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 第一卷永禄元年 ------------ 第一章代官 《敦盛五十年》 半盏清茶寄远暇, 茫茫浮世哪堪家? 草间白露今朝置, 水底金波一响洼。 云孽南楼将弊月, 风催金谷欲折花。 百年性命朝夕去, 一梦华胥岂可夸。 ——织田信长作歌于桶狭间之战前。 永禄元年,九月秋的一个上午。 平山庄代官所外来了一个骑马的青年,年约二十,乌帽灰履,穿着黑纹付羽织、马乘差袴,腰间角带处斜插着一柄直打刀。“羽织和差袴”皆是武家装束,类似后世大河剧里武士常穿的样式。 年轻武士名叫高师盛,是新上任的村縂保司代官。 虽然已入白露时节,但处暑仍旧没有完全消去,天气还是很热,高师盛又在晌午的日头下,骑马一路颠簸,着实感觉有些乏困。在庄所前,他勒住了坐骑缓了缓心神,四顾眺望。 和天下绝大多数代官所一样,平山庄所也是地处要道。 在庄所楼前,是一条平坦夯实的乡道,也正是他来时走的路。 乡道两侧则是大片的农田。 今年的年景不错,入秋以来,雨水较足,地里的冬荞麦郁郁葱葱,风一吹,青色的麦苗起伏不定,愈发显得长势喜人,远远地可以看到有三三两两的佃农、隶徒穿着犊鼻裤,光着膀子在期间劳作。 临近日中,路上车马、行人颇多。 有单衣步履的徒士浪人,也有结伴而行的行商客旅,更多的却是行色匆匆,为生计劳苦奔波的黔首百姓,因世道不宁,道路不靖,行人多随身携戴棍棒、肋差。 高师盛翻身下马,谦逊地退让路旁,给对面迎来的舆轿避开道路。 舆轿内坐着一名精神矍铄的年迈老者,衣袍齐整,坐在哪里闭目养神,旁边坐着的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两边交错时,小孩子透过窗牖好奇地看了过来,显然对高师盛牵着的信浓马很感兴趣。 小孩眼神灵动,见有人看过来也不怯场,反而同样恭谨地弯腰回了一礼,感谢他为自家祖父的舆轿让路。 高师盛点了点头,友善地回了一个笑脸,同时心中暗忖,自家同样的年纪下大概是没有如此“早慧。 顺着乡道再往前,十多里外就是引佐郡了,想来这老者应当是从外地而来,带着孙儿要去井伊谷城中访友。 敷知郡毗邻东海,隶属远州,国中豪族甚多,其中最著名的有两大姓,一个如今是兼领骏河、远江、三河三国守护职的今川氏,另一个则是门下重臣朝比奈氏。 今川氏出身清和源氏名门,贵为幕府一门众;朝比奈氏则是藤原北家劝修寺流,公家后裔。 刚刚路过祖孙二人的舆轿上的左三巴纹便是朝比奈家的家纹,根据分国法《今川假名录》第三十二条出仕先后取缔令,骏、远、叁三州武家豪族不得以家名苗裔互为尊卑,而皆应以出仕今川家先后顺序,禄职高低,进行区分上下。 年轻武士应当恭敬长者,后奉公者应当退避先奉公者,其中朝比奈氏与三浦氏因世代奉公,以忠孝节义著称,《假名录》特意标注,两家子弟享有行路不虞、国人退避的殊荣。 故而高师盛,才一见到朝比奈家的队伍,就自觉下马肃立,让舆轿先行。 自增善寺殿,即今川氏亲时开始就树立起的武家法度,可谓深入人心,高师盛作为今川家的奉公武士,更是对“今川下马众”深怀敬意。 高师盛的父祖俱在,身体康健,族中人丁兴旺,承祖上余荫,家中有宅院一栋,良田数百石,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属于是最常见不过的小豪族。 按照室町幕府时期的武家惯例,长子继承家业,次子出家修禅,幺子们打发出去自谋生路。即便将军、管领家亦不能免俗,只不过现今天下纷乱,人心不诚,就连佛祖家也没有余粮,想进寺院青灯古佛也不再像百年前那般容易。 家中捐献了好大一笔供奉,才在善德寺换得一个比丘的名额,高师盛思量许久,终究还是不想在寺院里了此残生,於是将剃发修行的资格让给了从小就身体孱弱的幼弟,自认汉学、数算还算尚可,便去骏府奉行所自荐,担任同心众跟随书佐头学习两年,才通过考核,终於是摯选上了一个村縂地头的代官职位。 舆轿越行越远,高师盛的思绪也回到了眼下。 他整顿了下装束,才牵着马来到庄所门前。 “代官者”,“代管也”。 敷知是大郡,平山庄又是郡中数一数二的大庄,作为今川家下辖直领,庄所门面很是气派。 隔着老远就能望见土塀院墙内高高竖立起的旗帜物,此时到得近前,看的更加清楚,只见庄所占地颇广,门前碎石铺路,由台阶一直延伸至与乡道相连。 站在乡野御道之内,立于天地众生之间,高师盛突然踌躇不前,他意识到就此踏门而入后,前尘旧忆恐再难追。 “矢志磨砺二十载,费劲千辛万苦,終能执掌一庄,虽所辖之地不过五里,但终究还是让我迈出了这最难的第一步。‘” 喃喃自语几句,似是要坚定自家的决心,他干脆牵着马,不再退缩回避,直往大门而去。 ………… 门中塾房旁坐了一个老役,看见有人过来,便从房中走出,和善地问道:“宿住?还是有事?” “在下高师盛。” 老役略微思索,开口问道:“可是新任的代官?” “正是。” “唉呀!还请恕小人眼拙”老役诚惶诚恐,撩起衣袍,就要行跪拜之礼。 高师盛伸手拦住,笑道:“老丈言重了!”再有打量他几眼,见他身材矮小,脚步也有些蹒跚,显然是早年腿上受过伤,客气的问道:“我上任前,听野山右兵卫提及,本庄门书名叫室野平三,可是你吗?” “正是小人。” 野山右兵卫,本名叫野山益朝,正八品上右兵卫大志是他的官职。因去年水泛治理得力,功绩优异,被提拔去了郡里。 “门持书役”,是村縂代官的下属之一。 “村縂”虽然是最基层的单位,毕竟是管辖一乡五里之地,所以在庄头之下,又设辅佐。左右手分别叫做:付盗、门持书役。付盗:“掌巡捕盗贼”;门持书役:“掌庄役书录”。另根据乡内民户丁口数量多寡,来安排差役快手。 高师盛见他唯唯诺诺倒也不觉奇怪,门书名义上是守备副手,单论地位甚至有时还在捕盗之上,但那早已经属于百年前的旧账了,往前倒退五十来年,门书还算是个能混个温饱的不错差事。 如今天下纷乱,豪强用武,整日埋头版牍之间的刀笔小吏又岂能真的受人器重,加之室野平三老迈体衰,性格怯懦,自然愈发为人所轻,不过同样也是因为老诚可靠,庄所上下,连同前任庄头在内对他都十分尊敬,野山益朝在高师盛登门拜访时,还专门托付他对其对照顾一二。 即便没有野山益朝的嘱咐,对室野平三这种到了知天命的年纪,还在坚持为主家奉公的老人,高师盛也是发自内心的肃然起敬。 室野平三一边在面前引路,一边回头说道:“俺们前天才接到郡里的消息,没想到庄头这么快就来了,还请庄头稍等片刻,俺去把他们都唤回来。” “不用,等晚间再相见也不迟。” 注释1:《敦盛五十年》是织田信长的汉译诗,由于是在网上找的并不清楚是谁翻译的。 注释2:黑纹付羽织胯服,实际上江户时期的武家服装,室町幕府时期具体叫什么,作者也不清楚,但样式差别估计也只是羽织纹饰不同。 注释3:文中的“里”指的是战国时期的“里”,一里大概等于现在的三里,所以十多里还是挺远的。 注释4:关于《今川假名录》部分,原文仅限於今川家宴会座次,小说里按照作者自己的理解,把范围扩大至日常出行,“下马退让”是足利下马众的特权,故而调侃朝比奈家是今川下马众,单就地位来说确实如此,在今川义元心里对朝比奈家的信任和地位,恐怕还在远江今川家这种同宗之上。 凑字数结束。 ------------ 第二章庄所 登上台阶,高师盛向门旁侧塾中瞟了一眼,屋内陈设简单,一塌一几而已。 屋内墙壁上贴了十来张的文书,因离得远,看不仔细,大致内容都是各村之间之间普请劳役的安排时间和人数要求,村人租种“村縂”庄田的请求。 其中还有一张带画像的缉捕公文,格外引人注目,左侧写有数行文字,右侧也是鲜红的朱判印。 在庄所张贴通缉犯画像是承袭镰仓旧制,一来方便过往民众揭发,二来吏卒也可根据画像检查行人。源义经与兄长源赖朝反目后,二度潜逃奥州投奔藤原泰衡时,就曾享受过全天下通缉的待遇。 至于张贴普请文书,则是各国百姓们与室町幕府长达百年武装斗争中,逼迫守护名主们妥协的结果。 公示文书,通常一式两份或三份,类似后世合同契约,其中两份由大名奉行与百姓个人分别收录,留存作为证据,剩下的最后一份则要在关所或者村縂里张贴出来供村人观看辨认。 增加文书的公信力,同时方便村縂和书役也方便根据书状随时对税收劳役进行调整和安排,避免出现奉行摊派不公和村人逃避赋税的情况。 高师盛在骏府担任同心众学习时,就曾遇到城下町的职人对自己多服了普请役进行抗辩,并作为代表转达给本家的奉行官,最后参与负责处理此事,主办此事的书佐头根据当年内的普请名册,确认确实奉行所方面出错后,立刻同职人进行协商,根据雇值,也就是对方在城下町一天做工的收入标准,补偿了因为普请劳役而造成的损失。 双方在神社佛像的见证下,达成了相互谅解,并保证日后不会再对此事做出追究和议辩。 其他大名治下如何,高师盛不清楚,但他亲眼所见,骏河、远江两国的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可谓是皆仰赖今川氏的仁德。 “这些都是本乡的开具的文书吗?” “对,除了那名犯人是骏府亲自下发的通缉。” 高师盛又看了眼画像,没有再去细问,转身迈步,走进了院中。 …………………… 进了院内,才发现庄所分为前后两进。 前面这个院落,就占了整个庄所大半面积,先前看到的旗帜物就竖立此处。 右边是六间屋敷,一间番库、五间长屋,中间由水井隔开,典型的武家庄园样式。 左边搭了个马厩,能容纳两三匹马的样子,远江不比信浓,并不产马,往常只有使番传骑投宿时才派上用场,眼下却是空荡荡的。 马厩旁边靠墙种有两排果树,分别种有梨、枣、乌梅等树,果树下开了几块菜圃,地畦齐整,挖有沟渠,方便浇灌。院墙尽头的角落里搭了个鸡埘,边儿上是茅房。 原本在马厩棚阴影下,半趴半睡的甲斐土犬,看到有生人进来,立时窜出来,大声狂吠,不但惊得鸡埘外木架上,栖着地五六只鸡“咯咯咯”地乱叫,也让刚进门的高师盛吓了一大跳。 室野平三将马牵去厩中,又连声呵斥了土犬,待它夹着尾巴缩回棚里,不再叫唤,才走回高师盛身边,忐忑地说道:“惊扰庄头了,实在罪过……罪过。” 见高师盛摆手示意不要紧后,才殷勤介绍道:“这个前院是俺们住的地方,庄头的住处在后院。” “后院?” “对!后院整洁干净,先前野山保司在时,也都是在后院居住。” 高师盛往前走了两步,后院的门虚掩着,透过缝隙可以隐约看见其内屋舍俨然,庭院前栽种一片竹林,渐入落秋时节,每当微风拂面,都会晃动竹林沙沙作响,飘落一地泛黄的竹叶,给庭院内增添了些许禅意。 室野平三接着介绍道:“若有国人、豪族参觐骏府,路过借宿,也都是住在后院。” 说到这里,他像是想起什么,顿了顿又补充道:“三河国的松平殿,天文十八年参觐骏府殿和弘治二年归国时都曾在本庄宿夜。虽只住了两次,但对俺们侍奉很是满意,归国那次临走前不但赏了两吊钱,还在墙壁上提了首诗,庄头要不要去瞧瞧?” 三河松平殿指得便是西三河旗头冈崎松平家的现任当主松平元信,永禄元年,也就是今年某月,他就会将名字中“信”字,改为祖父松平清康的“康”字,改名松平元康,以示不忘祖父一统三河的野望。 这位如今的三河国小豪族日后随着势力的不断扩张,还会再改名两次,桶狭间之战后背离今川氏后,对自己曾经在骏府城担当人质的经历深以为耻,决意舍弃掉今川义元赐予的偏讳“元”字,以改名为松平家康,“家”字的偏讳则是来自于清和源氏出身,河内源氏之祖源义家。 最后第三次改苗字为德川,认领新田氏为祖,松平元信也就是日后,江户幕府的第一代将军德川家康元服时的名字。 天文十八年参觐骏府,其实是安详城合战后,被战败的胜幡织田家转送去今川氏充当人质的事情,直到弘治二年才得到骏府大殿今川义元准许,返回冈崎城继承家业。 高师盛与这位未来的天下人,年龄相仿,不仅神交已久,而且都曾在骏府城内作为同心众生活过,所欠缺得只不过是当面一会罢了。 若是最初几年,听到松平元信的大名高师盛还会惊诧连连,生活在这个时代久了,见到太多太多的信野名人,也就逐渐变得不觉为奇。 不知是这五道七畿的天下太小,还是东海道各国日后出现的高维武将实在太多。 高师盛想到此处,不觉哑然失笑,摇了摇头,说道:“不急,日后自然有的是时间,来好好瞻仰一番墨宝。”往后院看了看,又向右边长屋瞧了瞧,问道:“庄内其他人都在哪里?” 代官到任,这么长时间,除了门塾坐着的室野平三外,居然再也没见到一个人,适才牵马入院,鸡鸣犬吠,动静不小,许久也不见人出来,难道今天只有门持自己在这当值不成? 事实也确实如他所料,室野平三小心翼翼地说道:“今日庄内有本证寺的法师开坛授课,其他人都去帮着巡查秩序。” 说是巡查秩序,其实也是去听讲佛法,顺便寺中蹭一顿午饭,这两年净土真宗在远江发展迅猛,许多乡庄的村子都是举村信奉。 高师盛微微诧异,暗忖道:“一向宗的僧人当真胆大,竟然又敢私自建庙!”一向宗即净土真宗的别称,东海道净土真宗皆以三河本证寺派为嫡脉正传。 虽然明知对方有违法度,作为代官应当制止,但本证寺势大根深,并不是高师盛一个小小的村縂就能管的,远的不说,远江高氏上下,连同他父母都是净土真宗的信众,每年都会带他去三河参拜本证寺。 在外人眼中恐怕,他也是一名净土真宗的信徒,那里有信徒阻止自家信奉的宗派宣扬佛法,扩大声势的道理。 高师盛心中无奈,表面上却只能和气的说道:“既如此,麻烦书役前头带路,你我二人不妨先验过堪合告身。” 室野平三,应了声是,弓着腰,侧身引路,带着高师盛往后院行去。 …………………… 注释一:牛肉丸确实被他哥哥全国通缉,至于是不是每个村门口都帖海报,这个没有仔细查,源氏一族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这种重金求首的事情实属寻常。 与百姓商讨劳役和税收的部分,参考“应仁之乱”后的村縂合议,守护不入制度,江户时期萨摩藩岛津家税收和普请也都是与村縂商议进行,多次被减封改易的米泽藩上杉家后期也是摒弃传统农业税收模式,改为与藩士、百姓、商户凑在一起开股份公司。上杉家投资,百姓生产,藩士运输,商户代销,很有某宝,某并多多的感觉。 注释二:庄所制度是结合庄头制与江户代官所拼凑编撰的,在下实在不清楚战国时期管理最基层的单位叫什么。 这里引用了赵子曰老师的《三国最风流》东汉亭部人员编制,长屋结构参考了江户代官所的图片和,某站up主,王鲁九班关于日式江户长屋科普图。 注释三:勘合是古代朝廷印制的类似于介绍信,供官员、商人等需要在长途旅行途中使用驿站时出具的凭证。 注释四:同心众,幕府时期对中下级官吏的总称,主要负责庶务、治安以及辅助上官收税等工作,可以理解为明清时期衙门里的帮闲衙役。 注释五告身:古代授官的凭信,类似后世的任命状,上面写着该员的体貌特征,年岁籍贯。北周时已有此称。宋亦名“官告”。《通典》卷十五载唐代选补官员之制云:先简仆射,乃上门下省,给事中读之,黄门侍郎省之,侍中审之,不审者皆得驳下,既审然后上闻,主者受旨而奉行焉。各给以符而印其上,谓之告身,其文曰尚书吏部告身之印,自出身之人至于公卿皆给之。武官则受于兵部。 平安朝承仿唐代,所以引用称谓并不奇怪。当然,村长大小的庄头大抵拿不到堪合告身,顶多是传符,多为木质或者竹制,用于与前两者相同。 ------------ 第三章青木大膳 确实如室野平三所说,后院比前院整洁许多。 围绕庭院中的竹林,倚墙建有六间屋敷,左右均分。 地方虽说比前院小,但环境却胜在清幽静雅,而且屋敷样式也与前院不同。 南边的屋敷与外院类似,都是长屋通房。 北边三栋屋敷则不然,里面那间略大,显然带着玄关、卧室分有上中次三个隔断间,以及台所和裹座敷;外边两栋则稍显简略。 大概很久时间没有翻修的缘故,屋舍的墙壁、木门都有些陈旧,屋外式台下铺陈的石板也坑坑洼洼。南边长屋前的式台上有的地方也已经坏朽,最边上还算完好的式台上坐着五人,聚坐闲谈。 “北边这些房,外边这栋是供庄头居住,里边那栋是留供给官吏投宿。南边这些长屋是为官吏的随从、仆役准备的,若有商旅借宿,又没有官吏留住,也能安排此处。” 见室野平三引人进来,有名差役打扮的青年,下意识想起身迎接,见自家上官没有动作,便就又缩了回去,显然是以身旁那位,自顾自擦拭手中太刀的中年武士为首,至于其他人也都是抬头张望,小声议论。 介绍完后院格局分布,室野平三隔着竹林,冲着式台上坐着的五人喊道:“大膳,万次郎这位是新到任的高庄头,赶快过来拜见。”青年差仆忙不迭放下手中的活计,冲着高师盛方向,俯身下拜,口中说道:“北庄万次郎,拜见高庄头大人。” 其他三人也拜倒在地,参差不齐地说道:“小人等,拜见高庄头大人。” 唯有那中年武士擦拭完手中的太刀,才放下抹布,语气冷硬地回了句:“青木大膳见过高庄头。” 室野平三跟在他身后,指了下最先下拜的那人,说道:“他是北庄万次郎,庄所差人,·……···。”又指了指安坐那处的中年武士:“也是青木付盗的弟子。” 万万没想到,平山庄的差役都是如此人物,没见面的擅离职守,见面的倨骜不驯。 对于青木大膳的名字,高师盛早有耳闻,对于他的无礼举动,只当没有看见,颔首笑道:“付盗有礼了,一个不值一提的村惣庄头职,算甚么“大人”,万次郎快快请起。”迈步过去,将那拜倒的四人,一一扶起。 北庄万次郎身材削瘦,看起来二十多岁,样貌平庸,无甚出奇。 青木大膳三旬年纪,面色青白,左眉间有伤,似是刀创,左肩总是不经意的微微凸起,这是惯用木剑留下的旧习,虽说五官还算端正,然而其坐立身姿却隐约透出一种残忍的意味。 其人曾客居骏府城有近三年时间,一直寄住在屋形町的武家屋敷,仕官前靠给座商当用心棒过活。在骏府城大大小小的浪人打手里“青木一刀斋”也是排得上名号的难缠人物。 高师盛那时正好在骏府做同心众,时常听闻他与人比试剑术,出刀迅速且带有一股能将对手一击致命的杀气,每次对决,总有一招得胜,对方倒地吐血的传闻。混迹居酒屋的浪人们,都说他是得了南常陆鹿岛新当流道场“免许皆传”的剑豪一流。 剑豪云云,实难考证。但青木大膳以前曾是北条家臣,由于品行不检点犯下大错,因而失去了主君的事情,却是人尽皆知,这也导致他纵使剑术了得,却仍得不到信任,受到骏府官吏疏远,一直蹉跎不第。 过往在骏府城听到的传闻在高师盛脑海中飞快掠过:“青木大膳,轻剽悍勇;弟子北庄,中庸持重。” 他的视线在北庄万次郎身上挪开,又在青木大膳身上来回打量,心道:“单从初次见面的言行举止,传闻说的一点不错。” 差役六人,已认识了三个,“门持书役”室野平三,付盗青木大膳,差役北庄万次郎,另外三名差役应该是去法会了。 高师盛将视线转到剩下的三人身上,温声问道:“不知这三位·····。” 不等高师盛问完,北庄万次郎主动说道:“他们两个都是借住的行商,今日得闲,便相约一起聚会。” 庄所按律是不能接待外人,不过凡是总有例外,只要过往行商传符路凭完备,庄所也都愿意接待,甚至专门走村串乡的货郎干脆就在庄所长期租住,这属于私下不成文规矩,收来的租钱也都归庄所公人均分,并不会记录在册。 北庄万次郎不等高师盛言语,从怀中取出一串铜钱,交给身旁一人,吩咐道:“庄头初来上任,俺们不能没有表示。你们三个快去买些酒肉回来!等晚上木村兄弟三人回来,大家一起庆贺。” 三人大声应了,却没真的拿钱,年岁最大的那名货商按住腰间的胁差,起身豪气地说道:“小人们久住庄所,自野山右兵卫大人在时,就颇受诸君照顾,今日盼得高庄头新任,正该好生亲近,怎敢叫庄所破费?些许酒肉,值几个钱,万次郎莫要与俺们争了!”说着告了个罪,不给高师盛拒绝的机会,拉着另外两人拜退而出。 高师盛本想拒绝,但听那货商说完,却打消了阻拦的念头,明白自己若今天不受这顿酒肉宴请,他们回去心里也要疑虑不安。 况且观此三人面相,不似善良,且与庄所公人交往为伍,必是本乡的贷伴众无疑。 镰仓以降,豪族结党自雄的风气逐渐蔓延到民间,各行各业也都喜欢聚众结契,相互扶持,其中就有势单力孤的货郎,货郎们为了能对抗操纵物价涨幅的大座商,就组成了贷伴众。 因为货郎们往往要从座商手中赊贷货物,家中并不富裕,单人外出贩货又有危险,都选择三五一伙,会结伴而行,吃饭全靠背着的那口铁锅,所以又叫背锅众。 为首那人说话办事,滴水不漏,肯定是这伙背锅众的首领,要知道庄所每天的庸租可是不低,租住不过是给庄所交纳金的好听说法,让差役们对货郎夹带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虽然今川家早就废除了以关所路卡为首的苛捐杂税,但并不代表完全就不收行商们的抽税,尤其是丝茶、漆器等物监管严厉,更何况阎王好过,小鬼难缠。 在平山庄讨生活,想不孝敬差役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新庄头上任对货郎们来说需要小心打交道。 高师盛也想好好了解一下这群“背锅众”在内的国人众团体。 注释一:青木大膳,人物引用井上靖老先生的著作《风火山林》中第一章就被被山本堪助坑害至死的倒霉浪人,原文只说他剑术高超,新当流出身是散人附会上去的。 注释二:免许皆传,是剑道段位的说法,代表此人已经出师,可以开馆授徒,属于该流派对一个剑客很高的评价。幕末很多维新志士和佐幕剑客都有这个身份,比如已经彻底性转成为本子达人的冲田总司老弟和星空卫视里靠网球就能如铁炮般杀人爆头的坂本龙马。 注释三:吃肉问题,战国时期至江户时期吃肉都是很寻常的事情,剩下的只是有没有钱买的起,做到可以奢侈一回的农民终究是极少数。 只有平安时期有法律,明文禁止杀生吃肉,江户幕府第五代将军,“犬公方”德川纲吉因为无子,听从母亲的建议,于贞享四年(1687年)颁布《生类怜悯令》“止杀生,祈福报”希望佛祖看到他的虔诚能赐给他一个儿子,水户黄门德川光圀怒斥将军德川纲吉,“天下人怨声鼎沸,汝仍执迷不悟!汝若宽谅天下人,减其赋税,人民必谢恩,即为善业。毋须以此恶法箝制百姓!” 这里也能看出来,江户时期屠宰业不但很寻常,甚至达到与民生息息相关的地步。“江户妖怪屋”就是卖肉的地方,因为浓郁的佛教氛围,吃肉确实被认为是种不道德的恶习,但以治病的名义从兼职屠宰场的药店买肉则不在其内,这算是典型的掩耳盗铃了。 补一句,妈宝男“犬公方”德川纲吉,最终也是也没能让“隔壁神社绿光如来老王佛”赐他一个儿子,绝嗣而终。 注释四:背锅众这个称呼是恶搞,古代游商确实有三五成群,背锅长途赶货的经历,国人众更像百姓间的结社团体,相互扶持而逐渐形成扩大后,变得可以对地方施加影响,江户时期还有很多类似的组织,比如在吉原花街收保护费,结果被江户幕府打击流氓犯罪的奉行所,一锅端的风魔忍其实也属于此类。 注释五:《今川假名录》明确规定废除远州,骏州所有豪族私自设立的一切关所路卡,今川家自己的官方收费站,应该是一直存在,但数量应该大为减少,就像动物园打折,单票变通票,一票畅游,对东海道的商业发展具有很大的正面影响。 ------------ 第四章村縂位卑责权重 在镰仓时期,“保司代官”的主要责任是监察治安、追缉盗贼,虽说入室町以来,渐渐地开始插手一些有关民事上的任务,单就维持治安,逮捕不法仍旧是最重要的工作之一。 也就是说,既然高师盛当了保司代官,那么以后就免不了,要时常与这些游离在今川家法度边缘,进行试探的“郎党聚众”们打交道。况且很多事务,他还要反过来仰仗对方,早些互相熟悉也并非坏事。 院中现只剩“保司代官”高师盛“门持书役”室野平三、“付盗”青木大膳、“差役”北庄万次郎四人。 四人互不熟悉,不自觉就都闭口不言,场面也就沉默了下来。 室野平三老实,心里只想公事,见此刻冷场就挑了个话头,先开口道:“野山右兵卫大人走前,曾有交代,说等高保司来后,可将庄所录册尽数交付,保司是现在接收?还是晚上用过饭后在看?” 闻言知意,高师盛那还明白他的意思,从怀里取出一份告身和路凭,递了过去,笑着说道:“这是郡守给我的委任凭状。书役先检查检查,看看有无错漏,再来交接公文也不迟。” 保司代官,虽是微末小吏,毕竟也是一方代官。如果本地人任职倒还好说;若是外地人任职,如何证明,就要全靠任职告身和路凭。上面详细写了该员之籍贯,相貌等等,以防止有人冒充。——这并不是没有先例的,最有名的当属源义经,他在逃亡时,路过淡路,被关所部将盘查,就冒充过家臣武藏坊弁庆的随从,逃避检查,最终蒙混过关。 室野平三年少时,在寺院当过几年沙弥,跟着师傅学过汉学,念过《千字文》、《世说新语》一类的蒙书,认识字,文化程度比旁边两个只会舞刀弄枪的粗人强太多,认认真真地看完后,交还给高师盛,重新见礼,说道:“保司,还请随俺来。” ··········· 室野平三把高师盛领到北边的外房,先上台阶,打开玄关移门,介绍说道:“野山右兵卫大人走后,俺们又把屋内重新收拾一遍,庄头要觉得短缺物件,俺们再去办置····左边是次间,前面是裹座敷。” 青木大膳见过高师盛后,本想转身回房,但弟子北庄万次郎暗中拽着他的衣袖,不让他鲁莽行事,免得恶了新庄头。之前两人就因为这等事情,吃尽了苦头。 青木大膳虽本性如此,但也并非听不进人劝,见自家弟子执意坚持,无奈只能冷着张脸跟着众人后面,鱼贯而入。 屋舍内的地面铺有大块的叠敷,也就是榻榻米,为蔺草编织而成,踩上去柔软舒适。 正对着门,背临墙壁,摆放了一张案几,案几后是壁龛,也是晚上睡觉的卧榻。正中悬有一幅落挂山水画,没有落款盖章,骏府聚集了不少落魄公卿,许是这幅墨宝就出那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殿上贵人之手。 左侧是押板间,一般用来放置屋主人最为珍视的物品,以武士身份来说,一般会将佩刀或是兜帽、茶具等物品陈列物品;右侧违棚则来源于宋朝,多是摆放一些装饰**物的场所。 此时押板间是空的,先前的私人物品都被前任庄头野山右兵卫带走,倒是方便高师盛摆放物品。违棚内堆放了不少杂书拾遗,看得出来前主也是好学之人,笔架上放了几支毛笔,另有砚台、镇纸等物,摆放齐整。 这些文房用品,都是骏府出钱采办,每半年下发一次,通常都是不太够用的,这就得个人出钱自己买了。 卧榻旁侧,墙角处,放了两个竹苇编成的箱子。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作为日常生活起居的住所来说,不但地方够大,而且生活设施也很完备,尽管看起来有些破旧,但高师盛很满意,这种规格的武家屋敷已经很上档次,庄所地处远江、三河两国交接之处,常接代三河国人参觐,骏府才特意拨款整修,不然高师盛即便是庄头,最多也只是自己睡个小长屋。 室野平三先请高师盛落座,又招呼青木大膳师徒帮忙,三人将两个箱子搬到案边,打开来,里面都是各类整理好的卷宗,桑皮生纸书写。每卷文书都被匠人做过简单处理,质地坚韧耐磨,可以保存数年如新,极为适合当做书写卷宗的文纸,缺点可能就是颜色发黄,价格偏贵。 他从箱子里取出最上面的一卷,放在案上,展开说道:“这些都是本庄历年来的文书了。有些是以往替村人出具的状文,有些是骏府传达下来的敕书、公文。” 管理庄田的保司代官,作为分布最广的基层官厅,庄所不但张贴幕府守护的重要公告,百姓服普请役完后开具的凭据也要一并保管,如有遗失,骏府方面对这种失职举措,历来严惩不贷。 高师盛上任第一件事,就是要先核对该年的各类请役书有无漏失,然后写一份交接文书回呈骏府。 如果有遗失等事,骏府方面立刻开始派人过来核对,若所言属实,剩下如何处理的过程,就与高师盛无关;但若是交接文书无异议,那年底审议出现问题,哪怕是前任的误失,也要由高师盛自己负全部责任。 高师盛扫了一眼卷宗,展开的部分起头写道:“免普请栋别如下·······” 治部大辅柄国以来,为休养民力,并显仁德,常有赦免役钱之举,特别是每逢灾乱过后,更是如此,去年夏天暴雨引发远江国天龙川等水河泛滥,摧毁良田甚多,河川两岸百姓流离失所,这一份就是今年正月响应朝廷改元,颁布的免除灾民普请劳役和栋别钱的赦书。 敷知郡受灾较轻,符合条件的人数不多,大部分人只是被免了栋别钱,普请劳役还是要服,毕竟整修被水患冲垮的道路、庄田也是需要足够的人手,才能按时完成。 高师盛大体看了看,箱中卷宗甚多,恐怕没有几天是看不完的,也不打算当着三人的面前细看,笑道:“眼下天色渐晚,这些卷宗明日再看也不迟。” 实际上才刚到未时,离天黑还有很长段时辰,但他既然如此说,三人作为下属,倒也不好反驳,室野平三陪笑说道:“是,是。”将展开的几份卷宗收起,拿草带扎好,重新放回箱中。 高师盛平易近人,没有端着架子,上前帮手和三个人一块儿,两人合力搬一个,将两个箱子搬回原位。 伸展了下筋骨,高师盛说道:“我听老丈说,今日附近有净土真宗的高僧开坛讲法,不瞒三位,我自幼也随家慈常念南无阿弥陀佛,若是无事,还请给我做个向导,带我前去参拜一番。” 室野平三等人自无不可。 刚从后院出来,前脚才迈进前院,一个人跌跌撞撞,惊骇失措的从门外奔进,高声嚷道:“不好了!打起来了!僧兵们打起来了!” 注释一:今川义元的官职里除了远、骏两国守护外,还有上总介和治部大辅的官职。 注释二:战国时期,各家大名根据军役和天灾兵乱,或多或少都会适量免除各种杂税,至于究竟能免多少,能否真的贯彻执行,很难说。 税收最稳定,也最得民心的可能就是北条、今川、朝仓这种率先更为战国大名,本领一元化,不用长期作战,又有水路开展贸易赚取贯钱的大名才行。 注释三:净土真宗就是大名鼎鼎“斗宗”强寺之一的一向宗,其余两家是日莲宗和临济宗,前者烧讨过一向宗的山科本愿寺,后者多次带僧兵进入京都弘(打)扬(砸)佛(抢)法(烧),劝(恐)民(吓)向(朝)善(幕),一休哥就是临济宗的高僧大德,还亲自拿刀下场,劝贼向善,和劫道的匪徒四四六六划过道。 近畿地区只能有我寺家一个扛把子!!! 其他如真言宗高野山金刚峯寺、天台宗比叡山延历寺,也都属于善战者有赫赫武功的宝刹名山,当真是金刚怒目,我佛慈悲。 当真是拳打京都养老院,脚踩奈良幼儿园。从天而降的掌法没人见过,五十米长薙刀物理学超度,人人必修。 注释四:桑皮纸究竟在战国时期是否大规模使用,质量如何,散人并不清楚,不过自汉代来时桑皮纸就一直使用,到民国时期才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注释五:天龙川,远江国境内最大的一条水源,经常泛滥引发水患,不过也因此,川岸两侧土地肥沃,适合耕种。 永禄元年东海道有没有下暴雨,天龙川是否大规模泛滥,引发洪水,散人亦不知晓,小说戏言,不足为真。 注释六:歌舞伎十八番之一《劝进帐》,就演绎了牛肉丸逃亡路过淡路国被病娇哥哥手下的部将搜查的故事,很好的艺术题材,可惜某知名画师只画欧陆故事,舍近求远了,舍近求远了。 ------------ 第五章僧兵强诉扰乱纷 院外奔进一人,叫道:“大事不好了!僧兵杀人了!!” 青木大膳一听出了人命,赶忙迎上前去,拽住那人衣领,厉声喝道:“说清楚,到底怎么了!” “是馆山寺的僧兵,好几十人去法会上闹事!”那人喉头滑动,咽了口唾沫才继续说道:“然后两边就打起来了!” 高师盛闻言,顿觉一阵目眩,当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刚来上任,半天不到,就碰上了僧兵强诉这种大案!眼前报案之人,打扮眼熟,可不就是庄所里差役捕快的那身行头吗? 青木大膳心乱如麻,馆山寺的僧兵为什么去闹事?轮不到他去关心,但如果真的死了人,而且还是辖下百姓的话,他这个付盗绝脱不了干系,起码要先被定个是失职的罪名。 骏府最重法度,对国内禅宗分寺监察严密,虽然承认各家寺社享有“不输”、“不入”之权,却也严格禁止百姓国人捐献名田,投庇寺院的举动。凡有开展法坛道场,附近的庄所都要派人过去“帮助”维持秩序,惯例都归付盗主持。 若是真的发生僧兵强诉,大肆砍杀别宗信众的震恐事情,青木大膳如果不想被押回骏府切腹谢罪,那就只能再次弃职流亡,重新从事浪人打手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 同时获罪北条、今川两家大大名,关东肯定是没法呆了,这两年近畿乱战,不怕死的话倒是可以去闯一闯,看看有没有那家大名愿意花二百钱,雇他师徒二人当个铁炮灰,挡挡枪子。 “你且慢慢来说,不论发生何事都有我这个保司代官做主……你叫什么名字。”高师盛首先镇定了下来,拍了拍青木大膳的肩膀,示意他先把人放下来,听其说完,在想办法也不迟。 “小人新津孙一郎……刚才本在法会上听讲,突然馆山寺的戒师带了一帮子僧兵过来,非要上法台跟善秀寺的讲师辩论到底谁家的佛法更精深,小人驽钝,也听不出个好歹,只知道两家辩着就开始对骂了起来,然后…………”他心有余悸地说道:“然后本坐在一旁的善秀寺的矢田坊官突然暴起,抽出刀来,直接把馆林寺的戒师砍翻下台,整个法会就全乱套了。” 自称是孙一郎的差役似是净土真宗的信众,三言两语将目睹的整个杀人经过讲完,犹自愤恨地骂道:“馆山寺的秃驴真欺人太甚,被砍死了也是活该!” 高师盛和青木大膳,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的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道:“当真人在家中坐,祸事自临门!” 善秀寺的坊官既敢光天化日之下,动手杀人,自然不会是易于之辈。坊官是净土真宗内部设立的僧职,负责统辖俗物诸事,发动一向一揆。通常由关系密切的豪族武家,或者是僧兵头领担任,地位尊崇,仅次于主持之下,善秀寺是三河国本证寺五大分寺之首,能被任命为善秀寺的坊官,必然是三河国内有名望的豪族强宗。 至于被杀了戒师的馆山寺,宗派更了不起。馆山寺乃是真言宗祖师弘法大师空海创建的古刹,秋叶山秋叶寺的末寺,亦是远江的国分寺,如今的主持空惠禅师受朝廷正式册封,统辖远江一国僧职﹐补僧正位,单论官职清贵,甚至还在骏府大殿今川义元之上。 “百姓有没有伤亡?”北庄万次郎追问了一句,僧人们之间互相强诉,甚是毁绝烧讨敌对宗派寺庙的事情都常有发生,并不稀奇,只要百姓没事,跟庄所的责任就不大。 “馆山寺的僧兵一来,小人们就开始疏散信众,杀人后两方僧兵只顾着围着法坛开打,百姓们大都无事。” “馆山寺的僧兵怎么来我西郡?”馆林寺落于敷知郡东,与郡西之间隔着一整座滨名湖,一下子过来几十名僧兵,极不自然,明显是早有预谋。 新津孙一郎像是听到多大个怪事一样,瞪大了眼睛,反问道:“保司不知本乡也有馆山寺的庵院吗?” 室野平三说道:“庄头今日才到任,又不是本地人,怎会知道这些事情。” “怎么?真言宗的僧兵常去善秀寺的法会闹事吗?” “远的不说,只今年已经是第四五回了。”百姓们因为都习惯了,所以一见双方对峙,就自觉服从差役的约束,各自散去,纵然有些胆大的也是离得老远看热闹。 高师盛心中有数,忖道:“泥人还有还有三分土性,如此来看,这馆山寺的戒师也算咎由自取。”又问新津孙一郎:“法会在何处举办?” “善光院!” “跟你在一起的另外两人那?” “还在善光院附近守着。” 这种宗论大案,作为保司不可不到现场处理。 高师盛稳住心神,履行职责,言简意赅地吩咐道:“依据法度,乡内有强盗事,而庄所故作不知情,或者不作为的,都会受到处罚,一年内逮捕不到凶手,上至郡将、名代都要受到申饬。如今两宗公然起衅,重论派别争端,致人死亡····青木付盗请你回舍里选取长兵来。” 既然要去弹压,不可不带兵器,兵番库内堆积了不少郡里沙汰的旧兵,时间紧迫,青木大膳来不及仔细捡选,只挑中几柄短鑓,矛头还算锋利,分给众人,又回去重拿了绳索铜锣,。 “善光院离得远么?”绳索用来捆人,铜锣聚招百姓,着两样都是差役捕快,执法的必备用具。 “不远,出了庄所往东走,不到一里地。” “诸位,尔等同我,受食俸禄,此刻正该禁捕违逆。” 青木大膳等人凛然应诺。 北庄万次郎伶俐,在刚才自家师傅去拿的时候短鑓,把高师盛的马也牵了出来,请他上马,前呼后拥,出了庄院。 “庄内不能无人,室野书役你就不必去了。待我们走后,紧闭门户,不得放任何人出入。” 这是害怕有人差役齐出的当口,过来行窃。 “孙一郎,你速去三日馆,请滨名信亲大人火速召集郎党过来,准备弹压。···付盗、万次郎此回还要借重二位勇力,烦请跟我同去。”郡治佐久城太远,时间来不及,高师盛干脆就先向距离平山庄最近的国人滨名家的居馆求援。 几句话,安排妥当。 室野平三留下守门,新津孙一郎自去求援。 青木大膳按刀前驱,北庄万次郎追随马后。高师盛持鑓跨马,直奔往乱战的现场——善光院而去。 骏府奉公时,高师盛也曾多次处理浪人纠纷,命案也曾见过。但双方加起来近百人如军阵对垒一般的厮杀恶斗,还真从没有见过,尽管时下民风剽悍,但这种闹到这种程度,仍感骇人听闻。 如今此事不但发生了,而且还要靠他仅带两人前去制止,若非骏府法度森严,他真想只当不知此事,就这么蒙混过去。 现在也只能希望能够借着骏府法度的虎皮,来吓退僧众,要是对方杀红了眼,不管不顾,就只能真的听天由命了,但愿在前头跃跃欲试的“青木一刀斋”真的是鹿岛新当流的不出世的绝世剑豪,谈笑间片手斩千人! 注释一:舘山寺,善秀寺都是真实存在的寺庙,两家所属宗派也并非杜撰。 注释二:戒师,也叫受戒和尚,比丘僧,就是武侠剧里光头烫香疤的那种,这种属于是正式的和尚,能受戒起码代表在寺中有一定地位,文中的戒师代指给信众讲法布道的僧人。 注释三:短鑓即短枪。柄部有个可拆卸的“七”字铁横手,可以用于格挡,勾夺,战国时期有些落后,但应用却很广泛的一类长枪。 注释四:郡治,战国时期分国各郡,大大小小违章乱盖的城砦众多,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郡治城一说,只有城代,郡代。平安时期的平安京、奈良城、九州太宰府、陆奥镇守府算是国府城,统辖一道数国。 一国一城令要等丰臣时期才全全天下推广,但之前仍有类似的大城具备类似的中心地位,比如朝仓家的一乘谷城,今川家的骏河府中城,简称骏府城,北条家的小田原城、韭山城、毛利家的吉田郡山城、织田信长新筑的岐阜城、安土城。 注释五:并不是所有豪族都有资格或者有财力筑城,战国大名们只要条件允许,都是住在生活环境更舒适的平城馆里,通俗点说就是私人宅邸,城砦更多是作为军事用途,小豪族都是在自己领内建馆砦阵屋,平地建的叫馆,山上盖的叫砦。江户时期明确了藩主等级,小藩主只能住阵屋,或者连阵屋也不允许盖。 这里的馆不是指室町幕府赐予给守护大名“屋形号”的御馆主称呼,仅指房屋样式和用途的馆,毛利元就没有“屋形号”,但也被麾下的国人成为“馆様殿”、“馆様上殿”。 电影《真田丸》里真田老爹住的房子,其实连馆都算不上,就是个村长家的普通大院,大河剧真是越来越省钱了。 额外介绍:高师盛负责管理的的平山庄所其实也属于简化版的馆砦阵屋,只不过他是今川家的代官,平山庄不是他的个人领地,所以不能称呼自己的居所为馆砦阵屋,也没有安置防御设施。 注释六:“如今两宗公然起衅,重论派别争端····云云”还是万能的《今川假名录》,十四条禁止随意名田出卖,捐赠转让,主要是为了防止恶意土地兼并,摧毁领国正常的军役足轻众的生活来源。 第二十八条“宗论废除”诸宗派别争论,一切禁止。所以高师盛才会说真言宗咎由自取,新津孙一郎觉得欺人太甚。 ------------ 第六章往生成佛引纷争 高师盛回忆着教授自己课业的番方头,说过的一些关于处理紧急事态的要点,凡事必须先了解事情的背景,便问北庄万次郎:“刚才新一郎说舘山寺在西郡也有庵院道场?也是在咱们庄么?归谁主持,有多少名僧兵?” “舘山寺的梅川院道场不在咱们庄,在滨名乡,院主是空惠禅师的门徒,僧兵不多,也就七八人。” 滨名乡在平山庄的东南方向,两地毗邻,同受骏府管辖,属于是今川家的直领。 高师盛“唔”了一声,松了口气,心中暗忖,这几十人恐怕还不知是从哪里雇来的,起码目前来看梅川院不会再有援兵过来助阵。 随后开口复问道:“既然两家庵院不在一处,为何会闹到刀兵相见的地步?如此深仇大恨,定然不会是简单的宗论之争。” 北庄万次郎斟酌了下用词,才答复道:“保司明见,的确非是简单的宗论之争。” “那是为何?莫非还有私仇不成?” “确有私仇,善光院本来是梅川院的旧院,两年前才换成净土真宗的讲师,所以,梅川院的僧人是被迫迁到滨名乡,此后,两家就一直宗论不休。” “哦?那梅川院好好的,又怎么会变成善光院?”高师盛闻言蹙眉,如此又多了一条私换庵院的罪状。 此时已至下午,路上行人不多,纵有过路的,远远看见三人又是骑马,又是带刀,气势汹汹,也都选择绕路避开。 有几名妇人沿着路边走来,粗衣陋服,衣不曳地,赤脚踩着双木屐,手中或托、或捧,拿着几个陶盆,看实在避退不开,慌忙躲到路下。 高师盛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看得清楚,盆中盛放的是些清水,应该是从远处河边舀来,送给田间劳作的佃农、隶徒们喝的。 其中一个慌慌张张,脚下绊了一下,惊叫一声,摔倒在地,索性臂弯护着陶盆,没有摔坏。 她顾不得衣裙被溅湿,急忙弯腰,拾起陶盆,小心翼翼地倒退着,袖领胸口处有大片湿润,小麦色的肌肤若隐若现。 前头引路的青木大膳,皱了皱眉,小声申斥几句,那妇人或许是和他有过交往,倒也不怕,反过来横了一眼,引得妇人们一片窃笑。 高师盛瞅了瞅那妇人,见她容貌寻常,衣裳简陋,不过身材丰腴,自有一派诱人的少妇风韵。 北庄万次郎,凑过来解释道:“附近的农田都是庄所的官田,地里劳作的青壮连这些妇人在内,都算是骏府的佃奴、婢妇。保司相中了那个,由俺来安排!” 这些佃农隶徒都是可怜人,前者虽然租种骏府的土地,受到庄所差役的盘剥,但好歹还是自由人,受骏府法度保护。 隶徒都是今川家从别国掳掠来的百姓,或者是通过大座商从其他大名手中购买的俘虏,不但在骏府直领的田庄中从事各种体力劳动,而且地位很低。 虽然骏府多次下令,禁止残**婢,但收效甚微,不压榨这些奴婢,怎么能按时完成骏府要求普请,难道压榨治下的百姓吗? 从北庄万次郎随口说出话里就能看出来,平日定然是长被人欺辱。 高师盛笑了笑,说道:“你还是赶紧给我讲明白,梅川院因何改成了善光院的事儿,这些就不劳烦你操心了。” “其实说来也是可悲!”北庄万次郎说道。 “怎么讲?” “善光院那处宅院,其实是最初上川家的家庙,上川大人求问真言宗的戒师,自己战死尾张的独子能否有方法成佛,脱离苦海…………” 上川家是远江国诸多豪族之一,宛行最开始在敷知郡,后来被转封去了旁边的引佐郡,但家庙并未迁走,故而还保留在平山庄。 “那戒师的回答,必然是让上川大人不满。”高师盛顿时了然,说道:“可是,超度往生的花费太多,起了争执?” “不是争执,而是差点把上川大人活活气死!” “细细讲来!” “上川家在梅川院的僧人蛊惑下,接连办了十几场水陆道场,前后花费了上百贯文永乐钱,也得不到成佛的许诺。老大人一怒之下说,要是儿子再不能成佛,就停止供奉真言宗的僧众,双方於是闹得不欢而散,后来供奉果然渐渐就断了。” “梅川院的僧人没有钱粮供奉后,竟然闯入上川家,威胁说要是没有真言宗的戒师替他儿子跟神佛沟通,必然要沦落畜生道,永世不得超生!” 高师盛愕然,真言宗的和尚气焰如此嚣张,也不知,到底是真的有恃无恐,还是真的是个傻子。 那能对供奉自己的主家说这种话,更何况对方刚刚才进奉一大笔,上百贯钱听起来不多,但也是有十万之数,换成质地粗劣的恶钱,数目还要多少数倍不止。 永乐钱并非单指钱币上刻着永乐年号的铜钱,而是泛指大部分含铜量高,制造精美的多种年号的明钱、宋钱、以及朝廷早年自己铸造过的皇朝十二钱,着一类铜钱的总称,与之相对应的恶钱则多是各家大名,近些年来私自开矿铸造的铜钱,不单是含铜量低,品相也是更差,有的连年号铭文都没有,纯粹就是一个中间打孔圆形的铜铁片。 按照永禄元年的行情来说,一枚永乐钱起码能兑换三四枚恶钱,要知道一石大米也不过才一贯钱永乐钱左右,上川家也不过是个两千石的小豪族,上百贯的供奉绝不是少数了。 “可怜上川大人快六十的年纪,被这一番话气的大病一场,净土真宗的讲师过知道消息后,就时常过去探望,劝说上川大人改宗,承诺只要改信了净土真宗,每日常念南无阿弥陀佛,积德行善,不但独子能够早日往生成佛,就连自己身后也可圆满无缺。” “两相权衡,上川大人就决意改宗,派人把梅川院的僧人礼送出门。因为这事,真言宗的名声大坏,连带着附近许多百姓也都改信了净土真宗。” “原来如此!梅川院的僧人确实过分了。” 过于执着于死后是否能在僧众的超度下,往生成佛,听起来不可思议,但放在当时并不奇怪。 应仁之乱以后,天下战祸连连。民不聊生。上至公卿,下至平民,都希望通过神佛得到解脱。一些鼓吹简易修行的宗派应运而生,由天台宗演变出的日莲宗即是其中之一。 日莲宗提倡信徒只要日夜颂念《法莲华经》,就可以修身成佛。而同时期兴起的净土宗更简单,宣传不须通过寺庙出家,只要天天口颂“南无阿弥陀佛”即可减轻罪孽,脱离苦海。净土宗之后的变身净土真宗走得更极端,废除了所有清规戒律,信徒们甚至不用出家,也能达成正果。 净土真宗大力鼓吹对所谓恶人的超度,吸引了大批士兵,武士,盗贼信教。只要有对神佛的虔诚,净土真宗门徒就能往生“净土”。 真言宗的僧人,不肯轻易许诺成佛,固然有想继续榨取钱财,将自身利益最大化的原因,但也从侧面说明了,真言宗的理念中想单纯依靠超度,就免去罪孽并不容易。僧人们每天吃斋念经,恪守清规戒律,都不敢说自己一定能成佛,一个有杀生业障的武士,想在死后不受六道轮回之苦,就往生极乐显然是不可能的。 日莲宗、净土真宗这种,百无禁忌,不修业障,只要心诚,就可人人成佛的宗派才属于不折不扣的异端邪说。 高师盛的母亲便是净土真宗的虔诚信众,耳濡目染之下,对佛宗各派也是了解甚多。 听完两家宗派的仇怨缘由,高师盛已经不能单纯地将此事视做单纯的宗论争斗,因为牵涉到了国人家庙的问题,说白了这算是川上家的私事,如果人家不愿意闹大了,自然也可以就这么把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今川家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完全将远江豪族全部家臣化,三河国更是仅仅通过松平家来进行间接控制。 因此还承认两国许多豪族和寺庙拥有“幕府不检”、“守护不入”之权,即承认幕府赐予他们可以不接受检地,隐没石高的权利和守护大名不得插手豪族之间对于自己国内产生的摩擦纠纷。 只要他们不起兵相互攻伐,甚至勾结其他大名反抗今川家,骏府方面对这些豪族也愿意更宽纵一些,不以法度过於约束,当然如果被抓住错处,则是基本不会轻易放过,轻则减封,重则改易。 上川家就是因为合战失利,两年前先遭到减封,后又被改易去了引佐郡,也是因此,包括平山庄在内的附近三个乡才被纳入骏府直领。 上川家去了引佐郡后,无缘无故肯定是不敢再轻易私自回敷知郡,免得再被骏府安上其他罪名,遭到处罚。 这间家庙,其实也就相当于被上川家放弃了。 但问题是,净土真宗和真言宗不愿意放弃,两家已经从最初的争端,引发成了纯粹的意气之争,互不相让。 他瞧了一眼青木大膳:“付盗,以往就没有人上报郡里,请他们派人过来制止吗?” “郡里的老爷们只会装聋作哑,两不得罪!”青木大膳闻言,冷笑两声,不屑道:“不但自己不管,也不许别人去管,两家宗派在东海道的势力本来就大,大小国人豪族,争相攀附,说一句一呼百应也不为过。若是因此断处不公。导致其发动一揆,聚招信众,互相烧讨对方寺庙,甚至围攻本家城砦,那可不只是十几、二十几人聚众强诉这么简单了!” 当今之世,豪族国众以尊奉寺宗为名,趁机聚众作乱是寻常可见的事情。北陆道加贺佛国,最初不就是国中大大小小的豪族们,从为了拒纳年贡,占领庄园开始,发展到甚至“驱走国守之重职”的地步。 名为佛国实际却是“诽正法,毁佛像经卷,捣神社佛阁”,以致出现“无佛世界”,震惊幕府朝野,天下无不哗然,可谓“日月坠入泥土,前代未闻之无法无天”。 高师盛知他所说不假,遂默然不语。 ------------ 第七章喧哗两成败,斗讼先杖刑 不多久,三人来到善光院。 善光院外聚集的人很多,足足有数百名前来参礼的信众,大部分都拥挤在门口附近,将七八名僧人堵在院内里,群情激奋的声讨咒骂,好像杀人的净土真宗僧人才是受害者,而死了同伴的真言宗的和尚却十恶不赦。 见到与想象中,僧兵大开杀戒的惨烈场面完全不同,三人不约而同长出了一口气。 只要没闹到尸横遍野,这事就还有办法处理。 之前庄所在见过三名贷伴众也在此处,此时正在一旁看着热闹。 见到庄所众人,赶忙过来见礼,高师盛奇怪地问道:“三位不是去买酒肉了吗?莫非正好路过此处吗?” “小人等是专门过来寺町场买酒的,没想到碰上这么一档子事情!”回话的还是那名年纪最大的货郎。 町场是指市集、街市等意思,善光院的寺町就是这附近几个乡的村人买卖商货的地方,不少货郎也在这里支了个摊位。 “人多拥挤,小人替保司开道。” 说罢,帮着北庄万次郎分开众人,嘴里还一边高声喊道:“庄头来了!赶紧回避!赶紧回避!” 青木大膳也是提起手中的铜锣,“铛铛铛”猛敲了好一阵,才让这几百人逐渐安静下来。 高师盛翻身下马,由那三名贷伴众在前头推搡,分开条窄路,青木大膳和北庄万次郎两人跟在身后随从着,挤进人群,到了院内。 法坛前一片狼藉,正下方躺着一具尸体,僧衣光头,看来就应当是那名被杀的真言宗戒师无疑了。 青木大膳对处理这种事情颇有经验,走上前去,就要把那名僧人的上衣剥下来,其他也真言宗的僧人见他如此不客气,面色有些不虞,但也知道勘察现场尸首是必要的办案流程,不好打扰,没有多说什么。 或许是杀人现场与想象中不同,高师盛的表现还算沉稳,蹲下身仔细查验僧人的死因。 这僧人自胸前被人一刀扎了个通透,整个前襟都被鲜血浸透,周围幔帐、蒲团上血迹斑斑,除了那处刀伤外再无其他严重的伤口,其他擦伤、割伤等都不致命,看来就是被人一刀刺入胸口致死,才坠落下台,而不是新津孙一郎说的持刀猛劈致死。 虽然差距很大,但高师盛并不认为新津孙一郎说了谎,当时他守在院子角落,明显离台上很远,加上杀人本就是突发事件,杀人后又一片混乱,看差了也属正常,况且他也没必要撒谎。 不过新津孙一郎虽然没有撒谎,但却明显夸大事实,确实出了人命,但真言宗来人并没有几十人,仅仅是七八个人,僧兵打扮的也不过三四人,剩下十来个也都是百姓模样,应该是真言宗那边的信众。 人在描述某些事情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的夸大其词和补充不存在的细节,以求博取别人对自己话语的认同和相信,新津孙一郎就是如此。 高师盛虽不会因此就责罚他,却也在心中给他流下一个粗疏无能,言语不时的印象。 以他的判断,当时真言宗的僧人冲向法坛,恐怕不是跟善光院的僧人拼命,而是想要救人。 ………… 民多畏官,见到关所的差役过来处理,周围人群逐渐安静了下来,从喧闹变成了窃窃私语。 “这就是新来的保司庄头?” “看上去好生年轻。” “也不知这回他要怎么处理,命案是肯定没法子破,别说杀人的坊官早就跑了,就是在这里他也不敢抓。” 高师盛起身,环顾四周,朗声说道:“诸位还请肃静!” 他刚一说完“肃静二字”,青木大膳就配合着猛敲了两下铜锣,百姓们见他面沉似水,於是纷纷噤声,虽说人群后面还有小声嘀咕的,起码是不会影响到正常的问话。 “万次郎,你去禅房取笔墨文纸来。”高师盛说完,不用他再吩咐,留守在这里的两名差役就主动搭来一张供桌。 “小人,木村平六。” “小人,木村平八。” 留守现场的差役知道新庄头来了,主动过来见礼,两人身材矮壮,肤色黝黑,虽是亲兄弟却非同产,年龄差了有五六岁的样子。 高师盛点了点头,示意他二人可暂且退下。 “诸位都是事主,还请推举个人前来答话。”高师盛转过身对善光院、梅川院两家的僧人说道。 现在派人去找这名被杀的僧人的亲属过来,显然不现实。僧人以寺为家,以佛为业,梅川院一同修行的同伴算代表亲属,他们目睹了整个杀人过程,按例都要询问。 善光院的僧人是凶手一方,听围观百姓的话,应当是跑了,没有善光院其他僧人撺掇,这些百姓也没胆子围堵梅川院的僧人,从犯的罪名是肯定跑不了的。 “小僧净空,见过保司庄头。”梅川院方也不用推选,一名与高师盛年龄相仿的僧人,主动站出来回话。 “贫僧证弘,在这有礼了。”善光院的院主,是个中年和尚,满面愁苦的回了一句。 “此事,可是因你两家宗论引起?” 两人相互看了一眼,点头一齐称是,高师盛将纸张摊开铺好,准备提笔记述问询诸事。 “骏府法度,命令禁止“宗论”你两家可曾知晓?” 两人不知他什么意思,唯有点头。 “案发时,你们二家都有主动参与可对?” 这回二人却是一齐摇头,抵死不认。 两家宗论引发争斗致人死亡纯粹是意外,并非蓄意所为,当然不愿承认。 “凶手何在?”顿了顿笔,继续问道。 “带人逃走了,小僧本想带人去追,百姓中却有人带头把我等堵在院内。”高师盛问得是善光院院主证弘,回话的却是梅川院的僧人净空,言辞愤慨不已。 “为首那几人,还请上前一步,我有几个问题要问?” 这回彻底没人应声了,不但无人上前,有几个胆小的反而还往后图,挤得人群又是一阵晃动。 木村兄弟自告奋勇,上前抓人。 趁着这回儿,他复又问道:“证弘院主,净空法师,你二人对此事是要郡里官断,还是私了?” “尔等须知骏府诸法度:喧哗两成败!斗讼律者,首论斗殴之科,次言告讼之事。法度曰:相争为斗,相击为殴。若‘以手足击人者’杖三十,以他物伤人者杖六十‘见血为伤’,非手足者皆为他物,即兵不为刃亦是如此。”说到这里,又环顾一圈的四周百姓,冷声道:“杀人者是为盗,盗自当死!” 自桓武至今,依如莫概,分系训律法为斗律。至镰仓,民多以讼事争相诬附,名曰斗讼。室町开国初年,斗讼成风,其害尤甚盗贼,须防斗讼,故罪次於盗贼之下。 远江高氏出身武藏上野高阶氏,镰仓时起就执管武家法度,族中高位者如高师直兄弟,曾追随足利尊氏荡平南朝,位居执权,诸多律法条例乃是高氏子弟必修的家学。 骏府的法度多沿用镰仓旧例,凡是斗讼双方,不论对错,首先便要以斗殴之罪各自先杖三十,最主要的愿因就是,武家开创之初,便有争强好斗,以下克上的传统。 平大相国清盛把持朝政以来,各国豪族,争先谀奉权贵,以相互间告讼私斗为能事,当成宣扬自家出身和背后主家权势的方法,因此造成的伤亡甚至比盗贼作乱还要严重,幕府为了朝野稳定,干脆就把告讼私斗的罪名提升到仅次于盗贼叛乱的地步,来严加惩治。 案情很明朗,没有什么过多勘查的必要。现在就看两家寺院的打算如何,反倒是这些聚众不散的百姓,更难处理。 木村兄弟已经拽了两个先前带头闹事的人出来,等高师盛问话。 注释一:律法出自《唐律疏议》第八卷斗讼篇,稍加改动。 主要是网上的《镰仓纪实》是扫描版图片版,很难精准找到想要的资料,作者干脆就引用唐代的法律条文,不过豪族之间相互间,告讼私斗一直到江户幕都是普遍存在的,镰仓幕府怎么处置,散人不太清楚,但德川家一向是罪名从重。 注释二:上野高氏在镰仓,室町,江户三朝幕府,乃是现代都是武家栋梁的礼法奉行官,家学渊博,高师盛精通律法也不算奇怪。 ------------ 第八章谤佛招惹杀身祸,杖刑可免钱不免 木村兄弟二人一连拉了好几个人上前,但听完高师盛一番话后,转身又退回到人群里面,任凭怎么拉拽也不敢出来,倒是有两个武士打扮的浪人,还站立不动。 那名浪人短髭长颊,挑衅似的大声说道:“真言宗的和尚先是擅闯法会,继而诽谤菩萨的“正机之说”这种人也配出家修行?依我看被杀也是他不休业果,遭了报应,只不过是有人替菩萨送他早早下十八重地狱罢了!” 净土真宗虽脱胎于净土宗,但理念学说却与宗家渐行渐远,其祖师亲銮开创“恶人正机”之说,深受中下层百姓信奉,但却被其他佛门宗派排斥,视为洪水猛兽,异端邪说。 亲鸾上人于九十岁圆寂,从小提携于膝下,临终亲侍于身旁的幺女曾怀疑其父是否真有往生,因而写信禀告遥在北国之地的母亲,其母于回信中力劝其女要对其父有信心,不要怀疑父亲之往生。 这段经历被门徒神化为,亲銮上人是地藏王菩萨身边的设慧菩萨转世,为解救百姓才脱胎人间,故而这名浪人才说真言宗的戒师,诽谤菩萨,要下十八重地狱。 另一个面相忠厚,言辞肯切地告罪道:“保司庄头明鉴,非是我等阻拦真言宗的上师,实在是出了人命,信众惶恐,想要争相逃避,不小心堵住了院门。” 高师盛心道:“怎么就这么巧,让杀人的跑了,却把抓人的堵住了?”二人态度相反,但意思却一样,都认为真言宗僧人有错在先。 “谤佛?不知从何谈起?” 那名浪人见他问询,干脆也就从头开始,将整件事情的经过。 今日的法会,乃是三河本证寺一年一度最重要的“三经法会”。 “三经法会”即净土三经,是有关阿弥陀佛及其极乐净土的三部佛经,为汉传净土宗的根本经典。它们是《佛说无量寿经》、《佛说观无量寿佛经》、《佛说阿弥陀经》。亦可简称为《无量寿经》、《观经》、《阿弥陀经》 净土真宗的门徒弟子,供奉亲鸾上人为设慧菩萨后,为他广建寺庙,塑造金身,更相互间传说他圆寂后又回地藏菩萨身边了,信众只要一生持诵常念:“南无阿弥陀佛。”死后必得其解救,脱离苦海。” “三经法会”在净土真宗下的佛光寺一派,逐渐就演从单纯的讲法,变成“讲师”阐述设慧菩萨在亲鸾祖师这一世在人间的佛理禅机,主要讲解的也是记录亲鸾上人之言教的《叹异抄》,净土三经反倒成了陪衬。 三河国净土真宗各寺,每年大张旗鼓,举办经会。为得就是召集信徒,报效设慧菩萨的佛恩,劝说善男信女踊跃捐献的“志纳钱”,趁机敛财。按照捐信徒奉钱财多寡,把名字从高到低,依次排列,书写于《劝进账》上。 凡账上有名的信徒,死后自会直接往生极乐,免受六道轮回,十八重地狱之苦,名次越靠前的,自然就越虔诚,设慧菩萨也是越先解救虔诚信众,至于为什么名字靠前跟虔诚有何关系,不言自喻。 净空和尚今天擅闯“三经法会”,已经是对亲鸾祖师的法驾大不敬,更何况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继而让人登台,同善光院的讲师辩法,将亲銮祖师的言行大加驳斥,称净土真宗的佛法无一可取之处,都是妖言惑众之辞。 尤其是对恶人成佛说,大加批判,不但引得净土真宗信众惶恐不安,更是气的特意从三河国赶来主持此次法会的善秀寺坊官矢田作十郎浑身发抖。 要是真的如真言宗戒师所言,“恶人正机”之说,不过是妖言惑众,那自己岂不是注定要下十八重地狱! 这位武家出身的坊官矢田作十郎,盛怒之下,才直接拔刀将那戒师刺死台上。 不过他也知道,闯了大祸,干脆就趁乱跟手下潜逃,他这一逃倒也省了好些尴尬,不然真的留在这里,高师盛不管抓还是不抓都是个麻烦事。 “杀人的坊官矢田作十郎往哪逃了?” “阿弥陀佛,矢田坊官肯定是回三河国去了。”善光院院主证弘念了声佛号,凑前插话道,与其别人回答,倒不如自己说出来。 “还请庄头派人,将那杀人犯抓回来,为我师弟偿命!”净空和尚焦急地催促道。若是人逃回三河国,想在抓获归案,可就难如登天了。 短髭武士哈哈大笑,道:“这位大和尚,别想了!这会儿早就跑远了,腿快的话,说不定人都回了善秀寺!” 善秀寺就在三河国的渥美郡,与远江国的敷知郡接壤,话虽气人,但还真是如此。 “你!···你!···你···”净空和尚气的暴跳如雷,却也知对方说得确实不假,指着短髭武士你了半天,终究是出家人,有些体面,没有破口大骂。 看他骂不出来,短髭武士更显得意。 高师盛又问了几个其他问题,如矢田作十郎的相貌,出身,将之全部记录在卷,最后问那两名武士道:“你们二人叫什么名字,可识字?” “小人长田盛氏,是本庄的地头侍,识字不多。” “小人长古川隼人,大字不识一个的足轻众,就是在下!” “好,你四人所言我已经悉数记下,马上派人传报郡里,待郡里逮捕公文传下后,才能在做处置。净空禅师这名戒师的尸体要留下,等郡里派人看后才能送回去下葬,你四人看看文书有没有错漏,跟你们口述可有出入···若是没有就签字画押,把罚金先交了吧!” 高师盛放下毛笔,将两份宗卷,轻轻吹干了墨迹,请净空和尚四人过来一观。 说完让木村兄弟在院内拆了个门板,把尸体搭上去,既然不能交给苦主,那庄所就得先收回去存着。 长古川隼人摸了摸胡髭,满脸惊诧,他虽不识字,但自认还是讲理的,不服气的叫道:“保司庄头这不对劲啊?我们俩人犯了何罪?你乱罚人钱是何道理!” “斗讼者杖三十,你二人也参与其中,并且鼓动良民闹事,论罪更恶,当属于五刑十恶里的治乱之恶。我念在事出有因,不予你计较,只以殴斗罪论,杖责三十。你二人既然名录军役,非是黄册,按例可以拿钱赎身,改罚你二人每人铜贯三千钱,莫要不知好歹···这道理你可买得明白?”长古川隼人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怎么也没想到逞强出头罪名这么大,更没想到这个庄头的道理卖得这么贵。 “二位法师,你们虽不在白录军籍,但也属于“八议宽免”,每家寺院罚十万永乐钱,至于其他惩戒,要由郡里决定。”高师盛见二人没有私了的意思,便只能要上报郡中,他一个小小的庄头没有那么大的脸面能劝说和解。 长田盛氏有些见识,知道庄头已经是高抬贵手,小惩大诫,连忙拉着长古川隼人拜谢应诺。 高师盛算盘打得叮当乱响,不但那四人惊得说不出话来,就连周围的百姓和差役也是目瞪口呆,但他真还没有胡乱罚判,更没有趁机敲诈勒索。 《今川假名录》详细规定了笞、杖、徒、流、死五种刑罚,统称为五刑。十恶被认为是最严重的罪行,所以列于首篇。所谓十恶都是指直接冒犯今川家封建统治秩序的行为,十恶具体指:谋反、宗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治乱。犯十恶罪者皆处以重刑,不享有赎、免等特权,所谓“十恶不赦”就是这个意思。 长古川隼人、长田盛氏的行为犯得就是治乱之罪,聚众扰乱今川家的武家法度,故意私纵罪犯,罪名甚大。真的穷究到底,不但二人要切腹赎罪,连家名苗字也要被废除,从此武门断绝,降为平民。 只以斗讼者杖三十来判,已经很是宽免,在加上两人是武家军役众,只要拿钱出来赎身,连那三十棍责打也可以不用挨。 佛宗贵为国教,僧人们地位尊崇,故“亲、故、贤、能、功、贵、勤、宾”“八议宽免”中基本都算全部占齐,起码高师盛目前还没有权利,以罪名来责打僧人,只能按自己权利中最高的惩罚标准,一家先罚百贯永乐钱。 ····················· ····················· 注释一:“三经法会”真实历史上应当并无此会,但本愿寺长期向信徒收取“志纳钱”,充实财力的事情是真的,估计已经成了固定的税收名目。 注释二:《劝进账》这种捐款花名册的形式,基本所有宗教都有,沙漠三教很多会堂都刻有捐献者的名字,佛道两家也喜欢刻石立碑。 注释三:亲銮上人的佛号的确叫“设慧菩萨”,并非谐音梗,虽然亲銮上人的经历确实很社会,佛法也很精神。 注释二:“五刑十恶,八议宽免”都是出自《唐律疏议》中的标准,根据剧情需要酌情改编,但武家和僧人犯法历史上真的可以减免罪责,所以不算全部杜撰。 ------------ 第九章法度不可违,证弘暗行贿 三人观罢卷宗,觉得高师盛的记述都没有什么太大问题,偶尔写的有些不同的地方,也是参考三人不同角度的叙述写出来的,并不算作曲解。 唯有长谷川隼人老大不乐意,自己站在原地生闷气,也不过去看卷宗,他长谷川大爷活了快三十年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还过去凑哪门子的热闹。 两家和尚肯定是有钱的,就看这些个贼秃,人人膘肥体壮长得跟山鲸似的,没钱能吃这么好?旁边这个说话不厚道的看身上的衣服,怎么也得有两个吊钱傍身,不像他这个心眼憨直,喜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实诚人,连今晚家里头吃什么都不知道。 别说三千文永乐钱,就是现在回去把房子卖了也未见的能凑五百钱出来,当然这还是前提能抓到个冤大头,拿刀逼着对方花钱买他那栋晴天漏风,阴天漏雨的破房子。 一时间自己在哪里胡思乱想。 “长谷川你可是还有什么道理要跟我讲?”高师盛见其他三人陆续都在两份文书上签供画押,只剩长谷川隼人自己没有动作,以为他还有话要问。 长谷川隼人想要过去签供,此时却觉得两条腿犹如灌铅,怎么也挪不动步,但他又好脸面,当着这么多乡人的面,张不开口说自家没钱。 此时随着保司代官这一问,所有人目光都望了过来,看的他面皮羞臊,想起家里的父母妻儿,长叹一口气,说道:“罢了!罢了!罢了!” 三声罢了,反倒让高师盛愣了一下。 “庄头,不瞒你说俺自幼家贫,去年水灾,地里的收成又黄了,眼下别说三千文永乐钱,就是三千、三百恶钱,俺家里也是拿不出来的。父母妻子还在家中等米下锅,证弘院主知俺家困难,特意喊俺过来做工,接济了几十钱,但也不能给你。一事不凡二主,还请将罚铜改成回三十棍吧!”长谷川隼人如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话说完,扭头对差役们说道:“待会打的时候,还请几位手下留情,明日我还要早起替人扛货!” 善光院院主证弘心地慈悲,不忍见他受罚,上前一步说道:“此事全因我院而起,可否由我替长谷川交纳那三千文永乐钱。” 高师盛不为所动,缓缓摇头,说道:“法度如此,非你我之辈可违,若仅凭私念就随意更改,那还要来何用?院主当知,小仁小义,才是大仁之贼!” 新官上任三把火,正欲借此事向乡人立威,示警於下,岂会让证弘和尚出面来当这个好人。 证弘和尚三人无法辩驳,只能看着长谷川被差役带出院外,当着所有乡人的面受领三十杖棍。 “付盗,烦请亲自动手行刑!”若将庄头比作一庄之主,付盗则类比“鹰犬爪牙”,刑罚皆由其施用,非强健者不能为。 青木大膳得命,也懒得去找什么棍棒,拍了拍腰间的太刀,直接向长谷川隼人问道:“刀鞘打你,可受得住!” “以往滚赌,总要挨上几下!付盗不用与俺客气!” “好!你既然如此爽利,某家也必然让你今天过得去。” 长谷川隼人倒也硬气,跪在院前空地中央,自己主动脱去外穿着的单衣,身上征战留下来的伤口,粗略数来竟有十几处,皆在前胸,无一伤在后背。 青木大膳将太刀抽出,插在松软的泥地上,横持刀鞘在手,众人还没看清动作,便先听到“砰”得一声闷响。 长谷川隼人身子猛的向前一倾斜,后背上一条长条状的血印,围观百姓,不住传来阵阵惊呼,有胆小地转过脸来,甚至不敢去看。 长谷川隼人虽然吃痛,但他咬着牙,硬是一声不吭,动手行刑的青木大膳,也不禁赞了一声:“好汉子!” “三位,律法无情!既然已经签供画押,就早些准备好罚金,早日内送去庄所吧。” 长田盛氏三人注意力都在行刑上,听到高师盛问话,赶忙连声应诺。 三十杖毕,长谷川隼人已经被打的满背开花,痛的几乎动弹不得,最后是强挣扎着站起身来,被两名贷伴众扶着进了院里。 善光院的与他熟识的僧众赶忙从对方手里把他接过,搀着去禅房裹伤。 长田盛氏倒还好,毕竟武家出身,另外两名和尚养尊处优惯了,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只觉得万分庆幸自家可以花钱赎身。 长谷川隼人别看后背已经被抽的血肉模糊,只不过是些皮外伤,回家将养些日子就能恢复如初,青木大膳特意手下留情,若是用专门打人的叉棍,重重责打,管教三棍就能让人昏死过去。 围观的人群鸦雀无声,看向这位新庄头的目光中,明显充满了畏惧,再也不敢像先前一样随意放肆。 事情已经处理完,百姓们见没什么热闹可看,便各自三五成群的散去,净空和尚跟长田盛氏的罚铜,不是个小数目,也要回去想办法筹措,告了声罪便匆匆离去。 善光院倒是直接,一次把罚金都交齐了,十万文铜钱不方便携带,证弘院主还特意让僧人们给换成了金小判装在口袋里,自己亲手上交。 僧院之富让高师盛啧啧称叹,不禁有些后悔没去出家,不过普通僧人油水不多,想熬成僧院院主还不知道得多少年,也就是这么一想罢了。 从小布袋中拿起一枚薄圆形的金小判,食指长短,放在手里掂了掂大概八匁重,也就是二两左右,朱色赤纯,当是骏府自己开采骏河国内的富士金山、梅岛金山、井川金山、安倍金山,等领内多座金山铸造的“骏河二两判金”。 翻过来看后面果然刻有“天文通宝”的字样和今川家的玉梳替纹。 今川家的骏河判金币是定量货币,采用四进制,一两=四分=十六铢,一两小判换4个一分金,换16个一朱(铢)金。 而骏河判金和铜钱之间的兑换比例一般是:金一两=铜钱四贯(即4000文),行情有波动时会浮动,主要根据是铜钱和金小判的纯度来定。 总的来说是下面这样:一朱金=250文铜钱,以此类推,二朱金=500文,一分金=1000文,二分金=2000文,小判金=4000文。 也就是说,善光院只需要给二十五枚骏河二两判金,就足够抵偿十万永乐钱的罚金,但高师盛仔细一数,里面少说也得有三十枚金判,且金色足纯,能兑换到的铜钱数目肯定是要远高于骏府所定的官价。 “这····?”这明显是在暗中行贿了,而且本钱当真不小。 高师盛迟疑了一下,随即领悟证弘院主的意思,面色如常地暗示道:“杀人之事,皆为善秀寺坊官矢田作十郎一人所为,我当会如实禀告郡中,定然不会牵连到善光院的诸位。” 证弘院主闻言大喜,深施一礼,开口谢道:“一切全都拜托庄头了!”说罢又让人由取出五贯铜钱,分给三名差役每人五百文钱,付盗给了一整贯,就连那三名等在一帮没出什么力气的贷伴众也一人分了二百钱,剩下则算是明面上给高师盛这个庄头的好处。 “今日多劳烦各位,些许阿堵物,还请一定要收下!”证弘院主人情练达,知道雨露均染的道理,反正三十枚金判都舍了出去,也不差那几百个铜钱。 庄所差役属斗宵小吏,不但地位不高而且待遇还低。骏府年奉固定一贯,平摊下来每天不过三文钱,另给每人一份扶持米,这点钱米养活自己都嫌凑合,更何况家里人。 好在差役可免普请,也允许低价租种庄所名下的役田,只要年景不太差,还能勉强过得去。 证弘院主人出手如此阔绰,连青木大膳也不由得心动。 “院主破费了!万事有我,且放宽心就是!” 既然和尚们愿意给,没有理由不拿着,见到高师盛这个庄头都收了贿赂,差役们这才放心的把钱揣进怀里。 ------------ 第十章世录军役尤困苦 庄所众人在善光院等了半天,才等到新津孙一郎自己回来,看来他是没能请到滨名信亲的援兵,所幸事情得到了妥善处理,没有遇到大麻烦。 滨名家不愿意相助,虽出乎高师盛的意料之外,但毕竟双方没有任何统属关系。 国人并没有配合庄所的义务,但高师盛却有上报郡里,请求对滨名信亲处罚的权利。 北庄万次郎骑着高师盛的那匹信浓马,带着的写好的两份卷宗,赶往佐久城上承给郡司,木村兄弟和三名贷伴众则要先抬着尸首回庄所。 善光院的僧人在案件了结以前,不能随意离开僧院,长谷川隼人家离庄所不远,高师盛证想了解一下,本乡百姓家中真实的情况,从长谷川这个军役众家开始也无不可。 战国时期大多采取“乡庄”并行制度,郡下面是乡,然后根据乡的大小,人口多寡,分别又会有几个庄所或者庄园将村子进行分割管理。 乡主要掌管人口户籍与田地,庄所主要负责治安,庄所虽然接受乡番头的命令,但两者之前并没有严格的统属关系,都是由郡中直接派人管辖。 主要原因还是豪族的宛行,跟大名的直领之间犬牙交错,最理想的状态自然是某个乡,全都是大名的直领,但现实却是某乡只有一半,甚至几个村子才归属于大名直领。 平山乡就是如此,有半数土地归滨名家为首的几户国人所有,剩下的才是骏府直领,这种情况下就需要单独设立庄头来进行分割管理。 庄所的存在,极大程度上遏制了地方豪族“守护不入”的权利,仅仅比骏府直接派遣寄骑监视,稍好一些。 再往下就是村子,最小的行政单位。有“名式权”的村子大多采取村老合议的方法,进行内部管理,只有“作式”权的村子,大小事务才完全听从乡里命令。 长谷川隼人家住在“平山乡下属的平山庄,平山庄下属的平山村”,郡城乡庄村五个行政单位的重名率很高,有的在一起,有的则不在一起。 平山乡、平山庄、平山村属于上下一体,还能理解。 远江国有滨名郡、乡、村相互间则,完全没有任何关联。 镰仓末期,曾重新划分远江各郡,敷知郡析出一町被独立划做滨名郡,而但滨名乡在仍在敷知郡内,东西两个滨名村又被分去了引佐郡。 光靠名字,估计没有多少人能够准确找到地方。 长谷川家所在的平山村,紧邻平山庄所,在乡道岔路口与木村兄弟五人分别,下了乡道,转进土路,走了没多久,麦田垄地间就看到一个聚落出现在眼前。 战国时期的村子多呈长方形,也有依山而建的半圆形。为了方便管理和防盗,其外皆有木栅栏,处在两国边境的村子,有些还会挖掘壕沟。 有木栅栏,自然就有供人进出的栏门,大村通常有四个栅门,小村子只有前后两个。 平山村不大,只有两个门,高师盛扶着长谷川隼人,青木大膳扛着小半口袋杂粮,跟在后面。 这是证弘和尚早先便说好接济长谷川家的粮食,临走时特意让高师盛两人帮忙带过去。 净土真宗能够深受穷苦百姓爱戴,并非是靠摇唇鼓舌,哄骗欺瞒就能做到,相反大多数“讲师”佛法并不精深,远逊於其他宗派的法师。 但只要有家中过不去的信徒去“讲会”求助,无多有少,总不至于空手而回,比起其他同行们来说,算是真的明悟部分,我佛慈悲的真谛。 也难怪有谚语说:“大名地头在时,处处皆苦,一向宗讲师主管,万事顺遂。” 村口水井处,两名村里老人正坐在旁边的木墩上闲聊,瞧见高师盛三人,都站了起来,其中一个见长谷川明显受了伤,满脸担忧:问道:“弥太郎,你这是怎么了?”很明显认识长谷川隼人。 长谷川隼人含糊了一句,没好意思把自己当众挨了三十棍的光彩事迹说给人听,扭头对高师盛说道:“庄头,这就是俺村的村老惣。” “村老惣”,主要管理村中的日常秩序,同时也负责代表村子跟名主沟通,一般都是村子里有名望的老人来担任,地位相当于村长。 给高师盛介绍完,长谷川隼人又那两名村老介绍道:“这一位是咱们庄新来的庄头大人,刚刚处理完善光院出的案子,顺路送俺回家···天也不早了,赶紧回家歇着去吧!” “案子?你可别唬俺们,莫不是你也牵扯进去,被差役找上了门来?庄头大人,若是弥太郎惹了祸,还请宽宥一二,俺们回头一定好好教训他!”说着拿起手中的拐棍,作势要打。 高师盛连忙拦住,解释道:“不是什么大事,弥太郎后背受了伤,我二人帮他把买的杂粮送回家,一会儿就走,二位村老勿要动气!” 平山村八成以上土地的“名式权”都在今川家手中,村民们说穿了只是租种今川家田地的“作式”佃农罢了,面对差役很难想“名式村”那样,敢直面维护自家村子的合理权益。 宽慰村老两句,高师盛二人跟着长谷川隼人进入村子。 到底是乡下地方,比不得骏府城的城下町。城下町规划有序,道路都很齐整,从这条街道能够直通对面的街道,长屋住宅按左右分布在街道两侧,真正做到“街户相连,屋舍俨然。” 平山村里的路歪歪斜斜,路边民屋搭建的也是随意,有的靠前,有的靠后,串连这些门户的就是一条条狭窄的小路。 村子人口大概四五十户,大半关着门。 路过两家门没关的,一家有一个妇人正坐院内在浆洗衣物;一家有两个孩子拿着树枝绕着房子相互追逐打闹。 目睹此景,高师盛不禁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别的孩子都聚在一起骑竹马舞木剑,而他总是跪坐在屋檐下的回廊,默默在旁,眼望天空,想着连自己恐怕也不明白的蠢事。 大家都不喜欢这个来自远江国的大呆瓜,殊不知那个大呆瓜到底有多羡慕他们的无忧无虑······ ………… “庄头,这便是俺家了!” 长谷川隼人示意在一户门前停下。 从门外看去,这院落不但小,而且还很破落。 房外围了半圈,竹、苇混着黄泥糊成的篱笆障子,勉强算作院墙,不知多久没有整修了,受风吹雨打,崩裂出不少细缝,院墙顶上还有杂草冒出,两扇旧木门也破烂的差不多了。 长谷川隼人好歹是个军役足轻众,不想家中却如此寒苦。 这比高师盛想象中的还要穷困许多,若非长谷川本人亲自引路,他怎么也不会信这竟然是一户足轻众的家。“家中怎得如此窘迫?” “这两年收成不好,家里的名田典给骏府抵押年贡,地虽说还是俺家在种,但却从四公六民,改成了六公四民,年底打得粮食刚够家里人吃用,平日替人帮佣的钱也都拿去置办刀枪卷腹,宅院将就能住就行,那舍得花钱整修。” 能上得军役帐,长谷川家中再不济也有最少五贯的田地,即每年最少二十石大米的农田,足轻众的年贡负担,对比其他百姓来说并不沉重。 但长谷川隼人必须拿出钱来时长维护武具,不然检阅不过的话,武者奉行就要将他从军役众里除名。 正常来说五贯田地,是足够支撑家门的,但他家因为拖欠年贡从自耕农成了佃农,收入大打折扣,再正常负担军役就有些困难了。 负担军役除了长鑓、卷腹、阵笠这些必备武具外,还要自备最少三天的兵粮、盐巴以及靠旗、草鞋,火燧,等诸多杂物,花费不低。 战国时期的足轻众来源其实五花八门,除了彻底脱产的常备旗本和临时招雇的杂兵浪人外,主要分为足轻众和军役众两种。 前者是富裕自耕农,为了享受大名提供的优待政策和减免待遇,以个人和家庭为单位主动应征从军,具有很强的私人利益性质,名字是固定记录在册,父死子继,只要家中还有适龄男性,就不会除名,如果父亲战死儿子不满十五岁,三年内可以免普请劳役,不纳栋别钱、作矢钱一类的杂税,地位类似军户。 而军役众则是纯粹属于封建义务,每个村子为了应付大名的法度律令,通过村老决定,或者村民自己用抽签、排序的方法,来决定谁去服军役,只要按照大名征召的最低要求,把人数凑够就行。 例如平山乡检地八百三十二石六斗一合,账面上算,应出兵最少二十四人,实际则要翻上一倍不止。 两年前,骏府出兵征讨尾张织田家。平山乡一共出长鑓三十人,小幡持四人,弓手十人,旗本八人,战马三匹,阵夫和小役若干。 其中旗本和马匹,是从长田盛氏这种地头武士家中捡选,每一千石配制要有十名足轻众,这十人也不需要乡民负担。 除此之外,还剩下的三十四名足轻,就要平山乡百姓们提供,理论上十五岁以上至六十五岁以下都符合征召标准,村民们为了保证村子整体的延续,很多时候,上了岁数老人们都会主动应征,为的就是避免青壮出现太多死伤,而对村子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各家大名都曾三令五申,严禁村縂以老弱出阵,搪塞军役。 长谷川隼人这种足轻众才是大名军队里的中坚力量,自然不会只有义务没有待遇。 骏府诸法度中也有条例,允许足轻众缴纳不起年贡的情况下,可以典当“名式权”给骏府,自己保留“作式”权,并且五年后可以还可以从骏府手中赎回“名式权”。 针对破产的足轻还有一次性补助金,如果第二次破产那骏府只能将家名废除,彻底收回田地。 除非万不得已,很少有足轻和武士会宣布自己破产,毕竟废除家名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这也是长谷川家宁愿典当田地成为半个佃农,也不愿意求助骏府。 ------------ 第十一章,冬寒菜味美,赠钱安君家 长谷川隼人略微活动下肩膀,感觉比方才缓上来不少,也不用高师盛搀扶。 从青木大膳手里接过半布口袋杂粮,抗在肩上,装作刚忙碌完回来的样子,才抬手敲门,好一会儿,才听到有人门道: “谁人?”是个女子的声音。 长谷川隼人隔着门,大声喊道:“是我!今日在僧院多帮了会儿忙,回来的晚了。”小声对高师盛两人恳求道:“老父脾气急躁,一会当面还请不要提俺犯案的事情,不然晚上少不得又是一顿棍棒。” “定然会让你过得去!”高师盛学着青木大膳打人时的语气调笑了一句,但看付盗仍旧面无表情,既不搭腔,也不附和,顿时没了调笑的心气。 “吱呀”一声,木门打开,出来一名少妇。 高师盛观看,见她二十七八岁的年纪,面色憔悴,个子很低,身形略显单薄,腰间围着粗布麻裙,因为长久操持家务的原因,鬓角微微有些发白。 “弥太郎,你怎么才回来,刚才父亲还问你回来了没有····这两位是?” “这是咱们庄所新来高庄头,今日碰巧在路上遇见,便请他来家做客。” “父母已经歇息了吗?” “已经先用完饭,在屋歇息了。弥次郎正在屋内等你回来,一同用饭。”妇人双手湿漉漉的,在裙子上胡乱擦了两下,帮着长谷川隼人将杂粮搬进院里。 “哪来的粮食?”家里若不是断粮了,他也不至于去善光院求助。 “小平次看你一直老没回来,怕家中断炊,就先送了些做好的饭食过来。” “那小平次,也是庄里的军役众。”原本沉默了一路的青木大膳在后面,开口说话,不由吓了高师盛一大跳。 “这么说来,付盗跟这几人也是相识?” 青木大膳寡言少语,说完那句话后,就一字也不肯多说,着实让人很头疼。他在平山庄所的时间也不短了,很多问题高师盛本想向他请教,但一看见那张面无表情地脸,便欲言又止。 长谷川托辞说二人来访,他妻子却信以为真,欠了欠身,说道:“庄头来访,家中没有甚好招待的,粗茶陋饭,还请不要嫌弃!” “哪里,哪里,是我二人冒昧打扰了。”高师盛正想了解一下长谷川家中具体的情况,看了身旁的青木大膳一眼,见他没有反对,顺势便答应了下来。 院子不大,三间矮木房,中间开了垄菜地,种着冬葵。 左侧堂屋房门虚掩着,听到里面有些动静。 妇人拘谨道:“父母已经早早歇下,家中来客,我当我先回屋告知,请他们起来相见,庄头,万乞见谅。” “好,好。劳烦大嫂通告则个。” 长谷川言行一向无礼,对妻子却很尊重,他一个昂藏汉子居然惧内,不由高师盛啧啧称奇。 长谷川妻子温婉知礼,不似蛮横之人,当是靠持家有方,侍奉父母尽孝来训服丈夫。 妇人又深服一礼,请他稍后片刻,先入屋内过了片刻,又出来,请他与青木大膳进去。 高师盛去脱鞋履,进入屋内。外面天气渐冷,不想屋内也阴凉。 屋内光线昏暗,也没点着薪烛,他微微闭眼,适应了阴暗的环境了,这才看清。 屋内狭窄,地板没有铺席,踩上去感觉有些湿冷,屋内只摆放了一张简陋地矮脚案桌。桌上放了一个泥胎水壶,没有壶盖,里面存了半壶冷水,边上儿搁着一摞陶碗,有几个碗边儿还破了口子。 除此之外,再无别物,真个称得上家徒四壁。 一对翁妪坐案边,旁边跪着的孙儿当是长谷川夫妻二人口中的弥次郎,见高师盛、青木大膳进屋,就要起身。 高师盛连忙摆手,走上前执礼道:“冒昧来访,两位老人家何须客气。”孩童五六岁的年纪,有些怕生,躲在祖父、祖母身后偷眼观瞧。 “哪里,哪里,二位差人来我家,自是这个不孝子又惹了祸事。”那老翁拿起水壶给二人各自倒了碗水,请道:“家中贫苦,只能以水代茶先谢过庄头宽宥之恩,至于逆子我今晚便会再好好管教一番!” 老翁说话声音洪亮,口齿清晰。听完了这话,高师盛瞧了眼长谷川隼人,见他也满脸惊讶,不知道自己哪里露出马脚。 高师盛既然答应要替他求情,便不会坐视不管,开口笑道:“既然我这个庄头都宽宥他了,今晚这顿打,依照我看,老大人不妨就先寄存下来,留着以后闲暇无事在动手也不迟。” 大人除了恭维上官外,也多用来称呼自己或者友人的父母,长谷川隼人的父亲训子不须他法,一条棍棒足矣: “无妨,明早饭后再打也不迟。”老翁说话对答,中气十足。他往常打儿子从来不隔夜,不过既然高师盛这个庄头出面求情,留到明天也无不可。 高师盛听后不禁莞尔,冲着长谷川隼人摊了摊手,表示爱莫能助,盘腿坐下笑问道:“老大人怎知弥太郎惹下大祸?” “我哪里知道,他又在外面又惹下什么祸事?往常付盗头带差人上门,总无非是这一套话,替他求情罢了!” 高师盛心中暗笑道:“真不知道,这长谷川隼人到底惹出过多少祸,让自己老父一见差人来家就先谢罪,难怪我看长谷川跟青木两人有交情,但不熟络,这交情却不是好来的。” 他本就不是为“兴师问罪”而来,也不为亦,顺势宽慰道:“左右不过些许鸡毛蒜皮的小事,无甚好担忧的,我刚就任本庄庄头,按理也该来各村探询民情。” 这话说得不假,探询民情,救助孤寡都是庄所差役的职责,只不过很少有庄头真的亲自这么干罢了。 长谷川母亲似有哑疾,口不能言,怀抱孙儿坐在一旁听着。听到儿子无事,也松了口气。 两位老人毕竟上了年纪,加之已晚,又寒暄几句便不在打扰,正要告辞时,长谷川妻子温热饭食,托着木盘送了上来。 饭菜很是简单。一人一碗豆羹,两个杂菜团子,一碟纳豆,一碟用味增豆酱拌好的冬寒菜,还煮了三个鸡蛋,分别用木碗、木盘盛着,放在竹制的矮脚桌上,又将水壶茶碗撤下。 饭菜远远谈不上丰盛,但比起日常家中的吃食,已经好到天上去了。 两位老人之前已经用过饭,长谷川父亲客套几句,便由儿媳妇搀着老伴,一起回侧房歇息去了。 长谷川隼人忙活了一整天,又挨了打,腹中早就饥饿,也不与他俩客气,就着纳豆,酱菜,鸡蛋,三口两口就将饭团吃完,端起碗来,呲溜呲溜得把豆羹吃个干净,尤觉不够,端起儿子弥次郎的那碗也喝了个底朝天,抹了抹嘴,又往青木大膳的豆羹看去。 青木大膳也不搭理他,自顾自地端起豆羹喝了一口,性子冷慢,吃饭更慢,说是细嚼慢咽也不为过,长谷川隼人磨了磨牙,伸手又要去抓儿子的饭团。 高师盛看不过去,摇了摇头,将自己的那个鸡蛋剥开,递给弥次郎,摸了摸他的头,笑道:“吃吧!”又转头说道:“世上怎有你这样当父亲的,只顾自己吃饱,却让儿子饿着的道理?” 长谷川隼人拍拍肚腹,反驳道:“庄头你这话说得可没有道理了!明明是哪有老子挨饿,儿子吃饱的道理才对····我若不吃饱,哪有力气干活,不干活全家老小吃什么?” 高师盛懒得去理会他的牢骚,均了半碗豆羹给次郎说道:“咱们不去理他,吃饱了才能快快长大,等你以后长大了,定要好好饿他两顿!” 长谷川隼人听闻,不由悻悻闭嘴。 杂菜团子是用粟米、荞麦多种杂粮磨碎加水混着野菜揉制蒸熟,算是很常见的一类主食,现在吃的就是名叫小平次的军役众送来的,刚蒸出来时吃还好,现在吃的,应该是隔夜的,又冷又硬,还有股子菜酸味。 羹纯是豆羹也没有任何作料,不好喝。杂菜团子和豆羹都没有味道,全靠纳豆和酱菜,高师盛家境富裕,挑剔饭食,更不吃纳豆,对那种味道敬而远之,但冬寒菜他还是爱吃的。 纳豆、和冬葵菜都是当下最常见的佐菜,上到公卿百官,下至隶徒寒家,食不可无此二味。 尤其是冬葵菜,又名葵菜、冬寒菜、蕲菜。白河朝时,恶左府藤原赖长就尤喜食冬葵,因味美性甘曾留誉评“上品,为百菜之主,九州、四国、陆奥种之,合论两关。” 说的是他去属下平中正家赴宴,案桌上没有他爱吃的冬葵菜,责备平中正招待不周。九州、四国、陆奥这种乡下地方都有种植,关东关西又怎么会没有?关东关西都有,为何京都却没有? 高师盛既然吃不下杂菜团子,干脆就一人一个分给了长谷川父子,只就着酱菜喝了半碗豆羹。 等青木大膳吃完,长谷川妻子在进屋内将残羹剩菜完全撤了下去,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 高师盛临走前,从怀中掏出善光院院主行贿的那一贯多铜钱搁在桌上,长谷川隼人皱眉问道:“庄头这是何意?” “无他,愿以此钱稍安君家!” 注释一:冬葵之论出自清吴其濬《植物名实图考·蔬一·冬葵》,并非藤原赖长所说。但冬葵与纳豆汉代就属于百姓餐桌上必不可少的菜品。 ------------ 第十二章无功不受禄,礼下必有求 “庄头这是何意?俺虽愚笨,但也明白无功不受禄的道理。”长谷川隼人坐在案前,拧眉瞪目,低头看了看钱,又抬头看了看人,感觉自己这是吃斋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浑不知高师盛闹得哪一出? 不但是他,连坐在一旁的青木大膳也是不明就里。 “无他!这是给你的安家钱,明日挨完那顿棍棒就去庄所当值如何?”高师盛一直走到门口穿好鞋履,才语含深意地说道。 长谷川隼人连连摇头,推辞再三, “你为何不愿?” “小人,名在军役,怎么能再去庄所当差,在者家中父母老迈,也需要人伺候。”这其实是托辞罢了,两人今日才见,又不熟悉,“礼下於人,必有所求”。 长谷川隼人不知对方求得是什么,又怎敢轻易答应。 高师盛也不强迫,循循善诱道:“差役虽为贱值,尤可敛财养家,岂不比到处给人帮闲要强·····就算是为了父母妻儿……你今晚也要再好好想一想……” ……………… 从长谷川家告别后,高师盛心中的挫败感很是强烈。 在他心中,对长谷川隼人的表现是满意,性格也对自己的脾气。 原本以为,自己这种武家名门出身的子弟,只要肯开口招揽,长谷川隼人一个小小的足轻众,定然会迫不及待地靠过来,投庇到门下,效力奔走,遭到婉拒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长谷川隼人没答应去庄所当值,自然也不会收他铜钱,两人推让再三,才勉强收下几百文散钱,那整贯铜钱,说甚么也不肯要。 夜色深沉,因不知他二人何时离村,村老特意安排人在栅门等候,好给二人开门。 遭到婉拒,并没有影响到高师盛的心态,向等候许久的村人道过谢后,便在青木大膳的带领下,按着原路返回,出了村口,拐上乡道。 青木大膳性子直白,不是个能藏住问题的人,早在之前纳闷,高师盛为何会冒失地向长谷川隼人流露出“招揽”之意,这会儿忍不住开口问道:“庄头,你与长谷川只是初见,以前并不相识,他又只是个足轻,并非武士,你为何…………” “付盗是想问我为何想招揽他吧?” “是!” “付盗久在庄所,认为长谷川隼人行止如何?” “蛮勇少识,待人信义,很是孝顺。”青木大膳对长谷川隼人有些了解,评价中肯求实,既没有贬低,也没有抬高。 “那我愿意,招揽一位勇武信义的孝子,为骏府效力,有什么可奇怪的呢?”这句话答非所问,说得模棱两可。 青木大膳复又沉默,明显听出这纯粹是敷衍之语,但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不由反驳道:“若是单纯抬举於他,又何必留钱相赠。” 抬举之说并非虚言。 差役虽属卑贱下役,年奉也低到让人发指,难以维持生活,但反过来想,若差役们真的指望那点年奉和租的役田过日子,早就饿死了。 庄所差役作为代表骏府权威的最底层公人,实际上权利颇大,各种明里暗里地油水极多,差役们往往都是父子叔侄,私自相传,比如木村兄弟三人就是盯得家中上一辈的班,想顶个差役的缺,从来都是要向庄头行贿,哪里有倒庄头给钱求人来当的时候。 货郎们每月要给的“纳金”,在寺町做买卖的摊贩,每月也是要交,加起来最少也要两三千恶钱。即便庄头、付盗要拿走大半,剩下的人也是最少二百文钱落入口袋。 只看今日的命案,一个最普通差役到场一站,什么都没干,善光院就乖乖拿了五百文的“脚钱”出来孝敬,这就顶上半年的奉金。 等梅川院的净空和尚跟长田盛氏来庄所交罚铜,最少也要一人给上给这个数目,净空和尚想抬走尸体运回去下葬,还要额外再给一笔谢金,当做照看之费。 其他诸如,抓到犯人,案犯家属要给捆人钱;给犯人解绳看押要给解绳钱;压犯人去服苦役要给上路钱、压方钱、食水钱;替村人写文书要纸张钱,就连行刑打人,被打的也要给行刑的人气力钱···名目繁杂,数不胜数。 按照行情,想让青木大膳那三十棍手下留情可不便宜,起码一棍要给一枚恶钱。 因为盘剥太多,村人们除非万不得已都是由村老裁决纠纷,差役们真正能上下其手,勒索贿赂的机会并不多,但到年底算一算庄所账目,总能分个七八贯外财到手,比黔首百姓家里要强太多。 “治下百姓困苦,难道不是庄所的过失吗?再者那贯铜钱本就是善光院给我的贿赂,是不义之财,我将不义之财,用到义处,不正该如此吗?”高师盛说的义正辞严,好似真的在哀悯黔首百姓,生活不易。 青木大膳见他还在胡扯,敷衍自己,不禁拂然不乐,说道:“庄头当真心善,不过整个平山庄最不缺的便是穷人,让我来看……”冷笑一声,继续说道:“和尚们给的那点钱财,恐怕还不够!” 这话说得已经很不客气了,相当於是直接讽刺高师盛收了贿赂还想要沽名钓誉,邀买人心。 “能助一人,便算一人。付盗当知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九层高台,起于累土。”高师盛也不恼怒,仍旧不紧不慢的回答道:“论亲疏紧要来说,我也当先救助军役众,然后才是其他百姓,付盗所言亦是在理,我当回去细细思之……付盗若有办法,还望不吝赐教。” 短暂几句争辩过后,两人之间又是沉默下来,高师盛也很是无奈,既然青木大膳不愿多说,也只能由他去了,两人只得继续闷头赶路。 青木大膳的直觉很对,高师盛确实想要邀买人心,另有所图。 青木大膳问的直白,他却不能回答的直白。 “交浅言深,君子大忌”,莫说他与青木大膳不过只是今日才见的泛泛之交,就是真个一见如故,也还远远到不了能推心置腹的地步。 高师盛对战国历史了解不多,只是通过游戏了解,有过个叫天文的年号,还发生了很多大事。 如果说天文年号还能说是巧合,那么,在听到今川义元、武田信玄、北条氏康三人的名字,和因为扩张领国频频交战的事情后,确认无疑自己确实到了战国乱世。 最先见到得是今川义元,身为远江高氏庶长子的他,八岁那年代替自己名义上的兄长,实际上的弟弟太郎丸去骏府城担任“寄子众”。 一替就是五年,五年后太郎丸元服,他也没能返回家中,而是被留在骏府城的奉行所担任小侍众继续奉公,直到三年前才接替了一名退隐的老武士,晋升同心众。 桶狭间之战不知不觉中就离他越来越近,但想来日子也快近了。 当天文二十三年,今川家有黑衣宰相之称的禅师太原雪斋,长久努力之下,武田、北条、今川三家於善德寺会盟,签订《甲相骏同盟》,确定了武田取信越、北条讨关东、今川攻尾美的战略方针。 今川家实行“寄亲寄子”,高师盛作为庶长子有很大可能是要随军出阵。兵凶战危,乱军之中作为总大将的今川义元竟然都被当场讨取,他若作为一名普通武士出阵,即便没有直接横死当场,战败之后,想从尾张安全活着逃回远江,可能性也实在不大。 不说织田军的追杀,一路上的落武者狩就足够要了高师盛七八回命。 一人力孤,三人成众。想通此节以后,立刻就想办法辞去骏府城同心众的职位,请求外放回远江国的敷知郡老家,出任村縂代官。 村縂代官地位虽卑,来往却能接交地头武士,军役足轻,日后即便真的被选中,出阵尾张。带领一庄军役,好歹也是个管理十几人的足轻组头,只要他用心招揽武士,曲意拉拢,在战场上有那些武士保护的情况下,存活的可能性自然是会大大增加。 所以他一见长谷川隼人,有人望、负勇力兼之孝顺父母,孝义二字本就相通,自古忠臣多孝子。自然想要招揽到门下,做个差役门客,然后间接拉拢更多的百姓信服自己。 不但长谷川自己一人,就连长田盛氏他也想同样拉拢过来给自己卖命。 想到此处,他不由撇了眼身旁的这位付盗头,在高师盛心里其实最想拉拢得当属青木大膳师徒二人。 首先来说师徒二人武力过人,这点他在骏府城时就早有耳闻,并不是那种浪人之间互相吹嘘出来的“勇武”,还当过很长时间的“用心棒”,对如何保护雇主安全,最是清楚不过,最主要是青木大膳曾经当过关东八州霸主北条家的家臣,虽然最后被开革放逐,但起码也侧面证明能被北条家收录,是有些本事。 他对长谷川隼人频频示好,很大程度就是想表现给青木大膳来看,让他知道自己究竟多么“求贤若渴”,只不过这番表现算是做给瞎子看了。 也不知青木大膳是根本没有理解,还是看懂了以后,故意装聋作哑。 ------------ 第十三章月朗星稀追前忆 天上月朗星稀,两人借着明亮的月光沉默地走在回关所的乡道上。 刚才几句话,让高师盛很是惆怅难言,多年来心中所思所想,实难言与人知。 年初朝廷再次宣布改元,并同样宣布再一次大赦天下,祈求福报。 只是似乎没有任何作用,天下各处的战乱兵灾,反而愈演愈烈。 今年的“永禄元年”,到底现在是西历那一年?高师盛仍旧丝毫未知,即便知道又待如何,骏府大殿今川义元那一年宣布上洛,他仍旧不知。 倒是最近十年内,发生的几件大事让高师盛记忆犹新。 天文十七年,十二月,长尾景虎作为长尾晴景的养子继承家督和守护代职。天文二十一年长尾景虎开始进军关东,翌年爆发了对武田氏的第一次川中岛合战,今年第二次出阵川中岛,再次与武田晴信开始了长期对峙。 天文二十年,织田信秀在尾张尚未统一,又有强敌今川义元的内忧外患下,终于因酒色过度中风而死,身为嫡长子的织田信长因而继承家督。 弘治元年十月,太原雪斋圆寂,享年六十。死后获赐“宝珠护国禅师”的谥号。这位从“花仓之乱”起,至“甲相骏三国同盟”终,一生都在便保扶今川义元的东海道黑衣宰相的去世,比起未来的第六天魔王上位,让人更加感到焦虑和不安。 弘治三年,今川治部大辅义元,收继一门众关口亲永的女儿濑名姬为养女,将之下嫁给了刚刚元服的松平元康,那时高师盛作为同心众,曾负责婚事的治安工作。 永禄元年七月,也就是今年。室町幕府第十三代公方足利义辉与管领细川晴元再度发兵上洛,讨伐叛臣三好长庆。双方于京都鹿谷交锋,三好长庆命令松永长赖、三好长逸率一万五千兵布阵于吉祥寺、梅小路、七条千乘寺、六条中堂寺,两军在白川口展开激战,双方皆死伤无数。 最终结果,仍以幕府讨伐军的再一次惨败告终,三好长庆挟制将军返回京都,出任管领代,并向京都地方征收六十万“地子钱”,正式确立了对近畿地区的控制霸权。 除这些事情以外,他还陆陆续续听到一些耳熟的人名,无一例外,都是战国名人。 根据以上这些信息,高师盛大致断定的是:织田信长、德川家康的年纪都还不大,应该与自己相当。 在“副将军”三好长庆带领下的三好家,如今正是是如日中天的时候,是领有阿波、贊岐、淡路、和泉、山城,摄津六国之地二百万多石的强力大大名,名副其实的近畿霸主。 甲相骏同盟后,今川家没有几年就要出兵上洛,举东海道三国之兵征讨尾张。 这些历史事件,有条不紊的按照本来的轨迹进行着,没有出现丝毫会改变的迹象,高师盛有理由相信桶狭间之战也必然会发生。 ………… 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是什么?不是危险,也不是死亡。而是你清楚的知道危险和死亡就在身边,却无能为力,只能在那里如履薄冰,时时刻刻、胆颤心惊。 高师盛不是没有考虑过,诸如跑去尾张投奔织田信长,迎娶市姬,最后受封加贺百万石,当上五大佬之类的妄想,但当详细了解了战国时代的封建秩序以后,便不在对这种妄想抱有任何期待。 首先他自己出身於远江高氏,远江高氏作为今川氏的谱代家臣,世代奉公,至今已经有二百载。无论是个人风评还是家族利益,都是与今川氏的兴衰紧密联系在一起。 叛逃今川家只会让自己落下背主恶名,连累父母宗族。 其次,即便他真的能够狠下心来抛家舍业,弃父母安危于不顾,去尾张投奔织田家,最后也肯定不会受到信用,且不说织田信长用人如堆薪,后来者居上,单只他一个远江人的出身的原因,就会被尾张人排挤到死。 这种事情,他在骏府城见得太多了,远江国人众在面对骏河众时,永远是低人一等,至于来参觐的三河众更是连远江众的待遇都不如。 人贵有自知之明,高师盛才器平庸,武不过一人之敌,文也只是中人之才,更不是乡党故交,又凭什么让织田信长对他另眼相看。 同样他也没办法,跑去提醒骏府大殿今川义元,告诉他,你没几年就要在桶狭间,命丧在织田军手里了。 且不说他从寄子众中被除名后,连进入骏府馆的资格都没有。这话说出去,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世人只会觉得,他是在诅咒今川义元不得好死。 自从今川治部大辅继任家督以来,二十年间接连吞并远江、三河两国近五十万石,凡战必克,号称“东海道第一弓取”。 “尾张之虎”织田信秀尚且不是对手,他儿子织田信长现在别说讨杀今川义元,就是连家中内部都没能统一,即便现在就被其他分家,联合家臣推翻下台,也不会有人觉得太过奇怪。 高师盛不是一个喜欢坐以待毙的人,事已至此,既然无法改变,那就只能想办法应对。 能想到最可靠的方法就是如去郡乡仕官,招揽足够多的武士,将来能够在战场上保护自己的安危,只是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 若是单纯仕官倒也简单,他早就是骏府奉行所里的同心众,但是他干了五六年也没觉出有什么好处。 同心众不但事务繁忙,而且退值后也不能随意外出,要一直住在奉行所的敷屋内,随时待命。根本接触不到外人,整日案牍劳形,能有什么作为?还不如干脆去乡里庄所,当一个村縂代官。 况且此时的代官,不比江户时期那种位低权卑,大量武家豪族都是通过出任各国守护家的代官起家,继而以下克上。 武家最初,不就是藤原公家派去管理各地庄园的代官吗? 尾张织田、越前朝仓两家就是三管四职中斯波家的代官,阴阳一太守的尼子家也曾是其本家京极家在出云的代官,今年刚刚担任管领代,被称为天下副将军的三好长庆不也是京兆细川家留在四国的代官。 想当去郡乡当代官,没有那么容易。 代官要做到熟知法度律令,精通兵法,法度律令乃是高氏家学,这个倒是不难。 但兵法高师盛实在不通,自八岁以后他便长期居住骏府,哪里有人来向他交授武艺,直到如今他也只能说略知刀剑,连粗通都谈不上,要不是同心众有时需要向各郡传递文书,他可能连骑马都不会。 几次应试,兵法一项都不合格,最后还是靠着担任同心众时接交的人脉,花钱求助於寄居在骏府的公卿姊小路公常之子出面请托,贿赂选官,才得以如愿以偿。此事传扬出去后,还被过去的同僚在背后指指点点,嘲笑讥讽。 因为他出生於二月十四日的缘故,家中父祖对他也很是冷淡,不然他也不会替嫡子在骏府担任“寄子众”,想要送他出家为僧,更不是替他谋求前程,而是骏河法度,庶长子也可以分获领地,出家为僧可以减少家族领地被法度分割。 自平将门,天庆三年二月十四日,败亡於关东之后,他的恶灵便时常现身作乱。 自镰仓时起,源平武家多视此日出生的男婴不吉,认为是平将门亡魂转世作祟,能够败坏武运。 甚至到了后来干脆出现了长弓杀子,可震慑平将门恶灵的传言。 高师盛因为母亲出身三河国樱井松平氏,考虑母家态度,才侥幸捡了一条命,没有被直接当做平将门恶灵转世,用弓箭射死。 他身为庶长子,却连家中通名都不许用,最后还是他母亲替他取了一个新九郎的通名,殷切期望他能够向斋藤新九郎、伊势新九郎一样,能够成为一国之主,扬眉吐气。 拒绝出家后,他名义上从家中获得滨名郡,三百三十七石的土地,成为骏府军役上的独立国人,实际上他从来没被允许前去宛行就封,每年只能象征性地几十贯地子钱。 若不是这三百三十七石宛行,也不用担忧自己一个同心众,会被骏府征发,率兵一同出阵尾张。 高师盛如此处心积虑,忍辱负重,谋求外放担任代官,所为者何?还不是为了积累名望、钱财,从而招揽武士,为将来不久的桶狭间之战做准备。 这才是他,这么多年来一直想要努力达成的野望。 上任第一天,连庄所差人都没认全,就发生了僧人因“宗论”杀人之事。高师盛不惜对长谷川隼人网开一面,也要拉拢他到自己门下,所以才有了登门拜访,临走赠钱的举动,然而却是自作多情了。 仔细想来,被拒绝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他目前既无名望,也无钱财,年方弱冠,郡国不知,以至於连长谷川隼人这种家徒四壁的足轻众,也不愿意轻易表态,投靠过来。 不过高师盛并不灰心丧气,他相信只要自己长久示好,总有打动对方的一天,即便真的无动于衷,也不打紧。整个平山乡这么大,也总该有几个尚气轻死的浪人武士,愿意接受自己的招揽。 注释一:武家二月十四日弓杀子之风,取自古代五月五,杀克父子的习俗。 齐国孟尝君、南北朝大将王镇恶都曾差点被父亲杀死,之所以有记载并非二人得活,只是因为两人后来恰巧名流千古罢了,而且两家皆是大贵族,尚且靠侥幸才得以活命。 而不见记载,死于陋习的婴儿,恐怕真的无法计数。 ------------ 第十四章梅川丧子痛,秉公诉刑名 回到庄所的时候,夜色渐深。 在回来的路上,青木大膳因争辩稍显脸色不虞,但还是恪守礼节,推开庄所大门后,退避两步,请高师盛先进。 刚入前院,就听见一阵哭声。 室野平三、新津孙一郎、木村平六、木村平八兄弟和寄住的货郎们都在,此外还多了五六个陌生僧人和两名女子。 哭声正是那两名女子传出来的,她们跪在戒师的尸体边儿上,年长的那个伏在尸体上,失声痛哭,年少的那个容颜憔悴,只在一旁暗自垂泪。 室野平三因离着门口较近,最先听到动静,连忙招呼新津孙一郎等人迎上。 室野平三指着为首的那名中年僧人,小声介绍道:“庄头,这位即是梅川院的院主空善禅师。” 梅川院空善年过五旬,面白无须,身披黑傧浅褐缁衣,过肩斜著赤色袈裟野,也不避讳素地不净,席地盘坐,手持一串念珠不停的轻轻拈动,闭着双目,嘴唇不住地微微颤动,似是在替自己冤死的弟子默诵往生经文,超度他早日往生极乐。 高师盛心里咯噔一声,暗暗叫苦道:“当真来者不善。”面上不露异色,脚步不停,来到空善禅师面前深作一揖,毕恭毕敬道:“公务繁忙,竟有劳禅师久候,实在罪过。” 空善禅师毫无动作,似是根本没有听到一般,依旧默念经文,高师盛也不作声,又揖一礼,退还旁侧。 室野平三继续介绍道:“这几位是空善禅师的门徒。” 五名和尚有一人眼熟,在下午在命案现场见过,正是那净空和尚。 剩下四人相貌不一,但各个都是腰佩戒刀,孔武有力之徒,所料不差的话,当是梅川院蓄养的护法僧兵。 彼此见过礼后,净空道:“深夜来访,叨扰诸位安歇,实在失礼。”瞧了眼自家院主和那两名女子,接着说道:“家师得知犹子身遭不幸地噩耗,心中悲痛万分,执意要连夜过来,亲自替他超度····庄头适才去了哪里?可是查到了贼人去向?” 犹子即假子,干儿子的意思,但看空善禅师如此做派,说不得就是他自己亲生的假子。 佛宗自自飞鸟时代传入,大小和尚们遵守清规戒律的便没有几个人,尤其是平安朝的官家,因屡屡受制于藤原氏“摄关”,权利斗争之下,遂出家入道以院政操纵国政,虽居佛院,仍旧妻妾成群。 开启院政的白河大王甚至与孙媳藤原璋子有染,生下显仁君即后来的崇德大王,另有谣言传说,开创武家政权的平大相国清盛也是他的私生子。 有这样的法王带头,荒淫无度,以至于当时“僧人皆有家,不以为异。” 真言宗祖师空海曾提出过“不蓄妻子者,使其事简累轻,道业易成也”的清修法门。 这种行为开始是自愿的,但后来成为了戒律约束的言论,但在白河法王的带头破坏下,逐渐被僧人们彻底被抛弃。净土真宗祖师亲銮上人,娶妻生子,以子女开山立寺,扩张基业的方式,反而被争相效仿。 当下不论那宗那派的和尚们,都是光明正大的娶妻生子,以寺院之名为姓氏苗字,将寺院佛田当做家业私产,传留子孙继承,俨然武家豪族的做派。 “犹子”之说,只不过是掩佛耳目,欲盖弥彰的托词。 空善禅师年过五十,膝下仅有这么一个“犹子”,如今死于非命说不得真的要过继一个养子来继承家业。 “适才我同付盗两人,沿着乡道巡查了一番,并为发现有停留本乡的迹象。”高师盛没有同净空和尚,实话实说的必要,顺着对方附和了一句。 青木大膳站在最外围,根本就不理会净空和尚的发问。 两名女子一门心思都放在死者身上,恸哭不止,高师盛过来也没有起身见礼,年长的那女子伤心欲绝,应是空善禅师的妻妾,死者的生母,年轻女子大概是死者的妻子。 净空和尚叹了口气,一边将那妇人搀起,一边劝说道:“云寿尼师娘,不要哭了,有什么话对高庄头言讲,他定能替师弟将杀害他的凶手绳之以法。” 他不提醒还好,一提醒,那位被名叫云寿尼的妇人立刻抬起头来,高师盛腰挂铜牌告身,众人又以他为首,明显就是差官了。 她扑过来,抓住高师盛的胳膊,泣不成声地哭诉道:“差官!差官!贫尼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早上出门时还好好的,怎么下午就被人给杀了。如今他死了,让我可怎么活啊?差官!求你定然要把那凶手抓获归案,替我儿报仇雪恨啊!” 高师盛瞥了一眼净空和尚,心道:“要不是你这好师侄,非要带人去善光院无理取闹,又怎么会死了儿子?”不用说现在这一出戏,也定也还是这净空和尚撺掇的,不由大为光火。 退后两步,不动声色地将从妇人手里挣脱,扶着她交还给净空和尚,温言安慰道:“杀人者可能已逃遁三河国,此案需上报郡中,该怎么处置,全凭郡守做主。不过还请梵嫂放心,我一定会全力配合郡中的命令。” 师娘、梵嫂都是对僧人妻子的称呼。 这句话也就是糊弄糊弄无知妇人,话里的推脱之意,根本瞒不过净空和尚。 但高师盛这话说的言之凿凿,明日的官司还要靠他出面佐证,向郡里的通判说项,不好过於逼迫。 “明日,望请庄头,仗义执言!” “这是自然,我定当会与郡中刑部少录和检非违使如实回禀,相信定然很快会有裁决判状下来。”骏府不承认大小官吏自家冒领或继承祖上的官职,而是以今川家内部的实际职务,每年重新先朝廷集中表举。 如庄头代官职务,表举的基本都是兵卫职,属於六卫府中的兵卫府管辖,分左右两部,主要负责京都的警备、巡视工作,与庄头责任相同,故而前任庄头野山益朝的职务被表举的就是正八品上右兵卫大志,高师盛接了他的班,等呆满了一年“试守”期,骏府方面,就会正式向朝廷表举於他,出任兵卫官职,至于他会被表举几品何职,具体还要看他的过去一年的考核功绩来决定。 如果不合格,那他就无法“转正”,要被撤职申饬,如果任期内有严重失误,甚至会被逮捕回骏府城问罪。治下“宗论”,并且出现死伤就是兵卫官的失职,只不过高师盛现在还未正式续任,又是第一天新任就出现重大问题,也没写交接文书回呈郡中,按理是追究前任的责任。 主管刑律治安的多是正六品以下的刑部吏职,受两使厅辖制,最高位者官至六品。分别是“检非违使厅”的从六位下“检非违使大尉”和“勘解由使厅”的从六位下“勘解由判官”。 “检非违使大尉”负责管理远骏叁三国的治安、卫生、民政。职位重要非常,多从家室良好的人物中选拔。起初是检举犯人、管理风俗,也从事诉讼和裁判工作,权势强大。 “勘解由判官”监察交代豪族国人以及郡司事务,避免郡司利用职权横行一方。所谓解由,是后任者为向前任者所递交证明前任者任期中并无租税等不正行为的证明书,所进行的调查,主要负责征收税务问题引发的罪名。 所以高师盛才会说向刑部少录和检非违使回禀,让他们裁决对错。 高师盛不是冷血之人,听到这妇人悲容哀泣,也是对她的丧子之痛,深感同情。 於情於理,他都应该主动出面,帮助将凶手尽早缉拿归案。可是···虽不知郡中会如何处理,但他已经决定抽身事外,准备袖手旁观到底。 不单是因为,他收了善光院院主证弘的贿赂。 从一开始,听到梅川院与善光院的僧人,分别是真言宗和净土真宗时,心底就不由自主的对真言宗,出现一种难以描述的抵触情绪,有意无意地开始袒护善光院一方。 这种态度,高师盛自己也难以理解,只能将之归咎于他作为净土真宗信众的本能好恶。 这种偏向明显属于私心,於公心他对梅川院僧人也无甚好感。 梅川院主动挑起“宗论”,才导致出现死伤,本就有错在先。晚上又连夜过来堵在院内,放任亲属哭闹,又占着院落超度死者,把骏府的庄所当成什么地方了?他们自己不嫌麻烦,高师盛还嫌晦气。 和尚们一哭二闹三堵门的强诉手段,最是惹人反感,他们这种态度,别说高师盛恼怒,就是庄所其他差人脸上也不好看。 善光院的和尚还知道,“庄所大门朝南开,有理无财莫进来”的道理,不管是不是虚情假意,起码是先花钱打点一二,让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 梅川院这个做派,不但没有想打点庄所的意思,恐怕是那十万永乐钱的处罚也想就此赖掉。 高师盛既然回来了,其他人也就没有继续留在前院,陪着和尚们枯坐的必要,摆了摆手示意让室野平三等人赶紧去生火做饭。 ………… 和骏府同心众一样,除了休沐外,平常当值时间,庄所众人也都是吃住在庄所里,不能随意回家。 平时吃饭都是与货郎们搭伙,原本庄所都关门生火,准备做饭,结果梅川院的和尚们又跑来,把尸体抬出来,好一通哭闹,耽搁到现在也没吃上饭,这么看来高师盛和青木大膳反倒比较走运。 高师盛特意嘱咐室野平三,连和尚们晚饭也一并做了,顺便又让人把后院的空屋收拾一下,留供母女宿住。 饭好后,先帮净空和尚劝着云寿尼母女,去后院客房,歇息用饭。云寿尼许是哭累了,也不像之前那样执拗,听了劝说,带着女儿去了后院。 自己则取来一个小马扎,放在塾房门口,坐在上面,捧着碗糙米饭,伴着酱油、味增、两块萝卜干一边吃着,一边看着和尚们陪着梅川院空善在哪里哭丧。 夜色渐渐深沉,和尚们倒也是颇有毅力,从庄所借了薪烛点燃,看样子是要挑灯夜宵,闹腾一晚上都不打算闲着,既然不能赶他们出去。 干脆也就任由他们随意,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注释一:“僧人皆有家,不以为异”。出自清代赵冀的《陔馀丛考》。记载陕西边郡山中僧人的情况。 注释二:宋张商英《护法论》中说,“不蓄妻子者,使其事简累轻,道业易成也”。与空海禅师没有关系,时间差距五百年以上。 注释三:官职一说,只是为了方便写作,同时区分具体职务,散人对战国时期大名自己设立的奉行代官职称,实在不了解,而且查到的都很笼统,只有总称,而无明细。 以后基本都会全部用平安朝廷的官职代称,如果给各位读者带来不便,万乞见谅。 ------------ 第十五章濑户英雄志,明哲保此身 商人濑户方久,也就是贷伴众的首领,跟着木村兄弟二人凑在近前,坐在庄所塾房门槛上,偷眼打量着这位新庄头。 面对这位新来的庄头,三人都打算说点什么,可高师盛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不言不语。濑户方久作为寄住的货郎,终究是比木村兄弟更想多了解一些,没话找话,开口问道:“庄头,听野山右兵卫大人说,你之前在骏府奉公?” “对。” “庄头,来俺远江这种乡下地方可还适应?” “我就是远江滨名郡的高氏国人,回家乡任职怎么会不适应?”高师盛一开始也没想到自己会被派回远江担任代官,看来一眼濑户方久问道:“见面这么长时间,我还未曾问过你的名字,都不知你叫什么?” “小人濑户新九郎方久,隔壁引佐郡濑户村人。” “你是引佐郡人,怎么来平山庄贩货?”除了大座商外,很少有小商贩说愿意离开本郡家乡,在外讨生活,没有熟悉的差役和名主的帮助庇护,根本不可能竞争的过本地商人,这个年月可没有公平竞争一说。 座商招雇用心棒打手,可不全是为了看家护院。 “小人原本是引佐郡的有德商,年初骏府大人响应改元,颁布了一次德政令……”濑户方久为人精细,说到一半小心观察了一下高师盛的表情,确认听到骏府两字,没有露出不悦之色后,才继续说下去:“小人放出去的外债全都收不回来了,没办法只能宣布破产,带着纳屋的职人来远江、三河两国的边界贩货。” 骏府年初颁布德政令的事情,高师盛十分清楚,因为那份文书就是他帮着一起下发到骏远叁三国,只不过他负责的是向骏河颁布敕令。 有德商又叫贷商,豪商。虽然名叫有德,干的却是缺德的放贷生意。 放贷生意可不是一般小商人就能做的,必须要获得地方国人的许可外,才能在其领内收放债务,这点《今川假名录》中还专门单独列出一条明目,专门用以作为依据,裁决债务纠纷。 其次还要有充足的武力,保证能够强制收回债务,都是大豪商才能做这门生意,“豪”字不但指商人钱财众多,还代表着手下雇佣足够多的用心棒打手,数量可以比拟普通豪族。 也难怪,濑户方久在破产后,还能拉起一队贷伴众,牢牢垄断住了平山乡,这条交通三河国要道的贸易路线。 百姓同豪商之间从来都是纠纷不断,德政令这种最初因为百姓一揆而被迫颁布的法令,已经成了各国大名打击豪商的一种灵活手段。 任你是否富可敌国,德政令一下,轻则破财,重则破家。 今川家名下三国,因为德政令破产豪商绝非仅有濑户方久一人。 对此高师盛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能说苍天好轮回,佛祖饶过谁,豪商们肯定是恨颁布德政令的今川家,那些借了高利贷,被豪商逼得家破人亡的黔首百姓又何尝不恨豪商们。 木村平六性格粗直,言谈无忌,拍着大腿起哄道:“庄头,你别听新九郎说的可怜,他以往逼债的时候可不是这么个模样,心黑手狠着那!” 听他话里的意思,濑户方久现在还干着放贷的生意,这倒也是一条财路,心中不由一动。 高师盛笑了笑,暂时不打算深究这个问题,岔开话说道:“说来你们可能不信,我的幼名也叫新九郎,而且在骏府城时还长被同僚们唤做相马新九郎,或者国盗斋。” 高师盛所说并非玩笑话,平将门的幼名就叫相马小次郎,而天下最有名的两位新九郎又分别是窃国大盗,於是他便有了这么两个没有恶意,却颇为尴尬的称呼。 “古有吕不韦奇货可居,遂为始皇相父。今有斋藤新九郎道三,京都卖油翁窃取一国,号为美浓蝮蛇,二者一古一今,一外一内,都乃是我辈楷模;伊势新九郎,区区山城浪人,今川氏家臣出身,如今后北条家坐拥关东,何止百万石,比之镰仓执权家也未见的逊色多少。”说到这里,濑户方久目光灼灼,很是振奋:“庄头又何必妄自菲薄,焉知你我等人之中,不会有下一位窃位夺权的国盗大名!” “承君吉言,若我相马新九郎日后真能有朱紫之贵,坐拥万夫,必与你苟富贵,勿相忘,不让陈王故事专美於前!”高师盛听他如此大胆之言,不以为忤,反倒戏言说笑,要与他相互盟誓,富贵勿忘。 当世之风,皆好大言,可谓人人皆有窃国之志,濑户方久虽只是商贾,有此“大志”却并不可笑。 只是高师盛作为武家子弟,却很了解这两位新九郎的真实出身,远不是市井流传中的那般励志和不堪。 斋藤新九郎道三,一生名字改换的名字太多,不必赘述,其父松波基宗,是负责护卫王宫的北面武士,因为应仁之乱才家道中落,流落美浓,父子两代皆出仕长井氏。 他的师弟南阳坊,更是美浓守护土岐家的座上宾,斋藤道三远不是市井谣传那样,靠一手卖油手法纯熟,能将油通过一文钱的方孔注入容器中不使用漏斗而使油不洒出。 这种“唯手熟尔”的绝技就能出仕美浓守护土岐家。 另一位伊势新九郎早云,身份更是高贵,单看他的家名“伊势”两字,就跟浪人根本不可能什么关系。 伊势新九郎长氏,桓武平氏伊势流十一代当主,备中国高越山城城主伊势贞藤之子。成为兴国寺城城主时改名盛时。于京都参禅时取名宗瑞,自号为早云庵主。 伊势一族一直都担任着幕府侧近众的显赫职位,三代将军时,小笠原氏、今川氏、伊势氏三家合力重整节文,伊势氏一直负责主持幕府礼仪之事。 早云二十馀岁时获京都伊势氏同族的举荐,上京担任将军足利义视的专用引见人,负责批示各大名拜见征夷大将军前的核准请状书,自身仍然继承备中高越山城三千石的俸领。 失去领地,那是在应仁之乱以后的事情。 应仁二年,奉将军御令,循东海道东进,前往关东镇压伊豆国堀越公方家中的内乱,伊势长氏到达骏河国今川馆后,投靠骏河守护今川义忠,即现任骏府大殿今川义元的祖父。 准备通过自己的胞妹北川殿,请求今川氏出兵相助,镇压伊豆国堀越公方。 木村兄弟,没甚文化根本听不懂两人在嘀咕些什么,但还是知道富贵不忘、国盗大名的含义,两人扯着嗓子急叫:“庄头!庄头!这等好事,可莫要忘了俺们!” 声音太太,惹得对面念经的和尚们一起睁开眼,狠狠瞪着他二人,木村平八不岔,往地上同样狠狠地啐了一口,小声骂道:“真言宗的秃驴当真废物,有本事带人去把善光院烧了,乃公说不定还要高看你们一眼……呜呜” 木村平六比他沉稳,虽然也瞧不上那些和尚,但也知道他们不是庄所能随便得罪的,连忙捂住兄弟的嘴不让他,继续胡说八道。 “平六,你且放开他吧!平八你也噤声,莫要再胡言乱语,新九郎志向远大,我远不如矣!” 平六遵命放开自家兄弟,平八被放开后,抹了把嘴上的唾沫,也没有言语,不知不觉中,高师盛已经在二人心中建立起初步的威信。 只是这三人都没有察觉到。 “那庄头的志向是是什么?”濑户方久等三人对高师盛也颇为好奇,不由齐声发问。 “这不就是我的志向吗?”高师盛神情复杂,指了指身旁关所院门。 濑户方久三人面面相觑,放着好好的骏府奉公众不做,来远江这个乡下地方当个庄所代官,这算何志向?只闻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怎么这位庄头偏偏要反过来干。 木村兄弟二人,藏不住心事,都是一脸不以为然,差点就直接问:“难道你的志气就是回远江国老家当个小庄头吗?” “在骏府城做事,吃的好,住的好,给的工钱又多,以往郡里奉行所里来人,俱是高头大马,羽织华服,小人每次跪在一旁候命,不知多羡慕,这才是真正的人上人!”原本躲在门旁塾房里避风的新津孙一郎,听到几人的对话,也忍不住探出头着凑趣道。 濑户方久老於事故,立刻听出话里的言不由衷,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现在庄头的志向,可算是达成了吗?” 高师盛沉默片刻,遥望天中明月,悠悠吟叹道:“生者必灭,释尊未免旃檀之烟,乐尽哀来,天人犹逢五衰之日。” 木村兄弟与新津孙一郎都没读过什么书,抄手闲坐,不解其意。 濑户方久虽不知这句话到底是何人所说,但他听平家琵琶曲时,女太夫有时便会弹唱到此句。 此句出自平安时代中期的学者和诗人大江朝纲所写的愿文,后被信浓前司行长收录进《平家物语》中传唱。 大江朝纲以此句来感慨故友菅原道真,不通权变,以至于被贬太宰府。信浓前司行长借而隐喻伊势平家的盛极而衰,高师盛此时吟诵,表达的是自己,想要在今川家命中注定的衰亡中保全性命。 其中的意思,高师盛自然不会与他们解释,也无法解释,只能是远望月明,唯有默然。 ------------ 第十六章夙夜难寐复思省 夜色微凉。 天上月光姣姣,光洁如洗,如泼水般透过洒照下来,入夜后的田野闲院,更是悄然寂静。 室野平三伺候云寿尼母女,用完饭后,托着竹盘转回前院,就看见四人坐在关所门口发愣,关切的问道:“晚上夜凉风大,怎么都呆在门口这坐着?庄头,两位梵尼真是可怜,俺劝了好久,才勉强喝了点粥汤,喝完又是坐在屋里哭,怎么也劝不住。没办法,俺让净空和尚留在屋外看着,别再出什么事儿了。” “书役辛苦了,不用管我们,赶紧先去用饭,早早回房歇息去吧!”晚上庄所里最忙的就是室野平三,又是忙碌做饭又是去后院伺候两名苦主,到现在自己连口热水都没喝上。 “哎,哎。”室野平三一边收拾四人用过的碗筷,一边答应着的样子,让高师盛想起在骏府城教养自己,现在已经退隐养老的义父师范,两人都是奉公今川家数十年,却不得志的卑微小吏。 侍奉上官,似是成了他们日常生活中无法割弃的一部分。 高师盛不忍心看他过於劳累,劝说道:“晚上守夜由我们几人盯着就行了,书役不用担忧。”庄所按例不能留闲人,只不过现在这场面,既不能赶和尚们出去,又不能放任他们晚上在庄所随意进出。只能是辛苦众人,轮流守夜。 青木大膳要守下半夜,所以早早就回房睡觉去了。 在门口闲坐半天,又跟濑户方久、木村兄弟、新进孙一郎四人说了会儿话,高师盛也有些乏了。 站起身来,不再去想长谷川隼人一家,不再去想自己义父师范,也不想如何敛财聚众,更不再去想自己要如何“苟全性命於于乱世”,说道:“新九郎也早些休息,木村你二人前半夜多警醒些,我先回后院睡了。” 说罢,又从怀里摸出那贯没送出去的铜钱,扔给没能拿到“脚钱”的新津孙一郎,说道:“我让你去请滨名家求助,援兵没请到,反倒是耽误於你,这些钱且算我补给你的,你与书役一人一半。” “多谢,庄头恩赏!” “这怎使得!这怎使得!” 新津孙一郎到善光院时,钱早就分完了,回庄所的一路上就不停抱怨自己白跑一趟,这回见钱转了一圈又飞回自己手里,不由喜出望外,那还能让室野平三搅合了,也顾不得尊老,拉着他就进了塾房分钱。 室野平三莫名其妙,等高师盛步入后院后,才问新津孙一郎:“孙一郎,没拿到赏钱是你自家运气不好,怎能仗着庄头仁厚,就向他开口讨要?还不快快还回去,免得庄头不悦。”说着竟要把钱还回去。 “庄头仁厚,体恤下情,确实是他自己主动赏下来的···兴致不高···大概是因为方才闲聊几句,说道“大志”···对了,书役,我们之中就你读书最多,“生者必灭,乐尽哀来”是甚么意思?” “·····什么乱七八糟的!” 濑户方久说的前言不搭后语,室野平三一句也没听懂。“庄头新任,你们也不知让进塾房伺候着,来个人去庄头屋里,看看油灯还有油没有了?”唠叨了几句,又叫濑户方久,“新九郎,你去后院看看庄头还缺不缺物什,搭把手把被褥铺上。” 室野平三关了庄门,又给梅川院的和尚们续了壶热水,庄里没有茶叶,只能这么凑合。之前送去的饭菜还放在那里没动,都已凉透。 要么说人老心善,他怕和尚们半夜着凉,从暂时没人住的长屋里拿出几个旧蒲团,旧褥子,掸掸灰尘,打扫干净给和尚们送过去,这回梅川院空善没拒绝,还意外的开口道了声谢。 室野平三受礼若惊,连道不敢,趁着长屋火塘还没全熄灭,让木村兄弟从柴房在抱点柴禾架上,让火烧旺些,把饭重新用热气焖焐。 一来一回,又耽搁了小半个时辰,将院内一切都安排妥当,这才回去用饭睡觉。 ·············· 案桌角上摆放的灯烛微微颤动,高师盛将手中的卷宗放下,揉了揉酸累的脖颈,不知不觉,已经夜过子时。 他虽已辞去骏府同心众的职务,但在骏府城下町政奉行所内长期奉公,连夜处理公文而养成的晚睡习惯,即便到了平山庄所也不会更改。 高师盛吹熄了油灯,将案上卷宗收好,重新放回墙角箱中,才合衣平卧在榻上,眼望板棚,仍不觉得有丝毫困倦。 床榻底层是用整块木板制成,坚固耐用。上面铺有席居,居面平整挺拔,均匀紧绷。 过来帮手的濑户方久怕他夜晚着凉,特意在席居上多铺了两层褥子,躺在上面,让人觉得颇为舒适,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是木枕太硬,没有缠布,不过这并不是让他难以入睡的原因。 卧榻在中堂部屋的内侧,斜对着院内的矮竹林。窗牖虚掩,透过缝隙间隔,可以看见朦胧的月色和婆娑的竹影,夜风拂入室内,略带有些许湿润清凉。 “可叹法师绢衣薄,难将贪婪丑态遮。” 前院梅川院僧人念经的声音,隐约可闻。高师盛心中不由浮想起《平家物语》南都牒状一回中,对大相国寺僧人的批语。 他早在骏府城时,就听人言,寺家吝啬可鄙,锱铢必较,今日亲见方知真意。 梅川院空善所悲不是子死,而是为钱落泪。若真的怜子,在听说善光院已经交了罚铜又怎么会空手而来,恐怕早就倾尽家财也要买动郡里的大小官吏,严惩凶手,替子报仇。 结合他为区区了百贯铜钱,宅院一栋就屡次三番挑衅“宗论”的过往,今日哀痛,恐怕是哀痛自家搜刮积攒的钱财,最终要便宜了外人。 想到这里,更觉叹息,身为出家人却执迷钱财外物,遭此横祸谁又敢说不是因果报应。 宗论杀人,庄所哭丧,今日发生的事情都可以算作过去了,他已经正式上任庄头,明日,又该如何应对郡里通判的诘问。 今日一上任就遭遇命案,是他始料未及的事情,除了没抓住凶手,其他事态的处理方法尚还合格,只能希望上官不要苛求圆满。 庄内差役都见过了,也大致了解一二。庄内百姓也见了几个,但这些,还远远不够让他能站稳脚步,徐徐图谋。 他自幼长居骏府,少从校学读书,读的是汉学,习得是律令,亦得家学传授。为同心众奉公时,教养他的义父师范更是常用“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奉公治民”来对他督促训诫。 却从来没告诉他该如何当好庄头代官,更没有教过他该怎么在桶狭间的战场中保全性命,或许在老吏心中,今川家在贤臣明主的治理下会永远国泰民安,百代不易。 当好代官,与在骏府奉公尚且类似,结合听闻,亲身力行,可以总结出来:只要能做到公正严明,除暴止恶,恤养民役,抚慰孤老这四点,就能做一个好代官。 但想在战场上保住性命就难了。 他可谓手无搏杀一力,更无军略知才。绕来绕去还是回到,敛财聚众,招揽武士已经存身的路数上来。 野山益朝在郡里交接时曾对他说:“青木、北庄师徒,俱有勇力,能折冲御侮。木村兄弟与孙一郎三人乃是本庄乡人,可堪驱用。室野书役,老诚可靠,为庄所乡人所重。寄住货商资财丰厚,倘有急事可令其捐奉,稍解燃急。庄所众人若驱用得当,尽数折服於你,百姓便不难治理了。” 这是前任庄头,谆谆教诲的务实方法,从庄所差役入手,再借助他们在庄所的威望,折服百姓,这是官吏正道。 高师盛回忆着自己对庄所众人观察得出的判断。 “付盗”青木大膳,两人从行一路,虽有交谈,但也只是泛泛之言,只能说秉性孤僻,未能见其与人拔刀相斗,甚为可惜。 北庄万次郎,说话伶俐,办事妥帖牢靠,能跟青木大膳一路浪迹,说明也是个忠孝之人。 木村兄弟,粗直小人,并无多少才敢,凭把勇力倒是能当个足轻。新津孙一郎,只能说贪财好名,说话夸大其词,胆子也小,唯一可取之处,就是听话了,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门持书役”室野平三,根据这一天来的表现作为来看,老实可靠,是个敦厚长者。差役之中,就数他言行最为恭谨,庄所内上上下下,大小事务,全离不开他。 货商皆濑户方久为首,观其言谈举止,是个有志气的人,干过座商,放过利债,落魄后手下对他仍旧不离不弃,高师盛自问,若真的家破流难是做不到对方这种水平的。 可惜高师盛自家事,自家知,他没有多少真才实干来折服於人。所以只能从抚恤孤老开始,收敛人心。 奉公多年,还是略有积蓄,上任前特意带了一些家私。 咬咬牙,心中暗道:“不就是钱吗?几万钱我还出得起。” 也许是有了方略,不在忧虑,也许是实在疲惫乏困,很快,他就睡着了。 注释一:“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出自清代纪晓岚的草堂对联。 ------------ 第十七章秉烛夜谈上差官 住在后院的高师盛睡了,前院的室野平三、濑户方久、木村兄弟等人却迟迟无法入眠,只是各自为聚,坐在屋舍内,不是谁都有青木大膳那样做到睡眠时,能守动如静,不闻外音。 梅川院的和尚们虽说来的匆忙,没带多少法器,但木鱼还是做到人手一个,配合上念经声,傍晚云寿尼母女哭闹,还不觉得如何,到了晚上寂静时分,简直是吵得人头昏脑涨,偏偏又没法昏死过去。 前院五间长屋,一间塾房,最左边之前生活做饭那间长屋中停着尸体,和尚们聚在里面念经超度。 高师盛回后院不久,就起风降露,净空和尚指挥着将尸体抬进长屋,自己搀着院主空善也跟了进去。 庄内众人,还以为和尚们唱累了,自己等人是终于能睡个安生觉。 结果和尚们进去吃饱喝足后,又是在里面哼哼歪歪,声音比较之间,更显中气十足。 “要不是庄头不让,我真想薅着衣领,把这些个秃驴都顺着院墙,挨个扔出去摔死!”木村平八抱着脑袋,不住哀叫。 “那你可赔不起,今天才善光院才杀了一个就赔进去一百贯,这六个大小和尚···啧啧”旁边有人打趣道:“一年算你赚十贯永乐钱,最快也得不吃不喝六十年,你连一半都不敢说能活到。”说话的是一名货商。 战国时普通百姓顶多活到六十来岁的年纪,木村平八今年快三十了,这话说的一点没毛病。 “了不起咱们有福同享,一人宰一个。” “那到也是个法子。” “不许胡说!”室野平三吓得赶紧小声呵斥。 濑户方久为首的三名货商,本来租住的是更舒适的后院,毕竟花了钱,但今晚后院有女眷,他们身份不比高师盛这个庄头,为了避嫌,不方便在后继续呆着。 此时三个人也都和室野平三这些差役们,一起愁坐塾房,塾房离着远,好歹动静小些。 既然不能睡觉,那就只能坐着一起闲谈,高师盛在思索他们几人的品性,诸人谈论的话题,自也离不开高师盛这个新庄头。 灯烛昂贵,只有宿住庄所的贵人,庄头夜晚办公时才能使用,薪烛又都被和尚们借走了,索性推开门窗,借着月光,闲话议论。 “庄头乃高氏子弟,武家名门,今日相见,却不想如此和气,以礼待人。”室野平三靠卧榻上,扯过床被子盖在下身。他年纪大了,腿脚不好,受不得风寒。 其余众人或是坐在榻边,或是找了个马扎,要么干脆去院里捡了个和尚不用的旧蒲团坐在上面。 新津孙一郎伸手摸了摸怀里的铜钱,补充道:“不但和气,还很是大方。” “去去去!人家武家子弟,当同你一样掉进钱眼里,你都忘了自己之前一路埋怨庄头,耽误你发财时候的样子!”木村平八撇了撇嘴,对同伴这种小人嘴脸很是看不上眼。 “俺小人得志,有眼无珠,行了吧!” “我倒觉得庄头性情古怪,不似旁人。”濑户方久抄手衣袖,坐在马扎上,想了半天得出这么一个结论。 “何处古怪了?”室野平三不解其意。 “放着好好的骏府城奉行官吏不当,偏来咱们这种乡下地方,干个小庄头,当真奇怪?”木村平六对濑户方久的话深以为然。 室野平三不知他们三人先前在庄院门口都说了些什么,但对他们的态度很不满意,严肃道:“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说了!你们都是庄所内的差役,以后万万不能在背后非议上官,新九郎你们三人寄宿庄所,更当如此,惹得庄头不悦,可没人帮得了你们。” “书役教训的对,但我三人总也得知道庄头品性如何,才好奉承不是。”濑户方久拱了拱手,笑着说道:“庄头武家名门,与野山右兵卫到底不同,谈吐举止一看就是个有学识的文化人···念得两句话甚有禅意,若是去当和尚,肯定也是要比屋里那几个货色的模样,要强得多。” 室野平三见濑户方久一番品头论足,不由急了起来:“不是刚才告诉你,不要背后非议庄头么?怎么还说?”他担忧地说道:“庄头和气待人,但你们也不能无礼不敬。贵人发怒,又岂是你我这样的小人能够承受得住,莫要等到悔之晚矣,才想起来告饶。” 货商里最年轻的那人,见室野平三着急,便开口转移话题,说道:“你们看见没,庄头那身羽织氅服了吗?我看的不差当是富士锦缎做的!”平山庄地头武士也有一些,但乡下地方,有钱穿着如此奢华的却一个也无。 青木大膳靠坐门口,冷不丁回了一句:“那身衣服又不是绣金描银,能值几个钱?腰间那把打刀不知道能换多少身行头。” 高师盛那把打刀“骏切一文字”,虽不是出自名家之手,但也是他元服时得骏府城少府殿下今川氏真亲赐的名物,价值不菲。 不论从代表的含义,还是从实际价值来说,青木大膳说的都没什么措。 庄所众人生长乡间,任职庄所,除了在过路的豪族国人来借宿时见过“武家名门”的风范外,根本没有机会与真正的贵人接触,换而言之,东海道三国的上士国人阶层对他们而言是高高在上的,也就只有青木大膳自己游历关东,出仕北条,见过些名武士。 濑户方久说是座商,但也只是在井伊谷地方打转,比起骏府城下町里真正富可敌国的大豪商,给人家贴靴,人家都嫌他手脏。 他们本就对“名门子弟”深感兴趣,如今远江三十六众里的高氏子弟,任职庄里,难免会议论不休。 室野平三年纪大,阅历深,为人做事,总是不求有功但求不过,见着连说了两次,庄内众人还是对高师盛议论不止,拍打榻沿是真的生气起来:“还说!还说!庄头出身名门,穿华服佩宝刀有什么奇怪的?····都休要再言语了。我要睡了,你们也快去安歇了吧,明天还要早起!” 濑户方久打了个哈欠:“走了,走了。不敢打扰书役你老人家睡觉,我们三人今晚无处睡,就先借付盗头你的长屋对付一宿觉。”磨磨蹭蹭到门口像是想起来什么,回身说道:“本说今晚为庄头接风洗尘,被和尚们这么一闹,都给忘了。正好善光院给了不少钱,要不等看看,明后日,那天事情了结再办,你们说呢?” 室野平三、青木大膳都没意见。 木村平八最喜欢吃喝热闹,不过他知自己存不下钱,今天得了赏钱便让平六帮他收着,这回一听,起身就往自己兄长怀里伸手,要掏份子。 新津孙一郎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 几人同在庄所多年,彼此知根知底,木村平八瞅他一眼,不客气的说道:“别支支吾吾的了,不用你出钱!”拽出一串铜钱抖了抖,钱串子哗啦响动,故意羞臊他道:“你怕不是早就忘了,这钱是谁赏给你的了!” 新津孙一郎挡着脸,灰溜溜地往外走,说道:“俺困了,先去睡觉了!” 见他死活不松口,木村平八兀自气恼不已:“要说都是打小一起长大的,怎么现在成了这幅熊样呢?” “他父母身体不好,你又不是不知,得了钱要拿回去养家。” “咱家也不见得比他家富裕······”木村平六拦着,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濑户方久睡眼惺忪,被室野平三一提醒,也是困意上涌。摆摆手没去接钱,含糊说道:“还跟俺们来争吗?俺虽破落了,起码这点钱还是出得起。” 室野平三厚道,不想再争吵,说道:“不早了,也该睡了,万次郎连夜去郡里报案,说不准明天上午,郡里就要来人,咱们到时候可得打起精神来,别给庄头丢了脸面。” ------------ 第十八章收人钱财消灾祸,未想竟逢僧故人 第二天清晨,高师盛早早就带着庄所众人等在路边,一直快到晌午的时候,北庄万次郎才回来,跟着他一块回来的还有郡里的通判郎官、刑部少录。 两位郎官牛车代步,前有四名狱卒手持长幡开道,后有六名奉公武士按刀随行护卫,另有仵作、书吏、小侍等人跟随,排场极大。幕府官吏出行代表着朝廷与守护大名的威仪,仪仗随从不能省略,所以路上走不快,直到快中午才到得平山庄所。 检非违使少尉是正七品上的官位,唐称刑狱官为通判官,正七品为郎官,故而平安一朝,多称检非违使厅和刑部的各品官员为通判大夫、通判府、通判郎。 通判郎官名叫山内氏丰,刑部少录名叫松上信宗,两人也都是远江三十六众的国人豪族。 二人没有忙着进入庄所,下了牛车后,寒暄几句后,山内氏丰出示了郡守的状令,说道:“昨日大庭广众之下“宗论杀人”,影响极坏,郡守很是震愤。两家寺庙的首座,皆有大罪,双方罪人可都拘押庄所?” 按照律法,斗讼强诉的双方,不论对错,在案件宣判之前都属於是戴罪之身,要戴枷锁,将人犯解押郡治问罪。但因为治安不靖,屡屡有聚众劫囚之事发生,后来便改了章程,由庄所暂押差房,郡里派人过来提审。 山内氏丰有此一问,既是提审的规矩,也是因为他是临济宗的信徒,对净土真宗和真言宗两家没甚好感,连带语气也有些严厉的意味。 “犯案双方皆为僧众,可享“八议宽免”,顾而未受庄所拘押,善光院僧众自知罪孽深重,惶恐不安,昨日缴纳完罚铜后,都自禁门户待罪,请两位郎官稍等,我这就派人去将他们唤来。” “梅川院的僧人何在?”山内氏丰又问了一句。 “昨晚在庄所超度死者,现下不知起了没有,我马上派人去请。”高师盛故意不提梅川院僧人,为得就是等这一问。 果然山内氏丰面色大为不悦,训戒道:“其等罪人,你不收押在监,已是渎职懈怠,怎还敢让他们於庄所随意走动,莫非你收了他们贿赂,想要徇私枉法不成!” 高师盛拱手回道:“大人明鉴,非是下吏受贿徇私,而是实在不敢冒犯比丘。” “不敢冒犯,莫非就是你搪塞的理由?”这算什么理由,言下认定了,高师盛收受梅川院僧人的贿赂,才放任他们如此有恃无恐。 高师盛闻言垂手而立,不卑不亢的回禀道:“下吏远江高氏子弟,行虽不肖,却也不是用钱财就能买动的。” 远江高氏与天方山内氏同属远江三十六众,论家格地位,高氏本姓高阶氏,为长屋君的五男,安宿府侯,臣籍降下,赐姓名高阶真实。 高阶氏家格贵为朝臣之属,论权势地位虽不及源平藤橘四大姓,但也是显赫平安、镰仓、建武、室町四朝的武家名门,高阶信西入道执掌朝廷的时候,山内氏还不知道是哪家朝臣派在关东打理庄园的家奴。 不谈出身,高氏乃奉公今川家二百载的谱代家臣,山内氏只是外样新参众,归附骏府不过几十年,亲疏远近,不言自明。 高师盛现在地位虽卑,但述职前也是骏府直臣,论地位两人齐平,无论从家名、出身或是资历哪方面讲,都不是山内氏丰一个六品通判郎官,可以当众训斥。 刑部少录松上信宗一见情势不妙,忙站出来打圆场:“通判言重了,言重了,我与新九郎相识久矣,他为人清廉,素有贤名,怎会徇私受贿,知法犯法?我等远来,不悉民情正要多多依靠新九郎协助才是,不好因此无谬生隙。” 庄所差役听见通判郎官质问,是否受贿,不由都紧张起来。这个罪名可大可小,骏府法度严令禁止官吏收取贿赂,法令严苛到受贿过百文者杖三十,与斗讼罪齐名。 法度虽严,但私相授受的贪赂之风,却一直存在。 就连今川义元自己,每年也是公开接受国中大座商的请贿,明码标价,售卖东海道各类商货的专营权,上行下效,官吏们收取钱财谋私,只要不是太过分,都不会有人过分追究。 松上信宗对庄所差役,受没受贿,根本不关心,处理完眼下的案子才是他的职责,就算真的贪污受贿,也是勘解由使厅管的廉政事。 他跟高师盛同在骏府城任职过,虽然只是泛泛之交,但对其风评还是相信的,只不过这次错了。高师盛确实受贿了,但收的却是善光院的贿赂。 几句话勉强将这篇揭过,高师盛才请山内氏丰、松上信宗两位郎官,先进入后院中堂坐下,奉上清水后,吩咐室野平三去请云寿尼母女。 自己则去叫梅川院的僧众,昨夜忙活半宿,快到天亮时分,和尚们才休息。 庄所差役都不待见梅川院的和尚们,故而早上,在高师盛的带领下悄悄出了庄园,撇下他们,独自在路旁等候。 等郡里通判带着大小随员,进了庄所,和尚们才听见动静,半梦半醒的迷糊着将玄关槅门拉开条细缝,悄悄观察。 