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公主武德充沛》作者:阿尧今天吃五顿   那日红发的武者浴血而来,说要救他。   海妖只是想,又一个试图骗我的愚蠢人类。   我要杀了她。   狡诈的海妖没有泄露内心一丝想法,他从肮脏的水池中浮出来,受尽了神明宠爱的脸庞上露出了感激的笑,他说,好。   很快克莱斯特就发现有什么不太对。   他想要咬断她的脖子却被误会成在索吻,他伸出双手想要掐死她却被她抱了个满怀,就连他试图用歌声控制她,她不光没被控制,还红着脸一本正经的和他说人妖(海妖)有别。   克莱斯特:?   作为荆棘王国的大公主,特丽莎的梦想是做个惩恶扬善的勇者。   某日,她救了一只海妖。   海妖长得挺好看,就是……要“亲亲”“抱抱”不说,还给自己“唱情歌”。   后来特丽莎才知道,海妖并不是在求爱,甚至以为她想骗他感情。   特丽莎瞳孔地震,我对一条鱼能有什么想法啊!!!红烧吗???咱俩跨物种了你知道吗!!!   自此,特丽莎开始严格把控自己和海妖的社交距离,多的惹鱼误会的事情一点儿不做。   历经千辛万苦,特丽莎终于将海妖送回海边,还不待她感慨些什么,一回头,特丽莎发现海妖化形了。   特丽莎:……   有想法也不是不行。   但你能不能先穿条裤子?   武德充沛正义人女主x无道德感美强惨海妖   ●开局救鱼。男女主天生一对,1V1。我流西幻。非典型救赎(?   ●剧情感情都有,一半一半吧。只想看男女主贴贴或者只想看女主打怪的宝子可能会失望   ●【高亮】关于男主人设非人,不受道德约束,也真的没啥良心。反派人设。前期小可怜都是装的。   ●正文看作正剧的话,作话小剧场画风大概是同人萌化OOC条漫,请各位读者大大自行决定是否开启作话,感谢!   尊重彼此XP,友善看文嗷!   同世界观其他长篇有轻微联动,不看不影响阅读。   《公主被抓以后[西幻]》无神论公主X黑暗法师,里面有个海妖反派   《治愈一只恶龙》公主X恶龙,女主是特丽莎妹妹(特丽莎在49章章末出场)   内容标签:情有独钟甜文西幻魔法幻情   搜索关键字:主角:特丽莎,克莱斯特┃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人外,海妖,救赎(?)   立意: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attachimg]3204770[/attachimg]作品简评:正直的勇者特丽莎意外救了一只海妖。海妖饱受折磨,以为特丽莎同旁人一样别有用心。相处中,两人发生了一连串啼笑皆非的误会,海妖也意识到特丽莎并无恶意、并看到她身上耀眼灼热的东西,逐渐为此沉沦不自知…   本文文笔流畅,感情细腻,主角配角都鲜活有趣。一正一邪的两个主角间更是张力十足,十分精彩。 第1章   镌刻着繁复花纹的沉重金属大门被推开,合页滑动,晦涩的光从外照进来,惊扰了空气中的浮尘。   飘飘荡荡的尘灰里,两个男人将一个巨大的箱子推进来。   箱子约莫两个成年人臂展那么宽,高也差不多,几乎卡着门的大小。手指粗细的牛筋将厚厚的黑色油布紧紧包裹在箱体外,勾勒出箱体的棱角。   巨大的箱子压在低矮的板车上,与庞大箱体不相称的小轱辘在深色的地板上留下了一串颜色颇深的水渍。   推车的工人用鞋子在那痕迹上蹭了几下,原本黏成一线的湿痕彻底糊成了一团。   房内靠墙的一边有一个巨大的水池,只是里面久不蓄水,同房间内其他地方一样,积了厚厚一层灰。   打头的工人虚掩上大门,走到水池沿台上坐下,招呼同伴一起。   “这里装的什么东西,这么沉?”推车的工人一边坐下,一边随口问道。   男人下意识的四下望了望,随后压低声音神秘道:“据说是海妖。”   “海……”推车的工人声音猛地拔高,话未说完就被同伴牢牢捂住了嘴。   “不然你以为那群看守会把什么好活安排给我们?”   那群唯利是图欺软怕硬的看守,只会把这样一不小心就会丧命的活计安排给他们。   男人把手松开,推车的工人仍惊疑不定的望着他。   男人向箱子的方向努努嘴,心有余悸道:“这个格外凶残。”   “据说原先饲养的大人物那里,负责侍奉它的都是被刺聋毒瞎毒哑的人。”   “为的是不看不听不言。怕看到它的人爱上它,怕听到它说话的人被它操控,怕随口说些什么就会被它推知外面的讯息。”   像是想到了那有多可怕,男人打了个哆嗦起身,“算了,我们别歇了,赶紧弄完出去吧。”   二人塞住耳朵,戴上墨镜,按预先演练好的那样,将木箱推到水池边,将一柄精金的钥匙插.进凹槽里。   做完这一切,二人将原本钉好的精金细线绑在钥匙的四个钩上,随后飞快的离开。   走廊里原本晦暗的光亮再次被沉重的金属大门隔绝。   大门隔绝带动了细线扭动,原本嵌入凹槽的钥匙扭动,黑色的油布掩映下,发出轻微的一声咔哒。   失去了禁锢的水箱被瞬间冲开,喷薄而出的水流迫不及待的迸向干涸的水池,几乎是瞬间就将池底的泥灰冲起,混成了浑浊一片。   水流激荡里,一道银色的光重重砸进水池里。   “您看,这个您满意吗?”引路的管理谄媚的引着一个大腹便便的白发男士往他手掌指引的方向看去。   那是个衣着考究的年长男性,袖口坠着极稀有的精钻袖扣,保养得宜的双手几无纹路,就连过分富裕的生活造就的大肚子也没能拖弯他的脊梁。   男人食指极慢的在手杖上点了点,严厉的眸子在侍从指引的方向上定定的看了一阵后重新放回了他身上。   “你在羞辱我吗?”男人的眼神似乎更冷了,“你将为此付出代价。”   侍从神色一紧,随即眼睛一亮。   这般富贵的穿戴,这样傲慢的态度,面前的男士必定是一个隐瞒了身份的贵族!侍从心头火热,他们确实新进了不错的货物……   “既然贵客看不上我们这些货色,那请您跟我来,”侍从压低的声音也难掩得意,“我们这里还有活的。”   侍从恭谨的弯腰,给了男人一个眼神后示意男人跟他往前。   他们如今行着的走廊与其说是走廊,不如说是两边制成了陈列柜的展廊,柜子被隔成大小不一的空间,有品质极高的玻璃相隔,里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藏品”。   特丽莎目不斜视的跟着侍从往前,眼角余光却还是看到了他们的“藏品。”   她看到了半兽人的毛皮,兽人的爪、角、牙、尾等制作成的“工艺品”。她看到了被凝固在琥珀里的小妖精,看到了龙的鳞片和海妖的骨架,看到了恶魔之角,看到了精灵的尖耳,甚至看到了一双女巫的手。   那双手十指交叉拢抱在展台上,手背似乎还沾着新鲜的泥土,细白的指腹染着一抹紫红。   那似乎是收藏者极为得意的藏品,烫金的花体字显得格外张扬。   【女巫之手,来自格外擅长制作药剂的森林女巫,指尖的龙涎草汁液是她身份的证明。】   特丽莎捏着手杖的手指一紧,手杖圆头部分被搓下一层木粉,然而前方热情带路的侍从和两侧林立的守卫均一无所觉。   特丽莎的胸口就像被堵了一团火,她深吸口气,脚步不变的继续前行。   然而异族的残肢似乎只是这个黑市展览出的冰山一角,随着深入,特丽莎看到了更为“珍贵”的“藏品”。   各种各样畸形的半兽人标本。   成年虎兽人臂弯似的长牙长在人类幼童的嘴巴里,头上生了四对眼睛,四肢却被缝上了猫兽人的四爪幼童……   那样尺寸的长牙,拥有它的虎兽人必定是个身形彪悍的成年兽人,这样的兽牙哪怕是半兽人也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长出来,更何况是那样一个小孩子。   还有那个几乎毫不掩饰的,被缝上了不属于原身四肢的可怜孩童。   这些都是他们人为制造的!   他们用来逐利的“藏品”背后,是失去了父亲的兽人孩子,是失去了孩子的人类父母!   胸腔里的那团火焰越少越烧越烈,如今似乎凝成了实质,化成了某种沉甸甸的东西,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踏过这里,一切魔法将会失效。您也能见到我们这次的珍品,”侍从恭谨的介绍,“贵客,请相信,这并不是质疑您的身份,恰恰相反,这是为了保护您的安全……”   话未说完,侍从便见那位贵客的鼻子、眉毛、甚至带着皱褶的皮肤、鼓起的肚腩都如黄油融化般簌簌下滑,又在彻底离开她脸颊、身躯前散作一团烟雾。   原本浑厚的男声也变成了略显低沉沙哑的女声,“我发誓不欺瞒不背叛。”   视觉和听觉的双重冲击让侍从的眼睛惊愕的睁大,大脑在瞬间的空白后下意识的吹响颈间的口哨。   尖锐的长哨声响起,原本驻守在两侧的守卫第一时间集结,厚重的战靴踏在木质的地板上,犹如踏响冲锋的战号。   两列展廊上藏品沉默的注视着这场审判。   “我发誓不畏战不退缩。”   身材修长的不速之客不知从哪取出了与她身体极不相称的大剑。   不,比起大剑,称呼巨剑似乎更为合适。   巨剑剑身深红,两刃雪白,随便一立就几乎挡住她整个人。   “我发誓不慕强权、不恋荣宠。”   这般大的巨剑,无论如何都与速度挂不上钩,然而光是这样念头刚刚升起,侍从转就忽觉眼前世界开始旋转。   痛觉慢一步而来,他眼睁睁看着熟悉的身体如慢放般倒下。   巨剑也可以这样快吗?   侍从这样想着,脑海里最后一幕画面定格在易容消融后,女人如火焰燃烧般的红色头发和棕红色的眼睛上。   “我发誓,我将善待弱者,抗争一切强权与不公。”   赤红的巨剑被轮圆横扫,如同上古传说中不祥的血月,月亮边缘却反射着比太阳更明亮的光。   极亮的一刃之后,冲围最快的一圈守卫,胸前厚重的铠甲如薄纸般碎裂,鲜血如喷泉般迸射。   红发的武者极有经验的立剑竖挡,滚烫的红色液体溅落在她的手臂上。   “我将灵魂与身躯一同献给崇高的真理与正义。”   惯性让紧随其后的守卫收势不及,直往她身上撞来。   红发的武者双手持剑,重重起跳。   重若千斤的巨剑便如山岳般劈头盖脸的砸下来。   红发的武者或劈或砸或挑,直到最后,巨剑从半空中刺下来,贯穿最后一个守卫的心脏,又重重穿进地板里。   “直到光明与黑暗同毁,至死方休。”   展廊上的展柜玻璃都颤动起来,如同无数哭泣的灵魂。   烈火真的燃烧起来。   自武者的巨剑剑尖开始,向两侧的展柜席卷。   特丽莎收剑起身,几步走到展柜前,一拳打碎玻璃,擦净手掌后,将其中一个鹿角男孩的头颅抱起来,小心的放进早已准备好的木匣中。   她将木匣放好,在熊熊烈焰中走向尽头那扇沉重的金属门。   浑浊的水体和水里的魔药侵蚀海妖的断尾,也折磨着他的意识。   铁锈味被魔药和他自己血液的味道掩盖,兵器与甲胄激烈的碰撞声被大门隔绝听不真切。   直到沉重的大门被无声的推开。   牵引着水箱钥匙的精金线被并不温柔的抽动,四棱形的钥匙被带出,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   克莱斯特忽的睁开了眼睛。   就像忽然被撕开了拢在面前的薄纱,鲜血与火焰,玻璃的碎裂与颤动,一切都变得真切。   高温带来的热浪烤得空气中的浮尘狂舞,隔着浑浊的水体,克莱斯特循着声响转头,看到了被动荡的水面切割成几小块的橙红色色块。   像是一种颜色的万花筒,又像是他在海上看过的落日,亦或朝阳。   而那太阳之中,一个人影正向他缓步走来。   克莱斯特恍惚间想起记忆角落的几句颂诗。   请您诅咒亦或祝福我,   燃烧吧,   燃烧吧,   将我腐朽的躯壳连同这无尽的黑暗一同焚毁。 第2章   一切美好的意象终结于他看清来人的瞬间。   火焰中的身影并非疼痛带给他的幻象,而是一个切实的、活生生的人。   一个女人。   那些看不分明的橙红色色块似乎瞬间变得晦涩,扭曲着升起黑色的浓烟。   明灭的光映在海妖冰冷的银白色鳞片上。   又用这一招吗?   真是毫无新意。   他被囚于领主安森考特的府邸时,那位蛇蝎心肠的领主曾多次使用相似的手段。   第一次,她屈尊降贵,亲自扮演了一位骄纵但却心底善良的领主,“截”下了押送他的贼寇。   克莱斯特却很快从士兵和贼寇的眼神动作、口音习惯中推知他们本就相识。   虽然往后相处的更多细节也都证明了这一点——抓走他的本就是她的士兵。   但彼时的克莱斯特还是配合着她的表演,在之后的一段日子里按照她想要的那样与她“相爱”。卡着对方耐心消失的极限,加上海妖的歌声拥有可以迷惑人心的能力,他成功诱哄着对方答应和他前往海边度假。   如果不是那个该死的炼金术士突然出现,唤醒了那个毒妇。   他几乎要逃掉了。   发觉被愚弄的领主勃然大怒,将他重新关回了府邸不说,还用鞭子和利刃狠狠惩罚了他的欺骗行为。   第二次是在一个月后。   那位领主痛哭着来到关押他的水牢。泣不成声的诉说她的爱意,   并编织了一个滑稽的谎言——她的身体里有两个灵魂,那个将他关起来惩罚的并非她本人。   克莱斯特如她所愿那样“相信”了。   可这次无论如何,别说是海边,河水、溪流、哪怕是一条通往城外的下水道,她都不曾带他靠近。   本性跋扈的领主扮演温柔的少女本就吃力,勉强忍耐过一段时日后,终于还是露出了马脚。   她忧伤的望着他问道,“听说海妖爱上异族后,尾鳍就会化成同对方种族一样的半身,亲爱的,你难道不爱我吗?为什么不能为我化出半身呢?”   克莱斯特脸上恰到好处的露出歉疚和悲伤的神色,推脱是自己上次受罚身体还没有康复。   领主虽也犹疑,但还是相信了他的话。   这次他并没有将全部的赌注压在领主身上,而是巧妙的借用领主的关系,设计认识了她幕僚的女儿。   比起心思难测的领主,那是个真正单纯的少女,他只是忧郁的落几滴泪就轻易获得了少女的同情。   他不奢求那少女能将他送到连通大海的江河里,只需将他丢进出城的下水道就好。   一切都计划安排得很好,谁知最后被恰巧找来的幕僚当场撞破。   海妖的第二次谎言彻底触怒了领主。   克莱斯特被关进了幽闭不见日光的暗牢承受折磨。   而第三次的欺骗由此开始。   那段时间,只有一个领主颇为器重的女侍给他送食换水,起初那个女侍还会冷声骂他不识好歹,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表现出同情怜悯的模样。   她想得到化形的海妖这样的心思太重了,这个勇敢的说着要带他逃跑的侍女只不过是领主的又一次试探。   只是领主没想到的是,克莱斯特不仅识破了她的目的,还在女侍带他逃亡的路上,真的让那女侍爱上了他,心甘情愿的背叛领主带他逃亡。   气急败坏的领主当时就杀了背叛她的女侍,却在剑刃贯穿他的胸膛之前停住。   从这一次开始,给他送食换水的人变成了目盲耳聋眼瞎之人。   随后是第四次、第五次……   屡不得愿的领主失败后对他的惩罚越来越重,精神与肉.体上的折磨从不间断,在此期间,他失去了自己美妙的歌喉和那条华丽而危险的尾鳍。   海妖沉在水底,尾部的断口处磨过并不平整的池底,带来一阵刮骨的痛,丝丝缕缕的红色在水波里开出靡丽的花朵。   他还以为她要放弃了呢。   可她好像还是没有什么新把戏。   我也还是想试试呢。   试试你这次特意为我设计的“断尾后的救赎”。   海妖手掌攀住池沿,缓缓用力,将自己撑出水面。   你一定会后悔,没有划伤我的脸。   赤红的火焰炙烤着,在涌出一波一波热浪的同时散发出腐烂的、令人作呕的焦臭味道。   海妖露出好奇又惊惶的神色,缓缓抬头对上了来者的眼眸。   背光让他看不清她的眼神,但对方明显怔了一下的动作还是被海妖捕捉到。   克莱斯特瑟缩了下,将身体往水里沉了沉,只露了一双眼睛在水面上。   “你别怕。”   克莱斯特听到了对方的声音。与她所要做的龌龊事情相反,她的声音倒是很沉静。   “我是来救你的。”   当然。   你当然是来救我的。   克莱斯特垂眸,他的残尾在水中摆了摆,再抬眸时,水面浮出一串泡泡,他的眼睛中也映衬着火焰的明光。   “我们得快点,一会儿烟雾大起来就不好走了。”红发的女人回头看了一眼燃烧的展廊,转回来对他说。   像是才意识到她听不到,海妖将自己撑出水面扬起头颅,脖颈上的线条崩成了一张蓄势待发的弓,他用口型道——‘好。’   得了准许,特丽莎蹲下身,一边从储物戒指中取出衣物在水池中打湿,一边同眼前这个怯怯的生物道:“你能离水一段时间吧?”   他的黑色长发在在水下散着,随着他点头的动作在水里带出一小圈波纹。   “放心。不会很久的。”   特丽莎几下抖好衣服,向水中的海妖伸出双手。   那是一双武者的手。双掌结实,线条分明,从克莱斯特的角度,能看到她指尖、指根,虎口厚厚的茧和因常年执重剑而轻微变型的关节。   还不等克莱斯特把手放上去,红发的女人忽然靠近。她毛躁的发丝如稻草般扎在他脸上,连带身上未干的血腥味一同霸道的冲进他的鼻腔。   “见谅。”   还不待他反应过来,只是一眨眼,他整个人就被像拔萝卜一样被她从水里拔.出来。   海妖的残缺的尾茫然的上下摆了一下。   明明肋下灼热的体温和茧擦过的异样感觉还未消散,那双手却已经飞快的将湿衣裹在他身上。   再一眨眼,他已经如同一盘菜一样,被红发的武者稳稳的端在臂间。   好像施了魔法一样,前一秒他还在水里,下一秒他已经被人裹了个密不透风,甚至头脸都被虚遮着抱到了怀里。   克莱斯特做梦也想不到,她竟是打算就这样抱着他冲出去。   这样粗糙而又鲁莽的做法。   他还以为,她会将他搀扶上装运他的水箱,随后推着水箱带他离开。   反正水箱上的油布一遮,他就什么也看不见。   这样更利于她们编排不是吗?   下一刻,她跑动起来,行动间掉落的碎发落在了他脸上,痒痒的。   克莱斯特向武者的方向偏了偏,轻轻蹭了蹭,试图躲开碎发。   隐约的,克莱斯特听到了她的心跳,咚,咚,咚。   其实背着会更方便些,但海妖没有腿,特丽莎只能抱着。   海妖虽被折磨得瘦弱,但到底种族不同,骨架大,鱼尾也沉,哪怕是被砍掉了尾鳍,也比特丽莎高一些,体重自不必说,远超特丽莎本人的体重。   但她天生神力,抱着他一路小跑丝毫不见吃力。   已经燃烧的展廊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走,好在这里不止一条出口。   只是这边的动静难免惊动其他守卫。   如今带着伤者,之前选定的路线不再合适。特丽莎仔细回想这里的设计图,飞快的选定了另外一条路线。   布料遮掩下,克莱斯特眼睛逐渐明亮,嘴角缓缓勾起了兴味的笑。   这个女人,拥有他目前为止见过最棒的身手。   这次似乎比他想得还有趣。 第3章   随着特丽莎的奔跑,浓雾与烟尘离他们越来越远,但特丽莎却一刻也不敢松懈。   这片大陆上包括人族在内的智慧种族有九种,分别是人族、兽人族、海妖、恶魔、矮人、龙族、女巫、精灵族与小妖精。   人族的绝大部分国家与其他八种族都订立了互不侵犯的和平盟约。   特丽莎如今所处的国家阿克尼亚也不例外。   盟约虽因为种族不同而有所不同,但除了恶魔外,像他们这样捕获异族,或是将异族残忍杀害做成“工艺品”的行为无论如何都是在挑战其他种族的底线。   因此,这种生意向来都是暗地里做的。   这家拍卖场也不例外,明面上这里是个小型的正经拍卖场,暗里做这种勾当。   因为地方本就不大,还在地下隔出了这种硬撑场面的展廊,所以出口也只有三个。   特丽莎来这里是受人所托,救一个八岁的小鹿兽人的,只是没想到原本要救的鹿兽人没救到,反倒意外救了怀里这个海妖。   海妖比计划里的小鹿兽人大太多,还不能走路、不能离水太久,特丽莎顾忌太多,只得选了出去最近的一条路。   特丽莎抱着海妖在长廊上疾奔。   长廊上镶嵌着一排整齐的菱形魔晶照明。   魔力充足的魔晶散发出柔和的暖白色光芒。   他们的身影就在这样的光芒下被拉成边缘模糊的一道。   她的脚步轻快,克莱斯特甚至感受不到太多颠簸。人类的体温比海妖高,隔着湿哒哒的衣物,忠实的将她的热度传递给他。   有那么一瞬间,克莱斯特甚至错觉他不在岸上,也没有在陌生的国度受尽磋磨,而是在某个午后,被海洋底的暖流温柔的送到洋流的上层。   可惜。   尾骨的刺痛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假象。   此时此刻,他正身处第六次谎言之中。   按照剧本,武者既然将他这样光明正大的带走,那么他们在逃亡的途中理应受到“伏击”。   不然戏太假,他不怀疑都说不过去。   这样的念头刚刚闪过脑海,克莱斯特就听到了一串杂乱的脚步和呼喝声由远及近。   果然。   这样也好,这样他只用表演感激和害怕了。   下一刻,克莱斯特就觉自己被放在了地上。   “别怕,等我一下。”   她的动作一如印象中的干脆利落,话的尾音未落,克莱斯特转头时就只看见武者抽剑,上前迎敌的挺拔背影了。   红发的武者当即与来敌战成一团。   怒斥不速之客的声音与长剑、甲胄碰撞的当当声不绝于耳。   克莱斯特双眼眨也不眨的看着前方的战场。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战斗。   红发的武者手执一柄细剑,在迎面十几个甲胄齐全的守卫的攻击下如同灵活的鸟儿一样,在每一个刀与剑、剑与剑的缝隙之间擦身而过。   像是蕴含着某种韵律,克莱斯特甚至从中看出了某种说不出的美感。   而她又是极其危险的。   她的细剑每翩鸿般划过敌人盔甲颈间的连接处一次,霜雪银刃里便带出一条红练。   克莱斯特甚至没注意到自己的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   他双手撑地半坐起来,原本裹在身上湿哒哒的衣服脱落,露出他大半胸膛。   海妖墨绿色的双眸半眯着,眼里满是被死亡取悦到的兴奋与满足。   他看得清她手上的力道,也明白这样的剑过去带走的就是一个生命。   可哪怕知道这是在做戏,鲜血的喷涌与生命的逝去还是让他逐渐兴奋起来。   展廊里的火焰在烧,如今那把火焰像是烧进了他的心脏里,通过血液泵向四肢百骸。   可这怎么够呢?   克莱斯特舔了舔嘴唇。   如果是我,长剑不该先划过脖颈,这样一击致命的死亡太过仁慈。应当先卸下四肢,再剖开肚腹,要让敌人眼睁睁看着自己血液流尽,在痛苦与绝望中慢慢感受生命的流逝才好。   所有那些加诸于他身上的苦痛,他们都应尝过百倍!千倍!   十几个守卫没能组成有效的攻击,转眼间前方就只剩特丽莎和三个守卫。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而有别于血液散发出的带着铁锈味的腥味,克莱斯特忽然又闻到了另一股腥气。   那是……土腥味?   人影挪动的阴影里,数枚土黄色的尖刺猛地窜出,借一个守卫倒下时的身体,扎向红发的武者。   红发的武者急急转身,土黄色的锥刃险险擦过她的衣袖,割开衣服的同时,在她的小臂上留下了一道浅粉色的印迹。   细剑干净利落的刺进最后一个守卫的脖颈,露出了尽头死角处的一名魔法师。   魔法师的额头渗出汗水,抬头瞥过一眼对面的红发武者后继续急急地诵念魔咒。   这群废物!   魔法师在心里狠狠咒骂着。   他的土刺咒才刚刚念完,再一抬头守卫就都被砍完,只剩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魔法师面对这个杀神了?!   别说十六个人了,就是十六只猪她也得砍一会儿吧?!更别说他身边这十六名守卫都是拍卖行里的精锐!   利刃逼近,几乎是眨眼就到了近前,魔法师诵念魔咒的声音在紧张之下捏得细成一线几乎破音!   一声清脆的噼啪声,魔法师的魔法防御光罩闪了一下碎裂,与此同时,那把可怕的长剑倏的化成黄沙,向下坠去。   魔法师眼中闪过狂喜,然而红发的武者却没如他所想的那样和利剑一样化作尘埃,而是顺势收掌成拳,一拳砸在了他的额头。   太快了。   她的动作太快了。   克莱斯特的角度没看到她长剑被化作尘土的一幕,但他看到她随手捡了把守卫的剑戟,动作干脆利索的一剑戳穿魔法师心口,又一剑划过了他的咽喉。   他忽然很想看看她的眼睛。   然后他就看到了那双眼睛。   借着走廊里暖白色的光,克莱斯特终于看清了那个说来救他的女人的眼眸。   不像她的红发那样张扬,那是一双棕红色的眼睛,甚至棕色要浓于红色。   她向他跑来,眼神没有刚杀完人的残忍亦或嗜血,平静的、甚至还带着一点安抚的意味看着他。   克莱斯特没有忘记自己的人设,微微拧眉,瑟缩着偏开视线。   “别怕,我带你走。”   她这么说着,一边往嘴里丢了颗魔药,一边拉上他的衣服,遮掩他的面容,再次将他抱进了怀里。   衣服再次虚虚盖住了克莱斯特的面容。   他似乎听到她小声嘟囔了一句,“生疏了。”   生疏了?   演技吗?   确实不太熟练。   她的眼神应该带有更多血色的。   不然他会起疑的。   怀疑那场血色的战斗只是一场华美的表演,实际上演员们只是在脖颈间垫了血袋或是一块肉。   她如之前一样抱着他跑起来,路过前方一片狼藉时,海妖垂眸,确认那些守卫是真的死了。   克莱斯特眉目舒展,无声的笑起来。   隔着遮掩容貌的衣物,他看向武者脸的方向。   他越来越期待了。   越来越期待这个可以平静杀死同僚的女人,会怎么完成领主给她的任务。   魔药很快生效,在奔逃中,特丽莎再次变成了一个男人。   这里是拍卖场的后门,把守的守卫都已被她解决,特丽莎一脚踹开门,抱着怀里的海妖冲上了街道。   她进拍卖场时还是晴空,如今出来时外面却刚好下起小雨。   街上行人一边急匆匆的往家里赶,一边好奇的看向路边出现的那个奇怪的男人。   男人怀里似乎抱着一个人,衣服裹着看不清面容,只从他的臂弯落下几缕湿了的黑发。   男人抱着怀里的人跑得飞快,一边跑一边中气十足的大喊着:“让让!麻烦让让!我老婆要生了!”   起初雨滴还只有米粒大,只几步路便如黄豆大了。   尽管如此,行人们还是有志一同的给这个即将生产可怜的女人和她焦急的丈夫让开一条宽阔的道路。   有热心的菜农要卸下板车上的菜,用板车送他们,最后却以追不上那狂奔的丈夫为结局作罢。 第4章   雨下的越来越急,雨滴噼里啪啦砸在地上的声音都砸出了铿锵的意味。砸在人的身上,更像是调皮的孩童故意朝他们丢石子似的。   特丽莎调整了一下姿势,懊恼的发现,无论如何都不能彻底遮挡住海妖。   特丽莎只能向前倾斜半身,把自己当做伞一样遮在他上方,然后跑得再快些。   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大雨的冲刷,魔药给予的伪装开始失效。如先前一样的,与她原本身体不一致的地方开始脱落。   好在随着雨势变大,路上无人,自然也没有人看到这一幕。   赶在天黑之前,特丽莎终于带海妖返回了住处。   那是一家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旅馆。外墙上的绿漆上半部分在日久年长的阳光照射下变得发白,下半部分则被经年累月的污迹蹭的发黑。   破旧的酒桶被老板随意的丢在后门,用来承装杂物。马厩里的马儿抬起头来对着特丽莎咻咻的打着鼻息。   哪怕鼻腔里有潮湿的水汽填充,仍旧无法阻止马粪的味道顺着缝隙霸道的钻进去。   特丽莎恍若不觉,她对着马儿嘘了一声,熟练的绕过破酒桶,用脚顶开木门进去。   扑面而来的热浪让特丽莎忍不住舒了口气。   与旅馆里温暖的热浪一同涌来的,是某种混合了霉味、蜡烛燃烧时的油腥气和蔬菜炖煮的奇怪味道。   衣物遮盖下的克莱斯特抽了抽鼻子。   陶翁前煮着菜汤的少年下意识的抬头,“您可算回来了,这么大的雨……呃,要帮忙吗?”   “不用不用,”特丽莎侧身绕过少年,“你的汤要糊了。”   少年呀了一声,顾不上管她,连忙拿长匙去搅弄菜汤。   特丽莎一矮身,从后厨的帘子下钻了出去。   一个带着皮帽的少年险些直接撞到特丽莎身上。   少年的皮帽洗得发白,稻草一般杂乱的黄色头发不甘的从皮帽边沿挤出来。   看见特丽莎,少年脸上焦急的神色消失,他双手抖开一张薄巾往特丽莎怀里罩去,两只又大又圆的眼睛瞬间发光,嘴巴向两边拉开,迫不及待的往她怀里瞧去。   然而下一秒,少年眼神凝滞,嘴角落下。   特丽莎抱着海妖的胳膊往前一让,顺势接住少年手中的薄巾。   “一会儿和你说。”特丽莎低声道。   就这么两句话的工夫,她的脚下已经积了一小摊水。   少年抿唇点头,机警的往后望了一眼。   雨天没有客人,大厅里就只点了一支蜡烛。旅馆的胖老板趴在吧台上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半眯着眼睛看着他们。   少年梗着脖子侧身挡住特丽莎。   特丽莎一边往楼梯上走,一边神色如常的和老板寒暄,“今天这雨下得好突然,太冷了,我先上去换衣服了。”   少年紧紧跟在特丽莎身侧,尽力用自己瘦弱身躯挡住老板的视线。   她步子大,几步迈上了楼梯声音还从上面传下来,“我一会儿要洗个澡,另外我今天好饿,麻烦一会儿多送点菜汤和炖豆子……”   胖老板又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得加钱!”   “没问题!”女人同样扬声回道。随之是一道关门声。   胖老板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那一串水渍后,兀自嘟囔:“得加三倍。”   旅馆不大,总共也就五间客房,一楼是两间大通铺,二楼挨挨挤挤三间客房,其中一间老板和儿子住着,剩下两间一间租给了特丽莎,另一间说是长租出去了,但特丽莎一直没见过租户。   比起楼下拥挤的厨房,客房也只稍强一点。   特丽莎风餐露宿惯了,自己是不介意坏境的。   她环顾了一圈,先把怀里的海妖放在了床上,自己走到门后那块空处比划着什么。   少年点燃蜡烛,立在桌子中心的烛台上。昏黄的烛光顿时照亮了整个房间。   特丽莎带回来的那一团东西似乎想挣脱衣服的束缚,裹紧的布料不时鼓起一团。挣动间,湿漉漉的布料很快在床上洇湿一片。   “你带回了什么?”少年站在离床一步的地方警惕的打量着。   不待特丽莎回话,布卷扭动,卷裹着的衣物上方终于探出一双手臂来。   那双手臂上只紧紧贴着一层皮肉,青青紫紫的皮肤包裹着嶙峋的骨头。他一用力,小臂和手背上的青筋便鼓起,骨骼像是要从皮肉里扎出来一样。   他的骨骼明显比一般人要粗大,看的出是条男性的手臂。   手臂的主人费力的将衣服下卷,很快,乱卷成一团的衣物里露出一张茫然无措的脸来。   那是一张同样瘦削但过分艳丽的面庞。   少年看着他,脑中便无端的联想到传说中引诱人们迷失在深渊沼泽的恶魔。   拥有这样的面容,任何人想要把他掳回去似乎都是正常的。   “噢,一个男人。”少年冷静的陈述道。   少年的声音似乎惊吓到了他。   男人双手撑着床,靠着床头费力的半坐起来,脊背紧绷,薄唇紧抿,多情的眼眸露出如同小动物受惊般的神色,戒备的看着少年。   湿衣在他的动作间又向下滑落少许,露出腰迹的银白鳞片。   少年的眼眸倏的睁大,失声道:“海!”   特丽莎一个激灵,当即回身捂住了少年的嘴,“嘘——”   少年呼吸急促,瞳孔剧烈收缩。   “森珀,我一会儿再跟你说好吗?我们不赶紧把他泡起来的话他就死了。”特丽莎压低声音哄道。   其实也没那么快。   克莱斯特这么想着,但他什么也没说。   尽管特丽莎完全没有看他,克莱斯特还是蹙着眉又往后缩了缩,忐忑的看了一眼特丽莎后,墨绿色的双瞳又紧张的转向名为森珀的少年。   迄今为止,他们都是很好的演员,他当然也不会露馅。   覆在尾部的衣物蹭开,露出他伤处凹凸不平的血肉。   少年的目光落在海妖的伤处,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几息后才勉强恢复平静。   他不情不愿的点点头,特丽莎才慢慢松手把他放开。   特丽莎重新走到刚才的位置,从随身的储物装置中翻出一个椭圆形的,足以让人躺进去的浴盆放在地上。   “谢天谢地没有因为它占地方就扔掉它。”   特丽莎回身对森珀招招手,“可以下去帮我打桶水吗?我换身衣服再下去,不然会被老板怀疑的。”   “可以。”森珀立马答道。   临出门前,森珀又瞥了一眼床上的男人。   海妖蜷着身子,微微偏过头去,没有看他。   森珀眼睛鼻子都不赞同的皱在一起,强压着怒意与惧意对特丽莎小声叮嘱道:“那可是海妖!你小心点!”   特丽莎连声应道:“好的好的。”   “我很快回来!”又叮嘱了一句,森珀才提桶离开。   送走森珀,特丽莎背对海妖,飞快的把身上的湿衣服扒下来团成一团丢在一边。   她随手拿了条毛巾,随便几下擦去身上的水珠,将自己套进另一套干净的衣服里。   昏黄的烛光照亮她弯腰穿衣时如弓一般紧绷的脊背。   阿克尼亚的贵族女性以柔嫩白皙的皮肤为美。以往那些勾引他的人类女性,柔软、娇嫩,白腻腻的身躯如同刚蒸出的奶糕,细滑的皮肤之下仿佛都是脂肪。   这样的身躯,只能让他觉得柔弱,无趣。   但她不同。   她的手上有茧,小臂上的肌肉会在穿衣的动作间会拉出修长的线条。   裸露出来的腰背紧实结实,没有一丝赘肉。   看着就能让他联想到旺盛的生命力,和她杀人时利落的身手。   克莱斯特面无表情的看着特丽莎的背影,舌尖缓慢扫过齿列。   红发的武者拽平衣服下摆回头,成串的水珠被她从发间拧出。   她一边走近克莱斯特一边对他道:“我叫特丽莎。”   面前的海妖目光惴惴。   特丽莎体贴的没有继续往前,她站在原本森珀站的位置,指了指靠墙的浴盆,柔声解释道:“那个我没用过。虽然远不及你生活的大海,但看着应该能放下你。”   “条件有限,希望你不要介意。”   面前的海妖肩背紧绷的肌肉放松了一些,他飞快的看了一眼那个快有这张单人床大的浴盆,撑着身子靠近特丽莎,眼里的惴惴很快转变成另一种小心翼翼的情绪。   他张口,无声的向她道谢。   特丽莎一下笑了起来,大方的摆了摆手,“不客气。”   他鱼尾上缠着的湿衣服渗出星星点点的血迹。   眼看海妖没有阻止她的意思,特丽莎走近,弓下身子,单手撑在床上,另一手轻轻掀开那团裹着鱼尾的布料。   海妖一族的鱼尾自腰部向下延伸,在胯部鼓出弧度后流线型向下收窄,收窄到最细处时又向外膨开,其下连接海妖华丽而庞大的尾鳍。   像一朵在水中盛放的白玫瑰,却远比玫瑰更绚丽、更优雅。   而面前的海妖,鱼尾不光被从最细处斩断,更糟糕的是,这个断口并不平整。   特丽莎微微皱眉。   也不知道是谁,这样残忍。   似乎是她的目光停留得有些久了,海妖的鱼尾有些紧张的轻摆了一下,可怖的伤口就又渗出血来。   特丽莎连忙舒展眉目,抬眸望着他的眼睛,安抚道:“我的药之前给森珀了,等会儿他上来我问他匀给你一些。你会很快好的。”   海妖抿了抿唇,再次道谢。   “不用谢的。”   特丽莎又笑了。   她的眉毛像一柄剑一样锋利,按说这样的眉毛该是很凶的,但她偏偏有双杏眼,像这样笑起来的时候,微弯的眼睛中和了眉的利,她就不像一柄伤人的剑,而像五月明朗又热情的太阳。   那是一种介于温暖与炽热之间的温度。   特丽莎刚要收手起身,手腕上就攥上了另一只手。   “怎么了?”特丽莎偏头问他。   海妖抿了抿唇,攥在特丽莎手腕上的手指也松开又捏紧。   半晌才在特丽莎耐心的目光下,下定决心般开口了。   ‘我’海妖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指了指自己,‘我叫克莱斯特。’   特丽莎读懂了他的口型。   她点点头,自然的露出了和刚才一样的,五月太阳的微笑,“你好,克莱斯特。”   海妖紧绷的肩背此刻才彻底放松下来,他松开攥着特丽莎的手指,略带羞涩的笑了。   海妖的容颜是秾丽的,偏他的神色一派纯然。   特丽莎迟疑了一下,随即像安抚小朋友那样,在海妖的发顶轻轻抚了抚。   门外传来脚步声,森珀推门进来,蜜色的脸颊上因运动而浮起红晕,他喘息着,“我,我回来了。”   特丽莎当即起身,几步走到森珀的身边,从他手中接过水桶,把水倒入浴盆。   哗啦啦的水流声里,特丽莎对少年道:“我下去接水。他受伤了,小鹿你那还有药的话,给他匀一些吧。”   少年的目光忽的转向床上那个异族。 第5章   森珀仔仔细细的观察着海妖。   那个海妖的面部线条清晰,轮廓分明,每一处都好像有细尺比量过一般精致。   尤其是那双漂亮的墨绿色眼瞳。   深邃的眼窝赋予了那双眼瞳独特的、潋滟的光。   这让森珀想起森林中的一种毒蝶。   正午时它们是明艳的橙黄色,傍晚时却是波光粼粼的蓝色,根据阳光强度的不同,它们的薄纱般的翼能变幻十几种颜色。翩翩飞舞时美得如同最绮丽的梦。   然而只要沾上它们薄翼上的鳞粉一点,哪怕只有小指甲盖那么大一片,就连成年的棕熊也会在几分钟之内被毒死。   而他与那毒蝶一样,美丽得让森珀觉得危险。   直觉对自己发出警报,森珀很清楚,自己一点儿都不想救他。   然而森珀在观察克莱斯特,克莱斯特同时也在观察他。   少年有些瘦,脖子修长,四肢纤长。脸颊有风吹日晒皴起的细小的皮。他的眼睛比特丽莎的还圆得多,这样瞪着自己的时候,不光没有任何压力,甚至……让他显得有点蠢?   他的身上都是旧衣,但却浆洗得很干净。   最重要的是,他的口音。   这里的人们习惯说的几个重音他似乎没有,而且他黏连读音的口音也与这里人们的说话方式完全不同,以至于刚才他和特丽莎说话的时候,克莱斯特需要不错神的听完才明白他在说什么。   这种口音……   克莱斯特心里有了一些猜测。   桌边站着的少年似乎丝毫不懂怎么掩饰自己的情绪。憎恶、纠结、犹豫、警惕,克莱斯特轻易读出了他的想法。   好半晌,少年才像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从怀中掏出一个圆肚的玻璃瓶。   “接着!”他喊了一声,扬手把玻璃瓶丢过去。   小瓶划过弧线,精准的落在那堆湿衣服里。   克莱斯特眼睛从少年的帽子上收回,对少年露出个感激的笑。   随即伸手去够落在鱼尾旁的药瓶。   只是他的鱼尾似乎并不方便弯曲,克莱斯特绷直了手背去够,不光没拿到药瓶,指尖反倒将药瓶越推越远——   森珀的眼睛追着药瓶,眼中焦急越来越盛,脚也不由自主的往前迈了一步。   不知是汗珠还是头发上的水珠顺着克莱斯特的脸颊往下滴落,药瓶也如他的汗珠一般往地上滚去!   森珀眼里只有即将落地的药瓶,情不自禁上前一捞!   “你……”   森珀捞住药瓶起身,忽觉头顶一凉,破旧的皮帽登时被克莱斯特打翻。   森珀神色愕然,下一刻,他慌乱的把药瓶丢回克莱斯特怀里,急急忙忙的将地上的帽子捡回来扣在头上。   两步蹦回门边,后背紧贴着门板。森珀看起来慌乱急了,似乎若是克莱斯特有什么动作,下一刻他就夺门而逃。   然而克莱斯特看起来比他更慌,他焦急的和森珀解释着什么,嗓子里发出难听的呵呵声。   特丽莎拎着水桶回来的时候,一眼看出房间内气氛不对。   森珀上身微弓紧贴墙根站着,两手紧紧拽着皮帽边沿,眼神警惕而又愤怒。   在他对角线的,克莱斯特则一副要哭出来似的羞愧模样。   见特丽莎进来,克莱斯特倾向她的方向,边焦急的解释,边用手在空中比划。   特丽莎很快看懂克莱斯特的意思。   特丽莎望了一眼森珀,安抚克莱斯特道:“没事,我和他说。”   特丽莎飞快的将水倒进浴盆,如此又跑了两趟终于将浴盆装满大半。   她回来,扯去杂乱的衣物,再次打横将海妖抱起。   与隔着衣物不同,海妖微凉的鳞片紧贴着特丽莎的胳膊。特丽莎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克莱斯特却打心底里反感这种过于亲密的距离。   然而他脸上丝毫没有流露出这种情绪,他甚至顺手将手臂扶在了特丽莎的肩膀上,好似怕掉下去似的。   特丽莎没有阻止他依赖性的动作。   “我兑了一点热水,这水应该不是很凉。就是不知道你需要加些别的东西吗?比如说盐?”   克莱斯特摇摇头,‘不用了,这样就够了,’   特丽莎俯身,轻柔的把海妖放进浴盆里。   克莱斯特一入水,下意识的摆了摆尾部。   只是这样的浴盆,哪怕是对失去了尾鳍的海妖来说也还是太小了。   四周皆是木壁,进了这样的浴桶和几乎和躺进一座棺材无疑。   克莱斯特对此毫不意外。毕竟对于折磨自己,安森考特领主向来颇有心得。   但他还是艰难的翻身,双手撑着桶壁将自己的脸撑出浴桶,真诚的对特丽莎说‘有这样的栖所对我来说已是奢望,如果没有您,我早就死在那里了。’   他脸上劫后余生的感激太真挚了。   想到他曾受过的罪,特丽莎心生怜悯。   她顿了一下开口承诺道:“你是海里的生灵,本就不该受这样的苦难。我答应你,终有一日将你送归大海。”   言罢,特丽莎垂眸,探手进水托住他的鱼尾。   克莱斯特眨了眨眼,顺从的顺着她的力道翻身,仰躺在水面上。   特丽莎轻柔的将他的鱼尾托出水面,旋开药瓶,“我的魔药对外伤治疗效果很好,就是涂了药后暂时不能沾水,”   说着,特丽莎将浅绿色的液体滴在海妖狰狞的伤口上。   “我看你骨头没有受伤,等伤口好了也要继续锻炼尾巴哦。”   “尾部肌肉不退化的话,以后可以找炼金术士为你定制一条尾鳍,那样应该会对你有所帮助。”   药液在海妖的伤处覆了薄薄一层液膜,特丽莎引着海妖的鱼尾靠在桶壁上,收手起身,“我让老板烤了只兔子,还有菜汤和炖豆子,如果有什么不能吃的话,要告诉我,我会尽量准备你能吃的东西。”   特丽莎回头望了一眼,发现森珀不知何时已经远远贴到了与浴盆对角线的另一头。   “呃,你先让休息一下,我得和森珀说点事情。”   克莱斯特善解人意的点头,目送特丽莎向森珀走去。   目前为止,她的表演都还可以。   比起先前几个错漏百出的人选,抛开在拍卖场的部分,她的水平应该在及格线之上。   每次和他说的场面话都很漂亮。许下的虚假的诺言也很诱人。   只是,他一个字都不信。   哦,也不对。   克莱斯特动了动鱼尾,   关于魔药的部分,她倒没有说谎,药液甫一接触伤处,原本火烧火燎的痛感当即消失不少,随着她说话的功夫,此刻伤口已经有些痒意,似乎真的在愈合了。   确实是顶级外伤魔药才有的效力了。   这倒也不例外,毕竟想要取信于他,领主提前为她准备了魔药也很正常。   唔。那或许之前领主特意给他的水池里添加了阻止伤口愈合的药剂也是早有计划的?   克莱斯特想。   至于尾鳍。   嗤。   他才不要什么炼金造物。   除了他自己,没有人有资格拥有他的尾鳍。   返回大海之前,他要夺回他的尾鳍。   克莱斯特浮在水面上,亲眼看见特丽莎和名为森珀的少年坐在桌边,升起了一个隔音屏障。   克莱斯特对此并不意外。   唯一这次让他有些意外的是森珀本人。   以往的几次里,安森考特领主只会安排一个主演。因为参与的演员越多,任务环节里出现纰漏的概率就越大——比如那个差点将他放走的贵族小姐。   这次不光在任务里增了新人,她居然还敢用兽人。   森珀帽子被打掉后,他看到了对方乱发掩盖下,两个圆形的血痂。   结合对方奇怪的口音、麦色的皮肤、圆滚滚的眼睛、头顶两个圆疤、个子不高却纤长的四肢、机警又胆小还有特丽莎失口叫出的那声小鹿……   克莱斯特看着在隔音屏障里捂着眼睛哭泣的少年。   是鹿兽人吧。 第6章   特丽莎和森珀周围的空气略微扭曲。橘子大小的隔音装置正在忠实的工作。   森珀眼睛溜圆,胸口因兀自气呼呼的。   “别生气了,小鹿。”   特丽莎安抚的笑了下,“他碰掉了你的帽子是吗?”   “他请我和你道歉。他说他很抱歉,他不是故意的,他是着急捡药瓶才不小心碰掉了你的帽子。”   少年的眼睛里似乎在冒火,语速飞快的大声强调道:“他撒谎!他肯定是故意的!”   旅馆的隔音一般,正常说话还好,屋外只能勉强听到模糊的音节,可是像森珀这样的音量,别说门外,恐怕楼下都能听到。   还好她早有准备安置了隔音器。   特丽莎没有就这个问题和他争执,她无奈的耸了耸肩,“好吧。他要我转达的歉意我带到了,要不要原谅他你可以自己决定。”   森珀抱臂,头摇成了拨浪鼓,显然一副拒绝接受的模样。   特丽莎抿抿唇,端正了神色。   “他是我从那家拍卖场救出来的。”特丽莎若有所指。   听到这个,森珀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刚才还气鼓鼓的少年眉眼低垂,肩膀都塌了下来。抱在胸前的双臂也压在了桌子上,整个人肉眼可见的低落。   他勉强笑了笑,抬头对特丽莎道:“没找到是吗?没事的,我们继续找就好了,总会找到的。”   特丽莎舌尖顶了顶牙关,拇指的指甲在指尖留下一道月牙,那个从拍卖场带出来的木匣似乎重得她抬不起手臂。   气氛因特丽莎的沉默而变得凝重。   少年放轻了呼吸,却不敢出声询问,生怕问出自己无法承受的结果。   红发的武者垂了眸子,复抬头望向少年,语气沉沉,“节哀。”   她将木匣放在桌上,推向少年。木匣与桌面擦出沙沙声,少年的眼眶忽的红了。   他起身一把夺过木匣,刷的打开。   大颗大颗的泪珠喷涌而出,兽人少年失态的抱着木匣嚎啕大哭。   好像有团棉花堵在鼻腔,压得特丽莎也沉甸甸的。   她想说些什么,却深觉此刻语言无力,始终无法开口。   特丽莎不是家中独女,她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妹妹,特丽莎和他们感情很好,妹妹尤甚。   而她的妹妹就是一个女巫。   在展廊看到那双女巫的手时,她很容易就想到妹妹对着她笑时,唇角勾起的弧度。   若是那双手是妹妹的……   光是想想,她内心涌起的愤怒与悲痛便无法消解,于是,她当时几乎是失控般的毁了那里。   特丽莎攥紧了拳头。   这样的事情她只是想想就无法接受,更何况是如今正抱着至亲头颅的森珀?   “不……不是……”森珀哭噎着说。   “这不是我弟弟!”   闻言,特丽莎猛地抬头。   森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特丽莎拿起水壶倒了杯水递到他面前,又上前拍拍他的后背帮他顺气。   “什么不是你弟弟?”   森珀哽咽着解释,“这个不是我弟弟,但这对鹿角是我的!”   和先前那些残忍的陈列一样,面前这颗头颅也是缝合的产物。只是缝合的痕迹掩埋在半长的发丝之下,不拨开是看不到的。   “他,他才八岁,角长不到这么大的。”   森珀拿手在角那里比划。   木匣中失去了生命的人类男孩同样可怜,但森珀如今却卑劣的、由衷的庆幸怀中抱着的不是至亲的头颅。   没关系的。   暂时找不到也没关系。   只要不是死讯,找不到也没关系的。   只要他活着,他总能找到他的。   森珀抱着木匣又哭了会儿,随后抽出骨匕,小心的将自己的鹿角割下,合上木匣,将木匣推还给特丽莎。   特丽莎将木匣收起,对情绪逐渐稳定的森珀道:“我打算先不离开利兹城。”   “我会继续帮你找你弟弟的。”   特丽莎拍拍森珀的肩膀道:“一会儿吃了东西就休息吧,今夜不会来人了。”   人类与其他八种族的和平约定由来已久,虽然种族之间的摩擦并不少见,但大规模的冲突已是许多年没有了。   像这样的恶性.事件传扬出去,想必会招致报复。   四年前曾有领主偷偷猎龙,没过多久就招致反击。整个领主府被龙炎烧成灰烬不说,接下了猎龙任务的佣兵团也全部被杀,甚至从中帮助接洽的冒险者公会也染了红。   那些展廊里的藏品……别的不说,那双女巫的手就足够棘手。   女巫虽不聚居,但他们与人类联系紧密,不少女巫就混居在各城镇中。只要有一个女巫得知这个消息,很快绝大部分女巫都会知道。   而女巫是擅于制药的种族,若是触怒了她们,让人生不如死对她们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那家名为西蒙的拍卖场只是一个小型的拍卖场。   他们承担不起这样的后果。   这也是他们一开始就没有大张旗鼓的追杀自己的原因。   他们并不想把这些腐烂的东西放到太阳之下。   只是,森珀的弟弟没有在那家拍卖场找到。   特丽莎担心那里只是售卖那种畸形怪物的一个点。   她隐约觉得暗地里这样的脓包应该还有。   就是摸不清背后的黑手到底有多大。   若是小,拍卖场里的敌人都死透了,唯一可以留些痕迹的是他们身上的伤口。可重剑伤了的人都已烧成灰,门口那些尸体上的痕迹都是细剑,与她常用的重剑不符。   且出门前她用了魔药改变身形和声音,加上这场及时的大雨冲刷了痕迹……   一时半会儿应当找不到她。   若是大,她这样嚣张的砸场,他们反倒会怀疑她的来头,应当谨慎收手。若是他们不收手……   那反倒是特丽莎更想看到的结果。   若他们被她激怒,想要暗中追查她的下落,也当先查各传送点,再查出城的情况,说不定还会派人去追。   他们动作越大,她越好顺藤摸瓜。   是的。从救出海妖那刻起,她就没打算立马走。   一方面确实不安全,另一方面不光异族,那些受害的人类也同样无辜。   她根本没打算袖手旁观。   救一个人只是一时的,她要将那只手连根拔起,斩草除根!   但不管怎么说,今夜当是无虞。   也不知道旅馆的老板是不是察觉到什么,刚才下楼打水的时候,老板和她说近日有亲戚要来,希望她能另找住处。   特丽莎也觉得自己该另寻住处了。   这间旅馆来来往往的住客很杂,楼下那两间大通铺很少会空。   加上这里隔音不好,房间也逼仄,她带着一个半大的兽人少年,一个需要水下空间生存的海妖,确实太束手束脚了。   特丽莎思索着下一步行动,打算暂时结束这次和森珀的谈话。   正要收回隔音器的时候,森珀按住了她的手。   “那个海妖不是好人。你要离他远一点。”森珀认真道。   特丽莎眨眨眼。   “你信我!”森珀有些急,声音大起来的同时语速也快了,“你不知道海妖是什么种族吗?”   “他们很危险!他会诱惑你,利用你,伤害你!他们是欲望的化身,是黑暗的代言!”   “他们由黑暗神一手创造,没有道德也完全没有底线,他们是最无耻的种族!”   抱有和森珀同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特丽莎也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想。   海妖一族人身鱼尾,常年生活在深海里。是唯一能生活在海里的智慧种族,因此他们很少与其他种族来往。   唯一的机会来自于海妖虚无缥缈的“爱情”。   只要海妖爱上其他种族,就会化出与爱人相同的半身。   鱼尾化作双腿,海妖才得以从深海走上陆地。   只是,他们对爱人格外“忠贞”。为了取悦爱人,他们不惜一切。   而外界对海妖的认知也由此开始。   他们天生拥有完美的外表、聪明的头脑、可以迷惑人心甚至操纵其他生物的歌喉和一副生来善战的身躯。   偏他们对爱人无限包容,从不拒绝。   很少有其他种族的智慧生物能抵挡住这种“诱惑”。   但与这样的生物相爱似乎是一场堕落的开始。   海妖长久的、无限的包容会放大爱人的情绪,久而久之会让爱人失去对正常状态的判断,懒惰、自大、虚荣、怯懦……如野草疯长。   且智慧种族的欲望往往是多元的,权利、地位、金钱……以海妖无所不应的特性来看,他们当然会倾尽所能满足爱人这类欲望,而随着爱人欲望的膨胀,满足的过程中常常伴随杀戮,甚至会带来灾难。   于是,斥责海妖是灾厄的根源,是黑暗的凝视。   但在特丽莎看来,不完全是这样的。   一把剑是善良的还是邪恶的?   剑就是剑,剑没有立场。   在她看来,失去制约,无限满足爱人欲望的海妖就是放弃自己身为智慧生物的权能,心甘情愿的将自己化作一把剑。   剑尖斩向邪恶,他们就是光明。剑尖斩向无辜,他们就是罪恶。   但邪恶的不是剑本身,而是持剑的手。   “我不会被他‘诱惑’的。”特丽莎对森珀道。   “不!”森珀拧眉,嘴唇因急切而颤抖,“等你爱上他就不会这样想了!”   特丽莎笑了,眼神温柔而又坚定,“我不会爱上他的。”   她不会爱上一柄剑。 第7章   按理说,海妖是被抓过的,还被砍去了尾鳍,如果问他,她们总会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的。   但他看起来太脆弱了。   仿佛一只惊弓之鸟,只消一点最轻微的动静,就能引得他不安的看向发出响动的方向。   他总是偷眼去看自己或者小鹿,可当他们将目光看回来时,他却总是飞快的把眼睛移开,或是将视线下移,避免与他们的眼神产生接触。   特丽莎觉得,现在去问他,让他再回想一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灾难,实在是一件残忍的事情。   再等等吧。   先让他缓一缓。   晚饭是老板送上来的菜粥和炖豆子,特丽莎点的烤兔没有了,老板送来了一整条烤鱼。   森珀一向吃素,特丽莎也对食物不挑,于是她干脆把整条烤鱼都递给了海妖。   谁知克莱斯特看他们茹素却给自己吃肉,无论如何都不肯吃,坚持要给特丽莎分一半烤鱼。   特丽莎没法,只得接过半条烤鱼,怕他吃不饱,又给他盛了一大碗菜粥。   克莱斯特这才满足的笑了。   不过,直到看着特丽莎吃下鱼肉,又喝了一口菜粥,克莱斯特才小口小口的吃起来。   老板的手艺实在糟糕。鱼鳞没有刮净,腌制时间不够,鱼也很腥,菜粥更不必说,黏糊糊的还带有焦糊的滋味。   这绝算不上好吃,但克莱斯特还是珍惜的全部吃完。   ——在看到特丽莎也全吃完了的情况下。   单人床上的床品已被濡湿,特丽莎把湿了的床品和湿衣一起放到了一边,就这样合衣躺到了木板床上,“休息了休息了。森珀,克莱斯特,晚安。”   “晚安。”森珀熄了蜡烛回道。   克莱斯特也笑着回‘晚安。’   森珀最后半是警告,半是威胁的瞪了一眼克莱斯特,才蜷缩到木床与墙壁形成的夹角,抱膝睡去。   一片黑暗里,只能听到三道不同的呼吸。   克莱斯特仰靠着浴盆,鱼尾靠立着浴盆边,也慢慢闭上眼。   鹿兽人天生觉少,加上神经敏感比较警惕,海妖每次鱼尾在水里轻轻摆过,带起一阵水波,声音都能把他吵醒。   好不容易挨到天边蒙蒙亮,森珀便蹑手蹑脚的起身。   他瞪了一眼在浴盆中沉睡的海妖,走到那团杂乱的布料旁,将它们一一折平整,整整齐齐的摞进了衣篓里。   森珀抱着脏衣服出门后,克莱斯特悄悄睁开眼睛往床上望去。   她还在睡。   克莱斯特撑着浴桶起身,去看自己鱼尾断处。   狰狞的伤口结起了一层粉色的隔膜,略动动鱼尾,伤口周围的肌肉还抽着疼,但与之前相比,如果说以前是大水漫灌,这就只能算是涓涓细流。   克莱斯特有些意外的挑挑眉,这伤药的效力似乎比他预料得还要好得多。   随着天际慢慢变白,楼下的旅客们醒来,不加节制的大嗓和各种招呼声便响起来。   特丽莎抽了抽鼻子,从床上翻身起来。   浴盆里的海妖趴在盆边正对着她笑。   温柔的阳光让他身上的青紫显得格外恐怖的同时,也给他苍白的皮肤镀上一层橙粉色的柔光。   海妖的湿发贴在颊边,深邃的眼眸里含着浅浅的笑意。   特丽莎抓了抓头发。   “早啊,休息得还好吗?”   看起来应该是不错的。   果然,海妖笑得更开心了,‘我的身上没有增添新的伤痕,旧的伤口也已经在愈合了。这已经非常好了。’   特丽莎顿了一下,只觉得他实在可怜。   特丽莎走近去看他的尾部,海妖便献宝似的翘起。   “嗯。你会很快好的。”特丽莎评价道。   看着面前格外依赖自己的海妖,特丽莎忍不住道:“一会儿我要出去一趟,森珀会留下来照顾你。”   海妖的脸上立马浮现出纠结为难的神色,‘他好像不喜欢我。’   特丽莎笑,“不要怕他,他是很好的人。你以后会知道的。”   海妖的鱼尾放回了水里,握着浴盆壁的手指指节泛白,在特丽莎耐心的注视下,他才小心翼翼的询问,‘他是兽人吗?’   隔音屏障不隔绝视线,想必是他昨天看到了小鹿收起鹿角的行为。   “是。他也曾受过一些……”特丽莎顿了一下,“所以他会理解你的。你不要怕他。”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海妖这次问得格外小心翼翼,似乎生怕她就这样一走了之一样。   受过磋磨的人会格外没有安全感,说得不清不楚的反倒让他胡思乱想,特丽莎干脆坐在地上,平视趴在浴盆边的海妖,认真的和他解释。   “我们暂时不能走,但在这里也不安全,我们得去另找个地方住。我现在出门就是要做这个。”   “我不会抛下你和小鹿不管的,我不会不回来,事情办完我就回来。”   “旅馆里的人很杂,但白天他们会出去做工。森珀也很谨慎,把门锁好,老板不会让他们上来闹事的。”   最后,特丽莎偏了偏头问他:“你有什么需要我帮你带的吗?”   海妖立马懂事的摇头,‘不用了,这样就很好了。’   特丽莎笑了笑,没忍住,又摸了一下他的脑袋。   等森珀拿着洗好的衣服回来,特丽莎如是叮嘱了一遍才离开。   好在森珀虽然看着不情不愿,但到底没有拒绝。   特丽莎出了旅馆,在街上转了两圈,便去往利兹城的冒险者公会。   她身上的钱若只是吃喝绰绰有余,但想在城内买或者租套合适的住处就有些捉襟见肘了。   冒险者公会常常会发布各种各样的任务,根据任务难度的不同,将给予不同等级的报酬。   冒险家的身份需要注册,好在她行走在外这么多年,早已注册。   她打算看看有没有暂时不需要远行的任务,或者来求原材料,而她储物戒指里刚好有的,当场交了这样的任务好直接领钱。   利兹城的冒险者公会在城中偏西,木制的建筑高大粗犷。   本地的冒险者似乎不少,往来人流不断。   核对过身份后,特丽莎拿到了近期的所有待接受任务清单。   往来的冒险家众多,时不时有相熟的冒险家在公会内热络的打招呼,沟通彼此的近况,整个冒险家公会像个喧闹的大型市场。   特丽莎捧着记录任务的册子,找了个角落站着。   只是她翻了半天,硬是没找到一个合适的。   城内的任务倒是不少,但多数是什么帮忙找猫,或是修剪草坪再或者是帮忙每日递送两件大型家具的活计。   跑一趟也只能干巴巴的挣几个面包钱,实在是杯水车薪。   特丽莎一直翻到最后,目光忽的凝住。   那是一个发布于一个月前的任务。任务内容是寻找对方失踪的女儿。因为时间太长,线索不多,加上赏金太少,被打了几个任务失败的X后,再就无人问津了。   特丽莎思索了一阵,登记接下了这个任务。   她继续翻了一阵,发现求购材料的任务大多已被接走。剩下的一个是需要取新鲜的龙血雪莲,就算一路使用传送阵,来回至少也要一个月。这个不行。   还有一个是一家炼金店求购三块高等级的蓝魔晶。报酬颇丰。   特丽莎扬眉,想了想,同样接下了这个任务。   魔晶是一种可以储存魔力的天然矿物。所有需要用到魔力的地方都可以由魔晶提供。通常情况下,魔法师和炼金术士用得比较多。   而魔晶里,尤以一种蓝魔晶为上品。同体积情况下,这种蓝魔晶能够储存的魔力是其他魔晶的三到十倍。根据具体魔晶的品质,这种差距有时甚至能达到上百倍。   此外,普通魔晶是一次性消耗品。高等级的魔晶最多也不过能重复使用两三次,可蓝魔晶却能反复使用很久。   但是,布瑞大陆上流通的蓝魔晶数量是有限的。   这任务对旁的人来说很麻烦,就算有也不一定愿意卖给这个老板,可特丽莎不一样。   因为荆棘王国是这种魔晶唯一的产地。   而她,是荆棘王国的公主。   她的储物戒指里,躺着很多块蓝魔晶。   特丽莎接下了两个任务,和招待确认好后,把任务册子递回去。   由远及近的,身后传来整齐的,轻甲行进间摩擦衣料的刷刷声。   风中似乎隐隐飘来柑橘与木的混合香气。   原本喧闹的冒险者公会很快变得安静,冒险家们注视着一队个个身强体健,装备精良的士兵走入。   特丽莎下意识的回头,视线刚好撞上领头的男人。   那是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英俊男人。脸颊方正,五官硬朗。轻甲领口露出的制服工整得像是烙上去的。   撞上特丽莎的视线,男人极有礼貌的垂眸,向她微微颔首,越过她后,转向站在台前的招待。   特丽莎扬了扬眉。   男人声音低沉,对招待道:“打扰了,我是纪查官道格·托马斯。请提供一份最近流动的冒险家名单和他们的资料。” 第8章   纪查官是利兹城颇重要的岗位。他们既要保护自己的家园,抵御可能到来的侵袭,又要维护社会的安定。通常情况下,城里的纠纷甚至大小案件都是他们处理的。   特丽莎本来要走的,闻言反倒站着没动。   招待不敢怠慢,但还是尽责的问道:“阁下,冒昧问一下,您要这些资料做什么呢?”   名为道格·托马斯的纪查官礼貌回道:“城中发生了一起恶性事件,对方武艺高强,为了诸位的名誉着想,我们想率先排除诸位的嫌疑。”   上至王孙贵族,下至平民百姓,名誉的重要性都仅次于信仰。事实上,一年里,纪查官们处理的纠纷里至少一半是由于名誉受损引起的。   面前的纪查官借名誉巧妙的避开了他第一时间怀疑冒险家们的事实。在场的冒险家们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男人回身,面向大厅中上百双眼睛朗声道:“对方以残忍的手段洗劫了西蒙拍卖行,造成众多伤亡。经查验,对方使用的是一把锋利的细剑。如果诸位有相关线索,请及时与我们联系。现在,希望大家拿出自己的武器,证实自己的清白。”   大厅里的冒险家议论纷纷,但还是配合的拿出各自的武器。   士兵拿了名册,挨个核对冒险家身份并作记录。   “纪查官,是什么恶性事件?”人群中有人扬声问道。   男人的神情肃穆威严,“抢劫。”   特丽莎原本就站得靠前,前面登记了没几个人,士兵就到了她面前。   她手指抚向储物戒指,下一刻,一柄赤红色的巨剑立在了她的身侧。   巨剑立在她身边的那一刻,原本的窃窃私语声忽的消失了。   整个大厅都静了。   冒险家中以人类为主,人类中又以数量最多的战士为主。而战士们常用的武器就是重剑。   以前人们只用这种宽大笨重的重剑,剑招粗犷,剑势大开大合,未开刃的重剑甚至可以充当大锤亦或盾牌。   十八年前才多了一种大约两三指宽的窄剑。比起动辄几十斤上百斤的重剑,这种最轻只有一斤的窄剑很快受到了一些力气没那么大的武者的欢迎。   红发的冒险者衣着简洁,行动干练,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不是魔法师也不是炼金术士,是一名战士。   然而众人都以为,她拿出来的会是精致轻盈的窄剑。万万没有想到,她竟拿出了这样一柄宽大笨重的巨剑。   剑心赤红,剑刃雪白,宽得几乎能挡住她整个人,随便立在那里,就散发出沉凝的气息。   这是利器,也是跟随主人经受过鲜血洗礼的杀器。   纪查官道格也看过来。   特丽莎友好的对他笑笑,注意到他在看自己持剑的手掌,便干脆将巨剑收起,摊平手掌给对方看,“阁下,有什么问题吗?”   男人打量过她的手掌,对一旁做记录的士兵点点头。   “没有,女士。您是非常优秀的战士。”   特丽莎回以一个灿烂的笑容,“谢谢。”   登记完毕,特丽莎在众人的目送中离开冒险家公会。   阳光明媚,空气中浮动着诱人的蛋糕甜香。   特丽莎站在街边,翻了翻任务单,辨认了一下方向,走上熙攘的街道。   丢女儿的是位单身母亲,如今住在城东的贫民区。收魔晶的商人则在城南。   她打算先去拜访完那位母亲,再去城南。   同一时刻,旅馆内。   森珀晾完了衣服,打了盆水,拿着一块洗得破洞的抹布蹲在地上一点一点用力的擦。   不知名的油渍在地上凝成黑色的一片,森珀就用那块抹布用力的反复擦拭。   海妖就这样趴在桶边安静的看着他。   被人长久的注视着感觉并不好受,尤其是对于森珀这样敏感的鹿兽人。   森珀攥紧抹布,回头恶声恶气的警告道:“不许看我!”   见他回头,海妖眼睛短暂的亮了一下,直到听到他在说什么,海妖的眼神很快落寞下来。   ‘我又惹你生气了吗?对不起。’   ‘对不起。我只是想告诉你,你们救了我,我是很感激的。’   海妖神情落寞,缓缓的收回压在浴盆边缘的手臂。   ‘你们都是很好的人。惹你生气,是我的错。’   森珀两片唇压成扁扁一线。不知怎么有点心虚。   平心而论,他没有做过伤害他们的事。他只是看着自己而已。也许无聊呢?也许害怕呢?   森珀忽然想起,自己刚刚得救的时候也是很害怕的,那个时候,他总是惊醒,时不时就要看眼特丽莎,才能确认自己真的已经得救了。   此外,人族与兽人族的关系并不融洽,甚至因为以前两族常有摩擦,许多人类对兽人是非常仇视的。   不管是得救前还是得救后,他都因兽人的身份受过很多歧视与刁难。因此,他戴起了皮帽,遮掩头顶的伤口,也是因此,他也很少下楼,避免与更多的人类接触,暴露身份。   他是陆地的生灵,尚且如此,被困在方寸之地的海妖,与自己遭受过同样的苦难不说,还身处异地他乡,完全没有自保之力。更甚至……还要被恶语相向……   森珀心软了一瞬,刚动了动唇,视线触及克莱斯特那张妖冶的面容,他就恍然想起,对方是海妖!是善于蛊惑人心的黑暗生物!   森珀嘴唇嗫嚅了几下,随即再次抿紧了。   安慰的话说不出,但似乎凶恶的话也说不出了。   带着皮帽的兽人少年撇过了脑袋,干脆蹲下身继续做自己的活计,努力忽视来自身后的视线。   特丽莎从丢失了孩子的单身母亲那里出来时,已近正午。   她收好任务单,直奔城南的炼金店。   利兹城是阿克尼亚一座中型城市。因为阿克尼亚本身是个大国,因此哪怕是这样一座中型城市,仍然常住有不少魔法师和炼金术士。   市中心靠近城南的一片,聚集着几家炼金店。   发布任务的那一家亚兰德炼金商店,就坐落在商业街的中段。   与其他炼金店一样,亚兰德炼金商店有一整面干净又明亮的落地窗。窗子四角及边沿绘制了魔法符文,透过明亮的玻璃窗,能看到货架上千奇百怪的炼金造物。   特丽莎再次抬头确认了一下商店的位置,推开了门。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机油味道。特丽莎揉了揉鼻子,险些失礼的打个喷嚏出来。   正午不是做生意的时候,特丽莎在门口略站了一下,才看到一个瘦削的老者从后厅走出来。   老者身着月白长袍,胸口坠了副眼镜,唇角下压,脸上有两道深深的法令纹。   老者嫌弃的上下打量一番特丽莎,语气实在称不上友善,“想要买什么自己看吧。不过提醒你最好不要上手碰。碰坏了你可能赔不起。”   特丽莎也顺着他的目光上下看看自己,听他说完才将目光放到老者身上。   老者端坐在柜台后,虽然说了让她随便看的话,眼睛却写满了“识相就快点走”的意味。   如果不是真的需要一笔钱,特丽莎就掉头走了。   她没有去看架上花花绿绿的装置,径直走到老者身前,问道:“你要蓝魔晶做什么?”   走近,老者身上的机油味更重了,夹杂着一点淡淡的有点像是什么东西糊了但并不完全是的复杂臭味,特丽莎一时分不清那是什么味道。   老者这才正眼看她。   这次稍认真了些。   但在评估完特丽莎一身装扮后,似乎认定她拿不出什么好东西,老者不悦的起身,语气厌恶,“别想拿染色的下等货糊弄我。年轻的战士,趁我发怒之前,你自己走吧。别想着动粗,不然我会让你知道不要惹怒一个炼金术士的。”   特丽莎伸出手指按住老者的长袍,在对方真的发怒前,将一枚手掌大小的蓝魔晶放在了柜台上。   怒气凭空消散,老人的眼睛一下定在了魔晶上。   再顾不上管按住自己衣袍的手指,老者迫不及待的伸手——   然而在他摸到魔晶之前,特丽莎伸手按住了魔晶,她又重复了一遍,“你要蓝魔晶做什么?”   “当然是炼金用,”老者目光凝在魔晶上,呼吸都不自觉快了些,“你开个价吧,这个我要了。”   空气静了一会儿。   “十万金币。”红发的女人认真道。   这就是狮子大开口了。   这样品质的蓝魔晶,价格应当在一点五到三万金币之间浮动。就算特殊情况急用,五到七万金币已经是高价。   十万……   老人抬头深深的看了一眼特丽莎,脸颊上的两道仿佛更深了,“成交。”   不。不太对。   特丽莎突然有点后悔,或许她应该在来之前多去几家问问价。   蓝魔晶珍贵不假,但每年荆棘王国都会定量出口。   哪怕近几年荆棘王国减少了出口量,阿克尼亚作为大国,每年分得的蓝魔晶也不会少。   市面上流通的蓝魔晶应当不至于稀缺到这个程度。   有这个钱,他完全可以换购大批量的普通魔晶。那些魔晶产生的总值是一定会超过这一块蓝魔晶的。   特丽莎心有疑虑,按在魔晶上的手没有收回。   就在这时,商店的门被推开,上午才刚见过的纪查官道格走了进来。   他刚要开口说什么,目光就在气氛奇怪的两人中间一转,落到了那块两人之间的蓝魔晶上。   特丽莎亲眼看见英俊的纪查官面色凝重,手指不自觉的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上。 第9章   随着纪查官按剑的动作,空气中好像都升起了某种让人神经紧绷的东西。   特丽莎对此尤为敏感。   她将魔晶收进储物戒指,顺手松开按着老人衣服的手指。身姿挺拔的侧立在柜台前,笑着和纪查官打招呼,“真巧啊,在这里遇到阁下。”   老者后退了一步,下垂的细眼在道格和特丽莎之间扫过。   名为道格的纪查官点点头上前,哪怕此刻,他仍旧是礼貌的,“日安,女士。您刚才拿了一块蓝魔晶?”   他一靠近,特丽莎就能闻到他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柑橘木质的香气。   “是的,”特丽莎向后偏了偏头,“阁下也对魔晶感兴趣?”   纪查官两道浓眉微微蹙起,眼神克制的只放在她的肩上。   “冒昧问下您这块魔晶的来历?”   特丽莎顿了一下,忍不住退后一步,借着柜台水晶打量自己。   “我……”特丽莎抬头看向纪查官,表情一言难尽,“我看着真的很穷吗?”   她眼里的费解如此明显,道格迟疑了下,抿了抿唇道:“不,您的穿着很得体。”   时下,越是地位高贵、富有的人,穿着颜色越是鲜艳,材质越是轻柔。款式也偏向于繁复,宽袖、长袖、褶边、精致的蕾丝、华美的珠宝常伴。   而她的衣服是棕红色的——一种最耐脏的颜色。   衣服整体简洁干练,唯一的装饰是衣襟纽扣侧边的一个折钩设计——如果那也叫装饰的话。   除此之外,就连她套在手上的储物戒指都灰扑扑的——一个如树枝缠绕的细圈戒指。   而且衣服上和鞋子上都没有符文,也没有戴着增强力量的拳套。如果不是她那把赤红的大剑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单这套装扮,是丢到人群里都找不到的程度。   实在不是很富有的模样。   至少不太配得上她拿出来的那枚蓝魔晶。   再加上战士普遍家财不丰……   穿着得体这四个字已经很委婉了。   特丽莎不打算计较这个,摊摊手,用一种老朋友相见的语气道:“好吧。那您可以把手从剑上挪开了吗?不然我怕您会突然把剑放到我的脖子上。”   纪查官的手下意识的在剑柄上轻轻捏了一下,随即挪开,重新垂回身侧。   英俊的纪查官看着她,语气严肃,再次问道:“所以,方便透露一下您魔晶的来历吗?”   那架势,比刚才她问老板拿魔晶做什么有过之而无不及。   特丽莎的食指在大拇指指腹上缓缓碾过。   感觉很奇怪。   在来利兹城时,她也曾路过多个阿克尼亚的城镇。那些城镇有的纪查官办事效率十分低下,有时光登记案件就要三天。   可在这里,她前一天才劫了西蒙拍卖场,今天就有纪查官在到处调查“抢劫”西蒙拍卖场的抢.劫犯。   那家拍卖场背后站着面前这个纪查官吗?   他为什么不先查传送点或者别的什么而是直奔冒险家公会?还是他已经查过了她不知道?他为什么在意魔晶?这和魔晶又有什么关系?   特丽莎一时想不通其中关节。   在冒险家公会的时候人太多不方便,但现在,她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能单独和您说两句吗?”   纪查官转头以眼神询问老者。   老者的脸色依旧很臭,但他人却没动,“请便。”   “感谢您的慷慨。”纪查官微微颔首,向老者致意。   炼金商店中有一张小圆桌,用来客人坐着试用小型的炼金装置。   特丽莎和纪查官就一同坐到小圆桌的两头。   随即,特丽莎看见纪查官从腰间的囊袋里掏出一个形状精致、嵌有一块蓝宝石的隔音器。   一看就比她那个高级。   特丽莎挑挑眉头,试图辨清隔音器上纹刻的是什么东西,头也不抬道:“您这个能隔绝一下视线吗?”   明明是她的要求,他却像是在冒犯她一样,“失礼了。”   随即他手指在隔音器上一抹,咔哒一声后,原本透明的隔膜就像拢了雾一样看不分明了。   特丽莎知道,只要他们不出这个范围,在外人眼中,他们就还保持着隔膜升起前的模样。   特丽莎这才从隔音器上收回视线。   “魔晶是出门游历时,家人给带的。他们担心我受苦。”特丽莎言简意赅。   “我能问下您为什么要问这个吗?您不是在调查……啊,一起抢劫案吗?”特丽莎困惑的皱眉,“什么拍卖场来着?我想不起来了。”   “西蒙,”纪查官声音沉稳,“西蒙拍卖场。”   “他们丢了一块极品蓝魔晶和数十枚精品魔晶。您这块蓝魔晶称为极品不为过。”   道格的目光放在特丽莎的脸上,似是一刻不想错过她脸上的表情。   特丽莎眼睛、眉毛、嘴巴都往鼻子皱,露出一个难以言喻的嫌弃表情。   特丽莎抬头对上纪查官沉沉的目光,顿了一下,一言不发的把刚才那块蓝魔晶拿出来放在桌上。   纪查官目光转向蓝魔晶,然而特丽莎没有停,很快拿出了第二块同样高品质的蓝魔晶。   随即是第三块,第四块……   特丽莎诚恳道:“光明神在上。以战士的荣誉起誓,我没偷任何人的魔晶。”   纪查官起身,高大的身躯在特丽莎面前投下阴影,他右手握拳抚胸,微微垂眸,“向您致歉。”   特丽莎笑了,突然问:“那您需要帮忙吗?如果支付报酬的话,或许我可以帮您一起调查。”   纪查官客气而又委婉的拒绝了特丽莎的提议。   问清了特丽莎魔晶的来历,纪查官关掉了隔音器,径自走向老者。   老人不知是被刚才特丽莎一指按住衣服吓到了,还是敬畏纪查官的身份,道格问什么他答什么,比对特丽莎时客气了太多。   特丽莎坐在圆桌上没走,他们也不避着她,特丽莎听了个大概。   道格看到了老板在公会挂着的求魔晶的任务,他便来问问今天有没有奇怪的人来卖魔晶。   说到这个的时候,老者意有所指的看向特丽莎。   特丽莎没说话,回以微笑。   道格没有继续纠缠这个问题,问老板求购高级魔晶的原因。   老者回了和给特丽莎的一样的答案。用来炼金。只是比和特丽莎说的要稍微详细一些,他说最近在研究一种跨时代的伟大作品,所需驱动的魔力要求高,普通魔晶无法满足,只能寻求高等级的魔晶用。   反正在他们炼金术士看来,大概什么都是跨时代的伟大作品。特丽莎没在意,纪查官看起来也是。   他只说让老板近期不要撤掉那个任务,如果有什么线索及时联系他们。   言罢,纪查官告辞离开。   路过特丽莎时,纪查官脚步微顿,偏头颔首和她致意。   特丽莎就也礼貌的挥挥手。   身材高大的纪查官大步走出炼金店,特丽莎的目光顺着他的背影追出去。   兀自思索着,忽听身后响起老者重重的咳嗽。   特丽莎倏的回神。   她起身回头,把刚才那枚蓝魔晶放到柜台上。   在老者不悦的目光中,特丽莎把先前从冒险者公会接的任务单拿出来一并放在柜台上,“按您挂的任务价,一块高等级的蓝魔晶三万金币。不过我只有一块,麻烦您给签个字,我好回去领钱了。”   老者诧异得眯成一线的眼睛都睁大了。   他在特丽莎和任务单之间扫了扫,随即一秒收起魔晶,飞快的在任务单上签了字。   特丽莎拿着任务单回公会领钱,打算一会儿直接去城内的房产交易市场。   另一边。   除了装着海妖的浴盆,森珀已经把全屋都擦了一遍。   然而他并不停,把晾干的床单铺回去,衣服分门别类叠好放好不说,甚至把烛台上滴下来的烛泪都刮下来捏到了一起,看样子打算下次按在蜡烛上。   做完这一切,太阳已经开始偏了。   楼下中午来吃饭的客人几乎走完了,偶尔听到一两声老板儿子收拾餐具的声音。   森珀的肚子开始咕噜,他下意识的往海妖的方向看去。   察觉到他视线的海妖迅速抬头,给了他一个温和的微笑‘你饿了吗?’   森珀偏开视线,胡乱的点点头,“你等一下,我下去要点吃的。”   ‘好的。注意安全。需要帮助的话,请大声喊我。’海妖体贴道。   “说得好像喊你你就能下来一样。”森珀小声嘟囔。   他把皮帽往下压了压,深吸了口,开门出去。   他一路贴着墙边下楼,视线飞快的楼下大厅扫过。   角落的桌子上,一个醉醺醺的醉汉迷蒙着眼睛抬头。   森珀飞快的收回视线,贴着墙边一路小跑进厨房。   老板的儿子看到森珀,懊恼的拍了拍自己脑袋,“实在抱歉,今天人太多了,我忘了往上送了。”   “没事的,我这不是自己下来了。”   与森珀差不多年纪的少年笑起来,“要是多几个像你这样友善的客人就好了。”   言罢,动作利落的将盛着浓汤的陶罐整锅抱起,交给森珀,“是提前盛出来的,配白面包吃很棒!”   森珀鼻翼翕动,嗅到了他最喜欢的玉米的味道,眼睛一亮,高兴的向少年道谢:“谢谢!”   “不客气不客气,快去吃吧!”   厨房里堆的杂事很多,说完少年就继续转头洗碗。   森珀抱着陶罐,拿着白面包,如来时那样,一溜小跑跑上楼去。   半晌,角落里的醉汉迷离着醉眼,摇摇晃晃起身往楼梯上走去。 第10章   森珀分了一半浓汤到碗里,递给克莱斯特。   哪怕森珀根本没有看他,克莱斯特还是露出了笑容,向他道谢。   森珀没出声,胡乱点点头。   白面包泡在浓汤里,食物蒸腾出白色的雾气。   正要吃饭,克莱斯特就听到了沉重的脚步砸在木质的地板,砸出缓慢的咚咚声。   这绝不是特丽莎会有的脚步声。   森珀迅速放下陶罐,一个箭步冲到门边。他拨弄了一下门锁,确定自己已将门锁好后仍警惕的将耳朵贴向门边。   催命一般的咚咚脚步声不停,浓重的酒气透过木门穿进来,森珀紧张的皱了皱鼻子。   克莱斯特眼睛在门口和森珀的脸上转了一下,表情如森珀一样警惕,但手上喝汤的动作却飞快。   醉汉的脚步停在了门外。   克莱斯特看见鹿人少年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细密的汗珠在他圆肉的鼻头聚集。   克莱斯特咽下了最后一口浓汤。   “咚!”   硬质的靴底狠狠踹在门上,整扇木门都被震动,一丝细细的裂纹出现在门板中央。   森珀被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随即如弹簧一般从地上弹起来。   他的目光在房间内逡巡一遍,飞快的跑到木桌旁,弓下身子,细长的双臂用力。   木桌刮擦过地板,在地上留下几道长长的灰白色印迹,同时发出刺耳的擦擦声。   似是被屋内的动静刺激到,门外的醉汉蛮横道:“开门!”   劣质的木门隔音太差,醉汉的声音仿佛惊雷炸在耳边,隆隆作响。   随后是一连串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听起来似乎是将森珀当成了□□的妓子。   原本在楼下打盹的胖老板听到动静惊醒,呀了一声,连跑带跳的往上滚。   门外很快传来老板劝阻醉汉和互相推搡的声音,但那醉汉丝毫不讲道理,一抬手就将老板挥开。   伴随着一串听不清的嘟哝,醉汉越发大力的开始撞门。   脆弱的木门发出难以支撑的嘎吱声,门板正中的裂缝也越来越大。   克莱斯特眼睁睁看着森珀被那醉汉的脏话激得牙关紧咬,眼角发红,眼中原本的怯懦也变成了鱼死网破的决绝。   他弓身站在正中,两手紧握兽牙做成的骨匕,眼睛死死盯着摇摇欲坠的门板。   单薄的门板没有抵挡住醉汉的下一次冲撞,清脆的碎裂声里,木门正中破开大洞。   满面杂乱络腮胡,身材魁梧的醉汉粗鲁的拆下挂在门框上的木板,隔着桌子,对着森珀露出一个垂涎的恶心笑容。   他抬手掀翻抵门的桌子,桌面磕在浴盆边沿,撞出液体晃荡的声响。   醉汉下意识的偏头。   几乎是同一时刻,森珀大喝一声,手举骨匕刺去。   醉汉避之不及,险险侧身,却还是被骨匕割伤了左臂。   锋利的匕首和鲜血让他醉汉被酒精侵蚀的大脑瞬间清醒。   胖老板不知是被吓走了还是怎么的,门口空空如也,看不到他的身影。   森珀眼看一击不中,再次抬手往醉汉胸腹扎去。   他该死。   鹿兽人的心里只有这样一个念头。   醉汉往前迈了一步,猛地抬手,先森珀一步攥住了他的手腕。   森珀手腕被攥住,腕间的剧痛让他痛叫一声,下意识的松手。   骨匕跌落,被醉汉踢开。   瘦弱的森珀在醉汉的手下犹如孩子一般,毫无还手之力的被轻易按倒。   森珀的后脑磕在地上,眼前瞬间一白,耳朵嗡鸣。他头顶的皮帽被压变形,蓬乱的头发支出来。   醉汉把森珀跪压在地上,咒骂着去扯他的衣服。   被按住的森珀剧烈的挣扎起来,心中生出想要与这个世界同归于尽的愤怒和恐惧。   就在此时,一只青紫交错的手臂在空中抡过圆弧,一声脆响,杏色的陶罐重重的砸在醉汉蓬乱的脑袋上。   碎陶片哗啦啦的散落一地。   克莱斯特黑色的长发垂下,他半坐着,一手撑着浴盆,一手攥着最大的一片碎陶,脑中回忆特丽莎在拍卖场时那犹如舞蹈的武技。   是这里。   克莱斯特盯着醉汉的颈项。   以那样的弧度划过,他那滚烫的、罪恶的鲜血就会喷出。   光是想着那样的场面,就激起了他渴望鲜血与杀戮的天性,他似乎感受到浑身每一处血液都开始隐秘的沸腾、欢呼,渴望着亲手触及那些红色的液体。   克莱斯特勾起唇角,几乎无法继续伪装纯良。   一切的发生在瞬间。   陶罐碎裂的瞬间,他就再次扬起手臂向那人颈项划去——   与此同时,似有劲风拂面。   身体比大脑反应还快,克莱斯特瞬间收手,陶片坠下。克莱斯特噗通一声躺回水里。   醉汉还没看清什么人砸了自己后脑,便觉肚子一痛,整个人倒飞出去,砸倒椅子,又重重撞在墙上。   过于大力的一击让醉汉脑袋一歪当即昏死过去。   红发的武者收回脚,半跪在地上扶起森珀,替他整理好帽子。   跑得满头细汗的胖老板将将赶回来,手里拿着菜刀站在门口尴尬的看着他们。   特丽莎环着森珀,脊背挡住老板的视线。   她一手轻拍着森珀的脊背安慰,一手指向昏过去的醉汉,“都找他赔。”   “这当然。”老板点点头,收起菜刀。   胖老板一眼不曾窥探他们,走到醉汉的身边,拖着他的胳膊像拖尸体一样往外拽。   只是走到门口,胖老板停了下来,欲言又止。   “您还有事?”特丽莎回头问道。   老板沉默了片刻,问她:“客人,上次和您说我家亲戚要过来,不知道您旅馆找得怎么样了?”   说完,老板看着特丽莎的眼睛顿了一下,认真的补充道:“您知道的,就算我家亲戚不来,再来这样的暴徒,我也很可能是拦不住的。”   特丽莎点点头,棕红色的眸子里并无责备,“谢谢您。我们今天就会搬走。这段时间麻烦您了。”   胖老板松了口气,“祝您武运昌隆。”   破烂的木门半掉不掉的挂着,胖老板拖着醉汉出门,顺手解开围裙挂在门框上。   怀里的森珀轻轻颤抖。   特丽莎稍退开些,低头看他。   少年眼睛充血,神情冷漠。   他狂化了。   特丽莎环抱住森珀,再次拍了拍他的脊背,低声安慰,“没事了。没事了。”   兽人在生命受到威胁或者需要战斗时会进入狂化状态,狂化后的兽人身体素质和战斗素养都会提升,为保证他们的战斗状态,狂化会导致他们的理智降低,痛觉感受不敏感,同时情绪感知有时也会被压制。   如果森珀是肉食性兽人,他说不定会主动找特丽莎打一架。好在森珀是植食性的兽人,脾气相对温和,就连狂化后也不像肉食性兽人那样狂暴。   这东西无解,只能等狂化状态慢慢消退。   森珀在特丽莎怀里挣了下,特丽莎顺着他的力道松开他。   森珀低着头,走到窗与浴盆的夹角里,蹲坐下去,把自己蜷成了一团。   狂化带来的影响还没消退,特丽莎没有上前。   她想了下,转头往浴盆里看去。   海妖沉在水里,右手按在胸口,似乎在发呆,察觉到她的视线,海妖立马转头看向她。   “你吓到了吗?”特丽莎轻声问他。   海妖躺在水底,轻轻摇头,墨色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轻摆,像水底生长的藻荇。   “你受伤了吗?”   这次海妖迟疑了下,幅度很小的摇了摇头。   特丽莎的目光在他按在胸口的手掌上停留了一瞬,重新转回他脸上,看着他的眼睛道:“手给我看看好吗?”   海妖的手指在胸口紧了一下,随即才像做错了的孩子般,缓缓把手伸出水面。   他的手掌上有一道浅浅的划痕,留有一道细细的划痕。   海妖神色怯怯,不知道是在不安撒谎被抓还是对刚才的醉汉心有余悸。   特丽莎捧着他的手掌,用干净的细巾小心的擦去他掌心的血,给他擦上帮助伤口愈合的魔药。   做完这些,特丽莎偏头看了眼森珀,见他还把脸埋在膝盖里,不知道是对他还是对克莱斯特说:“等我一下。”   特丽莎扶起被踢翻的木桌,在破烂的门上比划了一下,抽出一柄窄剑,刷刷几下把木桌裁成合适的大小,勉强补好门上的破洞。   做完这些,特丽莎视线扫过屋子,把森珀洗好叠好的衣服装进储物戒指,一副收拾行李,真的打算离开了的模样。   海妖不知什么时候又从水里坐起来,他手撑在浴盆边,下巴支在手背上,安静的看着特丽莎整理行囊。   楼下很安静,屋里也是。   半晌,角落里传来森珀细细的声音,“对不起。”   少年的声音很是愧疚。   特丽莎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对不起什么?”   她的声音没有责备,和往常一样,又轻又稳。   森珀的手指将裤子揪出褶印,半天答不上来。   特丽莎边把劈砍成几条的木条收集好边道:“美丽不是原罪。”   少年抬头,他眸中血色已消,眼神茫然,下意识的反问:“无能才是?”   他说出了海妖心头的答案。   如果足够强大,就不会有人能伤到他。   “不。你怎么会这么想?”特丽莎停了手里的动作,表情看起来困惑极了。   “美丽不是原罪。软弱也不是。”   “善良不是,温和不是,单纯不是。你所拥有的所有美好的品质都不是别人肆意伤害你的理由。”   “甚至怯懦、畏缩、愚蠢、轻信、放荡等等所有的缺点,在没有真正伤害到其他人的时候,也都不能成为别人伤害你的理由。”   “你没有错,”她总结道,“错的永远都是心生歹念之人。” 第11章   森珀有些茫然的看着特丽莎。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啊了一声。   “我是很抱歉,给你添麻烦了,”森珀迟疑了下,“我们……今天有地方住吗?”   特丽莎一下子笑了,语气轻快,“这你就更不必道歉了。”   “你忘了我今天出去是去做什么的吗?”   三万金币在手,特丽莎成功用钞能力买到了城边一套还不错的小楼。   小楼原本的主人曾经是个富商,只是他经营不善,如今急需卖掉小楼回款。   那栋房子位置不错,家里家具一应俱全,甚至为了安全,还请魔法师在房子周围布置了简单的法阵。   特丽莎是很满意的。   她偏头看了眼外面天色,转头对森珀和克莱斯特道:“那边我去看过了,都没什么问题。等天色再暗一点,我们就可以走了。”   但在此之前,他们还需要做最后的准备。   特丽莎取出一套干净的衣服递给小鹿。   森珀接过衣服,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这套衣服结实光滑,针脚细密平整,颜色是鲜亮的蓝色,款式也是时下最流行的——领口有褶边设计。   他从没穿过这样贵重的衣服!   特丽莎看着他拘谨的模样,笑着对他说:“穿吧。不然我们就这样过去,反倒会让人生疑。”   克莱斯特也免不了要重新打扮一番,而且他的要更麻烦些。   特丽莎取了毛巾,蹲在他的浴盆旁,“你转过来,我帮你擦擦头发。”   克莱斯特指指她手上的毛巾,示意自己可以。   特丽莎摇头,“你手上还有伤,还是我来吧。”   海妖怔了下,随即露出一个无害的笑容,信赖的转过身去。   墨色的长发披散在他苍白的身躯上,微凉的水顺着他的长发淅淅沥沥的淋在地板上。   特丽莎边帮他把水攥干边和他道:“一会儿要辛苦你像上次一样,暂时忍耐一下。我准备了马车,会很快的。”   毛巾包裹住他的长发,吸走了多余的水分。   她的动作很温柔,他丝毫没有头发被扯痛的感觉,然而克莱斯特的眼睛却像一块沉沉的宝石,冷漠而又冰冷。   他的脖颈脆弱的暴露在她的手边,她的手指不小心擦过的颈项便像火焰一般灼烫而又危险。   他努力控制自己,不让自己过于紧绷的肌肉泄露他的情绪。   身后的人类女人还在絮絮,“我准备了一辆轮椅,一会儿给你的沾湿毛巾裹住你的鱼尾,你再穿上长袍,我在你的尾上再搭一条薄巾,不会有人看出来的……”   当然不会有人看出来。   毕竟这都是你安排好的不是吗?克莱斯特不无嘲讽的想。   特丽莎细致的擦干他的头发,用发带帮他把长发束起。   已经擦干的头发不能再沾水,而他的鱼尾又让他无法站立,特丽莎想了一下,微微弯腰。   因她的动作,几缕散落的红发垂落在他肩头。她的手臂伸进水里,平静的水面微起波澜。   周遭的空气甚至水温似乎都因她的靠近而升高。   克莱斯特微微一惊,下意识的偏头看她。   她要俯身抱他。像他来时那样将他托起。   他的鱼尾能感受到她手掌带起的最细微的水流拂过鳞片。   他们靠得这样近。   她那和其他所有人一样脆弱的脖颈毫无防备的在他面前。   她微微用力,撑在他鱼尾下和肩背后的手臂将他从水中托起。   鱼尾带起的水珠噼里啪啦的落回水面,克莱斯特手臂自然的搭在她的脖颈上。   靠得更近了。   他能清晰的看到她皮肤下那蓝色的血管,与她脖颈相贴的手臂上,则忠实的传回了她脉搏的跳动。一下一下,像电流一样清晰。   他似乎感受到那血液在她身体里汹涌的流动,散发出铁锈与蜂蜜混合般的诱人气息。   克莱斯特盯着那条血管,舌尖紧抵上颚。   人类的体温略高于海妖,本不至于此,但他却觉得,此刻所有和她有接触的地方都像是有火在烧。   而助燃那把火焰的柴叫做仇恨。   他忽然很想知道,她脖颈里的鲜血颜色是否和她的头发一样耀眼,温度是否如她的体温一样滚烫,口味是否和那些丧生在他口中的猎物一样鲜美?   如果他在这里咬死她呢?   她一定会挣扎,但同样效力于领主的兽人一定会拦她。   他或许会受伤,但那兽人大概率会把他再次送回到领主手上。   克莱斯特控制不住的微微垂眸盯着那近在咫尺的,微微起唇——   然而刚一低头的第一秒,他的直觉便疯狂的向他发出警报。   克莱斯特下意识的抬头,对上了特丽莎那双棕红色的眼眸。   特丽莎不知何时停了脚步,正低头看他。   那双棕红色的眼眸含着一种克莱斯特看不懂的复杂神色。   她的眉心不自觉的微微皱起,上唇也微微上抬,一副认真思索又略有些为难的模样。   克莱斯特僵在了那里。   脑海中想起了她在拍卖场的惊鸿一剑。   然而下一刻,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她的眉目舒展,低头,克莱斯特看着那双杏眼离他越来越近,随即额头触及一片温软。   她用唇轻轻在他额头印了一下。   “别怕。”红发的武者抬头,对他认真道。   克莱斯特:?   克莱斯特茫然的抬手想要摸摸额头,却在手臂脱离她的肩膀前强自按捺下去。   直到被特丽莎帮着穿好衣服,他还是没想明白,她到底自己脑补了什么?   等到一切收拾妥当,落日的余晖也只剩浅浅一线。   特丽莎拉低克莱斯特头上的兜帽,将他放在了轮椅上。   海妖骨架宽大,撑得罩袍笔挺,硕大的鱼尾从椅上自然垂下,撑得薄毯鼓涨。他两手自然的搭在扶手上,身体闲适的靠着椅背,兜帽遮着看不清他的眉眼,只能看到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和淡色的薄唇。   那姿态不像是坐着轮椅,倒像是谋权篡位后坐在王座上的亲王。   特丽莎转着认真的瞧了一圈,发觉他的鱼尾还是有些太长了,长袍和薄毯遮掩下,虽然从上面和侧边看不出什么,但若是推着轮椅走的时间久了,他刚长好的鱼尾难免还要擦伤。   特丽莎比量了一下,心里有数,走到了轮椅后。   森珀穿着那身精致的衣服,只觉束手束脚的,走路都不方便了。   他看见特丽莎的动作,忙上前几步道:“我帮你!”   特丽莎摆摆手,“不用。”   随即两手把着轮椅两侧,将轮椅抬高,就这样连人还轮椅一起端下了楼。   下午出了那样的事,老板当时就闭店了。   如今见特丽莎下来,上前和她说话。   闹事的醉汉被他扭送到了城务处,老板懂事的没提特丽莎他们,只说对方醉酒闹事,影响自己经营还险些伤了自己。   影响商人经营在利兹是重罪,加上那醉汉有案底在身,核实之后,城务处秉公处理,当即判醉汉赔了老板损失,还判了他劳役。   只是……   那醉汉伤得有点重,得伤好之后才能服役。   说到这个伤,老板诡异的顿了一下。   对方胳膊上的伤倒是不深,等送到城务处的时候血都止住了。   真正麻烦的是那一脚。   踢到了肚脐之下,直接没收了作案工具。   他还没听说过什么魔药能治那里的,就算有,那醉汉大概也买不起。眼看伤好之后是不成了。   胖老板经营旅馆多年,见特丽莎推个男人下来也不多打探,就连眼睛都不往旁边瞟一下的,只言简意赅的与她交代。   倒是老板的儿子,有些好奇的看了克莱斯特几眼,还十分不舍的和森珀道别。   言罢,胖老板往旁边让开,笑着与特丽莎道:“愿光明神保佑,祝您武运昌隆。”   “愿光明神保佑,祝您生意兴隆。”特丽莎微微垂眸,认真回道。   老板的小儿子看着三人远去的背影,不解的拧眉,“爸爸,那个轮椅……是不是轱辘没沾地啊?”   胖老板揽着儿子的肩膀转身,“别瞎说。你看错了。”   “可是……”那好像真的是被端着走的而不是推着走啊!   少年未完的话消失在父亲警告的眼神里。 第12章   他们的新家在城中靠北一点。   那里是利兹新建的城区,四周都是精致的小楼。小楼与小楼之间种了两排枫树,秋日微凉的天气里,落下一片片枫红。   小楼前的街道宽阔平整,道路两边林立着由魔晶供能的路灯,昏黄的暖光照亮了马车前路。   特丽莎驾着马车一路赶来,稳稳的停在小楼前。   小楼两边的两栋楼都只有门廊上的灯亮着,屋内昏暗,也不知道是不是邻居不在家。   特丽莎把海妖的轮椅抱下来,一路抱回小楼门廊下。   小楼外层刷了黄蓝两色的漆,楼外的草坪长时间没有修剪,黑麦草长得略高,掩住了砖石铺就的路的边沿。   廊下的灯光映照着房子大片透亮的玻璃窗。   黄、绿、蓝、尖顶的小楼在一片枫红里,像画报上精致的插画。   森珀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房子,牵着马车一路小心谨慎的将马儿栓去屋后的马厩里。   特丽莎先把克莱斯特“推”回了房子。   房内一片昏暗,克莱斯特看着特丽莎熟练的开灯,等她转过来时,微调了自己面对她的角度,在暖白的灯光下对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那是一个安静的、温柔的,又夹杂了些许疲惫的笑容。   然而特丽莎并没有看他,而是越过他,把所有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哪怕知道这种窗户从外看不清里面,特丽莎还是把所有窗帘拉紧。   停好了马车的森珀正好回来,站在门边看着光洁的地板局促的搓手。   “先上楼。”特丽莎对森珀说完,连轮椅带海妖一起端起来往楼上走。   楼梯上铺了硬毯,森珀走在上面都没发出脚步声。   特丽莎边走边介绍道:“这房子有三层。一楼是我们看到的这样,还有厨房、储物间什么的。”   “二楼是我们住的地方。咱俩一人一间。”特丽莎转头对森珀说。   角度的原因,克莱斯特看不到特丽莎的表情,但从她的语气中听出了笑意,“最棒的是,前主人喜欢游泳,二楼还有一个超大超棒的泳池!”   事实上,这栋房子因为这个过大的游泳池影响售卖,特丽莎还再次从房子前主人那里砍了价。   “正好,这样我们都住二楼,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发出些响动我们会过来帮你的。”   森珀瞥了一眼轮椅上的海妖,没有说话。   特丽莎推开门,那个她口中“超大超棒”的泳池就展现在了克莱斯特眼前。   金属混合陶土制成的蓝色砖片整齐的铺在池底和边沿。泳池里的水清透明净。远远能看见池底忠实的工作着的过滤换水系统。   “这个比那个浴盆好多了。希望你能喜欢。”特丽莎道。   克莱斯特回头,墨绿色的眼眸在暖光的映照下格外水亮。他唇边化开微笑,无声道谢‘谢谢,这很好。我都不知道怎么感激你了。’   特丽莎也笑起来,“你喜欢就好!”   克莱斯特看着她的笑容,食指在轮椅的扶手上缓缓蹭过。   类似这样的泳池,他住过。   在领主府里,有一个相似的泳池。   只是那个更大,用料也更加考究。   他曾逃离过三次,第四次被投入了不见天日的牢房。   如今,他又回到了类似的地方。   特丽莎弯腰将克莱斯特从轮椅上抱起。   他的手臂再次搭上了她的脖颈。只是这次,面对近在咫尺的血肉,他已经没了咬下去的欲望。   面前的泳池提醒他,一时泄愤之后,不过是将过去的经历再重演一遍。   那没有意义。   他想念大海,想念变幻莫测的洋流,想念清晨第一缕阳光洒在海面的粼粼波光,想念五彩斑斓的珊瑚和穿梭在海葵里的小丑鱼,甚至是海底的鲸骨和鲨鱼锋利的尖牙。   他无时无刻不想回去。此刻尤甚。   他想要加快进度了。   克莱斯特把头轻轻的靠在特丽莎的肩膀上,如绸缎般顺滑的黑发似有若无的擦过特丽莎的锁骨。   不就是爱情吗?   他演过很多次陷入热恋的人的。   只是,这次要慢一点。   特丽莎脚步轻快的走到池边,轻柔的将海妖放进泳池。   素白的长袍浮起,海妖束紧的长发在泳池里散开,银白的鱼尾在长袍下若隐若现。   不知是泳池水太深,还是失去了尾鳍他不好保持平衡,海妖脸上闪过慌乱,身子不自觉往一旁歪去。   特丽莎眼疾手快的一把将他扶住,池水浸湿了她大半衣袖,“你没事吧?”   克莱斯特手掌扶着特丽莎的小臂,他稳住身子对特丽莎点点头,眼神有微不可查的落寞,‘没事的。你快去休息吧。你今天一定很累了。’   特丽莎没走,扶着他手臂的胳膊也没收回,默默观察了一下,发觉他保持平衡还是有点难的样子,担忧的问:“要帮你把水放掉一些吗?”   海妖摇头,水下的头发如海草一般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不能少的,水少了,尾巴触底……会痛。’   特丽莎抿紧了嘴巴。   克莱斯特收回扶在她手臂上的手,转而扶靠在池边,再次抬头笑着对她道‘我总要适应的。不要担心了。你快去休息吧。’   特丽莎一时也想不到好的解决办法,最后离开前,贴心的在泳池边放了一个按铃。   “需要帮助的话,你就按响这个。我就在你隔壁,我会过来帮你的。”   海妖笑着点头。   森珀还在门口等特丽莎。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泳池中的克莱斯特。   随着特丽莎起身离开的动作,克莱斯特望向门口站着的森珀,墨绿色的眼瞳微弯,对他露出友好的微笑,点头致意。   明明是最无害友善的笑容,却令森珀神经忽的绷紧,下意识想跑。   可几乎是同一刻,理智就制止了他的动作。   他没有恶意的。   他还帮过自己。他手心里的那道伤口还是帮他时留下的。   虽说族里的德林教导他们说海妖是邪恶而又危险的种族,但有没有可能……像特丽莎说的那样,他也没那么坏?   森珀在理智和直觉中摇摆了一会儿,最后,抿着唇极快的向上勾了一下,胡乱的对他点点头道别。   “走,小鹿,我带你去看你的房间。”   特丽莎说着,带上了房门。   门内的海妖慢慢转过了身子。他的手肘撑在泳池边,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淡去,逐渐恢复成面无表情的模样。   水下,断去尾鳍的鱼尾在水里轻轻摆动。 第13章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克莱斯特就隐约听到了楼下开门的咔哒声。   他游过泳池,撑坐在泳池的尽头,透过纱帘看到特丽莎踩着朦胧的月色远去的背影。   结实的鱼尾在水里轻轻摆动,克莱斯特坐在池边没有动,视线缓缓从特丽莎消失的街道转向天边尽头的雾蓝。   不多时,太阳升起。   视线尽头的云朵从晦暗的蓝色染上了薄霞,每一个眨眼,太阳都铆足劲往上跃升一段。   克莱斯特的手指和着自己鱼尾拍动水面的声音轻点。   门外,脚步声徘徊。克莱斯特听到了,但他没管。   不多时,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门外传来森珀小心翼翼的声音,“你醒了吗?克莱斯特?”   他的声音与他平日说话相比实在不大,似是想让他听到,又像是不想让他听到。   克莱斯特的目光从那轮明亮的圆日上收回。   他安静的滑进水里,在森珀又一声询问中,按响了池边的铃铛以作回应。   门被打开,少年两手之间端了一个木质的托盘小心的走进来。   托盘设计简洁大方,上面放了两个银色的盖碗。   少年把托盘放在池边,略显拘谨的往后退了一步。   “这是给你做的早饭,来吃吧,克莱斯特。”   克莱斯特对他露出一个无害的微笑,比划着向他道谢后手掌扶着泳池边沿,慢慢游到池边。   整个托盘都被擦得纤尘不染,托盘上摆放的刀叉汤匙都细心的垫了手帕盖着,银质的盖碗更是光可鉴人。   不用说,这一定是森珀的手笔。   他们三个住在这里,一个兽人,一个海妖,实在不方便雇佣仆从。   鹿兽人天生爱洁,他行动不便,特丽莎又一早就出去了,森珀一定自告奋勇主动承担了包括做饭在内的一应家务。   克莱斯特依次掀开了盖碗。   盖碗下的食物热气蒸腾,一股绝称不上好吃的味道往他鼻子里钻。   第一个盖碗下的是一大份蔬菜浓汤,汤碗都快有克莱斯特的脑袋大了。大块的菜茎煮在汤里,混成了一团糊糊。胡萝卜特殊的甜腥味和番茄的酸搅合出一种让人绝望的味道。   第二个盖碗下的是一大块形状不太规则的烤肉,烤肉四周隐有焦边,不知他涂了什么调料,肉块散发出一股死不瞑目的气息。   第三个盖碗下是同样分量可观的长面包,这是看起来最正常的一个,他甚至贴心的将面包切成了几块。   他的手艺可真是……   还不如那家旅店。   克莱斯特抬头望向少年,问他‘这都是给我的吗?你吃过了吗?要不要再来一点?’   少年没走,席地坐着。   好像和他相处还是一件让他紧张的事情,森珀眼睛看着托盘,声音有点紧绷,“我吃过了的。你吃吧。”   似是觉得这样过于生硬,森珀抬头飞快的抬头看了他一眼,继续道:“都是给你做的。特丽莎说你需要补充营养,还说你很能吃的,让我多做一点。”   克莱斯特猜特丽莎原话一定不是这样。   通常情况下,不会有人这样直白的说谁能吃,但他是兽人,这就好像很好理解了。   森珀懊恼的皱眉,“人类的厨具太复杂了。就只能做成这样了。还好特丽莎有准备白面包。”   兽人一向活得糙,植食性兽人聚居的地方,甚至有的时候都不煮食物,直接吃草或者叶。肉更是不会碰的。   没有把楼下的厨房炸掉,而是做成现在这样,他确实已经很努力了。   银质的汤匙在碗里搅动,克莱斯特顿了一下,盛了一勺浓汤递进嘴里。   汤一入口,那种泥土里生长的黄色块茎味道就更浓了,简直像是要从他的味蕾开始,将他整个人都同化成一样的味道。克莱斯特嚼也不嚼,直接吞了下去。   “怎么样怎么样?”   在森珀期待的目光中,克莱斯特抬头,笑着和他说‘这么早起来做这么多,真是辛苦你了。’   “没关系,反正我觉少。起来不做点事情的话,没事干也是瞎想。”   森珀完全没有意识到,克莱斯特根本没有回答他关于味道好不好的问题。   ‘瞎想?你想家了吗?’海妖困惑的皱眉,随即有些不好意思的勾了下嘴唇,‘如果不方便就不用说了。’   “没什么不方便的,”森珀的情绪肉眼可见的低落,肩膀都塌了下来,“你看出来了吧?我是兽人。”   “我来这里是来找我弟弟的。他被人类抓走了。”   克莱斯特看着森珀,面露同情。   他不动声色的放下汤匙,转而用刀叉去切割肉块。   肉块外侧焦糊,还有用刀切去焦糊部分的痕迹,内部还在渗血。不过克莱斯特并不介意,吃生食才是他在海里的常态。   兽人少年眼里涌起愤色,“但是人类真是太可恶了。我一进城镇就被他们抓住了。”   “他们还割去了我的角,如果不是特丽莎的话,我肯定早就被他们杀掉了。”   “也不知道他还好不好。”少年眉眼低垂,郁郁道,“我有时候甚至希望特丽莎不要找到他了。这样我就能猜他一定还活着,活在我看不到的地方。”   时间越久,他越难不瞎想。   偏他能给特丽莎提供的情报太少了。   抓走他和弟弟的并不是同一伙人,而抓他的那伙人是临时起意,完全是为了泄愤。   克莱斯特边吃边听,眼睛留意到了鹿兽人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他有一个荒谬的想法。   这个兽人,可能不是领主的演员之一。   兽人是公认的智商低且不善隐藏情绪的种族。   如果是演的,长时间的让他们保持一种状态或许还可行。就像一开始他对自己的敌视。   但若是让他们在短时间内“演”出数种情绪的变化,那就有些强人所难了。   面前这个森珀,从刚开始进门的忐忑,到后面的失落、愤愤、难过……每一个情绪之间的转变都太自然了,表情和肢体动作堪称精细。甚至细微到了眼部的每一块肌肉。   包括昨天在恐惧时激出的“狂化”,这可不是能演出来的。   克莱斯特慢吞吞的把白面包撕开放进嘴里。   那这就有趣了。   她难道敢真的“救”一个兽人吗?为了取信他吗?又或者,抓走这个他弟弟的就是领主?到时候再把他弟弟交给特丽莎带回来?   ‘你弟弟什么时候丢的?’   森珀抬头,肯定道:“两个月前。”   不,不对。   克莱斯特敛眸。   时间对不上。   两个月前他还没有失去他的尾鳍,那个时候自己还在与领主逢场作戏。   那个跋扈的女人没有提前这么久做这种计划的脑子。   不是领主……   克莱斯特吃面包的手一顿。   那个名为特丽莎的武者,一边想要取信自己,一边还真的救了一个兽人,并且承诺要帮他找弟弟?   多一个人就多一分风险。   在领主的任务中引入兽人这个变量。   她不怕失败吗?   还是胸有成竹?   认为一切都会在她掌控之中?   她胆子真的很大。   那种名为棋逢对手的感觉让克莱斯特本就空虚的胃好像更饿了。   森珀见他问完没再说话,忍不住有些期冀的问他:“你……见过我弟弟吗?一个鹿兽人。他八岁,这么高……”   森珀站起来给克莱斯特比划。   克莱斯特目露歉意,‘抱歉,我只见过你一个兽人。’   森珀当即失望的垂下了手臂。   少年情绪不高,见克莱斯特吃完了,便去收拾托盘。   ‘别太难过,特丽莎一定会帮你找到弟弟的。’   “谢谢,”森珀勉强笑了一下,端起托盘离开。   克莱斯特重游回泳池。   新房子很大。   森珀过了一会儿,重新投入到清理房子的工作中。   克莱斯特便在泳池里舒展筋骨,眼睛时不时的望向楼下那条铺满枫叶的道路。   直到夕阳西下,尽头才出现一个干练的身影。   特丽莎回来了。 第14章   晚饭照旧是森珀做的。   特丽莎和森珀一起端了食盘上来,围坐在泳池边和克莱斯特一起吃饭。   短短一天的时间,显然森珀的手艺没什么长进。   依旧是煮成糊糊的浓汤配烤得奇形怪状的烤肉和一块不错的白面包。   特丽莎似乎格外关注克莱斯特的食量,怕他吃不饱,给他准备了两倍于之前分量的烤肉。   只是……她吃东西好像是真的不挑。   克莱斯特眼睁睁看着她把味道奇怪的浓汤和烤得干硬的烤肉一块儿塞进嘴里。   “还不错。你很有天赋啊,第一次就能做这么好。”   克莱斯特听到她这么对森珀说,甚至还赞许的点了点头。   兽人少年得到认可,嘴巴高兴的向上裂开,“是吗!我尝尝!”   少年挖了一大勺浓汤塞进嘴巴,充满了食物的嘴巴让他说话的口音都变得模糊,“唔,好像四好一点,我总午和早上的汤都糊了。灶台和厨具都好复杂……”   特丽莎对森珀善意的笑笑,“确实很复杂,我也没怎么用过。”   说完,她还不忘招呼安静的克莱斯特,“吃啊。”   克莱斯特垂眸看了眼汤碗里和早上似乎没什么区别的浓汤……   他抬头温柔的笑,慢吞吞的盛了一勺——   也许只是长得不好看,味道真的好一点了?   克莱斯特将那勺浓汤抿进了嘴巴。   然而入口的滋味并没有比之前好多少。甚至因为森珀又往里添了什么不知名的新的蔬菜,那种脆生生的口感搭上黏糊糊的汤,让这银碗里盛装的东西变成了一种新的折磨。   克莱斯特默不作声的放下了勺子。   特丽莎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但她没说什么,转而问起了他们白天过得怎么样。   森珀把自己白天做的事情说了一遍,从清理房子里的卫生到摸索使用房子里的炼金造物,事无巨细。   特丽莎非常配合的时不时点头,还给他补充介绍了部分炼金造物的使用方法。   克莱斯特捡起了烤肉盘边上的刀叉。   炼金造物是随着炼金术士发展起来的东西。   起初这门手艺只服务于战争,不管是增强力量的护腕还是提升敏捷的靴子,亦或是可以调节温度的衬衣都是那时候的产物。   后来随着炼金术的发展,逐渐才有炼金术士将目光投向了改善日常生活的方向。   此时头上的明灯,水池里的自动换水装置还有自动升温的壁炉,都是出于这个目的制作的产品。   只是,这绝不是普通人家能消费得起的东西。   有些东西确实原理简单,就连学徒都能批量生产,但昂贵的是使用它们的能源。   炼金造物大多要魔力驱动,这就需要魔晶作为中转。   哪怕最廉价的白魔晶,“廉价”两个字也是相对于日常生活本就奢靡的富豪和贵族而言。   至少他们之前租住的那个旅馆,照明用的还是牛油蜡烛,而非他们头顶这种不会发出奇怪气味又明亮的灯。   这些不是一个生活常年游走在赤贫边缘的战士所能接触的东西。更何况她对这些东西这么熟悉,许多甚至是他都没有听过的。   她还能买下这样的房子……   克莱斯特只觉得是领主给了她钱,还让她见识了这许多她原本接触不到的东西。   正思索着,克莱斯特忽的听到短促难懂的晦涩语言从特丽莎口中吐出。   他下意识抬头,只见特丽莎的托盘里,躺着一整盘切割得整整齐齐的肉块。   橙红色的小火苗在肉排上烤过,武者那双筋骨匀称的手稳稳的将装满了烤肉的托盘放在了克莱斯特面前,顺手取走了他割得如分尸现场一般的一盘烤肉。   最后一簇火苗消去。   肉排上撒着不知名的细颗粒香料,在油脂和火焰的包裹下,炙烤出馥郁霸道的香味。   托盘上一角则堆着一小撮红色的粉屑。   克莱斯特怔了一下,抬头,正对上特丽莎笑望过来的眼眸。   “我口味比较重,喜欢吃这种味道的。你可以尝尝喜不喜欢,”她指了指那撮红色的粉屑,“这个味道叫辣,比较刺激,你少沾一点尝。”   克莱斯特当即长眉下弯,中和了他深邃眼窝带来的妖异,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你喜欢吃的吗?那肯定很好吃。’   托盘里的肉排都被切成了均匀的大小,正好一口。   克莱斯特拾起叉子扎了一块肉块放进口中。   森珀烤过的肉边沿还是太硬了,但中间的肉还是嫩的。特丽莎的火焰掠过,给肉排留了一层脆边的同时锁住了内里的肉汁。   最棒的还是那层神奇的香料。   气味芬芳浓烈,赋予了肉排新的味道不说还盖住了森珀因处理手法不当导致的腥膻味。   确实美味。   克莱斯特又叉起一块肉,像特丽莎叮嘱的那样,稍稍沾了一点红色的粉屑。   随着咀嚼,克莱斯特很快明白了这种名为辣的味道是什么,像是咬了小颗的火星,火星跟着牙齿与舌在口腔四处燎过,灼烧出小簇的火焰。   或许是因为他沾的少,那点火焰没有烫伤他,反倒顺着食道落入胃里,温暖了他的身体。   克莱斯特连吃了几口,鼻尖冒出了细小的汗珠。   特丽莎见状,笑得更开心了,声音里都是遇到同好的喜意,“难得你喜欢这个味道,我以前给森珀分享的时候,他不太喜欢。”   森珀皱了皱鼻子,像是想起了那个可怕的味道。他嘴里咬着面包含混不清的道:“我还是吃这些就好了。”   特丽莎一边把自己新切好的肉排挪到克莱斯特盘子里,一边叮嘱道:“你第一次尝试,我就不给你再加辣了。不然吃多了晚上胃里会烧得难受。”   海妖有些腼腆的笑笑,悄悄蹭去鼻尖的汗珠,墨绿色的眼眸真诚明亮,‘谢谢,我刀叉用的不好,你还帮我切好。你真是我见过的对我最好的人了。’   如果他不是和每一个遇到的人类都这么说的话,就更好了。   特丽莎礼貌的笑笑,却没露出克莱斯特预想中的欣喜模样,反倒眼睫微垂,遮住了自己眼中一闪而过的怜悯。   吃饱喝足的森珀关注点显然不是这个,他感叹道:“哇!你还会魔法!”   “只会一点,还是魔力充裕以后学的,”特丽莎转回头解释道,“我对各元素的亲和力都不高,只有火元素会回应我。”   以前布瑞大陆魔力不丰,荆棘王国所在的百花大陆则是禁魔之地,完全没有魔力。   两片大陆被结界隔开,互不干涉。   直到十八年前,异世界的神明垂涎这个世界的力量,祂被打败后,自身的力量不仅反哺了这个世界,导致这个世界魔力大增的同时,也间接导致了两片大陆的融合。   那个时候布瑞大陆还不叫布瑞大陆,因为整个世界只有他们一片大陆,没有区分的必要,所以干脆没有名字。   特丽莎也是自那之后才慢慢接触魔法的。   她自己魔法天赋不高,加上自己本身是个战士,所以学了许久,能应用到战斗里的只有火元素。   除了两个源元素光、暗,以及与火元素完全对立的水元素外,其他元素特丽莎仔细感知的话还是能感知到的,就是想要调动它们,对特丽莎来说就太难了。   然而这也足以让完全没有魔法天赋的兽人羡慕了,“我要是也有魔法天赋就好了。这样说不定弟弟还不会被人抓走。”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森珀抬头,眼神希冀的望向特丽莎问道:“今天有什么收获吗?有什么消息吗?” 第15章   特丽莎之前没和克莱斯特提过小鹿弟弟的事情,主要是看森珀对他有成见,怕森珀不愿意让他知道自己的事情。于是她出门的时候就也只说是自己有事情。   如今小鹿当着他的面问出来,特丽莎下意识的去看克莱斯特。   克莱斯特从食物中抬头回望特丽莎,眼神澄澈。   啊,看来是他已经知道了。   特丽莎顿了一下,想了想转头对森珀道:“有纪查官在查拍卖场失窃的事情。”   “失窃?”森珀不解的反问。   “嗯,”特丽莎点头,“我猜测可能是他们的推辞。我担心纪查官和拍卖场有勾结。”   整片布瑞大陆,包括阿克尼亚在内的大部分国家,类似纪查官一级的职位都是由骑士担任的。   哪怕骑士只是贵族阶层中的最后一级,那也是贵族。   一旦涉及贵族,事情就要更棘手一些。   “另外,我还接了一个寻找失踪小孩的委托。算下来和你弟弟失踪的时间差不多,我猜这之间可能有什么联系。”   森珀捏着汤匙的手都攥紧了。   小孩子失踪这样的事情在贫民区偶有发生,大多数家长会选择报给纪查官,小部分在报完官之后还会在冒险者公会挂出任务,同时寻求冒险家的帮助。   只是这种并非免费。   如果不是丢失孩子的单身母亲决意倾家荡产也要找到孩子,特丽莎如今也看不到这个消息。   她已经拜访过那位母亲,了解到一些情况。   丢失的女孩叫奥莉,今年九岁。   小奥莉平时非常懂事。她心疼母亲一个人养家艰难,就琢磨着自己做些什么帮助母亲。   想来想去,奥莉决定去做报童。   只是报童只要男孩子,奥莉便干脆把自己扮作小男孩。   好在这个年纪的孩子,不管男孩女孩都是穿着一样灰扑扑的衣服,不说话的时候基本看不出什么区别。   她就每天沉默着跑完两块街区,给订了报的居民送报。   据奥莉的母亲说,那是个周五,奥莉和往常一样去送报,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想到那位母亲憔悴的面容和快哭瞎的眼眸,特丽莎忍不住在心底叹息。   寻找奥莉这个委托在公会挂了一个月,虽然报酬低,但也有不少冒险家接过。可惜后来都不了了之了。   一开始特丽莎还不明白是为什么,但今天跑了一天后,她大概明白了。   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恐怕就是付出和回报不成正比。   小奥莉每天要送九十三户的报纸,挨个调查询问一遍这些客人就是一段不少的时间,加上其中有些人脾气怪异,格外难交流,那就要耽误更多时间了。而且因为时间隔得太长,留下的线索太少太琐碎,想要梳理清楚相关信息也是非常耗时费力的事情。   奥莉的母亲收入微薄,对比这样的工作量,她能提供的报酬实在少得可怜。   有这个功夫,冒险家完全可以接些别的来钱更容易的任务。   很多人放弃在这一步。   特丽莎手里有奥莉送报的名单,她今天跑了一天,就是去见了里面绝大部分人。   一部分人对一个报童完全没有印象,他们甚至没发现每天给自己送报的孩子变了。   一部分对奥莉的印象不深,但也能略微提几句。   还有一部分则因为多次被打扰而表现得十分不耐,不过,这部分人很快在特丽莎的钞能力下变得友善好交流起来。   还有最后一部分,是特丽莎今天没有见到人的。   在已经沟通过的人家里,通过他们提供的信息,特丽莎顺利的勾勒出一份小奥莉送报的路线图。   而且已调查的顾客里,并没有缺漏报刊的情况,说明当日小奥莉是都送到的。   只除了路线中最后那几户和今天特丽莎没拜访到的人家   “目前有一些线索了,我打算明天再去接触一下那位纪查官。”特丽莎对森珀道。   “直接去见纪查官?他绑走了那个女孩吗?”森珀话没说完,脸上就显出愤怒的模样来,“我就知道人类没一个好东西!”   “我不确定,”特丽莎道,“奥莉的母亲报过案,纪查官那里应该案件相关的调查记录,我想看看能不能拿到什么有效的信息。还有就是……他也是奥莉送报名单里的客人。我得去见见他。”   森珀只觉愤怒而又无力。   人类已经占据了比兽人领地丰饶得多的领土,为什么还要把主意打到他们的头上呢?   他们植食性的兽人向来爱好和平,凭什么遇到这样不公正的事情?   对方还是贵族。   特丽莎帮他,会不会连自己也搭进去?   正胡思乱想着,森珀忽觉肩上一沉,特丽莎伸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森珀的视线顺着那只手一路望到了特丽莎棕红色的眼眸中。   “事情还没到最坏的一步。我会尽力的。”   人类女性的眼眸一如以往的平静,没有指责他给自己带来了麻烦,也没有面对无法处理的事情时的烦躁。   她只是平静的看着自己,许诺不会放弃。   肩上的手掌传来她的体温,似乎也一并传来了某种让人镇静下来的东西。   森珀半晌长长吐出口气。   他垂眸,飞快的收拾好散落的餐具,“我去洗碗。”   特丽莎便帮着一起,将东西摞起来。   听了全程的克莱斯特连忙把自己的托盘也递给特丽莎。   只是在收回手指时,仿佛无意般擦过特丽莎的掌根。   特丽莎一偏头,就看到海妖轻蹙着眉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只是他似乎没意识到会被特丽莎注意到,刚一察觉到特丽莎的目光,就立马局促的舒展眉目,展露笑颜,示意特丽莎快跟上已经走远了的森珀。   特丽莎回头望了一眼森珀的背影,转头对克莱斯特道:“你等我一下,我帮小鹿送下去就上来。”   海妖银白的鱼尾在水下轻摆,脸上露出个腼腆而又温柔的笑容来。   克莱斯特点点头。 第16章   特丽莎果然如她所说那样,很快去而复返。   她重新坐回泳池边,关切的问道:“你刚才有什么话要说吗?”   海妖眉峰微拢,眼里一片纯然的忧虑,‘危险吗?你会有事吗?’   特丽莎望着他的眼眸里漾起笑意,她垂眸伸手拽平衣摆的褶皱,复抬眸温声道:“不会有事的,我保证。”   说完,特丽莎偏了偏头,视线穿过水波。   水下,克莱斯特的赤.裸的半身在银白鱼尾与荡漾的黑发间若隐若现。   海妖下意识瑟缩着往水底藏了藏,随即很快反应过来什么,撑着泳池边缘就要将自己从水池中撑出来,一副让她看个够的模样。   特丽莎不知怎么忽然就有一种恶霸强迫良家妇女的怪异感觉。   她当即就想起身离开,却恍然觉得这样更加可疑,于是硬生生的让自己坐在原地没动。   特丽莎尴尬的摸摸鼻子,更加尴尬的撇开头去,干巴巴的解释道:“我是想看看你伤好点没有……”   话未说完,修长的手指攥上特丽莎的衣袖,轻轻拽了拽。   特丽莎迟疑了一下回眸,就见海妖全然信赖的看着自己。   他似乎并没有察觉她的尴尬,手指甚至是有些炫耀的指向他的腰侧。   他很瘦,皮肉卷裹着骨骼。尽管这样,仍旧依稀可以看见腰迹肌肉的纹理。   ——那是他身为海洋霸主的证明。   至少曾经是。   腰下肚腹连接几片银白鳞片,其下硕大的鱼尾隐入水中。而在那几片细白鳞片之上,有一道掌长的印迹。   原本紫黑的淤处边缘已经散成了黄色,中心也变成了颜色更浅的青色。   肉眼可见的好多了。   目光在克莱斯特赤.裸的半身上飞快转了一圈,确认其他伤处也是如此后,特丽莎抿唇点点头,“嗯。看起来好多了。”   言罢,她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看来你今天和小鹿相处得不错,这样我就放心了。今天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吧。”   