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全宰甜筒   作者: 荆舟   简介:   把首领宰、黑时宰、武侦宰一网打尽的全宰甜筒~   ★主线·首领宰:   我在孤岛收容所转正的那天,倒头直坠而下的青年,跟随夏末的风雨一起降临了。   数日后,被委派为他的辅导员的我,拿着只有单名“治”的简陋资料走马上任——   六年后,我们在横滨举行了婚礼。   ★后日谈·黑时宰:   一觉醒来失去十年记忆身体缩小,枕边还躺着陌生的黑发少年——   谢邀,人在极地,已经麻了。   ……我到底该找个什么理由才不会被他扭送警察本部??   ★番外·武侦宰:   沙色风衣的青年扶起了本该在今夜死去的我。   大雪纷飞,我跟着他踏上驶离家乡的列车……十二个月后的下一个冬日,我向他告白了——   “我想和你一起活下去。请做我的恋人吧!”   【食用注意】   1.轻松日常小甜饼,时间线在首领宰跳楼之后。   2.ooc,不适尽快逃生。   3.第一人称,女主姓名“甘寻光”。   4.期待评论和收藏,啾咪!   内容标签:综漫 穿越时空 甜文 文野   搜索关键字:主角:我,治君┃配角:春夏秋冬┃其它:首领宰,黑时宰,武侦宰   一句话简介:没有你的世界,还是晚点再去吧。   立意:生命诚可贵。 第1章 夏(一)   我来到岛上的第三个月,一场巨型台风追赶上了夏季的尾巴。   刚通过监控旁观了前辈与收容人的一次会面,正跟在前辈后面一起往收容所出口走的我,在经过窗户时停下了脚步。   原本用作监狱的老式建筑,墙体仍未经粉饰地裸露着红褐砖块,但窗户已经换成了新式的大块透明玻璃,站在窗边,困锁了孤岛的壮阔海景便占据了全部视野。   太阳的光彩被阴云驱赶,黑色漩涡在天穹之上旋转,连激荡的海水都阴沉几分。   我看着这不详的光景,不禁凑近了玻璃:“啊……好像有场暴雨要到了。”   前辈回过头。   “是台风吧。”年长几岁的女性见怪不怪,笑容爽朗,“每年都有,今年这么迟才来,才叫人吃惊呢。”   “岛上,撑得住吗?”我有些担心。   ——这座海上孤岛,风平浪静时尚且要依靠每周两次来自本岛的物资供养,一旦大型台风降临,似乎立刻就要陷入糟糕境地了。   匆匆赶来的看守员在经过我们身旁时飞快甩下一句:“之前做好了物资储备。你们,立刻回宿舍去。”   风一样奔过走廊的男性不见了踪影,我和前辈对视一眼,撇撇嘴。   即使过了三个月,我还是能回忆起最初被诓骗到岛上时看守员冷酷的嘴脸,不论如何都生不出好感来。   前辈耸肩:“这家伙就是这样……嘛,寻光,你习惯岛上生活了吗?”   重新迈开脚步后,我和前辈走在了一起,因为肩并着肩,前辈似乎很顺手地搭上了我的肩膀。   我沉默片刻,被头顶忽然闪烁的灯光吓了一跳,语气含混。   “就那样吧……”我实在不能违心说出【十分适应】来,只好偏过头看向墙壁。   又一扇窗移入视线,窗外是愈加昏沉的天色,海水像是也要被云涡卷进去了,狂风肆意抛掷着枝叶碎石,“哐哐”撞在玻璃上。   前辈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皱起眉。   “这次的台风似乎比往年都要剧烈啊,建筑撑得住吗?”   我张开嘴,觉得情况不妙。   第三次撞上玻璃的“碎石”有些超过尺寸,在惊诧的目光里,玻璃清脆的碎裂声打断了我要说的话。   窗户碎了。   扑面而来的风浸透了深海的腥味,像只铁手掐住我的喉咙,一瞬间的窒息中,凌乱飞舞的头发、叶片、尘土分割了视线,我惊慌失措,看见倒头直坠而下的青年——本能一般,我倾身抓住窗框,从破碎的洞口探出手去。   黑发青年脸上带着朝露薄雪似的幸福笑容,投向大地的怀抱。   “等等——!”我几乎是在尖叫,手指擦过他颈间绷带和衣领,却什么都没有抓住。   被这叫声打扰的青年眼睫微动,沉寂的鸢色瞳孔露出一隙,轻飘飘的视线落在我身上。我甚至能看到他不悦地收敛了嘴角弧度——能看得这么清楚,大概要归功于目睹坠楼现场后飙升的肾上腺素,以及我拼命从洞口往外抻的脑袋。   前辈呆滞在我身后,语气颤抖:“寻光……你先回来……”   我两手按着碎玻璃,护住稍有不慎就要见红的脖子,万分艰难地把脑袋从破洞处拔出来,顾不得手上伤口,拔腿就往楼下冲。   “前辈,叫医生!”因为激动血一个劲往头上冲,我脸涨得通红,一边跑一边大声吼,“我去救人!”   ——果然就不该随便信网上的招聘广告,被诓来这岛上一定是我人生噩梦的开始……!   我跑得像博尔特附体,喘着气暗恨,一头冲进收容所外的风雨中。不远处的地面,躺在血泊里的青年脸正朝着我的方向,半阖着眼。   我被降下的雨模糊了视线,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我,只胡乱擦了把眼睛,踩过一地积水向他奔去,用平生最坚定的语气对他喊:“喂,坚持住啊!医生马上就到了,你一定会得救的!”   ——这就是我和太宰治的初见。   日后回忆起来,与其说是部浪漫恋爱剧的开端,不如说是误入了什么刑侦或者恐怖片场。 第2章 夏(二)   在经过三个月的实习期后,我成为了收容所的正式辅导员。   负责的第一个收容人,正是之前跳楼事件的主角,治君。   收容所没能问到突兀从天而降的青年的姓氏,连“治”这个单名都是在负责审问青年的那位看守员情绪崩溃直接转成收容所新病人后,青年大发慈悲透露出来的。   ——以上是正式上任前前辈偷偷告诉我的消息。   我穿着来岛上时特意为应聘准备的正装,怀里抱着一片空白只有名字的收容人档案,在前辈老母亲般忧心忡忡的目送下离开了宿舍楼,默默踏进收容所。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带我来岛上的看守员正在门卫室那等我。   “欢迎加入收容所。”他像是完全不知道我的抵触似的,平静地伸出手来。   我不打算和他握手,维持着一脸伪装出来的、属于职场精英的冷淡表情点了点头。看守员等了片刻,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示意我跟上。   “收容人目前仍在治疗中,考虑到情况特殊,特别允许你们近距离接触。”看守员按下电梯楼层,解释到。   我虽然对人情世故并不十分在行,但也能明白这是因为收容所搞不定对方后试图采取怀柔政策,而我不过是被推出去的马前卒。   名为“治”的青年,凭“看守员事件”一战成名,在岛上拥有了无数可怕传言。假如只听那些传言,我恐怕要以为是地狱里哪个魔神溜上了人间……   然而初见时对方微笑坠落的模样印象太过深刻,我怎么也害怕不起来——这应该是我还能稳稳当当站在这里的唯一原因了。   电梯到了用作医疗点的楼层,门刚打开一条缝隙,护士小姐有气无力的呐喊就幽幽飘了进来。   “619房的病人又自杀了,来个人帮把手……”   我跟着看守员走出电梯,茫然地抱紧文件袋。   领路的看守员像是背后长了眼睛,随口给我科普了一下青年的“丰功伟绩”:恢复意识以来,以平均每天不下三次的、千奇百怪的自杀行为迅速将平日里堪称岛上第一清闲部门的医疗部工作量增加到必须加班才能完成的地步。据说医疗部的负责人已经由于加班熬光了最后一点头发,于昨日愤然离去,请了一个“这家伙不走我绝不回来”的长期病假。   我心情古怪,看着看守员敲了敲病房门。   “啊,看守员,你来得正好!”打开门的护士小姐犹如见到了救星,“医疗部现在只剩几个女生,完全拿不下来……”   看守员一头雾水地被她拉进屋,我走在后面,一眼就看到了系在风扇上正飘飘荡荡的绷带。   护士小姐一手插着腰,站在绷带旁抱怨:“这家伙想用绷带上吊,不知道怎么把它固定在了风扇上,就算踩着凳子也解不开!”   这一层的层高比起寻常建筑更高,是护士小姐站上凳子伸直手还碰不到风扇叶片的高度,这种情况下,想解开做过特殊固定的绷带显然不行。   看守员抬头打量一会,叹气,扶正凳子接过了解绷带的任务。   躺在病床上的青年不停咳嗽,但护士小姐和看守员都没有看他,我四处张望一圈,在病房一角找到了饮水机。   我端着纸杯走回床边,半蹲下来,把杯子递出去。   “那个,你好?”我声音紧绷,社交障碍带来的压力让我攥紧了档案袋,好像它是面盾牌一样,“我、我是新上任的辅导员……”   青年一只眼睛被绷带缠住,遮掩在发丝间,另一只鸢色的眼睛看向了我。   我屏住呼吸。   他身上有种无形的气场,即使现在收敛着,我仍然像站在了猫面前的老鼠一样,战战兢兢起来。   打量片刻,他接过我手上的纸杯一饮而尽,将空杯还回时露出了笑容:“辅导员小姐的工作是什么呢?”   那并不是感到喜悦而露出的笑容,他只是单纯做出了“笑”这个表情而已。   天生的敏锐直觉这样提醒我,我霎时更紧张了,盯着他苍白的脸颊努力措辞。   “嗯……平时陪你聊聊天,关心一下生活状况和心情什么的……”我回答到。   收容所下发的任务,目前只有和他打好关系、多了解些情报,但经过“看守员事件”和我现在的切身感受,打好关系还有一丝可能,至于套取情报……他不从我这把情报都套出去,收容所想必都要烧高香了。   青年不置可否,我不敢去看他的表情,一个劲盯着脸颊处那片苍白的皮肤,小声补充:“我叫甘寻光,请多指教。”   他没有回应我,等看守员终于把绷带从风扇上解下来,招呼我离开时,我才飞快瞥了他一眼。   ——他睡着了。   不知道是松口气还是失望,我艰难起身,悄悄活动着蹲麻的双腿,在转身时又望了他一眼。   病床上的青年苍白消瘦得惊人,台风过后的明丽日光简直要穿透那毫无血色的肌肤照出骨头来。   他沐浴在这样的光芒里,仿佛一尊濒临破碎的琉璃像。 第3章 夏(三)   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治君不算个十分难以相处的人。   虽然总也不肯好好叫出我的名字,一直“小姐”、“小姐”地称呼着这一点让我莫名在意,但比起一开始以为会受到的冷眼厌恶要好得多。   由于伤势很重,治君一天里有大半时间在昏睡中,醒来后则全心扑在尝试不同的自杀方法上……说起来,明明去卫生间都要借助轮椅,治君到底是怎么完成那些一看就很高难度的自杀行为的呢?   我偶尔也会生出这样不合时宜的好奇心。   比如现在。   拧干毛巾,抖开后罩上治君还在滴水的黑发,我一边擦过他湿漉漉的脸颊一边揉搓着发丝,颇为困惑地看了眼一旁的洗手池。   水池是以正常站立为标准修建的,治君坐着轮椅的话,连洗漱都有些麻烦,更何况陶瓷的椭圆形水池光溜溜的,趴在上面想必立刻就会滑下来了——治君是怎么做到趴在上面,把脸埋进放满的水池长达十分钟的?   思绪漫无边际地发散着,因为太久得不到回应而强闯进卫生间的焦灼心情慢慢平复下来,我定了定神,见治君的头发已经半干,就将毛巾重新挂回架子上。   ——这是一个月来我第五十二次为治君的自杀未遂善后,几乎称得上驾轻就熟了。   比起辅导员,我现在更像治君的二十四小时贴身护工。在护士小姐们纷纷暴躁罢工后,为了及时救助治君,我干脆暂时搬到了治君隔壁病床,迄今正好一个月。   “小姐生气了吗?”   治君的声音将我从记忆中拉回,我转身,又半蹲下来直视着他。   “没有哦。”我回答。   如今我已经不会再害怕与这双鸢色眼眸对视了,还能游刃有余地在他的注视下扬起笑容。然而治君不像高兴的样子。   他用撑着轮椅扶手的那只手托住腮,相当惹人怜爱地歪头看我:“小姐从来不会生气吗?”   护士小姐们只照顾了他几天就不胜其烦,而坚持了一个月却没发过一次火的我,在他看来可能相当另类吧。   “不,我的脾气没有治君想的那么好,”我克制住摸摸他头的冲动,“只是单纯没法生气而已。”   因为是个十分笨拙的家伙,从小到大承受过许多排挤欺凌,青春期的我也有情绪爆发痛揍仇人后被通报批评的“风光”时刻。   但面对治君,我确实没办法愤怒起来。   缠满绷带的他安静地靠在轮椅上,没被遮掩的那一只眼睛盯着我,发出无声催促——这让他总算有了一丝活气。   我便忍不住想要微笑。   就在四个月前,我还由于求职四处碰壁,几乎要养不活自己而一度动过自杀的念头。然而在站上天台的当晚,我接到了岛上收容所的聘用电话。   只要闭上眼睛,我就能清晰记起当晚脚下城市的灿烂灯火,和接完电话自己后怕到几乎站不起来、半爬半摔回到租住公寓的狼狈模样。   正是有过这样的经历,我稍微能明白治君执意自杀的原因……   要不是痛苦到活不下去,没人会选择死亡吧。   并且说到底,大部分麻烦是我们自找的。收容所想要治君奇迹般出现在岛上的情报,护士小姐出于上司命令和职责,我为了满足自己的私心——大家一起,全然不顾治君的意愿,想要把他强留在人间,因此不断进行的救援和忙碌,都是自作自受。   不管怎么想,也没有基于这样的理由反过来责怪治君的道理。   我不知道是否有把这想法明白传递给了治君,忐忑地结束掉长篇大论,安静下来。   治君打量了我很久,在我差点落荒而逃前开口问到:“小姐为什么希望我活下来?”   “想让人活下来不需要理由,期待别人死去才需要吧?”   我拿出上学时回答老师提问的认真态度如此回复。   治君低笑一声。   “不一定啊。”他语调漫不经心,“总有人天生就怀抱恶意。”   我其实很多时候都不懂治君在思考什么,这一刻也是。没来到岛上之前,治君过着怎样的生活呢?想必是和我这样平庸的人生截然不同的光景……   但唯有一件事,我可以肯定地说出来——   “治君还活着,没有比这更让我开心的事了。”为他这五十二次劫后余生所积攒起来的庆幸,要是能传达到就好了,我凝视着他,心绪起伏。   治君是个“神一样的好孩子”。   我想要他活下去。   虽然这两句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但治君仍然笑了起来。   那是截然不同于往日假面,终于泄露了几分真实情绪的笑容。 第4章 夏(四)   自那次谈话后,治君的自杀频率有了显著下降。   他的目光似乎已不再全神贯注地凝视着死亡的界域,而是稍稍分出了一丝投向人间。   这代表着治君所忍受的痛苦减轻了吗?   我实在不得而知。   在超乎寻常的感知中,治君身上仍涌动着的、几无边际的痛苦,即使有减少一部分,想必也太过微不足道了吧。   坐在病床边的我走神了一会,从厚厚的医学书籍里抬起头来,看向治君。   他的伤势还没好全,但已经不会妨碍行动了,这时正一脸抗拒地挑拣着小桌上寡淡的菜色,筷子从一道菜移到另一道菜,像点过水面的蜻蜓似的,总不肯落下去。   我拿出哄小孩子的语气:“治君,多少也要吃一点吧?”   治君有些厌食,虽然吃东西时完全看不出来,但心情会微妙地变差。当他发现我察觉了这点后,便将厌烦光明正大地展现出来。   ——某种程度上我十分理解他,毕竟医疗点的食物除了能吃和营养均衡别无优点,连吃一月有余,谁都要暴躁起来了。   明明食堂和咖啡店的料理都做得很美味,为什么使用同样的食材,医疗点的料理却截然不同呢。   真叫人困惑。   “完——全——不想吃。”治君其实很会撒娇,每当他用这种语气说话,我就常常晕头转向,毫无原则地同意他的要求。   “那……”我犹豫地看看小桌上的午餐,“我去食堂另点一份吧。你想吃什么?”   这段时间为了治君恶补了一大堆医疗知识,我对他食物上的忌口几乎倒背如流,只要注意一点,午餐换成食堂料理也没有问题。   治君脱口而出:“蟹肉罐头!”   “……不行哦。”这次我坚强地把持住了理智,提醒他,“食堂也没有蟹肉罐头。”   治君恹恹地低下头,咕哝到:“算了。”   最后治君还是好好地把午餐吃完了。即使嘴上念叨着蟹肉罐头,但吃掉寡淡的料理时却面不改色,像是根本尝不出味道好坏似的。   或许对他来说,摄入食物不过是维持生存的必要任务吧。   我顿时愧疚起来,偷偷把“蟹肉罐头”存入手机的备忘录里。   还有一阵子就入秋了,正是吃螃蟹的好时候,食堂应该会有不少关于螃蟹的料理,可以每样给治君送一份。   我打定主意,将手中书籍合拢放上床头柜,帮治君清理干净用餐的小桌。   看着我收拾掉垃圾,治君随手拿起那本医书:“小姐很喜欢医学吗?空闲时间经常在看相关书籍呢。”   提着垃圾袋打开病房门,将它交给门外站着的陌生看守员,我道完谢,一边关门一边回头。   “嗯?医学啊……”   记忆的碎片跃出脑海,久远得像上辈子的事情,我晃了晃神:“与其说是喜欢医学……不如说是喜欢医生吧。”   从门这里一直望过去,就是病房长条状的窄小窗户,严密封锁的铁栏杆外是被分割的晴朗天空,绿油油的叶片从角落里探出头来,那生机勃勃的色彩让我不由得想起家中院子里的枣树。   可我已经离家几年了。   治君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对他露出一个骄傲且缅怀的笑容。   “我的父母,做过快二十年的离岛医生哦。”我说起这些来,眼睛闪闪发亮,“治愈过很多人,好些患者在他们回到本岛后还会每年邮寄信件和礼物过来。一年当中,除了生日,我最期盼的就是收到这些信件的时候。”   完成大学学业后,放弃了优渥的工作,结伴前往那些散落于海上的孤岛、为居民们治愈疾病的父母,像超级英雄一样骑着银龙似的自行车,将希望四处播撒。   听着这样的故事长大的我,曾经发誓要成为像父母一样的离岛医生。虽然后来发生了各种各样的意外,这个理想似乎无法实现了,但我依然十分憧憬医生。   因此作为重新接触医学的契机,我不由得对治君相当感激。   “医生啊。”   治君不知想到什么,扬了扬眉。   “我认识的医生,恐怕和你熟悉的完全不同。”   我有些不解:“治君指的是哪方面?”   “小孩子还是不知道为好哦。”   治君笑着回避了解释,我直觉这是不适合追问的话题,便及时住嘴了。 第5章 夏(五)   “啊,你果然在这啊,寻光!”   从护士小姐那领到了治君今日需要的药物和新的绷带,我正抱着它们返回病房,却在走廊里被人叫住。   有些憔悴的前辈在身后冲我招手。   我眨了眨眼睛,反身向她走去:“前辈,你怎么来医疗点了?”   “晴人头痛住院了,”前辈叹气,“我来照顾他。”   “如月先生……不要紧吧?”我忧心地皱起眉。   如月晴人,是前辈唯一负责的收容人,似乎在前辈来到岛上之前,就已经在收容所呆了一年有余。不幸牵涉进一桩案件却离奇失忆,因无法提供关键线索、被强制拘留在收容所的如月先生,目前经过前辈的辅导,记忆已经有了苏醒的征兆……   这次突然住院,是否跟记忆有关呢?   我可有可无地想到了这些,听见前辈并不紧迫的回答。   “没什么大事,大概今天就能出院吧。不过……”   前辈按住我的肩膀,看起来比我忧心多了,一直以一种尤其专注的审视目光将我来回打量:“你在医疗点呆了一个月都没回宿舍,我怎么也安不下心来。”   或许是因为初到岛上的我太过彷徨的缘故,前辈总不自觉为我担心,好像我一离开她的视线就会消失在海浪里似的。这段时间其实也有经常用手机和前辈联系,但由于同处一室,担心打扰到治君,只是互相短信往来。   那些文字交流显然无法安抚前辈,她语气坚定地说:“正好趁着晴人和那人都在医疗点的机会,让晴人看看他。”   我微微一怔。   前辈悄悄向我提过,如月先生有着某种超乎寻常的“才能”:他能够“看到”一个人的心灵与情感具现出的“颜色”。   然而同如月先生一样,对于人心,我也有着不可思议的敏锐感知,只是不曾表现出来,岛上没有任何人知道。因此面对前辈的好意,就算说了“我感觉,治君不是坏人……”,也无法让前辈安心。   最后还是定下了如月先生和治君的见面时间。   ——虽然这么说,在收容所绝对不会同意如月先生和治君接触的前提下,所谓“见面”也只是在前辈带着如月先生出院、路过治君病房时,我掐准时间打开病房门,让如月先生看一眼房里的治君而已。   顺利开了门的我,被守在病房外的看守员疾言厉色地说教了一通,没有引起更多怀疑。摆脱看守员,我追上前辈他们。   走出医疗点后另有工作人员接手如月先生,将他送回囚禁室。前辈站在窗户边目送如月先生离去,隔着幽深走廊,如月先生回头看了前辈一眼。   我不知道那是怎样的眼神,但来到前辈身边时,她深深吸口气,转向窗外用力眨了眨眼睛,才仿佛如常般面对我。   前辈举起手机晃了晃:“等会晴人会把结果发过来,先陪我逛逛吧?”   我默默点头。   一路散步到公园,今天天清气朗,我们踩着阳光和树影,在花丛边停下,抬眼就是蔚蓝如镜的海。   讯息提示音惊醒有些出神的前辈,她低头看了眼,笑着向我招手:“站过来一点,是晴人的短信。”   我依言缩短两人的距离,和前辈一起看向手机屏,界面上是如月先生刚发来的文字。   【那个人……几乎被泥沼一样的黑色淹没了。】   并不是个出乎意料的答案。比起皱眉的前辈,我心情相当平稳,看着如月先生又发来数条信息。   【至少当时,我没有看到恶意……不对……】   即使隔着屏幕,也能感受到如月先生十分困扰,正艰难措辞着。   【恶意、大部分不是针对别人的……抱歉,我说不清楚。但是,那种黑色似乎侵蚀性很强,你最好提醒新辅导员,尽量远离他。】   前辈的目光转向我,片刻后,叹了口气。   “我猜,你不会接受这提议的。”她说。   我不好意思地笑起来,点点头,再次重复之前的话:“治君不是坏人。前辈,谢谢你。”   告别了叮嘱着“遇到麻烦记得来找我”的前辈,我在刚来临的秋风里拢了拢飞舞的长发,被海面粼粼波光刺得别开视线,又记起如月先生的话。   ——治君那部分不曾针对他人的恶意,又冲着谁去了呢?   这样一想,便不由得难过起来。 第6章 夏(末)   回病房的路上遇到了有阵子不见的看守员。   老实说,收容所的看守员们都穿着一样的制服,帽子压低得只看得见半张脸,还如出一辙的严肃……我不是很能分清楚谁是谁,因此在擦肩而过却被叫住的时候,不由得吃了一惊。   “甘辅导,”看守员叫着让人别扭的称呼,面无表情地挡住我的去路,“任务进展怎么样了?”   我迅速挺直背,语调矜持。   “才刚开始呢。”   这是实话,而且恐怕会永远维持着“刚开始”的进度。   看守员对我毫无上进心的敷衍态度显然有准备,略过这话题,简洁利落地通知我:“收容人‘治’已经可以出院,一小时后有人来送他回宿舍。”   我睁大眼睛:“治君伤势不是还没痊愈吗?”   说是“宿舍”,和辅导员拥有的两室一厅复古公寓完全不同,被收容人住的是监狱囚室改造而来、甚至连墙面都未粉刷的简陋隔间。我实在不能想象治君住在里面的样子,明知徒劳还是抗议到:“不能再等几天吗?”   “拿好药,他自己定时更换就够了。”看守员冷酷地说。   他用同样的语气提醒了一遍我和收容所签的五年合同,就大步流星地走掉了,留下我在原地气闷地瞪着他。   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病房,治君正倚窗看书。   之前有关如月先生的事,是提前征求过治君同意的;在我被守门的看守员说教时,也是多亏治君接话,才能顺利摆脱对方。   注视着安静捧着书的治君,想到他很快要去更糟糕的“笼子”里了,愧疚几乎要淹没我。我避开他,开始整理病房,在这过程中,治君一直没说话。   等到来押送(我只能想到这个词)的人推开房门,治君才抬头合上了书。   原本就属于医疗点的杂志放回床头柜,他孑然且从容地走向魁梧的看守员,好像那是来迎接自己的下属似的。   我提着行李箱追了两步,被看守员隔开。   “治君,宿舍缺什么要告诉我,我会找来寄给你的!”我叫住他。   治君回头看我。   他还是很平静,用带着些冷淡和厌倦的神情向我微笑道:“嗯……我现在就有想要的东西呢。”   我立刻说:“请告诉我!”   “有位朋友……有个人,他写的一本小说,获得了新人赏。”治君语速慢吞吞的,因为过于斟酌而显得寂寞的字词轻飘飘溢出唇齿,“我想看看这本小说。”   那一瞬间,我像是第一次约会听到了心上人许愿的毛头小子,十分亢奋地一面保证马上把书拿到手,一面追问作者的名字。   治君大概被我逗笑了,盯着我看了一会,温和回答。   “织田作——作者的名字,是织田作之助。”   与治君分别后,我飞奔回宿舍放下行李箱,来不及和前辈打招呼就风风火火冲向图书馆。   可是气喘吁吁、连比带划问过图书管理员,小姐姐却一脸抱歉地告诉我,“织田作之助的小说已经被借完了”。   我大受打击:“一本也没有了吗?”   虽然知道织田作之助是有名的“无赖派”小说家,但怎么也没料到几十年前的传统小说在岛上会这么受欢迎……   管理员小姐爱莫能助地摊开手,建议到:“要不你去问问之前借书的人?”   犹疑间,手机响了起来。是得知我回宿舍的前辈。   【寻光,等会一起去咖啡店吃晚饭吗?】   我灵光一闪,向前辈发去求助短信。   曾经翻遍全岛给如月先生送礼物的前辈果然不负所望,给我提供了一条新线索。   【图书馆没有的话,不如去废弃垃圾场看看?我记得那边有好几箱书,还找到过坂口安吾的《堕落论》……同为无赖派,或许也有织田作之助的小说。】   回复过去一连串感谢,我离开图书馆,在前辈的指点下往废弃垃圾场赶。到达目的地已经是黄昏,我收起手机,钻进一堆纸箱,一本本书翻看过去,一直找到夜幕降临。   昏暗天色下,我汗流浃背,提着最后两本书站起。掸掉浮尘,题名跃入眼帘。   《夫妇善哉》,织田作之助。   “找到了!”   我惊喜万分,再去看下一本,借着月色微光,看清封皮上印着褪色的四个字——   《人间失格》。   作者,太宰治。   我一怔。   “寻光——你在哪儿?很晚了,明天再找吧!”来接我的前辈举着手电扬声喊到,打断了我的思路。   “来了!”   无暇思索,我抱起这两本书,向外走去。 第7章 秋(一)   送往收容人宿舍的快递只能在晚上办理。   我将连同《人间失格》在内的两本书仔细清理了一遍,一起打包填上治君的门牌号,交给快递点的工作人员。   回到宿舍,月牙已经爬上顶点,住在我对面的前辈开了门哼着歌探出头来,脸上是让我生起警惕心的微妙笑容。   “前辈?”我忍不住后退一步贴上自己的宿舍门。   “寻~光~”前辈笑嘻嘻地拉长调子,“别害羞嘛,有惊喜哟!”   一头雾水的我摸索着把钥匙插进锁孔,反问:“什么惊喜?”   前辈咭咭笑着,仿佛要透露某个惊天大秘密似的,压低了声音。   “你还没看手机吧?有绝·密·新功能开放了哟!”   磕磕绊绊、终于拧开锁的我,一把拉开房门,对仍然只露出半张脸的前辈点点头,飞快抛下一句“我知道了马上就看!”,就迅速躲进了宿舍。   抚了抚胸口,我困惑又好奇地掏出手机打量两遍,歪了歪头。   原本的手机因为完全接收不到信号,在某次电量耗尽后,就被我遗忘在了行李箱底部。现在手上拿着的,是收容所特意配置的岛上专用智能手机【sabot】。   不过由于治君一直呆在医疗点,我的【sabot】也跟着锁定“实习”状态,只能进行基本通讯,而且今天一整天都忙忙碌碌的,到现在才有空看看解锁了哪些新功能。   唤醒屏幕后,手机自带的ai“萨波”跳了出来。   仙人掌模样的虚拟形象在显示屏上蹦蹦跳跳,发出古里古怪又有点可爱的音效,拉开一个文字气泡。   【寻光,有新功能开放啦!】   我跟着它的指引点开菜单,正中央的灰色区域亮了起来,是一个简化的摄像头图标。   萨波掏出教鞭,敲一敲摄像头。   【这是为了辅导工作能顺利进行,而特意开辟的实用模块!得到了辅导员们90的好评哦!快点开看看吧~】   ……这鬼地方到底坑了多少个无辜辅导员啊。   怀抱着这样的吐槽,我随手按上图标——高清摄制下,简陋且陌生的室内环境挤满了屏幕,某个我万分眼熟的青年正解下外套挂上椅背,走出画面左侧。   是下午才和我分别的治君!   我目瞪口呆,一时无法理解地看着萨波兀自欢快转圈、教鞭指向画面下方切换场景的按钮。   【没错,就是收容人宿舍的监控系统哦!】萨波快活地解释,【除了卫生间,一共三个摄像机位可以随时切换,保证您将收容人的一切尽收眼底!】   卡顿的大脑缓了好几分钟才重新运转起来,将接收到的信息消化理解……下一秒,我“唰”地涨红脸,大叫:“你们是变态吗!”   手指不受控制地擦过切换键,画面转到了正对卫生间木门的镜头。收音设备勤勤恳恳地将浴室内的水声传送过来,几乎自带3d环绕效果。   我连退几步跌坐在床上,伸手去捂耳朵,但因为忘了放下手机,差点被无限贴近的声音震得魂飞魄散,连忙撒开手一头钻进被子里,张口结舌,头顶冒烟。   提心吊胆地等了半天,我战战兢兢探出头,伸手摸到手机。扬声器已经安静下来,指尖犹疑着按上唤醒键。   白色。   白色的浴衣、白色的绷带、白色的肌肤一起闯入眼帘,隐藏在洗漱台镜子后的摄像头让画面里的人就像在直视我一般。他黑发湿漉漉的,一改蓬松状态,紧贴着脸颊和脖颈,不断溢出的透明水珠滑过喉咙又没入胸膛,把缠好的绷带也浸成半透明,整个人看上去犹如水泽诞生的妖精。   那只没被遮挡的鸢色眼眸饮饱了干涸的血,简直带着魔性,隔着屏幕与我对视了。   我定在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找回神智,我退出监控,对萨波面无表情地说:“等着吧。出了岛我就去举报你们。”   ai扭着腰,回我。   【干得好,寻光!要记住时常关注监控,看看对方有什么需要的哦!】   我放弃了和这个人工智障说教,脱力地瘫在床上。   昏黄灯光洒满热度未褪的脸颊,我想起被关进“宿舍”的治君应该也拿到了一台【sabot】,呆了一会,还是认命爬起来给他发消息。   【晚安。】   短信状态显示“已读”,却没有回信。   我禁不住疑神疑鬼,但理智在提醒我,治君绝不是知道了我刚刚的偷窥行径,单纯是懒得回复而已——他一向对所有事情都兴致缺缺。   就是这样。   我镇定地对自己说,默默扯过枕头揪住尖角。 第8章 秋(二)   “你看了吗?”   “……看、看了。”   “很刺激吧?”   “……可是过于刺激了!”   我一把抄起空碟子,挡住自己比番茄更红的脸颊,羞耻道:“别再问啦前辈!”   隔着盘子传来前辈意味深长的笑声,我乱飘的视线撞上一脸诧异的咖啡店老板,猛然反应过来,迅速放下餐碟。   还在“嗤嗤”笑着的前辈给我倒了杯冰镇果汁,靠上椅背。她态度坦然:“最开始的确很不好意思啦……不过真的是个很实用的功能。”   我把盘子端端正正转回原来的角度、摆好,摩挲着边沿,默默听着。   “晴人那性格……基本不会主动和我抱怨缺了什么、想要什么,”前辈叹了口气,“要是没有监控,我短信聊天都找不到话题,恐怕现在还僵持在‘刚认识’的阶段呢。”   点好的简餐被端上桌,前辈直起腰,和老板随意聊了几句,等他走开,又看向我,抿唇一笑。   “你的辅导对象也是一样的吧?那种麻烦的性格,靠着每周一次才十分钟的会面,完全搞不定嘛。能够随时观察到对方的生活状况,会比较安心吧?”   “我确实有点担心治君……”在理智思考完成前,情感已经给出了回答。   我不安地攥紧刀叉。   可是,“二十四小时监控,太过分了。”   完全没有隐私可言,治君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十分愤怒的。   前辈神情淡了下去,喝一口咖啡,有一会才回复到:“在这个岛上,不能随时确认晴人的安全,我不放心。”   我抬头,前辈语气坚决。   “如果非要监控他,不如我来。”   我被前辈说服了。   一个人漫步在公园林荫道上,忍不住悄悄打开监控界面,看到刚起床的治君像是没睡似的,游荡到门口,拿起了从铁门口子里塞进来的快递箱。   治君的睡眠状况糟糕得很,刚到岛上时因为重伤和疲惫昏天暗地地睡觉,伤势好了一些,又整夜整夜睁着眼,询问后只是笑着对我说“以前习惯不好”……就算开了安眠药物也完全不起作用,使人感叹到底哪来的精力支撑一天的活动。   而且居住环境这么差,肯定更不好休息了吧。   不知为何坚信治君以前生活水平不低的我闷闷不乐起来。   屏幕里,治君拆开快递箱拿出那两本旧书,视线落到“织田作之助”的名字上,眯起了眼睛。他停了片刻,翻到下面那本,忍不住微微扬眉,目光在书名和作者间来回逡巡,不像是高兴地勾起嘴角。   我跟着审视了一遍两本书,恍然。   是不是不该送《人间失格》呢?因为看到相同的名字,下意识就一起寄出去了……但故事很沉重的样子。   果然还是读些温暖可爱的故事比较好吧?   这样想着的我,不知不觉走到了杂货店附近。   圆胖热情的店主大叔隔着老远冲我招手:“小甘呐,有新货到了,来看看啊!”   我应了一声,顺势转道向他走去。   身为正式辅导员,能够每天在杂货店免费领一件东西,算是为收容所工作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我踏进琳琅满目的小店铺,踱步到书籍区,被一片绚丽的色彩抓住了眼球。   “啊,这是……”我伸手拿起架子上的书。   ——是全彩手绘插图的《爱丽丝漫游奇境记》。   蓝白裙子的金发小姑娘从半空跌下,周围环绕着造型缤纷多彩的童话角色们,光是看着就让人开心起来。   举着书示意店主大叔,我说:“我想要这个。”   “眼光不错!”店主大叔笑呵呵地接过书,在我的要求下当成礼品包装起来,“听说正在本岛热销中呢,这是最后一本了!”   我提好袋子,向大叔道谢,脚步轻快地走出店门。瞄了眼监控,治君正坐在桌边认真看书,不知道是《夫妇善哉》还是《人间失格》——或许过几天可以问问治君的读后感。   不像在医疗点,能够切实见到面,隔着手机,我总想给治君发消息,仿佛要确认什么似的。现在拿到了新的话题,不由得松了口气。   短信界面仍停在我拍下的午餐图片上,治君没有回我。   ……要是能通话就好了。   我忍不住叹气,点开输入告诉他有关杂货店的事。   【拿到了据说正在热销的书哦,明天就能送到治君手上了!╰( ̄▽ ̄)╭】   已读不回。   ……哼。   我收起手机,决定晚饭之前不再发消息给他。 第9章 秋(三)   【治君,送来的那两本书看完了吗?我后来也在图书馆借到了它们,果然是严肃文学啊,看起来有些沉重呢。】   【是吗,有什么感想?】   【我比较喜欢《人间失格》——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明明看完后哭了很久……叶藏真是个温柔的好孩子。】   【我倒是觉得,大庭叶藏和作者都挺讨人厌的。】   治君正站在窗前。   秋光灿烂,监控镜头下的室内产生过曝效果,消融了拿着书的他的轮廓,留下一抹淡淡虚影。   我打草丛中扬起头,凉风迎面,百米外就是被治君注视的同一片海。潮鸣随波涛高低起伏,间奏着海鸥长啼。   这景色寂寥且壮阔,我不知不觉呆了很久,回过神,治君已经离开窗边躺上床了。   他闭着眼睛,不知道有没有睡着。   我按掉屏幕,打起精神,继续低头在草丛里寻找目标。   三叶草……三叶草……三叶草……啊!   “四叶草!”我一把掐住那朵四叶草的草茎,小心翼翼放进玻璃瓶。   巴掌大的小瓶子已经快装满了,除了四叶草还有五叶草,迎着阳光,我将它转动一圈,欣赏着瓶中鲜活的绿色,满意点头。   收集代表“幸运”的四叶草,是前辈给出的提议。每天都在绞尽脑汁寻找能和治君聊起的话题、送给他的礼物的我,一听前辈说起这事,就立刻出发了。   “真是的,你对那家伙太上心了!”当时目送我风风火火冲出宿舍的前辈大叹口气,嘟嘟囔囔开启了【sabot】,“晴人现在在干什么呢……”   ——这不是完全没立场说我嘛。   塞上玻璃瓶的我满足地站起身,掏出手机。   【治君,我在公园里找到了四叶草!ps:竟然还有五叶的=w=   希望能将“幸运”也一起送给你!】   发送。   【小姐相信这些啊。】   要说这一周坚持不懈的短信轰炸取得了什么成果……就是治君终于会回复我的消息了。虽然类似“早安”、“晚安”的话题只能得到一个“。”。   【与其说是“相信”,不如说是“希望”吧。因为怀抱着许许多多想变得更好的、微小的希望,生活也会轻松起来——我是这么觉得的。】   治君不再回信了,监控显示他正托着腮发呆,于是我收起了手机。   装满四叶草的玻璃瓶安安全全送到了治君手里,被他放在窗台上。   我原本以为治君不喜欢这种小玩意,毕竟收到后他就没有管过瓶子了,但是,四天后我进入监控时,偶然发现他正盯着玻璃瓶看。   阴天的收容人宿舍光线昏沉,小瓶子摆在监控左下角,里面的四叶草已经枯黄腐烂,膨胀出一团灰絮,像飘在黯淡天色下的一朵乌云。   治君长久地凝视着这朽坏的四叶草瓶,表面什么情绪也没有。可那朵瓶中的乌云像是飘来了我胸膛,使我陡然沉重起来。   【治君,我想申请“会面”。】   我发消息过去,看见治君慢吞吞地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单手打字。   “叮咚”一声。   【嗯。】   一周不过一次,最长不超过二十分钟的“会面”,在我和治君的共同意愿下开始了。   我隔着分割了房间的玻璃墙和治君对面坐下,忽然有些词穷。   日常问候短信里说得够多了,该聊点更郑重、更有趣的话题,比如那瓶刚被治君扔掉的四叶草。   可理智在提醒我,直接开口只会马上暴露我在实时监控治君的事实。   要怎么才能委婉又不动声色地聊到这上面去呢?从来不以口才见长的我陷入了迷茫。   我试探着从《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的绘本聊到某天停在治君窗前又被吓跑的海鸥,自觉铺垫得差不多了,准备“不经意”提起那瓶四叶草——   “人类所渴求的一切具有价值的东西,从得到起,就有注定失去的一天。”治君突然开口,一直没有焦点的视线落定在我身上,“小姐也明白的吧?世界上不存在‘永恒’。”   我同样注视着他,立刻反应过来他在暗指那些四叶草。   不,还有四叶草之外的,各种各样、有形无形的事物。   治君的思维方式和我果然很不一样,像大哲学家似的……总是一根筋的我大概一生也得不出治君探究的答案吧。   但是。   我坐直了,认真回应:“可是,如果我只活七十岁,那么能维持五十年的东西,就是我的‘永恒’啊。”   ——我有我的答案。 第10章 秋(四)   关于“永恒”的话题在治君不置可否的沉默中结束了。   离开会面室,我暂且把这事放入心底,将注意力转移到另一件事上来:食堂推出了为期一周的“全蟹宴”菜单。   我终于可以兑现在医疗点记下的备忘录,给治君送点他喜欢吃的料理了。   “今天是什么菜?”快递点的小哥一见我进门,就自觉摘下耳机暂停游戏。   孤岛上虽然有网络,但似乎是禁止和外界进行联机的,小哥玩的都是能随时暂停的单机游戏,因此对我的经常性上门“骚扰”接受良好。   不过我也听前辈说过,继治君获得“医疗点狂魔”名号后,我和她一起赢得了“快递点双煞”的并称……   不管是不是真的,至少小哥接待我的态度仍然十分亲和:“你和收容人关系挺好嘛,我好久没见过你这样负责的辅导员了。”   我装作没感知到他微妙的情绪:“今天是‘蟹肉奶酪煎蛋’,麻烦您了!”   “听起来不错啊,”小哥熟练地写下治君门牌号,装好食堂打包盒,“我等会去吃晚餐,顺手帮你把东西送过去。”   我再三表示感谢,目送他抱着快递箱走远,不禁有些雀跃。   看似寻常的第二个打包盒里,有特意为治君留下的惊喜,不知道发现后他会有怎样的表情呢?   怀着这样的期待,我打开了监控。   快递小哥言而有信,十分钟不到就把箱子送到了治君房间。由于提前向治君打过招呼,晚饭由我负责,他正百无聊赖地等着,因此小箱子一推进门就被发现了。   治君抱着箱子走到桌边,先拿出盛着蟹肉奶酪煎蛋的食盒,接着举起第二个蓝色的玻璃盒。   大概一上手就感觉到不对,他动作几不可察地缓了一刹那,推开食盒把玻璃盒放在桌子中央。   【治君,收到晚餐了吗?有一份小惊喜哦!】我装模作样地给他发短信。   一手按着玻璃盒盖的治君回复我。   【炸弹吗?】   ……治君的幽默感有时候真的挺冷的。   我噼里啪啦打字:【自己揭晓答案比较有趣,打开看看吧?】   扫了眼手机的治君垂眸,随手揭开盖子。   在盒子里闷了一路的小动物摇摇晃晃从水里伸出头,又黑又圆的小眼睛与治君对视了——不一会,这肥美的青色梭子蟹缓缓踱步,在远离治君的盒子一角停下来。   我忍不住笑,想起拿走活蟹说要“当宠物养”时食堂阿姨一言难尽的眼神,走路脚步都轻快几分。   画面里,打量了一会逃开的梭子蟹,治君伸出手,戳了戳它的壳。小螃蟹不理他,缩在角落不动。治君沉思片刻,把它从水里捞了出来,放在桌面,一指按住它,另一只手来回拨弄它蜷起的腿。   我大为欣慰,顿觉治君活泼了很多。但梭子蟹显然不这么想,它被骚扰了数分钟,忍无可忍眼疾手快地一钳子夹紧了治君的手指……   我嘴边笑容一僵,失色地贴近屏幕。   被夹住的治君靠着那根渗出血丝的手指吊起小螃蟹左右摇晃,有些孩子气地撇了撇嘴。   【这家伙让我受伤了,】治君举着手任凭螃蟹张牙舞爪,单手打字给我发消息,【按规矩要处决再大卸八块……简单一点,就剥个皮吧。】   这什么黑手党发言?   我头痛秒回:【治君,别逗螃蟹!】   最后,梭子蟹还是被好好养在玻璃盒里,取代了四叶草瓶的位置,并且在我(单方面)和治君的商量后,取名为“蟹丸”——【听起来很好吃,不如现在就把它做成蟹丸吧。】治君评价到。   小家伙胃口不大,食堂每天都有剩下的边角料鱼虾,我会装好给治君寄过去。不过最近搜索礼物的地图开辟到海边,我和钓鱼的老爷爷很聊得来,不常关注治君怎么喂养蟹丸,等到食堂“全蟹宴”周期过去了,才登上监控看一眼。   ……我真该早点来看的。   旁观了治君当着蟹丸的面吃掉属于它那份生虾肉,还得意洋洋举起空盒子示意,我不禁感到一阵虚弱,连夜去找医疗点开防治寄生虫的药物送过去。   在三令五申后,治君终于不再抢蟹丸食物了,改为向我抱怨它只有吃东西的时候才乖一点,像狗一样讨厌。   所以治君不喜欢狗吗?重点全错的我沉浸在聊天中,一抬头,鱼竿已经被大鱼拖走了。   十来米外垂钓的老爷爷抬起只看得到草帽和胡须的头,悠悠叹气。   “年轻人哟……”   我尴尬得无地自容。 第11章 秋(五)   海浪卷着泡沫淌过我脚踝,在沙滩上留下曲折蜿蜒的潮痕。   我背着双肩包,将棒球帽往下压了压,向身后的老爷爷挥挥手:“我出发了!”   “手电带了吗?”他中气十足地喊。   “带了!”我两手拢成喇叭,回应到,“还带了手套呢——”   放下心的老爷爷摆了摆手,不再管我,继续关注他的钓竿去了。我转头跳过一枚大贝壳,按原定道路往海边洞穴走。   有关这能找到各色矿石、十分隐蔽的洞穴的情报,来自因为一起钓鱼而和我相见恨晚的老爷爷。得知我正在找石材用于制作礼物后,他相当热情地手绘了一份地图给我,顺便借出了使用多年而饱经风霜的指南针。   