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 全部章节 ------------ 1.教训我,你们还不配 “滚开,我来!” 一声怒吼震得窗户都颤了两颤。脸色紫红的中年男人夺过小厮手里的木棍,踉跄了两步重新站稳,对着被按住在长凳上的女孩子就要打下去。 廊下兵荒马乱,哭声震天。 “老爷啊——”被仆妇架住的女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要打就打死我吧,夫人在天上看着呢!” 男人手一颤,眼泪立时滚落下来。 他却不肯后退,反将木棍又攥紧了些,咬紧牙关高高扬起:“大不了打死她,我给她赔命!我亲自下去向颍娘赔罪!” 话音落,木棍也随之落了下去,砸在女孩子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男人手一颤,木棍跌落乒乒乓乓滚下台阶。 他没有弯腰去捡,蹲在地上捂住脸又发出一声吼:“打!接着打!打啊!” 啪! 一棍落下,力道不算大,声音亦不太响,在场众人却都跟着颤了一颤。 有一个小厮已经动手了,那就不愁没有第二个。原来矜贵的千金小姐也不是不能打……木棍接二连三地落在了那片瘦弱的脊背上。 挨打的女孩子忽然睁开了眼。 背上疼痛一下比一下剧烈,随着血液蔓延到四肢百骸,浸透了每一寸筋骨,将一些陌生的声音和画面推到了她的眼前。 “你们,不能打我。”她伏在凳上,对着面前捂脸哭的男人说道。 目光清冷,神色平静,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仿佛那些红肿破皮流血的棍伤不是长在她背上的一样。 行刑的小厮抖着手不约而同抱着木棍后退,旁边哭哑了嗓子的女人顺势扑了过来:“蝉儿!蝉儿,你别怪老爷,他对你是爱之深责之切……好端端的,你怎会做出这种事来啊!” 哪种事? 当然是有辱门楣、令一家老小蒙羞、连家里的买办都被连累不敢出门的腌臜事。 她,书香门第的闺中娇女柳闻蝉,在半个月前杀死了守夜的奴婢,私逃出府跟一个男人跑了。 还是兵马司的人帮着找回来的,据说人找到的时候……场面很是不堪。 回府的时候似乎全城都知道了,马车被簇拥着寸步难行,四道街口走了整整一个时辰,这个人、这张脸,如今已经无人不识。 古老辈子的脸都丢光了。 此刻柳闻蝉看着死死抱住她的女人,再看看不远处蹲着的显然还想下令继续打她的亲爹,就觉得,很可笑。 “你是不是以为,”她看着亲爹平静地问,“你这张老脸,很值钱?” 值钱到连半点儿尘埃都沾不得,一旦沾上了就需要用亲生女儿的性命去把它洗干净,连等女儿醒过来问一句话的工夫都耽误不起? 柳孝延被问得发愣,好一会子才回过神来,大怒:“我这张老脸不值钱,你就可以肆无忌惮拿那些污秽事往上抹吗!” 柳闻蝉嗤笑一声,扶着长凳慢慢地坐了起来,环视众人,冷冷:“我对你们所有人的老脸,都没有兴趣。” “你们不愿意去查明真相,我来查;你们不愿意替柳闻蝉报仇,我来报。” “你们只记着一句话——” “教训我,你们还不配。” ------------ 2.聘则为妻奔则为妾 柳孝延一开始不肯承认自己不配。 直到柳闻蝉当着他的面劈开婢女花影的棺木、剃掉尸身的头发,按着一处明显的凹陷问他:“这是什么?” 这是钝器伤。 只一下便砸碎了头骨,先别说十六岁的闺阁小姐有没有这个力气,你先算算她够不够得着? 柳孝延的脸色已经不紫了,有点发青。 柳闻蝉又拔出了插在花影胸前的剪刀,转了两下随手丢在桌上:“造假造得如此敷衍,这是糊弄傻子呢。” 糊弄柳家的傻子们。 而且还真给他们糊弄住了,就很荒诞。 柳夫人余氏按着胸口,颤声问:“你是说这剪刀扎得不够深?可她这一身血……” “这一身血,不是她的。”柳闻蝉擦擦手将布巾扔给小婢,转身坐了下来:“如今,父亲愿意听我狡辩了吗?” 柳孝延站在花影的尸身旁看了很久,深吸一口气,闭眼:“你说。” 柳闻蝉伸手接过婢女奉上的茶,抿了一口:“你女儿……我是被人骗走,或者也可以说是掳走的。” “那天夜里,先是花影,”她放下茶碗,回头看向余氏,“然后是余管家……” 余氏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心里还没回过味,人已本能地站了起来。 但她并没有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因为外面忽然有个小厮脚不沾地飞跑着进来了:“老爷!夫人!岳家的人……岳家来了好些人!气势汹汹的,阵仗很不对头!” 岳家,那可是相府。 跟柳闻蝉一起私奔的野男人就是他们家的。 岳三公子岳陵安,岳相爷的长房嫡孙,玉树临风文武双全,与永平侯戚家的六公子并称“东城双璧”,一直是京都万千少女梦里的人物。 那样的人品、那样的家世,乍然被一团烂泥糊在身上,一大家子都气疯了也是情有可原的。 柳闻蝉第一个站了起来:“岳陵安来了吗?” “你干什么?坐下!”柳孝延啪啪地拍着桌子,吼得山响:“你还嫌不够丢人,非要自己把脸凑上去让人打吗!” 柳闻蝉回头,冷淡地看着他。 柳孝延心头一凉,语气莫名地就放缓了:“不是不信你,只是现在的局面……你要知道,岳家来者不善!” “来者不善,我就更该见一见了。”柳闻蝉一甩袖子转过身,抬脚迈步出门。 就看见一个中年微胖的妇人带着三个婆子两个小厮,已经气势汹汹地杀到了眼前。 直闯内院,这可不是亲朋往来的规矩。柳家的小厮和婆子们拦也拦不住,只能在栏杆外面跟着跑,场面仓皇又混乱。 柳闻蝉在廊下站着,当先迎上那个妇人,不行礼不赔笑,冷冷淡淡:“柳家今日并未收到拜帖,来者是何人?” “来者是你祖宗!”为首的妇人收住脚,啪地一甩衣袖,吼出一嗓子气吞山河。 然后眯着眼睛往柳闻蝉的身上睃了一遍,眉梢挑起:“我当是谁,原来就是你这个脱衣裳爬床的小娼妇——你竟然还有脸活着!” “岳夫人请慎言!”柳孝延冲出门来,脊背挺直目光炯炯:“事情尚有蹊跷,你老且慢逞口舌之快!” “蹊跷?”妇人指着他的鼻子,歪嘴冷笑:“哪里蹊跷?你女儿光溜溜的在我侄子被窝里,那么多双眼睛都看见了!怎么你还想三堂会审,把细枝末节描述给全天下人都知道不成?” 柳孝延没有跟人吵架的经验,铁青着脸接不上话。 妇人见状气焰更盛:“你们无非想闹得天下皆知,是不是?这倒也怨不得你们,一个从六品的芝麻绿豆官,借着女儿攀上了相府这跟高枝,当然要死死地咬住不放。——行,这一遭你们赢了,相府认栽!你这就给你女儿收拾收拾,今晚二更之前抬到相府来吧!” “什么抬到相府去?”余氏惨白着脸上前,“岳夫人,您这话,我们不明白!” “不明白?”对方一个婆子掩着口嗤嗤地笑,“怎么柳夫人还以为你女儿配得上相府的三媒六聘不成?我劝你别做美梦!聘则为妻奔则为妾,三哥儿肯收你女儿做个偏房已经是抬举你们了!” “你们,欺人太甚!”柳孝延狠命地拍着栏杆,喊人:“给我把这些不讲理的东西打出去!乱棍打!” “打出去?”岳家妇人笑得嚣张:“你可想好了?今儿打了我们出去,回头你女儿就是脱光了跪在相府门口磕头,也休想陵儿再看她一眼!” ------------ 3.岳家庙小 这个威胁,就很严重了。 柳闻蝉想了想,叫住了愤怒的小厮和婆子们,缓步上前,回到了岳家妇人的视线中:“你说得对,这么把你打出去,的确不太合适。” 岳家妇人眯着眼笑了:“你倒还算有几分识趣!既知道夫家不能得罪,你就该跪下来磕头,恭恭敬敬把我们——” “来保,”柳闻蝉转头看向一个小厮,“你去把赛雪他们带过来,好好招待岳家的贵客。” 岳家妇人的洋洋得意被打断,不由胸中怒火上窜;一时听见柳闻蝉喊人好生招待,心下又有些拿不准,猜不透对方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柳家的人却都明白了。 赛雪、赛风、赛云,那是从前柳二老爷养的三条狼犬。后来二老爷打猎时跌下马背摔死了,这三条狗就赋闲在家,每天无所事事,没日没夜地拆墙啃树狂吼乱叫。 请“他们”来招待今日的贵客啊,那倒是十分相宜。 来保没等柳孝延发话就飞跑着去了,转眼牵着三条狼犬狂奔回来,原本趾高气扬的岳家众人立刻乱成一团:婆子们拽住小厮又被小厮甩开,小厮们跳上栏杆又被婆子们拽下来,你推我搡连滚带爬,谁也想不起去照管那位穿金戴银腰身笨重跑不动的夫人。 尖叫声霎时冲破云霄。 余氏脸色惨白,上前抓住柳闻蝉的手,颤颤:“不能这样,蝉儿,快叫赛雪停下!岳家人,咱们得罪不起啊!” “我知道得罪不起,”柳闻蝉冷静地道,“否则猎犬咬的就不是他们的腿,而是他们的脖子了。” 柳孝延呼出一口气,也走过来:“蝉儿,你可想好了?这样一来,咱们是半分退路也没有了。” “岳家给你留退路了吗?”柳闻蝉反问。 柳家已经被拿走了两条……也许是三条人命了。家门不谨臭名昭著,从此男儿仕途断绝、女子姻缘无望,这时候还说什么退路不退路! 柳孝延默然良久,点头:“可以让赛雪它们下嘴再狠一点。” 余氏急得跺脚:“老爷,孩子糊涂了,你也糊涂了吗!咱们跟岳家好好谈谈,只要能嫁过去,丑事迟早有被人遗忘的那天,蝉儿将来就还有希望;这要是得罪得狠了,她这一辈子……怎么办啊!” 柳孝延冷眼看着岳家主仆被狼犬撕咬,不肯答话。 柳闻蝉听见余氏快哭出来了,便回头向她看了一眼,问:“你知不知道是谁害咱们到这个地步的?” 余氏瞪大了眼。 未及追问,廊下忽然传来一声怒吼:“是谁害你,难不成是我岳家害你?!” 声音响亮,夹在一片人哭狗吠中竟也听得清清楚楚。 柳闻蝉皱眉,转过身,就看见猎犬赛雪被人一脚踢翻在地,一个身穿白袍面容冷峻的青年公子持剑护住了岳家的妇人,正抬起头向她怒目而视。 岳陵安。 目光对撞之后,岳陵安直起腰,抬脚将扑到眼前的赛雪再次踹飞出去,怒声:“你竟如此歹毒!我若早知你是这般心性,昨日就该让你冻死在山里,我管什么闲事!” “是啊,毒妇就该死得越惨越好,你管什么闲事。”柳闻蝉接过话头,语气幽凉。 岳陵安皱了皱眉,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怒气更盛:“你还不知悔改!本来我祖父说你只能进门为妾,我还觉得委屈了你,如今看来……许是我岳家庙小,住不下你这尊大佛!” 柳闻蝉点点头:“知道庙小,就不要在外面搭台唱戏,赶紧带着你家的老鼠蟑螂们滚回去吧。” ------------ 4.出家吧 岳家人很愤怒。但迫于伤势,最终还是滚了。 出门之前撂下了狠话,说这事没完。 柳孝延默默地扯出几根破布条,让小厮们将那三条狼犬拴在大门外面,然后咣啷啷把正门和偏门都关了。 耳根终于得以清净。 柳家众人都觉得解气,只有余氏仍团团转个不住,一会儿骂柳孝延书呆子不懂事,一会儿絮絮叨叨劝柳闻蝉去相府赔罪,转头又吩咐婆子去请信得过的大夫送到相府,给那位被狗咬的四夫人治伤。 慌慌张张不成样子。 柳闻蝉没理她,直接叫住了跑腿的婆子:“请大夫可以,不过不要送去相府,先带到我这里来。” “蝉儿你别多心,”余氏忙上前来劝,“咱们认识好几位不错的大夫,不会耽误你的伤。让覃大夫去相府吧,一会儿我叫李大夫来看你,他治棍伤是最好的……” “张大夫王大夫都无所谓,”柳闻蝉打断了她的话,“重点是必须先看过我,然后才能去相府。” 这,是什么道理?余氏不解。 柳闻蝉转身往罗汉床上一趴,懒洋洋闭上眼:“当然要先看过我,不然怎么去跟岳家要钱?” “跟、跟岳家要钱?”余氏更糊涂了。 跟岳家要的哪门子钱! 柳闻蝉呼出一口气,扯过一个软枕往脖子底下塞了塞,抬头:“我也知道只让他们赔药钱太便宜他们了,但眼下除了要钱还能要什么?名声、人命,哪一样他们赔得起?” 她还想要岳家赔人命! 余氏满心里只剩下了“荒唐”两个字。但她一向不敢在柳闻蝉面前拿大,见此只好转向柳孝延:“老爷,你也不劝劝……” “听蝉儿的吧。”柳孝延道。 余氏彻底呆住了。 怎么老的小的都疯了不成? 这爷儿俩是怎么敢在岳家人面前那么硬气的?难不成他们有证据能自证清白,甚或能证明先前所有事情都是岳家弄出来…… 余氏越想心里越乱,冷汗顺着鬓角爬下去,像一张大网将她整个人都裹住了。 这时早已有伶俐的小厮领了差事去办,婢女和殷勤的婆子们也都退了下去。柳孝延走到罗汉床边坐下,看着柳闻蝉道:“事情若的确是岳家做的,你想出出气我不拦着。但我还是盼你能忍下来,咱们家根基浅,真闹大了,兜不住。” 柳闻蝉含糊应着,漫不经心:“我又不傻。” 但是余氏傻。她听不懂这父女两个在打什么哑谜,只觉得天都快要塌下来了,忍不住又哭:“你们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处境……岳家是咱们能得罪的吗,是咱们能去闹的吗!好,你们脖子硬,你们不低头!可你们不想想将来怎么办?就算岳家不至于赶尽杀绝,你还能姊妹几个都不婚嫁不营生,关着大门过一辈子吗!” “那也未为不可。”柳孝延不以为意。 “我看你是真疯了!”余氏气得不住掉泪,“你当你是疼她吗?这时候让她嫁过去是给她一块遮羞布!她不嫁人,她这点破事就会被人记住一辈子!她不嫁,她还能一辈子不出门不见人?你动动嘴皮子倒容易,你有没有想过她将来吃什么穿什么、谁陪伴她谁照顾她、谁管她头疼脑热、谁给她养老送终!” 她越说越气,气这对父女都是呆子脾气不变通,又气自己操心受累不讨好,不由得眼泪越流越多,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柳孝延垂首沉默半晌,重重地呼出一口气:“那就,出家吧。” “芥子庵那边,”他看着柳闻蝉道,“你母亲对庵主是有救命之恩的。你过去带发修行,她们不会不收。” ------------ 5.谁在那里? 出家?那真是文人的奇思妙想。 异想天开。 “你信不信,我今天敢披上缁衣去做尼姑,岳老头明天就敢把他孙子送到芥子庵去,再做点儿让佛祖菩萨蒙羞的事?” 说这话的时候柳闻蝉已经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正站在那扇被撞坏的屏风前面伸手比划着,神情若有所思。 旁边十来个婢女婆子都噤若寒蝉,只有大丫头知月哭着扑过来,不由分说把她抱住了:“咱们不出家!我不许你出家!明明是旁人害咱们,凭什么最后反是咱们不能见人!” 柳闻蝉皱眉向后退了一步,那丫头却仍牢牢地挂在她身上,纹丝不动。 这实在没法子了。她只得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沉声安抚:“别哭,我不出家……你身上也有伤,快去趴着。” 知月背上的棍伤可比柳闻蝉的严重多了。前些日子柳孝延来来回回拷问了她七八遍,几乎只给她留了一口气,也亏她瘦得竹竿似的一副身躯竟能硬生生地撑到了现在。 不过也已经到了极限了。得到了柳闻蝉的保证之后,没等旁边小婢来把她拖走,她自己先两眼一翻昏了过去,顿时吓得婢女和婆子们乱成一团。 闹了这么一闹,先前冷肃的气氛也算是打破了。柳闻蝉吩咐两个婆子带了知月下去安置,之后就顺势在屏风前的藤椅上坐了下来,目光从剩下的几人脸上一一扫过。 三个婆子,八个婢女,接触到她的目光之后大多都垂下了头,有一两个胆子大的偷偷用余光向这边探了一探,之后也就老老实实地收敛了起来。 看上去都不像是什么大奸大恶的样子。 但也只是“看上去”而已。 单看屏风撞成这样,就知道那天夜里的动静绝对不会小。可是事后题夏斋上上下下那么多人,竟没有一个承认听到了这屋子里的只言片语、更没有一个及时赶来看到那凶手的一片衣角。 这还不够说明问题吗? 许是柳闻蝉沉思的时间实在太长了,一个婆子忍不住挪了挪脚,不巧正碰到了桌子,一只没放稳的碗盖咣啷啷滚到地上,啪地一声摔碎了。 柳闻蝉惊了一下,之后便收回了审视的目光,一语不发摆摆手把人都撵了出去。 无头无绪,现在审问是审不出什么的。至于那些人暗地里藏着的小心思,她眼下并没有闲心去应付。 包括岳家玩的那一出,在她看来也是完全不值一提的芝麻小事。若非占了柳小姐的这副皮囊,这种事她是连听都懒怠听一耳朵的。 没错,她不是柳闻蝉。 她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变成柳闻蝉的,也许是在大雪封山冻馁昏睡的时候,也许是在顶着满城骂声被护送回府的时候,也许是在柳孝延的棍棒落下来之后……很多时候,她的眼睛看得见、耳朵听得见,心里却不甚明白。 但不管怎么说,此时此刻,她已经明明白白确凿无疑是柳闻蝉了。从今往后的漫长的或者短暂的一生,她都只能是柳闻蝉。 至于她原来的身份和名字…… 不提也罢。 背上的棍伤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疼。柳闻蝉毫无倦意,自己点了灯在房中的花梨大案前坐下来,随意拿起一本书。 书名龙飞凤舞写得张扬,好巧不巧竟叫作《御寇记》。 御寇。 那就不必看了。且不说这本书一看便是胡编乱造的民间话本,就算它是真的在写御寇……又有什么能比亲身经历的更精彩更曲折呢? 如今是太安二十三年的冬天,离着那件事也才只过去了两年多一点而已。 两年,都城依旧繁华,丝毫看不出被铁蹄践踏过的痕迹,只不知道那城墙下的鲜血洗干净了没有?雷雨天无月夜,会不会有谁在某个人迹罕至的角落里,听到那么一两声揪心揪肺的哀哭? 那件事发生在太安二十一年,六月。 柳闻蝉扔下书,猛地站了起来。 