海妖笑着点点头,再次叮嘱她‘明天小心一点,注意安全。’   “嗯嗯。”特丽莎胡乱点点头往外走。   只是她走了几步忽然停住,站在门口回身,对泳池里眼巴巴看着自己的海妖道:“噢,对了。”   “森珀是他们族群里下一任德林,他做的食物你最好还是吃一点,对你的恢复有好处。如果你实在不喜欢味道的话,我嘱咐他少放点调味料?”   每个植食性兽人的族群中,都会有一个德林。德林负责沟通神明,医治疾病,是族群中非常重要的角色。   身为德林,他们通晓绿植,知道哪些食物有毒,哪些对身体有益,怎样搭配食物是最好的。哪怕森珀手艺不尽如人意,但搭配总归是不会错的。   对克莱斯特这种明显在伤病恢复期的人来说就很有用。   这次海妖明显迟疑了下,但很快,他还是很乖的点点头。   不过……   ‘你……不觉得味道奇怪吗?’   特丽莎展颜微笑,“食物的味道对我来说大多没有意义。”   克莱斯特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特丽莎没有解释太多。   “那我走了,”她再次道,“晚安。”   ‘晚安。’海妖舒展眉目,笑着与她道。   特丽莎出去了,轻轻帮他带上门。   屋内,克莱斯特垂眸,手指缓慢的抚过自己腰侧的青紫。   第二天一早,特丽莎照旧踏着朦胧月色出门。   赶到城务司的时候,太阳刚好升起。   耀眼日光照在城务司坚实的石壁上,往来轻甲带起的刷刷声和着清晨的冷空气。   特丽莎搓了搓手指,走向门口一个卫兵。   卫兵背对着她,原本正在和另一个同僚小声的抱怨,“领主要回来了吗?今天怎么都在传。”   “对啊,”同行的卫兵点点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咳。”特丽莎清了清嗓子打断了两人的八卦。   两个卫兵闻声都转头看向她,端正了神色,右拳飞快的在肩上敲了一下,“女士,有什么能帮助您的吗?”   “请问道格纪查官在吗?”特丽莎问。   两个卫兵交换了一个他们之间才能看懂的眼神。   “嗯……不在吗?那方便问一下他什么时候回来吗?”   卫兵严肃了神色,“纪查官他不在。另外,女士,托马斯阁下已有未婚妻。”   另一士兵补充道:“他们的爱情非常甜蜜。”   特丽莎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啊,皱眉。   正待解释什么,一个健硕的身影越过他们,站定在一侧。   道格·托马斯那张轮廓硬朗的脸微微偏过去,眉峰不赞同的聚起,低沉的声音让特丽莎伸手拽了拽耳垂,“撒谎不是骑士的美德,神明会记住你们的过失。”   两个卫兵连忙尴尬的向特丽莎行了一礼,随后匆匆离开。   “抱歉,我为他们的擅自揣测向您道歉,女士。”名为道格的纪查官微微低头,阳光照亮了他眼角和眉间的细纹。   特丽莎学着刚才卫兵的动作,回以一礼。   “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高大的纪查官站直身体,眼眸望向特丽莎。   特丽莎直直的望回去,解释道:“是这样的。我接了一个寻找失踪小孩的委托,孩子的母亲曾来报过案。我想来问问,相关的卷宗能否借我看下?”   “抱歉,”纪查官一口回绝,“城务司的卷宗一律不准许外借。”   “不过,”他话锋一转,“或许您可以和我描述一下是什么样的案件?如果经过我手,我有印象的话,也许可以给您提供一些线索。”   “请恕我直言,一般城务司已经结案的案子,很难再有什么新的发现。”   特丽莎笑了下,权当没有听到他劝自己放弃。   “奥莉您记得吗?一个月前给您送报的报童。”   “奥莉?”男人思索了一阵,才恍然道,“是那个小姑娘吗?”   特丽莎挑眉。   “我知道她扮作小男孩来送报,想必是生活压力比较大,”浓密的眉再次聚起,“她失踪了?我以为她只是不做报童了。”   “看来这个案件不经您手。”特丽莎道。   “城务司并非只有我一个纪查官。”   “那您还记得一个月前的礼拜五,最后一次见她的情景吗?”   这一次他思索了更久,半晌才道:“那天我不在,是同僚帮我拿回了报纸。”   “我这么说并非为了彰显什么,只是想着或许对你有用,”纪查官继续道,“我平时身上会带一些糖果,每次报童来的时候总会分他们几个。那天我特地将糖果留给了同僚。但同僚说,那天奥莉走得很着急,像是赶着去做什么,甚至没来得及拿糖果。”   特丽莎直视他的眼睛,见他没再补充什么了,便点点头,“感谢您的配合。今天麻烦您了,我再去找别人问问。”   言罢,特丽莎转身离开。   “请等一下。”高大的男人叫住她。   特丽莎回身,秋日的细风从她的指尖穿过,街边熙攘。   “您还有什么事吗?”她问。   银色轻甲包裹的身影站在城务司高大建筑遮下来的阴影里,“没什么。”   他顿了一下,停顿中似乎酝酿了什么,“我只是想问一下,像您这样红头发的冒险者,或者说战士,多么?”   纪查官意有所指,“那日遇害的魔法师伤口里,留有一根红发。”   特丽莎放在身侧的手指捻了捻,她笑起来,回道:“很多。先生。就像我的名字一样,冲出去喊一声,十个女孩里三个都会回头。” 第17章   特丽莎也不好说道格到底有没有在撒谎。   按照奥莉送信的名单上来看,因为城务司离她家最远,这里是最后一站。   特丽莎想了一阵,转身往城东行去。   克莱斯特和森珀都能在短时间内成为朋友,奥莉那个年纪的孩子,正是好玩的时候,应当有自己的小伙伴。   也许从孩子的视角里,她能得到一些新的线索。   贫民区的小巷逼仄,特丽莎越过错落堆放的箱罐木杆,重新站到了奥莉家门口。   憔悴的妇人得知特丽莎的来意,很快就同意了她的请求。   特丽莎跟随她的脚步,来到另一户木屋前。   窄巷里人来人往,路过的人们特丽莎总会多打量几眼,而在看到她身前的妇人后,则很快露出了了然又同情的神色来。   木屋并不隔音,里面传来孩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奥莉的母亲敲了几下门,便有一个女人一边应着一边来开。   也许是看到奥莉母亲带来的同为女性,尽管女人不太情愿,但还是给他们让开门口,请她们进去。   为了避寒,木屋内只留有一道小窗。光照不够,整栋屋内都显得很是昏暗。   同时,因为空气不流通,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潮霉的味道。   木床上,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正好奇的打量着特丽莎。   他围着毛毯坐在木床上,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他竭力抑制住自己的咳嗽,却无奈在胸腔中闷出沉闷的声响。   女人上前拍拍儿子的脊背,不悦道:“亨利生病了。你们要问什么就快问吧,问完不要耽误他休息。”   不待她们说什么,男孩赶忙拽了拽女人的衣袖,“妈妈,我们今天有苹果派吃是吗?”   相比干硬的黑面包,松软香甜的苹果派是难得的美味。   而这个季节正是苹果丰收的季节,除开这段日子,他们能吃苹果派的日子屈指可数。   正如这个站在他们家里的红发女人一般,哪怕对方身着最普通常见的冒险家衣物,也不得不承认,对方一定是像“苹果派”一样大人物。   闻言,女人克制的望了一眼特丽莎,回身抚了抚男孩的头顶,“苹果派没有,妈妈现在去给你熬汤。”   言罢,女人给她们一人倒了一杯水,掀开厨帘,钻进了仅隔一层木板的厨房。   特丽莎担心亨利提起奥莉的事情会让奥莉母亲失控,便以请她帮助亨利母亲为由,支开了她。   直到看到奥莉妈妈一步三回头的走进厨房,特丽莎才搬了靠近窗台的小墩子,坐到亨利对面。   她取出一颗墨绿色的豆大的魔药放进男孩的水杯里,在男孩的目光下,把水杯重新推还给他。   “一颗缓解嗓子不适的魔药。”   “谢谢您,大人。”男孩客气的答道,随即是一连串的咳嗽。   特丽莎把他缺了一个口子的水杯往他的方向递了递。   男孩不安的抿抿唇,迟疑片刻,接过水杯。   墨绿色的魔药还没化完,能看到杯底浓绿的一团,散开的丝丝缕缕浅淡的绿色随着水杯的震荡向上飘来。   男孩敛眸,视死如归的用水润了润唇。   除了水里本身的涩味,还有草药特有的清苦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甜。   亨利抿抿唇,忍不住喝了一小口。   药液顺着咽喉流下,犹如清泉卷熄火焰,难以抑制的痒意当即削减了不少。   亨利诧异的抬头,只见红发的武者正笑望着他。   她笑了下,把一个橘子大小的铁块取出来放在他的床边按亮,无形的隔膜当即将她们笼罩。   “可以跟我聊聊奥莉吗?什么都可以。尤其是她失踪前的那段日子,她有什么反常吗?”   亨利点点头,思索了下开口。   “奥莉很懂事。她总是想着办法帮罗拉姨姨。您知道她有在送报纸吧?”   特丽莎点头表示知道。   少了不时的咳嗽声,男孩说话连贯了许多,“一开始她要从早上送到下午三四点才能送完,后来她熟练了很多,不到中午就能赶回家吃午饭了。”   “订报的顾客大多很好,奥莉时不时还能拿到小费。还有糖果、小蛋糕什么的。有一次她还拿回来过一截肉肠。她分给我一块,真的很好吃。”   “不过总有一些顾客很……”亨利皱着眉想了一会儿,没想到合适的形容词,“很讨厌。”   “她说清泉街有家鞋铺的老板很讨厌,总是挑剔她送到的时间,或是太早太晚什么的,然后借口这个扣她的钱。”   亨利皱眉,“我劝过她以后不要给他们送了,但她不听,因为鞋店老板的太太会给她倒水喝。”   这个老板特丽莎有印象,去拜访他的时候,他很不愿意配合,最后还是被银币撬开了嘴巴。   可惜并没有从他口中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亨利又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嗓子,感慨道:“她身体好,跑得快,不像我,要是我也送94份报纸的话,估计要送到天黑都送不完。”   “94?”特丽莎忍不住道:“不是93吗?”   不论是报社还是奥莉母亲给她的名单,奥莉要送的都是93份。   “是94份。”亨利很笃定,“我帮她数过。93份一样的,还有一份她每次都包在衣服里,怕弄脏的。”   “那是什么样的报纸?”特丽莎追问。   “抱歉,”亨利有些纠结,“我只看见过一面。而且我不识字,我看不懂上面写了什么。”   似乎是意识到这可能是什么有用的信息,亨利补充道“不过那份报纸和奥莉平时送的那些不一样。纸洁白得像天上的云朵一样,结实又厚实。”   “上面好像还画了一口锅?抱歉,我不太确定。”   特丽莎点点头,把他说的话记下,“嗯。你继续说。”   亨利想了一阵,才想到自己刚才说到哪了,“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奥莉好像变得很忙,也很爱笑。”   “她和我说,光明神一定格外眷顾她,她说以后一定要在城中心给罗拉姨姨买一套有壁炉,装满了炼金装置的干净房子住。还说会请城里最好的医师帮我治病。”   “她总是这么善良。”   亨利似乎有些懊恼,“可我和她说,我们这样的,一辈子也攒不到那么多钱的。”   “她说她有光明系的天赋。她可以。”   光元素是这个世界的源元素之一,拥有光元素天赋的人在所有能感知到魔法元素的人里,万里挑一。   “但我和她说,就算有这样的天赋,罗拉阿姨供不起她去魔法学院的。”   “她很生气的跑了。”   亨利沉默了一会儿,“可后来我和她道歉,她还是原谅我了。还送了我很多玩具。”   说到这里,亨利推开围着自己的毛毯,扶着床边蹲在地上,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破旧的木匣。   他将木匣推到特丽莎面前,小心的掀开木匣给特丽莎看。   木匣里有几个玻璃珠子,几张破旧的卡片,还有一些草编的小东西。此外,还有几个摆的整整齐齐的木头或者金属组合的什么东西。   亨利从中拿了一个金属的、大体是个方块状的东西递给特丽莎。   特丽莎拿着那个东西端详,就像是用什么金属碎料拼合成的这么一块儿,整体并不平整,但每一小块废料都很光滑坚韧。   “这个送给您。”   亨利看着特丽莎的眼睛说:“您和之前来的那些大人们都不一样。”   特丽莎将那个小块塞进口袋里,向男孩道谢,“谢谢。”   亨利思索了一阵,表示再没别的信息可以提供。   特丽莎收起了隔音装置,起身告辞。   在把奥莉母亲送回家后,特丽莎再次折返回来,在亨利母亲诧异的目光中,特丽莎将几枚银币塞到她手中。   “魔药只能暂时压制,但不能彻底治疗他的咳疾。尽快带他去看病吧。还有救的。”   言罢,特丽莎就要离开。   将将出门前,身后的亨利出口叫住她,“大人。”   特丽莎回头。   男孩望着她,眼神希冀,“奥莉……她还能回来吗?”   特丽莎微微笑起来,认真道:“我会努力的。”   从城东出来的特丽莎却不像她表现得那样轻松。   她站在烈日之下,半晌,长长出了口气。   追查这些并非她擅长的东西,每一步都让她感到棘手。   如今琐碎的线头罗列在她面前,让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头装进蛛网的飞虫,困顿、难熬。   要不干脆去每个拍卖场里转一圈,看看还能不能像上次一样碰到?只是这次要记得不要都杀掉,留个问话的活口。   然而这样的念头只是刚刚闪过,就被特丽莎自己打消。   不行。   且不说混进去的假身份难搞,加上之前西蒙拍卖场那一次,他们势必会提高警惕。   不过……   特丽莎福至心灵的想到,或许我可以直接绑了拍卖场的老板问问?   这样想着,特丽莎很快走到了西蒙拍卖场所在的街道。   只是,特丽莎遗憾的发现,过去不到四天,原本富丽堂皇的西蒙拍卖场已经人去楼空。   她甚至拦了一个路人问过才知道,原来三天前西蒙拍卖场就在搬家了。   特丽莎揉了揉眉心,打算一边想,一边先去一趟邮局。   她手上的魔药用完了,她想请身为女巫的妹妹伊薇特帮她再做一些。此外,克莱斯特的嗓子和尾巴,她也想问问伊薇特还有没有治疗的办法。   邮局正午人并不多。   特丽莎进去后,很快就办好了手续。   甚至还在里面遇到一个熟人。   她之前租住的那间旅馆胖老板,喜气洋洋的进来,乐颠颠的从邮递员手中接过一个邮封。   拆开邮封看了几眼,哈哈的笑声就怎么都止不住。他乐陶陶的从口袋里取了喜结,给在场所有人都塞了一个。   特丽莎也分到一个。   甚至看到熟人,他还和特丽莎多聊了几句。   只道儿子被智慧之城的一所学院预录取,下学期就可以去上学了。   智慧之城那里有全大陆最优质的学院,不管是魔武双修的学院,还是普通的学院,只要从那里毕业,几乎都能有一个不错的前程。   “也祝您心想事成呀~”胖老板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线,说话的尾音都带着高兴的颤。   “借您吉言。”特丽莎接过代表好运的喜结,往城中的出版社走去。   除了纪查官,还有那个94号订报人也很可疑。   城中八卦的小报用不到亨利口中洁白结实的纸张,这应当是某种高级的报刊或者画册什么的。   她想去各出版社问问,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一下午忙碌。   特丽莎再次披着夜色回家。   森珀和克莱斯特已等候她多时。   三人照例在克莱斯特的泳池边吃饭。   吸取了昨天的教训,森珀这次好好的将肉片成了薄厚适中的片,焦糊的地方也少了许多。   甚至听取特丽莎的建议,浓汤里也只放了很少的调料。   反正他自己本来是不怎么吃调味料的,也都是为了特丽莎和海妖才放的,如今见他们都很适应的模样,森珀就更安心了。   和昨天一样,特丽莎简单汇报了自己今天一天的行程。   森珀没觉出什么不对,只知道特丽莎又得到了一些新的线索。   他则和特丽莎说了自己今天做了什么,重点提了今天修了房子外面乱糟糟的草坪。还说克莱斯特帮他弄懂了修剪草坪的那个剪子怎么用。   克莱斯特今天不光又安静又快的吃完了所有肉排,还将浓汤和白面包一扫而空。森珀特意准备的苹果他也吃了两个。   最不容易的是,每次特丽莎投来视线,他总能恰到好处的配合头顶的灯光,让眼睫在眼窝留下最好看的阴影,鼻梁和脸颊、额头的皮肤露出最光洁的模样。   收拾餐具时,克莱斯特又往上撑了撑自己,满意的察觉到特丽莎的眼睛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瞬。   他笑看着特丽莎端着餐盘走出去。   不多时,红发的武者果然再次折返回来。   克莱斯特手臂压在泳池边,用力往高翘他的鱼尾,示意她看。   特丽莎盘腿坐下,眼睛扫过他的伤口,笑着点点头,“嗯,尾巴也好得差不多了看起来。”   “看来你有好好吃饭。”她调侃道。   学着她的模样,克莱斯特也调侃道‘还好森珀今天只放了一点盐。’   两个人便一同心照不宣的笑起来。   笑完,照例关怀过他几句日常,特丽莎就有起身的动作。   水池之下,克莱斯特的鱼尾烦躁的晃了晃。   说了这么几句她就要走?   她怎么成天不务正业?   她这样怎么完成领主的任务?   该怎么和她表达,他“信”了。不用再找什么兽人弟弟,他也“信”她了?   衣角拂过地面,特丽莎原本盘着的一腿撑地,身子微斜,“今天不早了,那你……”   克莱斯特低垂了眉眼,轻轻按住了将要起身的特丽莎。   特丽莎未完的话消失在肚子里。   ‘我想……’面容妖冶的海妖专注的看着她,抿了抿唇,‘我想帮你。’   他极快极短的勾了下唇,被砍去尾鳍的鱼尾再次翘出水面。   海妖似是难以保持平衡,往身侧歪斜了一下。   特丽莎下意识的往前伸出手掌,眼疾手快抓住他手掌将他扶稳的同时,自己身体为保平衡,半跪在地上。   海妖攥着她的手没松,似是想从中汲取什么力量,‘不知道是不是能给你一些帮助。’   ‘砍去我尾鳍的正是利兹城的领主,露丝·安森考特子爵。’   说出那个名字似乎令他感到不安,特丽莎甚至能从她们交握的掌间感觉到他的轻轻颤动。   特丽莎握紧他的手,重新坐回去。这次她完全坐在了泳池边沿,伸展双腿就能将整条小腿垂进水里去。   克莱斯特抬眸看了她一眼,长眸里是她看不懂的情绪。   他抿抿唇,借她的力道,干脆撑着自己从水里跃起,并肩坐在了她身侧。   鱼尾带上泳池的水液一点点浸湿了特丽莎接触地面的裤子,但她仍坐着没动。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抓我。’   她想要一个化形的海妖。   ‘也没在她那里见过别的种族’   毕竟生活在水里的海妖只有我一个。   ‘我也不知道这些信息对你有没有用’   当然是没用的。你比谁都知道这些不是吗?   ‘但如果这些能帮到你,那就太好了。’他的眉眼因提起悲伤的往事而低落,但眼眸里的光和微勾的唇角却似乎为能帮到她而感到高兴。   “你很坚强,”特丽莎认真道,“谢谢你,你提供的信息很有用。”   “不要难过,”她继续柔声安慰道,“你已经从那里出来了。我会帮你的。”   ‘谢谢。’他的眼里像有水光。   特丽莎顿了一下,像安慰之前的森珀一样,轻轻拥抱了身侧的海妖。   克莱斯特望着玻璃上自己冷静的脸,用下巴缓缓在她的肩上贴了贴。   特丽莎像安抚孩子一般,手掌有节律的在他沾满湿发的背上拍了拍。   半晌,海妖的情绪似乎才稳定下来。   他从她的怀抱里退出来,摇了摇她的手掌,用那双漂亮的墨绿色眼眸望着她‘明天能陪我一起看日出吗?你每天都走得很早,我一个人很无聊。’   特丽莎迟疑了一下。   他给的信息确实是有用的,加上她今天白天得到的一些信息,她得回去综合想想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明天根据出版社给的线索,她还得去城南几条繁华的商业街问问。   时间确实很紧。但他这么说……   特丽莎点点头,“好。”   她那一瞬间迟疑没有瞒过克莱斯特。   那种诡异的错位感再次升了起来。   明明她的任务是攻略他,怎么现在好像反过来了?   她不情愿?   为什么?   心里不满,克莱斯特却没表露什么。   他笑着点头,“高兴”的跃回水里,溅起的水珠溅湿了特丽莎的衣袖。   特丽莎乐于见到他从低落的情绪中走出来,她欣慰的站起身,再次与克莱斯特道别,“那我先回去了。你也早点休息。晚安。”   ‘晚安。’克莱斯特笑着回道。   他目送她走出他的房间,没有提醒她,她掉了一个丑丑的金属方块在他的泳池边。 第18章   特丽莎回到房间,认真思索了很久目前已知的线索。   她本来就怀疑纪查官,有了克莱斯特给的线索,也不过是加深了她的怀疑和顾虑。   她身份尴尬,作为他国王室,这件事情一旦曝光,无论阿克利亚如何处理,都一定会受到其他种族的诘难。   而以阿克尼亚那个庸碌的国王的性格来看,他必定会迁怒荆棘王国。   特丽莎甚至怀疑那个满脑子只有享乐的阿克尼亚国王会包庇领主,大事化小。   特丽莎不想影响两国的正常邦交,可若是让她为了维护两国关系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硬质的床板顶着她的脊背,黑暗之中,特丽莎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她以光明为信仰,神明面前许下的誓言让她无法违心的背叛自己的追求。   特丽莎翻了个身,窗外月光清冷冷的照在她的脸上。   这样一来,为了最大限度的降低影响,她必须要有足够充足的、不容抵赖的证据。   同时,审判始作俑者罪孽的人也最好不要是她,而是阿克尼亚的高官贵族。   特丽莎在脑海里再次翻了一遍目前已知的线索,微微叹气。   当务之急还是找出那个第94份订报人。   月升又月落,天边由墨蓝转为冥蓝色时,特丽莎翻身起床。   时间刚好,隐约能听到楼下森珀切菜的笃笃声。   特丽莎轻轻敲了敲克莱斯特的房门,在听到水花声后,慢慢推开门。   克莱斯特早就醒了。   他侧坐在泳池边,小半截银白鱼尾浸在水里,湿漉漉的长发贴着他的脖颈和胸膛,成串的水珠顺着他的肌肤滚落,身上原本青黄的印迹已然浅淡到几乎看不清了。   看到特丽莎进来,他微微偏头,眼眸里带了明显的喜色,鱼尾轻摆,在泳池里荡漾出一圈圈的涟漪。   ‘来。’海妖拍拍身边的位置笑道。   手掌触及冰凉的地砖,与地砖上的水液发出不甚明晰的黏滞声。   海妖懊恼的低垂脑袋,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水珠似乎把身边一小片地方都打湿了。   他蹙着眉用手把水液往泳池里拨,间隙抬头小心翼翼的看她一眼,似乎生怕她拒绝似的。   特丽莎一向很难拒绝这种柔软的、小动物一样的神色,这让她轻易联想到自己柔弱的妹妹,进而爱屋及乌。   她往窗边走的脚步都忍不住放轻了。   “我来,我来。”   特丽莎一边说着,一边从一旁的置物架上取了一块毛巾,拭去纯白地砖上的水渍。   克莱斯特腼腆的笑笑,看着她坐在他身边。   云雾推开阴霾,房间内逐渐亮起来。   玻璃窗外,视线尽头渐渐显出一种颜料融化开的清淡的蓝色。   日出似乎只在眨眼间,特丽莎与克莱斯特并肩,看着暖阳从一线变成了碧蓝之上的半个蛋黄。   特丽莎下意识偏头,克莱斯特的目光从太阳上恋恋不舍的收回,转头对她笑道‘陆地上的太阳好像和海上的还是不太一样。’   他眼角眉梢都有淡淡的眷恋神色,特丽莎将之理解为思乡。   她想了想道,“也许要不了多久,你就能回去看海上的日出了。”   克莱斯特笑了一阵,没有就这个问题说什么,转而问她‘你家是什么样的?’   “我家啊。”想到荆棘王国和自己的家人,特丽莎忍不住肩膀放松,换了个更轻松的姿势。   “你听说过百花大陆吗?”   克莱斯特点头,脸上露出好奇的神色,‘你家在那里?’   “对。”特丽莎点头。   ‘可惜我没去过那里,’克莱斯特蹙眉,‘边界有魔力乱流。’   “嗯,”特丽莎点点头,“布瑞大陆充满魔力,但百花大陆禁魔,世界一开始融合的时候,魔力会自发的往百花大陆涌动,百花大陆抗拒这股魔力,就天然的形成了这种魔流激荡。”   “不小心卷入的话,会被撕碎的。确实很危险。”   “不过那是早几年的事情了,”特丽莎道,“这种抗拒的力量一直在变小,大概从两三年前开始,这种变化就很明显了。魔力已经逐渐渗透到百花大陆里了。虽然比起这边,百花大陆那边的魔力还是很少,但那里确实已经不算是完全的禁魔之地了。”   “海底还有魔力激荡形成的旋涡,但威力早就不能和初代相比了。现在往来的商船旅船都很多,”提及这个,特丽莎的神色严肃了些,“也许过不了多久,这种魔力浓度变化引起的激荡就会彻底消失。”   像是想到自己已经偏离了话题,特丽莎转而道:“我家就在离布瑞大陆最近的港口国家,荆棘王国。”   她对他露出了一个轻松的微笑,“说来你可能不知道,最初因为封印的原因,荆棘王国边界一片混沌,没有海,整个荆棘王国是个不折不扣的陆地国家。”   “结果两片大陆融合以后,封印消失,大家发现,哇,外面是好大一片海。”   “不管是渔业、船业,还是游泳啊什么的都是在那之后人们才学会的。”   特丽莎短促的笑了下,偏头对他道:“我也是在那之后学的,八岁以前我是彻头彻尾的旱鸭子。”   作为百花大陆最边界的国家,荆棘王国原本多山地,不适合耕种,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直到融合以后,渔业的发展,加上魔晶矿脉的发现,以及魔药和炼金术对农业的加持才让他们逐渐富裕起来。   特丽莎笑起来,“我家有些产业。以后有机会的话,你可以去那边做客。我请你吃最好吃的烤鱼。”   她高兴,克莱斯特也跟着笑。   ‘好啊,那你可要准备多一点。毕竟海妖是很能吃的。’克莱斯特用曾经森珀转述特丽莎的话回道。   “放心吃,管饱。”   特丽莎看他高兴起来,自己也忍不住更高兴了。她看看外面天色,打算离开。   道别的话还没出口,克莱斯特先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今天不会来了。’   “怎么会,”特丽莎立马回道,“我答应你了不是吗?”   海妖兀自笑起来,他的肩膀因笑的动作而微微颤动,鼻腔里发出一些不太明显的气音,‘你答应了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吗?’   “对啊。”特丽莎理所当然的点头,“信守承诺是我在神明面前许下的诺言。”   顿了一下,特丽莎补充道:“之一。”   ‘之一?’海妖好奇的看着她。   “嗯,”特丽莎点点头,“我的勇者誓言是根据骑士宣言改的。”   停了一下,她看着逐渐升起的朝阳轻声道:“我发誓不欺瞒不背叛。”   “我发誓不畏战不退缩。”   “我发誓不慕强权、不恋荣宠。”   “我发誓,我将善待弱者,抗争一切压迫与不公。”   “我将灵魂连同身躯一起献给崇高的真理与正义。”   “直到光明与黑暗同毁,至死方休。”   沉静的声音诵念着誓言,迎着晨曦,红发武者显得格外虔诚与庄重,似乎真的将之当成自己毕生追求的理想。   克莱斯特舌尖缓缓扫过自己的齿列。   某一个瞬间,他真的相信了她只是救他,而不是肩负着某种见不得人的任务而来。   然而,誓言生来就是要被欲望毁灭的。   如同再鲜美娇艳的玫瑰终会枯萎化作一滩令人作呕的烂泥。   这世间任何生物都与自己这黑暗造物同样肮脏。   作为由黑暗神一手创造的种族,他并非如旁人所想的那样,是黑暗的信众。事实上,他发自内心的不信仰任何神明。但如果需要,他可以信仰任何神明。   就像现在这样,为了取信她和兽人,装作沐浴光明的圣光,信任一切美好与善良。   他清晰的知道自己如此卑劣,却完全不以卑劣为耻。   人类与他并无不同。   他们可以轻易许下任何诺言,却总在誓言与自己的利益相悖时毫不犹豫的选择利益。   无一例外。   信仰与追求都是虚妄,驱使这躯壳每一次抬手,每一次张口的,全都是欲孽。   领主抓他,是想要一个化形了,完全听命于她的海妖。那个领主幕僚的女儿救他,是为了成全她虚无缥缈的爱情。甚至贴心帮她打理房子,洗衣做饭的兽人,也是为了她能帮他找到他丢失的弟弟。   无一例外。   她当然也不会是那个例外。   克莱斯特缓缓笑开,微弯的眉眼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不屑。   他墨绿色的眼眸在晨光之下仿佛熠熠生辉的宝石,‘我信你,你一定可以。’   沐浴在这样信任的目光之下,特丽莎只觉心头温热。   她低头笑了下,正要开口,克莱斯特偏头看了看天色,略有歉疚的开口道,‘我是不是耽误了你很多时间?不早了,你快去忙吧。’   他如此善解人意,让特丽莎完全无法苛责。   “没有的事。没耽误多少时间,”特丽莎笑,“偶尔这样歇一下也不错。”   言罢,特丽莎从地上起身,“那我就先走了,有需要帮助的就按铃叫森珀。我晚上再回来看你。”   ‘好。你不必担心我,你在外,自己注意安全。’海妖认真叮嘱道。   特丽莎笑着道谢后离开。   海妖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维持了许久的笑容慢慢落下。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他慢条斯理的跃回水里,优哉游哉的游到泳池边,随后,急促的按响岸边的铃铛。   还未走下楼梯的特丽莎去而复返。   推门进来时,她看到海妖焦急的趴在水边,手里托着一个金属方块使劲往她的方向递。   是昨天亨利送她的,奥莉做的小玩具。   ‘你昨天落下的,我刚才忘了和你说了。’   “啊,谢谢。”特丽莎紧走几步,从海妖微凉的掌心取走方块。   浸了水的金属方块,金属与金属拼接的缝隙里渗出黑色的油浊。   克莱斯特把手收回,嫌弃的在水池里洗了洗。   特丽莎看着掌心的污渍,蹙着眉把手掌往鼻子下递。   机油久置的油腥味顿时扑鼻而来。   特丽莎又嗅了嗅,眼睛忽的睁大。   这个机油味,这个机油味非常像是炼金造物元件咬合间使用的润滑油。   那一瞬间,犹如惊雷劈在枯木之上,电光火石间好像一切都串联了起来。   出版社说她描述的那种纸张他们只会用来做书籍。这样的书籍他们并非每天都能出版,因此不必像报刊一样每天都按时送去。   奥莉送的肯定不是书。   可如果用这样的纸张做报,那报纸所载必定不是寻常人能接触到的信息,报纸面向的群体也必定身价颇丰。   魔法报刊应当不是。那群魔法师们出的报刊最多一月两刊,还只能去魔法师公会取。   也应当不是贵族间的小报。贵族都有家仆,他们不会把取报这样的工作交给一个他们眼中出自贫民窟的贱民。   那么,多半是身份地位没有特别高,但还不缺钱的人。   不是富商就是炼金术士。   而且因为天赋检测相对昂贵,光明和黑暗天赋尤甚,像奥莉这样的平民,很难有检测天赋的机会。   为奥莉做天赋检测,对炼金术士来说不是难事。   特丽莎垂眸,将掌心的方块翻过来。   这个金属方块虽然是由几个金属碎块拼接的,但每块金属碎块都平整干净,品质不低,不是寻常铁匠锻造留下的碎屑,更像是炼金术士剩下的边角料。   而且……这个形状……这不就像一个孩童模仿制作的炼金元件吗?   怪不得。怪不得奥莉说自己要过上好日子了。   是不是这个炼金术士承诺了她什么?比如说收她做学徒?   此外,特丽莎恍然想到,能将异族的身体与人类的人体连接缝合,除了医生、女巫、还有炼金术士。   特丽莎几步上前,不顾克莱斯特身上的水珠,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谢谢!”她道,随即大步流星的往外走去。   城南那么多条商业街,她不用每一户都去试问了。   特丽莎再次轻嗅金属方块上的味道,这个味道,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她闻到过。   ——那个收购魔晶的炼金店老板,亚兰德。   森珀做好早饭,还没来得及喊特丽莎,就见她如一阵风一样卷了出去。   森珀摇摇头,端着餐盘上楼。   海妖懒洋洋的趴在泳池边,见他进来,自下而上掀起眼皮看他。   那一瞬间,就像被食肉动物盯上的猎物,浑身上下每一根汗毛都倒竖起来,直觉里的声音嗡嗡的发出警报,大喊着危险,让森珀几乎转身欲逃。   然而只是一瞬间。   再一眨眼,泳池里海妖周身的阴诡气息已然消失不见,那一瞬间的警觉仿佛是他错觉。   赤.裸半身的男子分明在对他温柔的微笑,眼里似乎还有对他退缩的举动的不解。   ‘怎么了?’他问他。   冷汗浸出,森珀吞了吞口水。   胸腔里的心脏还在剧烈跳动,森珀就近放下餐盘,一句话没说逃也似的离开了克莱斯特的房间。   克莱斯特伸长手臂,将餐盘拖到自己面前重又趴回去,一手挑着汤匙漫不经心的进食。   半晌,嗤的哼笑了一声。   昨天她没嗅出那个东西不对劲,今天水将方块中心的油渍浸出她才闻出来。   加上她以前吃饭喜食重口味的调料,森珀做得再难吃她也能面不改色的吃完……   她是不是……嗅觉和味觉都不太好?   特丽莎一路走得飞快。   只是今日的利兹城似乎格外安静。太阳已经高升,街道上的商户却大多不开门。偶有几个开门的商户也门可罗雀。   就连透过树梢的阳光都显得稀疏而寂寥。   特丽莎一路走到去往城南炼金店的必经之路时,才见到了人影。   宽阔的绿荫道两边把守着手持长矛,身着厚实盔甲的士兵。他们分列在道路两旁,身后垂立着密密麻麻的安静百姓。   人人肃穆,整条大街竟安静得犹如坟场。   特丽莎想悄声问问身侧站立的妇人。   “您好……”   话未说完,就被妇人焦急的用手一拽,打断了未完的话。   妇人鼻尖渗出汗珠,她谨慎的朝前方站立的士兵看了一眼,见没有引起对方的注意,这才用气音小声对她说:“你不想活了吗?你是第一天来利兹吗?别出声。领主大人就要回来了。”   言罢,妇人再不做声,眼睛和在场的大部分人一样,远远投向长街尽头。   特丽莎便再不做声,随人群一起,静静伫立在秋日安静的街道上。   不多时,空气中传来长号尖锐的长吟。   马车辘辘声、士兵沉默前行时的脚步声、轻甲摩擦长靴的刷刷声紧随其后。   地面也因长列的士兵行进而轻轻颤动。   视线的尽头出现一面高扬的白底鹰旗,迎风猎猎。   随着车队的行进,马车也越发清晰的出现在特丽莎眼底。   旗帜的高杆之下,是华丽马车的尖顶,涂抹了艳丽的油彩,尖顶垂下的边角都阴刻着精致的纹饰。   领主的仪驾越来越近,地面的震颤也愈发明显。奢华的高顶马车途径之处,道路两侧的民众犹如秋日被镰刀收割过的麦浪,纷纷以手抵胸,垂下头颅。   特丽莎学着身旁妇人的模样,垂首行礼。   马车之内,美艳的女人歪斜在软塌上,目光无趣的扫过底下一群各色脑袋,对一边的侍女道:“瓦奥莱特的那个杂种安插进来的人呢?在这里吗?”   侍女向外匆匆瞥了一眼,随即垂低了头颅,恭顺的答道:“那位大人似乎并不在这里。”   “哼,”她冷哼一声,红唇勾起冷笑,“不过一个从斯曼前线撤下来的懦夫。我倒要看看,丧家之犬怎么在我手下讨生活。”   马车声势浩大的行过。   直至车顶的鹰旗再看不到了,街边垂立的人群才慢慢活动起来。   警惕的士兵撤离,整条街上的人们各自离去。特丽莎逆着人流,往城南的亚兰德炼金店行去。 第19章   领主回归的大阵仗似乎并没有怎么影响城南的繁荣。   大多店面都和往日一样,衣着考究的男男女女穿梭于繁华的街道之间。   阳光之下,亚兰德原本干净明亮的大窗一片雾蒙蒙。   窗子四角的符文不时有暗光闪过,门边立着一个“今日休息”的木牌。   特丽莎想了想,往前走了几步。   她对着反光的玻璃门理顺衣领,拉平袖口的褶皱,微微昂高了下巴,略敛了眼帘。   她原本微圆的眼眸因此而变得狭长,搭配本就锋利的眉和略略向下的唇角,顿时显出一份不近人情的刻薄来。   然而抱过海妖的衬衣半干,在胸口和肋间显出不甚明显的深一线的印迹,让她这幅模样变得不甚协调。   特丽莎蹙了眉头,想了想,干脆重新揉皱衣袖和裤脚,调歪领口,瞪圆眼睛。   对着玻璃门几次微调过自己眉毛与嘴唇的状态,她的神情便逐渐由傲慢刻薄转为一副隐压怒意的暴躁。   她退后几步,辨认了一下周边的店铺,脚步重重的走进了不远的一家名为波塞的炼金店里。   比起亚兰德时髦明亮的炼金店,这家店的装潢要传统得多。   木与金属构成了店的主体,一面普普通通的玻璃窗稳稳的架在窗台上。窗的四角及门所在的正面墙壁上都没有绘制复杂的图纹,只在门前立了木牌。   木牌之上,夸张的描粗了“促销”两个字。   屋内,胸前系了一个脏兮兮围裙的炼金术士正在柜台后的坩埚里搅拌着什么。   木质柜台的下凹里,散落着一些金属元件,大腹便便的炼金术士戴着眼镜,嘴里念念有词的伸手飞快抓起一个零件,在上面沾了一点锅里的液体后迅速的与柜台上另一个菱形的元件粘起来。   做这些的间隙里,炼金术士抽空瞥了一眼特丽莎。   大颗的汗水顺着他圆滚滚的脸颊下落,他一边双手紧紧按压着两个元件,一边大声对特丽莎道:“你们上门来要钱也没用的!打坏了我的东西我更还不起了!”   怒气冲冲的红发女人短暂的怔了一瞬,随即两道眉皱成了一团。   看起来还是很生气。炼金术士在心里评估道。   出乎意料的是,虽然她的语气因怒意而难掩生硬,但话语还算有礼貌——对一个战士来说。   “抱歉。”红发的武者气汹汹地一屁股坐在厅内唯一一把待客的椅子上,木质的椅子发出被粗暴对待后的咯吱声。   “我想任谁遇到我这样的事情都没法保持冷静。”她的声音因强忍某种激烈的情绪而显得有些沉闷。   坩埚里的液体冒出白烟,炼金术士手忙脚乱的放下元件,一边一股脑的将旁边架子上堆放的几瓶原料按顺序倒进去,一边急急辩解道:“我也不想的!但是哪个炼金术士没有生活陷入困境的时候?再给我一点时间吧!我已经订出去几个暖机,加上今天亚兰德那老匹夫没开门,我今天生意一定会好起来的!”   坩埚里的白烟由浓转淡,沸腾的液体也转为无害的咕嘟。炼金术士抹去额头的汗,转而对特丽莎恳求道:“是真的。请您和大人通告一下,再宽限我几天……”   “我不是来找你要债的。”红发的武者忍无可忍的打断他。   “啊。”炼金术士眨眨眼,随即脸上飞快的露出一个夸张的笑容。   他眉飞色舞道:“那您需要些什么呢?客人?我发誓,我这里是全利兹性价比最高的炼金店。您别看亚兰德那里的东西好看,但还是我做的炼金造物更结实!”   炼金术士绕出柜台,两眼放光的给特丽莎介绍起店里的商品,“看您的样子是战士吧?那战士常备的力量手套和敏捷战靴您需要吗?或者出门旅行必备的驱蚊仪您需要吗?虽然马上要入冬了,但夏天总要用的不是,而且不光可以驱蚊,还能驱一些小型的毒虫毒蚁,现在买有优惠呦~”   介绍过一遍所有她可能用到的东西后,炼金术士满怀期待的望向特丽莎,“那么,您想要什么呢?”   “如果我有钱,我一定非常乐意来您这里定制的。”武者的眸子注视着他沉沉道。   炼金术士的嘴角当即耷拉下来。   没钱啊。   还不待他说什么,兀的,红发的武者像是想起什么令人气愤的事情,她猛一锤桌,木桌发出巨大的咚的一声,险些当场崩成几块。   然而木桌上的水晶杯却没这样的好运,水晶杯被震得整个飞出去,里面不知放了多久的水悉数泼洒向地面。   完了,我的水晶杯!炼金术士在心里哀嚎着,手忙脚乱的去够杯子。   久不锻炼的身体迟钝笨拙,肥胖的手指在空中抓了两下都抓了空不说,还带累得身体失去平衡,不受控制的往下倒去。   炼金术士眼睛惊恐得大睁。   然而预料中的疼痛并没到来,水晶杯砸在地上的清脆声也没响起。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间。   也不知道她怎么做到的,炼金术士眼前一花,他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就已经被稳稳的提起放在一边,水晶杯也被重新捞回了木桌上。   犹自气冲冲的武者似乎没有察觉他的愣怔,好像这一切都是顺手而为,轻松得仿佛和拈起一片叶子没有区别。   武者重新坐回椅子,愤愤道:“我在亚兰德那里定了大量的货物,三天前他就说今天一定给我。谁知道今天我来他干脆关门了!”   炼金术士看看地上一片水渍和木桌上放得好好的水晶杯,没敢说话。   “他太耽误我的事情了!”武者棕红色的眸子像是燃着小簇的火苗,“这个混蛋!”   她看起来气急了。   在炼金术士惊恐的目光中,愤怒的女人再次抬手砸向桌子。   然而不知是不是他的目光太有实感,拳面接触桌面前一秒,武者偏头看了他一眼。   炼金术士一窒。   武者抿唇,收拳,把自己的胳膊重重压在桌面上。   在武者凝重的目光里,炼金术士沉默了片刻,才小心翼翼的试探道:“就是。亚兰德也太讨厌了……哈?”   武者深有同感的点头。   “所以,”她抬眸看着他的眼睛,“您知道亚兰德住在哪里吗?”   “我要从那个卑劣的杂碎那里讨回我的金币,让他知道战士不可侮辱。”   “或许,”红发的武者顿了一下,声音放缓,“当我要回我的金币,我可以从您这里订购我需要的那批货物。”   炼金术士懵了一下,很快露出喜意。   “他也太过分了!虽然我平时和他关系还算不错,但这个时候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包庇他。”   “他这是在拿整个行业的信誉开玩笑!”炼金术士义愤填膺道。   “我知道他家住在那里。不过……您要订什么呢?没别的意思,如果您要订大批货物的话,我得提前备一下原料,不然像亚兰德一样失信于您就不好了。以及,按照规定,您需要缴纳一部分定金。”   特丽莎干脆利落的掏出三枚银币码在桌上,“我现在身上只带了这些。等我从亚兰德那里把钱要回来,我就来下单。”   她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快的话,日落之前我就能来。当然这也免不了您的帮助。”   炼金术士当即弯腰,覆在特丽莎耳边告诉她亚兰德的地址。   得了亚兰德确切的地址,特丽莎起身离开。   亚兰德住在城郊,出城之后还要再走好几公里。   好在还算好找。   他身家颇丰,庄园占地很广,都用漂亮的刷了漆的篱笆圈起来。   篱笆内侧土地松软,一看就埋有用来防范的装置。   特丽莎离得远远的就穿上了能短暂隐形的斗篷,绕着篱笆走了一圈,才终于找到一处防范稍显薄弱的地方。   此处篱笆高度约莫过她胸口,篱笆墙内大概一米远的地方有闪着寒光的金属突刺扎出地面一个尖尖。   一看便知那是爆裂装置。   然而麻烦的是,金属突刺与篱笆墙间,有魔力流动的痕迹。   特丽莎屏息静气,集中注意力。   很快,视线之中出现了浮动的幽蓝色水元素细流。   比起其他地方夹杂其他元素的魔力,这里一小片只有单纯的水元素魔力。   火系魔法与水系魔法相克,若是用火元素消融掉这一片防护网,自是不成问题。   只是这样很可能会惊扰到里面的亚兰德。   她已经吃过一次打草惊蛇的亏了,这次最好还是稳妥一点。   特丽莎叹了口气,手掌撑在地上,闭眼竭力呼唤土元素。   褐黄的土元素微粒懒洋洋的沉在地面,在特丽莎的全力呼唤下,它们才不情不愿的从地面浮起。   特丽莎的额头很快浸出汗珠。   她抬眸看了眼前方的水元素细网,咬咬牙,开始召唤火元素。   火元素微粒比土元素微粒热情得多,明亮的橙红色微粒飞快向她聚来,火元素微粒所过之处,褐黄的魔法微粒也活跃了一些。   特丽莎没有召集太多火元素微粒。   她一边引着零星的几个火元素微粒吊在土元素微粒之上,慢悠悠的靠向亚兰德设下的水元素细网外围,一边努力呼唤鼓动土元素。   她的魔法天赋一般,调动土元素让她觉得格外困难。   很快特丽莎的脸色开始泛白。   好在受她调动,水元素细网边上,慢慢也围拢了一圈土元素细环。   受到土元素的吸引,水元素细网开始走形,临近的水元素都竭力向最近的土元素贴贴。   原本撑成的水元素细网因周边的元素的“叛逃”而导致网眼越来越大。   特丽莎耐心的撑大土环,直到水元素网眼也撑出一个环时,她猛地助跑起跃,如一只鸟一样飞快的窜过水环,稳稳的落在了篱笆内柔软的泥地上。   失去了控制的土元素微粒大半坠落,而失去了吸引的水元素微粒则猛然回拢,幽蓝色的微粒激撞,震荡出一小圈元素波纹。   豆大的汗珠顺着特丽莎的鼻尖滴落,划过锋利的金属突刺,渗入土地里。   特丽莎回眸,再次召集火元素。   在火元素微粒的逼迫下,逸散的水元素很快回拢,水元素细网如涟漪般弹动几下后,恢复成了之前的模样。完好无损。   虽然魔法天赋一般,但还好我魔法原理学的不错。   这样除了那几下轻微的震荡,就几乎没有什么痕迹了。   特丽莎微微弯眸,裹紧斗篷,几步越过遍布尖刺的雷区,站进了庭院。   庄园正中是一座如碉堡一般巨大的楼。周围零星散布着三个小工作间。   特丽莎分别在三个小工作间旁看了一眼,发觉里面大多存置着未用完的金属材料或者成品与半成品炼金装置。   而且看样子品质等级都不高。   特丽莎将目光转向了庄园正中的“城堡”。   然而除了一路或大或小的炼金小陷阱,到了门口还有识别魔力波动的报警器。   特丽莎:……   防得这么严密,说他没问题她都不信。   她的隐身斗篷品级不算高,再耽误下去恐怕就要现行了。   特丽莎抬头望了眼楼上窗台的高度,心里估算着距离,再次起跳。   显然亚兰德只提防了有人操纵风元素用轻身术飞上来,却没料想到有人可以徒手攀爬跳上来。   特丽莎手指扣着砖缝,她如燕子般跳到了亚兰德窗台上。   扒着紧窄的窗台边沿,特丽莎取出火红的巨剑,巨剑锋利的剑刃如切豆腐般轻易划开了玻璃。   特丽莎眼疾手快的扶住倒下去的玻璃,悄无声息的跳进了亚兰德的房子里。   房子内部和他的炼金店风格一致,多采用透亮的玻璃或水晶装饰。   空气里弥漫着与他身上相同的,不容忽视的浓重机油味和一种奇怪的臭味。   巨大的房子内被分隔出无数小隔间,特丽莎路过看了一圈,发觉绝大部分房间都设了极其完备的安保设施。   不光有各种各样精巧的锁,还有检测魔法波动的警报设备。甚至有间房间门口,密密麻麻封了十几道魔法阵。   这是特丽莎蛮力无法打开的。   她一路小心的从二楼走上五楼,终于在一扇虚掩的门后,听到了笔尖划过纸张的刷刷声。   特丽莎终于看到了亚兰德。   炼金术士的工作袍紧紧束在他身上,勒出一副干瘦的身躯,他洁白的工作袍角浸了大块的血渍。   因为时间略长,血渍显出干涸后特有的棕黑色来。   他烦躁的在纸张上刷刷几笔,又很快揉成一团扔在地上。而地上已经铺了很多这样的纸团。   特丽莎眼神变冷,极缓的从储物戒指中往外抽剑。   就在此时,一边立在鸟架上的机械鹦鹉突兀开口,尖锐的机械声摩擦着人的耳膜,“有人来啦。有人来啦。主人,快去开门。主人,快去开门。”   特丽莎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惊得手指一顿。   下一刻,楼下传来门铃被按响的叮咚声。   亚兰德烦躁的起身,椅子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刺啦声,丢了一地的纸团在他行进间被踢得到处都是。   特丽莎还剑入储物戒指,在亚兰德开门出来的瞬间,矮身钻进了他的工作间。   不急,等他一会儿送走客人上来,再好好盘问他。   门被阖上。   特丽莎随手捡起一个就近的纸团展开,只见上面写了几个公式,算了几个数字后,又被他暴躁的划去。   连续几个纸团都是这样。   他摆在台面上的笔记本上也是这样,狂乱的写着几个特丽莎看不懂的复杂算式。   他看起来似乎真的陷在某种实验的难题中。   特丽莎顿了顿,随手拿起他台面上另一个皮质的笔记本来,随手翻到了中间的某页。   然而笔记内第一行字就让特丽莎挑高了眉头。   9月5日   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种族之间的鸿沟不可逾越。   半兽人就是兽人。这个最基础的种族知识他都不知道吗?   和这样的人作为同学可真够丢脸的。   他……   算了。   我为什么要浪费笔墨给这种蠢货?   今天的魔力充能装置有些进展,但肉眼可见后面要做的实验还很多。   ……   9月15日   天啊!   他将兽人的爪移植给了人类!   还是活体!   虽然实验体很快死去,但那人类也短暂的拥有了兽人的体魄。我绝对没有看错,他死前绝对是短暂的狂化了!   ……   9月16日   哈哈哈哈哈!   只有神才能创造种族!   这简直是在攫取神明的权柄!   融合绝对是划时代的进步!   一旦成功,我亚兰德也将被奉为神明!   ……   9月20日   哼,利兹城这样大,每天丢失个把人不是很正常吗?   为什么要费尽功夫的从外买?   为伟大的炼金献身是他们这群贱民的荣耀,他们理当向我叩首才是。   32号试验还是失败了。   这次也许我要考虑选一些素质更好的材料了。   ……   9月24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天才!   今天的39号试验体短暂的成功了。   看来还是要找一些有魔法天赋、身体素质更好的材料才行。   唔……   这样的不好找,我还得再物色物色。   一行行触目惊心的文字让特丽莎的眼神越来越冷。   特丽莎还欲再翻,楼下忽然传来桌椅翻倒的杂乱声音。   她顺手将笔记放进储物戒指里,小心翼翼的拉开房门。   视线穿过楼梯空隙,特丽莎分明看到,亚兰德双眼大睁倒在血泊里,黏腻的血液蜿蜒濡湿大片地砖。   高大的骑士半跪在地上,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冥冥之中似有感应,身披轻甲的骑士抬头,目光如电望向楼上特丽莎的方向。   特丽莎急急缩回身体,楼梯地板隔绝开两人视线的同时,隐形斗篷倏的闪了几下,彻底失效。   楼下很快传来急速运动时轻甲碰撞摩擦的声音和低沉男声的呵斥。   特丽莎当机立断返回工作间,反手带上门的同时,抓起亚兰德桌上的笔记,一头撞碎玻璃,从五层楼高的窗台上一跃而下。 第20章   轻剑刺穿木门,屋内的机械鹦鹉发出刺耳的警报。   剑尖劈下门锁,骑士破门而入。   此时特丽莎刚刚落地,她没有急于逃命,而是两步避到了房子转角,视野死角处。   她单手轻推开长剑,借剑刃锋芒处那一点反光,看到道格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在窗台上向下张望。   特丽莎将剑刃又斜了些,避免锋刃反光晃到他的眼。   道格纪查官向下张望了几眼,没有看到人影后飞快撤回屋内,往楼下奔去。   特丽莎再不迟疑,往来时那处跑去。   橙红色的火元素在她身周聚集,狂躁的冲散水元素结成的细网。   房子里,道格一步连跨下几个台阶,行进途中不慎擦到台阶转角支出来的金属小球。   原本不起眼的银灰色小球当即炸开,细碎的锋利碎片当即向四面迸射。   道格低喝一声,明黄色的光罩升起。   金属碎片与光罩擦出尖锐刺耳的声音,深深扎进墙壁里。   被这一耽搁,道格追出房子时,果然发现已看不到来者踪迹。   天色将黑,森珀蹲在客厅的地上,时不时忐忑的向外望一眼。   今夜的饭他已经做好了,但他不想一个人上去面对克莱斯特。   事实上,就连午饭,他也是匆匆放下就出来了,甚至在克莱斯特吃完后都没有进去取他留下的餐具。   他也不知该怎么形容面对克莱斯特时的感觉。   明明缺少了鱼尾的他并不完整,甚至因为本身是海洋生物几乎无法上岸,但一想到他早上那个神情,自己就寒毛直竖,不自觉的冒细汗。   这是直觉又一次对他发起的警告。   哪怕他看起来仍旧友善,哪怕从未做过什么伤害他的举动,森珀还是无法忽视那一瞬间的悚然感。   会不会……会不会这也是海妖阴谋里的一部分?   森珀不愿意相信,但也完全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忽略这种异样。   他踟蹰着,期望特丽莎回来能减轻这种不安。   今日的特丽莎比往日回来得还早一些。   哪怕她对他露出了抚慰的笑,森珀还是从她匆匆的脚步,破碎的衣角中直觉不好。   “怎么了?”他问。   “啊,没什么。”特丽莎三步并作两步,她一边往楼上走,一边对森珀快速道,“我托了朋友,可以送你和克莱斯特出城。我觉得城里太危险了,你们最好不要在这里待了。”   她离开亚兰德家时,道格应当没有看到她,但她去问过亚兰德住址的事情却瞒不住。对于城务司或者领主而言,顺藤摸瓜找到她的住处易如反掌。   届时她的住所里一个是断角的兽人,一个是从领主手里逃掉的断尾海妖……   如果被搜查到……嘶,那场面简直堪称灾难。   她倒是可以亮明自己荆棘王国皇室的身份,拒绝搜查。但这样一来,派来“保护”她的人一定会非常多。   既限制了她的行动,海妖和兽人暴露的概率也很大。   如果一定要亮明身份,那不如借这个身份直接送他们离开这里。   利兹城内开设的传送点有两个,一个归属于魔法师公会,一个隶属于商会。   无论哪个,以前几天的形势看,不管是领主没有下令,还是领主控制不住,传送点都没有停摆。   钱加上还有她的身份,在道格没有查到她之前,他们极大概率不会拒绝她。   重点是一定要在道格查到她之前。   “去了以后,你们先在那里待一段时间,一切解决了我会去找你们的。”   她不打算走。   她手里只有亚兰德犯罪的证据,亚兰德还死了,她没有能够指证领主和纪查官的证据。   她得留下来,找到更有力的证据。   而且,送走克莱斯特和森珀,就算他们查到这里,她也有辩解的机会。   “那里可能没人,但别担心,在森林里,你们不会有事的。”   她想好把他们送去哪里了。   她的妹妹是女巫,妹夫是只黑龙,他们现在住在智慧之城因索里亚。   不是把克莱斯特和森珀送去因索里亚,特丽莎是想把他们送到妹夫扎克利的领地里去。   那里是一大片森林,正是秋季,自然成熟的果实很多,森林里还有大片的湖泊。不管是克莱斯特还是森珀,他们都能生存下去。   而且那里是龙的领地,若说以前还有人觊觎,可自从几年前发生过一次黑龙烧毁猎龙领主的城堡后,见识过龙族的怒火和威能,就再也没有人敢踏足那里了。   哪怕近几年里妹妹伊薇特和妹夫扎克利返回森林的次数屈指可数,也从没有人敢试探黑龙的底线。   扎克利的领地边上还有另一只绿龙居住。特丽莎见过他,那是只过分热情和话痨的龙。   如果真的有什么麻烦,看在妹妹的面子上,他应当也会照拂几分。   特丽莎越想越觉得靠谱,眼下她再找不到比这更合适的地方了。   时间紧迫,特丽莎没有敲门,直接推开了克莱斯特的房门。   海妖闻声从水底游上水面,紧实的双臂压在泳池边,他半趴着,满脸疑惑的看着她,‘怎么了?’   “呃。”特丽莎的脚步一顿,迟疑了一下。   眼前的生物美丽而又脆弱,她还记得抱着他从拍卖场出来时他在她的肩膀上恐惧的瑟缩。还记得他初见自己和森珀时忐忑的目光。   她并不想吓坏他。   特丽莎走近他蹲下来,尽量用和缓的语气对他复述了和森珀说过的话。   门外的森珀犹疑的站在边上,似乎既不想进来,又不敢单独放他们相处。   不像森珀,克莱斯特却从特丽莎的话里敏锐的察觉到什么。   他不意外她会将他转移到新的地方,但在他的预料中,换地方的时间点应在兽人离开之后。   而且,领主也许会同意他们换栋房子,甚至也许会同意他们短暂的换个城市,但在他们进度如此低的情况下,领主会同意将他送去森林?   将他送去野外,面临的意外要比在城市中难控得多,代价也大得多。   他当然不是觉得自己不值得,只是想不通领主为什么会同意付出如此大的代价。   除非,她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不可控的恶化。   特丽莎背叛了领主吗?   这又为什么呢?   她还远没有到爱他爱到与领主反目的程度,那么……是利益分配不匀?   克莱斯特满心疑虑,然而他还是在特丽莎的目光下,轻轻点头,‘好。’   海妖银白鱼尾轻摆,‘你遇到什么难处了吗?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特丽莎得了准许,一边取出那副轮椅,一边回道:“可能要辛苦你像之前一样忍耐一下了。”   她半跪在泳池边,伸手向克莱斯特。   克莱斯特配合的游近。   然而指尖刚触及水面,楼下突兀的响起两声的门铃声。   屋顶的灯光不合时宜的闪了一下,特丽莎心底重重一跳。   森珀神经质的蹦高,偏头向楼下看了一眼,又不安的看向特丽莎。   特丽莎抿紧唇,几步走到窗子侧边,向下瞥去。   楼下街道安静,一阵风卷过,枫树上火红的叶片便随风缓缓落下。   路灯照亮的地方空无一人,自家门前也没有成列的士兵。   特丽莎转到窗子另一边,然而突出的门廊挡住了视线,她只能看到一小片灰褐色的衣角。   敲门的人似乎非常迫切,门铃声一阵急过一阵不说,随着对方拍门的动作,衣角晃动的幅度也大起来。   偏偏因为他靠得太近,门口的□□将他拍门的声音和说话声一并吸收,只保留了清脆的门铃。   特丽莎将轮椅重新收进储物戒指,一边往外走一边对森珀道:“你待在这里不要出去,我下去看看。”   哪怕森珀一点儿都不想和海妖待在同一个密闭空间里,但他明白,现在不是挑剔的时候。   他认真的点点头,在特丽莎走出房门后,紧紧拉上房门。   透过猫眼,特丽莎看到了趁夜而来的访客。   不是她预想中的那个人,特丽莎有些讶异的扬了扬眉。   她顺手理了一下跑乱的衣服后,才按开门锁,拉开门。   门甫一拉开,旅馆胖老板一个趔趄,扬起来敲门的手差点直接打到特丽莎脸上。   特丽莎轻松避开他的拳头,一把将老板拉稳。   旅馆胖老板跑得满脸通红,气都没喘匀,汗水不光洇湿了前胸后背,还如泉水般从他脸上涌下。   看到特丽莎的第一眼,胖老板噗通一声趴在地上,就要去亲吻特丽莎的鞋尖。   这是最高礼仪,甚至在朝拜神明的时候也不多见。   特丽莎蹙眉,在旅馆胖老板嘴唇触碰到她鞋尖前一把将老板从地上硬拎了起来。   他身后无人,空旷的街道上也没有异样。   特丽莎侧开身,把老板放回家里的同时,再次关上门。   他慌乱的双手抓紧特丽莎的手掌,掌心冰凉,力道却仿佛握紧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样用力。   他语无伦次道:“求求您了!救救他!他可以有很好的前程的,他从没做过什么坏事,光明也不会降罪于他。”   他太慌乱了,没头没尾的话让特丽莎也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反倒是胖老板,涕泪横流的模样看起来快要昏厥过去了。   特丽莎望了眼外面的天色,将手从他两掌之间抽出,倒了杯水塞到他手心里后,强按着他坐到了沙发上。   “听着,如果是平时,我可以花一个下午听听你有什么烦恼。但今天,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我最多只能给你十分钟。”   特丽莎的手掌仍旧按在他肩上,棕红色的眸子沉沉的望着他,“你必须冷静下来,然后理一下你的思路,条理清晰的告诉我你来的目的。如果你不能在我给的时间里说清楚,为了不耽误我的事情,我会把你打晕在这里。事后,你大可以去城务司告我。”   肩上的力道不容抗拒,武者特有的温度源源不断的从她的掌心传递到他身上的同时,似乎将她的沉静一并传递给他。   老板慌乱的眼睛稍定,抬手将杯中的冷水一饮而尽。   他略微组织了一下语言,待喘息稍平,立马对特丽莎道:“求您救救我的儿子格雷恩,他被人抓走了。”   救人这种事情他应当先去求助城务司,只是似乎料到了自己说的有问题,担心特丽莎打断会耽误更多时间,旅馆老板紧接道:“您是不是在调查异宠的事情?”   掌下的身体仍在控制不住的颤抖,但至少他现在说的话是完整的了。   只是,异宠?   特丽莎挑挑眉。   “无意冒犯,也不曾刻意窥探,”旅馆老板先道歉,随即解释道,“只是做我们这行的,看客人的眼光还是有一些的。”   “与您同行的森珀大人是兽人吧?您后来带去旅馆的那位大人或许是水里的种族?”   避讳黑暗造物的身份,他没有直呼海妖。   “森珀大人没角,另一位大人想必也是受伤了是吗?”   “您待人处世……他们不是您伤的,是您救的是吗?”   “那我大胆猜测,两位大人也曾被当做异宠的原料是吗?”   特丽莎倒是想过旅馆老板已经猜到了森珀的身份,为免沾惹麻烦才将他们赶走。但她没想到的是,他连克莱斯特的身份也一并猜到了,且他似乎知道更多内情。   “异宠?”特丽莎重复道。   老板噎了一下,飞快解释道:“就是将人类和其他种族融合在一起,作为一种新型的宠物。”   特丽莎胸腔鼓起,慢慢收回按在老板肩头的手掌在身后攥握成拳。   腕间青筋鼓起,指节被捏得泛白。   磅礴的怒意几乎塞满了她的身躯。   异宠?   有人将这种病态疯狂,违背道德底线的行为作为满足自己恶臭私欲的手段?   奴隶同族不够,拐卖饲养他族不够,还要将二者残忍的制做成新的“种族”当做宠物?   将自己的欲望凌驾于同族和其他智慧种族的生命之上,他们的傲慢与冷漠令特丽莎感到无边的愤怒。   凭什么?他们怎么敢?   周身的火元素似乎都活跃起来,在空气中躁动狂舞。   特丽莎颊边肌肉因她咬紧的牙关而微微鼓起,她难耐的略略仰高头颅,深吸了口气。   “你继续说。”   似乎是察觉她对这部分内容并不明晰,旅馆老板继续解释道:“您知道的,旅馆是一座城市里的重要枢纽,尤其是市中心的旅馆,甚至肩负一部分信息传递,货物保管甚至是商贸交易和礼仪接待的职能。”   “曾经我是利兹城中最大的旅馆老板之一,直到后来他们开始做这种异宠生意。我实在没办法背叛信仰与他们为伍,又实在不敢开罪他们。于是慢慢被排挤出城中,到偏僻的城周开了一家破旧的旅馆为生。”   “我早该知道的,他们不会放过我的,”旅馆老板捂住了眼睛,泪水再次从他的指缝流出,“在得知格雷恩有魔法天赋后,他们抓走了我的儿子。他们要拿他做异宠的材料!”   亚兰德的日记里似乎也提到了这一点,有天赋的孩子“融合”的成功率会更高一些。   这么看来,西蒙拍卖场里展示的那些藏品,应当只是融合失败的产物。   “如果神明惩罚我当初的懦弱,就请惩罚我一个人好了!格雷恩他什么都不知道!”胖老板痛苦的哭嚎。   “求求您了!”胖老板跪下来,双手攥紧特丽莎的裤脚摇晃着乞求,“求求您了,求求您救救他,我实在不知道还能去找谁了。”   空气随着特丽莎的闭口不言而变得沉重,绝望几乎要将他锤压进地里去。   半晌。   “他们是谁?”特丽莎问,“你知道格雷恩被抓去哪了?”   胖老板猛地抬头,攥着特丽莎的裤脚大声道:“我知道!我留意过!我知道他们的仓库在哪里!格雷恩一定是被拉去那里了。”   “大人!”胖老板急道:“旅馆二楼另一间房里,我保留了他们作恶的证据。我知道救出格雷恩之后,您一定会被他们污蔑,我愿交出所有证据并留下来做您的人证,帮您洗刷名誉上的污点。哪怕以生命作为代价我也愿意!只求您能救出我的儿子,让他离开这里,去因索里亚求学!”   “大人,城内的传送点不可靠。我在城外有认识的魔法师,请他帮我们开个私用的传送阵,会安全得多!”   “救出格雷恩,我就立马让他出城!如果另两位大人需要,就让格雷恩侍奉两位大人,直到得到两位大人的准许,他再离开!”   “而我,”胖老板从地上爬起来,手指在胸前比划过一个繁杂的手势后重重按在胸口,“我,莫多·卡斯蒙德向宽厚的光明以及无边的黑暗起誓,以上每一句话都是实情。若我面前之勇士救出我的儿子,我宣誓我将永远效忠于她。必要时为她献出生命,死后灵魂亦为她所驱策。如违此誓,就让尖钉刺穿我身上每一寸骨头,虫蚁啃食过我每一寸皮肉,灵魂永堕深渊被恶魔撕裂。”   话毕,明亮的光明元素与漆黑的黑暗元素一起,构成了一个复杂的纹路,隐入他的额头。   契约已成。 第21章   对着光明与黑暗起誓,这样的契约誓言,一旦违背,将同时受到光明与黑暗的惩罚。   没有人会质疑这样的毒誓。   特丽莎把莫多老板扶起来,道:“我把森珀和克莱斯特叫下来,一会儿我把你们送到旅馆。你们在那里等我,等我把你儿子格雷恩救出来,我们就把他们一块儿送出城去。”   “你儿子被关在哪?”特丽莎问道。   “城郊!”莫多老板眼睛晶亮,圆胖的脸蛋颤动,“城北酒厂的仓库里。”   时间紧迫,特丽莎点点头,转身往楼上走去。   莫多老板忙不迭的跟上。   象牙白的扶手纤尘不染,莫多极有眼色的老老实实走在正中。   房屋二楼布局也与他印象中的大多布局无差,直到特丽莎推开一扇房门。   房间空旷,正中有一个其他人绝不会建的,占据了房间大部分空间的硕大泳池。   盈盈碧波之下,散开的墨团缓缓上浮,那位只有一面之缘的大人从水中浮出,一双墨绿色的眼眸在他身上扫了一下后很快转回到特丽莎身上。   特丽莎当着他的面再次将轮椅掏出来放在泳池边,半跪在泳池边去捞克莱斯特。   “计划有一点变化,我先送你们去旅馆那里等一下,然后你们再出城。”   克莱斯特配合的伸手,下半鱼身从水里拖出,带起一串淅淅沥沥的水珠。   森珀原本紧贴门边的墙壁站着,见此正要上前,莫多老板先一步走到特丽莎身边,帮她扶好克莱斯特的轮椅。   特丽莎取了布巾去泳池里沾水,三下五除二再次将克莱斯特如先前一样包起来,套上长袍。   海妖湿法逶迤,特丽莎一边取出毛巾帮他擦了几下,一边挤开站在轮椅旁的莫多老板。   “大人,我来推吧。”莫多连忙道。   “不用。你推不动。”   这倒不是特丽莎的推辞。自救克莱斯特出来,饮食上从没苛待过他,他们住在这的几天里,已经吃掉了上百斤肉,其中大半还是克莱斯特吃的。   充足的食物和安逸的环境,还有发挥了作用的魔药以及德林的调理,克莱斯特已不是当初那副皮包骨头的干瘪模样,让莫多老板推他一路,他很可能真的推不动   而且,他的鱼尾自然垂落,真的只是推的话,难免擦伤。   想起他们离开时的那一幕,莫多老板不再多说什么。   特丽莎两手用力,端起轮椅。   轮椅离地一线,克莱斯特身体向后倾了下,原本把着下半扶手的双手向上抓了一下,正好紧紧按在特丽莎手上。   特丽莎垂眸,见海妖正抬头看自己。   表情茫然而又无措,既像是没有坐稳而有些后怕,又像是面对未知的未来而有些惶惶。   特丽莎安抚的笑了下,端着轮椅的手又向自己的方向倾了些,好方便他保持平衡。   随着她的动作,海妖又往后倾了些,半干的头发蹭贴在了特丽莎胸腹。   特丽莎没管,招呼莫多和她一起下楼。   虽然不像森珀那样挑剔,但特丽莎也是个喜洁的人。   他们靠得这样近,除了纺织物晒干后独有的那种让人想睡觉的味道,克莱斯特并没有嗅到其他什么特别的味道。   不同于上次被特丽莎抱回来,随着特丽莎下楼的脚步,克莱斯特清晰的感觉到了下楼时轻微的颠簸。   她的靴子与硬毯敲出有节律的咚咚声,克莱斯特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又听到了特丽莎的心跳。   一声一声,沉稳而又有力。   他微垂了眸子,松开右手,拉低了长袍的兜帽。   森珀早在特丽莎抱海妖的时候就已经先一步下楼,去后院牵马车。   等到特丽莎一行人出来的时候,同样干净整洁的马车已经安静的停在了门口。   特丽莎把克莱斯特抱上马车,森珀紧随其后。   轮椅搁置到马车板上,传来一点轻微的震动,特丽莎的手从轮椅把手与克莱斯特的掌间抽出来,回身去帮森珀撩开车帘。   克莱斯特的头往车门的方向偏了偏,随即不动声色的拢起手来。   莫多爬上车架,主动拉过缰绳,让特丽莎进马车休息。   特丽莎对他点点头,返回车内。   马车内空间本就不大,又有克莱斯特的轮椅占着,空间便更显逼仄。   森珀犹豫了一下,挤坐在特丽莎和车门之间的间隙里。   特丽莎为了方便出入,原本就坐得靠边,里面她预留给森珀的软座还算宽阔,她也没想到他会这样挤过来。   少年的胳膊腿紧紧塞在她与车门之间的缝隙里,甚至因为间隙太小,他的两条长腿不能放平还摞了起来。   他硬是把自己挤成了一块坨了的面片。   一片黑暗里,森珀就是直觉兜帽往自己的方向转了转。   特丽莎顺势往里让,一边坐到了原本留给森珀的地方,一边道:“怎么了?”   森珀嗫嚅着说不出来。   衣袖忽然被拽了拽。   特丽莎下意识回头。   克莱斯特另一只手拉开了一点车帘,皎洁的月光透过那一点细微的缝隙照亮兜帽下那半张脸。   他仍是笑着的,嘴唇翕动‘可能小鹿是觉得这样你更方便照顾我吧。’   也是。   特丽莎点点头,又往里坐了一下。   她掏出隔音器,把隔音器托举在手中按亮。   无形的隔膜撑开,但相比于马车内的空间,隔音器撑起的圆还是太小了。无论她怎么转,都不能同时笼罩住他们三个。   特丽莎干脆的将森珀拉到自己身边。   森珀僵硬的坐着。   因为太近,他的脚再往前几公分就能碰到海妖长袍的下摆。   而衣摆之下,就是他的鱼尾……   森珀嗖的收回脚,试图将整条小腿都塞到软座下的空隙去。   一片黑暗里,特丽莎没看到他的小动作。她又略调整了下隔音器,隔膜才勉勉强强将他们三人同时笼罩住。   “一会儿我送你们去旅馆。你们在那里等一下,等我把格雷恩接过来,你们就一起出城去,”特丽莎解释道,“他会带你们去城郊找魔法师开私用的传送阵。坐标我一会儿到了旅馆写给你们。”   特丽莎转头对森珀道:“森珀,你的弟弟我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你放心离开。”   森珀抿抿唇,重重点头。   特丽莎一向是个好说话的人,自他们认识以来,她几乎没有拒绝过他的请求。   他说想跟她进城,救弟弟出来,她便真的带上他一个兽人进城。哪怕因为带着他,她要受更多限制。   如今逼得她这样郑重,可能事情真的有些棘手。如果一定要做出选择,如果不能帮她,至少他一定不能拖累她。   森珀坐在那里,肩膀紧耸,肌肉僵硬,简直是将自己紧绷成了一张弓。   特丽莎笑了笑,试图缓和森珀紧张的情绪。   “你的部族是在森林里是吗?”   “嗯。”森珀点点头。   兽人领地里的土地大多不丰,他们族群所在的那片森林虽然不如人类领地里的那样繁茂,但也确确实实算一片森林了。   “那你应该会很适应你要去的地方,”特丽莎笑道,“那也是一片森林。”   “森林的主人是一只黑龙,是我的……”特丽莎顿了一下,“是我的朋友。”   听到即将去往的领地主人是一只龙,森珀脸上显出一种诧异的表情来。   “不过他应该不在,你们去了的话,也别害怕。这个季节正是果实成熟的季节,你们自己按需采摘就是了。”   特丽莎转头,对克莱斯特道:“那里有湖泊,你可以先住在那里。鱼也应该不少。”   还没等他说什么,特丽莎已经又转向了森珀。   克莱斯特刚刚勾起嘴角弧度落下了些,勉强维持在平和的状态。   她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从上车就在和那个兽人说话,这么长时间里就和自己说过一句。   那种她没在攻略自己的荒谬感又开始萌芽。   特丽莎继续对森珀道:“没有什么大型的猛兽,但也要注意一点。噢,对了,如果看到一座石屋的话,千万不要靠近。那附近可能有很多陷阱,很危险。”   森珀的肩膀已经完全放松了,甚至忽视了脚边的长袍。   他认真的听着特丽莎的叮嘱,将所有要点都一一记下。   挨着自己的大腿肌肉已经放松,特丽莎见森珀放松下来,笑了下最后安顿道:“你我还是放心的,就是我记不太准湖泊的具体位置。传送的坐标可能会有偏差。”   “所以到时候要麻烦你和格雷恩一起先把克莱斯特送到湖里去。应该不会很远。”   “以防万一,一会儿我回来之前,你要再帮他重新打湿毯子。必要的话要带干粮和尽可能多的水。让老板和你一起准备。”   森珀刚刚放松下去的肌肉,又一点点绷紧了。   克莱斯特嘴角的弧度松懈了些。他放松了身体,将脊背靠在椅背上,原本捏着特丽莎衣袖的手也松开。   这样才对。兜兜转转,重点还是在他身上才对。   特丽莎说完了要嘱咐的话,马车也很快驶到了莫多老板的旅馆前。   莫多丢了儿子无心营业,旅馆今日闭门闭了一整天。   眼下旅馆内无人,特丽莎抱了克莱斯特下来,和森珀一起回到了他们熟悉的那间房间里。   房间的门已经新换了。   新木做的门颜色更浅,偏白的木门散发着木质特有的香味,混着旅馆内原本杂乱的气味,实在算不上好闻。   特丽莎把克莱斯特放下,紧跟着老板来到那间他锁起来的房里。   她初来时,老板说这里长租出去了,特丽莎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这样来到这间房间。   莫多从重重锁柜里,翻出了个木匣递给特丽莎。   特丽莎接过,将木匣收到了储物戒指里。   她对老板点点头,在浓浓夜色里走出了旅馆。   秋日的夜总是凉的。   寒意和水汽像穿过了衣服贴在了她的皮肤上。就连月光也冷冰冰的让人发慌。   特丽莎将自己跑乱的头发重新在脑后高高扎起,从储物戒指中取了顶无檐的软帽,连同头发一起扣在脑袋上。   不多时,莫多口中那个仓库的顶就出现在她眼底。   准确的说,那有三间连在一起的仓库。仓库边围了一大圈围墙。围墙上的碎渣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特丽莎小心的靠近仓库,在围墙边听到里面有锁链拖动和猎狗啃骨头的声音。   特丽莎绕着围墙走,根据狗啃骨头的声音和仓库露出的尖顶估算着距离。   约莫差不多了,她退后几步,助跑,起跃,蹬着墙壁如一只矫健的猎豹一样稳稳的落进了庭院里。   如她所料,她落的地方刚好是狗视野的死角。狗子警惕的站起来,却没发出吠叫。   出乎她意料的是,这里似乎也是整座仓库的死角,一个叼着烟卷的男人正在放水。   男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惊到,烟卷从口中跌落。他下意识抬头,还没等看清什么,一个拳头便携着劲风直冲面门!   拳头裹挟着巨力,似乎让他在拳与脸接触的瞬间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连痛觉都没来得及感觉到,男人便眼前一黑,直直往后面倒去。   特丽莎眼疾手快的揪住他的衣领,让男人慢慢倒地。   这里据说是一家酒庄的仓库。三间仓库是用来暂时存放酿酒的原料的。   特丽莎跃进这里,也觉得这里应当是存放酿酒原料的仓库。   空气中有大量成熟麦子堆叠散发出的麦香。   仓库前方有大片空地,似乎是用来晾晒麦子的场地,如今上面也散落堆叠着麦穗。   特丽莎不远处还有一个半拱的狗窝,只是不知道是天太冷了狗不愿意出来,还是只是一个空窝。   特丽莎捡了颗小石子,往狗窝前一丢。   安安静静。无事发生。   围墙靠近铁门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房子,透过木头之间的缝隙,漏出几缕昏黄的光。那里应当是看门人的居所。   她目光看向那里的时候,正巧一阵风吹过,没关严实的门被晃晃悠悠的吹开。   一片昏黄里,空无一人。   特丽莎的眉头微微蹙起来。   她原以为,这里不说狼窝虎穴,也该是西蒙拍卖场那种级别的,哪怕没有魔法师,至少也该有十几个守卫战士的。   可这里的防备力量出乎意料的简陋。   一堵可有可无的围墙,大门上一个粗糙的魔法阵,院子里栓了一条狗,还有这个一拳就倒的看门人。   甚至没有亚兰德家里防备得严密。   特丽莎从地上站起来。   还好她收了力道,只是将人打晕过去了。   特丽莎又捡了几颗小石头,绕过仓库,贴着墙根的黑处小心的往狗窝边上蹭。   直到距离狗窝还有三四步远的地方,特丽莎从手心搓出石头,往与她相反的墙上弹了一颗。   石子撞击砖墙,发出清脆的声响。   原本已经卧下去的狗立马警觉的站起,眼睛往那边看去,喉咙里发出威胁的呼噜声。   特丽莎紧跑两步,从黑暗处跃出。   狗子闻声回头,呜汪的汪还没汪出来,就被特丽莎按住了嘴巴。   “辛苦你先当会儿哑巴。”特丽莎一边小声说,一边取了根布条将狗嘴绑住。   狗子瑟缩的伏低了身体,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哀鸣。   特丽莎顿了下,手刀在狗的脖颈处比划。   她拿不准打晕一只狗需要多大的力气。   动物天生的直觉让狗子感觉不妙,它四肢连带着下巴一起伏贴在地上,滴溜溜的眼睛可怜巴巴的看着特丽莎。   特丽莎用食指点点狗头,警告道:“不要出声。如果仓库里没人,我一会儿就来给你解开。不过你要乱喊,我就只能试试了。”   特丽莎站起来,狗子果然没有出声,仍旧趴在地上哀哀的看着她。   她往后退了几步,见狗子仍旧没有出声,几步跑去仓库前。   仓库上都挂着沉重的大锁和粗壮的铁链。   特丽莎附耳听了听,没有听到任何一间仓库里有声音。   她毫不犹豫的取出自己的大剑。   月光之下,剑身鲜红如血,剑刃却闪着令人胆寒的锋锐冷光。   一声脆响,沉重的大锁和铁链应声而裂,重重的砸在地上。   特丽莎推门而入,借着月光快速巡视了整间仓库。   堆满了整齐的麦子,几乎没有视野死角。   特丽莎不放心,又认真在仓库内走了一边,时不时蹲下身用手臂在麦堆里搅一搅。   没有。   这间仓库里没有人。   如此重复。   第二间仓库里也没有人。   直到第三间库房的门锁劈开,几乎是刚一踏进仓库,她就敏锐的发觉这间仓库与前两间不同。   这间房间里堆叠着压实的捆成块状的麦杆。   麦秆块与麦秆块叠摞得很高,几乎顶到了房顶。   特丽莎走近麦秆块,细细查看,还伸手按了按。   麦秆上的细渣簌簌下落,特丽莎两指并拢捻了捻。   这个手感确实是麦秆块无疑。   她贴着麦秆块边走边想,直到走到门边麦秆垛,她停住了脚步。   光线太暗看不分明,但这里似乎比别处更黑。   特丽莎取出了一块魔晶。   幽幽的蓝光照耀之下,证实了特丽莎猜想。   只有一层麦草虚掩着的,是一个狭窄的只容一人通过的通道。   特丽莎毫不迟疑的走进。   在一片麦垛的迷宫里,最终看到了倒伏在其上的年轻人。   是格雷恩。   特丽莎紧走几步,半扶抱起他。   格雷恩似乎被灌了魔药,身体虚弱无力,但意识还算清醒,看到特丽莎脸时,无尽的恐惧悉数有了出口,泪如雨下。   “你别哭。我带你出去。你爸爸他在等你回家。”   格雷恩用尽全身力气试图点头,可惜也只是让脑袋微微偏了偏。   麦道太窄,特丽莎只能侧扶着面条似的格雷恩,艰难的往外走。   她实在想不通,明明抓走了他,明明关起了他,为什么这里的守备这么弱?   直到她扶抱着格雷恩从仓库里出来,看到了皎洁月光之下,银甲的骑士——道格·托马斯。 第22章   道格的目光在三间仓库被劈坏的锁上短暂停留后回到了特丽莎身上。   他没有去拔腰侧那柄窄剑,而是手指搭在了另一只手腕上。   “阁下,”特丽莎把格雷恩靠着墙根放下,“我倒不知道城务司的工作内容这么多,晚上还要来这里晒麦子。”   是个人都听得出她语气中的冷意和话里的嘲讽。   “或许该是我问,”道格戒备的半侧着身子,“一个住在枫叶区的女士,怎么会半夜出现在这偏僻的仓库。还扛着一个失去行动能力的无辜者。”   特丽莎冷笑,赤红的宽阔巨剑骤然出现在她手中。   她不是多话的人,尤其是战斗中,没有特殊情况,她往往秉持着一种有时间说话不如多砍两刀的朴素心理。   西蒙拍卖场的展廊里是个例外,她需要誓言帮她压抑滔滔怒火。   如今也是。   虽然一开始他就站在西蒙拍卖场的立场上调查“抢劫”的真相,但特丽莎对他的印象还算不错。   比起其他颐指气使的纪查官,他的谦卑和绅士让她印象深刻。这种印象在她去问过奥莉的行踪后仍是如此。   特丽莎甚至一度想过他会不会是被西蒙拍卖场欺骗了。   直到她白天在亚兰德的楼上,看到倒在血泊里的亚兰德,和蹲下去探他鼻息的道格。   杀人灭口?   “那当然是因为,我要将无辜者从那些利欲熏心的手下救出来。再让那些背弃人性的杂碎,自食恶果。”   话音未落,赤红的大剑在划出一道漂亮弧光后,裹挟着冷风向道格劈去。   从他在冒险者公会见过她大剑的那一刻起,道格就从没小看过这个女性武者。   武者的剑是会说话的。它们的材质、制式、剑身亦或剑铱嬅刃上每一道细痕还有无形中的剑势诉说了主人过往经历的生死与血泪,光明与黑暗的抉择。   她的大剑身坚.挺剑刃锋利,带着一种燃尽生命也不罢休的决绝。烈烈如火。   他从未小看过她和她的剑。   几乎是特丽莎扬手的同时,道格就从腕间拔出了一柄长矛。精铁锻造的圆盾也出现在他手中。   大剑这种沉重的武器往往代表着迟钝。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特丽莎的大剑却不这样。没有丝毫迟滞,她挥舞大剑的模样轻松得如同挥舞轻巧的中空木剑。   正面硬抗大剑不是明智之举,可她太快了,重剑下压的力道几乎是在毫厘间压上了他的圆盾。   赤红的大剑与精盾撞出砰的一声。   那一瞬间,他好像不是在迎击一柄大剑,而像是一座山岳向他重重压来。   添过龙鳞锻造的精盾抗住了大剑的一击,却没完全消弭其上传来的震颤。   颤动从他的指骨传到他的腕间,又从他的手腕上传到胳膊上,直到传遍了大半身子。   道格更加用力的握紧盾牌,另一只手中的长矛毫不犹豫的刺出。   特丽莎收剑格挡,随后飞快的反手还击。   剑与矛、剑与盾击撞的铿锵声不绝于耳。   武器之间激荡的风吹散了他们周围的细穗。被捆了嘴巴的狗子在狗窝里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格雷恩眼睛错也不错的盯着战成一团的两个人,焦急而又吃力的挪动手脚,试图摆脱魔药的控制。   在一次次的攻与防之间,道格明显感觉随着时间的流逝自己越发吃力起来。   他持盾的手被震得发麻,疼痛都在这种麻痹下变得不甚明显。   他明白,哪怕他的盾牌刻注了吸震的魔法,再多几次这样的冲击,他的指骨也会裂开的。   她拥有远超他认知中的巨力,甚至在拥有这样巨力的同时,她的反应也绝对是一流的迅捷。   她是天生的战士。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战士或者骑士都强。   在抵挡过她又一次攻击后,道格当机立断丢掉圆盾,后撤一步,长矛立于身前。   他的嘴唇翕动,眼睛盯着越来越近的赤红大剑。   红发的武者面容冷肃,大剑向他斜劈下来。   就在巨剑接触到他肩头轻甲的那一瞬间,明黄色暖光从他甲胄缝隙间组成光幕,如同膨起的面团,倏的涨大。   巨剑与光幕撞出沉闷的噗的一声。   下一秒,施加在光幕上的巨力悉数返还,赤红的大剑被弹开寸许。   与此同时,光幕与轻甲碎裂,无声的化作细碎的光元素微粒,短暂的照亮过道格轻甲下的衬衣和他沾染了灰尘的脸颊后消散不见。   这是最好的攻击时刻。   长矛当即刺出,特丽莎向后跃了一步,险险避开。   虎口被震裂,鲜红的血液顺着剑柄流淌到剑身。剑刃之上,细弱的火元素飞快聚集,很快凝成了熊熊燃烧的烈火。   火焰照亮了冷酷的夜,也映照出特丽莎的眼底小簇的火苗,“上过斯曼前线的勇士居然残害同族和其他智慧种族,你有辱你胸前的徽章和所有甘洒热血在那片土地上的同袍。”   特丽莎双手高举大剑,熊熊火焰像是要一直烧到月亮上去,“背弃信仰的人,去向神明忏悔吧,去乞求光明的原谅。”   他的光甲碎裂时,照亮了他胸口的一枚尖盾形的徽章。   那是上过斯曼前线的证明。   十八年前,异世界的神明试图侵占这个世界,最先表现出异常的就是人类与深渊的边界——包括斯曼帝国的北部山脉和西部的海岸,出现了大批恶魔。   虽然事后证明这些恶魔也是被那异世界的神明所驱策,但那时疯狂的恶魔冲垮了防线,整个斯曼帝国支撑了十日后覆灭。   一切结束后,异世界的神明消亡,恶魔也签订了以功抵债的盟约。但在恶魔这个种族里,高等恶魔才算智慧种族,他们凭血脉里的威压控制或者说操控低等级的魔族。   高等级的魔族惯常享乐,勉强完成盟约后就撒手不管了。   异世界的神明消亡补充了这个世界的魔力,在充裕的魔力滋养下,不光其他种族受益,深渊沼泽也凝聚出了更多的恶魔。   失去了高等恶魔佚?的辖制,低等级的恶魔冲出深渊,对整个人类世界造成了新的威胁。   为了长久的和平与安定,经过了反复的扯皮,最终由大陆上几个最强大的国家牵头,组成了一只新的军队。   联合军被派往斯曼帝国的旧址,他们继承了斯曼帝国的责任也继承了斯曼这个名字。   他们是保卫这片大陆,抵御恶魔侵袭的第一道防线。   他们是无可争议的勇士。他们是无畏、守护、牺牲和光明的化身。   他们都被赋予象征身份的斯曼徽章。   事实上,斯曼前线除了每年各个国家向前线输送战士,也有独行的冒险家志愿者,甚至是与人类友好的其他智慧种族前往。   特丽莎也曾在斯曼前线待过几个月。   她在那里斩过恶魔,也和战士一起吃过烤肉,甚至和一位精灵学过一点箭术。   在那里,种族、国家、年龄、性别,都不是将人们划分归类的标准。   守住脚下的土地,然后,活下去。   同样的理想和目标将他们捆成亲密无间的战友。   她亲眼见过种族之间和谐友善的相处。   见过女巫分发疗伤的魔药,见过精灵一箭射穿恶魔的身体,见过兽人的战马骑在人类战士的□□。   她无法理解,在斯曼前线待过的人,怎么能轻易的向曾经给自己施以援手的种族举起屠刀。   他不光背叛了光明,也背叛了那段岁月,更背叛了曾经出生入死的同袍。   燃着火焰的巨剑裹挟着热浪从空中气势汹汹的砸下。   道格以手抚胸,默默念诵着什么。   火焰烧身的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暴喝:“审判!”   明亮的白光自他心口.爆开,浓郁的光明元素瞬间充斥了四周,白光浩浩荡荡,似要照亮整片天空。   一片白茫茫里,道格的身后,光元素凝成的神明虚影向他们投下一瞥。   犹如和煦春风抚身,又好似千钧重石悬顶。极温柔与极威严同时出现在这一眼里。犹如在凝神审判他们的半生。   时间的流逝都仿佛失去了意义。   好似很长,但实际上神明的虚影转瞬即逝。   院外,仍是黑茫茫无尽的夜,而院内,明亮得有如白昼。   如同被泡在舒适的温泉里,特丽莎裂开的虎口缓缓愈合,格雷恩身体里残留的魔药也被驱逐干净。   赤红的大剑擦着道格的胳膊深深的扎在地里,剑刃锋芒搅碎了他的衬衣,原本深可见骨的伤势也在一片明光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道格坐在地上,嘴唇苍白,额角流汗。   特丽莎双手握着剑柄,半跪在地上。   他们之间距离不到一臂,任何一个人此时攻击都能轻易给对方带来致命的伤害。   然而他们谁都没动。他们望着对方,眼中都是浓浓的不可置信。   半晌。   特丽莎先一步从地上起身。   她从泥土里拔出自己的大剑,塞进储物戒指,垂眸将干燥的手掌递给道格。   道格也不客气,伸手握住她的手掌,借她的力气起身。   已经干结的血痂从他们的掌间脱落。   几乎是同时。   ——“对不起。”   ——“抱歉。”   特丽莎揉了揉鼻子,“边走边说吧,我还有急事。”   道格毫无疑问有光明系天赋。   但他最后施展的那个法术,可不是简简单单的光明系天赋就能解释的。   那个法术名为【审判】,祈求神明投下一瞥,裁决在场所有罪孽。   这样的法术,在斯曼前线是大杀器。   明光照耀之处,恶魔尽皆消融。   对于人类来说,立身正直的人会觉得如沐春风,光明甚至会治愈他们身上的伤。而作孽多端的恶人则会犹如被投入滚油之中,亦或钢刀刮骨,痛苦死去。无功无过之人则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具体是“惩罚”还是“奖励”,绝不是施法者可以控制的。   事实上,绝大部分人都处在无功无过的边缘,有的会受点头脑短暂眩晕这样的小惩罚,有的会受到体力充盈这样的小奖励。   像特丽莎和道格这样,完全没有受到惩罚的同时还治愈了伤口的人是很少见的。   这证明他们都通过了神明的考核,他们都始终追随光明。   【审判】这样的法术,唯有向光明献上全部忠诚,有光明天赋,且同时受到神眷的人才能施展。   某种程度上,这几乎是神明在替他背书。   能施展【审判】同时经受住考验的道格没有问题,伤口被治愈的特丽莎也没有问题。   哪怕很不可置信,但证明他们之间,确实有一些天大的误会。   格雷恩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从土地上起身,跌跌撞撞向他们走来。   特丽莎扶了他一把,顺手把他递到道格手里,自己蹲到狗窝前,把瑟瑟发抖的狗子从狗窝里抱出来。   “你能驱散这些残留的光元素吗?太显眼了。”特丽莎一边解开狗嘴上的布条,一边头也不回的对道格道。   “不行。这不是我能驱散的,”道格说,“我们先离开,这个可能会引来城务司的人。”   “嗯。”特丽莎一边答应,一边飞快的跑到仓库后。   原本她一拳撂倒的守夜人已经被烤成了干尸。   见此,她不再拖延,和道格一人一边,几乎是架着格雷恩,飞快的往外跑。   “莫多老板在旅馆里等你,今夜他要送你出城。”特丽莎对格雷恩道。   “我有两个……朋友,要和格雷恩一起出城。”特丽莎对道格说完,突然意识到,如果道格没有问题,还要送克莱斯特和森珀出城吗?   特丽莎拿不准,直接问道格:“他们是大地的宠儿和深蓝里的精灵,之前让他们出城是我担心你会查到我身上,连累他们。现在他们还需要出城吗?”   这是隐晦的说法,特指克莱斯特和森珀不是人类。   道格看了她一眼,“你没有问题,我当然不会故意查你。我们之间误会太深,这个我们一会儿细说。”   “如果按照你的说法,我不建议他们出城。”   “领主回来了,她下达了新令,你的朋友们这个时候出城反而可能会被抓住。”   特丽莎点点头表示明白,“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可以送他们出去。”   领主就像一个不安定的炼金装置,随时可能给局面带来更坏的变化。   有森珀和克莱斯特在这里,她束手束脚。   “可以,我有新的消息再通知你。”道格回。   特丽莎和道格跑得飞快,被架在中间的格雷恩几乎脚不沾地。他也不知道这些是不是他能听的,他想捂住耳朵,可被架着的胳膊根本腾不出来。   他想出声提醒他们,可飞掠过的夜风吹得他眼睛都睁不开,更别说开口说话了。   格雷恩悲催的意识到,哪怕自己被学院录取了,他这辈子也只能走身娇体弱的魔法师路线,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魔武双修了。   夜渐浓,特丽莎和道格身染霜露,一路架着格雷恩跑回了旅馆。   莫多老板等得望眼欲穿。   他看到意料之外的道格,没多说什么,给他们二人一人倒了杯水,就赶忙推着儿子上楼换衣服拿行李,交代他路上的事宜。   森珀听到她回来,从楼上向下张望,看到道格时明显怔了下。   他对这个人没印象,特丽莎救了老板的儿子还救了一个男人?   森珀正要下楼,特丽莎抬头看见他对他道:“森珀你在上面等我一下,计划有变。你们今天不能走了。”   森珀眼睛在道格脸上停了一瞬,随后听话的点点头返回房间,关上门。   特丽莎把隔音器打开,直接问道格:“你为什么杀亚兰德。”   道格顿了一下,“在他房间里的是你?”   随即立马解释道:“我没杀他。我到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那你为什么去找他?”特丽莎继续问。   “我察觉市场上的魔晶走向有问题。想到他和你买过蓝魔晶,打算去问问他。”道格回完反问,“你呢?你去做什么?”   特丽莎点点头表示理解,“你知道的,我在调查奥莉失踪的案子。他很可能和奥莉的失踪有关,我就去找他问问。”   “你也没看到杀人凶手?”   “没有。”特丽莎摇头。   “你为什么去仓库?是在怀疑我,跟踪我吗?”特丽莎继续问。   “是有一点怀疑,但我没跟踪你。”道格想了想,一口气说,“西蒙拍卖场。我核查过所有冒险家,没有符合使用武器的冒险家。于是我当天就回去要求再次查看尸体,我在魔法师伤口里找到了一根红色的断发。”   “当然,一根头发并不足以认为你有罪。只是让我突然想到了白天见过的你。还有就是,守卫的伤口虽然都是细剑伤。但是魔法师的致命伤是他额头那一拳,脖子和胸口的伤口都是守卫的窄剑。”   “这让我意识到,可能凶手精通多种武器。窄剑与细剑并不是他常用的武器……”   “人确实是我杀的。”特丽莎道。   道格一下子消音,见特丽莎没有解释的意思,想了想才继续道:“但是最奇怪的是,出了这样的事情,西蒙拍卖场似乎并不急于找到凶手。”   “他们注销了拍卖场,并在一天之内搬走。还在城务司报备结案。”   道格眉头皱起来,注销流程他们办得太快了,就像是拖了关系急于甩掉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甚至报备结案,他们也不是来找的自己,而是另找了一位纪查官。   “他们的流程不符合规范,但已经结案,我也没什么办法。我觉得他们的状态很奇怪,于是私下重新去过他们旧址。”   “拍卖场地上没什么问题,但是地下有空腔。只是里面已经被注封了,只留有一小截走廊。廊壁上有魔晶孔。”   “后面的你都知道了。”   特丽莎点点头。   他查到魔晶可能有问题,偏她和亚兰德的交易还发生在他眼前。自己还特意给他展示过大量的蓝魔晶。   想必是这些让他起疑,才查了她的地址。   道格解释说,“至于今天的仓库。是意外。我的旧房子在那个方向,今天打算去取一些东西的,路过发现不对劲。”   他进去就看到特丽莎扛着人出来,本就对她有所怀疑,她还一见他就对他发起攻击。道格还击再正常不过。   尽管如此,他还是道:“抱歉。”   “你呢?”   为什么杀那些人?   道格毫不怀疑她杀的都是有罪之人,他只是在意,那些人到底做了什么。   特丽莎正要说话,身后楼梯上,莫多老板推着儿子,咚咚咚的走下楼梯。   特丽莎回头望了一眼,转头对道格说:“等一下跟你说。”   道格理解的点点头,做了个请便的手势后,让到廊柱之后。   莫多见特丽莎从桌前站起走来,恭敬的行了一礼后对特丽莎道:“大人,听说另两位大人不和格雷恩一起走了?”   “对,”特丽莎点头,“情况又有变化,他们不能走了。你快送格雷恩出城吧,我们一会儿也离开了。”   莫多再次对着特丽莎郑重行礼,格雷恩眼眶红红的学着父亲的模样也对特丽莎行礼。   特丽莎避开他们催促道:“快去吧。”   父子二人便急匆匆向旅馆外走。   趁特丽莎和莫多父子二人说话的功夫,道格把身上缺了半条衣袖的破衬衫换了,还简单清理了一下面颊和颈项。   特丽莎重新坐回桌前时,道格也刚好返回。   “你知道异宠吗?”特丽莎问。   道格茫然的表情明显不知道。   特丽莎组织了一下语言,简单和他解释了异宠是什么东西。   “疯了,他们怎么敢。”道格从牙缝里挤出几句,紧攥的拳头都握出了青筋。   “西蒙拍卖场是一个销售异宠的地方,我在那里救了一个海妖,出来的时候就把拦路的都杀了。”   “那个时候我还不是特别清楚异宠的事情,只是隐约觉得奥莉的失踪可能和这个有关系,于是一直在查这个事情。”   “去卖魔晶是因为缺钱。”   “如你所见,我去仓库是为了救莫多老板的儿子。”   西蒙拍卖场刚一出事,自己就帮着调查“失窃”相关的事情,怎么看都像是与他们有勾连。   加上亚兰德那里碰巧看到自己和救人出来时刚好遇到自己……   异宠这种超出他认知底线的东西冲击着道格的思维,听特丽莎说完,好半天才点点头表示理解。   特丽莎见他这幅模样,想了想对他道:“一会儿见到森珀和克莱斯特,你就知道我没有说谎。”   “我这里还有亚兰德的日记和老板给的证据,也能证明我所言非虚。”   “所以,”特丽莎敲了敲桌子,“阁下,要一起查这个事情吗?”   “义不容辞。”道格当即道。   他伸手握拳,和特丽莎的拳头在桌子上碰了下,细小的光元素在他们拳间一闪而过,宣告盟约成立。   特丽莎一边站起来取出亚兰德的日记本推给道格,一边道:“这是亚兰德的日记,你先看,我上去看看我的朋友。”   道格点头,接过笔记翻看起来。   特丽莎几步上楼,回到了原本熟悉的房间。   显然莫多老板这几天的新租客不像森珀这样喜洁。   曾经被他擦得干净的地板上又有了油浊。乱七八糟的烛泪也在桌子上融成了一滩。   克莱斯特坐在她原本放上来的地方几乎没动。   身上的袍子沾了裹着鱼尾的毯子上的水分,有些沉的黏在他下半身。   他的兜帽拉了下来,月光在他顺滑的黑发顶晃出一圈明亮的光环,清冷的辉光勾勒出他侧颜漂亮的线条。   克莱斯特听到动静回头,月光也仿佛格外留恋他的面颊,缓慢的在他颊边溜过。   他的面容一半隐于黑暗,一半明于月色。   特丽莎看到他勾起唇角,多情的眼弯了弯,‘……¥’   特丽莎眨了眨眼。   她没看清他说了什么。   想来应该是“你回来了”一类的话。   “嗯嗯,我回来了。”特丽莎胡乱道。   海妖怔了下,笑意更深了些。   特丽莎偏头,发现森珀站在角落里,眼睛从她身上转到克莱斯特身上,又从克莱斯特身上转回她身上。   特丽莎咳了下,“怎么站那么远,来。”   说完特丽莎顿了下,这么一说,好像今天晚上她回去的时候森珀也是这样。在克莱斯特房间的时候森珀一个人紧贴着墙壁站着。   那个时候没意识到,现在想来……   “你们吵架了?”   森珀露出了一个仿佛便秘一般的神情,他边磨磨蹭蹭的靠近特丽莎,边吭吭哧哧的开口了,“不是。”   那表情活像吃了什么难吃的东西还不能吐出来只能使劲往下咽一样。   怎么说呢?   他们确实没吵架。   也根本吵不起来。   他只是早上被克莱斯特那一瞬间的状态吓到了。   非说是他的问题吧,但克莱斯特又确实没伤害他。   甚至刚才特丽莎和那个男人在楼下说话的时候,克莱斯特也在尝试与他沟通。   他察觉到了森珀的疏远,非常认真的和他道谢不说,还小心翼翼的询问他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惹他生气了。   哪怕最后森珀一再表示不是他的问题,对方还是一脸愧疚的和他道歉。   加上重回旧地,让森珀想起了对方也曾因为帮自己而受伤,那一瞬间,森珀甚至觉得那愧疚简直像加在了他身上。   可是直觉这个玄而又玄的东西……   森珀没法儿和特丽莎解释。   最重要的是,他从心底里也不愿意相信,面前的克莱斯特本质上是早上那副可怕危险的模样。   森珀都这么说了,特丽莎也不好继续追问。   她想了想,简单说了目前的情况。   莫多老板的儿子成功救出来了,纪查官道格也不是坏人。他们暂时结成了伙伴,一起调查解决异宠的事情。   还有最重要的,因为领主的缘故,他们现在出城反倒危险。他们还是暂时不能离开了。   森珀不仅没有伤心的模样,甚至瞧着有些喜意。   克莱斯特扶手上的手指修长,洁白如珠贝,听到她这么说,他只是安静的看着她,问她‘你今天一定很辛苦了,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呢?这样你能好好休息一下。’   这有什么好意外的呢?   真的把他送到森林里才是有问题的选择,如今这不,兜兜转转,他们还是一步都没出去。   “等莫多老板回来我们就回去。”特丽莎道。   窗外,月亮高悬,夜色由浓转淡。   楼下有门页开合的响动,不多时莫多老板从外进来。   特丽莎退出房间往楼下看了一眼,看到道格就着昏黄的烛光,在翻看亚兰德的日记,莫多老板站在大厅中央,往下掸两袖沾上的露。   “回来了。”特丽莎伸手摸了一把他鱼尾上的毯子仍旧湿润后,对他们道,“我们走。”   她绕到凯莱斯特身后,抱起轮椅往楼下走。   听到他们从楼上下楼的脚步声,道格从日记的抬首。   他和身后的莫多打了个招呼,几步上前帮特丽莎一起把轮椅扶下来。   “我想,我知道魔晶的问题出在哪了。”道格说完,把摊开的日记本递给特丽莎。   上面写着:   9月28日   我好像找到总是失败的原因了。   说到底,人类与其他种族的融合并不彻底。想要阻止这种撕裂,就得用魔力压制。   可是高级的魔晶哪有那么好找!   手里这些垃圾根本撑不住这些家伙。   我得想办法搞点高级货,我得想办法搞点高级货……   (后面是一串疯癫的模糊笔画)   特丽莎的手指捏紧了些。   道格拍拍她的肩膀,“别自责,他应该还没来得及。你卖他的那枚魔晶,我在他家看到了,还是完好的。”   特丽莎嗯了一声,收起了日记。   “天快亮了,我们得回去了。”她对道格说。   轮椅上的青年周身萦绕淡淡水汽,她身后的少年头上戴着一顶皮帽。   道格一看他们,结合特丽莎说过的话,心里就猜了个七七八八。   “我送你们吧。”道格说。   “还是我送几位大人吧,”莫多隔着不远的距离说,“来时是我赶车,我送比较好。”   特丽莎赞同的点点头,转头问道格:“顺路吗?我捎你一截。”   靠他自己,一路回家换了衣服再处理完细碎的痕迹赶到城务司,时间还是有点紧张。   道格想了下,“如果不麻烦的话,那请捎我一段。”   特丽莎偏了偏头,“当然。我的朋友。”   来时马车内只有三个人,如今加了道格就是四个。   好在他们不必像来时那样为了被隔音器罩住而挤在一起,车厢内的空间,四个人也不算太拥挤。   马车有节律的辘辘声让人昏昏欲睡。   克莱斯特侧偏着头靠在轮椅背上,兜帽遮掩看不清神色,只露出一小截下巴和微抿的唇。   森珀捂着嘴巴小声的打了几个哈欠。   特丽莎坐在那里,沉默的翻着亚兰德的日记。   道格脊背挺得笔直,两手各自成拳放在大腿上,他眼睛直直盯着对面的马车壁。   细看之下,却发现他眼睛并未聚焦,似乎在思考什么。   过了一阵,道格眼神微动,他偏头看向特丽莎,打破了马车内的寂静,“我明明没有看见你,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查到你头上?”   他提醒道:“在亚兰德家。”   特丽莎眼睛从日记本上抬起,她偏头看向道格,半晌道:“我不知道亚兰德家在哪,就去问了附近的炼金店老板。”   特丽莎声音艰涩,“我还说他跑了我的订单,我要去找他追回来定金。”   二人尴尬而又沉默的对视片刻。   道格先开口道:“我家有很多空房间,环境也不错。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可以先住到我家。”   特丽莎顿了一下,随即诚恳道:“麻烦了。”   道格能查到的信息,别的纪查官也能查到,如果查到她房子里有从领主家跑掉的海妖和断角的兽人,还是很麻烦。   特丽莎蹙眉沉吟片刻,和道格商量:“我是不是需要‘死’一下?”   她留下的痕迹太多了,未免麻烦,也许要“牺牲”一下。   “不用,”道格说,“我帮你办理离城的手续,做出你已经离开这里的假象。新的身份我也可以帮你安排好。”   道格还在思索具体细节的操作,忽然发现身边无声。   他偏头,特丽莎从口中吐出一句熟悉的话,“‘撒谎不是骑士的美德’。”   道格怔了一瞬,不等他说什么,特丽莎忽的笑开,语气轻快,“杀人不好,但杀坏人是好事。撒谎不好,但为了一个正确的目的,也许是要做些牺牲。”   “神明不会怪罪你,还会欣赏你的聪敏。”她总结道。   道格低头失笑。   克莱斯特的目光从特丽莎的笑容上收回,他敛眸,把他们对话里的每一个字词都掰开琢磨过许多遍,试图从中拼凑出他没参与过的,那些细节。 第23章   道格有自己的封地,只是封地离城务司太远。为了方便,他在城郊购置了一套房产。   与特丽莎所住的枫叶区几乎呈对角线远远横亘在城市两端。   空气中的露汽更重,夜色渐稀,马车稳稳的停在道格家门前。   比起特丽莎外表精致的房子,道格家则显得冷硬许多。   房子整体都由烟灰色的石砖搭成,没有纹刻与彩漆,横平竖直的立在那里,像一块沉默的石头。   院落四周没有精美的篱笆,只有同色系的石砖垒砌的矮墙。   没有成片的枫林,取而代之的是秋日里针叶略微发灰的松树。   甚至也没什么人烟,院落与院落之间比特丽莎所在的那个街区更远。   站在他家门口,只能遥遥看到邻居家的房顶。   道格先一步下车开门,特丽莎抱了海妖紧随其后,莫多伸了把手,扶着森珀跳下马车。   “大人。”莫多叫住特丽莎,“我就不进去了。”   “如有任何我能为您效力的地方,请您告诉我。”他郑重道,“我将竭尽全力达成您的心愿。”   特丽莎点头,“以后免不了还有麻烦你的地方。”   以拳抚胸,莫多再次恭敬的行礼。   别的莫多帮不上忙,与特丽莎道别后,莫多老板先一步离开。   院落和房子里一如房子的外表。   规整,洁净,又无趣。   墙角的立灯、墙上的挂画、甚至地上的桌与凳都仿佛丈量过一般。   森珀进去的时候险些都不会走路了。   第一次进入特丽莎买的那个房子,他是在迟疑自己会不会踩脏地板。进了这里,他开始思考自己应该先迈哪只脚,是不是应当顺着地砖的方向走。   道格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面带歉意的说:“抱歉,时间有点紧,我不能带你们参观了。”   “没关系,”特丽莎道:“事急从权。”   道格笑笑,“一楼除了厨房,还有五间客房。为了方便,我一般住在一楼右拐第一间。”道格和他们三个介绍说,“剩下还有一间是书房。在我房间对面。一个储物的杂间,在左边。”   “二楼有三间客房和一个储物的杂间。”   “你们可以挑需要的房间使用。如果需要的话,一楼的储物杂间和书房都可以腾出来。”   “嗯。”特丽莎应道。   道格取了一串钥匙交给特丽莎,“不必拘束,房子里的东西你们都可以使用。”   “以前没想过,现在想想家里也许有个泳池也不错,”道格温和的笑了一下,“就是看来要麻烦你了。”   “泳池的排换水、保温装置什么的,我会尽快购齐。”   明明是在帮他们,却说得好像是他在麻烦她一样。   特丽莎把自己家钥匙给道格,“你也可以直接去拆我家的装置回来。”   “那看来我又可以省一笔钱了。”道格接过钥匙,笑说。   特丽莎略显惊讶的挑高了眉,“原来你还会开玩笑。”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我不会开玩笑。”   原本住进他人房子里的见外在谈笑间消弭,就连森珀都开始好奇的打量这栋石头盖的房子。   没有太多时间寒暄,道格换了衣服打算离开。   道格刚出房门,特丽莎忽然想到了什么,追上道格。   “对了,”特丽莎靠近银甲的骑士,压低声音道,“克莱斯特说他的鱼尾是被领主斩下的。”   “虽然目前还没有明确的证据,但……”特丽莎意有所指的看着道格。   在利兹城里搞出这样大的事情,若说领主是一点儿都不知情,确实有点牵强了。   道格微微垂眸,复又抬头,看着特丽莎认真道:“我知道了。”   “你今天先不要出门了。我会尽快帮你处理好身份的事情。”道格叮嘱道。   特丽莎点头答应,目送骑士离开他的堡垒,融入黎明的晦暗天色里。   道格离开后,便只剩特丽莎、森珀和克莱斯特。   森珀不在乎房间是否舒适,和特丽莎打过招呼后,就兀自跑进厨房去做饭。   特丽莎蹲下身,摸了摸克莱斯特的长袍。   长袍下的毯子仍旧湿润,一夜未睡还坐在轮椅上这么久,海妖纤长的睫羽在眼下投下阴影,苍白的脸上已有了疲态。   特丽莎想了想,开口征询道:“泳池一时半会儿是搭不起来的。你想这样坐一会儿,等我找找看有没有大一点的容器还是先躺到浴盆里休息一下?”   睫羽轻颤,海妖垂眸看着蹲在轮椅前的特丽莎,墨绿色的眼瞳倒映着她的身影,两片柳叶般的唇往中间压了一下,‘我想看着你。’   啊。   特丽莎伸手拽了拽耳垂。   在旅馆时也是这样,他不安的时候好像总想这样一眼不错的看着她。   虽然他没有表现得很激烈,但这一晚的经历是不是还是让他感到惶惶。   不像对人情绪敏锐,却对环境变化大条的森珀,克莱斯特似乎很容易被外界影响。   但这好像也没说是就这么坐一会儿还是去躺着啊……   似乎是被特丽莎看得久了,克莱斯特有些紧张的捏紧了手指,眼睛向一边偏去,又很快忐忑的转回她脸上,‘我是不是耽误你了?不行的话也没关系……’   “可以。”特丽莎立马道。   特丽莎站起来,转到轮椅后,连人带轮椅一起抱着走到二楼楼梯口。   “我先去看下道格储物间里有没有我需要的工具。这里的话,差不多能看到整间屋子。”   道格家只有两层,在这里确实可以看到房间里的大多情况。   特丽莎调整了一下克莱斯特的位置,让他坐在护栏后。   “不过应该还是泡在水里比较舒服?”特丽莎偏头看他。   海妖露出了个满足的笑容,极短促的点了下头,‘可这样我已经很满足了。’   特丽莎当即道:“那你等我一下。”   她取出克莱斯特熟悉的硕大浴盆摆在他旁边。   随后克莱斯特就见她噔噔噔跑下楼,提了两桶水上来倒进浴盆里。如此反复几次,将浴盆装了个半满。   特丽莎撤掉湿毯,将海妖抱进浴盆里,收起了轮椅。   克莱斯特手臂撑着浴盆边缘,很快将自己撑坐起来。   他的眼眸晶亮,对特丽莎道‘你真好。’   长袍未脱,布料吸水后很快贴在他身上。调理过的身体也不像当初那样羸弱,隐约可见衣服下的身形。   然而特丽莎对此毫无反应,她只是想:失策了,应该先给他把衣服脱了。不然黏在身上又难受还吸水。   以及,他终于养胖些了,就是浴盆看着好像有点小了。   特丽莎摸摸他的脑袋,抚慰的笑了下,“我下去看下房间,有事的话敲栏杆喊我。”   克莱斯特懂事的点头,目送特丽莎下楼。   直到看到特丽莎走进楼下的房间里,他略向后靠了靠,低头看眼自己的胸膛,眼神变冷了些。   不可否认,她对自己比对森珀要上心得多,但这种在乎并不是他想要的那种男女之间的感情,而更像是一种照顾孩子般的细心耐心。   她像旁人一样欣赏他美丽的皮囊,但也仅仅止步于欣赏。看着他的眼睛从来不带任何垂涎的情.欲。   克莱斯特仰靠在浴盆壁上,眼睛直直看着头顶灰色的屋顶。   除了必要的抱他的时候,他们最亲近的时候只有一次,她亲吻了自己的额头。   那算什么?   克莱斯特将那时自己的情绪剥离,以一种旁观者的视角反复在脑中重演当时景象。   那个复杂难言的眼神和略略上皱的唇峰……   半晌,克莱斯特有些头疼的捏了捏眉心。   他明白了。   她那分明是觉得他在害怕,在安慰他,就像安慰一个哭闹不休小孩子。   她从始至终,都没有对他动过一点点旁的心思。   楼下传来细微的响动,克莱斯特偏头,看到特丽莎从转角的房间里出来。   红发的人类女性第一时间抬头,在看到自己的眼眸后,轻快的说:“我在储物间里找到一个大鱼缸,不过对于你来说还是有点小了。我再找找看有没有别的。”   克莱斯特适时的露出一个感激的笑,他坐起来,扒着浴盆的边沿对她道‘辛苦你了!你也一夜没休息了,你先找个房间休息一下吧。现在这个就很好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太远,她没看清自己的口型,女人只是对她笑笑,再次钻进了那间储物间里。   特丽莎没有很快出来,克莱斯特再次仰躺回去。   他想不通。   如果她将他送往森林,那他基本可以断定,她多半是背叛了领主。只是她最终还是没将自己送出去,反倒是带到了一个纪查官的家里。   纪查官在领主手下,他应当是被更严格的看管起来了。那就说明她仍在为领主做事。   克莱斯特的手指有些烦躁的敲了敲浴盆的边沿。   演技或许能演一时,但许多下意识的反应根本演不出来。   更何况,如果她的演技真到了能将下意识的反应都演出来这种地步,她不会看不出来他的亲近,又怎么会像如今这样表现得像个傻瓜!   她都不是懈不懈怠任务的问题了,克莱斯特甚至怀疑她到底知不知道她的任务是什么?   完全不知道自己任务的特丽莎正在道格的储物间里翻找。   他似乎有养鱼的爱好,但也许是因为无暇照料,如今只在储物间里搁置着几个硕大的鱼缸。   认真说起来,这已经是非常大的观赏鱼缸了,长度几乎可以贴着一整面墙。   但问题是相对于克莱斯特的体型,这鱼缸太窄了。   与她给他的浴盆相比,这个鱼缸狭长,如果是让他躺进去,也只能让他侧躺着,完全不能翻身。   特丽莎想,好像还是挺受罪的。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特丽莎在这件储物间里又找到了两个略小些的鱼缸,在楼上的储物间里找到了一个闲置的狭长鱼缸。   特丽莎翻了翻储物戒指,确定工具齐全后,有了想法。   未免克莱斯特无聊,特丽莎把所有鱼缸搬到一楼大厅。   在他的注视下,她将自己的计划讲给他听,在他的建议下,将几个鱼缸裁开,拼拼凑凑半天,总算粘出一个长宽都还算合适的大型鱼缸。   另一边。   奢靡的领主府内。   精致的酒杯被狠狠掼在地上。   玻璃碎片四溅,猩红的酒液在白毛毯上染出一片惊人的红。   美艳的女人从软椅上站起来,裙摆荡出波浪,怒不可遏的呵斥道:“把他给我拖下去!谁给你们的胆子杀了他!你们这些劣质的臭虫,一百个,一千个也不敌他一个有用!”   灰衣的奴仆在地上抖如筛糠,却连一句完整的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两个冷肃的士兵走进来,一边一个架起那奴仆拖出去。原本奴仆跪趴过的地上留下一串不明水渍。   高耸的胸口剧烈起伏,金色的长发在空中划过愤怒的弧度。露丝·安森考特那双狭长的眼睛一转,目光钉在立在一旁的长脸男人身上,她冷声质问道:“谁下的命令!”   那是一个约莫四十多岁的男人,长脸,身材瘦长。胡须修剪得干净,灰色的头发在颈窝扎成一个小揪。   他微垂着脑袋,肩背却挺得笔直。   他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就算被领主如此质问,也仍是笑着的。   他以一种宽厚的,纵容的语气不疾不徐的道:“子爵,您在他的身上已经倾注了太多心血,为此甚至被国王陛下召去都城。”   “最爱您的那位大人认为他已经让你失去了应有的理智,这才下达了这样的命令。”   听到了命令的来源。   女人急喘了几口气,愤怒的气焰稍消。   鞋子的硬跟在光洁的地板上敲出一连串的笃笃声,领主坐回软椅上。   一双眸子不甘而又恼怒的盯在他身上。   在这样的目光下,男人表情未变。   她的声音难掩怒意,“尤莱亚。你效忠于我,还是她。”   被称为尤莱亚的男人略有无奈的叹了口气,“当然是您,阁下。”   “无论如何,请您不要质疑大人对您的关爱,”男人不紧不慢道,“事实上,大人一开始下达的命令只是先把他送去她那里。可是办事的蠢货不知道怎么传错了意思。这才……”   露丝噌的从软椅上站起来,两道细眉几乎竖起来,“谁?把那个蠢货给我带上来!”   “如您所愿。”   尤莱亚躬身行礼,退出房间后,很快提了一个新的奴仆进来。   这个似乎比上个稍镇定些,跪爬下去时嘴里语无伦次的辩解着什么。   尤莱亚伸手在奴仆肩上一推,不轻不重道:“在领主面前,你最好不要狡辩。”   奴仆当即噤声,只疯狂而又绝望的叩首。   不过几下,地板便已见红。   露丝抽出墙壁上挂着的长剑,上前一剑刺进了他的咽喉。   奴仆从破裂的喉管里发出呵呵几声,痛苦的抽搐。   “作为你自作主张的代价,”她嫌恶道,“真是便宜你了。”   露丝抽出长剑,淋漓的鲜血溅到了她的裙摆和赤.裸的脚背上。   门口的士兵上前,拖走染脏了地板的尸体。   金发的女人提着剑站在那里,半晌,偏头看向尤莱亚,“瓦奥莱特的那个杂种安插进来的人叫什么来着?”   “道格·托马斯。阁下。”   冷哼一声,“叫他来见我。”   “如您所愿,阁下。”   道格接到领主要见他的命令时,他正在街上巡逻。   “谢谢你通知我,”道格对传令的士兵点点头,“我这就去。”   士兵离开,道格将身后的沉沉木箱取出。   他推开长剑,划去木箱上的收件人,收进戒指里。 第24章   道格是第一次来利兹城的领主府。   领主府的规格与建制并不突出。   圆塔形的建筑矗立在院落正中,由铁黑色的整块人造砖搭建而成,远远看去几乎看不到砖与砖之间的缝隙。   在圆塔的楼梯、走廊、窗口,则爬出大片大片的血一样鲜红的玫瑰。花藤缠绕着墙体,挨挨簇簇,争先恐后的向下攀爬。   像靡丽的妖精,也像一条条喷吐着信子的诡艳毒蛇。   造型华丽的喷泉喷吐不休,弥散出的水汽在秋日里更显寒凉。   侍女跪坐在城堡脚下,满头是汗的将一块灰白的魔晶往眼前小小的装置里送。   道格在离她两步远时驻足,“需要帮助吗?女士。”   苹果脸的侍女受惊回头,随即焦急道:“大人,这块魔晶怎么都放不进去。”   她抬头看了眼高墙之上盛放的玫瑰,“没有魔力供应维持温度,玫瑰只要枯萎一朵大人都会让我陪葬的!”   道格上前一步,温声道:“我试试。”   侍女当即将魔晶交给他。   掌心里的魔晶灰白,不光品质不行,里面的魔力也不充盈。勉强装进去,也维持不了多久。   道格没多说什么,他蹲下身,借脊背的遮挡,挡住了侍女的视线。   光元素在他掌间聚集、融入魔晶。   道格观察了一下魔晶槽的方向,抬手。   咔哒一声轻响,魔晶被严丝合缝的按进去。   侍女高兴的呀了一声,脸蛋红红的再三向道格道谢。   道格礼貌颔首,“能帮到你是我的荣幸。”   言罢,转身走进圆塔。   圆塔内,暖烘烘的空气将塔内与塔外分成泾渭分明的两派。   道格顺着光可鉴人的地板一路走向敞开的正厅。   金发的领主毫无仪态的斜靠在软椅上,修剪得宜的指甲陷进手心的一团橙黄里,随着她并不讲究的剥皮动作,橘子丰沛的汁水溅到她指尖。   长脸的管家静侍在一旁。   空气中混合着甜橙和香水的馥郁甜香。   道格神色未变,以手握拳按在胸口,他微垂了眼帘,“利兹子爵,道格·托马斯前来报到。”   下级面见上级,可以称呼对方姓氏+爵位,也可以只称呼爵位。但更恭敬的说法,应该像道格这样,以领地+爵位称呼对方。   露丝意味不明的掀起眼皮,嗤笑一声,随手剥了瓣橘子放进口中。   她复垂眸看向手里的橘子,慢条斯理的开口,“听说你是从斯曼前线退下来的?那你杀了多少恶魔?”   道格放下按在胸口的拳,平静道:“无法计数,阁下。”   像是听到极好笑的事情,露丝忍不住咯咯笑出声,眼波流转,瞥了一眼道格后慢条斯理道:“你知道吗?一般贪生怕死,在前线寸功未立却满想着贴个前线英雄的懦夫都这么说。”   “要我说,”露丝蹙眉偏头,对一旁侍立的长脸男人道,“阿克尼亚就不该养这群蛀虫。送往斯曼前线的罪人就应该在那里赎罪,直到恶魔将他们拖进深渊。”   银甲的骑士如一块石头般站在那里,一言未发。   露丝无趣的回眸,半晌又道:“你姓托马斯?”   “是。”简短的单字蹦出。   露丝以手支颐,食指在细白的脸颊点点,喃喃:“托马斯,托马斯……”   “啊,我知道了,”她一副恍然状,“那个背弃了主人的安戈洛·托马斯是你的父亲?”   “果然,”狭长的眸里满是轻蔑与挑衅,“血脉里流淌着弃主者的血液,会做临战而逃的懦夫也不奇怪呢。”   道格的薄唇抿了起来,颊边的肌肉因牙关的紧合而略向外突了突。   “我的父亲,”琥珀色的眸子锁定领主,他一字一句认真道,“受封于伟大的北境之王,他谦卑、公正、勇敢、忠诚。神明和主君都见证了他的荣光。”   “他生于饥荒与战乱,死于为主君尽忠。他的名字镌刻在荣誉石碑之上。苍鹰为他悼鸣,大雪也为他盘旋。”   “若论血统,”道格顿了一下,语速略缓,“在场无人可置喙他的一生。”   几乎是瞬间,露丝恼羞成怒的站起来,手中缺了一半的橘子狠狠砸在道格的肩头,黏腻的果汁当即溅出,在他的肩甲上留下一滩难看的黄色污渍。   说她无权置噱,不过是嘲讽她的出身。   露丝出身贫寒,曾经的安森考特伯爵对貌美的她一见钟情。两人坠入爱河之后,安森考特伯爵力排众议娶她为妻。   可是原本身体康健的伯爵却在婚后日渐羸弱,临死前只写信求国王将自己的爵位留给孤苦无依的妻子。   于是,在他死后,露丝降等继承了他的爵位,成了新的安森考特子爵。   只是,原本安森考特伯爵的三城四郡,露丝只继承到一座利兹城。   若论血统,她也确实并非出自累世的贵族。   露丝生平最厌恶别人拿她的血统说事,扔完橘子后便气急败坏的去抽剑。   明亮长剑倒提手中,露丝满眼怒火的向道格走去。   尤莱亚见状,上前一步,按住她的手腕,意味深长的摇了摇头。   胸口剧烈起伏着,露丝昂高下巴,满面怒容的下令道:“骑士。冒犯高等贵族的惩戒你知道,自己去领罚吧。”   银甲的骑士颔首,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开。   露丝一把将长剑丢在地上,金属与地板撞击出清脆的声响。   她偏头看向攥着自己手腕的尤莱亚,冷哼一声,“你给我盯着他,他必须自己的冒犯负责。”   男人这才松开手掌,弯腰行礼后,追着道格消失的方向出去。   