净空和尚见郡里来的上官去了后院,不禁暗自焦虑,他可比梅川院空善还关心案子如何判决,郡里不追究的话,梅川院空善不过死了个儿子,要是穷追到底,下一个死的可能就是他自己了。 见高师盛从后院出来,忙推开玄关,迎过去问道:“庄头,可是郡里来人了?” “正是,我正要相请诸位前去答话。” “还请庄头,万万要仗义执言,小僧代院中在此谢过了。”说完长揖一礼。 高师盛连忙避开,不愿受他礼拜,口中连道:“不敢!不敢!”心里想的却是,真是不是一类人,不进一庙门。 事到临头,还是拿空头白话在这晃点乃公,待会自有你们哭的时候。 几句话打发走净空和尚,让他领着梅川院空善等人前去后院回话。 然后来到庄所前院僻静处,躲开两名郎官带来的随员,叫过北庄万次郎和木村兄弟:“你们三人分别去请善光院僧众、长谷川隼人和长田盛氏,务必午前全都找来。” 三人应了,转身就要走,高师盛拉住三人小声说道:“等等!” “庄头还有何吩咐?” “郡守不但派了通判和刑录两名郎官和随行的狱卒,还带了查封状令,审完案后必然要去查封两家寺院。善光院主证弘禅师,良善和尚,实在不应该受此牵连,昨日也央求你我相助···这样吧,万次郎你去善光院,告诉证弘禅师让院中早早做好准备,平六、平八你二人分头去找长谷川与长田二人过来请罪。” 通判、刑部都是郡里比较重要的司法官吏,具体到工作也是各有其责。 检举犯人、裁决诉讼等都是通判负责;查封罪人家产,逮捕入狱则归刑部管。若仅仅调查取证,是不用刑录前来,适才二位郎官给他看的状令上,也是清楚地写着,要对两家寺院封禁查抄。 高师盛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他无法控制郡里的宣判结果,只能用这几乎话隐喻提醒善光院僧众,赶快趁着刑部查封前,抓紧时间将院中的金银细软转移走,免得人财两空。 这也算对的起善光院院主证弘,送出的五枚金小判,至於证弘大和尚能不能听懂,就不关他的事情了。 北庄万次郎,心思伶俐一点就透,连声应诺,说道:“庄头之意,我已经全都晓得,小人必然能如实转达,将此事办好。” 北庄万次郎,木村兄弟三人个自领命,分道扬镳。 高师盛送走三人后,迈步回了庄所。 九月竹醉,山间应已秋风乍起,但今年的东海道却与往年不同,天气依然十分炎热。两位郎官乘坐牛车,尚还要先在后院屋敷内,饮水纳凉,一路步行跟随的狱卒、武士就更不用说了,早就又渴又累,苦不堪言。 无人伺候,就只能自己动手,向庄所差役借了两个木桶自去井户打水,新津孙一郎从长屋里捧着一摞陶碗送来,好供郡里上官舀水解渴。 人累牛也渴,人喝饱了牛还得饮水,驾车的小侍拎着马棚里的水桶打满水,出门正要给牛送去,差点同回庄所的高师盛,撞个满怀。 “哎呦!····你···怎么是你?”两人不约而同的“哎呦”了一声,抬头观瞧,却是互相认得。 给牛送水的那名差役,身量不高,肤色黝黑,本名叫板仓四郎右卫门,原本是在三河国净土真宗永安寺出家的沙弥,年前高师盛随母亲前去寺庙进香膜拜,那时还受过他的侍奉,因为长得实在太黑,所以印象深刻。 只是不知何时还俗归家,来了远江国的敷知郡当差。 板仓四郎右卫门连忙放下水桶行礼:“板仓四郎右卫门无礼,冲撞了大人,还请恕罪!” “无妨,你我也算老熟人了。”高师盛让开门户,让他先过。当时武家子弟出家还俗很是平常,有的武士一生,因为各种原因甚至多次出家,比如今年在川中岛跟武田家对峙的越后长尾氏家督长尾景虎就是此中翘楚。 “家慈先前还念叨着,今年去永安寺进香时要带些我不穿的衣物给师弟送去,没想到你竟还俗了。” “有劳,长亲师叔挂念,今年六月,骏府招选武家子弟奉公,小僧父母便让小僧还俗奉公。”今川氏每年都会传令各郡,选举年龄合适的武家子弟,补替出缺的寄子众,板仓四郎右卫门家名不显,加之年纪也大,入选后去骏府城走了个过场,直接就被下派到郡里担任吏员。 高师盛的母亲,云殿前是出家居士众,多年前便已经遁入空门,所拜的禅师正是永安寺的主持,板仓家又是其樱井松平氏的武士家臣,每次去时都对他格外关怀。 板仓四郎右卫门能还俗出仕骏府,还是高师盛的母亲云殿前提点。 出家居士便是指在家修行,而非真的剃度出家,净土真宗认为佛性众生平等,人人均有佛性,只是因性别不同,所患苦恶不同。行为上,男众较女众勇勐强健、杀障凶碍多:心理上,女众比男众多嫉妒、瞋恨、计较。 佛陀在《首愣严三昧经》中说的:“善男子!发大乘者,不见男女,而有别异。所以者何?萨婆若心,不在三界,有分别故,有男有女。”--对于一般的凡夫俗女,,一旦发起菩提心,则立即超越了男女的差别,因为道心是没有男女的。 对于男女一律称为师「兄」,高师盛母亲的法号选的是父亲松平出云守长亲的名字,故号长亲居士,板仓四郎右卫门才会称为师叔。 注释一:板仓四郎右卫门胜重,有“板仓政要”之称的江户名奉行。 生于天文14年,永禄元年才13岁,应当还在三河净土真宗永安寺出家,剧情需要让他提前出生四年。 注释二:长屋君,安宿府侯说得是长屋王、安宿王父子。 ------------ 第十九章慎死滥长流 因有公务在身,高师盛与板仓四郎两人没有多聊,能遇见熟人,亦是好事,告诉他日后得闲可来庄所做客。 回到后院中堂,正好碰见两位郎官传问相关事由,梅川院空善年纪大了,身份特殊,被允许坐在屋中答问,其他僧人连同净空和尚都是在内一律跪在院中待罪。 云寿尼母女虽是苦主,但此回事主要审决“宗论”而非杀人,两人露了一面,就被请回偏房暂避。 ………… 等了半个时辰左右。 木村兄弟很快带着长田盛氏和长谷川隼人回来,随后是善光院院主证弘和其两名弟子,其他和尚都没过来,当是在院里忙着转移财物。 见案件相关的主要人等都到齐了,没必要再等下去,刑录松上信宗轻轻咳嗽一声,闻声知意,庄所差役便在庄头和付盗两人的带领下,退避旁侧。 屏退庄所差役,是为了保证案件的公正性,避免出现人犯与庄所差役勾结,或者差役强行胁迫犯人认供的情况出现。 随行狱卒和武士手持叉棍,按压佩刀,分成左右两列,於院内排开,口中发出“呜哇”怪叫,威吓人犯。 看的室野平三一众差役,很是惊叹,他们乡野鄙夫,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等一番堂威喊完,跪坐在式台回廊左右两侧的小侍,缓缓将玄光槅门拉开,两名郎官整冠束带,满面肃容,端坐桌案之后,威仪自服。 山内氏丰是郡里有名的能吏,郡守心腹,以往办案都能秉公断处,此回也不例外。仍旧是要依次传问人犯事情经过,推敲真伪,并不偏听偏信某一家之言。 通判地位较高,不能由他先来问话,向刑录松上信宗点了点头,示意可以开始审讯。 松上信宗办事干脆利落,用手中折扇轻敲面前的桌案,唤道:“仵作何在?” “下吏在。”一名白帽素衣的中年人,弓腰出列。 “尸验可有遗误?” “并无遗误,死者年纪、体貌与“丧付文状”中描述无二,伤口的位置、形状深浅也都相吻合,询问过苦主后,当是其本人正身无误。”仵作即法医,负责检验尸体的工作,“丧文状”是交给上级官员的总结报告。 命案是有“尸体不能离寸地的规矩”,但郡里的刑吏往往很难当天到达命案现场,庄所收敛尸首前,就要书写一份“丧付文状”,跟命案呈文一起转交给郡里,当做来日供刑录郎官辨认尸首的第一手文书。 如果尸首与“丧付文状”描写的明显不符,就说明案件必定是问题。 高师盛在骏府奉公多年,填写“丧付书状”这类文书,可谓熟门熟路,记录的十分详细。 松上信宗挥扇示意,其可以退下,转头注视堂下跪着的人犯,眼神不停来回梭巡,直到看着人都感觉发毛了,才突然厉声断喝:“长谷川隼人,长田盛氏还不出来领罪!” 长谷川、长田二人原本跪在院内,本就忐忑不安,来之前就木村兄弟就对他二人好一阵吓唬,突然听到一声断喝,吓了一个激灵,慌忙膝行出列,拜倒堂前,口称小人听罪。 “你二人本是军役国众,世受俸禄,当更该知晓骏府法度律令,结果你二人不但不思报效国恩,反倒蛊惑良民,聚众闹事,扰乱法度,莫非要反逆不成!” 两人闻言大惊失色,连道不敢,请大人宽恕。 看到二人对法度律令,还心存畏惧并非真的是凶顽之徒,松上宗信面色稍霁,缓声训斥道:“郡守本欲将你等黄册革除,断绝家名,以儆效尤。幸赖平山庄所代官高氏师盛,替汝二人苦求开恩,愿以身作保,郡守念你两家世代奉公,暂且留罪,维持原判不改,日后当好自为之,莫要再以身试法。” 松上信宗不知高师盛为何愿意替院下跪着的两人求情,但愿意卖个好给过去同僚,直言告诉二人,谁替他们求的人情,保全住家名和军役众的身份。 长谷川隼人、长田盛氏二人叩谢郡守开恩,又转身向着高师盛拜了两拜,齐声谢道:“多谢庄头回护之恩,小人万死难报。” 高师盛坦然受之,伸手虚扶二人,说道:“不必谢我,日后当以忠义二字,尽心奉公。”说罢,示意他们暂且退下,不要耽误松上刑录继续宣判。 长谷川二人,所犯不过小错,真正重头戏是对两家寺院的处罚,这个可不是能像刚才那样,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就能饶过去的。 “请通判问话。”松上宗信圆滑,不愿意干得罪人的事情,於是开口请道。 山内氏丰年过三旬,黑须长髯,相貌堂堂,为人刚直清廉,却是根本不怕这些和尚们记恨。 “净空和尚可在堂下!” “小僧在。”头一个便被叫到姓名,净空和尚不由暗暗叫苦,却不得不出列请罪。 “你带人挑衅“宗论,招至命案,你可还有话讲?” “求大人明鉴,小僧实在冤枉啊!” “你待怎讲,莫非还冤枉於你不成?”山内氏丰不似高氏有家学传授《平安律令》和《武家诸法度》。 他学习的是骏府校学教授的《宋刑统》,本人更推崇审断“阿云案”的大理寺详断官许尊,所主张的慎刑宽免,不以好恶罪人。 即便案情明朗,犯人喊冤就要听取辩解,讲究以理服贼,而非靠严刑逼供,草草结案。 “这……善光院……本是我梅川院的产业,纵然小僧等人有错,亦是被善光院所逼啊!”净空和尚喊冤叫屈,只是下意识的举措,被通判一问,也是无法狡辩,只好硬着头皮拿宅院所有权说事:“况且地契也是在我梅川院手中,那善光院周围的土地,分明就是我梅川院的产业,取回自家田产,怎么能算罪过。” 他虽有话讲,但山内通判却也与他有话要说:“上川家庙本系私人,本家不愿意供奉真言宗,要改宗净土并不违背法度,骏府早有律令,严禁私下转让田产地契,况且平山庄两年前就被骏府收归直领,附近土地皆是骏府所有,你所说善光院周围土地归你梅川院所有,可有郡中批文示下,保人是谁?每年租庸的回执可有?” 净空和尚哑口无言,对啊!两年前上川家就被改易去了引佐郡,这里的土地早就是归了骏府。这所宅院只是郡里和庄所考虑到是佛堂,才没有派人过来驱赶净土真宗的僧人,但每年都是要收租庸。 这种田产归属权的纠纷,说别的都没用,依据法度,谁租赁就是谁的,你梅川院说是你的,那就拿每年交完租庸后,郡里给你开的收据回执出来就行了。 “当年上川家确实承诺,要将此宅院赠与我宗。”梅川院空善见弟子招架不住,连忙开口:“通判若是不信。可以去请上川大人过来一问。” “我方才已经说过,转卖馈赠田产,要有庄所乡縂作保,骏府官吏开具文书,改换地契才作数,且不说上川家只是口头承诺,就算是真的私下转送地契,没有保人文书,也是算不得数的!” “我远江寺家与豪族,皆享有“守护不入”之权,这等事无需骏府状书承认····通判····” “禅师可以噤声了!”山内氏丰本就不已他年老德高为敬,听他如此视骏府法度如无物,毫不客气的驳斥道:“此时还未问道禅师,带我审讯足下时,再来答辩也不为迟。” 说完,也不管梅川院空善脸色难看与否,对净空和尚劝诫道:“田产所属,清清白白,无需再议,梅川院净空你为“宗论”祸首当罪加一等,若此时认罪伏法,我还可酌情减免部分罪责,不然即便你身为僧众,可免一死,也难逃长流青岛!” “小僧认罪,小僧认罪,肯请大人法外施恩!”净空和尚本来还想再为自家辩解几句,一听“长流青岛”四字,登时面如土色,叩首顿地,苦苦哀求。 就连在场的差役公人也是,面露畏惧,像是活见了鬼的晦气样子。 高师盛暗忖道:“这位山内通判倒也不是迂腐之人,虽不动刑,却也会恫吓犯人,迫使认罪,要真请净空和尚去青岛走上一遭,还不如在这里就乱棍打死,尽早打发了他。” 山内氏丰所说的青岛,位于骏河与伊豆群岛之间的海域上,与伊豆丈八大岛齐名。根据《八丈岛志》、《青岛岛史》记载,先秦时孝灵大王七十二年(公元前219年),徐福受秦始皇派遣至东海寻找长生不老仙药到达纪州熊野。 徐福一行到熊野后,派遣童男童女乘船四处寻找仙药。途中船只被海浪冲散,乘坐童男童女的船漂到八丈岛,乘坐童男的船漂到附近的青岛。从此,八丈岛叫“护女岛”或“女岛”,青岛叫男岛或“童男岛”。 居住在八丈岛的童女和住在青岛的童男,每年南风吹来的时候,童男就渡海去八丈岛与童女交际,有意者可以同居。过一段时间后,童男仍回青岛,次年这个季节再来。若前一年同居的童女生下男孩,则由童男带回青岛;若生下女孩,就留在八丈岛。 传说有多美好,现实就有多残酷,八丈岛与青岛因孤悬海外,生活困苦,自平安时起就是流放重刑犯的地方,平治之乱后源赖朝被流放伊豆国,就曾圈禁在青岛。 “犯死罪获贷者,多配隶骏州青岛及豆州丈八岛,皆有屯兵使者领护”;“初,僧人有罪至流,亦执针配役。至是,诏罢免之。始令杂犯至死贷命者,勿流二岛,止隶诸州牢城”。即死罪赦免者,甚至僧人犯罪开始也往两岛送。 囚犯在去两岛行前即烙上了“刺配八丈岛”或“刺配青岛”等字样,长达七寸左右。到达丈八、青岛后,即被岛上驻军昼夜看押服工役,多是开矿、造船等工役。有囚犯受不了岛上之苦,甚至有投海自尽的行为。 时下两岛为今川、北条两家更领其一,作用依旧是流放犯人的所在。但却不向平安时起负责供给人犯食水,全靠岛上自足,土著尚且生存艰难,有哪里有余力来养犯人。 为解决粮食、饮水不足以及看管人手不足的问题,世代负责管理岛上“牢城营”的童岛氏想出了诸多残杀人犯的手段,“活吞鱼”、“食布袋”、“劝君酒”等等方法,将人犯数量始终维持在一定数量。 “活吞鱼”把很细小的铁钩放进鱼肚子里,然后让犯人吞下,铁钩入肚,难以排出,钩破肠胃,犯人必死;“食布袋”最开始叫“土布袋”是给麻袋装满土,压在犯人肚子上,犯人只能出气不能进气,最后窒息而死。玩“石布袋”,具体讲,就是往麻袋里装鹅卵石,扎紧口儿,然后用这麻袋痛殴犯人,据说这样打犯人不容易见伤就死。 “劝君酒”是硬灌犯人海水,海水有盐毒,人岂能多饮,只“劝”上三四回,人也就完了。 即便牢城营狱卒,心情好,对犯人不打不骂,也不见得就会给饭吃。根据《平安律令》监狱方“应给饭食而不给者,杖六十”,即如果狱卒克扣了犯人的伙食,便要被打六十大板。 但在孤悬海外的两岛,狱卒时长克扣囚犯饭食,眼睁睁看着囚犯饿死。 这也主要由于岛上粮食紧张。两岛的供粮实行自给自足制,由岛上的不足百家岛户供给。开始刺配来人数尚少,不过百十来人的犯官僧人之流,还可以自给自足,但由于刺配两岛是朝廷的定制,各路强匪恶盗悉数流放至两岛,刺配人员最多时达千人左右,口粮严重供应不上,也影响了岛主等人克扣粮食。 童岛氏担任岛主时就干脆将超额人犯直接扔进海里淹死。 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建武新政之初花将军北畠显家之父,后醍醐大王近侍北畠亲房就曾上疏奏表,请求不要在将人犯再流放两岛,“配隶重者八丈二岛,其次二名筑紫,其次三千里至陆奥。如计每年配到三百人,十年约有三千人,内除一分死亡,合有二千人见管,今只及一百八十,足见其弊。”四国岛古称伊予之二名岛,九州古称筑紫国。 说的就是朝廷流放罪人的四个去处,丈八两岛的险恶甚至还远在四国、九州、陆奥这三处偏远边陲。 两岛的恶名,在东海道与武藏野可谓家喻户晓,止孩夜啼的黄泉地狱,莫说是净空这么一个养尊处优的和尚,就是官吏武士对押解人犯去这两岛也是唯恐避之不及。 ------------ 第二十章罪到临头万事休 僧人终究地位超然,即便犯有“宗论”之罪,也可免死,净空和尚被“长流青岛”四字吓得抖如糠筛,只要不被流放青岛,怎么都行。 山内通判给他定的罪名无敢不认,最后被判了一个刺配长流二百里,到安培郡的安部金山下的劳城营服苦役三年,遇赦不免的罪名。这三年刑期中,即便骏府大赦罪犯,净空和尚也不在赦免之内,一定是要把这三年苦役服满为止,才能释放。 最初见史料记载的刺配由来是,永观元年(宋太平兴国八年,983年),东大寺僧人奝然由台州入宋,翌年,宋太宗赐予他一部蜀版的《一切经》。 同时因重开勘合贸易,带回来的不仅有佛陀经卷、诗词歌赋、丝绸钱币、朱玉瓷器等物,还有各种自五代开始流传下来的刑罚,刺配长流就是其中之一。 平安朝初期,已有流放犯人的刑罚,菅原道真就曾被贬官流放九州太宰府,但当时并不属于刺配,且是因为得罪朝敌,被贬官流放。 最先开始将宋朝刺配流刑,正式实行的是平大相国入道。 治承政变,他先将以藤原基房为首的反平氏亲贵,约三十九人院近臣全数罢官,并任命亲平氏的亲贵以取而代之,后将后白河大王幽禁於鸟羽殿,结束院政,正式宣布平氏武家,执掌天下大权。 平大相国清盛入道晚年,乾纲独断,专行跋扈,伊势平氏升朝殿,入仙籍者一十六人。 平家一门控制了萨摩、筑前、长门、周防、伊予、备中、伯耆、备前、赞岐、阿波、但马、播磨、丹后、丹波、淡路、和泉、纪伊、伊势、若狭、越前、加贺、能登、佐渡、越中、飞驒、美浓、尾张、三河、骏河、武藏、常陆和上总,共三十二处令制国。 天下泰半,朝野上下,可谓尽落伊势平氏之手,以仁君在源赖政的劝说下,决定起兵反抗平氏夺权,自称“最胜院君”,并向关东源氏下达讨伐平氏的令旨。 不久后事泄,平氏派兵包围住高仓宫,以仁君、源赖政、源仲纲、源兼纲等人被迫出奔三井寺,并向延立寺和兴福寺求援,延立寺拒绝,只好逃亡奈良兴福寺,在逃亡奈良的途中被平知盛、平重衡、平行盛、平忠度等人带兵截杀,双方人马於宇志川交战后,源赖政、源仲纲、源兼纲等人相继战死,以仁君继续逃亡光明山,於鸟居前遇到平家武士藤原景高、藤原忠纲的袭击,中箭落马身亡。 以仁君之乱事败,被诛杀后,五子平重衡献计,矫诏王命,以效仿中原为名,引入《宋刑》。 遂以《宋刑统》中:“刺配之法二百余条,其间情理轻者,亦可复古徒流移乡之法,俟其再犯,然后决刺充军。”为名。 将参与作乱的源氏一党,按罪名大小悉数刺配长流,其中里面就有源赖朝,也是那个时候起,丈八、青岛才开始正式成为重犯的集中流放地。 梅川院其他犯案僧人只是从犯,本着从罪轻量的原则,仅被褫夺度牒,从比丘众降回至沙弥,杖责三十后,驱赶回本寺,终生不得再返敷知郡,好歹是不像净空和尚一般刺配流放。 昨日一起参与“宗论”的僧兵,虽有僧字,也剃光头,却不是僧人。非但享受不到宽免的待遇,反而还要被从重处罚,当真无妄之灾。 都被判处罪获隶徒,收押官卖。因案发在平山庄,所以就由平山庄所进行官卖,或者留下耕种隶田。 这也是判决的陋习或者说是惯例,乡中犯案,官卖隶徒和查抄家产就要当做奖赏,赐给处理案件的最基层官吏,做为他们竭诚奉公的回报。 此案要查抄的家产数目太大,九成以上都要收归郡里,四名隶徒不值几个钱,倒是可以直接发给庄所。 昨日参与“宗论”的僧兵共有四人,两人今日在场候罪,还有另外两人还在梅川院内,还不知自己二人已经被郡里的通判郎,直接给“官卖为奴”。 山内通判当即发飞签牌票,青木大膳上前接令,只等案件了解,就可以带庄所差役引路,领着狱卒前去梅川院拿人。 净空和尚得知自家要去骏河,连挖三年的金矿,心如死灰,开矿亦属于苦刑,危险性极高。 身子一软,瘫倒堂下任由书役抓着他的手在状书上,草草画供认罪。 之前没有定罪,还可免受枷锁之苦,现在一画供,立刻就有狱卒上前,给他挂套上枷锁,压倒在地。 旁侧狱卒取出一块类似牲口嚼头的物事,塞进他口中,然后绕至身后,伸手用力一勒,净空和尚挂着沉重的枷锁,又被狱卒压倒在地,脖颈低垂,这时被人从后大力一拽,不自然的将头向上,猛的扬起,发出痛苦哀嚎,因为口中塞着东西,吐字不清,院内人等只能听见他发出“呜呜”的怪叫。 这么做非是折磨於他,而是怕净空和尚脸颊刺字的时候,受不了痛苦,慌乱中咬舌自尽。 刺面也分为“大刺”和“小刺”。凡犯重罪的,就把字刺得很大,而且根据不同的罪行,所刺的形状也不一样。 律令曾规定:凡犯盗罪,刺环于耳后;处徒刑、流刑的刺方形;处杖刑的刺圆形,三犯杖刑移于面,“径不过五分”。 后来又规定,“凡强盗抵死特货命之人”,在额头上要刺强盗二字,余下的字分刺两颊。所刺内容除“选配某州、郡牢城”外,也有把其犯罪事由等刺于脸上的。 后来发展到后期,又多了刺额头,刺双臂,刺后背等方法,各有美名,曰为:开天眼、盖牌告、拔金印。 其中也很有说道,刺额头可蓄发遮盖,刺双臂及后背者还可以用纹身隐去,这三类对比刺面,算是罪重实轻的处罚。 净空和尚所犯罪名甚大,理应刺寸字於额头,但考虑到僧人的身份,改成刺左面,律令上属于宽宥,实际上反而不如刺额头,只能说算他倒霉。 刺字的工作,多由仵作兼任,这次也是如此。 仵作见人犯已经被控制住了,询问两位郎官是否可以行刑,得了许可后,提着箱匣,从式台回廊走了下来,转到净空和尚左侧。 辅助刺字的小侍正是板仓四郎右卫门,托举竹盘,跪在旁侧,仵作从箱匣中依次取出钢针、肋差、两张干布、油墨以及毛刷,依次俺摆放好,另有狱卒送上一碗清水和一盏油灯。 钢针和肋差皆是刺字之用,根据犯人罪名身份不同,所用的工具也各不同,钢针刺字还好,起码伤口不大,若是用肋差短刀来刻字,即便伤口痊愈,也是被毁容了。 行刑者若是一不小心手抖,或是故意使坏,半张脸都要被划烂。 划烂还不算完,还要在另外半张脸上重刻,过去不是没有发生过犯人双面都被割烂,但刺字仍未完成的事情。 作为应对,律令规定故意划烂犯人面目,破坏刺字者,斩指谢罪。 肋差短刀就变成在刺面时,割去犯人碍事头发的作用,只有穷凶极恶的大盗恶贼,或者得罪差人,又不肯花钱消灾的犯人才会被用肋差刻字。 净空和尚走运,今天是两位郎官亲自监刑,不宜让场面太过血腥,他罪名虽重,这次也只是钢针刺字。 仵作先将一张干布用清水浸湿,帮他把左脸擦净,免得沾染污垢,影响手感判断,刺得不准,净空和尚没头发,倒是省了割发这个环节。 伸手捻起一根寸半长短的乌黑钢针,沾了沾清水,反手一抖将水珠甩落。 水从天降,落土归尘,这叫做两不相欠。意思是告知天地神佛,此回行刑并非私仇,而系公干,以求不受业报,甚至盼望代替朝廷,惩戒罪人能够积累功德。 水珠甩落后,将钢针放在油灯上仔细炙烤,既是做消毒之用,也是刺字时能够让伤口快速结痂,字迹清晰。 通常犯人为了让字迹不那么清楚,都是提前花钱买通行刑的仵作,省去这个流程,再央求将字刺的浅一些,混着鲜血涂墨,退堂后拿布一抹,字迹就能下去大半,天长日久,伤口一愈合,多半也就看不大出来了。 净空和尚没时间花钱运动,人家仵作又不欠他的,不紧不慢的将钢针烫的通红炙热,差役们从来都是讲究现打不赊,给了钱怎么都好说,没给钱也是怎么都好说。 一句话看吧! 净空和尚侧着眼睛,看着仵作拿着滚烫得钢针凑了过来,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停滑落,口中呜咽声不止,神情惊恐万分,使劲全身的力气想要挣扎起身逃跑,左右两侧压着的狱卒嫌他抖得厉害,一人踩住一条大腿,向旁边的同伴招呼道:“再来两个人拿住了他,别让他乱抖,把字给刺坏了!” 他这副凄惨的模样,就连高师盛也不忍心去看,实未曾想到,刺字之刑竟然如此恐怖。 山内氏丰跟松上信宗两人,反观面色如常,都是见惯不惊的模样。 又有两名狱卒上前,一个搂住净空和尚的额头,另一个伸手捏住下巴,死死控制住,让他不能左右晃动,好方便仵作动手。 近前的狱卒太多,高师盛又离得远些,看不清到底如何施为,只闻见院中传来一股肉香,转眼在看,净空和尚身体猛的抽搐几下,便没了动静。 两位郎官,见得犯人昏死过去也没叫停,任由狱卒们继续动手。 行刑不可停,即便犯人受不住折磨当场暴毙,也要等刺完字才能抬下去收尸,这是规矩。 仵作一直把“刺配骏州安部牢城营”九个大字全部刺完,用干抹布抹去血迹,又取毛刷蘸着在伤口处用力涂抹,待油墨将字迹完全浸透后,再复用干布将多余的墨迹擦去,反复几次后,字迹清晰可见。 仵作自觉颇为满意,许久未曾与人开脸,手下虽然有些生疏,但胜在技艺精湛,做到了一气呵成。 满意的点了头,才回身向两位郎官禀告:“行刑以毕,请郎官验刑!” “人犯如何?”刑录松上信宗问道。对犯人行刑归刑部管,如果犯人没熬过去行刑,直接暴毙当场,他还要写一份回文解释缘由,很是麻烦。 “启禀大人,刚才我以探过鼻息,人犯只是经受不住,昏死过去而已。” “那就拖下去暂且收押,等回郡后再派专人押送安部劳城营服刑。”行刑完毕,监刑官要验看刺字是否合乎标准,对松上信宗来说,只要人没死就好,也懒得再验看刺字是否合乎标准。,仵作是老手了,他信得过。 “谢大人信爱!”仵作躬身退下,自去将工具全都重新收回箱匣,两名差役拽着净空和尚的两条胳膊,将他拖下堂去。 长田盛氏与长谷川隼人更觉庆幸,有高师盛与他二人作保,不然也来这么一回,大好男儿脸上被刺上一串大字,当真没法做人了。 心中对高师盛,不由得更加感激。 高师盛与净空和尚接触不多,但也多少能察觉出对方,平日也算是能说会道的人物,可惜是和尚遇见官,有理还要说不清,更何况他这没理的和尚。 千言万语也抵不住一句“长流青岛”,直接就被吓破了胆子,若是能静下心来,好好想想,就当知道,这不过是山内通判的虚言恫吓之辞,他这点罪名还不远至於被判这么重的刑。 当然,他若是咬紧牙关,死不认罪也是无用功,郡里已经下定决心要查抄两院,罪名可以说,昨夜於郡里就拟定好了。 山内氏丰这个通判想慎刑罚,复审一遍,旁边的刑录松上宗信也不会继续陪着等下去,诉讼论者每斥为三木之下,何求不得,过上一通刑具,受尽折磨,最后还不是要乖乖招认。 差役们整治犯人的手段,不如八丈二岛狱卒那样心狠手辣,但也是有些吃饭的手艺。 注释:平安以降,有流放但是没有刺配,文中所说只是小说家戏言,各位看官万勿当真。 刺字流程大体与文中描写,差距不大。宋代开始重新大规模兴起的纹身,的确与刺配滥施有关。 ------------ 第二十一章律令驳杂案终定 处理完和尚们,剩下的就是两名僧兵了。 青木大膳接过排票后,这两名僧兵的身份,就变成庄所差役们这个月的赏钱了。 不用人吩咐,北庄万次郎就带着其余三名差役上前,将两名僧兵按到在地,掏出绳索捆得结结实,两名僧兵生的再魁梧有力,这时候也不济事,戒刀昨晚被庄所差役收缴走了,不然也不会放心留外人在庄所过夜。 周围十几名狱卒、武士,按刀持棍,警戒在旁,想跑也无处跑,更何况刚才净空和尚的模样,更让两人不敢生出任何反抗之心,发卖为奴,也比去直接被刺配去金山挖矿强,干脆乖乖认命。 在山内通判这位郎官眼里,僧兵之流还不如骏府名下的黔首百姓地位高,那怕隶徒也是为骏府耕田纳粮,犹有用处,而这些自持勇武,给僧人为虎作伥的僧兵,纯粹就是破坏地方稳定的地痞流氓。 这两年关东混战,各家大名乱捕人取,集中发卖,使得生口价格暴跌,现在行情一个年轻壮劳力也不过两贯永乐钱,四个人也才八贯,实在没被他看在眼里,所以任由庄所发卖。 高师盛想得却是,要是能把四名僧兵保下,留在身边当个随从,也算勉强完成聚众的第一步。 想通此节后,高师盛轻声嘱咐身旁濑户方久,让他过去告诉北庄万次郎四人,不可轻易折辱於那两名僧兵。 狱卒将院内地面上血迹洒扫干净地,山内通判也开始在屋中问询善光院院主证弘。“证弘禅师,凶手矢田作十郎本是三河善秀寺的坊官,因何会无顾来你善光院?” “通判明鉴,我善光院本就是善秀寺名下的别院,於两年前得上川家供奉,才在平山乡开设庙堂,每年“三经”法会上寺都会派遣僧官前来为信众讲法,今年派来的正是矢田坊官,是以非是无顾而来。”善光院证弘暗中观望半天,看出来这位山内通判大人性格刚强,断案不留情面,对付这种人不能直面顶撞,而是要顺着对方附和,将自家姿态放得很低。 “这么说,此案与你善光院没有任何干系?” “人命关天,贫僧不敢妄言推诿。”善光院证弘不慌不忙地回话道:“贫僧自知德行浅薄,自从开院以来,一直都是约束门下弟子在院苦修,从不敢去招惹是非,昨日命案发生后,亦是心中深感惶恐,不知如何是好,今日郡里派二位郎官前来审理此案,才觉送了一口气!只是矢田坊官为何会拔刀杀人,事发突然,我与门下弟子亦是不知原因,若是真的参与同谋,岂还会留在院中待罪,与矢田坊官一起逃回三河国不是更好?” 山内通判略微沉吟一下,证弘院主所说的确有道理,又见对方言辞诚恳,面露惭色,便就对此话先信了三分。 证弘院主偷眼观察,见对方并未因自己的反驳,面露韫色,果然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继续委婉的回答道:“两年前我善光院开设之前,便送上请奏,没有郡守准许怎私自敢接受上川家的供奉?每年法会,亦是提前告知郡里,法会当日也会请庄所差人前去观礼。” “可有此事?”山内通判向庄所差役问道。 “每次善光院经会,庄所都有派人过去!”巡视庄所辖区归付盗管,青木大膳上前回道。 山内通点了点头,示意善光院证弘,可以继续说下去。 “后上川家改易引佐郡后,贫僧也是请前任庄头野山右兵卫向郡中代问,我善光院可否继续租用宅院,也是得到了准许的答复。此后每年庸租金从未敢有丝毫拖欠,收据回执贫僧亦是保留院内,郡里名册也当有记载,通判大人若是不信,可派人去我院中取来一看,便知贫僧所言是真是假。” 这是方才山内通判,质问净空和尚,有关田产宅院所属的原话,被他听进了心里去,现下拿来当做反作诘问。 “倒是不用如此麻烦,高庄头请上前一步,我有话要问。”山内通判眉头轻皱,觉得这个证弘院主才是真的难对付,但并未按照对方的要求来办,而是要调取平山庄所收录的卷宗。 高师盛闻言,步至堂前,躬身一揖,回话道:“下吏在,不知通判有何事询问。” “方才证弘院主所言,你可听见?” “下吏全都听见了。” “那好!”山内通判端坐案后说道:“证弘院主肯定言道,他院中与郡里名册有各类文书,若所说不假,你平山庄所中当也有一份副本,你可见过?”庄所收到需要转交给郡里的各种公文后,都需要复写一份留存,为的就是出现眼前这种问题时,以供查找,佐证话语的真实性。 “请通判恕罪,下吏昨日方至庄所,还未将历年存储的公文卷宗全都查阅,所以不能肯定证弘院主所说为实,恳请大人允许我将卷宗带到堂上,当堂查找。” 高师盛所言,亦在情理之中,一上任就遇见命案,到任这一天半都在处理事情,回答不上来,并非有意懈怠公务。 山内通判并未苛责,只是道了句:“可!” 高师盛领命暂退,不一会便带人抬着两个箱子上来,正是他昨日翻看卷宗的那两个。 “各类文书都出自庄所书役室野平三之手,下吏斗胆,请大人再宣室野平三上堂协助,一同查找。” “准请。”依旧是回复简短。 室野平三慌忙上得堂前,俯身叩首,山内通判,挥手示意,可以赶紧查找了。 不多时,室野平三就从箱中拣选出十几份文书,送上前去,他身份低微,没有资格登堂入室,到了式台回廊前,自有小侍上前接过,转送堂案,供两位郎官查阅。 山内通判、松上刑录两人翻阅遍览,眉头皱得更深了,不是因为证弘院主所言,存在不实,而是文书全都齐备。 即便是地子钱,这类僧院可免的杂税也都如数上缴,看着反倒像是假的。 寺院对於征税,从来都是想尽办法逃避,善光院这么老实缴纳,反倒引人怀疑。 其实也好理解,骏府对寺家一向监管严格,净土真宗在远江国敷知郡没有任何根基,只是不得不老实罢了。 “这些都是历年的文书吗?”松上刑录放下手中的一份卷宗,开口问道。 “回禀大人,这两年内有关善光院的卷宗都在这里了。”室野平三以为那里不对,吓得连忙说道:“小人所说句句属实,不敢欺瞒两位大人!” 松上刑录感觉心底暗自庆幸,还好是郡守亲自下发的查封状令,不然真的按律推判,还真未必能够轻易结案。 骏府在东海道三国,实行的是多轨法并行制度,即今川家自己颁布的法度《今川假名录》,和养老二年(718年)起藤原不比等根据《大宝律令》重新修订过得《养老律令》为根本。除此之外,还有镰仓幕府的《御成败式目》、《追加法》和《贞永式目》,室町幕府的《建武式目》,以及《唐律疏议》、《宋刑统》、《洪武永乐榜文》三种渡来法,作为补充条例。 为何不统一律令,主要原因校学制度的不完善,校学师范教授的课业驳杂,水平也不高,奉行所的大小官吏们主要还是看自己家或者番头的家学如何,最终结果就是导致,法度相当杂乱。 毕竟《今川假名录》对比其他几种经过漫长时间考验的律法来说,只能算作是一个总纲约束,具体量刑还是要看奉行官修习的律法和个人对律令的理解水平,来进行决断。 山内检非违使少尉通判氏丰主修的是《宋刑统》,兼习《养老律令》;松上刑部少录郎官信宗学得是《唐律疏议》;高氏家学则是镰仓幕府的《御成败式目》和《追加法》、《贞永式目》,以及室町幕府的《建武式目》,其中最精通的当属高氏一族参与修订过得《建武式目》。 庄所内三个有家学的武家名门,学得都不一样,放到整个东海道三国,就能猜出律令到底有多混乱。 《今川假名录》规定,如果享有“守护不入”之权的豪族和寺家出现的纠纷案件。骏府官吏就可以出面介入,制止争端,进行裁断。 具体量刑标准是依据《今川假名录》还是其他《律令式目》要视具体情况而定,也就是那一条对今川家最有利,但豪族和寺家也不是傻子,也会引用相反的律令来反驳,争取让律法变得对自己有利。 这时候往往就要看,辩论双方谁更博闻强记一些。 远江不像骏河,是今川家的苦心经营二百载的本领分国,许多事情上都要对小大名豪族和寺家进行退让妥协,裁决纠纷的郡守代官们,往往很难做到像骏河国同僚那般,仗着背后骏府今川家的威信,一言而决。 善光院文书齐全,无有错漏,证明了善光院系为租用骏府的私产。 《御成败式目》与《建武式目》明确承认,在这种情况下,善光院僧众享有“守护不入”之权,拥有组织僧兵,保卫寺庙的权利。“守护”尚且“不入”,那你真言宗没有得到允许,携带武器擅自闯入鸟居以内的范围,都属於“盗贼事”。 别说只死了一个,就是被全杀了,善光院也是无罪,属于是合乎律令的正当防卫。 这也是为何善光院证弘,要请山内氏丰、松上信宗两人查阅卷宗文书,这也是他上堂后,底气十足的原因。 但反过来《今川假名录》与《养老律令》则不承认这种“守护不入”权,将“不入”涵盖范围大大缩小。 三种渡来法,则是认定属于“连坐”,善光院与梅川院的和尚们一个也跑不了,全都要伏法。 郡里依据的就是《今川假名录》与《养老律令》来判决,因为这最合乎国情,也最合乎骏府的利益。 敷知郡守对“宗论”死了几个人,死的又是谁并不关心,而是要趁机借题发挥,把两家寺院一网打尽,将院下的寺田全都收归骏府,扩充直领。 这个大前提下,无论两家寺院说什么,也不可能更改最终的判决结果。 山内通判合拢卷宗,对善光院住的证弘的意思,了然于心,仍旧故作不知的问道:“证弘院主,确实如你所说一样,善光院各类文书齐备,但这跟此案有何具体关联?” “这……这……”证弘院主本想反驳,这了两声,想到净空和尚的惨状,终究还是未敢开口,总不能直说自己无罪,梅川院的人死了也是活该。 别说两名通判不会同意,刚死了“犹子”的梅川院空善也要起身跟他拼命。 最终善光院上下的罪名与梅川院类似,也是被僧众褫夺度牒,僧兵被收押官卖,唯一比梅川院好的地方就是,不用被驱逐回三河国,仍然可以留在敷知郡。 两家寺院,长达两年之久的纷争,算是以善光院的惨胜而告终。 关於本案人犯的处置已经完毕,剩下的就是查封寺庙一事,松上刑录伸手招来两名小侍,让他们分别把郡里下发的查抄状令,分别送给两位院主观看。 善光院主证弘提前得了,高师盛暗中的通风报信,来前就告诉留在院内的僧众,先将大部分财物转移到附近信众家中。 即便遭受查抄寺院,损失仍旧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今日过后附近数个乡只有净土真宗一家独大,钱财总能慢慢积攒回来。 很痛快的开口表态:“郡守之令,贫僧无敢不从,不过还请两位郎官允请我院僧兵能自赎其身。” “可以,但价钱要按照市价来自赎。”松上刑录见他答应的痛快,於是也同意的干脆,自赎其身并不违法。 乱捕人取尚会同意俘虏自赎己身,只是自己赎身要比变卖便宜的多,自赎的价格最多也不会超过五百文,比两贯的市价相差四倍。 这些僧兵赎身所得的钱,都是归庄所差役所有,即便允许两家寺院自赎,也要保证差役们的收入。 梅川院主空善也没怎么犹豫,在同样求得允许僧兵自赎后,就答应了下来。 来之前他就有预感,郡里或许会查抄寺院,亦是提前就将财物都转移走了。 ------------ 第二十二章道路闲谈言上将 上官有命,下吏服其劳。 查抄寺院这种大事,地方也要出人协助,这本来是乡里的工作,只是平山乡的骏府直领太小,并没有设立乡縂,所以干脆就由案发地的平山庄所代劳。 因为要一次查封两家寺院,山内通判与松上刑录两人分开,各自负责一家。 庄所差役跟松上刑录带来狱卒,都是敷知郡的属吏,没有骏府传书,不得擅离职守,更别说越境办案。 所以只能由山内通判独自带着检非违使厅,随行的奉公武士前去查封,相对远些的隶属引佐郡管辖的滨名乡。 检非违使厅根据各国石高,人口数目不同,通常设有最少两个以上的使厅,总揽辖下各郡发生的刑讼问题。 除了参与裁断外,一旦出现需要跨郡执法的案件,也是要归检非违使厅官员处理,征得刑部推官同意和授权后,就可以获得抓捕和查封的工作。 远江国地处东海道,人口稠密,根据骏府於天文二十年大检帐统计,远江国十四郡表高二十五万五千百六十石,共有丁口十八万两千於人,故而设立了左、中、右三个使厅来分别管理。 山内通判所在的佐久城检非违使厅,属於左厅,一般都是简称为远州左检厅,或者远左厅,敷知郡与引佐郡都属於远州左检厅管辖的范围,由他出面负责正合适。 两位郎官来时,共乘一辆牛车,因山内通判官职更高,负责查封的梅川院距离更远,松山信宗就将牛车相让,自己骑马相去,一路上饶有兴趣,四下远望。 高师盛亦骑马并肩相陪。 查封的人手,仅靠从郡中带来四名狱卒是肯定不够的,庄所也需要留些人手帮着书役室野平三整理公文。 青木大膳这个付盗,是必须要去的,长谷川隼人跟长田盛氏二人因为是军役众,也被临时征用,一同前往协助,善光院证弘和两名弟子也要一同跟着,可惜濑户方久这些货商要去三河国贩货,不然有他们在,倒也不至於会觉得人手不足。 北庄万次郎昨晚连夜送信,一大早儿又跟着两位郎官回来,一来一返几十里路,不见没有丝毫疲态,精神抖擞的在前头带路,不由让人啧啧称奇。 时正农忙,乡道两旁的田地间,依旧能够见到不停忙碌的黔首百姓,似乎对昨日发生的命案浑然不知,就连小孩儿们也都三五为伴,或放养牲畜,挖些野菜;或背着筐篓,沿路拾捡粪柴。 松上刑录骑在马上,称赞道:“去年远州水患,波及甚广,那时我带人前往各乡协助民部丞施救,遍巡全郡,无一不受侵害,轻者田业受损,重者破家流亡,今日得见平山庄百姓安居乐业,方知为何,郡守称前任庄头野山右兵卫治理得力,累功考效,钦定计为上优,被特许拔擢去了郡里。” 松上刑录今年刚满三旬,为人虽然圆滑世故,但也算是个良吏。 高师盛早与他相善,同在骏府奉公,虽彼此不算深交,但交谈起来也不会觉得拘束,很谦虚地附和着说道:“是啊!我初任本地庄所前,曾去野山右兵卫家中讨教,右兵卫敦敦教诲,让我受益良多,希望在下以后也能治理好庄所,不再出现人命大案,使得良善惊恐。” 松上信宗勉励高师盛道:“新九郎何必过谦,宗论之案虽然恶劣,但你昨天才刚来到任,和你没有什么关系。今天我与山内通判来前,朝比奈郡守还叮嘱我二人:“宗论私斗,皆是往年郡中放任之罪,非是地方的过错,不可过於苛责庄所差役。新九郎出身不俗,少时奉公便忠於人事,稍加磨砺,必可为州郡之才,与你二人比肩而立。让我与山内通判二人,不可轻视无礼。” 敷知郡守,名叫朝比奈元长。 虽是同姓,但根据系谱来看,却非是出身朝比奈氏宗家,而是西远江丹波守家。 高师盛很早就听闻过他的名字,不单是因为高氏与朝比奈氏,两家世代交好,更是因为对方的武名军略。 与武田四天王中的板垣信方齐名,并称东海道两大谋将。 从骏河转任远江敷知郡,这处紧要重镇,既是为了弹压东三河与西远江的豪族,同时也是为了秣兵历马,编练国众,今川义元吞并尾张的意图可谓昭然若揭。 这也代表,留给高师盛准备的时间不多了。 这位丹波守精於军阵行伍,却跟板垣信方一样不通料民之术,只不过更懂得扬长避短,并不以苛政约束,没有习惯性的用军法来要求治下的官吏百姓,做到兵砦驻军那样,井然有序。 而是任用山内氏丰、松上信宗这样的能吏,来帮他治理民生,同时上呈疏奏於骏府,请求德令,抚养郡内受灾的百姓。 属吏偶尔犯有小错,也都是一笑而过,是以在郡内,不论百姓还是官吏之间的风评,都是极好。 对於这样有能力、又宽仁爱士的上官的夸赞,高师盛不敢怠慢,略微放缓马匹,向着佐久城的方向拱手遥施一礼,惶恐地说道:“丹波舅父乃是破城灭国的当世名将,强差人意可比吴侯绥边之略,实为龙骧,风行东海。尾张守恃其猛鷙,屡犯三河,主公吊民伐罪,兵进安详,诸将见战阵不利,又闻织田援军将至,有的便惶恐畏惧,失去斗志。唯有丹波意气如常,踔厉奋发,方才获取一国。新九郎身为晚辈,何德何能,竟然得此青睐” 天文十七年,织田今川两家因争夺三河国归属,爆发第二次小豆坂合战,今川军朝比奈元长担任一阵大将,作为先锋出阵,军今川凡战必克,唯安详城久攻不下,织田家督信秀亲率五千於援兵相救,诸将畏惧信秀悍勇,纷纷请求退兵罢战。唯有朝比奈元长一人,意气如常,正整理武备,审阅兵马。今川义元知道后叹道:“丹波有如吴侯,隐若一敌国矣!” 将之与东汉云台二十八宿将第二位的忠武侯吴汉相比。 次日决战两军在上和田布阵,前军先锋沿山坂道对峙。朝比奈元长亲为将士,擂鼓助威,麾下长子朝比奈政贞任先手役,以寡敌众,戮战不退,元长又命伏兵冈部真幸率众,拦腰突入猛进中的织田军侧翼,织田的阵形在一瞬间就瓦解了,从左到右开始全面的崩溃。 胜负已分,织田信秀被迫下令全员退却,率本队向上和田砦败走,在摆脱了今川追击后,留下儿子织田信广驻守安祥城,自己率军退回尾张古渡城。 替主公今川义元一雪前耻,可谓是今川氏能够顺利吞并三河国的首要功臣,是个擅长用兵的军略大将,深受今川家家督,及谱代重臣的敬重,与武田家板垣信方齐名,被称为东海道两大名将,还曾将山本堪助举荐给骏府大殿今川义元。 丹波守是西远江朝比奈家,世代家传的官职,破克三河一国后,朝比奈元长又被骏府表举为从五位上的兵库寮头,仅次於今川义元本人的正五位下的治部大辅之职,可谓恩宠有加。 高师盛父亲的正室朝比奈夫人,便是朝比奈元长的亲妹,他虽非朝比奈夫人所出,但按辈分来说也是甥侄,称呼丹波守的官职更显亲近。 松上刑录笑道:“郡守好强,新九郎如无志才,岂会轻易夸奖於你。” 人无完人,朝比奈元长性格亦是好强,对於跟板垣信方并列之事一直深以为耻。 多次当众言称板垣信方为:“交会无知,使主家受辱;料民无略,致一揆蜂起;胜军无谋,为一阵大将却被讨死小人之手。如此无知、无器、无谋之辈,当真羞与之为伍。” 说得便是甲斐二十四大将之一,板垣信方一生中的三大败绩。 板垣信方早年负责代表武田家对今川家的外交,在后来今川家进攻甲斐时,未能提前预见,被追究责任,被放逐到今川、武田交界的山区,直到今川氏亲死后才被允许回归。 武田家攻占南信浓后,担任诹访郡代官,因施政太过於严苛,引起当地百姓不满,爆发一揆反抗武田家的统治。 天文十六与村上家开战之初,几乎就被村上义清打到全灭,多亏原虎胤的救援才得以扭转颓势。十七年上田原之战时,因开战之初便小有斩获而夸兵验首,没想到村上军突然发动急袭反击,板垣信方反应不及,遂败亡於乱军之中。 虽话失偏颇,有自作声价的嫌疑,但不管朝比奈元长外交方面、政治方面如何,起码军略用兵之道,的确是远胜板垣信方的大将。 “在下不过庸事食碌之辈,刑录关东源氏名门之后,通判雪斋禅师弟子,二位皆有治佐之才,岂敢望比,就是连野山右兵卫我也是远逊不如。” 虽然高师盛现在只是庄所代官,但不论郡守或是郎官,都对他还是很客气热络,并不真以微末小吏相待。 自家事自家知,高师盛对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还是清楚的,听到这一番话,愧感汗颜,还从未想过有一天会被人如此夸赞。 敷知郡守朝比奈元长,在下属面前,不吝溢美之词,对高师盛夸赞有加,亲自替他扬名,并非是真的了解他对未来有着超出常人的“深谋远虑”,和认可他的才干过人。 心中有数,别人敬得不是他本人,而是远江高氏,在远江国二百载的家名,朝比奈元长、山内氏丰、松上信宗等人,话说的客气,但到底心中什么态度,除了他们自己,谁又能知道? 不管心中如何想,松上宗信作为朝比奈元长的寄骑与力,也算是半个家臣,对於高师盛这个主公子侄,还是愿意多亲近的,於是笑着提点道:“你可能可能不知,当年本家小豆坂征讨安详城,正是丹波守的爱将,本乡的滨名信亲大人斩将拔旗,第一个攻上城头,立下一番枪功,战后得骏府亲赏加封宛行三百石,新九郎身为丹波守的子侄,日后要与滨名大人时常走动,多多亲善才是。” 高师盛自是点头应诺,心中算是明白为何郡中来人,知处罚两家寺院,但对拒绝听从庄所调遣的滨名家却是只字不提。 交浅言深,两人都是聪明人,很自然的就转而谈论其他话题,时而说着骏府奉公时发生的趣事,时而议论一下最近名声鹊起的武士。 高师盛对自己的地位摆的很正,但落在身旁其他人眼中,他俨然已经成了,得到郡守外戚,备受赏识器重的大人物。 两人骑马并行,谈笑风生,长田盛氏一路快步紧跟在他们身后,很是眼热,他与无欲则刚的长谷川隼人不同,很是渴望功名,能够出人头地。 有心开口奉承,却始终插不上话,听着马上二人对谈,品评时事人物,想象到自家卑贱的出身,不觉自惭形秽,心底失落。 山内通判所认为的以才取士,取的也是武士豪强的武士,远不是长田盛氏这种乡野地侍。 一同随行的善光院证弘,还真的未曾想到过,高师盛竟然有这等出身,觉得日后在平山乡重开僧院,恐怕还要多多仰仗现在这个不起眼的小庄头。 不知不觉,众人来到了善光院。 注释:小豆坂合战至攻克安详城,其实是朝比奈元长之子信置(政贞)的功劳,本人并无见记载,今川灭亡后降服武田信玄,政贞与板垣信方、吉川元春并称战国三骏河。 织田甲斐征伐后,被织田信长勒令切腹,儿子信良也死於军中,家名断绝。 ------------ 第二十三章犹可讨价还 一路上两人看似言谈甚欢,实际说的都是些最客套的内容,谁也不会当真。 到得了善光院,稍微在门口等了一等,待院主证弘进去将留下的僧众,全都叫出来拜见,两人把马匹留在院外,迈步进院。 高师盛昨日来过一回,却没留意细看,现在观察却是按照伽蓝堂的规格大小、房舍布局建造,占地极广。客堂、禅房、斋堂、寝堂、浴堂、寮房、西净(卫生间)、放生池等附属设施,分布在中轴线两侧,东西对称。 寝堂等生活设施按内东外西的原则安排,修行僧众的禅房寝堂在内东处,供居士香客借宿客堂寮房在外西处,除此之外浴室、僧堂、西净这三默堂也是设在西面,正中央是供奉着亲鸾祖师本尊,设慧菩萨金身的伽蓝香堂。 经过上川家、真言宗、净土真宗三家多年修缮扩建,此时善光院的规模虽比不过名僧大德修持的丛林宝刹,但也称得上是祗园精舍,无怪乎梅川院的僧人会念念不忘。 如果说高师盛仅仅是单纯惊叹,山野之间竟有如此清幽禅院的话,那松上刑录对善光院的规模就是格外满意,寺大才会钱多,钱多油水才足。 并非是松上刑录本人贪财,想要暗中贪污,实是朝比奈元长在郡中以本部二百奉公郎党为基础,征召西远江国徒士八百,重新扩编一备旗本,耗资甚巨。 加之朝比奈元长本人深诩孙吴之术,讲究明严令,赏罚信。练兵时进有重赏,退有重刑,行之以信,示下於恩。 这些练兵诀窍,总结起来就是一个钱字,没有钱财支撑,纵是淮阴在世,也要望止兴叹。 虽以入秋,但离征收年贡还尚早,骏府又裁撤各类关卡,地方各郡少有进项,府库早就空空如匮,昨日高师盛派人送去的价值百贯的金判,虽然不算多,但也是稍解燃眉之急。 朝比奈元长在两位亲信面前夸赞高师盛,并未全是客套,而是真的觉得自己这个甥侄在捏造罪名,勒索钱财上颇有门道,是那种敢於搏击豪强,不畏权贵的酷吏一流。 若换了旁人大概,最多也只能被动地请求郡里派人审断,敢像高师盛这样一个小小的村惣庄头,就给两家大寺的僧院定罪,而且还是重罪,可以说没有几个人。 这个评价着实不低,有能力,有胆略的人,才能被称之为酷吏,也才敢当酷吏。 对於武家子弟来说,宁求残酷恶名,不可有软弱之评。 只不过酷吏一词,於名声不算好听,所以松上信宗并没有对高师盛提及。 动手查抄,不需要刑录亲自动手,松上信宗由着高师盛与证弘院主作陪,查阅寺院的账簿名册,对应郡中书役和小侍送来的查抄清单,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松上刑录公私分明,闲谈时谈笑风生,说道关系郡守嘱咐的正事,丝毫不给任何情面,粗粗翻看过后,啪的一声将账册合拢,正色对证弘院主说道:“据我所知,贵院僧众来我远江已经有近五年,为何账簿不全,不知其他名册都在何处?又为何院中所剩的钱财会如此之少?” 账目上明明还有数百贯铜钱的结余,但查抄清单上显示仅搜到一半,差距之大,让松上信宗很是不满, 自院门入内,一路行来,他说话不多,但看的却很仔细,院内建筑气派堂皇,显然很是富庶,僧人身上的皂衣虽然略旧,却无补丁,脚下穿着芒鞋,但内里的缁衬却是很新,有几个富态的大和尚,手里拈着的佛珠也是上品,这种做派,怎么可能会没有钱。 证弘院主面色不改,陪笑着应承道:“院中寺产,亦有公私之分,塑造铜像金身、整修僧院、僧众日常开销,接济穷苦信众都是花费不少,昨日又刚缴纳了百贯罚铜,公产实在所剩不多。” 僧人群体财产主要来自外界赠与,化缘而得,自身经营三个方面,而财产流向主要是僧人用于自给自足,寺院建设发展耗资,佛事活动消耗。 有公产必然就会私产,为了避免内部出现财物纠纷,寺院对於名下田业钱财也是要将公有的和私人的,进行区分开来。 如寺庙本身的宅院、佛堂、佛像这些大宗产业,以及信众捐奉的土地,都被视作寺院中全部僧人共有之物,除非信徒说指定献给某位高僧大德,一般信众都直接是捐给寺院,献给个人这种情况极少出现。 私产涵盖就非常广了,僧人自己的个人用品、衣物法器、举办法事得到的礼金、个人每月从寺院领的香油钱,都属于私人所有。 如果僧人故去,如无明确遗嘱,弟子可以得到一部分遗产,剩下的则会在寺院中公卖,由其於僧人竞价购买,所得钱财一部分送去世俗亲人当做哀礼,剩下的则都并入佛库来用作日常开销。 虽然时下,寺家多实行子孙相传家业,但这种内部公私产划分,一直都是严格实行,即便是大寺主持能传给“犹子”的,也只有自己个人的财产和僧院里的职位,除非是如石山本愿寺一般将坊官、僧令全部收为家臣,彻底战国大名化。 高师盛本来还有些忐忑不安,毕竟私自泄露郡中消息也是大罪,拿起一本账簿装作观看的模样,听到证弘院主的话,不由咂舌,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这证弘和尚说起话来当真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这么说来,贵院僧人过得当真是素苦。” 证弘院主说道:“谁说不是呢?我净土真宗一向讲究清修苦行,不重俗物,对於百姓的供奉也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禅师果然是三河国大丛林出来的有道高僧,如果贵宗每个人都像禅师这般,我想朝廷与幕府不知会有多么欢喜,话说回来,既然不看重俗物,不妨将私财充公,抵消账目上的空耗。” “是啊!出家人本就该置身方外,奈何成佛之前仍要被俗事牵扯,我自己从本心来说,将私产变卖抵消亏缺,乃是情理之事,但虽为一任院主,却也不能逼迫僧众缴纳财物,毕竟这都是要交予庄所差役们的!” “这话何意?为何僧人要无故将钱财交给庄所?”松上刑录转头问道:“高庄头,莫非你想善光院的僧众勒索贿赂吗?” 类似这种案件,上到奉行,下至差役,借着细故向苦主与被告索取贿赂,属於很平常的事情。 高师盛听着二人你来我往,觉得很是好笑,强忍住笑,正色答道:“下吏岂敢,证弘院主所说的大概是僧兵们的赎身钱。” “六名僧兵,不过区区十二贯钱,何至於会全部交予庄所?” “院内诸僧私囊更贫,如此还恐不足!”说完还装模作样的向高师盛恳求道:“如有不足,还请庄头宽限几日,容我等再去筹措,哪怕是借高利,也不会短缺一文钱,还请万勿将收押的僧兵发卖!” 高师盛算是听明白了,这个大和尚当真是说起话来诳语连篇,你说这个有什么意思,真的没钱,难道庄所差役还真能把人捆起来,抓回去吗? “证弘院主,本刑录劝你要好自为之!”松上信宗对这个滚刀肉,也是没什么好办法,只能板起脸来恐吓道。 “是!是!贫僧自知过错深重,不敢对抗法度。”证弘院主唯唯诺诺,继续顾左而言右。 “说的好。”见他总是拿话搪塞,松上信宗脾气再好,也不禁恼怒,转身指着伽蓝香堂大殿上的设慧菩萨的铜像金身,说道:“你既然方才说钱财皆花费在了铜像身上,那烦请院主去帮忙备下一辆牛车,待会我便派人将这尊铜像搬回郡里,融了铸钱。” 这话别说证弘院主,就是高师盛也吓了一大跳,放下账簿连忙开口劝道:“刑录莫要说笑,我等俗人怎敢毁坏佛陀金身。”又转脸对院主证弘说道:“证弘院主你暂且先回禅房好好思量一番,看看是不是有什么疏漏的地方,待想清楚后再来叙话,也是不迟。” 自飞鸟时代起,毁坏佛像之人少有好下场,物部氏抵触佛教招致族灭,坛之浦战后平重衡本已经得到宽恕,最终为何南都僧众要群起强诉,逼迫镰仓幕府将之斩首木津川畔,首级被号令于般若寺门前示众,不就是因为平重盛毁坏佛像铸钱,以充军饷吗? 现在寺家的势力,更胜往昔,不然为何查封寺院,要先让寺院自己同意,派这么多人手,还不是怕出现百姓聚众抗拒的事情。 若是传出敷知郡官吏,毁坏设慧菩萨佛像的消息,难保不会真的出现一向一揆,松上信宗带着佛像躲回佐久城,没什么危险,高师盛恐怕第一个就要被一向一揆,从庄所拖出去,祭佛谢罪。 松上刑录盯着证弘院主,语气不善道:“新九郎何至於如此慌张,我刚才说的不过是玩笑话罢了,设慧菩萨的金身岂是能够轻易冒犯的,毕竟昨日才死了一位真言宗的戒师,我一介凡夫俗子,又怎敢以身来试净土真宗佛法的威力。” “刑录之言,实在是折煞贫僧了。” 松上信宗也看出他想要讨价还价的意思,拍了拍桌案,直言问道:“院主究竟意下如何,不妨直说,出家人当知道,与人方便就是自己方便,我若不方便又怎么能与你这出家人方便?” 话虽绕口,但确实道理如此,松上刑录拿不到钱回去,肯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只要不是死不认账就还有得商量。 “刑录所言极是,这样如何?佛像宅院郡中就是收了去也不好发卖,不如贫僧重新作价赎买回来如何?价钱方面好商量。”这话说的很是市侩,不过从僧人口中说出来一点也不让人觉得奇怪。 “查封僧院,乃是郡守的命令,如何处置自有公断,你我私下里草率决定,不好吧?”松上刑录有些意动。 正如证弘院主所说,就是查封了,也很难卖出去。 黔首百姓根本就买不起,平山乡本地也没有什么有钱的豪商或者国人,真言宗僧人刚被驱逐,现下只剩下净土真宗一家,即便有其他宗派也不会随意接手。 除非是梅川院这样,遭到明确驱除的情况,才会派人驻寺。 这是各宗佛寺之间的默契,为得就是对抗守护大名强制介入寺院事务。 “贫僧知晓郡里自有法度,不敢奢求刑录现在就答应。” “那这账目上的另一半?”松上信宗轻轻敲打账本,意有所指。 证弘院主知道此事不可急躁,“只要刑录答应肯替我善光院向郡守说项,贫僧定然有将另一半亏空如数填上!” 高师盛不想再继续这样拖下去,开口帮忙劝说道:“刑录不妨先让僧众等暂住院内,真的将他们驱赶出来,庄所人手不足,恐也无力派人长期看守这处僧院,等回去请求郡守的决断,在做处置也是不迟!” 善光院位置僻静,如果真的收回官有,庄所就要派人长期过来看守,反倒成了负担。 过来看守的人太少,万一真有剪径强盗,就有人命的危险,派过来的人太多,庄所那边人手又要短缺。 松上刑录想了想,找不出来反驳的理由,也就点头同意了。 这也是他善通权变,如果换成山内通判,是肯定不会答应这种用胁迫强诉的手段,来达成的请求。 商议有了结果,剩下的事情就好办多了,差役们起出僧院暗藏在地窖里的铜钱,足足装了两大车。 松上刑录带来的狱卒不多,高师盛本想带人一路互送回郡治,到了庄界边缘的岔路口,才发现滨名家的郎党早早就等在路旁接应。 见滨名家如此做派,再结合昨日的态度,摆明了是轻视於自己,心中虽有不满,却也未曾表露人前。 “骏府自有法度,庄所差役不得擅出庄部,新九郎不必再送了,就此别过吧!”松上信宗也不欲他与滨名家的人照面,在半路就开口留劝。 高师盛勒马驻足,拱手拜别,恭谨送道:“刑录慢走,还请恕我不能够远送!” 他静立良久,一直目送车队的身影在乡道尽头消失不见,拨马回转,带人也往庄所的方向折返。 ------------ 第二十四章阴雨连绵九月天 一夜无话。 今年的秋雨,比起往年来的还要频促一些,密集的雨水顺着屋檐不断溅落滑下,好似飞泉流瀑一般,冲刷着式台下面的砖石,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伴随着湿冷的凉风,吹动玄关槅门发出的碰撞声,吵的人心烦意乱。 这种反常的天气,对於东海道的百姓们来说,已经见怪不怪了,自从应仁之乱起,这数十年来的气候,就开始变得愈加反常,让人难以捉摸。 世人都觉得是兵乱不休,叛乱迭起导致神佛发怒,降下水旱蝗灾。高师盛反倒觉得这个说法应该反过来才对,正是因为接连不断地各种自然灾害,才导致幕府衰弱,天下动荡不安。 而且现在战乱已经形成一个难以打破的循环,各国大名丰收正好抓紧时间,征兵出阵别家,夺取新的领土;歉收了也不要紧,还是赶紧动员军势出阵,一来可以就食别国,二来青壮在外也减少了自己领内出现一揆的几率和数量。 高师盛躺在榻上,眼望格棚,难以入眠。 既然醒了,他也不贪睡,起身从押板间找了件衣袍披上,推门独坐在屋敷回廊上,非但没觉得冷,反倒是让人精神一振。 时辰尚早,院内的众人还都在屋内安睡,唯有旁屋有些动静,是书役室野平三早起,正在台所间烧火做饭,听到动静,探出头问道:“庄头,起的这么早啊!” 高师盛点头回道:“书役不也一样?”见土间屋内柴火不多,就自己快步奔向后院角落的柴房。 柴房年久失修,房顶漏了几个大窟窿也一直没补,受雨水冲击,大块的泥土从房梁上被打落,化成泥流,肆意流涕。连带堆在屋里的柴火也有些受潮,好不容易挑捡了些还没湿透的抱回土间。 战国时通行餐制,与平安朝相似,仍旧是早晚两餐制,或者午晚两餐制,当然贵族、富人不受此例限制,可以三餐。 庄内差役每日口粮都有定数,庄头五合杂粮,付盗四合,其余差役就更少了仅给三合,靠这点扶持米,一天是吃不上三顿饭的,若自己出钱来买又舍不得。 早晨这顿,吃不上什么好物,无非是各种杂粮熬成粥,在配上几块萝卜干,也就对付过去了。 室野平三怕庄头吃不惯乡下的饭食,特意给他煮了两个鸡子,高师盛吃了一个,剩一下个,留给庄所之中最累的北庄万次郎。 庄所众人还没睡醒,两人也没有去叫,只是在锅里留了饭,等他们醒了,自己热热再吃就好。 庄所的工作繁琐无趣,时近秋收,很多关於田产方面的账册明细都需要提前看上一遍,等过几日郡里奉行来征收年贡时,若是一问三不知,还怎么协助。 这是交接完公文后,就要办的第一件事情,因前两日“宗论命案”,一直耽搁到现在。 昨晚连夜看完各类卷宗,写完回执文书,本想雨停让人发送郡里,看这架势,当是不成了。 今日得闲,用完饭后,干脆跟着书役室野平三撑伞,去了前院塾房查阅。 阴雨连绵,笼罩住了山林田野,密集的雨幕遮掩了视线,也阻挡住人们劳作的行程,远处的山峦,近处的村落,俱是阴沉沉的,只能勉强见个轮廓,稍远一点,就看不清数。 这雨,从昨天傍晚就开始下了。下了整整一夜,不见有丝毫的停顿,反而越下越大。 青木大膳用过饭后,披戴蓑衣,雷打不动的领着今日当值的木村平六外出,沿着乡道去庄所管辖下的五个村子巡视,查看是否出现暴雨冲垮房屋,淤塞道路的情况。 如果有就统计好,到时庄所组织劳役清理营救。如果没有就进村询问是否有贫家需要房屋不济,需要人手协助整修,这些都是庄所负责的最平常,也最重要的工作。 正是庄所里这些,卑微小吏不辞辛劳,数年如一日在风雨中的尽职尽责,才得以让今川家牢牢统治着东海道三国,百万石的土地。 木村平八闲着无事,溜到门口,倚着门拢手蹲坐,一面美滋滋地数着赏钱,一面盘算着等明日天晴了,去找相好的家中过夜。 高师盛不是贪财之人,昨日得了二十贯的“赎身钱”,回到庄所后就分给悉数分与众人,即便长谷川隼人与长田盛氏二人也没有拉下。 长谷川这回没有拒绝,不知是不想扫众人的性质,还是见到两位郡里郎官的威风,动了当差的心思。 长田盛氏出身商贾,家中小有资产,但本着长者赐,不敢辞的理由也一并收下,原本说今日再来拜访致谢,但看天气,大概是不太可能过来了。 甲斐土犬懒洋洋的趴在马棚下前避雨,任由过去喂马的新津孙一郎,抬脚百般挑逗,也不搭理动弹。 不知道是这两日熟悉了高师盛的气味,虽然不至於凑上前去,摇尾乞食,但也不会再像第一日,他刚来庄所上任的时候那样吠叫不休。 因为见它背部的毛色格外深褐,又来自甲斐,干脆取名叫做了赤背犬。 万次郎倒是还在蒙头大睡,没醒倒也好,省的起来挨饿。锅里的杂粥被早起的众人吃得干干净净,高师盛留给他的那个鸡子,不知被谁嘴馋,给偷偷吃掉了。 这种平淡忙碌的日常,恍惚间,让高师盛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在骏府城奉公的日子,不禁摇头笑骂了自己一句:“真是享不了福的劳碌命!” “啊?庄头刚才说了句什么?”正在一旁为他讲解的室野平三,听到后疑惑地问了一句。 “无事,无事!”高师盛连忙摆手,转头瞧了眼院外闲到无聊的二人,对室野平三说到:“书役,歇会儿再讲也不迟。” “无事,俺还不累!” 他不累,高师盛却有些乏了,起身想要去院里溜达一圈,一侧脸正好撇见墙上贴着的各类文书,想起来还一直没有细看过,本着了解民生的想法,挪步过去,仔细观看。 坊官矢田作十郎杀人亡命,潜逃回三河国,通缉他的公文估计很快也要被传下来,到时候也是一并张贴此处,供人辨认观看。 墙上的诸多公文告示贴示的内容不同,时间也不同,有的比较比较陈旧,墨迹都模糊了;有的则很新。 高师盛习惯性的从左往右看,前两个都是骏河国的案子,第一个是“非许罪”,即出国时私自夹带没有堪许状的货物,堪许状就是纳税后的凭证,逃税这个罪名可大可小,但达到一定数量就属於是比较严重的罪名。。 第二个还是骏府城的案子,犯得是“斗杀罪”。斗杀即在争斗,打架中误伤人命,按照律法也是要斩首示众。 案件经过是,两个浪人在居酒屋发生口角,因为酒后失性,其中一人拔刀将对方杀死,随后畏罪潜逃,到现在也没有被抓获,估计是逃出今川家的领国了。 第三个则是平山乡本地两个村子,因为争夺水井、沟渠的使用权发生纠纷,庄所出面调停的公告。 如此等等,高师盛接连看了十几份,有将近一半都牢浪人犯下的命案。骏远叁三国本地土著的案件反倒都是些拖欠了钱款,被勒令某日归还,不然就要被罚劳役。 或者是百姓们关闭村落,拒绝国人进入,要求实行德政令,结果被骏府派兵弹压。 虽然牢浪人,总是引起各种案件,但各国大名对於浪人始终保持着一种既防备,又要使用的心态。 都会在本据的城下町修建大量的浪人长屋,供他们免费借宿,骏府城因为聚集的浪人太多,甚至还设立了专门的奉行来进行管理。 高师盛在骏府城时,负责的主要问题就是每天处理浪人们的事务。 出现合战,大名就会雇佣浪人和野武士出阵,编成游势,充当消耗敌军士气和兵力的炮灰。 看到最后,有一张关於逃奴的通缉引起了高师盛的注意。 逃奴被通缉不奇怪,但放在一堆命案中间就有些奇怪了,他问到:“此隶奴为何会被骏府亲自下发公文通缉?” “这是安部牢城营的逃奴。” 高师盛首先想到的就是,昨日被刺配流放的净空和尚,不过马上就又自己否定了。这回儿押送净空和尚的差役,估计都还没动身上路。 安部牢城营,位於安部金山附近,但并不参与挖掘金山,那是安部掘金众的工作。 犯人们主要负责的是开山采矿,炼炉冶铁。 采铁不但累,且还危险,常有坑道坍塌压死人犯的事出现。铸铁更不轻松,烈火升腾,烟熏燎绕的,有时还会发生炼炉爆炸的情况出现。 这种严苛的工作环境下,安部牢城营的犯人不止是私自逃亡,甚至聚众反抗,想要武力集体越狱的情况,也是发生过几次。 天文二十二年,信浓国武士出身的俘虏长野三郎、四郎兄弟及内藤光秀三人,就策划组织百十名犯人暴动,夺取武器,杀死看守的狱卒。 逃出牢城营后,一路劫掠沿途村落,攻杀庄所差役,最终逃亡於甲信鬼面山一带。 骏府多次派兵讨伐,也没能成功将之剿灭,现在不时还会听到这伙流人,下山为寇的消息。 这名逃奴,当也是杀了看守出逃。 高师盛奉公多年,对这种类似的事情,有过不少耳闻,不足为奇。 不过他对百姓拒绝豪族进入的事情比较惊讶,疑惑问道:“骏府可以说年年免赋,怎么还有这么多百姓要求德政?” 远得不说,去年远江国水患严重,骏府连续下发多份德政令,前天他才看过一份,免除灾民栋别钱的文书。 室野平三摊手苦笑道:“天底下只听说有多捐的赋税,那里见过少交的年贡。” 高师盛愕然,无言以对。今年德政令主要集中在前三个月,现在九月中旬,刚刚满打满算才刚刚过去半年,竟然已经有这么多村子积欠负债, 室野平三叹道:“骏府下达的德政令,各家豪族愿意老实遵守的委实不多,自己应承下来德政,少交了年贡,但对领内的百姓还是往年的数目,甚至因为收成减少,征得反而更厉害。贫家交不上年贡就只能拖欠,或者用劳役抵偿,豪族们再把这些劳役转给骏府,又能减去不少年贡。时间一久,总有负担不起的村子,为了自救只能组织德政一揆,抗拒名主。” 高师盛摇了摇头,心道:“这些个豪族,平日里一个个叫嚣“守护禁入”、“非检不输”,对骏府的的德政令都敢阳奉阴违,这会儿出了事,才又想起来请今川家的旗本过去弹压。” 却是忘了,远江高氏也是如此做派。 对於国人豪族来说,骏府颁布德政令,就是对“不输不入”利益的严重侵害,削弱他们财力物力的卑劣手段。 百姓的年贡免了五分,国人只能免二分。假设过去向村子征收一百贯年贡,今年只能收上来五十贯。 骏府以往年的基础免二分,国人要交八十贯,一加一减,还要倒贴三十贯,今川家的德政令造成的财政亏空,凭什么要国人出钱来补。 去年的《远州水患治平安德令》如果真的老实遵从,向上川家这种两千石的小豪族恐怕就要直接宣布破产了。 高师盛隐约记得,后来因为德政令问题,就在东海道就引起过两次大乱。 第一次是“远州错乱”时期,今川氏真多次努力没能收回远州后,颁布《远州德政令》报复远江国人的叛乱,鼓励百姓发动德政一揆支持今川家,林登万守国门。 刚准备叛乱的井伊家直接被搞破产,宣布暂时灭亡。 第二次是武田胜赖为了恢复国力,将百姓负担转移给谱代家臣,导致了穴山信君与小山田信茂的严重不满,前者叛逃德川家康,后者於天目山向织田信长“举兵反正”将武田胜赖攻杀。 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评论对错。 ------------ 第二十五章甲贺忍法帖,爱恨求不得 不再去思考德政令对错的问题,又看了几份公文,高师盛最终将目光定落在唯一一幅带有画像的通缉上,亦是他第一日来日就注意到的盖着骏府朱判印的那张,不禁扭头问道:“甲贺左卫门?听名字莫非说是忍者?” “忍”即“隐”,忍者也作“隐者”。 据说首次派遣“忍者”完成任务的是圣德君。在当时,忍者普遍被称为“忍”,同时各个时代各个地区对忍者也有其特有的称谓:如飞鸟时代称为“志能便”,奈良时代称为“斥候”,战国时代叫法很多,其中流传最广是“乱波”,武田信玄命名为忍者的称呼,在东海道流传甚广。 忍者不论流派,追根溯源都出自于甲贺、伊贺两地,故而一听到甲贺二字,高师盛就联想到了忍者。 室野平三平日负责处理公文,对这些通缉要犯了如指掌,应声答道:“没错,这位来自甲贺的忍者据说是与八百比丘尼一起吃了人鱼肉,拥有了不死之身,身手更是豪不逊色越后国,吞牛上忍的人物!” 听他这么一说,顿时起了兴趣,吞牛上忍,飞猿加藤的大名,不论前世还是今生,高师盛都是如雷贯耳。 传说常陆国人加藤段藏,是名忍术高超的忍者、长于幻术、跳跃力优,侍奉国越后长尾氏、甲斐武田氏两家大大名。 加藤本人对于幻术十分自负得意、曾於长尾景虎辖下越后春日山城下,在民众面前施展“呑牛之术”令民众十分惊恐害怕,其术乃一口气将牛吞饮之术,传说很是玄妙。 受景虎的命令前往关东,夺取后北条家的家宝名刀村雨丸,加藤段藏不仅躲避过了风魔忍军的看护,盗走名刀,还将服侍北条氏纲的侍童也活捉,带回春日山城,献给景虎。 自从这件事后,长尾景虎对他的身手相当忌惮且警戒,开始疏离他,甚至下令命人暗杀加藤段藏,于是飞猿众被迫离开了越后,转而投效甲斐国的守护大名武田信玄。 为了检验飞猿加藤,是否名副其实,信玄命加藤段藏飞越高塀,着地点铺上了一层荆棘,加藤飞越高塀时,视破陷阱立即于空中反转、逃过一劫,技惊四座。 也曾受命其前往越后,夺取长尾氏笔头家老直江景纲的家宝大薙刀,直江知道消息后,立即于庭园备有严密守卫、猎犬防范,欲取其命。加藤段蔵事前早察知,并用施逢犬之术,毒杀猎犬后,盗宝后脱身逃逸,由此可知飞猿忍术的厉害。 高师盛并不认为,加藤段藏真的能够“吞牛如饮”,大抵是运用了什么障眼法,蒙蔽旁人视线。 飞猿之称,也仅仅只能证明他身手灵活。 这位甲贺忍者能与飞猿加藤相媲美,忍术也当是过人之处,至於跟八百比丘尼一样长生不死他是根本不信的。 若狭高桥姬也只活了八百岁就死了,这位甲贺左卫门是近江国人,怎么可能一起捕猎到人鱼,就算是真的吃了人鱼肉,也绝对活不到现在。 高师盛定睛观瞧,见画像侧边写着此人的身份、相貌,甲贺左卫门果是近江国甲贺郡人,中等身材,白面,无须。 室野平三有些畏惧地介绍道:“这位忍者,可是个了不得的奇人异士。” 高师盛没接话,接着看公文上的内容,可惜没有对这位不死人所犯案子的具体介绍,只简单的写了“行窃贼杀”,开口问道:“他作了什么案子?” “在骏府城,盗窃走了伊贺流的忍法帖。” 高师盛有些印象,骏府城曾经有忍者引起过骚动,伊贺忍军受雇今川氏,上忍藤林长门守保丰家中不但《萬川集海忍法帖》被盗,两名中忍头目也一并失踪,被人发现时已经死去多时,据说就是甲贺忍者所为,不过他不知道为何,室野平三会畏惧的称呼对方是奇人异士。 甲贺五十三家忍者众,说穿了不过是五十三家有些特殊本领的国人众罢了,就像远江高氏精通律令法度,信浓小笠原弓马传家,大社诹访家以擅长阴阳术、占卜、祈福闻名。 结果家学最玄妙的诹访赖重,却连自家会被连襟兄弟武田信玄灭门,这么重要的事情都没算出来。 “庄头没听说么?这位甲贺左卫门的友人是尾张织田家的忍者,前来骏河刺探情报,不慎败亡於伊贺忍者之手,他孤身一人,前来东海盗取忍法帖,正是要替朋友报仇雪恨。” “他行至本乡三日馆附近,不小心暴露行迹,遭到伊贺忍军的截杀。甲贺左卫门提出比斗忍术,来决定生死胜败,谁若能够破解他的忍术,便交还伊贺忍法帖给藤林长门守………当时话还没说完,一名伊贺忍者趁他不备,猛然扑过去,挥刀劈砍,从背后将他头颅斩了下来!”说到这里室野平三露出一副活见了鬼的表情,继续说道;“甲贺左卫门身遭斩首却败而不死,手脚旧能够活动自如,转身夺刀杀人,一气呵成,最不可思议地竟然割下对方的脑袋按在了自己身上,继续言谈说笑,仿若生人。” “割头换颈,神仙方术也不过如此!”从这点来看,不管对方用了什么法门,起码当得起忍术高手之称。 高师盛心道:“肯定又是幻术。”问道:“难道追击的伊贺忍军没有阻止吗?怎容他如此肆意妄为。” “伊贺忍者虽众,但上忍未至,来的人忍术远不及甲贺左卫门精妙,没人是他的对手,更没人敢阻拦他。” “莫非就这么走了?” “对,不紧不慢地捡起自己的头颅,擦干血迹,随手拴在腰间,头颅竟然还能够说话,告诉甲贺左卫门,记得明早别忘把自己换回去,当时包括小人在内的所有的人都被吓住了,上百人跟在他后面追看围观,但没有一个敢靠近的。” “就这么走了?” “就这么走了!” 两人话语以致无二,但语气却截然相反,一个惊讶犹疑,另一个万分肯定。 高师盛也曾听说过不少玄妙怪术,但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到毫无破绽的,甲贺左卫门算是其中翘楚。 听完后,惊叹连连,忍不住遐想当时的场景,自忖当时若是自己在场,定然也要把他当成神人鬼怪,不觉想道:“这得要何等胆气和身手,才敢从近畿独行东海,杀人窃宝,横行无忌,何止媲美加藤段藏,应该说是更胜一筹才对!” 不知为何后世,只有服部半藏、加藤段藏两大上忍,却浑不闻甲贺左卫门之名。 他又问道:“也不知这位甲贺奇人去了何处?” 室野平三答道:“这位大人是甲贺国人,现在应该是回近江国去了,这个通缉挂了许久也没破获,再说即便留在东海又能如何?” “此话怎讲?” “甲贺左卫门如此身手,连伊贺忍军都不是对手,就算现在真的现身,咱们这样的普通捕快就是再多,又能有什么用?” 室野平三所言不假,高师盛连连点头,表示赞同,但仍旧忍不住扼腕长叹,连道了两声可惜。 “有何好可惜?这等奇人异士就算触犯骏府律法被抓获,治部大辅也不会轻易治罪,说不定还要奉作上宾,招为家臣那!” 当世风气,刚强好勇,对於有本领的“豪桀”都是十分敬佩的,更何况甲贺左卫门这种为友人复仇,不惜以身涉险,重义轻死的好汉,虽然他身属敌对,但室野平三谈及时也很尊敬,甚至理所应当的认为,今川义元对於也会礼重相待。 高师盛笑而不语,心道:“我当然知道甲贺左卫门不会轻易伏法,我可惜的是他下落不明,若还留在今川领内,说不准儿还能见上一面,更没准就此结交一番。” 许是谈及“奇人异士”,高师盛也起了兴致,点起一盏油灯,又说道:“书役听说过果心居士的妖术吗?” 屋外昏天黑地,漫天骤雨伴随呼啸而过的狂风,恍如似天河倒灌一般,倾覆坠落,乱响一片。 这时两人,一老一少盘坐屋内,孤灯伴雨,相互间畅谈妖鬼异术,若是有旁人在场,说不准就会觉得不寒而栗,好在两人都被勾起了谈性,倒也没察觉出气氛稍显诡异。 “可是,兴福寺那位可以召唤鬼魂的那位?” “没错就是,吓住松永炸弹中的那位!”高师盛一时口误,将弹正中念成了松永久秀的绰号炸弹中,好在,室野平三也没有听清。 “哎呀呀!那位可是更加了不得的人物!” 高师盛不知道“甲贺左卫门替友人报仇事”,因为忍者地位并不高,很难受到武家大名看重,但果心居士是奈良兴福寺僧侣,更是天下知名的隐士文人。 言行举止,很受喜欢附庸风雅的武家追捧,就连寻常百姓对他的事迹也耳熟能详。 某夜,松永弹正中久秀,宴请果心居士,问道:“我经历过十数次南征北战,每次都出生入死,却从来没有遭遇过令我魂不附体的经验。不妨用你的妖术,让我见识一下何谓佛家所说的生死之间,才能感悟的大恐怖吧。“” 果心居士点头答应。有一会儿,双方默默无言相对而坐。冷不防,果心居士起身步下庭院。只见庭院突然风飒飒兮木萧萧,乌云遮住了原本如水的月光。 庭院漆黑一片,蒙蒙细雨下将起来。 同时,松永久秀眼前出现一个人影。那是个美丽文雅的女人,几束丝发披挂在侧颊上。女人开口:“夫君,您今晚想必是百无聊赖吧?” 回过神来,才察觉眼前的女人正是数年前已经过世的爱妾。弹正气喘如牛,毛骨悚然,出了一身冷汗,忙高唤:“居士!且止住!快快让她走!让她走!” 松永久秀呼毕,果心居士已然端正坐在眼前。 “果心居士能够拘魂摄魄,确实称得上妖术二字。” 谈到和尚,高师盛不由想到了被刺配的净空和尚,对方两次三番恳求於他,仗义执言,可惜自己却到最后,也没有开口替他说过哪怕一句话,不由又扼腕叹息,自觉愧对於他。 室野平三聊的大呼过瘾,拍腿问道:“庄头,可听说过志摩国的初音姬?” 初音姬是志摩熊野水军众首领九鬼嘉隆的外甥女,嘉隆的前代当家九鬼澄隆的女儿。 作为波切九鬼家当主九鬼澄隆爱女的初音姬,知书达理,端庄秀丽,志摩国的地头们竞相求婚。 最终九鬼澄隆决定与甲贺藤九郎联姻,让他来迎娶自己的女儿,并将婚事告知初音姬,但是初音姬向父亲澄隆坦白,自己与越贺玄番允两人早已经互生情愫,是在神佛像前,交换过定情信物的恋人。 对父亲决定感到愤慨的初音姬,在侍女和家臣的帮助下,从波切逃了出来,想要去玄番允的身边,却父亲九鬼澄隆带人抓了回去,被幽禁在居馆,最终在婚礼的前一天,怀揣着对恋人的思念,投井自尽。 女儿的自杀,让九鬼澄隆一下子老了几十岁,於壮年就宣布退隐将首领的位置让给了自己的侄子九鬼嘉隆。 这件事情让九鬼家名望大跌,几乎成了八幡海贼们的笑话,但也正因海贼们的恶意散播,反倒让两人这段感人肺腑的故事,流传天下。 室野平三也是有女儿的人,气愤的骂道:“那个越贺玄番允当真可恨,妄为男儿,他但凡有一分骨气,也该当带着心爱之人出奔!” “或许,两人只是有不得已的苦衷……”高师盛强颜欢笑辩解道。 年轻庄头平静且决绝的复述着,残忍无情地回答:“书役岂不闻,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离别、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若能看透一分者,便可立地成佛。你我俗人,又如何能够看破红尘因果,为一己儿女私情,便弃父母家业於不顾者,如何能值得女子托付终身,能於心爱之人面前,说出如此厚颜无耻话语之人,才真的妄为男儿!” 言罢,呼的一声,吹灭了面前的灯烛。 整个人逐渐隐入暗中不见。 注释:藤林保丰为伊贺三大上忍之一,曾受雇今川氏,亦传说曾教授过山本勘助忍术,后人藤林保武编写忍法卷轴《萬川集海》,号称忍术界的《葵花宝典》、《辟邪剑谱》。 不过现代解密的忍术实在堪称《忍在囧途》,忍者传说多为江户文人创作,真实性很低。 注释二:公主殿下,电音转生前还真是文中所述一样,并非杜撰。 ------------ 第二十六章灾祸连年至,剑豪三大恨 青木大膳两人巡视回返,比预想中要早上许多时候。 出门不过半个时辰,身上的蓑衣便就被雨淋得通透,木村平六实在受不了了,一直嚷嚷着想要回去。 盖因今天的风雨,委实太大,两人一路之上,被山风吹得晕头转向,加之天色昏暗,乡里尽是泥道地面,湿滑难行。青木大膳穿着防水的黑漆木屐,还好一些。平六脚上仅仅只剩下一只芒草破鞋,另一只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深一脚浅一脚的落在泥泞里了。 木村平六牙齿打架,抱着膀子,哆哆嗦嗦进了院门,直往塾房里闯,进门就喊:“怎么不点灯!”——有点火才暖和。 塾房内,高师盛自从吹灭油灯后,一直沉默,室野平三心中正忐忑难安,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突然,听见有人喊点灯,赶忙摸过火镰,咔嚓连打了两下,将油灯点燃。 木村平六冷到顾不上别的,三两下将身上的蓑衣解下,扔到门旁,迈步就要往塾房角落的火塘边上靠,央求室野平三道:“书役,快生火!” 高师盛注意到,他嘴唇冻得发青,赶忙提醒道:“把身上的衣服先脱下来,在用干布擦干净雨水,不然人要冻坏了!” “哎、哎!”室野平三应了两声,转身进里屋去拿。 “付盗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在后面!”木村平六简短得回答道,随着又催求一遍:“庄头快生火!” 他身上的单衣,完全被冷雨浸透,紧紧地贴在身上,高师盛废了好大劲才帮着全脱下来,只剩条犊鼻裤,好不凉快。 高师盛注意到他浑身上下,满是泥泞,大抵是来回的路上不小心摔倒, 匆匆忙忙生起火,屋内其余两人将干布,从上到下替他先不停擦拭身子,免得风寒入体。平六喝了点热水下肚,才觉得自己整个人,稍微缓醒过来,随后就感觉脚底板传来一股子钻心的痛楚,疼的他直龇牙咧嘴。 吓得正给他擦背的两个人,连忙停手,高师盛关切的询问道:“哪里手重弄疼了你吗?” “不是,庄头是我脚疼!” 低头看去,果然是左脚上被石头磕碰出一大道血口子,血水混着污泥将伤口裹得严严实实。 高师盛冒雨出院,快步跑去水井旁边把洗衣用大木桶拿回来,雨势突急,眨眼功夫衣服就湿了一半。 先打了盆热水,让平六先把脚泡上,又拿了出冬天盖的复衾,给他披上御寒。 复衾,即填絮的被子,厚实保暖。 边脱外衣,边向室野平三问道:“书役,院内可有疮药?”金疮药即外伤药,主治各类破口外伤,敷上即时止痛、止血,更不作脓。 “濑户方久昨日走马三河,说他们一帮行脚货郎出门在外,难免有个跌打损伤,让俺替他们把伤药都带上,现在庄所里是没来。” 濑户方久等人寄宿庄所,也有不短时日,与差役们无分彼此,是以每回走马贩货都让书役帮忙整理行囊,临时短缺什么东西,也都先拿庄所的暂用,回来再给补上。 “没必要用什么药,泡完脚后拿布抹干净,缠好伤口就行了!”青木大膳回来正好听到问药,站在门口屋檐下说道,临行前他让对方就用布将脚缠好,防止受伤,木村平六嫌麻烦没听,不想一语成谶。 脱下蓑衣斗笠,又捡起平六扔在门口的雨具,一并挂在门旁壁的钉扣上,才迈步进来。 “付盗!路上因何耽搁了?”高师盛帮他也把湿透的衣物脱下,放在火塘边烘烤,随后说道:“先喝点热水,缓和暖和!” 倒了半碗热水,伸手递做到自己旁边的青木大膳,室野平三起身,绕到后面帮他擦背。 青木大膳常年苦修剑道,无论雨雪风寒都仅着单衣,在户外磨炼刀法,这点风雨对於他来说还不算什么,与不像木村平六那样,要裹衾被取暖。 他身上伤痕累累,经历过得死斗恶战,明显更胜长谷川隼人,唯有右臂略微扭曲,当是被钝器砸断过,平日有衣袖遮挡,还看不明显,这是光着膀子,很是惹眼,难怪打刀都是挂在右侧,高师盛原本还以为他是个左撇子。 “不放心水位,半路又自己去转了一圈。”浅饮了一口,青木大膳,将碗放到一边,语气听不出悲喜。 “情况如何?”屋外依旧疾风骤雨,呼啸之声不绝於耳。 “三沢川、滨名川水则碑明显被淹没了不少,照这样的涨幅情形来估测,今年天龙川恐怕又要大泛滥了。”水则的意思是“准则”,通常每市尺为一则,又称为一划。刻有水则标尺的碑就是水则碑。 当时的观测方法较多采用在川岸、河中的岩石上题刻标记,用以记载多年一遇的洪水或枯水水位。 三沢川与滨名川都是彼此伴行,一同流经平山乡的两条川流,自三河国设乐高原起,贯穿设乐、八名、敷知三郡最终汇入滨名远海,这也是为何两条川流会被叫做三沢川和滨名川的原因。 “情势已经到得这么严峻的地步了么!”室野平三闻言,大惊失色,连手中的抹布掉到地上都没有察觉。 他就是土生土长的远江国人,年少时曾长居二俣城,对城畔泛滥的天龙川,既习以为常,又惊恐莫名。 二俣城原来是一座平城,天文元年,天龙川泛滥。“大水入城深丈余,仓谷漂失,官、民宅半为波涛洗去。仅余缘山之寺庙、僧院、民舍数十间,水连八日,迟半月水始落,房屋倾大半,历两月之久,稍可居人,人畜死者甚众” 正是因为那场大水,才迫使二俣城不得不改建成山城,而室野平三当时,正是缘山寺的沙弥,亲眼目睹了整场水患酿成的惨剧。 青木大膳点头称是,这已经是在往好的方向去估计了。 三沢川、滨名川这两条有泄洪渠道的川流,都发生了水没则碑的情况,那条蜿蜒崎岖,川流险峻的狂暴天龙恐怕不是可能,而是现在已经借着磅礴大雨,开始兴风作浪了。 高师盛眉头颦蹙,他不似室野平三那样亲眼目睹过天龙川泛滥的威力,却明白大灾之年,必有瘟乱。 不自觉地脱口而出:“瘟者为疫,乱者聚兵。” 他说的话,声音虽轻,但还是被屋里的其他人听见了。 除了萎靡不振的木村平六以外,他两人虽未明白他为何冒出这么一句话,但却听懂了瘟疫二字,闻言无不色变。 “庄头慎言!” 疫病何止猛如虎,简直是比高师盛与室野平三两人先前谈论的鬼神妖魔,更加可怕! 神鬼妖魔吃人害人,至多不过几十人,因为水患死去的人畜尸首要是处理不及时,爆发的瘟疫而夺取的性命,动辄成百上千,数以万计! “应仁之乱”时长期的战乱,以与盗贼横行,使京都市街地荒,王宫之内狐鼠窜行。 最终导致文明五年,京都大疫。近畿九国,葬礼是一刻未曾停歇,哭声撕心裂肺,到后来,由于死亡人数太多,棺材都不够用了,可见当年的死亡人数真的多到难以想象。 连山名宗全与细川胜元这两位东西军总大将,也相继染病暴死。 文明六年年初,瘟疫再次爆发,仅仅三月死者多达七万於人。东西军将士惶恐不安,纷纷要求各自总大将罢兵休战,甚至有的大名畏惧之下,没有得到任何准允的情况下,就私自带兵逃离近畿,连武家名誉都弃之不顾。 四月三日,宗全之子山名政丰,以及胜元之子细川政元迫于疫病与将士离返,匆忙达成了议和。 远江国一国也不过才十八万丁口,纵然达不到“文明大疫”,那种恐怖情形,瘟疫一起,病死几千人也是个十分可怕的数字,疫病可不论身份高低,染者即死。 山名宗全坐拥山阴、山阳、近畿十一国,天下称其为“六分之一殿”;细川胜元身为幕府管领,亦是领有为摄津国、丹波国、赞岐国、土佐国、伊予国五国守护。 二者位极人臣,身旁的名医云集,尚且难逃疫病暴死,其他升斗小民染上,就只能是束手待毙。 如果说应仁大疫,距今已过近百载太过遥远,那天文九年因因台风导致的大饥荒和疫病,距今不过才十几年,在场众人可谓都是亲身经历和侥幸生还者。 《妙法寺记》称甲斐国内“人马俱毙,百年难遇之灾,千者仅幸免於一”的记载。 《妙法寺记》就是《胜山记》。记录甲斐国天文九年因为台风造成的惨状,台风肯定是不会仅限於甲斐一地,而是波及了整个东国。 天文九年、天文十年两年间,高师盛时常第二日起来,骏府馆中便就又换了仆役。 离开的人不是死了,就是回家奔丧去了,但在高师盛眼中没有什么区别,因为离开的人,没有一个能在返回来,高氏同族中也不乏有人染病过世,甚至全家暴死。 想起那段可怕的回忆,高师盛亦是不寒而栗。 “水灾疫病,终究是以后的事情。”青木大膳用木棍拨弄篝火,让其烧的更旺一些,不想再谈论让人惊惧地疫病,少见的主动开口,转移话题,说道:“再过几日就要征收年贡,这暴雨还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 “暴雨照样规模下下去,今年水患的规模,最好的情形也是与去年一样,收成是肯定完了,哪里还有什么年贡可征。”平六抱着复衾,目光呆滞,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不知道是身体受了凉,控制不住。还是看见田里的稻米,全被暴雨蹂躏冲倒,受了刺激 “人即城,人即砦,人即垣,仁爱为友,仇恨是敌的道理骏府大殿也是明白的,上总介更是爱民如子,雨停之后必然会派人前来赈灾放粮,减免年贡。”上总介即是今川氏真,於弘治二年继任家督,以施政宽仁,素有贤名著称。 去年远州水患的德政令就是今川氏真,亲自拟定,颁布下达的仁政,并效仿六角家的“乐市乐座”令,主持改革了今川家对於骏府座商众的税收名目和管理制度,扩充商税,降低百姓对於年贡的负担。 虽然高师盛相信,骏府必然会有对百姓歉收的补救措施,但这话终究只是为了宽慰木村平六的说辞,连他自己都不会真的相信,真的能做到完全落实。 扭过头去,看着壁上一份份,有关於德政一揆的公文,心中更为叹息:“这简直就是在逼民反乱!” 今年远江国大水患,真的导致粮食欠收,恐怕真的要无力缴纳年贡。 远江豪族屡屡无视德政令,横征暴敛,同为军役众,富者如长田盛氏家訾数以万计,阡陌连横;贫者似长谷川隼人,家中穷困潦倒,徒於四壁。 军役足轻尚且被苛捐杂税逼迫的快没有活路,黔首百姓们的境况就更可想而知了! 若是不想安安作饿蜉,恐怕也只有爆发德政一揆,起来反抗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高师盛能做的,也仅仅是这样在心底怜悯,面上虚情假意的安慰一番罢了。 作为今川家配下的直属武士家臣,他所有的言行都要以骏府法度为主,敢於抗拒骏府对於远江国统治的任何人,都是他必须镇压处死的敌人,就像德政一揆的百姓,决心发动大叛乱时,必然会杀死大名的走狗代官,来让自己与同伴,再无后路可退一样。 於公於私,他都是与黔首站在对面的武士名主。 注释:京都大疫病,其实是1858年、1862年两次江户霍乱。应仁之乱是否爆发瘟疫并不可知,但山名宗全与细川胜元於同一年暴毙,排除暗杀外,就只有患病这一个解释,比较合理。 如果散人这个猜想成立,那东西军次年匆匆议和,似乎就可以解释的通了。 注释二:今川氏真在桶狭间之战前就已经继任家督了,具体那年说法很多,但氏真很早就代替义元处理政务,并主持了对骏府商业的改革。 ------------ 第二十七章武田源氏恶,青木三大恨 “人即城,人即砦,人即垣,仁爱为友,仇恨是敌!”青木大膳低头反复重复着这几句话,面容扭曲,甚至可以说有些癫戾若疯。 “付盗,我此言····有何不妥之处吗?”高师盛见他这样,也是有些惧怕,怎么这一会儿功夫,就疯了两个人。 不知这话哪里刺激到了他。 “人即城,人即砦,人即垣,仁爱为友,仇恨是敌”为甲斐武田氏现任家督武田左京大夫晴信德荣轩信玄所说,因言辞质朴感人,在整个东国都广为流传。 青木大膳面容阴戾地大声笑道:“武田左京大夫所言,自无不妥,甚至可谓当真是武家至理。然这位甲斐武田氏第十七代家督的所作所为,当真更无愧清和源氏嫡流,新罗源三郎义光后人之名!” “这····”高师盛不知青木大膳是在讥讽武田晴信的恶逆行为,还是真在夸赞武田氏有夺取天下的器量,模棱两可地回答道:“武田大膳大夫,切取甲信两国,本人又为我东海道军法名家,有此深合孙吴之言不足为奇。” 武田氏世代相传的官职是左京大夫与陆奥守,晴信放逐信虎后,将父亲信虎为他取幼名胜千代赐给了庶流穴山家的穴山信君,后来穴山信君也自称武田信虎的官途“陆奥守”。 武田晴信之所以改换大膳大夫的官途,是因为他十分重视与室町幕府将军的关系,大膳大夫原本是若狭武田家的历代当主的官途,武田晴信此举是想取代若狭武田家,成为最亲近幕府的一支武田家。 随后武田取晴信消了父亲武田信虎的原路线,破弃了与信浓国诹访家、关东管领山内上杉家的同盟,转而与小田原北条氏、骏河今川氏结成了“甲骏相三国同盟”。 武田晴信之所以大反父亲之道而行,其实非因为他真个有多恨自己父亲,而是因为他其实也是顺应了家臣们对武田信虎的不满而登上的家主之位,再加上天文十年的大饥荒使得领内人民对武田信虎怨声载道。 武田信虎的外交策略已经被不满的家臣们冠上了“不适合甲斐”的头衔,因此武田信玄不得不采取与父亲截然相反的路线,甚至颁布继“一国平安令”这种降低集权化的法令,而去维护武田家在甲斐国的统治。 “人城之言”,结合他后来一生之中,截然相反的言行,只能说是口是心非安抚国人的欺诈话语,当不得真。 青木大膳称呼武田晴信为左京大夫,有很强烈的讽刺含义,却也不属於恶意诋毁。 并非武田氏一家,整个清和源氏一门兴起的历史,便是一部父子相害,手足相残的人伦大悲。 正如《韩非子》六微之论:“参疑内争,乱之所生”。 自源满仲为巴结藤原北家,不惜亲自出首诬告同族源高明谋反,使其惨遭流放后,源氏内部便开始,因为争权夺利而内乱迭起,互相之间碾压伐害。 保元之乱,崇德上王与后白河大王两阵营兵戎相向,源为义属崇德上王一方,其子源义朝则属后白河大王。战后,后白河大王取得胜利,源义朝为获得朝廷信用,竟亲手杀死亲父源为义。 武田信虎偏爱次子信繁,有意改立武田信繁为家督,武田晴信则先下手为强,以信虎残暴昏聩,虐杀国人、废长立幼为由,联络自己的姐夫今川义元,将父亲诓骗至骏河囚禁,与源义朝弑父的逆行相比,也是好不到那里去。 只能说信虎始料未及自己长子,竟然敢如此大胆忤逆,没来得及召集家臣兵戎相见,就被囚禁。 “有今项羽”美誉的源氏名将,“旭将军”源(木曾)义仲,只因先源赖朝、源义经兄弟一步,攻入京都,就被之派兵攻杀於近江。木曾义仲固然威服自用,侮辱公卿,但比之后来镰仓幕府的嚣张跋扈,可以说是良善行止了。 合兵杀死木曾义仲的源赖朝兄弟,最终也难逃源氏一门,手足成雠的诅咒,五年后,源义经与源赖朝反目,源义经被迫再度逃亡奥州,投奔镇守将军藤原秀衡,同年秀衡病逝后,源赖朝唆使其子藤原泰衡派兵包围衣川高馆,逼迫义经与妻女一同伏刀自尽,共赴黄泉,次女龟鹤御前死时仅四岁。 侧室静御前逃亡途中,为追兵所获,押往镰仓,源赖朝窥觊弟妹的美貌久矣,哄骗将之纳为侧室,口称要效仿唐太宗,让自己兄弟义经的血脉好好延续下去,暗中却指示“男杀女活”,不久长子生下后,随即被家臣带到由比的海滨淹死,将尸首抛掷海中遗弃。 冷酷无情的源赖朝则在利用完藤原泰衡后,背信弃义,宣称藤原一族窝藏钦犯,罪无可逭,代朝廷下令,亲率大兵北伐,藤原泰衡焦虑辩解,称:“往日种种皆先父秀衡一人独断,今已依麾下之命诛杀义经,泰衡但有功无过,何以致罪?”然而藤原泰衡仍未明白源赖朝志在天下,岂容藤原氏据地自恃。藤原泰衡在源赖朝大军到达前就先纵火烧毁居馆,弃城北逃。 源赖朝复又唆使泰衡家臣反乱,泰衡为部下河田次郎弑杀,首级被送於源赖朝本阵。 数代称雄奥州,号称陆奥骁锐十七万众的奥州藤原氏,在源义经死后不到半年即家破人亡。 天文十一年六月,武田晴信与伊那郡国人,诹访氏支族的高远赖继一同联手,夹攻妹夫诹访赖重所领的诹访郡的行为,更丝毫不亚于源赖朝对奥州藤原氏的背信弃义。 毫无防备的诹访赖重,根本来不及组织军力抵抗,被困桑原城,在武田晴信的调略劝降下,开城降服。 与刚刚新婚一年的妻子祢祢被带回甲斐,幽禁在东光寺,仅仅过去一月后,就在悲愤和怨念中自害身亡,不过也有传闻说是武田晴信授意看守,害死自己妹夫诹访赖重,但终究只是没有实际证据的流言蜚语。 夺取诹访郡后,自己的妹妹和外甥寅王丸反而成了祸患。祢祢第二年就在软禁中忧郁病死,武田晴信为了顺利将诹访郡收入囊中,竟然娶了妹夫诹访赖重的庶女,诹访御料人为侧室,并让其所生的四子,诹访四郎继承诹访家的家业,至於亲外甥寅王丸,最终下落,再也无人知晓。 诹访御料人虽与武田晴信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但终究是叔娶侄女,有驳人伦,再加上失去土地的诹访国人,大肆编造出许多谣言来对武田家恶意中伤,算是东海道,乃是天下的一个武家丑闻。 如果事情到了这里就结束,武田晴信自然是无法跟源赖朝相比,与他一同合谋的高远赖继,下场也是凄惨。 晴信与赖继协议以宫川为界,将诹访领一分为二,东面归属武田氏,西面则属高远氏,与战前武田晴信许诺的诹访惣领,完全不同。 高远赖继感觉自己受到了愚弄,率兵突袭并攻下武田领内的上原城,并且拉拢诹访上社的矢岛满清、有贺远江守、伊那郡箕轮的福与城主藤泽赖亲和土豪春近众等人。 下诹访众、诹访满隆、安国寺竺溪等武田氏武将支援板垣信方的军队,晴信拥护赖重之子诹访寅王前往若神子,在强调出兵有理的同时,与信方的军队会合,以迎战高远氏为首的上诹访众,双方围绕宫川桥,展开合战。 高远家为首的诹访国人联军被讨取七百於人后,各部相继奔溃败退。 时隔两年后,天文十三年双方再度就诹访郡归属问题,展开高远合战,高远赖继获福与城主藤泽赖亲和赖亲的义兄信浓守护小笠原长时的支援,开始反攻武田氏,今川氏亦派援军相助武田。 高远氏等信浓众,连战连败,高远赖重被迫请求和解,将自己的弟弟作为人质,焚毁本据福与城,正式降服武田晴信,家中世代所有的高远城,也落入伊那郡郡守秋山虎繁之手。 这些相似的武家争斗,似是为历史更平添几许唏嘘。 但要高师盛来评价,武田信玄虽然毫无信义可言,但极为善於把控人心,通过废立盟约来扩张领地,让他在日后的合战中无往不利,虽然还不是与上杉谦信戮战五次川中岛、并吞上野、攻取骏河,征讨远叁的“天下第一军法家”。 但历经十年苦战,先后讨灭降服,南北信浓四大将、小笠原长时、村上义清、木曾义康、诹访赖重四人,也让东国各家大名见识到了,甲斐猛虎的凶赫兵锋。 高师盛这番夸赞的言论,注定得不到青木大膳的认可。 “可惜不知客居骏府的另一位武田左京对自己儿子,这番忠义仁孝的言辞是否认同,更不知道吾友人,诹访左近大辅一家三口,被害死甲府城时,恶贼武田晴信还记不记得,自己说过这种厚颜无耻之词!”说道最后一句时他几乎咬牙切齿,胸中郁垒,愤恨难平。 青木大膳年轻时曾放浪东海,游历各国,增长见闻,磨砺剑道。 在信浓时受到过诹访郡国人,诹访赖重极高的礼遇,还担任过诹访赖重一段时间的剑术师范,虽然没有答应作为诹访家臣出仕,但二人之间缔结过主从之义,师友之情是不争的事实。 士为知己者死,诹访一门为武田氏伐害后,他一直怀有为故友全家复仇之心,因此在小田原城遇见武田家使者的队伍,拔刀接连斩杀板垣信方的数名随从,只是当时板垣信方并不在场,才侥幸身免 事后北条家勃然大怒,本欲让他切腹赎罪,但玉绳城主北条为昌的养子,有“地黄八幡”之称的枪术达人北条纲成,念在青木大膳是自家亲自延揽的家臣,不忍他这样的鹿岛剑豪就此丧身,苦苦哀求,最终才被改判免死,被打断右手,视作惩戒后,放逐出关东八州。 才有了,后来高师盛听闻他客居骏府城,担任用心棒的经历。 武田晴信派家中重臣板垣信方,前来探视被流放骏河的前任家督武田信虎,青木大膳得到当时客居骏府的师兄山本堪助告密,曾埋伏骏府城外道路旁,二次动手袭杀板垣信方,结果却被同谋,利用他出仕武田家的山本堪助破坏。 当时他左手剑术还未练成,山本勘助也是与他旗鼓相当的兵法名手,被山本与板垣两人带数十随从围攻,好不容易侥幸逃脱,但也是受了重伤。 说来也巧,高师盛在骏府城奉行所拜认得番头义父,山本带刀左卫门成行正是山本堪助之弟,论关系他也是山本堪助的子侄。 还好两人拿都不知道,彼此对方的底细和因缘际会,不然高师盛上任的第一天就要被青木大膳当场斩杀於庄所庭院,先拿他的狗头,为自己受辱之事,来祭刀雪耻。 他一生三大恨:其一恨武田氏害他友人满门;其二恨,北条氏毁他剑道修行;其三恨,山本堪助那个肤黑貌丑、独眼瘸腿的废人,对他的背信弃义! 发下定然要诛灭这三者的大誓言! 暗杀失败后,让他明白自己一人,始终是势单力孤,又想起在鹿岛新当流学剑,恩师冢原卜传门下弟子数以千计,人手比之一般大名也不予多让。 伤势痊愈后,也开始尝试招收弟子门徒,准备等身边剑豪云集后,自己真身躲避富士山颠,暗中指派弟子门徒,前去甲斐暗杀武田氏一族,及师兄山本堪助,为诹访赖重复仇,然后是关东的后北条氏。 若能以一己之力,败亡关东两家百万石大大名,他青木大膳也能够名垂青史,不逊色於唐国的四大刺客。 只可惜,他性格阴戾刚愎,纵使剑术高超,也没有几个人愿意拜在他门下为徒,个人野望在第一步就踌躇不前,甚至说胎死腹中也不为过。 更何况开馆授徒是需要钱的,他一个落魄浪人,吃饭都要靠骏府的浪人所接济,即便有那个不开眼的认他为师,小所成之人寥寥无几,又怎愿意留在他身边跟随他这个半废人身边鞍前马后的伺候,蹉跎多年,只有北庄万次郎一个人对他不离不弃。 高师盛若是知道他的野望,只会立刻通报骏府,自己手下出了一个疯子,而且还是想要蓄养刺客杀手,用暗杀这种极端的手段来破坏《甲相骏三国同盟》的疯子。 别说什么礼贤下士,表示要覆灭武田、北条、诛杀山本堪助替他报仇,然后流传一段君臣相知,不离不弃,感人肺腑的武家传说,结局只会是被今川家,昨日刚回郡治的山内通判带人再辛苦一趟,将他两个疯子抓获归案,然后当众斩首示众。 区别最多是就地正法,还是押回骏府城再明正典刑。 再说剑豪哪里那么好养成,能修炼成剑豪的武士,又有哪有愿意向青木大膳一样,自降身价,去进行暗杀。 况且让剑豪去刺杀,成功率比最差的忍者都低,术业有专攻的道理都不懂,也难怪青木大膳一个鹿岛免许皆传得剑豪,混到这步落魄田地。 还不如花钱雇佣甲贺左卫门这样的忍术高手,去暗杀武田晴信更靠谱,话又说回来,一国大名身边自然会有忍者保护安全。 更何况现在,飞猿上忍加藤段藏就在甲斐效力,武田晴信本人精通孙吴,麾下忍军众多,除了新近从越后国投奔的飞猿众,还有三方众、吾妻忍、步摇巫女三个明面上的分别负责传讯、刺客、间谍工作的组织,暗地里是否还有其他忍者众,仍未可知。 注释:源赖朝对义经遗腹子,指示杀男活女,但说要效仿唐太宗那段是作者编的,之前正好贴吧有人发太宗唐国强老师开建成老婆车的截图,就开了个脑洞。 ------------ 第二十八章言谈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青木大膳好一通发泄,便就又复归缄默,不在言语,仿佛从未开口过一般。 高师盛三人不知他心中的愤苦,却也仍旧选择包容倾听,人世不如意,方才会有七难八苦。 雨就这样一直下着,接连三天也没有停止的意思,高师盛再也坐不住了,过去三日,青木大膳每天都会将巡视的见闻,报予他知晓,但听旁人转述见闻,终究不及亲眼所见。 高师盛只带了青木师徒和木村平八,一行四人,沿着泥泞的乡道往各村巡视。 他打算先从长谷川与长田两名军役众所住的村子查访。首先两村相距不远,而且长谷川家中更穷困,暴雨下必然有事,再加上高师盛也去过一遭,熟门熟路,拿定主意便带人往平山村的方向而去。 阴雨连绵,一路行走没多远,连人带马披在身上的蓑衣便湿了大半,虽然带马出行,却不是为了骑乘,而是要靠它驼运两表杂粮,给各村受灾断炊的难民分一分。 两表杂粮不多,折算斤数也不过区区百二十斤,却已经是庄所能拿出来的最多数目,雨天路滑,驼运太重的货物马匹也容易摔倒,让爱马陪着自己一同出来淋雨,已经让高师盛颇为心痛,又怎舍得它受马鞋之累。 战国时的马匹,并不钉铁马掌而是和人一样穿着苇草编织的芒鞋,称为马鞋。 既然名字里带鞋,用途自与人穿的鞋履作用一样,兼具雨雪天防滑、保暖以及防止被石子磕碰,让马蹄受伤等多种功效,但马穿着托运货物,会觉得很不舒服。 马鞋这等物事,也是高师盛穿越后才知道存才的东西。 伸手拽了拽表粮袋上的芦席,将被风吹起边角重新掩盖好,大声问道“离村子还有多远!”风声太大,打着呼哨不停卷起雨水,直往人身上抽打。 “快到了!···还有···咳咳!”在前头引路的木村平八,回头同样大喊道,话没说完就被一阵逆风呛得嗓子说不出话来,不住咳嗽。 北庄万次郎挽马而行,和师傅青木大膳,一前一左,替庄头挡风遮雨,闷头说道:“庄头,你何必亲自下乡遭这种罪,这种派粮的活计,俺们这些粗使下人来干就行了。”因为挡雨,出院没一会儿,他就已经全身湿透了。 “嘿!你可忒小瞧我了,我十来岁骏府奉公,雨夜站在门外值守的时候,你还在乡下光着满村子跑哪!”这两日闲聊,高师盛与万次郎很投缘分,互相间讲述了不少自己的童年趣事,得知万次郎年少家贫,只能和同产兄弟换着穿一身衣服,今日你上身我下身,明日再换过来。 “啊哈!所以说小人这种穷苦命,才只能为您这么一个小小的庄头挡雨,而您这个武家子弟……才能有幸在雨夜,替骏府大殿做看门守户的忠犬····现在得赏识,又当上了代主护民的鹰犬走狗!”北庄万次郎嘴上也不客气,大笑回答的声音在风里都有些变了音。 这话并非侮辱,房总里见氏,家中的八位重臣就被合称为里见八忠犬,而鹰犬喻供驱使奔走的武士,多指权贵豪门的爪牙,能为今川家大殿效命,更是东海道三国五十万百姓,梦寐以求的事情。 师徒二人,看待大名的态度完全相反,也不知道青木大膳这么个傲蔑武门的怪人,怎么会收北庄万次郎 “所以说!年轻人你还是差得远···远那!”高师盛光顾着说话,脚底下一滑,多亏扶住了马身才没摔进路旁,湍急地水道里。 乡道两旁的田野,已然尽数淹没成为泽泊,一眼望不到头。 平山乡境内流过的三沢、滨名两条川流,虽算不上大川大河,但也开掘了许多道密集沟渠,纵横交错,用於方便浇灌田地。正因如此,每次两川水位暴涨,这些都会沟渠成了最佳的泄洪水道,乡中为了应对,专门挖有一方大池,正是为了水患时泄洪之用,去年大水,平山乡受灾较轻,便因为多亏了有泄洪水池。 今日河水顺着渠沟,不断涌入低洼田地,将田野耕地悉数冲毁,定然是那大池满盈出来了,也说明今年这场水患,要比去年严重的多。 高师盛迎风挺进,心中哀叹道:“这个贼老天,怎么就不能开开眼,让雨先停下来!”可对此他也是无计可施,唯有在心底怨骂几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去年、今年连续两年秋收,都横遭暴雨,大水漫灌农田,这让人到底怎么能活?他怀着这样的忧虑,缓步艰行,终於是到了上任第一天便来过的平山村。 ………… 平山村依山而建,地势坤厚,雨水湍流犹如高屋建瓴一般冲刷而下,卷带泥土,激荡如潮,肆意流淌,人马踩上去能陷进去小半截子腿。附近许多树木,都遭了雷劈,七横八竖地栽到了路上,越发使得道路堵塞,令人难以行走。 高师盛四人一马,左转右弯,好不容易才挪蹭到村口。 正看见十几条汉子一同“嘿呦”、“嘿呦“的使劲,合力将被催垮的大栅栏门抬离地面。大栅栏门下是遍地的石砾与断木残垣。 方才不久,突如其来的一阵泥石流,从山腰半坡陡然冲下,一路横冲直撞,直到撞塌了护村院墙才堪堪止住,索性坍塌的地方,位置偏僻,才没有撞上长屋造成伤亡,算是不幸中得万幸了。 忙碌抢修的众人中,有忍眼尖的看见远处,有四人一马靠近过来,开口喊道:“弥太郎有人来了!” “别瞎说,这种坏天只有犯了痴病的傻子才出来!”长谷川隼人,跟人一起又将一块大石挪到旁处,刚才就是这块滚落的大石撞塌的木墙。 “那你带人在这里抬木搬石,岂不是比傻子还不如!”高师盛被这个泼皮无赖气乐了,合着自己不辞辛苦,顶风冒雨的过来就是为了听他骂这一句傻子,怒道:“你这个挨打没够的杀才,那天就该让你乃公打得你满地找牙才对!” “那个不开眼的,敢骂你乃公!”长谷川隼人咚的一声,将石头扔下,晃得他对面那人一下子没拿住,差点被压住手,回头便看到高师盛戴笠披蓑,站在他身后。 “我刚才还道,肯定是庄头来了,你们看看果不其然嘛!”长谷川打着哈哈,连忙撩衣说道:“小人拜见庄头,方才无状不礼还请再宽恕则个!”想这么就蒙混过去。 高师盛本和他只有两三步的距离,此时不但不像第一日刚见面时,那样礼遇,反倒后退两步,目光向下瞧着,等他下拜。 长谷川自诩乡中豪桀,第一日见面老实恭顺,无非是他犯了律令,落到庄头手里,不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事情过去,泼皮无赖的本性就又旧态复生,刚才“拜见”之说,只是番客套话语,原以为高师盛会阻拦,他便可以顺势起身,哪知道会被这般拿捏。 他倒是能屈能伸,乡里无赖子凡事都讲究个脸面,话说出来了,就不能落掉地上,十几双眼睛这么看着他,总不能拜了半截,再一挺腰杆爬起来,那脸面可真是没处搁了。 无可奈何,扑通一声,跪在污浊泥水里,只得踏踏实实的行了一个俯身拜礼。 长谷川隼人急公好义,来帮忙的人都以他为首,他这一跪,也只好一同跟在身后恭敬叩首,口称:“见过庄头!” 庄头低微归低微,到底是骏府的奉公人,吃得是今川家的俸禄,有捕人派役的权利,高师盛的处事中庸,不会谄上傲下,却也不至於自降身份,跟一群无赖子称兄道弟。 士庶有别,他作为武士可以虚情假意的客气客气,但不代表就会让一帮子黔首百姓轻视自己,那怕他们中有人从属军役众,自己未来或许可能,也会有求於对方。 长谷川隼人这种无赖子,高师盛在骏府城见多了。都是些畏法不怀恩的货色,你跟他讲道理,他跟你讲规矩;你跟他讲规矩,他跟你讲人情,总有讲不完地歪理邪说,唯有挂上枷锁,跟拎死狗一样拖回去,结结实实挨上一顿好打,才能跟个人似的与你说话。 “且起来吧!你我也算熟人了,不必回回如此客气!” 跪了好一会儿,听到庄头开口,长谷川隼人才带着手下一骨碌爬起来,故意似得抖了抖泥水,又撇了眼面无表情的青木付盗、笑眯眯的北庄万次郎、还有站在最后面,牵着马的木村平八。 他也是多少有些有眼色的,见马背上驮着东西,加上方才高师盛给他的下马威,立刻明白今天来村里,这是有正事要做。 本来也是,那个有闲心大雨天过来陪他带着的一帮子无赖子耍闹。 好歹抹净身上的泥水,探头问道:“这几日大雨不歇,庄头派个人召俺过去庄所拜见就是,何必亲自过来?” 这话说没心没肺,好似再说高师盛今天过来是专门来拜见他的一样。高师盛知道他的成色,也没生气,笑道:“好一个满口胡言地泼才……我没拿枷锁捕你,当然是为公事而来!” 长谷川隼人茫然:“俺村能有公事?”转脸看了看,身后几个跟他不错的泼皮,心里寻思这两天下雨都老实在家呆着没惹什么祸事啊!难道以前的案子犯了?那可真不好说了! “自然是扶危济困,救助孤寡,难道乃公我还能专诚给你送钱来不成!”高师盛看他一副心虚的样子,就知道往常没干过什么好事,也不兜圈子,直接喝令道:“赶紧前头带路,引我去村老家里,当本庄头站在雨里跟你就这么舒坦吗?” “哎!哎!”长谷川隼人不懂庄头找村老干嘛,但让他引路就引路,招呼手下先自行散去,继续收拾整修木墙,便就领着高师盛一行人往不远处一间独栋屋敷走去。 “庄头来的真巧,刚好俺家里没了嚼头,正不知该怎办呢?”长谷川隼人勾头瞅见席子下似是粮食,大大咧咧问道:“不知带了多少大米来分!” “你倒是真敢长那副好牙口!” 大米何等贵重,高师盛来庄所后一日两餐吃的都是五谷杂粮,上那去给他偷大米,就算真有大米也是得自己留着吃。他在骏府当奉公人时,每日发下的扶持米也不全是大米,一半多都是杂粮,其中大米,还是往年粮仓储藏的的陈米居多,发当年新米的次数,少之又少。 大米不像其他杂粮耐储存,藏储一两年重量就会缩水,口感也会变差,不过用苦水蒸老米饭别有一番滋味,所以骏府城下町的浪人谈及奉行所的差人,都会拿“吃老米饭”的来代指。 长谷川隼人大声反驳道:“庄头怎个骂人,牛马驴羊这些个牲口,才看牙口好坏!” “我看你方才干活时的样子,倒顶得上头好畜生。” “庄头夸人怎么跟俺家大人一样,这是个什么道理!”他父亲夸人、骂人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夸他能干说,他是头好牲口;被气急了打他,骂他是头小畜生。 “啪!啪!啪!”北庄万次郎一抖手里赶马的鞭子,临空甩了几个脆响,往他身上故意甩了许多雨水,口中模仿着赶马的声音“驾!驾!驾!”好似真个拿他当牛做马,逗得其他三人,窃笑不止,就连青木大膳也被他逗乐,难得一见得换了个表情。 长谷川隼人走在最前头,不知后面闹腾什么,停步转身,北庄万次郎见他停下,又来了一句“吁!停了!” 四人再也忍不住了,哄堂大笑! 长谷川隼人不明就里,但也是知道几人再拿自家寻开心,见他们笑得痛快淋漓,也不恼反乐,跟着一起傻乎乎的,双手掐腰,仰天大笑起来。 注释一:日本战国时期似乎是没有马蹄铁,资料上查到主要是跟日本多丘陵山地有关。 ------------ 第二十九章求问苍天祀鬼神 村老家离村口不远,左斜里就是。 长谷川隼人抢着敲门,他不是敲门,而是锤门。“咚咚咚”,门被锤的乱晃。 一个老人的声音,怒气冲冲地在里面骂道:“那个付丧的来了,家里人还没死绝那!” 长谷川隼人随即回道:“叔父你也不差那两三天,这不是怕您老人家听不见了么!”这话说得有点缺德,死人才听不见敲门。 敲门也是有规律的,正常登门拜望,做法是敲三下,隔一小会儿,再敲几下。 敲门的响度要适中,敲的太轻了屋内主人听不见,太响了便是不尊敬,而且会引起反感。敲门时绝对不能像长谷川隼人这般用拳捶、更不能用脚踢。不管不顾就“嘭嘭”乱敲一气,这是家里死了人,过来告丧才这么干。 上了年纪的老人,最是忌讳这种不吉利的事情。 村老也姓长谷川,是长谷川隼人父亲的从兄弟,家中妻儿病故的早,现在只剩自己一人独居,往常都是长谷川隼人这个外侄过来探望照顾。 高师盛就听到里面的村老,气的破口大骂,当是听出是自己外侄的声音,一直从屋内,连着骂到院中,来到门后,开门就是先给朝外捅一拐杖。 不过长谷川隼人对自己叔伯,早有防备,听见门有响动,就提前闪避侧旁。 他闪身不要紧,这一棍差点捅到下乡亲民的庄头脸上,还好北庄万次郎眼疾手快,上前一把夺住。 村老抬头一看,屋外站着五人一马,除了本村的长谷川隼人外,其於四人俱是蓑衣斗笠,内穿青衣,腰别打刀、铜牌的庄所差役打扮。仔细打量为首那人,觉得有些眼熟,随即认出是前几日刚在善光院捕过人、罚过钱,新上任的庄头。 差役进村无好事,以为庄里又出了什么事,心绪慌乱,连忙就要跪拜,口中称道:“小民有罪!” 高师盛哪能看着这么个老人,真个给自己下跪,连忙上前一步搀扶,托住臂膀,笑道:“老丈,当真折煞我了,快快请起来。”再又打量他几眼,见他身形佝偻,须发灰白,年龄也是不小了。 “有什么事,进去在叙话可好?” “好、好···庄头快请!” 村老不是庄所差役,却也要受庄头的管辖,对这个要求不能拒绝,连忙将人往院里让。 院子不大,一左一右,两间木屋。院角茅厕边上搭了个窝棚,堆放些杂物柴草一类的东西。 左边屋门半敞开,看来是在这个屋里居住。 村老犹豫了下,说道:“小门小户,没有马棚。庄头尚请你避屈将马拴在俺家窝棚里,若是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贵人勿怪!” “哪里,哪里。是我冒昧叨扰才是。” 长谷川隼人常来,也不避讳,接过缰绳,牵着马匹就往窝棚里进,窝棚还算宽敞,刚好够它存身,只是被边上茅厕的气味熏得直催鼻息。 高师盛跟着村老先一步进屋,长谷川四个人,两人各抬一表袋杂粮也跟在后面,鱼贯而入。 村老家境尚可,还点着根薪烛,虽算不上亮堂,但也不至於两眼一抹黑,什么也看不见,屋里还坐着两名村中宿老,都是刚才泥石流后,赶过来商议如何想办法应对灾患。 见有人进来,忙要起身,高师盛连连摆手示意不用。 放下表粮袋,解脱雨具搭在门口后。 双方分宾主落座,高师盛身份最高,被众人请坐在正上位,左手是副客位,以青木大膳这个付盗为首依次坐好,右手主客位坐着三名村老和长谷川隼人。 长谷川叔伯开口问道:“庄头,今日过来……不知对俺们村里,有何吩咐?”瞅见差役没带捆人的枷锁,心中稍稍安定,随即又害怕来人,是要找他们核对民户丁口,临时征抽谱请徭役。 每次灾荒,庄所都要下来各村征发徭役去救灾,郡里肯派人来负责,肯定是好事。可灾情总有个轻重缓急,房屋催垮的村子先排在第一位,其次为水淹农田的,再次是整备道路,最后才是修理沟渠。 自家村子若是排在后面,就只能想办法自救了,少了青壮人手,只靠老弱妇孺哪里忙得过来。 所以即便是救灾,各村也都是不愿意多出人手。 高师盛瞧出他心中不安,笑道:“村老德高,何须这么客气。”指了指靠放在门口的两表杂粮,说道:“在下见连日暴雨,怕各村里贫户家中断炊,带着庄所差役来村里派粮。” “小人先带村人谢过庄头,施救之恩……”坐在右侧第二位的村老看了看那两表杂粮,回话有些心不在焉。 高师盛问道:“怎么了?” “啊?” “为何三位村老从我进门后,就一直说话吞吞吐吐,可是有何不便之处么?” 三名村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想开口回答。最后还是长谷川隼人的叔伯,答问道:“庄头体恤民情,我等怎么会觉得不便哪………只是为村里的…” “为村里的什么?” “之前正为村里的筹神之事商议?” “什么筹神事?” “今年水患不止,小人村中想要去三宫大社祭祀源尹良大将军,请祂暂休兵马,停风止雨,好让我等能够抢收粮食。” “宫”是指地域之中延禧制神社的格局大小,通常被称作一宫者,多指令制国之一宫,多祭祀朝廷册封认可上部正神,社格次于一宫之神社称为二宫,再次之者称为三宫,少数令制国还会有四宫和五宫。 土坟时期,民众多信奉山川神明和名臣武将,直到后来飞鸟时期神佛合习后,诸多神祇只是增换了菩萨像,依旧保持着长久供奉。 远江国内也是神社众多,比如引佐郡渭依乡的三宅大社,便是仅次於一宫延禧大社的二宫神社。 祭神是井伊氏以前的统治者,三宅氏(井伊庄的庄司)祖神的多道间守的神祇。他是垂仁大王的命令,前往常世国,向秋津四岛传达橘(非时香果)的人物,以点心之神而闻名。尽管如此,因为神殿看起来像是吞噬着背后的巨岩(乌帽子岩),走近一看,神殿的墙壁按照巨岩的形状被切下,又名岩屋神社。 高师盛曾有幸去井伊谷,参拜过一次。 在岩屋神社前,为了返回下来的道路,顺着发夹曲线拐弯,还有个“二宫神社”。二宫神社的祭神是南朝征夷大将军宗良君。 宗良君出自对和歌素有研究的二条家,故自小对和歌熟悉。正中二年(1325年)进入妙法院继承妙法院门迹,到元德二年十二月(1331年)就任天台座主,但在元弘之变为逃避追捕而流亡到赞岐国。 后来父亲后醍醐大王倒幕成功,建武新政时再任天台座主,到建武新政崩溃时还俗。 正平六年(观应二年,1351年)足利尊氏暂时征服南朝,是为正平一统,但属南朝的新田义兴占据了镰仓。次年(1352年)宗良君出任征夷大将军,意图在越后地区东山再起,但后来因为与支持南朝的诹访氏及仁科氏疏远,而令南朝势力大幅衰退。 “王后御百日前一天,十一月十八日八时,御庙所鸣动,光物飞出地岩上尼落兹。十一面观音纳莉。即兴神社,御内阵尼奉利的他像,二宫大明神的崇奉”死后第九十九天,供奉在棺材里的护身本尊飞了出来,井伊道政时起,建造祠堂祭祀的规格,就是二宫神社。 “这是好事,为何愁眉不展,莫非哪里有了难出?”高师盛心中叹息一声,人力时穷,这等灾祸也只能求助苍天鬼神了。 屋里的气氛稍显沉闷,长谷川隼人拿着干布擦了擦额头上雨水,嘟囔抱怨道:“庄头,你说这尹良将军练兵还有完没完了,咱们远江国水患都第几回了?” 本乡祭祀的尹良君,与岩屋大社有些关系。 尹良君就是宗良君的儿子,也曾担任征夷大将军。 《浪合记》《信浓宫传》军记所见的南朝王室,后醍醐天皇孙。生父是中务卿宗良君,母井伊道政之女,又称源尹良,为后醍醐源氏之祖,不过记载多有错漏,时间过去百年也难分真假。 在远江井伊谷馆出生。天授五年(1379年),亲王宣下叙二品,后任兵部卿。元中三年(1386年)8月8日赐姓源氏,为臣籍,同时叙任正二位权中纳言,兼左近卫大将、征夷大将军。元中九年(1392年)南北朝合一后,隐居吉野。继承父亲讨幕遗志转战东国各地。应永三十一年(1424年)战败大河原,在民家自杀。 井伊国当时从属南朝,国中百姓都认为源尹良,战死的英魂化身为滨名远海的水神,所乘战马化作天龙川。传说远江水患正是源尹良於远海之中,操练兵马,备战准备讨伐足利氏所致,故而多有私自为其兴建神社祭祀,以求平息怒火,求得来年风调雨顺。 长谷川隼人这一岔开话题,屋内其他人纷纷议论起来,有的说十一二次,有的说十七八回。不过高师盛知道他们说得都不对,他在骏府帮着治部吏员,整理骏远叁三州夏秋水患文书时,见过记录。 天文二十三年五次大水,弘治元年两次,弘治一年四次,弘治三年最多竟然有十六次,再加上其他没能及时统计的,恐怕最少也要超过三十次。 不论几次,众人争论计算着水患次数,越记越多,屋内陷入一片沉默。不知怎么想的,长谷川隼人嘀咕了一句:“不会真的尹良君是兵马快要练成,要与平将门一起带阴兵来颠覆足利源氏的天下吧?” 周围的人,一时都露出讳莫如深的表情。自“应仁之乱”以来,幕府衰败,将军废立操纵於管领之手,幕府管领受家宰挟持。 三管四职之家先后败亡,细川为三好架空,斯波氏被朝仓、织田两家代官窃国,京极家为分家所败,赤松氏内乱纷争,名义领有一国,实际主宗被国众彻底架空,山名氏在尼子家的打压下仍旧叔侄对立,唯有丹后一色,河内畠山困窘一国,勉强苟延残喘。 足利室町幕府的注定败落,连寻常百姓也能看得出来,这种神鬼谣言甚多,始作俑者是谁?没人清楚,反正黔首百姓就喜欢这套怪力乱神的箴言,各类取而代之的说法,不胫而走,连庄所差役也不避讳,可见日常相互之间,流传的有多广远。 “咯,这说法不对,源尹良、平将门一个源氏,一个平氏,乃是死对头,怎么可能会合力举兵?”这是从源平不两立的角度来看。 “两人都死在关东,万一武士之间,惺惺相惜那。”源尹良与平将门虽同样都战死在关东,但位置相聚甚远。 “说的对,这有什么,先打下天下来外决一雌雄呗!”这个说法倒是有些见识。 “各位,还是先跟我说说这筹神之事吧!”高师盛陡然一声厉斥,害怕他们说出什么更口无遮拦的话来,今川氏正是足利庶族,足利室町幕府灭亡,今川氏难道还能有什么好下场不成,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论,足够庄所捕人问罪了。 众人赶紧闭嘴,见他没有追究的意思,长谷川伯父狠狠瞪了自己外侄一眼,又是这个惹祸的东西挑事! 然后赶紧说道:“依照拟定的章程,以每户出钱多少来均摊筹神之财,俺村比不得其他“名式村”,大多数民户都家中贫困,虽倾尽所有,凑的钱也不足二十贯恶钱。” “心诚则灵,想必源尹良公方大人,也不会过多责怪。”高师盛宽慰道。 “大人说的是,只钱财不足还好说,我等去借贷一笔总能勉强凑出来,但祭祀之人一直找寻不到,眼下大雨瓢泼,恐怕是来不及去找。” “什么!尔等要生祭活人!”高师盛闻言大惊失色。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啊!小人说的祭祀之人说的是主持祭祀的神官。”三位村老也被高师盛的话语吓得不轻。 ------------ 第三十章远州贫苦今得见 祭祀生人给尹良大将军,确实早有传统。只不过因有驳於佛法慈悲为怀的教义,加上源尹良又是南朝余孽,在室町幕府打压下逐渐祭祀就越来越少,人殉的行为也跟着就随之绝迹。 无怪高师盛误以为,平山村百姓在走投无路之下,想要用人殉,生祭鬼神,实在是有过前车之鉴。 平山乡的三宫神社,也属於被室町幕府打压后被废弃的遗迹,只剩个空架子,所以长谷川的叔伯才会想要请外地宫祝,来主持祭祀仪式。 高师盛沉吟片刻,说道:“你说村中筹措银钱不足,敢问还缺多少贯文?” “祭祀之物都是村中现成的,主要是整修神社花费的钱多,……再就是延请有道的宫司大祝,来主持祭祀的开销,估计怎么也得最少三十贯永乐钱。”村里大致估算过数额,现在连一半的钱都没有凑够,也难怪三位村老坐在屋里发愁。 村中凑的二十贯恶钱,就全算按骏府铸造,可以三比一兑换永乐钱的远州精钱,也才刚刚三分之一。 高师盛心道:“若是差个三五贯钱,我倒是可以替他们补上,而今差二十多贯……”他名下虽有一百贯高的宛行,却一直没有就藩过。都是由家中派人一并管理,到了年底虽然能分几十贯地子钱,但一来都被他母亲拿去供奉寺庙去了,二来带在身上的还未有多少。 加上善光院向他行贿的金小判,也不过才三十来贯钱,总不能为了帮助平山乡就先花个大半。 高师盛倒不是吝啬钱财,而是一下子把钱花完,以后在遇上事情怎么办?平心而论,他根本就不信什么,尹良君这个鬼神发怒,要是真能带阴兵出来复仇,一百多年前还能让幕府派人把自己的神社都给捣毁了吗? 与其将钱浪费在鬼神,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上,他更愿意花在实处,留在庄所里的钱,都是打算留着购买粮食和整修百姓家中的住宅。 他看了看平山村的三个长吁短叹地宿老,本想就此作罢,转念又一想:“自我来到庄所,不论是宽宥长谷川和长田二人,还是接交僧人,心思大多都用在了豪强身上,对普通百姓反倒没有什么来往。今日过来,不就是想借着水灾施恩图报吗?仔细想来……这倒也是个好机会……并且不少军役众出自平山村,这不也是个拉拢他们的方法,不论最后怎样,多少也得感念点,我的恩惠。 只不过,就算出钱也得想想法子,让花费降到最低才行,鬼神之事虚无缥缈,哪里有把钱粮亲手挨个送去村户家中,更能获得感激。 善光院的和尚们,他们不就是正好有求於自己,请他们来主持祭祀,也没什么大区别,反正现在神佛合习,别说临时客串主持一场祭祀,就是和尚管理神社,担任宫祝的也比比皆是。 思及此处,哑然失笑,想不到这么快就有用到那群和尚们的地方,笑道:“三位村老,为何一定非要请宫祝才行?让僧人来主持不也一样吗?” 三名村老齐刷刷的摇头,表示拒绝,三人里年纪最轻的那个村老,说道:“请僧人的价格更高,村中本就没钱,又怎么能劳烦的动和尚们。” 最开始就是想请僧人主持祭祀,后来一合计要花的钱更多,不得意才作罢,改换成了宫司大祝。 “本乡的善光院乃是净土真宗的门徒,最是愿意扶助穷苦,你们为何不去求请证弘院主帮忙?”净土真宗对於这种能扩大信众的事情一向热衷,没有钱都愿意干,高师盛很是奇怪,村里怎么不去善光院相求。 “这还不是庄头你干的好事!”长谷川隼人盘着腿,抢先搭话。 “跟我有何干系?”高师盛微微皱眉,开口训道:“若不是三位村老相告,我都不知有这等事,怎么会跟我有关系?” “前几天,不正是庄头领着我们,把人家善光院给抄了么?若不是下大雨,这回儿和尚们早就回三河了,俺们上哪里去请人家,总不能为了这事,让证弘院主再回来一趟吧?” 高师盛恍然大悟,感觉有些哭笑不得,闹了半天还真是自己的问题,说道:“善光院那边由我来说项,管教证弘院主亲自带人过来主持祭祀,不用村中出一文钱礼金。这样的话,还差多少贯钱?” “若能如此,再有个七八贯永乐钱,去置办些祭祀礼器也就够了!”村老们闻言,自是喜出望外,祭祀花费最贵的不是整修神社、购买各种礼器和祭品,而是请人主持给的谢礼酬金,三十贯钱有一半都是给宫祝和僧人的。 君不见,上川家花了百贯还没有得到个结果,最终闹出人命官司。 “这我也替你们补上!……不过这钱不是我白给村里的。说到这里高师盛顿了顿,看了看三位村老,正襟危坐地说道:“祈求神鬼安宁,固然重要,但鬼神终究不过是一介死物,哪里及村中的活人更重要?这钱算是我雇佣长谷川他们那一伙人,帮助村里孤寡整修房舍的雇金。” 说完让北庄万次郎取袋钱过来,他此回下乡,并非只带了两表袋杂粮,还带了三千永乐钱,本想着救助孤寡,没想到先用在这里了。 北庄万次郎跟随青木大膳养成了一个好习惯,他怎么说自己就怎么做,换了高师盛也是如此。 应了一声,也不重新穿上蓑衣,就这么直接冒雨去往院内取钱。 高师盛继续苦口婆心的劝说道:“我一介外人,尚且还来本村派粮巡慰,三位乃是村中宿老,道理不用我再来多讲,村人不正是信服您们的德行,才愿意将自己托付给三位管理的吗?” 三位村老知他是在埋怨村里,过於迷信鬼神,而疏忽了对孤寡老弱的救助,无不感到羞愧,同时这位新庄头的认识,大为改观。 第一日刚担任不到半天,就捕人罚钱。第二日帮着郡里的刑吏。定罪抄家。原本以为是个不好相与的残虐酷吏,没想到竟然这是样一个体恤百姓的好代官。 以往不借细故,勒索贿赂的庄头,就算是难得一见“好官儿”,而这位新庄头竟然还愿意自己出钱来给辖下的民户,不由得对他所说的话无不心悦诚服,连连应诺。 高师盛若无其事,只与三位村老继续谈笑自如,话题总不过是村里的贫户的具体情况之类的话题。三位村老神思不属,有些不敢相信他说的话,对答之时,总是心不在焉,眼神一个劲的看着门口。 直到北庄万次郎拿着一个褡裢进来,弓着腰双手捧到主坐面前,恭敬放下,又悄无声息退回自己的位置。 高师盛解开褡裢,露出里面的铜钱,将之推到对方面前,三人才如梦初醒,有些不敢置信。 长谷川隼人的伯父惶恐推辞,不敢接受。 高师盛笑道:“这三千钱本也非是我,乃是第一日犯案时,善光院院主证弘给我的“礼金”,本不想收,又害怕他误会我嫌给的少,就只能暂且留下。不瞒各位,我也是净土真宗的信徒,我虽德薄,也愿如净土真宗的讲师一般,将这钱用於乡里。我今日代善光院,将这钱用於平山村筹神之事!余下不足的,等村里算好了数目,再去庄所寻我去拿!” 高师盛说这三千钱是礼金,众人却都清楚实际这是善光院给他的贿赂,但这一番话说出来,无可指摘,并不是他贪心受贿,而是迫於陋习不得已才被迫收下。 长谷川隼人拍腿,夸赞道:“庄头倒不愧是净土真宗的信徒,忒客气了,那日我看的分明,他也就拿了一贯多的“脚钱”,剩下一多半定然还是自己出的。” “钱财乃身外之物,只要村中百姓能安居乐业,便也不算枉费这些银钱!”高师盛谦逊摆手,心中想的却是,你一个说话办事,都不走脑子的楞人,那里能看懂我和证弘和尚之间,互相打的哑谜。 不过长谷川隼人说的也不算错,他今日拿出来的铜钱,都是僧兵的赎身钱,严格来说,确实是属於他个人所有。 高师盛此举,既“施恩”又“邀名”,自己得暗中的目的达到了,表面上又显得轻财爱仁,别得不敢说,这么多年历练下来起码还是有些邀买人心的能耐。 三位村老听高师盛如此说,也难在推辞。 收下钱后,俯身跪拜向他重见一礼,口中谢道:“我平山村上下,必不敢忘庄头的大恩大德!” “哪里!哪里!”高师盛连忙过去将他们三人一一搀扶起来,一时间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北庄万次郎跪坐在侧,看看自己旁边的师傅,又瞧瞧主位上的庄头,心道:“原本听我恩师说庄头来往乡里,必然是有所图谋,今日一看,又是他老人家发癔症了!”北庄万次郎终究年轻,心思机敏,阅历方面却远不如他师傅深厚,青木大膳第一日就隐约猜出大概,而他到现在还看不明白情形。 高师盛略微自得却也没敢忘,此行来的主要目的,村老对他的奉承和敬畏,虽然很让人享受,但几个老人对他野望的作用,根本不值一提,村里的军役众和年轻人对他的态度,才是真正值得看重的。 ………… 又寒暄几句话,问清楚村中贫户家里的境况,也就没有必要在这里,继续浪费时间的必要。 三位村老也属於老弱范畴,给他们一人留下三斤杂粮,几十文钱后,便就由长谷川隼人带着往下一家。 村中正如三位村老所说,贫户甚多。一路寻访,他逢户必入,观察得仔细,村人何止贫困简直称得上面带饥色,家徒四壁,强一点的,也就是顶多房子未曾漏雨,身上的衣服少几个补丁而已,孩子们脏兮兮的,衣不蔽体,连穿草鞋的也没有几个,正如北庄万次郎与他说过自己幼时家中窘境一般。 三五斤杂粮,几十文钱对於高师盛来说不值一提,但对於穷困到极处的村人来说,不亚於救命的钱粮。跪地叩首,拜谢他恩德的人有之;全家人拿到钱粮,相拥而泣的亦有之;最多的却是呐呐无言,不敢置信真有这等好官儿,做这等好事。 又辞别一户将他送出门外的贫家,继续顶风冒雨,涉水往下一家赶去。 他心中叹息:“连年灾荒,土地兼并严重,骏府徭役又沉重,豪强盘剥堪称如狼似虎,黔首百姓辛苦一年,日夜难得休息,所得仍不足糊口。有钱的豪强寺院,良田千石,徒附佃户数以百计;没钱的穷人,欠下年贡唯有典当土地,将自己一家变为佃户,稍有变故,又要去向豪强寺院举债度日。来年收成完了,还上旧券,再借新债。日复日,年复年,利利相生,简直是无穷无尽,死后留给儿孙的除了满屋的简牍债书和徒附身份外,可谓是在就一无所有。如此民不聊生的景象,不亲眼来看,说出去谁又能信。” 高师盛不禁想起青木大膳对他说过的话语,更觉痛心。善光院给他的那点贿赂,正如其所说,又能助得了几户贫寒,汉昭烈帝曾言:“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奈何善小难行,恶凶却易。 他自幼生於武家,长於骏府,只需要恪守忠义为本,奉公臣节,就丝毫不必担忧衣食住行,以往随奉公人下乡巡视,也只是潦草敷衍,哪里目睹过这等触目惊心之景,超出他的想象之外,不觉暗自庆幸自己能投胎武家名门,不愁吃喝,若不然,恐怕真的未必能够活到今日。 东海三国百姓皆言:“叁州妇孺缟素泪,远州隶农不得歇,唯有骏州公卿吟风弄月,好不快活!”。讽刺今川家逼迫三河武士强攻安详城,使之死伤惨重,几乎家家缟素白服,盘剥远江百姓如狼似虎,“骏府赋税,十分之六七皆出自远州”,以此来达到强干弱枝的目的。 ------------ 第三十一章小野怀死志,元忠谋前程 平山村内,长谷川家中的偏房。 长谷川隼人掀开苇草编织的门帘,往外看去。风急雨骤,密集的雨滴劈头盖脸打来,猝不及防地浇了他半身,冰凉浸骨。他打了个冷颤,赶忙放下草帘,把身子又缩了回去,伸手一把抹去脸上的雨水,顺手蹭在了刚换好的布衣上,嘴里咒骂了两句:“贼老天,一场泼雨下个不够,害的乃公家今年又要喝风了!” 一下雨,天气就湿冷的渗人。屋中烧起篝火,好祛除湿寒。 七八个衣裳破旧的年轻汉子,全都聚集在火塘周围,其中有两个是刚冒雨赶过来的,脱去了衣服,赤条条地正在凑在前面烤火取暖。 其中一个接话道:“可不是,多少年没见这么大的雨了,刚才俺来的路上都看见好几条小三尺长的大青鱼,多亏我眼疾手快,上去就是给它一叉子,诸位今个算是沾了弟兄我的光,还能尝个鲜!” 边儿上一个盯着架在火上的汤锅,忍不住念了声佛号,说道:“阿弥陀佛,罪过!实在是罪过!一条生灵,为了你我的口腹之欲,便就此丧生,实在罪过。”这人是个光头和尚,名叫小野忠明,并非本乡中人,原本是上野国长年寺中的一个留守僧人,后来遭难,沦落到远江。 他一个外乡人,生活也无个着落,干脆一狠心,就还俗入了长谷川隼人为首的这伙结契郎党,跟着他们四处给人帮闲,只要管饭,不给钱的活都干,今天在大门口整修栅栏的人手里,就有他一个。 长谷川隼人拿勺子敲了敲锅盖,凶神恶煞地骂道:“一天到晚,那来这么些个废话,你个秃驴要是不饿,待会不吃就得了,这锅汤都还未必够我自个喝那!” 周围其他人也是嘘声一片,每次吃肉,这死秃驴总得念上几回佛号膈应人,完事还总是他吃的最多。 “我这不是习惯了么。”小野忠明摸了摸光头,倒也不怕,这些年混迹异地,别的本事没有,胆子是真的涨了不少,武田家劫掠的士兵他都不怕,长谷川隼人再凶自然吓不住他。 数年前,在武田军对箕轮城的数回侵攻中,只剩小野和尚一人留守寺内,手持制札与士兵们理论。 制札即公告,武田信玄入侵上野之初时,曾多次颁布过安民告示,明令禁止麾下军势,骚扰百姓,劫掠寺院。 开始武田军,还能有所收敛,不敢太过於明目张胆。 后来上州黄斑长野业正率领“上野十六本枪”为首的“箕轮众”坚壁清野,死守城砦,拉锯战下武田军士卒劳师远征,军心散乱。 武田家出兵万众,攻略上野,每天人吃马嚼,花费甚大,甲斐贫瘠,信浓方定未久,僵持的时间一久,后勤补给就有些坚持不下去了。 孙子作战篇:故智将务食于敌,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忌杆一石,当吾二十石。 孙子於作战篇中总结说:所以明智的将军,一定要在敌国解决粮草,从敌国劫掠到一钟的粮食,就相当于从本国启运时的二十钟,在当地取得饲料一石,相当于从本国启运时的二十石。 既然孙子都说了要就食於敌,武田信玄自然是从善如流,直接针对“箕轮众”进行反向清野,大肆劫掠村庄,人取百姓,来逼迫长野业正出城作战。 在此期间,有长年寺有一回变成战场,有三回小野和尚的衣服被士兵们扒下夺走,被掠走的人和马更是不计其数。近两年除了饿死的人以外,长年寺大门外居住的住民约有百余人逃亡别处,客死他乡。 小野忠明抱定了,哪怕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也绝不会退出长年寺半步,要誓死与寺庙共存亡,后来抢红了眼的武田军果然满足了他的愿望,武田信玄撤军前的最后一次人取,将他也一并抓走,当成隶奴卖给盟友今川氏,至于长年寺则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后来今川氏的代官看在他是个僧人的份上,让他干了几个月苦力,就把他给放了。没有寺庙可去,一狠心干脆就还了俗,给自己取了个小野忠明的俗名,至於法号,对他来说已是过眼烟尘,不提也罢。 说话间一眨眼,汤锅就开了,一揭盖母鸡和青鱼混着熬煮,炖的稀烂。屋里充斥满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油腻古怪的味道,换了高师盛多半是闻不下去,但在场的都是苦哈哈出身,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回油星,那里还在乎这个。 鱼是刚抓的,母鸡是泥石流被压死的。高师盛上门探问时,给受灾的人家特意多留了百文钱,对方没有什么东西好感谢,干脆就把死鸡相送,高师盛很是感动,没有拒绝,不过他马上要去下一个村子,带这个死物也不方便,於是就便宜了长谷川隼人一伙。 长谷川隼人先盛了满满两大碗,放在木盘上,连汤带肉,又掰下一个鸡腿放在旁边,引得周围一片吞咽声。 “你们先吃着,我得先伺候家里的大人用饭。”吩咐一声后,端起来就往外走。本来是他妻子伺候父母用饭,今日家里来了太多外人,不方便过来。 小野忠明起身,拿锅盖帮着罩上,免得一会儿出去,肉汤被雨淋了,撩起门帘让长谷川先走,然后也跟在身后一起出去。 两屋相距很近,三两步就到,小野忠明没地方住,大多数时间都是在长谷川家里借宿,天天见面,也没什么好避讳,推门就进。 看见长谷川的父亲穿着新衣,在屋内正襟危坐,旁边跪坐着自己的孙儿,长谷川隼人的儿子弥次郎,女眷都不在场。 长谷川隼人紧随其后,将木盘放到自己父亲面前,跪坐一旁准备伺候。 小野忠明觉得气氛不对,有些太过於严肃,开口说道:“小僧,拜见元忠大人!”不见对方动作,自觉一礼,又倒退着出去,将门扉小心合拢。 长谷川元忠也不动筷,沉默片刻,手指着桌案前,碗中的汤肉,向自己儿子问道:“今日你我祖孙三人,因何能餐食有肉?” 长谷川隼人不明白,自己父亲为何会突然冒出这么句话,但还是老实答道:“此肉乃是庄头所赠!” “家中贫困,又为何此回不曾漏雨?”长谷川元忠抚摸着孙子的脑袋,示意他先吃肉,问了一句看似不相干的话语。 “因庄头赐钱,才得以整修屋敷。”长谷川家中破旧,正是得了高师盛那几百文钱,才有余力找人,帮忙把顶棚重新裱糊一番。 若不然,这屋里恐怕是早就透风漏雨,待不住人了。 长谷川元忠颔首,示意自己了然,第三次开口问道:“你我父子孙三人,身上新衣从何而来?” “还是庄头所送!” 高师盛第一次来访时见,见长谷川隼人的父亲衣裳破旧,便记在了心里。这回来村中寻访,特意带了几件自己换洗的衣物中,未穿过几次的,小心用雨布裹好,带来送给元忠父子。 “那好!不知你打算如何回报这番礼遇和恩情?”长谷川元忠不用他开口,自顾自的替他答道:“恐怕仅凭你我父子,根本无法回报。” “我知你定不服气,以为这三者不过小恩小惠,那为何从来未见别人肯恩惠於你,你这个不孝的畜生卷进“宗论大案”,难道不是这位另有所图的庄头,高抬贵手,饶你一命么!”长谷川元忠语气平缓,面上不露喜怒,若非面前跪着的是自己亲子,他今日一句也不会过问。 “庄头如此做派,所窥伺得,恐怕还是儿子和诸位郎党的性命!”长谷川隼人只是粗直,管不住自己的言行,但并不蠢笨,一早就看穿了这位新庄头的图谋,所以才刻意回避,不与对方打交道。 “当然如此,你们除了这膀子蛮勇气力和这条烂命以外,现在那还有什么,值得别人可图谋的东西。”长谷川元忠抄起手边的竹杖举起,随后又泄气似的放下,知子莫若父,这个儿子不就是随了自己才这么倔强,拿看不见,摸不着的义气当成了宝贝。 长谷川家已然没落,仅剩义理才能将郎党团结在身边。 “自是再没有其他可图得了!”吃的满嘴流油地弥次郎突然开口,大声说道。 “你倒是生了个聪明的儿子,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个蠢材!”长谷川元忠听到孙儿的话老怀大慰,随后又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三尺孩童,尚且不惧旁人,你怕个什么劲?” “当然是怕死!”长谷川隼人理直气壮地回答道,世上又有那个人真的不怕死。 “那个要你去死了?” “大人方才也说了,这等恩情你我父子难以报答,我怕投效这位高家贵人后,用不了多久,真个会替他拼死阵上,死则死矣,可那时谁又能替我奉养双亲,抚育妻儿。” 武家存身於乱世,或靠狡诈,或靠权变,但更多的则是靠忠义二字,狡诈权变只能逞一时之威,唯有忠义勇武才是能够真正长久安身立命的根本。 长谷川隼人上有父母,下有妻儿,更何况一帮子结契兄弟跟随在他身后讨饭糊口,却是不愿意再去给人做卖命的买卖。 “你若真有心想做个义士,就不必瞻前顾后,广大家名,才是真正的孝顺。我长谷川家,本是大和国的吉野郡的武家,迁居远江不过百年,如今不仅丢掉了武士的身份,就连名田也难以保全,家名正待你复兴,又何必受制於父母妻儿!”长谷川元忠对儿子的优柔寡断,痛心疾首,这种败坏武运的做派,实在是看够了。 平山村本是长谷川家的宛行,村中军役众以前也都是过去的郎党,因为连续几代人得不作为,到如今已经将家业败得个精光,彻底沦为普通的军役众,若是再不振奋,长谷川家的武运,恐怕就真的要到此为止了。 