这本是心烦意乱时无意识的举动,谁知窗外偏也在这时候哗啦响了一声,冷不防把人吓了一个哆嗦。 正觉惊魂未定,又听见一个婢女的声音炸响,尖锐得调子都变了:“谁?谁在那里?!” 墙头喵呜一声响,跳下来一只猫。 ------------ 6.引蛇出洞关门打狗瓮中捉鳖 两个时辰之后,夜已深,人已静,满院子里只有雪粒子砸下来的唰唰的声音,凉浸浸。 柳闻蝉披衣起身摸黑出门,在墙角花木丛中一张冰冷的石凳上坐了下来,沉声开口:“若还活着,就吱个声。” 竹枝狂摇朔风呜咽,落雪的声音似乎更响了些,却并没有人声回答她。 柳闻蝉站起身,走到墙角,弯下腰。 下一瞬,黑魆魆的墙角下忽然射出一道寒光,带着尖锐的风声,直扑面门。 柳闻蝉飞快地向后一仰头,寒光便贴着她的下巴险险擦过。她并不后退,反向前冲出两步,一脚对准黑暗中的某个位置狠狠踩下。 软的。 三、二、一。柳闻蝉在心里默数了三个数,然后才又弯下腰,伸手从那个被埋在雪里看不清面目的人手中拔出一枚三棱镖,问:“这个怎么不扔?” 问完才想起自己的脚还踩在人家的脖子上。细看此人脸色已经比身上的雪粒子还白了,她便大发慈悲抬起了脚。 地上的人有气无力地咳了两声,苦笑:“柳大人亡羊补牢之决心,令人钦佩。” “并没有亡羊补牢。”柳闻蝉道,“这叫引蛇出洞,关门打狗,瓮中捉鳖。” 总之你就不是个好畜生。 她抿了抿唇角才把最后这半句话咽了下去,心下暗暗有些懊恼。 言语刻薄,这不是她惯常会做的事。许是因为方才在屋里想起了几位故人,又或者是顺利捉到了耗子有些得意忘形……总不能是因为如今重生在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身上,所以自己也变得像个小姑娘似的冒失了吧。 她这里忽然沉默下来,对方却也迟迟没有接话。 于是柳闻蝉得暇调整了情绪,仍旧退回原处坐下了,闲谈似的问:“你这次,是来见谁的?” 对方抬起头,双眼幽沉沉地看着她:“你们连‘引蛇出洞’都用上了,又岂会不知道我为何而来?烦请转告柳大小姐,那条蛇愿赌服输,但求一死。” 慷慨就义的勇士是很值得敬重的。柳闻蝉却皱起了眉:“只死一条蛇,不太够吧?” 她真正想找出来的、潜伏在她身边的那条蛇还没动呢。 男人蜷在雪地上的手颤了颤,脖子艰难地拗了过来,双眼瞪圆:“你们,休想得逞!你去告诉上面那位,知情人是杀不完的!迟早有一天会有人撕下她那张虚伪的面皮!她拿别人的一生替她自己换来的好日子,迟早是一场空!” 话音未落手腕翻动,一点寒光便对准他自己的脖子疾奔而去。 柳闻蝉脚尖一动准确地踢中了他的手腕,那点寒光便偏了,擦着他的脸颊险险错过,又被他生生翻转,从一个刁钻的角度扎向她的脚背。 千钧一发,柳闻蝉只得一跃而起,落地时看准方向对着那只不老实的手腕狠狠踩下去,这才勉强救下了自己的脚。 三棱镖跌落在地上,柳闻蝉呼出一口气,冷然:“还有别的手段吗?” “没有了。”对方苦笑,“这一次的确是我们轻敌,没想到柳大小姐手下卧虎藏龙……但你实在不必白费心思,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柳闻蝉颔首:“我手下的确卧虎藏龙。所以你不要太自信,你的嘴或许也没有那么严。” 男人先是嘲讽地笑了笑,之后忽然脸色一变,脖子抬了起来:“你?你就是柳大小姐?” 柳闻蝉还没来得及点头,原本奄奄一息的男人不知怎的忽然有了力气,整个人就地一滚,竟是用左手捡起了地上的那枚三棱镖,对准她的脚踝又要扎下去。 黑暗中,利器散发着幽蓝的光。 柳闻蝉忙飞身避开,与此同时暗处忽然有一道黑影窜了过来,像块大石头似的结结实实砸到了那个男人的脸上。 女孩子的哭骂声穿透夜幕:“我打死你个混账王八蛋!你敢欺负我家小姐……你们都欺负我家小姐!踩死你踩死你……” “知月。”柳闻蝉退到安全处,叹了一口气:“不是在养伤吗?谁叫你出来的?” 三棱镖再次跌落。婢女知月瘫坐在地上,掩面哭:“我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要欺负我们,我们又没害过人……这世道已经没处说理了吗?” “也许还有。”柳闻蝉道,“所以你去喊几个人,替我到府衙门口击鼓鸣冤吧。” ------------ 7.没有人证,有物证 京兆府门口设鼓一面,仿的是朝廷登闻鼓的规矩:凡鼓三响必有冤情,即便是在深更半夜,京兆尹也要立即升堂的。 但京兆尹也是凡人,天不亮被闹醒少不得要有点儿起床气,是以一上堂便喊左右:“将那告状之人拿上来,先打他三十廷杖!” “大、大人,”衙役有些结巴,“他们告的是相府!” 京兆尹捻着胡子的手指颤了颤,嘶地吸了一口气,之后大怒:“告相府怎么了?告相府就不能打——咦?!” 堂上灯笼蜡烛次第亮起,告状人的面容清晰现在众人眼前,见惯了风浪的京兆尹也不由得愣了一下。 “堂、堂下何人?!”他费了一些力气才稳住心神,直视着那个清瘦苍白脊背挺直的少女,心里暗叫邪门。 他一定是看错了,这小姑娘明明在仰视着他,怎么神情竟仿佛是居高临下……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这是金殿奏对、以为对面站的是皇帝或者清平王那般的人物! 幸而终究只是个小丫头罢了。京兆尹定了定神,清咳一声,一甩衣袖坐直了身子。 堂下的女孩子却并未跪下磕头,抬着下巴一脸冷淡直视着他,道:“我是翰林院编修柳讳孝延之女,状告相府迫嫁不成杀人泄愤。你二话不说便要打我,莫非与岳贼一丘为貉?” “大胆!”旁边衙役大怒,同声吼。 陪同前来告状的家奴立刻围拢起来,将女孩子护在中间,直着脖子吼回去:“不许对我家小姐无礼!” 京兆尹抬手止住了愤怒的衙役们,看着堂下众人,仍有些不敢置信:“你就是那位柳大小姐?你要告岳家?可有人证?” “没有人证,有物证。”柳闻蝉伸手向外面指了指。 门外小厮立刻把奄奄一息的男人抬了上来,吧唧扔在地下,还踹了一脚。 京兆尹眉心抽了抽。 这是,物证? 柳闻蝉使个眼色,仆妇王婆子便替她说道:“这个奴才试图趁夜潜入我们小姐的院子杀人,幸好小姐早有防备才侥幸逃脱,请大人明察!” 另有小厮捧了几枚三棱镖奉上:“大人,这也是物证!这贼就是打算用这个杀我家小姐!得亏我家小姐早有防备,不然这会儿尸首都烂了!这上面有毒!” 京兆尹原本要接物证的手哆嗦一下缩了回去,忙示意衙役放在桌上,硬着头皮看了一眼,半晌才问:“你确定是他要杀你,不是你要杀他?” 无怪乎他不信,实在无论怎么看这柳大小姐都不像是个苦主的样子,倒是这“凶手”的模样……委实也太惨了点! 柳闻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第一次看清了那个男人的脸: 不止是轮廓棱角分明、五官恰到好处,更重要的是下巴和两鬓未被冻破皮的地方白皙细腻宛如凝脂……岳家的侍卫或者奴仆都生得这么好吗? 她这里正自纳闷,旁边一个衙役忽然面露惊恐,跳了起来:“他、他……他不是戚六郎吗?!” “哪个戚六郎?”旁边好几个人同声问。 谁都知道,在京都地界上被叫作“戚六郎”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永平侯府的六公子,与岳三郎并称双璧的少年才俊,戚越戚长生。 怎么会是他?! 京兆尹飞快地从桌案后面跑出来,蹲下去捏住那个“物证”的脸细细检查了一番,拍着大腿跳了起来:“都愣着干什么?请大夫!快请大夫啊!!” 堂上一片兵荒马乱。 王婆子悄悄溜到柳闻蝉身边,忧心忡忡:“小姐,咱是不是惹祸了?” 惹祸? 柳闻蝉看着“物证”那张被泥水和冻伤毁掉的脸,眯起了眼:“是咱们惹祸了,还是这位戚六公子惹祸了?” 高门贵子,举人之身,深夜顶风冒雪出现在一个陌生女子——还是个传闻中与岳三郎无媒苟合的女子——的墙头上,这件事可真有意思! 柳闻蝉一甩手,自行找了把小凳子坐下来,看着一脑门官司的京兆尹道:“大人不必过虑,人是活的,泼一盆冷水就能醒。” ------------ 8.当面对质 这是能不能醒的事吗?人腿都让你给弄断了!你个小丫头片子赶紧想想怎么向戚大人交代好吗! 京兆尹好久没摊上过这种里外不是人的事,闹得一个头两个大。 但该断的官司还得断。他咬着牙打起精神,又坐了回去:“去请戚大人来吧……让柳孝延也来。还有岳家也去知会一声,毕竟是柳大小姐的夫家……” “大人。”柳闻蝉抬起了头。 京兆尹憋着的满肚子火腾地一下就炸了:“又怎么了又怎么了?!你该不是还想要告岳家?告他们伸出高枝逼着你往上爬?告他们派了戚六郎爬墙来杀你?” 柳闻蝉认真地想了想,摇头:“暂时似乎告不了了,我手上证据不够。” 她竟然还考虑了!还“证据不够”!这意思是认定了岳家要害她,以后找到证据还要告呗? 京兆尹气得呼呼直喘,吸着气说了一句“柳小姐聪慧”。 谁知话音还没落下,就听见柳闻蝉不紧不慢地又接着说道:“但是我还有一桩官司要与岳三郎当面对质,需要借大人您的公堂一用。” 这是愈发得寸进尺了!京兆尹握拳捶案,咬牙:“你当本官的公堂是什么地方?你当岳三郎是什么人?你说要对质,他就得——” “他必须得来,”柳闻蝉仰头看着他,“否则我即刻便要状告他的好友戚六郎深夜逾墙,图谋不轨。” 戚长生才缓过一口气就听见这句话,登时又被那口气噎得两眼翻白。 京兆尹和衙役们吓得要命,找水找药喊大夫一片人仰马翻。 柳闻蝉安安稳稳地坐着,半点儿怜悯之心也无。 此时天色渐明,府衙门口也渐渐地热闹起来。四邻八舍近的远的闲的忙的男男女女都往这边聚了过来,有人想看那个不知廉耻的柳家女儿生得是什么狐媚模样,有人想看那个可怜的岳家儿郎如何能从这泥潭之中脱身,更多人却只为了凑个热闹,顺便向旁人打听打听那柳家女儿戴了什么式样的坠子、穿了什么颜色的肚兜,以及那日被撞破丑事的时候是先遮了身子还是先捂的脸…… 风月故事从来都不会缺乏听众,更何况是高门大户的风月故事。 于是柳家岳家戚家诸人出现在京兆府的时候,门外早已被人围得水泄不通,简直比赶庙会还要热闹了。 可怜的苦主岳陵安也终于姗姗来迟。 一进门就看向柳闻蝉,黑着脸:“你心里对岳家有怨,执意生事我也无话可说。可长生兄又是哪里得罪了你,你竟要连他也攀扯进来?” “人还活着,你可以去问他自己。”柳闻蝉道。 这时大夫正在给戚长生看腿,堂上血腥气弥漫。京兆尹拍了一下惊堂木,沉声:“柳家女儿,岳三郎已到,你有什么话可以明说了!” 岳陵安顿了顿,没有去看戚长生,依旧回来盯着柳闻蝉问:“你到底要闹什么?我四婶已经被你害成那样,你再要不依不饶,连我也不能替你求情了!” 柳闻蝉终于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岳陵安松一口气,忙缓和了面色,劝道:“你听我的,安安生生进门来,只要别再搅得家宅不宁,我便绝不会亏待于你!” 哦豁!门外瞧热闹的人群中响起一片惊叹。 看看人家岳三郎的担当!看看人家岳三郎的胸怀!一生的清誉都被这个女人败坏了,他还肯当面承诺决不亏待人家! 柳家小门小户的,赚翻了呀! 柳闻蝉听见议论,挑眉向外瞟了一眼,之后仍旧回过头,迎着岳陵安的目光问:“你真的愿意背着这个污名,一辈子?” “什么?”岳陵安愣了一下。 柳闻蝉站起身,跨出一步站到他面前,目光清冷:“没做过的事,你为什么要默认?是你私心倾慕于我,所以宁可将错就错?还是有谁在背后架了把刀,迫得你不能不捏着鼻子吞下这碗刷锅水?” ------------ 9.谁也不嫁 “我当然不……”岳陵安的脸腾地红了。 什么私心不私心、倾慕不倾慕!这种话能乱说的吗?她一个女孩子,都不知道要矜持的吗?! 柳闻蝉的确不打算矜持,而旁边站着的岳府二管家岳石伦先已急了:“柳大小姐,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早已无路可退,你休要多生事端!” 他的声音很响,震得堂下几人耳膜都在颤。 柳闻蝉偏能充耳不闻,只盯着岳陵安,执着追问:“所以,有什么不能说?” 岳陵安一脸为难,迟疑不语。 柳闻蝉皱眉拂袖转身,看向京兆尹:“他哑巴了,只好我自己来说——大人,我与这位岳三郎绝无半分瓜葛,今岳家以谣言逼我进门为妾,我不能答应。” 话音未落,门外已是嘘声一片。 你跟岳三郎没有私情?你不肯与岳三郎作妾?那你怎么跟人家睡一个被窝呢? 兵马司的大人亲眼看见的,还能有假? “为什么不能有假?”柳孝延霍然站了起来,怒视着那几个口沫横飞满脸兴奋几乎要闯上堂来的闲人:“你们是什么东西,凭你们也敢议论我的女儿?!” 芝麻官也是官,官威还是有几分的。门外众闲人被他吓得齐齐后退了几步,冲天的议论声终于也低了几分。 堂上京兆尹拈须摇头,颇不以为然:“柳大人,世人的嘴是堵不住的啊!” 柳孝延走到柳闻蝉身边与她并肩站定,看向堂上:“不错,防人之口甚于防川,所以下官不该试图阻止旁人议论——但相府也同样不能试图捂住下官的嘴,大人您说是不是?” “柳大人,你老这话是什么意思?”岳石伦沉声低吼,声如闷雷。 柳孝延嗓门赢不过他,气势却丝毫不输:“你不用拿相府威势来压我,我只问一句话:我女儿被送回家时尚在昏迷不醒,她如何能在外与人苟且?兵马司撞见的那件事,究竟是我的女儿不知廉耻,还是有谁乘人之危、欺辱一个不省人事性命垂危的女孩子?!” 这! 府衙内外一片哗然。 岳石伦暴跳如雷:“柳大人可不要信口开河!我家三郎性行端方,谁不赞一声谦谦君子!你说他轻薄你家女儿……你也不撒泡尿照照!” “伦叔。”岳陵安终于站了出来,眉头紧锁。 此时的局势已经由不得他缄口不言了。 他只得上前两步,顶着一片嗡嗡的议论声,有些狼狈地开口解释:“坊间议论的确不实,我此前与柳大小姐并无半点私情……自然,我也并非有意轻薄于她。” 他转向柳闻蝉,拱手为礼:“柳大小姐,那时你冻馁昏睡在草棚之中,病势沉沉凶险万分。深山暴雪中没有柴火没有热水,我只能用体温……” 什么啊!门外的闲人们不乐意了,议论声登时又沸腾了起来。 编什么故事呐?把大家都当傻子哄吗? 真当自己是圣人,可以坐怀不乱呐?你说救人就是救人,谁知道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要说你没趁机干点儿什么,鬼都不信! …… 自来市井小民最愿意打听的便是私掖偷藏的龌龊事儿,谁愿意大清早跑来听些什么仗义救人光明正大! 岳陵安的解释完全被淹没在一片质问和嘲笑声里,使他第一次在人群中感到手足无措。 岳石伦忙站过来替他挡住了众人的视线,高声道:“这么说,柳大小姐,我家三郎对你可算是有救命之恩的,这一点你认还是不认?” 柳闻蝉微微点头,算是认了。 岳石伦松一口气,又拔高了声音:“既有救命之恩,又已有了肌肤之亲,你自然别无选择只能嫁进岳家!眼下你这左一出右一出闹的是什么?你仗着三郎心善,想胁迫他娶你为正室是不是?我劝你清醒些,就算三郎答应了,我家老爷和大爷也断断不能答应!” 他这话说得气势十足,堂上京兆尹与门外的闲人们被他震住了,不约而同都在点头。 心里暗叹这柳大小姐果然人品不佳,且贪心太盛,眼看着是要栽一个大跟头了。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却见柳闻蝉不慌不忙,先向岳陵安看了一眼,视线又扫过柳孝延、京兆尹,最后落在门口看热闹的几个闲人身上,盯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我也未必没有第二种选择。” 岳石伦想了一想才明白她驳的是哪一句话,当下便忍不住嗤笑了一声:“怎么,你果真要嫁别人?出了这样的事……” “我谁也不嫁。”柳闻蝉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尤其不嫁你家。漫说作妾,便是你家三媒六聘、甚或请了天家的赐婚来聘我为正室,我也断断不肯。” 这话,好大的口气! 先前还只是话里话外指着岳家骂,如今越发敢冒犯到天家头上去了,这个从六品芝麻官养出来的小丫头片子怕是要上天! 本来还在为岳陵安的解释而失望的众人立刻又兴奋起来,嗷嗷怪叫着,不住起哄。 岳石伦气得浑身发颤:“好,好!柳姑娘这句话,我家老爷明日上朝时定会原原本本奏与陛下知道!到时候,希望柳姑娘不要矢口否认才好!” 柳闻蝉低低冷笑了一声,仍看着门口,并不回头:“我自己立誓不嫁,我为什么要否认?” 岳陵安脸色微变,急急向前跨出一步:“什么立誓不嫁?不管你对岳家有什么不满……” “岳公子请自重,”柳闻蝉退后一步避开他,冷冷道:“不要欺人太甚。” 然后转过身,看着京兆尹头顶上“公明廉威”的匾额,沉声:“今,柳氏女闻蝉在此立誓,终身侍奉父母,永不出嫁。如有违背,人神共弃、不得善终。请京兆尹大人与京都父老,同作见证!” ------------ 10.单独同她说 人声喧喧如沸。 柳闻蝉被小厮和婆子们护着,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人海中挤出来,又在自家马车前面被两伙人同时拦住了。 貌似恭敬的姿态,面无表情的脸,以及不远处事不关己看热闹的人群。这场景,莫名地有些眼熟。 柳闻蝉拉住了试图护住她的王婆子,举步上前,神情不改淡漠。 岳陵安迎上一步:“我有话要对你……” “我的话已说尽了。”柳闻蝉道,“岳公子,请让路。” “你闹够了没有!”岳陵安的脸上立时现出怒色,“我能为你做的尽已做了,你还有什么不足?