露丝脸上的怒意渐消,她重坐回软椅前,慢条斯理的剥橘子。   过了一阵,她对一旁侍立的苹果脸侍女勾勾手。   “去,给我盯着他。”   侍女犹豫了一下,“道格·托马斯大人吗?”   露丝上下打量她一遍,在侍女忍不住发抖前,开口道:“不。是尤莱亚。”   特丽莎虽然不是炼金术士,但武者的天分在那里,很快就将鱼缸粘得像模像样。   待胶水干透,她倒了水进去,前后左右试过都不漏水后,才算完工。   她细心的将多余的胶印扣掉,磨圆缸顶锋利的棱和角,在里面注满了清水,未免无聊还在鱼缸底铺了一层洗净的鹅卵石。   可惜没有水草,不然她看起来还挺想往里面放点水草的。   真的像养鱼一样。   这鱼缸不好挪动,特丽莎把每个空房间都转了一圈,打算把鱼缸放到二楼最里面的一间去。   那间房间最大,还能晒到太阳,最合适不过。   只是和克莱斯特提起的时候,他显得有些不太情愿。   ‘这个不好挪动。’   “对。”特丽莎点头。   玻璃鱼缸不像轮椅也不像她的浴盆。形状比这俩都大都不好拿不说,材质还比较脆弱,别的稍微磕碰一下没什么,这个……她可能挪动的时候稍不注意就有碎的风险。   “不过问题不大,反正我想着你也就在里面最多待两天。新的泳池很快就会建好的。”   不像先前那样迟疑,海妖满怀希冀的看着她,直白而又坚定,‘我想看着你。’   像是含着某种情愫。   生怕她为难拒绝,海妖急忙伸直胳膊指着楼下大厅的一面墙壁,‘就放那里就行。’   特丽莎看了看他指的地方,蹙起眉头,“可那是大厅。”   ‘没关系的,我不在乎。’克莱斯特急道。   特丽莎想了想还是拒绝,“不行。”   “虽然确定新建泳池不会花费很多时间,但这段时间里,我们谁也不能保证道格家里一定不会来客人。如果被看到的话,可能会有麻烦。”   海妖眉眼失落的低垂。   特丽莎微蹙的眉展开,“不过我们可以住一起。”   不像之前在家,他那间屋里是一个硕大的泳池。道格家那间空房间可是实实在在的客房。   有床有桌。   而且因为空间足够大,她把床挪一挪,放下个鱼缸也不成问题。   克莱斯特眉挑高了一下,随即飞快的露出欣喜的笑容。   ‘那太好了!’   浴盆里水波荡漾,似乎也显出他的好心情。   既然一切都已敲定,特丽莎便飞快的安排好一切。挪床挪桌搬鱼缸放鱼一气呵成。   特丽莎甚至贴心的考虑到隐私问题,给克莱斯特围了一圈由他控制的窗帘。   做完这一切,太阳已然高升。   森珀端了丰盛的午餐上来,二人坐在克莱斯特的鱼缸旁一起吃饭。   下午还要搞泳池的事情,特丽莎没有太多闲暇时间。借着吃饭的功夫,她拿出莫多老板给她的证据,边吃边看。   木匣里是工工整整几个账册,下面压了几张票据,两个圆头圆脑的印章摆在角落。   特丽莎取出最上面的账册边看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吃着。   这显然是旅馆的经营账册。记录了旅馆内部流水和往来业务的收支情况。   非常详细。   特丽莎大概加了一遍,没发现有什么大的出入。   只是这里的旅馆职能与荆棘王国的旅馆不尽相同,有些行话和带有指代性的地方词汇特丽莎没看太懂。   特丽莎翻了翻账册,记下了其中提到的几个地名。   只是,关于这账册,看来自己还得去找一趟莫多。   鱼尾撑在鱼缸底,克莱斯特趴在鱼缸边沿,边吃饭,边随着特丽莎翻动笔记的动作一起看那账册。   森珀有心说些什么,又觉得那账册就算放在自己眼前自己都看不懂。   偏头看了眼克莱斯特,想要提醒特丽莎,稍顿了下,便又将话头咽回肚子里。   算了,他那个角度,就算看到字也是侧着的,能看清才怪了。   于是,森珀埋首,唏哩呼噜的将碗里浓汤喝光。   他们三个都是一天一夜又半个白天没有休息的人。   哪怕森珀这样觉少的鹿兽人,眼皮也开始慢慢垂下来。   “我要去睡觉了。”森珀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起身端起餐盘。   “嗯嗯。”特丽莎应着,麻利的收起账册,几口喝完汤,嘴里咬着半块白面包站起来。   她站起来,去取克莱斯特放在鱼缸夹角处的餐具。   克莱斯特手指搭在她手腕处,‘送下去餐盘你也上来休息一会儿好吗?’   特丽莎眨眨眼。   ‘你也需要休息,’惯常喜欢微笑的海妖看起来居然有点生气,‘我不希望你累倒。’   被人关心的熨帖让特丽莎笑起来,棕红色的眼眸弯起,她愉快的答应:“行。”   说到做到,特丽莎果然送完餐盘后回来躺下。   只是她平时没有午休的习惯,加上脑子里思虑的东西太多,只浅浅眯了一会儿就很快醒来。   海妖没有拉上帘子,他蜷缩在鱼缸里休息,银白鱼尾挤压在鱼缸上,在玻璃上贴出一片片整齐的鳞片。   长发随着水波轻微的波动而律动,双眸紧闭的睡颜恬静。   特丽莎轻手轻脚的下床,走出门去轻轻带关上门。   房间里,银白鱼尾摩擦过鱼缸玻璃,克莱斯特慢慢睁开了眼睛。   天色擦黑时,紧锁的大门被推动。   银甲的骑士走回来。   森珀探头出来看了一眼,又缩回去,“正好我饭做好了,洗手就可以吃了。”   “辛苦你了。”道格点点头笑着和森珀道谢。   特丽莎一眼看出他走路时肩膀不太自然,她挑了挑眉,问他:“你怎么了?”   道格抿抿唇,笑了下,“没什么。”   他从胸口的徽章里取出一个木箱,平放在桌子上。   “你离开利兹城的假消息已经做好了。新的身份今天耽误了一点,还没做好。”   “这个是邮局寄给你的东西,我帮你取回来了,”道格甚至笑了下,“还好今天寄到了。如果明天的话,这个就只能退回去了。”   说是木箱,其实是藤板胶合成的箱子。   这种箱子本身很轻,因为藤板的特性,可以隔开板内外的空气,起到简单的保质作用。   特丽莎太熟悉这种材质了,这是妹妹喜欢用的装魔药的材料。   道格对她点点头,“你先看,我回去换身衣服。”   说完,银甲的骑士往自己的卧室走去。   特丽莎盯着他的肩甲看了一会儿,匕首在她掌间转了两圈。   忽的,她垂眸,熟练的在藤板箱几处撬了几下,木箱应声而开,特丽莎掀开上盖,目光边在木箱里逡巡边扬声喊住道格,“等一下。”   道格回眸,一个约莫金币大小的小罐从特丽莎手中扬出,划过一道弧度落在他怀里。   “我拆了你的鱼缸。这个就当做补偿吧。”   道格垂眸,转了转小罐,在小罐的另一面,看到一个笔迹嚣张的单词——外伤。   道格再抬眸时,便只能看到特丽莎抱着藤板箱往上走的背影。 第25章   特丽莎抱着箱子上楼,推门坐到了桌旁。   克莱斯特从水中浮出来,趴在鱼缸边好奇的看着桌上的灰绿色木箱。   怕他无聊,特丽莎取出木箱里最上面的信,一边看一边对克莱斯特道:“还好道格帮我取回来了,不然东西我怕是收不到了。”   当初预感到恐怕还要在利兹城待一段时间,且恰好她身上包括变形药剂和愈合药剂在内的魔药都用光了,于是两天前特丽莎便写信给妹妹伊薇特求药。   当然,不光这些。   特丽莎还问了伊薇特能否治疗无法发声的嗓子,以及残肢还能否再生。   伊薇特如今身在智慧之城因索里亚,离利兹城颇有一段距离。哪怕她支付了大笔邮费,在加急魔法阵的加持下,真正送到她手上也要大半天的时间。   也不知道是自己语焉不详的询问吓到了妹妹,还是她又预知到了什么,药品来得格外及时。   她在信里关切的询问自己的情况,还怕说不明白,格外详细的列了厚厚一叠不同情况的处理方式。   ——嗓子坏掉的原因不同,要用不同的魔药。   量、用法、甚至用药的时间都有讲究。   还怕特丽莎无法判定具体的情况,伊薇特甚至惟妙惟肖的给她画出了几种情况下嗓子的模样。   特丽莎看着这一叠笔记,心下大定。   “我托人问了一下嗓子恢复的事情,”怕海妖的情况不属于笔记里的一种,特丽莎说的比较保守,“也不知道有没有用,但我想着,试试总没什么。”   他的嗓子是被领主毒哑的,声带上的瓣膜已经萎缩,甚至连两副声带本身,也几乎烧坏。   恢复?怎么恢复?   让他的嗓子恢复如初,难度不亚于让白骨重新附上肌肉。   或许有魔药能做到,但那样的魔药太珍贵了。   克莱斯特知道绿龙天生拥有自愈的能力,他们的骨骼血液都是疗伤的神药,可龙族生来强大、护短,若是伤了他们,轻易便会招致报复。   就连他都知道,已经很多年不曾有人敢打绿龙的主意了。   那样珍稀的魔药,领主都不见得有。   她说让他恢复?   呵,恐怕真的只是像她说的那样,试试罢了。   倒是可以借此拉高自己对她的好感。   克莱斯特对她提到的魔药不抱希望,却被她这种“积极”赶任务进度、讨好自己的模样取悦。   特丽莎在木箱里拨弄,从木箱靠边的布包里取出一根细细长长的带着好几块小镜子的奇怪工具。   她拿了工具回头,便见海妖眼睛明亮,趴在鱼缸边微笑对她道‘好呀。’   从她见到他第一面开始,他便是这幅安静的模样。   她从未听过他的声音,却恍然觉得,他若能发声,此刻他的尾音应该像轻盈的羽毛,被温柔的风托起一样上扬。   特丽莎走到鱼缸边,挑了一个灯光充足,光线好的地方。   克莱斯特便随着她游到鱼缸的那一边。   “我得先看看你是什么样的伤,”特丽莎单手托起他的下巴,示意他张大嘴巴,“啊——”   海妖艳丽的眼波微弯,迎着灯光的眼眸像上等的翡翠。   这段时间的生活将他原本苍白的唇重新养成富有生命力的红,特丽莎就看见那两片如花瓣一般优美的唇轻启,如慢动作般缓缓张大。   他仍是笑着的,那双眼眸信赖的看着自己。   特丽莎捏着工具的手一紧,只觉得托着他下巴的手也跟着沉起来。   和那次在泳池一样,她又有了那种,她要做些趁人之危的奇怪事情的感觉。   我不是。   我没有。   特丽莎定了定神,垂眸看了眼手里细长的工具,将携有无数小镜子的细杆送入他口中。   声带在咽喉,肉眼是看不清的,需要借助工具。   细长的镜杆缓缓探入他的咽喉,镜杆上一排由米粒大到扁豆大的镜子忠实的将他声带的情况反应出来。   海妖的声带与人类不同,他们有前后两对声带,声带上还覆有更加精密的瓣膜。   不光声带本身,声带上的每一片瓣膜都能独立控制。这样精巧的器官让海妖的歌声天生动人,催动魔力时几乎能诱惑或者说控制任何一个拥有听力的生物。   这是造物主的恩赐,也是他们最重要的器官和武器。   而克莱斯特原本应该鲜活的声带如今颜色暗淡,其上覆盖的瓣膜也脱落大半,余下零星几个可怜巴巴的贴着他的声带,眼看也是要脱落的模样。   虽然伊薇特画给自己的是人类的声带,但对照着看,他这个还不是最糟糕的情况。   有点麻烦,但能治。   她的动作轻柔,镜子带来的异物感虽然不能完全消除,但比他想象中要好多了。   女人的神情因为专注而显得有些严肃,呼吸也因认真而放得极轻,这个角度,克莱斯特虽然看不到她的眼睛,却能想象到那双棕红色的眸子此刻该是何种模样。   必然是认真的。   半晌,她小心翼翼的取出细杆,眉梢下弯,嘴唇勾起,露出个轻松的笑来,“还行。有机会。”   克莱斯特用手背贴贴酸胀的脸颊,也露出一个欣喜的笑来。   道格收好手里的药,走回自己的卧房。   血液将轻甲黏在身上,剥脱时仿佛二次受刑。   不能拖,千叶藤施过的笞刑不及时处理的话伤口会溃烂。   道格沿着边沿将轻甲脱下,被血液黏湿的碎衬衣粘在上面一并落下。   疼痛让他的身体止不住颤抖,大颗大颗的冷汗从他额角滴落。   直到最后一块银甲落地,道格紧咬的牙根才稍稍松开。   他取了干净的纱布,自己站在落地镜前,擦去脊背上血液。又将治疗外伤的药膏抹在纱布上,艰难的给自己裹好。   只是他伤药储备不够,涂完一罐还有肩头一块还没上药。   他顺手拿过特丽莎给他的小罐,打开。   里面是橙黄色的药粉,闻起来有有点木头的苦味。他同样将这些药粉倒在纱布上,裹贴在伤口处。   做完这些,道格喘息了一阵,坐到了书桌前。   他从书架上抽出信纸,提笔写道:   ‘敬爱的安东尼·瓦奥莱特亲王殿下:   我来到利兹城业已月余,借您辉光,我在这里一切都好。不知远在顿巴郡的您身体是否康健?   利兹城表面繁花似锦,背地里却长满了腥臭的脓疮。   恕我驽钝,直到此刻,我才隐约明白您想要我查的是什么。   近日,我已追查到有人在做将人类与异族融合的试验。   始作俑者尚不明晰,我会继续追查下去,待有了新的进展,我将及时向您汇报。   愿光明的光辉与您同在。   您忠诚的骑士道格·托马斯’   药粉敷过的肩头微麻,疼痛也越来越轻。   道格扣好笔帽,将信折好放进信封。   不多时一枚带有他个人徽印的火漆按在了信封封口处。   他将信封放进一旁黑色的漆盒里,正要起身穿衣,听到几下笃笃的敲门声。   “稍等。”道格一边说,一边拽了件衬衣套上。   将将穿好衣服,他便拉开门。   门外,森珀端了托盘在他门口,见他出来,对他道:“我做了饭,看你们都没出来,就琢磨给你送过来。”   道格连忙接过托盘道谢。   “嘿嘿,”森珀笑笑,“那我去给他们送了。”   “好的,”道格说,“辛苦你了,做这么多人的饭。下次你直接喊我就好,不用给我送过来。”   “不麻烦的!”森珀笑出了两排白牙。   给道格送完,便重新跑回厨房端他们三个的饭。   道格坐回桌前,掀开了盖碗。   一股绝说不上好闻的烂糊味道飘来。   浓汤糊糊烂烂,勺子一舀,稀烂的绵软的胡萝卜就裂成两块。   道格:…… 第26章   一次端三份饭对森珀来说确实有点难,尤其是在海妖的那份饭尤其大的情况下。   他琢磨了一下,决定先端克莱斯特的那份。   只要他端饭上去,特丽莎就一定会下来和他拿剩下的。   克莱斯特那份最重,他先端上去,一会儿特丽莎就能拿个轻的。   自以为机智的森珀高高兴兴的端了最大一份往楼上走。   沉甸甸的肉排压在托盘上,切成块的白面包险些挡住他的视线。   好在门只是虚掩着。   门外隐约能听到特丽莎带着笑意的声音说,“还行,有机会。”   只是耳朵听到了,脑子还没反应过来。   森珀转过身,用屁股顶开门,慢慢倒进去。   “饭……”少年声音雀跃,转过身时看到面前场景愣住。   “熟了。”声音轻的风一吹就散。   高挑的女人正站在鱼缸前,脊背挡住了森珀大半视线。   听到他进来的动静,特丽莎回头,克莱斯特也偏头看他。   特丽莎眼里的笑意未散。   海妖手背贴着脸颊,嘴唇红润,眼含春水,也含笑望过来。   森珀的托盘砸在了地上。   汤碗翻倒,黏糊的浓汤淌了一地,肉排翻扣在了地上。   森珀的表情逐渐惊恐。   实在不怪他多想,以前他们吃饭时虽然也坐得很近,特丽莎和克莱斯特也经常说话,但他从来没见他们同时露出这种表情。   尤其是克莱斯特那个眼神。   森珀也形容不上来,只觉得浑身发毛。偏偏这种发毛和他昨天早上看到他时那种发毛还不一样。   很微妙。但就是哪里不一样。   特丽莎说还行?什么还行?什么有机会?   这么一会儿不见,他们发生什么了???   莫非我的直觉没有错,海妖真的是个坏东西,他想骗特丽莎感情!   森珀滚圆的眼瞳一缩一缩的,满脑子都是,完了。   特丽莎一步上前,把森珀提抱起来,她看看他鞋上浓汤的印迹,忙问他:“你还好吗?你不烫脚?”   森珀这才像回过神来一样,挣扎着跳下来,一边扶着墙一边疯狂抖脚。   “没事没事。”森珀说。   可他看起来实在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森珀极快的瞥了一眼海妖,攥住特丽莎的手腕,边往楼下走边大声道:“和我下去端饭!”   特丽莎被他闷头闷脑的拉下去,还没等她问什么,森珀先一步表情严肃的问她:“什么还行有机会?”   “啊,这个啊。”特丽莎懵了一下。   森珀看起来有些急。   “我帮他看了一下嗓子,应该能好。”   “呼……”森珀立马长长的松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我还以为……”   “没什么没什么,”话未说完,森珀立马转口,“那是好事,那是好事。”   那他那个眼神莫非是觉得嗓子有望恢复后的开心?   看来我又误会他了。   森珀再次反思,心里对克莱斯特仅存的那一点点戒备随着新的愧疚烟消云散。   特丽莎看了看森珀,没再深究,和森珀一起端了晚饭上去。   森珀的厨艺稳定发挥,三人对坐着吃饭。   许是因为刚才那么一点心虚,森珀今天格外爱说话,还总找克莱斯特搭话。   有他说,特丽莎就没怎么说话。   饭后,森珀下去收拾碗筷。   特丽莎取了妹妹给准备好的魔药,细心的滴了两滴药液在克莱斯特的声带上。   魔药的温度似乎比他体温还稍稍低一点,略有些凉,但不难受。   克莱斯特再次向特丽莎道谢。   这个是用到声带这样脆弱部位的魔药,伊薇特魔药剂量配的谨慎,根据伤情的不同,需要多滴几次才能好。   特丽莎笑笑,没多解释,与克莱斯特互道晚安后休息。   第二天一早,特丽莎按时醒来。   海妖没拉窗帘,脊背对着她,还在沉睡。   特丽莎轻手轻脚的下楼,来到一楼左边的房间里。   昨天下午做了一下午的泳池,如今已初具雏形。   道格帮她办理了离城的手续,但新的身份还没安排好,她今天也不方便出去。   于是便着手继续这个工作。   泳池向下挖太深不太合适,特丽莎决定把边沿也垒高些。   她跳下泳池,将地砖一块块严丝合缝的铺平整。   去她家拆装置回来不太现实,主要是万一被人看到,道格很难解释。   于是道格便打算购买新的,他说晚上回来前会把泳池需要的相关炼金装置购齐。   不出意外的话,克莱斯特今天晚上就不用住在那个略显逼仄的鱼缸里了。   贴砖是个机械的活计,特丽莎一边贴,一边心里在想别的事情。   亚兰德的日记里,只提到了他以作为炼金学徒为诱饵,哄到了奥莉,后来由于发现已有的魔晶不足以支撑实验,他又不想浪费一个难得的好苗子,便推迟了实验。   他也不是每天都记日记,后面的日记断了,道格只说在他家看到了完整的魔晶,特丽莎也不知道他怎么材料都齐了还没有开始试验。   但不管怎么说,奥莉很有可能没死。这是个好消息。   她的身份被道格做出了离开利兹城的假象,但她既没有主动去冒险家公会注销任务,这个任务本身也没划定时效,那奥莉的任务就不算失败。   不算失败,奥莉的母亲就不会得到公会任务失败的通知。   多少都算是让那个可怜女人有一点点希望。   不管道格给她做个什么样的假身份,她短期内恐怕都不会再与她见面。   此外,身份的原因,道格更方便接触亚兰德的案件,她就和道格分工,她从莫多老板这里入手,道格从亚兰德的死入手,分头查看异宠相关的线索。   特丽莎兀自在脑中梳理着。   楼上。   太阳升高,日头渐暖,鱼缸中的水温也渐渐升高,克莱斯特终于在一片温暖里醒了。   他已经很长时间没睡过这么久,这么沉的觉了。   乍一清醒,那种从身体每一丝肌肉传来的惬意都让他陌生。   八成是她给他滴的那两滴魔药的作用。   安睡魔药吗?   克莱斯特掀唇冷笑,没注意,从喉咙里带出一个“呵”的气音。   就像被施了魔法,气音出来后,他的表情连带着身体一下都僵住了。   气流冲开声带,拨动微小的瓣膜,其上传来的细弱感觉忠实的反馈到他的大脑里。   他那沉寂许久的声带,似乎真的有重新工作的迹象。   原本嘲讽的冷笑变得茫然,他难以置信的抚上自己的喉咙。   再次发出“呵”的一声。   许是因为这次用力了些,咽喉传来细微的刺痛感,瓣膜被顶开又回弹的感觉更加明显。   不光如此,震颤的喉管忠实的将这种感觉传递到了手指上。   克莱斯特的眼睛倏的变亮,随即,慢慢的,他将脸埋于双掌之间,无声的笑起来。   不是他惯常伪装的那种恬淡微笑,而是某种张狂的、甚至有些癫狂的大笑。   半晌,他放下手掌,以往温顺的眼神带上了歇斯底里的疯狂,过于潋滟的双眼在他骤然换了副神情的脸上瞬间显得危险。   她给的药真的有用。   领主不该给自己药的。   没有领教过海妖的歌声,人们便不会意识到海妖的危险。总有人不自量力的以为,自己是那个意志坚定,不会被海妖诱惑的人。可哪有完人呢?哪有毫无欲望的人呢?   领主绝对不会给自己药的。   她不是领主的人?   克莱斯特再次想起这个可能。   可,如果她不是领主的人,她为什么要救他呢?还有那个兽人,她又为什么答应帮他呢?   一切光明代表的美好品质仿佛天生就在他的视野盲区,他认定利益与欲望才是生物永恒的动力。   他丝毫没有想过,也完全无法理解,真的有人可以为了素不相识的人如此大费周章的奔走。   他被困死在自己思想的囚笼里,找不到问题的答案。   克莱斯特在鱼缸里调转身形,背对门口,借着玻璃一点点将自己重新塞回到那个温柔无害的壳子里。   他的嗓子还没完全复原。   不管她是谁的人,不管她想要什么,如果这幅模样能让他得到他想要的,那他就可以这样。   银白的鱼尾在水里轻摆,克莱斯特对着玻璃里的自己,露出了一个温柔而又腼腆的笑容。 第27章   道格家距离城务司也不算太近,他又一向守时,天不亮的时候他就醒了。   背后伤口在魔药的作用下已不像昨天那样火辣辣的疼。   肩头小块的纱布在道格展臂穿上衬衣时蹭落,衬衣的衣料贴上伤口,轻微的凉意传来,他才意识到纱布脱落。   道格偏头,发现纱布之下的伤口已然结痂。   浓眉抖动了一下。   这比他以往任何一次好得都快。   道格转头,将目光放在了书桌上那一小罐药粉上。   他重新脱下衬衣,将橙黄色的药粉替敷在伤口上。   他动作很快,起得也早,但他万万没想到有人比他还早。   他出来时正好撞上端了餐盘出来的小鹿。   道格甚至下意识的看了眼外面天色,确认时间和自己平时起床的时间一致后,才再次看向森珀。   森珀率先和他打招呼,“早啊。”   “早。”道格点头。   “来,”森珀把餐盘放在桌上,招呼道格过来,“我就猜你每天一定起得很早,刚好诶!”   “快来吃饭吧!”他欢快道。   道格:……   道格顿了一下,“我可以不吃早饭。”   “不吃你不难受吗?”森珀好奇的看着他,“特丽莎说让我早上多做点的,你不吃的话就都浪费了。”   道格捏着剑柄的手指紧了紧,又很快松开,他极轻的点点头,“谢谢。”   森珀高兴的笑笑,“你们都是好人类。别客气,我以后天天给你们做!”   道格喉头滚动,到底没说出什么拒绝的话。   森珀回厨房端自己的,道格掀开盖碗,看到了和昨晚如出一辙的浓汤。   道格又偏头看了一眼外面天色,转头拿起银勺,屏息往嘴里塞。   一般贵族都有自己的奴仆,作为贵族阶级,骑士也不例外。   只是道格初来利兹,他身份敏感,不太方便用这里的人。   他的衣服都是拿去外面洗,吃饭也大多在城务司解决,在他三十多年的人生里,最艰难的时候也吃过馊饭。   但从没有人能像森珀这样,把最新鲜优质的菜蔬炖出最惨不忍睹的模样和最难以下咽的味道。   道格硬着头皮飞快吃完,和森珀打了个招呼后匆匆往外行去。   合上门的最后一刻,他隐约听到了特丽莎下楼的声音,他没折返,径自往城务司的方向去。   天气更冷了,轻甲裹在清晨的细雾里,很快变得更加冷硬。   他到的早,往来的人并不多。   路过的见习骑士向他行礼,道格每一个都认真回礼。   转过铅白色的回廊转角,道格来到了内勤处。   “早上好,丹尼斯。请帮我登记个案子。”道格对埋首在文案里的见习骑士道。   一头棕黄卷发的丹尼斯抬头,看见是熟悉的面孔,他笑着推了下眼镜与道格寒暄,“您又来得这么早啊。”   “下次我比你来得早,或许这话更有说服力。”   见习骑士丹尼斯将一卷牛皮案宗取出,边在制式的表格几处填了几下,边道:“您已经是整个城务司最敬业的纪查官了,如果您来得比我还早,恐怕我这辈子都没有机会成为真正的骑士了。”   道格笑笑,随即道:“你很优秀,你会变成真正的骑士的。”   “那就借您吉言了,”丹尼斯抬头看他。“您要登记什么案子?”   “公案。”先说了案件分类,随后道格说了亚兰德的名字和家的位置。   丹尼斯的笔在表格上刷刷划过,下意识的嘟囔了几遍道格的话。   忽的,他的笔尖顿住,“等一下。”   丹尼斯往前翻了几页,“亚兰德,亚兰德……”   手指在表格上滑过,顿住,丹尼斯抬头,“这个案子已经被巴特纪查官登记接走了。”   “什么时候?”道格上前一步追问。   “唔,”丹尼斯的手指又往下滑了几行,“昨天晚上临时加的。”   临近傍晚时,道格回家。   特丽莎忙碌了一白天,泳池基本修好了。有了道格带回来的大大小小炼金装置,安装好之后注水就可以使用了。   特丽莎按照印象中她家泳池的布局,将过滤、消毒、给氧、调温等等装置一一安好。   最后,她将一小块白魔晶按进泳池边沿的魔法阵。   道格上前,指尖按住魔法阵中心。不多时,水元素受他召唤,小滴小滴的汇集。   直到蓄满魔法阵中那葡萄大小的水洼,魔晶倏的变亮又飞速暗淡,魔法阵四线亮起,从阵中喷涌出清凉的泉水哗啦啦的注满泳池。   水汽让整间房子都变得湿润起来。   蔚蓝色的环形过滤装置装在池底,合成金属臂上的符文若隐若现,水流规律的在四角四个过滤器之间循环涌动。   特丽莎探手把废弃的魔晶捞回,轻快道:“好了,这样一会儿克莱斯特就能住这里了。”   特丽莎的火系亲和力最高,天生抗拒水元素,无法使用这个魔法阵。   虽然道格的水元素天赋一般,但好在召集几滴水珠不难。   “嗯。”道格点点头,“你的身份我也帮你安排好了。你明天可以出去了。”   “就是……”道格略停了一下才继续道,“你叫琳,是我雇佣来的女仆。24岁,家在科堡,父母双亡。你会一点战技,是你早亡的丈夫教你的。三天前你随商队而来,为了让你保护商队中一位娇矜的小姐。但是那位小姐不喜欢你,于是商队在离开的时候丢下了你。”   “商队是贩卖皮毛的。他们已经离开,暂时不会再来。”   “你在利兹没有熟人,唯一关系还算不错的是因为看你可怜,而收留过你两晚的莫多老板。我在调查案子的时候与你结识,因为欣赏你识字,还会一点战技,于是雇佣了你。你的薪水是每月45银币。”   “抱歉,只能给你安排这样一个身份。”道格说。   特丽莎笑起来,拍拍道格的肩膀,“这不是很好吗?正好是女仆,我可以借着采买的由头出去。而且你还让‘我’和莫多结识,这样我明天去找他也有充分的理由。”   特丽莎偏头想了想,问道:“商队那位小姐为什么不喜欢‘我’?”   道格敛眸沉吟,复抬眸看着她商量道:“因为你弄折了她的花?”   特丽莎想了想,摇摇头,“不。因为‘我’爱慕虚荣还撒谎成性。而你,对此毫不知情。‘我’骗你说是因为弄折了小姐的花。”   道格深深的看了她一眼,点头。   时人对名誉看得极重,不管是家族还是个人的名誉,其重要性都仅次于信仰,有时甚至高于信仰。   这种情况在贵族间更甚。   他虽不知道特丽莎究竟是什么来头,但他隐约猜到她哪怕不是贵族也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富家女。   阔绰的出手或许能解释成她完成了许多难度颇高,报酬颇丰的任务——道格毫不怀疑这一点。   但她字正腔圆的通用语、行走坐卧都挺直的脊梁以及她的眼界和见识却不是普通战士能拥有的。   有着这样血统的小姐,哪怕只是一个假身份,让她做他的“女仆”,也是一种侮辱。   奈何贵族富商交游广阔,短时间内编造出一套不被怀疑的、合理的背景和人际关系对他来说有点困难。   再加上还要合理解释她住在他家以及她的战力……   这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以为,哪怕特丽莎看起来再随和,她至少也是要冷脸的。   没想到她不光欣然接受,还顺便给“自己”编造了那样不端的行径。   “我知道了。”道格说。   晚饭照旧是森珀做的。   道格礼貌的接过托盘,端回了自己的房间。   特丽莎和小鹿则仍旧一起去和克莱斯特吃饭。   做了一天的体力活,她早就饿了,端着盘碗吃得飞快。   克莱斯特与往常没什么不同,非要说的话,就是他看特丽莎的眼神好像更炽热了。   森珀现在看克莱斯特天然的有一种滤镜,他坚定的认为,这是克莱斯特在发觉自己嗓子有救以后,眼底自然而然的冒出来的,名为希望的光。   武者天生对他人视线比较敏感,特丽莎一直知道他在看自己。   但她习惯了。   反正只要她出现在他视野里,他总看着她。特丽莎将这归咎于他没有安全感。因此对他宽容到几乎纵容。   饭后,森珀去刷洗碗筷。   特丽莎对照着妹妹给自己的笔记,卡着点,再次在他的咽喉深处,四瓣声带上各滴了一滴魔药。   这种精细的活计,特丽莎自认动作非常谨慎轻柔,可当拿出细杆的时候分明看到海妖因难受而泛红的泪眼。   “很难受吗?”特丽莎有些无措。   细杆脱离,海妖蹙着眉低头。特丽莎另一只手原本还托着他的下巴,他这一让一退,唇几乎是重重的擦过了特丽莎的指根。   海妖垂着脑袋摇头,很快重新抬头对着她笑,‘没有的。是我今天吃多了。’   特丽莎松了一口气,“那以后我们早点吃饭吧。早点吃饭留点时间给你。”   “泳池已经做好了,我带你下去吧,”特丽莎看着他道,“鱼缸到底不方便,泳池里的装置很全。你可以按你的喜好调节。有什么问题我们也可以再调整。”   克莱斯特看起来好像没有她想得那么开心,他的眉峰甚至很快很轻的皱了一下,‘那……我以后是不是见不到你了?’   “怎么会?”特丽莎反驳道:“我明天回来就去看你。晚上还要给你上药啊。”   “更何况,泳池的坏境确实比这里好啊。”特丽莎的表情非常诚恳。   克莱斯特被噎了一下,他抿了抿唇,表情有些窘迫,‘我的意思是,我看不见你了。’   两颗宝石一样生辉的美丽眸子望着她,像是在诉说某种情意。 第28章   克莱斯特双手扶握着鱼缸边缘。   他看到特丽莎两边眉头向上挑了一下,脸上的神情很快从疑惑转成了妥协。   她叹了口气,正要开口——   好巧不巧的,此时鱼缸壁与壁之间的连接处,用来粘结玻璃的胶发出垂死的“尖叫”,克莱斯特趴扶着的那一整片玻璃毫无预兆的向特丽莎倒去。   顷刻间,鱼缸里的水哗啦啦的从脱胶的鱼缸壁间涌出。   特丽莎眼疾手快的扶抱住克莱斯特,他的湿发和溅出的水珠打湿了她的肩头,鱼缸里的水很快淌了满地,鱼缸底只剩一排滚圆的鹅卵石。   森珀的投喂下,他最近确实结实了很多。他总趴在这里,终于还是把黏合的没有那么牢固的鱼缸按散了。   “嗯,泳池的质量肯定比这个可靠,”特丽莎肯定道,“不会出现这种意外情况。”   克莱斯特没说话。   他也没想到,这种关头会发生这么乌龙的事情。   这下不得不去楼下的泳池了。   特丽莎把湿漉漉的海妖横抱出来,托着他鱼尾的手掌顶住玻璃,一点一点将玻璃往下放。   怀里抱着这么大个人慢慢往下蹲是个非常耗费体力的事情,可她仍旧不见吃力,手臂平稳,额角连细汗都没冒。   他身上的水液很快沾湿了与他接触的,她的衣袖与肚腹。   海妖光秃秃的鱼尾自然下垂,在接触地面前最后一刻,特丽莎松开了顶着玻璃的手指。   大块的玻璃啪的落地,龟裂出不规则的纹路。   碎就碎吧,好歹没有伤人也没有崩得到处都是。   特丽莎松了口气。   克莱斯特看着她的侧脸,忽的伸手替她擦了擦额角。   特丽莎微怔了一下偏头,在他温柔的笑容里,也对他笑了一下。   特丽莎抱着他下楼,担心他还在琢磨看不见她什么的,便开口安慰道:“道格帮我安排好身份了,我明天会起得很早。要出门去找莫多。就算待在楼上你也不能看着我太久,说不定还要被我吵醒。”   “不如在泳池里好好休息。”   “我明天回来就去看你。你要是怕无聊的话,可以喊小鹿陪你。”   道格家比她家规整得多,院子里的草坪也才修剪不久,森珀每天做的事情要少许多。想来陪他说说话什么的不是问题。   克莱斯特盯着她的咽喉,看着随她说话而轻微震动的喉管。   许是因为他的目光太过专注,特丽莎垂眸看他,克莱斯特睫羽轻颤,笑容腼腆的点点头。   楼上楼下不过几步,特丽莎已将他抱到了泳池边。   新的泳池除了地下的部分,地上也高出一小截,不高,也就到她小腿肚的位置。   她微微弯腰,慢慢将克莱斯特放进泳池里。   他缺了硕大的尾鳍,保持平衡总是不那么方便,特丽莎没收回手,扶着他的小臂等他立稳。   克莱斯特神色自然的一手按着泳池沿台,一手也扶按着她的小臂。   碧波之下,他银白的鱼尾轻摆,不多时便立稳了。   特丽莎脸上浮起笑意,松了扶着他手臂的手。   克莱斯特也松了手,却没完全将自己的手拿开。   他对着特丽莎腼腆欣喜的笑了一下,便垂眸看向他们交叠的小臂。   水液沾湿了她的衣袖,贴在她线条流畅的小臂上,透过衣物,传来她略高于他的体温。   像午后海边晒过太阳的礁石,却远比干硬粗糙的石头更柔韧。   海妖扶按在她小臂上的手掌缓缓下滑,指尖与衣袖蹭出轻微的酥痒。在特丽莎收手之前,克莱斯特不轻不重的握住了她的手掌。   ?   特丽莎任由他握着,刚要开口问什么,就见他将她的手掌捧起,在她的掌心落下一吻。   浅浅的呼吸拂过掌心,海妖松开她的手,抬头抿着唇对她笑了一下,随即就像害羞似的转身扎进了水里。   水波荡漾,他再没抬头看她。   湿软温凉的唇印在她手心的同时,特丽莎从尾骨到脖颈升起一串鸡皮疙瘩。   好怪。   也不是恶心,就是有种莫名亲昵的尴尬。   就像明明只见过一面,说话不到五句的陌生人,第二次见面就勾肩搭背的说你是他的好兄弟。   虽然他们比陌生人要相熟得多,但克莱斯特的行为还是让特丽莎有一种关系越界后的摸不着头脑。   特丽莎收回手,不动声色的把手背到身后,用另一只手蹭了蹭被亲吻过的掌心,希望借此抹掉那一点湿润柔软的感觉。   “那你早点休息,我也回去休息了。”   海妖鱼尾摆摆,从水面上浮出半个脑袋,眼睛里像有细碎的光。   特丽莎看到他无声的张嘴‘晚安。’   特丽莎返回楼上。   除了道格自用的,一楼还有两间空房,一间给克莱斯特做了泳池,另一间离厨房近的房间留给了森珀,特丽莎以后也只能住在二楼。   大块的碎玻璃躺在溢满水液的地上,反射着头顶的明光。   特丽莎没去打扰别人,独自把一切收拾好,躺回了床上。   明天一早去找莫多老板。唔,还是应该先去买菜,毕竟她出门就是琳了。买完菜再去找莫多老板。妹妹的魔药送来得及时,给她补充了很多变形药剂,如果需要,她甚至可以喝了魔药换个样子大摇大摆的走出去。   就是莫多老板那个旅馆有点小……避人可能有点麻烦,不过这个是小问题,当务之急还是去问清楚他那些账册上是什么意思。   特丽莎脑子里想着明天要做的事情,呼吸渐渐悠长。   就像是与她作对,即将沉入梦乡之前,特丽莎脑海中突然闪过泳池边克莱斯特那个意味不明的吻。   特丽莎的眉头皱起来,下一刻,她猛地睁开眼,从床上弹坐了起来。   她想到一个很糟糕的事情。   被救者往往会对施救者产生依赖情绪,比如森珀。依赖她、信赖她,想要报答她,这都很正常。   但还有一些人,他们会对施救者产生某种比依赖更重的感情。他们通常由一个极端蹦往另一个极端,这种巨大的落差催生出的感情时常会与爱情混淆。   或许这也是爱情的一种?特丽莎不是很明白。   一片黑暗里,她的五官都皱在了一起。   克莱斯特……克莱斯特他是不是后一种?   特丽莎屈膝坐起,手肘撑在膝盖上,掌根抵住了额头。   她自认问心无愧。   她承认,克莱斯特确实拥有一副迄今为止她见过的最美丽的外表,但她绝对没有对他升起过一丝一毫下流的想法,也绝没有抱着救了他就要让他付出什么代价的想法。   她愿意保护他,照顾他,和面对森珀无异,也和所有她曾帮助过的人或非人无异。   她仔细回想近来与他的相处,脑中飞掠过无数画面。   好像……除了今天晚上那个略显亲昵的亲吻,别的都很正常吧?   实在不怪特丽莎这么想。   荆棘王国民风彪悍而又淳朴,民众的情绪表露也多直接热烈。   喜欢就是喜欢,喜欢就要第一时间告诉对方自己的心意。哪怕终有一日感情淡去分开,也会坦诚的向对方剖白,不论结局如何,从没有像克莱斯特这样腼腆含蓄的。   特丽莎换了只手撑着额头。   有没有可能,他也不是对自己有想法,就只是想表达一下谢意?   就像荆棘王国有“长久的盯着别人的右手等于挑衅”这样的民俗,海妖这个种族里,吻手心是不是也是表达谢意的一种?   除了女巫和龙族,特丽莎对其他种族的了解也只浮于表面,海妖作为唯一不在陆地上的智慧种族,她对他们的了解要更少一点。她也拿不准海妖是不是有这种习俗。   特丽莎兀自琢磨了一会儿,半晌,缓缓躺了回去。   他不也没说什么奇怪的话?自己要真是少见多怪的跑去对他说些什么,万一他没那个想法,那她岂不是很奇怪?   ——对不起,你是个好人,但我不喜欢你,你不要喜欢我了。   ——我没喜欢你啊?   ……   一想到那个画面,特丽莎尴尬得脖子都僵了。   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也不能因为莫须有的感情就疏远他,特丽莎想。   克莱斯特是个情绪敏感的人,安全感还很低,若是自己默默疏远他,反倒会让他不安。   特丽莎拉高被子。   唔,大不过以后再多注意他一些好了。   她合眼入睡,一夜无梦。   第二天一早,特丽莎早早起床。   道格比她起得还早一些,她起来的时候,道格已经吃完早饭往外走了。   他回身对她点点头,打过招呼后脚步匆匆的离开。   特丽莎端了粥,和森珀一起坐在餐桌旁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她和森珀说了目前调查的进度,以及她今天要去做的事情。   森珀听过点点头。   特丽莎一直在为他的事情努力,他看在眼里。没有她,他根本走不到这一步。他能做的很有限,只能为他们做些微不足道的琐事。   “噢,对了,”特丽莎道,“你今天有空的话,多去找克莱斯特说说话吧,他好像很无聊的样子。”   森珀一口答应,“好啊。”   自己还能满屋子跑,还有事情做,克莱斯特却只能待在水池里,他确实应该很无聊。   提到克莱斯特,特丽莎放下汤匙。   按说平时这个时间他是没醒的,但他昨天说想看着自己,还那么可怜巴巴的看着她……   特丽莎喝掉最后一口粥,擦擦嘴巴,往克莱斯特的房间走去。   她极轻的敲了敲门,听到里面水花波动的声音后,推门而入。   看到她进来,克莱斯特的脸上浮现出明显的喜意,他半趴在泳池边,和她打招呼,‘早啊。’   特丽莎站在门边,也笑着回:“早啊。我要出门了,过来跟你打个招呼。森珀已经做好早饭了,你一会儿吃一些。”   “对了,”特丽莎问他,“你的嗓子有好一些吗?我看上面说用药两天的时候就应该有些效果了。”   克莱斯特一手抚摸着喉咙,一边蹙着眉张唇。   他漂亮的嘴唇翕动,可惜没有声音。   他遗憾的摇摇头,‘感觉是舒服了一些,但好像还是不行。’   “啊,还是不行啊。”特丽莎自言自语。   “那我们今晚再试一天,如果还是没有效果的话,我们就得先停药,写信问问了。”特丽莎对克莱斯特道。   克莱斯特笑着点头应允。   特丽莎这才放心离开。   天气越来越凉了,行道树的阔叶落了一地。   特丽莎今天没穿她惯常的那套棕色的衣裤,而是穿了一套灰绿色的,略微蓬松的旧袍裙。   袍裙衣料扎实,将秋日的寒凉牢牢挡在衣服之外。   喧闹的菜场里,禽类叽叽喳喳的叫声和小贩的叫卖声混成一片,特丽莎戴了副同样破旧的手套,像一个真正的女仆一样,在各摊贩间娴熟的挑挑拣拣。   直到最后挑了满满一筐蔬果,她才像满足般踏出菜场。   她往来时的方向走了几步,慢慢停下,佯作思考的模样,重新整理了菜筐里的菜,最后折返,往城边莫多老板的旅馆方向走去。   另一边。   道格在城务司伸手拦住了一个同样银甲的骑士。   扁脸的骑士不屑的打量过道格,轻蔑的开口:“托马斯阁下有事?”   道格将手里的记录本往过翻了一页,“嗯。西蒙拍卖场的注销流程不合规,缺了一份确认书。”   道格抬眸看他,“记录上,你是办理流程的纪查官。巴特。”   被称作巴特的纪查官表情却没什么变化,他顺手接过本子,扫了一眼后不甚在意道,“对,是我。是少一份。补上不就好了。”   他抬眸看向道格,把本子拍还回去,“怎么?我们高贵的道格·托马斯大人难道要去领主那里举报我吗?”   道格没接,本子直直落地,拍出啪的一声。   “也许你该知道,”道格平静道,“玩忽职守,不止有领主可以裁决你的疏漏。”   巴特的眉毛立起,染上怒意,“你!”   他靠近道格,在他耳边恶狠狠道:“顿巴郡来的小子,你最好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这里,”他手指竖直向下,重重的点了点,“是利兹城的领地。它的主人是安森考特子爵。”   “你最好知道你在谁的领地上说话。否则,若某日头颅滚落,你那颈腔里的腥臭血液染满大地的时候,远在顿巴的鹰鸽可飞不过来。”   他的怒火完全没有影响道格,道格蹲下身去,捡起记录本,拍去上面的灰尘。   他站起身,直视巴特,声音仍旧平静,“也许巴特大人闲暇时可以去请个家庭教师。”   “您的语言组织能力实在堪忧。”   “我只是在提醒你,不只有领主可以裁决你的疏漏。你却说了这么多莫名其妙的话。”   “莫非你是在暗示我是领主让你这么做的?”道格蹙眉,“还是你在污蔑领主大人?”   巴特气急,脸颊涨红,轻甲与长靴撞出愤怒的哐哐声。   道格收起记录本,对他点点头,转身往远处走去。   身后的巴特死死盯着他的背影。   “喂。”巴特开口喊住道格。   他看着道格,不怀好意的问:“你针对我是因为我接的那个案子吗?”   “城南炼金店老板亚兰德惨死家中。你也去找丹尼斯问过,”巴特眯了眯眼睛,“你为什么想接这个案子?你又怎么知道的?”   道格回身站定,与他隔着大约十几步的距离道:“您有没有想过,我可能不是针对您,只是就事论事呢?”   扁脸的骑士嗤笑。   他像是终于从他的话语中找到了一丝丝疏漏,有些得意,又有些迫不及待的问:“或许我该问你,道格·托马斯,三天前的中午到傍晚,你在哪?”   他一步步靠近道格,身上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让人生厌的气息,“城务司没有你出任务的记录,但你却好像得知了那个炼金店老板的死讯。”   “莫非……”巴特压低声音,一双如蛇般的眸子盯着他。他冰冷的长肩甲顶住了道格的大臂,阴沉沉道:“人就是你杀的?你就在现场?”   空气似乎也因他的逼问而变得沉凝。   道格注视着他。   正要开口,身后传来一位女性略有些急切的声音,“道格·托马斯大人!”   道格闻声回头,廊道尽头,逆光处站着一位身着侍女裙的女士,道格看不太清她的脸。   道格对那人影点点头,“请等一下。”   随即转回头将自己未说完的话说完。   “这么多天过去了,”道格的声音与之前相比几乎没有变化,“就是头猪也该知道了。”   “你!”巴特再次气急。   道格退后一步,往那人影的方向走去。   走近才看清,叫他的女性是前天在圆塔见过的苹果脸侍女。   道格微微敛眸,“您好,女士,有什么可以帮您的?”   侍女提裙还礼,有些窘迫的往他身后望了一眼,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道格了然,轻笑了下向她道谢,“谢谢您替我解围。”   他嘴角飞快的向下撇了一下,“他确实有些难缠。”   苹果脸的侍女开心的笑了一下,两手紧张的交捏在一起,“没什么没什么,能帮到您就好。”   “那您忙,”侍女点点头,“我就先走了。”   “好的,您也注意安全。”   侍女笑笑,低头提裙,小步跑走了。   圆塔近在眼前。   侍女用手背贴贴脸颊,平稳了自己的呼吸,放缓了脚步,像一只轻盈的鸟儿一样返回圆塔。   温暖的厅堂里,一袭红裙的露丝披散着长发,坐在圆桌前摆弄插花。   苹果脸的侍女抿了抿唇,低眉顺眼的安静垂立在不远处。   金属剪子在插花间穿梭,露丝比量了很久,咔嚓一声剪下一朵艳红的玫瑰。   她仍旧摆弄着那件插花作品,眼睛没从上面挪开一寸,妩媚的嗓音幽幽的响起,“我让你去盯着尤莱亚,你盯去了城务司。”   侍女的身体轻颤起来,她哆嗦着嘴唇,却一句辩解的话都没说出来。   一室寂静。   露丝转了转花瓶,从边角又取出了一小支情人草。   她把花瓶推远端详了一阵,终于挪开了视线。   她歪了歪身子,似笑非笑的看向侍女,“我不在乎你喜欢谁。”   纤白的手指拈起那朵犹带尖刺的玫瑰,露丝起身,将花朵缓慢的插进苹果脸侍女的头发里。   尖刺划过她的头皮,划出一道细细的血线。   “我只要你达成我想要的结果,”露丝单指挑起侍女的下巴,缓声问,“明白么?”   指下的头颅颤抖,苹果脸的侍女不敢直视她的眼睛,“明……明白。”   露丝放开她,重新坐回座椅摆弄她的插花,语气轻快,“也许呢,也许他愿意离开他的未婚妻,迎娶一个卑贱的侍女为妻。” 第29章   特丽莎挎着满筐的蔬菜,在清晨的微风里走进了莫多老板的旅店。   格雷恩已经离开,莫多新雇佣了两个人帮他打理旅馆。一个后厨做饭的厨娘,一个打杂招呼客人的服务员。   清晨是昨夜过夜的旅人离开的时间,选择住在这样逼仄旅馆里的客人往往钱包干瘪,他们一天多半只吃两顿或者一顿饭,早饭是不吃的。   无人留下吃饭,旅馆内便显得有些空荡。   看到特丽莎进来,一身旧衣的青年擦擦手,好奇的迎上来。   进来的女人虽然也穿着一身旧袍裙,但对方的衣料结实抗风,显眼处没有补丁,领口和衣袖也没有磨开了的毛边。   加上还挎着一个装满了蔬果的菜篮,看起来很像是哪家的女仆,一点儿都不像是来住店的。   “你找人吗?”青年问。   “嗯,”女人点点头,眼神越过他往收银台后趴着算账的胖老板身上瞧,“我找莫多老板。”   听到自己的名字,莫多抬头。   女人脸上立马露出个感激的笑来,对青年微微颔首,绕过他边往收银台走去,边远远的对胖老板笑道:“上次多亏您收留,不然我早就冻死在外面了,也不能像现在这样找这样一个宽厚的主家。”   莫多将手里的笔搁置到一旁,呵呵笑回:“那还是你自己有本领,全靠你自己努力,不然我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把你安排到什么大人物的家里去做工。”   莫多从收银台后绕出来,把她往楼上引,“上来坐坐吧。我也很好奇,在大人物家里做工是什么感觉。”   两人笑谈着往楼上走去,青年抓了抓脑袋,嘴里嘟囔了两边“大人物”后就继续哼着歌擦桌擦地。   不知是不是因为多雇佣了一个人的缘故,旅馆比之前只有莫多父子两人时要干净许多。   进了客房,特丽莎坐下,将菜筐随手放在桌边,动作娴熟的打开隔音器。   莫多给她倒了杯水,没有推辞,坐到了桌子的另一边。刚刚好被隔音器罩住。   特丽莎边在储物戒指里翻找边顺口问道:“格雷恩怎么样了?他到因索里亚了吗?”   说起儿子,老板脸上表情轻松了不少,“借您辉光,他已经到了。下个礼拜应该就入学了。”   被誉为智慧之城的因索里亚是中立之地,别说利兹城这一个小小的城,就是阿克尼亚的国王也没有办法插手那里的事情。   格雷恩到了那里,比起在利兹城,已经非常安全了。   “那就好。”特丽莎取出他之前给她的木匣,又从里面翻出账本,摊开放到他们中间。“我看不太懂。我是想问问,这些都是什么意思?”   特丽莎在账本上指了几处。   莫多把账本转过来,看了看她指的几处后解释道:“是这样的,像我们这样的旅馆经营,时间长了以后很多消耗的东西是成比例的。”   “比如水、粮、魔晶、马草、麦酒……”   莫多顿了一下,用特丽莎能听懂的话通俗易懂的给她解释道:“就像常用的用来拉货的青栗马,一天能吃15到17斤的草料,一个商队,一匹马大概会配两个仆从。”   “这些都是成比例的。就算偶尔有个别的不同,总也不会差太多,比如一匹马一天可能吃13斤也可能吃20斤草料,但绝不会出现一天吃40斤草料这样的事情。人也是类似的。”   “您看这里,”莫多指着特丽莎先前点过的一个词,“这个发音是‘坨坨’,意思是矿物。”   “这个商队他们带了两车矿物,总共登记住宿在册的是六匹马,二十三人。”   莫多又往后翻了几页,边翻边给她指上面的数字,“正常情况下,他们会消耗13-16托可的水,但他们一天消耗了……”   “25。”特丽莎看着账本先一步答道。   “对,”莫多点头,抬眸望着特丽莎的眼睛,“说明他们带的货物根本不是矿物。”   莫多做了个口型,是人。   人可以少吃饭,但不喝水绝对不行。   “这只是一部分,食物的消耗、甚至这段时间往来的粪车也是证据。”   特丽莎垂眸看着账册,没有说话。   他们要做融合,势必要大量的“原材料”。不管是人类还是异族,都需要。   利兹很长一段时间里并没有出现大量的人口失踪,那就说明这些“原料”都是外面运进来的。   “阿克尼亚我记得禁止贩卖奴隶。”特丽莎偏头。   莫多沉默了一下,“在利益面前,再严苛的律法也会有人铤而走险。”   更别说包庇这些行为的是执法者。   特丽莎半晌没说话,视线重回账册上。   过了一会儿,她道:“但这些证据不够。”   证据不够直接,不足以指出背后的操纵者,也不足以说明他们在做异宠。他们完全可以将之推到贩卖奴隶上。毕竟比起骇人听闻的异宠,显然贩卖奴隶的惩罚要轻得多。   莫多曾发誓,哪怕用生命也要为她证明清白。可她不需要谁鱼死网破的帮她证明清白,她只是想要对方作恶的证据。   铁一般的,不容辩驳的证据。   莫多想了想,从头开始讲述他和这些事情的纠葛。   “我察觉到树角旅馆可能在贩卖奴隶,就上报了城务司。但城务司的纪查官去查了一圈后,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反倒罚了我的款。而且,自那之后,我就频频被同行和城务司针对。”   “真正让我意识到他们在做什么的是这个,”莫多从木匣里把其中一个印章取出的递给特丽莎,“那段时间店里频频失窃,当然,我怀疑也是他们的手笔。客人们怨声载道,生意下滑得非常厉害。我就买了个记录影像的炼金设备,打算抓到作乱的混蛋。”   当天商会有会要开,莫多买完就把东西带过去了。因为其他旅馆老板的排挤,开完会没多待,莫多就离开了。但他误把这个长得像印章的影像仪留在了那里,几个旅馆老板聊天的时候没开隔音器,就这么被他录到了。   “我很害怕,但经过之前那一遭,我已经不敢去城务司报案了。”   旅馆还是时时遭窃,但这时莫多已没有了抓贼的心思。生意越发艰难,他曾针对过的树角旅馆的老板居然这个时候主动找上他,问他要不要做一笔大生意。   心知他们在做什么“大生意”的莫多自然不敢接话,故意把人气走了。   “我意识到他们对我不放心,想要拉我做‘同伙’,我便干脆破产了。”   “我想过带着儿子离开这里,但我们两个一起走的时候,每次不是传送阵刚好检修维护,就是我们的通行单过期了或者不合规什么的,反正都是失败。”   无法两个人同时出城。   格雷恩离开的那个晚上也只是他自己一个人走的。   “我越发意识到后面的人不简单,就更不敢了,”莫多叹了口气,“再后来我就在这里重新开了间小旅馆。装傻充愣,佯作完全不知道他们的动作”   莫多老板经营旅馆多年,认识的人不说关系有多好,至少关系网还算庞大。贸然除掉他,反倒可能会引来不必要的关注。   他装得好,旁人真的被他蒙骗过去,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便留了他一命。   特丽莎翻看了一下那枚小小的印章形影像仪,在莫多的提示下,抠开印章下的盖子,拨弄了一下开关。   影像仪毫无反应。   莫多接过影像仪,也来回拨弄几下,仍旧毫无反应。   他有些着急的站起来,“怎么会?放坏了吗?”   试着重新换了魔晶,影像仪依旧像块石头似的沉默。   特丽莎拍拍莫多的肩膀,安慰道:“没事,我回去看看能不能修一下。也许是放太久放坏了。”   莫多曾说过那些人针对他绑走了他的儿子……   “格雷恩离开后,有人来打探或者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吗?”特丽莎问道。   “没有,”莫多摇头,这也是他想不通的地方,“什么事都没发生。”   这就奇怪了。   如果是针对莫多,绑走了他的儿子,他的儿子又被人救走,看守的守卫也死了,怎么会如此安静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呢?   对方怎么会毫无动作呢?   特丽莎垂眸思索了一阵。   亚兰德的笔记里说有天赋的人成功率会高一些,也许抓走格雷恩的人并非针对莫多,只是单纯注意到格雷恩收到了学院的通知书。   也有可能是担心救走他儿子的人打击报复?毕竟道格那个【审判】下去还是挺唬人的,浓郁的光元素在院里亮了很久,她今天从街上路过,还听到两个魔法师学徒小声的讨论这个事情。更别提那具被烤成干尸的可怖尸体,震慑意味更浓。   她站起身,把东西往匣子里装好,再次和莫多确认,“树根旅馆是吧?”   “不是,是树角。”   特丽莎按了按额头,“嗯,树角。”   这个旅馆她有印象。在城中心稍稍偏西的水之镜街,有四座装修精美的小楼,后面还有一大片马厩和用来暂时存放货物的暗房,占地颇广。   “你知道树角旅馆的老板住哪吗?”特丽莎问。   莫多抽了一张纸出来,拿过笔刷刷的给她写,“如果他没搬过家的话,在这里。”   特丽莎接过字条,看了一眼后将字条装进了口袋。   特丽莎起身告辞,莫多老板再三和她表示,如有用到他的地方请她吩咐。   特丽莎点头,笑道:“我会的。”   另一边。   幽蓝的水波荡漾,和煦的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   克莱斯特手指抚着喉咙,微微张嘴,感受气流从胸腔涌上,穿过喉管,在两副声带和上面瓣膜的作用下,震荡出如海浪般的声波。   他控制着声带和瓣膜的细微变化,发出了一声音量极低的变换了几个音调的“呜——”   如此尝试几次,他放下手指,攀在泳池边沿的壁垒上,对着朝阳眯起了眼睛。   她的魔药真的有用。   两副声带已好了大半,原本干硬发黑的声带也重新变得柔软鲜红,其上的瓣膜也恢复了许多,脱落的地方也都开始生长起细小的瓣芽。   他能感受到每一小片瓣膜的欢欣。   只是毕竟伤了太久,还未完全复原,某些精细的调动仍让他觉得吃力又迟缓。   但比起完全无法发声,这已经好太多太多了。   银白的残尾在水波里轻摆,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克莱斯特缓缓笑了下,游到泳池的另一边,按响了特丽莎为他装的铃铛。   清脆的铃响当即在房间内回荡。   正在削苹果的森珀抖了抖耳朵。   他“嗯?”了一声才反应过来是克莱斯特按响了铃铛。   森珀把削了一半的苹果和水果刀放在案台上,洗掉手指上沾上的苹果汁液,便往克莱斯特的房间走去。   在森珀心里,克莱斯特是仅次于特丽莎的好养活。不挑食,没有奇奇怪怪的忌口,也没有什么怪异的生活习惯。   哪怕他自己生活在水池里不便,也几乎很少按响铃铛叫他。   克莱斯特的存在感一直很低,如果不是惦记着给他吃饭,森珀可能会忘了同一屋檐下还有一个曾经让他戒备非常的海妖。   也正是因为很少叫他,所以当克莱斯特按响铃铛,森珀就立马往他的房间走去。   也许他有什么急事。   特丽莎还说让他今天有空多和克莱斯特说说话,他原本打算削完苹果就过去的。   门外,鹿兽人嗒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克莱斯特听到对方清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怎么——”   “了”字还未落地,克莱斯特忽的张口。   音浪如绵波般从他口中吐出。   他半坐在泳池边,微昂着头颅看着紧闭的门扉。   清朗的歌声响起。   “尖牙,是神明赐我的祝福”   “利爪,是撕碎恐惧的礼物”   “侵略,刻在我骨血里永恒”   “野蛮,遍布我身体每一处”   “诗人称我愚者……”   声带上的某个瓣膜忽的开始颤动,克莱斯特蹙了下眉,调整声带和瓣膜的方向,他没再唱词,只哼唱一阵急过一阵的旋律。   从他开口唱出第一个字的瞬间,门外的森珀就停住了脚步。   溜圆的眼眸瞬间失焦,他垂下将要推开门的手臂,在门边停了一瞬,便如行尸走肉般,缓缓往厨房走去。   他直直朝案台走去,路上踢翻了小凳子也一无所觉。   耳边的歌声旋律未停,鹿兽人如傀儡般慢慢低头,手掌向搁置在一旁的水果刀伸去——   就在这时,急促的旋律忽的变缓。   兽人的手指迟疑了下,转而抓起一颗已经削好的苹果。   他将苹果抓在手里,顺着来路一路僵硬的走进克莱斯特的房间。   妖艳的海妖他靠在泳池边沿,他已停止歌唱。神情冷漠的看着呆愣愣的鹿兽人将苹果放在池边。   “回去吧。”他说。   声音略带沙哑。   双眸失焦的兽人微顿了一下,便如他来时那样,呆板、僵硬的走回厨房,慢吞吞的坐在原本放小凳子的地方。   好半晌,窗外传来几声叽叽喳喳的鸟叫。   森珀倏的回神,他猛地晃了下脑袋,一脸懵的起身摸摸被地板冰得冰冷的屁.股。   我为什么坐在地上?   我刚才在干什么来着?   森珀愣了一阵,偏头,看到了案台上的水果刀和削了一半的苹果。   他的肩膀微微松了一些。   噢,我刚才在削苹果的。今天打算吃甜甜的苹果派。   可我为什么把凳子踢倒?   森珀皱着眉想了许久,什么也没想起来。   他抽了抽鼻子,不安的整整皮帽,满心疑惑的扶起被踢倒的板凳,捡起水果刀,继续削苹果。 第30章   特丽莎回来时还不到正午。   她将满筐蔬菜提放到厨房,嗅到了空气中淡淡的苹果甜香。   特丽莎难得诧异的抬眉。   森珀吹吹被烫到的手指,一边招呼她,一边将苹果派端上桌。   “怎么想起做这个?”特丽莎问。   相识这么久,足以让特丽莎认清森珀的手艺。浓汤和菜糊是他的最爱,苹果派这样精致的食物实在不像是他能做出的东西。   森珀将派切成几大块,回道:“昨天晚上道格拿给我一本菜谱。他说他对胡萝卜过敏。”   森珀抽了抽鼻子,“可浓汤怎么能不放胡萝卜呢?”   “他还说,他的胃只允许他三天喝一次浓汤。”森珀把切好的派块分别铲到三个托盘里,往其中一个托盘里又放了一整张苹果派。   他叹了口气,“我今天研究了一上午,才挑了这个试试。”   小鹿两边嘴角向上挑了挑,高兴道:“好在还行,你要尝尝吗?”   刚烤出的苹果派蒸腾着热气,黏软的苹果粒裹在澄黄甜蜜的汁液里,从森珀切开的口子,慢吞吞的滑到了盘子上。   光是看着就比他以前做过的有食欲。   “我猜一定不错,”特丽莎道,“我们一起吃吧。”   “也是。”森珀点点头,和特丽莎一起,端着托盘往克莱斯特的房间走。   除了苹果派,森珀还给他们一人拌了一盘沙拉。   沙拉酱也是道格提供的。   这种只需要将蔬菜和水果切开,随便拌一拌的东西真的非常简单,对可以直接吃生植的鹿兽人也非常友好。   他们就这样一起去找克莱斯特吃饭。   正午的阳光有些烈,窗外没有枫叶区飘飘扬扬落下的火红,尽是刚硬挺拔的松,看着就冰冷又寡淡。   克莱斯特将窗帘拉上了一半。   特丽莎和森珀说笑着走进来。   红发的战士今日穿着一条灰绿色的旧袍裙,与外面的松颜色相近。   但不知是因为她红色的头发,还是过于生动有活力的眉眼,她不仅不像窗外的景色一样无趣冷硬,反倒像是冬日里、壁炉前一团柔软的毛线,火光映照下,每一根纤维都带着暖意。   ——又或许她本身就足够温暖。   克莱斯特从靠窗的一边游过来,表情欣喜,‘你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   特丽莎把分量最足的那一份放在克莱斯特面前,手腕翻转,隔空在自己身上的袍裙上一挥,笑道:“今天身份不一样,问清了莫多,差不多就该回来了。今天晚上还得出去。”   日光照在他赤.裸的肩头,和水珠一起勾勒出他肩、颈、大臂之间的弧度。   并非一滑到底的柔弱曲线,而是有张有弛的弧度。裸露出的身体已然覆上了一层薄薄的肌肉,蕴藏力量。   特丽莎忍不住在心里感慨,小鹿做饭难吃归难吃,但真的有用啊。   嗯,他自己估计运动量也很大,才能这么快将食物实打实的化成身上的肌肉。   特丽莎不忘肯定克莱斯特自己的努力。   “快尝尝,”特丽莎示意克莱斯特吃,“小鹿新学的。”   说完,她自己率先插了一块派吃进嘴里。   饼皮外硬里软,但好在混有大颗粒苹果的果酱绵密香甜,特丽莎没太吃出来怪味,根据以往的经验,深觉这已是小鹿为数不多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还不错,”特丽莎点点头,还转头鼓励森珀,“馅料很棒。”   克莱斯特一点儿都不信。   她吃什么都一个样子。   但不管好不好吃,总归没的选择,还是要吃的。   克莱斯特垂眸不抱任何希望的将派塞进嘴巴。牙齿与坚硬的饼皮摩擦出咔嚓声,又深深陷在柔软绵密的馅料里。   味道尚可,但这口感就好像沾着蜂蜜吃土饼。   克莱斯特默默咽下,笑着抬头对森珀说‘你一定付出了很多心血,能吃到你的用心。’   一下子得到双倍的夸奖,森珀高兴得多啃了一块儿。   吃饭的间隙,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午饭就在轻松愉快的氛围中结束。   特丽莎帮着森珀把盘碗收好,正要端着离开时,克莱斯特伸手去拽她的衣袖。   袍裙的衣袖在袖口扎紧,小臂之上的袖子蓬松宽大,按理说不该有什么意外的,但偏偏那蓬松的袖子一闪,灵活的擦过了他的手指。   特丽莎端着餐盘转身,问他:“怎么了?”   克莱斯特怔了下,没发觉她脸上有什么异样,仿佛刚才那只是一个巧合。   他轻蹙着眉头问她‘你刚才说今天晚上还要出去?’   “对,”特丽莎回身收脚站定,距离微妙的卡在一个足够礼貌但并不疏远的距离,“你放心,晚上给你上完药我再走。”   海妖明显迟疑了下,‘你今天不回来了吗?你要去做什么?不方便的话,就不用告诉我了。’   这也没什么不好说的,特丽莎道:“天亮前应该能回来,但也说不好,要看具体情况。我去找一个不老实经营旅馆的老板聊聊。他多半和我最近查的这些事有关。”   海妖抿了抿唇,担忧的看着她‘那你注意安全。我很担心你,不希望你有事。’   特丽莎笑起来,“谢谢。我会的。”   克莱斯特还想发挥点什么,可她这个距离他实在够不到,不方便做得太明显,他便只好也跟着笑,善解人意的道‘那你快回去休息吧,晚上还要辛苦。’   嗯……   虽然知道他说的是她晚上要出去找某个混蛋“聊聊”,明明是正经事,但……“晚上就辛苦你了”什么的,怎么听起来好像有点怪?   特丽莎反思,觉得自己一定是受到了昨天晚上那个猜测的影响。误以为别人喜欢自己后,好像听什么都意有所指了起来。   她检讨了一下自己的龌龊,和克莱斯特道别后把盘碗端去了厨房。   她难得白天在家,和森珀一同收拾完餐具,特丽莎返回了自己的房间。   和克莱斯特的那一点点小插曲很快被她抛之脑后。   她翻出莫多老板的匣子,按他说的那样把账目加了一遍,果然发现了问题。   食指在木匣上点了点,盘算了一下道格家到树角旅馆老板家的距离和晚上要走的路线,特丽莎收起东西,换了衣服爬上床睡觉。   夜晚如期而至。   道格今日比往常回来的还要早一点,森珀的饭还没熟,特丽莎敲开了他的房门。   特丽莎把白天去莫多那里得来的讯息整合了一下分享给他,和他说了自己晚上的计划,又问他:“我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建议?”   不管是利兹城的城市道路规划,还是巡逻士兵的路线和时间表,他都比自己清楚得多。   道格从抽屉里取出一份地图,摊开在桌上。   他指给特丽莎,“这里,这里,这里,这三处几乎全天都有人把守,我建议你不要路过这里。”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道格手指又在另三处点了点,“奢侈品魔法商店,里面有昂贵的魔药和珍贵的原材料,店里很可能有防备偷盗的影像和鸣笛装置。你最好不要从这里走。”   “这条街,”道格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一条弯曲的细线,“今天值守的是霍华德纪查官,他的风系亲和力不错,为了避开他,保险起见你最好在离他两条街远的地方行动。”   道格这么指了一通,特丽莎盘算了一下,不由失笑,“你直接告诉我别去了就好了。这几乎没我能走的路线了。”   道格沉默着思量了一会儿,“这里。”   他的手指顺着地图上的一角,从城郊绕了半圈,绕过几条主干道后直插向她今晚的目的地。   “这应该是最安全的路线。”道格抬眸,这么对特丽莎说。   特丽莎手指虚悬在地图上,顺着他描摹过的方向走了一遍,偏头和他确认,“这样?”   “对。”道格直起身子肯定道。   特丽莎点点头,“好的,我记住了。”   “你呢?你还顺利吗?”她问他。   道格微顿了一下,没和她说调查亚兰德的事情被别人劫走了,只道:“还在查。”   “你说你进去以后,只听到一声门铃声。没有挣扎和打斗的声音,我去时现场也没有打斗过的痕迹,应当是熟人做案。也许和亚兰德笔记里那个‘他’有关系。”   “我在查亚兰德的关系网,目前已经排除了大半,剩下的还在查。”   “还有西蒙拍卖场的注销……我去问了为他们办理手续的纪查官,他几次拿领主压我,可能多半也和领主有关。”   就纪查官的身份而言,虽然有些麻烦,但他并非完全不能插手。   特丽莎点点头,“好。那我这边如果有了进展再和你说。”   “好的。”道格回。他略停了一下,“你是否需要今晚我替你去找他?”   道格指的是树角旅馆的老板。   特丽莎用一种惊奇的眼神看着他,“你去找他,他认出你怎么办?就算有魔药,万一他有什么魔法阵可以破解伪装,又或者从你的姿态习惯里认出来怎么办?”   “你该不会今天就打算杀了他吧?”特丽莎道。   就算对方真的有罪,有了西蒙拍卖场的教训,她并不打算直接杀人灭口打草惊蛇。   能做指认的证人最好,若是不能,那能让一个人闭嘴的办法太多了。   道格可是真真切切的在城务司工作的公职人员,若是被认出来,就太麻烦了,更别说他还在调查亚兰德的事情。   且不说别的,若是没了他,特丽莎就算要调查亚兰德的事情,束手束脚不说,效率也只会更低。   “不过你提醒我了,”特丽莎扬手抛给他一个小印章,“如果你有信得过的炼金术士,辛苦帮忙看看这个还能不能修。”   她刚才和道格提过这个,只是说起晚上的路线,一时忘了。   道格把印章形的影像仪翻过来看了看,颔首答应,“好。”   特丽莎这才离开他的房间。   森珀研究了一下午菜谱,晚上做了馅饼、蒸蛋和菜汤。   算不上多好吃,但比他自由发挥还是强一点。   特丽莎心里装着事,飞快的吃完了。   好不容易熬到给克莱斯特上药的时间,特丽莎不光取了药液,还把用来观察的细杆镜子也拿来了。   她托起克莱斯特的下巴,将用来检查的细杆弯折,小心的探入他的咽喉。   许是因为他嗓子渐好,这次异物探入的感觉更加明显。   克莱斯特难受的蹙起了眉,她托着的下巴也瑟缩了一下。   特丽莎轻声安慰他,“疼吗?稍忍耐一下。”   不对劲。   话一出口,特丽莎就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她连忙换了种说法,“我轻一点。”   等一下。   这个好像也没好到哪去。   好怪。   我现在怎么这样?   特丽莎在心里狠狠唾弃了自己几句。   生怕再说出什么奇怪的话,她干脆闭上了嘴巴,只全神贯注的盯着细杆上那一小排粒镜上传递出的影像。   不像他说的毫无好转,咽喉里的四瓣声带已重新恢复生机。其上的瓣膜虽还未好全,但也能看到幼小的瓣芽正在生长。   特丽莎压根没想过他在撒谎,只觉得海妖嗓子这么精细的器官,也许里面还没完全好转,又或者要等全部瓣膜长好之后才能慢慢发声。   她小心的把观察用的细杆取出来,用同样轻柔的手法为他上药。   “我看着里面是有好转的,也许要全部都好了才能发声。”特丽莎对克莱斯特道。   她的鼻尖因认真而渗出细小的汗珠,托着他下巴的手掌又平又稳,温度毫无隔阂的从她的掌心传递到他的脸上。   察觉到药瓶缓缓离开他的嘴巴,克莱斯特故技重施。   只是这次,他什么都没碰到。   ——特丽莎一只手将尖嘴的药剂瓶从他口中取出的同时,收回了托着他下巴的手。   他装模作样的清了清嗓子,转回头对特丽莎笑说‘确实感觉好一些了。’   长发湿淋淋的黏散在肩上,暖白的灯光均匀的披在海妖赤.裸的身躯,肌理分明,纤长优美,反射出诱.人的水光。   潋滟多情的眼尾飘红,如被神明仔细雕琢过的五官无一处粗陋,他含笑看她,表情柔软又无害。   看起来格外色气和……好欺负。   特丽莎不动声色的又往后退了一步。   她扬起个如五月暖阳般的笑容,回道:“那说明魔药还是生效了。既然有用我就放心了。”   “你早点休息吧,我现在就出门了。”特丽莎将药剂和检查用的一应东西收好对克莱斯特道。   克莱斯特神情未变,扶在泳池边沿的手指紧了紧,他笑着与她道别并再次叮嘱‘请一定注意安全。我等你回来。’   特丽莎笑着点点头,带着东西离开,出门时顺手帮他带上房门。   她独有的、又轻又稳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克莱斯特脸上伪装出来的温柔无害缓缓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掩饰的焦躁与郁结。   她躲开了?   她故意躲开他了?   如果说中午只是他的错觉,那晚上他绝没有看错。   他现在几乎可以确认她和领主没什么关系。   领主不会给他能治好他嗓子的魔药,也不会派出像特丽莎这样的人。   他从未对哪个人像对特丽莎这样用心。   海妖的歌声是他的利器,他可以轻易的借声音迷惑对方,营造出爱恋的假象。   这段时间他失去了他的歌喉,不得不虚与委蛇。可事情的发展却一步步走到了如今这样他无法理解的地步。   起初他以为她是领主的人,后来他认为她哪怕不是领主的人,救自己也是出于和领主一样的目的——得到海妖本身。   可特丽莎刚才明明在他表现出亲近的时候退了一步。   退了一步???   什么意思?   她什么意思?   她昨天有这样吗?   好像没有啊?   她究竟想要什么?   克莱斯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答案。   这种感觉就像在做一道不得不解,却又无论如何都算不出正确答案的题。   折磨得他日思夜想,逼得他几欲发疯。   克莱斯特沉在池底,银白的残尾重重的拍打着砖面,疼痛也丝毫无法缓解他心底的躁狂。   与此相隔一个大厅并一截走廊的房间里,道格正在拆下他身上的纱布。   脊背上的伤痕已经干结,他这次好得格外快。   这里也许有特丽莎魔药的帮助,但经验丰富的道格很快意识到,应该不止。   也许森珀那些着实难吃的东西,也神奇的起到了一定的辅助治疗的功效。   就是手艺实在糟糕了点。   送他一本菜谱,希望他能多少有点进步吧。   桌上的漆盒发出一声细微的“叮”。   黑金色的外表如褪色般缓缓转成了乳白色。   道格停了动作,坐到桌旁。   漆盒是造价高昂的炼金设备,用于他和亲王之间传递信息。   漆盒里,他放进去的书信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封印有三座高山的火漆的信件。   是亲王的回信。   道格洁手整装,恭谨的重新坐回桌前,拆开信封。   ‘致我最忠诚的勇士道格·托马斯:   我身体尚佳,你在外,不必记挂我。   你信中所提之事,我已知晓。望你能尽快查明此事,并及时向我通晓。这件事情恐牵连甚广,也望你能把握分寸,一切查明之前,不宜声张。   顿巴的雪提开花了,你的未婚妻凯特也搬来了这里。她说很喜欢雪提,我记得这也是你最喜欢的花?你们就连花都喜欢同一种,真是让人羡慕。   希望你在不误工作的同时,你能保重身体。来年冬天,我将参加你的婚礼。   你的主人,也是你的朋友安东尼’ 第31章   道格提笔回信。   ‘敬爱的安东尼·瓦奥莱特亲王殿下:   对于将人类与异族融合试验的调查尚在进行。我不得不向您汇报,事情可能远比我预计得更加复杂。   这件事情里也许有利兹子爵的手笔。   但不论前方如何困苦,您目光的方向,就是我剑之方向。神明将祝福它永不折断,直到我的灵魂重归故土。’   作为一同经受过【审判】洗礼的同伴,道格信任特丽莎,却并不信任她带来的海妖。   特丽莎与他说有人在做异宠的试验,断角的鹿人和亚兰德的笔记也证实了这一点,他自然相信。   但海妖自称从领主府里逃脱,除了海妖说的话,他目前没找到任何证据。   海妖一族阴险狡诈,他们的信用在道格这里还不如秋日里落下的树叶。   特丽莎虽然一开始就提醒他异宠也许有城主的手笔,但出于对海妖的不信任,她的话也只是让他提高了警惕。   直到他今天早晨与巴特交锋,他才真的意识到,利兹城的领主,露丝·安森考特很可能真的和这些有关系。   道格执笔沉思,过了一会儿,将特丽莎那枚印章放进漆盒里,继续写道:   ‘承蒙光明不弃,我并非孤身试险。   同行的同伴聪敏勇敢,随信所附影像仪即她所得。里面也许有非常重要的证据,可惜影像仪已坏,我们无法得到里面的讯息。   除了您,我们别无可信。诚恳的希望您能将它修复。’   他的食指在笔杆上摩挲了几下,神色放松了些,在隔开两行的位置上,他继续写道:   ‘您还记得我的喜好,实在是我的荣幸。凯特性格腼腆,万分感谢您和王妃对她的关照。   愿神明赐福于您。   您忠诚的骑士道格·托马斯’   他将信纸叠好,装进信封盖了火漆后装进漆盒里。   在道格目光的注视下,乳白色的盒子逐渐变成黑金色。   道格洗漱整理,关灯睡觉。   另一边。   特丽莎趁着夜色,按照道格给她挑选的路线,一路顺利的来到树角旅馆老板的家前。   三层的白色建筑精美。   门廊下明亮的灯光照亮了房前的长街,离得稍近些从窗户上看到酒宴中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的剪影。   特丽莎耐心的等着。   夜色渐浓,晚宴逐渐接近尾声。   宴会内的客人三三两两散去,特丽莎蹲在角落里,看到一个身材矮胖的男人将几个客人送出来。   风将男人寒暄的话语吹散,特丽莎只零星听到几个什么“照顾生意”,“打折”,“最好的”等等一类的词。   寒暄完,男人返回屋内,门外留了零星几个奴仆整理长廊和灯光。   特丽莎喝下一瓶魔药,回忆着纪查官那身轻甲。   晚宴总是让人疲惫,但好在这次宴会让拉里协定了好几个大单。   他细短的眉飞扬,口沫横飞、满面得意的和替他脱下外套的妻子吹嘘,“哈,我担保利兹城没有比我更成功的商人了!”   奴仆从门外进来,躬身站在不远处,嘴巴抿了下不安的禀道:“老爷,有纪查官到访。”   话音未落,轻甲摩挲布料的刷刷声里,一个一脸冷漠的纪查官从外走进来。   他身材,面容都平平无奇,唯一让拉里印象深刻的,就是对方那仿佛裹挟着夜风的冷肃气质。   拉里面色一紧,当即把脱了一半的外套重新穿回去。他挥开夫人的手,谄媚的笑着往前走了几步,“请问您深夜来访,有什么要事吗?”   面容冷凝的纪查官淡淡瞥了他一眼,眼神矜傲的环视四周,声音都仿佛夹杂着寒意,“你确定要在这里说?”   莫非是为了那件事?   拉里心头发虚,搓了搓手指赶忙把人往楼上书房让,“失礼了,失礼了。您随我来。”   银甲骑士落在楼梯上的每一步都好像鼓点捶在拉里的心头。   拉里将人往里让,细眼悄悄打量了一下对方。   只是对方似乎对此十分敏感,冷厉的眼当即转过来,将他逮了个正着。   拉里关上房门,殷勤的请对方坐下,奉上茶点,“纪查官真是辛苦了,每天不辞辛劳的巡街守卫,还要处理那些不懂事平民们的鸡毛蒜皮的小事。”   对方似乎毫无寒暄的意思,完全没有接他的话。   “你知道我来是什么意思,”对方直直盯着他,眼神里是呼之欲出的警告,“所以……”   所以之后的意味深长让拉里额上的汗冒出来得更快了。   他取出手帕沾沾额角,掩饰性的哈哈干笑两声,“您说的哪里的话……”   拉里顿了一下,贼眉鼠眼的看看对方的银甲,试探道:“您说的是那件事吗?”   他嘶了一声,一脸困惑又歉意,“绝对没有冒犯您的意思……就是……我没有见过您。往常来的都是巴特纪查官。”   拉里执起茶壶给面前的骑士倒茶。   “今天……”话到嘴边,拉里换了个名字,“科莱恩大人怎么今天派您来了?”   科莱恩是他家刚才那个通报的男仆的名字,拉里从没见过面前的这个纪查官,他不太信他。   房间变得安静,只有茶液落入茶盏的水声。   拉里盯着对方的脸,随着对方的沉默,神情逐渐变得警惕。   银甲骑士的唇从一边不屑的掀起,他冷哼一声站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声音带着被冒犯的怒意,“你也配来试探我?”   骑士的脸色更冷怒了,“既然这样,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随我去见领主吧。”   “希望到了领主面前,你也能这么‘机灵’。”   见对方识破了自己的试探,拉里几乎确定了对方身份无异。   只是这陌生的纪查官似乎比巴特更加傲慢和难缠,两句话不对就要带自己去见领主。   被那个女人知道了他干的事情,他还能有命活?   拉里立刻急起来,讨饶着去求这陌生的纪查官重新坐回去,“哎呀!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我是刚才酒宴上喝多了,这才一时说错了。尤莱亚,尤莱亚。是尤莱亚大人。”   谁知对方不光没有被他劝服,反倒看起来更加不耐了,“自我来这里,你就一直推脱,显然你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   “既然这样,那就也不用浪费我时间了。”对方道,伸手似乎欲抓他的手腕。   拉里一步跳起来,从书房的柜子里取了一块品质中上的魔晶塞到纪查官手里,“您通融通融!”   事到如今没有继续隐瞒的必要,拉里一咬牙,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西蒙拍卖场是我犯了糊涂。”   陌生的纪查官很快扬了扬眉,被自己的耳光打偏过头去的拉里没有看到。   “领主大人将看管人货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我已是看得起我。”拉里又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都怪我利欲熏心,不该动这样的主意。”   “但您信我,西蒙拍卖场里的都是大人剩下的废品。别说那些高级货,就连残次品我也是无论如何都不敢碰的。”   拉里跪下去,去拉特丽莎的衣角,“那只海妖……那只海妖是肯德罗骗我的。我也没想到他居然那么大胆,蒙骗了尤莱亚大人,没有杀他还偷偷放到我这里售卖。”   “我都是被他骗了啊大人!”拉里哭求。   尤莱亚大人让肯德罗把海妖处理掉,可侍奉领主的肯德罗深知海妖在领主心中的地位,他稍犹豫了一下,无意间让拉里知道了这个消息。   那段时间领主不在,拉里的心思便活泛了起来。他花言巧语蒙骗着肯德罗,不仅没有杀死海妖,还与肯德罗一起,瞒天过海的把海妖运到他名下的西蒙拍卖场,希望能卖个好价钱两个人平分。   可也不知道哪一步出了错,海妖被带走不说,他拍卖场里的人也都死伤大半。   那绝不是寻常人能杀出的场面。   一定是尤莱亚大人察觉了他们的小动作,发怒对他们做出的警告!   拉里忙不停的注销了拍卖场。   这么多天过去了,他以为看在以往他为领主效忠的面子上,尤莱亚大人只是想简单警告一下他,谁知今天竟然会直接派一个纪查官过来。   反正肯德罗已经死了,推到他的头上也无人知晓。   “大人警告我以后,我就再不敢了。拍卖场也已经注销了。”   “看在我将所有的忠诚献于领主的份上,求您替我和尤莱亚大人说说好话。”   “往后我绝对不敢了!”   比起和善好说话的尤莱亚大人,若真的被提到领主面前……   拉里打了个哆嗦。   特丽莎舌尖顶了顶上颚。   反复琢磨过他的几句话,慢慢拼凑出了真相。   西蒙拍卖场归属于眼前这个男人,他也确实在替领主物色或者说藏匿“人货”,那么,也侧面说明领主真的在做这种东西。   他似乎知道异宠的利益颇丰厚,便偷偷从中克扣一些他口中的“废品”售卖,所谓“废品”……大概就是她在展廊上看到的那些死物。   一个名为尤莱亚的人似乎是领主露丝的心腹,他一直从中接洽。   克莱斯特至今活着,不光是因为得到了她的帮助,还是一个因为两个小人物的贪心,瞒天过海之下的巧合。   他还以为自己是“尤莱亚大人”派来警告他的……   特丽莎垂眸,缓慢但坚定的拂开他的手指。   就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刺激,拉里一下子从地上跳起来,慌不迭的将两个塞满了金币的储物手镯往特丽莎手里塞。   “这是给您的辛劳,”他将一个更大的、装满了这种储物装置的匣子塞给特丽莎,“这是西蒙拍卖场全部所得,我愿意将这些通通上交。只求您能和尤莱亚大人好好说说,让我还有为大人和领主效力的机会!”   银甲的骑士看着他,那一瞬间,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死人。   只是很快的,对方收起了他的供奉,冷漠的、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看在你还算诚恳的面子上,我可以为你在大人面前美言几句。只是,你的背叛让他恼火,若是不想让大人时时想起这件不愉快的事情,我劝你以后不要再在大人面前提起。”   听到对方答应,拉里松了一大口气,连声答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特丽莎背着手,往茶壶的细口里滴了一滴魔药。   那是一滴催化魔药。   他今天喝了酒,在魔药的激发下,他的记忆中她的模样会很快变得模糊。她变幻的这个“纪查官”本就平平无奇,这样一来,就算他将来去城务司,看到的大多纪查官也都会和他印象中的自己差不多。   他确实罪大恶极,但他还不能死。   一来她不想打草惊蛇,二来她这次比她想得还顺利,得到了非常多有用的信息。   如他所说,他即为领主做看管人货的活计,那么只要顺着他,就能摸到关押无辜者的地方。   这可比他一条贱命重要得多。   特丽莎意味不明的从鼻腔里哼了一声,绕过他去。   拉里恭恭敬敬的将傲慢的纪查官送出门去,直到看不到对方的身影,才擦了擦额上的虚汗返回家去。   特丽莎没回道格家,她趁夜跑去城东,从拉里给的储物手镯里摸出两个金币。   她用碎布将亮闪闪的金币裹好,塞到了奥莉母亲的门缝下。   特丽莎忙活了一夜,克莱斯特也没闲着。   特丽莎离开后,他兀自焦躁的在泳池里躺了半天,才慢慢恢复平静。   许是因为夜里太静,他能察觉到咽喉深处,受过魔药滋养的瓣膜在缓慢生长。   他从泳池底部浮出来,再次试探着张唇试音。   声带颤动,瓣膜附和,克莱斯特仔细的感受着这种变化。   半晌,他合上了形状优美的唇。他已大好了。如今约有巅峰时一半能力,足够用了。   无边的夜色里,他将目光投向紧闭的房门。   克莱斯特微微启唇,婉转的旋律从他口中飘出,穿过木门,穿过回廊,穿过石头做的墙壁,钻入道格和森珀的耳中。   他的神情是冷漠的,歌声却柔软的像蔚蓝晴空之上飘荡的云朵。   蜷缩成一团的鹿兽人一无所觉,在歌声里睡得愈发深沉。   而原本工工整整平躺在床上的骑士,则眉心轻轻皱了下。只是那点褶皱很快就被云朵一样的歌声抚平。   下一刻,他如提线木偶般从床上坐起,提着他的窄剑,走到空旷的大厅里。   在歌声的催促下,道格一无所觉的劈、砍、挑、刺。   月上中天。   克莱斯特终于停止了歌唱。   沉默如石头般的骑士,呆呆的立了一阵后,才在一声轻若鸿羽的命令中返回自己的卧房。   克莱斯特靠在泳池边沿,食指用力在边沿的砖上刮过,搓下一层细粉。   道格可以被他控制。   不论是送他到海边这件事,还是帮他夺回鱼尾,身有爵位的道格显然比仅仅只是一个冒险家的特丽莎要好用的多。   他不想再猜了,不想再猜特丽莎究竟是不是领主的人,也不想再思考特丽莎救他出来的目的。   他已经厌倦了,甚至说是有些憎恨这种永远得不到答案的感觉。   那种由此升起的,日益旺盛的好奇隐隐让他不安。好像再这样下去,就会滑向一个他再也爬不上来的深渊。   他的目光,他的思想已被她占据太久。这本不该如此。   她没用了。克莱斯特对自己这样说。   是时候找个机会,杀了她。   特丽莎天色将亮时才回来,正碰上要出门的道格。   银甲的骑士脸上难得有些倦色,特丽莎忍不住笑道:“你怎么看起来比我还累。”   道格转了转酸痛的脖颈,沉思半晌想不出答案,“不知道。” 第32章   道格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今天这么累。   明明睡得深沉,起来却感觉像是忙碌了一个晚上。   他转了转脑袋,不再去想这个问题。   “你还顺利吗?”道格顺口问道。   “嗯。”特丽莎点头,“比我想得顺利很多。”   门口不是说话的地方,出于谨慎,特丽莎没有多说,只是压低声音与他道:“如果领主身边有个叫尤莱亚的,你可以从他身上入手查查。其他的等你回来再跟你说。”   “好,”道格侧了侧身子,回道,“早上天冷,你回去休息吧。”   特丽莎笑着点头,对他道:“再见,祝你一切顺利。”   道格谢过她,往城务司的方向赶去。   特丽莎几步跨进了房子里。   森珀正坐在桌边吃早饭,汤碗边摆着那本食谱,边吃边研究。   见特丽莎回来,给她盛了一份,他指了指桌上的餐盘,对特丽莎道:“你先吃,吃完给克莱斯特送一份。他好像还没醒。我一会儿要去试试这个蒜香烤面包。”   “好的。”特丽莎没客气,坐下吃饭。   森珀眼睛黏在菜谱上,手里的汤匙看也不看的在汤碗里舀了送进嘴里。明明都吃空了,还机械的重复这个动作。   特丽莎没说话,悄悄给他碗里添了一勺菜汤他也没发觉。   新盛的菜汤滚烫,眼看一无所觉的森珀就要这样往嘴里送,特丽莎连忙出手拦了一下。   森珀茫茫然从书里抬头,看向特丽莎。   特丽莎眼睛往他勺子的方向瞥了瞥,提醒道:“烫。”   “噢噢,”森珀恍然,重新把勺子搁回碗里,搅动剩下的菜汤散热,目光重新转回了菜谱上。   丝毫没有考虑过,之前喝的都不烫,怎么这又开始烫了。   特丽莎笑了笑,问他,“这么好看?”   “也不是,”森珀合上书页,目光重放回汤碗里,“就是觉得人类的很多烹饪方式很神奇。我在想能不能和我们(兽人)已有的结合一下。”   兽人的体质让他们不畏惧生食,人类的烹饪方式在大多兽人眼里都是多余且累赘的行为。浪费时间不说,甚至在一部分肉食性兽人的认知里,吃煮熟的食物是牙齿无法撕裂猎物后不得已的妥协,是弱者的标志。   森珀本身也是不喜欢的。深感大多烹饪都破坏了植物中神明赐予植物的活力,但这段时间以来,随着对人类烹饪方式的逐渐了解,他慢慢意识到似乎也不全是这样。   比如蛋与月银草同蒸,虽然颜色会变成诡异的闪着荧光的蓝绿色,但对外伤似乎格外有效。   ——至少有一部分植物,在烹饪过后会拥有更加奇妙的治愈效果。这是族群中的老德林从来没有教过的。   也许别的植物这样融合之后也会有新的更好的效果。   抱着这样的想法,森珀认真的几口喝完剩下的菜汤,和特丽莎打了个招呼就拿着菜谱急匆匆的返回了厨房。   特丽莎吃东西本就快,吃完东西,端好克莱斯特的那份,敲开了他的房门。   海妖从泳池中浮上来,脸上似乎也有疲态,见到她时,嘴唇很快的勾了一下,‘你回来了?’   他的眼神从她头顶扫到脚尖,见她无恙,便看起来更开心了,‘你没事就好,我担心得整夜睡不着。’   “我没事的,”特丽莎把餐盘放到他面前,安抚道,“以后不要担心我,你早点休息。”   ‘我也想这样,’克莱斯特微蹙了眉头,随即又很快松开,他借着泳池边沿的沿台撑高了身体,一双眼眸眼神柔软的看着她‘但如果还有下一次,我可能还会这样担心你。’   下一次?不会有下一次了。死人没有下一次的机会。克莱斯特想。   同样的话,假如是森珀和特丽莎说,她不会有任何奇怪的感觉。甚至放在两天以前,克莱斯特和她这样说,她也不会多想。   偏偏在她起疑之后,克莱斯特这样和她说话,还用这样含羞带怯的眼神看她,特丽莎感觉就像身上窜了一只虫子,哪里都痒绵绵的,她甚至恨不得给自己一拳,好缓解这种奇怪的感觉。   她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掩饰性的偏过头颅,看了一眼他的餐盘后对克莱斯特道:“白面包好像拿的有点少了,我去再给你拿两块。”   言罢,点点头转身欲走。   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她刚刚给他放下餐盘,此时离他最近。   虽有散乱的红发遮挡,但她裸露的脖颈确实就在他的攻击范围之内。   他已借机撑高了身体,鱼尾抵着泳池底,伸臂就能够到她。   作为海洋里毋庸置疑的霸主,除了可以迷惑、操控其他生物的歌喉,经受过大海波涛考验的他们,足以在深海中与鲸鲨搏斗。他们的身体素质远非岸上这些寿命短小、身体孱弱的人类所能比。   多亏了她这段时间的照料,那些因折磨而失去的肌肉和其下蕴含的力量已回来大半。   他可以轻易用手指将泳池沿台碾碎,想来折断人类脆弱的咽喉对他来说也不是难事。哪怕那个人是特丽莎。   几乎是意识到这是一个好机会的同时,克莱斯特便当机立断的伸出双臂。   他脸上的表情还未来得及变化,眼睛便已盯上了她的脖颈。   那一刻,他仿佛听到了颈骨错开轻微的咔哒声,看到了头颅一歪,尸体软倒下去的模样,感受到了生命在掌间流逝。   也几乎是与此同时,特丽莎站定回头,“对了——”   看清面前场景的一瞬间,特丽莎直接忘了要说什么。   他向她扑过来,腰下的鱼尾夸张的抵着泳池的沿台,柔软的表情变得失措,整个上半身倾出泳池,眼看就要失衡栽倒出来了。   特丽莎下意识的垫脚,连他的双臂一起,箍进了自己的怀抱。   克莱斯特僵住了。   她反应好快。   已失先机,现在挣开再动手也大概率来不及了,现在可是正面,他没有把握一定能掐死她。   此刻,特丽莎满脑子都是:完了,他可能真的喜欢我。   看到我要走,他想要挽留我,着急得差点从泳池里栽出来。   我刚才的话题转移得很生硬吗?特丽莎反思。   海妖身上水珠很快沾湿了她的衣服,特丽莎如触电般,正要松手突然意识到现在的场景。   若她松开,他必然要栽个跟头。   克莱斯特看不见的背面,特丽莎无声的呲了呲牙。   她扶抱着克莱斯特,带着他慢慢往后退,帮他在泳池里立稳。   他没戳破这层窗户纸,特丽莎也不想。   在她印象里,克莱斯特比小鹿更加柔软敏感,她若是表现出明显的抗拒或者直接拒绝,很可能会伤到他的心。   他一个人孤苦无依的,只和自己关系稍好,自己若再伤了他,那他也太可怜了。   可这么放任好像也不是回事……   怀里的克莱斯特挣了下。   特丽莎吸了口气,重重的抱了抱他,随即像好兄弟那样,拍拍他的脊背松开。   “我的朋友,”她干巴巴道,“扶稳,我去给你拿两片白面包,很快就回。”   她的衣服上沾了水,洇出狼狈的痕迹,然而克莱斯特无暇顾及这个,他反应极快的,像是十分不好意思一样点点头答应。   特丽莎两步退出了克莱斯特的房间。   刚带上房门,特丽莎就站定在走廊里,过了一会儿,她转身,额头抵住墙壁表情痛苦的轻轻磕了磕。   她的暗示他听出来了吗?   她真的只是把他当朋友啊!   她真的没有别的想法啊!   半晌,特丽莎重新站直,她把脑后束发的发带扯下来,把散乱的头发重新梳好,往厨房走去。   希望他懂了。   实在不懂也问题还不到特别严重的地步,他的鱼尾还没有化成人腿,说明就算他对自己有好感,也只处于初期。还有得救。   说不定他只是一时分不清想要报恩的感激之情与男女之情之间的区别。   她再努努力,努力在他误会之前解决这里的事情,尽快把他送归大海。   距离会冲淡很多感情,尤其是像他这样的一时冲动。   特丽莎取了白面包折返。   克莱斯特双臂撑着泳池,立在那里,姿态与她离开时无异。   他垂眸看着托盘里的食物,一口未动。   特丽莎脚步顿了下,随即上前把面包添在他的托盘里,问他,“怎么不吃呢?”   声音有点不自然的紧绷,特丽莎掩饰性的清了清嗓子。   她放下面包,重新退回到刚才的位置。   她一系列动作克莱斯特尽收眼底。   太远了。   这个位置,就算她再像刚才那样毫无防备的转身,他也够不到她了。   更何况她好像已经戒备起来了。   心里转过太多想法,然而克莱斯特脸上却半点不显,他盯着特丽莎的眼睛,脸上忽的漾出一个诱.惑的轻笑来。   仿佛蕴藏了无尽情意的舒缓旋律从他口中吐出,婉转动人。   旋律催动,无形的音波如抚摸爱人的身体般缠缠绵绵的织成细网,将特丽莎绵密的、紧紧的包裹其中。   每一个音符都好像带着细软的钩子,它们从特丽莎的耳朵钻入,包裹着无害的皮囊,内里却誓要勾出她心底的欲望与鲜血。   克莱斯特注视着她,注视着面前的武者神色变幻,却未像他预料的那样抬起手臂。   克莱斯特不死心的继续催动,咽喉深处,声带之上,最幼嫩的瓣膜也使劲的支起,调整每一丝细微的气流。   音波越发汹涌,如翻腾的海浪,一波一波的拍打向特丽莎。   只是,面前的武者眼神复杂的看着他,除了脸上略红了些,没有任何其他的反应,仿佛真的是块不会被打动的礁石。   克莱斯特越唱声带越紧绷。   他虽看不懂她情绪的由来,却清楚的知道,她的神志始终清明。   没有一丝一毫被蛊惑的痕迹。   这怎么可能呢?   海妖的歌声几无敌手,只要听力正常,就连虫鼠都可蛊惑。除非对方心智极其坚定。   可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海妖这一种族自诞生至今,有记载的能抵抗他们歌声的异族屈指可数。   一位是以身祭树、阻止了精灵圣树死亡的精灵王,一位是将生命献于时间,阻止了世间无数次大灾的预知女巫,还有一位是杀死了异界的神明,让这世界得以存续的人类国王。   无一不是能改变整个世界进程的大人物。   人类是所有种族中品性最复杂的,同时也因为他们相对于其他种族要短得多的寿命,他们经历过的诱惑最少,相应的对欲望的抵抗力也最低。   她既没有改天换地的能力,难道这个年纪就能有坚定到不被蛊惑的心智?   克莱斯特不信。   可面前仍旧好好站着的武者由不得他不信。   这和他实力有没有恢复到顶峰没有关系。她不应该如此理智,最少最少,哪怕只有一瞬,她也应该有所动摇的。   可她没有。   克莱斯特唱不下去了。   在最后一个转弯,克莱斯特闭上了嘴巴。   他费解的看着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动人的旋律不在,房间立刻变得落针可闻。   两个人尴尬的沉默着。   克莱斯特看到她的胸口缓缓起伏,深吸了口气。   没人能理解这短短一首歌的时间里特丽莎的煎熬。   就像有无数的细针,从头到脚将她的每一寸皮肤扎了个遍,让她坐卧不安。   她又不是傻子!   这旋律一听就是情歌啊情歌!   我刚暗示完我把他当朋友,他就对着我唱情歌!   特丽莎的脸都憋红了。   答应是不可能答应的,但怎么拒绝,这是个技术活。   她绝对不想伤害到他的感情或者心灵。   像是极其难为情,红发的战士慢慢张口了。   她声音就像紧绷的弓弦,她努力控制着自己声音里的情绪,就像是生怕一箭射出去伤到什么,“那个……”   意识到情绪还有微妙的不对,她偏头清了下嗓子,干笑了两声,尽量用一种“今天天气不错”的语气对克莱斯特道:“你嗓子恢复了啊,哈哈哈,挺好的挺好的,哈哈哈。”   “唱得挺好听的,你是我见过的,唱歌最好听的了哈哈。”   克莱斯特手掌扶按在沿台上,眼神疑惑,又像是受伤,似乎非常想从她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特丽莎艰难的吞了吞口水,手掌夸张的在空中划过一个弧度,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刚才那是情歌吗?很动人啊!要是你唱给心爱的海妖,对方一定会非常感动的!”   海妖是所有智慧种族中唯一生活在水中的,天生的与其他种族来往不密。   特丽莎对海妖的认知也只浮于表面,她也不清楚海妖是否会与同族结成伴侣,只是按照以往的惯性思维,认为是会的。   事实上,完全不会。   性别对海妖没有意义,那只是神明赋予的不同的躯壳。   说是神明开的玩笑也好,还是一个无聊时的恶作剧也罢,海妖可能爱上任何种族并为对方化出对方种族的半身。   但除了同族。   他们完全不会爱上同族。   他们甚至天生排斥同族,两只陌生海妖相遇,第一时间都是戒备。   这些特丽莎并不知道。   她只是尴尬的拼命找补,“除了海妖,其他种族都生活在陆地上,不能长久的陪你生活在水里,背离故土挺辛苦的哈。”   她没做过类似的事情。   因为性格的缘故,追求她的异性本就不如追求妹妹的多,以前在荆棘王国,人们大多坦诚直率,性情豪爽,特丽莎直接拒绝也丝毫没有心理负担。   出来游历以后虽然也曾有人对她表示好感,但她并不会长久的停留在某处,不必她接受或者拒绝,这种一时的好感随着时间和距离的变化,轻易便会消失。   她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不能直接拒绝,一时半会儿又走不开。   “嗯……”特丽莎接着暗示,“我是觉得,每个种族都有自己的习惯和风俗,同族之间其实更能理解彼此的需求和想法。”   红发武者几乎是用有些小心翼翼、有些紧张的语气问他:“你觉得呢?”   克莱斯特:?   她是傻子吗?   克莱斯特喉结滚动。   她的情绪本身并不难懂,结合她的话,克莱斯特逐渐推出一个离谱的事实——她不光没被他的歌声蛊惑,还觉得他在向她求爱。   她甚至不想接受他的爱意,委婉的劝他不要把精力放在她身上。   虽然他根本没这个想法,但克莱斯特还是有一种,被嫌弃了的微妙感觉。   克莱斯特盯着她,像在看现有已知九种智慧种族之外的,第十种智慧生物。   半晌,在武者忐忑的目光下,他轻轻“嗯”了一声。   特丽莎终于如释重负的缓缓松了口气,对他友好的笑了一下。 第33章   虽然借纪查官身份的便利,道格调查没有被完全堵死,但因为被巴特劫走了案子,他也确实少了很多线索。   至少他目前不能再去一次案发现场了。   按理说,这种案件的侦破短也要两三天,长的话一个月也有可能,亚兰德案这种一看就有内情的,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两天就办完。   只是他今日去城务司的时候便得知巴特已经提请结案了。   道格蹙了眉头,“这么快?”   丹尼斯瞧着不如往日热络,正要说什么,忽的闭嘴往他身后看了一眼。   巴特从他身后越过来,擦身而过时,肩甲故意撞了道格一下。   他把一张已经盖了章的单子按在丹尼斯的桌前,回头用充满得色的声音对道格道:“证据确凿,当然要结案了。”   巴特转头,对丹尼斯笑道:“可能托马斯纪查官从没这么快的破过案,觉得惊奇也能理解。”   “不过,”巴特回头嘲讽的瞥了道格一眼,“有空关心我,我看道格纪查官不如关心关心丢的那几只鹅你找到了没。”   城郊附近村户有人丢了十几只鹅,没人揽这种没有油水又费力的活计,今日一早就划给道格了。   单据上的签字和印章都没有问题,丹尼斯确认无误后,将单据封存。   道格·托马斯并不回话,巴特意味不明的哼了声,又撞了一下道格的肩臂,大摇大摆的离开。   “能给我看下卷宗吗?”人走远了,道格低声问丹尼斯。   “抱歉,大人,已封存的档案调阅需要签章走流程。”棕黄卷发的青年面露难色,他往前撑坐了一下,借着胸膛的遮挡,手指向后暗示性的指指。   水晶做的圆球搁置在台架上,在魔晶的驱动下缓缓旋转,散发着幽幽的蓝光。   监督他工作的记录仪正在工作。   利兹的城务司办事效率实不算高,往常规矩也不严格。记录仪通常情况下也只是个摆设。自他到这里来,这似乎还是第一次启动记录仪。   丹尼斯用口型夸张的和道格说了一个词,‘自杀。’   道格眼眸往他桌上一垂,点点头道:“嗯,那我先去走流程。”   亚兰德怎么可能是自杀。   这似乎和急于注销的西蒙拍卖场一样,只是一个急于结案的借口。   麻烦的是,这样结案以后,亚兰德的关系网就没那么好排查了。   亚兰德的笔记里曾有一句“和这样的人作为同学可真够丢脸的”,笔记里的“他”应该指的就是这个同学。   道格便先查了亚兰德的毕业院校,那是一所名为铜蓝的综合性院校,院校学科以炼金为主,也开设有基础的魔法教程。   亚兰德的那个“同学”多半是炼金术士,但也不排除是魔法师。   他查了利兹城内注册在案的炼金店老板的资料,没有找到和他同一个毕业院校的。   那就只能从魔法师公会和炼金商会开始排查,可若是想去魔法师公会和炼金商会调取资料,没有手续对方是不会配合的。   如今亚兰德的案子已经结案,他想要拿到合理的手续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似乎有人料到了他不会罢休,先一步截断了他的路。   道格转身离开。   圆塔之内。   露丝身着精致晨衣坐在桌边,手里锋利的餐刀划过肉排,肉排间的汁水便顺着与刀之间的缝隙缓缓流到餐盘之上。   门外传来一串跌跌撞撞的脚步,和与之相比镇定许多也难掩怒意的沉沉脚步声。   灰发的瘦长男人从外走进来,推搡着将一个苹果脸的侍女推进来。   侍女被他推得踉跄,跪趴在地上。   露丝恍若未觉,她不紧不慢的插了一块肉排放进嘴里,感受肉汁在唇齿间迸溅开。   抬眸往跪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侍女身上扫了一眼,她端起一旁的羊奶喝了口才不紧不慢的问道:“尤莱亚,怎么一大早就这样生气?”   “当然是您的猜疑让我心寒。”灰发的男人声音冷淡。   露丝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收回来,重新垂眸看向餐盘里被切得四分五裂的肉排。   她切割肉排的动作未变,语气似乎也带着少女般的天真,“尤莱亚,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   尤莱亚往前跨了一步,鞋跟在地板上敲出沉闷的咚的一声。侍女的身体伏趴得更低了。   男人一手指向地上的侍女,声音冷怒,“那么看来是我误会您了?这个侍女并非您派来监视我的?”   露丝这才放下餐刀,她又扫了一下地上的侍女,回望向尤莱亚。   她似乎是在准备说辞,过了一会儿,红艳的唇才再次张开,“尤莱亚。你知道的,有无数垂涎的目光盯着我的利兹。为了喂饱这些豺狼,我不得不给他们些肉吃。”   美艳的女人微蹙了下眉头,“但你上个月缴上来的税收似乎并不够我填饱他们。”   她意有所指,“丰收的季节怎么能比平日更少呢?”   “当然了,”露丝轻快道,“孝敬母亲我也愿意。”   “可母亲总不能看着我死去吧?”   露丝偏了偏头,金色的发丝从她肩头滑落到胸前,“下个月,下个月我要三倍。”   尤莱亚的额角青筋直跳,这个贪财的蠢妇!   他竭力压制着自己的怒气,蹙着眉头像是在哄闹脾气的孩子,“可您知道的,利兹城根本收不上来那么多。”   露丝嗤笑一声。   “谁指望那些羔羊,”她靠坐到椅子里,“我们的‘生意’不是很赚钱吗?你一定有办法。”   灰发的男人唇角抖动,他重重抿了一下,“大人……”   “尤莱亚,”露丝打断他的话,直直看着他的眼睛,眼神玩味,“尤莱亚可以有很多个。你可以是尤莱亚,她也可以是。”   她昂起下巴,“但露丝·安森考特只有一个。”   “你若是不满,大可以回去告诉母亲。我不介意她再给我换个人过来。”   尤莱亚抿紧了唇,半晌,躬身行礼,“如您所愿,阁下,下月的税收将是本月的三倍。”   尤莱亚带着怒意离开,跪趴在地上的侍女始终不敢抬头。   露丝重坐回去,用叉扎起一块肉排送进口中。   只是肉排已冷,变硬难嚼不说,原本的里面的肉汁也变得冷凝。她蹙着眉吐掉。   一手撑着下巴,一手在桌上敲出有节律的一串笃笃声,露丝若有所思的看着地上跪趴的侍女,缓缓开口,“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她似乎没想得到侍女的答案,兀自笑了一下,轻快道:“我在想你活着比较有用还是死了比较有用。”   特丽莎端了餐盘从克莱斯特的房间里出来。   她松了口气,决定暂时不去打扰他,让他一个人先缓一缓。   毕竟他看起来确实很受刺激,她拿来的这些他都没吃完。   特丽莎去厨房放下餐盘,和森珀打了个招呼,换了身衣服再次出门去。   她昨天嘱咐了树角旅馆的老板不要在尤莱亚面前提起,想来一时半会儿不会出错。   惦记着他那旅馆可能是人口贩卖的中转,特丽莎便出去盯着。   天色将黑,特丽莎和道格都返回家中。   特丽莎随他进入他的房间,和他说了昨日她蒙着树角旅馆老板得来的信息。   “这个尤莱亚,无论如何都脱不开干系,你知道他是什么来路吗?”特丽莎问。   那个灰发的男人给道格留下的印象很深,那日在领主府里,他还曾拦住盛怒的领主。   “领主身边的红人,大概半年前由领主一手提拔起来,”道格说,“很多领主的命令都是由他通传下达的。”   “长什么样子?”像是怕说不明白,她又问,“能画下来吗?”   道格脸上难得有点尴尬,他轻咳了一下,“抱歉,我不擅长作画。”   “长脸,身形瘦长,灰色的头发在脑后扎成小揪,”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这么描述也很干瘪,道格顿了一下,“我下次给你带幅画像回来。”   特丽莎点头,随即问他,“你呢?今天有收获吗?”   道格沉默了一下,“抱歉。”   他今天被堆了很多任务,还多是找猫找狗找鹅、调节邻里名誉纠纷等等的琐事。   根本没时间做别的。   “也很正常,”特丽莎点点头安慰他,“我今天晚上要再出去一趟。”   白天没有观察到树角旅馆不同寻常的地方,特丽莎想晚上再去看看。   道格回忆了一下今天巡逻的纪查官,发现没什么要特殊叮嘱的,便只道让她自己小心些就好。   特丽莎告辞离开。   晚饭照样是特丽莎、森珀、克莱斯特三个人一块吃的。   克莱斯特安静的吃饭,森珀忙着研究那本食谱,完全没注意到特丽莎也没怎么说话。   一顿晚饭就在一种诡异的安静中结束了。   克莱斯特的嗓子已经大好,但瓣芽的生长还需滴最后一次魔药。   特丽莎托着他的下巴,动作利索的帮他滴好魔药,收手。   “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恭喜你啊,明天应该就能好全了。”她笑道,“我还有事,我就先走了。”   克莱斯特只是看着她,他甚至没说话,只是用一种陌生的眼神打量她,像是从未认识过她一样。   直到特丽莎走出房门,他也只是目光追随着她,没有开口。   特丽莎琢磨了一下,觉得他的反应好像也不是被拒绝后的伤心,便放心许多。   他不再用那种黏糊糊的眼神看着她说些奇怪的话真是太好了。   特丽莎整理衣装出门。   临睡前,道格瞥了一眼桌台。黑金色的漆盒已重新变成了乳白色。   他的脚步微顿了下,重新拧亮灯,坐到桌前。   这次回信比他想得还快。   就连信封上的火漆都带着错觉的温度。   信上,亲王字迹潦草,他未用书信格式,甚至个别字词尚有漏字的地方。   他写道:   ‘我已看到你口中的异宠。安森考特这个蠢货简直是把阿克尼亚推到了悬崖之上!   我已动身前往王都。安森考特必将为她的丧心病狂付出代价,但我要你明白的是,阿克尼亚不该被她带累。   没有国家可以同时承受这么多其他种族的怒火,阿克尼亚也不行。   你曾向我宣誓效忠,如今,我要你看住她,甚至允你在国王的命令到达之前杀了她。我以我的名誉起誓,我将护你无恙。   然后,我要你帮她销毁那些肮脏的东西,以及所有证据。干干净净。   要确保没有任何人、任何种族,知道这件事情的一根皮毛。   你要明白,这并不是罪恶,相反,是在保护整个阿克尼亚。   我许你让利兹血流成河的权利,以阿克尼亚唯一亲王的身份。’   道格敛眸,宽厚的身影在灯光的照射下投射在信纸之上,久久未动。   与此相隔的另一边,克莱斯特仍未入睡。   他将自己撑坐在泳池边沿,沐浴在月光之下。   咽喉深处最后一丝细微的痒意消除,声带之上每一片瓣膜都在欢欣鼓舞。   他沉默的注视着泳池中,随着循环系统微微荡漾的水波,思绪却陷在记忆里武者棕红色的眼眸中。   温和的、抚慰的、无措的、谨慎的……   白天曾对她唱出旋律,如今那些与她相处的回忆好像也变成了绵密的网,将他困守其中。   他分不清她的立场,猜不出她的目的,读不出她的想法,她的每一个举动都格外深奥。   他要窒息了,但他找不到隔断那绵密细网的镰刃。   为什么?   月光照在他的侧脸,照亮了他的困惑。   半晌,海妖抬眸,轻轻启唇。   他不明白,总有人明白。   抓一个过来问问。一个不行就两个。   骑士与兽人,总该有一个能解答他心中疑惑。 第34章   歌声顺着回廊,一路钻进道格的房间里。   犹如雕像一般的男人仍在垂眸看那封信。   听到乐声的瞬间,道格的手指在信纸上攥出褶皱,眉峰紧锁。   只是终究没能抵抗太久,浓眉平展,双眸失焦。   道格起身,在歌声的牵引下,来到月光笼罩着的克莱斯特的房间。   长发的海妖已停止歌唱,但说出口的话语似乎仍带着某种玄妙的旋律,“你效忠于谁?”   高大的骑士一无所觉的开口,“安东尼·瓦奥莱特殿下。”   “你和特丽莎在做什么?”   这个问题似乎比上个更难,男人呆立了许久才道:“调查异宠背后的始作俑者。”   “为什么要调查这个?你们能得到什么?”克莱斯特盯着他。   高大的骑士眉头一跳,脸上浮现出挣扎的神色。   咽喉深处的瓣膜鼓动,克莱斯特加重语气重新问了一遍,“为什么调查异宠?你们能得到什么?”   挣扎被抚平,男人喉结滚动,什么也没说出来。   克莱斯特蹙起了眉头,被歌声催眠不存在不回答问题的情况,唯一的原因只能是他也陷在迷茫之中,他也不知道问题的答案。   克莱斯特指节在泳池边沿上敲了敲,最后问道:“特丽莎是不是露丝·安森考特的人?”   这个问题太好回答。   “不是。”   克莱斯特往后仰了仰,以旋律将道格送回房间,如法炮制唤来森珀。   面对头脑简单的森珀,克莱斯特问法更加直接,“你的弟弟是否真的丢了。”   “真的。”呆立的兽人毫无挣扎。   “你允诺了什么酬劳,特丽莎才答应帮你找弟弟?”   “没有酬劳。”   克莱斯特蹙起了眉头。没有酬劳就帮他?也没什么目的?   “她为什么救海妖克莱斯特?”   这次似乎问到了兽人不知道的问题,四肢修长的少年呆立着,月光迎面照在他脸上,照亮他圆肉的鼻头。   鱼尾在水下轻摆,就在克莱斯特要放弃,问个别的问题的时候,兽人开口了,“因为他和我一样是受害者。因为他可怜。”   鹿兽人的话就像一记闷锤,直直砸在了克莱斯特的头上。   他确实伪装柔弱、假装可怜,借她的同情心换取了许多生存的便利。再来一次如果同样的方法对她有用,他也会毫不犹豫的再用一次。   但他无法理解,人类那丰沛的感情,一时的怜悯和同情,可以为他的晚餐多添一块白面包,也可以将他从鱼缸换到泳池中,难道也可以让她冒着与一城之主对立的风险救他出来?   可事实就是,他没有付出任何代价,她就真的将他从泥沼中扯出来,且仍旧没有要他为此支付什么的模样。   不光如此,她对那只兽人也是一样,甚至她现在在做的事情,他也看不出任何可以得利的地方。   求名?不,有远比这轻松也安全得多的成名方式。   求利?不。单单是给予他的魔药就价值连城。   克莱斯特陷在自己的思绪里,空气中安静了太久,呆立的兽人有了苏醒的迹象。   月光之下,森珀的手指动了动。   克莱斯特重新唱起歌来。   “晚星藏在梦里。”   “月亮躲在云之后。”   “回去吧,夜晚适合安眠。”   鹿兽人松了肩膀,在歌声里返回房间入眠。   克莱斯特仍旧坐在那里,长发半干披散在赤.裸的脊背上。   怜悯,同情。   他反复咀嚼着这两个词,想到了与创造海妖的那位神明完全相反的那位。   他好像找到原因了,但仍觉不可思议。   人人都说信奉光明,就连领主也不例外。可他们又是怎么做的?残忍、暴虐、自负、贪婪、麻木、卑鄙、利己、压迫、欺诈……数不胜数。   但这些好像天生与她绝缘。   克莱斯特在她为他做的泳池里,游过一圈又一圈。   此时此刻,他的心中充满了巨大的对特丽莎的好奇。   这种好奇之于克莱斯特,就像峭壁生长的红果之于饥渴的旅人。   明知前方万丈悬崖,但为了果实也甘愿赴险。   他等的红果没有来。   特丽莎在外足足待了两日才回来。   她从没离开过这么久。   克莱斯特从窗户看到她踏着月色归来,没有来他的房间,听脚步声,像是直奔道格的房间。   她的嘴唇因干渴而起皮,眼神却如往常一样坚定。   特丽莎对道格说:“我蹲了两天,终于让我抓到了。”   道格搬了一把椅子放到她身后,顺手开了隔音器在他们中间。   特丽莎没坐,继续道:“树角旅馆里,有一车人被拉进了圆塔。”   “如果我没记错,那是领主的城堡?”特丽莎探询的偏了偏头。   高大的骑士下巴上有细小的胡茬,他捏了捏额角,反问道:“确定吗?是不是新聘选的侍从?”   侍从可不会像牲口一样装在货箱里,趁夜转运。   “确定。”她道。   特丽莎蹙眉,“你怎么了?看起来很疲惫。”   道格沉了口气,抬眸对她笑了下,有些无奈,“最近城务司太忙了。”   她没坐,他也站着。   不待她说什么,道格又道:“如果你说的是外壁缠绕玫瑰的圆塔,那确实是领主的城堡。”   “不过我希望你先不要查了,”道格顺手接了杯水递给特丽莎,示意她润润干裂的唇,“圆塔之内是她的地盘,贸然行动可能会打草惊蛇。”   “你上次提醒我查查尤莱亚。我已经查到,他也是毕业于铜蓝学院的炼金术士。亚兰德是他杀的。”   “证据收集得差不多了。接下来救人比较重要。”道格顿了一下,“我比你方便,让我来试试能不能找到圆塔之内,他们做融合的地方。”   “这两天你也辛苦了,先好好休息几天吧。”道格目光沉沉的看着她,认真道,“我会尽快的。”   记忆里,道格一向工整爱洁,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衬衣衣领有细褶,脸上是未刮干净的胡渣,就连眼睛里布着细细的血丝。   特丽莎把喝干的水杯放到桌上,又往旁放了一小瓶魔药。   “缓解疲劳的。你看起来比我还需要休息。”   道格偏头看了一眼魔药,转头微笑,眼角有细细的纹路,“看来我今天能睡个好觉了。”   特丽莎回来得已不算早,和道格说完要说的话,便告辞离开。   森珀给她熬了浓汤,还做了馅饼。   她确实饿了,没和森珀客气,坐到灶旁端着餐盘就吃。   “怎么做这么多?”特丽莎吹吹汤,“我可能吃不了。”   森珀将罐子里剩下的浓汤装到另一份汤碗里,“还有一份是克莱斯特的。”   森珀感慨,“他最近饭量好大。”   往常克莱斯特的食量就是森珀的两倍还多,可最近他的饭量简直逐日递增,森珀不得不晚上再给他单独做一顿。   特丽莎笑眯了眼睛,“可能是要过冬了。需要储备能量。”   人和动物都有过冬的本能,吃胖些冬天能好受一点。   森珀深以为意的点点头,端了餐盘要走。   特丽莎伸手拦了一下,“一会儿我去吧。你去休息吧。”   这么晚给她做饭,特丽莎实在不好意思再看着他忙。   森珀没想太多,把餐盘放下,“那你吃完放在这里就好了。我会收拾的。”   特丽莎嘴里咬着饼,没说话,对他笑笑。   森珀离开,特丽莎飞快吃完,端着还热的餐饭往克莱斯特的房间走去。   两天没见,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想起先前发生的事情……   比起森珀,她更担心他。   木门被敲出规律的笃笃声,门外传来特丽莎的声音,“森珀给你做了宵夜,我端来了。我现在能进去吗?”   克莱斯特从泳池中浮上来,盯着门扉,他仿佛能透过门板勾勒出她的模样。略顿了一下,他开口道:“进来吧。”   不同于道格的低沉,他的嗓音更清,像夏日傍晚一波波冲刷沙滩的海浪。   特丽莎忍不住捏了捏耳垂。   他的语气很平静,没有扭捏没有尴尬,甚至没有太多欣喜。   但不得不说,这样平静的语气反倒让特丽莎更放松。   他没有用一些黏糊糊的语气或者被伤害后强忍痛楚的语气和她说话真是太好了。   特丽莎心尖隐隐悬着的石头这才落地,她推门而入,将餐盘放到他面前,像往日那样坐到一旁,对他道:“小鹿最近手艺好像见长,我觉得今天的馅饼也很不错。”   克莱斯特低头咬了一口,咽下后点点头,“嗯。”   他虽然不再像往常一样表现得亲昵,但似乎比她想得还要冷淡一些。   特丽莎有些尴尬的撇开视线,没再说话。   房间安静,只有克莱斯特吃饭的轻微声响。   半晌,他吃饭的动作才慢下来。拿起餐盘上的手帕擦了擦嘴角。   特丽莎听到响动转回来,起身去拿餐盘,对他道:“今天不早了,你早点休息吧。我把东西送回去。”   没有不理她,克莱斯特抬眸看她,认真问道:“你去做什么了?”   语气还是很平静,没有过分的亲昵,就连其中的疑惑也好像只是单纯的问问。   感觉好像也不是介意她之前说的那些话的模样,似乎这才是他正常的、与人相处时的模样。   不过分亲近,但其实也没那么难以相处。   特丽莎放下心来,也像与朋友闲聊那样回道:“去树角旅馆蹲了两天。”   她偏头点了点,“还真的有收获。”   “顺利就好。”听她这么说,水里的海妖也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来。   不知是不是他声音的加持,没有了亲昵的姿态,他微微笑起来的模样仿佛也与往日不同。   比起先前那种小动物一样无害的浅笑,似乎这种更加宽厚与温和。   特丽莎更放松了,“希望后面也这么顺利。你呢?这两天还好吗?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海妖微低了头颅,眼神往旁偏了一下,嘴角的笑意更大了些,再抬眸时,眼里的笑意就更明显了,“一定会的。”   他没有可以撑高自己,横压在泳池沿台的手臂挡住了大半胸膛,仰头看着她。   “既然是你送来的,那小鹿应该和你说过了,”克莱斯特抿了抿唇,“我最近……食量有点大。”   特丽莎端着餐盘就地坐下,“没关系。冬季本就要储蓄脂肪,多吃点很正常。”   克莱斯特欲言又止,轻轻叹了口气有点为难的对她道:“你帮我治疗嗓子的魔药已经很珍贵了,感觉欠下来的越来越多了……”   “有什么是我能为你做的?”他墨绿色的双眸困惑的望着她,像是期待她能说出什么答案。   “举手之劳,”特丽莎挥了一下手掌,“什么都不必。”   特丽莎欣慰的起身,“真的不早了,你好好休息吧。我明天再来看你。”   “嗯,”克莱斯特点点头,与她道,“晚安。”   “晚安。”   特丽莎出去带上门,将餐盘一路送回厨房。将两份餐具都洗净后,这才返回自己的卧室休息。   克莱斯特没睡。   他趴在泳池边,下巴垫在小臂上,眯眼看着紧闭的门扉。   半晌,他极轻的笑了一下。   海妖这种生物,他们生来不受道德约束。他从始至终都没有产生过一丝一毫报恩的想法。   他的人生中充斥着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从来没有人教过他,如果有人毫无保留的帮助他,他该怎么办。   他只是觉得,真是有趣。   他从没见过和她一样有趣的人。   就像猫咪找到了心爱的线团,哪怕知道它会将自己紧紧束缚,缠成一团,他还是无法将目光移开,控制不住得想伸出爪子,试探、撕扯,直到将自己缠到窒息,或者线团碎成满地狼藉。 第35章   时隔一周,克莱斯特再次和特丽莎一起,坐在泳池边看日出。   只是这次他们已不在那栋房子里,他的嗓子也已经恢复,不必再用口型与她沟通。   “所以你要去圆塔吗?”   “先不去,”特丽莎道,“道格先去探探底细。”   早上道格与她说他有巡逻的任务,近两天不会回来,让她在家养精蓄锐,等他的消息。   特丽莎左右无事,端了早饭过来的时候,克莱斯特邀请她一起看日出,她便留下了。   窗外云雾翻涌,太阳跃出云层,朦胧的金光洒满大地。   “圆塔很危险。”克莱斯特道。   特丽莎转头,“所以要尽快把人救出来。多耽误一天,就多一个消失的生命。”   克莱斯特愣了一下浅浅的、无奈的笑了,他皱了眉头回望她,眼神探究,“你知道你在和一个贵族为敌,对吗?救人,然后呢?”   救人不单单指救出来那一下,之后的一系列问题都要考量。远的不说,近的他们怎么把人从圆塔中救出来,怎么安置就是一个大问题。   “所以要先等道格的消息,”特丽莎轻轻叹了口气,“但我想着,不管怎么说,完全不惊动领主就将人都救出来的可能性不大。”   特丽莎一手撑着地,身体往后仰了仰,眼睛远远看着窗外的松林,却好像穿过松林看到了更远处,过了一会儿,她转眸看向克莱斯特问道:“她惜命吗?”   克莱斯特缓慢的眨了眨眼。   