么时候才是“恰是时分”,又为什么现在时候未到,需要等待的东西到底为何物,他都一概不知。   ——只是流浪而已。   苇原中国,武藏国。再次见到杀生丸的时候,这家伙和上一次见面简直堪称是大变样。少女从层云上抖了抖广袖,如同仙鹤一样翩然降落,目光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着杀生丸身后的一大群人:   抄着一根人头杖的邪见,看见自己之后吓得一屁股跌在了地上;巨大的像是双头骆驼一般的妖怪,身上佩戴着人类的马鞍,看上去像是什么坐骑,在队伍停下之后猛然打了个响鼻;坐骑上坐着人类的小女孩,大概八九岁出头,比静江自己的体型还要矮一头,好奇地探出头来;最后是杀生丸自己,已经断了一臂,空荡荡的袖管随风飞舞。   静江吓了一跳:“我以为,咱们只有两个月没见?”   除却自己断了手臂之外,身边还跟了人类的小孩,乃至于还让出了坐骑来……静江眨了眨眼睛,很迅速地了解到了一些真相,决定和从来都没有什么多余表情的刻板后辈开个玩笑:“这姑娘的身边,没有俱生神。”   杀生丸闻言,默不作声地横跨半步,将身后的人类少女庇护在静江的视线之外。   唔,成长了不少嘛。静江在心中愉悦地想道,随即开口:   “如今按照地狱里的规则,几乎不会有人类身旁没有着不可视的俱生神的陪伴,而只有两种可能是例外,其中一种,是人类已经朝着隐世踏入了半只脚,成为了阴阳师或者是巫女之类的存在,这样的人在死亡的时候会在比良坂里走特殊通道,因此不需要俱生神这种通用流程。”   杀生丸抬了抬眼睛,无声地等待着静江的“另一种可能性”——这家伙的说话习惯他已经非常了解,越是重要的内容就越要藏一半。   “但是——”   静江果然说道:“还有另一种可能性就是,已经被判定死亡的人类,俱生神就会自动离开现世,前往隐世记录人类的一生。” 第98章 真香   “……?”   铃坐在被擅自命名为阿哞的妖怪身上,歪头看向静江,完全没有明白对方所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过对方看上去,好像是杀生丸大人的旧识?   而杀生丸的动作,比众人的反应都要快一步。下一瞬间,他就已经猛然突进,攻击到静江的身前,天道剑的剑气和杀生丸锐利的指锋交鸣在一起,擦出肉眼可见的火花来。   静江:“……”   她在心里默默吐槽,你两个月前还在嫌弃人类又弱又无能……   电光火石的战斗之中,杀生丸还不忘化指成鞭,冲着身后阿哞的方向猛然一抽,命令道:   “带着铃离开,去尽可能远的地方。”   妖怪领命腾空而起,载着人类少女化作空中的一个小点。杀生丸妖气猛然拔高,所剩下的唯一一只右手指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暴涨,攻击频率逐渐加快,竟然在短时间之内让静江都连退了好几步。   比两个月前,或者说甚至比曾经双臂都健在的时候还要强。   原本打算恶作剧一番就刹车的静江突然起了试探的意思,少女左手掐诀,内力化作的凝结之剑一振又一振在地上落下气场,气场之间相互激荡,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无声躁动起来,飞沙走石之间,气场与气场的内劲四处流窜,在地面上勾画出一个巨大的北斗七星。   “——行天道!”   行天道庞大的气场带来的压迫感远非普通的气场所能比,待在战场的边缘,邪见顿时觉得似乎要被太过具备压迫力的气劲摁在地上动弹不得。   重力都仿佛要被对方操纵一般,在强烈的内劲压迫之下,哪怕是想要移动视线或者是开口说话都变得非常的困难。   “——在现世的战斗之中,那家伙从未输过。”   不知为什么,在这样的紧要关头,邪见突然就想起了刀刀斋那老头子的吹嘘:如今看来,叫做静江的这位人类,似乎确实是有着这样足矣震慑八方的实力的。   而杀生丸仍旧没有退让。行天道的气场铺盖得范围极大,如果想要干涉到对方的话,就势必要踏足在气场范围之内。纯阳内息压抑着自己的妖力,让他的太阳穴一阵一阵的跳痛,但即便如此,年轻的妖怪依然不曾后退一步。   身体变得沉重,但是难得地,精神却足够澄澈清醒。   杀生丸抬起头,唯有这一线绝对要守住。那家伙是黄泉乡的官吏,就算和家父算是旧识,予自己也教导过一招半式,但是对于人类的亡者有着绝对的铁律,也就是说,一旦被视作是亡者的存在,就势必会被带回到黄泉乡。   那家伙……   大概是太过纠结,杀生丸一向没有表情的神色里都掺杂了些许的动摇。但这样的神色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战斗,倒不如说,无论是对于爪鞭的运用还是身法,都和曾经判若两人。   静江略微迈开弓步,天道剑上的剑压逐渐膨胀,一看就是类似“居合斩”一般的蓄能动作,就算对于纯阳道术没有了解,也足矣敏锐地感觉到危机感。下一秒,火焰冲天而起,遮蔽了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邪见歪在一旁,一只手扶着人头杖,人头杖的男人头正大张着嘴,嘴边还有喷出火焰的余温。   浓烟散尽,冲天而起的亮光之中,少女站在镇山河的中央,仍旧毫发无损——再怎么说她的身体结构也是人类,而只要是人类,面对持续性的高热都不可能不想办法,考虑到坐忘无我的持续消耗,静江果断地用剑尖点地,气场光华流溢地施展了纯阳诀的最后一式镇山河。   少女抬了抬眉毛,刚想说什么,邪见就率先在她反应过来之前一个前扑接着前滚翻,五体投地地拜倒在自己面前:“对对对对对不起静江大人!请无论如何放过小铃,她她她也是因为野狼的袭击所以才突然殒命的,虽说是被杀生丸大人用天生牙所拯救这一点没错啦,但是无论如何毕竟她现在已经是个活人,您想要将她带回比良坂实在是有些不合逻辑……”   静江一歪头,邪见立刻就吓出一身冷汗,勉强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神色飘忽声音磕绊:“所所所以静江大人既然您和杀生丸大人也是旧识,就就就请不要这样为难……”   静江觉得场面异常有趣,杀生丸虽是没有继续进攻,也同样没有阻止邪见继续说下去,以这家伙又别扭又较真的性格,不阻止,在某种程度上就算得上是认可和赞同。   她说道:“我并没有说要带她的灵魂会比良坂啊?”   “诶——???”   邪见发出不可置信的惊呼。   那你们刚刚一本正经的在打什么啊?强者都是有这种恶趣味的吗?   杀生丸也难得皱了皱眉头,非常不赞同地看向静江,无声谴责。   静江:“……明明是你什么话都不问下意识就攻击上来的。”   明明已经认识这么久了,结果每次见面都是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什么的,确实想想就有些尴尬。   她开口说道:“天生牙原本就是你父亲用冥界的石头和自己的獠牙一起打造的妖刀,和黄泉乡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既然他已经将这振刀剑赠与你的话,用它去做什么,我们黄泉乡都理应不会干涉。”   杀生丸点了点头,这一次没有明显表现出对于天生牙的抗拒来。   静江笑了笑:“更何况,如果你父亲知道你用这振刀去拯救了人类的话,想必也会觉得很欣慰吧。”   杀生丸皱眉思索了半响,却是问了静江一个她意料不到的问题:   “我父亲他最初锻造这振刀,是为了救人吗?”   “算是吧。”   静江点头表示认可:“说来也巧,两块和冥界相关联的石头,一块被用来锻造成了这振天生牙,而另一块现在在你母亲手里,是联通冥界的冥道石。”   “……”   杀生丸道:“他付出了什么代价?”   和冥界做交易,哪怕是熟人,都不可能有这种天上掉下来的好处,更何况黄泉乡是最为讲究等价交换的场所。   静江心下一乐,这小孩还挺上道,看上去应该是想要了解一番如果要从黄泉乡来庇护一个人类的话,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他已经支付过代价了。”   静江摊手:“[死后的尸体要埋葬在隐世],仅此而已。这一点看你如今的样子应该也已经了解了才是。”   前些日子,犬夜叉右眼的黑珍珠失去了最后的灵力波动,那是唯有一次的通往隐世的大门打开又关闭所留下的痕迹,按照杀生丸目前的状态来看,想必他也曾经前往过斗牙王最后安眠的场所。毕竟能够斩断杀生丸的右手臂的武器不多,铁碎牙是很好想象的一个。   青年犬妖一哼:“所以你是来嘲笑我的?”   静江无语:“……我没啊。”   妖怪嘛断一只手臂目前来看又不影响战斗,妖力到位的话还是能再长出来的,退十万步讲如果实在长不出来欧洲那边的神明还有不少起死回生程度的魔药,下次去找米迦勒或者洛基再要一点好了。   看到对方并没有为难铃或者将她的灵魂带回冥府的意图,杀生丸冲着空中似乎是发出了什么无声的信号,没过多久,妖怪阿哞就载着少女优哉游哉地飞了回来。   “杀生丸大人!”   小姑娘脚一沾地就欢快地跑了过来:“这位大人是杀生丸大人的朋友吗?”   杀生丸:“是前辈。”   铃看着静江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脸,震惊道:“诶——??”   静江努力牵扯自己脸上的肌肉微笑起来:“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已经快八百岁了喔。”   原,原来是妖怪小姐来着。   铃的脑海里一时之间就只蹦出了这个描述来。   杀生丸看着有些混乱的场面,两只手指按住太阳穴:“所以你来这里本来是来做什么的?”   不会就是来找他唠唠嗑顺便打一架吧,如果是这样的话,阎魔厅的第一执行官可真是太无聊了。   “毕竟鬼灯君还在华夏地狱那边没有回来……”   静江道:“如果你们遇到了名为‘奈落’的妖怪的话,要小心一些。”   如果是早半个月告知杀生丸的话,他一定会觉得小题大做,而如今他初次因为手臂的问题被奈落小坑了一回,对于这个妖怪的诡计多端就有了初步的了解,不过既然连冥府都能够注意到……   他问道:“这个妖怪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吗?”   静江回答:“奈落本身不是什么特别强大的妖怪。”   起码对她而言属于可以手撕的强度:“但是很麻烦的一点是,比良坂这边没办法观测到,他到底是怎样从人类变成一个妖怪的。前面作为人类的那部分人生很好理解,到后来化妖以后的行为也都能够想通,可是唯独化作妖怪的那一部分,像是被气息遮断了一样。”   杀生丸略微颔首:“你的意思是,有更高位的什么存在干涉了这个叫做奈落的家伙。”   众人都以为奈落就已经是一切事件的幕后主使,如果奈落的背后仍旧有什么别的势力的话,确实是一件麻烦事。   静江言简意赅:“而且还有可能涉及神明。”   鎏金色的眼睛微微眯起。杀生丸从未和神明打过交道,妖怪和神明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只要不是那种像是八岐大蛇一般值得被天诛的妖怪,一般来讲很少有神仙下凡突然针对某个妖怪。但即便如此,静江口中的“涉及神明”也不得不让他警惕。   “你的意思是我不能直接杀了他?”   静江耸肩:“如果你杀得掉的话,请便,说不定这样还能方便把幕后的某些家伙钓出来。”   一阵沉默。   良久,杀生丸说道:“你等一会儿还要向愚蠢的半妖和他的人类同伴们通知对吧?他们在那个方向。”   他伸手,遥遥指向了一个方位。 第99章 锚点   犬夜叉这边的队伍,几个月来也壮大了不少。等到静江提着剑从天而降之后,看到的就是浩浩荡荡的大大小小一大票人,从及膝高的妖狐小孩子到青年法师皆而有之。细细一问,就发现奈落这些日子虽然晓得躲着自己,但是在妖怪这边却是搞了不少的事儿,让犬夜叉他们一行人都过得够呛。   但是即便如此,目前还尚且没有遇到过需要让犬夜叉捏碎岫玉珠的危难时刻发生,   日暮戈薇推着据说叫作自行车的道具,车筐里装着一个大包,仍旧鼓鼓囊囊。这姑娘每隔一周回家一次,似乎是在五百年后名为“学校”的地方请了病假,装病回五百年前的时代来搜索四魂之玉。   对此,静江抱着手臂,只能感慨一句年轻真好。   少年半妖一只手提着铁碎牙,样子和当年的斗牙王一样意气风发。静江看了半天,忍住了拔剑试探的打算——他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去成长,现在没必要那么着急。   “静江……さま?”   听闻面前的少女其实是活了好几百年的地狱官吏,新加入团队的珊瑚和弥勒一时之间有些不知道应该如何称呼。   “普通的叫我静江就可以了。”   少女言简意赅道:“人生不过百年但是亡者的时间可说不上,相处的日子说不定长着呢。”   弥勒:“……”   这话说得就让他脊背一凉。   原本看到这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弥勒还有贼心想要上前去照惯例的问上一句“能不能等长大以后替他生孩子”,结果对上了犬夜叉不可置信以及仿佛看死人一般的目光之后,讪讪地收回了手。   丝毫不知情的静江只以为他有话要说:“怎么?法师先生有什么事情要讲吗?”   戈薇和犬夜叉两个人猛然伸出手,一个人摁住弥勒的手臂另一个人捂住他的嘴,随后再加上珊瑚飞来骨的当头一敲,三个人齐心协力将即将要出言不逊的人类法师拎到了大后方。   戈薇:“没有没有!他什么都不想说!”   犬夜叉:“这种家伙有什么好说的!无非就是天气好不好之类没有营养价值的废话而已!”   静江疑惑地看了看挣扎着的人类法师,决定年轻人内部的争端还是让他们内部解决比较好。   毕竟,犬夜叉难得露出脸色发青的表情,看上去还蛮有意思的——和杀生丸素来面部神经失活不同,这家伙的颜艺比斗牙王当年还要丰富一些。   嘱咐了关于奈落的一些相关事宜之后,静江照惯例在犬夜叉的队伍里歇脚,并且非常自觉地承担起了护卫的工作。巨大的生太极将整片平地都圈在其内,除却被视作是“友方”的角色,只要有妖怪贸然闯入生太极的辐射范围,内力泛起的波浪就会让静江瞬间感知到位。   随意施展而出的招式足矣让人类们惊愕,静江在生太极之中托着下巴,歪过头看向日暮戈薇,有一搭没一搭地打听着关于未来的消息。   “唔,还有些妖怪滞留在现世啊……笛子童妖?那家伙是在黄泉乡打工的,劳动合同签了一千年呢。”   “能面啊……有时候就会有这种被封印在人类家里结果一直拖到很久封印才解除的情况,这种算是阴阳师世家们的善后不周啦。什么,你爷爷的储藏室?”   静江皱了皱眉:“那你家先祖可真是太不注意了,封印术式这种东西,只要不是那种能够源源不断从自然界里汲取力量的类型,会伴随着时间而变得疏松是理所当然的事。”   竟然都没有安排特定的人去维护……七八百岁的执行官叹了口气,有些担心未来的妖怪庵到底如何。   “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做妖怪庵的东西?”   静江试探着问道:“等到你们那个时候不知道会是谁来执掌了……最近这几百年都是阴阳师世家,不过既然能够提供灵力的话,巫女应该也是没问题的才对。”   “完全没有听到过……”   十五岁以前的时光只不过是平凡中学生的日暮戈薇对于“妖怪庵”这个名字毫无印象,倒是对于灵魂归于沉寂的黄泉乡比较感兴趣:“说起来静江小姐您是执行官的话……听妖怪们说,阎魔厅还有一位和您官职齐平的辅佐官阁下?”   静江点头:“对啊,但是最近的这一百年他总是断断续续的出差,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戈薇好奇道:“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呢?”   犬夜叉插嘴:“还能是什么样子,地狱里的鬼能是什么善良面貌,一定凶神恶煞,浑身上下都是血腥味儿,以折磨亡者为乐趣,是个不折不扣的……”   戈薇:“坐下!真没礼貌!”   犬夜叉扑通一声栽倒在地,静江偷偷偏过头去看犬夜叉的惨状,意外的发现比起上一次被言灵击中,这家伙看上去居然有点习惯。   静江:“……”   不是很懂你们年轻人。   静江没在意犬夜叉的话,自顾自回忆起这位一开始为自己起了名字的同僚:“唔,是个一板一眼非常严厉的人,基本上可以说是一心都扑在工作上,啊,对了,而且有点小心眼。”   ——据说当年得罪过他的人已经被挂在伊邪那美的宅邸里用火烤了几千年。   “诶——”   戈薇拖长了声音:“是这样啊……”   “不过如果同样是足够认真的人的话,相处起来非常轻松。”   静江补充道:“自己的工作一定会在期限之内做好,给别人的安排也尽可能合理,在职场上是非常值得敬重的前辈。”   戈薇表情微微有变:“那,他长什么样子来着?”   “唔,黑色的头发,表情看上去挺凶的……”   静江想了想,伸手在自己额头的位置指了指:“这里有个角,据说鬼卒的角算是象征一样的东西,往往在神话传说里代表着鬼的力量核心什么的……其实这点只是谣传啦。”   “那……”   戈薇手指僵硬地朝着静江的身后指过去,犬夜叉、弥勒和珊瑚也纷纷紧张得不敢说话:“静江你说的是不是就是那个人?”   静江转身,就看到鬼灯提着一个大盒子走了过来,在她头顶投下一大片阴影。   “……好久不见?”   静江试探性地说道,莫名有种背后讨论别人结果被当场抓包的感觉。   安倍晴明保佑他只听到了后半截。   鬼灯神色如常,在众人的野餐布中间放下了一个比平时还要大一些的黑色食盒,静江打开以后,里面是分门别类包装好的、比以往更为繁复种类多样的烧尾宴菜色。   “……呜哇!”   哪怕是来自于未来五百年后时代的日暮戈薇,也被这个豪华的巨大便当盒——如果说一个小箱子的大小也算是便当盒的话——震撼到了。   静江让出了一个人的位置,鬼灯顺势坐在了少女的旁边,向着众人一本正经的打招呼:“诸君日安,我是阎魔厅的第一辅佐官鬼灯,现在出差回来几天的时间。”   戈薇和珊瑚以及弥勒互相交换了一次眼神:果然和静江小姐说的一样,是个严肃的人啊。   但是却会特意带吃的过来。   有犬夜叉在的环境之下气氛总归不会太僵,而鬼灯虽然不太擅长社交辞令,总归态度足够诚恳。很快,他也被日暮戈薇来自于未来五百年后的这件事吸引住了。   “一般来说,哪怕是神明都很难打通五百年的时间差异……”   他给自己夹了一块小天酥,眼睛看向日暮戈薇:“除却现在这个时间点之外,你无法前往其它的时间点对吧?”   日暮戈薇点点头:“你说的没错。”   鬼灯道:“两边的时间流速也一样?比如说,你在五百年之后的现世度过了一天的时间,来到这边也是同样的时间变化?”   戈薇点头:“没错。”   她的穿越时空一直都是个旁人无法解释的谜团,除却她自己和犬夜叉之外,其它人也完全没有办法通过食骨之井来到五百年后的时代,如今这个谜题有可能会被“专业人士”解答,在场的众人哪怕连对于复杂问题懒得追究的犬夜叉都暗暗竖直了耳朵。   鬼灯开口:“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这个时空有什么能够让你一定会来到这里的‘锚点’。”   犬夜叉懵逼,为什么从开头开始他就听不懂:“那是什么东西?”   “举个例子,你的父亲。”   鬼灯说道:“斗牙王曾经因为两块冥界的石头和黄泉乡签下契约,死后的尸体要埋葬在隐世和黄泉乡的交界之处,如今他的尸身如约埋葬在了那里,成了那一片空间得以安定的锚。西方国家也有着类似的做法,譬如分隔隐世和现世的圣枪[注1],巫师和普通的人类也都分别生活在世界的表侧和里侧。”   看到戈薇一脸迷茫,鬼灯主动地又举了个例子:“就像是在你的时代里妖怪远不如现在这么多一样,因为大多数的它们都选择生活在了世界的里侧,和你们所处的外侧同居一处,但是在空间层面上有着不同。”   戈薇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所以,有什么人在戈薇的身上结下了缘分或者是埋下了锚点,让她一定能够精准地在这个时间点回到咱们如今所处的时代?”   静江倒是听懂了鬼灯说的话:“不过这样毫无道理啊,虽说戈薇小姐确实是拥有惊人天赋的巫女,但是这也是局限在人类的范围内的天赋,采用这种连神明都要费一番苦功夫的手段就为了将一个人类送往过去,这到底是……”   鬼灯摇头:“那就得去问具体导向了这件事的神明了。”   静江托腮,这话就和没说一样,当地的神明号称“八百万”,算上其它国家执掌的神明则更是不可计数,在这种情况下,寻找一个在五百年之后将戈薇送往这个时代的神明,无异于是大海捞针。   更何况雅典那群民风奔放又剽悍的家伙们从宙斯往下一个比一个没正形,如果查到最后发现是某个神明的恶作剧,那才是真正的让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终,静江只能扶额叹气放弃了自己的猜测,而鬼灯则是一本正经地对戈薇叮嘱道:“请你,无论如何,都不要死在这个时代里。”   戈薇:“……”   从地狱而来的辅佐官提出的这个要求真的是让人一言难尽,而且总觉得背后有些发凉。   显然将对方的无语当成了不解,鬼灯甚至还好脾气地解释道:“如果未来而来的人死在我们现在这个时代的话,会对我们的工作造成困扰的。”   戈薇:“……行吧。” 第100章 礼物   除却不要“随便死在五百年前的时代”之外,鬼灯就穿越时空这种史无前例的离奇情况还临时增加了很多的规则条目。   大概是在比良坂里生活得太久,在表达方面,非常不注重遣词。   比如……   鬼灯:“你打算在这个时代生孩子吗?”   犬夜叉:“……?!”   戈薇:“???”   少女立刻往远离众人的位置挪了挪:“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人家才十五岁!”   鬼灯严肃道:“我们这个时代的黄泉乡里没有你的出生记录,也就是华夏地狱里叫做生死簿的那种东西,所以如果你贸然死在这里的话我们不知道怎么安排你投胎……说实话,你实际意义上的前世之前还在地狱里排队等着投胎呢。”   戈薇:“……”   这样听到桔梗小姐的消息可真是让她觉得心情复杂。   静江拍了拍鬼灯的肩膀:“回来得着急还没来得及去比良坂吧?桔梗之前被现世的妖怪召唤了魂魄,如今也处在现世云游的状态,已经不在黄泉乡一个多月了。”   鬼灯下意识:“那技术科的工作怎么办?”   静江毫不犹豫:“等小野篁安排人。”   珊瑚众人:“……”   感觉,好像知道了桔梗小姐一些不方便言说的辛秘。   四处追查夜斗神的那段时间里,静江也曾经见到过桔梗和她的死魂虫。亡者少女褪去了天冠,重新作巫女打扮,她的身边多了两名叫做“蝴蝶”和“飞鸟”的人形式神,想来是黄泉乡最新的技术产物,在不使役妖怪的情况下,能够直接以自身的灵力为能量来源提供给式神的术式。   “其实回去很方便的。”   静江靠在树干上:“你留在现世还需要四处给自己填补死魂才能够维持形体,隶属于黄泉乡的存在要强行滞留在现世的话,对自己的负荷其实是很大的。”   “我还有一定要完成的事情要做。”   桔梗低垂着眉眼:“鬼蜘蛛原本就是我牵扯出来的,奈落也好,鬼蜘蛛也好,四魂之玉也好……我总归是要将这件事情了解掉的。”   静江点点头表示了解,但仍觉得亡者还要费心思掺和现世的事儿吃力不讨好:“可是这么做也没什么人会感谢你。”   “没关系的。”   巫女神色坚定:“这原本就是……一定要终结在我手的事情,现在有回到现世里的机会,说不定反而还是好事。我之前一直滞留在比良坂里,说不定也是在等着给自己这样一个可以选择的机会……也说不定。”   月色之下,长发的巫女嘴角微微弯起。   行吧,她是不太理解啦……静江两手一撑,运起轻功跃上树梢:“在担心犬夜叉?”   桔梗一顿,随后摇头:“不担心。”   犬夜叉他虽然性格冒进,但是只要有足够的时间砥砺,一定会成为强大的存在。有的时候她也会惆怅自己的时间实在是太少太少,人类的生命短暂到令人扼腕,但更多的时候,已经是亡者的巫女只想要将曾经招致的变数和灾厄悉数清退净化,让自己这位昔日恋人未来的路能够更加好走一些。   “实在是不太懂。”   静江坐在树梢,吹响一片叶笛。用树叶吹出旋律的这种技法还是闲暇游历的时候被江湖上的一些侠士们教导的,当时比自己高半个身子的前辈们总是喜欢摁着自己的头顶说些什么“少年翘楚,未来可期”之类的祝福,只不过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碎琉璃散。   “倒是静江你。”   永远都是气定神闲模样的巫女阁下在彼岸的存在面前总是能够更加放得开一些:“几百年的时间都从来没有被感情所牵绊过吗?”   静江挠了挠头:“毕竟我的时间开始停止流动之前还没成长到能够谈恋爱的年纪嘛。以结果来说,一般也很少有人会对这种年纪的小孩子感兴趣吧?”   静江原本已经觉得这样的说辞足够具备说服力,但猛然又想起了杀生丸身边的那个名字叫做“铃”的女孩子,半响,又加上了一句话:   “——而且还是永远都没办法长大那种。”   桔梗莞尔一笑,不置可否。她召唤了几条死魂虫回来,整个身体轻飘飘地浮游在空中:在已经化作了亡者之后,她终于也获得了在天空中自由飞行的力量。   “我要走了。”   她说:“接下来还有不少的事情要去做,你也一样的对吧?”   静江有些纠结:“呃,虽然这样的告别方式不是很好。”   “但是我等着你了结了这一切以后回归黄泉乡,转世这件事可以有快速响应绿色通道。”   她从五百年后的日暮戈薇那里学到了这个形容词,磕磕绊绊地用上,觉得意外地合适。   桔梗笑了笑,仍是没说话。死魂虫载着她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月色之中。   啧,忘记嘱咐她小心奈落背后的家伙了,不过……以桔梗小姐的智慧,应该没有多少问题。   又在现世里滞留了几日,戈薇说她忙着考试,急匆匆地返回了五百年之后的时代。能够探知四魂之玉的队伍核心一旦暂时脱离,整个四魂之玉搜集小队就彻底瘫痪,珊瑚和桔梗在枫之村附近接些除妖的工作,有一搭没一搭地等着戈薇回来。   静江从低空掠过打算找个地方打坐恢复一下消耗掉的气力时,就撞见犬夜叉对着天空中的自己拼命打招呼。   她从空中一跃而下:“怎么?找我有事?”   “老远就闻到你身上的味道了。”   半妖揉了揉鼻子:“就是想起来,杀生丸那混蛋,跟你的剑路有几分像。”   静江笑了笑:“我几百年前确实教过他一招半式。”   犬夜叉期待道:“那我是不是也能……”   静江:“不能。”   犬夜叉:“为什么!”   静江一抬眉毛:“两只手拿的武器和你那个战斗的路数和我不一样,我教不来。”   大概从霸刀山庄或者西湖藏剑叫个人来的话,和这家伙相性应该不错。   犬夜叉重新安静了下来。   “不过如果你们遇到危险的话,仍旧可以用那串岫玉来叫我。”   静江转身,挥了挥手:“我轻功很好,肯定会到得很快。”   这孩子——在她的眼里仍旧还算是个孩子,纵使过去的一路都足够坎坷,但是身边终于多了不少能够托付后背的朋友。   年少有为,未来可期——就如同是多年以前,江湖上刀口舔血的那些前辈们评价自己的一样。   又几日,静江收到了岫玉的召唤。那个时候她还在研究武藏国附近的山岳和地脉走向有没有被阴阳师或者是别的有心人恶意布置,少女原地扶摇而起,在心里想着到底是什么样的危险才会让性格足够倔强的犬夜叉都要用岫玉来叫自己,等抵达的时候却发现,根本没人受伤。   “是戈薇,戈薇啦。”   半妖一脸的不情愿:“她说她有东西想要给你。”   “诶?”   静江一愣。   所以……不是求援?   戈薇掏了掏口袋,翻出来一个红色的勾玉来:“鬼灯さま让我转交给你这个。”   “你们两个什么时候有的私交……”   静江有点摸不着头脑,鬼灯明明自上一次在现世的短暂相遇之后很快就回到了隐世,立即就开始处理堆积如山的公务,为什么还能有时间给自己带这个……   她伸手摸了摸,赤色的勾玉入手温凉,边缘圆滑,中心有一个悉心打磨过的小孔,正好能够用来串绳子。   戈薇适时地递上来一根红绳。   很奇怪,仍是很奇怪。   鬼灯这家伙为什么会突然送这个?整个勾玉结构通透,但是看不出是任何一种玉料或是宝石,她对于这种东西也并无多少研究,但是从直觉上看,给她的感觉和四魂之玉反倒有那么几分相似……   “戴上吧,很趁合你的。”   日暮戈薇主动说道。   静江依言将红色的勾玉戴在了脖子上,这种大小的材质和那些西方神明们常见的项链完全不同,吊在衣服外侧的话连挥剑都会显得有些累赘,静江思考再三,还是没忍心当着戈薇的面说“有点不太好活动”这样的评价,拉开领口把勾玉贴身放了进去。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拜托你送这个……总之,非常感谢。”   日暮戈薇眉眼弯弯,仿佛堪破了什么重要的内容:“鬼灯さま还郑重嘱咐过,一定要我交到你本人的手上,好啦,现在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静江小姐你觉得如何?”   “还……还好。”   勾玉低垂在心脏的位置,没有了衣服的阻隔,让人觉得有些微微发凉。   很快就会被体温所感染的吧。   “那您继续忙吧,我知道执行官阁下工作任务很重的!”   戈薇挥手:“静江小姐回见!”   静江愣愣地挥手:“回见……”   等到一脸茫然的少女已经远去,犬夜叉才茫然的凑上来:“这是怎么回事?突然浪费掉一块岫玉来做这种事情……”   “你呀!根本就什么都不懂!”   日暮戈薇恨铁不成钢地一戳犬夜叉的脑门,脸颊有些飘红。   更加“上道”的弥勒和珊瑚惊讶地捂住了嘴:“你是说,鬼灯阁下他……”   “就是你们猜想的那样。”   日暮戈薇得意地摇了摇手指,像是埋藏着什么巨大的秘密。   实际上,能够在考试结束之后的学校门口看到凶神恶煞的鬼灯阁下,确实很出乎她的意料——少女甚至尖叫了一声,以为自己还在做梦没来得及醒来。   那是剪短了头发,以现代人类装束打扮,戴着帽子的鬼灯阁下。虽说表情仍旧还是一副很吓人的样子,但是戈薇很明显地感觉到,为了不造成恐慌吓到来放学的学生们,他已经很努力地克制了自己的面部神经。   “我想让你帮忙往五百年前的时代带一样东西。”   鬼灯说道。 第101章 时间   “戈薇戈薇!那是谁啊!”   接受了委托之后的日暮戈薇仍有些茫然,身边的女伴暗搓搓地向着少女打听道:“你不是已经有了男朋友了吗!是不是这位?”   “诶——戈薇你喜欢社会人这个类型吗?那个男人刚刚穿着西装诶……”   另一个同学夸张地拖长了语调:“你之前还说,男朋友是个冒冒失失的角色,实际上完全不是这样嘛。”   戈薇已经回过了神来,有些羞赧:“所以说不是啦!他是我朋友的朋友,说想要给那位朋友带点礼物。”   由加莉挑了挑眉毛,心道戈薇还真是迟钝:“戈薇你说得那么复杂做什么啊,明明就是刚刚那个男人想要追求你说的那位朋友嘛!”   “那怎么会!”   日暮戈薇吃了一惊,如果搁在别人的身上的话这样的行为确实像是在追求对方,但是如果搁在素来不苟言笑的鬼灯阁下身上的话……戈薇在心里打了个哆嗦,那家伙可是阎魔厅的第一辅佐官诶!   几千岁的人了!   静江小姐,算算年纪的话,在现代应该也早就已经有了一千三百岁……   “所以说啊!”   由加莉掏出一本考试大纲来生生拍在戈薇的头顶:“要不然你打开看看那位先生到底想要让你交给你的朋友什么礼物?如果是送想要追求的女性的话,那一定会特殊一些……”   “这样揣摩别人要送的东西是不是不太好?”   戈薇吓了一跳:如果里面装着什么地狱特产的诅咒物件怎么办!这种事情,又没办法解释给充满了唯物主义思潮的两位朋友听……   “那么在意干什么!”   由加莉兴致勃勃:“反正他也只是用了个小布袋装着嘛,看上去应该不会是什么特殊的……”   不会是什么特殊的……   丝绒布袋的袋口绣着描金线,袋子的身上有银色细线描摹出白云纹。   三人惊讶得捂住了嘴,一枚泛着水色的赤色勾玉在手掌之中熠熠生辉。   戈薇内心:居然还真的是普通意义上的礼物!