你再这样闹下去,将来进了门谁能给你好脸色看?岳家也是要脸面的,你不能只顾你一个人的脸面!” 他的目光冷厉,盯着人看时很有几分威严。但柳闻蝉不退不避,微微仰头也以目光撞了上去。 不急,不怒,更不怯。眸光静如寒潭,幽沉沉的,反逼得岳陵安向后退了一步。 然后在场的几个人都清清楚楚听见了一个“滚”字。 岳陵安霎时血气冲顶,垂在身侧的右手不住发颤,险些忍不住要握到剑柄上去。 再冷静下来的时候却看见柳闻蝉已经绕过他,迎着戚家的人走过去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只得忍住了追上去的冲动,握紧双拳站定在原地,静看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柳家女儿要耍什么花样。 只见柳闻蝉昂首阔步走到戚家二老爷面前,开口便道:“我要单独同戚六公子说话。” “我是他二叔,”对方一脸恼怒地瞪着她,“要见你的人是我,不是我家六郎!” “但我要见的人不是你。”柳闻蝉平静地道。 这句话实在毫无敬意。旁边戚家小厮不由得生气,直着脖子怒吼:“这由不得你!” 戚二老爷也道:“六郎伤得厉害,不能见你。我作为长辈完全可以替他做主,所以——” “所以,”柳闻蝉微微眯起眼,“戚六公子所做的事,都是你们这些长辈授意的了?” 戚二老爷一愣,那边马车里已经响起了戚长生的声音:“二叔,快请柳小姐过来,我有话……咳,有话要单独同她说!” 这也是奇了。 不止戚二老爷莫名其妙,岳陵安也觉得事情处处透着不对劲,忍不住也跟着往前走了几步。 柳闻蝉看着马车上打开的那半扇窗,道:“我相信戚公子不是为了兴师问罪才在这里等着我的。” 戚长生在车内慢慢地坐起来,右手扶住窗沿,左手将另外一半车窗也完全推开了,面朝着窗外认真地道:“我也相信柳小姐不是为了赶尽杀绝才来见我的。” 柳闻蝉心里很欣慰。 可见这个莫名其妙的戚六公子还是有几分聪明的,至少比岳家那个傻子好得多了。所以她的脸色不由得便缓和了些,不紧不慢点点头道:“我是来问你,为什么杀我?” 戚长生却迟迟没有回答。 此时他的脸已被细棉布包裹住,只露出一双眼睛黑沉沉地看着柳闻蝉,似是疑惑,又像是带着某种意味莫名的审视。 这似乎也是一种无声的较量。片刻之后,他忽地笑了:“真奇怪。你好像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想说也就罢了。”柳闻蝉顿时意兴阑珊,垂眸甩袖转身就走:“以后不要再来,很烦。” 戚长生苦笑着应了一声“是”,迟疑了一下,又喊一声“留步”,问:“你是不是真的不想嫁岳家?” 旁边岳陵安闻言忍不住向前跨出一步,几乎立刻就要开口说“不是”,却看见柳闻蝉已经毫不迟疑地点了头。 戚长生双手按住车窗向外探出身子,又抛出了另一个很冒昧的问题:“我能问一句为什么吗?” 岳陵安看着他,咬咬牙,不着痕迹地把相同的三个字咽了回去。 柳闻蝉却瞥见了,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出人意料地给出了回答:“岳尊儒那个老东西,我不喜欢。” ------------ 11.我会娶她 “那位柳家小姐,我不喜欢。”戚长生对岳陵安说道。 随行的小厮已被遣了出去,车窗紧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嘈杂,面对面坐着的两个人脸色都不太好看。 良久,岳陵安叹了一口气:“我也不喜欢。但事已至此……那件事是解释不清的,她毕竟也是清白人家的女儿,我不能让人说我始乱终弃。” 戚长生摇了摇头,神色十分为难。 岳陵安抬起头来看着他:“不说我了,说说你吧——你怎么会跟她扯到一起,还弄成这幅模样?” 戚长生放下茶碗,低头看着自己被纱布裹缠的左手,许久才道:“她在墙角下放了捕兽夹,还淬了毒。” “我是问你,为什么会闯到她的院子里?”岳陵安握拳捶着桌角,忍了忍,还是没有压下后面那半句话:“你跟她,有牵连?” 戚长生愣了一下,然后才意识到他问的是什么,不禁失笑,又摇头:“我以为你首先会质疑,她怎么可能在自己的院子里放捕兽夹,还是能夹断人腿、夹住就摘不下来的那种。” 岳陵安愣住了。 戚长生许久没有再发一言。直到岳陵安一脸惊疑地再次看过来,他才肃重了脸色,沉声道:“你要小心了,她是‘那一位’的人。” “怎么可能?!”岳陵安整个人几乎弹了起来,语无伦次,“她、她绝不,绝不可能!” 戚长生叹口气,身子向后靠了靠,倚在软枕上说道:“中秋宴上有人看见‘那一位’召见过她,两人屏退婢仆独处了小半个时辰。事后咱们的人接连几次发觉柳家后巷有内侍出没,之后就出了你这件事——你当真一点都不觉得蹊跷吗?” 怎么可能不觉得蹊跷。 从他在山里撞见奄奄一息的柳家小姐开始,到兵马司的人不早不晚恰好出现,再到漫天的流言一夜之间传遍京都……这件事从头至尾都透着蹊跷。 只是,再怎么蹊跷也不至于蹊跷到“那一位”的身上去吧? 但除了这个解释,又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把整件事情说通。岳陵安浑身冰凉地靠在车里,听戚长生说着“引蛇出洞”、说着“关门打狗”、说着“我手下的确卧虎藏龙”,心里也跟着一阵阵发寒。 难怪她可以毫无敬意地当众辱骂他的祖父。“那一位”与右相府的恩怨由来已久,她作为那一位的门下鹰犬,当然也…… 戚长生仍旧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叹息道:“那一位既然煞费苦心设了这个圈套,必然是早已盯上了你。如今我也已经暴露在他们眼里,咱们不能不早作打算了。” 马车缓慢地穿过了几条街巷。岳陵安抬起头,哑声:“我会娶她。不管她今日这一出是改弦易辙还是以退为进,我只以不变应万变。大不了给她个正室的名分……岳家门户谨严,成婚后她只能困于内宅,这对咱们来说反而是件好事。” “或许这也是她想要的。”戚长生提醒道,“你不要忘了,从一开始她的目标就是嫁进岳家。” 岳陵安闻言反而笑了:“所以她从一开始就看走眼了。她要嫁我,必是冲着我祖父来的,可祖父根本不知道咱们事,她纵有满腹心机又有何用?” 戚长生沉吟良久,神情也缓和了些:“既这样,今后就有劳你替我们忍辱负重,在内宅之中与这位柳大小姐斗斗法了。” …… 这个时候柳闻蝉可没什么闲情跟人斗法。她心里也在想着刚才的事,却是为了另外一个细节: “那个戚六郎,是左撇子吗?” 柳孝延皱眉,摇了摇头:“从未听人说起过。你问这个做什么?” 柳闻蝉靠在软枕上养神,漫不经心:“不做什么,只是有些好奇。” 柳孝延松一口气,也扯过一只软枕来靠坐着,若有所思:“他自幼深居养病,直到这两年才渐渐出来走动,我见过他的次数实在不多。不过,前年咱们书局办了一场雅集,我曾亲眼见他双手同时执笔,右手行书、左手狂草,两幅佳作顷刻即成,一时震惊四座。” 也是自那之后,戚六郎开始名声鹊起,很快就盖过了无数世家公子,成了大安朝都城里最耀眼的少年。 柳孝延端起一碗热茶,沉吟道:“我大安人才济济,双手能书本来也不算什么稀奇,可难得的是戚六郎的左手狂草,像极了那位……” 柳闻蝉忽地睁开了眼。 柳孝延被她看得一怔,随即又叹息:“我知你一向敬慕那位的才情,可是逝者已矣,昔日遥清公子再如何惊才绝艳,如今也只是黄土一抔了。” 遥清,死了? 柳闻蝉敛眉垂眸仍旧作出漫不经心的模样,眼前却忽地一阵恍惚,仿佛又看到了戚六郎推开车窗的那只手。 良久,她叹了一口气,抬起头:“柳家的书局在什么地方?我想去看看。” ------------ 12.她一直在 听说家里的小姐要来,至简书局提前三天就布置好了雅室,玉案供白梅、雕梁垂青纱,红罗炭沉水香终日焚烧不绝,直熏得屋内温暖如春,一丝儿寒气也不存。 书局管事的陈先生亲自验看过好几遍,心下十分满意,自信不管家里那位小姐有多娇贵,在他这里都不至于受了委屈。 谁知这日家里的马车真到了,从中跳下来的却是个束发长袍不施脂粉的姑娘,除了面容略精致些之外,那通身的气度装扮倒有八分像了男孩子。 实实与“娇贵”二字沾不上边! 陈先生不敢多看,忙低了头,躬身道:“大小姐车马劳顿必然累了。后面已经备下了歇脚之处,茶水巾帕都是齐全的,请小姐移步。” 话音落下很久,却迟迟没有得到回应,门前一时静得诡异。 陈先生等得后背僵疼,只好又直起腰抬起头,看向来人:“大小姐?” 这一声依旧无人应。那位妆扮怪异的大小姐只管仰头看着门上的牌匾,整个人有些呆呆的,不但听不见他说话,就连肩膀被路人撞到都浑然不觉。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陈先生擦擦汗再向前跨出一步,拔高了声音:“大小姐!” 此番终于有回响了。 柳闻蝉惊醒回神,下意识地后退两步,皱眉:“你做什么?” 陈先生松了一口气,忙又躬身:“大小姐,您在这儿站了很久了。莫非这牌匾有何不妥?” 原来她适才是走神了。 柳闻蝉摇摇头,若有所思:“并无不妥。我只是……没有想到。” 没想到原本以为是偶然的事,冥冥之中也自有它的缘法。 十多年前她坐在马车里,隔着华丽的珠帘看那个小女孩跪在地上叩谢救命之恩的时候,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她与她先后含恨殒命,她一去无踪,而她变成了她。 所以善因自有善果,这天地应当有它的道理。如今有人用霸道代替了天道、用巧言粉饰了欺骗、用权势抹杀了真相,她作为当事人执意要求一个公道,不算过分吧? 附近开始有闲人看过来的时候,柳闻蝉敛去了眼底的情绪,转头看向陈先生:“我记得从前这里有个伙计名字叫胡四,他如今还在不在?” “胡四?”陈先生愣了愣,之后忙点头:“在在在,当然在!……只是,小姐如何认得他?” “叫他来吧。”柳闻蝉道。 她既不肯细说,陈先生也就不敢多问,忙请她进了内堂安置,又喊人去把胡四带了过来,却是个眼角下垂腮边有疤满脸胡须且瘸了腿的丑汉。 那丑汉一进门头也不敢抬,瘫子似的匍匐在地上说了一声“小姐纳福”,之后就不动了。 柳闻蝉定定地看着他,许久才问:“你的腿是怎么回事?” 胡四磕了两个头不肯答话,陈先生便替他叹息道:“这都是天杀的西凉人作的孽!小姐你不大出门不知道,那年西凉打进京都来,在街上烧杀抢掠……” “不要扯谎。”柳闻蝉冷声打断了他的话,仍盯着胡四:“我要听他自己说。” 胡四抬起了头。 只对视一瞬,他立刻又重新俯伏下去,再次磕头:“求大小姐饶命……小人不敢说谎,这腿千真万确是、是西凉人伤的……” 柳闻蝉摆摆手打发陈先生出去,然后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胡四跟前,居高临下:“贼兵破城之日,你应当在蓟州。隔着四百多里地,他们是怎么弄断你这条腿的?” 胡四只听见“蓟州”两个字就惊跳了起来,脸色煞白:“你你你……你怎么知道!” 柳闻蝉看着他,冷冷不语。 胡四握紧双拳在原地站着,警惕,又惊恐,许久方勉强定了神,哑声追问一句:“你是谁?” “你误了我的差事,还敢问我是谁。”柳闻蝉道。 胡四咕咚一声又跪下去了,却不像先前那样匍匐在地上,而是艰难地仰着头,激动得浑身发颤:“我没有……我没有误事!我实实是亲手将那封信送到了蓟州的……只是回程中听说京里出了事,这才快马加鞭赶回来!——你是熙和宫的人,是不是?” 柳闻蝉不答他的话,又问:“所以你回来刚好赶上了西凉破城?” 胡四抹了一把眼泪,摇头。 跪在原地怔忡许久,然后咬着牙流着泪,一字一字地道:“不是西凉贼人,是官兵……我的腿是官兵弄断的!” 他哽咽难言,又抬起手抹了好几遍眼泪,许久方继续道:“……我回来的时候贼人已经退了,四门驻守的都是咱们自己的官兵……” “然后你要进城,他们却说你是西凉奸细,要就地射杀?”柳闻蝉问。 胡四要说的话被她抢了,一时不知所措,只能怔怔点头,又补充:“他们杀了很多人,凡是头上扎白布的、进城时盯着地上血迹看的、行色匆匆急着往里走的……都要被盘问,一言不合挥刀就砍……咱们的好几个弟兄就是因此死在了他们手里,死后还要被拉去查验,连个埋骨的地方都没有……” 他咬了咬牙,又抬起头:“后来他们果然开始要求进城之人脱衣验看。我藏起腰牌、割掉刺青,混在脚夫队伍里进了门,本来还想设法打听主子的消息……可是素日里能够进出宫门来往奔走的那些人,一个都……” 找不到了。 “如今,外面还有谁在?”柳闻蝉问。 胡四抹了把泪,道:“烟雨楼的秦公子,得月楼的王良,林记粮庄的白瞎子……旁人我就不知道了。” 不知道才正常。这些散落在各处的人原本就多是互不相识的。若非如此,到今日只怕也都剩不下了。 柳闻蝉坐了下来,随手拈起一支笔在记账的硬纸板上画了几道,递过去:“你得空到烟雨楼把这个交给秦舒,让他替我去查一查永平侯府的那位六公子,越详细越好。” 胡四跪着双手接过,颤颤:“这是主子的吩咐吗?主子为什么这两年都不同我们通消息?她……究竟还在不在?” 柳闻蝉本不想答,看着他每一根胡须都在颤的脸,终是叹了一口气,道:“只要你们不散,她就一直在。” 胡四伏在地上,痛哭失声。 ------------ 13.你这是胡闹 柳闻蝉回到沿街的会客堂上,几个先生和伙计们只看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并未放下手头的差事。 只有陈先生匆匆迎了上来,躬身含笑:“小姐怎么出来了?歇脚的地方在后头,您请跟我来!” “不急。”柳闻蝉摆手,又回身指指胡四:“我记得这个人以前是在堂上跑腿的,如今怎么派到后院烧火去了?” 也不知道这个胡四是怎么得了大小姐的青眼,陈先生忙赔笑:“您也说了那是从前嘛!那时候他年轻、机灵,那些酸儒都爱跟他说话;可是小姐您再看看他如今,胡子拉碴的,还是个瘸子,就叫他跑腿他也跑不动啊!” 这倒也是。 柳闻蝉略一沉吟,又道:“那就叫他在后面甄选文稿吧。这个人读书不少,别给埋没了。” 陈先生躬身应着,又忍不住回头对胡四笑道:“难得大小姐器重你,你小子算是走运了!” 胡四抹着眼泪咧了咧嘴,并没有笑出来。 这里气氛还算和谐,不远处却有旁人不乐意了。一个花白胡子的老者啪地一摔书稿,站了起来。 瞪着眼盯住柳闻蝉,怒声道:“大小姐,请你看清楚,这里是书局,是印书的地方、刊文章的地方!多少童生、秀才都在这里做事,轮得到你个女流之辈来指手画脚!你认得字吗你?” 他这一闹自然不免惊动了旁人。当下便有几个书生和伙计也围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帮他壮起了声势。 都说大小姐闹的这一出实在太儿戏了,不像话。 柳闻蝉神情漠然地看着他们,不反驳也不争辩。直到老者露出得意之色,手捻着胡须含笑劝她回家去绣花,她才微微地勾起了唇角,不慌不忙摘下荷包掏出了一枚拇指大小的印章。 陈先生脸色立刻就变了:“‘简’字玉章?老爷怎么把它给……” 柳闻蝉随即将玉章收了起来,并不解释,只道:“这段时间至简书局的事暂归我管。有谁不服的只管辞工,我一个也不留。” “你……你这是胡闹!”花白胡子的老者大怒,跳着脚吼。 另有一个伙计脾性上来,也学着老者先前的样子狠狠将一块拓板摔到了地上,瞪着眼睛梗着脖子:“辞工就辞工,老子早就不想干了!你知不知道因为你,这半个月书局的生意已经少了一多半?你是什么名声自己不知道?如今祸害完了家里,又来祸害书局?我们可是要赚钱吃饭的,没人能像你爹一样纵着你胡闹!” 话说到这份上,知道的不知道的都反应过来了:对啊,这个闹事的大小姐,不就是近来名声很臭的那一位嘛! 她还有脸出来?还想管书局的事? 她做梦! 众人顿觉有了底气,纷纷出言嘲讽。那老者此刻却不瞪眼了,叹了口气捋着胡须,语气沉重地道:“大小姐,出了这样的事,你心里不好受,家里人也同样不好过。为今之计你只有躲在家里不出门方是上策,似你今日这般,不是让咱们柳家反复地丢脸吗?” 胡四听得气不过,忍不住就要上前来说话,老者却摆摆手示意他后退,自己继续说道:“有些书呆子原本两耳不闻窗外事,如今知道了至简书局是柳家的产业,今后只怕更不上门了!更不要说你得罪的还是相府……有你在这里,有抱负的读书人谁还肯跟咱们来往?” 他一脸沉痛似是语重心长,众人听得连连点头。 柳闻蝉垂眸,神色平淡不急不怒:“你是说,我得罪了相府?” “难道不是?”老者高声反问,“那岳三郎是多好的一个孩子,如今全毁在你手里了!他的名声、前程……” “且住!”陈先生忽然眼睛一亮,跳了起来:“大小姐,我想到好主意了!” 他一脸兴奋,手舞足蹈:“如今世人不是都猜测咱们得罪了相府吗?那咱就让他们看看,相府根本不跟咱们计较!恰如今是您管着书局的事,几天后咱们《梅园雅韵》成书的时候您就亲自往相府走一趟,若能请得岳相爷为诗集作序,所有的难题全都可以迎刃而解!” 这简直是异想天开,在场众人同时想道。 花白胡子的老者拈须笑了:“陈先生这主意好啊。此事若成,不但咱们书局起死回生,大小姐的名声也能好上许多。到时候大小姐若还要管书局的事,老朽绝无二话!” 原来他们在这儿等着呢。 柳闻蝉看向满脸堆笑的陈先生,微微眯了眯眼:“要见岳家人,倒也不用等到诗集成书。我方才看见那个叫岳陵安的在门口晃了一下,没准儿就是来找我的,你去把他请进来吧。” “岳……岳三郎?!”