他将特丽莎和那些他之前从未想过的品质挂上钩。磊落、正直、诚恳、善良,不求回报……   阴谋诡计、利益算计,将所有他下意识得出的结论转到与之相对的另一头,都可视作她行动的出发点。   事实也确实如此。   她打算去救与她命运毫无关联的陌生人,甚至愿意为了那些“下等人”去开罪当权者。   但她这话的意思是……   克莱斯特喉结滚动,话在嘴里转了一圈,眼眸深深的望着她,“惜命。她是一个耽于享乐,且惜命的人。”   “完全不惊动她的可能性不太大,我打算先控制她,”特丽莎顿了下又道,“不过具体的还是得等道格回来再和他商量一下。”   克莱斯特舌尖缓慢的扫过齿列。   所以,绑架要挟,如果有用,这也是她会选择的手段是吗?   她心向光明,但并不拘泥于过程当中使用的手段。   克莱斯特微垂了眼眸,掩住眼底的那一点兴味。   天已大亮,隔窗感受不到外面寒风,只有太阳照进来的暖融融的温度。   特丽莎从地上撑坐起来,“我去把餐盘送回去。”   转身欲走时,克莱斯特修长的手指向她伸来。   特丽莎条件反射的躲了一下,手臂绕开他的手指,回眸看去。   克莱斯特的情绪仍旧是稳定的,他似乎也没有在意她的避让,手掌撑回地上,仰头对她道:“送完餐盘,等会拿几张纸来。”   他的眼里隐含笑意,“如果没有大改,我对圆塔还是有些印象的。”   该说不说,从她暗示过他以后,他给她的感觉简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就如现在这样,他的五官仍旧是艳丽的,赤.裸的身躯比初识时还要挺秀,但先前那种腼腆的、怯懦柔软的感觉却不在了。   他这样诚恳的望着她,不像是先前完全依赖于她的海妖,而像是一个可以与她比肩的,值得她信赖的朋友。   原来海妖对别人有好感是先前那副模样吗?特丽莎忍不住想。   他这样坦荡,反倒显得她避开的那一下说不出的小气。   特丽莎端起餐盘站直,点头对他笑道:“那太好了。”   特丽莎将餐盘送回厨房,很快取了纸笔回来。   她将地板擦净,推了个小几到克莱斯特身边。   克莱斯特手很稳,横平竖直,寥寥几笔就在纸上勾勒出圆塔内部地图,边画边给特丽莎讲解。   特丽莎听得认真,频频点头,时不时点一下那些他没提到的地方。   因为专注,两个人的距离很快拉近。   他没借故碰她,反倒微微侧了侧身子,避开一点,继续将剩下的与她讲完。   时间就在他们的沟通中悄悄溜走。   特丽莎卷起克莱斯特写满标注的图纸,转头对他认真道:“谢谢你。这很重要。”   克莱斯特眉微向外扩,他笑起来,温声道:“我能做的很有限,如果这能帮到你们,那就太好了。”   “很有用。”特丽莎肯定道。   再次和克莱斯特道谢,特丽莎拿着图纸离开。   克莱斯特目送她离开,微扬的唇线缓缓变平。   他垂眸看着荡漾的水波,半晌,唇角的弧度忽的拉大。   道格当晚没有回来,也没传回来只言片语。   特丽莎把克莱斯特画给她的那幅地图背下来,天黑之后,上床睡觉。   她睡得不沉,隐约听到有好听的乐声。   眉心微蹙,特丽莎慢慢苏醒。   她从床上爬起来,推门走到二楼楼梯口。   海妖的歌声似有若无。   一楼昏沉的夜色里,四肢纤长的少年步态僵硬的往克莱斯特的房间走去。   特丽莎皱起了眉头。   她没出声,脚步轻盈的从二楼跃下,隔着几步远的距离,一路跟着森珀到克莱斯特的房间。   鹿兽人双眸失焦,呆滞的将手里抓着的梨放在泳池边。   克莱斯特一手撑着身体,一手捡起梨子。   冥冥之中若有所觉,一抬眼,就看到站在门边,目若寒星的特丽莎。   特丽莎几步上前,提着森珀的领子将一无所觉的鹿兽人提到了门边。   她拍拍森珀的脸颊,唤了两声他的名字。   她当然没能唤醒。   克莱斯特见她抬眸看向自己,手指下意识的搭在了储物戒指上。   “我想,”她的声音比平日更冷,“你可能有什么想解释的?”   克莱斯特沉吟了一下,举高了手里的梨子,“我饿了。”   月光照在梨子漂亮的圆弧上,照出一圈冷白。   “你可以叫醒他。”特丽莎看着他,身体半挡在森珀前。   克莱斯特仍是平静的,他解释道:“他觉浅,叫醒了就再睡不着了。这样不会有什么影响。”   特丽莎眯着眼睛盯着他,戒备的姿态未变,像在评估他话的可信度。   不信啊。   克莱斯特双臂压在泳池边,将自己往高撑了一点。   他将梨子放在一边,开口道:“你知道,我是从圆塔里逃出来的。”   “在你之前,有很多个来‘救’我的人。”克莱斯特的重音在“救”上点了点。   “结果后来证实,他们都是领主的人。”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痴迷得到一个化形的海妖,”克莱斯特费解的蹙眉,“想要得到一个痴狂于她的爱人?”   不,他知道。   起初,她确实迫切的想要得到一个完全忠心于她,不会背叛的杀手。但后来这种情绪变了,变成了不甘心。   “一开始,我以为你是她的人。”   克莱斯特看到特丽莎的眉头重重的拧起来。   “到现在,我意识到你不是。”   “你不是,你们都不是。”克莱斯特眼眸往她身后的鹿兽人身上扫了眼。   他抿抿唇,放轻了声音,有些歉疚道:“你们都是好人。但我确实很饿,我不想打扰你们休息,就出此下策……”   “小鹿没事的,”克莱斯特重看向特丽莎的眼睛,保证道,“一会儿就能清醒。”   “如果你没来,我也会将他‘送’回房间,他一点事也不会有。”   特丽莎皱着眉,眸中的光明明灭灭,一脸复杂的看着克莱斯特。   半晌,她开口了,“首先,我确实不是领主的人。我不可能与她为伍。”   “其次,”特丽莎顿了一下,脊背和脑袋都往后仰了一下,声音沉沉,“我对你绝对没有超越友情以上的感情。”   梨子立在泳池边沿,反射着月的辉光,坦诚得像他的眸子,没有一丝一毫的心虚。   “最后,”话在嘴里转了一圈,特丽莎换了个攻击性不那么强的话术,“如果小鹿真的没事,那我答应你的事情不会变。否则……”   特丽莎没说完否则之后的话,她瞥了一眼梨子,提着森珀的后领边往外走边道:“没有下次。你吃了就休息吧。”   门在克莱斯特的面前被关上。   他取过梨子,清脆的咔嚓声后,梨子上留下了一个缺口。   梨子脆甜的汁水顺着喉咙流下,克莱斯特兴味的笑起来。   她太好玩了。   他是故意的。   故意在她面前操纵森珀。   她一定也意识到,自己当初不是在给她唱情歌,而是试图操纵她。但她还是选择原谅他。在她听过他的“遭遇”之后,认为他应激之后的情有可原。   她的同理心,足以让她原谅他,可也没淹没她最后的警惕。   她警告他,不要用他的能力伤害其他人。   克莱斯特笑起来,胸腔的震动带动泳池里的水液荡出一圈圈的涟漪。   特丽莎一路拎着森珀,站到了他的门口。   特丽莎没走,偏头观察他的神情。   没多久,涣散的目光回笼,森珀打了个激灵,一脸茫然的转头看向特丽莎,“我怎么了?”   特丽莎满面复杂的看着他,在森珀越来越慌乱的眼神中,和他说:“小鹿,我对你也没什么别的什么想法你知道吧?”   什么什么别的想法?应该有什么别的想法吗?   明明每个字都明白是什么意思,可怎么放在一块儿他就听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了啊?   那点紧张消失不见,鹿兽人的肩膀都塌了下来,他看起来更茫然了,“啊?”   特丽莎松了口气,怜爱的摸摸他的头道:“乖,回去睡觉吧。以后睡觉记得戴副耳塞,这样睡得香。”   森珀拽拽皮帽,动了动耳朵,犹豫,“可是,这样就听不见了……”   对于警惕的鹿兽人,听力是帮助他们戒备的重要工具。   特丽莎继续劝道:“反正又不用守夜。而且声音特别大的话,我喊你也是能听到的。”   “唔。好。”森珀点头答应。   和特丽莎互道晚安后,森珀推门回去继续休息。   特丽莎往后望了一眼,几步跃上二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见过他的伤痕累累,她便能猜到他该从怎样的摧心折骨里滚过一遭。她完全能理解他由此前经历产生的一系列猜忌犹疑。   她甚至能想到,与她相遇后,他该是多么忐忑与无助。甚至那些看似温顺的、不得已的讨好,也足让她怜悯。   她同情他的遭遇,也体谅他的行为。   她确实不在意他试图操纵她这个事实。   反正他也不会成功。   她在意的是……   实在是太尴尬了。   前几天里脑内预演过的情形再次疯狂的在她脑子里打转。   ——虽然你是个好人,但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你别喜欢我了。   ——我没喜欢你啊。   今天克莱斯特用另一种方式,侧面表达了他本就没想“表白”的意思。   特丽莎躺回床上,睁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天花板,那种从脊椎深处窜到脑袋顶的尴尬都没有消退。   我不是领主的人。   我也确实不需要什么海妖的爱情。   特丽莎想,为了证明我的清白,我得严格把控我和他的社交距离了。   绝对不能让他误会,我对他有一丝一毫不轨的想法。 第36章   天色铁灰。厚重的云堆积在一起,将太阳遮的严严实实。   钴蓝色的小鸟穿过密林,在昏暗的清晨里,钻进血红的玫瑰藤里,消失在高塔之上,黑洞洞的犹如恶兽巨口的窗户里。   一只保养得宜的手掌悬停在窗口。钴蓝色的小鸟收翼,偏头,米粒大小的小眼睛闪过无机质的冷光。   掌尖微勾,就像收到了什么指令,鸟儿轻盈的跳上手掌。打量过方向后,锋利的喙下啄,冒出的血珠很快染红了鸟喙。   尤莱亚取了干净的手帕按住自己出血的指腹,小鸟跳到一旁的杯沿上。   钴蓝色的鸟儿张嘴,空气中的魔力轻微波动,很快,一排由土元素组成的小字浮在空中。   组成字符的元素微粒转瞬即消,灰发的男人收起手帕,起身往外走去。   钴蓝色的小鸟偏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半晌,鸟儿转头,顺着来时的方向飞离。   尤莱亚进来时,美艳的金发女人正在训狗。   不知什么生物的骨头,咕噜噜的滚着撞到了尤莱亚的鞋尖。   卷毛小狗叼了骨头,飞快的跑回露丝脚边,放下骨头摇着尾巴等赏。   露丝没理小狗,掀起眼帘去看尤莱亚。   灰发的男人上前,行礼后起身道:“大人,晚宴筹备得很顺利。”   “这必将是一次成功的宴会,”顿了一下,他又道,“但是我想,我们的宴会还是有些无趣。或许我们宴会的名单上可以多添两个人。”   露丝仰靠在椅背上,颇感兴趣的问:“谁?”   “道格·托马斯。”   金发的女人看着他,不言。   尤莱亚解释道:“听闻他最近新雇佣了一名女佣。背着未婚妻在异地养了一个‘女佣’……”   “您不好奇吗?”尤莱亚的尾音微向上挑,像是逗弄猫儿的羽毛。   “你的意思是说……”露丝飞快的笑了一下,略坐直了身子,挑了挑眉头反问道,“叫来羞辱他吗?”   背着出身名门的未婚妻偷养情妇,对于其他贵族也许算不得什么,但对于宣誓对伴侣忠贞的骑士而言,却是天大的丑闻。   ——哪怕只是未婚妻。   “我知道了。”露丝挥了挥手掌,示意尤莱亚下去。   灰发的男人并未多做停留,见她答应,便再次行礼离开。   露丝重新坐起来,从一旁的筐里捡起一块骨头再次扔出去。   小狗循着骨头的方向,滴溜溜的跑过去。   苹果脸的侍女看她玩了半晌,咬咬唇,忐忑的开口了,“大人。”   露丝逗狗的动作未变,嗯了一声。   “既然尤莱亚大人想请……”侍女掐了掐自己的手掌,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那我们不如不请。”   露丝收手,回眸有些讶异的从头将她扫到尾。   侍女垂头,恭顺的跪下去,“他不配支使您做什么。”   闻言,美艳的女人忽的笑起来,“我也这么觉得。”   她转回去,又往前丢了一块儿骨头,喃喃,“真是巧,我还正思考用什么借口请人过来呢。”   侍女没听清她说什么,抬眸看她。   露丝头也不回,声音从前传来,她道:“一会儿邀请函就你去送吧。”   克莱斯特发现,特丽莎在有意无意的避着他。   就比如一早,吃饭不再是她一个人送来,而是拉着森珀一起,三个人一起吃。   她甚至坐在离他最远的位置上。   吃饭时他几次把话题往她身上引,都被她巧妙的避开了。   森珀吃完收拾东西的时候,特丽莎照旧端起餐盘准备一起离开。   克莱斯特目送他们往外走,在特丽莎的衣角消失前轻声喊她,“特丽莎。”   特丽莎脚步顿了一下,转回来,站在门口问他,“怎么了?”   他们中间隔着几米远,克莱斯特趴在泳池里,她站在门口走廊里,克莱斯特眼帘垂了一瞬,很快回到她脸上,“你今天有事吗?”   “有。”特丽莎立马道。   但她很快又接了一句,“怎么了?你一个人比较无聊是吗?”   克莱斯特微笑点头,“嗯。”   “你要忙什么呢?有什么是我能帮你的吗?”克莱斯特询问道。   特丽莎没说她在忙什么,只说,“那你等我一下。”   克莱斯特看着她离开,脸上笑意不变。   看来是他的错觉。   她还是那个他认知里的她,拥有轻易就能被利用的善良。   听到他无聊,她还是答应会过来陪自己。   门未关,克莱斯特看着门口那一小片走廊。   很快,特丽莎独有的又轻又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克莱斯特抬眸,就见特丽莎捧了厚厚一摞书进来。   她将小几拖到泳池边,把书放到上面,自己往后退了一步,对他道:“我储物戒指里书还不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就随便拿了些。”   她手掌往书的方向伸了下,介绍道:“这些东西解闷还是蛮有用的。”   克莱斯特的目光从她的脸上转到了那厚厚一叠书上。   他喉结滚动了下,半晌重新抬头看她,转而问道:“昨天画给你的地图你有什么要问的吗?”   特丽莎没有丝毫迟疑的摇头,“没有。你昨天说得很详细了。”   “你先看这些吧,看完的话,我还有别的,”特丽莎又往后退了一步,对他礼貌的笑了一下,“我先去忙了。”   克莱斯特没动,眼睛看着她越来越远的背影。   “对了,”退出房间之前,特丽莎停住脚步,回身站定,“如果你饿了,你可以喊森珀。”   特丽莎的重音在“喊”上点了点,意有所指的看着克莱斯特。   克莱斯特拇指在食指上捻了捻,过了一会儿,他有些无奈的笑回道:“好的。我会‘喊’的。”   重音同样落在“喊”上。   特丽莎点点头,离开。   克莱斯特脸上的笑容未变,从面对门扉,转成以肘撑着泳池沿台,背对门扉。   她真的开始躲自己了。   克莱斯特蹙眉想了一阵,失笑。   过了一会儿,克莱斯特垂眸看着小几上的一摞书,伸手将书脊转向自己。   看清书名的克莱斯特:?   《基础魔法原理》和《梅格图斯大峡谷》这样的书就算了,怎么还有一本《果树的扦插与嫁接》?   道格两日未归,临近傍晚,只言片语也没有捎回。   特丽莎和森珀打了个招呼,换了衣服出门。   今日本就昏沉,太阳将将落山时还起了风。   往来行人均裹紧了衣服,行色匆匆的往家里赶去。   特丽莎一路往城周走去,直到看到熟悉的破旧旅馆,才微微放缓了脚步。   还不到旅馆最忙的时候,一楼的大厅里零星坐着几个吃饭的客人。   上次见过的青年已然熟悉了旅馆的节奏,娴熟的穿梭在几张桌间,将麦酒和浓汤放下,又动作轻快的整理狼藉的桌子。   见特丽莎进来,青年眼睛一亮,回头去找自家老板的身影。   莫多比他更早看见特丽莎。   他迎上来,一边把她往楼上引一边说:“你上次和我谈的订单我觉得可以做,我们上去细说。”   特丽莎提起袍裙,随着莫多的脚步往上行去。丽嘉   还是那间房间,莫多关上门后,她便按开了隔音器。   天色昏沉,采光不好的屋内更是灰暗。   没用牛油蜡烛,莫多从柜子里翻出一支添加了花露精油的蜡烛点燃,插在烛台上和隔音器摆在了一起。   浅淡的花香在空气中浮动。   莫多边给特丽莎倒了杯水边道:“我还正着急,您要是不来,我就要自己想办法去找您了。”   特丽莎问:“怎么了?”   莫多老板明显怔了一下,“我昨天看到了道格大人,还托他给您递了消息,您不知道?”   特丽莎没立刻回,她把小臂压上桌子,这才道:“他一直没回去。我不知道。”   莫多了然的点点头,“最近忙些也是正常的。”   “你托他找我什么事?”特丽莎追问。   莫多在身上翻了翻,翻出一份精致的、甚至还熏了香的邀请函放在桌上。   “为了这个,”他道,“领主在圆塔设宴,这是邀请函。”   “我们这个领主,喜欢宴会玩乐。这不是什么稀奇事情。以往半月一月,或大或小总会办一场。”   “只是以往她只邀请贵族,甚至没有封地的贵族都很少邀请。以前她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邀请平民进入圆塔的。”   莫多的手指在邀请函边缘的桌子上点了点,蜡烛映着他的眼睛,在他的眼睛深处留下小小两个光点,“但是这次,她邀请了很多富商。”   “不光是利兹的,还有周边城市的。”   特丽莎从桌上拿起那封邀请函,借着烛光打开。   封函精美,里面是如音符般优美的花体字。只是邀请函的内容实在傲慢。   没有礼貌的格式,也没有客套的寒暄,只在邀请函正中留了“玫瑰塔”三个字与一串代表日期和时间的数字。   ——明天晚上七点。   莫多继续解释道:“玫瑰塔就是圆塔。我托朋友拿到一张邀请函,想着您也许有用。”   特丽莎将邀请函翻了个面,发觉除了正中那几个字,这封邀请函上真的什么都没写了。   她不死心的对着蜡烛照照,也没发觉有什么暗藏的玄机。   莫多看着她这一系列动作,便对她道:“确实是只有时间和地点。您不必再找了。”   特丽莎唔了一声,收起邀请函。   她抬眸看向老板,对他点点头,“有用。我打算去看看。”   按理说,这样的行动最好和道格商量一下。   一想到道格,特丽莎心头微起波澜。   她组织了一下语言问莫多,“利兹的纪查官巡逻执勤的任务一般多久?”   不同城市之间差别很大,特丽莎也不太清楚利兹是多久。   莫多回想了一下,回道:“三到七天不等。”   特丽莎沉吟着点点头。   烛芯噼啪,特丽莎晃神。   “对了,”特丽莎从储物戒指里取出两封封好的信,递给莫多,“帮我把这两封信寄一下。都要最快的。”   每封信上特丽莎都另附了纸条,写了地址。莫多接过,扫了一眼后收起,“好的大人。”   “还有。”特丽莎动动手掌,示意莫多靠近些。   莫多靠近。特丽莎如此这般嘱咐了一遍,莫多频频点头,表示明白。   一切都嘱咐完,特丽莎垂眸想了一阵,发觉再没什么疏漏,便道:“那剩下的就拜托您了。”   莫多连忙摆摆手,“大人,您太客气了。这都是我该做的。”   特丽莎笑了一下,没多说什么,起身告辞离开。   天色更暗了。   楼下传来晚归旅人们的喧闹声。   特丽莎借着昏暗的光,贴着墙角,一路从后面出去。   稀稀落落的星子悬挂在夜空。   月也暗淡,星也朦胧。   特丽莎在寒凉的秋夜里,就这样一步步返回。   不知道道格那边怎么样,但如果他明天晚上还不回来,她扆崋也要去趟圆塔。   她得亲自去看看那里究竟是什么情况。 第37章   特丽莎又等了一天,道格还是没有回来。   临近傍晚,她从储物戒指里翻出一套自己的礼服。   ——一件柔白的、缀满“宝石”和精致蕾丝的礼裙。   特丽莎自己很少穿礼裙,这还是之前别人送她的。礼裙上的宝石早就被特丽莎扣下来换钱用掉了,好在裙子还没丢。   她把个别几处明显的、不得不缀宝石的地方缀了宝石,其他地方则用次一些的琉璃替代。   她缝补的手艺一般,但好在粗粗看上去,也看不出什么问题。   反正就穿一天。   特丽莎这么想着,换上礼裙,在镜子前调整自己的仪态。   半晌,她觉得满意了,又取出一副长手套,遮住自己手。   她对着镜子缓缓转了几圈,确保没什么疏漏,换下衣服,匆匆离开。   莫多老板已在约定的地方等她,见她过来,松了口气,特丽莎钻进他准备好的马车,在马车内换好衣服。   特丽莎整好头发,钻出马车站定,微昂着下巴问莫多,“还行吗?”   莫多围着她转了一圈,让她稍微缩些肩膀。特丽莎依言照做。   “请您等我一下。”言罢,莫多老板像只皮球一样飞快的滚向距离不远的旅馆。不多时,又如皮球一般气喘吁吁的滚回来。   他将手里的兔毛披肩递给特丽莎,“天冷,您穿这个能好受点。”   特丽莎谢过莫多的好意,将披肩穿上。   马车载着特丽莎,在逐渐昏沉的霞光里,一路往圆塔行去。   等到圆塔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尽。   照明的路灯次第亮起,各式各样华美的马车有序的停在围墙之外。衣装阔绰,服饰华丽的老爷夫人们从马车上下来,骄矜的往圆塔内走。脸上是如出一辙的骄傲。   空气中浮动着各样的香水气息,特丽莎随着人群往里走,都被熏得蹙了下眉头。   身边不时有赴宴的宾客小声的赞叹,似乎领主府内,一颗杂草都比外面的精贵。   特丽莎快速打量了一下建筑的方位和大体的布置,猜测可能布有防御装置的地方。   引路的侍从很快将他们带到圆塔正门。   查验过众人的邀请函后,特丽莎其他人一样,缓步迈入圆塔。   长排的华丽吊灯将宽阔的长廊照得亮如白昼,棋格样的地板光可鉴人,金造的雄鹰雕像分列两排,沉默的审视着来客。   赴宴的宾客被引到了装修更加华美的宴会厅。   潺潺的音乐流淌,转桌上供应了许多精美的小食。   无人约束,矜持了没多久,相熟的商人们便小簇小簇的聚集着寒暄起来。   特丽莎找了个无人注意的地方,一边等,一边观察往来的宾客。   只是等了许久,始终不见有主人家来。   又坐了会儿,眼角余光中有个大腹便便的富商向自己走来,特丽莎当即起身,往厅外走去。   她出来得巧,视线越过侍从的肩头,刚好看到转角处一闪而过的熟悉的高大身影。   特丽莎顿了一下,往那个方向追去。只是刚刚迈步,便被侍从抬臂拦住。   “抱歉,女士,”侍从面露歉色,“那边是贵族的宴厅,您不能过去。”   特丽莎挑了挑眉头,往道格消失的转角又看了一眼,矜傲地瞥了一眼侍从,冷哼一声,提裙走回宴厅。   如果同时有两个宴场,那么领主晚些出现似乎也很正常。   特丽莎没想到的是,作为宴会的主人,领主干脆就没出现。   随着时间的流逝,宾客很快由起先的兴致勃勃变得忐忑,目光也有意无意的瞥向门口。   焦急的宾客诘责过几次侍从后,一个身材瘦长的灰发男人终于在众人越来越烦躁的目光中从外走来。   尤莱亚。   几乎是这个男人迈步进来的时候,特丽莎便将这个男人和印象中那几句单薄的描述对应起来。   她没等到道格拿回去的画像,先一步见到了尤莱亚本人。   似乎是有所察觉,隔着广阔的大厅和茫茫的人海,男人转头向她的方向,含笑微微颔首致意。   明明是个礼貌的微笑,但就像是长着尖刺的毛虫毫无预兆的掉落到手背上,让特丽莎一下子警惕起来。   尤莱亚阔步走到厅台之上,他两手合十拍了拍,本就关注他一举一动的大厅很快便随着他的动作安静下来。   “各位,圆塔今日迎来了新的客人……”   无非是些冠冕堂皇的欢迎词。赞扬了在场富商对于利兹的贡献后,鼓励他们继续为利兹发光发热。   直到最后,他道:“为了表彰诸位的奉献,也为了弥补诸位等待良久的歉意,领主特意嘱我,带大家去看看她的珍藏。”   尤莱亚展开双臂,“相信我,那将是诸君毕生所见之珍奇。”   灰发的男人眨了眨眼,放低了声音,意有所指,“以往这些只展示给贵族。”   宴会厅里,气氛小范围的热烈起来。   有自认身份比旁人更高贵的富商向尤莱亚搭话,尤莱亚安抚了几句,嘱侍从将人带出。   宴厅里的宾客有序的向外行去,特丽莎没等到最后,随着大流往外走。   灰发的男人站在门口,见到特丽莎,礼貌的结束与他人的寒暄,伸手拦住特丽莎。   “女士,”他道,“请等一下。”   特丽莎往前后看看,笑了一下疑惑问道:“阁下有何要事?”   尤莱亚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摊平往前让,“请别紧张,女士,请随我来,只是有些话想与您单独说。”   特丽莎略迟疑了下,抿抿唇欣然答应。   尤莱亚引着她,往人流相反的方向行去,特丽莎回眸望了一眼人流行进的方向。   “女士,您似乎并不在邀请的名单之上。”尤莱亚边往楼上走边道。   人流的喧嚣离他们越来越远,空气中只余鞋跟撞击地板的清脆嗒嗒声。   特丽莎蹙了眉头,像被冒犯到那样,停下脚步,抿着唇有些生气的反驳,“阁下,如果您单独叫我过来只是为了羞辱我的话,大可不必。”   “啊,绝对没有这个意思,”尤莱亚侧身,再次伸平手掌向前。   “发出去的邀请函很多,我也料想到了会有很多意外的客人,但您……”他略顿了下,像在思索怎么说,“您的身份……”   特丽莎心头跳了一下。   二楼的廊道同样空旷,但没有与外相接的门窗,哪怕有炼金装置换气,特丽莎还是觉得憋闷。   她没有顺着尤莱亚的意思往前走,表现得慌乱了一瞬后飞快镇定下来,“对。”   “我是道格纪查官的座上宾,”特丽莎昂高了头颅,“我从科堡随商队而来。我是科堡有头有脸的羊毛制品商人。我将为利兹带来成车的金币,这张邀请函,我受之无愧。”   爱慕虚荣,撒谎成性的“琳”,会将自己女仆的身份吹嘘成贵族的“座上宾”也很正常。   如有万一,道格也可推脱他是被她蒙骗,借此脱身。   灰发的男人垂眸沉吟了一下,再次伸手,“好吧,女士,那我们去聊聊你的羊毛生意可好?”   直觉让特丽莎觉得他不怀好意,可对她而言,这同样是个不可多得的机会。   特丽莎敛眸笑开,提裙往前走了几步,“当然,您不会后悔和我做交易的。”   她注视着他踩过的格子,没有踏错一步。   尤莱亚看着她的动作,眼神逐渐轻蔑。他双手交拢着倒退一步,叹息着说:“既然您已察觉危险,就不该再往前走这两步。”   瘦高的男人盯着她的面颊,灰色的长眸里闪过暗光,“来自荆棘的特丽莎殿下。”   几乎是“荆棘”两字落地的瞬间,赤红的大剑便迎头砸下。   灰发的男人不闪不避,重剑撞击金属的咔嚓声里,皮囊碎成帛片,内里则迸溅出满地的齿轮和金属组件。   是炼金傀儡。   长廊开始扭曲,棋盘似的地板仿佛融化一般,成了一片黑白融杂的汤。   特丽莎扭了扭脖子,自腰间扯开碍事的长裙。   ——长裙之下,是她提前穿好的扎紧的长裤。   尤莱亚的声音似乎无处不在,空间之中,虚虚传来他的声音,“听闻您战技卓绝,正好我也想试试,我的炼金术与您相比,哪个更胜一筹。”   铁灰色的墙壁似乎组成了新的囚笼,诡异不规则的空间内,露出了无数黑黢黢的孔洞。   特丽莎当即竖起大剑,赤红色的大剑被舞出残影,黑色的精铁箭簇铛铛铛的撞击在大剑之上,悉数被弹开。   “心虚急于灭口?”特丽莎嗤笑,“你对利兹子爵可真是忠诚。”   孔洞与孔洞之间,裂开了更小的洞隙。比精铁更黑的细小箭簇急速射来。   特丽莎再次横剑,只是这次,那细小的“箭簇”撞在剑体之上,倏的散成黑色的烟雾,飞快的顺着剑体往上攀爬。   特丽莎指尖与烟雾接触的地方,响起腐蚀的嗤嗤声,鲜血顺着剑体下滑。   “不不不,”见她受伤,被空间扭曲的声音愉悦的轻笑,“那个空有其表的蠢货可不值得我为她卖命。”   脚下黑与百的汤混成了某种奇怪的胶体,很快变得黏滞。   昏暗的地板四角,亮起一双双鲜红的小眼睛。   无数机械老鼠吱吱叫着窜出来,如海浪般潮卷着向特丽莎不管不顾的撞来。   悬顶之上,水元素凝聚而成的刃网逐渐成型。   特丽莎冷眼看着这一切,嗤道:“那就是阿克尼亚的国王?没想到他不光蠢,还如此残忍。”   火焰燃烧起来。   自她的指尖、剑身、脚下,带着不死不休的气势,迎战向机械鼠潮和头顶的元素之网。   “您不必如此试探。”声音似乎换了个方向,他顿了一下,“殿下您若是能死在这里,我将对您的恩情感激不尽。”   火焰照亮了整个扭曲的空间,高温炙烤着机械鼠潮,元件与元件间润滑的油脂被烤干,金属都被烤脆,巨剑每一次扫过,便带起一阵屑粉。   就连水元素做成的刃网都被蒸腾成了雾气。   一片橙红色的蒙蒙。   再看不清其中的人影,尤莱亚叹息着道:“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安息吧。殿下。”   就像脆弱的薄袋被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揉捏,整个空间开始向中间塌缩。   即将缩成一团时,尤莱亚的耳边忽的响起女人仿佛带着烟雾的平静声音,“找到你了。”   尤莱亚的眼睛猛地睁大。   下一刻,赤红的剑尖戳破一只平平无奇的机械鼠。浓雾与烟尘如褪色般飞快消退,头顶的灯光重新照亮阴霾,眨眼之间,特丽莎便站在了一间遍布各种机械零件的房间里。   ——在尤莱亚的操纵之下,自“地板”融化开始,他们就已不在楼口,而是转移到了这里。   逃!   然而这样的念头只是刚起,尤莱亚便觉两肩剧痛,整个人被特丽莎踩着脊背狠狠压倒了地上。   坚硬的齿砖撞得他胸腔和鼻骨都生疼。   来不及感受疼痛,尤莱亚剧烈挣扎起来,怒道:“你!”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她卸了他的胳膊不说,还正在扒他的衣服!   不论是炼金术士还是魔法师,从没有战败后这样羞辱人的传统,就他们这群野蛮的战士,一国王室出身居然也这样!   “您不能这样羞辱我!”尤莱亚愤愤。   “这样就羞辱了?”特丽莎将他衣服扒了个干净,甩手丢到一旁,点了个小火苗上去。   随即连他的腿一并卸了,抽出匕首顺手在他小腿上戳了一刀。   很好,流出的血是鲜红的,这次不是傀儡。   特丽莎按着他的脖颈,用匕首几下将他脑袋上的头发刮了个干净,在碎发上同样丢了一簇火苗。   火焰烧灼蛋白,燃出焦臭的味道。   不知是气的还是惊的,本引颈就戮的尤莱亚被她这一连串动作弄得说不出话来。   她学着他先前的模样叹息,“你真的该多读点书,这样你就会明白,反派都是死于话多的。”   特丽莎蹲下身,用手背啪啪地拍打他的面颊,“殿下殿下的,怎么不叫了?你不是很会吗?”   指尖渗出的血液沾在了他脸上,特丽莎顺手抽出手帕擦掉,她把手帕卷成一团,正要往他嘴里塞的时候特丽莎意义不明的嘶了一声。   看看他的嘴巴,特丽莎顺手撕了块窗帘团着塞进尤莱亚的嘴巴。   “见谅。你们炼金术士的小玩意太多了,这样我安心一点。”   保险起见,她烧了他的衣服,剃了他的头发,堵住了他的嘴。   桌台之上,一个圆形的蓝色符文正在幽幽的运转。   特丽莎上前抚了一下,细长的涓涓水流涌出,她借着水流冲净双手。   暗元素的腐蚀不同其他,放任不管搞不好会将整个人都消掉,好在她灭的及时,只腐蚀了指腹和掌间的一部分皮肉。   “嗯。起码这个还挺好用的。”特丽莎示意仍在流水的符文。   尤莱亚脸色铁青的重重闭上了眼睛。   特丽莎将魔药敷在手上,靠站在桌台旁,一边缠紧绷带一边对地上烂泥一样的老男人道:“我还以为你失败就会自尽呢。看来你还是想活着。”   机械鼠潮崩开的碎屑在她的颊侧留了一道细口,特丽莎对着反光的玻璃台端详了一阵,纱布无法裹贴,便只冲洗了一下上了点魔药。   颊侧的几缕长发也被火焰烧糊,特丽莎拂去糊发,庆幸自己来之前盘了头发。   她将头发重新散开盘起,略略打理了一下,再次蹲回尤莱亚身边。   特丽莎拍拍装死的尤莱亚,威胁道:“我问你什么,你最好答什么。只要点头或者摇头。”   特丽莎问:“我的身份是你的‘主人’告诉你的?”   尤莱亚屈辱的点了点头。   特丽莎又问:“你效忠于阿克尼亚贵族?”   这次沉默了很久,在特丽莎耐心告罄之前,尤莱亚脸色青紫的艰难摇头。   他似乎签订了宣誓效忠的主仆契约,无法说出对方的真名,就连这样带着暗示意味的背叛都被禁止。   特丽莎换了个问题,“异宠是你在搞。”   点头。   “领主并不知情?”   再次点头。   特丽莎大拇指缓缓碾过食指,“你架空了她?”   点头,紧接着又摇头。   特丽莎有些诧异的挑高了一边眉头。   “异宠的制作是在圆塔之内。”   点头。   “在楼上?”   摇头。   “楼下?”   点头又摇头。   特丽莎想了想,“在地下?”   这次点头。   特丽莎垂眸,“还有未遭毒手的活人或者异族?”   尤莱亚犹豫了一下,点头。   他的迟疑让特丽莎冷笑,她取出麻绳,把尤莱亚捆成长条粽子,像晾晒咸鱼一样,将人悬挂在了房间正中。   “你的话我并不完全相信,”特丽莎注视着他的眸子,“但如果我活着回来,你有一句骗我的地方,我都会让你生不如死。”   言罢,特丽莎关上灯,转身出门。   她在身上摸了半天,没摸出一件适合放在这里的炼金装置。   特丽莎在心里叹气,看来以后要去找个炼金术士长期合作,定制一些偏门的东西随身带着。   比如什么锁门的小装置。   特丽莎打量了一下房间外面的走廊和尽头的廊灯,很快和克莱斯特给自己画的地图对上号。   摸清了自己的位置,特丽莎一路飞快的离开。   计划有变,自尤莱亚叫破自己身份那一刻,就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她必须今晚就行动。   她还不能在尤莱亚身上耽搁太久,剩下未解开的疑惑,只能等一切落定后再来审问他。   好在道格还在楼下,情况还不到最糟糕的地步。   找到他,然后控制住领主,救人。   这么想着,特丽莎捡起楼口自己先前扯下的裙摆塞进储物戒指,顺手重新掏了件干净衣服给自己换上。 第38章   苹果脸的侍女目光在宴厅里转了一圈,直到看到角落里高大的骑士,眼睛忽的一亮。   她提着裙子,小心的绕过无数她惹不起的大人,终于站定在男人面前。   行礼,侍女平顺呼吸,恭敬地双手递上一份未加盖火漆的信笺。   道格的目光从她的脸上转到信封之上,半晌,沉默的接过。   他并未取出里面纤薄的信纸,只是垂眸注视着信封细密的纹理。   本该离开的,侍女却未动。   她迟疑着抿了抿唇,低声唤他,“大人。”   垂首的骑士抬头,双眸望向侍女。   他还是她初见时的模样,但眼底深处某些沉沉的东西,分明与之前不同。   侍女手指无意识的捻了捻衣袖,开口小声又快速的道:“大人,您若无事,便早些回去休息吧。”   她掩饰性的回头望了眼舞池中旋转的男男女女,故作轻松道:“毕竟您看起来也并不喜欢这个场合,不是吗?”   道格注视着她,直看得侍女有些局促的行礼。   在对方跑开之前,他开口了:“这也是她让你转达的?”   “不是!”侍女立马否认,随即鼓足勇气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这是一个曾经受您恩惠,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对您善意的回报。”   她曾受命领主,监视尤莱亚。虽然什么都没查到且很快就被发觉,但这足以让她意识到,那对主仆表面恭良之下的暗流涌动。   如今想来,或许她被发现也是领主算计好的一环。   可不论领主与尤莱亚之间如何,面前的骑士都不该成为他们角力的牺牲品。   送邀请函时她便隐晦的劝过他不要来,如今他来了,她还想劝他早点回去。   男人收回在她身上的目光,动手去拆信封,“谢谢你,我知道了。”   侍女担忧的看了他一眼,提裙行礼后,忍不住再次小声道:“天色已晚,您早些回去休息吧。”   高大的男人沉默的看着信件,并未答话。   侍女无言,小步离开。   信纸之上,是那位领主惯常喜欢的花体字。   这是一封求助信。   直言自己受管家尤莱亚胁迫,身不由己,希望他能帮她除掉野心勃勃的尤莱亚。信上还提醒他,尤莱亚是个炼金术士,且心脏位置异于常人,在右胸。   道格的视线落在信纸之上,又好似穿过信纸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不重要了。   她是否受人胁迫,是否是异宠的始作俑者,都不重要了。   自他收到亲王的回信起,事情的真相到底如何就没那么重要了。   反正结局的都一样。   他出生于顿巴郡更北的特洛宾塞,彼时整个北境的主人还不是瓦奥莱特亲王殿下。他的父亲就效忠于那时的北境之主——伯克利大公。   彼时世界尚未融合,魔力稀薄,物产不丰。天灾人祸之下,战乱频起。   伯克利大公就丧生于一次逃亡途中。有人传是父亲背叛了大公,才让大公过早的遭到埋伏离世。   尚且年幼的道格就这样背上了弃主者之子这样屈辱的名号。   侮辱、谩骂、刁难……道格和他的寡母生活一日比一日艰难。   可那个站在阳光之下,教他谦卑、公正、勇敢、忠诚的父亲怎么会背叛主人呢?   他不信。   占领了北境的叛军残暴,他便隐姓埋名,拿起父亲的长剑,一边追寻往昔真相的残章,一边与残存的抵抗军反击叛军的围剿。   直到新的北境之主的到来。安东尼·瓦奥莱特殿下在一个冬日里斩下最后一个叛军的头颅,宣告这场持续三年多的战乱结束。   他在长阶上询问自己想要什么封赏,道格呈上证据,只是说,向世人展示真相,一个父亲并未弃主的真相。洗刷父亲的冤屈,恢复家族和父亲的名誉。   他的父亲战死于掩护大公逃亡的途中,并非如旁人所说通敌叛国。   证据不够,亲王便带人亲自帮他追查线索,春日到来之前,终于找到了关键的证据,向世人宣告他的父亲无罪。   亲王殿下亲手在荣誉石碑之上刻下父亲的名字。   看着父亲的名字列于石碑之上,华光闪过那一刻,道格泪流满面。   风和日丽的春日,他在长阶之上受亲王封赏,宣誓此生为他尽忠。   亲王殿下公正、勤勉、亲善,友爱。   他将他视作亲长,视作毕生追随的主上。   他的长剑将永远指向他敌人的方向。   可没有人教过他,如果有一天,亲王殿下的意志不再代表公平与正义,他该怎么办?   他明白也理解亲王的顾虑,可他同样清楚,一旦选择顺着亲王的意思,那就意味着,不管是异宠的始作俑者,还是所有参与其中的得利者,甚至是所有被迫害的平民与异族,出于保守秘密的目的,他们都得死。   阿克尼亚毫不知情的普通民众当然没错,可这些本就被苦难碾压过的人们又做错了什么呢?   一边是他宣誓效忠的主上,一边是他终生信仰的光明,这似乎是个注定难以两全的抉择。   道格将信纸原封不动的叠好,装回信封。   靡靡的乐声塞满整个大厅,摇晃的男女嘴角噙笑在舞池中摆动身体。   道格沉默着起身,手指抚在储物戒指之上。   下一刻,闪着锋芒的长矛出现在他手中。   几乎无人注意角落里的他。   只有一个离得稍近的贵族眼角余光看到了一闪而过的锋芒。   大腹便便的贵族蹙了眉头,招来侍从,遥遥指着道格,指责对方这是十分失礼的行为,要求侍从前去阻止。   道格对此恍若未觉,他将长矛立于身前,以手抚胸,以古朴的神之语默默诵念:‘世上最伟大的元素,无处不在的光明。’   他不愿意背叛自己的主上,又无法说服自己放弃信仰,便只能将一切都交给他侍奉的神明。   【审判】将会覆盖整座圆塔,如果可能,他将竭力将此覆盖向整座城市。   ‘赞美忠贞,赞美无畏,赞美撕裂黑暗的勇士。’   罪恶会被撕碎,善良将被赞扬。   背弃光明的人终将得到审判,而与此无关的,哪怕对方知情,也不会被光明吞噬。   这是道格交出的答卷。   ‘您的信徒道格·托马斯,在此向您请求。’   如果一定要在忠诚和信仰之间做出选择,请将我和我的信仰埋葬在一起,埋在对您的忠诚之下。   星星点点的光元素逐渐汇集,如雾般,从脚底的地板,蒸腾着缓缓上升。   舞池中传来被惊扰到的贵族们小声的惊呼。   ‘乞求您能投下一瞥,裁决在场罪孽’   请您审判,连同我的罪孽一起。审判我对主人的不忠,审判我对信仰的犹疑,将我融化在您的荣光之下。让我肮脏的灵魂永归光明的怀抱。   不到十天前才施展过这样的神术,再次呼唤光明便觉得格外艰难,口中已尝到鲜血的滋味,但他未停,他早已做好了葬身于此的心理准备。   ‘审……’   判字还未落地,一个拳头裹着劲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重砸在了道格颊侧。   头顶将要成型的神明虚影当即消散。   明光之中,原本指使侍从过来看看的贵族揉了揉眼睛。   刚才那个拿长矛的小子……不见了?   窗帘之后的露天阳台。   特丽莎愠怒的将道格抵在栏杆上,质问他:“你疯了?”   另一边。   露丝裹紧身上的薄披肩,懒散的走在圆塔之中。   今日的两场宴会似乎抽走了尤莱亚的大半注意,以往那些似有若无的盯视感少了许多。   忽的,露丝停下了脚步。   暖融融的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焦臭味和似有若无的血腥气。   视线下偏,一边的门缝下,似乎有浅淡的红色液体流出。   露丝看了一阵,伸手将门推开。   看着半空中悬吊着的人影,露丝怔了一下,忽的笑开。   她笑弯了眼睛,回身将门关上,慢条斯理的寻了把匕首,用刃尖缓缓在尤莱亚□□的身躯上滑动。   “哎呀,这不是尤莱亚嘛。”   尤莱亚剧烈的挣扎起来。只是特丽莎捆得太过结实,他不光没挣开,反倒被刃尖划出了好几道口子。   他不敢动了,被塞了布团的嘴巴焦急的呜呜。   露丝偏头,佯作倾听的模样,“嗯嗯,知道了。无知的蠢妇,浪荡的表子,贪心的老鼠,背信弃义的小人……还有什么?”   她吃吃的笑起来,绕着尤莱亚缓步,欣赏他的狼狈。   “唉,早知道你被捆在这里,我还给道格·托马斯写什么信。”   露丝站定在尤莱亚面前,一手扶着他的肩膀,一手缓慢但又坚定的将匕首送进他的左胸口。   掌下的身体抽动挣扎,皮肉阻隔匕首的触感清晰的透过刃尖传到她的手上。   心脏嘭嘭的跳动、血液汩汩的流动好像也一并忠实的传到了手上。   露丝嘴角噙着的笑意未变,她用力扶按着尤莱亚肩膀的手未变,直到挣扎渐熄。   她松开握着匕首的手掌,缓缓后退。   黏腻的血液沾满了手心,她取出手帕擦净手掌,顺手将手帕丢在地上。   她整整松掉下去的披肩,哼着小调走出门去,重新将门关严。   她是孤女。   自小生活艰难,与老鼠争食,与流浪汉争抢休息的地盘。每天都过着不知还能不能看到明天太阳的日子。   直到有人找到她,说她是某个大人物走失的女儿。   她不在乎这个母亲是不是真的是她的母亲,只要能给她荣华富贵,不是母亲也可以是母亲。   她顺着母亲的意思,学着单纯,学着如何不动声色的勾引男人。   在母亲的安排下,她与安森考特伯爵相爱,并很快顺利的继承到他的爵位。   虽然中间出了一些小小的差错,但总归问题不大。   她沉溺于名利带来的富贵与快乐,以往朝不保夕的日子培养出的敏感也很快让她察觉到危险。   ——她只是母亲手中一颗棋。甚至可能不是最重要的那颗。   她不愿意永远受制于她。   她开始暗中尝试培植自己的势力,甚至还走运的捉到一只稀有的海妖。   她迫切的希望海妖爱上自己化形,成为自己手中绝对忠于自己的刀。   她甚至想过,等海妖化形,也许他有机会替自己杀掉“母亲”。   可惜海妖这种生物太狡猾了。   他骗了自己,甚至差点逃出去。   危急关头,炼金术士尤莱亚隔绝了海妖的歌声,唤醒了她的神志救了她。   那是露丝第一次见到尤莱亚。   也是从那时她才明白,她或许从未逃脱过母亲的控制。   露丝越发警醒。   她将自己伪装成痴迷与海妖的模样,像是一个真正陷入爱情而得不到的骄横之人,希望能借此减轻母亲对她的怀疑。   不光如此,她还将尤莱亚奉为座上宾,表示自己向母亲低头的意思。   尤莱亚果然很快掌控了她一半的权柄。   露丝佯作不知,内心却无时无刻不在筹谋着如何脱困。   机会终于让她逮到了。   亲王安插进来的人手也是她想要利用的刀。   尤莱亚背着她做的生意绝对不是倒卖人口这么简单的。她虽隐约察觉到了他在做什么,但到底不太确定。   可不管事实究竟是什么,利益比之更高的,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什么正经营生。   她故意激怒他,盼他去查“自己”,只要查到尤莱亚在做什么,这个生性正直的古板男人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她甚至派一个一定会被发现的侍女去跟踪尤莱亚,故意让他发觉,让戒备起来的尤莱亚重新将注意力更多的投注在自己身上,好分担那个骑士的压力。   至于那封求助道格的信,什么心脏在右胸之类的话,当然是骗他的。   他若信了,不能一下杀死尤莱亚,他们说不定还有的纠缠。   两败俱伤就最好了。   可惜了,露丝想。那只海妖还是被尤莱亚处理掉了。不然他若肯为自己效力,能省不少事呢。   毕竟除了惑人的歌声,化形的海妖天生就是强大的战士。   哪怕是尤莱亚这样的炼金术士,被战士近身也是最危急的情况。更何况对手如果是海妖的话,他还得封掉听力。   不过既然道格没用上……   将他绑起来的,莫非是那个他起了心思的、道格家的女仆?   不重要。   今夜,他们都将死在这里。而她,会将一切罪责都推到尤莱亚和瓦奥莱特安插进来的那个骑士身上。   国王是她的裙下臣,他不会剥夺她的爵位,甚至说不定出于怜惜和抚慰,还会再多给自己划一块封地。   至于母亲,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她再想往进安插人手,也需要时间。   这个时间,就是留给她重新掌控利兹的时间。   尤莱亚已死,无论是道格,还是他的那个女仆,今夜都必须死在这里。   露丝踩着楼梯一步步爬高。   这里,是我的城堡。 第39章   “你疯了?”   红发的战士眼中闪着小簇的火焰,愤怒也鲜活。   道格难以抑制的咳嗽起来,掩唇的掌心留下了鲜红的印迹。   掌根蹭掉唇边的血迹,他将手掌放下,偏开视线,“你不该阻拦我。”   重新召唤光明比他想得更难,释放时他就意识到,【审判】无法覆盖整座城市,他甚至不确定【审判】能否将圆塔全部笼罩进去。   全身上下犹如被细密的针毡滚过,特丽莎拳头打过的颊侧反倒不是最痛的地方。   状态太差,重来一次,【审判】能不能成功释放还是个问题,更别提范围。   赴宴未穿银甲,道格衣发凌乱,颊侧高高的肿起,唇边还有不甚明显的血迹。   如果不是他看起来太惨,特丽莎真的很想再给他一拳。   “什么叫不该拦你?难道就看着你在这发疯?”   特丽莎深吸了口气,不忘把隔音装置拍出来按亮。   “这就是你查了半天案情做出的决断?你该不会以为放个审判就一切结束了吧?”   “是是是,你一下把这圆塔里的罪人都烤死了,圆塔之下的受害者呢?你怎么保证他们都是完美无瑕的好人?”   撒谎、偷窃、虚伪、懒惰……很多本罪不至死的受害者如果也被审判,哪怕没有看守,受过惩罚的身体恐怕也很难支撑他们逃出来。   特丽莎难得如此生气,他本不该想不到这些的。   “你要怎么保证他们走出这个圆塔,不被这些死在这里的混蛋的亲眷拿来泄愤?”   他们是这个时代最无助的浮萍,无论活着或者死去,都身不由己。   “除却人类,你又要怎么和其他种族交代?”   罪人不是不该死,只是,仇人的鲜血更易平息怒火。将罪人交予受害的其他异族处置本身就很公平不说,还表明了阿克尼亚绝不包藏罪孽的立场,更是为了浇熄仇恨的火焰,将影响降到最低。   道格嘴唇嗫嚅,半晌,抬眸沉沉的看着她。   印象中的道格,一向是沉默的、谦卑的、沉稳的。   他情绪稳定,喜悦与忧愁都压在工整的轻甲之下,浮在表面的情绪永远浅淡。她从未见过他眼中情绪如现在这般翻涌,这般挣扎的模样。   特丽莎怒意稍敛,她环臂抱胸,回望回去。   “我,”道格声音艰涩,“忠于阿克尼亚的亲王,安东尼·瓦奥莱特殿下。”   “殿下命我,杀掉所有知道异宠相关事情的人,抹消掉所有异宠存留过的痕迹。”   “我……”   道格死死闭上了嘴巴,颊边肌肉鼓了鼓。   空气也变得沉默。   特丽莎静了两瞬,才明白他未说完的话。   我做不到。   做不到完全的背叛,也做不到完全的遵从。   环胸的手松了松,大拇指碾过食指。   他们曾在光明的见证下订立一同追查异宠的盟约,如今盟约未变,他未完的话和没施放完的【审判】让特丽莎忽然明白了他的挣扎。   她一直都知道,他是极重视名誉与荣耀之人,让他背主,比失去生命更让他痛苦。   甚至如果他真的遵照主令,背弃盟约对她横刀,她也并不意外。   可他没有,他做不到。   信仰同样撕扯着他,让他清醒的承受煎熬。   怪不得,怪不得他几日不归,再无消息。   特丽莎攥紧拳头,在他肩头捶了一下。   力道绝算不上轻,直捶得道格脊背重重撞上栏杆,发出沉闷的一声“咚”。   特丽莎望着他的眼睛,语速快,声音稳,“你没有背主。”   “如果你的亲王只是不想牵连整个阿克尼亚才向你下达了这个命令,那么你就还没有背主。”   “掩埋事实真相无济于事,消息走漏,只会招来更深重的报复。那才是真的深渊。”   “不放过任何一个恶人,也不错杀任何一个无辜者。公平、公正,才是真的与罪恶割席,才是真的在保全你的国家。”   “你的主君做出了错误的决断,如果为了帮他达成他想要的目的,你不能真的将这一切抹消,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特丽莎一言难尽的皱起一边的眉头,提醒他道:“更何况,你不可能将每一个知情者都杀死。至少你不可能让我永远闭嘴你知道的吧?”   实战之中,光系并不长于进攻,【审判】还对她无效,全盛时期的道格都不见得是特丽莎的对手,如今更不必说。   从他刻意避开特丽莎来看,显然他自己也是清楚的。   “那么,”特丽莎手指按在储物戒指上,“现在的问题是,你侍奉的主君他是这样想的吗?”   “我必须要提醒你的是,如果你的主君也是其中的一环,为罪恶站台的话,”特丽莎注视着道格,认真道,“如果你选择尽忠,我也能理解你。那么我能为你做的,就是成全你,让你死在这里。”   道格的眼神逐渐坚定起来,他握紧手中的长矛,直视特丽莎的眼眸,肯定道:“不。他绝不会与黑暗同流。”   特丽莎挑了挑眉,语气终于松了一些,“很好。”   “那我们不要再浪费时间了,”特丽莎取出先前克莱斯特给她画的地图,展压在栏杆上,指着地图上的某个房间,“我在这里把尤莱亚绑起来了。”   “他并非效忠于领主,他还说关押异宠的地方就在圆塔,在地下。”   “我们今天就得行动。现在分两头,”特丽莎抬头看他,“我们一个去控制领主,如果她确实不知情,能好好商量,我们就让她协助我们救人,她要是不愿意,我们就叫她愿意。另一个去地下,控制做异宠融合的混蛋,能多一个活着的人都是好的。”   “你去哪?”特丽莎问他。   道格垂眸看了眼地图,冷静道:“我去地下。”   怎么看都是相对未知的地下更危险,她已帮他良多,道格不愿她涉险。   特丽莎也觉得这么分工最好,道格出身正统,对炼金术也颇有了解,以他的身手,虽也危险,但总归没那么凶险。   最重要的是,道格不光是阿克尼亚的人,还是阿克尼亚的贵族,由他出面救人,将来面对其他种族时也更好交代。   ——阿克尼亚并非在包庇罪恶。   道格提醒特丽莎:“只是你要小心,哪怕她并不知情,她也绝非善类。”   他迟疑了下,“领主有一个苹果脸的侍女,如果遇到她,或许你可以问问她领主的事情。”   “嗯,我知道了,”特丽莎点点头,把地图塞给道格,“这是克莱斯特画的。内容我都记下了,不知道你有没有用,你拿着吧。”   道格接过地图道谢,两人整了整衣衫,先后从阳台离开。   另一边。   天色更晚了,稀薄的星子挂在天边,长街尽头迟迟看不到返回的马车。   莫多打开怀表看了眼时间,不再迟疑,从后院马厩套了马车,匆匆往道格家的方向赶。   特丽莎晚来未归,森珀和克莱斯特都没睡着。   克莱斯特躺靠在池底,察觉到泳池的水波里的水波轻微晃动。   他从泳池中浮上来,看到窗角闪过胖老板莫多的一片衣角。   很快便响起门铃声。   森珀前去开门,他们的交谈隔着砖廊几乎听不到。好在不多时,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便越来越近。   鹿兽人少年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一脸和善的胖老板。   莫多手里推着克莱斯特熟悉的那把轮椅。   森珀不安的对他道:“克莱斯特,特丽莎让莫多老板来接我们回家。”   克莱斯特并未上前,他半浮在泳池中,反问:“现在?”   莫多老板圆胖的脸上堆出笑意,“对,特丽莎大人说……”   特丽莎不在这里,克莱斯特不耐烦与他们进行这种低效率的沟通,他摆动鱼尾,将自己送到身后的泳池边,双手一撑,将自己撑坐在泳池的沿台上。   月光之下,海妖开始唱歌。   莫多和森珀几乎毫无抵抗能力的瞬间双眼发直,克莱斯特操纵森珀坐在轮椅上,转而问莫多:“谁让你来的?”   莫多无意识的开口:“特丽莎大人。”   “去哪?”   “你们在枫叶区的家。”   都是实话。   克莱斯特手指在沿台上点了点,“她原话怎么说的?”   像是在回忆“原话”,莫多这次停顿的时间略长,“‘如果我在晚上十一点没有回来,你就去道格家接森珀和克莱斯特回枫叶区。’”   特丽莎和那个骑士关系不错,没道理深夜突然让他们搬家,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只是这两天她在躲他,中午之后就没再出现,更不曾和他提起过自己的动向。   克莱斯特继续问:“她去做什么了?”   “去参加领主的晚宴。”   两天前他给她画了圆塔内的地图,他早就想到她终有一日要去,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她打算今天就救人?在那个骑士一直没回来的情况下?   克莱斯特微微垂眸,他也想过那个男人是否背叛了他们脆弱的联盟,但几乎转念就打消了这个想法。   倒不是多信任那个男人的人品,完全是觉得,就算要出卖他们,他也不该如此安静和反常。   ——那太容易引起他们的警惕了。   半晌,克莱斯特继续问:“她还让你做什么了?”   莫多:“寄两封信。”   克莱斯特跳下泳池,游得离他们近了些,重新将自己撑坐在泳池一边,不必问他信上写了什么,他必然没看,那么……   “寄往哪里?收件人是谁?”   莫多:“一封寄往智慧之城因索里亚,收件人是扎克利。另一封寄往王都,收件人是……国王。”   克莱斯特向后仰了仰身体。   前几年黑龙祸世闹得沸沸扬扬,重新将龙族推上话题的巅峰不说,也将龙族现有的唯一一只成年黑龙带入世人眼中。   ——黑龙扎克利。   这个名字并不常见,如无意外,她将信寄给了那只黑龙?   龙族自傲,且多对人类颇有成见,鲜少与人类结交。这只黑龙尤甚,听闻还烧过某个领主的领主府?   这样野性难驯的龙是她的朋友?   不过……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只黑龙的伴侣好像是个人类?荆棘王国的公主?   和黑龙难以成为朋友的话,那特丽莎是和那位公主有关系?   克莱斯特手指撑按在泳池沿台,在泳池沿台留下了四个浅浅的指印。   荆棘王国是蓝魔晶的唯一生产国,在领主府的时候,从露丝的口中也曾听她提起过。   荆棘王国……好像是有一位王子和两位公主?   结合她颇广的见识、阔绰的出手和直接写信给国王的举动……   克莱斯特忽然对她的身份有了新的猜测。   他恍然想起第一次与她看日出时,她对自己说家在荆棘王国,小有产业,到时请他吃烤鱼。   这就是她说的小有产业?   克莱斯特长眉柠起,脸上显出巨大的不可思议的同时,眼睛却越来越亮。   人类在他的眼中是肮脏、自私、虚伪的代表。明面上信仰光明,实际上却和他一样,归属于黑暗。   托领主的福,贵族在他眼中尤为肮脏。   但她不是。   她执着、炽热、坚定、勇敢。有着他最难以理解的善良和“天真”。   她还是一国贵族,甚至是与阿克尼亚毫不相干的异国贵族。   能让莫多老板在这个时机来接他们走,说明她已陷入了她预期中最糟糕的情况,想要尽可能的保全他们。   为了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草芥一样的平民,她甘将自己置于这种险地?   她居然能做到这个地步?   克莱斯特缓缓抬手,按住了自己的胃。   明明晚饭吃了很多,他此刻却觉得,好饿。   像是胃袋漏了洞,风过都觉得空荡。 第40章   特丽莎在上楼的途中遇到了道格口中的那个苹果脸侍女。   见到不速之客,侍女慌乱了一瞬。   特丽莎当即限制住了她的行动。   在特丽莎表明是道格让自己来找她之后,侍女很快镇定下来。特丽莎便松开惊惶的侍女,询问她是否见过领主的踪迹。   侍女迟疑了下,小声告诉她自己传话前领主还在休息室,如今不知去哪里了。   “不过,这个点,领主可能会在花房、书房、和几间卧室里。”侍女很快补充道。   特丽莎点点头,和她道谢。   错身而过时,特丽莎站住脚步,回身叮嘱侍女:“如果没什么事的话,不要往高层走了。”   露丝可能待的那几个地方都在圆塔的高层,特丽莎不想牵连她。   侍女不安的点点头,对特丽莎行了一礼后,往楼下走去。   圆塔空荡。   偶有巡逻的士兵走过,也因踢踏声而早早被特丽莎察觉避开。   空气之中,浮动着浅淡的甜香夹杂一点草叶烧灼后的苦味。   味道太淡了,特丽莎没有嗅出这一点细微的差别,她一直在往上走。   温暖的花房和书房都没有领主的身影。   再次从暖房中退出,特丽莎敏锐得察觉身体迟钝了一瞬。   她在走廊站定,指使手臂在空中劈过一道弧线。   掌如银刃,带得空气簌簌。特丽莎皱起眉。   就像精神与□□分离,明明脑海中已预测到了身体的运动轨迹,但偏偏身体的反应要慢一拍。   这种迟滞非常细微,与平时相差不到毫厘。   特丽莎捻了捻手指,当机立断给自己绑上面巾,又取出魔药,沾湿手帕,把自己裸露在外的手掌、头脸都擦了一遍。   她没吃喝过宴会上的东西,但她不确定是自己嗅到了什么还是摸到了什么,只能尽可能都处理一遍。   她得再快点儿。   特丽莎小步跑起来,按照脑海中规划好的路线,往上奔去。   露丝给自己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骑装,哼着婉转的曲调,将浑身上下每一个可以贴靠符文的地方藏了符文。   她没正经学过什么战斗技巧,街头学来的扯头发和踢档在剑刃的锋芒之下显得极其可笑。   甚至因为力量不够,寻常的窄剑她挥舞起来都觉得吃力。   炼金术是她的捷径。   她给自己套上增幅力量的拳套,穿上让自己身轻如燕的战靴,还奢侈得给每一边都装了一块草莓大小的蓝魔晶。   她从伯爵的宝库里,取出一柄锋利的窄剑。满脸兴味地手执长剑在虚空中刺了两下。   剑刃反射着头顶的明光,如一只轻巧的燕儿在空中翩跹。   露丝学着礼侍的模样,在空中挽了一个夸张的剑花。   没有还剑入鞘,她将剑鞘干脆的丢在一边,满足的笑了。   依靠母亲、依靠男人,有什么用?力量,还是掌握在自己手里最好。   麻醉药剂已经雾化喷遍了堡垒,再等一会儿,药剂发作,她就可以下去轻松的将人捅个对穿。   圆塔之内还有许多机关,但是比起那些,露丝现在只想自己动手。   幻想着长剑抹过脖颈,鲜血喷淋的模样……   忽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身材高挑的红发女人从外走进来。   露丝怔了一瞬,目光从她的颊侧的短短伤口转到了她缠着绷带的手掌上。   她是那个女仆。   那个道格家的、将尤莱亚吊起来的女仆。   她还没倒。   露丝眸光闪动,下一刻,露丝颤抖着双手举起长剑对准她,抖动着娇艳的双唇泫然欲泣道:“你也是尤莱亚派来抓我的吗?圆塔已经是他说了算了,为什么非要对我赶尽杀绝?”   对面的女人停住了脚步,她将空无一物的双手展示给她以示自己的无害。   “别害怕,”她边说,边缓步向自己靠来,“我不是尤莱亚的人。”   “我只是想来寻求你的帮助。”   露丝红着眼眶,举剑的手逐渐低垂,剑尖抵在了地上,“真的?”   “真的。”   越靠越近了。   露丝在心里盘算着距离,两步,一步……   露丝猛地举剑,对准她的心口平刺出去。   剑刃顺滑得仿佛撕裂了空气,拳套加持之下,她刺出了生平最快的一剑。   然而这必中的一剑,却在扎进对方心口前的最后一瞬,险险擦过对方的臂膀。   刺空了?   衣袖被剑刃擦开口子,露丝看到对方蹙起眉头,与此同时,本能让她又连刺两剑。   对方每次都极险的避开,露丝心中警铃大作。   麻醉的药剂不该毫无反应,哪怕对方蒙了鼻,也不可能一点都没吸入。   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对方在被药剂影响之后仍有如此敏捷的身手。   对方能将自傲的尤莱亚绑起来,说明战技颇佳。出于戒备,她甚至一开始示敌以弱放松对方警惕。   没想到这样也伤不到她吗?   露丝挥剑虚晃一招,用力一蹬,整个人向后疾退。   也不知她的意图是怎么被对方察觉,红发的女人不退反进,下一刻,如铁钳一般的手掌攥握住了她的胳膊,将她整个人倒拖回来。   装在臂弯内的符文当即噼里啪啦爆开。   护身的防御魔罩升起的同时,剧痛从胳膊传递到大脑。   露丝惊叫一声丢掉长剑,咬牙用另一只手抽出匕首反手往钳制着自己的手上扎去。   爆开的防御魔罩弹开了特丽莎的手掌,鲜血渗出了绷带。   临时脱困的金发女人满怀恶意的看着她,飞速后退的同时,无数流动着魔力的符文兜头照脸的向她打来。   地板飞速生长起带着尖刺的藤蔓,土尘迷雾铺开,水元素凝成的利刃冰冷无声的刺来。   火红的大剑凭空出现,烈焰燃起。   水刃叮叮叮的撞在她竖立的大剑之上,缠绑在她小腿上的木元素藤蔓无声的哀嚎。   火与水、火与土,每一个元素微粒都在肉眼看不到的地方激荡。   多元素激荡形成了转瞬即逝的小型元素风暴。   尘埃混沌。   特丽莎偏开大剑,发觉露丝的身影果然已经消失不见。   还是太慢了,这不是她应有的实力。   不知何时中的魔药让她动作迟滞了太多,心有余而力不足。   特丽莎收起大剑,随手捡起地上露丝遗弃窄剑,匆匆往她消失的地方追去。   穿过诡静的长廊,穿过漆黑的宫室,一阵凉过一阵的夜风里,特丽莎一路追到了圆塔的顶层。   高塔之上的苍鹰旗猎猎,刚才见过的金发领主对她恬静一笑,翻身跃上了塔顶琉璃混精晶融铸的蛋形壁堡。   特丽莎绷紧了脊背上的肌肉,她甚至对露丝耸了耸肩道:“或许我们可以不用这么剑拔弩张,聊一下?”   这是整个圆塔甚至整个利兹最安全的地方,圆塔不倒,保护她的堡垒就不会破裂。   壁堡带来的安全感让露丝放松了一些,她手上仍旧准备着什么,面上却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你说。”   特丽莎注意到她手上的动作,她也暗自戒备着,快速道:“我对你并无恶意。尤莱亚背着你在做异宠的事情,这件事你不知情,他利用你,欺瞒你,你也是受害者。”   “这件事情牵连甚广,可能会招致其他种族的报复。你若是肯帮助其他受害者,便是在与尤莱亚划清界限。这不光是在保全你自己,还是在保全你的城市、你的国家。”   露丝蹙着眉偏了偏头,右手在左手背上抚了一下。   随即,她脸上露出一个纯真而又恶劣的笑容,轻快道:“只要你们都死在这里就好了。”   特丽莎不再犹豫,祭出深红色的大剑,重重往壁垒四角固定的角柱砸去。   重剑与角柱砸出巨大的当的一声,音波似乎让空气都在震颤。   承托露丝的壁垒嗡鸣,空气中的魔力流动开始异常。   如泄洪般,魔力疯狂的向蛋形壁垒挤压过来。   特丽莎召唤火元素附身,可稀薄的火元素也很快被魔力裹挟着挤向露丝。   缠绕在圆塔之外的玫瑰,失去了魔力滋养,在冷风中飞速枯萎成干结的枯藤。   圆塔之内,所有由魔力驱动的装置通通停止工作,明如白昼的圆塔登时融入了漆黑的夜,像一个沉默的食人巨兽一般矗立着。   重剑锤击角柱的声音不绝于耳,火花四溅。   起初重剑险些砸断角柱,可随着魔力的汇集,角柱连同蛋形壁垒的表面也形成一层呼啸的魔流。   壁垒让露丝的声音失真,她的话语里露出单纯的恶意来,“我才不在乎他在做什么东西,无非是用那些贱民。”   金发的领主在壁垒内双手虚握长剑,高举过头顶,眼神轻蔑的看着壁垒之下,蝼蚁一般的红发战士。   魔流模糊的凝成人影,也随她的动作虚举起魔力凝成的长剑。   她笑起来,不知是说给特丽莎听,还是在自己喃喃,“狮子,可不会在乎羔羊的想法。”   剧烈的战斗似乎让体内的魔药运转得更快了,特丽莎眼前糊了一瞬,可她仍在听清露丝的话后第一时间回道:“你又是谁眼中的羔羊!”   怒意当即冲上了头脑,露丝冷笑着,重重挥下手中的“长剑”,“你会知道谁是羔羊!”   蛋形壁堡外凝成的虚影如是动作,那一刻虚影仿佛凝成了实质,剑身仿佛是与圆塔外壁同样的铁黑色合成砖。   这是圆塔建立之初,请魔导师和大炼金术士一起做成的杀器,一旦启动,将抽调利兹周围所有魔力,为己所用。   这也是利兹最核心也最脆弱的武器,魔力没有实体,魔力会虚空抽调,将整座圆塔都压铸在攻击的长剑里。   ——圆塔仍旧矗立,但矗立着的已只是一副躯壳。   这是非城破不得用的杀器,用这样的东西对付一个战士简直是在用禁咒打蚊子。   实在是奢侈。   但露丝不想等了,她不想与她纠缠,不想要一丝一毫的不确定性。哪怕启动它所耗费的财力颇大,她也要将这个战士杀死在这里。   圆塔凝成的巨刃以势不可挡的气势下砸,特丽莎避无可避,横剑格挡。   几乎是接触的瞬间,重剑就压着特丽莎跪下去。   碎骨一般的巨力从剑身传递到掌骨,又从手臂一路压在脊椎之上。   特丽莎眼前一阵阵发黑,嘴里的腥气越来越重。   身体和巨剑好像每一处都在不堪重负地嘶吼着。   这是毫无疑问的单方面碾压,兴奋褪却,露丝兴致缺缺的垂下眼帘,缓缓松垂下肩膀。   然而下一刻,火红的明光从那一点燃起,随即以燎原之势熊熊而起。   咦?   露丝心头刚刚闪过疑问,就见接触到那个战士的庞大剑刃毫无预兆的碎了一道细小的裂纹。   在她逐渐震惊碎裂的目光中,那道裂纹飞速扩大,爬满了整柄长剑。   随着第一声清脆的啪,一块拳头大小的碎砖崩落,昭示着凝聚着圆塔“核”的巨剑碎裂。   “核”的破碎,让整座圆塔也如被千锤百击过一般,迅速爬满了细密的裂纹。   如同雪崩,又如同山洪倾泄,顷刻间,砖石破碎,碎瓦崩毁,整座圆塔不可遏制的崩融。   圆塔隆隆的崩塌宛如巨兽垂死的怒吼,震颤传遍了整座城市。   整座利兹城都次第亮起来。   扶按着胃的克莱斯特在震动中抬头,他游过泳池,视线穿过无尽的夜,遥遥望向圆塔的方向。   他看到熊熊的火焰散成星子,如流星般从空中坠落。   建筑崩塌时荡起的烟尘也仿佛浪一般卷着传荡过来,直至撞在玻璃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她在圆塔。   那股如火焰般烧灼着胃的饥饿感此刻通通下涌,烧得他每一片鳞片都痛苦的蜷曲。   在这样的痛苦之中,克莱斯特面无表情的撑着自己,将自己从泳池中撑出。   月光照耀之下,他腰以下已然不是鱼尾,而是一双修长的、健壮的人类双腿。   人类的下肢不同于鱼尾,好在他在岸上这么久,早就见多了人类行走的模样。   他踉踉跄跄的站起来。   残尾化作的双腿并不完整,他虽从腿到脚一应俱全,可每走一步,都如用断尾摩擦地面,仿佛成千上万看不见的尖刃刺穿脚掌。   他扶墙站直,操纵莫多和森珀就地睡觉,自己一步一步,取了道格的衣服穿好,往外行去。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折磨自己欲死的饥饿,不是真的饥饿,而是与食欲同源的爱.欲。   人人都知海妖一族会为爱人化出对方种族的下肢,但鲜少有人知道,海妖的爱注定是畸形的。   爱欲伴随食欲,爱欲越深,食欲越旺。那是食物无法填补的空虚,唯有爱人的血肉,才能稍减一二。爱欲越深,食欲越旺,直到饥饿燃尽理智,海妖将无法控制的将爱人拆吞入腹。   直到空空如也的胃再次被填满,海妖才会重归理智。而此时,亲手杀死爱人的海妖会陷入失去爱人的巨大痛苦之中。本能催动,他们将返回大海,不吃不喝永久的沉眠于海底。   直到皮肉腐烂,化作枯骨,他们原本死去的地方,才会诞生新的海妖。   如是轮回。   他们好像生来接受诅咒。   爱是催他们化形的救赎,也是燃烧理智与生命的催命符。   克莱斯特逆着人流走在熙攘的街上,人们大包小包、拖家带口的往城门口堆积。   每一张脸上都是惶恐。   他不在意他们往何处去,只是再一次被路过的人撞到了肩膀,克莱斯特忽的开口。   悠长的曲声夹杂在人群的嘈杂声中并不特别明显。   只是自他开口,街上兀的静了。   无论前一刻在做什么,自歌声响起那一刻,人们通通不受控制的栽倒,就这样呼呼大睡起来。   克莱斯特一路哼唱,一路往圆塔行去。 第41章   烟尘荡荡。   圆塔高层已然塌毁,只余一二层零星的断壁残垣。   月光稀薄,克莱斯特走在废墟之中,看到了斜插在砖瓦之间的赤红色大剑。   他绕过残瓦,终于看到了仰躺在废墟之间的女人。   她静静的躺在那里,以往那双总是鲜活的双眸紧闭。她的额头、肩头、腹侧都有大片的擦伤。缠裹着绷带的手上沾满了血泥。砖瓦压在她的小臂上,脆弱的咽喉在瓦砾间仰出弧度。   黎明冰冷的夜风里,她的胸口微微起伏。   克莱斯特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驻足,墨绿色的眼瞳里情绪翻涌。   没人知道他此刻内心的挣扎。   继承自先辈的记忆让他窥见海妖陷入情爱的癫狂,也窥见海妖失去爱人后的痛不欲生。   爱是难满的欲求。自此饥饿常伴灵魂,非死亡不可解脱。   爱是无尽的折磨。恋人一眼便如饮甘露,而当这眉眼转向别人,便如刀割己身。如此往复,仿若在春日与寒冬之间波折。   爱是神明的诅咒。让海妖陷入不可圆满的轮回,得到即是失去。失去广袤的大海,失去理智失去自我,直到最后失去生命。   比起无垠的大海,陆地太过渺小,其上的生灵也完全不配让自己俯首。   他无法理解那种疯狂,也完全不认为自己会沉迷某个生物。   直到圆塔轰然倒塌,那一刻,对她安危的担忧居然让他先一步体验了尾部开裂的剧痛。   本能催动他站在这里,在尾鳍残缺的现在,忍着刀尖舞蹈的痛苦,眼眸贪婪的望着她。   此刻,从心间涌起的,除了如伤己身的痛苦,还有越来越浓的杀欲。   杀了她就好了。   先一步杀了她,就不用体会爱恋的痛苦。不用像只狗一样,被对她的爱恋牢牢的拴在陆地之上。不用忍受无边无尽的饥饿,也不用让原本悠长的生命进入倒计时。   克莱斯特站在那里,头顶的星子越来越淡。   半晌,他动了。   跨过砖石瓦砾,克莱斯特走到昏迷的特丽莎身边,俯下身去。   她脆弱的脖颈毫无遮挡,她最依仗的大剑远在两步之外。   她就躺在这里,无知无觉,前所未有的虚弱。   克莱斯特喉结滚动,手掌抚掐在她的脖颈之上。   鲜血流动、脉搏跳动,他好像曾无数次离她的脉搏这样近,但从没有哪一刻,既恨不得她就此死去,又恨不得她忽的跳起来甩开自己的手掌。   她温热的体温抵在他的手指上,带得与她相接的皮肤都烧起来。   克莱斯特手掌无数次收紧,却每次都在真的用力之前倏的放开。   离得近了,他仿佛能嗅到从她身上散发出的芬芳。那种深埋于血肉的,久久不散的芬芳有如无形的桎梏将他困守在这里。每一丝每一缕都在嘲讽他的无能。   不知过了多久,克莱斯特挪开手掌。   他动作堪称温柔的擦去她额角的血迹,不知是说给她还是说给自己,“祈祷吧。从此刻开始祈祷。不要再遇到我。”   下一次,我会杀了你。   月亮隐没,天边泛起第一抹鱼肚白。   克莱斯特在废墟的另一边,找到了钢筋穿胸而过的领主。   黑红的血液在她的身下铺开,她的眼眸仰望着天空,见到克莱斯特,反倒犹如回光返照般亮了起来。   “是你啊,”她的声音虚弱到犹如喃喃,克莱斯特从她的口型大致猜到,“你还没死啊。”   克莱斯特眼神冷漠的看着她,说话的语调仿佛含着某种韵律,“我的尾鳍在哪。”   清晨第一抹阳光洒在大地,特丽莎皱着眉醒来。   身上钝钝的痛。她不知被谁挪到了背风处平躺着,大剑躺在她的身侧。裸露的伤口似乎也被简单的清理过。   她身上按了按自己的胸腹,发觉没有伤到内脏也幸运的没有断骨后,收起大剑,强撑着自己坐起来。   远远的,高大的骑士刚好看到她。   道格几步跑来,扶住她的手臂,上下打量她的伤处,“你还好吗?”   “好像还行,”特丽莎声音沙哑,她扶了扶额头,“就是好像头有点晕。”   “领主呢?”特丽莎问。   “死了。钢筋穿过心脏,我到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不光如此,他到的时候还看到领主脚已与身体分离。断口平整,不像是摔下来后被石砖砸的。   特丽莎顿了一下,歉疚道:“抱歉。”   领主死了,圆塔还塌了,利兹接下来几日几乎是可以预见的混乱。   “这不能怪你。”道格把她打横抱起来。谁也无法预料事情会变成这样。   突然想到什么,特丽莎问“尤莱亚呢?你找到他了吗?”   “他死了,”绕过瓦砾,道格边走边道,“应该是露丝杀的,尸体旁还丢着她的手帕。”   “他效忠的另有其人。”特丽莎挣扎起来,他还没说他的主人是谁。   “我们先离开这里,”道格按住她,“他的事情后面再说。”   道格身上也满是泥灰,整个人看起来比特丽莎还狼狈。   出事时他在地下,受到的波及最小,身上这些都是出来以后才弄成这样的。   “地下守备的人不多,很顺利,我已经将人都救出来了,”道格边走边快速道,“趁着还早,我把人都先暂时带回我家了。”   露丝认为层级是身份的象征,因此圆塔越往高层人就越少,侍女和侍从大多住在底层,坍塌时,反倒受伤最轻。   残垣之下有前来赴宴的贵族哭叫,道格没管这些,抱着特丽莎一路往圆塔之外的马车走去。   “莫多和森珀来接你回家了。我那里住满了,为了方便你养伤,你这两天可能得住你家了。”   不必他说,特丽莎也是这么想的。   先前住去道格家,是因为担心亚兰德的死被不管不顾的攀扯到自己身上,后来虽然在尤莱亚的授意下,亚兰德的案子吧稀里糊涂的结了,但自己那时为了方便与道格交流加上方便用假身份,便一直没搬。   如今这个时候,尤莱亚和露丝已死,这个烂摊子摆在这里,没有人去查她的。   道格是贵族,被救出来的不管是异族还是平民都先住在他那里更安全。   地方有限,显然自己腾出来是最好的选择。   “嗯,”特丽莎揉了揉鼻子,“不瞒你说,我之前已经让莫多接森珀和克莱斯特回家了。”   马车已到,森珀帮他们打开车门,莫多帮着道格一起,把特丽莎扶躺回马车里。   道格没多停留,放下特丽莎,扫了一眼莫多和森珀对特丽莎道:“克莱斯特的事一会儿他们和你说吧,我先去处理别的事情了。你好好养伤。”   道格抬头望向森珀,“如果有精力的话,希望你能多做点饭。他们……需要你。”   森珀心不在焉的点头答应。   道格不再多言,与他们告别离开。   特丽莎攥住森珀的手腕,对他道:“你先跟道格去他家住一段时间吧,去看看你弟弟在不在。”   想到某种可能,特丽莎补充道:“如果不在也不代表遇害,有可能有很多藏匿的地点呢?”   森珀勉强笑了笑摇头,“我已经看过了,没有他。我先送你回去。”   “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森珀吸了口气,“谢谢你,特丽莎。你别说话了,快休息吧。”   特丽莎瞧了瞧他的神色,不像是崩溃的模样,便没再多言。   马车拉着特丽莎,一路往她枫叶区的住处行去。   过了一会儿,特丽莎问道:“克莱斯特怎么了?”   莫多在外面驾车,森珀不安的抿了抿唇,直接道:“他不见了。我和莫多老板在他的房间睡着了,等我们醒来他就已经不见了。”   有魔药和小鹿的饭的加持,特丽莎在床上躺了三天就生龙活虎了。   肌肉虽还略有酸痛,但比起先前那副模样,简直好了太多。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克莱斯特虽然不见了,但自她撞破他以歌声操控森珀,她就意识到,他并非毫无自保的能力。   ——事后森珀与她说大街上躺满了昏睡的人也证明了这一点,那多半是他干的。   他多疑,敏感,以前还误会自己与领主同流,圆塔.崩塌,他察觉到情况不对,先一步离开也很正常。   说不定自己身上的那些伤也是他处理的?特丽莎只是想了一下就放弃了这个可能。   他是海底的生灵,在陆地上不良与行,恐怕离开的时候也是操控了什么人带他离开。   不得不提一句,他将惊惶的人群放倒在街边为后续城市的安定做出了贡献。   因为当天中午,道格就接到了阿克尼亚王都的王令,暂代城主一职。   道格忙得昏天暗地。   一周之后。   道格拾级而上,站在圆塔的残垣之上,遥望前方的背影。   他微停了一下上前。没有像特丽莎一样双臂交叠压在残壁之上,他只是静静的站着,和她一起自上而下俯视已然恢复秩序的利兹城。   树叶早已落尽,缠在圆塔之上的玫瑰枯藤也落了满地,早已被负责城市清洁的人们清理干净。   远处,人流流动,人们说话的哈气在冬日里飘出白雾。   “你忙完了?”特丽莎笑着问他。   道格:“一会儿还得去。”   懂了,摸鱼出来的。   特丽莎笑笑,没说话。   道格转头看她,半晌问她,“你不会不甘心吗?”   “我有什么不甘心的?”特丽莎回望回去,双臂撑着圆塔的残垣,倒坐上去。   “我是说,拯救利兹的英雄什么的……”   谈到这个名头,道格有些难以启齿的羞耻感。   特丽莎在整件事件里居功甚伟,甚至毫不夸张的说,如果没有她,自己绝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事情也绝不会发展成如今这样。   异位而处,自己也绝拦不下露丝最后那一下。可她却在尘埃落定之后,将所有的盛名通通送于他。   世人皆传,骑士道格发觉异宠异常,也是他,一直顶着领主的压迫在追查事情的真相,甚至在最后,道格等人冒险从圆塔中救出了无数的受难者。   吟游诗人将此编成诗歌传唱,要不了多久,也许就会传遍整片大陆。   明明她才是那个始终坚定不移的人,她却只能存在于传闻中的那个“等”。   这让道格感觉像是偷了她的东西一样,可偏在他要解释之前,特丽莎拦住了他。   “这不是很好吗?”特丽莎笑起来,“名誉于我毫无用处。”   “这个名头若能发挥一点用处,大概就是你作为这个英雄,看在你的面子上,其他种族对阿克尼亚的责难不会波及到普通人。”   特丽莎以手握拳,在道格的肩头锤了一下,轻快道:“就是恐怕要牺牲你了,为盛名所累。”   道格叹了口气,用更复杂的,仿佛第一次认识她的眼神看着她。   除了异宠这件事情,阿克尼亚最近还发生了一件大事。   原本的安东尼·瓦奥莱特亲王殿下,如今是阿克尼亚的国王。   前任国王对外说是突发恶疾离世,但作为亲王殿下的亲信,道格知道,前任国王是死于亲王殿下的剑下。   先国王是亲王殿下的兄长,亲王曾因外貌更像母亲,母亲曾被贼人掳走而被指责是贼人的血脉。   但先国王从未受此挑拨,坚定的将弟弟封为亲王并划封了大片封地给他。   先国王虽然昏聩,但对亲王一向很好,兄弟二人的感情也一向亲厚。   异宠的事情.事发之后,亲王便第一时间赶往王都,希望能劝说国王处死露丝。   可国王不愿。   就在这时,特丽莎以异国公主的身份递上了信件。   不同于兄长,亲王很快从信的字里行间读出对方已经知道了事件的始末,并请求他们认真处理的意味。   恰好那几日,有城镇上禀说有龙族盘旋。   联想到异宠中的“原料”可能有龙族,而对方似乎已经发现了什么……   亲王便心知瞒不下去了,只能严查。   可不知兄长到底被露丝灌了什么魔药,说什么都不肯下令,被弟弟说了几遍,还恼羞成怒的要剥夺他的爵位。   如今这个关头,他竟还是这样,亲王心下悲凉,但也深知,任兄长这样下去,只会给整个阿克尼亚带来灾难。   岁月磨平了亲王的棱角,让曾经的英雄怯懦、愚钝,但好在危机面前,他比他蠢笨的哥哥要稍好一些。   他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哥哥,成为了新的国王。   很难说亲王得知他的骑士没有遵照他的命令办事时的心情,就好像穿过岁月的长河,看到了那个曾经公平公正的自己。   他下令让道格暂代城主一职,处理利兹城一应事务。   道格从这个事情中,得知特丽莎的身份。   他看着她,最终忍不住道:“我有一个疑问。”   特丽莎挑了挑眉毛,“你问。”   “你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道格看起来有些疑惑,“没有冒犯你的意思,这里不是你的国家,你本可以不为这里的人们做到这一步。”   特丽莎再次笑起来,她偏头看了眼街上的人群,转回来对他道:“有人曾教过我,‘达则兼济天下’。身处高位,能力越大,能影响到的事情越多,就越不能忘记那些身处泥沼的人。”   “骑士之上有子爵,子爵之上有伯爵……就算是国王,国与国也有大小之分,种族亦有区别。阶级永远没有尽头。不把别人当做任人宰割的羔羊,才是将自己放到‘人’的位置之上。”   特丽莎看着道格,眼神一如以往清明,“你也曾跌落云端,便一定能明白我在说什么。”   道格望着她,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自己该说些什么。   他只是觉得自己先前问她,“是否觉得不甘”都是对她的侮辱。   她有这样的胸襟,又怎会被名利牵绊。   特丽莎又笑开,“好好干呀代理城主,这个‘代理’可能很快就要取掉了。”   他有能力有名气也有心性,又是国王的亲信,未来前途必定大好。   “嗯,关于尤莱亚的主人,我也在查了,就是事务繁杂,调查可能需要一点时间,”道格静了一瞬,与她玩笑道:“我乱来的话,你的大剑可能也不会放过我。”   特丽莎哈哈大笑,眨眨眼也开玩笑道:“看在我们的交情上,如果你变成下一个露丝,我会给你一个痛快。”   道格失笑。   不会的,石头永远不会变成毒蛇。   道格从圆塔离开返回城务司,刚好撞上领了安置金的苹果脸侍女。   自露丝死后,圆塔原本的侍从和侍女便不再被需要,城务司拨款给他们一人一份安置金帮他们回家或留在利兹生活。   见到道格,侍女提裙向他行礼。   道格敛眸回礼,擦身而过时站住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苹果脸的侍女怔了一下笑开,明媚的阳光照亮了她的梨涡,“不必,大人,您不必记住我的名字。”   侍女提裙再次向他行礼,笑容满足。   “我要离开利兹回家了。以后也许再也不会相见,就提前祝您和您的未婚妻新婚愉快。”   她这样说道。 第42章   进入十二月,天气彻底冷下来了。   异宠的收尾工作还在继续,不光是圆塔之下,道格还搜查到了好几处藏匿“原料”的地点,救出了非常多的受害者。   还有已经被融合但尚且幸存的,也被他从购买他们的“贵族”手中救出。   这件事情牵连甚广,涉案的大小“贵族”近百。有些颇有势力的领主,甚至一度举起了叛旗。   好在新任国王对此态度非常坚决,很快出兵平乱,雷霆手段杀鸡儆猴之后,其余一些喽啰便老实了。   所有的受难者都被集中到了利兹。阿克尼亚以国家的名义,请了许多优秀的炼金术士,请求他们帮已经被融合了的人们恢复原状。   先前被亚兰德拐走的奥莉,就在被找回的一批里。   露丝的私人财产和所有被查抄的“贵族”财产都被用来支付受害者们的抚慰金,树角旅馆老板贿赂特丽莎的那一份,也被她一分不少的交给了道格。   除此之外,她还自己偷偷添了一点,在一个午夜塞到了奥莉家。   金钱永远无法抚平伤痛,但至少,可以让他们之后恢复的生活好过一些。   受害的异族以兽人居多,其次是矮人,最后是精灵与女巫。   陆续有异族上门讨要说法,道格没有一味的道歉服软,在支付应有的赔偿,以及将部分从犯交予对方处置后,其他一概过分的要求都被委婉但态度坚决的拒绝了。   唯一遗憾的是,不管被救回的是异族还是已经被融合的,小鹿都没有找到弟弟的踪迹。   冬日里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小鹿敲开了特丽莎的房门。   “我要回去了。”他这样对特丽莎说。   这段时间,森珀起早贪黑,他竭力照顾每一个他见到的异族,哪怕对方不是兽人。   除了意识到他是某个鹿兽人部落的德林的受害者外,他做的食物不是每次都会被欣然接纳,很多人对此表示抗拒,但在意识到有助于恢复伤势后,人们纷纷向他致谢。   在这期间,他几乎见过了每一个受害者。   特丽莎亲眼看着他眼里的光一点点消失。   太久了。   活下来是幸运的,但更多的是不幸。   有太多人类与异族死在融合失败的过程里,这些人如烟尘一般消散,没能在这世间留下太多痕迹。   哪怕心里仍存希望,但他们都知道,小鹿弟弟还活着的希望太渺茫了。   “族里捎来了信,老德林他的身体已经很糟糕了。我得回去了。”   每个植食性兽人的部落里,只有一个德林。对于植食性兽人的部落来说,德林是比族长更重要的角色。   肉食性兽人战力远强于植食性的兽人,他们之所以愿意对植食性兽人保有基本的尊重、提供必要的庇护,完全是因为肉食性兽人当中无法产生德林。一旦生病,他们只能求助于植食性兽人部族里的德林。   因此,每一个德林不光肩负着整个部落的健康,还代表着肉食性兽人的庇护,代表着整个部族的安危。   森珀所在的部落依附的肉食性兽人部落这次也来利兹讨要说法,如今赔偿谈妥,不日就要启程。   森珀是自己偷跑出来找弟弟的,如今老德林即将陨落,在部落和弟弟未知的下落之间,他选择部落。   少年长高了一些,皮帽已经到特丽莎的鼻下。   他将手指捏在一起,捏成一个锥形,在自己的额头点了点,又抬手在特丽莎的额间点了点。   “谢谢你为我做出的所有努力,”森珀看着她认真道,“你是长角部落永远的朋友。兽神将祝福你,力量永不衰竭。”   特丽莎伸手,拥抱面前的少年,“认识你很高兴,森珀,你也是我永远的朋友。”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兽牙状的吊坠递给森珀,“这里是全套的厨具,送给你。”   森珀接过吊坠,也抱了抱特丽莎。   森珀很快随族人离开。   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特丽莎卖掉了枫叶区的房子,骑马来到了莫多老板的旅馆前。   已经相熟的服务生见她到来,连忙去喊自家老板。   莫多急急的走出来,笑着给特丽莎说了一串吉祥话,最后,他看看特丽莎手里牵着的马问她:“大人,您这是?”   “我要走了,”她笑着回,“来和你告别,祝你往后生意兴隆,财源滚滚。”   “诶!”莫多有些急,“您别急,我转手旅馆很快的,转掉就能和您一块儿走了。”   他曾宣誓永远向她效忠,莫多从未忘记。   特丽莎笑起来,手指点在他的额心,“以你主人的名义,向宽厚的光明以及无边的黑暗请求,请求予你自由。此时此刻起,你将不再是我的奴仆,无论生命抑或灵魂,我将你的权利全部归还于你。”   隐于莫多额心的印迹忽的浮现,在日光下消散。   特丽莎放下手,翻身上马,“为你自己活着吧,莫多。格雷恩还在学院等你。”   莫多怔怔的按着她手指点过的额头,半晌,他放下手指,双手拢在一起,像初见那样,对特丽莎露出一个笑来,“祝您武运昌隆,大人,我将时刻为您向光明祈祷。”   特丽莎笑笑,在和煦的暖阳里骑马离开利兹。   当初她带着森珀一起来到利兹,如今孤身离开这里。   人生或许是场孤独的旅程,但旅程中的人或者事,注定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冬日里骑马或许不是一个好选择,寒风如刀,特丽莎裹紧了衣领。   在日落之前,特丽莎终于来到了雷光城。   她熟门熟路的去冒险家公会登记,随即住进了城中专门为冒险者准备的旅馆。   特丽莎坐在角落里,食物蒸腾出白色的雾气。   她搓热手指,一边吃东西,一边听旁边桌子几个冒险家吹牛。   “你是从利兹来的?那异宠的事情你听说了吗?”   “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可能不知道,说来你可能不信,我,”男人得意的扬起头颅,“也在里面出了力!”   “真的假的?”同伴发出质疑。   “我骗你做什么,”男人偏头,“‘骑士道格等人’我就是那个等啊。”   圆桌之上围坐的几个人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   特丽莎笑了笑,吹去浓汤上的菜叶。   旅馆门被推开,夜风吹响了门口的铃铛,转弯处的笼架上,彩色的鹦鹉大声道:“冻死了,快关门,快关门!”   一男一女,牵着一个男孩走进来。   女人眉眼柔软,有着和特丽莎相似但比之更圆的杏核眼。男人脸颊线条流畅,单看五官不凶,可偏偏眉尾一道细疤,给整个人平添了几分戾气。   他们牵着的男孩继承了父亲的黑发黑眼和母亲的鹅蛋脸,眼睛介于母亲偏圆的杏眼与父亲的长眼之间,显出孩童特有的单纯来。   特丽莎眼睛一亮,起身冲他们挥挥手。   邻桌的冒险家仍在絮絮,“不过好像听说有人在现场见过一把赤红色的大剑?不知道是不是那位殿下也在。”   “哪位殿下?”男人疑惑道。   同伴便与他科普道:“当然是隔着大洋,那位传闻武技卓绝的公主殿下。”   男人不屑的切了一声,阴阳怪气道:“一个女人能有多厉害。听说那边儿多会给公主造势,说不定这位公主殿下的武技卓绝也是吹的。”   特丽莎招呼的三人已到了近处。   黑发的男人偏眸看去,一脚踹在大放厥词的冒险家凳腿上。   凳腿应声而断,冒险家措手不及的重重摔在地上。   “你干什么!”男人愤怒的站起,同桌的冒险家也向他们看来。   “不好意思,腿滑了。”黑发的男人掀唇回道,语气和扬起的眉却嚣张得没一点歉疚的样子。   对方眉尾的细疤和身上隐隐透出的气势让冒险家察觉到危险,但身边这么多人看着,刚刚才吹嘘过自己多么厉害,如今若这样轻轻放下实在是过于丢人。   冒险家将自己的窄剑立在桌边,硬着头皮威胁道:“你必须向英勇的奥格鲁道歉,不然我不会让你完好的走出旅馆。”   黑发的男人回手把儿子带到前面,“和你动手真是一种侮辱。你掰手腕连我儿子都赢不了。”   被带到人群中间的小男孩不过六七岁的模样,站起来也就将将比餐桌高一截。   冒险家自觉被羞辱,气得憋红了脸,怒吼道:“我要是赢了,我要你跪着和我道歉!”   黑发的男人不置可否。   “你要是输了……”   怎么会输给一个这么大点儿的小孩子!   冒险家截断对方的话,“我要是输了我跪着和你道歉!”   这里的喧闹很快引来了许多围观起哄的人,在好事者的鼓动下,很快为他们搬来了完好的桌椅。   六七岁的小男孩和一个快有他两个高的成男人分坐在桌子两侧。   伊薇特捏了捏姐姐的手掌,笑着与她小声道:“别担心,菲利克斯会赢的。”   特丽莎回握妹妹的手掌,笑笑。   外甥虽然看着年纪小,但龙族的种族优势摆在那里,不可能会输给一个普通的冒险家。   特丽莎便不再关注围挤成一团的人群,低声与妹妹闲话家常。   不多时,人群里传来起哄的哄笑声和冒险家细弱的道歉声。   周围有人起哄让他下跪,男人细声争执什么,便引来更大的哄闹声。   妹妹一家已经吃过晚饭,特丽莎几口吃完剩下的饭,牵着妹妹上楼休息。   伊薇特和仍站在人群中的扎克利说了一声,便随姐姐一同上楼。   姐妹二人在房间里休息了一阵,扎克利才带着菲利克斯回来。   小男孩双眼亮晶晶的看着姨姨,礼貌的问好。   闲话没多久,扎克利抛出了此行的目的。   “我和伊薇特要赶在深红山谷落雪之前去一趟,不方便带着菲利克斯。姐姐你方便帮我们照看一下他吗?”   伊薇特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菲利克斯需要做一个实践作业。如果你忙也没关系,我们可以把菲利克斯送回荆棘。”   伊薇特没说,就是这样可能时间会来不及。   怕妹妹担心,特丽莎请扎克利帮忙的事情是瞒着她的。特丽莎倒是想过自己肯定要为此支付什么报酬,但没想到居然这么快。   特丽莎意味深长的看了眼一本正经的妹夫,转而对他们点点头道:“可以的。我最近没什么事。你们放心去吧,日升节到来之前如果你们回不来,我们就在荆棘见。”   无独有偶,同城,城市的另一角。   华丽的吊灯将明光散在大厅。   克莱斯特陷在柔软的沙发里,空气中浮动着诗琴悠扬的乐声。   可惜再美好的音乐都掩不住旁人的闲话。   就像是故意往他耳朵里钻,男人刺耳又油腻的声音不断。   ——“哈。异宠,你不知道吗?”   ——“啧,我倒是想过,人都快搭上了,结果被查了。”   ——“这话现在可不能提,毕竟还在严查。”   ——“不过,如果你曾见过,啧啧,你也会想要的。”   ……   克莱斯特兴致缺缺的晃了晃杯里的酒液。   贪心又无能的废物。活着本身都是一种浪费。   他将杯中的液体饮尽,起身正要离开,听到他们换了新的话题。   ——“听说养那玩意儿要花费不少魔晶。”   ——“你说这是不是对岸的为了推销魔晶的阴谋?”   ——“魔晶还用推销?”声音明显带上了鄙薄,“那东西是比黄金更好用的硬通货懂吗?”   ——“啧啧,你说对面那小国怎么那么走运就挖出了魔晶矿。”   ——“我听说荆棘可还有待嫁的公主。娶回来那可就……”   ——“哦,你疯了吗?还没嫁出去谁知道是不是长得和深渊里的低级恶魔一个样。”   ……   之后便越说越过分,说她粗鄙,说她脾气暴躁,说她性格恶劣,说她旁人见了一眼便要恶心的吐出来,好像他们口中的那个女人越不堪就显得他们越高贵。   口沫横飞,洋洋得意,说到兴处更下流起来。   克莱斯特舌尖舔过齿列。   半晌,他眼眸深深,忽的笑了。   她若如此不堪,那显得如今直立行走的自己该多廉价。   什么东西,也能学人说话。   克莱斯特起身,绕过绿植围隔的两桌,气定神闲的坐到了夸夸其谈的两人一边。   两人被他的容貌震住,怔了一瞬才疑惑的看向他,谨慎的问道:“这位先生,您?”   黑发的男人偏头看向他们,墨绿色的眼瞳缓缓扫过他们。   两人被他好像在看两个死物的眼神触怒,眉毛倒竖就要开口。   忽的,对方形状优美的唇微微开合。   音波被诗琴婉转的乐声掩盖,两人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下意识往前偏了偏耳朵。   不多时,克莱斯特趴在栏杆之上,眯眼看着那两人走到舞台中央。   他们在琴师的惊呼中夺过琴摔在地上,对着传声装置大声道:“我!是人畜□□的产物!我的脑子里装满了下等的排泄物!我!是无可救药的蠢驴!”   ……   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他们用尽了所有粗俗的词汇大声谩骂自己。直到有服务生从惊愕中反应过来,连跑几步上去打算抢他们的传声装置。   克莱斯特这才无声的启唇,‘砰’。   如同接到了指令,两个男人夺过传声装置,病态的往嘴里塞。   魔力运转迟滞,口水黏连到机械元件之间,无声的魔力波荡。   下一刻,一声巨响,传声装置在他们嘴里炸开。血液混着肉屑炸了满地。   在一片惊恐的尖叫与混乱之中,黑发的男人靠着栏杆,冰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似有似无的笑意。 第43章   是个冬日里难得的朗日。   克莱斯特坐在剧院的二楼,垂眸看向桌上,一份周围四城的地图。   巨大的落地窗隔绝了冬日的寒风,魔法符文轻声运转,将空气都烤成让人昏昏欲睡的温暖温度。   暖阳给他略显苍白的面颊带上一点血色。原本及腰的长发被他修短,最长不过颈后。   一份被规规矩矩切割成十几块的肉排摆在一边,似乎因为已经放了太久,边沿有一层透明的将要凝结的油脂。   剧院是禁止用食的,但一旁垂立的服务员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到这有什么不对。   冥冥之中似有所觉,克莱斯特偏头,透过落地窗望向斜下方的街道。   原本漫不经心的一眼忽的凝住。   甜品店的门口。厚实的冬衣裹住了女人的身体,衣领之上略显杂乱的红发在寒风里飘扬。   熟悉的背影牵了个小男孩,推开装饰着贴花的玻璃门走进甜品店。   门顶撞了一下里面的铃铛,克莱斯特恍惚自己也听到了清脆的铃响。   是错觉吗?   是昨天那两个杂碎带来的错觉吗?   克莱斯特克制的向后靠,将自己陷进了沙发松软的靠背里。沙发弧形的高背掩住了他大半张脸,他的目光仍旧放在楼下,一错未错。   精神上幻觉出的饥饿如影随形,无法用真实的食物填饱,离别似乎让那似有若无的饥饿感变淡,可如今只是一个相似的背影,便让那饥饿犹如嗅到了腥味的疯狗,重新蠢蠢欲动起来。   不多时,甜品店的玻璃门重新被拉开,女人牵着男孩走出来。   这个角度看,脸型也像。   睫毛也不再颤动,克莱斯特肉身仿佛与灵魂分离,他将身体更深的陷进沙发里,灵魂却贪婪又畸形的贴在玻璃上,迫切的试图看清那张脸。   也不知是期待还是憎恶。   似乎有所察觉,下一个瞬间,女人抬脸。寒风将她的脸颊和耳朵吹出一抹红,那两道锋利的眉和其下弧度柔和的棕红色眼眸却丝毫未变。   她警惕的望向他的方向。   哪怕知道剧院的玻璃是单向的,克莱斯特还是在那道目光之下,又往后沉了沉身体。   明知她没看到他,但他的身体却还是因这一点可能的对视不可自抑的微微发烫。   小簇的火焰自灼痛的脚掌一路如蛇般缓缓游走上攀,灼烧过痉挛的小腿,窜过紧绷的大腿,逐渐烧到他永远空虚的胃。   克莱斯特眼睛仍死死的注视着楼下的人影。   楼下,男孩似也有所察觉,他顺着女人的目光,一路望来。   他似乎说了什么。   女人飞快回眸,用那只紧实的、温暖的手掌抚了抚男孩的发顶,偏头安抚的笑了一下,两片被冻得微微发白的唇开合。   犹如放大后的慢动作一般,克莱斯特读出了她的话。   ——‘没事,我们回去。或许你想看表演吗?’   克莱斯特的目光这才如施舍般,飞快的瞥了一眼她身侧的男孩。   男孩雪肤红唇,黑发黑眸,眉虽没有她的浓密锋利,却有着与她相似的眼型。   这么看,似乎眼睛也并非纯然的黑,而是棕黑色?   克莱斯特的眼皮微微下遮。   男孩摇头,特丽莎极其自然的侧身,身体挡住男孩,牵着他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她偏身将男孩遮了个严实,脸孔也完全转向他。他们或许还在说什么,但克莱斯特看不到了。   随着她的身影如慢放版走出他的视野,身体每一处仿佛都有了自己的意识,它们嗡鸣着、尖叫着让他转头。   追随她!看看她!转头!   可克莱斯特的目光却定定的放在甜品店门前那一小片空地上。仿佛在和那股身体深处涌出的、不可知的欲求角力。   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眼角余光里,克莱斯特忽的重重敛眸。   他的神色似乎更加冰冷了。   前些时日的分离,让他错觉饥饿感变淡,给了他仿佛可以脱离这种控制的幻觉。   直到此刻,直到她的身影出现又消失,那种整个人被欲念拉扯的,饥饿感带来的灵魂都空荡荡的感觉才告诉他,不是的。   克莱斯特喉结滚动,半晌伸手按住了自己的胃。   杀了她。   克莱斯特又一次对自己说,杀了她。   三日之后。   这三天里,雷光城浩浩荡荡落了一场大雪。   雪将民居都掩埋成了一片苍茫里一个一个的小蘑菇,已然落尽树叶的干枝上,堆积成一个夸张的锥形。   午后,郊外厚厚的雪堆之下,忽的冒出一双棕红色的眼眸。   特丽莎目光机警的扫过四周,确定四周无人,半晌才把自己和小外甥一起从雪地之下挖出来。   一大一小的两个人,皆是十分狼狈的模样。   脸颊、耳朵、鼻头都冻得通红,雪粒粘在衣服之上,险些化开又凝成冰冻在一起。   特丽莎连忙用手拢着把菲利克斯的外套剥下来,飞快的给他换了件干净的棉衣。   虽然贴身的衣服上都装了保暖的符文,但这种湿衣黏在身上还是容易生病。   菲利克斯搓搓手掌,两手拢按在姨姨的脸上一边为她取暖,一边似模似样的叹气,“果然,优秀的女人都是要被追的。”   特丽莎被噎得笑了下,掏出个皮帽按在他脑袋上,回道:“我觉得你说得对。”   只是,追和追还是有区别的。   菲利克斯的追是指她们被追杀了三天三夜。   自从妹妹妹夫离开,当天中午她就发现自己好像被什么人盯上了。   这三日里,刺杀从没断过。   低级的有借着给他们递餐的时候抽刀子就干的,也有三五个瘦猴一样的地痞流氓在街头巷尾围上来的。   这些当然不能给他们带来太大的麻烦。麻烦的是,无孔不入的毒和一些高阶的杀手。   从让人口舌麻痹的麻药到失去力气的魔药再到见血封喉的毒药甚至吸入就会失神的迷烟,所有特丽莎见过没见过的,一样不落。   特丽莎自己嗅觉和味觉都不太好,很容易中招。   但好在外甥菲利克斯自小就喜欢吃东西,加上他的母亲是女巫,他虽然完全不懂魔药什么的,但最基本的,有什么味道奇怪的地方,隐约还是能察觉到的。   再加上本身是身体素质更好的龙族,剂量太小的毒药对他影响不大。   可是帮了大忙了。   此外,搭配毒,从早到晚不停的有杀手来找她比划比划。   战士、炼金术士、魔法师、甚至还有两个矮人,如同蝗虫见了粮一般,从早到晚不停歇。   甚至还出现过上一拨人还没打完,下一拨人就来了,特丽莎趁乱跑掉,两拨人反倒打起来了的滑稽场面。   特丽莎已经数不清自己遇到多少拨人了。   她倒是想过,异宠事件结束之后,哪怕是出现在“骑士道格等人”的“等”里,也会有被触动了利益的垃圾来找她的麻烦,但她没想到,什么人这么执着啊?   这是挂了多少暗杀的任务,还是自己手下有多少能人异士啊?   熬鹰都没有这么熬的啊!   就在刚才,他们才躲在厚雪之下,看着一小队战士、炼金术士、魔法师混编的杀手们跑过。   特丽莎一边飞快的打理好自己,一边琢磨着要不要先带小外甥直接回荆棘王国避避风头。   正想着,风向忽的变了。   菲利克斯倏的掐住了特丽莎的手掌。   特丽莎会意,当即取出面罩往脸上绑。   绑系的动作还未结束,特丽莎猛地探手捞住菲利克斯,抱着他在地上滚了两圈。   箭矢破空的声音同时响起,在他们滚过的雪地上,留下一排钉子似的痕迹。   空气中魔力的波动变了,湿潮的水汽感越来越重。   十几个沉默的战士出现在视线的尽头。   头顶的箭矢不断。   赤红的大剑猛地抽出,特丽莎以剑做盾,下一刻,箭矢便刁钻的专往她执剑的手上射,逼得她不得不舞起大剑。   水汽越来越重,很快浸透了她的衣服,坠着她的衣服往下。   寒风一吹,便有细小的冰凌在她的衣裤甚至手掌之上凝结。   抵挡间,十几个战士已到了近前,各色的重剑齐齐往她身上招来。   菲利克斯见势不对,在特丽莎的掩护下,从刀光剑影的夹缝中溜出去,砰的一声,衣物撑裂,化作一只约莫到特丽莎肩头的幼龙。   龙翼卷起风雪,将战成一团的人们遮了个严实。   魔法师念诵魔咒的声音似乎大了些,水汽凝结得越发快了,甚至沾湿了特丽莎的睫毛,在她的眼睫之上凝出霜雪。赤红的大剑剑刃也被霜冻,变得越发沉重不说,手执重剑的地方,冷也变成了一种刺骨的疼痛。   黑色的幼龙奋力振翼,跌跌撞撞的往树梢之上拉弓的人影撞去。   特丽莎见此,连忙召集火焰。   龙族长得快,化作人形时瞧着有六七岁的模样,但实际上菲利克斯只是一只三岁的幼龙。鳞甲爪牙都未换完不说,甚至飞行也还在学习,不够熟练。   火焰燃烧起来,灼灼的温度烤得冻结的衣物重新开始往下滴水,剑刃上的冰块也在火焰的温度之下飞快脱落。   有缭绕的白气蒸腾。   有了火焰的助力,同时围攻特丽莎的十几个战士顿时觉得吃力起来。   只是,这种冰天雪地里,火元素本就不活跃,被她勉强聚集起来,短时间内看似占了上风,实际上反倒烤化了大雪,融出更多的水来。   此消彼长之下,拖长了并不利于战斗。   特丽莎不管这些,招式越发大开大合。   在扬起的雪、融滴的水、蒸腾的汽与缭绕的火焰之中,赤红色的巨剑每扬起砸落一下,便带起一阵令人牙酸的骨头碎裂的声音。   头顶之上的箭矢不再对准她,而是咻咻的射向空中的幼龙。   菲利克斯忽高忽低的勉力躲避着箭矢,箭刃在他翼角的尖钩上擦出火花。   直到终于艰难的靠近,菲利克斯忽的张口,细成一线的龙炎便向树杈间的男人而去。   男人攀着树枝,灵巧的往旁跃了几棵树,再次回身射箭。   菲利克斯难以抑制的咳嗽了两声,竭力拔高。   地面之上,特丽莎在战士的包围中冲开缺口,便直奔躲在树后的魔法师而去。   身后有破空之声,特丽莎凭借直觉起跃,在树干上重重一踩之后折身,避开身后长矛的同时,更快的往魔法师的身边窜去。   兜帽掩盖之下的魔法师察觉到危险,自断原本诵念的魔咒,转而飞速的念诵着另一串绕口的魔咒。   特丽莎举起重剑,火焰砸击到魔法师的前一瞬,灰袍的身影倏的消失了。   剑势已无法回收,特丽莎使了巧力,重剑劈倒枯树的同时,自己借力反向追去。   枯树之上堆积的雪哗啦啦的砸下,在触及到特丽莎的时候又被火焰飞快融化。   灰袍的魔法师似乎没料到她如此之快,再次诵念魔咒的嘴唇都快痉挛了。   身后追逐特丽莎的战士怒吼一声,抽出窄剑向她投掷而去。   灰袍的法师就在她三步之外,见此,眼睛一亮。   她必然要躲,躲开,自己就能再次逃开。不躲,她就会被长剑戳个对穿。   然而在他逐渐碎裂的目光中,女人居然不闪不避,重剑直直向他砸来。   魔咒的诵念到底慢了一步,法师笨重的身手让他只是刚刚升起逃跑的念头,刚刚侧身便被重剑兜头砸下。   咔、咔。   这好像是我头骨的碎裂声。   魔法师生命的最后一刻这样想到。   身后的长剑几乎是同时刺到了她身上。   而没有如魔法师想的那样特丽莎被捅个对穿,褐黄的光罩撑起,土元素的防御法罩结结实实的将长剑抵在她身体之外。   特丽莎当即回身,脚蹬雪地高高跃起,赤红色的大剑在空中划过一个饱满的弧度重砸在身后之人身上。   与此同时,头顶传来痛呼,皮肉撕扯的声音里,一个圆滚滚的头颅被丢下来。   没了弓箭手和魔法师,剩下的几个战士不是特丽莎的对手。没撑多久,便横尸在冰冷的雪地之中。   菲利克斯从半空中便化作人形,在泥泞的地上蹦了一下就直直往特丽莎怀里撞去。   “好冷好冷,姨姨好冷好冷。”   菲利克斯冻得哆嗦,特丽莎赶忙掏出衣服将他裹了个严严实实。   直到将小外甥重新裹好,特丽莎才走回魔法师的身边,从他身上拽下来个刻着姓氏的牌子。   ——亚当斯。   她浑身湿透,站着不动便往下滴水,水流顺着她的脸颊一路滑进领口,她的脸色苍白,眼眸却像燃着火焰。   跑?   照对方这个赶尽杀绝的态势,跑是跑不掉的,只是慢性死亡。   特丽莎擦掉脸上的水液,回身摸摸菲利克斯的脑袋,“他们的目标是我,你躲一躲,姨姨忙完就回来找你。”   与此同时,另一边。   克莱斯特手掌从已死的男人颅顶拿开,缓缓蹲下身去拨弄他的储物戒指。   华贵的衣物被拨开,露出了他腰迹与魔法师如出一辙的牌子。   ——一枚精致的秘银小牌,上刻:亚当斯。   克莱斯特拿到了想要的钥匙。心情愉悦的起身,往这个已死男人的宝库走去。   那里,有他丢失已久的尾鳍。 第44章   克莱斯特走过长廊,终于站到了外表平平宝库前。   他的尾鳍被露丝斩下,经由尤莱亚之手,一路辗转卖给了雷光城的富商洛克·亚当斯。   中间倒了太多手,他花费了一点时间才终于找到。   大陆上已经很久没有海妖走动,这些生命短暂的生物似乎忘记了海妖的威胁,一路行来,几乎没有什么针对海妖的像样的抵抗。   ——但凡他们像露丝捉他时,给所有人都戴上隔音的耳罩,他也不会如此顺利。   克莱斯特将钥匙插进锁孔,旋转之后,顺滑的打开了宝库的大门。   合叶从中缓缓大开。   正对宝库大门的墙上,是一整面水墙。他硕大的,如纱、如花,却也锋利无比的尾鳍就在其中虚悬。   水流带动尾鳍如蝴蝶的薄翼般轻轻扇动。   共鸣让克莱斯特的整个脚底都在发烫。   他站在水墙之前,五指平贴在水墙之上。   如有所感,隔着一层玻璃,尾鳍的薄翼也缓缓贴向他的手掌。   他自无垠的深海而来,被人算计强掳上地面,在这里,他失去自由,失去尊严,失去他赖以生存的一切。他在这里几乎是经历了人生中最糟糕的一段时光。   如今,他身体失去的最后一部分终于要回来了。   水流如波涛般涌动起来。   克莱斯特逐渐用力,玻璃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下一个瞬间,猛地向内塌陷。   四角的符文闪动了两下,倏的变暗。   “玻璃”化作液滴,其后的水墙像怒卷的大浪轰然向他“倒”来。   克莱斯特不闪不避,闭眼任由大水灌顶。   水浪冲击他的肉身,那一瞬间,让他错觉自己回到了海底。克莱斯特愉悦的勾了勾唇角。   可惜只有一个瞬间。   倒塌下来的水“墙”哗啦啦的卷着房间内其他的东西一股脑的往外冲,无法约束的水液也很快就浅得只能漫过脚面,不出几个呼吸,就连鞋面都漫不过了。   脚底越发烫了。   克莱斯特褪去衣物,任由双腿化作残尾。   他将残尾折过来,取出匕首亲手划开已然愈合的伤口。   每一寸皮肉都将刀刃割开皮肉触及骨骼的感觉忠实的反馈给大脑,但他并不在乎,比起日日如刀尖行走,这点痛又算得了什么?   殷红的血液流出,混着地上的水液,如丝如缕般向外漫去。   克莱斯特拿过自己的尾鳍,重重按在残尾豁开的伤口之上。   皮肉相接,筋骨相连,残尾重生的痛感如同顺着每一根血管都被利刃划过。   人鱼断开的尾鳍本就很难愈合,为了折磨他,领主蓄养他的泳池中还添加了阻止伤口愈合的魔药。   他曾无数个日夜都忍受着断尾的痛楚,直到那个红发的武者将他从肮脏的泳池中抱出。   克莱斯特倒在地上,剧痛让他的脖颈崩成了直线,神思恍惚,那些他刻意不去回想的画面在他眼前闪过。   支离破碎的画面并不连贯,却来势汹汹。   橙红色的破碎明光、武者给他残尾上药时搭在颊侧的碎发、她环着少年侧头问他还好吗的眼眸、窄剑带起的血线、她尴尬无措的后退、警告他不要乱用天赋而绷紧的唇、笑着对他说请他来做客时眼里的温柔,她纤长的温暖的脖颈……   还有她倒在雪地里的画面。   ——血液染红大片苍白,那双棕红色的眼瞳逐渐涣散。   已然长好的尾鳍忽的痉挛了一下。   她死了吗?   是的。   她应当死了。   他以洛克·亚当斯的名义在黑市里发布了大量的暗杀任务,还给所有洛克·亚当斯的手下下达了不死不休的指令。   她再强也只有一个人,带着一个小孩子,接连不休的暗杀足以耗空她的体力。   到最后,她只能孤零零的死在这个寒冷的冬日。   剧痛折磨得克莱斯特神志都变得迟钝。   不知是身体上的疼痛,还是别的什么,意识到她必死的那个瞬间,犹如巨峰压顶,窒息感灭顶而来,让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心脏好像变成了泵送痛苦的开关,每一次跳动都将比身体上的疼痛更难熬的东西送往全身每一个角落,克莱斯特平撑着地面的手掌因用力而鼓起青筋,他仰望着头顶的天花板,目眦欲裂,像是一个濒死的痛苦挣扎的人。   命运似乎早有牵引,冥冥之中,他恍惚又听到了那熟悉的、又轻又稳的脚步声。   颈子也变得僵硬,犹如提线的木偶,克莱斯特如傀儡般一格一格的侧头。   明知不可能,他还好似渴盼着什么。   声音越来越近,脚步粘滞水液的细微声响里,敞开的大门出现了一双笔直的长腿。   那一瞬间,犹如溺水的人摸到了浮木,他的眼睛几乎是不受控制的、迫不及待的往上瞧去。   红发武者熟悉的面庞出现在他的眼底。   她的湿发尚未干透,有几缕贴着面颊。衣服似乎换过,露在外的手背上有细小的伤口。   她没死。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仿佛从亡者的国度重新回到人间。氧气重新充盈在他的肺部,眼底雪花样的斑点消散,视野重新变得清晰。   克莱斯特几乎是贪婪的、不知足的望着她,就像沙漠里饥渴的旅人突逢绿洲。   她站在门口望着他。   仅仅只是她看着他,就让他犹如从极寒跃入温暖。浑身每一寸皮肉、每一块骨骼都叫嚣着快慰。   尾鳍愈合的剧痛也瞬间消弭,反而从伤口连接处窜起一阵麻痒的、暖洋洋的感觉,一路窜到脊髓深处。   自她出现的那一瞬间,那座压在他心口的大山便骤然消失。   克莱斯特狼狈的大口大口喘息着。   她没死。   克莱斯特清晰的听到了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嘭嘭,嘭嘭。   比之圆塔之下更为清晰的、浓重的庆幸让克莱斯特意识到——完了。   他以为不见她,不亲自动手,便不会再受牵连,不会反复犹疑痛苦。   可事实并非这样。   他的好奇、他的试探,亲手将自己送入了另一个囚笼。   ——一个名为特丽莎的牢狱。   此后,他将生受她每一个垂眸的牵绊,死亦身不由己。   克莱斯特长久的注视着她。   他恍然想起初见她时,脑海中一闪而过的颂诗。   ‘请您诅咒亦或祝福我,   燃烧吧,   燃烧吧,   将我腐朽的躯壳连同这无尽的黑暗一同焚毁。’   我已被黑暗诅咒,陷入爱欲的深渊。   我已无回头的余地,注定沉沦。   那么,在我有限的余生里,请你与我一同沉溺于爱欲的沼泽。   特丽莎站在宝库的门前没动。   她从死去的魔法师身上摸出了“亚当斯”的铭牌,弓箭手身上也是。   她一路折回雷光城,直往这个名为洛克·亚当斯的富商家来。   她以为会有一场恶战,可出乎意料的是,对方的家中死寂。翻入内室,便见昏睡了满地的侍从、侍女。   她一路往里,终于在偏厅内看到了已然死亡的洛克·亚当斯。   走廊与厅堂都是漫积的水液。   她踩水前行,看到了大开的宝库和仰躺在地的、仿若将死的克莱斯特。   他的尾鳍已然回到了他的身上。   硕大的、华丽的尾鳍在地上铺开。   海妖尾鳍的主体是一个半月形的弯钩,不管是月牙的两个尖角还是半弯的弧形,都是有如锋刃般的锋利。   ——足以让他们与大海中任何一个猎食者正面较量。   而在主体之上的鱼尾部分,则附生着如纱般轻柔的层层叠叠的薄翼。   若在水下,水波荡漾,薄翼散开,便如盛放的绚丽花朵。   但千万不要被这些薄纱般的翼美丽的外表迷惑,支撑薄翼的每一根细韧的骨刺,平时柔弱无骨,绷紧时便是不亚于尾鳍主体的利器。   他仰躺在那里,原本如海藻般逶迤的长发被修短贴着脖颈,银白的鱼身浸着薄薄的水液,华丽又危险的尾鳍如流水般铺开,丝丝缕缕的血线混着地板上的水液一路蜿蜒到她的脚下。   他双眼通红又目光灼灼的望着她,像是看到了寒冬里的火焰。   特丽莎不得不承认,海妖确实有跨越种族、跨越性别的让人心折的美丽。   但她还是没有上前。   哪怕他不良于行,他也绝不是任人宰割的柔弱生物。   他曾在她的面前操纵森珀,也曾在圆塔.崩塌那日放倒了几乎半城的百姓逃出利兹。他已独自在外生活多日,如今看外面情形,也是他放倒了庄园里的侍者,杀死了洛克·亚当斯。   她能理解他或有顾虑,或有旁的难言之隐,但他未留下只言片语便不告而别的行为还是让特丽莎觉得警惕。   不是失望,只是警惕。   因为那意味着,他并未对她、他们付出多少真心。   特丽莎谨慎的没有靠近。   克莱斯特费力的将自己从地上撑坐起来,他偏过头去剧烈的咳嗽起来,黏贴在地上的尾鳍随着他的动作震颤。   待他再回头,见她似乎往前微不可查的迈了一步。   克莱斯特敛眸虚弱的笑了下,才重新看向她的眼睛,“好久不见。没想到再见居然是这幅场面。”   他的声音比印象中要哑一些。   特丽莎也微微露出个笑来,没多做寒暄,她只是问他:“嗯。我也很意外。你还好吗?你怎么在这里?”   他又咳嗽起来,直咳得原本就红的眼睛更红才勉强止咳,回道:“说来话长。”   “不过,我留给你的信你没收到吗?”他疑惑道。   “什么信?”特丽莎诧异的挑了挑眉。   克莱斯特的脸上也浮现了一瞬间的讶异,他微顿了一下解释道:“那日森珀和莫多接我回枫叶区。路上我们看到了圆塔的崩毁,街上很乱,许多百姓试图逃离利兹。”   “我错眼在人群中看到了领主的身影。怕她跑走,情急之下便动用了天赋。”   “可惜我行动不便,还是慢了一步。”   “我担心莫多和森珀在混乱中受伤,便给他们下达了折返的指令。还给你留了信,”海妖蹙眉沉吟了下,偏头又咳嗽几声才继续道,“如果你没收到,可能是他们回去的路上蹭掉了吧。”   “至于我停留在这里……”克莱斯特美丽的脸庞上隐露无奈,“所谓的领主确实是我看错了,但我发现她将我的尾鳍卖到了这里。”   “我原本打算拿回尾鳍就回去找你们的……”   克莱斯特的声音沉了些,“我急于拿回自己的尾鳍,却没想到被守株待兔的富商捉住了。”   他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他疏忽一瞬,让我抓住机会控制了这里。”   “洛克·亚当斯是我杀的。”他坦然承认。   “只是尾鳍愈合的痛苦还是超过我的想象……”海妖墨绿色的眼眸望着她,“还好遇到你,不然以我现在的状态,恐怕还是要被抓住。”   “你又救了我一次。”他这样道。   并非毫无疏漏,但他在赌。   她并不苛求完美无暇的受害者,哪怕微有瑕疵,只要他是需要帮助的受难者,她就会伸出援手。   他赌,赌她哪怕察觉到了那一点点疏漏,她也不会这样冷眼看着他陷入绝境。   特丽莎没有立刻说话,似乎还在思考。   那种被她注视的感觉让他尾鳍与鱼尾相接的部分微微发烫。   纠缠他许久的,无所不在的饥饿仿佛也在她的注视下稍减。   明明过去了不到一秒,他却觉得她的沉吟如一个世纪般漫长,克莱斯特决定再加一些砝码。   “特丽莎。”克莱斯特出言叫她。   在特丽莎询问的目光中,他问道:“你曾说将会把我送归大海,如今还算数吗?”   特丽莎的眉毛轻微的抖动了一下。   就像春日第一缕清风拂开冬雪。   “当然。”她回道。   应完,红发的武者几步向前,双臂穿过他腋下和鱼尾,再次将他横抱起来。   他能感受到她的体温自他们肌肤相贴出源源不断的传来。   除此之外,仿佛从她的身体深处,散出某种甜香。   克莱斯特难耐的吞咽了一下口水。   太香了。   那种香气勾得他腹中空空,让他恨不能扑上去咬她一口。可与她肌肤相贴处,温热的温度又让他从心底深处分泌出愉悦的滋味,这种愉悦感化作某种束缚,将他捆绑在原处。   不可以,不能吃掉她。   痛苦与快乐几乎同时出现,缠得他几欲疯狂。   在这种苦与甜的折磨之中,克莱斯特的尾鳍不受控制的上翻了一下。薄翼尖带着的水珠在空中划过弧度,凑巧落在特丽莎的下颌。   她脚步不停,侧头看了他一眼。像是询问。   明明只是极其寻常的一眼,却让克莱斯特心底再次升起欢愉。   他的面上没有表露出半分,反倒有些尴尬的道歉:“抱歉,新愈合的尾鳍不是太好用。”   她终于露出了他熟悉的那种笑容,她笑了下,道:“没事。” 第45章   特丽莎还在想克莱斯特说的话。   她曾亲眼见过他操控森珀,彼时的森珀双眼无神又笨拙,醒来后也确实没有被操控时的记忆,说明海妖要么有抹除别人记忆的能力,要么是被操控时的记忆不会留下来。   如果是前者的话,他说的一系列话很可能都是成立的。   她并不长于探查,调查异宠时就磕磕绊绊,走了不少弯路。   她负伤被道格抱回马车的时候因为角度问题也不曾注意到车轮,而且马车本就是莫多从旅馆赶去道格家的,本就沾染过泥泞,她根本无法判断马车是否在城内走了两遭。   加上因她受伤,在小鹿的坚持下,她在床上躺了三天修养,莫多老板也不曾拿琐事打扰过她。   直到她好,莫多才将轮椅和一应东西还给她。   ——都是洗净的。   再加上森珀和莫多确实完好的醒来,他提供给自己的圆塔地图也着实帮了大忙。   而且以他和露丝的恩怨,他可能真的是急于追“领主”才出此下策。   她对他的警惕,出于对他实力的认可和他的不告而别,可若是他曾经给自己留信却因阴差阳错自己没有收到……   特丽莎内心已经倾向于相信他。   凭借海妖的天赋,操控个把人不成问题,因此求得线索,顺藤摸瓜找到尾鳍也不足为奇。   唯一让她略感蹊跷的是,异宠后续事宜的处理人尽皆知。   ——旅馆里她都听到有人吹牛也证实了这一点。   不少握有相关情报、哪怕只是一些捕风捉影的小道消息的人都曾前往利兹上报。   怎么他这么大一只活生生的海妖在这里的消息捂得这么严实,一点都没传回利兹?   只是,这都不是当下急需解决的问题。   她没忘自己是被追杀的人。   杀手图财,给钱的老板都死了,他们若是知道,自然不会做赔本的生意。但若是那些本就是洛克·亚当斯豢养的杀手……   主人死了,保不齐会更疯狂。   特丽莎完全没有想过,这几日的追杀出自克莱斯特之手。   实在不怪特丽莎想不到,她自认从没亏待过他,与他也无利益冲突,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他有什么针对她的理由。   就像当初克莱斯特想不到特丽莎救他的理由,特丽莎也一样想不到克莱斯特杀她的理由。   “我最近在被人追杀,”特丽莎道,“追杀我的杀手身上有亚当斯家的铭牌。有可能是他做的。”   克莱斯特皱眉。   他望着女人的侧颜,低声问她:“你受伤了吗?”   