自从天文十七年,今川义元与织田信秀在三河国小豆坂合战之后,今川家几乎就未在动过刀兵。包括长谷川隼人在内的三国普通百姓能够免除军役,是天大的喜事,但对於渴望在战场上搏取武功,来重振家声的长谷川元忠来说,实在难以接受。 不能靠勇武获赏,投庇其他豪强门下奔走,寻求晋身之阶,也未尝不是一条好出路。只是遍寻不得门路,长谷川家没落魄时,也只是普通武士,再加上又非远江土著,根本不认识什么豪强名门。 朝比奈丹波守拣选西远江军役众,编练旗本,他曾带领平山众,在其麾下效力过几次,於是带着儿子亲自前往佐久城投军,本以为看在过去那点香火情分上,不敢说谋个前程出路,总能混个旗本身份,效力军前。 没想到连面都未见到,就被人拦在大门口,几句话就被赶了回去,这时长谷川元忠才如梦初醒,自家原来已经落魄到了,无人理睬的地步。宽慰儿子,同时也是宽慰自己几句话后,又重去兵营投军,结果点选名田那一关就被淘汰下来。 骏府要的是身家清白,有田有业的地头武士,长谷川家这种没落家门,根本就没有资格入选,只得心灰意冷地带儿子返回家里。 这也是为什么见到高师盛主动示好后,长谷川元忠觉得自家复兴家名的机会又来了,实在是被逼的无路可走,连一个庄所代官的招揽都愿意接受。 况且高氏亦是远江大豪,不论声势名望,还是在骏府的官途都不逊色於朝比奈家。 “那我明日便去庄所投奔么?”长谷川隼人心中反复权衡利弊,终究不敢违背父命,求问道:“还是带着咱家的郎党一起去?” “当然是带着人一起去!”长谷川元忠拄杖而起,步履有些蹒跚,早年从军,腿上受过不止一次刀伤,语气森然地说道:“难道这位庄头真的是看中了你那点蛮勇?他看中的是我长古川家的这群郎党,只要他出得起价钱,卖给他又当如何?” 长谷川闻言大惊,从未见过父亲如此面目,但又不敢反驳,唯有诺诺退下。 ·········· 回到偏房,众人端坐在篝火旁边等待,见长谷川隼人回来,赶忙让出一个空位让他坐下,眼巴巴地等着他开席。 他离开前虽说让郎党们先吃,但契首不在,谁也没有先动,长谷川是个孝子,身边的同伴自然也都是讲义气的。 长谷川端起有些凉的汤碗,环顾众人,定了定心神:“今日吃饱喝足,各自回家好好睡上一觉,把精气神都给乃公养足了!”学着父亲元忠的模样,大声鼓舞道:“明日,俺要带你们去投个好前程!” 注释:武田军劫掠上野出自《长年寺文书》,记录了七年间武田军对上野国的劫掠。 ------------ 第三十二章长田夸豪富 在高师盛“抚慰孤寡”之后,长谷川元忠“教子兴名”之间的这段时间,庄所差役一行人冒雨赶到了长田村。 长田村说是村子,倒不如说是长田盛氏一家的居馆,私有的庄院,整个庄院矗立在一片膏腴田地之中,占地颇广,不下十町大小。 高师盛等人下了乡道,转上田间土路。路面还算夯实,两侧沟渠显然是最近刚疏通过,并没有出现淤积河泥,导致水漫路面的情况出现。 路旁两侧多是种植稻谷的水田。受暴雨侵袭,大片大片的栽倒在雨水中,与水藻以及未燃尽的纸船草人混在一起,被泡的发胀沤烂。蒿草制作出假人,寓指将罪过与恶灵包裹进草人的身体里,然后将草人放在小船里,点燃草人,让其随着河流或者海流漂走,以此来驱逐瘟疫和灾祸。 长田村分为两个部分,左侧是田地,右侧是庄院。 长田家的庄院类似镰仓武家的馆敷,也是分为外、表、奥三向式,外向是村人居住的地方,表向日常活动,接待客人的所在;奥向又称为里向,是居馆主人与家属晚间休息和居住的地方。 只不过长田馆面积更大,围墙将整个村子都笼覆进去,保护起来。 田间土路错综复杂,不是正对着庄院大门的,而是绕到庄院的东南角,然后再拐几个弯,翻过壕沟土垒,才能来到正门的位置,庄院大门正对着北面的乡道,为防备盗贼,特意将道路修成这样。 门外水田里,有一帮褐衣汉子正顶风冒雨,替主家疏通沟渠,看见高师盛一行牵马过来,其中一个戴着斗笠,像是管事打扮的中年人迎了上去。 高师盛赴任时曾路过这段乡道,当时正巧与朝比奈家的舆轿会面,停下了上路时,还留意地远望一下这座颇具规模的庄院,没想到竟然是长田家的宅邸。 庄院正面砌建两个门户,一个是正门,“高屏式”的门楼,悬山高挑,斗角飞檐由中院门廊沿路勾连,庄院内部各处主要房屋。 长田家与濑户方久一样,都是主要经营“土仓借上”的放贷豪商。 庄院内外的房屋,都是四面灰泥土墙。其中一层米袋,二层楼,三层仓,主要防备防火灾的土仓藏造大屋,与一般人家低矮木长屋很是不同,加上建筑高大,高师盛下意识的停步,多打量了几眼。 北庄万次郎与迎上来的管事说话:“俺们庄头今日过来,有事要见你们家长。” 正门边儿上还有个小偏门,高师盛乃是庄所庄头,职位不高,但也是骏府的奉公人,管事的再怠慢,也不敢领他走这个小门,管事的中年人点了点头,客气的请到:“庄头请随俺来。” 高师盛觉得此人面熟,於是问道:“尊管,你我二人可曾见过?” 那中年管事连道不敢,回话道:“庄头言重了,小人一介家奴哪里敢妄言‘尊’字。”顿了顿,又说道:“那一日我家少君前去庄所,向郡里来的两位郎官谢罪之时,小人亦曾随从一同前往,只不过身份卑贱无缘入内,一直在门外远处等候,庄头可能见过一面,所以才会有些印象。” 高师盛想起来,长田盛氏那日来庄所,向山内通判和松上刑录两位郎官谢罪时,似是看见有一行人远远停在庄所外的乡道旁等候。 北庄万次郎上前附耳,小声补充道:“这位并非隶奴,也是长田氏的族人。” 高师盛心中了然,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虽然同姓长田,但恐怕管事这一支只是远亲庶族,地位不高,不然也不会穿着寒酸,干着替主家打理庄院的杂事。 田庄本大多都是聚族而居,除了奴婢、徒附、郎党外,在庄院中居住的最多的就是“族人”。但正如嫡、庶有别,所以地位和待遇天差地别。远江高氏亦是如此,高师盛与其他分家庶流的关系,名为同宗同族,实有亲疏远近,主从上下之分。 和本家近一些的,地位就高一点;远一点的,地位就低上许多。 很多贫困的“族人”,说起来是血亲同宗,事实上的地位与仆从、徒附差不多,甚至还不如郎党,更受亲近信爱。租种“家长”的土地才能勉强糊口,租税不会因为亲缘关系而减免一文钱,农闲时还要为“家长”修缮房屋,整治沟渠,乃至充当郎党徒士,随军出阵。 高师盛骏府代替自己嫡亲兄弟担任寄子众时,就有两名同宗庶子负责随行,服侍他平常的饮食生活,地位与奴仆也没什么区别。 眼前这位管事,已然算是属於生活的不错了,起码是能替“家长”管理庄院,而不是受人管理支使。 正门直通回廊,进去便是外向间的大庭院,左侧是马厩和大藏仓,右侧是依墙而建的连排土屋。马不能从正门走,进门前就有仆役接过从小门牵入马厩,高师盛等人上得回廊,管事传唤两名年轻女婢从旁侧塾房出来,帮他解下蓑衣斗笠,挂在廊下晾好。 其他人则没有这么好的待遇,只能相互帮着解下雨具晾挂。 复又回屋,取出一叠巾布,请众人擦雨,高师盛伸手止住要替自己擦拭雨水的婢女,从她手中接过巾布,笑道:“我自己来就好!” 那婢女见他如此做派,很是惊讶,捂嘴轻笑,似是再说怎会有如此奇怪的贵人,深望两眼,素拜一礼,小步倒退着又回了塾房。 “素拜”是女子的礼节。男子下拜,要双手撑地,低头俯首,而女子通常只需双手叠放膝前,躬身即可,称为“素拜”。 管事见那女婢竟然敢如此轻佻贵客,登时拉下脸来,只是考虑到外人在场,才不好发作,高师盛倒是没注意到这些,而是打量着右边,给奴婢、徒附们居住的连栋土屋。 土屋简陋,墙外也没有涂抹白垩,灰黄泥胚混杂着黑土再被暴雨一冲刷,很是难看。 秋雨寒凉,多数土屋门户紧闭,将竹木窗牖放下,外面堆上黄土、木石压住防止被风卷开,门前统一挖掘一条水沟,上面盖有木板,隔断漏出一个洞口,生活污水和雨水就从这里倾倒排除,现在已经是满溢出来,各类脏物顺着水流不停飘动,最终都会被泄洪口的铁栅栏挡住,堵塞水流。 索性建盖土屋时,就考虑到暴雨天排水困难的问题,故而将地基起得很高,倒是不用担心积水倒灌。 右侧土屋的尽头,立着一座望楼。正是高师盛在庄院外看见的土仓藏造大屋,高过门楼,最顶层有人活动,不知是在忙碌干活,还是在巡查警戒盗贼。 就在土仓藏造大屋墙角的边儿上,就是公用净厕,傍边立了一个不起眼的小神龛,供奉着五谷神,若不是高师盛无意中目光扫到,险些就未发现。五谷神即厕所神,几乎所有人家都会供奉,供奉之广,甚至超过了任何一位天下知名的神佛。 越过里中门墙,进入表间。 里中门两边是相对而立的两座二层高的橹台,其上层分别与里中门墙的望楼相同。橹台,也是用来瞭望、备寇的,在台壁四侧分别都有长方形的瞭望窄口。既可远望,也可以从中射箭、发射铁炮。可以看得出来,长田家的家主,不但有钱而且还惜命,真有盗贼来犯,就第一道大门抵挡不住,也可以拒受里中门。 沿路还能看见,不时有用心棒换岗把守,其中几个人身后,竟然还都背着一杆铁炮,这可是个稀罕玩意,东国不比关西,受限於财力和铁炮的价格,以及高额的损耗性。 各家大名军中,使用铁炮的数量和人员,所占比例都是极少。 一个乡间豪商家中,竟然一下子见到好几杆铁炮,当真让高师盛吃惊。 只是不知道是国友筒、堺筒,还是三好家军势中装备最多的四国阿波铳。 这种严密的内外防御,可以说已经不次於普通豪族的砦关,比庄所那两向宅院强上不知多少倍,看的高师盛和其他差役啧啧称奇。 外间宅院比之前院,少上不小,依旧是廊舍相连,直通到最中间的那栋“九间殿屋”。结构样式与庄所内院的那两栋,专门供来往豪族居住的客房相似,不但宽阔,同样也是外表间最为高大的屋舍。 “九间殿屋”顾名思义就是说整个殿屋内部分有九个作用不同的单独隔断间,依次递减,还有七间屋、五间屋、三间屋、二间隔断屋。 平山庄所内院的客房是五间屋,而高师盛自己住的那栋只有三个间屋,长谷川家的则属於是二间隔断屋。 青木大膳等人同居的长屋,硬要说的话,就只能算是一间屋。 和平山庄所不同的是,庄所殿间屋的前面栽种着成片的竹林,而长田家则是在殿屋附近、院子两侧种着几十颗桑榆大树,庭院池塘中栽种荷莲,蓄养的青鲤又肥又大,一点也不像是观赏之用。 目的不同,庭院所种植木自然也不相同。 庄所种植竹林,是为了供来往的豪族武士消遣赏玩,而长田家为何种植桑榆,高师盛多少也能猜测一二。 既然不是为了闲情自娱,那就必然是跟“农本”有关,桑叶可以养蚕,桑椹、榆钱、莲藕,甚至是青鲤也可以捞出来吃——眼下这种青黄不接,又遭灾患的时候,穷人有不少就是靠着,这四样东西果腹苟活。 以长田家的富足,却还在院中腾出地方,也要种这两类树木,高师盛也是不知该作何评价,说好听些是精打细算,说难听点就是吝啬可鄙。 殿屋前值守的奴婢,见管事带客前来,纷纷跪拜行礼,待人走近后,拉开玄关槅门,恭请入内。 带路的管事把庄所众人领入正堂,说道:“请庄头稍等,俺这就去寻家长来。”出门时,对门旁跪着的女婢吩咐道:“来了贵客,快上茶汤。” 堂内四面都设有玄关隔扇,方便进出。粗大的裁柱支撑起屋宇,墙壁左右两侧各自放立一排长灯台烛,地上横向对铺有八个坐榻,正中堂置物台,侧边安放固定住的矮脚漆桌,放有三足花瓶、香炉、茶具这三样具足。置物台后方墙壁挂有佛像画卷,花瓶中插有秋菊。 最边儿上放了一个云架,其上奉有一口太刀,刀在鞘中不知锋利几何,但看刀鞘镶金嵌银,很是不凡。 北庄万次郎说道:“俺以往与权之介博戏的时候,听他说过,他大兄喜好收集家宝,这口太刀,就是专门托人去伊势国桑名郡,从名刀大匠作,桑名右卫门尉藤原村正手中求买的,价值万钱。” 权之介是长田盛氏的通名,藤原村正则是后世传说中,鼎鼎大名打造克制德川将军家的“妖刀村正”的桑名村正刀匠一族的二代当主。 亦是天下闻名的刀匠,剑豪将军足利义辉收藏的名刀中,就有不少出自藤原村正之手。 高师盛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心里却不以为然,因为村正刀实在太多了。 当时伊势国桑名郡与三河国之间通过海上交通,经常进行贸易,刀剑作为伊势特产大量流入三河国,甚至进一步泛滥,扩散至整个东海道。 村正刀作为一种非常实用的武器,在武士之间得到广泛的使用,甚至连足轻也都装备着伊势村正刀,而且据《三河物语》记载,当时三河武士的战斗斩杀率相当高,其中就有太刀锋利的缘故,因而训练时的负伤率也是很高的,显然这些都是由于村正刀太过锋利的缘故,弄不好就会伤了自己。 安详松平氏,代代都有人因为“妖刀村正”死於非命,也就不足为奇。 不过这不代表伊势村正刀就价格低廉,若真是出自桑名右卫门尉,亲手打造的伊势村正刀,价值何止百金,又怎么会只区区万钱就能买到。 出自“势州桑名住右卫门尉藤原村正”之手,不过是自吹自擂,哄骗没有见识之人罢了。 注释:三具足中没有茶具,而应该是烛台。 ------------ 第三十三章利氏何人哉 几人刚坐下没一会儿,长田盛氏便在家中奴婢的前后簇拥下,赶奔堂中。 高师盛打量观看,只见他去日常外出时的朴素衣着,大不相同,眼下雨阴湿寒,内里还穿着件丝绢薄衫,外罩羽织大氅,上有纹绣,甚是华丽。 身后奴婢,手中也各自捧有茶汤、暖炉,显然是给来访众人预备的。 一进门来,长田盛氏就快步走到高师盛面前,深施一礼,恭谨言道:“当时本来说好,是我前去拜望庄头,因大雨拖延,迟迟未能前去,不想今日庄头竟然亲来赴会,尚请恕罪。” 类似的客套话,之前长谷川隼人已经说过一遍了,这会他说的再客气,也听着觉得古怪。难怪这两个人,明明一贫一富,却能凑在一起聚众闹事,这个脾性当真没法言说。 高师盛答道:“哪里,哪里,是我冒昧叨扰了···” 长田盛氏看出他有话要问,待布置妥当后,挥手屏退奴婢,坐到主客位右上手的榻上,与庄头相对而坐,开口问道:“庄头有何话不妨对我言讲,俺家大兄不巧偶感风寒,正卧病在床,不方便见客,所以托我出来接待诸位。” 这话说的很诚恳,不管到底长田家主是否真的身体抱恙,起码长田盛氏说的跟真的一样,高师盛今日是以客人的身份登门拜会,自是不能要求主人家迁就於自己。 “左右也无什么大事,一来多日未见权之介,很是想念;二则是水患成灾,骏府文书虽还未发下来,但地方郡乡,也应该开始自主着手赈济灾民,我刚去过平山村一趟,回程顺路来便你家所在的长田村。” 长田盛氏一脸“我就猜到你要说这么一番话”的表情。往年乡里受灾,来他家劝赈协济的时候,不管那位庄头,总是这么一套类似地说辞,年年过来打秋风,话都不知道换一句。 他接话说道:“乡里受灾,我看着也是於心不忍,庄所能牵头带领富户们出钱、出粮赈灾自然是好事,”顿了顿,斟酌言道:“往年有灾情,我家都是帮着庄所纳粮救济,只是如今家主是我大兄,生平最是节俭····”弟不言兄过,再往下的话就有点好说不好听了。 “权之介的大兄,家风最是严谨,是那种出门不捡钱,就算丢的精明人物,这回庄头想让他破财,简直就是拿刀在割他的肉吃。”北庄万次郎在一旁,伸手比划了一个拿刀切削的动作,挤眉弄眼地取笑道:“我说的可有差错?” 北庄万次郎好赌,以往跟人博戏,输得没辙了,又不愿意仗着差役的身份赖账,就常过来“借钱”。 说是借却从来都没还过,长田盛氏倒是无所谓,家里有的是钱,不差那三五百文,每次都有求必应,热情招待,他就喜欢跟庄所官差打交道,和差役们称兄道弟,在乡人面前抖抖威风。 但他大兄不是这么想的,每次看见北庄万次郎过来敲诈勒索,都冷嘲热讽,就差指名道姓了,背地里骂不止一次他是条讨饭的野狗。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也就是北庄万次郎还算厚道,自觉理亏,双方勉强也算是赌友。加上长田家本身蓄养了不少打手护院,又出钱向骏府买了“守护不入权”,庄所不能随意登门拿人。 不然早就把人逮捕回去,让其好好开开眼,见长长识了。 后来濑户方久为首的贷伴众,主动投庇庄所,有了新财路,差役们和长田家的来往的次数,才逐渐变少。 高师盛似有所悟,见自家兄长的老底都被人揭穿了。 长田盛氏索性也就不再遮遮掩掩,一股脑的将这几年家里的糟心事,全说了出来,好一阵倒苦水。 长田家家大业大,田产众多,又在骏府城经营“座铺商户”,称得起家訾万贯,富可敌国,以往每年捐百十石,连九牛之一毛都算不上。 但长田家现任家主是他长兄,名叫长田利氏,听听这个名字,再看看一路上的见闻,就能猜出来这到底是个何等样的人物。 平生唯爱省钱、购买家宝、博戏这三件乐事,其他皆可弃之不顾的浪荡子。 自从继任家主以来,为了省钱,立下过四条新家法:其一,非家中产出之物不吃,除了诸如盐、醋、布、铁这种不能自产的东西外,其他都要做到自给自足。 长田兄弟父亲在世时,原本院外是栽柳植竹,水榭阁台,专门用於夏日纳凉的景观。长田利氏一上台,自给自足的策略,立刻就从自己父亲生前最喜爱的景物方面,开始着手改造。 先将观赏用的柳树、竹林全都砍伐,改种上了能产生经济价值的桑树、榆树,池塘中的荷花因为能产莲藕,才侥幸逃过一劫,不过鲤鱼就没那么幸运了,直接从观光品,变成了桌案上菜品。 其二:衣着奢侈非持家之道,明明家里有钱,却非要家中人等穿的朴素,管事打扮的都跟个苦力似的,长田盛氏都被逼的跟他一样,出门在外穿着褐衣素服,哪里像是豪商出身。 今日高师盛亲自来访,长田盛氏才偷偷穿着自己那身最好的夏衣出来相见,因为太冷,又外套了件羽织大氅,显得不伦不类。 其三:日常出行能步行,就绝不骑马乘车,生怕牲口累着。不坐舆轿倒不是他体恤下人,而是他并非武士公卿,没有坐舆轿的资格。 其四:饭食能省就省,不但克扣下人的伙食,发起狠来连自家老小都不放过。每天茶泡饭配萝卜干,还不管饱。好几次饿得孩子哇哇大哭,气的妻子都带儿女回了骏府城的娘家,说等他那天暴死,再让儿子回来继承家产。 “咳···咳!”高师盛本来正在饮茶,听得最后直接被呛住,好不容易才缓过劲来。 在场众人同样瞠目结舌,委实难以置信,这样的豪商大户挥霍无度也就算了,居然还如此爱财如命。 高师盛心道:“难怪老话说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 不出骏府城,哪知道东海道还有这么一位古怪的人物,骏河到远江才二百来里,就开了这么大的眼,这要是上一趟京都,不定又能见到些甚么奇闻异事。 “那不知你大兄把钱存下来,都留着干什么?”这个问题,不但高师盛好奇,其他人也是一样。 “就是那堆没用的破烂货,‘伊势名刀’、‘奈良药师佛画像’、‘备前花瓶’,还有海外传入的‘吕宋南蛮茶壶’,光这四样就花了上百贯永乐钱,这些年扔进去的钱少说也要有数千贯!”长田盛氏也是满腹牢骚,对自己兄长这么精明的人物,却总心甘情愿被骏府城的那些狐朋狗友,哄骗走钱财的事情,极为不解。 “那你家兄长当真是风雅俊彦,不入俗流。”高师盛半真半假的夸口称赞道。 “庄头武家名门,什么没有见过?还是不要取笑了!”长田盛氏哪里听不出来,其中调笑的含义,他都替自己大兄羞臊,这哪里像是豪商大贾之家的家主,分明就是个败家子的做派。 ‘伊势名刀’不必多说,肯定是假的,奈良作为宝刹云集的佛都,向外流出最有名的商品就是佛像画了,都说是得名僧开过光的佛像画,除了有驱邪镇宅的作用外,可能就是价格,非常贵这一个特点了。 日本瓷器自唐宋时期才传入进来,除了唐三彩、青瓷、白瓷和釉下彩瓷以外,主要就是浙江的越窑瓷。直到镰仓时期,濑户一个叫藤四郎景正的人从中原引入了技术,制造水壶、香炉、佛具等。 以后直到室町时代,除了濑户以外,信乐、常滑、丹波、备前、越前等地也能制造陶器了,被称作六大瓷窑。 备前烧是自鎌仓时代起,生产于备前国,和气郡伊部这个地方的陶器,与濑户烧及信乐烧并列齐名。与信乐烧一样,不上釉的素烧为其最大特色,略带赤褐色的素面质地,是备前烧自古以来的一大特征。 备前烧制作的茶具,在茶会使用前先预先过水,就能展现它原本的清亮美好,备前烧这种过水即美的特色,实在是不可多得,但花瓶就···啧啧···没听说过谁家花瓶还得天天水洗的。 最后的吕宋南蛮茶壶,高师盛品鉴不出好坏来,只是看着眼熟,似是在那处见过。再就是还知道,吕宋就是后来的菲律宾,现在是在西班牙人的控制之下,还联想到了不知是哪国人的三浦按针,只记得好像是因为船漏了,才在江户湾靠岸。 “我岂会有取笑之意!”高师盛正襟危坐,强忍笑意,故作严肃地答道:“我有一桩大生意欲与你家兄长详谈,不知权之介可否替我引荐?” “家兄身体···” “到了现在,还说这等话有何意思?见面后,我自有药可医治得了他的怪病!”长田盛氏话还没说完就被高师盛抬手拦住,故作不乐道。 “那好吧!家兄稍后若有言行不敬之处,还请勿怪。”长田盛氏见他执意坚持,无奈应允道:“诸位请跟俺来。” 说完转身,径往堂外走去,高师盛起身,紧随其后。 青木大膳三人,彼此对视一眼,面面相觑,都没明白这是演的哪一出能乐剧,赶紧起身追赶上去。 来时穿的草鞋、木屐沾满了污泥秽土,到了门口自有婢女服侍他们穿上新准备好的布履。 长田盛氏趁着这空歇儿,心中暗道:“庄头来得也是巧,正好九月是我持家主事,不然再晚两天进了十月份,恐怕连大门都进来。” 长田兄弟二人,不分家的前提就是有过书面协议。一年十二个月,每人各管六个月,一人一半,做到了真正地亲兄弟明算账。 因二月天数最少,谁也不愿意管双月,长田盛氏不愿意管双月,是想多吃几天像样得饭菜,长田利氏则是害怕自己兄弟多花钱。 最后两个人把全庄上下都聚集起来,当众抽签决定。 长田盛氏不负众望,或者说前一夜庄院里除了长田利氏以外的所有人,求神拜佛太过於心诚,真的得到了显灵庇佑,让他抽中了单月。 他说自己兄长身体抱恙,还真不能算是信口开河,长田利氏这几年因为家中之事,操累过度,所以才会离开骏府城,回乡修养。 ········· 众人穿廊过亭,一路但见顽石假山,亭台楼阁,水榭木桥,一派富贵景象。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也被改建了不少其他建筑,破坏了秀丽景致。 左边前头原先当是一片庭湖,被填平整理后,改成的空旷校场,立有箭靶,边儿上是兵番库。 库房大开,三四个匠人正指挥着一帮人手在整修武备,高师盛瞥见里边有鑓枪、勾镰、薙刀等长兵,并见壁上整齐挂列的几十张半弓短弩,下方贴墙靠放着一排腹卷挂甲。 没看见铁炮,许是单独藏在别处。 镰枪遍地可见,别说长田家这种豪强大户,就是穷村贫户家中会或买或制,用於备盗,但弓弩甲胄可不是这么简单就能置办的到,而且一次还是这么多。 骏府虽然没有下达过类似“刀狩令”的法令,但因天文年间爆发的远江一向一揆之后,便一直对弓矢与甲胄这两种武具管理严格。 和弓又称为‘大弓’,泛指总长度超过逾两米的所有长弓。另有一种比和弓为短的制式,称为‘半弓’(大约45至160厘米),尺寸虽然减少,射程变近了,但威力丝毫没有削减。 高师盛如果没有看错的话,兵番库墙壁上挂的当属於是,室町幕府时才被改进后的“四方竹弓”,由四片竹包裹著木芯的合成弓,威力比之平安朝,老古董式的丸木弓强劲许多。 至於短弩是比铁炮更罕见的远程武器,到了当世,已经很少能看到大名军队或者武士有使用这种武具。 高师盛也是阅读镰仓官修史书,有着千秋东鉴之称的《吾妻镜》与《秋津书记》等家传藏书,才知道原来过去数百年前,居然也有过弩这种武器。 最早使用弩的记录是《出云国会记账》中,能找到奈良中期,遣唐使学习制作弩箭的记录,后来的宝龟年间因为陆奥战争频发,镇守府开始出现“弩师”的官职记录,唐贞观年间,与新罗发生对立,濑户内海各国都设立有“弩师”监护防务,但是到了三善清行时期“弩师”已经成了吃空饷的官职,因为被他提议废除,这也就不过前后两百年的时间。 《秋津书记》记载的壬申之乱中,双方都使用了一种叫做弩的武器。伊治君麻吕之乱中,也有记录弩被朝廷朝廷军使用,而到了元庆之乱时弩箭已经被大量地装备军队。 《吾妻镜》也记载有,前九年之战中陆奥安倍氏在厨防栅的防御战中使用弩箭的记录,这里又出现了不同的争论,毕竟弩箭本来是近畿朝廷军队专门使用的武器,而属于虾夷东蛮的奥州安倍氏是怎么得到弩箭的。 一说是安倍氏得到过,朝廷大量的武器援助,其中就有弩箭;另一派则认为弩箭最早的制作和使用本就是为了抵御虾夷东蛮人,陆奥才是传入弩箭的地方。 《吾妻镜》最后一次记载弩箭,是源赖朝统军讨伐逃往陆奥的兄弟源义经,以及及奥州藤原氏的时候,他麾下大将伊佐为宗,就冒着无数致命的弩箭,连续冲阵,接连讨取下了十八个首级。 长田家兵番库内,所藏的当是后来改进过的短弩与《吾妻镜》中描述的弩箭,应该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武器,书中描述弩箭都是用“脚”这个单位来计算,应该是规格庞大,类似於弩炮。 弩箭的没落与长弓的不断改进和武士阶级的崛起,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早期武士作战一般都是小规模的,由骑马武士带领一些奉公郎党(步行武士)进行一些机动性,小规模的冲突。 且战斗过程,一般主要表现个人勇武和镝流马的骑射本领,弩箭这种不讲武德和步行使用的武器逐渐就被淘汰掉了。 尤其是随着制作弓箭技术的不断发展,弩对弓的射程优势大大地减少,而且弩射速相比较弓也有很大劣势,战场实用性变得不高,况且现在又引入了南蛮铁炮,唯一杀伤力大的优势也是荡然无存,被武士们抛弃,自然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高师盛虽然不好兵法,但他终究是武家子弟见猎心喜,不禁开口问道:“我方才看到兵库之中藏有弩箭,不知是从何处买来?” 长田盛氏漫不经心地答道:“这皆是我大兄花重金从各处,托人淘买的,庄头若是感兴趣,俺做可主送您一柄。” “我怎好夺人所爱。”瞧了走在前头的长田盛氏,高师盛心道:“长田利氏无论性情如何,但这份武备不辍的见识,就要比眼前这个只知道在乡人面前,恣意妄为的兄弟强上太多。” 顿时收起对长田利氏的轻视之心,反倒对与之会面,颇为期待。 注释:电影《关原之战》中石田三成使用的是,应该是与铁炮一同引入的西洋绞盘弩,并非本土弩箭,不过外形大体相似,图片放在精品里。 ------------ 第三十四章愿以万贯求君宝上 长田盛氏引领众人,七拐八拐的最终在一间独栋书斋前,止住脚步,小声说道:“庄头,烦请稍等片刻,我进去向我大兄通禀一声……” “高家贵门,不接无礼之客,平山庄头,还是请回吧!”他还未说完,屋里就传来一阵懒散的逐客声音,显然是堂中之人,听见了外面的对话。 还没见到正主,就先听到一句“高家贵门”,高师盛抬头望向堂内,轻笑回道:“我乃高家贵人,为何却不能登高家贵门?” 两个高家,前者代表远江高氏,家声尊贵;后者代表长田氏家门富贵,语境不同,但寓意却殊途同归。 “哦?” 堂内宽敞明亮,生有暖炉。几名女婢伺候左右,奉茶送酒,两三琵琶艺人跪坐下手,弹唱元曲词牌《一枝花·不服老》,此时正唱到第二番梁州调。 一名布衣秀士,此刻卧坐榻上,左手敲扇合拍,有一貌美侍女正替他摇骰掷点,跟对面的清秀小侍对弈双陆,听到回答,也不禁抬起头来,二人目光正好相对。 “足下便是新任的平山庄头?”长田利氏翻身而起,曲腿盘坐於软榻之上,丝竹弦乐声中,用眼神示意婢女,继续抛掷出两枚骰子,然后按着点数挪动棋子,与那小侍博戏取乐。 堂内的坐塌上本来都坐有人,长田盛氏赶忙挥手,示意他们都退出去,这几名琵琶艺人,没有理会他的动作,反而是不约而同地望向堂内的家长。 “今日还是九月……”长田利氏振袖,说话间不动声色,将快要输掉的双陆棋局拂乱,含笑道:“两川之水阻我行路,恶客远来,反倒是救了我这局不如意。” “爱恶掲焉,贫富显然,莫非先生也想要以此令甲士,囚盛问罪邪?” 白河上王行事凶悍,性情刚烈,因有次不满阴雨连绵,竟然下令用盆子盛满了雨水投入大牢,以此来“惩罚”上天。后来他又夸口道:“贺茂川之水、双六的赌局与山法师,天下间唯有这三件事不如我意!” 他名中有一“盛”字,顺势引用典故反问对方是否也要因自己,登门求取钱粮之事“怒而囚之”。 高师盛施施然迈步而入,负手立於堂上,丝毫不因主家的冷遇而嗔怒,神色泰然自若,反倒像是与多年故交之间嬉笑耍闹。 “庄头理非决断,赏罚分明,方至本庄不过数日,以借骏府法度逐流两院法师,威满乡里,利氏商贾小人,怎有胆量冒犯骏府法度。”长田利氏接过身旁美婢奉上清酒,一饮而尽。 连说两次骏府法度,言下之意,便是再说一介下吏,还不放在他的眼里。 高师盛缓缓言道:“此二院僧众若非豪猾狼藉,又何至於被狱卒拿问,说到底还是轻蔑骏府,才终获逐流之罪。” “那在下,可要多谢庄头提点才是。”长田利氏手执棋子,轻轻敲击了两下棋盘,小侍连同女婢,应诺行礼,上前拥客入席。 婢女倒也罢了,那小侍体身白哲,音容兼美,刮面敷粉,作游女太夫打扮,高师盛顿时了然,长田利氏恐怕有断袖之好。 骏府城聚集了大量公卿,自然也免不了将一些公家风俗传入东海道,穿直衣、戴立乌帽子、涂黑齿、描蝉眉、抹脂粉、召开诗会、茶会,甚至是断袖龙阳这种与武家勇武作风截然相反的风气。 高师盛自己也爱附庸风雅,作公卿装扮,但对於这种雅好,他亦是敬而远之。 “庄头观此小奴如何?”长田利氏见他对自家小侍,瞩目连连,於是开口炫耀问道。 “我见犹怜。”若非生的貌美,他也会多看两眼。 “不过听闻权之介言讲,大兄雅尚,却未曾想过先生竟然却是这等梁园郎君。”高师盛不认识长田利氏,今日是第一次见面,但通过见闻也看得出来此人行为跳脱,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 “我生性吝啬,比之夜半数钱的王夷甫好不到那里去。只是九月,归权之介掌家,本月所花阿堵物,皆是他的那份家产,我若是不好好享受一番,岂不是愧对自己?”长田利氏对吝啬之名毫不避讳,微微抬扇,说道:“不过,庄头此回若是想凭借远江高氏的身份,从我家索要钱财,还请就此回转。” 说完,转头又向琵琶乐师吩咐道:“且在唱一番梁州调。” 阿堵物即钱,刘义庆《世说新语·规箴第十》:称王夷甫雅尚玄远,因雅癖而从不言“钱”,但夜半却与妻子郭氏,摒烛盏灯,细数孔方,为世人所笑。 听他如此坦然自嘲,高师盛亦不觉失笑,他以往与人交往,不论虚情还是假意,大家总是要互相吹捧,哪有对方这样的,不提远江高氏的出身,好歹也是骏府正式任命的庄所代官,竟然连半点敷衍都欠奉,直言让他转身走人。 故作惋惜地说道:“我久闻先生之名,四方雅士皆称:“利氏先生奇志量才,虚怀若谷,本来我有一国之重宝,本想要兜售先生,现在看来,却是有些可惜了。” 谁都喜欢听好话,但长田利氏听到这份夸赞,却是心中晒然,面上更是没有丝毫矜然自得,淡然言道:“任由庄头说破大天,也休想从俺手中白白拿走一文钱。” 长田利氏名义上花重金求购家宝,实际上却是变相,向骏府权贵之臣行贿。他家大座豪商,又怎会不知买来的都是些赝品假物,只要贩卖这些假货背后的主家满意,就是花上再多上几千贯,又有何不可? 可寻常人等,休想从他家占到便宜。 “我欲售之宝,恐怕是先生家如今最需要的。”高师盛神色自若,他瞧着长田利氏含笑不语,笃定他定会出钱求买。 长田利氏莫名其妙,蹙眉问道:“那就请庄头於我一观。” “先生此态,倒让我想起一位古人来!” “谁人?” “战国四君子中有一位齐国田文,先生知道么?” 长田利氏出身商贾,没有什么家学传授,加之早年家中生有变故,早早便操持家业,但毕竟喜好附庸风雅,虽少见寡识,但终究学问不深,本不想回答,但被高师盛眼神注视下,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垂首答道:“不知。” “那利氏先生可知‘薛公’何人?”长田利氏连田文是谁都不知道,自然更不会知道‘薛公‘,迟疑答道:“不知,能得‘公号’当是一位了不起的大贵族吧!” “‘薛公’便是齐国孟尝君田文的封号,先生可知孟尝君吗?” “不知。”长田利氏三问皆答不知,也自觉羞愧难当。 除了以外,在场众人也没有一个知道的。 高师盛心神大定,无知便好,若是真有人回他一句知道,反倒是他要无言以对了,遂轻声介绍起孟尝君的生平经历。 田文是战国时期著名的大贵族,齐国人。因出生於五月五日,克父母,大为不吉利,父亲靖郭君田婴让其母将之丢弃,其母不忍,偷偷将之抚养长大。这段经历倒是与高师盛二月十四日出生,是能够败坏武运的平将门恶灵转世的说法,颇为相似。 等田文长大后,他的母亲便通过田文的兄弟把他引见给田婴,希望能够得到承认,田婴勃然大怒,质问侍妾为何不将之丢弃,田文见母亲垂泪,立刻起身大声反问:“君不养育五月子,不知何故。” 田婴回答:“五月子者,长与户齐,将不利其父母。” 田文反驳道:“人生受命於天乎?将受命於户邪?” 田婴默然。田文继续斥责自己父君:“必受命於天,君何忧焉。必受命於户,则可高其户耳,谁能至者!”若你的寿命由天注定,为何还要妄图违抗天命,若是受限於自家门户,我劝你还是赶紧把门户加至十丈高,因为从来没听说过有人能长到如此之高。 田婴无言以对,曰:“子休矣。”直接让自己这个胆大的儿子闭嘴。 过了一些时候,田文趁空问他父亲田婴说:“儿子的儿子叫什么?”田婴答道:“叫孙子。” 田文接着问:“孙子的孙子叫什么?”田婴答道:“叫玄孙。”田文又问:“玄孙的孙叫什么?”田婴说:“我不知道了。” 田文说:“您执掌大权担任齐国宰相,到如今已经历三代君王了,可是齐国的领土没有增广,您的私家却积贮了万金的财富,门下也看不到一位贤能之士。我听说,将军的门庭必出将军,宰相的门庭必有宰相。现在您的姬妾可以践踏绫罗绸缎,而贤士却穿不上粗布短衣;您的男仆女婢有剩余的饭食肉羹,而贤士却连糠菜也吃不饱。现在您还一个劲地加多积贮,想留给那些连称呼都叫不上来的人,却忘记国家在诸侯中一天天失势。我私下是很奇怪的。” “从此以后,田婴改变了对田文的态度,器重他,让他主持家政,接待宾客。宾客来往不断,日益增多,田文的名声随之传播到各诸侯国中。各诸侯国都派人来请求田婴立田文为世子,田婴答应下来。田婴去世后,追谥靖郭君。田文果然在薛邑继承了田婴的爵位。这就是后来蓄养三千食客的孟尝君。” 长田利氏听得津津有味,见他停下,追问道:“不知这位薛国守护后来如何?”在他的理解中,孟尝君领有一国,自然就是守护大名主,这种理解也不能说是有错。 “先生可知薛国大名孟尝君为何后来闻名海内,名重天下?”高师盛干脆顺着他,将称呼换成了,更容易理解的幕府官职。 “必定是他贤德爱士,养客三千,最重要的是,他父亲又是一国大名。” “不错,先生可知薛国大名孟尝君另外一件故事吗?” “什么故事?” “焚券市义!”也不等他回答,自顾自的介绍道:“当初,有一位落魄的武士,名叫冯谖,听说薛国大名孟尝君田文乐于招揽宾客,便穿着双破草鞋远道而来见他。孟尝君例行公事的问道:“承蒙先生远道光临,有什么指教我的?” “冯谖很诚恳的回答说:“我是个没有什么能耐的人,听说您乐于养士,我只是因为穷困潦倒,无以维持生计,所以想归附您谋口饭吃。”孟尝君没再说什么,便把他安置在食客的浪人长屋里。|” “可浪人居馆里的仆役们看不起浪人冯谖,成天给他粗茶淡饭。” 听到这里,青木大膳面色十分难看,显然是想起了自己困居骏府期间,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旁边的弟子北庄万次郎窃笑不止。 他当初就是在自己师傅最落魄的那段时间认识的,师徒两人时长被浪人居馆的仆役刁难,故意不给饭食,最窘迫的时候一连三日未见饭菜,不禁想道:“如此看来,这位薛国浪人冯谖的运气比我师徒二人,好上不止一点半点,起码还有粗茶淡饭可吃。” “过了一段时间,冯谖就倚门弹剑哼歌了:“长剑长剑回去吧!吃饭没有鱼。”佣人就把这事向孟尝君打起了小报告,孟尝君大手一挥“给他吃鱼,待遇跟别人一样。”又过了一段时间,冯谖又故伎重演,这回唱的是:“长剑长剑回去吧!出门没有车。”别人就把这事当笑话一样的讲给了孟尝君听,孟尝君豪爽地说“给他车子吧,与别的乘车人一样。” “这下,冯谖可就得意了,乘着车子去看他的朋友并且说“孟尝君非常尊重我。”可没过多久,他又开始弹剑唱道“长剑长剑回去吧!没有钱养我家。”这下,别人都觉得他太过分了,简直是贪得无厌,就去孟尝君那儿报告,孟尝君倒不在意,在得知他家中尚有一老母后,就叫人按时供给其母吃穿用度。于是,冯谖就不再唱歌了。” 长田利氏不屑说道:“这等登门乞食之徒,当真连野狗都不如,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气挑三拣四!” 这下青木师徒二人,脸黑的都跟锅底一样,吓得旁边的长田盛氏,生怕他二人上前,将自己大兄揪出堂外,给痛打一顿。 ------------ 第三十五章愿以万贯求君宝下 书斋堂上。 高师盛继续讲道:“某日,孟尝君出布告,征求可以替他至封邑薛国收债之人,冯谖自愿前往。临行前,冯谖问田文:“债收完了,要买什么东西回家呢?” 孟尝君回答:“看我家缺少什么就买什么罢。”于是冯谖去了薛国,债券合同对完之后,矫造大名田文的命令,把债券合同烧毁,百姓高呼万岁。” “冯谖办完事后,立即赶了回去。孟尝君听到冯谖烧毁契据的消息,十分恼怒,立即派人召回冯谖。冯谖刚一到,孟尝君就责问他为什么要那样做。冯谖说,您有了个小小的薛国,便不把那里的百姓当作自己的子女一样加以抚爱,却用商贾手段向他们敛取利息,我认为不妥,就假托您的旨义,把债赏赐给那些无力偿还的百姓。” “孟尝君责问他,现在没有钱财了,如何购买所家中缺之物!”高师盛伸手接过,美婢为他斟倒的清酒,学着长田盛氏的样子,一饮而尽后,问道:“先生可知冯谖如何回答!” 长田利氏为人精细,但并不笨,回答道:“浪人冯谖必然是用德政之令,来替自己的主君,向贫困的百姓购买忠义之心。” 高师盛击掌称赞道:“冯谖正是如此回答:“我看您家中丰衣足食,犬马美女皆有,所以我就用这些不义之财买了您现在最缺少的‘忠义’回来。” “焚无用虚债之券,捐不可得之虚计,令薛民亲君而彰君之善声也,乃臣所以为君市义也”。”高师盛吟诵一段古言,随后问道:“利氏先生觉得此忠义之心,可比何宝?” “德政之令,天下至宝也!”长田利氏虽然也是放债豪商,但心底对德政令还是认可的,百姓因何举债,难道不是因为主君的贪婪才没有活路吗? “孟尝君听后虽然心里不快,但也无可奈何,只得挥挥手说:“诺,先生休矣!”,又过了一年,有人在齐愍王面前诋毁孟尝君,愍王便以:“寡人不敢以先王之臣为臣。”为借口于是罢免了孟尝君的相国之位。孟尝君罢相后返回自己的封地,距离薛邑尚有百里,百姓们早已扶老携幼,在路旁迎接孟尝君。孟尝君此时方知冯谖焚券买义收德的用意,感慨地对冯谖说:“先生所为文市义者,乃今日见之!”。” 高师盛不善言谈,所讲之事都是过去发生的故事,他不过转述而起,改成更让人理解的词汇,只不过在坐众人都未听过,所以都被他吸引,连琴师都停下弹唱,生怕打扰到他,同时心底暗中牢记,等着回去后,看看能不能也编一段《田家物语》、《薛公记》之类的评弹。 “先生以为冯谖如何?”长田利氏心思急转,明白对方这是劝自己慷慨解囊,救济乡里百姓。 青木大膳则是抚刀默然,似有所悟,北庄万次郎和长田盛氏二人本就是尚气轻财,慨然回道:“此人当真名武士!” 见长田利氏似有意动,高师盛赶紧再加上两把火,又说道:“先生可知冯谖后来又做了何事!” 冯谖比之孟尝君,堪称无名小卒,众人更不知道了,长田盛氏答道:“请先生为我解惑。”态度已经大为转变。 “冯谖见孟尝君失势,并未弃他而去,反倒劝诫自己的主君“狡兔有三窟,仅得免其死耳”,并且说愿意“为君复凿二窟”。 长田利氏兄弟听后默然,想到父祖不慎卷入今川氏的“花仓之乱”,招致杀身大祸,家道中落,差点一蹶不振,就此绝嗣。 若有三窟,何至於命丧黄泉。 高师盛不管长田兄弟二人心中如何所想,继续说道:“孟尝君便给他五十辆车,五百金去游说魏国,冯谖西入大梁,对魏惠王说齐国之所以能称雄于天下,都是孟尝君辅佐的功劳,今齐王听信谗言,把孟尝君放逐到诸侯国去了,孟尝君必然对齐王不满。孟尝君的治国谋略和才能是世人皆知的,大王若能接他来梁国,在他的辅佐下,定能国富而兵强。惠王也久闻孟尝君的贤名,一听这话喜出望外,立即空出相位,让原来的相国做上将军,派出使节,以千斤黄金、百乘马车去聘孟尝君。” “冯谖先于魏国使臣赶回薛地,告诫孟尝君说:“千金,重币也;百乘,显使也。齐其闻之矣。”劝说孟尝君不要接受魏国的高爵厚禄,於是魏国使者接连跑了三趟,可孟尝君坚决推辞不就。冯谖诱使魏惠王珍重、恳求孟尝君,从而引起了齐王的高度重视,抬升了孟尝君的名望。” “那岂不是与平大相国一般,能权倾朝野得大相国啊!”木村平八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喊道:“为何冯谖要让自己的主君推辞!” “自是有更好的官职。”高师盛并未多做解释,继续说道:“齐王听到这个消息,君臣震恐,连忙派遣太傅带“黄金千金、文车二驷、服剑、封书”等物,非常隆重地向孟尝君谢罪,请孟尝君要“顾先王之宗庙,姑反国统万人乎”。冯谖劝孟尝君趁机索取先王的祭器,“立宗庙于薛”。等齐国的宗庙在薛地落成后,冯谖向孟尝君报告说:“三窟已就,君姑高枕为乐矣”。 高师盛说完,端正而坐向长田利氏问道:“先生现在可知,盛欲售何宝於贵家?” “先生之意,在下已然尽之矣!” “我愿为冯谖,来替先生向乡人求购忠义,只是不知先生可愿为孟尝君?”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长田利氏慷慨地说道:“先生故事,诚为金玉良言,万金难求,若能如孟尝君般留义於身,为后世英杰敬仰,死亦愿足,何惜钱财!” “那足下愿以多少钱财,来向我来求购此宝?” ………… 就在二人对话时,骏府城奉行所内人嘶马鸣,数十使幡纵马飞驰,冒雨向今川氏名下的东海道三国二十九郡,传达最新的德政令,同时向三国大小座商、寺院征收赈灾助捐,无一例外,一时间骏府商贾、僧侣群情鼎沸,哀嚎遍地。 ………… 长田利氏沉默半晌,似在咀嚼他的话语内中含义,权衡利弊,忽然起身,将高师盛请至上座,撩衣拜倒,说道:“我家衣食丰足,家訾千万,唯缺忠义之宝,利氏随鄙,亦愿倾其所有,来向先生求购此宝,以求惠及子孙!” ··········· 高师盛从来不信什么忠义故事。 他向长田利氏将说孟尝君的人物故事,并不是想要用什么在“忠义之言”,这种自欺欺人的谎言来感化对方。 他赴任以前,自然要提前对治下百姓有个提前了解,与野山右兵卫益朝闲聊时,正好就谈到乡中首富,甚至是郡中首富的骏府大豪商长田家。 野山益朝顺势也就说起了长田家上代家主,曾在今川家天文五年的“花仓之乱”中,出资支持过玄广惠探。虽然是受到胁迫,但战后长田利氏的父兄,依旧受到清算处罚,捐献家訾数千万钱才求得宽恕,但未过多久还是受到谗言,在月内先后伏诛,长田家从此家道败落。 野山益朝与高师盛说起此事,就是让他不要跟长田家走的太近,这也是为何,长田兄弟对骏府差役态度,截然相反的根本原因。 长田盛氏是花钱与之结交,寻求虚假的安全感,而长田利氏则是从心底厌恶甚至恐惧,却还要每年花大量钱财向骏府权贵献媚,在家中私藏大量武器铠甲,以备不时之需。 知晓对方根底,高师盛的暗中劝说,甚至可以说是威胁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句话并非没有道理,他就听北庄万次郎言讲,今年郡里不止一次派人,来长田家勒索钱财练兵。 所以才决定,用狡兔三窟之策,来劝说对方不妨散财,以向乡中甚至郡中百姓,收买人心。眼下天灾连年,若骏府真的翻起旧账,找借口抄掠长田家,受到恩惠的百姓还可能会向他家通风报信,甚至帮他兄弟二人藏匿潜逃。 况且过去骏府每年都会找各种借口向,座商、寺庙征收大量银钱,用於整修道路和城池,今年水灾,也不会例外。 与其被动等待骏府的命令,不如主动捐献,提前求个好名声。 只知道积累钱财甲兵,难道不是正好给了有心人口实,自寻死路吗?骏府兵卒一到,仅凭几十人能负隅顽抗多久,那时候恐怕真的要死无余类了。 长田利氏甚至可以将高师盛想的更阴毒一些,若是不允所求,难道就不惧他捏造罪名,诬陷长田家,私聚甲兵,图谋不轨么? 之前两家寺院的下场,不正是前车之鉴。 至於会不会因此激怒对方,高师盛根本就不担心,长田兄弟再有钱也不过是罪臣之后,而代官再卑微,也是骏府的奉公武士。除非长田家想要举兵作乱,不然绝对没有胆量敢对他不利,况且现在堂上带刀之人,皆是庄所差役,真的动手,他也有把握挟制对方从容身退。 事实上,高师盛最担心的,万一长田利氏真是视财如命,一文不出,那反倒不好办。却没想到对方能这么快的就领悟到了,他话语暗里的含义,并且真的能够咬牙愿意出资,任他取用,救济乡民。 至於倾尽家财的话,他是不信的,长田家主要钱财肯定都是放在骏府城的座屋里,用於周转生意,留在老家庄院中的不过是些浮财,但钱粮也当是不少。 他不贪心,够用就好了。 ………… 来时迎风冒雨,归去时牛车代步。长田利氏亲自将高师盛扶入车内,复又说道:“利氏无知,少识典籍,不知前贤事迹,自以为曲侍权门,招揽朋党,便可高枕无虞,今闻先生所言,方之过往大谬!从此愿以冯谖为样,扶危济困,为骏府分忧!” 说罢示意管事将一盘金判奉上,这是单独给他谢礼,因为没有外人,高师盛也就没有故作清高,玩什么三辞让的把戏。不用吩咐,木村平八就抢着上前接过,就算知道这些金子不是给自己的,也是美的喜笑颜开。 高师盛端坐车内,笑道:“足下早有奉公之心,我素知之,回去后我即刻传书於丹波舅父,告知汝兄弟二人的忠义之事,请他向骏府为你家请封感状。” “丹波……莫非是朝比奈丹波守?” “正是。”来之前,他便考虑过若是说不通的话,就只有抬出朝比奈元长来逼迫对方就范,但这种仗势欺人地做法,终究落於下乘,容易让人看轻自己,幸而没有闹到撕破脸皮的地步。 长田利氏或许可以不在乎什么百姓怀恩,但却一定是关心,郡守朝比奈元长对於自己家的看法,这位朝比奈郡守辖制西远江半国兵马,是他根本就投献无门的大人物,他被迫向郡里输捐上千贯,足足百万钱,也没能见上一面,若能就此搭上关系,再花上个几百万钱也是值得的。 得知高师盛与郡守有这层关系,当真意外之喜,“市义百姓”哪里比得上“示好郡守”。 高师盛观其面色,知晓他心中所思,笑道:“过不了几日,郡中就会派人登门拜访,届时先生的义举,想必用不了多久就会遍穿整个东海,此便是我为足下所买的忠义!” 言罢,与长田兄弟二人告辞拜别。三人一马簇拥着牛车往庄所返回。 赈济灾情的钱粮有了着落,高师盛的心情不错,轻轻敲打的拍子,哼唱着《一枝花·不伏老》的第二拍梁州调:“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愿朱颜不改常依旧,花中消遣,酒内忘忧。分茶攧竹,打马藏阄;通五音六律滑熟,甚闲愁到我心头!…………” 突然他停下拍子,想明白了之前一直都疑惑的事情,能听的懂元曲的人,为何会不知道孟尝君,掀开竹帘,探头向庄院的方向忘去,却只见得雨中一片模糊人影。 长田利氏似是也察觉到了,他回首顾盼,颔首示意,随即转身回了庄院,大门也随之轰然关闭。 “长田家的这位家主当真是个聪明人。”高师盛喃喃自语道。 “庄头刚才说谁?”驾车的北庄万次郎问道。 “没什么!我是在夸你三人不怕冷。”高师盛缩回车内,给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是不是聪明人与自己又有何关系。 ------------ 第三十六章牍札借假食,高氏又一人 郡里传命的速度很快,传马使番来到的当天,就开始派遣人手,下往各乡督促赈灾。 许是苍天神佛看到今川家赈灾的决心,或者平山村百姓想要祭祀三宫,让源尹良大将军暂息怒火,天虽然仍旧阴沉沉的,但雨基本算是停了下来。 一事不烦二主,此回负责平山乡的正是负责“宗论”案件山内通判氏丰。 按道理巡视灾情,本应该是民部丞责任。 民部负负责管理地方户籍、租税、交通、建设、赈灾等工作的部门。因为是担当朝廷的税收工作,因此是仅次于内务、式部的要职。五奉行的前田玄以叙任民部卿法印,谒见太阁丰臣秀吉的松前庆广担任民部大辅,秀吉的黄母衣众青山一重担任民部少辅一职。 前田玄以、青山一重两人皆是丰臣政权中的重臣家老,支配虾夷地即后来的北海道的松前庆广,名义只领有一万石,但实质作为北海道唯一的独立大名,控制领地高达二十万石,同时藩内还有礼髭、大泽两大金砂地,掌握着陆奥地方与虾夷东蛮的贸易路线。 由此可见,民部官途的重要性。在今川家的官途体系中,民部官受勘解由使厅管辖,山内氏丰作为检非厅通判,是没有权利插手民事,不过这是郡守朝比奈元长亲自指派,除了赈灾事宜,山内通判还携带对善秀寺坊官矢田作十郎的缉令布告,所以郡中也没有人站出来,表示说不合制度这类话语。 当车队再次抵达庄所门外时,附近农田忙碌抢收庄稼的百姓,纷纷退避,跪拜道旁。 通判郎官出行乡下、为王牧民,代表的是郡守、骏府乃至是幕府和朝廷的脸面,仪仗威严,端庄肃穆,山内氏丰身穿黑狩,戴乌帽,佩太刀,牛车前后皆有旗本足轻,执幡护卫,两名小侍敲锣开道。 书役室野平三听见院外声响,急忙忙放下手中毛笔,从院内匆匆跑出,顾不上再帮来庄所领取救济的乡人记录‘借札’,拜倒在地:“不知郎官前来,下吏未能相应,尚乞赎罪。” 山内通判虽是武家子弟,但也是从微末小吏辛勤奉公,一路升转官途才叙任郎官,对室野书役这种忠恳老吏,并不歧视,相反十分敬重,吩咐左右扈从让开,自己亲下牛车,上前将之扶起,和煦笑道:“同为骏府奉公,书役何必太过礼谦。” 室野平三出来的匆忙,院门大敞。 山内通判朝院中看了一眼,见前院人头攒动,木村平六、新津孙一郎两名差役站在一栋长屋房门前,一边用漏斗帮乡人往布袋里秤米,嘴里还不停吆喝着让人排好队,旁边石板台阶之上堆放着四五表粮袋,已经空了大半。 庄所每天派粮都有限额,也难怪后面的人焦急,翘首观瞧,生怕轮到自己时正好派完了,连郡里官差到来,都顾不得了。 回廊式台上另置案桌,上面放着笔墨纸砚,用来记录‘借札’,将来好作为依据,交付郡里和长田家,以示庄所差役没有上下其手,借机贪墨。 看到这里,山内通判这时才注意到室野平三,指尖袖口沾满墨迹,他老於历练,立刻明白是怎么回事,於是奇怪地问道:“敢问书役,庄所之中那来的余粮派发?” ‘假借食’就是将种子、米粮和钱财,低息甚至无息派给百姓度过灾荒,等什么时候丰收了,在依据‘借札’讨还,如果连续三年内受灾,或者骏府没有派人讨还的话,便说明自行放弃向借贷者讨还的权利。 如果是借贷后,因为个人原因,导致破产而无力偿还,骏府方面就会收走名下的土地,当然会适当补偿破产者少量钱粮,并且破产者有优先租种权。 相当於是拿‘名式权’当抵押物,向骏府借贷。 《今川假名录》设立这项名目,为得就是鼓励百姓,向骏府借贷,而非座商。 庄所帮助郡国的民部丞,向百姓派发‘借假食’并不奇怪,不过眼下郡里的赈灾钱粮还没有筹措好,平山庄所哪里来的钱粮。 “前日庄头前往长田村巡视派粮,本郡首富长田氏家主,长田利氏先生见庄所钱粮不济,於是愿意散尽家财,向乡里百姓求购家宝,惠及后人。”室野平三这两日内几乎对每个来庄所借粮之人,都要说上一通,现在转述,更是利索。 “长田氏···家宝···”山内通判手抚长须,满腹狐疑,郡中首富长田家他是知道的,今年上半年郡里兵部、民部二曹还上门带兵上门“劝”走了一大笔“作矢钱”,听说家主长田利氏还被气的大病一场。 作为骏府官吏,他一向对唯利是图的座商很是鄙夷,更何况长田家还是放贷起家的无德豪商。这种灾年从来都是豪商们侵吞百姓,甚至是小国人田产土地的大好机会,山内家就曾因天龙川水患,欠过大宫神社富士家的贷金,利滚利下,连山内家这种国人众都差点招架不住,其他百姓下场往往是要被逼的破家失业,自卖为奴。 长田家不趁机拉高利息就算是善举了,怎么会一反常态的开仓放粮,求购什么家宝? “唔···” 室野平三见山内通判沉吟不语,隐约猜出来了他的来意,心中忐忑又欢喜地想道:“庄头所言当真不假,只是未想到骏府的德政令这么快就颁布下来····只是不知能免除多少,哎呀呀,差点忘了,庄头嘱咐过,一定要为长田家向郡中扬名···”赶忙补充道:“小人嘴笨,说不清楚,郎官不妨移步院中,一观‘露布公告’,庄头将整件事情都写在其上,郎官看后自会明白。” “前头带路。”山内通判无置可否,几名旗本随从着他一起跟着室野平三进了庄院。 之前官差尚在院外,里面的乡人可以当做不知,这会儿进来了,就不能在继续装聋作哑,呼啦啦地跪倒一边,口称拜见大人。 “郎官宽仁,让尔等免礼继续领取‘借假食’。”,山内通判和黔首答话有失身份,摆了摆手,一直跟着他身旁伺候的小侍板仓四郎右卫门,立刻领会意思,上前一步替他向百姓发号施令。 得了命令,百姓们又呼啦啦地起身,连两名差役都自觉的退避墙边,老实站好,谁也没把这个肤色黝黑,身材矮小的郡里官差的话当真。 “郎官请随俺来。”室野平三恭谨地将山内通判一行人领到派粮那栋长屋门前,指着外间木墙上,贴着的几张露布,说道:“事情经过皆在公告之上。” 山内通判眼神不济,站在远处只能看的一串模糊字迹,靠近两步才看清,露布公告之上并非汉书写成,而是更容易让百姓读懂,通常使用的假名,这样即使不会汉书只会平语,五十音假名字母的人也能看明白。 不禁点头,对庄所办事严谨的态度很是满意,以往不是没有发生过,差役故意将公告写成寻常百姓不认识汉书,然后趁机曲解骏府法令。 十多年前‘三条一揆’就是因为近畿管领细川家的奉行欺百姓不识汉书,曲解法令,趁机加征加派,最后引起京都百姓骚动反对,导致三条大街被大火焚毁,大火连日,连王宫与御所都受到影响,自应仁之乱后少有如此骚动,震惊朝幕。 虽然‘三条一揆’不是发生在今川家治下,但还是引起了骏府重视,派遣检非违使判官下乡巡查,果然有不少类似事情发生。 震怒之下,相继有近百名奉公人受到严厉处罚,其中负责纠察廉政的一位弹正少疏和三名负责郡国风俗的勘解由使厅主典,因玩忽职守也被骏府勒令,切腹谢罪。 有此旧例,山内通判自是格外关注,仔细观瞧,待看到‘薛国大名孟尝田氏’与‘浪人冯谖’的时候,不禁莞尔,他熟读经典,见孟尝君田文与家臣冯谖“焚券市义”的故事被如此改编,也是顿觉好笑,不过却也对高师盛的看法,大为改观。 露布上虽然没有写,后来‘浪人冯谖’替主君‘薛国大名孟尝田氏’谋划的“狡兔三窟”,但他却是猜到,高师盛后续必然是以此为例,劝诫长田利氏,心中想道:“能以史家故事作为范文教导豪猾,劝民向善,不意三郎、五郎之后高氏子弟之中还有一位更了不起的后进英才。” 三郎、五郎都是高氏年轻一代的俊杰,按家谱来算都是高师盛的从兄弟。高氏三郎氏忠、五郎氏信俱以弓马娴熟著称,一同拜领现任家督今川氏真的‘氏’字为通字,受表兵卫佐的官途,现在骏府‘大岳众’内效命。 ‘大岳众’取自平安朝武官,正三位、大纳言兼右近卫大将兵部卿坂上田村麻吕,讨灭的陆奥虾夷地东蛮首领虾‘阿弖流为’,又称恶路王的怪谈。 传说恶路王死后,恶灵附在首级之上,化为伊势铃鹿山的鬼王‘大岳丸’,作恶乱近畿。多次劫掠夺取属地上供京都的贡品。 田村麻吕二次率军讨伐,反被大岳丸用神通和三明之剑所败,无奈求助自己的侧室,能够施行神通力使役妖魔,被称为“立乌帽子”的第四天魔王之女——铃鹿御前。 在田村麻吕的求助下,铃鹿御前以阴阳术退治大岳丸,收服其为式神,充当田村麻吕征讨四方不臣的先锋大将。 田村麻吕得‘大岳丸’相助,累功被朝廷加封为首任征夷大将军。 以‘大岳’为军,今川家对替代宗家足利氏统御天下的野望,可以说是昭然若揭。 当世多以弓马武艺选取材士,名武士多是战场之上,冲锋陷阵地猛将。今川氏虽然罢兵多年,但在三河与尾张两国的边境,今川与织田两家依旧小规模的冲突不断,麾下武士郎党,围绕着大高城为据点,时长互相起衅厮杀,掠夺对方的妻女,以此炫耀自家的武名。 不少远江、骏河的武士元服后都会选择由家长带领,去往大高城附近,进行初阵。 高氏三郎、五郎兄弟二人也不例外,十五岁初阵,就曾合力,骑马冲阵,接连讨取尾张武士十於名,名声大振,也是因此被选入‘大岳众’,拜领‘氏’字。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勇将可募,王佐难寻。今川氏文风鼎盛,比起勇将更看重擅长治民的文吏。 山内通判转身下阶,伸手探入米袋中抓出一把荞麦粟米,不需观看,仅凭手感他就能摸出这是有些年头的陈粮,将之抛下,向室野书役问道:“赈灾的全是陈粮么?” “不全是。” 山内通判拿起之前尚未写完的半份“借札”,长约三分之一尺的宽竹简,上面写着‘宇治村某某户九月二十八日领庄所“借假食”荞粟陈粮……’字迹到这里被墨渍污染了好大一块。 纸张不足,削竹为牍记事很是寻常,山内通判没有觉得这有什么可值得大惊小怪的,放下简牍,又问道:“不知高氏右兵卫去了那里?” 来了半天,也不见高师盛出行迎,想来应当是外出去了,只是他此回有政令宣下,庄头不在,总不能就交给书役。 “庄头带领乡里的青壮们,去整修道路,排空田地里的积水去了……”室野平三伸手向南边的方向,指了指,说道:“早上天刚蒙蒙亮,就带着人手动身,现在应该还在平山庄储水池附近。” 山内通判听他说完,才注意到院内来领赈济的百姓都是老弱妇孺,就连院外的田地里的劳力也没有多少青壮,不禁大为好奇。 他不是没有帮着民部同僚,征发普请劳役,各村百姓历来都是想尽办法拖延抵赖,能不去就不去,毕竟劳役负担沉重。 说是给工钱,就那两三个恶钱能值什么,运气不好连恶钱都没有,即便说‘以工代赈’也未见得就有多少人愿意舍下田地,来领每天那点扶持米。 村人愚昧,高师盛能征集青壮服劳役,定然不会是空口白牙,拿话劝说,而是靠着长田家的钱粮,乖乖来服劳役,才有钱粮可拿。 这不是骏府发下来的赈济粮,想给谁都有他一人说了算。 山内通判对室野平三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去平山村找高氏右兵卫便可,书役继续派发赈济就好,就不必与我同去了。” “那怎么能行,还是俺……” 山内通判拦住室野平三,不让他同去,说道:“我来过本乡多次,平山村在何处,还是知道的。” 说完,当随即督促室野平三快些书记,自己转身带人出院,登上牛车,让小侍在前重新开道,由着旗本足轻扈卫,顺着乡道径往南去。 注释:三条一揆原型是‘三条制札事件’,只查到‘三条制札事件で死亡した藤崎吉五郎の兄’。 《薄桜鬼》里也提到此事发生在慶応二年の秋,应该是起维新事件。 注释二:《今川假名录》有单独条例标注向灾民无息或者低息借粮种,不过并没有标注具体利率,也没说明,如果实在还不起会如何。 於是散人结合了破产条例,当做补充,大致历史情况应该不会有什么太多出入。 ------------ 第三十七章账记二十年,检地古以有 秋收关系到十月底的年贡,对农人们最是重要,雨才刚一停下,乡道两边的田野上已全是忙碌的身影了。 平山村临近三沢川,开掘不少用於浇灌的渠道,以方便灌溉田地,这会儿想要将水全部排干,倒是容易。参与劳作的不但有从其他村子赶来‘以工换赈’的青壮外,连居住在河滩附近的秽多、非人也都参与其中。 青壮们有的用桶装盆舀向外泼倒,有的竖起翻板刮车往沟渠中引水,田垄两侧各砌有两排石道,积水顺着石道向河内泊泊倒流,老人和妇孺则在已经排空的泥泞稻田里,趁着雨歇时段,抓紧抢收。 高师盛端坐马扎,在道边放眼眺望,心道:“天阴云重,风势又急,只怕最迟明日傍晚还要有一场大雨,这么多田野,只凭手提、刮车排水,怕是水还没排空,雨就又来了,到最后空忙活一场。” 不过大家伙,好不容易有了点盼头,他实在不好开口说风凉话。 连青木大膳这位剑豪达人,都光着膀子下地跟着苦力们一起干活去了,唯有他跟长田盛氏两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富家子弟坐在道边监工。 提起笔来,详细的将田里劳作的青壮人数记录下来,粗略看过,便发现其中好几个人共用一个名字,或者是根本便不在‘土断账记’之内,属於是战国时期很常见的‘匿田逃户’。 长田盛氏好奇问道:“庄头记录这些做甚,还没到年关,难道打算现在就重修账记不成么?” 高师盛放下笔来,不明所以的回答道:“并非如此,只是想大致了解一下,在庄所治下具体有多少‘逃户’,修订账记要有骏府检地令才行。” “那骏府拿什么作为依据来收年贡?” “当然是以天文二十年,检地账统计后的名目为准,即便我的现在记录的人数,可能更准确,但也不会予以采用。” “收税的账册居然是天文二十年的旧本?”长田盛氏一脸不可思议。 “嗯。”高师盛为他补充解释道:“并且《检账记》上只记录户名,税户家中具体到底情况如何,有几口人,有几反地,又是否与检账属实,其实骏府是根本就不清楚。” “这怎么可能?”长田盛氏虽然并不插手家中座铺里的生意,耳熏陶目染之下,也是知道账册每年年底都要重新修订,不禁问道:“骏府居然用好几年前的账目征税,这能准得了吗?” “这怎么不可能准确?”高师盛对他的反应很是奇怪,一看就是少见多怪的样子。 “正常来说,记录人口土地的《检账记》要每十年,甚至每三五年就要重修一次,清点增长的人口和新开垦的土地,但实际上各国大名的记录,普遍都是几十年前的老账册。 骏府现在征收年贡、劳役以及军役的名册,在天文大二十年大检账之前,用的还是天文元年的老账本,换句话说二十年内没有任何人口数量上的变化,新垦田地多不胜数,石高却一点增长。” 长谷川家都快破产了,还能赖在军役账上,不就是因为骏府名册中,记录的是他家天文二十年时候的情况,误以为还是有业田的军役众,也是幸亏骏府,多年没有大规模动兵,不然早就蒙骗不下去了。 郡里因为要征兵,提前派人让乡里提交军役众家中的实际田产,多少了解一些具体情况,所以就没有才没混进旗本里面。 高师盛自然不会想拿着这些新录的籍户,向这些‘逃户’追缴丁钱口算,除了逼反一揆,让自己死於非命外,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记录这些,也只是好让自己对治下人口有个大致了解,不至於被村縂蒙蔽,方便治理地方。 他对此也是很无奈,虽然听上去,这根本就简直让人难以置信,但却是确确实实,就一并发生在近畿七道六十六国,无一例外。 “骏府不清楚,那庄所里的差役们总该知道。”长田盛氏发问道。 “这也不一定,比如我这种远来外郡为吏的人,能对平山乡多了解?再说了,本地差役为什么要告诉我乡里的真实情况,让自己多交年贡么?就算我自己花上时间巡查清楚,骏府也会因为担忧差役是为了盘剥百姓,故意谎报、多报,而不采信。” 其实更深层次的原因是根本就管束不了。 别说高师盛这么一个米粒大小的庄头,就是各国大名,对这些百姓公然逃避赋税劳役的行为,都只能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高师盛顿了顿,说道:“难道各国大名们不知道,村縂交给自己的名籍之中,存在谎报误报的情况么?当然知道,只是逃户历来有之,契党国众又尾大不掉,只能听之任之。‘缓则百计推诿,急则聚众强诉,威盛竭诚尽忠,势难任彼皆去,此乃守护名主不可言谈之隐。’” “这不就是不输不入之权么?这么简单,那俺家岂不是白花这么多年冤枉钱。”长田盛氏大为懊悔,他没听懂最后两句,也能理解前面话语的含义。 “每年俺家花费在购买“不输不入”权上的银钱就超过四百贯,最多只能让乡里差役,不能上门,郡里的官差,还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么看来,还不如逃户安乐自在。” “其实你家也是一样存在逃户,比如家中奴婢、徒附,骏府都是不会征收口算丁钱。”还有一句话,高师盛其实没有说出口:“其实整个乡的逃户所欠的银钱,都折算在了那四百贯钱里面。” “豪商逃户跟百姓逃户可是两个下场,你可不要犯傻。”拿了长田家的钱粮,高师盛觉得自己有必要提点一下对方,大名们放任百姓逃户,也有一部分积蓄国力,与民休息的策略,并非是真的就能容忍国人和豪强,逃避应有的赋税。 “俺也就是这么一说,庄头逃户又是怎么回事?”长田盛氏不读书,求知欲倒是很强。 索性没事,高师盛干脆就从头到尾给他讲一讲,整个事情到底是如何。 “‘匿田逃户’的出现,最早可以追溯到律令时期。与‘大化改新’后的租庸调制和班田收授法,即班田制度的出现密不可分。”高师盛见他一脸茫然,看来是真的十足文盲,惊诧问道:“权之介莫非没有上过寺子屋么?” 寺子屋即僧人来办的私塾,主要招收庶民子弟为徒,交授蒙学,学童年龄大都是六至十多岁,以训练读、写及算盘为主,许多武士家庭和少数富裕庶民家庭把子弟送到寺院。 长田盛氏这种豪商,别说上寺子屋,就是请学问僧专门来家中传授课业,也不奇怪。 “年少喜好舞刀弄枪,以至于於疏忽课业,让庄头见笑了。”长田盛氏理直气壮地回答,倒是让高师盛有点迟疑不定,难道念过书的人,这种时候才应该羞愧么? “班田制仿照唐朝的均田制而制定,是律令制土地制度的根本法。”高师盛觉得自己完全是在对牛弹琴,无奈地说道:“班田制实行班田收授,首先须编定全国的户籍。班田的具体作法是:凡六岁以上公民,由政府班给口分田,男子二段,女子为男子的三分之二。官户奴婢与公民相同,家人、私奴婢则给公民的三分之一。有位、有职、有功者,按位的高低,功的大小,班给相应的位田、职分田、功田等。除口分田之外,还相应给以若干宅地和园田,为世业田,若绝户还公。班田每六年一次。所受之田不准买卖,若受田者死亡,由朝廷收回。” “那这么说,当时朝廷不就是全天下唯一的名主。” “可以这么说。”高师盛也有好为人师的一面,对这个临时弟子,打断自己讲话很是不满,继续讲道:“这种‘恶法’严重侵害,当时地方大人与朝廷贵族们的权利,即便是推行此法的中臣镰足所开创的藤原氏,在掌权以后也是相尽办法,逃避原本的赋税,‘不输不入’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列入律令,藤原氏以此为名,来大肆兼并土地,隐匿人口。” “结果就是朝廷财政不断减少,百姓赋税沉重,引得不少有识之士忧虑,藤原北家出身,担任过遣唐使的藤原清河就曾多次上疏奏请朝廷:“咸用土断,使举善进才,各由清论,以纠班田收授制之流弊,是为土断之始。” “土断?”长田盛氏又听到一个新词。 “其实就是检地,只不过当时被称为土断,又称‘检地校籍’,主要是针对权贵庄院,进行清测丈量,释放奴婢为良民。”这也是高师盛读览《秋津纪事》这部国史时才了解到,原来检地古以有之。 不过真实目的,有待商榷,毕竟因为检地多次激起民变,怎么看都像是针对黔首百姓,而非朝廷公卿。 “藤原清河历任中务少辅,大养德守至参议,分别两次主持土断,史称‘天平土断、‘胜宝土断’,一时“财阜国丰”,“豪强肃然”。以此功劳,位阶也自从五位下一路升转到了从四位下。在当时整个藤原氏一族内,能胜过藤原清河者,也不过是南家丰成、仲麻吕等寥寥数人而已。” “然而当时逃户的主要群体,已经从藤原百官,变成了因土地兼并和租庸调破产的班田农民。‘不入土断者,可不修闾伍之法,免交税服役’,百姓摆脱沉重的赋税,才能勉强苟活。” 说道这里,高师盛看了看田野里忙碌的百姓,想道:“现在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怕今世赋税名目之驳杂,更胜前朝。” 随后言道:“朝廷尝到了施行“检地校籍”政策带来的好处,於是对逃避赋役的人,称为“逃户”,一经查获,治以重罪,降为秽多非人,导致民怨沸腾。” “由于班田农民身背租庸调的重担,导致很多班田农民完全无法生活下去,结果造成的就是农民的大量流失,聚众闹事,三五勾结聚山为贼,反抗朝廷的统治。” “后来亦曾多次土断,但执行中巧伪甚多,或窃注田籍,或却而复注,故成效甚微。” “仲麻吕难道就是那位因为争风吃醋,而在近江发动叛乱的藤原仲麻吕太师?”长田盛氏听完讲述后,一脸狭促,藤原清河是谁他不知道,但是在近江发动‘藤原仲麻吕之乱’的藤原仲麻吕可是大大的有名。 并不是说‘藤原仲麻吕之乱’造成了多么恶劣的影响,而是这场叛乱,纯粹是面首之间的争风吃醋才引发的。 民间各种野话图本流传甚广,也无怪长田盛氏一个文盲也听说。 高师盛很奇怪,对方关心的重点到底在哪里,他说的是奈良朝名臣藤原清河,而长田盛氏关心得则是靠当面首,做上太师的藤原仲麻吕。 藤原仲麻吕是孝谦女王的从兄,深受宠幸,一度权倾朝野,官拜太师(相当於太政大臣),孝谦女王笃信佛宗,一生未婚,但面首众多,后来移情别恋,转而追逐东大寺的道镜和尚。 自天平胜宝三年,道镜和尚被召入宫内道场,就被孝兼女王以治病禅师的名义,长留宫内,深受宠爱。 天平九年,孝兼女王下诏书,任命道镜和尚为大臣禅师,与自己从兄一起参与政事,之前就因为备受冷落而愤恨不平的藤原仲麻吕,再也无法忍受,情敌分薄自己手中执权。 遂拥立淳仁君为王,举起叛旗,纠集甲士企图攻杀道镜,入宫夺取铃印(玉玺、驿铃),结果被事败逃亡,后被捕於近江国高岛郡,与妻子一同被斩杀。 藤原南家一院,因‘藤原仲麻吕之乱’深受朝廷猜忌,被全部罢黜官位,流放各国就此没落。 藤原仲麻吕在民间野史中,被描绘成一位愚蠢不堪,靠裙带关系发迹的幸进小人,但实际上藤原仲麻吕颇有才干。能升任太师还是主要依靠自己的才干。 天平宝字元年,施行祖父藤原不比等制定,却因为旧权贵反对而搁置长达39年之久的《养老律令》,并吸收大唐的经验,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减轻了人民的负担:中男的年龄由17岁以上改为18岁以上,正丁的年龄由21岁以上改为22岁以上,以防班田农民逃亡;为了平衡米价,还设置了常平仓;另外,国司的任期也由四年改为六年。 只可惜世人,关注的只有那些子虚乌有之事。 “当真朽木不可雕也!”高师盛不用猜也知道,长田盛氏在想些什么龌龊勾当。 亏得他还想教化眼前这个文盲,闹了半天是长谷川隼人那种夯货,干脆起身去田里看看,忙活得怎么怎么样了。 注释:班田制度公元743年就废除了,藤原清河正好是班田制度废除前十年,比较有名的大臣。 土断,取自南北朝的真实事件,班田制度崩溃后,依旧多次颁布《庄田整理令》,但都收效甚微。 ------------ 第三十八章一向一揆请誓书 高师盛一起身,肚子里就传来咕咕的响声。早上就吃了两个冷菜团,硬挨到中午,现在是真饿了。 这时候,证弘大和尚带着两个人顺着道南走了过来,那两个人一看穿着打扮,就知道是地里刨食的农人,同时也是净土真宗‘讲縂’里的门徒,神情拘谨,手里提着斋饭盒。 “阿弥陀佛,高庄头捎午吃了没有!”证弘和尚是个自来熟,主动凑上前笑容可掬地问道。 “还没,正打算回去在吃。”高师盛客气的招呼三人坐下,一边笑问道:“证弘院主,你怎么得闲来我这里,若是不嫌弃,待会跟我一起回庄所用饭。” “在院中吃过饭了。”证弘和尚冲长田盛氏点头笑了一下权当见礼,随即开口道:“高庄头,这二位你可能不认得,他们是林村和下田村的村縂,前几日下大雨村里受了水灾,想请庄所帮着写份起请文,於是求贫僧帮忙引荐,和尚我也只好再厚颜,来求到高庄头你了。” 马扎没带多余的,长田盛氏急忙起身相让给证弘和尚,还殷勤地去拿碗去倒茶。 另外两人是头次见高师盛,看他衣着简朴,穿的只是最普通的褐衣素服,发髻高挽,脚下步履,单就穿戴而言,跟地里干活的寻常百姓也无太大的区别,但是容貌清朗,身形挺拔,虽只是随意而坐,自有一番武家子弟的威仪风采。 “高庄头,这是俺们村里的一点心意,乡下人手艺不行,还请千万不要嫌弃。”林村村縂得了证弘和尚眼神示意,忙将食盒放在案桌上打开,香味扑鼻而来,原来食盒里装的是仔细筛选过四五次后,用肉汤蒸出来的白米饭,上面铺了厚厚一层烧肉,肥瘦相间,让人看的食指大动。 不等高师盛开口,证弘和尚便按着肩膀,让他安心用饭,劝说道:“这是两村百姓的心意,庄头不要辜负了才是。” “这……” “还愣着干什么,没听庄头说没吃晌饭么?还不赶紧把你们村准备的东西,拿过来!” “哎哎哎,这是俺们村人的那份心意。”同样是来求起请文的下田村村縂缓过神,手忙脚乱的也把食盒奉上。 下田村带来的食盒不但大,还分上下两层,上层是一整只切好的烧鸡,下层里装的是关东煮,里面除了有昆布、香菇、腐竹皮这种素食,还有贡丸、鱼段、虾仁这种肉菜。 他们村受灾最严重,不但想免栋别钱、地子钱,还想免二分年贡,所以贿赂庄头的本钱,下得格外大。 “这才像样嘛!”证弘和尚岔开大腿坐在马扎上,笑眯眯地催促道:“庄头快吃吧,尝尝合不合口味。” “诸位这么看着,让我怎么能吃得下,况且院主带二位村縂来寻我,定然是有事相求,还是先说说是怎么回事情吧。” “我来之前也劝过,但他们都说不能空手来求人。”证弘和尚抿了口茶,用商量的语气说道:“庄头要不先看看,俺替他们写的这两份起请文合不合规矩?” 高师盛不置可否,两人见他没有拒绝,才各自从怀里掏出一份事先写好状书,桌案上没地方了,两人也不顾地上的泥水,直接跪在案前,小心翼翼地摊举在这位庄头面前,供他观览。 下田村村縂哀求道:“若是真有其他法子,俺们也不敢过来劳烦庄头,今年收成实在不好,滨名老爷不肯给俺们两村免年贡,思来想去,就只能求到您这里来了,还请庄头一定要施以援手!” 这番话说的条理通顺,一看就是证弘和尚教他这么说的。 林村和下田村都不是骏府直领,年贡到底缴纳多少,全是滨名家自己说了算,两人本来是想请证弘和尚去三日馆说项,可证弘和尚与滨名家并不熟悉,况且涉及到年贡,根本就不是几句话,就能减免的了。 净土真宗对自家门徒,向来是有求必应,一转身就让人准备好礼物,来高师盛这里相求,只要郡里同意了起请文,就可以拿着文书在跟滨名家据理力争。 就算不能完全按照郡里的批示,总也能减免两分。 长田盛氏比高师盛更饿,早上那又冷又馊的菜团子,他一个食脍精细的人怎么能吃得下去,这会儿正饿得发慌,见没人动筷子,干脆也不假充客气,伸手抓起一个鸡腿,躲到旁边狼吞虎咽的啃了起来。 “高庄头,你不知滨名家的人到底有多蛮横不讲理,仗着自己是名主就对村人百般刁难,威胁谁家交不出年贡,就要全部搬出村子,有多远滚多远,不但动手打了人,还把林村一户贫家的房子给点火烧了!”证弘和尚越说越激动,气愤地用手猛的连拍了好几下桌案。 “然后你们就来找我了?” “俺们两村,也是没法子,别说平山乡,就是整个远江国,也没有听说谁家因为收成不好,缴纳不出年贡就得被赶走的,这不是在把俺们往绝路上逼嘛!” 高师盛接过状书,让两人先站起来说话,他这里没有那么大的规矩,不用总跪着回话,同时不解的问道:“居然有这种事情,为何不去堪解厅求助,或者直接向检非厅控告?找我递状书上去,不是多此一举嘛?” 堪解厅主管郡国内豪强的参勤交代,滨名家逃避如此多的赋税,只需把状书往判官面前一递,滨名家肯定是要被减封改易;无故殴打百姓,焚毁屋宅,属於民政事,也可以求助检非厅介入。 敷知郡奉行所,他根本就没有提,两厅设在郡治佐久城,奉行所那点权利早就被侵夺干净了,不被两厅官员参奏就不错了。 林村村縂是个中年老农,咬牙切齿地骂道:“往郡里去得路上,都有滨名家郎党把着,俺想去郡里告状,结果反被他们打了一顿,这才求证弘院主……” 高师盛这才注意到,林村的村縂满脸淤青,嘴角都被打破了,难怪说话一直含糊不清。 粗略看过,就大致明白事情的经过了,两份状书,除了写着求免内容外,就是痛斥滨名家这些年来的不法事,比如隐匿田产,欺男霸女,招揽亡命盗贼,私自开垦名田,诸如此类大小罪行多大二十多起。 “证弘院主,你写的这份起状书写的抑扬顿挫,条理清晰。” “郡里可能受审?” “这些事情,应当都是村人口述,院主执笔亲自写的吧?不然我想不可能写的这么详细,情理恰当,义正辞严,不想院主的行书竟然如此俊逸,筋力老健,风骨洒落。字虽不连,气候相通;墨纵有馀,肥瘠相称。徐行缓步,令有规矩,称得上一派大家。” “庄头好眼力,我就知道没有找错人。”证弘和尚受他一赞,很是自鸣得意,纵然知道自家书法没有评价说的那样好,还是十分高兴。 “是是是,庄头猜的不差,确实是俺们讲给证弘院主听的。”两位村縂不识字,都是黑乎乎的墨迹,也分不出好坏,更听不懂这几句品鉴,本能地跟着开口附和。 “三位可别恭维了,我只是说起请状书上的字写的好看,又没有说一定能让郡里受理,我劝你们还是赶紧把这状书毁了,当做从来见过为好。” 骏府讲究的是“息讼止争”,老百姓三天两头往郡里递状书,说明地方民风不好,郡守治理不当,更容易引起两厅判官注意,所以郡守很是讨厌那些争讼起衅的‘刁民’。 有的郡守在任内,时常会拿撺掇百姓闹事的揆首开刀立威,梅川院不就是如此想要讼告,反而被郡里的判官给查抄驱逐,杀人的净土真宗,因为认罪态度良好,反而小惩大诫,依旧逍遥法外,坐在这里跟本地庄头谈论如何讼告豪族。 说的这么直白,证弘和尚岂能听不出高师盛的言外之意,但他还是不想放弃,求问道:“高庄头,这里面莫非还有别的门道不成么?” “证弘院主你写状书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我觉得保准能赢!” “那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对律令很是精通?” “我虽然比不上庄头,能够把各种律令倒背如流,但也称得上略知一二。” “光知晓律令有什么用,列举这么多条罪名又有什么用,你就是把各种律令法度都背给郡里的判官听,又能有什么用?”高师盛取出火折子,直接当着三人的面付之一炬,“能看的出来,证弘院主你是担心郡里偏袒滨名家,所以特意将他家这些年的罪名专门列出来,是也不是?” 两名村縂唯唯诺诺惯了,见庄头竟然把状书就这么一把火烧了,嘴唇翕动两下,想上前抢救下来,犹犹豫豫,却是没敢真个动作,只能任由两份状书,在高师盛手中一抖,化作一团飞灰散去。 这两份状书洋洋洒洒写了几千言,之所以把滨名家写的如此十恶不赦,确实是担心郡里故意搁置不论,郡里能拖个一年半载,但两村百姓可等不了那么久。 证弘院主不似另外二人那样焦虑,状书烧了便就烧了,了不起回头自己再写一份就是,现在最主要的是得知道,状书哪里写的不对,去郡里诉讼,究竟能不能行得通。 大和尚无奈地说道:“高庄头,你也知道再过几天就要收年贡了,不写得严重些,那有人会管,我也知道这是两败俱伤的下策,可也总比坐在家里,等着被赶走强吧?” 高师盛动筷子,夹了一块烧肉扔进嘴里,土腥味略重,而且肉质又干又柴,起码是去年冬天剩下的老肉。 肯用饭就说明还愿意帮忙,证弘院主赶紧追问道:“庄头若有办法相助,还望不吝赐教,所需费用多少,请直言相告,我们也好回去想办法筹措。” 想‘讼争’不花钱是不可能,只要肯收钱就说明多少还有别的办法,至於能不能给的起,就得看报价了。 “证弘院主,你们今日过来找我,恐怕也不单是想让我帮着递状书,而是想从我这里打探一下到有几分胜算。”高师盛用筷子指了指,地上水洼里的黑灰“实话实说,这两份状书没有一丁点胜算。” “并非如此,我带他二人过来,是真的想请庄头指点迷津,来帮着拿个主意。” 高师盛沉思了片刻,抬头道:“证弘院主,不管你们三位是如何想的,既然过来问我,我就直言相告,话可能会不大好听。” “是是是,庄头只管明言。” “‘喧哗两成败’,可不是一句玩笑话。据我所知,滨名家也是年年都向骏府买有‘不输不入’之权。院主与我说律令法度,但除了律法之外,还有成例。别看我才来本庄不久,但早年也是在骏府城的奉行所当值多年,类似的案子我还是见过一些的,你们两村要是‘名式村’还好一些,可你们偏偏是‘式作村’,只要没闹出几条人命来,恐怕两厅是不予理会。” 高师盛顿了顿,接着道:“还好你们这个状书没有递上去,不然怕是‘揆首’的罪名是跑不了的。” “啊?” 三人面面相觑,证弘院主开口道:“这上面的事情都是句句属实,并非诬告?” “就是因为,你们说的确有其事,才罪名深重。”高师盛捧着茶碗,指点道:“你们说滨名家私自开垦名田、隐匿土地,那想必村人也当是如此喽?你们又说滨名家收揽亡命,为何一开始不出首告发?最重要的是状书上写这么多的人名,还是按照一揆誓书这么排写,说明你们有聚众作乱的嫌疑!” “证弘院主,你要好自为之啊!” 高师盛的话里意有所指,惊得证弘和尚一身冷汗,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他平日里替“讲縂”写誓书习惯了,一不留神就把这个毛病带到起请文书上了。 各类书状写作,自有规矩,一揆誓书是将人名按照伞覆状书写,留出中间的空於部分提盖朱印,或者揆众按血指印,有同生共死的含义。 眼下水灾,正是民心慌乱的时候,减免贡赋是骏府的恩典,但不是百姓通过强硬手段胁迫得来。 由净土真宗牵头的起请文,连高师盛都觉得这是一向一揆的誓书,更何况现在是忙的焦头烂额的郡守。 ------------ 第三十九章信浓江水向东流,龙虎三斗川中岛 永禄元年,九月末,正当高师盛在远江乡下奔走不歇,为桶狭间之战未雨绸缪之际,因第三次川中岛合战,而燃起熊熊的战火,已经迅速蔓延善光寺外的上野原。 甲越两方各率近万军势,围绕长野若规盆地,再次展开了对信浓北四郡,大小数十座城砦,旷日持久的争夺。 武田家悍然撕毁和约,本想趁长尾氏内乱之际,再次出兵征伐北信,随着越后大名长尾景虎复出后,亲率援军的介入,最终演变成了长期胶着的对峙战。 双方散出麾下备队,不停相互攻袭敌军守备的城砦,尤其是善光寺为首的上野原地方,更是争夺的焦点。 葛山城是善光寺的户隐地方,往越后通道上的要害山城,武田信玄与葛山众的菩提寺静松寺的住持相交多年,在武田信玄的调备下,静松寺住持煽动落合一族倒戈武田家。 弘治三年二月,信玄藉越后大雪,趁长尾景虎难以出兵,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由北信浓出兵,并且在内应协助下,攻陷葛山城,而城主以下的敌军皆数受到武田军杀害。 经过葛山城攻略后,武田信玄掌握善光寺地方的控制权后,武田军随后拔师猛攻,附庸长尾氏的大仓岛津氏据守的长沼城和大仓城,岛津规久、时久父子仓促难敌,苦战之后再度弃城,退往矢桶城笼城坚守,与城外立砦的越后援军,互为犄角之势。 说道这里就不得不提下,信浓大仓岛津氏,岛津氏出自秦朝臣惟宗氏,镰仓时代便开始发迹的武家,担任藤原摄关家笔头近卫家的岛津庄庄官,正式从惟宗氏改姓岛津,另有谣传诞下岛津时久的丹后局是源赖朝的侧室,忠久是源赖朝的私生子,岛津家对这种谣言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始终保持缄默态度。 但初代家督岛津时久,确实深受镰仓幕府的征夷大将军源赖朝的信用,先后担任过南九州萨摩国、大隅国及日向国三国守护、遥领越前国守护,流传下来的分家众多。 远江国平山乡的上川氏亦是岛津家的分支,只不过是骏河岛津支流。 大仓岛津氏先附庸於浓守护小笠原时长,后从属信浓四大将之首的村上义清,一直坚定反抗武田信玄的信浓征伐,天文二十二年跟随主公村上义清流亡越后,一起投奔长尾景虎。 前两次川中岛之战,岛津规久、时久父子都做为‘还领名主’,以客将身份带领游势出阵。 犀川之战后,在今川义元的调解下,甲越双方以川中岛为界,武田家退还部分北信领地。北信诸豪得以陆续返回旧领,只是没想到仅仅过去两年,就再次看见武田四割菱和孙子四如大旗下的武田军势。 负责围攻矢桶城的,正是日后武田二十四大将之一的小山田越前守信茂,他顿兵矢桶城下。连续数天,带领武士出营登高,观望城内防务和城外砦营的动静,寻求破城之法。 三日后‘攻弹正’真田弹正中幸隆率部来援,山本道鬼斋晴幸亦随军前来。 山本晴幸年近六旬,这阵子他受染风寒,本在甲斐巨摩郡的下部温泉休养身体,刚有好转,便匆忙被武田信玄从甲斐传唤信浓,随后又作为目付方马不停蹄的赶奔小山田军,气色很不好,差到在场众人都发觉这个独眼跛脚的道鬼斋,那张万年不变的黑脸都有些发白了。 众人互相见礼,因山本晴幸是目付方的身份前来监军,小山田信茂执礼甚恭,以子侄身份请来上座,并向他询问破城之计。 听到小山田信茂的询问,山本晴幸曲腿斜坐在榻上,侧眼看着这位小山田家,刚继任不久的少年家督,笑道:“越前守胸有成竹,又何必再来问我一个瞎眼瘸腿的年迈老头,武田家日后得兴盛,终究还是要靠你这样的年轻人,此回我只带了这一眼两耳,想如何破敌,只管放手施为。” 山本晴幸是西三河国人,口音很重,说话有些晦涩难懂,但在座诸将,并不以非甲信两国豪族的出身歧视於他,反而异常恭谨,皆是因为被这位道鬼军师的才器折服。 山本晴幸年少时曾周游列国,到各地修行筑城术、阵法与兵法,足迹遍布中国地区、四国、九州、关东,之后在鹿岛习得“新当流”剑法,但是由于他其中一只眼失明,加上不良于行,使得他仕宦之路总是屈折。 天文五年,三十七岁的山本勘助欲出仕今川义元,而前往骏河并投靠浪人奉行庵原忠胤,透过重臣朝比奈元长,向骏府表达仕官意愿,但今川义元却嫌其肤黑貌丑、独眼瘸腿而弃之不用。天文十二年,蹉跎不第多年的残废浪人,利用自家师弟青木大膳,为故友诹坊一族复仇的执念,挑动对方袭击武田家重臣板垣信方,自己则带人半路相救,事后由板垣信方举荐,才得以出仕武田家,并为武田信玄指画天下形式,攻略信浓对於武田家兴亡之紧要,被武田信玄引为知己,拜为军师,得赐名晴幸。 征伐信浓之时,武田信玄常常以军政方略询问,山本晴幸对答如流,并屡屡献策。在天文十六年上田原溃败,板垣信方、甘利虎泰战死等多位大将战死,小山田信有重伤这种危难之际,也是山本晴幸献策,并亲自率领五十骑兵绕道突击村上军本阵,扰乱村上义清的指挥,武田信玄适时配合反击,因此才得以挽回颓势。 信玄此回调他前来,正是想要倚重这位道鬼军师的智计,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迫退长尾军,让自己能够安然退兵,返回甲斐。 这次川中岛合战的时间,已经远远超出甲越双方国人的预期,两年内,连续两次大规模出阵,以至於两家大名,为了避免对峙期间引起兵变,不得不轮流调返军势,放足轻们回乡务农。 山本晴幸对此也无策略,合战打到现在这种程度,已经是纯粹在比拼财力、物力、人力。 论财力武田、长尾两家都控制有多座金山,物资储备和人口,甲斐和越后两国,不相上下,都是地广人稀。 但越后有港口经营对外贸易,可以赚取大量军资,支持长尾景虎出阵,反观甲斐国内水患连年,连最重要的食盐都需要向今川家购买,此消彼长之下,最先撑不住的肯定是武田家。 事到如今也只有请求‘甲相骏同盟’中的另外两家相助。 武田信玄亦知此为正言,之前不愿意求助是,无非是怕两位盟友拒绝,尤其是刚刚为自己调解过一次北信争端的今川义元,一转身自己就又毁弃和约,很难说那位风雅俊逸的义兄还愿不愿意相助。 现如今,也唯有厚颜相求,一面请北条家出阵关东,看看能不能调长尾景虎转兵相救,另一面向今川家请求物资援助,并再次请今川义元出面调解争端。 派遣山本晴幸来矢桶城下监军,也是因为他上田原之战中,救援过小山田上任家督信有,想用这番恩义,来安定小山田家为首的国人众的军心,督促其勉力作战。 早日攻克北信联军,为自己缓解在川中岛受到的压力。 真田幸隆也鼓舞道:“这群北信浓的丧家之犬,如何能抵挡我甲斐的骁勇猛士,我二人一切皆从越前守军令!” 小山田信茂现在才不过刚刚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得到家中两位重臣赞许,心中踌躇满志,面上仍旧谦逊地说道:“岛津氏不足道哉,唯有长尾家兵精将勇,难以破克,道鬼军师向有智谋,弹正中深孚信州士民之望,弥三郎还要多赖二位之助,才能为主公破贼定乱。” 道鬼军师与‘攻弹正’,两员久经沙场的耄耋宿将相视一笑,自无不允。 ······ 真田幸隆来到,两军合兵,小山田信茂击破敌众的信心更足。 通过长久的笼城战的消耗,他早已经发现城中粮草不足,城内岛津军与城外长尾军因粮草分配问题,多次发生矛盾,这两日内尽观城内外防守布置,援军又至,可以展开攻城了。 让远道而来的真田军休整一天,次日清晨,以本部备队为主,信浓先方众为先手役,真田军为侧翼,出动两千兵马开始进攻。 欲要破城,首先要将城外的长尾军兵砦给拔掉,要不然攻城之时,会腹背受敌。长尾军城外兵砦里的主将是本多右近允,胁将是岛崎八郎景信,面对武田军进攻,两人带兵出营,背砦而战。 矢桶城头之上岛津规久、时久,小田切三郎诸将齐至,观望战事。为防备城内守军呼应,由投向武田家的原村上氏家臣,信浓国人屋代政国率三百人守在城外,严阵以待。 长尾军深知自家兵少,在营砦周围都起了土垒。便於通行的道路也都设下重重栅栏,而道路周围多是匆匆收割后的稻田,或者是空旷的荒地,这是农人用来放牧的采草地。 少数适合大军展开的低洼地,也都因为九月暴雨,渗有积水,泥泞难行。 接到备战命令,长尾军足轻在各自组头的带领下,取出腰间兵粮袋中的干饭团,就着提前领到温盐水,匆匆吃完,然后井然有序的进入预先设立好的防垒后面待命,这是战时最快速用饭的一种方法,方便简单,可以保证足轻随时能投入突如其来的作战中。 面对这种易守难攻的砦垒,没有取巧之法,小山田信茂亲率本队展开仰攻。 果如小山田信茂所言,本多右近允、岛崎八郎当真骁勇善战,面对两千军势的进攻,他两人丝毫不惧,本多右近允搴旗陷阵,正面迎击,身先士卒,印旗所到之处,部众无不奋勇杀敌。岛崎八郎则率精骑五十居外策应,以为奇兵,每当武田军疏于防备,他便率先冲突,自后众骑继焉,迅猛冲杀,也不与敌缠斗浪战,一击即退。 从上午战到黄昏,武田军也未占到什么便宜,长尾军兵寡也不敢追击,各自收兵回营。次日再斗,仍旧胜负难分,武田军非但不能破营,反倒被岛崎景信觑空连破两阵,讨取数名足轻大将。 这天罢战收兵,诸将聚集大帐之内,商议战事。 屋代政国蹙眉说道:“贼众气盛,本多、岛崎二人皆为勇将,我军匆忙难破,不如还是徐徐图之为好。” 连日勠战,信浓新方众总被驱做先锋,折损甚多,第二日被岛崎景信击破的,就是他率领的备队,此时首先忍不住开口,提议继续围城,待敌军粮草消耗一空,自然能够兵不血刃的将城砦收入囊中。 这种消磨士气的提议,立刻惹恼了账中一人,这人长身奋眉,瞋目大呼:“兵贵神速,何来徐图之言?矢桶、大仓、长沼三城俱是要所,善光寺之门户也!本家起锐卒数千,赤备二百,顿兵挫气已为甲信豪桀所笑,主公与长尾越后守对峙川中岛,分兵命我等为阵代,征讨不服,这是何等信用,自古以来只闻为主殉义忘身,尤嫌弃难报君恩的武士,未曾听说有坐观壁上,自谋己身的臣子!” 众人观之,乃是藤堂虎高。藤堂虎高与山本晴幸一般,都是得武田信玄赐名的外来武士出仕甲府,只不过他来到武田家不过数年,虽然多次出阵,但并没有立下什么让人信服的功劳,饱受同僚排挤。 这次也是被随意打发,跟着真田幸隆来支援小山田军,心中本就愤愤不平,听到屋代政国退缩之言,顿时勃然大怒。 只不过,他的这番话说非但没有得到帐内诸将的认同,反而纷纷嗤之以鼻,认为这个近江人,想用甲信子弟的鲜血,来成全自己忠勇的名声,一时间帐内嘘声大起。 有心怀恶意的故意讥讽道:“若本家都是藤堂大人这样,‘忠臣不事二主’的武士,大概连越后的春日山城都已经打下来了吧!” 此话说完,顿时帐内哄笑一团,谁不知道他藤堂虎高,是在近江背离主家,才流落甲斐的,这种人也配在这里大放厥词,妄谈忠义,当真可笑。 注释:第三次川中岛永禄元年初,应该已经结束了,剧情需要就给挪后一年。 第三次对峙的范围和时间,应该是最长的,以善光寺和川中岛两地为中心,两次出阵上野原,第一次时间未知,第二次一口气对峙长达二百於天。 ------------ 第四十章甲越劲兵孰为强 这番话甚是伤人,不利於本部和睦,除了甲斐本国武士起哄讥笑外,外来投奔武田家之人,连带刚才畏战的屋代政国,都作色不乐,有几个脾性暴烈的,当即起身与之对骂,藤堂虎高二易主家,难道他们就好到哪里去了么? 唯有真田幸隆这位先附海野,后弃长野,三从武田的‘攻弹正’始终面色如常,与身旁的山本晴幸附耳低语。 两人谈笑风生,似是此回军议,与自家无关,真田幸隆也就罢了,只是过来支援,山本晴幸可是军目付,这种场面也不来制止,当真极为耐人寻味。 小山田信茂没有时间细想,见有两名武士竟然已经开始推搡扭打起来,不由勃然大怒,厉声喝止,“噤声,军议重地岂容尔等兵子肆意喧哗!”他作为主将,怎能容部将在自己面前,相互起衅。 见主将发怒,两人忙才收手,跪倒请罪。 小山田信茂道:“请军目付定罪处罚!” 山本晴幸独目如刀,在二人脖颈处来回绕过,最后说道:“喧哗军议,按律当斩不赦!” “来人,拖下去砍了!” 大帐外把守的一队旗本,立刻鱼贯而入,将想要辩解反抗的二人,按倒在地,用破布塞口,拖拽下去。 不一会儿,有刽子手捧着托盘送上血淋淋的人头,小山田信茂挥手命道:“拿来给我看作甚,挂到旗杆之上,告知三军,凡再有不尊军令者,如有此类!” 诸将噤若寒蝉,纷纷退回原位,不敢再肆意妄为。 小山田信茂冷哼一声,复又皱眉言道:“源助所言固是忠义,奈何吴越劲兵自古精锐,岛崎八郎上野剑豪,勇悍非常,我军连日强攻,皆因此人未能克砦。” 北陆道前身是古志国,‘古志’发音类似汉书中的‘越’字,故而又名‘古越国’,后来多次拆分,先后析出前、中、后三越之国和能登、加贺,其中能登又称‘吴外’。 惊逢变故,诸将无不骇然,唯有藤堂虎高昂首而立,对主位上的小山田信茂、真田幸隆、山本晴幸三人,慨然请战:“虎高虽怯,尤敢请为明日先手与越儿决死!”他生的本就身材魁梧,众人此刻坐而观望,顿觉其渊渟岳峙,犹如高山仰止。 这两日与越军鏖战,藤堂虎高杀敌甚多,小山田信茂壮其胆勇,也知士气可鼓不可泄,当下应允。 翌日,藤堂虎高率兵进讨,依旧是屋代政国等千余信浓新方众跟在身后,以为策应。 真田幸隆、山本晴幸二人登上望橹,观他进兵。小山田信茂没有登楼,而是亲自带领本队人马,停驻营门外边,为藤堂虎高掠阵,严防敌军精骑,如前两日那般纵马突袭。 诹访满邻、高远继宗等顺从武田家配下的南信豪族的寄亲众没有出营,战场上刀枪无眼,若是意外丧命又是一桩麻烦事,小山田信茂索性把他们和佑笔、小侍、药师、阴阳僧一起全都留在营中,只将部众编入自己麾下。由其部将上穗重清、矢岛元纲、小林贞亲、石原守玄各率足轻部众立在左翼,加野津胜忠、昌忠兄弟带领赤备骑兵奔驰逐尘,叱咤呼号,为大军鼓壮声威。 此时下午,山风骤起吹得武田军士兵兜后的‘笠印’,背后的旗帜物猎猎作响,偶尔还夹杂着一两声战马的嘶鸣声,藤堂虎高在本队旗本的簇拥护卫下,站在步、骑之中,眺望远处,信浓江的川水蜿蜒汹涌,似是不停咆哮催促,让他早日耀武扬名。 武田军和越后军的营砦相隔约有一二里远,从藤堂虎高现在的位置看去,因为天光正好,可以看到敌营里的橹楼,迎风招展的幡旗和一条长龙也似的越信兵卒,两军营垒太鼓不绝。 阵钟三响,他收回远望的视线,呛啷啷拔出太刀‘备前兼光’,振臂奋呼“出阵!出阵!” “威威哈!威威哈!”身后军势顿足擎枪,齐声呐喊,呼号鲸波,在各队足轻组头的带领下,三百余人列成一个方阵,长楯在前,长弓、铁炮在中,镰枪居后。列成阵势,跟随太鼓法螺之声,缓缓向敌军营垒压去。 藤堂虎高骑着赤栗马,披甲持矛,带着中川左卫门、新田三十郎诸郎党行在最前。 於其后,是屋代政国所领的上千信浓先方众,这千余足轻跟在先手队后出离营砦,待藤堂虎高部列好阵,继续前进后也紧紧跟随,与之始终保持在七八町远左右,蓄势待发,若藤堂虎高败敌,那么他们就趁势掩杀过去,夺取营砦,如果藤堂虎高失利,那么他们就负责接应前队撤退。 合战开始前的阵太鼓、法螺号和两军士卒络绎出营的动静,扬起的尘土,总是最让人感到压抑。 山本晴幸遥望战场,手捻胡须问道:“攻弹正,觉得今日有几分把握破敌?” 真田幸隆笑道:“兵无常势,我又怎么会提前知道胜败?” 前两日他没有出阵对敌,而是在望橹上旁观,这股越后援军的锐猛,给真田幸隆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确实比信浓兵要强得多。 本多右近允斩将先登,溃敌夺旗,更难得的是精善军法,调兵遣众,将偌大的营垒防御的滴水不漏,让人找不到他丝毫破绽。岛崎八郎矛甲驰骋,悍勇无匹,带着五十於骑在交战旷野上来去如风,侵略如火,只要武田军略占上风之时,他就会豨突狼奔,救援本阵营垒,每次都能将武田军打退,扭转颓势。 真田幸隆在心里粗略计算,这两天被松平、岛崎二人手刃的武田军足轻不下三十於人,其中包括两名足轻大将,七名武士,当之无愧的两名赤鬼猛将。 越兵营砦之中太鼓连响,不断有兵卒出营,於栅垒后列阵。可能是看出来武田军更换本部精锐为先手冲阵,又派赤备抢占平野,松平右近允将本队也分成了两个部分,前队较少,大概百於人,多持长弓、使铁炮,据守栅垒。后为主力,披甲执锐,二间长枪如林矗立,根据幡旗目测,大概有五百众左右。 营垒前左侧方又是五十骑马,其首领是一个黑甲朱枪,头戴鹿角大兜的高大武士,此人便是岛崎八郎景信。 真田幸隆心道:“这岛崎八郎倒是颇有其师上泉信纲的三分能耐,很是擅长仗着武艺驰骋,用‘一骑讨’来破阵催锋,今天应该还是想和前两日一样,伺机而动,只待藤堂虎高稍无防备,便要去直讨大将。”他早年庇托上野,曾见过其人,岛崎景信本是长野家的黄幌使番,不知怎么来了越后军中效力,想到这里,不禁看了眼对面独眼跛行的山本晴幸,想起来对方也是剑圣卜原冢传的弟子,成名之战也是率领五十骑马,在上田原大破村上义清,扭转乾坤。 上野原与上田原仅一字之差,不知这回是那方的吉兆。 两军列阵完毕,举枪相对而立。太鼓隆隆,武田军先手队踩着阵点不断前行,与越后兵彼此间相距越来越近,大约还有百步的距离,武田军营内鼓声大作。 诸将默听鼓声的节奏,却是总大将小山田信茂下了军令,命先手队突击! 鼓声中,藤堂虎高扭脸向后方大声激励,催促部众,奋勇杀敌。 越兵营垒也不甘示弱,法螺呜鸣,本多右近允特意将为数不多的铁炮,集中虎口橹台,这时候闻得命令,早就点火等待的数十杆铁炮,马上扣动扳机,密集攒射。 此数十名铁炮侍使用的铁炮均是堺筒,可射近百二十步远,兼之拒守高地,足能越过藤堂虎高部,先手阵最前方的长楯手,射杀后方的足轻,数十枚铅铸的弹丸迅如雷火,瞬息间以至敌阵,似雹打落。 打的中段轻兵猝不及防,很多弓手为了保持臂膀的灵活性和视线开阔,压根就没有穿戴卷腹、阵笠,只听得“噼里啪啦”之声不绝于耳,却是不知有多少弹丸,几乎不分先后打中了他们,惨叫声随即响起。 雷鸣般的铁炮声,尖锐的惨叫声,混杂在一起,犹如讯号一般,双方枪衾从队后涌出,隔着栅栏,奋力绞杀在一处。 藤堂虎高一叠声催令,旗本上前将重伤倒地的足轻拖去后方救治,其余弓手、铁炮分散躲身长楯之后,咬牙与越后军铁炮侍对射,让其无暇杀伤已方足轻。 后头的屋代政国见藤堂虎高已拖住敌军,忙分出一队人手,前去清理拦路的木、石,好方便后续大队人马攻营。 营砦立在高阜,土道两边都是滚坡,搬运不便,干脆直接被足轻从旁侧推下,木石滚落,声势浩大,甚至盖过了铁炮的轰鸣声。 真田幸隆叹道:“本多右近允果真不容小觑,一改前番做派,没想到将几十杆铁炮聚合一处使用后,威力竟然如此巨大,如雷火霹雳,无坚不摧。若有铁炮三千,哪里还有我等武士的存身之地,便是本家的赤备骑兵,在其面前也要倾亡覆灭!” 关东不比西国,铁炮到现在还是个稀罕玩意,一般大名军中装备百十杆已经是不小的规模,盖因铁炮价格不但昂贵,还易损坏,买回来往往用不上几次合战就会报废,若是开火时炸膛,使用者动辄非死即残,连足轻都不怎么愿意使用,这种既陌生又危险的武器。 山本晴幸游历列国,最远甚至去过铁炮最早的传入地,九州岛津家的种子岛,这等场面见得多了,事实上他为更了解铁炮的性能,不但作为铁炮侍,在战场上亲手使用过。 在西国时还作为浪人游势跟随毛利家征讨过西国霸主大内氏,比起敌我双方数万人野战相互厮杀,或者是攻守城砦上千杆铁炮对轰,眼前的这个场景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场面,他实在是见得多了。 山本晴幸笑道:“铁炮发射缓慢,准头还差,更难以持久使用,能第一次就射杀我军多名足轻,纯粹是占了数量上的齐射优势和运气,且来看吧,第二次、第三次怕是都未必能有多少杆铁炮开火。” 铁炮威力确实是大,但缺陷也正如山本晴幸所说,只在打个两三次,就很难形成齐射,只剩下三两声时断时续的鸣响,甚至发射时,还炸了一次膛,将那名使用的铁炮手当场炸死,整个脑袋都被炸的血肉模糊。 形式调转,反倒是弓手居多的藤堂虎高部,逐渐占了上风,反过来压制对手,已经击破最外围的栅栏,向二道营垒逼去。 这倒不是藤堂虎高部众如何骁勇,而是越后军主动弃守,徐徐退至二道防垒,待己方守卫一垒栅栏的残兵全都撤回后,一面黑幡猛然竖起,二道土垒的守军也早就准备好了防御工事,撑起长楯束栅,接连挡住两波强弓劲射,之后推动滚石檑木碾压下来。 新田三十郎武勇,披挂大铠,带着十於名足轻,刚翻过第一道栅栏后的土垒,正要向上追击,扬脸看到木、石坠落,忙不迭急往后退,有两个腿慢的足轻落后,没来得及退回到第一道土垒后面,被木、石轮流击中,一个被滚石砸中头部,一声都来不及吭就当场横死,另一个被檑木碾断大腿,倒地痛苦哀嚎。 新田三十郎想要过去营救,被一阵矢石迫退,越后军守兵故意不去射杀那名负伤足轻,任由他呻吟呼救,专门袭击忍不住冒险营救的武田军兵卒,以此来瓦解敌军士气。 真田幸隆心道:“此乃攻心之术,慈不掌兵,当使人用大弓杀此羸兵,震慑军心,驱催部众扛长楯强攻营垒,一鼓作气之下,如何不能破营!” 奈何藤堂虎高并无此军谋,或者说无有这等连自己人也不放过的狠辣。 连派人救了两次,也未成功,反倒又折损数人,一起倒地哀嚎。 “优柔寡断,以一羸弱残兵,折损数名勇士,如何能与之为谋?”对於这等小仁小义,真田幸隆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大为叹息,战机稍纵即逝,今日想要破营,恐怕是万万不能了。 战场另一方,岛崎八郎奋矛挥刀,催骑率部向信浓众后方冲去。可能是畏惧他的勇武,屋代政国这次没有亲自应战,而是点派了两名亲信武士,率领着二百於殿军队,前去迎击。 小山田信茂挥动军配,诹坊队上穗重清、高远队矢岛元纲,各自领命,率部众前去支援屋代政国。 加野津兄弟二人也不阻拦,各自带领百骑赤备分散包抄,持弓奔射,想用镝流马先将这五十於骑削弱,随后逐杀,如同围狩犬彘猎物一般,将其一网打尽。 山本晴幸患有眼疾,看不太清楚,站起身来,眇目远眺,看到五路烟尘滚滚,马嘶人吼,那员黑甲勇将一骑当先,五十从骑踵迹寻踪,冲踏敌阵。 山本晴幸蹒跚踱步,颇为惋惜的说道:“骁勇绝伦,昔乎不为本家所用,那纵然你是木曾项羽在世,亦要你犬死今朝!” ------------ 第四十一章自筹赈灾粮,秽多亦豪强 证弘院主和带来吃食孝敬的两位村惣一起走了,能看的出来他们并未听进高师盛的劝诫,反而坚定决心,要与滨名家抗争到底。 能被推举为’村领讲惣’的人多是‘不畏强健’敢於同名主伉辩者,两位村惣也确实敢为‘伉辩名主’,但世事总是强健之徒逞凶,若真的‘伉辩’有用,又何至於四处求告,让庄官出面替自己主持公道。 “呸!”长田盛氏用茶水漱了漱口,吐到旁边田垄里,鄙夷地说道:“滨名家做事蛮横无理,如此盘剥村人,也不怕惹出一向一揆把他的三日馆,给一把火烧了!”两家同是乡里的大户,彼此间很是看不上。 高师盛心道:“你大兄从徒附口中夺食,也没见比滨名家强到哪里去。”但眼下正花着长田家的钱粮,再说这话有些忒不地道了,开口道:“话不能这么说,别看那两人在你我面前说的可怜,但到底是不是真的如其所说,还在两可之间,敢跟净土真宗讲师沆瀣一气,来找庄所代官讼告名主的人,又能老实到哪去!” “这么说,两人是诬告了?” “那也未必····不说这个了。庄所总是派粮也不是个办法,便有座米山,也架不住如此折腾,权之介你家不是在远骏两州的大町里,都有座铺商屋,我想组织村中老弱割取蔺草芦苇,编织些芒鞋、席居由你家代销,不要铜钱,折算成价格便宜的米粮就好。我来庄所后便一直没有休息,正好趁着这个空当,咱们明天休沐一日,你回去问问利氏先生,看看有没有利可图。” 长田盛氏豪气道:“大兄在我临来时特意再三叮嘱,只要是庄头之言,要我悉数听从,俺家连粮仓都开了,再吃进一些草鞋、芦苇榻又算得上什么?”他少有机会能掌财,这回儿大手一挥,立刻点头应承下来,反正施舍出去的那些钱粮,也没指望村人能够还回来,换些草鞋、芦苇榻就算卖不出去,也能给家里的徒附奴婢们用,总是不亏的。 “那可感情好,俺家妇最是手巧的很,脚下这草鞋就是她给编的。”闻见饭菜香味的长谷川隼人见证弘院主三人一走,立刻偷奸耍滑,扔下埋头苦干的小野忠明等人,自己两三个箭步,从窜到田垄边上,手脚并用爬上乡道,刚好听见两个闲人在谈论闲聊,忍不住搭话。 “可惜你家妇,怎么嫁了你这么个夯货···哎哎哎!···我这可是新衣···” 长田盛氏撇嘴笑话道,哪想到长谷川隼人根本没有面皮,反而洋洋得意,在自己身上胡乱摸了两把,发现沾的泥水更多了,也是,他一上午都在泥水坑里打转,衣服能不脏么。 这个泼才眼珠咕噜一转,先扫过高师盛身上,手却是往长田盛氏身上抹去,气的对方哇哇大叫。 “别跟个娘们似的,回去洗洗不就是了,俺儿子都没你这么娇气。”长谷川隼人也不管手上干净没有,抓起食盒里的半只烧鸡,埋头就啃,嘴里含糊不清的说着:“庄头也吃啊!不用跟俺客气,忙了一上午可真是饿死个人了!” “这可是富士锦做的袖衣,把你卖了也买不起半尺料子····”长田盛氏欲哭无泪,躲到一边,离着他远远的,要不是打不过,早就动手跟长谷川隼人这个便宜爹拼命了。 ………… 山内通判乘坐牛车从路北,一路颠簸的赶了过来。 高师盛急忙起身,带着两人前去迎接,等牛车停稳长田盛氏、长谷川二人撩衣跪倒。 高师盛名门子弟,泥尘飞扬干脆让到一侧,只微微欠身,行半礼。 山内通判一下车就褒奖道:“状令未至,却不想新九郎已然赈灾过半,当真为郡里大大减少了压力,我听闻乡人传颂你冒雨送粮的事迹,实在让我等在郡里望白署空之人汗颜。” 高师盛原本见他如此热络,不由大为奇怪,待听到是因自己赈灾得力,忙谦虚道:“此皆是长田家主利氏先生慷慨解囊,下吏不过坐享其成,雨雪劣天抚慰孤寡,本就是庄所代官职责所在,郎官如此谬赞,实在折煞下吏!” 顿了顿又说道:“郡里诸公皆雅量清贵,新九郎鄙俗不文,唯有如野山右卫门大人,一般恪勤匪解,方才不至於辜负骏府之任。” “望白署空,恪勤匪解”皆出自《梁书·谢举何敬容传论》,原意是批驳上品门阀庸碌无能,为官者只会批署文牍不问政务,而下吏却因为上官的无能疲于奔命。 山内通判贬低自己,夸赞他勇於任事,连自己在内的郡里所有官员,都不如他忠勤勉力,高师盛则‘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称自己粗鄙俗人哪里比得上诸公雅量清贵,做人做事唯有勤勉,才能回报骏府拔擢他的恩德。 山内通判抚须笑道:“新九郎太谦虚了,今日吾受命来前,丹波守还对我说,‘少辅、孙六、佐助皆州郡英才。三郎、四郎、五郎亦骁勇武士。六者非我所爱,唯喜新九郎年少奉公,刚直无害,不愿为侧近侍从,而屈身一庄代官,为骏府治略黔首,此乃忠士义节也,稍加历练,必然能治宰一国。’,丹波守所言当真无错,未想到庄头已然安抚百姓,救治水患。” 少辅、孙六、佐助等,是远江高氏这一辈英秀子弟的通名。其中少辅郎,是高师义的通名,他正是高氏嫡长子,未来的远江高氏的家督,孙六郎是高师恭,佐助是高师衡,都是高师盛的同父异母的血亲兄弟。三郎、五郎二人自不必多提,以入‘大岳众’官途顺畅,胜四郎高师长今年才刚元服,初阵便在大高城下讨取尾张兵数枚首级,论及勇武丝毫不逊色两位同族兄长。 当然,山内通判如此赞许,却与刚直无害之评有关,他是刑律官,对能坚持原则之人,很是欣赏。 这与山内氏丰早年的经历有关,天方山内氏并非望族,只是寻常武士之家,他本人出身与高师盛类似,能受郡守信用,升转郎官督治一郡刑名,全是靠个人努力。 他早年雄心壮志,认为武士当奉公名主,不愿出家为一沙弥,於是投身骏府效仿镰仓时代足利义兼开办的‘足利校学’,而创办的‘东海书舍’,学成归来,以书舍弟子的身份,被察举任用,初为刑部书佐,从最底层干起的老吏,以勤恳忠勉、公正严明著称。 高师盛刚在骏府奉公纠察治安的时候,曾带差役用叉棍,将在居酒屋买醉闹事的朝比奈元长制住,当成牢浪人用绳索拘捕回奉行所。 只是当时初生牛犊不怕虎,或者说他长年作为寄子众住在骏府,根本不认识自家舅父朝比奈元长的模样,不但大义灭亲将其绳之以法,还亲自登门朝比奈馆,让自己从兄朝比奈信置将自己喝多的父亲,领回去好好管教。 天可怜见,他当时还以为这个没有酒品的老头,是挂川朝比奈氏的人。 却是未曾想过,自家居然因此反能得朝比奈元长和山内氏丰看重。 高师盛谦退之士,恭谨道:“能为郡守分忧,本就是下吏该做的,郎官贤良明德,正是我等效仿的典范。” 两人一唱一和,彼此间相互吹捧,第一次见面时的那点小小的不愉快,早就不必再谈。 郡中事务繁杂,山内通判不可久留,看看天色,从袖中取出数份公文交予高师盛,让他依命行事,临走交代了两句:“治民责重,虽小有成效,但不可懈怠自满,深秋迟暮当早早编练军役,防备盗寇,尤其需谨慎净土真宗‘讲縂法师’,用妖言蛊惑愚民,聚众作乱,此辈皆亡命徒也,不可不作提防,若有事,可击鼓鸣锣,招聚足轻平贼定乱。” 庄所有治安之责,院内都备有太鼓,遇到大股盗贼、一揆难以抵抗的时候,可以鸣鼓示警,招呼附近村庄的军役足轻和百姓自带刀枪,前来救援。 “是。”高师盛应了一声,心道还好证弘和尚三人走的早,晚一步说不定,就要被山内通判当场拿下。 盗贼还好说,若真是一向一揆作乱,哪还有什么百姓来救,遍地乱民,他也只有赶紧骑上马,弃庄逃遁。 恭送车队离去后,高师盛吩咐长谷川隼人先带众人收工,去长田庄外搭设的粥棚用饭,又让青木、长田、北庄三人分头去请乡内各村,有名望身份的乡老村惣、武士僧官,来庄所集会,他要宣布骏府最新传下来的公文。 一切安排妥当,自己才骑马先回庄院,留守诸人刚刚派完赈灾米粮,正在院内打扫。 新津孙一郎小跑过来,接过缰绳,将坐骑牵去马厩。室野平三拿着账簿过来,供他查验,高师盛翻看几页,问道:“书役,长田家的粮仓还能供给几天?” “土仓里的米粮倒是还有不少,再放个把月是绰绰有余。” “若是扩大全乡,能支撑多久?” 室野平三连连摇头:“那恐怕连半月也支撑不到。”长田庄的土仓虽大,但长田家主要是向村人购买多余的粮食,卖去城下町,自身占据的土地并不算多,这些粮食都是往年剩下的,卖不出去的陈粮旧米,看着数量多,实际上都亏耗不少。 高师盛盘腿坐在式台阶上,不再言语。 回来的路上,他寻空隙,提前看了一遍那些公文,总结起来大概就是八个字“劝粮协捐,自筹赈济”,并且授予了远江各郡代官们破除‘不输不入’之权,同时拔擢他为本乡权乡佐,暂时管辖平山乡赈济事宜。 自筹米粮,肯定是不能向本来就穷困的黔首百姓索要,换而言之,就是说骏府允许远江各郡,使用半武力手段向座商、寺院、豪族索取钱粮,用於赈灾。 骏府有没有多余钱粮,他不清楚,但看山内通判对自己的态度,估计郡里肯定是没有。 所以高师盛才会让长田盛氏,去将乡内头面人物都请过来商议,打算先礼后兵。 他刚来不久,对乡内士僧了解不全,於是向室野平三问道:“书役,本乡内除了长田家和滨名家可还有其他豪强?” 室野平三稍作思考,说道:“本乡大村有六,小村十七,其中除了长田、滨名两家以外能称得上豪强的委实不多,善光院也算一个,再就是乡西石松家,良田广有,族人甚多,是仅次於滨名家的豪族,下田村、河边村两村的村縂也颇有产业家私,最后便是‘秽多非人长吏’三沢左兵卫大人了。” 执行律令制后,百姓分良贱两种,贱民称为五色之贱(陵户、官户、家人、公奴婢、私奴婢),这种分别是因登记户籍形成。五色之贱在镰仓幕府称为部落民,当中包括“秽多”和“非人”。 秽多、非人从出生那一刻开始,身份便被固定,且职业世袭。秽多主要从事牛马的屠宰及皮革制造,也从事竹、草的编织,由长吏小头(秽多小头)管理。非人主要从事丧葬、街巷巡逻等工作,也有专以乞讨为生者,受非人小屋头管理,多集中居住在町村外的荒野僻地或河滩。 ‘秽多非人’没有姓氏,多以居住地为苗字,平山乡的这位部民长吏以三沢为姓就说明他当是住在三沢川附近。 高师盛点点头,不在追问,部落民群体虽然穷困,但管理他们的长吏却不然。 平山乡有不少部落民户,但不论他们居住何地,都不受庄所或者国人众管理,而是由骏府单独设立的弹头左卫门役所,负责管理整个东海道三国的“部落贱民”。 役所长吏拥有多项特权,如向秽多、非人直接征税,对犯科者进行审判及行刑,可带刀,“穿羽织、袴”,拥有骏府城内以及骏远叁三州等地,灯芯的制造及贩卖等特权,权势很大。 地位与庄官齐平,因为职权冲突往往抵晤不断,高师盛征调‘部落民’参与救灾,实际上就严重侵害了部民长吏的权利。 縂领役所的秽多弹左卫门,在三州共计管理近二百於家‘秽多屋’,其中有三十於家皮革屋,剩下的也都是草屐屋,对这些‘部落民’而言,左卫门就宛如名主一般,对他们拥有着生杀大权。 靠着商铺和对灯芯的制造及贩卖的特权,三州各郡的部民长吏,都迅速积累了大量财产,蓄养郎党打手,从而达到影响地方的目的,也难怪室野平三称之为豪强。 ------------ 第四十二章救荒十二法 磨磨蹭蹭了整整一下午,才终于是召集起了庄所集会,会议正式开始时,已经是临近傍晚。 高师盛端坐不算宽敞的大广间里,眼神依次从名义上受他节制的一众国人身上扫过,不知道这算不算是评定会,但肯定要比想象中更不顺利。 庄所为了这次集会,特意在屋内铺好席榻,在付盗与书役的带领下,诸人脱掉鞋履,鱼贯入席。武士、僧侣分列左右,余者按照各自的从属关系,身份卑贱,年龄的高低依次坐定。 武左僧右,左侧一排的人数并不算多,多是本乡的豪族和地侍,全都奉戴滨名家为首。 相比左侧,右边证弘和尚下首跪坐的人数不但众多,而且身份驳杂。平山乡治下,共有大小二十三个村落,其中可以说泰半都依附在善光院伞下,接受庇护,另有一大帮商贩和富裕职人,屋里坐不下,宁可站在院内听讲,也不肯去左侧坐下,双方的隔阂界限称得上泾渭分明。 山内通判临走前提醒,务必提防一向宗的妖僧,并非出自纯粹的个人好恶,而是实实在在的担忧,高师盛心中也不禁有些后悔,为何当初审断‘宗论’的时候没有暗中进言,将净土真宗的和尚也一并逐走。 高师盛坐在正中,见众人都到齐了,拿起手边的折扇在面前桌案上轻轻一敲,跪坐身旁的北庄万次郎和长田盛氏二人,立刻会意,拿起提前誊抄好的多份令状,向众人散发,也不管对方能否看懂,反正是务必做到人手一份。 “远州的水患,想必也不需要我再过多赘述了。骏府现颁布‘远州縂德令’,命各郡减免年贡,自筹米粮,用於赈济。‘凡荒政十有二:一曰备祲;二曰除孽;三曰救荒;四曰发赈;五曰减粜;六曰出贷;七曰蠲赋;八曰缓征;九曰通商;十曰劝输;十有一曰兴土筑;十有二曰集流亡。’诸位与我当共悉知。” 这十二方面基本囊括,并发展了历代相沿而成的各项救灾、备荒措施,但就救灾而言,远州灾情还没到无法挽回的地步,骏府此回德政令,主要概括有蠲免、劝输、赈济、借贷、安辑、缓征、抚恤等七个方面。 趁着众人观看状令的空当,高师盛向东面骏府城的方向俯身遥拜,众人不知他要这是作何,见庄头都行礼,也连忙参差不齐地跟着一并叩首。 礼成之后他才起身,肃然道:“骏府垂怜黔首哀苦,百姓不易,今拔擢我为权乡佐,暂为署理本乡,有状令如下:无论何领之民,一律蠲免年贡五分,段钱三成,栋别钱皆免,准流患抵冲杂税,应完正赋,若有予以蒙混隐匿者,‘照侵盗钱粮律治罪’;对准予蠲免,应刊刻免单,按户付执的情况,若豪强奉蠲后不给免单,或给而不实,则要以‘违旨计赃论罪’!同样本乡佐赈济灾情,若有徇私贪赃,察而不纠之举,尔等皆可前往郡治,上讼两厅请通判郎官过来,治我‘贪墨徇庇’之罪!” 蠲免年贡乃是各家村縂最为关心的事情,听到可免半数,不由欢喜雀跃,纷纷再次拜倒谢恩,反观名主们脸色都异常难看,小声相互议论,状令里只提到一律蠲免百姓,对国人众却只字未提,也就是说今年还要让他们自己来掏出钱粮,填补年贡的亏空。 最后所说的三项罪名里,有两条都是冲着他们说的,却没人敢真个跳出来反驳,或者说还尚在忍受底线之内。 高师盛眼神示意两旁,将另一份状令发下,语气森然地警告道:“除了德政之令外,骏府另有法度传下,自即日起,立刻停止一切神佛之事;凡田间劳作以外,无故聚众三户以上者,按‘一揆祸首’论处;有再胆敢擅传鬼神箴言者,定斩不赦!” --奇@ 书#网¥q i & &s u& # w a n g &. c o m-- 说话之时,他眼神一直盯着证弘和尚,意思很明显,现在骏府已经传令蠲免年贡,你若是再敢煽动百姓,对抗法度,别怪我不讲同门情面。 传下来的法度,林林总总共详细规定数十条,高师盛只是挑选出对自己这边最紧要的三条,用於防备一向一揆。 不停止神佛事,净土真宗万一借参拜之名聚众作乱,他连阻止都来不及。禁止百姓互相走动集会,也是为了避免相互勾结,敷知郡境内关於源尹良即将举兵的鬼神箴言,流传甚广,连他前几日都亲耳听到百姓议论,丝毫不避差役,若真有人假借鬼神之名举事,定然会有不少愚夫愚妇跟随。 别的乡他管不了,起码自己治下决不允许出现一揆。 “贫僧等人绝不敢,更无胆量对抗骏府法度,还请乡佐明察!”证弘和尚带着一众村惣慌忙拜倒,再三表示自己绝无反意,虽然净土真宗佛光派的僧人,的确惯於煽动一向一揆,对抗守护大名,但也有一心念佛,主张‘讲縂互助,友信如一’的温和派,证弘和尚便是后者。 不然也不会在门徒受到豪强欺压后,先按照律令法度,来求助庄所代官主持公道,换成佛光派僧人,早就如长田盛氏所说,早发动一向一揆把滨名家的三日馆给烧讨了。 “尔等回去以后,当以示遍行晓谕村人,使其感怀今川家之恩德。”高师盛抬手虚扶,示意众人可以起身,不管说的话是真是假,明面上是很顺从,让人无可指摘。 “不知各位若有何异议与不明之处,尽可询问於我。” “乡佐,我等武家名下郎党众多,眼下秋末,收成完后正该编练,以备盗匪,不允许我等聚众是不是····”说话的是锦衣华服的年轻武士,名叫滨名信光,滨名家当主滨名信亲接到命令去了郡治参觐,这次是由他这位少君代表家中,过来参加集会,权当历练。 “滨名扫部少属言之有理,所以本乡佐决定由各位,分别抽调家中郎党,前来庄所奉公,统一接受调派,分别驻守乡里各处紧要道路,还有其他还要问的么?” 平山乡位于远叁两州交界之地,每年秋收总会有真假难分的‘盗匪’前来劫掠,今年又有水患,想来铤而走险的匪徒人数,恐怕还会更多。 各家豪族和村落,不安排人手防备,被抢走些粮食倒是无所谓,反正今年收成普遍不佳,但要是被盗贼杀了人,那事情就麻烦了。 高师盛如此决定,除了是要防备盗贼外,也是为了进一步削弱各家豪族的人手,避免他们使用武力逼迫村落多缴贡赋。 “那日常吃用,不知该如何解决?”各家郎党加起来少说也得有三五十号人,每天光是喝粥,开销也是不少,况且郎党家里也有田产,你让他们停下农活去站岗值守,总不能没有什么表示,让人白干的道理。 “当然是各家自出钱粮,难道没有乡里之命,诸位便不防备盗贼了么?” 滨名信光面露难色,他家可没有舍己为人的打算,刚想要说些什么,就被身边的岳丈石松丰久,拽住衣袖,不让自己的女婿再多说话。 全场寂静,滨名信光收声后,一时间在没有人表示其他不同的意见。 高师盛注意到证弘和尚拿着状令,不停向两边的村惣,详细解释着上面的具体内容,虽然庄所誊写时已经从汉书改成了‘通假’,但大部分村人还是目不识丁,要靠识字的人口述转达,不知道大和尚在小声嘀咕些什么,他干脆直接来问:“证弘院主,可有什么不解之处么?” 证弘和尚转过身来,答道:“贫僧对骏府令状并无不解之处,只是各位村惣心中尚有部分忧虑。” “不知有何忧虑,尽管明言便是。” 证弘和尚瞧了瞧对面的几家豪族,随后说道:“骏府之命,贫僧与各位村惣已然尽数领会,只是对於能否惯行到底,心中仍旧有所担忧,毕竟往年总有枉顾法度,残虐百姓的凶恶之徒。” 这句话,顿时惹得对面大井氏家主大为不满,他家只是地侍,田产不多,对这回的德政令本来心里就怨气深重,听到证弘和尚得了好处,还要反咬一口,登时反驳道;“乡佐明鉴,莫要轻信这帮子反复无常的刁民,每到秋收他们就勾结一向···,就一向勾结净土真宗的和尚,想方设法抗拒年贡,总有找不完的藉口。” 他刚说到‘一向’两字,就迫於面众村惣的怒目而视,把最后的‘宗’自又咽了回去。 ‘一向宗’乃是‘净土真宗’的别称,甚至可以说是诋毁蔑称。 一向本意是指;‘念佛之人一心一向,可见阿弥陀佛’,虽然其於佛宗多诋毁净土真宗为‘一向宗’,甚至很多净土真宗信徒都自称‘一向门徒’,但亲鸾上人明确下达过法旨,严禁本宗门徒自称‘一向信徒’,并说过‘凡口称一向之人,皆非我门徒’这种话语,可见一向宗这三个字,对净土真宗来说到底有犯忌讳。 大井氏家主还算有些急智,临时改口,若是真把‘一向宗’三个字当众说出来,难保离开庄所后,回去的路上不会有人趁着天黑,拿刀要让他见识见识净土真宗的精深佛法,前一阵子才在刚死了一个真言宗戒师,今晚再超度一个乡野土豪,实在不足为奇。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o_m 高师盛面无表情,冷淡回答;“证弘院主又未指名道姓,阁下又何必出言谩骂,难不成是做贼心虚?” “我···我···”大井氏家主这才想起来这位庄头,也是净土真宗门徒,刚才这番话怕是将对方大大得罪了,有道是代官不如代管,他虽不怕,但也不愿意轻易竖敌,不由悻悻闭嘴。 村縂们的担忧,也是高师盛最关心的问题,如果乡里豪强不遵守状令,那骏府的这份德政令,就完全是一个笑话了。 “若真的豪滑,胆敢行不法之事,可诉告我知,庄所自会派人拿问!” 村惣们对他的话,半信半疑,谁也没有真个放在心上。 这是第二次重申法度,但村縂们却仍只当他是在说场面话。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方来乡中不久,也不能指望有人真的对自己言听计从,索性不在纠结这个问题,说完蠲免,第二个要讲的就是赈济和借贷。 “救荒有三便:极贫民便赈米,次贫民便赈钱,稍贫民便赈贷。长田庄的利氏先生,愿倾其所有助捐骏府,以赈济灾,诸位当知灾民众多,长田家虽富,然钱粮总有限数,具体如何分配还需你我等人,共同商议。” 早就听说长田家愿意出钱粮赈济,原本只是庄所治下的五个村获利,此回高师盛得升权乡佐,署理全乡,其余村落也都能分上一杯羹,各家村縂望向他的眼神,一个个也变得热切起来。 下田村的村縂,抢先说道:“长田家的大恩大德,俺们村绝不敢忘!” 平山村的长谷川村老打断他的话,说道:“这话说的可没人爱听,莫非俺们便都是忘恩负义的小人了么?……庄头……不对是乡佐俺村中正缺钱粮救助……” 他话音未落,林村的村縂也是急忙喊道:“乡佐,小人村中受灾严重,您是知道的啊!” 话头一打开,村縂们互不相让,吵嚷争先。有的说要整治田地沟渠;有的说要修缮村落围墙,有的说自己村里孤寡太多,受了水灾,正急需钱粮救助。都说自己村里的事情最急,以滨名家为首的国人众,则全都冷眼旁观,相互低声言语,不知在串联些什么。 一直吵了小半个时辰,也没得出个结果。 在这期间,高师盛没有说话,只是一边听他们彼此争论,一边提笔写下各村所急之事,等到记录的差不多了,才一拍桌案,断喝道:“且止住!各位所言,我皆明了,各村所需,我亦知之,不妨由我如此来如此安排。” 各村的村縂停下争辩,要先听听他来如何安排。 ------------ 第四十三章一意孤行难捐奉 “乡内二十三村,你们或要整治沟渠,或要修缮墙围,或要救助孤寡,或要借贷,这都是应该的,但事情总要有个轻重缓急,我说的可对?” “大人所言极是!” “骏府颁布的德政令中,也优先要求各郡代官优先抚恤孤寡、其次借贷、最后土筑。” 孤寡本就弱势,若是再不抚恤很可能撑不过这次水患,不论流亡於外,还是自己卖己身为奴都是骏府对於治下人口的损失。借贷钱粮给贫户,帮助他们周转急困,也有利于恢复灾后的生产重建。村落围墙是用於防备盗寇的,若不赶紧修好,可能就会有有贼人劫掠。 这三者都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所以最为重要,其余诸事如整治沟渠、修理房屋在他看来,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小事,纯粹是在跟着起哄,这么多年没人出钱,不也一样凑合过来了。 众人无法反驳,齐声应道:“正是如此。” 受灾最严重的是河边村,反正怎么安排总是要排在第一个,村縂立刻大声奉承:“乡佐所言极是,小人无不赞成!”剩下的人里,总有几个不乐意的,但碍於畏惧,也不敢站出来再争辩一番。 民不患寡而患不均,高师盛分理道:“我身为本乡佐吏,不会厚此薄彼。各村孤寡老弱皆有抚恤,并不会单独给某一村一户,你们也不必担心短缺不足。骏府状令,各家国人按贯高数折算,全都要出粮赈济。” 此话一出,国人众再也坐不住,当即就有人反对。 “骏府有命,我等奉公之士自当效命,只是有些章程还是要提前拟定为好,免得出现纠缠,伤了和气反倒不美,大人你说是也不是?”坐在左侧最末位的三沢左卫门闻言嘿然。他年有三十,面相丑陋凶恶,梳着月代样式的长垂发髻,用细线层层盘好,搭在前心,穿着件茶色羽织,露出肩膀来,腰间带刀。 “有道理,左卫门有何指教?” “俺又不识字,那里有甚劳子指教!” “那不知左卫门想说什么?”高师盛心底嫌恶他这幅做派,但还是静待他把话说完。 “我等国人众已然遵从骏府德政令,蠲免半数年贡,又出人护卫乡里,怎得还要让我们出钱出粮,这不太好吧?证弘法师向来自诩为民请命,又多受百姓供养,这时候也该出头露面才对!” “对!对!对!不能光让我们这些国人众吃亏啊!” “各村自己不也都是建有土仓么?” “往常总说少交贡赋,是为了存到土仓里应备灾荒,怎么灾荒真来了,还要我们来救?” 三沢左卫门一挑头,其余地侍国人纷纷帮腔附和,表示要以他为首,共同进退。 滨名信光顿时大为焦急,刚才串连时,这些人还都要奉他滨名家为主,怎么一转脸就又投向那个‘部落贱役’,刚想起身说两句,挽回家声,又被自己身旁的岳父给扥回座位。 “且沉住气,先看看那个茶染奴怎么说。”石松久秀对自己女婿低声耳语。 秽多非人这些部落民只允许穿‘茶色’服饰,即便三沢左卫门当上了部民长吏,可以穿羽织,也依旧只能穿‘茶色’,乡里百姓对这个无赖又恨又怕,不知谁先这么骂的,但很快就人尽皆知。 “部落长吏所言不差,乡中门徒遭逢劫难,贫僧自然也是要出钱、出粮、出力,不过具体如何,就用不着足下来管了。”证弘和尚心底大恨,你们俗家之事,怎么还想攀扯到他一个和尚的身上。 “说的好!”高师盛对证弘和尚这番话相当赞赏,这才是净土真宗僧人该有的担当,当即提笔刷刷点点,将一份感状填好,让人发给对方。 虽然骏府短时间内,无法从常平仓调粮救灾,但为了能顺利征粮救灾,一口气给各郡发下不少,提前盖好朱判印的空白感状,只要捐输够一定数目的钱粮,都能领到一份‘染血的感状’。 山内通判也不算空手而来,这种空白感状起码给了二十多张,原本高师盛打算先填一份给长田利氏,好让他再接再厉,想办法在多捐一些,不过眼下证弘和尚愿意当众作为表率,自己作为乡佐,就不能对他的义举无动于衷。 “这个···乡佐这是何意?”证弘和尚有些哭笑不得,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见武家感状发给和尚的,而且还是自己这种真和尚。 “证弘院主愿意放开善报库,解救万民,在下感激之情,无以言表,也只能将骏府赐下的感状送与禅师!” “贫僧何时说要放开‘善报库’?”证弘和尚闻听此言,当时起身就要争辩,却被眼疾手快地北庄万次郎一把给按了回去。 善报库亦称质舍﹑解库,通俗点说就是用於储存放债的库房。富商大贾、幕府、寺院、大名都参与经营这种以物品作抵押的放款业务,同时还从事信用放款。 正四位上刑部卿平忠盛“富冠吉备”,除田产外,“还有质舍百余处,名以大商主之,岁得子钱数百万”,由此为平家兴盛打下了基础。 送入质舍抵押的物品,除一般的金银珠玉钱货外,有时甚至还包括奴婢、牛马等。普通百姓则多以自身和房产地契作抵押。 质舍放款时期限有长有短,利息根据时间调整,往往质舍会任意压低质物的价格,借款如到期不能偿还,则没收质物,因此经常导致许多人家破产。 本乡放贷的除了长田家外,主要就是善光院,为何乡里村落多以证弘和尚为首,除了是净土真宗门徒以外,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欠着僧院的债务,债主发话怎么敢不乖乖听话。 “院主方才不还要说倾尽所有么?”高师盛笑道:“我知僧院内并无多余钱粮,所以只取‘善报库’一用,縂德政令中也有罢免债券的条例,我正不知该如何开口,却不想禅师自己主动提出来了。” “贫僧···”证弘和尚本想说,我哪里说过这种话,但看了看围在自己身边的村惣,最后也是没敢提出拒绝二字,他虽然从未煽动过一向一揆,但过去在三河国修禅时,也见过自家师兄弟们煽动的一向一揆的方法,无非就是‘名主残暴,请德政,免债赋’那一套。 正因为知道‘请德政,免债赋’这六个字对贫户的吸引力,今天轮到自己身上,所以才万万没有胆量回拒,谁知自己现在拒绝,晚上说不准就有穷疯了百姓,组织一揆上门,焚烧僧院,到时候怕是连命都保不住。 “贫僧一切悉听乡佐之命···”证弘和尚长叹一口气,干脆不在言语,心里总算明白为什么自家师兄弟们,那样热衷于煽动一向一揆,组织讲縂僧兵,用武力抗拒守护,以往自己还笑他们业障深重,死后恐怕难登极乐,现在看来可笑的应该是自己才对。 不是他们这群净土真宗的和尚心思歹毒,实在是官逼僧反。若是如同三河国内的师兄弟们一样,蓄养大批护法僧兵,又怎么会落得今天这幅任人盘剥的下场。 证弘和尚想的倒是清楚,可惜太晚了,或者说远江不是三河,就算真的有僧兵护卫,难道还能挡得住佐久城的上千精锐旗本不成。 “我自不会让各位白白出钱、出粮。”见证弘和尚服软,高师盛温声劝慰国人,道:“骏府除了下赐感状之外,还有输捐之法,允许国人以输捐钱粮来折买官位,各位若是有意,不妨趁此机会给自家官位升上一升,莫说自己一人,便是早早仙逝的各位先人,也是可以花钱够由骏府出面,向朝廷和幕府代为购买追赠品阶和法号。” 这已经是赤裸裸打着朝廷和幕府的名义,大庭广众之下公开卖官鬻爵,但这种筹措钱粮的方法屡见不鲜,不单单是仅限於救灾,更多是用於合战,临时征集军费。 自应仁之乱后,卖官换钱,这已经可以说是京都朝廷唯一的收入来源,并非是诓骗,听他这么一说,立刻还真有不少人,露出意动的表情。 “此为人伦大孝,有官位法号在身,也是有助於列祖列宗成佛,能够早登极乐,纵然不为自己,也该为宗祖考虑一下。”高师盛赶紧鼓吹,将买官和成佛联系在一起,这也不算信口开河,朝廷的五位官位有殿上人之称,将升转五品官位,成为位列仙班,本意是指五品官员才有资格被选去‘清凉殿’值守、服侍大王。 佛宗传入后,民间逐渐就被传说成高官更容易往生极乐,这种说法不但世俗之人信,就连和尚们也是深信不疑。 高师盛也不催促,又是让人向左侧的国人众和证弘和尚派发下一份文书,上面明码标价,从最低的卫府宫司佐吏,一直排到东宫辅官和下国守介,最高可以续任从六品官位,另有各类法号请封,不过只是提供了一个大概的参考价格范围,毕竟法号这种封赠,就属于是私人订制,一家一个要求,到时候大家可以商量着来。 “各位如果有意,不妨明日单独来庄所详谈。”高师盛咳嗽一声,暗示国人众把单据先收起来。 买官这种事情,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相互间讨价还价的,不管怎么说,这也是朝廷幕府和守护大名的脸面问题,国人众心里有数就行,别当着黔首百姓的面自降身价。 国人众纷纷会意,将单据小心收好,留着晚上回家在好好思量一番,感状对於国人众来说,吸引力并不算特别大,但提升官位有利於抬高自家的名望,这个还是有点不少人想考虑考虑。 甚至有几个出身不好的地侍,心思也活络起来,他们对官位不怎么在意,倒是想问问骏府有没有门路,帮他们攀门亲戚。 问问京都里面,有没有落魄武家名门,想跟地方上的有力国人续联宗谱,或者是缺不缺个孝顺的养子、养孙帮着继承家名之类的。 看样子不出意外,这几个人明天是肯定回来庄所求问。 经过方才的沟通,场面一下子缓和了不少,高师盛也看出来了,只要自己不过分逼迫,用怀柔的手段,还是能分化拉拢一部分国人众老实顺从法度,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胆量,明目张胆的跟骏府法度对抗。 “乡佐,你这说来说去,还不是想从俺们手中讹诈钱粮?”三沢左兵卫摇晃着手里的单据,说道:“别家国人怎么输捐,俺不知道,也懒得去管,不过俺名下并无多少土地,又是部民长吏,是不是就能把这输捐给免了?” 三沢左兵卫说的确实不错,他身为部民长吏,名下确实没有太多的田产,而且按律令‘秽多非人’是不能做官的,他这个左兵卫也只是自称,部民长吏也是幕府在各国设立的下役,并非正式的朝廷官职。 倒不是他不想买个官当,而是就算真个花钱去买,朝廷也不会收,若是‘部落贱民’都能当官那朝廷和幕府的威严何在。 “无粮不要紧,可以折算成铜钱,一样能够赈济百姓为骏府奉公。”高师盛不动声色,心里却愠怒不止。 对方敢直接抗拒自己,倒是根本没有想到的,在他心里认为只要发话,一个小小的‘部落长吏’还不是任由自己随意拿捏。 “凡是总要讲个理字,俺们这些部落贱民过得本来就穷苦,比不得在座各位有田有地,这等好事,俺还是不掺和了!” 三沢左卫门在郡里也是有名的奢遮,虽然是‘部落贱民’,但靠着盘剥手下的‘秽多非人’,家中的积蓄可以说仅次於长田家,是乡内的第二大富户,高师盛对国人不敢动手,所以目标自然就转移到这个贱役身上。 三沢左卫门大概也是看出来有这个苗头,干脆就借故翻脸,只要出了庄所大门,他不信对方还有脸在追去自己家里索要钱粮。 “看来阁下是要一意孤行,对抗骏府法度了?” 三沢左卫门家世代担任长吏头,承继祖业后更是横行乡里多年,以往只有他威胁别人的份,见双方撕破脸皮,干脆起身:“那可就只能对不起乡佐大人,恕俺家中还有事,不能多做奉陪了!” 说完直接起身迈步向外走去,待走到门口穿好鞋履后,见仍旧无人敢阻拦自己,神色轻蔑地说道:“乡佐若是觉得俺有罪,不妨去郡里讼告便是!” 言下之意,却是拿高师盛第一日来,就请郡里派人协助自己断案的事情来嘲笑,说他没有什么大本事,只会借着骏府的名号,色厉内荏的恐吓国人。 青木大膳见他如此猖狂,立刻想要带人将他给抓回来,却被高师盛伸手拦住,任由对方带着自家郎党扬长而去。 ------------ 第四十四章金刚怒目施雷霆 在长田庄后院的空旷校场上,只听得嗡得一声弦响。一支箭矢离弦而去,正中三十步外稻草扎成的靶人身上,在七尺高下的人形箭靶上,还密密麻麻的数支箭矢,都是围绕靶人胸口,力道之大甚至贯透前心。 一轮射罢,箭箭皆中。高师盛垂下手中的长弓,连喘了几口气,他许久未磨砺武艺,没想到只是拉紧几轮弓弦就感觉劳累。心中感慨,难怪汉昭烈帝会有‘闲居安逸,髀肉复生’之叹,仔细想来,他自己不知已然蹉跎虚度了多少日月。 候在一旁小侍弥七郎见他停下,赶忙近前来,拿着条洁白绢布,踮起脚抬着手,要为高师盛擦去额头上的汗水。 襦绊袖口宽松,弥七郎手一抬,便褪到肘后,露出半截莹润如玉的皓腕在高师盛面前晃着,淡淡的暖香从袖中飘出,让人不禁熏然。他身子只及高师盛的胸口,整整矮了一个头,为了帮着擦汗,整个身子都不得不贴上来,隔着几层薄薄的衣衫,感受着入怀的酥软温香,便是他这个无有龙阳之好,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小侍,确实是称得上是位‘温婉佳人’。 长田利氏大概误以为他对自家小侍有意,於是就将弥七郎派来伺候高师盛的日常起居。 高师盛没有让人这么服侍自己的习惯,尤其对方还是个美少年,移步侧身让开,示意对方先退下,目光深刻锐利,抬手从腰间佩挂的步靫中抽箭在手,弯弓大力射出,只听嗖的一声,这回正中靶人的头部。 他现在所用的长弓,是长田家珍藏的家宝中,为数不多的有用珍品之一。弓躯全部涂上黑漆,然后再用藤缠绕数圈。上部缠绕了三十六圈,下部缠绕了二十八圈,为小笠原流弓术中最具代表的重藤长弓,以重箭穿甲闻名。 高师盛虽然一直自称兵法不通,但作为武家子弟,再不济也能骑得驽马,开得硬弓。 自庄所集会不欢而散后,出于某些原因,高师盛干脆就搬来长田家久住,对外只说是为了方便调粮救灾,但落在乡里豪强的眼中,就变成了软弱可欺,没有脸再在乡里露面,原本那日商量好的议事,回去之后,果然在全都推三阻四,只等他因为软弱无能,被骏府拿问治罪。 代官可以残暴,也可以贪婪,但唯独不可软弱无能。生于乱世,武家无论如何粉饰矫作,但骨子里的凶虐暴戾始终不会改变。 面对高师盛的退让,三沢左兵卫愈发得意猖狂,甚至威胁手下的‘部落民’,不许他们私自前往庄所奉公,以至於劳役都出现短缺,本来计划好的重修乡道,也被迫搁置,只能让村人先各自回村收粮。 这几日来,每天清晨,高师盛便会来校场开弓射箭,除了发泄心中的怒气,更是为了锻炼身体,以及追回自家荒废的兵法武艺。 战国时代医疗条件有限,一点病症都能要人的命,木村平六伤了脚,小半个月到现在还没好利索,虽不乏活到耄耋之年的沙场宿将,但他可不会将自己的性命交托在虚无缥缈的神佛庇佑上,更何况上战场他也不想近身与敌厮杀,那修习一手上好弓术,不论杀敌还是自卫都是很有必要的。 走上前去,摘下插在箭靶上的长箭,退到四十步远外站立,拉弓连连劲射,直到那稻草靶人浑身上下全是窟窿,才意犹未尽的罢手。这些天的苦练并非全无成果,命中率比一开始时大大增加,似乎弓马之道是武家子弟天生便会的技艺,虽然远不如长年浸练弓道的武士,但也是稍有几分模样。 待到六十步远,射完后一轮后,高师盛已是汗透重衫,微微昂首,弥七郎立刻再次上前,察觉到乡佐不喜自己靠的太近,改为奉上清水绢布,供他自行洗漱,转身将弓矢收拾好后,又帮着换上崭新干净的白衣,免得风寒入体,然后才引着高师盛向中庭院的三层高的楼台而去。 在楼台阁道凭栏眺望,平山庄在北面重重山峦的映衬下,山下三沢川边上的‘秽多村落’显得微不足道的渺小,此等贱役既然要自寻死路,那就不要怪他心狠手辣了。 拂袖登上顶层,广间内已经坐等了不少人,除了家主长田氏兄弟外,还有青木师徒、长谷川祖孙三人,证弘和尚早就坐在两旁,等候他多时了。 高师盛当仁不让,迈步落座主位,待弥七郎关好扇门后,见屋内再无外人,长谷川元忠当下起身,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走到高师盛面前,递送上来。 高师盛接住,只见是一份鬼神箴言,字行简短,但用词极为恶毒,尽是祝诅幕府崩毁,足利一门断绝的讣告,顿时心中了然,将之放在桌案,故作不知的问道:“此为何物?” 长谷川元忠俯身拜答:“此乃正是三沢左兵卫,想要煽动一揆,图谋不轨的凭证!” 北庄万次郎笑嘻嘻的接话说道:“有道是不毒不秃,多亏证弘院主,不然俺们怎么能够想到三沢家竟然这么恶毒!”说着也送上十几份乡中各家豪强的不法罪证,有的是确有其事,有的干脆也是随便捏造。 这种妖言,可比祭祀源尹良、平将门这两位前朝乱贼罪孽深重。私下祭祀,还可以解释为害怕恶灵作祟,平息鬼神之怒。骏府刚刚下达禁止妖言,一旦发现必然是罪无可恕,轻则族灭,重则连累三族,牵连门下的郎党宾客,故旧友朋。 “阿弥陀佛!”证弘和尚愁眉苦脸地坐在末位,听到这话,吓得赶紧念了声佛号,那日集会后,大和尚便被扣在庄所里,然后又被挟持到长田庄,众人威逼利诱,让他写下以往各家村縂向他讲述的豪强所犯下的罪状、恶事,没有也得编造,妖言罪就是其中之一。 “这会不会……”证弘和尚嗫嚅不敢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当初带人去找庄所讼告,会攀扯进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中。 “禅师当知,我佛并非仅有菩萨低眉,慈悲六道,亦有金刚怒目,显雷霆手段,慑服外魔。”