陈先生反应了一会儿,猛跳了起来。 旁边老者和几个伙计却都忍不住笑开了。 岳三郎会来?还是来找她的?这位大小姐该不会是受了刺激,脑子出问题了吧? ------------ 14.当面打脸 他们的笑声还没完,岳陵安就进来了,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人,有捧匣子的、有抬箱子的,声势不小。 这下子不止伙计们惊愕,就连门外的路人也嗅到了新话题的味道,你推我搡挤挤挨挨地凑到了门口。 上一次京兆府外那个“滚”字是有不少人听见了的。虽然今日岳三郎的架势不像是兴师问罪,但谁又说得准呢?他们读书人不是有种说法叫“先礼后兵”嘛! 书局内外众人尽是这般议论着,然后就看见岳三郎向柳家小姐作了一个揖,低头说话神色平和:“承蒙柳伯父柳小姐挂怀,四婶的伤已经好得多了。如今祖父特命我备了谢礼送覃大夫回来,待异日四婶能出门时,再让她亲自去府上道谢。” 至于今日为什么没有直接去柳府,那当然是因为门口的三条狼犬见人就吼,见了岳家的人尤其凶得厉害。 这个缘故柳闻蝉知道,旁人可不知道。书局伙计和闲人们只看到翩翩公子温和地低下头同那少女说话,立刻就在心里补全了一长篇才子佳人情意绵绵的故事,根本没有人想过岳家道谢为什么会道到书局里来。 这还用想?柳小姐在这里,岳三郎当然要来这里!那个什么覃大夫明显就是柳小姐派去岳家示好的,这两家人暗地里还不知有多少往来呢,也就是在外人面前装不熟! 还说不成亲,看眼下这局面,四目相对缠绵悱恻的,不成亲如何收场? 众人心里各有了判断,然后就见柳闻蝉抬起头来,向岳陵安身后那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问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老者拍拍衣袖,抚掌大笑:“小姐放心,我老覃出马,没有办不成的事!您是没看见呐,岳老头被我气得脸都绿了,可他有什么办法?我就当面跟他说啦,我家小姐被你们少爷害得在家挨了打,背上的袄子都被血浸透了一大片呐,用了我整整一盒敛疮生肌膏才给糊住的!” “并没有那么严重。”柳闻蝉当场否认。 覃大夫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岳家逼得小姐当众立誓终身不嫁啦!如花似玉的一个大姑娘呐,这辈子就嫁不得人了,这不都是岳家的罪孽?他们凭什么不赔钱!他要敢不赔,我老头子陪着小姐去敲陛下的登闻鼓去!” 他老人家是真不怕事。当着一大群人的面,翩翩公子岳陵安被他气得脸都白了,他愣是一个字都没少说。 这会儿旁人也都听明白了,书局内外一片愕然。 这怎么,跟大家想的不一样啊! 柳大小姐是真不打算嫁?岳三郎带来的大箱子小匣子并不是所谓的“谢礼”,而是这个老大夫帮着柳大小姐去岳相爷那里讹来的? 岳相爷是什么人啊,当年西凉打进了京都,在皇帝和清平王面前大放厥词的时候,岳相爷都能给人当面骂得灰头土脸,如今这一个无官无职的老大夫竟然撒野撒到他老人家跟前去了? 这世上还有天理吗! “天理”这东西柳闻蝉是不认的,如今她只认她自己的理。眼看着岳陵安白了脸红了眼,不知是要哭还是要打,她却连半点儿感触都没有,回头就吩咐王婆子:“你帮着陈先生把东西收起来吧。” “柳小姐。”岳陵安皱眉。 柳闻蝉看向他,微微颔首:“岳公子,劳你回去告诉右相,就说赔礼我已收到,从此之后我们两清了。” 一个说是“谢礼”粉饰太平,一个偏说是“赔礼”当面打脸。看这针锋相对的架势,很明显事情还没完。 但奇怪的是一向性情耿直的岳三郎竟没有发怒,只沉默地在原地站了片刻,然后就拱手说声“告辞”,带着一大帮子家仆小厮们转身走了。 而这边厢柳小姐已经随手将他们留下的一只小匣子打开,抓了几颗灿然生光的金锭子在手里了。 “我想请在场的诸位帮一个忙,”她道,抬头看向门口,“帮我找一个人。” 陈先生心头一紧,忙问:“大小姐要找谁?” 柳闻蝉顺手又将金锭丢回匣子里,负手转身:“管家余福。” “啊,是他……”好几个伙计齐声惊叹。 柳府的管家余福,大家当然认识。那人是在大小姐“私奔”的同时消失不见的,距今已经快二十天了。 如果他不曾协助大小姐出府私奔、也不曾被大小姐暗害灭口,那他如今人在哪里? 柳闻蝉指指那一匣子金锭,道:“今我以柳府名义搜捕逃奴余福,诸位中有谁在半月之内见过他的,酬金一锭;谁能绑了他送到柳家的,酬金百两。” 这可是大手笔! 寻常百姓一生都未必能有机会摸一摸金子,她这里倒随手拿金锭子当报酬了。那个余管家那么值钱? 当下看热闹的众人眼睛都红了,争着跳着抢着追问余管家的年纪形貌,恨不得当场从人群中就把他揪出来。 柳闻蝉走到柜台前信手拈起一支笔,唰唰几下便作出了一幅简略的画像,随手丢给伙计:“找几个会画画的照着临摹一些分发出去,大家一起找。” 伙计唯唯接过,惊叹:“大小姐的画好传神!就这么几笔,比那些画师们描画半天的还像!” 柳闻蝉皱了眉,不耐烦:“不用夸,找人要紧。” 伙计慌忙应下,正想说店里能画人物的先生不多,却有两个原本打算过来卖文章的书生自告奋勇,不由分说将那幅画抢了过去。 柳闻蝉也不反对。见门外看热闹的闲人已尽数被画像吸引了过去,她便又转身看向那个花白胡子的老者,道:“你有一句话说错了。我的书局从未‘死’过,何谈‘起死回生’?” 先前跟着闹事摔拓板的几个伙计早已缩到了角落里,此时闻言更是面红耳赤,恨不得把自己整个儿藏起来。 只有那老者仍旧不慌不忙,握着书册摇头叹气:“做生意靠的可不是意气之争。你以为,这样就算过了难关了?” ------------ 15.南柯公子 不算吗? 为什么不算? “你们还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柳闻蝉回过头,看向一旁正在指挥着伙计们收拾岳家“谢礼”的陈先生。 后者察觉到她的目光,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堆起笑容上前奉承,反而缩着肩膀低头避开了。 但大小姐面前又岂能由着他说退就退。不过一眨眼功夫,叛变的伙计们就又把他推了出来。 陈先生无奈,苦着脸支吾了很久,最终还是拉长声音叹了一口气:“有大小姐在,我们自然是什么都不怕。只是如今的确还有一个小小的麻烦……” 趁火打劫的事,在生意场上从来都是不少见的。 眼下这一桩也并不稀奇,无非就是有人趁着柳家深陷流言泥潭无法自拔的时机火速地在斜对门的位置也开了一家书局,敲锣打鼓开门营业,还取了个名字叫什么“至洁书局”,明晃晃地讽刺至简书局的主人家出了肮脏事,并且毫不掩饰要借着至简书局的名气踩死至简书局的野心。 柳闻蝉静听他说罢,蹙眉想了一阵,摇了摇头:“‘至洁’啊,这个名字不太好。”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一家书局竟敢标榜“至洁”,真不知道是出于狂妄还是出于无知。 “可是,”陈先生呱嗒着脸几乎要哭出来,“他们再怎么狂妄再怎么华而不实,名声也比咱们的好啊!很多老主顾都掉头去他们家了,就连那位南柯公子也……” 南柯公子?南柯一梦?柳闻蝉听得眉头都拧起来了。 哪个读书人会取这种别号?这人是个犯了志学之疾的半大孩子?还是个靠诌话本子编艳词骗钱的假文人? “小姐,这个还真不是。”陈先生擦了擦汗,有些激动:“这位公子前年在咱们这里出过一篇策论,当时便轰动了整个京都,就连清平王都流露过招揽之意,还当众称赞他是宰辅之才!” “后来呢?”柳闻蝉放下了烤火的手。 陈先生松了一口气,忙继续道:“南柯公子并未接受招揽,也不曾在任何场合露面,至今谁也不知他年纪形貌……今年早春他又编成了一本书,却是写治水之策的。今夏冀中河水决堤,当地太守用了他书里的法子颇有奇效,竟而连上六道奏章进京,请求在当地为他建立生祠,镇河消灾!” 柳闻蝉渐渐听得怔住了,待他说完许久才轻声叹道:“这是大才啊!” 陈先生连连点头:“是大才。所以有人猜他是一位大隐于市的圣贤,有人猜他是天上下凡的仙人,也有人说他是一位锋芒未露的青年俊秀,会在明年的春闱中一举夺魁……” 总之,巨鸟尚未展翅,潜龙依然在渊,今时今日仍然无人知道这位南柯公子会落到哪棵梧桐树上。 柳闻蝉搓了搓手指,压下指尖上微微的痒意,平静地道:“我要去见他。” “谁都想去见他,”陈先生无奈,“但没有人能见得到!前两次他的书稿都是一个小厮送过来的,咱们派人跟踪过,连两条街都不到就被甩掉了!清平王都见不到的人,咱们去哪儿见?” 柳闻蝉想了想,道:“只要是个活人,总有法子能见到的。” 陈先生叹了一口气,在火盆边蹲下搓了搓手,压低声音:“现下已经不是能不能见到的问题了!大小姐,我在至洁书局安插了人手,传回来的消息说南柯公子的小厮在那边出现过!如果这个消息可靠,就意味着南柯公子也厌弃了咱们,这样一来至洁书局那帮混账东西随时都能把咱们踩在脚底下了!” 大安朝尚文、重才,何况书局原本做的就是文人生意,一个大才子的号召力能有多大可想而知。 至简书局这是被人使了一招釜底抽薪啊! 陈先生越想越急,又搓手又挠头,挠得原本就不甚整齐的头发茅草般乱飞。 柳闻蝉想了想,却站了起来:“至洁书局不是也还没有把他的书印出来么?既然是明目张胆抢生意,咱们就各凭本事。” 陈先生抬起头,眼睛亮亮:“大小姐有办法了?” “办法还没有。”柳闻蝉道,“可是成书之后书局的名字也要印在书封上的,我不信那位惊才绝艳的南柯公子会选择一家名叫‘至洁’的书局。” 这算什么理由!陈先生立刻又蔫了。 至洁书局的名字虽不好听,却也没到文人士子羞与为伍的地步吧?再说就算到了那个地步,至洁书局是名字难听,至简书局是名声难听,南柯公子会选哪个还用猜吗? 所以他先前一定是疯了才会以为这位大小姐真是来做事的,他还觉得她也许能做好!他还巴巴地把这件大事说给她听! 终究只是一个满脑子怪念头的女孩子罢了,不济事的!至简书局这次是真完了!大家收拾包袱散伙算了! 柳闻蝉并不知道陈先生眨眼间又转过了多少念头。她只管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捻着手指沉吟许久,忽然又转过身来,问: “南柯公子最初送过来的手稿,还在吗?” ------------ 16.直接给我绑回来 手稿?还真在。 陈先生跑去取了来,珍而重之地摆放在桌上,犹豫很久还是忍不住多嘴了一句:“这东西的价值不可估量,小姐仔细些……说不定对方会来索还的。” 柳闻蝉没有理会,三下两下撕开了包裹的草纸,两叠手稿顿时散作一堆,心疼得陈先生嘶嘶吸气不止。 但终究并没有损坏。陈先生只得咽下了喉咙里的哀嚎,眼巴巴看着这位不知轻重的大小姐把那些手稿一张一张拈起来,摆开,甚至伸出手指一个字一个字去描摹。 这,有些过了吧?这手稿的价值在于它的内容,虽然字也的确写得很好……所以大小姐其实看不懂这些高深晦涩的内容对吧? 陈先生又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一遍,然后硬着头皮上前按住了手稿,赔笑道:“这一笔小楷的确写得不错,颇有当年遥清公子的神韵。只可惜勾折撇捺之间锋锐太过,实在不适合姑娘家效仿。大小姐若喜欢,咱们书局中也有人能仿‘遥清体’……” “这不是仿遥清体的字,”柳闻蝉道,“这就是沈遥清本人写的。” 陈先生愣了愣,放下手,慢慢地直起了腰。 良久,又摇了摇头:“这不可能。手稿送过来的时候,遥清公子已经辞世四个多月了。” “也许,是遗作。”柳闻蝉沉吟。 之后慢慢地抬起头来,问:“他究竟怎么死的?世人都说是病死,可他的病应当还到不了那个地步。” 陈先生眼睛仍旧盯着手稿,并未意识到话题转得有些突兀,随口就答道:“当然不是病死的。否则沈家早该没落了,怎么会像现在这样满门荣宠、位高权重。” 他一边说话一边装作不经意地把手稿收拾起来,自以为事情办得很巧妙,一抬头却看到柳闻蝉冷冷地盯着他,眼中竟似有凶光外露。 一个女孩子,那么凶干什么? 偏他拿着人家的工钱不能不低头,只得又咧开嘴赔笑:“大小姐,这手稿真没什么好看的,全是灰!您要看,我替您去拿一本咱们印的来,您也顺便看看咱们的纸墨版面……” 柳闻蝉摇头,仍盯着他:“所以到底是怎么死的?” “啊?”陈先生愣了一下,费力地想了想才知道她仍未放下先前的话题,顿时又觉得有些头疼。 所以说小姑娘就是只会异想天开啊!南柯公子和沈遥清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若是同一个人怎么可能不被发现,当天下那么多文人雅士书呆学究都是死的吗! “大小姐,”他叹了口气,无奈:“遥清公子是替公主殿下挡刀而死的,十分突然,所以不会有什么遗作传下来!再说若真有遗作,公主和沈家都会如获至宝,怎会让它流落到民间、用别人的名字流芳百世!咱们要找人只有一条路,就是从那个小厮身上下手!” 柳闻蝉想了很久,点点头:“你说得对。——所以挡刀而死是真的?什么时候?” 陈先生彻底歇了跟她讲道理的心,自暴自弃地坐了下来,有问必答:“二十一年六月,初七或者初八……就是京都解围之后的第二或者第三天,西凉的细作在宫中负隅顽抗,差一点砍伤了公主殿下,遥清公子以身挡刀受了重伤,没等太医赶到就去了。” “后来沈家就升官发财了?”柳闻蝉再问。 陈先生摇头叹气:“世人只看到沈家升官发财,又怎知公主殿下心里苦?不管给沈家多少补偿,遥清公子都不会回来了……所以时至今日朝中仍旧无人敢再提公主的婚事,陛下和娘娘心里又不知该怎么着急呐!” “所以我一定要见到那个小厮。”柳闻蝉道,“你去叫人盯住至洁书局门口,见到人直接给我绑回来!” “诶?”陈先生愣了。 他已经放弃拯救这个话题了,大小姐怎么自己又把它绕回来了?女孩子的思路真是莫名其妙! 不管怎么说,她能记得正事就好。不就是绑个人嘛,大小姐可是连相府都敢告的人,难道还怕跟至洁书局撕破脸? …… 于是两天之后,一个瘦巴巴不起眼的小厮在至洁书局门口被人捂住嘴,像拎兔子似的提进了对门那座小院里。 喊冤?咒骂?都无妨。柳闻蝉不怕人说她是恶霸。 对方猜到了她的身份,本来还要骂得更难听些,但柳闻蝉没给他机会,开口便说道:“我不杀你。你替我带个口信给你主子,就说三日后我在得月楼等他。他若不来,酱香鸡爪我就一个人吃了。” ------------ 17.一骗还一骗 得月楼的酱香鸡爪,那可是京都一绝。当年晋安公主为了一盘鸡爪跟驸马打架打到朝堂上的事,至今仍被天下人传作笑谈。 时隔数年,物是人非,这鸡爪的名声倒是比从前更响了。 柳闻蝉坐在三楼临江处一个单独的房间里,从早晨等到下午,又从下午等到晚上,终于彻底冷静了下来。 南柯公子当然是不会来的。没有哪个恃才傲物的大才子会为了一盘酱香鸡爪去赴陌生人的约。 她原本想的是另外一个人也许会来,但幻想终究只是幻想。一个在众目睽睽之下死掉了的人,如何能够重现人间? 死而复生的怪物,有她一个就已经够多了。 楼下大堂里最后一桌食客结账走人的时候,柳闻蝉也跟着站了起来,端起那盘在炉子上温了一天的酱香鸡爪,随手倒进了泔水桶:“王婶,你去叫人把车套上吧,咱们回家。” “小姐,有人求见!”门外一声高呼,吓得才转过身正要开门的王婆子哆嗦了一下,险些惊跳起来。 她扶着门闩堪堪站稳,忙转过身,几乎喜极而泣:“有人求见!小姐,人来了!” 柳闻蝉重整仪容坐回原处,手扶着桌角,缓缓地说出一个“请”字。 然后就看见那道门从外面打开,店伙计殷勤地躬身作请,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目不斜视,右手提着一根青竹拐杖走了进来。 双目炯炯,十足威严。 柳闻蝉没有起身见礼,一动不动坐在原处看着他:“你来晚了,酱香鸡爪已经没有了。” “我不是来吃鸡爪的。”老者放下竹杖坐了下来,也看着她:“我只是来看看。——柳编修学问是不错的,只可惜教女无方,以至贻笑天下,实在令人扼腕。” 柳闻蝉不怒亦不愧。看王婆子将几样小菜摆放上桌,她便亲手拣出一双沉甸甸的乌木镶银筷子递给老者:“既来了,随便吃点吧。” 老者右手接过筷子,夹了两粒豌豆慢慢地嚼了很久,咽下去,神情并未缓和:“你也用不着试探我。我年纪虽老,还不至于连颗豆子都咬不动。你今日便是把它换成铜的,我也未必就不能尽数吃下去。” 柳闻蝉定定看着他的手,良久,又抬头看了看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笑了一下:“老先生误会了,我不是随便杀人的。” “今日能随便绑人,明日就能随便杀人。”老者放下筷子,右手拇指慢吞吞地摩挲着食指上的翠绿扳指,冷声:“世间恶人恶事,一向都是这般。” 柳闻蝉想了想,点头:“你的话也有道理。所以——你是怎么会有胆量把那两颗豆子咽下去的?” 老者倏地抬起了头,下一刻脸色就白了,哗啦啦起身弯腰抠喉咙,冷汗顺着额角淌了下来。 柳闻蝉纹丝不动地坐着,看他咳喘看他流汗看他干呕,看他软瘫在地上又终于挣扎起来,看他跌跌撞撞扑出门去喊大夫救命。楼上楼下十几个伙计都被惊动了,只她一个人神色漠然,无动于衷。 一番兵荒马乱之后,那老者竟没能逃出得月楼,反被两个小厮架了回来,像扔麻袋似的粗暴地丢在了地上,软成一堆。 “真是没用。”柳闻蝉嫌弃地移开眼,“只吓他一吓就没了半条命,这点胆量还敢来我跟前装神弄鬼。” 王婆子愕然:“装神弄鬼?