擦伤不算伤,特丽莎回:“还没。”   克莱斯特敛眸。   “雷光城的情况比我想得还要复杂。”   这里的城务司与利兹相比简直天差地别,效率低得令人发指,要想活命,指望他们不如指望自己。   特丽莎只能靠自己。   “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尽快甩开他们。”   特丽莎把克莱斯特抱到水池前,接了两袋水递给他。   动作间,特丽莎忽的听到了走廊里传来细微的响动。   就像清风拂过落叶,轻盈得绝不像是外面歪倒一片的侍从们醒来的声音。   特丽莎收声,手指按在了储物戒指之上。   克莱斯特反应也很快,当即开口。   旋律从他口中飘出,音调升到最高处时,克莱斯特忽的想到,若是直接杀人,落在她眼里未免是非不分。旋律当即便不动声色的转了个调。   不过几个眨眼的时间,便听到外间传来噗通噗通重物落地的声音。   克莱斯特收声,抬眸看她。   特丽莎顿了一下,突然有一种好像也不用很急的错觉。   “你下次,”特丽莎组织了一下措辞教他,“等他们动手你再动手。”   “这样,他们若是杀手,直接杀了就是。”   现在外间躺着的那几个不知身份,她不好直接下死手灭口。   克莱斯特缓慢的眨眨眼,眼含浅浅笑意点头,“嗯。”   他又猜对了。   对方不动手,她猜不出他们的意图,无法证恶,她便很难下手。   “嗯……”她想了一下才想到自己刚才说到哪,“冬天不比秋天,路上可能有点难熬。”   克莱斯特并不矫情,他点点头应,“嗯,我可以。不要顾虑我。”   他的尾鳍已经回来了,鱼尾现在拖得太长,裹上布巾也无法完全伪装成人的模样。同理轮椅也不成了。   “行,”特丽莎意味深长的看着他,“你且忍一忍。”   很快,克莱斯特就明白,特丽莎的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了。   他被装在亚当斯家的泔水车里,遮了油布推出去。   克莱斯特面无表情的双臂伸展撑住车壁,一路摇晃着随特丽莎离开。   馊饭的酸臭气让他恨不得屏死呼吸,可偏偏透过车板,还传进来她似有若无的香气。   被这丝香气吊着,克莱斯特活生生忍了一路。   原本和小外甥可以两人一马,菲利克斯小小的,裹在衣服里也可以。但带了海妖,哪怕条件再困苦,不想他死的话,他们必须再买辆马车。   也许是消息灵通的杀手已经得到了洛克·亚当斯已死的消息,也许是他们走运,前来追杀的刺客们逐渐少了起来,只有特丽莎去交涉买马车的时候,有两个杀手摸过来。   只是这两个倒霉蛋还没等靠近特丽莎,耳朵里就钻进了细细的歌声,随即当街大睡。   特丽莎赶着马车回来,至无人处,将克莱斯特倒了进去。   他身上沾了污物,脸色实不好看。但特丽莎无暇顾及这个,给他塞了许多毛巾和水便匆匆赶马。   菲利克斯还在郊外等她,她不能多耽误。   马车一路往郊外行去。出城后,又遇了两拨杀手。   他们的目标只是特丽莎,情报里也没有她有海妖同伴的讯息,很快便成为海妖泄愤的对象。   来者都是满手血腥的杀手,特丽莎毫无心理负担,一边觉得克莱斯特这样还挺方便的同时,一边再一次觉得他很危险。   马车很快赶到郊外,此时距特丽莎离开还不到三个小时。   厚雪被踩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特丽莎一边走,一边小声呼唤外甥:“菲利克斯?菲利克斯?”   她的声音很轻,但却如有魔咒,一声一声传进克莱斯特的耳朵中。   那是一个陌生异性的名字,她声音里的关切让克莱斯特的无由来的觉得憋闷。   他知道那应该是她身边那个小孩子的名字,但却完全无法不在意。   尽管只是一瞥,他也记得那个男孩的模样。   那个男孩发色与她不同,但眼型与脸型皆与她相似。   就连眸子,都是带着棕色的黑。   克莱斯特捻了捻手指。   传言荆棘王国有待嫁的公主,如果没有第三个公主,那应当就是指的她。   可未婚并不代表未生育。   哪怕他明知以她的品性不会如此放纵,嫉妒还是让他忍不住猜测这个可能。   他不介意她是否有过情史,也不在乎她是否有过情夫,他只是无比介意这个可能的人本身的存在。   ——也许他们仍未分手。   “他”会亲吻她,拥抱她,会亲昵的叫她的昵称,会认识她的家人,给她留下属于他的印迹。   ——不管是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   或许她那个拇指压过食指的小动作就是来自于“他”。   她这次对他远不及在利兹时那般在意,她一路匆匆赶马,只是为了那个孩子。   ——他们甚至还有一个让她轻易便能忽略他的孩子。   妒火起得莫名其妙,却燃烧得轰轰烈烈。   难以言喻的燥意及破坏欲让克莱斯特摁裂了马车壁上的扶手。   木头裂出清脆的声响。   每一滴血液都流动着不甘。   克莱斯特一根一根松开手指,他在心底拼命安慰自己。   没关系,抢过来就好了。   “他”将他们母子丢在这里,她也不曾提起过“他”,说明他们感情称不上多好。   他们若是来往不密,偷偷杀了“他”就好了。   若是来往稍多……   克莱斯特垂下眼眸,挑拨离间、坑蒙拐骗,他有无数种方法让他离开她。   然后,杀了“他”。   往好处想想,也许“他”已经死了呢?   克莱斯特这样劝慰自己。   马车外特丽莎的声音渐远,忽的,有小声的,什么东西从树上跳下来的咚声。   克莱斯特倏的抬眸,隔着车壁遥望向发出声响的方向。   妒火烧得他一会儿一个想法,如果不是意识到她一定非常在意,他真的很想现在就杀掉那个占据了她太多注意力的小东西。   克莱斯特抿紧了唇,听到雪地里传来的声音——   “姨姨!你回来啦!”   眸底翻腾的妒火瞬间凝住,随即在下一个眨眼里消弭。   姨姨。   犹如大手拨开迷雾,克莱斯特猛然想到,如果他没猜错她的身份。她的妹妹似乎嫁给了黑龙扎克利?   龙族发色眸色与本身的颜色一致,若那是她的外甥,黑龙扎克利的孩子,也当是黑发黑眸。   他也确是黑发黑眸。   抛却发色与眸色,那些外貌上与她相似的点似乎也有了解释。   云销雨霁,克莱斯特缓缓坐直身体,将脊背靠向车壁。   如果是她的外甥,他似乎能理解她为什么这样紧张以及外界为什么没有龙族诞生了新的黑龙的传言。   龙族浑身是宝,但成年的龙族强大,鲜少有不开眼的撞上去。   可幼龙不同,他们鳞甲爪牙都未换完全,甚至龙翼也没长好飞不高,少有龙炎,就算有,也很稀薄。   若是有幼龙的消息传出去,难保不会有利欲熏心之人埋伏。   怪不得她如此急于离开这里,且不返回利兹。   利兹城里如今多种族汇集,若是有“人”识破并打上幼龙的主意,防范的难度更大不说,若有好歹,也是牵连刚刚受创的利兹。   都是为了那个小子啊。   妒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某些仍旧不爽的微妙感觉。   一大一小的声音离得更近,下一刻,特丽莎打开车门,那个他见过一眼的小男孩被她抱上马车。   男孩见他,眼睛惊讶的瞪圆,随即退后几步,虚掩上车门。他似乎意识到这样并不礼貌,小小声地问特丽莎:“姨姨,里面的叔叔是鱼还是人呀?”   特丽莎也压低声音,“这是刚才和你说过的克莱斯特叔叔,他是海妖。”   “哦。”菲利克斯露出个似懂非懂的表情来。   特丽莎重新打开车门,将菲利克斯抱进去,她笑着对克莱斯特道:“这是我外甥菲利克斯,辛苦你路上多照顾一下他。”   克莱斯特眼眸在男孩身上停留一瞬,十分可靠的对特丽莎点点头,“客气了,是我应该做的。”   特丽莎又转向菲利克斯,伸出拇指擦去他鬓角的雪粒,“那也辛苦菲利克斯照顾照顾克莱斯特叔叔好不好啊?”   克莱斯特并不指望一个小孩子照顾他,但特丽莎的关心让他非常受用。   空气里好似突然溢满了甜香,克莱斯特注视着她的侧脸,吞咽了一下。   菲利克斯学着克莱斯特的模样,沉稳的点点头道:“客气了,是我应该做的。”   特丽莎失笑,伸手揉揉小外甥的脑袋,关上车门出去驾车。   他们得快点儿。 第46章   特丽莎驾着马车离开。   马车里贴了符文,热气升上来的同时,克莱斯特身上那种似有若无的味道也幽幽的在空气中浮动。   不同于特丽莎,克莱斯特和菲利克斯都对这个味道很敏感。   教养让菲利克斯没有明言,但一张小脸俨然已经是憋气的模样。   克莱斯特没有让他受罪的想法,更何况这是她外甥,看在她的面子上,克莱斯特也并不想给他留个“臭叔叔”的印象。   他将窗子开了个小缝,借流风驱散味道。   细风带走的温度并不明显,但空气中流动的东西显然变了。   菲利克斯看看他赤.裸的鱼尾,问他道:“叔叔你冷不冷?”   克莱斯特对他友好的笑笑,“我不冷。”   他想了想对菲利克斯解释道:“出城有点麻烦,迫不得已才这样,不然也不会有这种味道。”   “你冷吗?”克莱斯特温声反问道。   菲利克斯像个小大人一样摇摇头,对他说:“我没事的,但是叔叔你不穿衣服这么吹冷风要生病的。”   克莱斯特有些讶异。   这么小的小孩子思路这么清晰吗?先问他冷不冷,然后再劝慰。注意力也没被他话中的“迫不得已”分走。   最关键的是,他好像真的在认真的照顾他。   克莱斯特琢磨了一下他的话,关紧窗户。   “没事的”说明可以忍受,而非不冷。   不待他再说什么,马车轧雪的嘎吱声里,杂了有如鸿羽落地的细声。   菲利克斯也动了动耳朵。   马车外,特丽莎驱车的速度略减。   又来人了。   隔着门板,传来克莱斯特的声音,“不用停。”   闻言,特丽莎顿了一下,便保持这个速度,继续前行。   下一刻,海妖的歌声从马车内传出,音波在冬日干燥的空气里传得很远。   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里,几个鼓起的雪堆倏的瘪了下去。   ——那些都是藏人的地方。   因为出来得着急,特丽莎身上带的水不多,之前递给他的本也算不得多。   此刻有杀手前来,本着不用白不用的原则,克莱斯特很快操纵他们向马车靠近。   特丽莎并不知他打算,见此,脊背绷紧,眼睛警惕的盯着来人。   眼看来人越靠越近,特丽莎手按在戒指上,正要抽出大剑,忽然瞧见他们目光涣散,明显处于被操纵的状态。   特丽莎抽剑的手一顿。   场面没失控,那他要做什么?   特丽莎一头雾水,略一迟疑,就见离他们最近的一个战士,两手一边一个握了雪球往打开的车窗内扔去。   特丽莎:?   克莱斯特停止歌唱,一边把砸进来的雪球捡进盆里,一边言简意赅的对车外的特丽莎解释道:“我采点雪化水。”   彳亍。   特丽莎又关注了一会儿,见每个“杀手”都是如此,心里生出一种,他们不是杀手,是大自然的搬运工的诡异感觉。   克莱斯特接到了足够多的雪球,很快便让马车外的“搬用工”们安息。   菲利克斯两眼亮晶晶的看着克莱斯特,毫不犹豫地夸他:“叔叔你好酷。你是怎么做到的?唱歌就可以控制别人吗?”   克莱斯特等不及雪球融化,揉雪往自己鱼尾上搓的同时,偏头笑回道:“叔叔是海妖,海妖的歌喉是神明的恩赐。确实可以控制别人。”   “哇哦。”菲利克斯发出惊叹,见他往鱼尾上搓雪,再次问他,“叔叔,你不冷吗?”   克莱斯特拦住想要蹲下身帮忙的菲利克斯,将他重新抱回座椅上回道:“不冷的。海底魔力最浓的地方,有时候会形成极温层,温度往往会非常低。”   事实上,他自己只误入过一次极温层,完全不冷是不可能的,克莱斯特只是不想这么臭着。   “你见过大海吗?”克莱斯特转移他的注意力。   “嗯……只从上面见过。蓝色的好大一片。不过我没下去过,不知道和森林里的小湖是不是差不多。”   爸爸妈妈回荆棘王国的时候往往都是用飞的,菲利克斯只在天空见过。   “像倒着的天空一样。”他甚至说了个比喻。   克莱斯特再次有些讶异的看了他一眼,肯定道:“对,像倒着的天空。”   菲利克斯对海洋显出了极大的好奇心,克莱斯特看在眼里,一边继续擦自己,一边捡自己在大海里的生活说与他听。   从浑身硬甲横着走的螃蟹,说到柔软无骨拖着长长触手的水母,从色彩斑斓像菊花一样的海葵讲到明明银装素裹如白色的森林却被叫做黑珊瑚的珊瑚林。   菲利克斯好像完全闻不到他身上的味道了,又或者是克莱斯特已经把自己擦净了。   黑发黑眼的男孩贴着他坐着,轻轻呼吸,像是随着他的描述,和他一起游进了海底。   克莱斯特低声絮絮,说了一阵,眼角余光看到男孩脑袋一歪,往他身上偏来。   他顺势收声,扶着男孩的脑袋,轻轻将他放平在椅榻上。   小孩子精力本就不及大人,在冰天雪地里蹲了那么久,早就累了。马车外是可靠的姨姨,马车里是低声给自己讲故事的友善叔叔,菲利克斯在斑斓的海底世界里睡着了。   马车称不上多隔音,他们虽然声音不大,但有一句没一句的,特丽莎也听了一些。   她裹紧了一些围巾,觉得克莱斯特对小孩子出乎意料耐心的同时,深深的觉得他一定很想家。   得快点儿。   无边无垠的雪逐渐稀薄,临近傍晚,他们终于驶出了雷光城的势力范围,也看到了久违的褐色土地。   马车的速度还是有点慢了,距离最近的城镇还有一段距离,天色渐晚,再继续走就不安全了。   值得一提的是,自那批“搬运工”后,他们再没遇到杀手了。   特丽莎检查了马儿的状态,给它放了食料,又检查过马车外的符文都没问题后钻进马车里。   菲利克斯揉着惺忪的睡眼刚醒。   她的目光顺道往克莱斯特脸上转了一圈,又瞧了瞧他的鱼尾。   断折处的伤口愈合得很好,她抱他离开雷光城的时候鱼尾还有一线浅浅印迹,如今鳞片覆于其上,几乎已经看不出伤痕了。   她的目光像是带着魔力,在她的目光之下,已然愈合的伤口也感到麻痒。   克莱斯特翘翘尾尖,漂亮的薄翼在他的动作下翻折过来一片,他道:“已经好了。而且因为尾鳍回来了,不是必须要长时间待在水里了。”   尾鳍回来了确实让他的实力大增,但不必长久的泡在水里,最根本的原因是他已经有腿了。   如今鱼尾上沾着的这些水液,也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手段。   “嗯,那太好了。”特丽莎点点头,没动手帮他把薄翼拨回去。   ——总觉得那样太过亲昵了。   她取了面包和肉干出来,分给克莱斯特和小外甥。   旅行在外,当然不比在家舒服。   克莱斯特自不必说,好在菲利克斯也不挑。他不光不挑,还把爸爸给他带的果干给他们一人分了一些。   特丽莎不贪嘴,揉了揉他的脑袋,把果干全数还给他。   克莱斯特指望在特丽莎面前留个好印象,当然不会贪小孩子这点零嘴,也一并还给他。   来自她身上的香气如有引力,腹中空空,食物无法填补这种饥饿,克莱斯特食不知味的咽下食物,克制上翘的鱼尾。   做戏就要做全套,他既装作阴差阳错之下与他们分别,便不能什么都不闻不问。   “对了,”克莱斯特抬头看向特丽莎,目光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与关切,“森珀和莫多呢?他们没和你一块出来吗?小鹿找到弟弟了吗?”   特丽莎下意识的看向菲利克斯。   小外甥似乎没注意到他们在说什么,正在和一块儿肉干较劲。   特丽莎摇摇头,遗憾道:“没有。没有他弟弟的消息。”   “小鹿族里出了事情,他没办法,只能回去。”   特丽莎看着他,马车内壁的柔光映着她棕红的眼眸,“莫多老板有自己的生活,不必跟着我四处‘流浪’。”   克莱斯特敏锐的抓住了那个“不必”。   莫多老板与她签订的是神明见证下的主仆契约。他也确实一向忠诚,她安排下的任务,除了最后那个带自己走的失败了,别的他都做到了。   莫多绝不是那个主动离开的人。   她说“不必”,那应是她主动予莫多自由。   极少有人心甘情愿签下这种契约,莫多老板也不是那种一事无成的蠢货。她得到了,竟还愿意放手。   克莱斯特咬了一口面包,安慰道:“我也听闻事情已经解决,道格还在处理后续的事宜。说不定未来还有转机。”   说到这个,特丽莎忽的想起自己先前那一点疑惑,她问道:“你自己一个人是怎么在雷光城待了这么久的?这很危险。而且我们在利兹没有得到一点你的消息。”   克莱斯特放下手中面包,露出个无奈的苦笑,“确实很危险。我一路追到了这里,才发现我追错了人。”   “追的只是一个与她身形相仿的侍女。那侍女真正的主人是雷光城一个颇有地位的魔法师。”   “我废了很大力气才……。借他的人脉,我才一路查下去。怕打草惊蛇,也是借他身份地位,强压下了一些似是而非的流言。”   也许同样是顾忌小孩子在场,一些他们彼此心知肚明的东西克莱斯特含糊了过去。   克莱斯特的体贴让特丽莎心里熨帖,连带着看他的眼神不自觉的又和缓了些。   几乎全部心思放在她身上的克莱斯特当然注意到了这一点微妙的变化。   明明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改变,却让克莱斯特垂了眸子,掩饰性的往嘴里塞了一块肉干。   肉干的盐分在咀嚼中被压榨出,混着她身上浅淡的甜香,杂糅出新的味道。   克莱斯特齿列缓慢的磨过肉干。   吃饱了还是困,菲利克斯自己吃完,看姨姨和叔叔还在说话,就又翻倒去睡。   克莱斯特眼角余光注意到这,在特丽莎动作之前,自然的抖开毛毯盖在男孩身上。   特丽莎挑了挑眉,坐回了原处。   “你也不容易,”特丽莎道,“好在你的尾鳍找回来了。恭喜。”   特丽莎起身,往外坐,“你休息吧,我守夜。”   克莱斯特连忙伸手拽了一下她的衣角,见她回头,拇指微不可查的在她衣服上磨了一下便当即松开。   “还是你休息吧,”他道,“你一定很久没好好休息了。我来守夜就好。”   没有说什么奇奇怪怪黏黏糊糊的话,他只是平静地与她陈述利弊,“我这个样子也不可能赶车,明天还要辛苦你。真的让你这样辛劳,万一你倒下,我和菲利克斯都很难办。”   “我就不一样了,左右我白天都在马车里,到时候再休息也是一样的。”   克莱斯特顿了一下,墨绿色的眼眸里无奈混杂了些别的复杂情绪,“请你信我,我有能力守夜。”   特丽莎没动,几秒之后,脸上漾出个笑意,她道:“那就辛苦你了。”   如果在这里的是森珀,她也会这么说吗?   克莱斯特问自己。   会的。   只是也许语气会更轻快。   克莱斯特察觉到她那一点点疏离,没有急切的做些什么,脸上也露出个浅淡的笑意,“客气了,还是你帮我更多。”   克莱斯特的鱼尾太粗太长,他不好坐在椅榻上,一直都是半坐在地板上,扶靠着椅榻。   他将自己往旁挪了挪,竭力给她让出地方。   马车内的空间不大,菲利克斯还占据了椅榻上一块儿,剩下的部分不足以让她躺平。   好在特丽莎并不挑,衡量了下,给自己铺了个垫子,就地躺下。   顺着克莱斯特坐着的方向躺下还是有些微妙的暧昧,特丽莎倒着,头对着门口躺下。   克莱斯特一点儿都不想引起她的警觉,她在一边动作,他就偏开眸子,虚望着窗外。   若她往窗上看一眼,便能看到他的视线并未聚焦。   窸窸窣窣的声音停下,克莱斯特这才转回来,借昏暗的光,轻声道:“晚安。”   特丽莎便也回:“晚安。”   克莱斯特笑了下,重新将脑袋转向窗口。   她的呼吸像浅浅的海浪,很快变得平稳。   克莱斯特视线的焦点从窗外无尽的黑夜聚焦到玻璃反出的那一点微弱的倒影之上。   如轻纱般柔软的薄翼此刻立起,纤细的棘骨绷直,如一支画笔,在距她十几厘米的地方,谨慎的、缓慢的,勾勒她的轮廓。   窗玻璃上,映出克莱斯特唇角愉悦的弧度。   情况比他预想得还好一些。   不急,他劝慰自己,还有时间。 第47章   窗外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天上有浓云,遮得月光稀微。   克莱斯特倚靠着椅榻坐着,玻璃窗上映着他美丽的脸。   她会怜悯弱者,帮助弱者,但如果只是帮助与被帮助的关系,这种关系便再不会有进一步的可能。   ——她会觉得是在趁人之危、挟恩图报。   克莱斯特很早就意识到这一点。   于是,他想与她一道,便不得不装作需要她的帮助。但是在这之上,若想达成他的目的,他就决不能一味示弱。   帮她照看小辈也好,守夜也罢,甚至一路上以歌声惑人解决一些杂碎,也都是出于这个目的。   ——我并非柔弱一无用处。   从特丽莎没多推辞便躺下休息来看,至少她认可了他的实力。   克莱斯特长睫轻颤。   利兹城的事情他也有所耳闻,但特丽莎就像是隐形了一样,传闻里并没有提到她。   他与骑士道格鲜少交集,反复琢磨过几遍后,克莱斯特便明白,这一定不是他的主意,多半还是特丽莎主动要求的。   原因无他,克莱斯特记得那个朝阳升起的清晨,泳池边她曾与他说过的誓言。   ——不慕名利,不争荣宠。   她人生的目标从不是多么响亮的名号,她想做的,她都曾亲口告诉过他。   既如此,克莱斯特便能猜到她为什么这么做,传闻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   ——用她不想要的东西,换她真正想要的东西。   克莱斯特缓缓眨动了一下眼睫。   从初见开始,与她相处的每一帧都在脑中慢放。   抽丝剥茧,克莱斯特分析她说过的每一个单词,每一丝语调和表情中情绪的变动,每一个行动背后深层的原因。   辅以旁人口中听来的关于她的讯息,克莱斯特慢慢在心里勾勒出一个模糊的特丽莎。   他将自己构建的这个特丽莎模型反带回当时的情形,代入她的视角,预测她的行动。   将所有与她现实中行动有出入的地方标注、溯源,重新修改。   如此反复,天色将明时,克莱斯特终于得到了一个初版的特丽莎。   还有许多疏漏,他还需要更多的讯息。   熟睡中的男孩发出睡梦中的呓语,克莱斯特动了动酸僵的脖子,回头顺手帮他整平毛毯。   椅榻之下的特丽莎也在睡觉。   克莱斯特注视着毛毯下隆起的人形,思索了半晌,像是怕把她惊醒,探手极轻极轻的拉平她毛毯上的褶皱。   抚过绒毛的手指仿佛也沾染了她身上的温度,似有若无的甜香缭动。   克莱斯特喉结滚动,重重按压下自己的手指,克制的将手握成拳按压在鱼尾上。   他重新偏回头去,目光遥望向天际,缓解心头的躁动。   太阳露出一线时,隆起的毛毯有了响动。   特丽莎翻身坐起,脸上犹带一点睡意的懵然。   克莱斯特眼含笑意望着她,等她回望过来,用口型与她道‘早啊。现在还很早,你可以再睡一会儿。’   “早。”特丽莎哑声回道,她下意识望了一下外面的天色,又看了一眼仍在熟睡的外甥。   见他连身上的毛毯都好好的,特丽莎微微挑了挑眉,回头也用口型对克莱斯特道‘你帮他盖的吗?’   以特丽莎睡梦中被小外甥一拳打在胳膊上打醒的经历来看,菲利克斯睡觉并不安生,如今毛毯好好的盖着,显然是克莱斯特的功劳。   特丽莎点点头,笑了一下,‘辛苦你了。’   克莱斯特也低头露出个笑来,但他的笑只是嘴角往两旁拉了下,显得略有些无奈,他调侃道‘你的客气让我感觉像是被雇佣来的侍从。我如果像你一样客气,大概要从早到晚都在说这几个单词了。’   克莱斯特模仿接过食物吃东西的模样,对着虚空道‘辛苦你了。’   模仿接过水与毛巾的模样,再次道‘辛苦你了。’   模仿驾驶马车,又很快放下手臂,又道‘辛苦你了。’   特丽莎被逗得无声笑开,手掌在空中挥了挥,‘好了,好了,我不说了。’   她起身折起毛毯收起,又递给克莱斯特一袋水和一小包食物。   克莱斯特接过,作势要说那几个单词。   特丽莎倏的盯紧他。   但克莱斯特什么都没说,两个人不约而同笑起来。   特丽莎眼角眉梢都是浅浅的笑意,她道‘你收拾一下吃过东西早点休息吧,我出去了。’   克莱斯特用鼻子发出个轻轻的嗯音,点头答应。   过犹不及,他没再多说什么。   特丽莎出去,再次检查过马儿和马车,发觉都没问题后,就着逐渐升起的太阳,吃完了一整张干饼。   马车辘辘的动起来。   许是顾忌还在睡觉的菲利克斯,行进并不快。   太阳再升高一点时,菲利克斯睡醒了。   他从椅榻上窸窸窣窣的爬起来,克莱斯特扶了他一把,顺手帮他把衣服拽平整。   随后帮他一起洗漱,给他食物。   特丽莎听到车厢里的动静回头,本要示意菲利克斯小声些,却意外的发现克莱斯特还没休息。   略停了一下,特丽莎扬声对车厢内的外甥说道:“菲利克斯吃完早点让叔叔休息,他守了一晚上夜,已经很累了。”   菲利克斯费力的咽下嘴里的东西,大声回道:“好的姨姨!”   克莱斯特唇边的笑意没变,眼神闪了一下。   马车一路前行。   克莱斯特心里惦记着事情,没睡太久,刚过中午便醒了。   鱼尾上仍有水液带来的凉意。   视线偏移,便见菲利克斯手里拿着帕子仰着头对他笑。   克莱斯特与他道谢,也露出笑来。   菲利克斯一个人无聊,见他醒了,便兴致盎然的再次问起他海底的事情。   克莱斯特一边说,一边有意无意的引导菲利克斯也说说自己的事情。   特丽莎还在外面,他问得非常隐晦,看似只是与菲利克斯寻常聊天。   菲利克斯讲的多是自己在学校的事情,讲同学,讲老师,讲自己的课程,也偶尔提几句自己和父母一块儿去过的地方。   几乎没有提到特丽莎。   克莱斯特也没往上引,只是从繁杂的信息中,试图勾勒出她家人的性格。   她曾与他提起荆棘王国,彼时她的脸上轻松快乐,加之一封信便能请来妹夫帮忙,对方也肯放心的将龙崽交予她照顾,可见她家庭和睦,关系良好。   也许,从他们相似的行为中可以推出她的一些想法。   小孩子的想法天马行空,面对自己未知的领域总用问不完的为什么。   特丽莎听了一阵,自己都开始佩服克莱斯特的耐心。   日落之前,他们终于赶到了一个村庄。   条件不比城镇,冬天里的农房温度甚至不抵马车内的温度。   加之克莱斯特并不方便,他们便没下车求宿。   特丽莎用储物戒指里的干柴和银币与农户们换了一些水,三人便在马车内休息了。   照例是克莱斯特守夜。   第二天一早,马车再次启程。   克莱斯特看过附近城镇的地图,原本是打算取回尾鳍便自己前往临近的大海的。可惜遇上了特丽莎,事情几度折转,变成了如今这幅模样。   他知道,以他们目前的速度,此去约莫半天的路程,可以进入一个小镇。   小镇之后再三天的路程,可以进入一个中型城市——奥姆巴。   小镇不知名,不一定有传送阵,就算有,传送阵也会很小型,他们大概率用不了。   就算是中型城市的传送阵,以他们三个的质量,也不见得能传送走。   这个质量指的并非肉身的重量,而是每个物种在被创造时,被神明赋予的称量灵魂的重量。   同种族个体间只有微小的差异,但种族之间差异极大。   人类不重,质量约为10,但龙族非常重,是九个智慧种族之首,质量在700-900不等,海妖与恶魔的质量不相上下,仅次于龙族,质量约莫在400-600之间。   通常情况下,由于传送阵设定的质量越大,其建造和后期维护的费用就更高,加上因为价钱的问题,有传送需求的人们不算太多。   小镇的传送质量上限最多只有80左右,可以同时传送8人。   中型城市奥姆巴稍好些,传送阵的质量上限应该能到500-800左右。   可哪怕是800,对于一趟同时有龙和海妖的旅行来说,显然完全不够看。   传送阵并非万无一失,偶有失灵会定位错目的地。   特丽莎可以和他们中任何一个一起乘坐传送阵,但这就意味着,剩下的那个要自己乘坐。   无论是留下自己还是菲利克斯,风险都很大。   菲利克斯是幼龙自不必说,克莱斯特还是水族,万一定位失灵落到陆地上,搞不好她还没找到他他就挂了。   她不会拿这种事情冒险的。   奥姆巴之外,马车约莫还得走七天左右才能到大型城市达布尔法特。   也就是说,他最少还有十天时间。   抱着这样的想法,克莱斯特行事很稳。他只做分内之事,不越界,尝试都无。   小镇果如他所料,传送阵根本无法满足他们的需求。特丽莎似乎也没抱什么希望,问过不行,就很快在小镇内补给了一番,继续上路。   三天之后,到达奥姆巴的时候,由于他一路上表现颇为靠谱,加上深得菲利克斯的喜欢,特丽莎的态度也和缓了许多。   瞧着像是和小鹿一个级别了。   连日里舟车劳顿,好不容易进城,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歇一歇。   特丽莎将他们安置到了一家口碑不错的旅馆,便往传送点行去。   值得一提的是,一路上的花销绝大多数都是克莱斯特掏的。   因为他对特丽莎说:“我们是朋友,你已帮了我大忙,我决不能再占你便宜。无论如何,旅途的一应费用请由我来付。”   虽然说道理是这么个理,但他这样说出来,再加上格外真诚的表情,看着就让人好感倍增。   特丽莎接下了他的钱。   菲利克斯在马车上待了这么久实在有些憋闷,因此刚一进城就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   克莱斯特想了想对他说:“姨姨要去传送点办事,一路急着过去,就算带你,也没法好好玩。不如你先和叔叔待一会儿,等姨姨办完事情,会很快回来的。那样再开开心心带你出去好好玩好不好?”   克莱斯特又对特丽莎道:“不必一心两用,你能轻松些不说,菲利克斯玩起来也能更尽兴。更何况传送阵能用,也不急在这一天半天。”   一大一小都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欣然应允。   特丽莎一走,菲利克斯就趴在窗户上往下瞧,好像街道上每一个人都格外有趣。   一路上特丽莎都在外面,克莱斯特不好与菲利克斯聊太多,如今好不容易支开她,克莱斯特没怎么犹豫就与菲利克斯搭话。   时间紧迫,这次聊天的目的性就比先前强得多。   克莱斯特对他道:“你在看你姨姨吗?她很厉害,能扛起那么重的大剑。我印象中人类没有像她力气这么大的,我也想像她一样,你知道你姨姨是怎么锻炼的吗?”   菲利克斯仍旧望着楼下,回道:“可能就是一直锻炼吧。”   好的,特丽莎的巨力来源他不知道。克莱斯特准备问个简单的问题。   “你见过你姨姨最好的朋友吗?”   “姨姨有好多朋友,”菲利克斯简直快把自己贴到窗户上了,语速有些心不在焉的慢,“不过最好的朋友应该是我妈妈吧。她们经常互相写信的。”   “你见过你姨姨生气吗?她为什么生气?”   “唔,没有吧。姨姨没和我生过气耶。”   “荆棘王国是什么样的?那里的人是什么样的?”   “很大,”菲利克斯双臂伸展,比划了好大一圈,“那里的叔叔阿姨都很直爽,还会和我掰手腕!”   “你外公外婆感情好吗?你姨姨和谁更亲近些?”   许是他问得多了,菲利克斯半晌没说话,停了一会儿忽的转头看他,黑亮的眼睛望着他,脆生生的反问克莱斯特:“叔叔你是不是喜欢我姨姨?你怎么一直在问她?”   克莱斯特噎了一下。   还是太着急了。   但很快,他肩胛放松,眉眼舒展,在男孩的目光中坦然回道:“我不喜欢她,我爱她。”   菲利克斯脸上立马露出一个有些严肃的表情来,“叔叔,我姨姨很多人追(杀)的。” 第48章   克莱斯特的手指在听到菲利克斯的话时弹动了一下。   他并不意外。   有人爱慕她、有很多人爱慕她这都很正常。但哪怕心里对此早有预期,克莱斯特的心底还是飞速催长出杀欲的嫩芽,并在几个呼吸间长成遮天蔽日的大树。   利枝仿佛刺破血肉,杀意刺激得克莱斯特错觉自己嗅到了血气。   菲利克斯继续严肃道:“所以你要是喜欢我姨姨,就得把他们都杀了。”   总不能让那帮坏蛋继续追姨姨吧!   克莱斯特缓缓将弥漫的杀意掩埋,露出个温柔的笑意,轻声回道:“正有此意。”   菲利克斯如此配合,克莱斯特脸上表情变得更加柔和,他柔声哄问道:“追你姨姨的都是什么样的人?”   菲利克斯盘腿坐在克莱斯特对面的地毯上,细细思索了一阵开口了。   “有魔法师、战士、炼金术士,还有矮人和精灵。”   很好,情敌涉及的种族很多。   “长什么样子我不是每一个都见过耶,不过我记得有一个叔叔特别壮,像小塔一样,土黄色的头发和棕黄色的眼睛,嘴唇上还有个钉子!还有个爷爷穿那么长的袍子,”菲利克斯站起来比划了一下袍子的长度后坐回去,“他头发都白了,脸上皱纹好深哦。还有个阿姨……”   菲利克斯把所有他见过的、有印象的杀手都描述了一遍。   克莱斯特呼吸放得很轻,垂眸把他描述过的特征都记下。   很好,情敌遍布全年龄段全性别。   菲利克斯说得越来越慢,半晌停下来,皱眉思索了半天摇摇头道:“别的想不起来了。”   比起谁追求过她,还有一个问题更重要。   克莱斯特用温柔得如同鹅绒的声音问他:“那你姨姨接受过谁吗?”   不是在意这个问题本身,他只是想知道,她现实中接受过什么类型的人,好以此作为素材,补全对特丽莎的认知。   当然,也是猎杀名单的首位。   “接受?”菲利克斯看起来懵懵的,“什么接受?接受什么?他们都被我姨姨杀了呀。”   ?   克莱斯特后仰了下身体,费解的蹙起眉头。   不应该。   这与他认知中的特丽莎相去甚远,她连形迹可疑的人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都不会滥杀,又怎么会对追求她但是不得她喜爱的人痛下杀手?   一定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   难道是他们追求的手段有问题?   克莱斯特迟疑了下追问道:“他们是怎么追的?”   “这个啊。”菲利克斯站起来,连叙述带比划,描述了他那三天的惊险经历。   很快,从菲利克斯的“唰唰唰长剑”和“噼里啪啦魔法球”的描述中,克莱斯特意识到,菲利克斯的追是追杀的追。   克莱斯特:……   绷紧的肩背松了些,喉结滚动,克莱斯特垂眸想了一瞬,招招手把菲利克斯唤到自己身边。   “叔叔还没想好怎么和你姨姨说,今天和你说的这些话就当做我们两个的小秘密,不要告诉其他人好不好?作为菲利克斯听话的奖励……”   克莱斯特笑笑,让菲利克斯附耳过来。   另一边。   旅馆里留了一大一小,哪怕他们下榻的是城中最大的旅馆,特丽莎还是不能完全放心。   克莱斯特的歌声确实很厉害,但缺点也很明显。   有所预谋的情况下,诸如带上静音耳罩或者第一时间堵住他的嘴巴阻止他唱歌,又或者将毒药下到食物、水、空气中……   克莱斯特不便行动,幼龙菲利克斯虽然力气大,但海妖的体重放在那里,他不好挪动他,一旦遇到这样的情况就会很危险。   特丽莎越想越觉得可怕,问清传送相关的事情后便匆忙返回。   旅馆的侍从还算尽责,核实过她的身份后,亲自将她带上她们住的楼层才离开。   楼道干净,并无挣扎打斗和火焰烧灼的痕迹。   特丽莎稍稍放下心来。   然而随着离房间越来越近,似有若无的歌声越来越清晰。   是克莱斯特的声音。   特丽莎心头一沉,步子越来越大,由快步的走逐渐变成大步跑起来。   他怎么在唱歌?   莫非房间里有人?   路上曾经设想过的无数糟糕预想如今飞快在脑中重现。   特丽莎疾奔到门口,手掌压在把手之上,视线上下扫过,发觉加过法阵的木门并没有被破坏过的痕迹。   那一瞬间,心中纳罕的同时,她的脑海中如电光般闪过克莱斯特操纵森珀的一幕。   他不会是在操控菲利克斯吧?   这个荒谬想法闪过的下一秒,特丽莎面色沉凝地手掌下压。   润滑过的合页转动丝滑,门被推开几乎没有声音,但或许是她的动作太急,门大开时带起一阵明显的凉风。   屋内的歌声一停,背对她的克莱斯特扭头看她,正对门口的菲利克斯也抬头望向她。   男孩眼睛一亮,“姨姨你回来啦!”   特丽莎的目光飞快在屋内扫过。   没有旁人,菲利克斯的眼眸也很清明。   ——没有不速之客,菲利克斯也没有被操控。   顿了一下,特丽莎落后在门外一只脚这才缓缓收回来。   脸上的警惕和隐隐的怒气倏的消散,特丽莎顺手把门关紧回道:“嗯,我回来了。”   克莱斯特也温和的笑了一下,顺口问道:“还挺快的,你还顺利吗?”   看着他的表情,特丽莎为曾有一瞬间怀疑他而感到歉疚。   没听过海妖的歌声便罢,见识过几次他施展能力,特丽莎对他的歌声既欣赏又忌惮。   欣赏他歌声的美妙,忌惮他美妙歌声背后代表的操控。   特丽莎反思自己那一刻对他的猜疑。   他经历坎坷,性情多疑,敏感又复杂。曾经误以为自己是领主的爪牙而对自己虚以委蛇,表演得几乎天衣无缝。   也许是这段经历,让她潜意识里对他还不够信任。   可他并无恶意。   这几天里,他从未越界,像朋友那样与她相处,恰到好处。还帮她照顾外甥,旅途中几次提出的建议也很中肯。   特丽莎敛了敛眸子,担心自己推门而入时那瞬间的表情暴露了什么,让敏感的克莱斯特难堪。   急中生智,特丽莎缓缓坐下,表情重变得凝重。   菲利克斯被她的表情吓到,有些着急的站起来一叠声的问:“怎么了姨姨?”   “有一个坏消息。”她道。   菲利克斯连忙追问:“什么坏消息?”   克莱斯特心知肚明,八成是传送阵的质量上限不够,他们用不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露出了一点安慰的模样,“不管什么坏消息,你说出来,我们想想看有没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特丽莎把不安的外甥抱到她怀里,抚慰的揉揉他的发顶道:“奥姆巴最大的传送阵质量上限是九百,我们无法同时乘坐。”   克莱斯特沉吟了一下,声音和缓的接道:“我们可以分开使用传送阵,你和菲利克斯先行,我下一趟就好。不必担心会出故障,出事的概率并不高。”   特丽莎摇头,“不行的,万一出事就来不及了。”   脸上凝重的表情稍减,她继续道:“我本来想着,不行的话,我们就继续坐马车。去达布尔法特。那里是大型城市,一定有可以支持我们同时传送的魔法阵。”   凝重的表情消失,“还有一个好消息。”   就像细小的电流窜过全身,克莱斯特顿时有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特丽莎脸上浮现出如清风拂过的浅笑,“好消息是奥姆巴正在修建一个大型的魔法传送阵,用以庆贺明年斯蒂芬妮夫人的寿辰。”   笑容变大,露出她一线雪白的牙齿,克莱斯特看见她的嘴唇上下开合,“负责布置传送阵的大魔法师三天前到了,预计再有不超过三天,魔法阵就能投入使用了。”   ……???   克莱斯特的脸僵了一瞬。   特丽莎语气里的快意感染了菲利克斯,菲利克斯高举双拳欢呼,“好耶!”   而在特丽莎看不到的身体另一侧,克莱斯特捏紧了拳头。   他看地图谋划路线的时候是一个多礼拜前,那个时候大魔法师还没到奥姆巴,有关魔法阵的小道消息甚至不如一些桃色新闻传播得快,他也没料到,这个时候,奥姆巴居然在筹备建造一个大型魔法传送阵。   担心自己这一波“坏消息”和“好消息”的把戏没给自己刚才进门时的情绪变化找到合适的理由,让克莱斯特生疑。特丽莎见他不说话,有些微不可查的忐忑试探道:“你不高兴吗?”   克莱斯特吸了口气,垂眸笑笑复抬眸看她,“我当然高兴了。”   “只是,”他微微蹙眉,“新建的大型魔法传送阵,想必费用不菲……”   他未生疑,特丽莎放下心来,笑道:“你给的钱还剩很多呢!足够的!若是后面还有不够的,我补上就是。”   特丽莎把外甥从膝头放下,“菲利克斯本也要做实践作业。我们就当这趟旅程是给他做作业了。”   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啊。   克莱斯特顿了一下,迟疑道:“新生成的传送阵通常不够稳定,大型的魔法传送阵,魔力稳定也要一定时间吧?我们三个质量这么重……”   “放心吧!”特丽莎道,“我打听过了,这次负责布置建造传送阵的是巴迪斯阁下,光阿克尼亚和霍尔林格两个国家就有他建造的三十多座大型传送阵。这位阁下精通此道,目前为止建造的传送阵还没有出现什么事故。一直都在很安全平稳的运行呢!”   “如果巴迪斯阁下的传送阵都不安全了,那可能小半个布瑞大陆都找不到安全的传送阵了。”特丽莎肯定道。   克莱斯特注视着她欣悦的表情,脸上终于露出一个瞧着有些雀跃的神情来,“那可真是太好了。”   上午办完事,特丽莎下午便带满眼渴盼的外甥出去玩。   海妖不方便行动,安全起见,最好也不要在太多人面前出现,不用特丽莎为难,克莱斯特主动说要留在旅馆休息。   他的识时务再一次让特丽莎感到熨帖,承诺会给他带些美食,特丽莎和菲利克斯便出去逛街了。   特丽莎虽然带着菲利克斯在外面玩,但是心里一直惦记着一个人在旅馆的克莱斯特。   一会儿觉得他一个人被关在旅馆里无聊,一会儿上午那些不好的预测又在脑中浮现,搅得特丽莎心里惴惴。   起初菲利克斯兴致冲冲,荒郊野岭待久了,在城镇中看见什么都觉得高兴,可没过多久,人见多了,兴致便淡下来。   看着姨姨的侧脸,早上克莱斯特叔叔和他说的那些话便忽的浮现在脑海里。   有想要倾诉的欲望,可又答应了叔叔不能说耶!   菲利克斯也很快心不在焉起来。   特丽莎察觉到他兴致不高,问他:“怎么了?”   菲利克斯看看姨姨,欲言又止,最后一抿嘴巴道:“秘密!”   好吧,小孩子也是有隐私的。   特丽莎没有多问。   但见他对逛街兴趣缺缺,特丽莎询问他的意见:“你不想逛了吗?那我们回去?”   菲利克斯确实不太想逛了,他怕自己再和姨姨逛一会儿就忍不住说出来了,回去有克莱斯特叔叔看着,就不会出事了!   这么想着,菲利克斯重重点头,“回去!”   特丽莎在心里松了口气,和菲利克斯打包了不少吃的后一同返回旅馆。   晚饭是三人一块儿吃的,特丽莎和菲利克斯将自己今日的游玩全都讲给克莱斯特听,克莱斯特适时的回应几句,晚饭便在轻松愉快的氛围中结束了。   克莱斯特不想再待在泳池或者浴缸里,白天的时候便对特丽莎说那样感觉格外不自由,反正自己有了尾鳍,也不必再长时间待在水里。   旅途中的日子,没有浴盆更没有泳池,他一直坐在马车里,也确实没事。   特丽莎尊重他的意愿,给他放了用来擦身的水。   如今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特丽莎也没把他一个人挪到浴缸去。   一来尽管旅馆的浴缸宽大,但对长尾的海妖来说还是太小了,放进去无异于受刑,他既可以脱水生活,便没有叫他进去遭罪的道理。   二来这么多日的旅行,他们在一个车厢里同吃同住,那样小的环境都接受了,没必要在旅馆这么大的空间里扭捏。   三人互道晚安后,各自睡去。   克莱斯特侧身平躺在地板上,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床上被子的隆起。   计划赶不上变化,如今,他的计划要跟着变化再变一变了。   第二天一早,特丽莎出去办事。   之后要去乘坐传送阵,马车不便带走,她要出去把他们的马车卖掉。   菲利克斯照例和克莱斯特待着。   男孩似乎没怎么睡好,坐了一会儿就像身上有虫子一样扭捏起来。   克莱斯特眼神微闪,柔声问他:“怎么了?我们菲利克斯好像看起来有心事?”   毁诺不是什么好行为,菲利克斯又纠结了一会儿才垂头丧气的细声道:“叔叔我忍不住想告诉姨姨耶,你什么时候跟她说啊?我能不能在你跟她说之前一点点就告诉姨姨啊?”   菲利克斯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个小小的距离。   得来全不费工夫。   克莱斯特眼神闪烁,很快轻柔的摸了摸男孩的脑袋,温声道:“就为这个一直难受呀?那你说吧,叔叔总不能让你一直难过。”   他们的马车损坏不大,加上有刻符文,折损不算太多,特丽莎很快卖了一个自己满意的数字,拿着金币回旅馆。   楼道里还有细细的歌声。   只是这次,特丽莎心里没有不安。   她笑着,心情愉悦的推开房门,向看向自己的一大一小道:“我回来了。”   菲利克斯和克莱斯特的位置与昨日不同,如今克莱斯特直面她,菲利克斯却需要转个脑袋。   男孩听见她的声音回头,眼睛晶亮的大声道:“姨姨你回来啦!克莱斯特叔叔说他喜欢你耶!”   特丽莎怔了一下,下意识的抬眸往克莱斯特的方向看去。   他似乎也很错愕。 第49章   对菲利克斯来说,他还不太分得清喜欢和爱的区别,他也丝毫没意识自己说得有什么问题。   虽然与克莱斯特说给男孩的说辞小有差异,但显然这个代表感情烈度更低的“喜欢”目前对他更有利。   意外之喜。   那一瞬间,脑中模拟过无数情形,克莱斯特飞快的调整了自己的计划。   克莱斯特脸上有一瞬间讶异,在菲利克斯回头看他前,脸上表情很快变成了带着笑意的坦然。   他看起来太坦然太淡定了,以至于让特丽莎觉得是不是菲利克斯听错了话。   特丽莎拿不准,她没有贸然接话,也没有不分青红皂白的训斥菲利克斯。   特丽莎收回目光,笑回外甥:“嗯,回来了。”   她跨过了那个敏感的问题,与他们道:“马车我已经卖掉了。传送点那边我去看了一下,很顺利。”   “你们刚才在玩什么?”她问菲利克斯。   菲利克斯本就不纠结那个问题,听到姨姨问他,快乐回道:“克莱斯特叔叔在教我唱歌!”   怪不得两天回来都听到他在唱歌,原来是在教菲利克斯。   “那你学得怎么样了?”特丽莎问道。   菲利克斯有些不好意思,“还在学!”   那就是还没全学会,特丽莎笑了笑,特丽莎坐下与他们闲叙。   逗逗外甥,也说一些自己的进度。   克莱斯特表现得与寻常无异。   一直在注意他状态的特丽莎再次想:也许是菲利克斯误会了。   不多时,午饭时间。   三人在一起吃饭,菲利克斯吃完午饭脑袋就一点一点的想睡觉,特丽莎等他睡着,想了想,在克莱斯特面前坐下。   甜香在鼻尖浮动。   克莱斯特没有表现出丝毫异样,他心里已有猜测,但还是轻声问她,“怎么了?”   特丽莎回望了一眼熟睡的菲利克斯,转头为菲利克斯的乱说话向他道歉:“小孩子可能传错了话,你不要介意。”   原来刚才不与他讨论这个,是在避讳菲利克斯。   克莱斯特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眼眸也往菲利克斯的方向望了一眼,转而望着她。   墨绿色的眼眸里情绪平稳,看不出被戏弄的无奈,也丝毫看不出心意被戳破的窘迫。   特丽莎心下更定,觉得多半是菲利克斯误会了什么。   以她这些日子的观察,克莱斯特对菲利克斯非常包容,想来应该不会介意。   她正要开口说些别的,坐在对面的克莱斯特突然道:“他没说错,我确实喜欢你。”   嗯?   意料之外的回复让特丽莎错觉有细小的电流在脑中窜过,让她瞬间警醒。   特丽莎的眉头上挑了一下又飞快放下。   她的这幅表情克莱斯特太熟悉了,他知她下一句必定是拒绝。   但这不是他要的答案,也不是他这么说、这么安排的目的。   脑中回想起当日泳池边,特丽莎误会自己是在唱情歌后的尴尬表情,克莱斯特就忍不住笑意。   可若真让她把拒绝的话说出来,一会儿她又该尴尬了。   他脑中恶劣的升起过一瞬再看一遍她那个表情的想法,但被他飞快压下。   他明白,如果将事情推到那个尴尬的境地,他这些天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克莱斯特在心底回味了一下她的表情,赶在特丽莎之前开口了。   “你喜欢森珀吗?”他问道。   “还有莫多老板、道格,”似乎是觉得可能引起误会,亦或是意思还不够明确,克莱斯特顿了一下,又补了一个,“还有菲利克斯。”   单提起森珀她还不明白他什么意思,但随著名字的增多,特丽莎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喜欢红色是喜欢,喜欢使用重剑是喜欢,喜欢毛茸茸的松鼠是喜欢,喜欢朋友是喜欢,喜欢亲人也是喜欢。   喜欢有很多种。   喜欢并不拘泥于男女之情。   “我确实喜欢你。”他仍是笑着与她说,神态闲适,落落大方。   像朋友一样的喜欢。   ——被他误导,特丽莎在心里这么为他补充。   是比寻常喜欢更浓烈的、浓郁到沉积为爱的喜欢。   ——说一半留一半,又以旁的例子误导她的狡猾海妖在心底这样道。   长眉下压,海妖微微偏头,笑着反问:“你喜欢我吗?”   窗外阳光明媚,他逆光坐在地板上,腰之下,长长的鱼尾平拖在地上。   光晕在他的鱼尾的银鳞上打出一圈一圈彩色的光,层层叠叠花瓣般的薄翼掩着弯月形的锋利尾鳍。   他的头颅向旁偏出细微的角度,浪卷般的黑发散在脖颈之后,一缕阳光自颊侧照亮他冷白的皮肤和乌黑浓亮的睫羽。   墨绿色的眼瞳也带着浅笑,花瓣般的唇勾出弧度。   喜欢他的坚韧,也喜欢他的聪慧,喜欢他对外甥的耐心,也喜欢他的随和,喜欢他的歌声,也喜欢他的外表。   特丽莎失笑,大方回道:“我也喜欢你。”   哪怕明知她的喜欢在他的误导之下与他想要的不同,听到她回复的那一刻,克莱斯特还是自心底升起巨大的满足。   如暖流从四肢百骸升起,它们在他身体里汇集,流经过的每一处都让他舒畅得想要长叹。   纠缠不休的饥饿感仿佛也减缓了一瞬,但在下一刻,飞快反噬。   不够,还不够。   骗得的、带有歧义的两字喜欢,远不够填满他的欲壑。   克莱斯特垂眸一瞬,他歪了歪身子,单臂压在身旁的矮凳上。   掩住眸中神色后,他复抬眸探究的看向她:“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特丽莎肩背放松了些,手掌撑在身侧,扬眉回道:“你问。”   “你知道,我以前对你有些误会,所以为了生存,我做了一些不合时宜的事情。”   “我向你道歉。”他诚恳道。   特丽莎不在意的摆摆手,“那没什么,可以理解。”   “但我有一点一直想不通,”克莱斯特蹙起眉,困惑的看着她,“你在知道我可能‘喜欢’你以后,身体力行的拒绝。”   这个喜欢显然是男女之间的喜欢,回想起那段日子,扭捏娇弱的克莱斯特眼前这个宽厚可靠的青年显然相去甚远,如今想来仿如隔世。   想起自己当时的尴尬,特丽莎失笑的同时也忍不住在心里感叹时移世易。   谁能想到他们今日居然可以坐在一起心平气和的讨论这种问题。   克莱斯特未停,语气和问今天外面天气如何一样寻常,“难道我与你想要的伴侣形象相差很大吗?”   微顿了一下,他补充道:“难道我有让你讨厌到一想到就要拒绝我的缺点吗?”   他不扭捏,特丽莎便也没有为难的感觉,她神色轻松的回道:“那倒不是。”   “与你无关,是我自己的问题。”   “我家不需要我联姻,不过如果需要,我想我不会拒绝。”   “事实上,我也没想过我会和什么人共度一生。”   “我想做的事情太多了,我无法想象自己放下所有,围绕丈夫和孩子的生活。我也不能要求对方,一定要随我去做我想做的事情。”   克莱斯特望着她,轻声回道:“你可以找一个志同道合之人。”   特丽莎摇头失笑,“那太难了。”   她走过太多,见过太多,也认识过太多人。   人就像是一把撒向大地的种子,光照的多少、是否强烈、土地的肥沃与否、降水的多少、肥料的不同、气候的变化、甚至周围生长的植物,都会影响种子的成长,影响它们长成各异的植物甚至早早死去。   不会有完全相同的灵魂,就连相似也弥足珍贵。   更何况精神之外尚有现实。   哪怕心向远方,植根于土壤的根系也盘根错杂,束缚它们不得远行。   无奈,却也寻常。   她的物欲不高,对很多事情都不在乎。克莱斯特想过她或许对另一半的精神需求更高,如今得到她的回复,更加确定。   喉结滚动,克莱斯特笑容大了些,调笑道:“唉,我还以为是种族的问题。”   “嗯……”特丽莎沉吟了下,“非要说的话,我确实更倾向选择人类。”   克莱斯特眼中情绪变幻了一瞬,正好眨眼的特丽莎并没有注意到。   “为什么?”他问。   “你知道,相比其他种族,人类几乎是生命最短的,”特丽莎道,“我不想让我的离世让另一半痛苦太久。”   “那不公平。”她道。   克莱斯特呼吸浅浅,他回道:“或许爱情并不讲究公平。”   特丽莎笑道:“或许吧。”   她只是不欲与他争辩,克莱斯特明白,她要。   等待传送阵建成的日子既短暂又漫长。   出于照顾克莱斯特的心理,特丽莎和菲利克斯都没怎么出去。   三人窝在旅馆内,享受了一段难得的悠闲时光。   除了爸爸给带的各种零食,菲利克斯还带了许多玩具。   并非全都是些小孩子的东西,还有一些他常与父母玩的棋或者其他益智玩具。   克莱斯特相当耐心,特丽莎无事可做,也与他们坐在一起消磨时光。   棋类大同小异,弄懂规则后,对克莱斯特来说,赢或者不动声色的输都很简单。   特丽莎下棋显然是没想着让着小外甥的,好在菲利克斯也不娇气,输了也不恼羞成怒的纠缠。   但龙崽学东西非常快,很快就从棋局里找到一些通用的技巧,不多时就让特丽莎感觉吃力起来。   克莱斯特见状,便巧妙的操纵棋局,让她赢,也让菲利克斯赢,偶尔也自己赢几局。   下棋显然是消磨时光和吸引注意力的利器。菲利克斯有时睡梦里梦话都是在下棋。   成年人不像还在成长中的小孩子那样贪睡。   空暇时,特丽莎与克莱斯特也天南地北的聊天。   她走过许多地方,克莱斯特便引她多说一些。从连天的黄沙到覆雪的雪原,她说得越多,脑海中她的形象便越立体。   她说时他并不打断,只偶尔在间隙引几句。她说累时,他也不强求她继续说,自己也与她讲讲大海里的生活。   海洋远比陆地辽阔,那也是特丽莎鲜少涉足的地方。   他愿意对她提起,特丽莎也听得认真。   也许是这段日子太过悠闲,又或者克莱斯特实在是个很好的聊天对象,特丽莎太久没有与人这样聊过天,魔法阵修好的那天,特丽莎的心底也升起淡淡的不舍。   对比特丽莎,菲利克斯的不舍要更明显。   马车已经卖掉了,但不管是前往传送点的这一段路程,还是从传送点出来往海边走的路程,克莱斯特都需要新的代步工具。   特丽莎定制了一个刚刚好能将他放进去的水箱。   不同于她之前做的那个粗劣的鱼缸,这是正经炼金术士制作的高档货。   围制的玻璃都被涂了特殊的颜料,外面无法看到里面,但从里向外看却很清晰。   还刻录了诸如加固、保温、减震的一应符文。   水箱之上有加盖,水箱之下,还装了两排六个滚轮。   非常方便。   到了他们预定的传送日,特丽莎推着水箱,引着菲利克斯一路往传送点走。   大冬天她推着这样一个大箱本就惹人注目,菲利克斯还双眼红红,瘪着嘴巴扶按着箱侧。   路过行人皆一眼又一眼的往他们身上看。   一度以为这是什么新奇的棺椁和送葬方式。   新建成的传送阵在充盈的魔力下散发着柔和的白光。核对过她们身份和目的坐标后,交完最后的费用,两人一水箱都进入了传送阵。   在工作人员的操作下,一阵白光闪过,轻微颠簸几秒后,一行人站在了离大海不远的沙滩上。   海水特有的腥咸铺面而来,一波波的浪卷上沙滩又很快褪却。细软的沙粒感显然与宽阔平整的街道不同。   特丽莎按了一下水箱下的符钮,六个轮子收起,取而代之是一整片长板。   特丽莎推着水箱往海岸边走,海风吹来,很快将她心头的那点不舍吹散。   她打从心底里为克莱斯特高兴。   阔别家乡许久,他终于能回到自己熟悉的大海了!   菲利克斯显然没有姨姨的心态,随着水箱被推得离岸边越来越近,菲利克斯打了个嗝,终于憋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听到他的哭声,克莱斯特似乎游到了他的位置,轻轻敲了敲玻璃。   指节在玻璃上敲出节奏,和着海浪的声音很快奏成轻柔的曲调。   特丽莎安慰小外甥,“别难过了,克莱斯特叔叔终于要回家了,你要为他高兴啊。”   不知道是特丽莎的话起作用了,还是克莱斯特的音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又滚过两排金豆豆,菲利克斯抽抽噎噎的擦掉了自己的眼泪。   水箱与大海几步之遥,特丽莎停了推的动作,自己越过水箱,往前走了两步。   她对大海并不陌生,可不管见过多少次,每一次见到无边无际的大海都会从心底油然升起辽阔之感。   特丽莎百感交集,头也未回道:“你到家了,克莱斯特。”   身后似乎有水箱顶被推开的声音。   特丽莎知他思乡心切,回过头去。   箱顶被顶开的动作仿佛慢放,特丽莎亲眼看见箱盖被缓缓推开,克莱斯特肌肉线条纤长的手臂撑出来。   沾湿的发被他捋在脑后,水珠从他的动作间滚落,一部分溅在水箱的玻璃壁上,一部分溅在外面,在细软的沙滩上溅出一个个深色的小点。   还不待特丽莎说什么,就见克莱斯特撑着水箱浑身赤.裸的迈了出来。   他硕大美丽的鱼尾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双修长有力的、人类男性的双腿。   特丽莎:……   特丽莎:?   特丽莎:! 第50章   身体比大脑反应更快。   特丽莎看都没看抽了张毛毯就往克莱斯特身上裹。   可惜随手拽出来的是菲利克斯的毛毯,本就不大,围不住他整个人,只将将从腹部起,围到他小腿肚。   他胸膛和发间的水珠很快向下滚落,在毛毯边缘洇出一圈深色的水渍。   特丽莎的汗也快和水珠一样下来了,她下意识的往菲利克斯的方向看去。   菲利克斯眼睛还红红的,似乎也有一瞬间懵然。见姨姨看过来,男孩欲盖弥彰的用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墨玉般的眸子自指缝间好奇的看着他们。   特丽莎也没想过事情会是这个展开。   之前将克莱斯特从雷光城救出来,顾忌菲利克斯在,他一直很讲究的穿着上衣,只裸着鱼尾。   出发前想着到了大海衣服就没什么用处了,加上他的水箱还是不透的,他脱也就脱了。   谁能想到一回头海妖化形了啊!   脑子里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在呼啸,以至于特丽莎居然还没意识到,从她把毛毯围在他身上开始,他自己根本没扶一下毯子,似乎完全不在意它掉不掉下来。   毯子绒绒的细毛贴在他的身上,吸了水以后更加服帖。   她的手掌仅仅隔着两层毛毯按在他腰侧,热量仿佛透过毛毯熨烫着他。   阳光在她棕红色的眸子化开,像是融化的焦糖。微咸的海风将一阵阵的甜香裹缠在他身上。   鼻腔里充斥着诱人的甜香。   特丽莎两手隔着毯子按在他的腰侧,神色复杂的开口:“你……”   像是还没想好怎么说,她“你”完半天没有下文。   他看见她的鬓侧有微不可查的细小汗珠浮现。   克莱斯特眼神专注的看着她的鬓侧,抬手缓缓帮她拭去那一点汗意。   指腹一半蹭过她光滑的皮肤,一半蹭过她的发丝,两种触感让他彼此接触的每一小片皮肤都欢呼雀跃。   不够不够不够!   用力!   她就在你面前!   捧住她的脸!吻她!吻她!   他的身体在疯狂向他叫嚣,渴求更多更亲密的触碰。   克莱斯特吞咽了一下,忽的垂眸,重重的将手重新垂回身侧。   不行。   不行。   还不是时候。   下一秒,克莱斯特复抬眸望向特丽莎的眼睛。   那一瞬间升起的欲望已被他压在眼眸深处,他看着她,脸上露出一个略有些无奈的笑,“我以为我只是喜欢你。”   “但好像……不仅仅是喜欢。”   他垂眸望着她,眼神温柔又专注。   特丽莎锋利的眉皱着,像是两把无措的刀。她的嘴唇颤动,几次开合,又在真的吐露出什么字句前重新抿紧。   她还是没想好怎么说。   海妖太特别了。   语言可以编造,眼神可以伪装,但化形不行。   那是神明赐予的枷锁,比海妖的心灵更加诚实。   他们甚至无法欺骗自己。   字与词仿佛都失去了意义,它们混乱的堆积在特丽莎的大脑里,却组不出合适的句子。   克莱斯特不同于她以往拒绝过的所有人。   人类的爱情大多是激情的产物,鲜少能长久的存在。她毫无负担的拒绝,对方在伤心一段时间后也可以很快振作起来投入到下一段感情里。   或许连伤心都不会有。   毕竟曾有声称此生只爱她的人,在被拒绝的当天便与舞女厮混,还说是在抚慰受伤的心灵。   但海妖不同。他们完全忠于爱人,死亡也不能夺去他们的感情,从他们化出双腿开始,就绝不会再有第二个爱人。   但她无法回馈给他同样的感情。   她什么都没说,但她的挣扎又说出了一切。   和预想中的一样,克莱斯特并不意外。   “先别急着拒绝我,”他仍旧温柔地看着她,声音轻柔地问她,“你恨我吗?”   特丽莎直视着他的眼眸,摇头。   “那你讨厌我吗?”   恨无从说起,讨厌也是。特丽莎仍是摇头。   仿佛得了这两个答案他便满足,海妖笑起来,声音柔缓,“你既不恨我,也不讨厌我。”   指尖她的汗珠早已干透,但那点濡湿的感觉却仿佛浸入了肌理,特丽莎不曾注意的角落,克莱斯特两指重重捻过。   “你只是不爱我。”   你只是不爱我,而我早已预料。   没关系。没关系的。   克莱斯特双手按向自己的腰侧,连带着她的手掌一起,隔着毛毯压在自己腰迹,探询的轻声问她:“那你能给我一个机会吗?”   手背上是比她手掌大一圈的男性手掌,他的体温略低,却比不休的海风要温暖得多。   手背渐暖的同时,因为按得太紧,特丽莎错觉自己感受到了他腰间肌肉起伏的线条。   “你曾两次救我,”墨绿色的眼眸认真,“我虽能力有限,但也想像你一样,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我爱你,”克莱斯特注视着她轻轻摇头,“但这不应该成为你的负担。”   “我爱你是我自己的事情,在你答应我之前,我不会做任何越界的举动。我们可以仍旧以朋友的身份相处。”   克莱斯特再次轻声问她:“你能给我一个,让你了解我的机会吗?”   特丽莎直直望着他的眼眸。   空气好像也在她的安静中变得沉重。   半晌,她抽动手掌,站直身体。   掌心与她手背的摩擦感那样清晰,克莱斯特真切的感受到她带来的热量一点点离开。   他在那一瞬间想要按紧手掌,死死的将她的掌心贴在自己身侧,却在手掌真的有所反应之前,硬生生僵着没动,任由她将那双温暖抽离。   海风好像顺着她双掌离开的缝隙钻到了腰侧,飞快的带走热量。   克莱斯特收紧手掌,连带着毛毯一起按紧,试图留下她残留的温暖。   特丽莎站定,眸底是如出一辙的认真,“人情绪激动时,或许会错觉自己陷入爱情。就像很多人或许根本分不清感激之情与爱情的区别。”   “我并不是要否定你的感情,”她顿了一下,“我只是在想,或许,让时间沉淀一下你此刻的心情,是对我们彼此都更加负责的做法。”   海妖的双腿是他沦陷于爱情不争的证据,他无比确定自己的心意。   他已如飞虫落入蛛网,非要她与他一起才甘心。   但克莱斯特明白,真正需要沉淀的,是她。   她坦荡的来,坦然的走。   看似潇洒无牵挂,实则是习惯了离别。她早已预料到分别,便在下一次相识前下意识的为自己留一份体面。   她当有很多朋友,但在利兹城时她几乎从未提及,不管是与道格还是森珀,又或者是他,聊天都只说与当下相关的事情,从未与他们谈及自身。   不谈喜恶,不谈来历,不谈经历。   ——就连森珀都不知道她的身份。   他从不怀疑她的赤诚。   她的每一个朋友,必然是她真心相交。   但他同样明白,很矛盾的是,她对人坦诚的同时心防颇重。   不光是她从不谈及自身的行为,还有一些诸如总是下意识的打开隔音器这样的行为也体现了这一点。   她注定不可能像毛头小子一样对什么人一见钟情。   就像一块坚硬的石头,非要日久年长的滴水,才肯在漫长的磨合中露出一个浅坑。   需要沉淀的从来都不是他,是她。   她心里已有决断,与她争执毫无意义。   他必须,留给她空间。   克莱斯特脸上露出笑容,在特丽莎的目光中点头。   “好。”他应道。   他这样痛快,特丽莎严肃的表情消退,终于也露出一丝笑意来。   特丽莎把克莱斯特的储物戒指还给他,里面有他剩下的钱和东西。   他自己没有合适的衣服,特丽莎在自己的储物戒指里翻了一会儿,找到几件自己伪装时穿的男装给他。   只是比起特丽莎,他的身形明显要高大许多,只能勉强将自己塞进去,衣服都紧绷绷的贴在身上不说,这样冷的天气里,脚踝还露出一大截。   “没事,”克莱斯特安慰她,“我去最近的城镇上换一下就好,也很快的。”   许是因他第一次化形,特丽莎对他总有一点说不上来的担忧,好像他这样进入人类的城镇就会被骗似的。   “或者,我们送你去?”特丽莎问道。   情感上很想答应,但理智上,克莱斯特明白,不答应才是最好的选择。   克莱斯特注视着她,笑意不减,眼神里还多了几分揶揄。   “不必担心我,你忘了我也曾在雷光城混迹过一段时间吗?”   “嗯,也是,”特丽莎点点头,还是补充道,“你自己多小心。”   克莱斯特眼角眉梢都是愉悦的笑意,“好的,如果下次我被抓,你还会救我吗?”   “当然。”特丽莎立马回道。   随即她露出个一言难尽的表情,“不过我还是希望你不要被抓。”   克莱斯特终于笑出声来,等他笑完回道:“借你吉言,不会的。”   略停了一瞬,克莱斯特笑望着她,意有所指,“下次见面,我们还是朋友对吗?”   他如他所言那样与先前一样以朋友的姿态与她相处,不过分殷切,也不哀怨亦或炽烈,这让特丽莎很舒服。   长眉舒展,特丽莎脸上笑意浅浅。   “当然。”她说道。   “祝你武运昌隆。”克莱斯特站在两步远的地方,点点头与她告别。   同样与菲利克斯道别后,克莱斯特先一步离开。   特丽莎抱着菲利克斯在海边坐着看海。空荡的水箱停放在他们身后。   半晌,她突然对菲利克斯道:“我们回家吧。”   “回荆棘吗?”   “对。”   克莱斯特的离开似乎与其他人分别时感受不同,但具体哪里有差异,特丽莎没有细究。   做出了返回荆棘王国的决定,特丽莎很快买好了船票。   是她相熟的航船,旅途非常顺利。   菲利克斯第一次坐船,趴在围栏上看海能看一整天。   看到从船侧游过去的鱼,还回头问她:“姨姨,克莱斯特叔叔也像小鱼这么游泳吗?”   “唔,”特丽莎回,“也许吧。”   五天之后,特丽莎和菲利克斯返回了荆棘王国。   王宫里人员众多,有很多人陪菲利克斯玩,不用带孩子的特丽莎松了口气。   又两天,父亲将特丽莎叫到了身边。   岁月在这个曾经征战四方的男人脸上刻下纹路,就连鬓角都开始泛白。   他招呼女儿坐下,对她道:“日升节将至,你哥哥往临近几个国家走动了。”   “你替我去一趟曼宝泽吧。看看你埃布尔叔叔。”   “埃布尔叔叔怎么了?”特丽莎关切的问道。   埃布尔叔叔是父亲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曾随他征战多年,是他最忠实的臂膀和最亲密的朋友。特丽莎幼时还曾坐在他的肩头玩闹。   “他前几日与我的书信中说,日升节后,最晚不到盛夏,曼宝泽或许就要请封新的大公了。”   请封新任大公,必须是在旧任死后。埃布尔叔叔是现任曼宝泽大公。他这么说,多半是暗示自己时日无多,让老友早做准备。   特丽站起来,抬眸回道:“我这就启程,到时与您写信,您注意自己身体。不要太过着急。”   父亲拍拍女儿的肩膀,她一向可靠,他自是信她。   “人总有一死。他若真的不好,你也一定要告诉我。日升节前脱不开身,之后我必是要去看看他的。”   “此外,他的大儿子沃夫,嗯,我记得你们之前关系不错?”   回想起并不愉快的往昔,特丽莎抿抿唇,“并没有多好。”   “好吧,”老国王点点头,“你也要帮我看看他是否可靠。”   “好的父亲。”特丽莎再次回道。 第51章   曼宝泽在王都东北方向,距离颇远,若是骑马,少说也得半个月。   好在近几年魔力向百花大陆涌动,虽然魔力不比布瑞大陆丰沛,长距离的传送阵也不够稳定,但中短距离的传送阵还勉强能用。   特丽莎当日便启程,辗转十几个城市的传送阵,于两日后到达了曼宝泽。   特丽莎刚从传送阵中出来,就看到沃夫·亚历山大在大厅里,斜倚着花台与一位拖着行礼的夫人聊天。   两人相谈甚欢,隔着这么远,还传来阵阵笑声。   特丽莎看了一眼就觉得牙疼。   她毫不犹豫的半抬起手,遮在额侧,低头贴着墙边快速往外走去。   可惜事不如人所愿,走了没几步,便听斜后方传来沃夫那略有些尖的声音。   ——“前面那位红色头发的女士呦,如果你刚巧也叫特丽莎的话,请停下来等等我,我想您的旅程也许需要我的陪伴。”   特丽莎闭了闭眼睛,放下遮额的手掌,回身站定。   沃夫对她笑了一下,这才站直身体。   他回身与那位夫人细说了几句,最后在她手背上落了一吻。   特丽莎双手环胸,站在原地等他。   他有着遗传自埃布尔叔叔的灰褐色短卷发和高颧骨,身上穿了件红丝绒长衫,还斜系了个快拖到地黑色的长披风,长披风掩住了一半身体,另一半,擦得光亮的黑色高筒靴紧束在小腿上,。   与那位夫人道别完,他才慢慢向她走来。   他走路速度比旁人慢得多,若是换个陌生人来,八成会以为他是故意在磨人心态。   特丽莎知道,他或许有磋磨自己的想法,但也不全是因为这个。   他长披风下遮着的左腿略有些跛,走快了便会明显。   走得近了,沃夫便表情略有些浮夸的向她四下看看。   知道他嘴里没憋什么好词,特丽莎不等他说便先一步说道:“你的马车在哪?”   沃夫却自顾自的哎呀一声,有些惊讶有些遗憾的问她:“公主殿下的仪驾呢?我还想着能蹭蹭殿下的仪驾,好不必使我自己走回去。”   特丽莎抿抿唇,没接话,继续道:“那我们走吧,出去租辆马车就是。”   沃夫的表情更惊讶更夸张了,“不会吧,堂堂公主一个人来吗?”   特丽莎不说话看着他,半晌终于笑了一下,慢慢回道:“沃夫,我特意说了不用来接我,只是寻常的拜访。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我只是巧遇。”   不待他答,特丽莎继续道:“既然这样,就不打扰你了,我先走了。”   言罢,竟放下双臂真的转身要走。   沃夫挑挑眉头,伸手拉住她的袖子。   他这才收敛了些,回道:“马车没有,但我在外面栓了两匹马,可以分你一匹。”   特丽莎也不与他争执,干脆道:“那就多谢了。”   两人一并往外走去。   他走得慢,特丽莎也特意放缓了脚步。   沃夫收起了那副夸张的模样,边走边与她寒暄。   问她何时回来的,又问及父王母后身体如何等等。   他不咄咄逼人,特丽莎也懒得与他针锋相对,一问一答,佯作和平与他往外行去。   他带来的马就在外面,那是两匹神骏的黑马,膘肥体壮,眼瞳炯炯。   八个随从服侍他上马,特丽莎没动,自己翻身上马。   她刻意与他错了半匹马的距离,往前行去。   曼宝泽离王都偏远,往来行人或许不认得王国的大公主长什么样子,但大公的长子长什么样子却一清二楚。   一路行来,路人频频侧首,目光暧昧。   特丽莎只当自己是块木头,目光在街景上流连。   随着日升节将至,曼宝泽各处也有了喜色。   不少人家已经挂出了松石和碗藤编成的铃板,各家店铺玻璃都擦得明亮。   曼宝泽比她想象中发展还快,路途不长,她已经看到两家魔药商店和一家卖符文、炼金器的店铺。   特丽莎刚刚转头,便觉眼角余光捕捉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她倏的回头,往后瞧去。   克莱斯特在书店里临窗而坐,散漫的卷发被别到耳后,露出他漂亮的下颌。他手里压着本书,露出一截手腕。他与坐在对面的书店老板闲叙着什么,眼尾都带着温和的笑意。   与他聊天显然是件开心的事,书店老板起身时还把杯子往他的方向推了推。   他好像没看见她,一眼都没向她看过来。   马儿载着特丽莎前行,克莱斯特坐在窗边看书的身影便在轻微的颠簸里一点点后退。   直到脖子都扭出了夸张的弧度,特丽莎不得不转回头去。   真的是他。   他怎么到荆棘王国了?   特丽莎垂下眼帘。   错后她半匹马身的沃夫将之尽收眼底。他看着特丽莎的背影,看着她转回头后就没再转过去。   他催动马匹,两匹并行的马逐渐接近,沃夫正要张口对她说什么,就见特丽莎忽的调转马头,折返回去。   自与特丽莎分开,克莱斯特去最近的城镇购置了许多衣物,便直往荆棘王国而来。   他想了解她,分开后不好从她身上下手,他便想先了解生养出她的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生长的人们。   他到了曼宝泽,很快便将荆棘王国的历史了解了个大概。   荆棘王国建国不久,至今不到二十年。   或者说,和平也不到二十年。   两片大陆未融合之前,荆棘王国是整片大陆环境最恶劣的土地之一。这片土地之上部族、豪强林立,却不曾像别的国家一样有个统一的政权。   现任的国王、也就是特丽莎的父亲年轻时骁勇善战,带领部下南征北战,在两片大陆融合的同年,终于一统南北,建立了荆棘王国。   特丽莎幼时便经历过这样一段动荡的日子。   克莱斯特还听说了一段不知是否真实的有关她的趣闻。   据传特丽莎小时候最大的梦想是出兵统一百花大陆。   小时候她这话一说出来,就被她舅舅、邻国向日葵国王给揍了一顿。   得知侄女挨揍的百合国王后去找向日葵国王理论,梳理完前因后果,特丽莎又挨了百合国王后一顿揍。   后来小特丽莎的梦想被周围国王们都知道了,于是小特丽莎挨了一圈揍……   没办法,还一统百花大陆呢?周围这一圈不是沾亲带故的亲戚,就是曾与他们有恩的友国!   谁家小孩一天三顿的挨揍啊?这不行。   于是,她的梦想变了。   她决定做个勇者。   传闻几经折转,真假难辨,克莱斯特听完笑了一阵,谨慎的没有将之划补给心里的“特丽莎”。   总觉得挨揍梦想就换了个什么的,不像是她的性格。   他与菲利克斯聊天,也确实知道特丽莎要在荆棘的日升节前回荆棘王国,但他并没有料到他一离开她便回家了。   他答应留给她一段时间,他并没打算食言。他知道,此刻若是纠缠不休的黏上去,先前建立的好感荡然无存不说,甚至会引起她的怀疑和反感。   他刻意避开了王都,选择了离都城很远的曼宝泽。   他原本打算等日升节后,她再前往布瑞大陆的时候与她“巧遇”。   但克莱斯特没想到,这里也能遇到?   特丽莎推开店门,直直坐到刚才老板坐过的位置。   自她推门,他便嗅到了那股熟悉的、淡淡的甜香。   克莱斯特眼皮跳了一下。他飞快的调整自己,没有第一时间抬头看她。   直到她在对面坐下,投影让他眼前一暗,克莱斯特这才抬眸。见是她,他讶异的挑眉。   他反应极快,向窗外望了一眼,复看向她笑道:“这么巧?你家在曼宝泽?”   话语里尽是浅浅惊喜。   特丽莎缓缓眨眨眼,按压在桌上的手肘这才收下去,她笑了一下回道:“那倒不是,刚好出来办点事情。你怎么在这?”   他应不是追着她过来的,否则应该追去王都而不是在这里。   她离开都城是临时起意,一路上也不曾耽误,他不可能比她还快从王都到这里。   ——除非他一直都在这。   克莱斯特低头笑了下与她玩笑道:“我无处可去,想到有人曾答应会请我吃最棒的烤鱼,我就打算先来尝尝,哪里的烤鱼最棒。”   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想来无处可去是真,怕她尴尬,才借口烤鱼。   特丽莎再次因他的体贴失笑,眼眸在阳光下弯弯。   沃夫腿脚不便,骑马却不会有这个顾虑。   两人几句话的功夫,灰褐色卷发的青年已然骑马站到了窗外。   特丽莎看见窗外的沃夫,起身。   克莱斯特顺着她的视线,也看到玻璃窗外的青年,和皮毛水滑得与她的如出一辙的黑马。   他们是一起来的。   克莱斯特当即想到。   青年骑在马上,自上而下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眼神玩味又含着莫名的冷意。   克莱斯特仿若不觉,他坐着未动,大大方方的对他微微颔首,礼貌的笑笑。   特丽莎对克莱斯特道:“我刚才路上看见觉得好像是你,便来确认一下。我还有事,得先走了。”   “嗯,我也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重逢了,”克莱斯特浅笑,体贴道,“你去忙你的就好,等你得空,我们再叙。”   特丽莎便顺口问他:“你住哪?等有空我真的去请你吃烤鱼。”   克莱斯特随手翻过书签,在背面写上自己下榻的旅店递给特丽莎。   “不吃烤鱼也能找我,有需要帮忙的时候也可以找我,能帮到你是我的荣幸,”他笑,“当然,无聊的时候你若也能来找我,那就更好了。”   “或者,你方便给我留个你的地址吗?”他询问道,“若你还没找到合适的旅店,我住的这家就很不错。”   特丽莎收起书签对他点点头,“我有住的地方,不用担心。我们下次见。”   “好,下次见。”克莱斯特笑着与她道别。   他初入荆棘王国,这里人情世故与外面不同,特丽莎心里隐隐担心他吃亏,但时间紧张,说不了太多,临走前最后嘱咐他道:“右手是人们常持有武器的手,在外行走不要长时间的盯着别人的右手。会被视作挑衅。”   “好。”克莱斯特温柔回道。   特丽莎匆匆离开,透过玻璃窗,克莱斯特看着她上马,和那个小子一起离开。   空气里的甜香也随着她的离开由浓转淡。因她的嘱托而升起的甜意很快转变成某种刺激的痛觉。   腹间传来阵阵饥饿的空虚。   她和那个男人一起走了。   一个年轻的男人。   手指在桌上敲出一串笃笃声,克莱斯特的眼皮垂下来,笑眼不见,嘴角也逐渐抚平,拉出冷漠的线条。   她是本国的王室,绝不可能随便住在什么旅馆。她没说她住在哪,但他想也知道,必然是本地贵族的府邸。   她不与他说,是因她还不曾对他表露过自己的身份。   但那个一头贵宾犬卷毛的男人……   对方那副傲慢的神色和骑匹马都要八个随从跟随的派头,一看就是贵族。   曼宝泽大公没这么年轻。那多半是曼宝泽大公之子。   克莱斯特眸色更冷。   半晌,他转头望向整理书架的老板,悠扬的乐声毫无阻碍的钻进老板的耳中。   特丽莎骑马离开,沃夫仍旧错后她半匹马的距离,他不再打马上前,只是用一种两人都能听到的音量对她道:“我倒是没想过,你有一日也会被美色迷惑。”   简直像是歌剧一般的咏叹调。   特丽莎不想理他,只做一副没听到的模样。   沃夫笑了声,半晌好奇的问:“他是谁?”   特丽莎攥紧缰绳,回眸警告的看着他,“一个与你无关的人。” 第52章   特丽莎到大公府邸的时候,将将中午。   庄园里往来的随从侍女脚步轻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还未走进主屋,就听见一连串的咳嗽。   “埃布尔叔叔身体状况这么差了吗?”特丽莎声音压得极低,轻声问沃夫。   沃夫的声音又冷又带着讽意,“你不就是为这个来的?”   特丽莎咬了咬牙,深觉自己不该和他搭话。   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于尖锐,缓了一下又道:“有段时间了,确实不太好。”   厅堂门大开,遥遥可以望见埃布尔叔叔被人搀扶着站在门口等她。   见到特丽莎,他显然是极高兴的,胡子向两边翘开,埃布尔大公哈哈笑起来。   特丽莎丢下沃夫,小跑几步跑进厅堂,从侍从手里接过他的手臂,搀扶住这个年纪与他父亲差不多的长辈。   他看起来确实太糟糕了。   疾病在他的眼下染上了浓重的青色,颊上的肉都仿佛要脱骨般垂下来,枯燥的胡子下,隐约可见发紫的双唇。   就连眼神都不似去年清明。   特丽莎搀着他,从他的小臂上传来阵阵不受控制的虚抖。   整个人都仿佛带着浅淡的死气。   大公随着特丽莎的搀扶转身,边走边问她道:“怎么样,一路顺利吗?”   他的身体如破败的风箱,说话时能听到斯斯的痰鸣音。   特丽莎心里沉沉,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才开口笑道:“一路都很顺利。只是寻常的走亲,不用您这样隆重的,沃夫会带我过来的。”   “那可不行,”埃布尔大公立马道,“那小子不惹你生气就不错了。”   说得有些急了,他又咳嗽起来。   虚胖的身体震动,侍从连忙端着痰盂上前,特丽莎轻轻顺着他的脊背。   搀扶着的手臂似乎渗出了虚汗,大公偏头吐完,缓了口气才摇摇头道:“真是老了不中用了,让你看笑话了。”   “没有的事。”特丽莎搀着他坐下,侍从飞快的给他膝上盖了块薄巾。   “您只是一时生病了,等好起来还要指点我的武技呢。”   特丽莎挪了椅子坐在他身侧。   大公被哄得高兴,哼哼笑着摇了摇头问她:“你父王母后可好?”   “劳您牵挂,他们都还好,父亲还说日升节后要来与您钓鱼。”   沃夫此时将将走到,坐到了大公另一侧。   “那他可赢不了我,”埃布尔大公接道,“我今年叫人重新打了把鱼竿,很好用。”   ……   埃布尔大公肉眼可见的精力不济,但说了几句还舍不得去休息,问过她父王母后,又把包括她在内的家里人都问了一遍才放心。   沃夫坐在另一侧,时不时插两句,态度不见与她相处时的尖锐,合着特丽莎一起,也哄得大公开怀。   特丽莎眼见大公精神不好,主动对他道:“我刚来就劳累您陪我聊这么久,让父亲知道了非得再揍我一顿不可。您休息吧。”   特丽莎笑道:“我许久不来曼宝泽,这次来了要住几天。您何时想叫我都可以,只要您不嫌我烦。”   大公叹了口气,“真是老了不中用,坐着说会儿话都累。”   他指指身侧的儿子,对特丽莎道:“你们年轻人玩吧,让这臭小子带你逛逛。他要是敢欺负你或者不管你,只管来找我,我替你出气。”   沃夫滑稽的做了个讨饶的动作。   特丽莎也不客气,应道:“有您这句话,他肯定不敢欺负我。”   大公吭哧吭哧笑了几声,这才放心离开。   特丽莎望着他臃肿的背影消失在厅堂,脸上的笑容一点点落下来。   曾经这个男人那样魁梧高大,如今却老态龙钟得仿佛笨重的龟。   大公的背影都看不到了,沃夫收了那副恭谨的神色,椅子向后一拉,没什么正形的歪在上面,“走吧,公主殿下,您想去哪里逛逛?”   “不过我这人你是知道的,你要是想去歌厅舞厅酒馆剧院或者……”沃夫暧昧的消音,随即接道,“我倒是有不错的推荐。”   特丽莎没接他的话,也没被他激走,只是问他:“大概多久了?为什么这样严重?”   沃夫掀着眼皮看她,见她没有被羞辱的恼怒,只是询问的看着他,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一样。   过了一会儿,他抬抬眼皮回道:“半年前在训练场上摔了一跤就不太好了,只是他自己嘴硬不承认。入冬又感冒了一场,就缠缠绵绵病到现在。”   “魔药无用吗?”特丽莎接着问道。   沃夫望着她的眼睛,像是在探询她眼底的情绪,“没用。就像一盏油灯,灯油都要烧干了,再修修补补灯台有什么用呢?”   “国王曾赐下魔药,也没用。”他补充道。   特丽莎垂眸。   父亲赐下的魔药,多半是伊薇特做的。如果这也没用的话……   特丽莎没有逛街的心思,沃夫乐得自在。午饭后,他把特丽莎送到为她准备好的客房,就自顾自出去玩乐了。   特丽莎独自在窗边坐了半晌,起身去训练场练武。   另一边。   克莱斯特操纵书店老板,很快确认了刚才那个男人就是曼宝泽大公的长子沃夫。   不光如此,甚至还了解了一串他的桃色新闻。   克莱斯特原本对一个男人的情史不感兴趣,只是,他丰富的情史里有这样一条传闻——曾差点和长公主特丽莎订婚。   克莱斯特当即绷紧了唇线。   特丽莎离开时那一幕反复在他脑海中一帧帧回放。   她出门并未与他搭话,眼神交流也近无,策马离开前甚至和自己点点头都没有与那人说一句。离开时马身错开了他的……   无数眼神和肢体动作都表明了她不喜欢那个名为沃夫的男人。   克莱斯特无比清楚这个事实。   可尽管如此,想到那个男人骑马立于窗外,居高临下的那个眼神和他曾经差点占据特丽莎未婚夫这个名头……   漆黑的睫羽遮住墨绿色的眼瞳,克莱斯特的手指在杯壁上来回摩挲。   杀了他不是难事。   由于特丽莎也住在大公的府邸,他在府邸时克莱斯特不好下手,但只要他离特丽莎远些,克莱斯特就有的是机会动手。   他甚至可以不亲自动手,如法炮制,操纵别人去就是了。   杀了他本身不是难事。   但克莱斯特想着的却是,如果杀了他,特丽莎有多大的概率会怀疑到自己身上?   以及,如果他在特丽莎心里有一点儿地位,自己杀了他,会不会拔高他在特丽莎心里的位置?   半晌,克莱斯特摩挲杯壁的手指停下。   不必。   比起死亡的不确定性,他还是活成特丽莎讨厌的模样更安全。   荆棘王国以蓝魔晶发家,蓝魔晶对荆棘王国至关重要。曼宝泽刚好有两条蓝魔晶矿脉。   他虽然因为特丽莎而开始相信确有人有光明身上的品质,但他更相信,黑暗比光明铺得更广。   守着这样一座金山,他不信这位大公和他的儿子什么手脚都没动。   想好了这些,克莱斯特操控书店老板返回刚才的位置。   他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放回水杯时杯底与桌面磕出轻微的声响。   老板瞬间回神,抓抓脑袋,继续整理书架。   克莱斯特拿著书籍起身,笑着与老板道:“结账。”   埃布尔叔叔的夫人早已离世,他未续娶,家里的一切都是跟随了他几十年的老管家在打理。   只是中午的时候见了她一面,多说了几句话,没什么精神的埃布尔大公就缓了许久,直到晚上都没能再见她一面。   尽管主人和身份贵重的客人都不在意这种虚节,老管家还是谨慎的为特丽莎举办了洗尘宴。   不适宜请旁人,这便只是独属于特丽莎的晚宴。   无人作陪未免太过失礼,沃夫坐在客座陪她吃饭。   特丽莎当即就有离开的冲动,最后生生忍住了。   她坐下飞快的吃完饭,擦嘴起身,对沃夫遥遥道:“我吃完了,你慢用。”   沃夫头也不抬,专心的切割盘里的烤肉,意义不明的嗤了一声。   特丽莎没理,起身离开。   第二天白天大公精神不错,又与特丽莎闲叙了几句,嘱咐她,她许久不来,日升节前还要回去,不妨去城中转转。   特丽莎大公聊完,瞧着天气不错,便出门去。   沃夫不在,她也完全没有叫他一起的想法,直往克莱斯特入住的旅馆而去。   只是特丽莎刚到旅馆门口,就见旅馆门口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她钻过人群,只见高大的青年被两个出入境管理员围在中间,眼看就要被带走了。   克莱斯特昨天下午连着整夜都在查沃夫的小辫子,结果今天早上一回旅馆,就见自己的行李被整整齐齐的放在大厅,服务员抱歉的告诉他,他的身份信息不全,无法继续入住。   他到曼宝泽已经有几天了,明明前几天都可以,怎么今天就突然查起来不行?   分明是有人想赶他走。   只是没想到克莱斯特还没出去,两个管理出入境的公职人员就过来了。   问了他几句,便要带他回去。   ——更像是受人所托了。   克莱斯特正思考着要不要在这里动用天赋给周围所有人洗脑,就见特丽莎拨开人群,出现在他面前。   “请等一下。”特丽莎拦住他们,手握按开的隔音器站在他们中间。   她将能证明自己身份的戒指递给两人,“我们……去里面说?”   两个管理员仔细观察了她的戒指,验真之后恭敬的还回去,“听殿下的。”   一脸懵的旅馆老板替他们把看热闹的围观人群驱开,又单独将他们请到里面。   克莱斯特把行李塞进储物戒指,跟在特丽莎身后。   他看着她红色的发丝,眸中带了点笑意。   有人想要给他找点麻烦,但好像,他自己要有麻烦了。   两个管理员公事公办,很快将克莱斯特的事情说得一清二楚。   特丽莎听完,顿了下忍不住道:“抱歉,我可以私下问问他吗?”   “当然,殿下。”两个管理员应完,主动退到隔音器的包裹之外。   特丽莎蹙着眉头疑惑的问他:“你在阿克尼亚没有搞什么身份证明吗?”   克莱斯特摇头,反问:“需要弄一个吗?”   特丽莎有一瞬间被问住了。在阿克尼亚,如果不惹到城务司的头上,没有也没什么关系,但是荆棘王国可出入都是要核验身份的。   “要的,”特丽莎点头,“这里是蓝魔晶的源产地,管控会严格一些。”   “不过,”她费解的皱眉,“你没有身份证明,你是怎么进来的?”   就是入境的船票,也是要有身份证明才可以买的吧?   克莱斯特看着她,漂亮的脸上居然有种理直气壮的无辜感,“游。”   特丽莎:?   他就这么游过来的?   那怪不得无人核查,海岸线绵延上千公里,总不可能处处有人。   继妹夫飞越荆棘王国之后,似乎多了一个可以逃过检查的人。   好在百花大陆与布瑞大陆距离颇远,寻常人完全不可能就这样游过来,甚至小一点的航船都不行。   “好吧,”半晌特丽莎道:“感谢你为荆棘王国的出入境核查工作找到了新的漏洞。”   克莱斯特被她的语气逗得笑了一下,“不客气,大人,分内之事。”   他没作奸犯科,这就也不是什么大事,补办就是。   有特丽莎作保,他的身份证明很快被办下来。   办完事情的两位管理员没有多做停留,与特丽莎告辞离开。   等人走后,克莱斯特非常上道的当即对特丽莎表示:“我会遵守荆棘王国的法律的。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   特丽莎偏着点了下头,像是认可他的说法。   旅馆的空气气味驳杂,尽管如此,他还是能嗅到她身上那似有若无的甜香。   有人一早就想将他踢出局,巧的是,他也这么想的。   克莱斯特收好身份证明,抬头望着特丽莎,微蹙着眉迟疑了下道:“你能这么顺利帮我解决这件事情,是因为你是昨天那位先生的朋友吗?”   他既要装不知道她的身份,还不能对那两位管理员对她的态度视而不见。推给沃夫是很好的选择。   他唇线紧了一瞬,继续道:“那位先生……我也略有耳闻。”   估计不是什么好名声,特丽莎心知肚明。   克莱斯特抬抬双手,保证道:“我不是干预你的人际交往,也绝不是指责你,只是……”   他顿了一下,方才靠近特丽莎,眼眸认真的望着她,严肃道:“那位大公之子,似乎在私贩蓝魔晶。”   香气随着靠近似乎变浓了,克莱斯特吞咽了一下。   他在私贩蓝魔晶,这是你能容忍的吗? 第53章   他的声音很轻。   特丽莎还是下意识的环顾了一下四周。   附近无人注意,只有两个服务员远远的好奇的看着他们,应当也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特丽莎的表情不像克莱斯特想的那么严肃,她只是转回来语气寻常的对他道:“你吃饭了吗?我请你去吃烤鱼。”   她看起来并不介意,这里似乎另有隐情。   克莱斯特心里兀自琢磨着。   他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个浅淡的笑意,“如果是你请的话,我想我就是吃过了也还能再吃一顿。”   特丽莎笑了一下,带他往外走,“那我们走吧,我知道有一家餐厅的烤鱼很棒,现在去刚好,晚点就排不到位置了。”   “你这么一说,我对一会儿的烤鱼就太期待了。”克莱斯特自然的绕到特丽莎外侧,将她护在里面。   “不过,”克莱斯特意有所指,“你不回去也没关系吗?”   “没事,”特丽莎往里走了两步,给他留点地方,“跟讨厌的人吃饭简直就是折磨。”   跟讨厌的人吃饭折磨,但是和他吃饭不折磨,他不讨厌。   克莱斯特轻易就从她寻常的一句话中品出让自己愉悦的味道来。   冬日的风吹过,松石和碗藤叩击,发出木头撞击石板的咚咚声。并不如乐器的声音那样悦耳,但一声一声充满力量。   到餐厅还有些距离,街上人来人往,不方便说些别的,克莱斯特便随口问起关于铃板与日升节的由来。   特丽莎笑了笑给他讲起来。   传闻荆棘王国原本大半疆土无论白天黑夜都陷在浓郁的黑暗里。余下的土地多是瓦石林立的贫瘠之地。   偶然有人发现了一串碗藤,摘了碗藤回家的路上,藤条和腰间的松石撞出声响,响声居然驱散了一小片黑暗。   那人便叫部族里的人与他做一样的事情,很快,黑暗居然真的被驱净了。   他们在原本被黑暗占据的土地上找到了生存的机会,因此,这片土地上才能养育出这样多的人。   据传黑暗被驱净的那天,正好是一年当中白天逐渐变长的伊始,为了庆祝,便将那一天称为日升节。   铃板寓意着驱暗逐光,日升节寓意着希望的生发。   特丽莎与他说这些时,路过一个摊贩,顺便买了个铃板送给克莱斯特,“送给你,留个纪念。”   她将与她手掌大小相近的铃板递给他,拇指的热气在被抛光的碗藤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印迹。   克莱斯特接过,那点由她体温蒸腾出的浅浅印迹很快在低温里消失不见。   “谢谢你,我很喜欢。”眉舒眼展,不用表演,他的脸上就流露出自然的喜意。   特丽莎看了他一眼,也高兴的笑起来。   克莱斯特将自己的拇指按在她曾按过的地方,试图将那一小块复原。   只是不知是他体温本身就低还是被冬日的温度冻的,手指停留了许久都不曾留下什么痕迹。   特丽莎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只当是他喜欢这个礼物。   边走边说,不多时,他们就到了特丽莎说的那家餐厅。   他们到得早,餐厅里人不算多,特丽莎找了个能晒太阳,又不至于太过招摇的位置招呼克莱斯特坐下。   他们曾一起住了很久,特丽莎大概清楚他的口味。   他不太挑,口味只要不是森珀做的那么奇怪,就好像都还可以。   特丽莎接过菜单,边点边征询他的意见,很快诚意满满的点了一大桌。   ——不用担心吃不完,克莱斯特可以。   餐厅本身每桌配置了一个隔音器,特丽莎顺手按开。   “之前没和你说过,倒也没有别的意思,”特丽莎看着克莱斯特,“就是觉得说与不说没什么区别。”   克莱斯特望着她,隐约猜到了她接下来的话。   “我父亲是荆棘王国的国王。”   果然。   略停了一下,特丽莎问他:“你是不是已经猜到了?”   克莱斯特状似为难的蹙了下眉头,点点头,“传闻荆棘王国大公主战技卓绝,随身常带一把赤红色的大剑,加上你在这里,还和大公之子相识……很难不猜到。”   “你看起来不太想说,我就没有戳破,”眉目舒展,他对特丽莎点点头道,“不过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继续不知道。”   特丽莎失笑,摆摆手,“那倒也不必。”   隔音器已开,上菜还要一点时间,特丽莎与他解释道:“我家与沃夫家交情匪浅,魔晶矿的开采里,损耗划分的比例是百分之五。”   “实际上正常开采的损耗在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二,多出来的部分,是默许的给他们的。”   “所以你说的私贩蓝魔晶什么的,”特丽莎两肘压放在桌子上,点点头道,“如果数量不是特别大的话,那也是默许的。”   克莱斯特脸上露出个恍然的神情来,心里暗暗警醒,交情匪浅到这个地步吗?   每年百分之三本就不是个小数目,若是十几年累计下来,更是一个恐怖的量。   克莱斯特还在思忖,特丽莎忽然问他:“你怎么想起去查魔晶的?”   “啊,这个……”   服务员端了菜品过来,克莱斯特适时的闭嘴,协助服务员将菜摆好。   待人离开,他执起果汁边给特丽莎倒了一杯边道:“异宠的事情。我想,既然制作需要大量的魔晶,也许提供魔晶的也是推手,就来生产魔晶的源头查查,看看有没有什么异样。”   他补充解释道:“那个时候还不知道你的身份,不然直接问你,我应该能少走很多弯路。”   “大公之子……”像是意识到这样背后说人不好,克莱斯特吞掉了剩下的几个字,只是继续道,“我查他有段时间了。”   特丽莎想了想道:“近几年荆棘王国连年收紧对外的魔晶出口,蓝魔晶的价格是有上升的。我在利兹的时候就发现了,市面流通的蓝魔晶比应有的少。”   “我想也许是因为都被露丝收走了。”   特丽莎沉吟了下,“但你说得对,现在想来,也许是要查查他们魔晶的来源。”   食物的香气在空间中弥漫,特丽莎恍然回神,催促克莱斯特道:“啊,烤鱼要凉了,你快吃。”   两人都开始动手,各自思量着东西。   事实上,克莱斯特忙活了一天一夜查到的不止私贩蓝魔晶这么简单,但一来证据不如这个确凿,尚需调查。二来他此刻不宜再说。   不然他针对沃夫的目的性太强,也容易与他刚才的说辞冲突。   他在脑中想了一阵,筹谋如何拿到更切实的证据,以及,何时以怎样的方式告诉她。   思索这些的同时,他的脑海中忽的闪过刚才特丽莎说的话。   近几年蓝魔晶出口减少。   百花大陆曾经是禁魔之地。   顾名思义是没有魔力、也禁止使用魔力的地方。   除了大魔导师能将魔力压注在身体里,可以借身体里的魔力勉强施放几次魔法外,旁的魔法师到这里就像戳破的气球,魔力会漏个干净,身体孱弱些的连寻常人都不如。   所有由魔力驱动的炼金装置也是如此。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两片大陆的融合,曾经的禁魔之地在魔力的冲刷之下也不再像往昔一样排斥。   只是魔力不如布瑞大陆充沛罢了。   克莱斯特忽的想到,她曾与他说过一些路上的见闻,多是在布瑞大陆偏东的一片,利兹或者说阿克尼亚,她是第一次去。   是什么让她从常活动的大陆东北边转向了大陆的东南边?   杂乱的线头在脑中堆积,但就在某个想法升起的时候,就像有条无形的丝线,一下子将一切串联起来。   克莱斯特停下手,抬头望向特丽莎。   “怎么了?”特丽莎察觉到他的视线,下意识抬头问他。   你会去利兹,好像既是巧合,也是必然。   克莱斯特望着她,墨绿色的眼瞳在阳光下变得浅淡,“我好像,猜到你为什么会去利兹了。”   特丽莎挑挑眉头,没有说话。   “不光是因为救小鹿弟弟的线索指向了利兹……”   克莱斯特回想了一下布瑞大陆的地图,垂眸一瞬又复抬眸看她,“如果我没猜错,你之后还会在阿克尼亚和霍尔林格待很长一段时间。”   没有卖关子,他目光探询的望着她,“为了荆棘的安全,是吗?”   特丽莎无声的哇哦了一声,放下手里的烤鱼向后靠了靠,看着他的眼神有一点惊叹,“你什么时候想到的?”   “刚刚才想到,”克莱斯特笑笑,把一碟小料往特丽莎的方向推了推,“这个口味的不错,你尝尝。”   两片大陆融合,起先荆棘王国禁魔,哪怕他们守着魔晶矿,也不会有国家来攻打、掠夺他们。   因为那不现实。   布瑞大陆依仗的魔法和炼金在这里通通失效,他们只能用最传统和原始的方式与荆棘作战。   若一旦开战,荆棘王国人均善战,布瑞大陆又要远渡重洋,又要考虑后勤支援,还不熟悉地形,胜利的几率几近于无。   可近几年魔力有了松动,胜利的天平就逐渐倾斜向拥有代表高战力的魔法师的布瑞大陆。   两片大陆毕竟融合时间尚短,荆棘王国本国培养的魔法师或者炼金术士与对岸相比还远不成气候。   荆棘守着人人觊觎的蓝魔晶矿,就是世人眼中怀璧的匹夫。   多半也是因为这一点,荆棘王国才逐年减少蓝魔晶的出口。   不能完全不出口。   ——以免刺激他们做出攻打的决定。   也不能出口太多。   ——避免在将自己武装起来之前养肥了潜在的敌人。   哪怕荆棘王国有个黑龙女婿,但在海量蓝魔晶的诱惑之下,谁也无法保证不会有国家鬼迷心窍。   荆棘王国与布瑞大陆始终没有修建横跨大洋的传送阵,一来是魔力不允许(可能是借口),二来荆棘可能是出于安全的顾虑才不答应。   阿克尼亚和邻国霍尔林格是布瑞大陆去荆棘王国航道最安全的两个国家。   ——其他国家的航道偶有涌动的魔流。   虽然近些年魔流的涌动变少也变弱了,但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之上仍是数一数二的杀器。若是一国精锐葬身大海,那真是亏大了。   因此,如果真的战事起,战船必将从这两个国家起航。   特丽莎在这两个国家停留,应是出于防范的目的。   这么想来,她首先前往阿克尼亚也很好解释了。   ——阿克尼亚先任国王脑子可拎不太清。   这种蠢货,搞不好会在别人的怂恿下做出什么让人“惊叹”的决定。   阿克尼亚先任国王会不会“惊叹”不知道,特丽莎现在确实有点惊讶。   她刚才说了什么,让他一下子想到这么多的?   荆棘王国动作谨慎,减少魔晶出口的量是仔细研究过的,理由也无可挑剔。   ——至少从未引起临近两国的怀疑。   但他凭她语焉不详的几句,猜到了他们的顾虑?   特丽莎知道他是聪明人,但还是第一次这样直接的意识到,他可能比她想象中还要聪明一点。   特丽莎有些感慨的点点头,直看着克莱斯特,“还好你不是我的敌人。”   克莱斯特笑起来,“我永远不会成为你的敌人。”   他微蹙起眉头,墨绿色的眼瞳温柔的望着她说:“你知道的,因为我爱你。”   “啊……”特丽莎下意识地撇开视线。   克莱斯特也不在意,笑着饮了一口杯中的液体,才对着重新抬眸望向他的特丽莎道:“朋友朋友。”   “不论你是否接受我,我都不会站到你的对立面。”   如果你愿意,可将我作为你的屠刀。   代价是,与我沉沦,直至成为我生命中的一部分。 第54章   特丽莎很想问他一句,你喜欢我什么?   也许是因为空气安静了太久,在她开口之前,克莱斯特自然而然的将话题转开,“你的事情办得顺利吗?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他还记得重逢时,她说她是来办点事情。   提起这个,特丽莎垂下了眼睛,她重新坐直身体,声音里有淡淡遗憾,“这个你帮不了我。”   “我来看望埃布尔叔叔,就是曼宝泽的大公,他生病了,”特丽莎轻轻摇头,“魔药也没有用。”   “抱歉。”克莱斯特停了一下轻声道。   “没事,”特丽莎浅笑了一下,不知是在安慰他还是在安慰自己,“分离总是不可避免。”   不欲让气氛沉闷,特丽莎抬眸望向他,“不说这个了,你来了还适应吗?”   荆棘王国与他短暂待过的阿克尼亚不同,这里的人大多坦率,豪放。心思与情绪多写在脸上,待人也直白。   许是因为荆棘王国的历史,这里全民尚武,民风彪悍。   她曾叮嘱他不要盯着旁人的右手看,实际上他已经和人这样产生过冲突了。   那时他才明白,原来道路两旁隔一段距离就搁置的一个树桩并非是供路人歇脚的高凳,而是专门用来产生冲突时,两人掰手腕用的“桌”。   ——在荆棘王国,两人若起冲突,如果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常以掰手腕定输赢。   海妖的巨力显然不是寻常人类可以抗衡的,克莱斯特轻易赢得了这看似儿戏的比试。   被他赢了的壮汉也没恼,甚至颇为敬佩与热络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像是感叹他瞧着并不魁梧,居然也能有这样的力气。   克莱斯特一面觉得不愧是能养育出特丽莎这样儿女的国家,一面又觉得很是新奇。   或许自己习以为常的生活在旁人口中说出来时便自带了彩光,特丽莎听他讲起在这里的生活,脸上频频露出善意的笑容。   克莱斯特观察着她的神色,见她眉间郁色散了,话锋一转道:“我还听说……你小时候的梦想是统一百花大陆?”   “这个啊……”特丽莎脸上有一瞬间窘迫。   她点点头道,“嗯,一开始是想过的。”   克莱斯特的眼眸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戏谑,含笑问她:“被揍服了?”   想起往昔,特丽莎失笑,“也不是。”   荆棘王国以前战乱频频,虽然自特丽莎出生后,父亲的统一已进入了中后期,可就这个“中后期”也持续了八年。   特丽莎的童年是在战争的动荡中过来的。   她见证了太多战争中的死亡和苦痛,鲜血与分离。   那时她以为,战争源于分裂,只要统一,只要人们都属于同一个集体,便不再会有战争。   那时她以为,所有的国家都与荆棘一样,内部分裂,摩擦不断,人们都生活在恐惧之中。   想要统一,并非出自她的野心,而是出于一个孩童朴素的、希望结束分歧,永久消弭战争的念头。   “后来建国以后我才明白,不是的。只有荆棘王国这样。”   “荆棘之外的绝大多数国家,他们的生活平静祥和得像童话故事。就连生活在他们国度的人都带着一种富足生活养出来的天真。”   特丽莎顿了一下,插了一句,“你知道吧?一开始两片大陆融合以后,从百花大陆过去的人们总是一眼就能被分辨出来,因为他们都非常好骗。”   “其实也没有被揍很多顿,我只是去他们的国家做做客。”   “见识得越多,见到他们幸福的生活,我逐渐意识到,我的‘统一’并非是在结束他们的苦痛,相反,我会是那个造成苦难的侵略者。”   “这不是我想要的。”特丽莎摇摇头。   “比起侵略、掠夺这样的词,显然守护这个词对我来说更有力量。”   我想要,人人都能像人一样活着。   “统一不是目的,统一是达成目的的手段。”   “当手段不能达成目的,”特丽莎笑,“当然就换了。”   怪不得,怪不得她心向光明却并不拘于手段,原来那么早,她就明白了这些。   克莱斯特望着她,忽然很后悔自己怎么如此晚才认识她。   如果两片大陆融合那年,他多一份对新大陆的好奇,是否能在荆棘王国的海岸边见到幼时的她?   “如果”这个词注定没有答案。   刚刚填满的胃袋,好似又开始因饥饿而抽动,他攥紧拳头,在桌子的遮挡下,悄悄按在胃部。   克莱斯特喉结滚动,轻轻叹息,“原来是这样。”   他深深地望着她,像是想要从那段过往里窥见更深的“她”。   特丽莎偏头望了眼外面天色,转而回头询问他:“你吃饱了吗?”   “多谢款待,已经很饱了,”他温柔的笑起来,随着她的动作起身,手臂自然下垂,“你还有事对吗?有事你就去忙吧。”   “嗯,我得回去了。”   “我可以去大公府邸拜访你吗?”克莱斯特问道。   特丽莎迟疑着没有回复。倒不是不愿意见他,只是沃夫并不待见自己,因与自己有关,今日沃夫便让人上门驱逐他。他若再去沃夫家被沃夫撞到,特丽莎觉得克莱斯特大概会被更深的针对。   克莱斯特看出了她的犹豫,当即道:“但我想想手续繁杂,不如我们还是约在外面见面方便一点。”   特丽莎笑,应道:“好,我有空会再来找你。”   午后的阳光总是让人惬意。   只是特丽莎刚刚迈进大公府邸,就见沃夫坐在大厅里,撑着脸在与侍女调情。   “呀,公主殿下回来了。”男人第一时间察觉她的视线,拿腔拿调的声音响起。   特丽莎当即转身就往外走。   “别走,别走。”   身后传来他跛足奔走时一轻一重的脚步声,特丽莎咬了咬牙,停下回头看他。   沃夫又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缓步走来时,长袍在如流水般轻动。   他站定在特丽莎两步远的地方,问道:“父亲殿下也看过了,看也无用,那殿下打算何时动身返回王都呢?”   “毕竟这马上就是日升节了,您留在这里的话,父亲就算精神再怎么不好,也要给足殿下的面子。”   这就是明摆的送客。   特丽莎言简意赅:“后天。不必你送。”   沃夫夸张地行礼,“那可真是太好了。”   埃布尔叔叔显然不想让她这样快离开,得知她后天就要走的消息,连连挽留。   绝没有让长辈因自己的到来而操劳的心思,大公越因她而强打精神,她离开的心思便越坚定。   第二天大公说什么都要和她比比武技,他这身体显然不成,特丽莎和老管家一起,哄着大公坐在桌旁,看她舞了几招,口头指点了几句。   身体这个样子,他显然是极遗憾的,眼神在她的大剑上流连了好一阵。   特丽莎怕他伤心,收好大剑,又与他闲叙了几句才将他哄得高兴了些。   特丽莎无心出门,在大公府邸待了整天,打算明天离开时再去与克莱斯特告别。   是夜。   特丽莎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忽的听到熟悉的似有若无的歌声。   眼睛瞬间聚焦,特丽莎从床上翻身起来。   她刚打开门,就见门外克莱斯特扶着一个昏睡过去侍女的肩背,沉沉地望着她。   “进去说。”他轻声道。   特丽莎看了门外,楼道四下无人。她又看了眼克莱斯特,缓缓让开门口的位置。   克莱斯特将侍女抱起,进屋之后将人放到沙发上。   特丽莎将门关好,借着月色打量他。   前额的一缕碎发不听话的垂下来,墨色的头发与白玉般的脸庞间,似乎有细小的汗珠。   他来得很急。   克莱斯特将侍女放好,回身边向她走边解释道:“我有事急着找你,进来的时候刚好被她撞上,没办法只能这样。”   他兀自坐在桌边,示意特丽莎也过来。   特丽莎想了想坐到桌边,随手按开隔音器。   真正要说的时候仿佛才觉艰难,克莱斯特喉结滚动,吞咽了一下口水才抿抿唇对她道:“我不放心,调查没停。”   “私贩的蓝魔晶确实是卖给了阿克尼亚,但这部分量不大,应该不会影响太多。”   像是怕她难以接受,克莱斯特停了一下问她:“接下来的事情与沃夫有关,我希望你能做个心理准备。另外,我能冒昧问下你们的关系吗?这样我在不影响事实的情况下,遣词造句会更照顾你的情绪。”   他的神情严肃,直觉也告诉特丽莎有什么非常糟糕的事情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发生了。   她言简意赅:“实事求是就好。”   克莱斯特琢磨了一下这几个字,开口道:“沃夫用大量蓝魔晶搭铸了供奉邪神的魔法阵,还拘押上百幼童做祭。”   “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时间紧迫,他似乎明天就要启动魔法阵。”   她垂眸一瞬,抬眸问他:“有证据吗?”   克莱斯特望着她的眼睛,探寻里面的情绪。   “你只要去看一眼就知道我所言非虚,或者,”他意有所指,“更简单的是,把他叫来。”   海妖的歌声,会让他知无不言。   特丽莎许久没有说话,半晌极轻的点了一下头。   歌声穿透墙壁,穿过空气,沃夫很快无知无觉地来到他们的房间。   一头细卷的男人站在那里,一问一答间,很快将自己最深的秘密吐露。   确如克莱斯特所言。   克莱斯特看到特丽莎的脸色一下子变冷了,她双手环胸,死死地盯着无知无觉的男人。唇线绷紧,棕红色的瞳孔里却不只有愤怒,还有失望、甚至还有一丝他说不上来的复杂神色。   克莱斯特垂下眼皮遮住眼底情绪,半晌,他轻声问特丽莎:“怎么办?”   特丽莎的唇抿的更紧了,过了一会儿才像撬开石头一般,从口中吐出一句话,“放他回去,我现在去他说的地方看看。”   “好。”克莱斯特应道,操纵沃夫返回自己的房间。   特丽莎换了衣服,趁着夜色飞快的往沃夫交代的地方赶去。克莱斯特陪着她一起,一路无话。   根本不需要他动手脚,沃夫这个位置,本就少有干净的人,而他显然不属于那一小部分。   已然成型的魔法阵、带有大公徽记的、戒备森严的守卫、堆积的大量蓝魔晶、被关押的孩子、甚至这本属于沃夫的私地……   一切的一切都推向了特丽莎不想接受的那个事实。   他们没有惊动守卫,确定了这一切,两个人飞快离开。   借着残灯,特丽莎抽出纸笔写信,笔尖险些划出残影。   她将信连夜寄出并有条不紊的安排着一切,明明很沉稳,却让克莱斯特隐隐有一种积雪覆盖之下,火山即将爆发的不安感。 第55章   特丽莎安排好一切,想了一阵,抬头对克莱斯特道:“请你帮我盯一下祭场,我已调兵,到时候如果祭场乱起来,希望你能控制一下场面,不要伤到那些孩子。”   “别这么客气。”   克莱斯特直视她的眼睛,黎明昏沉的夜色好似将她和他的眼瞳都变成了同样的墨色。   “就算你不请求我,我也会这么做的。”克莱斯特这样道。   他并不在意旁人死活,若不是沃夫与她扯上关系,他也根本不会花费时间和精力调查他。   但克莱斯特明白,怎么做,怎么说,才能获得特丽莎最大的好感。   每一分每一秒现在都很珍贵,特丽莎没再多说,嘱托他注意安全后,返回大公的府邸。   府内静沉,除了外面巡逻的士兵,房子里不管是主人还是仆从都陷于睡梦。   特丽莎走到大厅的壁炉旁坐下。   火焰的温度逐渐驱散了寒意,柴火崩裂的噼啪声里,特丽莎偏头失神地看着窗外。   埃布尔叔叔不光是父亲最亲密的挚友,最可靠的臂膀,还是他的救命恩人。   战争临近尾声时,父亲一时疏忽,被围困于库洛。彼时的埃布尔叔叔得知他被困,带齐兵马直奔库洛。   父亲得救了,但埃布尔叔叔的家人却被流寇所害。他的夫人受辱死于贼寇之手。长子沃夫重伤,他虽捡回一条性命,但也将终生跛行。次子精神受到了重大打击,很久都不与人言,至今仍在因索里亚接受治疗。   埃布尔叔叔救了父亲,自己的家庭却支离破碎。   出于感恩、出于补偿、出于愧疚、出于褒奖他于战争中做出的功绩,父亲赐予他仅次于自己的爵位,并将曼宝泽这个富饶的地方封赏于他。   也许是失去家人的悲痛,也许是多年征战早就让他的身体千疮百孔,比父亲还年轻几岁的埃布尔叔叔看起来却比他还老得多。   沃夫说魔法阵是请求神明将他人生命的“灯油”倾倒给埃布尔叔叔。   特丽莎愤怒,也悲痛。   她一遍一遍的问自己,如果易地而处,她是否会选择燃烧他人的生命来延续父亲的生命?   特丽莎虚望着窗外,呼吸都变得浅浅。   天色由暗逐渐转亮。   朦胧的雾蓝里,府邸里的仆从们忙碌起来。   特丽莎仍旧坐在那里,像一尊石像一样一动不动。   有侍从忐忑的上前,询问她是否有什么吩咐,并为自己奇怪的睡去道歉。毕竟让贵客枯坐实在是一件失礼的事情。   特丽莎摇头,温声安慰对方自己并不介意,只想一个人坐一坐。   侍从离开,直到第一缕日光刺破朦胧的雾霭,沃夫才缓缓从楼上下来。   皮靴敲击地板发出踏踏声。   特丽莎人没动,眼睛却往那处看去。   沃夫换了件白色的罩衫,黑色的长披风也换成了一件宝蓝色的,朝阳的光辉下细绒反射出一圈亮光。   他瞧见了特丽莎,十分夸张地向她行礼,嘴里是她熟悉的一波三折的语调,“早啊,尊贵的公主殿下。今日天气不错,适合公主启程,父亲身体不好就不起来送殿下。”   “唔,”他顿了下,用一种非常愉快的语调对她道,“鉴于公主殿下并不愿意看到我,如您所愿,我就不送您了。”   特丽莎仍旧没说话,像是在看一幕滑稽的戏剧。   沃夫自讨没趣也不尴尬,礼毕,起身对她点点头又道:“我今天还有约会,就不打扰殿下了。”   言罢,缓缓往外行去。   特丽莎目光随着他转,在他离开之前,忽的开口,“沃夫。”   声音不大,也听不出太多情绪的变动,稀松平常得就像在喊一个多年的友人。   沃夫攥了攥拳头,回头后挂上了自己惯常的吊儿郎当的笑容,“殿下有什么吩咐?”   她端详着他,端详着这个印象中的童年伙伴。   沐浴在她的目光之下,沃夫不自觉的绷紧身子。   他笑,拖长了语调,“你这样的眼神,会让我错觉你恍然惊觉自己是爱我的。”   “可你知道的,我……”   特丽莎打断他,声音仍旧平静,“你我有多久没有一起修习武技了?”   沃夫直视她的面庞,探询地望着她的眼眸,半晌笑道:“快二十年了。”   特丽莎点点头,“嗯。”   她起身,一步一步走向沃夫又越过他,只在擦身而过时丢下一句:“来训练场吧,陪我练练。”   沃夫眸色深了一瞬,眉心皱了一下又很快抚平,他望着特丽莎的背影,直到对方没有等到他的脚步声而停下回眸看他,他才动身往前。   一路试探。可无论沃夫怎么问又或者油腔滑调的调侃,都被特丽莎不咸不淡的敷衍过去。   曼宝泽大公家的训练场与旁的大同小异,哪怕大公已抱恙许久,尽责的仆从还是将这里打扫得纤尘不染。   沃夫在仓库的角落里翻找出两柄木剑,他将其中一柄递给特丽莎。   木剑有成年人掌宽,不长,连着剑柄也不过特丽莎一臂长。   一看就是孩子的习具,成年人倒提着总有一种莫名的滑稽感。   沃夫将披风解下放在一边,双手执剑,对特丽莎道:“许久不练,希望殿下不要笑话。”   特丽莎横剑,做出防备的动作。   沃夫扬剑劈砍。   木剑相击的清脆声里,特丽莎仿佛回到了以前。   幼时的沃夫也并不比现在可爱多少。他总是心向远方,常说自己长大要像父亲一样威风。   他曾拽过她的辫子,也曾送过她好看的发带。他曾毫不留情嘲笑她并不规范的执剑姿势,也曾深夜敲响她的房门,在月光下一式一式的教她。   他说话好像天生带着讽意,总也不会和她好好说话。就算是事后道歉,眼角眉梢也都是烦躁。   他真讨厌。   但他也是她动荡童年里,为数不多的玩伴之一。   库洛一战之后,一夕之间他失去了母亲,幼弟痴傻,自己残疾。他的情绪越发阴晴不定。哪怕特丽莎什么都不做,只是从他面前路过都会被他阴阳怪气的说一顿。   愧疚和同情让特丽莎从不反驳,气急也只是跑开。   建国之后,他们天各一方。   特丽莎偶尔会给他写信,但他从未回过。   时间久了,特丽莎也不写了。   直到多年后王宫的宴会上,她再次见到了幼时的伙伴。   他已长成比自己还高大的青年,仪态风流。   父亲醉酒后恍然想起,幼时女儿似与他关系不错,便问特丽莎是否有意。   特丽莎无意,但她对谁都无意。   自家对他们多年深感亏欠,想着虽然沃夫讨厌,但嫁谁对她来说都没什么区别,便一点头应了。   直到母亲来与她说,报恩不能以婚姻作为报答,如果不能回馈给对方同样的感情,便不是报答而是报复。更何况,亏欠是一回事,儿女婚姻是另一回事。家人爱她,便希望她能嫁给一个爱自己,自己也爱的丈夫,而不是作为筹码被推上谈判桌。   特丽莎想了许久,最后亲自去找沃夫退婚。   彼时的沃夫冷脸看她,随手将手中的花束丢到长椅上,他嘲道:“不过是两家联姻,你该不会以为我说的什么‘只爱你’的鬼话是真的吧?”   那天晚上,回家的特丽莎迎面撞上沃夫大半身体倚在一个舞女身上,调笑着与她擦肩而过。   在那之后,特丽莎出门游历,鲜少能听到他的消息。   沃夫手中木剑或劈或砍,特丽莎却只招架不还手。   沃夫喂了几招便觉没趣,收剑正要说话,特丽莎忽然扬剑劈来。   沃夫急忙横剑格挡。   木剑不比精心锻造的大剑,特丽莎刻意收了力,可尽管如此,在她绵密如网的攻击里,沃夫逐渐吃力,跛脚传来不堪重负的疼痛,额角也缓慢滴下汗珠。   特丽莎仍旧未停,像是没有察觉到他的吃力。   最后一击,木剑从上斜劈下来,与格挡的木剑撞出叮的一声后,在清脆的木裂声里,沃夫手中的木剑从中崩断,特丽莎的木剑穿过他的木剑砸在他的肩膀上,同样崩出裂纹。   崩裂的木屑在他下颌划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沃夫胸膛起伏,心有余悸。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的以为她要杀了他。   他喘息着站直身体,瞥了一眼地上的残剑后,将手中的半截也丢在地上。   他随手掏出手帕去擦额头和手心的汗,作痛的肩膀让他蹙了下眉头,“就到这里吧,殿下。我还有事要做。”   特丽莎收剑站直,望着他回问道:“忙什么?召唤邪神吗?”   沃夫擦汗的手顿住,倏的抬眸看她。   与她相似颜色的眼瞳里,情绪翻涌。   空气好像被掺杂了某些沉重的东西,呼吸都变得困难。   半晌,他轻轻的“啊”了一声道:“你都知道了啊。”   特丽莎将折断的木剑丢在地上,木与地板砸出“苍啷”一声。   几乎是同时,沃夫抽出一把精铁窄剑向她刺来。   特丽莎偏身避开,下一刻,火红的大剑出现在她手中。   这种窄剑对于大剑的优势在于灵活,可沃夫腿脚不便,面对特丽莎时,肉眼可见的毫无胜算。   他似乎并不在乎这必败的结局,冷眼寻找她的破绽,抽剑攻击。   金属撞击间,杀意随火花迸溅。   “我的父亲为荆棘的和平立下汗马功劳。”   “曼宝泽、甚至荆棘全境,哪个不曾受他恩惠?”   “他们受他庇护,如何不能为他献上自己的生命?”   如先前一样,她并未攻击,仅仅只是防御就逼得他左支右绌   沃夫的眼里逐渐染上不甘,声音因愤怒而变得刺耳,“若没有他,若没有他,他们或许根本不能活着看到如今的太阳!”   重剑横扫,沃夫手中长剑被特丽莎荡脱手。   长剑脱手的同时,特丽莎收起重剑,探手将沃夫重重按倒在地上。   白气随着嘴巴的动作被呼出,沃夫冷笑一声道:“不过是因为这人不是你的父亲,若今日即将被离世的是你父亲,你又如何!”   怒意如平静海面下的波涛,特丽莎反剪他的手臂,“哼,我又如何?”   “我的父亲和我认识的埃布尔叔叔,为了和平、为了荆棘每一个人都能有尊严的活着而举起刀盾。”   “我如果将他们庇护下的子民如材料一般献祭,就是对他们理想的践踏、尊严的侮辱!”   “死亡,”特丽莎哽咽了一下,“死亡不可避免。”   “但我活着。我父亲的意志就随我一同活着。他将在诸神的怀抱中看着我,直到我的灵魂也回归光明。”   特丽莎绑好沃夫,捡起他的披风重新给他披上。   她深吸了口气才又道:“你未继承爵位,无法调动军队。你招募的那些散兵游勇,如今已经被我控制。”   特丽莎站远些,直视他的眼睛。   “你将被投入大牢,审判后,按规定将在麦种之后绞首。”   特丽莎抿了抿唇,“如你所言,埃布尔·亚历山大大公为国效忠多年,他不该在临死前还得到如此噩耗。”   “国王特许,你每两到三日可回家看望他一次。若麦种之后他尚且康健,借他的荣光,你也能多苟延残喘几日。”   似是未想到会有此机会,沃夫眼眶微红。   特丽莎推着沃夫出去,刺目的阳光让他下意识的闭了闭眼睛。   特丽莎本打算今天要走,还未拜别大公便不好离开。   去见大公之前,特丽莎解开绑着沃夫的绳索,任他将自己打理干净。   事情已成定局,沃夫没说什么不合时宜的话。   埃布尔仍旧精神不好,嘱托了特丽莎几句,眼睛看到了沃夫下颌的伤口。   不必特丽莎多说什么,沃夫便笑着道只是和特丽莎比试时不小心伤了。   大公点点头,笑说自己儿子不成器。   埃布尔又看了看儿子,看了看特丽莎,再次与特丽莎道别后,被管家搀扶着回去休息。   沃夫长久的注视着父亲的背影。   直到人影消失,特丽莎颊边肌肉鼓了鼓,她看着沃夫认真道:“你真的很讨厌。”   沃夫直视她的眼睛,眸光闪动,半晌也缓缓道:“你也一样。” 第56章   大公离开后,特丽莎也押着沃夫离开。   她仍旧给他留了份体面,没有用镣铐锁住他的手脚,也没有不耐的推搡,只是安静的跟着他缓缓往前走。   他走得很稳,看不出走进绝路的歇斯底里。   