高师盛不以为忤,事到如今,证弘和尚想退出是根本不可能了。 但出于防止泄密,还是警告道:“这几日,还要劳烦禅师继续留在长田家,与利氏先生谈论佛法。” “……贫僧明白!” 这份诬告便是高师盛授意安排的,选择同谋之上,他只选择了庄所内胆气雄壮的青木师徒,那日青木大膳若无自己阻拦,必然要抽刀将三沢左兵卫一行人斩於刀下,有敢当众杀人的胆量,自然更有胆量诬告。 长谷川父子想要恢复家名,长田兄弟也急於投效郡里,都是可以托付大事,密谋过后,由他们出面,拿着证弘和尚的证词,暗中搜集三沢家以及其他国人众的罪证。 但选择谁来出首告发,他反倒是拿不定主意,毕竟牵扯太大,一般人哪里有这个胆量,却没有想到长谷川元忠,竟然愿意亲自出首告发,这样也好,自己人作证就将翻供的可能性大大降低。 他将罪状尽数收好,轻扣桌案,许诺道:“如此,下午弥太郎便就带人随我前往郡治,告发三沢家妖言惑众,有此功劳,我也好向舅父举荐於他。” 长谷川元忠闻言大喜,唤过自家孙儿跪坐在自己旁边,今天弥次郎穿着崭新,一改穷陋之相,很是郑重将他交托给高师盛:“乡佐来乡中甚久,左右不可无人跟随,老朽厚颜将孙儿举送大人身边效命。” 这种大事,没有人质别说高师盛不会放心,就是长谷川元忠也会怀疑承诺的可靠性,彼此心知肚明,但高师盛还是按照规矩询问道:“弥次郎你可愿意跟随於我。” 弥次郎年纪不大的脸上,稚气尚未脱去,也并未有人给他元服,蓦然听到乡佐询问,不假思索的说道:“父为子命,君为臣纲,一切全凭君父做主!”言下之意,已是将高师盛当做自己的君父,这番话不论是不是长谷川元忠教他说的,但能够不卑不亢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流利地说出来,已是不凡。 高师盛对他的态度很满意,同样郑重地承诺道:“待诛灭三沢一门,我便亲自替你元服!”长谷川家一个破落军役众,能跟远江高氏子弟结为乌帽子亲,可以说是天大的恩惠,对以后弥次郎出仕,也不小的有帮助。 弥次郎应诺拜谢,又向自己的祖、父两人拜了三拜,感谢他们对自己这么多年来的养育恩情,转身跪坐在高师盛后方,从现在开始,他便不再是长谷川家的儿孙,而是高师盛的私从。 高师盛上任之初,空手一人,身无於财,苦心奔走月於,以得心腹二三,豪商顺服,只待杀人立威后,便可以招聚郎党,谋划大事。他心里想到:“秽多非人虽鄙,但人数众多,只要笼络得力,总能选出些悍勇斗狠之徒,扩充羽翼。” “乡佐可需要我家出人护卫?”长田利氏对夺取三沢家产之事,颇为上心,甚至可以说不但主动参与,而且还大力唆使。 以君子不利於危墙之下,来劝诫高师盛,三沢家门下不乏有亡命浪人,若是走露风声,难保对方不会派人来谋害,出于安全考虑,请他干脆就躲进长田庄内暂住,闭门不出。 长田利氏看不上三沢家那点积蓄,而是出于不想办法将郡里的大小官吏喂饱了,早晚还是会盯上自家的考虑,认为与其被动应对,不如抢先动手推出一个替死鬼。 看向主坐那位谈笑风生的乡佐,目光中满是忌惮,同时心里略有庆幸,高师盛能诬告三沢家,自然也能诬告他长田家,谁能保证,当初他要是一口回绝开仓放粮,这妖言之罪不会落到自家身上。 “自是需要,还要劳烦利氏先生再准备些盘缠,用於打点。”将三沢家定罪之事,必须高师盛亲自去办才能放心,就算是两厅不愿受理,他也要去花钱买通,去求自己舅父朝比奈元长出面,替自己将三沢左卫门满门杀绝,顿了顿说道:“劳烦证弘院主再写一份告发的文书,我也好同时上书郡中。” 只一个落魄足轻,两厅未必会重视采信,但如果加上僧人,哪怕是净土真宗的和尚,两厅想不重视,也得重视。 为任地方后,他才切身感受到为何各家大名,对於国人众恨之入骨。 地方豪滑,已经到了不能治的地步。 武家崛起后,面临最主要的问题就是各地的武士团和国人众,为了打击他们,自镰仓开始朝不断的转封改易,三沢氏最初就是出自关西,后来才被迁到东国。 到了室町幕府,因为足利尊氏过度依赖地方豪族,建立幕府后,又遭遇南北朝对立,好不容易一统后,迫於各方压力,不得不授予和默许守护大名极高的自治度,而守护大名又将权利下方给支持自己的国人。 地方上豪族的势力又膨胀起来。这些豪右强宗,或倚仗财力勇武,或背靠三管四职、探提公方,不停相互私斗,侵吞幕府天领,武断乡里,横行州郡,乃至逐杀守护,堪称无法无天。 恶御所足利义教,为恢复摇摇欲坠的幕府权威,以御前沙汰代替了评定众、引付,并自行任命可以出席御前沙汰的官员。同时限制了管领的权力,诸大名可以不通过管领直接向将军禀报事务。 同时足利义教也对将军直辖的奉公众进行整备和改革,并限制了管领在幕府中的兵权。为充实财政,恢复了停止的勘合贸易,改为由幕府直接进行。 嘉吉之乱中,足利义教为赤松满佑杀死於京都赤松馆,随行的山名熙贵当场被杀;细川持春被砍断了一只手臂;京极高数、大内持世身负重伤,次日死去,一口气如此之多的重臣死去,室町幕府陷入混乱之中。 伴随着赤松讨伐,地方豪强又开始重新发展,失去幕府管束,情况更加严重,发展到幕府将军也要仰仗地方国人的支持,才能在京都立足,对抗管领的欺压。 到了应仁之乱后,土地兼并严重,灾祸连年,民不聊生,还没等幕府做出治理,京都又重新陷入兵乱,各国守护长期领兵在外,国内豪强们动辄聚集上千、数千人的军势,或筑城自保,或起兵造反。 现在的战国大名们一边派遣高师盛这样的代官,严厉打击与法度律令相忤逆的豪族,一边又不得不授予从属的国人自治权利。 高师盛所在的远江高氏,就是今川家谱代家臣,其族中世代依附骏府,作为回报,先后历任郡守者多达十余人,领有远江万石之封,与远江三十六众皆有联姻,可见势力之庞大。 三沢左兵卫固然不能跟高氏,这样真正的豪宗强右相提并论,顶多算个地头蛇,但对於乡佐、庄官而言,已经是个很强大的敌手。 高师盛来乡里任职,并非是为了打击豪族而来的,他遍读史书,对源赖朝和足利尊氏两位公方如何起家的事迹,很是了解。加上他深知乱世想要保全己身,少不得倚仗豪右,与之结党为伍,他本有心曲意接交,结果平山乡的豪族都视他为无物,不但不肯借力让他倚靠,还阴奉阳违地阻止他施政,收揽民心。 不动则矣,一但发作,这些罪证足够让三沢一门灰飞烟灭。 他透过阁楼窗牖,远望天地合处,顾盼左右众人,慨然地说道:“三沢左兵卫欺凌百姓,对抗骏府,实为乱臣贼子,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又辱我太甚,无论是为百姓,亦或是为高氏清誉,我必尽诛其三族!” ------------ 第四十五章三沢混不惧,雨夜逢天狗 对赤贫穷苦的黔首而言,从十月初霜过后就开始进入一个难熬的季节,天气骤冷,没有吃食还能将就,没有吃的,三两天吃一顿也不至于饿死,天寒就没办法了,厚衣也无。 白天冒着秋寒劳作,晚上待在四年漏风的破屋里,一家几口人蜷缩在冰冷潮湿的板塌,或挤在茅草堆里相互取暖。 今秋大雨连绵,即便有骏府派粮救济,也难保不会有穷人家冻饿而死。 但对於薄有资财,不必为衣食烦忧的富裕百姓而言,神无神有之月则是一个庆贺丰收的月份,乃是走门串户,与宗族、姻亲、邻居、友朋聚会畅饮,据说这是因为在这段时间里,天下各地的各路神仙都会聚集到“出云国”来举行宴会。除了“出云国”把“神无月”叫作“神有月”之外,其他的地方都会叫作“神无月”。 而如长田家这种广有家产,良田千石,门下徒附、奴婢成群的大家豪族而言,十月更是一个格外忙碌的月份,不但与寻常百姓一样,聚族饮宴,会友亲朋,更要抓紧时间耕耘土地,蓄养肥力,并将门下的徒附、郎党,编练行伍,积极备盗。 不管是赤贫百姓、亦或温饱中家、又或豪强大家,这些都是‘良民’在十月时的标准生活,对像三沢左兵卫这样不事农田,以匠屋为业的‘秽多非人’而言,十月份对於他而言与其他月份并无太多区别。 他们不事生产,不需要像‘良民豪族’一样忙于农事,也不必为缺衣少食而担忧,作为贱役也甚少有国人众愿意跟三沢家来往,而寻常百姓也因为畏惧而不敢登门,日子还是和过去一样,每天带着随从,巡查部落民在匠屋内的劳作。 便在高师盛、长田盛氏等人出发前往郡治佐久城后不久,就有秽多非人向他禀告,三沢左兵卫闲来无事,正与匠屋主人饮酒,放下盏碟,皱眉问道:“有话便快说,没话就滚,支支吾吾的杵在我面前碍眼,到底想做甚?” 那部落民忙陪笑见礼,小心翼翼地说道:“见过长吏,小人方才路过乡道,远远看见长田家的人往东边方向去了。” “东边?” “没错。” “长田家的人去那边,关我什么事?” “是是是,小人想到郡治就在东边,会不会是要去郡里……” 三沢左兵卫,瞧了说话这人两眼,心里咯噔一下,有种说不上来的烦躁感觉,心里想到:“却不曾听闻长田家与郡里有什么亲戚……莫非真要帮那乡佐讼告我不成?”随即又自己嗤笑出声,别说代官因畏惧骏府法度的处罚,受到豪强欺压也不敢上报,就算上报,他也是占着个理字,从来没听说过有让秽多非人向良民输捐的道理。 又瞧了瞧眼前这个小庶,见他衣衫褴褛,面有饥色,搓着手眼巴巴看着自己,就明白这是天寒少食,日子快过不下去了,指不定是想拿这个消息来诈唬一番,骗些赏钱。 他心底不屑这种小人行径,但还是从怀里摸出一吊铜钱,也不看数目多少,站起身走过去,塞进对方手里,随口打发道:“天凉了,怎也不去添件新衣,这些钱且先拿着,有消息不妨再来告诉於我。” “这怎使得……” “让你拿着便拿着,我左卫门送出去的钱何时有再要回来的时候?” 一直目送报信那人远去,才转身回匠屋继续饮酒。 匠屋主人才开口,担忧地说道:“左兵卫不会真出什么事吧?” “能有什么事?”夹起一块昆布扔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含糊的说道:“咱们不种地,也没受水患多少影响,但粮价肯定是已经涨了,把钱粮都交出去赈济,到时候吃什么喝什么?他们良民是人?难道咱们这些部落民就不是人,就该活活饿死?这官司就是打到骏府城也是老子占理!” 三沢家在本乡横行多年,深知人力有时穷,想长盛不衰,非得集部民之力,借助郎党之势,维持家门不堕,故此对门下劳作的秽多非人都很厚待,肯出钱、愿抚恤。 只看匠屋左右清一色的整齐的连栋长屋,宽敞透亮,平素的日常吃用也都是一视同仁,他吃什么,秽多非人们就吃什么,从无半点苛待,就不知道比长田家强到哪里去了。 匠屋主人想了想,还是劝道;“纵使不输捐钱粮,也还是放些部民过去帮着劳役,同为骏府奉公,总不好闹得老死不相往来,谁知咱们日后求不到人家身上?” “近些年来,就不说乡间小民,便是滨名、石松、大井这些豪族国人,也不敢再肆意欺压咱们外出帮佣的部民,还不是靠着我带人跟他们狠狠打了两场恶仗,让他们知道了厉害,这时候服软,信不信过上几日,又要欺上门来!” 匠屋主人答道:“正是因为往日受他们欺压,才更应该跟这个新乡佐结好才是,我听人说,他是郡守的姻亲,好像还是外侄,能不得罪还是不要得罪为好。” 三沢左兵卫被念叨的烦了,干脆扔下筷箸,起身迈步出门,仰望天色,见头顶虽是晴天,但远方似有乌云翻滚,不禁后悔道:“早知如此,夏收时就该有多少粮食,就收多少粮食,现在趁着大雨绝收,转手一卖起码价格能翻上一翻!” 秽多非人多不事生产,没甚田地,多以走商帮佣为生,但有一桩好处就是平时吃用,全靠他这个长吏按户收钱,统一集中购买分配,不论家境贫富都还能过得去。 这两年粮价还算稳定,他也就没有在土仓存储太多米粮,再加上不少於财都拿出去放贷生利,所以才态度强硬,抵死不从骏府之命。 ………… 高师盛等人乘坐牛车,出离平山乡后便转上本坂通。本坂通是东海道位於远江国内的一段街道,又称姬街道。由三河国内的嵩山宿起至远江国的气贺关所止,中间跨越远叁两国境内的一垰、两郡、三宿场,沿路尽是人烟稠密的富庶所在。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东海道是律令时代设立的五畿七道站路之一,属中路道。据说律令时代东海道的道路,远比镰仓和室町幕府更加宽扩,建设的更加繁华。 镰仓幕府为了加强对京都朝廷的控制,在东海道沿路,广泛建立传马驿站。 京都到镰仓之间的通常行程约为十二到十五日,传马的紧急通信开始了定为三天或四天。但是和古代律令时代制定的驿站不同,传马的驿站制度,因为道路构造的贫弱而被废除,变成了依赖人的脚力来传递消息。 沧海桑田,长年征战不休,将前朝遗迹摧毁的一干二净。让人连凭吊之地也找不到几处,却也是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平安朝时,太平景象里十里一站,五里一驿,行人商旅如潮,连衽成帷,举袂作幕,挥汗似雨的壮观场景。 太阳逐渐西沉,跌落群山,萧索的秋风,卷起乌云遮掩月光,倾盆大雨瓢泼也似地倾泻下来,白茫茫的雨水,仿佛连天接地,无穷无尽。 车队行进在一望无尽的旷野之中,昏暗难见的夜色里,道路两边,三三两两的榎树,直到近处才能看见。迎面的风雨灌入口鼻,铠甲湿冷,冻得几个体弱的随从扶着车辆,哆嗦不停。 长谷川隼人驱马游弋,从前方探路回来。到青木大膳身边,言语几句,青木大膳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点头示意他去向牛车回报。 长谷川隼人勒住缰绳,控马来到牛车旁,大声嚷到:“乡佐,咱们运气不差,前面二里半远有个废弃的早马场。” 早马场是远江土话,驿传的意思,也就是驿站,用来传递信件,还有供行人借宿的功用,承元四年镰仓幕府第三代将军源实朝的妻子丹后局在旅途中遇到了盗贼,镰仓幕府在骏河以西的驿站里设置了足轻驻守,保护了旅人。 自此每个驿站都设有足轻长屋、米仓,按照人马七八遣之法,幕府在各驿站免除田租,给予马匹的土地,支付继飞脚供米和商宿供米后,还给予住宿费补贴,有时借给金钱,以此来保护,帮助了驿站的人马解决补给和维护问题,但是负担仍然不小。 大的驿站往往有传马百匹,牛数十头,以供骑乘和拉驿车,因为战乱多是入不敷出,这几十年来废弃了不少,肯定是没有人驻守,来接待保护过往客商、行人,不过看长谷川的意思,当是还有几间屋敷能住人。 高师盛坐在车里风雨不侵,但却很关心随从,更何况雨夜行路,也实在不安全,他谨慎道:“这些年来,东海道沿路的驿站基本都荒废的差不多了,突然有长屋能住人,总让我觉得不对劲,你和付盗带几个机灵的人,摸过去悄悄,看看是不是贼人的藏身的窝点。” 等长谷川隼人领命走后,他放下竹帘,接过弥七郎端过来的热茶,牛车内室规格极大,不但设有左右卧榻,中间还安放一张茶桌,桌案上架设有小火炉,供人取暖,烧水煮茶。 长田盛氏问道:“乡佐是不是太小心了?这种天气就是真有盗贼,恐怕也没心情思出来打家劫舍。” “小心无大错,万一真有盗贼咱们这点人马,不是自投罗网么?” 长田盛氏不以为然,此回出来挑选的护卫,都是他家常年雇佣的用心棒,各个武艺娴熟,又都披挂铠甲,骑马携弓,真在雨天碰上盗贼也是不惧。 咆哮的雷声滚过云层,夹杂着震耳欲聋的霹雳,不时有电光如同火蛇,撕裂厚重的天幕,一闪而逝,令人觉得对面的远海和山峦,在这天地神威之下,岌岌可危。 高师盛也不禁侧然,犹疑是否真的是鬼神发怒,卷动汹涌波涛,兴风作浪,心道:“早知明早再走就对了。”本想连夜赶奔郡治,结果车队走到野地里,突然下起暴雨,连个供人借宿的地方都不好找。 长谷川隼人策马急奔,呼啸而过,青木大膳带着七八个骑从,紧跟在后,驿站不远,二里地转瞬即至。 乌云完全遮住了月光,暗沉沉地天色,十几步外,就完全看不清人,风雨更加冷冽,长谷川隼人缩了缩脖子,咒骂一声:“这狗天气,下起雨来简直没完没了。” 青木大膳伸手止住他说话,嘡啷一声抽出太刀,长谷川隼人吓了一跳,转马回身,去摸挂在马身上的碎金棒:“出了何事?”另一个伴当“嘘”的一声,也抽刀在手,直指前方:“看!” 五町远外的驿站,突兀地矗立道旁,占地方圆宽广,前边驿站长屋,后边的残垣断壁依稀能看出来,坍塌前是粮仓,几点灯火,明灭其中。 前不着村,后不见宿。暴雨滂沱,这座荒废已久的驿站,怎么会住有人?长田家派来的从骑面面相觑,先前抽刀那个,立刻拨马回转,去通知后面的车队。 长谷川隼人咋舌不已,之前他来时,还不是这样,疑惑道:“难道是闹鬼,有野寺坊出来了,早知就该带上证弘和尚,咱们顶多能杀人放火,退治妖怪还是得靠人家和尚们的本事。” 野寺坊是东海道流传甚广的一类恶鬼,生前是香火衰败的寺庙主持变化,专门躲藏在荒僻野院里,吞吃过路行人。 青木大膳沉默寡言,根本不屑於陪着他在这里胡说八道,别说世上根本没有鬼,也别说和尚能变成野寺坊,就是真个大江山鬼王酒吞童子现身,他也能一人一刀杀个干净。翻身跳下马,借着漆黑雨夜的风雨声,掩护行藏,悄悄摸近驿站长屋的门口。 长谷川隼人小声命令剩下那七名从骑:“跟紧付盗,小心查探。” 一行人散开,留下两人看住马匹,接应后队。剩下的默不作声,两人一组,跟在青木大膳身后。驿站内隐隐传来声响,一个光头正在里面唱歌起舞,口音古怪,人影在壁上乱晃。青木大膳皱眉,长谷川隼人低声说道:“付盗,我说什么来着,果然是闹和尚吧!” 这个地方,怎么会有出家的和尚?屋内说话声、起哄声,此起彼伏,吵得人心烦意乱,只能听出杀··抢···这样的话。来不及寻思里面,到底是人是鬼,长谷川隼人抬眼望去,一个人摇摇晃晃的从驿站里走了出来,大约是要方便,敞胸露怀,手搭在腰间想解裤带,出门左拐,正好和贴在墙边的青木大膳,照了个面。 那汉子一愣,青木大膳手起刀落,鲜血四溅,直接将之活活劈死。临死前,那汉子痛叫之声,甚至盖过了滚滚雷声,驿站内众多声音,顿时戛然而止。 一不做二不休,这位鹿岛剑豪索性一脚踢开了半掩的门户,扯着那汉子的尸体,直接丢了进去,惹出一片惊叫。 他闪身进去,刚要大开杀戒,随即又猛的倒退出来,一把拽上门,回身提醒道:“几十名山伏天狗,要小心了!” 长谷川隼人先是一愣,随即明白山伏天狗并非指僧人或者妖怪,而是说里面有几十名,专门流窜山野的盗匪团伙。 一名机灵的从骑马上回去通报自己的主家,剩下的人加紧脚步,奔到门边支援付盗。 ------------ 第四十六章火焚驿站见故人 山伏猝不及防,一时都被青木大膳堵在门内,出入不得。长谷川隼人赶到近前,听里边几个领头的,惊怒大叫,指挥着手下猛力撞门。 青木大膳双腿较劲,奋起千钧力气,死死抵住长屋木门,手中长刀顺着门间缝隙,连连突刺,只听屋内扑通一声,当是有人中刀倒地。长谷川隼人见驿站长屋,有两三扇窗户,破败不堪,几个山伏身影晃动着,眼看就要爬出来。 当下快步冲过去,挥棒猛砸,将离自己最近一人的脑袋,砸了个粉碎,那人吭也没吭声,直接摔落下来。剩下几个山伏见状,顿时缩了回去。 长谷川隼人吩咐跟上来的骑从们:“分几个人,守在窗边、侧门,莫要放了人出来。”又转头看来路,隐约听见远处有马嘶人吼,显是援军快到了。 他双手攥紧碎金棒,示意青木大膳闪开。身后三四个骑从,俱都挺起短鑓镰枪,对准门户。准备妥当,青木大膳快步倒退,矮腰弓步收刀入怀,换成了居合拔刀术的起手之势。两三个撞门的布衣山伏收不住力,向前栽倒,门口乱了片刻,四五个悍匪冲了出来。 带头的首领,五短身材,口中咒骂叫嚷,举着一柄短斧,直扑出来。青木大膳闪身让过,手腕一抖,拔斩疾若迅雷,干净利索地削掉了那人的脑袋,就在他停步瞬间,剩余四人却悍不畏死,嚎叫着将手中各类刀枪乱舞,直取来敌,两柄镰枪晃动突刺,枪刃勾镰奔向青木大膳咽喉。 青木大膳单手握刀一个斜斩的动作,把长枪荡开,另外两名怀揣短刃的山伏,此时已经扑将过来,付盗不退反进,一个纵步直接抢先跃到对方的面前!两名山伏本欲撩刀劈砍,见状赶忙收步,想要格挡,却是根本来不及了。 青木大膳双腿微微弯曲,趁势一记‘袈裟切’手腕翻转,刀身挽出半个闪亮血光,在撤身防备的山伏右下腹至左肩口‘唰’的一下子,划开一道巨大的伤口。此为古流居合拔刀术中,专门用於武士战场之上,反杀敌手举刀欲斩下来时的杀生剑术,因刀口位置和形状近似,袈裟赤衣而得名。 振将长刀将血水甩在另一人脸上,伸手夺住对方衣领,用其身体抵住再次突刺而来的镰枪,凄厉哀嚎声中,长刀霍然出手,撩劈削砍,短短弹指刹那,将另外两人全部斩杀在地。 如此剑术,不但吓得屋内山伏连连后退,连旁边的长谷川等人都看呆了双眼,这还是那个平日在乡里沉默寡言,孤僻怪异的庄所付盗么。每次拔刀,必定斩杀害命,连丝毫多余的动作也无,长谷川隼人甚至怀疑青木大膳仅凭自己一人之力,就能将这伙山伏全部杀个干净。 青木大膳身材不高,为替故友复仇,特意苦练拔刀杀人之术,为了适应屋内狭窄的空间,就连佩刀也特意改换成,更适合近身短搏的长胁打刀,随手刺穿那名被他‘袈裟切’重创,还在抽搐挣扎的山伏的喉咙,雪亮刀身如一匹白练斜指地面,不断滴落鲜血,脸上是漠视生死的残忍凶戾。 守在后门的骑从去得晚了,招架不住,倒退回来,大叫:“他们冲出来了!” 十几个舞刀弄枪的山伏,追赶在这个骑从身后,叫嚷着让人听不懂的信浓土话,气势汹汹。青木大膳持刀断后,护着众人,向后徐徐撤去。此时车队的援军已经冲过了他们留放马匹的地方,咫尺之遥。 那些山伏,也看见了这而来纵马冲来的二十余骑,脚下搓步,掉头逃跑。前门、侧门涌出了更多的山伏。前面的想退回屋内,后面的不知底细,往外追杀,前后乱做一团。 青木大膳甚至还有空,捡回之前被扔在野地里的刀鞘。 冲在最前面的,是小野忠明。这个见惯厮杀的上野和尚一马当先,他光秃秃的脑袋,夜色下煞是显眼,二十余骑长田郎党紧随身侧,几个善射的骑手,弯弓驰射,虽受大雨影响,但仍然数箭连中,山伏盗贼惨叫连连。 青木大膳骑术不精,索性扭身回转,左冲右杀。道路湿滑,长谷川隼人怕他脚下不稳摔倒,带着人赶紧过去接应。 牛车停驻距离百五十步远的道旁,弥七郎抬手挑起帘帷,高师盛便看到眼前这幅奇景,青木大膳一人持刀,在驿站附近追砍十几名山伏狼狈逃窜,长谷川隼人则带人撵在后面,气喘吁吁。 长田盛氏大声吩咐道:“不要靠近,弓手在前,一个也不要放过来。”又招呼留在牛车旁护卫的骑从,转达自己的命令,“让人把山伏逼回屋里。” 他们之前急行赶路,只带骑从和牛车先来,辎重财货都落在后面,步行的随从还都没跟上来。高师盛明白他的意思,己方人少,若是山伏四散奔逃,恐怕没办法全部擒杀。 山伏大约也是猜出了袭击方的企图,突围强度加大。在窗边竖起木板,同样组织了些弓箭手,在木板遮护下,向外射箭。其中一人,箭术甚精,连连射落两三个骑马郎党,无主奔马绕野乱走,造成不小的慌乱。 “放火烧吧!”坐在牛车内,观望许久的高师盛发号施令,竟然是要火烧驿站。为剿灭一伙偶然撞见的山伏盗贼,竟然已经死了多名骑手,折损一人他都觉得可惜不值。 这会儿雨势稍小,但没有引物,还是很难点燃火把,连试了多次,才好不容易在一栋半废弃的屋舍内成功生火,自有人上前为骑手分发火把。 小野忠明用力抛出火把,砸进屋敷,舞动长枪牢牢护住自身,呼吸之间,挑落数支长箭,无暇顾及是否身边有人中箭,伏身马背,从长屋窗口一闪而过。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见对手要火烧长屋,山伏争前恐后地从屋内冲出。 冲在最前头的山伏举着木板,硬抗两轮连射,骑从打了一个呼哨,数十个火把自四面八方,向长屋门口方位,飞舞掷出,正对面的几个持枪拨挡箭矢的山伏被火烧着,吃痛之下,长枪歪成一团,群盗朝向长屋后坍塌的多座粮仓、库房内,四散奔逃,想利用错综复杂的地形来逃走。 青木大膳闷声不响,混入山伏之中,伸手揪住一人过来,一脚蹬倒,拔刀将之抹了脖子,早就埋伏好的长谷川隼人反手抛出碎金铁棒,挟带风声,重重砸在了面前半人多高的木板之上。其他护卫也从两侧夹攻过来,前番落在后面的步行援兵,这会儿终于赶到,将驿站废墟团团围住,与青木大膳等人合力驱赶。 群盗分不清来敌多少,误以为四面皆敌,中了圈套,又夺路退回长屋死守。 车帘高挑,高师盛和长田盛氏并列而坐,恰一支敌箭射来,有名护卫眼疾身快,拨马上前,以身挡住车门,箭矢斜斜刺入他的臂膀上,那护卫张口大呼,全身麻痹,翻身坠落马下。 旁边同伴赶忙过去紧急救治,见他伤口处乌黑一团,流出来的血都是乌黑色,面色惨白如纸,气若游丝,到死也没说出话来。 高师盛奇怪,让人摘下箭矢送过来,在鼻边嗅了嗅:“有毒!”难怪每回中箭之人,必死无疑,这里靠得长屋太近,确实不安全,示意车夫赶紧驾车后退,同时吩咐道:“告诉付盗,让他小心毒箭!” 这毒箭虽不知抹了什么毒,但见血封喉可谓想当厉害,荒郊野外也找不到医者,中箭就只能等死了。 竒_書_網 _W_w_w_._q ǐ_S_u_W_α_N_G_._C_ò_M 高师盛心中凛然,心道自家独身赴任,也是走运,没有遇到盗贼,同时不禁忧虑万分,如果这伙山伏是之前就有,那还好说,若是最近才聚集作乱····想到这里,他简直不敢往下去想。 为了护卫出行安全,长田家的护卫几乎人人带弓,见山伏被己方围困住了,也纷纷在房屋附近找个干燥地方,更换火箭帮着焚毁长屋。 同时高师盛让人上前大喊:“律令有规定,故意首恶从重,先自告者除其罪。你们的头领已经被杀了尔等皆是从犯,罪责不重,如果现在肯放下兵器,自缚请降,我家乡佐必会替你等向郡守美言,当你们是‘自告出首’,虽不能减免刑罚,但至多受个责打,或服两年苦役,不至于被斩首弃市!” 屋内仍是沉默无声,不为所动。 律令中确实有‘只诛首恶’,‘协从轻问’的规定,高师盛此言并非是在蒙骗他们,只能说明要么是对方根本不信,要么这是一伙积年惯匪,犯下的命案众多,不但杀过寻常百姓,恐怕还有差役和武士,自知骏府根本不可能赦免死罪 喊话那人见劝降无用,改为恐吓:“我家乡佐乃是朝比奈郡守的外侄,东海道大将朝比奈丹波守元长之名,你们总该听过吧!我等皆是丹波守麾下旗本,若还要负隅顽抗,待攻破长屋,定然将尔等尽数押往骏府城,磔刑处死,传首三国示众!” 磔刑是一种很残忍的刑罚,将人捆绑在木柱之上,活活乱枪刺死,常用於处罚盗贼杀人。传首三国,意味着要尸首分离,不能下葬在一处,佛宗认为尸体不全者很难往生极乐,对当世百姓来说,这种处罚比死刑更加可怕。 但是这帮山伏却仍时默然无声。反而抽冷子射出暗箭,喊话那人没有防备,当场毙命。 那支长箭很快被呈送高师盛面前,这回他注意到的箭杆上,刻着打造工匠的姓名和使用者的家名出身,显然是官造之物,被分配给足轻和旗本使用的军用箭矢,并非豪族和百姓私人打造。 这也从侧面,验证了他之前的猜想,见劝说无用,挥了挥手,让人继续放火焚屋。 青木大膳恼恨对方不讲武德,毒箭伤人。长田盛氏则要为替自己挡箭身死的护卫报仇,回去才好给对方亲眷一个交代,连连催促燃放火箭。 火箭如雨,接二连三的落入屋内。熊熊大火足足在雨中烧了小半个时辰,才渐渐熄灭。期间山伏困兽犹斗,组织两波冲锋,皆被乱箭射死。 门内惨呼号叫,黑烟滚滚中,时不时有火人慌不择路自门中奔出。 骑从追杀不止,被烧死的不理,烧得半死的过去补上一刀,烧到最后,只听轰然巨响,墙壁倒塌,仅剩的四五个命大的山伏,夺路奔出。 青木大膳亲自取弓,射猎狐兔般,将四散山伏一一射倒。有个胆小的惶急大叫:“饶命,莫杀小僧!饶命,莫杀小僧,小僧有大事禀告!” 这人说话听着耳熟,正是前番在屋内歌唱的那个僧人。 青木大膳扔下弓箭,提刀过去,就要将他的性命了结。吓得和尚手脚并用,在泥地里不断爬动,想要躲避,一道闪电正好划破漆黑的夜幕,照亮了彼此的脸,两人不禁都愣住了。 长谷川隼人寻思,正要留个活口问话,忙上前拦住,见青木大膳自己停手,也是好奇低头一看,见那僧人很是眼熟,脸上有七八个刺字,字不晓得写了什么,人却是认识,垂手乐出声来:“我道是谁,这不是净空和尚么?起来!起来!你不是被刺配骏河了么?怎么改行当了山伏了。” 长田盛氏转脸,请示高师盛:“乡佐,依我看来,不如抓那和尚过来问话,也好让咱们知晓为何此地会有这么一股山伏?探探前路风声,问清了内情,再做打算。” 生死安危的大事,马虎不得,高师盛点头应道:“正该如此。” 小野忠明就在附近不远,听到高师盛二人议论,他很是赞同长田盛氏的这番提议,不用人吩咐,兜马过去。扬起马鞭,抽打净空和尚,将之催赶到牛车前回话。 净空和尚不敢起身,身上挨着鞭子,抱头不停躲避,一路窜行到高师盛等人面前。一身连泥带土,衣服烧了大半,脸被熏得发黑,又是连连磕头告饶:“看在过去的情面上,庄头饶命啊!小僧是被这群匪类挟持,并非主动投贼,庄头开恩啊!” ------------ 第四十七章乱世岂有人间路,自古官贼两难分 三更时分,万籁俱寂,而焚毁的长屋仍冒着滚滚浓烟。 高师盛尤未入眠,正在车厢内盘膝而坐,桌案上摆着一盏尤冒着热气的滚烫紫苏茶汤饮,清淡悠然的茶药味随着热气弥散在车厢之内。 时人好饮茶,更喜欢抹茶时添加香药煮为汤饮,此为仿宋时的饮茶风习。 天台山万年寺的荣西禅师在他晚年著的《吃茶养生记》中,说茶是“贵哉茶乎,上通诸天境界,下资人伦矣。诸摇各为一病之药,茶为万病之药”。还称茶是“上天的恩物”,“圣药之本源”。从而使茶药之名,在天下很快传播开来,到底有没有药用,尚且不知,但长田盛氏反正是深信不疑,连乘车外出,都要命人带上各种茶饮汤料,来调养身体。 高师盛不好饮茶,更喝不惯药茶的味道,但为了提振精神,还是强自满饮了两口,居高临下地问道:“你不是被刺配骏州,怎么会在这里?” 净空和尚答道:“小僧到牢城营后,谋了书吏的差事,本道就这么混过两三年刑期,没想到下山传送文书的时候,半路就被这伙强人给掳了去,押送的足轻也都被他们杀了。” 安部牢城营的营官,是真言宗的信徒,得知净空和尚获罪刺配,很是同情,又看他通识文墨,干脆就委任当了个负责刑论笔录的书役,牢城营里哪有什么罪名让人来记,也不用每天跟着犯人们开矿炼炉,清闲的很,只是运气似乎到这里也就用尽,头一回出营,就被山伏给掳走。 高师盛心念电转,情知必然是鬼面山的山伏,盖因远骏两州承平多年,少有听闻数量如此之多的盗贼,敢於聚众打家劫舍,甚至截杀骏府奉公人,只是敷知郡离着骏河国有二百里的路程,不管为何来远江,但既然能来这里,定然少不得这净空和尚帮忙指路。 审问不能偏听偏信,招手让人将另外两个被受伤未死的山伏,带上来问话。 净空和尚畏惧地躲避一旁,小声说道:“留着月代头的那个汉子,就是骏府通缉的内藤光秀,先前被付盗杀死的持斧矮子是长野四郎。” 这话一说,在场诸人尽皆明白,原来是鬼面山长野党一伙人,难怪这么凶悍亡命。 活下的两名山伏,身上多处受伤,被人用绳索捆绑结实,连拉带拽,一路推搡,好不容易才赶到牛车前,许是知道此番在劫难逃,两人倒是硬气的很,硬撑着立而不跪。 内藤光秀相貌平平无奇,宽脸虬髯,身量不高,大约五尺二三的模样,双腿还是罗圈,站立之时双腿仍然并不直,这是常年骑马的特征,腰间还挎着一个空空如也的粗布弓袋,双臂长而有力,拇指上套有拾抉,这是为了防止射箭时被弓弦擦伤,看来躲在长屋里面,开弓射箭之人便是他了。 内藤氏据说是出自藤原北家秀乡流,在三河、信浓、甲斐三国都有庶流分布,也许这内藤光秀正是出自以上三国内的某一家,也说不定。 高师盛对二人倨傲态度,不置可否,但小野忠明记恨对方暗箭伤人,见他们被俘虏了,还敢猖狂,不由大怒,催马几步冲到近前,一勒住缰绳,手腕顺势一摆,马鞭唰得一声抽了下来,一条血痕顿时出现在内藤光秀脸上:“你个死囚,见了我家乡佐还不跪下!” 内藤光秀眯着眼睛,嘴角都往外冒出血来,却一声也不叫痛,他算是个泼皮好汉,真正的一个亡命之徒,自从杀人放火以来,还没再受过这等羞辱,脾气比在信浓种地时更加暴烈,被人无故袭杀,已是怨愤,现在又挨了一鞭子,他更是心中发恨,冲着小野忠明狠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正中上野和尚的脸上,学着对方的语气反骂道:“你个死囚,给人当狗也值得这么神气!” “阿弥陀佛,我今天非要打死你个匪类!”小野忠明抬起袖子,胡乱一擦,反倒弄得满脸都是,又听见对方敢骂自己是狗,气的连许久不念的佛号都喊了出来,跳下马,扬鞭就要再打。 这回可不在客气,马鞭在空中挥得劈啪作响,直抽的内藤光秀二人,满地乱滚,小野忠明在上野时就是个凶横和尚,也不怕他们反抗。一顿鞭子,打得对方衣衫破烂,脸上身上都是血痕,不过小野忠明没有下死手,并未伤到两人的筋骨,至少在乡佐没下令前,还不等把这两人给废了。 “退下!” “诺!”见乡佐发话,小野忠明才咬牙退后。 “狗就是狗!主子不发话就乱咬一气,主子发了话,又被吓得夹着尾巴滚回窝里!”内藤光秀扭身坐起,又是狠狠朝着转身的背影,啐了一口:“呸!什么东西!” 高师盛虽不会相面,但也看出这两名山伏,都是骨子里透着阴狠凶戾,尤其是头领内藤光秀,绝不是好相与的人物。 “不愧是东海有名的大盗,普通盘问方法定然是吓不住二人,要不要先让人砍了一个在问话。”高师盛在心里盘算着,到底哪种问话策略更稳妥一些。 他心里已是喊打喊杀,视线中也不免带上了浓烈的杀意,如刀一般在二人脖颈处打转,反倒将内藤光秀看得浑身不自在,最后忍无可忍,狠狠的瞪了回来。 ‘问完话后,还是让人拖下去一刀杀了,留着也是个祸害!’既然对方一心求死,高师盛也没必要跟他们客气,这种惯匪手上早就不知道沾了多少条人命,这也算是为民除害,不得不说,自从他就任地方以来,身上武家的凶虐血气,越来越重。 敌我双方的尸首,都已经收敛完毕。自己人的尸体专门清空一辆大车来存放,等回乡后请僧人做完法事后,然后统一安葬,而盗贼的尸体就随意的多了。 除了在长屋里被烧成焦炭,不好拖出来的那些,剩余的通通切了脑袋,等着拿去郡里,找奉行所换赏钱。 长野党山伏因为犯下的案子众多,通缉传遍东海,购赏自然也是开得相当之高,一个普通党徒都价值万钱,更不用说三名匪首,骏府有令,不论死活,只要将人拘捕归案,一律赏赐十万永乐钱。 一时间,周围都是‘嘣嘣蹦’的砍剁声响,和兴高采烈的交谈声,反倒是毙杀长野四郎在内七八名山伏的青木大膳,对自家即将受到重赏一事,仍旧平静淡漠,找了个干净的地方避雨去了。 “乡佐,尸体怎么处理!”长谷川隼人见两名山伏凶顽抗拒,故意提起一串人头,走过来帮腔恐吓。 内藤光秀面不改色,他旁边那人可没这么好的胆量,蓦然见到自己这么多同伴的血淋淋的头颅,再也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过也是咬紧牙关,不肯告饶。 高师盛皱起眉头,对长谷川隼人这套手段,很是不喜,指了指不远处的一片树林:“我佛慈悲,虽然是盗贼却也不能就这样弃尸野地,任由野兽啃食,帮他们林梦了吧!”——林梦即将尸体在树林安葬,随后又嘱咐:“坑穴挖的深一些,记得立上根柱子,权算作墓碑了。” “那可就多谢大人了,待会儿记得给俺挑个好位置!”听到牛车上端坐的武士,让人将自己手下的山伏下葬,内藤光秀面色稍缓。 高师盛见他开口道谢,竟是因为这个,笑道:“举手之劳,何必言谢!我观足下也算是条好汉子,为何不思报效朝廷幕府,反却从贼?” 内藤光秀先是一怔,随即哈哈大笑,反问道:“这个狗入的世道,朝廷、幕府、大名三家的苛捐杂税多的,数都数不过来!刑法重,人吃人,钱买钱,贼做官,官做贼。什么是贼,什么是官,一句话说到底,敢杀敢抢的就是老子!我不想跟你养的这些个狗一样,想当回人难道也不行吗?”这句话说的极为狂妄,仿佛自己不是一个戴罪等死的囚犯,而是手握数万大军的将军。 这是山伏头领长野三郎说过的话,内藤光秀深以为然,尤其是每当看见那些个瘦骨嶙峋,满眼呆滞,任人宰割的百姓们,他更是庆幸自己还有些勇力,能够在这个吃人的世道里苟且偷生。 在场诸人,没想到一介盗贼,还能讲出这种发人深省的大道理,倒是让人对这番见识,另眼相看。 不过高师盛没心思跟内藤光秀辩论,谁是官谁是贼的问题,正如其所说,势强者胜,现在是自己问他,不是他问自己。 “杀你不过一刀的事情,还不着急,你就是鬼面山长野党的内藤光秀么?” “那个窝囊和尚不都告诉你了,怎么还问。”内藤光秀坐在地上很不耐烦,拧着眉瞪着眼,恶狠狠地道:“你既然问我一句,那就该我问你一句才是!你就是方才喊话那人说的乡佐,朝比奈元长的外侄?” “正是在下!”高师盛微笑着点头,这个山伏当真有意思,都快要被杀头了,兀自还不肯吃亏,这些日子他身边尽是这种脾气的泼皮,倒也是习惯了。 “你们不在鬼面山好好待着,来远江干什么?” “俺们这帮子山伏,吃到哪就走到哪,爱横着走就横着走,爱竖着走就竖着走,端看乐意不乐意,怎么如此走路,还要向你这厮报备不成?” 见内藤光秀如此蛮横,高师盛并不意外,这种身上背着人命血债的山贼要是老实回话,才是怪事,对方那一手十射十中的精妙的箭术,倒是让他起了爱才之心;“你这山伏倒是好胆略,我派人招降,你不但不降,却没成想反被弓箭直接当场射死,要知道擅杀招抚罪不可恕。” 内藤光秀啐了一口:“左右都是个死,还能有什么两样,难不成还能砍我两回脑袋不成。你们这些个狗官,总是拿杀头来吓唬老实百姓,仗着手里的刀枪,抢起钱粮来比俺们这些山伏还要狠,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们,上山做贼的还会怕死?今天运气不好落了网,若是侥幸不死,下回再让我在荒郊野外里碰见,直剥了皮,扔进山涧里头活活摔死。” 骂了几句,见也没人搭理自家。内藤光秀不觉便自己停了嘴,又对高师盛道:“老子骂痛快了,有话就快问,没话就赶紧麻利一刀剁了我!” 他说得不无道理,高师盛微微颔首,说道:“掌嘴。” 身旁立刻有人将内藤光秀拖下去,不等他反应过来,接连给了十几个大耳光,打的这个亡命山贼眼冒金星,只觉得天旋地转。 转而盘问另一人,可接连问了几句,也没有问出来什么有用的东西。 “且先扣押起来,待送去郡里再让刑录细细审问。”天阴雨急,也懒得再询问情由,干脆就让人先将两名山伏带下去锁好,等送去郡里,拷掠一番,自然就知道为何会跑来远江。 长田盛氏掸了掸身上的雨水,撑着伞从车队后面走了回来,正巧看见郎党押送着两名山伏:“乡佐,怎么还留着这两个山贼。” 这一番恶斗,长田家养的郎党死伤了十多个,长田盛氏亲自带人将尸体给收敛装车,又将卸下来的资货重新装车,酒水和钱粮都是占地方的东西,怎么重新堆放很是麻烦,这些辆牛车运载的数量,足够让驻扎在佐久城的千余旗本足轻快活好一阵子了。 为此还又一头头牲畜、一辆辆车子又检查了一遍,确认牛马是否受伤,车子上的东西是否都捆扎得足够结实,这些都是长田家投献郡守朝比奈元长的见面礼,容不得半点闪失。 “总是要先问过话后在做处置,货物可有丢失?”方才将货物丢在路旁半天,没人照看,虽说深更半夜又下着大雨,但也难保不会有人路过,这份贿赂对去郡里讼告也很重要,高师盛十分关切。 “清点过后并没有短缺。” 高师盛点点头,也不再多问,天色不早了,今晚肯定是没法子休息了,让随从们自己找两件避雨的旧屋,自去生火取暖,又让人带净空和尚下去洗漱一番,换身干净衣服再带来见自己问话。 ------------ 第四十八章三河吉良觐骏府 一夜闲谈,无人知道高师盛对净空和尚嘱咐了些什么,待天亮雨停后,车队便重新开始上路。 从三日町宿场往佐久城的街道长达十六里,宽四丈,顺着远海湖畔修筑,厚厚的黄土夯筑得坚硬如石,即便经受暴雨冲刷依旧坚固耐用,是佐久城向东连接井伊谷城,直通骏府的主要通道。 如此宽阔的道路,足以容纳六匹马或是四辆牛车齐头并行,也能转运每年自近畿至关东两道之间,价值超过十万贯的货物通行。但现在,高师盛和长田家的车队却只能停在街道旁的泥地上,等待这条街道重新开放。 一队队使幡骑,各自擎举着幡印、笠旗赞导开道,后面则跟着百十名顶盔贯甲的足轻迤逦而行。足轻分为前后两个部,护持着中间的一支三十多人打持朱柄伞遮护的‘涂色舆轿’。 这一整条队列从头到尾有近十町长,人数大约在三百人左右。只看马廻武士的数量,少说也要有一个番队的兵力。东海道三国虽然毗邻信州,但骑兵始终不多——或者说,整个天下各家大名军中骑兵的数量都少得可怜。今川家连着谱代众、国人众一起算上,也不过一千五百骑左右。而现下在高师盛面前昂首行过的队伍,就占了其中的十分之一。 “是三河吉良家的人,只是不知道是东条吉良家,还是其分家西条吉良家。”通过幡旗上的足利二两引,很轻易的就能辨认出来者的身份,看来当是要前往骏府城参觐过。 高师盛驻足侧目,作为今川家配下的代官,对足利一门和今川宗家的吉良氏,理应保持敬重,但他心里的对这个没落的武家名门的唏嘘,又有谁能够知道。 室町幕府时期有着“公方绝嗣吉良继,吉良绝嗣今川继”的传唱,据说吉良家的庶子有着足利家督的继承权。当时的吉良家以三河吉良庄为中心,势力最远曾经到达远江。然而在今川氏入主远江以后,吉良氏便逐渐没落而仅据有西三河一隅之地,并且分裂成了东条吉良氏与西条吉良氏。 在战国的乱世,家族的分裂、强敌的环伺或许是司空见惯的事,但是就东海道而言,却没有任何一家象吉良家来得那么惨痛与悲哀。曾经统治三河的吉良氏在应仁之乱中,自相残杀至两败俱伤,鲜血染红的太刀砍伤的是百年名门的根基,在刈草一样的杀戮以后,天上的神佛也闭上了眼。 或许是无休止的攻杀,让东西两吉良氏都疲惫得失去了所有的气力,吉良义昭的次兄吉良义安被迎往东条吉良家作为养子——或许解释成质子更妥帖些——从而具有了东条吉良氏的继承权。 天文六年,西条家当主吉良义乡病逝,次兄吉良义安返回继承家督位置。不久又由于东条吉良家当主吉良持氏去世,吉良义安改继了东条吉良氏,西条吉良氏于是由兄弟吉良义昭继承。 吉良氏才终于为了保全家业,结束了长达数十年的厮杀争斗,勉强重新联手,可那时三河的危局可谓是千钧一发,岌岌可危。 三河国内突然崛起,后世誉美为“如果活到三十岁当可取得天下”的松平清康刚刚在守山城离奇死亡;被清康的强横连连击退入侵的尾张猛虎织田信秀和东海道第一弓取今川义元重整旗鼓,再次为三河侵攻而谋划筹措。 吉良氏作为过去的三河守护,被夹在三面受敌、眈眈虎视的困境下,为了存续家名,可谓是用尽手段,奋力挣扎。给予吉良家以最强势压迫的正是可以称之为吉良氏分家的骏河今川氏。 这其中的悲哀,外人如何能够体会,因为天文十八年安详城之战,东条家的当主吉良义安勾通协助织田军,被今川军捕获并送到骏府拘禁。吉良义昭则因为投向今川军,在战后得到今川义元的默许,以一门惣领的地位,取得了东条吉良氏的支配权,来遏制安详松平氏的扩张,维持西三河豪族之间的势力平衡。 弘治元年,松平竹千代在今川家当寄子元服,担任理发役的是吉良义安,为得就是抬升松平家的家名,这件事高师盛倒是颇有印象,之后吉良义安就被一直幽禁在骏河国志田郡薮田村,下落不明。 弘治二年,吉良氏与尾张守护斯波义银达成和睦,再次暗通曲款,而当时斯波义银的背后,就是后来的第六天魔王,现在的尾张大傻瓜织田信长。 如今再次放下身段,派人质前往骏府城参觐,是因为去年西条城被松平军攻破,吉良家再也承受不住松平元康军势的压迫,才决定重新派遣寄子,向今川义元表示顺降。 这些三百人马,甲胄服色参杂,估计也是吉良家为了维持名门风范,同时不让今川氏小觑,费劲功夫才拼凑出来的。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高师盛心里暗自腹诽,若是老老实实降服,未必不能统合东西条之力,重新做回西三河的旗头国代,哪里还会被松平家打得抬不起头来,连本据都丢掉,被迫迁到过去对头东吉良家的本据,东条城苟延残喘。 吉良家虽然没落,但毕竟是足利下马众的身份,家中嫡子出行,自是闲人远避。虽不像今川家督出巡要沿途武家前来参觐、叩拜见礼,但过往百姓远趋避道,却是少不了的。 “当真威风······”看着吉良家的队列,长田盛氏则是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心情。 “这是自然,足利一门的屋形殿、统御三河国的守护大名、幕府引付众头人、奉公众首领,天下源平藤橘为首的朝臣武家数以万计,但能比的上吉良家尊贵的也没有多少。若是五十年前,甚至能够代表公方出巡天下各国,裁定豪族的争端纠纷。” 虽然知晓吉良家的底细,但出于维护今川家颜面的目的,还是替自己主公的落魄宗家,吹嘘一番往日的荣耀。 可惜这份荣耀在如日中天的今川家的映衬下,就如同现在面前,开路使幡乘用的毛毡鞍覆一样,如此陈旧不堪。 站在路边,高师盛看着浩浩荡荡的护卫着舆轿的马廻众,心中照样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半是羡慕,半是渴望。羡慕前呼后拥的随从,也渴望吉良家现在仍拥有的部分权势。 ‘做官当做近卫将,娶妻当娶织田市!’不知为何高师盛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这么一句话来,随后又觉得实在是不吉利,浅井长政的通名便是和自己一样叫做新九郎,最后脑袋被自己的义兄弟砍了当酒壶。 虽然没落多年,但吉良家仍旧割据三河国幡豆郡七万石的有力大名,在整个东海道也是能排进前十名的国人势力。 尾张织田氏与三河松平氏如今分家各立,离心离德地情况下,实际控制的石高未见得就比吉良家多出多少,这也是为何吉良氏,敢於在东西两家合并后,不断试探骏府底线的一个重要原因。 松平元康能攻破西条城,并非是真的军略过人,而是背后百万石大大名今川氏的支持和调略,让许多吉良家配下从属的国人反乱,保持中立,不敢旗帜鲜明的帮助主家对抗松平入侵。 但这并不代表吉良家,就真的是已经衰败到任由松平家这样一个西三河国人,肆意切取自家宛行的地步,这回向今川义元屈服,估计用不了多久,骏府就会下令,让松平家乖乖退还之前侵吞的吉良旧领。 吉良家的队列已经走远,只看见一条长龙浩荡东去,被逼到路边的过路商队,纷纷把驮车赶上街道,长田盛氏说道:“乡佐,该上路了!” 高师盛回过神来,对长田盛氏歉然一笑。 他在抬头,望着滚滚的尘尾踌躇满志,这就是一名大名的权势,再落魄也有千百人为之效力赴死。 若有此等威势,何至於受一个秽多非人出身的贱役羞辱,这是高师盛第一次生出对权势的野望,或者说是野心。 而长谷川隼人也来到车队后面,将蹲在地上休息的两名山伏一脚踹起,“该上路了,俺们今个发财可全指着你俩!” 比起坐在牛车里的净空和尚,内藤光秀与自己的另一名同伙,可就劳累多了,背着个红黑相间的大布口袋,里面装的都是昨晚战死山伏被砍下来的脑袋。 两人被拴在车队后面,走了半天路,早就又渴又累。好不容易歇息一会儿,还没缓过气来,就见又要赶路,扶着车辕一起嚷叫道:“来口水喝!” 长谷川隼人瞧了他俩一眼,骂了句:“怎么这么多事!”但还是上前头,找人拿个了竹筒装满酒水递给他,然后问道:“俺家乡佐问话,你是一口气喝光然后就等死那,还是慢慢喝,挨到砍头那天?” “直娘贼,我是山贼,又不是地里头刨食的苦哈哈!”内藤光秀大骂道,然后探着脑袋,把那一竹筒酒水咕噜咕噜喝了大半,真是解渴! 努努嘴示意对方,把剩下的给自己兄弟,长谷川隼人挑了个大拇指,够义气,是条汉子。 又走了一段路程,当内藤光秀又觉得渴和饿的时候,突然又有一个骑从跑过来,递给他一筒清酒,外加一块熏得半生不熟的肉脯。他就这么被绳索捆住伸着脖子,在骑从手里跟同伙吃完熏肉和酒水,当然骑从也继续问了他之前长谷川隼人问过的问题,内藤光秀也给予了相同意思的回答。 快走到佐久城城下町的时候,还没等骑从过来问话,内藤光秀就嚷嚷说:“别忘了晚上给我大米饭,要上好的精米!”这话惹得周围长田家的郎党,都是哈哈大笑,当他累昏了头。 ············ 高师盛等人重新上路,不过两个时辰,车队便赶到了佐久城下町。 按照惯例,被先安排进一座,离城下町不远的旧营砦里先歇下。长田家虽然长年往返东海道各郡,与驻城守军都很熟悉,但规矩不能变,大队人马在接受搜查前,是不允许入城的,这是为了防备敌军派遣细作和忍者偷城,毕竟有过‘云州之狼’尼子经久利用忍者众突袭月山富田城,夺回城池的先例。 更何况他们这回四五十人携弓带刀,又带着两布袋人头,车里还运着死尸,佐久城关隘的守军想不盘查的不行。 但有高师盛拿着庄所开具的关文令扎——更有用的还是私下塞进关所守吏的那吊铜钱,车队就先这么入营休整,等候着城内奉行所派人过来盘查。 此时还未交申时,但入秋后天色总黑的早,日头已然西垂,缓缓坠入城外的滨名湖中。 安排着吃了饭,四十多人便占了两间长屋,一边二十人挤在木板地面上,也没有席榻,索性众人都是过惯苦日子,就这么凑合着将就一夜。高师盛从营砦借来镣铐,将内藤光秀两名山伏分开,各自铐锁在一间房中,他自己则和长田盛氏则分别睡在两间营房外间,武士专用的屋敷内。 “记住了,现在这里是军营,不是你们在乡下的村落庄子!宵禁之后无故不得随意出入,别以为这是本乡佐这是在跟你们耍笑,要是让巡夜的足轻抓到,轻则军棍四十,重则格杀勿论!” 高师盛板着脸站在长屋中间,长谷川隼人则威风凛凛的旁边帮着教训一众郎党,四十多人老老实实的站成两排低头听教。虽然长田家的护院走南闯北,多少也了解一些禁令,但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当众在重申一遍,这话主要是告诉长谷川的手下,但看样子长谷川隼人自己显然是没意识到。 内藤光秀两名山伏之前晚饭虽然没能吃上精米饭,但伙食还算不错,这回儿正坐在长屋门口看热闹,两人挤眉弄眼,努嘴张口,不知在打什么暗号。 高师盛的条令,并不是他私自编出来的。夜间私出军帐、营房,按照军法都是要被当众责打军棍。莫说军法,今川假名录明例规定,夜晚无故私自出入民间、城町者,即便是奉公武士被巡逻的足轻抓到,也是可以当做盗贼直接杀死。 ------------ 第四十九章三束町夜观力士 天色渐晚,高师盛训诫几句后便就放众人各自休息去了。 佐久城地处敷知郡中部,并不与外敌接壤,加之今川氏吞并三河国后,远江承平多年,未见兵戈扰乱,宵禁之令更多是虚应故事。 况且高师盛还是验看过告身铜牌的骏府代官,招手唤过一队路过屋敷门口的巡夜足轻,知会带队的组头一声,让其给自己留着营门,高师盛便就与长田盛氏领着几个伴当,直奔营砦对面,灯火通明的城下町而去。 佐久城下的三束町,属於典型的武家町。里面集住着不少旗本备中武士、足轻的亲属,论起繁华热闹,比坂本通沿路修建的诸多宿场町自然是远远不如,但也是要比善光院外的乡下肆场强上许多。 城下町的百姓都是惯会做生意的,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着军营,那就专门做住着的军队的买卖,和沿路过来更换关文的商队的生意。 出于城防考虑,三束町距离佐久城颇有一段距离,建设在滨名湖畔,向左望去还能看见栈桥码头上停泊的船只,今川家水军主要集中在滨名湖西南岸的舞坂宿,所以高师盛看到得多是小早船,并无关船,至于安宅船只有濑户内海的诸多水军海贼才养得起。 三束町周围有二间(3.6米)宽的壕沟,只有沿着太鼓堀方向的一个出口,这也是武家町的特点,主要是为了方便管理和防御。 高师盛等人进去之时,倒是没有受到阻拦盘问,把守在太鼓门前的足轻,只是随意扫了一行人几眼。 见他们皆是武士打扮,以为是附近军营里的武士老爷休沐,来町内找乐子,组头便挥手让人放行,倒是让准备解释自己身份的高师盛略觉诧异,但也没有多事,在长田盛氏等人的簇拥下,大摇大摆的直接进了町场。 虽然入夜,但町内仍旧喧嚣热闹,町道两边的居酒屋和茶肆外,店里都派人站在门口,招揽过路客人,在大店之内的雅室里,还有琵琶艺人弹唱助兴。 在路过一家红笼高挑的游廊馆时,有几名游女见高师盛和长田盛氏穿着锦衣华服,立时想要过来,拉扯他们进屋消遣,但还没等靠近,就被弥七郎抢先一步,上前呵斥后退,惹得正跃跃欲试的长谷川隼人和小野忠明,大为不满,抱怨连连,嫌他坏了两人的好事,落在队伍最后,恋恋不舍的回头顾盼。 拿这两个没见识的乡下泼皮,也是没有办法,众人索性就不理会。 “乡佐,要不要先去我家的店铺坐坐。”长田盛氏在前头引路,他家在东海道各郡的郡治,都开设有产业,往常在乡下呆的气闷,就会来郡治小住,顺便从账上支些浮财,供他日常花销挥霍。 “不急。”小心避开一个扛着棒手振,沿街叫卖的货郎,高师盛站在一家能剧舞台前,饶有兴致。 台上表演的狂言猿乐戏,一人扮成山中猿猴,一人扮成验修僧,用滑稽幽默的对白,相互挖苦取笑,逗得弥七郎拍手大笑。 看了没一会儿,众人的目光又被一阵震天的呼喊声吸引,前方不远处的角抵校场正在举行‘相扑劝进打’。 两名身高体壮的昂藏大汉,赤裸上身,只穿犊鼻短裤在角抵场中扭抱滚打,呼喊不绝,角力相搏,端的是震天动地,看的两旁观战众人,挥抄呐喊,颜役目不停敲着小锣,绕场圈走,催促观众下赌注。 相扑古称角抵,亦称角力、角觝。始见于《秋津书纪·垂仁纪》自垂仁大王七年七月七日,野见宿弥跟当麻蹶速角力取胜的故事。 角抵是在奈良时代以后才开始兴盛,养老三年,朝廷设‘拔出司’,后改称相朴司,角抵也正式改名为相扑。 平安时代,每年七月七日都有相扑节,镰仓时代以后作为武士的武技而在武家中盛行,发展到时下已经成为罕有的全民娱乐,且与民间祭神、驱魔、庆祝丰收和占卜生产凶吉等日常息息相关的事情拉上关系。 如每年插秧节,都会在滨名远海的滨名神社里,安排相扑名士表演单人相扑,把看不见的神佛精灵,当成对手举行祭祀仪式,且神社内的大祝神官也会亲自下场,表演象征性的相扑。 神官们扉开祭神仪式,就会分成两组,对峙双方互相推搡、推胜者一方被认为是当年能够取得农业丰收。 镰仓时代,在镰仓的鹤岗八幅宫神社一带供奉着相扑十六番。武士门弟中所喜欢的《曾我物语》里就有河津三郎同俣野五郎的相扑,以及后来织田信长在近江常乐寺举办的相扑,都是很有名的活动。 由祭神相扑演变成为修缮神社和寺院而举行的化缘相扑,则是从室町时代末期才开始盛行的,最早有明确记载的是在正保二年为重建光福寺,举行了十天的相扑表演。 建御雷神同建御名方神的争夺故事也可看成是有关相扑的传说,但其中的握手动作是古代相扑的招式,相扑的四十八手早在镰仓时代就已经编出来了。 市井相扑手,则如武士一般皆有名号,通过父子师徒相传。镰仓幕府就曾传令:“须择诸道州郡膂力高强、天下无对者,方可夺其赏。” 除了幕府朝廷外,民间亦有以相扑设擂,进行公开角力,胜者受赏物品有:旗印、银牌、彩缎、锦衣、马匹等,除了眼前这种声势浩大的‘相打’外,还有小儿相扑、乔相扑、女子厮扑等多种方式。 包括但不仅限于,历史人物、鬼神恶灵、神佛夜叉等等装扮,之前高师盛等人看的猿乐戏,也有两个又矮又瘦的胆小鬼,装扮成相扑力士自我吹嘘,相互揭短的表演桥段。 眼前这二个壮汉,头梳朝天髻,涂面绘眉作怒目鬼神之相,浑身雕青刺绣,或者般若,或者夜叉,盘曲身上,随着肌肉张起,宛如活物一般。这属於是乔相扑分支的鬼神相扑,最是吸引人围观追看,往往一设擂,就是连续进行‘劝打’短则数日,长则月才能决出胜负。 一名尺八笛手吹奏调子,校场两侧十来面小太鼓,催促急槌,环绕圈围,跟着两人动作,如骏鹰伴飞,似龙吟虎哮,震荡不绝,周围百十名观战赌徒,奋臂嗔呼,呐喊助威,看得高师盛也不禁热血沸腾。 长田盛氏最喜欢这种热闹场合,见他有意下注,示意左右上前拨开围观众人,往里挤进去。 被推搡的赌客,本来还不乐意,正想发作叫骂,但一看来人穿着富贵,又有健奴开道,也不敢在多说半句,乖乖避让出一条路来。 长田盛氏见对方服软,更觉得意洋洋,走到赌桌前,伸手摸出一袋银小判,咣当一声扔在桌案之上,回头问道:“乡佐买谁胜!” 高师盛洁身自好,对博戏并不感兴趣,但见长田盛氏等人兴致勃勃,就连青木大膳这个无欲无求的鹿岛剑豪,都在校场驻足不前,倒也不愿扫大伙的兴致,问道:“这两人可有什么讲究?” 这是在问两名相扑手的家门出身,过去的胜败如何,有家门传承的自然要比野路子强,同时也决定了相扑手的出场身家,胜败场次高低则跟赔率有关。 记录赌账的颜役,都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奢遮人物,见有大金主看赏,又听来人有官身,赶紧过来讨好,远远的就喊道:“借过!哎!让一让!让一让!” “见过长田大家,您可是许久未来捧小人的擂场了!今日过来没有别的,一会我做东请诸位去花柳街二浦屋赴宴,正好最近刚从骏府城,请来了一位花魁太夫!”这颜役年近三旬,笑起来是和蔼可亲,走到近前,将手中铜锣放下,向着众人团揖一礼,就在他说话的时候,已经有‘见习役’将银钱数目清点好了。 “敢问贵人名姓!” “相马新九郎!”高师盛报得是自己的通名,而非本名,毕竟作为武士来这种地方有失体面。 颜役老板显然也是知道,这是个假名,对於这种既想耍乐子,又自矜身份的武士老爷,他见得太多了,谨慎却又不失热络的介绍道:“回禀相马大人,正在校场角抵的两位相扑力士,都是小人场中最有名的好手,一个叫般若五郎,一个叫夜叉右卫门,要么说您这样的贵人总是武运昌隆,一来就碰见最精彩的赛头,这两人都是近日打擂的横张达人、常胜关取,不过谁能稳赢,小人也说不准,毕竟博戏买得不就是个运气么?” “吁!难道我还能占你三户老板的便宜不成!”长田盛氏嘘声道。 这话说的太过於圆滑,等于是除了告诉两人的名号外,其他有用的一句也没有多说,不过三户老板就是指望着这个吃饭,总不能当众泄露机密,承认自家暗地授意,操纵胜负。 高师盛本也不看重输赢,也不计较许多,笑道:“我便买那人了!”说完伸手指向夜叉右卫门,不单是他的官位右兵卫中带个右字,更是他很喜欢夜叉右卫门身上的纹身。 夜叉右卫门背后纹有一头正在撕扑噬人的笑天夜叉,被夜叉撕咬的那人,半个头颅已被这头恶鬼大力扯下,只看残存挣扎在巨口獠牙中的半截残尸,通过服饰辨认,那人分明是一尊佛陀。 这幅明显取材佛祖释迦摩尼还是凡俗慈力王时舍身饲鬼,感化夜叉为八部天龙的典故,只是此刻被这位力士纹在身后,却丝毫感觉不到佛陀悲天悯人,只能看到释迦摩尼丧身鬼口,落得尸骨无存,着重凸显出夜叉恶鬼的凶狠暴戾。 也就只有相扑力士这种宽厚高大的壮汉,才能撑得起这幅纹身,唤做普通人,恐怕只是单单夜叉自身都未必能纹得下。 在佛宗盛行的当下,有人敢纹这种亵渎佛陀的纹身,绝对是需要相当大的胆勇。 实际上相扑手在自己身上纹绣十分普遍,主要原因也是为了招揽看客,引人下注,帮擂主赚钱,毕竟打擂多在各地是流动性举办,在交流通信不发达,甚至可以说迟缓的战国时期,地方百姓又认识这些相扑手是谁,过去有那些胜败战功,纹身显然就容易让人记住,所以相扑手的名号多是和纹身有关。 这两名相扑手的名号就来自于於身上的纹身,也确实做到了博人青睐的目的,连高师盛这样对角抵无喜之人,都忍不住围看。 见金主发话,三户老板立刻让人书写好一面长幡,立在校场醒目处,让手下帮闲大声呼喊:“相马新九郎大爷看赏夜叉右卫门骏州二分银判十二枚!” “相马新九郎大爷看赏夜叉右卫门骏州二分银判十二枚!” “相马新九郎大爷看赏夜叉右卫门骏州二分银判十二枚!” 连气也不缓一口,足足连喊了三遍,帮高师盛和夜叉右卫门在众人之间,扬名立万,惹得围观众人一片喝彩叫好。 长幡唱喝,一则威目,一则扬名。都是角抵相扑,为了招揽顾客的手段,同时更极大满足金主的虚荣心,促使其继续投注,或者即便输了,有之前有这么多人喝彩捧场,也不至於翻脸变卦,砸场子闹事,影响生意。 高师盛没觉得如何,但长田盛氏等人可谓自诩出尽了风头,财压群穷。 受到金主打赏,校场中的两人自然不能再虚招磨蹭,直接亮出真本事,扭打一团,各自怒目圆睁,身上肌肉贲张,相互较力,试图将对方摔倒。 围观赌客给二人助威的喊叫声渐渐停下,屏息凝神,静静地等待二人决出胜负,角擂的规矩就是如此,没有大金主看赏时,往往都是靠一些花哨技巧,故意斗得旗鼓相当,招揽人围观,一但有足够多的赏金入手,这时候就需要快速分出胜负。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般若五郎在僵持之下,逐渐有些力不能支,落於下风,被推得连连后退,在细软的泥地上犁出两道足痕,夜叉右卫门乘胜追击,往前踏了半步,双手紧紧抓住般若五郎的胳膊,以右足站稳地上,伸出左腿,想要绊倒对方,只听得‘嘿’得一声大叫,又听‘哈’得一声怒吼。 但见场中烟尘滚滚,当一人将另一人抱起摔倒在地上时,围观众人隐约感觉到地面都在晃动,恍惚里看到的竟好不似两个壮汉在角抵扑打,而是两头巨大的般若鬼和夜叉鬼在厮杀搏斗。 满场尽是倒抽冷气之声,无人说话,各个目瞪口呆。 却是夜叉右卫门被狠狠地摔出场外,让般若五郎用力压在身下。 注释一:颜役目,是指靠脸面在町人之间的混饭吃的特殊职业,可以理解为江户时期的极道份子,现在雅库扎组织里还保留‘颜役目’,不过有的改叫做‘取缔役’,也从社会人变成了律师、财报会计这种文化人跟警视厅周旋,这算是与时俱进。 注释二:虽然江户时期才出现以盈利目的正规‘相扑赛’,但相扑作为一项难得的全民参与的娱乐活动,很早就走入民间。 关取是相扑段位,不过段位是近代才出现的,这里只是引用,方便描述和理解。 战国时期夜生活,其实还是很丰富的,当然仅限於京都、骏府、一乘谷城这种很安全的大平城。 ------------ 第五十章天神迎宾客 --竒@ 書#網¥q Ι & &δ u& # ω ā Ν g &. ℃ ǒ M-- 角抵一结束,三户老板便向围观的赌客们告了声罪,将人群都劝散后,便拉着刚才在场中角抵的两名相扑力士,匆忙换好衣服,前来见礼拜谢。 两名壮汉身高六尺二寸,形貌魁梧,身板如铜浇铁铸,头上依旧是挽着朝天髻,窄衣短袖罩身,敞胸露怀,根本遮不住身上的刺青,半隐半露反而显得格外狰狞可怖。 高师盛一行人个子都不算高,只到这两人胸口的高度,恰好目光能将般若、夜叉的刺青纹身,弥七郎被吓到朝后忍不住退了半步。 高师盛此时正站在这两名力士身前,连连称奇,拉着二人的手,喜不自胜地说道:“我少时读书,观河津三郎同俣野五郎角抵,见书中称其为猛牛斗力,本以为文人谬传,今日一见二位相扑,方知过往浅薄,亦算稍补我未见猛牛之憾,幸甚至哉!” 两名力士面上勾脸彩绘未去,眉角赤殷如血,观之勇悍威猛,看不出具体年岁,估计二十多,不到三十岁。两人被高师盛的热情给弄得愣了,有些局促,不过却很感激,抽回手,撩衣下拜,齐声说道:“平马大人乃是豪奢大家,我等相役小人能博君一笑,已是邀天大幸,得如此夸赞,心中着实惶恐之极!” 高师盛哈哈大笑,把两人轮流扶起,又亲热的把住二人手臂,上下打量,越看越是欢喜,虽知不太可能将两人招揽身边当个扈从,但还是忍不住,想与之亲善结交一番。 “平马大人有所不知,五郎和右卫门不但气力过人,还使得一手好薙刀,又擅长双手碎金铁棒,重达四十斤,不是俺替他二人吹嘘,整个东海道内的相扑力士,也少有人比得上我这两位兄弟威武!”三户老板本来还担心这位代官,会因为输了赌局发怒,见他如此高兴,上前凑趣道。 校场周围栏木云架上,摆放着各类兵器,两名‘见习役’过去,从云架上搬出一支沉重的铁锥,和一杆长柄薙刀,对高师盛笑道:“大家,这就是两人用的兵器了!”跟在颜役目身后面讨生活的,也都是些市井好汉。 高师盛示意送上前来,亲手去拿试铁锥的分量,入手极其沉重,差点拿不住,险些掉下,他笑顾长田、青木、小野、长谷川等人,赞叹道:“当真无愧力士之称!” 夜叉右卫门有些羞赫,只是面上有彩绘旁人看不出来,实诚答道:“并无四十斤重,只有三十二斤左右。” 高师盛亦觉惊人:“便是如此,也绝非常人可比!” 见金主要看武艺,二人上前接过各自兵刃,便就转身下场。相扑力士不但比斗角抵,有时也会表演刀枪假打,再加上四处游走,难免会遇上盗贼打劫,或是无赖闹事,多少都会些武艺傍身。 这把长柄薙刀,常人可能要双手握在胸前,可在身材高壮的般若五郎手中却好像短了一截,单手握住薙刀柄杆,把锋刃指向地面,夜叉右卫门将碎金铁棒挥舞的虎虎生风,两人相对而立,各自练起架势来,来校场之中持兵跳荡,前趋后退,碾转腾挪,运使如飞。 诸人为之变色,尽皆骇然,青木大膳对般若五郎的薙刀术不以为然,这种自己琢磨的野路子,在这位鹿岛剑豪眼中尽是破绽,真的在战场生死相搏,也就能吓唬吓唬杂兵,但他对夜叉五郎手中的碎金铁棒,却是尤为忌惮。正所谓是一力降十会,青木大膳便是剑术在高超,躲闪不及,挨上一下子也要被砸得骨断筋折,当场吐血重伤。 一般刀剑,重量轻者在四五斤左右,重者也不过七八斤,能将三十二斤的碎金铁棒拿在手中,挥动起来轻如片羽,非天生神力者不可为之,别看长谷川隼人在扑杀山伏那夜,也用碎金棒对敌,但论起身手矫健,可是当真远远逊色夜叉右卫门这位相扑力士。 一趟招式耍完,两位力士面不更出,气不改色,躬身行礼,就将兵器重新放归云架。 “自古听闻英雄惜英雄,勇士重勇士,平马大人武家名门,五郎和右卫门亦是勇士,不可无酒宴庆饮,且随小人来我家‘二浦扬屋’一聚!” 长田盛氏看赏的骏州二分银,自然不是单纯的赌注,而是高师盛一行十余人,今夜都要三户老板来负责。价值二十贯钱的银小判,足够在骏府城,让一个五口人的武士家庭富足的过上半年之久,这点玩乐开销,当是绰绰有余。 得人厚赏,不能不尽心伺候,早就提前让人去花柳街的‘二浦扬屋’安排筵席去了。 高师盛自无不可,待两名相扑力士,洗漱过后,换上正经袖衣后,当即让三户老板引路,带着校场的所有人往‘二浦扬屋’而去。 别看两名力士,在佐久城内有好大名声,实际每天赚得并不算多,除去固定每天六十文的出场费外,剩下的收入,全部要看如高师盛这样的金主打赏,以及年底的年奉度日。 这种大手笔外财打赏,半年也未能见得上一回,而且还要跟校场老板三七分账,般若五郎和夜叉右卫门两人,也是有家眷要养,日子过得虽然不差,但也没有机会来‘扬屋’这种销金窟来见识一番。 灯火通明,三束町花柳街中处,会见‘座敷花魁’的夜宴也热闹地在‘二浦扬屋’内开始了。 三户老板的‘太夫’之言没人当真,整个东海道也只有骏府城的‘吉扬馆’里养着一位‘天神花魁’,佐久城这座远江的郡治怎么能冒出来一位‘太夫’。 ‘太夫’、‘天神’、‘座敷’皆是表示花魁等级的词汇,头牌称‘太夫’,二等‘天神’,三等‘座敷围女郎’,四等‘新造端女郎’,另外还有振袖、留袖、太鼓三种新造品阶,最低等的游女则是无品。 太夫之贵莫说商贾难见,就是大名、公卿也未必能够轻易成为入幕之宾,大夫不但精通琴棋书画,而且温婉动人,如今天下在最有名的,当是京都岛原游廓的吉野太夫,十四岁时就当上了太夫。 据说,当时京都有个刀匠徒弟,在‘花魁道中’有幸目睹芳容,暗恋不已,拚命锻冶太刀,最后花费数年时间,储存了足够的钱,想要再见一面,却因身份低微,无法偿愿。太夫听闻後,觉得这个刀匠徒弟诚心可贵,便悄悄唤人,不但让他倾诉了爱慕之心,更深受感动,委身予对方。结果这个福星高照的刀匠徒弟,竟然在了却夙愿後,第二天跳到桂川自杀身亡了。 这个花魁逸闻,总让高师盛觉得有些类似于《卖油郎独占花魁》,所以这个故事真实性存在很大争议,因为想见太夫需要中介人介绍的,一个刀匠根本没有资格见面。 高师盛在骏府城时的友人和义兄弟,公卿姊小路公景就是位郎君领袖,浪子班头,靠着一手连歌棋艺,赖住在‘吉扬馆’跟‘天神花魁’整日厮混,要不是他羽林家的出身和骏府侧近众的身份,早就被忍无可忍‘扬屋’老板沉进骏府的护城河里了。 即便如此,高师盛在骏府奉公,巡视城下町路过‘吉扬屋’的门口,也不止一次见到自己的义兄弟,被用心棒拽着衣领扔出大门外,为此也是多次奉内人之命,带着差役上门,跟扬屋老板‘讲讲道理’。 因此,也受姊小路公景邀请过几次,去扬屋小坐,知道一些打茶围的规矩。 待到高师盛一行人走到‘二浦扬屋’的堂舍前,觉得果然和之前路过的游廊大有不同:庭院内的落叶早已被清扫干净,还有怪石清池,分列左右,小堂不但垂着精美帷幕,还点着昂贵不菲的红烛,足见‘二浦扬屋’的气派规格,与街边揽客的寒酸游廊,不可日语。 堂舍中央早已经排上丝榻,旁边放置长短食案,各色菜肴和清酒琳琅满目,高尾花魁的‘假母’‘二浦遣手’带着浓妆艳抹的游女,早就在此等候多时,更有艺伎坐在周围,一见高师盛出现,便齐奏音乐,一时间尺八、琵琶、小太鼓、拍板都铿锵鸣响,好不热闹。 三户老板很是欣喜,上前摆摆手,厅堂顿时寂静下来,“哎!‘二浦遣手’不要如此殷勤,这筵席虽然是我置办的,可真正的贵宾还在后面。” 刚说完,长田盛氏就得意洋洋抢先半步,站在堂中,拍着自己胸口,意思说真正的贵宾来了,你们还不赶紧过来伺候。 ‘二浦遣手’和一众艺伎面面相觑,赶忙上前拉住自己得老相好,小声嘀咕道:“错了!错了!你得筵席在隔壁!” “啊?····” 这时,座敷花魁的堂宇正门大开,一名乌帽黑狩的年轻武士,在群随从的前呼后拥下,面色矜持地踱步而入。 “参拜吉良四郎殿下。”见到这位进来,‘二浦遣手’也顾不上许多,连忙快步迎了上去。 高师盛顿时了然,原来这位年轻武士,正是足利下马众,三河国守护吉良氏的四殿下,受领朝廷封拜从五位上野介的吉良万松丸义时,难怪会‘扬屋’要如此隆重的举办规仪。 立刻人群嘈杂起来,恭维阿谀声不绝于耳,将高师盛和长田盛氏等人冷落一旁,尤其是之前昂首挺胸的长田盛氏,这会更是好不尴尬,游女们又一阵风似,众星拱月般的簇拥着吉良义时,‘二浦遣手’谁也等罪不起,干脆将错就错,一并请误入厅堂的高师盛等人,纷纷踱入筵席正堂,各自据长榻而坐,高师盛的位置正好是右侧上首位,也不算苛待。 席间高师盛等人都是很随意的盘腿而坐,而‘二浦遣手’、高尾花魁还有其他游女则是跪坐在榻上,足见男女尊卑。 而后高师盛便听到,坐在自己对面,左侧主坐位的吉良四郎身旁的一人向自己问话。 “我家殿下乃是足利一门的屋形殿、统御三河国的守护大名、幕府引付众头人、奉公众首领,敢问阁下何人,竟然敢与幕府名门同列居席?”这一番吹嘘说完,乐工、游女、帮闲们便一起鼓掌喝彩。 ‘二浦遣手’也猜到会有这么一出,故作不知地问道:“不知这幕府引付众头人的职役是做什么的?”想要以此来劝说高师盛等人忍耐退让,要是能知难而退,直接老实走人,就是更好不过了。 问话那人傲然答道:“引付众头人乃是替幕府公方处理文书,管理各国大名参觐交代,政令莫不出自其手,被称为副将管领,意思是可以与管领平分秋色的人臣之魁。” “原来是半个管领,那早晚岂不是要当整个管领!”席间人都表情夸张,口舌啧啧,来满足吉良氏家臣的虚荣心,就连只是像个美丽的人偶一样跪坐在正位的高尾花魁,身姿也是向前微微前倾,作惊讶之态,美目微眨,向右侧的吉良义时,暗送秋波。 “更为厉害的是,公方倚重,特下令引付众头人可以不经三管四职的堪印,就能断处各国大名纷争,惩处宵小!”这句话没有说错,‘恶御所’足利义教就是这么干的,下场就是被赤松满佑乱刀砍死,可惜殉葬的幕府职役里面,也没有吉良家的人。 “那吉良殿岂不是比管领还要受公方信爱,三管四职的武家名门,难道又要多出我东海道的吉良氏来了!”有人好像发现了什么,惊讶地大叫起来,这种溜须拍马的话,说的吉良义时都快听不下去了。 高师盛本正在饮酒,听后好悬没有笑出声来,这不是自己白日里,说给长田盛氏听得那一套说辞么?只不过对方后面的大话,说的太满了。 好家伙,差点没把他给逗得呛死,吓得一旁服侍的弥七郎,忙一阵拍打他的后背,好不容易缓过劲来。 “敢问阁下甲第门迹!”吉良家的人,误以为高师盛也是高尾花魁的客人,所以才这样言语道断,不然早就让对方这个远江人,好好见识一下,三河武士的豪勇。 第二次问话,高师盛不能再默不作声,放下酒盏,恭敬的向吉良义时,行了一礼,“在下饮马城高氏新九郎师盛,见过吉良四郎殿下。”说完撇了一眼说话那人,才慢悠悠地说道:“我虽不知道阁下是大河内家的那一位,但你我两家也算故交了,我认出了贵家臥蝶十六菊纹,却不想您却不认识我高氏的‘寄悬轮’替纹,实在是让人大失所望。” 注释一:花魁道中,是指‘太夫’带领着‘秃’、‘振袖新造’列队游行到‘扬屋’和‘引手茶室’的仪式,直到今天,还能在歌舞伎表演的祭典里来看到这种游行。‘秃女’是指十岁左右的预备花魁。 注释二:‘扬屋’大家可以理解为高档中介,对应的‘游廊茶屋’就是你们懂得。 注释:‘二浦遣手’,二浦是扬屋名,遣手是指管理游女的老鸨子。 ------------ 第五十一章尊卑自有别 吉良义时微微侧目:“来者即客,新九郎已到,咱们这就开宴罢!”却是位谦谦君子,将误入会堂的众人,以客礼相待,用折扇轻扣桌案,十来位貌美游女,托着食盒鱼贯登堂,为诸人依次撤去冷膳,重新摆放布食,堂下的女乐鼓瑟吹笙,朗咏白舞。 除了高师盛身旁有弥七郎服侍外,长田盛氏等人也都有游女伺候作陪。 借着举杯饮酒的机会,高师盛发现对面的三河国人众,一直都在对打眼色,显然是想要一会儿,给他这个今川家的不速之客,一点颜色看看,心念电转:‘看这些人的架势,定然是想要辱我取乐,无外乎言语奚落,来折我的面子,屋形殿面前总不好动手打人——就算动手也是不怕,仅青木大膳自己一个,就能将之全部打倒在地!’ 对面的三河国人众,高师盛只认识三家豪族。 分别是之前向他发难的大河内氏,坐在他斜对面的中条家的少主中条秀隆,以及添居末位的樱井松平家的子弟松平信安,按辈分应该是自己再从弟。 在座的国人武士,多是东条吉良家的附庸,换而言之,也就是说吉良义时,早就接替自己被拘禁骏府的兄长吉良义安,坐上了东条家的当主之位,在西条宗家丢失本据后,为了避免引发内乱,只能主动或者被迫,前往骏府参觐,充当人质来换回宗家丢掉的西条城。 为了进一步确认,心中的揣测,恭谨问道:“在下孤陋,只认得中条采女、松平扫部允,不知余下诸位都是三河国内的那家武门?” 吉良义时举杯轻饮,大河内国纲心领神会,代为答道:“在下乃是大河内但马守国纲,这位是足助铃木氏的次子,这位是小笠原备中守的从子,这位是细川弹正中的爱婿山冈善次郎…………” 一个个名字从大河内国纲口中说出,这些三河国人都是大有来头,要么是国人豪强的子弟,要么就是东条家的谱代家臣。高师盛愈发坚信,三河吉良氏内部,一定是出现了分裂的苗头,不然怎会全部都是东条家的谱代和附庸,被派去骏府跟着一起充当人质。 三河吉良家的宛行,就有与平山乡接壤之地,可惜他人微言轻,不能上前分一杯羹,不过明早拜见朝比奈郡守之时,倒是可以告知这个消息,让自己的舅父来从中渔利。 不管心里想的如何,每当大河内贞纲介绍到一人,高师盛便就站起身来,与对方互行一礼,来赴宴的武士,都是吉良义时的马迴众,未来控制东条家的心腹,而今被一网打尽,全部都发配到骏府城,可见斗争到底有多激烈。 介绍完,大河内贞纲伸手遥指,坐在右侧席居上的长田盛氏等人,问道:“不知这几位都是远江的那家国人?” 高师盛从容自若:“这几位分别是远江豪商长田家的少君盛氏、鹿岛新当流免许皆传剑豪青木付盗大膳、平山庄差役长谷川隼人、小野忠明……” “您带来的随从,可暂去别院饮。”大河内贞纲听到一半,便毫不客气的出言打断。 并非他傲慢无礼,实在是这几人出身太过於卑微,这几人里,唯有青木大膳这个受领鹿岛新当流免许皆传的剑豪,还算有资格与陪席共饮,其他人不是商贾就是平民,实在不值一提。 青木大膳、长谷川隼人勃然大怒,见对方如此轻视自家,当即就要起身发作,高师盛示意几人坐好,从容说道:“在座皆为我友人,不知但马守所言随从何意?” “身为武家子弟,却与庶民为友。”大河内国纲嘿然,咄咄逼人道:“敢问新九郎官途为何?” “蒙骏府大殿不弃,将在下表举为右兵卫府八位大志官,署理一乡之民。”高师盛恭谨的朝骏府城方向虚行一礼,很是郑重,答道:“我之友人与诸位,同为骏府奉公,未曾见有何高低贵贱之分。” 对於官途虚名,他根本无甚看重,更何况他是今川家的代官,又不是指着朝廷官位到处乞食的落魄公卿,只要今川家仍旧是雄据东海道的百万石大大名,他作为骏府直臣的身份,只会远比三河国豪族来的尊贵。 “右兵卫倒是能言善辩!”大河内国纲越发恼怒,请示吉良义时,说道:“殿下,既然其等皆是贱役小人,国纲敢请,唤旗本前来,将他们全都驱赶出去!” “是么?” 大河内国纲得令,马上想要喊人。 吉良义时却语气一转,说道:“我观新九郎诸位友人魁梧雄健,俱非常人,皆为勇士,如何不能与本殿共席同饮,正如新九郎所言,今日无有高低贵贱,只有为骏府奉公的武士。”他马上就要去今川家充当人质,若是驱赶骏府奉公人的事情传扬出去,难保不会有宵小之徒,借故生事,用流言中伤自家。 他可不想跟自己兄长吉良义安一样,落得生死不知的下场。无论如何,也不能表现出,有抗拒从属今川家的态度。 “殿下,与之同席实在有失本家的体面,折损幕府的威仪!”大河内国纲还想要劝诫,但看到吉良义时严厉的目光,不由悻悻然地退回原位。 ………… 堂内灯火通明,游女已把酒食布好,吉良义时为缓和对立气氛,举杯劝酒。堂上诸人满饮而尽,饮毕,皆亮出杯底,以示饮完,这是宴会痛饮的一个规矩,也是表示对敬酒人的尊重。 唯有高尾花魁端坐不动,始终面带微笑,这是她与吉良义时的‘初会’,按照规矩花魁既不会同客人说话,也不会用膳饮酒,只是静坐主位上,观察来客的身份,是否值得自己相见第二次。 其中主要考察标准,就是客人的财力,吉良义时没办法在佐久城长住,所以今夜,才会特意举办如此隆重的宴会,安排诸多艺伎表演,来取悦高尾花魁,以求今夜能直接成为对方的入幕之宾。 大河内国纲不肯罢休,指着高师盛劝道:“身为客人,只饮一杯怎够,且再来饮过一回才是。” 他不过是一介家臣,哪里有资格代替主人劝酒,明显是想借机生事,高师盛也不争辨,让旁侧弥七郎替自己满上,带笑将之一饮而尽,而后将酒杯掉了个个儿,杯口朝下,杯底朝上,晃了两晃,暗示到此为止,自己不会在多饮,回绝的意味十分明显。 大河内国纲装作没有看懂,连连摇头:“新九郎未饮够!未饮够!”直接命令旁侧长田盛氏桌的游女:“且为新九郎满上,再喝一杯!”那游女不敢拒绝,见高师盛并未面露愠色,大着胆子,提起白瓷酒壶将酒杯续满,继而端起来,劝他饮酒。 ‘通名’只有亲朋故旧和地位高过自己之人才能称呼,被外人直呼其名,是一种极大的不尊重,若是高师盛未有官位,确实可以用通名代称,可他已经自告官职,怎么还能直呼其名。吉良义时作为此间主人,又贵为屋形殿,称呼高师盛的通名倒也罢了。大河内国纲算什么?一个三河国人的家臣而已,高师盛身为今川氏直臣,又是关东名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他呼名灌酒。 在座宾客都饮一杯,高师盛破天荒喝了两回,已经是给足了对方面子,再喝第三次算什么?须知灌酒也是对人的一种羞辱。 长田盛氏等人目露不岔,他们都算是高师盛的下属,见主上被人如此刁难,大为不满。 高师盛若无其事,接过酒杯,笑道:“美酒佳肴,岂能不饮满三爵,何况我正该替家祖谢过大河内氏的赠城之恩,君家东海名门,愿以此酒,恭祝武运昌隆!”说罢,一饮而尽。 饮马城最初是吉良家在远江国的引间庄城,由谱代大河内家担任城代管理。‘应仁之乱’中被高师盛的祖父,远江高氏前任家督高师平带兵围攻,以土攻、断水两策逼迫大河内国纲祖父信贞开城退降。 大河内国纲闻言,叱怒而起,丢失饮马城一事,一直都是他家近些年来,最为耻辱的败迹,被仇人拿来在宴会之上,当众取笑,他顿觉周围人看向自己的目光中,都带有歧意,怒发冲冠,指着高师盛怒骂道:“尔等高氏佞臣余孽,乱臣贼子之后,屋形公殿下允你陪座末席,已是抬举恩典,不思悔过旧罪,反倒在此恬不知耻地大放厥词!” 再往前追根溯源,高氏与吉良氏两家的仇怨,可远不止一座饮马城这么简单。当初‘观应扰乱’,就是足利直义与高师直发生对立,北朝足利幕府内部,分为直义派和师直派。后来矛盾恶化,才发展为“观应扰乱”,又称“观应之乱”。北朝正平4年/南朝贞和5年(1349年),高师直一派袭击了足利直义。 副将军足利直义逃往兄长,及幕府公方足利尊氏的邸宅中避难,但高师直率大军包围了足利尊氏的邸宅,请求尊氏令直义退隐。足利直义被迫出家,法号慧源。 在足利尊氏的纵容下,高师直一度危害到足利直义的个人安危,最终被迫投奔南朝,而当时吉良贞家就是直义派的大名,也因此受到师直派的清算。 吉良氏虽然一直都是,足利幕府的有力一门众,甚至担任过东海道总大将,但因吉良贞家有过追随足利直义,投奔南朝的叛乱之行。 天下泰平,室町幕府分封受赏,吉良氏别说三管四职,就连原本吉良贞家担任过得奥州探题,都没有能保住,被幕府改任给了斯波氏的同族大崎氏世袭,反而身为吉良氏分家出身的今川了俊,却当上过一任九州探题,在官途上稳压宗家一筹。 作为报复,高师直兄弟发动叛乱,到最后为上杉宪能杀害的背后,也不乏吉良氏的推波助澜。 这些陈荞粟、烂谷子的旧事,还拿出了说项,只让高师盛觉得对方实在浅薄无知,实在对不住大河内家东海望族的资历。 “《尊卑脉系》中详细记述,我远江高氏乃是关东执事高阶武藏守重茂一脉,与高师直遗腹子,高阶备中守师秋家早就分宗各立,甚至在讨伐高师直之乱中出力甚多,因此才被等持院殿大御所委任为关东执事,负责监察公方和管领,昔告君知。”足利尊氏出家的法号为‘等持院殿仁山妙义大居士’。 高师盛好脾气,一直面含微笑,温声和语。他不生气,不代表没有旁人动怒,大河内国纲还想再骂,猛然听见一声叱喝,右侧席位上起来一名武士。 叱声极其响亮。 三河国人本正全神贯注听高师盛与大河内贞纲辨答,猝不及防,顿时被他吓得一惊,纷纷转眼观瞧。高尾花魁也是心惊胆战,更吓得好几个胆弱游女面如土色,手软无力,筷著、酒杯接连坠地,‘噼里啪啦’,响做一片。 但见那人个头不高,面容瘦削,眉宇阴戾,捉刀而立,站在诸多豪勇武士之间,非但不显得瘦小,反而自有一番威武气度,便如渊渟岳立也似,不怒自威。并未旁人,却正是鹿岛剑豪青木大膳。 吉良义时惊叹不止,道:“真武士也!”问高师盛,“此人便是那位鹿岛新当流的剑豪?” “正是!” 青木大膳嗔目咤喝,指着大河内国纲怒骂道:“死奴!我家大人关东名门,世代忠臣,幕府栋梁,你说乱臣贼子是指何人?亏你家还自称家学渊博!要非吉良屋形公礼遇,虚席相请,我家大人岂会纡尊降贵,与你这等家奴为伍!” “你以为我家大人再三容忍冒犯,便是软弱无胜?乃是敬重吉良家足利连枝,幕府引众,今川宗家的身份,这才是我家大人敬仰谦卑的原因!死奴!不知怀恩,反而夹缠不清,狗仗人势就是你三河武士的气节么!可笑之极!” 青木大膳不善言辞,这番话是旁边小野忠明教他说的,未想到更加气势凌人。 ------------ 第五十二章武藏七党横山魁,生杀之剑难活人 大河内贞纲瞠目结舌,被气得浑身发抖。吉良义时羡慕地称赞道:“真义士也!” 青木大膳话音未落,那边厢应声站起一人,宽面广额,身材魁梧高大,怒目圆睁,喝道:“当真可笑,那来的牢浪也敢自称剑豪!哄骗乡下愚盲也就算了,竟敢当着我家殿下的面,大呼小叫,难道以为我三河武士无人么!”嘡啷一声,抽出半截太刀。 “某家刀下,不杀无名之辈!” “我乃源氏三位入道赖政公末裔,三河吉良家第一猛将山冈淡路守养子,山冈善次郎!”山冈氏本为吉良分家冈山氏别支,因为绝嗣,改由同为谱代众的大河内善次郎入继,因此报号,仍是大河内氏的先祖源赖政之名。 青木大膳不屑搭话,扯出太刀刺入榻中,跃出席外,手执捕快差役,抓捕人犯所用的十手铁尺,道:“且来相斗。”山冈善次郎见他如此轻视自己,拔刀出鞘,一脚踹翻案几,两三步奔至近前,便要大打出手。 左右两侧,长谷川隼人、小野忠明、长田盛氏,三河国人小笠原长忠、铃木村重、三宅康永等,亦纷纷起身,拔刀对峙,眼见就要厮杀一团。 高师盛与吉良义时两人都是草创基业,麾下武士桀骜未驯,一言不合,即逞凶斗狠,实数寻常之事,不足为奇。高尾太夫并及诸多游女、艺伎无不花容失色。 高师盛与吉良义时本想高声制止,但被身旁的三户老板和‘二浦遣手’分别拉住,向主座台上避去,般若五郎和夜叉右卫门眼疾手快,没带武器,干脆一手一个抓起漆桌,大步奔向台敷,挡在前面,生怕刀剑无眼,伤了贵人。 高尾花魁虽然心中惊恐万分,但仍旧抿住双唇,端坐着一动不动,一个女子尚且不惧变乱,让高师盛和吉良义时,很是汗颜。 两人却是忘了,花魁都是穿着笨重三枚歯下駄木屐,以内外八文字的金鱼涌步行走,这会儿乱成一团,就是想跑也走不动,还不如老实呆在原地,更安全一些,何况还有两名相扑力士,挡在前头保护。 三户老板虽是忘记‘仁义礼智信孝悌忠’八德的忘八老板,却不想连命也忘掉,抱头往后廊跑去,要上町番所喊差役过来,赶紧制止打斗。 青木大膳用生死厮杀,磨砺杀人刀术的剑豪。根本瞧不上‘一骑讨’这种自报家名的规矩,侧目看着躲避主台上的二人,见高师盛没有阻止,为了不让自家主上丢脸,也学着对手的说话方式自报家门:“在下武藏七党之首横山番役众末裔,鹿岛新当流冢原剑圣门下弟子,青木大膳!” 这一连串的报号,殊为三河国人众震惊,没想到对方真的是无败剑圣门下,高师盛也是没有想到,自己手下这位剑豪达人,竟然是武藏七党魁首之后。 横山党自结契以来,一直以勇猛拔群,著称于世,《保元物语》中列举源义朝部下武藏七武士,他们全都是横山党一族,源赖朝反抗平家暴政,横山党集合八百骁骑,两千郎党响应旧主之子,担任幕府御家人、番役众,世代拱卫镰仓,在关东十五国可谓武名广远,党裔众多。 山冈善次郎脸色马上阴沉下来,认为对方还在装傻充楞,不肯通报真实出身。哪有自己一报源氏家名,对方就说自己是横山党武士。 自家先祖赖政公,起兵反抗平大相国清盛,被讨杀宇治川畔,而横山党却追随源赖朝剿灭平氏,这分明就是在嘲笑赖政流一门武德衰败。 “大胆狂徒,还敢口出狂言戏耍於我,今日一定要斩下你这牢浪之徒的首级,不然我赖政流武家还有何颜面,立足於东海!” 他双手握住太刀,嘴里叫声凶狠,但扑向青木大膳的脚步,却远不如他叫声那样急切暴躁,双腿迈步不急不缓,甚至身后的三河武士都已经超过他,朝着青木大膳迎上去时,他不过才迈着稳健的拖足,缓行数步。 青木大膳双腿不动,上身右侧先闪过一个对手劈来的太刀,等太刀贴着自己面前掠过的瞬间,突然探出右手,动作极快的叼住对方握着刀柄的手腕:“中条流平法的上段构不是你这么用的,短刀打法,竟然拿长刀来用,中条法印一代名手,怎么会有你这样不成器的儿孙!” 中条法印,即中条平流法创始人中条长秀,平安时期著名的剑豪,青木大膳出师后,也兼修过中条流的短刀刺杀术,言语点评,十分中肯。 说话的同时,矮腰弯下身子,左手已经持铁尺顶刺对手的跨部,猛然发力,将中条秀隆整个人都托举起来,一个漂亮的过肩摔,借着对手的冲力,直接将其掀翻在地上!“砰”的一声,中条秀隆直接在砸的满地乱滚。 在中条家少主被自己从头顶扔出去后,青木大膳就已经松手,任凭对方倒地呻吟不起。铃木村重挥动太刀,扑上前来,随即被一铁尺打在肋下,不由弃刀痛呼,随后当胸挨了一脚,整个人几乎被踹得双脚堪堪离地,朝后摔去!一直躺倒滚落到山冈善次郎面前才勉强止住,捂着胸口,几次想要挣扎爬起来都做不到。 本来压阵蓄势,想以‘马庭念流''‘矢留之剑’来反制对手的山冈善次郎,见到青木大膳眨眼间就打翻自己这边两名好手,对其鹿岛剑豪的身份,不由信了三分,就算不是新当流的高手,也绝非是没有传授的浪人。 这种时候正该打出气势,群起而攻之,一鼓作气,将之拿下,决不能给对方各个击破的机会! 双腿之间几个摺步,极快交替,迅速冲到青木大膳面前,嘴里呼和不断,垫步跃起,手中太刀翻转用刀背朝着正在闪身避让铃木村重、三宅康永夹攻的青木大膳的上半身斜斩劈下!无论是时机还是出招,都是又快又狠! 能担任东条吉良家马廻众之首,护卫家督吉良义时前往骏府,山冈善次郎自然不是寻常武士,师从三河剑豪铃木日向守修习‘马庭念流''、‘京流’两家剑术,三河国年轻一辈武士中,少有人能当他一合之敌,翻转刀刃以刀背伤敌,也是他身为武士的自尊,不允许自己以暗刀伤人。 他一出手,青木大膳神色方才稍微露出认真之态,不在仗着武义高超,随意戏耍,闪步右倾,左手挥动铁尺硬生生抵住,‘铛’的一声,两人同时向后仰退。 山冈善次郎斜刀劈空的瞬间,刀锋一甩,由上至下,反手使出‘袈裟斩’,用刀锋去撩青木大膳的小腹。 刚才一交手,他就察觉出来,这个自称鹿岛剑豪的浪人,绝非庸手,自己不用全力,恐怕难以取胜。 青木大膳横持铁尺,从容格挡,双脚故意倒退两步,引诱对方抢攻,果然山冈善次郎气势大盛,刀刀朝着对方要害劈去,而青木大膳则一味的严防死守,不做反击,连连向后方僻静处退去,避免自家被人围攻。 青木大膳虽是剑豪,亦不愿轻易受多人夹击,自持勇武,最后死於乱刀之下的武士,数不胜数,苍鹰搏兔尚需全力以赴,何况一个身手不俗的剑客。 两人且战且退,将战局彻底搅乱。众人慑于双方剑术高超,也不敢随意插手。高师盛与吉良义时趁机让各自部属,停下打斗,以两人斗剑,来裁决胜负对错。 长谷川等人闻令,收刀回转席位,大河内等三河武士兀自愤恨难平,不肯罢休。被吉良连声训斥,才收刀回鞘,坐会原席。 青木大膳终究年纪不占优势,僵持时间一长,体力逐渐不支,身上动作反应迟缓一刹,朝旁边一个滑步动作慢了半分,被山冈善次郎的太刀将腰间衣裳划破,好在他本身功夫根底深厚,只是稍慢一瞬间,便快速退开,仅仅衣服被划开一条两寸长的口子,索性人并未受伤。 高师盛吓了一大跳,青木大膳中刀之后,他差点起身喝止打斗,但想起对方雨夜追杀山伏时的身手,还是觉得不至于会败给一个无名之辈,至少他从没听说有什么姓山冈的名武士。 没想到青木大膳中刀之后,不退反进,接连拨开数次劈砍,以铁尺迅捷突刺,山冈善次郎虽然天赋不浅,但实战经验终究太少,比不得青木大膳老於战阵,面对突然转守为攻的变招,顿时有些手忙脚乱,招架不住。 两人不过两三步距离,本就不适合大开大合的刀法,山冈善次郎双手握刀,把太刀横在胸口,用刀身去拨挡,不停点刺而来的铁尺,找准时机,抽身退后两步,劈刀反杀而去,将青木大膳的反攻,再次压制住。 连高师盛也觉得山冈善次郎确实有几分能耐,有些拿不准,到底最后会谁胜谁负。 可是青木大膳却出乎众人的意料,再次将太刀挑飞后,一个纵步,直接越到了山冈善次郎的面前,趁着对方两臂上扬,空门大开之际,右手探出要去夺住太刀的长柄的最下方,左手挥尺已经朝着对方小腹刺去。 山冈善次郎反应也是极快,双手攥住刀柄不让青木大膳夺刀,身体却朝一旁扭去,避开铁尺这一突刺,同时仗着自家身高优势,单膝朝也向青木大膳的腹部撞去。 青木大膳既然敢近身短搏,岂会没有防备,双腿一前一后,错步移行,用自己大腿挡下这一记膝撞,同时右手再次提起铁尺,改刺为扫,一副要继续穷追猛打的架势。 此时山冈善次郎因为两人已经站在一处,只能把双手握刀,变为单手握刀,腾出左手,抽出肋差去架横扫而来的铁尺,‘铛’得一声脆响,堪堪抵住这一轮的攻势,趁着双方角斗气力,山冈善次郎低头踏步,用自己硕大的脑袋猛然向青木大膳的脸面撞去! “嘭!”只听一声巨响 兔起鹊落,却是直接分出了胜负,山冈善次郎仰面朝天,摔倒在地,太刀、肋差飞出十几步远,还未等他缓过神来,一柄铁尺已然抵在自家咽喉之上。 “好!新当流果然名不虚传!”吉良义时抚掌惊叹:“青木免许无愧冢原剑圣真传弟子,深得天时力、地力技、人合位,三剑之奥妙精义,敢问免许,方才使出得可是鼎鼎大名的一之太刀!” 青木大膳收回铁尺,转身回去席上,面无表情道:“在下资质驽钝,并为能领会恩师教授的精妙法门。” 方才山冈善次郎急于扭转颓势,却不想暴露自家下盘不稳的破绽,青木大膳不闪不避,抬腿猛扫,将之踢到在地,力挥铁尺,接连打落长短两刃,只是速度太快,加上众人注意力都在铁尺之上,电光火石间,未能发觉他到底,以何招式,分出胜负。 吉良义时见铁尺横空,误认为是新当流不传秘技‘一之太刀’。 青木大膳虽多次目睹‘一之太刀’,却因所修习之剑,是彻头彻尾杀人之术,反而难以领会。 杀人剑不拘於任何招式,以锻炼反应能力为主,青木大膳习剑之初,效仿恩师冢原卜传,每天以木刀对大树劈砍六千次,数年如一日。初时练习,要一日方能完成,几年之后,六千下的素振,只需要半个时辰就能完成,往往眨眼之间,已经完成了两三斩。 长年的这样练习后,无论是挥刀的力量还是出手的速度,都达到了常人无法企及的地步,与敌厮杀,往往只需要一刀就能夺人性命。 诸多同门中,他得剑术也称得喧哗上等,被唤做‘铁人斋’,以示其性格执拗,剑心刚直。 但杀人越多,距离一之太刀的境界,反而越来越远,并非是青木大膳资质问题,而是他心性残虐,难以杀人之心,修习活人之剑。 他此回只用三分剑术,以铁尺对敌,未尝没有想试着领悟何为活人剑,但在生死刹那,面对危险时,最终还是难以掩盖心中的暴戾杀气,凭借本能反应,便以杀人剑,一招制敌。 ------------ 第五十三章剑豪辞供奉,花魁意气地 山冈善次郎翻身而起,知道自家绝非青木大膳的对手,自觉羞愧难当,想要切腹自尽,向屋形公谢罪,却发现手中连刀都没有,一时气馁莫名。 吉良义时对这位侧近,还是相当看重,道:“青木免许,鹿岛剑圣得意高足,材勇略武,善次郎不必气馁,武士正该如剑道一般,败而不挫才是!” 见吉良义时没有追究自己无能,宽宥失职,山冈善次郎这才勉强收拾好心情,俯身向着青木大膳拜谢:“山冈善次郎多谢免许,不吝赐教之恩,恳请允许善次郎持弟子礼,旁跪侍奉!”方才一番斗剑,他大有收获,放下门迹成见,想拜这位鹿岛门下出身的剑豪为师。 大河内氏一门出身源氏名门,宗党尤强,不但雄踞三河,且於远江亦有人望,能得其供奉,对于一名剑豪来说,不仅是个人日常生活,起居出行有所保障,而且对日后开馆授徒,广大流派也有不小的帮助。 即便是青木大膳的恩师,斩神剑圣冢原卜伝在开创鹿岛新当流道场后,依旧受从足利义晴、足利义辉两代将军传唤,担任幕府宾客,担任剑道师范教习。 换而言之,鹿岛新当流能名震天下,力压其他流派,除了师冈一羽、斋藤鬼坊、真壁道无、松冈则方、山本勘助、青木大膳这些闻名于世的剑豪门徒外,也少不了甲信大名武田信玄,伊势国司北畠具教、关东八州结城氏、佐野氏、成田氏、佐竹氏等这些大名的敕令宣扬。 青木大膳对山冈善次郎的拜求,不为所动,冷淡答道:“在下已有弟子传人,恕不能允。” 青木大膳十多年间大起大落,共收过三次门徒,贯看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第一次在收徒鹿岛道场,弟子数十,他离馆放浪时,却无人愿意追随;第二次在小田原城,不少北条家重臣子弟,重金求拜,但当他触怒北条北条氏康时,却仅有亦兄亦友的北条纲成一人,愿意为他叩首求情,其余所谓弟子,全然不见踪影;第三次在骏府城下授徒无算,凡有所求教者,必做解答,但落魄困顿,却只有北庄万次郎这一个穷苦出身的差役弟子,始终鞍前马后,对他不离不弃。 方才十手铁尺的短打,就是他特意兼容中条流与新当流两家短剑术之中的精妙,传授给北庄万次郎这个入室弟子,作为防身之用。 北庄万次郎此回被留在平山庄,协助长田利氏赈济,并未一同随行,可惜没有机会观战,参悟其中的剑道奥义,青木大膳想到此处颇觉懊悔。 “善次郎既有诚心,免许不妨暂且收他为门徒,若日后有所成就,在正式收入门墙也不迟!”吉良义时手敲折扇,帮自己的侧近开口相劝,做大河内氏的供奉,也就是自己的家臣。 “在下修习短刃,与屋形殿门下的侧近并非同路,恐难以指点!”剑道流派众多,并非是会的越多越好,兼修多门,远不如精通一道。 山岗善次郎所学的是大开大合的战阵剑法,与青木大膳的浪人斗剑,的确绝非一路。 吉良义时亦通剑道,听出推脱之意,却也没有因此恼怒。 一寸短,一寸险,虽然短刀不如长刀在实战搏杀中更具优势,但真正的武士对决时,看的并非刀枪长短,而是使用者的能力。 这位吉良屋形殿,就听闻过剑圣冢原卜伝年轻时前往川越城,拜见上杉修理大夫朝兴,曾在殿前演武,与下总的野太刀名人梶原长门,真剑较量。 梶原长门用一把刃长三尺八九寸的长刀,不仅轻易地砍下了飞燕,而且做多次的切笼、转打。事先指明对手的左手、右手、头部然后干净利落地砍下来,让人看得毛骨悚然。在当时被认定,是具成为有剑圣资格的人物。 冢原卜伝仅用一把二尺八九寸度短剑,与之比试,以‘一刀一足之间合’为限,仅仅一刀便劈断了梶原长门的野太刀,分出胜负。 有此例在前,谁又敢说短剑不如长刀锐利! 况且冢原卜伝最为擅长的并非短刀刺杀,应用于战场上的战阵剑道,青木大膳随身携带的配刀虽然要比太刀略短,但依旧能看出来是打刀样式,既然能得到鹿岛岛新当流最高许可‘免许皆传状’,自然不可能不会新当流的长刀术。 吉良义时再三目视青木大膳,认为他是因为忠义,才不愿接受自家延揽,赞不绝口道:“忠勇之士!” 高师盛道:“微末技艺何足挂齿,屋形公麾下,铃木日向守勇猛绝伦,东国武士谁人不知?” 吉良义时哈哈大笑,拍了拍手,吩咐来人清理地面,整顿宴席,女乐调弦,舞咏并作,叫诸人继续饮酒,心思已经不在花魁身上,而是对青木大膳青睐有加。 高师盛与吉良义时对饮,互相落座。高师盛见席上气氛仍有些僵硬,扯了个话头,不说俗物,但讲趣闻。三言两语,不知怎的又说回剑道之上。 吉良义时叹道:“当初修习剑道军法,吾曾极力反对。奈何父兄管教严格,不练不行,最后结果怎样?训斥本殿一窍不通!” 忆及往日苦修,最累的时候,吉良义时几乎差点虚脱,回想起来,他心有余悸,举起酒盏,又满饮一杯,道:“自吾元服以来,从没遇到过青木免许这样的剑豪达人!……以往只道武士扈从,自可高枕无虞······一人之威,竟至於斯,现在想来,不觉后悔迟矣!……高尾花魁,且替我来与免许上酒,聊表感寸之心。” 重新落座后,因之前变乱,干脆三人并座於台敷之上,高师盛坐在吉良义时右侧,高尾花魁陪侍在吉良义时左侧,她虽是风尘女子,却颇有矜持意气,敬爱真武士,目睹青木大膳挥斥方遒,英豪忠义,不由倾心折服,尤其是听到断然拒绝屋形公的请求,百般滋味尽在心头。当着众人的面,虽不敢放肆,一双秋波,已不知往青木大膳身上送了几乎。 席上争论、热闹,她恍如不闻,眼中只有孤坐独榻的青木大膳。 吉良义时连说了两遍,她方才听见,又喜又慌,急忙捧着酒壶,款款来到青木大膳席前,来为剑豪添酒。 高尾花魁腰缠垂帶,梳着先笄发髻,左横菊簪,右垂稻穗,白领朱唇,依然楚楚动人。若是一定要找出些许的不同,那便是她的眉眼间,越发的容光焕发,较之方才,更多了些许柔媚的韵味。 青木大膳不近女色,高尾花魁挽袖斟酒,手臂赤裸在外,抬举时香风缭绕,味道清幽淡雅,似是为女子本来自身的体香。她俏目流转,心中怀抱小鹿似的,砰砰直跳,跪地不起,奉劝道:“妾身恭请免许饮此乐无忧,愿祝免许今夜长乐无忧!”此句是用‘廓詞’言讲出来的,带有浓烈的武藏方言,尽显武家女儿的豪迈。 廓词是游女们从全国各地筹集起来,为了隐藏乡音,使用独特的语言。不同扬屋会有不同廓词,也作里词,花魁词。 高尾花魁听到青木大膳自称武藏横山党末裔,特意改用武藏廓词,来同他交谈,以求搏取好感。 青木大膳自赴宴以来,一直未曾看她,这会儿如此之近的距离与花魁接触,不知羡煞多少旁人,尤其当听到对如此明显的暗示,吉良义时也亦羡此艳遇。 在礼教还不算严格的当世,如此求欢之语,也可谓言辞大胆,热情如火。 竒 書 網 W w w . q í S ǔ W A И G . C ō M 求欢的佳人如今正在眼前,她的恩客同在堂中。青木大膳醉心剑道,无欲无求。更何况,他为人心怀坦荡,与人相看,从来都是目不斜视,当此情景,人何以堪,大概也只有青木大膳这种古板自律之人,才能做到安然若素。 伸手接过高尾花魁奉上的酒杯,道:“多谢屋形公赐酒,娘子快快请起,青木浮牢浪人,当不得如此礼遇。”今夜按照欢场规矩,高尾花魁乃是吉良义时的外室,身份尊崇。 青木大膳饮下杯中酒,吉良义时道:“免许豪勇过人,自当须饮满三杯。”青木大膳无奈,只得由高尾花魁二度斟满。 再饮,高尾花魁敛眉低觑,追问道:“酒冷天寒,愿为免许暖榻相待!”青木大膳不语,只举杯相前,高尾花魁给他三度斟满。 见仍未有回应,幽怨以及,她勉强按下失落,恋恋不舍地拔下稻簪,轻放漆桌之上,免屐去履,欲待返回座位。起身的时候,却忘记了如何正常走路,没有木屐,当即就要摔倒,青木大膳伸手搀扶,两人手指不经意轻轻触碰,高尾花魁心中颤跳,手脚酥软,好悬没站稳当,当即宽衣解带,将纹有自家花名的垂带,不容分说,一并交予对方。 她两颊绯红,似喜还怨地转了青木大膳一眼,蓬乱着头发,内着白绫的内衣,外穿无花纹的两重黑色外衣,松散系着一条杂色斑纹衣带,赤着玉足,俏生生的,从数位盛装打扮的游女身边穿过,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 席间各位都看呆了,忘记相互寒暄交谈...... 高师盛谓叹:“今日放知狂云上人所言‘意气地’,屋形殿你我逾越,当退返原坐,不可轻亵高尾花魁!”临济宗禅师一休宗纯,自号狂云子,“外现癫狂相,内密赤子行”,认为禅宗的禁欲教条虚伪,与游女巧样装扮,立于游廊供狎客赏玩无异,自己喝酒吃肉,甚至出入风月场所,办事离经叛道,一休宗纯七十八岁高龄时,遇到盲女艺人森,喜其‘意气自爱’而与之相好,之后一直照顾她。 吉良义时深以为然,命人重设席案,与高师盛各回左右,复之前状。 刚刚坐稳,还未叙话,忽听院外传来一阵喧闹,却是三户老板带着一队同心众闯了进来。 高师盛见吉良义时蹙眉不悦,知晓他这是不喜被人打扰,身为屋形殿,此刻也不便派人露面,於是自告奋勇,代为出去做答。 许是三户老板提前告知,里间有贵人做客,番所同心众并未贸然闯入,见有人出来,长吏立刻带人围了上去。 “唉!师兄你怎来了郡治?”高师盛刚出堂门,同心众里便有一人,开口疑问道。 高师盛寻声望去,看了好一会儿,也没找到是谁说话,板仓胜重干脆挤出人群,上前又问了一遍。 院外不比屋内,天色昏暗,要不是他自己主动站出来,还真未必能够发现。 高师盛笑道:“原来是四郎右卫门师弟,十月神无,正该会朋访友,拜见尊长,乡里事情安排妥当了,我趁着还有空闲便来郡治拜访丹波舅父!”却是找了个托词敷衍,并未说及自家来佐久城的真实意图。 板仓胜重跟随山内通判下乡,多次听闻高师盛称呼郡守为舅父,不疑有他,连忙向旁边的番所长吏解释。 长吏只是寻常同心众,连地侍都算不上,听完板仓胜重转述完后,面露难色,得罪不起郡守姻亲,但番所已经备案,就这么带人回去,上官那边又过不去,高师盛也做过同心众,知晓对方不易,笑着说道:“自不会让你为难,待我回去交代一声,便带人与你会番所。” 同心众长吏连道不敢,带人退到门外等候。 高师盛回转堂上,致歉道:“方才打斗,惊动了町内的捕快差役,我当随同心众回番所,以作应答,敬谢屋形殿盛情款待,惜乎不能醉饮五更,请准允在下先退离席!” 吉良义时自无不允,平山乡众人纷纷起身告辞,躬身倒退三步,才转身出离宴会,青木大膳将垂帶叠放坐榻,又把稻簪放于其上,拜谢道:“青木大膳乡野武夫,恐难受垂青!”言讫,毫不留恋地转身而去。 剑豪远走,佳人心碎,吉良义时自觉无趣,遂一并将宴席散去。 ------------ 第五十四章养士难为用,可知妖言重 吉良义时、山冈善次郎等亲眼目送高师盛一行人出离扬屋院门,回转居馆。大河内国纲、中条秀隆伴随左右,吉良义时问大河内国纲道:“方才席上,你为何一定要再三刁难於右兵卫,不叫吾与之接交,莫非你真有门迹偏见不成?” 大河内国纲道:“不是。” 吉良义时不禁奇怪,问道:“那是为何?” “高氏,乃本家之世仇,贞家公遗训,与此辈强梁辕痕,绝不为友。两国戮兵多年,三河子弟多有讨死於其卒兵刀下,如何与之为友?,本家以宗主屈身庶流,以是人心不稳。嫡庶易位,尤可忍受,高阶氏,外臣执役,正如剑豪青木所言,此辈家奴耳!岂有主人与家奴为友者邪?” 虽然受了青木大膳一顿斥骂,大河内国纲出于吉良氏家格地位方面考虑。仍旧固执己见,他说道:“本家衰败久矣,强敌环伺,唯有以足利连枝众的门迹家声,才能笼络压制国人,馆殿不可仅凭一时兴起,便逾纡尊降贵,自甘卑贱。” 吉良义时对自己佑笔这套食古不化的说辞,不以为然,若门迹家名真的有用,那现在应该是官家执掌大权才对,哪里轮得到卑贱武士,割据天下,又问松平信安道:“三法师以为如何?” “青木免许剑豪达人,我等亲眼所见,长田豪商奢遮夸富,我等亦有耳闻,余下诸人虽籍籍无名但也都称得上勇健壮士,小可从兄弃侧近而位代官,虽不明其中内细,但如今能得三者投效,绝非寻常庸人,我以为可以结交,若有不忍言之事,或可请其出面转圜一二。” 松平信安与高师盛泛泛之交,但还是知道其曾担任过今川氏真侧近众的事情,吉良义时真的被今川家监禁的话,还可以通过高师盛,想办法请今川氏真近臣出面说项。 吉良义时深以为然,一挥折扇,道:“当世豪强,无不以材勇取士。右兵卫知略天下,吾与之在席上多有叙谈,凡吾所问,无不对答如流,仅这份见识也值得吾与之为友。”大河内国纲拽着吉良义时的马辔,还要劝谏。 吉良义时没办法,妥协道:“贞家公遗训,吾自不敢忘,但你也不得在以门第傲人,我等深入今川氏领内,不比远在三河本领,到了骏府城后更该小心谨慎行事,不可肆意妄为,树敌於潜。” “馆殿!” 见他还想啰嗦,吉良义时反问道:“我与诸位皆以赤诚相待,从未因门第优劣,主从尊卑,就有丝毫轻视之行,正如右兵卫所言,尔等皆吾友人也,日后切记不可以家奴视人!” “诺!”大河内国纲长在政务,不善辩谋,虽没有被说服,却也没法反驳,只能无奈应诺。 吉良义时拿折扇敲落大河内国纲拽着马辔的手,又训诫一句,道:“这等粗鄙狂妄之行,到了骏府城,都给我好好收起来,莫要显露在外,招惹是非!”言罢,拨马绕转,避开自家佑笔,由马廻众前呼后拥着,回转居馆。 ………… 板仓重胜将高师盛等人安排在了番所屋敷内小坐,没过一会儿,便有人前来,称郡守传唤。 因为并非公事,所以并未在城内天守阁相见,而是安排在朝比奈元长居住的丹波馆会面。 天守阁往往只有宣布重要事宜时,才会召开评定,在加上今川家实行家臣集住令,佐久城府衙,实际上就是在丹波馆内。 进的大门,转入正宅,一路行来见得最多的并不是亭台水榭、庭观景石,而是在各处官邸内处理公务的奉公武士,仅有少数几名美服薄裙的婢女偶尔穿过回廊。 他们一路行过处,引得沿途的奉公人无不举目观看,但朝比奈元长治下甚严,也没有人敢随意聚在一起,讨论来者身份。 郡守宅邸设在丹波馆内的里中堂。说是里中,从大门走到,也走了好长一会儿。到了邸内堂外,领路家臣叫高师盛等在外静等,他入内通报,不多时出来说道:“家主请乡佐登堂。”此人乃是朝比奈家的私臣,故而称朝比奈元长为家主。 高师盛吩咐青木大膳三人候在堂外廊上,自己则脱去鞋履,略整衣冠,将佩刀、肋差交给门口的小侍保管,昂首阔步,迈入堂中。 院外霜寒,天色晦暗。一进堂上,灯火通明,暖意盈人。 高师盛定睛看去,见这屋宇甚大,颇为深广,两列黑色圆柱撑起了堂顶,柱间相对合设有十张桌榻。 每个桌榻旁边都放有一个暖炉,屋内角落各处、柱旁案侧都摆设有青铜灯具,粗略估计,怕是不下大小数十个,或为口衔烛光,展翅起舞的仙鹤,或为头顶油盘,懒散趴卧的鳌鼋。灯盏、油盘内皆点燃了灯火,烛光彤彤,堂上数人,其中两个他却是认识,正是前番来过平山乡的山内通判和松上刑录。 堂内正对门的地方,在诸多案几的上首正中,坐着一位年过不惑的老人,须发斑白,正是朝比奈元长。 朝比奈元长没有戴冠,头上裹帻,穿着一件绢帛制成的黑色胴衣,内衬小袖,彩线纹绘,朝比奈氏的左三巴纹,单就穿戴而言,他和一位寻常武家老人并无太大区别,但是仪态清隽疏朗,风姿儒雅,虽只是随意而坐,却自有一番俨然从容的风采。 高师盛恭敬拜倒,道:“自骏府城一别,眨眼数年,见到舅父仍旧康健硬朗,外侄欣喜难言。” 寒暄过后,朝比奈元长问道:“新九郎以为,吉良四郎是何人物?”作为郡守,方才扬屋里发生之事,早就有人提前通禀。 高师盛略加思索,说道:“侄儿对吉良屋形知之甚少,更谈不上了解,不过通过宴饮,却是能查出些许端倪。” “且说与我听。” 见舅父朝比奈元长要考校自家,高师盛也不藏拙,将自己的看法,点评出口:“以侄儿浅薄观点来看,东条屋形殿为人风趣,有知略,喜勇士。粗疏武艺,仰慕文采,与之言谈,使人如沐春风,豪强倾折,国人争附,却是守成有余,进取不足。御下过於宽免,虽能养士,然恐难用也。” “哦,为何说他守成有余,进取不足?” “屋形殿入继东条,不过二三载,却能尽得士心,但反过来说,一直不曾听闻他有开疆拓土的动静,由此可见他志向不在扩土,当在保全家业。此回前往骏府,自家侧近多为随从,当也是为了避免东条家有人反乱宗家,是以,我说他守成有余,进取不足。” “为何又说御下过於宽免,虽能养士,然恐难用也?” “今日筵席,有两件小事让侄儿侧目。” “何事?” “其一大河内国纲屡次刁难於我,屋形殿多有不耐,然而却一直容忍未发,不曾加以斥责,是其能养士也。其二,我麾下郎党与三河众刀兵相见,屋形殿阻拦,其等多有悻悻,流露出不情愿的神色。令行难以禁止,是其不能用也。故此我称他,御下过於宽免,虽能养士,然恐难用也” 朝比奈元长老怀大慰,环顾左右,笑道:“吾家麒麟儿也!” 诸人拜服,“郡守族中,人才济济。” 松上信宗凑趣问道:“新九郎以为三河国内,人物如何” “大河内国纲言辞逼人,门第取士,但三河国众,皆以其为首,又能得屋形殿信用,想来能力当在柄持内政;松平信安,相貌堂堂,素来以善辩能谋,才思敏捷成名,然终其宴席,一言不发,虚怀若谷。反倒是中条秀隆看上去平平无奇,就连家传武艺,也是稀松平常,能入侧近当是占了门第的优势。” “山冈善次郎有壮气,青木免许怒斥大河内国纲,他闻言而怒,拔刀穷斗,败北后又愿虚心求教,当是为耿直武士。” 山内通判听完,不由抚掌欢喜,道:“乡佐能不骄不躁,客观评赏,已有名武士的三分风采,三河莽夫尽是庸碌之辈,与我远州英才相比,简直天壤之别,吉良氏必然是我骏府囊中之物了!”州郡品评武士,多为互相贬低,吹捧同乡宗亲,山内通判也不能免俗,但所说也确实如此,吉良氏在骏府三番两次的打压下,已经是无力反抗了。 朝比奈元长笑了两声,调换下坐姿,问道:“新九郎匆忙赶来郡治,当不会只是为了,来叙舅侄情谊,可是治下豪猾不驯,来求助於我?”朝比奈元长这些年来,屡任地方,又是搜刮国人钱财,编练旗本,又是参与政务,不假思索就猜出了自己外侄来见自己的真实意图。 高师盛从怀中取出一沓文书,请小侍代为转交,说道:“并非如此,而是本乡富商长田氏愿意投效舅父麾下,此回特意捐奉钱粮,以助郡中救灾、练兵!” 朝比奈元长略扫一眼,清单上除了钱粮若干外,还有铁炮十杆,大铠三副,太刀三十,抚须言道:“还算他家识相,既然有奉公之心,我自会向骏府向其兄弟二人请功。” 待又往下看了几眼,正是十余份乡内豪族的罪状,起初还不以为意,只当是自家侄儿要求自己做主,待看到三沢左兵卫那份‘妖言’罪时,勃然变色。 平安以降,言论重罪共有四种,分别是:诽谤、妄言、巫诅和妖言。除了‘诽谤’之外,其他三个罪名,动不动就要处以‘族刑’,也就是‘诛族’。因其刑罚之重,且又是言论罪,所以此类罪名,又与杀人放火,举兵作乱,这样有确凿证据的逆举不同,都是‘因言获罪’,根本没有什么确凿证据可寻。 换而言之,也可以理解为,说你有罪就是有罪,说你没罪就是没罪,也是因为这种由官吏一言而决的特点,常被酷吏权门拿来滥用。 最为出名的‘妖言案’便是鸟羽大王时期,淫秽后宫的‘妖狐玉藻前’一案。 民间传说,“玉藻前”本是鸟羽大王最为宠爱的嫔妃,由于其天生丽质,甚至被誉为“自体内散发出光芒的贤德姬君”。 也因此,鸟羽大王特赐名号,称为“玉藻”。然而不久以后,鸟羽大王便得了怪病倒下了;大臣们因此开始怀疑玉藻,并暗中对她进行了占卜。结果,玉藻的正体:九尾妖狐暴露,她便逃离京城,躲避到东国地方。 与此同时,御体康复的天皇恼羞成怒,发出了追讨的敕令。上总介和三浦介奉命行事,终于结果了玉藻——然而,她的野心和执念仍然以杀生石的形态保留在那须野,时刻等候着下一个机会的到来。 但实际上所谓“玉藻前”即是鸟羽大王的的宠妃藤壶女御,“执幼主三代之政”的白河院驾崩,鸟羽上王衔恨自己的中宫藤原璋子品行有亏。 即与自己的养父,鸟羽大王的祖父白河法院有染,御废其中宫位,改立藤壶女御为后。 藤原璋子随即做出反击,联络自己的异母兄为太政大臣藤原实行(三条家祖),同母兄姊有权中纳言藤原通季(西园寺家祖)、左大臣藤原实能(德大寺家祖)、大炊御门家藤原经实夫人公子(二条天皇外祖母)。 带兵包围鸟羽殿,声称受宫人举报,藤壶女御以妖言诅咒鸟羽大王暴毙,并声称其是妖狐幻化,威逼王上将之流放东国,随即又不安心,授意人派兵将之杀死。 但好景未长,鸟羽上王开始院宣执政,统率廷臣,重新起用被白河院罢免的藤原忠实,不仅将忠实之女藤原泰子(高阳院)立为皇后,还宠爱藤原得子(美福门院)。藤原璋子一门由此被鸟羽院疏远。 近卫王登基后,玩弄妖言,试图巩固中宫位的藤原璋子,也身陷得子诅咒、日吉社诅咒、广田社巫诅咒这鸟羽朝的三大后宫诅咒。 最终失去权势的璋子,于康治元年(1142年)在仁和寺法金刚院出家,被迫削发为尼(因而又称仁和寺女院),法名真如法。 贵如一国之母,尚且落得如此下场,被牵连的宫人不是服毒自尽,就是被族诛。 朝比奈元长看过罪证之后,第一句话就是,“右兵卫可知‘妖言’罪名之重?” ------------ 第五十五章愿作鹰犬惊狐鼠,难见天下至泰平 高师盛不但家学渊博,而且久任门下捕盗一职,朝比奈元长不信自己这个侄儿,会不知“巫诅妖言”之罪的分量。 此罪落实,必然要株连百人不止,他虽然是东海名将,却也从来没有在战场以外之地,去谋害如此之多的性命,故此不叙亲情,改称高师盛右兵卫的官职,肃容相问。 “知道。” “那好!本郡问你,书状中告发诸多罪名,究竟是确有其事,还是你因泄私愤,谋取私利,而授意门下徒众,故意捏造诬告?”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才刚上任一月,就发现乡内有人阴谋作乱,明摆着,其中必然内幕,说完便让小侍将这些罪状,分别传阅堂内众人观看。 高师盛面不改色,答道:“三沢左兵卫猖狂不法,横行乡里久矣,滨名大人与之互为邻里,自然是知晓下吏所言非虚,此回骏府德政令颁下,便是此贱役带头抗拒,串连豪猾,试图煽动一揆作乱,本乡军役众长谷川元忠、隼人父子,因在乡中威望甚高,故而也在其拉拢之列,然世受骏府俸禄,不敢逾叛,遂表面假意顺从,暗中则向庄所通报消息,下吏斗胆,恳请郡守派遣旗本军势,诛杀此贱役满门,以儆效尤!” “也就是说此案与你无关?” “此人证物证皆在,郡守不信,证人现下就在廊外等候,可传唤前来,一问究竟。”高师盛顿了顿,继续说道:“且下吏来郡路上,还受到三沢左兵卫勾结的鬼面山长野党山伏的截杀,如非做贼心虚,又何必急于杀人灭口?” “何以见得长野党山伏便是受三沢氏买通!”朝比奈元长平静问道,但在坐之人,皆是其故吏,却是看出来郡守,实际上已是恼怒到了极点,什么人证?这种情形,谁还看不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找人做伪证,难道比捏造罪名难上多少不成? “山伏中有一人,下吏侥幸认得。此人名唤净空,原本是乡中真言宗的法师,因犯律令,被刺配骏州安部劳城营,下山公干时为山伏劫持,据他口供招认,长野党山伏便是受其招雇,至於参与一揆的同党还有谁,待拿下了揆首,自然便就知晓。” “郡守大人,依下吏之见,不妨先传唤人证上堂答对。”松上信宗想了个折中的办法。 朝比奈元长手扶桌案,根本不予理会,品味了会儿高师盛这句话的意思,目光严厉,盯住自己侄儿,问道:“你此话何意?”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将其满门同党,捕入狱中,严刑拷打。三木之下,何求不得。”高师盛直言不讳,这么做的目的也是为了避免有人乞诉骏府,将事情闹大,引起地方豪右介入,以往不是没有过先例。 山内通判为人刚正,但不迂腐,并不介意,通过屈打成招的方式,来达到打击豪右,反而觉得仅以妖言罪,恐怕难以服众,蹙眉道:“三沢氏常有妖言,并假托鬼神,以图谶蛊惑人心,祝诅幕府崩毁,源氏栋梁断绝,且有乡中私斗争杀数人、屠宰牛马牲畜、偷放债贷、开垦不入名田、篡改匠屋账册等诸多不道之罪·····” 这些罪名中除了‘妖言’罪外,其他罪名并非完全捏造。但平心而论,又都可以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全是些‘莫须有’之事。 乡中别说豪强间常有私斗,就是寻常百姓和村落之间,也会因为各种纠纷摩擦,演变成几十人,甚至是上百人的私斗,骏府对此种事的态度,一贯是,民不举官不究,甚至是民举官仍不究。 秽多非人群体,本来就是靠屠宰为业,这算什么罪名;开垦不入名田,基本所有豪族都在干,即便被发现也谈不上大罪;篡改账册这么隐秘的事情,外人怎么可能会轻易知道,一看就是风闻流言,加以编造的。 这里面,唯一称得上重罪的就是偷放债贷了。 骏府一直严厉禁止,民间私自放债,鼓励百姓向骏府借贷,除了官贷以外,只允许寺院、以及部分豪商有资格放债,作为交换,每年都要向骏府缴纳三成利润,才能保证不被查封质库。 就算全部落实罪名,也到不了诛族的地步,传扬出去,难以服众。 高师盛道:“请通判将平山豪族之罪状,悉数阅览。” 山内氏丰将众人手中罪状,全都讨要过来。仔细看过后,不觉触目惊心,见其上共罗织了三四十条罪名,当头第一个就是‘群盗三河’,而且还是村村如此。 也就是说,整个乡的百姓,或多或少,都跑去过隔壁三河国,伪装盗贼劫掠,这种事情,不但三河国豪族会来远江,远江的国人也会去三河烧杀劫掠,大河内国纲才会说,两国刀兵不断,子弟尽墨,恐难为友。 第二个是大井氏犯下的‘贼杀’,因为催缴年贡不得,便拔刀将村人给杀害了,虽然事情过去许久年,但乡里百姓,对此事无人不知。 第三个是滨名家屡次招揽亡命、隐匿田产,另有今年殴打村惣,纵火焚毁良民屋宅之事。其余豪族也都是劣迹斑斑,比起滨名家来,丝毫不逊色多少,甚至还有为了避免家名断绝,岳父与寡媳通奸的丑闻在内,等等诸罪,不胜枚举。 这些罪状,都非一家一姓犯下,每条罪状前面都有一个人名,即犯罪之人,其后是罪证,在后面边是苦主的名字。大致算下来,乡里豪右无不在其内。——也亏得净土真宗,有喜欢搜集豪族阴私不法的传统,不然还真未必能在,短短几天内,整理出这么多罪证。 山内通判怒道:“我巡捕江左多年,以往只道豪右奸猾,以武犯禁,未曾猜到一乡之地,便如此藏污纳垢!恳请郡守发兵,将这些豪猾逮捕拷掠!” 这便是高师盛为何,要山内通判看完全部罪证的原因,听他所言,只说罪证而不论‘妖言’,显然也是不信,针对三沢氏而捏造的罪名。不打算牵连无辜,杀戮太多,容易沾染业报因果,也没有要族其三属之意。 因为妖言罪的特点,常被战国大名们拿来诬灭大族,或以立威,或谋夺宛行。就如同降服武田信玄的信浓豪族的高远赖继,在天文二十一年,就因‘妖言’诅咒武田氏为由,被逼切腹自尽,由甲斐武士改名高远继宗,入继高远氏,明眼人谁还看不出来,这是武田信玄故技重施,将高远家吞并的手段。 手段虽然卑劣,但在座之人,过往风闻后,并没有觉得太过於惊讶,但今日亲耳听到,仍觉惊骇莫名。 滨名信亲更是惶恐出列,拜倒堂下:“末将有罪,对家中劣子疏于管教,竟使其犯下如此多罪状,请主公责罚!” 朝比奈元长虽然治军严厉,但对政务却很宽宥,国人为今川氏统治远江的根本,在场亲信无不是豪族出身,也要考虑他们的看法,仅仅稍加训斥几句,便就轻轻放过,转而严肃问道:“我儿欲为酷吏邪?” 自古酷吏,便没有几个能的好下场的,高师直、高师泰兄弟,便是室町幕府初年有名的酷吏,族灭豪右不计其数,就连副将军足利直义也受其兄弟二人侵害,行事酷烈,可见一斑,最终惨遭灭族时,天下人无不拍手称快。 “下吏常行民家,亲眼目睹之穷困窘迫,长谷川氏,国之军役兵众,家中仍旧衣不蔽体,面有菜色。问及何故,一为水患频凶,田无秋实;二为豪右侵盗,日益猖獗!国人骏府之柱石根基,不得轻动,却更不可放纵违乱,百姓黔首亦是骏府子民,当救怜国内凋弊之民。”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果不能族灭三沢氏,消息传回平山乡,自己必然要受刺杀。 “你家亦属豪右!” “昔日为人子,今日为人臣。侄儿不愿为牛马驽力,庸碌无为,愿作鹰犬爪牙,替骏府惊骇狐鼠,穷罪豪猾,下吏恳请郡守发兵,剿灭三沢氏,以震慑东海,使盗匪自缚请罪!”言罢,高师盛免冠叩首,长拜不起。 ········· 初时听闻高师盛与长田家车队,前往郡治,三沢左兵卫心中还有些许疑惧,但一连多日,不见郡中派人传唤自己,过去问罪,自以为相安无事,仍带郎党,每日巡视川途。 因令制旧律,部落民聚落不得设立栅栏,虽然到了室町幕府,管辖日松,但三沢村还是没有认真的修筑什么像样得围墙,仅仅在修了一道人高的木矮墙,乡人备盗,部落民也是一样,毕竟三河来的盗贼,可不管良贱之分。 走累了,干脆就带人又回了匠屋聚饮,喝到一半,为微醉正酣的时候,三沢左兵卫对左右说道:“乡佐自以为出身名门,族氏显赫,贵重东海州郡,一上来就指手画脚,然而却不知道,地方有地方的规矩,稍一露怯,便就被乡里的豪族欺到头上,回来见到之前颁下的德政令,没有一样落实,怕不是要被当场气死,武士跟武士也是大不相同了!” 能陪他饮酒的,都是心腹,当即有胆大的起哄道:“武士再不济,也比咱们这帮子贱民强之百倍,要我说,左兵卫你不妨好好孝敬孝敬那个新来的乡佐,说不准也能混成个武士老爷,再不济脱了这身茶衣也是好的,俺们发迹,可就全指望你了!” “武士?”三沢左兵卫晃着酒盏,不屑道:“有几个武士能比的上咱们吃用得体,莫要看不起自己身上的茶衣,正是这件鼠皮,才让你我活的像个人。” 又指着屋外对面,整齐的屋舍,说道:“除了几家国人自己住的宅邸,有哪家村落,比得过咱们?别看咱们不种地,日常吃的再差,也总吃得上一天两顿干饭,别说乡里村人,就是长田家的奴婢,也不见得每天都能见得到稀粥。” 有人凑趣,接话道:“可不是嘛!别说下人了,就是亲儿子也未必吃的上!”左右闻言,无不哈哈大笑,往常部落民去长田家帮闲,总会被那个‘食铢鬼’借故克扣工钱。 有常去武士、豪族家帮闲,略微了解一些底细的,亦然说道:“武士、国人也就是看着风光,除了有实权的大名主,如今川、朝比奈家以外,其他的不过都是骏府、郡守养在门下的走狗而起。平时既不得自由,还要受律法约束,村民挤兑,空有名声,过得不如意的大有人在。长谷川家据说还是河内国长谷川党魁首的末裔,现在过得怎样,连名田都丢的一干二净,整天靠跟一帮泼皮无赖,给人帮闲过活,和咱们也没什么区别,说不准再过几年,就得变成‘非人’,搬来咱们村住。” 三沢左兵卫叹了口气,说道:“如今这个世道,无论武士、百姓皆不易也。乡里村人就不说了,咱们村还算好点,远江国好歹这么多年没有见兵开仗,你们不用服兵役,我跟着去左卫门大人,去三河国运过几次军粮,那些受了兵灾,无家可归的黔首百姓,甚至落魄武士,为了一口饭吃,或插草自卖为奴,或卖妻卖女,种种凄惨可怜,大家说到底,都是前世作恶之徒,身份贵贱又有什么两样。” 说道因果业报,周围朋党少不得也是一阵唏嘘,不知道上辈子造了多大的孽,才投胎乱世,也不知道各家大名前世都是什么精怪变得,能享受这么大的福报,或者凶恶如鬼。 他接着说道:“还有朝廷的百官公卿和幕府公方,更是不容易。自应仁之乱后,公卿连一日三餐都难以为继,又因律令,无诏不得出京,听说有穷困到头的,不但卖官粥爵,竟然还有把女儿卖去游廊接客,来补贴家用,甚至风闻,官家后妃中也有人半掩门牖,干皮肉生意。每次京都兵乱,幕府公方必然仓皇逃遁,在近江各家大名、国人之间,来回乞食······这哪里还有天下人的模样气度,也不知三好修理大夫,能不能挟持将军,讨平天下。” “乱世人命,微如草芥,咱们能混个一日两餐,妻儿周全就该满足了,真当了良民、武士,沾染因果业报,难道还有什么好结果不成?” 满座朋党,跪坐席上,都齐声叹气:“也不知道,死之前能不能看见,这世道天下泰平!” ------------ 第五十六章族灭一姓威豪猾(上) 三沢左兵卫虽然争强斗狠,但毕竟在东海道内奔波多年,对天下局势还是了解一二,一番话说下来,倒是称得上中允二字。 如今时政局势,可以说有点见识的人都能看出来,只可惜,方今天下大名割据,混战不休,豪右横行,无论关东还是西国的大名,多半精力,都放在了争夺领国和钱粮上,幕府弊政积重难返,有望革鼎维新,扫平天下的,目前只有刚刚一统近畿的‘京都副王’三好长庆。 见他感慨完了,有朋党问道:“天下离泰平,还早着那,倒是那个乡佐回来后,咱们该怎办?” “他要是识趣,不来找咱们的麻烦,就送些钱粮给他,在派点人手去庄所服劳役也就是了。” 这也无怪三沢左兵卫轻忽大意,实在是谁也想不到高师盛竟是想要将他家灭族。毕竟二人的矛盾,也不过是庄所集会上的口角罢了,而且也没有向豪族一般,阻碍乡里赈灾,甚至是武力驱逐代官,不管是谁,恐怕也不会觉得,他的所作所为,有何大错之处。 如果高师盛真像他所说的那样——仅仅是个不知世事的名门子弟,那最终就算诉讼打到骏府,也无非是赔偿些钱财,就能将这件事就此一笔揭过,高氏关东名门,三沢家在关东部落民中,也算‘望族’,同样人脉深厚。 只可惜,高师盛是一个有“大志野望”的人,他盯上的不仅是三沢氏的家产,还有聚落中二百来户的部落民。生此战国乱世,即便不为了‘大志野望’,作为代官也该聚众结党,弹压治下的不法豪右,聚众除了需要钱粮外,最重要的就是人口丁壮。 钱粮可以巧取豪夺,但青壮劳力不会凭空出现,豪右国人或许可以容忍,损失些许钱财,但却绝对不会把自己控制的人口,拱手相让,高师盛现下没有能力,也没有胆量,去跟真正的武家地侍争夺良民,那就只得退而求次,夺取三沢左兵卫手里的部落贱民的控制权。 ······· 就在三沢左兵卫与朋党饮酒之时,上百名披甲执锐的旗本足轻,已经冲向没有防备的部民村落。 带头的是三个人,一个是滨名信亲,一个是山内通判,最后则是谋划灭族的高师盛。 足轻中有一小半是滨名信亲从郡治带来的旗本队,剩下的则大多是本乡中的豪族郎党。滨名信亲以‘三沢氏盘踞乡里,郎党众多,一向轻剽悍勇,另有诸多亡命盗贼,藏身村落,兵力不足恐难以全靖’为理由,亲自出面,抽调乡中滨名、石松、大井三家为首的国人众派兵协助,高师盛则由长谷川、长田两家召集郎党随行,护卫自身的安全。 守门的几名部落民,见上百足轻气势汹汹的杀来,不觉愕然惊诧,还从来没见过如此多的盗贼,敢於光明正大的洗劫村落,有机灵的认出足轻靠旗上,滨名家的左三巴纹,醒过神来,恐怕是祸事临门,连忙指挥着要关闭大门。 滨名信亲拔刀直指,叱喝道:“贼众胆敢负隅顽抗,谁与我将之拿下!” 旗本中长臂善射者有两人,一个是蒲原氏清,擅用弓矢,一个是伊达宗纲,擅投铁矛,二人奉令,拨马齐头先进,此时足轻队离村落大门尚有数十步距离,步行的来不及赶上,便见蒲原氏清抽箭在手,张弓劲射,正中左侧试图掩门的部落民,中箭者捂着伤口,惨叫连连。伊达宗纲抄起挂在马鞍旁侧的一杆短柄铁矛,呼啸飞掷,铁矛势大力沉,贯透前胸,将之当场毙杀。 剩下部落民见状,慑惧万分,哪里还敢在多呆,掉头就往门内跑去,沿途大呼小叫,提醒村人闭门自卫,闻得警讯,村里立刻有人拉动撞钟,示意有贼闯入。 山内通判见以夺下门砦,对滨名信亲说道:“三沢氏郎党虽众,但村落中多数皆为良善,今次捕贼,乡里杂兵甚多,军纪松散,飞驒守当速战速决,勿使其骚扰良善人家,郡守虽命我为军目付,监阵行法,但须知,纵斩劣卒亦难赎其罪!” 滨名信亲点头,说道:“正该如此!” 这番话,不但是说给滨名信亲听的,更是警告跟随两侧的豪族,果然石松丰久等人无不冷汗连连,惶恐至极,怎么也没有想到,才过去半个月,横行乡里百余年的三沢氏,就突然要被郡守发兵剿灭,一边揣测不安,一边看向站在山内通判身旁,面无表情地乡佐高师盛,暗道此事必定与对方,脱不了干系。 他们所料不差,正是高师盛最终说动郡守,朝比奈元长身为今川氏谱代众,对国人众的违法之事,不做惩处,却又不能将之,全部一网打尽。最后没有多做考虑,便同意了‘族灭一姓,震慑豪猾’的策略。除此之外,也是因为郡里缺乏钱财,本来他是打算派兵勒索长田家,但长田家主动献上钱粮,却是没有借口,再去抄掠。 同时,朝比奈元长不是姑息纵容奸佞的人,正如高师盛所言,族其贱役不为罪,,於是拨点足轻三十人,使军中足轻大将滨名信亲统领,高师盛为副,山内通判为目付,急驱乡里,按照诉状上的名录,捕拿问罪。 山内通判一甩袖袍,按刀直立,吩咐侍从展开郡令,指派吩咐道:“飞驒守,请你带人收捕三沢一门。右兵卫,请你带人入内监察不法,若有杂兵敢於寻衅滋事,我允你先斩后奏!我与各位国人在此,等候二位归来。” 滨名信亲、高师盛齐声应诺,各自带人分头行事。足轻杀入村内到现在,百十人呼喊叫嚷,动静甚大,早惊动了不少村人,加之听到门卫高喊,许多人家都推动栅栏,堵塞道路,持弓擎枪,三五成群,躲在木障后面聚众自保。 部落民村落受制律令,不得设立围墙,但数百年来,也有一套独属于自己的备盗方法,房舍皆是连栋平屋,高近丈於,巷宽十五步,若有盗贼闯入,只需合拢各处栅栏,登高防御,便就足以守卫,而且反应迅速,从示警到戒备,不过片刻。 部落民蓦然见到这么多甲胄俱全,凶神恶煞的足轻闯入村中,心中惶恐自不必说,有的人甚至胡思乱想,以为是骏府要派兵屠村,一时间妇孺拥泣,哭声震天,而青壮则是登高射箭、投石抵抗足轻进入。 高师盛一进巷道,没待表明来意,迎头就是一阵矢石迫下,还好他今番穿着大铠,没有受伤,狼狈后退,躲在木牌长楯后面,大声喊道:“乡亲们勿要慌张,我乃是本乡乡佐高阶师盛,三沢左兵卫抗拒骏府,企图煽动一揆作乱,今郡兵以至,诛强灭暴,尔等只须紧守门户,莫要从贼顽抗······” 还没说完,左右两侧高屋,又是扔下一阵投石,逼得高师盛等人抱头后撤,不敢再前,显然这条巷子的百姓,不用他来担心安全问题。 相比起高师盛等人来,劫掠刁民多年的军役足轻们,就要老练许多。各家武士麾下足轻俱皆长枪在手,抽刀出鞘,硬顶着矢石,恶狠狠地扑上前去。胆弱的部落民,直接一哄而散,逃回家中;胆壮的悍勇之徒,死战不退。一时间,呼叫连连,厮杀不断。 高师盛领着青木大膳、北庄万次郎师徒等人,带着长田盛氏、长谷川隼人两家精选出来的悍勇郎党,一路快步奔行,大多数巷弄都防备完好,也有少数几家没来得及关上栅栏,或者被足轻攻破防守。 刚刚路过一条尸横遍地的巷弄,就听见远处传来几声凄厉的哭叫声,他皱眉说道,挥手命令身后跟随的两名郎党,道:“进去看看,只准抢东西,不许杀人放火!” 这是高师盛的底线,这些部落民将来都是他赖以立身的本钱,虽然现在看来,就算是剿灭三沢一门,这些部落民也只会仇视自己。战国乱世,想不杀人放火就做成某件事情,根本就是物语怪谈,足轻们人取百姓,百姓落狩败兵,正如三沢左兵卫所说,无有善恶对错,世人都是前世作恶之徒,今生才要受此修罗杀劫,因果报应,无不应证。 他不会虚伪的否认,自己不曾预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他更不会说什么要去改变这个,光怪陆离,人鬼妖魔,混为一体的战国乱世,他早就忘记了自己前世的过往,只知道自己今生乃是远江国的高氏相马新九郎师盛。 自知者明,他不是个聪明人,但是他自知,自认为没有这个本领去改变天下,那就随波逐流,去改变自己,让自己去适应这个世道,他相信自己一定能活到最后,见到天下泰平那一日,然后含笑老死於床榻,在儿女子孙环绕中,咽下最后一口气。 小野忠明跑了回来,道:“乡佐!出事了!”这个上野和尚,面目狰狞,似是会想起了自己在长年寺中遭遇过得悲惨。 “怎么了?” “石松氏的郎党,一个武士杀了人。” 怕什么来什么,高师盛心里陡然一沉。他故作沉静:“带我去看!” 巷道里,房舍内,一片狼藉,窄路上杂兵来往抢掠,见到院子、长屋就冲进去。翻箱倒柜,东西扔得满地都是。路过的一个院子里还住着人,一对老夫妻,缩在墙角,老头搂着被乱刀杀死的儿子,闭目诵经,老婆子冲着正在翻找钱财的足轻,嘶喊着哭叫:“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但面对明晃晃的刀枪,却是不敢冲上去。 高师盛停下脚步,问道:“是这家么?” “不是,我刚刚问了,他家也是三沢家的同党,并且鼓动村人反抗。” 高师盛对这套说辞不置可否,他能胡乱诬陷,自然足轻们也可以,不至于为了一个死人,去火并一伙友军,虽然他对这帮子杂兵的行径,很是不屑,但慈不掌兵,义不掌财,这也是山内通判为何不愿意自己带人,进来监督军法的原因。 同时也是要让高师盛好好看看,因为他的诬告,会死多少人,用现实惨状,告诫他谨言慎行,不要滥用刑罚。 这是石松家负责攻打的区域,所以人取后的钱财,也只归属于石松家所有,一路上只看到打着石松纹的足轻,当高师盛赶到的时候,负责指挥的兵曹伊达宗纲已经先到了。 两名足轻把行凶的武士按倒在地,一侧角落,是一家三口伏尸痛哭,让高师盛想到了‘宗论’案中,哀求自己严惩凶手的云寿尼母女,心中愧疚,装着视而不见。 见到高师盛过来,伊达宗纲连忙恭敬行礼,不但是高师盛代军目付的身份,更是伊达氏在骏府中的家格官途,远逊高氏的原因。 骏河伊达氏为伊达氏分流之一,建武新政时,家祖伊达景宗加入足利军,得封骏河山名庄,御家人伊达藏人五郎,也曾跟随今川范国与奉行人一起,围绕在地武士的知行的诉讼中活跃着,但比较离奇的是,伊达氏一直没能受到骏府信用,地位远不如,后来才迁入远江,甚至还对抗过今川家的高氏。 “左卫门大人,出了何事?”高师盛与他都在骏府奉公过,彼此多少有过交际,所以一上来没有喊打喊杀,而是先装作不知,喊着对方的通名,客气问道。 “下吏监管不力,使得部下出现滥杀无辜之辈。”被滥杀的何止这一人,伊达宗纲避重就轻的说道:“此贼,淫奸不允,杀死人命,我正要等战后,将之扭送军法待罪。”实际上若不是上野和尚带人闯入阻拦,这一家四口,恐怕早就被屠戮一空,掩盖罪行。 高师盛转头看去,果然死者是一名年轻女子,何止衣衫不整,简直快要被扒了个精光,不由拧眉怒道:“此等禽兽之徒,何用通判审问,来人於我,斩其头颅悬挂旗杆,以示警於下!” ------------ 第五十七章族灭一姓威豪猾(中) 那名武士闻言大惊,奋力挣扎,想要开口辩解,直接被青木大膳斩杀刀下,鲜血从腔子中刷的一声,血如泉涌,溅射在附近足轻的甲胄、斗笠,房间附近摆设上,无头的尸体,魂灵似是还未完全往生,仍旧无意识的抽搐着。 伊达宗纲没想到,竟然一言不合便就拔刀杀人,他本以为那武士最多挨上一顿棍子罢了,不由呐呐无言。 处死这名地头武士,并非是因为单纯违背的军令,更多的是用来警告地方上的国人。 高师盛说道:“劳烦兵曹约束部下,不要在有此类恶事发生!”巷弄里的杂兵,看到被竹竿高高挑起的人头,不觉慌乱,连劫掠也停了下来。 此时方才在匠屋内饮酒的三沢左兵卫,闻听人报,丢下酒盏不敢置信,抓住来人衣领,吼道:“你说什么?郡守派兵屠村?” 随后,一把推开那人,对着旁边慌作一团的郎党,喊道:“快快快!回屋拿上刀枪,关上栅栏,准备抵御!”因为常与豪右争斗的关系,村中私藏了不少甲仗刀枪,都存在匠屋的夹壁墙内,在郎党帮助下,三沢左兵卫刚穿好胴兜,便见滨名信亲带人出现在远处的岔路。 见到栅栏还未关笼,最前方打头阵的军役杂兵,立刻呼喊着,发起冲锋,想要夺下栅门,有几个还在门外的部落民忙上前阻拦,双方厮杀一处。 三沢左兵卫顿时失色,隐约猜出了为何会被郡兵围剿,四五名部落民三步并作两步,蹿上房顶,手上没拿弓箭,干脆举起压在房顶上的木石,向下方抛去。这些木石粗大厚重,怕不是都有不下十几斤沉,足轻众不敢上前硬抗,纷纷后退。 烟尘扑腾中,三沢左兵卫趁机让人掩护手下撤回,关上栅栏,大喊道:“飞驒守你我也算旧交,难道真要赶尽杀绝不成么?”他只是粗莽,并不傻,见对方带兵杀来,心知自家必死无疑,也不抱有什么侥幸,却是想试探对方口风,能否放过自己妻儿老小。 滨名信亲恨他多事,连累自家也被责罚,一挥刀,队伍后列弓手上前,向着道路两侧的房顶,猛射出一阵箭矢,压制住房上敌人,杂兵们两两一组,抬起跌落在地上的长木柱,冲撞栅栏。 栅栏后的部落民,大多短衣束袖,也有七八人卷腹在身,或执长刀铁棍,或持木棒竹枪,拼死阻拦,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横七竖八倒卧巷口,两旁有人嫌碍事,拖着腿直接扔到了左侧的污水沟里,这些都是,刚才没来得及,逃回栅栏内的部落民,寡不敌众,被乱刀斩杀在大门口。 巷口供奉着的镇压牲畜怨念的佛龛,在刚才的打斗中,也被捣毁。佛像也被砸的粉碎,只剩半个脑袋滚落在供案下,看不出是那尊佛陀,用来盛放香烛的供桌,也被在混乱中也被撞翻,香灰、贡品散落遍地,任人践踏。真应了那句俗话,泥胎雕塑遇盗贼——自身难保。 蒲原氏清带着两名披挂大铠的武士,自视勇武,踩着旁人搭过来的香案,就要翻上房顶厮杀,替外间众人打开局面。 站在后方指挥的三沢左兵卫,呼喝两声,左近四五条枪棒从周围集合过来,奋力戳刺,爬墙围攻的三名武士丝毫不见胆怯,挥刀猛斫,刀来枪往之间,就有一人坠落摔下,生死不知。 见攻势受阻,足轻弓手连忙张箭攒射,栅栏后的部落民,俯身躲避过后,也不甘示弱,也纷纷解下腰间的绳索,系住碎石,不停向外抛掷,阻拦对方进攻。 只听弓手队中,也是一声惨叫,有人躲避不及,被石块砸中受伤。 指挥围攻的滨名信亲,训斥鼓舞,一面驱使部众,冒着锋刃猛力撞门,另一面让人继续攀墙而上,留下竟然要两面夹攻。 方才带头攀墙的蒲原氏清和另一名武士,已经冲上门户板墙,带人跟防守的部落民捉对厮杀,蒲原氏清躲闪房下晃动的长枪时,一个不慎被对手划伤了手臂,这反倒激起了他的凶性。右手持刀砍翻一人,左手夺住对面刺来的长枪,一较劲直接将对方硬生生拽到眼前,拿头狠狠撞了过去。 他头覆鬼面大兜,只听“砰”得一声,鹿叉状的鬼角直接把那人撞得脑浆迸裂,一声未吭,横死当场。 须臾间,连杀二人,鬼面兜上又沾满鲜血,愈发显得凶狞可怖。 “威威威!哈!”前来围剿的足轻呼喊恐吓,他们都是久经作战的兵卒,武艺胆量比没见过世面的秽多非人,强上太多。 三沢左兵卫,见那鬼面武士身手了得,不顾危险的挥舞长卷大刀,翻身爬上房顶,顺着板桥一路奔来,要亲自助阵,激励士气。部落民虽然吓得连连后退,但也知道若是被其打破栅栏,自己这些人绝无幸理,还是咬着牙稳住阵势,和敌手小心较量周旋。 只是人数差距,实在悬殊,很快就被杀进院中。被困在栅栏后的部落民,不愿束手待毙,有两个心怀死志的干脆撸着袖子,翻身跳下房顶,抽刀直取后方,那身边无人、防备空虚的滨名信亲,要与他同归于尽。 两人跳下来,翻滚爬起身,还没站稳,就被早就等待已久的弓手,乱箭射死。滨名信亲趁势让人,一鼓作气,撞开栅栏木门,后方武士仗着甲胄坚固,挥刀扑上,将试图反抗的部落民尽数砍翻。 三沢左兵卫带着房顶上的同党,且战且退,最后顺着一条矮坡跳下。 刚一落地,兀自听到滨名信亲,大声喊道:“三沢左兵卫散播妖言,祝诅幕府公方,企图煽动一揆作乱,罪无可恕!郡守有令,诛杀其满门老小,以儆效尤,尔等从党切莫自误,还不赶紧将他擒下,戴罪立功!” 三沢左兵卫听到这句话,不禁惊楞在场,万没想到,会被扣上这等大罪! 一起跳下来,追杀的蒲原氏清趁他分神,挺刀杀来,旁边的部落民挥动铁棒拦救,恰打到刀身,只听“嘡啷”一声,将蒲原氏清手中的太刀砸成两段。蒲原氏清被震得手臂发麻,忙闪身避开,胡乱挥动的碎金铁棒,倒退两步,回到道路上,叫道:“列阵!上枪衾!” 匠屋附近的空地,常用於屠宰牲畜、晒制皮革,宽敞开阔,正适合长枪列阵突刺,滨名信亲带来的除了军役杂兵,还有那二十名训练有素的旗本郡兵,呼啦一声,排成前中后三排,步行武士手持太刀,防护左右,长枪晃动如林,没有鼓点,便由组头、兵佐呼喊口号,合着拍子,踏步向前压上。 跟在身后的军役杂兵,挥动刀枪,一间一间,不停闯入旁边两侧的长屋之内,有的住的是三沢氏族人,有的是宾客朋党,也不管捕令上有没有名字,只要敢反抗,都是一刀一个,接连杀了七八个人,将屋舍里的人全都驱赶出来,充当人质,逼迫对方放弃抵抗。 三沢左兵卫看到妻儿进落敌手,嗔目切齿,愤恨大骂:“诬告!诬告!滨名狗贼,你好恶毒的心思!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陷害我全家性命,我就是身死族灭,也要化作怨灵,跟你决不罢休!”说着,举起旁边石墩上一把不知谁掉落的太刀,猛力甩过去,枪林拨挑,直接将之打落在地。 “冤有头债有主!左兵卫你就是变成鬼,也别找错了仇人,我也是奉命行事,要怪只怪你执迷不悟,顽抗骏府德政令!”滨名信亲辩解道,怨灵之说深入人心,他也怕对方发下的咒誓,真的应验,死后纠缠上自己。 高师盛带人驰援,此时竹竿之上已是一连串的人头,细数下来,竟然有九个之多,其中两个人都挽着月代发髻,显然是武士身份。 其他的,倒也不都是杂兵的人头,遇到发动突袭的部落民,也是杀死,割了脑袋挂在上面,有这一长串血淋淋的人脑袋开路,所过之处,无论足轻还是百姓,都惶恐避让,不敢阻拦。 