他不是南柯公子?他是假的?” 柳闻蝉点头。 这人自然是假的。南柯公子通透练达、精通庶务,是经世之才,又不是书呆学究,怎么可能是这样的形象、这样的心性。 这分明是自己不肯来,派了个老家伙来骗她玩的。 “所以南柯公子不但是一位俊才,还是一个骗子。”她站了起来,拂袖:“如今一骗还一骗,我们扯平了。叫伙计进来收拾桌子吧。” 小厮忙答应着退了出去,陈先生又从外面蹭进来,愁眉苦脸:“所以咱们就不再找了吗?大小姐,这个人肯定跟南柯公子有关系,不如好好审一审……” “我们不是官府,无权审人。”柳闻蝉道。 陈先生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咽口唾沫把嘴边的话憋了回去。 心里总觉得事情应该还没完。毕竟这位大小姐的脾气他是见过的,今日劳师动众在这里苦等一天却只等来了一个西贝货,她若肯胡乱吓唬一下就罢休,那才叫奇怪呢。 果然下一刻就听见柳闻蝉又说道:“也不需要审人。我在那日的小厮身上放了些特殊的香粉,此刻赛雪它们应该已经找到地方了。” 这真是峰回路转。陈先生大喜:“那太好了,既然南柯公子不肯来见咱们,咱们就去见他!” 地上那个原本以为自己要死了的老者猛地坐了起来。 ------------ 18.公子不喜欢吃酱香鸡爪 “哟,您老怎么起来了?不再睡会儿?”陈先生弯下腰,笑眯眯地问。 老者铁青着脸,颤颤地伸出手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又按了按自己的肚子,确定浑身上下哪儿都不疼之后才抬起头,含恨咬牙:“南柯公子不会见你们的!” “由不得他。”柳闻蝉道。 果真是个十足的恶霸。 老者恨得牙痒,可是身在虎穴无可奈何,他只得收敛起一身的傲气,压着嗓子说道:“公子知道你们想谈什么。他有几句话,托我带给你们!” 王婆子搀扶着柳闻蝉重新回到桌旁坐下,又唤人来撤下残羹冷炙、摆上了茶水点心并几碟小菜,案头的香炉里也换上了新的熏香。一切安排妥当,店伙计带着几个小厮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柳闻蝉向老者微微颔首,示意他可以说了。 老者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沉默半晌方道:“我家公子的姓名来历,请恕我不便告知。至于老奴我——” “这些都不重要,”柳闻蝉道,“你只消实话告诉我,南柯公子为什么不肯来?” 大小姐,生意场上哪有这样问话的啊?陈先生在旁急得抓耳挠腮。 人家为什么不肯来,当然是因为嫌弃咱们了、不喜欢咱们了、有了更好的选择了!又不是什么好话,本来含混一下就过去了,你非要逼着人当面说出来,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难看吗! 柳闻蝉不管,一定要问。 奇的是老者瞪着眼睛盯了她一会儿,竟然真的回答了,还是个让陈先生完全无言以对的答案:“公子说,他不喜欢吃酱香鸡爪。” “是一直不喜欢吃,还是这两年才不喜欢吃的?”柳闻蝉又问。 老者对答如流:“一直不喜欢。公子嫌脏。” 柳闻蝉盯着桌脚下的泔水桶,想了很久,摇摇头:“鸡爪怎么会脏呢?难道他竟不曾见过真正的脏东西不成?——真是个怪人。” 老者一时语塞,陈先生更是早已捂住脸在一旁装起了死,气氛一时静得尴尬。 片刻之后,柳闻蝉又抬起了头:“说吧,需要我们做什么,南柯公子才肯与至洁书局断绝来往?” 话题终于正常了。陈先生夸张地舒了一口气。 对面老者的神态也轻松了几分,脊背挺直,嘴角露出几分笑:“柳小姐,你大概是想多了。我家公子虽跟你们合作过几次,但一来并非固定的主顾、二来也从未相交为友,至简书局凭什么来要求我们与别人家断绝往来?” “就凭你今天来了。”柳闻蝉道,“南柯公子若真看得上至洁书局,就该把我的话当一阵风给忘掉,而不是煞费苦心地等了整整一天,特特儿赶着我耐心耗尽的当口派你来试探我。” 老者笑容一僵,脸色又沉了下来:“柳大小姐,您的确是想多了。” 柳闻蝉想了想,点头:“也许吧。死过一次的人,遇事总要多想一些。既然我想错了,那便不留先生多话了。王婶,送客。” 王婆子跟了柳闻蝉这些天,知道她的性子是说一不二的,当下便走上前来弯腰躬身:“先生请吧。” 老者坐着不动,面红耳赤:“至简书局的行事,真是闻所未闻!” “您闻所未闻的事情还有很多。”王婆子板着脸,“一把年纪长长见识也不亏。” “那叫朝闻夕死。”陈先生在旁补充道。 老者脸更红了,情势所迫只能站起来,却又不肯走,在桌旁磨蹭着欲言又止。 陈先生捻了捻胡须露出一个标准的商人式微笑,温言道:“其实我家主人对南柯公子是十分敬慕的。先生想必也知道,我家主人在翰林院任职多年,嗜书如命。至简书局在别处不敢放狂言,但南柯公子若想找一家真正将他的文章视作至宝的书局合作,除了我们之外没有第二个选择。” 王婆子听到此处便将伸向门口的手放下了。 老者回过头,沉着脸,冷声:“至简书局的名声如何,你们自己也清楚。您也莫怪我们公子选了旁人,实在是敝帚自珍,不忍它随着污浊之物一同没于泥淖!” “泥淖纵然污浊,也有莲花出而不染。”柳闻蝉平静道,“南柯公子若觉得他自己的文章轻易就能被泥淖淹没,那只能证明文章本身也不过尔尔。——罢了,不必多言,先生慢走,不送。” 老者刚刚缓和了几分的脸色再次涨红了起来。 陈先生再次上前赔笑:“买卖不成仁义在,先生且息怒,我叫伙计们收拾了几个招牌菜,给您老带回去吃!” ------------ 19.她是死过一次的人 得月楼有个巧法子,专给外带的主顾们准备了特制的食盒,底部以锡盒封上几块火炭,外头再包裹上厚厚的棉花,盖子封得严严实实的,足以确保那些珍贵的汤儿菜儿不拘经过多少奔波,最终出现在饭桌上的时候都是温热可口的。 只是此刻这些可口的饭菜并不能换来主人的愉悦。 须发皆白的老者弯腰躬身,惭愧得完全抬不起头,只好盯着桌子上的羊汤猛看,恨不得连汤里有多少油花都给数明白。 对面靠坐在罗汉床上的是个年轻的公子,一条虎皮毯子将他大半个人都遮了起来,烛光昏暗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有声音沉沉传出:“她还说了什么?” “大致就这些了……”老者冥思苦想,忽又灵光一现,忙道:“还有,她说她是死过一次的人!” 虎皮毯下传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老者不敢上前,在原地垂首站着又觉不安,急得两条腿都哆嗦起来。 幸而咳嗽声很快就止住了。房中沉寂良久,年轻公子略显沙哑的声音仍旧响起:“这年头,在雪地里睡一觉也可以叫作‘死过一次’了吗?” 老者接不上这句话,只能选择忽略,迟疑着说出了自己的疑虑:“公子,那个柳小姐有没有可能猜到您的身份了?她一晚上都怪腔怪调没有好声气,只有在说酱香鸡爪的时候认真了一回……而且让我带回来的菜都是您爱吃的。” “我在外头吃过鸡爪吗?”年轻公子问。 老者忙摇头:“自是不曾吃过的。您在吃食上原本就不挑剔,何况共总也没去过几次酒楼。” “所以她只是在试探我。”年轻公子淡淡道,“你答得很好,没有破绽。下去歇着吧。” 试探什么?什么破绽?老者听得如坠云雾。 不过这也不是他第一次听不懂公子说话了。公子本质上还是一个随和的人,只要他不耽误正事,平时糊涂一些都是无妨的。 难得糊涂嘛! 待老者揣着一肚子嘀咕退出去,年轻公子便起身捻灭了最后一支蜡烛,随手将虎皮毯子又披在身上,手肘撑着桌角探身向前拿起了一双筷子。 用的是左手。 随后他皱了皱眉,将筷子交至右手,伸向桌上的蟹酿橙,迟疑许久,又啪地摔下,顺手连桌子都往外推了推,好歹忍着没掀了。 “守诚!”他向外面唤了一声。 窗外立刻出现了一道黑影。 年轻公子却又迟迟没有吩咐。饭菜香气弥漫在黑漆漆的屋子里格外浓郁,熏得人心烦意乱。他盯着窗纸看了很久,最终还是忍不住又向桌上瞥了一眼。 然后再次狠狠向外一推。 “柳家那边,”他扬声道,“再加一倍人手。今后题夏斋的一切风吹草动,我都要知道!” 窗外黑影立刻应了一声“是”,顿了一顿又道:“这几天柳家并没有宫里的人往来。柳大小姐进出过几次至简书局,与外人见面也不多,就只向几个市井闲汉买过管家余福的消息,已核实过了并无异样。” “她此刻在做什么?”年轻公子问。 黑影答:“已经回了至简书局后院,只是房里的灯一直亮着,似乎还未歇下……她很警觉,咱们的人不敢靠太近。” “警觉”这种特质出现在一个闺阁少女的身上,本身就不正常。 年轻公子左手握拳撑在桌角,默然良久,忽然又扬声:“明日回帖给秦四郎,就说我身体不适,年前的诗会便不去了。” “还有,”他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一字一字地道:“让玉郎给那一位回话,就说,那座园子,卖。” ------------ 20.不准对我家小姐无礼 柳闻蝉是在第二天傍晚时分赶到烟雨楼的。 原本早两天秦舒就传消息来约她见面了,可那时候她忙着安排南柯公子的事,一时脱不开身,至今日才算是重新收拾起心情来。 只没想到才跟秦舒打过照面互认了身份,茶水还未喝完一碗,陈先生就抱着一叠书稿撵兔子似的追来了。 “小……主子,大喜,大喜啊!”四十多岁的汉子扯着嗓子颠着腿又叫又跳,惹得旁边小姑娘们掩着口嘻嘻地笑个不住。 柳闻蝉推开门看着他:“哪里来的大喜?你要出嫁了?” “嗐!”陈先生跺脚,“出嫁有什么好高兴的?这次是真的大喜,比我出嫁那会儿,呸呸呸……比我娶媳妇那会儿还高兴!” 哦,那看来是真喜。 柳闻蝉让王婆子把人请到暖阁里坐下,自己不慌不忙喝了姜汤、又添了一件衣裳才走进去,开口就问:“南柯公子把书稿送来了?” 陈先生倒吸一口凉气:“大小姐,合着您是早有成竹在胸呐?” “也不算是吧。”柳闻蝉道,“我原本以为他至少要拖到年底,摆足了大才子的架子才好登场。” 如今看来,这位南柯公子跟她想的不一样啊。 连一天都没有拖延就主动让步,是大度坦然光风霁月,还是……急于向她证明些什么? 柳闻蝉不动声色,伸手从陈先生怀中抽出书稿,铺开在桌上,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下去。 文章当然是好文章,言之有物,字字珠玑。 但—— 就在柳闻蝉将将要怀疑是自己多心的时候,纸上出现了一句话:“宋子曰:‘天孙机杼,传巧人间。从本质而见花,因绣濯而得锦……’” 她的视线就停住了。 沈遥清之父,名唤沈濯。 沈家是比柳家更古老的诗礼大家。纵然是被全家人视作多余之物的庶子,也不曾少读了一本书、不曾少学了半点礼数。 身为人子必得要避父之讳,所以沈遥清从认字的那一天起就不知道完整的“濯”字该怎么写。 但是此刻柳闻蝉看到的这个“濯”字,没有减笔。 不是他吗?可这洋洋洒洒几百张纸数万个字,勾提撇捺点竖横,每一笔每一划都分明是出自他的手。 那么,有没有可能这个“濯”字是刻意写出来给她看的?就为了瞒过她、骗过她、打消她的疑心? 那可就太有意思了。 “大小姐,您看这文……”陈先生一开口细声细气,生怕哪一声出得响了,就吓得这位小祖宗失手把宝贵的书稿给抠破了。 幸好一切无恙,只那个“濯”字上面被指甲划出了浅浅的一道印痕。 柳闻蝉抬起头,收起纸,神色平淡、目光清明:“南柯公子的文自然是好的。你们回去细细校对一遍,即刻排版,赶在年前印出来吧。” 陈先生跳起来应了一声“是”。 离着过年已经不足一月,这差事的确紧了点。但是那又如何呢?大不了大家多吃点饭少睡会觉,拼上老命硬撑下来。只要有南柯公子的新作问世,谁还敢说至简书局快完了! 他这里越想越乐哈哈哈笑得傻子一般,那边秦舒已经等得不耐烦,披着一领雪白的狐裘敞着怀就进来了。 一片雪白的脖子映入眼帘,吓得陈先生“嗷”地跳了起来:“你你你……你干什么?不准对我家小姐无礼!” “哦。”秦舒抬抬眼皮瞅了瞅他,侧身让开门口看小婢抱着琴进来,然后摇头晃脑甩袖入座:“我要弹琴了,无关的人请滚!” 陈先生气得瞪圆了眼,站在桌子跟前不肯动。 柳闻蝉向他摆摆手,神色平静:“你去忙吧。我这里有胡四守着门口,无妨的。” 陈先生顿时头皮发麻。 就是有胡四守住门口才吓人!谁知道你跟这个不检点的臭男人在暖阁里干什么! 要不是怀里抱着珍贵的书稿,他这会儿恨不得立刻就扑上去抓花秦舒那张兔儿爷似的脸。 但强龙不压地头蛇,毫无疑问最终被撵出去的是他自己。 待人声远去,秦舒便笑了,随意调弄着琴弦,铮铮淙淙掩盖了说话的声音:“柳小姐身边这位先生是个妙人。” “他不好你那一口。”柳闻蝉冷冷地道。 秦舒一愣,指下琴弦吱呀发出一声怪响。 “主子连这个都对你说了?”他问。 同时眼中泛起水光,心下疑虑尽消。 半晌,舒缓的琴音重新响起,他低声问:“主子如今可安好?我知道胡四已经问过了,可……她本是个闲不住的人,这两年多无声无息,是为什么?” “秦三,我不是来给你答疑解惑的。”柳闻蝉道。 秦舒神色一凛,心里还没反应过来,嘴上已经本能地应了一声“是”。 然后老老实实低头弹琴,片刻之后才又伴着琴音低声说道:“戚六郎是永平侯嫡幼子,自幼体弱多病,原本并不为人知晓。直到近两年……他文采出众书画双绝,言谈举止进退有度,京中人人都说……” “京中人人都说的事,用得着你秦三郎费心去打听?”柳闻蝉冷声打断。 这一次秦舒早有准备,没有再被她吓到,反而眉梢一挑笑了起来:“小姐好大的火气呀!烟雨楼都来了,好好的静心听琴不好吗?你心里要只有金戈铁马那就上战场去,何苦到这儿来吓唬我们!” 柳闻蝉盯着他不说话。 秦舒扯了扯嘴角,又低下头,长出了一口气道:“小姐若想知道别的,那就只好向神仙去打听了。听说这位戚六公子的病原是治不好的,人人都说他活不过十八岁。可是你看看他如今,眼看着年近双十了,可有半点儿要死的迹象?” 柳闻蝉面无表情说了声“继续”。 秦舒愈发觉得无趣,只得咂了咂嘴,继续道:“非但死不了呐,他如今可是个大忙人,一会儿跟世家公子谈诗论赋,一会儿给穷苦百姓施粥散钱,一会儿大摇大摆去向清平王献媚,一会儿又偷偷摸摸招兵买马……啧啧,志向倒是不小,就是人蠢了点儿……喂,你这就走了?!” “两年了,你的琴还是那么难听。”柳闻蝉已经出了门外,远远地把一句评价丢了回来。 气得秦舒当场掀了桌子。 ------------ 21.琼辉 胡四落后两步跟在柳闻蝉身侧,听着后面传来的秦舒的怒吼,忍不住咧开嘴笑了笑。 之后忙又收住,偷眼看看柳闻蝉的脸色,抬手搓了搓脸颊。 柳闻蝉瞥见了,淡淡地道:“想笑就笑,不用顾忌我。” 这哪里还笑得出来。 胡四敷衍地嘿嘿两声,向前追上一步,试探着问:“大小姐还要做什么去?是不是主子还有别的吩咐?或者……小人陪您去看一看咱们自己的生意?” 柳闻蝉想了想,摇头:“先随便走走吧。” 烟雨楼所在的西四街是京都最繁华的地段之一,不止有歌台舞榭商铺酒楼,附近更有许多富贵人家的园林别苑,三步一亭五步一阁,的确是个走动散心的好地方。 大小姐想自己走走,车夫和小厮们就先不用忙了,只王婆子和胡四两个人跟着,绕开了人流拥挤的街道,胡乱拐到了不知谁家的后巷。 松柏森森闹中取静,不远处长街上小贩的叫卖声飘过来如唱歌般悠扬,倒也有趣。 原本三个都不是多话的人,一声不吭闷头走路也不是不行。但今日胡四总觉得心里有些别扭,大约是懊恼自己刚才笑得不合时宜。 所以他绞尽脑汁,终于找到了一个自以为还算合适的话题,开了口:“小姐是不是怀疑戚六郎就是南柯公子?” “什么?”柳闻蝉停住了脚。 她日常就是不爱笑的,想事情的时候神色更冷。此刻骤然停住,吓得胡四心跳都漏了一拍,嘴也顿时不听使唤了。 “没、没什么,”他支吾道,“我是胡说的,就是觉得大小姐又要查南柯公子、又要打听戚六郎……” 原来是这么回事。 柳闻蝉顺着他的话想了想,摇头:“我没这么想过。” 她关注这两个人,都是因为像沈遥清。至于这两个人是不是同一个,那不重要。 而且,如今像不像沈遥清也不重要了。 适才书稿上明明白白的那个“濯”字,像一盆冷水浇在头上,使她瞬间清醒,想通了很多事。 沈遥清还活着又能怎样?她已不再是她,又如何能奢望沈遥清还是沈遥清。 更何况,沈遥清那个人,她也未必真的认识过。 前面二十四年都是虚妄,沈遥清也不过是幻境中的一道影子,惑人的鬼魅罢了。 也或者是夺命的鬼魅。 “不早了,回去吧。”柳闻蝉转过身,平静地道。 胡四忙躬身应是,正要退后一步恭敬让路,忽然听见不远处笑语喧嚷,夹杂着几声惊呼:“琼辉园!又有人进了琼辉园了!” 柳闻蝉的脚步再次顿住。 “琼辉园,如今谁都可以进?”她问。 胡四忙摇头:“自是不能。听说那园子原本是皇家的,后来不知为什么被一个神秘的富商买了去……” 王婆子插话道:“还能是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修补宫墙缺钱。” 两年前西凉铁蹄把京都的每个角落都践踏了一遍,就连宫城也未能幸免。后来贼兵虽退,京都已是百废待兴,就连皇帝也拿不出太多的银钱来修缮宫城了。 只好忍痛将一些精巧的园林别苑以天价强卖给富贵人家,晋安公主的琼辉园就是其中之一。 令人费解的是,琼辉园虽已被卖出,它的新主人却从未住进来,只是按月派人送银钱上门,养着那些侍弄花草洒扫屋子的奴仆们。 好像既不喜欢园子里举世罕见的山水楼台,也不稀罕沾染晋安公主的盛名。 一个怪人。 