我拿着地图,对比着指南针,经过沙滩、树林、悬崖,在海鸥盘旋的浅湾找到了它。   这是个相当幽深的洞穴,海水大概没到人小腿,走起来需要非常小心。我举起手电四处摸索,在断断续续、星辰似的荧光中找到了很多漂亮稀奇的矿石。   不知道过了多久,背包已经有点超重,我需要留出返回的充足体力,于是停下脚步,有些遗憾地朝更深处望了眼。   找到的矿石里,并没有让我满意的那块。或许我该再来一次……   我抓住背带往外走,转过弯,手电从沾满水变得湿漉漉的手里滑脱,一骨碌掉向地面——一束光穿透了洞穴底部荡漾的海流,直射在一抹红影上。   蹲下身捡手电的我顿住了。   指尖离开随水波微微摇晃的手电,我放缓脚步轻轻朝那抹红走去。   “……是玛瑙啊。”   巴掌大的矿石躺在我手心,外皮磨损了一片,露出深沉的赤色。被海水打碎的光芒中,它石身淌下的水珠就像盈盈的泪似的。   电光火石间,心头闪过了治君鸢色的眼眸。   我握紧这块红玛瑙,捡起手电,一边往洞穴外走一边笑起来。   就是它了!   【治君,下个月二十二号是我的生日哦!稍微期待一下吧!】   没头没脑地给对方发去一条短讯,我哼着歌打开之前在杂货店配齐的工具箱。   秋季细密的冷雨飞来窗前,被玻璃阻隔,留下一道道斜痕。雨中黄昏天色黯淡,我打开台灯落座书桌,对着端端正正摆在桌面上的红玛瑙矿石“啪”地合掌。   “目标是一次成功!”给自己定好目标,我干劲十足地拿起了小凿子。   “叮叮当当”的声音盖过手机提示,直到深夜,我才看到治君的回复。   【在要礼物吗,我没什么能送的。】   手痛腰酸的我打错了好几个字,不得不返回修改完再发送过去:【我要的礼物,治君一定有的。晚安。】   换到监控,治君已经熄灯,摆在床头的【sabot】无声亮了几秒,又暗下。   我倒进被褥,舒一口气,迷迷糊糊陷入睡眠。   还有二十一天……雕刻比我想象中难很多,希望能顺利完成……加油啊。   一旦认真投入某件事,时间就会瞬间溜走。伴随着越来越冷的气温,十一月悄悄来到下旬,等我记起看一看台历,已经是二十一日清晨。   大惊失色的我赶紧加快速度,终于在快递点下班前将包装好的礼物寄了出去。   第二天我一直睡到中午。虽然是诞生日,但写在档案里的日期只有看守员见过,而他是绝对不可能在意这个的,所以今天没有任何人来找我,任由我颓废地睡过了午饭,哈欠连天地啃掉一块三明治。   打开手机,治君一反常态地连发了几条消息过来,最后一条是:【为什么送礼物给我?不是你的生日吗?】   我叼着第二块三明治,两眼弯弯回信。   【治君收下挂坠那一刻,我就拿到礼物了!】   退出短信轻车熟路点开监控界面,治君正站在窗前,凝视着掌心的东西——那是我失败无数次、把原本和手掌差不多的矿石用得只剩一段指节大,才勉强成功完成的玛瑙挂坠。   沉浓的暗红玛瑙被雕刻成了四叶草的形状,在治君掌心熠熠生辉。旁边书桌的台灯开着,照亮叶片上有些歪扭的小字:“来到你身边的幸运,永远不会消失”。   我托腮微笑,指尖哒哒跳跃过屏幕。   【这份寄托于石头、“只有五十年的永恒”,连同我今年的愿望一起送给你——】   奇妙的、甜蜜的快乐充盈了身体每个角落,笑容就像棉花糖一样止不住地膨胀起来,我看着窗外跟着细雨飘下的雪絮,敲下最后几个字。   【治君,小雪快乐!】   切回摄像头,治君抬眼,雪絮纷扬的碎影隔窗映入他眸中。   暖色光下,他有些忧郁的侧脸带着不可思议的、诗人般的气质。玛瑙四叶草随着五指合拢被他握在掌心,只剩淡青挂绳在半空摇曳。   简短讯息跳出通知栏。   【会面吧。】 第12章 秋(末)   可是这次会面和我预想的完全不同。   倒也没有期待治君会突然万分感动热泪盈眶……至少,以后能更熟稔自然地相处就好了。现在总感觉是我一头热地接近他,治君会不会有点不耐烦呢?因为没法切实见到面,感知力失效了,光靠监控只是堆积不安。   治君似乎每天很长时间都在发呆,万一在我没能关注到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意外——几次想跟他说,“至少向我道别”,又怕太丧气反而推着治君作出选择,最后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了。   ——请活下去。   两秒就能说完的的句子,由于缺乏自信和立场迟迟不敢传达……真糟糕啊。   即使转过这么多念头,实际上也只过了一瞬间。治君仍然静静地注视着我,就算隔着厚重玻璃,那目光还是锐利得能刺痛人。   “小姐,为什么还没厌倦呢?”他语调甚至有些懒洋洋的,使本该温柔的声线显得过分轻佻、冷淡,“从我这里得不到任何东西……只会让你大失所望。”   怎么会变成这种局面呢?   明明满怀喜悦地来到会面室,想着治君有没有开心一点;为了避嫌没有把玛瑙做成手链之类需要贴身佩戴的饰品,担心治君无法安置,连“四叶草可以挂在【sabot】上”的建议也准备好了……   可一见面,所有话题都被治君冰冷的脸色堵回去了。   似乎突然跳过了一大段剧情,我呆呆地坐在位置上,完全跟不上他的思路。   “厌倦?”我试图接话,“和治君分享日常,从来不是麻烦事啊?每次发消息我都很高兴,期待回复的时间一点都不无聊……礼物也不费功夫,我有一大把空闲时间,正好做做手工——”   “小姐明白我在指什么吧?”治君毫不留情地打断了我。   我被逼问得一时语塞。   ……我明白的。   不是所谓的日常短信,不是全岛搜集的新奇礼物——我一直孜孜不倦坚持着的,是让治君活下去。   不顾他的意愿,努力想让他活下去。   治君盯着我:“小姐,我不需要辅导员,不要再给我送礼物了。”   拉开椅子,他起身要走。我直觉不能就这样结束会面,几乎未经思考,脱口而出喊到:“但是——我喜欢治君!”   站着的治君居高临下俯视着我,微笑反问:“因为脸?”   我跟着站了起来,撑住长桌,吸口气镇定思绪。   “不只是长相,性格也好,处事也好……”我笃定道,“治君值得被人喜欢,其中有我又有什么奇怪?”   治君大概没见过我这么固执的家伙,沉默片刻,收敛笑容。   “甘小姐。”   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即使只有一个姓氏。   “你既不了解我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也对我的过去一无所知——不要轻易说‘喜欢’。”这劝告简直带着叹息似的温柔了。   唯独这点我无法反驳,即使还想辩解,可治君已经转身走向房门,不打算继续听下去。我万分挫败,按着玻璃咬住嘴唇,却不经意瞥到什么——是那个挂坠。   火红的玛瑙挂坠就勾在治君指节里,或许他是打算这次会面把它还给我……但直到身影消失在门后,那颗四叶草还是摇摇晃晃、牢牢坠在他手上。   我忽然松了口气,放开玻璃跌回椅子里。   经过这次糟糕的会面,接下来的一切似乎都顺理成章了。   治君又开始对我的消息已读不回,完全中断了交流,不过我心态很平稳,至少他还是会看消息的。   除去固定的“早安”和“晚安”,我照旧每天给治君发一堆短信,分享有趣的日常。废弃垃圾场成为我最近的打卡地点,我时常在这一呆一下午,乐此不疲地翻找被人遗忘的惊喜:可能是一沓作文本,一个凹陷的八音盒,一张放飞想象的涂鸦……   十二月初的一个阴天,我提着一捆旧报纸从废弃垃圾场钻出来,在返回宿舍的途中经过收容所办公楼,发现一群外来者正聚集在楼下。   看守员队长和医疗点负责人作陪,对那群人态度十分恭敬。唯一一个穿着西装的黑发男人站在两方之间,和一身齐备作战服的白种人相谈甚欢,伸手请他们上楼。   这画面实在古怪,我下意识放缓脚步,盯着那群像是军营里出来的外国人小队打量,看到他们作战服背后统一印着一个图案。   红与白相间的伞形标志。   “嘭”地一声,旧报纸脱手落地,魂不守舍的我蹲下身去捡散乱的纸张,恰好抓住一份两年前的《横滨日报》。白纸铅字,头版头条,印着当期的特大新闻。   ——《安布雷拉日本分社高层全灭,‘彷徨之刃’挣脱天罗地网出逃!》 第13章 冬(一)   【对‘彷徨之刃’的搜索持续了两周,仍然没有发现任何线索,警方初步判定其已逃出包围圈,决定扩大搜索范围。而在警方继续追捕‘彷徨之刃’的同时,安布雷拉总公司开出了百亿日元的天价悬赏……】   指尖随着文字划过泛黄纸张,落在最后一个句号上。我盯着报道结尾恍惚了好一段时间,明明这些天把这张旧报纸翻来覆去看过许多遍,却仿佛还无法理解内容似的,又想重头开始阅读。   “刷啦”,报纸被抽走了,我惊悸地抓了个空,茫然抬头。   “我说啊,寻光,你到底怎么了?”微微弯腰盯着我的前辈语气严肃,一根手指点了点我额头,“一直攥着这张旧报纸不撒手,做什么都迷迷糊糊的……”   我低下头,抚平起皱的床单,有些犹豫地回答:“总感觉……有点熟悉。”   前辈坐到我身边:“那不是当然的嘛,这新闻可是当年的全国头条,悬赏金听说到现在还没撤下去呢。”   “是吗。”我忍下缺了一段记忆引起的空虚感,接过报纸折好,塞进床头柜。   见我恢复正常,前辈放下心,伸懒腰伸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转头问我。   “前几天投资收容所的制药公司派人来岛上了,你知道这事吗?”   “西海普制药公司吗?”我对这家公司不太了解,只在签合同的时候看到过名字。   前辈点头,表情带着微妙的敌意,站起身走到窗边。   冬季的孤岛几乎见不到太阳,今天也阴云沉沉,前辈看着外面萧索的景色,陷入某种思绪。   “西海普派人,是为了接待另一家公司的来访人员……”她有些心不在焉地解释,“来访的那家——是安布雷拉。”   西海普为了和跨国龙头安布雷拉取得合作,安布雷拉为了重新进军日本市场,在两方利益一致的前提下,促成了此次出访孤岛收容所。   从前辈那得来的消息,让我生出了危险感。   就算我对公司运营不太了解,也觉得这安排莫名其妙:访问去总部、去大城市不好吗?孤岛收容所老旧得脱离了时代,连新闻传播都慢本岛几天,怎么也看不出有什么值得一观的地方……   但有关两家公司的疑虑很快被我抛之脑后——治君生病了。   之前监控里有看到他咳嗽,我立刻去医疗点开了药送过去,却没想到病情会突然恶化。我不禁自责起来,那次会面后我显著减少了查看监控的频率,好像担心治君能透过屏幕抓住我似的,才会发生连他住进了医疗点才后知后觉的疏漏。   因为遍寻监控也找不到人影,惊慌失措的我直到撞上看守员才得知治君进入医疗点接受治疗的消息。   我忧心忡忡,不知不觉走到咖啡店,理智勉强记得是晚饭时间,就推开了门。   点的还是常吃的简餐。店里人不多,背后卡座有收容所员工在窃窃私语。   “消息保真……”   “……安布雷拉选收容人干什么?奇怪……”   不经意听到关键词的我倏地攥紧木筷,胸膛中,心跳陡然加速,一种前所未有的燥怒感涌动起来。   我撂下筷子两三步夺门而出,冲向医疗点。   “您、您好!请问收容人‘治’住在、住在哪个病房?我想探望他!”几乎是百米冲刺抵达导诊台的我顾不得喘匀气,立刻向护士小姐询问到。   值班的护士诧异地看我一眼,低头翻了翻册子,温柔回复:“对不起,病人现在不接受探视,您过几天再来吧?”   我平复一下呼吸,解释说:“我是他的辅导员。”   “对不起,”护士小姐还是那副职业性的温柔笑容,“病人现在不接受探视,辅导员也不可以。”   心沉了下去。   我最后努力到:“可是,以前都没有限制的啊?为什么忽然不准探视了?”   “医疗点修改了规则,具体内容您可以到入口处的公告栏看看。”护士小姐回答。   不得不沉默的我,在失速的心跳中听到了某个朦胧的声音。   【新一批检测名单是……‘治’……】   我猛然回头,视线捕捉到转过走廊进入医疗点深处的医生背影。那声音瞬间清晰。   【人数够了,就这样交给安布雷拉吧。】   头晕目眩,一片拼图自脑海深处浮现,补上空缺记忆的一角。   “妈妈!爸爸!我考上了!”年少的我在欢呼,“是安布雷拉医学院!之前学院的教授来校考察的时候,夸过我有天赋——我真的考上了!”   视线与往昔重叠,一份沾了血的录取通知书被撕碎用力掷在地上,我努力稳住身体,看着那个年少的我咽下腥气和眼泪,像牲畜一样被按倒在地,还抵死挣扎着嘶吼——   “这就是你们说的‘天赋’吗?!” 第14章 冬(二)   大脑像是要融化了一样,在随着记忆碎片到来的、突兀的高热中,维持思维变成了一件尤为艰难的事情。   幸好我出门前仔仔细细化了妆,才没让过于苍白的皮肤和泛着不详红晕的脸颊暴露出来。   眼前迈动的低跟鞋停下了。   “小森护士?”护士长颇为严厉地叫着我目前伪装身份的姓氏,转过头来,锐利目光投射而下,直刺向我,“打起精神,别给西海普丢脸!”   我定了定神,温驯地垂眸:“是,我明白了。”挺直脊背跟上她的步子。   护士长满意地移开注意,继续“哒哒”往医疗点深处走去。   深呼吸的我不期然想起被迫被我顶替了身份的小森小姐,对方发着抖给我递护士制服的样子实在让人大生怜悯之心,就算我再三保证不会牵连她还是一个劲掉着眼泪,好像我是什么恶魔似的……   我的行为的确既不符合法律也不符合道德,但是——看在她同样不是善人的情况下,就互相原谅吧。   我这样想着,慢吞吞调整了一下口罩。   医疗点深处有一架直达地底的电梯,护士长用指纹和虹膜开了门,我低眉顺眼地跟着走进去,看她按下唯一一个楼层。   失重感持续了十来秒,“叮”地一声,门开了。普通员工想象不到的庞大地下设施徐徐映入眼帘,和地面的老旧落伍截然不同,呈现出一种奇妙的科幻感。   我跟着护士长一路走向核心区域,在最后一扇门打开后,终于见到要找的治君。   他躺在手术台上,任由一群白大褂在身上比划各种仪器,神情几乎称得上空茫。我缓缓、缓缓地吐了口气,抬眼面无表情地旁听那些人对话。   “各项测试都没反应,的确是个普通人。”安布雷拉小队的成员下了结论。   收容所所长谨慎地追问:“真的?这家伙古怪得很,是不是再多测一些项目……”   “不必了。”依旧全副武装的队长淡淡打断了他,“别在普通人身上浪费时间,换下一个。”   西海普派来的人没有表示异议,抬眼看了下护士长。接收到指示的护士长吩咐我:“小森,送他回病房。”   我应了声,走向费力坐起的治君。他套上病服,撑着手术台边沿下地,却踉跄一下差点摔倒,被我千钧一发间扶住。   我紧紧握着他隔了层衣物还是十分冰冷的手臂,看着由于镇静药物过量而呆呆垂着头的治君,用力咽下淤塞在喉头的燥怒,拼命缓和情绪。可是,下一秒,那些沉重的情感就翻了倍地喷涌上来,让我霎时停住动作。   在周围用以检测“非常规”的仪器跳出提示前一刹,一只手稳稳扣住了我手腕。   治君抬眸轻轻看了我一眼。肌肤接触,传来一阵冷意,使我陡然清醒,即刻去瞟仪器。   那些屏幕好端端地暗着,只有护士长压低声音呵斥:“小森,磨蹭什么!”   我低头道歉,扶着似乎控制不好身体、走得歪歪扭扭的治君沿着另一条通道返回了医疗点。   前台的护士小姐换了一副炽热数个八度的真诚笑容,和我打招呼:“小森前辈,辛苦了!需要帮忙吗?”   她作势要走出前台来扶治君,我立即模仿着小森小姐的声音客气疏离地阻止她:“不用了,你把他的病房号告诉我就好。”   得到了号码的我在护士小姐眼巴巴的目送中拐进病房,关上门。   单人病房里只有我和治君,还有墙角默默运作的监控,但我已经顾不上思考监控了,理智最后提醒我监控室一般只有检修和需要查找什么才有人,就痛快让位给决堤的情感——在我反应过来之前,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恐惧残留的心悸仍然让我止不住喉咙发紧,几乎说不出话,一味抽泣着。   太难看了!在治君面前头一次失态,我一面埋怨着自己一面庆幸还有口罩挡着,抓紧他的两手怎么也不肯松开,抽出来给自己擦擦眼泪。   不知道什么时候恢复的治君站稳身体撑住我,任由我发泄着。   在他开口或许要继续说些推远我的话之前,我打断了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地说到。   “我要治君活下去!”   即使被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仍然毫不退让地迎上了他的;就算带着哽咽,说出的话也依旧清晰可辨:“治君明明是想活下去的!为了寻找‘生’的意义一直在求救……要是真想自杀的话,怎么会活到现在呢!”   或许是我自以为是地下了判定——但是,唯独这个人,这个要离去又忍不住回头、被这无情又多情的世界所迷惑的人,这个为了寻找立身于此的价值不断彷徨着挣扎着的“野犬”一般的人……   ——我要他活下去。   泪眼凝视着他,我感同身受般涌上了撕裂的痛楚。   在这剧痛中,体内已经沉睡了两年的“天赋”,终于睁开一只惺忪的眼。 第15章 冬(三)   我是来杀人的。   除此之外,什么也不必记得。   虽说如此告诉自己,但迈步经过又一扇窗时,还是不免被外面流光溢彩的都市霓虹灼伤了视线。   横滨的夜风总带着深海的潮意,从四十九层窗户缝隙奔涌入走廊时,好像也吹动了那些缤纷霓虹,摇曳的光线游过我束起的发尾,接着被我踩碎在脚下,只剩一路看不到尽头的黑暗。   这栋大厦已经基本人去楼空,惟有我轻悄的脚步声回荡。   在这单调的声音中,不知何时,响起了孩子稚气的誓言:“——我想成为离岛医生,和爸爸妈妈一样,去救助别人!”   与救人的理想宣言截然相反的是,胸膛里如山岳一般、无可撼动的冰冷杀意。   我把不断重复这句话的孩子抛在身后,任由她委屈且无望地跌倒在往昔时光里,痛哭起来。可随着不曾停滞的脚步继续前进,那哭声也消失了。   确认枪已上膛,我握紧它,迈过瘫倒在地的尸体走向最后一扇门。   气派的木皮钢芯大门半掩着,被我轻易推开。   全墙落地窗一览众山小,几乎囊括了半个横滨的夜景。因为地上虹光太胜,迫使天上星月都隐没了踪迹,仅有黑沉沉的穹隆缩在一角,时刻窥伺着没有灯光的屋内。   凌乱伏倒的尸骸,四溅的粘稠血迹,还有正贴着书架颤抖的男人……窗外微弱映入的光更加深了屋内暗影,不夜的横滨城和只有男人绝望咳喘的办公室仿佛并立的天堂与地狱,只凭一层玻璃分野。   我跨过几具面目全非的变异尸体,在一片残肢断臂前停下脚步。   现在,我和那发抖的男人就剩一张办公桌的距离,足够把子弹稳稳送进他心脏或者大脑——不必非要踩过一地狼藉走到他跟前去。   意识里有女孩子嫌弃地作态:【咦,恶心,直接开枪就好了!别弄脏鞋子!】   我顺从地采纳了建议,举枪瞄准。   数日前还高高在上接受了电视采访的安布雷拉日本分社社长,此刻犹如筛糠般战栗着,顺着书架滑跪在地,涕泗横流。他先是苦苦哀求我别杀他,没几句话又破口大骂,显然精神混乱到极点了。   没有被这男人颠三倒四的话语干扰心神,我谨慎地摆好姿势,在他恐惧发狂的叫喊声中扣下扳机。   “你和我们又有什么不同——”嘶喊到一半,他的声音突兀中断。   红色混合着白色,淌过男人凝固的脸。他身体呆呆僵直几秒,“嗵”地往一侧翻倒,不动了。   我垂下手臂,平静回应已经无声无息的他:“有什么怨言,地狱相逢再说吧。”   收起枪,我开始清理自己的痕迹。意识中由于异能而分裂出的人格们欢呼雀跃,有些甚至凑在一起举行派对去了,嘈杂喧闹一片,仅剩几个成熟稳重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留下,接着帮我出谋划策。   之前让我直接开枪的女孩子嬉嬉笑笑,一会东一会西地指示我动作,片刻后,被低沉温和的男声打断。总算得到一份条理分明精确到秒的攻略,我松了口气,认认真真忙碌起来。   在进度过半,经过落地窗时,低头打扫地面的我陡然发现多了道影子。奇异的是,当我抬头看到幽灵一般不知何时站在窗前、黑发鸢眸的陌生青年后,一点也没有生出惊恐之情,仿佛他本来就该站在这里似的。   人格们若无其事地指挥着我,我十分坦然地继续着收尾动作,任由青年不动声色地旁观着。   看了一会,他开口:“之后你要怎么办?”   我像同老朋友聊天一样回复到:“开启新生活,有可能的话还是想做医生。”   陌生的先生停顿片刻,侧眸看向窗外毫无征兆飘起大雪的横滨,语调淡淡。   “安布雷拉不会放过你的。从接触这个世界起,你就回不了头了。”   “那就先休息两年,”我擦掉脚印,“等异能缓和,他们敢来,我正好和他们算账。”   直起身,陌生先生身旁的落地窗映出我的影子。那倒影里的女性,眼中闪耀着使人胆寒的坚定,和以往平庸温吞的我天差地别。   收回视线,胸膛里跳动着的、绝不可能被任何东西动摇的决心,让我一秒也没有犹豫地告诉他——   “我的人生还长着呢,怎么能因为这些败类就放弃!”   陌生的先生沉默了。   我结束工作来到门前,问他:“我们会再相遇吗?”   等到快要放弃的前一秒,我终于听到他的声音。   “会。”他温和说。   于是,我笑着迈入了暗影幢幢的楼道,走向寒夜风雪——   我住院了。   那天在病房里大哭一场,最后意识都模糊起来,只隐约想起是治君接住了昏迷的我。醒来后,小森小姐已经一切如常地回到了岗位上;我作为高烧反复毫不起眼的辅导员,安安稳稳住进了医疗点;而完成一切“治疗”的治君,被送回了收容人宿舍……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又进入平静温吞的孤岛日常,连安布雷拉小队也不见了踪影。   困惑的我用刚退烧的脑子思考半晌,最终只勉强记起,苏醒的异能好像和治君身上某种力量产生冲突,把我们两人的意识都拉进了某段回忆——可怎么回想,也不记得到底是哪段回忆、治君和我又经历过什么了。   被治君所拥有的不知名力量压制后,异能重新沉睡下去,连带着记忆碎片也消失无踪。当然,副作用同样消失了。   康复的我揣着满心疑问离开医疗点,习惯性给治君发了条短信交代出院的事。一分钟后,出乎意料的提示音响了起来。   【治君:嗯,好好休息。】 第16章 冬(四)   和治君的通讯莫名其妙恢复了。   虽然不明白治君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才会回心转意,但就结果而言,无疑是个特大喜讯。   生活恢复往常平淡琐碎的节奏,不知不觉来到十二月下旬。   严冬的寒冷气息彻底统治了孤岛,最近没有下雪,可路面和房檐都挂了霜花。我在差点被冰面滑倒后,也加入了裹成一团慢慢挪动的人群,一时间整个岛上像是被圆滚滚大军占领了,场面古怪又好笑。   因为要筹备应付更低气温的衣物,前辈拖着不太想离开温暖宿舍的我去杂货店逛逛。我缩手低头,半张脸埋在围巾里,跟在她身后听她一一点评店内悬挂的羽绒服,时不时“嗯嗯”回应两声。   治君那边,刚降温的时候就寄去了被炉,冬季衣物除去收容所配发的标准套装,我也陆陆续续挑选了几套保暖防寒的送过去,暂时不需要添置什么了。   纯粹作陪的我眼看前辈挑剔完了一整排应季服装,就要走进过季处理区,不由得出声提醒。有些失望的前辈回头看看,叹着气反身,重新打量起那些款式乏善可陈的羽绒服,我无奈笑了笑,没有立即跟上,而是继续向前走。   处理区大部分是相对气温来说过于单薄的秋季长袖,我走马观花地踱过去,指尖擦过一件件颜色各异的织物,停在贴墙的最后一件衣服上。   那是一件只适合夏天穿的、漂亮的鼠灰色细条纹麻质和服。   我忽然怔住,取下这件不合时宜的和服,凝视良久。   前辈选完羽绒服,提着袋子来找我,我顾不上和她搭话,先扬声叫来店主大叔:“麻烦您帮我把这个装起来——”   暌违已久的新一次会面开始前,我得到了“安布雷拉公司人员离开孤岛”的确切消息。   “可喜可贺。”当时正准备出门来会面室的我波澜不惊地回应了向我分享情报的前辈,心态十分宁定。   并不是觉得他们走了就可以高枕无忧,只是,暂且没有必要担心这件事,一直记挂反而让自己寝食难安,平白耗费精神。   过好当下才是最重要的。怀抱如此理念的我,拉开会面室的椅子,稳稳坐了下去。   治君比我慢几分钟到,在我正对面的老位置落座。   照例是我挑起话题,也不拘泥于内容或者顺序,随心所欲地聊着;治君说得少,但总会恰到好处地接话,让我感受不到被冷落。   “啊,之前那本太宰治的文集,治君看完了吗?”像是偶然想起来似的,我询问到。   提到这名字,治君情绪一如既往地微妙,点了点头。   他仿佛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确看完了那本文集一般,鸢色眼眸微垂着,弯出一线温柔弧度,笑着对我说出书里的句子:“‘我本想这个冬日就死去的,可最近拿到一套鼠灰色细条纹的麻质和服,是适合夏天穿的和服,所以我还是先活到夏天吧’。”   ——即使我一直没有提到那件过季的和服,可他果然领会了我的用意。   听着他的声音,我不知不觉热泪盈眶,几乎没等到话音落下就哭了起来。   眼泪一串接一串,沿着发热的脸颊滚落在我手背上,原本合拢搭着膝盖的双手不由得握紧了,把那些炽烈的水珠一并锁在掌心。眼泪沿着掌纹蔓延开去,好像要把命运一同浸湿。   隔着玻璃传来治君的叹息。   “小姐最近总是在我面前哭呢。”他的低语混在椅子挪动的声响里,听不太真切。   我泪眼朦胧地看去,他站了起来,倾身将手贴上玻璃。   那只手的指尖点在这透明的屏障上,逆着我泪水淌下的痕迹,缓缓停在我眼眶的位置。顿了数秒,他的脸也贴近过来,额头搭着玻璃墙,眼眸凝视着抽噎的我,微微笑着动了动指尖。   被敲击的玻璃发出清脆的回响。   我呆了呆,歪头迷惑地止住哭泣,伸出手按住他敲击的地方。   “这层玻璃果然很碍事,”治君拖长调子,抱怨道,“让我没办法给小姐擦眼泪。”   “诶?”没想到会得到这种回应的我吃了一惊。   治君当然是个很会说话的人,但大概是了解我容易较真,他基本没对我说过恭维话,反而有些冷淡——这种微妙用心让我更加感动。不过,即便一头热地表了白又努力这么久,想得到温柔态度是人之常情,我也需要先搞明白一件事。   之前明确拒绝了我的他,现在说出这种话,是改变主意打算答应我吗?   顾不上再哭,我“唰”地站起身,追问:“治君——”   然而,面无表情的看守员打断了我。   “会面时间结束,请两位离开。”   连话都没来得及说完的我,只能可怜巴巴地看着治君松开玻璃,轻轻比了个“嘘”的手势,跟着看守员走掉了。 第17章 冬(五)   我家院子里种着两颗枣树,一到秋天,满树婆娑的绿影里,就会缀上成百上千的红珠。树下架着小小的秋千,年少的我喜欢一边慢悠悠荡着,一边仰头呆呆地看着那些红艳艳的果实,直到天黑下去。   我曾那样在枣树下坐了很多年,以至于回忆起童年,都带着灼灼的红色。   许许多多有关枣树的记忆中,某个下午,平平常常放学回家、还追完了期待已久的动画大结局的我,在树下秋千上等了半晌,直到父母披着黄昏余晖回家才醒过神。   接着,看到妈妈走近的我突然大哭起来。   原本轻松笑着的妈妈立刻诧异地皱了眉,一把抱住我,摸了摸我的头问:“寻光乖,怎么哭了?”   我抽抽噎噎地攀住妈妈的肩膀:“没有、没有选中我……”   一头雾水的妈妈贴贴我的脸颊,抱着我站起在院中漫步,耐心追问。   “什么没选中你?”   “数码宝贝——”我嘟囔着,揉揉眼睛,“都、呜、都已经结局了,我还是没有成为被选召的孩子……”   妈妈停住脚步,轻轻咳了咳;一旁看着的爸爸显然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亡羊补牢地大声说自己该去做饭了,一溜烟冲去厨房;我被笑得泪眼汪汪,委委屈屈地抱紧妈妈脖子不撒手。   “可是,寻光要是被选召去了数码世界,我们要怎么办呢?”调整好情绪的妈妈温柔劝慰到,“一定是不想爸爸和妈妈孤单,才特意留下了寻光,继续陪在我们身边的。”   没有想到这点的我茫然地止住泪。   爸爸已经在厨房里“叮里当啷”地忙碌起来,妈妈把我放回秋千架,在我身前半蹲下去,替我擦干泪。   “嗯……这样吧,过两天,妈妈有个礼物送给你。别难过了。”   注意力转移到礼物上的我乖乖点头。   粉色吊坠随着手指的拨弄不断摇摆着。   我从回忆里抽身而出,抓住晃动的吊坠,摊开手。因为刚沐浴过,掌心的水汽沾染了它,使粉水晶愈发明亮生辉。   透过宿舍昏黄的灯光,依稀看到当年秋风夕照,在满树红果下,母亲将这条项链送给了我。   造型奇异的八芒星,是动画里光明徽章的图样。   ——“寻光是被我们选召而来的孩子哦。虽然没有数码宝贝的陪伴,但纯真、勇敢、光明……这些最珍贵的宝物,寻光已经拥有了。”替我带上项链的母亲笑着说。   直到今天,我也牢牢记得这句话,一个字都没忘。   握住项链贴上心口,我长舒口气,喃喃自语:“妈妈……爸爸……”   下午的会面哭得太激动,到现在眼睛还有些红肿,再想这些事一定又要哭了,还是赶快放空大脑睡吧。   我从床上翻身而起,伸长手去够开关。“啪”得一声,灯暗下去的同时,窗户也被打开了。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从窗户翻进屋的人,抱着被子躺到一半的动作僵住,生生停在半空。   “晚上好。”淡定的治君拍了拍衣摆,顺手合上窗。   “治君?你、你这?”   不行,完全组织不起语言。   不管是被关在收容人宿舍区的治君成功偷溜出来,还是溜出来的他竟然翻窗进入我卧室,都是足够人大吃一惊的意外事件。思维混乱的我撑不住姿势倒回床上,在昏暗中用力眨了眨眼睛。   引发混乱的源头却若无其事地探头凑过来。   “哟!惊喜吗?”治君靠床席地而坐,胳膊撑在床沿,一手托腮笑眯眯地问我。   他全身沾染了冬夜寒意,伸出的那只手指尖落在我红肿的眼睛上,虽然冰冷,但十分舒适。   午后会面中他隔着玻璃抚过我眼眶的动作浮现脑海,我恍恍惚惚,任由他的手在眼睛周围来回,好半晌,总算找回语言功能。   “没有被人发现吗?能出来多久?”   治君漫不经心地答:“不会有人发现的。”   我静静等了会,见他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就放过这话题说起之前没得到回应的疑问——   “治君……你打算答应我的告白了吗?”   治君微笑着,收回手,过了片刻才开口叫我。   “光小姐。”   迟钝的我纠正他:“我的名字是甘、寻光,不是甘寻、光啊,治君。”   他低声说了句什么,不过那声音太微弱了,我没能捕捉到,不由得翻身撑起手臂靠近他。   “治君?”   “光小姐~”他默认了我的靠近,却还是没有正面回应我的心意。   我默然一瞬,放弃道:“算了……”   我终于明白,治君是个胆小鬼。   可是,他既然走出了一步,那剩下九十九步都交给我也没关系——反正我从来不缺的,就是前进的勇气。   松开手,随身十余年的八芒星吊坠滑出掌心,被我带上治君脖颈。   “这是父母留给我的遗物,”我抿唇笑起来,“现在,送给你了。”   ——等到下一个秋天的黄昏,我会提起那个因为虚幻童话而哭泣不止的自己,告诉他。   【你是被我选召而来的恋人!】 第18章 冬(六)   随着正月的临近,岛上各处开始张灯结彩。   听说受附近某地的影响,每逢新年,孤岛就会举行盛大的神乐仪式,虽然近代之后,随着西式风气的传入,神乐仪式已经被取消,但庆典却保留了下来。   还有一个能体现神乐仪式残留影响的地方,在于庆典面具。在这一片岛屿中,“面具”被视作连接此世与彼世的媒介。传闻,神乐仪式中,参与人将会进入奇特状态,感知到已逝之人的亡魂,如果没有“面具”的庇护,很可能被数量众多的亡魂侵占身体,当场异变成怪物——   “很恐怖吧!”前辈从拿着的面具后歪头露脸,摆出一幅横死的狰狞表情。   我淡定地按住面具扣上她的脸:“我不怕鬼哦。”   “好无趣!”前辈隔着面具闷声抱怨,“一定是我讲得太平淡了……农场的婆婆说起来就超恐怖的!”   “只是传言而已,别自己疑神疑鬼就不可怕。好了,就这张吧,我觉得很合适。”   “嗯,我也觉得这张面具不错~”前辈顺利转移注意力,摘下面具打量一会,笑逐颜开地付钱买下了它。   我手上拿着一张普通的笑面,非要说特点,大概是它的表面上了一层月白色的釉,有光的环境下远远望去,就像一轮恬静的月亮。   和我并肩走出老工匠的院落,前辈把围巾缠严实,瓮声瓮气地问:“我记得昨天你就来买过面具了?怎么今天又陪我跑一趟?”   “昨天选的是给治君的面具。之前不是约好一起来吗,我就没有买自己的。”我扣上护耳回答到。   “呜……寻光!”忽然大为感动的前辈一把给了我个熊抱,贴过来蹭得我长发凌乱、护耳也歪了。   东倒西歪中,我无奈地被前辈“辖制”着,听她兴致勃勃高喊。   “新的一年来啦,恭贺新禧!”   治君的面具是他自己选的。我把老工匠陈列出的可售品种一一拍照发给他,他浏览一遍,选定了一张哭面。   虽说是哭面,但因为老工匠把所有面具的表情都做得很淡,如果侧面看去,只会觉得是个平静思索的表情而已,很适合治君的气质。   面具在买下的第二天寄到了治君手里。我通过监控见他把哭面放在书桌上手边的位置,继续神神秘秘地忙碌着什么,一面给他发消息,一面生出“果然如此”的羞耻感:看他这么熟练地躲开摄像角度,想必早就猜到了有人监控;而回忆一下我破绽百出的遮掩……   我有点自闭,忍住尖叫的冲动,坚强地按下了短信发送键。   【三天后的新年庆典,治君能来吗?】   那晚治君没有在外停留多久,收下八芒星项链后就悄悄返回了收容人宿舍,像是单纯要实现会面时说的“擦眼泪”动作似的。我不确定这种行为能否重复第二次,而且还是在新年庆典的微妙日期……可,与治君共同迎来下一年的期待感,仍然推着我发出了约会询问。   屏幕那头,听到提示音的治君搁置了工作秒回:【当然要来,光小姐的跨年仪式怎么能少了我呢。】   我刚不自觉地微笑起来,就看到新消息跳入界面——   【为了保留一点惊喜感,这三天不要看监控哦。庆典我会准时到的,到时见,光小姐!】   监控下,坏心眼的治君抬头准确捕捉到镜头,笑眯眯地比了个“禁止”的手势。   短信退回通知栏,我也一个后仰带翻了书桌椅子,“砰咚哐啷”地跌倒在地,混乱中,【sabot】脱手而出,切掉了监控画面。   我狼狈地躺在地板上,按住磕痛的地方涨红了脸。   要不新年庆典还是别去了吧——   心态爆炸的我如此想到,掉在身旁的【sabot】亮了。   【治君:光小姐,我会一直在庆典等你的!owo】   ……可恶!   ……虽然十分自暴自弃,庆典当天我还是老老实实隆重准备了一番。   化妆和挑选服饰花去大半天,多亏前辈帮忙,才在最后关头完成。我接过前辈递来的和服配套手袋,再三表示感谢,和她一起走出宿舍楼。   快入夜了,昏暗天幕下,暖色路灯照亮飘雪的街道,也照亮了盛装出游的人们。   “真的不和我一起逛吗?”前辈问。   “嗯,因为已经和人约好了,无论如何也不想缺席……对不起,前辈。”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前辈爽朗一笑,松开我胳膊,摆了摆手:“有同伴就好!我倒是不缺人陪啦,而且还要给晴人拍照直播庆典。那,我就先走了哦?”   在岛上人缘超好的前辈半个月前就收到了许多邀约,让我能放心去找治君。因此听到她道别,我只乖乖应了声:“好的,祝前辈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前辈洒脱地挥手,沿着街道走下去不见了踪影。我目送她离开,想了想,在宿舍不远处的岔路口站定。   身旁高大的路灯投下明亮光辉,我给治君发消息告知位置。   【……我穿着雪青色印霜花的和服,应该很容易看到。】   短信递送出去,不到一秒,回信传来。   【找到你了,回头。】   我吃了一惊,转身抬眸,正望见带着哭面漫步向我走来的男性。   他从黑呢子大衣的口袋里抽出手,暖融融的手指接过我拿着的笑面替我带上,俯身时,鸢色眼眸显出几分笑影。   “光小姐,”他的声音和雪花一起飘进我心口,化成溶溶的水波,“我来赴约了。” 第19章 冬(末)   真奇妙啊——我从来没有预想过,人生中会有一天来到不知名的海上孤岛,还在这里迎来新的一年。   甚至,走在庆典街头,身边就是刚交往的恋人。   我偷偷瞥了眼治君,他比我高一个头,就算穿搭都是最平常经典不过的款式,也显得十分出众。   这份说不清楚是来源于气质还是细微举止的“独特”,总让他和旁人产生距离感……如果不是被困孤岛、指定我当了他的辅导员,而是在本岛遇见的话,我和他想必没什么交集机会吧。   如此感叹一番,我微微低下头,静静与他并肩同行着。   庆典会场布置在贯通岛上核心区域南北的主干道上,沿着街一路搭起了各色小摊,游人如织,使人惊诧这小小的岛屿到底哪来这么多居民。   在避开热热闹闹的一家四口后,撤步撞上治君的我被他自然而然牵起了手。   脸颊微热,我指尖蜷缩了一下,顺从地交握回去,没话找话:“人、人好多啊,完全没想到呢。”   治君轻轻将我带到身前,隔开人流,淡淡的笑声传出面具。   抿抿唇吞下羞窘,我随手一指斜前方的小吃摊:“去那边看看吧?”   治君当然不会反对,跟着我的牵引来到摊位前,根本没仔细看的我才发现,这摊位卖的是小丸子,除了最常见的章鱼版本,还有许许多多海鲜馅料。点了两串蟹肉味道的,我一边等老板烹饪一边忍俊不禁。   “‘听起来很好吃’,”我清了清嗓子,“‘不如现在就把它做成蟹丸吧’!”   盯着老板翻滚丸子的治君闻言抬头看我,微微扬眉,不用回想就接话到:“那家伙现在懒得不肯动,除了做成食物没有别的价值了。”   ——他说的是两个月前我送来的那只小螃蟹“蟹丸”。   虽然向我抱怨过它“和狗一样讨厌”,还抢过小家伙的食物,但直到今天,蟹丸还是被治君安安稳稳养在收容人宿舍,连之前他被安布雷拉带走,都没影响到它的膘肥体壮。   只要治君愿意,很少有他办不好的事。   小丸子熟了,我分给治君一串,笑着说:“喏,好吃的‘蟹丸’来啦!”   两人掀开一半面具,咬着热滚滚的小丸子牵着手沿路逛下去,摊位基本都是常规配置,没什么惊喜感,但节庆氛围影响下还是很尽兴。   不知不觉接近了子夜,人群逐渐汇聚到一处。有人主动站出来报时,四周围了一圈圈等着一起倒数的人,我和治君挑了个离得有些远却不会被打扰的角落旁观着,听他们声音汇在一处,大喊。   “三!”   “二!”   “一!”   ——“咻、嘭”!   烟花升空,人群欢喧着把祝福抛上云与月:“新年快乐!”   人声与烟花声中,治君伸出手来摘下我和他的面具,用系带勾在腕上,另一只手的掌心垂下了不断摇晃、静淡生光的吊坠。   是我生日那天送给他的玛瑙四叶草——另一颗小了一圈的半透明金色四叶草和它镶嵌在一起,一同在风里摇曳着。   “那是……”我视线怔怔跟随吊坠起落,喃喃。   越下越大的雪沾染了治君柔软的黑发,他莞尔一笑,说:“是金珀。”   ……我记得的。   去海边洞穴收集的矿石里,这枚金色琥珀格格不入,大概是被海浪卷来岛上的,因为罕见且和我眸色相近,我还特意看了好几眼,最后连带其他矿石一起打包寄给了治君。   我哽住了。   金珀不是什么稀世珍宝;镶嵌在一起的两枚四叶草只会甜蜜得让人想微笑;真正使我忍不住眼泪的,是治君选金珀背后的用意。   琥珀所代表的寓意几乎人尽皆知——是“凝固时光、永恒不朽”啊。   借了灯辉而流光溢彩的吊坠被治君系上脖颈,他对我说:“是八芒星的回礼。”   微不足道的重量隔着衣物落在心脏上方,我掉着眼泪,听他口气淡淡、仿佛自语一般问到。   “不惜延长痛苦人生也要去追求的东西,真的一个都不存在吗?”   不需要我回答,他停顿一刹,温柔了语调。   “有的。虽然不属于我……但我见到了。”   下一轮烟花绽开的短暂寂静中,我的左手被治君执起,触到了他左眼的绷带上。指尖不自觉勾起,我拉住了那布条,在治君的牵引下向外用力——   散开的绷带,和白雪一同飘落下去。   终于完整的鸢色双眸注视着我,他露出了少年人似的清爽笑容:“我的名字是太宰,太宰治。”   “光,”这次他没有加敬语,“让我看看‘永恒’吧。” 第20章 来年春(一)   “所以,治君之前的工作……是‘文豪’吗?”我呆呆地问。   “不对,”治君爽朗一笑,“是黑手党的首领哦。”   “……哈?”   至今为止还是能回忆起听到完全不在意料内答案的荒谬感,我神游天外,无意识地戳着手机屏幕。   监控一动不动,显示出一直在发呆的治君——然而这只是被替换过的录制画面而已,庆典后治君有告知过我这件事。   一会想到不知道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的治君,一会懊恼自己以前很多时间都被录制画面蒙在鼓里,我长叹口气,嘟囔:“反正是从一种担心变成另一种担心……”   是不是依赖性太重了呢,见不到就开始不安。   “真是的,振作起来!”我拍拍脸颊,抓住【sabot】“唰”地从书桌前站起。   还是多出去走走好了!   如此下定决心,我锁了宿舍出门,在收钥匙转身时看到对面紧闭的门扉,不由得停住了。   新年庆典后,前辈逐渐失去了踪影,最近更是一次都没有回宿舍……   我再次拨出那个往常几乎秒接、现在却打不通的号码,不出意外地得到“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的提示。切到短信界面,上一条询问的回复已经是半个月前,前辈只简简单单回了一条【安好】。   【前辈,真的没事吗?如果有我能帮到地方,请一定要跟我说!】   我按下发送,等了片刻没看到音讯,皱眉收起了【sabot】。   即将进入二月,春天的征兆还远着,雪倒是不怎么下了,薄薄天光透过云层漫洒,孤岛像是处于将醒未醒的梦寐中,呈现出一种脆弱的安宁氛围。   咖啡店里只有老板一个人,他坐在柜台后擦碟子,见我进门,招呼到:“下午好,甘小姐,还是老样子?”   “嗯,拿铁咖啡,谢谢老板。”我笑着回应。   照例挑了窗边的位置,等咖啡的过程中,我注意到店里的背景音换成了很有年代感的老歌。   似乎是叫“city-pop”的风格?总之马上就能让人联想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对音乐不甚了解的我听着轻快柔美的旋律,忍不住懒洋洋地托起腮。   “咖啡好了,请慢用。”老板把瓷杯放在桌面上,顺势和我交谈起来。   “甘小姐喜欢听老歌吗?”他问。   我搅着咖啡答到:“我不关注新老,合耳缘就听。不过,上世纪的老歌和现在的歌曲还是很不一样。”   “是气质吧。”