没有亲眼看见,三沢左兵卫跟郎党全部授首,他是决不能放心,斩草不除根,早晚都会后患无穷,谁能保证三沢家的郎党、宾客中没有一个、两个忠心耿耿,日后替三沢左兵卫一门报仇的,松平清康这位力克今川、大破织田,无敌于三河国的骁勇猛将,也是被仇家刺死,有此前车之鉴,由不得不小心谨慎。 高师盛赶到时,三沢左兵卫已经被再次逼迫到了一条小路,朝着自己这边且战且退,其余人或死或降,仅剩他自己与两三个亡命盗贼,仍旧挥刀死战,上前抓捕的足轻非但没能拿下,反而节节败退,似乎有力未逮,高师盛不禁嘿然:“飞驒守倒是菩萨心肠!” 滨名信亲号称郡中猛将,麾下足轻也不乏旗本郡兵。到现在没能将之拿下,多半是想要生擒活捉,交由郡守发落。 只可惜,这不是高师盛想看见的,伸手夺过一名郎党手中的长弓,沉气静立,力挽满弓,‘嗖’的一箭射出,正中三沢左兵卫的后背,力道之大,让其整个人的身形都有些站立不稳。 高师盛垂弓而立,正待让人上前将之拿下,猛听得对面三沢左兵卫闷吼一声,强忍着剧痛,骤然转身,举起身旁一块大石,朝着高师盛的方向便猛掷过来, 那大石挟带风声,迎头砸来,高师盛慌忙倒退了三四步,因为事情发生的太过於突然,没能稳住身形,要不是身后跟随的青木大膳,眼疾手快扶了一把,就要跌倒在地。 ‘砰’的一声巨响,大石砸到对面五六步远的空地上,三沢左兵卫早已经是强弩之末,却是虚惊一场,纵然如此,不止高师盛被吓得惊魂未定,负责指挥的滨名信亲也同样被吓出一身冷汗,若是郡守的侄儿死在他自己面前,回去断然是没有办法交代。 不敢再想其他,连忙催促麾下上前拿住敌手,长谷川隼人、小野忠明、北庄万次郎等人,各个奋不顾身,或去扑杀三沢左兵卫,或是挺身挡在高师盛面前,就连长田盛氏也拉着他向后退去,唯有青木大膳依旧沉稳。 北庄万次郎身法灵活,一竹枪刺中一名盗贼的要害,借助冲劲,将之挑翻在地。因承受不住人身体的重量,竹枪咔嚓一下,从中间应声折断,北庄万次郎干脆抛下半截断枪,拔出腰间的肋差,纵身扑跃,朝着旁侧的三沢左兵卫,便要挥刀猛刺。 三沢左兵卫嘶吼闷叫,一刀挥出,险些劈中北庄万次郎的脸上,还没靠近就被逼退回去。长谷川隼人冲到,拔刀猛刺。三沢左兵卫根本就不闪避,伸手把刀刃抓出,侧身抬脚猛踢,中了长谷川隼人的小腹。长谷川隼人到底是乡下无赖架势,没有正经学过武艺,下盘不稳,直接应脚倒地。 三沢左兵卫见自己深陷重围,觉难有生路,直接扑向,撑着地面,刚想起身的长谷川隼人,再次掀翻在地。随即,两人在地上滚作一团。 三沢左兵卫双眼通红,后背处的箭矢在扭打中被折断,鲜血激涌,半个身子都被染红了,因伤到了肺部,张口想要大骂,却只能发出嘶嘶的吼声,长谷川隼人仗着气力优势,压在他后背上,伸手想要去扼其喉咙。 被挣扎中的三沢左兵卫,一肘打中腹部,长谷川隼人吃痛,闷哼一声,整个人不由自主的蜷缩起来,滚落一旁。 三沢左兵卫按住地面,想要起身再战,旁边持枪,严阵以待多时的郎党和足轻,哪里还会再给他机会。纷纷猛力戳刺,将其牢牢钉在地面之上,因为失血过多,三沢左兵卫逐渐放弃挣扎,也不在动作,就这么直勾勾的盯住高师盛,面目狰狞骇人地死在乱枪之下。 饶是知道对方逞不了凶,高师盛也是眉头猛跳,被冷风一吹,遍体生寒,盯着对方的尸体,看好一会儿,方才醒转过来。 ------------ 第五十八章族灭一姓威豪滑(下) 长谷川隼人被人从地上搀起来,倒吸着冷气,但见高师盛面色有异,以为是嫌自家刚才无能,一瘸一拐的走到近前,请罪道:“小人无能,未能擒杀此贼,以至於失态家长面前,请家长赎罪。”另外四五个梭巡,没有上前合力擒贼的郎党、用心棒,也是惭愧,上前请罪。 高师盛尽管刚才受到惊吓,但面上还是保持镇静,并不怪罪,长谷川隼人这一声‘家长’称呼,算是坐实了双方之间的主从关系。自郡治回返前,朝比奈元长颁赐下一纸‘契书’,将他划为郡国众,允许他正式编练郎党众,负责纠察乡里豪右,长谷川隼人也得了一个兵佐头的军职,除了没有相对应的田产外,算是恢复了地侍的身份。 见三沢氏门下郎党、族人已然尽皆身死伏法,也已经将三沢左兵卫的妻儿擒获,他上前同滨名信亲见礼,道:“飞驒守,贼人以毙命,不能让通判久候,不如便请来验看罢。” 滨名信亲点了点头,没有答话,经过三沢左兵卫的身体时,犹自忖叹,不由多看了两眼,想道:“偌大家业,却是便宜了他人!” 他虽是骏府兵将,同时也不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三沢氏以往在乡里与国人争胜,虽是秽多非人出身,但也算是豪右一流,不想只短短几日,就破家灭族,今日能灭三沢氏满门,来日未必不会断绝他滨名氏家名······ 国人豪族的悲哀,高师盛自不会去理会,他作为骏府谱代家臣,与主家的利益,早就紧密联系在了一起,扑杀豪强,本来就是职责所在,即便骏府知道后,虽不会嘉赏,但也不会斥责处罚。 这也是为何朝比奈元长没有多做犹豫,连骏府都不通报,便悍然族灭一姓的关节所在。 他生于武家之门二十三载,过往听闻不知多少显赫武家,败亡覆灭,今日真的断绝一门苗字,忍不住想起《敦盛曲》人间五十年之辞,不知将来自己,也能否避免身死族灭的厄运。 山内通判来的小侍带领着足轻,在匠屋空地前,清点着搜查出来的财物,至於被杀死的‘凶犯’,高师盛快步上前,将先前“搜出来”的罪证呈上上去,说道:“这是从三沢左兵卫身上的携带的一揆誓书!” 山内通判接过崭洁如新的誓书,两旁跟来的豪族,瞧瞧誓书,又看看三沢左兵卫血肉模糊的尸体,哪里肯信,高师盛禀告道:“三沢一门及於下乱党,尽数被下吏拿下。” 山内通判把誓书收入怀中,顺着他手指看去,看见三沢满门上下的尸首,微微蹙眉问道:“莫非一个活口也没有留下么?”却是不信,这些人都是负隅顽抗,才被杀死的。 “三沢一门自知罪孽深重,除了适才拒捕,被格杀当场的以外,妻小也都纷纷在屋内,自害身亡,交战激烈,没来得及阻止。”滨名信亲不动声色地答道:“其家中上下,皆入笃信鬼神妖言,凶悍轻死,宁愿坠入魔道,也不愿束手就擒。” 诸多豪族听后心底寒气大冒,手脚冰凉,若说一个两个,有胆量自杀的他们相信,但要说全都自杀,谁会相信。满地尸体中,不少都是被绳索捆得结结实实,别说不愿自杀,就算是自杀,又用什么办法自杀。 不过现在周围多是郡里派来的旗本,各家郎党杂兵,都被分散去村里各处把守,哪里还有人,敢多说半句。 武家争斗厮杀,主要断绝的是对方的家名血脉,虽然残酷严苛,但也有不成文的规矩,即便是延续上百年的血仇,往往也会保留战败者的庶子,或是更改家名,或是出家为僧,以示宽大,三沢氏虽然是贱役,但在地方上也属于实际上的豪右,理应受到这种宽大。 却没有想到,三沢左兵卫听到‘妖言’罪后,认定自家必然要满门断绝,不肯投降,家中亲属,都被被杀红了眼的足轻,全都杀死。却非是高师盛授意指示,倒也省的他在流放的路上,派人袭杀。 豪族信不信不重要,山内通判不去深究就够了。抬笔一挥,将拘捕状上的名字,悉数勾去,每勾去一个名字,便代表一人未经审问,就被私刑处死,整个过程,丝毫不避讳一二。 骏府虽然一再强调,不允许各郡妄起刀兵,不告而自相攻杀,但实际上远、骏两州郡守,派兵讨伐不驯服的小豪族和武士的事情时有发生,只要兼并来的土地,被划为骏府直领,且没有牵连到千石宛行的国人,骏府方面都是放任自流。 只不过,彻底断绝豪族血脉家名的事情很少见,多数都是减封改易。 待将拘捕状上的名字,全数勾完后,对滨名信亲等人,说道:“三沢一门,胆敢以妖言惑众,现以尽数伏诛,另外,还涉及到一揆同党在外,在彻底查清之前,你等郎党,仍要在此暂且把守此处,一个不许出入村落半步!” 三沢村是个大村,人口数百人,这次带兵过来扑杀的只是跟三沢左兵卫关系密切的几家巷户。大多数村人都闭门自守,未受到实质上的损害,但仍要留下人手看管,免得出现逃亡,或者聚众作。 高师盛提议说道:“通判,滨名大人带来的郡兵人手有数,倘若真有漏网余孽,半夜铤而走险,恐难制止,不妨以各家带来协从的杂兵为主,在留下一队郡兵监管,这样才能万无一失。” 石松丰久等人面如土色,汗如浆出,明知这是不怀好意,因没有人敢先出言反对,也只能唯唯诺诺,点头称是。 山内通判沉吟片刻,看高师盛的神情,不像是想将各家豪族,诓骗出去,然后一网打尽,便就同意:“确有道理,然各家国人也都算是有功之臣,不可孟浪无礼。”山内通判告诫道,在他眼里,这个后生晚辈行事作风堪称强酷,让他去监阵,就真的连砍了四名犯错的士卒,将人头悬在旗杆上,带着来回奔走,恐吓杂兵。 高师盛应道:“诺!”他也不放心杂兵的军纪,主动让长谷川隼人、小野忠明两人带着几名郎党一并留下来,监视军纪,最重要的是,看守住三沢家查抄出来的财物,去往郡里的路上,剿灭长野党山伏,郡里无钱支付购赏,干脆就允许他自由切取,三沢氏的家产。 滨名信亲骑马打头而行,两名郡兵随其左右,皆持流旗,后面辎车上满载尸首,各家豪族老老实实,排成一列的跟在后面,两侧都是旗本郡兵护卫,或者说押送更合适一些。再后面是山内通判整跟高师盛叙话,最后面则是青木大膳、北庄万次郎、长田盛氏等人押后。 连武士带足轻,一行五六十人,沿路呼喊三沢氏的罪名和下场,从乡道路过。乡道两侧田野里各家百姓,俱皆胆颤,跪伏在地,恭送他们离开,不敢抬头。听到脚步及车轮声渐渐远去,有胆大的方才悄悄抬起头来,小心翼翼的窥探,人群之中,有一个,黑漆大铠,身旁诸多甲士随行,昂首直行,可不正是一直以公卿打扮示人的高师盛。 有参加过庄所的集会的村人,敬畏说道:“之前乡佐所言,凡有豪右不法,必然派人拿问,当时只觉得他空口大言,却不想何止拿问,简直是网罗穷罪,往日耀武扬威的武士老爷,在他面前也跟囚犯一样,被押着沿辙屈行。”关东风俗,人如果踩到运送死人的尸车是大为不吉利的事情,而今天乡里的豪族,乖乖跟在运尸车后面,蹈矩而行,可谓丢尽了脸面,连往日畏惧他们的百姓都出言嘲笑。 ······· 高师盛将山内通判、滨名信亲二人送出乡界拜别,目送其人远去,才又领着几家豪族回了庄所,这一次却不是向之前那样,虚席以待。 自去堂上端坐,石松久秀带着国人众,坐在硬榻之上,面面相觑,猜不出这位新来的乡佐,还想干什么肆无忌惮之事。 高师盛自赴任以来,刚刚才过一月,开始的时候,他克己勤行,如在骏府奉公之时,兢兢业业,虽然断处‘宗论’一案,但仍旧不免有人认为,他是借助骏府法度,狐假虎威。借助长田家的财力,对乡中百姓施以小恩小惠,也不会让人过於畏惧,尤其是三沢左兵卫当众顶撞离席,却没有受到任何处罚,在参加集会的国人、百姓的口口相传下,不免被人认为,他是一个懦弱的人。 然而,都没有想到,隐忍多日后,如虎扑鹰击一般,将跋扈乡里百年的三沢氏这条豺狼,撕成粉碎,让人看到的不仅是深厚的武家身世,更是残忍暴虐的手段。 各家豪族再看向堂内,光线昏暗,高师盛的双眼,正对斜坠的夕阳,不禁染上了一层血色。进院之后,便有人将院门封闭,青木大膳独坐廊下抽刀擦拭,森寒的白光,不时借着刀身折射入堂内。 各家豪族刚一入座,便见发现座位前方的漆桌上,放着一封封盖有郡守铜印的状书,滨名信光拿起自己那份,鲜红的朱印刺得他一阵目眩,扭头看向主位,只觉得自己双手冰冷,但却冷不过高师盛的眼神,那眼神让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萧瑟的寒风中,卷动院中的竹林如波涛起伏,有些枯竹稀疏立在墙边。早就掉光了竹叶,唯余枯朽待死的干枝,亦随风摇摆,风竹瑟瑟,发出沙沙声响,充满庭院,争入耳中。 滨名信光努力让自己脸色看起来平静些,甚至能多出些感恩戴德的欣喜,勉强忍住心内里的畏惧,此时其余国人比他还要惊恐万分,有胆小的甚至已经抖成一团,脸色比死在乱枪之下的三沢左兵卫还要苍白。 滨名信光抖着手,将判状当归桌案上,双手虽然藏入袖中,但是却仍旧止不住的颤抖。 “滨名扫部少属……” “是,小人在!”滨名信光听到高师盛叫自己,慌忙膝行出列。 高师盛和善笑道:“扫部少属又何必见外,我与汝父同为郡臣,况且你我两家出源氏,以兄弟相称便好,若是没有疑意,看过后收好便可。”虽然两家同出源氏一门,但高氏是高阶朝臣一系,而滨名氏与大河内氏一样,都是源赖政的后裔,不过彼此间世代联姻,兄弟之称,也不能说有错 “是,舍弟见过大兄!”滨名信光福至心灵,急忙应承,退回自己的席位,将桌案上的判状小心折好,塞进怀里。知道自家这回算是逃过一劫,判书上的罪名,随便拿出来一条追究,也足够他切腹谢罪。 滨名信亲抢先一步下手,替高师盛将三沢氏满门诛灭,那高师盛自然也要有所回报,源赖政“鵺退治”后受领远江国六村之地,其中一脉改姓为滨名氏,繁衍至今,一族分为大谷、驹场、都筑、三天等地,成为湖北有名的武家,佐久城在被骏府改为郡治前,世代为滨名氏的本城。 凭借着这种显赫的家门和势力,滨名信光能够轻易逃脱律法制裁,但其他国人则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正当国人众以为就此了结的时候,高师盛示意北庄万次郎,将其他豪族面前的判状纷纷收走,而后旁若无事的讲述起赈灾事项,在座国人众神思不定,哪里还有心思听这个,不论听到什么苛刻的要求,都不敢反驳,一直谈到傍才被放归各家,任由他们揣度用意。 石松丰久看出了索贿之意,当晚便带着转让地契,以二十石上好水田,赎回了自家的罪状,其他国人闻讯后,纷纷上门用钱财、田产来求取宽恕。 三日后,经过郡守朝比奈元长的上书,在死无对证的情况之下,诸多“证据确凿”的情况下,算是彻底结案,负责审核的检非违使,见告发抓捕的高师盛出身谱代家臣,又是朝比奈元长的姻亲,自无阻拦之意,不仅如此,还将三沢村剩余部落民全部都要徙至骏河,匠屋改由远江其他秽多非人充入打理。 ------------ 新书太平记物语发布 ························ ------------ 第二卷川中岛 ------------ 第一章元服礼成转军争 对於武家子弟来说,元服代表真正意义上的成年,是公卿、武家中最重要的仪式。 霜降早过,时入深秋,原本忙碌整备乡道的劳役也被准许休沐一天。 平山庄所外,车水马龙,不停有人进院拜会,室野平三正坐在门口塾房之内,记录着来访者奉上的礼物明细,今日证弘院主卜算,乃是上乘吉日,於是便将高师盛许诺的元服冠礼,定在这一日。 元服之礼,由遣唐使引入,始于平安,盛行幕府,最早事例或许便是《大宝律令》中,对‘大学’体制的明确规定,要求‘三史博士’为门下传生行冠礼。后又以《仪礼》的《士冠礼》的始祝词“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更名为‘元服礼’。 战国时期的武家元服仪式,已经不再像公家那样烦琐,但此次元服冠礼确实是大场面。整个平山乡里有头有脸的豪族、富户,或是家长亲至,或是派了嫡子前来,在庄所的大广间内或座或立,肃然俭敦,围看二人修发。 元服的两个人各据独榻,皆直衣束带,身旁矮桌案放着折乌帽子,云架上摆着一柄伊势村正太刀,都是仪式中要用的礼器。 这两个人一个是长谷川弥次郎,另一个则是长田家转送给高师盛的小侍弥七郎。 担任理发役的是滨名家的少主滨名信光,因为是第一次替人剃头,手艺不精,也没有将前额刻意剃成月代,整个仪式便只是象征性的为两人割去一缕发髻,就退去一旁。 剃发最初并不是元服的必要仪式,但随着武家崛起,除了与公家作为区分,似乎月代头也可以更好的宣示武士的威严并与百姓做出区分。剃发主要是为了方便佩戴兜鍪,由于传统的平安大兜造型的原因,留发容易在激烈的战斗中可能会拉扯出发髻,给武士造成诸多不便。 这种原本底层士兵才流的月秃头,逐渐便在武士阶层流传起来,当然并非所有武士都会剃发,如高师盛在元服后便就将头发重新蓄养起来,只留着‘唐轮’样式的兵发髻。 这次的元服仪式,是有些不伦不类的,按照武家的惯例,男丁一般都是十二岁到十四岁左右元服,当然也并非绝对,某些情况下提前元服也并非不存在,但按照惯例来说,弥次郎正好是元服的年纪,而弥七郎已经十七岁,则显得略有些太晚了,两人坐在一起,颇为有些怪异。 这也反应出来,高师盛手下确实没有太多人手可用。 此次观礼,长谷川元忠作为祖父坐在大广间内次位,看着面前正在剃发的孙儿弥次郎,一种家名复兴的喜悦由然而生,高氏、滨名氏都是远江名门,能得两人主持元服仪式,好处绝非只有虚名而已,凡是来观礼的豪族富户,无不是携带重礼前来拜贺,仪式开始前,记录礼单的书役室野平三偷偷告知,银财就收了近五万钱之巨,还不算武家必须要陪送的太刀、肋差、弓箭这三样具足物。 虽然两人一起元服,但弥七郎还有一场收继仪式要举办,将他收为养子的正是大井氏家主忠朝,与之前武家打扮不同,大井忠朝如今却是光头僧服,法号观性院证朝。 武士出家实数寻常之事,只是他并非是看破红尘,主动落发修行,而是因为受杀害村人旧事,被高师盛勒令他前往善光院出家隐退,为死者祈求冥福,并收继自己的小侍弥七郎为养子,来继承家业。 整场仪式,唯有大井忠朝自己黯然垂泪,他并非没有嫡子来继承家业,但若是拒绝收继养子,谁又敢说他父子二人,那天夜里不会突然一起害了急病,共赴黄泉。当世武家,轻血脉重家名,收继毫无血缘关系的养子,继承苗字,倒也不是不能接受。他真正难过,却是自己一个信奉真言宗的武士,怎么就去了净土真宗的庙里当了和尚,死了以后,万一不能往生极乐怎么办。 善光院证弘院主慈悲,见大井忠朝这副吊丧似的模样,怕惹得乡佐不悦,帮着向旁人遮掩着说道:“证朝师弟幸得佳儿,心中欢悦有感而发,正所谓喜极而泣是也!” 听证弘和尚这么一说,被迫出家的证朝和尚哭的更加凄惨,又不敢真哭出声来,差点没被过气去,让在场诸人无不是心中戚然同情,若换了他们,也不见得会比对方强上多少。 看的石松丰久心中哀叹老友家门不幸,连着抽了好几口凉气,躲在自己女婿身后,勉强才平静下惊疑的心情,心中揣测,到底多少钱粮。田产才能填满首位座上,那位乡佐贪得无厌的胃口,不提三沢氏的家产已然尽落其手,乡里豪族也是割让五十石土地,结果还是尤不满足,非要将大井氏一口吞下才罢休。 只不过,石松丰久猜错了,这回穷追猛打的却是他旁边,优哉游哉敲打折扇的长田利氏。原本高师盛秉承着‘过犹不及’的原则,既然已诛灭三沢氏,起到了立威的目的,也不愿再去恐吓其他豪族,以免加深他们的恐惧,反而不利于日后治理。 但长田家从头到尾,为他花费了五六百贯永乐钱,这回正是想收取一些利息的时候。於是长田利氏强烈要求,希望高师盛能够帮自己的族子弥七郎一并元服,并继承一家苗字,成为武士。 这个回报要求十分合理,自然不能无故拒绝,滨名氏高师盛得罪不起,石松氏又是滨名家的姻亲,最后主意只能打在乡中第三大的豪族大井氏身上,於是就有了以罪名相要挟,由证弘院主出面,威逼利诱大井忠朝出家,主动提出收继养子的事情,若是石松丰久得知真相,会是怎样的表情,是庆幸还是恐惧,或者二者皆有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见弥七郎已经象征性的完成理发仪式,大井忠朝抬起袖子擦擦眼泪,便来到房间中央,在自己养子面前跪坐下来,并从怀中取出家谱打开,将家谱高举向众人展示后,说道:“长田家的弥七郎!” 后者恭敬拜倒,口称:“拜见大井大人!” 大井忠朝压下心中的哀痛,正色道:“我得郡守元长公与师盛大人准允,在此正式收继你为平山大井氏之养子,并将家谱图系以及通讳‘朝’字传授赐下,我大井氏并非武家名门,但亦是追随过尊氏公,立下汗马功劳的奉公番众,还望你日后不负我大井氏的武名荣誉······” “鄙子定然会将大井氏家名,宣扬光大!”弥七郎行礼后,恭敬地接过大井忠朝递送来的家谱,而后在应诺声中,看着自己的养父,步履蹒跚的退回原座,手持念珠,闭目默念佛经,短短片刻,诸人分明觉得整个人的精气神,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十岁。 整场元服到现在来说,只能算完成了一半,最重要的赐名与加冠还没有举行。 高师盛踞坐胡床,见收继仪式完成,起身说道:“长谷川弥次郎、长田弥七郎,受汝祖父元忠大人、汝家长利氏先生委托,在此主持你二人的元服冠礼,将我偏讳‘盛’字与新通名,赐予你二人领用,望你二人日后竭诚奉公,义理存身!” 两人接过旁侧小侍送上的两张书写着名讳的宣纸,将之举过头顶,弥次郎的那张上面写着‘藤原朝臣长谷川文之丞元盛’,而弥七郎那张则只写着‘大井弥七郎盛朝’,比长谷川元盛少了姓氏。 自臣降以来,不论公家还是武家,正式官方与正式场合书写的全名,都是十分繁琐。由姓氏、苗字、通称、名、官位组成。而名又包括家传通字和偏讳组成,以大井忠盛为例,弥七郎是他元服前的幼名,成年后一般便不会再使用。不论之前的长田还是现在的大井,都只是家族的苗字,因为没有得到下赐通名,便就保留了弥七郎这个通名,通名即通常称呼,有些类似于‘表字’,用以亲朋好友间日常称呼使用,大井盛朝出身卑微,自然也没有如高氏这样代代相传,具有特殊含义的‘通’字。 名字中的‘盛朝’二字里面,‘朝’字是大井氏的家传通字,家族子嗣都会代代传用这个字,而剩下的偏讳,一般是由有声望的武士赐予,当然也不乏因为赐讳者身份太高,而把获赠的字作为家族通字使用的情况。比如,诸多武家使用的‘义’字基本都是拜领自历代足利将军。 赐字人与受赐者在一般情理上,会产生一定的羁绊,双方都有进行互相庇护的义务,当然到底真的是否牢靠,只能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大井氏只是远江国内的普通国人众,并非源平藤橘四家为首的朝臣之属,自然也没有姓氏可供夸耀。至于长谷川元盛的藤原朝臣之说,只能说是冒认,虽然长谷川元忠一项自称为藤原北家秀乡流,是大和国长谷川党的武士头领,后来才迁移至东海道。 但作为今川家谱代家臣,高师盛倒是很了解长谷川家的真实底细。长谷川氏是骏河国山西地区的国人小川法永的后裔,法永是居士名,俗称长谷川正宣。因隐匿了被小鹿范满追杀的今川龙王丸(氏亲),而受到加封,《骏河记》详细记述了长谷川家发家的历史。根据法永创立的林叟院的寺传,法永是坂本地头加纳义久的次子,入赘成为长谷川家的女婿,才得以继承苗字。 骏河长谷川氏的出身,根据《宽政重修诸家谱》等记载,是下河边氏(小山氏一族),属於清和源氏,但用的却是藤巴纹,不过不论到底是藤原氏还是清和源氏,以婿养子身份入继的小川法永的后裔,都是没有资格自称姓氏的,因为继承的仅仅只是家名苗字,而非是‘八色之姓’的朝臣位阶,只有朝臣血脉后人,才有资格冠称姓氏,只不过如今礼乐崩坏,也没有人会去计较。 就连高师盛为显示对藤原氏的尊重,也是为了拉拢,刻意为长谷川家鼓噪声势,并且额外赐下一个通名,与大井盛朝作为区分。 高师盛迈步过去,亲自为二人戴上,并系好折乌帽子,又将云架上的伊势村正太刀取下,一并赐予二人,长谷川文之丞元盛、大井弥七郎盛朝双手捧接,将之跨在腰间,恭敬拜谢“假亲”。 高师盛回座胡床,笑道:“在座诸位,皆有厚礼相赠,并未空手未来,你二人既然唤我一声‘假亲’我却也不能吝啬。”颔首示意北庄万次郎将两张地契交予二人,道:“我在乡里小有田产,便各自再赐你二人名田二十石以为封赏,令将十石名田赠予证朝法师为佛田,以作供奉。” 话一说完,诸多豪族心中更是哀叹,这些都是他们家中用了不知多少年,才从百姓手里巧取豪夺来的上乘水田,如今一下子,就全便宜了这两个毛头小子,大井忠朝闻听倒是精神一震,他家只是占据八十三石地的小国人,一下子就增长了三十石的名田,绝不算少,对过继的这个养子,倒是不在那么抵触,识趣的说道:“贫僧已然出家,俗世财物不过粪土污秽,愿将这十石佛田转送给我子盛朝,让他能够广大我大井氏家名!” ········· 观礼结束,各家带来的年轻武士,也纷纷上前与乡佐见礼,高师盛态度温和,以礼相待,若让不知情的人来看,分明是一个风雅文士,任谁也猜不到便在前不久,这个年轻代官刚刚诛灭了本乡豪强的满门。 这几家国人,实力比之大井氏还要不如,全无背景可言,祖上更非名门出身,这些武士说穿就是一群乡下山沟里的地侍,城府浅,见识少,面对高师盛的时候,不管这位代官表现得再温和有礼,也依旧感到惶恐难言,战战兢兢,匆匆几句话后便就跟着各自家长告辞。 高师盛也不挽留,每人回赠一份礼物,由刚刚元服的大井盛朝、长谷川元盛代自己出门送客。 ------------ 第二章练兵不辍备流寇 日头一点点升起,驱散了秋日清晨的霜寒。眨眼便就到了秋后翻耕田地的时节,自整治完水患过后,还没得到休养的平山乡村民便有扛起锄头,出村下田,村口土路上农人络绎不绝。 三丸路道北,矗立着的是庄所院落,道路的南边,三四里处为从三沢川水引出的沟渠,沿渠的农田中,不少农人和徒附早已经开始劳作,极目远眺,远海的湖水在日光下微微荡漾,一如往昔。 高师盛居坐胡床,身后流旗招展,上书‘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大字,乡里的地头武士贯甲按刀,侍立两旁。远处数十名足轻身穿卷腹,手持长竹竿,在各自兵佐的指挥下,呼喊口号,相互抽打,不时有人中枪到下,被判定阵亡退场,却是在假兵演武。 众人面前,放着四五个打开的木箱,里面装满了一贯贯穿好的铜钱,两侧还叠放着一表表,堆放成小山的粮袋,里面装的不是糊弄人的杂粮稗子,而是货真价实的大米,引得不少劳作的流民,纷纷停下围观,艳羡不已。 另一边平整的校场前放着一个个箭靶,也有十几名弓手,在距离五十步外的线痕之后,挽弓持射,弓也不是什么好弓,都是乡野打猎用的丸木弓,持弓的姿势一看就是野路子,未经正规军阵操练,高师盛看去,他们弯弓开箭的姿势都不标准。 有的脚步歪斜,有的腰杆佝偻,甚至偶一个人举弓的姿势都不对,但准头还算是不错,不敢说箭箭连中,起码能做到十发三中,不算是胡开乱射。 连武士都未必敢说精通弓术,何况生活更困苦的足轻,强行令他们改变射法,并不能保证就一定有效,现在也只能是熟能生巧,以量练质。 强弓精箭自古以来,就是军阵狩猎中不可或缺的杀生利器,当《礼记·射义》传入之后,平安公家却出现了不以杀伐为目的的“文射”,射箭从此演绎成了张弓搭箭、竞射饮酒的娱乐文化,也从此诞生了君臣之义、长幼之序。 但对父慈子孝的武家幕府来说,武士六艺之中,弓术稳居首位,甚至还在骑术之上,毕竟不是所有令制国都出产马匹,名传后世的名武士,多以弓术见长,不论藤原秀乡以重弓退治百足天蜈,或是那须与一屋岛海战,一箭射伤平家守护神屋岛秃狸总大将幻化的美少女,都说明弓箭对於武家的重要性,江户时代弓术达人吉见顺,著述《射法训》更是被后世弓道,奉如圭臬。 军阵之上,更是有‘弓术最重的说法’,高师盛不通兵法,却也曾自己去小笠原流道场,认真修习过,不过天赋只是中人,比不得真正的弓术高手,但就以目前水平来说,已经比大多数没有传授野武士强多了。 东国缺少铁炮,高师盛自然格外看中弓箭带来的杀伤力,凡有能在五十步外射中箭靶者,皆有赏钱,并在圆靶上勾出三个圆环,环心则是外圆内方,形如铜钱,一枚铜钱能有多大,站在远处能不能看见还要两说,若以此为靶,难度大大增加,没有长年累月的练习,恐怕没有几个人能射中,所以赏钱也各有不同。 凡射中最外环者赏远州钱一枚,中二环者赏远州钱五枚,中内环者赏永乐钱十枚,能够命中靶心者,直接能扛走一表大米。别说是杂兵们,这些天就是武士,也有不少信心满满,亲自下场试射之人,虽然有好手,这两日已经赚了近两吊钱,大大鼓舞了足轻的信心,可却仍旧没有人能够拿走一表大米。 高师盛拔出别在腰间地折扇,指着场上的足轻,向身边的武士指点道:“弓道三重,一曰器具,二曰心念,三曰引分。”继而侃侃而谈道:“器具即弓矢,凡射之间,若不调试弓矢,那么即便是弓术在强者也难有用武之地。力士挽强弓以重箭穿甲毙敌,轻剽用短弓急射不辍,宁弓伏於人手,不可人受制於弓,务必使得弓矢做到使之如臂,此为弓道之根本。” 说到这里,他略微停顿,旁侧立刻有人求问道:“敢问乡佐,何为心念、引分?”他们都是地头野武士,平时哪里机会,能够学到这种武家兵法。 “心念,则是再说开弓之时须做到心无杂念,不受制於七情干扰,全神贯注的同时,以耳代眼,分辨六路八方。七情者分别为‘喜、怒、忧、思、悲、恐、惊’七情太过,所伤者即为‘射箭七障’。以军法为例,则是讲置于死地者,而后才可生!” 一众武士听得连连点头,他们不懂弓术,却是知道七情六欲会干扰在战场上的判断力,反应力,这些都是要人命的东西。 “引分是指开弓的长度,审视敌手距离的同时,调整自己开弓的间距来保证能够命中敌手,达到杀伤的目的,同时开弓更应注重站姿,弓矢名操持於手,实於人之正身。身不正,射亦不正。最忌讳弓腰驼背,肩、肘、腰、腿力应萃合一处,首先眼要直,手臂要平稳·····” 不少人都亲眼见过他,一箭重伤三沢左兵卫,力道贯透胴丸,对高师盛的讲解,不疑有他,况且说的道理浅显易懂,人人都能听得懂,左右武士无不是虚心聆听。 如果将说三沢氏灭门和逼迫豪强伏法这两件事,只是让高师盛获得了百姓、豪强的畏惧以及兼并了大笔财富外,那么在元服礼上将获得的田产尽数赏赐给长谷川家后,再加上散财於人,则是得到了乡中大部分武士钦服。 不论他手段多么严苛,起码是个能够同患难、共富贵、轻财重义的武士,为高师盛换得部分英武的美名,甚至有几名国人的次子,也前来投效,想在他这里谋个差事。 在百姓、豪强俯首的情况下,接下来的治理施政,称得上易如反掌。 高师盛来乡里任职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保证,在即将到来的桶狭间之战做好准备,甚至是‘招兵买马’,在今川家覆灭中,争取继续存身立命。目的既然明确,那接下来的作为就有迹可循。 在不影响农事的情况下,征召健勇青壮,以各家豪族的郎党为主,编练一番足轻,整日在庄所对面的湖畔,跟随金鼓声,进退操练,高师盛不通军阵,自然更不懂练兵,这时候出身武家名门子弟的好处,便体现出来了。 他虽不懂,但郡兵里面总有会练兵的,那日剿灭三沢氏时,郡兵布阵枪衾,三十多杆长枪,其徐如林,逼的三沢左兵卫等人狼狈逃窜。反观他这边,虽然北庄万次郎、长谷川隼人、小野忠明都称得上勇力过人,但真的捉对厮杀,反而没能将之快速拿下。 因此,以备寇防盗的名义,高师盛请求郡守朝比奈元长派遣几名兵佐,过来指教,乡里的这群杂兵如何布阵枪衾,阵射弓矢,不声不响中,已经将各家郎党划归庄所名下支配。 刚换上场的六名弓手还未射完壶中的箭矢,手快的也不过才只射两箭,手慢的还一箭未发,兀自在哪里苦苦地瞄准,突然爆发出的喝彩声,吓得其中一人,手一猾,箭矢出弦,歪歪斜斜地飞出十几步远,跌落地上,却是枪衾队分出了胜负。 高师盛停下讲解,身边的武士虽然听得意犹未尽,但也都规规矩矩的退回原位。高师盛哈哈一笑,看了看天色,笑道:“诸位便随我一同用饭罢!” 练兵格外消耗体力,自然要负担足轻的伙食,虽然不能保证吃得上大米饭,但各类杂粮饭却是管饱的,平山乡又毗邻远海,运气好还能喝到鱼汤。 生活条件着实不算差,足轻和武士不少都是从较远的村落赶来,难免有生活穷困的,干脆就跟差役一起住在了庄所里面,平时吃用皆是高师盛供给,实际这些人也可说逐渐脱离今川家配下,成为代官的私兵郎党。 若不是高师盛训练六十名足轻的定额已经满了,恐怕全乡闲暇的青壮都会来他这求征,隔壁三河国的灾情也十分严重,再加上今川家并未强制要求三河国人履行法度和德政令,不少百姓被逼迫的举家流亡,平山乡近日,就有不少流民涌入,正好新的秽多非人还没调派过来,高师盛便将他们暂时先安置在空荡荡,形如鬼村的三沢聚。 因为流民没有生计来源,庄所虽然短短续续派点杂粮,长田家每隔两日也会在庄所开粥棚赈济,可这一点点粥水,根本不足以果腹,顶多是勉强吊住性命,不至于饿死,远比不上来庄所点卯吃粮。 只是一来庄所的粮食有限,二来高师盛一个乡佐不可能招募太多足轻,对这些穷困的百姓,他虽然同情,却也没有办法做到每家每户,衣食无忧,只能说先紧着孤寡妇孺赈济。 为了避免流民中有人铤而走险、聚啸成盗,高师盛将青壮打发去整备沟渠、道路,另外放开山林湖水的封禁,允许他们捕猎鱼获。 严格来说这些未开发的山林、湖泊都是今川家的私领,想要进入都是要交钱的,捕鱼是需要渔网、船只的,虽然庄所筹借部分船只、渔网,但终究数量有限,所以真能去的人也不算多。 至於说捕猎,且不说佛教氛围,让很多百姓不愿杀生,而且打猎不是谁都敢去,山林中虽然没有老虎,却是生活着狼群、山鲸(野猪)、甚至鬼熊,鬼熊即是生活许多年成精的山熊,信州木曾川附近就流传着鬼熊常常闯进到村子里,将牛马等牲口从牲口棚里拖出去,带回山里吃掉。 据说,它会像人一样直立行走,曾经有一名猎手捕杀过一头鬼熊,拔下来的熊皮足有六叠榻榻米那样大,远江虽然没听说有熊,但山鲸时长闯进村里毁坏田地的事情,却是时长发生。 流民连饭都吃不上,又哪里有体力去跟野兽搏斗,顶多是去林子边上捡些干柴,挖点野菜,就这样还出失踪了两个人,不知道是被什么野兽给拖走了,这让流民更是对荒郊野外,避之不及。 两日一开赈、让流民暂住村落,捕猎鱼获、以劳代赈,甚至故意在其面前炫耀武力,都是敷衍应付,绝非能根治流民的办法。高师盛对此亦是心知肚明,唯惜在这世间,有些事情明知该怎么办,偏偏就不能去做。 流民名为‘流’就如同洪水,要想退治,就只有两策:要么堵,要么疏。 堵:派人将之强行赶回三河国内,堵在境外。疏:请求郡国出面,给其筑屋分田,纳为良民。 堵是不可能的,这个办法之前就有国人提出过,当时就被其他人否决了。 平山乡正好地处要道,北边直面三河国,流民数以百计,而且数量每日都在增加,就乡里这点杂兵怎么可能弹压的过来,况且这些流民可不是手无寸铁,毫无防备的老实百姓,不说人人带刀,起码也是青壮手里都有木棍锄头,真被逼急,发动一揆,洗劫乡里怎么办。 唯一可行的就是疏了,而行此策,最大的问题就是田地从何而来。安置流民就需要分田地,现下如果勤快点,还是能种点稗子,即便冬天还是无粮,起码要也保证他们有点盼头。诚然,平山乡有许多未开垦的荒地,但想把荒地变良田,不知道要多少年蓄养肥力,而且流民也未必愿意去开荒。 乡中豪右,倒是有一些多余的田地,可高师盛也不能真个贪得无厌,至少眼下双方刚刚和睦,不能再挑动对立。 当然除了分地外,还剩下一个折中的办法,即请豪右国人出面,收编流民为徒附。 事实上,也已经有一些国人在趁机低价购买流民为奴婢,可是乡里国人也不是什么富户,而且家中多少都已经有奴婢、郎党要养,为了节省粮食,他们不可能将这些流民全部都收留,高师盛虽然也在权利允许范围内招收一批青壮,来官田劳作。 但伴随着天气,逐渐转冷,涌入的流民也开始越来越多,三沢聚的长屋也逐渐住满,后来的流民不得已在村外搭起窝棚避寒。 高师盛也不得以,停下练兵,改而将足轻里的大部分都派去流民村维持秩序,就在这种得过且过中,终于迎来了永禄元年的第一场雪,比预想中来的还要稍早一些。 ------------ 第三章备寇忽闻军令传 天越来越冷,才刚刚立冬便下起了雪来。 从立冬的前两天开始,天气就阴沉下来,尤其是下雪当晚,起了风来,后院的竹林被刮哗啦哗啦的乱响,堂内阴冷,寒风透过门缝与窗缝钻进屋中,冰凉刺骨。若登高向川湖远望,白茫茫的野地上,草庐拥簇,这些草庐便是庄所前些天组织村人,帮流民临时搭建的窝棚。 穿着厚实的寒衣,坐於燃着火盆的屋舍内尤觉冷意,遑论冰天雪地里的流民们了。 高师盛端坐榻上,放下手中的一纸粮食告急的文书,不觉长叹一声。 滨名信光、长田盛氏、大井盛朝、证弘院主、长谷川父祖三人等国人众聚在堂内议事。 证弘院主修持大乘佛法,受莲宗祖赞影响,怀慈悲普渡之心,忧怜乡里的流民,说道:“乡佐前时放粮,三河国八名、渥美两郡的流民闻风纷至,如今小半聚於乡里,放粮虽罢,仍流连不去。百姓虽应乡佐之命,出人相助搭建窝棚,可天寒地冻下,四面漏风,简陋地窝棚怕是无以抵御寒冷,贫僧来时,看见道旁有数具倒毙饿殍无人收敛······” 还未等证弘院主说完,长田盛氏忍不住大声反驳:“这帮子流寇,死不死与我等土著有何关系?难道是俺们求他们过来的不成?要依我看,还是再请郡里请兵马前来,将之通通赶回三河,免得真的穷凶极饿之下,化为群盗,剽掠乡野,那时候悔之晚矣!” 平山乡里长田家最富,听护院回禀,庄院外已不止一次看见有携刀带棍的流民鬼鬼祟祟,徘徊不去,长田盛氏可谓是一日三惊,他大兄返回骏府献礼,带走了不少护院兵甲,庄院现在正是空虚的时候,此回来庄所,更是带了十几名护卫,生怕遭流寇洗劫。 这不是他惜命,而是流民哄抢过路百姓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不止一次,有一次甚至将派粮的牛车也抢了个精光,牛也被宰了吃掉,好在没有闹出伤亡,但也让流民和乡里百姓之间,产生相互对峙。 从哪以后,长田家干脆连粥棚都关了,深怕一个不小心,就被冲进庄内。 长谷川元忠蹙眉说道:“若驱赶有用,还至于等到今日不成?三河民风本就悍勇,亦民亦盗,况且入冬之后,每隔三两日就能听到盗寇活跃的消息,劫掠乡里为祸······郡守虽是乡佐舅父,但又监护半国之重任,恐怕也没有余力关照我等,大雪一下也不是全无好处,积雪深厚,隔绝道路,流民数量却是不会在增加了。於今观之,只要看管好三沢聚的流民,不引发大规模的贼乱,来年开春,这些流民自会散去。” “那岂不是要将流民活活饿死!”证弘院主闻言大惊失色,看管之说简直是掩耳盗铃,现下天寒,连赈济的粥棚的关了,每三天才派兵送粮,按人头给粮一合,就是熬粥都不够,照这样下去,再过几天怕不是连派粮都要停下,真到了来年开春,怕不是活人都未见得能剩几个。 “比起流民饿死,更该害怕的是他们会合为一气,来围攻各村夺取粮食。禅师须知,今在乡里的流民已然不下千数,即便剔除老弱妇孺、羸弱病残,也能料得精干壮勇数百,这些人整日无所事事,又忍饥挨饿,其中必然有胆大妄为之徒,说定现在已经有人在串连······不可不防,应该早做戒备才是。” 长谷川元忠说完,立刻赢得各家国人众的附和支持,平山乡各村人口都不算多,长田家、滨名家好歹还有个院墙保护,剩下的村惣国人,就只能靠村子外的那道矮木墙防卫,真遇见数百流寇洗劫,绝对是万难抵挡。 “元长大人所言甚是,以老大人之见,该如何戒备才好?”在场众人中,唯有长谷川元忠资历最深,虽然没当过郡吏,却是最见多识广,高师盛很是倚重,之前招收流民替代百姓服劳役,换取口粮的法子就是他提出来的。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还是之前的老法子。” “哦?” “继续赈济灾民,让他们不至于真的作乱,待天放晴后在招用他们为劳役,消磨其心气体力,然后选派得力足轻,日夜巡视窝棚,防止彼等串连生变。” “一切依老大人所言。”高师盛从善如流,虽然这些都算不上什么治病良方。 “在令各村备置锣鼓,抽调青壮组成番众队把守乡道,与庄所足轻内外呼应,一旦有事,立刻鸣鼓聚众,守望相助,还要严禁流民随意外出,这样即便有乱,也不至于波及全乡,以一乡击其一隅之地,足可以轻松应对。” “你等可都听明白了?”高师盛眼神扫过各村村惣,严厉警告道:“介时我会派武士前去约束,若有敢推诿军役,不服调遣者,一律按作乱处置!” 各村村惣知晓这是为了自家安危,满口应承,绝不敢违抗军役,而且保证,一定动员全村老少,来帮助看管流民。 “另外,最好再派人去郡治求助,一则看看,能否求来郡兵协防,缓解乡里人手不足的问题。二来,也可在郡里购买些杂粮,见到有粮车入乡,不论多寡,总能稍安流民之心,不至于让其铤而走险。” “诸位,可还有何异议?” 在场众人都是寻常国人,没读过什么书,本身也都是见识短浅之人,长谷川元忠又将该讲的都讲了,自是没有其他意见。 证弘院主迟疑了下,说道:“乡佐,贫僧有一计,或许可以稍解流民骚乱,侵害百姓之事。” 自从受高师盛等裹挟,参与伐害人命之后,证弘院主就很少再来庄所,即便过来,也是只听不言,很少再参与进讨论中,表达自己的看法,这回突然献计,高师盛很是吃惊,却也是愿意听取,一个博学的大和尚,总比在场这帮子文盲的话更有道理,问道:“请禅师教我。” “此前有流民来我院中乞食,贫僧听其所言,有不少人都是我净土真宗的善秀寺的信众,於今落难在外,又有许多饿殍冻毙,贫僧愚见:可否由我手书一封,以宽免矢田坊官为条件,请他们派人过来接收流民,再不济也可以换些粮食,渡过难关。” 矢田坊官,即宗论案中杀人后潜逃回三河的矢田作十郎。 逃亡之后,虽说在三河国依旧逍遥法外,大摇大摆的出入寺院,为信众开坛讲法,但谁能保证今川家将三河国人家臣化后,不会将矢田作十郎搜捕出来,问罪处刑,眼下正好骏府困顿,趁着无力赈灾的时候,以钱粮赎买罪责,也好让善秀寺的师兄弟们能够解除骏府禁令,重新回到远江,开院宣法,不至于自己一个人孤立无援。 “以矢田作十郎自赎免罪,来换取钱粮?” 高师盛微微沉吟,询问长谷川元忠和滨名信光的意见:“元忠大人、清兵卫,你两人以为呢?” 长谷川元忠答道:“矢田坊官躲在三河国内,骏府对於追捕他实在是鞭长莫及,有力未逮,照这样看来,恐怕再过二十年也未必能够将之捉拿归案。” 言下之意,表示赞同证弘院主的说法,骏府对捉拿人犯是有时间规定的,超过二十年未能归案的人犯,骏府便撤销对其的官方通缉,当然同样并不阻止民间私自复仇,若是梅川院的和尚们在通缉撤销后,再将矢田作十郎杀死,也是不会被问罪的。 滨名信光亦点头说道:“元忠大人所言在理,不妨先由证弘院主出面请善秀寺的僧人过来接收部分流民,至於到底能不能宽免罪行,要看骏府的意思,我等也只是代为上书请求,就是没有得到准许,也并非是我等的过错。” 高师盛也不犹豫,当即拍板向证弘和尚许诺道:“若善秀寺真能助庄所解决流民之患,我必然请求舅父为其说项,不让禅师难做!” 证弘院主见自家的方法得到高师盛采用,并得了许诺,心中大为欢喜,面上谦虚不已,连连表示肯定会说服善秀寺的住持。 说道矢田作十郎,高师盛想起了净空和尚,问道:“内藤光秀和净空和尚三人在你寺中,住的可算习惯?” 证弘院主答道:“净空每日在禅房里修行,自称能逃过牢狱之灾,已经很庆幸了,不敢多做奢求,倒是内藤施主两人,对於落发剃度很是抗拒,不过倒也不似刚来时那样,总想着逃跑。” 高师盛带兵回来的时候,顺便就将净空和尚三人一并带回来,交由善光院看管,善光院地窖,修建了好几间静室,专供关押犯戒的门徒或者供僧人参悟用。 见三人无事,便不在外人面前多谈,高师盛一一传下命令,让大井盛朝把适才做出的几项决定抄写几份,交给各家国人,令北庄万次郎、长谷川隼人和守在流民窝棚内的小野忠明负责安排,具体行事,并让长田盛氏、证弘院主遣人去郡治和善秀寺,将这些事情告知,顺便筹措粮食。 正当要散会之际,守门的新津孙一郎悄然将扇门拉开,弓着腰快步进来,禀报:“乡佐,郡里派人来了!” 诸人循声看去,见几名蓑衣斗笠,脚踩草鞋的足轻,冒雪进院,在廊外略停了下,相互拍打着积雪,解下蓑笠后,才脚步匆匆地径往堂内进来。为首那人中等身材,肤色黝黑,正是板仓重胜。 板仓重胜进得堂内,高师盛赶忙命人将他让到火盆附近,问道:“大雪封门,四郎匆匆来庄所寻我,莫非是有郡里有令传下?” 板仓重胜是高师盛外祖父家臣的幼子,在郡治城下町跟吉良氏争斗,长田盛氏等人也都与他见过,因此之故,对他的到来都很热络,北庄万次郎更是出门,帮他拿了一件厚衣御寒。 其余人等虽然对这个同心众没有什么印象,但碍于乡佐的面子,都做出十分客气的模样,板仓重胜急于公务,也没有时间客套,开门见山的说道:“回禀师兄,两日前骏府下令点兵,征发远江十三郡之军役,北上信浓支援武田大膳,迫退川中岛的长尾越后。” 一言既出,在场众人无不吃惊。 青木大膳霍然起身,厉声道:“武田军吃了败仗,跟骏府有何关系!” 因忙于传信,板仓重胜也顾不上跟许多,应声道:“郡治刚刚得到消息,上个月长越后上田众出阵,由长尾越前守率军支援上野原,真田弹正、山本军师等率兵击之,反被所破,协防葛山城的村上旧臣小田氏、若槻氏受村上羽林调略倒戈,攻杀落合氏一族,重新拥立村上羽林为主。长尾越前以村上羽林、须田满亲传政寝反,又接连招降大仓氏、花村氏等多家国人众,形式逆转,现下武田军侧翼以失,骏府应武田所请,决意出阵支援!” 真田幸隆、山本晴幸,均为关东名军师,连续败於越后军之手,尤其是葛山城失守无异於给了正在川中岛对峙的武田军,莫大的压力。寥寥几句话,可见北信弄得情势,岌岌可危。 北信浓的豪族,长久以来在武田、长尾两家之间摇摆不定,特别是村上旧臣,多次与旧主暗通曲款,一揆频起不断,武田家多次征剿,因为其背靠高梨氏以及越后长尾氏而始终不能将此大患一举荡除。上次犀川之战,今川家便发兵三千远江众,支援武田镇压信浓叛乱,虽然当时平山乡未在应募之内,但也是听说过,合战的惨烈程度。 却未料到,此时远江国内灾患刚平之际,骏府就征兵去信浓。武田家如何,与平山乡的国人无关,但眼下流民徘徊不去,这时候哪里敢冒险去服军役,出阵北信。 高师盛并不惊讶,川中岛合战的大名他可以说的上是如雷贯耳,早就知道会开打,也有预感骏府可能会抽调远江青壮去北信作战,他起身走到门外,转手遥望北方,直到层峦起伏的群山隔绝了他的视线,心道:“川中岛合战已经是第三次了,这离桶狭间又近了一步,这么说来,骏府说不准明年就会发兵尾张·····” ------------ 第四章雇直流民辜榷盐 “师兄?”板仓重胜见高师盛突然离席,不明所以地问道。 长谷川元忠开口替答道:“出阵北信浓为骏府所敕役令难以违抗,可我乡现在有上千流民踟躇,便是受命,恐怕也难动员足轻。” 这话说的很对,不仅是高师盛的意思,也是在场诸人想说的,各家豪族村惣慑於前不久攻灭三沢氏的於威,不敢站出来大声反对骏府这条乱命,但都神色慌张,在本乡卫护桑梓是应有之义,可抛家舍业替大名出阵就是另一码事了。 滨名信亲、石松丰久翁婿对顾一眼,欲言又止。 证弘院主忧心忡忡地说道:“东海水患方定,北信豪族又乱······”喃喃自语诵念板仓重胜提及的那几个发动叛乱的豪族家名,“小田氏、若槻氏、大仓氏、花村氏,这几家豪族於北信皆是无甚名望之辈,不知是何来历?竟然有如此声势,接连夺下城砦,击退武田军的讨伐?” 小田氏、若槻氏是北信浓村上家配下的旧臣从属,证弘院主没听说过实属正常,大仓氏、花村氏是大仓岛津氏的分支庶流,莫说证弘院主这么一个和尚不清楚,就是在场的众人也是皆未尝听闻过,这四家豪族虽然籍籍无名,但却也都称得上更及郡内的有力国人,与郡内村惣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反乱绝非是简单的改旗易帜,可以说直接动摇了武田家对於更及郡的统治。 高师盛转身而立,问板仓重胜道:“不知我乡此回负担的军役是多少?” “郡内军役,根据检账名录,平山乡石高八百三十二石六斗一合,因循旧例,当出长鑓军役三十人,小幡持四人,弓手十人,旗本武士八人,战马三匹,阵夫及小役四十,不得以老弱搪塞。”板仓重胜从怀中取出用油布包裹好的军役令下书照着依条念着,顿了顿,接着说道:“另要求自募在乡流民若干,以充军役不足,限令五日后必须前往郡治集结!” 当他说完,石松丰久再也忍受不住:“此乃乱命!现下遍地乱民,如此军役我等如何能够负担的起,近百青壮被抽调出阵,怕是刚走每两日,我等妻儿老小就要尽数死无余类!正如元忠大人所言,连我等都不愿意,更别说乡里百姓了!” 各家国人对骏府今川家的忠勉奉公,是建立在双方有着完整相互庇护的基础上的,绝不是单方面的索取或付出,当骏府的命令触犯到这些国人的权益,绝对会遭到毫不留情地驳斥和反抗,更何况这种关系到身家性命的事情。这种反对绝非是石松丰久一人的态度,而是整个远江国人的不满,虽然不至于发动一揆,却也不会俯首帖耳。 “眼下秋收年贡,已经上缴郡里,而且各家国人都尊奉骏府德政令,这回再强令百姓出阵,是否于理不合?”高师盛斟酌用词,试探问道:“不知骏府可有恩赏赐下,百姓拿到钱粮,我等也好游说劝服?” 恪於代官职责,高师盛既要完成骏府的法度,又要在一定程度上保护自己治下豪族和村落的合理权益,所以他这次於情于理,也不能站在郡守那一边去‘助纣为虐’,大井、长田两家豪族可能碍于情面不会过於反对,可乡中其他豪族,甚至百姓也许就会蠢蠢欲动,相互勾结,甚至故意闹出一些跟流民之间的摩擦,甚至是人命,来从侧面抗拒军役。 相比於出阵北信,他更担心这点。 板仓重胜无奈地摇了摇头,让在场众人的心绪顿时沉到谷底,不过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郡守交代过,凡响应军役者,皆可拿到盐引,於新居盐场换取食盐,而且还允许随军贩盐於信浓,所得皆为各乡私有,不纳税录。” 贩盐有什么利润可图?各国大名都对国内实行‘专卖’政策,凡是赚钱的买卖都要参与进去,‘与民争利’。 今川家也不例外,而且对食盐从源头上进行控制,即生产食盐方面入手。 迁部落民至东海道沿岸,按户计丁,名曰盐丁,按丁计盐,名曰额盐,每石盐为一引。为了保证食盐的产量和流向,骏府对于这些盐户的管理十分严格,一旦入籍,子孙后代不允许脱离户籍,而且也不能更换行业。 煮晒出来的食盐,只工本钱低价收购,严禁盐灶户私卖,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可以免除杂役。但征收到这么多的食盐,就必须要想办法运输出去卖掉,且不谈骏府自己出面贩卖成本多高,天下战乱不止,想将货物安全贩卖也就只能依靠大座商。 想要合法的贩盐必须要拿到骏府的‘勘合盐引’,这些盐引常年被富士大宫家辜榷,即是指官方垄断聚敛。 辜榷最早出现在律令制末期,随后盛行於世。大量公卿、国司凭借特权强行控制盐、铁、茶、酒、马匹、布匹甚至粮食的价格,其中最有名的当属平家通过勘合贸易,聚敛大量铜钱,在配合上辜榷手段,打击关东源氏,后来源赖朝起兵,例数平家之罪中,就有‘辜榷财利,侵掠百姓;穷极关东,富夸三备’,可见恨意之深。 表面看上去,在富士家的辜榷下,旁人根本插不进手。虽说只有通过盐引,才能从盐户手中收购海盐,但凡是总有漏洞,盐户因盐价太低,甚至有时候连铜钱没有,只能拿到以次充好的陈粮,盐户可谓苦不堪言,难以养家糊口。 盐户穷苦之下,往往会私下藏匿部分食盐,再以略低官价卖出,堵不如疏,为遏制这种行为,骏府也会允许各地郡守出钱回购,正好新居馆正好便有一座盐场,等于是朝比奈元长让出自己的那一份利润给治下国人,可以是说很有诚意了 东海道的盐价并不算高,一斗平价盐才一百二十文,按十斗一石来算才一千二百文,除去收购价和脚钱,着实算不上暴利,但贩卖去不产盐的信浓,起码等价格翻上一倍,眼下又战乱四起,坐地起价卖给武田军,赚上两三倍的利润,也不是不可能,而且大军贩盐也能大大降低运输成本。 可国人们却不买账,当即就有人鼓噪抱怨道:“这算什么恩赏?还不是为了哄骗俺们去信浓,若是盐卖不出去怎么办?” “是人总要吃盐的,就算剩下一部分卖不掉,也可以带回来自用或者卖给百姓,郡守已经与勘解厅交代过,不会因此来审问责难。”板仓重胜看起来应当是劝说过不少国人,出言循循善诱,这个条件不可谓不优厚,这相当于是在暗示,只要国人服从军役,哪怕今年偷偷篡改一些其他账目明细,也不会被追究。 可总有人不知满足,还想再讨价还价一番,却无意跟高师盛对视一眼,看出乡佐目光中的不满,随即又缩了回去。 场面一下子冷落下来,众人齐刷刷地看向站在门口,似有所动的乡佐,等他开口定夺。 “既然舅父体恤百姓不易,以恩赏赐予,我为外侄自当依令而行!”高师盛开口就把整件事的结果敲定,不容置疑。 “然则······”在诸多国人的期盼下,继续说道:“正如元忠大人所虑,乡里流民为患,不可不防,郡里虽有军役,却并未要求必须是本乡百姓,我等可以钱粮雇直流民,充抵军役。” 板仓重胜随即表示赞同,郡里只关心服役的青壮是否合格,至於是否在军役令内并不在意,骏府城每次出阵,大量浪人游势也并非全是今川家花钱雇直,而是城下町内的商户、町人为了避免军役,去浪人屋敷花钱雇佣浪人顶替自己的名额,这是法度所允许的行为。 国人众也没有反对,即便不花钱雇直流民代替出阵,还不是得用钱粮白白养着对方,能调走一部分,也有利于乡里的治安。 “若是流民不愿那?”高师盛刚说完,下田村村惣犹豫地问道,他们村离流民暂住的三沢聚最近,引起的争斗也最多,深知流民不是逆来顺受之辈,随即却发现诸人都用一种可怖的眼神看着自己,意识到了自家犯蠢,问了一个多余的问题。 骏府出阵的军令,无论如何也是不可违背的,刚刚被灭族的三沢氏的下场有目共睹,若是流民不听令,敢於反抗,难道不正好可以请郡兵过来将之人取么。 只是,流民毕竟是数量众多,仅仅青壮就有数百人,和被灭族的三沢氏不同,武力强横,逼迫不易,真个动手厮杀容易两败俱伤,那么最好的办法莫过于威逼利诱,以老弱逼迫了。 接下来的话,不方便外人旁听,板仓重胜也识趣的提出告辞,言称要去别处通传消息,高师盛没有挽留,待传旗更换烘暖的寒衣草鞋的时候,又让差役将准备好的饭团、热水帮着装进行囊里,在门口拉着板仓重胜的手,不由分说,就让人将自己的信浓马牵出来:“师弟长途传令很是辛苦,又带着包裹公文,步行多有不便,且骑我的马走罢。” 板仓重胜怎肯,连连推辞,最终却是推脱不过,还被高师盛亲手扶上了马背,随后叮嘱道:“风雪弥漫,天色晦暗,道路难行务必要小心慎行!” 板仓重胜很是感动,拱手拜谢道:“待送完公文,必然亲来拜谢师兄的借马之情!” 高师盛笑而不语,待板仓重胜等人的身影,完全被风雪遮掩后,才带众人回返广间。 回到堂内,重议旧方才未谈完的旧事,长谷川元忠抢先开口道:“此等大事,不可草率行事,未免走漏风声,引得彼辈警觉,恳请乡佐允许我等以誓书相互制约,况且服役出阵,也当相互取信,才可合力存身,若有违背誓约者,当共讨之!” 却是趁机要挟众人签署誓书,向高师盛表示顺从,但说得却是冠冕堂皇,凡是出阵,乡里百姓也多会在神佛像前,相互起誓,保证在战场上不离不弃,更不会做出临阵逃亡,出卖之事,虽然约束力并不强,但已经是成为一种固定流程。 滨名信光等人有些犹豫,主要是高师盛之前玩弄律令,诬陷定罪给诸人留下了很强的畏惧,谁能保证这封誓书落入乡佐手里,以后不会在拿来做手脚,再次勒索众人。 高师盛则对誓书之说不置可否,藤原道长、平清盛、源赖朝三者皆为当世人杰,弥留之际皆曾向天下索取誓书,结果如何,藤原北家相互伐害,平氏为天下击灭,镰仓受制北条,他根本不信人心变幻,会是一纸书信就能够约束。 此为权臣之弊,或者说律令制度崩溃后,必然出现的弊端,官家受制于摄关,摄关受制於将军,将军反过来受制于麾下的骄兵悍将,任由其横行跋扈而不敢言,而守护大名的权力,其实没有稳定的保障,大多数情况都要同国郡领内的豪族对抗,甚至是相互厮杀,尤其是郡国守护不能满足国人的要求,被杀害放逐也是司空见惯。 就拿今川氏来说,今川义元能够继承家督也是远江国的高氏、朝比奈氏,骏河国的大宫氏、冈部氏举兵支持,压迫濑名氏、关口氏、蒲原氏等一门众,才能以绝对的优势够击败自己的兄弟玄广惠探,夺取家督之位。 高师盛何德何能,让乡里豪族心甘情愿地奉他为主,遂摆手笑道:“此事不急,我相信在座诸位皆是骏府忠义之臣,军役各位悉以明了,此绝非可以虚以应付,各位回去以后,尽发村人配给甲仗,待明日以后我便召集流民青壮,以劳役之名,解除其武备,再用钱粮利诱,裹挟其前往郡治,介时乡里父老便可无忧也!” 大雪纷飞,寒意侵人,高师盛拂袖凭栏,眼望院内挺拔的青竹,随风摇曳,推算着明日动手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影响,自己又该如何应对,可能出现的变乱。 滨名信光、石松丰久、长谷川元忠、长田盛氏等人则小声交谈着如何筹谋钱粮,分摊军役,近有乡里流民之患,远有出阵北信可能会出现的伤亡。 近忧远虑,纷至沓来。 ------------ 第二卷川中岛 ------------ 第五章编练流民充材勇 次日,远海湖畔的大校场上,鼓声咚咚咚,直阵云霄,除去老弱妇孺的流民外,整个乡里的青壮流民,都被依批诓骗至,自己入冬前亲手修筑的砦关栅栏之内。 再被收缴了锄头、耙子这类农具后,各自三五成群,聚拢在讲武台四周,眼神渴望的盯着台上一表表码成小山似的粮袋,以及台上二十箱被打开的钱匣,里面同样堆满了银钱,在冬日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身着卷腹,头戴阵笠的军役众持枪跨刀,在各自村惣的带领下,分别把守住校场各处,努力做出勇武威严的架势,同时在悄无声息间,大门不知何时被人关闭,并在门后用木桩死死顶住。 ‘南无阿弥陀佛’的大旗下高师盛踞坐胡床,手拄太刀,不知在思虑何事,两侧则依次跪坐着,昨晚连夜推选出来的兵佐、组头、奉公武士、使幡等大大小小平山党军将。 自上往下看去,高师盛不由得心中忐忑,这四百余流民们多是单薄褐衣,抄手笼着袖子,或抱着肩膀,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眼神中透露出来的饥饿、暴躁,当真让人生畏,在高台四面站定,称得上人头攒动。 所有人都在等待他征兵和分配劳役的号令,流民都收到了昨日传下的消息,郡守大人要拔选材勇壮士,以充旗本。 若是被选中不但自己能吃上兵粮,家人还有扶持米可拿,最重要的是分给屋田,全家都可以搬去郡治佐久城居住,虽然不知郡治究竟在何处,但起码也比几十人挤在一间长屋,甚至连个住处都没有要好上许多。 就算选不上足轻,有劳役可服,无多有少总能带些粮食回去下锅。 更何况,宣布消息的净土真宗禅师是本证寺的高僧,虽然有人还在小声嘀咕,对此表示有所怀疑,但看到周围投来凶狠的目光,也连忙噤声,即便是可能是假的,但饥饿和寒冷,也由不得流民们不去相信这个谎言。 高师盛按刀在侧,霍然而起,在心中反复告诉自己,正所谓是慈不掌兵,为将者往往杀死最多的不是敌军,而是自己的士卒,自己供养他们苟延残喘多日,这时候也该到对方用性命来回报的时候了。 他往前迈行数步,站在高台的边沿处,身后两名差役便‘咣咣咣’,连敲了三声悬在台上的大锣,刷的一下,整个校场全都安静下来,只有呼啸的风声和残留的锣鸣,还回荡在众人耳畔。 接下来高师盛将伪造好的连署符牒举高,用尽全部气力对下面的流民喊道“奉郡将之令,录阅诸位户籍,抽五百壮勇,授银钱、粮谷、寒衣以为雇直徒士,待领过钱粮后,即刻与我前往郡治入册。” 瞬间场面一片哗然,有聪明人很快就觉察出不对“这分明就是诓骗,为何立刻就要我等立刻前往郡治?”雇直足轻多出现在合战之前,与征募常备旗本大为不同,明显是要出去打仗。 “不是说要拔选么?怎还要全都去?” “俺不吃这兵粮了,俺就是来服劳役的!” 很快这种不满的喧闹就像决堤的川水般,蔓延到校场的各个方向,直奔高台上而来。 左右军将们凶相毕露,通通望向高师盛等他下令,高师盛抽刀大呼“有郡将节令在此,再有敢於聒噪,扰乱视听者,可要试看刀锋利否!” 这时他侧眼看去,果然见有群流民在向校场后方的栅门退去,便以刀点指,大呼道“莫非尔等,想要劫夺甲仗作乱不成!” 这声疾呼,震慑住了全场,原本那群流民只是察觉出这条征兵令中存在的异常,不愿去郡治,便想要悄悄打开栅门逃走,却不想高师盛开口咬定,他们要图谋不轨! 这些天流民们暂居三沢聚,自然是对这座明显遭遇兵祸的村落有所了解,再加上乡中百姓添油加醋的描绘,对高师盛本就十分畏惧,这会更是站不住了,连忙推开面前挡路之人,快步奔到门前,用力推动,想要逃走,可栅门去纹丝不动。 这下,讲武台上的平山党军将见到真的出现武力抗拒,再也稳坐不住了,无不站起,那群想要逃跑的流民见栅门推之不动,又看到足轻持枪围拢过来,顿时吓得成片跪下来,叩首求饶,称自己绝无劫夺甲仗,犯上作乱的念头。 “乡佐,这该如何处置!”长谷川元忠、石松丰久、滨名信光等都纷纷向高师盛请示。 “贼众早有图谋,喧哗营前,按军法该如何处置?”高师盛一挥手,让担任目付监军的滨名信光下令处置。 为了不至于出现内部争夺兵权,高师盛便指派自己这位义弟担任目付监军,滨名信光虽然没有真正学习过军法条例,但靠过往父祖的耳提面命,对一些基本军法,还是能做到牢记心头,当即出列说道“照乡佐所判,方才敢於作乱之徒,尽数斩首示众!” 听到‘斩’这个字,刚才放弃抵抗,被足轻轻易制住的流民,奋力挣扎,大声告饶,可惜为时已晚。 在平山乡豪族的眼里这些流民都是不折不扣的乱民,不但闯入自家的领地,而且还会教唆治下的百姓反抗,处死这些‘无君无父’的乱贼,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高台下风雪漫卷,砦关左右站满了足轻,栅门紧闭,为了震慑住剩余六名,负责行刑得都是各家武士,待足轻将一排‘企图劫夺甲仗作乱’的‘贼众’当众摁跪,揪住发髻,迫使其低头露出脖颈,接下来刀光宛转,过颈处无不是鲜血喷洒,短短瞬间,人的头颅就这样干净利索地被切砍下来,纷纷坠落到积雪中。 将洁白的霜雪,染成大片大片地殷红,其中青木大膳斩下的人头最多,十二个‘乱民’他自己便杀了一半,突兀一声轰鸣,凭空炸响,剩余流民这才注意到,两侧墙垛上二十余杆铁炮正将黑洞洞铳口对着自己。 在看看四周,足轻手中明晃晃的长枪正对准自己,不断逼近,即便猜到事情绝非说的这么简单,因没人带头,实在难以反抗,无不跪倒在地,表示愿意接受郡将雇直,前去郡治录入籍册,证弘和尚与室野平三也出面请求,不要再行戮杀。 高师盛见震慑住流民,这才满意的点头,说道“劳烦书役带人下去,分点兵卒。” 直到晌午时分,这座简陋砦关内三百三十一名‘徒士’被分配到各自军将手下,在足轻的威逼下,勉强列队站立在校场中央。 高师盛站在讲武台上,看着这一队队三河健儿,而他们都以木讷懦弱的眼神回望,等待着接下来的指示,要让这些人乖乖听话,绝不是只杀十二只三河猴子就能做得到。 方才点阅时,凡有不恭顺,不听号令,甚至暗藏短刀不肯上交者,都被青木大膳带兵将之拖出来,当众枭首处死。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就是,敢反抗的蠢货终究是少数,或者是长久的兵乱,让流民们拥有了超乎预料的忍耐性,起码目前还在可控范围内。 高师盛取过名册,开始挨个点名,依照先前许诺的开始分给钱粮、衣物,尽管粮食都是些陈年杂粮,御寒的破旧衣物也不是每个人都能领到,但他还是尽量向每个跪倒自己面前,伸手乞赏的‘徒士’送出二百钱的同时,露出和善的笑容。 但抬头瞧见他身后,‘南无阿弥陀佛’的大旗上挂着的那一串血琳琳的人头,只会让人觉得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不仅是流民,连身旁的国人众,也更加毕恭毕敬。 人头上滴落的鲜血,让整面白旗染上道道血痕,让人感觉既可悲,又可笑,但却是各家大名军中最普遍出现的场景。 人命如草,才是这个战国乱世的实相,即便高师盛无论之前如何温情脉脉地表演,最终需要露出爪牙的时候,依旧更够择人而噬。 也许上到幕府将军,下到普通百姓,都相信完全依靠残暴才是维持统治,保持威严的唯一手段,最悲哀地莫过于高师盛自己也开始相信,这的确是存身立命的不二法门。 换好寒衣的徒士,在各自组头的帮助下,又将钱粮统一收缴好,然后由室野平三、证弘院主带着差役、僧众装上牛车,只待开拔后送还三沢聚里的亲属手中。 在他出阵的这段时间,乡内大小事务皆有长谷川元忠、证弘院主、室野平三合议,主要问题还是在防备流民,因为需要将官约束,被高师盛私自任命的平山党军将,都要要跟着一起出阵。 昔日朝廷拔选材勇健儿,於郡国内每三兵户而料取一丁,五人为伍;伍二为火,火五为队;队二为旅,旅十为团,各有军将首领。一火六马,精擅骑射者特为骑队,皆任守令检点,卫戍京都,按薄差遣,每举征伐,令沿道诸国须契敕勘合。 凡行征万人,乃有将军,有裨助参将,设兵曹、录事,以为总览三军。 那时候朝廷官军,有着严密的军将组织,沿途也都有令制国的国司负责帮助维持补给。但至贞观延熹之后,百度废弛,上下隔绝,奥羽关东之豪民,比军功至六卫舍人,坐制乡曲,不勤宿卫。 军制也开始出现颠覆逆转,改由乡曲制度下常备、番队、兵组等更简单的组成所取代,由一千人组成的军势,不断被缩减,到了战国时期,已经大多不足七百人,至於骑马更是少的可怜从二百骑队的固定编织,直接变成了未知数,百万石大大名还能维持一队小规模的马廻众,而小大名和豪族军,可能连运输粮草、甲仗的驮马都凑不齐。 最为致命的则是士兵的来源,开始根据乡党来进行编制,增强凝聚力和士气的同时,也让士卒叛乱变得更加频繁,大名从直接控制士卒,变成了笼络中下层将官才能保证,整个军队的忠诚度。 高师盛现在面临的问题,恰好是以上三者弊端兼有,与其说是带兵前往郡治参军,倒不如是再说压着刚刚‘人取’到的俘虏,要赶去佐久城贩卖。 只有不到百人的足轻队,来负责押送近五百名青壮,难度比想象中不知道要大上多少,为防止壮丁反抗和逃跑,每十人一队的‘徒士’被绳索拴好双手,相互串联在一起,在兵佐、组头的严密看押下,各自背负着兵粮便带,浩浩荡荡的顺着街道向佐久城的方向而去。 本应装载自备兵粮的牛车、驮马则是装载着部分甲仗兵器,说是甲仗但实际上一件卷腹也无,只有庄所兵藏内的锈迹斑斑的长鑓、太刀,以及一捆捆连枪头都没有的竹枪,为此甚至砍光了庄所后院的竹林。 其余空位,也都被药品、昆布干菜,干柴、帐篷塞得严严实实。冬天出阵,所带的东西远比其他三季来的繁琐,高师盛尽量做到完善,不至于让自己部下的足轻,出现冻饿而死的情况。 因为是出征,高师盛此回并没有同上次,前往郡治佐久城那般乘坐牛车,骑在临时借来的矮马之上,行在队伍的中段。 因摹仿唐制,凡朝廷郡国征兵用武,必然要先检阅兵卒。一种是在京都举行的‘六卫宿武’,另一种是地方郡国举行‘材勇徒士’。鸟羽大王时下制符,禁诸州武士属从源平二氏,分兵权於武门,数十万兵马亢员尽数裁撤,京都与郡国的检阅随之废除。 高师盛考虑到流民组成复杂,既非‘材勇徒士’亦非乡曲郎党,出发的同时,让滨名信光带着担任兵佐的武士,一路不停训教足轻、丁壮们,告知在战场上需要注意的事项。 这些武士都出阵过多次,都是真刀实枪跟敌军搏杀过,尤其是几名参加过小豆坂之役,打过犀川之战的老武士,在死人堆打滚活到现在,不敢说身经百战,但至少都有自己一套实用保命的招数。 。 无弹窗 ------------ 第五章检阅兵马励士气 再给足轻、丁壮们传授之前,高师盛昨夜便让人将这些经验总结起来,大概二十几条,供自己学习揣摩。 比如防守时与敌人枪衾对刺时,一定不能害怕后退,整个队形被破坏、冲散后决计是没有活命的可能,不是被监阵的武士处决,就是被敌军趁势乱枪捅死。 正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齐心协力,拨打敌阵长枪,低头用阵笠护住面颊喉咙,必要的时候也利用笼手、卷腹格挡长枪的抽打突刺。 再比如;冲锋的时候,面对敌军的弓箭、铁炮一定不要停下脚步,冲锋速度越慢,越容易被射杀在地,唯有用最快的速度冲过去,才有活命的机会。 箭矢射速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快,在近距离作战的情况下,即便是弓术在优良的武士,也难以在短时间射出太多的箭矢,比起弓手,铁炮的填装更加缓慢。 战国时期的铁炮非常落后,不但瞄准精度差、射击距离近、故障发生率高,射击速度慢得惊人,射击后产生的烟雾影响射击,易受环境影响,如雨天,大风,过度潮湿等。 发射流程极为繁琐,第一步,先要打开袋,取出一定份量的放入枪管,再用铁钎舂实,然后放入铅弹;第二步,磨擦火石,点燃火绳;第三步,瞄准目标,扣动扳机,使火绳落下点燃,然后第二轮发射,还要提前清空枪管内的火药残渣,不然就有可能炸膛。 铁炮足轻非常依赖的统一指挥,铁炮足轻的队列动作,主要由指挥的铁炮组头发出,没有了指挥,有些士兵恐怕独立完成发射流程都有困难。从这一点看,战国时期铁炮的使用是很不成熟的。 所以,在冲锋的时候,面对敌人的枪林弹雨,绝对不能畏缩,一定要利用最快的速度冲上去,只要冲倒敌人面前,逼迫对手白刃战,那些缺少甲胄长枪的轻兵,绝对不是对手。 而且白刃战中杀敌后,切记绝不可停步不前,哄抢敌人的首级,遗落的财物也不允许去捡,如果都去抢这些东西,不但敌兵会获得喘息之机,甚至还可能让敌人趁机反攻,死在战场上,捡再多的财物,也是无用功。 自出阵以来,高师盛在没有确立任何军令的情况下,首先便颁布赏罚标准。 如果说教丁壮们如何杀敌求生,只是一厢情愿的话,那严赏罚则是尽量保证,真正开战后,手下这些遭到裹挟的足轻不至于一哄而散,将自己扔在战场上等死,毕竟人多力量大,前面有足够多的人挡刀,躲在后面的将官,活下来的可能性才更大。 赏罚的重点在于‘号令正部伍,赏罚明信诺。’以严苛的军法逼迫怯懦之人,变得勇敢,然后再以赏赐使诱勇敢者赴死。 勇怯有性,强弱有地。吴越兵劲,关东毛野刚强,东夷怯,美尾懦,吉备浅薄,陆奥之人壮,海岱之人多诈,出云之人武,筑紫之人锐,唯河内人勇厚。地势所生,人气所受,勇怯然也。 海岱之地,东海道之古称。且不论对於其他地区百姓的评价是否正确,但对於海岱多诈的评价,高师盛深以为然。 长久的市商通衢而形成狡诈风气,确实随处可见。干大事惜身,而见小利而忘命。 畏惧刑罚的同时,又渴慕钱粮赏赐,不然这拔选出来的三百余徒士也不会,这么轻易就被裹挟,但同时‘多诈’的秉性,也让海岱之卒远不如越毛二兵老实耐战。 想要以军法来强行约束,这群狡诈之民,着实困难非常,而且骏府法度严厉,条文甚多,包括了方方面面,真的全部使用,只会适得其反。 这三百於人受到裹挟,本就怨愤深重,此前也没有受过军纪、军令,哪里有多余的时间去详细告知对错,等全部教会,不知道要过多长时间,早就延误了军期。 故此,他仅简单的申述了三条军令“不从令者,斩。临阵畏敌逃亡者,斩。战未毕敢於哄抢首级、财物者斩。” 同时作为安抚,也承诺凡战后缴获之物三成归於军中,二成归於吏,剩余五成尽归士卒均分。”这算是在巧言蛊惑,实际上高师盛一个还没有确立军职的乡佐,哪里有资格给徒士画饼。 这三条处斩令很快被用上,两天的行军途中,共发生两起徒士逃亡的情况,第一起发生在白日,趁着解手时有三人串连逃亡,有两人成功,只有一人扭伤脚踝被抓回来,当众处斩。 这次动手的不是青木大膳,而是特意选了一名生手,连砍了四次,才将那名逃兵的人头砍下,但其临死前凄惨的哀嚎,并没有起到多大的震慑作用,反而是白日里两名成功逃亡的例子,给了壮丁莫大的鼓舞,当晚又有一队徒士,用篝火烧断了捆绑的绳索,再度集体逃亡。 因为冬夜暮色昏暗,高师盛并没有派兵贸然追击,只让人用弓箭、铁炮射杀。 一阵伴随着轰鸣的火光跃动,待硝烟散去,除去两三人运气不好被打中,倒地呻吟外,其余的人倒是按照白日听来的训教,拼命狂奔,一转眼都躲入茫茫的林地间,消失不见。高师盛依稀看到那根树起的木桩,在雪地间矗立,不觉无奈长叹,摆手一挥,几名武士快步过去,手起刀落,将受伤的逃兵全部刺死,割了脑袋挂在旗杆上。 还未真个上战场,就已经先后杀了三十余人,几乎快赶上什一抽杀令,不过总算是遏制住了逃亡的趋势,或者说佐久城已经遥遥在望,让壮丁们失去逃跑的机会。 因为征发军役出阵,沿途宿场都临时设有兵站,派遣郡兵驻守,维持秩序,不过不是为了给军役众补给物资,而是负责监督,防止出现敲诈勒索,甚至纵兵劫掠的恶党。 到达郡治城下时,把守路卡的兵曹伊达宗纲赶忙前来见礼,对高师盛能一口气抓来这么多壮丁,啧啧称奇,但看见旗杆上挂满的人头,面色古怪,却也没有多说什么,毕竟早就领教过他严苛酷虐,客气地引着平山乡的部众便往军营而去。 依旧将高师盛的部众,安置在上回来时的旧军营内。彼时整个营砦人声鼎沸,来往的也皆是各家豪族带来的足轻,为争抢营房,纷纷大打出手,争凶斗狠,场面一片混乱,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起了内讧。 对此郡兵也不上前制止,只是手持长枪的站在岗哨各处,冷眼旁观,似是早就习以为常。 高师盛一想到将要跟这样成色的友军,一起去北信送死,心中就情绪实在是无法言表,不由暗自摇头,向净土真宗的‘设慧菩萨’祈求庇佑,希望能够保佑自己,不要被这帮散漫的国人众拖累,提前死在川中岛合战之中。 就在高师盛念佛之际,平山乡的足轻和丁壮们在武士的指挥下,也加入到争夺的行列,并且仗着人多势众,很快就霸占住一排屋舍,将原屋主通通赶了出去。 晌午,全军呆在营房休憩,生灶做饭。 高师盛则来不及休息,厚颜前往奉行所找到松上刑录出面,通过私人向郡里户曹,花钱领买来了自家各项短缺的物资,又在对方的提醒下,花钱在城下町部落民开办的草履屋购买了一大批草鞋,毕竟进了信浓后,物资就很难征集了。 因为大量足轻的涌入,未曾想连平日不止几个钱的草鞋,价格也翻了几倍,趁着这段休憩的时间,把淘来的旧军服、空白靠旗和阵笠、长枪加紧绘画上高氏家纹,匆匆晾晒干后,便给各队发下去。 明日郡守检阅,总不能还是流民打扮,新卒们都得穿上军服。与此同时,他还要提前带着麾下的武士前往校场踩点,找个好位置,来安插平山党的流旗,免得到时候连列队的位置都找不到。 第二日辰时,全军换装完毕,出营开始检阅。 检阅的场地,就选在众多军营中间的空地的高台前。 高师盛换上戎装,披甲带刀立於印有‘源氏车轮纹’的大旗前,武家家纹驳杂,每家稍有门迹出身的豪族少则七八种家纹、替印,多者甚至有一二十种。 远江高氏主纹为高阶氏流传下的‘花轮玉纹’,分支庶流使用的则是‘寄悬轮替纹’,绘制日常使用器物上的则是族中世代担任足利执事,室町幕府第一代征夷大将军尊氏公特许使用的‘二两引纹’,当出阵流旗则多使用,俱有代表万胜之意的‘源氏车轮纹’。 如长谷川隼人、长田盛氏二人带领的郎党,因担任高师盛的旗本护卫,身后靠旗则一律白底无纹,用朱墨统一写着‘南无三宝大荒神’南无为佛教语赞美、赞颂的意思,宗教引申意义为皈依。三宝荒神是秋津特有的佛教神祇之一。守护佛法僧三宝,厌离不净。 其余新卒则只简单的在空白靠旗之上,用黑墨画着两个相交的圆圈,权当‘寄悬轮’,数百靠旗迎风招展,再加上这些徒士,最前排的足轻皆是甲胄俱全,持枪跨刀,全体列队,还算齐整有序,看上去倒是还算威风凛凛。 高台之上,朝比奈郡守、检非判官山内氏丰、勘解通判原田连直、城主滨名信亲、刑录松上信光为首的八曹属官等郡国吏员,亦从朝比奈郡守观阅。 一时间,高台上群英毕集。从远处看去,飘摇的旗帜下边尽是乌帽黑狩的‘郡国贵人’,朝比奈郡守高踞上首,一二十人跪坐两侧,为配合检阅,诸人皆佩戴打刀,挂在腰间的印绶颜色不一。 恍惚间高师盛仿佛置身前朝旧画,国司守护奉命检阅兵马,拔选材勇壮士,只可惜官军为朝廷征讨四方不臣,献俘阙下的盛况,只能在古书中追忆,而今只有武家乡曲,为土地私财争斗厮杀。 城中百姓闻讯,多来观看。城头、营外到处是人,有百姓、有浪人,男女皆有,城下町为之一空,对於远江国百姓来说,今川家的兵马就是保护他们安危的官军。 高台两侧的,阴阳童子振袖白衣立於太鼓前,临时客串‘雅乐寮协律郎’负责的指挥的神社阴阳师,请示过朝比奈郡守后,亲自以木槌引导击鼓,宣布检阅开始。 最先是临时从‘扬屋’征集的祭乐队入场。 前后十六名额抹白巾的彩衣力士,肩抬步辇,乐者各执不同的乐器,或吹或击,力士的步伐与乐声相和。 校场四周设有围栏,各立旌旗,乐队绕场一周,归於高台左侧。 参加检阅的一千郡兵穿着刚发下的褐色衣甲,排着整齐的队列站在场外,等乐队至台左停下后,先从乐进的第一曲起,按照各曲次入场。 历朝旧制,郡国守护之检阅主要是考校骑射,其次为行列战阵。 佐久城这支郡兵训练已久,跟随鼓点、法螺号声,进退有度,在各自兵曹的指挥下分散聚阵,驱使如人之臂。不过主要考察的不是旗本常备,派出来只是为了抛玉引砖,让国人众知道自己跟今川家的实力的差距。 国人组成的军役众,只是粗通队列行进而已,并且明天就要北上信浓,今天的检阅也没有要求国人众按照郡兵的复杂标准,能起到激励士气的作用就可以了,因此各家国众乡曲的流程是比较简单的,不演阵法,军役足轻只需从台下通过就可以。 因各乡曲人数兵力不同,西远江的三千军役众与阵夫,分别依部众之规模,分别定顺序,次第入场。 在每一乡曲前,皆有各家国人的流旗为牵引,并有郡兵为前行引导,军役众随在旗后,依鼓点前行。 每乡曲之间,为防止冲撞,特意安排地相隔甚远。 沿着实现规定好的路线,诸多乡曲一个接着一个地从场右侧行至台下,到得台下的士卒跟随武士,转首目注高台,高师盛的部众跟着一起,纷纷擎枪拔刀,跟随着郡兵的话语,奋声呐喊“万胜!万胜!” 。 无弹窗 ------------ 第七章三军誓师讨越贼 齐声呼必,从台下走过,士卒转回头,收起兵器,继续前行,穿过整个检阅场。停下来,自去找个没人的位置,面对校场,列队站好。待所有乡曲,全部走完,才算是检阅过队列了。 只走队列,不演阵法,这个不算难。各家国人众都是常服军役的老兵油子,行走队列还是称得上整齐,虽然称不上雄壮威武,但也不至于队伍散漫,与昨日争抢营帐,扭打私斗的模样,大为不同。 校阅骑射,不仅郡兵训练有素,就连各家国人派出来的武士,也都有几分精锐的模样。 首先是郡兵中选出了三十名娴熟的铁炮侍,又从各家国人众内同样选出了三十名善射的弓武士,在校场正中的矮栅栏内,各自竖立十个草席、木质标靶,这些铁炮侍、弓武士出列上前,分成三组,分至靶前发铳张弓。 铁炮侍、弓武士的射技不一,都是在六十步左右的位置射击,但也有自持技艺出众之人,站在八十步外射击。 六组,六十人比试较量,铁炮三发,箭矢十支,基本都做到命中目标。没射中的也偏差不多,箭矢也都射到箭靶上,至於铁炮则是将木质标靶打得碎屑纷飞,尤其高师盛派出去的野武士则是站在百步外远射,十射十中,台上诸吏指点称赞,引得营外观战百姓,也为之喝彩。 检阅一结束,高师盛便被郡守朝比奈元长唤上高台,坐在自己身旁围观,手持折扇轻摇,向自己外侄问道“我看此人是你部选出参演,可是你乡里的武士?” 高师盛轻声应道“回禀舅父,正是侄儿部下的一名弓术达人,原本是山伏长野党的一名野武士,后来我观他武艺尚可,便就饶他一命,留在乡曲中效力,以此将功赎罪。” 这名野武士不是别人,却正是内藤光秀,这个颇有骨气的山伏,在地牢里面关押一个多月,无人跟自己交谈,几乎快要被逼疯了,高师盛开拔前,随口让证弘院主去问一句,愿不愿意归降,却是没想到很干脆地归降,看来他的盗贼义气,并没有自己说的那样深重。 朝比奈元长对内藤光秀山贼的出身不以为意,长野党声势浩大,但对於今川家君臣来说,连疥癣之疾都算不上,如果不是鬼面山横跨甲信骏三国,考虑到武田家的态度,不方便派兵深入追击,早就将之全部剿灭,因此只是叮嘱两句,注意多加防备。 待表演射术的弓武士、铁炮侍先后退下,不等校场打扫干净,便见八骑奔驰入场,不着片甲,身上华丽的武家衣装,衣饰皆纹着各自的家纹,甚至有艺高胆大之人,敢在马鞍悬挂着鲜血淋漓的新鲜祭肉,这是为了表演犬追物时,故意吸引饥饿的斗犬来撕咬自己,然后凭借高超的弄马骑术躲避,再伺机以弓矢射杀。 这种名叫犬追物的活动,兴起於镰仓幕府,武士是平曰练习骑射的最佳方式,莫过于笠悬,流镝马,犬追物这三种,这又被武士们称为骑射三物。 而骑射三物中又以犬追物,最接近于战争的实战,也是最刺激,场面见血的一种骑射方式。 一般普通的犬追物比赛,就是在长宽四十间的赛场内,命三十六名骑马武士,用弓矢射杀一百五十头斗犬,射多者为胜。 犬追物一般是作为武家重大的神祭举行,在文明九年,因为应仁之乱结束,而幕府将军足利义尚的即位,所以京都举办盛大的犬追物。当时足足有一千五百头斗犬,以及百人以上骑马武士,在花之御所面,在将军御前表演了这一幕盛典。 眼下举办的犬追物表演,自然是不可能与祭祀八幡大明神的祭典,以及京都大典相提并论,但依旧称得上惊心动魄。 随着高台左侧,太鼓连续擂动三下,首先在场地关着数十斗犬的牢笼被人用拖车运至围栏内,牢笼内传来的群犬的疯狂咆哮声。 一时之间,腥味扑鼻,场上斗犬在犬笼中,上串下跳,不住地对着看四周观望者,嘶吼狂吠,运送拖车的足轻,不敢多停留,连忙退处场地,将栅门紧闭。 又是一声鼓响,蒲原氏清呼哨一声,打马突进牢笼之前,马鞭一甩缠住牢笼门栓露在外面的把手,短短刹那,接着胯下骏马的冲进,臂膀发力,顺势将门栓掀飞出去。 还不待门栓落地,斗犬就从狭窄的牢笼中,撞开闸门,争先恐后的窜出。顿时不算宽敞的场地中央,满是刚刚逃脱出牢笼的斗犬,竞相追逐,试图撕咬参与犬追物的武士携带的鲜肉,一时让人分不清,到底谁才是猎物。 战马驰骋,八名武士亦是几乎在同一时间搭弓抽箭,朝向四处狂奔的斗犬射去,箭矢破空,首先发出一长串蜂鸣般的响动。 犬追物中所用的箭矢,都是特制的镝矢,每一箭破空射出,都伴随着刺耳的鸣响。空中不时一道道镝矢,如同飞蝗般急掠而过,场地上的斗犬躲避不急,纷纷被射杀在地。 有的斗犬被箭矢贯穿,当即毙命,有的则是被弓矢重创,倒在场地上,不甘的动弹挣扎。 更有不少受伤的斗犬,凶性大发,反扑向追射自己的武士,想要去撕咬对方的坐骑。 受到惊吓的斗犬四散奔逃,让犬追的难度大大增加,斗犬有意躲避,第二次齐射而出的箭矢,不少就纷纷落空。 斗犬速度更甚於人,速度更快,并且身形更小,想要例无虚发,难度很大,也只有这样才能显示出武士们弓马之术的精湛。 有两名武士,存心卖弄自己的精湛马术,故意放缓马速,待斗犬猛扑过来刹那,使了一个蹬里藏身,轻松躲避,任由斗犬滚落在地。 休看骑者表演的简单,若是不慎落马,恐怕就要被凶狠的斗犬当场活活撕咬而死,旁人根本来不及救援,但围观的百姓连同士卒,不分男女老幼,都对这项危险和高难度的追猎,看的目眩神迷,如痴如醉。 高台上的郡吏看了非但不惧,反而笑着指指点点,品评那条斗犬更凶猛一点。 能够被料选,当众表演犬追物的莫不是弓马娴熟,深通此道的武士,看着场上矫健奔驰,似乎想要跳跃矮木栅栏而出的斗犬,郡守朝比奈元长也是满怀期待,颇有兴趣地与旁侧的亲信,评论起来。 对於这种武德充沛的狩猎,高师盛兴趣缺缺。反倒是想起来当初镰仓幕府初代执权,北条执权月轮寺殿时政,年老时沉迷斗犬、田猎,丧失武士应有的果决判断,最终被自己的一双儿女逼迫出家隐退,失去天下。 但相模后北条家的伊势早云殿,同样是精擅犬追物、田猎之道,晚年却能够以田猎名,带兵奇袭小田原城,以为根基,开始了北条家三代,并吞关东八州的野望。 世间因果缘法,大概便是如此奇妙。相模后北条的弓马之术,传自伊势流,自朝廷定有职故实一职,分别为公家武家,二者礼仪典范,为天下师范。自等持院殿开幕以来,担任武家之有职故实,非伊势流,即小笠原流。 不过当今天下,弓马之术的嫡流,堪称为武家礼仪典范的,却是要首推小笠原氏,在远州领有高天神城的小笠原氏,正是信州宗家的分支。 不但高师盛曾经在骏府城的小笠原流道馆修习,场下参加犬追物的蒲原氏清等人莫不是小笠原流的高手。 在一旁的蒲原家随从们,在此刻不由为他们家中的健儿,鼓劲打气,在一旁呐喊助威。 蒲原氏清见同伴弄马,也不甘落后于人。拨马回转的同时,解下来一块鲜肉,反手扔向追逐自己的斗犬,这一动作,顿时引来身后斗犬跃起争夺,一时咆哮声不止,似乎下一瞬间,就要鲜血碎肉飞溅。 蒲原氏清从鞍侧箭壶连抽出一支箭矢,手中长弓力挽满月,原本心不在焉的一双眼睛,突然瞪起,精芒四射,一声大喝,他双腿一控马,催促加速,右手看准时机松开弓弦,一道镝矢直射向跃起半空的斗犬。 蒲原氏清长身玉立,姿容甚美,身材与两旁一同犬追的骑者相比,更是显得削瘦,不过他骑射技艺却是比之相貌更加惊人,流镝破空射出,又是伴随着一长串蜂鸣的鸣响。 第一支流镝如流光追影,离弦而去。他右手又是向下一探,这回连着抽出三支长箭搭弓,再一声大喝,三支长箭紧追前支流镝之后,在空中如迅电惊雷,跃空争夺的斗犬来不及躲避,鲜血飞溅,几乎不分先后的被射杀当场, 不待祭肉落地,便见蒲原氏清已经催马而至,虚虚伸手一探,便又物归原主。 当他犬追之时,数条斗犬紧追不放,引得营外的观者中,不时传来女子的惊呼之声。 人美、骑快,犬吼、马嘶。烟尘滚滚,成功射杀追逐自己的斗犬,蒲原氏清再次双腿控马,一手持弓,一手牵着从斗犬口中夺回的祭肉绕场一周,场中场外欢声雷动。 直到犬追物结束,众人仍旧意犹未尽、 朝比奈信置没有登台,三千军役众检阅,不能没有协调之人。朝比奈信置身为郡守长子而且是此回出阵北信的阵代,理应替父指挥,手拿军配站在台下,目睹了蒲原氏清犬追物之后的全场盛况,向着回返台下的蒲原氏清笑道“此回出阵北信,你等八人皆可为使番幌众。” ‘使番幌众’虽不是将官,地位却十分紧要,非悍勇骑从不能担任,也是各家大名配下武士,快速晋升官途的捷径。 蒲原氏清性格疏慢,加之又是今川氏一门众的出身,常给人狂傲之感,其实接物待人很是平和,他无自矜之感,对升迁立功也不甚在意,对於此回出阵北信总大将的赞许,只是一笑而过,从马上下来,站到朝比奈信置身后,自顾自的整理服饰。 队列、射术、犬追三项都以表演完毕,检阅到此已经接近结束。 一直侍立在台下的马廻众竖起一个高杆,於杆上悬立画像,画像正是乃是一张凶恶鬼面,名唤天邪鬼,是毗沙门天腹部之鬼面名,一般人将忤逆人意之各种事情,亦以天邪鬼称之。 朝比奈信置按刀转身,大步行至台中,跪拜郡守座前,说道“下吏请射鬼像以励三军士气!” 高师盛颇为错愕,不清楚这是检阅的必要规矩,还是出于对越后之龙的畏惧,不过此时似乎长尾景虎还没有以毗沙门天化身自居,况且今川家与长尾家一个在东海道,一个在北陆道,中间隔着整个关东和甲信两国,可谓山高水远,根本没有太多交集,想来应该便是前者。 朝比奈元长说道“可。” 得郡守准许,朝比奈信置乃退回台侧,自有马廻众牵过骏马迎上来,翻身上马奔驰入场,张弓搭箭,三射三中,镝矢皆是穿像而过,刚才检阅郡兵显示旗本队的勇武,此射骑射展示的则是他这个阵代的个人勇武。 三射皆中,他勒马转身,单手控缰缓步慢行,另一只手举起长弓,面对众将士,慷慨激昂地说道“越后长尾桓武平氏余孽,幸得等持院大御所恩典,任为关东管领上杉氏之执事,不思竭诚尽忠,反而拥兵自雄,行以下克上这等逆行,窃取越后一国尤不知悔,今又兴暴兵,凌虐信州,致使百姓离乱,十室九空,国人志士无不愤慨!诸君皆忠勇义士,当为幕府讨贼!名录法度斩敌贼国主者,赐赏万石之封!军令如下,今北伐信州越贼,斩捕景虎者,拜官从五位,赐钱百万;斩捕贼军部将者,血染感状一封,赐钱两万;斩捕贼兵武士首级者,赐钱五千,凡军中缴获三成与义兵均分!” 明明是武田军入侵北信,长尾景虎应北信豪族求援,才亲率大军进入川中岛援助国人,但朝比奈信置这一番话说下来,反倒是越军成了十恶不赦的乱贼。 。 无弹窗 ------------ 第八章庙算谈兵定军略 当众声讨越军,并非私仇,只是为了让骏府支援背信弃义,违抗幕府调解的武田家,看上去更加师出有名,毕竟‘甲相骏’同盟中除了今川家外,剩於两家的所作所为,都称得上不折不扣的乱臣贼子。 朝比奈信置声讨长尾景虎之罪,各家国人立刻带着自己部下的乡曲,扬臂奋呼,三千人举兵大喝“讨贼!讨贼!讨贼!” 朝比奈信置遂折弓断箭,拔刀指天“官贼不两立!今朝北伐,破贼讨逆!” 足轻、杂兵们在武士的带领下,再次举兵高呼“官贼不两立!今朝北伐,破贼讨逆!” 竒*書*蛧*w*W*W*.*q*Ι*s*ú*W*ǎ*Й*G*.*℃*O*m 自今川义元继位家督以来,一直积极同京都朝廷、足利幕府保持紧密联系,并不断捐献供奉。作为回报,朝廷则派遣羽林家大臣姊小路氏,入驻骏府城作为今川家与朝廷沟通的奏者。 因为朝廷使臣的存在,今川家开始手握大义名分,以朝廷官军自居,在没有幕府委命的情况下,频繁向三河与尾张两国扩张,并成功从名分上压制住远江国的豪族,使之家臣化。 站在场左空地的军役众,每乡曲各自派出一队足轻,再次伴着鼓点,跟随着旗帜,再次入场,向站在台下的吏员依次领取军粮赏钱。 各家豪族,也纷纷登台,向郡守朝比奈远长求取盐引,待在信浓贩卖完食盐,返回远江后,便可以手持盐引向郡户曹领取盐引数量六成的钱粮,其余四成则是当做出阵前的补给折扣掉,提前支取给各家。 军役众出阵,虽然会如高师盛那般自备补给,但这只仅限於同郡作战,此回奔赴北信,支援武田家对看越后军,补给按道理该有武田家负责,但与武田军正式接洽前,还是要靠今川家自己解决。 当众宣布赏格,发放军粮、赏钱,也是为了激励远江军役众的士气,就目前来看士气还算可用。 阵代朝比奈信置很满意,郡守以及两厅八曹的官吏很满意,就连围观检阅地百姓、行商也都很满意,纷纷叹道“今日才知道,骏府的官军当真威武雄壮,此番北伐信浓,定然能够大胜而归!”连对於远州子弟出阵的怨愤,也被激昂慷慨的呼喊,冲刷的无影无踪。 这也是郡守朝比奈元长明明在府库空虚的情况下,还执意要劳民伤财地举办检阅,为得就是向郡国百姓,展示今川家的富庶和兵威。 当晚,郡守朝比奈元长大宴国人,为之壮行,军中诸吏作陪,哪怕一个普通士卒也有加餐。 高师盛作为郡守亲眷,此回又募义从四百於众响应骏府出阵,诚谓冠绝群豪,因此得以列居上席,青木大膳、长田盛氏、滨名信光三人随行,长谷川隼人、小野忠明、大井盛朝、信朝等人则留在军营,约束乡曲部众。 在他身旁作陪的三名武士,也不是外人,蒲原氏清、伊达宗纲、冈部长信三人都是高师盛在骏府城的旧识,纵然算不上多亲厚,好歹也有过点头之交。此刻坐在一起,推杯换盏,倒是其乐融融。 朝比奈信置得知高师盛军中缺少得力将官,主动派遣一队旗本过来担任组头、兵佐帮助指挥。 换句话,也可以说大半兵权,直接就被剥夺,但高师盛却是求之不得,四百杂兵,看上去人数众多,但实则一群乌合之众,连担任最基层的足轻组头的武士都凑不齐,只能让乡中的足轻众来临时担任,真的上了战场,弹压不住阵型,恐怕连敌军一次摧锋跳荡,都挡不住,就要被冲的七零八落。 席间,高师盛频频举杯,亲善三名客将,郡守朝比奈信置却向坐在自己的长子问道“敷知橼今日以见军役众实情,明天便要率军北上,不知对阵长尾越后守可有方略?” 朝比奈信置见自己以公事相问,遂也恭谨答奏“武田大膳关东军法名家,两次出阵征伐北信,却皆败於越军,长尾越后出世未久,数讨甲信、上野,却能以越后一国之力,连连击破武田、北条两家百万大大名,诚为当世名将,末将远不如矣,哪里敢夸下海口,枉谈方略,不过······”说到这里稍微一顿,随后继续说道“不过下吏偶有小得,敢请大人指画形式。” “好!” 朝比奈信置起身,至朝比奈郡守案前跪坐,以指蘸酒,在案几上曲行勾勒出两条最终交汇的斜线,说道“上边这条短线是犀川,下边这条长线则是千曲川。” 朝比奈郡守抚须说道“不错。” 朝比奈信置随即在上边这条斜线,即犀川的两侧分别点出几个小点,四个在犀川北岸,一个在犀川南边,借着指着北岸四个小点,说道“此四者为善光寺、葛山城、旭山城、栗田城。” 朝比奈郡守道“不错。” 这四座城砦,皆是北信控遏要害之地,其中善光寺、葛山城,两地为北越出入信浓的门户,旭山城、栗田城在下紧邻犀川北岸,上下四城中间又有千曲川支流隔开,不过并非紧要,故而没有描绘。 此四城因为北信豪族反乱,仅剩栗田城还在苦苦坚守,倒不是守军多么忠诚武田家,而是败退的小山田信茂听取真田幸隆、山本晴幸两位军师的意见,全军退守栗田城,替在川中岛与长尾景虎对峙的武田信玄把守住侧翼,同时借助屋代政国沟通犀川水贼众帮助运输粮草,同时配合武田信玄隔绝长尾景虎派遣新的援军,顺江而上,夹攻栗田城。 形式已然危急到,一着不慎,全军覆没的地步,武田家向今川、北条求援也就不足为奇了。 接着朝比奈又在长线代表的千曲川左右,各自点了两个点,说道“此为海津砦,此为茶臼山。” 茶臼山、海津砦分别在千曲川左右两侧,都是地势险要,仍在武田军控制之下,也是武田信玄跟长尾景虎这个后辈,对峙下去的最大底气。 “依照前些时日军报推断,长尾越后虽然夺回善光寺,但海津砦未克的情况下,绝不敢犯险越过千曲川进攻武田大膳本部,只要拖到补给难以为继,越兵一退,善光寺等地仍旧是信玄公的囊中之物!”朝比奈信置很是推崇武田信玄的代表孙子四如的风林火山的军法,从兵者诡道的角度,很是赞同武田信玄把控人心背向,通过废立盟约来开疆拓土的手段,反而对长尾景虎这种打着‘义战’之名,行窃国实举的行为,不以为然。 “骏府援军前去,以武田大膳的秉性,定然会指派我等驻守栗田城、海津砦中的某一地。不!说不准还会想要将本家这三千於军势拆分,分别补入两地,来达到更容易驱使的目的。” “你待如何应对?”朝比奈郡守颔首问道,对於长子的推断并不意外,换做他自己站在武田信玄的立场上,也会如此做,甚至条件允许的话,还会做的更加干脆,将之尽数拆散,补入各队游势,充当进攻越兵城砦的填壕。 朝比奈信置膝行退后了一步,伏拜在地,轻声道“为骏府大殿上洛,匡扶朝廷幕府的野望,武田家作为牵制北条家的盟友,不能就此惨败,但越兵更是控制武田、北条两家的重要棋子,更不可助信玄公全取信州,大殿只派远州羸兵,北上信浓,不正是为了维持关东大名之间的平衡么!” “末将打算不与武田大膳合兵,而是直接北上犀川,先拔克越军占据的旭日城,攻其必救,从侧面来解救栗田城之围,随后再次飞书传与长尾越后,商议邀他一同上洛京都,讨伐三筑逆乱之举。” “长尾越后自诩忠义,定然应允,惊闻越兵西出北陆道,本愿寺定然惶恐难安,全部精力必然要放於加贺佛国,防备长尾越后之军,便是武田大膳想联络本愿寺证如法主,请其降下法旨,密令三河本证寺煽动一向一揆,骚扰本家,证如法主也要考虑东海、北陆两道开展的压力。” “同时占据越前的朝仓家也不得布兵防卫,即便不惧长尾军,也要担心加贺佛国的一向一揆趁机侵攻越前,朝仓家一动,南近江六角家必然要前去讨伐浅井,失去朝仓家这一得力外援,只能求救美浓斋藤氏,斋藤义龙弑父篡国,本就不得人心,被牵扯住大部分兵力,本家讨伐尾张织田打通上洛之路,再也无外忧也!” 朝比奈郡守同样拊掌轻笑,依旧是“不错”二字,但语气已然郑重。 “长尾越前守政景深的越后士心,麾下上田众兵精将勇,再加上村上羽林更是信浓四大将之首,猛牛陷阵,便是武田大膳这头甲斐猛虎也难免有上田原崩溃,你有何把握在此,当着老父侃侃而谈。”朝比奈郡守话语虽然严厉,但最后一句话,却明显代表认同自己长子的智谋,仅仅从没有头绪的推断,便猜出了骏府的部分意图,虽然没有猜出假道伐虢的方略,但也已经有几分智将的气候。 “何须为武田家火中取栗!”朝比奈信置轻蔑笑道“长尾政景无能之主,竟然拱手将一国奉让他人,越是深得越后豪族之心,便越要小心翼翼,生怕触怒那位‘义战之将’,况且上田众是他存身立命的根本,料想他必然不敢与我军正面厮杀。” “村上羽林如何?”朝比奈郡守言下之意,却是再问如何能抵挡村上义清发动北信豪族,展开山地骚扰偷袭的疲兵之计。 “若是当年的信浓大将,信置遇见定然当退避三舍,不敢轻衅兵锋,奈何如今村上猛牛老矣,折角力竭,当年的上田精兵不复旧观,麾下不是浪人游势,就是借来的越后兵,难听调略,而今虽收拢部分倒戈国人的支持,但此辈三姓家奴,绝非可以依仗,托付大事,此等败军老将,散沙之军,让人何惧之有?”朝比奈信置说的不错,真的放北信豪族脱离本队控制,谁也不能保证这些墙头草,会不会重新投向得到今川家派兵支援的武田军“即便二人真的不肯退兵,寻我决战,那不正好解了栗田城之围!以真田弹正中、道鬼军师的智谋必然不会放其轻易离去。” 朝比奈信置伸手指了指旭山城与栗田城之间的距离,继续说道“旭山城与栗田城亦有犀川的三条支流,就算二人真的能忍痛断臂求生,想要来救援旭山城。首先便要渡过川流,淮阴半渡而击尽灭楚军,我部亦可效仿,此为其一。其二,栗田城守军即便追击不成,也能趁机夺回城外的诸多砦关,重新构筑防线。当其时也,越军必进退失据。说不得,能不费一兵一卒,迫使其退还葛山城、善光寺。” 朝比奈郡守点了点头,又问道“若是二人救援旭山城固可如此,但如果他不管你部,一意强攻栗田城,你又待如何应对?须知旭山城险峻可非栗田平城能比。”战国时期因为山城高度、攻城器械建设成本太高,运输困难,蚁附攻城伤亡太大,等各种外在原因的困扰,多数还是采用围困,待城中兵粮耗尽,才能落城。 时间漫长到动辄一年半载,旭山城守军在兵粮充足的情况下,哪怕只有百十名足轻,只要动员起城内百姓协防,起码安心守个把月。 “如果出现这种情况,我部有还有两种方法,可以逼迫越兵来援。” “那两种选择?” “北信城砦多为豪族据守,正如先前所言,彼辈三姓家奴,不识忠义,见我部突袭攻城,城内必然有反骨之徒,愿意充当我军内应,届时里应外合,破城易如反掌观纹,轻取不难。” “哦?若是城内守军不愿请降呢?” “犀川支流可为天然屏障,只需派一游势,把守住渡口。同时散出忍者乱波,监视可能会出现的长尾援军,其余部众,皆可分散郡内,大掠乡野,人取百姓。长尾客军能长久对峙川中岛,少不得北信豪族破家供养,一旦传出有敌军剽略四方的消息,人心定然涣散,便是长尾越前、村上羽林二人能够沉得住气,想先攻克栗田城,再来寻我部决战。长尾越后也要从大局考量,催促他两人速速救援,就算两人顶住压力,一力破城,那时我军也早带着劫掠来的辎重钱粮,退回犀川南岸,与武田大膳本阵回合。” 朝比奈郡守东海名将,听完后不觉老怀大慰,点头笑道“此回出阵北信,老父无忧矣!” 朝比奈信置拜倒在地,说道“信置必不复大人威名,纵然纸上谈兵,败於敌军之手,也当有死之荣,无生之辱!” 当晚宴后,诸将归营。 。 无弹窗 ------------ 第九章远州兵入信浓国 次日一早,全军开拔。 高师盛乡曲得到一队旗本补入,在蒲原氏清三人的协助下,终于算是真正的牢牢控制住了这四百於杂兵,并做先锋前行,身后是各家乡曲中的杂兵。朝比奈信置率领三百旗本郡兵作为中军本队。 上川家的老家主上川忠弘则负责押运大量民夫与牛马荷驮组成辎重队,紧跟在其后。滨名信亲则同样率二百旗本郡兵充当殿军,三千五百军势开拔,出郡治,络绎不绝的顺着远海湖畔的东海街道,驱行百里,越过今川家控制下的信野垰,正式进入信浓南部伊那郡,穿越群山间的伊那山道之间,北上信浓。 信浓国处内地,位属东山道,古称科野国,以‘科之木不出此国’而得名,亦作名信野国,直到大宝四年,朝廷下令铸造各国印章时,才正式确立国名为‘信浓’。 信州外与十国接壤,堪称兵家必争之地,幸而有群山环绕,以高岳为屏障,道路比之东海道可谓艰险难行,高师盛作为前锋不是因为他麾下部众多么精锐,而是需要他带人在前面,整备道路,好供大军行进,待真正进入北信后,就会被撤回侧翼游势、 高师盛勒马驻足,平山乡的杂兵则在武士的带领下,沿路铺设木板,填补沟坑。伊那山道东西两侧的笠入山、驹之嶽峰高耸入云,让人望之沮气。 《秋津书记》评价信浓郡国,‘山高谷幽,翠岭万重,人杖倚难升。严而险峻,阶梯曲折,千峰绵长,马顿辔不进’之语,诚不欺人。 尤其是为了防备东海道之敌,进入信浓,不论是过去的信浓守护小笠原氏,还是现在的武田氏都刻意的没有整备过,与东海道相连的伊那山道。 信浓国有高岳天险依托防御,一定程度上抵挡了外来入侵,对内大部分的国土,则都是一马平川,只有几条川水与山脉横贯,将之分为多处平坦谷地,养老五年,分置南部为诹访国,后有重新并入信浓,以至於有南诹北信的说法流传。 其中千曲川、天龙川就是其中两条最长,也是最大的川水,又将信浓细分为并形成了南信,中信,北信,东信四方谷地,信州十郡多赖两条川水灌溉、牧马,国中豪族在武田征伐信浓之前,一直处于豪族并立的情况,小笠原、村上、木曾、诹访四氏各据谷地,而由远江入信浓的伊那山道,便是过去小笠原氏控制下的重要关隘。 继而向东北行军,三日乃止,洲羽之海旁侧的诹访原城,隐隐在望。 当此兵乱四起之际,尤其是北信浓豪族刚发生过骚动,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引起武田军的关注,为了不至于引起友军误解,高师盛这支开路杂兵,在诹访原城外五里处,暂时将部众停下,派遣蒲原氏清带领使番骑,入城传递文书。 诹访之地,又被成为富士神地,供奉着’建御名方神’的本宫大社,也是天下最古老的神社之一。 平安时代直到到后来的江户时期,神社的本宫上社,就一直由诹访氏担当大祝,下社由金刺氏担当大祝,而末社鼎盛之时,全天下包括别表神社,以及神社本厅在内共计两万五千余所。 冬日天寒地冻,道边的神社更是少有人来参拜。高师盛策马道上,顾望远近,一路上的神道两侧竖立的旗帜,除去诹访神纹外,还悬挂有北条三鳞纹,诹访氏确实与北条家关系紧密,但却不是如今占据关东八州的后北条氏,而是镰仓幕府的前北条氏。 诹访氏作为名主,在武家中开始活跃的记载,始见於镰仓后期,弘安八年的霜月骚动,幕府有力御家人安达泰盛的姻亲伴野氏和小笠原氏被卷入其中,信浓国陷入内乱窘境,诹访氏举兵支援镰仓幕府,帮助执权北条贞时弹压不臣。 建武新政中,在北条家败局已定的情况下,诹访氏依旧坚定不移的站在镰仓执权一派,对抗足利尊氏、新田义贞带领的倒幕军。在东胜寺合战后,御内人诹访直性在得知北条高时切腹自杀的死讯后,殉情自杀,诹访神党接纳北条高时的遗孤北条时行,并将之隐匿在诹访大社中,来躲避足利军的搜捕。 建武二年,诹访神党的诹访赖重和滋野等人奉北条时行为执权,在诹坊本宫起兵,一举夺回镰仓,但‘中上代之乱’仅仅二十天就遭到镇压,诹访等人自杀,以北条时行逃亡京都,而宣布告终。 就是这样一个谱系渊长的大祝名门,却在几年前,被武田信玄运用诡道兵法,将嫡脉彻底断绝,不禁让人唏嘘。 相逢即是有缘,高师盛传令下去,各队的士卒先就原地休息,自己则轻骑简从,只带了几名亲信,前往神社参拜,供奉香火钱两贯,太刀一把,以祈求军神庇佑,此回出阵的平山乡部曲,能够武运长久。 休整了小半个时辰,使番才带着一队武田家的骑兵回来,当先之人不是带甲武士,而是位年轻神官,大约来得急,没有乘牛车,而是骑马赶来,净衣法袍,却是一宫神官大祝的打扮,正是诹访上社现任的诹访大祝。 律令时期,神官大祝的权势很大,任免出自朝廷,高师盛这个手握四百士卒的兵曹见到后,亦要跪拜行礼,如今虽说礼乐崩坏,但两家分属友盟,却也不能在这位诹坊大祝面前无礼,连忙穿过坐在地上休息部众,带着伊达宗纲、冈部长行等人迎将上去。 两边相见,互相见礼。 高师盛甲胄在身,虚行了个军礼,敬道“在下远江郡兵曹高师盛,奉骏府之令,随官军北上讨贼,我军路过贵郡打算在城下休整一段时间,因担忧冒然近城会引来误会,阵将朝比奈信置大人故遣我先行入城通告,不意竟然惊动大祝,实在罪过!” 诹访大祝早就从马上下来,拱手回礼,说道“朝比奈大人之名,吾久闻之,小豆坂之战,丹波守身先士卒,与敌决死,才得以大败尾张织田。又在前几日前,听闻传骑回奏,朝比奈丹波守於湖北检阅三军,使远州诸多贼寇闻风丧胆,不敢再行劫掠,威震东海,诚为忠勇名将,高兵曹能为先锋,必然是丹波麾下的心腹爱将!” 西远江朝比奈家的官途顶端正是丹波守,武家之中兼领多职甚至父子同拜一爵,已经是十分寻常之事,往往以大丹波来称呼朝比奈元长,小丹波来称呼朝比奈信置。等朝比奈元长被表举为正五位兵库后,丹波守的称呼才开始专指朝比奈信置。 “大祝谬赞了,丹波大兄无愧忠勇之称,而在下实则不过是个裙带庸士,只能做些开山修路的马前卒罢了。” 诹访大祝望了望坐在路边休息的各队杂兵,似有领会,依旧笑容不改地问道“贵军今至我郡,不知打算停留多久?可需要本神官协助的地方?” 高师盛取出一道奏文递给对方,说道“我军此行自备粮秣辎重,用完之前倒是不用大祝相助,至於打算在贵郡停留多久,这要看依照军令行事,却非是在下能够知晓,这是阵将的传令,请大祝观阅。” 诹访大祝客气地接过传令,展开观看,阅毕,说道“丹波守希望本官能够在羽海湖畔选一块扎营之地,另外还想要构建榷场,与我郡互市?” “正是,不知大祝可有难处?” 贩盐於信浓本来就是决定好的事情,南信浓没有那处町宿,能比得过诹访大社更加人烟稠密,繁华富庶,至於为何选在诹访湖畔扎营,也是考虑到方便取水,而且过去奈良朝,在左马寮的管辖下,朝廷共在信浓设置了十六处官营的敕旨牧和统括它的牧监厅,其中就有一处在诹访湖畔。 虽然马政早已崩坏,可丰美的水草却不会跟着一起消失,正好用来饲养荷驮队中的牛马牲畜。 诹访大祝思忖片刻,说道;“我郡治城东有一块野地,地方离水源不近也不远,正是合适。我让人带兵曹先去看一看,若是没有异议,便可在哪里先行扎营。” 这位诹访大祝绝口不提榷场之事,看样子是想同还在后方中军的阵将朝比奈信置交涉一番,才能下决定。 这与高师盛没什么关系,应声答诺。 送走诹访大祝后,接着传令下去,各队士卒先后起身,跟在留下引路从骑的马后绕过郡城,往城东湖畔而去。 青木大膳骑马亦紧随其后,频频回望早已经远去的诹访大祝,咬牙切齿,恨道“诹访赖忠这等认贼作父之徒,也有脸面担任神官大祝!” 诹访赖忠出自诹访総领家的分支,按辈分是满门遇害的诹访赖重之从弟,其父诹访满邻作为一门中老在自己族侄遇害后,不但不思为家督报仇,反而在与分家高远赖继的争斗中,投入武田家麾下,将诹访赖重的遗腹子寅王丸交予武田信玄,最终使其母子皆害,来换取自身苟全。 诹访伊豆守满邻一系分家,堂而皇之,窃居総领之位。长子诹访赖丰担任诹访神党総领,以‘十二使幡’的身份活跃,而次子诹访赖忠则继任神官大祝,并厚颜无耻地拥立武田信玄四子,诹访御料人所出的诹访四郎为家督,以后见人的身份操控诹访氏家中事务。 这等以下克上的手段,在战国时代屡见不鲜,对高师盛等人并无多少触动,要伦大逆不道,难道还有谁比得过废立管领、公方的三好长庆不成,与三筑相比,诹访满邻父子的所作所为只能说是为了存续家名,而采取的迫不得已的手段。 有着诹访氏血脉的诹访四郎为家督,分家以家老重臣的身份辅佐,保全住了诹访全领的行为,不能说之有错,比起被逼满门切腹,血脉断绝的高远氏可要好上太多。 高师盛不知为何青木大膳如此痛恨诹访氏、武田氏两家,怕前面的武田家的武士听见,故而也不接话,说道“咱们从东海道来,一路北上耽搁不少时日,也不知北信战况如何?走,咱们去问一问那名引路武士。” 蒲原氏清、伊达宗纲、冈部长行应诺,与长田盛氏、长谷川隼人、滨名信光等人簇拥着高师盛赶上那名骑马在前头引路的武士,询问川中岛现在的局势如何。 那名骑马武士说道“前些天善光寺失陷,越后军也派出一支贼兵来犯我海津,约有两三千之重,幸有饭富兵部、春日大人带兵驻守,两位鬼美浓亲率赤备众来援,与越贼苦战多日,终于得保城砦未失,当小山田大人在栗田城重新构筑防线后,这股越兵才缓缓退走。” “退去了何处?” “据说是向曾科郡退去了,想来,大约是无外乎是春山城,或者井上城重新归附长尾越后本队。” 川中岛虽然是合战的焦点,但整条战线极为漫长,可以说横跨整个北信六郡,以千曲川为界,两岸城砦都在反复的拉锯中反复易手,武田军守住海津砦,绝不会像这名武士说的如此轻松。 饭富虎昌、马场信房、原虎胤,以及后来改名高坂昌信的春日虎纲,四名武田家的大将名臣合力,在赤备骑兵协助下,才堪堪守住城砦,而且越后军是见强攻不克,主动退兵,而非被击败,想来这支越后军领兵的当也是长尾家的大将。 “现在川中岛可还有合战的消息传回?” “应该仍是在对峙中,目前还没有其他消息传回来。” “栗田城孤悬犀川北岸,武田大膳本队又被拖住,不能随意轻动,没有外援,不知还能坚守多久” “栗田城虽然被长尾军围困,但因守军都是我武田家的士卒,并且有犀川众在外控制水道,到现在还是固若金汤,越兵每日发动的强攻,都被悉数打退。” 得到自己想要的消息,高师盛遂不在多言,拱手谢过后,拨马回转部伍后才对伊达宗纲、冈部长行说道“依照阵将的计划,我部要在诹访屯驻几日,发卖贩盐,等安顿下来后,从明日开始,令各队兵卒严加操练,我部多是强征来的青壮,不识行伍,不求他们能够列队冲阵,务必争取让其可以辨识金鼓,不至于临敌自溃!再则我看看,能不能向武田家购入一批卷腹,笼手、铁额、护面等物,免得让杂兵们布衣上阵。” 。 无弹窗 ------------ 第十章两强相争难择主 今川家派遣援军支援武田家的消息,很快就传遍关东,但随后就又传出顿兵诹访,不肯再前进半步的情况。 但这种无关紧要的三千五百远江杂兵,丝毫没有影响川中岛的对峙,更没有耽误犀川左岸长尾军队於栗田城的围攻。 大凡围城,很难做到将城池围得水泄不通。 特别是在战国时期,兵力极为有限的情况下,一座平城往往也要占地数里方圆,若是依山岳、傍川水,特意为防御而修建的城砦,充其量只能说占据要道,修筑小型砦关,锁死守城敌军,让其无法做到大规模调动部队进行突围,同时也尽量做到不让驰援的军马进入城中。 能做到这两点,就可以说是一次成功的围城。 这两点看起来有多简单,做起来就会有多难,因为牵扯到太多方面,以及不可控制的外在因素。 尤其是围城一方主帅对麾下部队的统筹调动,尽管围城的越信军,对外号称兵马八千骑,连营十里,但却连武田军修筑在城外,与本城遥相呼应的七座砦关,都无法攻破,这也导致了对於这座修筑在犀川岸旁的平城的包围形同虚设。 说来这种守城法,还是效仿矢桶城下的越兵砦关,只不过武田军对於这种守城战法的应用,堪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加上有两百赤备在外奔驰策应,无疑是更加增大了攻城难度。 长尾政景与村上义清二人麾下部众,固然并非如宣扬的那般真的有八千精骑,但加上新近倒戈的北信豪族,以及阵夫却也是有五千余众,远远超出守城的武田军。 兵贵在於精,而非人众。人多了,范围就更大,并且杂兵太多导致部众良莠不齐,有敢勇的,就会有怯懦的。有善战的常备旗本,自然也有毫无章法,胡乱奔走的杂兵。再加上缺少骑马武士,围攻以步行足轻为主,阵型移动就会很难保证灵活突进。 但这不代表小山田信茂等人就毫无压力,长尾政景既能连克三座北信重城,前后左右数备军马齐聚栗田城下,合计有近五千人之众,就绝非庸碌之将,没有拔克城外砦关只能说他根本志不在此。 正如朝比奈信置所言,这位越前守用兵谨慎,爱惜羽毛,一力保全麾下上田中众的实力,根本无意与栗田城守军死战。 既然不能短期克城,长尾政景一面与村上义清加紧围城进度,另一面则让须田满亲出面,派人不停向郡中乡里调略村惣、国人,威逼利诱,痛陈利害,劝说他们重新归附村上家,与残害百姓的武田信玄彻底决裂。 并分兵北徇横山、松原等城,以与旭山城连成一线,将武田信玄派出的援军彻底锁死在犀川南岸,首当其冲的就是犀川水贼众占据的横山城。 为了给城中水贼造成压力,并又精选了百於‘样兵武士’。人人高大威猛,披挂着精美的大铠,耀武扬威地在城外不远的地方,策马来回奔驰。三军擂鼓,法螺悠长,从城上举目眺望,远处山林之中,幡旗飘扬,围城的越军无边无际,仿佛连四周草木都被阴阳术化作兵马。 守在望楼上的犀川水贼,受其角鼓的震动,皆面现惊容。恍然间,连这座简陋土砦的城墙似乎都在为之晃动,这震耳欲聋的声响,直透城内,与城南的滚滚川水遥相呼应。 守城的贼众慌忙派人下城向総领禀报,惊惧之下报信的水贼,脚下一慌,直接踩空,从木梯上翻滚着摔了下去,直接折断脖子,当然毙命。 先前吩咐的头领见状,无奈只能另外派人报信,同时让人赶紧将尸体收敛,局势尚未明朗,己方便已经死了一人,不禁让众水贼的心中,都蒙上了一层绝望的阴影。 横山清岳本来正在居馆,接到军报,立刻召齐犀川水贼的其余头领,一同登楼观看,走到半路上,他想起了件事,找过一人问道“信玄公与越后守的使者现在何处?” 武田信玄与长尾景虎派来的使者,抵达横山城的时间不差先后,几乎可以说是前后脚。他们来到不久,长尾政景即麾军南下,旬月间,攻陷更及全郡,这些地方一丢,武田军的形式就大为不妙,战线被压缩至犀川一线,若是犀川在不保,恐怕连想全军而退的机会都不会有。 这时候,控制川运的犀川水贼的地位就凸显出来了,陆路没法走,武田信玄就派人沿水路前往横山城,稳住这群平时根本不起眼的水贼,大肆许诺,只要帮助武田军守住犀川,战后便承认犀川众对於犀川水运的辜榷垄断,甚至可以连千曲川部分范围,也可以考虑一并交予,而长尾家的使者也是大概如此条件,一时间被两国争相拉拢,让这帮子上不了台面的水贼,根本拿不准主意。 犀川水贼考虑得根本是许诺的辜榷权,因为犀川本来就是在他们的控制之下,对千曲川去千曲川扩展底盘,更是兴趣缺缺,犀川已经够他们扑腾了,况且千曲川的也是有水贼众的,跑去别人的里查旗,挑起争斗代价太大。 犀川水贼众又名犀川十六众,除了総领横山氏以外还有松原、金丸两家有力头领,其余十三家则都是依附这三家讨生活。 横山氏认定已经实际控制大部分信浓国土的武田家,而松原氏更愿意靠拢鞭长莫及,无力收编国人众的长尾氏,至於金丸家则是处于中立地位,不论武田还是长尾,只要不管束犀川众的水运垄断,都表示无条件支持。 算是大多数国人,最朴实简单的想法,只关心自己那一町三反地,对扩张原有领地和臣服某家大名主动家臣化,保持敬而远之地态度。 竒 書 蛧 W W ω . q í s ú W à N G . c o M 先前支援武田氏就是横山清岳部下的水贼,而松原、金丸只是持默许态度,非但不阻止,甚至还暗中提供部分帮助,毕竟武田信玄十年里,横扫信浓,屠城灭族的赫赫武功,多家名门都被断绝,谁也不知道这位甲斐之虎会不会因为犀川众,没有援助而衔恨在心。 相反打着‘义战’旗号,优待国人,连本领都没有完成一元化的长尾景虎,看上去就更加亲民一些,没有畏惧,自然偏向残暴的武田军的方略,显然就更加符合存续家名。 因此犀川众思虑再三,得出一个两不得罪的结论,一面遵从武田家的要求继续运输补给,另一面则热情款待长尾家的使者,并且再三表示,自家绝对没有胆量敢同幕府官军作对。 没错,跟比起今川家自称的官军,得到幕府求援的长尾军其实才是得到公方御判书承认的上洛讨伐三筑的勤王义师,虽然现在王师被困北信,动弹不得。 被问话那名水贼答道“慧真、长持两位禅师与等皆在客馆内。”横山清岳急忙吩咐道“快去请过来,一并来城头。”那名水贼大声应诺,赶忙转身折回,去请两家使者一起上城头。 ············· 武田、长尾两家现在分属敌国,早已经不复文明年间的亲密关系,此回各自派来负责拉拢的,都是国内的外交僧,这样即便调略不成,因为僧人的身份也可以保证使者不至于被杀害,因此两名禅师见水贼们对於到底依附哪一家,还没有定论,也不催促,干脆凑在一起谈论佛法,参禅静修。 两人除了因为僧人身份外,就是各自带有数十人的僧兵护卫,即使在敌我不明的水贼窝点内,也是浑然不惧,同时也有点自持其勇。就算出现最坏的打算。水贼里有人想要加害,认为凭借僧兵的勇力,也能够护持着两名大和尚,不说别的,至少固守自保还是绰绰有余。 善光寺慧真有借机观看越军战力的打算,而林泉寺长持也正想借机炫耀越军武士的悍勇的念头。 横扫信浓的武田赤备,固然关东精骑,但吴越徒兵同样也是天下闻名的强军,两军交锋,不敢说稳操胜券,胜负最少也是在五五之数。要不然,何以能够两次争夺川中岛。 说起来林泉寺长持身为监院,亲身赶赴水贼窝点,当初长尾军诸将,甚至包括长尾景虎在内都很是反对,担忧他会被水贼掳掠,送往武田军中当做人质,如若长尾政景能够一鼓作气,攻陷栗田城,林泉寺长持或许就会从谏如流,不会亲身涉险。 但万没有料到,长尾政景竟然顿兵不克,再加上斋藤朝信、本庄繁长、色部长实三将突袭海津砦也是无有斩获,若是不能速克栗田,待今川、北条两家发力,如何抵挡?北信新得之地,尚且未曾彻底稳定下来,武田军侵略如火,没有越兵与之对峙,仅凭村上义清等残兵败将,下场可想而知,定然不战自溃。 川中岛距离越后不过区区八十里路程,距离春日山城也仅有三百余里,若是北信丢失,等武田信玄稳固局势,越后边境,就再无一日安宁可言,他师弟宗三平定关东,匡扶幕府的野望,恐怕就再也无法实现。 正是因川中岛对於越后的重要性,长尾景虎处心积虑,不惜亲自下场帮助村上义清等豪族夺回旧领,这才好不容易占据川中岛,取得了一块立足信浓的据城,岂容这般轻易便拱手相让与武田信玄这个狼子野心的逆贼? 林泉寺长持作为师兄,绝不能坐视自己师弟的心血前功尽弃!故此他非要说动犀川众倒戈不可,城外的越兵,就是他与长尾政景约定,若是他没能回返,就派兵直接围城,不必担忧自己的安慰,出其不备攻灭这股集会城中,商议对策的犀川水贼众。 只要十六家头领全部伏诛,剩下的水贼在重新选出头领前,断然再没有机会从中作梗。 现在来看,这个决定是非常正确的。 只看这十六家的头领惊慌莫名,不知失措的样子就知道结果为何。犀川水贼众平日都散布在犀川两岸的村落城砦,没有大事,很少会全部齐聚某座城砦内,面对长尾政景军马气势汹汹来犯,长久保持中立的金丸氏为首的五家水贼,不自觉的迈步靠拢松原氏,态度不言自喻。 武田军的报复远在日后,眼下如果不遵从长尾家的话,破城灭门就在眼下,横山清岳也是长叹不语,看来横行犀川百年的水贼众,今天就要在自己手中散伙,自觉实在愧对列为先首领的托付。 不多时那名水贼引着善光寺慧真、林泉寺长持两位使者联袂而来,后面跟着大队僧兵。两伙人互相见礼,城下太鼓震天,望楼上水贼们纷纷跪倒在地,乞求两位禅师救命。 善光寺慧真、林泉寺长持二各为其主,却并未因此生隙起衅,见众头领叩首求活,不约而同的在心中想到“看来马上就要见到分晓了,只是不知打算作什么打算,忽然将我二人一起请来,却也古怪?”两人正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猜不准这伙水贼打算干什么。 一见两名和尚登上城头,横山清岳带着松原、金丸两名头领膝行到两位禅师面前,伸手拽住两人袈裟失声痛哭“禅师慈悲,我等虽然名为水贼,实则只是在犀川两岸,做些摆渡打渔,替人水运的营生,并未敢干什么伤天害理的勾当,武田大膳,长尾越后起兵争锋,我等十六家更未敢派兵参战,谁家向俺们这帮实诚渔民索要钱粮,更是无感不应,只是不知到底还要如何,才能放俺们一条生路啊!” 善光寺慧真不觉狐疑,看了看旁边地林泉寺长持,发现对方更是满脸错愕,只能自己先开口劝道“横山头领还请快快起身,你对武田大膳的忠心,贫僧都看在眼里,回去定然会禀告大膳知悉,此时开城降服乃是非战之罪,贫僧为你作保,武田大膳必然不会怪罪!” 林泉寺长持紧接着也开口说道“横山头领所作所为都是为了领内百姓,贫僧也相信头领绝非有意与幕府为敌,此时易帜反正,投效朝廷官军,长尾越后素来以宽厚仁义闻名,定然不会以此为罪名,来为难各位头领!” 。 无弹窗 ------------ 第十一章桀虎纣龙伥鬼从 横山清岳等人跪拜不起,相视一眼后齐齐说道“我等固然对武田大膳、长尾越后所言,无敢不信,有心效死,却为家中妻小所累,手下弟兄分居犀川两岸,各受两军约束,若冒然倒向其中一家,对岸亲友必受兵乱,恳求二位禅师慈悲,答应小人等一个不情之请!” “恳求二位禅师慈悲,答应小人等一个不情之请!”其余水贼也都跟着一起哀求,说罢,在横山清岳的带领下,连连叩首,没两下就额头磕破,满脸鲜血。 善光寺慧信,林泉寺长持二僧,这等真情流露动了恻隐之心,长叹一声,说道“横山头领快快请起,只要我两人能够做到的,必然应允你等就是!” 横山清岳等水贼头领,闻言大喜,横山清岳当即翻身而起,回首说道“两位禅师慈悲,愿意替我等做个见证,我在此正式宣布,犀川十六众今后就此解散,各位回返家中,日后安心为民,不可再私下暗结契党,投向归属也与其余十五家再无关系,不可再以犀川众的身份活跃犀川两岸!” “诺!我等必然牢记横山大人的教诲,从今往后,绝不再以犀川众的身份招摇,投向所属皆为个人所为,万勿牵连旧亲故右!”不等两位监院反应,其余水贼抢先应诺,横山清岳更是直接从怀中取出当初众水贼画押的‘伞联署’契书,当众撕毁,任由纸屑随着寒冷的冬风,飘落城下。 从此横行犀川百哉的水贼众,在两位大寺监院的见证下,正式解散,起码是表面上的解散。 言下之意,还是想要两边下注,以犀川划分为界,北归长尾,南从武田。这算是国人众夹缝求生的唯一手段,两位监院倒是没有过分逼迫,毕竟目前还要靠这伙水贼维持漕运。 最主要的是,这种摇摆不定的国人众实在是太多了,甚至说几乎所有豪族都是这副德行,总不可能全部屠灭,到时候靠谁来征收贡赋、组织军役,总不可能全部委任代官管辖,而且新上任代官也根本压不住百姓一揆。 水贼们迅速好阵营,各自在两位监院身后站好。说来的也是好笑,心向武田的横山清岳站在了林泉寺长持身后,而属意长尾的松原、金丸两家则靠拢善光院慧真,而其余十三家也不在受过去从属身份约束,迅速且自觉的按照村落位置,各自找好新主家。 匆匆道别,松原、金丸等九家水贼簇拥着善光院慧真急忙奔下城头,从连通犀川的水门乘船渡河,而横山清岳则恭谨地请林泉寺长持派人出城,代为交涉,传达横山家为首的七家水贼的降服请求。 对於两位禅师,先前所说之言,在场靠着打家劫舍,强买强卖活命的水贼没有一个轻信,他们虽然是贼寇但好歹还讲些仁义道德,有七不抢,八不夺的原则。 七不抢,即附近村落不抢,送信飞脚不抢,请医看病的穷人不抢,送葬的丧队不抢,怀孕妇人不抢,孤身孩童不抢,接亲婚事不抢。 八不夺则是,不胡乱劫夺女人,不夺穷户寒家的口粮,不夺僧人随身法器,不夺娼门座头的钱物,不夺耕地牛马,不夺自家兄弟亲属财物,不挖坟掘墓夺人阴宅葬品,不夺药店郎中。 虽然犀川水贼不敢保证,人人都能照条令行事,起码也是保证大面道义不失,尤其是与武田和长尾两军的所作所为相比,简直可以说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长尾、武田两军多次将缴纳制札钱,应该受到规避保护的村庄作为战场,展开合战进行反复争夺,直到整个村子彻底变成废墟才罢手。房屋被烧毁,农田被践踏,粮食被抢掠一空,百姓被当做隶奴,按照男女老弱的不同标准和价格,卖给随军的人贩游商换取军资,远离川中岛的村人唯有聚众自保,距离近的早已四处逃荒,各自求活去了。 在十年前信浓国,还算是一片远离战国乱世的安乐净土,国内豪族偶有争端,却也不曾让百姓受过如此兵火交迫,等武田信玄驱逐旧主村上义清,眼看从此就要过上温饱的生活,却由于长尾家的介入,再次爆发的混战,让一切顿时烟消云散。 农田被践踏可以重新垦植,房屋被焚毁也可以重新筑建,哪怕粮食被劫掠一空也能忍饥挨饿,等待明年丰收。但是被兵乱掠杀的黔首百姓,却再也不会死而复生,离散的亲友,更难以再盼望到归来的那一天。 犀川水贼众有几个从属村落,临近兵火最烈的川中岛地方。缺少粮秣补给的两军乱兵,直接四下劫掠,待横山清岳等头领得到消息,带人赶去救援阻止的时候,只剩下遍地的死尸,和在熊熊大火中倒塌的村落,死去的人多是青壮,手持棍棒刀枪,当是在保护村落的过程中惨遭杀害。 从掉落的靠旗来看,武田、长尾两军都参与了劫掠,但却没有看见双方厮杀的迹象,至少在劫掠百姓方面,双方是真正做到了罢兵休战,沆瀣一气。 见到这等惨剧,横山清岳等头领却丝毫没有勇气,追上刚走未久的两军,夺回被掳走的村人甚至是亲友,甚至只能在心底安慰自己。同样遭遇的并非他们一家国人众,大兵所杀到之处,全村百姓往往悉数遇害,无一不是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至少犀川水贼还有机会筹钱,帮被掳走的百姓赎身不是吗? 这种在非合战情况下的‘人取’行为,几乎可以说是公开进行的。 无论是在合战进行时,还是结束后,两军士卒都是争先恐后的掳掠临近村落的百姓,由于年轻男女和适龄孩童的卖价特别高,作为‘人取’的首选,一直都是士卒们哄抢的重点。 ‘人取’的凄惨状况,通过‘满载而归’的商队,传遍北陆、东山、东海三道,甚至惊动近畿,让天下对关东两家大名的残暴,无不感到骇然。 京都御令史官更是郑重记录武田、长尾两家在信浓国北的所作所为——“生取豪夺,无论男女;邻乡旁村,付之一炬;富家豪宅,抢掠一空;资材杂具,悉数滥;‘桀虎纣龙’,其罪大焉!” 尽管武田、长尾两军都多次明令禁止掳掠以及‘人取’等违反军纪的行为,但实际上由于士卒穷困和拖欠座商钱财。 即使作为指挥全军的总大将,武田信玄与长尾景虎两人,在面对士卒们在战场内外的种种违反军纪的行为,也无可奈何,感受到长久出阵,耽误农耕的足轻的怨恨后,唯有放任士卒通过劫掠来发泄平息,於是干脆就默认。 如此一来,军纪荡然无存,劫掠、‘人取’等行为,几乎成了两军士卒获取战利品,弥补出阵亏空的最佳方式,两军士卒相遇,往往会默契的划分好劫掠范围,然后各自退走的行为就不难理解了。 同时贼寇、浮浪等鸡鸣狗盗之徒,也如同夜行的百鬼一般闻风而动,纷纷向战场蜂拥而至,将遗落在战场上的死尸身上的盔甲,武器剥取下来,用来武装自己的团体,然后向逃亡山林躲避的百姓,发动袭击,加入劫掠的行列,经此一劫,本来已凄惨至极的北信,更加显得荒凉。 隶奴交易最活跃的地方,当属陆奥、北陆、山阴、九州等地的边境地区,青壮隶徒大多沦为‘秽多非人’,从事农耕。畜牧、薪柴、开矿等苦力杂事;年轻女子则相貌姣好的则多被贩卖到扬屋游馆中供富家躏玩,下场凄惨,最不幸的可能还会被九州大名转手卖给南蛮人,带去吕宋等没有佛陀的未知可怕的南蛮地方。 按照惯例,在隶奴发卖前都会派人向周围村落放出消息,让各家国人、村縂以及百姓过来赎回自己的亲友。 但是对于那些家毁田失,赤贫如洗的农民们来说,即使辛苦劳作一辈子,也未必凑得齐那笔用来赎回自己被掠取家人的巨额赎金。这时候,就需要平日受到百姓们拥护和奉养国众、豪族和縂领站出来肩负责任,花费巨额钱粮赎回自己的领民,这算是大名变相对国人众的一种强硬勒索。 其中不乏有豪族吝啬,拒绝支付赎身钱,但丧失声望荣誉和百姓拥戴的武家,很难在这个战国乱世里存身,所以即便真的有这种视财如命的蠢货,也很快就会家门破灭,其次就是赎回百姓的豪族,将百姓聚集起来发动国众一揆,来讨伐大名的残暴行为。 原本从属武田军配下的豪族纷纷变节,并不是多么心向村上义清,只是武田军劫掠了他们治下的村落,不论是为了家名还是实际利益着想,这些豪族们都必须做出些什么,向百姓和其他国人证明自己将会用武力,来合理维护‘不输不入’这项幕府承认的权利。 武田军暗地里要将‘人取’来的百姓,不论男女,悉数生擒运回回甲州,以二至十贯不等的价格分别出售。 当时得到风声的横山清岳,赶忙携带赎金闻讯赶奔武田军辎重大营,经过一番讨价还价,苦苦哀求后,才缴纳一大笔钱粮,换回被掳走的亲人。 据说那一次将要发卖的‘人取’百姓,男女老幼加起来,人数甚至超过五千人之多,而守军还不见得有五百人。 而长尾军那边则由松原氏出面,如果说武田信玄军只是无组织、无纪律的行动的话,那长尾景虎手下的部队则是有目的进行大规模‘人取’。 首先士卒会以三十文以内的低廉价格,将捕获的百姓卖给兵佐,再由兵佐加价卖给兵曹,兵曹再翻一倍的价钱,卖给长尾景虎这位统辖所有贩卖工作的总大将,最后由这位‘越后义将’再以高价贩卖给游商人贩。 真正做到了让‘人取’这种上不得台面的行为,变成集体化的军事行为,让全军上下雨露均沾,都能在‘人取’中获利,补贴家用。 从某些方面来说,在佐久城侃侃而谈,要用劫掠来逼迫长尾军的朝比奈信置,确实有些纸上谈兵,当然也可以说武田、长尾两家的‘人取’程度,太过于彻底,抢在远州杂兵来到之前,就不管不顾,将这块日后可能会成为自己领地的沃土,焚毁一空。 有这种毫无仁义、丧心病狂的行为,谁还敢相信武田、长尾两家的任何承诺,犀川水贼两头下注,虽然难讨大名欢心,但最后总不至于走错一步,就被尽数全灭,哪怕是贼寇,也要在这个乱世里面挣扎着,艰难的活下去。 正摩拳擦掌,准备杀进城内,在大肆劫掠一番的越后军马,突然见到横山城水门放出二十多条渔船,一伙水贼划船逃向对岸,但看看城头上仍旧有不少守军,不像是弃城而逃的样子。 与此同时,城墙也放下一个装着和尚的吊篮。率领‘样兵精骑’在城下兜了老半天圈的岛崎景信一头雾水,不过他也是谨慎,自从上次在矢桶城下,差点被武田军埋伏的铁炮队乱枪打死后,就很少在随意接近敌阵。 一挥马鞭,立刻有两名骑从拨马驰去,不多时就回转禀告“是长持监院的弟子,犀川众愿意降服!” 岛崎景信对此番出阵,不能进城大肆‘人取’颇觉遗憾,不过他作为受雇直的浮浪牢人,冲锋陷阵,抢先送死的活计总是有他,但这种是战是和的大事,可轮不到他一个浪人来做主,只能是咂舌连连,又一挥马鞭,让人带着那和尚去后阵通告消息。 片刻过后,传来本多右近允的军令,接受横山城的请降,并接受对方上交的誓书,军马可暂时不入城砦。这条军令,惹得已经习惯劫掠的士卒大为不满,不过长尾军在战时,军法惯来严厉,倒也没有人敢煽动足轻,反对此令。 横山清岳也是识趣,自己主动带人前往长尾军请降,并开外之丸侧门。赶着牛车,携带大批钱粮过来劳军,至于林泉寺长持则被留在城内为众水贼宣讲佛法,或者说充当人质,更贴切一些。 。 无弹窗 ------------ 第十二章山寺疑阵暗克砦 长尾政景迫降半数犀川水贼,在横山清岳这个前縂领的帮助下,很快扫清了犀川北岸数座武田方的豪族,给自己和村上义清营造了一个较为安全的后方。 然后遣本多右近允率一偏师,弹压水贼顺流而下,佯断犀川水道,待吸引住了小山田信茂等人的注意力后,遂纵兵大进,直取距离栗田本城最远的泰平寺,这座由寺院临时改成的支砦因位处整个防线最前端,所以驻守兵马最多。 因越后军自分兵攻打犀川北岸豪族后,便放缓围城进度。用兵之道,最忌张弛无度,士卒在大战前总是精神振奋,防备严密,待敌军退兵后,立刻就会变得困顿疲惫,士气趋向散漫,这时候就需要将领出来整肃军纪,但显然泰平寺的守将并不懂得这个道理,亦或者威望不足以服众。 果然营砦守将,不出意料的同时中了长尾政景的暗度陈仓之计,明明看着长尾政景一路调兵,是往横山城而去,却浑未料到越后军会兵锋一转,却竟是直扑山寺而来,这时再去求援,已是来不及。 先到泰平寺外的岛津规久、时久、忠直三人没有展开攻寺,而是先将军营屯在寺庙东、西两侧,扼守住了泰平寺到广平、上月、悬轮等砦营之间的要隘,随之,村上义清亲率主力,筑兵砦前。 岛津三人众、村上义清这两部兵马一配合,对泰平寺就形成了一个紧密的半包围态势,切断了寺中对外的求援。 有岛津三人众在寺外扼守住要隘,广平、上月、悬轮三座支城的武田军,难以来援,而能指望的只剩灰原、小田原、大田原,三座原砦营这边的援军了。 灰原砦的武田军肯定是不敢轻动的,因为灰原砦紧挨犀水川畔,正好与栗田城互为牛角之势力,灰原砦的武田军如敢分援泰平寺,那么栗田本城就会空虚,本多右近允的偏师就极有可能会趁机奔袭,化虚为实。 从全局来看,灰原砦一旦告破,栗田城绝再难坚守,武田信玄的本阵就将直接暴露在长尾政景麾下的上田众面前,那么就算守住泰平寺也毫无意义。 即便仅从防守外围营砦的角度来说,如果灰原砦如破,那么本多军必定会截断其余营砦的后路,与村上义清两面夹击,这样不但泰平寺难保,其余砦营也要一并失陷。 因而灰原砦的友军实际上是指望不上的,这就只剩大田原、小田原两营,或者武田信玄能够及时增兵,救援栗田城。大田原、小田原两营离泰平寺最远,十余里路,中间有丘陵小川为阻,路途不畅,而且长尾政景这位阵代大将的本阵更是不见踪影,极有可能是使用‘野伏战法’埋伏半路之上。 仰仗冲阵的二百武田赤备,在此敌军动向不明,长尾政景故布疑阵之下,这支仅有的机动骑兵更是不可随意轻掷,双方调兵遣将还未真正动手,武田军就因陷入极大地劣势,而归根结底还是兵力不足,却还要防守漫长的犀川所导致的。 表面上来看,栗田城防守落入下风,皆是武田信玄龟缩本阵,不肯渡河向小山田信茂增兵,可事实上却并非如此。原因很简单,千曲川东岸有长尾景虎这位‘义将’虎视眈眈。 不错,长尾景虎仅仅派了四千人监视海津地方,主力多数留守后方,看起来不像是要与武田信玄展开决战的样子,可如果武田信玄把西岸守军调去犀川北岸,来阻挡长尾政景,村上义清。 谁能保证长尾景虎的计谋,好让自己能够以优势兵力,从容挥军拔掉海津砦这个眼中钉,故此,川中岛的援军也是不能指望的。 初次之外,还有远江三千於众的援军,可且不说这帮子杂兵的战力如何,从诹访郡补给完后,一路上走走停停,行十里退五里,这帮杂兵龟速爬到犀川南岸,却仍旧迟迟不肯渡河,总是找出各种理由推脱,更是不肯亲近川中岛半步,就看得出来今川家的态度。 泰平寺守将藤堂虎高扣心自问“若是不提振士气,营砦恐将难保。”当此危难之际,他勇猛坚毅的性格就凸显出来。 藤堂虎高登阁远望,见寺外东西两侧、正面,幡旗遍野,徒士如云,麾下郎党新田三十郎来报“岛津三人众兵马号称三千,半围我寺,村上羽林部众,亦号称五千精骑,要我等速速降服,否则寺破后,守军上下悉数斩首。”说着拿出一封射入寺中的劝降信,交给藤堂虎高。 藤堂虎高随手接过,却看也不看,当众撕碎扔下藏经阁,对左右说“越后虽富,然而地广人稀,景虎公本阵已然接近万人,以我度之,村上、长尾两部,加上水贼和信浓国人众至多五千於众罢了,再多国内就要先行动乱。政景越前守又要留些守营,村上羽林自己能调动来攻我寺砦的恐怕不过两千人,之前又分千人巡防犀川沿岸,政景越前还要分兵看住栗田本城的小山田大人,看上去兵马众多,实则已经捉襟见肘,所谓‘八千’步骑云云,不过兵家虚掩之言。” 长尾政景吞并了一部分犀川水贼,此事早已传开,泰平寺守军也是知晓前后。对於长尾政景、村上义清的军势人马总数,武士们是早有预料,越后军对外号称‘八千’步骑,最多也就能吓唬吓唬武田守军中,没有见识的底层士卒,却是瞒不住担任将校的武士。 真动员八千人不说压不住国内一揆,长尾军负担两万众的粮草后勤,早就因为缺粮而自行奔溃了。因此,听闻藤堂虎高所言,左右武士皆以为然。 藤堂虎高遥指寺外,又说道“守城必守野,而今我部守卫山寺,亦是此理!村上羽林连克数城,士气正高,而我部援军路远,数日内恐将难到,当此之时,我等绝不可坐困山寺,引颈待戮。” 对於泰平寺的守军来说,他们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可以选择死守山寺,等待援兵,一个是可以选择出寺迎敌,以死兵与村上军逆战,扰乱其军心部署。 这两个选择各有好处,也各有坏处。首先来说第一个选择,如果选择死守山寺,这看起来是最稳妥的,可问题却是,村上军连战连胜,武田军一路败退尽失全郡,连败不提,还被长尾政景迫降了一家国人众,极大地动摇了信浓众,尤其是北信豪族的军心。 可想而知,若不做出反击提振士气,寺中本就摇摆不定的信浓众在得知破寺皆屠的箭书,肯定会军心大乱,这个时候,万一要是有个什么突发情况,寺中守军极有可能哗变叛乱,那营砦更不能守住。 在说第二选择,如果出寺逆战,这看起来是冒险的,可好处却很大,如果能胜上一阵,不需要大胜,只要能小胜,或者再退一步言之,即便连小胜都做不到,只要能够小有斩获,那对稳定军心来说,却是成功了,起码短期不必担忧士气低落,同时将哗变的风险压倒最低。 所以说藤堂虎高是个有胆气的,他选择了派死兵与村上军‘一骑讨’。左右武士,有的不同意,但更多的是赞同,只是不同意藤堂虎高这位守将,亲自出战的要求。 藤堂虎高提出亲自出阵,也只是激励士气,见军心可用,遂不坚持。 於是,在村上义清部抵达寺外的头一日,泰平寺门大开,新田三十郎率领十二骑武士,百於敢勇足轻出阵骑讨。 村上军兵围泰平寺时,远州兵已在犀川立营多日。新田三十郎轻骑出阵,与村上军‘一骑讨’的军报,朝比奈信置次日才从武田军派来的传马手中接到。 朝比奈信置看完军报,摇头叹道“村上猛牛当真老矣,数百足轻竟然未能留下这等无名之辈,更没能乘胜追击,夺下泰平寺这座粗陋砦营。” 新田三十郎等十三骑率领的死兵虽猛,可他的对手却是连战连胜,士气如虹的村上军。 那场寺外一骑讨,不用说当然是武田军兵败,当新田三十郎趁村上军安营扎砦之机,率骑冲出,欲乱其军时,村上义清甚至都未在意,依旧指挥若定的安排各部安营,只是派遣花仓、小田两将率本部迎击,即将这十三骑带领百於杂兵击退,并未失利。 可在朝比奈信置看来,占据兵力优势,却连这十三骑和百名足轻都无法留下的村上义清,实在难当信浓四大将之首的称呼。猛牛悍将之称,便是形容村上义清麾下冲阵敢死,势不可挡,而今却被一群无名小卒在面前耀武扬威,便是胜了,也称不上光彩。 新田三十郎倒也未曾想过自己会胜,稍一交手,见没有可趁之机就亲率骑从断后,掩护足轻撤退,但还是有二十余人被冲散,只能壮士断腕,将之舍弃掉,自带部下在友军箭矢的掩护下逃回寺中,随后关上了寺门,花仓、小田两家国人众未得军令也不敢冒进,并未私自尝试夺取泰平寺。 伊达宗纲也看了一遍军报,说道“村上羽林持重老将,或许还有其他考量在内,只是杀伐未免太过了。” 没能及时退回寺内的二十余武田军士卒,除了战死掉的外,大多数都放弃抵抗被村上军俘虏,村上义清一声令下,命人将其压往寺前悉数枭首,又在两军空地前竖立起一个高杆,把看下来的头颅,连先前那些战死的武田军士卒首级,都挂在杆上,二十多颗挂在杆子上,只想想那个场景,就很有威慑力。 各家大名合战,很少有滥杀俘虏的情况,不仅是佛宗宣扬的慈悲氛围,更是要考虑到足轻都是乡村的主要劳动力,若是都杀掉,即便打下来新的领地,也会缺少劳动力。况且村縂乡党盛行的战国时期,如果大肆残杀百姓,各家大名将要面对的就是无休无止的百姓一揆的叛乱,实在得不偿失。 不过眼下,武田、长尾两军考虑的不是战后如何治理地方,最紧要的是如何赶紧迫退对手,好让自己从川中岛的对峙中脱身。 对於村上义清的‘残杀俘虏’这种行为,远江国人是很难理喻的,但高师盛倒是能理解两家大名的心态,毕竟川中岛可以说是,活活拖死了两家的上洛的机会。 高师盛说道“战阵之地,兵贵神速,稍微拖延就容易出现变故,小山田信茂骁勇悍将,真田、山本二位军师关东智谋之士,待栗田城守军反应过来派遣援军,那时城砦定难夺克,不行重法,怎能速破敌军。” 以大肆杀戮,来最大程度打击寺内守军的士气,从而降低进攻营砦的难度,最终才有可能在武田援军到来之前,夺下泰平寺。 井伊直亲带着本部的井伊谷众,也跟从在朝比奈信置出阵,因早年逃亡在信浓国伊那郡受到武田家的庇护,早就有报恩之心。 此时,听到武田军有危难,立刻请战说道“高兵曹所言兵贵神速,末将深以为然,政景越前。村上羽林大兵压境,我军为武田友盟,不可再延晚战机,直亲愿先提本部兵马,急赴渡河,与小山田大人联兵迎战越军,为大人军前驱。” 且不说井伊直亲的父亲有过谋反之罪,单就他这种亲附武田的态度就让人很是不喜,朝比奈信置面上却没有发作,当即应许,传下军令,命井伊直亲带本部兵马先行,渡河与栗田城守军合兵,听候调遣。 井伊直亲刚接军令,道前即有一骑疾驰而来,观其来的方向,正是从栗田城方向来的。 前军检验过身份后,才放这骑从直入军中。这一骑奔至近前,马上使番滚落下马,拜倒地上,奉一军报在手,报道“栗田城告急,广平、上月、悬轮三砦遭受长尾政景军突袭,激战半日,先后告破!” 朝比奈信置、高师盛、蒲原氏清诸将闻之,彼此面面相觑,皆现惊骇之色。 井伊直亲大惊失色“怎会如此!” 。 无弹窗 ------------ 第十三章远州兵进栗田城 朝比奈信置细看军报。 却原来是长尾政景用兵,虚实相间,派村上义清带兵围攻泰平寺,自己则以游骑、忍者隔绝栗田城与其余营砦之间的联络,久久得不到总大将军令的营砦守军,难免就有沉不住气之人,欲提兵救援友军。 毕竟泰平寺正好在整条防线正中央的紧要位置,泰平寺一下,除了灰原砦还能守住外,其余五座营砦到时,必将进退维谷,可却没有想到的是,长尾政景根本没有强攻某座城砦之意,而是兵分两路,以优势兵力埋伏道旁,专门截杀援兵。 广平、上月、悬轮三营守将率领的援兵正中圈套,武田军本就兵少,防守尚且吃力,何况在没有统一调度的情况下冒然出击,三队援军猝不及防,先后中伏败亡,当场被伏兵杀得惨败,几乎可以说是全军覆没,仅有数十人死战幸免。 长尾军或是乘胜追击,或是佯装武田败兵,将三座空虚的营砦一举拿下,从高处俯瞰,小山田信茂放弃郡中其他支城,辛辛苦苦构筑的犀川防线,旬日就被从中间撕开一大道豁口。 按照正常攻防进度,即便村上义清以绝对优势兵力,想在没有内应的情况下,攻破泰平寺最少也得三四天,可武田军三座营砦的守将,在没有得到总大将的军令的情况下,就私自出兵,不但自己兵败身死,还丢失了比性命更重要营砦,三名守将的所作所为已经不能用愚蠢来形容了。 从长尾政景派兵围困泰平寺,到连克三砦,才仅仅过去两日,严格来说是一天,因为这份军报是昨日写成的,使番先送去川中岛西岸的武田信玄本阵,得到准允后,才转送给今川军。 本来昨日就能送到,可就在栗田城兵败后,武田军本阵发生了一场争执,所以耽误了军情的传递,一直拖到第二日,这道军报才送到朝比奈信置的手中。 昨夜武田军本阵发生的那一场争执,不是因为别的,正是在商讨栗田崩后,接下来的合战该怎么打,或者是否请朝比奈信置代表今川家,向长尾景虎提出和议请求。 