不是被诅咒的植物标本什么的真是太好了!   两位同学:这东西的样子,该不是直接把传家宝拿出来了吧!   虽然预料到了会送些能够讨好女孩子的东西,没想到一上来竟然就这么刺激!   戈薇拿着自己手里即将转交的赤色勾玉,感觉手掌之中承载了千钧的重量。   好几千岁的鬼灯阁下,以及一千三百岁的静江阁下。   或许已经在五百年后谈起了恋爱这回事。   这个信息量太过庞大,充斥着她的大脑。   而正处在五百年前时代的静江,此时此刻趴在一块儿被天道削出镜面的石头上,给黄泉乡写信。   “你的礼物我已经收到了。”   静江提笔写道:“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要通过戈薇小姐来帮忙递交这份礼物,但是这块不知材料的勾玉确实很好看,想必造价不菲。说实话,我从未想过你会送给我这样的东西。”   “这让我开始有些担心,应该送什么样的回礼才能与之相衬。”   信纸自己对叠几折,化作了一只扑棱棱飞走的纸鸢。这样的通讯她已经很久没再做过,近百年鬼灯一直都在中华地狱和日本地狱之间来回往返,哪怕是纸鸢的灵力也飞不出好几重结界去另一方土地去。   后来日暮戈薇把这种情况称之为是越洋电话不太好打。   鬼灯的回信姗姗来迟,对于这块勾玉的成色和材料语焉不详,只是表示自己最近有些事情要办,还需要最后去一趟华夏地狱,如果顺利的话,很快就能够赶回来。   “——想必那一枚勾玉真的和你很相称。”   他在信笺里写道。   就像自己真的看到过静江戴着它的样子一般。   他只字都没有提起,他从来不曾委托过五百年后的少女寄送过什么东西。   阎魔厅里,鬼灯难得有些沉默。   未来的自己通过穿越时空的少女抛来了一个谜题,而这谜题的答案呼之欲出,可他仍旧还不能彻底断定。   还有些东西,需要做最后的确认。   他的时间不多了。   “鬼灯君,才刚刚回来这边,就又要去中华地狱吗?”   阎魔厅里,阎魔大王有些困扰地抓了抓头发:“最近这一百年来鬼灯君你在那边待着的时间比在这一边还要多吧,虽然我是了解鬼灯君你肯定不会做无谓的事情啦,但是到底是什么事才能让你这么困扰?”   庞大的身躯像是个巨大的共鸣箱,炸得鬼灯有些脑仁发痛。反正都已经到了这个时候……   告诉阎魔大王也无妨。   他说道:“是关于静江的事。”   “果然,是这样啊……”   阎魔大王像是果然确认了什么情况一般点了点头:“我之前也很留意啦……小静江她,是快要到了‘那个时刻’了对吧?”   鬼灯没有明确回答:“这种事情,中华地狱的人告诉我不要断言。”   阎魔大王了然,暗自噤声了。   又数月,日暮戈薇的四魂之玉搜集旅途稳中有进。在现世待的时间只要稍微一长,就会让人不禁感到时间的尺度有多么难以丈量。不过是在比良坂之中弹指一挥的时段,搁在现世里就足矣让最初还十分青涩的少年少女变得神色坚毅,有了责任和担当。   据说,他领悟了铁碎牙的奥义爆流破,又据说,他的铁碎牙发生了新的变化,篆刻以了金刚枪破之类的新招式。在某次的偶遇时,银发的少年还得意洋洋地向着静江展示,赤红色的火鼠裘格外醒目。   结果全力全开的金刚枪破打在了镇山河上,连少女的头发丝都没有碰着。   犬夜叉:“……”   满腔热血被一桶冰水劈头盖脑浇下去也不过如此。   弥勒和珊瑚站在一旁偷偷笑,结果被气得脸红的犬妖扭过头来大声斥责。冒险历经不少的有惊无险,在一次又一次的磨砺之中,少年和守护着自己的那一振太刀一起越走越远。   就像是斗牙王所期待的样子一般。   原本以为最近这几十年就将这样忙里偷闲的度过,比良坂之中又发生了另一件事,导致在现世半是执行任务半是游荡的执行官阁下又被几封加急快信喊回了地狱里。   而这一次,甚至还不止是八热地狱和八寒地狱管辖范围的程度,她直接被狱卒一路喊到了地狱的奈落之底。   静江:“……”   这地方,纵使工作经验有了好几百年,她都没能涉足过几次。   哪怕是黄泉乡的原住民都避之如蛇蝎的禁地,深渊之底,奈落之间,号称是无间地狱的场所,名副其实的来无回之都。这里距离外界的尺度太过遥远,哪怕是静江本人,想要在物理意义上离开这种地方,都要想办法中途休息好久。   “就算是有侵入者,谁会来这里啊。”   静江转过身来皱着眉头,满脸的不相信:“这种地方和现世的隔断太过遥远,一般非比良坂的住民进去就出不来,只能生生困死在里面。而且里面死气重的浓度让普通生者根本无法抵御,更不论全须全尾的脱离了。”   退十万步讲,就算真的有什么胆大包天的家伙敢进到这无间地狱的领域之内,也不过是在无尽的时间之中将自己蹉跎成这里罪孽深重的行尸走肉之一罢了。   狱卒颤着声音,觉得自己简直是千万分的委屈:“可是静江大人,我们确实监测到了这里曾经强行链通过现世的大门……”   静江深吸一口气:“那好,我下去一趟。”   她心情感觉格外复杂。   如果真的白跑了一趟的话,这么老远的路途想想心就会很累;但倘若真的有什么枉顾生死的家伙闯进地狱的深渊之底,静江又觉得有几分头大,能干出这种事的人要么是那些连理性都没多少的角色,要么真的是个非常难以对付的“狠人”。   漫长的自由落体结束之后,少女的脚底终于踏上了地狱底端的土壤。这周围的死气浓重得令人窒息,哪怕是已经在法则上被黄泉乡接纳了的静江,囿于自己还是个活人的关系,都只能待在坐忘无我的气劲屏障之中。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找很久,但是没走多远,就看到杀生丸站在一片黑暗之中,充斥着妖力的身躯是这片鬼蜮之中唯一的光源。   “……杀生丸?”   静江尝试着叫到。   被呼唤了名字的大妖转过身来,静江定睛一看,才发现他的怀里还抱着另一个人。   是那个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人类女孩子。   大妖怪的目光难得晦涩,明灭不定。他看到静江,朝着对方的方向迈了两步,又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犹豫地止住了脚步。   这里的空气死气太重,彻底封闭了他的嗅觉。在这种两眼一抹黑的鬼蜮之中,一身的妖力其实并没有多大用处,哪怕能够斩杀地狱猎犬,在没有合适的离开方式时,也不过只能起到照明的作用而已。   这是无论发生些什么都有可能的地域之底……杀生丸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静江这家伙应该还在现世追杀奈落身后所暗藏的角色,不太可能分神来到黄泉乡……他本能地想要抖动鼻子,结果仍旧无济于事。   死气将一切间隔开来,他实在是不能确定,面前的到底是真实的静江,还是地狱根据自己的心境衍生而出的什么自动防御术式。   看着这家伙难得的动摇,静江在心里泛起一阵不可思议来。   这可真是千年难遇的表情了。   她一抬手,冲着杀生丸的方向丢了一个吞日月,将周围蠢蠢欲动的那些暗藏在鬼蜮之中的存在斥退,开口道:   “怎么回事?突然来到这种垃圾堆来。” 第102章 天生   吞日月的气息很是熟悉。   随后,在吞日月之外,静江又依次落下了凌太虚和破苍穹,并无用这些气场的力量来战斗的意思,只不过是单纯地想将这块儿一点光亮都没有的地方照得亮堂一点。   “这地方连寻常狱卒都不会涉足,是名副其实的地狱。一般人进去就出不来的,你怎么会来这里?”   因为剑气环绕在周身,以杀生丸的角度来看,静江的身上也泛着一层的薄光。   他张了张嘴,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比自己意料之中的还要干涩一些。   “……我找母亲去解决冥道残月破的问题。”   他说:“母亲告诉我说,如果接受了来自于冥界的试炼,重新从这里归来的话,就能够获得圆满的冥道。”   只是没想到因为这种事会牺牲掉铃的性命。天生牙能够救人一次,是因为冥界使者一次只会针对同一个人类的灵魂进行束缚,倘若再次死亡,那么原本就如同风中飘絮的灵魂就会直接被闭锁起来等待前往黄泉乡,哪怕是天生牙都无法将其救济。   静江难得看到这个素来一往无前的大妖怪露出追悔和痛惜的神情——这看上去绝非是记忆当中的杀生丸。   ……所以说凌月仙姬那家伙还真是什么敢做……静江咬了咬牙,觉得自己仿佛被套路了:这就是坐实了知道“地狱里有人”,所以放心大胆的把自家儿子往冥府里扔吧!   总觉得自己在给某位足够高瞻远瞩的一方国主打了个白工!   静江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那边那个方位,冲着那个方向斩击,如果是我的万世不竭作为指引,加以你如今程度的冥道残月破的话,还是能够离开深渊的。”   倒霉孩子就知道惹事。   杀生丸当场就拒绝了。   “我要带着铃一起离开。”   静江意料之中:“那么就试着斩斩看吧。”   她伸手指向广袤无垠的一片漆黑鬼蜮:“这里算得上是最大的地狱垃圾场,被判定是永世不得转生的灵魂、罪孽深重的亡者、风穴的归属之地和一些只能够生活在无星无月黑暗之中的鬼魅……这里丛生的都是这样的东西,而人类的灵魂一旦堕入其中,就会被封印在这些污浊的鬼蜮之中。”   杀生丸顺着静江的手指向举目远眺,除了一片漆黑之外,这里什么都看不到。哪怕用妖力来强化了动态视力,视野范围之内仍旧只不过是一片影影绰绰的黑色,隐约能够看到在黑暗的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窃窃私语。   铃的灵魂,被锁在那深处——这个从静江口中所说出的现实,让从来都无所畏惧的大妖怪觉得有些惴惴不安。   他看向静江,目光有如实质。   静江:“……”   她叹了口气,决定放水,反正凌月仙姬既然肯把自己的儿子直接往冥府里一丢,肯定是料准了她一定会帮忙收拾烂摊子的。   怎么说也算是半个弟子不是?   她走上前去,从背后拔出剑来:“我只演示一次,并且其实我的力量和天生牙差别很大,只能够告诉你力量的运用方式,能不能触类旁通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杀生丸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是神色专注而认真。   “你看好。”   静江提了一口气,将纯阳内劲运转得尽可能缓慢而清晰。纯阳诀这一技法的要点就在于气场,从第一式的生太极到最后一式的镇山河,无一不是对于气场的运用。   将内劲扩散开,经由不同的形式,得到不同的范围效果。具体的辛秘她自不便说,没有修习过内功更不是人类的杀生丸也当然无法了解,只不过如果联通了那振天生牙的话,他或许也能够经由类似的渠道,做出接近的事情来。   将力量灌注进武器。   将力量流淌至周遭。   “——杀生丸,你有没有想要守护的人呢?”   百年前父亲的话语如在耳畔。   是有的。   他想。   天生牙就在刀鞘里沉稳的鼓动,发出神兵出鞘之前只有自己才能够听到的蜂鸣。妖刀一下一下的鼓动声像极了心跳,和自己的心跳声逐渐配合在一起。   妖怪青年拿出了刀,学着身边人类的动作,将妖力灌注进刀身。   下一刻,白月一般温柔的光像是波纹一样扩散开来。   八方恶鬼前来朝拜,八方亡灵攀援而至,似乎整个奈落之底都受到了轻微的震颤一般,原本不属于妖怪的澄净的力量荡涤着整个无间地狱。   在月白色的光粒之中,那些沉淀了不知道几千年的灵魂重新化作灰飞,归于沉寂。   不知道何时开始,大妖怪臂弯里的少女重新恢复了呼吸,脸色也逐渐有了血色,冰凉的身体开始回暖。   杀生丸转身,对这位隶属于黄泉乡的长辈认真道了一声谢,态度是这几百年来难能可贵的恭谨。   “我又欠你一个人情。”   杀生丸说道:“就像父亲付出了从黄泉乡带走冥道石的代价一样,你需要我交付给你什么?”   一点就通,天赋可真是不错。静江不禁莞尔:“我教你这一手可不是因为为了讨什么谢礼,快回去吧。”   杀生丸神色仍是不赞同,静江见状督促道:“我现在什么都不缺,真要谈谢礼的话咱们时间都长以后再说,冥府的气息对于人类来说无异于是剧毒的瘴气,哪怕是你刚刚净化过这附近也一样,在我的气场范围之中也只不过是能够延缓死气的侵蚀而已,你快带着她回去吧。”   少女伸出手,仍是指向了之前的那个方向:“以你现在的力量的话,应该不需要我再补一击万世不竭了。”   事关铃的身体健康,杀生丸不再推辞,对着无垠的黑暗猛然挥刀,甩出了浑圆的一击冥道残月破。   “残月”俨然已经变成了一轮满月。   ……   又过了几个月。   少年少女们的队伍之中,四魂之玉已经近乎圆整。这么长的时间里都只有奈落这个妖怪和从他体内延伸出来的数个分身在和众人互相斗智斗勇,静江所一直忌惮的神仙打架则一直都没有出现。   “静江小姐。”   戈薇忧心忡忡:“总觉得……我有些不安。”   “最后的一刻,一定要记得叫我。”   静江宽慰道:“奈落打不赢的话也可以叫我来,帮你们直接手撕了他。”   犬夜叉不赞同:“奈落的事情我自己一个人就可以!谁要你来帮忙啊!”   哪怕已经多了担当,仍旧是个渴望于证明自己的少年。   “静江小姐您去放心大胆地处理自己的事情吧。”   弥勒也难得有了正形——当然不排除是被犬夜叉和珊瑚他们暗中暴打多次以后学乖了:“之前已经听您说过关于奈落的蹊跷……如果如此强大的妖怪都是被人所使役的存在的话,奈落的饲主肯定是更加难以战胜的角色吧。”   戈薇也有些担心,她突然想到了一些事。   未来的世界里,鬼灯先生扮作人类的样子嘱托给自己一枚勾玉,但是他的样子看上去并没有即将要表白或者是恋爱之中的气息,这也让她当时下意识地误以为,真的是有什么无比重要的东西——更有甚者可能是什么受到诅咒的地狱物件要传达给静江小姐。   他更像是在等待。   五百年后的世界里,她并没有见到过名为静江的人类。   “……静江小姐。”   巫女的直觉总是比旁人还要更加敏锐一些,戈薇觉得自己仿佛触及了什么隔着一层障壁看不清也捉摸不透的辛秘,鬼灯阁下那些隐而不发的情绪被敏锐的巫女无意探知,像是关在水库之中即将喷薄而出的洪流。   “怎么?”   静江一转头奇怪地看向日暮戈薇,腮帮子里塞着两块儿水果糖,导致整张脸滑稽地一大一小,看上去反倒很符合这张脸的“表面年纪”。   “没有没有!”   巫女小姐如梦初醒,觉得大概是最近的考试密集又即将和奈落展开最终的决战,自己的精神有些太过紧绷导致:“静江小姐……祝您武运昌隆。”   穿着纯阳道袍的少女微微一笑,表情生动:“嗯,那一定。”   明月之下,少女难得有闲情逸致地弹剑而歌。自己和那道透明的天花板只剩下了临门一脚,但一直都不得门路。距离自己步入八百岁大关也只剩下了几个月的时间,八百比丘尼曾经的预言如在耳畔,但是静江仍旧不得其意。   不过她也就偶尔想起而已——大道无为,顺其自然。   而无人的岩洞里,重新化作阴阳师模样的男子又换了一副面貌,身穿亡者服饰的少女亦步亦趋跟在身边。   “四魂之玉就要被收集完整了。”   他说道:“最后一次尝试,在这之后就是质变的时刻了吧。”   “那么黄泉乡的人类呢?”   阿绯——实则是男子所强行赐名的“神器”璃器,开口说道:“如果强行杀死的话,会让黄泉乡那边不得不做出反应的吧。”   如果真的暴露自己的身份和地狱结仇,那么他们的实力和地狱相比的话简直可以说是以卵击石。   “当然不会。”   男人轻轻地笑道,仿佛胜券在握:“不用咱们来亲自动手。”   “不过——”   男人的嘴唇开合:“确实需要给比良坂那边下一剂猛药。她已经注意到我们了,如果不在这个时候解决掉的话,问题一定会很麻烦。”   “怎么样,帮父亲再去做一件事情?”   男人的手掌抚摸向少女的头顶,轻轻说道。   “——好。”   ……   华夏地狱之中,鬼灯点了点头,似是在和某人反复确认什么事情:“我明白了。非常感谢您的指点。”   啧,到最后还是要拜托那个脑袋里只有酒和女人的神兽,可真是太讨厌了。   ——时间要到了。   阎魔厅的第一辅佐官只带了一个布包,提着自己的狼牙棒踏上归途。 第103章 羽化   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这场战斗哪怕是在美学的角度上讲都足够惊艳。   临近四魂之玉彻底完成,桔梗心满意足地将自己的剩余生魂悉数交予了珊瑚的弟弟,圆了这一对姐弟曾经的好梦。她对着众人笑了笑,随着黄泉乡的接引人一路重新回归了比良坂。   犬夜叉和戈薇等人都是一脸的怅然。就算曾经有过相互的误解,但是巫女桔梗仍旧在荡除灾厄的这条道路上为他们开辟出了相当程度的方向,在这种时候毅然决然地放弃了生活在现世的机会回归隐世,总让人觉得有些心意难平。   “你们这都是什么表情啊。”   姗姗来迟的静江皱起眉头来:“她之前本来就是蒙受召唤而擅自离岗,现在回去只不过是还在原来的工作岗位上上班而已,我们这里管一日三餐工资每个月从不拖欠绩效薪水合理还是与高天原相对应的直属机构,作为亡者的就业场所而言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都没有啊。”   犬夜叉:“……”   戈薇:“……”   总觉得,悲伤的气氛一下子就消失了。奈落整个人化作巨大的妖怪团块如同绵延的层云一般漂浮在天空之中,圆整的四魂之玉被染得一片漆黑,散发出浓郁的邪气来。杀生丸站在一片突出的尖锐岩石之上,身侧两把刀的刀鞘飒飒作响。   那是属于他自己的一振新刀。   彼时,他很憧憬铁碎牙“只消一挥,就能够斩杀百匹妖怪”的力量,而如今那道力量的门槛距离他越来越近,在最近的日子里,终于找到了机会,能够轻轻一跃就跳出了父亲所划下的那条基准线。   从现在开始,他就是用自己的獠牙来守护他人的,真正强大的大妖怪了。   犬夜叉第一个拔出了刀,而在所有人都一拥而上的时刻,静江开始将视线偏转到逆光的山崖一角,那里传来影影绰绰光影交叠的气息,但令人疑惑的是,除却自己之外,哪怕是感知范围极为敏锐的犬妖兄弟都没有人察觉。   少女拔出天道,几步纵身朝着山涧飞去。一干众人在天空之中打得火热,在层云交叠的掩映之下看不清具体的战况,但想必情况不至于太遭——杀生丸虽然总是说话非常嘲讽,但是总不至于看着他的便宜兄弟去送死,剩下的人实力哪怕尚不及顶尖,自保和相互照应也不算太大的问题。   山涧之下,站着一个身穿狩衣的男人,以及一位白衣少女。仅仅两个人气定神闲地站在那里,让静江甚至觉得有些错觉,好像对方真的是什么实力高深的厉害角色。   但是八百年淬炼的剑意传递而来的信息是,对方确实弱得不堪一击,哪怕不用什么强大的招式,随随便便的一道灵流大概就能将这个人所击溃吧。   “……”   静江横剑在身前,给自己补了一个坐忘无我:“果然,在最后的时刻就会出现吗。只不过让我没想到的是,站在绯器身边的那家伙,竟然是个人类。”   没错,人类。虽说是学过些许阴阳术的程度,但是比起安倍晴明而言相去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二流的阴阳术和欠缺锤炼的人类身体拼凑在一起,怎么看都不像是什么能够生出事端的角色。   但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类,却带着胜利的微笑站在静江的面前。   “回答。”   男人的脚边落下了一个生太极,湛蓝的剑气在地面上缓缓流淌,虽是如水一般的剑意,却带着不可拒绝的力量。   “到底是为了什么,一次又一次地做出阴阳逆反的事情来。又是为什么,从黄泉乡带走那支黄泉之语。”   男人并没有展露出敌意——如果有攻击的意图的话,下一刻就会被生太极所察觉。他露出了恍然大悟一般的神色来,但出言却足够挑衅:“果然在你们看来,这所有的挣扎和尝试,都只不过是所谓的‘枉顾人伦’和‘阴阳逆反’而已……该怎么说呢,果然是因为上位者不会多看一眼草芥和蝼蚁的缘故吗?”   静江没有说话,这样混乱的发言和颠倒的抱怨她在地狱里见过很多罪大恶极的犯人们说过,和这样的家伙去辩论正邪毫无意义。   “你看,你甚至对于自己有多幸运都不清楚。”   男人说道:“幸运到我都觉得妒忌的程度。”   “……你是说漫长的生命吗?”   静江道:“你这一切的一切是为了求长生?”   “非也,如果只是为了漫长的生命的话,那位八百比丘尼的下场就已经是最好的前车之鉴了。”   ——在现世活够了岁数,想尽办法寻死的那一位,已经佐证了作为人类存蓄的时间如果太长的话,很容易存在精神层面的问题。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静江皱眉,觉得对方是不是在这里拖延时间——但是一个二流技法的人类就算是拿到了圆整的四魂之玉,所能够迸发出来的力量也远不及自己的一剑:“你等在这里,应该不是为了和我聊天吧?”   “确实是在找你,也有想要和你谈谈的意图……不过不全是为了聊天。”   男人一摊手:“比如你的纯阳道法,又比如你身上那些一开始就和别人不在一个起跑线上的特质?”   静江断言:“胡言乱语。在纯阳宫修习的时候我的天赋也被师兄断言不过中上,和安倍晴明在阴阳术一脉的天赋想比简直是云泥之别,与谢云流师父相较也是萤火和明月的差别,这样的程度如果也能够被称之为是值得羡慕的天赋的话,那……”   不过是八百年如一日的锤炼罢了。恩师用了一生就能够达到的程度,如果自己用近十倍的时间去完成的话,哪怕天资不那出众,也终有一天能够看到同样的景色——   而那男人只是笑了笑。   “人们总会尽可能地忽略现有的优势,而去将自己所有成果都归咎于努力。”   他看向静江,神情复杂:“你有没有想过,在谈论‘跑得有多快训练有多充分’的前提条件下,有的人根本就没办法站在起跑线上?”   “……?”   少女疑惑地看向对方,坐忘无我的气劲环绕在周身,如渊如河地泛起光波。   ……   夫道者,有清有浊,有动有静。天清地浊,天动地静,降本流末,而生万物。   八百年前,谪仙一样的剑侠从海的对岸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自己全然不曾看过的一个更加广袤的世界。   ——人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天空之中高来高去,力量并非是具备灵力的阴阳师和巫女们的特权。无论是人还是妖怪,更有甚者可能是神明,都不会被拘束在“名字”的枷锁之中,行走江湖,毫不犹豫就可以报上自己的名讳来。   新的大门朝向自己打开,门内的世界可谓光华流溢,但在自己和那扇门之间,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逾越的天谴。   谢云流不明白理由,而八百年后谢云流的弟子似乎根本就没有觉得这是什么问题——不同的土地对应不同的地脉,而不同的地脉沿用着不同的法则,基于这样的原则,两片土地上诞生出相似而不同的神明体系,各自安稳地运转了数千年。   如果不曾了解,就不会有期待,如果不曾接洽,就不会向往——下一个八百年之后神明就会彻底和人类隔离开来,整个世界的神秘都将归回里侧,无论哪一片土地之上的人类都将和神明无缘,无论是灵力还是内功都将成为只有极少数人可以触摸得到只鳞片爪的隐秘。   可偏偏如此,偏偏在那条通路还没有关闭的时刻,让他窥见了最后的那扇门——而自己只不过是因为生在了另一片土地上,只不过是因为这种愚蠢而可笑的原因,就被彻底剥夺了伸手向往和触碰的权利。   男人冷笑了一下,打算不再和静江争辩。四魂之玉已经彻底合拢,在日暮戈薇全力全开的破魔箭之下恢复了原来的面貌,奈落的身躯已经残破到只剩下了半个头颅和一小截身体,同样是只消犬夜叉一击就可以身陨道消的状态。   四魂之玉里面是翠子不断和妖怪战斗的灵魂,而灵魂本身的力量,或许可以在短时间之内击穿那曾经不可逾越的障碍。   下一秒,在空间置换的法诀之下,四魂之玉出现在了男人的手心。   “……静江!”   犬夜叉距离静江有些距离,碍于还要保护戈薇,冲着远处大声喊道。   男人仍旧在微笑。   他从怀里掏出一只看上去并无特殊的毛笔,对着空中猛然一划,周围妖气陡生。   “你这样的话,连你自己也……!”   静江反手拿剑就想镇山河,这样的自杀式袭击那个人类绝对抗不过去,死亡都算是最好的结局,更常见的情况,是堕化为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青年从手指尖一直到肩膀上都蔓延着浓重的死气,他看向静江,从地上捡起了一根树枝来。   下一秒,男人轻轻抬起手腕,并拢食指和中指贴合树枝,将手腕猛然翻转。   静江还以为对方会有什么别的诡计,转乾坤的剑诀就在手指尖蓄势待发,但对方的的动作却让她有些一时失神,恍若回到了八百年前在纯阳山门的日子。   洛风大师兄曾经说过,如果对于生太极的内力流动还不太熟悉的话,在落下剑气之前,先轻轻振一下手腕——熟悉了之后就可以简化这个动作,毕竟出招尽可能要快。   ——男人的手腕微微一动。   一个简陋的、不出十尺的生太极出现在二人中间。和静江能够覆盖一个山头的内力范围相比,这个生太极看上去拙劣又生疏,就像是五六岁剑法开蒙的时候,那些拿着竹条迎着霜雪一下又一下练习挥剑的少年。   可是他竟然带着诡异的、餍足的笑容。   裹挟着黄泉之语怨怼的黑气一路攀援,下一秒,男人就将那根树枝覆上仅存的内力加持,在自己被彻底污染之前刺中了心脏。   邪佞的气息一拥而上失去了目标,连同重新染得漆黑的四魂之玉一起如同跗骨之蛆一样攀附在了静江的身上。少女一振身子,转乾坤凌厉而出,随后是接踵而至的镇山河和吞日月,试图卸除身上过于沉重的负荷。   而这个时候,雪上加霜的一刻来临,天空中弥散起灼目的天光,身穿亡者服饰头戴天冠的少女站在光芒之下,伸出一只手指着和那些黑气相搏斗的静江:   “[天],我要向您汇报。黄泉乡比良坂阎魔厅第一执行官静江监守自盗,获取了伊邪那美命的武器黄泉之语,汇聚怨气引发了平安京的大骚乱,并且多次污染现世的妖怪,扰乱了现世和隐世之间的规则。”   少女一字一句说得极其缓慢,在乍破的天光之下,明明是无垢的相貌和打扮,却猛然让人萌生出些许脊背发凉的感觉。   “这种东西,怎么会有人信……!”   静江站在镇山河中央,抬头看向天空。云层之中的光芒越发浓厚,像是空中有无形的眼睛一般,上下在自己的身上扫视。这种感觉绝对算不上好,但是静江咬了咬牙,在那些黑雾的攀附之中站得笔直。   璃器微微低着头,弯起嘴角。   当然会信。   最后的那个生太极可不是为了证明父亲大人他自己已经能够使用纯阳道术那么简单,而是直接将自己的气劲和静江链接在一起,这片土地上只有她一个生者能够用出这种招数,污浊的黄泉之语和这样的力量密不可分地纠结在一起,就是最好的伪证。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   如果了解那些规则一点点的话……她不禁露出难以掩映的恶意表情来,法则本身不受人为的意志为转移,在柴薪充足的情况下,只需要那么一点点的星火,就可以彻底点燃。   明明是晴空,第一道惊雷劈下来的时候,场面甚至让杀生丸都愣了一下。铃还在轻度的昏迷之中,他原本觉得对面那个孱弱的人类何德何能能够和静江作为对手,没想到几个呼吸之间,形式就陡然扭转。   对方用生命为代价所引来的,是令所有人都觉得惊骇的场面。天空之中的层云远非雷雨能够积蓄的程度,明明如此,却有隐约的雷声从天空中翻滚而至。   “……建御雷神!”   高天原上,毗沙门天和安倍晴明直接踹开了建御雷神的宅邸:“你到底在发什么疯!”   身穿狩衣的建御雷神也深深皱眉:“现世的雷电并不是我所引发的啊!”   “不是你还能是谁!”   毗沙门天张目嗔视,身后的兆麻一脸抱歉地冲着建御雷神的道司黄云笑了笑,后者报以了然的态度,侍奉武神的道标没有一颗大心脏怎么行。   “毗沙门天,你仔细感受一下现界的雷电。”   安倍晴明突然说道。   现世里,生捱下两道雷电的少女,整个身形近乎摇摇欲坠。脊背已经失去了痛觉,只是感觉到皮肤表层带着灼烧过后的火热。雷电裹挟着几乎要击穿灵魂一般的声势,寻常的道法护体根本不能够阻挡分毫,坐忘无我的剑气屏障真的像是“蛋壳”一般被闪电击了对穿。   “静江小姐!”   日暮戈薇踉跄地跑到山谷,面前末日一般的场面简直让人不可置信。   这种级别的雷电,已经远超了她所理解的——甚至特效电影之中表达出的自然灾害的程度,而是似乎带着惩戒和愤懑的态度一般,以不容抵挡的姿态君临而下。   杀生丸金色的眼睛轻微眯了眯,在考虑是否应该冲着天空用爆碎牙斩下一击。   第三击的雷电正在酝酿生成,静江两只手拄着剑半跪在原地,整个人看上去狼狈不堪。双手的指尖都带着严重的烫伤痕迹,而天道剑因为正面阻隔了一次雷击,剑身上遍布裂痕。   剩下的内力,还足够施展镇山河。静江暗自盘算,如果将范围压缩至只有最初的四尺,而内劲足够凝练的话,或许能够再扛下一击。   但这次之后,如果仍旧会有雷击的话……   “静江!”   ——从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   一百年来都奔波在华夏地狱和日本地狱之间的鬼灯神色一改往日的冷峻,带着焦急的声音,几步纵跃从山崖跳下山涧。   静江冲着声音的方向,缓缓转过头去。颈椎发出干涩的声响,整个身体所承受的负荷令人浑身发疼,可是即便如此,少女的瞳孔都因为对方而微微收缩。   这大概是八百年来的第一次,那个“黑面神”的家伙,露出如此不可思议的表情吧。   两个人的距离飞速缩短,直到交汇成一点。   鬼灯伸出手,将已经在雷电之中浑身伤痕的少女拢在了怀里。   “很久以前就想告诉你了。”   静江听到自己头顶,距离耳朵很近的地方,传来压抑而低沉的声音:“不过现在一点都不晚,倒不如说,现在才正是时候。”   “静江——” 第104章 登仙   第三道雷击接踵而至。随后是第四道,第五道,第六道。   雷击的目标,是悬崖深涧之中的两个抱在一起的小点。鬼灯大半个身子挡在静江之外,但即便如此,溶解了世界意志在其中的雷电,也仍旧有办法将大半的力量传递在怀中少女的身上。   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这具身躯在迅速地衰弱和崩坏。   ……   那位青莲剑仙有言,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而实际上,人类获取长久生命的办法可谓是“多种多样”,能够不老不死的蟠桃,或者是像八百比丘尼一般食用人鱼肉,都可以获取漫长的、近乎于永无止境的生命。   但,这样的“漫长”和“永无止境”,其实并非尽头。   中华地狱之中,鬼灯非常认真地询问:“那么如果是连接华夏地脉的人类的话,在长生的尽头又会是什么呢?”   “大多数的情况,是灵魂无法承受经年累月的消耗。”   有人说道:“就像是蹉跎了几百年的孤魂野鬼会逐渐想不起来自己是谁,只剩下一腔的怨念和虚妄的执念在支撑着自己;又或者聪明一些的人,比如你们日本那边也很出名的那位比丘尼,会早早就想到要想方设法地重入轮回。”   “……”   鬼灯沉默了片刻:“可是我那位……那位同事并没有表现出来任何程度的精神不安定。”   “那就是另一种情况了。”   须发尽白的老者露出了笑容:“说是惠临神明的前夜也不为过。”   雷击绵延不绝,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   长生的手段可以被神明所授予,但是从人类化身入神的领域,则需要度过非常艰难的一段过程——绝大多数人都会身陨道消那般程度的艰难。古有鲤鱼跳龙门,千万尾而过其一,烧去鱼尾化龙,是为烧尾。又有暗蛟升龙的说法,麟雨飞升也是要剥除一身的鳞片。   这有一部分真实的因素在其中,而传说中更多想要表达的含义,则是昭示着这种“变化”往往会裹挟着极大的危险和痛苦。   高天原和苇原中国的距离每日都在逐渐变远,神明和人类之间的界限也变得越来越巨大,在这样的基础上,原本就沉重不堪的那道“龙门”,就会变得更加的困难,所加诸的痛苦与磨难,也会变得近乎不可逾越。   “八百年前的话,或有可能。”   老人忧心忡忡:“可是如今这个情况来看的话……”   他掐算了半响,皱在一起的眉头复而又舒展开。   “——会怎么样?”   鬼灯紧接着问道。   “天机不可泄露。”   对方只如是说道,并且拍了拍青年相貌的辅佐官的肩膀,表示不需要太过担心。   于是为了不知道何时会来临的那个时刻,阎魔厅的第一辅佐官在华夏地狱和日本地狱之间反复奔波,收集着在千年前或许容易一些,而如今已经甚是难寻的材料。   ——重新构筑身体,尤其是能够承担神明负荷的身体的材料。   不着调的老中医白泽也在这个过程之中出了不少力。   “原材料倒是还好说……”   桃源乡的神兽皱起眉头来:“可是要让灵魂和身体的同步变得完全契合,可是需要好久来着。这没关系吗?”   “高天原那边,我说服了兆麻帮忙寻找了一方神泉。”   鬼灯说道:“那地方能够持续不断地温养身体,修复经络,同时在灵魂层面上也有诊疗的功效。”   “……那可真是雪中送炭的帮大忙了。”   白泽夸张地往靠背椅上一倒,看向鬼灯:“几千年没做过这种出格的大动作了吧?”   “这不算出格。”   鬼灯只是回答道。   破损的身体如何重新构造的问题解决之后,灵魂的缺损就变成了玄之又玄的头等大事。那位老前辈轻描淡写地告诉自己“不必担心”,但是一百年的时间飞驰而去,在受到多次暗示的八百岁的尾巴上,他仍旧没有丝毫的头绪。   说不定那家伙强到根本不会因为九重天雷而魂飞魄散?鬼灯想了想,觉得还是不能把这种事情交给运气。   从人类转化为神明是本身性质和概念的彻底转变,这个过程势必会遭到整个世界的排斥和抵触。就像是将世界的表侧和里侧硬生生地钻了一个孔,又非要从狭窄的孔洞之中挤过去一样,世界的意志会不可避免地想要修复这个非自然产生的伤口。   在这个不可知的时间一天又一天临近的时候,他收到了静江的书信。   信里写着她收到了“来自自己”的一枚勾玉,还提到那是由日暮戈薇这位来自未来的少女所带回来的。   “……”   鬼灯看着信,觉得真相已经呼之欲出。原本一直不明确到底为什么日暮戈薇会被精准地带来五百年前的战国时代,这个疑问也随之而得到了解答。   那是“锚”。或者说,是藉由向过去的静江和自己所递送勾玉的这个过程,将未来与现在的缘分牢牢捆绑在一起,也将日暮戈薇与过去的缘分精准地定位在了这个时间点上。   或许是在日本的这片土地上生活得太久……鬼灯不禁掩面失笑,太极图案的半边,其实和勾玉长相极为相似。   ——那是半块凝结的神核。   雷声轰然而至,一下又一下凿击在灵魂之上。白衣天冠的少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这片山涧,自己和高天原的联系只不过是是强行在这个时间点上引发雷击而已,在这种强度的雷击之下,连灵魂都会被彻底撕裂,哪怕是以亡者的形式存续都是近乎不可能的事情。   曾经或许有人可以渡过这个关卡,但是以如今这个时代来看,考虑到高天原和人类之间的距离的话,倘若不提前做好准备,绝对会是十死无生。   灼目的白光之中,少女微微睁开了眼睛,入目的是一片同样遭雷劈而有些破败不堪的前襟。那是自己已经看到过千百遍的,阎魔厅第一辅佐官的衣服。曾经自己还笑话过这家伙是不是有一整个衣柜一样的服装,结果竟然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静江。”   声音距离自己很近。带着微微的颤音,从喉结一直传递到少女的耳畔。   “静江,静江!”   声音又似乎很远,只要稍微提起力气,就会让人想要重新陷入沉眠,疼痛在超过了阈值之后所带来的疲倦更让人倾向于陷入封闭自我的昏迷之中,但是一旦如此的话,是否能够再度醒来就成问题。   第八道雷击,已经感受不到疼痛的概念。整个人几乎要从法则上被彻底解离,只剩下作为内核的内力在维持着最为基础的运转。   没有上没有下,没有呼吸没有心跳,灵魂漂泊无依,正抵在消散的边缘。   ——呼唤那个名字。   鬼灯的手指尖微微收紧。   第九道雷击正在穹顶酝酿,似乎随时都将会以击碎一切的气势自高天原之上向下倾轧而来。   “静江……”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江镜!……江镜!”   安倍晴明说过,名字是最短的咒。   “取得是明镜止水的意思?”   八百年前的黄泉乡,阎魔厅的第一辅佐官微微皱眉:“下一次不要随便就把自己的真名告诉别人。”   “明镜止水是你们这里的说法吧?”   少女一挑眉:“我在冬天被师兄捡回纯阳宫,那年格外冷,山上的几处水塘都结了冰,鹤停在边上像是镜中画,师兄就直接取了这个名字——随了他俗名的姓氏姓江。”   “那么接下来就用假名吧,这边的习俗的话……这点还蛮重要的。”   男人取了纸笔来,写下两个字:“‘静江’,可以吗?”   ——しずえ?   对方的缘分是被斩断的。也正因为那缘分被斩断了,所以无论如何,都无法生出除却同事关系之外的别的心思。   偶尔也会觉得是否在心上空缺了什么东西,但是这样一闪而过的疑虑总会被更加繁忙的工作所取代。   “江镜,阿镜,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了,对于你的事情,一直都——”   第九道雷鸣轰然而下。   作为人类的“江镜”,作为执行官的“静江”,都无法和名为鬼灯的辅佐官建立联系,而破解这一切的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将本人的存在和概念彻底置换,摆脱“人类”这个概念的桎梏,成为新的、别的什么东西。   挂在颈项的半个勾玉泛起水红色的光芒,如同泥牛入水一般溶解进灵魂之中。   “这也太作弊了吧——”   桃源乡里,白泽曾经如是抱怨道:“让未来成为神明的自己将神核送到过去,然后过去的自己倚靠着这枚神核渡过[天]的考验成为神明,这简直就是那什么,莫比乌斯环嘛。”   只有你这种家伙会想出这么狡诈的技法啦。   “灵魂和身体完成同调的时间大概需要多久?”   鬼灯倚靠在门框,忍住给这个神兽一记狼牙棒的冲动。   “啊,那可久了,以九道雷的破坏性来看,大概需要五百年吧……”   白泽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一脸黑气的鬼灯。   五百年的时间连成环扣,维系在名为日暮戈薇的身上,以四魂之玉为能量,以这些交错不断循环往复的缘分为楔子,精准地将那一份来自五百年后的礼物送到了少女的手中。   雷火交织之中,仿佛有什么早就已经断裂的东西在缓慢地长成。干涸的湖泊被填进去清冽的新水,早已经断裂的链接被重新维系在一起,断面不复存在,整洁如初。   “……鬼灯君?”   说出这句话的下一秒,就即将要陷入沉眠。少女有些急切,庞杂而陌生的情绪涌上心头,让她一时之间甚至不知道应该先说些什么好。   如同堤岸溃塌,江水奔流。   “我在未来等你。”   辅佐官的话说得笃定:“那段路会非常漫长,但是我一定会在未来等你。”   “未来还有很多话想要和你说,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告诉你。”   少女的身形正在逐渐崩溃,但远在桃源乡的白泽已然做好了一切的准备。   “缘分也会继续缘结下去,就连司长切断的神明也不可能再度切开。”   雷击消散,天空既明。等到杀生丸和犬夜叉等人接近那一处已经面目全非的山涧之后,就发现在雷击的核心部位,已经只剩下了鬼灯一个人。   “喂……我说,静江呢,那家伙的气息可是彻底消失了啊?”   犬夜叉第一个颤声问道。   可别在奈落死后又出这么大的问题啊。   “她还在。”   鬼灯悠然道:“但是要想再见的话,应该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了。”   远天之中,有安倍晴明的白鸽飞过,这是神明安插在现世当中的眼睛。新的规则正在建成,天光洒落深谷,为新神的诞生送上无声加冕的号角。   我在未来等你。 第105章 新剑   天道剑在雷击之中被彻底损毁,只剩下了一个断面斑驳的剑柄。原本在武器之中就只算得上是“上乘”而非“神兵”,能够坚持八百年的时间已经算是超额发挥。   鬼灯将这些碎片捡回了地狱,接下来还有漫长的时间留给他去等待,而在这太过长久的等待时间当中,也不妨他去准备一些留给未来的礼物。   “可是这,毕竟老夫擅长的还是锻刀……”   三条宗近看了看已经破败不堪的剑柄:“锻剑方面,老夫还是建议您去找妖怪之中擅长此道的人比较好。”   鬼灯也有些犹豫。   可是刀刀斋是锻造妖刀出身,不带怨气的妖刀本身就很难以取得,毕竟妖刀的常见材料也就是妖怪的獠牙,除非造给自己,否则很难会有那种心甘情愿提供庇护不包含死于非命之诅咒的。   阎魔厅的第一辅佐官开始考虑自己是不是需要去隐世游历一番,找找合适的锻刀材料。毕竟参考了西方那边的知名武器,从朗基努斯之枪到雷神之锤,再到亚瑟王手中的那不可视的圣剑,材料都用得稀奇古怪。   小野篁热泪盈眶:“鬼灯君你可别再想着出远门了,现在静江阁下无限期的停薪留职,您现在一个人还要负责肩负起执行官的工作内容来,如果再随便撂挑子的话,我们都会很难办的啊!”   鬼灯:“……”   没错,地狱里的工作也不能放下。再加之桔梗心情愉快地直接开始准备转世相关的手续,技术科又少了一个强有力的员工,现世的战争逐渐平息,和平年代的来临让人口大量增加,无论从什么角度上看,地狱都一天比一天更需要新生血液来支持。   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可是剑的问题也很重要。   “关于这件事……”   而就在这时,阎魔厅之外传来如同冷泉一般的声音。   “反正我之前一直还欠黄泉乡一个人情。”   银发的犬妖腰间两振武器铮铮作响。他冲着鬼灯伸出手,掌心之中是四枚獠牙。   “……”   鬼灯看了看,又重新打量了一番杀生丸的表情:“……最尖锐的那四颗?”   这可真是让人意外。   杀生丸道:“不然呢?”   反正哪怕是最尖锐的獠牙也能很快重新生长出来。   四颗獠牙一脱离自己的手心,就直接化作了妖犬形态时巨大又尖锐的模样,在阎魔厅里闪烁着森森寒光。   “拿着这个去找刀刀斋好了,如果是那家伙的话,应该不会拒绝卖黄泉乡一个方便。”   丢下这一句话之后,杀生丸转身就走,徒留阎魔厅里的一干官吏都大眼瞪小眼。良久,阎魔大王才突然开口:“所以他突然过来这边……就是为了来送锻剑的材料的?”   小野篁也很迷茫:“大概是吧。”   阎魔大王:“……没想到当年给出去的两块石头就能够带来这么大的变动,原本应该只进不出的地狱已经成了可以随意来去的地方了吗,真是不知道应该怎么评价……”   他觉得心情复杂又有些惆怅。   而更惆怅的是,鬼灯君之前当着小静江的面还不至于直接化身恶鬼来催着自己加班加点没日没夜的工作,现在小静江不在的话,这家伙根本就连个阻拦的人都没有嘛!   唉……唉!   五百年的漫长时光刚刚开始,他就开始怀念那个站在黄泉乡里剑气能定万物,一剑动山河的纯阳少女了。   隐世,刀刀斋的宅邸。在现世关于四魂之玉的纷争结束,日暮戈薇留在了五百年前的时代之后,他就携带着自己的那一炉材料直截了当地搬回了隐世。如今他们这一系的人仍旧还能够获得杀生丸的庇佑,也就是说,生活和几百年前并无两样。   当然,杀生丸这家伙比斗牙王老爷更不好说话,情绪更加恶劣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我带来了这一次委托的材料。”   鬼灯推开门,将獠牙悉数放在地上,又从怀里掏出来一个绒布包,里面是半截已经焦得看不出形状的碎片。   “你那个,留上一两块用来建立联系的剑芯就可以了。”   刀刀斋在碎片之中挑挑拣拣:“剩下的辅助材料还有不少要去重新挑选,毕竟是给人类的武器,也不能带太重的妖力在上面——啊,我还没反应过来,下次再见到静江的话,那家伙已经不再是人类了吧。”   絮絮叨叨了半天,刀刀斋兀自一乐:“啊哈,老夫忙活了大半辈子,竟然也有接手神造兵器委托的那一天啊。”   陨铁和玄晶,妖怪的獠牙,曾经天道剑的残骸和剑柄,以及用于淬火的八寒地狱之中不会凝固的冷泉。   这些材料要寻找起来需要相当长的时间,但是距离未来的那个时间点还非常遥远,他有的是时间等待,并且乐于在等待之中做充分的准备。   新铸造的身体当然不会再是半大小孩子的样子——按照东方神明们的说法,应该会更加倾向于灵魂本质的相貌,既然这样的话,原本的剑长和形制也要加以改变。   要参考手臂的长度,让新剑如臂指使;又要考虑重量,不知道一个新晋神明的臂力到底会有多重……   黄泉乡的工作原本就足够繁忙,再加之锻剑的目标的话,每天都只剩下很少很少的时间可以用来怀念。   这样的日子平静又充实。   第一次整合妖刀的材料和人类武器的耗材,刀刀斋也锻打得格外用心。炉火照应着已经满脸褶子的妖怪,他撇过头来看了看坐在自己身边板板正正的鬼卒,调侃道:   “地狱的工作这么繁忙,还有心待在老夫旁边看着炉子吗?”   “毕竟这些材料耗费了我不少功夫。”   青年斜靠在叨叨咋呼店铺的一边,打量着熊熊燃烧的炉火,这是地狱之中永不熄灭的火焰树核心所引燃的高热,足矣将最为难以冶炼的材料加热至所需要的温度。   “不只是因为材料吧?”   刀刀斋鼓着一对儿金鱼眼,弯起了嘴角。   “您明明是知道的。”   鬼灯默认道。   时间如同铺天盖地的雨,敲打在原本如镜的湖水上,引得一片潮涨潮落。五百年的时间足矣改变很多事,包括一振尚未命名的神兵的诞生,又比如地狱当中的狱卒们换了好几轮。   新的一批狱卒咋咋呼呼地来到了阎魔厅,甚至已经根本不清楚阎魔厅除却辅佐官之外,还有一个与之相对应的职位。   “接引新人的事情就交给五道转轮王那边的狱卒也可以的吧?”   阎魔大王托着下巴,看着鬼灯正在奋笔疾书,扉页上写着新人培训手册。   “啊,这是没办法交给别人的工作呢。”   毕竟每次招新,原则上顶头上司还是一定要露面的。   阎魔厅的大广间里人头攒动。   大部分人都是生活在地狱里的妖怪或者是鬼的后裔,也有一少部分是现世而来的妖怪,甚至还有些死去之后的阴阳师。一群穿着各种各样衣服的人熙熙攘攘站在一起,让鬼灯顿时萌生出一种“干脆统一一下这群家伙的制服吧”的感觉。   “我是今年新晋的狱卒,我叫茄子。”   大家开始纷纷自我介绍。跟在这位名为“茄子”的狱卒旁边的是同校毕业的另一个人:“我叫唐瓜。”   鬼灯低头看了看,身高大概到自己腰,倒是和一直以来的某个执行官看上去年纪相仿:“小孩子?”   “鬼灯阁下您就别开玩笑了……”   唐瓜一抹额头上根本不存在的汗水:“从小到大都会因为这种原因而被开玩笑的。”   鬼卒就是这种看上去表露出来的年龄和实际年龄截然不同的生物嘛。   名字也起得非常自由散漫。鬼灯想,无论是江镜还是静江,都起码算是比较正经的名字。   匆匆忙忙就在紧要的关头表明心意,对方到底有没有分出精力来听进去,或者是哪怕听进去了又作何感想,他一概不知。还没来得及好好说上一句话,就已经陷入了长达五百年之久的沉眠。   新剑被装在礼盒里差遣笛子童妖帮忙送回了黄泉乡,礼盒之中夸张地塞满了棉絮,还绑上了丝带,让阎魔大王看了以后对于刀刀斋的包装方式有些忍俊不禁。据说是采用了更加适合纯阳气劲流动的形式,在锻剑的过程中,刀刀斋还去请教了一番据说颇有藏剑遗风的华夏妖怪。   那把剑如今正挂在鬼灯的房间之中。偶尔夜深无人,他也会从墙壁上取下来用绒布擦拭,白刃出鞘对着空中挥动几下,总是不得要领,没有那家伙灵动如白鹤的写意姿态。这剑对他来说也有些太轻,拿惯了狼牙棒的右手臂突然载重量有了变化,怎么用怎么不称手。   五年十年,百年五百年。这个世界的变化日新月异,让黄泉乡开始逐渐变得有些落后于现世的时代,却和日暮戈薇所描述的样子日益接近。或者说,按照一些高天原神明们的说法,是现世和隐世之间,终于建立起了近乎于不可逾越的障壁。   又数月,他来到高天原,从兆麻所提供的神泉之中伸手,捞出了半块像是析出一般的水色勾玉。   “上次见您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呢。”   兆麻露出微笑,如今巴之一族人口众多,而以“麻”这个字冠名的他,也成为了整个毗沙门天宅邸之中最受重视和依赖的那一位。   新的神核逐渐形成,哪怕分一部分给五百年前的那个过去,也不再会有影响。鬼灯从袖管之中翻出一根红绳来,认真地将那枚勾玉串在红绳之上。   他来到了现世日暮神社附近的某间国中,这里正在举行一场月考。   “——能不能,请你帮忙把这个东西交给五百年前的静江?” 第106章 醒来   等到睁开眼睛的时候,静江就觉察出了和之前天差地别的“不同”。倒不是说力量上有了什么变化——她根本还没顾得上这件事,而是,她发现自己……   长高了!   简直值得普天同庆,奔走相告!   神泉的位置在桃源乡和高天原的交界处,五百年间周围都被注连绳间隔得彻底,只有满树的桃花瓣落了一池,从水底浮上水面的少女第一反应,就是自己被泡了这么久没有像泡久了的衣服一样烂在水里可真是难得。   旁边的岩石上,放着一叠衣服,衣服的旁边是缠绕着剑穗的一柄剑。剑穗很陌生,她自己平时常用的天道素来不装饰这些文人才用的饰物,但剑柄却是自己熟悉的模样。   看上去旧瓶装新酒,也是严丝合缝。   她先是换了衣服,把剑拿起来打量了半响,又拔出来挥舞两下试了试。   嗯,如臂指使,这很好。又挽了个剑花,觉得剑穗跟着上下翻飞实在是碍事,伸手一扯取了下来。   新的衣服没有道冠,披散下来的头发干脆就用扯下来的剑穗草草束了起来。从周围的环境来看,这里应该还是属于高天原的地界。   既然连新的剑都已经送了过来,那想必已经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静江又活动了一番自己的关节,新的身体——或者也有可能是长大了的身体,出人意料地好用,就是视野范围突然高了一截,以及臂展长度产生的变化还有些让人不适应,不过假以时日的话,这都不会构成什么麻烦。   九重天雷尚且还是闭上眼睛之前的事,二度睁开眼睛之后整个世界都好像变得有些不一样,静江对于这个情况接受良好,提着剑沿着两岸桃花盛开的小路一路走下去。道路尽头的桃树上缠满了注连绳,示意这片区域禁止入内。   树下站着一个人,肩膀上沾了不少的花瓣,看来已经等在这里很久。   “……鬼灯君?”   男人回头。   五百年的时间里,他曾经无数次设想过,这应该是怎样的一场久别重逢——毕竟在对方的时间之中这可能只不过是一场大梦初醒的功夫,如果显得太过情绪激动的话,说不定会被觉得不够冷静自持。   于是他想,或许先把对方需要的东西准备好放在神泉周围比较好。   已经过了五百年之久,地狱里的工作模式和现世的一些风序良俗也已经发生了转变,虽说执行官的职务仍旧保留,但是工作内容上显然已经没有了之前那么多驱逐闯入地狱的妖怪、调停现世和地狱之间突发事件之类的内容,这一部分的工作,也需要好好交代清楚……在鬼灯把这些内容一条又一条列出了长长的清单之后,偶然偷看到其中内容一二的阿香姐猛地笑出了声。   她说:“鬼灯大人,不是我说您,为什么一开始就要谈论工作方面的问题啊!”   “这不合适吗?”   阎魔厅的第一辅佐官虚心请教道。   “当然不合适了!”   阿香恨铁不成钢,简直想要一扇子敲在鬼灯的头顶:“怎么会有人在久别重逢的时候说这个啊!这多破坏气氛啊!”   真是,带不动带不动,唉!   鬼灯继续问:“那应该说点什么比较好?”   阿香想了半天,在脑子里举出了几个足够煽情的例子,但是思考了一番配合上鬼灯那张杀神面孔的脸之后,原本温情的场面刹那之间就带上了“笑面虎威胁员工黑气四溢”的标签。   阿香:“……”   这件事超过了她日常的知识范围了,她决定还是甩锅比较好。   “你去问白泽吧,嗯!他对于这方面的知识堪称无人能出其右!”   阿香斩钉截铁道。   鬼灯:“……”   说实话,他并不想去问那个脑袋里装满了酒糟而不是脑浆的家伙……   结果还是问了。   桃源乡的药铺传来声驰几里的夸张大笑。白泽笑得打跌,整个人弯腰弯成一张弓,泪花在眼角若隐若现,笑够了之后,又拿腔拿调地拖长了自己的尾音:“哎呀,真是什么神奇的诅咒才能让那个不苟言笑的鬼灯阁下跑来我这儿问这种问题唔唔唔——”   剩下的话他没说完,脑袋就被鬼灯用力摁在了桌子上。在桃源乡打工的桃太郎看得心有余悸,桌面上出现了肉眼可见的一个小坑。   “唔,哪有你这样请教别人的,拿出三顾茅庐的态度啊你这混蛋——”   三顾茅庐说得是中文,鬼灯的手腕显然使了力气,被晾在一旁的桃太郎眼睁睁地看着白泽的髋骨和桌面摩擦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感觉鬼灯阁下,最近是不是确实有些焦虑啊……   最终,鬼灯拿着一本据说是白泽真传的手写小册子转身离去,在并且在桃源乡边境的树下,皱着眉头看完了洋洋洒洒十几页的内容。   鬼灯:“……”   看完了之后他就只有一个想法,白泽这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渣!   结果最终,精心筹备的会面并没有出现。静江的视线一扫过来,两个人就同时陷入了沉默相顾无言。   变成了神明之后,性格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就像是菅原道真那样……他想。   这到底过了多久啊,而且半个小时之前这家伙还在一本正经的表白,半小时之后就已经是现在这种场面,总要给别人一点适应的时间啊!她想。   于是,两个人不动声色的表情之下,都踌躇了一番。   最后一起出声。   “那个——”   “我说……”   又一起笑了出来。   “还是鬼灯君你先说吧。”   静江摇了摇手,这么一打岔,反而没有之前那种尴尬的情绪在了。   于是鬼灯一张口,就是一连串的问题:“有没有感觉身上又什么不舒服的地方?着重试一下内力的运转,有没有什么地方有阻滞的感觉?新剑的手感如何,好不好用?”   静江拔剑出来挽了个剑花,给自己加诸上坐忘无我的屏障。五百年前让人觉得有些难以捉摸的天花板不复存在,就连内力运转都重新上了一个大台阶。   “特别好。”   她坦言:“感觉比过去所有时候都要强,现在的七星拱瑞应该很难挣脱开了。”   或者说,一招一式都已经有些脱离了纯阳诀和坐忘经的限制,终于有了些收发随心融会贯通的感觉。   她终于看到了谢云流师父曾经看到的风景。   鬼灯也难得笑了笑,朝着远处伸手一指:“边走边说吧,这几百年世界的变化还挺大,有很多东西需要告诉你。”   从以前需要仰着头和这家伙说话到如今并肩都只需要微微偏转视角,高度带来的变化让静江一路上都心情愉悦。   现世这些年,变化确实是天差地别,已经彻底变成了由日暮戈薇曾经所描述的那般。普通人类的眼睛已经彻底看不到妖怪,更不论亡灵。而现世的地脉所能够提供的力量也只被少数人所运用,维持着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苟延残喘的神秘——如今甚至是能够清楚地看到妖怪就已经算是灵力过人了,很多的除妖师甚至还需要符篆来辅助视觉。   静江听闻,在短暂的沉默之后问道:“那现在的神明也很少去苇原中国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自己的活动范围岂不是会大幅度减小?   鬼灯摇摇头:“反而,现在的神明已经早就没有了尽量和人类隔离开的限制,想去苇原中国的话随便就可以去,根本不会有人阻拦。”   静江下意识想问一句为什么,在话音即将出口之前,她就又领悟到了什么一般,闭上了嘴。   那是因为,现世里根本就少有人类能够看到神明的缘故,而就算已经主动现界被观察到,因为很难和人类结缘的关系,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在记忆当中消失于无形,因此,原本对于神明的约束反而被放开。   静江:“……”   没想到世界的未来会变成这种样子,真是让人有些心中五味杂陈。   鬼灯继续说道:“这样一来,前往现世去考察现世的风土人情就会变得很麻烦,毕竟地狱这方面也需要时常留意现世的动向,在刑罚上也要做出改变。”   毕竟现在装作是阴阳师出去招摇撞骗之类的亡者就少了很多,但相反,采用电话诈骗形式作恶的人则呈指数级别增长,一个用来羁押阴阳师和巫女的异异转处显然容纳不了这几年随着无线电通讯民用化而带来的巨量犯罪机会,在地狱方面,针对新的犯罪手段如何清算上,也有着量刑决断之类的问题。   无论是什么时代,恶意永远存在,而所谓的善恶相报天理昭昭,就是黄泉乡存在的意义和不灭的主题。   地狱里,执行官阁下的回归也引发了大骚动。   唐瓜和茄子首当其冲,蹿上来问东问西,很多问题让静江一时之间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唐瓜:“前辈是五百年前办理的停薪留职是吗!我曾经也很想加入执行官麾下来着,毕竟在现世惩治那些趴在飞机上的游魂听上去就很帅嘛!”   茄子:“静江前辈你喜欢吃冰淇淋蛋糕吗?听说你有从黄泉乡通行现世的权限,可以带我一起去吃吗?还有我听说有种叫做分子料理[注1]的东西相当厉害喔!”   静江:“……??”   为什么这些家伙说出来的发音自己都能听懂,但是含义各种不明?日本语这几年又有了新的衍生了吗?   鬼灯扶额,挥开一众前来“瞻仰老前辈”心态的狱卒。   “静江她还有工作交接的事情要忙,这些问题你们私下里再说。”   “最后,最后一个问题!”   茄子跳着脚让人根本没办法忽略掉自己的强存在感:“静江大姐姐你和鬼灯大人是情侣吗?我看到电视节目上都有这种LOVELOVE的设定唷?” 第107章 文化差异   ……   静江:“……LOVELOVE?”   她转头僵硬地看向鬼灯。   唐瓜脸色发青地摁住了茄子的头,强行逼着他鞠躬弯腰道歉:“真是对不起静江大人!这家伙根本没长脑子的您千万不要介意!”   这可是真正的神明而且还是外国的神明!这样会出外交事故的你这个混蛋!   被按头道歉的茄子发出困惑的声音:“可是电视上都是这么说的啊……而且看上去就是很想让人问这个问题嘛,唐瓜你真的是有些神经过敏,你看静江大姐姐她都没有生气诶——”   唐瓜:“……”   唐瓜拼命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静江大人这家伙的脑袋不正常的!”   静江:“……”   你刚刚还说他没有脑子……   对于这些新晋狱卒的闲聊,静江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倒是对方在调侃的时候旁边的辅佐官阁下肉眼可见地肌肉一紧绷,让她觉得颇为有趣。   这家伙向来都是一副表情欠缺的样子,居然也会因为一句部下的调侃而紧张吗?   茄子还在被唐瓜摁着强行鞠躬,像是一副如果自己不原谅就不抬头的样子,静江只能伸手把两个人全部都拽了起来:“现在的黄泉乡看上去可是大变样,要不然你们两个也一起来介绍一下最近新时兴的流行?”   “好诶!”   茄子猛然蹿了起来。   “那么,午饭之后就在阎魔厅的门口集合好了!”   静江伸出一根手指:“我之前在地狱里的存款应该还算有效?虽说攒了五百年了不知道现在的货币体系都变成了什么样子……”   鬼灯失笑:“不止有效,还有五百年的利息。”   对于这个回答静江颇为满意,决定下午好好看看有没有什么新鲜玩意儿值得添置。过去的近千年里地狱里的各类物件对于人类而言都格外不友善,而如今踏出了人类的范畴跻身入神明的队列,又经历了寻常人好几辈子那么久的时间,这个世界到底会具备怎样的变化,想想就让人非常期待。   中午,阎魔厅的食堂。   阎魔厅的食堂被扩建了好几倍,以容纳如今多得不像样的新晋狱卒。据说日本的人口如今已经暴涨到1.2亿,这是个静江有些数不过来的数字:要知道她之前所处的时代被后世称之为是“战国”,是个在狭长的岛屿之中相互分裂割据征战连年不休又苦于妖怪侵扰的年代,普通人民的生活水平基本上也只能称得上是“活着”而已。   鬼灯一抬眼,看向已经有些数不清楚1.2亿到底有多少个零每天死亡人数预计有多少而工作量增添了多少倍的静江:“你老家那边,现在有十四亿人。”   静江:“……”   鬼灯说道:“据说他们都已经快要开放全自动自助式投胎通道了。”   静江:…………   这个世界,似乎真的产生了一些自己从未想过的、令人震撼的变化。   食堂的人来来去去,如今局部区域三班倒的工作制度让很多人打着呵欠过来取便当,静江四下打量,食物的种类也丰富了不少。相处八百年让鬼灯一看这家伙的表情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拍了拍静江的肩膀:   “我给你留了位置,咱们去那边。”   两人来到一处靠墙的拐角,如今的食物比起以前精致了不少,静江看着一整盒包装精致的手鞠寿司,有种琳琅满目挑花眼的感觉。   “诶,看起来真不错——”   静江兴致勃勃地就要伸手,结果手指被两根筷子牢牢摁住。   她抬头看向鬼灯:“……?”   阎魔厅的辅佐官这一次终于露出了调侃的微笑来:“这次可别怪我之前没给你说,黄泉乡的食物不能随便吃,一旦吃下来自地狱的食物,就意味着和比良坂签下密不可分的契约,这种契约几乎没有办法被切断,唯一的可能性也就是置换自身的概念,而这一点你已经……”   静江也笑:“既然你有心提醒的话,就别在食物已经端上桌的时候才提醒啊,这种话因该更早才说的。”   鬼灯的筷子摁住手仍旧没有挪动:“所以说,我这不是已经把所有的利害关系都向你阐述清楚了?”   静江有些哭笑不得:“你这就像是下班之后领导强迫喝酒一样的态度啊。”   两人一番推让,鬼灯收敛了笑容,换回严肃的表情来。   “这件事情你要想清楚。”   他说:“一千三百年前我有私心,觉得你剑路不错心性又好,在地狱里肯定会是个得力干将。后来我一直在思考这件事,觉得当时我做得不对。”   赤色的眼睛盯着面前新生的神祇,目光如炬:“我应该直接告诉你黄泉乡的食物有这样的隐患,毕竟只要是人类的话,对于黄泉乡的抵触几乎会是镌刻在灵魂之中的——地狱就是这种存在。”   “不过现在不一样……你还有有且仅有一次的选择机会。”   筷子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悄然挪开了。鬼灯收回了手,明明是在食堂,却坐得像是在阎魔厅办公时一样板板正正,腰杆笔直:“作为神明的一员,既不像是本土神明那般需要囿于信仰的力量,又不是伊邪那美命那类早早就被拘束在黄泉乡的神祇,你现在能够选择的路径非常的宽广,你……”   “你”后面的那些话,被生生憋了回去。   静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捻起一个上面堆放了海胆的手鞠寿司,直接丢进嘴里咀嚼了起来。   末了,还评价道:“质量不错,材料很新鲜也很好吃,比上一顿饭强多了——五百年的进步果然不同凡响。”   鬼灯:“……”   他皱起眉头来,觉得是不是应该趁着对方还没彻底咽下去直接逼她吐出来:“我记得我刚刚已经描述过吃下黄泉乡食物的结果了?”   一个手鞠寿司其实很小,设定就是能够让画着精致妆容的女性也能够一口吃下的尺寸。静江很快就解决了第一个,伸手开始拿精致饭盒之中的第二个:“我知道啊。”   鬼灯看向这家伙开始觉得有些无力:“那你还……”   “鬼灯さん。”   静江一边嚼一边问道:“——神明有你认为更加合适的场所,除却黄泉乡以外也可以有别的归宿……理论上,是这样没错。”   她的眼睛闪闪发亮,认真的程度不输给鬼灯。   “一点私心都没有吗?”   鬼灯一愣,他终于意识到五百年后的静江除却换了个成年人模样的身体之外,似乎还产生了一些令他措手不及的变化。因为有些尴尬而默契地不再提及的话题似乎又有了死灰复燃的迹象,对方的态度非常认真,一个字一个字说得缓慢,让人不由得想要以同等的、甚至更加郑重的态度去回应。   “——是有私心的。”   最终,鬼灯听到自己说道。   “我也希望你能留在黄泉乡,但是又想要这是你的自由意志所决定的。这样是不是会很贪心?”   