老板笑呵呵地说,“不同的年代有不同的气质,创作出的歌曲从曲调到歌词都能品味出这份不同的气质来。”   我赞同了他。   两人又聊了聊各自喜欢的歌曲,谈得老板兴致大发,在我准备离开时硬塞给我一张他珍藏已久的八十年代名曲合辑的黑胶唱片。   没等我表示宿舍缺乏可供播放的机器,老板就热情地指点到:“我记得杂货店有台积压了很久的唱片机,你可以去问问!”   我只好不停感谢着,抱着这份突如其来的礼物离开咖啡店往杂货店走去,并很快顺利拿到了那台唱片机。   打包的机器不算很重,我一个人也提得起来,就是走路速度不可避免地变慢了。回程走到一半,我小心放下箱子打算歇一歇,掏出手机给治君发消息。   【今天在咖啡店老板那得到了特别的礼物!是收录了不少上世纪八十年代流行名曲的黑胶唱片,还从杂货店拿到了唱片机~等会一起给治君送来!=w=】   不知道在做什么的治君竟然很快回复了我:【这种东西,还是两个人一起听比较好。就留在光小姐的宿舍吧。】   新年庆典后,治君虽然外出了不少次,但都没有和我碰面,想到这条消息背后的隐藏含义,我不禁扬起微笑,轻快地敲击着屏幕。   【嗯,好的!】   结束通讯,我刚把手机放回口袋,抱起箱子想继续往宿舍走,忽然被人堵住了去路。   “甘小姐,下午好。”   是许久不见的看守员。即使说着问候语,脸色也依旧冷冰冰的,俯视我的姿态仿佛锁定猎物的老鹰。   我抱紧箱子退了半步,客客气气地问:“下午好,有事吗?”   “有关收容人‘治’,你仍然什么消息都没问出来吗?”他例行公事地询问到。   我表情十分自然:“是的,可我正在尝试……”   一味强硬拒绝只会让收容所彻底失望,如果派出新辅导员接手治君,事态反而会变得麻烦。除开刚转正那会因深感被欺骗而不太配合,之后我都相当“温驯”地将每月的任务情况做了报告提交上去——具体到上下午,事无巨细地描述了我如何花样百出试图和治君打好关系。   只是治君的反应落在报告纸面上,永远是不同表述的“不为所动”。   其实我也不算乱写……他的态度就是一直都很冷淡,近两个月才发生的改变。   理直气壮的我诚恳说到:“我真的很努力了,相信再过一段时间,就能收获成效……”   看守员不置可否,嗓音低沉地宣布了新决定。   “不,不必了。”他说,“甘小姐,你不用再管收容人‘治’,安心等待收容所的新任务吧。”   我指尖按住箱子,心头一紧,倏地昂头去看他。看守员冷淡地点点头,转身快步离去了。   倍增的不安带来了危机感,我深吸口气平复着加快的心跳,听到一声短信提示音后,心不在焉地再次放下箱子掏出【sabot】。   【晴人的记忆快要恢复了。】   ——来自失联了半个月的前辈。 第21章 来年春(二)   即便看守员吩咐我不必再管治君,【sabot】的权限却并没有马上关闭,监控界面和通讯界面都一切正常地运行着,我依然可以随时给治君发消息。   但也说不定是被改造过的缘故。   毕竟治君稍微向我透露过,在安布雷拉来访之前,曾经让黑客远程调整了一番我的【sabot】。   这么想想,治君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究竟做了多少事啊……心情有点微妙。   将撤离辅导员职位的讯息告知治君,他毫不在意地表示没关系,安慰我一切如常就行,只是之前约好的一起听唱片被搁置了。   与治君的联系虽然没有断开,可他和前辈一样一直没回宿舍,覆盖监控画面的录像倒是花样翻新,从发呆到看书到听音乐假寐,不是十分熟悉的人或者开锁进入宿舍,根本看不出来屋里空无一人。   不安定的局势持续了两周左右,随着晴人先生记忆恢复的最终确认,暗流陡然汹涌。   最明显的变化,就是西海普公司加派了孤岛的人手。   在看守员系统之外加设的安保队伍把收容人能够活动的区域严密把守起来,就连岛上其余地方也受到威慑,比以往安静不少。   我稍微打探了一下。除了看守员们和医疗点,收容所的其他员工都没什么戒心,大概被岛上无聊的日子憋久了,全部相当热衷于分享八卦,托这一点的福,我东拼西凑地了解了晴人先生所牵涉案件的基本情报。   ——西海普秘密研制的特殊药物“碧翠丝”,原本已经制作出了较为成功的样品,但晴人先生不知为何突然失控,把样品连带还没备份的配方都毁掉了,且在这之后,意外丢失了所有记忆。   功亏一篑的西海普公司不甘心放弃这一阶段性成果,在将晴人先生送来孤岛看押后,想尽办法试图恢复他的记忆拿到那份配方。   透露给我关键信息的大叔醉醺醺地喝了口酒,嘿然冷笑:“如月那小子,可是留学归国的高端人才,以前在西海普混得顺风顺水,一进公司就当了‘碧翠丝’项目的负责人之一。现在……”   我和他一起坐在杂货店背后一处角落的路沿石墩上,看了看满地酒瓶,劝阻到:“过量饮酒伤身,您还是别喝了吧?”   “没事,我没醉!”大叔答非所问地嘟囔,“这鬼地方,狗都不来……要不是我在西海普干了半辈子跑不掉了……”   沉默的我旁观他“咕嘟咕嘟”灌掉剩下半瓶酒,摇摇晃晃站起来,说不出是自厌还是苦涩地扯出一个笑。   他对我说:“跑吧,小姐,你还来得及,离这地方、离这公司越远越好——要不然,人生就完啦!”   “我想问问您,没有辅导员的收容人一般会被怎么安排呢?”我没有回应这劝告,跟着起身问到。   大叔混混沌沌、又似乎清醒万分地瞥我一眼,打着哈欠摇头。   “撤掉辅导员就代表没用了……安排?大海广着呢,到处都是他们的去处……”   抛下这使人毛骨悚然的话,他东倒西歪地走掉了。   我怔怔留在原地,摸了摸没有动静的【sabot】,握紧双手。   治君当然能摆平危机,我坚信这一点。然而,在解决过程中他会不会受伤呢?上次安布雷拉到访,除开注射过量的镇静药物,他还遭遇了什么呢?明明说着最讨厌疼痛,设计布局时却从不在乎自己的安危……   如果我只呆在安全区等事件结束,治君一定会若无其事地回到面前来,绝口不提遭遇的险境——可我不喜欢这样。   我有能力保护他,而不仅仅是被他保护。   再加上和晴人先生一起身陷风暴中心的前辈……我无法眼睁睁看着他们出事。   二月的枝头终于萌发一点绿意,盯着窗外随风瑟瑟的叶片新芽看了会,回到宿舍的我躺上床,闭上眼睛。   向意识之海潜入、潜入、直到最深处。   紧闭的铁制大门横亘在前,锈迹斑驳,老旧且带着慑人的森冷。我悬浮着,伸手轻轻一推。   门应势而开。   恍惚间,“脚”落到了地面,我出现在看不到尽头的环形长廊里。   空无一人的长廊一边是镂空栏杆,扶着栏杆俯视下去,若有若无的奇妙光芒让视线能看到极深处——一圈圈向下的环形永无尽头地延伸着,像要直抵地狱似的。   沉默地松开栏杆,我转向另一边。   一扇扇沉重的囚室门用链条死死封锁着,光是可视范围内就有不下十扇,再想想不知道多长的环形廊道,总数简直让人头皮发麻。   暌违已久的熟悉感涌上心头,我用铁链敲了敲第一扇门,等了片刻,门里传来窸窸窣窣翻身的响动,和镣铐拖拽在地的声音。   在门里人走出来的同时,我也拆掉了门外封锁的链条,握上把手。   开门的一刹带起了风,气流拂起对面人鲜烈鬈曲的红发,她忽然松开揉眼睛的手咭咭笑起来,镣铐哗啦碰撞。   “你总算休息够了?”比我矮一个头的女孩子懒洋洋地伸出扣着沉重累赘的纤细手腕,几乎占了眼眶九成的黑黝黝瞳孔紧盯着我,“我可是把这辈子的觉都睡完了,无聊得发疯……”   任由我解开镣铐,她把头贴过来,和我对视,笑嘻嘻地吐出恶劣话语。   “我都知道哦。区区孤岛收容所,立刻就能解决掉——只要是人心所在,就是我们的领域嘛!” 第22章 来年春(三)   我从小就是个笨拙又平庸的孩子。   别人一遍就能学会的东西,我往往要尝试好几遍才能入门;即使每天学到很晚,成绩也总在下游徘徊;不懂得搭配和打扮,一年四季都是一模一样的厚刘海和低马尾,扔在人群里从来不会被注意……   可是,因为这样过于不起眼,反而成了经常被排挤、欺负的对象。   年幼的我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会被欺凌,不伤害我的同学也几乎不接近我,只好总是一个人玩,久而久之,变得有些害怕与人相处。   但父母一直鼓励我:“不要害怕接近别人,世界上总是好人多!”   顶尖医科大学毕业、却能抛下优渥生活做了十余年离岛医生的爸爸妈妈,就像超级英雄似的,有着温柔又强大的内心。我虽然头脑不够,好歹学到了一点他们的坚持,受到安慰,于是再次鼓起勇气去交朋友——结果被变本加厉地霸凌了。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看见父母发怒。   抱着狼狈不堪的我,妈妈站在教师办公室门口,把欺负我的那些孩子和他们的家长骂得脸色铁青不敢抬头:“一定是我孩子有问题?呵,那你们不就是从上烂到底,全家都没一个好货色?以侮辱伤害他人取乐,我家可不敢这么教!”   爸爸对峙着校长和老师,没有了往日笑呵呵的温和,提起语速疾言厉色:“我是医生,上了手术台难道能告诉病人我不知道我没办法?!你作为教师,却有脸跟我说多人长期校园霸凌你也不知道你也没办法!”   连哭泣都忘了的我呆呆左右来回看着,最后被大获全胜的爸爸妈妈一起牵着走上回家的路。   “……世界上真的好人多吗?”矮小的我晃着被牵住的手臂,跳着去踩夕阳下的影子,小声问。   “千真万确哦。”妈妈稳稳握着我的手,语气笃定,“就像买水果一样,挑到一个坏掉的,不能把其他的新鲜果子都扔进垃圾箱吧?”   爸爸跟着点头:“不过需要仔细挑选,如果不分辨就一口吃下坏果子,可是会生病的。朋友也是一样……不,比坏果子毒性更强。”   “好难哦,要怎么才能选到好朋友呢?”我踩中了影子,开心又迷惑地抬头看他们。   “嗯……这可是门大学问,爸爸和妈妈也在学习中呢。”   逆光下,妈妈笑着回答我。   于是,试图探究“大学问”的我,小心翼翼踏上了接近别人的路途。   最开始的几年,我努力改善了笨嘴拙舌的毛病,学会直率地表达自我,希望凭借坦诚打动别人——处处碰壁的现实无情地向我宣告了失败。   我后知后觉地发现,一味单方面地坦诚只会招来诧异和戏弄,如果不是双方都打开心门,就没有意义。   要怎样才能靠近一颗陌生的心呢?   还是不起眼也不受欢迎的我,在失望中生出了天真的愿望:要是拥有“读心术”就好了。   只要能提前知道对方的想法,就可以做出最恰当的应对、说出最合适的话语,然后理所当然的,我就会被接纳。   憧憬着那样的变化,毫无征兆的某一天,不知哪位神明戏谑地掷下了奇迹的种子,刚刚好砸中我,我真的拥有了特殊天赋。   【只要处于直接视线之内的人类,意识、记忆都能被自由翻阅】。巅峰时期,一旦被我注视,目标人物就不再拥有秘密;对方自诞生起至今为止的全部人生如同影片般摊开在眼前,我要做的仅仅是将进度条拉到需要的那一帧;甚至在深入浏览这些经历后,连思维和人格也能够一模一样地复制出来。   但是,得到了“读心术”的我并没有成功掌握“大学问”。伴随天赋而来的,是剧烈的副作用,如影随形的头痛、反复发作的高烧,由于无法自控而总是突然接收到许多人瞬息万变的心声,把自己的思维冲击得七零八落,根本集中不了精神……我的成绩一落千丈,甚至惧怕人多的场合。偶尔提起精神读心和别人交流,反倒变成了全校闻名的“怪胎”。   吃尽苦头的三年里,唯一的安慰只有知道了我的异常还是一如既往深爱着我的父母。在他们的帮助下,我勉强学会掩饰能力,恢复正常生活。   一切以为会好转的妄想,终结于大学升学考试后。   因为梦想成为和双亲一样的离岛医生,为了考上医科大学,就算被副作用折磨得暴瘦失眠我也在拼命学习。拿到超常发挥的成绩和安布雷拉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后,我顶着一圈人惊异的目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百米冲刺跑回家和父母分享好消息——可我拿回家的是地狱的通行证。   进入医学院的我没能开始大学生活。父母被安布雷拉强行扣押,反抗不了的我则被编入特殊小组,以彻彻底底开发“天赋”能力为目的,进行非人的训练和忙碌的任务。   人生就此脱轨,我在这失速的列车上撞得粉身碎骨,混混沌沌直坠黑渊。   还能跌到哪里去呢?   彼时勾着任务清单冷冷自嘲的我,根本没想到半个月后就会得到更坏的消息——为了不成为威胁我的筹码,爸爸妈妈找到机会……一起自杀了。   奉献了整个青春,直到将近四十岁才回到本岛、定居于横滨的父母,在几年后终于有了作为老来子的我,到这一年,已经是白发丛生的老夫妻了。想要杀死一对老人,尤其是下手的人还拥有丰富的医药学知识,并不需要多么大动干戈。   那天,处理尸体的管理者堂而皇之地站在我面前,叱骂我异能开发度毫无长进,是个“彻头彻尾的垃圾”。极其偶然生效的读心术将晴天霹雳似的噩耗打进心头,被瞒了几十天的我一点一点抬眸,盯着喋喋不休的他不肯眨眼。   世界上真的好人多吗?   数天后,依靠脱胎换骨的能力摆脱了控制,等在管理者必经之路上的我一枪掀掉他半个头骨,沉默地想到。   我不知道。   反正,我不当好人了。 第23章 来年春(四)   复仇的火焰在我心底熊熊燃烧。   为了扳倒安布雷拉,我开始不计后果地进行连续大范围深度读心,数不清的情报汇聚而来;与此同时,囫囵吞下的无数份记忆与思维严重摧毁了我的精神。   分裂出成百上千种人格的我,有好一阵都被困在安全屋里,连基本的进食也做不到。所幸那些人格没有饿死自己的打算,慢慢学会保持默契休战,留出维持我生存的必要时间,凭借这重获自我思考能力的短暂空隙,我说动一部分人格帮助我,在接下来的精神斗争中取得了优势。   杀死实在不受控制的极端人格非常痛苦,简直像把自己凌迟一遍,但勉强整合内部力量的我,终于完成了针对安布雷拉的推演计划。   吵吵嚷嚷的人格们仿佛多出的大脑,几乎把可能发生的情况穷举了出来,并一一制定应对方案。拿着如此完备的“游戏攻略”,我只需要老老实实、按部就班执行下去就好。   计划如预想般顺利。   半年内,盘踞横滨不可一世的安布雷拉日本分社土崩瓦解,凡是参与了非法研究的职员、包括做出决策的管理层,全部横死——其实最初我是逼他们去横滨警察本部自首的,相关的犯罪证据也同步提交过去,可是,已经和安布雷拉狼狈为奸的横滨警察本部干脆利落地销毁了资料,反手把我挂上通缉榜,至于那些自首的员工,倒像是单纯去喝了杯下午茶。   失望的我转而向东京警视厅举报,期盼首都警察能主持正义。   结果还是失败了。   算不上意料之外,毕竟求助官方前人格们就或嘲笑或委婉地表达过成功概率极小,控制了横滨乃至一部分世界经济的安布雷拉实在是个庞然大物,相比其所带来的利益,区区非法实验根本不值一提。   放弃这条路,我决定自己动手。   安布雷拉的犯罪证据,一部分被我公开到互联网上,引起舆论哗然;一部分机密情报被我用来和各个组织做交易。   凭借利益构建起来的庞大体系,当然也会被更大的利益摧毁。   对只要“看”就可以获得全部必要信息的我来说,摆弄这些心思各异的黑白两道势力不算很难。安布雷拉树大招风,不光是对手,连依附者也怀抱它倒下后饱餐一顿的渴望。   顺理成章地,以横滨为中心、在全国范围内,一边帮安布雷拉追杀我,一边从我手上获得情报反咬安布雷拉的奇妙风景形成了。   继续发酵的舆论致使举国震动,再加上内部陆续有人转换立场,政府终于妥协。安布雷拉受到多部门联合查处,陷入半停摆状态,连带着不少来往过深的高官落马。   然而不够。   放任官方查下去,最多是安布雷拉在日本的生意极度收缩开始蛰伏——身为跨国公司,丢掉一个市场远称不上致命,更何况还未必会丢。那些罪行摆出来够杀八百遍的垃圾,或许连个无期徒刑都不会判,嚣张一点,几年后就能“保外就医”,足可以给异能透支什么时候猝死都不奇怪的我扫个墓。   心平气和的我伪造行踪调开了横滨大部分警力和安布雷拉的武装,进入表面上被封锁的公司大厦,放出了地下试验室的病毒样本。   留在公司里以为高枕无忧的人迅速死在了同伴手下,由于大厦隔音和防窥做得实在严密,稀少的看守者完全没发现异常,任由我郊游似的从一层漫步到顶层,和刚从密室出来还没来得及庆幸躲过异变、就被突兀断电堵在了密室入口书架处的安布雷拉分社社长打了照面。   生命最后,社长很不体面地挣扎了一番,却没能改变结果。一枪解决他的我又慢吞吞下楼,从看守者十几米外经过,开车奔赴下一个目的地。   私人酒吧里,银色长发的黑衣男人正在等我。   他拿着一份报纸,面向我的头版上是关于我最近行踪的线索梳理和通报,并呼吁任何目击者及时告知警方。因为还没查到身份,官方给我起了个代号,名为“彷徨之刃”,据说是因为我杀人的同时又逼人自首,体现出善恶矛盾……反正我的评价是:莫名其妙,一派胡言。   见我进门,男人收起了报纸,随手放到吧台上。   包得严严实实还做过易容的我走过去伸出手。   之前交易了不少次,男人爽快地拿出东西给我,状似好意地提醒:“搜查队快到这边来了。”   我收起用来准备逃亡新身份的资料,头也没抬。   “不用担心。”   以酒水做代号的男人第二次问到:“真的不加入组织吗?你天生就适合这一行。”   我看他一眼。只以为我是情报搜集专家的他要是知道了我的特殊能力,绝对会立刻跳起来跟他的小弟分别送我一匣子弹——我都快把他的人生看完第三遍了。   “我不会到黑暗里去的,我喜欢光明。”我如此回答,“唯独这点,从来没有彷徨过。”   抛下男人假惺惺的惋惜,我走出酒吧。   口袋里装着一部老式手机,卡是新办的,只存了一个联系人。我点进那个号码,编辑一条短信。   【组织的资料已经全部发给你了。】   发送,收件人“zero”。   在进入安布雷拉大厦前就设置好的定时邮箱,不需要我再操纵。我退卡掰断,路过海边大桥时把手机一起扔下去,空出的手揣回口袋。   手机入水的那一刻,远处俯瞰横滨的大厦也爆发出冲天火光。传来我耳边的轰鸣中,代表财势的高耸建筑一点点分解、碎裂,层层下沉。   雪越下越大,我冷眼旁观这栋楼彻底倒塌,才继续前进。   愈演愈烈的副作用仿佛洪水决堤,让迈步也成了艰难的动作。我缓缓经过冬夜的横滨,踏上列车入站口,和来来往往的游子们擦肩。   刚刚好,等我登上预定的车次,发车时间就到了。   驶离城市的列车渐渐提起速度,将窗外风景模糊,冲破了满天风雪和扩大的警方包围圈。   我静静看着家乡远去,困意袭上心头。   横滨,横滨。   记忆在碎裂,随着倒退的海洋一齐流去,似乎也带走了身体每一寸的疼痛。   坐在暖风和人群里,我却感到越来越冷、越来越安静。   或许等不到列车离开这城市,我就要死去……但至少此刻,胸膛里还跳动着开启新生活的喜悦。   违反了法律、践踏了道德,还妄想着回归正轨的我,一定会被人唾骂恬不知耻——我当然也有这样的自觉,可是,下地狱也不必急于一时吧?   尽管骂吧。追缉、悬赏、像野狗像老鼠一样永无止境奔逃下去,直到末路尽头……总之,我的人生,死亡还为时尚早呢。   我靠着车窗,微笑起来,慢慢阖上眼睛。 第24章 来年春(五)   我丢失了一年的记忆,带着名字相同背景却全然虚构的假证件和脆弱多病的身体,逃离家乡横滨,开始四处漂泊。   由于潜意识明白这结果是自己提前计算好的,所以并不慌乱。只是夜深人静时,总不免想起那份不知是否拿到的录取通知书,还有忘记如何逝去的父母。   已经报完仇的笃定,让我虽然悲痛,却能重整心情投入日常生活。不过,即便还残留着对于人类情绪的敏锐感知,生活仍然变得相当辛苦,我连续辗转了多个地方,才终于在一个相对偏僻的小城居住下来。   离乡时携带的资金告罄,工作变成第一要务,可不能深究的身份和实在病弱的躯体给应聘造成了极大阻碍。最后,我进入一家不太正规的小企业当了文员。   那之后的一年是难得的安稳日子。我姑且休养好了一点身体,不再动不动生病,人际交往方面,也和几个同事成为能一起逛街出游的朋友……正以为自己会在这里扎下根直到老去,突如其来的意外就彻底打乱了日常——   有一阵不见踪影的老板抛下公司跑掉了。   据说是欠下巨额高利贷又无法偿还,害怕□□下狠手,干脆卷了公司所有资金连夜跑路。   消息爆出来的时候是正常上班的周一上午,大家刚陆陆续续、懒懒散散地回到工位,还没从周末假期里彻底醒神,嘈嘈杂杂地随意交谈着,就见副总满头大汗脸色惨白地扑开门,以五体投地的姿势凄怆大喊:“老板跑路了!xx组来搜人啦!”   在茶水间泡麦片的我被他叫得手一抖,差点打翻杯子,没听清楚“xx组”到底是什么。   仿佛大石头砸进湖面水鸟群,激起高高的声浪和一堆慌乱的身影。公司立刻炸开了锅,同事们惊慌失措,收拾东西的、四处叫人的、打电话报警的,纷纷乱乱,挤挤攘攘。   我躲在茶水间坚持泡完了麦片,细嚼慢咽掉,还冲干净了杯子,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人跑了一半,旁边工位的同事虚弱地抓住我胳膊:“你怎么这么冷静?是不是有办法?”   我收拾好东西,摇头:“慌也没用。钱不是我们欠的,对方不至于做得太过分吧。”   本地势力在城里盘踞多年,现在就跑反而更容易引起注意,不如等等看看情况。   我毫无存在感地缩在角落,旁观□□打手冲进公司四处搜索。在一个个询问完留下的员工后,他们一无所获地离开了,我不禁松了口气。   原本这件事该到此为止,我只需要换份工作就好,但倒霉的是,没过两周,有知道老板下落、或许参与了卷款潜逃的同事被查出,还顺利跑掉了。颜面扫地的□□顿时大怒,怀疑剩下的员工里还有同伙,又开始派出打手逼迫骚扰已经离职的人。   冬春之交,我正惯例性身体不适,被无辜波及后根本没法休息,直接生了场大病。   那些人活像是我欠了债似的一个劲上门骚扰,精力不济的我无奈接连换租,尝试应聘的几份新工作也被搅黄了。   一味支出很快让我的经济状况陷入窘迫,加上好不容易找到的愿意收留我的房东再次不堪其扰,告知我三天后必须搬走……一连串变故逼得我有一刹那情绪崩溃,控制不住爬上了出租屋的天台。   刚来临的春天给小小的城市披上一层绿纱,夜色里看不真切,唯有冬季恋栈不去的寒意渗透全身。与大都市横滨不同,城里人们休息得早,我站上来时只剩零星几片亮着的区域,凛风扯着黑暗呼啸而来,吹乱头发和衣摆。   我当然不会跳的。   虽然失去了一段记忆,但残留的情感仍在提醒我,我曾经无数次站在了悬崖边缘,还是选择活下来……正因为爱并非身外之物——这份不会随父母一起前往彼岸的、如横滨的海一般深切的爱,至今仍在我的血脉里奔流。   明白这点的我,才会一次次在死亡前停步,热泪盈眶地回头拥抱生活。   可是,即便怀抱着绝不会跳下去的自信,却由于太过痛苦而一时没有下楼的勇气,只是呆呆坐在楼顶注视下方,直到风把脸颊都吹痛。   收容所的电话就是在这境况下响起来的。   除开在城里应聘外,我在网上也投过简历,选中收容所,是因为职位介绍上写着:“辅导员是救助他人的工作”。   “我想成为离岛医生,和爸爸妈妈一样,去救助别人!”——年幼的我曾如此信誓旦旦地保证过,直到此刻,我还怀抱着同样的妄想。   冻僵的手慌乱掏出手机,我两手捧着它凑近耳朵。   那头的招聘主管嗓音温和地说:“甘小姐,您有照亮他人的才能。欢迎您加入我们!”   我完全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应的,只记得自己由于坐太久而全身发麻,挂掉电话后攥紧手机,脱力地滚下天台边缘,回到楼顶。   夜晚还是那么冷,我跌坐在地,靠着冰块似的矮墙怔了一会,捂住嘴哭了出来,哭得满手是泪,几乎是半爬半摔地回到租住公寓。   第二天,整理好行李、满以为要开启新生活的我乘船离开小城,跨海奔赴孤岛。   然而,登岛之后,所谓“专用于特殊人士休养疗愈”的收容所让我大失所望。比起想象中温馨专业的疗养机构,这里更像是一所敷衍伪装过的监狱,连身为员工的辅导员都犹如被软禁般困在了岛上。   心态大差的我颓丧了很久,幸亏遇到爽朗又坚强的前辈。   现在回想起来,孤岛生活远比我最初悲观断定的美好。有悉心照顾我的前辈、热情敦厚的杂货店大叔、和蔼体贴的农园婆婆……公园长椅最适合赏花,沿着密林小径能找到各种惊喜,走过沙滩可以揽蔚海入怀——   春光跟着三月停驻在窗前树梢,绽出簇簇绮霞似的花朵,与黄昏的云霓融为一体。   我终于整理完苏醒的记忆,即使“读心术”的恢复同步带来了高烧,也止不住想要微笑的心情。   发热引起的轻飘飘的错觉更助长了这份愉悦,我忽视掉脑海里又开始吵吵闹闹的人格们,想起多年前的疑问。   世界上真的好人多吗?   我仍然无法断言,但是——   绵绵春雨降落孤岛,润潮了我的窗。风拂起纱帘,吹向被敲响的门扉。   我晕晕乎乎地走过去,打开门,瞧见一身看守员装束的青年摘下帽子,露出我思念已久的脸。   暮色里,他眼眸像窖藏经年的红酒一般,只看一眼就使我酩酊起来。我主动伸手牵住他,颊边融开柔软的笑。   ——“不要害怕接近别人。” 第25章 来年春(六)   我像小孩子似的两手牵住治君,一个劲傻乎乎地笑着。   发热让我控制不住地想往他身上倒,一面觉得困倦,一面十分亢奋,下意识努力睁大眼睛盯住他的动作。   治君叹息着微笑起来,没被束缚的右手抬起轻轻贴上我额头。与肌肤迥异的粗糙质感让我疑惑地顿了一下,慢吞吞上移视线,隐约看到一片素白布料。   “啊,忘记了……”治君弯起双眼,撤回手低头。   额头相抵,我烧得滚烫的温度毫无阻隔地传递给他,让他极轻微地皱了下眉。   “治君,事情都办完了吗?”我晕得更厉害了。   “没有哦,”他稍稍退开一点,垂眸注视着我,“因为知道了光小姐生病的消息,暂时没心情管那些无聊的事了。”   怎么知道的呢?我明明谁也没告诉,还提前在杂货店和食堂买好了必须的食物……   我茫然地眨眨眼,决定把这疑问扔到“神奇的治君”一栏去。   宿舍门被治君随手关上,不知不觉变成我被他牵着、跟在他身后的样子。我们在屋中停下,他回身问我。   “要睡一觉休息一下吗?”   我小幅度摇头,拒绝到:“睡太多了,现在不想睡。”   “那就稍微活动一下身体吧。”治君没有表示反对,轻笑回应,“正好之前和光小姐约定一起听唱片……”   他带着我走近两步,在唱片机旁驻足,伸出一只手拿起架上摆着的黑胶唱片放入机器。   一只手调试有些不方便,但他一直没有提醒我放开抓住他的手。   几声不协噪音后,带着浓厚时代氛围的音乐流淌而出。治君咬住指尖脱下手套,随手搁在唱片机旁,向我伸出手。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身上穿着的是看守员同款制服,还戴着白手套,怪不得刚刚试体温触感不对。   松开一只手握住那向我伸来的干燥温暖的手,另一只手不自觉攀住了他臂膀,我呆呆仰头望他。乐曲里,他同我十指相扣,空出的手轻轻落在我腰上。   小提琴和钢琴合奏,音符交缠摇曳,教春风也羞怯起来。枝头花香悄悄顺着飘飞的纱帘淌进屋内,没过我赤裸的脚踝。   我踏过这若有若无的香气,在歌声中迈开舞步。   【好きな人と结ばれたい……深く祈るわ   (希望与喜欢的人白头偕老……深切地祈祷着)】   嘈杂的人格们消匿了声迹,治君扣紧我的手,不知名的异能无声无息蔓延而来,阻断耳鸣。   “读心术”驯服地沉寂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越发清晰的音乐。似乎到了副歌部分,歌手温柔的声音陡然高扬。   【青春の云が切れる,年顷抱きしめ——   (告别青春的白云,拥抱蹉跎的岁月——)】   治君俯下身,染着柔软水汽的发尾和脸颊贴过来,挨上我的,传递出微妙的凉意。   雨点点滴滴跳跃在窗台,混入唱片里响起的鼓点。风绕着我盘旋一圈,剧烈的头痛随之远去。   我情不自禁靠近治君。   【谁もみんなひとりぼっちだから,优しさを爱おしむのね   (因为每个人都在孤独生活,爱的感觉使人珍惜温柔)】   夕阳渐渐西沉,黄昏独有的寂寥光影与晚霞绮艳的余色并肩路过窗扇,一时定格成再高明的画家也描绘不出的奇美景色。那炫目的色彩只遗落了万分之一在我们身上,也顿时叫人生出如在梦中的错觉。   雨滴仍在不知疲倦地和着拍子,我依偎在治君怀里,跟着他的动作前前后后交错脚步,旋转一圈又一圈。   他穿着不合身的制服,我只有一条简陋的白睡裙,周围是普普通通还有些凌乱的旧宿舍……一切都不完美,但,这仅有彼此的舞会,却比任何辉煌华美的上流盛宴更动摇我心旌。   一曲要结束了——   【抱きしめて永远くあなたの胸の,生命の响きに満ちる梦……   (拥抱身在远方你的胸中,满载着生命回响的梦……)】   鼓点收歇,剩下弦乐,钢琴低低伴奏着,片刻后都逐渐淡化。   我收步不及,往后仰去,腰肢落在治君臂弯里。两方视线胶着,谁也不肯移开。   静默半晌,治君弯下腰来,一个吻雨丝一般飘下脖颈,隔着长裙烙在我胸膛上。   心跳瞬间紊乱。   唱片已经放到不知第几首歌,旋律加快不少,还是歌颂爱情的曲子。   治君鸢色的双眸凝视着我,逆光下,除了这双眼睛,一切都隐入暗影中。他的一只手仍牢牢托在我腰后,即使我站稳也没有放松;交握的那只手虽然垂在身侧,可同样是不容许我动弹的力度。   我怔怔与他对视着,仿佛中了美杜莎的诅咒,怎么都别不开目光。   低下去的音乐再度高昂,似乎也惊醒了治君。这被我解下左眼绷带、亲手牵绊在此间的美杜莎先生,忽然挨近,在我的眼尾轻轻落下一个吻。   唱片机里,新曲子已经播到末段。女歌手唱得缱绻动人,声音蝴蝶似的从我心房旁掠过。   【振り向く私はもう,化石になってもいい   (回了头的我,变成化石也罢)】 第26章 来年春(末)   负担不起暴涨的非常规力量,身体不出意料地开始重病。断断续续的高烧、恶心、咳嗽……一直让我从三月初躺到了三月末。   治君的异能虽然能暂时性起效,压制苏醒的“读心术”,但无法完全阻断副作用。不如说,这副作用就是身体为了适应异常力量而反映的征兆,一时的强行缓和,除了拖慢适应进程、加剧反弹外别无用处。   发现这点后,治君就不敢再直接触碰我了。   因为意识昏沉,我一天大半时间躺在床上半梦半醒,偶尔醒来,总能见到就坐在床边看书的治君。   我迷迷糊糊问他:“一直陪着我,外面的事情不要紧吗?”   治君只会微笑回答:“不要紧。光小姐比较重要。”   怀着不安与信赖,我又沉沉睡去了。   如此折腾到四月将近,身体终于缓了口气,不再是随时要崩溃的样子。   突然清醒时已经是深夜,不知道过没过零点。宿舍里开着壁灯,暖色光维持在刚好照清楚陈设却不刺眼的亮度,纱帘遮住了窗外月色,一隙风挟着虫鸣从微动的帘脚溜进屋,不愿惊扰倚窗而立的人。   我费力地呼吸着,不断翕动的眼睫扫过这安谧景象,恍然间记不起今夕何夕。   一只手轻柔抚过汗湿的额头,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身边的治君坐上床沿,低头看我:“好点了吗?”   为了避免异能生效,他还是带着白手套,大概是换了款式,布料柔软很多,擦过眉眼时像掠过了一朵云。   我平复呼吸,埋在被褥里的脸上下晃了晃:“嗯。”   太久没说话,嗓子是哑的,我忍不住咳了几声。   下一瞬,一杯水停在了我面前。   治君向我伸出手:“能起来吗?”   我试了试,老实摇头。他于是探手过来扶起我,一边撑着我的身体一边将玻璃杯凑到我嘴边。   我小口小口抿掉半杯水,别开脸示意不要了。   治君把被子放回床头柜,托着脊背的手梳过我凌乱的长发,将纠缠在一起的部分一点点理顺。半靠在他怀里的我看向之前他倚着的那扇窗,月光滤过纱帘又被灯光兑入,仅有微薄的光彩笼在帘幕四周,恰好映出窗前桌上的书籍。   《夫妇善哉》静静躺在月光下,满身岁月的痕迹。   “那是……”我喃喃。   治君顺着我的视线看了一眼:“是光小姐送来的小说。”   说起来,以前在监控里也见过治君手不释卷的模样……真的那么吸引人吗?我可能不太适合这种作品,看完就很快就抛之脑后了……   “不全是故事的原因,”不需要“读心术”也能立刻看穿我心思,治君勾起嘴角,淡淡解释,“因为是有关‘朋友’的作品,才多看了几遍。”   那笑容不像高兴,倒有些哀伤的影子。   我不想气氛变沉重,转开话题:“治君前些日子在忙什么事呢?有我能帮忙的地方吗?”   陷入某种思绪的治君过了会才回答我,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随意。   “为了带光小姐离开这座岛,做了些准备工作。”   “嗯……嗯?”我慢半拍反应过来,“离岛?”   虽然岛上生活不算糟糕,但我完全没有继续为西海普卖命的打算,离岛摆脱控制当然是首要任务。可是,怎么说呢,在岛上如鱼得水的治君竟然早在我提出这想法前就开始默默筹划了——   一时语塞的我片刻后才找回声音:“……离岛之后,治君想去做什么呢?”   我和治君没有谈过未来的安排。   即便正式成为恋人已经三个月了,但是其中真正见面相处的时间过于短暂,以至于根本想不起来该讨论讨论以后的事。此刻突然意识到这一点,我不免紧张起来。   “那个、我的话,有机会想回横滨看看。啊,我有跟治君你说过吗?我是横滨人哦!后来因为各种各样的缘故,离开了家乡来到岛上……”总觉得不需要和治君说明这些,而且也不知道如何讲述那乱糟糟的过往,我纠结着简单提了两句,询问到,“治君呢?”   没有被我没头没尾的话迷惑,治君温和点头。   “我都知道,”他说,“我也是横滨人。”   我抬眼看他,脑海深处电光火石闪过一幅画面。横尸遍地的安布雷拉大厦,落地窗外的横滨夜景,站在窗前的治君……是那次异能冲突一同跌入回忆的时候。   终于想起进入了哪段记忆的我先是一僵,然后沮丧地卸了力。   ——为什么会是这么糟糕的画面被治君看到啊!   现在自己在治君心里到底是个怎样的形象,我已经不敢想象了,脸颊比高烧时还烫,只好急急忙忙扬高声调:“横、横滨?我不记得有见过治君!”   不客气地说,横滨最大的黑手党就是安布雷拉,已经被我亲手搞倒了;其他大大小小的势力首领,我就算没亲眼见过,至少也看过资料……如果其中有治君的话,一定不会忘记的。   “是异世界的横滨哦。”治君淡定地补充到。   ……惊讶太多次了,不知为何有点麻木。   我干巴巴地应和。   “原来是异世界啊。”   忍俊不禁的治君轻轻拍了拍我的头,自然而然地提起刚刚没聊下去的《夫妇善哉》:“有关那本书,想听个故事吗?”   我悄悄将脸埋进他肩膀,微微点头。   治君似乎低了低头,缠着绷带的脖颈贴上我发旋,缓缓开口。   意外拿到的世界根源“书”、从“书”外世界的“自己”那继承的记忆、已经失去又还没拥有的友人……为了保护这唯一一个织田作之助还生存着、写着小说的世界,当上黑手党首领、来到计划最终阶段的太宰治,从本部大楼顶端一跃而下。   他用语简洁且冷漠,仿佛在说别人的悲欢,寥寥几段话就概括完自己的人生。   无谓的羞怯完全停止了,我不知不觉攥住治君衣摆,沉默片刻,松手紧紧抱住了他。   怜惜和爱慕交织,在我胸中沸腾。   泪水满溢出眼眶,我一声不吭地撑起身体,仰脸挨近静静垂眸出神的治君——越过最后的距离,唇瓣贴在了一起。   我的指尖温柔停驻于他发梢,下一秒,两人一齐倒进床褥。   苦涩的眼泪在我们舌尖绽开。 第27章 来年夏(完)   那沓旧报纸还摆在床头。   心境已完全不同的我拿起它随意翻了翻,忽然失笑,在经过书桌时将它顺手放下。   窗户大开着,灿灿烂烂的阳光汹涌而入,将报纸上的铅字都融化模糊,只剩一层明亮辉光泛起。   我撑着窗台远眺,微澜的蔚海环抱着孤岛,一直延伸到天尽头,白云仿佛跃出海面的巨鲸,定格在薄荷色天际。   熏风扑面,吹起了发丝,我深深呼吸,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都准备好了,这就出发吧!”   松手轻快地返回室内,我捞起书桌椅背上的针织外套披上,拉开抽屉握住沉甸甸的金属造物。   宿舍昨晚已经整理过一遍,现在看起来,就像我没来之前的样子。因为不能带什么行李,无关大碍的东西都被收拢进箱子放入了衣柜,如果有下一任住户,只需要扔掉箱子就行。   确认没有遗漏,我哼着歌走向宿舍门。指尖碰到门把的那一刻,留在枕边的【sabot】亮起来,传出ai萨波惯例的天气提醒。   【寻光,今天一整天都是大晴天,气温也是刚刚好的21c!不如出门走走吧,别辜负大好时光哦~】   我拧开门,不回头地笑应一声:“我知道,再见啦萨波!”   仙人掌模样的ai发出一如既往古里古怪又有点可爱的音效,拉长的声音随着我将门合拢忽然消失。   走廊安静下来。我站了一会,对面的门开了。   消瘦不少的前辈背着登山包走出门,眉眼间带着紧张和坚定。   “寻光……”前几天才在治君运作下回到宿舍的她几乎没空和我好好聊一聊,如今又到了分别的时候,不由得感慨难言。   “详细的计划,治君已经和前辈商量过了,我没什么要补充的。”我凝视着她,柔和语气,“一直以来承蒙照顾……能遇到前辈真是太好了。今后,也希望前辈和晴人先生一路顺风!”   手中沉甸甸的物品被我放进她手心。是一把寒光熠熠的手枪。   我握紧她的手。   “别担心,我和治君会转移西海普的注意力——前辈,你只要带着晴人先生上船离开就好。”   “可是你们怎么办……”前辈不安地抓住了枪支。   我笑着说:“这点小场面,我和治君应付得过来。”   两人并肩走下经过无数次的楼道,来到室外。   六月初夏,阳光普照,人间几乎变成光的国度。孤岛四处都有花开放,恬然地在这光中舒展身躯。   我松开前辈的手。   “前辈……再见。”   眼眶泛红的前辈吸了口气,把枪别在腰间,抬手用力抱了我一下。   “你们也是,一路顺风!”她掉着眼泪笑了起来,放手退开几步,毅然转身向预定与晴人先生汇合的地点走去。   我目送她背影消失,思绪回到治君离开的那刻。   四月中旬,我的状况彻底稳定,治君终于腾出手来继续准备离岛事宜。   与我分别前,他问:“光小姐,你相信我吗?”   起身准备送他的我不假思索地答:“当然!请尽情去做治君想做的事吧。”   穿回那身不合适的看守员制服,治君指尖划过旧报纸加粗的标题,淡笑着扣上长檐帽。   “我打算通知安布雷拉‘彷徨之刃’的下落。”帽檐下只看得到他干净凌厉的下颚线,那双柔软的唇抿出一点带着冷意的微笑,“——百亿日元的悬赏,我就收下了。”   自海上而来的风变大了,拉回我的注意。听着风中隐约传来的嘈杂声,我一颗颗系好外套纽扣。   系到最后一颗,一声枪响惊破晴空。   【派对开幕啦!】女孩子在我脑海中欢呼雀跃,怂恿到,【别听那讨厌家伙的话,我们也去凑个热闹吧!】   【不行,别打乱治君的安排。】我回复。   【嘁。】   女孩子碎碎念着跑去骚扰其余人格了,我迈步走向成为骚动源头的港口。路上碰到不少惊疑不定的居民,我把他们一一劝回屋里,叮嘱不要出门。   有人拽住我:“甘小姐,你也赶快回去吧!”   我道了谢,含笑说:“好的,我正要回去呢。”   按计划,安布雷拉的人不会冲到生活区来,不过以防万一,我还是把能看到的人全都劝走了。   不知不觉来到通往港口的路口,周围已经没有人影,甚至少见房屋。海鸥就在十余米外徘徊,海浪声声入耳,风吹得阳光也晃动起来。   枪弹的巨响近在咫尺,光听着就能想象出西海普和安布雷拉两方爆发了何等激烈的冲突。   算算时间,前辈与晴人先生的船已经出发,只等治君来同我汇合。   我继续往港口前进。准备的船只停泊在偏僻角落,但也得清理掉其他人才好启航。由于实在不是武斗派,我没带武器,不过治君说过他会解决敌人,不需要我上阵——   子弹擦着鬓角飞过,我停步,看向伤痕累累出现在道路尽头的安布雷拉武装人员。   他伤得很重,不断喘着气,不知道是因为被血糊住的护目镜、还是剧烈流逝的体力,端着枪的手不断摇晃着。   还没等我思考要怎么对付他,一声闷响,大股血液从他眉心涌出。他挣扎着张合了几下嘴唇,缓缓栽倒在地,让出背后的人影。   单手举枪的治君一枪崩掉了他的头,跨过尸体从容向我走来。   我脸上的平静化作笑容,迈步奔向他。   治君一手脱下外罩的落霞色长打褂,随意扔向地面,掌心蹭到一片殷红。落地的打褂立刻溢出一圈红色,他却只是神情自若地将枪交换到沾了血的手上,干净的手朝我伸出。   那只手,秀气、白皙、骨节分明,像拿笔折花的手,持枪却同样稳如磐石。   我没有半点犹豫,紧紧握住了这只刚开了枪的手。   海风吹起治君里层一尘不染的和服,鼠灰色细条纹的布料在夏日烈光下镀上一层金线。   我又想哭了,十指交扣着,跟着他跑过六月的柏油路,奔上我们的船只。   自动驾驶系统早就设定好,我没有问过目的地。   不管去哪里,只要是两个人就好。怀着这样的勇气,我依偎向他。   治君看着身边自由徜徉的海鸥,在我胸膛起伏缓和呼吸时,忽然开口说:“人类畏惧死亡,同时又被死亡深深吸引……从前,我一直渴求着再也无法转换为其他事物、仅此一次的死亡。”   他的视线回到我身上,声音轻柔且低沉。   “现在,这愿望也没有改变。”他拇指抚去我溢出的泪,松开眉峰显出一点笑影,“但是,虽然很想死去,一想到死去后就见不到你,便不由得迟疑了……”   “治君。”我哽咽着,一定哭得很丑,拼命擦着止也止不住的眼泪,一面想要捂住脸,一面又害怕见不到他。   泪水扭曲模糊过的世界中,我的爱人伸出手来拥抱了我。那怀抱比我想象中要冰冷很多,但落在耳畔的吻是炽热的。   “所以……没有你的世界,还是晚点再去吧。”他含着笑意的告白飘上天空、沉入海浪,落在飞鸟的羽翼上,去往这世界每一个角落,“光,我喜欢你。”   我紧揽住他,头晕目眩。   ——假如我是个大文豪,一定每天给他写86400封情书,表白这每一秒都在加深的爱恋。   哭泣中,治君微笑的双唇落在我唇上。   洋流翻涌,温暖潮湿的南风里,船只启航了。   (正文完) 第28章 年少对白(一)   ——大、事、不、好!   已经瞪着天花板看了超过半小时、酸得眼睛刺痛的我还是不敢挪动视线。   实践证明,只要我稍微垂一下眼,就会立刻看到正躺在我身边、跟我面对面的少年沉睡的脸。   由于长时间僵直,手脚都开始发麻,我在心底崩溃面条泪,表情仍然绷得一本正经,足够直接上主席台搞个演讲,生怕下一秒那陌生的少年就清醒过来,见我神情诡异不像好人,一边大惊失色按住我一边报警送我去吃牢饭。   ……如果我说我是无辜的他会相信我吗?   可我真的昨晚还在为只差几天的中考复习奋斗啊,结果早上睁开眼却发现和陌生男性睡在一起——救命!十五岁的花季少女为什么要面对这么可怕的场景!   在把爸爸妈妈、诸天神佛、各路妖怪都求了个遍,甚至睡完回笼觉也没有回到熟悉的卧室小床上后,我心如死灰地躺尸不动了。   少年同我亲亲密密地紧挨着,手腿交缠,蓬松黑发蹭着我脸颊,细弱呼吸带起的微小气流沿着我的下颚一直飘落到肩窝里去,留下一抹余温。   