武田信玄部下虽然皆是精兵悍将,但两次川中岛交手,已经切身体会到了长尾景虎麾下吴越劲卒,有不输于己方的勇武。 有的人就认为应该等让今川军渡河驰援栗田城,帮助小山田信茂稳固阵线,而非并入川中岛反攻长尾军,这种战法实在太过于危险,岂能将胜负放于豪赌之上,以为将者不可因怒兴兵为名,来劝说武田信玄。 可更多的部将却认为,栗田之败皆是三营守将私自出兵,虽然丢失三座营砦,但栗田城在补入水贼众后,仍有步骑两千,稳守城砦毫无问题,反而是千曲川东岸海津砦地方,上次受长尾军攻袭折损兵马太多,急需补充,至于栗田城守军不足,待今川军入驻海津砦后,本阵自然能够从容调派兵力支援,打的却是驱虎吞狼,消耗友军的伎俩。 还有少部分认为长久出阵,全军上下,尤其是底层足轻都出现厌战的情绪,目前最紧要的不是如何分出胜负,而是和议罢兵,持这种态度的多是信浓新方众,在这次川中岛对峙中,大部分粮草消耗都是由他们提供,而且野武士带领的一揆,给他们造成的压力太过于巨大。 如果说犀川众这样还有田产的豪族,会迫于两家军势,根据战况而依附某一方的话,那武田信玄十年内破灭大量信浓豪族家名,让大量豪族家臣成为野武士,如今武田军落入颓势,野武士们一致认为,向武田家反攻倒算的机会,终于到了。 这些剽悍勇猛,却一无所有的浮浪,可没有国人众那样唯唯诺诺,不断有人站出来,聚拢那些因受到武田、长尾两军劫掠,而家破人亡的百姓组织成野一揆,对两家孤立地城砦和落单士卒发动袭击,并且埋伏在各处道路,试图截断粮道,抢掠小荷驮队的粮秣。 只不过这种言论一出,立刻招致其余两方主战派的大声斥责,称其居心叵测,信浓众也不甘示弱,立刻反驳,言称自己这派全是出于公心,对武田家的忠心,日月可见。 三方各执一词,不同意见之人的争执,十分激烈。一直争执到后半夜也没有定论,三方干脆互相指责,将各种违反军令法度之事都抖落出来,请求武田信玄将对方治罪,希望借此从侧面打击对方。 最后还是武田信玄拍板决定,今川军现在犀川南岸,既然朝比奈信置不愿前来川中岛,就请他带兵火速渡河,支援栗田城,帮助小山田信茂稳住防线。有这三千於众补充,即便夺不回来营砦,也能重新构筑防线固守对峙,同时为了扳回一城,命马场信房为大将,向海津砦增兵。 正式开始在海津这块能够控扼川中岛,俯视上野原的要地,修筑大规模防御城砦,来彻底压制住长尾军的攻势,同时作为日后反击北信的桥头堡。 武田信玄的这个决定,也随着两份军报一并送到朝比奈信置的手中。 这份军报,待朝比奈信置看罢,连转数手,才终于传到高师盛观阅。 高师盛眉头紧蹙,他隐约记得海津城是桶狭间合战后才修筑的,不过为了抵御牵制越后军家而建城的目的,倒是没有改变。其作用,就是为了在川中岛一带阻拦越后军的进攻而建立,此刻不想却因为局势僵持,武田信玄竟然打算,提前修筑海津城,这种变化让高师盛感觉毫不意外。 但同时,如果武田、长尾会因为局势变化而出现不同情况,那是否今川义元也会在桶狭间逃过一劫?那自己处心积虑的作为,又是在为了什么,似乎窥见了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让他不由得感觉格外不适。 “高兵曹可是觉得有何不妥?”朝比奈信置见高师盛手执军报呆呆发愣,於是出声问询。 高师盛恍如梦醒,答道“回禀丹波守,末将方才思虑,若是武田大膳於海津筑城,恐怕景虎公绝不会坐视不理,说不得那时就是两家的决战时刻,以末将愚见,武田大膳告知这条信息,当是在催促我军渡河救援栗田城,不论真假,都该赶紧渡河,脱身事外才是,不然真的开战,在想置身事外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高师盛说完,便将军报递给身旁的井伊直亲,这番话并非是无的放矢,毕竟这三千五余远江军役众,唯一能拿得出的就是五百旗本郡兵,其余三千人说是杂兵也不为过。 对於高师盛所言,大多数将领都表示赞同,从的战略上来说,海津筑城已经迫在眉睫,而对长尾景虎来说,这无异于一把尖刀抵在自己的喉颈之上,在察觉到想要修筑海津城后,越后军极有可能会直接发动全面总攻,来组织武田军。 这种后果武田信玄不可能不会清楚,但无论到底是虚言恫吓,或是确有其事,如今接到武田信玄的亲笔信,朝比奈信置就再不可推诿,否则只会折损今川家的威信。 不过,对是否要与长尾政景正面开战,今川军内部也是分歧很大,毕竟今川家与长尾家并无其他仇怨,犯不上为武田军死战。 伊达宗纲客观说道“长尾军连战连胜,我军羸兵甚众,骤逢强敌,纵有城砦依靠,恐也难是对手!” 高师盛也是忧心忡忡,毕竟他麾下的平山乡杂兵最不堪一击,附和补充道“政景越前先破三营,缴获大量粮草,我军三千之众渡河,栗田城粮秣未必能支应的过来。”为了能够坚守营砦,与长尾政景长期对峙,在七座营砦中都储存了许多粮秣和甲兵。 朝比奈信置知他二人所言皆是正理,但作为主将,首先就要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不可畏敌如虎。若主将都没有底气,麾下部将士卒,又怎能有士气与敌作战。 故此,朝比奈信置只是微微一笑,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手书一封亲笔信,让人交予井伊直亲,随后说道“肥后守可提本部兵马,火速渡河,急往栗田城。若小山田大人有意出阵夺回营砦,肥后守可先代我助之,本部兵马收整好辎重,最迟明日可到。” 井伊直亲应命出帐,点齐本部兵马,舍弃辎重,自去寻水贼众早就搭建好的浮桥渡河,急驱栗田城。 栗田城中,下午就迎井伊军入城,井伊直亲来时,小山田信茂正召集众将议事,在商讨是否,还有必要去救援泰平寺。得知友军前来,就暂时中断了军议,亲自出迎,当初井伊直亲逃亡信浓时,双方有过结交。 小山田信茂先看过朝比奈信置的信,看完后,递给两位军师,至到诸将传着看罢。 先有真田幸隆,开口劝诫道“前次川中岛之战,诸位都已知越兵精锐,此番失利,正该收兵稳守城砦广平三砦丢失不过小挫,无关大局,为主公紧守侧翼才是最为重要之事,岂可再轻易分兵浪战。” 小山田信茂以为然,且对今川军的实力很不信任。 信中所言,却是朝比奈信置学武田信玄故技,邀小山田信茂合兵与越后军决战,来恫吓友军,免得对方催促自家独立出阵,只要小山田信茂此回拒绝,日后今川军推辞出兵,就有了合理理由。 并非自家不愿出兵相助,而是武田方拒绝了。 有人则持反对态度“丹波守信中所言极有道理,我军粮秣丢失严重,犀川众分散,难以再向栗田城每日补给粮草,骤然增加三千於众,后勤压力大增,若是不趁着粮草充足,抢先击退敌军,待粮草消耗殆尽,就算兵马再多,城砦再坚固,也是受不住的。” 小山田信茂却不肯听,对诸将说道“正如弹正中所言,先前之败不过小挫,胜败兵家常事,我军仍有犀川在手,主公每隔数日总能有补给送达城中。若论粮草不济,也是对面的长尾政景先支撑不住,我军固守城砦,不需担忧野武士带领的一揆袭击,而越后军则不然,不仅要与我等交兵,还要时刻防备蜂拥而起的一揆众。” 说到底,小山田信茂还是对麾下士卒的战力相当不信任,毕竟兵员来历良莠不齐,有他小山田家自己的郎党,也有划给他临时统领的二百武田赤备,剩下最多的则是信浓先方众,难以做到统一协调,等今川军渡河加入协防,只会更受掣肘,平心而论他现在最需要的不是兵员补充,而是粮草和兵甲,尤其是守城消耗巨大的箭矢。 七座外围营砦本来就抛出,吸引敌军进攻的诱饵,只要能够拖延住敌军,为栗田城和川中岛本阵争取到足够多的时间,就算全部丢失,守军悉数战死,小山田信茂眼睛也不会眨一下。 可谁想到广平三营的守将愚蠢的让人发指,在他三令五申,没有军令不得擅自调动兵力的情况下,仍旧私自出兵,每每想到此节,他就想让人他逃回来败兵全推出去砍了,但为不影响士气,还得对他们无视军纪的举动,大加褒奖,赏赐钱财安抚。 长尾政景夺下城砦,并没有派兵驻守,而是将辎重都运回越后军大营,随即放火焚砦,进一步动摇武田军的军心,滚滚黑烟冲天而起,连远离战场的川中岛两岸的守军都能看到,武田军稍显慌乱,但随即被目付官带人弹压。 武田信玄没有派人散播,如我军大胜,这是烧讨敌军营砦的谣言。 兵者诡道,那是对敌人使用的,正因为精通权变,所以武田信玄治军一项是以法度森严,严禁淫军,他自己本人深知谣言的危害,所以绝不会以诡道治军。 相反明确得知大胜喜讯的长尾军,保持了极大克制。并未派兵试探,或者作出任何挑衅举动,派出巡查河岸的游势,在与同样查探敌军动静的武田军士卒遭遇后,也是与往常一样,默契的各自缓缓退去。 。 无弹窗 ------------ 第十四章立营鱼明观赤备 次日整备好辎重,今川军开拔渡河,对外也如长尾政景那般,打出‘远州八千骑’的旗号,大张旗鼓地支援栗田城,生怕更级郡国人不知道消息。 不管今川家派来的是三千还是八千,对於栗田城守军的士气,都是极大的鼓舞。将领振奋的是这代表今川家的支持态度,同时还有源源不断从东海道运输过来的辎重补给,而底层士卒则真的是认为有‘八千骑’来援助,不由士气大振。 武田家的武士们不断告诉自己部下的足轻,长尾政景全军才不过‘三千人’,而自己这边援军就有‘八千精锐’,再加上原有的两千守军。哪怕是在无知的人,也知道这万人军势,是一股足够屠灭一国的强大兵力,足轻们将前日接连丢失营砦的低落,一扫而空,不管怎么看,这场仗都是赢定了,川中岛合战也许很快就会大获全胜。 小山田信茂为了表示郑重,请真田幸隆代自己出迎。 跟着高师盛指挥部众渡河的青木大膳、北庄万次郎、长田盛氏等人,他们的注意力,并不在威名赫赫的武田‘攻弹正’真田幸隆身上。因为身份差距悬殊,双方根本没有什么接触的机会,他们甚至没有多看真田幸隆;两眼,因为他们的目光,早就悉数落在了真田幸隆带了的武田赤备骑兵和甲州旗本队的身上。 此时的武田赤备,刚刚建立未久,人数也仅仅只有八百骑,还不是跟随武田信玄转战关东各国,立下赫赫武名的天下强军。 此回的第二次川中岛之战,由饭富虎昌率领向长尾数千军势,发动逆击的强横战绩,却是这支日后的武田第一兵的初阵。 此刻护卫真田幸隆的这五十骑赤备,也当得起‘甲信精骑’这四个字的称呼,即便在武田赤备内部,也是装备最精良的那一队。 赤备骑并们戴着凶狞可怖的鬼面角兜,穿着赤色的具足大铠,背后的‘风林火山’旗指物飒飒猎响,手持斤二间长的片镰枪,佩戴黑色刀鞘的直刃打刀,携带着用于流镝马的弓矢。骑得都是高头大马,战马披挂着马铠,马铠由木质面帘、纸扎颈甲,保护前胸的皮革制作成的‘当胸’三个部分组成。 缺少真正马铠上的马身甲、搭后(护臀甲)、寄生(马尾束具)三个部位的护具,而且也非全覆铁甲,或许称为马衣更加合适一些。 马铠这种护具是十分少见的,武田家这些赤备骑兵们的战马披挂的虽然不是整套的马铠,却也是青木大膳、北庄万次郎、长田盛氏这些乡下土包子前所未见的,稀奇甲胄。 马者,兵家之本,国之大用。对於武家来说优良的战马甚至比铠甲更有助於战事。 信浓国自古就是产马之地,官家厩场所在,镰仓、室町两代也都是以向幕府进贡良马的主要厩场,而今虽然经过多年兵乱,导致官厩牧厅遭到毁坏,养马的规模大大缩减,但民间养马的底子仍在。 这五十骑赤备所骑之马皆是良马,高五尺半,健美雄壮,在江户时代是将四尺马(121厘米)规定为小马,四尺五寸(136厘米)规定为中马,五尺(151)以上规定为大马。 可见武田家吞并信浓后,国力得到了显著提升。 由此来看,出现在眼前这些赤备骑兵,所骑的战马,完全当得起神骏二字。东海道的地理环境,导致并不盛产良马,不说用于耕地的矮小驮马,就是引进骏河,自产的战马能达到五尺高下的骏骑,也是寥寥无几。 高师盛所骑的那匹五尺信浓马与之相比,也是远远不如。这些赤备骑兵所骑战马皆有五尺半高,又装备精良,虽只有五十骑,持枪行来,却是做到了训练有素,整齐划一,令人不觉惊叹不已。 赤备队装备精良,武田家的甲州旗本虽不如其威武,然也不错,远胜今川军派来的杂兵,武田家虽是求援,却也不愿盟友今川家小觑了自家。 这些二百甲州旗本,皆披甲胄,持枪带刀,近半数的人还带了弓矢,虽然年龄、身高有所差异,但放眼望去恰如武田信玄‘孙子四如大旗’所言,徐立如林。 这些旗本足轻,都是世代追随武田家南征北战的真正精锐,有些须发灰白,却仍旧精神抖擞的老兵,甚至是上代家督武田信虎在位时就追随出阵,为武田信玄征伐信浓,立下过血汗功劳。 高师盛心中感慨万千,难以言表,情不自禁的低声吟道“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对武田家这些真正百战余生的老兵,既尊敬,又发自内心的畏戒,真正支持一位战国大名横行天下,绝非猛将智士,而是这些名不见经传,却忠勇无比的足轻徒士。 不管今川军突然北上援救,到底是因为友盟之义还是受到再三催促的不情愿之举,小山田信茂都充分表示出了地主之谊。 昨天让人连夜赶工,给今川军搭建起了一个简单的营地,由加野津胜忠、昌忠兄弟兄弟引领,三千於众入营休整,而朝比奈信置、高师盛、蒲原氏清、上川忠弘和一干国人众则由真田幸隆陪同着进入栗田城。 在御馆殿内,小山田信茂热络的说,信浓国人为欢迎友军,已备下了宴席,请朝比奈信置等人晚上赴宴。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l a 朝比奈信置委婉回拒,他说“我奉骏府之令,北上助各位讨贼,今越贼未平,怎能先行酒宴?”领受好意,拒绝了邀请。 小山田信茂见他态度不似作伪,遂不在坚持,身份不够的武士纷纷离席,让出地方供双方将领会谈军议。 待闲杂人等都离去后,总览军情的真田幸隆,先开口汇报道“昨日奉越前军令,抽调兵马,现已精选出五百步骑,在城外军营待命,只等军令,便可与丹波守一道出兵泰平寺。” 虽不想与长尾军正面开战,却也不能对泰平寺的守军真个见死不救,朝比奈信置不是相约一起出兵么,那正好便与这五百众一起出阵好了,两边兵马,加起来合计四千众,纵然不胜,也可平安撤回。 “很好。”小山田信茂点了点头,问道“敌军动向可查探清楚?” “敌军应是已知援军来到,村上义清退离了泰平寺,领兵返回若槻城本阵,与长尾政景合兵一处,大、小田原营砦外的‘野伏队’昨夜也陆续撤离,往若槻方向去了。” 真田幸隆被称为‘攻弹正’,有大半原因就是因为其善于利用忍者探查、刺杀、调略等手段。武田家三方忍者众原本由饭富虎昌、甘利虎泰及板垣信方三人各自统帅,自后二者战死上田原,真田幸隆便接替管理忍者众、 只是川中岛局势更加紧要,并未带领多少忍者协防栗田城,长尾政景在对峙过程中洞悉武田军消息延误,才选择以‘野伏’战法对敌。 吃过大亏,真田幸隆立刻飞书川中岛,连夜调集一队三方众里的‘间见下忍’,展开对长尾军动向的刺探。 “越后军的野伏队撤退了?” “正是。” 山本晴幸略微沉吟,说道“长尾政景看似连战连胜,实则占据的城砦越多,面临的压力就越大,难以长久集中兵力展开攻势,得知我方援军以至,连夜撤走也不足为奇。”他命人在堂上展开地图,行至图前,指点给诸人看,说道“若槻城距离葛尾城、善光寺路途漫长,又远离长尾景虎所在的本阵,被野武士带领的一揆势骚扰的疲于奔命,不然也不会对峙旬日,才开始着手试探进攻······既然敌兵暂退,劳烦丹波守引兵在泰平寺旁的鱼明川立营,与我军遥相呼应。” 朝比奈信置审视地图,没有过多犹豫,就应承下来“道鬼军师所言极是,正该如此。” 山本晴幸这个要求并不过分,且从地图上看,犀川有一条支流名叫鱼明川,弯曲而下,正好将泰平寺与若槻城隔开,所以欲击泰平寺,必须涉渡川水,在鱼明川上游立营,既利于防守,也可呼应友军,同时又最大程度上避免与越后军正面交锋。 “待丹波守立好营砦后,分出部分兵力补充泰平寺的守军。广平三砦被焚毁后,出现空缺,我军当会从城中调兵在重新立砦坚守。”显然小山田等人昨日便有定计,今日召开军议,与其说是商讨对策,不如说是想要说服朝比奈信置。 由山本晴幸这个今川家过去的家臣来发号施令,更容易降低今川军上下的抵触情绪,他指着泰平寺一线,继续说道“如若长尾政景故技重施,再度兵临营砦,丹波守只需紧守营砦就是,不必出迎与之斗战。” 高师盛忍不住开口道“若是政景越前变虚为实,真的围攻又该如何?” 高师盛兼任兵曹,官职虽不高,但因为麾下部众,因此得以参与军议。 山本晴幸瞧他一眼笑道“新九郎何必担忧,如若越后军真的强行围攻,我部再在调兵去救也来得及。” 高师盛答道“多谢叔父为我解惑”为他元服的乌帽子亲山本带刀成行,与山本晴幸正是嫡亲兄弟。 早年在骏府时有过多次会面,但随着山本晴幸出奔武田家后,两兄弟的联系的就逐渐断了,根据高师盛的判断,自己这位叔父所言绝对有诈,却又找不出破绽来。 他当初无意间,从北庄万次郎口中得知其与青木大膳的仇怨,当真让人惊诧莫名,是以此回军议,并为敢带其同行。 试想,连自己同门师弟都能阴谋算计的毒士,怎么会放任今川军这三千五百众,就这么安全躲在一旁摇旗呐喊。 只从地图上看不出来端倪,有心劝诫朝比奈信置不要草率答应,但顾忌在场人众耳杂,亦是沉默无声。 见朝比奈信置没有反对,堂上诸将自不会有异议,齐声应诺。 如此议定,等回营后,高师盛立刻求见朝比奈信置,阐述了自己的担忧,劝他缓行。 朝比奈信置不知出于何考虑,并没采纳缓行的提议,但他也同样不信任武田军,一面令麾下各部做好开拔准备,同时派出随军的伊贺忍者潜行出营,前去广平三座被焚毁的营砦、泰平寺、鱼明川查探敌情。 到了深夜,伊贺忍者归来,带来的敌情与白日御馆殿内所言并无偏颇。 村上义清与野伏队的越后军,已经若槻城与长尾政景会师,两边合计兵力不超过四千人。 既然敌情没有变化,那么昨日商定的驻防计划就不用更改。 次日一早,全军饱食后动身开拔。 朝比奈信置留下上川忠弘带领沙汰下来的羸弱杂兵,以及辎重队的民夫留守栗田城外的临时营砦,砍伐树木,自己则亲率两千余人,前往鱼明川安营立砦。 朝比奈信置没有再用高师盛做先锋,而是令井伊直亲带本部人马先行。高师盛的主要任务则是运输砍伐好的木材,以方便大军快速立营。 计划辰时出发,天刚蒙蒙亮,民夫和杂兵就开始前往附近林地里伐木,高师盛心无睡意,也起身带兵监护,毕竟天寒地冻的冬天,难保不会有饿醒的鬼熊出没。 出发前,朝比奈信置到林边视察,周围的空地前已经堆积了不少捆绑好的木材,只等装上拖车运走。 辰时,井伊直亲率领本部五百余人先行,军役众随后,旗本队担任殿军押阵。 井伊家得知此回出阵北信,是为解救武田家,为了回报当年对井伊直亲的庇护之恩,带来的五百余人都是井伊家的精锐,一部分是如其余国人众从本领征兆来的军役众,另一部分则是井伊家招募训练多年的郎党私兵以及常备足轻。 相比其余各家国人临时调集来的充数的杂兵,已经称得上比较善战了,所以用他先行。 全军动身后,高师盛才带着本部驱赶牲口,拖拽木材最后随行。 。 无弹窗 ------------ 第十五章进退两难岂一人 当朝比奈信置全军都已经抵达鱼明川,高师盛部才刚刚走了半数路程。 乱战近一年,百姓即便没有四散流亡,也没可能整备道路,一路上走走停停,最后高师盛不得已,只能让小野忠明,带人跑到前头抓紧时间抢修道路,索性平山众都是干习惯了,忙活起来倒是得心应手。 高师盛大声催促两句,听着杂兵有气无力的回应,也不由苦笑连连。他可以说是带着部下,帮武田家从头到尾,免费整备了一遍信浓街道。如果以后合战都这么打,那倒是不用担心刀枪无眼,要了自己的小命,估计开战前自己跟手下这帮子苦力就要先被累死了,早知如此,还不如主动请令,跟着伐木,起码不用这么辛苦。 全部的木材,直到晌午才好不容易送到,匆匆用过饭,就又有军令传下,许是看到平山众这些天的辛苦,这回总是轮到个不错的活计。 由高师盛带队,负责扫荡附近乡里,剿灭‘盗贼’,当真是‘贼过如梳,兵过如篦’,难怪内藤光秀会破口大骂,这个狗日的世道,黑白颠倒,官贼不分。 相比年轻兵曹的望天无语,平山乡的杂兵倒是颇为兴奋,也不再抱怨连连。 虽说武田、长尾两军抢先一步将乡村都洗劫了一遍,但别看更级郡面积小,但却是个人口稠密的富庶地方,地形平坦适宜耕种,加上临近犀川、千曲川两条水源充裕的大河,方便灌溉,竟然开垦有近六万石的水旱田地。 鱼明川两岸的六个村子,自然也是首先遭到今川军‘人取’的目标。 当今川家代表朝廷的‘官军’浩浩荡荡地杀到距离最近的南岸新田村,村中已不剩多少人。 村落大开,防备盗贼、野兽的围墙被战火烧的倒塌,几个在兵乱里侥幸未死的村老带着剩於村人跪在道旁,听天由命。一见打着武田四割菱的军势又来了,这些人嚎啕痛哭,若丧考妣。 一个年过六旬的村老,瑟瑟发抖从怀中取出一份皱皱巴巴地札文,拜倒在高师盛马前,恸哭说道“还请大人开恩,这是我等购买的免兵札文!” 高师盛下马扶这名村老起来,问他姓名。村老自称新田氏末裔,痛哭流涕地说道“越后军······贼兵破村后,大肆人取,年轻青壮都被其掳走,便是我等口粮也都被尽数夺走,还请大人垂怜,高抬贵手方我等一条活路。”实际上在越后兵‘人取’前,为了征集粮秣,守备泰平寺的武田军就抢先下手,将附近各村抢掠一空,今川军算是第三波下乡征粮的‘官军’。 信浓新田氏出自南朝名将,越后守护新田义兴之后。新田义兴六岁时就能升殿元服、受官家赐名,最出名的当是死后怨灵索命,在梦中接连讨取畠山国清为首的数名奸贼。 看到忠臣名将的后人,在这次的川中岛合战中家破人亡,高师盛物伤其类,扶起这位老者,郑重其事地保证道“贼兵残暴,令人发指。老丈放心,在下乃是为朝廷讨贼的官军,此行只为捉拿‘盗贼’,绝不会伤及无辜!”实际上在越后兵‘人取’前,为了征集粮秣,守备泰平寺的武田军就抢先下手,将附近各村抢掠一空,今川军算是第三波下乡征粮的‘官军’。 就在他有感而发,信誓旦旦许诺的时候,早已经安耐不住的杂兵们,在山伏出身的内藤光秀的带领下,如狼似虎地冲进村里挨家挨户,翻箱倒柜,找寻钱粮财物,这两幅截然相反的场景,可能才是最惹人发笑的狂言能剧。 杂兵们可不懂什么温情脉脉的假把戏,只知道百里迢迢,冒着掉脑袋风险来信浓参加合战,可不是为了朝廷的家国天下。 都是苦哈哈出身,对能把钱粮藏在何处,可以说心知肚明,很快就有人在内藤光秀这个惯匪的指点下,陆续找到分散暗藏在各处地窖的剩於粮食,随着一阵阵欢呼声,长谷川隼人目露凶光,立刻带兵拔刀上前,看压住想要躁动的村人。 这年头哪里有什么老实百姓,都是一个山沟里爬出来的刁民,谁也别唬谁。长谷川隼人猛地抬脚踹翻一个想要起身反抗的青壮,踩住那人的胸口,将明晃晃的刀尖抵在对方的脖颈上,只要自家兵曹发话,立刻能让这个‘刁民’血溅当场。 高师盛则摇了摇头,示意把人放了。 此回出来只是为了剽掠钱粮,没必要闹出人命,武田、长尾两军不但在更级郡厮杀交战,而且四外掠粮,让本就穷困的乡民们只能靠着挖野菜、啃树皮果腹,哪怕饿得奄奄一息,也没人敢去动这些暗藏在地窖里的种粮,把种粮吃了,来年开春耕种怎么办。 但这些种粮代表的含义,却不是高师盛该考虑,又能考虑的问题。就如同被野火焚烧的荒草一样,一个村落消亡,用不了多久,就会有新的流民隶奴将这些百姓遗留下来的废墟上,重新耕作。 在不知道,合战将要打多久的情况下,身处敌国的今川军唯有尽量就地征集粮秣,如果是在东海道,或许还会考虑地方治理,家名声望的影响问题,但在东山道的信浓国,哪里会有人去真个顾这些百姓的死活。 东海道,东山道一字之差,所做出的劫掠行为,显然就完全不必考虑其他外在影响。 当转遍附近十几个村子,不仅装满两辆大车各类‘种粮’。还带回来了几十名年轻女子,这些都是遭到‘人取’的各村,用来换回部分种粮的货物。 至于家禽牲畜则完全没有找到,不是被武田、长尾两军之前的劫掠抢走了,就是被饥饿的百姓捕杀食用,倒是回来的路上猎到两头受惊的鹿。 等追捕‘盗贼’的‘人取’队返回时,营砦已经初具规模,将收缴的粮秣和两头鹿上交,由后勤队统一分配。至于那几十名女子,则暂时扣押单独几个营帐内,让人严加看护,不是担心这些女子逃跑,而是害怕军中有士卒会去骚扰。 高师盛向那些村縂保证过,只要在三日内能够筹集到足够的‘身代金’就可以把人安全地领回去,不过显然这话不仅村縂不信,就连他自己也不信,刚刚掘地三尺,连种粮都被搜刮干净地百姓,哪里还能凑成足够的钱财,过来赎人。 当天晚上,全军主要将领都聚在一起品尝炙烤红梅,出阵苦寒,也没有太多佐料调味,只撒上些盐巴、酱醋,但诸将还是吃的津津有味。 这些国人众都是粗人,没吃过几回正经酒席,几杯清酒下肚就原形毕露,在宴席上大呼酣饮,拿着肋差击案,连呼要肉,在身旁伺候他们的都是白天掳来的年轻村妇,但凡长相还算看得过去之人,都被强拉来席上作陪,有两人色迷心窍,借着酒劲动手动脚,连搂带抱,可谓是丑态百出。 其余武士则跟着大呼小叫的嬉闹起哄,再加上遭到轻薄的女子尖叫呼救,让整场宴会变得乌烟瘴气,朝比奈信置也不阻拦,反而饶有兴趣地在旁仔细观察诸将的表现,审视他们之中到底那些人可用,那些人只是单纯的莽夫庸才。 与严厉治军的朝比奈元长不同,朝比奈信置没有那样高的威信,所以只能采取怀柔的方式,对这些豪族进行拉拢。 所以从担任阵将后,从来都是御下以宽,善用恩义结交部将,不论是先前在诹访互市,还是白天让高师盛带兵‘人取’,以及放任部下在宴会上放浪无状,对其来说都不过是收揽军心的手段罢了。 虽然导致一定程度上军纪散漫,但好处却很明显,仅仅旬月就赢得了远江三千军役众,上下一致的拥戴,乐受其驱使,以求获利。 鹿肉虽然鲜美,高师盛却觉得食不甘味,再三抚案,最后干脆停杯投箸,自按刀而起,悄然绕至帐前。 他掀开帘幕,迈步踱出,眺望远近刁斗森严的军营兵帐,仰头看了眼树立在本阵帅帐前的八幡马印大旗,复而望顾泰平寺方向,寒风萧冷,高师盛却觉得热血沸腾,难以自持。 他此时离泰平寺尚有五里之距,自是难以在如墨的夜色中观见山寺经阁,但却在一阵阵迎面袭来、带着硝烟兵火气息的北风中,似乎闻到了那佛寺四周浓浓不散的血腥气味,转目在望向川中岛方向,仿佛听到了那即将爆发,如山洪爆发般震天动地的敌我士卒呐喊和刀兵交击、铁炮轰鸣之声。 ·········· 就在高师盛遐想万千之际,若槻城内,长尾政景、村上义清也在与北信豪族、越后军部将议事。 他们派去敌后哨探的忍者送回了,今川军已至鱼明川,建立营砦的军报。 村上义清说道“今川军早至犀川,却於南岸徘徊多日,显是无心与我军开战。如今一反常态,昨日突然增兵栗田城,仅仅休整一夜,今日又马不停蹄地赶赴鱼明川立营。锁住我军去路!这显是想要急于遏制我军动向,若所料不差,当是为了配合武田信玄於海津筑城的举动,以攻代守,为其减少犀川左翼的压力!”向长尾政景问道“绝不可作势其等安稳自守,越前守有何对策?我等是继续‘野伏’,还是正面合战?” 长尾政景环顾堂内,思虑片刻,还是不愿正面同敌军迎击,说道“还是‘野伏’战法更稳妥一些!” “还要‘野伏’?” 评定间内的豪族、部将顿时议论了起来,是否可行。 长尾政景连拍几下桌案,让他们安静下来,说道“今川军号称统共八千兵马,虽是虚词,不会真的有这么多,估计也会有三四千人,我部能战者也不过与其相当,后方还有城砦需要固守,今川、武田两军合兵一处,仓促展开合战,便是以寡击众,我部外无援军,经受不起太多折损,一旦失利,局势定然会彻底扭转。” 三战连武田军,又几乎全取更级郡,长尾政景却感觉对接下来的战事愈发吃力。 正如其先前所说,如今能够压制住对面的武田军和郡内野一揆,靠的就是兵马众多。故而,一听闻今川军渡河,立刻让村上军停止对泰平寺的围攻,顺道还将监视其余营砦的野伏队一并先行撤回,怕的就是出现不必要的兵员折损。 他说道“以我之见,今川军未必有心死战,只要其不来寻衅便不必管他,还是先用步步为营的战法更加稳妥,拔掉其余营砦后,今川军孤掌难鸣,自会退兵,我军最主要的,不是能否真得攻克栗田城,而是看守住主公的后路,只要葛尾城、善光寺不失,吾等在信浓就可进退自如,进与之决战川中岛;退,自上野原返回越后。” 岛津忠直问道“今川军虽不知战力如何,但仅凭借人数众多这一点,就不容人小觑。如其打算与武田军合兵,主动迎击,那我军是战是退?若是被迫交战,胜了固好,万一败了又当如何?”战前的设想和安排,落实后往往很难面面俱到,今川军究竟如何打算,谁也不清楚,万一对方也打着主动进攻的想法那。 “如今川军真的出阵,退回若槻,凭城坚守足矣。” 诸豪族、武士议论纷纷。难以指挥部众并非武田军自己一家,相比小山田信茂这位武田家的重臣,在真田幸隆、山本晴幸两位军师的帮助下,调度豪族还算从容。 那长尾政景对於兵力的只会,堪称束手束脚,再加上前国主身份,则让他与麾下部将双方都格外显得让人尴尬。除了上田众外,其余豪族、武士都有意无意的与之保持一定的疏远,对於军令,也是斟酌再三后才能听令。 这也是为何长尾政景明明看上去四面出击,连战连胜,但真正面对劣势明显的栗田城武田军,却难以做到大胜的主要原因。 最后还是靠村上义清出面,帮着拍板决定军令的实行。 。 无弹窗 ------------ 第十六章长桥鏖兵两败北(上) 虽然长尾、今川两军都下达了刻意回避敌军,禁止正面合战的命令,但对於泰平寺等营砦周围,有利地形的争夺却丝毫没有放弃,双方那派出的游势不停的相互窥探着对手的底细,在信浓的平野上各行其道。 待今川军在鱼明川稳固阵脚后,朝比奈信置遵守了先前的约定,让井伊直亲带着本队五百余名军役足轻,向着泰平寺的方向挺进,并构筑新的营砦,在支援友军的同时,作为本阵的第一道防线,以来抵挡敌军的进攻,且进一步限制长尾军哨探对己方营垒的渗透。 因为姻亲的缘故,再加上这是高师盛的第一次出阵,出于关照的目的,朝比奈信置指派自己这位从弟带领本部二百杂兵,前去鱼明川下游,抢占一处偏僻的木桥,既清闲、又安全,谱代家臣与外样豪族的待遇,高下立判。 相比大多数武士,初次上阵只能作为指挥十几名杂兵的足轻组头,亲自上场与敌人厮杀,鲁莽死斗来说,而高师盛却凭借着亲缘关系和家声名望,一开始就能担任兵曹这种部将级别的中层军官,统带番队独当一面。 这是大多数普通武士、奉公人一辈子都达不到的位置,这可能是所有武名的开始,也可能是在合战中,兵败身死的终点。 浩浩荡荡,向鱼明川下游木桥行军的队伍中,高师盛没有选择骑马,而是混在人群中,与杂兵们一样步行前进,这不是他多么爱兵如子,要与杂兵们同甘共苦,而是难以确认道旁的树林荒野里面,会不有隐藏着敌军和一揆众埋伏,毕竟被长尾军野伏队歼灭的三支武田军,就是因指挥的主将中箭落马,才导致全军溃灭。 在诹访大社卖盐后,高师盛将自己分到的那份钱粮通通挥霍一空,半买半要从武田家手里,换成了淘汰下来,却还算坚固耐用的卷腹和阵笠。再以‘御贷具足’的名义分借给了麾下的旗本队,并且将各类长短不一的鑓枪,全部更换成更利于防守,足有二间半长的片镰枪,也补足了一直缺少的幡持众。 按照战国通行的军制,一个三百人的常备番队,最多可以分成二十个组,若马廻众的话则一般在六队组,每组都设有一名奉公人作为足轻组头,负责督战镇抚,每三十人必须配给幡持众一名,这也是番队的名称由来。 但因为各家国人众出兵人数往往是按照军役状要求动员,这样就导致各组杂兵人数都会有不小差异。 杂兵番队往往采用折中的方法,以‘幡持’来确定兵数调动,混编的杂兵番队,分成十组作战,每组三十人左右,同时将六十名最有战力的精锐军役众和足轻众集合起来,分给兵曹担任中坚旗本队。 在各家战国大名看来,杂兵番队之间的胜负,往往取决于哪一方的旗本队在白刃相交的突击中,表现得更为敢勇精锐,而其余二百四十名杂兵说白了就是填壕沟、挡铁炮的弃子,只能依靠着密集的枪衾阵型,互相掩护,在武士的监护下,才能起到些阻滞敌人的作用,而后依靠旗本队和马廻众,向敌军的侧翼发动,进行突袭,才是克敌制胜的唯一战法。 再加上因为杂兵们武器无所做到统一,也演变出了八名长枪足轻在前,三名弓手在后,左右各两名短兵掩护的混编制散兵阵型,然后以小组阵结成番队大阵进攻防御的情况。 战国大名们之所以看重阵型的重要性,充分说明了战国时代的军队素质实在堪忧,大部分杂兵都是为了蒙混年贡,才来服的军役。 丝毫不用指望,杂兵们有为大名冒着性命危险与敌兵白刃厮杀的无畏勇气,能够按照组列排成枪衾,墨守成规的依照各家大名指定的军阵、战法,在合战中老实服从武士的命令,不私自开溜,就算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了,这些士卒,早已经不似镰仓郎党们那般尚武好斗,远不复昔日各地武士团的威风。 相对其他国人众混编的杂兵番队,被拆分部众的高师盛,显然是无法凑齐最重要的六十名旗本足轻,只能退而求其次,直将长枪足轻集中起来,组成三列枪衾阵防御,而除去弓、铁炮手以外的其余杂兵则使用佩刀、碎金棒、长柄小斧,短枪来进行武装,由武士带领着来掩护侧翼,同时担当突袭。 即便编制不伦不类,但好歹手下这二百人,都是身强力壮的青壮,不是那些充斥着老弱病残的杂兵番队可比。 一路上的辛苦劳作,当然更重要的是棍棒和鞭子的训教,培养起来这些青壮对於军令的服从,至少不用担心遇见敌军后,就被吓得扔下兵器,一哄而散。 此外根据军役令要求,每两组的杂兵,还有一辆轻便的牛车随军,负责前面堆放着着营帐、工具、粮秣、铁锅和木柴等杂物,后面部分则是运载长楯、备用刀枪、箭矢等武器。此外,应该还有两匹随行的驽马,可供随时替换,不过这些东西都是需要军役众自备,牛马都是稀缺的劳动力,很少有军役众会选择真的按照军役,满额出阵,基本都是沦为纸面上的数字罢了。 高师盛拄着木杖踏在积雪融化后,顺着被前队士卒踩烂的湿泞泥地行进,顺着队列,从前向后观望,三十名披挂‘御贷具足’的旗本足轻,二十名从伐木、火炭工中选拔出来的弓手,以及从长田家护院里抽调出来的十名铁炮手,紧紧跟随着幡旗,沉稳顺着川流而下。 最后面是杂兵和阵夫混杂队列,押着五辆粼粼的牛车,在车轮碾压在乡道上的声音颠簸而刺耳,甚至掩盖住了杂兵们的窃窃私语。 独立出阵虽说存在一定危险性,但也不至于说全无好处,最起码不用每天都会出现杂兵们因为些鸡毛蒜皮,诸如打水、领取干柴、兵粮的顺序,而跟别的番队争吵推搡。 很快,很快出现在木桥的一端,低矮洼地彼岸,所有的杂兵都集中在驮车的四周搬卸货物,设立营帐,高师盛站在高坡上放眼眺望,青木大膳则按刀立在旁边,除了唯一懂得算筹的大井盛朝在验看着粮草,大概几日需要运送一次外,其他人都一起跟着杂兵们忙活。 他们选择了桥边一处稍高的矮坡来立营,从上面望去,正好能够俯瞰到川流对岸的荒弃水田,再越过大片山林的话,就是敌军的设在若槻城的本阵,鱼明川并不宽阔漫长,之前长尾政景进攻泰平寺就没有选择走这条狭窄的木桥。 换而言之,这座木桥并非是唯一能够渡河的地方,但出于本阵安全问题的考虑,还是有必要过来建立岗哨,装出寸土必争的架势,以此向长尾军表明自己的强硬态度。当然,也是为了隔绝可能出现的一揆势向自己的方向活动,所以朝比奈信置还是保持了一定的重视。 但因木桥这段川流略显偏僻,不论是今川军本阵,亦或是泰平寺都互不依靠,也不值得专门派出大股部队前来驻屯,主力是要留下当做援兵,来反制长尾军。 对於这个还算紧要,却又危险性不高的地方,自然就落到高师盛这支战力不高,但却人数众多的杂兵番队的来防御。 “下午在加把劲,争取将营垒外围的壕沟先挖出来。”高师盛在晌午用饭的时候,对着所有人说道。 “兵曹,还用连通川水吗?”长谷川隼人丢下木碗,抬起袖子抹了一把嘴,然后问道。他们今天可没时间把简易木栅全做出来,晚上自己的安全,都得靠这条壕沟保护,引进川水更有利于固守,防御敌军发起的夜袭。 “今天恐怕来不及了,一会让人把这五辆驮车按照前三后二的形式,排在营地外围,宽泛一些,空缺的地方用木栅填补,所有牛马拴在角落,顺便掘出便溺的净厕。”随着高师盛这句话,长谷川隼人翻身站起,带着分到自己手下的杂兵纷纷过去牵着牲口和车辆,往矮坡而上。 “不要均等分开,尽量将木栅集中在靠桥的那一侧,留出左右两条窄道,把带来的那十几条信浓土犬四面拴好!”说完,高师盛再度回到矮坡的阵旗旁,继续充当监工的职责。蓄养这些土犬,一定程度上能起到警戒的作用,同时也可以防止杂兵开溜,虽然进入信浓,尤其是兵荒马乱的北信后,已经没有人敢在当逃兵。 高师盛因为缺少能战的旗本和奉公人,所以格外要仰仗密集的枪衾阵列,以及可以远处伤敌的弓矢、铁炮,而要将这些优势发挥到最大,就少了不得各种繁杂的防御工事。 将旗本足轻散布在矮坡上,担当前哨,监视可能出现的敌军。 剩余杂兵、阵夫,半数在矮坡四周掘壕立栅,另外半数顺着山林的外围,砍伐木材削尖后,紧密的插在壕沟内,桩尖全部朝外布置,围成伞覆状。 待到傍晚的时刻,在奋力构筑好的简易营砦前,飘扬的幡旗下,高师盛与警戒的足轻们都看到了,深沉的暮色下,一名包裹白布僧兵头巾的骑马武士,骑着战马,背着旗指物和笠印,举着书写供奉‘毗沙门天’乞求武运昌隆之经文的‘毗沙门天王旗’,缓缓穿过木桥来到左岸的开阔平野,勒马驻足不在前进。 那名武士昂首观察着守军,高师盛也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名不速之客,而后他拉着缰绳来回奔驰几遭,口中不断发出阵阵‘猿叫’,恐吓落在的树林里,没能及时撤回的十几名杂兵,而营砦内的信浓土犬受到惊吓,纷纷吠叫不断。 大概是担忧自己过去追杀,营砦守军会派兵堵住木桥,耀武扬威一番,接着便再度高举着‘天王旗’,迅速顺着原路返回南岸,消失在迟暮的黄昏里,只留下‘哒哒哒’的马蹄声与淡淡的背影。 “兵曹要小心了,这人应该是越后国来的车悬众,在信浓只有他们才用‘天王旗’。”内藤光秀忌惮的提醒道“俺家大头领长野三郎投了武田军,想到北信博个出身,结果刚见第一仗就被摘了瓢子······不过车悬众人数不多,这个后面靠旗是毗字纹,当是使幡!” 说道这里,这个江洋大盗颇感唏嘘,谁知道去了相对安稳的远江,还没开始打家劫舍就被人给堵屋子里差点放火全给烧死,这个世道连山伏都快活不下去了。 “愿闻其详!”高师盛还从未听说过长尾家有这样一支常备,不过长尾景虎擅用‘车悬之阵’倒是有所耳闻,二者或许有一定关联。 “车悬众多是步卒,配合马廻混编作战,另外就是担任使幡传递军情和查探地形。”靠旗上的家纹不同,往往代表的含义不同,所以被武田军驱赶冲阵送死,消磨敌军士气体力的内藤光秀,才能一眼认出对方的身份。 “马上就要入夜了,应该是不用担心敌军过来合战。”对长田盛氏这个说法,大多数人都表示认同,毕竟夜间合战弊端太多,发动夜袭需要极高的兵员素质,和隐蔽性,不然首先己方就会先因为指挥失误而混乱。 “也就是说,最迟明早越后兵就会来进攻?”长田盛氏问道。 “不一定是越后兵,拖沓这么久才派人过来哨探只能是信浓豪族,不然早就派兵过来阻止,哪里会如此迟缓。” 话虽如此说,高师盛出于谨慎,还是要求夜里全番队上下,人人衣不解甲,刀枪放在手边,并分出一组士卒点燃火把,牵着土犬散在营砦各处巡夜,负责警戒的职责。 当天空出现了鱼肚白后,伴随着声声犬吠,足轻组头将自己营帐内的杂兵和阵夫挨个推醒,接着连踢带打,催促着所有人急忙拿起武器,在木栅后匆匆列阵,同时透过冬日清晨的薄雾,看到了对岸平坦的洼地之上,密密麻麻立着大约三百名旗号杂乱的敌军。 。 无弹窗 ------------ 第十七章长桥鏖兵两败北 (中) 法螺号与呼喝声,不断自高师盛的耳畔掠过,四处是飘扬的幡旗,他身披大铠站在旗本队中间。 青木大膳按刀而立,站在他的右侧,作为指挥部下作战的兵曹的护卫,必须要保证视野的开阔,这种站位既不会过於遮挡,又能方便用刀拨挡敌军轻兵和弓武士的箭矢,而长田盛氏、长谷川隼人、北庄万次郎等人则是指挥着各自部下,抓紧时间架设好合战中,常用来防备阻滞敌军的长楯。 川流对岸,全是越后、北信的军势,按照各自国人众的划分,列成一小股一小股松散的队形,唯有主力旗本队井然有序,整齐地站立在幡旗下等候发动突击的军令。 因为是在冬日,川水冰冷刺骨,双方无需担忧对方会派兵涉水进攻,整个交战都是围绕这座不怎么宽阔的木桥进行,高师盛不打算放弃自己占据的这座坡顶平整,且有灌木遮掩的矮丘,居高临下,才更有利于迎击对手的仰攻。 朝阳慢慢升起,高师盛看到前面全是在风中飒飒作响的靠旗,对岸敌军晃动出阵,“天王使我等独健,降伏诸国贼众,所求如意应念随心,皆得成就!” 随着这些高昂的喊声,他注目凝视,昨日那名车悬使幡弃马步战,寰甲持刀,带领穿着卷腹,顶戴阵笠的常备足轻为先手役,急速穿过木桥,向矮坡攻来。 越后军选择的是旧时镰仓郎党的作战风格,由武士带领敢勇的徒士担当先手死兵,列居第二线则是数量众多杂兵组,弓手沿河岸一字排开掩护抛射,两翼则是使用长矛与大薙刀,随时准备发动迅疾突击的骑马武士。 这种阵型的优点在于前窄后宽,宛如锋矢,特别有利於发动突击,只要前锋打开缺口,后续部队就能一拥而上,不断扩张战线,直到将对手彻底淹没冲垮,绞杀殆尽。 而趁此时刻,今川军的杂兵也在各自组头、兵佐连踢带打的喝骂声中,在木栅栏后排列布阵,片镰枪斜斜探出木栅,准备与敌展开接战。 越后军被选出担当敌军先手役的,是四组飞驒山民组成的足轻,说是‘飞驒山民’,其实只是来自信浓东北部飞驒山、妙高山附近,他们的兜鍪五花八门,从最普遍的阵笠,到桶形兜,甚至还有模样可怕的鬼额遮面角兜,身上的甲胄同样驳杂不同。 这些受到招雇的穷困山民,挥舞着过去‘落武者狩’获得长枪、薙刀、楯佩和太刀跟随在车悬武士身后奋勇作战,迎着敌阵抛射的箭矢,呐喊着“毘沙门天王,助我甲兵!”的佛宗谚言,一往无前的冲向木栅。 低矮丘陵,是个天然适合步兵发挥混战的场所,表面看上去起伏不大,但实则崎岖颠簸,暗藏在松软泥地下面的坚硬石子,根本不利於骑马武士奔驰突进,迂回作战。 所以即便越后军有十余骑马,也只是在借着木桥渡过川流后,就缓步绕行,等待步卒们打开缺口,将敌军逐撵出来,那时才是他们展现勇武的最佳时机。 杀声和烟尘里,幡旗下立着的兵曹高师盛,举高了手臂,法螺声响起,原先架在木栅上的镰枪迅速竖起,列成密集的枪衾突刺,利用手中武器的长度优势阻止敌军的冲锋势头。 铁炮侍也完成对弹药的填装,点燃火绳,跟着站在高处重新举起手中未有涂漆的白木弓的轻兵,对着冲向木栅的越后军前头的部队,射出一削弱士气和性命的箭矢、铅弹。 这帮子习惯亡命的穷横山民毫无畏惧,尤其是坚决的在北信浓的山岭里,跟武田军血战多年后,愈发剽悍。 他们在面对武田骑马队呼啸而过的长枪和战马,都不曾溃散过,更何况是东海道杂兵猬集射来的软弱箭矢,许多士卒的甲胄上都晃动着敌人射入的箭矢,但还在奋勇跋涉前进,将楯墙一步步朝向矮坡推进。 每当有所推进之时,整个军阵都要奋力敲击兵器,发出排山倒海的猿叫,甚至将双方牛马都惊得不停挣扎嘶鸣。 河对岸,越后军中长臂善射的轻兵,张弓放箭,锐利的箭矢跃过数丈宽的河面,直射落到高坡之上,距离高师盛这位指挥全军作战的兵曹,不过数步左右,吓得两边的旗本队慌忙抬举长楯,要替他遮挡流矢。 高师盛让人将那支坠地的箭矢取来,这是一支粗制的箭矢,连尾羽都没有安设,放在手里颠了颠,也没有感觉出多少分量,是根粗制滥造的竹箭,用这种箭矢的弓手不谈射术如何,长弓定然低劣。 既然心中有数,干脆从胡床上站起身来,望向对岸,接着又有稀疏的箭矢射来,有的射的近,有的射的远,不过大多落在阵前的空地,少数能射入营垒的也都被挂在木栅上,并未射中几名士卒,没有造成多少威胁。 於是让人将多余的长楯全部撤去,只留下两面以备不测,他不能让麾下的士卒,看到自家兵曹贪生怕死的模样,武士们不停用刀背敲打着明显露出畏惧情绪的杂兵,对敌军破口大骂,以侮辱对手的方式来提振士气。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 ._c_o_m 这些山民出身的足轻,出阵经验老道,更善于利用楯佩和兵器来格挡镰枪的突刺和抽打,硬是顶着伤亡,在车悬武士的带领下,很快就闯破第一道木栅,冲到了躲在后方杂兵面前,山民们怒目圆睁,势如风发,转瞬就跟杀到了阵前。 最前排的镰枪杂兵,还未来的急向后撤退,或者弃枪拔刀自卫,当头一个就被车悬武士的太刀劈倒在地,接着拔出肋差,猛力投掷而出,又是一刀,正中了另一名杂兵胸口。 那名越后国的车悬武士虽然身材矮小,却武艺精湛,用脚将一杆掉落的长柄薙刀,踮入手中,大步奔在最前头,不管敌人用刀兵也好,镰枪也罢,更不论何人抵挡,通通斩落刀下,一时间当真所向披靡,大井氏麾下的一名武士,自持勇悍,舞枪来拦,那车悬武士爆喝一声,避开其刺来的长枪,猛地挥轮薙刀,顿时将那人的头颅生生削去半个。 又有一名武士来挡,喝道“来者,······。” 话音未落,车悬武士已经冲至其面前,薙刀由下往上,一样招呼到了这名想要询问家名的武士头上,不偏不倚地正好刺入他的口中,刀锋直接刺穿了兜鍪,拔刀横甩,又是半个脑袋也被削去,片刻之间,就连杀己方两名武士,还是当众枭首这种恐怖的死法,杂兵再也无心恋战,呆在后方没有直接交兵的见势不妙,掉头就跑。 “稳住!稳住!”眼见最前面的镰枪杂兵溃不成军,二线指挥短兵队的小野忠明急忙在喊杀声中,拔刀救援,但是越后军另一组常备足轻如砍瓜切菜般杀到,新赶来的援兵想要挥刀上前厮杀,溃退下来的杂兵想要后撤,顿时人仰马翻,乱成一团。 川流南岸的敌阵中,毗沙门天王旗下的敌将显是老於行伍,沉稳的看着整个战场,眼见有获胜之机。 连连挥动着手中的太刀,对着号手和幡持手做了几个干净利索的劈砍姿势,很快在法螺号声的指示下,还留在后方等候军令的大队士卒,包括旗本队在内所有人,高举各色幡旗,朝着整个矮坡全部压上。 看到敌兵持勇逞凶,眨眼间将己方士卒杀的溃不成军,护着其后冲阵的敌军鱼贯而入,露出要被夺取营垒的迹象。高师盛再也坐不住了,为了阻止敌军对己方杂兵的大开杀戒,厉声呵斥,命令本阵旗本队下去救援。 长谷川隼人、北庄万次郎得令,各自唤了十来名善战的郎党,向下扑去。 ‘咣当’一声,混战中敌军一名打着‘南无八幡大菩萨’旗帜物的武士,挥刀乱斩,结果砍在了双手碎金铁棒之上,火星四溅,但是碎金铁棒却岿然不动,再用力一摆,那名武士顿时长谷川隼人被扫躺在地,胸口被砸的凹陷进去,口喷鲜血,眼见活不成了。 跟在长谷川寻人身旁的郎党却犹自不肯放过,急忙上前,也不管对方死没死透,拽住发髻,直接拿刀在脖颈处一转,将整个人头割了下来。 随后按照笠印上写的名字,齐声呼喊“越后羽茂三郎秀高,已经被我军兵佐头长谷川隼人讨取!” 长谷川隼人本来也用刀,刚才交战,折断了刀刃,干脆反手抽出用惯了的碎金铁棒,仗着蛮力,不管三七二十一,凡是撞上的敌军,统统一通乱砸,这已经是被他斩获的第四位有名有姓的武士首级,当初想要去佐久城投军,还是有些真本事的。 越后军前线指挥的兵佐头,又惊又怒“哪里来的萨摩隼人!快快带人上前将他给我讨杀!”口不择言,竟然口误将长谷川念成了萨摩,不过也不能说有错,隼人这个称呼,最初就是居住在九州萨摩熊袭国。 今川军杂兵受到激励,复振士气,有熟悉长谷川隼人的平山同乡,欢呼高叫,叫起来他在乡里的名号“熊袭太郎!熊袭太郎!” 看到长谷川隼人仗着蛮力,接连讨取越后军四名奉公武士,让溃退的今川军杂兵,渐渐重新稳固阵脚。 顿时惹恼了左近一人,僧巾薙刀,凶如猛虎,正是率领先手役突破敌阵,立下一番枪功绩的车悬武士,刚刚杀退北庄万次郎带领的旗本,这会儿也不迟疑,带兵飞奔过来,不问不答,提刀就劈。 长谷川隼人挥动沉重的碎金铁棒,往上迎住。 刀兵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薙刀断折。长谷川隼人用的虽是碎金铁棒,不惧劈砍,但终究是吃了兵短的亏,留存半数气力防备对手变砍为刺,手臂被震得嗡嗡震颤,连退了三步,险些拿不住兵器,直接脱手飞出。几名郎党赶忙上前,两人上前扶住,剩下之人轮甩长枪逼退想要趁机夹攻的越后足轻。 车悬武士也不管薙刀断折,横握半截断柄,权当长锥,荡步跨前,扫开围拢上来的几个今川军杂兵,往长谷川隼人裸露在外的脖颈处就要刺去,长谷川隼人慌忙躲闪,避开这次刺杀,却不想对手变刺为扫,手中断棍狠狠抽在他的脸上,猛受他一击,不由眼前发黑,反应不过来,要不是身旁都是跟随他多年的郎党,奋不顾身,将其挡在身后,险些就直接命丧当场。 冷风寒冬,血战正酣。 千钧一发之际,高阜之上直接跃下一人,雄资杰貌。但见其人衣不着甲,左持长刀,右挽短鑓,飞奔如猿,动作迅捷,却是青木大膳。 青木大膳见长谷川隼人久久拿不下来人,干脆亲自动手,直接翻身跃下斜坡,三两下斩杀几名自不量力想要拦他的越后士卒,刀枪易手,拿着短鑓,转身侧步,发力掷出,正中拿名车悬武士身旁发号施令的兵佐头。 那兵佐头的具足不错,有胸板当,但耐不住青木大膳力大,只听得‘咯喇喇’脆响连连,短鑓刺穿了胸板当,势如破竹,枪头直接透体而入,仰天栽倒在地。 车悬武士惊得连连退步,刚才投掷出的这一枪,能杀兵佐头,自然也能杀他自己。 在看来人按刀不动,立刻明悟来人这是要跟自己‘一骑讨’,迈步上前,猛地拔出尸体上的短鑓,挽了漂亮的枪花,将血水振落於地,枪尖斜指地面,绕着来敌,拖步稳行,寻找对手的破绽。 ‘一骑讨’在战场之上并非是真的如镰仓时期,双方军势各出一人互相骑射,比试武艺精妙,战国时期所谓的‘一骑讨’大多时候是指某方武士只带领少数士卒,连续破阵,斩将夺旗,当然镰仓崇尚武德的风气,还未完全消散,偶尔也会有两名武士於战场中,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决。 这会儿原本打的火热的杂兵们,纷纷后退,让出足够宽敞的空地,顿足呼喝,猿叫鲸波,不觉於耳,就连高师盛和对方兵曹也一样连连挥刀,双方阵中也交逢擂鼓,法螺不断。 。 无弹窗 ------------ 第十八章长桥鏖战两败北 (下) 但凡临阵厮杀,动辄三三十个回合的捉对厮杀,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试想,无论攻营、亦或是冲阵的时候,前后左右都是敌人,怎么有功夫让双方卖弄武艺,所谓两名武士鏖战多时,不分胜负的情况,只会出现在琵琶艺人的弹曲之中。 即便是一骑讨,分判生死,往往都是一招之间,进行‘一骑讨’的两人,都是真正杀人如麻的武士,能被选入车悬众内担任使番,充分证明这名越后武士兵法不俗,而且方才他也用自己的一番枪战功,证明了这一点。 按理来说车悬武士身披大铠,防备严密,足可以抢先急攻,同对手硬拼,用负伤换取杀敌的机会,但不知道为何他生死磨砺出来的直觉告诉自己,一举一动落在对方眼中全都是破绽,似乎只要敢动,立刻就会血溅当场。 连换了几个发动进攻的位置,只凭青木大膳那常人难以发觉的细微动作,就得出自己不论是刺、是扫,从正面还是背后动手,必死的结局都从未变过。 此刻在这名车悬武士眼中,眼前这个使用左手刀向自己发起‘一骑讨’的浪人,俨然变成了不可战胜的夜叉恶鬼。 喧闹的呼喊,嘈杂的叫喊让人感觉压力越来越大,僧巾下的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不停滴落,三通鼓响,车悬武士知道自己不能在犹豫了!恰好转到青木大膳右侧后方,借着鼓声掩盖住自己脚步声,顾不上心中的惊惧,双手挥动短鑓,骤然发难,杀气腾腾地向青木大膳后背戳刺下去。 这个时机选择恰到好处,正常来说发动进攻的最好时机,当是绕到敌人的背后,但这样容易引起对方的警觉,侧面发动刺杀,既遮挡这了对手大半视野,也能达到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效果,加上青木大膳使用的是左手刀,想要挥刀格挡,则需要逆转身姿,很容易被自己的习惯阻碍出刀的速度。 今川军的士卒,不觉为他担忧,众人忧心才起,直觉眼前一花。 听得一声脆响,再定睛看去,车悬武士已然短鑓脱手,脖颈中刀,喷溅而出的鲜血冲天而起,将他的视线在天旋地转中被染成一片赤色,然后看见到了自己的那具无头的尸体,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身为武士,对於自己很可能会被讨死当场的结局,他早有预料,只是未曾想过是在今日,甚至连苦思冥想多年的辞世诗都未曾念出。 怀抱着人世未能达成的遗恨,然后所有的一切,都如同从缓水中坠入湍流,被冲刷的褪去本来的颜色,从赤色变作灰白,最后再从灰白陷入永远的黑暗。 围观的两军杂兵瞠目结舌,几名自认兵法不俗的武士,更是面面相觑,根本没有看清双方如何交兵,仿佛较量还未开始,就以一人被讨取首级结束,跟预想中两人刀来枪往,完全不同。 青木大膳从容的收刀入鞘,在众人骇然之际,倒退着步伐隐入阵中,不屑于让人当众喝唱自己讨取敌将的武名,只能说这名车悬使幡出身的武士,并没有入这位鹿岛剑豪的法眼。 高师盛因站在高处,勉强看清楚了二人的大致动作,尽管那名越后武士选择的时机恰到好处,可毕竟身手逊色青木大膳太多,自以为借助鼓声遮掩步伐,青木大膳稳立不动,就在其动手的刹那,在间不容发之际,先侧身避开长矛,随即一步踏断对方脚踝,再迈步疾进,车悬武士脚步失衡,整个人扑向前方,迎刀入怀,可以说是自己主动赴死,献上首级。 方才听到的那声脆响,正是脚踝被踏断发出的声响,青木大膳看起来赢得轻松,然细思之,却绝非是剑术高超这么简单,对於胆气、判断、敏捷和气力等综合方面,缺一不可。 今川军经过短暂的错愕后,率先转醒,见到越后军几乎无人能挡的车悬武士被一刀讨死当场,不由士气大振,在长谷川隼人、小野忠明这些组头、兵佐的带领下,口中不断呼喊‘赤鬼’之名,向哗然的越后军发动反击。 没费多少力气,就将惊慌失措的越后兵全部逐出营垒,若不是一直在外围游弋的骑马武士,赶忙上前掩护撤退,说不定今川军这群杂兵,仅凭这股血勇,就能够一鼓作气,击破敌阵,杀过木桥去,直插越后军本阵。 饶是这样,仍旧有一名大胆的幡持众重冲到敌军骑马武士附近,将手中的长矛连同旗帜,效仿青木大膳那般一起投掷而出,拿名骑马武士急忙俯身躲过,接着就跟随败北的逃兵们一起,冲乱后方的步卒队列,仓皇脱离战场。 全军压上的越后军,受限於营垒入口的宽度,实际真正接战的,仍旧是最开始冲前面那几组足轻,伤亡不大,但可溃败犹如山洪,一旦开始就很难停止,一连败退了好远,才停下脚步。 恼羞成怒的越后军兵曹,下令所有待逃败的士卒重新集结编队后,准备由残存的武士带领,再度跨过川流,向对岸那座简陋的营垒发动进攻, 别看两边连打带叫,看着凶狠,实际上今川军这边,除了两名被讨死的武士外,只死伤了不到二十名杂兵,大部分都是因为畏敌,抛下武器,私自撤退,才被对手抓住机会,杀死当场,其余鼓足勇气奋战的,反而大多安然无恙。 从比例上来说,已经接近十分之一的伤亡了,但反观数量来说,可能还没有高师盛一路上整肃军纪杀的多,倒是溃败中将后背露给敌军的飞驒山民被杀的七零八落,几乎是全军覆没。 今川军杂兵在高师盛军令的指挥下,连忙回营继续固守,将满地战死的尸首,不论敌我全部扒下兵甲后收敛一旁,由于天气寒冷,干脆也就不用水冲洗上面的血腥,直接交给队列最后排那些,缺少兵甲,只拿竹枪充数的杂兵。 经此一战,整个队伍的气势顿时脱胎换骨,对军令的执行也不再敢於偷奸耍滑,毕竟合战里面,不尊军令是真的会死人的。 “整军再战!” 当天下午时分,双方饱餐战饭后,越后军重振旗鼓,再度前来搦战,这回高师盛再也不敢纸上谈兵,用什么弱兵击强,足轻击弱,旗本决胜这种不切实际的策略,直接派出旗本队上前压阵,杂兵跟在后方摇旗呐喊。 接过鏖战了两个时辰,越后军惊恐的发觉,他们根本无法攻破面前的这支几乎没有多少像样甲兵的杂兵部队,由高师盛运用强迫手段征集来的这群三河难民,正是因为穷困潦倒,才会选择弃家逃亡,当然没有钱来负担得起军役所需的衣甲长枪。 而高师盛即便掏空钱囊,目前也是没办法将他们全部武装起来,但是只要让他们列成密集的队形,学会将镰枪架设在长楯和木栅上,躲在旗本足轻的身后。在弓手铁炮的掩护射击下,居然也能让越后军的步骑寸步难行。 这时候,统帅队伍的越后军的敌将才回想起来,他征召的这三百来号人,除去几十名正经从军役众里选出,有些许战斗经验外,其他大部分也都是杂兵,是靠北信浓各家豪族,用尽各种手段从村落里面‘征募’而来,上了战场,本就不多的士气,更是因为之前的败北和晌午没吃饱的午饭,将斗志消磨的几近于无。 也只能做到,跟今川军杂兵组成的枪衾,隔着木栅和长楯,互相对刺着非致命的长枪,然后等待着太阳早点落山,和战时才能吃到的晚饭。 这种光景,莫要说越后军的大将了,就连手握佩刀在阵旗下大声督战的高师盛也恍如隔世,自己仿佛是屋岛寺太三郎狸,正在带着自己的秃狸郎党跟佐渡的团三郎狸的手下,在雪之庭院表演‘源平合战’的能乐戏,除了自己不会用幻术变化成源义经。表演飞弓射八船。 今川军杂兵都举着镰枪,互相紧密靠在一起,对方也是同样,你来我往,跳荡先登,刀兵四起,喊杀声不绝於耳,让人看的煞是热闹喜乐。 这帮子杂兵不愧是狡狯世故的刁民出身,仔细看就不难发觉,双方都是在装模作样,镰枪长矛相互隔空对戳,半步也不肯前进,落在后排的,干脆自己敲打刀剑,反正让武士老爷们听个响也就完事了,犯不上真的拼命。 两边旗本队有心拼杀,但杂兵不卖命也只能跟着一起随波逐流。 两边的军令兵,放停法螺和太鼓,径自去找了个地方没人地方,休息去了,忙活了一上午,虽然没有直接上战场进行合战,但就属他们出力却多,有几个太卖力的太鼓手,膀子都扭伤了。 至於弓手和铁炮侍更是早早就停手,下场跟着一起喊号子,哪里舍得让他们浪费重要的箭矢、火药和铅弹,这些可都是真金白银买来的重要物资,这年头,一个杂兵的命还不知道有没有一把铁炮值钱。 最后,没有太多经验的高师盛先忍不住,扔下手中的佩刀,泄气地坐回胡床,而越后军的兵曹也是下马找个避风的地方呆着,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下巴微微抬起,好似在说他少见多怪。 见到敌军将领都懒得动弹,高师盛怔怔发愣,只能陪着对方一起看着这场让人忍俊不禁的闹剧。 战到日暮,越后军撤还对岸,高师盛接过手下的统计,无语难言,除去上午伤亡的二十一人外,打了一下午连受伤的杂兵都没有一个,反而是闭眼瞎打,损坏了不少镰枪、太刀。 战国乱世,血腥的厮杀,似乎只存在于家名存续之战,或者常备旗本之间,坐在营砦帐篷里取暖的高师盛,暗自替两边战死的武士感到不值,像个笑话似的,这么拼死搏命到底是为何。 向来不喜饮酒的他,也不禁生出了想要酩酊大醉一场的念头,好在多年辛苦奉公,养成了坚忍自律的习惯,只是呆在营帐内,稍微暗自抱怨几句,便又抖擞精神,做出斗志高昂的姿态,迈步出帐。 临近迟暮,敌我两军都在埋锅造饭,尽管白天打了鏖战不休,可却仍旧不少士卒跑去河边拿着长矛捕鱼,准备晚上熬汤,彼此看见后,颔首示意就权当打了个招呼,接过对面用长枪甩荡过来的渔网,道了声谢后,就各自忙活起来。 站在矮坡上,看到这一幕的高师盛更觉气沮,却也没有喝止这种丢人现眼的行为,不管对手下这帮杂兵难堪的表现多么鄙夷,但还是要靠他们来保住自己的性命,巡营布防时顺道同杂兵攀谈几句,拉近关系。 对长谷川隼人这些依附自己的郎党,就不用虚情假意的客套,只是熟络的拍拍对方的肩膀,告诉自己今天看到了他们的忠义。 对遵从军令没有后退的杂兵,则是当众褒奖,尤其是那名冲在最前面,吓退敌方骑马武士的幡持众,赞扬有加,直接让人取来一枚金小判和自己使用的肋差,一并赏赐下去,鼓励其再接再厉;至於临敌自溃的懦夫,大多直接命丧当场,不是被敌人讨取,就是让监阵的武士砍了,倒是省去整肃军纪的麻烦。 挂彩的伤号的呻吟惨叫,过於影响士气,上午合战后就被单独安置,集中在一间生着篝火的独立营帐内,用热盐水擦拭过伤口,进行简单包扎,但除了几名负伤较轻的以外,其余重伤员都没能挺过当晚。 索性这也是常事,并没有对士气造成太多影响。 翌日清晨,一名打着源氏白旗的敌军武士,踏破凛冽地风雪,纵马跃至阵前,早有防备的杂兵不等组头的命令,立刻举起镰枪。 那名越后武士在离营垒三箭之地外,兜马徘徊,大声呼喊“在下越后国绍田千兵卫重高,请求参觐贵部大将!” 连续呼喊了三声,营门才缓缓打开,绍田重高驰入营内翻身下马,今日负责守卫营门的是小野忠明,见对方只身一人,就让两名杂兵引着他前往大帐。 。 无弹窗 ------------ 第十九章假借和议探虚实 天色已亮,初生的朝阳自远方旭日山的雪雾中升起。 近处的鱼明川蜿蜒而下,直到再次与犀川汇流同源,在雾霭中,旭日山看上去就像蒙上了一层薄绢,但河水方面仍罩著浓雾,对面的越后军本阵隐隐可见,但洼地到河面一带仍是茫茫漠漠的白色雾气。 绍田重高入营以来,一路之上左顾右盼,对这座简陋却防备完善的营砦,甚是好奇。 今川军的营盘扎得四平八稳,采用是比较常见的立掘营,外围挖掘出壕沟,用多道‘回形’栅栏将营砦隔绝成多个独立的区域,这样即使某道栅栏沦陷,也可以退守后方,并在陡坡高处悬挂滚木,如果真的局势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也可以砍断绳索,让滚木坠落,对进攻的敌兵造成杀伤,为守军争取重新集结,或是逃亡的时间。 可以说,除了没有固定的矢仓、塀墙外,这座临时营砦堪称修筑的非常完善。 因为昨夜降雪的缘故,他只看到大约半数的士卒参与巡守,其他人则是在营帐内休整,他来时正好赶上一队杂兵换防,整个过程简单迅速,也没有多余的喧杂交谈,堪称有条不紊,不由心底暗忖,己方若是冒雪强攻,有几分胜算。 却是未想到,平山乡的杂兵一路之上,干的就是开道修路,扎营巡逻的苦差事,旬月下来,真的打仗或许步行,但对这扎营的诀窍却是早就做到了熟络於心。 转了两圈半后,接连避开了几座营房,绍田重高终是在守门杂兵的引领下来到中军大帐外。 长谷川隼人、北庄万次郎带着旗本上前,将之拦住,要他卸甲解刀。 绍田重高年有三旬,面白须浓,形貌俊朗,个子不如长谷川隼人高大,气势不逊分毫,后撤半步,昂首按刀,迎着昨日连讨己方四名武士的兵佐头,不卑不亢地回道“我自追随景虎公起兵以来,兵甲从不离身,便是夜寝之时,亦是枕戈而眠。何也?正是因‘太刀乃武士之器’,我乃奉命前来拜见你家大人的使者,还不快快让路!” ‘太刀乃武士之器,所以卫身!’此话最早出自白河法王宠臣平忠盛。白河法王晚年昏聩,五畿七道贼寇蜂起,平忠盛任检非违使别当宣,服黑狩,持节钺,逐捕盗贼,督课郡国,以镇守府军法诛杀不从王命者,威震郡国。 越前国日吉神社的神官杀人亡命,被押解检非违厅的途中被延历寺的僧兵劫走,平忠带兵包围延历寺将杀人亡命的神官,连同劫囚的僧兵一道抓捕,因此累功升殿,受到当时藤原公卿记恨,预谋在五节会上杀死平忠盛。 平忠盛得知后,佩带贴有银箔的木刀登殿,公卿们因为害怕而不敢下手,改而诬陷他带刀升殿,图谋不轨,平忠盛则以‘太刀乃武士之器,所以卫身!’来反驳诬告。 长谷川隼人不识字,哪里知道还有这种典故,北庄万次郎对其有些印象,认出正是昨日被幡持掷枪惊退的那人,在心底腹诽“你这话说得,可比昨日战死的那几个差上太多了。” 昨日与越后军厮杀,杂兵们或许麻木不觉,长谷川隼人当众被打的招架不住,险些丧命,早就憋了一肚子火气,今日一个败军之将也敢在这里拿大,倨傲不礼,只听‘嘡啷’一声,长谷川隼人和几名旗本将佩刀半抽出鞘,紧逼上前,吓唬对方,训斥道“帐内所坐者,朝廷兵卫判官郎!依制,拜见朝廷六位命官,解甲去刀!” 依循旧例,郡国兵曹类比从六位下的兵卫府郎官,只不过如今仅剩虚名,各家大名军中的兵曹地位的高低,只按照麾下部众的数量和精锐程度,来作区分。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o m 绍田重高怒目而视,紧紧握着刀柄,大声地说道“去年幕府的使者来到春日山城求见景虎公,吾当时从侍守左右,甲兵在身,亦未闻幕府使者令我解甲去刀,何况区区六品郎官?难道六品的郎官比幕府公方的使者还要尊贵不成!” 这回连北庄万次郎也勃然大怒,提枪就要上前给对方一点教训,这时候帐内高师盛说道“远来即是客,且请这位武士进来罢。” 绍田重高昂首踏步,在长谷川隼人、北庄万次郎等人的怒视下,大摇大摆让人给地掀开帘幕,就这么带刀披甲,迈入营帐。 营帐内没几个人,高师盛坐在主位,两边是青木大膳、长田盛氏、大井盛朝和几名寻常武士作陪。 绍田重高放眼观瞧,帐中陈设不多,除了角落放着几个取暖用的火盆之外,最显眼的就是挂在正中央位置的地图,虽然绘画潦草,很多地方都未标注,大致还是能看住这是信浓国的地图,他也不跪拜,只略略向高师盛行了个礼,说道“甲胄在身,恕在下不能以大礼参拜!” 不肯解甲去刀,先是在帐外大言贬低,见到高师盛后又不肯行拜礼,即便双方分属敌对,也实在有些目中无人,青木大膳等人无不面现怒色。 高师盛不动声色地问道“你是越后军的使者?” 绍田重高声音洪亮,朗声道“正是,昨日我家绍田常陆介奉政景公军令,前来追讨侵扰信州的武田贼兵,一时不查,将贵部认错,昨夜罢兵后悔恨不已,故而特意命我前来和解争端!”说罢,他取出文书,道“这是命我送给大人一封文书!” 帐内诸人听完后,面露讥讽之色,武田、今川两军旗帜都不一样,如何能够认错,但高师盛尚未表态,却也是无人敢开口随意开口。 大井盛朝离席起身,来到近前,从对方手中接过文书,转呈上座的兵曹。 高师盛打开阅览,文书上字不多,寥寥数言而已。 看罢后,高师盛不动声色,把信递还给大井盛朝,示意他传给诸人观看。 敌将的文书很简单,分成两个部分,文书前几句话先是简单的向高师盛表达了自己的歉意,再次言说将他误认为武田军,才会发动进攻,客套寒暄结束后,则是开门见山的直言请求,希望能够花钱赎回昨日阵亡将士的尸首。 长田盛氏看完,首先代为答道“绍田常陆介所言,乃是功德无量的善行,我家大人自然不会拒绝,但不知诚意多少!” 虽分属敌对,但交战过程中,某一方提出要求赎回己方将士尸首的要求,实属平常。 即便对方没有主动索要尸体,本着佛宗的慈悲普渡的观点,合战获胜方往往也会委托距离战场最近的黑锹众,将尸体各自运回死者的村子,当然尸体运送费往往是要死者家属想办法凑钱支付,只是这样的话,大名就没办法向敌军趁机索取钱财。 这回今川军一连讨取四名武士,外加一位车悬众的使幡骑,不赎回尸首下葬,实在说不过去,绍田常陆介若是不想办法将尸体带回去,恐怕难以向长尾政景交代。 但武士首级不是普通杂兵,要经过‘验首’这个仪式,才能认定战功。没有经过‘验首’,就被赎回的武士首级,等于是否认了讨取首级的功绩,今川军是万难被认同的。 但凡事总有例外,只要赎买的钱财够多,出于对战死武士的尊重,也并非不可商议,所以长田盛氏才会开口,想要看看对方的诚意是多少。 绍田重高开口说道“常陆介愿以每人三百文来向贵军赎买,只肖取回尸首,我部立刻撤兵,绝不会再来与诸位为敌,来日若在战场相见,也必然不望今日之情!” 帐中诸人闻言,除了高师盛这个兵曹外,都是嗤笑不已,真的以为他们是没见识的杂兵不成,不说斩获的五枚武士首级,就是拿三十来个足轻的尸首交给武田军,也不止这点钱,轻飘飘地一句退兵就想打发了,怕不是还没睡醒,至于来日如何,则更是根本不信。 长田盛氏再次开口说道“常陆介好意,我家大人心领,实在是敬谢不敏,贵军系为我部手下败将,何以能出日后之言?听闻绍田大人夸口其谈,实在是让人捧腹发笑,若非军中不得饮酒,足当浮一大白!” “足下此言谬矣,大错特错。”绍田重高当即反驳。 “错在何处?” 绍田重高却不先说,观望一番在场众人,然后才问长田盛氏的姓名,道“敢问足下尊姓大名?现任军中何职?” “某,长田权之介盛氏,现任军中佑笔令之职。” “佑笔者,主治文书。足下既为佑笔,职责当在检校诸类文书。再者,佑笔,曹下刀笔小吏!吾未曾有闻,刀笔小吏竟敢代替从六位下兵卫判官郎,朝廷命卿来擅自决定军中大事的。是以,我说足下,此言谬矣,大错特错!” 先前还嘲讽六品官不值一提,这会儿又拿出来再次贬低佑笔令地位卑微,绍田重高能被派来游说,自是能言善辩,只听他继续说道“且,诚如足下所言,我军昨日小挫,然军法兵阵之道,岂有常胜不败者。武田道鬼、真田二军师可称智将否?因何却数败於景政公之手,龟缩栗田城内犹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又做何解。” 长田盛氏不为所动,晒然笑道“我家兵曹才干虽不及武田家两位军师万一,但挫败政景越前守麾下的无名小卒,却也是绰绰有余了!绍田大人在此夸夸其谈,与赎买首级有何关系?须知记录阀阅也是我这刀笔小吏的职责,足下前来赎买之事,也是要书录在册,日后编为军记流传后世的!” 他两人唇枪舌剑,辩论半天反而越说越远,偏离正题。 高师盛抚案,笑容不变,到此时才接口说道“三百文之价格,实在低廉,让人难以接受,若是这就是常陆介的诚意,那自大可不必再提!” 绍田重高闻言回道“凡事都可商量,郎官认为价钱太低不妨加价,我若觉得太高再减就是了。” 高师盛不置可否的说道“每名足轻最少五百文,每名武士十贯,至于那名车悬备的使番则是要送去栗田城报功,不能交还给贵部,这就是我开出来的条件。”这个价钱算不得贵,毕竟一枚武士首级送去栗田城再不济也可换五六贯钱,若是有名有姓之人,恩赏还就是翻倍也不奇怪。 绍田重高略微思索,回道“大人索价太高,委实让人难以接受!”不过他话锋一转,又说道“权兵卫乃是我家常陆介外侄,若能返还尸首,也不是无法答应。” 高师盛点头表示同意,但却将武士的赎身钱又提上一个档次,坐地起价到十五贯,如果铜钱不足,也可以用粮秣抵充。 绍田重高这次没有太多犹豫,便爽快的点头应下,并约定稍后派人带钱过来,至於随身之物,二人谁也没有提,诸如甲兵、钱财、兵粮都算缴获,除非是俱有特别含义的家宝才会允许跟尸首一起赎买。 待绍田重高离去之后,长田盛氏立刻进言道“兵曹,那位绍田常陆介绝没有丝毫要赎回尸首的意思,派人过来,定是想要窥探我军虚实!” 对此高师盛深以为然,若是真的只为赎回尸首,整个人的态度又岂会前倨后恭,於是让人前去查探。 不多时,帐门的帷幕揭开,北庄万次郎查探归来,回报道“果如兵曹所言,对岸响动不断,只可惜雪雾太大,即便站在高处观望,一时间也难看清具体动静,但大概是在调兵。” 高师盛手下没有忍者众随军,并未敢随意派人过河查看虚实。 既然如此,中军帐内当即传令全军,戒备敌袭,一队队杂兵立刻开始换防,让方才戍守的士卒回营帐烤火取暖,抓紧时间用饭。 小野忠明等人则开始抓紧时间,将最外围的木栅栏重新镶嵌铁钉,进行加固,以便来应对敌军的可能发动突袭。 。 无弹窗 ------------ 第二十章发踪指示为何功 今川军士卒二百,加上据守高地立营。绍田常陆介只带了三百多人,想要强攻下来并非不可能,只是伤亡太大,不能和他们硬打,久需用智取。 根据昨日今川军的表现,绍田常陆介认为今川军尽管占据地利,但是缺少旗本常备,并且远不如他所带领的军队精锐。因此,他听从了自家侄儿的建议,没有急着再次发动强攻,而是昨夜就派人悄悄从远处浅滩徒步渡河,伏兵在今川军营砦左近一处密林之内,偃旗息鼓,静候良机。 他采取这个战法,与长尾政景对付武田军的‘野伏战法’,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想办法赚敌兵出营。派野伏队伺机而动,用最小的代价来达到全歼敌军的目的。 就在绍田重高离开今川军营垒的同时,河对岸越后军本阵借着风雪弥漫,故意让牛马拖着柴草来回走动,造成大部仍在的错觉,营外南面,越后军伏兵处。 这一座凸起的高坡,四面的平野上长满了参天的大树。落叶凋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连成一片,如同突立的木墙挡住吹来的寒风冷雪。越后军士卒收齐了旗帜,掩藏此间,他们都带着兵粮丸充饥,即便吃饭的时候,也不生炊烟。 高坡上有几名眼尖的足轻负责警戒,为了防止被营内的今川军发现,派兵过来侦查,领兵的武士连取暖的篝火都没有让人生,全靠身上的寒衣硬抗,藏兵的位置正好与木桥成掎角之势,互相可以响应,这样即便野伏队突袭不成,也能从容退回。 绍田常陆介也是个老於行伍的部将。 对比越后诸将,他称不上勇猛,也不算多智。唯一的优点就是个‘稳’。 兴兵合战,临阵对敌,处处布置的四平八稳,不贪有功,先求无过。他之所以能被派来协助长尾政景经略更及郡,除了是安堵在越后、信浓两国交接地的有力国人外,行事稳当,正为主要的原因。 不过,今时非比昔日。 眼见着村上义清、岛津三人众这些后来投奔长尾氏的信浓国人众,在军中占据了越来越重要的地位,同时越后的国力愈发强盛,对外不断开疆拓土。 绍田常陆介这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老将,逐渐开始被排挤出长尾氏重臣的行列之外。 想当初,越后内乱,长尾景虎初任家督之时,正是依靠麾下宇佐美定满、中条藤资、大熊朝秀、本庄实乃、直江实纲、山吉行盛、绍田常陆介、古志长尾家的长尾景信这八家最受信用国人众的兵马和支持,迅速控制越后国稳定局势。 时至如今,越后军马三万。 当初的越后八人众,却因为各自的身份与实力,产生不同的因缘际遇。 拥有策立之功的中条藤资、宇佐美定满和一门亲族的长尾景信不用去说,一个担任七手组大将,一个作为军师奉行,另一个则担任一门众笔头家老,地位最为显赫,可谓长尾景虎一人之下,越后国万人之上。 而当初首倡义举的大熊朝秀因领地纠纷与同为八人众的本庄实乃因为领地问题发生纠纷,没有受到公正对待,而发动叛乱,最终逃亡武田家,也不用去多说。 只说另外四人,也是或有加封,或受重用。本庄实乃作为长尾景虎的侧近重臣获得极大的权力,同时兼任军学老师,关系亲密。此番出阵川中岛,他又负责押送粮草,保护粮道,总督后勤诸事,一人兼任数职,权势炙手可热。 直江实纲作为越后有力的国人众,主要负责统率长尾景虎的直属旗本及管理诸家臣的军役动员,并且拥护有功,成为谱代中最具影响力的重臣。且与中条藤资、宇佐美定满一样直接参赞军事,总览一线战事,并且还早就与山吉行盛一并担任长尾氏直属常备旗本‘车悬众’的一备大将。 要知,长尾景虎帐前车悬五备皆为精锐中的精锐,非亲信,不能任其大将。 想到此处,绍田常陆介反观自己,忠勉奉公多年,却没有得到多少实际的加封,也被一直排挤在春日山城之外,镇守信浓安云郡的平仓城。虽名为镇守要城,但实则形同放逐,远离中枢,这回出阵信浓,居然连个偏裨胁将的位置都没得到任命。 谁没有几份功利之心,他亦是当年拥立国主的功臣,再与其他人相比,就连叛乱前担任‘段钱方’主管税收的大熊朝秀都比不过,高下立判,现在更是被拆分军势,要受人驱使差遣。 每每思及此处,绍田常陆介难免心事重重,以至于在战前居然有些心绪不宁。 前阵子,幕府使者前来春日山城传达公方御教书,请长尾景虎率兵上洛与近畿十国大名联兵讨伐三筑,虽因武田信玄侵攻北信浓,导致了川中岛对峙,未能成行,但公方派遣使者的举措,以及流露出有意让长尾景虎继承山内上杉氏家名,担任幕府相伴众、关东管领的流言,却是让人不禁浮想联翩。 如今幕府衰败,各家大名持兵自雄,割据混战的现状已成定局,公方除了所谓的‘天下大义’和职役虚名之外,根本拿不出手什么像样实际利益,来拉拢地方大名。 越后长尾氏是少数不多,还坚持每年派人上洛参觐的地方大名,长尾景虎作为一国之主,遥领的官位上升意义不大,就算加封近卫府少将,难道还能真个调他入京述职不成。 就地方任职来说,与武田信玄、今川义元等大名的一样,已经是身领本国守护役职,唯一对长尾家还有吸引力的就是关东管领之位,既然如此,为了敦促长尾景虎赶紧结束与武田家在川中岛的对峙,会不会就直接送上一顶‘关东管领’的白伞袋,遮在长尾氏的头上,实在难讲的很。 相比领国,长尾景虎掩有一国三郡六十万石,比各自困缩下国的丹后一色、若狭武田加起来还不足二十万石可要大上三倍,当年两上杉氏鼎盛时期也不过如此。 这样看来,别说作幕府相伴众,就是直接出任关东管领,也是绰绰有余。 当然,这仅仅这是军中流言,至於到底会不会被幕府册封为关东管领,还在两可之间。然而,军中既然已经出现了这种议论,幕府肯不肯册封,又有何区别?大可如镰仓公方时期的几位上杉管领一样,诸将拥立,自表管领就是了。 下层武士们甚至都开始在讨论,到时候长尾景虎应该改叫什么名字比较好。有的说该叫上杉景虎,也有的说既然继承山内上杉氏,就该更换通字,改名叫上杉宪虎。还有的人则认为只会拜领上杉宪政的‘政’字,改名为上杉政虎才对。 讨论的煞有介事。 假如真的所言为真,长尾景虎出任关东管领,麾下文武家臣的身份自然水涨船高。绍田常陆介可不想在这个关键的时刻,走大熊朝秀的老路,遭到内部辗轧,被彻底排挤出局。这也是他为何急于获取战功,想要重新回到春日山城担任家老的原因。 对岸的今川军虽然人数不多,但‘东海道第一弓取’今川家军势这个名头就足够拿出来吹嘘一番,绍田常陆介按刀出离营帐,独立霜雪,举目而望,一轮红日正跃出山巅的林木从中,北风一吹,越后军营中的各色幡旗飒飒响动。 “叔父,已经做好准备可以动身了!” 越后军来的匆忙,营砦并不像对岸今川军那样刁斗森严,但亦是整齐森立,士卒营帐大多在两侧,粮秣等重要辎重,多都存放在中军帐旁边单独搭建的两个较小的帐房中。 绍田重高带人将几辆大车全部装的严严实实,只不过里面不是用来赎买尸首的钱粮,而是淋满火油的干柴茅草,只要能骗进今川军营内,负责奇袭的死兵就会纵火驱车,将整座营垒除了矮丘以外的地方,全都冲撞荡平。 见自家叔父有些心不在焉,绍田重高又催问了一句“叔父可有心事?” 绍田常陆介无子,自己这个侄儿就是日后的家督继承人,见他来问也不隐瞒,说道“北信浓激战正酣,关东兵乱又起。北条家攻袭上野甚急,栗田城武田军,虽然屡战屡败,但得今川援军相救,兀自可以坚持。政景公远来,兵临更及郡中,已有多日,至今未能拔克孤城,你我叔侄本就受到小人排挤,若是此番独立出阵,还不能立下些醒目的功绩,越后国中恐再难有立足之地。” 绍田重高了然的一笑,开解道“世事无常,皆有缘法,叔父何必介怀不放?须知主公雄杰义将,你我不过马下蟾蜍,如何能追及腾踏飞黄,忠勉奉公才是为人臣子的本分。” 绍田常陆介点头,算是认同自己侄儿所言。 “栗田城内的武田败军,逞一时之气,难以持久。景虎公为‘义礼’兴兵讨贼,拯士民于水火之中也。官军所到之处,百姓无不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自古以来得民心者,方可略取天下,有此大义在手,这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吾家以不足五百士卒,败彼两千之众,更是助政景公旋即收复一郡,如此大功,实在已比川中岛诸将每日坐观川水,强上许多了。” 最开始发兵援助岛津家的,并非是长尾政景的上田众,而是一直守备安云郡的绍田常陆介,也是绍田重高最早开始帮助岛津氏调略同族分家寝反,由此开始了北信豪族纷纷倒戈,竞相来投的大好局面。故此,绍田重高才会有“吾家以不足五百之众,败彼两千”的说法。 只是正如绍田常陆介所担忧地那样,送去长尾景虎处的军报对他叔侄二人的功绩,只字未提,仿佛军中从未有这么两个人一般。 绍田常陆介叹了一口气,说道“千兵卫莫要取笑你家叔父。即便是我军大胜,也只是收复失地,如何与川中岛诸将败克武田军的战功相比?”自家侄儿的这番话,勾起了他的烦忧,长吁短叹,负手踱步,升起的日头拉长了他的影子,让他愈发的焦虑、烦躁。 “叔父此言谬矣,川中岛诸将败退武田,固然劳苦功高。但是,此本就是他们的分内之事。叔父临危受命,救援矢桶城,不战而退却武田,却是谋国上将才能做到的大功!昔太祖高皇帝云夫猎,追杀兽兔者狗也,而发踪指示兽处者人也。今诸君徒能得走兽耳,功狗也。叔父固然难比萧大相国,但发踪指示之绩却是显而易见!” 话说到这个份上,索性也无外人在场,绍田重高便将心中思虑多年的肺腑之言,全部实话相告“我绍田氏的根基不在于跟同僚结党营私,甚至也不在于景虎公的看中,而是长年盘踞信越两国边境的地利,以及在北信浓的士民声望,只需要苦心经营这两者,不论谁当越后国主,亦或占据信浓,都不能小觑我绍田氏的地位,为了虚名假利,就抛下本领跑去春日山城摇尾乞怜才是荒谬至极!” “只要北信浓一日不定,上安云郡就始终是我绍田家的囊中之物,在此乱世,难道还有什么高官厚禄能跟获得更多安堵宛行相比么?” 绍田常陆介霍然醒悟。是也,同被边缘化的大熊朝秀,可以说是为长尾氏披肝沥胆,削尖脑袋想要挤进春日山城获得一席之地。 最终如何,还不是受到其他家臣的联手打压,最终忍受不住,愤而勾结武田发动叛乱。 绍田家为何能独立保全,还不是他这么多年任劳任怨,呆在北信的山沟里,替长尾家镇守着平仓城,监视安云郡国人动向。 看了一眼自家的侄儿,赞叹的说道“身在局中,反倒是难以自知,千兵卫你说的不错,那些个小人再是排挤吾家,只要安堵宛行不失,我绍田家始终是能长盛不衰!” 。 无弹窗 ------------ 第二十一章常陆故施真田计,丹波坐视泰平陷 绍田重高顾盼神飞,见到自家叔父复又振作奋勇,观望鱼明川对岸的今川军说道“我方才入敌营查探,今川军营盘虽然稳固,但守军羸弱,多数甲兵不全,若今川军都是如此,那之前围攻泰平寺,村上羽林匆忙退兵却是有些太过谨慎了!” 绍田常陆介经过昨日交手之后,对此颇为赞同,如是忧虑今川军援救,贸然交战会折损兵马的话,只撤回人数偏少的野伏队就是了,围困泰平寺的二千众,根本没有必要匆匆离返,只要本队大军跟进,就能迫止栗田城援军,甚至还可以借此机会布下埋伏,将今川、武田两家最后的一支军势彻底歼灭。 那时候武田信玄,只有仓皇逃命的份,又岂会於海津筑城,让越后军落得今日这种进退两难的局面,说到底还是长尾政景为首的这帮上田众私心作祟,名为谨慎,实则养寇自重,心中不由对这群贪墨自己功绩的奸佞小人,更加痛恨。 此刻金乌东升,雾气非但不见消散,反而愈发浓厚起来,这也是信浓国群山环抱的独有天气。 三辆牛车前后而行,打着火把的车手如同暮色夜空中浮动的星火,十几名披坚执锐的旗本常备紧随其后,今川军杂兵排列密集,整齐的阵列准备抵御对方可能会发动的奇袭。 守营的土犬嗅觉灵敏,能闻到常人察觉不到的火油味道,焦躁的不停来回窜动,拽动锁链哗哗作响,发出阵阵吠叫。 负责守卫营门的也改换由更稳重的北庄万次郎,而长谷川隼人和小野忠明分别带领两组杂兵,监护两侧,只要来人稍有异动,就一拥而上,将其拿下。 看到土犬异常躁动,再看越来越近的牛车,在联想到高举的火把,脑海中一个不太可能的想法,一闪而过! 高师盛面色大变,失声叫道“不好!快散开!” ·········· 泰平寺外人嘶马喧,卷土重来的村上军再次列好阵势,正式展开了又一次的围攻,上千名足轻呐喊着,在武士的带领下向建在高地的寺院涌来。寺内寺外,幡旗飘扬,铁炮响发雷动,滚木礌石投掷而出,发石机投掷出去的木石,呼啸着落在彼此的头上。 强弓劲射,箭矢如蝗。 战国时期军队配备的箭矢除去惊骇敌军的鸣镝矢外,多是一种是又细又长的,穿透能力强柳叶剑矢。将近一米长的箭杆,在射程的距离内,能够轻而易举地穿透卷腹,射杀敌我双方躲避不及的士卒,箭矢射入人体内,发出“噗噗”的闷响。 正如猛牛之称,村上义清连试探性的掩攻都没有,望楼下的侍从挥舞马印大旗,催响太鼓,吹动法螺,一队队的士卒的呼喝声惊天动地,冒着如雨矢石,向着山寺薄弱处发动排山倒海般的猛攻。 藤堂虎高提枪而立,他身边有步行使幡,向着村上军强攻的方向,频频射出鸣镝,提醒防守的士卒们该防守的重点位置。 一支箭矢,由寺院门下射来,力道甚猛,大约应是从强弓中射出来的,贴着藤堂虎高的面颊,一掠而过,深深地刺入了矢仓的堞口的护板。周围扈卫的旗本,都惊出了一身冷汗,按照武田家军法,主将阵亡,担任护卫的旗本皆斩。 而藤堂虎高,面对如蝗的箭矢,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 当高师盛一声断喝,三辆燃火的牛车,已经卷起铺天盖地的烟尘,向着营砦滚滚冲来,却是用火牛车来冲阵,让人瞠目结舌,不知所措。 两头牛拉着一辆车,每辆牛车上站了三个人,除去一个驾驭牛车,两个人分列左右,各自手持长枪,腰悬太刀。 河对岸突然战鼓雷动,三辆牛车跟随鼓声,奔驰疾行顺着辕门前宽大的土路,气势汹汹,直往今川军营垒众冲去。 “这,这······” 车战之法,在秋津可谓前所未闻,只在汉本古籍中见记载,得知是盛行於春秋战国的一种战法,武田家的军师真田幸隆在经略上野的时候,也曾用过火牛破敌,但那是在野战,而非攻营。 未曾想到绍田重高现学现用,效仿真田幸隆的故计,用火牛来撞开今川军的营垒,果然惊世骇俗,让高师盛呐呐无言,几疑梦中,好在很快醒悟过来,连忙呵斥士卒向辕门两侧散开。 战鼓与牛叫声,响彻天地。牛车排成一字,冲破了辕门简易的木栅栏,分头奔走。 牛的奔跑速度与战马不能相比,但短途的冲刺,还是很快的,闯入营内横冲直撞,将一名躲闪不及地守门杂兵直接撞翻在地,然后牛不停蹄,从对方的身上踩踏而过。 连牛带车何止千百斤重,受伤的杂兵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牛蹄踩住他的大腿,伴随着“咔嚓”的脆响,腿骨被直接踩断,发出凄惨哀嚎。 呼声未毕,接着滚滚车轮毫不留情地从他身上碾过,鲜红的血四处溅射,洒在驾车的死兵身上,惨叫声随即戛然而止,只留下一具被蹂躏到惨不忍睹的尸首。 这个死法太惨烈了,今川军的杂兵多是流民出身,看得心惊肉跳,若不是早有吩咐,大多数士卒都及时散开,躲在木栅栏后,这会儿估计已经直接被牛车撞得溃不成军了。 饶是如此,高师盛看到这牛车奔腾的场面,也不由面色发白,悔恨为何自己为何贪图省事,为了方便列阵枪衾,就将营门前的道路留的那么宽,给了对方可趁之机。 高师盛等人还本以为,会是装作押运阵夫的旗本常备暴起夺门,然后接应越后军大部队进攻,不过也实在火牛冲阵,这种战法实在太过於难以猜测,而且不是用於野战,而是冲营,当真是出人意料。 三辆燃火的牛车风卷残云也似,在狭窄的营砦内横行无忌。那奔牛粗重的喘息、发红的双眼,奔驰贲张肌肉,无不给营内的守军造成了巨大的惊恐。 牛车上的死兵,不停向营内各处抛掷火把,引燃帐篷,试图制造更大的混乱,亦或抽枪刺杀奔逃的杂兵。 需要转向躲避拦路拒马的时候,有辆牛车碰到了掉落地上的长枪,车手虽然胆气出众,但到底是训练不足,快速运动中,无法保持车身的平衡,一侧的车轮翘起,踉踉跄跄将速度降了下来。 内藤光秀趁机射出张弓射箭,将那名车手直接毙命,仰首瘫倒车上,失去驾驭的牛车随即倾覆翻到,连车带牛带人,千百斤的重量摔倒在地,砸出弥漫的烟火雪尘,连滚带翻,又接连撞到好几处栅栏、营帐,一时间杆木翻折。 另外两辆牛车的死兵,见道路不靖,干脆先后纵身跳车逃走,刚一落地,还没等翻滚着起身,就被乱枪刺死,敌兵好杀,奔牛难以降伏。 这两辆火车在受惊奔牛,在营地内横冲直撞。躲避都来不及,哪里有人上前靠近阻止,纷纷往高坡上爬,高师盛连忙让人放箭射杀。 好在弓手和铁炮侍都站在高坡之上,牛车冲不上来,耕牛皮糙肉厚,不中要害,一箭难死,受伤的牛,反而越发暴烈,又撞了两半圈才自己压到不知什么物件,翻车栽倒。 跟随在后的越后军之前见死兵得手,将敌军营垒全部撞毁,就想发动抢攻,但畏惧火牛也是不敢上前,现在车毁牛亡,不用吩咐,就主动抓紧战机,向营内冲去。 矮坡上早已等待多时的弓手伸臂展弓,仰天而射。 越后军前队长楯手立刻矮下身行,举起楯佩,掩护自己的同时,护住了后边同伴。就好像稀疏的雨滴,打在屋檐一般,大多坠刺其上,只有内藤光秀和高师盛两人射出的重箭,见缝插针似的穿过长楯、束栅之间的空隙,精准命中楯后的士卒。 一人被射中臂膀,另一人则更不走运,被穿透了脖颈。 第一波箭矢过后,故意放敌近前后才发射铁炮又至。因为距离更近,铁炮的杀伤力更强。许多长楯都被铅弹打碎,好几个士卒举着长楯的手,都被崩飞的碎木划伤,鲜血横流,却没有一个人叫痛,更没有一个人扔下长楯。 “大人,敌军将近如何应对!” “列阵御敌!”高师盛没见过这种阵仗,猛然之间,也想不出办法。既然想不出办法,就按照往常训练的方法,用枪衾御敌,先稳住阵脚再说。 好在多数杂兵在牛车冲来前,都躲避甚远,这会儿根据太鼓声,在武士的约束下,匆忙在还未被牛车摧毁的木栅后集合,列阵枪衾,矮坡上的旗本在得到命令后,纷纷拔刀砍断绳索,投下滚木阻挡越后军的进攻,为枪衾列阵争取时间。 长楯能防住箭矢、铁炮,却根本挡不住从矮坡坠落下来的滚木,十几根碗口粗,镶嵌铁钉的滚木砸落,顿时扫到冲在最前面的一片士卒,给越后军的进攻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但也仅仅只是些麻烦而已,滚木很快就停了下来,越后军奔至阵前。 老练的旗本常备,在冲锋开始的时候就逐渐放缓脚步,放任被血勇冲昏了头的杂兵先打头阵。最前方的杂兵,已经已经冲到二十步以内的地方,挥舞着刀枪,破烂的衣甲,大张的嘴里不知是呐喊还是咒骂,全然不似昨日怯懦的模样。 短兵护住两侧,长枪顶上。 两军的长楯手托举楯佩,如同泥石奔流,又仿佛江河决堤,最前头的旗本队用进全部的气力狠狠地冲撞在一起,而后半跪在地上,相互角力,同时身后的数米长的镰枪也纷纷透过盾牌上的枪眼,穿透刺出。 喊杀声让人为之色变。 ········· 放眼望去,泰平寺下,进行围攻的村上军士卒无边无际,数十架长梯搭在墙头,披挂大铠的勇猛武士开道,担任围攻主力的足轻,紧随其后。 成百上千的村上军士卒,蚂附攀爬丈高的院墙。身后,是全军总大将村上义清派出的目付队,虎视眈眈;面前,是如林的长枪不停抽打戳刺,几乎每时每刻都有进攻的士卒从长梯、院墙坠落,顺着鸟居前的御道滚下山路。 巨大的伤亡,让敌我双方彻底陷入了疯狂。村上军的攻势非但不见迟缓,反而比之上次围攻猛烈数倍不止,打的武田军几乎招架不住。 村上义清领兵纵横信浓多年,自然看出来栗田城武田军设立外围营砦,进行死守的目的。数千大军困顿城下,时日一长,军力必疲。栗田城内还有上千武田军蓄势待发,军力一疲,莫说克敌,到时候恐怕连自保都会困难。 因此派出一队马廻众,督战监阵,催逼士卒亡命死战。 从倾向速攻的方面来看,村上义清与绍田常陆介的看法一样,对长尾政景拖沓不进的行为很是不满,虽然不认为上田众是在养寇自重,但保存实力的做法却是有目共睹。其实也不奇怪,毕竟上田众远在越后,与武田家没有实际领地冲突,所以不像北信浓诸家豪族那样急迫的击退武田军,夺回居城。 更及郡内的越后军,主要是越后兵和信浓兵两类,当军中意见产生分歧后,自然容易造成隔阂,让既定的战略出现偏差,甚至根本无法执行的情况。 因此这回双方分兵而动,长尾政景继续野伏可能出现的援军,而村上义清负责再度围攻泰平寺,既然因为这些营砦碍事,不能决战,那么干脆就变虚为实,抢先将泰平寺等营砦一一攻克,直接兵临栗田城下。 村上义清之所以停兵多日,正是在赶制长梯、发石机等攻城要用到的器械,这时使用器械围攻,立刻事半功倍,尤其是摆在寺外的十几架发石机,集中在一处后,猛烈的轰击着倚靠寺院高墙,临时搭设的矢仓。 火石迸发,硝烟遮目。 每有铁炮发响,皆是惊天动地。连带着发石机投掷的石块、培烙玉,如果把前后投掷的数量加在一处,不算击中院墙、矢仓的,即便只落入寺内的,堆积起来也足够寺外的村上军踏着石碓冲上院墙,与武田军守兵正面厮杀,可想而知寺内禅房、佛堂要被摧残到何种地步。 藤堂虎高无愧胆勇之名,即便飞石多次差点击中他所在的矢仓,仍半步不离前线,不停调动后备队,前去危险地段,遏制住村上军的攻势,或是调集阵夫,冒着矢石,紧急填补寺院塀墙被投石、培烙玉崩裂的缺口。 而井伊直亲则更加干脆,亲自披甲带队跟不停翻过墙头的村上军拔刀拼杀,指挥着数十旗本将一队闯入西厢的村上军砍杀殆尽,来不及休整,便就又在法螺号的催促声中,扑向告急的地段。 。 无弹窗 ------------ 第二十二章擂鼓催征马蹄疾 当今川、越后两军的杂兵再无退路之时,残酷的血战爆发在双方大将眼中。 数十面长楯相互堆叠,奋力推搡,最前排早已经战死的尸首都无法倒地中,在挤压中兀自站立,仿佛多了一道更加厚实的阻隔,双方的镰枪杂兵,刺出、勾拽,接触的瞬间,鲜血四溅,血肉横飞,受创的士卒像被割倒的稻麦似的,纷纷栽倒,但随后又被后续的替补填满空隙。 两侧的短兵队奋声呐喊,在各自武士的带领下挥舞着太刀、短斧、碎金棒厮杀一处,兵器碰撞,打在铠甲上噼啪直响,大踏步地相互拼杀,到了这种生死关头,谁也不肯先行退让溃散。 小野忠明怒吼一声,猛地拽过一名敌军,拔刀捅进对方的胸膛,推搡着尸体大步向前,随后伸手狠推,撞到两三名逼近的足轻,身后打着‘寄悬轮’靠旗的士卒,立刻徒步奔上护住他的两侧,跟来敌绞杀一处。 随着一声法螺号响,埋伏多时的野伏队霎时杀出,跳过避风的岩石,穿过高大的林木,从四面八方向着营垒最薄弱的南面,发动突袭。绍田常陆介所使用的,十分明显是双头龙战法,一面吸引住敌方的注意力,另一面展开猛攻,发动掩杀。 高师盛眉头紧锁,他尽管看出了绍田常陆介的用意,却也没有太多兵力来阻止这上百人野伏发动的进攻,却也无计可施,兵力差距让他深感棘手。 越后军声势虽猛,毕竟只有三百余人,兼且今川军仍有暗藏的手段没有施用,究竟鹿死谁手,仍未可知。 营砦两侧都是开阔野地,当初立营时考虑到兵力不足,恐怕难以全面防御,特别在旷野里埋有陷坑,能够稍微阻滞敌兵一段时间,当是没有太大问题。 弯弓射倒一名被落单的敌兵,高师盛对着指挥弓手的内藤光秀,简短而坚决下令道“南面!” 这个山伏的大盗,大声应诺后,连忙招呼走旗本队里最后的七八名郎党,冲下高坡,又集合了一队散兵,凑了十几人躲到南面栅栏之后防守。 等越后军野伏队快要冲至近前,猛地拉动绳索,埋藏在积雪浮土之下的竹伐顿时弹起,冲在最前方的敌兵立刻乱做一团,面前有竹筏的人想要刹不住脚,前面没有竹筏的人看到左右无人,也犹豫不前,后队没有看见的人继续向前,将前面的人纷纷挤倒在地,自相践踏,或是撞到削尖的锐刺之上,当场身亡。 后队士卒,在慌乱中也有不少人踩中陷坑,扭伤脚踝。内藤光秀趁势带人从竹筏两侧冲出,对着陷入混乱的越后军,猛砍追杀。 高师盛见陷阱起了效果,才略觉松了一口气,转头又望向鱼明川对岸。 显然对方也是没有多余的兵力可以调动了,不然自己现在身旁空虚的情况下,怎会不派人过来攻杀。 借助营砦和陷阱,以及居高临下的优势,今川军士卒虽然连连后退,整个防御范围不断缩小,但却牢牢地守卫住了矮坡,并升起滚滚烟讯,向大营求援,乌黑的浓烟直冲霄斗,现在只能看援军能否及时赶来了。 ········· 世上常说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呼错的名号,这句话用在村上义清身上,可谓恰如其分,这位信浓的猛牛大将,身材粗壮,虬须满面,迈步将身形探出望楼。 望楼下,整整齐齐列了两排武士,都是中军旗本番队的将校,尽管焦虑战事,却仍旧鸦雀无声的静候军令。 村上义清用军佩点了几个人,命令道“尔等即带本部,绕向东行,从山林之后,潜行迂回夹攻寺院后方的搦手门。本将亲为尔等击鼓助威,鼓声停,敌营要破!” 搦手门,即守军在城破时撤退用的暗门,上一次围攻泰平寺就已经发觉其所在的位置,这次派兵奇袭,是打算将寺中的武田军一网打尽。 那几人慨然应诺,按刀而去。 当使幡传告,是村上义清亲自擂响太鼓,围攻寺院的士卒更加奋勇争先。将者,为三军之胆。 只有勇猛骁悍的武将,才能带出能征善战的士卒,遍数关东群雄,猛将如云,却是少有人能如村上义清这般以猛烈著称,仅靠亲自擂鼓,便能激励士卒死战的武将,更是少之又少。 数百人的迂回部众,迅速集结,太刀出鞘,长枪如林,杀气腾腾地径往寺院的后方扑去。 敌我两千於众的军势,呼喝着汹涌如潮的鲸波,试图要将对方彻底淹没。寺内寺外的士卒们,互相杀红了眼。 村上军有兵多将广的优势,对准寺院防御薄弱处,前赴后继,不时有士卒惨叫着坠落墙头。 有的已经阵亡,有的从高坡滚落活活摔死,有的没有摔死,抱着残肢断臂,辗转呻吟。后继者踩着他们的尸体、身体,好似麻木一般,如同没有分辨的知觉,在震天的金鼓声中,又如飞蛾扑火似的,时刻不停地冲击着寺院的高墙。 村上军的主攻方向,是正门一线。由于寺门已经被土石封死,两侧的院墙就成了发石机主攻的方向,承受的火力最为猛烈,不到一个时辰,连着塌陷、破裂多处位置。 从高处俯瞰,鸟居前的御道台阶上村上军士卒黑压压的一片,人头窜动,前面都举着大橹长楯,寺院墙头上善射的弓手引满劲发,向着后面的人群连放了几阵箭矢,但队形竟是不乱,连中箭的士卒都咬着牙不呼痛出声。 忽然骤闻一声大喊放楯,前面的村上军足轻突然将架在院墙前,宽阔排水壕沟上,变成一座简易橹桥,悍勇的死兵飞快的冲了过去,守军大惊,连忙下令放箭,一下子就扫倒十余人,但村上军的士卒竟好似不要命一般向前涌去,一下子从坍塌的院墙缺口处杀了进来。 守卫的武田军赶紧堵在缺口处,双方就在这几处缺口血战拼搏,不断有人被砍杀倒地,从缺口处滚落而下。藤堂虎高连着派出两支后备队,就好像被填进无底洞似的旋涡里,转眼间,就消耗殆尽。 井伊直亲则就在这些旋涡之一,七八名村上军足轻踏着橹桥越过壕沟,三两步就冲到近前,为了不让敌军冲进寺内,大跨步带领旗本将之拦下,将一名足轻用太刀劈落壕沟,右边一名敌兵红着眼睛挺枪刺了过来,他身子一错,避过了枪尖,手臂用力将枪杆拽住手中。对方用力回来,井伊直亲顺势近了身,右手反腕抽刀一拔,便割断了对方的喉咙,随后一脚将尸体蹬回橹桥,逼退了后面的敌人。 这时候,他身后的旗本也冲了出来,跟村上军杀做一团。能被选进旗本队的几乎全是身经百战的老兵,他们没有虚张声势的喊杀声,只是沉闷砍杀着,除了沉重的喘息声,和武器劈砍发出的碰撞声外,几乎没有别的声音了。 鲜血流淌在地上,很快就将地面完全浸透,双方士卒们踉踉跄跄的在湿滑的板道上搏斗、跌倒,杀死对手,或者是被对手杀死。 看到遏制住了村上军的冲锋,守卫缺口的武士命人赶紧把停放远处的‘女墙’推来,所谓‘女墙’就是底部装有车轮可以灵活推动的木栅栏,因比真正的塀墙要矮上许多,犹如女子而故得其名。 等木女墙将大部分缺口挡住,只留下供院外友军退回的一条两人宽的窄路后。 井伊直亲回头清点人数,准备撤退时,蓦然发现原本跟随自己的六十名旗下本队,如今还跟随在身边的只剩不到半数,剩下之人也都是各个负伤,可见着村上军发动的猛击的力度。 。 无弹窗 ------------ 第二十三章割臂歃血再盟誓 奉命突袭今川军营砦的野伏队,在丢下十几条人命后,好不容易成功打退了内藤光秀的反击,但这些人命的损失并未全无收获,顺着今川军来回的脚印,很快就侵攻进营垒之中,给枪衾队后方造成了极大的威胁。 今川军立营毕竟匆忙,后方没有时间竖立木栅栏,只安插放了一些拒马,权且充数。 大型的拒马可长丈余,削尖了树木、抑或干脆用多余的长枪。横架一排,放在营后的空地上,用来阻挡敌人的前进,相互之间用粗大地麻绳将这些拒马缠绕在一起,叫敌人搬移不动。 高师盛当初将拒马设在后方,主要是营砦还未立完敌军就来了,只顾着加固辕门方向的木栅栏,而没时间整备后营,所以才用拒马作为防备,同时也作为营砦陷落后,撤退的后路。 谁想到绍田重高发现前营没有拒马,居然会用火牛车来冲阵,若是辕门前面有一道拒马,也不至于让牛车直接闯进营内,将木栅撞毁大半。 内藤光秀带领阻拦的不是旗本,就是有些作战经验的军役众,击退人数倍於己方的越后军不可能,但仗着错综复杂的地形,同对方尽量纠缠还是可以做到的。 高坡上也分出一半的弓手转身为他们提供掩护,每杆铁炮到现在已经都发射十次以上,此后每额外发射一回,都是冒着炸膛的巨大风险。 铁炮侍干脆扔下手中的铁炮,拔刀持枪,冲向营后跟野伏队的越后敌兵拼杀一处。 在今川军里面,合战经验最丰富的当属於内藤光秀这个亡命山伏,尤其擅长跟敌缠斗。 在他的指挥下,二十余名士卒分成三队,长枪居前阻拦,短兵在后投掷石块、短矛掩护,就这样且战且退,带着杀进营内的越后军野伏队,在错综复杂地拒马阵内,不断兜圈子。 青木大膳则带两名披挂大铠的武士,堵在拒马阵狭窄的出口,凡有不知道怎么跑出来的敌兵都是一刀斩杀,只一会儿功夫,就横七八竖躺了数具无头尸体。 今川军这三各组的杂兵,相互掩护,奋力拼杀,跟试图围堵自己的越后军撞在一处,杀成一团,内藤光秀能够纵横甲信骏三国边境多年,除了一手精妙的弓术外,步战厮杀的身手也毫不逊色。 内藤光秀迈步上前,避开迎面而来的长枪,手中的太刀劈下,那人惨叫一声,摔倒在地,想要去捂住腹部的伤口,伤口深入五脏六腑。内藤光秀看也不看,紧跟着挥刀荡开,将身旁另一个敌兵刺来长枪挡住。 跟着他一起当了俘虏,而后又一起投军的山伏三平太,同样是个胆大包天地亡命之徒,仗着自己身上铠甲坚固,举着楯佩护住要害,冲在最前头,奋身撞倒敌方一名落单的武士,欺身压住对方。 那名武士猝不及防被压倒,但也是老於合战,急忙丢掉长枪,摸出腰间的胁差,往上就戳,三平太眼疾手快,反制扭住对方的手腕,抢下肋差,就这么半跪半压在对方身上,找准喉轮的缝隙位置,顺着脖颈侧面,单手刺入,随即用力一拽,血如泉涌。 内藤光秀怕他有失,带人挡在他的前头,将几名想要救援足轻,怒声断喝,抓住左近一名没戴阵笠足轻的发髻,猛力向拒马上狠狠撞去,尖锐的木刺直接没入整张惊恐的面目之内,横死尸体就这样瘫挂在拒马之上。 如果说想仅靠个人勇武,来杀退数量众多的敌兵,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强如青木大膳这种免许剑豪,在面对十几杆二间长枪的围攻也要狼狈退走,稍微打开包围的缺口,受到围困的今川军立刻争先恐后退到后方。 情急之下,干脆捡起不远处倒卧牛车内的火把,向拒马阵内抛掷,火把横空飞舞,很快就有一辆被引燃的粮车,带着熊熊大火被推着撞在窄仄的出口,星火飞散,将越后军野伏队暂时挡在了外头。 绍田常陆介很快就注意到野伏队久久未能建功的变化。 此时,辕门正面的越后旗本队已经发起第二轮冲锋,今川的长楯防线岌岌可危。看到此处着实有些可惜,他将铁炮和焙烙玉都留给了围攻泰平寺的村上军,不然现在趁乱,向今川军营内扔上几个培烙玉,或者从侧面打上几轮铁炮,立刻就能将这伙儿负隅顽抗的残兵击溃。 听从自家侄儿的建议,让人挥动幡旗,等待营外许久十几名骑马武士得令,立刻催马压上,奔赴营内,加入了战团。 这十几名马廻众才是绍田家真正的精锐所在,披挂大铠,人皆左手执二间朱穗枪,驰骋骤奔,纷纷举起右手,掷出短鑓。混战中难以躲避的今川军,短枪穿体之余,甚至有的被钉在地上,在这队悍勇的马廻的相助之下,越后军足轻直接冲溃了小野忠明带领左翼。 慌乱中,今川军又有数人被负伤倒地。 抛掷过后,这一队马廻并不上前,而是兜马回转,绕了一圈之后,还是冲击、掷枪。显是绍田常陆介也舍不得自家的马廻冒着折损的风险,冲进混乱的营内,跟杂兵近身纠缠,但这种打击策略十分有用。 今川军苦在没有骑兵策应,也出不了营反击,被动挨打,惨叫声不绝於耳,甚至有伤兵惊惧哭号,严重挫伤士气。高师盛闻声,弯弓抽箭直接将之毙命,厉声喝道“临阵怯懦哭号,乱我军心者,立斩不赦!” 大井盛朝咬牙壮胆下坡,将那人头颅割下。一脚把无头尸首踢开,用竹竿挑起,在阵中奔驰来往,传号示众。 血淋淋的人头刺激,让杂兵们愈发恐惧,不过这次却是恐惧自家兵曹的言出必行,一路之上凡是不服军令之人,无不是被砍了脑袋。 统兵之道,使部下畏惧军法,胜过贪生惧死,亦是上法。 高师盛大声呼号“越贼残暴,凡破之军无不尽屠!想活命的,都给我奋勇力战,对面越贼才多少人,丹波守援军就在路上,区区数里之地,我军骑兵转瞬即至,此战必定大胜!尔等自顾怜昔己命,难道就不顾念远江平山乡中妻小父老不成!” 说完带着剩下的弓手,奔下矮坡,从大井盛朝手中夺下挂着人头的长杆,在地上划了一道横线,随后用力插入松软的泥地之中,持刀割臂,以血涂面,用尽全身的气力,大吼道“今日若不能大破越贼,你我等人谁也不能生还此线,胸前有伤者,募为旗本,富贵无忘,凡我所有无不尽分於众;溃败逃亡者,定斩不赦,妻小父母没入牢城营,降为贱籍,我与诸君共勉!” 重刑之后又随重赏,所言字字无不酷烈,正如所言那样,此刻溃散不说有可能会被越后军就地屠戮,身为败军,留在远江乡里的妻小父老,难道还能有什么好下场不成。 高师盛选带在身边的这二百流民组成的杂兵,也很有讲究,除了同时青壮之外,最大的相同点都是在平山乡内留有亲眷,或是父母、或是妻小。 人有了羁绊,自然也就更容易被军法控制许多,现在就再次被用来催逼这些杂兵死斗。能从三河一路流窜到远江的流民,岂会都是良善百姓?更何况三河国自古就以轻死勇悍,闻名於世。 闻听此言,刚刚溃散的杂兵,里面不乏凶悍亡命之徒,在高师盛的带领下,立刻揉身反扑回去。 。 无弹窗 ------------ 第二十四章遂使竖子成其名 村上义清赤膊擂鼓,接连用木槌打出最后连串的鼓点,响动四野。 鼓声毕,发动突袭的三百人,已经成功夺下泰平寺东南角落的搦手门,顺着暗道蜂拥而出,分成三个百人队,向着寺中各处奔走,想要攻占给处要害之地。 村上义清丢下手中的鼓槌,凝神观望,将这一切都看在眼中。 寺中经阁方向,十几名勇猛的村上士卒不退不让,挺着明晃晃的刀枪,疾步扑上,试图直接夺取寺院正门的院墙,接应友军。 藤堂虎高正带着最后一队郎党,与突入寺中的村上军浴血奋战。 藤堂虎高在武田军中,素来是名声不甚显亮。自他在矢桶城下击破越后军,村上义清才对他的名字才有耳闻,本来没放在心上,远远不及对小山田信茂这位武田大将的重视。谁料到,在跟小山田信茂正式交兵之前,挡住他前进的步伐,却偏偏就是这个没甚名声的藤堂虎高。 这些天来,虽然他每日发起的围攻次数越来越多,可攻坚的时间却越来越短。尽管他带来近三千士卒,即便轮流上阵,但部下的士卒终究非铁打的,人力总有用到穷尽之时,士卒们的体力,越来越吃不消了。 今日,从早至今,他已经连续不断的围攻半日,麾下能用的军势已经全部派上去了。不错,他营内还有数百旗本未动。但是,这数百人昨晚连夜围攻中宵才止,夜战比白昼更加费力,早已经精疲力竭,不堪一战了。 村上义清知道,武田军之所以能在如此窘急的情况下,还能顽强坚守,无非是因为寺中守军有一员坚韧不拔的主将罢了。 上次围攻曾经向寺中射招降书,劝降藤堂虎高,显然引起了小山田信茂对於北信浓国人众的怀疑,连忙将之调回栗田城,改派更可靠的诹访众和今川军补入,所以此回才没有内乱。 村上义清箕踞胡床而坐,目不转睛地看了会儿,见藤堂虎高越战越勇。遂决定不再拖延,往经阁方向点了两下,道“武田军已是强弩之末了,贼将藤堂虎高,自持骁勇,亲自带兵奔突险地,而今寺南我军势大,此正是斩他的良机。虎八,听闻你是我关东八州中有名的武士,本将给你一雪前耻的机会,你可能把敌将的首领讨取?” 虎八,正是前番在矢桶城被击退的上野剑豪岛崎景信的名号。能以虎为名,足见其人之勇。 闻得军令,一条壮汉从诸将中跨步而出。他身高五尺七寸,魁梧彪悍,行走间虎虎生风,穿着黑漆大铠,提握着一杆朱枪。满脸桀骜不逊,显然是不岔村上义清这种略带轻视激将法。 也不答话,拱手接令后带着数十个村上义清的旗下亲兵,大步流星,往着寺门方向冲去。 ··········· 无论高师盛如何努力,全军奔溃还是无法避免,正如村上义清所思那般,人力终究时穷。 当十余名马廻众持枪突入营内,闷着头,几个呼吸的功夫从右侧直接撞进,有几个躲让较慢的杂兵,霎时被战马带倒,叫都来不及叫,顿时被乱马踩得血肉模糊,长枪突刺,又是七八人被挑翻在地。 本就伤亡惨重的今川军,再难抵挡。哗的一声,不知是谁带头丢下武器,开始奔溃,杂兵们东窜西逃,残余的旗下本队再也支持不住阵势,阵脚受到冲击,渐渐也开始乱了起来。 留在后队休整,准备接替前队厮杀的北庄万次郎见状连忙带部下撤退,率先丢下杂兵脱离混战,随后派人返回矮坡,直接割断栓住牛马的绳索,挥刀将这些牲畜全都撵下坡道,径直向着混战中的敌我双方士卒,狂奔而去。 火光、烟尘、箭矢、铁炮、鼓声、法螺,之前的叫喊厮杀,早就让牲畜彻底惊了。 一脱离绳索的束缚,它们纷纷从矮坡横冲而下,有的朝两侧跑,更多的则是一头扎进人群之中,营内顿时鬼哭狼嚎,烟尘滚滚。先前牛车横冲直撞,已让整个营地遍布滚石乱木,这回今川军放出的牲畜,能辗转腾挪的地方就少了许多,让原本认为已经大胜,正要发起全面冲锋的越后军,直接被当场受惊的牛马撞的溃不成军。 竒_書_蛧_W_ω_W_._q_í_δ_U_ω_ǎ_й_g ._℃_o_m 两名马廻众勒转不住马匹,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全速跟迎面冲来的奔牛,不偏不倚的直接撞在一处,顿时两人被直接掀飞出去,在半空翻滚两圈,最终狠狠地砸在地上,一阵杂乱的脚步踏过后,彻底没有了动静。 长谷川隼人、长田盛氏两人趁着这个机会,也是各自收拢身边被打散的士卒,互相掩护着突围。 乱兵交枪中,青木大膳甩出手里的佩刀,正中一名马廻的面门。马术最为精湛的小野忠明三两步上前拽住惊马,没有杂兵的拖累,残余的二十几名受过军阵操演的旗本、郎党,拼杀起来反倒是得心应手,每人都是挽刀持枪,结成小阵。 又收拢起来的三十余名今川残兵,呐喊着向前发起决死逆击,杀退几名想要围攻的越后军,救下了身负数创的高师盛,将之拥上战马,步行护持他向外拼杀。 遇见这种情况,绍田常陆介顿时瞠目结舌,越后军许多缠着僧巾的旗本常备足轻们,抓起手中的刀枪,放弃了摇摇欲坠的阵势,勇猛或者说鲁莽焦躁的冲上前去,与高师盛这帮子想要趁乱突围的败兵,在辕门附近绞杀在一起。 绍田重高的额头微微渗出了汗珠,他不住在马鞍上抬高身体,看着整个战场瞬息混乱的态势,接着慌乱的向身边的叔父,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这····” 绍田常陆介审视一番后,无奈只能做出暂时撤退的命令,现在留在身边的只剩十几名幡持和太鼓手,就是带着全部过去增援,也是对根本无法扭转战局了。现在能做的,就是尽量让还没有完全溃散的部众,先行脱离战场,重整旗鼓。 匆匆将手一劈,结果他身边的法螺号手,看到这个动作,就手中的法螺号吹响,这是通知全军败退的讯号。 原本就不堪再战的越后军,在得到这个撤退的讯号后,霎时各自夺路狂奔,这个错误的军令传递下去,直接导致整个军势的崩溃。这时还不知道对方传递错误军令,逃亡中的今川军,误以为这是在通知拦截自己等人,连忙加快了突围的步伐。 高师盛低俯马背,尽量避免让自己看起来醒目显眼,一支断矛紧贴着他的视线的方向擦过,直接命中前面那名不断呵斥士卒维持列阵,想要用最后一搏来挽回颓势的越后武士面门,对方仰面向后,翻倒在地。 这是在前头开路的青木大膳投掷出去的飞矛,冲在最前头的几名士卒都是穿戴大铠,手持长枪、碎金棒的武士,面临着拦路的敌军发出叱咤怒喝“三宝大荒神护持吾身!” 最后的敌人就在正前面——这也是所有冲来的越后旗本的最后念头,染血的毗沙门天王旗下,是同样染血僧巾、染血的甲胄,恰似山河崩决般涌来“毘沙门天王,助我甲兵!”他们也喊着佛言,在最后七名马廻众的带领下争先恐后地突入今川军的阵列。 短短刹那,高师盛觉得整个天地都在战栗。 马廻众的纵马驰突,挟持穗枪奋不顾身地撞击上了今川军的残缺的枪衾阵上,双方手中的长枪在刺穿具足、战马后,因后承受不住巨大的力道而纷纷断折,栽倒的人马在血尘当中翻滚,摔入阵中,后面的步卒前仆后继,挥舞着刀枪,在被受到劈砍前先将对手斩杀。 大井盛朝拽住战马的缰绳,与北庄万次郎一左一右,紧紧得将自家兵曹护在最内侧,避开敌人的马廻众,跟在部众的身后,朝着辕门方向艰难移动。 作为唯一的骑马大将,高师盛实在是太过于显眼,四五名越后军擎着长枪直奔他的方向而来,但却始终没能突破前队的阵列,失去队形,只凭个人勇武的散兵在面对成规模敌军,列成枪衾,如山而立,如林徐行的时候,很难取胜。 众人歇斯底里的呼喝着,想要冲出辕门,很快就仅剩最后一名马廻众还在带兵阻拦,他绝对是绍田常陆介麾下的先手武士,精甲明铠,武艺过人,手握一柄三尺长的碎金棒,纵马缠斗,狠狠砸在了一名平山乡武士的头上,直接将其当场锤死 接着那名马廻众调转马头,再度抡起了手里碎金棒,单手横扫一圈,逼退了想要近身鏖战的几名今川军士卒,马蹄飞扬,嘶鸣不已,逼的长谷川隼人持刀护卫,不住地连连倒退。 声旁小野忠明跃步上前,在自家头领最窘迫的时候,呼得一下,指挥着三五条长枪夹攻过去,直捅入那名马廻众露出空门的胸口上,力道极大,直接将那名马廻众从马背上叉了起来。接着众人齐齐发力,将这名受到重创却还未毙命,双手紧抓着没入自己胸口的枪杆,不肯放松的马廻武士,直接挑飞出去。 与此同时,青木大膳已经带人将沿途挡路的溃兵,根本不分敌我,通通当场砍翻斩倒,仅凭血勇穷斗的敌兵,不是弃甲逃亡,便是被突围的今川军一拥而上,乱刃分尸。 乱军阵前,高师盛满脸血污,兜盔不知什么时候掉落了,就这么头发散乱脸侧,身上的大铠破破烂烂,坐在缴获的马匹上,他举起手中满是缺口的太刀,扬声大笑“富贵无忘!富贵勿忘!我必不敢忘诸位今日舍身忠义之功!” 与他的死里逃生的狂喜相比,鱼明川对岸,几声悲怆的法螺声后,败退的越后溃兵裹挟着绍田常陆介,向着旭山城方向仓皇遁走。绍田常陆介扭着头,转目回望,良久无语。 最终叹了口气,惭言道“以吾绍田氏子弟尽墨,遂使竖子成名。” 这一战,用三百信越子弟的性命,成就了高师盛初阵的武名。 逃出生天的高师盛,自不知对手的想法,望着尸横遍野的营垒,狂呼大胜的部众,连道侥幸,立刻命人把守住辕门,所有人都点燃了火把,贴着木栅栏将火把抛掷入营内。 反复扔上几次,整座营盘烈火熊熊,黑烟弥漫,尸首烧焦的恶臭伴随着烟尘,顺风回荡,呛得人几乎撑不开眼睛,里面的残余的士卒哪里还有心厮杀,纷纷扔下刀枪,用袖子掩盖住口鼻,摸索着向辕门外逃亡。 不时有两军的士卒仓皇逃出,是自己人的踹翻拖到后方。是敌兵,直接乱枪被守在两侧的今川军乱枪捅了回去。营地里不时有浑身浴火的火人,凄厉哀嚎,或是绕营乱走,最终被受惊的牛马顶飞;或是满地打滚,试图熄灭身上的火焰。 整个场景,简直如地狱里面的刀山火海一样,虽然灼热滚烫,但让所有侥幸脱身之人,无不胆寒。 战后清点剩余人数,出阵二百一十三人,仅身免幸存八十六人,连同越后军在内的近三百人不是死在乱军之中,就是被困在火海之内,被活活烧死。 。 无弹窗 ------------ 第二十五章百凶兵为首 兵者乃百凶之首,战端一起,即入死生之地。身处东山道信州,友军和敌军皆心意叵测,麾下部众虽多,能叫朝比奈信置信用的,也只有自己带来的那五百旗本了。 自接到泰平寺守军的求援信后,朝比奈信置随意看过后便就让人转送至栗田城,态度坚决,你不动,我就不动,区区五百井伊众他还是损失的,直到二百赤备前来助阵,才带兵疾驱而来。 因此高师盛苦苦等待的援军,才始终未至,不是没有援军,而是援军去解救泰平寺了。 两方虽然极力克制正面合战,但更及郡终究太过於狭窄,可供双方加起来的近万军势腾挪转圜的地方实在不多。 朝比奈信置辔马高阜,注视远处兵火喧烟的佛寺,麾下各部已经与拦截的长尾政景队正面相遇。 时当正午,天已渐暖,而吹拂的寒风还略带冷意,不管对於披甲的士卒来说,还是对挂铠的战马而言,都是一个适宜合战的温度,晨雾散去,视野良好。 今川、武田两阵中,朝比奈信置是主将,他的阵地首先吹动进军的法螺号,继而很快,对面的长尾军也击响了进击的鼓声。 早就列阵於前的武田赤备闻声而动。 二百骑兵中,加野津胜忠、昌忠兄弟一马当先,持枪指向预先选好的进攻位置,没有一句,直接催动战马,带着赤备驰击而去。 朝比奈信置虽然也选定了二百旗本作为先手,但毕竟是全是步卒,需要排列好阵势才能进攻,不像骑兵那样轻脱迅捷。 长尾政景与武田军争夺矢桶城一战,最先击破上田众步卒的就是这二百骑赤备,武田赤备之勇锐是越后军亲眼所见,故而今日之战,在武田赤备左翼这面,长尾政景布置了上田众最骁锐的旗本来防御。 武田赤备未及营前,越后军阵中先有箭矢射出,数百弓手齐齐开弓劲射,虽说不上箭如雨下,可威慑力也是极大,杀伤力也不算小,尤其都是长弓利箭,一旦被射中要害,恐怕立刻就要坠马,但这二百武田赤备的骑兵却无一后退,甚至连躲闪都没有,所有赤备看的不是箭矢,而是加野津兄弟的背影,这二人冲向何处,这二百赤备便冲向何处,主将不停,他们就不会停,即便前方是敌军密集枪衾,亦是如此。 也正是靠着主将的陷阵表率和严明的军纪,武田赤备才能以二百之数,数次挫败越后军的围剿,掩护主力安全撤退。 箭矢虽不少,数百支齐发,但武田赤备都是训练有素的骑马武士,人马身上的铠甲,俱是精良,速度极快,一旦展开冲锋当真其疾如风,侵略如火,都说临阵不过三矢,长尾部才刚射两箭,武田赤备倏忽即至眼前。 长尾政景为了拦截敌方援军,在平野上挖掘了数条间隔不远的窄沟,专门为了防备敌军骑兵的突袭,沟内竖起拒马、土堆、车阵作为倚靠,聊胜于无。 毕竟最开始,仅是按照野伏标准设立,旨在截杀敌军援兵,却是拦不住二千於众的大军救援,只能放弃埋伏,出来正面展开合战来决定胜负。 不过,即便简陋,那几条窄沟却也足够暂挡住武田赤备的冲锋,使其不能近前。 二百武田赤备冲到长尾军阵前,加野津兄弟率先拨转马头,沿壕沟横行,一边横向奔驰,一边侧身,把手中的短鑓向着敌阵抛掷了出去。 选拔赤备骑兵除去马术要求外,首要就是试看气力,能否投掷礌石至六十步外,这些赤备武士说是各个都是力大无穷也不为过,加野津兄弟更是其中佼佼者,加上坐骑在全力冲刺,这对短鑓在在空中飞刺的速度只会更快,呼啸着越过壕沟、拒马、土堆,落入到了长尾军的阵中。 紧跟着部将的那二百赤备武士也相继举起手中短鑓,跟着一并掷入长尾阵中, 这二百支短鑓造成的杀伤里,可要远胜於方才那数百支箭矢的威力。 箭矢是通过远距离抛射来达到杀伤敌军,只要身上的铠甲足够精良,没有因武运不佳被射中要害的话,仍可再战。武田赤备骑兵冲锋的速度迅疾无比,所以让很多箭矢都纷纷落空中,真正中箭的武田赤备并不多,落马的不过两、三人,多是因坐骑被多箭同时射中要害。 而这近二百支短鑓是在近处投出的,长尾政景军中多是步卒,列成相对密集阵线,来进行防御,急切间不能及时闪避,并且短鑓势急力沉,大橹长楯不能将之全部挡下,顿闻惨叫连连。 加野津兄弟不用回头去看,也知此行一番短鑓投杀,斩获不小。 兄弟二人也不恋战,带着赤备骑兵往前奔行了一段,躲开零星散散的铁炮射击后,又是当先拨马,转回头来,沿着刚才的来路奔行往返,同时又从马鞍旁侧,取出一支短鑓,飞掷阵中。 骑兵催阵,多为远射弓矢,近处投掷短鑓、飞斧一类的远程兵器,等敌阵前军出现奔溃的情况后,才可能挟枪冲锋。这是最标准,也最普遍的轻骑战法,因此加野津兄弟在出阵前,每名赤备都带了好几根短鑓,以作冲阵之用。 适才两回投掷短鑓,长尾政景前军的轻兵伤亡数十,这若是在被来上几次,怕不是伤亡要近百。而且武田赤备不只带着短鑓,还有骑弓,短鑓扔完了,再射镝流马,便是兵力做够支撑,士气也承受不住这样的连番打击。 因而前线指挥的本多友近允见势不妙,即可令弓手、铁炮散开后撤,一来是为了暂时避开武田赤备的这种连续打击,二来也还调整长弓、铁炮的射程,对其展开反击, 便在此时,武田赤备的身后,朝比奈信置也派出了先手役,数百名足轻举着长枪、扛着橹楯,已经将要奔至堑壕附近。 长尾政景同样登高远望,观望战局,心中对村上义清打乱全局的部署恼恨不已,按照他的策略,步步为营,蚕食栗田城的守军才是上法。 。 无弹窗 ------------ 第二十六章落武难狩败溃兵 这番厮杀绝难称胜,若再加上营内被大火焚毁的辎重粮秣,这恐怕连惨胜都算不上。 这还是在据守营垒的情况下。高师盛半晌没说话,一阵后怕,若非北庄万次郎有急智,慌乱中想到效仿对方,同样驱赶牛马来开路,他敢确信,营砦绝对守不住。 侥幸死里逃生的士卒,几乎人人带伤,高师盛安排了十几名负伤较轻的部众,赶紧沿着营砦附近的野地,将越后军溃退时丢弃的兵甲搜集起来,至於河对岸绍田常陆介等人没来得及带走的辎重,则根本不敢过去靠近。 方才厮杀半天,不用猜也知道附近山林里,恐怕早就不知道埋伏了多少等着‘落武者狩’的野一揆。 高师盛人取村落的时候,没有手下留情,自然也不敢奢望对方能高抬贵手放自己一马。现在没有过来动手,无非是被之前惨烈的厮杀,所震慑住,再加上有不用动武,就能唾手可得的财货。 绍田常陆介老於行伍,自然懂得这个道理,所以才果断的抛弃辎重,轻装潜逃。这里面难说没有引诱今川军跟野一揆,再战厮杀一回的计较。 高师盛环顾身边,瘫坐在地上的士卒们身上、刀枪上都是血污,甲脏发乱,各个都是喘息不定。有几个中在身上的箭支还没拔去,鲜血顺着身体滴落,嗒嗒作响,染红地上的残雪。 青木大膳机警的望向远处,说道“此处绝非久留之地!”说罢,招呼一声,就让人请兵曹上马,赶紧带着所有人折返大营。 高师盛对此很是赞同,但却不肯上马,而是将坐骑让给两名重伤难行的足轻共骑,自己跟着其他人那般拄着刀枪,小心翼翼地避开远处的山林,只要回到空旷的街道上,就没有太多可担心的了。 果然不出所料,今川军残兵刚撤退,立刻附近山林里面就传来动静,惊起一群飞鸟,远远的就能鱼明川两岸,眨眼间就各自涌出一大群的黑锹众、野一揆,开始哄抢散落地上的财货。 只有几十名心有不甘,或者说无心抢掠钱粮的青壮,仍旧挟枪持棒,三五成群,远远地跟在今川残兵等人后头,不肯离去。 高师盛微微蹙眉,摸不透这帮子信浓山民想要干甚么,接连让人扔了几次随身的银钱,可对方捡起后,仍旧紧追不放。 回头顾望几眼,发现领头那人很是眼熟,不正是那一日被高师盛带兵搜刮新田村时,带头想要反抗的青壮,心中不觉暗暗懊恼,心道自家运数不济,怎么偏偏碰上了这帮子跟自己有仇的野一揆。 却非是运气不好,而是受到高师盛在鱼明川两岸四处掳掠,不仅索取钱粮,还捕人妻女,招致民愤。这群村人组成的野一揆,可以说就是专门为他而来的,在附近山洞中埋伏了两天,就是为了等现在这个合战溃败的时机,好讨杀他这个恶贼报仇血恨。 此时天色迟暮,道边的田野中也无农人,往常可见的今川军使幡,彼时也是毫无踪影。由各村青壮组成的野一揆或持长枪,或抗荷锄,散漫松杂地紧追着一帮子落败的足轻不放。 道路两旁原本种植了成排的高大树木,高师盛率部来后为了图省力,将道边树木砍伐了不少,用来修筑营砦和拒马,倒是让视野开阔许多。放眼四望,道路两边多是新被砍出的树桩,还有一些被砍到后,但又不合用的树木,就被随意地丢弃在路边,有的直接歪倒进路边的田野中,将水道沟渠砸的坑坑洼洼。 远处几个村落也都是残垣断壁,毫无烟火气可言,从村落旁边走过时,村外被推塌的围墙隐有血迹,几具伏尸倒毙路旁,几条饿疯了野狗正在争抢拖拽,看见有人过来也毫不畏惧,大声吠叫,惊得村口枯树枝上停歇的乌鸦,呱呱叫着振翅飞走。 高师盛等人腹中饥渴,但身后一揆紧追不放,也没时间进去搜捡,找寻有没有落下的粮食,沿途村中基本不见有人出入,偶然遇见一两个老弱,瞧见他们这伙败兵,也都是向见了鬼一样,忙不迭奔回村里,躲藏起来。 又行了一里路,上得街道。路上不在空旷,前方影影绰绰,晃荡着这三五成群的人影,接连遇见两三股,这些人大多衣衫褴褛,也有穿着不合身的破烂卷腹,乃至有穿着女子衣裳的,发现高师盛一伙后,同样合流於后,紧紧跟随,看样子也是盯上了高师盛这伙落败的溃兵。 前方在绕过一条川水,翻过两座矮坡密林,就到了泰平寺地界,突然出现这么多黑锹众和山伏,让人颇感不安,说明前方定然将要爆发合战,或者说是,很可能已经有合战出现。 翘首观望,果然泰平寺方向,烟雾升腾,之前一行人光顾着逃命了,竟无一人发现这等险情。 前路阻隔,那后患就不能再留。 高师盛眼神示意,青木大膳欣然领会,带着长谷川隼人、小野忠明和十几名凶悍地杂兵悄悄放缓步伐,装作体力不支的模样,故意落在队伍后头一大截。 果然这帮子农人、山伏、黑锹众组成的野一揆上当,呼啦一声上前,就想要围堵住落后的这几人,想要痛下杀手。 农人那边,带头那名青壮名叫金太郎,正是他在自家妻子被今川军掳走侮辱,才聚集同受侵害的百姓组织野一揆,准备对今川军进行‘落武者狩’,但百姓终究只是百姓,看到今川军凶狠残暴的将战败的越后兵堵在火场里,活活烧死,早就胆寒。 再加上今川军一直高度防备,始终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原本近百人的野一揆,敢真正跟来的也不过半数,走了这一路,又有十几人偷偷溜走,虽然路上又有新的山伏和黑锹众补入,但人数上并不占优,至多相当罢了。 见到今川军有人落后,金太郎不觉大喜过望,哪里顾得上分辨真伪,怒喝一声,快步追上前去,挥动手中锄头就直奔长谷川隼人的脑袋砸去。在他想来,自己本就力大,手中锄头又沉重,这一下子必然能将这个为虎作伥的恶贼,当场砸倒。 若是砸的准了,说不定还能将对方一击毙命——这一招是他最擅长的打法,过往在乡里争水就是靠这一招横行无忌。 锄头挥出,却没打中对面这个霸占自己妻子的恶贼,只见他身旁一人陡然停步转身,伸手直接夺住回来的荷锄木杆,左手抽出打刀,猛力一拽,金太郎这名苦主还没等反应过来,就被拽着近前,噗得一声,青木大膳手中打刀的直接刺穿对方的前心,雪亮的刀刃透体。 长刀出鞘的响声,像是发动突袭的讯号,长谷川等人同样一声断喝,手中刀枪齐动,纷纷杀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揆众,这些没有防备的一揆众,顿时被砍到一片。 高师盛拔刀带头,向着后方混乱的一揆众杀去,跟着金太郎动手的一揆众都是些胆大之人,猝不及防之下,被当场砍杀在地,再一受今川军回身逆击,登时被撞得人仰马翻,青木大膳等人趁机掩杀夹攻。 一揆众虽然容易聚集,但因为缺乏明确的上下级关系,没有豪右部曲约束的情况下,只要受到攻击就十分容易奔溃,尤其是人数算不多的情况下。 接连追杀百使步远,众人才回转道旁,由此经历后,所以向泰平寺方向移动时,格外小心翼翼,但还是被数十人发现,拔刀围堵住了。 。 无弹窗 ------------ 第二十七章东海弱卒麾兵进 越后军本阵同样设在高阜,长尾政景和自己的同母弟大井田景国望到了今川军持抗长楯、土袋,试图铺设橹桥,越过堑壕,向前队发起进攻的情形。 大井田景国说道“今川军这是想以武田赤备为先锋,压住我军的前阵的本多队,然后用步卒架设橹桥,填土堑壕,之后再以赤备骑兵为辅、步卒为主,发起总攻好来一举攻破我军。” 长尾政景骑马远望战况,没有说话。这种越壕战法,他在进攻武田军营砦之时用过多次,现在对方用来反制自己,并不奇怪。 遥见负责担任前阵的被裹挟来的青壮,见到今川军的足轻不断逼近,想要填沟平堑之后,略有慌乱,但很快被弹压下去。上田众立刻在本多右近允的军令下,展开反击,后队的足轻迅速推动车阵上前,拖拽长楯登车结阵,以应对武田赤备的轮番袭扰。 同时,数十名铁炮侍接受调派,登上土堆后迅速排成两列,将齐射压制的目标从武田赤备改成了今川军的足轻众,而弓手则作为铁炮齐射后,填装铅弹空缺时间的补充射击。 这是当下之时,能够最有效抵御敌军进攻的应对方法之一。 朝比奈信置遣出先手,以二百旗本队为首,辅以三百羸弱杂兵协助填壕,因为隔得太远,加上旗帜驳杂,所以看不出带头的部将是谁,但相比身先士卒的加野津兄弟,这名部将也甚是悍勇,亲身冒着箭矢、铅弹,麾兵猛进,半点也无犹豫之态。 相比前锋部将的从容,担任先手的数百士卒则是差异甚大,旗本面若无事,分列阵行,跟着号令行进,而杂兵们面带惶恐,但在各队兵佐和武士的压制、呵斥下,仍旧能做到有条不紊的向前冲去。 足轻步行进攻的速度很慢,而箭矢,尤其是铅弹的速度却很快,又十分强劲。壕沟后的守军箭如雨下,一轮射完后,另一轮进续其上,摇晃的大橹长楯上插满了密密麻麻的箭雨,即便最前头有长楯遮护,这数百今川军足轻,还是有人接连被射落壕沟。 遥观此数百足轻前行,当真是踏在自己人的尸体和鲜血上。 因为相距太远,长尾政景和大井田景国二人是无法看到这些足轻中的具体伤亡,但却可以根据填埋堑壕的杂兵队所晃动的旗帜物数量变化,大致判断出,今川军必是伤亡不小。 负责填壕的羸弱杂兵都抗有土袋,或者举着橹楯前进,每当有人倒地身亡,后来者都会将尸首连同土袋一起推入堑壕,在上面铺设长楯,故而很快就堆出一条两间宽,可供部众进攻的橹桥出来。 大概是因在武田赤备的掩护下,加上没有近身厮杀,这帮羸弱杂兵虽然伤亡不小,可还是冒着箭雨,推进甚快,不过片刻时间,他们已经快要接近最后一条窄沟前。 到了窄沟前头,这股杂兵最前头的长楯手随着一声呐喊,齐齐放倒手中的长楯,尘土飞扬,呼喊着嘈杂的口号,踏步向前冲去。 就在今川军杂兵放下遮护长楯的瞬间,早有准备的越后军阵内,同样发出如雷轰鸣般的响动,所有铁炮手一起齐射,铁炮射出的密集铅弹,噼啪打落缺少铠甲防御的杂兵身上,瞬间血花飞溅,在漫天硝烟中扫到一片杂兵。 升腾扬起的烟尘不仅遮蔽两军大将的视野,同时也让前队的士卒看不清对手的方位,一时全场寂然,只听闻铁炮余音。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过了一瞬。地面上的浮尘开始轻微抖动,继而听到踩踏橹桥发出的响声。没有得到军令,不敢擅自后撤的铁炮侍汗如浆出,准备突击应敌的僧兵撑目极望,最前线的足轻紧握镰枪,屏住呼吸。 千骑所向,万军争胜,血气激荡如潮澎湃。当此氛围,勇者为之振奋,懦者为之气壮。脚步声骤然由小变大,如雨急坠,似鼓擂动,烟尘飞扬之中,今川军大旗招展。 “南无阿弥陀佛!” 长尾军头缠僧巾的旗下本队迅速上前,攀住薙刀,顺着车阵间留出的空隙,快步奔出,锋利的薙刀同样齐刷刷的斩落,残肢断臂当空横飞,这些来自林泉寺的护法僧兵,狂飙猛进,如同割草一般肆虐砍杀着这些今川军驱赶上前的羸弱杂兵。 仿佛源平合战时,来自各地凶悍的武士团的私兵郎党,在战场上屠杀同样羸弱的朝廷官军那般酣战不休。 冈部长信擎枪横行,带着身后精选出来的先手选锋,跳荡先登,手持黑漆大枪列成成六人一排的枪衾,硬顶着箭矢,不断杀退试图抢占橹桥的僧兵,为身后的友军不断扩大阵地,而渡过堑壕的郡兵在各自兵佐头的指挥下,列成相同的枪衾,向股黑色的潮水朝前涌去,又好像一道坚固的长堤,顽强地承受着敌兵箭雨的洗礼,将这群‘猿叫’不绝的僧兵,逼迫的连连后退。 朝比奈信置所带这五百旗本,皆为精挑细选的精锐士卒,急驱十里之地,接连讨败三阵袭扰的野伏队,於正午抵达泰平寺外,逼迫长尾政景率军正面合战。 虽没有来得及休整,便就又对上田众防守的道口进行强攻,而仍旧斗志昂扬,人人奋勇争先,世人都言东海三国弱兵频出,但真的如此,今川家又何以能够并吞三国,北讨武田,东击北条,西进夺取三河一国。 这帮远江‘农兵’比之骏府兵已是相差甚远,但其悍勇善战的程度,却令越后诸将大为震怖,可以说丝毫不孙色于自矜锐猛的吴越徒士,称之为如狼似虎,也不为过。 原本持弓劲射的赤备骑将加野津胜忠,突然改换镝矢,当空射出,发出一连串刺耳的鸣响,原本於壕沟外以镝流马奔驰逐射的赤备骑兵迅速掉头,返回了空旷后阵,脱离了对今川军足轻的掩护,重新在各自兵曹的带领下,分成两个百人队左右抄剿而去。 气势如虹的赤备,掠阵而过,试图从远处越过壕沟,直奔泰平寺而去,想要袭击村上义清空虚的本阵,从侧面来解救摇摇欲坠的佛寺。 惊得长尾政景的本阵,急忙分出一队马廻众分散警戒。 。 无弹窗 ------------ 第二十八章羽林军令敌何在 真正惨烈的合战,总是爆发在预料之外。 泰平寺内,一队队村上军不断从各处杀入,将眼前遇见的所有敌军全部斩杀,根本不管对方是否放下了武器,大声乞降。 败局已定的情况下,藤堂虎高和井伊直亲知道事不违,也没有了在打算力挽狂澜的举动。两人合兵,带着最后的三十多名郎党,沿途收拢残兵败卒,步行趁乱从东面院墙的缺口突围,那边的村上军最为薄弱。 就在二人距离东墙缺口还有不足百步远的时候,经阁南面转出一支兵马前来阻截,人数不多,大约四五十人,但一看就是养精蓄锐已久的旗本。 为首那人当然毫无疑问,正是奉村上义清军令前来讨取二人首级的岛崎景信。 经阁两侧的低矮禅房,被发石机投掷焙烙玉、礌石摧垮的几处废墟里,忽然蹿出几名敢勇武田军足轻,他们愤恨於村上军屠杀俘虏的行径,怒吼着一跃而出,企图跟来敌同归于尽。 岛崎景信丝毫没有将这几名残兵放在眼中,挥动长枪,跨步直奔向着东面方向,小心撤退的两员敌将,他身侧残垣里同时杀出两名守军,一人快步挺进,手里举着断掉半截的镰枪,另一人则立在坍塌的墙后,拉满了掩杀用的弓弦。 长枪搅起的呼啸风尘中,拨挡住立弦的箭矢,岛崎景信将左手的碎金棒横着抛出,将那残垣里的敌兵连弓带脸,打得粉碎。而后微微提气,快步朝前猛冲了几步,剩下的那名残兵鼓起全部的勇武,大吼着挥出的断枪,连来人的甲衣都没碰到,就被一枪抡在了脖颈处,翻滚着摔滚下土坡。 这会儿,经阁另一侧的废墟后,又猛然杀出位埋伏许久的守兵,他手持长枪,背后的武田棱靠旗在风中飒飒作响,之接对着岛崎景信背后刺去,但同时随行的村上旗本刺出更多的长枪,直接将他在半途横撞出去,连带着冲锋产生的巨大惯力,这名武田足轻直接被狠狠钉在废墟的墙上,鲜血飞散喷溅。 早就不堪重负的断壁,直接在轰然声中倒塌,将这具无名足轻的尸首彻底埋葬。 村上军营内诸将,先后登上矢仓望楼,远远观望。 两翼的密集的马蹄声,滚如闷雷,大地为之呻吟,营砦为之撼动。营外交战的喊杀声响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远处,长尾政景的前阵似乎抵挡不住了,今川军锋锐的幡旗,深入阵中;近处,武田赤备的马蹄声震动着地面微微发颤,派去阻击的岛津、横山两队部众,时不时惨叫连连,血肉模糊飞扬。 左前方蓦然爆出一阵喊杀声,众人急忙去看,见是寺内一队武田溃兵脱出,想要跟接应的赤备骑兵会合,而后是第二队、第三队、第四队! 越来越多的泰平寺守军走脱,或者三五成群,或者十人一党,与拦截自己的村上军奋力拼杀,几乎每前进一步,都有人滚落而下,不是敌人,就是友军,亦或是自己。 见到友军逃脱,如火侵略的赤备骑兵再次发起冲锋,一往无前,瞬息间,数十骑突入横山队的水贼阵中,‘火字’幡旗和武田四割菱靠旗,如入无人之境,直接将水贼们从中间催垮。 岛津三人众里的総领岛津忠直见状,大为恼恨,一拳锤在望楼的扶栏上,怒骂道“这帮子水贼,当真无用至极!”却是忘记了方才,他派出的岛津队一触即溃的样子,比起这群他口中无用至极的犀川水贼,更加不堪。 右边又传来阵急促的马蹄声,众人再度扭头去看,见一赤甲鹿角的骑士,有人从他背后靠旗上的家纹认出了是加野津兄弟二人的一个,引着八十余骑赤备,唏律律的纵马驰近,带起一路烟尘。 他兄弟二人一个负责去突阵,一个向营内发动袭扰,阻止军马出营拦截寺中守军突围。 “敌骑近了,全军都有,列阵!列阵!” 从中军望楼内,向下俯瞰,士卒如林徐立,渐次分层,辕门前面人有涌动,镰枪的寒光,在正午的日头照射下,愈发让人觉得冰冷刺骨。 枪衾方阵中,士卒前后、左右都是有一定的距离。按照常理来说,“凡足轻居阵,广纵各二步一间之地”。二步、一间都是距离单位,折合大约接近两米左右,主要是为了避免在接战前,受到敌方箭矢、飞石的袭击,而造成过多伤亡。 但面对敌军步骑不同时,就会进行适当进行灵活调整,这个间距在短兵接战前,可以进行缩短,改成更为密集的枪衾。 “稳住!前队稳住!”几队溃败的水贼拖枪曳旗,呼喊着求救的声音,试图让友军放开门户,让他们进去躲避武田赤备的追杀。 但回应他们的则是一阵警告的箭矢,有几名不知是过于大胆,还是被武田赤备吓破了胆的水贼溃兵,咒骂着想要对营内发起冲击,这回营内的村上军则没有再讲什么情面,一阵乱箭,直接将带头的几人,射成了马蜂窝。 “走两边!快走两边!”横山清岳大声呼喊着,冒着被箭矢射中的危险,冲上前去,拖起以一名腿部中箭,满地打滚的同党从辕门前、经右侧向营后撤走,其余水贼见正面的辕门走不通,也只得放弃入营的打算,改而向营后的山林撤去,想借助复杂的地形来躲避武田赤备的逐杀。 赤备的马蹄声,近了,近了。 “稳住、稳住!前有栅栏、长楯、长弓、铁炮。就是上千骑兵也冲不进来!” 各队组头和兵佐说着相同,或是类似的说辞,来安抚紧张的部属,后队的足轻被前面的人挡住视线,虽然不用率先面对武田赤备的驰击,但同样也无法了解到具体的战况,究竟如何,只能靠前方晃动的幡旗来自行判断,是否对己方有利。 几个兵曹,或随着部将一起上前指挥,或是留在原地,监护督战。营内的使番纵马疾呼, 太鼓擂起,震动地士卒心跳加快,兵佐们闻鼓声而动,声嘶力竭地喊道“竖枪、列阵!” 前队原本有些松散的足轻,迈着矫健的步伐,迅速紧密靠拢在一起,弓着腰,将镰枪支在地上,做好了接战的准备。 马蹄滚滚,岛津队士卒抱头鼠窜,向着寺内亡命溃逃,当先登台那人直接跟追出寺外的岛崎景信,差点撞了个满怀,被当胸狠踹了一脚,直接滚落下鸟居,顺着被几乎鲜血冲刷过一遍御道,跌落而下,连带着撞到了好几名躲闪不及的溃兵。 他身披大铠,举着朱漆大枪,身后跟着数十名悍卒,威吓溃兵折返迎敌。见到寺外赤备骑兵,卷带起滚滚烟尘,遮挡住了自家的视线,不由嗔目高喝“两名敌将何在?” 数十悍卒回声“寺外左侧,已逃入敌阵百十步外!” 岛崎景信再鼓勇高喝“众军,羽林军令追讨的敌将何在!” 村上义清善抚士卒,恩威深重。众多溃兵羞愤难当,跟随着旗本队的悍勇,齐声回应“寺外左侧,已逃入敌阵百十步外!” 。 无弹窗 ------------ 第二十九章狭路相逢勇者胜 (一) 一行人合在一处,青木大膳带七八名悍卒在前,高师盛带着其余人在后,沿着树林的边缘小心移动,默不作声地悄然逃遁。 不管是人,还是马匹,经过合战、逃命,虽有经过短暂的歇息,但体力消耗甚大,又食水未进,着实疲惫不堪。 泰平寺方向的喊杀声随风荡来,争入耳中,不需登高望远观瞧,只要站直身子跑出树林外,就能清晰看见两军士卒晃动的幡旗。 高师盛等人恍如惊弓之鸟,却又不得不涉险来此,方才刚杀退野一揆,转身便就又撞见的一伙进行‘落武者狩’的山伏,奋力杀出一条血路,慌不择路得逃向泰平寺方向,许是忌惮引起合战军势的攻杀,这伙山伏没有再敢追赶,悻悻离去。 寺庙内的火光越来越清晰,死中求活的武田军不断向着拦截的村上足轻,主动或被迫的发起一次又一次的亡命冲锋,道旁的田地黑黝黝的,很多荒废已久,雪下枯草丛生,雪上尸横遍野。 败的平山党众人咬着木枚,躲在一旁的树林外侧的矮坡后,紧握着残缺的刀枪,瑟瑟发抖,部分是因为寒冷,但更多的是因对面沙场带来的恐惧。 高师盛忖思良久,得出的结论却是让人绝望,别说目前这样疲惫不堪的六十几名溃兵,就是带领完好无损的二百杂兵,想要杀出一条血路也是比登天还难。 唯一还不错的,就是目前两边还在穷兵死斗,没有人注意不远处的东面多了自己等人。 有几名足轻身上还带着兵粮袋,众人也不嫌弃上面满是血水污泥,高师盛接过大井盛朝递来的两个黑红相见,看不住本来模样的兵粮丸,直接一口吞下,血气土腥让人作呕,急忙抓了地上的两把积雪塞进嘴里,才勉强送下。 一股刺骨的阴冷,从腹肚直冲头顶,冻得高师盛直直打了个激灵,随后手脚感觉燥热而后蔓延至了全身,让他感觉有种不一样的亢奋,或者说躁动更为确切一些,同时头脑变得逐渐昏昏沉沉,这是风邪入体的前兆——也许今天就是自己的死祭之日了。 这是高师盛首先想到的念头,说来也是可笑,当真越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强撑着身体的不适,矮身从跟随自己逃亡的东海道乡党身旁走过,轻声安抚着他们,同时也是向自己许诺“勿怕!勿怕!都打起精神,把刀枪热一热,待会说不定还有一场恶战要打,到时候真的打起来了,你们就盯住我背后的靠旗,跟着一起跑!!” 整个队伍转了一遍,连明显不可能撑过今晚的伤号也没有漏下,轻声安抚几句。人人都或多或少吃了点食水,疲惫是疲惫,众人精神还不错,恶战数场之后,显然已经适应了从流民、农人到足轻的身份转换。 高师盛带头,将方才仍在地上的长枪捡起来,所有人并未多受鼓舞,心里仍旧揣揣难安,只是习惯性的服从军令,跟着自家兵曹一起热刀。 所谓热刀,就是隔着衣袖,借着体温暖热一下刀枪的柄部,在试试刀剑出鞘、入鞘,有弓箭的拉拉弓弦,活动一下箭囊里的箭矢。 时正深冬,天气正是冷的时候,如果不提前做好准备,真的被敌人发现过来围攻,刀枪太冷拿不住,可就真的是束手待毙了。 高师盛轻步上前,在青木大膳身旁并列。 他骨子里畏惧战场,但却并非没有胆量的懦夫,这些士卒已经为了护他的活命,鏖战数场,二百杂兵非死即伤,黔首百姓都不是天生地养,石头缝里钻出来的,谁无父母?谁无妻儿? 现在正该是他这个兵曹站出来,带着大家伙儿拼出一条生路的时候,怎能还退缩在后? 