这大概是两个别扭的家伙几千年来,将原本就拐弯抹角又与工作无关的话说得最多的一天了。   静江刚想要说什么,远处就传来了吵吵闹闹的声音。茄子拖曳着长长的尾音一路跑过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再之后跟着的就是唐瓜的抱怨声,想要让这个脑袋不清醒的朋友冷静一点别惹出乱子来。结果茄子的爆发力拦都拦不住,他一个刹车停在了静江和鬼灯的身边,看了一眼桌面上的菜色,欢呼雀跃:   “啊,手鞠寿司!这个超棒的!”   静江推了推自己的饭盒,反正还剩下很多,鬼灯买回来的量根本就远超了一个人的饭量:“你要吃吗?”   “要!”   茄子脆生生地回答道。   “……”   赶过来的唐瓜就看到自家的小伙伴已经坐在了静江大人和鬼灯大人的旁边开始津津有味地吃别人的午饭,表情先青后绿再变紫,精彩得让静江托着下巴看了半天。   “……真,真是对不起……”   他憋了半天不知道应该组织语言,最后还是尴尬地憋出来这么几个字儿。   有这么个让人操心的朋友,想必这孩子从小到大精神压力都很大吧——静江有些同情地看了一眼拼命跑过来气还没喘匀就要赶紧替自己的糟心朋友道歉的唐瓜,摇了摇头:“没关系的,点了这么多也吃不完,原本就是可以分给大家的分量。”   说起来黄泉乡这些年招了不少有趣的新人,据说桃太郎去白泽那里当了实习生,后来就一直留下来帮他打下手,而食堂的墙壁上贴着的海报——听别人说这些五彩斑斓的画纸叫作海报——上面有不少歌姬的画像,出现频率最高的那一个后脑勺顶着一个和头一样大的桃子装饰,还有蓬松得一看就不是很好活动的衣服,手里拿着一个叫做麦克风的道具。   “那是蜜桃真纪。”   唐瓜看着众人里没有一个人有想要开口的意思,主动担当起了解说的任务:“是最近最为流行的歌手喔。”   静江点了点头,虽然衣服看上去很不好活动,而且整体的风格自己从未见过,但这应该是五百年的流行风格改变导致的……仔细来看看的话,嘛,还挺可爱的。   “怎样才能听到她的歌呢?应该去哪里的歌坊吗?”   静江好奇道。   “——怎么会那么麻烦,如果您不愿意去演唱会现场的话,买她的专辑就好啦!”   唐瓜说道。   演唱会,和专辑。   生僻的词汇仍旧很多,静江打算之后还是找找这几年的新书看看,要不然的话被时代甩在身后就再也追不上了。   这时,一红一白两个穿着和服的小孩子前后扑到了鬼灯的身上,抬起漆黑的大眼睛,目光如炬地盯在静江的身上。   静江:“……”   她转过头来看向鬼灯,震惊道:   “你有孩子了??” 第108章 座敷童子   鬼灯僵硬了一下。   随后,意识到什么情况的唐瓜也僵硬了一下。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并且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埋头吃饭沾了满嘴角饭粒的茄子还抬起头来迷茫地看了一圈儿众人:   “诶?你们怎么都不说话了?”   唐瓜愤怒道:“闭嘴吃你的饭你可别再说话了!”   刚刚链接起来的缘分,转瞬之间就要受到狂风骤雨一般的毁灭性打击。鬼灯下意识想要解释,但是两只座敷童子一左一右拽住自己的手臂,外加根本就表情欠缺的一张脸,就算从遗传学上来讲,和自己也还真的有那么几分相似。   鬼灯:“……”   阎魔厅第一辅佐官,遇到了自己人生之中的大难题。   好在,两个座敷童子并没有为难他太久。一前一后扒拉在胳膊上的小孩子在鬼灯肩膀上晃荡了两下以后就安静地跳了下来,两对黑漆漆的眼睛盯着静江。   “我是一子。”   左边孩子开口。   “二子。”   右边的那个跟着说道。   “是座敷童子。”   两个孩子一起说道。   静江:“……”   场面一阵尴尬,她下意识问道:“这名字是谁给起的啊。”   “是鬼灯大人。”   两个座敷童子仍是一起说道,表情动作都完全一致,看上去简直就像是同一个人的两个翻版。   静江:“……”   她看向鬼灯,目光调侃,这果然是孩子吧。   “你起名字的水平怎么都成了这样了。”   “不觉得很合适吗?”   鬼灯回答:“它们两个人看上去几乎完全一致,起这样的名字总觉得很适合座敷童子。”   并且这两个家伙的个性也和名字一样一板一眼。   静江后怕道:“幸好你给我命名的时候思路还没有现在这么奇怪。”   鬼灯:“……”   片刻之后,众人默契地不再谈论关于名字的话题,一起走在了街道上。黄泉乡的景致和五百年前有了大变样,甚至还开设了剧院电影院和植物园,甚至还有贯通高天原和比良坂的物流中心,让包括唐瓜的姐姐在内的很多鬼卒都开始选择起了宅在家里网购度日的生活。   “现世的话,看上去变化更大喔。”   唐瓜给静江介绍道:“经常就会有山那么高的高楼,很多的人类都待在里面生活,从地面上看的话,窗户只有一个小方格那么大。”   “还有飞机!”   茄子挥舞着双手,平白无故多了半天的假期,这孩子高兴得简直要飞起来:“听说是很多很多人类都坐在飞机上,从世界的一端到另一端也只需要几个小时喔。”   “还有人类到了月亮上。”   唐瓜伸出一根食指来,看上去颇为骄傲:“坐着非常非常大的,称之为是火箭的东西。”   “之前不就有人类去到过月亮上吗。”   静江有些摸不着头脑:“广寒宫什么的,还有一些天使们的住所,反正我记得还挺热闹的,那边。”   她回忆了一下,恍然道:“想起来了,加百列在那边住着。”   和地狱接洽太多而与天堂么多大关系,七天的天使到底各自都司长什么地方,她总得反应一下才能想起来。   鬼灯弯起嘴角:“那都已经是回归里侧的事情了,现在的月亮上表层什么都没有。”   静江:“什么都没有?”   鬼灯点头:“嗯,空的,看起来和之前你去过的隐世夹缝荒原上的感觉差不多,不过如果再过几百年的话,以现今人类的力量,可能又会有什么不一样的做法吧。”   两个人并排走在街上,偶尔会有人窃窃私语。属于神明的听力强化让她能够很清楚地辨别大家是在好奇自己到底来者何人,也有些资历老的黄泉乡住民在给周围人科普,这位是黄泉乡曾经的执行官。   “到底是为什么五百年都没有出现啊。”   有人问道。   “——大概,是闭关?”   有人揣测。   “任谁闭关都不会闭这么久吧!”   立刻就有反驳的声音来。   “而且这一次看上去可是大变样……”   又有人感慨。   灵台通明,内力流转比以往更加顺畅,视野范围和听力变得进一步宽阔,让静江对于整个世界的感知都变得有些不一样。   “怎么?”   鬼灯偏过头来看她:“和当人类的时候的感觉有些区别吧?”   “鬼灯君你呢?从人类变成鬼卒的时候。”   静江反问道:“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不过想必你的力气是比之前应该大了不少……”   甚至已经堪称冠绝整个比良坂的程度了。   而这一次,鬼灯没有很快回答。他想了想,说道:“我不记得了。”   “……?”   静江用目光示意为什么。于是,黄泉乡的辅佐官就只能耐心地又解释了一遍:“我变成隐世的存在已经是太久以前的事情了,而且当人类的时间其实很短,比你吃下不老药甚至还要早一些,所以基本上已经想不起来当人类是什么感觉了。”   “反倒是鬼卒的经验更为深刻啊……”   静江感慨道。   “不对喔,现在不是鬼卒。”   唐瓜一直都竖着耳朵安静地听两个大佬在讲话,此时终于逮住了机会插话:“是鬼神来着。”   “嗯,是鬼神。”   鬼灯的视线没有移动,仍旧是看着前方:“虽说和伊邪那美命那一类的神祇在性质上有所不同,但是确实是半只脚踏进了神祇的领域没有错。”   几人在黄泉乡的植物园前面站定。一锤定音地买了票之后,唐瓜拉着茄子果断地离开,开始自顾自地参观起来。   “怎么突然要来看这边啊。”   茄子疑惑道:“蓬莱玉枝之类的天国植物,咱们上一次不是都已经看过了吗?我想去看金苹果啦——”   “你这家伙都不长脑子的吗?”   唐瓜有些头痛地按住自己的太阳穴:“鬼灯大人和静江大人他们好久不见一定是有话要说啊!”   “那他们就说啊?”   茄子茫然:“和咱们要来到这里偷偷摸摸地看蓬莱玉枝有什么关系。”   唐瓜:“……”   唐瓜:“没事,你不用知道也可以,总之,现在老老实实地跟在我旁边。”   茄子:“好喔。”   而另一边,静江和鬼灯慢吞吞地走在一片改良过的仙人掌中间,半天都没人开口。   静江伸手摸了摸仙人掌的刺:“鬼神?”   鬼灯点点头:“那个时候……算是托你的福。”   随后,两个人又重新陷入了沉默。   在缘分被链接起来之前,静江和鬼灯的对话非常顺畅而自然。两个工作狂在一起讨论的内容自然只有工作,更何况静江自诩自己是个年龄八百岁身高只到别人腰的虚假小朋友,并且乐于顶着一张娃娃脸到处肆意横行,对接受刑讯的亡者们露出完全不符合面容的恐怖微笑。   也正因为绯器把缘分切得彻彻底底,所以静江每一次开口都坦荡无比,丝毫没有一丁点的心思往歪里想过。哪怕是双人轻功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黄泉乡的穹顶招摇而过,也可以总结成为是“傻了吧我会飞”以及“轻功的速度比胧车还要快”的自豪。   而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胸腔的距离,隔着一层衣服都能够听到对方的心跳声。   那个时候,对方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来牵住自己的手呢?   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度过了等待的五年十年,百年五百年。   九重天雷来得突兀又令人错愕,将最后的那一点儿窗户纸劈得一点不剩。刚刚链接上的缘分直截了当地就对上了太过直白的剖白,连个反应时间都没有,而下一秒自己就彻底地陷入了沉眠,到现在眼睛一闭一睁五百年过去,再提又总觉得有些变了味儿。   五百年的时间能够改变很多事,包括一颗心,或者义无反顾和一腔情愿。可是对于静江来说五百年又仿佛只是一场大梦初醒,不过是场睡得比较久的午觉。   她瞥了一眼在身边站得笔直目不斜视的辅佐官,在心里连连嘀咕:可真是太狡猾了。   所有的有利条件都被占据,说到最后,好像就只有自己在小器纠结的样子。   视野察觉不到的地方,鬼灯也在谨慎地打量。听力和视觉都得到了相当程度的增幅,而且最重要的是,在缘分的联结被重新维系在一起之后,这家伙的性格都好像发生了什么变化。   随后,嘴角轻轻扬起。   ——这大概算是很好的变化。   栽种金苹果的地方围绕着一圈的花圃,在万花丛中有一棵树独自伫立,树梢上结着在阳光之下闪闪发光的金色果实。为了在比良坂之中模拟金苹果生长所需要的充分光照,地狱的植物园里还特意引进了希腊众神之一阿波罗的太阳灯。   由神明所模拟而出的日光百年和煦如一日,在地面上投射出斑驳光影。明明是无风的下午,金苹果树的金色枝叶却偶尔还会互相碰撞发出清越的交鸣声。奇异的果树和周遭环伺的花卉,明明是截然不同的景象,却不由得让人想起一千多年前皎洁月光之下,百鬼夜行去取那一提灯月酿梅酒的往事。   先一步动作的是鬼灯,一大一小两只手突然就十指相扣地交握在了一起。   “诶……?”   静江错愕地出声。   “五百年前我就一直在想。”   鬼灯终于转过脸来,耳廓有着不易被察觉的一层薄红:“再次见到你的时候应该怎样好好地说话,告诉你五百年间黄泉乡的变化,还有交付给你那把提前锻打好的新剑。结果筹谋了这么久,还是没能好好说出来。”   属于鬼神的赤色眼睛神色温和又认真,一改往日煞气浓重见一面吓到一排亡者的模样。   “不过事到如今还是很想告诉你,能够这样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第109章 东京   阎魔厅的第一辅佐官将狼牙棒斜靠在金苹果树的根部,伸出空出来的那只手,一枚金色的果实应声落在了自己的手心。   “最早出现金苹果的记载,是在宙斯和赫拉的婚礼上。虽然宙斯这个神的人品,咳,我是说神品出人意料的糟糕,但是挑选礼物的手段总归还算不错。”   他一只手握着金苹果,将他交付在静江的手心。   “再后来,是智慧女神雅典娜,爱神阿芙洛狄特和天后赫拉三人争夺金苹果的故事,虽争端不好,但这确实是我下意识能够想到的,最适合一个女武神的礼物。”   虽然对话很流畅,鬼灯的动作也已经尽可能自然,但是耳背的一片通红显然暴露了这家伙绷着一张脸实际上相当紧张的事实。这大概是一个不擅长说这类话题的鬼神,五百年间最为绞尽脑汁的一天——静江看着手中金灿灿的苹果,有些哭笑不得。   估计这些台词也是别人教的——生硬得不行,完全不是这家伙会说出来的话。如果是真的发自肺腑的话,她不禁会开始怀疑,这五百年间,自己的这位同僚到底发生了什么不可言明的化学变化。   但既然人还是这个人没什么变动的话,情况就显而易见——很有可能是学习了不知道什么人的奇怪技巧。   桃源乡里,白泽突然就打了个喷嚏。桃太郎有些担忧地问道:“你是不是宿醉之后又感冒了?”   “说不定。”   白泽揉了揉鼻子,鼻梁已经被揉得微微泛红:“你给今天的药膳里再抓一把柴胡进去好了。”   “……‘一把’到底是多少的分量啊。”   桃太郎抱怨道:“就算不强求你换算到克或者千克来计量,好歹说个精准的几钱也行啊。”   桃源乡的对话暂且不谈,比良坂的植物园里,静江斜着眼睛,就看到金苹果的苹果树在一旁微不可察地瑟瑟发抖。   静江:“……你跟我说实话,你威胁了这棵树多久啊。”   鬼灯:“……”   他嫌弃地看了一眼这棵金苹果树,演技真是太差了,他不过就是“和颜悦色”地要求对方在“合适的时候”丢下一颗金苹果而已,这么简单的需求,也能够执行得战战兢兢。   伴随着这惊鸿一瞥,静江明显发现,金苹果树哆嗦得更明显了。树枝都相互碰撞,发出了铮铮的响声。   鬼灯慢吞吞地说:“……我和它商量的时候,它很爽快地就答应了。”   这也不算说谎,毕竟如果不答应的话,黄泉乡的第一辅佐官足矣让一颗不会说话的苹果树从这个植物园最重要的观赏位置消失,成为一套桌椅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的木料。   静江有些无奈。   “苹果我就收下了。”   她叹了口气,顿时觉得原本密度就很大的金苹果更加沉甸甸的:“下次别欺负一颗苹果树了,长在这里也挺不容易的。”   鬼灯默然:“这……”   沉吟片刻,他最终点了点头,痛快地承认了自己确实威胁过这棵倒霉的金苹果树:“我知道了。”   他重新拿起了自己的狼牙棒,就看到对面新生的神祇露出笑脸来。   “虽然这么说话有点奇怪。”   少女一只脚脚尖点地,有些不安地轻微画圈。   “——但是我也很高兴能够第一个就见到你。”   并不能说话的金苹果树轻轻晃了晃树树枝,觉得大概它很长一段时间都不需要施肥了。   看着就饱了,啧。   它想回奥林匹斯山。   树荫之下的两个人气氛融洽,茄子和唐瓜远远地蹲在草丛里,前者被后者摁得死死的,说不出来一句话。   茄子拼命挣扎:“唔唔,为什么咱们不能过去!”   唐瓜当头一掌拍在茄子的头顶:“想被马踢吗你这家伙!”   茄子:“那要看是什么马了,如果是天马或者独角兽的话其实也还……”   但是如果是地狱战马的话,一脚会当场毙命的吧。   唐瓜:“……”   我说这个不是为了让你来判定到底哪种马可以踢!   远处的丛林飒飒作响,静江笑弯了眼睛:“你的新晋部下?可真有趣。”   “是很值得期待的新人。”   鬼灯一本正经:“就算现在有些不成熟,但是也都非常有活力和潜力。”   两个人同时看向茄子和唐瓜的方向。   茄子被按在树丛之后:“诶,他们看过来了耶。”   唐瓜整个人僵硬得几乎要褪色,说话都磕磕绊绊:“没没没错他们都看过来了一定是发现了我们在偷看了这下应该怎么办……”   茄子转过头来:“唐瓜你说话舌头在打结诶。”   唐瓜:“闭闭闭闭嘴!”   静江看向鬼灯:“你现在已经发展到看一眼就会给部下带来心理压力的程度了吗?”   鬼灯闻言回敬:“如果是这样的话,只能说明作为鬼卒的抗压能力不合格。”   静江站起身来,朝着唐瓜的方向甩了一记碎星辰。唐瓜拖着茄子一个狼狈的前扑也没能躲开碎星辰的范围,绝望地闭上眼睛以为自己要惨遭神谴,结果眨巴着眼睛等了半天,才发现一点都不疼。   鬼灯评价:“你不也是在考验别人的心理压力。”   静江耸肩:“我猜你刚刚应该是想让我丢个生太极什么的。”   唐瓜:……   本来以为是温和的神明大人什么的,结果果然是和鬼灯大人一样沆瀣一气的第二尊鬼神吗!刚刚来到阎魔厅就职的新晋职员顿觉热泪盈眶。   两名鬼神丝毫不觉得欺负了一番新人——或者说予以阎魔厅的新生力量以历练到底有什么错,留下一脸茫然但因为下午不上班还逛了植物园很开心的茄子以及简直想要吐魂出来的唐瓜扬长而去。   “想要去现世看看吗?”   鬼灯看向静江,自从两个人从植物园出来开始,双方就都默契地没有再提起金苹果树之下尴尬的表白,但是两只手倒是一直扣在一起。   “你一起?”   静江问道。   鬼灯伸了个懒腰,骨关节嘎巴嘎巴作响:“虽然我也很想去,但是积累下来的工作还没有做完。”   他目光意味深长:“交接的工作也有很多,你一时半会儿上手也来来不及,这就……”   静江:“……”   静江:“好的我明白了,你不用这样暗示也可以的,我回来就去上班。”   什么都无法阻止一个工作狂讨论工作,哪怕是迟来了五百年的恋爱也一样。静江熟门熟路地前往了联通现世的虚数潜航装置——五百年前还不叫这个名字,一大串的外来词让她还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和周围的一大串新老面孔打了招呼之后,就吩咐相关负责的狱卒点亮传送阵。   这个世界到底变成什么样子,她还需要自己亲眼去确认。除此之外,一些遗留下来函待解决的“小问题”,静江也觉得是时候清算总账了。   东京湾。   巨大的摩天轮在夜间缓缓旋转,将夜间点染上色彩。城市里根本看不到星空,当地最高的建筑物是被彩灯笼罩着金光闪闪的一座巨塔,将内力凝聚在眼眶周围强化视野之后就能够看到,塔内人员来来往往,游人如注。   “名为东京塔的,地标性建筑物吗……”   静江点了点头。这个世界果然变化得令人惊愕,高天原和现世的距离被无限拉远,如果不晓得通往隐世的渠道的话,仅凭物理层面的努力,已经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踏足神明的领域。   她仍旧穿着一身的纯阳道袍,背后背着如今被冠名以“长生”的一振通体纯白的长剑,只是如今这样的装束在人群当中已经足够扎眼。   “不过也没关系,反正大多数人都看不见。”   鬼灯说道:“看得见的人如果不想给自己惹事的话,大多数也会装着看不到的。”   静江:“……”   最初还不明白这到底意味着什么,直到她看到空中的笛子童妖在对着人群做出各种各样的鬼脸。大多数人都面目冷淡地直接从笛子童妖的身躯上穿行而过,简直就像这个实实在在的妖怪的身体变成了透明的空气一般。   “在空间的意义上,现世和隐世都已经得到了分隔。”   她想起鬼灯在临行之前的嘱托:“大部分的人类都无法触摸到隐世的存在,能够不利用符篆直接接触到的,也算得上是人类之中灵感强劲的佼佼者。具体的情况你可以去问一些现世的阴阳师世家或者巫女的遗脉。”   辅佐官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微笑:“他们肯定会吓得不敢拒绝的。”   静江:“……”   她冲着笛子童妖打了个招呼。橙黄色的妖怪远远地对着静江鞠了个躬,悠悠飘远。人群会自动地避让具备神性的神明,但是倘若不主动去搭话的话,几乎不会有人会将视线在自己的身上多停留哪怕一秒。静江皱了皱眉,这个世界虽然足够繁华,哪怕在夜间都光华流溢,但是对于隐世的存在来说,确实有着冷淡又疏离的那一面。   夜风吹上面颊,静江站在东京塔的顶端,脚下是一座在夜色当中闪闪发亮的,只属于人类的城市。   伴随着细碎的风铃声,一扇描绘山水流云的和式门扉出现在静江的身后。   “在下安倍晴斋,是妖怪庵这一任的主人。”   先踏出来的少年声线冷清,看上去和早年的安倍晴明颇有几分相似。   而跟在后面的那一位刚走出来的时候眼睛还有些迷茫,在一阵冷风吹过来之后猛然发现自己站在东京塔最顶端,打了个趔趄迅速抱紧了旁边的钢架:“啊啊啊!安倍!你为什么要让妖怪庵停在这种奇怪的地方啊!”   安倍晴斋:“……因为这次的委托人就在这里啊。”   说得一本正经。 第110章 拥有灵力的少年   “安倍!咱们能不能下去啊!”   芦屋花绘——据说是妖怪庵这一任的奉公人,抱在东京塔最顶端的某根钢架子上,整个人在夜风当中瑟瑟发抖。   安倍晴斋目不斜视,冲着静江鞠了一躬:“妖怪庵如今也将如您所愿,带您前往想要去的任何一个地方。”   “安倍,这个人不是想要回到隐世的妖怪吗?”   芦屋花绘的身后窜出来一个白色小毛球一样的妖怪,和少年一起打量着静江。   “……这位是妖怪庵诞生的时候的见证人。”   安倍晴斋的和服也在风中猎猎作响,不过少年的动作丝毫未变,在夜风当中站得笔直。   “诶——?!”   芦屋花绘瞪大了眼睛,一时之间甚至忘记了自己所处的高度:“那到现在得有多少年了啊!”   “妖怪庵在有记载的历史上,应该是在平安时期安倍晴明的主持之下建造的,和当时的一方大妖怪也签下了契约。”   安倍晴斋给身后的奉公人解释道:“这位大人正是引荐先祖安倍晴明和那位大妖相见的担保人。”   芦屋花绘:“……!!”   太过惊讶让他倒抽了一口冷气,结果就是没有抓紧钢架,在夜色之中踉跄反复几下,勉勉强强又够了回去。安倍晴斋回头看了一眼,表面上不显,但仍旧还是毕恭毕敬地对着静江开口:“静江大人,这里不是很方便说话的地方,咱们还是到地面上说吧。”   静江点了点头,打量着这个名为芦屋花绘的少年。芦屋这个姓氏她倒是不陌生,自安倍晴明那个时代开始,就是声名鹊起的阴阳师家系,只不过没想到如今的后人也具备在人类之中难能可贵的灵力。   三人在妖怪庵里落座,芦屋花绘被差遣出去买了一大捧的关东煮回来,几个人在一方和室里分食。   叮铃一声,屋内的画卷之上,浮现出了妖怪庵久违的字迹。   “好久不见,静江,这一觉睡得可真长!”   静江也冲着妖怪庵挥了挥手:“好久不见!”   芦屋花绘一边吃着关东煮,一边观察着和妖怪庵显然很熟稔的静江,对方看上去并非是什么长相接近妖怪的存在,但是立法大人他也看上去很像人类却居住在隐世,唔,很难判断……   “她是神明的一员。”   安倍晴斋及时纠正了自己奉公人的思维回路:“不是什么寻常妖怪,委托妖怪庵也不是为了前往隐世。”   “神明?”   芦屋花绘差点一口没有咽下去:“是哪里的神明?司长什么领域?”   连问两个问题之后,少年露出期待的神色:“是可以许愿的那种神明吗?能够保佑考试及格吗?平时在什么地方可以见到您?”   静江:“……”   戳破一个少年人的期待真的是很残忍但是足够有趣的一件事。   静江:“许不了愿,考试去找天神,也就是菅原道真,那家伙的神社开得满日本都是。”   她弯起嘴角:“至于见我,那你可能得采用一些极端的手段。我是黄泉乡比良坂的官吏,阎魔厅第一执行官静江,工作地点在地狱里。”   芦屋花绘:“……”   少年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青。   比良坂!黄泉乡!那不是死神大人吗!对于地狱和日本传说了解不多的芦屋花绘开始疯狂思考,为什么安倍晴斋这个见钱眼开的家伙为了佣金连地狱的单子也敢接。   安倍晴斋:“……总之,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啊安倍!”   芦屋花绘立刻开口。   “……因为你什么事情都写在脸上啊。”   安倍晴斋有些无奈地说道。   静江也伸手摸了一根竹签,关东煮长时间浸泡汤汁之后显得极具嚼头。   “这次委托你们的是两件事。”   她说道:“第一件比较简单和轻松,我上次来现世已经是五百年前的事情了,如你们所见,这里的变化和我当初所见到的相比差距非常大,需要有人帮忙引导介绍一下……嘛,理解为游览也没有问题。”   听上去是很安全的委托,安倍晴斋想。   “如果发生什么危险的话我会出手帮忙。”   静江补充道。目前来讲,自己和穿齐了大部分神器的毗沙门天打成平手不成问题,在现世里鲜有能够造成实质性伤害的存在。   安倍晴斋点头,转头看向芦屋花绘:“这个委托就交给你了,这种简单的事情不至于做不到吧?”   “当然没问题。”   芦屋花绘夸张地拍了拍胸口,似乎有意识到了什么:“……安倍你这是在嫌弃我吧!”   “怎么会。”   安倍晴斋轻描淡写地掠过了这个话题,一脸严肃地看向静江:“您的第二个委托是什么呢?”   直觉告诉他对方尚未说出口的第二个委托,才是今天的重中之重。   静江从包裹之中掏出一块金锭放在桌上:“这是这一次的委托金。”   安倍晴斋皱眉:“无功不受禄,还请您先阐明这一次需要我们来做些什么。”   静江说道:“帮忙找一个人。”   “找人?”   安倍晴斋道:“一般来讲,只有联通隐世才是妖怪庵的任务范围,人类的话,在现世有更加方便快捷的办法……”   比如报警什么的。   静江解释道:“那家伙应该是以别的身份掩藏在人类当中,使用的名字也是假名。”   “所以,您的意思是,对方并非是寻常人类?”   安倍晴斋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同。   “对方的年龄应该和我差不多大。”   静江想了想,毕竟纯阳道法的发源原本就是从吕洞宾师祖开始的,前后相去并无太多年,因此如果有人能够执着这种东西一路坚持下来的话,应该和自己是同一个时代的人:“距今一千三百年左右。”   噗嗤一声,芦屋花绘将嘴里的东西喷了出来。   安倍晴斋嫌弃地看了一眼:“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以后再说话。”   芦屋花绘:“这显然是因为震惊啊!没想到,静江大人竟然都已经一千三百岁什么的,明明看上去完全没有那么,呃……我是说,一千三百年前,是什么时代来着,应该比安倍晴明所在的时间都要……”   “奈良。你的历史考试是怎么通过的。”   安倍晴斋回答道。   名为芦屋花绘的少年重新瑟缩了起来。   静江看着觉得饶有兴趣,但毕竟还是正题要紧,她调转方向重新调整了表情,看向安倍晴斋:“对方不知道使用了什么方法,我猜测在每一次的轮回转生之后都能够重新想起之前的记忆。有可能是在一出生就携带有之前的刻印,也有可能是在成长过程中逐渐想起来的……这之中,有可能利用了一些神明的力量。”   这种惊世骇俗的言论,安倍晴斋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妖怪庵的风铃突然响起,属于安倍晴明的另一半灵魂难得主动地加入了话题。   “是平安京的那场浩劫吗,静江?”   跨越千年的时间,妖怪庵携带着安倍晴明的那一份心情,向自己提出了疑问。   “嘛,虽说最初误以为是一件人类自作孽导致的悲剧,但是如今想来,源头说不定我也有一定的责任。”   静江说道。   “那,要不要去联系高天原?”   妖怪庵浮现出新的字迹来。   “鬼灯他去和高天原的神明沟通了。”   静江回答:“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年的神议会议,就会讨论关于这件事的解决方案。”   安倍晴斋安静地注视了一会儿静江和妖怪庵的对话,突然开口:“既然如此的话,你们需要我去寻找的那个人类,是不是会具备这样的几种特性?比如相较于同龄人,行为举止更加倾向于成熟或者说离群索居,同时也因为和隐世乃至于神明有着更为深刻的联系,因此在现世当中也是难能可贵的能够和隐世接触的人类……”   静江点头:“总结得很对。”   安倍晴斋摸了摸下巴:“既然这样的话,我还认识一些生活在现世的妖怪。虽然如今的人类消息已经非常灵通,但是仍旧有死角是只有妖怪才能看顾得到的。我会将阁下您的委托散布给那些我所信赖的妖怪们,您看这样可以吗?”   “没有问题。”   静江觉得这孩子还真是遗传自安倍晴明,神态和说话的腔调都一模一样。   关键的问题说完,接下来就是了解现世的时刻。一块金锭作为支付的费用绰绰有余,因此安倍晴斋也非常痛快地直接支付给了芦屋花绘一笔钱作为活动经费,让他带着静江在这周围的区域转一转。   “关于现世的一切情报都可以。”   静江在这一点上显得颇为好说话:“毕竟已经五百年过去了,现世的感觉和我当年所见的截然不同,无论看什么东西都觉得很有意思。”   妖怪庵停留的位置正是安倍和芦屋两个人所在的城市。毕竟已经到了晚上,静江不至于让还在上学和戈薇当年差不多大的学生通宵加班陪自己四处闲逛,挥别了二人之后,就打算在周围的小镇里先到处看看。这附近的环境多山,有一条河流通过整个小镇,静江沿着河流朝上游方向飞去,就看到远山当中有那么一星半点不容易被察觉的萤火。   “……”   她在空中调转了方向,朝着亮光的地方迅速掠去。这片山林是仍旧有妖怪续存的地方,或许是因为妖怪庵就在附近,想要去隐世随时就可以去的缘故,不少的妖怪都逐渐聚集在这里,打算在现世呆够了之后再回到隐世。白月光和朱砂痣固然都好,有得选的话,当然还是先体会尽兴人类社会的繁华和有趣之后,再回归纯粹是妖怪的环境当中。   纯阳内劲带起的微光在夜色之中格外醒目,只不过如今的大部分人类都早就已经看不到与现世格格不入的力量。夏目贵志捧着饭盒坐在一片裸露的岩石上,看着猫咪老师和一大群妖怪们互相推杯换盏的畅饮时,一道如同白虹一般的光束正划过穹顶。   少年擦了擦眼睛,确认自己所见到的不是幻觉。   而下一秒,原本已经醉醺醺的猫咪老师突然体型膨胀了起来,化作巨大的妖怪姿态,冲着树梢猛然哈气。   “老师,你这是……”   “退后,夏目。”   大妖怪发出瓮声瓮气的声音,随后又彻底化作低吼的威慑。   静江站在树梢,有些好笑。自己身上的地狱气息浓得化不开,果然对于妖怪来说还是太过危险了。   她从树梢一跃至地面,对着面色迷茫的少年露出安抚性质的微笑:“你们这里有没有见过一个叫做夜斗的神明?”   ——不同的工作交给不同的人去做,这样效率会高很多。 第111章 日和   “猫咪老师,你这是……”   夏目从被猫咪老师太过庞大的身体所遮挡住的空隙里看向静江,对方有着人类的面目和足够友善的态度,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什么危险的角色。   静江挥了挥手:“……嗨?”   “夏目,别被这家伙骗了!”   猫咪老师的声音绷得紧紧的:“这家伙灵魂的味道已经是千年以上的级别了,而且还带着浑身上下的地狱味儿!”   夏目吓了一跳,后退半步。   静江:“……”   她是来自地狱没错啦。   但是现在的地狱已经让人类这么恐惧了吗——当年小野篁掉下来的时候,似乎没花太久就接受了这个事实,死后也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就带着老婆来办理入职手续了。   她有些纠结。   “所以看上去,你们没有见过所谓的夜斗神?”   “没有,这片土地上已经很久没有神明惠临了,上一个名为露神的家伙已经在几个月前彻底消散,如果是那种史书上没有记载的流浪神明的话,什么时候死了都不奇怪。”   妖怪露出一副下一秒就想让静江赶紧走的神色。   阎魔厅的执行官眯起眼睛,面前的妖怪看上去不太像是狐狸,但是也和名字的“猫咪”不沾边。倒不如说,这种白色的皮毛,和赤色的、环绕在眼眶周围的纹路……   “……你是不是以前在隐世住过啊。”   静江恍然大悟:“西犬之国那边。”   斑:“……”   夏目指了指静江:“你同乡?”   斑超大声:“这怎么可能!”   这种长尾和狭长面孔的妖怪姿态,仔细看的话,和杀生丸他们那一支还真的有点神似。   静江无意和保护欲爆棚的白犬一族起冲突,毕竟有杀生丸他全家的前车之鉴在先,和这种脑袋充血的时候什么都听不进去的家伙作对没有任何好处,因此她只是一拱手,转身欲走。