这半年听说宫里不知怎的又想起了这座园子,想要重金赎回去,那园子的主人却不肯露面,任凭宫里的人好话歹话说尽,回信都是硬邦邦的“不卖”两个字。 “如今是怎么了,竟忽然又让宫里的人进去了?”不远处的人群还在议论,“难不成那园子的新主人也缺钱了?” “听说这一次是晋安公主亲自出面,”另一个声音道,“凭他是谁,晋安公主的面子能不给吗?再说沈驸马辞世已久,这琼辉园的新主人若能跟公主搭上线,说不定……” 说不定大安就要有一位新的驸马了。 “啧啧,那可真是人财两得,前程似锦,大喜,大喜啊!” 市井闲人的议论就是这般越说越不像话。王婆子听得皱眉,沉着脸向柳闻蝉身后挡上一步:“小姐,咱们这边走。” 柳闻蝉却没有顺从,反向她拦挡的方向迈出一步。 “我去看看。”她道。 ------------ 22.公主千千岁 这样的繁华胜景,这样的天家富贵,已经近在咫尺了,哪有不来看一眼的道理。 可是真看过了,又觉得实在并没有什么可看的。 两三年的时光并没有在这座园子里留下任何痕迹。黛青的瓦粉白的墙,翠竹红梅八角亭一切如旧,就连守在门口的几个小童都是似曾相识的面孔。 仿佛,什么都没有变过。 柳闻蝉站在看热闹的人群后面,透过大开的园门看着里面开得灿烂的一树红梅,牙关咬紧,再咬紧。 那些喧闹的议论声便被她隔绝在了神识之外。偶尔有人从她身旁硬挤过去,她也一无所知。 直到王婆子用力地拉了她一把,按着她的手背要她跪下。 柳闻蝉被拽了一个趔趄,猛回过神,才发现原本欢笑议论着的男男女女此刻全都跪在地上,比站着的时候矮了一大截,像一片被严霜冻在地里的烂白菜。 她挣脱了王婆子的手,慢慢转过身,就看见了那辆很眼熟的装饰着珠帘的四驾马车,被人群簇拥在中间,缓缓地、缓缓地向前移动着。 晋安,公主啊。 柳闻蝉抿紧了唇角,然后低头,后退,屈膝,俯首:“恭迎……公主千岁。” 身后众百姓才反应过来,顿时懊恼被人抢了先,忙亮开嗓子,用了平生最大的声音喊:“恭迎公主殿下,千岁千千岁!!” 马车上吱呀一声开了一扇窗,然后精美的绒毯被掀起来,露出一张清秀绝伦的脸,温和含笑:“不必多礼,快平身!” 人群再次高呼“公主千岁”。 这一次柳闻蝉没有附和。她一动不动地俯伏在地上,双手各抓住了一块土地,十根手指像在地上生了根。 周围的众人陆续站了起来,一片或谦卑或热切的笑脸对着马车,谁也不会注意到地上还有人跪着未曾起身。 柳闻蝉将全身的力气尽数凝聚到十根手指上,弯下脊背,垂下头,听着马掌敲击在地面上,哒哒,哒哒……然后停下了。 “那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还跪着呢?”温和的女声从她的头顶上方传来。 身后响起一阵哄笑,夹杂着不知什么人的喊声:“那是个呆头鹅,被公主的天家气度吓傻啦!” 王婆子原本也随众人一起热切地看着公主的车驾,听见笑声才发现跪在地上的竟是自家小姐,吓得忙告罪,手忙脚乱转身弯腰搀扶。 柳闻蝉的另一边手臂已被马车前的小内侍扶住了。两边一齐用力,她不得不放开了手抓着的地面,慢慢地站起身来,抬头。 “多谢公主,”她哑声道,“腿麻了,一时站不起来,并非有意要抗旨。” 晋安公主哈地笑了,随即惊呼:“是你!你不是柳家那个小姑娘么,怎么打扮得像个男孩子?” 柳闻蝉垂眸:“当女孩子当得倦了,偶尔也当回男孩子。” “哈哈!”晋安公主笑声欢畅,“多日不见,你比从前有趣许多,上一次你见了孤都不敢说话!——你想得很好,做女孩子倦了,也可以做男孩子!” “多谢公主。”柳闻蝉低头拱手。 晋安公主说了一个“赏”字。小宫女从车中递出一只青玉镯子,内侍接过来,双手捧到柳闻蝉面前。 柳闻蝉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垫在手上,恭敬地接了过来,诚恳道谢。果然晋安公主笑容愈加亲切了几分,隔着车窗向她摆了摆手:“今日孤还有要事,不多留你说话了。等年后宫中宴饮,你一定要来。” “臣遵旨。”柳闻蝉垂首,“恭送公主。” 马蹄声再次哒哒响起,越来越远,终于进了那座清雅的园子里去了。 柳闻蝉隔着帕子攥紧了那只青玉手镯,抬起头,迎上一路百姓艳羡的目光。 “晋安公主真是个好人。”她道。 话音一落立刻招来一片附和。 “是啊是啊,晋安公主真是好人!你小子……你这丫头今天可真是走了大运了!几句话给自己挣了一份全天下最体面的嫁妆!” “晋安公主一向是最和善不过的,都城里收养孤儿的慈恩堂、救济乞丐的积善堂、专教贫家儿女读书的学文馆可都是公主开的!前两年公主还经常亲自去看望穷人呢,从来都不嫌咱们脏!” “那些远的就不用说了,就说眼前这座园子,当年可是公主和驸马两个人一草一木自己看着建起来的,后来还不是忍痛给卖了,就为了重修国子监……现如今公主好容易有些余钱想赎回这园子,那个黑心烂肺的生意人还死活不肯卖,拖了大半年才松口!” …… 议论声越来越热烈,也越来越远。 柳闻蝉走在越来越僻静的巷子里,攥着那只镯子,隔着帕子感受着青玉冰凉的温度,仰头,想笑。 提起晋安公主的善行义举,人人都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可以从街头说到巷尾,从今天说到明天,从陈年旧事说到朝堂新闻……那可真热闹啊。 热闹到谁也不会去想这热闹的后面是什么,是寥落,还是—— 风声。 柳闻蝉足尖点地弓背蜷身猛然将自己抛了起来,险险避开了那道风声……却还是迟了。 落地时,一道寒芒架在了她的肩上。 身后是墙,无退路。 ------------ 23.你说谁是你主子? “大小姐,你走神了。” 这是胡四的声音,冷冰冰阴森森,近在耳边。 柳闻蝉垂眸看看脖子上的那把剑,神色淡淡:“不止走神,还有误判。我没想到对手是个瘸子。” 躲得偏了,正中圈套。 由此可见胡四很擅长利用自身的“优势”,是个相当不错的兵。 “但是,你的剑不该对着我。”柳闻蝉转过来,目光沉沉盯住了胡四的脸:“把它放下。” 胡四持剑的手颤了颤,目视着柳闻蝉颈下那道不浅的血痕,神色不自觉地显出了几分慌乱。 并非他失手,那血痕是大小姐转身的时候自己划伤的。 她不疼吗? 不对,现在不是疼不疼的问题!胡四定了定神,手中利剑重新握紧:“请大小姐先解释清楚,主子为什么不认识你?” 柳闻蝉看着他不说话。 胡四将手中长剑又往下压了压,冷声:“你别想说谎!我看得很清楚,主子是听了身边一个宫女的提醒才认出你是柳家小姐的,她自己根本不记得你!亏你先前还敢冒充主子身边得力的人!” 四目相对,一个冷冷淡淡,一个怒气冲冲。良久,柳闻蝉移开目光,嗤笑:“你说谁是你主子?” 胡四向后倒退了一步。 柳闻蝉看向他持剑的手,再说一遍“把剑放下”。 胡四心里一乱,糊里糊涂当真就撤了剑。 然后忙又攥紧剑柄,向前跨出一步挡住柳闻蝉可能逃走的去路,怒声:“我主子自然是晋安公主!你是什么意思,你连我主子是谁都不知道,还敢骗我这么久!” “晋安公主,她认得你吗?”柳闻蝉抱胸靠墙,问。 胡四愣了愣,支吾道:“我们是在暗处的人,主子自然不能全都认识……” “那你认得她是晋安公主吗?”柳闻蝉再问。 胡四瞪圆了眼。 晋安公主还用认?本朝只有一位公主,全天下都知道她是谁!适才街上不是人人都喊“公主殿下”?还是大小姐你第一个带头喊的呢! 但是…… 这的确是胡四第一次看到晋安公主的脸。 因为天家贵女的金面不能被外人看见,所以公主从前在外一直以帷帽遮颜,就连那年上阵杀敌都是戴了面具的。 直到贼兵退出塞外、大安百姓重新安居乐业,晋安公主才在去年的上元灯会上首次摘下了帷帽,秃髻素颜不施脂粉与天下人站在一处,共祈国运昌隆。 有……问题吗? 柳闻蝉看着胡四不断变化的脸色,垂眸暗叹一声,加重了语气再问一遍:“你,当真认得晋安公主吗?” 胡四瞪着眼睛看着她,向后退了一步,再退一步。 柳闻蝉瞥见了倒在地上的王婆子,蹲下去把人扶到了一堆柴草上,然后站起身仍旧看着胡四,没说话。 过了很久,胡四终于又开口,哑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说主子这两年没有联系我们,是因为她被人取代了?现在的公主是假的?你……这种事你自己相信吗?” 柳闻蝉一转身也在柴草堆上坐了下来,仰头看天。 胡四不错眼底地盯着她,追上两步仍旧站在她对面,脸色通红:“宫里那么多人!陛下爱女如命,娘娘精明强干,还有宫女、宦官、朝中的大人们、禁卫军的将士们……公主换了人,他们会不知道?” “你在扯谎!”他看着柳闻蝉,“你这个女孩子……嘴上没有一句实话!从始至终你都是在诈我,先前秦舒说你不可信,我还笑他多疑……你太阴险了!” 他越说越急越说越怒,两只眼睛渐渐地爬满了血丝,却仍坚持瞪得溜圆,好像生怕柳闻蝉在他眨眼的工夫消失了似的。 良久,柳闻蝉叹口气,站了起来:“王婶是你弄晕的,你负责把她背回去。走吧。” “我不走!”胡四怒吼,又提起了剑:“除非你今天解释清楚,不然——我杀了你!” 柳闻蝉看着他,没有躲,剑锋在她的胸前停了下来。 “这也不失为一条出路,”她看着剑锋神色平静,“杀了我,然后去找马车里的那一位,把你们的存在、你们从前做的事都告诉她,为活着的人换一个锦绣前程应该不难。” “那死了的人呢?”胡四准确地抓到了重点。 柳闻蝉道:“人已死,万事皆空。” “不对,那样他们就白死了!”胡四攥着剑,从胸膛里发出吼声,低哑得几乎听不见:“主子不是原来的主子,那我们从前做的事算什么?那些死了的弟兄们算什么?我这条腿又算什么?!你要我踩着弟兄们的命去挣前程……” 看看,这不是自己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嘛。 柳闻蝉躲开他的剑锋,自己弯腰去扛起了王婆子,冷声:“那就跟我走。” “我……”胡四迟疑了一下,收剑追上去:“你倒是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说,我们今后怎么干!” 柳闻蝉顿了顿,呼出一口气:“暂时,我说不清楚。我只知道现下的局面,死了的人不会安心,我……也不能安心。” ------------ 24.我替他娶也一样 “现下,她应该可以安心了。” 琼辉园附近一座不起眼的小院里,年轻的公子裹着狐裘,手抚着桌上一只装满了银票的檀木匣子,黯然低叹。 对面亦是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面容俊秀,却一脸愁苦:“你又何必如此……费了多少心血才保下来的,说给她就给她了……” “她已经起了疑心,”年轻公子叹道,“我若不能断腕,怕会功亏一篑。” 少年气恼地捶着桌角:“那也不用这么急啊,等等看说不定还有别的办法!你不是把手稿送到至简书局去了嘛,说不定他们就信了呢?” 这是孩子话。年轻公子摇摇头,不想说自己实实不敢赌那个“说不定”。 “还回去,也挺好的。”他抿了抿唇角,微笑:“那么好的园子,一直空着,也可惜。她是最爱惜物力的,若知道琼辉园空置多年,想必也——” “公子!”瘦巴巴的小厮从外面冲进来,打断了他的话:“公子,不好了,她……那个女人带了工匠,要拆琼辉园!” “什么?!”桌旁两人同时站了起来。 小厮扶着树,喘着粗气:“真的,我看见了!她至少带了七八十号工匠,一进门就把太湖石推倒了!宗伯他们想上去拦着,全都被那些阉人给围了起来,他们还说……还说拆园子是为了给遭了雪灾的流民腾地方盖房子,是义举,谁要是阻拦,就是不仁不义……公子,公子你不能去!” 怎么能不去。 年轻公子越走越快,狐裘灌了风挂在肩上摇摇欲坠。小厮忙追上去替他整理,几番不成,干脆跪到地上张开双臂拦住了去路:“我的爷,你要去也不能这么去啊!你是不要命了还是不要腿了?我去叫人来抬你,行不行?” 行。 年轻公子站住脚,回过头,看看被自己忘在了桌旁的拐杖,一时无言。 他竟也还有这样热血上头的时候,满腔愤怒压过了一切理智,连腿上的伤都忘了……此刻停下来才查觉到伤腿疼得发僵,这几天的将养算是白费了。 小厮飞跑着去叫来了人,套上了马车、抬来了肩舆,再伸手来搀扶的时候,年轻的公子已经冷静了下来。 “我不能去。”他道,“你,还有玉郎,你们回来的时候必然是有人盯着的。此刻我若出去,正中她的圈套。” “你总算是想明白了!”锦衣少年甄玉郎跺脚叹气,“人家这一招明显就是冲着你来的,我还以为你真要去送死呢!” 年轻公子接过了小厮递过来的拐杖,黯然垂首:“送死倒还不至于,最多……” 最多不过彻底暴露身份,先前所有的努力全都付诸东流罢了。 除死之外无大事。 但,千辛万苦谋算到了这一步,如何能甘心啊! 他将手中拐杖攥紧,再攥紧,一步一点慢慢地走回桌旁,坐下,哑声问:“除了拆园子,她还做了什么?” “别的就没什么了,”小厮皱眉,又想了想,抬起头:“不过,她拆园子之前还在街上见了柳家那个大小姐,还赏了东西……据说是个镯子!” “镯子?”甄玉郎冷笑了一声:“见鬼的镯子!这是明目张胆地在传递消息呢,说不定还是故意让咱们打听到的!她们那些人,嘴上全是光明正大,背地里尽做些鬼鬼祟祟的事!这回不知道又是要算计谁呢!” 还能是算计谁,这都明摆着了。 三人相对沉默很久,年轻公子用指尖在桌上漫无目的地乱画了几道,忽然又开口:“你去告诉姓岳的,就说那件事拖不得,能多快就多快……他若实在不成就早说,我替他娶也无妨!” “啊?!”甄玉郎腾地跳了起来,蹦个不住:“你娶?千万别!这事还是交给岳三郎……不对,找什么岳三郎啊,咱不该杀了她一了百了吗?你杀不了她,咱不会花钱雇人杀?再不济我替你去告诉老爷……” “这种人是杀不完的。”岳陵安从外面推开门,大步走了进来:“与其杀之,不如用之。——你放心,祖父已经在安排了,最迟到年底我必娶她,不用再搭上一个你!” ------------ 25.岳家来下聘礼了 年底,那也不远了。 腊月十三,北边又下了一场大雪,几处城门都陆续有流民涌进来,京都百姓多多少少都有些不安。 幸好朝廷早有准备。 晋安公主已经命人在几处官道上都设了粥棚,亦有专门的人接待流民登记造册,城内甚至还有住处可以安置。这都是旧年有过成例的事,京兆尹和派出来帮忙的禁军都不曾觉得为难。 “都是大安的子民,朝廷怎能让他们流离失所。”这是晋安公主的原话,简单质朴,天下称颂。 但都城里的匪盗毕竟还是渐渐地多了起来。先是一家粮行被抢,再是一家绸缎庄失火,数日后又有一名贵女在进香途中受辱……京兆府终于也给闹了个手忙脚乱。 柳闻蝉安置好了至简书局的事情,已于数日前回到了家里。外头流民的事暂时还影响不到她,但她也并没有感到舒心。 前面二十多年过的都是如弓弦一般紧绷着的日子,如今忽然做起了深闺中的小姐,日子清闲得让她心里发慌。 “我得出去走走。”她看着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飘起来的雪,说道。 知月正坐在炉边看着小丫头们分发过年的新衣,闻言就抬起了头:“昨儿不是刚出去过,怎么又想往外走?二小姐还说一会儿要来描花样子……” 描花样子,刺绣,写字画画,下棋,最多等雪停了出去堆一个雪人,这就是闺阁中所有的消遣了。 柳闻蝉啪地关上了窗,回头问:“余管家的消息还是没有?” 王婆子答了一声是:“捕风捉影的消息倒是有一些,都是来骗钱的。来保一听就知道不对,都给打发了。” 柳闻蝉点点头:“那咱们便还去书局转转,见见生人也好。” 总之不要在家里描什么见鬼的花样子。 知月隐约猜到了她的心思,忙起身过来按住了她,笑道:“您可消停一天吧!见天儿往外跑,王婶的腿都让你给遛细了!知道你志气大闲不住,可眼下都快过年了,老实儿在家陪我们烤烤火不成吗?” 柳闻蝉一时无言以对,只得无奈地坐了下来。 其实她也不是非出去不可,只是…… 王婆子见她犹豫,也走进来劝道:“雪天湿气大,等闲人家都不出门的。小姐想知道外头的事,我们打听了来说给您听就是了。” 一个两个都这么说,可见是无人愿意陪她出门了。柳闻蝉看看黑沉沉的天色,实在也不好太任性,便点了点头。 王婆子见状松了一口气,笑道:“且喜这两天还算安宁,那些流民没有再闹出新的乱子来,大约是因为琼辉园那边的砖房已经建好了。” 她想到柳闻蝉那日在琼辉园外的失态,顿了一顿,小心翼翼地又道:“晋安公主下手还真是利落,那么多池塘假山亭台楼阁名贵花木,说推平就推平了……听说住在那附近的人家都很不满。” 当然会不满,原本千金买邻买的是富贵安宁,如今却要与几十几百户不知来历的流民为邻…… 但是不满又怎样?晋安公主行的是义举,他们非但不能泼冷水,更要争先献上银钱土地,以显晋安公主教化天下之功,是谓桃李无言下自成蹊。 柳闻蝉静听王婆子和丫头们议论一阵,点了点头:“原来她是这样的人。” 或者也可以说,她原该是这样的人。 “只是可惜了那座园子,”王婆子叹道,“当年耗了多少心血啊……公主还真狠得下心,连这点儿念想都不留了。沈驸马若还在世……” 知月拨着炉火笑道:“不是都说公主与驸马同心同德嘛!公主做的事,驸马自然都是赞同的!” “这也是。”王婆子也笑了,“咱们外人操的哪门子闲心,真是戏台底下掉眼泪——替古人担忧!” 柳闻蝉从一本闲书里抬起头来,笑了笑:“的确轮不到我们操心。沈遥清若活着,说不定他才是最想拆掉那座园子的人。” 知月惊愕地看了过来。 柳闻蝉合上书,垂眸:“罢了,我今日不出门就是。你们自回厢房烤火去,别在这儿闹着我。” 这就算是宽了心了。几个丫头互相使个眼色都松了口气。 