这帮子三河的流民和远江的农兵已经足够敢勇了,即便是奉公武士也未必有多少人能够胜过他们多少,若不能尽将之带着回返远江,还有什么脸面再见乡里父老,即便当众切腹,亦难赎此罪! 前方出现了几个身影,不久,数十成百的骑兵就好像一下子似的,出现在众人的面前,地面震颤,雪尘浮动。 军马骑从中,一面大旗,上写着斗大的‘火’字,是驻守在栗田城的武田赤备队,显然是刚刚杀破一阵敌军,整结队列后来援步卒。 逐驰飞突的气势,铺天盖地,十荡十决的兵锋,只一下子,就将这六十几名溃兵败逃的阴翳卷荡一空。他们这群头杂兵多是头次上阵见仗,哪里见过这等场面,看到己方军马的横行霸道,顿时觉得与有荣焉。 长田盛氏喜极大笑,刚想说些什么,有几名杂兵已经急不可耐的跑出坡后,大声呼救,当先的几名选锋已经到了眼前,理也不理招手呼救地溃兵,挟枪在手,飞驰前驱,在众人面前侵掠而过。 雪地的震动越来越强烈,地龙翻身一般,道旁树木上的积雪被抖落两侧的田地中,压迫着众人几乎要喘不过来气了,就是在迟钝的人也察觉出来,危险正在不断迫近。 后队的北庄万次郎大声喊着什么,却是受战场上杂乱的金鼓声影响,没能听清楚。 众人回头顾盼,高师盛脸上的表情也跟身旁的杂兵们一样,从喜到慌,这种发自内心的恐慌由后到前,如波浪一样,瞬间席卷了整个溃兵的队伍。 北庄万次郎紧紧攥住长枪挡在身前,这回所有人都听到他的喊声“敌骑!敌骑!敌骑!” 声嘶力竭的吼声,几乎要改过旁侧震天的金鼓鸣响和刀兵喊杀,这明显带着绝望的嚎叫,反倒让众人不在慌乱,齐刷刷地将目光看向了持刀迎敌的兵曹。 根本没有时间思考。高师盛知道,自己这群人算是完了。 前有矮丘,背靠树林,如果没有刚才几名杂兵冒失跑出去呼救,还有可能借着地形,看看是否能够躲过一劫,但战场上没有如果二字。 与其坐以待毙,被两边的骑兵夹在中间腹背受敌,不如放手一搏,死中求活。 。 无弹窗 ------------ 第三十章菩萨旨令杀千人 凡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 不论底层拼杀的士卒还是挥斥方遒大将,所能依仗的只有两样东西,胆勇和军纪。 平山党这伙溃败的残兵败将,早已经没有军纪队列可言,在卷入泰平寺这个血腥的沙场,所剩下的就唯有置于死地而后生的敢勇。 “向前!向前!”高师盛迈步带头向着村上军骑兵的偏翼发起了冲锋,青木大膳为首的众人紧随步追上,挡在他的身前。 这个时候,让人在最短时间做出选择,下定决心的,不是利害考量,而是刀山血海中厮杀出来的狠戾。 “弥太郎跟着我!五人一列,持枪的上前来,拿刀的在后面!跟着我杀啊!”高师盛冲在最前头,一边是青木大膳,一边是长谷川隼人,众人试图将他遮掩在相对安全的后方,但是遭到坚决地拒绝。 如果设慧菩萨要他活,自然会不会死,如果要他死,在怎么退缩也是难逃一死。 面前是村上军的马廻武士,身后是奔袭而来的武田赤备,铁蹄动如雷鸣,越来越近的村上马廻众的长枪折射寒芒,高师盛微微闭上双眼,随即怒目圆睁,发出凶虐地怒喝,同时带头将手中的镰枪狠狠刺向迎面冲来的敌骑。 战马全力冲刺下,数町之地可以说是近在咫尺,高师盛的声音才刚出口,队列尚未完成,就好像被风吹散,而后众人的身影几乎不分先后,消失在两军的马蹄声中。 对面的数十村上马廻毫无停顿,马蹄声滚滚不绝,密集的锋矢阵型迎面撞来,在后方武田赤备也倏尔杀至,时间仿佛在瞬息间凝固,但又迅速恢复如常。 狭路相逢勇者胜,两军骁勇的骑兵根本没有丝毫犹豫,想要避让对方的意思,拼命催促战马,拼尽全速碰撞在了一起。 长枪在撕裂具足后纷纷不堪重负,应声折断;相互冲撞的战马栽倒翻滚,卷起漫天的赤雪,即便身处在最边缘地带,平山党的溃兵也有七八人当场被乱马踏死。 天上逐渐斜沉的日头,逐渐为远方的山峦遮掩,天地为之一暗。 高师盛的身上溅满了献血,手中的长枪早折了长柄,紧握住满是缺口的太刀,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呼啸的风声掠过耳后,鲜艳的血在他眼前绽放出多多艳丽赤莲。敌人濒死的惨叫,让人听的麻木,远方赤备骑兵地马蹄轰如雷鸣,卷起残肢横空飞舞。 平山党的溃兵侥幸没有被两军骑兵当场全部撞死,但在躲避战马之时,却於乱战之中越陷越深,举目四顾,只见得染血地幡旗乱舞,分不出来人是敌是友,身边的部众在厮杀中变得越来越少,青木大膳在前头带着整个队伍在冲杀中不断调整着方向。 一来时等待落在后边,同样逃亡的泰平寺守军,二来则是选择对方的薄弱位置突围。 乱军近身厮杀,不利于骑兵突击敌兵,但没有骑马武士的追杀,并不代表着就是安全的。因为除了要应对面前的敌人,还要防备不知从何处飞来的流矢,这个时候,就要全靠个人武运如何了。 不过还好,村上义清这支军势,前身是北信各家豪族拼凑出来的武装,主力依旧是乡里的军役杂兵为主,和长尾政景配下的上田众、旗本队相比,在精锐程度上远远不如。 被赤备骑兵反复冲荡,早就没有了阵型。高师盛、长田盛氏等人身上的大铠很不错,虽然不是具足精甲,但也是上乘铁甲,带队突击的青木大膳也不在拿大,身上也套有一件从死尸身上拔下的卷腹,为了不影响劈砍的速度只戴着笼手、护臂,而没有在肩臂处加上防备箭矢的盾佩。 平山党这群误入杀阵的溃卒,如同一枚石子投入水中,略微溅起一层波纹,但随即又被更多汹涌的浪潮淹没。 ‘也许自己今日就要死在此处了!’,当这个念头在地涌上心头,高师盛突然放声大笑。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战国乱世,可笑自己被骏府城的泰平景象迷惑耳目,一叶障目不见乱世就在身边,实在醒悟地太迟了,想想自己这二十三年来都干了些什么,细细想来,竟无一可取之事。 自己死后唯一能让人记得功绩,大概就是高氏恶代官以莫须有的罪名谋害了某个连姓氏都不被记述的部民长吏,这就是留在这个世道最后的痕迹不成。 高师盛额头发烫,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看见公卿之女的妻子,穿着八重衣同自己在骏府城的庭院内酌茶弈棋;但随后又变成倾盆暴雨中,自己跪坐在松平馆外的角落里嚎啕痛哭,最终所有的一切,在血舞中都化成三沢左兵卫满门老小惨死的尸首,面目狰狞地向自己飞扑而来,长着血盆大口向他索命。 高师盛知道,这就是自己做下杀生恶业,必定要受到的因果报应。他用百单八枚的念珠将自家的右手和刀兵纠缠一处,声音沙哑,低声诵念着净土真宗亲鸾上人所传下,解救信众的《叹异钞》,乞求以念佛之力,护持自身因果,使之邪鬼不侵,万魔退散。 净土真宗的成佛之说深入人心,身旁幸存之人亦不乏虔诚信众,听到自家的兵曹的乞言,便跟着一并持戒经文,诵念佛号的声音由低变高,由小变大,从呢喃变成了清晰的戒言。 “以此可知∶若凡事可以任心者,则所言之为往生故,令杀千人,即能杀之;然而,无杀一人之业缘者,不能杀害也,非我心之善而不杀;又虽思不害,亦有杀百人、千人之事。”众兵卒在高师盛的带领下齐声高诵,《叹异钞》第十三章——怖畏罪恶之异议,这等呼佛杀生,实则已经偏离善报,坠入修罗业道。 长谷川隼人、青木大膳两人都称得上骁勇善战,将自家的兵曹紧紧护在中间,一人大开大合冲阵,一个防备偷袭的敌兵,挡在前头的信浓豪族麾下的各部杂兵,几乎是一触即溃,瞬间从最外围的阵线,突入混战杀阵的最中央位置,手下没有能当一合之敌。 。 无弹窗 ------------ 第三十一章极乐净土方泰平 胯下抢来的战马没了气力,脚步歪斜,岛崎景信的长枪刺空了地方,逃得一命的藤堂虎高将手中长枪当做棍子使,鼓力横扫到对手坐骑的脖子上。战马悲嘶一声,奋力想要维持平稳,颤巍巍间,围拢上来的武田军乱枪刺出,有的刺人,有的杀马。 岛崎景信手中朱枪团舞,挡下众多戳刺,但还是感觉到身上的盔甲在敌人的连番重击下,被打破了,后背、臂膀、腿上,连连吃痛,战马轰然跌倒。 生死存亡之间,格外凸显武艺的精湛,他大喝一声,在坐骑将要倒地还未倒地的刹那,一跃而起,揉身跳马而下,还不等站稳脚步,竖杆长枪再次刺了过来,伸手抓住一名村上军武士,将之当做肉盾挡在身前,向前跨步而去,手中大枪挥出,将敌兵全数杀散。 等他抬头再看,混乱厮杀中哪里还有藤堂虎高的身影,个人的勇武,在如此场面的战斗中,找到一人的可能,几乎忽略不计。 气怒之下,拖枪横行无忌,带着剩余的十几名村上悍卒向着向着敌军最多的地方冲杀而去。 ············ 营外喊杀声四下而起,防守的军势败退连连。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村上义清面无惧色,踞坐辕门后百步之外的胡床,原本侍立在旁,等候军令的诸将、旗本,纷纷凛然接令,各自带兵奔赴前线,扑杀这股妄图脱身的溃军,如今身边只剩十数名持护马印大旗的扈从,和传递军令的使幡。 太鼓声声,匆匆起身的足轻逐队集结,由伍组成番队,又由番队结为备势。在担任各级军官的武士喝令约束,村上军营内最后一支三百人的旗本也被动员起来。 少倾,风声中夹杂着马鸣长嘶,看着面前被人牵来的坐骑,村上义清目露不舍,伸手轻轻抚摸它的脊背,将杂乱的鬃毛捋顺。 而这匹跟着信浓大将征战多年,伴着村上猛牛颠沛流离,逃往越后春日山城避难,又随着再次杀回信浓的骏马,似乎也猜到了自己的命运,眼中垂泪,却也不闪不避,任由村上义清一刀刺入脖颈之中。 血如泉涌,浸透了村上义清半身衣甲,而后不在犹豫,挥刀割下马首,悬在大旗之上,使幡齐声高呼“羽林军令!营在人在,营陷人亡!” 士气稍振。 一名使幡又自急奔前线,一路叫道“羽林将军有令,杀贼,斩一级者,功在三番,赐衣甲一领,钱三万。” 奔驰未停,第二名使幡又驰奔过来“羽林将军有令,临阵擒斩敌将者,每一人功二番,赐良田美宅,钱银十万!” 第三个传令使幡紧随其后“羽林将军有令,擒敌斩将,有中伤殉死者,论功之外,汝父母妻子,吾自养之,汝勿虑也。” ‘上字纹’马印大旗之下,村上义清身后十名使幡从骑,铿锵大呼“羽林将军有令,临阵破贼,能夺旗溃军,因而败敌遁逃者,是为一番枪功。兵曹拔擢一级,兵佐拔擢两级,士卒赐许家名苗字,登录为家臣侧近。”连呼三声,声借风扬,贯响全营。 营内惶恐的足轻,逐渐安定下来。主将抱有必死之心,士卒亦不会怀有贪生之念。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百人之内岂会无有轻生悍勇之辈?闻得此令,无不精神大振,只要能立下一番枪功,转眼就是武士! 砍杀的敌人越来越多,周围的武田、今川两军溃卒同样也是越聚越多,每个人都是浑身鲜血,有自己的,但更多的则是敌人的。 浓厚地血腥之气扑面而去,这群想要杀出重围死中求活的念佛败兵,早就已经坠入魔道变成修罗夜叉、赤血恶鬼,却仍不自知。 青木大膳荡开来敌劈砍的薙刀,长谷川隼人手中碎金铁棒紧跟着锤去,将这名武士的脑袋砸了个稀巴烂。脑浆横飞,溅起的血肉喷到高师盛脸上,他根本没空去管,面前黑压压的村上军旗本队,镰枪如林,横扫戳刺。 他们这群数百人的溃兵,脚步不辍完全地冲入村上军辕门前枪衾阵中,突击的速度降了下来,压力骤然加大,若非求生心切,藤堂虎高、井伊直亲两人也带队在前互相配合、掩护,早就打散绞杀。 更多的敌军冲到眼前,和高师盛互相厮杀的村上旗本听到震天的佛言,一样忍不住开始大声呼喊,从开始嘈杂混乱,最后一样变成了齐整地‘毘沙门天王’祝祷文。 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把积压在心中的仇恨、恐惧,以及削减杀生业报的成佛渴望,变成无穷的胆勇和气力。 逐渐这场的殊死搏杀,也已经在响亮的念佛声中,悄然偏离原本本愿,从单纯地武家合战,变成了两宗信众相互诛杀异端的烧讨,在各家禅宗的传扬的佛法众,诛讨佛敌,永远是立地成佛的不二法门。 众生皆苦,狂热的信仰加持下,不再有人贪生畏死,反而是不断出现想要当场战死,为护持佛法捐躯的狂热门徒! “泰平寺!泰平寺!佛陀菩萨已经降下法旨,此地便是前往泰平盛世,前往极乐净土,成佛往生的唯一道途!”不知是谁发出癫狂地话语,让所有人都一愣,随即在欢呼雀跃地大笑里,将手中的刀枪互相挥砍到对手的身上。 无人躲闪,也没有人愿意躲闪,或者说即便有心智还保持清醒的正常人,在这群渴望成佛往生,脱离苦海的疯子中也难以躲闪,稍微流露出退缩之人,无不是被身后的同伴当做忤逆佛法的佛敌,乱刀分尸。 大井盛朝手中持握着的,是被鲜血浸透的‘南无阿弥陀佛’大旗,这个迎风招展的幡旗,不知何时成了双方争夺的焦点,无论敌我,都拼尽全力向着幡旗处迈进,似乎只有死在幡旗之下,才能首先成佛,往生极乐净土。 几个呼吸的功夫,双方倒下的士卒比之前拼杀许久的还要多。 。 无弹窗 ------------ 第三十二章越后骏鹰马蹄轻 高师盛昏沉难醒,强自支撑不让自己晕厥过去,连番鏖战、长途逃亡消耗了他的大部分体力。厮杀了一会儿之后,敌军多被青木大膳、长谷川隼人和紧跟在他身后的小野忠明、长田盛氏等部属分摊应付,但他还是感觉自己要顶不住。 刚才拼杀时,他的臂膀中了一箭,恰好钻进了大铠跟袖甲之间的缝隙中,扎入不深,可在眼下疲惫难支的情况下,汗水浸透,盔甲摩擦,简直钻心的疼痛,这种痛入骨髓的感觉,反倒让他精神稍微振作。 但很快这种疼痛感就如潮水般消退,取代而来的只有如冬日坠湖,那种冰冷麻木。不但感觉不到疼痛,两军兵马的冲撞、嘶吼、杀戮的声音也变得忽大忽小,飘忽不定,有时渺无音迹,有时惊天动地。 高师盛的眼前,再度开始出现幻觉。 过往、现在,喜怒哀惧为首的七情六欲杂糅在一起,一幕幕如三途川浊流冲刷一般,一闪而逝,叫他分不清楚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可他手中的太刀仍旧未停,挥砍不断,到如今他已经纯粹是凭借本能,有时太刀刺入敌人的胸膛,割断喉咙,带出大股的鲜血,才能给他眼前黑白色的景象,添上一抹唯一的鲜红色彩。 排山倒海般的攻势,逐渐退却,久攻营砦不破的武田军,於是调转矛头,丢下还在营内苦苦支撑的村上军,开始向着长尾政景本阵的方向移动而去。 ------------------------------------- 战线的另一端,长尾政景钟爱的‘俊青’们飞了出来,五十余骑额抹鬼面,带着大牛角兜盔,黑甲白衣,后背硕大的竹雀纹母衣迎风鼓舞,手持朱漆穗枪的马廻武士,在齐声欢呼里突出阵来,接着其余长尾军的足轻、杂兵们,都列着密集队形,尾随其后。 这些马廻众全是上田众精锐当中,千挑万选出来,专门用於催锋陷阵的的武士,是长尾政景的骑从扈卫,更是他驯养的‘海青俊鹰’,只等他们将对手阵线撕裂出缺口,后面的大军便会一拥而上,彻底击溃敌人。 “革枯青眼疾,雪尽马蹄轻,老骥思千里,饥鹰待一呼!” 随着这首越国流传许久的汉诗,长尾政景麾下的部众,在‘海东青’的引导下,对着冲破前队防线的今川军,发起了排山倒海的突击。 “前军最先手的是谁!”朝比奈信置手持军佩立在‘今川赤鸟纹’大旗下,对着烟尘呼啸的前阵,询问左右,胯下的战马唏律律的打着轻响,好像在奋力压制住,想要背负主将上阵拼杀,获猎武名的渴望。 “第一阵先手兵曹冈部长信,之前负责突阵的也是他。”身旁的录事佑笔回道,而后朝比奈信置看见,前队全军以郡兵为主,呈弧形配置,形如弯月,列成一种非对称的阵形,冈部长信作为兵曹,将本队位于月牙内凹的底部。 作战时注重攻击侧翼,以厚实的月轮抵挡敌军,月牙内凹处看似薄弱,却包藏凶险,需要旗下本队应有较强的战力,兵强将勇者适用,正适合眼前这种地形复杂的情况。 整个前队郡兵都按照‘武田八阵’中的偃月阵法,逆战於垒土,上田众击之不动。 武田八阵中的阵法,起源于天平宝字四年(760年)十一月十日,授刀舍人春日部三关、中卫舍人土师宿祢关成等六人与太宰府的大弐吉备真备等将在军中演练“武侯八阵”和孙子的“九地”。 以后自源平合战始,在实战中普遍地使用。“武侯八阵”经过历次战争的洗礼,结合合战的实际变化,发展成为鱼鳞、锋矢、鹤翼、偃月、方圆、雁行、长蛇、衡轭,八种战阵,既名称“武田八阵”,其编成者自然是武田信玄无疑。 朝比奈信置推崇甲信军学,麾下部众练兵也多是以武田军阵法为效仿,擅长以阵法克敌。 这时候五十名上田众精锐突骑,已经从侧翼如军扇般散开,来规避今川军射来的箭矢,中军的大队步卒,都举持大橹长楯,亦步亦趋,向前缓缓推进。 “偃月之阵,劣势在於两侧薄弱,难当敌军搴旗陷阵。发令,命蒲原氏清、伊达宗纲率骑拦截,滨名飞驒守领本队,会合上川、相良、本间、饭尾、江川五队游势上前援助!”朝比奈信置轻抚佩刀,发下军令。 接着他身边的幡持就齐齐竖起代表军令中各队出阵的流旗,背负小太鼓的健勇,俯下身子,单膝跪倒在地,等候在旁的力士擂鼓传讯。 “十郎伟!十郎伟!”当蒲原氏清等数十骑母衣众,驰马出阵之时,仰慕犬追这位美貌郎君风采仪容的士卒摇旗呐喊,高呼蒲原氏清的通名,为之打气壮行。 能与如此英勇武士一齐出阵,滨名信亲带领的六个百人队足轻自觉受到鼓舞,就此站立起来。 他们原本就是来自远江国各郡的军役众,现在看到总大将的马廻众也要土自己并肩作战,胆略豪勇顿时直冲云霄,便甲胄齐整,幡旗飞扬,顺着飞驒守扬鞭催马的方向,举着镰枪、长矛、太刀和楯佩,连声呼喝,很快越过壕沟后手持丸木白弓的轻兵,踏着尸骨累累的橹桥跟长尾军,交错争锋在一处。 “箭射敌军后排!”站在土坡上的本多右近允大声喝令,接着所有弓手列成两排,箭矢铺天盖地的横扫过去,当先的十余名足轻当即翻滚下橹桥,其余的非但不退,在武士的驱逐下,重新归拢成整齐的队势,继续向前冲锋,而落后的轻兵也引弓拉弦,朝着马印旗处急速抛射了一波箭矢。 锋利的箭簇坠落而下,数面长楯立刻抬起,轻车熟路地挡下这次劲射,但还是有数人中箭,哀嚎着倒地。 “往后退!往后退!”大井田景国挥动着手中的长枪,然而后面的第二阵的步骑早已经密密麻麻压上,弓手退无可退,只得向左右两侧转行,或是登上再次车阵在缺少掩护的情况下,同今川军轻兵站桩对射。 。 无弹窗 ------------ 第三十三章高阶武藏守师泰 长尾政景随从的鹰匠,目视前方,振臂撒出早已躁动的驯鹰,为下面的奔驰冲突的‘同伴’,指引方略。 一声嘹亮的啼鸣,灰色的羽影瞬息笼罩在敌军的头顶,受到激励的上田鹰骑纷纷提马,越过己方设立的栅栏、木车,从偃月阵最为薄弱的侧面发动进攻。 接着就是挥动长枪、太刀,人头、残肢四处飞舞,但今川军的远江军役众也一个接着一个死死挨在一起,到处都是人脸,惊恐的、麻木的、受伤的、退缩的、激昂奋起的。 所有人都跟随着武士的号令,挥出手中的兵戈,没人知道自己是否刺中了敌人,只是这样互相依靠在一起,奋力抵抗着骑兵的冲撞。 不断有鹰骑坠马,迎接着他们的是无数脚步的踩踏,和一人独骑遭受十几把刀枪的砍伐——今川军的密集队形,即便伤亡同样巨大,但不论多少人到下,后方总是有源源不断的足轻顶替上空缺的位置。 随即蒲原氏清、伊达宗纲所率领的母衣众也旋即杀至,配合步卒发动反击。 后方的上田众看到,己方引以为傲的‘鹰骑’不断折翼丧命,无主的骏马朝向己方逃来,而正面今川军的阵型依旧巍然不动,许多‘左三巴神纹’旗帜,自始至终,矗立不倒,不少人的心中开始忧疑不定。 其实越后兵的勇气,并不见得就比远江军役众强多少,在依旧还要靠动员农军杂兵的战国前期,永远不要奢望他们能做到常备旗本才具有的剽悍勇武。所以在战场上取胜,将领主要依靠旗下本队的敢决行动,和迅猛的突袭猛进,还有各种高额的激赏,来刺激足轻卖命合战。 不过一旦这些手段没能奏效,让战况陷入到双方将领最不愿意看到的僵持之中,那么手下的足轻也会和普通百姓相同,会畏惧伤亡,会胆怯退缩。 唯一可见的是,这突阵的五十名长尾政景最爱的母衣众,几乎没有活下来的可能,片刻之后,这些忠勇绝伦的武士就被杀戮殆尽,残缺不堪的尸首被今川军的士卒用勾镰叉起,抛出阵外,向着长尾军姗姗来迟的大队步骑,发出嘲弄的讥笑。 大井田景国勃然大怒,挥动马鞭狠狠抽打着身边的武士,连声喝骂“越国武士的颜面,简直要被你们这群懦夫彻底丢干净了!身为北陆男儿,竟然因为怯战故意抛下同袍,如果真个怕死,就赶紧拔刀砍下本将的首级,送去对面阵内,换上蝉衣向着敌军献媚乞降!” 身边的步行武士,被带着倒刺地马鞭抽打着满脸鲜血,但却远远不及,主公怀疑他们勇武的话语,所带来的中伤更加严重。十几名来自越后新津庄的武士,发出一声吼叫“今日主公,必将看到我等身为越后武士战死沙场的身影” 说罢,便身先士卒,扑入今川军缓步推进的阵势之中,在这些武士带领下增援的次阵发动悍然的反击。 那边,手执断刀亡命奔走的高师盛,眼神缥缈难定,无休无尽的幻影,开始重叠交汇,眼前满是想要索取自己性命的恶鬼,想要发出什么声音,但张口却是吐出一口鲜血,随着落地的还有半只耳朵,他早已不记得是厮杀中飞入口中,还是自己从对手脸上撕咬下来充饥的剩余。 他看到远处被派来阻拦的长尾军,以及漫天落下的箭雨,没有任何犹豫,一把夺过大井盛朝手中的幡旗,而后高高举起血赤的佛旗,便徒步发起了冲锋,居然一人冲出了己方的阵形,直接单人独行杀向了对面的数百军势。 这下子,整个偏侧的战场都寂静了下来。所有人,无论敌我眼望这个浑身浴血,扛着赤帜的修罗恶鬼,已经彻底疯癫地高师盛,本就踟躇的脚步被箭矢射得踉踉跄跄,看到对面模糊的竹雀纹,口中桀笑连连“我乃高阶武藏守师泰,今从十八重地狱归来,奉设慧菩萨法旨,令杀千人者而成佛业!杀人者方可往生极乐,我当以上杉氏满门首级,血祭亲鸾上人,来报答还阳恩德!” 凄厉地哀嚎,让人惊惧莫名,高师泰满门早已经於二百载前为上杉能宪杀绝,而今站在眼前的又是何人? 领军兵曹看到来人靠旗上染血的‘花轮玉’,面色不禁惨白,想起各种有关於妖怪鬼神的魔道邪说,沙场死伤过重,从而招引鬼神怪谈,屡见不鲜。 远的不说,武田家重臣板垣信方败死之前,就曾半夜在信浓国山间遇见数百笠入山鸦天狗的怪谈,在关东可谓家喻户晓。 麾下胆弱士卒,虽不知晓高师泰究竟是何人,但看到自家兵曹骑在马上,微微发抖的身影,对其口中地狱恶鬼的身份信了八成以上。 率先反应过来的平山党残兵,口中同样发出沙哑诡异的吼叫,就像濒死的鬼怪,带着所有溃卒疯狂冲锋“我等乃远海湖内源尹良大将军麾下,受奉公方军令跟随武藏守诛杀不逊!” 接着昂起的赤帜下,三百残兵齐声发出惊惧的哀嚎,长尾军未战先怯,只一味连发箭矢射杀来敌,根本不敢近身。 左右不断有人中箭倒下,但这些残兵依旧如同入魔一样,踩踏着地上同伴的身体、尸首,举着兵戈前仆后继地向着长尾军冲了过去。 空旷的平野上,双方最后的军力全部对撞在了一起。刀对刀,枪对枪,步骑对步骑,乱世里的活人对阵地狱中的恶鬼——高师盛擎住幡旗在乱战的人群里,发出鬼哭狼嚎,左扑右杀,瞪着血红的眼睛,挥动着崩裂刀锋的断刃,胡乱挥舞,砍杀着臆想出来的敌人,不时发出凶戾的笑声,让人毛骨悚然。 无论敌我都远远避开,躲闪着这个自称从十八层地狱还阳的恶鬼,凡是他所到之处,无不是众人慌张退让,一时间跟在他身后的平山党残兵,倒是所向披靡。 。 无弹窗 ------------ 第三十四章百鬼幢幢竟夜行 在竹雀纹马印大旗下,辔马观望的长尾政景惊怒不已,将手中的军佩弯折,咯咯作响,破口大骂道“村上义清这个莽夫到底在干什么!非但没把连泰平寺守军全歼,还将之放到我后阵来!他的追兵在哪里!” 腹背受敌,乃是兵家大忌中的大忌。 若非还留着第三阵,恐怕就被这伙溃军直接冲进本阵内,将他乱刀讨取。没有拦截住守军突围,并非全无可能,但不派兵追击,甚至连派使幡通传军情都没有,简直让长尾政景愤怒到了极点。 村上军已经丧胆思遁,若非村上义清极力约束,早就奔溃逃散了,哪里还有人愿意,或者说还敢追杀这群恶鬼。 此刻另一侧,正前方的战局也不容乐观,特别是在车阵附近,看着步步紧逼的今川军,本多右近允无奈再次将马印后撤,前军士卒早就转攻为守,扛举长楯结成鱼鳞阵交替出战,配合着枪衾来抵抗,武士、足轻倒毙重叠,尸首铺满雪地。 日落群山,群鸦归巢,两军士卒显然不可能挑灯举火,连夜鏖战。 长尾军后队的殿军咬着牙接过了前阵的马印牙旗,开始肩负起掩护余部撤退的重任,今川军的攻势很快也跟着转移了目标,今川军轻兵手中弓箭抛射的箭矢,让护卫牙旗的旗本队一个被一个射倒,但很快就有跟多的人,举着长楯列阵,相互交替着徐徐后撤。 他们都是追随上田长尾氏多年的世代军役,掩护家督安全撤离,是对他们忠义勇武的最大认可,接受这个充满武誉,却又几乎必死的命令后,仍是无怨无悔的留在阵中,将今川军追兵死死挡住。 蒲原氏清突骑入阵,首先杀进营垒之中,看到的不是惊慌溃逃的敌兵,而是早就严阵以待,等候多时的殿军死士。 营垒之间,栅栏、木车左右横放,构筑好一个简易防垒,只留下几十步长度。一面面橹楯挡在众骑面前,如林镰枪掩住视线,看不到后方撤退长尾军的虚实。 按照惯例,前阵的地上遍布拒马、鹿角、撒满了铁蒺藜的陷坑,阻拦敌方骑兵发起冲锋。 母衣众辔马兜转,随后相良队的足轻撵上步伐,上前搬动拒马、填埋陷坑,没搬两个,就听见对面的死兵阵中一阵呐喊。 众人严阵以待,长楯两侧的栅栏后,火把晃动。殿军死士点燃淋满火油的草束,奋力抛出,长尾军弓箭手密布,矢石齐发。正中间的橹楯猛然掀开,钻出数十名刀斧步卒,一拥而上,上砍人头,下劈双腿。 相良队的足轻难以抵挡,被杀得连连败退,丢下一地的尸体后,落荒而逃。 好在很快本间队、滨名队的足轻也相继赶了过来,略微重整阵型,再度上前搦战。但鏖战许久,士卒疲累,而今胜利在望,没人愿意再轻生涉险,见到今川军不在进攻,断后的长尾死兵也停下弓箭,双方就这样隔空对峙着。 突然后方深沉的暮色中,传来一声马匹嘶鸣,两军将士举目望去,只见泰平寺方向闪出数名身上挂满箭矢的赤备武士,黑红色甲胄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道,赤色甲胄并非本来的涂漆,而是浑身浴血凝固后的残留颜色。 这些兵俑一样的武士,从冷冽的阴风中踏马而出,面目模糊,兜盔下似是空无一物,又如藏匿无数凶恶妖鬼,手中折断的只剩木杆的长枪,挑起连串颤巍巍的残破头颅,吐露在外,随风晃荡的舌头,就像是未点燃的红烛。 高师盛跌跌撞撞,拄着被鲜血染透的幡旗,缓缓从营后转出,左臂上的袖甲被扯掉,发髻散乱,满脸鲜血,根本看不清楚样貌,手中纠缠太刀的念珠已经崩散,再也找寻不回。 但跟随他的恶鬼们却格外在意,不由分说,给他腰间挂满了各种鲜血淋漓,表情怪异的头颅来作为新的替代,似乎只有这个这样子,才能通过这些死者的喉舌,向设慧菩萨传达他们对脱离苦海,往生极乐的渴望。 残余的溃兵簇拥着自家的赤鬼大将,同样摇摇晃晃的从深沉的暮色中涌出,鬼影幢幢而行,让所见之人,无不是人肝胆欲裂。 担任殿军的兵曹,忙令弓手连忙调转方向,向着这群恶鬼密集攒射,两名赤备武士一见对方张弓欲射,不由哈哈大笑,拨马奔上前去,用自己和坐骑的身体替高师盛挡住如雨的箭矢,直到浑身上下,被箭矢射的密密麻麻,才连同着着坐骑,一起栽倒地上。 长久的血战,上前替这位从十八重地狱里爬出来向上杉氏复仇的武藏守遮挡箭矢、劈砍,早就成了一种本能性地条件反射,只要这面赤血佛旗不倒,其他人就有活下去的希望,为护持佛法而死的自己,也可以就此往生极乐,永享泰平。 这群神志已然疯癫的溃兵,心中如何所想,自然不能为外人所知道,即便是知道了也绝对让人难以理解。 看着两名赤备武士连人带马,死无全尸,所有人都面露不忍之色。 只见高师盛晃步上前,捡起掉落於地的太刀,或不犹豫地拔刀就砍,不知是因为臂膀受伤,还是已经脱力的缘故,连斫数次,才好不容易剁下两名还未死透,仍在挣扎地武士头颅。 唿哨一声,抓起两颗血肉模糊的人头,飞手扔进营垒之内,营垒内的长尾军士卒,无不骇然避开。 远远听见他如鬼哀嚎“菩萨法旨,杀一千头往生极乐!” 他麾下的‘恶鬼’疯狂地跟着大叫“杀一千头,往生极乐!杀一千头,往生极乐!” “当真一群恶鬼······”滨名信亲喃喃自语。这群溃兵遭遇的生死大恐怖,没有经历过的,是无法想象。合计武田、今川,在加上冒死来援救的赤备骑兵,全部加在一起还不过千余人,厮杀至今,已然仅剩百十来人,说是十不存一也不为过。 能活到现在的,无不是从尸山血海中挣扎杀出,即便是阿修罗道也未见得能比他们经历的厮杀更为血腥。 。 无弹窗 ------------ 第三十五章武士道者谓之死 方才长尾政景本想临走前,将这队溃兵全部诛杀,以为泄愤。 但远远看到,这群已经分不清是人还是鬼的妖怪,疯狂砍杀自己派去的足轻的模样,恨得他连连抽打马鞭,在空中甩出连串唿哨。 到最后,却也是没敢下令突击,只能跟随着撤退地部下,一声不响地拨马而走。 他手头不过千人,而今折损近半,只看这伙溃兵的凄惨模样也能猜到村上义清那边,恐怕也好不到那里去,难怪没有派兵追击逃亡,两边加起来,能剩下千五百众就算不错了,犯不上为了一伙溃兵再折损兵马。 却不想,因一时犹豫而放过的溃兵,就这样如同平安时代百鬼夜行的妖怪一般,跌跌撞撞地闯进营内,向着留下来的殿军,发起骇人听闻地猛攻。 竖立起来的栅栏,阻挡了溃兵们的去路。青木大膳抛下手中的楯佩,飞猿也似得翻身跃上低矮的辎车,车上得弓手惊恐跌倒,太刀狠狠劈下,惊魂未定的首级伴随着无头胸腔中喷出的鲜血,一起飞上半空,跟随在后的溃兵,发出阵阵欢呼喝彩。 今川、长尾两军数百将士不由为之变色,杀人他们不是没有见过,更不是没有杀过,但见到活人被生生枭首,还能笑出声来的却是一个也无。 长尾殿军兵曹忙组织一队胆大地士卒,持枪上前刺杀,集中箭矢,向他们射击。三四个尾随登车的溃兵,张开手臂,护住青木大膳的身体,噗噗闷声不断,转眼间,那几名溃兵身上挂满了箭矢。 剩於的几名武田赤备,迎着晃动的长枪、勾镰策马驰突,将栅栏直直撞开。木杆上悬挂的长串人头,亦随着骑兵的落马而满地乱滚,后方的步卒不论手中有无兵器,都嚎叫着飞身扑上前去,有兵器的砍杀一处,两手空空的,干脆搂住一名敌兵,在铺满铁蒺藜的地面上不停滚动,这等惨烈场面,比之前两次舍身遮挡箭矢更加骇人。 能留下来作为的殿军的,都是长尾军内最为敢勇的士卒,但前提他们面对的要是人,而不是一群恶鬼。 高师盛摇旗大喝,众溃兵如同受到莫大的激励,拼杀的更为起劲。 藤堂虎高挥刀指挥着溃兵维持阵型,三人列成一队,一人主攻,两人负责策应,由青木大膳的带领下很快就冲散长尾军的队列。 营垒的防御设施都放在前方。后方除了几个栅栏、辎车外几近于无,见形势危急,溃兵悍不惧死,弓手阻拦不住,兵曹忙调动刀斧手拥到阵后砍杀。 营栏不大,长宽不过百十步,眨眼间就挤开混乱的人群挥动薙刀、铁斧之类的兵器砍杀冲进阵内的溃兵。长尾军中有雄浑胆壮的,几轮刀斧下去,劈倒数名不知躲闪的溃兵。弓箭手见缝插针,接连开弓又是射到数人。 两名力士合力推到一桶菜油,洒落满地。有几名溃兵也被泼了个满身满脸,随后数个火把抛下,火苗顿时窜起来,燃起一道熊熊烈火,那几名溃兵脱身不得,身上也沾满了菜油,被烧成火人一般,握着刀剑手舞足蹈的向前跑动。 还未能躲在火墙后面的长尾军缓一口气,数个浑身烧着的火人,已然持刀冲进阵内,见人就砍,猝不及防之下,数人被当场砍断手脚,痛叫哀嚎。 而这些火人根本理也不理,踩着他们的身体继续向前跑动,直到撞进枪衾阵内,被捅穿身体推回火中。 滨名信亲本该趁势指挥部众掩杀上去,配合对面的泰平寺守军里应外合,将这群敌兵全部消灭,但看了半晌也没干发鼓催攻。 不用观瞧,这位飞驒守也知道自己手下的足轻现在的模样,比之对面惊慌失措的长尾军,好不到哪里去,甚至来说远远不如。 因为至少长尾军还有敢於奋起反抗的勇气,而自己这边,待看到有溃兵满身着火时,已经有不少人不由自主扔下手里的兵器,向后溃逃,就连监军的目付也罕见的没有为难这些逃兵,不是他们玩忽职守,而是目付里也有不少人跟着一并逃跑。 这已经不是合战了,仅是站在一旁远远观战,就远超出普通人的忍受极限。 青木大膳夺过一杆薙刀,不管迎面射来的箭矢,和周围晃动刀枪。他人瘦小,力气却大,跳荡决死之时,甚至连对手劈来的刀斧都被他砍得脱手,跟在身旁替他挡箭拦刀的溃兵,一个没跟上,两支箭矢射入他的肋下。 这位出身鹿岛道场的免许剑豪,面不改色,随手掰断。身后的随从急忙快步追上,死死护住他的身侧。几个使用长兵器的,也跟着青木大膳一起,跃火猛攻。 青木大膳杀人虽多,但正经的沙场合战却是没有打过,不知道冲突陷阵有什么讲究。见对面长尾军士卒挤得密密麻麻,他不惊反喜,这种站队紧凑的情况才更适合新当流的长刀杀人剑术。 他觑准一个胆怯退缩的长枪足轻露出的破绽,猛然跃起,单持松握薙刀大力向着对面一排足轻的脖颈扫去,薙刀的长杆在甩动中急速脱手,待到猾至末端的时候才发力攥住,靠着强横臂力控制住方位,血光喷溅中,七八名足轻捂住自己被削断喉咙,向后栽倒。 这是青木大膳目睹那位剑圣恩师的活人剑‘一之太刀’后,自我揣摩出来的杀人之剑。数年前骏府城御前合试时,他就曾以木刀仗剑,在骏府大殿今川义元面前连杀十於名兵法精深,或是自诩兵法精深的浪人剑客,而今以锋锐的大薙刀使出,威力更宏。 这个性嗜残杀的免许剑豪,将自家这招最为得以的杀人之剑,谓之‘死狂’,取意“武士道者,死之谓也”,他大概不会想到一百多年后的江户时代,由佐贺藩主锅岛光茂的侍臣山本常朝口述,一个名叫田代阵基的武士用七年的时间笔录而成的十一卷的长篇武家巨著《叶隐闻书》,将之收录为开篇之言。 后方的溃兵大声叫好,对这位杀人如麻的剑豪钦佩不已,但对面的长尾军却是再难以坚持,刚才被割断喉咙的人里面,就有一直指挥防备的兵曹,他首次冲到最前线激励士气,却不想直接被当场讨杀。 主将横死,让早就奔溃的长尾军,开始向着今川军方向逃亡,想要向自己之前死命抵抗的敌军乞求援救,而溃兵们则紧追不放,不停有落在后面的长尾军士卒被砍杀倒底。 前阵严密的距马、鹿角本来是他们自卫的垒具,现在反倒成了阻拦他们逃生的障碍,更不用说那些踩中铁蒺藜摔倒的人,还未他们喊出声来,就被后面追上的溃兵,砍得血肉横飞。 滨名信亲忙下令枪衾阵上前,将溃败的长尾军封堵回去,任由营内的恶鬼们尽情残杀取乐,生怕牵连到自己的麾下。 不时有溃兵,拖着断手断脚的长尾军士卒,在营内来回跑动,将之折磨地奄奄一息,才推进火中,饶有兴致的看着对方在凄厉哀嚎中被活活烧死,或是将他们满地的尸首剁成肉酱。 少数还有理智的人,则纷纷退到高师盛的旗下,躲避这些已经承受不住血腥,而彻底疯掉了同伴 一直将所有活口,全部杀死之后,精疲力竭的溃兵们才慢慢罢手,而此时天色已经翻出鱼肚白,东方的天空,一轮旭日喷薄而出,驱散了冬日暮间的阴霾,染血的赤帜猎猎飞扬,风依旧冷,衣甲却热。 ------------------------------------- 围绕泰平寺的这一战,从清晨直战到日暮,大小合战的次数可以说数不胜数。 当高师盛等人昏睡营地之时,还在川中岛对峙的两位关东名将,几乎可以说是同时接到了军报。 揽军报而读之,虽时值隆冬,天守阁外寒风凛冽,长尾景虎却觉得热血沸腾,再三抚案,最后将军报放在案上,按刀起身,迈步廊阁。 他推开门扉,眺望远近刁斗森严的兵舍长屋,看了在风中昂扬招展的乱龙大旗,复尔顾盼向犀川方向,两地远隔何止百十里路远,自是望不到泰平寺,但却也如高师盛在出阵前的那日一般,在这迎面袭来的冬日凉风中,感觉到了在那山寺佛堂下浓浓不散的血腥之气,微微闭目,细心倾听着消逝在昨日山风中,那些敌我将士的震天呐喊和兵戈相击,声势浩大的念佛之声。 宇佐美定满、直江实纲、本庄实乃诸将皆在评定间内。 宇佐美定满起身过去,到主座案上,拿起了军报,先是静静阅览,不多时,忍不住轻轻诵读出来。 这道军报是由长尾景信、村上义清、绍田常陆介三人口述。林泉寺长持执笔书记,从而写出来的,因为是三人叙述经过,所以通篇都是围绕着高师盛这个籍籍无名之人的合战经过。 首先是绍田常陆介的请罪书,越过不谈,念起鱼明川之战。 “吾部列阵於晨,以车悬使番率一旗本队为先手搦战。今川军羸弱,旋即破营,然贼将中有一布衣剑豪,骑讨死斗,不敌败北而去。次日再战,末将效仿真田弹正中长野故伎,以火牛车突阵,大破营砦,遂起伏兵於营南虚处合击,贼将之兵曹名高阶师盛者,本性残虐酷烈,驱卒死斗,如虎牧羊,稍有怯懦不进者,无不枭首示众。” 宇佐美定满读到这里,停顿一下,直江实纲插话道“常陆介为我越后宿将,然敌将能挡两阵亦称得上知兵。” 宇佐美定满军法大家,点评说道“观常陆介用兵,乃是欲以正奇之术相合,如人双手发力,在此左扑右杀之下便是精兵猛将也难抵挡。” 堂上诸将颔首,以为然。 宇佐美定满接着往下读“然吾部破营先登,贼军在其部兵曹激励之下仍可穷斗,遂遣马廻骤出,敌驱牛马在前,践踏士卒······贼将残虐之极,阻隔辕门,纵火焚营,滞留营内之士卒,不分敌我悉数葬身火海!” 常陆介之败,诸将略感意外,但也不算太过吃惊,毕竟麾下其部众多为杂兵,受牛马冲撞自相奔溃,不足为奇,但听到高师盛纵火将双方士卒活活烧死,多数人都蹙起眉头,实在过于残忍,但却不知,更残忍地之事还在后头。 绍田常陆介的军报念完,改念村上义清所述内容。 “泰平寺已破,贼兵势穷力尽,虽有二百赤备驰援,不能救也。讨败常陆介之武士,携死兵数十驰援山寺,侧对吾营。先以残兵败卒横冲我阵马廻,虽以步击骑,佑能再战,复对我千人阵,而一往无前,此将后又有两胁将偏裨,各统百骑,悉是寺中藤堂、井伊二人。吾登楼远观望之,见此冲阵之将,冒矢石,执幡旗,虽中箭而不退,郎党随其齐声奋呼净土佛经,溃军志气复振,其於部众亦皆呐喊呼应,状若死士,催众疾奔,撞我营砦,三荡三决,吾营阵为之动,若非贼气沮自退,险些失陷敌手。” 直江实纲惊讶说道“数百溃兵,三次冲阵,羽林的营砦竟因此人险些不保?” 本庄实乃也很惊讶,说道“羽林部下猛将如云,岛津三众亦是勇武之将,绝非弱者,有他三人从旁相助,堂堂三千之众,却因为今川军派来的一名武士领死兵冲阵,险些被击破营砦?此人是谁?可有人知晓?” 宇佐美定满接着往下读,念道“见我阵难保,遂斩马悬首,数次激赏士卒用命,后才自常陆介处得知,此人乃远江高阶氏子弟,名师盛。” 诸将面面相觑,却是从未听闻过远江由此一名武士。 宇佐美定满继续往下读,这是长尾政景那份军报,内容更加酷虐,让听闻之人,无不遍体身寒“朝比奈部勇敢,吾知不可在等,遂提鹰骑出阵,横冲前军。后阵尾队遇溃兵三百,当先一骑,极为勇悍,当众狂呼其名‘高阶武藏守师泰,自十八重地狱还阳,为杀尽上杉氏满门’,部众疯状似鬼,皆自言‘源尹良麾下鬼众,欲杀千头而成佛往生’,连斩我后队数名勇将,本间景连、山本寺景忠两将及其部属,主公素知其武名,皆为其所害,全员尽墨。” 。 无弹窗 ------------ 第三十六章幕府危难思忠良 旭日东升,光芒万丈。 幕府使节辞别了长尾景虎,自井上城离去后,由陆路改走水道,扬帆扯旗,顺江之下。这信浓国群山环抱,平野谷地附近均常起有浓雾,尤其是川江两岸、濑渡密布的滩涂,非有经验的千曲川水贼众难以横渡。 故此,他们一路来走的不快。 不过,沿途两岸多有营砦、山林。坐在船中远望山峦如聚,奔流不息的川水蜿蜒而下,无边无际,转顾岸上景色俊秀,山川挂雪更显三分雄浑,跟近江平静宁和的琵琶湖大为不同,倒也不觉得气闷。 倏尔半日,不知不觉,已然到了海津城附近,接近武田军的势力范围。最多再行几十里路即可抵达武田信玄本阵所在的赤沢城。 战国的城池庄园名称,多与所在地或者主家之名雷同。这赤沢城也不例外,本为信浓豪族赤沢氏所有,武田信玄占据诹访郡后,北上经略信州,断绝了不少豪族国人的家名,赤沢氏是为其一。曾一度划归本领,置庄所保司代官管辖,后赐给有功武士作为宛行地。城砦不算大,地势还算紧要。 刚好江上起雾,水贼众头领进来询问,要不要暂时靠岸。 那幕府使者亲出舱外,远近观望一番。但见好一场大雾,铺天盖地,翻滚遮腾,与江水交织一处,掩向两岸山川林野,偶尔有鹰隼略过,扑坠白茫茫的雾气中,转瞬不见。站在雾霭中不过片刻,狩衣乌帽子上就湿漉漉的,风一吹,越发冰凉。 “雾气太大,小人的船只是小早船又非关船大舟,不敢在继续航行,恐会触着暗礁,太过危险。” 那位幕府使节纵然心急赶路,奈不住山神大权现不肯放行,只得无奈道“既如此,便停下来靠岸罢,待雾气消散了,然后再启程。” 水贼头领自去通传命令,让手下寻个岸边濑渡口,收帆停船。这位使者心中有事,回了船舱也是闷闷难乐,索性负起手来,在甲板上踱起步来。 这位幕府正使名叫京极高吉,文龟四年生人,至今已然遍观五十五载春秋岁月。因其出身显贵,三管四职之家,早年曾起兵与兄长京极高延争夺家督之位,势败遭受流放。多年前大御所出奔朽木谷时,他摇旗呼应,录叙功劳列在一番,出使前官途已升任中务少辅、长门守。 室町幕府三管四职这七家大名,势力盘根错节,把持官途。 即便是在应仁之乱过后,已经为家臣浅井氏以下克上,篡夺领国家业的京极氏仍能高官厚爵,纵然这些昔日勋贵,可能比之地方上的豪族国人来说,才干不显,但正是因为落魄放浪,所以才会对如今那位‘强情公方’忠心耿耿,妄图辅佐幕府再兴,来挽回丢失掉的家业。 正是有这群平庸之臣充斥幕府,使得想要革鼎维新的‘强情公方’在评定决策之时,难免觉得掣肘,反过来说也是因为他们的存在,才让摇摇欲坠的室町幕府,勉强维持住最后的一丝为数不多的体面。 京极高吉与那些守旧幕臣不同,年纪虽大,但却算是锐意进取的革新派。 这也是幕府公方之所以放心派他前来出使信浓,调解长尾、武田两家罢兵的原因之一。 副使名叫细川藤孝,却是位幕府侍从众,曾随当今公方足利义辉多次讨伐三筑,侍从有功,不仅剑道高深,而且在连歌、诗词、茶道。蹴鞠、围棋等文道亦有不俗的造诣,可谓是少有出身幕府名门,却能做到文武双全的武士。 他掀开船帘,看见了京极高吉长吁短叹,一弯腰走了出来,道“江上风大,所司大人怎么不回船舱里休息?可别找了凉。” 为了显示幕府威仪和对裁决信浓争端的决心,京极高吉在来之前被公方将军临时任为幕府侍所所司当职,是以细川藤孝有此称呼。 京极高吉行至船舷,注目江边一块顽石,良久,喟叹道“千载以来,变换多少君王将相,始终屹立不变的,唯有此物。人生五十年,如梦亦似幻,海天之内,岂有长生不灭者——敦盛乐诚不欺我!”波涛汹涌,拍打冲刷岸边顽石,撞碎多少浮冰寒雾,风吹浪打,而那顽石屹立不动。 “所司为何突然如此感慨?” 京极高吉迎风而立,看着舟船慢慢靠近渡口,江风兜起他的衣袍飒飒作响。他转目西望,江山尽头,看不到的地方是京都的幕府。室町开幕二百载,武运坎坷,几乎无一日之顺畅。先有千年未见,南北两朝并立之乱局,后历数次天下大乱,公方狼狈奔走於守护之间,受尽权臣逆贼的欺凌。 好不容易捱过战乱,公方将军有心励精图治,怎奈近畿又受兵火波及,三筑逆贼狼子野心,短短十余年内占去了近畿半壁江山。现如今外有强敌,内有忧患,眼看幕府威势江河日下,如同日薄西山的残阳,前景实在堪忧。 “昨夜於井上城内,读阅前线之军报。东海道远江国一高阶氏武士,师盛亲率五十羸兵悍然冲阵,横行无忌,村上羽林当世猛将,上田武士亦可称为天下强兵,却难轻掠其锋芒,所谓何者?不在兵力之强弱,而在义士的忠勇奉公之心!” “等持院殿1用师泰、师直兄弟为执事,执掌上野一国之兵马,遂荡平关东宵丑,而今高氏后人再出闻名关东的勇将,却不得幕府所用。此为天意乎?抑或武运气数耶?” 细川藤孝虽为侍从侧近,饱读诗书,他顿时明白了京极高吉在为何感慨,涉及幕政,不好明言。他默然,说道“公方中兴之主,我等只需尽力辅佐,待一切水到渠成之后,幕府自会再兴。” 舟船猛地震动一下,停靠自了岸边。 两人眺望长空,雾霭茫茫,视线所及之处,平野、山林都是如幕府的前景那般隐晦难明。现在还客居近江朽木谷的‘强情公方’,真的就是口中所说的中兴之主马?他二人不知道。 借用地方大名之力讨伐三筑的策略,是否真的可以成功,他二人仍旧不知道。 1足利尊氏 。 无弹窗 ------------ 第三十七章祸福相依实难料 京极高吉、细川藤孝都是幕府公方的心腹,不会背地里非议将军,可足利义辉的真正才器如何,无不心中有数。 平心而论,足利义辉虽然少年继位,但幕府沦落至此与他的关系实在不大,振作幕府的举措也是让人有目共睹的,真正执掌幕政以来,敦请多家大名前往近江朽木谷城参觐,使得幕府威仪稍有振作。 虽没有恢复过去六十六国大名齐聚幕府的盛况,可比之前几位得过且过,坐视衰亡的将军来说,绝对算是有为之君。 只不过,他们自近江北上,途径近江、尾张、美浓、越前、越后、甲斐六国,亲眼所见,到处一片蒸蒸日上的革新气象,比较幕府内的死气沉沉,这还是没有全部进行一元集权化的战国大名,换到今川、北条、大内、尼子乃至如今称霸近畿的三好家就更不必多说了。 在如此高下立判的比较中,怎会不忧心忡忡?今川义元这些年来一直鼓噪声势,放出各种居心叵测的箴言,在联想到尊氏公用高氏兄弟为执事,从而全取关东的旧事,更觉心中不安。 细川藤孝沉默良久,振奋精神,道“尊氏公不但有武藏执事,也还有关东管领。所司,你我当勉励之!” 他话语饱含期盼,希望长尾景虎就是那位能够挽狂澜于既倒,扶幕府於危倾的那根擎天杉木,所以此回必然要得成行。 不等京极高吉回话,他主动转开话题,问道“今去长尾,我使团停留多日。所司多次应其武将之邀,外赴宴席,对越后诸将的观感如何?” “越国武士,大多粗鄙无文,然,各有所出众的地方,不可小觑。” “愿闻其详。” “老夫接触多的,只有寥寥数人。其中以宇佐美骏河守定满、柿崎大和守景家、斋藤下野守朝信三人给我留下的印象最为深刻。宇佐美定满此人身为越后守之师,军法名家,居高位,任显职,诚然越后国中的黑衣宰相。然而,我看他待人,包括左右诸将,甚至是旗本常备。寻常士卒,皆毫无傲然之色,平易近人,仁厚长者。料来他是深受国中士民百信的信爱拥戴,有此人在,越后国内无忧。” “柿崎和泉守,为越后七手组大将。清和源氏新田氏流,远祖为新田义贞之子义宗。听人言天文十四年,曾起兵响应黑泷城主黑田秀中的谋叛。可我观其言行,对长尾越后忠心耿耿,骁勇善战,被称为越后七郡无人能敌的第一猛将,更且历任奉行,堪称允文允武,这点倒是与兵部你很是相似。” 细川藤孝得到称赞,不由连连摇头“所司谬赞了,我这点微末武艺不过是关起门来,自娱取乐的把戏,哪里比得上柿崎和泉守兵法精深。” “斋藤下野守,为庄头武士出身,形貌丑恶,少言语,性格最为稳重。宴席之上,时常有武士酒酣耳热,夸耀武功,唯独他寡默不语,起初我以为他不过寻常人,却不想兵进海津之时,单骑突阵,惊骇武田军阵,敌我万众齐呼越后钟馗来也,争相退避,一人之威竟至如斯,军略或不及骏河,勇武亦稍逊和泉,但若论胆气雄壮,悍不惧死,实乃我所见之人中寥寥可数,便是鬼十河亦稍逊色几分。” 足利义辉派细川藤孝做副使,主要之一的目的,就在观阅东国武士之勇武,看越后军力之虚实,是否可作为臂助。 细川藤孝久在军中,参加过永禄元年五月对三好长庆的讨伐战,眼力还是有的,他对京极高吉的客观品评,很是赞同。 听完后,补充道“越国精兵自古甲於天下,单轮忠勇而言,远胜三筑麾下的四国、近畿兵马。”只论忠勇,不言其他,显然是不认为越后军真的去了近江佐幕,就能击破三好家的大军,毕竟控制最为富庶的近畿地区的三好家,但就可以动员的军势数量就远胜贫瘠的越后,更不用说,那些动辄数以千记的铁炮了。 跟兵精甲固的三好军相比,关东大名的军势还是农兵为主,连统一的军服和武备都没有,实在让人不敢抱多少必胜的希望。 京极高吉不知是没有听出暗含的隐喻,还是故作不知,顺着答道“越后军的整体军力难以判断······不过,就长尾越后守帐前的车悬五备而言,不仅士气甚高,能耐苦战,而且装备也不错,军纪很是严明。” “的确如此,所司还记得么?旬月前,就因一个士卒擅离职守,就当场被拖下去砍了头。”细川藤孝叹了口气,“於此观之,其治军之严格,委实远胜我幕府官军,就是三筑的兵马也难以行使这等苛刻军法。” 京极高吉年岁不小,五十五岁的老人,在甲板上站的久了,寒意深重,有点承受不住。他用力拢了拢衣袍,只觉得寒风彻骨,内外通透冰凉,道“且回舱中罢,你我再详细谈谈接下来之事。”他二人在长尾军中的这段时日,各有使命,没空相聚,趁此机会,交谈一下见闻,顺便商议一下,如何敦劝武田信玄罢兵之事。 细川藤孝上前一步,掀开舱帘,请他先进。 他注意到京极高吉面带忧虑,安慰宽解,道“所司不必过虑,武田虽强,长尾军也不是弱者。并且先前泰平寺一战,各自折损近两千兵马,就是武田大膳执意要决一死战,麾下将士恐怕也不会统一,何况信玄公关东军法大家,岂会不知,为将者不可因怒兴兵的道理?,此回劝说定然不会似上次那般,无功而返。” “待罢兵休战后,我等也可以开始敦请两家大名上洛佐幕。” “我所忧者,并非两家不肯罢兵,而是···罢了···罢了···”京极高吉不愿打击这位年轻幕臣。 即使两家大名真个联兵上洛,现在来看,也绝非如是中天的三筑对手,更可况就算真的借助守护大名之兵,驱走了三筑,又有什么用,无非是前门据虎,后门入狼罢了。 。 无弹窗 ------------ 第三十八章武田迎天使,村上军营变 泰平寺合战过后的数日,武田军极为忙碌。 扩建海津城、继续在城外修筑防御用的外之丸,赤沢、栗田等城砦,粮草储存不一,有的多,有的少,需要安排人手统一调配,各城至多储存一月之粮,有多的,一律运回海津城的筑建的库藏,将辎重存储好, 同时运送军械、盔甲、战马、兵员,初补充以小山田信茂为首各部的缺损外,也悉数集中至海津城,各部有功将士,分由统军部将整编军役册,上报武田信玄,论功行赏,抚恤伤者,为免疫气流行,专门延请得道高僧前往泰平寺,为敌我双方的阵亡士卒举办水陆道场,超度成佛。 有鉴于合战带来的过多伤亡,可能会挫伤士气,武田信玄再次传下一遍军令法度。不繁杂,七八条,重点在於两处。一是服从军纪,二是禁止在分兵抄掠百姓。命使番快马送达驻守千曲川沿岸的各部,严令诸将按法度治军,不得姑息。 这一番举措,使得散漫低落的士气,为之一肃。军纪上约束,又禁止士卒外出掳掠,使得军费开销增大许多,同时为了压下士卒们的抱怨,开始改善军中的伙食,增加每日兵粮的数量,严禁部将克扣士卒扶持米,违令者严惩不贷,这些行为明显暗示着,马上将有一场大战要打。 武田军每日看着总价值数千贯的钱粮财货,被源源不断的送去栗田城,上到一备部将,下至杂兵阵夫都在摩拳擦掌,变得有些跃跃欲试,想要在接下来的反攻中,再立功勋。 当众将都以为将要出阵,与长尾军决战之际,身为大将的武田信玄想的却是,准备不日撤军。 当看到栗田城传来军报,这位甲斐猛虎也难免一阵目眩。 经泰平寺一役后,武田军确实难以在继续坚持合战下去了,二百赤备悉数玉碎,四百足轻守军更是几乎所剩无几。今川军派去协防的井伊众亦是如此,再加上朝比奈提兵来救的伤亡,以及之前被讨杀的信浓先方众,仅栗田城方面,战死人数已经超过二千於众。 这样惨烈的伤亡,严重挫伤军中士气,最主要的是,还带了一笔巨大的军费开销。 不算杀敌应给的赏赐,光抚恤就是一笔天文数字。直接战死的士卒还好一些,无非最多七八贯钱就打发了,为难的是重伤后,侥幸生还的足轻,这些人里面不乏有断手断脚,落下终身残废的,不论是出于佛宗慈悲,亦或是维持、将士对於武田家的信任方面考虑,都不能够弃之不顾。 一句不可弃之不顾,说得简单,落到实处都要拿出来货真价实的钱粮来供养。 而且今川军是作为借兵出阵,需要支付的抚恤更高,武田信玄与长尾景虎不同,早已经过了闻战辄喜的年纪。对他来说,钱粮兵马之得失,才是衡量合战胜败的唯一标准,当看到惨烈的伤亡,首先就想到的就是,即将从府库里如流水般花出去的海量钱粮。 而且,合战一年之久,武田军到目前为止夺占下来的土地宛行石高,对比钱粮支出来算,几乎可以说是少之又少。 唯一称得上好消息的大概就是,不少信浓豪族因为泰平寺之战,导致家名断绝,可以顺理成章的安排甲斐武士入继,他的爱将春日虎纲就是在这几天内,才刚刚过继绝嗣的信浓高坂氏的家名苗字,改名高坂昌信。 可如此匆匆退兵,难保长尾军不会衔尾追杀,於是他听取山本晴幸与真田幸隆两人的建议,向海津、栗田两城增兵布防,既可以稳固住撤军的后路,待下次出阵川中岛时,也可以当做进攻北信的兵砦。 书写完‘染血的感状’,盖好朱判印后,武田信玄命人待转送辎重时,一并送往栗田城。没有时间休息,为了能够保证安全撤军,每天的时间安排的很紧凑,接着要去城外视察修筑进度。 才出城门,才刚散出城外传递军令的使番又策马奔驰回来,慌慌张张的跳下马来。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有一个。 武田信玄认得,是去传递感状的高坂昌信部的马廻,心头一跳,莫非广濑渡出了紧急军情不成,却不急着追问。 听着两名武士喘着粗气,禀告“越后军遣了一支人马,护送幕府使节现已至,距海津只有二十里了。” 武田信玄微微点头,前番击退长尾军,就曾派了外交僧往善光寺向幕府使者报捷,炫耀武功,力求在所司检断中获得有利条件,可却迟迟不见回信。 如今来人,武田信玄即令左右去请山本晴幸,又通知马场信房诸将,披挂整齐,城门等候。 开口问道“使者是谁?来了多少人马?” 高坂昌信部下的那名马廻代替答道“京极高吉、细川藤孝两位使者同行,连带上长尾军派来的随从合计二百於士卒,多有骑马。说是前来调解川中岛合战的,高坂大人请他们暂入渡口附近的营砦休息,使者不肯,得知主公移阵海津城后,停都未停。高坂大人只得派小人提前出发,抄近路来报。”总共不到三十里的路程,就算使幡骑马先行,这会儿幕府使节也差不多走到半路了。 武田信玄赞许地点点头,叫二人下去休息。这个消息送的很及时,给了他应对时间,不至于毫无准备。 幕府使团中出现长尾军士卒,态度明显偏向越后,无外乎是迫切需要长尾景虎发起军势响应上洛,要见使者,须得换衣,转身回城,接着下令“挑选威武旗本千人,出城列队迎接。” “吩咐奉行,暂歇筑城,安排酒宴,多备礼物,城中的会客馆立刻打扫干净。叫辎重营提前准备好二百人伙食、马料。” 正说间,山本晴幸来了。今川军协防栗田城未久,就病情恶化返回本阵调养,因此并未与同门师弟青木大膳碰面,免去了许多可能的纷争。 他住的地方挨着武田信玄居馆,不远,只隔了百十步外。武田信玄三言两语简单将幕府使者前来的情况告知。 山本晴幸想都不想,直言断定“长尾军必然也与我方一样,军心浮动,难以坚持对峙了。”他当初故意挑动今川军屯住泰平寺,又命暗潜村上军中的暗细,鼓动村上猛发起牛合战,本想让今川军在前头拖住长尾政景,却是未料到一场乱战,竟让双方死伤惨重。 不过武田军败死的多是信浓众,及钱粮损失。能够趁着这个机会从川中岛脱身,也算福祸相依。 武田信玄颔首不语,待换好狩衣乌帽,佩戴银章印绶,道“军师同我一起出征迎接罢,正好见识一下朝幕天使的威仪,你我出迎十里如何?” 山本晴幸微微摇头“两位天使又非藤原公卿,以我看主公出迎四五里足矣。” 出迎使节的距离远近,也有不少的讲究。出迎太远,显得谄媚,易遭轻视;毕竟明面上武田家有今川、北条两家作为盟友,势力从明面上压过长尾景虎不少,前些时日又刚打了一场大胜仗。 出迎太近,又显得己方倨傲,蔑视朝幕威仪,容易在朝野中获得跋扈大名的恶评,即便如今幕府衰微已极,但足利将军仍旧是源氏长者、武家栋梁,名义上的天下大名之共主。 诸将多为武夫,不通权变谋略,全都依照军令行事,再次出城时,马场信房等人等候多时,挑选千人士卒比较耽误时间。武田信徐等不及,命武田信廉留下,等士卒集合完毕,组织排列城外。城内道路两侧,彰显军容威严。 引了二三百甲府旗本,领马场信房、原虎胤两位不死鬼美浓扈从,骑马出城。 闻听幕府使者到,诸将表情不一。马场信房神态从容,若无其事。饭富虎昌、穴山信君心中不停揣度公方将军对於武田、长尾两家对於川中岛的争夺,会是个什么态度。秋山信友笑眯眯地跟在诸将后边,而原虎胤与往常没甚不同,或许在坂东八州武士眼中,从来就没有过幕府、朝廷。 出城北走,一路上的回报的使幡、忍者不断。停驻五里外的高阜上,辔马观望,瞧见一队军马,打着幡旗,卷尘带土而来。幡旗两面,一面高,一面低。高的那面绘有代表朝廷官家的五七桐纹,略低的那面,则是幕府将军的足利二引两纹。 高旗代表朝廷大义,低其则代表武家栋梁。 武田信玄众人翻身下马,他们身后的几百甲府旗本列开队伍,持幡欢迎。马场信房得令上前通报“甲斐、信浓守护大名武田大膳大夫前来出城相迎幕府使节。” 对面的队伍行的近了,前锋兵曹一声令下,驻足停步。分列转开,幡旗飒飒,长尾军的武士扈从两位幕府使节,一前一后,缓缓驱马出来。 ------------------------------------- 就在幕府两位使节在海津城拜会武田信玄的同时。 信浓更及郡,旭山城在冷冽的风霜中显得更加寂寥,与以往不同的是,评定室内温暖如春,但气氛却格外凝重低沉。 长尾政景、村上义清、绍田常陆介三人沉默的聚坐在天守阁内,惴惴难安,请罪的文书送至井上城多日,却迟迟见不到回执,哪怕看到斥责的文书,也比这样不知所措里苦等,要强上许多。 直到岛津忠直匆匆闯入天守阁内,面色惊慌,道“旭山城外的军营里面,有人煽动士卒喧哗,声称要向村上羽林索取当初在泰平寺营砦内许诺的购赏,似要营啸。” 什么!听到士卒喧哗的消息,三人那敢怠慢,顾不上猜度长尾景虎的心思,立刻各自集合马廻众,风驰电掣的来到了城外军营前。 显然在这段时间内,参与喧哗的足轻越来越多,连长尾政景和绍田常陆介的部众,也加入了进去。 这帮群情激奋,认为自己受到欺骗的足轻们,用长枪将记录军功的卷轴,高高挑起,抬着重伤残废的同伴,站在营帐和校场附近,高声喧哗,“我等要见羽林将军!” “难道羽林将军,连我们的面都不敢来见么!” 随后,几支来自越后的足轻军势,也扛着幡旗出来装腔作势的吵闹,试图浑水摸鱼。 长尾家军法严厉,他们本来是不敢跟着闹事的,但看到信浓杂兵们当先发难,吓得平日凶神恶煞的目付队,退到辕门口,根本不敢上前用武力强行驱散、弹压。 便也纷纷壮着胆子,加入到索要恩赏的行列里面,就连岛崎景信也举着幡旗,带着一帮浪人混在讨赏的人群当中,闭眼跟着瞎喊。 绍田重高骑在马上,满脸焦虑的正在好言相劝“哪怕先前在最拮据的时候,村上羽林和长尾越前都没有短缺过军中任何赏赐和粮秣,即便是在泰平寺战后,两位大人也将城内全部的银钱,当做赏赐全部均分下去了!你们到底还有什么不满的地方?” “购赏归购赏,而今我们还需要要宛行田产,羽林将军先前就许诺过‘凡有死伤,汝等父母妻子吾自养之’,现在是发下宛行状,让我等将养父母妻儿的时候了!” 足轻们认为自己的要求,理直气壮,根本不听信对方的劝诫,举着刀枪和幡旗喊道“据说马上就要跟武田家议和了,现在不发放给我们宛行田地,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岛崎景信在党羽的鼓动下,迈步跃上了辆辎车,对着足轻们招手大呼“越后府中长尾氏,领国足有六十万石的北陆大大名在信浓川中岛,对峙一年之久,府库其实早就空匮了!过去的信浓四大将之首的羽林猛牛,现在越后部将村上义清,虚言谎骗,欠下我等钱粮田产就足足数万贯,马上就要跟着长尾越前守和绍田常陆介一起逃回春日山城,我们这些在战场上拼死拼活,拿命换钱的足轻有什么办法?能有什么办法? “拿不到卖命钱,咱们就只能把原来值好十几贯永乐钱的铁炮、太刀、长枪、具足、牛马,通通几百文钱向随军的豪商贱卖出去,换成川资,各自收拾好兵粮以后,直接散伙回家,不然再过上几天,恐怕是连粮秣都剩不下了!” 。 无弹窗 ------------ 第三十九章义兵战死谁得名 这几日传递营中的军报统共有三件大事值得注意。 一条是在幕府使节的敦促下,长尾景虎、武田信玄两人沉白马於江,以现有领土为界,再次签订和约。另一条则是村上义清军中发生喧哗,虽然很快就被平息。最后一件却是长尾景虎遣使前来营中抚问。 这三件事,有一件和高师盛有关,便是最后一件。 在救援泰平寺的合战中,高师盛立下极大的功劳,以至於长尾景虎作为敌方大将也为之动容,当得知高师盛太刀在厮杀中折断后,特意命人送来一把名刀相赠,同时带来的还有一份‘染血感状’。 ‘染血感状’即主家为了表彰忠勇节义的朱判文,同时还会将受领人的功绩记录进家中的‘阀阅书’中,世代流传。武田信玄一连写了三份‘染血感状’,也不及长尾景虎这一份带来的分量更重。 如果是在平常时候,这种凭运气侥幸逃生的武士,要享誉这等武名是绝无可能的,但今时同往日,高师盛赶上了一个好时候,幕府使节现下正在川中岛敦促议和。 他本人的战功虽然全赖士卒搏命,但毕竟出身源氏正经的武家名门之后,而且还是今川氏谱代家臣,两家为了淡化自己因为合战不利,被迫退兵的风评,便大力鼓吹泰平寺之战中双方将士的忠勇。 高师盛作为给人留下印象最深刻的武士,双方大将如何使用溢美之词都不为过。 不论出於何等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同时受到敌我双方将领的认可,让高师盛一下子从无名小卒,变成闻名关东八州的一员剽悍猛将。 再加上战场中状若疯鬼的厮杀,不但长尾军的士卒为之丧胆,就连今川军内的士卒也畏惧高师盛如虎,不敢与之同营共处,以至於朝比奈信置单独另立一营,安置泰平寺幸存残兵。 使他颇有当年高师泰於武藏野一战击破前北条氏大军,关东豪杰为之敛迹,莫敢仰视的风采,而且他在军中的威望大涨。 士卒在谈论他时,无人敢直呼其名,皆以鬼武藏代称,几乎每日都有浮浪信浓的野武士、恶党山伏登门跪见,希望能够投庇门下,为其奔走效命。 有这四份‘染血感状’傍身,待回到骏府城后,今川家为了收揽士心,也要拿出来重赏名武士的姿态,想来很快就能得到拔擢,若能被委任检非违使,对高师盛以后的发展而言是件好事。 首先,检非违使比乡佐官位要高,从下六位,已经是中层吏员。其次乡佐只是个郡职,不能出郡,而检非违使则是监察官,最起码能够巡视一郡,只要骏府有令,整个东海道都大可去得,也就是说,高师盛完全可以使用铲除三沢氏的酷虐手段,以为骏府纠察豪猾的名义,将自己治下的郡乡牢牢控制住,不断控制町场、商座,扩充财力和兵马,从被动应对桶狭间之战的死局,变成主动寻求破解之法。 对於长尾景虎的这份抬升自己武名的‘染血感状’,高师盛是很感激的,当然如果能像武田信玄那样,一口气送来大笔财货,就再好不过。 高师盛营内现在的部众来源很杂,有平山乡军役众和武士,有长谷川、长田两家的郎党族人,有武田残兵,有井伊谷的乡民,更多的则是因为战乱、饥荒而逃难远江最终被他逼迫出阵赴死的三河流民。 在迎敌之时,不论他们出於何种目的,但却是始终跟随在高师盛的幡旗之下奋战,那在战后,那他便不会吝啬,更不能吝啬。 郎党武士向主家奉献忠勇,换取染血恩赏的封建秩序,起自庄园制度兴起,甚至还要早于源平合战之前。 村上军中喧哗的主要原因木九十未能及时将战时许诺的恩赏,如数下发。村上义清三人不敢激怒聚众闹事的士卒,只能将怒气发泄到没有第一时间制止喧哗的目付众身上,当着喧哗士卒的面,一连把十几名目付全部斩首,才将之全部震慑住。 随后向旭山城和附近的寺庙、豪商借贷了一大笔钱财,当做恩赏再次赐下,才算勉强将足轻一揆压下去。 高师盛立刻想到自己在马上兑现,当初在鱼明川前,与诸人盟誓,凡战后所得恩赏,无不尽分於众的许诺,不然就会出现村上义清面临的窘迫处境,失去信用和名誉的武将,比然要被麾下的士卒诘责,质问。 许诺容易,兑现却十分困难的原因,往往不在于钱财难以筹措,而是人心的贪念作祟。 武田家因为国内多有金山,所以在合战中开出的恩赏十分丰厚。 “甲斐国中产金,送来的恩赏中多为甲州金判,铜钱、粮秣较少,得二分金判二百枚,银判四百,钱粮合计六百贯。另有信浓豪族诹访氏为感谢兵曹救命之恩,同样献纳信浓骏马十匹,名刀家宝一把,诹访大明神旗一面。” 大井盛朝手持账簿,跪坐在卧榻旁边,巨细无漏的念道“小人与佑笔统计得出,共计验首敌军武士头颅多达一百三十二枚,足轻六百余级。缴获卷腹、刀枪尚算完好者一千三百余件,村上军营内武备诸物近数百件,另有许多攻城器械,铁炮三十杆。”说道这里,有些惋惜“可惜铁炮多有磨损,冒然使用会有炸膛的风险。”又补充一句“所有缴获检点完毕之后,除去我军补充必要损耗以外,其余的都奉兵曹令送至丹波守处统一看管。” 武田家送来的钱粮中,单属於高师盛自己获赏的银钱铜钱就多达一千多贯贯,这还不包没有折算成钱财的战马、名刀、缴获武备。 高师盛也是微微惊诧,他从未奢望过自己有一日,会有如此家私富贵,如果按照他在骏府受领的俸禄来算,大概需要百十年才有可能积攒下如此家訾。 值得庆幸的是,他自始至终未有出言食言而肥的念头。 。 无弹窗 ------------ 第四十章昔日盟誓岂敢忘 这些价值总计三千於贯的恩赏,对外说是恩赏给高师盛这位名武士的,但实际上只有三分之一,才归高师盛自己支配,而且还包括了他麾下的平山党的恩赏。 剩下的两千贯则是给泰平寺中坚守不退的武田军和井伊众的赏赐。 这些赏赐细算下来,分摊到没人头上,对比士卒们的浴血奋战来说,千贯钱粮,几百件军械,实在有些强差人意。何况武田家的抚恤还不知道何时能够发下,但对比另外两支并肩作战的友军,已是极好的待遇了。诸如此类没办法深究,心中知道就好,不必过多纠缠。 看过恩赏,剩下的就是阵亡之人的名册,这是无论如何也逃不开的东西。 平山党出阵四百余人,战死过半。能寻回全尸的寥寥无几,跟随高师盛的二百人,不是被鱼明川营砦的大火烧成灰烬,就是在泰平寺前的血战中,仅剩残躯。留在朝比奈军营里面的剩下杂兵,也未能逃过一劫,在抗土填壕的过程中,数十人在不知生死的状况下,就被推进沟掘内,被沙土活活掩埋。 收敛来的尸首,因为要运回远江安葬,所以全部火化,封在一翁骨灰缸中,待到回返乡里,便供奉进善光院内,请僧人日日超度。 看着军役帐上一个个被朱笔勾去的名字,其中多少人是高师盛所认识的,即便相处时间不久,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只看到一半,实在难忍悲恸,丢下卷轴,掩面痛哭,泪如雨下。 帐中诸人,亦是面露戚然之色,抽泣不语。尤其是长谷川隼人和长田盛氏两人,出阵的郎党族人,能够幸免身死之人,寥寥可数。 他二人和这些死者的感情更为深厚,无不是亲朋故旧,曾经给长谷川家送粮的小平次,为了解救深受重围的儿时旧友,在乱军之中被活活踩死。 长谷川隼人跋扈,在乡里厮混的时候经常仗势欺人,但在一众同伙里面却是极有担当,他父亲长谷川元忠得知自己儿子在川中岛接连讨取武士十余人,大概会喜不自胜,而长谷川隼人想到的却是当初无心之言,竟然真的一语成谶,为了他个人的富贵,使多年的友朋悉数战死,他自己却苟且独活,愧疚涌上心头,一时之间,嚎啕痛哭,不知该有何脸面再回远江。 最后还是高师盛强忍住伤痛,劝慰众人“人死不能复生,众人为护持佛法献身,死得其所,想来此刻已然往生极乐,但却不可让他们白白而死。” 取过账簿说道“昔日我在营前与诸位盟誓,凡有所得无不均分於下,现在该到我来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 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忠义,所以深知这个道理的高师盛,精神仍旧有些萎靡不振,但还是强忍不适,兀自硬撑着伤势未愈的病体,靠坐软榻,继续召开军议,在回返远江之前将恩赏发下去,安抚众军。 当天下午就集结三家所有残兵,连同之前留守大营的二百平山乡杂兵和新近收编的勇武浪人,总计四百於人,分组列队,各队前幡旗飘扬,校场前竖立望台,背后几面大鼓,鼓手袒臂举槌,鼓声雄缓有力。 高师盛甩开想要搀扶自己的大井盛朝,缓步上台,青木大膳、长谷川隼人、长田盛氏、小野忠明、内藤光秀、藤堂虎高、井伊直亲诸将鱼贯随行。诸人皆手按佩刀,身后靠旗,昂首挺胸,精铠明甲。 六十名旗下本队环列台下,不少人都身负数创,甚至有断臂瞎眼的残废,他们都是跟着高师盛从鱼明川一路杀到长尾政景阵前的真正勇士,既然许诺要将他们收录为郎党,自然不会因为他们身有残废,就弃之不顾。 高师盛站立望台中间的将位处,幸存的残兵溃卒,按照阵势排成两列。头上暖阳高照,山风转小,将冬日的寒意一扫而空,和前几日的血战相比,恍然隔世。 高师盛默立片刻,全军长枪如林,鸦雀无声。 “前番,越贼趁我军不备来袭。不料,天意在我,先有诸君随我奋力死战,后又闻设慧菩萨降下法旨,皆因我等虔诚向善,勠力同心,诛讨佛敌。当其时也,越贼声势震天,诸将士蹈刃先登,间有不惜死者争先护持佛法,亲鸾上人所言‘起善心是宿善所催故,思恶事亦恶业使然也’。我之所见,诸君虽持刀生杀,然却怀向佛之心,蒙难者皆可入极乐净土,往生成佛。是以,方能连催三阵,越贼抱头奔窜,惶惶惊惧如遇虎之犬。” 总结过泰平寺之战,他顿了顿,提高声调“设慧菩萨降下佛力,庇佑我军,庇佑我等!然而临阵破敌,死战不退,却皆为诸位之功劳!无有诸位忠勇之义,便无我军护持佛法之善报。诸位,恩赏忠勇,自古如此,有功者重赏,无功则励之。前番血战忠义之行,本将历历在目,更不敢忘在鱼明川前与诸位割臂歃血,指天盟誓,许以同生死,共富贵之诺!” 说到这里,高师盛大喝道“佑笔何在!” 长田盛氏挺胸出列“下吏在!” “临阵对敌,斩将溃敌,以奇策助我军大胜,此为一番枪功,当如何赏?” “一番枪功者,不可常例酬叙,主将有权临时录奏旌赏,可赏百金,赐许家名苗字,收录武士家臣。” 北庄万次郎作为受赏赐第一人,高师盛特意命他在受功时,袒露上身。正值晌午天气转暖,并不太冷。北庄万次郎凡战争先,身上伤痕累累。他久随青木大膳修习剑道,身材魁梧,雄伟健硕,站立台上,精神更显振奋,两名旗本想要扶他,被一把推开,昂然立在望台之上。 高师盛与北庄万次郎二人相识未久,但却意气相投,正所谓倾盖如故。命人从台下拿来清酒,亲自斟满,感慨良多,向众军说道“北庄万次郎身上伤处,除去箭伤之外,不下二十余处,皆在胸前、臂膀,无一背后。此等忠义之士,岂能以一区区组头委身?万次郎实为我军中彰义忠节之士,愿诸位能以之为楷模,若人人都可如此,我军足以横行天下。莫讲乱世求活,诸位,荣华富贵取之,也是易如反掌。” 。 无弹窗 ------------ 第四十一章主从分禄兵未休 讲到此处,高师盛自觉心神激荡。 从身边郎党捧的木盘上,从上百枚摞成小山一样的甲州金的上方,取过一张亲笔所写的染血感状。 大声喝念道“永禄二年一月十三日,我平山党鱼明川营砦,告破败亡之际,党内足轻组头北庄万次郎以奇策,救我全军,於危难中;残军转进泰平寺之际,获悉敌情,死战不退,斫营陷阵,伤皆在前;生死不惧,护我佛旗!遍观阀阅,首功当在北庄万次郎,在下高阶师盛虽为今川保司代官,名下尤有业田三百二十六石,除去此百金酬赏,愿以一百六十三石之俸禄收录足下为家臣,另下赐偏讳‘盛’字,赐名北庄盛忠,自此你我主从二人同食俸禄,富贵勿忘。” 落款,书写着‘高阶武藏守师盛’,以及花押。 只不过这个武藏守的官职,只是自称,并不会受朝廷、幕府、甚至是骏府的承认,但只要高师盛麾下的部众认同就够了。 北庄万次郎在众人面前得兵曹大力赞誉,获得如此殊荣,使得他热血沸腾,就连青木大膳亦面色动容。 一百六十三石的俸禄充其量只是个奉公众的水平,但主从分禄的礼遇,却是比万石之封更让人为之惊叹,想来用不了多久,这段佳话便要遍传关东。 “既为武士,岂可无有武备!” 高师盛召唤郎党,取来一套华丽大铠,亲手帮着北庄万次郎穿上,又将腰间佩戴的太刀,郑重其事地交予其手“武田大膳大夫知我甲毁铠堕,特从收藏的家宝之中选出此套具足赠我;长尾弹正闻我刀折,亦遣骑送我佩刀。然我所爱者并非是精甲名刀,而是万次郎你这样的忠义武士。今日将此大铠名刀转赠予你,足下豪勇,日后定能再获武功!” 长尾景虎、武田信玄两位大名所写的感状,高师盛仅是粗略看过之后,便就搁置不理。 正如两位大名想拿他当做‘千金所买的马骨’,收揽人心一样,他骤然而起,於军中毫无半点根基可言,所珍爱和依靠的,更是北庄万次郎这样忠勇彰义的郎党故旧,而非虚名死物。 不等北庄万次郎说话,端起酒盏,亲自敬到他的面前“你我同饮此交杯结义之酒。在座诸将众军,信浓山中权现神佛,皆为见证,你我主从二人生死相从,合力效忠骏府今川氏,使得主公家业永固,同享富贵!” 高师盛这一连串的推崇、重赏、厚赐,言谈举止发自肺腑,以诚相待,就算是铁石人也要动容。何况北庄万次郎本就是义气深重,尚气轻死之人。 两人持刀割破臂膀,滴血入酒,交杯互饮之后,北庄忠盛叩拜顿首,泣不成声“万次郎乡野愚夫,蒙受主公如此恩礼,誓死愿为马前之卒。” 受往台上这一幕感动、激励的,绝不止北庄盛忠一人,接连三次同享富贵的许诺,让血勇敢死的士卒,无不振奋,握枪顿足,连连发出惊天呼喝,就连聚在营外观望的今川军的其他士卒,也跟着一起呐喊助威。 营内外近千人,在口耳相传中得知详情后,只觉得浑身勇武无处施展,要像北庄盛忠一样去夺取武名富贵,从不名百姓,直接成为身家数十万钱的地头武士,简直恨不得现在就身处敌阵,再立功勋。 虽然之前,这些士卒在严苛的军法约束下,对他颇为敬畏,如今通过北庄盛忠之事,高师盛明显感觉到,全营士卒对他态度更加信任许多,皆因足轻即便立的功劳再大,也少有能因为一战就获封武士的,更不要说上百枚金判和百石宛行了。 趁着这股势头,高师盛再接再厉又道“破敌陷阵,长谷川隼人常为先锋,亲冒矢石,死战突阵,至使村上诸队不能拦截我军,无长谷川,便无突围之望,佑笔,此该何赏?” “破敌陷阵,以少击多为上功,数相当为次功,以多击少为三功。长谷川隼人带数十步卒,屡破村上百人之队,可比上功。论功可转任兵曹。” 高师盛颔首“记下此功,我当写奏传,以表骏府。骏府任命在后,长谷川隼人身先士卒之勇,我当赏在前。临危受命,力挽狂澜,长谷川当在首,今日之赏,同样不依照常例,从优从重。恩赏如下赐太刀一把,永乐钱百贯。”重赏不断,为得是收揽人心,何况长谷川隼人还是自己的郎党。 更重要的是,高师盛自己在今川家的官途内,也不过是个乡佐代官,所谓奏请恩赏云云不过走个行事,根本不会真的去写,所以只能从银钱上面来尽力弥补,索性长谷川隼人投奔他麾下后,也不可能再去骏府出仕。 高师盛对未来的出路,看的越来越清楚,他只要在西远江继续扩张影响力。步步蚕食今川家边缘地带的直领,等到桶狭间之战后,他也可以和其他国人一样割据自守。 比如现在的尾张国水野家,三河国松平家、吉良家,远江国的井伊家、饭尾家、松井家。 一方面继续处在今川家的配下,另一方面与乡縂百姓紧紧勾连一处,与骏府城的命令有利的便听从,不利便只当不知。除了他们以外,还要许多乡下小豪族,除了奉今川家为主外,也都是如此。 为了能在日后天下泰平时,能够藩主中获得一席之地,这些国人豪族将来都是他需要逐步铲除的目标,这一切都需要兵马的支持和在骏府里权势的提升。 接下来,对青木大膳、长谷川隼人、长田盛氏、小野忠明、内藤光秀等人论功,都让人将功劳一一记下,除了下赐感状外,都受领,太刀、大铠、骏马以及钱粮布帛的恩赏,一律从优从厚。 藤堂虎高、井伊直亲是高师盛请来观礼的同僚,虽然同意让他主持,但并非下属,自然不能逾越身份,向他二人赏赐,但跟着两军中一起亡命的士卒,则可以厚赏,这点提前征求他两人的意见,在没有得到反对后,便开始赏赐士卒。 泰平寺鏖战中最勇敢剽悍的士卒,列成一队,走到望台前。大部分士卒都是武田、井伊两军的残兵,也有几名是平山乡的杂兵,一共三十余人。 高师盛迈步下台。一一询问姓名,抚问伤处,同样亲自斟酒,赐钱赐物。 其余在场诸人亦分得恩赏,正如他许下的诺言,战后凡有所得,除却战死者的抚恤外,无不尽分於众,不曾私留一文,愿留忠义於身,同享富贵。 ------------------------------------- 上午军议,诸人都同意收编部分山伏、恶党扩充兵力。 正好可以用这些人,再配上一些旗下本队来担任组头、兵佐,总数接近四百足轻,重新编制,二百人补入长谷川隼人、长田盛氏麾下,另外一百人组建一队,兵佐就让北庄盛忠和内藤光秀来担任。 北庄盛忠虽然此前并未带过兵,但有内藤光秀这个凶狠的信浓大盗在旁协助,亦可维持行伍。 如此作为,盖因长尾、武田两家虽然议和,但是北信兵乱却未见得就会立刻停止,长达一年之久的对峙,早就将原本富庶的信州九郡打的满目疮痍,已非人间景象。 先前众人落败逃亡之时,受到何止一伙‘落武者狩’,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来,信浓国中的一揆势数目之众多,没有结成数万大军,攻城略地,无非是缺少威望足够高的人站出来振臂一呼罢了。 现在长尾、武田家大军云集川中岛,尤可震慑乱民,但若是就此退兵,结果可就难说的紧,跟随奖赏而来的还有一道军令,要他在更及郡内与长尾军争抢那些还摇摆不定的国人众,同时剿抚在山林中作乱的一揆势。 武田、长尾两军既然在幕府使节的见证下议和撤兵,就不会着撕毁和约的风险再起纠纷,但遏制一揆势的蔓延,就只能依靠北信豪族自己想办法弹压,最多在背后提供一部分的兵力支持。 介于北信豪族死伤惨重,长尾景虎指派高梨氏出兵协助村上义清镇辅领地,而武田信玄则选择请今川军继续留在川中岛地区,稳定一段时间的局势。 为了能让朝比奈信置点头,不知武田家又花了多少贯钱。 今川调离军役众出阵信浓也是为了防备百姓因为穷困,聚集一揆,眼下才一月份,大雪封山,就是想走也是道路不靖,於是顺水推舟,便答应下来了。 也就是说,今川军起码还得在信浓的山沟里呆到三月开春,才能回师。 这条军令让高师盛颇为犹豫,本以为议和结束后就能回转远江,但现在看来却是自己有些想当然了。 对於再领兵出阵,本心来说是很排斥的,毕竟刀枪无眼,并不能保证每次都像泰平寺合战那样真的有‘佛力’庇佑。 如果推脱军令,又会损伤刚刚得来不易的名望,而且这是以下犯上之风,绝不可为,不过出阵搜捕一揆也并非全无好处,信浓国是个上国,粗略检地都有三十於万石高。 他现在手中空匮,回到远江后无论是维持住现有的平山党军势,还是笼络新的郎党,都离不开一个钱子,为了日后打算,他都有必须在这两个月内,从北信浓刮到足够的钱财,来谋取私利。 索性现在还要整合编练部众,倒也不必立刻出兵,可以慢慢思考清剿灭方略。 趁着休整的这两天,他决定先把对部众进行整编的事情提上了案头。 首先,实现他对三河流民的承诺,请求朝比奈信置将其中有功者收录军役,转为远江良民,并派使幡回转远江命郡内分给屋宅,租庸土地,这本就是应有之义,自无不可。 做完此事后,高师盛请将要带兵撤军的藤堂虎高出面,将营内武田军的残兵召集起来,让他们自己选择去留,直言相问“你等并非我军中士卒,而今武田大厦尽然决定退兵,若是想要跟着一并回返,我不勉强,会再给你们一笔返乡的川资路费,若是你等愿意继续留下来效命,我可写起请文与武田大膳,暂时将你等转入我的麾下,你等都是有功劳在身,可以在军中做个足轻组头。” 这些武田残兵同样厌战,正如高师盛此前猜测,除去北信出身的残兵外,其余大多数人想要选择带着赏赐回乡。高师盛说话算话,向北庄盛忠借了百十贯钱,当场给他们发放了路费。 他如此仁义,这些武田残兵十分感恩,已经留下来的人不用多说,数十个打算归家的又有几个因此改变主意,决定留下来转入今川军。 藤堂虎高也似有意动,不过他接到的军令是前往海津城,跟随武田信玄班师返回甲府,信浓仍旧留给小山田信茂和真田幸隆镇守。 同时井伊直亲因部下伤亡殆尽,也被朝比奈信置调回本阵。名义上是休整,实际上则是软禁待罪,罪名则是违抗军令,至使合战不利。这非是构陷罪名,毕竟当初军令指示他在泰平寺外立营,如果敌不可挡,就弃营而走,但井伊直亲却私自移阵进入泰平寺,可以说合战中今川军出现的伤亡的一大半原因都是因他而起。 武田军中对他的义举赞不绝口,但今川军内则是对他怨恨颇深。 如此境况,高师盛也不敢开口替他辩解,索性不再去想,将全部精力都放到整编上面去,他这些合战经验丰富的足轻十分看重,当天就将他们安插进军中,担任足轻组头,协助兵佐整编部众。 太平寺血战脱身者不过百余人,眼下已经有半数在他军中。剩下的三百余人里面也有不少羸弱杂兵。 比如随军的阵夫,现在要扫荡山林,剿抚一揆,在带着这些羸弱就不合适了,不然出阵时会拖累全军。因此高师盛将其单独划入荷驮队,与十几个伤势过于严重的在冰,留在营内看守辎重。 沙汰掉羸弱,剩余三百二十人,这三百二十人皆为精壮足轻,现在不敢说能比得上朝比奈麾下的郡兵,但起码不是最弱的那一队杂兵了。 高师盛只有三天的时间,没时间去敦教新卒们学习阵法变化,就连枪衾阵列也没法教会,但所幸新投奔过来的多是山伏恶党,本来就习惯厮杀。 他的要求可谓极低,在这三天的时间里,再次教授部下足轻辨认幡旗,识别金鼓,能够根据军令进退,然后让他们大概知道战场上需要注意的事情,便就足矣。 时间紧促,但所幸这次对阵的不是越后精兵而是信浓本地的一揆势,而且军中发大部分受过他操练的平山党杂兵,多少有些样子。 。 无弹窗 ------------ 第四十二章公方御内传敕书 淘汰掉羸弱,检点出精壮二百八十人名。这二百八十人众有四十於名三河、信浓的流民,在征得他们同意后,将之收录为自己的郎党、徒附。至此,改编初步完成。 战制,多用幡持队作为兵力调用,去处被整编为郎党四十余人以外,正好可以组成八个幡持队。 他集合全军之力,把缴获和诹访氏赠送的十匹信浓马也都算在一起,凑出了二十匹可用之军马,选出了二十名擅长骑术的兵卒,首先组成了一队使幡传骑,因多是信浓本地的山伏、恶党,索性就一并交给内腾光秀监管。 接着又凑出了六十副挂甲卷腹,以信浓山伏恶党为主,又组成了一支旗下本队,专门用於陷阵破敌,由长谷川隼人为総领,又选出六十名长臂善射的足轻,组成两支长弓幡持众,以大井盛朝带领。又选泰平寺和战后留在他麾下的平山党、武田军、井伊众再加上新收编的徒附,共计五十三人组成郎党团。 因为这些郎党们都是黑甲白旗,鬼面额兜,而高师盛被称为‘鬼武藏’,故此为了表示敬畏,号位‘武藏鬼兵’,以青木大膳和大井盛朝为首,余下剩下近百人则全部交予北庄盛忠管理。 而滨名信光仍旧带着自家郎党,担任军中目付,实际上滨名信亲很想将自己的独子召回身边,但朝比奈信置军法严厉,暗示过一次,没有得到回应后,只能作罢。 八个幡持队,六队步卒,两队弓手,还有二十骑使幡作为辅助。高师盛自问军略不佳,仅负责在旗本队的保护下稳坐中军,指挥合战。虽然只有二百八十人,但兵种齐全,有骑、有射、有甲士、有足轻徒士。组建完成后,高师盛特意又重新开了一次军演,望着整齐肃然站立在军营内的部众,在联想在远江筹备出阵时的艰难,不禁感慨万千。 高师盛自忖很快就要出阵了,他这支部众刚刚编练完成,正需要加紧演练,以应付即将迎来的战事。 於是拿出在远江练兵的方略,用钱粮赏赐来激励足轻,当天训练中,表现好的幡持队便给赏赐,有松懈怠惰的也不处罚足轻,而是责打处罚各队的组头和幡持,如此这般,每日练兵不辍,排演军阵。 有时抽检完部众,高师盛会去拜见一下朝比奈信置,论及亲疏远近,两人只是姻亲关系才攀扯成从兄弟,并无血缘关系,而且十多年间都未见过几次面,彼此之间都无太深印象只有一些模糊的记忆,之前的关照也仅是出於同为谱代家臣,而非有什么太深的感情。 但经过此番出阵,二人的关系愈发和睦起来,高师盛时长过去向他求问军法,私下无人的时候也开始也义兄弟相称呼,同为骏府中的年轻武士,同为谱代家臣,而且还是姻亲故旧的关系,自然有意互相结为援引,为日后能够在骏府城重臣行列中争夺一席之地。 一晃眼,立川中岛议和退兵已经过去七八日了,高师盛受伤本就不算太重,伤口多数已经结痂,不敢说能够在上阵杀敌,起码能够披甲骑马,指挥合战了。 又过了两三天,幕府使节终于姗姗迟来。到来之日,小山田信茂、朝比奈信置在栗田城中击响了召集诸将的太鼓。 高师盛时在营内,检点士卒演练军令,闻得城中鼓声阵阵,急忙带上七八名得力的郎党,催骑入城,去天守阁参加军议。 筑摩、安云等郡野一揆的声势越来越大,小山田信茂早就焦急,终於是等来了幕府使节,当然要立刻召开军议,以商议出阵剿抚的方略。 高师盛此刻已不再是保司代官,而是军中兵曹。他身穿黑漆三丸胴挂甲,头戴折乌帽子,腰间的束带斜戴着太刀,戴着青木大膳、长谷川隼人诸人,骑马赶到城外。 武田家治军严整,城砦军营中禁止驰马奔行,他在城门口下马,将马匹暂交予守兵看护,带着众人步行入城。 城中已然进入戒严,无人乱行,鼓声阵阵不止,来往皆是巡逻的足轻,遥闻战马嘶鸣,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到得天守阁的楼下时,发现聚集了不少武士、郎党,看来当是已经有人提前入席,不敢在磨蹭,将众人留下来待命等候,独自迈步进去。 入得评定间内,发现除了朝比奈信置外,主位上还有两人一个燕额虎头,一个风雅文士,皆是青绶银印,乃是朝廷大吏。 前者正是小山田信茂,武田信玄退兵后,被任命为更级郡守,全权负责清剿北信一揆众的战事。 另一人则是幕府副使细川藤孝,前来武田军中乃是出任监军一职,名义上是敦促剿抚一揆,实际上为了防止武田军打着镇压一揆的名义,侵扰威迫越后麾下的北信豪族易帜转投,再次出现纠纷。 除此之外,滨名信亲为首的几名远江豪族也在,另外还有五六名武田军中各部中的部将、兵曹。 小山田信茂、朝比奈信置、细川藤孝三人微笑示意,令高师盛三人落座。 军令是半个时辰内全军将校集合,又等了会儿,半个时辰到,两军各部的军官悉至,评定间内满满堂堂坐了三十余人。 左侧武田军按照出身划分座次,上首为武田谱代众、中为甲斐武士、下是信浓先方众,而今川军因都是远江国人众,则是按照军职高低,次第入席,高师盛因军功出众。得以列居次席。 满座鸦雀无声。 小山田信茂历来行事利索,直来直去,听门外武士进来禀报“半个时辰到。”即令人点名,被点到名字的起身应答,点名一圈,没人迟误,该来的都来了。 他微微颔首,对细川藤孝说道“人到齐了,请兵部大辅给他们宣读公方御内书吧。” 虽然小山田信茂、朝比奈信置才是军中主将,但礼不可废,依旧先请这位幕府使者宣读敕书,细川藤孝略微欠身,起身环顾堂上,肃容说道“公方敕令。” 。 无弹窗 ------------ 第四十三章仁科一揆复家名 诸将离席跪拜。 细川藤孝从袖中取出一份御教书,宣读一遍。大意是公方对信浓发生一揆动乱之事,极为震怒,特传下敕令,命武田、长尾两家幕府忠良,勠力同心,共同发兵进剿镇抚。 不管其他人怎么想的,反正高师盛时不信这份御内书的内容是真的。 根据前后时间来看,这显然不可能是足利义辉所传的命令,那位强情公方派遣使者北上信浓的时候,其口中的长尾、武田两家幕府忠良,还在川中岛厮杀对峙,如果真的能掐会算,提前猜到川中岛议和之后,信浓会爆发一揆,公方还至于被三筑多次赶到朽木谷避难。 事实也跟他想的出入不大,这份御内书确实不是足利义辉在朽木谷御所内颁布的,而是提前备好多份盖上栋梁御章的空白文书,让两位幕府使节带在身上,以待不时之需,除了细川藤孝宣读的这份外,在村上义清军中的京极高吉手中还有相同内容的御内敕令书。 虽然在场众人都对如今衰败不堪的幕府,暗地里腹诽讥讽,但并不妨碍表面上做出一副仔细聆听公方训诫的样子。 御内书读完,诸人归座。细川藤孝收起敕令,亦落座,很识趣地请在座的两位主将召开军议。 朝比奈信置身为客军,连忙推辞。小山田信茂身为总大将,才是军中第一人,况且军议内容双方早就达成一致,谁来讲并无区别。 小山田信茂也不再客气,直接说道“想必各位已经听清楚了,公方命我等奉令后,至迟三日内出阵安云郡···来人,挂上地图。”两旁小侍,起身取来北信地图,展开堂上。 小山田信茂离席行步地图前,对着诸人说道“信浓一揆猖獗不逊,几乎席卷安云全郡。”他手在地图北上角代表群山的黑线处一指,说道“贼众兵锋以指向筑摩,屯驻此地。”诸人看去,见他指的这个地方正是森城。 所谓一揆贼众,实际上指的是安云郡国人仁科氏的残党。仁科氏出身平氏的武家名门,宛行主要在安云、筑摩两郡的边界地带,算是除了信浓四大将外最有力的豪族国人,不过於信浓经略时,惨遭家名断绝多年。 刚好在今川军进入信浓后不久,不知道怎么冒出一股野一揆,自称仁科复兴军想要光复家名,起初也没人在意。 不过随着川中岛议和后,这支一揆众的势力突然迅速膨胀。不知从何处得到了大量钱粮、兵甲的资助,接连击退安云南郡守军的数次围剿,名声大振,越来越多的百姓主动或被迫投奔这支复兴军,寻求庇护,尤其是在仁科旧领内早就不堪重负的百姓,纷纷站出来发动反抗,一揆势如今已然过万,民心所向下,很快就占据了武田军控制下的安云南郡。 森城正位处安云郡的险要城砦,往南去是筑摩郡,往西去更及郡,离诸人现今所在的栗田城不过百八於里,距离绍田家的平仓城更近,只有不足百里的路程。 对於这支突然冒出来的复兴军,高师盛也是有所耳闻,想来又是北面那位‘义将’兴亡绝继的手段,至于为何仁科军会屯兵野田城这个地方,无非是想凭借坚城来抵抗进剿,同时跟旭山城的村上军呼应,既能获得辎重补给,也可从侧面威慑武田军。 小山田信茂简单地讲述了一下安云、筑摩、更及三郡的整体敌我形势,对诸将说道“如今一揆的主力虽然停驻森城,梭巡不前,但拥众万於,一旦他们决定出郡,不管是进犯更及郡、还是南下筑摩郡,都将是大贼。诸位,以你们看来,仁科一揆下一步最有可能去哪里?” 信浓豪族中有人答道“以末将愚见,仁科一揆下一步最后可能的不是来我更及郡,而是南下筑摩。” 小山田信茂问道“为何?” 那人侃侃而谈,说道“皆因形势如此,森城西面有多座城砦抵御,可暂保无虞,北面是长尾家的国人策应,若我是仁科军的総领,自然要想办法扩张地盘,以免被困死孤城,最好的办法就是南下筑摩。”一开口就说的很直白,认定就是长尾家在煽动一揆作乱。 “首先筑摩郡与安云郡一样,群山绵延,而且山脉本就相连,能够借助地形,在山中不停转还腾挪位置,发动出其不意的破袭战,来袭扰我军的后勤辎重,同时最大限度的避开正面交战。其次筑摩郡的安防垰有道路可与飞驒相连,一旦势败,也可退走飞驒向从属长尾家的三木、江马等豪族求援,再不济也由笠连峰山道回转北安云郡,卷土重来。” 小山田信茂看了看身旁的幕府监军,说道“所言不错,这也是我所最担忧之事”指了指筑摩中部的殿村城,又指了指深志城,枪之嶽峰附近的入山馆,忧心忡忡的说道“一揆贼军若果真南下,则筑摩北有一揆进犯,西有飞驒众暗中协助,势将难支。筑摩难支,则诹访危矣。” 目前武田家真正完成一元化的只有诹访、伊那两郡,国中赋税除了挖掘金山外,主要就是这两郡的商道、神社提供赋税,一旦被仁科一揆杀进诹访,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不过这在高师盛看来,基本不可能做到,毕竟筑摩群山对於武田军来说,只是限制了行进速度,但对於没有完整组织的一揆众来说,简直是不可翻越的天堑。 单论补给就不可能维持,况且这群百姓愿不愿意离开老家还在两说,真的这么简单就动员南下,也不会拖到今天,不过纵然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小山田信茂也不敢赌。 环顾堂中,问道“诸位,对进剿一揆之事,可有何看法?” 朝比奈信置开口道“以我之见,当以速战速决。” 小山田信茂说道“然也!我与丹波守正是此意。若不能速战速决,则一揆贼军极有可能会进犯筑摩,或者干脆横穿山地,进入诹访神地触怒神佛权现,诸位皆是我关东勇士,越后长尾尚且不是我等对手,何况一群野武士带领的乱民,仁科家我军能够灭亡他第一次,自然能够灭亡第二次!” 抬守虚请向细川藤孝,说道“幕府天使亲临军前,正该让幕府朝廷一观我关东武士的忠勇,诸位,敢不奋发?” 诸人起身应诺,齐声说道“愿为将军为幕府讨贼!” 。 无弹窗 ------------ 第四十四章军议令出讨安云 小山田信茂见诸将振奋勃发,尤其是今川军的各家豪族,颇有想在幕府使节细川藤孝面前踊跃表现的意思,心道“军心可用。” 他办事爽快,从不拖泥带水,既然今川军没有异议,又简单地讲述过了局势,那名下边就该分配任务,进行出阵动员。 小山田信茂按刀趋行,对诸人说道“我与丹波守、兵部大辅已然议过,此次平定一揆,准备兵分两路。一路由丹波守率领,出栗田,经赤沢、田野口、上尾三城,入安云郡内,击灭松原、小川、白石各城之贼,然而北取千国城断绝一揆与绍田家的联系,而后南下至森城北的高野原;另一路由我率领,出栗田,沿犀川,入筑摩郡内扫清郡中各乡贼众,至森城南洞野湖。两路汇合在森城之下,与贼主力决战!而兵部大辅则回返海津城与真田弹正,一同坐镇,以防另有北边贼兵犯境。” 为了降低同长尾家的摩擦,由朝比奈信置带领今川军走北路,从犀川北岸循兵,陆续拔掉安云郡南各城内的仁科复兴军,断绝对方的退路。小山田信茂则走南路,先将筑摩郡内的响应所谓仁科复兴军的大小一揆,通通消灭,再进入安云郡,打掉野田城、仁科馆等城内的敌军,避免一揆继续南犯。 这南北两路,北路路程短,从栗田至森城只有百八十里距离,南路路程长,从筑摩郡最西边的牧之岛地方到一揆占据各城,绕了一个大圈,需要攻打四五城,行程三百於里。 这样,两路人马,先分别扫清森城外围支城内的一揆众,最终合兵城下,此乃先剪除其党羽,再与主力决战之策,若是能逼的对方主动出城野战,省去一座座围城,就更好了。 敌军虽号称万人,但里面老弱颇多,战力不强。合战胜负并不在於人数多寡,人数越多,在笼城战中反而是个劣势,难以长久坚持,也不必过於担心长久对峙的问题。 小山田信茂慷慨说道“我给诸位一天整军备战的时间,后天上午,两军出阵!” 诸人轰然应诺,军议散去,各归营内去准备。 小山田信茂单独留下了高师盛。评定室内只剩下了小山田信茂、朝比奈信置、细川藤孝三人和高师盛四人。 细川藤孝自宣读完公方御敕后,就一言不发,这时突然开口笑道“新九郎,我闻泰平寺之战,你是一番枪功。公方素来赏罚分明,爱惜英勇武士,来前特命我携带多份空白告身,专门用来擢赏有功将士,若我代公方向朝廷举你为从六位的武藏守,此次出阵安云,可有信心再立头功?” 高师盛莫名错愕,下意识的看向朝比奈信置,发现对方微微颔首,示意他接受,才伏拜答道“将军麾下皆材勇武士,诸将皆熊罴之旅,盛郡乡庸人,岂敢狂妄言再立功勋,只知竭尽全力,御恩奉公,不负将军的恩赏礼遇。此战,愿为公方前驱讨贼。” 细川藤孝对他的迟疑,不以为意,反而认为这是忠义的表现,毕竟高师盛是今川家的谱代,与幕府早就没有任何关系可言,即便直接拒绝也并非过错,见他接受,自觉欣喜,说道“汝之忠义,吾必将回禀公方悉知。”让人将告身印绶赐下。 高师盛毕恭毕敬的接过,再次伏拜谢恩。 细川藤孝问道“武藏守,你部现有多少人马?可否够用?又有多少精锐旗本?” 高师盛答道“盛部现有三百余人,称得上精锐的郎党过百,为军前驱,进讨贼寇足够了。” 细川藤孝略微赞叹,他对高师盛部死伤惨重之事是知晓的,不管对方所说精锐是否属实,但能这么快补缺不足,足称得上知兵,不觉更为满意,笑道“好,我就在海津城内等你捷报传来,好再为你表功!” 小山田信茂对他冒死营救泰平寺的举动十分有好感,此刻又听到这样的忠义之言,击案赞叹“若我军之将士皆能如武藏守,区区贼患不足为虑。” 朝比奈信置也笑道“既然义弟有心,那此回便由你来为先锋,有何所缺只管讲来。”这是在替高师盛向武田家索要好处。 小山田信茂愕然,随即表示如有所缺稍后自去寻奉行讨要,一时间四人其乐融融,丝毫不像明日便出阵行兵。 又略微交谈几句,小山田信茂、朝比奈信置、细川藤孝又各自对他说了些激励的话。高师盛察觉三人或许还有其他事情商议,不多做打扰,当下告辞离去。 出离天守阁,候在门口的青木大膳等人迎了上来。 长谷川隼人急切地问道“兵曹,是不是马上就要出阵了?” 高师盛点头,回道“不错。” 长谷川隼人问道“我等是走打安云郡还是筑摩郡?”他方才更同样等在天守阁外的武士搭话,探听出来的消息。 高师盛答道“安云郡。” 长谷川隼人搓了搓手,不太满意,抱怨道“安云郡哪里有筑摩郡富庶。”显是打算继续剽掠乡里,而看其他郎党大多数也都是这个意思,杀人放火的危险虽高,来钱却是比种地快的多,营内所有人,尤其是相对穷困的那些人,都等着领取大笔恩赏,好从一贫如洗的穷陋,变成家訾十万的富户中人。 青木大膳眼望海津城,心中想的却是没能找到机会跟自己的师兄山本勘助了结恩怨,泰平寺一战后,想来自己的名字恐怕早早就被对方悉知,想要再想从暗中下手,恐怕是行不通了。 过去是他暗敌明,现在则是敌在暗他却在明,不禁拧眉立目,索性他一直都是这样喜怒无常,倒也没人注意。 回到本部营中,高师盛召集大小军官、武士,把军议中的将令传下,并告诉他已经被朝比奈信置委任为先手前锋。 闻得马上就要出阵安云郡,并且本部是今川军这一路兵马的先手役,帐中先是微微沉寂,随即爆发出一阵欢呼,人人雀跃,各个摩拳擦掌,恨不得今日就能够开拔出征。 。 无弹窗 ------------ 第四十五章名器不可假於人 原本看到众人突然沉默不语,本来还担心他们畏战的高师盛不觉松了一口气,对他们闻战辄喜的态度很是满意。 这说明,不枉他厚金恩养,肃容道“幕府使节代公方向朝廷表举我为从六位武藏守,这番恩礼,诸位此战当让幕府得知我等的忠义,凡有所获,亦如前回,立下功勋者我必不吝啬赏赐!” 帐中诸人闻言,喜出望外,朝廷幕府的软弱无能、昏聩衰败那是对豪强大名而言,普通百姓虽然也跟着咒骂,但对於天下正统还是多少心存敬畏。 高师盛能够受到幕府天使封赏,说明他们先前合战中的表现,都得到了公方的认可,觉得与有荣焉。 滨名信光更是艳羡不已,先前合战唯有他一人跟在朝比奈信置身边,并未上阵厮杀,回营后跟着众人一并均分赏赐,深感惭愧,现在自己这位义兄的武名不仅遍传甲信关东,而且连幕府天使也看在眼中,待回返京都后岂不是也要跟着一并流传到西国去,真正的名扬天下。 他连忙带头拜倒席上,领着众人口中齐称“拜见武藏守!大人先前所赐,我等尚且无以为报,今次出阵安云,敢不死战!” 高师盛很满意部众的表现,同样部众也对他的升迁很是振奋,主家的地位越显赫,他们所能获得的利益就会越大。 朝幕官途虽然只是虚名,在各国大名家中却的作用却尤为重要。 唯名与器,不可假于人手。维持各国大名割据列国的当然不会是所谓忠义,而是大名与豪族之间,错综复杂的利益联结,正如高师盛得到封赏后,首先表示‘御恩奉公’一样,有‘御恩’才会有‘奉公’。 ‘御恩’主要体现在对於宛行的安堵之上,但良田业地的数量终究有限,即便各家大名所有的令制国动辄数十万石,直领石高却未见得能达到账面上的半数,战国大名们尚嫌石高不足,又怎么舍得给家臣封赐安堵。 至于商贸、金山产生钱财也多数投入进合战与生产当中,结余亦不多,只看泰平寺合战过后,武田家前后两次恩赏和抚恤,就花去了数千贯,这还不包括刀、枪、甲胄、弓矢等武备的损耗。 不能加封宛行,也没有太多钱粮大规模恩赏,‘染血感状’这种荣誉性质的口头激励就开始大行其道,同时各家战国大名完成一元化后,也开始严格控制朝廷官位的私相授受,改由大名作为叙功之论,统一向幕府表举立功将士。 如今川家内部奉行职位,就采取朝廷官位来进行区分,既明确了权利范围和责任,又有明确的升迁途径,一改文明年间,任人唯亲,以门迹阀阅取士的弊病,使得中下层家臣、奉公武士乃至是最底层保司代官和同心众,都有忠勉奉公的动力。 不论野山益朝治理地方有功,以地侍出身被拔擢去郡中任职,还是山内通判自微末小吏起家,累功官至检非违使,对整个骏府来说都已经是最为普通的升迁流程。 虚实相合下,直接将真正在郡乡行使权力的奉公众拉拢到骏府城麾下,做到了恩自上出,同时反过来用曹吏来监察郡守的不法事,避免郡守们在郡内安插亲信,侵吞土地,而郡守则负责曹吏的功绩考核,做到分散权利,相互牵制。 理论上,高师盛还是保司代官的时候,如果发现了郡守的不法事,便可以直接向骏府直接传奏文书揭露,当然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起代官控诉郡守罪行的先例。 郡守和属吏彼此约束,骏府今川氏则只需要裁决纠纷对错,在潜移默化的消退庄园制度的残余,加强一元化的集权,这也是今川家能够从过去的幕府守护,迅速转化成战国大名的一个主要原因。 武田信玄效仿《今川假名录》颁布的分国法《甲州法度之次第》,就进行了全面借鉴,高师盛突兀地被幕府使节亲自表举官位,自是因武田家拖欠抚恤,暂时没有余财支付,只能以此作为抵偿。 高师盛笑道“军议定论,为了我等一天的备战时间,后天上午出征,你等现在回去清点武备,有所短缺报给大井盛朝,由他统一向武田军的奉行领取不足。”诸人应诺,退处营帐后,飞快地返回各队统计武备弓矢。 临战的准备说繁琐也是繁琐,说简单也是简单。繁琐的是各类辎重都需要检查细致,简单的是高师盛早有准备,这时只需要在核查一遍即可。 士卒手中的钱财都收缴归拢好,由武田家帮忙联络大座商,兑换成‘羽札’,由即将返回远江传递军情的使幡,一并带回,然后郡守朝比奈元长会派人前往骏府城,重新兑换成铜钱后,全部送到这些士卒的家人手中,用来购买粮食过冬。 现在全营士卒的心中无有牵挂,又两手空空,一听到要出阵,自是急不可耐地想要获得新的恩赏。 第二天,统计好缺少各类辎重数量的大井盛朝带着几十名阵夫,去栗田城内找寻奉行,按照账簿进行领取。下午,长田盛氏归来,他已经将‘羽札’兑换的事情安排妥当,并交给了值得信任的使幡传送。 帐中静了下来,高师盛对滨名信光说道“舍弟,这次出征,不知何时才能罢兵。安云郡乡城砦甚多。你我必然要独立带领军势作为别队,我估计慢了三月,亏也要两个多月才能结束战事,你快回去拜见飞驒守吧!” 父子分离之前,却是要去拜别。滨名信光点头应是。 高师盛也要入城,太还得换好士服印绶正式向细川藤孝致谢,同时向公方供纳献金,幕府现在就指着卖官粥爵换钱,虽然对方没有开口索要,但他自己心中却要有数,同时对幕府的这份恩赏了结一下首尾,他终究是今川谱代,不是幕府直臣。 如果处理不好,日后难保不会被骏府的有心人拿来诘问,供纳献金后这份恩赏就变成了单纯的买官,把对仕官的影响降到最低。 。 无弹窗 ------------ 第四十六章藤攀茑附觅高枝 滨名信光离去不提,高师盛命人备好三十枚金小判,想了想可能不够,又额外多备了十枚,作为答谢细川藤孝表举自己的谢礼。 待入城来到使节居馆,登门拜谢。细川藤孝尚未回转,想来是趁着回返海津城前的这段时间,去笼络信浓的国人众,前信浓小笠原长时此刻正在幕府效力,打着小笠原氏的旗号,招募一些不得志的信浓武士,转投幕府也是好的。 对此,高师盛略觉遗憾,毕竟这位通幽斋算是趋利避害的个中好手,若能在攀谈中揣摩二三,也不枉来这一趟、 不过未见面,也能免去不少流言蜚语,留下奉献便告辞离去。 第二天,小山田信茂、朝比奈信置集合诸部,数千人马在城外列阵。 小山田信茂、朝比奈信置两人登上城头,检阅众军。 附近的百姓听说军势将要进剿一揆,来了很多人观望他们出阵。这些刚刚安定下来的百信心情复杂,不知该用何种态度来盼望武田军此战的胜负。 若说希望大肆劫掠乡里的武田军获胜,那显然是不太可能的,但若是希望惨败而归,也不现实,毕竟武田军如果战败,一揆势肯定要杀进更及郡内,到时候又是一场新的兵乱。 就在这种复杂的情感中,百姓远远的看着受到检阅的武田、今川两军的各部,分别出阵。 小山田信茂先行,带着本部两千三百众向南而去,藤堂虎高从在其中。藤堂虎高本该随军回转甲府,但小山田军中缺少几名兵曹的空缺,甲斐武士多不愿再留信浓,最后去海津城转了一圈,又被打发回栗田城效力军前。 高师盛在今川军的前阵,目送小山田信茂率领的武田军出发,数十成百队幡持的各色军旗,在长长的行军队列中迎风招展,行在最前头的是藤堂家的‘茑纹’印旗,却是如高师盛被朝比奈信置用为先手役一样,小山田信茂同样喜藤堂虎高骁勇善战,也任用他为前锋。 望着‘茑纹’印旗远去,他心中感慨,暗忖“源助勇武过人,此去当能再立功劳,也许等讨伐仁科一揆过后,他没准就能受赏宛行。”泰平寺一战,高师盛作为客军尚且得到武田信玄的三份感状,千贯恩赏,而立下次功的藤堂虎高除却一份感状外,就只得到了几十贯钱,差距不可谓不大。 其中固然有高师盛的一番枪功太过耀眼,将其余人的功绩全都掩盖了下去,不过更重要的应该就是来自近江的身份隔阂,无论在战场上的表现如何活跃,也始终难以得到公正对待,除非能够如山本晴幸那样拥有撼动一国的才器,不然外来武士出仕的终点也不过一部兵曹罢了。 高师盛看到骑在马上,始终意气风发,丝毫没有因为不公正待遇而气馁的藤堂虎高,不禁感慨万千,左侧郎党高举的‘茑纹’印旗,让他联想到《说文》中写道“茑,寄生之草也。” 不管是藤还是茑,都是靠缠绕攀附其他粗壮硕大的植物才能够生存繁衍——藤堂虎高、高虎父子两人先后接连依靠武田、浅井、织田、丰臣、德川为首十几家战国大名——除却德川家以外,其於大名都没能在战国乱世长久生存,而在主家灭亡后,出仕坎坷的藤堂氏却能存续家名,靠的也许正是茑草般百折不挠的生命力和向上攀附的底力。 看着远去的骁勇武士,不觉起了争胜之心,又想道“源助是武田军的先锋,我是今川军的先锋,更是泰平寺之战的一番枪功,当最终会师於森城之下,再次相见的时候,彼此论叙战功,我却是不能落在他的后边。” 武田军出发后,朝比奈信置也下大了本部开拔的命令、 高师盛是先手役,列在全军之首,军令一下,当即先发,北庄盛忠队头一个出阵,随后各队相继紧随其后。青木大膳、小野忠明、大井盛朝等旗本郎党从高师盛左右,甲士举起‘南无诹访南宫法性上下大明神’的马印神旗,行在部众。 出离了栗田城,沿着犀川北上向安云郡前进。 栗田城距离约有森城八百十里,途中城砦甚多,军议上所说的只是其中几座达成,其余小砦野馆,可谓多到难以计数,说是每村一砦,甚至数砦也不为过,朝比奈信置为了节省时间让高师盛为胁将带领相良、本间两部作为别队,出阵先行,而他则带大军先将更级郡内摇摆不定的豪族迫降。 高师盛率领下的八百人,当先要经过的就是犀川水贼盘踞的横山、松原两城,长尾军撤军以后,城中水贼用过先前归降的金丸氏再度跳反,改旗易帜再次归降武田麾下。 当日正午,全军到达横山城下,犀川水贼早早就在城外等候多时,水贼縂领横山清岳领着其余十五家头领跪拜在城门口两侧迎接今川军。 北庄盛忠、长谷川隼人、长田盛氏等行前开道,相良、本间两队跟在其后,当数十名武备精良的剽悍旗本扈从高师盛走过的时候,这些水贼都露出了敬畏的神色。 无他,这些水贼在川中岛和议前就仓皇归降武田,正是因为在泰平寺外看到了武田军以寡击众却仍占尽上风。他们亲眼目睹了高师盛和藤堂虎高冠绝敌我两军的骁勇与英武。 特别是高师盛,这些水贼也多是净土真宗的门徒信众,当听闻高师盛自称是受设慧菩萨佛力还阳的恶鬼后,心中惶恐莫名,在联想战场上挟挂人头,单骑突阵的恐怖场景,对这种鬼神之说深信不疑,没有过多争论,就齐齐倒向倒戈。 因此使得武田家在更级郡内的领地大为扩张,大破了犀川方面孤城难守的不利局面,甚至还可以用横山城为跳板,反过来遏制旭山城中的村上军的活动范围。 今川军并未入城,也没有接受水贼们投献的财物,高师盛只是索要了一批粮草辎重,并按照军役状,要求犀川水贼向自己提供六十名武备齐全的部众,来充当足轻后就直接开拔。 。 无弹窗 ------------ 第四十七章乌合散沙妄称军 复又前行,行了二十里,出了更级郡界,傍晚进入安云郡境内安营寨砦。 高师盛接到的军令是北上攻打千国城。安云郡内多山地,少平野,小型山砦数目尤多,而且多建设在海拔百十米以上的高山上,一座座攻打没有一年半载,恐怕都未见能能推进到千国城下,因此他只打算拿下几条主要城砦就可。 距离他最近的城砦是小川城,只有不到二十里,但因为城砦年久失修,此地并无多少一揆众,当得知武田家派军来袭,提前便就焚城逃遁,让人啼笑皆非。 自小川城继续北上,二三十里外即是白马砦,从名字上也能看出来这是座专门用于军事用途的砦关。 焚毁城砦逃遁的小川城一揆众,正是往白马城方向逃遁,企图与白马一揆众合兵,据城坚守。 如果加上刚刚逃过去的小川军,白马砦这里屯诸了大约两千多人的一揆众,去除老弱妇孺也有近千青壮。 是仁科复兴军在外围的据点之一,同来保护住同越后的补给路线,千国城在白马砦东北方向,以千国城为中心,小川城、白马砦、黑屋馆、左户隐城四座支城刚还连成一个十字形状,将千国城拱卫其中。 高师盛入安云郡后,略微修整一夜,便就马不停蹄,直接率军直接杀到白马砦下。 白马砦整座砦关都是依山而建,地势险峻,站在山下向山上仰望颇有些易守难攻的意思,因此他也没有着急发动进攻,而是停下军势就地扎营。 军中虽然没有忍者,但是却有许多熟悉地形的山伏恶党,命内藤光秀选带几名来过安云郡劫掠的盗贼,摸上山去,查探一下守军的防御工事如何,有没有守备薄弱之处,适合发起进攻。 小山田信茂、朝比奈信置从栗田城开拔,兵分两路发动进攻,近六千人马声势浩大,森城内的仁科复兴军早就得到了消息,他们严密地监视着这两路人马的动静走向。 高师盛率部先行进入更级郡,又惊退小川城守军,他的这些踪迹都被白马砦、千国城的守军先后获知。 白马砦听闻今川军来攻的消息,本来还惊慌了好一阵子,当得知仅有八百人时,顿时不少人都流露出嗤笑之色,不谈白马砦城高险峻,单就人数而言也是远远超过对方,城中各家豪族开始争论是否应该主动发起进攻,击退来犯之敌。 这里就不得不说一下,白马砦内一揆众的组成来援。除去首先煽动一揆的仁科家过去的野武士外,还有许多长尾家配下的北安云郡国人、净土真宗的门徒,甚至还有飞驒国内的几家豪族从属,兵源可谓杂乱之极。 兵源杂乱还不是最为要命的,最为尴尬的则是根本找不到一个威望足够担任总大将的人物,按理应该由绍田常陆介来负责这次守备,但鱼明川一战让绍田家损失惨重,现在正忙着在平仓城内,想办法筹措抚恤,哪里还有心思管这群一揆众的死活,只派了自己侄儿绍田重高,赶奔千国城内坐镇调略。 绍田重高资历尚浅,根本无力压制白马砦等支城内的一揆联军,只能对他们听之任之,暗地里早就做好了,事不可为就直接潜逃的准备。 这些支城内的一揆众,守住了自己独立性后,却因为来源太过复杂,即便表面推选出一名指挥作战的总大将,可当真正遇上状况,依旧是军中合议的方法,来决定是战是守。 争论到半夜还没有个结果,第二日清晨又一直吵闹正午,白马砦内的各家豪族在得到手下回报后,才惊讶地发现城外多了一支兵马。 白马砦中的总大将名叫大谷宗直,乃是仁科家当年的一员悍将,他正坐在席上,让各家縂领吵的头晕脑胀,听闻有人来报,说是高师盛率部来到,大吃一惊,急忙披挂整齐,带着在座诸将登城观望。 高师盛在信浓,先战绍田常陆介,又接连击破村上义清、长尾政景两部,他的威名早传到安云郡。大谷宗直不敢轻敌,正午的阳光下,他自山砦向下遥望,观之甚久,忽然大笑。 左右各家一揆縂领莫名其妙,不知他为何发笑,乃有人说道“高师盛乃今川军勇将,他昨夜还在小川城外二十里扎营,今日午时便率兵驱行我白马砦下,即将来攻我城,诚可谓兵精神速,让人叹而观止,不知大谷备前因何发笑?” 大谷宗直指着山下今川军的兵营,笑对众人说道“我闻高师盛力守营砦,使得常陆介不克败退,又率众於泰平寺外连破数阵,逼的村上羽林斩马悬首,才勉强保住营砦不失,又领残兵三百,仰攻长尾越前后阵,单骑突阵,的确勇气可嘉,一战接连阵斩我北信武士百於人,使得景虎公也亲赐感状,表彰其勇由是名扬三州,本以为他是个知兵的名将,今日一见却知名不副实。” 这句话惹得莲照寺的坊官下间赖庆大为不满,净土真宗与长尾家的关系并不算和睦,发动门徒加入一揆,纯粹是武田军多次劫掠莲照寺在川中岛地方的僧院,惹得天怒人怨,净土真宗随来讲究有仇必报。 再者信浓安云郡的莲照寺是加贺国金泽御坊下,弘愿寺的分支,哪里管武田信玄跟本愿寺法主之间的连襟情谊,既然武田家不仁,就别怪他们不义,立刻煽动一向一揆,加入了仁科复兴军。 不过反对武田家,并不代表莲照寺就会恨屋及乌,一并厌恶今川军内的高师盛,相反让各縂讲师,向百姓大力宣扬高师盛能够力破越后三名大将,全是设慧菩萨显圣庇护,甚至称其就是高师泰转世,来证明自家佛法才是脱离苦海,往生极乐的不二法门。 故此下间赖庆听到诋毁之言,当即大为不悦,说道“不知大谷备前怎么看出武藏守名不副实?须知武藏守乃是得到设慧菩萨点化,再入劫尘,解救净土信众的阿罗汉,不知备前守觉得自家比之村上羽林如何?” 。 无弹窗 ------------ 第四十八章一战克复五城地 (一) 在传扬佛法,收纳门徒的过程中,莲照寺的坊官和讲师早就将高师盛描述成建武名将高师泰的转世,受设慧菩萨点化,修成阿罗汉果位的佛陀。 今番再入劫尘,正是为了辅佐明主,平定天下,解救净土信众脱离苦海。 不管莲照寺的和尚们信不信,但是他们一定要让其他人信,而且绝不容许质疑诋毁。过去其他佛宗,都拒不承认亲鸾上人乃是佛陀转世,这回好不同意遇上个自恶鬼道跑出来的恶鬼,还是受设慧菩萨点化解救,才得以转世往生的大恶人。 往大了说,这是证明了亲鸾上人的菩萨果位,以及‘恶人证机说’佛法的正确性;往小了说,高师盛到底是不是受设慧菩萨点化的恶鬼高师泰,或者说到底是妖怪什么变的,莲照寺才不在乎,只要能趁机鼓噪声势,扩大在信浓的影响力就行了。 大谷宗直脸色不悦,他早就对莲照寺的和尚们大为不满,摄于一向一揆兵力众多,听到下间赖庆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语,更是恼怒。 大敌当前,不能先自乱阵脚,只好先自忍耐。 左右忙有人,赶紧出来打圆场问道“下间坊官所言并非无有道理,我等哪里能够比得过村上羽林,只是在下愚钝,没能看明白究竟为何名不副实,还请备前为我等解惑。” 大谷宗直也知,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指点着山下今川军的兵营,说道“诸位且看,我白马砦外四面,东、西、北皆平地也,唯有南面临近犀川,兼有林地,今川军不选东、西、北三地扎营,而却在南面停兵,川畔林地岂是安营所在?”说完,又细观今川军营地,复又笑道“不但今川军选的扎营地点不对,而且你们看,今川军的兵马连行了近五十里路,从更及郡边境至我城外,恐怕早就人困马乏,而其军将却不过士卒疲累,强令伐木筑营,掘壕设垒。看,那今川军的幡旗······” 城头上的诸人顺着大谷宗直的指点的方向望去,望见了遍地歪斜丢弃的幡旗。 大谷宗直笑道“今川军连幡旗都抛下不顾,一可见士卒必已疲惫不堪,而可见其人治军不严。疾行而来,不顾士卒疲累强令筑营,又治军不严,而且连筑营的位置都选错了,故此我说他不知兵略,幸得虚名。能击破村上羽林、长尾越前不在高师盛,而是武田军死中求活,一夫投命,千骑避退,何况还有两百赤备骑兵在前突阵。” 下间赖庆更是统领僧兵的坊官,长年发动一揆跟国人武力对抗,对大谷宗直这番分析,还是基本认同的,见开始谈论军情,也不再对高师盛这个净土真宗的活罗汉进行贬低,便就收声不语。 城中大致共有仁科野武士、北信豪族、飞驒国人、一向一揆四家势力。仁科野武士、北信豪族因为同是信浓武家出身,故而联合在一起推举大谷宗直为首;飞驒国人、一向一揆多是净土真宗信众,於是拥立坊官下间赖庆来当一揆総领。 四家一揆,自起兵讨伐武田以来,除去驻守小川城内的一向一揆望风而遁外,都是一路高歌猛进,连战连捷,安云郡内的武田军根本不是对手,在大谷宗直看来高师盛不过是坐得虚名,自身并无多少军略勇武,能够在泰平寺合战大获全胜,并非是他太强了,而是村上义清、长尾政景两人自行其事。 大谷宗直是北信浓有名的悍将,当年小笠原长时更率领仁科、藤泽等豪族越过盐尻岭侵入诹访时,他就是先手大将,一日之内,连克三城,令武田家麾下的诹访众有瓦解之势。翌年天文十九年的户石崩之战,也作为援军协从出阵,跟随村上义清於坂木全力攻击武田军后阵,立下了很大的功劳。 待仁科家灭亡后,也因此被武田信玄没收宛行,只保留本领五百石成为了无主的地头野武士,连信浓先方众都没有一席之地,所以当仁科一揆被煽动起来后,没有任何犹豫,便带着手下的郎党投了这股所谓的仁科复兴军, 因其悍勇,所以被仁科复兴军的总大将仁科盛长派到白马砦镇守撤往越后的退路。 在观望过高师盛带领的今川军后,他当机立断,做出了决定,对左右诸人说道“今川军不足千人,又是长途奔袭,主将不爱惜士卒体力,强令士卒筑造营垒,若是此时我军出城,必能大获全胜!” 下间赖庆麾下的飞驒国人有犹豫的,说道“今川军虽然疲惫,然仍有八百之众,我等轻出浪战,恐会有不小的伤亡,依我看守城才是上法。” 飞驒国人翻山越岭来信浓参加一揆,当然不是为了光复什么仁科氏的家名,纯粹是国中太穷,每年都会有豪族或者武士组织青壮,在农闲的时候带上刀枪弓箭,去周围各国转悠。 看看有没有大名花钱雇直他们出阵,来赚些钱粮好回去养家。 因飞驒兵吃苦耐战,雇钱低廉,在没有参与合战的时候,也不会像其他山伏恶党那样劫掠乡里,所以名声甚佳。 周围诸国的大名出阵的军中,时长会看到身材比常人还要矮小的飞驒兵,扛着三米长的两间枪组成的游势,作为先手出阵。 这次几家飞驒游势的総领,都是大野郡的国人众,过去曾经从属过小笠原氏,跟仁科家也算是半个友盟,当得知仁科氏发起复兴军想要光复家名。 几家総领聚在一起,稍微合计过后,主动带兵翻过山岭来协助,路上又喊上吉城郡的同乡,大家伙儿拢共凑了三百人,浩浩荡荡的赶奔森城。 不过当时仁科军也没有多少余钱,干脆将这帮飞驒兵介绍给了绍田家,正好在千国城的绍田重高缺少军势,双方洽谈过后一拍即合,在支付少量首付定金之后,将这伙飞驒兵收编了下来,允许他们自募钱粮出阵。 。 无弹窗 ------------ 第四十九章一战克复五城地(二) 简单点来说,就是飞驒兵可以在驻地附近的村庄贩卖‘制札’,合法征收札钱,同时缴获可以不用向雇主上缴分成,全部自留。 换而言之,这三百飞驒兵是绍田重高派来白马砦协防的。 没有雇主的军令,私自出阵造成死伤倒在其次,如果将不尊上令的事情传扬出去,损害了飞驒足轻的名声,可就大大不值。 大谷宗直说道“合战岂有不出现伤亡的,城中粮草不多,全靠越后转送,信浓冬日本就寒冷,与越后交界处更是大雪封山,每次转运都困难重重,若是今川军围而不攻,用不上半个月,就要米尽粮绝。” “半个月之久,其余支城内的援军早就杀至,内外夹攻之下,今川军势单力孤,兵力又不如我等,自会败退而去。”不止是飞驒众属意守城,下间赖庆也不愿出城合战。 武田家一统信浓,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起码这支打着仁科家旗号的野一揆是翻不起什么风浪,即便背后有长尾家的支持,依照现在的情势来看,被剿灭是早晚的事情。 莲照寺的根基就在信浓,有田有地,有信众、有寺町,跟这群被剥夺宛行,想要通过背水一战,东山再起的北信豪族可不同,发动一向一揆让武田家知道净土真宗不好惹也就是,没必要真的拿刀动枪的拼个你死我活。 大谷宗直答道“我城中匮粮,难道其他城中就有多余的粮秣不成?待城外今川军稳住营垒,就算各城援兵齐至城下,恐也难旬日分出胜负,那时朝比奈信置必然以率今川军主力杀至城下,同我等展开决战,一揆众里老弱甚多,以羸兵对敌恐怕更难取胜。” 仍有人迟疑,说道“我等若是驱逐老弱,只留下青壮,在严格限制每日领取的兵粮数,以城中粮秣的存量,坚守上数月不敢说,但两月左右是绰绰有余,那时积雪化开,景虎公随时可以提兵来救,想来武田军也不敢在跟我等对峙。” 这是守城战中常用的策略,而且白马砦建立险山峻岭,进出只有两条崎岖山道,只要在山道设立路障,布下士卒层层把守,不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遏制住今川军发动强攻却是绰绰有余。 大谷宗直对此提议,断然拒绝,道“诸位皆是我信浓豪桀,三次川中岛合战,不知多少国人武士命丧黄泉,家名断绝。所谓何故,想来亦不须我在赘言,各位心中自有思量!我等牢浪聚首嶽岳,兴举义兵,三郡数万百姓闻之,从者如云,纷纷揭竿而起追随我等,反抗暴虎,如今只因一时怯懦,竟欲弃之不顾。一揆众自民而起,若无百姓拥护何来一揆众,这等伤及民心士气的话,还是不要再讲!” “即便驱逐百姓,以此换得苟全,日后又有何颜面立足于信州?在下宁可大谷氏家名今日就此断绝,也不愿为天下笑!莫非诸位起兵,难道真的只是为了家私利计不成?难道不知一旦势败满门不存?非是为私利所计,更非不知其中凶险,实乃武田苛政残害良民,更甚於猛虎!暴虎伥鬼肆虐州郡,弃众独存,至使黎庶葬身虎口,如何忍之?” 下间赖庆环顾四周,见城上人皆被他说服,上前一步,说道“请备前守下令!” ------------------------------------- 高师盛部停驻在白马砦山脚下,两里之外。 大谷宗直等人在城上观看高师盛部的军容,高师盛亦带着部下登上临时搭好的望楼,观望城中动静。 在这兵临城下之际,高师盛尚有闲心却说些别的事情,他笑问左右,说道“尔等可知这白马砦中逝世的一位名武士么?” 长谷川隼人、长田盛氏等人都是莽夫,不知道高师盛说的是谁,青木大膳在信浓放浪游历过,但终究不是本地国人,再加上战国城砦易主频繁,也不清楚到底说的是哪一家的豪族。 安云郡出身的山伏三平太开口,答道“武藏守说的可是大井光长?” 高师盛笑道“不错。”大井光长为清和源氏小笠原氏一族,以信浓国佐久郡大井乡为家名苗字,从属建武幕府的足利之义一派,担任小笠原氏的総领国代,曾被幕府公方称赞为‘四邻谭薮’的风雅俊秀,多次稳固住了小笠原氏在佐久郡的统治,抵御村上家的侵攻,他出家后就是退隐白马岳山中修禅,传言此城就是他修建的。 北庄盛忠问道“大井氏?莫非跟我远江平山乡的大井氏有何联系?”武家苗裔分支众多,有些源平时期流传下来的武家,分支往往数以百计。 高师盛摇头说道“是也不是,信浓大井氏是清和源氏,而远江大井氏则是摄津源氏的家臣,他们只是恰巧同姓罢了,并非同宗,不过据说镰仓末年远江大井氏曾迎入过信浓大井氏庶流的养子继承家督。” 正说话间,看到白马砦城门打开,一支人马杀将出来。诸人不惊反喜,滨名信光说道“义兄且看,一揆众出城来了!” 长谷川隼人、内藤光秀、北庄盛忠等人挺身请命道“请武藏守下令,允我等带兵击之!” 却原来,大谷宗直等人目睹所见,今川军人马疲惫、幡旗曳地以及选择城南为筑营之地,并且高师盛强令士卒筑营,都是出自滨名信光的诱敌之计。 在更及、安云两郡交界的边境处,高师盛部查探到小川城守军焚城逃遁的消息后,高师盛於营内召开军议,滨名信光对诸人说道“白马砦地势险峻,城中守兵有近两千於众,守将大谷宗直更是号为‘鬼熊’,足见是员剽悍勇将,我部不足千人,若要攀山强攻,恐怕难以破城,想要快速屠城拔克,唯有出奇制胜。” 高师盛深以为然,笑道“看舍弟如此胸有成竹,想来心中早已有对策。” 滨名信光谦逊摆手,答道“临行前我回去拜别父亲大人,向他问计,若是敌军固守城砦,而城砦又立在崇山峻岭之上,难以攻取该如何是好,大人教我,可寻一地安营立砦,做出要先休整的模样,等夜色到临,趁着夜色行军急驱城下,城中守军必然没有防备。” 。 无弹窗 ------------ 第五十章一战克复五城地(三) 小野忠明身披素净僧衣,手中拈着佛珠,在旁插话问道“可是要趁他们不备,发起夜攻?士卒连夜行军,恐怕体力难以为继。” 滨名信光回道“长年斋却是错了,我部不满千人,又疾驰大半夜,如何能够发起夜攻?”自从泰平寺合战过后,深感自己业障深重,不愿再行杀戮事,这位上野国的和尚再次落发修行,以过去修持的寺院为法号,名讳长年斋。 人各有志,不好多做评论。 高师盛现在不缺陷阵杀人的武士,唯独少有识文断字的奉行,小野忠明佛法不算精深,不过还算能言善辩,做个外交僧,负责主持收敛尸首,超度下葬等事情,还是能够胜任的。 小野忠明问道“既不夜攻,又何必夜行?” “此计不是为了夜攻,而是在於诱敌。” “城中守军无备,次日见到我军列阵城外后必然大惊。这个时候,我部可以装出疲惫之态,贼将必然先是大惊,继而又发现我部疲惫,定然转为大喜。” 小野忠明领悟了此计策的用意,夸口称赞道“确是好计!我为敌将必定不会放过趁机来攻。” 滨名信光笑道“正是,当贼出城搦战之时,我部可先诈败,引诱其远离城砦,然后设伏击之。待剿灭了出城的敌军后,再挟大胜之威,攀山攻城。城中新败,必定人心惶惶,如此夺城易如反掌。”说完摊了摊手,“若是敌军怯懦,不敢来攻,我却是再无他法了。” 高师盛拍案而起,当即同意了这条诱敌之计。 不过没有选择连夜奔袭,而是让部下好好休整一晚后,仍旧白昼行军,只是速度快上了许多。 事出反常必有妖,夜间行军容易引发敌方的警觉,再者高师盛的部卒显然也达不到滨名信亲麾下郡兵,那种能够夜间疾行军的精锐程度。 除此之外,倒是一模一样。到达城外后,选派五百精锐,令他们原地休息,等待军令出战,其余三百余人则是抓紧时间伐木取石,筑造营垒,这群羸兵长途奔袭后早就疲惫不堪,倒是不用刻意伪装,自己就忙得乱成一团,将幡旗扔的遍地都是,果将城中守军引了出来。 见到敌军出征,众人争先请令先击。 高师盛回道“信光之计乃是先败后胜,若派部众全部上前迎敌,一揆众见难以速胜恐怕就会立刻缩回城内,又如何击溃彼等?又如何趁势取城?” 他点选最为沉稳的北庄盛忠,令道“且带部众上前接应相良、本间两队的足轻,告诉他们不必死战,略斗片刻后,即可向预定地点徐徐撤退。”排在阵势最前的羸兵,多是相良、本间两家豪族带来的军役众,战力不算强,用来诱敌深入,在合适不过。 北庄盛忠领命,急带本队百余人迎上前去,协助前方的羸兵对抗杀出城外的千二百名一揆众。 大谷宗直见今川军前队起了一阵骚乱,正在筑营的羸兵们,虽然还未得到高师盛的军令,却还是分出百十人急匆匆扔下手中的荷锄、木头,仓促集合,在几名武士的驱赶下列好阵势,向前迎击过来,而后方则是烟尘大作,让人看不清底细究竟如何,不过想来是要更加不堪一些,太鼓催促多时,还未列队出阵御敌。 他心中大喜,喝令道“今川军定没有料到我等带兵出城,故此才会毫无防!诸位看,对方兵马惊慌乱行,已然不知无措。随我杀过去,现将这迎上来的这百十人杀散,再直取其本阵印旗!” 左右一揆诸将应令,他们多是步卒,少有骑马武士,两里地不远不近,行军片刻后,就与最前头匆忙列阵的今川军百人队接战。 北庄盛忠派人上前通告军令,两家国人众只虚晃遮挡了一番,即各自分头向两侧的林地中撤退。这些军役众本就劳累过度,就算是让他们拼命抵抗,肯定也是阻挡不住一揆众的袭击,撤退地极为狼狈,若不是高师盛提前派兵接应,险些就要弄假成真。 因此大谷宗直等人愈发坚定了先前的判断,连忙收拢兵马,向着‘诹访大明旗’的方位猛扑而去。 远远望见了马印旗下一名披甲带刀的武将,在一群旗本簇拥下,慌不择路地向南边犀川方向逃遁。大谷宗直当众喝道“黑甲乌帽之人定是高师盛,擒获此贼者,赏钱十万!” 受此重赏激励,出阵的一揆众无不奋勇争先,原本还不情不愿的飞驒兵更是鼓足气力,紧紧追着高师盛身旁的‘诹访大明旗’不放。 因注意力全在高师盛身上,所以他们只看到今川军各队四散奔逃,却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些逃跑的今川军旗帜虚掩,但却是退而不散,尤其是进入附近林地内的足轻,迅速在组头们的指挥下依次集合,向着一揆众反向包围过去,将追击的零散敌兵杀了个措手不及。 大谷宗直这边,眼看就要追上前去夺下‘诹访大明旗’,高师盛身边的部众大多散至两侧,只留下了加起来二百来人扈从,一路退到犀川岸边的时候,忽闻得四面林中三声法螺号响,一声短促,两声悠长。 高师盛勒住缰绳,麾下二百於人,随他一同拨马回转,面对追击不停的一揆军。 追杀不停的一揆众総领见今川军此等举动,鲁莽的大喜过望,忙不迭催促部众往前拼杀,机灵点的不觉为之一怔,下间赖庆已隐约觉得大为不妙。 果然周围伏兵四起,接连从林中放出三阵密集的箭矢,顿时射倒一片缺少具足防护的一揆众,长田盛氏、滨名信光拔刀在手,催促部下接应住且战且退的北庄盛忠,三人合力向着一揆众合拢杀去。 前有高师盛带领旗下本队和使番骑马,长田盛氏、滨名信光带领相良、本间两队向着左右两翼发动猛攻,只剩余后队还未完全合拢。一揆众早在之前的奔跑中就散乱了队形,之前又被乱箭射死十几人,现在又三面对敌,哪里能抵挡的住? 有怯懦地看到后方无人拦阻,扔下手中的兵器,掉头就往后逃。中军压阵的下间赖庆顿时急躁,拔刀连斩数人,才勉强止住大乱溃败的局势。 大谷宗直临敌最前,距离高师盛不过百步之远,虽然同样察觉出端倪,却依旧骑马奋枪,率众横冲敌阵,想要直接斩将夺旗。 两军交战犹豫最害,即便醒悟自己或许中了对方的诡计,他却自持悍勇,兼有马快甲厚的优势,自忖麾下兵数远胜对方,只需带兵将之部众击溃,讨死敌将,后队的伏兵不解自退。 随着法螺号声,‘诹访大明旗’下的足轻迅速列队,结成多个小阵,除去二十骑使番外,皆是旗下本众和精锐足轻,还有二十余人是善射的弓手,人数虽少,但却浑然不惧,向着原本追击自己的数百名一揆众,悍然发动反攻。 他大吼一声,冲来箭矢,带着二百名飞驒山民向着前边的敌人冲去。 今川军第一列使番骑率先开始向前发起冲击,第二列、第三列得足轻紧随其后。对面杂乱的一揆众也一队队的向着今川军这边冲了过去,使得战场上尘土飞扬,数百人奔跑践踏,与使番骑扬起的风尘汇拢一处,遮住了旁观者的视线。 地面在颤动,敌我双方的呐喊之声,响彻山林,向前冲锋的两股兵卒撞在一处,厮杀立起。 敌我两军相撞,今川军、飞驒兵前头百十名的长枪足轻已陷入密集地枪衾对刺,后边的兵卒纷纷从两侧越过同伴,举着楯佩护住侧翼,杀作一团。 大谷宗直策马挺枪冲在最前头,身后跟着十数名悍勇的郎党,引领着飞驒兵展开冲锋,他作为敌军之中唯一的骑马武士,很是显眼,让人一眼就认出他是一揆众的主要将领,顿时引得不少想要效仿北庄盛忠那样立下大功,被赐许家名成为武士的足轻注意。 不过他们皆有自知之明,没有单打独斗的本事。况且高师盛治军严苛,莫说私自脱阵这等大罪,就是无有军令,敢随意转首张望者,亦要被当场处死。 但骑马突阵的使番。则不受此令的约束,有两三名盗马贼出身的信浓山伏,仗着马术精湛,口中发出呼喝啸叫,向着敌将杀去。 大谷宗直能为信浓国人称为‘山中鬼熊’,自是因为其悍勇,哪里会把这几名马贼放在眼里,只管催马疾行,十字大枪前刺,正中领头那人的前胸,他本就力大,这会儿在借助马速,只一下子,就将这名急于出人头地的盗马贼当场刺死。 右臂发力,紧紧抓握住长枪的手掌都因为用力过猛而指关节发白,借助战马产生的巨大惯性,直接将对方的尸首横空挑飞,乱马交错之间,弯曲的枪身猛地弹扫,直接又将另外两人抽落马下。马蹄践踏而过,将其中一名山伏当场毙命。 后方跟随的郎党拔刀对着地方翻滚,想挣扎起身的最后一名马贼,就是一阵乱砍,搅起漫天血雨。 高师盛立於印旗之下,见到敌将仅凭一人之力,就能连杀己方三名使番,略觉惊诧,刚刚丧命的三人他是有些印象的,听内藤光秀说都是纵横北信多年的悍匪,不想连一合都未敌过,就被讨杀。 先前轻易就赚得守军出城,高师盛心中其实是对敌军武将颇为轻视,认为对方有勇无谋,不过一匹夫之辈,现在看来‘有勇’两字倒是当之无愧。 不过合战之中,想要凭借一人之力扭转战局者,就算真有万夫不当之勇,麾下部众也得同样是天下强兵才行。 於他看来,来人勇则勇矣,可还没到那种万夫莫当的地步,至于这些飞驒兵并未受过战法阵伍训练,只能说是耐战,但还远远谈不上善战。 事实也正如此,大谷宗直能够力杀三贼,却拿密集的枪衾毫无办法,被十几名足轻就逼的连连后退,除非他敢不避死生,学武田赤备或是上田鹰骑那样横冲阵中,舍身杀敌。 不过骑兵正面冲阵,都是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这样做,而且最少要数十骑,才有可能冲撞破阵,只一人的话无非是自寻死路罢了。 高师盛看过一眼后,便就不在理会,转目紧盯着各部的战况,并时刻注意着前阵各队足轻的阵型情况。 他这边本就兵少,所承受的拦截压力却是最大的,阵型决不能乱,一旦散乱,就会被敌人分割包围,而一旦被敌人分割包围,不管个人再有勇武也必会陷入死地,回天乏力。 他部下的这百於旗本都是挑选经过多次合战,被他淘汰老弱后精选出来的足轻众,所以即便兵力劣势,但依旧能够稳固住整条单薄的防线。 两军交战不是一下子就变成混战的,这需要一个过程。比如现在,两侧的伏兵虽然杀了一揆众们一个措手不及,这数百名伏兵与敌军接战后,彼此厮杀,不可能很快就突入敌人的阵中。 故此在接敌之后,后面的足轻就需要适当放慢脚步,以免反将自己前方的友军撞倒。这个不用高师盛刻意摇晃幡旗,向各部发号施令,滨名信光、长田盛氏等人这点最简单地常识还是明白的,都根据各自面临的战况,调整冲锋速度。 见自己本队的阵型井然有序,其余各部的足轻也在缓缓推进,将一揆军不断分割击溃,高师盛不由松了口气。 他向左右观望,因是一揆众的士卒良莠不齐,滨名信光部和相良队面对的是右侧的莲照寺僧兵,双方战力相差不大,故而僵持不下。 长田盛氏带着本部与本间队进攻的则多是普通百姓,推进迅速,已经将一揆军势从中间截断,留下全部弓手,对着僧兵后阵不停抛射箭矢,让下间赖庆首尾难以相顾。 自己则带领剩於数十名足轻,向着飞驒兵的后阵发动背冲。 。 无弹窗 ------------ 第五十一章一战克复五城地(四) 北庄盛忠分兵三队,不停驱赶溃败的一揆众,控制着逃亡的方向,让他们尽可能的冲击更多的敌军,来制造更大的混乱,最终达到摧垮整个一揆军势的目的。 青木大膳、小野忠明、大井盛朝等十几名护卫握着镰枪、太刀在手,紧紧地立在高师盛的马前,防备随时可能杀到面前的敌军。 “免许可有意讨杀此人?”相比他们的紧张情绪,有一次深陷险地的高师盛反而谈笑风生,挥鞭指向已经下马步战的大谷宗直。 只是这次青木大膳根本不做理会,没有打算向前几次那样上阵骑讨,倒不是认为不敌对方,他若离开,留下的这几人未必能够护持高师盛周全。 见对方不理自己,高师盛复又向前展望,只见长谷川隼人身先士卒,冲在本部这个小阵最前头持铁熊爪,左斫右劈,勇不可当,到现在为止已然斩倒了五六个敌人,带着旗下本队率先突入飞驒兵的阵中。 敌人一个武士打扮的头目,带着十几人过来阻击。这名武士披着挂甲,手持长枪,他带着的这十几个人,大概也是飞驒兵里面的精锐,也都穿有卷腹、阵笠,各持长枪,铠甲兵械齐全。 高师盛知道吧最精锐的部众带在身边,大谷宗直自然也会把本部最精锐的人马用于先手,这是十几个人围成一个弧形的半包围网,试图将长谷川隼人围杀。 长谷川隼人叫上几名悍卒,跃步前冲,一边向前冲,一边大喊“尔等非我之敌!我只取你家大将首级!”论功行赏那日,他看到北庄盛忠受领百金,高居於营台前,千众间耀武扬名,心中颇为羡慕,只恨当时立功的不是自己。 他与北庄盛忠也算是老相识了,对方能够成为武士自然高兴,他恼恨地为何当初不是自己立下大功,能够领取那笔赏金。 有那上百金判带回家中,分给不幸战死的好友亲眷,也算是对得起他们相交多年的情谊,好在还要出阵安云郡剿灭一揆,斩杀敌军那名武将,离凑够上百金判的目标,当是又能近上一大步。 想的倒是很好,可对面这些飞驒兵哪里肯让开,十几支长枪刺出,长谷川隼人左右拨挡,仗着身高臂长的优势,也不需要近前,利用铁熊爪两边的小勾把敌人的枪套入其中,然后用力拽扯,把这十余支长枪的枪尖悉数压低地面。 铁熊爪这种兵器,顾名思义类似厚重的熊爪,前端是五个弯曲的月牙形勾刃,形似耙子,除去中间那根长刃用于攻击外,左右各两个短刃与铁掌相连,两者中间存在多个空隙,可以用来套拿敌人的长枪。 这种兵器使用相对简单,不似薙刀那般还要专门修炼刀术,也比长枪对敌多了许多变化,但因过于沉重,非力大者不能使用,刀狩破戒僧武藏坊弁庆所擅长的七种武具中就有铁之熊手,且仅次于最擅长使用薙刀,列居次第。 甚至京都五条大桥至今还流传有武藏坊於逢魔之时,跟鬼熊角力,将之勒杀后取其右爪为兵器的轶话。 长谷川隼人‘熊袭太郎’这个名号,一多半都来自铁熊爪这个沉重兵器,不过在高师盛到来的头几年,因为家里缺钱,就把兵器低价压给了善光院的质库。 若不是从村上军缴获的兵器中找到了铁熊爪,大抵他自己都忘了自己还会这么一手。 长谷川隼人双臂发力,同对面十几人较劲,丝毫不落下风,身旁的几名足轻,趁机跨步而进,左砍右杀,眨眼间已有四五人被劈倒在地。 吓得对方急忙放手,抽刀自卫。没有了较力的对手,晃得长谷川隼人连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身形,手中的铁熊爪一转,将困在里面的长枪抖落。快步突进,挥棍向着敌兵身上砸去。 铁熊爪沉重,那名武士身上穿的大铠若非精甲,只这一下就会被他打裂,或者一甩之下,凭借铁熊爪的重量也能将敌人打的胸口凹陷,吐血倒地,眨眼功夫剩下的几人,包括那名武士在内都被他击倒。 那名武士被他用铁熊爪甩击了一下,当场掀翻在地,胸口铠甲破裂,口中扑的一下吐出大口鲜血。 两个旗下本队的足轻觑见机会,飞身扑上,一个压在对方身上,按住了手脚,这个武士本就遭受重创,再被这么一撞,当场昏死过去,另一名旗本可不管他是真死假死,抽出刀来,麻利地割断了他的咽喉,冲长谷川隼人问道“熊袭太郎要头么?” 战场上敌我交战,不可能每杀死一个敌人都要割取首级,只有旗本足轻和奉公武士才有资格被验首,寻常军役杂兵根本不被认为是战功。 斩首和寻常杀敌要付的赏金差距甚大,各家大名都是尽量减少验首的数目,这也是为何战国时期一场数千人的合战,最后被记录的战死人数只有几十名,甚至无一伤亡的部分原因。 在各家大名眼中,战场上卖命拼杀的杂兵,甚至还不如山里猴子的命更值钱一些,毕竟会杂耍的山猴子也是能卖上十几贯钱的,而一个战死的杂兵,可能连抚恤都拿不到。 这也是为什么,高师盛在真的发下天价赏金后,连武田军的足轻都愿意跑来为他卖命。麾下众军听见出阵安云郡,便闻战辄喜,不过好在高师盛也开始严格计算验首数目,不允许足轻拿杂兵的人头充数,骗取购赏。 此人显然是个武士,观其衣甲兵器,且应该是乡党郎团的総领,所以这名旗本队的足轻才会有此一问。 长谷川隼人头也不回,叫道“怎么不要,好歹是个武士,再不济也能换个七八贯钱。”杀散了余下几个飞驒足轻,挺着铁熊手大步迈进,与如潮水涌上来的敌人奋力厮杀。 在今川军各队的足轻协助夹攻下,一揆众败退连连,连完整的队形也难以保全,狭窄的林道里鲜血四溅,断肢横飞。 长田盛氏、长谷川隼人、北庄盛忠、滨名信光鼓勇奋杀,带着部众越来越深入敌阵,相良、本间两队的军役众跟随着他们的脚步,一个接一个地杀入一揆众阵中,与敌人开始了全面鏖战,或者说追杀更合适一些。 十余骑使幡纵马踏阵,绕开混战,尾随丢盔弃甲的敌兵,手持着长枪、太刀疯狂砍杀,最惊慌地莫过于是莲照寺的坊官下间赖庆。 他位处中军,号令军势的印旗就在他身边,自然也成了今川军猛攻地主要目标,左右是北庄盛忠、滨名信光两队的夹击,又遭受长田盛氏部下的弓手,箭矢的连阵劲射。 虽在数十名精悍僧兵的牢牢护卫之下,仍觉得心惊胆战,将整个身子都伏在马背之上,无论如何催促,惊马就是在原地踱步不前,一支流矢嗖的一下射落他的僧巾,更是被吓得怆惶急叫“备前救我!备前救我!” 下间赖庆虽是坊官,可却甚少亲自领兵合战,往日都是带着一向一揆欺压乡里的寻常土豪,上千人把乡下的破砦一围,不论对方之前怎么威风,管教吓得乖乖请求赦免,偶尔碰见坚守的,也难坚持太久。 一战死个十几人,就算是难得的大场面了,哪里见过这等战场搏命,杀人如割草的景况,即便有左右僧兵搀扶,还是好几次差点坠下马来。 高师盛放眼观望,见一揆众后队中军几乎已被全部击溃,己军之各部足轻已经将残余敌军团团包围,一揆众只剩那二百来名飞驒兵,还能勉强维持阵势。 一挥马鞭,幡持摇旗传令,命长谷川隼人、滨名信光等人率部直出,全力绞杀还在带兵负隅顽抗的大谷宗直。 今川军从四面八方杀来,顿时让大谷宗直相形见绌,左右难支,由北信豪族郎党、青壮百姓组成的左右两翼,最先彻底崩溃,继而是中军的僧兵,长谷川隼人身先陷阵,大呼急进,带领着旗下本队趁胜猛杀,一鼓作气将前阵的飞驒兵直接冲溃。 前军一溃,这支出城迎敌的军势连最后退走的可能也消失了,后边被今川军牢牢堵死,一揆军退无可退,不愿投向的跟着大谷宗直向林间遁走,想要绕路逃回山城,其余的在下间赖庆的带领下抛下兵器,跪地投降。 与泰平寺血战相比,这一场野伏战赢得可谓轻轻松松,午时后两军开战,未至暮已然大获全胜,高师盛本还担忧若是城内的守军会孤注一掷,全力来援,他安排内藤光秀带领的几十名山伏恐怕未必能将之吓退。 可未曾想到,从一揆众遇上埋伏到跪地请降,城中守军都没有一人敢于出城救援,倒是他高看了这帮子乌合之众。 十余骑使番驰行林道,帮着今川军各队足轻一起收拢俘虏。