结果在临走前,夏目的身后传来一个弱弱的声音:   “您是要找夜斗神吗?”   一个只到寻常人膝盖那么高的妖怪惴惴不安地问道。   “没错,你知道夜斗神的踪迹吗?”   静江蹲下身来,保持自己的视野和对方持平,但是即便如此,身上的神明的气息再加之比良坂的气息,裹挟在一起都让对方有些瑟瑟发抖。   “不,我没有直接见到您所说的那位夜斗神大人。”   小妖怪怯生生地说道:“但是我知道有一个人提到了他。那个人类身边带着很多被控制了的妖怪,妖怪的额头上全部都戴着面具。”   夏目一惊:“有这种事?”   “夏目,这不是你能解决的问题,这种事情还是交给专业的人处理比较好。”   斑在确认静江没有恶意之后,恢复了一只壮硕橘猫的形态。静江看了一眼,觉得如果让杀生丸知道他们家族的外戚能够以这种样子到处卖萌的话,可能会一怒之下拔刀大义灭亲。   “那个人类现在在什么地方?”   静江问道。   “他几个月前就已经离开了。”   小妖怪瑟瑟发抖地说道:“而且,还提到了别的神明的名字,我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静江皱眉:“他提到了谁?”   对方回答了一个静江完全想不到的名字:“惠比寿。他提到了惠比寿。”   啧。   静江掏出纸鸢,久违地向地狱里写了一封信。现世和隐世的距离拉大之后,原本静江所想象的“一通电话打到地狱里”的场景不但没有出现,反而从现世到隐世的沟通还繁琐了不少。移动通讯似乎已经成为了人类的专属,除却琉璃镜,双面同心镜,千里传音和飞鸢传信之外,最为泛用的通知方式,居然是……   ……是安倍晴明的鸽子。   而且还改成了付费版本。   据说靠养鸽子赚得盆满钵满。   对此,静江只能感叹,千年过去,这家伙的商业头脑仍旧还是一顶一的好——哪怕是和商业之神惠比寿相比,也毫不逊色。   “我已经通知了黄泉乡。”   静江看向小妖怪,留下了一叠信纸:“你们拿着这个,如果还有关于那个人类的情报的话,麻烦写信告知我。内容写在正面,收信人的名字写在背面,至于名字……”   她想了想,说道:“我叫江镜。不过平时称呼我为静江就好。”   毫不犹豫地说出了自己的真名。   夏目:“……!!”   性格和善的少年下意识吃了一惊:“静江大人,您这样直接说出自己的真名,是不是……”   “夏目,别为别人的事情担忧了。”   猫咪老师舔了舔爪子:“能够束缚住这种家伙的名字的人几乎是不存在的,就像是刚刚提到的惠比寿,还有别的神明比如大国主命和毗沙门天一样,这群家伙就算用本名在这世界上到处游荡也不碍事。”   “——倒是你,这么晚了你该回家了,翻窗出来也得有个限度才是。”   少年点头称是,露出有些内敛腼腆的笑容来。而静江则在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番之后,突然说道:   “你应该也认识些别的能够看到我们的人类吧?”   “诶?”   夏目突然迷茫地看了一眼静江,名取周一先生和的场家的人算是吧?   他点了点头。   “夜斗神,野良,绯,璃,能够使役神志受到控制的妖怪的人类,还有七福神之一的惠比寿。”   静江说道:“如果有一天,你看到了这之中的任何一位的话,就想办法呼唤我的名字。不要试图打草惊蛇,也不要做多余的事情,对方都是牵扯超过千年的狠角色,并且差点就导致了平安京被整个踏平,如果放任这些家伙继续肆意妄为下去的话,我们地狱里会多很多工作量的。”   静江轻描淡写,将“会有很多死人”说得足够婉转。   自认为见识过大风大浪的夏目也不禁吃了一惊。他点点头,郑重道:“我知道了。”   “既然这样的话……”   静江促狭地一笑,看向一直被名为夏目的少年虚掩着的包裹:“你身上所捆绑着的缘分也足够庞大嘛。也来和我结缘如何?毕竟被神明加护可是很难得的事情。”   “什么?!”   夏目一惊,下一秒,友人帐就已经被静江拿在了手中。她伸手在天空之中虚绘了一个古篆体的“镜”字,那字迹自动扭转成人类辨别不明的姿态,如同泥牛入水融进了友人帐后面的空白页里。   “人生不过百年,反正等你来到比良坂的时候我会记得去把这个名字涂掉的。”   静江挥了挥手,转身离去。   第二天,是约定好了和芦屋花绘见面的日子。安倍晴斋被派遣出去和妖怪们协商,而在一夜的调查之后,静江已经有了初步的打算。   “静江小……静江大人。”   芦屋花绘迅速改口:“您打算去哪里逛逛?这附近是学校,周围也有非常繁华的商场。我周末不用上学,最近这两天都可以被征用!”   似乎是能够为神明做导游而兴致勃勃。   静江点了点头:“再往南边走的方向,是不是有一家很大的医院?”   医院还是昨晚新学来的陌生词汇。   芦屋花绘点头:“没错,这是一家风评不错的私立医院!”   静江:“带我去看看。”   芦屋花绘疑惑道:“您对于人类的医疗体系觉得好奇吗?”   静江点头:“不止如此,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昨天从妖怪那里打听,有被拘束着的妖怪来到了这里。”   芦屋花绘神色悚然:一开始说好的没有危险,结果到最后,属于自己的工作果然还是这么惊险刺激的吗!   他又忍不住转身去打量身边这位看上去年龄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岁的阎魔厅执行官——怎么看都想不到已经有了一千三百岁左右的年龄。少年打起精神来,既然对方是要帮助妖怪们解除束缚,重获自由的话,那么他也愿意为这样的任务尽一份力!   “……?”   静江转过头去,对于突然在医院里打起精神的少年感到有些茫然。   寻常人类看不到神明,而医院当中则多有邪佞气息盘踞。无需考虑隐蔽自身的情况下,静江下手相当的豪放,直接一个覆盖整座医院的行天道排出去,磅礴的内力荡涤整片诊疗区域,将所有不净的气息清除干净。   站在行天道中央的芦屋花绘:…………   果然不是普通人类啊,静江大人她。   这是家私人医院,院长兼任主任医师的是一名姓一歧的男人。静江在院长办公室转了好几圈儿,剑刃在男人的脖子前面虚晃着反复三番来回比划,让瑟缩在门外的芦屋花绘吓得瑟瑟发抖,那人的眼皮也没有抬一下。   看来这人是真的没什么灵能。   一歧医生如今也没什么心思去感知周围的环境是否产生了什么微妙的不同,倒不如说,医术精湛的院长现在很沮丧,根本没工夫去思考别的。   根据桌上的研究资料来看,这位医生的女儿,陷入了不定期不定时的睡眠。   “这是怎么回事?”   芦屋花绘看上去很是担忧:“我记得有过类似的科普知识是说叫做……睡眠综合征?”   “未必是这种情况。”   静江神色不动:“倒是灵魂出窍的可能性要大一些。”   五百年前的思路和现代人的本能反应发生了激烈的碰撞。芦屋花绘没再言语,带着小毛球跟在静江的身后亦步亦趋地找到了院长女儿的房间。   病房的窗户大开,窗帘被风吹起。少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脸颊红润看上去并无什么疾病的征兆。   静江伸手按向对方的额头一番探查,确实是灵魂出窍没错了——那么,现在需要探明的一点就是,这是主动的魂魄离体,还是被别人掳走了生魂。如果是前者的话,自己在当年闯荡江湖的时候也经常用这招,只要离开身体不太久就问题不大,而后者则往往会跟着一连串的麻烦事儿。   芦屋花绘等在病房外,因为现世人类的身份不便入内,紧张地等到了静江从病房里出来之后,才压低自己的声音问道:   “是什么情况?那个女孩子没问题吧。”   “普通的灵魂离体而已,如果找到对方的生魂自然就没有问题。”   静江说道:“不过看那位一歧先生的紧张程度来看,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他家姑娘‘病发’了,想来已经是不止一次的魂魄出窍。”   “那应该怎么办?”   芦屋花绘一紧张,声音猛然放大,旁边的路人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往旁边挪了挪,显然是把他当成了自言自语的怪人。   芦屋花绘:…………   抱歉。   同一时刻,静江的耳朵微微一动,窗外似乎传来了什么动静。少女一转身,用剑锋挑开了病房的房门,就看到一名少女蹲在窗框上,拖曳着长长的絮尾,探着身子打算回到自己的身体中去。   两人对视,相顾无言。少女显然惊讶了一番,静江身上的服装仍旧保持着唐代纯阳宫的习惯,以现世的审美风格来看的话,果然有些出格了。   静江:“啧,果然是主动的魂魄出窍吗。” 第112章 雪器   “劳驾……请问……您是?”   一歧日和迟疑着问了出来。   静江脸上带着笑容,并没有阐明自己的真实身份:“你可以叫我静江。”   日和谨慎地看向面前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女性,对方穿着明显不是这个时代的衣服,又能够看到自己的灵魂,那么……   日和福至心灵:“您是哪位神明的神器吧!”   江之一族,唔……以前没有听说过呢!   静江仍旧微笑。等到日和彻底回归了自己的身体之后,她推开门,让在门外等候了半天的芦屋花绘也走了进来。   “啊,你没事啊,真是太好了。”   少年摸了摸后脑勺:“我刚刚还一直在担心,静江大人说你是处在灵魂出窍的状态,会不会出什么事情呢!”   “……静江大人?”   一歧日和疑惑道,如果是可以被这样尊称的话,说不定是哪位神明大人的道标之类的存在呢。   医院不是个聊天的好去处,三人来到了一家咖啡馆。日和显然是个家庭环境优越出手阔绰的姑娘,主动肩负起了埋单的责任,性格强势又长得好看的女孩子坐在自己面前,让芦屋有些脸红。   “啊,联通隐世的大门!”   日和显然对于妖怪庵的存在产生了兴趣:“原来还有妖怪们生活着的世界啊!”   “对喔。”   芦屋花绘在最开始的腼腆之后就开始自然了起来:“你看,就像小毛球这样无害的妖怪是有很多的。”   “那平时我们所见到的,神明们在斩杀的那种是……”   一歧日和觉得自己对于妖怪的理解似乎有什么差错。   “啊,那东西现在也经常被叫做是妖怪所以容易让你们产生误解了吧。”   静江想了想,说道:“那是类似于‘疫’或者‘恙’在现世当中存蓄的状态,如果非要强行解释的话,就当做是被污染的那部分妖怪也可以。”   日和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她对于这些隐世的存在和人类不能够随意踏足的领域颇感兴趣,怀着一些隐秘的欣喜,就仿佛再多了解一些的话,就能够距离夜斗近一些一样。   三个人的聊天颇为轻松愉快,听说静江一睡五百年最近才回归之后,日和更是将她当做了某个曾经长久被封印的神器,和芦屋花绘一起肩负起了介绍现世各类有趣之处的导游——甚至还想掏钱帮忙买个简易的游戏机来。   对此,静江:“……不用了这个如果我有需要回自己去买的,我有现世的钱,所幸在陷入沉睡之前存过一笔而且还有五百年的利息在。”   一歧日和:“哇!竟然还能这样!”   五百年的利息什么的听着就厉害。   静江喝了一口咖啡,这东西闻起来香,但是味道苦得有些怪异,虽说茶也是苦的,但总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坠在嘴里,让人有些不适应。   气氛良好,如果从远处看的话,抛去趴在芦屋花绘背上的小毛球,这看上去就像是三个高中生或者是大学生一起坐在咖啡厅里闲聊。直到平静被突然打破,一颗小石子啪嗒一声掉在了桌子上。   静江转过头去看石子的来源,芦屋花绘和一歧日和也顺着她的目光转过头去。   ——一个穿着运动服带着围巾的社会闲散人员手持一柄管制刀具,在窗户外面张牙舞爪地做鬼脸。   静江:…………   真是没想到,五百年之后的夜斗,看上去这么的……融入社会。倒不如说,如果不知道这家伙身上还背负着稀薄的神性的话,简直看不出来他是个神。   芦屋花绘一脸茫然甚至还有点想报警:他根本没看出来这家伙是个神仙,下意识地觉得有人在窗户外面骚扰女子高中生,还露出一副夸张的颜艺来,看着就让人警惕。   夜斗整张脸贴在透明的玻璃幕墙上,挤眉弄眼的动作让静江一时之间觉得有些好笑。他夸张地做出表情来,一个字一个字的慢慢做口型:   日和,危——险——快——离开——   日和:“???”   新收的神器也是一脸茫然:“夜斗,这怎么看都是三个人在一起愉快地下午茶吧!你突然发什么神经啊这个样子是会被日和讨厌的喔!”   “你懂什么!”   夜斗觉得自己冷汗都要淌下来了:“这家伙,这家伙可是……”   他几步跑进咖啡店里,用刀剑斜指着静江:“你离日和远一点!咱们有仇有怨都可以商量着解决,你不能对普通的人类下手吧!”   日和:“……夜斗你能不能不要说这么失礼的话!”   芦屋花绘一脸警惕:“这个人是妖怪吗?就是静江大人你之前提到过的那种危险角色?”   静江冷静地又喝了一口咖啡,嗅觉的盛宴,味觉在哀嚎。   明明是非常戏剧化的场面,但是因为主角并非是现世的存在,因此一店的人都在该干啥干啥,只不过会精准地绕开名为夜斗的神祇,让场面看起来一度十分尴尬——看上去就像是他一个人在对着空气跳脚高喊。   雪音觉得丢人极了,和这么不着调的神明签订契约果然是个失败的选择吧……   夜斗指尖发颤地指着静江,后者老神在在地又吃了一点配咖啡的点心。   “你,你这是……”   年轻的神明甚至都不知道该骂点什么出来:“你无耻!”   静江想起了之前在地狱里翻出来的近代小说集:“……我还无理取闹?”   夜斗:“……”   行叭,他发现自己说不过她。   但是让一个地狱的鬼神待在日和的身边,实在是让人不放心。更何况她和父亲简直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和野良之间的孽缘与仇怨同样可以溯源千年,扪心自问,夜斗并不觉得对方会放过自己——他确实也跟着父亲在早些年做过不少恶事。   或者说,他这几百年来一直都有些隐秘而不外宣的想法,就是有朝一日或许会遭到比良坂的制裁,或者是黄泉乡那个黑面神辅佐官,或者是这个负责清缴邪佞的执行官。   冤有头债有主,如果真的结局如此的话,他反倒还能接受,但是……但是不能因为如此,就将危险和那些迁怒加诸在日和的身上。日和她什么都不知道,那些沉眠了千年的恩怨与错处和她一丁点关系都没有,这只不过是一个一只脚踏进了境界线的普通人而已,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去遭受这些的。   “静江,如果你有话说的话,冲着我来,别伤害无辜的人,日和她只不过是碰巧认识我而已,跟我跟你都没什么关系。”   夜斗的刀锋斜点,遥遥指着静江,深提了一口气。   少年神明的声音有些发颤。   “我和她不熟的,你就算用她威胁我,也没有意义。”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是自己在父亲的命令之下,斩杀第一个人类开始?还是他发现自己除了切断以外一无是处开始?是阿绯她拿走了黄泉乡的黄泉之语开始,还是,斩断了面前的执行官和那位辅佐官之间的联系开始?   面前的新神面容平和,她用早就已经和当初不一样的面目和神情无声宣告:那都已经不重要了。   “夜斗,你说,我和你,不是很熟?”   就在夜斗陷入了纠结和对过去的惆怅之时,一歧日和饱含愤怒的一句话,将他重新拉回现实。   并且好像拉得有些用力过猛,直接把他拽进了地狱里。   “等等!日和!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呃,你先别激动,咱们有话慢慢说……啊!”   一歧日和一记漂亮的过肩摔,把名为夜斗的神明直接抡到了地上,动作漂亮又标准,简直就像是专门训练过搏击的运动员。   静江:…………   感觉,现世里和妖怪或者神明很投缘的女孩子,性格都和自己曾经认识的那些女性不太一样?她依稀想起了日暮戈薇对着犬夜叉中气十足地喊着坐下的样子,觉得好在当初戈薇没有撸着袖子亲自动手揍人过。   不过能够欣赏到夜斗神摔在地上蚊香眼的姿态,估计也算是难得的名场面了。   可惜没有相机。   不过她可以委托葛饰北斋画下来,听说这家伙是相当出名的画师来着。   夜斗:“……”   同样在这个世界上流浪了千年之久的神差开始觉得,今天绝对是自己相当不走运的那一天。日和的一个愤怒的过肩摔坐实了他们的关系绝对匪浅,除此之外,长发的少女还愤怒异常:   “你之前说过要帮助我恢复能够经常灵魂出窍的特异体质的!现在竟然好意思和别人说跟我不熟!”   夜斗:……   静江双手抱臂,用揶揄的目光看向夜斗。   “不熟?”   夜斗的太刀解除了武装状态,化作一个大概初中年级的少年。雪音冲着静江鞠了一躬:“虽然不知道这家伙到底是出了什么状况,而且虽然他是个手汗很重的人渣但是——他还勉强算得上是个好人,请您不要太过为难他。”   下意识地想要替夜斗的莽撞行为道歉。静江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剑柄,觉得有些纠结,这样看上去仿佛自己才是那个坏人。   “我并没有想要为难他的意思。”   静江重新坐回了咖啡店的靠背椅上:“毕竟五百年都过去了,想必在你们的身上也发生了不少事……我打算听过了境况之后再做判断,比如为什么你现在会在使用新的神器,为什么你会和一个普通人类结缘。”   她对着已经有些不知所措的芦屋花绘安抚性质地拍了拍肩膀:“现在,重新介绍你自己吧,夜斗神。” 第113章 四面烽火   结果就是,三个人又都换了个地方。静江并没有想过,五百年之后的夜斗神会和贫乏神小福关系不错,不过现实情况就是,他们四个人——算上作为神器的雪音,下一个据点就是贫乏神小福和她的神器大黑在现界的庭院。   能一次见到这么多神,哪怕是贫乏神和夜斗神这种要么是祸津神要么根本没听过名字的神祇,芦屋花绘都觉得已经足够长见识。   “你带这么多人来我家女神大人的家里干什么!”   大黑一边端茶一边抱怨,倒是没有真的像他所说的一样直接把夜斗赶出去。   “而且这位……根据印象,应该是黄泉乡里的人类来着?”   小福端着一叠花见团子也坐了过来:“我记得您和毗沙门天关系还不错,之前在高天原的神议会议上还一起来喝过酒,没想到如今也已经是神明的一员了啊。”   “嘛,毕竟华夏那边的土地规则和这边不太一样,就算是普通人的出身,只要修习足够长的时间,在机缘充足的情况下也是有可能会跻身入神明的行列的。”   静江简单地介绍道。   “那么,小静江你找小夜斗到底是什么事?”   小福托着下巴,她对于夜斗神之前和毗沙门天的恩怨并不甚清楚,对于牵扯静江的那部分更是完全不知情。   “如果你们要打的话请出去打,不要弄乱了这边的庭院,我们费了很大劲才装饰起来的。”   大黑更是直言不讳,一副很赶客的样子。   “虽然和夜斗本人有点关系,但是和他的关系其实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大。”   静江敲了敲桌子:“我要找的是那个曾经控制过夜斗神,愚弄过黄泉乡,甚至将天和天守都玩弄于掌心的那个……那个人类。”   小福震惊地捂住了嘴。   “说起来,夜斗你这些年就是这么过来的吗?”   静江托腮,觉得作为一个神明的话,这家伙的生活水平实在是有点惨痛:“靠五元一次的廉价劳动力出售?”   “噗嗤。”   日和不禁笑出声来。   “这是在发展自己的信徒!”   夜斗涨红了脸:“五元也是结缘的谐音,你这个外语掌握得不地道的家伙!”   “我又不需要和你们一样拼命地要去寻求缘分和连协。”   静江摊手:“我不知道也是当然的事。”   夜斗:…………   怎么办,好想砍这家伙。   不过静江没有让这个尴尬的话题持续太久,她转身拍了拍一直在安静围观的芦屋花绘的肩膀:“听到了吗?人类少年。”   “啊……是!是说,听到什么?”   突然被点名的芦屋花绘如梦初醒。   “那家伙。”   静江伸手一指:“五元钱就能让他什么都干,这个时代不会有更廉价的劳动力了,而且还能看到妖怪。”   “等等,你什么意思!”   夜斗神抗议道。   “我是说……妖怪庵的工作量也是很麻烦的吧?既然这家伙能够看到妖怪的话,你给他发一枚硬币让他替你打工呗。”   静江坦然道。   一歧日和:……   虽然说她知道夜斗的这个行径主要是为了发展信众而不是纯粹为了赚钱,但是即便如此,她也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这个劳动力实在是太廉价了。   芦屋花绘陷入了沉默,显然是有些不清楚如果一个神明给自己打下手的话应该怎么办。   静江坦言:“反正,你们一个人的需求是‘被人类所铭记’,另一个是想要送尽可能多的妖怪回到隐世去,如果只是这样的话我甚至还能再给你们介绍几个人,比如昨晚我还遇到了一个在山里和妖怪一起喝酒的人类少年——好吧,他自己应该是没喝的,不过他陪着的妖怪倒是喝了不少。”   反正夏目已经和足够多的妖怪都结下了缘分,再多一个两个神明问题也不大。   夜斗一愣,随后转瞬之间就明白了静江所说的到底是什么意义。   “……你想帮我摆脱那个男人?”   他突然说道。   “谁知道呢?反正他已经活不长了。”   静江随口说道。   “……你要去对付他?”   夜斗声音有些艰涩:“要知道,别说是一介神明,哪怕是针对高天原本身,那家伙都……你根本就不知道他能够迸发出多大的力量……”   “——我知道。”   静江直接截断了他说的话。   “那家伙根本就没多大的力量。”   “等等,你们这是在说什么?”   一歧日和敏感地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警惕道。   “一些一千年前的老黄历。”   静江耸肩:“关于神明的诞生,以及——神明的陨落的一些古旧故事。”   “喂,我可提前说好,你不能把这些事牵引到日和的身上。”   夜斗抬起头来,湛蓝色的目光熠熠生辉。   这样的目光她见过很多。   杀生丸站在黄泉乡的奈落之底,所漏出的表情;犬夜叉挥出第一次金刚枪破时所露出的神色;斗牙王站在黄泉乡摆渡的忘川河边上,一只手有些局促地来回触碰着自己的指尖,嗫喏着“自己应该付出什么代价才能让她在无论现世还是黄泉乡都能过得好一些”,那个时候,鎏金色的眼睛似乎能够婉转成水,却又坚韧得像是不化的寒冰。   ——犹豫又坚定的,担忧却又不顾一切的,温和又尖锐的目光。   一千三百年的时间里,她总觉得这样的神色与冷静自持的自己无缘。道可道,非常道,世间万物非恒常不变,而万变不离其宗,这种象征着‘不变’的表情,与素来顺世间万物所流淌的纯阳诀有着根本性质上的不同。   可是后来者证明,是有些东西的蓦然断裂,导致了她一些解读的失误。   ——最后一次看到这样的目光,是在九道让整个世界都陷入灼目白光的天雷之下。相处几百年的同僚带着一改以往的神色,抛去了作为辅佐官一贯冷静自持的态度,不顾一切地来到自己的身边。   这大概是太过漫长的一段旅途,让自虚妄执念当中化生的神明,都拥有了想要守护的人。   “……喂,你说句话啊!”   夜斗看到静江陷入沉思,不由得有些焦虑:“毗沙门那个女人是肯定不会伤害无辜的人类的,但是你的话,毕竟是司长范畴和地狱相连的家伙,如果不开口承诺的话,我实在——”   静江一愣,随后点点头:“我本来也没有牵扯寻常人类的打算。”   夜斗微不可察地舒了一口气。   随后,名为毗沙门天的神明,就一鞭子踏破窗户,杀了进来。   场面一片兵荒马乱,大黑在房间受到进一步重创之前把所有人都撵了出去,静江一只手捞着一脸茫然看着神仙打架的芦屋花绘,另一只手拎着一歧日和,几步的大轻功就将两个人甩到了临近建筑物的顶端。   “现在,回家,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好好睡一觉,然后明天该干什么干什么。”   少女警告道。   一枚纸鸢适时地落在她的肩膀上。   芦屋花绘还有些犹豫:“可是就这么回去的话……”   静江迅速说道:“他们都已经互相掐了几百年了都没什么事情,这不是人类能够随便涉足的领域,快回去吧。”   妖怪庵的大门打开,一脸严肃的安倍晴斋踏破空间走来,向静江一拱手,随后将两个人类全部都捞进了妖怪庵的房间之中。屋顶剩下了静江一个人,高层建筑顶层的强风吹过耳畔,她展开信纸,是辅佐官阁下熟悉的字迹:   “在现世的多个地区都已经出现了时化的迹象,大量被污染的恙毒徘徊在现世里,希望尽快得到清缴。如果你一个人忙不过来的话,我也来帮你。”   调虎离山。   静江下意识就想到了这个词汇。   信笺的背面是整个日本岛地脉的流向图,在每个地脉交汇的地方,都有大大小小标记出来的时化地点——也就是怨气所化生的怪物们所盘踞的地点。这些场所星罗棋布,而如今的现世除却一些武神和数量稀少的人类阴阳师之外,根本没有联通隐世的力量来解决这么大范围、如此强度的攻击。   尤其是还挑选在女武神毗沙门天针对夜斗神的时间段,联通冥界深渊的时化只能由黄泉乡来出面解决,而遍历整个冥府,能够大范围清缴时化,清退邪佞的,似乎就只剩下了一个人。   静江皱起眉来,这不是阴谋,甚至已经算得上是阳谋了——对方明目张胆地在全国各地掀起了狼烟,一如千年之前,在平安京所掀起的那场灾难一般。   但用无数人类的生命作赌,她又不能不去。   新生的神明迅速掏出一张篆刻着符文的雪浪纸来,刷刷写下简单的几句话:   “我这边没有问题,现世的情况现在交由我来处理,鬼灯君你看好比良坂那边,千万不要离开地狱。”   “最近的几个月最好都不要离开,一直都坐阵在地狱里,尤其是,看好黄泉之语。不要指望伊邪那美命的警惕性,剩下的黄泉之语全部都交由你自己来看顾。”   反击的时刻开始了。 第114章 茕茕   在过去漫长的时间里,丰苇原中国的某个人类,诞生出了一个愿望。   他比他的师长要细致一些、谨慎一些,也更加的钻营一些。   名为谢云流的师长虽然足够敏锐,但是实际上是个性格大开大合,不拘小节的人。也正因为这样的江湖气息和不拘小节,才会一怒之下远赴东瀛,又拉扯着一帮称之为是“中条一刀流”的家伙们重新回到中原。而当初心怀着朝中原报仇心态的谢云流,自然不会太过在意自己在东瀛的时候所拉扯起来的刀客之中,有那么一个不起眼的少年,怀着更加高远的愿望。   ——我想要变得和你一样。   他其实曾经怀着天真的目光说过这句话。我想要变得和您一样,拥有精湛的剑术,自由自在翱翔在天空当中的术法,一剑既出无人能敌的实力,还有,还有……   啊,那就加油吧。   彼时,谢云流并没有太在意。   东瀛人学不了纯阳诀,他想要在海的对岸带徒弟的心思早就已经消泯得彻彻底底。虽说当时的他尚且参悟不了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之流的大道理,但是也没有闲工夫在异国的地界去做无用功。   学不了就是学不了,地脉的力量或者说是不同的法则限制了这一点,但这并不是说这片土地上的人类就没有获取力量的方法。倒不如说,阴阳师、阴阳术一脉以及巫女的盛行,清静的力量诛退邪佞,才是这片土地上几千年来亘古不变的主题。   他的到来是一个过早的意外,而这个意外所溅起的水花,很快就会变成不值一提的波纹。哪怕此时此刻的追随者甚众,也将随着自己的离去,迅速变成时间和历史的一部分吧。   彼时,谢云流是如此认为的。   离开了家乡的青年满腹仇恨,自然会忽略一些身边的、不易察觉的小火苗。   而某个没有随他而去的青年人,就是其中最为显著的那一个。   青年最初的目的是“想要成为像师长那样厉害的人类”,但是一个太过庞大而渺茫的愿望,是什么都无法唤醒的。他曾经在学习剑术的时候听到过一个简单粗暴的比喻,天狗吞月也要一口一口吃,庞杂的问题最好抽象成一个又一个简单的步骤来。   “就像练剑,你看,我当初学习纯阳诀的时候,就想着什么时候才能铺陈开像是我师父那样内力丰沛效果强悍的镇山河来,把想要守护的一切全部都笼罩在内。可是那时候我年纪尚小,我师父就教我说,从内练最基础的心法开始,剑路上的话,先下个简简单单的生太极开始。”   谢云流倒背着手,其实对于收徒弟和怎么教育徒弟并不是特别在行。   当初塞给他的都是洛风这种心性上佳的良才,自己只需要在关键的时刻点上一点就足够,大多数的时候都靠弟子们自己琢磨,实在是想不出来具体办法才会劳烦他出来动手——说到底,谢云流他自己都还是个年轻人,在指点别人上经验也不算太多。   但是如今有一大群人需要他去一个一个指点,而且这群人里一个能够拍出生太极的人都没有,关于这片土地上的灵力他又根本不了解,因此在教导的过程中,生搬硬套和磕磕绊绊就多了不少。   天狗吞月还有好几次被他记成了“老虎吃天”,说得颠三倒四,不明就里。   不过对方还是认真地点了点头,就差现场拿个备忘录出来,将谢云流的每一句话都照抄下来。   后来等到这位谪仙一样的师长回到了他的故土,留下来的青年仍旧在反复咂摸这些话的过程中,领悟了些方向有些发歪的内容。   将一个大的问题划分为无数小的问题,如果想要达成高远的目的,需要一点一点的去做尝试,排除每一个可能会带来失误的备选项,以及……透过现象看本质。   纯阳诀和阴阳术之间的区别,来源于所依托的法则不同。而依托着不同的魔术基盘而诞生出的华夏大陆上的神明体系,也和这片土地的相去甚远。因此,将那个虚无缥缈的愿望所实现的第一步,也是为根基的一步,就是“斩断”自己和这片土地之间的连协。   这“斩断”的想法太过强烈,想要切断和地脉的联系,想要切断和人类这一身份的联系,想要亲手触摸到“羽化而登仙”的那一刻,想要获得明明一度看到过的,凡人惠临神明的奇迹……   令人讽刺的是,这样的想法太过强盛,想要“切断”,想要“剥离”的妄念太过深刻,反而从中诞生出了名为夜卜的神明。   那一日,男人拥抱着自自己的愿望而诞生出来的新神,在夜斗茫然的目光之中热泪盈眶。这是他自此远征之路的开始,是绵延一千三百年悲愿的起征点,也是已经无人记得名字的青年,纵使千百次的轮回往生,也要去追逐那变了质的悲愿的故事……的第一页篇章。   人类强烈的愿望可以诞生出神明,这是他所了解到的关于这片土地的第一个重要的知识。而他所获取的第二个重要的知识就是,神明必须要依托神器,才能够发挥出最为强劲的力量。   于是,名为夜斗的少年需要一振最强的武器,一振,无论如何都能够实现自己愿望的武器。   人类是脆弱的,但是神明的力量却偏偏要依托起这份不确定和脆弱来。这样不堪的规则让男人更加向往起另一片土地之上神明的自由来,也让他沉下了心,对于自己的悲愿细分出各种各样的实验步骤。   他需要最为坚韧的,无往不利的灵魂。   他用隐秘的手段杀死了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的灵魂回归了黄泉乡,他循着踪迹一路追随,将那灵魂从黄泉乡带回。然而一切并没有如同预想当中的一样,那孩子的灵魂无法承受过度的负荷,孩子的精神也没办法承受如此庞大的打击,彻底时化成为了听不懂人类言语的、无法自持的妖怪。   但如今的青年已经有了足够的应对手段,他学习阴阳术的天赋不好不坏,但是达到自保的程度还是不成问题的。他轻而易举地净化了新生的妖怪,开始了下一轮回的狩猎。   他杀死了一个孩子,带回了一个灵魂,消灭了一只妖怪。   他杀死了一个孩子,带回了一个灵魂,消灭了一只妖怪。   ……直到有一天,他杀死了一个孩子。   那孩子在黄泉乡里,紧紧抓住了最后的机会,咽下苦痛和悲伤,将自己视作是带来救赎的救世主。他赐予了那孩子新的名字,而作为人类,他无法洗去对方的记忆。   从那一天起,他成为了两个孩子的“父亲”。   他有了无坚不摧的盔甲,和绝对不会折损的武器。神器一旦回想起自己生时的死状,就会精神承受不住重压彻底崩坏,给神明带来莫大的伤痛。但是如果一开始就接受了自己死亡的这个事实,那么就如同跳过龙门的鲤鱼和褪去一身鳞片的潜蛟,将再也不会因为这样那样的精神不安定而刺痛神明。   “嗨,‘……’,你前些日子里消失了这么久,结果现在居然有了孩子了呀!”   阴阳师的同僚们不明就里,仍旧如此打招呼道。而所称呼的那个名字,早就已经是不知道更提过多少次的假名。   “是啊,带孩子可不容易呢。”   男人露出腼腆的目光来,一只手按住一个人的头顶:“可是费了我好大的功夫。”   “啊哈哈,就是嘛……”   人们笑着远去,男人在所有人都看不到的角落里,逐渐收敛了自己的面部表情。   他不算是个聪明的人,只不过足够谨慎,而野望也足够庞大。知晓这些情报已经耗去了他一生的时间,临终时,他命令自己的“儿子”斩断了自己和黄泉乡之间的缘分。这样的话哪怕轮回往生都不会再度失去记忆,他将成为和地狱不再接壤的游魂,孤独地徘徊在这个世界上度过未来不尽的时光。   ——不过这也都不要紧。   接下里的时间里,他还需要测试很多东西。第一点,就是夜斗究竟能够斩到什么程度。毕竟是新生的神明,神格仅有自己一个人来支持,也非常的不安定,因此“维系世界的法则”这种太过虚无缥缈的东西他是没有办法直接强求夜斗来斩的,但是与之相对的是,可以从简单的地方入手,一点一点地让这位新神变得强大起来。   比如从地狱里流窜而出的亡魂。   比如接受战争之中人类的供奉,作为祸津神斩杀敌对势力的人类。   要完成如此庞杂的一个愿望的话,除却一振足够强大的武器之外,他还需要一支能够混淆视听的军队,以及足矣让力量充斥自己的力量核心。前者可以采用黄泉之语来控制妖怪,至于后者,男人所想到的办法是,利用最为清正的灵魂和污浊的邪佞相碰撞,以藉由此缔造出足够让自己驱使的力量。   而一次性能够解决诸多需求的办法,男人缔造了一场平安京的浩劫。巫女翠子的灵魂就是最为合适的素材,在这片地脉的加护之下,人类永不屈服的灵魂所能够迸发出的力量即为磅礴,而这一次的行为也恰巧证明了,黄泉之语可以唤起能够摧枯拉朽的、对整个城市造成威胁的力量。   两边的需求都已经验证完毕,至于平安京到底有没有被守护,或摧毁于战火,或苟延残喘下去,与他而言并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大事——在以成为自由自在的、不被愿望所束缚的神明为目标的当下,这一切的一切都只不过是随手就可以丢弃的试验品而已。   时间飞速向前推移,男人的野望与日俱增。而在实现愿望的旅途当中,他素来一往无前。如果要斩断世界的联系——也就是最终要斩下“天”这个概念的话,就要先具备杀死神明的能力。   男人愉快地缔造了毗沙门天麻之一族的神堕,而这些神器也确实在夜斗的刀下消泯于无形。斩断缘分的试验也很成功,黄泉乡的辅佐官和执行官之间的缘,被切割得一干二净,滴水不漏。   只是在这漫长的、痛苦的筹谋之中,他发现在这个世界上,仍有一个和他自己截然不同的,如同汇聚了他全部的求而不得一般的幸运儿。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得那个人的师承,机缘巧合就获得了漫长的生命,有无穷无尽的时间让那人去消耗,天资平平也能够在时间的堆砌之中逐渐攀登上惠临神明的顶峰。   原本那是和自己毫无关系的角色,置之不理也不会对于自己的计划造成太大的波澜,但是在知晓那个人存在的那一刻,嫉妒的火焰就在灵魂深处熊熊燃烧。   ——就让对方死在九重天雷之下吧,古籍有言,那是另一片大陆的人类攀登至神明领域九死一生的考验。   而一个精湛的、滴水不漏的计划,最为忌讳的大概就是负面情绪的堆砌了吧。   这成为了他所做的,纰漏最甚的一件错事。   ……   “静江,你那边没问题吗?”   传声的符篆里,传来鬼灯的声音。   少女飞跃在一个有一个高楼的顶端,对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和妖气磅礴的团块挥下手中的剑,磅礴的内力高效而迅速地荡涤着每一处的灾厄,让时化的妖气团块消泯于无形。   “啧,这家伙的效率这么高的吗。”   建御雷神站在一旁手持黄云,不甘心地出声。   “我没关系的!”   静江对着传声符文大声回应:“这一次是很明显的调虎离山,应该就是要让我避免和夜斗的接触,他们或许还会做些什么别的事情,鬼灯你一定要镇守好比良坂!”   明明是紧要关头,耳畔却传来了微微带着笑意的声音。   “我这边也不会有问题,加油,静江。” 第115章 高天原   整个日本全境范围的时化,如果想要清理的话,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高天原的不少武神都领命前往全日本的各个地方清缴时化的妖怪,静江和建御雷神属于效率奇高的两个人,因此总能在除灵的过程之中碰上。   “明明不是本土的神明,却还是在为这边的问题而征战?”   建御雷神站在云端,身穿狩衣手持一振长刀,皱着眉头一开口就是挑衅的内容。   大概是因为自家的神明说话太过嘲讽拉得一手好仇恨,所以黄云才练就了一身随时随地替自家神明大声喊话挽尊的本事:   “静江阁下,真是对不起,我家神明的说法请您不要介意!他就是这个性格……”   “黄云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建御雷神一边和自己的武器闹架,一边随手一道雷击劈开一大片的妖怪。   静江反手一剑,行天道铺陈开来,广域范围之中所有的妖怪都在行天道的捕获圈之内,迅速被净化成一片尘埃。   “我没在介意这个。”   她对着建御雷神——或者说建御雷神手中的太刀点了点头:“毕竟除了性格暴躁一点之外,建御雷神阁下也是司长雷鸣与征伐的优秀神明。”   “接下来我要去那边的方向,就此别过。”   建御雷神一扬脖子,看上去颇为不屑,但最终还是丢下几句话:“我记得你们这种神祇死掉之后是没办法复活的,可别死了!”   这话四舍五入,就是要小心的意思。静江了然地点点头,拔起剑来一个大轻功就朝着建御雷神的反方向飞驰而去。   ……   战斗力足够的神明在四处扑灭火星,而这段时间里,发生在日和和夜斗身上的事情,则牵一发而动全身地震动了整个高天原。   先是祸津神赢蚌和阿绯——鬼知道这家伙又被祸津神赋予了什么新的名字——掇取了日和关于夜斗的记忆和缘分,这一出钓鱼戏码使得纯熟。结果让夜斗神带着雪音一通砍瓜切菜一般,将赢蚌直截了当地斩杀。   ——这验证了,夜斗如今的刀刃,已经足矣斩杀一个神明。   再接下来毗沙门天当年麻之一族的事件被再次引爆——对方用的竟然还是同一个手法,在神器当中散布不安的情绪,再加之夜斗神为了将日和的灵魂带回一路带着雪器打上高天原,还阴差阳错地获得了祝之器。   这已经耗费掉了三个月左右的时间,而这三个月里,安倍晴斋配合着静江在日本各地往隐世丢了不少的妖怪。   “没想到会有这么多被拘束了名字的妖怪存在。”   静江双手叉腰,一剑挑翻一个面妖的面具:“这种数量的话,就算是用黄泉之语来赐名,也得耗死不少人类了。”   安倍晴斋熟练地等到妖怪恢复神智,打开妖怪庵的大门,配合着静江简单粗暴地把妖怪扔进去——以前还会好言相劝地说两句,后来妖怪的数量实在太多,导致妖怪庵的服务态度在最近几个月直线下滑:“这种大范围的妖怪使役,会是人类所做的事情?”   “说不定呢,惠比寿在这五百年里,听说也死了好几次。”   静江叹气,如果建御雷神那个暴躁老哥没说错的话,想必黄泉之语对于惠比寿的侵蚀也已经达到了令人扼腕的程度了。   “……”   了解到了一些神明辛秘的安倍晴斋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静江大人,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堂堂一介神明,会冒着身死无数次的危险,消泯记忆,更替身份,就位了去使役这些会反噬自己的妖怪?   “神明的思维模式都有点奇怪,说白了就是有些较真,自己认定了的死理就很难改变。”   静江还剑入鞘,全然忘记了自己如今也算是个神明:“妖怪有很多也这样,说是单纯也好,也可能是只有人类拥有格外纤细的神经。本质上惠比寿是造福人类的福神,但是如果他因为某些原因认定了这样做是对人类有好处的话,就会不顾一切,不惜一切代价哪怕反复死去都要这么走下去吧。”   安倍晴斋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你的意思是,神明也会犯错?”   隔了一会儿之后,安倍晴斋调整了一下思路,重新问道。   “神明所行之事没有对错,皆出本心。”   静江想了想,给出了一个穆棱两可的回应:“但是要知道,本心和本愿,都是有可能被外物所蒙蔽的东西。”   “谁能蒙蔽神?”   安倍晴斋皱起了眉头。   “谁知道呢。”   静江一伸懒腰:“可能不只是蒙蔽神,还有人想要斩杀神也说不定。”   “——斩杀?”   安倍晴斋看向面前一身青白道袍的女性,神色微微有些讶异和担忧。   “别那么看我,想杀我的人我估摸着还真有,但是对方有没有这个本事就另说了。”   静江傲然道:“放马过来。”   同年,神无月。今年的神议会议,静江作为新生神明的一员,代黄泉乡参加。阎魔大王首次没有出列高天原的会议,比良坂也没什么太需要自己去操心的大事儿,等同于给自己放了几天假,坐在阎魔厅里清闲地点着加大号的PAD屏幕,休闲无比。   他甚至有心情调侃鬼灯:“外交上的工作一开始就丢给小静江真的合适吗?明明人家好不容易才醒来,刚刚清缴完现世的妖怪就又忙着去开会什么的……”   阎魔大王疯狂暗示,你们现在已经是正儿八经的情侣关系了,这种压榨另一半的行为真的好吗??   鬼灯摊手:“高天原的氛围无论是你还是我咱们都不太喜欢,如今有个人能够不受天守那边注连绳结界的干涉,还能够代表黄泉乡的意志前往,不是挺好的嘛。”   况且他最近也不是什么都没做,就像上一个五百年他做好了最后的准备一样,如今已经缔结了密不可分缘分的辅佐官,仍旧有着一颗搞大事的心。   “说起来,鬼灯君……你最近都在筹备的是些什么奇怪东西啊。”   阎魔大王托腮,看向这个他自己一贯捉摸不透的辅佐官:   “针树只要一碰就会变得和利剑一般坚硬的叶子,黄泉乡里用来刑讯的针口虫[注1],话说这东西很糟糕的吧收集这么多是想要做什么——还有只要涂到身上就会奇痒难忍的药草研磨成的粉末,以及喝了之后就会斑秃的毒药……”   这些东西虽然都不致死但是每一样都很恐怖的好吧?!尤其是鬼灯你这家伙一脸冷峻地倒腾这些玩意儿总让人觉得很可怕啊!   鬼灯想了想自己房间里被分门别类打包好的一系列受诅咒的物间,如今加上被密封的针口虫,看上去确实有点儿一言难尽。   “这个是要交给EU地狱那边的东西。”   鬼灯说:“不是路西法管控的那边的地狱,是世界树那派的,也就是死神赫尔所掌控的冥府,吉欧尔河流的尽头。”   也就是北欧神话之中的神祇概念。   “嘛,咱们和那边不是关系很少嘛,而且说起来那里的地狱是非常寒冷的地方啊,如果你去联系他们还不如去找埃列什基伽勒,那姑娘手底下的冥府虽然也同样寒冷但是她还比较通人情一点……”   阎魔大王想起EU混乱的地狱统治就觉得头大。   “我也没说我要去找赫尔。”   鬼灯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是别的神委托我送过去这些东西的。”   “怎么会有人想要这种东西。”   阎魔大王托着下巴,觉得非常地困扰:“鬼灯君你可不要搞出外交事故来喔?”   “这是非常私人的交流,更何况我是得到了对方的认可才去交换的。”   鬼灯说道:“用这些东西,换取一件武器一段短暂时间的使用权。”   “……到底是什么人想要用这些奇怪的玩意儿来跟你换武器,说到底你到底换了什么东西回来,不会是朗基努斯之枪什么的吧——我开玩笑的,天使那边应该不会把这种东西随便借出去。”   阎魔大王感觉自己有些冒冷汗。   “和那个差不多。”   鬼灯摊手:“我本来想去华夏那边借打神鞭,但是考虑到伤害量的需求没法满足我的要求,那边的神明建议我去EU那边借点儿别的。”   “所以说打神鞭是要用来干什么啊如果你想要让我多加班就要用这么恐怖的方式来鞭策吗!!”   阎魔大王欲哭无泪。   鬼灯用及其复杂的目光看了一眼已经陷入自由脑补的阎魔大王:“既然您自己都对自己的工作效率产生了质疑的话,就麻烦您自觉一些啊。”   ——都能够想到我可能会用打神鞭抽你你为什么就不能学会认真工作不要摸鱼呢,啧。   看样子鬼灯并没有提前公开自己借物的种类和用途,阎魔大王只能闭上了嘴。   同一时间,高天原里,静江在高天原看着一众神明人手一张结缘绘马,惊愕地发现这个之前在酒醉之时才会聚众参与的娱乐项目,已然成为了如今神明广泛的乐趣,甚至是高天原神议会议的保留节目。   每个人都在愉快地用缘结绘马来结缘,像是战略游戏一般乐此不疲。夜斗在一大堆的绘马里翻找出了一歧日和的那一块,十分一言难尽地发现对方居然最后会有可能和一个秃头大汉在一起。   夜斗:……   这糟心孩子怎么能这样!他顿时觉得自己操起了一颗老父亲的心,伸手就扯断了日和的缘结线。   然后下一个结缘的对象看上去长得像是个通缉犯。   夜斗:…………   这更糟糕了不是吗!!   静江坐在一旁觉得有些好笑,之前见到这家伙的时候,还是在平安时期一副冷峻寡言的神色,连多说几个词汇都欠奉,如今却对着一个写著名字的绘马喋喋不休絮絮叨叨,让人觉得简直就像是彻底换了个神。   “说起来,你没有什么想要结缘的对象吗?”   夜斗从一大堆绘马里面抬起头,看向静江,自从发现对方对他的敌意没有多大,而和毗沙门天的恩怨也已经结束了之后,夜斗的胆子也就更大了一些。   “没有喔,我有这个绘马就已经足够了。”   她抬手向着夜斗扬了扬,那是一枚已经沉浸了很多年的绘马,表面的桐油都有剥落,看上去就是有了年头的样子。   它上面刻着两个字,是静江的本名。   “——江镜。”   夜斗喃喃自语:“你这家伙真的敢把真名到处公布啊。”   “在场的诸位不都是这样吗?”   静江笑了笑,显得毫不在意。毗沙门天和大国主命他们素来都是用真名现界。   “既然如此,你那枚绘马的链接对象是……”   鬼灯看到那个上了年头的绘马牌上连着一根同样有些日子的红绳。毕竟这家伙全力全开的话连毗沙门天都得绕行,夜斗决定还是不要去问她“如果死了之后没办法更替怎么办”这种自取其辱的话题——而且说不定人家死了之后照样在比良坂上班,一点问题都没有。   “当然是你知道的那位啦。”   静江的一只手握住另一枚绘马牌,上面只有简简单单的两划,上面刻着的是鬼灯的真名。   “毕竟如果是静江的话,当时鬼灯阁下拿起您的绘马牌的时候,我还在猜想这到底是哪一位呢,结果果然一点不错啊。”   兆麻也凑了过来,加入了两个人的对话。   “那是当然的事。”   静江意有所指:“缘分可不是那么容易切断的东西,无论如何都要连在一起的嘛。”   夜斗:…………   明明他没有吃东西,可是还是觉得自己很饱。 第116章 神议   静江原本以为这一次神议会议就会解决掉术师的问题,毕竟这一次现世的大范围时化已经非常严重,而且女武神毗沙门天也因为被术师干涉过的陆器而险些陷入了神堕,种种情况加诸之下,哪怕是天也应该对于这种境况进行探讨和处理,结果这群家伙居然真的只是在一起快快乐乐的喝了酒又结了缘,兆麻和鬼灯所递交而出的调查申请则只是保持了“在阅”的状态,迟迟没有等来回复。   “放轻松,又不是第一次这样了。”   天神菅原道真自从拿到了天道剑的残片之后,就认认真真地把那些残剑崩裂的碎片供在了自己的神社里,每天擦拭焚香,无比重视。静江一脸麻木地看着如今的天神,这家伙百年脑残粉的程度这些年过去之后简直堪称不降反增:“步骤漫长一些也是正常的,毕竟日本的特色嘛,从人类到神明都是如此。”   ——然而,一切又比静江所预料的要快那么一些。   又数月。   除却神无月之外,一般很少有神明的议会召开在非会时间段。而这一次的神议会议甚至要求所有的神明都不能够携带神器参与,这也更让人觉得诡谲异常。静江在动身前往高天原之前留了个神,嘱咐鬼灯看好比良坂这边的情况,而后者也非常坦然地保证,一定不会出一点儿乱子。   ——他可是这些天把黄泉之语简直要贴身携带,还在伊邪那美那边放了赝品来替换,就差大鱼上钩。   “不带神器参与”的这条规矩和静江关系不大,她神态自若地上缴了武器,将自己的剑和一干神器成员放在了一起——具体来说,是放在了兆麻的旁边。   “……静江大人,您这样是不是有点……”   恶趣味,或者说,不太合适。神器好歹都是人类亡者的姿态,你把剑就这么放在沙发上……   “它有名字的。”   静江耸耸肩,按照日本神明的形式伸手往剑的身上一抹:“名为长(ちょう),器为长(なが),其名为长生(ながせ),没问题吧?”   手指轻轻拂过白色的剑身,无事发生。   黄云第一个笑出声来:“看您的样子,好像真的是要赐名了一样。”   明明华夏的神祇是不需要沿用这种形式来使役神器的,实际上他们也并不具备给亡魂重新赐名的能力。   “因为总觉得毗沙门天赐名的动作很帅气啊。”   静江伸手弹了弹剑鞘:“所以一直都想试试看嘛,况且这柄剑它真的就叫长生。”   当年的青莲剑仙李太白的赠剑一共有两振,互为一对,一振名为天道,另一振是长生。静江得了其中一把,另一把流落江湖不知道给了谁,如今给新剑命名为长生,一个是对应自己长达一千三百年的时光,另一个,则是圆了最初天道长生一对配剑的缺口。   兆麻也不恼,非常配合地装作长生也确实是一振神器的样子,还摸了摸剑柄:“那么,请多指教啊,长生さん。”   众神器就又笑。   雪音这一次也在神议会议用来等待的大厅当中,据说是这段时间夜斗终于有了神社,因此而在高天原之中有了固定的居所,也藉由此借机向着兆麻学习了一些关于咒术的使用要领,以成为更加优秀的祝之器为目标而拼尽全力的努力中。   静江按了按他的头发:“有目标是好事情!虽说是为了保护夜斗那家伙让人有些一言难尽……不过加油!”   神采奕奕的小少年大力点了点头:“我会努力的!”   对于神器以获持名讳为武器为基础衍生出各类术式的手段,静江的了解并没有太多,毕竟这种术式就算她自己知道原理也很难撬动这片土地的规则来使用,因此只保持着最为基础的认知——越是自信,而心智坚定灵魂清正的神器,所能够迸发出的力量就越是强大,这一点和巫女或者阴阳师们的力量源泉同出一辙。   这片土地上更为信奉的是灵魂和信念的力量。   于是静江也打算出自己的一份力,毕竟夜斗那家伙想要独立的话,有一振趁手的兵器是必不可少的事情。   “我这里有些书,是当年在纯阳宫求学的时候所学。”   她伸手,从乾坤袋中翻出了一摞的古籍,重重放在桌子上,这些线装书的厚重质感,让只有初中年纪的雪音下的退后了半步。   “留给你学习应该很有用,毕竟这也是华夏那边求学乃至于羽化登仙的最为基础的思想理论。”   静江忽略掉雪音的蚊香眼,翻开了其中一页。   “夫道者,有清有浊,有动有静,天清地浊,天动地静,降本流末,而生万物……”   一个字一个字,用中文念了出来。   雪音:……   雪音:“……这是,外语?”   虽说是汉字没错啦,但是无论是读音还是含义,他都根本看不明白。   但是兆麻也并没有注意到小少年的纠结,他也丢出了一摞书籍警告:“这是咒术的那部分,和静江小姐作为源流的那部分也有一定的渊源,你两边最好能够一起看。”   也是一大堆繁琐的汉字,如果不对照字典的话,一些生僻字他连读音都不认识。   雪音:“……这些东西,靠自学吗,有没有备注什么的……”   兆麻和静江一起摇头。   静江摊手:“我们当年都是一人一本自行领悟的,实在不懂就去问师兄或者师父,我比较倒霉,师父叛出师门得早,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自己琢磨。”   雪音瑟瑟发抖:“……那您琢磨了多少年才悟道呢……”   静江毫不犹豫地回答道:“抛去沉睡的五百年的话,大概有八百年之久吧。”   雪音心态崩溃:“有没有速成一点的办法啊!”   兆麻:“这种事情是欲速则不达的,不过如果是雪音你的话,应该问题不大,毕竟雪音君可是很有天赋的祝之器嘛!”   之后还强行戴了个高帽,直接捧上道德的高地下不下来,微笑着宛如笑面虎。   雪音:…………   雪音:“好吧,我先去找日和借个字典……”   新生的祝之器,夜斗神有且仅有的道标,灰溜溜地跑了。   大黑抱着手臂走过来,看向两个罪魁祸首:“你们就这么欺负小孩子啊。”   兆麻愉快地推眼镜:“是他自己说要学咒术的啊,咒术本身就是这种东西嘛。”   静江赞同道:“我这边也是一样。如果说要让自己的心智更加坚定的话,这些都是我们那边的必读刊物。”   ——强行称之为是刊物。   大黑:“……”   行,行吧……   他转头看向已经想要吐魂的雪音,一脸的心情复杂。   神议会议的钟声敲响,所有的神明齐聚一堂,静江属于不算本土神明的特例,但是囿于黄泉乡代表的身份,也仍旧需要接受天的征召。但这一次的神议会议事出突然,在大部分的神明都已经齐聚一堂的时刻,静江环顾一圈,心凉半截。   她没有在人群中看到惠比寿——不仅如此,除了惠比寿之外,夜斗神也不在列。这两个人如果其中的任何一个单独不在场,都有很多种理由可以解释,但是如果两个人都不在的话,就足矣让人发散思维想出很多种令人觉得十分不妙的可能性。   猛然间,身后一阵凉风袭来,静江条件反射的想要拔剑,结果伸手一探才发现剑已经和神器们放置在了一起。下一个动作就是想要施展轻功梯云纵规避,但是对方的动作太快,小福猛然一跳,扑到了静江的后背上。   “早——就想要这么做了!”   小福整个身子的重量压在静江的身上:“因为小静江现在已经是不受这片土地限制和拘束的神明大人了所以不会受到贫乏神的影响,所以想——怎么亲近都没有问题的喔!”   静江:“……”   她脸上徒然多了好几个口红印。   好在小福来得快去得也快,在发现大国主命从旁边路过之后,就像是什么灵巧的鸟雀一般从静江的肩膀上又飞了起来,惹得这个身高起码一米九的高个子神祇连连讨饶。   “大国主命那家伙,向来不擅长应付小福。”   毗沙门天走到静江的身边来:“好久不见。”   “嗯,不过,倒是和兆麻君经常见面呢。”   毕竟兆麻为了辅导雪音的缘故经常现界,虽说是之前静江为了平定时化导致的大范围妖怪肆虐而四处奔波,但总有机会能够碰上一面两面。   “啊,那个时候我还在休养中可真是太惭愧了。”   毗沙门天露出愧疚的笑容来:“明明作为七福神之一,又是本土的武神,没想到这种事情还要麻烦你来出手,实在是太让人惭愧了。”   “修整好身体健康比较重要嘛。”   静江如今看向毗沙门天终于不用抬头仰望而是差不多的身高,这让她觉得欣慰太多:“现在身上的恙已经全部都袚除干净了?”   “嗯,没问题了!”   象征会议启始的钟声响起。   每个神明都按照要求,站在属于自己的一道光柱之内。八百万的神明对应着无数的光柱,静江安安静静地站在属于阎魔大王的位置上,周围的神明都躲在幕帘之下,看不清面容。   [这一次召集诸神前来,不为他事。]   属于天的声音听上去分辨不出性别,甚至听不清楚到底是多少人在共同开口。据说这是被特意具象化出来为了和诸神传递信息的法则本身的声音,在不同的土地规则之下,以“天道”,“唯一的真神”等不同的形容词来描述。   [以前曾议术士之事,大有进展。]   静江一愣,下意识地看向旁边。虽然远处的神明她辨认不清楚,但是就光束之中的剪影来看,能够判定站在她旁边的正是毗沙门天。巧合一般,毗沙门天也转头看向静江的方向,宽阔袖管纯阳道袍的那道影子看上去同样的愕然而猝不及防。   倘若将妖怪制作成傀儡,就必须要赐予对方姓名。而这一赐名的过程如果由人类来承受的话,很容易就会当场毙命——就像是平安京那次的事件一般,召唤了肆虐平安京的八岐大蛇的蛇蜕前来之后,术士就彻底重入轮回。而能够承受住多次赐名的,就只能够是神明的身体。   这件事静江早已知悉,并且在心中已有人选。只是……   她低垂下头,无论如何,都实在是想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惠比寿会做出这种事情。   [这里有一份报告书。]   [吾在苇原中国目睹了给妖怪赐名之人,此神名为,惠比寿。] 第117章 永恒之枪   众神众说纷纭,而静江对于这个判定倒是早有预料,她更想知道的问题是,到底是哪个神明才能够向天呈上这份报告书,而这样的一份报告书,又是怎样获得了天的信任。   这比指控惠比寿召唤了面妖要重要得多——毕竟静江相信,整片土地对于财富和商业乃至人民幸福生活的渴望缔造了惠比寿,他是典型的愿望所堆砌起来的神明,无论是性格还是言行举止全部都是直接反馈了人类的诉求的,因此,这个渴望为人类带来福祉的神明,不可能是一个无恶不作的祸津神。   天的要求被迅速执行,彻底查清楚惠比寿的宅邸,暂时软禁神明惠比寿以及他的道司邦弥。   “静江。”   末了,天还特意点了静江的名字。   “……是?”   她迷惑地出声。   神议会议具备匿名的特性,也就是说,每一个神明所说出口的声音都会被加密得难以辨别具体何人,而身形也会因为周身的光柱和幕帘而只显露出剪影,但一旦被点了名字,就会彻底暴露身份。   当然,静江也不太在乎这个。   “你和七福神剩余的六柱暂时待在一起。”   “可是,静江她如今隶属于黄泉乡,而且无论如何她并不算是本土的神明,她……”   毗沙门天第一个出言反对,而七福神的剩余五柱也纷纷点头称是。   “但如今她和比良坂结缘,同样不受华夏神明的管制。”   天的声音似乎游刃有余:“在这种情况下,为了防止情况进一步产生混乱,和七福神待在一起是很合理的安排。”   那声音顿了一顿:“毕竟,这也是一柱武神。”   静江挑了挑眉,没有作声,安静地站在了毗沙门天等一众七福神的行列当中。   “静江,这……”   毗沙门天低下声来,有些担忧地看向静江。   下一秒,她的手被另一只温暖的手所握住。   “没关系的。”   面前穿着青白道袍的新神笑得自信而肆意:“黄泉乡自有安排。”   与此同时,黄泉乡。   夜斗依照术士的指令,携带着绯器踏入了黄泉,为了寻回从黄泉试图取得新一根黄泉之语的惠比寿。   而等到一路过五关斩六将的来到了伊邪那美宅邸的门口时,就看到,门前的一排柱子上,绑着被火烤得七荤八素的两排亡者。   惠比寿:“……”   夜斗:“……”   这是多么畸形的审美观才能干出这种事情来?   惠比寿甚至后退了半步,感觉面前的场面给他带来了精神污染。   随后下一秒,在夜斗的眼里,伊邪那美命提着长裙顶着一张一歧日和的脸摇曳生姿地登场,还冲着他抛了个媚眼。   夜斗:“……”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我是来取黄泉之语的。”   惠比寿倒是目不斜视,相当有一个福神的风范。   ……   阎魔厅里,阎魔大王隐约听着地狱入口处的骚乱,有些神色担忧。   “鬼灯君,你真的不去处理吗,有外人闯进黄泉乡里来了喔?”   “我有拜托那位伊邪那美大人全权负责了。”   鬼灯从长条锦盒之中翻出一杆不知材质的长枪来。   “就是因为拜托了伊邪那美才让人很担心的吧!!”   阎魔大王简直要陷入了混乱之中:“那家伙做出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啊!难道你想要惠比寿那家伙彻底成为地狱的眷属吗!”   “如果他连从伊邪那美那里逃掉的本事都没有的话,那干脆就在地狱里直接更新换代好了,反正新生的惠比寿神会前缘消散,哪怕吃了地狱的东西也不成问题。”   “所以说!这样会和高天原产生矛盾的吧!七福神怎么可能会容忍这种情况的发生啊!”   阎魔大王疯狂挠头。   鬼灯神态自若,掏出绒布继续擦枪:“我给伊邪那美下达的指令是尽可能地拖住所有的入侵者,虚假的黄泉之语交给他也没有问题,反正正品已经放在我这里了。说到底,都是伊邪那美那个家伙擅自制作出危险的道具来还不好好看管,才导致了这一系列麻烦的发生吧。如今让她为自己去赎罪有什么不好。”   地狱的鬼神大人如今也依然名副其实。   “好吧……说起来,鬼灯君,你刚刚一直拿着的那个,到底是什么东西来着?”   阎魔大王盯着鬼灯手里的一杆长枪:“你用枪这种武器看上去感觉怪怪的诶。”   而且枪上装饰的花纹也不是日本地狱或者说华夏地狱的风格,而是他所不熟知的式样。   “这是卢恩符文。”   鬼灯抚摸着枪尖上的形同咒语一般的文字,介绍道:“在卢恩的加护之下,给这杆枪赋予了绝对灭杀的含义在里面。这是百发百中的神枪,传言只要投掷出去的话,就可以击中想要击中的任何目标,并且在概念和法则的领域里一击毙命,属于北欧那边难得一见的神造兵器。”   阎魔大王瑟瑟发抖:“说实在的鬼灯君,你本人站在那里就已经够可怕的了,在这种武器的加护之下就感觉格外的……”   “我也只是使用一次而已。”   鬼灯摊手:“毕竟借来一次不容易。”   他还用了一兜子针口虫和地狱大量的整蛊特产来换。   阎魔大王的表情逐渐崩坏,他也想起了那一袋子去向不明的针口虫。   阎魔大王:“……我姑且问一句。”   他吞了一口口水:“这杆枪,是不是我所了解的那一个?枪尖刻有卢恩符文,枪身是世界树的树枝,具备无论如何都一定能够击中的特性,其名为Gungnir……永恒之枪?”   鬼灯点头:“没错。”   阎魔大王抱头震惊:“所以说鬼灯君你怎么把北欧那边的神器给借过来了啊!!那东西应该是和雷神索尔的雷神之锤妙尔尼尔同等品级的武器的吧!而且到底是哪个家伙心这么大说借就借啊!!”   他现在整个人都觉得很崩溃。   鬼灯:“……是洛基阁下啊。”   虽说对方对于自己要来借永恒之枪感到有些疑惑,但是在鬼灯阐明了用途之后就意外爽快地借了出去,交换条件是需要支付一些日本地狱里才有的材料——无论是魔术材料,还是整蛊用的材料。   阎魔大王:“……所以,为什么,那家伙会答应你啊……”   鬼灯将擦拭好的永恒之枪提了起来,在手心里垫了垫重量。对他来说要改掉常年来使用狼牙棒的习惯还是挺麻烦的一件事,好在这杆枪是可以投掷的,或许趁着现在练练标枪也来得及:“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想用针口虫来招呼他的兄长来着,说起来,神明之间的兄弟关系可真复杂啊。”   没有父母和兄弟的鬼灯真情实感地感到了疑惑。   阎魔大王:“……鬼灯君你果然是恶鬼吧!!”   有很多亲族关系格外亲厚的神明,也有像是北欧那边不少以给对方添堵为己任的存在。对于这一点,鬼灯的了解非常单薄:他自己本身除却工作之外原本就没有什么太多需要牵挂的人或者事,如今也不过只添上了一个人而已。   现世,自夜斗失踪开始,已经度过了三个月。   一歧日和和彼岸的联系原本就足够单薄,只要有意者稍加干涉,她对于夜斗、雪音等人的记忆就会变得模糊。   卡匹帕主题公园里,一群高中生结伴而行,愉快地享受着周末的闲暇时光。一歧日和站在人堆里和周围的同学们相谈闲聊,但明明是非常欢快愉悦的环境之中,却总让她感受到些格格不入的氛围来。   如今化名为藤崎浩人的男人——曾用名永礼,或者说在迄今为止的千年之间有着无数曾用名的那个人了然地笑了笑:这一次也和他所计算的如出一辙,在被人类所信仰又失去信仰之后,夜斗一定会重新回到他的身边来。时机已经成熟,只差最后的机会,只要彻底将天斩断,再斩下自己和这一片土地之间的联系的话,抓住那转瞬即逝的机会,短暂而没有凭依的自己,就会有望以邻近的法则而被接纳——从而,实现最初的野望。   “日和,你在看些什么?”   有女伴注意到一歧日和的状态有些不对劲,热络地挽住了少女的臂弯,拉着她往礼品店里走:“难得来卡匹帕乐园玩一次,买点纪念品带回去嘛。”   “啊?呃……也好。”   一歧日和顺势走了进去,整个精品店挂满了琳琅满目的钥匙扣,全都是穿着各种各样特色服饰的卡匹帕吉祥物。虽然不知道缘由,但是日和就是突然觉得,自己需要买三个这样的挂饰回去,三个人一人一个。   ……是,哪三个人来着?   是谁还在等待着自己,自己又还在等待着什么人?这样的等待到底持续了多久,才会让人觉得如此沉重,又全然想不起来对方的长相和声音?   人潮涌动的时刻,少女手心里攥着三枚卡匹帕钥匙扣,突然有些眼眶泛红。   “——一歧小姐。”   似乎有人在自己的身后呼唤。   “……一歧日和小姐!”   声音大了一些,随后,一只手拍到了日和的肩膀。   那只手很快就缩了回去,日和转身,就看到芦屋花绘一脸的谨慎:“……我不敢叫你太大声,怕你直接给我一记过肩摔。”   “哎呀,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同学就在旁边,一歧日和赶紧否认。   芦屋花绘:“……”   他现在还对于夜斗先生当时骨骼发出的惨叫声记忆犹新。   少年深吸一口气,仍旧保持着微笑:“日和さん,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日和,他是谁?你的朋友吗?为什么之前一直都没有见过?”   藤崎浩人突然出现,对着芦屋花绘露出微笑。少年不卑不亢,同样报以热忱的笑容来:“我叫做芦屋花绘,是附近学校的学生,因为对于这边的卡匹帕乐园的活动有些感兴趣就来这里玩……我同学说要去鬼屋里看看,我对鬼屋这种地方实在是有点……所以就想来礼品屋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够带回去的周边,没想到在这里能够碰见日和同学,啊哈哈,可真是巧啊。”   藤崎浩人的目光在芦屋花绘的身上上下逡巡了一圈儿,这家伙确实是个普通的高中生,如今的阴阳师世家里的那几个,的场,安倍,土御门,这孩子看起来都不在列。不过芦屋这个姓氏……曾经在平安京生活过的男人,依稀记得这个少年应该是有一个叫做芦屋道满的祖先。   不过和声名鹊起的安倍晴明比起来,算不得什么要紧任务。   他满脸堆笑:“日和,那就不打扰你和朋友叙旧啦。”   拉着日和走到人迹罕至的僻静处之后,笑得面部表情僵硬的芦屋花绘终于猛喘气:背台词背得好累!幸好之前和安倍对戏对过好几次!要不然的话就露馅了! 第118章 黄泉   “芦屋……同学?”   日和其实一直都处于有些茫然的状态,他对于这个年轻人是有所认识的,也知道对方是附近学校的学生,但是具体是什么时候认识的这个人,认识了之后又遇到了什么事情,记忆就如同蒙上了一层毛玻璃一般,无法去细想。   “日和小姐,我受静江大人的委托而来。”   芦屋花绘站得笔直,四下打探这附近没人之后,掏出手机发了个短信出去。   几秒钟之后,一歧日和身后的墙壁,彻底变成了一扇描绘山水的门扉。   “……!!”   少女的泪水大颗大颗的流下。记忆如同开闸的洪水倾泻而来,关于夜斗和雪音的点点滴滴,一瞬间就彻底恢复。   “和静江说得一样呢。”   门扉推开,金发的少年从中出现。安倍晴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最近几天的频繁加班让他觉得有点太阳穴突突跳的痛感——等这一次忙完了之后他一定要好好休假。   “因为日和小姐跟我和芦屋不一样,属于原本没有办法看到隐世存在的类型,所以和神明之间的缘分极为浅薄,才容易忘掉啊。”   安倍晴斋打量着这个据说和神明结下缘分的少女,若有所思。   “但是因为都是珍贵的记忆,所以日和小姐一定不会轻易就将这么宝贵的记忆彻底忘记的!”   不用去继续真假掺半地编谎话,芦屋花绘一下就放松了下来:“所以只要让日和小姐看一次妖怪庵——或者说别的什么和隐世有关联的存在,巩固一下日和小姐您和隐世的缘分,这样的话,之前遗忘的内容就都会想起来啦!”   “芦屋同学!”   日和眼眶微微发红,又有些想哭的冲动,但考虑到现在的情况,复而强行抑制住自己:“不对,现在应该优先去找夜斗才对!自那之后已经过了多少时间了?夜斗又已经消失了多久了,不行,一定要赶快……”   “别着急,我们就是为了此事而来。”   安倍晴斋认真说道:“妖怪庵此次行事奉行静江大人的意志,妖怪庵的力量也会暂时成帮助你们的助力。”   “其实是刚刚,因为有个很奇怪的人在那里,所以安倍さん他有些不好出面……”   芦屋花绘挠着后脑勺:“毕竟是那个安倍晴明的直系后代来着,如果让联通隐世的人了解到的话就提前暴露了,所以最后还是让我来联系日和小姐的。接下来的话,如果想在日本境内进行长距离移动可以随时联系我和安倍!唔,这是我们的手机号码……”   三个人互相交换了联系方式之后,翌日,一歧日和一大早就请了病假,跑去找到练习缚布之中的雪音。   “——咱们去把夜斗找回来吧!”   在和兆麻确认神议会议未见夜斗之后,经由天神大人的神器指引,日和和雪音得知了关键的情报,夜斗曾经前往过黄泉乡。而黄泉乡正是静江和鬼灯所执掌的场所,考虑到妖怪庵正是经由静江的指示而唤回了日和的记忆的话,实在是让人不难相处,这是一步下得足够大的棋局。   “所以说,静江小姐一开始就做好了这种准备?”   兆麻推了推眼镜:“既然如此,高天原那边,毗沙门天大人那边的话,就由我前去。夜斗和惠比寿就拜托你们了!”   高天原。   静江和七福神之中剩下的六位一起被关在了一处神明居住的庭院里。隶属于天的神器,也就是“天守”们一字排开站在庭院之外,严禁所有人外出。   天已经判定惠比寿就是霍乱苇原中国的术师,发布了讨伐令。其余武神,也就是以建御雷神为核心的征伐之神皆领命外出,只剩下七福神加一个和黄泉乡有千丝万缕联系的静江留守高天原。   “什么?”   大国主命第一个拍案而起,随后隶属于武神的毗沙门天也站了起来。   “说起来。”   所有人的身后,静江突然悠然发话:“我记得,我并不属于高天原的管辖来着?”   ——地狱在某种程度上可是自成一派,就算要对惠比寿进行讨伐,也得等他们从黄泉之中出来才行。就像是EU地狱里的天堂和地狱连年征战一样,就算日本的高天原和比良坂有着合作关系,但是直接拘禁比良坂的神祇,还是不合礼数的。   更何况,静江根本不受这片土地规则的禁锢。   “讨伐惠比寿的队伍,也算老夫一份!”   大国主命撸起袖子就要上前:“既然要杀那家伙的话,还不如老夫亲自动手。”   天守寸步不让,划出一道一线来。   “恕难从命。”   矛盾一触即发。静江在房间里转了一圈儿,拆下来一条凳子腿。   “静江?”   毗沙门天震惊地回头。   “纯阳剑法,有句老话。”   静江扬了扬手中的凳子腿,挑眉道:“心中有剑,万物皆可为剑。大概说得就是这个时候吧。”   内力陡然暴涨,覆盖在凳子腿的上面,静江纵身劈下一剑:“七星拱瑞!”   门外一片骚动,兆麻带着其余的神器也一路闯进了庭院当中。带着眼睛的青年甚至还从怀里抱出来一振纯白色的长剑,郑重地交付给静江:“我把长生也带过来了!”   “多谢!”   虽说原定计划里最后一击是交给鬼灯君来执行的,但是如果手头有一振趁手的兵器的话,想来接下来也能够轻松不少吧。   高天原的神明排成阵列,在远天之上逐渐结成天诛大阵。静江不属于高天原的神明,这阵法之中自然也没有她的位置,只不过从远处看的话,这样的阵势和纯阳早些年护山门的星野剑阵看上去似乎有着那么一丝半缕的联系——如今想来,在寇岛吃下不死药的神社称之为是星野神社,说不定也有什么早就沦陷在时间洪流之中的联系也说不定。   不过,这也都不重要了。   黄泉之门被彻底封死,不过如果是夜斗的话,切断出通路来说不定也不难。毗沙门天作为援助夜斗的援军,也决定前往黄泉乡——虽说伊邪那美就是在做戏,但是天的追杀却是货真价实的。   “你真要留在地面上和天作对?”   半途中,乘着狮子在空中飞驰的毗沙门天转头看向静江,少女乘风而行,宽广的袖管在风中烈烈翻飞,剑阵环绕在周遭,内力如渊如河飘散肆意。   “自然,等到惠比寿从黄泉里被你们捞出来之后,我会想办法保住他的命。在场的这群人里从天的雷击之中死里逃生的经验只有我一个人有吧!”   静江断然说道,风吹拂过被道冠高高束起的长发,猛然改变了方向。   从黄泉乡里强行开出了联通现世的风穴,妖怪喷涌而出,而随着不断涌出的妖怪露面的,是已经浑身是恙毒临近崩溃的惠比寿。   “夜斗神他……”   此时恰巧日和和雪音也从妖怪庵之中直接赶到,已经因为过度使用黄泉之语而浑身是恙的惠比寿整个人躺成大字瘫在地上,艰难地吐出半句话来:“夜斗神他还在黄泉里,伊邪那美在,在追杀他,要把他留在地狱之中……”   随后,他眼角一翻,看到了静江:“啊,你也来了啊,想必,是为了追回……”   静江面无表情:“你拿到的黄泉之语是假的,我不追回也无所谓。”   惠比寿:“……”   他一口气顿时没上来,原地缓了半天,才挣扎道:“可是我已经在地狱里顺利地为妖怪赐名,甚至还使役它们破除了风穴,这怎么可能是假的……”   静江:“看来伊邪那美大人很久没见到生人来地狱里,给自己加了不少戏呢。”   等一切结束之后给她加鸡腿好了。   惠比寿:“……”   他两眼一翻,彻底昏迷了过去。   毗沙门天嗔怪道:“你就不能等会再说,你看他现在昏了吧。”   静江看着慢慢合拢的风穴:“如果夜斗神还留在黄泉里的话,想必伊邪那美大人她还演得很卖力呢吧。”   努力装作一个邪神的样子——说不定在世人眼里她本来就是邪神——要留下一切闯入黄泉乡之中的外物。   一歧日和和雪音都脸上带着焦虑的神色:“静江大人!既然夜斗他是在黄泉乡的话,想必您是有什么办法让他回到现世来的……”   “可以,但现在不行。”   静江看向天空,云霭已经遍布了大半的空中。对于惠比寿的天诛术式已经彻底铺陈开来,想必不需要多久,就会实行正式的天罚——那是连神明的神核都会被彻底击碎的术式,也是一片土地上的法则对于神明最为严苛的惩罚,   毗沙门天猛然回头,看向惠比寿:“这家伙现在的状态本身就已经只剩下一口气了,如果强行接下天罚的话……!!”   “——那大概在他换代之前,就只剩下六福神了。”   静江拔出剑来,长生剑白刃出鞘:“不过目前来讲我没办法放着他去死,关于术师的事情,我还有很多东西要问他。”   “那么夜斗呢?夜斗怎么办!”   一歧日和仍旧没有忘记还在黄泉乡里的夜斗:“不,不是说如果待在地狱里太久的话,就会……”   “饿几顿而已,忍住别吃地狱里的东西就没问题。”   静江坦言道:“要不是他身边还带着那个野良的话,我连戏都不想演,地狱多一个连打杂都打不明白还随时都可能消散的便宜神一点用处都没有。只不过当下得想办法暂时让他先留在比良坂里……因为真正的术师,一定需要夜斗神的力量。”   也正因为需要,所以如今身在黄泉乡的夜斗,是人质,也是放长线钓大鱼用的鱼饵。 第119章 收网   高天之上,千百神明站成队列,全部都遮住了脸。然而虽说大部分人都掩藏去了身形,静江仍旧可以辨认出来,站在首位的,是那位建御雷神。似乎司长征伐就一定要带头去做这种事情一般,建御雷神难得身穿战甲,首当其中地举起了手中的道标。   毗沙门天站在惠比寿的身前,一身战甲阻挡住了天与惠比寿之间的视线。身为七福神的一员,她坚定地表示,一定要先听一听惠比寿的陈词。   然而天诛的含义,就是已经判定七福神之一的惠比寿为恶。静江剑尖斜指在地上,百无聊赖地听着毗沙门天和高天原诸神你一言我一语的对峙,身后的惠比寿勉强支撑起身子,嘴唇一张一翕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又什么都没说。   他的目光流转,重新投注在了静江的身上。   “第一次知道这家伙的时候,是听说黄泉乡曾经有个不老不死的人类。”   他的道司严弥是如此告知他的——毕竟历代的惠比寿都换代换得飞快,简直可以说是和人类差不多的短命,因此如今的惠比寿根本就不曾见过静江身形矮小年方豆蔻的模样,只不过听严弥说,静江是曾经误入比良坂的人类,就和黄泉乡的辅佐官小野篁一样,因为个人能力的出色而被留在地狱任职。   再后来,似乎是因为什么原因引发了天的怒火,却阴差阳错地因为不同土地的规则化生成为了神明。   而具体是什么怒火……   “我也不知道具体的辛秘。”   严弥摇了摇头,对当时仍旧是个少年的惠比寿说道:“但是大家都知道,她是几乎最为年轻的神明——我是说在实力足够和七福神之中的毗沙门天打平手的情况下。原本按照这个世界的规则,如今神明和人类的分隔割据的情况之下,是无法诞生这么强力的神明的。”   而如今,大军压境之下,惠比寿重新将目光看向静江,声音微弱:“你快走吧。如果站在这里为我说话的话,就算是与天为敌。即便是你,在面临天罚的情况下,也……”   “也如何?”   逆光之下,新生的神明一只手按在剑上,蓄势待发:“五百年前我就正面接过一记天罚了。也不过就是你现在看到的样子。”   甚至还从人类摇身一变化生成了神灵。   惠比寿:“……?!”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   静江大踏步走向神薙阵法的正下方,抬头面无惧色地看向天空,将手中的长生剑笔直地插在地面上,一只手握住剑柄。   “五百年前,我因为同样的罪名得到天罚。”   少女一字一句,看上去俨然是打好了腹稿的模样:“那个时候因为我是个人类,因此你们没有用这么大的拿来杀神明的阵势,但是当时的陈词我还听得很清楚,你们说我监守自盗,扰乱了现世和比良坂之间的规则。”   她一伸手,惠比寿口袋之中的那根“黄泉之语”无风自动一般飞来自己的手掌心里。   “幸好我运气不错,九道天雷没有直接弄死我,反而塑了仙骨出来。”   静江的道袍在风中缓缓摆动。   [术师惠比寿!触犯禁忌,扰乱天界。]   从云层的顶端,传来对于惠比寿的宣判。每一柱神祇的头顶都蒙着一层白布,静江一时之间分不清这句话到底是谁说出来的。   “静江,我不知道你的神名到底是什么所以就先这么称呼你……现在和天去作对没有好处的,就算为了黄泉乡着想,你先离开吧。不用管我。”   惠比寿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极为缓慢,按他如今已经一身恙毒的状态,哪怕是呼吸都要费好大的力气。   “黄泉之语”已经被面前的神明回收,哪怕是赝作,如今的这支黄泉之语,仍旧算得上是一根钓大鱼的好鱼钩。她抬起手来举向天空,面对着八百万的诸天神明,毫无惧色:   “考虑到黄泉之语能够给妖怪进行赐名,以及有术师想要掇取黄泉之语这两点,黄泉乡并非没有准备。真正的黄泉之语已经移交鬼灯和阎魔大王代为保存,如今的这一支是用来混淆视听的赝品。”   咔吧一声,这只赝作的黄泉之语就被彻底折断。   “即便如此,七福神之一的惠比寿曾经为妖怪赐下名讳,使役妖怪也已经是不争的事实!江镜,你仍旧要维护这样一柱已经被判定为大逆的神明吗?”   在日本,如今这样的场合之下,毫不客气地从上往下叫出对方的真名来,在神明的领域算得上是非常不客气的做法。   少女手腕一抖,湛蓝的剑气凝结成薄薄的保护层,环顾在身体的周遭。剑出鸿蒙凝结出三柄半透明的内力化剑,浮游在自己的周遭缓缓旋转,似乎只要一声令下,剑锋就会调转方向遥遥指向天空。   “过来,黄器!”   为首的神明伸出手来,橙红色的光辉虬结成巨龙的形状,最终化作一振刀口泛着电光的太刀握在神明的手心。就算面目被遮蔽,建御雷神的特征仍旧清晰得根本无法掩藏。   雪音和日和因为雷击而躲避在附近的树林当中,小福和大黑维持着即将收敛的狭窄风穴,夜斗神仍旧还在黄泉乡之中,被黄泉乡的伊邪那美命捆了个结结实实。   因为这家伙手边还有绯器,因此伊邪那美演得格外卖力,把自己今天的下午茶都祭了出来,在保证对方不会一时之间不小心咽下去的情况下,拉足了架势使劲往夜斗神的嘴边塞:   “吃下去,吃下去!这样一来你们就将会彻底成为黄泉乡的奴隶!啊哈哈哈哈哈!”   黄泉之外,八百万神明之下,一歧日和站在树林当中,看着身边孱弱的惠比寿,瞪大了眼睛——如果是在哪怕一年之前,她都根本不可能想象得到,会有这么一天自己会看得到神明与神器,在现世当中等待一位神祇从黄泉乡归来。   在所有人都没能注意到的角落,一个小纸人颤颤巍巍地贴上了一歧日和的脚踝。少女的影子微微抖动了一下,随后下一秒,她的耳畔传来了陌生男人的声音。   “——想要再见到夜斗吗?”   日和的目光迅速扫视了一圈儿在场的所有人,静江等久站在远处头也不回,手底下是名为长生的名剑,严阵以待;惠比寿跌坐在一旁,整个身体的大半都染上了不健康的紫红色,身上的恙毒正在一刻不停地侵蚀着他的身体,需要马上就进行袚契仪式。   雪音仍旧站在自己的身边,毫无异样。   就好像,只有自己一个人听到这声音一般。   “如果想要再见到他的话,就去风穴的边缘呼唤他的名字。以人类的身躯呼唤神明的名字的话,就能够将对方从黄泉乡里带回,这样的形式称之为喊魂。”   谁?是谁在说话?   一歧日和又看了看周遭,高天原和静江之间形成了微妙的对峙关系,目前任谁也没有先动一步。而自己的周围,似乎并么有任何一个人听到自己脑海当中的声音。   “等到风穴关闭就来不及了,去呼唤那家伙的名字,他的真名——否则,夜斗神将永远被困锁在黄泉乡里。”   ……无论如何,需要救夜斗出来!一歧日和很快就下了决断,不管这个陌生声音的主人到底是谁,总之在如今这个情况之下,能够拯救夜斗就好!少女的眼睛看向静江,这位神明少女仍旧没有一丝反应。   她说,夜斗目前被拘束在黄泉乡里也算是她的安排,但是……少女微微握紧了拳头。   随后,她的肩膀被轻描淡写地拍了拍。穿着和服的金发少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出现,同样看向静江的背影,附在一切日和的身边耳语:“你刚刚听到了什么?”   日和一惊:“……?!”   安倍晴斋重复说道:“你刚刚,听到了什么?”   妖怪庵的特性就是机动性极强,可以突然出现也突然消失,哪怕是阴阳术再为高明的术师,也很难算计到这里会有妖怪庵来插手。   静江安排他在这里等候信号,于是少年就一直悄无声息地埋伏到了现在。   “我,我听到,有人告诉我要在这里喊魂……说是只要对着黄泉乡叫出夜斗的名字,他就会回来……”   一歧日和磕磕巴巴地说道。她确实有怀疑过这样的说法的真实性,但是如今夜斗在黄泉乡里生死未卜,她和雪音的担心也确实情真意切。   安倍晴斋一拍他的后背:“那就去叫他吧。把他喊回来。”   “诶——?”   一歧日和震惊道:“之前不是还说,要让夜斗先待在比良坂里……?”   “之前是之前。”   安倍晴斋言简意赅:“现在没关系了,去叫他回来吧。”   她跌跌撞撞的跑到了公路中央,在小福和大黑勉强维持着的那个风穴之前俯下身子。   “夜斗!”   少女大声喊道。   “——这是,喊魂?”   毗沙门天转过身来,一脸的错愕。   透过绿荫看了一眼正在喊魂却不得要领不知夜斗真名的一歧日和,安倍晴斋的视线只停留了短暂的片刻,就重新召唤出妖怪庵来,大跨步迈了进去。   早早等在妖怪庵之中的芦屋花绘看到安倍晴斋终于回来,眼前一亮:“已经接到了静江说的信号?”   安倍晴斋点点头:“一旦有阴阳术的波动,就去找一歧日和确认。如果对方是想要想方设法让夜斗从黄泉里归来的话,就直接去通知鬼灯大人。”   也只有神明的大手笔才能雇佣妖怪庵这样的存在来做通讯工作吧。   “……那如果对方是发短信或者打电话怎么办啊。”   芦屋花绘一脸懵逼,为什么一定会猜到对方用阴阳术啊?   “那就报警啊……”   安倍晴斋双手抱臂,叹了口气。   现世的警察效率还是很高的。 第120章 天罚   黄泉乡与现世的交界口,鬼灯踏出地面的时候,正赶上一众神明朝着地面放箭的场面。万箭齐发倒是显得颇为声势浩大,但是这样的阵势用来对付毗沙门天或者静江的话,就显得有些儿戏。   大多数的神明还是不敢直接召唤自己的神器来,囿于不愿意暴露身份,因而只能采用所有人都全部一致的弓箭。静江毫不犹豫地拔剑斩向天空,万剑归宗形成致密而磅礴的剑雨,荡涤开一片相对而言安全的空间出来。   毗沙门天回头看了一眼,对于静江敢于同天作对并无意外。当年神明诞生之初就有不少的神明是不愿意归顺于天的,排除掉不少虾夷的本土神明以外,就连当初的大国主命也算得上是曾经反叛过天的诸神之一。   只不过在如今的这个年代,这种行为就显得有些过于挑衅和叛逆了。   鬼灯提着永恒之枪,在树林之间疾跑。阴阳术的通讯范围在如今这个时代十分有限,甚至距离比无线短波通讯的范围还要狭小一些,也就是说,那个采用小纸人的形式连接一歧日和的术师,此时此刻距离现在并没有多远。按照之前的分工形式,天这里由静江来负责钳制,收尾的工作则交给鬼灯,双方都不知道对方会采用什么样的方法来解决安排好的问题,但是无独有偶,两个人都十分相信,对方一定能够完成属于自己的任务。   一歧日和喊得有些声音嘶哑,仍旧没有唤回夜斗的灵魂。在关键时刻,少女猛然想起了自己给夜斗制作的神社,那个神社上篆刻的应该确实是夜斗的真名没有错,否则的话,不可能被高天原所认可,让夜斗成为有户籍的神明。   那么……   少女大声呼唤出声。   “——夜卜!!”   司长斩断的神明就这么回到了现世,同样带着一身的恙毒,比惠比寿看上去好不了多少。可喜重逢的感人场面没有维持多久,高天原的诸神已然结成了神薙大阵,想要直接针对惠比寿予以天罚。   ——这大概,已经是最后的时刻了。静江一只手抚摸在剑上,鱼饵已经在微微晃动,夜斗如今回归了现世,象征着天的神薙就在眼前,一千三百年的悲愿就在眼前,她不相信那男人不会无动于衷。   并且,“一旦死亡还仍旧能够转世重生,带着先前的记忆继续执行之前的野望”这种设定,也让那男人会更加不惧生死一些。   像是天空中的太阳被分出了一滴灼热的天火,第一次的神薙大阵攻击转瞬即至。夜斗神和一歧日和堪堪跑至周围的树林里,这一次的攻击是针对惠比寿而发出的,似乎是再也不打算继续对峙下去,而是打算针对惠比寿进行直接而彻底的清缴。   原地掀起的冲击波和气浪让所有人都不禁闭上了眼睛,吹拂而起的强风带着灼热的气息,让一歧日和觉得呼吸起来都有一种呼吸道被灼烧的错觉。   ——而,这样的不适感受似乎只持续了一瞬间。   下一秒,湛蓝色的气劲就迅速暴涨,以惠比寿为核心,扩散到了整片林地里。镇山河的气场将整个树林密不透风地包裹了起来,纯阳内劲形成坚不可摧的屏障,在与神薙之阵的攻击接触的瞬间,就发生了剧烈的爆炸。   硝烟散尽,强风吹过静江的发梢,她站在七福神惠比寿的身边,两人都毫发无损。   日和:“……好,好厉害!”   这是属于神明的,无懈可击的强劲。   而天也并没有因此就放弃。   [吾何以知汝心之清明与否]   无数的神明咏唱声堆叠在一起,让人只消一耳,就不由得心中惶急起来。这样的阵势比起之前有过之无不及,镇山河无法连续长时间地释放,属于爆发性需要积蓄力量的招式,而如今静江积蓄下一次镇山河的时间,和神薙之阵进行第二轮攻击的时间相比,孰快孰慢,尚不知晓。   [吾何以知?]   [手持神赐天之波士弓……]   伴随着咏唱声,阵法的核心逐渐亮起。静江看向天空,默不作声地变了起手式,如果第二波攻击来得如此之快的话,就只能采取以力打力的形式。几枚气场相继落在自己的身边,为内力的运转提供裨益。静江抬头望天面无惧色,手中万世不竭的法诀呼之欲出。   而这一刻,同样也是夜斗神下定决心的瞬间。   少年神明呼唤了雪器的名讳,随后提着双刀满满走向神薙之阵的正下方。他转过身来,湛蓝的眼睛盯着静江,若有所思。   “镇山河……能够挡住天罚的招式,今天也算是大开眼界。”   夜斗神说道:“以前种种,给你添了不少的麻烦啊。虽说这样道歉你也未必会接受……不过,就让你也同样开开眼界,见识一下名为‘天斩’的技巧好了。”   “等等,夜斗?”   雪音一阵惊呼,夜斗他这是想要?!   “嗯,和你想的一样!”   夜斗神哪怕带着一身的恙毒,也露出了意气风发的神色来:“接下来就全靠你了!”   [若惠比寿神尊心如止水,则其毫发无损]   [若惠比寿神尊心怀叵测,则其灰飞烟灭]   如同太阳一般灼目耀眼的光粒,以一种缓慢又不可阻挡的气势,从远天滴落。与此同时,夜斗神竭尽全力向着高天原的一发十字斩,也彻底将神薙之阵彻底斩碎。两道刀光凝结成锐不可当的弧线,让所有的神明都为之震慑。   ——天斩。也就是说,能够斩向天的招式。   想必今日之后,夜斗神会有“天斩命”之类的别称吧。   静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强风吹过发梢和眉眼,她还剑入鞘,目光在神明的行列之中反复逡巡。夜斗神是带着野良前往黄泉乡的,这一点伊邪那美命早就已经确认,而如今呼唤了名字之后前来的仅仅只剩下了夜斗一个人,想来野良也是不知道用了些什么办法逃脱了。   而这很有可能是因为,在回到现世的瞬间,有神明呼唤了她的名讳——   [夜斗。]   夜斗神扶着树干站立的身形突然一颤。   仿佛是耳畔,又仿佛是发自灵魂的呼唤。一个神明的根基来自于人类的愿望,而如今,缔造他的这个愿望变得如此灼热而强烈。   [夜斗,到我的身边来。]   少年的目光四处游移地扫视,神明们早已偃旗息鼓的离开,神薙之阵被自己所斩消失无踪,而来自黄泉乡的静江看上去已经是一副准备休息的样子,如今正处在黄泉的入口处,这里对她来说应该算是在家门口吧……   [到我的身边来。]   属于灵魂当中的声音正在响彻。少年手脚僵硬,但令人奇怪的是,周围并无人发现。日和和雪音肩并着肩走在一起,有说有笑一脸如释重负的样子,仿佛只有自己一个人被世界间隔开来,如坠冰窟。   [这是最后的任务,也是我最终的悲愿。]   声音不断在脑海之中响彻,挥之不去,一下一下叩击灵魂。   ——神明无法背离自己的神性,而夜斗神所诞生之初的愿望,仅仅只为了唯一的一个时刻。他和周遭的万事万物仿佛笼罩着一层看不清楚的薄雾,将自己和整个世界割裂开来。   他知道是谁在呼唤他。   等等……日和……日和!   在恍惚的这段时间之中,空地上竟然已经走得一个人都不剩下。林地静谧,阳光透过树林,公路上被风穴和战斗时产生的影响而波及得一片斑驳,倒是树林没有在冲击波的作用下产生太大损伤,被镇山河笼罩得严严实实。   属于神明的直觉,牢牢指向一个方向。   ——他的父亲等待在那里。   深提一口气,夜斗反复告诉自己,这就是最后一次,完成父亲最后一次的愿望,随后他就能够获得永恒的自由——死亡,或者真正的那种自由。   一千三百年的野望,和一千三百年的等待。周遭的景色飞速向着身后掠去,少年不顾自己脚踝上还渗着血和刚刚结束一场鏖战的脱力,跌跌撞撞地奔跑想一个方向。   林地从密集转为稀疏,直到抵达一片空地。久经密林之中的阴凉之后,站在空地上一片伤痕累累的夜斗神,竟然有种被阳光灼烧到虹膜一般想要流泪的错觉。   一个面容温和的高中生站在那里。只看长相的话,这个人的面庞丝毫没有一点的攻击性,如果放在成千上万的高中生之中,根本就挑不出什么异常来。这个人身上也欠缺有力量之人的敏锐,就算掌握着一些基础的阴阳术,论天赋的话,还不如静江前些日子里遇到的那一位从未系统学习过阴阳术的、名为夏目贵志的少年。   “夜斗,你终于来了。”   他看向步履踉跄的夜斗神,笑得心满意足:“我等你好久了。”   少年手中拎着一根禅杖,那是绯器最初的形态。一声令下之后,禅杖恢复成天冠少女的模样,随后又被夜斗轻轻一声呼唤,重新变作手中的水刃太刀。   “……没想到竟然是在这种时候……你就不担心,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吗?”   夜斗提刀的手微微发抖,整个身子也几乎像是风中的芦苇一般一吹即倒,恙毒占据大半个身子,每动一下就会带来刺痛。   “现在这个时候就正好。”   男人微笑:“斩破了天的水准,就算是我也吓了一跳呢——没想到你竟然真的能够做到这个地步。”   “嘿,那可是雪音斩断的。”   夜斗一抖手腕,扬了扬手中的太刀:“那可是我的道标。我的祝器。”   “……”   绯音保持着沉默。   男人仍旧没有被激怒,他在空地上兜着圈子,侃侃而谈:“我一开始给璃器赐名的时候,希望她会是一把剑,但是最终她变成了这跟禅杖的样子……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如果不采取些什么别的手段的话,是拿不起那种剑的。”   他摊开手,做出毫无防备的姿态来。   “来斩吧。就像以前演练过无数次的那样。” 第121章 新生   夜斗摆起架势来,刀尖斜指着如今这个已经苟延残喘千百年的男人。他的妄念和野望化作了神明,万般斟酌诡计带来了神器,用一千三百年的时间来让神明与神器之间的力量达到最大化,为此做尽恶事,不惜一切代价。   而代价和因果,如今正是一并交付的时刻。   妖怪庵。   狭小的一方和室里,如今算得上是坐满了人。一歧日和为夜斗神做制作的那个只能够捧在手心里的神社如今被端端正正地放在桌子的最中央,在场的人类妖怪和神器围坐一团,围绕着一个造型太过迷你的小神社,神色各异。   一歧日和惴惴不安:“……就用这个没问题吗,我当时制作的时候,可没想过这个神社要承担如此重要的任务……”   安倍晴斋抱着手臂,一脸冷峻:“鬼灯大人和静江大人说这样就足够,重点是心意要到位,在场的所有人里,你和夜斗神的联系和缘分应该是最为深厚的了,因此由你来缔造神社没有任何问题。”   “那……但愿如此。”   日和看着这个自己当时当做礼物送给夜斗的神社,还是觉得有些不靠谱。   之后找机会给神社的外层涂上模型用的透明涂层,再加固一下好了。   夏目贵志的膝盖上趴着一只体型过于臃肿的肥猫,一人一猫两双眼睛同时盯着面前的神社,也有点好奇:“那么咱们等一会儿是一起向着这个小神社祈愿……要许什么愿望呢?”   他畅想了一番,最终嘴角弯起轻微的弧度来:“那么,等一下就拜托夜斗神让友人帐上面的名字都能够顺利归还好了——”   “等一下啊夏目!”   少年怀里的猫立刻就抗议地跳了起来:“友人帐那可是我的东西!像这样突然减少友人帐的厚度我可是不允许的!作为代价,必须要每天都多一枚天妇罗的炸虾才可以!还要有不断上供的七迁屋的馒头!”   少年笑弯了眉眼:“好,今天回去就买给你。”   “哼,这才像个样子……”   猫咪老师抱怨了几句,又重新盘起了身子,卧回原位。   被拉过来充人数的知名演员名取周一也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庞:“我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来有什么要祈求的愿望诶……不过听说夜斗神是武神的话,在有除妖委托的情况下,能不能麻烦他帮忙?”   雪音连忙点头:“没问题的没问题的!那家伙虽然脑袋不太好使但是战斗方面还是很能打的!”   ——看上去就像是在推销滞销的商品一般。   妖怪庵的安倍晴斋和芦屋花绘也坐在一旁。前者因为妖怪庵之中难得挤了这么多的人类而有些轻微的不耐烦,后者倒是对于这种聚众许愿的行为很是期待,畅想着自己应该许下什么愿望,并且兴致高昂一刻不停地喋喋不休:“呐,安倍,那位夜斗阁下是真正的神明大人诶!我居然有运气能够向真正的神明大人去许愿……这样一想想要实现的愿望还真不少,不过不知道会不会让对方感到困扰……不过,首当其冲的愿望,还是希望更多的妖怪能够顺利前往隐世去!这个方面如果夜斗阁下愿意帮上忙就太好了!”   安倍晴斋看了看表,作为在场所有人的主持人兼活动代理发起者,他决定确认最后的时间:“距离静江阁下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你们趁着最后这点时候决定想要委托的愿望好了——毕竟这可是神明的神性扭转级别的大事。”   在众人都纷纷点了点头之后,少年又特意去郑重地嘱咐了一遍一歧日和:“日和,虽然其他人的信仰都是为了起到维系和支持神明的作用,但是唯独你不一样。你的愿望最终会锚定夜斗神的神性,是最终将他从一千三百年的枷锁之中挣脱解放出来的关键。”   而具体愿望的内容,则要由一歧日和自己来想明白。   少女郑重地点点头:“夜斗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林地之间,隐世和现世的缝隙。   这样周遭树林环抱的林间空地,让夜斗偶尔会想起一千三百年前,他在类似的场所同样斩杀过亡者的灵魂。风穴之中所放逐的亡者四处飘散,有几个四散奔逃,有几个消亡于他的刀下,具体数目已经有些记不清楚,但总而言之,他在类似的场所挥出了自己人生之中的第一刀。   当时的力量还不能够彻底的收放自如,让原本应该完整而精准地划开灵魂的刀刃触碰到了现世的事物,在树干之上留下了薄薄的一层刀痕。自那之后,他斩杀过无数的人类,斩杀过妖鬼邪佞,斩断过缘分,神器,亡者,恶灵,封印术式,与自己不同的祸津神,乃至于……天。   在达成了天斩的最终成就之后,他终于获准重新站在那个男人的面前。   “——你就不怕我一刀直接切断性命吗。”   夜斗摆出起手式,有些垂头丧气地抱怨道。   “你难道不想早一些获得解脱吗?”   