正要相约着出门,就听见廊下脚步声乱乱,来保的大嗓门在外面喊:“大小姐,不好了,岳家来下聘礼了!” ------------ 26.结秦晋之好 岳家不止带来了十八抬聘礼,还带来了皇帝赐婚的旨意。 三媒六证一样不缺,浩浩荡荡一大堆人,为首的是岳陵安的亲生母亲,也是岳家大爷的正室原配夫人,半点儿折扣也不打的当家主母,大太太。 真真是给足了柳家脸面。 但是,柳大小姐在京兆府立下的重誓至今还言犹在耳呢,柳家门前的三条大狼狗也才刚挪进去没几天呢! 如今旨意也来了、岳家的大夫人也来了,柳家是打算抗旨不遵呢,还是打算食言而肥呢? 有热闹看了哇! 为了看热闹,从相府到柳家这一路上不知道有多少人跟了来。附近几条街上的邻居们听见动静也都来了,挤挤挨挨把整条街堵了个水泄不通,只恨不能挤进大门里边来。 岳家的人早已经进了门了。 那位尊贵的大夫人被请到了正堂,余氏谨小慎微地在下首陪坐着,一会儿吩咐挪火盆过来、一会儿命人摆上新炸的面果、一会儿又说茶凉了让添新的……生怕有一丁点儿不周到。 岳家大夫人端庄地坐着,眉目和善:“柳夫人不用忙,我是在家里吃了饭来的,茶水点心都用不着。咱们自家人,不需要摆那些虚礼。” “是是是。”余氏忙点头,摆手令小婢们退下去,脸上依旧堆起笑,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只得尴尬地低头看着桌上的茶碗。 岳大夫人见状眯了眯眼,慢悠悠地开了口:“陛下的意思是,事情已经闹得这么大,就不要再往后拖了。我已找人合过了两个孩子的八字,这月二十七就是好日子……” “那么快?!”余氏惊愕地抬起了头。 岳大夫人微笑地看着她:“不算快。孩子们年纪都不小了,又是两情相悦,咱们做长辈的何苦碍着他们,枉做恶人。” 余氏本能地想点头,忽想起柳闻蝉那双清清冷冷的眼,吓得她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脱口而出:“不行!” “什么不行?”岳大夫人嘴角的笑凝住了。 余氏不敢看她,垂着头,后背上突突地冒着冷汗,手里的帕子几乎都要捏烂了。 她怎么敢说不行!对方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只怕宰相府里的门房都要比她高贵些,如今她却在对相府的大夫人说不行? 真是越想越惶恐、越想越不安……余氏扶着桌角慢慢地站了起来,两条腿直打哆嗦,随时都有可能会软瘫下去。 直到门外传来了一声冷冷的质问:“父亲不在家,是谁放了外人进来了?” “是我!”余氏忙转过身挤出笑,“蝉儿,这位不是外人,她是岳家的大夫人,为了你的婚事……” “你忘了,我没有婚事。”柳闻蝉跨进门来,道。 余氏迎上前,一脸为难:“可是岳大夫人亲自来了,何况还有陛下的旨意,这次是要聘你去做正室的……蝉儿,无论如何,咱们不能抗旨啊!” 皇帝是什么?是天子。皇帝的旨意就是天意。皇帝说你二人两情相悦,你们就必须两情相悦;皇帝说你二人应该白头偕老,你两个人就毫无疑问一定会白头偕老。 这叫作天命不可违。 柳闻蝉却撇嘴笑了一下,漫不经心:“我记得我是对着天地神明立的誓,当时在场的百姓都是我的见证。请问岳夫人,是人间帝王大,还是天地神明大?是帝王之权重,还是天下百姓重?” 竟是直接问到了贵客的脸上。 余氏的两条腿哆嗦得更厉害了。要不是旁边有个机灵的小婢上前扶住了她的手,她只怕当场就要出丑。 眼下一时是瘫不倒了,她只能硬着头皮站着,看那位尊贵的岳夫人居高临下,睥睨着柳家的女儿:“看来,柳小姐是打算抗旨。” “不。”柳闻蝉摇头,“我是担心陛下受到了蒙蔽。” 天子当然是圣明的。如果天子做了什么蠢事,那必然是因为底下的人欺君罔上,蒙蔽了圣听。 她的意思是说,皇帝干了一件蠢事。 岳夫人看着她郑重其事的神色,一时失笑:“你竟是这样……难怪三郎说你是个有趣的孩子。” 随后她笑容一敛,神色立时冷了下来:“即使陛下受人蒙蔽,圣旨也依旧是圣旨。你豁得出去脸面,也能豁得出去阖府上下几十条人命么?” 柳闻蝉迎着她的目光,并不畏惧。 几十条人命什么的,当然是危言耸听。皇帝并不昏聩,绝不至于为了一桩小事抄人的家灭人的族。 最多不过蠲了柳孝延的那点儿微末前程罢了。 柳孝延是个腐儒,脖子硬,不可能为了那点儿前程做出卖女求荣的事来。所以她完全可以梗着脖子撑到底,抗旨就抗旨谁怕谁。 但是,也犯不上。 柳闻蝉转身落座,广袖在身前一甩,两手已交叠放在膝上,衣袂垂下端端正正,开口声调亦是平平稳稳:“相爷想要什么,夫人不妨明示。” 岳夫人惊异地看着她,许久才道:“自然是希望结秦晋之好,希望你与陵安长相厮守、举案齐眉。” “柳闻蝉不能答应这件事。”柳闻蝉说道,“因为死了的人不能复生。” 岳夫人皱起了眉头,想了想,没懂。 柳闻蝉没等她开口问,接着又道:“但是我突然很感兴趣。所以,” 她站了起来,广袖舒展,身形挺拔如细竹扶风:“你回去转告岳相爷,求仁得仁,他会得到一个配得上这场筹谋的好孙媳。” ------------ 27.为什么不嫁? 柳家答应了亲事。 这个消息像坐了流星火箭一样眨眼就传遍了都城,也在柳家后院里引起了轩然大波。 二小姐柳闻莺是第一个哭出来的,一边哭一边砸了桌上的笔架砚台杯碟茶碗,然后甩袖子就往前院跑:“娘怎么能这样!这是卖女求荣,想升官发财想疯了!既然这样,干脆连我也卖了去吧!” 知月忙将她拽了回来,自己却又转身冲了出去,顺手拎了一根门闩提在手里,一路喊:“大小姐被人欺负了,有胆子的跟我来!” 岳大夫人正心满意足告辞出来,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看见廊下一大群丫鬟婆子提着棍棒扫帚乱乱地往这边冲。 她顿时想起了四夫人身上的伤,脚下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随即挺直腰杆,沉下了脸:“柳夫人,这是何意?” 余氏早吓得软了腿,忙扶着门框迈出去,高声呵斥:“你们干什么?知月,你疯了!退下!” “不是我疯了是你疯了!”知月一手提着门闩一手叉腰,“夫人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呐?大小姐的婚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做主了?你不能因为大小姐没了亲娘,就这么糟践她!” “这可是反了!”岳夫人气得发颤,又回头看余氏:“你们家,奴才都是这么无法无天的吗?” 余氏又急又气,眼泪都掉下来了,偏说不出话。 知月提着门栓又冲上来几步,气势丝毫不弱:“岳夫人说错了,我们柳家可不算无法无天,真正无法无天的人又是绑架、又是逼婚,伤天害理的花样儿多着呢!” “放肆!”余氏终于带着哭腔喊了出来,“贵客在此,岂能容你发癫!你给我滚回题夏斋去!” “这样恐怕不够吧?”岳夫人转了转腕上的镯子,冷笑一声:“以下犯上、举止癫狂,这种奴才打死都不多,柳夫人当真打算轻轻放过么?” 余氏闻言愈发惶恐,可是下令责打的话又断断说不出口,只急得她脸色紫红,喉咙里提着的那一口气随时都像是要堵死在那里。 气氛沉闷又僵持。柳闻蝉不耐烦,终于迈步跨出了门槛。 岳夫人心念一动,忽然回头向她笑了笑,问:“依你看,这些胆大包天的奴才该如何处置?” “有功当赏,有过当罚。”柳闻蝉淡淡地道。 岳夫人点了点头:“这是自然。你且说说,今日之事当如何赏,如何罚?” 知月攥着门闩,气得跺脚:“小姐,咱不能白被人欺负成这样!先夫人在世的时候可没让咱们受过这种委屈!不行咱先放赛雪出来咬一通吧!大不了回头报官,我把这条命赔了她们就是!” “混账东西。”柳闻蝉捎了她一眼,语气平静地斥了一声:“还不把兵器放下。” 知月正委屈,忽听见她说出“兵器”两个字,又忍不住扑哧笑了。 柳闻蝉没有笑,板着脸,神色冷淡:“举止癫狂,言语无状,冒犯贵客,每人罚你们半年例银,可服?” 知月当然不服,门闩一抖小腰一叉就要争辩,这边岳夫人已先摇了头,语气沉沉十分失望似的:“姑娘糊涂啊,你这般面慈心软,如何服众?既不能服众,将来如何执掌一房中馈?我们相府……” 柳闻蝉充耳不闻,仍看着知月,继续道:“我说罚你,你就该认罚。自然,身为奴仆,忠心护主也当重赏。你替我记下今日这些人的名字,每人赏银二十两,从我的私房账上出。” “诶!”知月的眼睛立刻亮了。 二十两,那是府里一等丫头近一年的例钱啊!更别说后面这些丫头婆子多是外院粗使的,一年到手的银子连五两都没有! 这下发财了! 她们这里高兴得紧,岳夫人那边却觉得脸上刺辣辣地疼,像是被人当面扇了两个巴掌。 她又不傻,当然看得出对方这是故意在落她的脸面。 这样的儿媳妇…… 这样的儿媳妇! 若依着她,这个柳大小姐给她儿子作妾都不配,给她做粗使丫头都不配!她恨不得即刻转身撕了礼单,摔到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贱丫头脸上去! 但她不敢。她今日是奉了相爷的严令来的,这次提亲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不知过了多久,岳大夫人终于咬住了牙关,挤出笑:“罢了,大喜的日子,你高兴就好,我也不做那讨人嫌的。姑娘快些预备着吧,婚期……也不远了。” 柳闻蝉点点头,说了一声“夫人慢走”。 然后就一步也不肯再送,站在原处看着她未来的婆母杀气腾腾地走出了大门。 尘埃落定。 余氏终于长舒一口气,瘫坐在了廊下的石凳上,之后又看着摆在院子里的十几抬聘礼犯了难。 知月却看那些聘礼不顺眼,顺势在旁边的箱子上踹了一脚,奔过来拽住柳闻蝉的衣袖就开始哭:“小姐,怎么办,咱们不是真的要嫁吧?” “嫁啊,”柳闻蝉低头,漫不经心:“为什么不嫁?” ------------ 28.请新娘自己下轿 腊月二十七,婚期是仓促了些。 不过也无妨。 嫁衣是买的现成的,价钱也不贵,虽然尺寸不太合身料子也不好,但胜在颜色鲜艳花纹繁复,挺好看。 至于嫁妆,柳孝延原本打算把亡妻留下来的那些银钱田产铺子一起算上,柳闻蝉没要。她让人去买了五六十只大箱子,漆上红漆,绑上红绸,用红纸包着泥砖塞了个满满当当。 齐活。 “你到底打算做什么?”柳孝延沉着脸,“岳家虽然势大,咱们却也未必不能抗争一下,犯不着你把名声和性命都豁出去!” 柳闻蝉合上箱子直起腰来,漫不经心:“多大点事,也值得抗争?” 柳孝延眉头拧得更紧。 身后喜娘已经在催,柳闻蝉勾唇笑了一下,拍拍手转过身:“我该去上妆了。你先歇着吧,等我回来陪你喝酒。” 出嫁的女儿,哪有当天就回来的。 柳孝延品咂着这句话,再想想这几天题夏斋的奴才们鬼鬼祟祟忙碌的那些事,心里就更有数了。 “不管怎么说,你不能以身犯险,”他道,“需要家里人做什么,你说就是。” 柳闻蝉点点头没有多言,平静地跟着喜娘进了门,房门立刻就关上了。 柳孝延还有一肚子话没说,外头凑热闹的宾客却已经来了,推推搡搡就要往这个院子里挤,吓得他忙迎了出去,黑着脸把人往外推:“走走走,外面喝酒去,女儿家的院子是你们能进的?” “哈哈,老柳!”对方掰着他的肩膀大笑,“你现在攀上了相府做亲家,架子大了!以后是不是要时来运转平步青云啦?” 柳孝延用力甩开他,怒声:“你再说浑话,我即刻叫人拿扫帚来拍你出去!” 这是动了真怒。 旁边的几个人都是素日亲近的同僚,自然知道他为什么生气,当下也不敢再玩笑,打个哈哈就簇拥着他回到了外院。 但世人的猜测和议论哪里能堵得住? 隔着院墙,嘻嘻哈哈的说笑声一直没断过,夹杂着一些“明白人”的高谈阔论:“……所以说官场上都是些老狐狸,‘利害得失’这四个字可算是让他们吃透了!你以为他不知道会惹人笑话?人家是不在乎!咱们笑一笑又能怎么样,人家照样沾女婿的光升官发财……” 柳孝延听得心里冒火,忍无可忍吼了一声:“来保,放狗!” 去他娘的喜事,去他娘的风度!这件事从头到尾都糟心透了,横竖女儿也不在意,他就在这个“大喜的日子”里撒撒酒疯怎么了! 赛雪它们很乐于干这种狗仗人势的事,于是柳家门前的看客很快就散了一大半。以至于柳闻蝉出门的时候,很清静。 她很满意。 看到迎亲花轿的时候她就更满意了。 岳家对待这桩婚事的态度居然跟她差不多。那顶花轿很宽大,八人抬的,颜色漆得很漂亮,但是做工很粗糙,一看就知道是随便租的。 踩上去还嘎吱嘎吱响。 题夏斋的几个婆子推推搡搡拉拉扯扯,很费了一些力气才把柳闻蝉和一个笨手笨脚的小婢扶进轿子里面去。知月看看里面已经算拥挤,就没有进去,跟着喜娘默默地走在了轿夫前面。 随着一声“起轿”,看热闹的闲人们又轰然地议论了起来。小孩子跟着花轿乱跑,家丁在后面点燃了炮仗,仆妇端着笑脸向人群中撒下了糖果和铜钱。 热热闹闹,倒也颇像一桩喜事。 从柳家到相府这段路并不算短,花轿被一众闲人簇拥着走得又慢,路上至少要耽搁小半个时辰。轿子旁边的人换了又换,除了轿夫,谁也没注意到一个浓妆艳抹的小婢忽然从轿子里跳了出来,混进人群不见了。 花轿带着七十二抬嫁妆迤逦来至相府门前,堂上已是宾朋满座,外面也被看热闹的闲人堆满了。 新郎官迟迟没有出来相迎,倒是不知来历的闲人走过了一波又一波,议论声也愈来愈肆无忌惮: “这个柳家小姐真是交了好运,以她的出身,给岳三郎作妾都算高攀了!” “就这样,她先前还装模作样立重誓不肯嫁呢!如今怎么样,还不是自打自脸?一说聘她做正室,巴巴地就来了!她也不怕天神菩萨怪罪!” “你们也别把人想得太坏了,要我说她立誓的时候没准儿是真想硬气一回的,至于后来嘛……世事难料啊!” “怎么难料了?难不成早已珠胎暗结?要不然为什么嫁得这么急……” 岳大夫人听着那些越来越不堪的议论,满意地露出笑容,抬手扶了扶鬓边的累金丝步摇。 然后昂首阔步跨出大门,沉下脸:“都吵吵什么,还不快扶新人下轿!” 喜娘愣了愣,看看她身后,又看看轿门:“可是,新郎官还没……” “三郎醉了未醒。”岳大夫人冷声,“吉时马上就到了,新娘子自己下轿吧!” 这分明是要给个下马威了。 围观的众人尽是幸灾乐祸,都想要看看这个柳家小姐如何应对:是拿出当日在京兆府的气势来,还是忍气吞声逆来顺受? 当然了,在场的就没几个人肯相信她能硬气起来的。 那日在京兆府倒是硬气了一回,后来还不是乖乖嫁了?如今轿子都到了门口了,她还能原样再回去不成? 众人这般议论着,等待着、雀跃着,过了好一会子仍然不见轿子里有动静。 岳大夫人揣着手踱了两步,又笑了:“不愧是诗礼世家不出闺门的小姐,真是矜贵!——喜娘,给我把帘子掀开,请咱们新少奶奶下轿!” 喜娘略一迟疑,躬身应了声“是”。 她原本就是岳家请来的,自然凡事以岳大夫人为尊。 于是看热闹的闲人都来了精神,一个个把眼睛瞪得溜圆,伸着脖子踮着脚,生怕少看了一眼,就比别人来得亏了。 喜娘带着众人的期待迈步上前,抬手敲了三下轿杆,喊了一声“新娘下轿——”。 然后伸手掀起轿帘。 一声尖叫如雷炸响。 ------------ 29.柳小姐貌丑 大红的轿帘已被扯到一旁,无遮无挡,挤在前面的人一眼就将轿内情形看了个清清楚楚。 只见端坐在里面的新娘子……那是什么新娘子啊,分明是个红脸的关公! 再细看一眼,却又发现并不是关公。新娘子脸上红得发黑的颜色并不均匀,而且还在一滴一滴地掉下来。 是血。 那是血啊—— 第一个看清的人用尽平生力气发出了一声尖叫,脚下连连后退,不可避免地撞倒了第二个人、第三个人…… 尖叫声接连不断地响起,夹杂着咒骂声、追问声、嘲笑声,相府门前霎时人仰马翻。 岳大夫人什么都听不见。 她死死地盯着轿子里的人,眼前一片红。似乎那轿子的颜色、嫁衣的颜色还有新娘子脸上的颜色都飘了起来,像红绸,像流云,像渔网一样向她缠过来、罩过来,将她整个人裹成一团,然后收紧、再收紧…… 她被困住了。 她当然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困住。 轿子里那张红色的脸,她可太认识了——那个人分明早已经死了,死了快十天了!是她亲眼看着死的、她亲自下令奴才们去埋的! 一个死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她的儿媳妇的轿子里? 岳大夫人觉得自己应当是被冤魂缠上了。直到她的陪房仆妇锦绣冲过去重新放下了轿帘,然后又回来攥住她的手,低声在她耳边念了十几遍佛号,她才一点一点地清醒了过来。 什么冤魂索命,哪里来的冤魂索命!这分明是有人装神弄鬼,专程给岳家送晦气来的! 柳闻蝉,你好本事啊! 岳大夫人恨恨,抬脚踹向瘫倒在地上的喜娘:“你起来说话!那个小贱人呢?” 喜娘扶着轿子,改坐为跪,颤颤地磕头:“夫人饶命,小妇人真的不知道……梳头上妆的时候都好好的,很听话的……后来上轿……对了,上轿!” 她猛地跪直了身子,急道:“她跑了!她上轿的时候一大群丫鬟婆子拉拉扯扯,把一个耷拉着头很笨的丫头推上轿子去了,那时候我以为是粗使丫头不会上轿,现在想想……” 现在想想,那个“很笨的丫头”其实当时就是死的,新娘子定是在路上跟“她”换了衣裳,从轿子里溜出去跑了! 岳大夫人后背上的冷汗又冒出来了。 这次倒不是在怕鬼,而是,她代入自己想了一下,发现自己是断断做不到拖着一具尸体进花轿、还在路上跟尸体换衣服穿的。 这还是人吗! 她不由得开始怀疑,自己真的能拿捏住这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儿媳吗?