我瞪着工业废土风格的原生态水泥天花板,仿佛对横穿它的一道弯曲裂痕产生了莫大兴趣,拿出刷题的审慎目光将这裂痕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梗着脖子就是不敢看同床共枕的少年一眼。   似乎建在地下的房间没有窗户,手机也不在我视线范围内,导致我根本无从判断现在的时间,只能怀着少年随时会醒来的恐惧继续煎熬着。   安抚对方的腹稿打到第五十二版,僵成石像的我没等来少年翻身松手以便下床逃跑的机会,反而感受到了他忽然加重的呼吸。   这苏醒预兆像警铃似的把我敲懵了。   所有预想的动作、话术统统烟消云散,在他睁眼的瞬间,我条件反射一脚把他踹下了床,发出达到人类极限的高频尖叫,“唰”地抄起被子把半张脸都裹进去。   “嘭咚”滚落在地的少年本能般一个受身动作,避免了撞上床头柜产生流血事故的可能。他一边按着额角,一边慢吞吞爬起来靠坐在墙壁上,过于宽松的里衣被蹭得衣领大开,露出苍白的脖颈和肩膀。定了会神,那蝴蝶一样轻颤了几下的细密眼睫掀开,一双水雾迷蒙的鸢色眼眸抬起看向我。   少年人还没长开的眉眼仍带着一些柔钝的弧度,可怜又无辜,活衬得我像是个把他这样那样了的恶霸。   ……好像也没错。   我战战兢兢,瞬间在床上摆出跪坐伏地的恭敬姿势,视死如归地大声说:“真的非常抱歉!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一定会负责的请先别报警!”   一口气喊完,等了片刻也没听到声音,我忐忑不安地扬起脸,试图观察情况。   “噗。”少年盘腿坐在地上,一手托着腮,半点没有整理衣物的意思,只是似笑非笑地瞥着我,“台词反了哦,小姐。该报警的是你吧。”   “诶?”我呆了一下,恍然大悟。   就说感觉哪里不对,这角色不是完全对调了吗!   还裹着被子、犹如背着圆壳的蜗牛似的我一点一点直起腰,默默捂住了脸。   “……忘了刚刚的事吧,”我有点结巴,坚强地稳住语调,“总、总之,我确实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一觉醒来忽然身处异地且完全不记得躺在同一张床上的人是谁”,这种话说出口,他会相信吗?   犹豫一瞬,信奉坦诚交流的我还是老老实实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了他。   少年不置可否,起身站到床头柜旁,伸手拿起一样东西——好像是一张照片。   盯着那张照片看了一会,他翻腕将它递到我面前。我连忙两手接过仔细打量。   背景在雪山上。拿着拍摄装备的男性侧过脸,笑着招呼身后的人;跟在他身后的女性含笑抬眸,看的却不是镜头,而是他的脸。两人背后风雪过境,明亮的太阳悬在半空,照得天上地下一片灿烂洁净。   我看着这副凝固的画面,思维缓缓卡顿。   就算一身刚从战场下来的狼狈装束,长相也成熟不少,可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那都是我和少年的脸啊!   光看照片都能察觉两人溢于言表的亲昵,我却对少年没有半点印象!   要命。   事态逐渐离谱起来,我瞟一眼照片,瞟一眼少年,来来回回几番,张口结舌。   “背面有字。”正在房里四处查看着的少年慢悠悠提醒到。   我满头雾水地翻过照片,一行小字落在左上角,依稀是自己的笔迹。   【捣毁安布雷拉分基地,与治君于雪山留念。——2021年12月12日】   2021年……   终于抓住重点的我从床上跳了起来,一把掀开被子:“这是十年后?!”   检查完的少年瞥我一眼,开始换衣服。我下意识跟着拿起了枕边叠放的外衣,魂不守舍地穿上。   好消息是,我这十年一点个头没长,衣服尺寸正合身;坏消息是,床另一边的少年显然未来拔高了一大截,衣裤全都长得妨碍行动了——这也证实照片备注不是假话。   裹着一身防寒作战服的我一脸空白随着少年往卧室门口走,意识陷入人类哲学终极三问:我是谁?我从哪来?我要到哪去?   少年似乎不太在意这丢失的十年,顶着松松垮垮的衣物闲适安然地推开了门走进客厅。我同他不过前后脚,也站定在开阔不少的新空间里。   “啪”的一声,少年打开顶灯。   下一秒,抬头的我就被闪瞎了眼。   堆满各式冷兵器、热武器,只差停辆坦克的重型军火库映入视线,刀刃寒光刺得我痛苦闭眼。   我深呼吸一轮,用一种诚恳、虚弱、苦大仇深的语气问到:“我现在自首,法官会判轻点吗?”   ——十年后的我,你在干什么啊!我们的理想不是做医生吗?带着这种装备,你要就职的医院难道在哥谭吗! 第29章 年少对白(二)   【哈哈哈哈哈哈哈——】   脑海里持续了半小时的笑声还是没有停止,烦得我拼命在意识中大叫。   【你有完没完!】   换了新地图的少年接着里里外外翻找线索,那熟练劲就像刑侦专业出身;而被一堆军火环绕的我不是很敢动弹,局促地在“客厅”唯一一个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   从我踏入客厅不久就突兀出现在脑海里的女孩子声音笑出鹅叫,一点不给我面子地嘲讽到:【哈哈哈哈哈……刚刚、哈哈、刚刚发生的事,我能笑一辈子!太宰那家伙也有今天啊!你还打算去自首、噗。】   被她笑得完全忘了缩水十年的身体和丢失的记忆,我面无表情地呵呵两声。   【作为一个守法公民,求助官方有什么不对?】   【噗嗤。】女孩子好不容易平复的气息又紊乱起来,【这么说吧,凭你目前的案底,法官要是判个死刑立即执行,一定是今年头等受贿大案。】   我哽住了。   ……这十年我到底干了什么啊!冷静,总之先找时光机——   “啪”地一巴掌拍上额头,我像缺氧一样用力吸了口气,努力镇定心情。   【先别管那些,】我喃喃,【现在的问题是,你到底是谁啊?】   虽然脑海里竟然有别人的声音和自己对话这点就非常奇怪,但,算了吧,不要计较这些小事。我麻木地想。   【诶~】女孩子一瞬间不高兴起来。   随着她不悦地拉长语调,一道难以抗拒的力量倏地拽紧我的意识,一把将我拉进了无光黑暗中。形似监狱的螺旋走廊撞入晕眩视线,坐在外侧栏杆上的红发少女俯身伸手,按住我后脑勺,脸贴过来。   “为什么——”她黑黝黝的眼眸有些渗人,像是撒娇又像是发怒:“我还得向你做自我介绍啊!”   我不适地仰头避开她,无语道:“……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啊。”   要论生气,明明已经睡一起却被我当陌生人踹下床的少年更有立场说这话吧。多亏他也失去了记忆,不然我首要任务就是解决感情危机了。   少女皱紧双眉,磨了磨牙,恨恨推开我。我踉跄一步,看她摇摇晃晃坐在镂空栏杆上,一下一下踢着腿,完全不在乎背后就是无底空洞,不禁有些心惊。   “喂,你先下来吧?万一掉下去怎么办?”   穿着jk制服的少女漠然撇嘴,黑色百褶裙随着膝盖上下飘动。   “摔下去也死不了。”她撑着栏杆一个下腰,上半身全翻到外侧,一头鬈曲长发瀑布似的垂散,“这里是意识空间,身为精神体的我们,不可能被‘摔死’。”   带着回响的声音略微失真,她忽然笑起来,腰部用力拉起身体,冲我伸手:“我们跳下去吧!这可比现实的过山车跳楼机过瘾哦!”   我默默贴上了里侧的墙壁,尽量远离颇为神经质的她,客气拒绝:“不不,不用了谢谢。”   少女眯起眼睛。   我大感不妙:“不要逼人跳楼啊这犯法的!”   在她不管不顾拽住我衣领之前,一只大手伸来抓紧了她纤细的手腕。   “嘁,又来当好人啊,‘老父亲’?”少女阴沉着脸,挣开手退后两步,双臂环胸。   挡在我身前、被全副武装的漆黑作战装束裹得严严实实甚至看不到脸的男人温和道:“就算不至于死亡,摔下去也会感受到坠楼的同等痛苦。壹号,不要玩这么危险的游戏。”   被劝说的对象十分不耐烦,冷冷呛到:“别用这种恶心语气指挥我。真当自己是我们的‘父亲’了?我爸七年前就被沉尸横滨港了!”   在我理解少女话中给出的信息前,挡住我的男人已经压低声音。   “壹号!”他气势严肃起来,“别跟这孩子说这些!”   “‘孩子’?”少女仿佛听到了某个荒诞笑话,扬眉看我,“这‘孩子’扫平意识空间的时候,可只比现在大三岁——才不需要你们这些外来人格可怜!”   我呆呆听着他们争执,对上少女锐利的目光,眼神不由得飘移了一刹。   她“啧”了一声,厌烦道:“……别把她当需要保护的弱者。”话音未落,三两步跃上栏杆,纵身跳入黑暗。   因为迟疑没能拦下少女的男人沉默了片刻,转身面向我。   高大健硕的他仿佛一座小山矗立在我跟前,压迫感十足。我有点费劲地仰着头瞧他,下一秒,他屈膝半蹲下来,换成了只用我俯视的姿势。   “抱歉,乱糟糟地吵了一通,你应该很困惑吧。”男人像只抱抱熊似的规规矩矩蹲着,轻声解释,“这里是你的意识空间,我们……算是外来者。”   他跟我简单介绍了一下我所掌握的异能力“读心术”,在我懵然重建三观的时候继续解说:“在所有人格里,‘壹号’是最特殊的那个。”   我眨眨眼,盯着他。   “她是由十八岁的你的一部分意识,混合其他……精神碎片形成的。”男人含混略去了几个字,“性格有些偏激,但很依赖你。”   依赖?不太看得出来。不过,因此才说是“我们”吧,某种意义上是一个人……   我点头,问到引起他们争执的那句话:“‘沉尸’……是什么意思?爸爸怎么样了?”   男人默然,有一会才缓缓开口。   “你的双亲,已经离世七年了。发生了很多事……”   “不是自然死亡吧。”真奇怪,我的声音非常平静。   回应顿了顿:“迫于威胁,自杀——不过仇人已经被你亲手解决了。”   “我明白了。”   “……寻光?”男人小心观察着我,大概生怕我嚎啕大哭。   但我反而对他笑了笑,抓抓头发:“不会哭的。毕竟我没什么实感嘛!完全不记得这些事了,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像做梦一样。”   如果现在回家,就能看到忙着做饭的爸爸,和在客厅写资料的妈妈。没由来的有这种错觉,因为我昨晚睡前才和他们互道了晚安——   果然很奇怪啊,本该一眼望到头的平凡人生,到底是怎样走到今天的呢?   “我不记得了。全部。”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情不自禁攥紧了它们。   “那几年都是不好的事,”男人更加放柔了语气,安慰我,“难得忘记,不用急着想起来。”   听到这话,那张两人合影忽然闪过脑海。画面中的女性已经长成我憧憬的模样,坚强,从容,温柔,有面对一切风雪的勇气。   我抬头。   “……不,我想,还是有好事的。”   意识回归身体时,手中还拿着从卧室带出的合影,女性柔和的笑容正对着我。凝视着照片,我慢慢的也抿出一点笑。   不知何时结束了查探、停在我身前的少年低头看我,鸢色眼眸沉静如宝石。   他漫不经心地问:“你刚才去哪了?”   我一怔,回他一个灿烂笑容,脱口而出:“听到了一些情报!治君,我跟你说——”   ——这十年里,一定是好事多。 第30章 年少对白(三)   回归身体前我在意识空间和看不到脸的男性聊了很久。   他自我介绍到:“我是‘军火库’,由不同势力武装人员的记忆组合形成,所以对各种热武器都很精通。目前负责协调管理意识空间内的人格们,也为你制定训练计划。”   “‘军火库’?”我同他并肩坐在墙边,抱着膝盖陷入疑问,“……这不会是我起的名字吧?”   “是。不过你不常称呼我全名。”男人对此接受度良好,温和说。   ……这种完全不像人类的名字,确实挺难当面叫的。   再想起之前的“壹号”,我不禁对自己的起名天赋产生深深质疑,尴尬一笑,问:“说是有很多人格……大家都在房里吗?安静得仿佛没有人一样呢。”   螺旋走廊的房间几乎无法计数,但除了应该是属于“壹号”和“军火库”的第一、二扇门开着,其他的都房门紧闭,幽静空间里只有我们两人的交谈声回荡。   军火库点头。   “有几个不喜欢外出,所以呆在房间里;其他的——都被关起来了。”   改变姿势时手臂碰到了壹号房门垂下的锁链,金属冰冷的触感使我打了个寒噤:“关起来了?”   军火库默默往旁边让了一截,给我留出更大的空间,平静道:“人格里能顺利沟通的属于少数,毕竟是由形形色色人类的记忆混合而成,疯狂才是正常结果。当年你为了压制他们费了很大功夫,实在无法共处的都清理掉了,剩下的危险分子全部被关押着,需要时再放出来。”   他站起身,走到外侧指向第三扇门。   “那是‘数字幽灵’。精通黑客技术,拥有超乎寻常的计算能力。因为不必掌控身体也可以将计算能力共享给你,所以一直充当着辅助ai的作用。不过他很讨厌社交,就算共享能力的时候也不怎么说话。”   不要因为别人不说话没什么存在感就起“幽灵”这种名字啊!快变成吐槽役的我无声呐喊。   军火库往前走了几步,我爬起来跟在他后面,看向第四扇门。   “那是‘剑士’。”他神色一整,“复仇过程中,敌人的天价悬赏吸引了不少人追杀你,他是其中最厉害的那个。由于使用老派的冷兵器格斗,在最后关头被你击败,意识空间复制了他的记忆和战斗经验。”   这种生死大敌竟然属于能顺利沟通的范畴?那剩下的都是些什么角色??   我的震惊从眼神里传达过去,军火库安抚道:“剑士没什么自我情绪,只偶尔在紧要关头应邀接管身体以解决危险,其他时候都不出门。而且因为异能负担过重,你的身体素质一直锻炼不上去,他能派上用场的机会就更少了。”   ……行吧,我知道体育无能是我的固有属性了。   无言以对的我走到军火库身边,撑住栏杆往下看。   “最下层的黑暗里是无法统计数量的各种病毒怪物,小心,万一掉下去会被围攻。”军火库按住我的肩膀。   “那壹号……”我吃了一惊,连忙追问。   军火库叹气,摇头说:“不用担心,壹号负责整合所有关于病毒的信息,那些怪物天然受制于她。如果有她带着,你可以试着下去看看——别直接跳,沿着走廊转下去,有升降梯。”   终于讲解完意识空间的大致情况,他顿了一会,沉下语调。   “……不要太相信人格们。你现在完全抵抗不了我们,壹号能强行把你拉进来,就能强行占据身体,根本无法预料会产生什么后果。”   我实在提不起戒备心的模样让他略为语塞。我们面面相觑了几分钟,他以一种迟疑的口吻告诫我:“一定要对人格保持警惕。你和太宰先生之所以会变小,就是因为壹号趁你喝醉意志力减弱的时候,溜出去控制身体,给酒里下了药……”   听到关键情报的我眼神瞬间犀利起来:“下药?!”   出卖了壹号的军火库干脆跟我复盘了一遍案发当时的情景——   捣毁基地的行程很顺利,虽然十分惊险,但我和治君都没受重伤。   回到安全屋,不知从基地哪个管理人员住处抢救出一瓶名酒的治君兴致勃勃提议庆祝一番。这种事上我向来对他百依百顺,就算自己是一杯倒的体质,也跟着爽快点头。   身处靠近极地的冻土地带,加上又有战斗任务,携带的行李大部分都是武器,说是庆祝,不过多开了两个罐头,一罐蟹肉、一罐香酥鱼。   玻璃杯当然是没有的,只好委屈名贵红酒进入战损版军用水壶,我和治君碰杯,各自闷了一口。   建在地下的安全屋算不上很冷,也几乎隔绝了风雪声,我吃着罐头和治君聊天,偶尔拿起水壶抿一点酒,竟然也不知不觉喝掉大半。   一旦意识到这点,早就开始溃散的神智迅速消融下去,还稳稳坐在对面的治君在我眼中晃出了重影。   他眉眼弯弯地笑起来,伸手托了我一把,让我靠进沙发里,起身说:“我去倒杯水,不舒服的话就不要再喝了。”   “唔,我喝得完……”我迷迷糊糊应到,听着他走动的脚步声撑了一会,还是败下阵来,迅速向睡意投降。   沉入短暂梦寐前,某个意识逆溯而上,抢过身体控制权偷偷摸摸往两个酒壶里扔了什么。潜意识察觉不对,但酒意彻底麻痹了神经系统,我挣扎半晌,才昏昏沉沉睁眼。   时间过去不久,治君已经坐回我对面。他对我一向不设防,仍然举起酒壶自酌着,见我醒来,还没消散的笑意再度浓郁。   “喝完水去睡吧,剩下的酒交给我就好。”   被岔开注意的我呆呆看了他一会,慢吞吞低头。我的酒壶和盛着清水的易拉罐都摆在面前,歪头想了想,我抄起酒壶一饮而尽。   “我喝得完!”完全把要说的话抛之脑后,我兴高采烈地宣告,又拿起易拉罐。   用冰雪烧化的水温度刚刚好,我几口喝掉,笑嘻嘻凑到治君身边亲亲他脸颊,心满意足地摸回卧室……   姑且靠着军火库的供词重建完事情经过,我盯着下方黑暗,真心诚意地问。   “咱们不能下去把壹号揍一顿吗?”   军火库不吭声。   “她拥有的真是十八岁的我的一部分意识,不是三岁的吗?”我捏住眉心感到窒息,“对天发誓,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就知道不能乱吃药了!”   “壹号她……几年前就对那种药很感兴趣,这次终于拿到类似样品,还有实验证明人类服用并不致死,才会忍不住……”军火库试图替壹号补救,但大概说到最后自己也觉得离谱,不由得闭上了嘴。   因为好奇就拿我和别人做实验吗!而且“并不致死”也太离谱了吧——给我把标准放高一点啊混账!   气得我血压飙升的罪魁祸首不见踪影,军火库越发小心翼翼,护目镜下的双眼谨慎地观察着我的表情。   “算了,先不管起因,”我努力克制道,“解药在哪里?”   “因为是工藤君送来实验的试做药物……好像没有解药。”   我默默盯住军火库,他急急忙忙补充了一句。   “但是宫野小姐一定有办法。这种药物的原型aptx4869的解药就是宫野小姐研制出来的,只要回到东京,肯定能解除药效!”   “工藤君”、“宫野小姐”,又是两个我不记得的人。不管怎样,听到有办法解决,我还是松了口气。   试着追问一些具体情况,军火库表示他也不太清楚,不过我这次出任务有准备做记录的笔记本,可以去看看那上面写了什么。   “如果遇到不明白的,去向太宰先生求助吧。”离开前,军火库对我说。   我恍然,踌躇片刻,问他:“我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军火库笑着回答:“如果不是被打搅,现在你们已经是夫妻了吧。”   比我预想的“情侣”身份更深了一层。   “太宰先生”……“治君”……全名是“太宰治”吗?他的父母到底多喜欢传统文学啊,竟然起了和文豪一样的名字。   告别军火库,我回到来时那片无光黑暗中,一边穿越而过一边想到:说起来,我一直是叫他“治君”的吗?会不会太亲昵了——   意识一沉,落回身躯,看了看手中的照片,抬头望见少年时,与羞涩的顾虑截然相反,我好像已经这样呼唤过他千万回,脱口而出叫到:   “治君!” 第31章 年少对白(四)   【寻光小姐:   以aptx4869药物为基础改进的“还原”胶囊已经试做成功,并且完成了动物实验。从统计结果来看,基本排除了致死毒性,对已被病毒感染的丧尸化也产生了一定的遏阻作用。   因为身在东京,无法找到进一步的实验样本,已经托降谷先生向您寄去一些药物胶囊,希望能得到在不同种类丧尸身上试药的反应数据。   顺祝安康!   工藤新一   (下方换了一种更流丽的字迹)   寻光:   虽然特质胶囊溶解迅速,但战斗中使用还是很不方便。我托阿笠博士制作了两把注射枪,请优先使用这个。药剂子弹由于工艺复杂成品不多,如果子弹告罄还没有收集完数据,也请不要冒着危险使用胶囊,确保自身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米花町新开了一家猫咪咖啡馆,氛围很棒,等你回到东京,我们一起去喝下午茶吧。   宫野志保】   看完信件,我将它原样折好夹回笔记本中,不知不觉露出笑容。   厚实的笔记本封皮采用了某种十分柔韧的材料,似乎可以直接当防具用,拿在手里分量十足。目前已写满大半本的字迹中,一部分记录着摧毁安布雷拉分基地的过程,包括遇到的怪物种类、攻击方式、弱点等,还有基地中的机关样式图,简要标注了如何运作、如何破坏;另一部分记录着工藤君和宫野小姐拜托实验的“还原”药物的数据,吸收了药物的怪物们都产生了不同程度的混乱,有些攻击欲望降低,有些发狂得更加厉害,但均未看出逆转变异恢复人性的迹象。   看样子实验已经完成了,不必我和治君用这副样子再去收集数据。我松了口气,翻到有字迹的最后一页。   正中部分是被粘贴上去的老照片。大概是上世纪拍摄的照片染着岁月的昏黄,却无损于景色的磅礴险峻。黑云低压,风雪咆哮,巍然屹立于冰峰之巅的通讯塔犹如人造神迹,冷冷俯瞰冰川。   照片旁,十年后的我写下此行最后的目标:【去通讯塔和降谷先生取得联络,呼叫接应。(确认是否有基地的警示讯息成功发出)】   果然。   即便知道目前身处极地附近时就有不可能轻易返回的觉悟,但……还得前往通讯塔联络外界真的太超纲了!姑且当那座塔还好好运转着,可凭我和治君现在的状态,到底要怎么过关斩将爬到那座冰山上去啊……更别提联络完说不定还要返回安全屋……   大受打击的我没精打采垂下脑袋,不经意瞥到笔记末尾小小的字迹。   【想和治君一起去看冰峰日出!】   长大的我特意换了红笔在句末画上圆滚滚的心形,好像这一路都是如履平地的坦途。心形的后面,另一种更凌厉的字迹回应到。   【好。】   淤塞在胸口的气息不知为何被轻飘飘地吐出,我合上笔记本,挺直脊背。   “要去吗?”我问对面正端起霰弹枪观察的治君,“那座通讯塔。”   少年模样的他眯起一只眼睛作瞄准状,嘴角扬起虚假的弧度:“不去就会被困死在这里吧。”   我凝视着那双由于晦暗而显得几近于黑沼的鸢色眼眸,振作精神起身,做出结论。   “那就去——我们一起去!”   变回十五岁的第一天就在探索安全屋中过去了。   因为宿醉和误服“还原”胶囊的原因,我和治君本来就起得很晚,大致把能找到的线索都看了一遍,再清点了一下武器库存,战术腕表上的时间已经跳到将近午夜。   胡乱摸了两个罐头吃掉,我们不得不面对一个尴尬的问题:   今晚到底睡哪?   小小的安全屋只有一个卧室、一张床;客厅的单人沙发就算我们变小了也远不是能当床睡的尺寸;至于打地铺,先别提多余的寝具哪来,保暖就是个真的会要命的问题……   想来想去,还是一起睡卧室比较靠谱,但治君抄着手倚在沙发里,半阖起双眼,根本没有要商量这事的意思。   我踌躇一瞬,张口:“治君,很晚了,去卧室休息吧?”   他微微抬眸看了我一会,歪头笑:“小姐果然没什么危险意识呢。”   要是十年后的他说这话我也许会脸红心跳一下,可现在,看着还比我矮了一点、仿佛小孩偷穿大人衣服似的卷着衣袖裤腿的他,我禁不住清清嗓子忍住笑意。   “但除去卧室的床没地方睡了,我们挤一挤吧。”我认真说,“而且,姑且有这样的自信——我喜欢的人,不会做这种事。”   治君神情懒散又冷淡,盯着我嘴角微勾:“诶~小姐真是被宠爱着长大的孩子。”   我假装没听出他话里的讽刺,走过去抓住他手腕,回答。   “对哟,我是被父母深爱着降生于世的!”   治君一怔,试着挣扎了几下,我牢牢抓着他把他拉起来,坚定道:“人生三分之一的时间都要花在睡眠上,怎么能随便敷衍。再说,接下来不是还要去通讯塔吗,不好好休息可不行!”   推着他肩膀把他按坐在床上,我松手,比划到:“一人一半!放心,我睡觉很老实的,绝对不会越界。”   倒也不是挣不脱,但感觉动真格会很丢脸似的,治君懵然且郁闷地任由我把他“绑架”到了床边,对我自顾自的举动哽得说不出话,几不可察地鼓了鼓脸颊。   两人在这微妙的气氛中躺进被褥。我留了盏小夜灯照明,老老实实睡在靠近床沿的位置,尽量给治君留出空间。   习惯了独自霸占一张床,一旦有另一个人在身边反而到处都别扭,我睁着眼睛毫无睡意,治君也是一样的。虽然他装模作样地闭着眼睛,但我感觉得到他全身紧绷,像只被捏住了后颈的流浪猫,只等我一睡着就蹦下去溜走。   僵持不知道多久,生理的困倦终于战胜精神上的不适,我迷迷糊糊沉入梦乡,半途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被拉到床中央。   小夜灯温柔的浅光里,不知何时睡去的治君贴了过来,紧揽住我,两人呼吸交缠在一起。   仿佛身体还残留着想要互相依偎的本能一般。   我偷偷笑了笑,挨着他蓬松凌乱的黑发又沉沉睡去。 第32章 年少对白(五)   探向身边的手摸了个空。   战术腕表定好的闹钟还在“滴滴”响,我一惊,倏地坐起来,抱着被子迷迷糊糊地揉揉眼睛,含混叫了声。   “治君?”   回应我的只有一片寂静。   这下彻底清醒过来,我按掉腕表,四处张望一圈,卧室里仅剩小夜灯恒定地亮着。掌心下按住的位置已经冷透,本该睡在上面的人早就离开了。   我爬起来穿好衣服,关掉小夜灯换成顶灯,在突然敞亮的光线下抱起存放洗漱用品的塑料盆,走到盥洗室门前敲了敲。   “治君?你在里面吗?”   门是虚掩的,随着力度滑开的缝隙里没有人影。我推开门踏进去,开灯,洗漱台上方的镜面映照出空荡荡的盥洗室和不知所措的我。   去客厅了吗?我一边洗漱一边想到。   自带回音的盥洗室将安全屋的寂静成倍扩大,让我有些发毛,加快动作结束晨起的准备工作。回到卧室放下东西,我裹好外套拉开卧室门。   “治君,早饭吃什么?”   虽然除了罐头就是压缩食品,但总还能挑挑种类。我笑着左右看了看,还是没见到人影。   “……治君?”一直无法落定的心情让我喉咙一紧,揪住袖口,嘴唇开合好几下才找回声音,轻轻叫到。   当然没有回应。   我吸了口气,走到小厨房外探头看一看:“你在哪里?”   没人。   转去客厅各处能挡住人的物件背后寻找,不由得焦躁起来。   “要是听到就回复我一下啊,又不是捉迷藏!”我掀开放武器的大箱子,“治——君——”   满满一箱手榴弹让我迅速退开把盖子端端正正放回去。   ……怎么可能在这啊!   在心底埋怨着自己,我无头苍蝇似的在屋里转了好几圈,什么也没发现。   出去了吗?   喘口气想到这,我再次仔细摸索了一遍,却根本找不到外出的路。呆呆站回客厅中央,庇护所仿佛一瞬间变成了逼仄的坟墓,要把我一个人困死在这里。   食物和水还能撑多久呢?神游不知多久,思绪拐向了十分现实的方向。   我茫然地坐上单人沙发,踢掉鞋子蜷腿抱住膝盖。   ……能在食物耗尽前找到出口吗……不对,治君应该等会就回来了……因为太安静产生错乱了吧?以前都不知道我这么害怕独自呆着……   振作一点啊!   我在心底大叫,可眼眶还是无法自控地灼热起来。   下一刻,客厅角落的天花板忽然响起了机关运作的声音。移开的一格足以让正常成人通行的空洞中,治君轻捷地跳了下来。   我吃了一惊,含着眼泪去看他。   刚从外面回来的他一头白霜,不合身的衣物里都塞满了碎雪,冻得皮肤惨白中微微泛青。神情还是那副有些恹恹的平静,他像颗压沉枝头的雪松一般一边“簌簌”抖落着白霜一边走到我跟前,弯下腰来。   “被吓哭了吗,小姐?”那语气兼具了冷淡和调笑。   我吸吸鼻子抬头瞪他:“才没有!”   其实没有道理对他发火,但莫名很生气。   治君打量着我,眼神充满微妙的审视意味,悠悠道:“眼泪都掉下来了哦?”   “没有!”我恼火地反驳。   也不知道他执着个什么劲,继续问:“真的?”   还在流泪的我跪立起来,稍微平复了一点情绪,忽然改变主意大声说:“是啊,因为找不到你忍不住掉眼泪——你要是再晚一点回来,就可以看到嚎啕大哭的我了!”   我瘪着嘴一把抹掉泪水,跳下沙发,抓住又怔了一下的治君,“啪啪”拍掉他身上的碎雪,把他赶回卧室床上。   “都快湿透了,再不保温我下一步就该对着你的墓碑哭了!”我粗暴地用被子把他裹成一团,抱怨着跑去小厨房烧水洗毛巾。   监督着他喝掉热水,还得找一身干爽的替换衣物,我对着行李箱里他尺寸偏大的服装皱起眉,捞出一套贴身的里衣。   “外衣穿我的好了,反正现在我们身高差不多。”我说着,从侧边拉链里摸出了十年后的我贴心准备的针线。   抱着里衣在床沿坐下,我穿针引线开始给它们缝边。   说实话,我这方面的技术仅限能缝上,美观整齐就不用期待了。   正艰苦奋斗着,只漏出脑袋的圆滚滚的治君挪到我身边,探头看了看,嘲笑到:“好厉害,针脚活过来了诶~”   “别说风凉话,不然你自己来啊。”我努力让歪歪曲曲的线条走直,没好气地回呛。   “不要。”治君滚倒在我身边,鸢色眼眸轻轻瞥了我一下,拖长调子说,“像小姐这样的人,完全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全神贯注盯着衣袖的我十分火大,理所当然地答:“所以你喜欢上的不是十五岁的我啊!”   ——幸好我没遇上十五岁的他,不然会反目成仇的吧! 第33章 年少对白(六)   既然确定要前往通讯塔,为了做好出发准备,战斗训练就是必须进行的一环。   唯一的好消息是,虽然年龄被还原到了十五岁,但我的身体素质并没有真的退化到普通中学生的程度,至少还保持着比正常成年人稍强的体质。   治君的情况我不太清楚,不过看表现显然强出我很多,不光是体术格斗,枪械等方面也在行得让人困惑他十五岁究竟在干什么。   采纳了军火库的建议,我将有关自己异能的情报都告诉了治君,请他帮忙训练——如果是十年后已经打牢基础的我,跟着军火库的计划自行锻炼就好;可十五岁的我连跑八百米都勉强,就算提升了体质也不会发挥,必须有人在现实里纠正监督才行。   治君听完我的请求,沉吟片刻,反问:“小姐就这么相信我?只因为一点记忆都没有的‘恋人’身份?”   又来了,这种轻飘飘的试探口吻。   “也不全是身份的原因。”完全猜不透他心思的我叹了口气,坦诚道,“我只是觉得,想要建立信赖,总有一方必须先付出真心……治君顾虑很多,那就由我先来好了。”   擦着短刀的他垂眸凝视雪亮刀锋,没有抬头。   “即使我会欺骗你?这可不是能太平度假的旅游景点,轻信别人会死的,小姐。”   他语调太过平静,以至于产生了像泥沼似的能将人整个吞没的威慑力。   我沉默一会,轻轻咬了咬嘴唇。   “我知道的,真心大多数时候换不回真心……”   由于坦率而被加倍欺辱戏弄的经历一一浮现,耳边仿佛还能听到学校里那些讨厌家伙的大笑。   【笨蛋!】   【真的是个傻子诶,这样的话也信?】   【活该被骗啊你!】   “可是——”我犹如要说服自己般加重音量,“因为这样就只给出假意,得到的却一定是欺骗。即使会死掉,我也想试着相信别人!”   手上的动作顿住,治君抬头看我,良久,微微笑了笑。   “我可是绝对不会手下留情的,别哭到中途放弃哦,小姐。”   治君说到做到。   他在执行训练计划时的严苛程度简直让斯巴达人闻而落泪,每天都全身青紫的我痛得寝食难安,甚至不敢多坐。   到目前为止我还能强撑着继续下一轮训练的原因,除了意志力,大部分得归功于治君生怕把我打躺十天半月拖慢进度而特意拿捏的微妙力道——我一面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暴毙,一面产生了“我撑得住”的错觉。   其实单纯的痛感倒也能忍,但治君一边揍还要一边挖苦我就让人非常生气。   再次眼泪汪汪地进入意识空间,壹号暴跳如雷,捋衣袖怒骂。   “放我出去!不把这狗男人修理一遍当我们是泥捏的!”   就算变成精神体仍然感到幻痛的我心有余悸,忍不住悄悄附和了一声,但,放她出去掌控身体还是算了,那比治君的训练还可怕。   军火库拉住壹号不断安抚,抽空对我说:“至少太宰先生的计划效果很好……”   是啊,真是脱胎换骨。我两眼无神地想到。现在我每分每秒都觉得自己要遭受攻击,因为这心惊肉跳的条件反射,最近几天已经砸了包括罐头、水壶、洗漱盆在内的好些东西——幸亏它们足够坚固,全都还能用。   “喂!”壹号抓狂地跺脚,冲我嚷嚷,“你就这么算了吗!一点都不生气?!”   ……怎么可能。   就算理智明白是我先恳求的治君,可是,真的太痛了而止不住的恼怒。至少不要一直被单方面压着打吧……   我动摇地听着壹号出谋划策。   她冷哼着挣开军火库大步迈到第四扇门前,一把扯开锁链,敲门催促:“剑士,出来干活了!”   片刻后,那扇紧闭的门打开,作旧时代武士装扮的中年男性沉默地跨过门扉。他没理咋咋呼呼的壹号,而是静静看向我。   “不准犹豫,一定要收拾太宰一顿!”壹号说。   我踌躇一会,蠢蠢欲动的心打败了理智,点头,回视剑士:“拜托您了。只要赢过治君就好。”   对方冷漠颔首,消失在意识空间。   交出身体控制权的感觉十分奇妙,我一瞬间变成了某个超脱的旁观者,看着自己刹那加速疾奔向治君。   本来开始活动手腕打算结束这次训练的他双眸一眯,一步错身避开冲拳,跟我打了起来。   身高体重我略微占优;身体素质由于继承了成年后自己的一部分数据,也稍微拉近了和治君的距离;剩下的战斗经验则被剑士补足……一时间场上头一次出现了我压着治君打的情景。   两方都没有留手,招式越打越快,几乎沾之即走。我眼花缭乱,啪啪鼓掌,犹如事不关己地看着热闹。   就在剑士即将取得胜利的那刻,治君指尖险之又险地擦过了我身体的脖颈。   正感叹的我意识一震,出乎意料地被拉回了躯体中,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他按住后颈压着跪倒在地。   “你作弊!”我脱口而出指责到。   不知何时脱掉手套的治君笑了一声。我的头被迫低着,看不见他的脸,只听到他慢条斯理地回复了一句。   “异能也是战斗力的一环啊,小姐,你不是一直在用吗。”   ……可恶,这不是更让人生气了吗!   想要赢过治君,最重要的就是在他那不知名的异能生效后还拥有反击能力。训练时间太短,靠积累经验肯定做不到,只能借助肌肉记忆。   确定了思路,剩下的还得请人格们帮忙。   因为身体的变化,各方面数据都需要重新测试记录以便建立计算模型,在壹号单方面命名的“打宰行动”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一直躲着我的数字幽灵终于现身了。   无声无息出现在场边的少年,旁观完我被军火库和剑士联手掀翻的滑稽场景,拉着兜帽不自在地咳了咳:“那个,新模型已经建立成功,你可以正常使用了。”   我表情扭曲地按着肋骨部位爬起来,痛得思维迟钝,有些困惑地问:“什么?你是……”   少年肉眼可见地消沉下去,紧抿嘴唇,隔了几秒才飞快说:“总之,我的工作完成了。用法他们都知道,没有必要别来找我——”   他慌慌张张转身跑走,宽大的黑白撞色卫衣像披风一样扬起,眨眼不见了踪影。   坐在栏杆上围观的壹号笑得东倒西歪,差点掉下训练场。   “那家伙肯定要回屋大哭!”她捧腹道,“你以前从来不会忘记他名字的,是‘数字幽灵’啦!”   啊,糟糕。   我表情更痛苦了,挤出一句微弱的辩解:“……问题是他之前完全没出现过啊。”   “下次见面和他道个歉就好,幽灵知道你的情况,不会在意的。”军火库过来扶我,语气轻松,“模型搭建完毕,就能开启作战模拟了,想赢过太宰先生,这能力是必不可少的。”   数字幽灵的计算能力共享的确是不折不扣的神器。   只要能适应,实时标注的各类数据简直媲美科幻作品中的ai助手;更别提收集到足够情报,就可以依托意识空间开启模拟战斗,千百次试探改进打败敌人的招式。   没日没夜训练了一周,要不是受限于体质,我差点膨胀得感觉自己能去天下第一武道大会做个擂主。   总之,在我信心满满、准备充足的情况下,和治君的新一轮训练开始了。   被当做训练场的雪地位于安全屋外不远,平整开阔,没有任何可供躲藏的遮蔽物。开场还是老套的互相试探接近,我凭借模拟中积攒的应对策略,一一拆解治君的攻击,终于在拼尽全力支撑近半小时后等到了机会。   礼尚往来,抓住机会赢得关键一招的我手肘抵住他脖颈,一把将他按进雪地。   霰雪飞扬着,治君攥住我手腕,人格们提供的力量刹那消散,但我另一只手已经握着磨圆的树枝对准了他侧颈动脉。   牢牢压制住他,我意气风发地笑:“就算不靠代打,我也能赢的!”   僵持片刻,躺倒在雪地里的治君卸去力气。   他说:“还不错。”   得到肯定的我高高兴兴放开他,起身准备回屋,跑出几步却听到身后传来他的声音。   ——“我的异能名为‘人间失格’,可以消除接触到的一切异能力。请记牢哦,小姐。”   笑容灿烂的我一怔,回头,治君慢吞吞爬了起来,拍掉身上的碎雪。   荡起的雪雾里,我恍惚捕捉到他嘴角一闪而过的浅淡微笑。 第34章 年少对白(七)   安全屋的机关在我脚下合拢,发出沉闷且轻微的动静。我低头看了封闭的退路一眼,深吸口气,不再管它,沉默地紧跟着治君爬上钢条拗出的简陋直梯。   治君抬手掀开了出口暗门,翻身而上,我也随后撑住最后一节梯子,将自己送上地面。   冬季的极地圈不存在黎明,横滨已经日出的时分,周围却还笼罩着沉沉的黑暗,唯有扣在胸前的l型军用手电穿透这暗影划出一小片光亮地带。   站在光线中、全副武装的治君回眸看我一眼,护目镜下鸢色眼眸沉冷迫人:“别跟丢。”   我端好手里的冲锋枪,用力点头。   两人踏进没过小腿的积雪中,一前一后向通讯塔出发了。   呵出的白雾里,我抬头远眺一眼目的地。   两道横跨东西、接天连地的山脉盘踞于黑暗之中,沉重、巍峨、是飞鸟难越的天堑。数字幽灵共享而来的特殊视野,将笔记本上初步测绘地图的数据转换到了现实,于第二道山脉内清晰标出一缕冲天光柱,示意此行终点站。   虽然如此遥远的距离仅仅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但实际上并不需要我们真的连翻两座雪山。打通了第一座山内部的安布雷拉分基地已经基本肃清,按照笔记本的记录,只要找到秘密通道,我和治君就能直接沿着通道抵达位于第二座山上的通讯塔附近。   这任务应该不是很难……大概。   静静越过雪地,来到明显经过人工修整的积雪道路旁,我背起枪支,和治君一起穿戴好滑雪装备。   之前的战斗训练也包括了滑雪技术,至少到基地大门前的平缓路段,对我而言算不上阻碍。   雪杖点地,我跟在治君身后冲了出去。北风呼啸着刮过身体,即使隔着防寒作战服仍然使人骨头发冷,我握紧雪杖,尽量集中精神观察路况。好在目前没起风雪,单纯的寒意在这片土地称不上大麻烦。   不知不觉,前方治君的速度慢了下来。我跟着调整姿势,缓缓停住。   朔风里飘来古怪含混的哀嚎,几百米外,钢铁铸造的基地大门正敞开着,准备吞噬一切不速之客。   我和治君对视一眼,卸下滑雪装备,在一株高大的树木下掩藏起来。   跨过最后的距离,我们踏进了完全瘫痪的基地。   电力系统故障导致只剩零星几处的照明设备还亮着,我和治君经过已经盖上一层白霜的倒伏尸体,按照笔记所标识推测的秘密通道入口走去。   因为情况还算安全,我只两手握紧了一把手枪,默默看着治君找出密码锁迅速破解、按开暗门。   那些古怪哀嚎的主人依旧远远游荡着,我倚墙警戒,被粗略确认安全的治君拍了拍肩膀,便顺势沿墙转进门内。   手电光撕破黑暗照亮前路,我往狭窄走道深处迈了几步,给治君让出空间。   两人都入内后,密道门“隆隆”合拢。退到最后一步的我忽然察觉一阵气流扑面,不由得眼神微凝,依靠多日训练培养出的条件反射瞬间矮身撤步躲开攻击,没等治君插手,一枪托砸上来者大张的下颌,抬腿把这家伙踹了出去,顺手点射一枪。   消音后的闷响中,攻击者脆朽的头骨被子弹击碎。还勉强保留着人形的他顺着墙缓缓滑下,拖出一条沾满霉菌的血痕,瘫坐在地不动了。   看着那件脏污的白褂,我心有余悸地吞咽几下,才小心地跨过尸体拐过角落,进入宽敞数倍的走廊。   “是异变发生时逃进来的研究员吗……怎么会死在入口处,难不成是前路不通又往回跑了?”因为十年后的我和治君来基地时走的是另一条路线,有关秘密通道的情报都来自于资料和猜测,笔记里并没有过多提及,所以我现在也一头雾水,沉下心喃喃到。   治君越过我走在了前方,手里霰弹枪保持着随时能抬起射击的姿势。   他语气如常:“如果真的走不通,回来的就不会只有他一个了。”   我四处观察一圈,果然没发现打斗挣扎的痕迹,也没看到另外的尸体,于是微微松了口气。   一路畅通无阻,来到核心处。   秘密通道应该使用的是单独的供电系统,异变发生多日,机关仍然保持着基本的运转。感谢入口处面目全非的研究员提供了门禁卡,我和治君几乎没遇到什么困难。   但,好运气到此为止了。   庞大的核心区域连接着四通八达的各方通道,看样子能直接去往基地所有区域,而指向通讯塔的那道门,显然是重中之重。   研究员的门禁卡权限不足以完全启动这机关,验证过后,伴随着大门升起响声传来的还有系统提示音。   【主基地破坏程度超过预定比例,地下防御系统提升至最高级别。您的权限不足,已执行手动重启a-9大门流程,请按照基地手册规定完成重启。】   不妙预感升腾,我和治君走进大门,看到被分割出上下六层、过道飞架错综复杂的巨大空间。   身后亮起红灯,提示音再度响起。   【流程需至少两人配合,请选出一位研究员前往底层控制室。】   左侧的小电梯的门应声滑开,我望向治君。   他扫了眼空间格局,对我说:“小姐,你去控制室。”   我没有异议,看楼层分布也知道在外的人任务更重,当然由能力更强的治君来解决比较稳妥。   “那等会用通讯器联络。”我指指腰间别着的黑盒子,转身走向小电梯。   电梯的门分为两层,外侧的是镂空铁门,它缓缓合上的那一刹,空间各层包括连接的过道上都传来了不详的哀鸣声,我一惊,凝眸望见不少黑点摇摇晃晃爬了起来。   ——是那些不见踪影的逃亡研究员!   跑到a-9大门后重启失败被困死了吗?!怎么偏偏这时候变异!   我急忙去拍电梯的按钮,但似乎是固定程序,如何用力也不见反应。   冷汗浸背间,治君冷淡平静的声音送来耳畔。   “小姐,完成你的任务就够了,剩下的是我的事。”   我咬住嘴唇,抬头隔着铁门缝隙定定看了他一眼,点头。   第二层全封闭的电梯门慢慢关闭,遮住治君的身影,我将最后的话掷出去。   “——治君……我相信你!”   【叮咚】。   门扉合拢,亮起绿灯。   【正在下行,前往“控制室”。】 第35章 年少对白(八)   “一共六个按钮,应该是对应六个楼层。”我回复到。   控制室不算很大,五十来平方的空间被机器占了一半,我仔细打量几遍操作台,确认只需要让中央部分的六个按钮亮起来就足够了。   治君的声音通过通讯器传来,有些失真:【了解,我到一层了。小姐那边有危险吗?】   我终于抽空看了看电梯门边维持着举手按楼层姿势的尸体,稳定了一下语调。   “没事,有个高层人员死在了控制室里,现在还没有动静。”我举枪又给它补了两发子弹,对治君说,“我已经把他脑袋打碎了。”   治君应了一声,提醒我随时注意尸体情况,暂时沉默下去。   