街头熙攘,有小女孩与同伴嬉笑玩闹,不小心跑着撞到特丽莎的腿上。   她顺手将女孩扶稳。   “对不起,阿姨,我不是故意的。”女孩怯怯的道歉。   特丽莎浅笑着捏了捏女孩头上的发包,“没事。”   女孩重新高兴起来,和小伙伴继续去玩。   沃夫看着这一切,什么都没说。   特丽莎没有问他是否后悔,是否知错,她也什么都没说。   寒风里,二人沉默着一起走到官署。   几乎没什么人,一眼便能望到墨发的青年背对他们,正在与身着制服的执行官交谈。   空气中传来他们细碎的话语。   “多谢您的帮助,没有您,我们不能这么顺利。”   “我只是做了最微不足道的部分,你们才是最关键的。”   似是察觉她的目光,克莱斯特说完便回头向她们的方向看来。见是特丽莎,他眼里含着温柔的笑意对她点了点头。   一路无话的沃夫忽的嗤了一声。   他并未控制音量,越走越近,迎面的几人也能听清他的话语。   他偏头,目光落在特丽莎身前的空处道:“不得不说你选人的眼光真的很差。算作……对你最后的忠告吧,提防这个男人。”   特丽莎没回他,和克莱斯特点点头打过招呼后,对执行官道:“人我带来了,接下来就交给你们了。”   一旁等候多时的几个执行官上前,与沃夫客气道:“请随我们走吧。”   他们同样为沃夫留了一份体面。   他抬眸深深地望了一眼克莱斯特,随几个执行官离开。   从始至终,克莱斯特的目光都没多看沃夫一眼,和特丽莎一样,也未和他说些什么。   一个失败的将死之人,不值得注目。   “殿下放心,我们会秉公处理的。”留下的那个执行官对特丽莎道。   特丽莎:“嗯,大公那边,请瞒好他,他的身体……经受不起打击了。”   执行官点头,“应该的,稍后我们会和公爵府的管家详谈。”   大公如今精力不济,政务都是执行官们代为处理。府内的事情则交给了管家,只要与管家商量好,瞒住他是可行的。   执行官手掌平伸,客气道:“还有些问题想与您请教,请随我来。”   克莱斯特不方便跟着,视线与特丽莎一交汇,便主动道:“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沃夫离开时的话属实不好听,特丽莎迈步走了两步,又回头对他道:“他的话你别在意,他因为只是讨厌我,就连带着讨厌我周围的人。”   听她这么说,克莱斯特宽慰的笑了,温声对特丽莎道:“我不在意他怎么想,只要你不这么想我就好。”   “当然,”特丽莎抿抿唇笑笑,与执行官往会议室行去。   克莱斯特闲步走到一旁,转眸虚望着街景。   特丽莎虽然一句话都没和沃夫说,但她似乎比他想得还要难过。   越是如此,越是坚定了克莱斯特自己这么做没错的信念。   不光是为了自己。   如果任由事情发展,有朝一日事情被捅破,特丽莎不光要面临如今的痛苦,还要承受她当时没发觉一切的自责。   他冷眼望着街景。   重逢到现在一切都很顺利,特丽莎显然比先前对自己的态度要更亲近些。   但是不够,这远远不够。   每一次抽痛的胃都在提醒他,他渴求着,渴求她能如他爱她一样爱他。   克莱斯特垂下眼帘,思索接下来该如何做。   沃夫招募的那些人手,只是披着大公府邸守卫制服狐假虎威的杂兵,实际动起手来根本不是经受过训练的正规军的对手,他们大多在几个回合内就被制服。   个别有些魔法或者炼金方面技能的人有些棘手,但也很快在海妖的歌声中沉眠,根本没能形成什么有效的抵抗。   以防动手时的血腥吓到孩子们,克莱斯特甚至贴心的以歌声催他们入眠,又引他们顺利离开囚笼。   祭场那边比特丽莎预期得还要顺利得多。   被救的孩童们执行官正在陆续核实他们的身份,以期帮助他们尽快回家。   如今主犯沃夫被抓,从犯也尽数落网,他们都被关押进曼宝泽的大牢,将逐步进行审讯。   不管是宣扬还是祭祀邪神,以及拐卖孩童,在荆棘都是重罪。   按律难逃一死。   但……不管是沃夫还是曼宝泽大公,他们都身份特殊。处理沃夫,哪怕特丽莎亲手将人送来,保险起见,执行官还是想再确定一下王室的意见。   “您知道的,旁人或许还有机会,可沃夫先生身为主犯……”   未等他说完,特丽莎直言道:“按律就好。”   父亲的回信虽然还没到,但以她的了解,不会有什么意外。   执行官心里有数,不由得看了一眼这个传闻中的大公主殿下,又问道:“那依您看,我们该如何和孩子的家人交代?”   这个问题比上一个还难回答。直说是沃夫所为,虽然埃布尔叔叔对此毫不知情,但毫无疑问还是会给他的名声落下污点。且知道的人越多,越难瞒住他。可若是不说……   特丽莎沉默了更久,半晌道:“曼宝泽短期内没有大量的儿童走失案,那这些孩子多半是他外地一点一点收集来的。”   “送归也需要时间,等送归后,”特丽莎顿了一下,“若有人问,就说案情复杂,还在处理。”   执行官表示明白,他似是很承克莱斯特的情,又提了几句克莱斯特在祭场的表现。   一来一往间,他已大概了解了特丽莎的意思,便也不再兜圈子,看了眼特丽莎的神色直言道:“并非冒犯,我们也知道那位大人是您的朋友,只是,您看我们日后是否需要做些相关的防范措施?”   海妖只凭歌声几乎就左右了战局的走向,感激他的同时,执行官难免提防。   “这个我会和父亲谈的,”特丽莎点点头,“会安排研究相关的炼金装置,到时会分发给所有公职人员,以备不时之需。”   这并非针对克莱斯特,只是海妖一族并非只有他一人,为了避免将来发生这种一边倒的情况,他们确实需要提前做些准备。   难办的点都有了确定的回复,执行官心下大定,行礼后,急匆匆离开。   特丽莎又坐了一会儿,起身离开会议室。   她已经与埃布尔叔叔告别说是自己将回王都,未免谎言穿帮,便不能再回大公的府邸。   父亲的回信最快也要两天才能到,这两天,特丽莎无处可去。   “不如去我如今住的旅馆?”克莱斯特向她建议,“环境不错,也很安静。”   特丽莎应了。   返回旅馆的途中,她看着似乎和往日无甚差别,但克莱斯特明白她并不好受。   克莱斯特没多说什么,陪她一起办理好入住,看她拧开房门往里走。   特丽莎笑了一下,正要说什么,克莱斯特忽然道:“你没有错。”   特丽莎一顿,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与她隔着一步的距离,她在门里,他在门外。   克莱斯特望着她的眼睛认真道:“无论经受过怎样的厄难,都不是将己身痛苦加诸旁人的理由。”   特丽莎捏着门把手的手指一紧,顿了下,她又笑了笑,让开门口,“进来说吧。今天确实辛苦你了。”   克莱斯特走进了她的房间。   旅馆的装饰都大同小异,她的与他的并无不同。   特丽莎倒了两杯麦酒,坐在落地窗前的毛毯上,招呼克莱斯特一起。   空气中她身上的甜香淡淡,但不知是他心境的影响还是什么,他总错觉那丝甜香里夹杂着一丝苦味。   这似有若无的苦似乎比那股甜香更折磨人,就像饥饿的胃庡?袋中混了碎渣,动一下就觉得刺痛。   “我也这么想,”特丽莎点点头,递了一杯给克莱斯特,“他的父亲是父亲,别人的孩子也是孩子。谁并不比谁更高贵。”   克莱斯特偏头望着她,分析她字句里透露出的讯息。   夕阳的橙红色暖光照在她的脸上,棕红色的眼睛颜色也变成了焦糖色。   特丽莎无奈的笑了一下,“对的事情不见得总是让人愉快的,但那也要做。”   克莱斯特转过头去,顺着她的视线望向那余晖,“因为如果明知是错的还去做,就只会带来更深和更长久的痛苦。”   特丽莎垂眸抿了一口麦酒,赞同的点头道:“对。”   一时无言。   特丽莎又抿了一口,长出了口气,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大公、聊起沃夫、聊起曼宝泽。   克莱斯特认真的听着,并未插话。   直到特丽莎说完,房间重新变得安静。   克莱斯特将一口未喝的麦酒放到地上,偏头温柔的看着她,开口唱歌。   他唱得似乎是海妖的语言,又或者这本身就不是什么语言。   瓣膜的作用下,几种不同的声音随着舒缓的旋律一起。   她的神志仍旧清醒,但随着旋律的起伏,乐符中描绘的画面好像就在眼前。   特丽莎放下酒杯,遥望窗外天色。   随着他的乐声,她仿佛化作了一只小鱼,随着温暖的洋流穿过舞动的海草密林,穿过七彩的海葵,在海水的助推下跃出海面。   朝阳璀璨的光辉在一望无际的海面洒下碎金,细风抚过她的身体,身体仿佛变得很轻,下一秒,仿佛变成了一片叶子。旋律带着特丽莎飞上高空,俯视一望无际的大海、郁郁葱葱的丛林和覆满积雪的山峦。   她被乐声托着飘啊飘啊,打着旋,擦过飞鸟的羽毛,掠过挂满果实的果树,在盎然的绿意里轻缓地落在无波的海面。   克莱斯特轻轻哼唱着。   不知是说出来就心里好受些,还是克莱斯特的歌声抚慰了她,一夜过后,特丽莎平静了许多。   她出门在临近的几条街道转了转。   父亲的回信在第二日到达。与她预料得相差无几,父亲的意思也是秉公处理。   得了确切的回复,特丽莎安顿完一切,准备动身返回王都。   在此之前,她要先去见见克莱斯特。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特丽莎问他。   克莱斯特意识到,她要离开了。   脑海里的各种念头飞快闪过,然后现实中,他只是在特丽莎问完他的下一刻回道:“海妖都是独自生活,我也没有经历过什么节日,我想过一过你们的日升节,沾沾你们的喜意。”   他是她的朋友,远道而来还帮她良多,留他一个人孤苦无依的在这里过节显然不是什么合理的事情。   特丽莎便笑道:“既然这样,那我能否邀请你和我一起回王都过节?”   “乐意之至。”克莱斯特愉快回道。 第57章   特丽莎来时用了两天,返回王都的时候因为带了克莱斯特,她没有特意赶行程,途径有特色的城市便多停留几个小时带他逛逛。   克莱斯特在荆棘王国里停留越久,越能发现这里与阿克尼亚的不同。   ——这里的人们粗狂,却也憨直。   在其中一家店里,因为克莱斯特一次性买了太多碗藤,店主甚至担忧地劝他少买一些,免得无用闲置。   面前的青年容色太过出众,仪态、谈吐、装扮都不像卖铃板的小贩。更何况,批量制作铃板的小贩也不可能来他这里进货啊。   那他多半是自己家做着用的。可自己家做着用的也用不着买这么多啊!   克莱斯特有些丽嘉讶异的看着店主。   在雷光城他可从来没遇到过会主动劝客人少买些的商人,他们巴不得他多买些,连他们卖不掉的陈年旧货也一个劲的推销。   克莱斯特便和店主解释说自己买来做铃板。   在他的坚持下,店主开始给他打包。只是边打包还边不停的提醒他:“这些足够做三四十个铃板哦!”   “其实一家只用挂一个的。”   “碗藤虽然能放,但时间长了就硬了哦。”   “硬了来年再编就不好编了哦!”   ……   店主打包的动作越来越慢,像是还要给他后悔的机会,克莱斯特终于忍不住道:“没关系,您帮我打包吧。”   老板这才帮他都装好,临出门前还看了他好几眼。   特丽莎一直什么都没说,含笑站在一边看他和店主往来。   直到走出商店,克莱斯特忍不住对特丽莎道:“我总算知道你说的‘非常好骗’是什么意思了。”   这样的人放到布瑞大陆,是真的很容易一下子就被骗得一干二净啊。   特丽莎忍不住笑起来,笑完了提醒他道:“也不全是,还是有很多会做生意的‘聪明人’。所以你出门的时候还是要小心。”   “不过你买这些做什么?”特丽莎问道。   克莱斯特手掌在空中虚晃了晃,模拟铃板震动的模样,“你能教教我做铃板吗?”   学习做东西的话,常有耗费,怪不得他要买这么多。   “当然。”特丽莎欣然应允。   但说来容易,特丽莎只小时候和父母一起编过,长大了已经很久没碰过了。   她弯折碗藤的动作并不熟练,勉强做出来的铃板足够结实,但模样显然没有外面卖的那么好看。   特丽莎左扭右扭,最终不得不承认,自己手艺确实一般。   克莱斯特好像比她做得还差一点,编不牢,上面绑着的松石敲不了几下就散开了。   特丽莎耐心教了他一阵,他才勉强做了一个比特丽莎的还丑的。   “你已经很有天赋了。”特丽莎这样安慰他。   两天的行程被拖成三天,三天后,特丽莎和克莱斯特终于返回了都城。   荆棘王国多山地矿石,王宫也如山岳一般,伫立在城中。   但出乎克莱斯特意料的是,王宫内部鲜少镶金嵌玉,只是规整平滑的砖石,雕有精美的花纹或绘有斑斓又恢弘的壁画。   克莱斯特仰头看了一阵,看出壁画讲的是铃板的由来和建国时的一些故事。   特丽莎还要去找国王复命,安顿好克莱斯特,便去找父亲。   国王收到了她将返回的消息,见她来也并不意外。   特丽莎精神不错,并没有一路奔波的疲倦,父女二人很快谈起正事。   尽管信中已经写过,特丽莎还是把包括后续处理在内的所有信息详细说与父亲。   “你做得对。”国王道。   “听说布兰特最近恢复得不错,节后应该就回来了,到时我再去看他。”   布兰特是埃布尔叔叔的次子。   “嗯,”特丽莎点头,“您别太难过,保重自己的身体。”   “我有心理准备。”国王回道。   “还有一件事,”国王望着女儿,公事公办道,“关于你提到的,要研制防范海妖歌声的耳塞。”   “大陆上行走的海妖太少了,近二十年出现的只有你提到的这一位。”   “研究特制的耳塞并推广到全国并不现实,就算推广到大部分政府岗位,也耗时耗力。”   “综合考虑,比起我们现在在做的工作,在对方表现出明显的敌意前,这个没有那么重要。”   “普通的耳塞是要准备的。特制耳塞的研究会提上日程,但很长一段时间里不会大范围推广,你明白吗?”   特丽莎点头,“嗯。”   研究耗费人力物力,综合考虑可能有的危害和实际收益,特丽莎能理解父亲的决定。   叙完正事并说家常,国王向后靠了靠,问道:“你带回来的那位朋友,就是那位海妖吧?”   “对。”特丽莎坦然道。   百花大陆上原本的智慧种族只有人类,自融合后多了其他的种族。   国王对其他种族也有些了解。最基本的,他很清楚海妖化形意味着什么。   没有兜圈子,国王直接问道:“他已经化形了,孩子,你们在一起了吗?”   特丽莎有些尴尬的捏了下手指,摇头,“没有,父亲,我们只是朋友。”   国王哈哈笑开,起身上前,在女儿肩头拍了拍,“别紧张孩子。”   他注意到了女儿的小动作,但没有就这个纠缠,他道:“只是我很困惑,从个人的角度来讲,你的那位朋友不会难过吗?”   国王将话说得更明白些,“他明明帮了你,你却要提防他什么的。”   特丽莎一时没有说话。   半晌才摇摇头道:“他不会的,他能理解的。”   国王大笑,再次拍了拍女儿的肩。   与父亲聊完,特丽莎从宫室内出来。   她在阳光下站了几秒,转头往克莱斯特住的地方行去。   特丽莎到的时候,克莱斯特正在陪菲利克斯玩。   菲利克斯见了姨姨,高兴的呀了一声冲上来抱她。   特丽莎摸摸他的脑袋,关心了几句便对他道:“让叔叔休息,明天再来找他玩好吗?”   菲利克斯乖巧的点头,很快被引开。   等菲利克斯走远了特丽莎对克莱斯特道:“我有事想请你帮忙。”   不像在曼宝泽请他帮忙时的神情,她的神色虽然认真,但细看眼神却略有些忐忑。   似有些为难的模样。   克莱斯特在心里缓缓品过她这个表情,对她道:“你说,我一定帮你。”   特丽莎在他对面坐下。   克莱斯特的眼神耐心又诚恳,特丽莎停了一下才道:“是这样的,我们研究一些针对海妖歌声的耳塞,想请你帮忙。”   像是怕他生气,说完请他帮忙就立马解释道:“这不是针对你……”   她没解释完克莱斯特就点头道:“可以。”   特丽莎未说完的这半句话这才落地,“只是想要应对……”可能的旁的海妖。   特丽莎想过,她好好解释他是可以理解并且答应的,但他答应得比她想象的还要爽快。   克莱斯特笑着推了杯水给特丽莎,“你是不是刚从国王那过来?你的嘴都要起皮了,先喝点水吧。”   特丽莎接过水杯,仍旧望着克莱斯特。   克莱斯特再次肯定道:“可以。”   他望着她的眼眸,墨绿色的眼睛里含着浅浅的笑意,“我知道不是针对我。毕竟海妖是一个种族。”   他有些苦恼的皱眉,佯作叹息的与特丽莎玩笑道:“毕竟谁也没有办法为整个种族作保。”   特丽莎还要解释,克莱斯特忽的笑开,对她道:“你放心,我不会有别的想法。”   “我不会做亏心事,你们防备坏人,我也不会觉得是在针对我。”   “有戒心是好事,”克莱斯特顿了一下,再次叹息,“如果都像我们遇到的那个老板那样,我就要担心你们了。”   想到返程途中的事情,特丽莎也忍不住弯了眼睛。   他坦荡又自然,看不出一点介意的样子,甚至主动问道:“需要我怎么配合?什么时候开始?”   特丽莎这才放下心来,她喝水润了润干燥的唇回道:“不着急,你先休息。”   后天就是日升节,伊薇特和扎克利在第二天清晨赶回王都。外出办事的哥哥纪伯伦也在黄昏前返回。   克莱斯特并非空手而来,特丽莎也是第二天才知道。   母亲多了一条由漂亮的小贝穿成的手链。   她温柔的捏着女儿的手,对她笑道:“你的‘朋友’送来的礼物我很喜欢。远道而来的客人,你要招呼好他。”   父亲多了一块新的铃板。   材料很熟悉,正是路上她和克莱斯特一起买的。但那显然比他先前和自己一起编的要好看、规整得多。   ——如果不是他这一下午技艺突飞猛进,那就是他当时怕她下不来台在藏拙。   父亲同样对她笑说:“听说你们一路回来民众都很幸福?还遇到个很憨厚的老板?”   ……   哥哥收到了一支新笔,妹妹收到了一包种子,妹夫收到了几个方便携带的小盒,就连菲利克斯都收到了一盒糖果。   荆棘送礼忌贵重,克莱斯特送的也都是些小东西。   他连这些都注意到了。   特丽莎不得不感叹他的细心。   第二日就是日升节,一家人难得齐聚,晚上要一起吃饭。   克莱斯特本来没想着自己能参加这种家庭聚会,但国王和王后都说他一来在曼宝泽立了功,二来他是特丽莎的朋友,没有孤零零晾着客人的道理,便让特丽莎邀请他来。   克莱斯特没有拒绝特丽莎的道理,但他还是再次询问:“你们的家宴我去参与没关系吗?”   “只是寻常的吃饭,”特丽莎笑,“当然可以。”   克莱斯特便换了衣服准备随她去。   只是等他换了身礼服出来,特丽莎忽的蹙了眉心。   克莱斯特忍不住再看看自己的衣服,“怎么了?不合适吗?”   “嗯……”特丽莎犹豫了一下,半是好笑半是认真道,“真的只是寻常的晚餐,你不用这么正式,穿得随意些就好。”   克莱斯特想了一下,真的换了一身寻常但不失礼的衣服随她往正厅去。   太阳将落,晚霞把云朵晕成少女羞涩的脸庞。   克莱斯特望着她的侧脸,忽然道:“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不送你礼物?”   特丽莎好笑的回眸看了一眼他,“哪有这么问别人的。”   克莱斯特没说话,两人步速不变的往前走,就在特丽莎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克莱斯特在她身侧笑了一下道:“那你问问我。”   这真是个奇怪的请求。   特丽莎忍不住笑回道:“好吧,你怎么不送我礼物?”   语气就像在哄菲利克斯。   就像收到了什么指令,克莱斯特伸手轻轻拉住特丽莎。   他捏着她的手腕,皮肤相接处的热量让他的胃也烧起来。   他不知从哪变出一串珍珠手链套在特丽莎的手腕上。   晚霞亲吻他的睫羽,海妖的声音似愉悦也似叹息。   “我倒是想给你别的,但你可能不会接受。”   “这个喜欢你就戴着,不喜欢的话需要的时候也可以卖掉,解燃眉之急。”   一触即离。   克莱斯特给她戴上手链就克制的松开了手。   指腹仿佛染上她的芬芳,克莱斯特悄悄将手背到身后去。   他垂眸观察她的神色,仔细琢磨她每一个微小的动作。   特丽莎的手指搭在了手链上,拨弄了一下腕间的珍珠。   手串上的珍珠匀称圆润,充满微妙的玫瑰色调,微微转动便光华流转,像是他又一次无声的告白。   似是怕她摘下来还他,克莱斯特又道:“海里这些东西很多,算不得贵重,也不算坏了规矩。”   指尖下的珍珠微凉,摸了几下就带上了她的体温。   特丽莎放下手臂,衣袖自然垂下遮住了手链。笑道:“那就谢谢你了。”   身后,克莱斯特重重捻了捻手指,“客气。” 第58章   他们到得不算早,伊薇特一家已经在了。哥哥和嫂子也坐在一侧,见他们过来,哥哥纪伯伦友好地对他们笑笑,招呼妹妹和客人入座。   这似乎真的只是寻常人家的普通晚餐,没有华而不实的装饰,没有成群的仆从,就连入座的人们也都摒弃了繁复的礼服而选择干净舒适的常服。   克莱斯特在特丽莎身边坐下。   他答应了帮助他们研究克制海妖歌声的耳塞,之后的一些关于海妖歌声的试验要和纪伯伦一起合作。   纪伯伦回来得知事情始末后就来拜访过他。   二人简单聊过几句。   纪伯伦长袖善舞,说话做事都很妥帖。克莱斯特想要刻意交好谁的时候,也很难惹人生厌,两人相谈甚欢。   如今餐桌之上,两人都怀善意,闲谈起来场面也很和睦。   没说几句,国王和王后也忙完过来。   他们也未着礼服,就像寻常夫妻那样一同走来,走到桌旁,国王顺手帮妻子把椅子拉开。   没有说什么客套的场面话,国王只随意一句,“开饭吧。”   各色美食次第上桌。   特丽莎偶尔给他介绍几个他没吃过的菜,遇到口味比较特殊的菜也提点一些,克莱斯特没吃到让自己失仪的东西。   自己家里吃饭没那么多规矩,荆棘也不讲究吃饭不说话,一家人在夹菜的间隙也闲谈一些。   伊薇特和扎克利讲了深红山谷的原始森林,纪伯伦讲了一些各国游历时的见闻,就连菲利克斯也聊了几句自己在学校里的事情。   特丽莎本没谈及自己,只是王后问询,她便也聊了聊在阿克尼亚的见闻。   ——略过了那些惊险的部分,只提及了风土人情。   特丽莎一家人并未将克莱斯特晾在一边,时不时的与他搭话。问及他的时候,克莱斯特便帮特丽莎补全一些细节,好像他们真的在阿克尼亚游山玩水一般。   惹得特丽莎赞赏的看了他好几眼。   不知是不是因为家人在侧,就连黑龙也不像传闻中那样脾气糟糕,甚至还心情颇好的冲他遥遥举杯。   克莱斯特礼貌回应。   气氛就像软绵绵的毛线,织成一条长长的围巾,在寒冷的冬夜里松松垮垮地围在每个人的脖颈,柔软又温暖。   可气氛越是这样温馨,克莱斯特便越发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就像混在面包里的面包果。   他无比清楚,自己是装的。   剥开他温柔体贴的外壳,内里,他还是那只伏于幽暗的海妖。   她应有的爱人,应当如她一样坦荡赤诚,相信光明并肯为之不懈努力。   那似乎是与自己相悖的另一个极端。   但他不想也不会放手。   他不相信特丽莎会爱上这样的自己,他也完全不敢赌。   他不介意为她继续伪装,他也只能继续伪装,寄希望于瞒过自己,也瞒过其他所有人。   至少现在无人发觉,不是吗?   现在也很好。   只要继续装下去就好了。   晚宴已近尾声,喜悦在国王脸上点出快意,他高举起酒杯,朗声道:“敬光明永恒!”   一家人纷纷笑着举起酒杯,克莱斯特慢了一拍,也随他们一起举杯。   众人道:“敬光明永恒!”   克莱斯特在明亮的灯光下也随着他们轻声笑道:“敬光明永恒。”   酒足饭饱,兴致上来的国王非要拉着小辈们一起去院子里掰手腕。小菲利克斯也在一旁起哄,“好耶!”   一听这个提议,特丽莎便目光炯炯地往妹夫扎克利的方向看去。   “啊,我也想试试自己今年有没有长进。”纪伯伦附和道。   众人便笑闹着起身,往庭院里去。   国王走在最前,引他们往石台走去。   特丽莎抱着菲利克斯走在前面,与他探讨待会是自己会赢还是他父亲会赢。   菲利克斯苦恼的蹙眉思索着答案,其他人也不时逗弄他几句。   克莱斯特随大流慢慢跟在后面,王后慢了几步,裹紧披肩含笑站在一旁看向克莱斯特。   本想与克莱斯特说几句的纪伯伦识趣地往前行去,王后走到克莱斯特身边,和蔼地问他:“怎么样?这几日你还习惯吗?”   王后身上感受不到高高在上的疏离,特丽莎的母亲就像一阵和煦的风,任谁也说不出讨厌。   克莱斯特礼貌且亲近的笑回道:“很好。荆棘与我待过的地方不同,但却是让我最舒服的。”   王后笑起来。   “她很少往回带朋友,日升节前带回来的,”王后偏头对他微微点点,“目前还只有你一个。”   满足的喜意悄悄在心底开花的同时,克莱斯特揣摩过王后的每个字词,接道:“是我的荣幸。”   “不知她有没有与你讲过,荆棘以前并不太平。”   克莱斯特点头应是。在曼宝泽提及大公的时候,她确实提过几句。   王后脸上的笑容便更和蔼了,她松了口气道:“她小时候荆棘并不太平,伊薇特又身体不好。那个时候我们都怕会失去她的妹妹,便在伊薇特身上投注的精力更多。”   “她自小责任心就强,不光照顾幼妹,也连带着照顾我。”   王后叹息,“她心思沉,有什么心事从来不与我们说。外出游历之后更是。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家,她不愿让我们担心,很多事情都不曾提过。”   “但我想,”王后偏头看他,“利兹城的‘异宠’,没那么容易对吗?”   克莱斯特迟疑了一瞬没有说话。   王后了然,心疼的长叹。   她停了一下又道:“我们疼爱伊薇特,也同样疼爱特丽莎。我知道节后等不了多久,她又要离开。”   “你们既是朋友,”与特丽莎相似的眉眼恳切的望着他,“我能否请求你,在外多照顾她一些?”   克莱斯特直视着她母亲的眼神,格外郑重的点头应允,“会的,夫人。那正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   他说得认真,王后欣慰的笑笑。   庭院中,掰手腕的比赛已进入尾声。   菲利克斯跑来拉克莱斯特的手指,“叔叔!快来!”   王后笑着对他做了个加油的手势。   克莱斯特被拉入战局。   特丽莎刚和扎克利掰完,额头有细汗,眼眸晶亮。   国王见是克莱斯特过来,哈哈一笑,颇有兴趣的上前招呼他来。   特丽莎擦去额上汗水,看着克莱斯特在父亲对面坐下。   国王的手掌宽厚干燥,这样的冷冬里,仍不见虚态。   在菲利克斯一声“开始”后,二人各自用力。   对于国王这个年纪,甚至放在人类整个种族间,他都算身体康健、力气颇大的一批。但与海妖相比,显然还要差一截。   克莱斯特佯做与他僵持的模样,手掌交握的中线各自偏移了几个回合后,才在国王憋得越来越红的脸色里,缓缓压倒他的手掌。   让国王赢是会让他高兴一时,但若自己赢了,作为特丽莎的伙伴,国王才能更放心她。   克莱斯特给他留足了面子,国王心知肚明,他最后压倒的那一下不是自己能抗衡的。   他意味深长的看看对面的小伙,笑笑,大手一挥,“好了。今天就到这了,都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早点起来。”   众人说笑散去,特丽莎走到他身边,对他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酒液似乎也染红了她的脸颊。   她哼着不成曲的调子,引着克莱斯特往回走。   “我看刚才母亲在和你说话,你们聊什么了?”   克莱斯特温柔陈述道:“夫人说,让我以后多照顾你一些。我说,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   就像被看不见的羽毛挠了耳后,特丽莎忽的站定。   她回眸望向他,月色与灯的暖光在她的眸子里杂糅成让人心醉的颜色。   她困惑的看着他,“你……”喜欢我什么?   似乎觉得这样问过于露骨,特丽莎顿了一下,剩下的话在嘴里滚了一圈变成“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   克莱斯特垂眸看着她,眼神仍旧温柔。   他好听的嗓音在月色里响起,像是美妙的琴音。   “勇敢。”他说道。   “包容。”   “正直。”   与旁人无异。   或恭维或认真,同样的词汇她以往在不同的人口中听过太多遍。   特丽莎双肩放松,她垂眸笑笑,正要说什么,克莱斯特继续道:“迷茫。”   特丽莎忽的抬眸直望向他的眼睛。   克莱斯特毫不躲闪,对上她探究的眼眸继续道:“困惑。”   她从苦寒中来,依托父辈的功绩拥有了贵族的身份。但她从未忘记自己的来历,内心深处也从不将自己凌驾在他人之上。   曼宝泽时,她说“谁也不比谁高贵”。利兹时,她亲手放开获得的忠心奴仆。   她亲手将自己割裂成两半,一半是仍困于泥泞仰人鼻息的蝼蚁,另一半是高高在上生杀予夺的贵族。   她固执的将两个极端用自己绑在一起。   高高在上的那个自己每做一个决定,另一个便要反复诘问这是否正确?这是否违背了公平与正义?   她被两个身份撕扯,如何能不思考更多,如何能不困惑。   人是否生来就该被分品级?   贵族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如何才能拥有永恒的和平与稳定?   ……   “你游历大陆多年,找到你要的答案了吗?”克莱斯特轻声问她。   荆棘没有你要的答案,外面的世界有给你答案吗?   克莱斯特的眼眸像是有着某种致命的吸引力,特丽莎呼吸都不由自主的放轻了。她仍旧盯着他,看见那两片形状优美的唇缓缓开合:“恐惧。”   阶级是个走不出的牢笼,品德高尚的埃布尔尚且会有沃夫这样的亲子。   比大公更高级的、国王,父亲如今神志清醒,尚能公允仁爱。兄长纪伯伦受他影响也是仁君模样,但在他之后,兄长尚未出世的孩子,是否也能保证纯良可靠?他会不会有一天也成为下一个“沃夫”?   谁也无法预料。   她重情,处理沃夫时便百般痛苦,那她是否想过,与她更为亲近的家人如有一日变成那样她该如何自处?   她曾说,“正确的决定并不总是让人愉快。”   如果真有那日,他不怀疑她的选择。   但你是否,也曾恐惧过那可能的未来?   克莱斯特亲眼看着她的眼眸里,就像融化的奶油,多了某些灼热的温度。   他最后道:“孤独。”   你总是将自己放在保护者的地位,那些无法与人言说的、纠缠你的困惑与迷茫,是否也曾让你在某个瞬间感到孤独?   他说得简略,但特丽莎却仿佛听到了有人在她心底一声一声的问询。   特丽莎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那些从未与人言的,或许说出来会让旁人觉得矫情、多余、甚至是不可理喻的东西,他全都懂。   从未有人如此懂她。   他在一切荣光与繁华之下,窥见那个孤独、平凡甚至懦弱的自己。   就像独行于沙漠的旅人,忽然看到了另一个旅人。   不知是被这个念头烧得,还是节日前欢愉的酒精作祟,特丽莎忽然有了亲吻他的冲动。   手掌像有了自己的意识,在她意识过来之前,手指便自觉的扶按在他的后颈,特丽莎倾身——   然而下一刻,海妖微凉的拇指按在了她的唇上,他的手掌及余下四指托着她的颊侧轻轻摩挲。   月光之下,他的眼眸也似乎变得幽深。   他的喉结不甚明显的滚动了下,嘴角含笑,他缓缓道:“你不爱我。”   这只是你一时的冲动。   一时的冲动会让你有想要亲近我的欲望,但这欲望会如潮水,来得快也去得快。   我不要这个冲动。   我要你,长久的、理智的、清醒的、如我爱你一般爱我。   哪怕只是爱我装出来的这个皮囊,有生之年,我也可以一直装下去。   “所以你不能吻我,”克莱斯特的声音轻柔得像是在诱哄,“这对我不公平。”   拇指压着她的唇峰,两片唇在他指节下压出细微的弧度,她浅浅的呼吸一阵阵拂过他的手指,很快像电流一样窜遍全身。   她的手掌仍旧扶在他的颈后,肌肤相贴的地方传来她的温度。   她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   身上每一块皮肉,血管里每一滴鲜血都在无声地叫嚣。渴欲让他的胃像火一样烧起来。   克莱斯特眸色几经变幻,他忽的一笑,像是叹息,像是劝慰,“但我爱你,我可以吻你。”   月光之下,容色美艳的海妖倾身,虔诚的在阻隔在她唇上的、自己的拇指上落下一吻。   唇与唇似乎只差毫厘,他克制的留着这一线距离。   明明唇未相贴,温度却似乎已经开始传递,就连呼吸也纠缠出缠绵的味道。   他的发落了一缕,发尾扫在她的脸上,微微有些痒。   特丽莎眨了眨眼睛。 第59章   特丽莎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去的,反正再醒来的时候天边还挂着星子。   她搓了搓头发坐起来,越回想,记忆中月光下克莱斯特令人心悸的美丽脸庞就越清晰。   她又坐了一阵,看了眼天色,匆匆起床洗漱换了衣服出去。   今天是日升节,习俗规定要在太阳出来前拿着铃板绕行自家庭院驱暗。王宫很大,他们起得要比寻常百姓更早一些。   入乡随俗,克莱斯特借住在她家,也早早起来准备。   他将自己收拾整齐,刚刚走出宫室,就看见冥蓝色的天色下,特丽莎踩着星子走来。   青年挺拔的身姿立在带着寒雾的清晨里,看见她来,他浅浅笑起来。   特丽莎脚步忍不住顿了一下。   就连这黎明前的暗色都似昨夜。特丽莎不可避免的再一次想起。   可前方的青年脸上看不出半点尴尬,自然得和前几天一样。   他缓步上前,手中握了一双手套递给她,“一会儿冷,你还要走很久,戴上手套好一些。”   特丽莎迟疑着接过,薄绒手套皮面光滑,拿在手里一捏就轻轻陷在里面的软绒里,像是克莱斯特柔软的心意。   特丽莎忍不住疑惑地问他:“我和你说过了吗?你看起来好像很清楚流程。”   如果她没记错,本来昨夜回来的时候是要和他提起日升节流程的,但是被打乱后她就忘了说,这才一早跑过来。   可他怎么看起来这样娴熟?有那么一瞬间,特丽莎还以为自己丢失了一部分昨夜的记忆。   克莱斯特笑起来,回答她:“我问过你哥哥。”   黎明天色最暗时,国王就要出王宫,从王宫始,边敲铃板边绕城一周,途径民居时,居住的民众会附和地敲响铃板。   王宫内的众人虽然不必随行,但他们需要在国王出行时为他振铃。   国王出发后,留在王宫内的王室们则开始边敲铃板边绕王宫一圈。大多侍从和卫兵不必与他们一道,只要站在自己常驻的宫室前等候,在王室经过时响铃即可。   特丽莎来找他,多半是找他去王宫前为国王振铃。   “我们走吧,”克莱斯特又往她手里放了两块糖,温声道,“一会儿饿的时候可以含着。”   绕行的仪式结束前不许进食,但含两块糖不过分。   他太自然了。   神情动作都似乎介于亲近与亲昵之间。   说是朋友说得通,说是恋人好像也可以。   像是有轻鸿拂过平静的海面,特丽莎心底微起波澜。   她轻轻吸了口气,把糖攥在手里收起来,点头笑笑,“谢谢。”   “客气。”克莱斯特好笑的回道。   特丽莎抿了下唇,没说话,转身引着他往王宫门口走去。   今日有细风,沙一洋细小的雪粒在风的流动下铺了满地。   她不说话,克莱斯特也不愿引她在寒风中说话,两人沉默地往前行去。   宫门前的广场静静伫立着成阵列的军队。   特丽莎带克莱斯特从旁绕过,站在前排特意为他们留下的空位。   特丽莎的家人们先后到来,盛装的王后也很快赶来。   风卷着雪,冬日的寒冷很快让光亮的靴面落了一层细白。   一旁的黑龙撑开长披风将妻子裹住揽在怀里。   身旁的特丽莎立得笔直,克莱斯特望了一眼黑龙,微微侧了侧身子。   特丽莎察觉到他的动作,还以为他是怕冷,偏头小声对他道:“撑一下,很快的,等下就能回去了。”   克莱斯特笑笑,没有解释什么,只随着她的动作调整自己的方向,试图为她挡住更多冷风。   哪怕她并不介意。   不多时,国王骑着一匹膘肥体壮的骏马来到广场前。   他的身后,是四列整装肃穆的骑士。   昏暗的夜色里,礼官高举长剑。   马背上的国王重重晃动手中的铃板。   数块松石在震动中迫不及待的撞向碗藤,撞出咚咚的响声。   像是以此为令,下一刻,广场上所有人都同时甩响手中的铃板。   一人振响铃板显然不算什么,但千万人同时,场面就变得震撼。   松石与碗藤撞击出的声响汇聚在一起,仿佛汇成河流又汇聚成势不可挡的浪涛,声浪卷过,似乎连细雪都为之停滞。   在这样的声音里,国王催动马儿,逐渐往远方去。   他隔一阵便甩一次铃板,每震动手中的铃板一次,他随行的骑士及身后的人们便同样震响一次。   波涛不休,声浪不止。   直到国王的身影在视线中变成一个黑色的小点,浪涛便像传递般,逐渐由王宫涌向了都城每一个角落。   天仍是昏暗的,散碎的星子像一把碎钻挂在天上。   王后应允后,礼官便组织众人有序返回王宫。   接下来是王室绕行宫殿,克莱斯特只是客人,无法随行。   他没多说什么,隔着十几个人的距离,遥遥对着特丽莎指了指自己的手掌,示意她把手套戴上。   特丽莎点头,垂眸捏了捏手里的薄绒手套,将两手分别塞了进去。   细软绵密的绒毛擦过皮肤,特丽莎忍不住抬眸往克莱斯特先前站着的地方望去。   青年仍望着她,见她戴上,笑着与她挥了挥手,随后随人流转身,往他先前暂居的宫室行去。   被裹得严严实实的伊薇特过来正要递给她一双手套,结果看到姐姐手上的手套,反倒愣了一下。   她很快笑起来,眉眼弯弯笑道:“真好。”   特丽莎也笑了一下,随家人一起,往王宫的一角行去。   松石与碗藤撞击的闷响很快从王宫角落响起。   在一声声闷响里,天色由晦暗逐渐转向明亮。   太阳升起。   仪式过后的特丽莎没有立刻来找克莱斯特。   倒是纪伯伦在忙完后抽空来找他试验海妖的歌声。   两人去了训练场测试。   纪伯伦手里有几对现成的耳塞,他站在不同的距离,让克莱斯特以不同的音量尝试。   顾忌着这是她的家人,克莱斯特非常谨慎,只控制着纪伯伦在清醒的状态下抬起左臂。   很快纪伯伦就发现,音量不是是否被控的关键。不论是清晰的歌声还是仿若蚊蝇的细声,只要听到完整的曲调,他就会被操控。   纪伯伦琢磨了一下,对克莱斯特道:“精力格外集中专注的时候,人是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也察觉不到外界的变化的。”   “我尝试集中注意力,你等一会儿觉得差不多了再来唱歌试试。”   克莱斯特点头应允。   纪伯伦取出一本书,坐在一旁休息的长椅上阅读起来。   长眉舒展,不多时,他的神情就因专注而变得冷漠起来。   克莱斯特没出声,安静的等着。   他看似望着纪伯伦,眼神却穿过他,想着特丽莎早上看自己的神情。   半晌,他忽然笑起来,在纪伯伦翻动书页的瞬间,愉悦地开口歌唱。   歌声穿透空气,旋律钻进纪伯伦的耳中。   纪伯伦翻动书页的动作就像卡帧一样顿了一下,下一瞬间,他的手再次抬起。   纪伯伦回神,折合起书本起身。   英俊的王子脸上看不到失败的挫败,他只是对克莱斯特点点头认真道:“还是可行的。只是长久的集中精力太难了。实战中不太现实。”   面前的青年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像是为他那一瞬间的抵抗感到高兴,他回道:“实战中想要让人人都达到你的水平是不可能的,但你已经很厉害了。以后多加训练,说不定真的可以。”   “谢谢老师,”纪伯伦笑回,“我以后一定多加训练。”   “还有一件事情我想问你,”纪伯伦调侃完问道,“如果大范围的控制人群,嗯,我是从曼宝泽的报告中看到的,你能控制不同的人做不同的事情吗?”   克莱斯特眨眼组织了一下语言道:“被操控的人就像是无数个我的分.身。”   “如果我要让他们做不同的事情,我就要给我不同的分.身编码,这时需要控制的分.身越多,所要牢记并操控的编码就越多,耗费的精力也越多。”   “可如果只把他们当做一批处理,只给他们下达同样的指令,做同样的事情,我就不需要给他们编码区分,就会非常省事。”   纪伯伦思索了一下他的话,又问道:“那你是否可以在一群人中挑几个不控制,而控制其他的人。”   “当然,”克莱斯特点头,“只要给这些不需要控制的人编码,让歌声‘绕’过他们就可以。”   纪伯伦了然的点点头,看着克莱斯特轻轻叹了口气,笑道:“还好你不是我们的敌人。”   克莱斯特笑起来,手掌平伸指向自己的腿向他展示,“当然。”   海妖的心思很明确,但妹妹瞧着虽然对他有好感,但意思尚不明朗,纪伯伦没说什么让他加油的话,只是失笑摇头。   从训练场出来的时候克莱斯特一眼看到了等在门口的特丽莎。   他眼睛第一秒便看向她,然而脚步却压抑着,跟在纪伯伦身侧来到她身边。   “你们试验得怎么样了?”特丽莎眼睛在克莱斯特身上停了一瞬,看向哥哥问道。   “还行,试验比较顺利,但明天还需要再试试。”   毕竟克莱斯特虽然答应了帮他们,他也不能让人家一直不歇的陪他试验。   就算精力够,嗓子也撑不住。   纪伯伦大体说了几句,就与特丽莎和克莱斯特告别。   没了纪伯伦阻在身侧,克莱斯特不动声色的靠她近了些,与她闲谈试验。   提及正事,特丽莎也听得认真。等话题结束的时候,他们已然走到了克莱斯特休息的宫室。   “进去说吧。”他笑道。   这本就是她长大的宫殿,特丽莎不是第一次来,就算是他住进来以后,这也不是她第一次来。   但好像分明有什么东西变了,特丽莎说不上来,瞧克莱斯特自然的神色,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她微妙的反思了一下,觉得可能是自己变了。   她捻了捻手指,直言道:“后天我打算离开荆棘王国了,你有什么打算吗?”   他眼眸含笑,睫羽扇动了一下望着她,沉吟了一下道:“去霍尔林格吗?不知你是否缺个同行的伙伴?”   说完似乎觉得自己不妥,他又顿了一下补充道:“如果不缺的话,那能否多个我呢?”   特丽莎望着他的笑颜,过了一阵,点点头笑开,“可以。”   特丽莎要走,第二日克莱斯特和纪伯伦又抓紧试验了一些,得到想要的数据后,英俊的王子说出了和王后类似的话。   克莱斯特的回答也和回答王后时一样。   他笑道:“那正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 第60章   与家人告别后,在冬日的清晨,特丽莎和克莱斯特乘上了前往布瑞大陆霍尔林格的航船。   白鸽号的船长加布尔是特丽莎的老熟人,她预定船票,船长特意给她留了两间不错的舱房。   这几年因为魔力激荡的变少,两边大陆的沟通增多,往来航船也多了不少。   白鸽号航行多年,凭借着优秀的口碑和回头客的支持,这几年修修换换,航船大了许多,船上的功能间也多做了一些。   特丽莎和克莱斯特就在其中一间训练室训练。   抱着教他的心态,特丽莎大剑挥舞的每一下都刻意放慢了速度,试图让他看清大剑的运动轨迹。   海妖的歌声虽然好用,但实战中意外太多,不能完全指望他的歌声。反正闲着无事,思及克莱斯特倾力帮助荆棘,特丽莎主动询问他要不要试着学学战士的武技。   海底的生活让海妖天生拥有比人类更强健的体魄。他不缺力气,加上又是特丽莎主动提起,克莱斯特完全没有拒绝的理由。   空旷的房间里,两人一人手持一木质大剑,在场地间你来我往。   特丽莎的嘴唇因认真而微微绷紧,就连脸上的神情都显得严肃。   但若仔细看她的眸子,就会发现她的眼神只是专注而非苛责。   特丽莎是个非常耐心且宽容的老师。   就像教授从未接触战斗的孩子一般,从握持的姿势讲起到实战中发力的小技巧,特丽莎毫无保留的传授他自己的经验。   实战经验虽然少,但克莱斯特学东西的时候还算有天分,特丽莎指点了一些,他就挥舞得有模有样。   在下一个剑与剑的交锋后,特丽莎隔开他的大剑,做了个停一下的手势。   “这里。”特丽莎重复了一下刚才的动作,木质的大剑缓慢的从斜下抡起向另一边砸下,剑尖触及地板前止住。   “不要用你的手臂或者手腕用力,”特丽莎道,“要试着以你的腰为轴心,用腰腹、肩背的肌肉带着发力,让大剑本身被抡出去。”   “真的大剑比木剑沉许多,一直用胳膊发力的话,实战里挥不了几下胳膊就抬不起来了。”   “你的身体,连带着大剑是一个整体。不要单想着用身体的某一块用力,而要尝试调动调配每一块肌肉。”   ……   木剑本身的重量和儿戏一般的对练不足以让他们两个出汗,但克莱斯特就是觉得,空气中充斥着某种潮湿的东西,这种湿润每一分每一厘都沾满了她的气息。   密闭的房间里,克莱斯特微微眯起了眼睛。   见他眯眼,特丽莎问道:“不明白吗?”   特丽莎偏头一瞬,下一刻从储物戒指里摸出自己的大剑。   她将深红色的大剑提起,小心的走到克莱斯特身边,示意他接。   “我的剑有些沉,但你应该能拿动。用真剑挥一下,你就能明白我的意思。”   红发的武者就站在自己身侧,倒提大剑将剑递向他。   那是她自己的大剑。   ——这是非常信任的举动。   几乎是这个念头想起的同时,就像被浸泡在温度适宜的水液里一样,克莱斯特克制不住的微笑起来。   这个举动背后透出的讯息比单纯的身体接触更让他感到愉悦。   克莱斯特伸手,可在手指在触及剑柄前一刻,特丽莎忽的蹙眉重新捏紧大剑。   她的眉峰好像夹在了他心上,克莱斯特心尖一颤,缓缓收回手掌,不动声色地问道:“怎么了?”   “我的剑开刃了。”   重剑绝大多数是不开刃的,它们本身的重量加上使用者的技巧如果一击打在人毫无防备的地方,就足以让人筋骨寸断,腑脏破裂,失去反抗的能力。   但特丽莎的剑是开了刃的。   她力大,剑本身的重量对她来说也不是负担,她试图将重剑和轻剑的技巧融合在一起,便开刃寻求突破。   开刃的重剑更加危险,虽然克莱斯特看起来学得很快,特丽莎还是担心他会伤到自己。   还是下船以后给他换把大剑试试吧。   这么想着,特丽莎站在他身侧,直接拉着克莱斯特的手按在自己腰侧。   她立身站好,心无旁骛、举重若轻的控制着大剑在空中划过半圈。   “是这样用力的,”她问,“明白了吗?”   身侧的人没有说话。   没有等到回应,特丽莎回头,就见克莱斯特缓缓收回手掌,掩在唇上咳了一下。   他的眼睛像是旋涡,旋涡里带着欣愉的笑意、浅浅的无奈和某些灼热的情绪,像要把她卷进去一样。   特丽莎眨了眨眼,恍然惊觉自己刚才的举动有多么亲昵。   她倏的捏紧了大剑。   克莱斯特敛起过于明显的笑意。   他什么也没说,也伸手将她的手掌按在自己腰侧,双手握持着大剑学着她的模样在空中抡过一圈。   “对吗?”   克莱斯特回头问她。   特丽莎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她将手掌更紧的按在他腰侧,“你再来一次。”   她刚才没反应过来。   比之更亲近的接触不是没有过。在利兹的时候,她见过他赤.裸的半身,也横抱过他不止一次。   那时他受人磋磨,瘦骨嶙峋。后来好了一些,她也曾在泳池边见过他劲瘦的腰迹。还有在海边,她也曾隔着毛毯紧紧勒着他的腰侧。   但似乎没有哪次像刚才那样。   特丽莎说不上来那种心尖一颤的微妙感觉。   克莱斯特依言照做。   特丽莎察觉掌下肌肉发力绷紧又舒展。   “对吗?”克莱斯特又问她。   他眼里的笑意浅浅,是他惯常的模样,似乎真的专注于剑技的学习。   特丽莎收回手掌,探询的望着他眼底情绪,随即点点头,“对,你就这样练。”   特丽莎收起自己的大剑,重新拿出木剑与他对练。   白鸽号上的训练室是小间,一次只能容纳一到两人,等他们预约的时间到了,两人从训练室出来转而往船上的书报间去。   特丽莎对阿克尼亚和霍尔林格都不太熟悉,航船此行终点是霍尔林格的克拉克,船上有些该地的报刊杂志书籍,特丽莎便想着去看看能不能得到些有用的信息。   再不济,因为终点是克拉克,船上多少有些商人,与他们闲坐聊聊,也能了解不少当地的风土人情。   克莱斯特赞同的点头。   他之前自己在雷光城的时候了解过一些周边的信息,对霍尔林格有些了解,但他不敢托大,便随特丽莎一起。   甲板上有不少看海的旅客。   空气中都是海水特有的湿咸味道。   克莱斯特和特丽莎走在前往书报间的走廊,克莱斯特语气自然的与她聊起:“我记得你之前还用过窄剑,在西蒙拍卖场里。”   银刃带起血线,西蒙拍卖场特丽莎的惊鸿一剑曾给克莱斯特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你曾专门学过吗?”   “嗯。”特丽莎应道。   窄剑是自两片大陆融合后,随着击杀异世界神明的勇者逐渐发展起来的,是近二十年新兴的武技。   “我曾去拜访过那位勇者,向她学了一招半式。”   关于大陆融合的始末,早已被编成诗篇传唱遍整片大陆,克莱斯特也听过,他知道她话中的勇者指的是谁。   特丽莎偏头看了克莱斯特一眼,解释道:“你和我一样,以力见长,学重剑入门会快得多。毕竟窄剑虽然对力气相对小的人友好,但剑式剑招更精妙,对身体的整体要求更高,不是一天两天能练成的。”   特丽莎总结道:“不好学。”   她不光是在回答自己的问题,甚至在解释自己为什么不教他窄剑而是教他重剑。   她比他想得还要为他着想。   念及在训练室时,她怕伤了他的举动……   克莱斯特忍不住得寸进尺的试探道:“说到力气,你是我见过的力气最大的人类,你是生来力气就这么大吗?”   这是比她剑技的来源更敏感的问题,放在以前,克莱斯特觉得她是不会与他说的。   然而现在——   “那倒不是,”特丽莎侧身避开对面走来的行人,接道,“是神明的恩赐。”   “以前我和同龄人差不多,后来大陆融合前,我立下光明与正义的志愿,第二天醒来就获得了远超常人的力气。”   特丽莎双手向上托举了一下,做出个上升的姿势,“是光明神赐予的力量。”   克莱斯特嘴角噙笑,感慨道:“看来要好好使用你的力量才不辜负神明对你的信赖。”   特丽莎深以为然,“对。你说得对。”   从荆棘前往克拉克的五天航程里,除了教克莱斯特修习剑技,两人便要么泡在书报间,要么到处找人闲谈。   两人很快将书报间里的期刊杂志书籍等等翻了个遍。   加上以他们的个性,想要与人交好的时候都不是难事,两人很快从其他旅客口中得到了不少关于克拉克的讯息。   得知他们在搜集克拉克的信息,加布尔船长还特意抽了半天出来,专门来找特丽莎聊聊。   加布尔船长航行多地,见识颇广,很快给特丽莎补全了她的疑惑,“霍尔林格等级森严,你说的‘威尔士’‘加西亚’和‘泰格’是划分平民性质的中姓。”   “‘威尔士’代表家中无罪人的普通百姓,‘加西亚’是帝国攻降的土地上百姓,‘泰格’则是本身或家族中有重大罪犯的人使用的。”   “你们若是去办假身份,‘威尔士’是最好的选择。”   “贵族的命名方式更加复杂,”头发花白的船长无奈的笑了一下,“我也记不太清了,反正他们很好辨认。尽量不要招惹他们。”   关于贵族,倒是船上一些客人与他们聊天时提过一些。   特丽莎点点头表示明白。   临走之前,加布尔船长问她:“你也是受邀参与霍尔林格圣继日的吗?”   特丽莎点头。   霍尔林格的圣继日是纪念现任国王伦纳特继承王位特设的节日,国王伦纳特早早就给荆棘发过邀请函,邀请他们来。   父王不会亲自来,哥哥也要帮着忙春种节,反正特丽莎要来霍尔林格,国王便将这个任务交给了特丽莎。   她可以先在克拉克待一段时间,在庆典开始前再赶去霍尔林格王都。   加布尔船长捏着帽子笑了笑,提醒她道:“今年的圣继日国王往后推延了几日,与斯蒂芬妮夫人的生日定在了一起。如果你们前去赴宴的话,一定要记得给斯蒂芬妮夫人带贺礼。”   国王亲母早在他几岁的时候就已离世,斯蒂芬妮夫人是养大了国王伦纳特的养母。   虽是养母,但国王伦纳特年少继位,斯蒂芬妮夫人在其□□不可没,母子二人感情很深。   于情于理,他们确实要为斯蒂芬妮夫人备一份贺礼。   这些在荆棘时父亲便于特丽莎说过,但她并未扫兴,仍然非常感激这位老友对自己善意的提醒。   特丽莎笑道:“多谢您提醒,帮了我大忙了。”   加布尔船长抬了抬帽子,笑回道:“客气了,祝您一切顺意。” 第61章   海上航行五天后,特丽莎和克莱斯特终于到了霍尔林格。   克拉克比荆棘要暖一些,特丽莎和克莱斯特下船呼吸的第一口气就察觉到了这种细微的区别。   “我们先去找个旅馆?”特丽莎征询克莱斯特的意见。   克莱斯特想了一下回道:“不如我们先去冒险家公会?”   “反正我们要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任务可以接,如果有的话,我们可以在任务点附近住。”   克莱斯特浅浅的蹙了一下眉又很快舒展开,他笑望着特丽莎,“我可以。不用特意照顾我,我并不介意风餐露宿。”   这才刚刚上午,特丽莎精力充沛,绝对不累。她询问他的意见,多半是在照顾他。   克莱斯特一面非常享受这种关照带来的特殊的在意,但他同样明白,若是真的这样行一段歇一下,长久下去,可能会在她的心里留下一个“累赘”的印象,哪怕她本人大概率完全不会这么想,克莱斯特也不想赌。   更何况他本就不累。   特丽莎赞同的点头,“嗯,这样也好。另外还要去铁匠铺或者炼金术士的商店里看看有没有合适你用的大剑。”   “不知道克拉克有没有矮人的铁匠铺。”特丽莎喃喃。   荆棘多矿产,除了蓝魔晶,一些稀有的矿藏也不少。她身上还有一些,若是有矮人的铁匠铺,给他定做一把大剑也不错。   克莱斯特还没来得及说话,后脊就被不轻不重的撞了一下。   倒拖行李的老奶奶连忙停下,回头见自己撞了人,一叠声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先生,我的东西太重了……”   戴着驼色毛线帽的老奶奶见到他的脸庞,诡异的顿了一下才神思恍惚的接道:“我刚才没看见您,我不是故意撞您的。”   “没关系。”俊美的男人笑着回道。   他停下身,半转过来身体,一边探手一边道:“您东西太多了是吗?我帮您提一件吧。您去哪里?”   “啊!”老奶奶眼睛亮起来,“真是太感谢您了!我就出了二号口就好!我的女儿在那里等我。”   “好的。”克莱斯特温和的点点头。   他的一连串反应自然得看不出瑕疵,特丽莎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对方是否需要帮助,他都已经问完并且将行李提起来了。   特丽莎扬了扬眉,看了眼他温柔的侧脸,什么都没说。   被帮助了的老奶奶则显得很是热情。   一会儿问他们从哪来,一会儿又问他们去做什么。   克莱斯特捡能说的和她说了,不方便告诉她的就巧妙的含混了过去。滴水不漏。   又一艘航船鸣着长笛靠岸,就像开闸的大坝,人潮从舱门倾泻而出。   闲谈了几句,老奶奶对着他身侧的特丽莎也点点头,夸道:“你们是同行的冒险家吗?最近克拉克是冒险家蛮多的。”   特丽莎笑回:“对。”   他们与腿脚不便的老人并行,速度不快。刚才下船的人潮很快从岸边向他们涌来。   怕被冲散,克莱斯特下意识的伸手去探身边的特丽莎。   特丽莎也刚好伸手作势去护,两人手在空中撞个正着,克莱斯特当即攥住了她的手腕。   海妖微凉的手指圈在手腕上,特丽莎并未挣扎。   她习惯了照顾别人,家人以外的旁人下意识的照顾对她来说实在是种新奇的体验。   她抬头去看他,正好看到克莱斯特对她笑着点点头。   克莱斯特一手拉着她,一手提着老人的行李,缓缓前行。   就像海浪冲刷过砂砾,人潮很快稀散开,克莱斯特自然的松开特丽莎的手腕。   2号口已到,远远有个与老人长得相似的中年女人向他们走来。   克莱斯特将手中的行李放下。   不知是不是从克莱斯特刚才的举动中看出了什么,老奶奶笑着对他们道:“谢谢你们,愿光明保佑你们,也祝你们永远幸福!”   特丽莎还没说什么,克莱斯特就笑回道:“谢谢。”   特丽莎挑挑眉。   他已经回应,她要是再解释两人关系就有些刻意。更何况只是陌生人,也没什么解释的必要。   特丽莎也笑回道:“谢谢。”   两人与老人分别,往克拉克城中走去。   克拉克多雨,房子多是尖顶,冒险家公会也不例外。   克莱斯特先前没有在冒险家公会注册过身份,如今想要接任务,还需登记注册。   好在登记注册本身不麻烦,在特丽莎的帮助下,克莱斯特很快办理好手续。   虽然冒险家公会的注册不限种族,但海妖在外的名声不怎么好,作为黑暗造物,许多人对海妖都有很深的成见。   出于安全的考量,克莱斯特注册用的身份,是他之前在雷光城的时候自己搞的假身份。   好在冒险家公会对身份的核查并不严苛。   ——只要不是顶着精灵的尖耳硬说自己是矮人,一般不会不通过。   克拉克的冒险家公会出乎意料的繁忙。   特丽莎和克莱斯特一人抱着本厚厚的册子,坐在一旁翻看。   半晌,特丽莎抬头,“我这边大多都是猎杀魔兽的任务。”   克莱斯特将摊开的册子摆在特丽莎一边,点头应道:“我这边也是。”   特丽莎有些不解地皱眉,起身将册子还给接待员问道:“我看这些多是关于魔兽的任务,克拉克这么多魔兽吗?”   魔兽是魔力充裕期魔力催动寻常野兽魔化形成的。   魔兽通常比寻常野兽更凶悍更危险,高阶的魔兽智商也比寻常野兽高。   但也只是比寻常野兽高,远不及其他智慧种族。   以前大陆魔力稀薄,魔兽没有魔力催动,在漫长的时间里,全都退化成了普通的野兽。   但他们的基因就像种子,一直留存在野兽的体内。   大陆融合后魔力充沛,就像被浇灌了雨水,那些野兽体内的种子开始催发,许多野兽重新进化成了更加危险的魔兽。   “对,”接待员手上动作不停,忙里抽空回道:“冬天里本就难熬,这些家伙一吃不饱就要来袭击附近的村镇。而且近几年不是魔力很充沛么,每年都有好多新的野兽被催成魔兽。”   “不过今年确实格外多就是了。”   “我们发布了大量的任务,许多活动在别的城市的冒险家最近也来了克拉克帮忙,我还以为您也是,您不是吗?”   “我不是。”特丽莎回道。   接待员忙完了手头的事情,接过特丽莎递过来的两本册子,礼貌性的询问道:“您挑好要接的任务了吗?”   特丽莎在册子上选了几个击杀魔兽的任务,侧头看向身边的克莱斯特,“我觉得这几个可以,你看行吗?”   “我没有问题,听你的。”克莱斯特回道。   忙碌于工作的接待员根本无暇对克莱斯特的脸有什么想法,她很快开始帮他们把这几个任务登记在册。   特丽莎看着她一边动作,忍不住又问:“我看大多是附近村镇自行登记的,本地的领主没有出兵管管吗?”   接待员撇了撇嘴,“之前倒是象征性的出兵清扫过两次。”   “也不能说毫无用处,”接待员将办好的手续递还给他们,“但辖下的很多村子都是‘加西亚’,还有几个‘泰格’混居的村庄。你懂吧,领主也不太想在他们身上耗费精力。”   白鸽号上的时候,加布尔船长与她说过,“加西亚”是攻降土地上降民的中姓,“泰格”则是身上有罪或家族中有罪的人的中姓。   接待员小姐代指的就是这两类人。   霍尔林格中的“林格”本意是指丘陵。   这片土地上的国家有霍尔林格,曾经也有霍尔林格东南包括奥斯林格、辛库林格、艾柏林格等等林林总总二十几个“林格”。   但那是曾经了。   国王伦纳特年幼继位。   继位后,这位铁血君王继位后很快展露出自己的野心。   作为整个东部最为强盛的国家,在他的一力推动下,庞然大物霍尔林格用了十年时间陆续将其他“林格”通通消灭,把他们都变成了“霍尔林格”。   原住民被驱离他们生长的土地,被打散分进了霍尔林格各地,同时也被赋予“加西亚”的中姓。   这些“加西亚”们背离故土,也不被领地的领主欢迎,很快自行在各城镇周边形成了自己的村落。   他们居住的地方本就没有肥沃的土地,生活较霍尔林格的原住民艰辛百倍。如今若是领地领主再不作为,若再被魔兽多次冲击,其中困苦可想而知。   ——也许这些领主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呢?   也说不好。   特丽莎挑的都是“加西亚”的村子。   办完手续,特丽莎也没歇着,与克莱斯特往铁匠铺去。   走着走着,特丽莎忽的一顿,站定偏头看向克莱斯特。   克莱斯特眼眸一垂,扫了一眼特丽莎,随即回道:“也不是不行。”   特丽莎诧异的挑眉,“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让我猜猜,”克莱斯特笑笑,缓缓俯身贴近她耳边小声道,“控制领主出兵剿杀游荡的魔兽吗?”   气流拂动她耳边的发,他的声音像带着绒毛,搔得她耳朵痒痒的。   像是被细小的电流扫过,特丽莎往旁边偏了偏头。   她下意识的转头看他,忽觉颊侧似有若无地蹭过微凉的一道。   青年已经重新站直,含笑望着她。   特丽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那一点点凉应当是他的鼻尖。   街上人来人往,不方便细说,克莱斯特点点头意有所指道:“他本身一个并不困难。”   比起控制领主的军队,直接控制领主让他下令是更简单的做法,就像他在雷光城那样。   “但我们需要考虑的是,”克莱斯特手指竖着在空中转了两圈,做出一个剿灭的动作,“这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完成的事情,我们得等全部弄完才能抽身。”   村庄如星散落在克拉克城周,不管是出兵还是寻找魔兽的踪迹又或者剿杀魔兽本身,都是一件花费时间的事情。   他们若是在军队剿杀魔兽的时候离开,领主神志清醒过来说不定不光会立刻撤掉军队,还会认为自己稀里糊涂下的命令是“加西亚”们搞得鬼,更加迁怒他们。   特丽莎望着他沉思了一阵,随即微微摇头。   她重新迈动脚步往铁匠铺的方向走,偏头对克莱斯特道:“我们先去村庄里了解一下情况。如果少的话,我们解决了就好,如果太多了……就再说。”   时间本身是个不确定的东西。   此外,他们的行动一切顺利还好,若是败露,异国的王室操纵本国的领主,这件事本身可大可小。   而且以霍尔林格那位陛下的性格……搞不好会激怒对方,引起两国战争。   真若是开战,那就是在害更多人了。   她的身份,是她的助益,也是她的掣肘。   克莱斯特心知肚明。   他点点头,走在特丽莎身边,应道:“嗯。” 第62章   炼金术士制作的大剑往往是从铁匠那里订购了合适的大剑后再在其上附魔。   价格要比寻常大剑高得多,且要遇到一把合适的大剑不是件易事。   特丽莎和克莱斯特商量了一下,两人决定先去铁匠铺找把通用的大剑先试试。待实战后,再根据自己的习惯定制,后续如果有附魔的需要,再去找炼金术士制作也来得及。   克拉克近日因为大量冒险家涌入,铁匠铺的生意受此影响,也红火了一些。   铁匠和学徒在屋内的锻造台上挥汗如雨,金属撞击出有节律的叮当声。   特丽莎和克莱斯特就在前屋挑选大剑。   寻常的大剑要比特丽莎的窄许多,长度不一,这里的也不例外。   此外还有些盾、矛、掷斧、细剑的装备。   他们目标明确,来了以后直奔大剑。   老板娘一看特丽莎手上的茧就知道她是行家,也没多说,只告诉他们可以去屋后的院子试用。   特丽莎根据克莱斯特的身高和力气,一连选了几把差不多的大剑,回头问他:“先试试这几把?”   克莱斯特信任的看着她笑道:“我信你。”   两人便拿了那几把去院子里试。   铁匠的手艺还算老道,但这种非定制的大剑,也算不得多优秀,只能说无功无过。   克莱斯特挨个试了一遍,选了一把约莫臂宽,有他大半个高的开刃长剑。   不知是不是受被她救出时的那一幕影响,比起寻常抡砸的重剑,克莱斯特更喜欢这种开刃的,介于重剑与窄剑之间的双手长剑。   ——他更渴望那种利刃划破筋骨,鲜血淋漓的痛快。   特丽莎接过来试了两下,觉得也可以。两人便去前屋结账。   老板娘看了一眼他们挑好的大剑,一边熟练地对他们道:“售出后的一天内,如果剑有磕损,可以免费来修补。一个礼拜之内可以八折修补。售出以后概不退换,也不接受赊账。一共43枚银币,你们谁付钱?”   克莱斯特放了一枚金币在桌上。   老板娘验证了一下金币的真伪,边给克莱斯特找钱边道:“虽然‘加西亚’也付不起这么高的费用,但按规矩我还是要问一句,您是霍尔林格的吗?如果是的话,您的中姓是?”   克莱斯特将长剑如特丽莎一样收进储物戒指,他道:“我们是从阿克尼亚来的冒险家,不是霍尔林格的人,也不是‘加西亚’。”   为证身份,克莱斯特甚至把他之前做好的那份身份证明给老板娘看了一眼。   特丽莎顺口问道:“为什么要问中姓?大剑不可以卖给‘加西亚’吗?”   老板娘把找好的银币装在小布包里推还给克莱斯特,转望向特丽莎解释道:“不光是大剑,我这店里的所有东西。条款里虽然没有这样的规定……”   老板娘往旁边一指,克莱斯特和特丽莎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在悬挂的武器手柄处看到一枚形制特殊的“D”字标记。   “但是如果他们搞出了什么麻烦,我们也要受牵连。”   特丽莎蹙眉,“那怪不得他们要向冒险家公会寻求帮助。”   老板娘笑笑,没多解释什么。   特丽莎和克莱斯特出来,又去置办了一些干粮和水,便往他们接的任务里,最近的村庄行去。   虽说是去帮他们的,但防人之心不可无,特丽莎准备了两个旧包裹,她和克莱斯特都往各自的包裹里放了一些常用的东西才往城外行去。   出了城,路上的行人越来越稀。   克莱斯特拉着马往特丽莎的方向靠了靠,对她道:“不用太担心。他们还能在冒险者公会挂任务,至少说明还没到最艰难的时候。”   特丽莎笑笑,回头正要说话,忽的眼神变了。   一柄闪着寒芒的窄剑从她手中脱手,从克莱斯特的肩头擦过,重重扎进他身后一棵“树”上。   锋刃扎进深处,有鲜红的血液从伤口中流出。   “树”疯狂挣扎起来,扭曲狂舞,树干之上睁开一双猩红的竖瞳。   赭色粗糙的褐皮在眨眼间蜕变成斑格状的鳞皮,幼儿小腿粗的尾裹挟着腥风向他们重重抽来。   ——那是魔兽,是一条有拟态的幼蟒。   克莱斯特下马回身,长柄的大剑倏然出现在他手中。   特丽莎曾在船上反复教过他的那一式,如今被他完美复现。   闪着寒光的大剑从斜下抡起,在空中犹如划过一个满月,下一刻,克莱斯特转动手腕立刃,大剑将蟒尾下压重重砸进地里。   海妖的大力及锋利的刃当即将蟒尾切成两段,腥咸的血液浸湿了土壤。   克莱斯特出剑前一刻,特丽莎已然跳下马抽出了自己的大剑,但在他那干脆利落的一式之后,她忽的止住。   他还记得他教过他的技巧,实战中也表现得有模有样,甚至根据他新买的这把形制特殊的大剑,他将最后那下改为立刃。   这是难得的实战经验。   特丽莎谨慎的没有出手,精力集中在他和那条魔兽身上,戒备着准备在他不敌时再动手。   幼蟒吃痛,挣动间不管不顾的将自己从树上撕下来。粗长的身体微弓,呲出毒牙向克莱斯特缠来。   克莱斯特沉着的避开正面,大剑破空的倏倏声里,明亮的长刃被舞出危险的寒芒,幼蟒避之不及,眨眼间被斩成几节。   蟒血溅落,克莱斯特垂眸看着猩红的液体顺着他的手掌、剑柄往下滑落。   利刃斩开筋骨那微妙的阻隔、地上断做几截兀自弹动了几下的蟒身、空气中腥咸的血、粘稠的液体充斥在他手指和剑柄间的触感,都让克莱斯特心底的杀欲缓缓膨胀。   这是新奇的体验。   不是用歌声,也不是操纵旁人,而是他真切的,用一柄大剑收割了一条性命。   生命的热度在他指尖流逝。   ——哪怕那只是一只魔兽。   身后特丽莎注视他的目光好像拥有魔力,如若无物却又重若千金的砸在他的脊背上。   混着一直萦绕他的饥饿感、想要得她爱意的渴求、以及新升起的杀戮欲望一起,那一瞬间搅成了一种新的难以言喻的滋味。   想要让她一直看着他,温柔的、长久的、专注的看着他,只看着他。   想要让她也对他说些甜蜜的话语,她或许不会说些复杂的情话,但那没关系,只要简单的几个字就好。   想与她做尽所有亲密的事情,太阳和月亮都会见证他们的结合。他们的身体都会打上彼此的烙印,任何一个陌生人,只要看到他们颈或者下巴的痕迹就会明白他们的关系。再也不会有不长眼的人还询问他们的关系或是觊觎她。   还想……吃掉她,与她彻底融为一体。   克莱斯特兴奋地眯起了眼睛。   “你还好吗?”特丽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就像被惊动了的蝴蝶,克莱斯特的睫羽颤动了一下。   只是一瞬间,如同被戳破的沙漏,克莱斯特从那种状态中抽离。   他眨了眨眼睛,再转回头时,眸光如往日一般清澈。   他有些无奈的皱眉,把手中沾满鲜血的长剑展示给特丽莎,“你每次也是这么狼狈吗?”   特丽莎哈哈笑起来,顺手丢给他一块布巾回道:“不,我大多时候说不定会更狼狈。”   他们的马是临时从马行买来的马,平日里不怎么见血,途中遇这一遭,受惊不小,特丽莎把他们往克莱斯特身边牵,他们犟着怎么都不肯过来。   特丽莎嘶了一声,“看来下次我们得挑些胆大的马,不然路上骑到一半就变成马骑我们了。”   克莱斯特一边擦去手和大剑上的血液,一边回道:“希望它们这一路可以快点成长,不然还真的是。”   克莱斯特把自己打理干净,将地上斩成几段的幼蟒收起来。   虽然幼蟒并不完整,但到底是魔兽,说不定会有些炼金术士或者女巫收购。再不济,条件恶劣的时候也可充饥。   两匹马受惊不小,特丽莎和克莱斯特牵马离开鲜血淋漓的血地,安抚了好一阵才让它们肯继续好好前行。   路上耽搁了时间,等他们远远看见村落的时候,太阳都快落山了。   村子里似乎都是泥土与木混建的屋舍,中间有个颇大的房子,旁边零星拱卫着几间小点的尖顶房子。   村落外围设有了台,见他们远远而来,守卫的士兵吹响了长哨。   不一会儿就有人出来询问他们的来意。   那是个满命风霜的中年男性,困苦的生活在他的脸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   对方口音偏重,明显与克拉克的常住居民不同。   他们沟通了几句,特丽莎确认了这就是他们要来的村子,对方也看到了他们带来的任务单。   得知他们是来帮助他们解决魔兽的冒险者,男人脸上明显松快了一些。   对方边把他们往村子里引边道:“这几天还好,一两天可能有一只。但就这样,村子里的牲畜还是被吃了不少。而且再过不了多久,就要开始播种了,再有魔兽过来的话,我们会很麻烦。”   “马上就要天黑了,我去和村长说一声,让他安排你们休息。”   “好的。”特丽莎点点头,看对方往中间的大屋走去。   村庄里的房子没有隔温的砖瓦,窗子和门都开得极小,村落里人不太多,几间土房子和大房的间隙里,有几个孩童好奇地看着他们。   与一般的孩子不同,他们的眼睛里除了好奇还有戒备。   特丽莎下意识的望过去,他们便倏的缩下脑袋,把自己往掩盖的草垛后面藏。   冬日的风还是有些冷,他们露在外的脸蛋上被冻出浅浅的红。   男人很快引着一位约莫四十岁的长者前来,顺着特丽莎的视线,他们瞧见了草垛后的孩子们。   男人以方言吆喝了几句,几个小孩子作鸟兽散。   长者脸上纹路更深,皮肤被太阳晒成比土地更深的褐色。   他脸上带着客气的笑,将特丽莎和克莱斯特引到就近的一座房屋前道:“我们这里条件不好,和城里是没法比的。”   “不嫌弃的话你们可以住在这里,村里余柴不多,我们能提供得有限。”   “当然,晚上如果还是冷的话,”长者指了指中间的大房,“你们也可以来,大家挤着睡会好过一些。”   这几乎是克莱斯特见过的最差的住所。   长者借给他们的房子,是一个约莫只有两个马车车厢那么大点儿的孤零零的小房。   门窗都开得极小,别说克莱斯特,就是特丽莎为了进房子,都不得不弯腰躬身。   ——如果不是围绕在中间那栋大房的周围也多是这种小房子,克莱斯特说不定会想他们是在刻意针对他和特丽莎。   特丽莎本身就对住的地方没抱什么希望,点头应下来。 第63章   村里唯一的一匹马前几天被魔兽咬死了,马厩空了出来,男人把他们的马栓去马厩里。   比起城市里规整干净的马厩,那显然要粗陋得多。   不过有比没有好,特丽莎也不挑剔。   她看了一眼马厩的方向,先一步钻进了房子。   门和窗都太小,一进入房子,就像直接走进了夜晚。   克莱斯特随后进来,他往旁边让了一步,将门外昏黄的晚阳让进来。   借稀薄的光,特丽莎看清了房子里的模样。   离门远的一边,靠墙是个土块垒起来的充作床的东西,上面铺了一张破旧的单子,下面垫了编织垫,编织垫下有零碎的稻草支出来。   紧挨着床头的墙边嵌了一个简单的壁炉,壁炉里灰都被清掉了,只留下冷冷清清的膛。   壁炉另一边,摞了几个缺牙少瓣的容器,像是烧汤的陶锅。   紧挨床脚的地方放了一张矮桌。桌上倒扣了一个水杯,还放了一个旧瓶子,里面装有什么液体。   特丽莎拿起来晃了晃,磨花的玻璃里,隐约有絮状的细小沉淀。   ——应当是他们自己酿的酒水。   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他们不是她这一路上路过的最穷的村庄,但绝对是她路过的、城镇边最穷的村庄。   门开着,风一直往里吹,克莱斯特把门带上。   特丽莎抬头问他:“你饿吗?”   “不饿,但我想我们需要吃点东西。”   冬季还没过去,尽管克拉克的冬天不像荆棘那么刺骨,但夜里的低温也很难捱,吃饱了肚子,会好受一些。   特丽莎赞同的点点头。   村里不像城镇,物资不丰不说,频繁的烧火做饭也是一件耗费木材的奢侈行为。   他们大多一天只中午吃一顿热食,晚上不一定会吃饭,要吃也是吃些之前烤好的干粮。   特丽莎和克莱斯特自己带了干粮,也没想着去吃村民的东西。   克莱斯特正要往特丽莎的方向走,房门被敲响。   他脚步一转,回身去开门。   刚才见过的男人站在外面。他的怀里抱了一把柴。门一开,他把柴火往克莱斯特怀里送,“这是村长让我送来的柴。”   他们倒是没有刻意苛待他和特丽莎的意思,送来的柴虽不多,但看样子都是细挑过的好柴。   “谢谢。”克莱斯特礼貌回道。   克莱斯特的礼貌似乎让他有些窘迫,男人不自在的咳了一下,他看着克莱斯特,嘴唇向上拉了一下,露出个友善的笑,“虽然前来帮助的冒险家们各有手段,但我还是要再和你们说一下,夜里冷的话,可以去村里的大屋。虽然条件不好,但至少会好过一些。”   克莱斯特脸上也露出个友好的笑:“谢谢,我们会考虑的。”   卡在门口说话,里外里一吹风两人都冷,男人送柴的任务已经完成,点点头离开。   克莱斯特回身把柴放到壁炉,特丽莎已经掏出了食水等他一起。   房间不大,除了那张窄床没有别的落脚的地方,特丽莎坐在一边,招呼克莱斯特一起。   空气里有浮尘,人一挪动就带起一阵。   克莱斯特擦擦手,坐在特丽莎另一边。   他一坐下,特丽莎熟练地按开隔音器。   他们彼此相熟,不必客气,特丽莎分了他一块干饼,边吃边道:“明天一早,我们去后面山林吧。”   村庄本身紧邻着他们开垦出的农田,加上本身地形的原因,若是有魔兽,很容易察觉。   麻烦的是村庄后的山林,可能会藏有魔兽。   “嗯,”克莱斯特应道,“带我们来的那个男人应该是猎户,他鞋子上那一圈兔皮像是近期新制的。或许可以请他同行。”   特丽莎:“我们不是第一批到的,不管是了望的守卫还是那个男人、以及村长,他们都很熟练。一切都井井有条。”   他们不富有,在冒险者公会挂出的任务也因酬劳较低而排在后面。魔兽肆虐是今冬才有的,如果不是被逼到这个地步,他们也不会去挂任务。   可他们表现得格外熟练,如果不是他们早就预演过很多次这种情况,那么就是在他们之前,也有冒险家来过。   克莱斯特垂眸想了一瞬,“我们一会儿去把柴还回去。”   特丽莎嚼干饼的动作慢了一拍,随即脸上露出个笑意,“我也是这么想的。”   把柴还回去,去村中心的大房过夜。   一来确实更暖和,二来他们能多了解些讯息。不管是魔兽的具体情况,还是先前来的那位冒险家遇到的困难,他们都能了解一些。   没有掰碎了说开,但他们就是这样理解了彼此的意思。   这种少有的默契让特丽莎忍不住又看了克莱斯特一眼。   克莱斯特对她笑笑,飞快的将剩下的干饼吃完。   两人吃完,简单整理了一下就抱着柴出门。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蒙蒙的灰光拢在天边。   远远的,村口了望的守卫那里燃起一个红色的小点。火把像夜间的萤火,让人忍不住多望几眼。   特丽莎和克莱斯特借着月光抱着柴走到村口的大房子前,在寒风里敲响了木门。   大房子比他们之前待的那个小房子大了许多,从外看去,几乎与莫多老板的旅馆差不多大。   木门被拉开,他们先前见过的那个男人出现在门后。   男人见是他们,脸上露出个笑,他回头向里面用方言说了一句什么,随即撩开厚帘请他们进去。   厚帘后,还有一段廊和另一厚帘。   一进入这段短廊,冷风就少了许多,隐隐的暖意从帘子后透过来。   帘子后,木屋的大堂里,火炉旁密密麻麻围坐了五十多个男女老幼。   柴火烧出噼啪的声响,火焰的温度和人类本身的温度在不大的空间里传递,驱逐了不少寒意。   但这样多人挤在并不宽阔的空间里,换来温暖的同时,气味绝称不上好闻。   ——汗味、木柴和马粪燃烧的烟火味、尘土味和皮毛上的油脂味混杂在一起。   村民们不知原本在说什么,反正自他们进去后,除了不懂事的小孩子的咿呀,几乎无人说话。   ——村民们都在看他们。   好奇、警惕、欢欣、怯怯……眸中情绪各不相同。   五十多个人一起行注目礼,哪怕他们并无恶意,对寻常人来说都是不小的压力。   但特丽莎好像无所察觉,她肩膀松垂,对望着他们的人们友善又坦荡的笑笑。   克莱斯特唇向两边抬起,眉眼下弯,缓缓点点头。俨然一副矜持但友善的模样。   这么小的村子,几乎不存在秘密。早在他们来之前,村民们早就将他们讨论过一遍了。   特丽莎和克莱斯特两人进入屋子里没有露出嫌弃和厌恶的情绪,又都表现得友善,原本略有些紧绷的气氛也逐渐松弛下来。   围坐在中间的长者向他们招招手,“过来烤烤火吧。”   两个村民往身旁的村民的方向挤挤,给他们留出两个空位。   特丽莎和克莱斯特道谢后,一同坐进他们让出的位置。   位置不大,他们坐下后几乎是紧贴在一起。   她身上的热量源源不断从旁传来,哪怕隔着衣物,依旧让克莱斯特呼吸浅了几拍。   克莱斯特抑制着往她身上贴得更紧的想法,捻了捻手指,竭力将注意力转到难闻的气味或者将要展开的谈话上。   村长本就想与他们聊聊关于魔兽的事情,他们主动过来,两方有意,很快攀谈起来。   村长对村子的情况了如指掌,你来我往几句便将村子目前的情况说与特丽莎。   今年其实秋天就与以往不同,他们的村子里曾遭过一只狼魔兽。入冬之后,魔兽吃不饱就更频繁了。   最麻烦的是,山林里有一只熊魔兽,爪牙异常锋利,皮毛紧实,寻常武器伤不到它。   前几天村子里的马就是被它吃掉的。   也确实有过一个冒险家来帮助他们,只是前日进入山林杀熊后就没出来了,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他们昨日和今日找了两圈,都没有找到他。   村长与他们闲谈时,其他村民并不完全安安静静的听他们讲话。   围坐在一起的人们三三两两的闲话,只是他们的口音太重,特丽莎偶尔听了几句,也只能听懂几个常用的单词。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但就在某一个时刻,特丽莎忽然发觉,周围好像静了。   原本闲话的村民们都不讲话了,村长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对特丽莎解释道:“到我们祷告的时间了。”   特丽莎了然,笑道:“那我们不打扰了。”   说完,特丽莎拉着克莱斯特站起来往外围退去。   大陆上的人类国家大多信仰光明神,这是一种统一的信仰,但并非只信仰光明神本身。   许多地区会保有他们对光明阵营其他子神的信仰。比如歌唱与欢庆之神、制作与纺织之神、种植与丰收之神、锻造与冶炼之神等等。   特丽莎对霍尔林格以南的地区了解不多,看不出他们原本是哪个“林格”,也不清楚他们信仰哪个子神。   只见村民们将火炉与村长围在中心,双手捏抱成奇特的拳形放在心口。他们闭眼垂头,同时开口诵唱。   他们的歌浑厚低沉,旋律像鼓点一样咚咚。语言并非特丽莎所知的某种,只能听出爆破音很多。像是种子顶开石板,从缝隙中萌芽,又或者是干旱的沙漠里浑身利刺的仙人掌。   他们是虔诚的,也是庄严的,特丽莎和克莱斯特站在他们围成的圈外,像是见证了一场朝拜。   天色已经不早,祈祷完,村长安排众人休息。   村民们就把墙边立着的木板拿下,围绕着火炉拼成一个大圈。   寒冷的冬夜里,他们挤在这样的木“床”上睡觉,围着火炉取暖。每夜留两个人交替看管火焰。   特丽莎和克莱斯特是客,村长将靠近火炉的两个好位置要留给他们。   村民里还有妇女和孩子,他们身体强健,特丽莎便主动要求睡在更靠边的位置。   村长感慨的看了特丽莎一阵,最终答应。   火炉的炉盖被掩上,明灭的火焰燃烧在炉膛里,室内昏暗一片。   人挤人,特丽莎平躺不下,只得面对克莱斯特侧卧。她这个角度,一片黑暗里,对面的克莱斯特面容一片模糊。   她注视着约莫是他眼睛的位置,试图看清他是否清醒,却败在黑暗的掩映下。   想着“加西亚”的村庄,想着袭击的魔兽,想着未知下落的冒险家,想着那栋小屋,特丽莎心头有太多猜测和想法,迫切的想与几次想法都与她一致的克莱斯特谈谈。   但这不是时候。   特丽莎的嘴巴微微开合又抿紧,半晌从鼻腔里发出轻轻的一声“吭”。   克莱斯特呼吸浅浅,气流一阵一阵穿过他们中间的空隙。   炉膛里发出一声轻微的噼啪声。守夜的村民挪开炉盖往里添柴,火焰借着这个间隙窜出一缕。   橙红将黑暗的房间照亮了一些,那一瞬间,特丽莎终于看清对面躺着的人的面容。   他没睡,如她一般望着她。橙红色的火焰小苗在他的眼底招摇,火焰之中是她的面庞。   克莱斯特的唇缓缓勾起来,他无声的对她说‘快睡,明天说。’   特丽莎的眼神忽的凝聚到克莱斯特的唇上。   短短几日的旅程里,让她更加清晰的意识到,他可能是真的了解她。   只是,这也知道的吗?   像是重回了那个挂满星星的夜晚,特丽莎恍然想起自己在那一瞬间心动的感觉。   夜晚放大了情绪,或者是他放大了她的情绪,特丽莎再一次有了亲吻他的冲动。   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克莱斯特的唇弯起的弧度更大了,火光映照的唇像是某种无声的邀请。   特丽莎盯着他的唇。   恰在此时,守夜人添完柴,重新盖好炉盖。   房间重归黑暗。特丽莎再一次看不清对面人的容颜了。   她抿紧唇,重重闭上眼睛。   不行。   她得对他负责,也得尊重他的意愿。不确定能给予对方相同的心意,她就不能仗着对方喜欢她而放纵自己。   黑暗里,克莱斯特好像笑了一下。只是那声音太轻,轻得像她的错觉。 第64章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守夜的村民没有再往火炉里添柴。   火焰带来的温暖在清晨的冷气里慢慢消散。   不多时,通铺上便有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响起。   村民们陆续醒了。   特丽莎吸了口气,将自己从木板上撑坐起来。   盖在身上的毯子卷下,覆在其上的细小灰尘也在动作间落了一些。   特丽莎偏头去看克莱斯特。   克莱斯特似乎仍在睡。   他侧卧着,胸膛随着悠长的呼吸缓缓起伏。周遭是破旧的木板和枕,清晨朦胧的光线里,海妖美得像是误落泥泞的珍珠。   特丽莎往下卷被子的动作都不由自主放轻了。   可周围的村民显然没有这样的想法,他们打着哈欠起身,把木板重新推起立回墙边。   没有吃早饭的习惯,三五村民交谈着往外行去。   这些动静似乎惊动了克莱斯特,特丽莎看见他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眼睛在下一刻睁开。   眼神有一瞬间从睡意中醒来的懵然,他下意识的看向特丽莎的方向,看到床铺空空如也,才顺着被卷起的被子抬眸看向特丽莎。   特丽莎清晰地看到,他平直的唇线在看到自己的第一时间就自然的扬起。   墨绿色的眼底也染上浅浅的喜意。   特丽莎的心好像也被他下意识的笑勾了一下,带出一点酥痒。   克莱斯特撑坐起身子。   “早啊。”他道。   声音穿过混乱,钻进特丽莎的耳朵。   特丽莎吸了口气,把被子放好,笑回:“早。”   克莱斯特其实早醒了。   但任谁醒来看见身边的人直勾勾盯着自己,恐怕都不会高兴的。更何况他们的关系还没发展到这一步。   克莱斯特便重新闭目敛息,佯作熟睡。   直到她起床,他才随之清醒。   除了几个小孩子还在赖床,村民们已起得七七八八。   克莱斯特起来,和特丽莎一起,把地上的木板抬着推靠回墙边。   冬日里的生活仍旧忙碌,除了腌制肉类,喂养牲畜,各种家务,还要捡拾柴火,若有能力还要去狩猎一些兔子山鸡。   ——大型的野兽是不行的。   不管是森林里的树木还是动物,都是领主的财产,随意砍伐或者狩猎,被逮住的话是被被处刑的。   最近因为有魔兽来袭村,身强力健的人们还得拿着他们简陋的武器守备。   特丽莎和克莱斯特为此而来,两人将木板推回去后,便向村长请求给他们分配个向导。   昨日带他们过来的那个男人是最好的选择。   他们若想害村民,完全不必这样大费周章,加上昨日相处,村长对他们有了基础的信任,很快便信任的叫来那个男人。   “他叫弗洛,就让他陪你们进山林吧。”村长道。   三人整装,往村庄后的山林行去。   无雪,树枝干巴巴的支在树干上,低温让土地都变得硬。   弗洛手里倒提一把长镰,背上背了个木筐,见到野生的食用菇生长便摘了丢到筐里。   特丽莎和克莱斯特跟着他走,见到一样的,便也顺手摘了丢进去。   边走边聊,弗洛问他们从哪来。   “阿克尼亚,”克莱斯特道,“我们都在大陆上游历,听说今年这里魔兽多,就来帮忙,顺便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魔兽做材料。”   “唔。”弗洛了然的点头。   这是最寻常的答案,他们之所有挂酬劳那么低的任务都时不时有冒险家来帮忙就是因为魔兽本身可能是很好的材料。   但最讽刺的是,若是村子里自行猎杀魔兽,至少要上缴一半的战利品给领主。这些冒险家却不然,他们需要上缴的税要低得多,甚至很多时候,他们猎走魔兽领主都不知道,而且就算知道也不一定会追究。   克莱斯特说他来自阿克尼亚,弗洛便默认特丽莎也是一样,没多询问。   克莱斯特想了一下,由魔兽伤害他们,领主管不管为开头,打开了弗洛的话匣。   弗洛与他们解释说村民们原本都是艾柏林格的子民,亡国后才被迁到了这里。   他们原本是上千人的大村落,可惜被分成了几拨。子女与父母分离,妻子与丈夫被拆散,他们被无形的大手撕扯得七零八落,路上也死去许多同胞。   他们这个小村子,每年上交的税款都不够士兵跑一趟剿灭魔兽的费用,领主不会花这种不会回本的钱。   克莱斯特感同身受的长叹几句,问及当年霍尔林格吞并其他国家的缘由。   弗洛原本是要破口大骂的,但再看了一眼他们后生生忍住。   涉及国王本人,因为侮辱国王不光是他要受刑,搞不好还要牵连整个村子,心里再多不满,也只能吞下。   他只道:“原本艾柏林格有一条精金矿。”   特丽莎和克莱斯特对望一眼,彼此都心知肚明这是什么意思。   特丽莎将话题转开,问起前几日来了又失踪了的冒险家叫什么,长什么样子。   “梅厄,”弗洛立马道,“他有一捧很漂亮的胡子。”   说完他想了一下才继续道:“比你高些,但没有他高。”   “大概三十岁,身材精壮,褐色短发里夹杂了不少白发。”   “他有像猛兽一样坚毅的眼神,你们要是看到就不会认错的。”   ……   他们已在森林中走了许久。   说话间,已走到一个坡顶。   四周仍是光秃秃的密林,远处是山体隆起的凸起。   弗洛停下,遥遥指着那处隆起低声对他们道:“前面拐过去有个山洞,那只熊魔兽经常在那里休息。”   野兽熊通常没有固定的居所,但那只魔兽熊似乎格外钟情于这个山洞。   以他几次与那只熊魔兽打交道的经验来看,再往前走很可能会惊动对方。   特丽莎看出他的戒备,让他离远些等他们回来。   这不是弗洛为人的准则,便说要与他们一同前往。   克莱斯特抽出了自己的大剑,日光照耀在大剑的锋刃之上,明光晃得弗洛瞬间失语。   “请相信我们,”手执大剑看起来只有脸好看的男人温和道,“我们会带着那只魔兽的尸体凯旋。”   弗洛眼睛在大剑上流连许久,这才同意。   特丽莎和克莱斯特看着弗洛往他们来时的方向退了很远,才转而往山体隆起的山洞处行去。   “你看他说的有多少真话?”特丽莎小声问。   “绝大多数,甚至全部。”克莱斯特回道。   特丽莎点头。   她也觉得对方至少绝大多数都是真话。   魔兽是摆在面前的困难,这个无法撒谎也没必要撒谎。   村子里的村民团结、服从,以及他们共同的信仰,这非得是一个团体一同经历过磨难才能养成的东西。还有提及国王时,他那恨恨却又生压下去的模样……关于艾柏林格的事情应当也是真的。   而且他说的一部分内容也与他们在克拉克得到的讯息一致。   她思考什么东西的时候嘴唇会无意识的松弛,如今她注视着前方,嘴唇并未抿紧。   山坡上的山洞越来越近,克莱斯特目光从特丽莎的嘴角收回,握紧手中的大剑压低声音对她道:“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细节,等一会儿杀掉魔兽我再和你说。”   特丽莎侧头看了他一眼,点头应道:“嗯。”   猛兽住久了的山洞气味常常很大,他们没等靠近山洞口,克莱斯特就嗅到了那股腥臊。腥臊之中,还掺有很淡的血腥气。   只是,不管是克莱斯特还是特丽莎,他们都没听到什么特殊的动静。   那是一个锥形的洞口,洞口岩壁可见清晰的熊爪印。   特丽莎招来小股的火焰,点燃火把举着前行。   他们一直警惕着洞里可能有的熊魔兽,谁知走了不到几米,火光照耀之处,忽的出现一颗熊头。   特丽莎脚步滞了一刻,上前查看。   这是一个单向出口的山洞,再往里走,散落着一些熊吃剩的残渣。   没有人类的骸骨,也没有脏器或者什么身体组织。   除此之外,除了大片的血迹,这个山洞里确实只有一个熊头。   熊颈的断口血早就凝结了,但熊头尚未腐坏,看样子是近几日有人杀了它。   特丽莎提着熊头,与克莱斯特道:“出去说。”   两人出了洞口,特丽莎又打量了一阵熊头道:“看样子我们来晚一步。”   这确实是魔兽无疑。   除非山林里还有另一只熊魔兽,否则这应当就是祸害他们村子的那只。   算算时间,应当是那个梅厄杀了后离开了。   特丽莎把熊头包裹好装起来,“你刚才要和我说什么来着?”   克莱斯特目光从熊头上收回,晃了晃手里的大剑,“弗洛的长镰,还算锋利。”   “他们没有自己锻造武器的条件,应当是从外面买的。”   “你还记得铁匠铺里的老板娘说,不敢随便卖给他们东西么,那把长镰上没有印迹。”   “以及,”克莱斯特笑了一下,“我们在铁匠铺试大剑的时候,我在角落看到堆积了闲物。菜刀、镰刀、锄头……”   “还有看起来像是锻造失败的剑戟。没有印迹。”   理论上说,铁匠铺这些东西不管是锻造还是售卖,都要留有账薄备查,数量对不上的时候可能会招来灾祸。   但是“损耗”在一定范围内,铁匠自己是可以控制的。   用边角废料做些日常的东西不算过分,不声张的时候也不会有人故意苛责。   克莱斯特笑望着她,“他们确实很苦,但或许,也不至于真的山穷水尽。”   领主可能确实并不在乎他们,可在领主之外,在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们之外,有人能理解他们的艰难,同情他们的遭遇,愿意在规则的间隙,给予他们一个小人物所能给予的帮助。   这些隐于细枝末节的东西,是特丽莎不曾注意到的。   特丽莎望着克莱斯特的眼眸,忽的笑开。 第65章   弗洛听话的躲得很远,特丽莎和克莱斯特看不到他的身影。二人整理好东西往回走。   山林并不茂密,冬日里树木落尽了树叶,或粗或细的枝干没有挡住太多视野。   特丽莎和克莱斯特正在商量下一个村落去哪里,忽听远远传来脆枝被踩断的、脚步重重踏在土地上的声音。   特丽莎和克莱斯特收声,往发出声响的方向看去。   一个矮瘦的身影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他们的方向奔逃。   “救!救命!”那人大喊着。   那是一个衣着鲜亮的男人,头发在奔跑间被颠簸得散乱。并不适宜奔跑的尖头靴子似乎在逃命中跑丢了一只,白袜上沾了泥土和草叶。   看到前方人影,就像看到了生的希望,他跑得更快了。   与此同时,从他身后扑出一只花纹猛虎。   猛虎跃起,利爪压在他的肩头,几百斤的身体重重下压。   一声沉重的闷响里,男人被老虎死死压在地上,腾起小片的灰尘。   他语无伦次的呼嚎着,两臂疯狂的向后反击,可惜角度不对,无法对老虎造成有效的伤害。   被激怒的老虎张开血盆大口,对准男人的脖颈下咬——   脖子上的腥风让男人气血上涌,脑子也仿佛嗡的一声,将死的念头让他越发癫狂的挣扎起来。   也不知是不是临死前的错觉,男人恍然听到了一声尖利的高音。   压在脊背上的猛兽似乎迟滞了一瞬,赤红从他的头顶飞过,将老虎从头至尾劈成两半,最后扎进土地里。   一切都发生在毫厘之间。   下一刻,红发的武者跃到他的身边。   猛兽滚烫的热血淋漓地洒在男人身上,虎眸失了神采,嗒的一下砸落在男人颈旁。   粗硬的虎毛刮擦着颈侧,冰冷的兽牙仿佛贴着他的皮肤,加上身体上的重量,男人越发失态的哭嚎挣打起来。   她的重剑太沉,剑头斜插进地里不深,剑柄便坠着往下落,眼看要落到男人身上,特丽莎伸手握住剑柄,将大剑收回储物戒指。   担心剑锋伤到这个可怜人,特丽莎投掷的时候注意了大剑的角度,因而老虎并未被完全豁开,肚腹处还连着。   特丽莎提着老虎脑袋,将整个老虎尸体丢在一边。   趴在地上的男人还陷在恐惧里挣扎,无意识地锤了特丽莎小腿好几下。   克莱斯特攥住他的手腕,把他从地上提起来。   男人闭着眼睛还在挣扎,舌头像是打了结,嘴里在说什么谁也没听懂。   “醒醒,你没事了。”特丽莎拍拍他的肩膀。   男人还在挣扎。   克莱斯特看了特丽莎一眼,轻缓的旋律从他口中飘出。   挣动的男人当时停住了挣扎,克莱斯特松手,让他靠着树干半坐着。   特丽莎把虎尸收起来,回头去看那个一身狼狈的男人。   他身着鲜艳富贵,只是如今鲜血泥土草叶乱七八糟的沾了一身,看着格外狼藉。   特丽莎在他身前蹲下,克莱斯特给她指了指男人的袖口及靴边示意她看。   袖口靠里的部分有磨损的痕迹。尖头靴子虽然看起来原本是油滑光亮的模样,但似乎并不特别合脚,比他的小腿要粗一圈不说,靠近小腿的内圈还有几道划痕。   靠着树干的倒霉蛋幽幽醒转,见到面前的一男一女,怔了一下往他先前待着的地方看去。   猛兽虽然不在了,但留下的大片血迹却渗入了土地,将土地染成了黑色的一片。   颈侧好像提醒一般,传来幽幽的血腥味。   男人忍不住干呕。   特丽莎起身让开。   “你没事了。”她道。   男人干呕了一阵才缓过来。   他欲哭无泪地看看狼狈的自己,扶着树干从地上慢慢站起来和他们道谢,“谢谢你们,两位勇士。”   说完,他清了清嗓子,眼睛从特丽莎身上转到克莱斯特身上,脸上的表情从心有余悸转为带着一丝忐忑的骄傲,“我叫乔·麦子的拥有者·英明的继承人·光明的坚定追随者·兰迪威彻夫斯特·盖姆·波鲁·安第维尔”   ?   那一瞬间,特丽莎的五官都皱了起来。她在露出了一个难言的表情后竭力将自己恢复平静好不至于太失礼。   她知道按照霍尔林格的规矩,完整的人名包括名、姓、荣誉称号、封号、出身等等很多东西,但面前这个狼狈的男人,还是自她进入霍尔林格,第一个自我介绍把名字说得这么长,严格按照规矩来的。   见特丽莎这样,男人似乎误解了什么,他越发紧张的重复了一遍。   “嗯嗯,我知道了,”特丽莎一点头,“不用客气,我们要离开了,再见。”   男人急了一下,伸手去拉特丽莎的衣袖却被克莱斯特眼疾手快的往他手里塞了块手帕。   克莱斯特指指他的颊侧,友善道:“擦擦吧,不用客气,不用还了。”   “谢谢,”男人攥紧了帕子,嘴皮子像打架一样快速道,“你们能不能带我出去?我的马丢了,再来一只老虎的话,我……”   特丽莎打量了他一阵,点点头道:“可以。”   见她答应,男人明显松了口气。   按照霍尔林格的命名规则,特丽莎知道他的名字是乔,那一长串名字里的“波鲁”是他的中姓,代表他家是霍尔林格的开国贵族。   他既无侍从,身上衣服瞧着也只表面富贵,要么是家道中落的开国贵族,要么是编了贵族身份的骗子。   鉴于在霍尔林格冒充贵族也是重罪,特丽莎更倾向于他是前一个。   有国王和克拉克领主的前车之鉴,特丽莎对霍尔林格的贵族普遍印象不好,他们还要返回“加西亚”的村子,带回这样一个贵族对村民们来说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特丽莎想了想,意味深长的看了眼克莱斯特,清了下喉咙道:“那跟着我走吧。”   克莱斯特看了眼她的行进方向,转头便与男人闲谈起来。   不管是说话的语速语调还是说出的话本身,克莱斯特都让人挑不出毛病。   和克莱斯特相谈甚欢,名叫乔的男人没多久就把自己交代了个干净。   他也是去参与圣继日的,只是非常戏剧性的在克拉克迷路。   他有一匹马,一路行到克拉克的时候地图受潮洇了,他凭借着记忆把地图补全,结果走着走着就把自己绕在深山老林里绕丢了。   他在森林里游荡了两天,身上东西都快吃完了,马儿在猛兽的袭击下死去,如果不是遇到了他们,自己恐怕也要葬身虎腹。   听他说得差不多了,克莱斯特拉住特丽莎,暗示性的问她:“这里是不是已经走过了?我们好像迷路了。”   特丽莎一边嘟囔着没有吧,一边往前后望了望,这才懊恼的叹了口气,“好像真是。”   乔那张倒瓜子的脸上满是茫然。   特丽莎和克莱斯特两人就他们前后走过的路认真商讨比对了一下,最后不得不对乔道:“抱歉,我们真的是迷路了。”   “啊,”乔看起来有些慌,“那怎么办?”   特丽莎佯作思考的模样,沉思了一阵对克莱斯特道:“你们待在这里,我去前面找找看能不能找到刚才我们来时的路。”   “也只能这样了。”克莱斯特应完,又叮嘱了几句才目送她离开。   乔全程眼巴巴的看着他们,最后看着特丽莎渐行渐远。   克莱斯特回身对他温柔一笑,“没事,我们等一会儿就好。”   特丽莎当然没有忘记来时的路,她是故意的。   直到走出乔和克莱斯特的视线,她脚步一转,飞快的往先前弗洛等他们的地方跑去。   弗洛久等他们不归,见到特丽莎的身影才松了口气,只是她身后没有克莱斯特,他又忍不住张望。   特丽莎言简意赅的对他把乔的事情说了一遍,问他:“我们的马还在村子里拴着,可以直接将他送回去,要带他回村子里休整一下吗?”   弗洛咬牙想了想,最后还是道:“带回村里吧。”   不管是被这个贵族自己还是克拉克的领主知道,他们曾经“见死不救”这个男人的话,他们都要受到惩罚。   特丽莎得了准话,点点头带着弗洛返回去找克莱斯特和那个男人。   克莱斯特见她回来带着弗洛,便知他们决定,但他脸上还是表现出了适当的疑惑。   “太巧了,”特丽莎笑道,“我走了没多久就遇到了我们借住的村子的村民。”   “听说我们受困,他立马放下手里的活来帮我们了。”   克莱斯特配合的露出感激的神色,乔也瞧着欣喜极了。   四人便一同往村子里返。   弗洛心里虽然不喜欢乔,但表面上看去至少谦卑又尊敬。即将见到村落的喜悦让乔也没有显得太难相处。   返回村子后,村长得知此事,连忙恭恭敬敬的将人请走了。   特丽莎看着乔被人簇拥着离开的背影,偏头问身边的克莱斯特,“他名字里‘兰迪威彻夫斯特’是什么意思来着?”   这些在船上的时候船长与他们科普过,但特丽莎记不清“兰迪威彻夫斯特”代表着农业还是矿业来着。   克莱斯特回想了一下乔说过的那一长串名字,靠近特丽莎小声道:“他叫乔,家姓安第维尔。贵族,信仰光明,以农业发家,是开国贵族。‘盖姆’是一个默认的贵族身份,他并不想告诉我们他的爵位,”   他知道她只是问“兰迪威彻夫斯特”,但他还是将整个都解读了一遍。   说完,他直起身,笑望着特丽莎,“我们对一下,不知道我别的记得还准不准确。”   特丽莎真的和印象中自己记得的信息比对了一下。   她点点头,“唔,应该是对的。”   克莱斯特笑望着她。   村长让人打扫了一间干净的房子出来,恭敬的将乔请进去,并请求对方原谅他们的粗陋。   虽然条件看起来很糟糕,但乔似乎并没有苛责他们的意思。   村长松了一口气。   没有停留太久,村长退出乔所在的房子。   特丽莎已在等他,见他忙完,前去与他说魔兽的事情。   特丽莎将熊头递还给村长,道:“我们去的时候这个魔兽已经死了。”   按理说,魔兽被处理掉的事情村里应该是知道的,但看弗洛的样子,他似乎对此并不知情。   村长翻看了一下熊头,对特丽莎道:“多谢您跑这一趟了。这应该是梅厄先生杀的。也许他有事,先一步离开了。”   特丽莎点点头表示理解。   任务单上,他们挂的只是猎杀魔兽,并没说明几只。特丽莎和克莱斯特商量了一下,两人决定再在这个村子待两天,看看有没有新的魔兽来袭。   入夜之后,特丽莎和克莱斯特照例去村中的大房过夜,众人仍旧围着炉火祷告。   祷告结束,大房门被敲响。   弗洛去开门,就见门外站着乔和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被派去照顾乔的村民。   人已经到了这里,没有将他赶出去的道理,弗洛不得不让开。   乔边往进走边道:“冬天的晚上确实太难过了,听说你们都在这里过夜,我也想来……”   掀开帘子,屋内的气味明显让他窒了一下。   诡异的停顿了一瞬,他还是继续艰难道:“住。”   村长惶恐的表示这里环境不好,请他去住单间,乔犹豫了一阵,坚决的拒绝了。   哪怕这里坏境简陋,气味难闻,但这种人挤人带来的温暖似乎轻易俘虏了他。   委婉的劝说无用,他们又不能真的拒绝。村长只得让众人放下木板睡觉。   最好的位置当然是留给他的,村长甚至想让他单独睡一块木板。   但这样显然失去了那种拥挤的温暖,乔再次拒绝了。   就这样,村民们惶惶的睡了一夜。第二日起来的动静都小了太多。   特丽莎和克莱斯特醒来的时候他还没醒,村长悄悄将他们叫到一边,询问他们能否将马匹借给他们,好让村民送那位意外流落这里的贵族返回克拉克。   特丽莎欣然应允,村长如释重负。   与村长说了一声,特丽莎和克莱斯特出门去继续寻四周魔兽的踪迹。   只是晚上等他们返回村子,发现原本应当已经离开的乔居然还在村里。   他穿着寻常人家的灰布衣袍,蹲在一栋房前与三个小孩在玩石头。   三个小孩子有些拘谨,像三只小鹌鹑一样与他一起蹲在地上。   见到特丽莎和克莱斯特回来,乔从地上站起来满脸喜意的与他们打招呼。   “你没回去?”特丽莎问他。   乔迟疑了下,讨好的开口,“你们什么时候返回克拉克?我能不能和你们一块儿走?”   “为什么?你本来今天就可以到克拉克的。”   乔望着他们,满眼信任,“跟着你们安全。” 第66章   违和感。   昨日他们在森林中救他,当时他孤身一人,衣着表面光鲜,特丽莎还猜测他是什么死要面子的落魄贵族。   可他若死要面子,那么身上也该穿些彰显“富贵”的衣物才是。但他如今身上穿着一身灰布衣袍,显然没那么虚荣。   而且他身上这身虽然也旧,但合身干净,材质也比村民们的好,应当不是村民们给他的,而是他自己的。   进村之后,他虽然也有些贵族讲究的臭毛病,但似乎并没有那么难伺候,也没有太过苛责旁人。   村中的大屋他住不习惯,也能一觉天明,甚至特丽莎和克莱斯特走的时候他还没醒。   更何况自恃身份的贵族会和三个村民小孩子这样玩耍吗?   如果这些都归因于他是个落魄贵族,前后多少有些说不出的违和。   特丽莎看了他一阵,开口道:“这在我们的计划之外,如果送你返回克拉克的话,你能支付我们多少报酬?”   一听要报酬,乔的脸上纠结了一瞬,随后与特丽莎商量道:“三十铜币行吗?”   “不行,”特丽莎摇头,“三十铜币都不够我的马吃一顿好料。”   特丽莎环胸抱臂,“你该不会是骗子吧?只能支付三十铜币吗?”   乔的眼睛因激动而睁大,他立刻大声反驳道:“我不是!”   “我只是……我只是在森林中丢了我的储物戒指与钱袋!”   像是想到了什么,他昂起头颅,趾高气扬的对特丽莎和克莱斯特道:“帮助落难的贵族,是你们的荣幸!国王会褒奖你们的精神,神明也会赞扬你们的无私和奉献!”   克莱斯特温温和和的提醒他道:“我们不是霍尔林格的子民,甚至我们信仰的子神可能都不一样。”   所以不管是国王的褒奖还是你的神明的赞扬,对我们都无用。   就像被戳破了的气球,乔身上那种气势瞬间荡然无存,他的态度软化下来,挣扎了好一阵才一副肉痛的模样与特丽莎他们小声商量道:“那五十铜币行吗?真不能再多了!再多我买不起马,去不了王都了!”   特丽莎看了一眼身边的克莱斯特,极轻的点了下头,“我们考虑一下。明天给你答复。”   “真没有转圜的余地吗,”乔有些纠结,“你们真的不需要贵族的嘉奖令吗?这对你们在霍尔林格行走会有帮助的,我甚至可以给你多写几个。”   嘉奖令只是一张写满溢美之词的纸状,旁人或许会觉得这是无上的荣耀,但这对特丽莎和克莱斯特来说这玩意确实毫无用处。   特丽莎摇头。   得了特丽莎的答复,乔长叹了口气,看了他们好几眼才不甘心地道:“好吧,我等你们的回复。”   直到乔离开很远,克莱斯特侧头问特丽莎道:“要‘问问’吗?”   特丽莎明白他指的“问问”是什么意思。   但乔与沃夫不同,沃夫是克莱斯特已有证据证明他在做伤天害理的事情,特丽莎才同意克莱斯特“问问”。   乔虽然身上有些说不清的违和,但他本身并没有做什么害人的事情,甚至这些违和也并不能推断出他将做些害人的事情。   特丽莎摇头,“不。”   “就当是帮村民,”特丽莎道,“我们明天送他回去。”   特丽莎和克莱斯特两人白天在村子附近转了一圈。山林里的魔兽很少,除了一只兔魔兽一无所获。   原本打算明日启程去下一个村子,如今看来去下一个村子前得先把乔送回克拉克。   特丽莎和克莱斯特和村长说了魔兽的情况和明天的计划,村长感激得再三向他们道谢。   与昨夜无异,包括乔在内的大部分人都在大屋过夜。   只是因他在场,今日村民们没有进行祷告,休息得也格外早。   变故发生在午夜。   村外了望守夜的人尚未察觉异常,睡在边缘的特丽莎和克莱斯特睡梦中听见窸窸窣窣的咔嚓声。   看护炉火的守夜人掏了一根顶端燃着的木柴,火焰照亮那一小片空间的同时,特丽莎刚好睁眼,对上了一双赤红的小眼睛。   特丽莎立刻翻身起床。   守夜人的喊声几乎破音,“魔兽!!!”   就像在滚烫的油锅中滴了一滴水,原本平静的屋内顿时沸腾起来。   村民们像溅起的油花一样从木板上跳起来,随手捡起什么东西就充作武器。   这样窄小的空间里,大剑不便出手,甚至窄剑和细剑也可能伤到在慌乱中乱跑的村民们。   特丽莎抽了把匕首,眼疾手快的扎进了那只鼠魔兽的身体。   与此同时,那种细碎的咔嚓声越来越大了,好像有无数只老鼠同时啃噬木屋的根基。   “出去!”村长暴喝。   他们似乎早有演练,得到出去的指令,两三个睡在门边的壮汉先行打开木门出去,其他村民紧随其后。   鼠魔兽的啃噬让整个木屋晃动起来,土尘从屋梁上扑簌簌的落了人们满头满脸。   特丽莎把手里的匕首塞给克莱斯特,顺手提起一个差点被挤倒的孩子。   靠东的一块似乎啃噬的老鼠似乎格外多,木屋明显的向东南角塌陷下去,摇震的木墙上,歪斜的房梁发出将要破裂的嘎吱声。   村民们撤离得很快,不过十几秒,就跑了个干净。克莱斯特推着特丽莎,从摇摇欲坠的木屋里跑出去。   借着月光,村民们手执各式武器与满地乱跑的老鼠搏斗。   被魔力激化过的老鼠比寻常老鼠更敏捷,村民扎下去的木矛、挥过的镰刃十有八九都扑了空。   几个孩子跳脚惊呼,手里捡了石块去砸那一窜就过去的黑影。   村民们反击,啃噬木屋的老鼠们停下,转而进攻空地上站着的人们。   它们个头小,窜得快,在村民们脚边和岩石的缝隙奔窜,时不时在谁的脚踝或鞋上咬一口。   特丽莎抽了柄窄剑,每刺出或斜劈一下都能斩杀几只魔兽。   连续扎过几次,像是意识到她并不好惹,特丽莎身周的老鼠逐渐少了起来。   起先有衣裤和鞋子抵挡,老鼠并不能一口咬伤村民,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衣裤和鞋面被咬开口子,不时有村民痛呼。   特丽莎一个人刺击能杀伤的魔兽数量是有限的,这样下去拖久了不光会有人受伤,恐怕还会有人死亡。   克莱斯特停下自己挥动大剑的动作,他快速观察过所有村民的位置,下一刻,村民呼呵声与武器挥击的声音中多了海妖的歌声。   尖利的高音如针刺一般扎进在场每一个生物的耳中。   就像被无形的丝线束缚,所有鼠魔兽都僵硬着身体如石头般停在原地,跃起在半空的鼠魔兽在惯性的作用下往前重重砸下。   除特丽莎在内的所有人,瞬间双眸失神。   特丽莎反应极快的在村民与村民间奔走,长剑如惊鸿掠水,每点过一处便杀死一只魔兽。   单单控制魔兽亦或村民,对克莱斯特来说都很简单,但若是同时控制两者,就像要求他一手画圆一手画方脑子里还要想着三角一样,是件非常困难的事。   胸腔里的空气飞速流失,声带上的瓣膜竭力鼓动,拉扯出撕裂的痛感,克莱斯特未停,注视着特丽莎的行动。   声音就像绷紧的弦,特丽莎听出其中的勉强,争分夺秒的刺过每一只魔兽。   直到最后一只鼠魔兽丧命在她的剑尖,长利的高音才骤然消失。   几乎是下一个瞬间,双眸失神的村民们便恢复了神志。   他们的时间像是被偷走了,他们没有这短短几分钟的记忆,仍旧像几分钟前那样挥舞武器反击,却逐渐茫然的发现地上的鼠魔兽都已经丧生,瘫烂在地上。   他们疑惑的互相交谈,用脚或者长棍小心的戳动地上的魔兽尸体。   特丽莎飞快的跑回克莱斯特身边,关切地问他:“你还好吗?”   克莱斯特双手交叠拄着大剑站在那里,他对特丽莎温和的笑笑,“还好。”   虽然说着还好,但他的声音明显有些哑,克莱斯特说完就清了清嗓子。   像是有羽毛在她的心上刷了一下,特丽莎的心酸软了一瞬,她下意识的想伸手扶他,手抬到一半却发现自己无处可扶。他嗓子痛又不需要自己扶。   克莱斯特注意到了她的动作,将拄着大剑的手分了一只出来,极其自然的握住特丽莎将要缩回去的手。   他不轻不重地拉着她,在月光下笑望着她说:“谢谢。”   交握的手掌自然垂下,他的手掌比她的大,但体温比她的略低,特丽莎反射性的握紧了一些。   不等她说什么,村长已来到近前。   地上的魔兽尸体上都是统一的剑伤,特丽莎手中的长剑还没收,村长翻看过几只,便知是她。   “多谢您出手帮助,只是不知道您是怎么在这么一瞬间就把这么多魔兽都杀了的?”   特丽莎注视着村长,一眼都没向克莱斯特偏移,她道:“不客气,我们本就是为了除掉魔兽这个任务而来。”   “至于这些,并非我本人武技有多么高超,而是借用了魔法卷轴。”   海妖的身份最好不要暴露,他的歌声也最好不要被提及。她无法解释她是如何“瞬间”解决掉这一切,将之推给魔法卷轴,是目前唯一不会穿帮的选择。   “原来是这样。”村长眼里闪过恍然,看着他们的眼神更尊敬了。   刻录魔法的卷轴造价不菲,若是换成领主,对方连士兵都不肯派,更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将卷轴用在他们身上。   村长出口的称呼都变了,“大人,我们如何才能报答您的恩情?”   “您不必如此客气,”特丽莎笑回,“人的生命总是比卷轴这种死物贵重的。”   ……   她与村长交谈,克莱斯特一言未发,他脸上一直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与她交握的手掌却缓缓将她的五指分开,慢慢与她十指相扣。   特丽莎察觉到了他的小动作,不知是出于对隐瞒他的功劳的歉疚还是出于对他的疼惜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她纵容的默许了他的动作。   再三对特丽莎表示感谢后,村长便离开去安排后续的工作,组织村民抢修大屋、打扫战场、给伤员上药等等。   这种时候还得顾及乔,村长再次向乔表达让他受惊的歉意,请他去别的完好的屋子休息。   魔兽来袭逃出大屋时,是三个村民将他连抱带扛给弄出来的,出了大屋,那三个村民也紧紧护在他身边。其中一个村民被魔兽咬了小腿,他仍毫发无伤。   他呆怔的站了一会儿,摇摇头拒绝了村长的提议,只让他们自己忙自己的不用管他。   特丽莎和克莱斯特帮着一起修整大屋,处理魔兽尸体。   乔在冷风里站了一会儿,也去捡些力所能及的活做。   直到天色将亮的时候,村长才有空盘查魔兽袭击的原因。   问遍了所有人才问出,原来昨日有个孩子掏了一窝小老鼠。估计就是这窝老鼠引来了魔兽的报复。   辛劳一夜,众人脸上都有疲色。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太阳升高时,有五个克拉克的税收官前来收税。   他们明显是这个村子的老熟人,弗洛远远一瞧见他们的身影就暗自骂道:“晦气。一个冬季来收了四次税,也不知道是喂了哪只狗。”   喂了哪只狗不知道,但对方已来了近前,村长不得不上前交涉。   几个孩子瑟缩着躲到大人身后,被村民互相遮掩着,带到房子后躲着。   他们的村子本就不富裕,又怎能交出第五次税收?   “大人,您也看到了,我们的村子就这么大,实在是交不出新的税钱了。”   “您看,”村长遥遥指向大屋,“昨晚还有魔兽来袭,房子都塌了啊!”   “那不是还有两匹马。”税官用下巴指了指远方的马厩。   村长急忙解释:“那不是我们的马啊!那是两位冒险者的。”   “我们知道大人们跑这一趟辛苦,这些钱给大人们的马添一把豆料。”   从特丽莎的角度看,刚好看到村长从贴身的衣服里摸出几枚铜币悄悄往税官手里塞。   为首的税官捻了捻几枚铜币,却没有满意的意思,反倒眼神在特丽莎和克莱斯特身上转过,尤其在克莱斯特脸上停留了几秒。   一般情况下他们这样的小卒不愿意与冒险家为难,毕竟说不好这些冒险家们里面就有个魔法师什么的。   近几年虽然魔力充裕导致魔法师多了一些,但他们的地位仍旧很高,哪怕只是个魔法师学徒,为防报复,也最好不要招惹。   他们虽然没有穿魔法师常穿的法袍,但那张脸太过美艳,直觉让税官知道那是他惹不起的人。   可就这么白跑一趟……   税官把几枚铜币收起,傲慢地开口了:“你们人这么多,这点税钱当然不够。” 第67章   为难贵族和魔法师的胆量没有,但是在这些百姓身上刮油脂的胆子不光有,还很大。   看着实在是让人生气,可特丽莎明白,得罪他们可能比得罪领主更难缠。   为防他们事后报复,除了出钱,特丽莎也确实不太好出头。   特丽莎转头去找弗洛,就见乔在人群后整了整衣服,昂首阔步冲那几人行去。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灰布衣袍,下巴却差点扬到天上去。   待走到那几人面前,乔哼了一声把手递到为首的税收官面前,手指都差点戳到税收官的鼻孔。   乔曾经在森林里对他们说过的一长串自我介绍被他完完整整的又背了一遍。   不同于特丽莎,税收官很快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矮瘦的男人衣着不像是一个贵族,安第维尔这个姓氏也实在不是什么家喻户晓的大贵族姓,但他高高在上的态度和他拇指上带着的象征贵族身份的戒指不像假的。   几个税收官面面相觑,迟疑了一下,谨慎的开口道:“安第维尔阁下,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吗?”   他们的态度一下子软化下来,村长敏锐的捕捉到话里的字眼,连忙对乔恭敬道:“阁下,想必几位大人是听说了您落难在这里,特意接您回去的。”   绝口不提税收官来收税的事情,既是抹过了这件事情,也是变相的给两方都卖了个人情。   ——提点税收官面前这个大人需要他们的帮助,也提醒乔他们可以把他平安的送回克拉克城。   可乔不知道是没听懂还是怎么的,他看了一眼税收官们身后的马道:“给我留一匹马,你们回去吧。我本来答应了父亲在外不暴露身份的。”   乔从储物戒指里翻出个笔记本摊开递给他们,“把你们的名字写下来,等我游历结束会和克拉克的领主写信褒奖你们的。”   五个税收官立马欣喜的将各自的名字写下。   他们挑了最壮的一匹马留给乔,随后恭敬的离开了。   “您……”村长不解,但他不敢置噱乔的决定。   乔拍拍肥壮的马,欣喜的转头把马往马厩牵。   只是他一回头就看到了远处的特丽莎,视线心虚地一瞥,佯作无事转开视线。   错身而过时,克莱斯特的声音如烟如雾,“你不是贵族吧。”   明明是疑问句,却没什么疑问的语气。   乔倏的转眸看向他,握着缰绳的手当即紧了。   特丽莎绕到他的另一边,和克莱斯特一起,夹着乔牵着马往马厩走。   村民们还有很多善后的工作要做,只望了几眼与他们无关的三个人便继续回头做自己的事情。   特丽莎在乔的另一侧云淡风轻道:“我记得冒充贵族在克拉克是重罪,好像最重会判处死刑?”   乔板起脸沉沉道:“我不是骗子。”   老实说他的演技不算特别糟糕,至少蒙过了刚才几个税收官,但他这点东西,在克莱斯特面前真不够看。   克莱斯特眼神逐渐冷下来,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这个漂亮的男人有一把锋利的大剑,昨夜月色之下,乔曾见过。   他仿佛看穿一切的眼神让乔如芒在背。   “你刚才帮了村民,也间接帮了我们,就算你是骗子,我们也本不想送你去见官的。”   特丽莎的声线与往常相比并无变化,但在克莱斯特的衬托下,生生显得温柔起来。   “但你一开始非要我们送你去克拉克……”   乔在克莱斯特和特丽莎的半胁迫下,已到了马厩里面。   两匹马亲昵的蹭上来,蹭着特丽莎的衣袖。   这是村民旧屋改造的马厩,挡风又保温,就是有和他们的房子一样的毛病——采光不太好。   阳光穿过马厩檐下,在克莱斯特鼻梁上横打下一道光与暗的交界,让他慢悠悠的语速都似乎带上了阴仄仄的味道。   “你知道的,冒险家们总会稀奇古怪的得罪一些人。未免你是我们仇敌派来害我们的,如果你不能解释清楚的话,我们就只能要么告发你伪装贵族,要么……”   克莱斯特意味深长的笑起来,用唇形道‘杀了你。’   乔不由自主打了个激灵,眼睛下意识的寻找逃跑的路线,却绝望的发现特丽莎和克莱斯特两人将马厩的出口堵得严实。   “我说!”乔立马识相道。   特丽莎顺手按开隔音器挂在马鞍上。   乔眼睛在特丽莎和克莱斯特身上转了好几圈,最后才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恭维他们道:“你们为了救村民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也不求回报,救了我也不要报酬,知道了我是骗子也没有告发我,你们是好人。”   特丽莎耸耸肩,不置可否。   在乔眼里这就是默认,他停了一阵,继续道:“我确实不是贵族。我叫桑温。”   言罢,桑温将自己的来历缓缓道来。   “乔·安第维尔”这个人本身确实是个开国贵族,也确如特丽莎一开始预料得那样,安第维尔家族的荣华已经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   家族落魄,如今的安第维尔家族固守在国家南部的帕迪,爵位也从一开始的公爵败落成如今的男爵,只比骑士稍好一些。   老男爵怨天尤人,郁郁而终后爵位由儿子乔·安第维尔继承。   新男爵乔不同于父亲。他从小就厌倦森严的家规和贵族学不完的繁琐规矩,经常偷溜出去和封地内的农民子弟玩耍。与他们一起捉蛐蛐、捞鱼、放羊、学种稻、学养牛,也教他们识字读报。   他是个生性乐观的人,他不理解父亲死守着的所谓贵族颜面,也不明白为什么明明自家生活不错父亲却每日不是在大发雷霆就是在大发雷霆的路上。   领地不大,继承了爵位的乔政务并没有多太多,他半日处理政务,半日仍旧与领地里的人民一起做农活或是闲谈。   帕迪的人们也一向对这个没什么架子的领主颇有好感。   直到去年涝灾,领地内的麦田颗粒无收。眼见今冬难过,明年还要交税,乔便向子爵寻求帮助,可对方非但不曾给予他帮助,还阴阳怪气说他不懂得敛财,活该自己如今吃不起饭。   再求得久了,对方只冷冷丢一句,若有不满去找国王。   乔几次求助无门,最后竟真的打算去面见国王。   正巧圣继日将至,按理像乔这样的爵位是收不到圣继日邀请的,但他也打算去试试,他只能寄希望于国王在这样的日子能软下心肠。   桑温是乔领地内的一个普通民众,幼时也曾与乔一起上树捉鸟,下水摸鱼,桑温得知乔打算千里迢迢奔赴王都,便主动请缨与他一起。   他变卖家财,与乔一连坐过许多传送阵,行过上千公里。   可不知是乔思虑太重,还是连日奔波伤了身体,行至克拉克以南的城镇,乔突染恶疾,一命呜呼。   临死前乔交代桑温,让他代自己前往王都,请求国王免除明年的赋税。   安第维尔家族落魄百年,能去参与圣继日的大人们是不会见过乔那样的小贵族的。   再之后,他们都知道了。   “桑温死了,”矮瘦的男人认真道,“我是乔,我也只能是乔。”   帕迪还有上千户居民等着国王的恩典,“乔”不能死。   “乔”攥着缰绳的手都捏得发白,他请求道:“请你们不要将我送到领主面前。”   他接触过的贵族不多,勉强骗骗税收官还行,若是被送到克拉克的领主面前,说不定就要被戳穿。   他种种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可疑地方合上他的来历都解释得通。   乔一说完,克莱斯特就知道,特丽莎不仅不会为难他的,甚至大概率还会帮他。   果不其然,特丽莎想了一阵,问他:“那送你去克拉克你又要怎么去王都?”   他身上余钱不多,才选择骑马,想来不会继续选择传送阵。   乔道:“先去换张正确的地图,之前都是他在规划路线。我现有的这份地图泡了,我要看看地图,规划在什么时候骑马,什么时候乘坐传送阵。”   特丽莎点点头又问他:“那你先前和税收官说给领主写信给他们发嘉奖令的事情……”   说到这个,乔的脸上轻松了许多,他摆摆手道:“克拉克是大城,签嘉奖令这样的小事甚至不会打扰到领主本人,他手下的官员就替他发了。我身上的印信都是真的,看在贵族的身份上,他们不会为难的。”   他一路上已经试验过了,确实可行。   这样乔开出的不是空头支票,村子也没有后顾之忧。   特丽莎放下心来,她的肩膀松一些,沉吟了一下对他道:“圣继日前我们也要去王都,不过在去王都之前,我们还有几个村子要去。”   特丽莎摇了摇手中不存在的任务单解释道:“任务。”   “你可以选择和我们一路,或者聘请我们送你回克拉克你自己去王都。雇佣的价格是……”特丽莎回想了一下,“三十铜币。”   这是他之前开出的价格。   乔不敢置信的睁大了眼睛。   像是生怕她反悔,反应过来后他立马大声道:“成交!”   “我和你们一起!”   有了贵族承诺的嘉奖令,税收官们短期内不会再来骚扰村子。   特丽莎和克莱斯特没有在村民面前戳穿乔的身份,他们在村庄里又停留了一日,帮村民大致重新盖好房子,新设了几道围栏和防护。   附近再无新魔兽侵袭,一行三人在清晨骑马离开。   乔这个家伙,说他聪明吧,他能独自从临城赶来,也懂得在村民面前掩饰好自己的身份,也能骗过税收官,好像是有那么点小聪明。   但要说他很聪明吧……嗯。   因为和他们坦白了来历,乔对他们十分信任。   前往下一个村落的时候就在路上询问他们是怎么看出来的。   冬日里的冷风一阵一阵的,克莱斯特不愿让特丽莎呛风,便耐心与他解释。   这方面克莱斯特颇有心得,不光指出了乔的问题,还在很多细节上给他提出了改进的建议。   乔越听越觉得他说得好对,下一个村子到来前,看克莱斯特的眼神里就都是崇拜了。   克莱斯特表现得太有经验,特丽莎忍不住看了他好几眼。   乔从克莱斯特这里学到经验的同时,也被克莱斯特不动声色的挖了个干净。   他算是帕迪的商户出身,家里有点小钱,他是家里兄弟姐妹最小的一个,得家人宠爱,除了这次出行,他的人生没有经历太大的磨难,便显得有些天真。   不光是他的出身和家庭情况,他成长中的经历,甚至和乔一起玩的糗事都被克莱斯特套出来了。   就算是伪装,身份背景经历可以捏造,可以背熟,但一些只有经历过才会拥有的下意识的反应和记忆深处的一些细节几乎是伪装不了的。   克莱斯特终于确认,他确实没说谎。   太阳正中的时候,他们到了新的村庄。   这里似乎比上个村庄的条件稍好些,远远看去,屋舍规整的连成片。   同样是木为主体的房子,与前一个村落不同的是,他们的房子下部都统一的用黏土和石块垒了一圈做保护。   农田同样规整,就连他们烧的柴似乎每家都有固定的放置的地方。   他们来的正是午饭的时候,村长远远迎出来,哈哈笑着带他们往家中请。   这是一个年轻的男人,瞧着比特丽莎大不了几岁,甚至可能没有她大。褐色的短发紧贴着头皮,眼睛因为常笑眼尾有几道笑纹。麻布外套上也有磨损与补丁,但瞧着要稍厚实一些。   “你们也是从克拉克接了任务来帮忙的吗?”他问。   “对的,听说魔兽很多,”特丽莎回道,“有很多冒险家来吗?”   村长摇摇头,“我们能付出的报酬有限,来的冒险家不多,在你们之前只有一个叫梅厄的。”   特丽莎脚步微妙的停了一瞬。   “梅厄?”她不由得重复道。   村长接道:“你认识?”   “没有,”特丽莎摇头,“只是刚好听说过。”   离得不远,几句话的功夫就到了房子前。远远有村民看见村长带着陌生人往家里去,招手与他们打招呼。   木屋门紧,村长拉开门,掀开里面的茅草布帘边将他们往里让,边赞叹的回道:“梅厄是个身手利落的战士,我没见过像他那样勇猛的战士。”   “一直听到但没见过,您这样说,我们真的很想见见他。”克莱斯特笑道。   “可他已经离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再来。”   特丽莎一行人鱼贯而入。   村长在他们之后进来,很快带上房门。   屋里昏暗。   房子左侧被木栏简单隔出来一块,里面养了几只灰的白的兔子,在冬日里挤成一团取暖。   另一侧放着一张矮床,零星家具被整齐的摞在一边。   屋正中的火坑燃着火焰,火焰上吊着一个汤锅。   汤锅有些旧了,边上有个豁口,豁口里正蒸腾出温暖的蒸汽。   火坑旁边站着蹲守着三个孩子,一边烤火,一边渴盼的望着汤锅里的食物。见他们进来,孩子们眼睛先是一亮,随即一暗。   村长的妻子见丈夫带回了三位客人,擦擦手对他们道:“几位客人赶得巧,坐下来吃饭吧。”   特丽莎没错过那三个孩子眼神中的黯淡,她正要说什么,在她之前,克莱斯特取出储物戒指中的兽肉交给村长,“这是路上猎来的魔兽,不嫌魔兽肉硬的话,我们就做熟一起吃吧。”   为防村长推拒,特丽莎补充道:“就是我们没带柴火,要借您家的柴火了。” 第68章   他们诚心,村长没有推拒。   女主人从丈夫手中接过肉块,削了几块肉边上的肥肉丢进浓汤里,又将一大块肉顺着纹理切成大小合适的肉排串在枝上递还给他们。   众人在火坑边围成一圈,就着熬汤的火焰一并烤肉。   炽热的火焰将肉条烤得劈啪作响,透明的油脂顺着肉丝颤悠悠的落进火坑,窜起小股小股的红色火苗。   肥肉已经在汤里煮出一片油花,长柄汤匙在里面搅动过几次,几个孩子的眼睛就跟着长柄转了几圈。   女主人无视了孩子的目光,汤匙在锅里一打,示意特丽莎他们将汤碗伸过来。   餐具是很私人的东西,外出人们常会带自己用惯的。他们是有储物戒指的冒险家,不会不带自己的餐具。   汤锅实在不大,特丽莎约莫这一小锅原本也只够给他们一家人一人分一碗。   于是特丽莎摇摇头笑道:“不必客气,你们吃吧,我不能吃菜豆。”   克莱斯特面露歉意,“抱歉,我也是。”   乔啊了一声,看了眼汤锅,立马也跟着道:“我也不能吃!我也是!”   女人为难的看向自己的丈夫。   他们能随手掏出这样多肉请他们一起吃,想来也是看不上自家这点连油水都没有的浓汤的。   他挥挥手示意妻子自行处理,转头去柜子旁取了一小罐麦酒来。   酒液虽也有絮沉,但特丽莎知道,这已经他们难得的好酒了。   不好一直推拒,特丽莎象征性的倒了个杯底。   女人把浓汤分盛在三个汤碗里,最大的一碗递给丈夫,剩下的两碗端与孩子们共食。   几个孩子很快发出了欢快的喝汤声。   烤肉的间隙,村长问道:“三位都是冒险家?”   乔在上个村子时身份是贵族,决定与他们同行后,在到达王都之前,为了方便行事,将以平民的身份与他们同行。   离村长最近的乔便点头肯定道:“对。我们都是。”   手上的肉烤得差不多了,克莱斯特把肉块靠近自己,用匕首在上面割了几块薄厚均匀的肉片,转手放到孩子的碗里。   “三位都是战士?”村长问道。   乔没回,偏头去看特丽莎。   特丽莎手在自己和克莱斯特之间划了一下道:“我们两个是。”   “他是学徒。”特丽莎看看乔。   “这样,那三位都各自擅长什么呢?”   问完,村长立马解释道:“绝对不是质疑三位的能力。”   “只是这次我们能幸运的得到你们的帮助,下一次却不见得有这样的好运。”   “我想着,”村长看向特丽莎,眼神恳切,“能否请几位教我们一些战技。”   “这样我们下次遇到魔兽也更好处理,毕竟等着正好有人来救就像出门撞到死在家门口的鹿一样困难。”   像是生怕他们拒绝,村长立马接道:“若是可以,我们会尽力满足几位的需求。”   “可你们没有武器啊,”乔嘴里还塞着肉,含混不清道,“有没有武器差很多的。”   特丽莎没说话,仔细观察着村长的神色。   他眸色清正,不偏不倚的望着她,眼角笑纹浅浅,眼眸没有开玩笑的样子。   克莱斯特眼睛从几个孩子的手指上收回,随特丽莎一起,望向村长。   他们挂出去的任务只是处理魔兽,临时更换这样的请求对方确实有很大概率不会同意,但特丽莎没有直言拒绝,村长便佯作不知,回望特丽莎。   “可以。”特丽莎笑笑,垂眸咬了一口烤肉。   似是没想到特丽莎会同意,乔嚼动食物的动作都变慢了,目光有些稀奇的从村长身上转向特丽莎。   村长哈哈笑起来,眼角眉梢都是喜意。   特丽莎咽下肉把杆放回地上,接着认真道:“我只能在这里待两天。两天后我们就要离开。”   “而且,我的剑为守护而挥,”特丽莎神色认真,“你要答应我,你也一样,不会在学会后沦为劫掠的匪盗。”   “当然!”村长以手握拳,在胸口重重一砸,“向光明起誓,我不会背弃与你的诺言。”   据村长说,村子附近落单的魔兽已经被清扫干净,短期内如果没有兽潮,单个的寻常魔兽不会让他们太过为难。   话是这么说,特丽莎和克莱斯特还是决定下午去附近巡视一圈。   乔毕竟不是战士,特丽莎找了个借口把他留下了。   村里没有午休的习惯,特丽莎和克莱斯特吃过午饭就出门去村子附近巡查。   山林寂静。   正是一天气温最高的时候,村庄后的冻河里,冰面有消融的迹象,能看到薄薄的脆冰下河水流淌。   两人一路无话,顺着河流的方向往上走。   途中克莱斯特剥开腐叶,挖出一个蘑菇装起来。特丽莎用手里的木杆拨开腐叶,也露出一个蘑菇。   这种棕灰色的小蘑菇,前一个村子的时候弗洛带他们摘过,是可食的。   特丽莎的眼神虽然放在蘑菇上,但眨眼的频率比往常低,像是在思考什么。   克莱斯特想了想问她:“你在想教他们武技的事情吗?”   似是被惊醒,特丽莎回神应道:“嗯,他们……”   像是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特丽莎想了一阵只能模糊道:“他们不太一样。”   哪怕相处不久,但村长身上仿佛有某种似曾相识的、风雨无法摧折的坚韧与希望。   “确实。”克莱斯特点头。   “你也发现了?”特丽莎回望他。   克莱斯特直直望着她的眼眸,探询她眼底的情绪。   “来自旁人的帮助是不确定的,谁也不能保证在需要的时候就正好有人伸出援手。恰巧得助是幸运的,可如果没有……武装自己永远不是下策。”   克莱斯特往后退了几步,遥遥看着他们刚才站着的地方,指着前面那块曾挖出蘑菇的地方让她看。   “他们确实不一样,”克莱斯特道,“这里原本应该有棵树。”   “不光是因为这个长蘑菇的浅坑,”克莱斯特上前,在那附近的、往中间挤着生长的低矮灌木上指了指,“树木倒下后,让出了更多的阳光,让这里低矮的植物获得了更多生存的机会。”   “如果现在不是冬天,或许这里还会有许多爬藤植物。当然,重点不是这个。”   克莱斯特望着特丽莎浅笑,意有所指道:“村长家那个围着兔子的栅栏,有几块板像是新的。”   这棵被挖走的树,是他们求生存的无可奈何,也是他们对这不公世道做出的回击。   “他们身上还有更多的不同寻常,”克莱斯特道,“那几个孩子,手上都有执剑练剑的薄茧。”   克莱斯特起身,走近特丽莎轻声道:“也许这棵树,也削了几柄小小的木剑。”   来自她的芬芳包围着他,克莱斯特舌尖顶了顶自己的上颚,把右手中的树枝递到左手,伸手握住特丽莎空着的左手,“剑能杀的不只有魔兽,至于别的……我们可以回去再看看,也许有更多惊喜呢。”   他话未说尽,可他这样隐晦的一点,反倒让特丽莎心中那一点猜测如种子般顶破了泥土,在阳光之下、在土壤和腐殖之间露出一星绿意。   特丽莎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回攥住克莱斯特的手指,拉着他顺着河畔往前走,“那我们快点,早点巡查完没事的话,早点回去。”   在她身后,克莱斯特的嘴角被她拉出愉悦的弧度。   特丽莎尽责的在周围巡逻过一圈。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梅厄来过,他们不光没看到什么魔兽,连大型的猛兽都没怎么见到。   特丽莎这才放心,和克莱斯特一起往村子里返。   夕阳西斜。   守备的村民村长打过招呼,认识特丽莎他们,见他们回来对他们热情的笑笑。   村长家里。   汤锅里吊煮着汤,特丽莎和克莱斯特进屋,村长的妻子立马对他们道:“晚上的浓汤里没放菜豆,放的是豌豆,我问过乔先生,他能吃,你们也能吃吧?”   特丽莎下意识的在屋子搜索乔的身影,眼睛一转在兔子圈前看到他坐在地上,木棍点着地上划出来的字,教村长的三个孩子识字。   他似乎没察觉到他们回来,特丽莎回望村长的妻子,笑着点头,“可以的,真是麻烦你了。”   肉、尤其是油脂,对于他们这样的家庭是很珍贵的东西,克莱斯特中午留给他们的肉很多,剩下的肥肉都送给了他们。   投桃报李,村长一家铁了心要报答他们,熬煮的浓汤不光添了肉丁还给添了洋葱。   就连克莱斯特留下的肉,村长的妻子都切成了均匀的肉排放在了一边,等他们回来烤。   主人盛情难却,客人们坐下吃饭。   特丽莎和克莱斯特说了他们在外巡逻的情况,村长并不意外,听完后还是再次向他们道谢。   等他们吃完,太阳将落,村长便邀请他们出去教习自己武技。   三个孩子本也想跟着出去,但被村长喊住,只让他们继续和乔识字。   也不知道是不是村长提前和村民说过了,等他们到了村长屋前的空地,没站多久,就自发来了不少人。   特丽莎没说什么,她捡了截树枝作剑,村长也是,其余村民有样学样,没有合适树枝的就虚握着。   就像教克莱斯特那样,特丽莎从最基础的讲起。   但他们到底不是正经修习,特丽莎捡实用又不挑武器的教了一式。   克莱斯特站在一边,也随着她的讲解挥舞。   周围围着的村民太多,在后面的看不清前面特丽莎的动作,就去学身侧克莱斯特的样子。   克莱斯特也不藏私,有人问他对不对,他也耐心给对方解释。   冬日的黄昏到夜晚好像格外快。   天色一暗下来,不光看不清动作,冷气也仿佛更嚣张些。村民们的衣服普遍不怎么保暖,这样的温度待久了难免生病。   特丽莎便道:“今天就到这里吧,大家回去休息吧。明天再继续。”   听到前半句大家还有点舍不得,但听到后半句,明显高兴起来。   与特丽莎道别后,三三两两往自家跑。   村长也上前招呼特丽莎回家休息,特丽莎看了一眼克莱斯特笑道:“您先回去吧,我们一会儿就回去,很快的。”   村长顺着她的目光望了望克莱斯特,了然的笑笑,没多说什么回去了。   特丽莎几步走到克莱斯特身边,主动伸手拉住克莱斯特的手。   克莱斯特挑了挑眉,忽觉两人交握的手心多了个发凉的金属硬块。   特丽莎握着他的手用力一挤,一个无形的隔膜笼罩在他们周围。   特丽莎拉着他小步的走,满含期待地问他:“看出什么了?”   克莱斯特眼睛往两人交握的手掌上停了一瞬,转而含笑望向特丽莎,他的声音像是化了蜜糖,他笑道:“看出来你很喜欢我。”   特丽莎脚步顿了一下,偏头看他。   克莱斯特脸上的笑容便更大了,他直视特丽莎的眼眸,月光盛在他的眼中。   她脸上表情有一瞬间愕然,随即是浅浅的无奈和好笑。   他知道她不是问这个。   像是看够了她脸上的表情,克莱斯特收敛了一下笑意道:“他们是真心来学你的战技的。”   “甚至不一定打算对兽用。”   “他们学得很快,但动作并不规范,像是先前演练过,但只是自己摸索着挥砍过的模样。”   “他们练习时下意识挥砍的高度要比想象中猛兽的位置要高,那是在预演杀人时的姿势。”   “他们有武器。那些不刻注标记的武器,甚至可能比我们想得还要多。”   “村长还让乔教他们识字。”   “我们想的,可能是真的。”   特丽莎站定,眼神挣扎神情严肃,她的唇动了几下,望着克莱斯特轻声道:“那我还要教下去吗?这大概率是条死路。”   克莱斯特回望着她的眼眸,过往种种在他脑中滚过,那些所有她做过的决定,那些他听得的荆棘亦或是她的过往,都像是拨开浓雾与迷茫的大手,让他看见她心底的答案。   他轻声道:“从你捡起树枝的那一刻,从你说明天继续的那一刻,你就已经有答案了不是吗?”   “你可以帮他们这一次,也可以设计让领主承诺庇佑他们三年五载,但在这之后,他们还是朝不保夕的廉草,还是任人揉捻的鱼肉。”   “腐朽的参天巨木倒下,才能有更多的花、草、树、藤生长,才能迸发出更大的生机。”   “会死,”克莱斯特道,“一定会死很多人,他们甚至大概率不会赢。”   他望着她,轻声询问:“荆棘纷争数百年,决心结束战争的你父亲,你父亲的先辈们,想过他们会死吗?”   想过,想过无数次,但还是义无反顾的做了。   抗争腐朽的王庭也一样。   会死,会死很多人。但只要有人举起反抗的叛旗,就会有人看到,活着还有另一种姿态。   受身份的牵制,她无法直接参与到其中,但她可以给他们多添一些赢的筹码。   特丽莎望着克莱斯特,眸中的惊叹、赞赏融化成另一种让他心醉的神色。   她垂眸一瞬,复抬眸看他,她抿抿唇道:“我的爱可能还只停留在喜欢,可能也没你想要的那么深,但我能和你试试吗?”   “因为我现在真的很想吻你。”   像是有棉花在心头开放,柔软的絮瞬间充斥了心脏的每一个角落,撑出满足又酸软的感觉。   无休无止的饥饿在这一刻仿佛也被填满。   克莱斯特差点压抑不住眼底的侵略性。   “当然。”他愉快道。   言罢,他松开特丽莎的手,任由掌间的隔音器掉在地上。他几乎是迫不及待的,捧着特丽莎的脸吻下去。   她的唇像她的人一样炽热,明明只是高一点的体温,却像要将他融化一样。火焰烧得心脏里的棉花熊熊燃起,烧得克莱斯特呼吸都灼热起来。   他抑制着自己的渴求,温柔地辗转厮磨。   唇上是柔软的温凉,像是柔滑的果冻。他的面颊和头发遮住了月亮,特丽莎顺从自己的心意,她闭上眼睛,抱着他的头颅压向自己,品尝属于她的甜蜜。   克莱斯特的呼吸被她的主动弄得乱了一拍,他松开捧着她脸颊的手,转而将手臂圈在她的腰间,将她箍向自己。   唇齿相贴,气息相融,谁也没看到刚刚从村长家出来的乔。   他们出来得太久,村长已经铺好了床铺,久等他们不回,乔便主动出来找他们。   谁知一出来就看见月下缠吻的两人啊!乔哽了一口气,掉头就往回转。 第69章   特丽莎和克莱斯特回去的时候,屋子里只燃着一小截蜡烛。   村长在地上铺了厚厚的干草,乔背对他们,缩在火坑旁的干草垫上似乎已经睡着了。   村长的妻子围抱着三个孩子,在火坑旁的另一个草垫上熟睡。   矮床太窄小,他们通常一家人都挤在上面睡觉,就算来了客人,客人也是与他们挤在一起。   但特丽莎答应教他们武技,便成了村长眼中格外尊贵的客人。他们一家都愿意将床让给客人,自己去睡地上,并认为这也是自己占了便宜。   特丽莎推拒不过,克莱斯特站在她身边小声对她道:“你去睡吧,这样他们才不会有回报多于付出的惶恐。”   特丽莎自己也明白这个道理,但她仍在床上躺了一夜没有睡着。   第二天清晨,村庄里居民陆续醒来。   村长习武心切,上午就想与特丽莎学习。   特丽莎想了一下对他道:“下午吧。你的体力也不可能支撑你练一整天。大剑的一些技巧对你们来说不见得是最实用的,我出去看看有没有更适合你们的技巧和工具。”   特丽莎说得诚恳,村长干脆的点头应了。   特丽莎便和克莱斯特出门,在村子里寻找合适的武器。   对于他们来说,剑是昂贵又奢侈的武器,而且不论是剑刃变钝、有了豁口还是折剑,后续的保养都很麻烦。他们可以零星搞到几把,但要人人都有剑可用显然是个不可能的事情。   比起通身用铁铸造的剑,只用锻造枪头的长矛显然是更经济的选择。   更何况,条件再艰苦些的时候,木棍削尖也勉强能用。若是顺利……从领主府兵手上夺来的矛到时也可用。   长矛是军中常用武器,特丽莎在前线见人用过,也和不少使用矛的对手交过手,也算有些了解。   她心里多少有些想法,在山林边捡了根长树枝自己拿起来挥舞着试了几下便指向克莱斯特道:“来试试。”   他的大剑开了刃,这种粗陋的长树枝拦不住他,克莱斯特便也在地上找了根木枝,双手交握模拟大剑,他笑道:“请指教。”   克莱斯特的“大剑”在空中抡过砸下,特丽莎克制着自己下意识的动作,将手中长枝想象成尖端锋利的长矛,想着过往的经验,将长矛递出。   “剑”与“矛”在你来我往间敲出嘭嘭声,木杆忠实的将敲打的力传递回去。   特丽莎来回试验了几次,便游刃有余起来,她脑中琢磨着长矛的技巧,也不时的提点克莱斯特几句。   在克莱斯特下一个挥砍后,特丽莎手中的长枝穿过空隙,悬停在克莱斯特腹前。   克莱斯特收势不及,木杆砸下,特丽莎手中的木枝   若这真是长矛,他早已被穿腹而过。若这真是大剑,木质的长矛早就被砍折不知几次。   但二人对练本就不论输赢,特丽莎不在意的丢了手里的断枝,招呼克莱斯特道:“走,我们进去搞两个‘真’的。”   克莱斯特捡起她丢的断枝,和自己手中的树枝一起折成几截收进储物戒指里,跟上特丽莎。   他们两个在森林深处砍了两根树枝,削成长矛与大剑的模样。克莱斯特提着手里的木质大剑试了试,转身又砍了一根树枝,也削了根矛。   特丽莎将矛粗粗打磨了下,看着克莱斯特手中的长矛道:“试试?”   克莱斯特笑着做了个请的动作。   他学着特丽莎刚才的模样刺、击、挑,特丽莎也握着长矛回击。   时间流逝得飞快,太阳居于正中时,特丽莎和克莱斯特停了手。   特丽莎把两柄长矛一把木剑收到储物戒指里,克莱斯特把削了满地的树枝和皮收起,二人一道往村子里返。   “还是有些共通的技巧的,”克莱斯特道,“你教我的运力的方法,有些也可用到长矛上。”   特丽莎跨过横倒在地上的腐木,赞同地点头,“大剑开不开刃区别很大,你的大剑严格来说和窄剑的共同之处更多。窄剑的刺和挑确实和长矛有共通的地方。”   “不过实战当中矛头如果没有长刃,劈砍可能不适用,而且因为长度和重量,这种时候大剑用腰、臀等发力的方式与长矛是共通的。”   他学用大剑也就近一个月的事情,刚才还很快的用长矛上手,虽然仍旧青涩,但值得表扬。   “学得很快。”特丽莎含笑夸奖道。   克莱斯特伸手拉了一下特丽莎的衣袖。特丽莎回眸,就见克莱斯特望着她意有所指,“只有夸奖吗?一般这样好像都会有奖励的。”   “什么奖励?”特丽莎下意识反问。   克莱斯特笑起来,声音轻柔,眼睛里像藏着蜜糖,“比如,你亲我一下什么的。”   特丽莎眨了眨眼,眼里缓慢弥漫开笑意。   好像被她的笑意感染,克莱斯特喉结滚动。   她答应了的。这不算冒犯。   脑中闪过这个想法的下一秒,他倾身在她唇上啄了一下。   “我自己取也行。”   特丽莎笑开,拉低他的脖子响亮的在他唇上回吻了一下。   “奖了奖了。”她道。   说完特丽莎笑着继续往前走,克莱斯特紧走了两步,探手极其自然的拉住特丽莎的手。   特丽莎笑了一下,与他继续说起矛与剑,还与他谈起加入盾牌是否可行。   克莱斯特一边回一边暗暗用食指与拇指摩挲她指腹上的茧。   两人一路走一路小声交谈,直到走到村口,特丽莎手指撑开与他十指交握,叹了口气道:“你再摸,茧子都要被你磨掉了。”   村长等他们吃饭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   几人不再客气,坐下吃饭。   饭后,克莱斯特把路上折断的木枝与削下的树皮等物交给村长做柴火,特丽莎则掏出了她削好的长矛。   乔“豁”了一声,从特丽莎接过一把长矛比划。   村长眼神有了微妙的变化,克莱斯特解释道:“不必担心,我们去很远的山林里砍了高处的分枝,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的。”   特丽莎点点头道:“对。我的武器是大剑,如果真遇魔兽,村里没有大剑,可能不太方便,这种矛用好了不比那个差。”   村长笑起来,看着特丽莎和克莱斯特的眼神中多了什么。   答应了午后教他,饭后歇息了一阵,特丽莎便拿着木矛与木剑出门。   与昨天一样,不多时就像见到了火光的飞蛾,零零散散的村民聚集过来。   比昨日少了几个,但特丽莎瞧见那几个熟面孔正在远处放哨。   特丽莎装作自己什么都没察觉,将自己的经验教与他们。   最基础的共同的发力当然要讲,除此之外,不光矛的一些使用技巧,特丽莎以那把木剑为例,也提了一些窄剑的用法。   理论要讲,实战上,她演示了几下,就把木矛和木剑传下去,让村民各自体验。   乔蹲在门口看得热血沸腾,恨不得也上去挥几下,只是还没等站起来,忽的瞥见了围着他的三个孩子。   这三个孩子很乖,就是有些过于好学和懂事了。   他们没有自己小时候那种三分钟都坐不下来的皮躁,围着自己学字能学一上午都不挪地方,一双双眼睛总是清凌凌又满含崇拜的看着他。   这谁遭得住啊!   乔又看了一眼被一群大汉传来传去的木矛木剑,转头问三个孩子,“想学字?”   齐刷刷的点头。   “好吧。”乔起身,引着三个小孩回屋。   村民们这种程度的教学,尤其是涉及到运力方面的问题,克莱斯特也能教。   特丽莎看了一阵,觉得没什么问题,就离开去村子里乱转。   村长见她离开,离开人群追上特丽莎。   特丽莎知他顾虑,体贴的与他解释道:“魔兽来袭的时候可能不是你们有完全准备的时候,说不定到时候手里有什么就要用什么。我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你们的。”   矛制作和熟练使用都需要训练,他们都是农民,手边的东西才是他们最熟悉的。   长镰、干草叉、斧子、菜刀、锤子、榔头……不拘是什么,特丽莎看到就要拿起来挥舞着试几下。   战斗是刻在她骨子里的东西,她最熟练的是大剑,但武器之间自有其通性。   一路边走边试,特丽莎便顺口与村长说些这些武器的优劣,什么场景使用最佳。   不光说这些,她也与村长提些自己的战斗经验,不只是对魔兽的,还有一些与人对战的经验。   试过手中的镰刀后,特丽莎状似无意道:“军用的长镰与这种镰刀有一点不同。”   “他们的镰刀不是这样折弯,而是像长矛一样,镰刃在顶端,勾回来的弧度也不像这样大。”   “大概是这样。”特丽莎用手在在镰刀前面比划了一下。   “这种武器挥砍起来杀伤力很大,如果力气足够,加上正确的方法,惯性和力量结合起来足以砍开一般的盔甲。”   特丽莎往前走了几步,提着镰刀装作军用镰在前方空地上挥砍了几下。   刃切开风,发出呼呼的声响。   村长深深的看了她几眼,与她探讨,“一般的盔甲?”   “对,”特丽莎点头,将镰刀放回原处,“附魔了的装备防御力会更强,武器杀伤力会更高,不过一般只有最最贴身的精锐士兵会这么武装。”   “毕竟造价不菲。”   就像与朋友闲谈,特丽莎手掌在空中转了几圈,火元素在她的召唤下围裹在她的指尖。   特丽莎道:“不过我遇到的,最麻烦的还不是与我一样的战士,而是魔法师或者炼金术士。”   “你对魔法了解多少?”她问村长。   关于魔法的知识,不是普罗大众都能接触到的知识,村长想了想,“很少,大概分为7种?”   “不,”特丽莎摇头,“是8种,分别是……”   ……   特丽莎与村长在村子里一路走,一路慢慢给他科普魔法相关的知识。   只是这是太庞大的知识体系了,一时半会儿说不完,特丽莎捡基础的与他说了些,天色便擦黑了。   两人返回村长家门前的空地,不少村民仍在练习。   光线不好,再晚了容易伤到自己或者旁人,村长将村民都赶回了各自家。   木矛与木剑重新还给克莱斯特,被他收好。   三人回家开饭。   不知是不是从他们对乔的态度中察觉了什么,村长回去后便不再提什么魔法啊战技啊之类的东西,只与他们闲叙日常。   特丽莎见缝插针的说些自己在霍尔林格的见闻,她说得不全对,乔听到了还会给她纠正补充。   特丽莎调侃着道谢,克莱斯特看着乔的眼光慈爱又和蔼。   时间紧张,第二天村长也不去做活了,上午拉着特丽莎说是带她去村子里转转,实际上是请教魔法和炼金术相关。   克莱斯特心知肚明,他也不闲着,自己去山林里猎了好几只野鸡,拾了不少柴火回来。   乔仍旧在教三个孩子识字。只是这次不光是这三个孩子,村里无事的孩子和闲着的大人都挤到了村长家,听乔授课。   乔哪见过这场面,教得更认真了。   到了下午,照例一部分村民守备,一部分村民习练,昨日曾与村长在村子里见过的武器都被她聚集到了一起,她将每个都使过,尽量用通俗易懂的话给他们讲解。   天色擦黑时,没人舍得离开。   站在这里到底不是回事,村长将众人赶回去。   晚上吃饭,他再三挽留特丽莎他们,特丽莎笑回:“上午克莱斯特在山林里看到了魔兽,可惜让它跑了,就算您不留我,我也想着应该再待几日。”   看到魔兽是假,但她还有太多东西没教是真的。   村长高兴得多喝了一杯麦酒。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两日,村民们和特丽莎、克莱斯特倒是没什么,乔有些遭不住了。   他没当过老师,教教三个小孩子识字没什么,每天轮班一样来好几拨人大人小孩,他累得眼睛都要被摧残得无光了。   他忍不住在晚饭时小声询问特丽莎何时离开去下一个村子,特丽莎还没说什么,三个小孩子就用那种难过和不舍的眼神看着他。   看得乔心里一阵麻爪。   就像没听到他的问话,村长转移开话题,特丽莎也仿佛遗忘了般,并未回复。   原本打算第二天趁小孩子不在的时候再问特丽莎,结果第二天一起床,外面落雪了。   白茫茫的雪花落了一片,克莱斯特有些遗憾的对他道:“落雪了,山路泥泞,没法走了。”   乔眼前一黑。   三天后,雪化了,原以为这次能走了,结果克莱斯特再一次遗憾地对他说,马好像被冻坏了,拉肚子走不了。   乔咬牙,他想着自己白吃白喝人家的,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继续蒙着脑袋干。   只是这次,克莱斯特打回来的猎物已经足够他们再吃十几天了,不知是出于对山林里动物的保护,还是出于对乔身心的保护,上午特丽莎和村长去忙的时候,来找他识字的村民也少了。   克莱斯特借此机会,传授或者说训练他一些贵族应有的仪态和说话技巧。   ——大差不差,阿克尼亚和霍尔林格贵族这方面是有共同点的。   自此,乔过上了上午自己上课,下午给别人上课的日子。   日子缓慢又平稳地前行,三天后,除了马拉肚子外,不出意外的又有了新情况。   只是这次乔似乎坦然多了,抹了把脸,继续去向克莱斯特请教。   三天三天又三天,时间长了,乔终于品出什么不对味来了。   某一个清晨,乔终于在村子里拦住特丽莎,问她:“你不是说就待两天吗?你不去下一个村子了吗?你的任务和下一个村庄怎么办?”   特丽莎眨了眨眼,“我们在梅厄之后,反正就算我们去了,也大概率都解决了。”   “任务被先一步解决了是好事。而且我们不走,这不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什么没办法的事情!”乔有些急的打断她。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大了,他紧张的环视了周围一圈,才压低声音道:“你知不知道他们最近在看些什么啊!他们在请教我什么啊!”   有汗在他的额角浮现,特丽莎看了一阵,这才不慌不忙的打开隔音器。   “你知道吗?他们甚至在拐弯抹角的问我……”   看着她一脸平静,乔像是想到了什么,他忽的凝住,不敢置信的瞪大眼睛,声音因震惊而显得尖利,“你知道!你疯了吗!”   “你居然还敢教他们!”   “天哪!”   乔像是个困兽一样来回愤愤的转圈,手和脚似乎都不知道怎么放了。   “我居然还天真的以为你只是在教他们抵御魔兽!”   他走近特丽莎,钻进隔音器撑开的隔膜里,双手崩溃的拉扯自己的头发,“我居然还和你们一起!”   “你知道你在教他们送死吗!他们可能连一道魔法都撑不过去!”乔质问特丽莎。   “不能了,不能了,我不能再和你们待了,”乔向后退,用一种看疯子抑或怪物的眼神看着她喃喃,“我得赶紧离开这里,我不要做送他们上绝路的刽子手。”   说完他转身就要跑,特丽莎上前一步攥住他的手腕。   乔绷红了脸,又拉又拽,半蹲在地上使劲往后蹬腿都挣不开。   他用尽了全身力气,就差上牙咬她了,可她仍旧纹丝不动,只望着他。   乔:“你放手!你再不放开我就喊克莱斯特,告诉他你要强.暴我!他那样正直的人是不会和你在一起的!”   特丽莎随着他的力道蹲下身,将隔音器放在地上,只用一句话就止住了他的挣扎。   特丽莎轻声问他:“‘乔’请求子爵,得到了什么?”   得到了讥讽和嘲笑,就是没有怜悯和帮助。在他不曾见到的地方,也许“乔”还经受过更多折辱。   乔,或者说桑温僵住了手脚。   “魔兽就算侵袭村庄,十天半月一次,兽潮屈指可数。可领主,或者说那个人,那个东西,存在了多久呢?”   特丽莎松开了桑温的手腕,桑温失了平衡,手垂落在地上,向后仰了一下。   特丽莎没再说话,静静蹲在他身侧。   乔眸中情绪变幻,胸腔像死了一般几无起伏。   风从他们身周穿过,村长远远看着他们,担心他们起争执,犹豫着该不该过来。   许久之后,乔抬眸直直望向特丽莎道:“乔没错,子爵是个例,他不能代表陛下的意志。”   特丽莎不与他争论这个,她只是问:“那你还教吗?”   乔抿紧唇,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钉子,“教。”   他从地上站起来,眼眸幽深,伸手拍去身上的土尘,他道:“教,我要证明乔没错,你是错的。”   “嗯,”特丽莎不甚在意的也从地上起身,她点点头道,“后天我们离开,去王都。再不走时间来不及了。” 第70章   乔把身上的土尘拍净回去了。   直到他走远,村长才慢慢上前,很有分寸地问特丽莎:“没事吧?”   “没事,”特丽莎摇头,把刚才和乔说过的要离开的话又和他说了一遍,“后天我们要离开了,这两天有什么遗漏的,抓紧问吧。”   特丽莎知道他们有怎样的心思,村长也从这几日的相处中,察觉出她已看穿一切,但二人心照不宣的谁也没有戳破这层窗户纸。   如今特丽莎这样说,村长就明白他们确实拖不得要走了。   不必客套,就刚才的他们聊到的炼金通讯,村长又问起来。特丽莎耐心与他解释。   直到正午吃饭,特丽莎和村长返回家中。   借他们的光,这段时间村长家伙食不错,就连他们养的兔子都胖了一圈,下了小兔子。   村长妻子一见他们回来,就热情的招呼特丽莎吃饭。   乔心里装着事,见了特丽莎也不似以往热络,反倒是闷不吭声的往旁移了一下。   克莱斯特看了他一眼,乔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僵硬的笑来招呼他道:“老师,快来坐,吃饭了。”   在乔心里,这个行事妥帖,长得好看,既懂贵族仪态又不拿腔拿调,还能打猎养全家的男人简直就是标杆一样的优秀人物。   思及克莱斯特和特丽莎的关系,村里的事情,乔觉得克莱斯特也是知道的,但他想不明白,像克莱斯特这样的人,怎么会跟着她一起胡来?   乔不主动与特丽莎说什么,眼神也躲闪,特丽莎也没刻意刺激他。   克莱斯特当即察觉到了他们之间微妙的气氛,但他什么都没说,仍如往常一样,在聊天时适时捧场。   饭后照旧是训练。   经过几日的锻炼,村民们虽然进度不一,但好歹有几个已经表现得不错。   特丽莎和克莱斯特把人按进度分成两拨,快的那拨特丽莎会再教些别的,慢的那拨就继续跟着克莱斯特学基础。   村长说过几日他们准备扎几个草人,春种的时候插到田地里。   只是这草人到底是插到田里还是当做靶子,特丽莎和村长都心知肚明。   训练结束后,天色将黑,村民们与他们道别后,三三两两往家里走。   克莱斯特站在她身边,熟稔的牵住她的手。   村长捕捉到了这一幕,识趣的先一步回屋。   克莱斯特牵着特丽莎在四周散步,借月色看了眼她的神色对她道:“乔不太对劲。”   特丽莎浅浅笑了一下,回望着克莱斯特解释道:“他发现了。”   两人走到村长家房后的矮坡,就地坐下。   特丽莎坐在地上,把他的手和自己的一并揣在怀里取暖,她继续道:“他说子爵是个例,不能代表国王的意志。”   被她牵去取暖的手仿佛和身体其他部分割裂,手上越是温暖,身体的其他部位越是冰寒。   克莱斯特的目光偏开一瞬,又重新回到她脸上继续道:“克拉克只是霍尔林格一个微不足道的缩影,帕迪也是,那位陛下的暴行都被当做功绩记载在史册上讴歌,没人关注那些丰功伟绩都是一行行鲜血写就的。”   克莱斯特用那只被她暖着的手轻轻捏了捏她的手,“等他见到更多他会明白的。”   他继续宽解道:“霍尔林格和阿克尼亚不一样。这位国王的暴虐远近皆知,反抗无错,你也没有。”   特丽莎笑了一下,“嗯,我知道。我想的是……”   特丽莎停顿了一下将剩下的话咽回去,她屈膝坐起,手仍揣在怀里,脑袋下压侧靠在膝头看着他,转而问道:“海妖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你们也有国王吗?”   她的脊背弯成弧形,像是竖起了尖刺把自己团成一团的刺猬。   克莱斯特眨眨眼,瞬间明白她想的不是霍尔林格或者起义本身,而是更深的东西。   ——她在质疑王权的合理性,哪怕她自己就是一个王族。   他学着特丽莎的模样,屈起自己一条腿,将脑袋贴在膝头看着她轻声道:“海妖没有国王。也没有阶级。”   “你知道,海洋比陆地辽阔太多,但居于其中的智慧种族只有海妖。”   “海妖族群虽然比龙族庞大,但对比无垠的大海,海妖的数量还是太稀少了。加上各自偏爱的食物、温度、光线强弱等等不同,我们也许数十年甚至上百年都不会碰到一个同族。”   “这种情况下,海妖也没有种群意识,更别提什么国王。而且大海里资源充沛,海妖与海妖之间几乎没有冲突,便也无所谓阶级。”   “每一个海妖都是独立的,海妖只为自己活着。”   特丽莎若有所思,眼睛看着他,神思却仿佛已然飘远。   克莱斯特垂眸一瞬,继续道:“尽管从霍尔林格看,这种制度仿佛是失败的。”   “但放在阿克尼亚,如果没有亲王殿下的当机立断,没有后续的一系列调配,显然异宠事情会变得更加不可收拾,也许会发酵成什么灾难也说不定。”   “昏聩的君主带来了哀鸿和苦难,贤明的君王则会将国家带向繁荣和昌盛,”克莱斯特笑了笑,“比如荆棘。”   克莱斯特等了一阵才轻声问她:“你是不是在想,这种一国未来统统系于主君一人身上的制度是否合理?”   特丽莎的目光忽的重新聚焦到克莱斯特身上,夜晚将她的眼睛一并染成黑色,她呼吸轻轻,像是在组织语言。过了一会儿她才道:“我知道九大智慧种族里,人类是实力偏弱的种族。”   “但人类还是占据了陆地上最优势的资源。这里面原因很多,可同样不可否认的是,这种制度也居功甚伟。”   “稳定的王朝就像将散弱的细丝一样的人类拧成一根鞭,国王就是执鞭的手。一个能辨明局势,当机立断的君主足以挥舞鞭子保护自己,也能为国家占据更多资源。”   似乎是觉得自己说得过于玄奥,特丽莎举例道:“斯曼前线如果不是几个大国当机立断派兵,恶魔从深渊涌出,到时消亡的恐怕不止斯曼一个国家,毫无疑问会死更多人。”   特丽莎皱起眉,“但身处其中,我更感受到这种制度下所有底层的无力和痛苦。”   “贵族的繁荣和荣耀一定要建立在平民的血肉和哀嚎之上吗?”   “可我们,”特丽莎胸口起伏,“不是一样的吗?”   “我既承认制度的优势和正确性,也明白规则之下人类本心里追求公平与公正的合理性。它们都是对的,可两种正确之间也一定要有冲突吗?”   “这两种正确之间,只能托付于掌权者平衡吗?”   “还有没有,”特丽莎的眉头更深的皱起来,她嘴唇颤抖,不知道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克莱斯特,“还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这些她从未与人言过。   她在背叛她的阶级,她在触动所有上层的蛋糕,她在质疑整个人类社会当下运行的法则。   她甚至将自己也同样放在绞刑架上审判。   特丽莎的眼神黯淡下来,她询问道:“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克莱斯特长久的注视着她,在她眸色暗下来时缓缓开口道:“正确与正确并不相融,那是因为世界从来都不是两个非此即彼的极端。”   “就像陆地找不到的答案可以去天空找,天空找不到的答案或许海洋里有,就算都没有,也许在这些之外还有另一个世界。”   克莱斯特在她怀里的手攥紧她的手指,“抱歉,你要的答案我暂时也想不到。但我想,我们可以一起,慢慢找。”   他并没有给她一个确切的答案。但他承诺与她一起,那种踽踽独行于世界的孤寂仿佛被消解,特丽莎望着克莱斯特的眼眸,眉目舒展,忽的笑了一下,“也是。”   她的眉头轻微的向上挑了一下,声音带上了感慨一样的调侃,“你是喝了什么魔药吗?你怎么知道我在想这个?”   不是。   他能想到这些,是因为海妖本就没有边界的生物。他不受任何规则束缚,人类为自己设定的任何道德准则、行为模式等等通通不是限制他的东西,他对权势没有敬畏,也对弱小并无偏见。   ——这二者在他看来并无区别。   他既不受束缚,想法便无边无际,那些她无法与人言的,会让旁人觉得她不可理喻、甚至是危险恐怖异教徒的东西在他看来也全都不是问题。   她是人群里的异类,而他本就是异类。   但克莱斯特并没这么说,他知道这些并不见得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东西,他只是靠着自己的膝盖,露出了一个温柔的浅笑,回道:“嗯,也许呢。”   特丽莎嘶了一声直起身。   克莱斯特没动,以眼神询问她怎么了?   特丽莎松开他的手,凑近捧着他的脸颊在他唇上重重的叭了一下。   “不行了,我得再亲你一下。”   克莱斯特噗的笑出声,他直起身来笑了好一阵才对她道:“我觉得我有必要申明一下,接吻不只有这一种。”   克莱斯特手掌撑在地上,双眸注视着特丽莎的眼眸,以一种惊人的耐心缓缓的靠近特丽莎。   直到鼻尖相触,体温在彼此间传递,克莱斯特慢慢侧头,亲吻过她的唇峰,滑吻过她的唇角,最后吮吻过她的下唇。   克莱斯特眯起眼睛,手掌撑在她腰侧,轻柔的撬开她的齿关,温柔的,缠绵的摩挲。   先前特丽莎他们一直拖,村长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承情,村里的村民们也十分尊重他们。   也许是得知了他们后天要走的消息,特丽莎走哪都有村民给她塞东西。   他们本身并不富裕,塞给她的最珍贵的也不过一颗鸡蛋。   特丽莎哭笑不得的把东西还回去,义正言辞的说自己是接受了冒险家公会的任务而来,要是收了东西反倒是坏了规矩。   村民们不懂这些弯弯绕绕,还以为真有这样的规定,只得遗憾的收起。   满打满算他们相处不到一月,但这种彼此心照不宣又独特的相处还是让特丽莎他们与村民们建立了某种特殊的情感纽带。   当天下午最后一次训练后,村民们扭捏着站在空地上怎么都不肯散。   “都回去吧,”特丽莎一招手道,“大不过我再住两天。”   听到她还留,村民们脸上马上流露出喜意,这才与她和克莱斯特道别后回家。   一听说还住,乔的脸上忍不住抽了两下。   乔如他所言那样仍旧尽职尽责的教人们识字,只是在教习的间隙,也与他们提起魔法与炼金的可怕。似是在暗示他们不要以卵击石。   特丽莎没管,村长也瞧着没什么异样。别的村民也不知道听没听出来他的言外之意,反正孩子们就跟听故事一样,惊奇的看着乔还问他会不会魔法,会不会炼金。   乔憋红了脸,只从嘴巴里蹦出个“不会”。   魔法是个看元素亲和力天赋的东西,尽管魔力充裕以后魔法师增多,但天赋这个东西,说没有就是没有,强求不来。   当天晚上,特丽莎把储物戒指中那本《基础魔法原理》悄悄塞在了枕下。   乔教授的进度蛮快,反正常用字词就那几个,他们应当也能读懂。若是有谁有相关的天赋,这本基础的书籍或许能给他们一点帮助。   说再住两天的话是善意的谎言,村民们的不舍太过明显,特丽莎不喜欢也不擅长处理这种事情。   第二天一早,天还黑着特丽莎便悄悄起床,小心的在没有惊动村长一家的情况下去拍克莱斯特和乔。   克莱斯特还好,一拍就醒还手轻脚轻没发出什么响动。   乔就……   特丽莎过去的时候他还在梦呓,嘴里嘟囔了一串特丽莎听不懂的话。   她在他的肩头轻轻拍了拍,谁知乔就跟弹簧一样从地上蹦起来,眼睛瞬间睁大,“谁!唔唔唔——”   特丽莎噌的一下捂住他的嘴巴,手指用力的在乔的脸颊上都留下了印子。   离他不远的村长翻了个身,一睁眼正好对上特丽莎和克莱斯特清明的眼睛。   三人无声的对视,乔茫然的在他们中间看看。   他们衣着工整,村长一想就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他压低了声音用气音道:“要走?”   “嗯。”特丽莎点点头,松开捂着乔嘴巴的手,在他肩上拍了拍了小声道,“收拾你的东西。”   “你不是……”话说了一半,乔猛地反应过来,剩下的没说,他飞快的整理自己的着装。   他本也没什么行李,大多留在储物戒指里。   村长从地上爬起来,望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小声道:“我送你们。”   特丽莎笑笑,“不用了,那我们就白起这么早了。”   村长似有话要说,克莱斯特极有眼色地道:“我和乔先去牵马,你一会儿直接来就好。”   村长感激地笑笑,乔随克莱斯特一同出门。   待他二人出门,村长酝酿了许久,还是没与她戳破那层他们彼此都知道的窗户纸。   他们要做的事情本就危险,他们不知道,才是对他们的保护。   村长脸上露出个感激又憨直的笑来,“愿光明庇佑您,前途坦荡,剑刃永坚。”   “也愿光明佑您,得偿所愿,一切顺遂。”特丽莎笑回。   她望着眼前这个年轻的村长,又看了一眼地上仍在熟睡的他的妻子和孩子,想了想与他道:“我曾听过这样一个故事。森林中有一个湖泊。有一年大旱,树木野草枯萎,周围的溪流也干涸,只有那一个湖泊因为大还残存了一个浅泊。”   “附近所有生命想要活下来都得依仗这个浅泊里的水。但这湖里原本住着一只鳄鱼,他认定了湖是他的领地,水少之后,谁来喝水便咬死谁。”   “但它最后还是死了,”特丽莎轻声道,“因为不管是狼还是虎,兔还是鼠,羊与马,鹰与犬,它们全都在撕咬它。”   村长微皱着眉望着她,思索她话里的深意。   特丽莎在他的沉思里笑起来,伸手在村长肩上拍了拍,“再见,我的朋友,下次见你,请务必再请我吃烤肉。”   村长也笑开,连声承诺,“一定!”   克莱斯特和乔牵着马在村口等她,村长一路将特丽莎送到村口与他们汇合。   马儿被控制着安静,他们谁也没有大声说话,一路行来,没有惊扰一个村民。   克莱斯特也不知道与放哨的村民说了什么,他没有声张。   远远放哨的村民看着他们,眼眶都有些红。   特丽莎翻身上马,笑着对他挥了挥手。   乔憋了半天,最后没头没尾的对村长道:“真的很危险。”   村长笑呵呵的,也不知道听进去没,也没回,只是与他道别。   村长同样与克莱斯特道别后,特丽莎三人骑马离开。   挂满晚星的天幕之下,村长注视着他们,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眼底转身回家。 第71章   天气已经回暖,哪怕他们早上走得早,气温也没有太难捱。   他们的马都被精心照料,加上他们本身就有带马料,食料充足还不怎么运动,近一个月下来马不光没瘦,看着好像还壮了一圈。   特丽莎和克莱斯特的马都是去市场上挑得脾气好的老实马,兴许也有来时被克莱斯特斩杀幼蟒魔兽的举动震慑到,这两匹马一路走来也老实得很。   乔则不一样。   他本身骑术一般,那匹马还是从税收官手里“抢”来的。他们提供的草料不如税收官的品质好,马厩的环境更是差得多,再加上乔这个主人也鲜少去和这匹马培养感情……   时间长了,这马显然有点意见,催了不跑不说,走逛走逛就低头去旁边吃草去了。   特丽莎和克莱斯特放慢了速度,以一种闲逛的姿态等他。   照这个速度,晚上也别想回到克拉克。   乔心里着急,猛拉缰绳,马被揪得狠了,还发脾气尥蹶子,乔几次差点被掀下去。   见状,特丽莎主动催马回来,帮忙制住马儿对乔道:“我们换换吧,我这个马脾气好。”   乔涨红了脸,刚想拒绝,马就从鼻子里长长的打了个喷嚏,前蹄烦躁的踢踏起来。   嘴硬的话瞬间被憋回去,乔尴尬的攥着缰绳,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特丽莎干脆一把将他从马上提起来,动作利索的放到自己的马上,自己下马换到了他的马上。   她拍了拍马的侧颊,调整了一下笼头道:“答应了三十个铜币你可一分都不许少。万一你磕了碰了,以这个为理由扣钱怎么办。”   她在村子里的时候可没计较过得失,而且三十个铜币就送他到王都实在是天上掉馅饼正好砸嘴里的慈善价。更别提她还救过自己……   乔挣扎了几秒,不自然地回道:“不会少你的。”   特丽莎笑起来,抬了抬下巴,“那走吧。”   在他手下不听话的马在特丽莎手下乖得像变了一个生物。   三人一路催马,赶在正午返回克拉克。他们把马卖掉,换了一笔钱。   卖完马后,乔对他二人道:“我得去趟邮局。”   特丽莎一点头,“正好我也要去。”   三人便结伴往邮局去。   乔还记着嘉奖令的事情。他用漂亮的花体写了一封言辞得体的信,打算寄给克拉克的领主,请求对方给几个税收官颁发嘉奖令。   特丽莎也写了信,打算一封寄给妹妹,一封寄回家。   给妹妹的只是日常关照,给家里的则说她在克拉克,如今正要启程去往王都。   他们都在写信,克莱斯特无人可写,他看了一会儿,居然也拿了一张信纸。   笔尖在纸上沙沙,像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他的眼里化着浅浅的笑意。   他在地址上填了几行,将信封率先递给邮递员。   特丽莎下意识的问了一句,“你寄给谁?”   克莱斯特眼里笑意更浓,轻声道:“秘密。”   特丽莎挑了挑眉,没再问。   乔只当自己是个瞎子聋子,把信给邮递员后什么都没说。   时间比较紧,三人没多耽搁,往传送点去。   克拉克是重要的港口城市,城内有好几个大型的传送阵。传送海妖这样灵魂质量比较重的生物也不在话下。   但克莱斯特的身份不好暴露,到了传送点附近,克莱斯特便对特丽莎道:“我和乔去准备点食物和水,你先排队,一会儿我们再来找你。”   特丽莎立马心领神会地接道:“嗯,你们去吧。”   乔没察觉有什么问题,给特丽莎留了传送的费用,就跟着克莱斯特离开。   特丽莎用钞能力打通了关节,约到一趟只有他们三个人的传送。   ——传送阵的上限是800,足够他们使用。   等克莱斯特和乔回来,三人正式踏上了前往王都的旅途。   前往王都的一路上并不是每一个城市都有合适的传送阵,有传送阵的时候他们就乘坐传送阵,没有传送阵的时候就买马日夜兼程赶往最近的大型城市。   他们鲜少停下,十二天后,等他们终于到王都的临镇隆西,乔才惊觉,花开了。   蓝色和浅黄色的小花编成的拱门立在城市的主干道上,临街的窗台上零星摆放着开得艳丽的红色花朵。   城角的流浪汉瞥了他们一眼,不感兴趣地偏过头去。   海妖精力本就远超人类,特丽莎也习惯了旅途中的艰难,他二人虽然也风尘仆仆,但精神尚可。   乔到底是个寻常人,旅途的奔波让他的眼里生了细密的红丝,下巴也有层胡渣。尘埃藏在他发缝耳后,常攥缰绳的手指也开裂出几道细纹。   他的肩膀原本塌着,直到此刻,乔终于挺直脊背,脸上也露出一个似激动似慨然的微笑。   他将马拉停在城门口,特丽莎察觉他停下,回头看他。   乔望着她,身上的灰尘都好像在阳光下舞蹈。   “已经到隆西了,我不歇了,我今天就要去王都。我们就到这里分别吧。”   特丽莎和克莱斯特牵着马掉头回来,乔低头在口袋里翻钱,零星铜币与银币碰撞出哗啦啦的脆响。   乔翻了一阵最后干脆连钱袋一并塞给特丽莎。   “这些付你们护送我的费用,”他道,“我知道这些钱不够你们这一路辛苦。我真的很感谢你们。”   他翻身上马,调转马头。   乔骑在马上看着特丽莎,他的唇压成一线又很快松开,他低声但坚定地道:“我要去证明乔无错,祝福我吧。”   特丽莎拉住他的缰绳,垂眸在他的钱袋里拨弄了几下,估摸着三十枚铜币的量拿好,将剩下的又塞还给他。   “说三十就三十。”   “我宁愿我是错的,”特丽莎退后一步真心实意道,“祝你成功。”   乔笑笑,对克莱斯特点点头道:“再见,老师。”   克莱斯特脸上是他惯常的微笑,他同样道:“再见,祝你成功。”   乔掉头往王都的方向策马疾奔,特丽莎和克莱斯特却不想那么早进入王都。   圣继日在一周后,而在这一周里,陆续有为他们庆祝的贵族赶来,其中不乏他国贵族。王宫几乎每日都会在宫内举办宴会,宴请这些宾客。   一旦进入王都,免不了要参与这些宴会,特丽莎私心里是不愿的。   而且特丽莎若是进入王都,必然要以荆棘王室的身份入城,不然一路隐姓埋名就算了,到了王都还这样,显得她别有用心,到时候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她自己虽不在意,但代表荆棘的脸面,无论如何都要休整一□□面的进入王都。   特丽莎决定在隆西待两天。   “走,我们去找个地方休息一下。”特丽莎把乔给的铜币收好,牵着马和克莱斯特往城中走。   隆西在王都附近,城镇还算富庶,特丽莎略过了那些装修豪华的旅馆,挑了一家干净寻常的问克莱斯特:“这家行吗?”   克莱斯特:“我不挑,听你的。”   那就是行,特丽莎一点头,把马交给服务员,和克莱斯特去旅馆的前台办理入住。   许是因为圣继日的缘故,最近来往旅客多了些,他们两个都不是霍尔林格的人也没引起前台服务员太多的关注。   服务员的眼睛在克莱斯特身上多停留了一瞬转而望向特丽莎道:“请问您需要几间房?”   以前克莱斯特下半身是鱼尾,不方便,特丽莎是和他住一个房间的。后来他有了腿,除了在村里的时候没办法,他们都是分开住的。   这一路上他们少在城市过夜,就算住旅馆,也是他和乔一间,她自己一间。   眼下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还是确定了关系的情侣……   特丽莎下意识的回头去看克莱斯特。   他含笑看着她,嘴角的笑意缓缓拉大,眼神温柔又缠绵,还是那句,“我不挑,听你的。”   特丽莎自己本身不太在意这个,情侣之间水到渠成她也完全可以接受。但她眼睫垂了一下,还是抬头对服务员道:“两间,谢谢。”   她确实很喜欢他,要说完全不想要更亲密的接触那是骗人的。   只是她心里深切的记得克莱斯特在荆棘王国对她说过的,她不爱他就不能吻他,这对他不公平。   这对他不公平。   这句话深深束缚着她。   不爱他就不能吻他,同理可证,不爱他就不能睡他……的吧?不然也不公平。   克莱斯特是她目前为止最喜欢的,并且特丽莎觉得未来或许也不会再有这样的感觉。   但她不明白,这种程度的喜欢算不算爱?   又是否能与他为自己化形的爱相提并论?   她说自己喜欢他,想与他试试,他便同意了。她在还没有达到他的要求时就亲吻他,特丽莎深觉自己已经是占便宜了,继续占便宜……良心痛起来了。   特丽莎衡量不好自己喜欢与爱的界限,就保守的要了两间房。   克莱斯特好像在旁边叹了口气,声音太轻,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怕他误会自己的举动,以为自己不喜欢他而伤心,特丽莎手掌抚在克莱斯特小臂上捏了捏,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的笑着解释道:“你太好了,我怕我犯罪你知道吧?”   克莱斯特顺手牵住她的手掌,与她十指相扣,用同样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语气笑道:“也不是不行。”   他给她留出了拒绝的余地,但眼神和摩挲自己小指的动作分明都是邀请。   就连空气好像都变成了名为克莱斯特的空气,区别与以往。   特丽莎心脏好像跳快了一下,她没回话,不自然的转过头去,从前台上拿走两把钥匙拉着克莱斯特往旅馆楼上的房间走。   身后的克莱斯特笑了一下,笑声比之前的叹息清晰得多的钻进特丽莎的耳朵里。   像嘲笑,也像是得逞后的好笑,还像某种愉悦的笑意,又或者都有,特丽莎分不清,只是不敢回头看他。   木质的地板被踩出轻轻的咚咚声。   特丽莎拉着克莱斯特刚往上走了两级台阶,就听楼上传来一阵急促的往下奔跑的咚咚声,夹杂着女人的抽泣。   特丽莎和克莱斯特都下意识护着对方往靠墙的方向贴去。   几秒后,一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人从楼上跑下来,跑过他们,只留下一阵心碎的香风。   楼上急促的咚咚声不停,几乎是女人刚跑过他们,一个面色焦急的男人便紧随其后跑下来。   特丽莎倒是无意看戏,她只是担心那个女人需要帮助,就和克莱斯特站在原地没动,目光擦过楼梯角,往前台处哭哭啼啼的女人看去。   她似乎想要退房离开,抽噎让她的声音破碎,但拜好听力所赐,一切都还算清晰。   “呜呜呜……结婚五年了,你还记不住我不喜欢穿黄色的裙子搭长靴……”   丈夫满头是汗的一连串道歉,随即哄道:“哈尼,主要是你太好看了,你穿什么我都觉得你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女人……”   啊,只是寻常的夫妻间矛盾。特丽莎放下心来,又看了一眼,随即兴趣缺缺地牵着克莱斯特继续往楼上走。   那对夫妻的声音在身后越来越小,走到二楼时,特丽莎好像听到女人破涕为笑的笑声。   她和克莱斯特的房间挨着,特丽莎也不挑房,随手给了他一把钥匙,“这么多天都没好好休息了,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我们明天出去转转,准备一下去王都。”   克莱斯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没出声,特丽莎下意识的偏头看他。   他双眸含笑,喉结滚动了下,大拇指在她虎口下方摩挲,缓缓对她道:“如果你的房间冷,我的房间说不定会很暖和。”   “可你体温……”比我低三个字还没说完,特丽莎猛地刹住。   克莱斯特反应更快,在她说什么找补前接道:“那我的房间冷,你的房间暖和吗?”   特丽莎牵着他的手一紧,随即她嘶了一声,松开他的手去捧他的头颅。   默契让克莱斯特配合的低头,双臂自然的缠上特丽莎的腰背,与她交换了一个缠绵的吻。   吻的最后,特丽莎在他下唇轻轻咬了一下,又抚慰的在他唇上啵了一下贴着他的唇喃喃道:“乖。”   笑意让他的胸腔都开始震动,随着两人相贴的身体传到她身上。   他回吻了一下特丽莎,“嗯,乖。”   两人这才分开,特丽莎顺手帮他拽了一下被挤皱的领子,笑了笑,推门回屋休息。   洗漱整理完,太阳已经开始缓慢下落。   特丽莎又整理了下关于圣继日的流程,盘点了她带来的礼物,一切都无异常后才慢慢躺到床上休息。   她合上眼睛,酝酿睡意。   只是不知为何,旅馆前台那对夫妻总往特丽莎脑袋里钻。   反复播放了几遍,特丽莎把自己代入了当事人的角度。   她倒是没把自己代入妻子的角色,因为克莱斯特简直像住在她的肚子里,他太了解她了。   特丽莎是把自己代入那个丈夫的角色,反思自己是不是太不了解他了?   特丽莎认真回想,克莱斯特和自己一样喜欢辣,他也不太挑食,除了太难下口的饭菜和胡萝卜不喜欢外,他好像没表现出其他的偏爱。   外在的坏境和物质好像也不怎么挑,跟她一路风餐露宿也没表现出什么难捱的模样,不管是挤大通铺还是睡在村长家的地上,他都不曾有什么怨言。   海里的事情他倒是像讲故事一样哄菲利克斯的时候讲了不少,但那个时候她在车外,有一句没一句的,也没听全。   除此之外,好像没什么了……她好像确实不够了解他的喜好。就连海妖是否有国王还是她前段时间自己心存疑惑的时候问的,而不是出于关心他的角度。   我这种情人是不是挺不称职的?特丽莎反问自己。   好像是有点。   回头要更关心他才是。   特丽莎望着天花板,兀自琢磨了一阵以后怎么关心他。   纷杂的念头里,如闪电划破黑夜,特丽莎恍然想起在利兹时,她初识克莱斯特,森珀对她说让她不要爱上海妖。   那个时候她信誓旦旦的说,自己不会爱上海妖,因为自己不会爱上一个没有自己主见,只会附和的刀。   那个时候陷入爱情的海妖在她眼里是刀,因为海妖会为了取悦爱人,不惜一切。   为了取悦爱人,不惜一切。   就像冥冥之中有什么指引,特丽莎的脑海中再次滚过这句话。   她的脑袋当即嗡的一下,巨大的荒谬感包围了她。   不能吧?   她所喜欢的克莱斯特,是装出来的吗? 第72章   特丽莎睁眼躺在床上,从两人相遇的每一帧开始回忆分析。   他确实了解她,这一点是装不出来的。   她想的是,他有为了讨自己欢心,故意顺着她的话说吗?那些曾与他产生共鸣的瞬间,都是假的吗?   特丽莎呼吸浅浅,眼睛穿过天花板,在虚空聚焦。   不,不对。   人永远无法想到认知外的东西,就算他有意讨好,也要先一步想到她在想什么,才能“对症下药”。他能想到,就说明他本身是思考过她想的那些问题的,才能在需要的时候适时的说出来。   就像心不存善的人,不会将铁匠铺里堆放在一边无印迹的刀斧与铁匠铺在暗中帮助村民联系在一起,他们只会想那些或许是铁匠铺偷卖获利的东西。   特丽莎翻了个身,双臂抱在胸前。   她并不介意恋爱里一些取悦爱人的无伤大雅的手段,她介意的是他为了取悦她而丢了他自己。   她不苛求爱人与她想法事事同,就像不苛求世界上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比起这个,她更渴求对方有一个独立的灵魂。   ——她的爱人可以有缺点,但她希望她爱上的是个独立的、完整的、可以与她平等交流的灵魂。   特丽莎脑子里又不可自抑的想起前台的一幕。   结婚多年的夫妻尚且会有矛盾,而她和克莱斯特,却似乎从来没有任何冲突和争执。   这究竟是他们太合拍,还是他刻意压抑了自己的感受?   如果特丽莎一开始认识的就是现在这样的克莱斯特,她一定会认为是前者。   但她初遇他时,克莱斯特是无助的,也是柔弱敏感的,与现在这个他相去甚远。   事后他也和她坦白那是他求生之下的无奈之举,那现在这个……是真实的他吗?   他会不会……为了避免和她起冲突,有什么不如意都自己默默忍着?   特丽莎一瞬间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点太自作多情了,但紧接着就觉得这很可能。   这让她觉得心头闷沉,甚至窒息。   拥有一个放弃自我、勉强自己、以爱她的名义事事以她为准则的爱人,哪怕这并非出自她本意,仍让她觉得自己好像成了感情中一个卑劣的“压迫者”。   这好像让她成为了她最讨厌的人。   特丽莎回想了许久。   从她送他到海边起,不管是在荆棘还是在克拉克,她都没有找到他“勉强”的痕迹,但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笼罩在心头的阴云,驱之不散。   非要说的话……好像只有今天他隐晦的表达了想和她住,但是被她拒绝了这一件事。   特丽莎琢磨了一阵,翻身下床去敲克莱斯特的房门。   他似乎也没睡,脚步声由远及近,很快门把旋转,木门缓缓打开,衣着整洁的克莱斯特出现在门后。   夕阳在他身后铺成一片。   克莱斯特讶异的扬眉,一边侧身给她让开进来的地方,一边脸上带笑对她说:“我的房间是挺暖和的。”   特丽莎嘴角勾了下,没回他的玩笑,只是一双眼睛注视着他的神情,试图找出他有什么勉强的痕迹。   克莱斯特只是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她鲜少用这种探究的眼神望着他,他享受她这种仿佛眼里只有他的专注眼神。   这让他错觉自己占据了她的全部心神,满足感伴随着饥饿一起抬头。   特丽莎垂眸一瞬,走进去。   两间客房大致相同,特丽莎拖了把椅子坐下。宽松的棉衣袖子被她卷到小臂,露出一小截手腕和手腕上的珍珠手链。   特丽莎来找他绝不是什么房间变冷了之类的事情,克莱斯特知她必定有事,他把门关上,没再调侃,而是倒了杯水递给她问道:“怎么了?睡不着吗?还是有什么想说的?”   特丽莎接过水杯放到一边,眼睛似乎要将他脸上每一个毛孔都看清了,“嗯,确实有话想说。”   克莱斯特也搬了把椅子,与她相对,坐在她身侧。他神色自然的拉过特丽莎的手放在自己的腿上,轻轻揉捻着她腕间的皮肤,示意她说。   指腹与手腕间的皮肤摩挲出温情的味道,特丽莎琢磨了一下,问他:“你喜欢什么?”   克莱斯特怔了一下笑起来,看着她的眼眸想了想道:“除了你的话,比体温高一度的水温,太阳,还有友善的、幸福的笑脸。”   “那你讨厌什么?”特丽莎继续问。   这次回答要更快些,“胡萝卜、奇形怪状的发帽,”克莱斯特微妙的顿了一下,“沃夫,食不果腹还有失去自由。”   克莱斯特微微摇头,“相信我,那不会是什么好的体验。”   她从未这样问过他。   回想今天发生的事情,克莱斯特很快意识到,多半是那对夫妻刺激了她。   而她愿意这么问他,意味着她是真的在乎他。   这个结论让克莱斯特的满足感像流淌一样流动起来,长久不得消解的饥饿感随之一起。   克莱斯特明知故问道:“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些?”   特丽莎往后靠了靠,“啊,就是觉得我太不了解你了,想多了解你一些。”   克莱斯特脸上笑意更浓,他握着特丽莎的手紧了一瞬,眼睛像是盛满了酒液的杯子,甜蜜,诱人。   “求之不得。”他道。   特丽莎靠着椅背的肩背松了些,她开口道:“从未听你提起过你的父母,他们还好吗?”   这个问题让克莱斯特心头警惕了一瞬。   大陆上鲜少有人知道海妖的繁衍方式,特丽莎对海妖了解更少,他一向清楚。   他被无休无止的饥饿缠绕,空虚的胃让他分不清究竟是自己本身的饥饿还是爱她带来的苦痛。   但比起身体上的折磨,他更不想失去她。他时刻在于求不得的痛苦做斗争。   海妖繁衍的秘密不可能永远瞒下去,但他还是贪心的想等她更喜欢他、甚至是爱他,不会离开他的时候告诉她。   他抬眸仔细地观察她的神色,随即轻轻摇头,“他们都不在了。”   特丽莎没想到自己一问就问出这么个答案,她有些尴尬的拍了拍他的手,“抱歉,节哀。”   “没什么,”克莱斯特情绪看上去仍旧稳定,“已经很久了。”   她这幅想要了解他却不知该从何下手的模样实在可爱,但不愿她为难,克莱斯特牵着她从椅子上起身,缓缓走到更舒适的沙发上坐下。   他挨着她,握着她的手与她讲起自己在深海里的生活。   讲他小时候钻过的鲸骨,讲他从巨型章鱼手下逃生的事情,也讲他第一次跃出海面,看到朝阳升起的壮阔。   特丽莎好像跟着他一起,在一片深蓝中长大。   天色逐渐暗下来,昏黄的晚阳一寸寸挪出房间。克莱斯特牵着她坐着,不愿去开灯,也不愿起身。   他注视着特丽莎的面容,声音是一贯的温柔,“你要留下来吗?”   特丽莎沉默了一瞬,“这是你的诉求吗?”   这真是个奇怪的问题。   以她的聪慧不会听不出他的想法,可她非要这样确认一遍,就好像她明明不愿意,但只要他承认,她就可以一样。   又或者是她在给她自己找一个答案?   克莱斯特更倾向于后者。   她今日的异常源于那对夫妻,他反复推演回想,试图推出她这么问的缘由。   半晌,克莱斯特倾身靠近她。   脸与脸只有一掌距离,哪怕是这样昏暗的房间里,只要有稀薄月光洒下,就能让她看清他眼眸。   “我爱你,我当然渴求与你有更深的链接。但我想要的,不是亲近本身,是你。”   克莱斯特再一次无比清晰的意识到,她确实喜欢他,不然不会这样在意他的感受。不会在这样简单的事情上失了判断。   胸腔仿佛被柔软的爱意填满,从她身上传递来的体温和香气让他脑袋一阵阵发昏。   他吞咽了一下,继续道:“我想要的,你一直都知道的。”   这实在是个适合接吻的距离,克莱斯特在她唇上贴了一下。   特丽莎又有了那种,他好像知道了她的顾虑的感觉。   他想要的,她确实知道。   不必言明就心意相通的感觉让特丽莎眼睛和脸上终于有了轻松的笑意,她回吻了下,道:“晚安。”   “晚安。”克莱斯特笑回。   特丽莎回去睡了个好觉,第二天一早醒来久违的有了懒洋洋的感觉。   她任由自己多躺了几分钟,翻身起床。   不出意外的话,他们今天再在隆西待一天,明天就要准备进王都了。   特丽莎习惯了走哪都要先补充一下储物戒指里的物资,清点完余下的东西,就和克莱斯特出去一边闲散一边买东西。   隆西是王都附近的城镇,这里商业繁茂,特丽莎看见了好几个魔药店、炼金店。   她和克莱斯特补给完,时间还早。特丽莎拉着克莱斯特进了一家炼金店。   与利兹不同,这里的炼金店多用弧形的拱门,他们不爱落地的大窗,有的甚至干脆不开窗,而在店内的顶上补充光源。   他们进的这家就是这样。   “护身的防御魔法阵还是有用的,”特丽莎和克莱斯特在货架上边挑边小声道,“关键时候能救命。”   “虽然低阶的魔法阵拦不住太厉害的攻击,但谁也不知道下一个造成危险的是什么。”   “是这样的,这位女士一看就是行家。”炼金店的老板笑着夸赞。   特丽莎挑起一枚黑色的嵌着绿宝石的戒指,放在克莱斯特的脸颊边比了比。   炼金店老板是个聪明人,一下看出特丽莎有意,连忙介绍道:“这是一枚出自木系中级魔法师的防御戒指,受魔力波动的变化,会自动展开木盾。”   “放心,”老板比了个大拇指,“非常安全。”   高级魔法师及以上魔法师附魔的炼金造物多数都在拍卖场中流通,外面的炼金店鲜有。   特丽莎只是临时起意,中级魔法师的防御戒指足以应对绝大部分场景,便与老板商量完价格买下来。   她牵着克莱斯特的手,顺滑得帮他戴上。   墨色的戒指映着绿色的宝石,怎么看怎么适合他。   克莱斯特佯作认真的点点头,“嗯,我是你的人了。”   特丽莎被他逗笑,牵着他往外走。   圣继日附近正是邮局忙碌的时候,一天当中只有正午的时候人最少,特丽莎和克莱斯特商量了一下,二人一致决定先去邮局再吃午饭。   特丽莎想查查家人的回信都走到哪了,若是已经到了霍尔林格的王都,他们明天进王都后就先去取信,好看看父亲和兄长有没有新的嘱托。   也不知道是抱有同样想法的人多,还是最近真的忙,哪怕这个时候是一天当中人最少的时候,队伍还是排了一长串。   两人等了好一阵,才轮到特丽莎。报完信息,邮递员手指在名单上一行行划过,最后停在某一栏上,“巧了,今天刚好到隆西。”   邮递员撕了单子,递给她让她去旁边取。   那同样是条长队,克莱斯特拉住特丽莎,把她往旁边的椅子是一按,接过她手里的单条笑道:“我知道你很厉害,但是给我一个为你效劳的机会吧。”   特丽莎也笑弯了眼睛,点点头看着他离开。   最最机密的文件是专人送的,她这次还不到那个程度,信封只要盖了特制的漆印旁人便打不开。   克莱斯特很快取了信回来,两人一同返回旅馆。   排队占用的时间太长,已经过了平常吃饭的时间,克莱斯特在楼下点餐,特丽莎惦记着回去拆信,先一步上楼。   防水的纸袋里,塞着薄薄一封信。   信封上的字迹是哥哥的,只是似乎写收件人的地方都隐隐带着潦草。   信封上的火漆盖歪了,特丽莎戳了一下手指将渗出的血珠抹在火漆上。   火漆犹如融化般化开,又在几息之间散作云烟。   特丽莎抹了抹指头,拆开信封,取出里面的信。   没有抬头,纪伯伦直接写道‘耳塞已经在研制中了,在与你说这个消息之时,我不得严肃的向你求证一个事情:你与克莱斯特、那位海妖先生是什么关系?   好吧,作为你的家人、你的兄长,我希望你哪怕喜欢,这份喜欢也足够克制。   因为(字迹被划去)   我们对海妖知之甚少,为此,我们花大量的时间搜集了许多关于海妖的信息,也去信询问了那位与海妖交过手的碧花国国王。   其余信息暂且不论,只有一条你必须知道:海妖的爱欲与食欲相连,爱欲越浓,食欲越盛。这意味着,如果他足够爱你,他的食欲会促使他迟早有一日吃了你。   你知道,饥饿是多么难耐,空虚会把人逼疯。   特丽莎,我亲爱的妹妹,你一向有分寸,在这件事情上,我相信,也希望你保有足够的理智。   幸好你的大剑常伴身侧,也幸好他的歌声不能对你产生影响,也是因此,才促使我写下了这封信而不是立即去把你带回来。   请务必保证自己的安全。   当然,如果你决定与他在一起,我们仍旧尊重你做出的决定,只希望你对那个海妖的感情尚不至让你沉迷。   圣继日辛苦你了,如果没事,等忙完后回来吧。我们已经开始想念你了。’   信纸仅有一页,特丽莎来回看了三遍,确认自己没有看漏或看错一个字。   没有盛怒,没有失控,没有恐惧,特丽莎甚至上唇向上掀了一下,露出个笑来。   楼道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和服务员推着餐车的声音,特丽莎垂眸将信折好,塞回自己的储物戒指。 第73章   特丽莎就坐在桌旁。   她没动,看着门被克莱斯特打开,服务员推着餐车进来。   餐车的轮子与木地板之间滚出仿佛碾在人心上的沉闷声响,服务员绕过特丽莎,将一盘盘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餐桌。   烧红的汤汁浇盖在晶莹油润的肉块上,碧翠的蔬菜和水果一起扮成沙拉,蒸得光润的蒸蛋往桌上放时还带着颤,面包上铺着烤得酥香的蒜蓉黄油。   食物蒸腾出温暖的热气,特丽莎隔着这热气望着克莱斯特。   她的脸上分明带着笑意,但那笑意却不达眼底。   她再次用那种探询的眼神望着他,可这眼神却分明与昨日那种更加纯粹的好奇不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观察陌生事物的疏离。   克莱斯特脚步顿了一下,若无其事的对特丽莎点点头道:“等我一下。”   特丽莎唇角的弧度大了一些,她微微点头,应道:“嗯。”   克莱斯特温柔的笑笑,转头对放完菜的服务员道:“辛苦了。”   服务员摆手说客气,克莱斯特随着对方的动作转身,将人往屋外送。   脊背上落着特丽莎的视线,克莱斯特一转过身,便垂了眼眸。   餐车推出房间,木地板与楼道间微小的高度差让轱辘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咔哒声。   克莱斯特重新抬眸,脸上恢复了以往的神色,他把人送出房门,关紧。   身上的肌肉都自然舒展,克莱斯特转身,发现特丽莎正一手撑着颊侧,偏头打量他。   克莱斯特边坐到桌旁边笑着问她:“怎么了?今天怎么这么看我?”   视线在空中相交,仿若不见血的厮杀。沉默几息后,特丽莎率先收了眸子。她拿起餐盘旁的刀叉,切割盘中的肉块。   “没什么,”特丽莎的声音里仍旧带着笑意,“就是觉得我确实不太了解你。”   食物的香气、热气、下午的太阳、和她脸上的笑融成甜蜜温馨的一团,可在这团暖黄之下,仿佛藏着一把冰冷的、看不见的刀。   这种割裂感让克莱斯特垂下眼睫,他缓缓吸了口气笑道:“时间还长,你总会了解我的。”   特丽莎叉了肉块送入口中,勾唇笑笑。   她执刀的手就在桌上,克莱斯特放下手里的餐具,探手去握她的手掌。   她分明看见了他的动作,却在他的手掌覆上来前,松开刀子,转手去拿一旁的水杯。   指尖与指尖擦过毫厘,特丽莎仰靠在椅背上,一边喝水一边对他挑了挑眉。   克莱斯特捏着刀的手两指不自觉的摩挲了一下。   除开必要的接触,特丽莎心里上的亲近,会在肢体上有所表现。   就像在利兹时她对他无意,就会尽量减少或避开与他的接触。而在荆棘,她在知道他心意的情况下愿意接受他送的礼物,愿意戴上他送的手套,是她接受、至少接受了一部分他的表现。   他处心积虑的靠近她,发展到如今,牵手接吻已是寻常。可刚才她这状似无意,但显然是有意避开的举动,分明是内心深处已与他有了隔阂。   克莱斯特当即意识到,有什么不可控的糟糕事情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发生了。   回来前两人还是正常的,但他去点餐,她看完信就这样了,问题一定出在那封信上。   那是荆棘王国寄来的信,他们和她说了什么?   思及她说的觉得不太了解他的话……   克莱斯特明白,她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但她没有戳破。   克莱斯特一边缓缓把手收回来,一边望着特丽莎蹙了蹙眉道:“你好像不太高兴?发生什么了吗?”   特丽莎咽下水,把水杯推放回原处。   杯底与桌面摩擦出短暂的刺啦,她似感慨,似叹息道:“你这么了解我,一定知道我喜欢什么……”   特丽莎望着他,缓缓接着道:“讨厌什么。”   空气好像也随着她的话音落而变得沉甸甸,窗帘像水泥浇筑的一样立在窗边。   特丽莎意有所指的话语让克莱斯特心脏跳慢了一拍。   他回望特丽莎,眼眸幽深。   他去过她的家乡,见过她的家人,明白那是一片怎样的土地,孕育了什么样的人。   他与他们不同,他早就明白。   他小心翼翼的隐藏自己,处心积虑的伪装自己,试图借此靠近他,妄图摘下他的太阳。   如今……   她知道了什么?知道了多少?   可能失去她的这个念头烧得克莱斯特血液都开始躁动。   眼角像是痉挛一样抽动了一下,他抬手揉了揉眼角,掩住自己的神色。   他该说些什么的,可他同样明白,一味的狡辩如果撞在她正好知道的地方,只会惹来厌恶。   可若是向她坦白……   克莱斯特不觉得她能接受。   好像怎么做都是死局,躁郁、烦闷、饥饿、想得不可得的惶恐拧成了一股绳,把他悬与断崖之上。   银质的叉与白瓷盘撞出清脆的哒,特丽莎把叉放在桌上。   “不想说可以不用勉强,”她神态自然地笑笑,“回去休息吧。”   特丽莎拿起手帕擦擦嘴巴起身,语气恢复成以往的模样,“信上催我早点办事,我打算今天就启程去王都。”   “今天就走?”克莱斯特问道。   出口的声音似乎有些干涩,克莱斯特清了清嗓子。   “嗯,”特丽莎点点头,随即道:“我可能会应邀去王宫,不方便带你。不管你是在这里还是去王都,都要注意安全。”   这话竟像是要在这里与他分道扬镳。   克莱斯特眉心又跳了一下。长眉烦躁的蹙起又在真的皱起前被他硬生生的拉直,他努力保持着温柔舒朗的表象。   这让他整个人都透着一种傀儡般不和谐的扭曲感。   往日那些游刃有余好像此刻都被锁进了柜子里。他想向她温柔地笑笑,唇角却像不和谐一般,慢了半拍,扯出一个略有些变形的微笑。   他干脆不笑了,抿着唇直直看着她道:“当然是和你一起去王都了。”重音放在“和你”两个字上。   特丽莎弯唇笑笑,望着他,眼眸像平静无波的大海,看不出其下汹涌。   “可我,”特丽莎认真道,“希望你今日不要与我同行。”   海面涌起波澜,又在真的掀起惊涛巨浪之前重归平静。   “不然我会很难过。”她道。   她在抗拒他。这个事实像一把刀抵在喉头。   几乎是同时,克莱斯特脑海中萌生出无数个将她困起来的想法,但又在每个念头萌芽的初期就被他亲手掐死。   她不是柔软的蒲草,不会任人揉捏。且不说将她困起来,让她永远待在自己身边的难度。如果真的这样做了,她不仅不会屈从,还会不折的反抗,直到他们中的一方永远死去。   ——那才是永远的失去所有可能。   更何况,他不甘心。   强求不得。强求不得。   克莱斯特喉结滚动,试探道:“所以今天也没有告别吻了。”   他撑开手臂,轻声询问:“离别的拥抱可以有一个吗?”   特丽莎就站在他两步远的地方,她没动,也没说话。克莱斯特一点一点靠近她,摸索她的态度。   两步的距离像是走了一个世纪,克莱斯特垂眸,撑开手臂把她环进怀里。   她像一棵挺拔的树,或者一棵直挺挺的礁石,岿然不动。   克莱斯特的手臂越收越紧,固执得像是非要树与礁石给他回应。   特丽莎无声地叹息,终于伸手轻轻环抱住他。她的目光掠过窗外,下巴在他肩头靠了靠,终是不忍地提示他道:“谎言或者隐瞒会给信任敲出裂痕。”   “裂纹一旦出现,构筑信任的每一块基石都会被质疑。”   “我能信任你吗?”   心脏好像长在了耳朵上。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像直接敲在他的心头,震得他身体僵硬。他想看看她的眼睛,又不敢看她的眼睛。   特丽莎按住他的脊背,察觉了他的僵硬。   事情没有走到最糟的情况。   ——她还没有完全放弃他。   事情也走到了最糟的情况。   ——要想重新获得她的心,他就得向她坦白。   将最阴暗、最肮脏的自己像献祭一样向她剖白,将所有的黑暗与腐败裸露在阳光之下,接受高温的烘烤和审判。   克莱斯特眸光明明灭灭。   他有且只有一个选择。   ——就像从胸腹翻涌出一个囫囵的音节,他道:“能。”   “嗯。”特丽莎松开手臂,从克莱斯特怀里退出去。   克莱斯特下意识的收紧一瞬,又很快顺从的放开。   特丽莎重新站在几步远处,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道:“圣继日后我听你的解释。”   “走了。”   说完,特丽莎头也不回的往旅馆外走。   克莱斯特望着房间被合上的门,在原地站了很久才动了动手指。   特丽莎一路疾行,赶在天黑前终于到了霍尔林格的王都古兰汀。   霍尔林格是整个布瑞大陆南部数一数二的大国,国王伦纳特喜奢,王都古兰汀更是宏奢。   银灰色的砖石路铺出城外很远。   高耸入云的白色钟楼直插天际。远远便能看到厚重的高墙。   特丽莎催马,踢踏着入城。   圣继日将至,守城的士兵身份核查严格,特丽莎跟在一队商队后面等候。   商队约莫十几个人,个个身着灰黑色的长袍,手臂上挂了一条宝蓝色的飘带。   他们大多带着兜帽,只有两三个兜帽垂在身后,露出带卷的糙发。   这群人高矮胖瘦都有,或站或坐在板车旁,等待核查的间隙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特丽莎倒也不是刻意听他们聊天,只是这么近,难免有字句飘过来。   他们聊得很杂,聊魔兽,也聊预言。还有一高一矮两个人在聊智慧之城的哪个战士学院魔法教得最好。   高的那个:“我觉得是奎特学院。之前那个来护送的护卫就是奎特毕业的,跟我说光元素是香草味的,他连味道都能尝出来,可见不一般。”   矮的话语里止不住的嫌弃,“你知道为什么牛在天上飞吗?”   高个:“风元素魔法?”   矮的更嫌弃了:“因为我是骗你的。”   矮的小声嘟囔,“还尝味道呢,这么多年来就没魔法师说过元素有味道。”   “他怎么不和你说他就是光明神呢,这样你资助他两枚金币,明年他还你两百枚金币。你不就变富翁了?”   “诶!你!”   ……   两人就这个问题差点翻脸。   特丽莎听着好笑,弯了眉眼。   倒坐在货车上的黑袍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抬头看向特丽莎。   男人的下半张脸被布巾裹着,看不清楚。兜帽和布巾中间露出一双凌然又威严的虎目。淡金色的眼瞳为他增添了不少神采。   视线相对的时候,特丽莎友好的对男人点了点头。   男人也敛眸对着她微微颔首。   商队同行的人顺着他的目光看来。   特丽莎不卑不亢的点点头,商队的人们很快转过头去。   一高一矮两个人停止了争执,轮到他们核查身份了。   士兵尽责的核查过他们的身份,又拆了靠近的几袋货物查看。   都没什么问题,又看了他们几眼,这才一挥手放行了。   轮到核查特丽莎的身份,特丽莎将请帖和证明一并递过去,士兵的神色立马肃穆了。   在他说出什么前,特丽莎忙道:“情别声张。”   她示意士兵看她这一身行头,“我还没换合适的礼服,不太方便。”   霍尔林格的贵族出行讲究排场,在规矩允许的范围内,恨不得把领地内的卫兵都带上。   马车富丽堂皇,隔着几百米远就能看清。拉车的马匹通通膘肥体壮,怕脏蹄,甚至裹着寻常人家一年都用不到的好布。贵族本人更不用说,穿着打扮上极尽奢华,宝石能缀满前襟。   像特丽莎这样孤身一人,衣着寻常,马也不彪健的实在少见。   ——她的外在实在条件实在与他印象中的贵族相去甚远,他甚至怀疑她是偷来的。   如果不是她神态过于自然舒展,士兵在拿到她递出的那些东西时就像把她抓起来了。   她说不要声张,士兵不好自作主张,极聪明的回道:“大人,与这些人一同担心脏了您的马,请您与我到那边休息一下,负责招待的大人们很快会来带您去休息的。”   士兵小声补充道:“会带您去陛下为各位大人准备的寝宫的。”   特丽莎知他为难,不欲难为他,牵着马随他走到一旁的休息的地方坐下。   这几日不管是城门还是城内的传送点,都有不少迎接来客的礼官驻守。   特丽莎牵着马刚过去,就有有眼色的礼官过来。   特丽莎把和士兵说过的话与他又说了一遍,只道自己不愿这幅模样去见王室,要求在城中旅馆先住一夜。   礼官没怎么迟疑就答应了。   虽然这不合规矩,但来者是大洋那个盛产魔晶的富裕国家的王室,他们不好拒绝。   在礼官的安排下,特丽莎住进了古兰汀最大的旅馆。   今日她以借口住在了城中,哪怕抱着让她先休息的想法,霍尔林格王室今日不会失礼地请她赴宴。   但明日,宴帖必定会送到她的手上。   特丽莎梳洗完,整理了一下戒指中的东西。   睡衣宽松舒适,翻动东西的时候袖子总是时不时会蹭上去。   腕间那条粉色的珍珠手链便总是在眼前晃悠。   特丽莎停了一下,偏头看了几眼手上的手链,在储物戒指中翻出个首饰盒,把手链用手帕包了,塞进首饰盒里。   一切收拾完已然不早,特丽莎上床睡觉。   临城隆西,克莱斯特一夜未睡。   他坐在特丽莎坐过的位置上,凝神细思了整夜。   直到天边第一抹日光穿透雾霭,克莱斯特的眼睫才像蝴蝶振翅般震动了一下。   他动动僵硬的手脚,起身。   前台的服务员一早就迎到了退房的客人。   她还记得他们,前日两人还很甜蜜的入住,昨日不知发生了什么,那位与他同行的女士先行离开。   起初她只以为那位女士是临时有事,可她一夜未归,加上面前这个男人憔悴的模样……   服务员明白,他们肯定是发生了什么。   没了那位女士同行,这位五官深刻的先生似乎变得格外冷漠起来。   他的眼角眉梢不再带着让人如沐春风的浅笑,没了笑意遮掩,深刻又美艳的五官便显出十足的攻击性。   服务员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自己需要叮嘱的话,“先生,请务必确保您的东西都带全了。离店以后若有损失多半是找不回的。”   男人并未抬头看她,嗯了一声,转身毫不留恋的离开。   特丽莎预想得没错,正午一过,她就收到了王宫的宴帖,邀她参与今晚的晚宴。   晚宴势必要穿礼服,特丽莎不习惯霍尔林格女性贵族们那身宽大的蓬裙和高耸的礼帽,便找了自己的礼服穿。   这种圣继日前的晚宴多半会有其他国家的贵族交际,荆棘作为蓝魔晶供应国,届时少不得有人来找她攀谈。   未免被一直邀请跳舞,特丽莎穿了一身裤装的礼服。   晚宴前,昨日那个带她来旅馆的礼官亮点接她,为她准备了宽敞舒适又华丽的马车。   特丽莎没有推拒,乘着马车一路往王宫去。   灯光和火把将古兰汀的主干道照得犹如白昼,纵横交错的偏僻杂道上灯火稀薄。   有辛劳整日的百姓扛着筐子转入这样的小巷消失不见。   路过某个巷口时,特丽莎向外一瞥,望见了一双浅金色的虎目。   特丽莎与他对视一瞬,马车疾驰,男人的脸被抛在身后。   男人没有戴兜帽,下半张脸上的围巾也被撤去,露出他两颊到下巴的柔顺光亮又修剪得整齐的胡须。   他有一头如钢针一般的深色短发,在马车侧的灯光照耀下,能看到里面夹杂的不少白发。   看到那张脸的同时,特丽莎脑中猛然闪过之前弗洛与她形容的模样。   ——一捧漂亮的胡子,猛兽一样坚毅的眼神。   梅厄。 第74章   特丽莎收回眸子,虚望着前方。   马车载着特丽莎,往王宫行去。   哪怕有礼官带行,他们仍经过层层核验才进入王宫。   霍尔林格的王宫宏伟巍峨,尖顶似要刺破云霄。白色的石墙上涂了防火的魔药,在灿如白昼的灯火照耀下,反射着夹着青的黄白色光。   装饰用的灌木和花坛都被精心设计了形状,甚至在木系魔法师的催动下,不同季节的花都争相开放着。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花香。   礼官绅士地伸手想要扶她下车,特丽莎搭在对方的手上,敏捷的从马车上跳下。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如果不是手上残留的温度,礼官甚至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礼官收回手,恭敬地带着特丽莎边往宴会的正厅走边道:“殿下,我为您准备了几个荣誉名一会儿通报,您看这几个行吗?”   “诞生于荆棘的铿锵之花、魔晶之国的次位继承人……”   在霍尔林格,完整的名字包括本名、荣誉名、封地姓氏、中姓、阶级爵位、家族姓氏一长串内容。   其中,荣誉名会根据自身的经历、出身、长者赐名等取用。荣誉名一般会选用一到三个。   通常情况下,非霍尔林格的他国贵族,会提前自己想好自己的荣誉名供礼官在宴会上通报。但特丽莎不曾与他说起过,眼看就要到宫宴了,到时若是什么都不报,对面前这位尊贵的殿下难免有轻视的嫌疑。   出于礼节,礼官体贴地询问她的意见。   特丽莎:……   曾经听乔自我介绍的时候好像没有这么煎熬,可一旦这些东西压在自己脑袋上,让人窘迫的能力就立马翻了数十倍。   对方刚说了两个,特丽莎就已经从头发尖开始尴尬了。   特丽莎当即停住脚步。   礼官紧跟着停住,收声,恭敬地看着她等候她的吩咐。   特丽莎偏头对着礼官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不自觉的沉,“不必了。请不要为我加这些。”   礼官小心观察着她的神色,困惑又略带忐忑的问道:“您是对这些称号不满意吗?其实我还有几个备选的,您可以挑您更喜欢的。比如‘不屈意志的继承者’或者‘广袤土地的初升朝阳’又或者“打败巨龙的真正勇士”……”   特丽莎:……   “真的不必了。”特丽莎尴尬得捏紧了拳头,她回眸沉沉地望着礼官道,“荆棘不需要这个。”   礼官欲言又止,看起来还想再劝,但在特丽莎的注视下,他忍住了。   “好吧,”礼官恭维道,“赞扬您的谦逊。”   城堡入口离他们下车的地方不远,一进入城堡,暖融融的空气便瞬间包围了她。   特丽莎不看一路行过的昂贵装饰,礼官也不卖弄的与她介绍,只带着她往宴厅去。   远远看见沉重华丽的宫门大开,隐约可见里面诸多衣着繁复的贵族们。   似有若无的乐声从中飘出。   隔着几步远的地方礼官就开始清嗓子。   起初特丽莎还不明白他这么做的意义,后来……   一到宴厅,各种混杂的香水味和食物的味道扑面而来,味道重得让特丽莎格外想揉鼻子,但这实在有损形象,特丽莎强忍住这种冲动。   礼官在她身侧斜后方,胸膛挺直朗声报道:“来自荆棘王国的特丽莎·布朗殿下到!”   礼官果然如他先前所应的那样,没有给她添加一长串荣誉名,但他音如洪钟,甚至隐隐盖过了宴厅中的乐声。   特丽莎:……   她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吓了一跳,但她控制着,没有偏头去看礼官。   当即就有很多人都转头看她,一对夫妇遥遥向她举杯致意,另有些被包裹在花花绿绿厚重礼装里的贵族则直向她而来。   贵族们来攀谈是特丽莎预料到的,就算礼官没这么大声,察觉到她的身份,他们也会过来。   没有为难礼官,特丽莎礼貌的对他点点头,神态自若的走进宴厅。   离门最近的一个小个子贵族最先到她身边。   他熟练的恭维特丽莎几句,便介绍自己是霍尔林格以西某个国家的大公。   他们国土资源不丰,又紧邻霍尔林格这样虎狼似的国家,大公很想与她多谈些合作,好获取更多蓝魔晶保卫自身。   与他抱有同样目的的贵宾不少,大公刚向特丽莎介绍完自己,陆续就有其他贵族过来与她打招呼。   如今荆棘蓝魔晶产量连年缩减,哪怕明知这么多人在这里不可能与她达成合作,他们还是抱着先来认识一下留个好印象的想法。   特丽莎身边很快围了一圈人。   他们光是与她打招呼寒暄便罢,偏偏今天宴厅里有两个贵族来自两个对立的国家。   两国本就常有摩擦,这种情况下仍旧针锋相对,甚至差点吵起来。   特丽莎不得不在与所有人的寒暄中,抽空“拉架”。   就像有一蜂巢的蜜蜂都在她耳边嗡嗡,这些蜜蜂身上还沾染了超级多的花粉。   香味和嘈杂让特丽莎头痛。   她一面应付,一面盘算何时离场才不算失礼。   按说这种王室举行的宴会是一定要有主人来主持的,可这只是圣继日前普通的晚宴,国王伦纳特没来,只派了一个大公主持。   大公刚才刚好去洗手了,回来就见乐团边奏乐边一个劲的往宴厅角落里瞧。   那里集聚了今日到场的所有贵族,宽大的蓬裙和笔挺的西裤围成了一个厚厚的圈,不时从中传出夸张的笑声,好像圈中心的人讲了多好笑的笑话一样。   而在那一圈之外,其他地方仿佛空了一般,只有几个茫然又好奇的侍从。   这种圣继日前的小宴,宴帖只送一次,凭这张宴帖每日都可来参与小宴。   他知道那位大洋彼岸的公主殿下收到了宴帖,如今看来,被围在中间的八成就是那位公主殿下了。   大公上前,隔着人群几步远就哈哈朗笑。   听到笑声的人群回头,见他来,自然地分开给他让出条路来。   特丽莎被吵得嗡嗡作响的脑仁终于安静了一瞬,连带着看眼前这个年约五十,带着高高的尖头长帽,腆着肚子的年长贵族都顺眼起来。   男人走到特丽莎身前,眼里满是赞叹,“不愧是荆棘王国出来的公主殿下,英武。”   他的尖靴后有个向上微翘的小钩,是霍尔林格传统的贵族服侍,加上周围宾客待他的态度,特丽莎很快反应过来这是霍尔林格的某位贵族。   特丽莎在脑子里过了一圈,在父亲给自己看的那几张画像里,对应上了面前的人。   谢天谢地,对方的身份够格出现在资料里。   “过奖,”特丽莎客气道,“我在荆棘也曾听过您的盛名,您的英勇载入史册。”   哪怕只是恭维,这也足以让大公再次哈哈笑出声。   他对着特丽莎点点头,转头对周围围观的人群道:“我与殿下脾性相合,斯蒂芬妮夫人也对殿下好奇良久,看来我要跟诸位借走殿下一阵了。”   围着的众人便极有眼色的寒暄几句离开。   人群缓慢散开,大公做出请的模样,邀她边走边谈。   他倒是不像旁人偶尔还会问些让她尴尬的问题,走了一段只问她何时来的,习不习惯一类的寻常家常。   大公一路带她走出宴厅,宴会里的嘈杂逐渐被甩在身后。   走离宴厅没多远,大公便一脸深有体会地摇摇头直言道:“我知道被这些人缠住有多烦。我太了解了。斯蒂芬妮夫人并没有说一定要你去见她。”   “我们完全能理解你一路赶来的辛劳,事实上,我们还以为你会再休息一两天再赴宴,毕竟这样的小宴还会持续四天。”   “如果你愿意,圣继日结束前你都可以住在王宫,”大公顿了一下,点点头道,“其实我也建议你这么做。”   “不然他们当然还会去拜访你,好了,那样你接下来几天就都有的忙了。”   特丽莎失笑。   “怎么样?我的孩子,哦,请允许我这么失礼的叫,毕竟你看起来年纪和我的孩子差不多大,你现在想去休息可以,不过如果我会错了意,你还想回去再聊一会儿的话,那么为了我的面子,我们最好在外面再聊一会儿再回去。”   大公的粗中有细让特丽莎感到熨帖,她笑回道:“虽然我很愿意与您再聊一阵,但我想我还是应该去拜访一下斯蒂芬妮夫人。”   大公又哈哈笑开,唇上的两撇胡子随着他的动作颤动,他伸手拍了拍特丽莎的肩膀,招来一个侍从道:“他会带你去见她的,我不方便离开,就不去了。”   宴厅里少说还有二三十人,他确实不好离开。   特丽莎再次与他道别,随侍从往楼上去。   与其他国家相似的是,霍尔林格的墙壁上也喜欢挂画。   特丽莎在侍从的带引下,一边走一边看楼道两侧的挂画。   ——几乎都是历代霍尔林格征战或者狩猎的画,画家的画技很精湛,没有描绘大片的鲜血,却能让人直白的感受到其中的烈度。   一上二楼,没走多远就看到了守在门外的两个侍女。侍从恭谨地对特丽莎道:“贵客,夫人就在那里。”   特丽莎回神,礼貌地道谢。   侍从紧走几步,上前与两个侍女交涉。两个侍女很快带着轻松的笑意,引特丽莎往里走。   原以为这只是个寻常的房间,可当特丽莎站在门口看见里面景色的时候,也不得不叹了一声。   大片大片的绿植与开得正盛的鲜花。缠藤在拱架上盘坠,小簇小簇的紫色花朵悬于其上。阔叶和细草相间在黑褐色的土地上生长,泥土和水露的湿润让特丽莎感到了一丝清凉。   半球形的水晶穹顶一眼能看到天边高悬的明月和闪烁的星辰,与水晶相接的一圈则镶嵌了一圈光带。   暖白的光芒便从其上浮出,将整间房子映照得犹如梦幻中的仙境。   前方大概四五米的地方,侧对着她们蹲着一个衣着朴素的女人。   顺滑的黑色长发被她松散地绾在脑后,只露出一星圆润的耳垂。女人面颊线条流畅饱满,手边摆着一小袋肥料,手中握着一个小铲似乎正在劳作。   听到她们的脚步声,女人回眸。   柔滑的发在她的肩头如流水般流淌,光在她的发上留下一圈柔和的光晕。   特丽莎不期然对上一双温柔的眼眸。像春天拂过的风,又像夏日温凉的泉。   她面容柔美,和静,额头饱满,鼻梁如一泓秋水,划过一个美妙的弧度后收拢。   墨色的眼瞳犹如天幕之上最亮的晚星,她的双唇也像花瓣一样漂亮。   这位夫人美丽得不像四十多的妇人,简直像与特丽莎年龄相近……不、甚至看起来像比她还年轻的少女。   这是斯蒂芬妮夫人,特丽莎意识到。   斯蒂芬妮夫人怔了一瞬,随即两片唇瓣化开一个温柔的笑,她对特丽莎点点头道:“不嫌弃脏的话就请进来吧。”   特丽莎当然不嫌,她边里走边对斯蒂芬妮夫人自我介绍道:“我是荆棘王国前来做客的客人特丽莎,希望没有打扰到您。”   “怎么会呢。”   斯蒂芬妮夫人拍掉手指上沾染的土,从地上站起来。   她比特丽莎矮些,约莫只到她下巴,但她的头发很长,这样站起来,几乎垂落过膝。   “我听说过你的故事,”一边引着特丽莎往林道里走,她一边道,“你很厉害。”   房间里似乎铺了厚厚的土壤,特丽莎踩上去,能明显感觉到湿润的陷落。   拨开几片掩着的阔叶,特丽莎看到了掩在绿植中的一块供主人小坐的圆形木桌。   木桌下一片场地是铺了砖的硬质地板,斯蒂芬妮在硬质地板的边缘跺脚踩掉泥土邀请特丽莎入座。   “我没怎么出过门,很向往你游历大陆的经历。”   “家里父兄放纵,我就能有时间出去玩玩。”特丽莎谦虚道。   头顶是仿佛伸手可触的月与星辰,周围两臂远的地方是或高或矮的绿植,木桌旁的石板地上搁置着一个炼金制物拟造的火堆。   木桌上有本被折起来的书,看起来像是主人曾在这里读过。还放着一盏球形的灯,给这一小片城堡中的森林提供了温和柔亮的光源。   特丽莎在木墩挖成的椅凳上坐下。   斯蒂芬妮夫人毫无架子的执起一旁的酒壶,给特丽莎倒了一杯橙黄色的酒液。   “是我自己酿的果酒,”她解释道,“不醉人的。”   特丽莎接过饮了一口,只尝很淡的果香与几乎没有的酒香,应当是适合女性的酒水,她面不改色的夸道:“很好喝,您的手艺很棒。”   斯蒂芬妮夫人笑起来,自己也端起酒杯饮了一口,“用了苹果梨子鲜桃十几种水果,勉强还能入口。”   特丽莎对酒了解不深,只能点点头附和。   斯蒂芬妮夫人笑笑,转而关心她一路是否顺利,来霍尔林格是否适应。   这位夫人与她见过的其他贵妇都不同,没有高高在上的客套感,也没有长辈对晚辈的感觉,就像是一位平辈的老友,毫无架子。   明明只是寻常的关切,但从她口中说出,就是说不出的熨帖。   特丽莎与她坐了一阵,斯蒂芬妮夫人往头顶的星空看了眼道:“我真是很喜欢你,如果不是太晚了耽误你休息,我真不想让你离开。”   斯蒂芬妮夫人温柔地询问她:“圣继日前的几天你愿意留在王宫吗?我会尽力为你准备最舒适的房间。”   特丽莎早有心理准备,与外面那些贵族相比,显然斯蒂芬妮夫人更好相处。   她笑回道:“那是我的荣幸。不过不用特意准备房间,我并不挑剔。”   斯蒂芬妮夫人也笑起来,她起身,边送特丽莎往外走,边对她道:“如果有什么疏漏的地方,请尽管提出来,也好让我们改进不至于太失礼。”   “您太客气了。”   侍女一路将特丽莎送回准备好的客房。   直到人都走尽,特丽莎才长松了口气。   一路见过了豪奢的王庭,进入这间房间时,看到那个暄软蓬松的床铺,特丽莎也没太过惊讶。   她将自己洗漱干净,上床休息。   不知是因为这是异国他乡,还是因为霍尔林格的床实在太软,特丽莎睡得很浅,月上正中时,她猛地惊醒。   她做噩梦了。   梦里克莱斯特被人捉走,再次被残忍地斩断了尾鳍,灌药毒哑了嗓子。不光如此,还被戳瞎了双眼丢在肮脏的水池里。   挣扎里,他的鳞片被拔擦掉许多,原本银白美丽的鱼尾血迹斑斑。他撑在肮脏的水池里,仰着流着血泪的头颅无声地注视着她。   特丽莎搓了搓头发,缓了好久心跳才从剧烈重归正常,但那种惊悸和心痛却仍留余韵。   她下意识地偏头看向窗外的夜色,忽的,巨大的轰鸣声从窗外传来,玻璃和桌上的物品发出被震颤的轻微咔咔声,火光有一瞬间照亮了夜色。   几乎是同时,特丽莎飞快的穿衣下床,往外奔去。   被惊动的显然不止她一人。   成列的士兵向发出响动的地方跑去,甲胄摩擦出阵阵声响,空气中残留着元素激荡后紊乱的波。   只是特丽莎还未出殿门,便被手持长矛的骑士拦住。   透过厚重的甲,骑士的声音沉沉,“贵客,请您回去休息吧。不必担心,我们会誓死保护您的安全。”   “如果我要去看呢?”   骑士有些为难,他既不敢真的拦她伤她,又不敢放她过去,担心她受伤自己也会受牵连。   但他笨嘴拙舌,不知该怎样劝阻,便恳求道:“请您不要。”   没有更多的爆破声,也没更多其他的动静,好像那只是她的错觉。   听出了他的恳求,特丽莎没有为难他,她目光注视着发出响动的建筑,低声问:“那边怎么了?”   骑士了望了几眼,犹豫了一下低声且快速地回道:“多半是刺杀。”   特丽莎扬了扬眉。   “但请不要担心,已经结束了,”骑士补充道,“没人能突破王宫的守卫。”   特丽莎不置可否。   上位者遇刺并不罕见,只是没想到自己入住的第一晚就遇到这样声势颇大的一次。   “这样的刺杀很多吗?”   “这样的不多,但刺杀很多。不过您不用担心,不会针对您,这些绝大多数都是针对陛下的。”   了解过国王的为人,这些都是意料之中。   也许是噩梦,也许是爆破的火光,又或许是被寒冷的晚风吹的,特丽莎没了睡意,她也没动,站在宫殿门口有一搭没一搭的与骑士聊天。   只要她不出去添乱,骑士乐于与她闲谈。   两人在夜色里站了一阵,一列士兵远远架着一个男人从他们殿前经过。   那是个高挑的男人,被削掉了左边的耳朵,左臂自肘以下也消失不见,鲜血沥沥的流了一地。   “刺客。”极有经验的骑士立马对特丽莎小声道。   似是察觉到他们的目光,那个刺客向他们的方向偏了偏头。   皎洁月色照耀在刺客的身上。   特丽莎认出了他。   是进城时那个商队里,与同伴争执哪个战士学院魔法教得最好的高个男人。   如果没错的话,他应当是梅厄的同伴。   男人的头无力的垂下去,士兵拖着他行远。   空气中似乎也带上了血气独有的腥味,甲胄摩擦的声音传了很远。   特丽莎注视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右手无意识的捻了捻。   特丽莎的梦里歹人把克莱斯特捉走,但现实中却恰恰相反。   特丽莎不知道的是,她被王宫中刺杀惊醒的这夜,克莱斯特不光没被别人捉走,还把别人捉走了。 第75章   克莱斯特清楚的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他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特丽莎说他“今日”不要与她同行。天一亮就不算“今日”。   克莱斯特马不停蹄从隆西赶到古兰汀。   也是因为圣继日的原因,进城的守卫查得比往日严,好在对克莱斯特来说,正面糊弄几个毫无防备的普通人不在话下。   特丽莎是一国皇室,以荆棘王国的地位和霍尔林格目前的情境来看,于情于理她都会被邀去王宫住。   他想见她,就得想办法进王宫。   问题在于怎么混进王宫。   日常采买及垃圾处理的侍从克莱斯特不考虑,倒不是说看不起,只是一来这些人能看到特丽莎的机会太少,二来克莱斯特觉得实际操作难度不会比另一种方式简单多少。   ——混个贵族身份光明正大的进去。   霍尔林格本国的贵族不行,就算用魔药易了容,习惯和行为方式也容易暴露,更何况霍尔林格本身一团乱麻,克莱斯特不想沾染这些麻烦。   最好的是那种偏僻小国来的贵族,鲜少有人会注意他们,他们也不太够格住进王宫,这给了克莱斯特施为的机会。   克莱斯特低调地打探了一天,终于确定了目标。   ——一位远在霍尔林格和阿克尼亚以西的某个小国的王子多米尔。   因为地处偏远,国家贫瘠,这位王子殿下甚至只带了两位随从。   克莱斯特连这位王子,带他的两位随从一并打晕了丢到了阴暗的仓库里。   他下手有轻重,估摸着他们快要清醒的时候,克莱斯特站在一边开始轻声歌唱。   海妖的歌声比空气更密地缠住他们,歌声让他们陷入梦境。   梦里,王子多米尔被一伙穷凶极恶的歹人所劫,对方将他和随从逼入绝境,危难之际,一个黑发绿眼的美丽男人出现,对方用一把大剑将歹人赶走,救他们于水火。   噩梦结束,王子挣扎着醒来。   昏暗的仓库里,浮尘在窗户照进来的灯柱下飞舞。多米尔面前递来一双温暖干净的手掌。   “你还好吗?”有人问他。   声音清朗,让人无端联想到清泉。   王子抬头,看见了迄今为止他见过的最美丽的男性。   他有一头浪漫的黑色卷发,纤长浓密的睫羽下盖着一双多情的深邃的墨绿色眼眸……   他面容的每一处都好像被造物主精雕细琢过一样完美。   黑发绿眼……   分不清现实与虚幻,多米尔脑中只有一个想法   ——他是救了自己的人。   多米尔将手搭在恩人的手上,借力从地上站起,却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两个随从也才幽幽转醒。   “没事了,你们安全了。”对方露出了一个温和有礼的微笑,这样安抚他道。   多米尔仿佛这才回神,连声向克莱斯特道谢。   他的国家虽然是个小国,但他毕竟是一国皇室。   救了自己这样的大恩,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轻轻揭过。   多米尔在自己的储物戒指里翻找了一阵,取出一块宝石原石递向克莱斯特,“不是什么贵重的谢礼,但足以你为心爱的人打造一副体面的首饰。”   克莱斯特推拒不收,他道:“客气了,帮你不过是举手之劳,本就不图回报。”   他连连推拒,反倒让多米尔目光沉了沉,钱财是最易得的东西,若是钱财不能止息,他担心对方提出更令人为难的要求。   “但,”面前美丽的男人略有为难的蹙了下眉,随即展眉坦然道,“我确实有事想请您帮忙。”   果然。   多米尔停顿了几秒,圆滑地道:“如果是我能帮您的,我将竭尽全力。”   若是对方提出什么为难的请求,便说自己做不到吧,多米尔想。   克莱斯特脸上的笑容便更大了,“这对您来说不是难事,您一定能做到。”   “我有些饿了,不知道您能否请我吃顿饭呢?”   心里的怀疑的巨石落地,多米尔甚至有一瞬间为自己卑劣的揣测感到羞耻。   他脸上当即化开笑容,“当然,先生。”   两人并两个随从便往古兰汀的美食街走去。   克莱斯特先生见多识广,又为人开朗绅士,两人边走边聊,等到餐厅的时候,多米尔的戒心就放下了一半。   等到一顿饭过去,剩下的一半也放下了。   多米尔只觉面前的这个男人博学多识又聪明得体,与他颇有相见恨晚的感觉。   一顿饭的时间转瞬即逝,多米尔意犹未尽的请他去喝了一杯咖啡。   就着咖啡,两人谈天说地,等到这份咖啡也喝完,太阳都要落山了。   多米尔实在难遇像克莱斯特先生这样的友人,当下便将克莱斯特引作朋友,两人交换了住址,多米尔意犹未尽地约定明日再聚。   克莱斯特好脾气地笑着应了。   于是,圣继日前的四天里,多米尔时常约克莱斯特出来。   借这个机会,克莱斯特飞快的摸清了他的脾性、他所在的小国的国情与大致的风土人情。   甚至在某个愁苦的瞬间,多米尔还向他吐露了自己来霍尔林格的目的——获得更多的魔晶援助。   他所在的国家多沙漠,只有很少的绿地,去年降雨太少,导致整个国家都不太好过。他们需要更多的魔晶,存储更多的魔力,好让水系魔法师有能力施展魔法,为国家带来更多生存的机会。   霍尔林格是布瑞大陆离荆棘王国最近的国家,两片大陆没有沟通的大型魔法阵,船只是运送货物的唯一途径。   荆棘王国每年出口的魔晶都要经过霍尔林格,也因此,霍尔林格的魔晶储量相对充裕,只要伦纳特国王高兴,哪怕不是蓝魔晶,只是寻常的白魔晶能援助他一些都是好的。   以克莱斯特对那位国王的了解和这几日多米尔的了解,他无比清楚,他这趟只能无功而返。   但他并未对此发表什么不好的预测,只是祝他一切顺利。   克莱斯特将这段时间了解的所有东西一一记在心上。   多米尔的国家实力弱小,别说带他赴宴,就连他们国家的邀请函还是颇废了一番功夫才拿到的。   他没打算随多米尔赴宴,克莱斯特一开始就是打着占了他的身份赴宴的心思。   放在以前,他在了解完多米尔的为人处世,确保自己不会在宴会上露馅后,保险起见会选择杀了他。   但那一定不是特丽莎可以接受的事情。   克莱斯特没这么做。   时间一晃而过,眨眼到了圣继日前一天。   按照流程,今日将是王宫中举办的全体宴会。   刚过中午,多米尔就开始再一次整理着装,并毫不客气的拉来了克莱斯特帮他把关。   多米尔一边在宽大的立镜前整理衣领,一边问:“怎么样?我这样失礼吗?”。   克莱斯特看了一阵,伸手动作利落的将他打晕。   “挺好的。”他回道。   他的两个随从还没反应过来,就和他一样被克莱斯特打晕过去。   海妖的歌声响起,多米尔主仆三人再次陷入了沉睡。   确保他们在他回来前不会醒来后,克莱斯特喝下变形魔药。   几息之后,原本高大俊美的青年变成了一个脸型略有些方正的褐发青年。   克莱斯特在镜子前整了整衣服,从多米尔的口袋中拿出邀请函装进自己的口袋。   他要去见特丽莎,哪怕只是看看。   当然,作为支付多米尔“借”给他身份的报酬,多米尔做不到的事情,他会帮他做到。   克莱斯特将胸前的方巾抚平,阔步向外走去。   另一边。   特丽莎这段时间过得还算平静。   她住在王宫里,大多数想要拜访她的贵族都被王宫的高墙挡住,加上那日国王遇刺,王宫内的守卫和巡查又严格了许多,往来流动的人员便更少了。   无人来烦扰她,特丽莎也不好在别国习练,着实清闲了起来。   斯蒂芬妮夫人见她无聊,便时不时将她叫去聊天。   通常是在那个她们初见的透明花房,斯蒂芬妮夫人自己养花除草、施肥修剪,特丽莎便帮着一起,两人一度非常和谐。   斯蒂芬妮是个脾气温柔的女性,她如之前所言那样对她走过的地方感兴趣,特丽莎便捡着能说的与她说。   提及她曾去过斯曼前线,比起旁人更关心的战况,她虽也关心但更关心在那里的士兵过得是否好。   直到听完她在那里的经历,斯蒂芬妮感慨道:“我知道有些士兵不愿去那里,得到前往那里的命令,便干脆出逃。”   “他们真是很可怜。”她道。   特丽莎笑笑,没做回应。   期间国王伦纳特倒是接见过她一次。   特丽莎到宫室外的时候,门刚被打开,三五个鼻青脸肿的官员连滚带爬的出来,国王仍旧兀自怒气冲冲地喊道:“滚!”   “一帮无用的东西,安塞道尔那么好的地方,肯迪特那个废物居然能让几个平民聚集起来□□,让他自己去见神明吧!满脑子只有黄金和女人的蠢货!”   官员带开的门让国王看见了站在外面的特丽莎。   他深深喘息了几下,才抑制住自己胸膛的剧烈起伏。   国王伦纳特继承了家族的钩鼻,一双阴郁的眼睛嵌在深深的眼窝里,凶恶又虎视眈眈。   他捏了捏鼻子,闭了闭眼,这才请特丽莎进来。   他没什么耐心,勉强寒暄了几句,便问特丽莎荆棘明年能否增大蓝魔晶的出口量。   特丽莎推说自己不知家中魔晶的具体产能,也暗示自己并无影响父亲决策的能力。   伦纳特虽强忍着,但挥挥手的动作还是展示出了他内心的不耐。   他盯着特丽莎,顿了一阵忽的对她道:“蓝魔晶产量虽然有限,但只要供应一个国家,肯定是足够的。荆棘想必对姻国会有更多政策上的偏爱。”   伦纳特往前倾了倾身子,“听说你还没结婚。与我结婚,你可做霍尔林格的王后。”   特丽莎现在有些庆幸来的是自己了,来的若是父亲或者兄长,虽然当面不会闹得太难堪,但只凭他这句话,恐怕两国很难像以前那样友好。更别说他们还会生气伤身。   特丽莎向上扬了扬自己的手臂,展示自己腕上的珍珠手链。   “我已经有了爱人,恐怕不能与陛下结婚。”她回道。   “那算什么,”伦纳特不屑地往椅背上一靠,“打发了就行。更何况与我结婚,只要你不闹得别人知道,随便你养几个情夫。”   特丽莎闻言笑笑,“这个脾气不好,恐怕不行。”   伦纳特撑着下巴,斜靠着椅背,很快对面前这个外表既不合他审美,性格也不够柔顺的异国公主失去了兴趣。   她唯一值钱的就是她的家世,可她似乎对荆棘本国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力。   伦纳特耐着性子与她扯了几句别的,便让人将她送回去了。   圣继日前国王伦纳特没再召见特丽莎。   但特丽莎还惦记着见国王前,他对官员咆哮出那番话背后的含义。   ——安塞道尔有平民起义了。   安塞道尔和克拉克一个在西一个在东,一个是海港城市一个是内陆城市。没想到在克拉克的村子起义之前,霍尔林格东边的安塞道尔先一步燃起了烽火。   她待在王宫里,与外界的联系实在有限,除了那偶然听来的一耳朵,竟再没别的消息。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到了圣继日前一天的宴会。   与前几日的小宴不同,这是最大最隆重的宴会。多国来贺的使团贵族和本国来庆的贵族一起,人群将填满霍尔林格最大的宫殿。   特丽莎整理好自己的衣服,确认自己足够得体不失仪后,在礼官的带领下往宴厅行去。   “殿下,”相熟的那个礼官问她,“今日也不需要为您唱祝荣誉名吗?”   “不必。”   特丽莎补充了一句,“对了,今天也不用喊那么大声。小一些就行。”   礼官忍不住又多看了她几眼,点头应是。   宴厅前的红毯上仿佛成了展示宝石的海洋,每一个往来的贵族在阳光的照射下身上都有光芒反射。   特丽莎低调的按规矩入场。临近的几个认识她的贵族礼貌地向她点头。   这还不是交谈的时候,没人不懂眼色的上来找她。   夹在一众长得能让人喊断气的名字里,只报了名姓的特丽莎显得像个异类。   好在她本人真的足够低调,哪怕在入场时收获了一部分目光,她还是很快的离开那里,去寻自己该去的观礼位。   只是特丽莎刚往里走了不久,就听礼官报了一个同样简短的名字。   “来自史迪恩王国的多米尔·史迪恩王子殿下!”   特丽莎有些意外的扬了扬眉。 第76章   特丽莎下意识地回头去看那个名字与她一样简洁的人。   她只看到了一个脊背挺直的背影,青年背对她,正往与她相对的方向走。   那是个身形匀称的青年,衣装笔挺,身上没有任何过于夸张的装饰。   特丽莎收回视线,往自己的位置去。   宴会分为两部分,第一部 分国王将发表致辞,随后到场嘉宾会吃一场短暂的、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的宴席。   宴席之后是宴会中更为重要的第二部 分,桌席会被撤下,国王与王后跳过开场舞后,除了跳舞,其余贵族也会聚在一起应酬。   伦纳特还没有王后,他下手坐着他的养母,斯蒂芬妮夫人。   国王的讲稿是礼官为他写的,他自己读了几句就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囫囵过大段的废话与表面的应酬,捡一些夸赞自己英明的内容读了。   就算他本人表现得再荒谬,霍尔林格的贵族们也不敢有任何怨言。   等到国王最后一句话音落,宴会上顿时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特丽莎接咳嗽掩着唇偏了偏头。   至此,宴开,乐起。   琉特琴、羽管键琴及提琴一同奏出优雅浪漫的乐曲。   特丽莎身侧的大公将一盘沙拉换到特丽莎面前,示意她吃这个。   这并非怠慢,甚至是对特丽莎额外的关照。   很多荤菜比如现烧的肉块肉排,汤汁和油脂容易滴弄到身上,这种场合不便打理,会让贵族失仪。   而且只留了骨头的餐盘及擦了油脂的桌布会让整个宴厅显得混乱又狼藉。   因此为了保持宴会体面的表象及王室贵族的仪态,宴会上的餐食、尤其是荤菜,多是前两天甚至更久以前制成的,油脂已经冷凝在盘上。虽然刷蜜烤制过的表皮油亮金黄,但其下肉的纤维已经冷结,轻易割不开咬不动,运气差的,说不定会切出一块变质的肉。   但水果不同,水果切开放久了会变色,没法提前准备。因此宴席上看着餐食众多,但真正能吃的反倒不多。   特丽莎提前了解过他们的规矩,对大公礼貌地笑笑,叉了一块梨子放进口中。   长久地注视可能会引起她的警觉,克莱斯特若无其事的移开目光。   也不知是因为太久没见她导致的思念,还是两人感情变动引起的可能失去她的惶恐,克莱斯特手里握着餐刀,满脑子都是刚才特丽莎对大公露出的那个笑。   他五十多了。克莱斯特对自己道。   她只是客套的微笑。   就算不是那个男人,换成任何一个予她善意的人她都会那么笑。   他五十多了,不是正当年的青年,或许孩子都有她大了。   或许孩子都有她大了。   克莱斯特的牙关微微收紧,垂眸注视着面前餐盘上的肉排。   霍尔林格不会是她喜欢的国家,这里的贵族虚荣又冷漠。   她的自由不会为人束缚,王室也不行。   理智上,克莱斯特明白特丽莎和那位大公、大公的子孙在一起的可能性都微乎其微。可尽管如此,仅仅是想到这种可能,就让克莱斯特心头的妒火在煎熬的等待中熊熊升起,炙烤得他眼神越来越冷。   克莱斯特的目光落在肉排上,一边思考,他的餐刀一边无意识的在面前冷凝的肉块上划过,每一刀都用力精准地切开干硬的肉排却未划伤下面的瓷盘。   干硬的肉块被分割成同样大小,肉排挤动,推动着边缘凝聚的白色油脂在盘边推成浪一样的雪色油花。   他身旁陪坐的小贵族眼底显出鄙夷。   王族又怎么样?小地方来的王族不是一样粗鲁吗?见到肉就忍不住动刀,这样干硬除了好看一无是处的肉排都能下手,眼神还是那样专注。   心底嫌弃,小贵族干脆装作没看见,偏过头去与身旁另一位贵族小声交谈。   象征性的宴席并没有持续多久,不出十几分钟,在场的宾客都停了动作。   侍女与侍从上前飞快地撤下食物,连带着餐桌也有序的抬下,整个宴厅顿时空荡起来。   随行国王的礼官对乐队一扬手臂,乐师会意,在下一个小节,乐曲一转变得欢快且热烈起来。   国王伦纳特露出了整个宴席中第一个微笑,虽然那微笑因阴郁的眉眼显得阴沉且满含讽意。   他的手臂在空中划过一圈,手掌平展落在斯蒂芬妮夫人的面前。   斯蒂芬妮夫人将手搭在他的手上,含笑起身。   宝蓝色与白色的丝绒长裙让斯蒂芬妮尤显优雅,乐声在国王与他的养母入场后,在每个小节的重音上加入了手鼓,乐声逐渐激昂起来。   咚咚的乐声里,裙摆在空中划过弧度。   国王与斯蒂芬妮夫人的每一个舞步都让人挑不出错。   一曲毕,围观的贵族捧场的献上掌声。   国王伦纳特握着斯蒂芬妮夫人的手,抬起在她的手上落下一个吻。   国王的舞毕,鼓点消失,乐声重归轻快。   斯蒂芬妮夫人慈爱地拍拍养子的小臂,低声与他道:“与邀请其他贵族家眷跳舞吧,或者那位身份尊贵的公主也可以。”   早已跃跃欲试的其他贵族笑谈着入场,与舞伴随音乐起舞。   伦纳特松开手,目光一转,兴致缺缺的在周围贵族带来的女眷身上挑剔。   这个不行,那个也不行。他在心里评价过一番,最后目光还是落到了特丽莎身上。   赴宴的女性除特丽莎外,都身着华丽的蓬裙。只有特丽莎,穿着一身珍珠白的裤装礼服。不论是上半身的外套还是下半身的裤装,都笔挺利落,说不出的干练。   他知道她不想跳舞,但这反倒让他升起恶劣的叛逆心理,偏要前去邀请她。   国王衣着华彩,衬上繁复的花领,比起特丽莎,他倒更像是跳女步的那一位。   特丽莎委婉地拒绝道:“我并不精于舞技,未免丢脸,我才特意穿了这样的礼服规避。”   她笑笑,“您就不要为难我了。”   