男人露出笑脸来循循善诱:“我和黄泉之间的联系可是由你来切断的,如果你现在斩断我的生命的话,也只不过就是重新再转世重生一次罢了。”   “啧……”   少年露出厌弃的神色:“还是和以前一样招人讨厌啊。”   他举起刀来,屏气凝神。绯器在手中一言不发,刀身如镜。就在他已经决心踏出那一步的时刻,一道剑光倾注在林地之间,静江折下一根树枝裹挟着剑气直接丢了过来,破苍穹的气劲光华流溢,直接铺盖了整个空地。   男人挑眉:“说实话,你能够活到现在,还是以这种形式……可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静江没有说话,她拔出剑来,摆出纯阳宫入门弟子都能够做得出的起手式来。   “喂,等等,静江!”   夜斗忙不迭地提醒道:“如果现在杀死这家伙的话,他还是会不断轮回往复地重生的!”   静江如同闲庭散步一般将长生剑背在身后,左手的食指和中指并拢,掐最为基础的剑诀:“我也没说要现在攻击。你刚刚是要做什么来着?继续,我不拦着。”   夜斗神睁大了眼睛:“什么——?你,你是说,我现在可是要斩掉这家伙和这片土地,也就是规则之间的链接喔?”   静江摊手:“你尽可以去斩。”   夜斗:“……”   他表情逐渐变成“你简直疯了”的样子,一如既往颜艺满满。   “非常自信呢,我说你啊。”   男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静江,明明是高中生的面容,如今却带来莫大的压迫感:“和你师父,有些地方可真像。”   静江活动着手腕,挑起一个剑花来,催促夜斗:“快去斩吧,我已经等了很多年了。想必那边的你的那位父亲大人也一样,等了太多年了吧。”   就一定要堂堂正正地打这一场。   夜斗神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他重新握紧了手中的那一振水刃太刀,摆起架势来,刀尖与自己的眉心平齐。他朝前迈了半步,拉开弓步的姿势,六点边刃凝于一点刀锋,转瞬之间,刀光划过男人的身躯,却没有留下一道伤痕。   下一秒,属于夜斗神的身体逐渐崩坏裂解成光粒,少年的表情悲恸而不可置信:“父亲,你……?!”   “看来,能够支持着你的,果然只不过是作为人类的我而已。”   男人表情坦荡,对着少年手中颓然坠地的武器重新伸出了手:“过来,璃器,这一次,以剑的姿态!”   是时候结束了。   静江反手一摔攥在手中的一枚岫玉,提剑迎着剑锋而上,两振武器在呼吸之间就碰撞数次,两个人的动作也近乎如出一辙,先后落下几片气场,属于纯阳的气劲一个又一个挤满了空间不那么大的林地,给二人双方都同时造成了增益和干扰。   男人伸手往剑上一抹,一道湛青色的剑光立刻就镀在了手中的武器之上。静江同样反扣手腕,三道内劲化作的剑光环绕在自身周遭。   同样的传承,同样的招式。在此岸和彼岸的夹缝之中,两位新生的神祇交战在一起,打得难解难分。静江的身上也带了些轻微的伤痕,斜抖剑尖在地上甩出一道深深的辙痕来:“不是研究对敌经验,而是专门来钻研了如何对付我是吗。”   “当然。”   男人扬起眉毛笑了笑:“为了对付某些运气好得太过分的家伙,不多做准备怎么行。”   两人重新消失在原地。   同一时间,妖怪庵之中,夜斗猛然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的周围围了一圈人,自己的身上还零零散散地撒着几枚五元的硬币,配合着满身的伤痕,简直看上去就像是流浪汉突然醒来发现有人给自己撒了点钱。   夜斗:“……”   虽然发现自己还活着很高兴啦,但是为什么总觉得哪些地方怪怪的。   一歧日和眼眶噙着泪:“夜斗!”   少年猛然回头,有些茫然:“……日和?你们……你们都在啊。”   他刚刚不是已经消散了?为什么现在仍旧还活着……   “是新的愿望喔。”   雪音抓住夜斗的一根袖子:“夜斗!你收到了许多新的愿望的委托喔!现在咱们可是负债累累,而且这些愿望都又长又麻烦,咱们还要一起努力很多年才行呢!”   “啊,哦……愿望?”   少年后知后觉地看向身上的这些硬币,也感受到了构成自己的愿望发生了变更这样的事实:“这些,都是……我的委托?”   “那当然。”   一直靠墙站立的安倍晴斋还不太习惯这种一大群人类热泪盈眶重逢的场面,轻轻咳嗽了一声:“毕竟妖怪庵的工作量非常大,那边的那几个人也都各自有着有些麻烦的愿望……”   大家原本都是一只脚踩在隐世之中的存在,对于神明的记忆也会比现世的寻常人更加深厚,所有人一起,以一歧日和的愿望为楔子,已经足矣支撑一个神明的存活。   “所以,为什么,突然会有这么多人,而且碰巧还都是……”   还都和隐世结下了缘分。   夜斗神看得分明,无论是膝头趴着一只猫神色温厚的少年,还是那两位有着阴阳师传承姓氏的家伙,再或者是西装革履面庞上却游动着一只妖怪壁虎的男人,这些人里的每一个,都属于当前现世的人类之中不可小觑的存在,而能够凑齐这么一群在苇原中国都算得上难寻的人类……   “是静江的委托喔。”   芦屋花绘说道。   “嗯,是静江さん拜托大家都来一起许愿的!”   雪音的眼中也有水光一闪而过。   夜斗迷茫的神色逐渐变得清明,他环顾了周围的一大圈人,突然鲤鱼打挺地跳了起来:   “对,静江!那家伙现在还在森林里!你们快赶过去!” 第122章 神遣   结果,周围没有一个人挪动。   “静江大人给我们的委托就只到这里……”   芦屋花绘疑惑道:“森林里出了什么情况吗?”   “那家伙可是斩断了和地脉之间的联系啊!”   夜斗简直急得恨不得用手掌拍地面:“也就是说,那家伙现在和静江保持着一模一样的技巧,也能够和她用完全一致的招式,那两个人现在是在进行生死厮杀的吧!”   “静江让我们在都许过愿望确认你的安排之后就直接离开。”   妖怪庵的现任主人安倍晴斋耸了耸肩,决定坚决执行他所接收到的委托:“如果是神明之间的战斗的话,作为人类的我们选择不介入也是比较安全的做法,我想静江应该也已经预料到这一点了才是——毕竟,她委托我在确认了你的安全之后,把其它所有的人类都送回家。”   “……”   夜斗提了一口气,感觉如鲠在喉。   之前见面的时候,还只是个顶着小孩子脸少年老成的家伙,算是比良坂之中的官吏,但是仍旧是一副人类身躯。   更早的时候,是在平安京。她和那位辅佐官之间的缘分连协得紧密,却被彻底一刀两断。八岐大蛇的蛇蜕裹挟铺天盖地一般的怨气倾轧而来,少女拔剑站在最前线,一剑动山河,一剑镇山河,在巫女翠子挺身而出之前,一直都庇护着平安京直到最后一刻。   ——那个时候,看上去就像是真正的神明一样。   决意已定,重获新生的少年神明当机立断地呼唤了自己神器的名字:“过来,雪音!”   “夜斗?!”   猛然变成了神器形态的少年茫然道:“咱们要去干什么?”   “去静江那边!”   夜斗头也不回地推开妖怪庵的大门:“在场的其它人就拜托你送回去了!我还是觉得静江那边我有必要去看一下!毕竟,毕竟……”   ——毕竟,又欠了那家伙好大的一个人情。   在夜斗到达之前,林地间,已然成为了一片狼藉。   静江保持着出剑的姿态,努力扼制着对方的下一步动作:“虽说很不愿意把你这家伙当做是同门……但是,和纯阳师兄弟互相交手的经验,你还是不如我。”   术师的脚下环伺着内劲形成的无形锁链,整个人的身形被静江拘束得严严实实。青年猛喘了一口气:“也不过如此而已,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会无限次的重新化生,因为我和[死亡]之间的概念原本就是中断的。相反,只要我能够杀死你一次,那一次你就一定会彻彻底底的——”   “到此为止了。”   第三个人踏入这一片静谧。   鬼灯手中提着一杆雕文繁复的□□,一步一步走了进来。   “……”   男人有些不可置信的回头,看清楚来人之后,又恢复到原本胜券在握的神色:“我当是谁,糅合了华夏神核的劣等神明,凭借这种程度的力量,怎么可能能够伤害到我。”   “那可未必。”   鬼灯举起□□,在心里嫌弃了一声,这武器在他手里显得太轻,完全没有狼牙棒来的顺手。   永恒之枪冈格尼尔的枪尖焕发出强烈的白光,卢恩符文上所撰写的魔术被全部激活。鬼灯一只手拎着永恒之枪,错开弓步低声起誓:   “这一千三百年的纠葛,和一千三百年的悲愿。我起誓,一定要将其终结在这一刻。”   “喂,等等!”   男人奋力挣扎,结果身上又被加诸了更为沉重的枷锁。静江眼疾手快地倾注了全身的力气,调用磅礴的内力,接连甩出三才化生和五方行尽,重新将对方死死定在了原地。   “等等,我还没有,我还——”   鬼灯像是投掷标枪一般,将永恒之枪冈格尼尔投掷了出去。   光芒肆意扩张,盈满整个视野。   带着雪音姗姗来迟的夜斗神,所看到的就是这一片满目灼白的场面。   “——夜斗?”   雪音僵硬了片刻,舌头打结地问道:“这,这是什么情况……”   光粒乘风而去,哪怕是白昼,也能够用肉眼明显地看出来,冈格尼尔命中目标所溅起的余晖随风飘逝,化作了流淌向天空的亿万光河。   整片空地简直可以说是被荡涤一空,除却连草甸都被冈格尼尔所激起的罡风刨得连根拔起以外,最引人注目的,就只剩下了空地一边,环绕在静江周遭如渊如河的内力圈境,无破不防的镇山河。   少女将插在地面上的长生剑拔了出来,冲着鬼灯喊道:“好歹给个提示啊!像你这样一言不合突然就解放冈格尼尔的话,幸好站在攻击路径附近的是我,如果是别的什么家伙的话,会直接被波及得彻底魂飞魄散的好吗!”   那可是北欧众神手中几乎最强的武器!虽说按原计划是由鬼灯来提供最后一击啦……但是谁会想到他能翻出这种连灵魂都彻底击碎无法复原的东西来啊!   镇山河开得险而又险,让堪堪赶到的夜斗神都有些心有余悸:要是来得再早一些不凑巧被卷入冈格尼尔的攻击路线附近的话,说不定刚刚重新恢复好的神明身份就要彻底当场报销了。   “那家伙,手里拿的,是……”   雪音开始有些不相信的揉眼睛。   连一片灵魂都没有留下。整个存在的痕迹被彻底抹消,连概念都不复存在。   “不是泛用的神器。”   夜斗听到自己的声音解释道:“是已经升格为‘概念’层面的武器。看上去应该是附加了‘只要投出去就一定会命中’,以及‘只要命中就一定会被彻底摧毁’之类的规则吧。”   “不过你之前居然打了那么久都不肯给我发信号。”   鬼灯枪尖微微点地,冈格尼尔的尖端还带着刚刚发动之后没来得及冷却所附着的余热:“我还以为你要直接把那家伙打死了——如果用普通的方式杀死对方的话,会很麻烦的,可能就很难找到像这一次这么好的机会了。”   “我赢了。”   静江微微抬起下颌,一脸骄傲:“就算是同样的招式,同样的技法,我也不会输给他。”   两个人重新走在一起,双手交握。鬼灯还有闲心将冈格尼尔拿出来又象征性地挥了几下,将这一由世界树的枝干所制作而成的神造兵器递给静江也看了看。   随后,二人的目光一起投向不远处的林地:“那么,那边的某位神明看上去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   被四只眼睛共同注视着的夜斗神突然就觉得有些心里犯怵。   他有些僵硬地从树林之中走了出来,手中的双刀也化作雪音原本的模样,一高一矮的两个少年都有着踌躇的表情。   最终,是夜斗最先鞠了个躬。   “——对不起!”   “……?”   静江和鬼灯都没有说话,用无声的态度表示了疑惑。   而夜斗保持着鞠躬的姿势,没有抬起头来。   “平安时代的时候切断过你们的缘分,对不起!给现世添了这么大的麻烦,对不起!还有,还有黄泉之语的事情,还有之前斩杀过比良坂亡者的事情……”   少年说得颠三倒四,语无伦次,直到最后,甚至有些哽咽。   他见识过父亲大人的机关算尽,和一千三百年来已经变得扭曲却坚不可摧的愿望,但是在这千年之久的漫长旅途的末端,因为这种愿望而化生的神明,终于遇到了他作为夜斗神而流浪的人生当中……最后的那一点好事。   有人不顾一切,抛却自己的安危,也要来到自己的身边。   有人为了保护这样的自己的生命,甘愿改变自身的形态,赌上神器的所有而化身成为祝之器。   有人愿意交付信仰,有人愿意原谅自己的过错。高天原之中拥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不再背负祸津□□讳,而是能够堂堂正正的使用夜斗神这个名字。   曾经想都不敢想的这些愿望,统统得到实现,速度快得让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咳。”   提着冈格尼尔的鬼灯轻轻咳嗽了一声,赤色的眼睛看向一旁站着不知所措的雪音和仍旧保持着鞠躬姿态的夜斗神:“如果二位没有什么别的事情的话,就请回?”   没再管顾夜斗和雪音两个人,鬼灯率先转过身去,和静江两人十指相扣。青白道袍的神明隔着鬼灯的肩膀递给夜斗一个“麻烦你们赶紧消失”的眼神,夜斗赶紧摁住雪音,伸手捂住不安分的少年人的眼睛,迅速撤离现场。   两个人的面颊前所未有的接近。   “怎么?夜斗!你不是说要道歉的吗!为什么突然……”   被突然拽走的雪音感觉格外摸不着头脑。   “你这白痴!要读懂空气的好吗!如果再在那边待下去,小心眼睛被那个黑面神戳瞎!”   夜斗气急败坏地训斥着“少不更事”并且格外“不解风情”的神器少年。   ……   “一千三百年。”   林间安静得连鸟鸣都无比清晰。风吹过树叶发出飒飒响声,两个人的距离近得几乎能够听见对面胸膛之中,一下又一下,沉稳鼓动的心跳。明明是严肃的场景,静江却突然有些想笑。被斩断的缘分突然恢复如初,那些涌上心头的不可言明的情绪,如今都有了解答。   “抱歉啊,让你久等了。”   静江放开了长生剑,予以阎魔厅中据说“凶名在外”的辅佐官阁下一个踏过千年的拥抱。   “这次确实有点久。”   鬼灯闷声说道:“有五百年的工作都是我帮你做的,岗位也一直都帮你留着。我这五百年可是加了很多的班……你可要帮我补回来。”   静江猛点头,又觉得在这种气氛之下还会不忘记工作的某人性格格外鲜明。   “……果然不愧是你啊。”   明明都已经度过了千年以上的岁月,却仍旧觉得这样的情绪新奇而悸动。   他们交换了一个短暂的亲吻。   “回去吧。”   “……嗯。”   ……   一千三百年前,黄泉乡比良坂坠入了一位误食了不死药的少女,阴差阳错地和比良坂结下了缘分。   此后,他们一直在一起。一起工作过,战斗过,赋予名讳,结下缘分,拯救过濒临倾颓的平安京,联通过分隔妖怪与人类的此岸和彼岸。   他们一直在一起,一直在一起。   直到时间的尽头,也依旧如此。 第123章 番外卡匹帕与圣诞节   圣诞节是耶稣的生日。   原本是一个宗教意义极为厚重的日子,但是在如今的日本,已经被高度商业化的这样一个节日,成为了现代男女的“恋爱决胜日”。   最初听说的时候,静江和鬼灯的反应简直堪称高度一致,导致阎魔厅的狱卒都开始暗自腹诽,果然这两个家伙是社畜的天敌,根本已经不是“是否体察民情”的程度,而是对于当下的节日划分根本缺乏概念吧!   在问及关于圣诞节的计划的时候,两个人的反馈都令人不禁大跌眼镜,扼腕叹息。   静江:“……耶稣的生日?所以我们要给EU的天国那边送生日礼物吗?话说一直以来保持联络的难道不应该是EU地狱那边吗……”   ——并且一边说一边在日程安排里加上了“给耶稣送礼物”这个令人目瞪口呆的社交内容。   而鬼灯的看法不遑多让。   “考虑到是神明的诞辰……我会给EU那边寄送贺涵的。”   也就是说连礼物都不想送,直接寄一封信。欠缺表情的辅佐官阁下用手指点了点脑门,露出纡尊降贵的表情来:“算了,还是送个桃源乡的桃子过去吧。”   狱卒:“……”   如果不是知道这二位都在忙碌不同的工作的话,简直要让人不禁感叹,他们一定是串通好了的了。   于是,这种情况下,还是要请胆子大到戳破天的茄子出场——身后跟着战战兢兢一脸胃痛的唐瓜。孩童模样的狱卒一溜小跑到鬼灯的办公室跟前,踮起脚尖趴在办公桌上:“鬼灯大人!鬼灯大人您没有过圣诞节的打算嘛?”   “圣诞节?”   辅佐官从文山牍海之中抬起头来:“那个耶稣的生日?”   “所——以——说!”   茄子拖长了语调:“现在的圣诞节根本就不是用来给耶稣庆祝生日的节日啊!鬼灯大人您也稍微了解一下现世如今的风土人情嘛。”   茄子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现在的圣诞节更重要的是情侣一起度过的节日喔。”   “情侣”这两个字,让鬼灯终于舍得从文件当中多看了这两个部下一眼。   于是唐瓜也鼓起了勇气:“所以说,虽然鬼灯大人您不太在意这些,但是对于女性来说,说不定也是很重要的节日吧。毕竟,之前夜斗阁下不就一直心心念念要和日和小姐一起出去玩来着?”   鬼灯后知后觉:“啊,那两个家伙是情侣来着?我还以为只是关系很亲近的信徒。”   唐瓜:“……不会随随便便就有信徒狂热到不惧生死的吧现在可是二十一世纪。”   而且现在重点不是圣诞节吗?!   鬼灯从办公桌后面站了起来:“那么,符合现世逻辑的圣诞节应该怎样和情侣度过?”   这个问题一出,办公室的大门突然被推开,后面稀里哗啦地倒出来一大堆堵在门口旁听的狱卒。   唐瓜:“……”   明明你们都不敢进来,还怂恿茄子过来跟鬼灯大人说这个……   于是,鬼灯拿到了一份足够详实的,关于卡匹帕乐园圣诞节特典活动的宣传手册。   同一时间,静江在异异转处的工作也得到了极大程度的干扰。一大群野干上上下下地把她围了一圈儿,几乎每个人都在讨论圣诞节的话题。   “静江大人您没有出游的计划吗?”   一只狐狸开口。   “我要去隐世旅游的,不过静江大人您对于隐世已经很了解了……不如去现世比较好?”   又有狐狸建议道。   “可是隐世这边的娱乐项目开发得也很不错啊,据说也有很多特别好吃的知名店铺。”   其中一条野干砰地一声变作一个妆容婷婷袅袅的妙龄少女:“网红店嘛,我还想去试试看呢。”   “不过要先提前决定好约谁一起吧,这点就很羡慕静江大人啊,一定是和鬼灯大人一起去——”   “喂等等。”   穿着道袍的静江冷静地拔出剑来,七星拱瑞定住了一个想要趁机逃走的亡者:“我可没说我要去啊,而且为什么这种事情还要拉上鬼灯君一起……”   “这可是圣诞节!!”   所有的狐狸一起开口,声音从上下左右一起响起,让静江坐在异异转处的石台上有一种全方位立体声的错觉。   静江:“……”   行吧。   圣诞节当日,阎魔厅的辅佐官和执行官站在虚数潜航装置的启动界面之前,居然萌生出了几分的拘谨。   鬼灯:“所以你是怎么突然产生了想要去现世的想法的?”   静江:“……实话实说,是一大堆野干在逼着我去。你呢,为什么突然发起这种邀请?”   鬼灯也很直白:“差不多有三十个狱卒闯入了我的办公室,告诉我这是现世情侣非常重要的社交习俗。”   静江:“……”   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笑出声来。   “果然是这样啊。”   静江把剑放在一旁:“还真是你的风格。”   鬼灯看了看已经在做准备工作的狱卒们:“嘛,反正已经成为了法定节假日……这么一想,虽说和他本人没什么关系,但是全日本都在庆祝着耶稣的生日这一点,倒是不争的事实吧。”   天堂里某个穿着传统服饰的男人突然打了个喷嚏。   鬼灯从抽屉里翻出两个玻璃瓶装的不明液体,给静江也分了一瓶:“出去之前得先喝下这个,让自己的状态变得趋近于人类,要不然的话大部分的人类是没办法看到神明的。”   静江上下打量着湛青色的液体:“最近开发出来的药物?”   “用了西方那边的技术。”   鬼灯率先打开玻璃瓶的瓶塞,一扬脖子把药剂喝了个干净,随后在肉眼可见的速度之下,他额头上属于鬼族的尖角彻底消失,面部轮廓也有了轻微的变化,头发逐渐变短成为近似于播音员和寻常公司职员的那种长度,比起普通人而言更加尖锐一些的指甲尖也逐渐钝化,收敛成了毫无威胁性的样子。   “好神奇。”   静江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也喝下了这瓶湛蓝通透的魔药。   然后……毫无变化。   鬼灯抱着手臂:“不过也对,毕竟你本来就是人类长相,这个药剂也只能够将性质发生改变而已,外貌上应该是没多大区别的。”   静江试了试自己的内力:“内息有些被削弱,但是影响没有特别大,你呢?”   鬼灯:“力量方面没多大变化。”   “那么接下来就是伪装……咳,不,服饰。”   鬼灯翻出了一件西装来,打算往身上套。   “鬼灯大人,你这是——?”   结果被狱卒阻拦:“如果不是去现世视察的话,其实不必这么拘束……”   又一阵折腾,两人在一大群好事狱卒的帮助之下,换了合适出游的装束,踏上传送的平台。   圣诞节的卡匹帕乐园人潮耸动。   “虽说已经在这里待了一千多年,但是我还是想说,日本人真的是神奇的种族。”   十二月的气温着实有些发冷,躲在坐忘无我的剑气屏障之中的静江周遭的温度仍旧保持着恒温,但是在场的无数姑娘可没有坐忘无我这样的无死角恒温空调,但是……   她们也都穿着裙子。在这样的气候里。   “这算是种族天赋吗。”   静江非常迷惑:“她们都不冷吗……”   鬼灯摊手,他倒是穿得足够厚实,呼出的空气凝结成白雾:“那么按照唐瓜他们给出的安排……就这样一项一项去体验游览项目好了。”   于是,云霄飞车里,在一大群惊声尖叫的游客之中,两个面无表情带着同色围巾的情侣——大概算是情侣,毕竟圣诞节还结伴来到卡匹帕乐园的异性很难想象还有什么别的关系——就显得格外突兀。   静江前面的姑娘在云霄飞车一个急转弯的时候帽子脱离头顶,还被她一把抓了过去,在列车慢下来之后轻轻拍了拍前座姑娘的肩膀还了回去。那个女孩子的男朋友显然也吓得不轻,两个人的叫声震得让人耳朵发痛,但是在紧急情况下,二人的手却一直都紧紧握在一起。   静江和鬼灯都看得很有趣。云霄飞车总共有两圈,在第二圈爬坡的阶段,他突然凑过去悄悄耳语:“我大概有点理解了现世情侣的乐趣……这大概算是吊桥效应?”   醒来之后也恶补过现世文化的静江思考了半天:“……”   她艰难地说道:“我觉得,咱们不需要这样吧。”   能够创造出让阎魔厅的辅佐官和执行官都觉得害怕的场面,大概世界快要毁灭了也说不定。她侧脸看了看身边这家伙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表情,觉得兴许世界即将毁灭,这家伙也会是一副面瘫脸也说不定。   于是,在周围的尖叫声实在是大得有些过分的情况下,静江伸手掐诀,让坐忘无我的范围变得更大一些——有了适度隔音的效果,剑气的屏障将鬼灯也一并包裹在内。   “接下来要不要去吃冰淇淋?”   鬼灯问道。   “你知道这附近有推荐的店铺吗?”   静江好奇。   “刚刚在过那个三百六十度大弯的时候朝下看了看。鬼屋附近的方向似乎有一家人气不错的甜品店——我是看排队的人数来确定的,不过这一批游客去鬼屋之后应该会有个时间上的空挡,正好咱们能够从这个游乐设施上下来……”   “为什么我没注意到?”   新生的神明对于自己居然输给了这位同僚而觉得有些不太好描述的不服气。   “你刚刚在给前排的那两个人还帽子。”   隔着一层剑气屏障,两个人不用喊的很大声就可以畅通的交流:“我觉得再来一圈的话旁边那个人等会儿可能会吐,你小心一点。”   静江:“……好的。”   ……   五分钟之后,两个人人手一个冰淇淋蛋筒,看着靠着树吐得昏天黑地的一对儿情侣,相顾无言。   “又猜对了。”   静江面无表情,虽说云霄飞车没什么意思,但是冰淇淋是真的好吃:“接下来去哪里?”   “……我看看推荐手册上的建议……唔,这里的鬼屋似乎是大人气的游览项目。”   两个人一起看向鬼屋,阴森恐怖的场面让人觉得格外亲切。   “总之,走吧。” 第124章 番外卡匹帕与圣诞节2   鬼屋装潢得确实很精致——对于外行人来说。为了照顾游客的游戏体验,鬼屋都是分批次进入的,并且倾向于将游客引导进不同的地方,因此原本静江和鬼灯还跟着之前云霄飞车上的那一对儿情侣一起,结果没走多久,就已经彻底失散。   静江:“……虽说很敬业啦……但是,总觉得有种违和感。”   鬼灯站在她的旁边,煞有介事地大点其头:“尤其是墙壁上的壁画,让人简直忍不住吐槽的欲望。”   静江顺着鬼灯的手指看向墙壁,同样陷入纠结当中:“……那是谁啊。”   墙壁的大半画着一位胡须虬结,张目嗔视的恶鬼,整个人看上去气质格外凶暴。   但是,拿着象征裁决的书简,这就……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是,大概这是阎魔大王吧。”   鬼灯说道。   二人:“……”   沉默良久,静江掏出手机——没错她终于想起来买了手机——给这个鬼屋之中的“阎魔大王”拍了张照片:“我回去要拜托茄子把这张画下来,让阎魔大王看看他在现世的人类眼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一副形象。”   难怪现在的亡者在下地狱见到阎魔大王的时候,表情那么复杂……   不远处,传来游客的惊声尖叫。如今已经将存在转化成人类形态的二人听力比起原本的姿态大幅度受限,但仍旧比起寻常的人类要灵敏一些。鬼灯冲着静江点了点头:“去那边看看?”   静江啃了一口冰淇淋:“唔,好的。”   鬼屋之中,到处都是放着诡异背景音乐的场景,大都是用来渲染气氛,增加恐怖的效果。两人推开大门,进入一个空空如也的房间里,房间的中央听着一架巨大的三角钢琴,钢琴上的节拍器发出一声接着一声的响动,配合着整个房间里恐怖的背景音,吓人的效果成几何倍数增长。   “我现在大概能想来刚刚为什么有人会在这里惨叫……”   静江看着那台钢琴:“我觉得可能那架钢琴里会有什么机关,”   就像她说的一样,钢琴的琴键自动弹了起来,和整个房间的气氛应和在一起,诡谲异常。   鬼灯看了一眼,无动于衷:“看上去像是成精了的老物件,付丧神之类的东西……不过如果是现世的话,大概是电动的吧。”   静江耸肩:“现在大部分的付丧神都已经回归隐世了,不可能还在鬼屋里打工的。”   两个人看上去完全没被吓到,并且还在说些奇奇怪怪的话。隐藏在房间之中的工作人员顿觉有些压力山大,大多数的游客到了这里就已经吓得站立不住,他们这些工作人员的大部分工作时间都是负责把已经吓得瘫软在地的游客搀扶出去,没想到今天的这二位不仅脸上一丝恐惧都没有,还十分坦荡地在这里评头论足。   唔……方案B。工作人员略微思考了一番,如果在这里还没有把游客吓住的话,就由自己负责扮鬼冲出去。他戴上了自己的头套,深吸一口气,张牙舞爪地冲了上去,下一秒……   鬼灯抬手就把手里吃了一半的冰淇淋扣在了对方的面门上。   静江:“……”   她刚刚也想拔剑来着,结果尴尬地发现到了现世来之后没有配件,一只手还保持着剑诀的姿态,意识到周围没人注意到,尴尬地收了回去。   “抱歉。”   鬼灯脸上丝毫没有抱歉的表情:“您出现得太突然,吓了一跳。”   为什么你吓一跳的本能反应是攻击啊!难道不应该是尖叫或者说逃跑吗!一脸冰淇淋的工作人员欲哭无泪,只能摆了摆手,表示没有关系你们请继续游览,重新缩回了后台的暗门之中。   接下来的所有关卡,两人的反应都可以说是十分的无动于衷——无论是突然探出头的尸体,还是飘荡在空中的幽灵,又或者是血液四溢的恐怖场面,都没能让两人中的任何一个多抬一下眼皮。   鬼灯:“还蛮真实的。”   平心而论,这个游乐园的鬼屋还挺像样。   静江:“——不过难得来一次现世,看到的还是这些东西,就让人有点一言难尽……”   让人总有种想要工作的感觉,明明是在休假,萌生出这种念头来果然还是不太对吧。   等到离开鬼屋之后,外面已然已经天黑了下来。卡匹帕乐园的吉祥物卡匹帕乘着花车缓缓经过,周围是欢呼的人群。鬼灯一只手拿着一个大号的棉花糖,递给了静江一只:“现世的人类好像都很喜欢这个。”   静江伸手接过,顺势咬了一口。有些虚浮的口感配合入口即化的甜度促成的感觉很是奇妙,让五百年前只吃过和果子的神明觉得格外新奇。   三口两口啃完了一整个的棉花糖,鬼灯伸手在自家执行官的嘴角一刮,顺走了最后那一丁点的糖丝。   啊……突然有点不好意思。   话说仔细看的话,这家伙人类的相貌原来是这种样子啊。   “你在看什么?”   鬼灯突然问道。   “没看什么。”   静江扭过头去,如今这个时代佩戴道冠的话太过醒目,因此只是将头发松散地束在脑后。鬓角的发梢之间,露出微微发红的耳尖。   “那你大概可以去看看天空了。”   鬼灯的声音带着笑意:“我记得,在花车出现的同时,卡匹帕乐园会有花火表演。”   话音刚落,一个又一个的烟花在夜空之中绽放,如同三千星流划过天空。   静江保持着抬头看向天空的姿势,鬼灯则打开今天已经翻阅了好几次的游览图册:“唔,接下来应该还有旋转木马和转向茶杯,唔,这两个应该都不太适合咱们……”   他干脆阖上了手册,直截了当地问道:“现在你比较想做些什么?”   静江看着天空中的烟火,还没反应过来:“想飞。”   “……什么?”   “啊,不是,你别在意。”   静江突然意识到这里并非是高天原或者说比良坂:“就是看到天空中闪闪发亮的,突然想到轻功溢出的内力也可以达到类似的效果,感觉天空中一定会很热闹的样子,所以就——果然以人类的形态来说,还是会引发骚乱的吧。”   鬼灯先是略微惊讶了一番,随后摸了摸下巴:“也对,轻功并非是你在神明化了之后才掌握的技法,以人类的姿态就可以达到……虽说现在不太适合,不过也有别的能够更接近天空的地方。”   “你说东京塔之类的?”   静江下意识地问道:“那里我之前来到现世的时候就已经去过了。”   虽说只是在外层转了转,没有进去到内侧。   “那大概,我能找到一个好去处。”   鬼灯开口。   十几分钟之后,两个人坐在周遭闪闪发亮的摩天轮之上,俯瞰整个卡匹帕乐园。摩天轮的高度极高,哪怕以轻功的角度,也已经接近了静江日常习惯的巡航高度,地面随着摩天轮包厢的逐渐上升而远离,最终化作流动着点点光晕的斑驳画卷。   “这样看是不是感觉还好?”   鬼灯和静江坐在摩天轮的同一侧,空出对面的一排座椅来。包厢之内感受不到夜风,但是景色仍旧足够让人感怀。   他们距离地面的高度已经足够高,但是以人类的身躯来界定的话,和高天原之间仍旧遥远。神明已经逐渐远离这片土地,在可期的未来之内,高天原、比良坂和苇原中国之间的距离,或许会成为不可逾越的天堑。   不过,这和当下又有什么关系呢?   “等回去之后,教我剑技好不好?”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鬼灯突然问道。   “为什么要学这个?”   静江诧异道,明明千年来都没有提到这个话题。   “唔,其实闲暇的时间里还想去学一下诅咒术,还有西方的魔法之类的……反正时间有很多,都当做个人的兴趣爱好好了。”   鬼灯说道。   静江点点头,原本以为这个话题就将终结于此,结果对方竟然还又慢吞吞地补充了一句:“……有点好奇,你当初学剑的时候,是怎样的一种感受。”   “噗嗤。”   静江笑出了声:“每天纵斩三千下,横劈三千下,还要背好多好多的文书,可辛苦了,当时天天都想着下山闯荡。”   “嗯,我想了解更多你的事情。”   ……   五百年前,华夏的地狱之中,鬼灯其实有幸亲见过那位静江的师祖。那时候他满脑子都是不能让静江就那么死在那男人的手上,甚至连一贯的冷静自持都有些绷不住。老前辈失笑地伸出一只手点了点他的额头,说缘分这种东西不可能轻而易举地被斩断,哪怕挥刀的是神明也一样。   “那是她的道。”   老先生须发尽白,眉目当中满是鬼灯当时看不懂的神情:“也是你的道,放心吧。”   ……   “你在想什么事情?”   静江看到鬼灯明显在走神。   “关于你的事情。”   对方毫不犹豫。   “……”   啧。   这家伙都不知道收敛一点吗?说起东瀛人难道不都是非常内敛的性格吗?   不过,唉,算啦。   高远的层云之上,月色皎洁,晚风温柔。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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