我侧身站在操作台前,保持着一手举枪瞄准一手准备按按钮的姿势,等了几分钟,通讯器再次亮起。   【看起来需要两边同时操作机关。】治君语气轻松,开始倒数,【三、二、一,按——】   我一把拍下第一个按钮,绿灯亮起。   治君笑道:【解决,下一个。】   我也忍不住弯起眼睛,余光关注着那具尸体,见它老老实实毫无动静,不禁无声吁气。   第二层花的时间稍微久了一点,成功点亮第二个按钮后,我有些担忧地问:“没事吧?怪物追上来了吗?”   治君依旧平静,一齐录入的脚步声加快不少:【越来越热闹了。机关变复杂,拖延了一会。】   “……小心。”无能为力的我只能干巴巴安慰到。   第三层。   这次过了十五分钟治君才联系我,似哀鸣又似咆哮的嘈杂声音追在身后,他呼吸微乱,言简意赅回复:【三层成功,我去四层。】   通话结束,我心头揪紧,同样在寂静的控制室里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响动。   蓦地转身两手举枪,咬着牙的我果然看见电梯旁的尸体以一种完全违反人类常识的怪异姿势“吊”了起来。   明明已经被打碎了头部,按理说病毒应该无法再操控躯体才对——   粘腻的膨胀声接连爆开,从尸体一团混乱的头颅部位伸展出了一朵血肉之花,数不清的锯齿摩擦开合,发出尖利刺耳的噪音。   怪物那像是代替了眼睛的“花蕊”部位,缓缓转向我。   轻轻吐了口气,我握紧枪冲上前去。   【破解机关……分钟,不方便对话……小姐、自己估算一下时间。】或许是更加接近顶层、与控制室距离拉大的缘故,治君传来的声音开始断断续续。   我侧身避开一次扑咬,喘着气按住通讯器。   “信号出问题了。治君,需要多久?”   对面的语音暂时稳定下来:【二十五分钟。】   又躲过一次攻击,我连开三枪逼退怪物,没有跟治君提起这边的变故,只是说:【收到!】   依靠数字幽灵提供的特殊视野,被意识重点标出的鲜红倒计时闪烁在目光角落,分去我一部分注意力。为了不让怪物靠近操作台破坏机关,我能躲闪的范围非常有限,左支右拙撑到最后一分钟,终于抽空换出了冲锋枪。   五十发满容量的弹匣子弹倾泻而出,有一半正中花朵核心,逼得它凄厉尖叫,触手乱挥,抽中我胸口。   “咳、咳咳!”我踉踉跄跄后退撞上操作台,顾不得伤势,先反手按下第四个按钮。   视野中的倒计时归零闪烁三下,隐去字迹。   遭受重创的怪物嘶吼着扑了过来,与此同时,通讯器亮起。   【成功。】治君声线平稳地告知我结果,问,【小姐,你那边的麻烦解决了吗?】   果然,就算我不说他刚刚也察觉到了异常。   我坚定回复:“小问题,你解决下一层机关之前我就能解决它。”   治君笑了一下,饶有兴趣地答:【那就来比试一下吧。我出发了。】   “咔嚓”换上新弹匣,我向前翻滚,顺势绊倒扑来的怪物,枪口伸出瞄准它后脑勺,一口气打光子弹。   血肉四溅中,怪物不动了。   我狼狈地爬起来,踢开它走向操作台,对通讯器宣布:“我赢了!”   还在解机关的治君没有回应我,我不以为意,盯着按钮计算时间。   四十分钟,绿灯亮起。   似乎被围攻的治君无暇多说,但越来越差的信号连短短一句话都传递得七零八落,根本听不清楚他说了什么。   “喂、喂?治君,听得到吗?”我不安地将通讯器凑到耳边,却没收到任何回音。   电流声回荡,让我的心沉了下去。   只剩最后一个按钮了。   一片寂静,我撑着操作台思绪纷乱,死死咬住嘴唇。   雪上加霜的是,控制室的机关操作似乎有时间限制,在我出神的时候,红色警示灯亮起,冰冷熟悉的提示音传出。   【重启时间剩余不足,进入倒计时。请研究员加快速度。】   红光之下,我吞下满嘴血腥味,用力闭了闭眼。   ……如果算一算每层机关破解增加的时间,第六层应该是……六十分钟!   治君会跟我一样注意到这点吗?只要能默契地卡准时间间隔,就算不靠通讯器也能成功启动机关——   对赌信任的最后关头,我攥紧有些发抖的手,不合时宜地回想起校园生活。   体育课上,老师曾经玩过一种游戏:选一个人站上高台往后倒,同伴们伸出手臂来接。十分简单的流程,仅仅困难在双方的信任度上,要是不能坚信自己会被接住,高台上的人是不敢跳的。   当时傻乎乎的我举手做了第一个上台的人,可是,倒下去后没有被人接住,而是掉进了沙堆里。   那段日子我正被班上的女生抱团排挤,本以为能够借游戏缓和关系,结局却明白告诉我,别做梦了,她们才不需要我加入。   头晕脑胀地躺在沙子里,我听着老师斥责散开的女生们,丢脸地抬起胳膊遮住眼睛,过了一会,跳起来和领头的“大姐大”厮打成一团。   最后被不出意料地叫了家长。   回家路上,爸爸妈妈笃定地鼓励我:“不要害怕接近别人,世界上总是好人多!”   ——“不要害怕”。   如同再次跌入空中,恍然生出失重感。在这飘荡无依的错觉里,我睁开眼,一把拍下了第六个按钮。   绿灯!   操作台边的门扉缓缓滑开,传来电梯降落的提示音。我神思不属地走过去,抬眼望见电梯内等待的身影,倏忽间,五感落定。   治君左眼上翻起一道伤痕,血浸过的鸢色眼眸却是带着笑的。我情不自禁向他跑去,奔入电梯。   迎接我的他伸手握住我手腕,微笑到:“干得漂亮。”   我心神一震,开心又灿烂地笑了起来。 第36章 年少对白(九)   我托着治君的脸颊,轻轻将他下意识避开的头固定住,半是无奈半是哄劝地说:“别动啊,万一加重伤势怎么办。”   治君耷拉眉梢,没被遮住的右眼睁得圆滚滚的,像被毛线团绊住的猫咪,故意装出可怜兮兮的口吻。   “好不习惯,我觉得不包扎也可以的。”   小心拉着绷带从他冰冷柔软的黑发间穿过,在脑后系上蝴蝶结,我最后调整了一下松紧,毫不留情地揭穿他:“每天都要用绷带把自己缠一圈的人是谁啊。”   ——他纯粹是不习惯我靠他这么近,还在致命区附近动手动脚而已。   深知治君这点小防备的我,一开始是没打算插手伤口处理的,但他敷衍了事地洒了一层药、连清理都不做就想缠绷带的行为实在让我看不下去,下意识抢过工具亲自上阵了。   “真的没伤到眼睛吗?有异常一定要说出来。”我指尖抚过他被绷带缠得严严实实的左眼,想到那道狰狞伤口,还是皱着眉。   治君微微仰头,拖长调子:“没~有~小姐处理得很好,所以完全没事哦。”   真是……这种偶尔像小孩子一样不管不顾的脾气也够让人头疼的。   我抱怨到:“好好照顾自己啊!仗着年纪轻就胡来的话,以后可有的是吃亏的地方。”   放过了浑身抗拒的他,我坐回自己的位置,拨了拨篝火堆。   基地的后门就在我们身后不远,依稀能看出一个轮廓。寒风大部分被挡在岩壁之外,却还是吹得火焰瑟瑟发抖,在这处两山夹角天然形成的避风港中投下翻卷变幻的影子。   暂时扎营休整的我们处理完伤势,开始加热食物。   都是些吃腻的罐头和压缩饼干,就着烧开的雪水,真是味同嚼蜡。我没精打采地咀嚼着,十分怀念横滨的牡蛎、半熟蛋咖喱面包、至少开着220家料理店的中华街……   治君倒是很开心,因为他拿到了蟹肉罐头。   有那么好吃吗?明明味道都差不多嘛。我放下空铁盒,托腮叹气,盯着他看。   “接下来基本都是山路了,小姐,撑得住吗?”他瞥了我一眼,抽空问。   我上下晃晃脑袋:“没问题,其实之前我也没怎么消耗体力。”   这是实话,最困难的重启机关部分,运动量基本都被治君包揽,我在控制室主要是精神压力大,前前后后休息到现在已经缓得差不多了。   “唔。”治君戳了戳罐头里的蟹肉,若有所思,“这时候就觉得……还是漆黑小矮人的异能比较好用。”   “……漆黑小矮人?”他嘟囔的声音差点被风盖住,我疑惑歪头,重复到。   见我追问,治君比比划划地解释。   “对哟,是黑漆漆的、小小的——”说到这里,他的手在脚踝处敷衍地挥了挥,以示“只有这么高”,继续补充,“浑身冒红光的家伙!”   我沉思一瞬,皱起脸。   “总觉得没法想象。是‘人类’吗?”   治君笑眯眯地比了个叉:“是黏糊糊的蛞蝓!”   黑漆漆的小蛞蝓直立起来冒出红光……是光想想就会掉sa   的程度啊。试着根据他的描绘补全图像的我一时无语,放开脸颊直起腰。   “治君,你夸大其词了吧?”   咬着蟹肉的治君含混抗议:“小姐好过分,我说的都是实话——”   “嗯、嗯。”我很不走心地应和两声,自顾自起身着手整理装备,将枪支弹药一一背好。完成后,治君也结束了用餐。   他三两下收拾好,熄灭篝火,神情沉静下来。我跟在他身后,转过露营地所在的夹角,踏上杳无人迹的雪山小道。   天色还是黑沉沉一片,北风更紧,夹杂了零星的雪絮,模糊掉手电的照明效果。   缺乏人工修葺的道路跋涉起来分外艰难,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贴着岩壁前进,闷头走了半晌,被治君提醒。   “到悬崖边上了。”凛风将他的声音撕碎,抛洒开来,跌下深不见底的沟壑。   我一顿,胡乱抹了抹护目镜凝神打量。   收窄的山道一旁现出参差陡峭的空旷地带,由于光照不够,难以分辨究竟延伸了多远多深,不过,人要是掉下去,九成九是救不回来了。   我抬头,沉重的黑暗里不断飘下白雪,几乎使人混淆上下左右,根本看不到前路如何。   “走吧。”治君当先往悬崖小道行去。   我吸了口气,迈步随后,紧绷精神注意脚下落足位置。   战术腕表上的时间逐渐流逝,我晕头转向,也分不清到底走了多远,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风声成为天地间的主宰,我张嘴,试了几次都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无可奈何地抿唇,伸手去够治君衣角——   震动胸腔的长唳刹那逼近,狂风中,一抹暗影鬼魅似的掠来。在我指尖接触到治君的前一秒,某种巨型飞禽的双足一把扣住了我的肩膀,抓起我直冲向天空! 第37章 年少对白(十)   裹挟着雪粒的寒风暴烈且狂乱,恣意奔驰在天际。被牢牢扣住的我就算佩戴了护目镜也完全睁不开眼睛,只能随着不知名的飞禽忽上忽下盘旋。   多亏作战服厚实又坚韧,才阻挡了偷袭者尖利的爪子直接在我身上戳穿几个窟窿,但那股远超人类的巨力还是让我的内脏和骨骼发出了无声尖叫。我死死咬着牙,在一次几乎被甩飞的突兀折返中终于攥住了绑在大腿上的匕首。   飞禽似乎翻过了山崖,来到一片稍微平缓的地带,速度降下。我忍着窒息感勉强睁眼飞快扫视一遍四周,看到明显属于人造物的建筑残骸。为了躲避坍塌的建筑物,飞禽啼鸣一声,倾斜翅膀,飞得越发缓慢。   经过一栋坍毁了顶层的圆形高楼时,一直没有大动作的我蓦地狠狠挣开右手臂,攥着匕首一刀捅进了怪物的足底!   顶着它发狂的嘶鸣和摆动,我拼尽全力握住匕首拧了半圈,在纷乱的羽毛中被一把摔进高楼破损的大洞里——   “咳、咳咳……”连连翻滚撞上某个容器的我一边剧烈咳嗽一边躺了半晌,才攒够起身的力气。   手电脱落在不远处,灯光暗弱了不少,却还坚强地亮着。我踉踉跄跄走过去拾起它,借着照明环顾一圈。   似乎是某个实验室,宽敞的房间里错落摆放着十来个玻璃容器,有一大半碎掉了,看样子像是从内部被打破。极寒冻结了泄露的溶液,将整间屋子都盖上白霜与冰层。   我缓了缓,确认身上并没有明显的内伤与骨折,按住脱臼的右胳膊摸索几分种,在军火库的指点下把关节接了回去。试着五指开合,除了乏力和酸痛没什么大碍。   将手电固定回胸前,我用左手抽出冲锋枪,开始谨慎地探索实验室。   从各处凌乱的资料和倒伏的尸体看来,这地方应该突然爆发了某种变故,完全没有准备的研究员正打算带走重要物资,又马上遭遇容器内的实验体出逃,绝望中被屠杀一空……   我停在一个仍然完好的容器前,隔着玻璃,手电隐约照出了一头巨型怪鸟的轮廓,和之前抓走我的那头鸟属于相同种类。不过这“倒霉”的家伙没像同伴那样逃出生天,而是死在了变故发生的瞬间。   我绕过它,走出实验室弯曲的金属大门。   是条走廊。冰雪模糊了一切装饰,寒风从尽头裂开的缝隙“呼呼”涌入,吹得破碎歪斜的窗框不停撞击着墙壁,仿佛某种异物濒死的吼叫。   我不太想一层层转下高楼,于是迈步靠向缝隙,试图找找近路。   ——“咚”!   沉重的撞击声过后,怪鸟过耳难忘的嘶叫自楼外冲进来,缝隙间,一只充血的黝黑圆瞳死死瞪住了我!   我惊得连退三步,反射性抬枪打出一梭子弹。   发出狂暴的怒吼,挣扎着想钻进楼里的怪鸟来回撞了几下缝隙,见实在无法撼动外墙,不甘地徘徊片刻,带着阴冷的眼神飞走了。   贴墙警戒的我用手电向缝隙处晃了晃,再三确定楼外没有东西,才敢大口喘息。   “该记仇的是我吧!”牙关发战地骂了一句,我心有余悸地探出缝隙往下观察。   不同程度移位的外构件和裸露的水泥钢筋,再加上冻结加固它们的冰雪,形成了一条方便快捷的下楼通道。我深呼吸,掏出背包里准备的绳索,慢慢顺着这条路落到地面。   废墟里一片死寂,一路走来只有风雪。   我回头看了眼这座特意建在基地之外的研究院,不知第几次按下通讯器:“治君?听得到吗?我正沿着扶梯到更高一层的平台上去……”   还是杂音。   我失望地闭了嘴,攀上最后一节梯子。   率先冲入视线的是照亮了整个高层平台的幽幽荧光,我不禁偏头眯了眯眼睛,适应几分钟才继续前进。   脚下平台是依托高出研究院一截的半悬空山崖改造而成,人造的庞大支架遍布各处,犹如钢筋铁骨,支撑着血肉似的岩石。   借助荧光,我发觉这里其实是一处交通枢纽,密密麻麻的缆车、悬索从平台延伸至黑暗中,想必连接着四周山峰。只是电力彻底中断,缆车基本成了摆设。   绕了一圈在中央站定的我叹了口气,刚想再次联络治君,忽然捕捉到一种熟悉的声音。   是怪鸟的叫声!   呼吸一紧,我立马扑出翻进一个集装箱后,握紧冲锋枪悄悄往外瞥了一眼。   足足四只巨型怪鸟盘旋而下,显然是之前吃瘪的那只回去搬的救兵——这些东西还挺有集体意识啊!   对惨死研究员的同情心烟消云散,我恨不得把他们从地狱里拽回来扔给那些怪鸟。伸手一摸装备,最有用处的大概是手榴弹,数量还不够一只鸟两颗的。   可恶!   考虑到经验和体力,我带的都是后坐力小容易使用的东西,适合应对眼下情况的霰弹枪、榴弹枪都在治君身上……   怪鸟已经包抄到集装箱后,我狼狈地开枪抢出一条路,退向边缘处停放的缆车,左支右拙间,后背撞上缆车半开的车门。   腥风扑面,一只弯曲的黑爪直抓而下,我不由瞳孔一缩——   “砰!”   干脆利落的一声枪响,子弹射穿窗户又自缆车打开的半扇门中飞出,霎时击中扑来怪鸟的翅膀!   血羽四溅,那只爪子抓了个空,我一头雾水地侧翻出去,回到平台中心。   通讯器嘈杂一瞬,响起治君的声音。   【小姐,场外支援到了。低头。】   理智反应过来之前,潜意识就驱使着身体弯了下去。我惊喜交加,让开飞掠而过的另一只怪鸟,倏地抬眼。   第二枪,分毫不差地击穿了这只怪物的头颅,于幽光中带起一抹红影。   “治君!”我叫到。   【在哦,】他回应我,【狙击手待命中~】   随着轻快语调到来的是第三、第四枪,又一只怪鸟哀鸣着坠下平台。仅剩的那只还维持着战斗力的怪鸟徘徊半圈,不敢再滞留,和伤了翅膀的同伴一起悻悻挥翅飞离了。   我一下子卸去力气滑坐在地,抄起通讯器追问:“你在哪里?我们怎么汇合?”   不知在何处注视着我的治君没有立即回答这问题,而是缓缓沉下语气,吩咐我:【小姐,先站起来,往左边走六步。】   我挣扎着起身,依言照做。   “怎么了……”   【往下看。】   疑惑的我垂眸望去,定了数秒,蓦地睁大双眼。   被刚才一番战斗扫清的霜雪之下,露出了透明冰层,下颌大张的深海巨兽骨架封冻于冰层中,似坠似跃,冲击力十足。   那骨骼散发出的荧蓝幽光没了遮挡,辉芒大盛,照得我面无血色—— 第38章 年少对白(十一)   我连退几步,扶住身旁翻倒缆车的车头,惊魂未定。   缓一缓神,之前没来得及仔细打量的平台异状一一映入眼帘:中央部分的缆车悬索几乎被摧毁殆尽,仅剩边缘一圈残留的断裂痕迹能够证明变故前此地到底有多少相关设施;就算侥幸保存的边缘地带,大部分缆车也被震碎了车窗、车身不同程度弯曲变形;除了这些附加设施,平台本身的地面更加惨不忍睹,由冻土岩石、钢筋水泥联合形成的坚固存在,中心处被生生打碎一个大坑,保守估计也深数十米,差一点就将平台击穿……现在我还可以稳稳立足于此,只能归功于那凝固了巨怪骨骼、顺带重新粘合了地面的庞大冰层。   我盯着提供天然照明的地面,沿着冰层与原平台的交界处转了一圈,清理掉阻挡视线的积雪,总算看清楚巨怪的模样。   那是个类似鲸鱼又像异形的庞然大物,蜷曲的粗壮腿骨表明它绝不止生活在水里,体长超过十米,光是两颗头部遗存下来的骨骼都比我整个人要大,怒张的颌骨像是在咆哮一般,使注视者情不自禁地战栗起来。   避开两张深渊巨口,我停下脚步,轻轻“咦”了一声,中断了向治君的同步解说。   “这是……”我慢慢蹲下身,伸手按上冰面,凝目看去。   掌心下,隔着透明冰层,能见到两颗头骨旁存在不自然的空缺——   “它不是双头,”我皱起眉,喃喃,“是三头怪。”   剩下的那颗头去哪了?我起身,有些分神地想到。   笔记里提过,摧毁基地的最后我们遭遇了一头巨怪,应该是研究院最重要的生体兵器。基地的大乱大概也源于这怪物的突然失控,才让本来只想打个前哨收集情报的我和治君果断选择了趁机进攻。   然而,因为这已经是最后的经历,十年后的我刚大概记下几张草稿就误服“还原”药剂,具体经过和怪物详情都没来得及整理……   【军火库,你们有旁观杀死这怪物的过程吗?】我在意识中问到。   对方给出了否定的答案:【这几年寻光很少向我们实时共享感官,不是必要情报也不会让我们知道。】   我失望地摇了摇头。   好吧。那么目前手头的资料就只有“这怪物油脂多不耐烧,被特制□□打中后很容易解决”这一句话了。   不由得看了眼一栋小楼似的巨怪尸骨,我无语腹诽。   ……这到底哪里“很容易解决”了啊!   【小姐,先离开平台回到研究院去,找个安全的地方休整一下。我过来跟你汇合。】治君对我说。   我应了一声,不再管脚下奇诡景象,往扶梯处迈出两步。   “啪”。   左手边传来一下沉闷的撞击声,是某种黏糊糊的软体拍上金属的脆响。我立刻转身举起了冲锋枪,脚下缓缓后退。   幽光尽头,接二连三的漆黑触手顺着平台边沿攀了上来,狰狞头颅自悬崖之下一点点升起,犹如突兀穿越时光降临的史前怪兽、抑或侵入现实的神话生物——   是巨怪消失的那颗头!   数条触手从它与主体断开的伤口处生长而出,让本该无法动弹的头颅变成了能独立生存的新怪物,体型同样增加到三四米大,简直看一眼就足够做恶梦。   疾奔避开一条触手势大力沉的抽打,我崩溃叫到:“这垃圾研究院活该啊!成天折腾的都是什么东西!”   治君在怪物爬上来之前就试着狙击了几次,但厚实脂肪和过分坚韧的外皮使子弹效力大减,几乎看不出任何伤害。   似乎感受到我的惊恐,怪物挥动触手张开嘴,咆哮声甚至震得平台微颤。音浪中,越来越大的雪片簌簌而下,极地寒风狂飙过高崖,一只浑浊发红的惨白眼珠锁定了我。   狙击枪的枪声还在回荡,姑且帮我转移了一点怪物的注意力。它不耐烦地挥舞着大部分触手想打掉搅扰的“苍蝇”,仅分出一两条关照我,可这也够我忙的了。   一连串变故到现在,我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被迫亡命逃窜,体力和精神都濒临红线,呼吸时全是血腥味。   一直躲下去不是办法……   治君显然也明白这点,果断道:【换军火库上场,撑一会,我来想办法。】   通讯断开,我钻进几辆缆车的缝隙里,抓住短暂空挡闭上眼睛。   【军火库!】   【收到!】男性沉声应到。   经过近一个月的训练,我已经学会切换人格时维持在保留感官、能随时接手身体的警戒状态,因此就算军火库代替我对敌,仍然止不住痛苦和疲惫。   老练得多的军火库纵跳来回,偶尔扔个手榴弹争取空间,一时和怪物僵持起来。可是,切换人格后身体仿佛自我防卫般加剧了体力消耗,再加上生死之间的剧烈运动,不过数分钟我就产生了一种极端的虚弱感。   面对这种局面,军火库实在无能为力,攥着已经打空的冲锋枪无奈被逼到平台边缘。   恼恨的怪物怒吼着砸下数条触手,烈风扑来,吹得我长发散乱。时间一瞬间被拉长了,乱糟糟的思绪洪流奔腾过脑海,只留下一片狼藉的空白,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军火库撑不住消耗退回意识空间,重新掌控身体的我呆呆仰头,看着死亡阴影当空罩下——   飞雪乘风,飘来我眼前,一只手拨开这纷乱大雪,一把扣住了我的腰!   巨大的力道带着我刹那冲出平台,险之又险躲过怪物的攻击。我神智一醒,在凛风里不敢置信地喊:“治君?!”   一手拽着什么、自悬索上飞降而来的少年将我提上去一点,垂眸睨我一眼,扬了扬眉。   我被他紧紧抱在怀里,越过他肩膀望见怪物不甘地伸长触手试图抓住我们,却在下一秒中了从它身后射来的炸弹。拖着长长焰尾、包含强效引燃物的炸弹眨眼间爆开,迅速点燃了全身油脂的怪物!   凄厉的嘶嚎随天风传遍四方,疯狂挣扎起来的怪物挥动触手胡乱锤砸,本就不稳的平台不断发出“咔嚓”脆响。在温度与力度的双重作用下,成为粘合剂的冰层四分五裂——   顺着悬索下滑的我们飞跃壑谷深渊,在漫天风雪中见证了平台的崩毁。   巨怪的骸骨同碎裂的冰层一齐坠下悬崖,幽幽蓝光闪耀着,像是无数流星划过;身处这“流星雨幕”里的怪物全身燃起熊熊烈火沉向莽莽冰川,犹如红日入海。   赤红与湛蓝的光辉交织,在这极地长夜一隅降下了昙花一现的白昼。   悬索抵达尽头,我和治君相拥着狼狈滚落地面,满身都是霜雪和血迹。“星”与“日”隔着壑谷远远同我们擦肩,那绚烂光辉点亮了治君鸢色的眼眸,蓦地,一直忍得辛苦的快意冲破喉咙,我大声笑起来。   直起腰,我手撑在治君颈边,盯着终于露出少年人张扬笑容的他片刻,扑下去抱紧了他。   怪不得我会喜欢他——我当然会喜欢上他!   下沉的奇光绝景里,我快活地宣誓。   “治君,我喜欢你!” 第39章 年少对白(十二)   靴子踩进厚厚的积雪里,“嘎吱”作响。   下了整夜的雪已经停了,天幕似乎微微亮起一点,让心情也跟着轻松几分。我踏着治君的脚印跟在他身后,像个刚学步的幼儿,摇摇晃晃,总不如他那样稳当。   四周人工修葺的痕迹越来越少,虽然休息了一夜,但仍然有些精神不济的我走上去十分费劲。吐出一口白雾,我看着治君笔直向前攀登的背影,叹着气微笑起来。   昨晚扎营后,我们谁都没有提到那句突如其来的告白。   我是觉得现在不是讨论感情问题的时候,而治君大概更希望把这事当成仅限一天的“愚人节惊喜”,过了夜就别再提起——为了防止我真的冲他要个回复或者强调一遍心意,只要我一张嘴他就滔滔不绝转移话题,直到今早出发,我们才总算能正常交流。   ……倒也不必这么害怕,“读心术”不是“催眠术”,我又没办法逼他喜欢我。   我默默撇嘴,越过最后一个陡坡,爬上一片平缓地带,在治君身边站定。   这附近的地形破碎险峻,沟壑纵横,动辄就要搭索建桥,简直是个吞噬人力物力的无底洞,实在难以想象安布雷拉到底花了多大功夫来打通道路。   眼前应该是最后一道桥梁了。仅容双人并肩通过的窄桥正好扼锁住向外的要道,尽头矗立着钢铁铸造的大门。门开着,一旁的守卫亭空荡荡的,不知值班人员在变故发生后去了哪里。   治君回头看了看我,照例当先走上桥。我落后他一步,握紧重新分配武器时拿到的霰弹枪。   走到一半,被抛在身后的桥头毫无征兆地升起了一堵屏障,将返回的路封死。   系统提示音断断续续响起:【基地、研究院均已陷落,请存活的管理人员迅速前往通讯塔上报总部。单行道限制开启,逆行将启动桥梁自毁程序。】   立刻抬眸查看前方大门的我见它依旧纹丝不动地大开着,不由松了口气。   “看来的确离通讯塔不远了。”我对治君说。   治君还是不太敢接我的话,点点头加快脚步,没走几步却忽然停下,微微侧身挡住我。我疑惑驻足,下一瞬,捕捉到三两步跳上桥面堵死去路的怪异身影。   依稀看得出人形的变异怪物全身皮肤都脱落了,血肉虬结膨胀,裸露在空气里,不断渗出污黑液体。它多处关节和骨骼扭曲,歪斜佝偻地站在我们面前,还保留着人类模样的半边脸狞笑起来,咆哮到:“你们、这两只捣乱的杂种!我要撕碎你们!”   突出的眼球疯狂转动着,它四肢着地冲我们撞了过来!   我和治君不得不连退几米让开势头,虽然没被怪人击中,但触发了系统警告。   【请立即前往通讯塔上报总部!请立即前往通讯塔上报总部!桥梁自毁程序启动!】   合成音冰冷肃杀,紧接而来的就是身后一节节崩毁的桥面——   我心中一沉,见对面的出口大门也开始缓缓封闭,思维飞速转动,压低声音急促道:“我换剑士出来,只要能配合好,调开一个空档冲过去就足够了……治君!”   剩下的半句“没必要跟它硬碰硬”刚到舌尖,挡在身前的人已经奔了出去,我大惊失色,反射性伸手抓了一把,只攥住虚无,不禁脱口叫到。   治君一点停顿都没有,径直撞向那怪人,瞬间被它锁住肩膀提了起来。怪人嘶哑大笑,抡起他就要往地上砸,却蓦地顿住。   盛满银色药剂的注射器正紧紧贴着它胳膊。   “这是……”停下转动的眼球死死盯着那管裂痕密布、只需轻轻一握就会彻底碎掉的药剂,瞳中闪过一丝畏惧,怪人僵住了。   “看来我们之前打过交道啊,守卫先生。”双脚悬空的治君俯视着它,完全不像受制于人的那方,嘴角挑起讽刺的弧度,“只要沾上这药剂,你的意识立刻就会陷入混乱,要么自己发狂跳下悬崖,要么动弹不得死在机关下——如果你肯乖乖让路,我也不会自找麻烦面对可能暴走的怪物……两条路,你选哪条?”   治君握着注射器的手稳如磐石,任由怪人胳膊溢出的黑血浸染十指。双方对视,陷入无声拉锯战。   我不敢靠太近,只能勉强看到治君的侧脸,他微垂着眸,眼神冰冷,带着赌徒一无所有、孤注一掷时的淡漠劲,教人毛骨悚然。   慑于这样的神态,怪人逐渐动摇,焦躁地瞥了眼逼近的坍毁机关,几秒后,狂吼一声,扔下治君飞快跳走了。   砸上桥面的治君闷闷咳了几声,摆手止住冲过来试图扶他的我,自己爬了起来。机关已经近在咫尺,没空多说,我们一前一后狂奔向出口,终于在最后一刻闪身钻出即将合拢的大门。   呼吸急促地走了一段,我停在雪坡上看着那座桥彻底坠入深渊,抿唇转身面向治君。   他还在咳嗽。   沉默地掏出水壶递给他,我没有贴太近,见他喝了水逐渐停止咳喘才开口:“……下次别选这么危险的方法了,我明明可以帮忙的。”   治君不置可否,轻描淡写地说:“我靠近之前观察过了,那家伙还保留着可以利用的人性。”   没等我再说什么,他自然而然接过话头。   “走吧,很快就要到了。”   我只好闭嘴跟上,心底的不安越发浓郁。   现在回想起来,这一路治君做出了不少极限操作,简直是游走在钢丝上……有些时候是逼不得已,还有些时候,即使存在更安全的选择,他也宁肯豪赌一把,完全不重视自己的生命。   之前他都赌赢了,可之后呢?   我忧心忡忡,满脑子想着必须把他这种危险思维纠正过来,不知不觉抵达了一片枯树林。   回神的我奇怪地打量了几遍竟然能在极地范围内生长得如此茁壮茂密的树林,视线转到治君身上。   他正盯着树林前的路标仔细审视,我凑过去,一眼就看见上面标示的【通讯塔】字样,不由得惊喜交加。   “只要穿过这片林子就能到了!”我欢呼雀跃。   治君微微眯起双眸,看向占地颇广的枯树林,解下背上的榴弹枪,给我泼了盆冷水。   “这树林不对劲,小心。” 第40章 年少对白(十三)   治君的预感是对的。   险之又险躲开几根树枝穿刺的我无语问苍天:我真傻,真的,我单以为林子里会潜伏着凶残的怪兽,再不济加上会变异会动弹的树木——可我没想到整片林子都是一棵树啊!   独木成林的巨树仿佛神怪物种,密密麻麻反常理地向天际生长的气根比闻到血腥味的鲨鱼更兴奋,一股脑涌向我和治君,多亏极寒低温造就的冻土和冰层牵制了它们,我们才能勉勉强强找到躲避的空隙。   但这显然不是长久之计,即使挣脱土地束缚的速度很慢,可巨树仍然在坚定地一寸寸上移,树林中央已经明显隆起一株庞然大物,连带着周围数百米的地面都在颤抖。   我狼狈不堪,一枪轰开缠绕而来的枝桠,见它不过掉了圈树皮,悻悻大声喊:“普通子弹基本不起作用!治君,你那边怎么样?”   用榴弹枪试了几发燃烧弹的治君左转右绕回到我身边,凝重道:“没用,这树属于耐火的种类。”   遮天蔽日的枝干舞动着,将我们团团包围,根本分不清楚前后。我和治君背靠着背,喘了口气咬住唇。   明明都到这里了!   无处可逃的绝境不断冲击着心防,我拼命遏制丧气想法,飞快四下观察,终于在岌岌可危的情况中捕捉到微弱红芒。   “治君!”我抓住机会和治君换了个防守位置,让他去看那光芒所在,“树林中央有东西!”   用霰弹枪格开冷不丁抽来的枝条,隔了数十秒,我听到治君回复说:“是主干上露出的肉瘤。”   “‘心脏’部位吗……只要能摧毁它,就可以停止攻击了吧?”他喃喃自语,叫我,“小姐!”   我立刻应到:“明白,我换军火库出来掩护你!”   “不,换剑士,小姐你带着‘还原’药剂过去,我掩护你。”治君否定了我的提议,找个空挡将所有药剂注射器和胶囊都塞给了我。   来不及多想,我按着他的吩咐切换人格,意识退到旁观位置。剑士出场的瞬间,拎起装满药剂的小口袋、提枪矮身冲向了树林中央。   相比起更擅长热武器和团队作战的军火库,习练传统剑道的剑士身法诡秘轻灵得多,左冲右突、高低纵跃,不需要开枪也没有枝条能牵绊住他。治君跟不上这速度,缀在我身后毫无顾忌地发射燃烧弹,将越来越多的树枝吸引过去。   虽然属于耐燃物种,但毕竟是木头,总还烧得起来,只是很快就会熄灭。这就足够了。   似乎拥有了痛觉的巨树被治君四处开火的举动刺激得勃然大怒,懒得再管只顾狂奔的我,一大半注意力都放在了治君那边,因此我顺利冲到了主干附近,踩着不断隆起破碎的土地靠近从横贯树干的裂隙中露出的肉瘤。   那东西像是心脏一般沉重缓慢地搏动着,散发出的红芒照亮了群魔乱舞的树枝。剑士操纵身体轻捷地攀越拦路枝桠,在最后一道藤蔓网前止步。   他不擅长热武器,准备收枪抽刀,砍断这片阻碍。然而,这争分夺秒的关键时刻,一发硫酸弹自身后射来,正正好击中了藤蔓网,腐蚀出一圈空洞。   剑士没有浪费机会,闪身冲过空洞直扑肉瘤。我却不禁分神去注意身后,听见治君故意挑衅的声音。   “树先生,我在这边!您在看哪里啊,老眼昏花了吗?”   巨树当然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但还是怒火高涨,榴弹枪的枪声停了,想必是子弹告罄,一时间铺天盖地都是枝条穿行挥舞的扑簌声。   作为旁观者的我没法回头,整颗心都揪紧了,魂不守舍地看着剑士一把将小口袋塞进肉瘤中,紧接着连补几发霰弹枪。   “还原”药剂不负所望,立竿见影产生了药效。枯黑萎缩的迹象在肉瘤上迅速蔓延,巨树整个震颤起来,乱舞的枝条逐渐僵住。   没心情继续关注反应,我催促剑士赶紧到治君身边去。   切换人格带来的副作用让体力再次见底,我撑着僵死的树枝勉力飞奔向治君,在靠近他的瞬间就因消耗过大导致剑士退场、意识跌回身体中。   与此同时,不甘的巨树举起最后能动的枝条向我们刺来。   临死一搏的穿刺速度快到肉眼难以捕捉,已经摇摇欲坠的我眼睁睁看着它冲向满身是血的治君——   “噗嗤”。   被足有手臂粗的粗糙树枝贯穿腰腹是什么感觉?   大脑一片空白的我什么也没感觉到。   赶在攻击落实前推开治君的庆幸覆盖了一切,就连疼痛都直到树枝从身体里抽出、枯萎才姗姗来迟。我僵在原地,抬起的胳膊迟迟不能垂下,视线一点点崩散混沌。   血想必从伤口喷涌而出了,极地严寒顺着空洞源源不断地涌入,填补了血液的空缺。思维和身体都在凝固,我浑浑噩噩的,隐约听见治君迥异平常的喊声。   他在叫我吗?   我试着转头看他,可怎么也动不了。   似乎只有几秒,又像过了一个世纪,我被人牢牢扶住,放平躺下。伤口被什么紧紧缠住,不再汩汩流血,但还是越来越冷。我颤抖着,无力地倚上一个单薄的脊背。   治君背起我,尽量减轻晃动加快步伐。他在反复呼唤着我,可我完全分辨不了话语的内容。   通过窄桥时的担忧恍恍惚惚袭上心头,我挣扎着,含混开口。   “……你要……多在乎、自己一点……”   不知为何恢复了几分力气,我艰难抬手去碰他的脸颊,但隔着手套,什么都感觉不到。   没有肌肤相贴的温暖,也没有寒冷,就算他的眼泪落在指尖也没办法发现。   不,治君应该不会哭的吧。   我和他说起来只相处了一个月出头,能被当成同伴就不错了。但是——   “即使没有我,你也要按原计划去通讯塔,回到城市里……”就算是自我意识过剩也好,我还是顺从心意说出了这些话,奇迹似的十分流畅,“不准死掉!至少在全部想起来前不准死掉!活下去……”   ——这总是有苦难和意外的、仅此一次的生命,别轻易放弃。 第41章 年少对白(十四)   灿烂的秋日黄昏,横滨的云如火焰一般涌动在天际。   我停在橱窗前,和玻璃中隐约倒映出的少女对视着。她穿着学校制服,洁白的长袖上衣、乌黑的及膝百褶裙,脚上是同样黑白色系的短袜和小皮鞋,那张与我一模一样的脸正满是迷惘地看来。   奇怪,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挥之不去的违和感飘荡在胸中,我低头看了眼衣领上别着的黄铜校牌,但上面的字迹都被磨去了,只剩下模糊擦痕。   刚散学的少男少女们三三两两结伴,嬉笑打闹着自我身后走过,我握紧书包带,转身注视他们远去。   晚霞倾倒进海面,梦境似的光辉随风拂来,稍微吹醒我混乱的头脑。我恍然,用僵涩又微弱的声音呢喃到:“该……回家了……”   是啊,不管之前从哪里走来、还要到哪里去,回家一趟总是不会错的。不懂的事去问问父母就好了,一味待在原地苦恼可没用。   打定主意的我迈开步伐。   热热闹闹的商业街被我抛在身后,街景、人群都逐渐消失,仅有我一人踏上了熟悉且寂静的小道。什么声音也没有,然而我完全不害怕。   一步一步稳稳向前走着,我的思绪慢慢放空,却在彻底沉入空白前瞥见了一抹黑色。   那是少年飘扬起来的黑衣一角。   从身后追来的他转瞬奔至我手边,像是经过了一场长途跋涉、或者临时加测的百米冲刺似的,呼吸急促,一头黑发乱蓬蓬地四翘着。   明明不认识他,情感却剧烈动摇起来,分辨不出喜怒,只是不断沸腾鼓动,以致淤塞了胸臆。看着努力镇定还是现出仿徨情态的他,我不禁放慢步伐,和他搭话。   开场白是一通关于天气的寒暄,不知不觉问到各自的目的地。   他没有回答,反问我:“你要去哪里?”   我理所当然地答到:“要赶快回家才行,爸爸妈妈等我很久了。”   听到这话的少年一顿,抬起一直低垂的头看我,鸢色眼眸像是要落泪了,仿佛即将被丢弃的孩子。   “不要回去。”他说着过分的提议,却因为声线发抖更类似怯弱的恳求。   我已经能看到院子里茂密的枣树,一树红果犹如斑斑血迹,在秋风里摇摇欲坠着,听到他的话,不由得吃了一惊,恍惚又生出难过。   “爸爸妈妈在等我……”我的回答迟疑了,走得越来越慢,但还是向前方迈开步。   “别回去,”少年背着夕照,残阳如血,西沉入他眼眸,烧出盈盈的泪光,“……求你了。”   他声音这样低,几乎像暮春花朵的凋零、蜉蝣离水的振翅,我不得不全神贯注才能听清楚。   被震慑的我停在了院门前。   屋内父母正欢声笑语谈论着什么,忽地,妈妈念叨到:“寻光怎么还没回来?”   爸爸笑说:“今晚做了她喜欢的炸虾和烤鳗鱼,再不回来,我们先吃,不给她留。”   餐厅里的香味和爸爸的调侃一起飘出虚掩的院门,我的手已经搭上门扉,只需要轻轻用力就能推开。   可少年轻轻叫了我一声。   ……啊啊,算了。   我认输地垂下手,缓缓转身看向他。   晚一点回家也没关系,爸爸妈妈不会生气的。但是这个人……   握住他伸来的手,我弯起眼睛笑了。   ——要是留下他一个人,总是不放心。   剧痛侵占了每一寸神经,连呼吸都变得奢侈。我躺在一片寂静中,意识轻飘飘游荡着,好半晌,隐隐约约听到谁的声音。   被这声音牵引着,身体终于有了些实感。   某种金属容器正反复尝试将腥苦的液体灌入口中,但没了我控制的嘴紧闭着,使那些液体徒劳溢出唇角。隔了一会,金属容器撤开,带着寒意的柔软物体贴了上来。   我浑浑噩噩,被撬开齿关后才艰难吞咽了几口苦涩的液体,恍然不过片刻,再度昏沉睡去。   恢复意识时,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的天花板。   老旧灰暗的水泥造物,让回到十五岁后那个清晨的记忆潮水般涌来,我差点以为自己还在安全屋里,但定神仔细打量,这地方比安全屋简陋狭小得多,看起来像某种地堡。   金属的行军床仅容一个人平躺,上面垫了层作战服,不太感觉得到伤口痛的我虚弱地转过头,见到坐在床边不远处的治君。   他应该有一阵没合眼了,不知道又去哪里苦战了一番,即使没有外面的作战服也看得到大片血污,在篝火的照耀下暗沉得触目惊心。   我轻轻皱眉:“……治……”   干涩的喉咙无法顺利发声,然而治君依旧瞬间抬头看向我。火焰的影子摇曳着,我对他扬起浅浅的笑,微微抬手。   治君定定看了我半晌,忽地长舒口气,顺从地走到我身边半蹲下去,握住我的手。   “光小姐。”他的嗓音也是哑的。   失血过多让我微微颤抖着,头脑发木,重点全错地反驳:“我的名字是甘、寻光,不是甘寻、光啊,治君。”   “已经不用寻找了,”治君垂眸凝视我,冰冷的指尖落在我额发上,仿佛蝴蝶停栖而下,“光小姐。”   直到他趴在行军床边沉沉睡去,我才后知后觉品出这话的意味。   那张仍未长开的脸庞就倚在我手边,合拢的眼睫于火光中投下纤淡影子,一点都看不出清醒时挥之不去的冷寂气质。蓬松的黑发让他显得比十五岁更小,像只流浪已久的猫,总算肯在我身旁暂且休憩。   我若有若无地用指节贴了贴他恢复几分温暖的脸颊,悄悄抿唇笑起来。 第42章 年少对白(完)   真正站在了通讯塔前,才能感受到这人造神迹的磅礴气势。   相比起铺天盖地的暴风雪、一望无垠的极地冰川,它渺小如米粒,但任何站在钢铁大门前的生灵,都会因背靠屹立于冰峰之巅的它而生出俯瞰世界的豪情。   我回头深深望了眼来时艰难跋涉的悬崖绝壁,稳稳踏上塔前最后一节阶梯。   在基地就拿到了通行密码和磁卡,当先的治君轻松启动机关打开大门,握着手枪冲了进去。跟在后面的我迈入大厅时,唯一一个留在塔内的工作人员已经被他用枪口抵着后脑勺双手高举跪倒在地。   一脸络腮胡刚从酒精中惊醒的中年男人瑟瑟发抖,大叫:“别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那群狗娘养的负责人和组员都跑光了,只剩下我……”   他身边全是乱糟糟的速食品盒和空酒瓶,要不是气温太低,恐怕早就变成苍蝇狂欢的垃圾场了。   我两手举着唯二剩下的手枪,瞥了一脸颓废慌张的他一眼,对治君说:“我去搜搜其他的房间。”   “小心。”治君点头,敲了下络腮胡的头让他别再东张西望搞小动作。   我离开他们,在通讯塔内粗略搜查了一遍。塔内的大部分空间都被用来安置各类运转设备,给人提供的生活地区不大,看宿舍床位,常驻人员也只有十人左右,现在除了络腮胡都不见踪影。   回到大厅,络腮胡正大吐苦水。   一个多月前基地陷落,恰好赶上塔内通讯设备维护,消息拖了将近七天才送到,慌得人仰马翻的守塔人员乱糟糟吵了几天,死活达不成一致意见。一部分人主张带上武器去基地查看情况,一部分主张携带简易通讯设备回到极地圈边缘呼叫船只返回大陆,一部分主张留守通讯塔向总部求援……最后,说服不了对方的他们各自拉上支持者去实行自己的计划,而酗酒成性的络腮胡直到人去塔空,才一脸懵然地发现他被丢下了。   ……不过十个人也能搞出分裂大戏,这通讯塔不行啊。听完络腮胡声泪俱下的控诉,我无语地想。   被严严实实绑上桌腿的他一边哭一边瑟缩地回答治君的问题,也不知道我离开的那段时间遭遇了什么,从想糊弄未成年小鬼的轻蔑转为真情实感的畏怖,甚至不敢正眼看治君。   “能、能用,不过要到塔顶的信号器那去……”他结结巴巴回答到。   面对我们提出的向外界通讯的要求,络腮胡给出了肯定的答复,但要想避开安布雷拉监控,就不能使用塔内的设备,必须爬到通讯塔塔尖的信号传输器旁手动接入通讯器。   其实凭我和治君的黑客技术,想强行使用塔内设备绕开安布雷拉也不是不行,但太耗费时间了,物资并不足以支撑我们慢慢尝试。   只是一座铁塔而已,爬就爬吧。   我和治君对视一眼,将塔内搜集到的装备和身上的物品替换组合了一下,扔下络腮胡向塔顶走去。   打开暗门,极地寒风呼啸而来。我在坚固的水泥地面上活动一圈身体,接过治君递来的登山绳在腰际扣好,对他比了个“出发”的手势。   治君微微颔首,打头攀住矗立于通讯塔顶的钢铁高塔第一层。   用于检修的扶梯狭窄难行,加上近月没人打扫,冰雪结了一层,不小心翼翼牢牢走稳的话,很容易瞬间失足摔下深渊,粉身碎骨。我们爬得很慢,仿佛两只蚂蚁攀援在大厦墙壁上,几乎失去时间概念。   等终于倚上仅容三四人存身的塔尖护栏,我整个身体都冻得发木,哆嗦着擦去护目镜上的雪粒,旁观治君撬开信号器的盖子调试。   此时身处的位置实在太高,阴云层几乎伸手可触,周围一圈冰峰都被踩在脚下,越过深不见底的壑谷能看到远方一片平坦开阔,不知道是海还是平原。   通讯塔的灯光照破逐渐散去的黑暗,将冰川映出璀璨光辉,我不敢多看,收回视线。   调试完毕的治君接上通讯器,将黑盒子递给我。我歪头看了看他,接过沙沙作响的通讯器,清清嗓子。   “喂、喂,您好?这里是甘寻光和太宰治。”   断断续续的信号传来:【甘小姐……我是……降谷、零……】   “降谷先生!”我将通讯器凑近耳边,提高声音简要汇报了一遍此行情况,把基地和研究院都被摧毁的好消息告知他。   清晰起来的信号忠实录下对面青年语塞的叹气,他说:【……最初不是说好打探一下消息吗?只有你和太宰先生两个人,万一出事怎么办?】   我也觉得很离谱啊。   这种吐槽当然不能说出来,我试图蒙混过关,好在降谷先生没有抓着不放的意思,大概问了几句结果,就向我确认接应坐标。我将安全屋的位置详细描述一遍,对面稳重可靠地回复到:   【收到,接应队伍马上出发,一周左右抵达。】   信号断开,我收回通讯器,呆了片刻,忽地卸去力气靠上背后栏杆。   结束了。   返回安全屋可以从另一条路走,通讯塔内有过往返附近地区的记录,虽然远一点,但十分安全;武器和食物都能从塔内物资里补充,不虞短缺……等回到安全屋,接应队伍也差不多要到了。   这趟漫长的冒险终于进入尾声,我一刹那生出昏昏欲睡的困倦。   和我并肩悬空坐着的治君挨过来,暖融融的呼吸拂过我脸颊:“光小姐,现在不能睡。”   我挣扎着,睁大眼睛看着拉下高领的他,振作精神。   “我知道,还要返回嘛,暂时不是休息的时候……”   话没说完,被他截住。   “不对哦,”他伸手摘下护目镜,眼角弯出一痕笑影,提醒到,“笔记本上的愿望,光小姐忘了吗?”   啊。   我怔了一下,想起那两行字迹。   【想和治君一起去看冰峰日出!】   【好。】   一路遇到太多事,我几乎将这最初的期待抛之脑后。望着那只离我不过一掌距离的鸢色眼眸,所有疲倦烟消云散,难以描述的复杂情绪溢满了胸膛。   我不知不觉抬头看向天际,谁都没有注意的时候,黑沉沉的夜色尽头已经漫起一线熹微。   风仍然冷得人发颤,烈度却降低了,两相对比,恍惚产生“温柔”的错觉。治君帽子下溜出的黑发发尾蜷翘支棱在脸颊颈窝,不断随风舒卷,像黑猫摇晃的尾巴尖。   我学着他的样子拉下遮挡半张脸的高领,又摘下护目镜,在寒气中僵了一下,伸手笨拙地拥抱住他。   一点也不暖和,但愉快止不住地“咕咚咕咚”涌出心房。   我们头挨着头、手握着手,远眺天际那线熹微化成结束长夜的朝阳。   千谷万壑次第点亮,一列列冰峰犹如身披白盔的卫士,跨越时光驻守在这杳无人迹的极地。山脉之外的平坦地带露出真容,是覆盖着冰层的海洋,纯净无暇的深蓝自冰层蜿蜒破碎的缝隙中惊鸿隐现,成为红日之外的艳丽色彩。   与我相互依偎的治君望着这景色,展眉微笑起来。   那笑容浅浅淡淡,却比我见过的任何大笑都更震动心扉。他低眸,长睫如烟似雾抚过我眼角,引起轻拨心弦一般的痒意,声音飞入千风。   “能和光成为恋人,实在太好了。”   热烈的红势不可挡地席卷天地,使极地霜雪全都染上绯色,头顶云层翻涌不定,在万丈霞光里融作胭脂,让我脸颊泛起淡粉。   我抬眸凝视他,听他笑着说:“可是,十五岁的我想等到你,还要七年啊。”   治君神情中不见半点忧郁,但我蓦地泪盈于睫。涟涟飞去的泪水里,我抱紧了他,抽泣着许下誓言——   “我一定、早点来找你!”   犹如孩童天真空幻的大话,然而在这极地黎明之下,莫名生出“绝对能实现”的自信。   殷红朝阳跃出海平面,将冰峰之巅渺小的我们照耀。   日出了。   (《后日谈一·年少对白》,完) 第43章 梦中身(一)   一片黑暗。   睁开眼睛的我不由得迷惑起来,右手下意识轻轻触碰喉咙,吞咽了两下。   苦涩冰冷的“还原”药剂解药滑过食管的感觉仍然残留着,但是,记忆没有一点要恢复的迹象,原本正躺在病床上的我还莫名其妙出现在这里……   眼睛稍微适应了黑暗,将房间陈设收入视线。   漆黑的墙壁,漆黑的地板,就连空气都因为充溢着“死亡”的气息而显得漆黑起来,即使屋内的装饰、家具都是昂贵奢华的高档古董,也无法中和这阴郁冷寂的氛围。   并不是没开灯的缘故。   我不适地皱眉,退了一步,垂手向腰际摸去。什么都没有,这是理所当然的,返回东京米花町后,武器基本都收进了仓库,失去记忆的我又没有随时准备作战的习惯,不会特意在身上藏把匕首。反正一直呆在阿笠博士家等待志保研制解药,不需要警惕。   如今,现实冷笑着教育我,这想法太过幼稚了。   不,再怎么说,就算解药失败,也不该出现“瞬移”的结果啊。   荒诞的发展让我开始思考自己第二次丢失记忆的可能性,目光游移着,落在身前不远处的座椅上。宽大的椅背阻挡了打探,我歪头悄悄瞥一眼,被静静伏在办公桌上的人影吓了一跳。   封闭的无光环境不支持我辨认那人的具体衣着,因为是趴伏姿势,更看不清脸,只勉强确定是个黑发黑衣的男性。   我马上联想到了治君,但很快自我否定。   那人比我高大得多,而且,和我一起服下解药的治君穿着月白色毛衣,在黑暗里一眼就能发现……   排除掉这个选项,我有些寒毛直竖,思维不受控制地拐向凶杀案现场——原谅我吧,抵达东京后寥寥几次出门,每次都撞上凶杀案,实在不能怪我条件反射。   下意识四处张望寻找工藤君的身影,隔了几秒,我才尴尬地停住动作,懊恼地晃晃头。   又退了一步,背后抵上塞满书籍的书架,我贴着它一步一步挪向角落,试图绕着屋子摸到门边上,出去看看外面的情况。   转过拐角,我随手从矮桌上抄起一个装饰用的金属小雕塑,背后从书架变成了冰冷的玻璃。房间里嵌入墙体的玻璃制品,一般立刻就会想到窗户,可是我身后似乎横亘占据了一整面墙的玻璃半点光都不透,让人十分疑惑它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   我屏气敛声,顺利挪到一半,忽然听见一丝极细微的声响。是电路接通的声音,就在我身后。   猝然睁大眼睛,我保持滑稽姿势僵在原地,任由身后刹那变通透的玻璃放开光的闸门,让薄暮暖融的霞彩浇了满身。   有人轻笑。   极地历险到底使我长进不少,我转瞬回神,一边悚然一边举起小雕塑,力图先声夺人:“不准动!”   【剑士!】不知第多少次在心底呼唤其余人格,却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我凝神锁定笑声来源,是办公桌后——   推开扶手椅起身的青年,有着我绝不会认错的熟悉脸庞。年少的青涩彻底从他眼角眉梢褪去了,身量蹿高一大截,但依旧不正常地消瘦着。   治君一身黑西装,外罩着同色大衣,暗红长围巾随着他转身面向我的动作晃了晃,仿佛水中摆尾的鱼。   我瞬间卸下防备,扔掉小雕塑笑逐颜开,朝他奔去:“治君!”   “我以为不是你呢!好像只有你的解药起效了,我还是没找回记忆……因为这十年没长高,也不好判断自己的身体到底变回去了没有……”我一股脑地说着,自然而然伸手想拥抱他,“这是哪儿?不在阿笠博士家了吗?”   治君微微后仰避开我的手,用一种奇异且陌生的眼神俯视着我,微微一笑,反问:“解药没起效吗?你还记得什么?”   我一顿,困惑地仰脸看他:“治君?”   仍然是那种暧昧不明的语气:“你记得自己怎么到这里的吗?”   我松开手,慢慢退了两步,收起笑容。   眼前的人不像治君,治君对我绝不会是这种态度;眼前的人就是治君,直觉在提示我,除了长大一点,他和我认识的“太宰治”是同一个人。   诡异的情形教我大惑不解。   “我不明白……”我喃喃,忍不住四下环顾,“我在做梦吗?或者,治君你失忆了?安布雷拉搞的新花样?”   余光里,一整面墙的落地窗将楼外风景一举囊括,熏红、玫紫、缥碧……层层交织渲染的傍晚天幕下,是亲切又陌生的横滨街景,蔚海环绕着港口,一路延伸到天边。   横滨?!   我目瞪口呆,扑到窗前来来回回盯了数分钟,大脑被搅成一团浆糊。   服下解药的时间够把我从东京运来横滨吗?而且我意识还算清醒啊,不至于这么折腾都没感觉!   “小心,窗边可是很危险的。”青年模样的治君淡淡警告,按下某个机关,玻璃墙马上恢复了漆黑的模样。   “啪”。   屋内墙壁上的烛台齐齐点亮,姑且勾勒出各处轮廓,却还是驱不散无所不在的暗影。倚着办公桌的治君像是这片阴影的源头一般,未曾遮挡的鸢色右眼睨着我,唇边浮起轻飘虚假的礼貌微笑。   “这里是港口黑手党首领的办公室,通常来说,没有允许不得入内。”他以称得上温和的口吻询问我,“小姐,你是怎么绕过层层把守、潜入我身边的?” 第44章 梦中身(二)   面对治君压迫感十足的质问,想自证清白的我正措辞混乱地辩解着,办公室外忽然传来少年恭敬的请示声。我无措地闭上嘴,看了看一直没发表意见的治君。   他直起身,随口应到:“进。”   沉重的大门打开了。脚步轻巧如猫科生物的白发少年踏入幽暗的屋内,在中央站定,低头问候。   “太宰先生。”   为了避免相撞,我在他进门前就让到一旁,此时安静地站在他斜后方位置旁观着。   治君没有让我回避,我一时间只能尽量当自己不存在,尴尬地揪着衣袖目光飘忽。但是,看起来只比我大一点的十几岁少年意外稳重,没有分给我这个不明人士半点注意力。   治君不动声色地瞥了我一下,和少年谈起某桩任务的完成情况,旁听的我不断接收到“雇佣兵”、“走私”、“处理尸体”等违法乱纪的词汇,表情逐渐奇怪。   ……我好像完全不知道治君以前是干什么的。在极地的时候忙着生死时速,返回东京空闲下来,又每次都被他岔开话题,倒是自己那些乏善可陈的日常经历快被掏空了。   “港口黑手党首领的办公室”……港口黑手党,首领。   发热的头脑终于将这几个字解析完毕,我不知不觉捂住了心口,由衷产生一种虚弱感。   ——继得知未来的自己在死刑边缘大鹏展翅后,“惊喜”地发现恋人也不遑多让——这可真叫人心脏病发作!   石化的我神游天外,等察觉有人靠近时已经来不及让开,连忙尽力侧身低声道歉:“对不起我没发现……”   比身体缩小到十五岁、失去多年记忆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挽着黑发、同少年差不多年纪的女性迈着悄无声息的步子穿过我半边身体,走到治君面前双手递上几份文件:“首领,您要的资料。”   我呆住了。   见证这一幕的治君微微眯眼,接过文件,对想要站回他身后的女性摆了摆手:“今天不用值班了,小银,你和敦君一起走吧。”   名为“银”的女性意外地沉默一瞬,低头。   “是,首领。”   遵从命令的两人一前一后退出办公室,在与银擦肩而过时,我忍不住试图拍拍她肩膀,下一秒,我的手毫无阻滞地落空了,仿佛我们站在重叠的不同时空中似的。   办公室大门合拢,寂静重新笼罩屋子。我茫然地看看自己的双手,目光落到还扔在玻璃墙前的金属雕塑上,定了定神,走过去捡起它,放回原位。   “我碰得到啊?”我求证似的走近治君,从他身边的桌面上拿起一支钢笔。   冰凉质感切实地沉在掌心,我仰头看他,伸手。   治君盯着我片刻,抬腕轻轻贴上我掌心,冷雾一般的温度渗入肌肤,绝不是虚假幻象。数秒后,他松手,从我掌心拿过钢笔。   “有趣。”他若有所思地评价到。   我有心多找几个人验证一下状态,但治君已经坐回办公桌后,开始处理高耸的文书堆,一边吩咐我。   “小姐,你的来历还没解释清楚呢。”   是否变成“幽灵”这件事瞬间推到第二位,那种被捕食者锁定的危险感再度涌了上来。   我头皮发麻,直觉要是说不明白,自己马上就可以亲身体验一下“幽灵”的制作过程了。   尽量简明扼要地介绍一遍服药前的情况,我再三强调:“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我跟治君明明只隔着一张办公桌,却遥远得像差了一个世界,望着垂首动笔写下批示的他,失落无可遏制地淹没了我。   我的声音越来越低:“治君……服下解药的时候,你就在我身边啊。”   不过闭上眼睛恍惚一会的功夫,一切都回到原点——我们重新成为了陌生人。   这太荒诞了。   冰峰之巅的剖白犹在耳畔,我想起自己言之凿凿的誓约,蓦地一怔。   等等,如果换个思路,这并非未来,而是过去的话……   “现在是哪一年?”我立刻问,马上又否定到,“不,不对,治君,你今年多少岁?”   虽然没问到未来我和治君具体的相恋经过,但人格们说,我是在二十一岁的夏天初遇了二十二岁的治君。只要确认年龄,大概就能佐证我的猜测。   激动的我不禁上前撑住桌面,咬着嘴唇眼巴巴地盯着他。   合拢一份文书放去处理完毕区域,治君总算抬头看我,相当配合地微笑回答:“二十二岁。”   他贴心地补充说明了一句。   “现在是五月初哦。”   面对一脸“看你编出什么鬼话”的他,我第一反应却不是沮丧。   五月初,春天已经到末尾了……距离我们初遇,最多只剩三个月。   说着“一定早点来找你”,最后还是让他独自等了七年。   二十二岁的治君根本不记得这个约定,静漠自若地维持着淡笑,可我满脑子都是极地黎明下,十五岁的他毫无阴霾的笑容。   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我忍住难过,小声道歉。   “……对不起,治君。我来得这么晚。” 第45章 梦中身(三)   首领办公室旁就是用来休息的卧室,装修与办公室如出一辙,都是压抑且华丽的风格,唯一的不同,大概在那几扇没有封闭的落地拱形窗上。   睡完一觉更累了的我没精打采地在四柱床上赖了很久,眼看着太阳一点点爬过窗户升上天空,光影蔓延到我手边,才迷迷糊糊起床洗漱。   崭新得像刚装修完的卧室没有半件属于治君的私人物品,就连生活痕迹也看不出。把我安置在这的治君说,他没什么时间休息,几乎不用卧室,所以没对这间屋子做“安全改造”。   穿好不合时令的毛衣,我路过幸运保留下来、肆意接收着光芒的落地窗,俯视了一会不同于记忆模样的横滨清晨,忧虑地皱眉。   在卧室实验到半夜,我完全没感觉出自己和平常有哪里不一样。床褥、木柜、自来水等各种东西都可以切实触碰到,熬夜会疲惫,错过晚餐会饥饿,撞上床柱导致的额头红肿现在还没消下去……就连“人类”,昨天也跟治君短暂接触过啊。   尽是些让人搞不懂的事。   大叹口气,我轻轻推开卧室门,探头打量办公室。   时间在这里像是凝固了,我离开时是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恒定的微黯照明下,坐在办公桌后的治君俯首忙碌着,手边文书堆的高度都分毫未减——不对,这不是更高了吗!   不会一整晚都在工作吧?“没什么时间休息”跟“完全没空睡觉”根本是两个概念嘛!   忧虑迅速增长,我敲了敲卧室门提醒治君,没有擅自走过去,只是询问到:“治君,早上好。你昨晚没睡吗?工作是做不完的,要注意劳逸结合啊。”   笔下不停的治君不抬头地开口:“过来吧。早餐在桌上。”   我一怔。   昨天治君一直没提过用餐的事,以为他吃完晚饭的我多少有点不速之客的自觉,也没好意思要求食物,空着肚子挨到了今天早晨。   不饿当然是不可能的,火烧火燎的胃部正在向我抗议,我原本打算先靠茶水熬一熬,等气氛温和一点再提起三餐,没想到治君已经安排好了。   不由自主抿出一个笑,我轻快应声,溜到他身边。   办公桌一角放着餐盘,宜人的室内温度加上保温盅盒让食物仍然触手发烫。我端起它走到侧边的桌椅旁,揭开盖看了看,都是清淡温养的菜色,分量不多,如果给我的话大概勉强足够,要是给治君,显然就太少了。   厨房不可能专门为我准备早餐,治君也不像要把我这奇怪存在昭告出去的样子……所以,他平时就吃这么点吗?猫的胃口都比他好了。   我扭头注视忙得废寝忘食的治君,皱起眉。   “这是治君你的早餐吧?”我说,“给我的话,你怎么办?让人再送一份来吗?”   治君言简意赅地回复:“不用。”   ……不行,克制不住要生气。他这不在乎自己的毛病真是一点没变。   我放回盖子,起身。   走过去撑住办公桌,我低头盯着他,温和语气:“按时用餐可是很重要的哦,本来就休息不好,再不吸收营养身体会垮的。”   应该没被人这么啰嗦过,治君笔一顿,抬眼看我,神色微妙。   我们互相对视着,谁也不肯让步,就在僵持间,办公室外传来了女性的声音。   “首领,东西准备好了。”   治君顺势移开视线:“进。”   来的是昨天见过的银小姐。她提着一堆袋子,在我身后不远站定。   “首领,参考镜花和红叶大姐的意见,按您的要求买好了衣物和日用品。要放在哪里?”   我呆了一下,松开按着桌面的手转身看去,将她手中明显是给年轻女孩子的东西收入眼底。   装饰着白绒兔子的发带探出口袋角落,笑眯眯的红眼睛正看着我。   眼眶发潮,我抿嘴,在心底抱怨:这人真是……既然连这种事都考虑到了,倒是多想想自己啊!   “送去卧室。”治君垂眸,继续批改文书,有些心不在焉地嘱咐到,“不用整理,直接放进去就好。”   用余光瞧他的我目送仍然看不到我的银小姐推开卧室门走进去,握紧双手。   “不能不吃早饭。”我深吸口气,忍住眼泪,下意识拿出“女友”的派头,气势汹汹地侧身俯视他的脸。   银小姐很快就完成任务回到办公室,我退开几步,站在餐盘旁边,眼睛还盯着治君。   “不好好照顾自己绝对不行!”我叉腰,坚决说,“至少在我面前,绝对不许!”   一手抬起,我一把拍上桌面,餐盘上的食盅“当啷”作响,将银小姐的注意吸引过来。她不负所望,吃了一惊的同时提起无人问津的食物,但和我预想的内容完全相反。   “首领,早餐要撤下去吗?”   ——等等,银小姐,这时候就该劝他马上吃掉啊!   我瞪圆眼睛,朝她用力挥了挥手。   接收不到讯号的银小姐例行公事地问完就沉默下去,似乎这是寻常情况。而本来因为我自作主张的动作微微蹙眉抬头的治君,看着郁闷挥手的我,脸上冷淡表情忽然破裂,眉眼间闪过一丝无奈。   “不用。”还是一样的回答,几秒后,他漫不经心地补充,“再加一份吧。”   闷闷摩挲着桌沿思考要不要自己溜出去找食物的我一顿,视线倏地锁定他,露出大获全胜的笑容。   银小姐怔了一下,接下吩咐向屋外走去。   即使知道她听不见,我还是开心地在她经过身边时道谢:“麻烦您替我选衣服!还有镜花小姐和红叶小姐——以后遇见我会记得给你们送礼物的!”   办公桌后的治君叹气。   “小姐,你未免太自来熟了。果然是个大麻烦。”   我在椅子上坐下,对他的抱怨充耳不闻——哼,不听不听,治君念经! 第46章 梦中身(四)   “啊,银小姐,午安!”在走廊上瞥见脸熟面孔的我自顾自打起招呼。   黑发西装的冷艳女性抱着一摞文件目不斜视地越过了我。我不以为意,视线跟随那厚厚的文件移动着,烦恼叹气。   “……为什么黑手党的文书类事务比政府部门还要多啊,”我嘟嘟囔囔,“治君的办公桌已经快放不下了啊。”   这完全不能算加班的范畴了,治君也好,银小姐也好,之前见过的敦君也好,成天都忙忙碌碌扑在工作上,爱岗敬业程度堪称横滨楷模。尤其是治君,工作认真到我从来这里就没见过他睡觉——简直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太宰治”,毕竟我熟悉的治君,虽然大事上十分值得信赖,但无关紧要的琐碎任务基本能躲就躲……   今天的午休,又泡汤了吧。   即使我一开始就没抱什么指望,然而,这些文件一送到,治君更不可能听我的话去乖乖休息了。   发着愁时,好几个来往的黑衣人穿过了我的身体。我晃晃脑袋,钻进刚关上门的电梯,对一脸阴沉的男性说:“劳驾,按个靠近顶层的数字吧。”   这几天我除了给治君详细讲述极地冒险的经过,还在征得同意的情况下走出首领办公室逛了逛港口黑手党的大楼。说实在话,很无聊,就算治君没警告我哪些地方不能去,我也自觉避开了所有办公场所和储藏室,以至于最后只能在各层走廊游荡,压根看不到人以外的东西。并且,发现失去人格们的“读心术”仍然在运转后,我连人都不敢正眼看了。   绝对密切监控着我的治君一定很失望我这么老实,可是,我真的不是谁派来的间谍或暗杀者……哪家间谍会一个劲催目标多休息按时吃饭嘛!   我撇了撇嘴,看向亮起的楼层按钮,心情好转了些。   是顶层下面的一层。   因为晃神没赶上银小姐,我得另想办法回去——走出首领办公室后,我就从接触不到治君以外人类但一切如常的半幽灵状态,彻底变成了谁也看不到、什么也碰不到的幻影,但,叫人无语的是,重力法则依旧在我身上起效,逼得我还得老老实实步行、搭电梯。   反光的金属门上映不出我百无聊赖的脸,只能看见电梯内的三个男性逐渐凑在一起。   像要交流什么机密要闻似的,一人神神叨叨地问:“你们知道了吗?”   一人搭话:“听说了。”   脸色阴沉的男人转过身去,压低声音:“是那个消息吧……”   气氛紧张又热切,我提起精神,满以为自己要逮住几个真正的间谍,于是聚精会神地通过电梯门上的影子观察着他们。   “就是那个。”引起话题的人态度庄严,说出了震得我一头雾水的内容,“首领最近买下了许多十来岁女孩子的衣物和饰品!”   ……是啊,治君确实买得太多了,价格不菲的昂贵服装已经塞满了卧室衣柜,更别提各种各样的日用品和发饰……   尴尬盖过无语,我默默挪到电梯角落,以为他们下一秒就要痛斥上司沉迷美色组织危矣,结果——   阴沉男性脱口而出:“首领也成为萝莉控了吗!”   嗯?什么?目前身体十五岁、实际年龄二十五岁的我到底哪里算“萝莉”了??   我听不懂,我大受震撼,呆呆旁观他们继续离谱的讨论。   最后那人痛心疾首,敬畏且恐惧地说:“一个幽灵……一个先代首领的幽灵正在港口黑手党头顶游荡……首领肯定被森先生附体了!”   “叮咚”。   电梯到了,三人组忧心忡忡地走出去,慢了一会,我恍惚地踱出快合拢的门,目送着他们消失,半晌才回神。   所以说,你们这组织上一任首领居然是个萝莉控吗!而且,别拿出一副讨论国家机密的架势谈八卦流言啊混蛋们!   愤愤的我呸了一声,助跑几步踩上走廊边的装饰柜,一头冲上顶层。   撑着地板拔出下半截身体,我跟上走到首领办公室门前的银小姐,和她一起进入屋内。伏案忙碌的治君不知道发没发现自己风评被害,点头示意银小姐放下文件,又写了好一阵子,终于抬眸看我,微微一笑。   “小姐,玩得开心吗?”   在一旁坐着托腮看他的我嘴角一抽,眨眨眼睛:“就、老样子……”   没有对我突如其来的心虚寻根究底,治君一边整理纸张,一边问:“小姐的故事讲到哪里了?”   “不是故事啊。”我再次强调,接着上次中断的情节继续讲述起来。   与独自占据了一片山坡的巨树战斗,险死还生的我;抵达通讯塔后,在冰峰之巅依偎远眺的日出……以“互通心意、返回东京”作为结局,我为这段经历画下了休止符。   把玩着钢笔的治君长睫微敛,看不出情绪。   我忍不住问:“我说的都是真的哦,治君,你相信我吗?”   只有百分之一也好,别把它当成胡编乱造的虚假故事……稍微,信任我一点吧。   治君没有抬头,拿起一份新文件,语气波澜不惊。   “十五岁的我没有遇见过小姐,以后的人生也没有小姐能参与的地方。或许无数个‘太宰治’里有一个会遇见你,但,很遗憾,不是我。”   他说得如此笃定,仿佛这是某种宇宙公理一般,我怔忪无言,凝望他许久。   人造光线统治的首领办公室压抑得人难以组织语言,我张了张嘴,实在找不出一时半刻间让他回心转意、接受我给出的未来蓝图的说辞,只好沮丧地起身。   治君没有下逐客令,然而我现在不太想呆在这里——他当然也不会挽留我。   推开门时,背对着他,我不甘心地开口。   “可是,现在我们就相遇了啊。你的人生,我已经参与进来了!” 第47章 梦中身(五)   我手上并没有血。   枪伤中汩汩涌出的赤红血液,和面带惊恐绝望的尸体一齐穿过了我伸出的手,坠入大地的怀抱。这画面不断闪现在我脑海里,使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港黑大楼恒温恒湿的中央空调正在孜孜不倦运作着,我却情不自禁抱住双肩,恍惚跟在刚完成任务、说说笑笑打算交接的武装部队“黑蜥蜴”成员身后。杀死了无关任务的无辜者的他们,完全不曾将逝去的生命放在心上,仿佛掸去了一粒尘埃。   我忍无可忍,冲他们喊到:“明明知道那人不是任务目标,为什么还要杀他!”   谁也听不到我的声音,发出笑声的黑衣人们走远了。我站在走廊里崩溃地一拳砸向墙壁,可没有实体的手碰不到任何东西。   黑手党当然不会遵纪守法做善事,我多少有准备——但是,因为同治君闹别扭,跑出大楼旁观基层成员做任务时,我绝对没想到会看见这样毫无节制的杀戮场景。   杀死一个清醒的活人和干掉异变的丧尸,完全是两码事!   我飞奔闯过一层层走廊,冲进首领办公室。拿着文件的治君抬眸瞥我,似乎早有准备,神色间带着审视。   我胸膛起伏,缓下脚步慢慢走向他,在办公桌前站定。   “至少……”我张口,定了定神,还是说出了大概十分天真的请求,“至少,不要牵连无辜的人。”   治君果然知道我在指什么,没有询问半句,只是无声看了我片刻,淡淡扬起唇角。   那是个相当平静的微笑。   他翻过一页文件,近乎血痕的鸢色眼眸依旧直视着我,回应。   “我没办法保证。”   虽然他是带着笑的,但语气实在平稳,反倒显出冷酷的底色。我彷徨地凝望着他,从没有如此清楚地认识到,眼前的人,的确是执掌着威慑整个横滨乃至半个日本的暴力组织的首领。   妄想凭借空洞的语言达成“不牵连无辜”的愿望,根本是痴人说梦。   我无可奈何地沉默下去。   一夜无眠。   思考了整晚的我再度踏进首领办公室时,治君显得有些意外。   他恐怕是笃定撞破黑暗现实的我终于能收起满口“爱恋”、停止过家家似的骚扰他了,然而,没有按照预想变得消沉疏远的我,此刻却大步流星走到了他面前,两手撑上办公桌面——   “我来帮你,治君!来制定不会牵连无辜者的计划!”   听着这不切实际的宣言,治君一顿,饶有兴味地放下笔。   “这几乎是完不成的任务。小姐能做到什么呢?”他以包容捣蛋小孩子的口吻反问到。   我毫无动摇地回视着他,斩钉截铁地答:“做得到,因为我有‘读心术’!”   虽然壹号、军火库他们这些人格莫名失去了踪影,但异能力“读心术”却还在稳定运转,如果能充分发挥它获取情报的优势,治君就可以制定出更明确有效的计划,再加上严格约束手下只针对任务目标的话,本不该死去的无辜者们就能多活几个……   生命是不容轻贱的珍贵之物,一旦被摧毁就无法挽回——治君一定明白的。   心神激荡间,记忆深处飘来海风吹起的低语:【我一直渴求着再也无法转换为其他事物、仅此一次的死亡……】   是治君的声音,他在何时何地说出了这句话呢?   我努力集中精神,挥去幻象,紧盯着此刻就在我眼前的他。数分钟的沉默,治君审视着我,微微点头。   “那就试一试。”   大范围、高强度的读心开始了,伴随着源源不断汇集的情报,异能反馈的副作用也越来越严重。姑且不论这种病症可不可以治疗,现在无法被别人看到的我也叫不了医生,只能咬牙硬撑。   剧烈的痛苦中,我却产生了微妙的熟稔感,好像从前做过同样的事。靠着这本能般的经验,我一次又一次撑过了极限,然而,即使精神犹有余力,身体却无可避免地逐渐崩溃了。   又一次完成任务的我,在返回途中就开始呕血,等踏进港黑大楼,没走几步就无力支撑、倒在了电梯边。   一层的大厅人来人往,忙碌的黑蜥蜴、游击部队、文员们脚步匆匆,一个接一个穿过我蜷缩的双腿,犹如掠过一片虚无。   没有任何人看得见扶墙跌坐在地的我,我捂住嘴,不断咳嗽着,鲜红液体接连渗出指缝。   唯一一个能听到我求救声的人还在顶层工作吧。意识有些涣散的我想到。要赶快回到治君身边才行,这次的情报还没有告诉他……   血怎么样都止不住,铁锈味淤塞在喉头,实在来不及吞咽,我缓缓眨了眨眼,视野里也染开一片红。   倚着墙挣扎了很久,站不起来的我精疲力竭地喘了口气,盖上一层赤色的昏暗目光中,有人走来,在我身前止步。   我混混沌沌仰头,一袭黑衣的治君俯下身来,一声轻叹细雨似的飘过我脸颊。   周围来往的人群停住了,似乎在对我们行注目礼,顶着他们各异的视线,治君将我背了起来。   “首领,你到底要干什么?”青年男性忍耐的嗓音从身边响起,“突然离开顶层下来,万一撞上暗杀者怎么办?”   锐利的目光刺向我,我勉强转眸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眼,被血色模糊的视野里只映出了对方鲜亮的橙发和湛蓝的瞳孔。   在他看来,托着“空气”的治君一系列行为都让人困惑吧……   感觉到他伸手试探了几下我趴着的地方,什么也没碰到,于是他再开口时明显压不住怒气了。   “你在耍我吗!突然叫我陪你下来走一趟,装模作样摆弄一会又回去——”他扔掉勉强维持的尊敬,语气粗暴。   踏出电梯的治君截住话头,若无其事地说:“中也,你该走了。”   “——你也知道我正要出差啊!”一路陪着返回首领办公室门口的青年暴躁道,怒气冲冲地转身离开了。   四周安静下来,我靠着治君肩膀,恍惚想起雪山遇险、生命垂危的时刻,轻轻弯了弯眼睛。一边咳嗽着,我一边将这次“看”到的情报告知治君。   断断续续讲到一半,他忍无可忍地打断了我。   “没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小姐,你会死的。”   我被放进卧室柔软的床褥中,视线忽然清晰起来。   拱形窗外已经是黄昏了,夕阳光彩浑浊了治君复杂的神色,他站在四柱床边俯视着我,隔了会,压低声音。   “……小姐一点都不生气吗?”   他最初想说的绝不是这么暧昧模糊的“生气”,而是某种更尖刻沉重的句子。   血止住了,我吞咽下苦腥味,虚弱却理所当然地回答:“决定是我自己做的,副作用是因为异能,关治君什么事呢?”   隐约体会到他话中的情感,我迟疑几秒,还是选了柔和的措辞。   “我喜欢治君,才不会这么简单就对你失望。”   半轮金红太阳越过窗格西沉,暗影缄默地一寸寸弥漫了卧室,夕照自治君眉眼间褪去的那刻,他认输似的低了头,伸手贴上我潮湿的额发,拇指掠过我眼睫。   “光小姐……睡一觉吧。好好休息,接下来的事交给我。” 第48章 梦中身(完)   那之后,我卧床休养了好一阵子。   由于疲惫而一直昏天黑地地沉睡着,破碎凌乱的梦境里,唯独覆盖右手的温度是唯一的真实,紧紧牵系着我的意识。   漫长沉眠过去,侧身蜷缩在被子里的我恍恍惚惚苏醒,第一时间映入眼帘的,就是正牵着我右手、坐在床边处理公务的治君。   这姿势想必十分难受,可交叠双腿、只用一只手在临时支起的移动书桌上写写画画的治君一点没有放开我的意思。不知坐在床沿守了多久的他腰背依旧是挺直的,黑外套和红围巾不见了,他挽着袖子,只穿着贴身的衬衣和西装马甲,白色绷带从衬衣袖口及领口延伸出来,包裹住手臂和脖颈。   我微微动了动手指,回握住他。   治君笔一顿,低眸看我,几不可察地松懈下去。   “好点了吗?”他语气温和。   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让我晃了晃神,抿出浅浅的微笑:“嗯。”   我被扶着坐起身,视线跟着他转来转去,看他端了水来又在床上支起小桌子,将米粥和配菜一一摆好。   “你……”润过喉咙,我放下玻璃杯,张嘴要问什么。   没等我说出口,治君自然而然地接话:“晚餐我已经吃过了。”   我盯着他看了几秒,倏地失笑。   “表现不错,要继续保持啊。”我歪倒在靠枕上,一面笑一面清清嗓子尽力保持严肃,“太宰治小朋友。”   意外地睁大了眼眸的治君真可爱。   心情“咕咚咕咚”地冒着泡泡,我拿过银匙舀起一勺热腾腾的米粥,吃了几口,重新在身边坐下的治君翻着文件问我。   “光小姐有什么愿望吗?”   愉快的我没有深想,歪了歪头,笑说:“嗯……也不算愿望吧,想和治君一起去港口看看!”   不过出于安全着想,治君似乎是不能离开大楼顶层的,之前为了接我下到大厅,就惹得橙发蓝眸的先生大为光火……   “不着急,”我眉眼弯弯地对他说,“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呢!”   沉默转瞬即逝,治君神色如常地微笑起来,唇边柔软弧度被暖色灯光模糊。   “好啊,一起去港口吧。”   他看着有些吃惊的我,和缓却坚决地安排到。   ——“明天就去。”   即使是异世横滨的海,也有让我想流泪的深广湛蓝。   五月末,繁花深深浅浅绽放在城市每一处,零落随风的花瓣甚至飘来了海边。我沿着堤岸走过,在海鸥长鸣中松开拾起的一片淡粉,任由它没入波涛。   治君走在我身边,目送那瓣花远去,转回视线。   四周已经被港黑的部队清空了,荷枪实弹的守卫跟着我们一步步移动,警戒着一切靠近的可疑事物。这种情况下显然不适合走远,我配合地停下了脚步。   不远处的港口有船出海,我从船下白浪一路望到身前堤坝,挽好飞舞的长发,蹙眉微笑:“完全猜不到呢——也是当然的嘛,都不是一个地方……”   这话没头没尾,治君一定很困惑,但他体贴地没有追问。   我怔忪地凝视海面片刻,抬头看他:“有人告诉我,父母的遗体被沉入了横滨港口的海中……知道后,我就一直想来看看。”   就算返回属于我的横滨,也找不到爸爸妈妈了。我明白的。   已经死亡数年的尸体,早就腐烂分解,成为鱼虾的食物——随着洋流去往遥远广阔的天地。或许还会经过他们曾停驻的岛屿,与被救治过的病人短暂相逢。   若是这样想,死亡也变得温柔又浪漫。   忍住泪意,我对眼前无垠的湛蓝露出笑容,举起手挥了挥:“我来看你们啦!爸爸、妈妈!最近一切都好哦,刚完成一场精彩刺激的大冒险,极地的风景果然很美……”   不管在哪一片海边,这份心意都一定能传达给他们。   我回眸牵住治君,笑盈盈地说:“虽然大概已经向你们介绍过了,但,还是想再说一遍——这是我的恋人哦!”   海风吹动了春光远去,我握紧他微凉的手,语气郑重。   “希望我们永远不分离。请为我们见证吧,爸爸、妈妈。”   治君动容,俯身想要拥抱我,然而,潮鸣中,不详的闷响冲来,我蓦地一惊,刹那推开了挨近的他——   狙击枪子弹穿心而过,在堤坝上射出凹坑,原本戒备森严的港黑成员骚动起来,惊慌失措拥来。   “首领!”   “中岛,带人去狙击点!把那个挑衅港口黑手党的家伙活捉回来!”   “医生呢?!”   乱哄哄的人群中,我的躯体从心口伤痕处开始一片片碎裂,化成蝴蝶似的微光。治君脸色大变,推开前来查看他伤势的干部,伸手探向我。   “光!”他嗓音发紧,声调几乎要扭曲了。   不可思议,我没有感觉到疼痛。望着分解的身体,我呆呆抬头,扬臂穿过纷乱人影轻轻搭上他的手。   我碰不到他了。   治君神情前所未有地动摇起来,睁大鸢色眼眸想到我身边来,但不明所以的下属们阻碍了他。   横滨海扬起一阵急潮,风势烈烈,吹过消散的我。记忆之海同步翻涌着,卷回失去的十年。   雪夜坍塌的安布雷拉大厦,孤岛的一年四季,乘风起航辗转世界的我们……一幕幕过往闪现,明知碰不到,我还是收拢五指,仿佛攥紧了誓言,对治君大声许诺——   “别怕!我马上就来见你了!”   (尾声·太宰治)   薄暮暖融的霞彩浇了满身,他自办公桌上抬头,有些恍惚地按住额角。   竟然睡着了?   就算只有不到半小时,但对于四年以来从未休息的他来说,也显得很不可思议。   他起身,凝望了片刻终于映出横滨风景的落地窗,莫名生出一缕惆怅。   不是因为即将结束的计划……他隐约记得,刚才短暂的睡眠中,做了个梦。已经想不起来梦的内容,唯独温柔的余韵还残留着。   是个美梦。   他想到,不自觉地微笑起来。   五月末的横滨气候宜人,风将暖未暖,催人欲睡。   告别差点刀枪相向的友人,他走出酒吧,踏着馥郁花香返回谙熟如掌纹的港口黑手党大楼,越过一片狼藉直上天台。   战斗到极限、摇摇欲坠的两个少年一齐惊愕地看来。他缓步走过去,揭开“书”与世界的真相,最后,踏上大楼边缘。   被他带回黑手党的白发少年声音颤抖,请求他走回安全地带,他却只是微笑着继续说出早就准备好的话语,将世界的未来托付出去。   狂风带来了海洋的气息。残阳下的城市,弥漫着鲜烈殷红的光雾,他张开双臂,像飞鸟一般,落入横滨的怀抱。   下跃途中,天风愈演愈烈,夕阳残红从眼帘外褪去,深海旋涡转动的波涛声涌来耳畔。女性慌张的叫声惊醒了他,他蹙眉睁眼,改天换地的场景撞入视线。   夏末的海上风暴驱逐了暮春惆怅花香,他坠落着,与破碎玻璃窗擦肩,望见窗后的人。下一瞬,身躯跌入泥土,暴雨和血液一起浸透了他。   混沌间,他转过脸,半阖的眼眸穿过雨幕望去——   向他奔来的小姐,有双即使在风雨里也璨璨生光、犹如不朽金珀的眼眸。   (《后日谈二·梦中身》,完) 第49章 还顾旧乡(一)   今天是个大晴天。   我拉开窗帘静静沐浴了片刻灿烂的阳光,晃晃肩膀,发出满足的叹息:“真稀奇,一点都不像才送走寒冬的样子……”   初春的风拂过发梢,我离开窗台,哼着歌整理了一遍行李,拿出洗漱用品,   “治君,你用完盥洗室了吗?”我一边披上外套一边扬声问。   没人回应。   我有些奇怪,拿着东西走过去:“治君?”   虚掩着门的盥洗室里空无一人,我怔了一下,疑惑地转身打量房间。随意入住的酒店双人间,除了一张床就只剩小小的盥洗室,没有其余可以藏人的地方。   放下东西,我拿起枕边的手机翻了翻,也不见留言或短信,不由得沉吟起来。   这几年,治君要和我分开单独行动的话,都会提前告知并约定大概的返回时期,像今天这样的情形从来没有过。   倒也称不上担心。毕竟数月前我们才砸了安布雷拉的总部,让这家恶贯满盈的跨国公司从世界上除名,就算有不怕死的家伙,也不至于现在就蠢蠢欲动。更何况,我们返回横滨的事连志保和降谷先生他们都不清楚,不可能刚到市中就被人盯上。   再说,那可是治君啊,大部分情况下,该担心的是敌人吧。   “到哪去了呢。”我喃喃,洗漱完换好衣服,将手机放进口袋,“不是约好上午去看房的吗。”   结束了和安布雷拉近十年的纠缠,终于可以长久停驻在一个地方了,我和治君当然选择返回横滨定居。昨天才乘船抵达港口,因为夜间不方便行动,我们就随意选了个酒店休息,正打算今天一起去挑选可能要成为往后数十年居所的“家”,结果……   将行李放在酒店,我走出旋转门,漫无目的地在周边搜寻着。   横滨的街道比起记忆中变化不少,我和已经换上春装、热热闹闹穿行于路的人群擦肩,不知不觉来到鹤见川边。   明媚春光下的河水波光粼粼,有着让人忍不住驻足的美丽。我停步,走近河岸俯视水流,忽然轻笑一声。   要是治君在的话,应该会说“正是适合入水的好天气”吧?   既然和我约定过了,他当然不会真的放任自己溺死,只是习惯性地想投水试试——我还被他拉着一起跳过,沉入河底的感觉某种意义上十分奇妙,如果事后没受寒就更好了。   思绪漫无边际地发散,出神望着水面的我蓦地眨了眨眼。   ……有什么飘过来了?   意识倏然聚拢,我满脸疑惑地望着那道影子随波逐流飘来身前,定睛一看,吃惊地叫到:“治君?!”   没有犹豫,我直接跳进河里把他捞了上来。   这下两人都变得湿漉漉的,我将凌乱的长发往后捋,好气又好笑地抬手帮他撇去眼底唇边的水流:“大清早的扔下我跑出来,就为了入水吗。”   依旧沾染着冬日寒意的鹤见川把他的肌肤也变得冰冷,我捂住他脸颊,心疼地皱眉。   “真是……”我教训道,“至少过两三个月再跳啊,现在河水的温度太低了,很容易感冒的!”   “治君”被我气势汹汹地摆弄着,睁大眼睛看着我,一副完全状况外的样子。见他反应不对,我也跟着不解起来。   “……怎么了?”我看了看自己,一切正常,又去打量他。   仔细一看,果然发现了问题。   样貌确实是治君的样貌,但是,全身上下都有着不同之处。二十八岁的治君比眼前人更成熟,神态气质也有微妙的差别,还有衣服,我记得应该是件茶色的呢子大衣,而眼前人却穿着沙色的风衣……   “诶?”发出困惑的声音,我慢慢松开捂住他脸颊的手,下意识道歉,“对、对不起,我好像认错人了?”   可来回审视几遍,实在和治君太相像了。   ……治君有孪生兄弟吗?   如此迷茫着,我脱口而出:“您认识太宰治吗——啊,不是写小说的那位作家,就,和您长相差不多的青年……”   慢吞吞起身同我对面而立的男性闻言动作微顿,感兴趣地扬眉:“太宰治?”   仿佛捕捉到鱼干的猫咪,他鸢色的眼眸亮了起来,绽开笑容爽快回应我。   “我就是哦!”   直到接过事务员小姐准备的咖啡,我还是不由自主去瞥一旁愉快哼歌的黑发青年。   名为“太宰治”的投水男性,将我带回了他供职的“武装侦探社”,说着“竟然能遇见同名同貌的人,真是奇缘,请小姐务必赏光和我多交流一下”,其实猜疑心已经要爆表了吧。   完全能肯定了,这熟悉的性格,还有之前接触时生效的独一无二的异能“人间失格”……虽然不清楚怎么回事,但他的确是“太宰治”没错,只是,并非成为我恋人的那位。   “我觉得,或许是不在原来的世界了吧。”我镇定地对隔着一张桌子做记录的国木田独步说到。   又是和文豪同名的黄发黑瞳的青年强忍怒气,一笔记本将坐在办公桌上没个正型的太宰君扫下去,整了整神色看向我:“甘小姐,您是认为自己穿越到异世界了吗?”   我扫了一圈,侦探社里的人都没有露出看精神异常患者的目光,于是点头道:“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因为和最佳案例治君朝夕相伴,穿越世界对我来说算不上稀奇事,但是,国木田君大概不这么想。   他无语片刻,结束记录向我确认:“所以,您想委托的是‘寻找返回原世界的方法’吗?”   我微笑摇头。   “能不能回去不重要,”我看向懒洋洋趴在椅子上的太宰君,语气平静,“请帮我找到失散的恋人太宰治——我想向侦探社委托的是这件事。”   听到“穿越世界”时还毫不在意的人们此刻齐齐抬头盯着我,表情各异。我在一片惊诧中莞尔。   “只要能找到治君,我无所谓身处哪个世界。” 第50章 还顾旧乡(二)   “多谢,敦君。”我从白发少年手中接过行李箱,打侧边口袋里掏出一副眼镜戴上。   总算能好好直视对方的我再次向中岛敦道谢,后者连连摆手,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只是将您放在酒店的行李拿过来而已,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抓抓短发,重新在椅子上坐下来,有些好奇地看着我的眼镜,“那是……像乱步先生一样,发动异能的道具吗?”   在等待他的时间里认识了一圈侦探社成员的我看了眼一旁吃着零食百无聊赖的江户川乱步,笑着摇头。   “我不太清楚江户川君的情况,”我毫无隐瞒的意思,随意解释到,“这副眼镜是为了阻断我的异能效果特意制作的。”   因为涉及到异能这一隐私区域,敦君乖觉地住嘴了,我却仍然在说着。   “不是什么高科技,唯一的作用就是在镜片上实时转播视线范围内的影像而已。”   吃完一包零食的名侦探顺口插话:“这不是一眼就看出来了吗。她从进门开始就没直视过我们,偶尔瞥一下也会立刻别开眼——是某种通过‘注视’发动的异能吧!”   我配合地点头。   “我的异能名为‘读心术’……”我简洁扼要地说明了异能效果和发动条件。   侦探社再次陷入无声的惊诧中,敦君忍不住小声说:“这种事情,不能随便告诉别人吧?”   我抿唇笑起来:“通常是不会说的,但,我‘看’得出来,大家都不是坏人。”   坐在我对面的国木田君一脸严肃,头痛地告诫到:“别这么简单地下定论,万一呢!”   我只是转眸去看直起身盯着我的太宰君,真心诚意地柔和了语气。   “最重要的是……太宰君选择了侦探社。”我笑着说,“虽然会显得自我意识过剩,可是,看到他现在的状态,就情不自禁觉得——‘太好了,这一定是个值得托付信任的地方’。”   那张如此相似又不同的面容上荡起一层涟漪,不等我分辨其中到底包含了何等情绪,就迅速消隐。凝视我片刻,太宰君语气微妙地开口。   “你还真是喜欢那家伙啊。”   我大大方方肯定到:“对哟,治君是被我选召而来的恋人!”   脸色肉眼可见差了一大截的太宰君“嘁”了一声,忽然离开自己的位置凑到我身边,拉起我的手。   “小姐,放弃那个弄丢自己女友的家伙,来和我殉情吧。”