甚至,相爷他老人家谋划的那件事,真的有把握吗? “你……你,”她强撑着,看向柳家送嫁的队伍,竭力端出相府当家主母的威严来:“你们,现在,即刻让你家小姐回来,此事尚有挽回余地,否则……” “岳夫人!”知月站了出来,冷冰冰地打断了她的话:“我家小姐就在轿子里,你让我到哪里再去找一位小姐?总不能因为你嫌我家小姐貌丑,就让我临时找一个人来换给你吧?” 此话一出,旁边一些没来得及看清轿中情形的闲人顿时恍悟:哦,原来岳家是嫌柳小姐貌丑! 虽然见过的都知道柳小姐一点也不丑,但这边是相府嘛,相府的眼光当然要高一些,岳三郎就是配个天仙也配得上嘛! 但是,嫌弃到这个地步就有点过分了啊。 “岳夫人,”人群中有老者高声喊道,“您若是瞧不上柳家姑娘,当初不提这门亲事也就罢了!怎么如今人都到了家门口了,您反而又嫌她丑呢?” 在场的百姓大都相貌平平,推己及人,不免都对这位因貌丑而被羞辱的柳大小姐多了几分同情,当下异口同声都在指责岳家不对。 知月看看火候差不多了,忽然转身扑到轿子上,夸张地嚎了起来:“小姐啊小姐啊,咱们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当初明明是岳家三郎毁了你的清白啊!就因为你貌丑,他们就翻脸不认账,差点逼得你去上吊啊!千难万难嫁了过来,岳三郎他连轿门都不肯来踢啊!你婆婆还想随便找个人来换掉你啊……” 哟呵!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接一阵的惊呼。 小丫鬟这一哭,信息量不小啊! 原来当初在京兆府闹的那一场,不是柳小姐不肯嫁,而是岳家不肯娶? 所以,当初闹得满城风雨的那件事是真的对不对!岳三郎把人给吃干抹净了,又嫌人家貌丑不肯认账,对不对! 难怪今日这场婚礼怎么看怎么敷衍呢!黑心啊!伤天害理啊! 一众看客越说越兴奋,门前的喧哗声越来越大,岳大夫人原本惨白的脸色终于也渐渐地黑红了起来。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她摔着帕子怒声吼,“你们休听那个贱婢乱说!轿子里根本不是柳家的女儿,她们送来了一个死人!” “什么?你买通喜娘把我们家小姐毒死了?!”知月大惊失色,尖叫着扑向轿子,伸手就要去扯轿帘。 岳家婆子们忙想上前阻拦,岳大夫人阻止了,尖声叫道:“让她掀,让她掀!掀开来让大家都看看,轿子里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于是轿帘被掀开了,那张通红的滴着血的脸再次闯入众人的眼帘。 的确丑。非常丑。 原来柳大小姐长得这么丑。 但是,人丑也不是岳家翻脸不认账的理由啊! 人群喧哗如沸,仍然都在指责岳家的不是。 岳大夫人急得跺脚,用了平生最大的力气吼出来:“你们看清楚!轿子里不是柳家小姐!那是柳家的家奴,他叫余福!” 余福是谁,全城的人都知道。 毕竟价值百两黄金呢。 但是…… 众人相顾惊疑,街上诡异地静了下来。 便在这时,旁边巷子里忽然冲出一群人,为首的正是身穿官服的京兆尹,昂首挺胸神色威严:“敢问岳夫人,您如何会认得柳府的管家余福?” 岳大夫人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忽然哑了。 她隐约意识到自己大约是掉进了什么圈套,但是一时半刻又理不出头绪,只知本能地躲避着京兆尹的目光,慌里慌张看向了骚乱的人群。 视线尽头,柳闻蝉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她。 ------------ 30.你就是个疯子 ------------ 31.你承认岳家谋反了? ------------ 32.我仍愿娶你为妻 ------------ 33.嫁我如何? ------------ 34.我是真心求娶 此话一出,满街哗然。 及至看清说话之人是谁,人群更是霎时间炸了锅,不管老的小的都不约而同地蹦跳着怪叫了起来。 戚六郎,那个说话的人是戚六郎! 他在问柳大小姐能不能嫁给他! 这个世界疯掉了吗?还是大家的耳朵集体坏掉了?再不然就是...... ------------ 35.这是个什么人啊 ------------ 36.邀同宴 ------------ 37.良缘已定了 ------------ 38.她很好 “我,很像是一个会心血来潮的人吗?”戚长生问。 旁边好几个少年都跟着摇头。 当然不像,你戚六郎压根就不像人。 但不像人跟不做人还是两回事。你一个惊才绝艳天山雪莲一般不像人的贵胄公子,怎么就不做人地去惦记上了岳家没能娶进...... ------------ 39.又是你 ------------ 40.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 41.别难过,我现在很好 ------------ 42.不服输不行啊 ------------ 43.奉旨玩乐 ------------ 44.输了不许哭 ------------ 45.她要替自己报仇 ------------ 46.你的赌注,可以兑现了 然后在半空中相遇、相撞,一同落地。 梅林中一片寂静。 学过射箭的人都知道射中移动的靶子有多难。而此时柳闻蝉射中的更不是靶,而是正在飞速向她冲过来的一支箭。 而且她用的还是普通的竹弓。 如果她的力气再大一些,也用林希臣那样的硬弓...... ------------ 47.这个人,不对劲 ------------ 48.你可知罪? ------------ 49.进宫来陪我 ------------ 50.我也有婚约在身 ------------ 51.登高跌重 ------------ 52.我要去见戚长生 ------------ 53.你早就认出我了? ------------ 54.你一个人的纯臣 柳闻蝉想逃。 可沈遥清是个极其敏锐的人。他既认出了是她,她逃与不逃都已经没有太大意义了。 沈遥清。 这三个字在柳闻蝉的舌尖上转了转,陌生得有些发涩。 “什么时候认出来?”她看着后面的书架苦笑了一下,...... ------------ 55.命在这里,拿去 ------------ 56.我们 ------------ 57.姐姐 ------------ 58.戚六郎疯了 ------------ 59.你很想做官吧? ------------ 60.她的殿下 ------------ 61.未归 ------------ 62.是谁下的令? ------------ 63.沈遥清,你骗人! 柳闻蝉见状笑了:“他们好像很怕你。你不是个病秧子嘛,怎么功夫也没落下?” “不敢落下。”戚长生向她伸出手,哑声道:“无能为力的滋味,不好受。” 柳闻蝉默然。 良久,她搭着...... ------------ 64.我的投名状 ------------ 65.我可不缺小舅子 ------------ 66.她不是假公主 ------------ 67.戚六郎真勇士也 ------------ 68.她只是个奴才 ------------ 69.三月三诗文会 ------------ 70.你是良心有点问题 ------------ 71.孤不敢笑 跃跃欲试的少年们和起哄的路人都没有注意到公主的情绪。 鼓声再次响起来的时候,长桌对面两个书生齐站了起来,互相作揖行礼温文尔雅。 一开口却尽是火药味: “请问李公子,你说女子可堪大任,那么请问古往今来有哪位女子出将入相、名垂青史的吗...... ------------ 72.刻不容缓 ------------ 73.孤是你的娘家人 ------------ 74.公主不对劲 ------------ 75.告先生 ------------ 76.脏了,剁掉吧 ------------ 77.千古第一人 ------------ 78.她也很厉害 ------------ 79.这是栽赃啊 “大人,这是栽赃,是栽赃啊!”至简书局外,陈先生揪着一个官差的袖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们至简书局哪里敢刊载这样大逆不道的文章啊,这不是找死吗!” “不要胡说八道!”官差拔刀,凶巴巴:“...... ------------ 80.召她进宫来吧 ------------ 81.不好看 ------------ 82.想做官,想做人上人 ------------ 83.我要的只有你能给 ------------ 84.断了这门亲 ------------ 85.朕要见丞相 ------------ 86.我不打算退亲 ------------ 87.怎么就全完了? 杀一个小丫头片子而已,怎么就“全完了”? 皇后一开始并没有放在心上。但当她离开深宫、站在宫墙上俯视着下方乌泱泱的人群的时候,心里一股寒意腾地就冒了上来。 这些人,当真是为柳家那个丫头片子来的? 若说不是,无法解释他们为...... ------------ 88.带回内狱 ------------ 89.死而无憾 ------------ 90.谁准你用在这儿的? ------------ 91.双生 ------------ 92.妖言惑众 ------------ 93.打吧 ------------ 94.这天下是姓楚的 ------------ 95.让她们自顾不暇 ------------ 96.你以为你是怎么回来的? 入夜,柳闻蝉牵着戚长生的手,敲开了清平王府的大门。 八角亭中酒香弥漫,灯火璀璨亮如白昼。 红衣的男人斜倚着栏杆似在假寐,衣领下露出一截脖颈细白如瓷,比身后探过来的粉白牡丹还要炫目。 柳闻蝉缓步走到苔纹纵横的阶下,看着那花枝说道:“这个季节盛开的牡...... ------------ 97.有几分可信? ------------ 98.救不救 ------------ 99.我与他同进同退 ------------ 100.果然是她 ------------ 101.天子无道,汝其罚之 ------------ 102.是他们的错 ------------ 103.埋骨之地 ------------ 104.戚六郎是小媳妇 这是当真反了! 文嬷嬷此生从未受过如此大的羞辱,登时怒火冲上了头顶。 再想想自己方才被人几句言语、两个动作吓住,竟然当众跪地求饶,她就觉得非但自己一辈子的老脸丢尽,就连公主殿下和皇家的颜面都因她而蒙羞了。 这可万万不行。 她三步两步跟着冲过来,伸...... ------------ 105.阿孃,小心 ------------ 106.我是替你挡刀死的 ------------ 107.一顶大帽子 ------------ 108.就是撒娇呗 ------------ 109.戚长生,你个人渣! ------------ 110.进宫受赏去 ------------ 111.请殿下指条明路 ------------ 112.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那,当然不行。 晋安公主微笑着摇头,恨铁不成钢似的:“你这孩子是不是傻,没成亲没拜堂的,你去伺候他做什么?有那工夫,在宫里陪着孤习武射箭不好吗?” “殿下要习武?”柳闻蝉诧异。 晋安公主颔首:...... ------------ 113.深夜来此有何贵干? ------------ 114.公主的礼物 ------------ 115.江小郎君是你能动的? ------------ 116.我的脾气也不好 ------------ 117.活着的滋味 ------------ 118.你替孤杀了柳闻蝉 ------------ 119.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 120.不要拿我做幌子 翌日,晋安公主另换了一个禁军教习代替谢远图,终于没有再生什么枝节。 但这位教习也是个有意思的。晋安公主要他照着禁军的规矩来,他便果真一丝不苟照着禁军的规矩来——那就是要从扎马步开始了。 于是事先已经放出话要认真习武的晋安公主只得听从安...... ------------ 121.她希望我亲口告诉你 于是船娘划船过来的时候,柳闻蝉与戚长生一起登上了第二只小船。江春郎寸步不离,紧跟着也上来了。 御花园中的荷花池并不算宽敞,因此晋安公主在前面相距亦不远,不时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笑着。 戚长生看得奇怪:“她到底想做什么?” 柳闻蝉掩口笑了...... ------------ 122.退婚 ------------ 123.民间藏了颗凤凰蛋 ------------ 124.风波起 ------------ 125.公主的确还在人世 ------------ 126.臣明日带人去抓 ------------ 127.全城都反了! ------------ 128.那些犯人都不见了 ------------ 129.孤忍辱三年 倒也不用催,柳闻蝉很快就来了。 一同被带过来的还有江春郎。两个人被太监和嬷嬷们推搡着看上去无比凄惨,使晋安公主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但是柳闻蝉一进殿气势就变了。 原本低垂着的头抬了起来,脊背挺直,像突然长开的嫩竹亭亭玉立,甚至脸上还带着笑。 ...... ------------ 130.第二位假公主 ------------ 131.我为何要模仿一个赝品? ------------ 132.给你舅舅偿命 ------------ 133.恭迎公主殿下还朝! ------------ 134.一团和气,皆大欢喜 ------------ 135.请大人毁掉它 ------------ 136.柳闻蝉,你不服么? ------------ 137.为天下人证真伪 “你放心,”柳闻蝉道,“有我在,西凉铁蹄踏不碎这江山。这里一切交给我,你就安心到内狱去住着吧。” 晋安公主还想笑,身边的内侍却已不肯给她机会,毫不客气地上前捉住了她:“石小姐,走吧!” ...... ------------ 138.他是我的新欢 ------------ 139.无人可用 ------------ 140.宫城都是你的了 ------------ 141.你真想当驸马? ------------ 142.你可不能死啊 ------------ 143.大朝会后,我要见他 ------------ 144.十年二十年,我都等你 ------------ 145.除掉柳孝延 晋安公主还朝,又雷厉风行地处置了宫中的假公主余党,军中民间都未生太大变故,这朝政就算是平稳地接了过来。 看着堂上端坐的那道身影,朝中好些老臣甚至生出了一种错觉,仿佛中间这三年的变故从未发生过,仿佛上面坐着的一直是她——他们熟悉的晋安公主。 ...... ------------ 146.我们没得选择 大音堂如今有二三十个女学生了。一进院门书声琅琅,生气勃勃。 如今张莲升不常来了,平日在这边讲书的是翰林院的两个老学究,教规矩教写字的是柳闻莺宋晚儿几个女孩子,如今见了柳闻蝉都有些拘谨。 “殿、殿下,今日父亲有些事,恐怕要晚一会儿才能过来。...... ------------ 147.还是父亲 ------------ 148.给你岳父磕个头 ------------ 149.不是第二回了么? ------------ 150.当初 ------------ 151.画中人 ------------ 152.你不是公主 ------------ 153.井底 然后她回头看向楚聿修:“这样的证人,你便是找一百个来也没有用。信你的依然信你,信我的依然信我,何必白费这工夫?” “依你说怎么办?”楚聿修竟然问她。 柳闻蝉笑道:“除非你口中的那位真公主此刻现身。” ...... ------------ 154.他是个老人家了 她这话一出,段太傅的眼泪就下来了。 “殿下啊——”他哭着,跪伏下去。 柳闻蝉伸手搀住他,平静地道:“不必哭,一桩小事而已,也不觉得疼。” 段太傅靠着她的手站起来,抹泪道:...... ------------ 155.他自己的结局 ------------ 156.王爷也算求仁得仁 ------------ 157.王府的人都是疯子吗? ------------ 158.你下罪己诏吧 ------------ 159.谁是柳家? ------------ 160.清平王府 ------------ 161.有生之年 ------------ 162.年轻真好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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