伦纳特目光扫了扫她身上的衣物,缓慢开口道:“荆棘让你赴宴。你既不代表荆棘答应魔晶增产,就连这样的邀约也一并拒绝。”   “荆棘让你来究竟是恭贺,”他挑衅地微抬下巴,“还是表达些别的什么?比如不满?还是蔑视?”   特丽莎注视着他,眼睫眨动,脸上露出笑意却只浮于表面,“荆棘当然并无恶意,我只是担心这一舞过后反倒让您产生这样的想法。”   “既然您这样邀请,再拒绝实在显得我不懂礼仪。只是若是一会儿有冒犯的地方,还请原谅我粗糙的舞技。”   特丽莎把手搭在伦纳特的手上,随着他的动作往舞池中走。   直到两人站在中央,舞曲一曲毕一曲又起的时候他才道:“不原谅,如果我被踩了,那一定是你故意的。”   特丽莎牙关紧了紧,下巴的肌肉微妙的鼓鼓。   乐声扬起,特丽莎松下紧绷的肌肉,脸上带笑,目光却越过他的肩膀落在他后面的某个贵妇华丽的裙摆上。   一个夸张的旋身后,伦纳特带着特丽莎起舞。   与先前和斯蒂芬妮夫人的共舞不同,和特丽莎共舞伦纳特显得更加狂放和肆无忌惮。   他甚至在某个该退的舞步时,不退反进。   特丽莎舞艺不精,但武艺精通,凭着过人的反应,她脚步向旁一跨,成功地避免了踩到他的惨状。   没有理会她略有狼狈的姿态,伦纳特从喉间溢出个笑,握着她的手掌,再次旋身。   特丽莎的笑容更大了些,借着音乐的掩盖,她缓慢但坚定地道:“我自认并没有冒犯陛下的地方,但您若下一次还这样,我不保证我还能避开。”   伦纳特对此没说什么,他甚至意味不明地对着特丽莎微点了点头。   就像与阴暗又疯狂的毒蛇共舞,这种感觉让特丽莎像手上沾了什么黏腻的东西一样难受。   无独有偶的是,克莱斯特也是。   将国王伦纳特换作是任何一个体贴守礼的舞伴,克莱斯特都可以更加纯粹的嫉妒。   可如今妒火之下,燃烧得更烈的是为特丽莎升起的怒火。   他太了解她了,以至于特丽莎笑着应前那一闪而过的、皱眉都算不上的浅浅一蹙就让他意识到她的不满。   更别提她全程都尽量不去看对方眼睛这样的小细节。   她不愿意。   那个卑劣的杂种在逼她。   他确实该死。   克莱斯特头一次这样赞同这个念头。   让人煎熬的一曲很快结束。   伦纳特松开特丽莎的手,二人分开离开舞池。   以特丽莎的背景,原本默默关注她,等着与她应酬的贵族不在少数。   但在看完她与国王的一舞后,这些贵族纷纷迟疑起来。   国王虽然第一个邀她共舞,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国王的怠慢。   无论如何这都是在霍尔林格的土地上,那些想与特丽莎交好的贵族们因国王的态度略有迟疑起来。   这让特丽莎下场的时候,贵族们有意无意的为她让了一条小道出来。   特丽莎原以为自己今日要清闲起来了,但她在酒台边刚取了一杯酒液,就见一个身材匀称的青年向她走来。   黑色的礼服服帖的覆在他身上,略高的衣服下摆拉高了他的腰线,更好的修饰了他的身形。   特丽莎一下子认出,他是那个名字与她一样简短的异国王子。   对方目光明确的望着她,与她视线相交时微微颔首致意,显然是冲她而来。   特丽莎遥遥举杯,站在原处等他。   对方向她走来,到她近前时,自然地向她伸手,“日安,殿下。”   “日安,先生。”特丽莎略迟疑伸手,将手掌搭在他的手上。   空气里浓郁劣质的香气也抵不过她身上独有的甜蜜气息。   久别重逢,在这种香味和刻入骨髓的饥饿刺激下,克莱斯特想过许多。   如果没有先前发生的事情,他们应当来一个热烈而甜蜜的拥吻,更甚至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或许会发生一些更亲密的事情。   如果不是在这个场合,他将会把准备了许久的说辞说与她听,他们很可能会和好,然后重复上面的步骤。   但是不行,现在她是特丽莎,他是异国的王子殿下。   克莱斯特连自己借来的这个身份都微妙地嫉妒。   他只能克制的抬起她的手掌,在她的手背落下一吻。   克莱斯特尽可能的拖慢了这个流程,他知道,一旦礼毕,他将重新失去光明正大握着她手掌的机会。   特丽莎看着自己的手掌离男人越来越近,只是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怎么感觉这个速度比以往更慢?   唇离她的手背越来越近,但男人似乎看出她先前那微妙的迟疑,牵着她的手抬高,落吻时唇只落在了自己的指尖。   这动作熟悉得让特丽莎不可避免地想起克莱斯特。   衣袖随她抬高手臂的动作向上缩了一些,克莱斯特吻完抬眸,看见她腕间一闪而过的珍珠手链。   男人的身体似乎顿了一瞬,在特丽莎心头生疑之前,他直起身站定,松开握着她手的手掌。   他的眼眸似乎比刚才更亮。   特丽莎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对方有和自己颜色相近的褐色瞳仁。   男人吞咽了一下自我介绍道:“我叫多米尔·史迪恩,是史迪恩王国的王子。”   酒台周围人来人往,多米尔或者说克莱斯特手掌往旁边一伸,示意特丽莎随他来。   二人便往人少处行去。   “早就想拜访您,只是您居于王宫,我不便过来,如今终于有幸与您攀谈。”   特丽莎礼貌回道:“您客气了,我只是囊中羞涩,腆着脸借住在王宫罢了。”   这是让他不必为难的客套话,作为一路同行的伙伴,克莱斯特当然清楚特丽莎身上的钱再少也足够她住旅馆,更何况她本人对环境并不挑剔。   克莱斯特承情的笑笑,“听闻荆棘王国与霍尔林格风俗习惯相去甚远,不知您在王宫住得还习惯吗?”   这听起来只是普通的寒暄,特丽莎也官方地回道:“斯蒂芬妮夫人礼数周全,我在这里很好。”   她看起来似乎并未受什么磋磨,面色不错,精神也很饱满,哪怕知道她只是客套,克莱斯特还是放心了不少。   随着二人寒暄,他们已行至贵族寥寥无几的空处,身旁甚至有一个高大的立式花瓶挡着。   面前的男人对特丽莎微微点头后直言道:“殿下,我来是有事情想请您帮忙。”   “您听说过我的祖国史迪恩吗?那是一个沙漠小国,国土面积只有十五万平方公里,但其中沙漠占百分之八十以上。”   “我的国家干旱少雨,去年降水不丰,全靠水系魔法师降水。您能否卖给我们一些蓝魔晶,好帮助我们渡过难关?”   求助国王伦纳特有什么用,史迪恩王国的困境,特丽莎比伦纳特好用一百倍。   她一定会应。   特丽莎垂眸一瞬,再抬眸时对他道:“贵国的遭遇我深表同情,但我并无影响国内魔晶产量的能力。不过就我个人而言,如果贵国情况恶劣至此,我非常愿意帮助贵国。”   这和答应了没有区别。   她对陌生的向自己求助的国家保持警惕,只是提防他在说谎,但如果情况属实,就像她说的,她会伸出援手。   还给多米尔的部分算是做到了,克莱斯特执杯向特丽莎举了举,“是真的。敬您的慷慨与善良。”   面前的贵族表现得得体又游刃有余,但不知为何,特丽莎总有一种诡异的违和感。让她错觉面前站着的不是异国的王子,而是克莱斯特。   莫非是太久没见他的缘故?最近似乎总想起他。   特丽莎不得不在心底重新评估克莱斯特的分量。   她压下这种异样的感觉,抬手用杯与他碰了一下,回道:“祝您的国家早日脱离困境。”   “借您吉言。”   回完特丽莎,克莱斯特缓缓抬手饮酒。   克莱斯特敛眸,视线透过酒杯里澄黄的酒液,在玻璃与液体割裂变形的空间里,贪婪又放肆地注视着她的容颜。   特丽莎本只打算浅酌,但对方饮尽杯中酒,特丽莎便一仰头也喝干了。   酒液沾湿了她的唇,克莱斯特眼眸在其上停留了一瞬。   特丽莎放下酒杯,正要说些什么,忽的住嘴。   她缓慢眯起眼睛望着他的眼眸,轻声提醒他道:“先生,魔药到期的时候瞳仁最先变色。我想您或许需要一面镜子。”   克莱斯特不闪不躲地望着她的眼睛,她暖棕色的瞳仁里,只映着他。   哪怕只是魔药伪装出的假面。   他喉结滚动,缓缓道:“您的眼睛就是我的镜子。” 第77章   名为“多米尔”的男人瞳仁中的褐色如雪花般消散,紧贴着瞳孔的那一圈,有浓重的绿色一圈一圈往外蔓延。   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不待特丽莎说些什么,斜后方忽的传来巨响。   似是什么人重重摔在地上的声音伴随着清脆的碎玻璃声和一阵惊呼。   音乐在一个扭曲的走音后停滞。   特丽莎戒备地靠着墙壁侧身,偏头去看发出声响的方向。   宴厅内,所有脸孔都转向发出声响的方向。   方才欢快的乐声、贵族们小声的寒暄都在瞬间归于死一般的寂静   宴厅正中,伦纳特面色铁青地指着地上被他推倒的人暴怒道:“卫兵!把他拖下去!”   跪在地上的男人身着彩色的华丽礼服,不知是否是因为被推倒的缘故,衣服不甚服帖的皱起许多褶皱。   男人膝行着上前去抱伦纳特的腿,“陛下!”   几乎是听到男人声音的下一秒,特丽莎的眉头就跳了一下。   这声音熟悉,一个礼拜前她还和声音的主人一同旅行。   是乔。   他真的混进来了。   士兵上前拖行,乔死死抱着伦纳特的腿苦苦哀求,“帕迪麦田颗粒无收确实交不起明年的赋税了,赞美您的贤明和慷慨!求您宽容!”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走音,脸颊不知是因气愤还是激动,憋得通红。   国王的裤子被他抱出褶印,士兵上前撕了几下没撕开,干脆一手刀劈在他的颈后。   毫无防备的乔像烂泥一样被士兵从地上拖起,往外拖去。   偏处的斯蒂芬妮目光在角落里一黑一白的两人身上停了一瞬,转向厅正中仍旧暴怒的国王。   国王怒意不减,脸色铁青地补充道:“说不定前几日的刺杀也是他谋划的,绞首!将他绞首!”   无人置噱国王的决定。   乔不合脚的鞋子在士兵粗暴的拖行中摩擦脱落,被孤零零的留在宴厅,无人关注,也无人敢关注。   空气死寂,斯蒂芬妮夫人轻咳了一声,扬手对着乐师们招了招。   乐师会意,欢快的乐声很快再次响起。   僵硬的贵族们像是被上了发条的木偶,彼此交换神色,继续随着乐曲舞动。   只是比起先前的热闹,如今这宴会显然更让人难捱。   特丽莎注视着那只鞋子,她往国王伦纳特的方向看了一眼,又在某个偏处看到斯蒂芬妮夫人的身影。   她正要往斯蒂芬妮夫人的方向行去,眼角余光就看到乔装的“王子殿下”向她靠近,伸手似乎想来抓她的手腕。   特丽莎本就一直戒备着他,见他动作,目光重新放回他身上不说,身体也侧对着他。   她正要开口,面前的男人先一步开口说话了。   “你别急,我去。”他道。   男人吞咽了一下,眸色深深。借着太阳的明光,特丽莎看到他瞳仁中的褐色已经消散,如今已经完全变成了墨绿色。   “你说圣继日后听我解释,但我等不及那么久。”   特丽莎当即明白,之前那诡异的熟悉感来自于何。   她再次侧了侧身,只是这次换了个方向,她正对着他,脊背对着宴厅。像是在为他挡住身后可能的视线。   他是打算宴会后找个机会与她解释,但谁也没想到宴上出了这样的事情。   他们与乔虽然交集不深,但他无论如何都罪不至死,特丽莎不会眼睁睁看着他死。   可客观来说,她只是来做客的外宾,插手这种事情不是明智的选择。   克莱斯特不愿让她为难,打算去劫走被拖下去的乔。   时间紧迫,来不及说太多,克莱斯特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思念和情意,他眼神灼热地望着特丽莎,靠近她小声且快速道:“不要再在王宫待了。霍尔林格的战乱近在眼前,从西线的安塞道尔到东海岸的克拉克,中间包含十几个城市和地区恐怕都有不同规模的起义。”   地区局势的不稳定会影响到衣食住行方方面面许多许多。不管是人口的反常流动、还是商业物流的异常,以及由此产生的一系列影响,都会随着时间的拉长和冲突的烈度展现出更深刻和鲜明的表象。   见微知着。   王子多米尔一路从西长途跋涉来到霍尔林格,那些隐于细枝末节的东西他没看出来,但他将他一路经历说给克莱斯特后,克莱斯特结合他与特丽莎从霍尔林格东线行来的经历,很快推知比起东线、西线多半在更早一些的时候就爆发了起义。   只是不知消息是否是被有心人掩下了,至少王都古兰汀民间流传的相关消息很少。   “离开王宫,”克莱斯特再次强调道,“圣继日一结束就离开王宫。”   特丽莎望着他,没有说话。   克莱斯特又补充了一句,“史迪恩国家的困境是真的。”   他望着她的眼眸像是有火在烧,他低低道:“信我。”   他的魔药在逐渐失效,除了瞳仁的颜色外,眉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多米尔王子与克莱斯特原本长相完全不像,可直到此刻,在这个是他又不像他的躯壳里,在他炽热的眼神中,特丽莎才恍然觉得眼前这个才是真的他。   不是那个惯常用温柔、用沉稳和宽厚掩盖自己所有激烈到将要把自己燃烧起来的克莱斯特。   特丽莎又快又轻地点了下头。   克莱斯特舒了口气,眼里升起浅淡的笑意,他视线飞快在宴厅里一扫,又落回特丽莎脸上。   “我走了。”他道。   “嗯,”特丽莎应了一声,“注意安全。”   克莱斯特的脸上终于浮起笑来,只是可惜因为魔药逐渐失效,导致他脸上肌肉并不贴合,让他的笑容显得有些僵硬。   他的眼神仍旧灼热,灼热之中蕴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悦与情意。   特丽莎终于明白,原来看起来很想吻你的眼神是这样的。   但这里不行。   “我会的。”他回道。   暴怒的国王已经被斯蒂芬妮夫人劝离宴厅,宴厅里弥漫着尴尬和难以言喻的气氛。   大公无意也无权留这些贵族太久,陆续有贵族离场。   克莱斯特就借着人群的掩护,退出宴厅。   特丽莎居于王宫内,她不随众人离开,折回自己暂居的地方。   太阳西斜,特丽莎估摸着时间,换了身衣服起身去找斯蒂芬妮夫人。   宴会似也让她累得不轻,斯蒂芬妮夫人坐在她的花园里,偏头看着一株开得正盛的花发呆,黑发从她头顶倾泻而下,掩住了她大半侧脸。   听到特丽莎的动静回神,她笑着招呼特丽莎坐下。   “让你看笑话了,”她的眉间隐有悲伤,“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特丽莎不知如何接话,没有回应。   斯蒂芬妮叹了口气,目光越过特丽莎,斜望向一侧的植株,她道:“那位男爵本罪不至死,但他在圣继日的宴会上这样做,实在不妥。”   特丽莎明白斯蒂芬妮什么意思,在一个王国如此重要的节日、代表一个王国国家面子的宴席上,被给予如此难堪,他们自觉是丢脸的。   但求助无门的乔只能这样做。   他只能在这样的宴会中见到高高在上的君王,只能期盼在众目睽睽之下国王能碍于面子答应他的请求。   更何况,如果没有先前子爵拒绝帮助他们,局面也不会发展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   特丽莎没有就面子发表什么看法,她只是问:“那帕迪呢?他说那里颗粒无收,王国会给予他们帮助吗?”   斯蒂芬妮有些讶异地看了她一眼,蹙眉沉思了一阵道:“我不知道他是否会答应,但我会努力劝他的。”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特丽莎点点头,回道:“我来是想与您说,明日圣继日一结束,我就要离开了。家中春种节忙不过来,父亲要我回去帮忙。”   斯蒂芬妮望着她,顿了一下有些落寞地笑笑道,“那今日多陪我坐一会儿吧。”   “是我的荣幸。”特丽莎笑回道。   斯蒂芬妮夫人对她温柔地笑了一下,目光却看着身侧的植株,再次走神。   特丽莎摸不清她的意思,不好离开,顺着她目光的方向也望着她亲手养殖的这些植物们。   夕阳的光辉穿过水晶穹顶落下,植物房里温暖又湿润。   “这王权真是让人窒息。”斯蒂芬妮夫人喃喃。   特丽莎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忍不住转头看她。   斯蒂芬妮夫人却没看她,像是在一个人感慨,也像是压抑许久后的爆发。   特丽莎意识到她并非在与她交谈,她只是需要一个聆听者。   特丽莎的目光重新转回脆嫩的植物上。   “好像除了最高的那个人,谁也逃不开它的魔爪。”   斯蒂芬妮夫人停息片刻,像是想到伦纳特国王,忽的无奈又悲伤地摇头,“不,或许最高的那个人也逃不开。”   像是回忆起往昔,她嘴唇动了几下,到底没有说出埋在历史中的、宫廷里的秘辛。   “活在这个世界上真的艰难,就算立于王权之上,也逃不开神明的意志。”   “或许你知道霍尔林格曾攻下了数十个国家,原因并非外界猜测那样,而是伦纳特他得到了神明的指引。”   “那位大人言说那些林格信仰不诚,需要伦纳特帮他们‘净化’他们的灵魂。”   特丽莎终于忍不住问道:“光明神?”   “对,是那位大人。”   这怎么会是光明神的手笔,如果她说的是真的,特丽莎甚至怀疑伦纳特是不是被什么邪神缠上了。   植物房内安静许久。   半晌斯蒂芬妮夫人才轻声问:“可神明就不会出错吗?如果不会出错,怎么会有世界险些崩毁的过往?”   “神明不会出错,又怎么会迫害与自己信仰不同的信众,”斯蒂芬妮夫人脸上的困惑与愁思让人动容,“与自己想法不同的就一定是错的吗?”   “神明的意志,是不是另一种不可违背的‘王权’?”   “谁来裁决神明的对错呢?”   “这种裁决本身是否也是一种高高在上的傲慢呢?”   这话实在大胆。   她在质疑至高无上的神明。   换做是除特丽莎以外的人,多半是当即就会跳起来,指责斯蒂芬妮是胆大包天的异教徒。   特丽莎也因太过震惊而不由自主的放轻了呼吸。   斯蒂芬妮夫人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敲在特丽莎的心上。   从来没有人与她说过类似的话。   她信仰的神明是错的吗?   像她一样的信仰、或者说信仰神明是否本身就是对人意志的一种压迫?   她错了吗?   特丽莎不知自己何时回去,她甚至无法入眠。   她坐在窗前,浓重的夜色笼罩在她身上。斯蒂芬妮夫人说过的话在她耳边一遍遍回放,她也不停的翻看着自己的过往。   之前在利兹城道格遇到的抉择仿佛被摆到了她眼前,只是让她抉择的不是追随的主君与信奉的神明之间的冲突。   而是更玄妙的,神明的意志与她个人的取舍。   神明真的不会出错吗?   如果我信仰的神明要我做违背我志愿的事情,我会顺从吗?   我呢?   我做的真的都是对的吗?   谁来定义我的对错呢?   以我的标准去评判的对错,又是否真的是“是”“非”本身呢?   谁定义了“是”与“非”?   特丽莎陷入了泥沼一般的、令人窒息的困惑。   月亮越爬越高,又在不知不觉间落下。   直到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穿过透明的玻璃扎在特丽莎身上,枯坐了一夜宛若石像的特丽莎这才像被惊醒般僵硬地抬头。   颈骨响起咔哒,特丽莎隐约觉得,好像从那一刻起,有什么东西离她而去了。   另一边,从宴席出来后,克莱斯特绕开守卫,循着方向找到了已经被押送到绞刑架下的乔。   他仍旧昏沉着,士兵往他脖颈上套绳索他都毫无反应。   凭借歌声,克莱斯特毫不费力地放倒周围守卫,上前拖着乔离开。   他剥下乔那身过于显眼的衣物,给他随便套了一身自己的衣服,回到自己下榻的旅馆。   多米尔王子和他的随从仍在沉睡。   克莱斯特清了清嗓子再次歌唱,他把自己在王宫的经历删删改改编成梦境送进他们的脑子里。   克莱斯特刻意模糊了许多细节,在梦里,多米尔忐忑赴宴,他并没有引起太多的关注,只得到了一个不好也不坏的普通席位。   席面上的餐食看起来还不如他们国内的食物,油脂凝结。他切开一块肉排,发现里面肉块干硬,还有腐烂的迹象,很快失去了为数不多的用餐的兴趣。   宴席后的舞会,他本想上前去找国王伦纳特攀谈,商讨魔晶的事情,可在他去之前,就有一个他们国家的小贵族上前请求国王。   暴怒的国王将那人拖下去施以绞刑,留在地上的那只鞋子让多米尔惊悸许久。   正当他一筹莫展的时候,他意外发现生产蓝魔晶的荆棘王国王室竟也在宴场。   他上前与对方沟通,对方虽然说自己不能影响国家决策,但说她个人是愿意帮助他们的。   宴会在诡异的气氛中结束,但他因看到了一点解决困难的希望,反倒挺开心的。   克莱斯特私心里抹去了许多与特丽莎交集的细节,将这个模糊又完整的经历还给他后,返回自己住的旅店。   他回到旅馆时天已将黑,乔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克莱斯特开灯,明光照亮房间时,克莱斯特手指在空中顿了一下。   乔已经醒了。   他直挺挺的躺在那里,眼睛望着天花板,双眼像凝了墨一样黑。   克莱斯特脱下外套,边整理自己边对他道:“你逃出来的消息暂时还没有走漏。如果你能动的话,最好今日就离开,越快越好。”   乔也不知道听没听到他说话,一句话也不回。   “不要乘坐魔法阵,一路骑马,不要进城。走到两个城市外,想办法搞个假身份。”   “你身上还有钱吗?没有也没关系,我可以借你一些……”   “你们是对的。”乔忽的开口,声音平静得与他先前不像一个人。   克莱斯特说了一半的话收住,他松了松衣领,靠坐在椅子上看乔。   乔:“不能指望伦纳特的怜悯,他看不见我们的疾苦,也根本不会帮我。”   克莱斯特不甚在意地说:“那就换个国王。霍尔林格的历史我不清楚,但茨格达门(霍尔林格国姓)的王冠想来不是出生就长在脑袋上的。”   乔仍旧望着房顶,半晌缓缓道:“不,国王不行。”   “今日的伦纳特就是未来某日某位国王的模样。”   这话还算有点意思,克莱斯特琢磨了一下,“看来你想好了?”   “没有,”乔摇头,他从床上坐起来,手掌撑在床边,灯光在他眼睛里打下两个明亮的小点,“但我可以慢慢想。”   “我要回帕迪去,”他道,“子爵的粮仓里,老鼠都生了三代,但在他的辖下,帕迪的平民却要生生饿死。”   “这不公平。”   “温顺和乞求不能得来的东西,那就用反抗、用拳头、用流血和牺牲。”   乔从床上站起来,干渴让他的唇上起皮,但他眼神却多了某些支撑他走下去的东西。   “谢谢你,”乔郑重地向他行礼,“我要走了。”   直到此刻,克莱斯特才觉得面前这个人值得他正视。   他笑了一下,对乔道:“祝你一路顺风。”   乔趁夜离开古兰汀,克莱斯特把自己那匹老实的马送给他,还为他提供了储物戒指中之前存下的草料、干粮、水及一部分钱。   一切做完,克莱斯特回去洗漱休息,等待第二天太阳的升起。 第78章   伦纳特继承王位的后一天是霍尔林格国庆日,所谓的圣继日,实际上是他上位后,将原本的国庆与自己登基的日子结合,搞出来的一个不伦不类的庆典。   好在这种畸形的节庆并非每年都有,哪一年办全看伦纳特的心情。   国庆是与民同乐,但纪念自己登基,考虑到安全问题,伦纳特并不希望有太多平民观礼,两相冲突下,伦纳特选了个折中的方式。   圣继日当天国王的仪驾将从王都西郊一路返回王宫,象征他的先辈从王国西部起家,一路打下整片国土。   被邀请观礼的贵族们和他们的家眷、随从将充当观礼的人员,在他返回的路上等候,直到国王的仪驾行过他们待的地方,他们将跟在队伍的最后一同返回王宫。   最初的庆典,返回王宫后,贵族们还会再一次见证伦纳特的加冕。但这个仪式只举行过一次,就因伦纳特觉得无人配给他加冕而取消。   如今的庆典,返回王宫就算结束,还会放遮天蔽日的烟花用以庆祝。   由于有贵族在路旁观礼,就算有心凑热闹,能挤在贵族之后的百姓也少之又少。   这样一来,就算有刺客,这些贵族也将充当第一波肉盾。   观礼的贵族们不是不知道伦纳特的心思,因此,他们常会带尽可能多的护卫来保护自身的安全。   克莱斯特就等在某位贵族仪驾后,在清晨的寒风中等候特丽莎路过。   是的,本国的贵族充当了气氛组,异国前来祝贺的贵族们则被邀请随行国王的礼驾。   初春的早上还是有些冷,守在道路最前的贵族与家眷抱怨天气,在保护他们的士兵后,平民们搓搓手指,也昂首往前看去。   几个似乎是同行的平民小声的说些什么,在他们身前的卫兵不悦地转头,呵斥他们安静。   几个平民再不说话,克莱斯特的目光在他们的衣服上停留一瞬收回。   太阳越升越高,两个小时后,国王的仪驾远远出现在视线的尽头。   前后是长长的骑士队列拱卫,厚甲在行进间撞出铿锵的声音。   身扛长旗的士兵走过他们面前,空气中隐有血的腥气。   贵族和他的随从们的胸膛登时挺得更直了。   克莱斯特目光与众人一样,往队列之后望去。但他不是在看国王,而是在队列之后,寻找特丽莎的身影。   一上午的等待仿佛都没有这短短几分钟来得漫长,克莱斯特试图在视线的极点找到特丽莎。   华丽的车架悠悠碾过,伦纳特坐于王座之上,眼皮微垂,看不出喜怒。   在他车架之后的几个身位,是各国身着花花绿绿衣服的贵族们。   克莱斯特不合时宜的想到,这不像是在邀他们观礼,倒像是在拖行犯人游行。在升起这个想法的下一刻,克莱斯特心底同样升起被冒犯了的怒意。   尽管心头想过许多,但他的眼睛还是忠实的在人群中搜寻。   特丽莎的白衣服在人群中还算显眼,某个挡住她身影的贵族在行进间错开后,克莱斯特一下便捕捉到了她。   尽管隔得很远,看不清马上人的面容,但仅凭她的身姿,克莱斯特就无比确认,那是她。   世界好像有了中心,克莱斯特注视着特丽莎,看着她由一个模糊的白色小点变得越来越清晰。   看清她的面容的第一时间,克莱斯特的眉极快的蹙了一下。   不太对劲。   特丽莎目不斜视,身体随着马儿的行进轻微起伏。瞧着似乎与往常没什么不同,但若细看,便能发现她目光长久地盯着前方走神。   仪驾驶到近前,观礼的贵族、随从及其后的平民欠身行礼。克莱斯特在最后一刻敛眸,随大流微微欠首。   仪驾驶过,克莱斯特迫不及待地抬头往特丽莎的方向看去。   与此同时,变故陡生。   克莱斯特身旁几步远的地方,亮银色的光闪过,利刃与鲜血奏响冲锋的号角。   贵族们身周爆起一团团防御魔法阵碎裂的光芒,人群中爆发出尖叫,平民捂着脑袋奔逃,贵族们不再区分人群,长剑刺向每一个路过他们的平民。   与此同时,空气中魔力的流动变得异常。   爆炸、火焰、缠着紫色凶蛇的雷光、催生的长满尖刺的利枝和无声无息蔓延开的黑暗元素凝成的浓雾无差别的袭向两旁的贵族和长街中行进的王驾。   雷光与火焰炸响,烧灼出蛋白焦糊的焦臭。慌乱奔忙的脚步声、马儿的嘶鸣、兵甲与利刃的脆响、痛苦的哀嚎和愤怒的咆哮协奏。   火焰烧灼布料,也烧灼催生起的木枝,浓烟滚滚。   烟尘混着肆虐的暗元素,极大的限制了视野。   前一刻还是整齐肃静的队列,下一刻就陷入了厮杀的乱象。   乱象起的第一秒,克莱斯特便不管不顾地往特丽莎的方向赶去。   但是人太多了,环卫着贵族的士兵以为他也是叛党,长剑毫不客气地往他身上刺去。   克莱斯特眼里只有特丽莎。   银亮的大剑横扫,近前的士兵被他挥开,但在空处一片的同时,他们似是意识到克莱斯特的威胁,拱卫着那位贵族的士兵更多的向他攻来。   弥漫的烟尘中,克莱斯特分明看到有一拨人目标明确的向乱成一团的异国贵族的队列攻去。   许是顾忌在这种场地狭小人群密集的地方大剑会误伤,特丽莎只执了一把窄剑,在马上艰难还击。   在这种绞肉一般的战场里,她顾忌太多,无法尽情施展。   在某一个风刃带过的瞬间,她身上最后一个防御魔法阵碎裂,刺客的利刃毫不客气地向这些养尊处优的贵族们身上招呼过去,特丽莎的白衣逐渐染血。   那些与她一同被困的贵族显然没有她的身手,但惊惧之下,人人都拿出了武器。   某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贵族在惊惧中刺出一剑,不仅没伤到任何一个刺客,反倒正中特丽莎马儿后腿。   马儿嘶鸣一声,不受控制地往侧方倒下。   尽管特丽莎反应极快地脱离,但还是被沉重的马身拖累,在地上某个士兵的尸体上滑了一下后,她的脚不自然的崴向一边。   与此同时,滴血的长剑向她刺去。   克莱斯特目眦欲裂,尖利的长音当即脱口而出。   就像被锋利的尖刺贯穿脑袋,无论阵营,他身周的所有人都如木偶般失去了对自己的控制。   风在他的耳边呼啸,克莱斯特用平生最快的速度跑向特丽莎。   那柄长剑的主人在利刃刺出的最后一刻听到了克莱斯特的歌声,他目光瞬间涣散,但手中长剑却在惯性的作用下往下方滑落——   克莱斯特手中大剑递出,撞歪剑柄的下一刻,身体赶到。   他毫不顾忌地一把推开长剑,刃在他的手上划开口子,鲜血随长剑砸落出咚声。   克莱斯特焦急地蹲下身扶抱起特丽莎。   “特丽莎?特丽莎?”克莱斯特声音带着他想不到的颤,他拍着她的脸颊呼唤他的名字。   血液染红了她的白衣,她的后脑似乎在身后某一个士兵掉落的铁头盔上重重磕过。   听到他在喊她,特丽莎眨了眨眼,涣散的目光似乎想要聚焦在他脸上。   那一瞬间,克莱斯特像被分裂成几个,脑子里同时有无数想法呼啸。   他一时想这不应是她的身手,她是不是在王宫受了磋磨;一时怒火攻心,不管是霍尔林格残暴的皇室还是反叛的叛军,觉得所有人都应就此死去;他一时又想,比起那些,当务之急是带她离开。   当务之急是带她离开。   情绪的战争中,理智占据了上风。   他先前为了往特丽莎的方向靠,已与国王的仪驾拉开了距离,加上杀声与魔法炸裂的声音嘈杂,歌声起的时候,他只影响到了身周的人。   放在不见首尾的长长队列中,他们中间这一段只是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他控制的人群呆滞,若是时间长了,很容易引起旁人注意。   在魔力激荡的乱流和烟火缭绕的气息里,克莱斯特当机立断抱起特丽莎,往队列尾跑。   往前是国王的守备,那里只会更危险。   以歌声开路,克莱斯特抱着特丽莎在下一个路口窄巷转向。   烟火与杀声很快被他甩在身后,克莱斯特心脏像疯了般跳动,他跑几步就要低头确认一下特丽莎的情况。   她的意识似乎介于清醒与昏沉之间,他能感受到身体因呼吸的微小起伏,却看不到那双熟悉的棕红色眼眸。   克莱斯特抱着她像风一样窜回旅馆。   他迈入旅馆的第一步,海妖的歌声便覆盖了整个旅馆。   确保不会出什么差错,克莱斯特将特丽莎平放到床上。   他剥下她的破衣,魔药不要钱一样拼命往她的伤口上倾倒。   她身上最重的伤处是小腿肚和肩头的两处贯穿伤。   克莱斯特先喷了止血的药剂,又在纱布上裹了厚厚一层魔药,将她的伤处包扎起来。   其他伤处有深有浅,克莱斯特一一处理。   浅些的伤口在魔药的冲刷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但她小腿肚上和肩头两处包裹着的纱布仍在缓慢变红,最终停在一个中心粉红的不规则的圆上。   做完这一切,克莱斯特跌坐在床边,他目不转睛看着特丽莎的面颊,搭在床沿的手控制不住地颤动。   床上的特丽莎似陷入了昏迷,一无所觉。   这一路他都很理智,他挑选了最优的逃生路线,歌声控制战场时也很精准,跑回旅馆时他都确保自己控制了整座旅馆,不会出什么意外,就连处理伤口,他都按伤情的轻重缓急一一处理。   理智告诉他没事,最重的伤也不致命,更何况已经止血涂药,但情感上,那柄差点刺下去的利刃让克莱斯特一阵惊悸后怕。   若是扎下去,若是扎下去,不论是落在胸腔还是腹腔,都是足以致命的伤口。   克莱斯特的脑袋像一个纷杂的罐子,往昔种种如烟一般在克莱斯特脑中无序闪过,间或夹杂一些猜测,若是刺来的剑有毒呢?若是她在王宫时就已经被下毒了呢?若是魔药失效她醒不过来呢?若是杀手再来找她呢?   他从未如此煎熬。   她近在咫尺,她呼吸平稳,可他却陷入了莫名的将要失去她的恐慌。   这与她要离开他,独自来古兰汀时的感受完全不同。   只有生死是不可逾越的鸿沟,哪怕他们有隔阂,哪怕他们有误会,但只要人活着,一切都有转机。   可她差点死了,带着与他的嫌隙。   这个念头让克莱斯特像是被架在了火架上,空气中充满她血液的甜腥气,饥饿与恐惧一同在烧,火焰熊熊。   克莱斯特抬手,手掌想要触及特丽莎的脸颊,却在真的摸到她脸颊的前一秒停下。   他虚虚描摹她的轮廓,眼神莫名。   饥饿让他的眼前浮起一片细小的黑点。   人会死的。   她也会。   终有一日,她会像所有普通人一样死去。   就像现在这样,在他面前永远沉眠。   那双他喜爱的眸子再也不会睁开,不管是喜悦还是纵容又或者是厌恶甚至憎恨,什么东西都不会再出现在她眼中,只有无尽的空洞。   吃了她。   克莱斯特听见自己心底的声音。   吃了她,让彼此骨血融为一体。   新的海妖将在他的骨骸中诞生,他和她都将以新的方式永生。   从此再也不会有什么东西可以将他们分开。分歧不行、旁的更吸引她目光的人不行,甚至死亡也不行。   克莱斯特望着她,眼神逐渐变得冷硬。   虚空描摹的手指重重落在她的颊侧,指尖在她的脸上按压出一个小小的凹陷。   下一刻,克莱斯特仿佛触电般收回手指。   接触过她脸颊的手指彼此间重重捻过,他一手扶按在她肩侧的床面撑着自己起身,敛眸慢慢埋首在她的颈窝。   这被隔绝出的一小块空间里都是她的气息,耳边是她浅浅的呼吸,她散落的发贴着他的额头,温度从她肩、颈、脸颊源源不断的散出。   克莱斯特的嘴唇贴着她的肩头,牙齿在她的皮肤上轻轻刮擦。   但他没有咬下去,喃喃一般的话语从他们相接的地方传出。   “你不醒来,我就吃了你。”   “让你知道你究竟救了个什么东西。”   明明是满怀恶意的威胁,但那沙哑的声音却分明像是乞求。   似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虚,克莱斯特牙齿在她的肩峰微微用力。   牙齿已感受到皮肤下陷的弧度,克莱斯特僵持着没有下一步。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克莱斯特松开牙齿,舌尖去抚平那浅浅的印迹。   后脑上忽的一重,克莱斯特僵在了原处。   他撑着这个姿势没动,另一只手颤抖地摸向自己的脑后。   特丽莎的手软绵绵的搭在他的脑后,触及那片温热,克莱斯特忽的闭眼,眼窝抵靠在特丽莎的肩头。   特丽莎沉睡了整日,直到第二天清晨才醒来。   克莱斯特整日未睡。 第79章   身上的伤处在魔药的作用下麻痒,特丽莎目光在天花板停留一瞬,偏头去看身侧。   克莱斯特在床边的椅子上坐着,看到她望过来,他的眼睛当即一亮。   “你饿吗?想喝水吗?”   他看起来比自己更像病人。   声音不似往日清朗,好像有些沙哑。   他衣衫上大片的血迹已经凝成了黑褐色,眼皮因疲惫而略有低垂,眼睛里爬满了细细的血丝,满面憔悴。   特丽莎没回他的话,反倒忍不住反问他:“你没事吧?”   她撑着床铺起身,克莱斯特惦记着她一边肩膀有伤,忙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边探手去托她的脊背,一边回道:“我没事。”   不知道是因她受伤体温下降,还是他提前暖过,特丽莎觉得脊背后的手掌似乎没有往日那么凉。   克莱斯特顺手在她身后垫了个枕头。   特丽莎没觉得自己虚弱到这个地步,但身后承托着软枕,特丽莎垂眸一瞬,放松肩背,靠在枕头上,“我记得有刺杀。”   “对,”克莱斯特一边回,一边接了杯水递给她,“是昨天的事情。”   “夜里有士兵来盘查过旅馆,被我掩过去了。”   “你别急,”克莱斯特在床边坐下,望着特丽莎的眼睛说,“我下去给你拿些食物,然后出去打探一下情况。”   盘查的士兵虽然泄露出一些讯息,但不完全。加上昨夜特丽莎的情况不适合挪动,克莱斯特守着她没有出去。   特丽莎点头答应,克莱斯特对她抚慰的笑了一下,换了身外衣出去。   旅馆早上餐食供应不丰,克莱斯特挑了些拿上去给特丽莎,自己出去打探消息。   到底是一天未进食水,特丽莎很快将食物都吃干净。   身上能察觉到伤处的痛,随着魔药效力的过去,痛觉也仿佛苏醒过来,一阵一阵的越发明显。   她身上的衣服被换过,如今穿着一身柔软透气又舒适的睡衣。   加上被处理过的伤口,这些是谁做的不言而喻。   事急从权,特丽莎觉得这很正常,也没由此产生什么腼腆羞涩的情绪。   腿和肩头一样痛,腿好处理些,特丽莎拆开绷带给自己换过药,重新缠上干净的纱布。   妹妹的魔药比寻常能买到的魔药效力更好,疼痛似乎也被缠好的纱布裹在体外,变得不分明,生出宛如筋骨皮肉生长的酥痒。   肩头的伤受视野影响不太好处理,特丽莎试了一下,干脆取出面镜子,支在用被子和枕头垒起“桌子”上,观察自己的伤处,给自己换药。   她给自己换药的动作还算娴熟,只是角度刁钻,涂完魔药收手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被子,镜子失衡歪倒,从垒起的被子上滑向床上。   镜子里的画面一闪而过,她另一边肩膀上好像有什么印迹。   许是什么时候蹭到的伤,这种皮外伤在魔药的作用下很快就会消失,特丽莎不在意的捡起镜子,随便照了照自己的肩头。   清晰的镜面映照出那景象的时候,特丽莎忍不住往前伸了一下,随即才像反应过来一样,手掌拿着镜子靠近自己。   ——一小排牙印卧在肩头。   从锁骨到肩峰,重重叠叠数不清的牙印。   弧形的齿痕规整,靠近锁骨视线死角的地方多些,靠近肩峰的印迹少些,也浅些。   是谁干的同样不言而喻。   只是他似乎并未用力,没有破皮也没有渗血,只有一些被厮磨过的浅浅的粉红。   特丽莎看了半晌,收起镜子,把睡衣换下,给自己换了身寻常的衣物。   特丽莎独自在旅馆待着,克莱斯特惦记着她,办完正事后很快返回。   他回来时特丽莎正坐在桌边喝水,克莱斯特眼睛第一时间往她受伤的腿上望去。   她的腿闲适的伸着,纱布将她的腿绑得比另一只腿稍粗些,但裤子遮着也看不出具体什么情况。   但特丽莎脸上没什么异色,看起来是好一些了。   克莱斯特在特丽莎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把手里一叠纸张递给她。   特丽莎接过那一叠,顺手倒了杯水推给克莱斯特。   克莱斯特眼里露出笑意,但他并未对此说些什么。   特丽莎垂眸往那一叠纸上看去。   最上面一张是一份通缉令,通缉令上的男人特丽莎也很眼熟,粗眉虎眼短发,正是梅厄。   通缉令上几行小字,介绍他是奥斯林格的余孽,谋划组织了这次针对王国的刺杀。   此外,除了官方的训斥他是罪大恶极之人之类的话外,还开出了一个诱人的价格,鼓励民众举报他的踪迹或是直接献上他的头颅。   别的先不说,单提奥斯林格,“林格”这个后缀一出,特丽莎便明白,他多半是先前被霍尔林格灭国的十几个小国之一。这次多半是来复仇的。   这样一来,特丽莎似乎明白了对方为什么在克拉克出现魔兽的时候,帮助了好几个村子。   也许是怜悯拥有同样命运的可怜人?   也不知道村长的那些反抗的心思是不是从他身上学来的。   特丽莎边看,克莱斯特边补充道:“昨天刺杀的规模比想象得还大,伦纳特被护送回王宫,至今生死不知。”   “刺客大多已死,只有零星逃了,”克莱斯特眼睛往通缉令上一瞥,“这个就是逃掉的一个。”   “来观礼的异国贵族同样受牵连,有死也有伤,如今他们都被‘请’回王宫居住。”   “古兰汀戒严,一切公用的传送魔法阵都被停了,私用的魔法阵如果在这个时候动用的话,所有者将被视作刺客同党处以极刑。”   “城门也已封锁,不许进也不许出。”   克莱斯特下巴抬了抬示意特丽莎手里那一叠东西,“信我是从邮局帮你拿回来的。”   事实上,昨日事情发生后邮局便已停摆,克莱斯特动用了一点手段才取回了这些东西。   “虽然王室看起来想封锁消息,但许多到访观礼的贵族受伤、死亡或失踪的消息仍流传了出去。”   “以及,你也在失踪的名单里,不过我并不建议你回霍尔林格王宫。”   克莱斯特手肘压在桌上,墨绿色的瞳孔注视着特丽莎的脸颊,声音轻缓,“因为我怀疑,刺杀贵族的那一批刺客,与刺杀国王的那一批不是同一批。”   他在一旁看得分明,那些曾离他不远的刺客们,不论是挡在他们身前的士兵,还是那些贵族,都没有刻意纠缠。他们的目标明确,只有国王。   且他们多是使用斧钺剑戟一些战士常用的冷兵器,魔法作为辅助也裹缠向国王的仪驾。   比他们晚一息的那些扑向贵族们的刺客则不同。   那批刺客显然身家比先前那批殷厚,各种魔法也更多。   加上国王仪驾来之前那奇怪的既视感,克莱斯特甚至直觉这些出自霍尔林格高层。   但他们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同时得罪这样多的国家有什么好处呢?   克莱斯特一时想不出,只是本能的觉得王宫里才是真正的龙潭虎穴。   “我们最好再在这里待一两天,”克莱斯特总结道,“旅馆在我的控制之下,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   特丽莎点点头,去拆克莱斯特帮她拿回来的两封信。   信被硬壳的大纸封着,特丽莎拆开才发现里面有两封信。   硬壳纸封来自荆棘,但里面这两封却似乎都是转寄过来的。   特丽莎随意抽了一封。信上没写寄件人,只留了她的名字。   特丽莎将信展开。   信是从荆棘王国来的,克莱斯特比谁都明白。上一次收到荆棘王国的信,特丽莎要与他分道扬镳。   似曾相识的展开让克莱斯特呼吸都放轻了些,再来一次呢?这次上面写了什么呢?   克莱斯特的角度看不到信纸上的内容,他只能看到特丽莎的目光长久地凝在信纸之上。   克莱斯特垂眸几息,再抬眸时才目光沉沉的望着特丽莎开口道:“你之前说让我圣继日之后和你解释,我觉得现在是解释的时候了。”   特丽莎的目光终于从信纸上抬起,她眼眸平静地回望着克莱斯特,随手把信纸扣在桌上,像是在等他解释。   坦白的开头好像总是格外艰难,克莱斯特早已打好的腹稿临到出口时他却觉得哪哪都是问题。   克莱斯特的目光钉在特丽莎棕红色的眼眸里,像是要将自己钉在绞架上等候审判一样用力。   克莱斯特吞咽了一下,“海妖天生渴求爱人的血肉,食欲随爱欲升腾,直到饥饿让……吞下爱人,海妖才会重新潜回海底,在尸骨中诞生新的海妖。”   特丽莎眸中情绪似乎没什么变化,她以手支颐,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说。   克莱斯特颊边的肌肉鼓了鼓,“我不像你以为的脾气那么好。”   “世人认为海妖阴暗、自私……确实如此。”   “我从没想过报答你的恩情,”克莱斯特呼吸停顿了下继续道,“你在雷光城被追杀的事情,是我做的。”   这似乎才引起一点特丽莎的兴趣,她眼睫眨了眨,棕红色的眼眸回望着他,但她仍旧什么都没说。   “因为那个时候我意识到自己爱上你了。我不愿让自己被你束缚,我以为杀了你就可以让一切复原。”   “但是不行。”   “对我来说,没有痛苦可与你的死亡比肩。”   剖析自我的苦痛不比当日意识到她将死时的绝望少多少,他将血淋淋的真相摆在她面前,等待来自她的判决。   “处心积虑的靠近你,想方设法的让你爱上我……我根本没有你想得那么正人君子。”   “我不相信人人皆善,我相信利益的捆绑比良知更为坚固。但你让我看到,也许在极小一撮人身上,或者哪怕只有那么几个瞬间,善良与正义是真实存在的。”   克莱斯特哽了一下,接下来的话对他来说更为艰难,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我知道我卑鄙又恶劣,但我仍卑微的乞求你,请求你不要离开我。请求你再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做你的同伴,做你的爱人。”   “我不会吃掉你,”克莱斯特格外认真的补充道,“你可以在任何一个察觉我有这种想法的时刻杀死我,我不会反抗。”   特丽莎的眼中眸光明明灭灭。   “或者,”克莱斯特说完停顿了许久,他的每一次呼吸都被拉长,最后才轻声恳求、劝告道,“至少在这里不要与我分离。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古兰汀真的比你想得还要危险,我可以帮你。”   他的眼睛望着她,桌下的手已然攥得发白。   克莱斯特紧张地等待属于自己的审判。   他可能确实不是什么好人。   从特丽莎意识到他有事在瞒自己的时候她就开始质疑。   但她同样不怀疑此刻他的真心,那些微小的紧张,无法刻意维持微笑的嘴角,都透露出这样的讯息。   ——肩颈上的齿印也是一部分证据。他有机会吃掉她的,但他没有。   有什么东西是完美无瑕的吗?   她不苛求完美的受害者,也同样不苛责自己的爱人。   平心而论,除了欺骗她这件事情本身,重逢之后的桩桩件件,他都在毫无保留地帮他。   没有他,她照样会在离开利兹后帮忙碌的妹妹妹夫带一段时间孩子,她照样会在日升节前赶回荆棘,照样会在父亲的授意下前往曼宝泽,也同样会去克拉克,同样会来古兰汀参加圣继日的庆典。   可有他参与,那些既定的事情好像都发生了偏移。   虽然他在雷光城确实给自己带来了麻烦,但之后的旅程里,菲利克斯有人带,沃夫的谋划被他发现、避免了一场本会被她忽略的惨案,克拉克周边的村庄里有人与她交替,她能将更多东西教给那里的人们,如果没有她,她今日能否坐在这里也是不可预知的事情。   特丽莎还记得,宴会之上他以史迪恩国王子的身份与自己交谈,请求得到自己的帮助。   若他真的不存一点点善念,他本不必如此。   更何况,过往那些心动不是假的,那些个被人理解、产生共鸣的日日夜夜不是他装能装出来的。   特丽莎捻了捻手指,她忽的起身,拽着克莱斯特的衣领将他拽过来,将唇重重的撞在他的唇上。   她倒扣在桌上的纸张被她衣袖动作间扇起的风带起,纸张悠悠扬扬翻过落下,信纸上赫然画着那日他们在克拉克寄信时,她垂眸疾书的侧脸。   纸上未写一字,但画上女性的侧脸却装满了他的情意。   牙齿磕破嘴唇,血液在彼此的唇舌间辗转。   呼吸纠缠,特丽莎和克莱斯特比以往任何一次亲昵都更激烈。   这不像是接吻,更像是野兽间你死我活的厮杀。   克莱斯特的头发被揉得翘起,他仍旧惦记着她小腿的伤,一手抬抱着她的伤腿,一手护在她的腰后。   两个人推搡着跌在床上。   特丽莎被带入深海。   海浪拨开海草,洋底的暖流托着海妖在丛林中穿行。   汹涌的波涛席卷,海浪拍打着礁石。   不知名的海鸟长鸣。   太阳西斜,在海面留下粼粼波光。游鱼跃出水面,波涛止息。   特丽莎从深海上岸。   克莱斯特温柔地啄吻她肩颈,新的印迹覆在了牙印上。   特丽莎以“牙”还“牙”。 第80章   被子将他们裹在一起,克莱斯特从背后圈抱着特丽莎,嗅闻她身上的气息。   那种由她血肉生发的甜香里混杂了他的味道,好像给她打上了属于自己的烙印。   得到和占有带来的前所未有的满足感让克莱斯特像只午后晒太阳的猫,惬意慵懒地纠缠怀中的挚爱。   二人肌肤紧紧相贴,克莱斯特调整自己的姿势,让自己越发像只无骨的章鱼一般从胸膛到脚踝都与她紧密贴合。   像被一个大型人偶密密圈住,特丽莎不适应的往旁挪了一下,下一秒身后黏人的恋人便再次缠上来。   特丽莎摸摸横拦在腰间的手臂,纵容地舒了口气,没再动。   克莱斯特好像在她身后笑了一下,有微小的气流喷到她的颈后,特丽莎便也弯了弯眼睛。   肌肤紧紧相贴,克莱斯特轻易感觉到特丽莎呼吸带来的身体起伏,他手掌上爬触摸到她心跳,刻意屏息一瞬,调整得连呼吸频率都与她一致。   奇异的满足感便像棉花一样,绵密地填满心脏里的空隙。   特丽莎揉捏腰间的手臂,问他,“你饿了多久了?是不是很难受?”   “唔。”克莱斯特沉吟了一下。   从什么时候开始饥饿的已不可考,明明从认识她起到现在也不到一年,但他只觉得时间如此漫长,那些过往好像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于是他便回:“很久了。”   克莱斯特垂首轻轻吮咬特丽莎的皮肉,声音模糊不清,“还好。”   也不是很难受。   几个逞强的字眼还没说出来,克莱斯特忽的想到什么,他话音一转,边小幅度的磨蹭她,边凑到她耳边小声说:“很难受。非常难受。但是与你结合,让我明白你也同样爱我,灵魂交融带来的幸福感压过了饥饿带来的苦痛。”   克莱斯特手上微微用力捏了几下,指尖慢悠悠打转,像暗示,像勾引,像邀请,声音缱绻旖旎,“我饿了。”   他说话带起的气流从耳垂拂过,声音像带着小勾,一路顺着耳蜗钻到特丽莎的脑子里,明目张胆的求.欢。   特丽莎呼吸断了一瞬,在该去做正事的念头和克莱斯特之间犹豫了一刹。   克莱斯特似乎连这一瞬都不想有,海妖在她耳边“歌唱”。   特丽莎嘶了一声,在他胳膊上拧了一把,然后做出了阿江不允许的动作。   克莱斯特惊了一下,很快眼角眉梢都染上勾人的颜色。   被子被抖落在地上。   特丽莎惦记着那封还没拆的信,没和克莱斯特胡闹太久,在他发出下一次邀请时,在他唇边亲了亲哄道:“要不我们先当一会儿正人君子吧。”   克莱斯特失笑,胸腔震动,半晌才用得逞一样的语气道:“行,当一会儿。”   特丽莎披衣下床,克莱斯特把弄脏的床单整好收起。   那张克莱斯特画给她的情书飘在地上,特丽莎捡起来,小心的折好放进储物戒指里。   克莱斯特整理好一切去浴室调水,特丽莎坐在窗边看信。   这同样是一份荆棘转寄的信件,寄件人是道格,信封上的每个字都规整得像是被尺比量过,特丽莎细细读下去。   身后脚步声由远及近,克莱斯特调好水温过来,圈俯在她身后。   特丽莎没动,两个人就着这个姿势看道格的信。   利兹城主露丝的得力干将尤莱亚,后来被证实效忠的主人另有其人,所谓的异宠也多是他背后的主人操纵露丝和尤莱亚所为。   异宠事件结束后,特丽莎将这个重要消息告诉了道格。只是这件事情牵连甚广,道格一边处理一边查,颇费了一些功夫。   直到现在,他才终于查出了一点眉目,并将消息同步给可能要牵涉到这些事情的特丽莎。   道格在城主府中搜到了几封书信,提及尤莱亚云云,那似乎是露丝刻意留下来的东西,与她通信的是她的“母亲”。   可露丝本是孤女,哪里来的母亲?   道格调查了许久,才发现线索隐隐指向邻国霍尔林格的斯蒂芬妮夫人。   涉及邻国贵族,他不敢贸然下结论,又花了一段时间才调查清斯蒂芬妮夫人的背景。   她有着与露丝相似的悲惨背景,只是不同的是,斯蒂芬妮本出自一个家庭和睦的小富家庭,年幼时因战乱父亲离世,母亲带她改嫁。   母亲改嫁过去没几年就病死了,继父是个酒鬼,将她卖给了一个庄园主换酒钱。   小小年纪便在庄园里辛勤劳作,时间渐长,斯蒂芬妮逐渐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庄园的男主人欲对她不轨,被女主人发现后,要用私刑处死她,正好被一位路过的子爵救下。   接下来的经历与露丝相似,她与子爵相爱,并很快以平民的身份成为她的妻子。   而子爵如当初的安森考特伯爵一样,两年的蜜婚后身体日渐羸弱,最后魂归高天。   与露丝不同的是,这个娇柔的、善解人意又惹人怜爱的寡妇很快成为了国王最爱的情妇。   接下来的几年里,国王的孩子们接连出事,就连王后也在感染过一次风寒后与世长辞。   老国王自不必说。   老国王辞世后,斯蒂芬妮扶持伦纳特继位,成为了霍尔林格最为尊贵的女人。   道格查到了一些她与异宠相关联的蛛丝马迹,但时间尚短,证据不足,圣继日将至,他给她写信,希望她到时若是在古兰汀,能与来赴宴的阿克尼亚官员一起暗中调查此事。   信中道格还特意解释说,他本想代表阿克尼亚来,但一来他爵位太低不够格,二来国王(安东尼亲王)说他在异宠一事中太过显眼,反倒容易被警惕。   他还说他与前来参加圣继日的贵族提过她,对方表示会来主动拜访,希望特丽莎到时不要太惊讶。   信的最后,照例是些关于生活的祝福。   二人看完信,特丽莎手指在桌上点了点,偏头看背后的克莱斯特,“你怎么看?”   他二人靠得近,特丽莎半偏过头,克莱斯特凑上去亲了一下她的脸颊才道:“这个官员没来找你。”   道格的信比他预想中的要晚许多,若是那位官员已经找过特丽莎,她不会对此一无所知。   “你还记得他们为什么要制作异宠吗?”   特丽莎想了想,“亚兰德是为了创造新物种,尤莱亚是为了利益。”   “嗯。”克莱斯特一边点头应道,一边极其自然的拉起特丽莎。   她披在外的衣袍在动作间散开,克莱斯特的眸子顿了一瞬,神色自然的帮她掩住衣服,遮住身上痕迹。   他清咳了一下,边把她往浴室引边道:“但是异宠的事情,就算没有我们也会慢慢暴露出来,尤莱亚不是特别严谨聪明的手。”   特丽莎赞同地点头。   确实,不然尤莱亚不会那么轻易被她绑起来。   “那这个事情很有可能导向一个后果。”   “动乱。冲突。”特丽莎飞快接道。   异宠能有那样的结局,是多方努力的结果,其中任何一个步骤出了差错,事情都将变得不可收拾。   毕竟种族间的冲突更难消弭。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浴室,水的温度正好,克莱斯特取了花洒下来。   特丽莎还在琢磨他说的话,克莱斯特伸手帮她取开衣袍,她也像沉浸在思绪中一样,没有对此表示什么。   克莱斯特绕开她的伤处,用温暖的水流冲刷那些过于激动时留下的痕迹。   特丽莎被温暖的水流惊动,这才发现眼下景象。   她下意识的想要掩下,却在真的动作前意识到这并没什么必要。   她顿了下,手臂搭在克莱斯特的手臂上借力,默认了他的服务。   克莱斯特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平顺地继续道:“昨天圣继日上的刺杀,我说刺客看起来是两拨人,其中一拨多半来自霍尔林格高层,当时我不明白始作俑者为什么要这么做。”   透明的水液冲刷过粉粉白白的印迹,克莱斯特手指蹭过那些痕迹,眸色深深。   “现在想想,多半就是为了冲突本身。”   为了冲突本身。   这话让特丽莎不自觉蹙起了眉。   已有的线索指向斯蒂芬妮夫人。   克莱斯特猜测的刺杀出自高层之手也对得上她的身份。   特丽莎恍然想起昨日克莱斯特与自己提起的关于圣继日乱象的一些讯息。   众多参加圣继日的异国贵族死亡、失踪。   这些消息一旦传回他们本身的王国,很容易会引起什么动荡。   霍尔林格还将余下的异国访客都带回了王宫保护,这究竟是在保护他们还是要挟他们的祖国还是什么?   特丽莎蹙起眉,若说斯蒂芬妮搅乱霍尔林格的局势是为了夺权,可就算想要夺权,有必要给自己树立这么多敌人吗?   更何况,如果这些都是她做的,那她为什么要搅乱邻国的局势,甚至想让他们陷入种族的争端中?   这种证据与推测一起推演出的斯蒂芬妮夫人形象与她在王宫看到的那个温柔又特别的夫人形象之间相去甚远。   割裂感让特丽莎陷入更大迷惑的同时,也陷入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觉。   对这种行为本能的厌恶、同情她的遭遇、敬佩她某些跨越凡俗的思想、还夹杂着一丝丝期许她不是始作俑者的渴望。   特丽莎兀自思索着,忽的,某种温软带起的电流让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特丽莎从思绪中回神,低头这才发现克莱斯特不知何时已经蹲了下去。   特丽莎揪著作乱的克莱斯特的头发喊他的名字,“克莱斯特!”   克莱斯特恍若未闻,他毫不在意被揪痛的头皮,反倒靠得越发近。   抓在他头发上的手指收紧又心软的放松,特丽莎很快被刺激得说不出话来,水流掩盖了旁的声音。 第81章   特丽莎很快发现,自己对爱人的了解仍旧有待加深。   就比如她和他说了解有待加深时,他只能听见一个加深。   克莱斯特语气倒还挺正经的,就是眼睛里的笑实在意味深长,“确实有待加深。”   特丽莎:?   是的,对于克莱斯特来说没有适可而止,只有得寸进尺。   这种感觉就像明知自己被她的爱包围,仍不安又不满足,不敢真的试探她的底线,却不甘的偏要在某些地方补偿回来。   只要她的边界心软的向他松一线,他就能从这一线中抠出让自己餍.足的东西,随即升起更贪心的索.取。   特丽莎不得不在某些交流的间隙严肃叫停,然后与他交流一些别的事情。   她吸着气,抵着克莱斯特的胸膛将两人分开,有什么东西和身后墙壁上的水珠一样滴滴答答的落下。   特丽莎抿着唇,板着脸把克莱斯特推出去,锁门之前给他留了个作业,“你想一想下一步怎么办。”   不知道是不是被克莱斯特带的,明明是很正常的话,但是一说完特丽莎就隐约觉得自己变颜色了。   隔着门板她又补充了一句,“我是指王宫,霍尔林格,斯蒂芬妮。”   声音隔着门板有轻微变音,克莱斯特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推门进去她生气的可能有多少。   手指在把手上摩挲,克莱斯特到底没有按下去。   水珠很快在他脚下积了一滩,他额头抵着门板,声音诚恳正直得听不出异样,“你腿没事吗?你真不用我帮忙?”   特丽莎:?   有事没事你刚不知道?   就算有事,让你帮不是越帮越忙?   特丽莎无奈,“帮帮别的吧,求求你了。”   门板后传来克莱斯特轻声的嗤嗤的笑,特丽莎刷的拧大水流,盖住他的笑声。   克莱斯特笑着离开,坐在桌边一边看着浴室门口,一边细思。   流水声没有持续很久,特丽莎很快洗完,她甚至用火元素烘烤过,就连头发都干透了才出来。   门从一缝打开,门外,克莱斯特披了个袍子姿态闲适的坐在那里,眼睫垂落遮住了一半眸子,他的脸上没有平时刻意维持的微笑,显然在认真思索。   特丽莎这才发现,克莱斯特面无表情的时候,两边唇角是微向下垂的,混着他半垂下的眉眼,显出一股虽然艳丽但却冰冷又不近人情的意味来。   听到动静,他的睫羽蝴蝶轻颤般扇开,抬眸望向特丽莎。   几乎是看到她的第一秒,他的嘴角就开始不自觉地上扬,眉目间也如冰雪消融般露出笑意来。   这种由她升起的变化特丽莎看得分明,特丽莎脚步顿了一下,偏头指了指浴室对克莱斯特道:“你去吧,水温是好的,等你出来再说。”   “嗯。”克莱斯特笑着点头,起身路过她时,特丽莎捻了捻手指,忽的拉低他的脖子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只是克莱斯特抬起的手还没抱到她,特丽莎就松开了手,行云流水的将他推进了浴室。   克莱斯特看着被关上的门,摸了摸唇失笑。   比起特丽莎,克莱斯特洗得更快,但他不能召唤火元素帮忙,便只能自己擦净了走出来。   特丽莎明摆着要谈正事的模样,克莱斯特没再踩线,把在她对面的椅子搬到她身边坐下。   头发不干,零星水珠顺着发丝聚集,在尖端凝成一个圆润的水珠后嗒嗒滴落。   特丽莎刚才又看了一遍道格的信,湿润的水汽随克莱斯特而来。   她放下手里的信,偏头看见克莱斯特的湿发。   特丽莎顺手捞起一块毛巾,站起来帮他揉擦头发。   绵软的毛巾盖住头脸,克莱斯特配合的靠着椅背后仰头颅,在毛巾与衣领间,露出一截秀颀的脖颈。   “你有什么想法吗?”特丽莎问。   特丽莎的手法显然不是很娴熟,她似乎给自己这么乱擦惯了,擦克莱斯特的头发时虽然有明显放轻过手脚的痕迹,但仍轻一下重一下的。   克莱斯特丝毫不介意,他甚至享受的闭了闭眼睛。   直到碎发和毛巾从面颊上拂过,克莱斯特探手按住她的手腕。   他仰头靠在椅背上,就着这个姿势,透过细碎的黑发,墨绿色的眼瞳直望着她。   “特丽莎,”克莱斯特轻声喊她,“你让我和你说实话,我和你说了。”   克莱斯特的手指在她的腕间缓缓摩挲了下,带着诱哄的意味,“我希望你也不要瞒我,不然我会很伤心。”   特丽莎没动被他握住的那只手,用另一只手拨开挡住他眼睛的黑发,坦然道:“你问。”   “你在王宫怎么了?”   “啊,这个。”特丽莎垂眸一瞬。   信仰是这个世界最重要的东西,任何存活于此间的生命都有其信仰。   质疑信仰,无异于抛弃孕养植株的土壤。   特丽莎不知该不该和克莱斯特说。   她私心里迫切地想要与人沟通探讨这叛逆的想法,但她又因担心会伤害到对方而犹豫。   与此同时,她一面觉得克莱斯特不是常人,他也许会懂,但一面作为恋人,又不舍将他推入这种可能会动摇根基的不稳定中。   特丽莎陷入了某种两难的境地。   视线在空中相交,克莱斯特的眼眸毫不退让的直视着她。   过往那些灵魂相撞的瞬间与他眼中的坚定让特丽莎心里的天平渐渐倾斜。   半晌,特丽莎终于认输地叹了口气,“你做下心理准备。”   特丽莎紧紧盯着他,打算在他露出异样时及时住口。   她将当日斯蒂芬妮同自己说的话一句不落的转达给他,连同自己的那些困惑与迷茫。   直到她说完,克莱斯特都未发一言。   空气变得安静,长久的对视之中,特丽莎看到克莱斯特眼中闪过一抹复杂情绪。   特丽莎在心里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果然还是吓到他了。   实际上克莱斯特并未被她吓到,他只是在担心。   她能由此困惑,是因她确实曾真切的信仰这一切,才会在窥到一些颠覆以往认知的瞬间感到无措与迷茫。   没有崩溃到失去自我,她已经非常坚强。   但克莱斯特不同。   海妖被欲望驱使,他从未有过信仰。   他担心的是,如果暴露了自己与世界相异的地方,意识到自己从始至终都是个异类,她会不会离自己而去?   特丽莎率先偏开视线,她犹豫了下,正要说些什么转移话题,克莱斯特忽的更紧的攥住特丽莎的手腕,像是怕她离开一样。   不能不说,比起被质疑、被遗弃,他更不想看到她露出这样的表情。   克莱斯特清了下嗓子,眼睛紧紧盯着她,“或许你知道,海妖是黑暗神创造的。”   “因此世人都说海妖信仰黑暗神。”   “但事实上,与其说是信仰,不如说是同类。拥有或者归属于同样的属性。”   克莱斯特喉结滚动,声音缓缓但坚定,“我从未信仰过任何神明。”   特丽莎的呼吸都随着他的话语变缓。   他的眼睛像有魔力,特丽莎克制不住的把目光黏在他的眼睛上。   直呼神明的名讳或称号可能会引来对方的注视,克莱斯特规避了那个称呼,说出了更狂放、更惊世骇俗的话,“祂有用我就信祂,如果有需要,或者有比祂更有用的神明,我就换一个神明信仰。”   只要对他是最有利的选择,前一秒,他可以是最虔诚的黑暗神的信徒,下一秒,他就可以是光明神最忠贞的卫士。   “归根结底,”克莱斯特牵着特丽莎的手将她绕过来,让她坐在身侧的椅子上,“将你和你信仰的神明捆绑在一起的东西是你们共同的特质,而非某位神明本身。”   克莱斯特撑开她的手指,与她十指交握,“你所追寻的,你早就知道不是吗?”   犹如生雷激在耳畔,特丽莎想起自己在神像前许下的誓言。   那些由年幼坎坷和看到人间悲欢而起的愿望,究竟是神明的旨意还是她生发自她本身?   答案不言而喻。   特丽莎望着克莱斯特,眼波闪动。   她没有嫌弃他,也没有恐惧他。她明亮的双眸不是抗拒,是对自己的无上的褒奖。   克莱斯特松了口气,用更和缓的语气问她:“至于对错本身……你明明对所有人事物都很包容,为何偏偏对自己如此苛责?”   “当然,我不是要你放纵,你也绝不会随心所欲。”   “我的意思是,就算你做错了又怎样?”   “神明都会犯错,又何况是人?”   “错了可以抹消你过往做的每一件正确的事情吗?”   克莱斯特揉捏特丽莎的手指,无比认真的看着她道:“我在这里。是你救了我。”   “一路行来每一个受你恩惠的人都是真实存在的。”   “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善恶与对错,也都是有立场的。”   “在露丝眼里你毫无疑问是错的,是恶人,但利兹无数因你活下来的人眼里,你是比神明更璀璨的存在。”   “你以利他作为行事准则,事实上,我更希望你利己一点。”   克莱斯特在心里叹气,这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带你离开这犹如烂泥一般的霍尔林格,而不是眼睁睁看你在这里越陷越深。   甚至是在内心经受巨大考量的如今,还是下意识的在想破局的办法,而不是撒手离开。   这本身就是一种无上的勇敢。   克莱斯特同样明白,她不会离开的。   不畏战,不退缩。   哪怕前方荆棘满布,哪怕手无寸铁,她也要用手掌劈开一条血淋淋的路来。   我不会让你落到以手开路的局面。   克莱斯特攥紧特丽莎的手掌。   过往种种不过是当局者迷,克莱斯特像一阵风,吹开特丽莎眼前的迷雾。   在人的眼里对错是会变的,但放在整个族群中,所有将自己高高凌驾于台阁之上、将自己看作狮子的人,本身就背叛了他的羊群。   特丽莎挺直了脊梁,看着克莱斯特的眼眸里明光闪烁。   我果然还是很爱你。   情绪与思潮翻涌,特丽莎又想吻他了,但担心由此引发什么,特丽莎咬了咬舌尖,忍着没动。   视线相对,克莱斯特的眼里露出戏谑的笑意,声音像泉水一样缓缓流淌,“你可以吻我,我保证不做什么。”   “真的假的?”特丽莎下意识反问。   克莱斯特眼底笑意更深,后仰出弧度的咽喉喉结滚动,他低低道:“假的。”   特丽莎用拇指摩挲了一下他的手指,长长叹了口气。   随即特丽莎正色道:“好吧,那我们商量一下接下来怎么做。”   “是不是斯蒂芬妮存疑,她的目的是不是引起混乱也存疑,如今王宫里的消息传不出来,我想的是……”   特丽莎话未说完,克莱斯特想也不想的打断,“不行。”   克莱斯特皱眉,“你不能回去。”   那太危险了。   很危险,但越是危险,她越是要去,她不能容忍更大的灾难发生。   特丽莎提醒他,“今天是第二天了,再晚真的会出事的。”   “我知道很危险,”特丽莎信任地看着克莱斯特,“所以我把我生命的安全索交给你。”   回想宫廷里借居的日子,特丽莎与他解释,“斯蒂芬妮夫人的长发总是遮盖过耳朵,就连宫宴那日也不例外。”   “因为她有特制的耳塞。”   “你救我出来那日,虽然我们身周的士兵没有发现异样,但在这些士兵的周围,那些不管是他们的战友还是刺客又或者是当时在那里的那些贵族们,只要有一个人发现了异常,就意味着王宫内也知道这些。”   “在外巡逻的士兵人数众多或许来不及配置,但只要他们知道,王宫内的守备必定森严。”   那意味着宫廷内的每一个士兵都会戴着耳塞,意味着海妖最有力的武器会被没收。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筐子里。”   他们若是一起进宫,无事还好,若是有事,就彻底失去了向外界求援的机会。   单单王宫还好守备,可放在偌大的古兰汀,守卫却绝不可能有王宫那么森严。   以克莱斯特的能力,抽个空总能浑水摸鱼偷渡出去的。   她说的这些克莱斯特都明白,他甚至猜到了她可能的决定才要问问她到底在宫里经历了什么。   克莱斯特还在挣扎,“我可以操控别人出去送信。”   “不安全,”特丽莎摇头,“我不信他们我只信你。”   且不说这些人能偷跑出去的概率有多大,万一被杀呢?万一送信没送到呢?万一他们中途清醒返回来了呢?   确实可以多派几个人一起,但这样无疑会增加暴露的风险,得不偿失。   “行吗?我保证我会小心,注意安全。”   他还是不松口,特丽莎抿抿唇,起身跨.坐在克莱斯特腿上,一边低头啄吻,一边伸手去摸他的扣子。   她如此主动,克莱斯特却没下一步动作。   他按住特丽莎的手,将她箍抱在自己怀里,克制地埋首在她颈项。   二人一时无言。   在她心里,注定理想高过生命,她不可能只关注自己,也必将为此放弃什么。   可她每一次将自己置于险地,对克莱斯特来说都格外残忍。   他清楚的知道这个事实,在明白这些的同时,不由恨恨。   特丽莎抚摸他的脊背安抚,啄吻他的发顶。   是讨好,也是歉疚。   克莱斯特半晌才终于妥协般在她颈项旁恶狠狠地咬了一口,直到真的见血前才不情愿的松开,贴着她的皮肤含混不清地喃喃:“记账吧,等这件事结束了再给我补回来。”   特丽莎笑出声,紧绷的肩膀松下,她抬手揉乱他的头发,在他脑袋上重重亲了一下,大方道:“行,给我记利息。” 第82章   克莱斯特终究拗不过特丽莎,他把自己的猜测和规划与特丽莎说了,两人商量了一阵,最后敲定了一个彼此都能接受的方案。   既决定了要做,就必须要和时间赛跑。   克莱斯特紧了紧怀中的特丽莎,捧起她的脸颊,在她唇上亲了一记就匆匆起身出门。   他二人分工,各自准备一些东西。   特丽莎坐在桌前写信,天色将黑时,克莱斯特从外面回来。   他回来二话不说,抓着特丽莎的手就往她手上套了两个戒指。   两个模样都不华丽,其中有一个和特丽莎原本的那个素圈储物戒指很像,只是线条更流畅些。   克莱斯特指着其中一个道:“品质一般,只能挡一道初级水系魔法,但用来掩人耳目足够了。”   克莱斯特用手指梳开她的发,在她耳后别了个u形的低调发夹,“这个可以过滤过于刺耳的声音。”   他握住特丽莎的手掌,给她套上个一小串透明珠子穿成的手链。   克莱斯特看着她的眼睛叮嘱道:“正常情况下是无色的,但如果空气里有东西,它会变黄逐渐变红。颜色越深越危险。”   “你一定要注意这个,”克莱斯特又掏了一叠柔软的透明圆膜塞到特丽莎手里示意她收起来,“一有不对你就展开贴在脸上,让膜覆盖住鼻孔和嘴巴,几秒就会隐形,别人看不出来。不影响正常呼吸和说话,但是不能吃东西。一张最多三个小时就会开始消解,记得到时间换。”   紧接着他手掌一翻,掌心卧着个快有他掌心大的银色的……圆盘?   克莱斯特边把这圆盘用细细的银链穿起来边往她脖子上戴,边对她解释道:“这个里面刻录了一个高级防御魔法阵,品质不错。”   圆盘垂坠在领口,克莱斯特把它压在手心焐热,顺手塞到特丽莎胸前。   “本身材质也很结实,多少能挡一下。”   这分量沉甸甸的压在特丽莎心口,特丽莎既好笑又感动,她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你怎么这么短时间买回来这么多的?”   这里很多新奇的小玩意,是她也没听过的。   克莱斯特动作不停,仍给她一会儿添个袖扣,一会儿添个胸针的,垂眸做事的间隙回道:“路上遇到一个好心的炼金术士,他说他觉得我实在太好看了,非要送给我,不收都不行。”   这一听就是在胡说八道。   他明显心情不是太好。   特丽莎无师自通的理解了他这种烦躁下反倒不好好说话的状态。   她明白他的担忧,垂了眸子笑了一下调笑着回道:“那他眼光不错。”   克莱斯特忽的抬眸看她,墨绿色的眼瞳认真地望着她。   特丽莎的手指蜷了蜷,笑容渐渐收起来。   克莱斯格外清晰缓慢道:“是我骗的,是我偷的,是我抢的。我蛊惑了一个毫无防备的倒霉蛋,洗劫了他的仓库。”   “所以,”克莱斯特用手指隔着衣服轻轻点了点那块圆盘,“等一切结束你得带我去和那个倒霉蛋道歉并且赔偿。”   “是的,”克莱斯特理不直气也很壮,“我连一个铜币也没给他留。”   视线在空中相交,克莱斯特目光沉沉。   特丽莎极快地眨了下眼睛,她顿了下点头,缓缓应道:“嗯。”   克莱斯特仍不罢休,追问道:“你曾宣誓信守诺言,你现在已经承诺了两个了,你记得吧?”   特丽莎露出个浅笑,“嗯,我记得。”   克莱斯特仔细端详着她的面容,像是要将她皮肤每一寸都刻进眼底。   他的手指攥在她的手腕上,力道不重,却让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忽视。   特丽莎倏的抬腕拉下他的脖颈。   那双如宝石般美丽的眼眸被瞬间拉近。   唇齿失控般纠缠。   分离和恐惧加剧了这个吻的烈度,克莱斯特的头发再次被揉成了一团。   但他们谁都没有顺着这个吻再继续往下做些什么。   良久,克莱斯特吮咬着她的唇,鼻尖抵着她的脸颊,不放心的将余下的嘱托一一说给她。   特丽莎挨个回应,没和他说有些东西他已经交代过一遍了。   谁都知道此行艰难,谁都知道再不舍也得分离。   特丽莎的手指在他的颈后的皮肤上来回摩挲,她纵容自己再贪心的享有这一刻。   窗外的天色暗下来了。   特丽莎的手从他的脖颈上滑下来,扶在克莱斯特的小臂上推了推。   克莱斯特闭了闭眼,站直身体用手拨拢头发。   他趁夜离开。   按照他们商量好的,特丽莎在天亮后返回王宫。   城中巡逻守备明显比往日更严。   前日发生□□的地方已经被封锁起来,神情严肃的守备身后,街道两边墙壁被烧成了黑色,原本平整的街面土块翻结,空气中残留着火焰烧灼后的焦臭。   路上行人很少,皆满脸警惕,行色匆匆。   特丽莎敛了神色,一路往王宫行去。   越往王宫的方向走,行人越少,士兵越多。   在距离王宫还有两条街的地方,特丽莎被巡逻的守备拦下。   “退后,”士兵锋利的长矛对准特丽莎,神色警惕,“否则按刺客党羽论处。”   特丽莎停住脚步,示意自己无害,“我是前来赴宴的贵宾之一,寻求王室的庇护。”   特丽莎衣装华贵,神态举止不像常人,她这样说,士兵拿不准她的身份,但态度明显软化下来。   他偏开了对准她的矛尖,回头与同行的士兵们小声商讨了一下,回道:“请您在这里等一下,我去请示队长。”   特丽莎无意为难他们,点头同意。   士兵们用隐晦的戒备眼神看着特丽莎,与她保持了十几米的安全距离没有越界。   特丽莎也没动,两方人在安静中等待,不一会儿,那去请示的士兵带了另一个身材高大的骑士回来。   巧的是,被带回的那高大骑士正是一周前守在她的殿门外,和她一起见证了一场针对国王的刺杀的骑士。   男人见到她,立刻恭敬的行礼,让过自己的马又拖了手下的马,点了一队士兵随他一起护送特丽莎往王宫行去。   “不知您这几日在哪里?我们到处都不曾找到您的踪迹。”   特丽莎与克莱斯特想过如何圆谎,神色如常的说出他们早已准备好的托词,“你们找不到也正常。如果你们能轻易找到,那我可能早就丧命在当日的袭击里了。”   这种不直言的似是而非的话最适合脑补,骑士果然顺着她的话开始自己给自己解释。   贵族们手里都有些保命的手段,实力强大的护卫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一些防御作用的魔法阵和炼金造物同样重要。   以对方的身份,有一些遮掩踪迹的东西很寻常。   出于戒备,不和自己直言也很寻常。   “您没事就好,谁也想不到他们居然这么丧心病狂。或许那天他们刺杀陛下的时候就已准备好了一切。”马蹄声得得,士兵想了想,感叹道,“您还记得那个下午被逮住的刺客吗?他被削掉了整条手臂。”   特丽莎回看了他一眼,“你记错了,不是下午,是午夜。也不是整条手臂,是自肘以下半截小臂。”   骑士的试探特丽莎心知肚明,她回想了一下,又捡了几句二人当日闲聊时提过的句子,骑士这才放下心来。   “我听说所有宾客都被接到王宫里了?”特丽莎向他打探。   骑士恭谨地回:“是的,大人。这样安全一点。毕竟谁也不知道那些丧心病狂的家伙们还会做些什么。”   “您放心,城中守备比往日严格几倍,”骑士保证道,“我们绝不会让刺客再混进去。”   这话和说王宫铁桶一只没什么区别,只是一句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的话罢了。   要是真的严密,这场刺杀都不会发生。   特丽莎笑了笑不细究这个。   巍峨的城堡仍旧伫立在城市,墙面在有些阴沉的天色下显出一种类似死人脸上的青白来。   骑士下马,向紧闭的大门内通传自己的名姓和来意。   闷响回荡,马儿烦躁的打着鼻息。   特丽莎翻身下马,顺手抚了抚马儿的颊侧安抚。   略等了等,沉重的大门扇开,带着铁锈味的风扑面,露出其后四个身着厚甲的士兵和两边两列肃整的卫兵。   不知是不是因为刺杀的缘故,王宫内的卫兵盔甲明显比外面巡逻的卫兵们盔甲更厚实,严密得仅有眼睛处细长的两条缝隙。   不光如此,他们的盔甲上还纹刻有符文。   骑士将身后的特丽莎让出来,对门内的守备卫兵介绍道:“这位是来自荆棘的贵宾,请务必保护好宾客。”   士兵一言不发,沉默的立正点头。   特丽莎的目光在他们的甲胄上停留,垂落的指尖互相捻了捻。   骑士还有自己的职责,与宫内的士兵交接完,他对特丽莎行了个礼离开。   四名骑士让到两边,做了个请的手势,邀特丽莎往内行去。   特丽莎拇指转着中指上的储物戒指,抬步进去。   沉重的大门合上,将王宫内外隔绝成两片天地。   围墙之内的王宫死寂,沉默士兵的盔甲上映着铁灰色的天空,不知是不是特丽莎的错觉,好像就连风的流动都变得迟滞。   她就像是踏入了一座巨大的沉默棺椁。   四名卫兵像是对此一无所觉,他们护在特丽莎四周,夹在她的四角往正中的城堡去。   甲胄在行进间撞出特有的脆响,高墙处的两排卫兵默默注视着他们前行。   这种严密的守护和被注视的感觉有一瞬间让特丽莎想起当日被押解的刺客,而此刻,她是那个待宰的羔羊。   特丽莎没有忽视这种感觉,她刻意放缓了脚步,与身旁的某个士兵攀谈,“听说伦纳特国王受伤了,他还好吗?”   四个士兵一言不发,仍旧规律整齐的前行。   特丽莎又问,“斯蒂芬妮夫人怎么样?她有受惊吗?”   不知是哪个词触动了他们,特丽莎话音未落,长剑便从斜后刺出。   剑刃带出细风,特丽莎险而又险的偏身闪过。   其余三个士兵则仍像石头一般呆立在原地,任由特丽莎从他们之间穿过,也任由身后的“同伴”向她发起进攻。   他们离城堡只有十几步的距离,两边驻守着手执长矛的士兵。遥遥也可看见立于高墙之下的守备,然而他们都像那三个士兵一样,对此视若无睹,如尸体般戳在原地未动。   长剑再次袭来,特丽莎抽出一柄银白色窄剑还击。   剑刃与剑刃撞出铮声,寒光在两人之间闪过。   这种窄剑与她常用的大剑不同,没了大剑本身的重量,便更偏重技巧。   她曾有意给大剑开刃,试图将两者的奥妙结合,创造出更适合自己使用的方式。   如今再用这窄剑,虽然不如她的大剑趁手,但到底不算太生疏。   特丽莎灵活的闪避,在对方每一个出招的间隙还击。   只是对方似乎仗着一身硬铠,不退不避,只一味进攻。   如今这个境况,特丽莎明白,王宫内的形势恐怕比她和克莱斯特预估得要艰难无数倍。   好在也是因为厚甲的缘故,对方动作明显比特丽莎迟滞太多,银白在半空中横过,特丽莎隔开对方的长剑,偏身直刺盔甲眼部那一长隙。   士兵仍旧没有闪躲,递剑往她胸口刺去。   特丽莎的剑刃毫无阻隔的刺入那缝隙,长剑刺穿对方眼球,直抵头颅深处。   与此同时,特丽莎心口的圆盘爆出小团的光晕,士兵的长剑在光晕中崩成几段。   特丽莎抽剑后撤,剑尖带出粘滞的血液。   士兵如山体轰然倒塌般倒地不起。   就在他倒地之后,在他身后原本呆立的某个士兵紧接着抽出长剑。   特丽莎蹙了蹙眉。   他们就像傀儡,一个倒了另一个接上。   特丽莎目光扫视过周围,抬剑迎敌。   太多了,哪怕是这样一次一个的车轮战,她也和他们消耗不起。   王宫里这个样子,这绝不是梅厄那样落魄的刺客可以做到的。   之前得到的讯息在脑海中汇整,特丽莎如法炮制刺伤第二个士兵后,在第三个士兵袭来之前,直往主堡内行去。   已然抽出长剑的士兵追到主堡门口,见特丽莎进去,迟然的将长剑收回,如木偶般呆立在原地,几息之后,余下的两个卫兵无事人一般重新返回原本的岗位。   城堡之内寂静,目之所及空无一人。   空气中有淡淡血腥气,特丽莎起先还闻不到,可随着她向里奔跑的脚步,那股血腥气便越来越浓,浓得特丽莎仿佛都能看到尸山血海。   特丽莎垂眸看了一眼克莱斯特给她套上的手链,石珠晶莹,没有变色的迹象。   尽管如此,出于谨慎,特丽莎还是拿出一张克莱斯特给她的圆膜覆在脸上。   微凉的触感像在脸上化开,很快汲取了她的体温而变得温热,无形的隔膜掩住了她的口鼻,那股腥气却丝毫不减。   特丽莎手执长剑,拾级而上。   及至二楼,看清面前景象,特丽莎握着长剑的手掌倏的收紧。   惊怒让特丽莎垂落的指尖微微颤抖。   面前景象堪称人间炼狱。   目之所及遍地横陈尸体。   有霍尔林格的随从侍女,也有明显身着异国服侍的贵族和他们的随从。   地上半干的血液浸黑了砖缝,已然涣散的双眸恐惧的大张。   这明明不是战场,却有着丝毫不弱于战场的惨烈。   特丽莎沉默的在其中穿行,空着的手掌渐渐攥成拳。   他们的死因各不相同,有的尸体上有明显利刃切割的痕迹,也有的尸体致命处有被什么东西洞穿的伤口,还有的面色青黑,瞧着像是中毒身亡的。   墙壁上的挂画歪斜,白墙之上有血色的指印。   特丽莎偏过头,一步一步目标明确的往城堡深处走去。   斯蒂芬妮的花房门开着,浓郁绿植带来的湿意似乎从房间内渗出来。   特丽莎提剑站在门口。   花房里,斯蒂芬妮原本被植物掩映的凉台不知何时被她挪到了正中。   透过横斜的宽大叶片间隙,特丽莎看到斯蒂芬妮闲适的坐在木椅上,手里捧着一杯咖啡,边喝边注视着窗外。   若有所觉,她放下杯子回头望来,墨色的柔滑长发如水流般从她一边肩头流淌向另一边。   斯蒂芬妮仍是温雅的。她眼眸里蕴含着温柔的笑,嘴角也勾起善意的弧度。   她像老朋友那般招呼特丽莎道:“你来了。”   没有惊惶,没有恐惧,是满堡血腥中,她的神态如此坦然。   斯蒂芬妮抬起手掌指指对面的木椅,“坐下聊吗?这可能有点长。”   特丽莎没动,她盯着斯蒂芬妮,像是第一次认识她,“是你做的对吗?”   客人不进来,斯蒂芬妮放下手臂,端起杯子又抿了一口,轻轻点头,“你就是猜到了才来这里的不是吗?”   “那我们没什么好聊的了。”特丽莎执起长剑。   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斯蒂芬妮的笑容大了一些,露出圆润的贝齿。   她仍旧不慌不忙,“事发之后,王宫里只有你一个外人进入。可偏偏你来了,这王宫里的所有人都死了。”   斯蒂芬妮暗示,“将来大陆想必都会说,传闻荆棘王国的大公主武艺卓绝,看来名不虚传。”   “你要杀我,”斯蒂芬妮皱起眉,像是在为她困惑,“你的荆棘要怎么办呢?”   杀了她,特丽莎百口莫辩。不杀她,特丽莎同样难免被猜疑。   霍尔林格的王宫如今就是一个巨大的坟场,里面不光埋葬了王宫上下,还吞噬了所有前来道贺的异国贵族。   这阖宫的死人必然会引起震动,这几乎是在挑衅半片大陆,这个后果绝不是某个人或者某个国家能承担得起的。   荆棘也不行。   特丽莎无比清楚,斯蒂芬妮确实想要混乱和动荡,但绝不只是为了小小一国权利。   她比他们想的还要疯狂。   特丽莎站在原地未动,眸光沉沉。   她不言,斯蒂芬妮叹了口气,“虽然你在利兹城就坏我的事,但我实在很喜欢你,其实你本可以不来的。”   虽然她来了以后,斯蒂芬妮可以将烽烟燃烧到另一片大陆,但对她要做的事情来说,多一个少一个荆棘王国相差不大。   斯蒂芬妮又抿了一口咖啡,白雾蒸腾。   “为什么?”特丽莎轻声问。   斯蒂芬妮回望着她。她仰靠在椅背上,眼底的神色由温柔逐渐带上了一丝同情和睥睨的傲慢。   半晌她才施舍般笑回:“我在想我的神名,你说是战争与杀戮之神好,还是恐惧与绝望之神好?又或者权利与金钱之神?”   “我个人更喜欢第一个,第二个也不错,唔,虽然第三个有些牵强,但好像更受欢迎?”   特丽莎当即恍然。   先天神明只有两位,光明神与黑暗神,祂们都是创世神亲手创造的神明。   余下的不管是兽人供奉的兽神,还是其他种族供奉的诸如歌唱与欢庆之神、制作与纺织之神、种植与丰收之神、锻造与冶炼之神等等都是后天神明。   据传后天神明中,投身光明阵营的神明得到足够多的信仰,且自身能承载这些信仰,在得到光明神的许可后就可晋升成为新的神明。   邪神的诞生要更简单些,只要收集到足够多的,不管是欲望还是恐惧,又或者是纯粹的混乱与邪恶,无需通过神明准许就可晋升成为新的神明。   之前大陆魔力稀薄,不管是哪个阵营,已近千年没有新的神明降生。   晋升神明的事情已经成为传说,真实性不可考。   没想到两片大陆融合还不到百年,竟有人打起这虚无缥缈的主意。   毫无疑问,斯蒂芬妮想成为邪神。   道格信中提到的,领主露丝的“母亲”也真的是她。   如果当初他们没能阻止,异宠的事情会在发酵到顶点时爆发,到时挑起的就是阿克尼亚或者说人族与其他种族的争斗。   斯蒂芬妮甚至在异宠的挑选中,最多的选用了鲁莽、实力也与人类相差不多的兽人,以期造成最长久和深远的动乱。   特丽莎忽的想到了什么,她道:“沃夫供奉的邪神是你。”   斯蒂芬妮惋惜地叹气,“如果不是你,我本不必如此仓促。”   “他真的是很听话的孩子,为异宠的融合提供了不少的蓝魔晶。”   霍尔林格、伦纳特是她埋了十几年的棋子,她故意将他培养得残暴、阴毒。   他签发的每一条苛政、纵容的每一个刻薄无度的领主、刀尖下溅起的每一道血液、被灭掉的每一个“林格”都是她亲手埋下的火.药。   她刻意激发霍尔林格国内的矛盾,挑起起义,又偏偏挑在这个时候杀掉所有来贺的贵族,甚至还包括她养育了十几年的养子。   此时霍尔林格国内不光阶级之间矛盾爆发,群龙无首,势必还将引起海啸一般争权夺利的动乱,与此同时,甚至还要承受他国的怒火。   或许不光是怒火,还有渴求丰饶土地的贪婪。   毕竟像霍尔林格这样物资富饶的地方,这样千载难逢的混乱时刻,是想要分一杯羹的野心家们动手的最好时刻。   从她推伦纳特上台的那一天起,这场冥冥中的灾难就已在萌芽,而从霍尔林格圣继日请柬发出去的那一刻始,霍尔林格甚至整片大陆都被推到了战争的旋涡边缘。   特丽莎握紧了手中的剑,眼神变得坚毅。   斯蒂芬妮察觉到了她的杀意。   “何必呢,”她叹息道,“前日刺杀,已有人将霍尔林格的消息递出,且王宫内的守卫如今都只是傀儡,这城堡内的秘密根本无法掩埋。”   “要不了多久这战火就将燃起,你就是杀了我又有什么用呢?”   “更何况,”斯蒂芬妮好奇的望着特丽莎,“你质疑你信仰的神明,神明赋予的力量已经消散,你还以为你杀得掉我吗?”   利兹之后斯蒂芬妮就在调查这个无意中阻拦了自己战士,关于特丽莎的资料,她有厚厚一摞。   斯蒂芬妮清楚的知道她神力的来源,那些狂妄、颠覆的言论是她故意说给她听的。   效果也如她所愿那般优秀。   她已是半神,甚至能勉强撑开领域,如今只差这最后一脚成神。   特丽莎只是一个失去了依仗的战士,她凭什么向她发起挑战?   斯蒂芬妮注视着那年轻的战士,看着她目光如磐石般坚定地执剑向自己刺来。   斯蒂芬妮看着自己的眼神像是看着向大象发起冲锋的蚂蚁,阖宫的尸体也让特丽莎明白她并不简单,但特丽莎仍旧毫不畏惧地发起进攻。   什么是勇者?   是哪怕一无所有,仍旧有向赴死一般的困局发起冲锋的勇气。   更何况我并非一无所有。   我并非一个人战斗。   长剑发出破空的铮鸣。   斯蒂芬妮死了固然不能解决已有的一切,但她若活着,她若成神,象征死亡与战火的神明怎么可能不带来下一次灾祸?   原本的绿植瞬间变成血红色,其上附着着脉络般的血网。   枝芽暴涨,带出血风,它们或裹缠或疾刺向特丽莎。   斯蒂芬妮稳稳的坐着没动,声音隔着血色的丛林依旧清晰,“虽然做什么异宠之类的不是我的本意。”   “但我确实凑巧做出了不错的作品。”   花房深处裹缠得最粗的那颗树轻轻颤动,树皮剥落,空荡的树心里显出一个大概七八岁的男孩来。   男孩头顶有一对约莫指长的鹿角,脸颊如蜜桃般饱满,鼻头扁圆,双眼圆润,只是可惜眸中失了神采。   “你那位兽人朋友的弟弟,很有天赋。”斯蒂芬妮夸赞道。   男孩跨出树心,血色的植株在他的操纵下,如蛇也如刃。   花房里植株繁茂,每一根细枝都变化万端,它们时而是锋利无情的矛,时而是柔韧的鞭,时而是困束她的绳索。   特丽莎长剑挥舞,袭向她的枝索被斩成细碎的枝屑飞舞。   植株鲜红的汁水溅出,像血一样染红了特丽莎的衣服。   密不透风的攻击里,特丽莎身上不时爆出防御魔法阵失效的碎光。   斯蒂芬妮望着特丽莎的方向,轻轻哼唱不知名的歌谣。   特丽莎放弃了攻向斯蒂芬妮的方向,转而只往森珀弟弟的方向前行。   原本娇艳的花朵在此时默默开花,喷吐出淡色的迷雾。   特丽莎腕上的项链几乎是瞬间便红了。可惜与那遍洒的红色汁液混在一起,看不分明。   越向他二人靠,植株的攻击就越发凶猛。   神出鬼没的树枝几次擦过她的颈项,削落缕缕发丝。   特丽莎落脚的地方土壤涌动,下一刻,尖刺从下窜出。   特丽莎长剑点在木枝上,借力跃起的同时召集火焰。   火元素微粒比以往更快回应,几乎是在下一刻,她的身周腾起火焰。   在特丽莎看不到的身侧,斯蒂芬妮哼唱着,脚尖轻点。   她的脚下窜生出无数如触手一般的无色的扭曲迷雾。它们蜷曲着,翻滚着袭向特丽莎。   火焰烧灼枝杈,火与血木燃出黑烟。   在这些黑烟里,那些由斯蒂芬妮操控的迷雾如缠附主干的藤蔓一般密密缠裹住特丽莎。   迷雾无色透明,试图牵扯着它所覆盖的手掌动作,但无论它们怎么努力,那双手仍坚定的为它们的主人所使。   特丽莎不曾看到这些迷雾,她甚至并未察觉到什么束缚。   她只是操纵着火焰,烧灼阻拦她的枝叶。   无数袭向她的血枝都如吃痛般收回,男孩脸上也显出痛色。   斯蒂芬妮“咦”了一声。   特丽莎恍若不觉,她踩断乱枝,长剑刺向男孩臂膀。   与此同时,他们之间枝芽暴涨,密密麻麻的叶子都直直立起,如蓄势待发的箭矢一般对准特丽莎。   火焰随之腾大。   细密的叶矢激射而来,大半在火焰的炙烤下化为灰烬,零星穿透火墙在特丽莎身上激荡出金玉相击般叮叮叮的碎声。   长剑刺入男孩臂膀,男孩吃痛,木枝暴涨的态势迟滞一瞬。   就这一瞬的间隙里,特丽莎抽了魔药灌进男孩的口中。   灰绿色的液体入喉,男孩几乎毫无挣扎的向后倒去。失了控制的植株当即软绵绵的化下。   血红色从植株上褪却。   当最后一丛软草垂下,原本松软的黑色泥土眨眼间变成了细软的沙粒。   城堡与王宫消失不见,特丽莎像是转瞬间就被投入了一望无际的沙海。   本高悬于透明穹顶的朝阳也在刹那西斜,变成将要垂落的晚阳。   残阳昏黄。   四周是连绵起伏的沙海,热浪一波波席卷。   一望无际的荒芜沙漠里,特丽莎半扶着男孩,给他的伤处倒了些魔药。   她从储物戒指中抽了条锁链,将男孩牢牢捆住。   他还没有彻底沦为傀儡,尚有人类的知觉。特丽莎给他灌了麻醉药剂,能保证他短时间内不会清醒过来与她为敌。以防万一,她还束缚住了他的手脚,限制他的行动。   做完这些,特丽莎抬头打量四周。   炼金术无法将这么大的空间与王宫链接,四周也没有传送卷轴启动带来的魔力波动。   那种隐隐被人注视的感觉让特丽莎明白,她并非真的离开了霍尔林格的王宫,而是进入了覆盖在其上的、被开辟出的另一片独立空间,传说中神明才有的领域。   领域是神明意志的体现,也只有神明才能掌控领域,所有领域内的事物,都无条件的受领域主人意志的操控。   那是神明最安全的地方,也是对旁人来说最危险的地方。   但特丽莎只有被窥视的异感,完全没有被操纵影响的感觉。   特丽莎垂眸细思,结合先前发生的一切,猜测恐怕是因为斯蒂芬妮尚未完全成神,她只能勉强撑开领域,却做不到掌控其中一切。   这还算个好消息。   斯蒂芬妮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你不介意荆棘淌入这趟浑水吗?”   特丽莎一言未发,她将男孩捆好,一手提剑,一手提起他背后的绳结。   “你什么都不必做,待我成神,世人便知这只是祝贺我降生的庆典。”斯蒂芬妮温柔地劝诱,“你不会有事,荆棘也不会有事,你还可以获得勇敢对抗邪神的英名。”   特丽莎嗤笑一声,冷静的回道:“荆棘当然不会有事。”   因为你的目的不会达成。   我的伙伴,我的爱人,他正在为避免将要燃起的战火而奔走。   或许和平不会永恒存在,但至少如今,你注定无法成神。   在此之前,请你为你无数由你野心和私欲造成的血孽,付出应有的代价。   落日的余晖里,特丽莎提着男孩往前走,四周许久不再传来斯蒂芬妮的声音。   被太阳烤得滚烫的黄沙灼烤着她的脚心,蒸腾起的热浪扭曲了面前的景象。   被窥视的感觉一直未消。   特丽莎知道,斯蒂芬妮就躲在这里,躲在某个她暂时找不到的角落里。   她从混乱无序中夺取力量,借王宫上下濒死的恐惧和绝望撑起领域。   但身为半神的她撑不了太久,她也不敢撑太久。   只要战火没有如她预料那样飞快燃起,由此带来的力量便将衰竭。   她的老师,碧花国的国王拥有斩灭异神的力量,曾间接促使了两片大陆的融合。   斯蒂芬妮注定不敢在此停留太久,她必然担心自己同样会死在那位勇者的剑下。   确实如特丽莎所料。   斯蒂芬妮将众人揽聚于此屠戮,又贪婪的在此停留吸收他们的恐惧与绝望,却没想到特丽莎去而复返,生生拖住她离开的脚步。   她起初不曾在意,直到发觉自己无法像吞掉那些士兵的神志一样吞掉特丽莎的,她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无法根据自己的意愿操纵特丽莎。   ——特丽莎没有被她控制,甚至好似完全没有受到一丝影响。   前所未有的危机感让斯蒂芬妮意识到危险,当即展开了自己尚不成熟的领域。   她们在进行一场豪赌。   赌战乱先发生还是特丽莎能先一步找到斯蒂芬妮的藏处并且杀死她。   如果战乱先生,斯蒂芬妮成神。   到时就算有勇者能屠神又如何?人类的生命如此短暂,只消躲过几十年,她就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神明。   如果战乱不起,届时那位勇者赶到,她的魔力耗尽,领域崩溃,死亡几乎可以预料。   可她为何如此自信?自信可以在战前找到并杀死自己?   斯蒂芬妮注视着那个行走在她领域,试图找到她真身的战士。   半晌,她再次开口,“你就如此信任那只海妖?”   斯蒂芬妮温柔的声音也难掩话语深处的恶意,“我也很好奇,这种由黑暗神赋予品性的种族,在得到你将死的消息时,是会不顾一切的来救你,还是去救与他毫无关联的陌生种族。”   斯蒂芬妮笃定是前者。   特丽莎并未露出惊慌或恐惧的神色,她甚至浅浅笑了一下,眸光闪动,平静道:“你可以试试。” 第83章   另一边。   克莱斯特趁夜而出,他马不停蹄的赶路。   王都古兰汀戒严,临近的几个城市搜查也必定严格,为不暴露行迹,克莱斯特不得不往更远些的城镇去,到那里再乘坐传送阵。   天上月亮高升又落下,克莱斯特恨不能快一点再快一点。   太阳悬垂于高空的时候,视线尽头密林间河畔旁的小道上出现一个模糊的黑影。   克莱斯特策马疾驰,那人却不闪不避。   距离在急促的马蹄声里飞快拉近,那人的容颜也越来越清晰。   那是一个身着黑色长袍的女性,比衣服更黑的黑色长发顺滑垂下,在身后松松束成一束。   她有着任谁都生不起讨厌的温柔容貌,她就站在那里,目光慈柔的看着克莱斯特越来越近。   直到驶到还有十几米的距离,克莱斯特拉马停下。马儿长嘶。   斯蒂芬妮。   宴席上他见过她。   “孩子,你要去哪里呢?”面善心狠的女人这样问道。   克莱斯特佯作不识,“您是?”   操控如此远的傀儡对现在斯蒂芬妮来说还是有些吃力。   没有与他周旋,斯蒂芬妮宽容的看着他,直言道:“我来与你做笔交易。”   “那位荆棘王宫的大公主想必对你来说很重要。”   克莱斯特望着她,神色未变,紧攥缰绳的手指却在上面搓了搓。   斯蒂芬妮无奈的蹙眉,“我也很喜欢她,但她实在太不懂事了。”   阳光不错,透过将将冒出绿芽的枝杈间隙,洒在二人肩上。   空气中都是早春植物萌芽的清甜,斯蒂芬妮的话却仿佛蕴含着冬日才有的残酷,“她被困在我的领域里。”   克莱斯特呼吸断了一瞬。   领域。   神明。   她想成神。   但她尚未成神,否则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半神?   克莱斯特飞快的将一切联系起来。   斯蒂芬妮没有错过他脸上那一瞬间的变化,她满意的笑笑,继续道:“除了她,王宫里如今无一活口。消息我已经安排散布出去了,你知道,不管你们打算怎么做,你都很难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但我愿意与你做个交易,”她眼眸含笑的望着他,声音像是含着某种魔力,“放弃你们那些无用功,助我成神。”   “我答应你不会杀她,待我成神,我还可以帮你洗去她的记忆。”   “她不会记得这一切,”斯蒂芬妮诱.惑道,“你们可以安然的度过下半生,直到你觉得厌倦或者足够饥饿。”   “否则,”女人惋惜地叹气,“她阻我的成神路,我不能留她。”   她明白海妖这种生物对爱人可以有多没有底线,更明白爱人占据海妖生命中多重的分量。   这种由那位大人迷思时创造的生物,本身就是不完整的东西。   欲望是他们的主宰,爱人和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这之间实在太好抉择。   斯蒂芬妮看见克莱斯特眸中迸出杀意,又在瞬间变成更难言的情绪。   她欣赏着他表情的变幻,一切尽在掌控的感觉让她得意又沉迷。   他无论如何都无法拒绝她开出的条件。   她如此笃定。   克莱斯特哑声问她,“你怎么保证你能做到你说的这些?”   斯蒂芬妮脸上的笑容更和煦了些,“以恐惧与绝望之神的神名起誓,若你助我成神,我将实现我曾答应你的一切。”   黑发的青年翻身下马,牵着马匹一步步靠近斯蒂芬妮。   “成交。”他道。   “但做生意要有做生意的诚意。”   青年的眼底有火焰在燃烧,他冷冷的注视着她,猝不及防将一把匕首狠狠捅进面前女人的心脏。   斯蒂芬妮脸上无甚变化,她甚至宽容又无奈的对克莱斯特笑了一下。   下一刻,她的身体哗的散开,散作纷纷扬扬的灰黑色土尘落了一地。   克莱斯特甩掉匕首上的尘埃,声音低缓,“显然你的爱人没有告诉你,永远不要相信另一只海妖。”   克莱斯特再次翻身上马疾驰。   知她陷入险境的担忧和可能失去她的苦痛一同在心里翻涌,搅得他不得安宁。   斯蒂芬妮透露出的信息足够多了。   克莱斯特和特丽莎一样,飞快的推出她的真实目的。   时至此时,事情落入了比他们先前预料得更为艰难的处境。   斯蒂芬妮的话确实诱惑力十足,他也承认确实在某个瞬间被她的话语鼓动。   可他不能。   特丽莎会怎么做呢?   克莱斯特问自己。   他比谁都明白,特丽莎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她的意志不会被她蛊惑,不论斯蒂芬妮是否成神,她的打算都注定落空。   特丽莎早已做好了为此献身的准备。   尽管不甘,尽管痛苦,尽管愤恨,他也确实早就接受了她的选择。   他在出发前便知此行艰险,也想过那可能是二人最后一次见面,他才一再要特丽莎答应他注意安全。   他比谁都渴望特丽莎长久健康又幸福的活着,也同样渴望得到她的爱。   但在爱人的追求与自己的欲求之间,他选择成全特丽莎的选择。   就算失败,他想,也不过共赴死亡的怀抱。   从他在雷光城再见她那次起,他就明白,他原本悠长的生命已经进入了倒计时。   他早已做好了奔赴死亡的准备。   克莱斯特冷静的回想斯蒂芬妮透露出的讯息。   斯蒂芬妮必定是在特丽莎那里碰壁,才来试图诱骗自己。   这是为数不多的好消息。   她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   克莱斯特在心中细细分析,修改自己的方案   他一路赶去雷光城。   当初他在这里招买杀手为他杀人,如今招买杀手为他送信。   他开价痛快,身上的钱财很快被挥霍一空。   没了特丽莎在身边,他行事越发毫无顾忌,没钱就去找城中富户“借”。   很快特丽莎写的信被悉数寄出。   能在这种城市站稳脚跟的富户,翻翻都有案底,就算来日被特丽莎知道,克莱斯特也完全不怕。   更何况,他期许的是这个“来日”。   他整夜不休,太阳出来时,他仰头望了眼太阳,匆匆往传送阵去。   斯蒂芬妮越是想要战乱与混乱,他就越要在此刻阻止。   寄送给伊薇特的信在午夜被杀手送到。   伊薇特是预知女巫,但她的预知能力并不完全由自己操控,预知梦的出现总是毫无预兆。   霍尔林格的事情虽然没有出现在她的梦中,但克莱斯特嘱托杀手送信的事情却出现在了伊薇特梦里。   她和扎克利在半路拦住了那一包信,接过细细读过。   每个收件人的信特丽莎都写了两份,一份被克莱斯特打包寄送给伊薇特,另一份则由其他接了任务的杀手们派送。   寄给伊薇特的这份,克莱斯特还写了后来被斯蒂芬妮拦住后,他从中推知的信息。他没有时间送信,便拜托速度更快的龙族扎克利,将关键的信件尽快送出,向更多人求援。   伊薇特和扎克利看过信后,深知情况危急,连夜挑了几封信送出,随后往百花大陆的方向赶去。   霍尔林格这样的庞然大物,就算没有本国的贵族在他们国家出事,若是他们内部先乱起来,现出颓势,周遭国家都必定要在其中捞些油水。   在斯蒂芬妮有意放水的情况下,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周围国家都得到了霍尔林格的消息,纷纷蠢蠢欲动。   接到信的道格连夜谏言自家国王。   若是趁这个时机攻打霍尔林格,短期内或许确实得到了土地与资源,但长久来看,一来安东尼国王继位不久,国内各地尚且还有质疑的声音。若是因出征导致对国内的掌控下降,引得国内政乱,得不偿失。   二来霍尔林格和阿克尼亚同为大国,若是霍尔林格拼死抵抗,他们也要伤筋动骨,此时周遭国家若再插手,多线开战,阿克尼亚必定要被拖入战争的泥沼,时间一长,同样得不偿失。   更何况,邪神的诞生不同于寻常,若是为此助力,势必会遭到神明厌弃。   也因此,出兵等于投身黑暗,这是在动摇整个国家信仰的根基。   不提别的国家如何看待,光是国内反对的浪潮就能掀起动乱。   但若是周遭小国忍不住率先动手,情况就大不一样了。他们可以借“维护和平,阻止邪神诞生”的理由,光明正大的吞并。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些小国实力自然与霍尔林格无法比,到时正义且胜利的战争不仅不会动摇他的统治,还会给他带来更多的名望、荣誉,统治也会更加稳固。   安东尼国王听完,谨慎的没有出兵。   紧邻霍尔林格的大国阿克尼亚没有动作,借这个,克莱斯特说服周边小国。   除了与阿克尼亚相似的投身黑暗的说辞,他还说大国不动,小国若是征乱,阿克尼亚正好有理由光明正大的出兵吞并小国,到时不光得不到霍尔林格的领土,还有覆灭的危险。   于是,夹在霍尔林格和阿克尼亚之间的小国们全都安静如鸡,谨慎的关注着阿克尼亚的动态。   而远离阿克尼亚的小国们,克莱斯特的手段更加肆无忌惮。   他挑动临近两个本就不和睦的国家互相猜疑,让他们认为若是自己出兵,另一个就会偷袭,互相掣肘。   他还“劝说”实力本就不丰的小国,开战劳民伤财不说,还抢不过周遭大国,甚至霍尔林格缓过气来,还有被报复的风险,不如等一等,借在霍尔林格遇害的贵族索取丰厚的赔偿。   此外,面对一些本性激进的国王,克莱斯特要么干脆以歌声蛊惑,要么蛊惑他身边的人限制他的行动,甚至有一个国王,克莱斯特干脆给对方灌了魔药,让对方陷入了为期十几天的沉睡。   事实上,如果不是担心杀了这些小国的国王同样会引起动乱,反倒进一步增强斯蒂芬妮的实力,克莱斯特其实并不介意省下这些功夫,直接了当让他们离世。   但是不行。   克莱斯特日夜不休为此奔走。   一时之间,几方制衡,居然在一片混乱中,硬生生维持了一种蓄势待发的脆弱和平。   霍尔林格外部的动乱需要解决,内里各自为政的贵族豪强们同样是个问题。   斯蒂芬妮在特丽莎进入城堡后感到了威胁,她当日不光去找了克莱斯特谈“合作”,还放开了宫门。   傀儡一般的士兵尽皆倒下,王宫内的血腥气传了很远。   黑色的迷雾悄无声息的蔓延,斯蒂芬妮又收割了一波恐慌后,大量民众出逃。   克莱斯特顾不得许多,蛊惑暗示那些先前曾发生动乱的地方领主,放宽政.策,给予治下民众更优厚的生活条件。   边境的领主们各自戒备着可能到来的侵略,无心其他。   而内陆那些看到了时机,妄图趁此有所动作的领主,还不待他们出兵,当日就有龙在他们领地受伤,嚷嚷着索要赔偿。   龙族的强大和护短众所周知,领主不得不搁置已有的计划,转而安抚“受伤”的龙族。   霍尔林格内部各自收紧。   大陆上几乎所有目光都注视着霍尔林格。   陆续有冒险家得到消息赶往古兰汀。   时间一转已是三日。   第三日,遮天蔽日的黑色巨龙抓着一个小木屋从天际落下,落在霍尔林格王宫高墙内的空地上。   木屋门开,伊薇特邀请碧花国的国王出来。   扎克利化作人形,目光在霍尔林格王宫四周戒备的打量。   宫堡死寂,目之所及望不到什么异常的地方。   碧花国金发碧眼的国王绕着主堡观察,伊薇特焦急地询问,“怎么样?您能看出什么吗?”   女人有些遗憾地垂眸,“抱歉,我什么都看不到。”   “领域是神明自己创造的空间,我并没有突破空间限制的能力。”   她来自异世,是坚定的唯物主义无神论者,在她的认知体系里,神明也只是力量超越常人的人。   所谓的领域,她将之理解为某种更高维的空间。   她不受魔法的影响,异界神明的神力也对她无效,可她确实无法穿透这种空间。   闻言伊薇特更显焦炙,扎克利揽着她的肩膀将人圈回怀里,“别急,战乱被扼杀在摇篮里,邪神的力量不会再增长,姐姐不会有事的。”   年长的国王也点点头安抚道,“相信你的姐姐,她比你想得更强大。”   碧花国国务繁忙,国王愿意陪他们走一遭,王夫就不得不被留下来处理政务。   伊薇特和扎克利答应了会好好照顾她,三人在外围勘探了一番,就近住下来。   星星挂上天际的时候,一身风霜的克莱斯特赶到了霍尔林格王宫。   守夜的扎克利率先发现他的到来,与当初在荆棘王宫时不同,面前的男人更加憔悴不说,犹如深海之下即将爆发的火山,平静之下掩盖着介于绝望和要拉着什么一起毁灭的气场。   他能理解他的苦痛,易地而处,若是伊薇特处于那种境况,他可能比克莱斯特更难相处。   克莱斯特对他点点头,“多谢。”   伊薇特和碧花国的国王在木屋内休息,扎克利用气音回他,“客气,应该的。”   克莱斯特不再多言,折身往宫室内行去。   再次走进这座王宫,“多米尔”与特丽莎宴席中笑谈的情形仿如隔世。   往昔种种如画片般在眼前闪过,克莱斯特深吸了口气,试图在王宫中找出特丽莎孤身来到城堡时留下的痕迹。   领域之中没有日夜。   特丽莎提着小鹿的弟弟在一片荒芜中行走。   男孩几次醒来,喂过食水后,要么被她打晕,要么再次被灌了迷药昏睡。   领域内他也无法催长植物,倒是没给特丽莎带来太大的麻烦。   麻烦的是斯蒂芬妮本身。   特丽莎和她说完她可以试试后,她倒确实是安静了一阵,被窥视的感觉也短暂的消失了。   但是没过多久,那种被人注视的感觉重新回来了。   和她的目光一起回来的是她的嘴。   “我去见了那只海妖。”斯蒂芬妮直言道。   特丽莎挑开一个沙包,棕褐色生物倏的从沙包中窜出,银光闪过,特丽莎一剑刺穿。   沙蝎在剑尖抖动了两下,没了声息,随即如烟尘般在空中消融。   不是她。   特丽莎收剑,回道:“嗯?”   “何苦做这无用功呢?”斯蒂芬妮轻轻叹息,意有所指“你的恋人果然很爱你。”   特丽莎早就见识过她颠倒黑白的能力,这种时候,她说的话特丽莎一个字都不信。   于是特丽莎淡淡回:“谢谢。”   “你不问问我在哪里见到他的吗?”   特丽莎兴致缺缺,她干脆摸了摸克莱斯特给她带的发夹,没能屏蔽斯蒂芬妮全部声音,但好歹音量低了一些,她就装作听不到的模样,一心寻找。   斯蒂芬妮的领域不成熟,离了她就会坍塌。   不论她见没见到克莱斯特,也不论她是怎么见的,斯蒂芬妮的真身离不开这领域。   特丽莎细细找寻。   按说实力到了半神的层次,无论如何都不该惧怕她,但斯蒂芬妮一味躲藏,反倒让特丽莎意识到,她的神力得来不正,恐怕要么是本身不擅战,要么是她的能力刚好于她无用。   不管是哪一种,特丽莎仍未掉以轻心。   想要从一望无际的荒沙里找到什么东西显然不是一件易事,但特丽莎耐心非常。   高温炙烤得她衣服上一圈一圈白色的盐圈,裸露在外的皮肤爆皮。特丽莎不得不更小心的遮掩。   连续戳死几只沙蝎后,特丽莎目光忽的凝在斜方某处。   热浪扭曲视野,前方某个沙包好像错位般消失了一瞬。   特丽莎垂落眼皮,上前拨弄了一下那块沙包。   方才那错位好像是她的错觉,沙子被剑尖拨挑开,留下一道不深的凹壑。   她收剑,若无其事的继续往前走。   而那沙块的缺失仿佛是什么讯号,很快有更多扭曲的异常出现。   错位的沙丘、突然消失的边界、变形的蜥蜴……   特丽莎很快意识到,斯蒂芬妮的力量在消退。   克莱斯特在外的努力一定是起作用了。   没有得到新的补充,她的领域在崩溃的边缘。   特丽莎抿了抿唇,“看来你的计划要失败了。”   斯蒂芬妮并未回话,被窥视的感觉似有若无。   特丽莎在原地等了一阵,她抬头望了眼垂在天边从未变过的太阳,寻了处沙丘坐下,补充食物和水分。   只是她饭还没吃完,便见视线尽头错位的沙丘忽的扭正。原本的边界也在瞬间更远了一些。   那股被窥视的感觉重新回来了。   不知斯蒂芬妮做了什么,几乎在窥视感回来的同时,太阳猛地垂落了一段,一半橙黄落于地平线下。   前方黄沙之下有两米宽隆起,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向她窜来。   斯蒂芬妮的力量更强了。特丽莎意识到。   她丢下手里的干饼,一手提着男孩,一手执长剑跃离原地。   黄沙之下,猛地窜出一长条沙虫。   沙虫遮蔽了太阳,阴影将特丽莎笼罩在其中。它身披粗粝的甲,无眼,一端的口器大张,露出其中一圈利齿。   沙虫裹挟着腥风,兜头从上俯扑下来。   特丽莎忙向旁跃,与沙虫的口器边沿擦身而过。   沙虫直直砸在地上,它也不避,粗长的身体扎进沙地里,裸露在外的拱形身体也飞快往黄沙里沉。   特丽莎反手往沙虫身上刺去,剑刃与沙虫背上的皮壳划出火花,却并未穿透。   黄沙下陷,沙虫裹缠着特丽莎的四周,像是要将她包拢。   沙粒流动难以借力,特丽莎观察着流沙的方向,剑刃下扎,在沙虫从沙里探头冲出的瞬间再次起跃。   风都好像在她耳边呼啸,沙虫的口器离她跃起的脚尖越来越近,特丽莎侧身勾手去刺沙虫口腔内粉红的内壁。   锋刃毫无阻隔的划开那沙虫柔软的内腔,剑身与它的牙齿擦出比指甲刮玻璃更令人头发倒竖的刮擦声。   沙虫吃痛,在咬到特丽莎的前一秒重新钻进沙里。   有用!   此后沙虫的每一次攻击,特丽莎都在跃逃的时候回身刺它的内腔。   一人一虫,在漫无边际的黄沙里厮杀。   太阳落得更低了,只有一线挣扎在地平线上。   那股落于身上的视线似乎也因时间的流逝变得不悦。   沙虫搅动流沙,在下一个起跃后,特丽莎落地的瞬间便觉脚下沙土松软异常。   几乎是这个念头升起的同时,脚下的流沙突的合拢,白色的齿圈在沙下若隐若现,特丽莎的脚察觉到了什么东西挤压的压迫感。   特丽莎胸口的圆盘忽的升温,白色的屏障在瞬间打开。   屏障与合拢的齿圈撞出噼啪声,特丽莎借这一秒重新跃起。   两只沙虫!   多一只沙虫带来的压力是巨大的,一只向她袭来的同时,另一只便缠卧在沙下伺机伏击。   特丽莎左支右绌,手里还提着个人,尽管沙虫也在攻击往来间受伤,特丽莎的动作还是显得吃力迟缓起来。   但多一只沙虫对斯蒂芬妮的压力来说显然也是巨大的,她无暇再说些什么,遥远不可见的沙漠也收缩了一半还多。   太阳完全落下,特丽莎身上的魔法防御罩在晚夜里不时爆出明光。   人与沙虫从一头缠斗到另一头。   白光许久都没有再亮起。   在沙虫从地底涌起的声音里,斯蒂芬妮终于听到了她的闷哼。   两只沙虫被她杀了一只。   另一只沙虫也伤痕累累,口腔里的内壁被划得稀烂,每一次张口都落下如雨的鲜红。   在最后一击还击后,沙虫的口器与特丽莎的肩侧擦过。   细密的齿挂破特丽莎的衣袖,沙虫涎水沾湿的地方,腾起小簇腐蚀的白烟。   特丽莎终于力竭般倒下。断了剑尖,满是缺口的长剑脱手扑向一边。   她平扑在地上,沙粒摩擦着她的侧颊,另一只手臂仍竭力摸索向她的残剑。   冷月照在她的身上,和照在一副尸体上无异。   她缓慢地眨动双眼,像是对这世界还有留恋。   静了许久,领域的尽头终于出现了斯蒂芬妮的身影。   她浑身裹在白袍里,望着特丽莎的眼神仍旧是怜悯的,可惜的。   “唉,”她轻轻叹息,“何苦呢?”   “你本可以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里过完自己一生。”   家境殷实,家人和睦,她本拥有旁人一生都难以企及的富贵,何必为了不相干的人事物让自己沦落至此。   斯蒂芬妮望着她,眼里说不出是快慰还是嫉妒又或者是同情抑或恨恨。   扑躺在地上轻轻喘.息的特丽莎眨了眨眼,迷蒙的眼神在瞬间清明。   特丽莎终于笑起来。   她的嘴唇翕动,再一次默默诵念曾在神像前许下的誓言。   “我发誓不欺瞒不背叛,我发誓不畏战不退缩,我发誓不慕强权、不恋荣宠。”   “我发誓,我将善待弱者,抗争一切压迫与不公。”   “我将灵魂连同身躯一起献给崇高的真理与正义,直到光明与黑暗同毁……”   特丽莎极快的笑了一下,喃喃,“至死不休。”   她以绝不该有的速度撑站起,赤红色的大剑如奇迹般出现在她手中。   斯蒂芬妮慈悲的脸上怔了一瞬后疾退,新的沙虫从地底猛然窜出。   可与先前相比,特丽莎好像换了个人,赤红的大剑横扫,轻易便将沙虫横斩成两截,沙虫的粘液喷溅了很远,直溅到了斯蒂芬妮的袍角,液体在她白色的衣袍上腐蚀出一个个小洞。   一时之间,攻守之势易也。   狼狈奔逃的变成了斯蒂芬妮。   她不停的召出沙虫阻拦,却几乎无法拖延特丽莎的脚步。   沙虫的尸体铺满了沙漠,尸体消散时升起的雾尘茫茫一片。   二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斯蒂芬妮徒劳地召唤新的沙虫,领域之间的异样与错位越来越多。   “你没有失去神力!”斯蒂芬妮咬牙惊呼。   失去了,但是很快回来了。不过这不必与斯蒂芬妮细说。   特丽莎的眼眸比天上的月光更亮,她只是道:“当然是骗你的。”   干渴让她的声音沙哑,落在斯蒂芬妮的耳中却犹如惊雷,她轻笑道:“你该不会以为不欺瞒是不对你撒谎吧?”   斯蒂芬妮疯狂的召集沙虫,密密麻麻的灰褐色虫身阻在二人之间。   没有新的力量补充,大量召集沙虫带来的消耗之后,领域塌缩得越发明显,到处都是错异的景象。   沙丘悬于半空,月亮扭曲成畸形的一团,就连地面的沙海也不时现出空洞,透出一瞬城堡的灰墙。   斯蒂芬妮惯常温柔的面容终于冷下来。   那只海妖不光骗了她,还不知怎么居然真的阻拦住了将起的祸乱。   斯蒂芬妮心里总算升起退意。   领域内与外界时间流速不同,她知道,这几日过去,既然祸乱未起,外面必定有人在蹲守她。   巨剑破开虫体的咔咔声不绝。   要是当初没有贪留在这里就好了。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下一刻,火红色的大剑劈开拦在她面前的最后一只沙虫。   浴血的战士眼眸比火焰更亮。   斯蒂芬妮惊声尖叫,音浪让空间扭曲一瞬,她的身周腾起黑色的光罩,她抽出一把秀气的精巧细剑,往特丽莎的咽喉刺去。   特丽莎耳后的发夹被震碎,尖音像利刃一样毫无阻隔的扎进她的耳朵。   特丽莎被刺激得抖了一下,她蹙眉一手提大剑横挡,另一手像利刃一般穿过光罩,死死攥住斯蒂芬妮的衣领。   黑色的光罩当即碎裂,露出其下斯蒂芬妮惊愕的脸孔。   斯蒂芬妮反应远不及特丽莎迅捷,特丽莎一拉一掼,将斯蒂芬妮掼倒在地。   特丽莎飞快的将她的双手反剪捆绑,微微喘.息,“赐予我力量的从来不是神明,而是我一直追寻的真理与正义。”   斯蒂芬妮的脸颊被狼狈的按在沙土里,她试图再次凝聚一条沙虫,却无论如何调集都不够。   沙土埋住了她一半鼻息,斯蒂芬妮竭力仰头,脸颊挣红。   “你的问题,我有答案了。”   “真正的真理与正义恒存于这世间。”   特丽莎轻笑,“如果我真的做错,那就让另一个特丽莎来杀我。时间会将一切都淘洗干净,史书会审判真正的罪孽。”   今日权利的顶峰是伦纳特,若是来日权利的执掌者变成那个村长,也难说他不会变成下一个伦纳特。   压迫源于掠夺,掠夺源于欲望。   她从克莱斯特身上看到,也被他的话点醒。   人永远不可能割裂私性而存在,注定同时将善与恶混揉在体内。一部分混缠着欲念,一部分压杂着良知。   不论权利的顶峰是伦纳特国王,还是克拉克周边村庄里的村民,他们都或多或少都逃不开在这两边做选择。   人的欲求不会消失,压迫也永远不会停止。   追寻公平与正义的路上,从来没有一劳永逸。   强权与不公、剥削与压迫,那是个人,乃至整个种群至死都要抗衡的东西。   她长久以来一直追寻的东西,注定是一个终她一生都到不了的彼岸。   但那又如何?   向对岸淌涉的每一步都意义非常。   “‘神’不在高台。”特丽莎对斯蒂芬妮道。   神不在高高在上的宫阙。   她说出了比当初斯蒂芬妮更狂妄的话语,“神在每一个灵魂。”   神是每一个平凡的灵魂。   是每一个被欲念与良知拉扯时,选择良知的瞬间。   斯蒂芬妮犹自挣动,那双总是带着温柔神色的眸子终于变了,她眼神复杂地看着特丽莎,像在看一个怪物,“怪不得你……”   话未说完,特丽莎掏出匕首,在她颈项利落划过。   鲜血喷涌,濒死的斯蒂芬妮不甘的望着特丽莎,扭动的动作逐渐变得迟缓。   那双美丽的眸子在几息之后涣散,曾挑动起一切的始作俑者在自己的领域中永久辞世。   她沾血白色的长铱嬅袍不同寻常的隆起,一小截半月形的蓝色尾尖在长袍的遮掩下露出一线。   特丽莎谨慎的用长剑挑开,一条线条流畅优美的蓝色鱼尾显露在她眼前。   特丽莎顿了一瞬,继续上挑,果不其然在她腰线处看到了不甚明显的衔接痕迹。   特丽莎恍然。   融合是为了身体能承载更多的能量。   斯蒂芬妮发现这个,是因她自己早就这么做过。   人类的身体不能承载这些魔力,她换用了海妖的。   特丽莎倏的想到先前在花房里斯蒂芬妮的哼唱,想来她也是继承了一部分海妖的天赋,想要借此影响自己?   怪不得她将自己困在领域,原来是早就试过,拿她无法。   思及道格调查的那些关于她的身世……想来只是她掩人耳目的谎言。   特丽莎一时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她在斯蒂芬妮边上坐下,看着整片领域无序的震动,荒沙如烟尘般从边缘开始消散。   领域崩缩,只是眨眼,特丽莎重新回到了一片狼藉的花房。   小鹿的弟弟在一旁昏沉,特丽莎的身侧,有光团从斯蒂芬妮胸口飘出,飘飘悠悠的往特丽莎的身上融。   特丽莎垂眸看着那暖白色的光团挨挨蹭蹭的贴着自己的小腿隐入一半,眼见要全部融入,她倏的伸手捏拽住那光团边缘,微微用力,将它从身体里扯出。   光团明显大了一圈,在特丽莎掌心荡漾。   这是斯蒂芬妮的神力,或许也有自己的。   神力是斯蒂芬妮从这世界掠夺而来,理应重新还给这世界。   至于我。   我不做神。   特丽莎揉了揉手里的光团,她翻掌按在地上,将光团融入大地。   她坐在花房的一片烂泥里,看见玻璃穹顶外旭日升起。   花房外的殿堂里好像有轻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特丽莎望着那处,看到黑发绿眸的爱人站定在花房门口。   他满身风尘,满面疲色,看见她的瞬间,本就遍布血丝的双眼更红了。   特丽莎细细打量着他,半晌,忽的笑开。   “你多久没有洗澡了?”特丽莎问。   她比他更狼狈,衣衫褴褛,血与泥土黏在身上,头发被削扯得乱七八糟,裸露出的面颊和嘴唇都因干渴而爆皮,声音也哑得不成样子。   但她活着。   那双棕红色的眼眸如往昔一般鲜活。   克莱斯特的手掌不受控制的轻轻颤动,连带着声音也是。   克莱斯特肩膀松垂下来,他缓了缓,同她一样微笑起来。   他问她:“一起吗?”   特丽莎哈哈笑起来,“那你得扶我一下,有点累。”   领域消失带来的魔力波动让城堡外的扎克利倏的抬头。   伊薇特也中断了说了一半的话,忽的往城堡的方向望去。   “怎么了?”对魔力波动一无所觉的碧花轻声问。   不必谁回,不多时,克莱斯特一手拎着个男孩,一手扶着特丽莎从城堡里出来。   特丽莎扬起手臂和他们打招呼。   天气就像所有英雄小说里一样,明媚又烂俗得可爱。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些收尾的部分,包括但不限于克莱斯特吃人(bushi)、和特丽莎一块去道歉(?)、小鹿弟弟等等细节不是三句两句能说清的,这些后面结合番外慢慢补完整。 正文由斯蒂芬妮的野心起,由她的野望破灭结束。到这里,这篇文的正文部分就都写完啦~非常感谢大家的陪伴!这个故事,如果能让看到它的你笑一笑我就满足了。   也希望各位读者大大与小伙伴分享的时候,(如果有OTZ)不要将这篇文拔高到不属于它的高度,(跪求OTZ)也请不要去db推我,谢谢!   有缘我们下本再见!   另外我想修一下前文bug,捉虫,润色,要花一点时间,番外周四更吧。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