他像个看见同桌有了新玩具的小孩子似的,不服输地拉着我的手款款说到。   我抱歉地笑了笑,张嘴:“对不起,我……”   国木田君强忍怒气的声音打断了我:“给我把道德底线放高一点,太宰!别对有恋人的女士说这话!”   他揪住不甘摇晃的太宰君回到桌子对面,在“小姐踹掉他看看我”、“国木田君好过分”、“反正都是‘太宰治’他可以我也可以”的背景音中,稳重可靠地把话题拉回正事。   “您和恋人失散之前,有发生过什么事吗?”   “我记得没什么特别的……”我尽量忽略喋喋不休的太宰君,陷入沉思。   乘船抵达、入住酒店的过程中都很正常,非要说的话……   “返回横滨之前,倒是做了些不寻常的事。我和治君砸掉了安布雷拉的总部——”我说到一半,又觉得有必要从头解释一遍,于是自动补充到,“那是家背地里从事非法实验和病毒研制的跨国公司,开端得追溯到差不多十年前了……”   因为异能觉醒招徕的灾祸,失轨的人生,血腥复仇,世界范围内追杀与反抗的拉锯战,以及,终于在火焰中坍塌的总部大楼。   我省略掉无关紧要的细节,平心静气地概括完这段故事,敲着眼镜腿纳闷:“总部的事都过去几个月了,最近只有治君在忙着遥控施工队改造那片废墟修建婚礼会场。”   一直安静得没什么存在感的泉镜花忽然出声:“婚礼?”   我看向微微倾身目光专注的小姑娘,笑盈盈地点头。   “是我和治君的婚礼。其实几年前就想办的,可惜准备到一半被追杀部队发现,计划全都作废了。”想起那时的情景,我忍不住轻笑,“治君超级生气,杀气腾腾地说,‘正好,那就砸了他们总部在废墟上建会场吧’!”   眨了眨眼睛的小镜花看起来很想去见识一下改建的会场,沉默一瞬,低声告诉我:“砸得漂亮。”   我替治君收下夸奖,将视线转回国木田君身上。   他整理着刚记录的资料,对我说:“情况我大概了解了,之后侦探社会派人去调查,争取尽快完成您的委托。”   我起身道谢,按住行李箱的拖杆,正打算离开座位,不知何时偃旗息鼓不再捣乱的太宰君叫住我。   “小姐,委托完成前要住哪里呢?”   “看看这附近的酒店或者民宿吧,我会选个方便来侦探社的地方……”我回复。   太宰君站起,抄过沙色风衣搭上臂弯,走到我身边。   “不用这么麻烦,干脆住侦探社的宿舍好了。”他示意我跟上,语调松快,“我的那间借给你,反正我平常也不在宿舍住。”   “诶?不会打扰你吗?”我下意识缀在他身后问。   “完全不会哦!”太宰君不回头地摆了摆手,“国木田君,我先走了~”   我拖着行李箱跨过门槛,合上门的时候,听到背后传来国木田君的怒吼。   ——“太宰!你的报告怎么一个字都没动!”   ……果然太宰君和治君不太一样,治君似乎是以前忙过头了,现在还残留着一点工作狂的属性,要处理的事情基本不会放过夜。   悄悄在心底吐槽一句,我跟着太宰君走下侦探社所在的楼层。   我从浅眠中惊醒的瞬间,就察觉到不对。   意识空间出问题了。   “读心术”的副作用、对分裂人格的隐忧,让我在彻底掌握异能后很少陷入沉眠,基本维持在能随时清醒的状态,然而此刻,本该拥挤热闹的意识空间一片死寂,只剩我自己的思维迅速扫过每一个角落。   【壹号、军火库?】   没有回应。   我在黑暗里坐了数分钟,放弃等待,一把掀开寝具翻身而起。   灯光照亮宿舍空间,我穿好衣服拉开行李箱,将刀枪一一装备到位,凝视着玻璃窗外弥漫的白雾,皱起眉。   手机信号中断,我按掉屏幕收好,转身的那刻,宿舍门被拍响了。   “寻光小姐!”敦君焦急的声音传来,“情况不对,您醒了吗?!”   我三两步走过去拉开门,镇定道:“是雾气吧,我看到了。”   站在敦君身旁的小镜花握紧手中短刀,脸上浮现出与年龄不符的冷冽。   “联络不上其他人,街上也安静过头了。”她语气果断,仰头看我,“我们到侦探社去!”   我微微点头,抬手将霰弹枪上膛,平静嘱咐他们。   “我知道了,跟紧我——好歹是在场唯一的大人,我可不能让你们打头阵。” 第51章 还顾旧乡(三)   午夜的横滨空无一人。   “让异能者自杀的雾气……”我听着敦君提供的情报,端枪扫视一遍四周,喃喃。   白雾摇曳在幽微夜色里,模糊了连环车祸后一片狼藉的死寂街道,镜花快速确认过几辆车的驾驶座,退回来对我们摇摇头。   “没有司机。”   我微微眯起眼,视线掠过两旁开着灯却毫无人影的高楼:“但也没看到尸体。横滨虽然比不上东京,人口数量却不少,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不引起骚动地将全城都清理干净?”   “太奇怪了……”敦君战战兢兢地跟在我身后,声音发紧。   “算了,总之得先找到其他人,别害怕——小心!”安慰到一半,我语气陡然一沉,瞬间扣下扳机瞄准敦君身后开了一枪。   “砰”!   霰弹枪不负所望击退了敌人,我来不及解释,一肩膀撞开敦君,第二枪正中敌人脑门。四肢着地的怪物张开利齿参差的裂口,吐出长长的舌头嘶嚎起来。我不为所动地上膛,射出第三枪。光溜溜的脑袋轰然炸开,怪物悲鸣一声,抽搐着伏倒在地。   我枪口对准它警戒数十秒,直到眼看它腐蚀溶解成一滩污血才松口气。   “那是、什么啊?”震惊的敦君几乎要语无伦次了,指着那摊血迹睁大眼睛。   我闭了闭眼,神情冷下去,一边换子弹一边开口。   “麻烦了……敦君,镜花,试试看你们的异能,能使用吗?”   他们对视一眼,摆开架势。   “月下兽!”   “夜叉白雪!”   什么都没发生,余音回荡在空寂的长街上,少年的身体无法虎化,少女背后也不见白衣的持剑夜叉。往日如血液一般流淌在体内的异能力此刻杳然无踪,让两人齐齐变色。   “怎么可能……”敦君不死心地又尝试了两三次,然而结果仍然没有改变。   我拉住他的手腕,摇头。   “冷静点,我稍微猜到所谓的‘异能者自杀’是怎么回事了。”我望向黑黢黢的前路,“这雾气,能让异能力脱离拥有者具现在现实中……”   持刀戒备的镜花倏地侧眸盯住我,我松开敦君,深呼吸一轮,嗓音发沉。   “我之前在侦探社的时候介绍过‘读心术’的效果吧?深入读心会诞生虚拟人格——就算不同人的意识碎片集合容易造就疯子,也姑且还在正常范畴,但是,从那些病毒感染体身上读取的意识……可是绝对无法理喻、只渴望着血肉的怪物啊。”   最要命的是,因为这些年扫荡过太多安布雷拉的秘密研究院和基地,如今我的意识空间中病毒怪物数量占据了九成九,根本无从记数,如果它们全都被放出来了……   不知何时看过的一份资料闪现脑海。那个名为“浣熊市”的外国小城由于全城感染,居民都转化为了丧尸,无法控制的当局最终决定发射核弹。   不能尽快解决雾气,把“读心术”具现出的东西回收的话,横滨的下场绝不会比浣熊市好到哪去!   敦君和镜花脸色苍白,我顾不得再安抚他们,严肃道:“不要赌这雾气造就的病毒会不会感染,绝对不要被那些怪物伤到,连溅出来的血也别碰!”   远处传来老虎的咆哮声,或许就是敦君的异能“月下兽”,然而我们已经没空去查看了。   车辆后、楼道里、街头巷尾……密密麻麻的捕猎者终于摇晃着走了出来,那一张张腐烂扭曲的人类面容上,浑浊凸显的眼球锁定了我们。   我自腰间拔出手榴弹扔进尸潮,喝到:“去开车!”   举枪轰开扑来的丧尸,爆炸火光里,响起轮胎摩擦过地面的刺耳声音。   “寻光小姐!”随意发动了一辆轿车的镜花叫我。   “来了!”   我一个侧踢踹开敌人,和敦君一前一后跳入车内,引擎轰鸣,车子冲出包围没入夜色。   在侦探社楼下,我们遇见了负伤的国木田君。   零星的行尸走肉们游荡在附近,暂时没有合围的征兆,照例殿后的我跟着他们冲进社长室,途中听完敦君汇报的国木田君低声骂了一句,一脚踹开办公桌打开地面暗藏的通讯装置。   不稳的视频画面中出现了黑色短发的男性。   自称“坂口安吾”的异能特务科成员与国木田君简单交换几句情报,看向我。   “病毒催化的怪物种类繁多,最普通的感染者不用太担心,只要打爆脑袋就能杀死。”没时间废话,我单刀直入,大致介绍了一遍怪物们的弱点,接着说,“除了杀死释放雾气的涩泽龙彦,想控制这些怪物应该还有一个办法……请找到红发黑眸、穿着学生制服的女孩子,替我转告她,‘不要再玩了,收拢尸潮去解决涩泽龙彦’——要是她不肯照做,请务必将击毙她当成第一要务。”   壹号那任性起来不管不顾的性格让我难以安心,停顿数秒,还是提出了冷酷的建议。   屏幕内的坂口安吾审视着我,冷静道:“收到。我们立刻进行搜索。”   大楼在摇晃,通讯忽然中断。   国木田君皱眉起身:“那家伙来了。”   他的异能力“独步吟客”一路追踪而来,开始进攻侦探社。国木田君决定留下拖住自己异能力,我带着敦君和镜花冲出后门前往罪魁祸首涩泽龙彦所在的“骸塞”。   坐落在横滨租界中的骸塞距离侦探社有一段距离,依旧是镜花开车,我坐在后座凝视着窗外弥漫的浓雾和若隐若现的黑影,握紧手中枪支。   副驾驶上的敦君喃喃着:“只要救出太宰先生……”   我难以察觉地叹息一声。   据说正和涩泽龙彦一起停留在骸塞的太宰君……他又制定了什么以身犯险的计划?   忧虑中断在霎时间刺入车顶的刀刃里,我们迅速跳车,视线内,原本属于镜花的“夜叉白雪”、敦君的“月下兽”一左一右逼近。   镜花咬牙,挥刀抵住白衣夜叉的攻击,冲我和敦君喊:“快走!”   岔路口的另一边,异能化作的白虎已伏低前身准备扑咬,我举枪瞄准,千钧一发间,跃上半空的白虎被一团庞大的东西撞开了。   伸展出复数手脚的沉重肉块抬起细胞似粘合在一起的头颅团,扭曲拼凑的恐怖脸庞上,一双双眼睛瞪向我。   “一、号——”它发出号哭一般含混不清的怒吼,嘴唇一齐张合,“该死的、是你才对!”   我看着那些铭心刻骨的人脸,换出榴弹枪。   “我不喜欢基地的编号。请直接叫我的名字吧,各位。”燃烧弹上膛,我端起枪。   昔年的横滨基地中,在对战训练时被我侥幸杀死的实验体们,从破碎的回忆、愧疚的泥沼里爬出,聚合成庞然大物,降临现实。   它用宛若蜈蚣一样密密麻麻的肢体撑起膨胀的身躯,血泪溢出眼眶,咆哮着俯冲而下。   “凭什么偏偏是你活下来了!最懦弱最愚笨最无能的你!我明明拼命地训练了——该死的是你才对啊!” 第52章 还顾旧乡(四)   燃烧弹在肉块上爆开,焦臭味伴随嘶吼传遍四方。我翻滚着躲过被扔来的金属残骸,钻入大楼间的小巷里。   暴怒的怪物慢了一步,强行挤进狭小空间,对我紧追不舍。   “不准跑,不准跑,一号,你这个胆小鬼!废物!”   灵活地穿行在杂物之中,我对它不见停歇的垃圾话充耳不闻,抽空扔了个手榴弹过去,边跑边升起担忧。   敦君他们抵达骸塞了吗?刚才,隶属港口黑手党的芥川龙之介也被自己的异能追击至此,面对三个具现化的异能和一个病毒怪物,再加上周边虎视眈眈随时会聚拢的丧尸,我干脆利落地让他们三人离开去走港黑的秘密通道,独自留下迎战敌方。可惜异能们似乎对自己的拥有者更感兴趣,和我周旋了几分钟就纷纷散开,只剩实验体对我穷追不舍。   希望敦君他们能顺利甩掉异能力……   默默祈祷着,我三两下跃上围墙,翻进另一条街道。   寂静的长街被闪烁的零星路灯勉强照亮,我飞快辨认一圈环境,往前奔去,但是,没跑几步就捕捉到“哒哒”的脚步声。   是兽类带着利爪的脚掌落地时的声响。   榴弹枪瞬间瞄准声音传来的方向,我缓缓后退。   苍白的雾气、昏黄的灯光下,踱出了三头的犬型怪兽。由人类尸骸虬结弯折而成的躯体裸露着赤红肌肉与血管,三颗铁青的头颅扬起,望向我。   “甘寻光,好久不见!”左侧的男人恶狠狠地瞪大眼睛,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问候。   “寒暄就免了吧,看到你们我真想洗眼睛。”我面无表情盯着它,辨认出这三颗头的主人。   从左到右,分别是当年负责训练我的横滨基地主管、安布雷拉日本分社社长、校招时坑我进安布雷拉医学院的教授。被自己亲手送下地狱的垃圾们又溜回人世,哪怕只是记忆幻影,也够叫我犯恶心的。   神情怨恨的三头犬咧开三张嘴,咆哮到:“今天,我要撕碎你——”   不等它说完,我一发榴弹塞进社长嘴里,在爆炸中冷笑。   “谁要听渣滓废话,你们老老实实去死就够了!”   “轰”!   火光与烟尘一齐扬起,撞碎围墙追来的实验体尖声啸叫:“一号!”   换弹的我“啧”了一声,几下退到人行道上,和它们形成三足鼎立的状态。正打算冲来的实验体瞥见三头犬,动作一滞。   “啊啊……你们……”它人脸上狂乱的目光凝固了,一错不错地盯紧察觉不对的三头犬,“安布雷拉!”   庞大的肉块因为极端憎恨颤抖起来,实验体顷刻抛下我,向有了退意的三头犬俯冲而去!   我心弦微松,旁观两方厮杀,计算着出手时机。   三头犬凭借利爪和速度在一开始占据上风,然而,片刻后,悍不畏死的实验体就让它陷入了泥潭。不管被撕扯掉多少血肉,只要咬住就绝不放手的实验体癫狂大笑着,用一只只手插进它的躯体中,生生拔下了它两条腿。   “看吧、看啊,‘大人物们’,如果你们也下训练场的话,跟我们这些‘工具’又有什么区别?!”直立的实验体如此高大,投下的阴影将呜咽的三头犬彻底覆盖,男性、女性、少年、老年……不同的嗓音一同发出凄厉嘶吼,“我们不是一样的血肉之躯吗?!”   端着枪的我默然,看着它一拳拳砸中瑟瑟发抖的犬类身躯。   三头犬拼命挣扎,一颗头扭向我,是那个看起来和蔼可亲、称赞我“有天赋”的教授:“寻光、寻光,救救我,我错了,都是公司吩咐的任务,我是被迫的啊!”   我与他隔街对视。   “我已经杀过你一次了,记得吗?”我体贴地提醒他,微微勾了勾嘴角。   绝望的他面容瞬间狰狞:“如果我们要下地狱,你也跑不掉!”   我冷眼看他的头颅一点点被锤扁,温和礼貌地回答:“那你们可要小心。趁我没死之前尽管逃吧,就算下了地狱,我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三头犬悲鸣着化作一滩血肉,同样摇摇欲坠的实验体撑起身体看向我。   发黑的污血从它全身上下涌出,几乎化成一汪小泉。   “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要回家才行……”它含混不清地嘟囔。   我沉默地举枪。   血色浸染了雾气,矗立在灯光之下的它凝固一会,轰然倒下。头颅团上一张张面容垂下眼睛,望着那盏终于稳定光线的路灯,目光恍惚。   燃烧弹落在它身旁,净化一切的火焰冲天而起。陷入梦寐之前,它不甘心的呓语飘出火光。   “……算你赢了。活下去吧,新人,带着这无数对人间的憎恨与眷恋……我们会看着你的……”   半晌,残焰里,微光碎片升起,飞来我掌心,缓缓没入肌肤。意识空间中,一部分人格碎片归位。   我清点了一下武器,重新迈开脚步。   接下来的路程顺利许多,普通的丧尸对我没什么威胁,我轻松掠过它们往骸塞行去。   隐约能看见那幢高耸建筑的影子时,遇见了军火库与剑士。   经验丰富、身手出色的他们当然不必别人担心,似乎都没怎么剧烈战斗。我同他们聊了几句,交换过情报,就拜托他们去帮助被困雾中的其余异能者。   告别他们,我继续向前走。   这一带的丧尸意外的少,不知道是不是被军火库和剑士清理过,我加快速度转过街角。   夜雾交融,模模糊糊有两个身影向我靠近。我往一侧躲去,听到逐渐清晰的小声交谈。   “这里似乎安全一些。要在这里待到天亮吗?”女性的声线温柔平稳。   男性沉吟着,否决了这个提议:“不,再找一找吧……”   那两道声音实在太过熟悉了,倚着墙的我不由自主地僵直起来,握着枪身的手指微微发颤。   ……不可能。那时候的“读心术”连成片段地读取记忆都做不到,更别提形成人格——   即使理智如此判断到,我依旧控制不住地走了出去。   迎面而来的男女举止亲密,似乎是一对夫妻。鬓边已经染上风霜之色的他们看到了我,慢慢停下步伐,脸上不约而同露出微笑。   “没受伤吧?我们在附近转了好久都没找到你……”女性舒展了眉眼,唇边绽开伤感与欣喜混杂的笑,一边走近一边冲我伸出手。   我说不出话来,一味呆立在原地,嘴唇翕张。   走到身边的她紧紧拥住我,长叹一声。   “……你没事就好,寻光。”   微不可闻的嚅嗫终于挤出了我的喉咙。   “妈妈、爸爸……” 第53章 还顾旧乡(五)   纤瘦、柔软、带着苍老痕迹的双手,轻轻捧起我脸颊。   “在我们离开的日子里,你独自成长为出色的大人了。”妈妈含着哀怜光彩的眼眸凝视着我,语气轻渺得像雾气,“……对不起。”   快过思维控制,泪水擅自溢了出来。可是那一颗接一颗的水珠穿透了贴着脸颊的手掌,犹如雨滴坠落天空,静静没入地面。   我在泪光中望着身形倏地模糊又缓缓清晰的他们,再三告诫自己,这只是回忆的残像,可还是哽得说不出话来。   趁着身躯凝实的时间,妈妈替我擦去了泪水,垂下手牵住我。   “走吧,”她咽下千言万语,最终温柔说到,“你还有事要做吧?”   沉默着来到我身边的爸爸克制住情绪,点头:“走吧,我们陪你去。”   来回看了看他们,我深吸口气,吞下酸涩,抬眼。   高耸入云的骸塞,近在咫尺了。   抵达骸塞之下的那一刻,更浓郁的雾气自建筑顶端爆发,瞬间席卷横滨。   “爸爸、妈妈,没事吧?!”我立刻回头看去。   爸爸回应:“别担心,我们没事。”   他拥住了妈妈,一手挡在额头前,仰头望向高处。我跟着去看雾气二度爆发点,紧锁眉头。   苍穹之上风起云涌,卷得雾海激荡不休,一种极度压抑的气势自云中缓缓生成……有什么要出现了。   “——可恶,不准拽我!矮帽子!”嘈杂的声音打破寂静,从身后逐渐接近。   我一怔,眉峰微松。视线里,气鼓鼓的壹号被谁按着肩一路押着走来,虽然嘴上不肯饶人,却因为体表覆盖的红芒而无法挣扎,老老实实地迈着步子。   “别随便给人起莫名其妙的外号,小鬼。”押送她的青年“啧”了一声,不耐烦地警告到,“我接到的任务要求可是说过,你不肯照做就立刻处死。”   “可恶、可恶、可恶,你们都是大混蛋!寻光也是!人家只是玩得有点兴奋,稍微慢一点来汇合而已!”壹号瞪圆眼睛,恨恨大叫到,“我不来又怎么样,那什么龙彦……”   拂开雾气在她面前站定的我淡淡纠正:“涩泽龙彦。”   眨巴着眼睛看我几下,壹号悻悻收声,乖巧低头。   “对不起嘛……我马上就去干掉他。”她嘟嘟囔囔,露出讨好的笑,“保证让这家伙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盯着任性妄为的她,我头痛地叹了口气,摆手示意她先安分呆着,看向一旁的青年。   橙发蓝眸的男性回视着我:“甘寻光小姐?人我带来了。”   “中原先生。”从治君那听过他姓名的我简单打了个招呼,望一眼形成旋涡的云团,凝眉,“太宰君还在上面,我担心直接冲上去他会有危险。”   尸潮不分敌我,冲进骸塞后绝对会波及到他……   “能拜托您把太宰君带下来吗?敌人就交给我。”我向中原先生请求到。   “哈?没必要担心那家伙,他一定又在玩阴谋诡计,根本不用别人操心。”诧异的中原先生拒绝了我,扬眉说,“你既然有办法控制尸潮,那就去解决它;涩泽龙彦归我,我可是接了委托过来的。”   然而,他话音未落,云雾汇集的漩涡之中,忽然溢出了火炎似的红。   狂风席卷,我们一齐惊愕地仰望天穹,看着那红色转瞬勾勒出蜿蜒的身躯——圆月之下,云海之巅,迷雾的主宰化身红龙降临于世,发出响彻全横滨的咆哮!   那是涩泽龙彦?!   我转头对父母叮嘱到:“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老于世故的他们当然不会拖泥带水依依惜别,冲我点头,抛下一句“小心”就相互扶持着奔入雾中。   我抓住壹号,声音发紧:“召唤尸潮,冲进去!太宰君还在里面!”   仰头观望的壹号收回目光,神情罕见地犹疑起来,在我的催促中,小心翼翼开口。   “可是……他不在骸塞里了啊。”   “什么?”我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   在她举起手指向红龙的时候,同样抬着头的中原先生嗓音沉了下去。   “太宰那家伙……不可能。”   下意识跟随壹号所指看去的我凝神眺望片刻,终于分辨出,红龙身躯之中,隐约漂浮着血染白衣的人影。   是闭着眼睛毫无动静的太宰君。   “……那是……不可能!”我遍体生寒,失声喊到。   可无论怎么看,就算瞪到眼睛干涩,太宰君也一动不动,简直像、简直——   【中也君,恐怕太宰君已经死了……】   中原先生携带的联络器里传来坂口安吾的声音,听到对方沉重的话语,我蓦然怔住。他们交谈起来,我却完全没有留意,一点点低头,看向壹号。   借由“读心术”的联系,接收到我沸腾情绪的她身体颤抖,黑黝黝的眼眸与我对视了。   “不可能。”我嘴唇开合,自牙关挤出冰冷的命令,“撕碎它,把太宰君带回来!”   一头红发飘飞在烈烈风中,壹号用力点头,克制住颤抖退开几步。   “我还没屠过龙呢!”她露出一个张扬的笑容,展开双臂。   中原先生和经由通讯器听到动静的坂口安吾中断交谈,一齐将注意力投向我:“甘小姐?你……”   他们的声音被压过了。   壹号身体后仰,向天大笑起来。   “来啊,横滨——见识一下这自然演化与人类野望媾和而生的恐怖之种吧!”   少女躯体崩溃重组,化作畸变的怪物拔地而起!   膨胀的血肉在数十秒内就扩张到一层楼大小,增殖速度越来越快,不一会就伸展至骸塞所在的擂钵街每一处。不断拥来的丧尸跳入蔓延的血肉中,成为它加速生长的养料。   雾气被蠕动的肉块驱散了一片,以全系列病毒为基础进化而出怪物将无数“足部”深深插入地下,撑起山岳一般的巍峨身躯,探出一条条粗壮的“手臂”,锁住云中游动的红龙。   从每一寸血肉中震荡出的怒啸冲过横滨大街小巷,怪物漆黑的巨目俯视着疯狂挣扎的红龙,两者相贴的部位裂开一道道遍布利齿的缝隙,狠狠咬住了龙身。下一瞬,龙的哀鸣洒下天穹——怪物死死抓着它,任由红龙喷吐出的光焰击穿血肉,只一味张合着全身上下的“嘴”,一口一口将它啃食。   沿着怪物身躯向上攀爬、终于来到交战区附近的我牢牢盯着红龙腹部,在那一片被撕咬出缺口时抢上去接住了坠落的人影。   “太宰君!”我手凑近他脖颈,按下去。   没有脉搏。   怎么可能!我指尖发抖,不肯相信地再去探呼吸。   ……没有。   太宰君双眼紧闭,表情甚至称得上宁静,仿佛只是睡着了。我呆呆地跌坐在原地,无法动弹。   战斗还在继续,保持着意识的壹号尽量控制了怪物的晃动,以免把我们甩下去,但红龙引起的爆炸余波也倾洒而来。跟在我身后的中原先生发动异能抬手把余波挡开,在一旁站定。   “这家伙又在搞什么,”和已经混乱的我不同,中原先生态度笃定,一边挽袖子一边说到,“总之,这种时候先打……”   “——打他一顿就够了。”漫不经心的声音由远及近,截住中原先生的话。   我手一定,倏地抬头。   “好,停下吧,敦君。”拍拍几乎白虎化的少年肩膀,一身茶色呢子大衣的男性踏上怪物躯体,向我走来。   “太宰先生!不需要人虎我也可以带您上来!”之前打过一次照面的芥川龙之介紧随其后,神情激动。   男性敷衍地应了两声,将他的身体拨了半圈,朝解除虎化的敦君和赶来的镜花一推:“看看气氛啊芥川,去和敦君玩会吧。”   芥川龙之介僵了一瞬,阴沉地走向敦君。   “为何又要妨碍在下,人虎!”   “明明是太宰先生自己选的人,你讲点道理吧。”敦君无语道,“而且‘罗生门’要怎么把人带上来啊……”   “‘罗生门’当然可以带人,在下这就让你见识一下!”芥川冷冷回答,风衣下摆变形刺出。   “别拿我示范!呜哇——这种时候为什么我们还要打起来!”   少年们吵吵闹闹,但我分不出心思去关注他们了。男性在我身边半蹲下来,眉眼间沉积的阴郁一瞬消融,化成柔软的笑意。   我轻轻吸了口气,一头扑进他怀里。   “治君!” 第54章 还顾旧乡(六)   拥抱着我的治君温柔地抚了抚我的头发,不可思议,指尖掠过发丝的瞬间,心中激荡的情绪平复了。   我镇静下来,从他怀里抬起头:“没受伤吗?”   “没受伤吧?”治君的声音同我的交叠在一起。   情不自禁笑了起来,我摇摇头。   “我可是很会照顾自己的。”   “我也有好好思考寻找光小姐的安全方法哦。”   治君弯起眼眸,留恋地蹭了蹭我脸颊,牵起我的手。掌心一片濡湿红痕,我看着那血迹轻轻“啊”了一声,不自觉拧眉,低头望向沉睡的太宰君。   “果然……早有准备吧?”治君若无其事的态度感染了我,可,担忧沉没后,隐约的怒气浮现出来,“就非得选会让自己受伤的办法吗?”   治君正色,迅速撇清关系,谴责到:“年轻人一点都不成熟稳重。如果是我,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我看他一眼,被那无辜的表情逗笑,没细数他以前的案底,任由他揪着太宰君的白衣袖口将我手中血迹擦干净。   “……别跟自己较劲啊。”见他丢下衣袖满意收手,我叹气,“接下来呢?”   壹号畸变而来的怪物还在同红龙战斗,一直让太宰君躺在这里也不行,得尽快唤醒他。   “打他一顿就好了。”   随口说着,治君打量几秒太宰君毫无声息的脸,一拳挥出。呆了一下的我旁观他砸中太宰君的脸颊。   冲击力让太宰君头一歪、齿关微动,数秒后,他咳嗽着睁开了眼睛。   ……竟然真的有效。   我无言以对,被治君抗议到:“好过分,我才不是单纯想打他呢!”   “是、是,对不起。”我没有诚意地道歉,起身退开两步。   治君扣住太宰君差点按上怪物体表的手,将人拉起来,立刻甩开他大声抱怨。   “为什么我非得碰这家伙不可,真让人不快!”嘟嘟囔囔着,治君凑到我身边揽住我的腰。   “被你碰到的我比较可怜吧,”太宰君一脸恹恹地甩了甩手,“计划里根本没安排你的角色,别来凑热闹。”   “呵,被人背刺的家伙没资格挑三拣四啦。”   “连女友都能弄丢的你不是更失败吗。”   在战况升级之前我及时站出来制止了他们。捂住治君的嘴,我看了看太宰君:“停——两位小朋友,要吵架等会再吵。”   【啊啊啊让两个太宰都给我下去!万一碰到我你们就自己来屠龙吧!】   通过“读心术”联系向我喋喋不休的壹号崩溃道,她暴躁的心情使得怪物动作凶狠不少,揪着红龙怒锤。   剧烈晃动中,治君和太宰君对视一眼,各自嗤了声。而终于从“两个太宰治”的冲击里回过神的其他人,纷纷发出惊诧的声音。   侦探社的敦君跟镜花听我讲过异世界的事,反应不是很大,但隶属港口黑手党的两位,神情简直像看到了外星人。   “两个太宰先生……有一个是冒牌货吗!”芥川语气冰冷,似乎下一瞬就要用“罗生门”将“冒牌货”撕碎。   中原先生则一脸大受打击的嫌恶样子,连退几步拉开距离,看起来要不是因为红龙这个强敌的存在,恐怕一秒都不想多待了。   在我们陷入混乱的时候,战斗进程已经来到末尾。压住红龙吞噬的怪物大吼着挥起无数粗壮手臂,死死扣住伤痕累累的龙身,向外用力——   光焰汹涌而出,眨眼间照亮横滨夜幕,红龙哀鸣着消散在暴风里。   惊呼一声,我被掀下怪物的躯体,往擂钵街落去。反应奇快的治君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将我拉进他怀里。   壹号慌慌张张操控怪物的血肉来拦截我们,天旋地转,分不清磕磕碰碰了多久,在即将落地的刹那,治君的手擦过了怪物突起的一角。“人间失格”发动,山岳一般盘踞在横滨租界的怪物瞬间消失。   【太宰那混蛋故意的!】好不容易得到的自由活动时间结束,返回意识空间的壹号暴跳如雷。   我屏蔽了开始念叨“打宰的一万种方法”的她,晕头转向攀住治君肩膀。没等我问出口,他就安抚性地拍了拍我的背。   “我没事,别担心。”   缓了一会,视线总算重新清晰,我扶着治君慢慢站起,看着迅速侵染上鲜红的浓雾皱眉。   “怎么……”我咳嗽着,吞下半截话。   治君依旧十分轻松,支撑着我轻描淡写地说:“接下来的事,交给敦君他们就好。偶尔也要给后辈成长的机会嘛。”   “这也在你们的计划里吗?”我望了眼即使建筑主体扭曲,仍然显得高耸庞大的骸塞残骸,问。   治君纠正我:“是那家伙的计划。”   红雾中,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寻光!”   我一怔,摇头丢开骸塞打响的新战斗,抿唇一笑。   “也好,那就来谈谈我们的事吧。”我回应了雾里的呼唤,“爸爸、妈妈,我在这!”   穿过雾气,两道人影接近我们。余光中,治君忽然顿住了,直到对方在我们面前站定才恍然回神。很少见他这副模样的我轻笑起来,离开他身旁挽住妈妈的手臂。   确认我没受伤的妈妈气息微松,转眼去看治君:“你好,初次见面,我是寻光的母亲。”   一直审视着治君的爸爸微微颔首,跟着打了个招呼。   治君有些无措地瞥了我一眼,好像一瞬间忘了该怎么说话,慢半拍才客客气气回应。   我笑盈盈地看着他和父母交谈,等他们停下话头,抬臂握住了他越攥越紧的手,指尖拂过那发凉的掌心。治君反手同我十指相扣。   不远处的骸塞传来激烈的战斗声,这里却堪称静谧。   妈妈与爸爸交换了一个视线,微笑到:“别紧张。看见寻光的状态,我们就知道,不必多问了。”   她爱怜地理了理我的鬓发。   “身为父母,我们既没有保护好她,又擅自抛下她离开……”她低下声音,手拥住我肩膀,双眼看的却是治君,“现在,能看到她接受新生活,有了真心的恋人……我们就放心了。”   “妈妈。”真糟糕,泪水又蓄满了眼眶,我嗓音发颤,叫了一声就哽住。   爸爸接过话,语气也带着伤感。   “你们已经成为夫妇了吗?”他问治君。   治君微垂着眉眼,温和答到:“正在准备婚礼。”   “是吗,”爸爸笑了起来,“正好,让我们稍微弥补一点错过的机会吧。”   不需要询问,妈妈心有灵犀地露出微笑,点头。   红雾飘飘渺渺,似乎有了散去的征兆,空旷混乱的长街被这沉艳的色彩点缀,仿佛也生出可以使人驻足的美。   爸爸握住我空着的那只手,面向猜到什么、显出从未见过的认真神态的治君。他将我的手放入了治君伸来的掌心。   现在,我两只手都被治君牵住了。   “以后,就拜托你了。”爸爸的手覆盖着我们交握的手,停了数秒,轻轻松开。   再也止不住的眼泪溢满脸颊,我抽泣起来,泪眼朦胧地去看爸爸,红着眼眶的他还是笑着的,鬓边白发被红雾模糊。   妈妈拥着我的肩,笑容越发温柔,贴了贴我湿漉漉的脸颊。   “今日,我与丈夫在此见证,”短短一句话,她说得缓慢且清晰,“祝愿甘寻光与太宰治——永结同心,恒无别离。”   轰然巨响,骸塞倒塌,将红雾一齐卷去。雾气散去的那一瞬,含笑注视着我的爸爸妈妈的身影如朝露消融。   治君拥住了泣不成声的我。   “对不起,这时候、应该笑的……”我哽咽着说。   他只是低头吻上我眼角泪珠,声音比黎明的春风更温柔。   “不用在意这些,光。不管是眼泪还是微笑……都是幸福的证明。”   天光驱退夜色,正是破晓时分。 第55章 还顾旧乡(七)   涩泽龙彦最后被敦君、镜花、芥川三人联手打败,迷雾事件落下帷幕。   听说统计战损时,由于雾气隔离普通人的效果,加上尸潮误打误撞解决了不少具现化的异能,导致伤亡出乎预料的低;与之相反的是,横滨尤其是租界一片的基础设施被破坏得惨不忍睹,经济损失直线上升。   不过这些都不需要我们烦恼了。   唯一比较伤脑筋的是,虽然异能特务科没有拿到我异能的具体情报,但尸潮的出现、强杀了红龙的怪物还是让官方警惕性拉满,幸亏侦探社帮忙遮掩,再加上治君和港口黑手党做了某种交易,让其协助转移政府的注意力,我才得以安安稳稳呆在酒店里,没被当场关押。   ——治君抵达之后,我和他两个人就不好再借住太宰君的宿舍了,因此搬出去在侦探社附近租了酒店。   忙忙乱乱小半个月,总算空闲下来的我和治君商量着请侦探社的大家吃一顿便饭。定的酒店套间里自带了小厨房,工具一应俱全;需要的菜单原材料也可以让酒店准备,但我还是决定自己去买,一方面表示诚意,一方面打发时间。   等慢吞吞做完宴请的前期工作,已经是四月中旬了。   这天上午,提前去发邀请的我和治君离开酒店,朝侦探社走去。   寒冬的余韵彻底消失在横滨的街头巷尾,明媚春光遍洒城内,我们经过沿海大桥,走入繁花与绿荫之中。   一时兴致大发的我踩着路沿石一步步前行,轻快得如履平地。治君跟在我身边,即使明知不需要,还是稍稍抬手做出随时能接住我的保护姿态。   抛下一路微风里摇曳的树影和阳光,我走到路沿石尽头,跃下它扑入治君怀里。花香拂面,互相注视着的我们一同笑了起来。   治君牵起我的手,仿佛双人舞一般引导我转了一圈,我快乐地挪动步子,贴近他——这下,我们又变成亲亲密密紧挨着的模样了。   林荫道上有不少挽着手的情侣,我和治君依偎着走在他们之中,就像人间最寻常的恋人。   行过绿影婆娑的小道,侦探社就近在眼前了。   “太宰,给我老老实实回去赶报告!”   一声怒吼传来耳畔,我微怔抬眸,果然见气冲冲的国木田君飞奔而来,他前方不远就是逃跑的太宰君。   沙色风衣的青年一边跑一边拖长调子反驳:“不——要——报告这种东西,国木田君你随便写写就好了~”   “别想把自己的工作推给我!”国木田君的熊熊怒火几乎要实质化了。   ……加入侦探社的太宰君真的好活泼啊。   我感叹着。而发现我们的太宰君忽然慢下步伐,缓缓停在我面前。   他瞥了眼治君试图绊倒他、又遗憾收回的腿,笑眯眯地打招呼:“哟,上午好啊,寻光小姐!今天要跟我一起去殉情吗?”   没等我回答,治君就皮笑肉不笑地接过话头。   “做什么梦呢,光小姐才不会跟你这种家伙殉情。”   “太宰治”是有着某种“禁止一个以上共同存在”的特性吗?我困惑地叹气,在他们陷入新一轮争吵前提起了正事。   “对不起,不行哦。”我照旧拒绝了太宰君,说到,“其实今天过来,是想邀请侦探社的大家聚餐,就在我和治君暂住的酒店里。”   太宰君似乎原本想拒绝,可忽然改了主意,笑着问:“寻光小姐亲自下厨吗?”   “是。不过我厨艺一般,只会做家常菜,希望不要嫌弃。”我答到。   其实治君厨艺比我好很多,但过于放飞自我了,做出来的成品味道无可指摘,效果却堪称千奇百怪,包括并不限于让人失忆、痛哭、崩掉牙……如果只给我做,他多少会克制一点,要是给别人做——我可不想聚餐完,横滨新闻头条变成“惊!武装侦探社被一网打尽!”。   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治君环住我肩膀,对太宰君露出一个散发黑气的冷笑。   “你的那份我来做,”他语调慢悠悠的,“保证让你‘宾至如归’。”   太宰君装出一副惊慌柔弱的模样,果断向我告状。   “寻光小姐,他要谋杀我!”   又开始了。放弃调停的我任由他们两个你来我往地争吵着,避开战区迎上国木田君。已经听到前因后果的他感谢了我的邀请,表示一定准时到。说完正事,我顺势和他聊了起来,一同往侦探社所在的红砖楼走去。   身后被扔下的两个人一边互相讽刺着,一边追上来。   “竟然被国木田君捷足先登……”太宰君语气凝重。   “可恶!”治君的怨气几乎要从每个音调里溢出来了,碎碎念到,“回头就把武装侦探社拔除掉!”   ……别把人家侦探社说得像需要驱散的鬼怪一样啊。   我叹气,和国木田君对视一眼。   “今天天气真不错。”   “的确,很适合喝下午茶。甘小姐,侦探社楼下就有一家咖啡厅……”   聚餐的时间定在了隔天中午。   因为我要负责做饭,招待的工作就交给了治君。老实说,我有担心过这安排会不会造成什么意外事故,但是最后侦探社的大家还是被治君安安稳稳地带进了客厅,就连太宰君都完好无损地在沙发上坐下了。   放下心的我不再随时注意客厅的情况,专注于准备食物,然而,没过多久,治君就开始叫我。   “光小姐!”他带着鼻音的声音飘进厨房,有些懒洋洋的。   “我在哦。”扬声应到,我将章鱼的腕足切成小块放进锅里,“有什么事吗?”   治君像是撒娇一般含笑答:“想叫一叫你。”   ——就是在撒娇嘛。   我忍俊不禁,回到:“好,你叫吧。”   搞定了章鱼,我接着处理其他食材,片刻后,治君的声音再次响起。   “光小姐~”   我淡定应声:“我在哦。”   自请帮我打下手的与谢野小姐听着我们这一来一回的幼稚对话,无语地打厨房探出头,开口。   “几步路的距离,真想见她就走过来啊。”   治君只是慢吞吞地喊:“光小姐——”   我端起冷盘走出厨房,将它摆上桌,经过趴在椅背上的治君跟前时弯下腰亲了亲他脸颊,笑应。   “我就在这里哦!”   望着我的治君幸福捧脸,简直要融化在椅子上。   “……太惯着他了!”国木田君推了推眼镜,脱口而出。   “嘁。”坐在治君对面的太宰君愤愤不平,抄起橘子扔过去,“你今年三岁吗!”   反手接住橘子的治君洋洋得意起来。   “啊啊,我好像听到某人羡慕嫉妒恨的声音了~”   我笑着摇头,返回厨房继续工作。正在炖海鲜汤的与谢野小姐瞥了眼不知怎么就变得鸡飞狗跳、吵吵闹闹的客厅,神色无奈。   “这些家伙啊……” 第56章 还顾旧乡(完)   进入五月,一直在寻找离开方法的治君有了一点眉目。   我对这个世界没什么不满,但在治君看来,已经存在一个“太宰治”的这里实在别扭,不太适合定居,一向跟着他的我当然也决定离开。   在那之前,太宰君上门拜访了。   他来的时候治君已经出门,我请拿着一本书的他在客厅落座,去泡了杯茶端上桌。两人漫无边际地聊了半晌,他放下残茶,抬眼看我。   “我觉得,”他语气里带着模棱两可的迟疑,却很认真,“‘太宰治’不适合做恋人。”   正猜测他来意的我闻言一怔。   微风携着窗外春光飘进屋内,我望着几枚花瓣悠悠跌落枝头,过了会,低眸微笑起来。   “适不适合做恋人,不是看自己的评价,而是取决于对方的感受哦。真要说起来,我也不是成为恋人的好人选。”   不管是能够看穿意识的“读心术”,还是被安布雷拉追杀的危险境况,都会把身边人拉下水、搅得人生一团糟……然而,我遇到的是治君。   不适合成为恋人的两人,因为在一起,反而变得意外契合。   我收回视线,眉眼弯弯,对他说:“所以,不必顾虑其他……‘不要害怕接近别人’就好。”   太宰君沉默下去,手指摩挲过书本没有题名的空白封皮,出神了好一阵。   我静静看着他,一直等到他恍然收回思绪。   天色不早了,起身的太宰君向我道谢,在出门时身形微顿,回眸凝视我。   那双鸢色眼眸勾起温柔弧度,他向我告别。   “寻光小姐,祝你们一路顺风。”   “从港口黑手党本部大楼天台跳下去”——这是治君最后得出的离开的方法。   知道这消息的那刻,荒诞和理应如此两种情绪一齐涌现在我心头,直到踏入大厦也仍未消退。   同治君达成了协议的港黑首领森鸥外命令手下一路放行,在我们经过顶层的首领办公室时还特意招呼治君谈了几句。交流完毕后,治君离开办公室,牵起我的手登上了天台。   五月末的横滨,黄昏晚霞浸没全城,春花的薄绯于地上随风涌动,残阳的浓赤自天上与光同降,两种红就在我们眼前交融,化作语言无法描绘的绝色。   治君牵着我在大楼边缘站定。我们一起凝视这景象片刻,他转身,执起我的左手。   纤细精美的白银指环缓缓推进我中指,镶嵌其上的红宝石灼艳秾丽、一如治君眼眸。   我睁大眼睛,呆呆去看他。   “是订婚戒指。”他笑着解释,指尖划过我戴着银戒的指根,握住我的手。   唇边弧度清浅却柔和,治君仰头望向天空中千变万化的云霞,目光似乎落入了记忆里。   “当年,也是春天的末尾,像今天一样的好天气哦。”   啊……我知道他说的是哪一天……那个他从天台上一跃而下的黄昏——   “那是我此生所见最美的横滨,真想让光小姐也一起看看。”   治君含笑垂眸,冲我伸出另一只手,做出邀请的姿势。   泪珠不知不觉滑过脸颊,我毫无犹豫地回应了他,紧紧扣住那只手。他的身体往后倒去,连带着我也一起越过天台。   苍风迎面而来,我的长发烈烈飘舞,眼泪都随风飞去。视线之中,满城殷红尽收眼底,笑意盈盈的治君手上用力,将我拥入怀抱。   地心引力带来奇妙的失重感,相拥的我们犹如比翼的飞鸟,不知不觉落入另一片天地——   明明是一样的黄昏景色、一样的横滨街景,但,即使在飞速下坠中也能察觉到截然不同。   我晕头转向,听到突兀响起的玻璃破碎声。   “喂,你……太宰!”   怒吼紧接着那声响之后撞来耳畔,我隐约瞧见治君微微睁眸露出一丝笑影,下一秒,橙发蓝眸的青年冲过玻璃碎片、自港黑大楼中一跃而出。   代表异能力的光芒在体表亮起,他甩下肩上黑衣和红围巾,抬手朝我们抓来。可惜,由于治君“人间失格”的特殊性,三个人还是在接近地面的最后一瞬才止住跌落的趋势,狼狈不堪地沉入黑蜥蜴部队慌慌张张布置好的缓冲气垫里。   及时救下我们的青年怒气冲冲爬起,瞪着治君:“太宰,你这家伙竟然没死吗!当年支开我一声不吭就跳楼……”   治君忙着帮我整理凌乱的衣物,笑眯眯地随口回应到:“哟,中也,好久不见!我带着未婚妻子回来啦!”   晕晕乎乎的我借着治君的手坐起,看向一头雾水火冒三丈、开始怒喷治君不负责任死遁的中原先生,拍拍蹭着我脸颊撒娇的治君,不好意思地抿唇一笑。   “您好,中原先生,我叫甘寻光,是治君的恋人。”   治君没有半分收敛的意思,缠着我点头:“对哟对哟,是我世界第一可爱的未婚妻子!”   一段微妙的寂静后,中原先生无语地开口。   “……你来真的?”   (《后日谈三·还顾旧乡》,完) 第57章 无穷大剧本(完)   电梯在寂静中上行,金属门映出其中站立的三名男性。   都穿着一身黑西装的他们脸色沉冷,看上去和大楼里其他的黑手党成员没什么不同,走出去能直接吓哭小孩,但是,这凶恶的气质在其中一人开口后立刻破灭了。   他神神叨叨地问:“你们知道了吗?”   被这宛如间谍接头、交换绝密情报的紧张氛围所吸引,另外两人不知不觉凑近了他。   长着毫不起眼的大众脸的人接话:“见过了。”   剩下的脸色阴沉的男性用手遮住嘴,声音凝重:“是那个人吧……”   无形的火焰在这一问一答中熊熊燃烧起来,点亮他们眼底的热切。最先开口的人满意点头,以相当庄重的口吻说到。   “就是那个!”   他语气沉重、有力,像在宣布某个惊天秘密:“今天被请来坐镇港黑的人,竟然是先代首领森鸥外!”   “森先生现在是先先代首领了。”大众脸提醒到。   领头者“唰”地挥手,表示:“不,重要的不是这个,不管森先生到底是死而复生还是太宰先生当年根本没杀他——重点是爱丽丝小姐啊!”   短暂的沉默,阴沉男性露出心有戚戚的神情,果断附和:“你说得对!爱丽丝小姐、爱丽丝小姐她竟然……”   三人面面相觑,齐声悲痛道。   “她竟然变成御姐了!”   大众脸喃喃:“太可怕了,这真是我十年里听过的最恐怖的事……”   “一直是个铁血萝莉控的森先生,竟然让爱丽丝小姐变成了御姐,”阴沉男性声调发颤,战栗道,“完全无法想象太宰先生究竟对森先生施加了何等酷刑,才会让他改变喜好……”   领头者仰天长叹,正想接话,电梯忽然在一层停了下来。门开后,金发碧眼的女性迈步而入。   她身材窈窕、长相标志,大概二十岁左右,一头金色卷发披散在黑色的女士西装上,看起来就像欧美公司里最常见的秘书小姐。   视线扫过电梯内的三人,在张着嘴硬吞下话的领头者身上停顿一刹,她皱眉问:“你们几个,没有工作了吗?”   差点噎住的领头者瞬间正色,恭恭敬敬低头。   “爱丽丝小姐!我们正准备回办公室!”   “这几天有不少来挑衅的敌人,你们警醒一点。”没发现异常的爱丽丝随口吩咐到。   大众脸鞠躬应承:“是,明白!”   阴沉男性一边乖觉地按下首领办公室所在的顶层按钮,一边跟着同伴一起应声。爱丽丝对他点了点头。   数十秒后,三人组离开电梯。继续等待一会,顶层到了,爱丽丝迈出电梯门,进入首领办公室。   不同于太宰治在任时常年漆黑的状态,中原中也临危接任首领后,因为自信于本身的武力值,几乎不曾关闭墙上足以俯瞰横滨的落地窗,只是被请来应付一两天突发状况的森鸥外同样任由它开着。八月的日光灿烂如流金,静静淌入室内,照得首领办公室纤毫毕现。   将怀里的文件放上办公桌,爱丽丝对桌后不断动笔勾画的男人说:“这些是最新提交的任务报告。”   黑发的年长男性唉声叹气地抬起暗红眼眸,接过文件放在一旁,笔下不停地抱怨。   “首领的工作真是忙啊,年纪大了果然吃不消……不知道孤儿院的情况怎么样。”   “来之前不是安排过了吗,还有不少老师守在那里,没有你这个院长也不会怎么样啦。”爱丽丝帮着他看了两份报告,写下批注随口回答。   “说起来,太宰君的婚礼应该快要开始了?”森鸥外笔一顿,看了眼办公桌一角摆着的红色请柬,“弟子请假结婚,却把老师拉过来加班……”   他故意装出痛心疾首的表情。   “好过分!小爱丽丝,干脆趁中也君不在的时候篡位吧,和孤儿院院长比起来,还是港口黑手党的首领能买到更多漂亮裙子啊!”   “哦,”爱丽丝冷漠脸,“中也一定会揍扁你的,到时候别叫我。”   “……小爱丽丝——”   漆黑轿车驶过临海街道,速度并不快,甚至有些悠闲的模样。   开车的青年转过方向盘,拐入另一条街,不爽地开口。   “要诱敌也不用我来给你当司机吧!”   坐在后座的人双腿交叠,撑着下颌微微一笑,鸢色眼眸通过后视镜望向青年湛蓝的双瞳。   “因为中也拖到今天还没解决觊觎港黑的敌人,才害得我连婚礼都要想办法布局啊,我才是该抱怨的人吧?”   差点被他带偏思路的中原中也无言一瞬,及时反应过来瞪向后视镜:“要不是你突然跳楼丢下一堆烂摊子,我怎么会忙到今天才稳住局面!而且早就得到消息敌人要联合入侵横滨,还坚持今天结婚的,不是你自己吗!”   太宰治扬眉,弯唇笑。   “诶~让我延迟婚礼?就凭这些货色?”他淡淡瞥向窗外逐渐围拢的身影,懒洋洋摆手,“交给你啦,首领,千万别放跑他们打搅我和光小姐哦?不然我就辞掉顾问的职位一起来找港黑麻烦~”   “真敢说啊你,背叛也能随随便便挂嘴边上。”中原中也没好气地呛了一句,稍微减缓车速一把拉开车门。   不再看换到驾驶座的太宰治,他周身亮起红芒,轻捷地跳下车,面对数量众多、手持武器的敌人,抬手按住礼帽,眼底神光冷锐。   “就算是青鲭的婚礼,打扰也会遭报应的——给我觉悟吧,渣滓们,挑衅港黑的家伙,必将被重力碾碎!”   横滨一隅、临海的街角,近来新开了一家小诊所。一层是用来诊疗的店铺,二三层作为私人起居。   今天,挂上歇业告示牌的诊所迎来了一位引人注目的客人。   明明是炎热的夏季、却穿着毛绒绒的厚重服饰的青年,有着柔软的黑色短发和陈年葡萄酒似的红眸。他凝视了片刻歇业的诊所,伸出手,原本紧闭的门应势而开。   一层、二层、三层,畅通无阻,无人拦截的他径直走到了主卧旁的化妆间门口。   屋门大开着,正对明净通透的落地窗。阳光倾洒而入,映得窗前高凳上整理头纱的新娘全身都泛起微光,犹如白雪砌就的美人像。   青年礼貌地敲了敲房门:“甘寻光小姐,冒昧拜访。”   新娘侧眸望来,既不见惊讶,也不见欣喜,只是微微点头以示招呼。面对这不速之客,她轻轻拢了拢白纱,语气温和。   “您好,诊所今天歇业。这里属于私人场地,不对外开放。”   如果真是误闯进屋的人,在听到这句话后就会连连道歉退出了,但带着目的前来的青年依旧平静,甚至也温和地微笑起来。   他走进化妆间,向她谈起自己的理念,并发出邀请,希望她能加入进来。   “虽然非常唐突,但太宰君对您几乎是二十四小时监护,只好挑中现在同您会面。”他微笑着说到,“怀抱着‘尽力救助他人’愿望的您,应该能体会到这一点才对。拥有异能者的世界,不存在安定,流血、动乱……若不清理掉他们,就无法终结——”   落地窗外,诊所楼下,重重人影合围而来。   新娘终于将头纱调整到了满意的状态,金珀般的清澈眼眸凝视着靠近的他,脸上全无慌乱。   她答到:“抱歉,我不认同这个理念,不会跟你走的。”话音未落,屋外的人便被白虎与化为利刃的布条联合阻挡。   “中岛敦和芥川龙之介吗,”青年瞥了眼一边倒的战况,有些遗憾地叹气,“既然如此……”   他伸出手,向她头顶落去。   被洁白婚纱束缚着、没有携带任何武器的新娘两手在膝上交握,安之若素地微微垂眸,仿佛彻底放弃了抵抗。然而,下一秒,在他触碰到她之前,两柄寒光熠熠的长刀刹那显形,呈十字状挥舞而出,直斩向他的手臂!   千钧一发间,青年闪身退步,避开了攻击,望着出现在新娘身后的两尊持刀人形异能目光微凝。他眼角余光滑过化妆间外走出的两位女性,神情可惜。   “泉镜花、尾崎红叶,原来没被调开啊。靠谱的合作者果然不好找。”   突兀炸开的烟雾中,青年对新娘挥了挥手,笑吟吟地告别。   “甘小姐,那就下次再会吧——异能力‘读心术’的确好用,不过,可要小心别被人知道哦~”   抵达诊所时,太宰治开来的车已经面目全非,下车的他白西装外套也脏了,看着可怜兮兮的,连手里的捧花都被摧残得只剩几朵。黄蔷薇被他抱在怀里,和主人一样耷拉着脑袋。   甘寻光忍俊不禁,提起婚纱走近他。   没精打采的蔷薇被新娘揽进臂弯,她抿唇,笑眼盈盈。   “因为是治君,怎么样都很好。现在也很帅气哦!”   太宰治眨眨眼,看她片刻,也忍不住笑起来。他拦腰抱起她,两人头挨着头,隔着一层白纱对视着,仿佛一对笨蛋似的越笑越开心。   港黑的属下开来了新的轿车,尾崎红叶以袖掩唇,含笑催促到。   “好了,两位,再不去教堂,就要错过时间了。”   婚礼租用的教堂在海边上。   织田作之助转过教堂被清理一新的白墙,踏进大门。会场里还有不少人在布置,同伴国木田独步迎上来,和他交谈了几句刚才清理埋伏的暗杀者的情况,拍拍他的肩,继续去周边巡视了。   被委托保护婚礼的武装侦探社其他同伴也分散在教堂附近,或许要等婚礼正式开始才能见面。织田作之助在会场里转了一圈,没发现异常,微微松懈下来,又想起前几天身为新娘的甘寻光上门拜访的事。   即使是织田作之助也想象不到,和太宰治相遇的第一面就差点刀枪相向的他,会在六年后接到保护对方婚礼顺利进行的委托。   经由港口黑手党送来的委托请求,社长福泽谕吉和江户川乱步商讨后,还是决定接受。当时正在办公桌前写报告的他和其他社员一起平静地应声,表示知晓,只在脑海深处闪过了当年两人对峙的情景,和不久前得知的“太宰治假死回归、成为港黑顾问”的消息。   然而,原本没有任何交集的、身为婚礼女主角的新娘,却挑了个他休假的日子上门拜访了。   甘寻光不是一个难相处的女性,不如说,过于好相处了,简直不像会和港口黑手党扯上关系的样子。即使面对思维跳跃的他,也能将话题自然而然地接下去。   织田作之助同她聊了不短的时间,才探明来意——   她给他讲了一段故事。   有关另一个世界,加入了港口黑手党的他,和太宰治、坂口安吾的故事。   故事结尾,被首领算计的他失去了收养的孩子,一心赴死,与敌人同归于尽;身为间谍的坂口安吾带着无法消减的愧疚返回异能特务科;而错过了拯救的机会、见证了他的死亡的太宰治,听从了他“去救人吧,反正都一样,那就当个好人,帮助弱者、保护孤儿……”的遗言,加入了武装侦探社。   黄昏夕照之中,女性放下茶盏,看向他。   这次,新故事的主角换成了即将成为她丈夫的男人。   同样名为“太宰治”的男人,在十五岁那年拿到了世界根源“书”。得知“真相”、拥有了三人成为朋友的“书”外世界的自己的记忆……为了改变这份遗憾,他篡位成为港口黑手党的首领,最终于六年前自天台之上一跃而下。   ——“这里是唯一一个他生存着,写着小说的世界。我可不能,让这样的世界消失啊。”   费尽心血来到计划末尾的太宰治,留下这样的话从容赴死。   织田作之助一时张口结舌,竟然想不起该如何回应这故事。而结束讲述的甘寻光微微一笑,起身,拦住神游着想送客的他,递来一沓红帖。   是她和太宰治的婚礼的请柬。   看数量,应当给侦探社的每个人都准备了一份,写着“织田作之助”姓名的在最上面。   “织田先生,”她温柔道,“婚礼当日,恭候光临。”   婚礼快开始了。   织田作之助回神,看见载着婚礼主角的轿车驶入教堂侧门,脚步一顿,转身向位于那边的休息室走去。   清理干净衣物的太宰治正好出门,撞见迎面而来的他,微微一怔,神情僵住。   被讨厌了吗?   织田作之助沉思,想了想,没找出什么合适的安慰话,于是跳过这一环节直陈来意。   “恭喜结婚。”他将手中准备好的礼物递出去,认真道,“我们应该能成为朋友的。”   钟声响起,太宰治在教堂门前站定时,仍然有些恍惚。   刚才收到的礼物还拿在手里,是一本书,《夫妇善哉》烙印在封皮上,旁边标注着“新人赏不可不看的佳作”。书本内页签了作者的名字,以及长长的赠语。   他抬眸,红毯一直铺到了教堂尽头,彩绘玻璃的穹顶之下,捧着被重新装饰了一遍的黄蔷薇花束、一身洁白婚纱的甘寻光正在静静等待着。   夏末潮鸣跟随熏风回荡在典礼大厅内,被彩绘玻璃染上缤纷色彩的日光化作斑斓光晕笼罩了她。十字架下的新娘,犹如光辉托生的圣女。   像是要哭泣一般露出了笑容的太宰治,在醇酒似的海风里,踏上红毯,迈步向她走去。   (《后日谈四·无穷大剧本》,完) 第58章 人生相逢处(一)   明明已经走进站台,她却无法登上预定的车次了。   仅剩的力气用在避开人流、躲入阴影中,甘寻光倚着柱子,努力支撑起一点点滑落的身体,听到背后响起列车开动时长长的鸣笛声。铁轨隆隆作响,车站广播发出例行提示,请错过车次的旅客前往换乘,她用手捂住嘴,咳喘混杂着耳鸣,彻底压过这些声音。   血浸红了指缝,站台顶灯划出的光圈就在她立足之外,照亮飘摇的飞雪。横滨的冬夜真是冷,她全身发抖,即将凝结成泪水的寒雾弥漫在眼眶里,摇摇欲坠。   神志恍惚间,某个声音轻轻传来。   “小姐,要和我一起殉情吗?”   过了一会,甘寻光才迟钝地抬头,隔着泪雾望去。   ——穿着不合时令的单薄衣物的青年,正站在几步外凝视她。   送走列车后站台已经不见其余人影,唯有冬雪悠悠,一片片落在他沙色的风衣和柔软的黑发上。夜幕里,微敛的长睫下,那双眼眸借了一点灯光余辉,呈现出一半深红、一半沉黑的绮丽色彩,美得蛊惑人心。   “读心术”在接触到他的瞬间失去了效果,甘寻光只觉得自己跌进了无底的泥沼中,原本就不稳的精神被这些负面情绪一冲击,几乎当场崩溃。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口接一口呕出暗红的液体。血不断从身体内部满溢而出,她再也支撑不住,靠着柱子跪倒在积了一层薄雪的地面,视线都染上昏沉的暗色。   “请、咳咳,”因为吞咽血液,短短一句话被她说得支离破碎,“请活……下去……”   虽然没能提取到具体思维,但“读心术”增强的感知力仍然在发挥效用。她清楚地明白,说出“殉情”二字的青年,的确怀抱着死亡的觉悟,然而,与这对死亡的渴求一同真切存在的,是对生的挣扎。   她艰难地仰头望向他,恍然觉得熟稔——她该在某个风雨欲来的夏末、某片波光粼粼的海边、某种截然不同的未来见过他。   可她的确从来没有遇到过他。   “你不是还没放弃吗?生命是十分可贵的奇迹,别轻易被‘死亡’诱惑……”回光返照一般的流畅话语跟随残留的体温散去,她发不出声,血浸红的眼眸看着他,身体往雪中落去。   在她跌落的最后一瞬,青年接住了她。   沙色风衣披上她肩头,青年撑起她,将她扶到站台旁设置的长椅上,伸手一点点擦干净她脸上血迹。那手指的温度暖融融的,一直烙进她心底。   暴动的异能被什么阻隔,耳鸣平息,甘寻光混混沌沌睁眸,青年半蹲在她面前,掌心静静贴了会她冰冷的脸颊,微微弯起双眼。   “撑一会,”他说,“我带你离开。”   融化在剧痛和手指温度里的思维能力让她只会呆呆点头,目送对方消失于黑暗里。即使已经看不到什么,她还是维持着转头的姿势,一直盯着那片暗影,几乎不舍得眨眼。   冬夜的风还在吹,偶尔有雪花悄悄飘进站台,她又想咳嗽了。   计算不出过去多久,青年终于冒着寒风赶回,手上提着一个大袋子。努力同疲倦斗争的甘寻光眼眸微亮,静静看他从袋子里拿出干净的衣物。   是柔软厚实的白色毛衣,以及一件樱花色的羽绒服。   只穿着衬衣马甲的青年在低温的室外来回跑动,脸色泛起青白,替她换下沾血的外套时,即使隔着一层里衣,也能感觉到那双手传来的冷意。   甘寻光轻轻蹙眉。   配合着他的动作,脑袋钻出白毛衣,把一头长发蹭得毛躁凌乱,她意识回笼一些,边小声咳着边含混不清地开口。   “衣服……冷。”   青年一怔,微笑着安抚她:“穿好就不冷了哦。”   “不是、我,”甘寻光把手伸进羽绒服袖口,盯着拢过衣摆扣拉链的他,摇头,“你的衣服。”   她歪头,脸颊蹭到羽绒服帽子上一圈暖茸茸的毛边,挣扎着伸手去捞搭在长椅扶手上的风衣,另一只手虚弱无力地盖住了青年将拉链拉到领口位置的手。   两人的肌肤温度都是近似的冰冷,无法从彼此身上汲取到任何温暖,但青年依旧像被烫到似的,立刻缩瑟了一下。   她眨眨眼,松手,将风衣塞进他怀里。不必再催促,他顺从地穿好风衣,继续把手伸进提来的袋子。   这次拿出的是一个保温杯。   杯里装着热腾腾的水,她抿了一口,满身寒意似乎全被驱散了。慢吞吞喝完半杯水,青年对她递出手。   昏昏欲睡的甘寻光合上盖子,抱着保温杯牵住他,被他拉着走向下一个站台。   霓虹广告牌光影缤纷,他们经过这一片片绚烂,在警示线后站定。广播告示又开始播放,身后涌来许许多多提箱携伴的旅客,他们没入人群,就像寻常的离乡游子。   下一趟列车到了。   陌生的青年,陌生的列车,未知的目的地。   可是,真不可思议啊,她一点忧虑和恐惧也没有,只是任由对方牵引着自己,登上了车厢。   落座的位置靠着窗,青年就在她身边,两人挨得很近。她手里握着还冒着水汽的保温杯,头抵着车窗,透过玻璃看到大雪纷扬的夜景。长长的鸣笛声中,列车开始提速,横滨的街景与海景逐渐模糊,沉默地送别她远去,然而,窗上反射出的青年的侧脸,还是清晰可辨。   她深深凝视着车窗,不知是在看景还是看人。   嘈杂里,青年抬眸,视线通过窗中倒影与她相对了。   “稍微休息一下吧。”他说着,伸手搭上她肩膀,微微用力,让她倚向他。撤手时他的指尖擦过她下颌,温度再次恢复到才相遇时暖融融的状态。   列车披风带雪,呼啸驰过冬夜。   甘寻光舒展眉眼,在这安心的温度里阖眸,低下的脑袋落在了青年肩膀上。 第59章 人生相逢处(二)   半梦半醒间,有低声对话传来。   女性诧异地问:“你去抢婚了?”   “嗯哼,”男性用模棱两可的口吻回应到,“到底是不是呢~”   被敷衍的对象不满地发出鼻音,狐疑且警惕地开口。   “……港黑马上就要打过来了?”   略微一顿,男性抗议说:“与谢野小姐,我们这边的港黑首领还是森先生哦!再说,我和那家伙某种意义上不是同一个人吗,为什么那么忌惮他却小看我啊。”   “当然是因为太宰你平常很不靠谱啊,就像这次,忽然——”   大概是发觉她眼睫颤动、缓缓睁开了双眸,女性的声音突兀中断,一转话题说到。   “啊,醒了。”   甘寻光朦朦胧胧掀起眼帘,头顶灯光刺目,视线所及都是洁白一片,好像还身处冬雪之中一般。在她反射性想要阖眼的前一瞬,一抹暗影探来,遮住了过于明亮的灯光。有些怔忪的她迟疑地停住动作,微微抬眼。   是在站台上遇到的陌生的青年。由于背光,他周身勾勒着一圈毛茸茸的光边。   沾染着寒意的记忆瞬间回归,她隐约想起,列车出发后不久,自己就因为状态过差而失去了意识……   “这里是……”喉咙好痛,她挤出嘴唇的声音十分细弱。   俯视着她的青年露出清爽又朝气的笑容。   “寻光小姐,这里是武装侦探社!从现在起,你就是侦探社的一员了~”   一病历敲上他头顶的女性强行推开了他,单手叉腰,不满道:“太宰,别信口开河,社长都不知道呢——”   装模作样摆出吃痛表情的青年语气却很笃定:“社长会答应的,毕竟寻光小姐很适合侦探社。”   完全插不进话的甘寻光呆呆躺在原处,视线在他们身上来回转动,神色茫然。   为什么能一口叫出她的名字呢,明明是没见过的人。   “名字……”她试着询问到。   青年似乎误解了她的意思,笑眯眯地凑近,并拢双指点过蓬松柔软的黑发,说:“我的名字是太宰——太宰治。今后请多指教~”   ……不,她想知道的不是这个,而且这名字也很微妙,不是跟某个文豪完全重名了吗……   看了看他脸上的微笑,她默默吞回疑问。   算了。   颊边漫开浅浅笑意,她小声答。   “我是、甘寻光……谢谢你救我。请多指教。”   “果然,异能力还是在不断破坏身体。”女性叹着气收起诊疗器具,轻轻皱眉。   甘寻光扬起笑脸,摇摇头,说:“没关系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这点负担不算什么!”   与谢野晶子合上医疗箱,看着她若无其事的轻松模样,语气无奈。   “总之,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使用‘读心术’,你现在的状态太糟了,一定要小心注意,明白吗?”   负责治疗她的黑发女性严肃嘱咐,甘寻光乖乖点头,见她收拾好东西打算离去,不由得开口问。   “与谢野小姐,我觉得自己休养得差不多了。侦探社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吗?”   “还差得远呢,不是最近刚病了一场吗——异能崩溃可没这么容易痊愈啊。”与谢野晶子停住脚步,扬眉看来,一语道破她的不安,“安心住下吧,只是负责你的食宿而已,侦探社还不至于破产。等到需要你的时候,我们绝对不会客气的。”   性格干脆利落的女性摆摆手,向她道别。   “不用送了,明天见,有需要直接给我打电话。”   “啊,慢走,明天见!”慢了半拍,她追到门边,目送对方离开。   松开门把手,她回到窗边,看着玻璃外明媚春光,略微恍然。   异世界的横滨春日,乍看上去,和记忆里也没什么不同。这让已经来此近两月的她依旧没多少实感。   武装侦探社……   收留了她,并腾出宿舍作为她栖身之地的组织,在本世界的横滨似乎扮演了处于黑暗与光明之间、被称为“黄昏的武装集团”的角色。其成员都与她熟知的文豪同名,且拥有形形色色的异能力。   透支生命使用“读心术”摧毁了安布雷拉日本分社的她,在逃离家乡包围网时因异能崩溃陷入濒死,被恰巧出现在站台上的武装侦探社成员太宰治所救。对方把她带回了位于不同世界的侦探社,请同事与谢野晶子小姐以异能“请君勿死”将她强行救回——   这段经历,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也觉得不可思议。   穿越世界是如此轻易的事吗?似乎只坐了一趟再普通不过的列车而已……   但是,休养中她有询问过太宰治,得到的仅仅是暧昧不明的微笑。   “因为那是‘结缘’的列车嘛。”   青年说着难以理解的话,拍拍她的肩,让她好好休息,就起身道别了。   “结缘”。   嘴唇微动,无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甘寻光晃晃头,驱散胸臆升起的别样情绪,从窗台边转身。   落向前方的视线中断于墙面,若是穿过它,就能看到太宰治的宿舍。他们两人的房间就在对门,不过太宰治总是很忙的样子,不常回宿舍来,现在对面也是空的吧。   她心不在焉地走了两步,余光瞥到镜面一角。   是摆在床边的落地镜。   为了方便检查,她穿着贴身的细吊带裙,裙摆只到膝盖。沾染着春晨日光的镜面里,白裙的少女与她同步动作,一齐转身看来。   刚结束一份委托,甩掉国木田独步偷偷溜回宿舍的太宰治注意到了对面虚掩的门。   狭长的缝隙里,少女正站在落地镜前出神。   春光把屋内照出几分虚化的澄净,微风淌过,拂起少女素白的裙摆。柔和光芒之中,她的手臂肩胛上都是外力造成的伤痕,虽然已经愈合,还是剩下了一道道浅淡的白色。   那一身细密的白痕,就像落了满身的冬雪。   原本没打算打扰她的太宰治身形一定,抬手敲了敲门。   回神的少女“哒哒哒”跑过来,拉开门,见到是他,便眼眸发亮地笑了起来。   “太宰先生!”   那笑容绝无勉强意味,她开心地让到一旁,请他进门,忙忙碌碌去倒茶摆点心。太宰治嘴唇微动,还是没出声拦阻她的动作。   准备好待客的东西后,她在他对面落座。太宰治克制不住地瞥了她肩窝深长伤痕一眼。   敏锐察觉到视线的寻光跟着低头看了看伤痕,笑着解释:“在基地训练时受的伤,当时真是好险。”   到底是什么训练,险在哪里,她都没有说,只是自然而然地抱怨。   “现在不太好穿短袖短裙啦!”   这态度过于轻松寻常,太宰治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忧郁。即使他没有表现出来,甘寻光好像也读出了他的心思,想了想,起身在床头柜里翻找一阵,抱着一堆东西重新坐下。   绘画颜料在茶几上排开,她拿起调色盘和画笔,笑着说:“来画画吧!”   “是与谢野小姐送我的,担心我无聊……”她随口道,画笔沾了颜料,在手臂上涂涂抹抹,沿着伤口勾勒出五颜六色的涂鸦。   太阳、星星、月亮、小船……孩子气的图案妆点了疤痕,仿佛把痛苦也一并覆盖。   笑盈盈的甘寻光伸手将画笔递给他。   太宰治怔了片刻,还是抬手接过笔。春光之中的少女含笑凝视着他,他垂眸,蘸起调色盘上的绯红与金橙,混合成落霞似的色彩,缓缓落笔在那道肩窝的致命伤上。   落地镜映出逐渐成型的图案,是一朵单瓣太阳花。   等他收回笔,甘寻光“啪啪”鼓掌:“好棒!太宰先生以前学过绘画吗!”   他慢吞吞微笑:“嗯……我以前只画过吓哭别人的东西呢。”   “吓、吓哭?”甘寻光露出微妙的被噎住的表情,托腮看了看他,低头沉思一瞬。   一身缤纷色彩的她开朗一笑,全不知愁的模样,起身对他伸出手。   “我们去侦探社,让大家来看看成果吧!”   搁下笔,太宰治凝视她一会,温柔了眉眼,点头握住她的手。   走出宿舍楼的两人,不知何时奔跑起来。时近黄昏,乘风的霞光云霓跟着他们一起穿过横滨的街道,停驻于侦探社窗边。   在一屋子人诧异的目光中,甘寻光快乐地张开手臂转了几圈,零落着颜料的白裙如花绽放。   “好看吗?”她笑嘻嘻地说,“我和太宰先生一起画的!”   最先回应的是泉镜花。女孩子打量了一下那些图案,认真答到:“好看。”   “虽然用了很多颜色,却奇妙的和谐呢……”中岛敦跟着说。   大家围绕涂鸦交谈起来,一时间侦探社里变得热热闹闹的。   谷崎直美双眼发光,一把抱住谷崎润一郎,一脸期待地说:“这主意不错啊!哥哥大人,来在直美身上作画吧,怎么画都可以哦!”   谷崎润一郎脸色爆红,挣扎道:“直美!”   一片嘈杂,太宰治站在门口,视线锁定了一直带着笑的甘寻光。霞光落入他眼底,化成融融的余色。   ——这朵满怀热情、下定决心永不枯萎的花,不管生长于何等恶劣的土地,只需一点上天泽被就能绽放。   仅是这样静静看着她,就让他几乎生出了目眩的错觉。 第60章 人生相逢处(三)   盛夏。   白云漂浮在蔚蓝苍穹上,偶尔有几朵游过似火骄阳,于横滨街面投下一大片阴凉。   甘寻光走过这恰到好处的荫蔽,迈入红砖楼,抵达武装侦探社所在楼层,推门而入。   “乱步先生,新口味的零食买好啦!”她把手中提着的口袋放上办公桌。   “辛苦~”黑发名侦探结束小憩,拉起帽子带好,开始在口袋里挑挑拣拣,“唔……竟然有这种味道吗……”   午后的侦探社内一派祥和,国木田独步和中岛敦在整理任务报告,其他人不见踪影,大概都外出了。甘寻光走过办公桌,被国木田独步叫住。   “寻光,这份文件麻烦你去送一下。”他递来一个文件袋,眼睛还专注地盯着电脑显示屏。   甘寻光接过东西,问清楚目的地,点头准备出发。迈过门扉时,国木田独步想起什么似的,抬头追问。   “你看到太宰了吗?”   回身的少女眨眨眼:“在商业街偶然碰到了。”   那是将近一小时前的事。跑了好几家店买齐江户川乱步要求的零食后,她提着袋子经过一个正在促销的卖场,被一辆银光闪闪的自行车吸引了注意力。   那辆车款式普通,没有任何涂装的车身裸露着金属本色,连制造商都是已经没落的老品牌。停放在大额折扣广告牌下的自行车如此平凡,她却无论如何也挪不动步子,只是站在原地怔怔盯着它。   太宰治就是在她发呆时出现的。   黑发鸢眸的青年歪头俯身,挡住了她的视线,笑吟吟地招呼到:“哟,寻光,午安呀。”   倏地回神的她吃了一惊。   “太宰先生!”她看看还是罩着沙色风衣的他,抿唇笑起来,“来逛街吗?”   “不是哦~寻光在看什么?”没有进一步解释行踪的太宰治将话题转到她身上,虽然嘴里说的是问句,直起腰时眸光却轻轻瞥向了那辆自行车。   甘寻光跟着看过去,神色间流露出几分怀念。   “我有一辆和那个很像的自行车——是父母送的生日礼物。”她浅笑着说,“因为从小听着父母的离岛医生经历长大,我对他们出诊时用到的自行车十分憧憬……有病人将它称作‘银龙’哦!”   【想要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银龙”!】   幼小的孩子对父母大声许下愿望,于是,在生日当晚,真的收到了一辆小小的银色自行车。   她曾经骑着它穿过横滨大街小巷,在海风里幻想自己也会成为救死扶伤的超级英雄,然而,一切都在十八岁那年结束了。   敛眉掩去伤感,甘寻光开口:“太宰先生……”   青年忽然揉了揉她的头,打断她同路返回侦探社的邀请,微微一笑。   “我还有事,你先回去吧~等会见!”   “诶、等等?”   浅棕长发被揉得有些凌乱,她措手不及,目送对方绕进人群,不见了踪影。   从回忆中清醒,甘寻光对开始火大的国木田独步抱歉一笑。   “太宰先生或许就快回来了……”这话她说得完全没有底气。   国木田独步摇摇头,捏捏眉心:“这家伙……报告欠了快一个月的量,被我抓到非按着他通宵加班写完不可!”   看了看一边念叨一边敲打键盘、浑身杀气的国木田独步,甘寻光悄悄后退。   “那,我先去送文件了。”   合上侦探社的门,她一路跑下楼,意料之外碰上了刚才还在谈论的人。   太宰治站在楼道外,似乎在专门等她。甘寻光看看他,又看看他身旁熟悉的银色自行车,一时组织不起语言。   推着自行车的太宰治唇角勾起淡笑,对她伸出手。   “来次骑行环游横滨吧?”   “可、可是,还有文件要送……”她思绪混乱,神情动摇。   太宰治上前一步,摘掉了她为了阻断“读心术”而日常佩戴的特制眼镜,随手拿过她怀中文件。   “交给我吧,”他眼眸里是比盛夏阳光更让她不敢直视的光彩,“寻光只要跟我来就好。”   甘寻光微微一顿,片刻后,躲避的视线慢慢移回,迎上他的。指尖落入那摊开的掌心,她手上用力握紧,点头。   ——清脆的车铃声中,“银龙”出发了。   热烈的日光点燃馥郁花香,熏风扑面而来。她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揽住太宰治的腰,将脸埋进他暖洋洋的风衣外套,眼眶发潮。   骑车的太宰治哼着“殉情之歌”,鼓荡的风衣下摆不断触碰着她翩飞的裙袂,仿佛两只并肩翱翔的飞鸟。她凝视着它们,不知不觉抿出一个笑容。   商业街、居民区、码头仓库……形形色色的风景和人群被他们抛下,自行车驰过繁花开满的坡道,来到沿海街区。   一家店铺掠过眼前,甘寻光扯了扯沙色风衣:“等等,太宰先生!”   依言减慢速度的太宰治停住自行车。   “怎么了?”   她跃下后座,走回那家店铺门前。太宰治推着自行车来到她身边,抬眼一扫。   他一怔:“刺青店?”   甘寻光比了比自己肩窝处,衣领间,原本绯红的太阳花已不见踪影。   “不见了呢……总觉得有点遗憾,如果换成刺青,就能更长久地留下来了。”   太宰治沉默了一会,长叹口气。   “犯规啊,寻光,这次明明是我的主场。”他虽然抱怨着,眼底却流淌着笑影,牵住她走过马路,在街边长椅旁停下。   甘寻光疑惑歪头。   太宰治按住她肩膀,让她在椅子上坐下。支起自行车,抬手挥了挥,他干脆转身,留下一句:“等我一会。”   乖乖应了声,她理了理裙摆,在长椅上坐定,目送他拐进街巷。   海风从背后吹来,拂起纠缠的长发,甘寻光抬手一点点梳理着,有些烦恼地皱眉。   因为没料到会骑车出来,她身上没有准备发绳……要是离开临时去买,万一太宰治回来找不到她怎么办呢?   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有人绕到了她身后。   熟悉的气息让她毫无防备地展眉一笑:“已经忙完了吗?”   窸窸窣窣动作的人暂时没有答话,她只感觉到长发被纤长手指穿过、梳起,最后用什么绑好了。   静静等他摆弄完,甘寻光笑着回头。太宰治正趴在长椅背上,笑盈盈地撑腮看她。   她捋过发尾,口中话语蓦地凝住。   束起的长发中,垂下了金底太阳花的漂亮发带。绯红花朵映入眸中的刹那,一路忍着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呆住了。   “刺青太痛了,不如换成这个吧。”   太宰治的声音就在耳畔,她再也按捺不住,哭泣起来。   重新坐上自行车,“银龙”载着止不住大哭的她和无可奈何轻叹的太宰治行过海边。   泪水里,横滨城景闪闪发光,美得惊心动魄。海风烈烈,太阳花发带扑簌飞扬,像是振翅的蝴蝶。港口翻卷的海浪,正如同她胸中涌动的情潮—— 第61章 人生相逢处(四)   “单车骑行”当然没能真的环游横滨一圈,因为她看到发带后一直哭泣不止,太宰治只好带着她折回武装侦探社。   在楼下正巧碰上国木田独步。对方见她眼泪汪汪,以为是太宰治把她欺负哭的,硬生生揪着他开展了半小时思想教育——她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插话,赶紧替太宰治辩解,然后,不出意外地被一起教训了。   盯着翘班半天的他们,国木田独步心力交瘁,让他们把太宰治之前欠下的报告写完,揉着额角离开了红砖楼。   最后两人待在侦探社熬夜赶完了报告。先撑不住的她写着写着就一头栽倒在太宰治肩膀上,沉沉睡去前,隐约听到一声轻笑……   “寻光?寻光!”   甘寻光猛然从记忆中惊醒,应到:“是!怎么了?”   陪她来逛街的与谢野晶子无奈一笑。   “又想起太宰了?”   她脸颊发烫,慌忙摇头:“只是有点出神……我选好了!”   半边雪花、半边绿芽的宝石胸针,在灯光照耀下闪闪发亮,一如那个夏日于泪水中望见的横滨。   她结完账,接过已经被店员放进礼盒的胸针,不好意思地连连道谢。   “与谢野小姐,麻烦你陪我出来。”   “反正今天有空闲,不用这么客气。”与谢野晶子同她并肩走出店铺,挑了挑眉,问,“我说啊,你们还没正式交往吗?”   甘寻光刚刚缓和的脸色又迅速涨红,眼神飘忽,磕磕绊绊地小声说:“交、交往什么的,没有的事……我和太宰先生……”   与谢野晶子不满地眯起眼睛:“差劲。你都把喜欢表现得这么明显了,他竟然还没跟你告白啊?不会在等女孩子主动吧?”   ……她倒是不介意主动啦,甘寻光悄悄想。   横滨已经入秋了,风中的行道树簌簌作响,叶落离枝,飘过她眼前。脑后,系住长发的太阳花发带也在随风摇曳着,牵动她心旌。   两月前,收到发带的她终于确认了自己的心意,但,真正准备告白时,却数次临阵退缩——太宰治没有回避她,可是,在等待她开口的时候,脸上神色清楚传递出“请务必慎重考虑”的意思。   总觉得,被当成冲动轻率的三天热度了。   甘寻光轻轻叹气,喃喃:“要找个好时机才行……”   “太惯着他了,”与谢野晶子说,“这种事,就该让他先开口嘛。”   她抿唇笑。   两人走过秋日的街头,停在路口时,与谢野晶子的手机响了。女性接起电话,说了两句,表情一凝。   “收到,我们就在附近,立刻过来。”   甘寻光微怔,问:“怎么了?”   与谢野晶子挂断电话,一边示意她跟上,一边飞快解释到:“有异能者在列车上伤人并且放置了炸弹,现在侦探社只有我们离得最近,警方委托我们尽快控制事态……”   犯案的异能者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精神显然不太正常。原本坐在旁边位置的旅客见他神志恍惚,好心询问,结果他瞬间暴起,掏出藏在身上的手枪开始无差别射击。   与谢野晶子抵达车厢的时候,满地狼藉,幸好由于犯罪者枪法过于随意,还没人彻底死亡。侦探社医生挽起袖子开始使用异能,甘寻光见这车厢已经安全,便独自往深处走去。   警方派出的人不敢过于靠近,以免刺激到犯罪者,两方隔着车厢门僵持,只能听到乘客惊恐的低声抽泣。   甘寻光在分界线前站定,指尖拂过镜框,关闭摄录转播,目光直接落在挟持着人质焦躁难安的犯罪者身上,轻声向身旁警方带队的队长借了把手枪。   “读心术”发动,她越众而出。   语气冷静地一句句道破对方心中阴私,在犯罪者发狂大叫“闭嘴!”、死死勒着人质脖子就要扣下扳机的刹那,她看着视线内定格的计算数据,抬手一枪!   “砰!”   一瞬间的死寂,几秒后,人质颤抖着无力滑跪在地。僵立的犯罪者被这动作一带,“嘭”得向后倒去。   重新开始流动的空气激起一片痛哭声,劫后余生的乘客们纷纷松开抱头的手踉跄站起,在警方的组织下往车外涌。   甘寻光和队长一起靠边站着,等待人流经过。   “犯人之前叫嚣说在车上安装了大量炸弹,现在人死了……”队长有些不满她自作主张地下杀手。   甘寻光把枪还给他,回答到:“我已经知道炸弹在哪了。”   这节车厢内的乘客基本撤离,她径自往后走去,直到尾端的行李车厢。推开门,是几乎塞满了车厢的旅客行李。跟在她身后的队长满腹疑心地看着她毫无迟疑地走到车厢中部,拉开一个大箱子,露出被藏起来的人质。   瑟瑟发抖的少女脸色惨白,手脚都被捆住了,身上是紧贴着的组合炸弹,红色倒计时已经只剩二十分钟出头。   队长心神微松:“炸弹就是这些吗?”   “这节车厢里,恐怕都是。”甘寻光半蹲下去,一面打量着组合炸弹的构造,一面说到,“看线路。”   “什……”队长沿着少女身下四处蔓延的细长黑线看去,发现它们几乎密布了整个车厢,不由得脸色一变。   “能拆吗?”他语气凝重。   静静观察了一会,甘寻光点头。   列车重新开动起来,伴随着提速的震动,有人奔进车厢内。   “寻光!”满身血迹的与谢野晶子冲进门,快步走到她身边,四下一扫,皱起眉。   “炸弹数量太多,不能停在这,上面命令开到人烟稀少的位置断开车厢……”队长解释到。   甘寻光不置可否,只是说:“与谢野小姐,你跟这位警官一起去别的车厢吧。”   与谢野晶子沉默几秒,和她对视。   “有把握吗?”   “我做得到。”   与谢野晶子干脆点头:“注意防护,只要不是当场死亡,我就能把你救回来!”   女性和队长一同退了出去,行李车厢只剩她和终于缓过点神的少女了。   还穿着学校制服的女孩子哽咽到:“不想……死,求你、救救我……”   甘寻光对她安抚一笑:“别怕,我陪着你呢。”   控制着整个车厢的组合炸弹似乎是异能造物,比起通常的炸弹来说,连接线路完全乱七八糟,要是按常理,早该失效或者爆炸了,然而,眼下它却在好好工作着。   甘寻光和军火库在意识内交谈讨论,分析该从哪里下手,谈到一半,眼镜震动起来。   她不禁微笑,敲敲眼镜腿,接通讯号。   “太宰先生?”   “寻光,”太宰治的声音传来,“情况怎么样?”   “犯人已经解决了,在准备拆弹。”   她继续和军火库交流,确定了拆解步骤,在动手之前,听到太宰治言简意赅地回复。   “我马上到。”   笑意加深,她“嗯”了一声,抬眸看向泪流不止的少女,开口问:“你最喜欢什么?”   不敢作声的少女隔了一小会才答:“……唱歌。我想、当偶像。”   她轻轻抚了抚少女卷翘的头发,语气温柔笃定。   “那就唱吧。一首歌之后,就能回家了。”   ——【那就唱吧。一首歌之后,就能回家了。】   耳中通讯器传来温柔的低语,太宰治听着那声音,抿唇一脚将油门踩到底。   超过限制的车速把窗外景色拉扯成模糊一片,引擎轰鸣中,响起了人质带着泣音的歌声。   【实际上、自己何尝不知道……世事是不能全部如愿运行的……】   对方唱得断断续续,倒计时一声声跳动,混在歌声里,倒像节拍器。   太宰治握紧方向盘,指节发白。   【这样的话,不如抛弃一切让自己轻松下来吧,当然也有这样想的时候。】   车厢震动,金属摩擦的尖利声响刺得人头皮发麻,仿佛有什么在绷断。   歌声一下停了,少女惊恐地问:【要、要爆炸了吗?!】   【不是,车厢在脱钩。】甘寻光的声线平稳如常,【距离爆炸还早着呢。】   呆呆“哦”了声,少女又结结巴巴地唱起来。   【……有失去的东西么?那是自己丢掉的东西么?现在后悔了么?如果能重来一次的话……】   唱到一半,她情绪忽然崩溃了一瞬,哽咽说:【我、我好害怕,记不住调子了!】   【不用管音调,只要唱出来就足够了——大声唱吧。】甘寻光回应到。   少女哭泣着,试了好几次才找回声音,接上中断的歌曲。   【有想要的东西么?那是触手既得的东西么?能对自己诚实么?为何眼泪就是止不住呢?】   视线中出现了列车的影子,脱轨的最后一节车厢被孤零零抛下,速度缓缓变慢。太宰治在颠簸的道路上飞驰,向那节车厢直冲而去。在即将追上的瞬间,不堪重负的轮胎爆开,让轿车擦出一圈半圆,差点滚下坡道。   险之又险停住车,太宰治烦躁地踹开变形的车门,拔足往重新拉开距离的车厢奔去。   通讯器里,变调的歌声还在继续,倒计时想必已经走到最后,滴滴音一下比一下急促。   一部分心神沉浸入曲子的少女呼吸稳定不少,带着绝望的唱腔近乎嘶喊——   【没有爱的人生,就会没有活下去的信心;没有梦的人生,那是无法想象的啊!】   00:03。   00:02。   00:01。   倒计时停了。   拔掉红线的甘寻光收回手,定了定神,轻轻舒了口气。   车厢速度越来越慢,几乎停滞。灯光因为脱钩都熄灭了,又没有窗户,车内变得很暗,唯独车头大开的门外阳光灿烂。   紧闭双眼的少女还在哭着唱歌,甘寻光忍俊不禁,正想拍拍少女的肩,蓦地听见身后有人跳上了车。   她下意识回身。太宰治衣袂翻飞,有些狼狈地站在车头,秋日明光给他镀上一层微芒,却模糊了那张脸上的表情。   她雀跃地大步走过去,在兴奋的驱使下掏出之前转移到衣服口袋里的小礼盒。   这根本不是个送礼物的好时机,但她不想思考这些,直率地说:“发带的回礼!虽然迟了很久……希望太宰先生喜欢!”   半边雪花半边绿芽的胸针静静躺在绒垫上,甘寻光抬头看他。   “样式是为了纪念冬天的相遇,‘雪化了就是春天’……以前听过这种说法哦。因为遇见太宰先生,我才有了下一个春天。”   歌声同她的声音交织——“若没有不可舍弃的,就很无趣、且没有意义,难道不是吗!”   太宰治盯着仰脸含笑的她,顿了一下,一把将她揽进怀里。甘寻光长发的发尾纠缠住他的指节,细韧如情丝。   他叹息一声。   “……光。” 第62章 人生相逢处(完)   临近新年,社长福泽谕吉预定了温泉山庄的七日套餐,请侦探社全员去度假。太宰治一向不参与这些集体活动,甘寻光也就跟着拒绝了邀约,自请留守。   出发前,与谢野晶子调笑说:“希望回来就能看到你们的婚礼请柬。”   甘寻光红着脸一把将她塞进车里,对满车表情意味深长的同事催促三连:“人齐了,没什么事,快走吧!”   目送接送车辆远去,她松了口气,返回宿舍做准备。   和太宰治约的是黄昏会面,时间充足,她化好妆,穿上去年冬天相遇时太宰治替她换上的樱粉色羽绒服。   ——其实她不太适应这么鲜亮的颜色,但一想到是太宰治送的,就忽然感觉顺眼起来,仿佛提前将春天穿在了身上。   脚步轻快抵达武装侦探社楼下,太宰治已经在等她了。   夜幕黯淡的紫与黄昏明艳的红于天际尽头交融,残阳余晖下的横滨街道亮起一盏盏灯光,同霓虹招牌一起驱散黑暗。   两人并肩走入商业街。到处都在进行促销活动,即使是新年夜,人群也没有丝毫减少。   漫无目的地在街头逛了一会,他们前往太宰治预定好的餐厅用晚餐,等结束时,新年的烟花表演正巧开始。   餐厅位于大厦顶层,下去要经过观光电梯。只有他们两人的透明空间,往下俯瞰,是一览无余、灯火辉煌的横滨,抬头仰望,绚烂烟花次第绽开,缤纷光影如海倾下。   电梯下行,甘寻光望着转瞬即逝的花火,轻声开口。   “我听说了哦。关于另一对‘甘寻光’和‘太宰治’的故事。”   最后一块拼图落入掌心,她终于窥见缘分的全貌。太宰治静静站在她身旁,垂眸看着熙熙攘攘的横滨,没有说话。   天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雪,纷纷扬扬的洁白色彩,似乎也一点一点堆积在了她心头。甘寻光收回目光,转身看他。   “虽然那天主动来到异世界找我,但你至今还在迟疑要不要接近我吧?”她不曾被镜片遮挡的眼眸清透如水,明知有“人间失格”阻挡,太宰治仍然产生了被“读心术”看穿的错觉,“如果付出后得到的不如预想,未免太让人失望……”   他无言以对,沉默颔首。   甘寻光莞尔,直视着他,问:“现在,太宰先生得出结论了吗?和我相遇,是好是坏?”   总算回望她的太宰治凝视她片刻,唇边弯起浅淡微笑,声音轻得像飞雪。   “……幸好在那个冬天,找到了光。”   一瞬的怔忪,甘寻光笑了起来。她握住太宰治的手,又记起那个冬夜抚过脸颊的手指的温度,和此刻是同样的暖。   “太宰先生,我想和你一起活下去。”   她小了一圈的手包裹着他的手,合拢十指,犹如握紧一颗真心。   烟火升空,白雪降落,于此夜的横滨相逢。两人交握的手挨着太宰治领口那枚半边雪花、半边绿芽的胸针,就像贴近了春天的前讯。   少女眼眸弯弯,坚定地说——   “请做我的恋人吧!”   (全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