附近武士,远处足轻血污满面,各个喜笑颜开,一面互相吹嘘武功,炫耀自家战后能领到多少赏钱,一面习以为常的收治己方的伤员、尸首,敌方伤者较轻的驱赶一处,碰上伤重难治的,念上句佛号,随后直接手起刀落,杀生超度。 一阵喧哗,由远到近。 此战抓住了绝大部分想要逃回城中的豪族,跑两三个无名小卒,猜测是混入林中难寻,自有乡里的落武者狩来料理。 当先一个就是,主动请降的莲照寺坊官下间赖庆,垂头丧气,穿件僧衣白甲,看着摆满地上,等待他来检验辨认的首级,浑身哆哆嗦嗦。 抓获俘虏的士卒推搡这二三十名武士,依次来到大旗处向主将领。这些狼狈的武士,瞧见两旁旗本队甲犹带血,面目凶狞,森人然一团杀气扑面而来,胆小的腿一软,跪倒一大片。 下间赖庆面如土色,跪伏高师盛马前,说道“武藏守自有菩萨庇佑,我等凡夫俗子果非敌手,今日一战,小僧心服口服,愿降顺武藏守。” 他这话一出口,引得高师盛颇为诧异,万没想到自己还没开口,就先遇见敌军乞降的事情。 但很快就醒转过来,立刻翻身下马,上前扶住对方双臂,将之搀扶而起,又细细打量对方一眼,认出了法衣上的净土真宗白莲纹笑道“哪里!哪里!我与师兄同为法主门下的徒众,武田家与净土真宗本就和睦友盟,今日之事,不过是有奸贼从中挑拨,师兄一时不查,才招致误会罢了,既然不过是场误会,师兄又何必如此见外?······” 说了半天,高师盛才想起来还不知对方的姓名,多年历练下,早就脸厚心黑,也不觉得尴尬,顺势开口问道“还未请教师兄法名?” 原本下间赖庆还忐忑不安,深恐会因高师盛非甲信武士的原因,而为难自己。这时听得高师盛笑言,果真没有要为难自己的意思,心绪大定,他连忙恭谨地回道“小僧下间赖庆,愧居莲照寺僧兵坊官一职。” 正如方才所言,武田家与净土真宗本就和睦,自己不过是受到奸贼蛊惑,一时不察,才会误入歧途罢了,解释清楚后依旧能够回寺中安心当自己的坊官,需知寺家和武家可大为不同,自平安以降还没有听说过有那家守护大名,会因为举兵造反这点小事就来为难僧人的,金泽本山攻占加贺一国,幕府还不是迫于压力承认‘地上佛国’。 了不起回去后请主持写封信给武田大膳解释一番,便就轻轻揭过。 想到这里,侧目看着在刀枪威逼下的武士,不由大为叹息,思忖自己开口能否保住他们一条性命、 高师盛不知下间赖庆心中在想什么,但不妨碍他笑容更加热络,与之把臂同行,道“哈哈,师兄怎生还同我如此见外?” 下间氏据说出自清河源氏的嫡系--摄津源氏,世代皆为石山本愿寺的僧官,随着净土真宗的分寺不断建立,跟着各家主持也一并扩散到天下各国,可以说只要是净土真宗的寺院中就必然会有下间坊官的身影。 。 无弹窗 ------------ 第五十二章一战克复五城地 “不知与师兄一起领兵那位猛将,是安云郡内的哪家国人?城中现在是何情况?”高师盛客气两句,便就开始盘问底细。 “与贫僧一起统兵出阵的乃是大谷备前守宗直,亦是白马砦内一揆众的总大将,此回出兵,青壮、杂兵堪称倾巢而出,现下城内只剩下些老弱妇孺,贫僧愿为武藏守前去招降,只是城中多有我净土真宗的门徒,还请武藏守能否宽宥一二,不要人取贩卖······”下间赖庆说道这里,窥探一眼,见其未曾因自家之言不悦,壮着胆子,倡议道“当然,贵军若是短缺钱粮,我自会督课他们踊跃捐献。” 两人正说话间,数人从山上下来,来到军前。 高师盛看去,见带头之人是内藤光秀,两三个山伏压着一人跟在他的身后,被押的这人披头散发,满脸血污,狼狈得很,然而铠甲精良,魁硕健壮,可不正是大谷宗直。 内藤光秀下拜,说道“小人侥幸擒了敌将大谷宗直,献给武藏守!” 他久在信浓为盗,一眼就将逃亡的大谷宗直辨认出来,放开寻常杂兵一条生路,带人使用绳索、长枪将这名慌不择路武士,当场生擒。 高师盛转回头,再又上下打量大谷宗直。 大谷宗直被两名山伏压着,跪在地上,愤恨难平的仰着头,冲着下间赖庆怒目而视,若非是对方带兵乞降,自己岂会落败被擒,奋力反击未必不能杀出一条血路,退回城中坚守。 见高师盛只打量大谷宗直却不说话,小野忠明猜出了他的心思,心道“武藏守必是在犹豫是否要招降此人。” 招降大谷宗直有两个好处。 一则,可以让安云郡内的反乱豪族知道,今川军不是滥杀之师,他们只要肯投降就会有活路。二则今番犀川岸边之战,高师盛虽然堪称大获全胜,可出阵的一揆众并没有被全歼,原先被大谷宗直留在最后当做殿军的二百余人,在被北庄盛忠击溃后,会合了其他败兵四散逃去了回了山城中。 内藤光秀兵少,不可能全部截杀,能擒下大谷宗直已算是颇为走运,这些逃走的败兵不过几百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和城中老弱会合,据城死守的话,倒是个麻烦事,若招降了大谷宗直,大概率是能够无血开城。 不过话说回来,招降大谷宗直坏处也是显而易见。 大谷宗直是城中一揆众的总大将,且不说看他这个样子,定难心甘情愿地投降,万一是假意顺从,日后在找准时机再发动叛乱,可怎么办? 招降大谷宗直有利有弊,以现有兵力来说,肯定是弊大于利。 但朝比奈信置统兵在后,不日就能够抵达,待那时这千余一揆非但不是掣肘,还可以用作攻城的蚁附填壕,减少本部的伤亡,一时间拿不准主意,沉吟良久。 况且他对大谷宗直的悍勇,亲眼所见。若得其为臂助,说不得有望在朝比奈信置率领大军抵达之前,就能拿下千国城。 正当高师盛想要开口,让人大谷宗直松绑的时候,一人从两侧随从中迈步而出,说道“贫僧有一议,奉与武藏守。” 说话之人,正是小野忠明。 不仅高师盛,身旁众人皆是纳闷,下间赖庆心道“这个和尚突然出来,不知想要说些什么?” 高师盛似有招降大谷宗直之意,诸人皆能看出来,小野忠明此时出来献策,确是有些不合时宜,但在听了小野忠明所献之策议为何后,众人立刻了解他为何会提前出言打断。 “长年斋有何别议?” 小野忠明稽首先行一礼,随后才说道“凡克敌之术,威势为重。白马坚城,若非用计破贼,敢请试问武藏守驱兵强攻,多久可以下之?” “这······,恐难克城。”高师盛据实回答,如非城中守军轻出,仅凭这八百军势,可以说没有任何破城的机会。 小野忠明复问道“白马以外,另有千国,黑屋、左户隐三座城砦,或是地势险峻,或是守御完备,休说我军一部偏师,就是丹波守率大军全数而至,也难说能否一战而克。贫僧所献之计,明公如采纳之,剩余三座城砦或会不战而降。” 高师盛大喜,问道“是何计策?” “主公可尽斩大谷宗直、一揆中的北信豪族国人,及军中武士、郎党诸辈,於城下累筑京观,传檄安云郡中各地一揆,明告喻之‘围而后降者不赦,有斩守将献城者,本领安堵外,另有重赏’,以雷霆手段,震怖其心,再行重利引诱,则贼虽人众城坚,不足守也!” 众人闻言色变,大谷宗直怒道“我为主将,杀我一人可也!郡中国人何其无辜!” 小野忠明瞥了他一眼,没有搭理他这么一个败军之将,手中用力捻动佛珠,咯咯作响。 战后杀俘的事情虽然少见,但又不是从未有过。 小野忠明此议并非全出自於公心,昔年武田家劫掠上野国长年寺的军势中,就有一队是大谷宗直带领,还杀死了和他一同守在寺中,等待兵乱结束的师弟,时隔多年,对方也与武田反目,或许早就不记得还有过这么一回事情,但他却未敢忘怀此等血仇。 他愤恨武田家,但现在拿这头纵横甲信山林中的猛虎,没有丝毫办法,只能先从为虎作伥的信浓国人展开报复。 再者,今川军上下并非甲信国人,与这些豪族之间没有任何的牵扯,不存在错综复杂的姻亲联系。把这些武士一口气全砍了,还能向武田家换取购赏,就算真的有什么首尾难以处理,事后也是武田家来处理这些烂摊子,那时候高师盛早就带兵回了远江,不存在任何后患。 反过来说,也正是没有姻亲关系,反倒是更难以保证降顺后的忠诚问题,某种情况下来说,战国乱世就是武家姻亲之间的相互厮杀,顺着谱系来论,指不定几代前的宗祖都是同一位大名,没有关系,代表的就是不可信任。 杀光其縂领,才能在吞并其众之后,放心驱用。 “这······”高师盛犹疑不定,实在是这么做有伤因果业报。 “孙子云‘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下攻城。’此乃武田大膳惯用方略,贫僧不过拾人牙慧罢了!”小野忠明出言力劝“正所谓小仁乃是大仁之贼!贫僧此策并非为害黔首百姓,而是为了解救他们於危难之中,两军交兵,难免有所死伤,今番一战仅我军就杀伤数百;翌日,围攻城砦造成的伤亡只会更多,若能以此辈首级,换得近万百姓安宁喜乐,这才是真正功德无量的善报!” 下间赖庆瞠目结舌,万没想到对面这个侃侃而谈的和尚,敢在大庭广众之下,不避旁人,就如此颠倒黑白,想要出言反对,又怕牵连到自己身上,几次想要开口,都被诸人杀气腾腾地架势吓退。 高师盛的军略多为纸上谈兵,但孙子所云,三兵伐谋之论的道理,他还是懂得的 攻城是万不得已的最下策,为何?敌人有城为持,一旦城坚粮足,守将忠勇,兵民齐心,再加上外有援军的话,往往延宕时日,久者甚至数月年於仍不能下,远者可看上州黄斑长野业正镇守的箕轮城,南抗北条、西拒武田,两家百万石的关东强藩都奈何不得,近有川中岛三次对峙,使得两军师老兵疲。 这次围攻白马砦,虽侥幸用计得成。可行军合战,不可能每次都指望出奇制胜,可想而知有过白马砦之战后,其余三座城砦的守军,必然任由今川军百般挑衅引诱,也抵死不会踏出城砦半步。 这要是围到城中兵尽粮绝,才能够取胜的话,既耗粮秣,又损士卒。况且今川军也未见得就能够真个把山城团团围住,更不必说,万一后勤补给跟不上,可能围城数月,最终只能无功而返。 是以,小野忠明建议‘尽杀俘兵,围而后降者不赦’的策略,纯是攻心之计,其目的就是为了震慑敌城守将,从而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 他请令将北信豪族出身的武士、郎党悉数屠绝,看起来杀戮甚重,实际上,还是可以称之为‘慈悲’的。 只杀戮北信出身的豪族国人、武士、郎党,而宽免其余从贼的之人,比如莲照寺的僧兵、飞驒兵,以及数量最多的普通百姓,饶其一命,可算是慈悲为怀。 不过与他口中所说‘小仁乃为大仁之贼’,没有多少关系,而是为了避免敌军同仇敌忾,将之区别对待,正是为了分化拉拢,使其内部相互猜疑。 促使怯懦犹豫之辈,率众献城,进而减少敌我双方足轻、以及信浓百姓的死伤,可以说用极少数人的首级,来避免更多人在本可以避免的合战中丧命。 高师盛行入信浓,见惯了流血伤亡,平素固然儒雅随和,举止犹如朝廷里的藤原公卿,实也有杀伐果断,他考虑了会儿,认为小野忠明提议杀俘,有伤善报,但却对接下来的战事应是有所帮助的,有利於己军速克安云全郡。 因而,虽然欣赏大谷宗直的悍勇不屈,却亦能收起爱才之心,颇为惋惜地了对方一眼,说道“备前守死后,我当高搭法台为足下超度往生,不使之坠入六道沉沦。”又点指对面跪拜一排的信浓武士,语气漠热“尔等妄为武士,先叛主家是为不忠,复又临阵乞降是为不义,不忠不义之辈留之何用?便一并处斩,送予备前守为开路之鬼!” 大谷宗直惊怒,叫道“杀我一人可也!杀我一人可也!”正是他立主出战,才招致惨败,而今听高师盛所言要将众人的死算在自己身上,如此业障哪里能够生受的住。 其余三十余名武士,原本听见小野忠明提议杀俘时,除去两三人,无不两股战栗,贵不稳当,又呼啦啦,趴伏一大片,哀声求饶,被扭送的士卒接连拿刀鞘打的好几人,口鼻冒血,才勉强止住声响。 原本这群信浓武士,看到高师盛沉吟不语,还心存侥幸,这会儿闻听噩耗,亦是再次跟着一起凄厉哀嚎,奋力挣扎,喝骂与求饶声混杂在一起,让下间赖庆面色惨白,他万没想到会是如此境况。 随着高师盛的示意,旗本们上前拖着这些武士下去,很快,他们的嘈杂的叫声逐个消失,又很快,旗本队先后捧着人头献上,连大谷宗直的在内,不多不少,整整好好三十三颗人头。 高师盛令道“俘虏中凡为常备足轻者,悉数处斩,传报回执,将此事禀告朝斌丹波、小山田越前。再传檄安云全郡,明喻之白马砦破,大谷宗直等授首,凡有阻我军者,后降不赦。” 在场的诸人齐声接令,随后小野忠明、大井盛朝二人分别书写军报和檄札,分别派人送去另外两军和安云郡各乡。 待军报都送达出去,高师盛才好似想起来,自己还未拿下面前的白马砦,对下间赖庆和善道“还要烦请师兄入城走上一遭,替我劝降守军。” 下间赖庆呐呐无言,带着大谷宗直的人头,依令入城,过去不到半个时辰,城中守军便就开城降服,城中守兵、百姓跪伏地上,乞求宽恕。 今日抵达城外,天色刚暮就取下白马砦。此时朝比奈信置的主力,才刚入安云郡境内。 朝比奈信置接到高师盛的捷报,惊叹连连,对身边诸将说道“何其速也!只可惜未竟全功!” 滨名信亲、上川忠弘、蒲原氏清等人皆以为小野忠明此计甚好,接下来的战事中受到的抵抗,会少上许多。 滨名信亲说道“信州郡乡多山,城砦众多,我军所要将攻伐的,远非白马一城,用长年斋此策,正好可攻敌心,威加州郡,若能因而使一揆望风请降,既惜兵力,又可免得百姓妄受兵乱。” 。 无弹窗 ------------ 第五十三章一战克复五城地(六) 筑摩郡,日岐城天守阁内 小山田信茂看罢军报,拍案而起,高声叫道“杀得好!杀得好!只可惜未能将这群乱臣贼子悉数尽屠!”言下之意,却是惋惜高师盛未能如自己一般纵兵屠城,以酷虐手段,震慑郡内其余一揆众。 评定间里很安静,暖炉中的木炭在呲呲地燃烧。若是凝神细听,阁窗外遥遥传来哭喊、叫嚷、奔跑、追逐声。 室内诸将的表情也都是各异,甲斐武士多是出言附和,信浓先方众则是多了些许兔死狐悲的感哀。 凉风透窗而入,将城外的烟熏火气一并带入进来。 小山田信茂等人正居於天守阁内。黑沉沉的铁幕下,错综复杂的巷道上,长屋、土楼、茅草房分区成片、此时再无穷富区别,到处都是摇曳不定的火把,成群结队的足轻,偶尔还能看到几名骑马的武士呼啸而过,滚滚的烟火从城下町腾升而起,盘旋笼罩在这座筑摩郡内富庶的平城上空。 尤其是在富裕町人聚居的长屋区,很多地方都被烧成了残垣断壁,隐约可以看到,横七竖八的尸体躺在火焚之后的废墟里。 远处,几名足轻扛着长枪,踹开一间商屋,从里面拽出一对年轻母女,大笑着抓住她们的手脚,高高抬起。两名弱女子扭曲着身体,挣扎哭叫,杂乱的身影拐了个弯,消失在了屋后。 晚来一步的几名骑马武士举着酒壶,互相笑骂着,从天守阁三条街外远的地方奔驰而过,每个人的坐鞍旁都放有一个布袋,被塞的鼓囊囊的,不知装了些什么。 跟他们马蹄后面吃灰的足轻,每个人或多或少也都是有所收获,略微停步眺望了一下,天守阁附近的街道,犹觉惋惜,不过亦知那里是旗本队的地盘,不是他们这种杂兵能去的地方。 小山田信茂估摸了一下时间,开口问道“洗城多久了?” 洗城就是屠城,封刀就代表屠城结束。日岐城守军殊死抵抗,给围攻的武田军造成了巨大的伤亡,城破之后,立刻遭到了屠城作为报复。 不论高师盛的杀俘,还是小山田信茂的屠城都是为了震慑郡内其余的一揆众,让他们知道敢于抵抗的凄惨下场 “到天亮,刚好五个时辰了。”屋代政国见没人愿意回话,叹了口气,开口答道。 洗城这种事儿,这几年在信浓实属寻常。不论长尾、还是武田两军在破城后,都没少干过,见多了以后,也就变得习以为常。 “天亮以后封刀,封刀之后再有违令者,死!休整两日后开拔!”小山田信茂道。 “谨遵军令!”诸将对视一眼后,齐声应诺。 ······ 高师盛部在白马砦休整了一天,掩埋死者,救治伤兵,收押俘虏,清点从城中抄掠来的缴获,命下间赖庆出面安抚从贼百姓,将其中耐战的飞驒兵,全部打散,补满各队缺额的兵员。 晚上,朝比奈信置的军令送来,只有五个字‘攻打千国城’,随着这道军令而来的还有五百足轻。 朝比奈信置派高师盛先入安云郡,实际上并未指望高师盛能仅凭八百人就能攻城克砦,他本来的计划是兵分两路,高师盛带领八百游势,徐徐推进北上,切断长尾家对森城中仁科军的辎重补给,抢占有利位置,构筑营砦等候大军,而他自己则带主力在平定更及郡后,再率军前往回合,筹划攻城之事。 只是没有想到高师盛竟一战即下坚城,於是干脆改变计划。不再亲自进攻千国城,改由高师盛负责经略,自己则带主力直取森城。 高师盛接到军令,当晚又让部众们休息了一夜,翌日清晨,他从朝比奈信置派给他的五百足轻中,抽调出半数,令他们屯驻白马砦,照顾伤兵、看管俘虏。 随后带着余下军势裹挟俘虏中的青壮,合计一千三百於众,征讨千国城。 千国城在白马砦西北方向,相距二十余里,本是座山寺,唤作安云寺。室町开幕初年,寺中僧众协助幕府守护小笠原氏抵御越后新田军的侵入有功,被抬举为郡分寺,安云寺遂以山寺为根基,正式筑城,改名为千国寺城。 从寺家转变为武家的过程中,这座山城数次易手,过去寺中僧众的后人早就在兵乱中风流云散。 千国城中有守军五百,虽然兵少,但较之其他支城中成百上千的一揆众来说,反倒是最为精锐,都是从村上义清麾下的军势,负责守备的绍田重高论及勇武,稍微逊色大谷宗直,然算颇有智谋。 白马砦半天就被今川军攻陷的消息传来,绍田重高大惊失色。 在他想来,白马砦中的守军再不济,依靠山城守备,完全可以拖到粮尽再降,为此还特意将飞驒兵派过去,就是希望大谷宗直等人能够尽量多坚持一些时日,好让自己有充裕的时间统合部众。 到时候,不论是带兵救援,还是让人加紧去乡中抄掠粮秣、或是修筑更多的防御工事,以应对敌军的围攻,却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投降了。 他召集城中诸位武士,将此事告与他们知晓,在场众人亦是惊骇。 岛崎景信说道“高氏贼子骁勇善战,只用八百众就击破大谷备前的两千军势,逼降了白马坚城。如今朝比奈信置又给他增兵五百,再加上裹挟的降军,说不得已经坐拥近两千众,我城内却只有五百守军,断非他的敌手。千兵卫,还是快点遣人命黑屋、左户隐两砦的守军来城中集结吧!” 他当日在旭山城外的军营内,聚众中鼓噪闹事,虽然村上义清三人迫于足轻的声讨,没有敢将带头者尽数处死,但出仕越后的事情也不用再想,被远远打发来了安云郡,加入一揆势帮助仁科家的残党对抗武田军。 实际上城中的村上军,多是当初闹事的那一批足轻,也无怪绍田常陆介借口抚恤,不愿过来统领。 绍田重高愁眉不展,答道“我岂会不知城中兵少,恐非其敌手?这两日发下的札文你等又不是未见到,各家国人眼中,只顾自家私利,有‘围而不赦’的檄文在,不去主动请降就不错了,如何会来援救我等?” 诸位武士皆愤然,怒道“我等若是败亡,他们难道还能有什么好下场不成?” 绍田重高亦无计可施,说道“为今之计,只有紧闭城门,固守不出了。” 城中村上军武士无言以对,绍田重高在村上军中以智谋闻名,既然没有更好的办法,唯有接受了他的办法,自去各队召集足轻登城,严加守备。 ······ 高师盛领兵出白马砦,进讨千国城。 因一揆之故,道上行人稀少,偶尔所见亦多是避兵徒徙的流民,衣不蔽体,蓬头垢面,见他们路过,或是神情呆滞地跪伏路旁,或是远远地逃匿不见。 出兵近十里后,到得一个路口,一条岔路由此向西边折去。引路的下间赖庆向西指引着方向,说道“沿着这条正路向前不停,再走十几里就到黑屋馆了,然后东拐再行十几里就到了” 小野忠明往西边的岔路上望了一眼,问道“这条路是通向何方?” 下间赖庆犹豫了一下,勉强答道“此路通向我莲照寺···” 高师盛勒马停驻,观望附近的地形,远处的山上确是隐隐约约看见似有几个黑点,说道“嗯?这条路原来是通向师兄御坊的?” 下间赖庆连忙恭谨地应道“是,往西走上不远处就是我莲照寺了。” 他心道“等打下千国城,如果有机会,得去莲照寺好生参拜一番。” 莲照寺是信浓名刹,寺中主持身份尊崇,是本愿寺第八代法主莲如之后。门下坊官除了下间氏外,还有富樫氏,两家交替把持寺中俗事。 富樫出身藤原鱼明流武家,因追随足利尊氏讨幕有功而就任加贺国守护职。长享二年,富樫氏宗家为一向一揆绝灭后,诸多作乱的分家改为出任金泽御坊的坊官一职,据说有一支就来了信浓。莲照寺是信浓名刹,寺中主持身份尊崇,是本愿寺第八代法主莲如之后。门下坊官除了下间氏外,还有富樫氏,两家交替把持寺中俗事。 依照滨名信光之计,阵斩大谷宗直,随后采纳小野忠明献策将俘虏中的北信豪族尽数屠戮。 果然沿路乡里、野砦中村惣在看到旗杆上挑起的数百颗残破的人头后,明悟破城皆屠不是虚言恫吓后,无不率众请降,乞求能够重回武田家的伞下。 今川军一路堪称高歌猛进,高师盛对这些主动归降的‘良善百姓’,不论他们之前是否袭杀代官,举兵作乱,通通一概赦免前罪,当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各村除了要向高师盛缴纳‘制札钱’外,还要严格按照军役令提供相应的杂兵和阵夫,作为今川军攻打千国城的前驱。 不愿屈服今川军兵威的一揆众,也都纷纷弃砦遁走,逃入山林之中继续行动抗拒武田家的统治,倒是黑屋馆内的守军颇有志气,在驱散了老弱百姓后,只剩二百来名青壮在城内顽抗死守。 黑屋馆只是做小砦,板塀不高只有二间上下,更不是地势险峻的山城,甚至连护城的掘壕都没有,让人分不清城中守军究竟是敢勇,还是愚蠢。 不过在今川军看来,二者并无任何区别,反正破城之后都是一群死人,死人就无所谓敢勇,或者愚蠢了。 在陆续收编安云郡各乡得杂兵后,高师盛的军势已然增至两千於众,正好可以用城中守军的人头,来威慑这群摇摆不定的信浓众,让他们知晓,唯有安心为今川军效命才是活命的唯一出路。 高师盛於城外两町之外列阵,一挥军佩,身旁太鼓手催军出阵,传令以旗本队为主,上千名杂兵为辅,全面发动进攻,上千人推进至城下,抬着临时赶制的云梯、冲桩鼓勇附城。 原本只是各队杂兵充斥混编的游势,在高师盛严苛军法的约束下,已然有了几分常备军势的模样,攻城的军势半为今川军足轻,半是刚刚收编的信浓杂兵。 比起信浓杂兵的有气无力,格外凸显出今川军的高涨士气。 两天前刚经过一场合战,今日行进二十余里,稍作休整之后,在主将一声令下,仍能选出数百足轻展开攻城,这或许是战国大名麾下常备军势中,最普通的一名足轻都能够轻易做的事情,但在都是由普通百姓组成的城中守军和信浓众眼中,只能用悍勇善战来形容。 小野忠明献策杀俘,使得白马砦无血开城,论数功绩当在一番枪,内藤光秀俘虏敌将功在二番,长谷川隼人上阵搏命连斩数名武士但未有什么有分量的人物,只能屈居第三。 看着另外两人轻易拿到大笔赏金,而自己只有可怜三十贯钱,这让长谷川隼人心中抑闷不已,他暗自咬牙,这回一定要拔得头筹,这个运气不佳的平山党武士身挂大铠,内里衬着皮甲,带着旗下本队首先附城。 小野忠明、大井盛朝等将以下间赖庆为首的信浓国人众聚集前阵,随从观战,高师盛下马持刀,亲自督战。 太鼓声高昂激荡,振奋军心。长谷川隼人身先士卒,迎着城头守兵的箭矢,攀援云梯,衔刀而上,有内外两层甲胄的保护,敌军射来的箭矢对他根本造不成任何影响。 黑屋馆内本就只是一群百姓,没有多少合战经验,更不知道该如何守城,竟然被他一次突击,就成功登上了城头。 长谷出隼人和另外几名旗本翻身跃上城头,大声叱喝,挥劈猛砍,用太刀连杀数人,所向披靡,护着搭方云梯的板塀,接应下方的足轻们登城。 待接应了数十人后,留下一半继续看护云梯,带着余下的二十几人向馆门处杀去。城中守军不过才二百余人,板塀却有四面要看护,被长谷川隼人带队攻打的这一面因是正门所在之故,守兵相对多一些,但也不足百人,如何能够抵挡的住。 旗下本队的足轻皆穿兵甲精良,剽悍善战,二十余人在长谷川隼人的带领,直接杀奔城下,帮着还在馆外抬着木桩横冲直撞的友军,打开木门。 长田盛氏、内藤光秀、北庄盛忠各率部众,一拥而入,城中守军或是跪地投降,或是弃城而逃,前者被接令屠城的今川军直接当场处死,后者则刚一出城就被乱箭射死。 侥幸未曾中箭,逃出百十步者,也都受到骑马使番的截杀,被绳索套住后在地上活活拖拽至死。 看的信浓各家早早请降的国人,无不是心惊胆战,从围攻黑屋馆开始,到破门而入,不过片刻,而杀人却足足杀了半个时辰。 。 无弹窗 ------------ 第五十四章一战克复五城地(七) 黑屋馆中尸横遍地,大军也不进去收敛,并未费力不讨好的将尸体掩埋,待馆内钱粮掳掠一空,纵兵将之放火焚毁。 高师盛也不休整,下令全军开拔。 当天下午,千国城已出现在了视线之中。这番突袭,实在快捷。高师盛三日前传檄安云郡,随后一路进讨各乡,城中上下皆知。 上午才刚接到黑屋馆守将宁愿玉碎,也不肯后撤将家业拱手让人的求援信后,此时绍田重高等人还在为是否派兵在城外立营,争论不休,完全没有想到今川军会这么快就杀到城下。 千国寺城外林木密布的旷野上,抓紧砍伐树木赶制防御器械的百姓远远看见大队军势,扔下木头、石块,漫山遍野的往城内跑。看守虎口门的守军来不及放他们进来,赶紧拉起吊桥,仓促关闭城门。望楼内警讯的太鼓、法螺声响成一片。 怆惶的村上足轻,在武士的催斥下,不成队伍地冲上城头,十几杆铁炮被点燃引线,架设在大门两侧矢仓和橹台的牒口,鸣发威慑。 城外的百姓哭嚎震天,如受惊的牲畜般乱哄哄的四处乱走。有的头也不回地往山林间逃窜,有的涉险翻过壕沟在城下捶打城门呼救,更多的则是为了活命,直接高举双手,跪倒在地向今川军乞降。 一面‘三鹰羽’纹大旗,竖立在千国寺城头。旗下十几名武士,拥出为大将打扮的人物,高问城下“武藏守领兵至此,不知是为何意?莫非要背弃川中岛的和约,来攻我绍田家的城砦不成么?” 城中兵少,算上最近几日依附左户隐城的一揆众也不足两千众,扣除老弱妇孺外,还能再得四五百百人,勉强自守而已,想要击退高师盛部是万无可能的,绍田重高唯有抬出川中岛和议,希望能让对方有所忌惮。 仁科复兴军抢占千国寺城之后,为了能从越后方面获得更多的支持,便将城砦连同附近上千石的宛行,一并割让给了村上义清。 不过村上义清领内同样一揆不断,自顾不暇,加上本领又不与安云郡北接壤,就是有心想来相助也是鞭长莫及,於是当做顺水人情,转手改送给绍田常陆介受领,同时当做交换,绍田家从越后方面领取的抚恤、辎重要分出半数交给村上家配下的北信小豪族。 故此,虽然绍田重高虽有事不可为,就弃城而逃的打算,但在局势还未恶化到如此地步之前,仍想通过和解手段,来保住自家这块新得的宛行。 对他色厉内荏的喝问,高师盛不屑理会,他接到的军令就是拿下千国寺城,至於城中守兵到底是仁科军还是绍田军,根本无需分辨。 自顾自的安排诸将,分配各队。千国寺城砦不大,方圆七八町大小,仅有正面一处大门,还没有长田家的庄院大,不过防御力却是胜出数筹不止。 整个千国寺城采用阶郭式修筑,曲轮呈阶梯方式配置的方式建筑,分作次第三层,都是建筑在被相对平坦的山岳之上。 塀墙高度与黑屋馆相差不大,采用绳张法测量,土木合筑的宇土法来修建,因为山上岩石众多,难以深挖地基,这就导致山城无法像平城那样盖起高墙御敌。 最外围的曲轮虎出丸,基本算是修筑在山脚下,呈环带状向外突出,将山城的正门牢牢护在内侧,左右各有两个追手侧门,以供城内士卒进出发动反击,隐蔽的搦手门不知暗藏在何处,高师盛带左右亲随,勒马观望,试图窥探城内的布防虚实。 城内二之丸区域,疑似能眺见经阁佛寺,想来是过去山寺改建的内城町区,天守阁高立山巅之上,将整座城砦俯瞰无疑,属於典型的战国平山城,易守难攻。 村上军派在此地的五百於名驻兵,俱来自北信水内郡人。城内百姓也多是受到兵乱侵害的无地流民,若众心一致,依仗坚城死守,胜负确是犹未可知。 长田盛氏、北庄盛忠领命各去扎营旗下本队、使幡、弓手、临时赶制的发石车调前,严防城内死兵奇袭,内藤光秀带着山伏、水贼将俘虏绑缚好。 城外乞降的俘虏,多是没能及时逃走的百姓,被阻隔在壕沟以外,被今川军俘虏后,绝望的被排成一列,推至城下,里面有男有女、又老有弱。今川军根本不管他们是否受到胁迫,将之按照‘围尔不赦’的军令,尽数斩首示众,与先前白马、黑屋两城斩获的首级用绳索捆好。 绍田重高还要说些什么,高师盛挥手传令“发砲!” 砲哨呼啸,被绳索捆好的人头漫天飞舞。第一发就打个正着,落在木石构筑的板塀之上,摔成粉碎,差点正中绍田重高所在的橹台,杀伤力虽然不大,但带来的威慑力却是极强的,一时间人心惶惶。 内藤光秀带领使幡驰马上前,戟指城头,齐声怒骂道“今我家武藏守统兵以至,此时开城降伏,还可免除一死,待攻破城砦之后,黑屋馆内的死囚就是尔等的下场!” 绍田重高见今川军必然不会就此罢手,只得转身退避旁侧高阁内,命人召集诸将,一齐登城,留下布满城头的士卒,匆促忙碌地搬运各种守城器械。 看到村上军打算负隅顽抗,高师盛静观各军布阵。马驰人奔,镰枪遍布,冬日的阳光也照不暖锋刃的森冷。幡旗招展,荡起的尘土,几乎称得上弥天盖地,五辆发石车仍旧不停不歇地向城中不停抛掷着人头,小半个时辰后才陆续停手。 下间赖庆立在高师盛身侧,手捻佛珠,小心地指点四周,说道“武藏守请看,此城立於崇山险要之地,东北倚临嶽岳,与越中、越后、飞驒三国接壤;西南则谷地沃野,勾连更及、水内两郡,实为南北之要冲,兵家必争之地。且兼土地肥沃,有商榷互市之利,说是我安云郡北最为紧要的一处大城也不为过,昔年武田大膳经略信浓之前,仁科、绍田两家就为争夺此城,鏖兵不断。” 实际上,莲照寺也曾多次窥觑此城,坊官富樫氏就曾多次率领僧兵前来攻打,只是碍于山高城坚,皆未能得手罢了。 富樫氏原本才是莲照寺派来参加组织一向一揆的坊官総领,但千国寺城被划给绍田家后,一气之下回返寺中,退出仁科一揆,不得已主持才临时改派下间赖庆这个不通军法的寺家坊官来主持合战。 “哦?师兄莫非属意此城?”高师盛略微会意,左右并无旁人,干脆直接了当地问道“若师兄有意,我可作价交予贵寺替武田家暂为代管。” 千国寺城的紧要,高师盛在进入安云郡前就早有耳闻。不过对他来说越富庶才越好,这样攻打下来以后,缴获才会越多,至於自己洗劫一空后,这座城砦归属为谁,他并不在意。 “这···这不大好吧?”下间赖庆试探性地问道。 “有何不可?”高师盛意有所指地答道“须知在下平定一揆后,是要去森城与大军会合,哪里有多余的兵力来守备此城?净土真宗与武田家本就是友盟,既然武田军无力驻守此城,交予贵寺代管正何其道理,不仅千国寺城,白马砦以及附近乡里我也可以一并交给贵寺。” 如果莲照寺开得出价钱,他将打下来的城砦,转手卖给对方也是无有不可,至於武田家是否承认,或是会因此而不满,则不再他的考量之内,反正镇压一揆结束后他就要回转远江,而且也正如他所言,没有多少兵力来驻守。 今川军全部留守驻防,着实不太现实,如果安置刚刚归降的信浓国人众,那之前还何必兴师动众地前来征讨,转手卖给莲照寺是对高师盛个人最有利的方法。 下间赖庆本来只是想拉近些关系,随口提起个话题而已,本无有侵占此城的打算,这会儿也不禁听得怦然心动。 转念一想,若莲照寺拿下千国寺城、白马砦两城,完全可以割据安云半郡,以此为根基,背靠加贺本山,联合越中、飞驒两国的其他寺庙的话,未必不能将佛国的疆域一直延伸进信浓。 正想开口应承下来,却见高师盛哈哈一笑,打马前行,检阅各队的攻城准备去了。 城中的村上军,一直未曾出城袭击。绍田重高不久又带着几名武士上了望楼,居高临下,仔细观察城外的今川军。 下间赖庆本地土著,对城中武士熟悉得很,急忙追上前去,一一介绍“除去城中主将绍田重高以外,左侧那名年轻武士是新津氏当主,名叫新津重成是从绍田家过继的养子,原本是镇守在左户隐城内的守将就是他。” “新津氏出自清和源氏平贺氏流,在越后算是声势显赫的武家名门,新罗源三郎义光之子源义盛担任越后国司时,就曾有被人称为‘平贺冠者’。如绍田氏、平仓氏、清岐氏、山本氏、水原氏乃至‘越后钟馗’斋藤朝信的斋藤氏等多家越后国豪族都是新津氏的代官。只不过因支持上杉氏与两长尾争夺越后国支配权失败后,惨遭改易,沦落为过去代官绍田氏的家臣。” 高师盛略微点头,在越后国这种武德充沛,士风剽悍,擅长以下克上的令制国内,新津氏没被断绝家名已经算是何其幸运。 “他左边那人,身材高大的,是上野武士岛崎景信。右边的两名武士,则是仁科家当年的家臣,小岩岳盛规、盛通兄弟分别担任过马廻众、使幡骑的総领——两人算是仁科军总大将仁科孙六郎的亲信。” “仁科军攻千国寺城时,就是当时在守军中担任兵佐头的小岩岳兄弟做内细,接应攻城的岛崎景信,才得以轻易夺下城门。” 岛崎景信这个名字听着很熟,高师盛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说过,军务繁杂,有的事要去安排,索性不再理会。 千国寺城挨近北侧飞驒山脉,冬日的气候尤为严寒,较之平坦河谷地,冷上很多。因此今川军抓紧时间扎筑营垒,薄暮时分,各队已经将营垒兵帐设好,升起炊火做饭。 诸将分别来见,大井盛朝拿着账簿,回禀道“大人,军中粮食将尽,直供两千人半月之用,不知接下来如何?我也好根据军令,调整分配每日领取兵粮的数目。” 军中存粮一部分来自栗田城,还有一部分是沿路行军,归降的各乡村惣在按照军役令出兵外,自主承担的五天兵粮。 大井盛朝所言的半月粮秣,并未包括军役众自带的兵粮,这点存粮着实不算多,不是高师盛不想循照武田军旧例子,向乡里哨粮。 所谓哨粮,其实就是派兵去抢,这种事情不仅武田军、长尾军、今川军等大名的军势这么干,就连各郡内的一揆众,甚至是村惣之间为了苟存也都这么干,换句话说不是川中岛对峙导致信浓饥荒,也不会爆发大规模的一揆势。 武田、长尾两家提供不了安置北信四郡,七八万人的粮食,就只能派兵进行剿灭和驱逐别国,等来年开春,再使用诸如,迁徙别郡百姓、招收流民的办法,重新分配无主土地和开垦荒废的田地。 管得军势越多,杀的人越多,高师盛发现自己的心肠越发冷硬,再也不是当年在骏府城下勤恳奉公的同心众了。 只要麾下士卒做的不是太过分,高师盛对於他们杀人放火的行为,也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惹出乱子的情况就,一概默许了。 数百部下跟着自己百里迢迢来到信浓山沟里,一面接受严苛军法的约束,另一面还要随时跟敌军搏命厮杀,将心比心,他也不好太过指责,况且不论劫掠还是缴获,都是他这个主将拿的钱粮最多,从私利出发,也没有任何理由来出言阻止。 只是各村在听闻今川军‘围而不赦’的檄札后,为求自保,主动率众归降,他倒是不好在派兵四下抄掠,故而粮食并不算多,打一场围城战更是不够。 。 无弹窗 ------------ 第五十五章兵临山城攻势急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两千多人没有足够的粮食怎么养活。 原本高师盛还鄙夷武田信玄、长尾景虎两人的所作所为,待他独领一军时,才感到这种如山的压力。 不收编这些亦民亦盗的村惣一揆,后路就无法保证稳固。收编他们,就要负责给这些饿得嗷嗷待哺的饥民一口饭吃。喂不饱他们,一天可以,两天可以,到了第三天就要一哄而散,甚至倒戈相向将自己带领的这几百今川军火并掉。 一想到这些,就让人觉得心烦意乱。 接受小野忠明杀俘之策,不是真个觉得能够震慑敌军,而是实在没有多余的粮食,来喂养这些随时可能再次作乱的饥民。 想要将白马砦、千国寺两座城砦,直接作价卖给安云郡内现在能找到的最大名主莲照寺,亦是因为缺粮养兵。 若不是考虑到名声影响,和同样难以攻打的原因,说不定他就先带兵将莲照寺劫掠一空,在跟绍田重高慢慢打围城战。 现在高师盛开始明白,为何今川义元明知插手川中岛合战,是件劳民伤财的恶事,却还要执意出阵,想到远江国内如信浓一般的惨状,让人不免心中胆寒。 慈不掌兵,义不守财。这等至理名言,当真诚不欺人。 当一个人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惜后,自然不会在乎麾下军势、敌方俘虏、无辜百姓的死活;看着数以百万计的铜钱,轻易地落入囊中后,便更难轻易放弃劫掠。 高师盛是个庸人,自然无法免俗。不过对於大井盛朝的问询,他自是有所定策。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个问题,他早就表态想要将城砦卖给莲照寺。此时,傍晚派人快马回寺询问过主持,得到明确答复的下间赖庆主动开口,转达主持的意思。 “武藏守、在座诸位无须担忧。我净土真宗既为武田家友盟,在粮秣方面自会鼎力相助,千国寺城内外要害处、兵马布防、器械兵粮、人口老弱都有了解大致情况。再则,城中武士、足轻、百姓中颇有我净土真宗的门徒。只要武藏守愿意赦免城中父老,再由贫僧暗中沟通劝解,不说立刻献城,料来防守上,也不会与绍田家的部众同心同德。毕竟,绍田家乃是越后国人,与我信州士民抵对颇深。” 前面所言,未必真就如此有把握,不过信浓国人、百姓嫌恶越后豪族出身的绍田氏,倒是确有其事,除了信州封闭排外的民风之外,更多则是三次川中岛之乱,若不是仁科一揆根本抵挡不住武田军,未见得就会屈侍长尾家。 “况且武藏守麾下兵精将勇,城中不过乌合之众,必然不是对手。”下间赖庆手捻佛珠,侃侃而谈,从旁侧沙弥手中取过一轴卷图,将之展开,请诸人观看。 这轴城防卷图是莲照寺苦心孤诣,耗费数年的时日,派细作查探,利用城内门徒泄密才一点一点打探出来的,只不过还未等派上用场,仁科家就被武田信玄断绝,此城也落入武田军手中,最后唯有随着夺占千国寺城的野望,一并束之高阁。 正如下间赖庆所说,城内大小藏兵墙舍、隐蔽矢仓的分布,在图上都清晰可见,城内町的巷道、可以据守的要点也都着重用朱笔圈点、勾勒出来,虽未必是全部,但有此卷图作为参照,凭空又能多出三成破城的把握。 他颇有自信地说道“千国寺城虚实尽在其上,再加上武藏守麾下的精锐攀攻,贫僧断言,数日之内,此城必然告破。” 高师盛颔首不语,帐内诸人喜露於色。长田盛氏更是大笑“有此城防卷图在,再加上莲照寺门徒为内应,当真连神佛都来襄助我军。”仔细看过卷图之后,再次发问道“武藏守,何时攻城?” 高师盛端起酒盏遥敬下间赖庆,随后满饮而尽,下令道“今夜加紧守卫,你等即刻返回各队,率众抓紧时间筹备攻城器械。”说罢,伸手示意北庄盛忠,勉励道“万次郎表率在前,诸位当知我非吝啬一徒,明日先破城者列为一番枪功,赐永乐钱五十万!” “武藏守如此厚赏,敢不效死!”就连信浓若人众,也跟随今川军武士起身,慨然应诺,随后依次应诺接令,倒退出帐。 很快帐内只剩高师盛、青木大膳、大井盛朝、下间赖庆四人。高师盛随后许诺道“待破城之后,我军休整两日就将白马砦、千国寺城一并交予贵寺接管!” 让下间赖庆又惊又喜,连道不敢,表示何时让城都可以,一切以今川军方便为主。 ······ 今川军远来,但是因高师盛传下的军令,导致不能尽数休息。 攻城时间定在了清晨。除选定次日参与攻城的六百名足轻在抓紧时间休息外,其余各队由兵佐指挥,集结起来军中信浓杂兵,由下间赖庆出面,从中选出几百个莲照寺门徒,由僧兵押送到附近山上砍伐树木。 另派出内藤光秀带领山伏、水贼出身的恶党众到周围乡村,收缴菜油、柴草、木板之类,好来制作攻城用的板楯、束札、火油罐等物。 军中能勉强算作大型攻城器械的,就只有五架从村上军缴获的简易发石车、至於用来一次运送数十人进行攻城的巢车则一辆也无,不过巢车本也是攻打高大平城才会使用,对於道路崎岖、海拔险峻的山城并不好用。 所以,赶制和改装最多的都是云梯、飞橹桥、半截船、勾镰刀这类器械。 兵进安云郡后,今川军沿途裹挟了不少乡里工匠,并上秽多非人中的匠户,组成一队。人数不多,约四五十人,交给大井盛朝负责管理,调拨了两个百人队协助,连夜赶工。 小野忠明等人提议,仿照一向一揆的战法,驱赶羸弱百姓去填壕沟、挡箭矢。高师盛稍稍考虑过后,没有完全采纳,但也没有直接否决,而是采取相对折中的方法。 凡能持布袋三石投入壕沟者,皆可从军中领取一表杂粮,放还归家。 今川军沿途杀戮不断,已经让信浓国人惶恐畏惧,所以他们才会为了活命,接连请降,如果攻城时那他们当蚁附填壕,很可能会激起他们的怨恨。 如果同城中的绍田军勾结,里应外合来夹攻自己的本部,可就适得其反。 何况有莲照寺在旁协助,他相信很快就能破城,不必妄做恶人。 但使用百姓填壕沟,确实可以有效减少足轻的伤亡,与其武力逼迫百姓送礼,倒不如以利引诱,果然,半个时辰内就有上百名青壮主动要求加入先手队,抗土袋、束札去填壕沟。 信浓眼下缺粮,一表杂粮算是相当多的数量,这上百人若是都能领取走一表杂粮,就是上百表杂粮,折合成石高数也差不多小五十石,对今川军的存粮来说也是一个不小的供应压力,不过最迟明日傍晚,莲照寺支援的第一批粮秣就会送抵城下。 况且,这上百人得先保证搬运三次土袋的过程中,能够活着回来,才有可能领到购赏许诺的杂粮。即便能活着回来,也毫发无伤之人亦是几乎不存在的。 重伤之人,只要以治伤的名义扣留军中不发,拖个三四天,肯定会有许多人因伤情恶化而死,到时候就能省下大多数粮秣,真的有少数仅负轻伤,或者神佛庇护没有受伤的百姓,那十几表杂粮,高师盛还是出得起。 城外忙碌一夜,城内也是没有丝毫放松。虎出曲轮丸上的敌兵也多次试图固定在大橹顶端的发石机,抛射焙烙玉和火油罐,来阻挠今川军的攻城准备,无奈距离实在太远,射程不及。 城外的今川军也不客气,在城外安全处不停吹螺打鼓,向城中放箭,骚扰城中守军不让他们安心休息,一直闹腾到后半夜才交替散去。 平旦寅时一鼓埋锅造饭,日出卯时二鼓炊毕,辰刻朝食用饭完毕,全军击鼓,集合攻城。 千国寺城所处之地,山高谷深,冬日朔风遍吹全营幡旗,兵甲挂霜,反倒让人为之精神一振,连带昨夜忙碌地疲惫都悉数卷去。 高师盛选定虎出丸的正门做主攻方向,宽达十几间的水壕前,这会儿亦结上一层单薄的浮冰,初生朝阳攀上山头,非但没有驱散寒冷,反倒平添三分肃杀凛冽。 飞驒众和莲照寺僧兵眼热购赏,纷纷自请为先手役。先手役的作用举足轻重,顺利则鼓舞士气;挫败则沮丧军心。 他不能交给这些仅凭蛮勇的游势,选了北庄盛忠为先手役的足轻大将,领六百人举着半截船、板楯,趁着敌军疲累逼近壕沟。 半截船形似半截翻覆的小渔船,以四根木柱支撑顶盖,攻城时,四名足轻各持一柱,用以遮挡矢石,至於行动则除了从船头中间的小开口窥探方向外,就只能依靠后方太鼓手的指挥,船下的士卒们跟随鼓点调整方向,齐头并进。 除了这四名足轻之外,每艘半截船下,尚有十人,背负信浓杂兵挖掘装满的土袋,负责填平壕沟。 因为半截船数量有限,只允许少数今川军的精锐足轻使用,剩余出阵的士卒和主动参与填壕沟的青壮,都只能扛着板楯、柴草束札跟在半截船的空隙处,列成竜甲楯墙,缓步跟随。 城头上敌军喧哗叫嚷,急忙点燃火把,调整橹台上发石机的方位。组头、兵佐大声喝令,长弓、铁炮齐发。因为是临时赶制,半截船打造的颇为粗陋,但非常结实,顶盖用铆钉将数张厚木板拼接,密不透风。 弓矢射穿不透半截船,仅有丢下柴草束札后,没来得及撤回竜甲楯墙内的几名青壮,被铁炮打中跌落水壕,还没来得及挣扎爬上岸,就被友军投下土袋砸回水中,很快原本澄澈的冰冷池水就被鲜血和黄土,搅成一片浑浊。 这些青壮损失,本就在预料之中,不多时,第一波填壕的部众返回,半截船和板墙上插满了箭矢,今川军士卒因防护严密,无一伤亡。 诸人一夜未睡,此时俱在高师盛旁边,一起观战。瞧见此景,本间滕秀、相良景泰见到此情此景,开怀大笑,主动请令上前,第二波填壕战要亲自带队加入攻城。 两人在朝比奈信置麾下的时候,从来都是负责带队填壕的蚁附众,不仅部众伤亡极大,而且自己本人也是亲冒矢石,冲在最前面之后,可战后赏赐缴获永远是最少的。 救援泰平寺之战,两人带兵担任填壕,差点死在上田鹰骑刀下,可论功行赏却根本排不上号。 而归高师盛调遣后,一下子翻过身来,成了军势中的主力兵马,方面之将,再也不用冲锋陷阵。 获得赏赐与平山党的部众,向来一视同仁,甚至隐约高过后来支援的五百今川军足轻,故此对破城后的五十万永乐钱,亦是想要收入囊中。 此刻,见得最危险的填壕战,都如此安全。不禁动了心思想要上阵混些战功,就算不能拔得头筹,有这一番功绩,也好在破城后多索取一些钱粮。 高师盛自无不可,二人拜谢而去,不多时带着第二波的士卒又到了壕沟外,这回城中守军吸取上回的教训,改燃发火箭。 於这种浅显伎俩,今川军岂会没有防备,每队填壕士卒出发前,都会在半截船、板楯外顶上浇了一层透水,火箭一时间,燃烧不得。偶尔有挂着菜油,让火势凶猛的,也尽可以等到回营,从容扑灭。 这时橹台上的发石机也开始抛掷焙烙玉,虎出丸只有三架发石机,但如果每次都能砸中的话,尤其是对竜甲楯墙内,列阵密集的士卒来说造成的杀伤颇大。 连放三次,打中了两个目标。半截船仅是摇晃一下,仍能继续前进,但靠人力抵御的板楯来说就没这么从容了。 。 无弹窗 ------------ 第五十六章起兵攻城欲救民 相对单薄的宽木板楯,根本抵挡不住,被砸中的那面木楯顿时破裂,焙烙玉瞬息炸散,陶罐内塞满的铁钉、热油四处溅射。 板楯后方的足轻当时就被击中,扫到了一片。楯墙顿时散乱,最后方有同伴挡下铁钉,未曾受伤之人赶紧上前,捡起落地的木楯,重新擎举托起,但还是被城头上的弓手抓住机会,射下一阵箭雨,又是有几人中箭倒地。 今川军前阵负责掩护的砲手,立刻拖拽发石机向城头上的敌兵还以颜色。定点好目标,瞄准橹台上的发石机,接连反击了三四次都没打中。 投石机的扳臂太短,不过一间的长度,再加上这些砲手之前都是弓手,从来没学过如何操作这么复杂的攻城器械,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没有打中实属寻常之事。 虎出丸曲轮正面墙角,掀开了几个暗藏的追手窄门,百十名死兵快步冲杀出来,到达壕沟后的地棚、兵藏洞,钻了进去。 地棚、兵藏洞的位置都很低矮,几乎跟半截船一般齐平。第三波冲上前去的填壕队,半截船挡得住城头射落的矢石,却防不下对面。 片刻之间,就有十几人被藏在壕沟对面的敌兵用短弓射中腿脚、胸腹,没受伤的同伴,急忙拉拽起他们,向后方飞快跑回的途中,又被箭矢射倒几个,给前队造成不小的慌乱。 “击鼓!助威!”高师盛踞坐望台之上,四周支起印有‘寄悬轮’阵纹的帐幕,使幡匆忙传令给发石机,调整远近,先解决暗藏在壕沟后的敌人。 雄浑厚重的太鼓声,响彻山林。绍田重高亦命人,推鼓登上城头,随之也擂动震响,激励士气。 两边像是比较高下似的,鼓声一阵比一阵高。 周遭山林中的栖鸟,惊飞四起。高师盛等人脚下的望台,似乎都被震动的颤抖。 “威威哈!威威哈!”长谷川隼人等武士屹立阵前,顿足徒裼,带头大声呼喝鲸波,扬幡舞旗,为前队士卒壮烈勇气。 经历过多次合战的这上千今川军杂兵,未见得真的变得骁勇锐猛,最起码对面前这点小阵仗,还是完全可以应付的下来。太鼓声中,在后队大喝的鲸波激励下,填壕队的士卒前仆后继,原本深不见底的水壕,在慢慢被填补。 冰冷积水的满溢出来,让沿途的道路变得格外泥泞,顺带一并浸湿了士卒的、青壮的本就冰凉的草鞋,不少人被冻得只打寒颤。 营内突然发出一阵,惊天的欢呼声,一名浑身染血的青壮被众人高高托举而起,一路被送抵阵前,被众人换上崭新的冬衣。 随后数名使幡踏马传令,分头大喊“见敷乡大田村的石野七郎投掷土袋三石,并救下我军足轻一人,武藏守赐其玄米一石、冬衣一件、永乐钱三千枚,待填壕结束便可放其归家!尔等何敢不勉励奋战?” 众军在各队奉公人的带领下,齐声高呼“自当死战,以报武藏守抚养之恩!”,士气愈振。 不用填壕队,完全将十几间宽的壕沟全部填平,只需要填满四五间宽即可。 后营正加急赶造的飞橹桥,飞橹桥的作用和云梯、大橹楯差不多。只不过比前两者更长更宽,多个飞橹桥并连在一起,宽度可达数间,甚至十几间。架放在壕沟两端,便如木吊飞桥一样,士卒们可以踏着上面的木板,直接冲过壕沟,到达城下。 因工匠不全、时间仓促,最多只能把飞橹桥的长度做到七八间长。再长,士卒从板木上发起冲锋时,缝隙连接位置就很有可能承受不住,导致从中间断裂。 否则,高师盛完全不需要耗费人力去进行填壕,直接架上一排飞橹桥,就能够直接越过壕沟。 土塀高墙下的地棚、兵藏洞,因数量众多且密集,可比孤悬高处的橹台容易击中的多,几次抛石下去,坍塌成堆。 出城的百十名绍田军足轻死伤了二十几个,剩下的无处安身,散开阵势,将手中箭矢射空后,又顺着追手暗门回到城内。 城头上,绍田重高又探出身形。经过昨晚一夜的商讨,他们还是想试着跟今川军达成休兵和议,於是带人高声询问“武藏守,你我二人也算是老相识了,何不来前答话?” 连喊了三声,才终于有人出来回应,却是内藤光秀带兵上前,接替长田盛氏队的弓手回营补充箭矢,而自己继续带人掩护围攻。 内藤队的足轻皆是山伏、水贼出身的恶党,刀枪弓矢,各个会得。 大小上百名在信浓颇有名号的贼寇,也不持长楯遮护,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跟在填壕队的后方,散开一线,拉弓放箭,反击城头上的敌军弓箭手。 这群胆大包天的贼寇众,手中使用的都是大弓强矢,站在下方跟高处的绍田军对射,丝毫不落下风。 绍田军的弓手、发石机大多数忙着对付填壕队的半截船,也顾不上理会他们,一时间大占便宜,箭矢接连二三,射得绍田军在城头不停躲闪。 内藤光秀带着两三个弓术好的,更是连发连中,接连毙命数名城头上的足轻,逼得对方只能在城头竖起长楯,狼狈地躲在后面。 “武藏守,请听在下一言。我千国寺城险峻坚固,兵粮足可饱食半载,守城精兵上千。我虽不通军略,亦知围城之战少有速克者。尔等远道而来,士卒疲惫,区区两千之数,如何能够攻下我这山中坚城?”城头上的绍田重高,大声替高师盛分析军情。 说完后又道“不敢言迫败武藏守麾下军卒,但稳守城砦足矣!然在下不愿城内、城外的信浓百姓徒增伤亡,且我与武藏守一见如故,若军中短缺粮饷,尽管言语。愿倾城中所有,与武藏守来结此善缘,协助赈济灾民,今川军不过武田借兵,我等本无嫌隙仇怨。如此,两厢罢兵,仍不失佛陀仁善业报,岂不美哉?” 他这一番,明里请求罢战,暗中则是在动摇高师盛的军心。 先点出一旦对城砦发动强攻,今川军必然要驱策信浓百姓蚁附送死,后指出今川军没必要替武田家死战,来到城下所求不过钱粮财货,而绍田家这边愿意交纳一大笔钱粮,买动今川军退兵,这样双方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高师盛闻之,似有所动,将手中折扇啪地开合几下,略微思索之后,向身旁诸人发问道“如何安城,军中尚还未有成算,此时到正好可以一听诸位高见。” 望台本阵内的诸人,神色各异,除了等着接收半个安云郡的下间赖庆外,信浓国人欧式心中戚戚然,就连刚刚退兵回来复命的本间滕秀、相良景泰两人也是颇为意动,仗着这段时日受到礼遇,自以为猜中了高师盛的心思,壮着胆子,进言道“我二人以为,城中守将所言不无道理。” 高师盛不置可否,转目望向小野忠明、下间赖庆两人,说道“还请二位禅师,不吝以金玉教我。” 小野忠明当仁不让,一点儿没有请下间赖庆先说的意思,他一抖僧袍,伸手拾起一块木炭扔进面前的火盆中,不紧不慢地将酒壶放在横架上暖热,才回道“请武藏守允我上前,与其一会。” 在得到准许之后,由几名旗本手持长楯来到城下,与绍田重高搭话道“千兵卫此言不过故技重施尔!甚么粮草充足,上千精兵,简直一派胡言,还想要妄图哄骗。昨日莲照寺的下间坊官已然将城中虚实尽悉告知,破城之后,钱粮财货皆任我等自取,何须他人施舍?” “千国寺城,本非你绍田家之地,乃是趁一揆之乱窃据,得来不正。既然得来不正,还有何颜面在此大放厥词?我幕府官军此来,乃是受公方将军御令平定信州一揆,拯万民於水火。我大军自入安云郡以来,所过之处,黔首百姓无不箪食壶浆,以迎官军。谅尔孤城,何当我讨逆常胜之军?何况我军之后,有武田、今川上万大军,朝夕可至。我家武藏守有言,开城首倡义举者,安堵本领;士卒庶民归降者,厚加赏赐。” 绍田重高不甘示弱,反驳道“禅师何必诓骗於我?传闻说是白马、黑屋百姓败后惨遭屠戮,皆是禅师进言所害,出家之人如此残忍好杀,当真让人惊骇莫名,难以置信!” 小野忠明对此诘问,既不承认,也不反驳,而是话锋一转,回道“我军此来,不只为幕府讨贼,更是欲向守将绍田重高讨还鱼明川畔血仇,敬告城中士卒、百姓听闻,你家守将当日对自己郎党,尚且弃众独走,何况尔等信浓士民?若不愿献城,斩绍田重高首级送入我军营内,亦可退兵!” 铁炮轰鸣、箭矢往来如雨里,两人互不相让,竭尽全力自夸吹嘘,贬低对方。交锋两三回合,绍田重高败下阵来。武士又岂是卖弄口舌,靠鼓动哄骗门徒吃饭的僧人对手,几句话就被讥讽的招架不住。 小野忠明得胜回营,高师盛啪地一声,将折扇复又合拢,说道“禅师所言,甚得我心,绍田千兵卫乃是我平山党之仇寇,唯有取其性命,方才能够一雪前恨,否则即便全城尽皆屠灭,亦不足告慰鱼明川畔死伤郎党。” 然后,对先前提议退兵的本间滕秀、相良景泰两人警告道“合战军阵之上,岂容怯言?” 折扇一开一合发出清亮响动,犹如太刀出鞘。听到他坦言屠城直似混若无事,本间滕秀、相良景泰本就是远江小国人,被高师盛这位谱代众出身的阵代当众指责,也只能唯唯诺诺,哪里还敢多言半句,慌忙离席告罪。 随后就被打发回前阵,准备蚁附攻城。 明里训教两名远江武士,实则连信国人众也一并敲打,将他们聚集望台宴饮观战,也是在剥夺他们跟杂兵之间的联系。 果然,其余信浓国人坐立不安,胆大地扭动了下身子,轻轻咳嗽几声;怯懦的面露惊容,连忙抬起袖子遮住脸,装作饮酒的模样。 结合下间赖庆献上的城防图卷,砲手琢磨了虎出丸的高墙半天,选择了相对低矮薄弱的西门角,作为突破口。五架发石机通通推动过去,集中火力,猛攻一处。 一时间,火球、擂石临空横飞,打得那片城墙上的足轻站不住脚,狼狈逃窜。 将近午时,虎出丸前深长的水壕被陆续填平大半,高师盛传令,高立在矢楼上的幡持众挥动旗帜,击响催阵地太鼓,北庄盛忠率部下将填壕时阵亡士卒的尸首收敛,一并退回。 接下来,轮到长谷川隼人带领的旗本队上阵,依旧将半截船托在头顶,百来名胆大地死,全身披挂,推动冲撞车,迎着飞石箭矢,冲到壕前。 七手八脚地从车上放下飞橹板桥,重重落到对面,荡起一片尘土。虎出丸因建在平地之上,地基打得极为深牢,不似山墙那样低矮,想要轻易学攻打黑屋馆那样,直接翻墙而入,显是不太可能,撞开城门就成了最快捷的手段。 不过千国寺城既然被称为安云郡,首屈一指的坚城,当然不会没有防御手段。绍田重高一挥手,城门两侧橹台上的足轻立刻松开绞盘轮,放开干戈板,垂在三面门洞之前,干戈板上裹有铁叶钉,厚重坚实,足以防遏今川军推动撞锤车冲突。 此法於勘合贸易,自南宋从云州美保关传入西国,源平合战中,平家将士多靠此法稳守城砦,给发动强攻源氏的武士团造成了巨大的伤亡,后来随着平家的覆灭,逐渐传遍天下。 到了战国时代,干戈板这种简易的守城器械十分普遍,但正因为过於简单,反倒是没有取巧的破解之法。 绍田重高举起军佩,挥动几下,城头上涌出大队弓箭手,点燃的火箭,冲天而起,密密麻麻地往飞橹板桥上落去。 。 无弹窗 ------------ 第五十七章虎出曲轮夜叉口(上) 这些板桥也都是用水反复浇透,即便是淋上火油焚烧,也可暂保无虞,何况些许火箭。 本间滕秀、相良景泰二人叫骂呼喝,才过没几天的舒心日子,一不小心就又得罪了阵代,被打发到前阵蚁附。心中纵有愤怨,当然不敢在高师盛面前表露,只得发泄在手下足轻的身上,连踢带打的催促部下冒着火矢箭雨,推着冲撞车、云梯冲过壕沟。 冲撞车狠狠地撞向干戈板,发出一声巨响,将整面用熟铁锻打地沉重铁板,撞得前后摇晃,但同时冲撞车前方安方的木柱撞锤,也被铁板上的倒刺勾住,倒退不得。 这百名死兵,不得已只能弃了这辆攻城器械,推动第二辆冲车绕过正门,改为去催攻先前城中突出伏兵,而暴露的追手窄门。 既然名叫窄门,自然不会很宽,冲撞车是按照撞击正门的标准打造,为了达到快速破开城门的目的,撞锤特意选用沉重、宽大的粗木。 等这些死兵,冒着城头的箭雨,好不容易推到最后窄门前,才发现撞锤尺寸太过于宽大,根本无法撞开追手窄门后方的铁栅栏,或者说还没深入一人宽的窄道,就被曲轮外墙牢牢挡住。 不得已,只能丢下几十具尸体后,卸下冲撞车两侧悬挂的长楯,将之抗举过头顶,向后方折返撤回。 跟着内藤光秀在前头射箭的百十名恶党,杀得性起,齐声发喊。跟奉命先手的旗本队正好相反,在没有得到军令的情况下,就扔下弓箭,抽出刀枪,嚎叫着率先发动攻城。 这些恶党匪性未去,按照平安朝留下的惯例,唯有杀三人以上未伏法者,才有资格被称为恶党。由此可见,这群人都是些穷凶极恶地惯犯,屡次受到武田、长尾两军围剿,藏匿信浓山林之中,为争夺粮食,甚至相互厮杀残斗,能活到现在的无不是剽悍轻死之徒。 内藤光秀纵横甲信骏多年,在北信浓没也略有薄名,但这些从北信各处山伏中云集而来的恶党,跟他远谈不上多亲附,甚至有好几人比他这个长野党三当家的名声还要大。 若不是今年冬天北信浓一揆遍地,四处没有余粮,他们实在没有别得地方可去,绝不会老实投入高师盛的麾下卖命,对这个早早投靠大名的同行,更是颇为轻视。 本就是为钱粮才来投效,当得知五十万永乐钱的购赏数额后,无不是群情汹涌,这会儿直接见利亡命,不受约束的直往城头上扑去,内藤光秀非但不阻拦,反而大力鼓动,这个南信大盗也正想用这些恶党的血,替自己抢下一番枪的功绩。 如果那几个跟自己名声相仿的恶党,通通死在攻城战中就再好不过。 内藤光秀早就没有了在远江时候,那种抵死不降的硬气,本道去了佐久城恐怕是难逃一死,结果绕了一圈,倒是捡了条命回来。 他暗忖自家的武艺也不算差,比之青木大膳那位鹿岛剑豪自是远逊,但比之长谷川隼人、北庄盛忠两人可是强上数筹不止,看着两人先后飞黄腾达,一个家名复兴,一个当了家臣武士,自然起了争强好胜之心。 论及出身,内藤光秀认为自家好歹也是正经的藤原北家秀乡流的武士,出身可比长谷川家这种连祖宗都认了好几个,全靠攀认的野地头清白多了,凭什么他就不能光复家名,手下这伙恶党未见得就比旗本队差。 此时城边,本间、相良两队的足轻已经架设好多座云梯。今川军打造的云梯,并不是简单的只有一个梯子,而是将长梯钉嵌在随军驮车之上,驮车砸空底部,前后、左右临时加装了实木板,上面蒙上生牛皮,形成密封的车厢。 移动云梯的足轻躲在里面,不惧矢石,并且车厢外侧还捆有沉重的木石,增加云梯车的重量,防止城头上敌军,用蛮力推倒。 太鼓声声,催促进击。营内印有源氏车轮的流旗升起,本间滕秀挥刀斩落射过来的箭矢,威逼足轻登梯附城。两名郎党举起一人高的长楯,围护在他的左右两侧。 相良景泰亲自带头,引着十几名监军的目付队,用刀背撵逐部下,纷纷乱乱地爬上城头,两人的部众虽然羸弱,但合战的经验最为丰富,高师盛让他们来负责攻城倒是最为合适。 面对这种蚂附景象,站在城头,指挥防御的岛崎景信早有预料,大声呵斥。后方早就准备好的士卒立刻推动十几排叉木,对准云梯,狠狠撞击。 因为车厢拴着重物,只是摇晃两下,并未出现向后倾倒的情况,城头又是几声呼喊鼓劲,再次大力撞来,好几名身手敏捷的山伏,口中衔住太刀,手脚并用,向着城头迅速攀去。 城墙左右突出的矢仓、横张楼上,绍田军弓手箭矢乱飞,又把云梯上的今川军射落好几个。横张楼又叫墩台,平直的塀墙每隔三间距离,就会向外突出一个宽阔的墩台,这块凸起的横张台上,专门用来安置士卒,来交叉攻击防守死角,掩护城墙。 不时有从高处落下的足轻,惨叫着,撞入下方密集的人群中。当场摔死,脑浆迸裂,血肉横飞。这种死法,比平地战死要惨烈可怕的多,产生的冲击力格外骇人,几个胆小的信浓兵,后退几步。 内藤光秀一个箭步冲上,将他们踢到在地,拿着太刀威胁,怒喝道“军中法度,无令擅退一步者,斩!” 诸多足轻立刻想起,前番攻取白马、黑屋两城时的杀俘手段,自是不会怀疑这些监军目付,能够说道做到。 稍稍振奋勇气,由更为耐战的飞驒兵带头,继续排着队向上攀登。 内藤光秀挑选弓术精良的山伏,仰射横张墩台、矢仓内的敌人,掩护登梯攻城的士卒。不过他自己也知道蚁附攀登的危险性太高,只是躲在相对安全的后方,持弓追射。 横张台缺少遮掩箭矢的长楯,立时被他射中好几人,栽落下来。 。 无弹窗 ------------ 第五十八章虎出曲轮夜叉口(下) 身旁的目付队上前挥刀割下头颅,用幡旗高高挑起。围拢周围的足轻同声欢呼,士气大振。 见排叉木不管急切间起不了作用,岛崎景信又发令,让人抬来夜叉檑,安放在塀头。 力士呼喝,转动绞盘轮车,扬起坚且厚的坚木,狠狠地砸到云梯上,坚木上钉满逆须刃,专门用于碾刺蚁附攻城的敌人,扯起拍落下,能让人如同葬身夜叉鬼口,死无全尸。 两三个快要攀上城头的山伏,瞬时被钉透了身子,鲜血飞散,浇了下边的今川军士卒浑身满脸。 有一个山伏身上的卷腹勾住了逆须刃,挣脱不得,惨叫连连,随着夜叉檑一下下猛力拍击,竟然将身子从中间拦腰截断,下半截身子啪嗒落地,而上半身还被挂在檑木上,凄惨呻吟,看的城下众人面色惨白。 有心后撤,又恐受到军中法度的责问,高师盛赏赐众多不假,但法度同样严苛,无令擅自后撤者,向来都是斩首示众,绝不姑息。 正在踌躇犹豫之际,壕沟外的军营里面,突然鸣金收兵。 不止是本间滕秀、相良景泰,内藤光秀也觉得十分庆幸。回头一看,搭在壕沟上的飞橹桥,被城中的绍田军用发石机抛掷焙烙玉和火油罐引燃,留守在壕沟边儿上的士卒,扑灭不及大火,飞橹桥上火头窜动。 再不退,后路都没有了,赶紧收起云梯,撤回营内。 今日的攻城,如无意外便就此结束了。清点部众,填壕时伤亡数十人,上云梯又伤亡百於人。绍田军有高墙为屏障,略略估算,充其量伤亡四五十人。这种交换达到二换一的比例,对攻城方来说,不算低了。 虎出丸前安静下来,地上血迹成片,战死士卒的尸首都拖回来了,但是还剩有些许残肢断臂,来不及搜捡。敌人像是故意威慑,夜叉檑并没有收回,那名山伏的尸首就这么孤零零地悬挂半空,显得格外凄惨血腥。 城中守军趁机整理城防,休息用饭。不过双方的发石机并未停歇,仍旧在轮番的相互抛掷石块。 内藤光秀三人满脸血污,伏拜高师盛面前,惶恐请罪“小人等实在无能,请武藏守恕罪,稍后攻城,必然率众攻上城楼!” 高师盛摇了摇头“三位的辛苦,我都看在眼里。城中守备器械齐全,这一阵不怪三位。”随后传令,道“命大井盛朝抓紧赶造器械,今日便就攻到这里,暂且休兵。”刚才整个攻城的过程,他历历在目,敌将指挥得当,攻防兼备,是个劲敌。 破白马山砦,乃是用计设伏,没有攻坚。这一次,情况截然相反。 他目望着不远处的虎出丸曲轮,静听飞石破空,回想着阅读过得兵卷,盘思有无巧计可以减少伤亡,加快破城。 长田盛氏等今川军武士,都对现在的攻城进度相当不满意,纷纷转目瞪着下间赖庆,开口问道“下间坊官,不知贵寺安排的信众何事能够联系的上?”威胁的意思十分明显,你这个秃贼说有城中会有内应,打了半天也未见得有人响应,协助攻城,难道是在拿话哄骗不成。 下间赖庆端起面前矮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整个人从容不迫地道“武藏守,我寺中安排在城内可非仅有门徒,还有户隐山中的忍者众,素来虔信净土。适才在城头,见到户隐众的幡旗在旁,贫僧可书写暗语,箭射入城,策动其来联络城你门徒,开城降我。” “有几成把握?” “户隐众的菩提寺,就是贫僧所在的莲照御坊,向来以我净土真宗马首是瞻,贫僧书信一到,有十足把握,能够让他们在城中生乱。” “依我来看,仅仅书写暗语还是太容易让人生疑,在座诸位中与城内死守的豪族、武士,多有姻亲,不如全都写上一封劝降信,在信中大肆许诺封赏。一来可疑乱其军心,使之互相猜忌;二者城中守军未必就全都是不肯归降的求死之辈,总有人会被说动。”小野忠明提议道。 向城中的姻亲故旧,书射劝降文书,属於很是寻常攻城的手段。纵然信浓众心中并不情愿,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没有人敢站出来反对,就只能咬着牙点头,交出随身的印章。 军中会写字的不多,这项差事就交给大井盛朝、小野忠明、下间赖庆三人。连着一个时辰,三人写了上千份给各家国人的劝降信,甚至还有高师盛写给绍田重高的一份招降信,俱都包扎好箭头。 一声令下,由弓手乱箭射入城内。劝降信除去人名外,也都是大同小异,无非是降者有重赏,但在行文中,夹杂了下间赖庆和户隐忍者才知道的暗语,约时联络,让其派人出城,商定下一步的行动。 天近薄暮,整顿军马。 箭雨过后,又命人顺便将壕沟全部填平,然后又是冲杀一阵。这次略有进步,内藤光秀曾攻上城头,但很快就又被赶了下来。 高师盛收兵后,温言勉励一番,传令全军回营休息,等待下间赖庆寝反见功。 守城都有规矩,凡是敌军射来的信书,必须全部交给领军主将,不得私自藏留。上千份劝降信,几乎是与守兵人数相同,各队武士、豪族总有方法私下藏匿,倒是不担心户隐众看不到。 入夜不久,城头忽然鼓声大作。惊动了城外的今川军大营,高师盛忙带人出营观看。上百支火把围照着,十几个血淋淋地人头,吊挂竹竿上,绕着虎出丸的曲轮墙,遍巡一圈。绍田重高城头大叫“妄做敌军内应,卖我城砦者,就是这般下场。” 高师盛分外紧张,连忙向身边的下间赖庆问道“禅师,可是户隐众暴露,遭到诛杀?” 下间赖庆定睛看去,哎呦叫了声,那是十几个人头,俱是还留在城中的莲照寺讲师、僧兵。 他所说的户隐众縂领,也在其中,另有几个血肉模糊的头颅,却是户隐众里的几名中忍头领,这伙儿忍者竟然被一网打尽了! 。 无弹窗 ------------ 第五十九章城中匮粮乱人心 白天这一仗,你来我往,姑且算是打了个平手。 城中刚刚杀戮过户隐众的绍田重高,比城外的今川军还要焦躁不安,看着一封封劝降信,只觉得城中的北信豪族,乃至於大多数看都看不懂劝降信的城中杂兵和百姓,都有寝反谋乱的可能。 清洗城中的净土真宗门徒和户隐众忍者,并非破解劝降书信中的暗语,而是早有图谋。当一得到莲照寺倒戈的消息,就开始着手防备,害怕真的有人开城门引今川军入内。 高师盛的劝降书信,不过是给了他一个借口,他虽坚信户隐众必然会卖城降伏,可在其他退入城中坚守的安云郡豪族看来,却并非如此。 可真抢先一步,没有展开任何搜查、审讯就杀光户隐众后,绍田重高却发现北信豪族看向自己的眼神中充满了警惕、提防和严重的不信任。 心中纵然后悔如此草率行事,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仍按照原定计划不变,以守将的身份强令其余豪族,带兵搜查户隐众余孽。 城中内町,一队队足轻齐齐动手,如狼似虎地一家家闯入,持刀拿枪,搜了个底朝天。 新津重成大声指挥搜捕,不停教训众多足轻“这些忍者乱波都擅长藏匿隐伏,你们不要只看外边有没有人,要往里面去,看看有没有地窖这类的藏身之处!仔细点才能搜到乱贼!将找到的粮食一并带走,要是搜不到,今天晚上你们就等着挨饿罢!!” 町内百姓不敢阻拦他们,忍气吞声,老人跪下磕头哀求,妇孺们哭声不绝。 跟随一起抓捕乱党的小岩通盛规不忍目睹此百姓惨状,暗自叹气。他从弟小岩通盛通问道“大兄,你叹什么气?” 小岩通盛规见左右无人,乃说道“亲鸾圣人编著《异叹抄》教诲世人,弃恶从善,心向正道。我等起兵响应主公驱逐武田,乃是为复兴仁科家名,可先有割地求援越后贼寇,现有绍田家借口抓捕乱党,抢掠我仁科家的旧民,此皆为我兄弟二人之罪!你我兄弟二人之罪!” 小岩通盛通则是满不在乎,压低声音,小心回道“城中粮少,只剩不足十日之粮,大兄又不是不知,不抢掠城中百姓家中的存粮,我等守城之兵吃什么?说到底这全是城外今川军造下的恶业孽障,我等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形势比人强,守军连带百姓近三千之众聚集城内,没有粮食,不抢怎么吃用?纵兵四掠城中百姓也是万不得已才为之的下策。 就算他们不抢,躲避今川军而入城内的流民难道就不会抢掠么?由守军统一管理分配,起码还能多坚持几日,不然流民和百姓因为抢粮而打起来,到时候这城恐怕就真的没有办法守了。 一队打着新津家‘三鹰羽’靠旗的足轻将刚抢到的粮秣,堆放到推车之上,吆喝着路过。 小岩通盛规欲言又止,干脆一挥手带着自己的从弟和部下去下一处搜捕户隐众余孽,他亦是净土真宗门徒,背弃武田家的家臣身份,响应过去主家后人发动的仁科一揆军,作为内应开城,正是被莲照寺的讲师说服,转投‘正道’。 而今主动讨伐武田的莲照寺正在城外围困,而自己兄弟顺应‘正道’却被围困城内,随时可能会身首异处。 心中不免惶恐无助,绍田重高能够在没有实际证据的情况下,就派兵诛杀户隐众和一众讲縂,未必就不会将他兄弟二人一并铲除,况且小岩通队的足轻,多是当初被迫降伏的武田军。 谁敢保证不会有人迫于今川军屠城的威慑,真的聚众作乱? 原本他还想建议绍田重高将这些降伏的武田军打散,拆分补入其他备队,但现在却是连提都不敢提,反而还要极力维护这些足轻。 小岩通盛规未必多在意这些百姓受到抢掠,可青壮在虎出丸协防守城,而住在内城的亲属遭到抢掠,哗变生事怎么办? 再则户隐众仅因为被怀疑有内通的嫌疑,就惨遭屠戮之事。让他赶到兔死狐悲,毕竟作为武田家过去登用过得武士,他兄弟二人卖城求活的可能性,可是远远大过只是普通国人的户隐众。 户隐众被杀害的原因,就是接到了莲照寺坊官下间赖庆所写劝降信,这样看来,岂不是全城的武士都有作乱嫌疑,一时间非绍田派的部众人人自危,有此担忧的绝非小岩通盛规自己。 绍田重高诛杀户隐众,震慑守城军心不能说有错,毕竟双方本就有厮杀上百年的血仇,相互抵触仇视,甚至远超过对城外的今川军甚至曾在北信浓多次大开杀戒的武田家。 户隐众预谋作乱,不能说完全是捕风捉影之事,但落在小岩通盛规这些北信豪族严重眼中,就成了‘无罪而诛’,消弭城池沦落的风险的同时,不可避免地会带来让北信豪族同绍田军离心离德的后果 待这群名为搜捕乱党,实则抢掠的足轻全部散去以后,一栋破旧长屋内的铺地木板被悄然掀开,几名神色仓惶的忍者,小心推开门户,趁着夜黑天晚向内之丸的矮墙方向摸去。 忍者众无论身在何处,都是分散开来隐秘驻扎,除了最开始被绍田重高诓骗至天守阁,惨遭杀害的総领、头目之外,其余下忍多数都依靠自身的警觉,提前疏散,躲入城内各处隐蔽角落。 随后城中各处,陆陆续续有数十名忍者从各处隐蔽角落内潜出,向着早就探明的暗路展开逃亡,其中不乏有被发现之人,一时间喊杀声不绝於耳。 展开追捕的多是绍田军的足轻,而北信豪族则多高抬贵手,装作没有发现,放过这些忍者一条生路,甚至干脆将他们收拢保护起来,利用巡查追捕的机会,掩护他们逃出城去。 如果户隐众真的是今川军的内应,破城后还可以靠着这份恩情,通过他们向城外的今川军乞降,逃过一劫;若户隐众只是单纯被冤枉的,救援他们一名,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这会儿大部分户隐众,都安全脱身,向着城外的今川军营内逃去。 。 无弹窗 ------------ 第六十章不已无用害刑德 千国寺城外两里处,今川军大营。 高师盛调北庄盛忠、本间滕秀、相良景泰部,退回后营修整;修养了一天的旗本队、长田盛氏队秣兵历马,准备次日再战。 既然内应之计指望不上,只能想办法继续正面强攻。 下间赖庆紧皱眉头,道“方才用饭时节,我已经收到了户隐众放出飞鸽传书,约定今晚趁着夜色坠城,来营内议事。实未料到城中防守如此严密,竟然能够这么快发觉内应之事,不过户隐众在城内、城外暗布众多,仓促之间,绍田重高至多能杀掉其头目,今夜或许···还会有人来营内。” 不过这话,他自己说的都犹犹豫豫,显是不太相信。 催促正面攻城,不论是及早将城收入囊中,还是节省莲照寺支援的钱粮的数目,都是极为有力的。故此,下间赖庆大力提倡,而今攻城受挫,他的压力要比今川军还大。 顺利攻下的话,他就有大功於今川、武田两军,而且还为莲照寺夺下一座险要重镇,寺中下一任总览财权、俗物的法桥上人位的大律师就非他莫属;攻不下来的话,哪怕高师盛不为难他,空耗诸多钱粮又败失已经得到的白马砦的罪证,主持也不会宽恕他的无能。 即便不会取他性命,可被打发回金泽御坊当个有名无实,看守经阁的扫地法师,可就是真的前途无亮了。 所以他在莲照寺内发动下间氏的影响力,拉拢早就有意夺取千国寺城的富樫氏,一起向主持恳求,务必支持今川军夺城的后勤补给,孤注一掷来协助高师盛用兵。 两拨攻城,伤亡二百余人,伤亡绝不算小了。 高师盛面上谈笑自若,心中其实与下间赖庆一样焦急。 如果不能快速夺城,时日一长,单靠莲照寺支援的粮草恐怕要难以为继。一但粮秣匮乏,这些信浓众必然要卷旗大散,到时便是两面受敌的局面。 如果敌军再发兵追击,十拿九稳,必败无疑。不过,他并没有后悔收编这些信浓众,实在不行就催逼他们加紧强攻,死的人多了,粮食自然就能多维持几日。 仔细想来,下间赖庆所言并非全无道理,城中忍者众多,难保不会有人逃过一劫,今夜反正是要罢兵休整,等上一夜消息也无妨。 至於眼下遇到的困难,他和长田盛氏等不同。不能去责怪献策劝进之人,如果什么事情别人都能替你想的面面周全,为你办的熨帖妥当。那么,还要他这个阵代有什么用? 战场军阵之上,各种情况瞬息万变,诸多良策妙计不过只是锦上添花罢了,最终决定胜负成败的,还是要看麾下军势和主将手段。 高师盛当下道“白天的两仗,打得很艰难。千国寺城守兵千人,防备三面城墙绰绰有余,我等强攻恐难成行,今晚暂缓休整军势!待明日高起垒土,修筑高墙将敌军围困城内,城内兵员、百姓虽众,但是粮秣奇缺。不用半月,此城必破!”鼓舞完士气后,求问道“诸位可有还何良策?” 本间滕秀一天一夜没睡,眼中布满血丝,道“依我之间,不妨采取土龙攻战法,塌陷敌军的曲轮墙,挖掘出来的泥土正好可以用来筑墙!” 挖掘地道塌陷城墙,与在城外掘壕立墙,切断城内守军的出路一样,都属於土龙攻战法,也是常用的攻城手段。只不过,有时候能够得手,有时候则属于无用功。主要还是看城墙的地基深浅和土质松软程度。 高师盛点点头,抬头看帐外,夜幕完全笼罩了原野,辕门口的‘南无阿弥陀佛’旗迎风招展,矢仓楼内点燃着火把亮堂堂,映照营门口。 看着山城内嘈杂纷乱的火光,今川军若能趁势连夜攻城,说不得就能夺下虎出曲轮,只是接连一天一夜众军都没有好好休整过,休整的军令既然传下,就不可随意更改。 心中不无遗憾,他又取出一份书信,用手遮住大半内容,只露出下方的朱判印,鼓舞过士气,道“小山田越前守前日以经攻克筑摩郡的日岐城,将城内的三千响应仁科一揆的乱党尽数屠灭,而今已经同朝比奈丹波守合兵森城之下,击破仁科孙六郎於城外的营垒,将城中最后的万於贼众团团围困,不日就可破城还军,千国寺城比之森城不过小砦,绍田军不过千名羸兵作困兽之斗,两军得胜之后,便会同来助我!” 不用冒死攻城,诸人对此自无异议。白日两场战事死伤甚多,因此下令,烧埋死者之后,给负伤的士卒每人发钱一贯,死者加倍。为防止豪族、国人上下其手,信浓本地土著,全部由莲照寺的僧人讲师送至各村百姓家中,而今川军本队则由佑笔大井盛朝书写账簿,待回返远江后统一结算。 清点各队人数,将部分折损严重的信浓众彻底取消组队,打散后混编补入今川军,彻底吞并掉。 因这两条命令是连在一起的,信浓豪族纵然想反对,也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拿到赏钱的足轻更没有理由反对,跟着谁上阵送死不是死,况且今川军给的卖命钱还要多上一些。 就在军议快要结束之时,侥幸逃出城外的几名户隐来到营中寻求庇护。把守营门的奉公武士部下,有莲照寺的僧兵,认得这几名户隐忍者,将他们引到大帐。 帐内正商讨整编事宜,高师盛闻得传报,心中诧异,未想到还真得有漏网之鱼?绍田军当真无能至极,连帮没有什么名气,连寝反联络都能暴露的忍者众,都做不到一网打尽。 不过户隐忍者众因为自家的劝降,才招致灭门之祸。不能因为对方没有利用价值了,就直接一脚踢到旁边,装作看不见,显得太过于刻薄寡义。 为将六败之中就有本乏刑德,赏罚不公招致部众怨恨,而使得战事陷入不利,乃至于主将兵败身死。 。 无弹窗 ------------ 第六十一章户隐残党寝反敌 (上) 高师盛军略寥寥,所以格外注重刑德赏罚,愿意主动维护跟部众之间达成契党约书,给自己在军中留下一个不错的好名声。 此刻,即便对方极有可能已经不具备利用的价值,还是马上暂停了军议,让自己现在唯一的正式家臣北庄盛忠出迎,请对方进来叙话,以示郑重。 稍顷,几名忍者被请入营帐,三男一女,皆是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浑身湿漉漉,显是泅水游过虎出曲轮侧门的水壕,夜晚天凉,被冻得抖抖索索。 四人之中显是以那名女忍者为首,想来当是户隐众某位総领的妻女,乌黑的发髻蓬乱,散垂而下,将这名户隐众女忍者容颜遮住,让人看清楚相貌为何,不过身材倒是凹凸有致,被池水打湿的深蓝色的紧身衣衫紧紧贴合在肌肤之上,更显得清美圆熟。 引得帐中一众武士瞠目注视,高师盛治军森严,为了避免部众出现淫军乱纪之行,并未掳掠良家女子充入营内为妓,也没有允许游女随军招揽生意。 说起来,自进入信浓这近三个月以来,诸多武士都未碰过女人。 因此望向那名女忍者的眼神中,不免就带有亵玩的意味,吓得那几名下忍急忙迈步挡在前面,下意识地想要从袖中抽刀,可刚摸了一半,才尴尬的发现护身自卫的手里剑、苦无、忍杖矛刀、飞镰等武器在进入大帐之前,都被旗本队搜查收缴。 高师盛的眼神,仅在对方的身上微微梭巡扫过,在赤露在鞋外的莹润玉足上稍有留意,想来是逃亡的时候,将碍事的木屐甩掉,改换上更利于疾走奔行的皮革鞋履,不过能在天寒地的雪地之上,单鞋行走,还没有被冻裂割伤,看来这帮子忍者还算多少有些本事的,应是涂抹了某些刺激性的草药膏。 来人既然为携带武器,不存在暗杀的风险,才起身脱下阵羽织,请她坐下裹上;命人打温水、送火炉,劝慰道“嬢様,还请勿要哀伤,待我军攻破城池之后,必然将绍田重高这个贼子刑以车裂,为户隐众上下报仇雪恨!” 高师盛的宽慰、帐中的温暖,叫立石胧不由想起来短短数个时辰,家中发生的翻覆变化、艰难逃亡;悲苦从中来,竭力忍住哭泣。今川军营内豪族、武士在座,她得保持户隐众新総领的尊严。紧紧裹住阵羽织,她没有开口,瞧了瞧帐中诸位武士。 高师盛理会,挥手让身份不够的中下层奉公武士都清退出去,只留下自己的亲信和今川军、信浓众里的兵曹作陪。 立石胧这才说道“妾身能得以用‘水遁术’逃出幸免,多得城内旧友相助,绍田军多忙于搜刮百姓的钱粮,我户隐众虽智囊上忍和中忍多受残杀,但底层体忍仍有许多藏匿在城中隐蔽处,可联络寝反安云众守军,协助武藏守夺取城砦。” 水遁术,为忍者的五行遁术之一,听上去玄妙无比,说穿后却是一文不值。所谓水遁云云无非是忍者从小培养水性,利用中间掏空的竹苇管子做水下呼吸,用特制木头鞋子(水蜘蛛)过河等,看这四人浑身湿漉透水,当是用的前者。 略微几句话语,并不涉及哭诉户隐众因今川军劝降而遭屠戮之事,反而表示自家仍有众多忍者,可以为攻城发挥出最大的作用,以寻求高师盛的庇护。 忍者众作为一类地位低下的国人众,比较武士团来说更加势弱,这点从绍田重高在怀疑目标众多的情况下,却只敢对户隐忍者下手就能窥见真相。 自飞鸟时代开始,忍者们受到主上背弃之事就屡见不鲜,负责调度指挥的上忍、中忍经常会因为探知某些见不得光的消息,而遭到灭口。长久的动荡不安,培养了忍者们在类似的危机情况下,能够迅速通过血缘亲疏和忍术高低、派系博弈等方法达成一致,推选出新的総领来维持住整个忍者众的存在。 在忍者众的行列里,死去的同党都是无用之人,很少有人会陷入哀痛中不可自拔,更不用说很多时候,忍者众内部也会因为派系纠纷,雇主不同而互相展开残酷的厮杀。 这种刻薄寡恩,唯利是图的秉性,某种程度上加重了公家、寺家,乃至于父慈子孝,擅长以下克上的武家排斥,形成一种高高在上,俯瞰人间恶徒的德行鄙夷。 新被推举出来的临时総领立石胧,并非上忍所在的户隐氏派系,而是中忍立石家当主的侄女,在男尊女卑尤为严重的忍者众内,但凡还剩下一名中忍头目,她都不可能被推举为新任総领。 由此可见,户隐众受到的剿灭有多彻底。 不论这伙而忍者残党是否怨恨今川军,故意向城中射入劝降箭书让自家受到清洗,至少表面上还是摆出一副要为主家竭忠尽智的模样,即便双方白日里才厮杀过一场。 高师盛作为武家名门出身奉公众,受到诸多武家言行的耳濡目染,不可避免地出现对忍者团体,怀有高高在上的一种傲慢态度。 尤其是他是实用主义者,如果户隐众里有甲贺左卫门、加藤段藏那等身手了得的仙术上忍,自会折节相交,屈意拉拢。 当看到这群无用的忍者非但没能献城,反而连自身都无法保全,高师盛心底的鄙夷,可想而知,神色却不露分毫,问道“莫不是,相助嬢様的有城中守将或是豪族?” 对城中安云郡豪族首鼠两端,本就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他并不奇怪。不过虎出丸内驻守的多是绍田军,想要安然泅水游渡而过,非是有人相助不可。 立石胧悲苦诉衷之外,发现高师盛对自己的三寸小脚颇为留注,故而有意无意的显露在外,似在挑逗诱惑。女忍者假扮游女、巫女肉身布施,套取情报消息,鼓动裙下之臣为自己和主家,达成某些见不得人的私密勾当,实属寻常。 只不过高师盛所有心思,都放在那些流露出寝反之意的安云郡豪族的身上。 。 无弹窗 ------------ 第六十二章户隐残党寝反敌 高师盛光想着能否利用这条消息,一举攻破城砦,并没注意到对方的魅惑举动,或者说注意到了也未太过在意。 见对方没有回话,只当是伤心过度,於是客气地又追问了一句“敢问嬢様,莫不是有城中守将或是豪族暗中相助?” 立石胧答道“武藏守所言不差,妾身等逃脱之时,正是得了小岩通兄弟相助,和他们攀谈时,探得他们流露出有献城请降的打算,只是畏惧武藏守法度森严,以及···以及想在战后获得千国寺城的支配权。”委婉地指出今川军屠杀俘虏的举动,让他们不敢冒然犯险,同时又提出小岩通兄弟二人的寝反价码。 高师盛眉头挑起,伸手安抚住面色愠怒的下间赖庆,答道“先前早有许诺,若能献城而降我军,不仅原领安堵如旧,而且另有钱粮赏赐。” 并未提及千国寺城的归属,休说已经许诺给了莲照寺,就算没有转手,他宁可一把火焚毁,也不会交给这种毫无忠义廉耻之人,来给自己的后路造成威胁。 城中多股军势合流,未必见得就是件好事。 双方本就为了争夺千国寺的支配权而矛盾重重,而今受到内外压力交迫,军心浮动也不足为奇,如果不是武田、今川两军联兵平定仁科一揆,早就要闹出争夺之祸。 高师盛心念电转,考虑会由此对攻城产生的种种可能。他的早晚都要回远江,宛行给谁他并不在意,如何尽可能搜刮钱粮,扩充军势才是他最为关心的事情,对方开始漫天要价,那接下来就该看自己如何落地换钱了。 他沉浸在盘算之内,忽视了帐内诸人,直到跪坐在漆案旁的大井盛朝,轻轻提醒自己几声,才回过神来。 恰好旗本端盛温水来到。高师盛亲自接过来,放置在立石胧身前,又找了个矮桌,垫在盆下,好让她不须折腰,方便洗手洁面。 不看僧面看佛面,既然对方还有一定的利用价值,又带来了紧要消息。 高师盛很乐意对这伙落魄的无能忍者提供庇护,直到对方彻底没有价值后,才会将之放弃掉,若能转手卖给好价钱就再好不过了。 眼下还需他们充当调略的中介人,并不吝啬在向对方表露出来一些善意,换取其安心效力。当然高师盛不会虚伪的否认,有想向眼前这位美人献些殷勤的打算,是否要做对方的入幕之宾,还得看能否夺下千国寺城。 立石胧对高师盛的小意奉承受之坦然,临水自照,见尘污难掩秀色,脏污憔悴,更是平添几分楚楚可怜,忙用心梳洗。 她年轻貌美,从来不缺乏男人大献殷勤,只认为这位最近名声大振的关东勇将,也不过是个好色之徒罢了,如果能借着今川军的势力,将户隐众残党变成立石众就再好不过了。 立石家因为多是负责查探情报的间忍,精通逃匿遁术,所以受损最少,一下子从边缘派系成为户隐众里的主力,现在所缺得,不过是强力名主在背后提供财力、物力的支持而已。 说起来立石家跟上野高阶氏多少也算有些渊源。 二百年前,高师泰带兵攻入镰仓幕府,火烧石清水八幡宫时曾作为‘与力众’在军中效力过,只不过后来高师泰兄弟二人伏诛,立石众唯恐幕府争斗会牵连到自己身上,才隐名埋姓,将据点从武藏野转移到信浓户隐山中,跟本土忍之里合并,组成户隐众。 待她洗漱好,再讲散乱的发鬓盘好。高师盛说道“城中生变,事关重大。然军中早有定计,劝降之事不劳嬢様费心,不知户隐众还剩多少人手可以调用?” “跟随妾身潜出城外的有十三人,城内现剩下忍三十一人,其中负责刺杀、破袭的忍者众仍有半数可以负责,武藏守莫非要我等刺杀绍田重高?”她说道这里,声音颇为犹豫,显然不太情愿。 虽然忍者在野话评弹里面,总是能够神出鬼没,於暗中就可轻而易举地破杀敌将。但实际上,真正负责执行各类任务的下忍,为了能够利於攀援陡峭,通常都会从小刻意节食,让自己的身材变得矮小瘦弱,以来减轻体重。 体弱则无力,所用的武器也往往轻携便捷,杀伤力极为有限。 别说正面拼杀,就是暗中刺杀也往往力不从心,成功率并不算高,暗中投毒也仅限于向公用水井之中,想要精确到某个人,基本没有任何可行性。守城方略中,特意指出要派兵牢牢把守住水井、粮库、兵藏等重要设施,防止敌军进行破袭。 当然也不乏大型忍者众,会专门培养擅长争斗刺杀的体忍,不过显然户隐众这种小组织,是不存在这种需要花大价钱的昂贵忍者。 高师盛稍微讲了讲方才军议中诸人一致想要筑土围城,军令早下,肯定是不会因为户隐众几句话就随意更改。 “刺杀绍田重高倒是不急,若是嬢様方便,倒是可以传令给城内的忍者,让他们伺机向水井投毒,纵火焚毁粮库,联络城内可靠的信浓国人这些力所能及之事。” 高师盛话说的客气,但语气却根本不容对方反驳,即便投毒、纵火比起刺杀守将来并未见得容易得手多少,一不小心就要重蹈覆辙。 立石泷本意是想打探今川军的态度,如果愿意接纳就接应城中剩於忍者出城,但高师盛看上去信誓旦旦,却连了解她这名户隐众新縂领姓名的兴趣都没有,女人天生的敏感,叫她感受到今川军中诸人的冷淡态度。 方才初进大帐,除了高师盛外没有一个起身相迎,信浓豪族多数都隐约露出幸灾乐祸地模样,不用想也知道他们在盘算着如何谋夺户隐众在山下的宛行。 下间赖庆这位莲照寺坊官原本态度还算热络,当听到小岩通盛规有意索取千国寺城时,立刻目露凶光,不仅是对小岩通家,就连传递消息的户隐众也一并给记恨上了。 。 无弹窗 ------------ 第六十三章城中众军心临溃 翌日,按照军议定下的围城之策。 今川军三千於众铺展开来,四面营栅相望,幡旗如林,太鼓、法螺伴随牛马嘶鸣之声,相继不绝于耳。 除去留下的五百足轻,用于防备城内守军发动突袭外,其余人手便一日不停地挖沟垒墙,在莲照寺的相助下更是征集大量安云郡的百姓充当阵夫,一并赶上阵前,连日不停的筑造工事。 与此同时,户隐众借助隐藏在百姓中便利,开始对城内各项紧要设施展开破袭。每天晚上都会有忍者借着夜色做掩护,向城中水井中丢弃鸡鸭犬鼠等死物的尸体,按理来说出现这种情况,水井是要暂时性封存一段时间,待瘟气消散后,才可以继续饮用。 但眼下千国寺城正被重重围困,饮水本来就稀缺,看守水井的足轻担忧因玩忽职守而受到处罚,便隐瞒下实情,只将鸡犬的尸体打捞出来,就擅自供人引用,接过导致数十人因此患病,好在守城足轻的日常饮水都是取自虎出丸内的井立户内,倒是让守军逃过一劫。 当夜,一件粮库和兵藏又离奇失火,一口气焚毁了百十石兵粮和大量武备,气得绍田重高想要下令,再次全城搜捕户隐众残党,但却未能得到其余豪族的支持,尤其是小岩通兄弟更是将千国寺城视为将来的宛行地,虽没有得到高师盛安堵状,但还是认为只是迟早之事,故而坚决反对。 况且先前的搜捕,就闹出了许多乱子,引得城中百姓险些骚动。再来上一回,若是藏匿的户隐众煽动百姓一揆献城降伏怎么办?持反对意见的豪族并非全都是出自于私心,毕竟想要坚守住城砦,就少不得百姓鼎力支持。 不过,城中守军面对今川军图谋也没有坐以待毙。想要守得住城,不但足轻要戍守,城中的百姓丁壮也要参与进来。 足轻负责正面厮杀,百姓们也不能闲着,除去要向城头运送滚木、礌石,必要时还得一并登城协防。只有这样才能把后勤补给这方面的人手给解放出来,将有限的兵力集中起来,投入到惨烈防守战中。 今川军在城外掘壕筑山,千国寺城也一样如此。绍田重高清空虎出丸里的民宅,组织百姓在城内挖掘深沟。深沟里挖出来的土,同样堆积成垒,在曲轮内又建造起来了一条土墙。 万一外围的城墙被攻破,有了这条壕沟与土垒,守城方的军队还可以再继续接着负隅顽抗,所谓的步步为营,也不过如此了。 短短五六日的功夫,把城外的空地修筑成深沟高垒,矢仓遍布,内外阻绝。 如果说,高师盛暂缓攻城进度,是为了避免引起城中守军死战,那么深沟高垒就是为了打击城中安云郡豪族坚守的决心。 不敢出城死战,又没办法坚守,还能怎么办?内里筑墙无非是显示仍有对抗方法,安定人心的手段罢了,可逐渐消耗的兵粮和米粒越来越少的稀粥,却是骗不得人。 若是早几日今川军没有筑墙合围,还可以弃城逃跑。现在想跑就只能从山上撤退,翻过飞驒山脉退往越后国,这条险峻的山道,别说现在大雪封山,就是气候最适宜地春夏之交,也是困难无比。 “守城必守野,与其就这么被动迎敌,倒不如再次主动出击,博上一回!”面对新津重高这个提议,众人都不搭腔。 主动出击,不如说是主动送死更合适一些。城外的今川军虽然没有武田军精锐,但对付安云郡豪族拼凑出来的乌合之众是绰绰有余,川中岛撤回的村上军从心底畏惧高师盛这位赤鬼猛将,信浓众倒是无知者无畏,想要出城放手一搏,可惜战力实在太差,一定要绍田重高派兵协助。 磨磨蹭蹭,好不容易决定各家从部下抽调善战的足轻,组成死兵队向城外发动逆击,作战却殊为不顺。 朝比奈信置拨给高师盛统带的今川军士卒,虽逊色於郡兵,再军役众里也称得上骁勇善战,尤其是这些日子,陆续收拢的山伏恶党更是悍不畏死。 高师盛军法又严苛酷烈,前几日展开穷兵死斗,惨烈之程度,饶是岛崎景信久经关东恶仗,跟武田、北条、上杉三家都有交手,也不由为之侧目,思忖只有泰平寺合战能与之相比。 今川军先以车载土,妄图以板塀法修筑土墙,城中的绍田军用铁炮、火箭、发石机投掷滚石阻挡,他亲自带队会同三百敢勇的足轻出城袭扰,初时由占上风,杀得筑墙的信浓众大溃而回,遥望见监军的目付队手持太刀接连砍杀十余人,随后擒拿溃兵,十中抽取一丁,跟随着反击的今川军被再次驱赶回前线。 从壕沟外的野地,一直杀到曲轮墙下,飞矢如蝗,走石滚丸,喊杀震天。 这种胶着苦战,持续了整整两日,主动权时而在高师盛方,时而在绍田重高、岛崎景信一方。 到的后来土墙修筑完毕,高师盛干脆直接趁势麾军填壕,为接下来的战事做准备。 半截船、推车数目有限,先前鏖战中又被绍田军焚毁了不少,既然军中匮乏粮秣,索性调集阵夫以及信浓众里较为羸弱的杂兵,人人用布囊负土,随军而行。又命内藤光秀引恶党驱赶在后。 民夫、羸卒中有怯懦欲退者,当场斩杀,混在推车上,一并扔入水壕之中。时不时有阵夫、杂兵在运土的过程中,被敌军的箭矢、走石击中,只要伤势深重难以动弹的,不管死或未死,只要来不及返回的,也一概推入沟内。 被箭矢、落石当场毙命还算好的,有被铁炮在壕沟边打中要害,倒地呻吟,旋即被同伴一并推入水中,一车车、一袋袋的土跟着倾覆倒下。声虽止,人不见。也不知这用来填壕的到底是土,还是人。 两军观战的信浓豪族,无不变色,高师盛端坐望台之上与众人观战宴饮,除他以外,所有人听闻风中传来惨叫声,都是食不甘味,更有人以袖掩面,抽泣垂泪。 。 无弹窗 ------------ 第六十四章跋扈凶徒岂能留 即便是本间滕秀、相良景泰两人也是冷汗渍渍,少有合战会打到如此惨烈的程度。 在他们的记忆中,唯有天文十七年,今川义元逼迫三河武士强攻安详城可比,那一场合战过后三河国几乎家家缟素,妇孺白服。 无论是否能够攻下千国寺城,安云郡的各家豪族恐怕是要元气大伤,没有三五年的休养生息是难再组织军势或者一揆出阵。 今川军填平了外围的壕沟后,没有急着进攻。 接下来的几天内,高师盛一边命人挖掘沟堑,同时在城内不远出光明正大的挖掘地道,给城中的守军制造压力,并用挖掘出来的土堆积成山,略与城平。在上面分派驻兵把守,监视城内动静。 他攻城带的军势不过两千,可由莲照寺煽动起来协助攻城的一向一揆却多。安云郡比之旁边的更级郡,面积更加广大,人烟更为稠密一些,其所征集的阵夫,有不少来自别郡的逃荒流民,更多的则是安云郡本地的土著农人,同样不下千於众。 总共两千多饥民、杂兵一起协助修筑工事,尽管死伤惨重,进度却还算是不慢的,虎出丸外的土山很快垒成,军中开始赶制其他攻城军械。 耗费人力垒筑土山是作何用?当然用来攻城。 搭建天桥等物,一头放在土山上,另一头压落城头。士卒就可以通过天桥直接冲入城内,这可要比攀援云梯省力的多,不过也有不小的弊端。天桥这种东西,一样有被砸断断的风险存在,不过就算天桥都断了,也没关系。 将发石机拉拽上土山,调集弓足轻亦登山顶,相比城墙可谓是居高临下,然后乱箭齐发、抛掷飞石,由此打击城内,也是很有事半功倍之效。 垒土山攻城,属於最常见的‘堙攻法’,‘堙’即指聚土成山。看似是个粗笨办法,想要进行破解,很难。 先前川中岛对峙,为何武田、长尾两军都没有人使用此计攻城?不是因为两军之内无人想到,也不是因为两军不想用。实在是每一次攻城战,要么时间紧迫,要么人手不足,或者来不及,亦或是干脆就没有这么多充足的人手来垒筑所谓的土山。 这还不算是最为工程浩大的。 但凡围名府,攻山城,城中仓储丰足,军马众多,难以迅捷攻克的,攻城方常常有在城外垒筑墙的。也就将深沟高垒中的‘高垒’变成永久性地城墙。在城外边再围上一圈墙,从而造成城中内外断绝,彻底孤立地局面。一场围城战打上几个月,乃至几年都不奇怪。 小田原征伐时,太阁丰臣秀吉举兵二十万围困小田原城,便是在城外修筑起牢固的城墙,将整座占地广大,堪称关东第一大平城的小田原城团团包围,耗时三月之久,让北条氏家中上下彻底绝望,在兵众粮足的情况下开城降伏。 高师盛围困千国寺城的这点手段,比之后来的丰臣太阁征伐北条,自是无法同日而语,但带给城内守军来的压力,却是不逊色分毫,甚至还要更大一些。 北条氏拥兵五万,粮秣足可以供应城中军民足食一载之久,外有奥州伊达家的援军可以等待救援。除非长尾家撕毁刚签订不久的川中岛和约,否则绝不会有一兵一卒敢公然来救,千国寺城中的粮秣再如何节省也难撑半月,而城外的今川军在得到莲照寺的全力支持下,完全可以继续围困个把月。 这种情况下,城内守军还想要负隅顽抗的话,要么调兵出城,正面向敌人发动逆战,阻止垒筑土山的企图;要么也学今川军反向使用土龙攻,打地道进入土山下方,用木桩撑住地面上的土山,慢慢将之掏空后,撤退时放火焚毁木桩,使得上方的土山失去支撑,自然就会塌陷。 不过城内现在匮粮,哪里有这种精力进行这种劳累的工作,况且地道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打好的,高师盛忙活了多日都没有太多进展,往往打出百十米远,穹顶或者壁墙就会因为承受不住力道而坍塌,到目前为止已经被活埋了三十余人。 这还是在飞驒足轻的指点下,飞驒国虽然国领狭小,多山地的穷困下国,但多山往往就意味着多林木、多矿产,比足轻更有名的就是木匠和矿工,投降的这批飞驒足轻里面就有几个资深矿工。 在他们的帮助下,今川军尚且屡屡失败,更不用说城内几乎一窍不通地守军了,如果换武田家的掘金众来干,或许现在已经塌陷外围的曲轮墙,让大军成功杀入城内。 如绍田重高设想的那般,如此惨烈攻城战早就要引起城外信浓众的反乱,只要出现营啸,他就立刻带兵响应,出城策应夹攻,一举击溃围城的今川军。 他能想到的事情,高师盛怎么会没有预料,除了拘禁起随军的安云郡豪族外,每日都会传递森城方面的消息,根据昨日的军报来看,森城外曲轮已然被攻破,仁科一揆众兵退至二之丸坚守,距离被彻底消灭,不过是这三两日得事情。 遂通传全军,由小野忠明带兵来到城外耀武扬威,招降城内。 小野忠明驻马城下,向着城内高声叫道“我家武藏守奉公方御令清剿信州一揆,与尔等鏖战数场,先破白马一揆,继而屠灭黑屋馆内数百贼众,行军攻取,战无不胜,昨日接到军中报执,森城已然告破,贼渠仁科孙六郎授首,不日上万大军便要兵临城下,尔等兵微将寡,粮秣匮乏,此刻还不速降,更待何时?” 绍田重高接到禀告,忙停下军议,带众登上城头观望,见到对方还想要瓦解己方军心,於是令人放箭。 小野忠明策马后退,遥指城头,大笑道“绍田千兵卫!你因怀有想要独占千国寺城的私利,就对一起守城的国人暗下毒手,而今户隐众逃至我军寻求庇护,我家武藏守只为武家义理,也断不能留你这等凶横恶徒,继续横行邑里,跋扈城国。” 说完,也不等绍田重高回话,大笑着带部返回中。 。 无弹窗 ------------ 第六十五章顺逆二道寻生门 小野忠明这等有恃无恐地骄横姿态,令城头上的各家豪族无不惶恐,虽不见得真信森城以破,但万中有个一,谁又能说的准。 今川军土山已成,小山田信茂、朝比奈信置两位国守带领的联军,即将荡平一揆主力,高师盛没有给城中守军思索分辨消息真伪的功夫,遂大举攻城,以此来从侧面佐证自己所言非虚。 今天的攻势,今川军依旧是选择在午时发起进攻,挑着守军足轻该吃饭的时候。 搭建起七八座飞桥,这些飞桥不算很宽,两间左右,但吸取了先前填壕的教训,都打造的极为坚固。选取麾下数十名骁勇旗本众,披大铠,持野太刀,引二百养精蓄锐多日的死兵驰突桥上,先与攻击。 近二十架云梯靠住城墙,又命内藤光秀引上百恶党为众军先手,攀附往上,坠而复升,无有敢擅自退宿者。 土山上、云梯后,七八架仓促架设好的投石机,跟随着弓手一起发射。 冲车随后突撞城门,城门处再度垂落干戈板,改为冲撞曲轮墙的薄弱处,冲车这回非但没有缩小体型,反而被加厚加重,推动冲车的士卒都用长楯遮掩,自身也披挂甲胄。 这些精选出来的推车手,无一不是吃苦善战的足轻老兵,出阵前皆得高师盛许诺,战后不论胜,负皆有重赏,阵亡者另有烧埋钱、莲照寺高僧超度往生,信浓本地土著能先破城者,另有安堵加封,故而士气颇盛。每一次撞击,城头为之震动。 然而,千国寺城毕竟坚城。曲轮城墙牢固,仓促难以破坏。岛崎景信端是赫赫有名的一员悍将,带领浮浪牢人顺着飞桥反杀,战至入夜,今川军丢下了百十具尸体,收军回营。虎出丸内,守军伤亡亦有数十来人。 一场鏖战下来,胜负未分。第二天一早,高师盛又催促部众围攻了半天,晌午稍微休息,用饭后未久,再度攻城,战至深夜才罢兵休战。 接连多日的激战,展开围攻的今川军还好,围攻的伤亡虽然惨烈,但高师盛颁发的购赏、抚恤不仅丰厚,且从来都是当天结清,从不拖欠。允许信浓众的领取的钱粮由莲照寺僧众代为运回家中,自古以来,从未听闻过有如此信守党契的大将 守城的绍田军则不然,其军中不是没有勇士,但怯懦的羸弱百姓更多,良莠不齐。这几日的苦战,虽然主要守卫虎出丸的是军中足轻,可是百姓也要上阵协防、助守,伤亡不小,对士气打击很大。 各家豪族每到今川军撤兵,趁着休整的时候,都是聚在一处长吁短叹。 起初的血性过去,目睹今川军的种种剽悍、威势,就有人开始忍不住相互串联,试探彼此的口风,想要推举出一位足够分量的縂领,撇下绍田重高等越后方面派来的军势,试图通过户隐忍者跟城外的敌军达成和议。 与其玉石俱碎,何不如开城降伏,保全己身,重归武田家的配下效力,并不是不能够考虑得事情。 小岩通队的武田旧军,便有不少人向其进言,尽管每次提议之人都被小岩通盛规训斥回去,但其心中到底怎样想的?是否真的不同意,又或者是故作姿态,待价而沽?没人知晓。 高师盛此番攻城却改变了策略,一阵礌石轰击后,并没有立即展开攻势,而是调出了一队队足轻,打起幡旗,巡游城外。今川军剽掠大半个安云郡,又从莲照寺那边索取了大量的积蓄,军用充足,钱财甚多。 高师盛挑选出来的,皆是这几日立下功绩的足轻,列成队伍,整整齐齐地出来一转,城头上守卫齐看。初升朝阳下,但见其军器甲精新,军容甚盛。排列在最前头的兵曹与列在队中的奉公武士,大铠外皆被锦缎,金银炫耀,根据唱名依次向奉行领取钱粮赏赐,城中绍田军望之气夺。 今川军士卒川流不息,从左营出来领取赏赐,转了一圈,入右营归队。 自千国寺城围日起,岛崎景信就没下过城头,他倒提大枪,站在南门矢仓上,仔仔细细地观望多时,啧啧称羡,就这么一会儿起码发下去三五百贯钱,这么大的手笔可是当真豪奢的很。 岛崎景信转过头来,向着身边的小岩通盛规,随口说道“听闻那位武藏守最喜欢的就是用钱财邀买人心,小岩通大人以为如何?”小岩通盛规年有四旬,强做镇定,道“这是敌军的攻心计,故意向你我炫耀。” 岛崎景信嗤笑道“穷山恶水出刁民,浮浪牢人最亡命。不知小岩通大人麾下怎么样?俺们这帮子浮浪穷惯了,反正是越见彩头,越是杀得眼红。”他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把今川军炫耀的钱财当成了未来的战利品。 小岩通盛规干笑不言,思索他这句颇有怨气的话里,是否暗含别的深意。 不多时,今川军受赏完毕。三声法螺号响,依旧是内藤光秀麾下的恶党当先,率众攻城。 轮值换防戍守的绍田军足轻,弯弓持枪上前,协防的阵夫卷动夜叉擂、狼牙拍等机关,做好释放的准备。机关多用铁索转动,立时直呀呀噪声大作,使得听到的人不由牙酸。 高师盛攻城的手段,还是那几样。 精选出来的死兵走飞桥,内藤光秀带领的恶党攀云梯。把投石机、弓足轻集中在一处,集中往城防薄弱处一起抛掷、发射。冲车撞墙,矢石如雨。 内藤光秀心中发狠,带着麾下的恶党依旧跳荡先登,皆负刃在背,衔刀在口,前赴后继,援墙而上。 见到开战,岛崎景信急匆匆下了矢仓,一声唿哨,将躲在向阳处休整的浮浪招聚起来,又急匆匆地与杀奔城头,与横渡飞桥的敌军厮杀一团。 这些浮浪牢人还真如他所言,穷横亡命至极,挥刀持枪跟着杀奔本来的今川军死兵,在狭窄晃荡的飞桥之上拼杀,不时有人从半空中坠落而下,摔得粉身碎骨。 。 无弹窗 ------------ 第六十六章顺逆二道寻生门 (二) 小岩通盛规收回目光,他往左右吩咐两句,幡持打起马印标旗,使番众沿墙奔跑,大声传令。放置在城墙垛口处的弓矢、铁炮一时俱,洞甲穿中。只闻得城墙下人仰马翻,一时间杀伤甚众。 部署在南门的那架投石机也迎着今川军的矢石,朝着对方安放投石机、布置弓手的土山,呼啸着发射出所剩无几的焙烙玉,进行反击。 寒风呼啸,地动山摇。 今川军分番相代,昼夜猛攻,丝毫不给城内守军喘息修整的机会。 轮到今日领死兵冲阵的武士,在军中地位甚高,是仅次于高师盛的另外两名兵曹。 一个是本间滕秀,另一人是相良景泰。他们两个要说起来与岛崎景信有些关系。泰平寺合战突围后,高师盛与藤堂虎高、井伊直亲三人奔逃四散,各求活路。 高师盛带残兵冲击长尾政景后队,以及殿军。藤堂虎高、井伊直亲两人则在岛崎景信带二十於名村上军追击,狼狈败走,如果不是正好撞见数百名追击长尾军的今川军将对方惊退救下,险些就要丧命。 当时领兵的正是本间滕秀和相良景泰,藤堂虎高是武田军的部将还好说,井伊直亲身为远江武士,却因畏战怯懦逃亡的场面被数百人看在眼中,在军中的武名大坏。 足轻们可不管你之前何等英勇,他们只看见上百号溃兵被二十余名村上军追的狼狈逃窜,败了就是败了,谁还管你是怎么败的。 若井伊直亲还是坐拥五百军势的话,朝比奈信置就算有心刁难,也会考虑到接下来的战事而按捺不发,但一战过后,井伊谷众十不存一,自是不需要再给什么好脸色看,当场就被拿问罪责,与违抗军令、擅自更换营盘,等数罪并罚。 井伊谷众只拿到了烧埋钱,而赏赐则被借口偿还救命之恩,转给了没出什么力气的相良、本间两队,当做致谢的礼金。 回到骏府后,井伊直亲必然要被二次问罪,虽不至于被勒令切腹,但井伊家减封却也是板上钉钉之事,没人回觉得奇怪。 空余出来的土地,大概率会分赐给出阵信浓有功之臣,本间、相良家的宛行庄田在东远江,出于分衡相制的原则,反而是最有可能受赏加封的国人众。 东海道在今川家的治理下泰平无事,对豪族、百姓来说固然是件好事,但是也意味着豪族们很难获得宛行上的加封。这回井伊家受难,不知道多少人等着落井下石,好上前分一杯羹。 随后在清剿仁科一揆的战事中,这两队军役众被调拨给高师盛麾下助阵,虽疏于编练,但究竟是久於战阵老卒,很受器重,同样也立下不小的功勋。 不过终究还是外人,比不得高师盛的平山党和旗本队,平日里比其他部众多领不少恩赏,但论述功绩却只能矮人一头,该到被赶上阵前送死的时候,更是丝毫没有受到半点优待。 算下来,这已经是第三次上阵蚁附,仍旧斗志不减,想要通过活跃的表现让高师盛在战后替他们向朝比奈信置上书恳求加封的功名状。 功名状与感状不同,后者是大名和主将写个下属的文书恩谢,前者则是阵代写给大名的的加封举荐,理论上是受到举荐的武士会最先得到封赏。 故而拼杀起来,相当卖命,驱赶着一队队死兵踏着摇晃的飞桥,向着敌军守备的城头发起冲击。 这会儿急催攻城,绍田重高以下,各家豪族都打起精神,兀自奋战。 高师盛想要用猛攻迫降守军,而在豪族们看来,只有抵抗的越激烈,让今川军越是无望夺城,将来争取降伏的条件才会越对自己有利,无血开城的,从来就没有什么好下场。 岛崎景信舍下大枪,改换成更利于劈砍的野太刀,率领浮浪争先,勇敢无比。以他为首的这伙牢人是受守军雇直,每日都能领到固定的扶持米和钱饷,同时专门有两名目付记账,每杀一个今川军都能到赏钱,故而十分卖力,打得对面的今川军死兵队节节败退。 反倒是云梯处颇有进展,内藤光秀等恶党皆出身积年悍匪,杀人伍里出来的,也是十分勇猛,城下弯弓掩射的弓手,矢无虚发,操作守城器械的绍田军相继毙命,一时间无人敢在上前,竟让对方趁机冲上了城头。 绍田重高望楼监阵,催战的太鼓声雷动。 双方你来我往,一场混战下来,打得仍旧不分上下。战至下午,城墙上协防的阵夫先支撑不住,开始溃退。正门处防守的足轻百十来人,伤亡已近半数,其中带队的一名武士身中数创,神色仓皇。 不小心陷入了五六名恶党山伏的围困,他的部下各自为战,一时间没人顾得上他。岛崎景信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相隔几步远。绍田军守城是将弧形的虎出丸,以矢仓、横张台为界,分成多个小段,安排几名武士带领部下交替防守。 上阵搏杀,并不是非要战到横死重伤才退,一般是后队估摸着前阵快要力竭时,就会上前接替。 防止出现因为疲惫而出现奔溃的情况,合战往往拼的是交战双方,谁的体力更好,谁接替出阵的预备队更多。所以高师盛才会仗着人多势众,昼夜袭扰,旨在疲累守城的敌军,而非是真的追求杀伤。 岛崎景信就是刚从飞桥上,被接替回来休整,浮浪们饮水用饭的灶锅,刚好临近那名武士守备的矢仓。转眼处瞧见,他提刀急往抢救,一边大叫;“吃饱喝足了,就在来上几个人!” 两名身披卷腹,头缠白额的浮浪,齐刷刷地扔下木碗,追了过去。这两人都是跟随岛崎景信许久的牢人,在岛崎景信最早入信浓时就跟着他了。当初在村上义清军营内鼓噪闹事的就有他们,现如今,也跟着一并被打发来了千国寺城坐守。 三人一前两后,奔驰进那名武士所在之处,跟着陆续涌上城头的恶党厮杀一处。 。 无弹窗 ------------ 第六十七章世人纷扰为利来 绍田重高城头督战,高师盛也没有闲着。 正在营帐之内,仔细观阅小岩通兄弟以及城中诸多安云郡豪族,通过户隐忍者暗地里送来的输诚信。 这些文书送来的时间,有前有后,或者恭维奉承,或者谄媚乞降,愿意作为攻城时的内应。但有一点相同,就是都没有留下任何代表家名苗字的花押状,且对城中守备虚实,决口不提,众口一致的推说都由绍田重高部负责,自己等人委实不知。 显然这些狡狯的豪族,即便是已经有开城投降的打算,也不会留下任何把柄给人利用,这种谨慎是很有必要的。 绍田重高并非不由知道,这群安云郡豪族心怀鬼胎,可只要一天没有拿到证据,或者说所谓的证据没有公布於众,他们没有正式举旗作乱,为了保住城砦就要强自忍耐,继续和他们虚与委蛇下去,多撑一天也是好的,说不定就能拖到今川军撤兵。 如果高师盛命人拿着带有花押状的寝反文书,到城下公之于众,无论是绍田重高还是小岩通盛规等豪族,为了自身的安危,只得撕破最后一丝脸面,立刻刀兵相见,先在城内火并一场。 这种场面,是城中上到豪族武士、下到寻常百姓都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城内火并时,今川军必然会趁势进攻,空虚混乱的千国寺城绝对守不住,待到城砦陷落,高师盛先前的种种许诺还作不作数,着实难说的很。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声势浩大的仁科一揆复兴军,基本已经到了穷途末路。 虽然在平叛过程中,北信浓不可避免地受到一些丁口、宿町的折损和毁坏,但至少这些损失对于近领有合计近百万石的武田家来说,还都在承受范围之内。 甚至借着平叛威名,大肆清洗信浓国中摇摆不定,抗拒武田氏家臣化的国人众,进一步加强一元化的程度,就连木曾家这种地处险要谷地,又有着很大独立性地豪族也被迫接受有限度的检地。 造成这种崩坏局面的,正是北信豪族、国人众目光短浅和无知。一度妄图借助武田和长尾两家在川中岛的争夺,继续如信浓四大将时期那样,保持住自家的宛行地的‘不输不入’之权。 以至于武田信玄颁布的分国法《甲州诸法度》,多次受到公然违抗,最直白的例子,武田信玄规定所有黔首百姓、小商贩除了征收年贡、普请劳役之外,一律免除额外的段钱、段米、栋别钱、地子钱为首的多余赋税,却屡屡遭到阴奉阳违。 许多豪族,甚至沆瀣一气,不惜动用武力拒绝武田家代官、奉行进入宛行领内检地。 甲斐猛虎的惩戒来的更加猛烈,武田信玄效仿今川家的法度,裁撤多余关所,鼓励商队进入甲信两州展开贸易,同时限制豪族、寺庙私放债贷。 川中岛合战期间,屡次借用《甲州诸法度》巧立名目,对盘剥信浓的各家寺院、座商,加征矢作钱、兵粮米等军税,来大大缓解了川中岛对峙带来的财政压力。 在和议之后,没有跟北信浓豪族商议的情况下,突然发布德政令,打得这些损失惨重的北信浓豪族一个措手不及,牺牲这些不停调遣的国人众利益,来缓和百姓对武田家的敌视。 如屋代家这些主动家臣化的豪族,都在合战结束后以赏赐功劳的名义,得到了大笔钱粮当做补偿,而原先抗拒检地的豪族,除了一份‘染血的感状’外,什么也没有得到。 这些手段,无疑令得许多豪族损失惨重,更使得借助关所哨卡,开垦新名田的范围,大为缩减。 农民和町人或许愚昧无知,但说起钱财来,他们总是会变得格外精明,於是名主堵在村口,各种各样的威逼利诱,苦苦哀求佃农还钱的诡异场面,如同罗生门一样不停在安云、筑摩、更及、埴科、小县五郡轮回上演。 在这一连串的无差别的打击下,许多小豪族和地侍再也无力沉重的军役和对郎党的赏恤,最终只能宣布家中破产,将宛行名田低价出让给武田家的代官,换取钱财来偿还拖欠军役众的钱粮。 被武田家‘合法’收走田,导致彻底一无所有的野武士们,随后频繁掀起各类一揆,向武田家展开复仇,或是干脆聚集一处化身恶党,从事山伏这项很有钱途的工作。 前者多投身进仁科复兴军里面,寄希望于长尾景虎这位‘越后义将’的援救,但是承诺鼎立相助的越后军,到现在连个影子都没看见;而后者中的相当部分,已经跑到了高师盛的麾下,同前者展开殊死搏杀。 如果说武田信玄不是早有图谋,故意想尽办法让信浓的豪族倾家荡产,最终煽动一揆众铤而走险,从侧面加快对信浓的一元化程度的话,说出去恐怕没人会相信。 但面对武田、今川两军犁庭扫穴的攻势下,城内的豪族想要苟全性命,唯有再度屈辱的乞降,可要说他们真的相信高师盛看似随意的许诺,就举兵献城,倒还不至于。 虽然被困在城内的北信豪族,争先恐后地向敌军输诚,但双方确实没有多少相互信任的基础,比起轻易乞降,继续垂死挣扎一段时日来观望风色的可能性,反而更大。 高师盛将这些豪族的文书分作两摞,把能派上用处的,和派不上什么用的进行区分,剩下的则由小野忠明与下间赖庆、立石泷三人进行甄别,筛选出来那些人的话可信。 小野忠明同样是武家出身,而且还是扇谷上杉氏分支末流,虽然只是领有上野国群马郡内一个不足两千石的小国人,且随着北条氏的关东经略,频繁的战乱让家名传到他这一代时断绝,不得已才出家为僧。 可眼下城中安云郡豪族犹犹豫豫,倒是让他颇为不屑,坂东武士比之甲信的山猴子们,早在平家时期就体会到了‘在国则随从目代,在庄则出仕庄官,被课以公事,杂役,昼夜无宁时’的艰辛和不易。 正如‘毛野之民刚强’的品评,受尚武风气的影响,坂东武士面对守护大名、乃至是朝廷官家的盘剥,从来都是悍然起兵,奋起反抗,自平安时代就是久反之地。 ‘坂’者士反也。坂东也是朝廷对关东这块拥立过平将门,试图谋朝篡位的久反之地的蔑称。 不管是朝廷官军,还是平家军势、镰仓奉公众、室町幕府的讨伐军都有将关东八州化作修罗沙场的勇气,比之别国武士,向来都是以叛乱果决著称,连同归于尽的勇气的都没有,还造什么反? 再看看千国寺城内的豪族,从叛乱到被围困城内的表现,当真让这位坂东武家出身的和尚,忍不住嗤笑出声。 安云郡的豪族叛乱后,没有同武田家玉碎到底的勇气,以至于进退失据;现在到了投降的时候,居然不抓紧最后的机会,反而提出驱逐走绍田重高,来换取今川军退兵。 难道今川军在城下死伤数百,难道真的就是只为了杀一个绍田重高不成?不知是真蠢还是在装傻充愣。 坂东武士就务实得多了,尤为擅长在北条、长尾、武田三家之间来回反复横跳,只要让自己有利可图。 高师盛见他嗤笑出声,遂放下手中文书,问道“禅师可是又有了良策?” 小野忠明不说佛法如何,单轮谋略见识来说,算是目前他军中的第一人,隐约算是军师谋士一流的人物,目前深得高师盛倚重。 这也不奇怪,高师盛起初赴任庄所,孤身一人的时候自然更愿意看重长谷川隼人这种有勇力的武士,现在麾下拥众三千,不缺上阵拼杀的士卒,缺的是识文断字的奉行和帮他管理军势的亲信。 平山党旧人之中,有才器的可谓寥寥。 长谷川隼人正如前言,一个蛮勇武夫罢了,当个上阵死斗旗本队的兵佐正合适。大井盛朝出身商贾,做个管理后勤的随军奉行,勉强合格,但却是指望不上他能想出什么对敌计策。 长田盛氏既无长谷川隼人的勇力,也比不上大井盛朝的文略,能在军中混的一席之地,每回合议得以列居上座,皆因家中豪奢夸富,在东海道中人脉深广,同时出阵时向军中捐献了不少武器兵甲,作为晋身之阶。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一个人的见识高低,很大程度上来自於经历过得见闻,如山本晴幸这位武田军师,也不是才智天授,亦是穷尽半生来游历天下,才能厚积薄发,深得武田家上下信服。 如果不是出阵信浓,连高师盛自己在内,估计大多数人这辈子也离不开东海道,甚至是远江国,一群坐井观天的河童,又能有多少让人叹服的才器。 青木大膳虽然放浪东国,最远到过京都与人真剑合试,但这位鹿岛剑豪既不愿别人了解自己,更不愿自己去了解世上其他的事情。 说好听点是醉心剑道,心无旁骛,说的刻薄些就是为人乖戾不逊,甚难相处,仅看过去百十号徒弟跑的一干二净,就剩下北庄万次郎一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一个门徒遁走,还可以说是弟子无义,上百号门徒一起离开,只可能是师范无恩。高师盛就是在看重,养在身边当个门客护卫也就到头了。 相反小野忠明则不同,从能骑劣马,开得强弓的身手来看,明显是出身武家。当过和尚却不迂腐,不仅识文断字,还有不错的口才和见识,对关东各地山川地理,豪族武士多有了解。 因此高师盛很乐意听取他的意见。 小野忠明回道“我军数日来对城砦猛攻不辍,千国寺城内的豪族早已经胆寒,断不敢再出城野战。城中的粮秣虽然不多,但我军这些日子攻城杀伤守军不少,倒是让其能够再撑上一段时日。” “观其文书,各家豪族虽有降顺之意,却是惊疑难得赦免,若是朝比奈丹波与小山田越前两位大人攻破森城,率军南下助我,面上须不好看,况且城中所获恐再非我等所有,徒为他人费力之事,断不可取。” 高师盛点头,以示赞同。这也是明明围困城砦坐等援军即可,他还是要想办法尽早陷落千国寺城的原因。 颜面虚名,他或许不会真的太过在意,但是城中积蓄的钱财却不愿意分润半点给别人,尤其是对千国寺城内的安云寺志在必得。 安云寺内最初的那批僧众转为武家后,很快被仁科家吞并,改由临济宗的僧人接管。 虽不如武田、长尾反复争夺的善光寺,也是信浓国内香火极为旺盛的宝刹,这么多年的积蓄可想而知,比之今川军在安云郡内劫掠的钱财来说,只会更多,而不会更少。 莲照寺才入安云郡不过几十年,根本不能与之相比,净土真宗的坊官、主持对其早就垂涎三尺。 攻取千国寺城的大半目的,就是为了将临济宗的僧人逐走,把本山迁入安云寺内,从而在佛宗方面做到独占一郡内,数万百姓的信念佛力。 莲照寺的住持上人,之所以愿意捐赠钱粮、煽动门徒助今川军攻城,除了对时局的考量外,也是因为高师盛以净土真宗门徒的身份为担保,会替净土真宗出面驱逐临济宗僧人。 故此,一向以吝啬闻名的和尚们,才会如此慷慨解囊地‘施舍善财’,并未太过于会怀疑他事后敢翻脸抵赖,为一座根本无法控制的居城,冒着被指认为佛敌的风险来反悔,实在殊为不智。 安云寺虽然没有派遣僧兵直接参与守城,却也是提供了不少兵粮支援。 绍田重高搜捕百姓而引起乱局,亦是安云寺僧众出面帮着安抚下去,城中豪族犹豫是否反乱,亦不乏其中有很多人是临济宗的门徒,不愿让这座宝刹受到兵乱,才竭力抵抗。 。 无弹窗 ------------ 第六十八章奉公御构断仕官 写给高师盛请降信中,不少人提出的条件里面,就希望他能向信州山中诸多权现立誓。 破城以后,绝不可纵兵伐害安云寺这座名山宝刹,驱逐临济宗僧人,对於跟着他们在城内坚守的百姓则只字未提,甚至有人提议只要能保全够安云寺,就算在城内进行‘人取’,也可以接受。 让看完文书的高师盛默然良久,至于小野忠明、立石泷等人,甚至是下间赖庆反而觉得这是理所当然之事。 “武藏守所忧,无非是城中豪族不肯轻易就范,也不愿因攻城而折损太多士卒。说来也巧,我在城中恰有一旧识,若能与之搭上线,有不小的把握能煽动其在城中生乱,介时无论此人是否得手,都能进一步瓦解敌众军心。” 说道这里,小野忠明一指桌案上的乞降文书“若不得手,到时将这些文书抄录多份,以箭书射入城内,逼迫其等内疑相害。就算其等还犹豫不决,绍田重高不想死于非命的话,也要先下手为强,城中守军自相残杀之时,就是我军趁势夺城的良机。” 高师盛大喜,遂问道“不想城中敌将,竟然有人与禅师竟相善?” 小野忠明点头称是“守城四将里面,我与岛崎八郎景信乃为同乡,早年其人曾在‘上州黄斑’长野业正军中效力,担任黄幌使番众役骑,武藏守知贫僧出身长年寺,恐不知长年寺是岛崎家的菩提寺,当初的收继仪式就是在寺中珈蓝堂中举办的,那时贫僧添为寺中监院,为其录笔谱系宗卷,也算是有些交情。” 高师盛说道“那为何自上野出奔越后?” 长野家的黄幌使番众役骑在关东也是强兵,多次同北条‘五色备’鏖战,除了规模不如武田新组建的赤备骑外,单论精锐甚至还要更胜一筹。 “他本是岛崎家庶流出身,被长野氏的家老,亦是宗家督长岛崎播磨守收为螟蛉义子。哪里想到没几年后,播磨守老蚌生珠,喜得麟儿,於是想断绝与他之间的养子关系,最终闹得养父子二人很是不愉快,多次差点刀兵相见,再后来,听闻岛崎播磨守羽然害了急病暴死。” 说道这个份上,后面的话不用多说,帐内诸人心领神会,父子二人就活了一个,想都不用多想也知道是谁下的手。 “因此,受到长野家的奉公构断绝,被逐出上野国。因奉公构之故,关东大名乃至与长野家敌对的北条家都不愿收留,走投无路之下,才出奔越后乞求庇护,听闻这回川中岛战后又因不满赏赐,煽动士卒营啸,恶了村上羽林。由此武藏守可知其勇而无谋,见利忘义,贫僧愿凭三寸不烂之舌,说动其人拱手来降。” 奉公构,的正式名称叫做‘仕官御构’。大名会对出奔的家臣或被改易的人发出禁止投向其他家的书状,然后就不能再仕于其他大名,在武士阶级中是仅次于切腹的重刑。 在源平合战时期就出现雏形,关东八州的大量源氏家臣遭到平家代官驱逐,成为了浪人,丰臣太阁时期完善,江户幕府宽永十二年,改正的《武家诸法度》和《诸士法度》被列为幕府的法令,又被成为‘宽永大令’。 旨“诸国大名、豪族不可登用与原来的主公有对立的武士。如果是反逆者和杀人者就要遣返到本国领罪,将行动不明的浮浪牢人遣返到主家处,或者驱赶流放。” 即犯了大罪,又背叛了主君的命令的被放逐者,不得再到其他大名接受任何官位的惩罚,是仅次于切腹的处罚,甚至比切腹更让武士绝望,因为受到奉公构的武士往往代表犯有大罪,为了维护整体的武家封建秩序,等闲不会有大名愿意登录为家臣。 青木大膳这个鹿岛剑豪,沦落成为庄所付盗就是因为受到北条家的奉公构,被绝除仕官之路。 不止今川家没有正式登用,高师盛到现在也是以友盟的身份与之相处,而非明显的主从身份,收录北庄盛忠为家臣,赏赐百枚金判和分禄相待,实际上是将青木大膳讨杀敌军的功绩一并算在内。 连赏赐都不能光明正大的受领,可见奉公构对武士的威力。 岛崎景信在多次立下战功,不仅长尾家没有招揽,就连信浓豪族都没有收录他为家臣的行为,就很容易让人理解了。煽动足轻聚众闹事,说白了就是对长尾家没有按照许诺,收录他为家臣的一种抗辩。 只不过,在村上义清眼中就成了不怀恩义,要不是绍田重高极力恳求,说不定早就被当场拿下,推出营外斩首示众,杀个没有任何的名誉的‘浮浪牢人’,就算是跟着一起闹事的足轻,都未必会真的动武相救。 高师盛不关心对方人品为何,武家之中父子伐害,手足相残的行径都比比皆是。 杀个半路才认的养父,在以孝道著称的武家来说,充其量来说只能算是小奸小恶,更何况是如今孝子遍地的战国乱世,因为养子收继问题,最后闹到家业败落的武家也不在少数。 高师盛务实轻虚,问道“不知禅师有几成把握?” 小野忠明答曰:“而今仁科一揆大势已去,其等不会不知。武藏守可手笔一份聘书,代骏府登录其人。须得此法,再用金银,以利结其心。贫僧更进说词,岛八必反绍田,率众来投矣。纵是不降,也不会来害我这名僧人的姓名。” 有户隐忍者掩护,趁着夜色从山中潜入城内,与岛崎景信私下会面,即便对方不愿降伏,看在同乡的份上断不会害他。何为乡党,身为同乡天生便是亲近朋党,纵然分属两军,互相通风报信,相互勾结者也不在少数。 小野忠明现在的身份是外交僧,即便是寝反被发现,敌军中的豪族,甚至绍田重高也不敢轻易害他性命,虽然高师盛屡次以屠城恫吓,可双方都只知道这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 无弹窗 ------------ 第六十九章奉礼备书定良策 城内三千於人,高师盛根本不敢向对之前白马砦、黑屋馆内的守兵一样尽数屠戮,军中的信浓众,也不会同意如此丧心病狂的举动,但杀光豪族他还是敢的。 哪怕小野忠明暴露,至多被敌军囚禁起来或是驱赶出城罢了,僧人可不是忍者,安全方面自是有所保证。如敢杀害劝降的外交僧,给高师盛落下口实,破城以后定会借故将武士以上,全部屠戮一空,那他们的脑袋向武田家邀功请赏。 高师盛改问下间赖庆“坊官以为,小野禅师此法如何?” 下间赖庆明悟,知道这是向寺中索取钱财,急忙回道“我军欲破千国寺城,何惜钱财!” 欣然允之,命人取来金沙一袋、银丸数十枚奉上,趁着取钱财的功夫,高师盛很干脆的亲笔写下一份礼聘书。 不过不是以今川家的身份,而是用远江高氏的名义许诺,只要能开城降伏,就愿意收录岛崎景信为家臣,并愿意将其举荐给骏府城仕官,表明自己的诚意。 他可不敢如小野忠明说的那样,用今川家的名义私自招收家臣,而且还是一名受到‘仕官御构’的浪人。 如果被人上报骏府城,这种违逆法度的行为,最好的结果也是出家为僧,幽禁於禅院悔过,运气不好直接说不定还要切腹谢罪。 小野忠明对着下间赖庆献上的城防图,开始向忍者们细细询问,有关千国寺城内的布局,各曲轮守军以及晚上的巡逻、口令情况。 这些忍者与城内豪族勾连多日,索性没有让人太过失望,大致的情况,都能说得头头是道,看来是城内的不少人都参与泄密,但真等到今川军攻城时却又殊死抵抗,高师盛已经熟悉战国乱世中豪族,维持家名存续的手段后,反倒是见怪不怪。 这些问题,大多数在户隐忍者刚逃入今川军营内后,为了验证他们不是绍田重高派来的内细,高师盛早就安排小野忠明反复盘问过了。 这会儿再问,主要是想看看城内是否更改,果然有不少问题得到的答案就大为不同,进入城内或许还会有变故,但是这就足够了,只要能大体敷衍蒙混过去就行了。 问过内情后,小野忠明对千国寺城内各曲轮里的各队武士、警戒巡逻、整体布局等等就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当下做出决断。 他非但不换忍者为他准备的夜行深衣,反而让这些忍者改换成浪人、僧兵的打扮,自己装作安云寺的僧众,而其余人则装作自己的随从,因为他发现安云寺害怕破城后会被今川军借故劫掠,并未派兵直接守城,但晚上却会派僧兵帮着巡夜,安抚百姓。 随行不可没有护卫,除去由立石泷点选出几位精明强干的户隐忍者,高师盛让人取召集今川军本队里的诸多武士,前来意事,不喊信浓众自然是对他们不够信任的缘故。 诸人鏖战一整日,刚刚退回营内修整,还没来得及清洗血污,就被急匆匆传召入帐,高师盛说道“今晚小野禅师奉我之命,欲去办一件大事,此事非常危险,有需人扈从护卫,可有愿往者?。” 诸人才跪坐下来,听他开门见山地说出这么一番话,皆俱愕然。 有人心中想道“危险之事?却是不知何事?”高师盛只说是一件大事,甚是危险,却不谈具体为何事,难免就有人一头雾水,反应不过来,正盘算利害的时候。 猛然听得一人叫道“我与小野是交契结拜的义兄弟,既然此事甚是危险,岂能让他一人独往?家主,俺愿意跟着一起去!” 诸人看去,却是长谷川隼人。先前小平次等多年郎党身死已经让他悔恨许久,听到小野忠明亲身涉险,立刻站出来要与他同行。 又一人跟着站起,说道“我亦愿从小野禅师同去!”却是内藤光秀。 内藤光秀跟长田盛氏等人相比是后来者,还曾敌对厮杀过。正所谓一日做贼寇,千日需提防。 高师盛虽然赏识他的勇武,可在信用上远不如只是个寻常莽夫的长谷川隼人,还要受到其他人若有若无的排斥,同党就剩一个三平太,平山党内的兵力虽然也分成长田、长谷川两派,但归根结底都是同乡郎党,目前还没有任何矛盾。 反倒是他一个出身东山道的信浓山贼,不谈这个污脏的出身,但是在遍地远江土话的军营内,就觉得甚是不自在,之前屡次冒死攀城,就是想用功勋证明自己得能力。 这些天内藤光秀靠着亡命,很是收服了一批山伏恶党,攻城屡屡受,那边的路走不通,换一条就是了,北庄盛忠能一跃成为百石宛行的武士,早就眼红。 天下的土地早就有主,寻常野武士想重新获得宛行,可谓难如登天,不免想到“我亦亡命悍勇,何以不如旁人!” 长谷川隼人是为义气,那内藤光秀就是急切地想要立功。 所以,一听到高师盛说有危险的事情要去做,两人想都没想就抢先出来应命。 他们两个争先大表忠心,北庄盛忠、长田盛氏、大井盛朝等人岂能落后,就连本间滕秀、相良景泰也领着一帮远江武士,跟着大声附和,纷纷表示要为阵代赴汤蹈火。 这么多人里面有一个人是不用问的,那就是青木大膳。众人争抢,唯有这位免许剑豪安坐不动。青木大膳不说话,也无人敢过去问。他现在是高师盛的贴身扈从,跟着郎党队专门负责保护阵代的安全,防止出现刺杀突袭之事。 众人踊跃争先,高师盛笑道“此事不同这么多人,十人即可。”沉吟片刻,说道“营内军势不可离人,内藤光秀勇锐狡变,麾下的恶党多是信浓人来做禅师的扈从如何?” 小野忠明自无不可,答道“此去只是为了寝反,而非为了夺城,十人尚且有些太多,真的被发现,五十人也是无用,徒耗勇士性命,以贫僧来看五人即可。” 。 无弹窗 ------------ 第七十章上野禅寺故人来 法性院曲轮位于千国寺城的南端,过去这里曾是安云寺的一所别院,当改寺筑城后,这里就从被加固成了外曲轮,僧院也变成了兵舍。 不过驻兵都被调遣去了城下的虎出丸防御,曲轮内早就没有了守军。 在各个曲轮中,法性院曲轮最靠近修建在山下的虎出丸,因此户隐忍者在入城后,就选择在此处挖通了一条地穴暗道,本来是当做城砦陷落后逃亡的退略,却并没有猜到会在绍田重高清洗叛党的时候,派上用处。 出入口在杂草丛生的墙角,即便有守兵路过,不靠近去仔细看也未见得能够发现,或者说即使被发现,这条暗道看上去也更像是狗洞,扫去上面覆盖的枯草就是个可供一人爬过的窄坑。 小野忠明在随行而来的时候,对潜入城内做过诸多设想,飞猿跃墙、忍镰攀援等诸多忍者秘术。 当询问后得知是传说中更为玄妙的‘五行遁法’中的土遁术后,心中还颇为期待,高师盛临行前特意嘱咐过,让他好好了解一下这些户隐忍者的能力,究竟高低如何。 关于飞猿加藤这类仙法上忍的奇闻轶话,流传广远,就算不信真的有什么了不起仙法,但忍术总归要有可取之处。 当看到这帮子忍者带着他来钻狗洞时,简直愕然无语到了极点,忍不住看了领头的那名打扮的跟浪人似的忍者头目一眼。 意思再问,这就是你说的土遁术?当看到对方催促的手势后,饶是心中有千言万语,最终也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他最落魄,差点被武田军的贼兵乱刀砍死时,也未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钻狗洞。 难怪跟地头豪族一般同样是国人众,忍者却受人鄙夷讥讽,现在看来并非全是偏见,实在是与武家那种看重言行节义的风气,截然相反。 内藤光秀可没有他这名矫情,当下就趴在地上,领着几名胆大地恶党,匍匐地爬了过去。 下方的虎出丸里面,到处燃烧着熊熊篝火,这不单单是要警戒敌人的夜间偷袭,也是想让今川军‘见识见识’城内的威视和斗志。 只是城内的士气远不如表现出来的那般高昂,与城外的今川军在合战过后,回到各自的兵舍内开怀畅饮,用酒水来洗去满身的血污,麻醉心中对同伴死伤的恐惧,这说明城内饮水已经在户隐忍者的破袭下,出现了供应困难的问题。 不过千国寺城本身就是以酿酒闻名,最远甚至能被座商卖往京都,城内有大量存酒,倒是不足为奇。 晚上灶锅里面,掺着橡子面的杂粮粥,也不再向前几日那样供应充足,每名足轻领到的兵粮越来越少,从原先一组足轻一炊,变成两三组足轻凑在一起搭伙做饭,这点从山下升起的稀疏炊烟就能看出端倪。 足轻们抽头丧气地吃饭饮酒,痛骂着绍田重高的名字,无能狂怒似的发泄着怒气。 没有一个人敢从城中出逃,因为第一日高师盛接连处死的上百名老弱,早就让底层的足轻胆寒,即便猜测到自己的部将可能正在跟今川军内外勾结,却也不敢率先开城降伏。 这些泥腿子们虽然不聪明,但却绝对不蠢,对於自己那条在武士老爷眼里一文不值的烂命,可谓心知肚明,豪族叛乱那叫倒戈反正,足轻杂兵叛乱就是背恩弃主,这种破坏武家封建统的一揆行径,从来就没有什么好下场。 他们能做的,唯有继续忍耐,努力保住在武士老爷们眼里一文不值的烂命,等待着城内的豪族尽早和围困的今川军达成和睦。 “禅师路过,你们这帮子没长眼的杂兵,还不赶紧给我滚到一边去!” 内藤光秀带着装扮成浪人的恶党和忍者,在前头为小野忠明开道,一行人就这么大摇大摆的,从法性院曲轮里面顺路而下,狭长的‘犬走窄道’可以一直延续到虎出丸周围。 来到这附近,便看不见城头的篝火,反而撞见一队巡夜的足轻,不用小野忠明开口,这几名忍者就狐假虎威的拿着马鞭、刀鞘上前连轰带打,吓得对方跪拜道旁,让开路来。 这已经是遇到的第三队足轻,不过摄于小野忠明身上的僧衣袈裟,却是没有那个不开眼的敢上前盘问,只当他是安云寺帮着安抚百姓的经师。 还有一名武士自作聪明,想要派兵跟随扈从,来讨好这位大和尚,看看能不能明天领取兵粮的时候能够多领一份,结果反被安上个玩忽职守的罪名,结结实实的挨了一顿鞭子。 绍田重高虽然安排了巡夜队,设立盘问的口令,但却未能真正的落到实处,这点就比营外的今川军就要差上许多,当然也是因为城内守军来历混乱,且不像他不像高师盛那样拥有足够的威信,能牢牢压制住军中豪族。 站在岔道口,可见远近屋舍、巷户,城北的山寺,以及不远处无人把守的内城郭门。迷茫的夜色下看不清楚,简陋的房屋黑黝黝的,皎洁的明月垂挂早城北的山寺,汇报时辰的一阵阵撞钟声,响彻城内城外,众人下意识的转头看向经阁所在的北方。 内藤光秀这会儿没有参禅的佛心,也没有赏月的雅兴。他仔细观察着不远处虚掩的城郭内门,此时已经将至子时,夜半时分,守城的绍田军兵舍内的火光大多熄灭了,漆黑一片,偶尔在各处还会看见一两点火光闪耀,不是之前遇见的巡夜队,就是城内尚未安寝的守夜足轻。 他和小野忠明可不一样,和尚被抓住最多受些皮肉之苦,他要是落到绍田重高手里怕不是脑袋要被挂上城墙,提着脑袋做事,想不小心都不行。 穿过城郭内门,小心翼翼地向着浪人所在的兵舍摸去,刚刚靠近就被伏路的浪人围住,双方立刻剑拔弩张,不过这些天时长有户隐忍者出没。与各家豪族沟通,这几名浪人并未声张,而是等待着对方先回话。 小野忠明不慌不忙,上前一步分开众扈从。小声道“可速报岛崎景信,有上野国长年寺故人来见。” 。 无弹窗 ------------ 第七十一章走投无路进退难 夜黑风高,乌云遮月。 紧靠在虎出丸的东南角的城楼门附近,不远处的有座高度不输于城外今川军堆砌的土山。 因形似武士验首的头颅,而虎出丸就像是这个头颅的兜鍪,从左右两侧延伸的矮墙就像散开的系带故而城内守备的足轻都悲凉地称呼这座土丘为‘兜丘’,不过不是因为视死如归的豪迈,而是在暗指自己在破城后可能会受到的业报。 浪人的兵舍就在‘兜丘’附近,这里算是岛崎景信的驻地,在现下城中人心惶惶之际,各家豪族为了避免再一次引发‘追剿户隐众’的内乱,在入夜后,众人都很默契的紧守门户,不会在入夜随意派人前去旁人的驻地。 昏暗的夜色下,七八人鬼鬼祟祟的翻过土垒,来到浪人兵舍的附近。角落里守夜的几名浮浪注意他们许久,抽刀弯弓戒备,一个组头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也不说话,伸手做了几个山伏、忍者才能看懂的通用切口。 内藤光秀附耳向小野忠明解释,大和尚立刻小声回道“岛崎景信可在?劳烦几位回去通报一声,就说有上野国故人来访” 岛崎景信手下,有两名得力浪人,一个长冈右卫门,一个山田丰五郎,都是出身上野国的郎党。恰好今晚轮值到山田丰五郎守夜,那几名浮浪将信将疑地去兵舍内请他过来。 瞧了两眼,见来人多头缠白额巾,做僧兵的打扮,其中那名为首的和尚更是身披五色袈裟,看上去很是眼熟,认出了来人正是小野忠明,再回想起自家縂领的叮嘱,立刻迎了上去,装作他是安云寺的僧人,客气笑道“城内不太平,禅师怎么还到处乱跑?” 小野忠明手捻佛珠,回道“就因了城内不靖,为了诸位乡党的安危,贫僧才不得不啊!”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道“我家武藏守有书信一封,要我转送给岛崎播磨守观阅。” 他口中所称‘岛崎播磨守’自不会是哪个被养子杀死的长野氏家老,根据父死子继的惯例,既然养父暴毙,作为养子的岛崎景信自然继任了岛崎家的官途,虽然关东大名、豪族根本就没有承认的,也就这群浮浪牢人偶尔这么称呼自家縂领。 山田丰五郎点了点头,伸手一引,道“既如此,禅师这边请。馆外风凉不是讲话的所在,不妨入堂内详谈。”叫上一队浪人,卷着小野忠明一行人,大步流星也似,绕过几个低矮的兵舍,奔至暂居的馆敷前。 说是馆敷,其实就是一幢高大的橹台,留下小野忠明等人在橹台下方兵舍内等候,山田丰五郎自去禀告。岛崎景信自幼习武,是剑圣上泉信纲诸多弟子中,难得保持战时也要苦练武艺的这种习惯之人,山田丰五郎到时,他尚未睡下,正在橹台内供武士休息的窄屋里演武。 近前端看,好一条大汉。身长五尺七寸,膀大腰圆,袒胸露背,赤膊的臂膀上汗毛横生。只见他托举一块沉重的礌石,不断擎过头顶,打熬自己的气力,旁边自有人替他在记着次数。 看见山田丰五郎进来,岛崎景信知他今日守夜,要没有大事,不会前来。当即缓缓放下手中的礌石,扯过挂在一旁的单衣披在身上,等他过来,问道“你不在下面好生守夜,来我这里有何事情?” 山田丰五郎却不答话,拿眼瞅了眼在屋内角落里饮酒作乐的几名郎党,岛崎景信挥手屏退众人,他才开口说到“刚刚有人来了,说是播磨守在上野国的故人。” “嗯?”岛崎景信皱了眉头,盘腿坐在榻上,问道“来得是何人?” “是前几日来城下劝降的那个和尚,播磨守不是让我们留意今川军派来调略的人手吗?现在,见还是不见?” 岛崎景信不急,问道“他可还有别的话?” “不曾提及,估算着日子,城内大小豪族应该联络的差不多了,轮也该轮到咱们这边了,料来是今川军不放心这帮子信浓兵的战力,怕压不住绍田重高、新津重成兄弟部下旗本,故此派他前来,探查咱们这儿的风向。” 岛崎景信嗤笑一声,道“今川军这帮子农兵,倒也识货。”山田丰五郎讲到其他豪族,提醒了他,问道“咱们这边的人手联络的怎么样了?” 山田丰五郎答道“探过口风了,村上军旧部里面只有一些同是浪人出身的,愿意补入播磨守队里共谋大事。” 岛崎景信麾下的浪人不过百十人,这些日子的苦战,败死了不少人,现在兵力就是性命,自然没有人再愿意把自己的兵力给他补充,过去还能从村上军里面拿钱拉拢一些人手,可现在他的浪人队总是担任死兵,村上军足轻也不是傻子,命没了钱再多也是无用。 有兵才是国人众,没人就是个背着‘仕官御构’获罪浪人罢了,这些天里迟迟得不到足够的兵力补充,让岛崎景信颇为烦躁,在屋内转了两圈,心中踌躇,寻思了会儿,道“小野和尚来我这里,怕不是仅为了探听风向,而是要让我举兵作乱。” 他跟小野忠明两人之间,来往虽然是不多,但对彼此的底细秉性多有了解,就像小野忠明认为岛崎景信必然要反,岛崎景信也马上就猜到对方的来意。 山田丰五郎道“可就咱们这几十号人,就算想闹出些乱子来,从人数上也不够啊!” “哼哼,小野和尚这个秃驴,定然没有安什么好心,指不定有什么花招等着给咱们下套,以为我真个走投无路了么?” 山田丰五郎有点无奈,道“播磨守,咱们现在真是就是走投无路了!”如果真的向岛崎景信所猜测的那样,顺从今川军的调略,很有可能会被守军剿灭,如果不顺从城砦陷落后,这帮子浪人能不能活命就很难说了。 信浓豪族还可以拿钱赎身,托城外的亲朋故旧说情进言,来保全住性命。可他们这帮子一穷二白,人生地不熟的浪人就难说的紧,会不会当成甲信山沟里面的猴子,被拖出去一刀宰了,用来震慑旁人。 。 无弹窗 ------------ 第七十二章唯恨生不遇明主 虽然猜到这位上野国的故人居心不良,但该见还是要见的,总得先看看对方的调略的价钱如何,再做决断。退一步来讲,在眼下人心思变得情况下,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开城降伏,提前有些接触,总不至于到时候被栽赃上一个负隅顽抗的罪责。 岛崎景信来到橹台下的兵舍,小野忠明和内藤光秀等人已经恭候多时,看到他进来,连忙从坐榻上起身,小野忠明一见他,立刻道“播磨守别来无恙。” 岛崎景信赶紧迎上前去,把住小野忠明的臂膀,豪爽笑道“有劳禅师挂念,我一个浮浪牢人哪里有什么好不好的。快快请坐,来到我这粗人处又何必如此多的虚礼?” 客气几句后,众人落座,他问道“禅师今夜来访,有何贵干?”时间紧迫,小野忠明可没有闲工夫,跟着他一起在这里装傻充愣。 “说起来,播磨守可能不知,贫僧现为高阶武藏守家中的外交僧,我家主公景虎公前番赠刀之情,原本一直苦恼无力报答。这几日在城下观战,见八郎骁勇善战,心中喜胜。”小野忠明从怀中取出只布袋,双手递上,道“又得闻八郎乃是村上羽林的心腹爱将,特命我连夜携金沙、银丸以作酬赏,以壮行色。” 高师盛写的礼聘书,小野忠明却是没有直接拿出来,而是以效仿长尾景虎的举动为由,来混淆视听,毕竟隔墙有耳,再一个也是为了照顾对方那点几近于无的颜面。 虽说武家的忠孝礼义之道,早就随着镰仓、室町两代幕府的一并崩坏,可越是‘以下克上’的逆贼,就越是惯会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可笑嘴脸,上来就直接劝降,显得有轻视之意。 岛崎景面露喜色,接过后置於案上后,打开略略看过,金赤银足,在昏暗的灯烛之下,熠熠放光,看得屋内浪人各个侧目观瞧,约莫估算也要今百贯钱,连忙拜谢道“得蒙武藏守看重,不知将何以为报?” 小心让人收好财物,命左右置酒相待,城中粮食匮乏,那是对足轻而言,他这样的守将身份的武士,还是有余力排布一场还算入眼的筵席,受制夜间不得举火,上的菜品多是昆布、干果一类的冷品。 不过在座众人,心思都不放在吃喝之上,身在敌城之内,劝说调略本就危险重重,就连清酒,也只是小野忠明和岛崎景信两人碰了下杯,浅饮半盏。 内藤光秀和山田丰五郎等一干人等,都是毫无动作,人人按刀在腰,相互戒备,既是警戒屋外是否有外人靠近,更是防范对方突然暴起。 小野忠明不知他心中所想究竟如何,但见其有所意动,连忙趁热打铁的劝说道“我家武藏守赏识八郎的忠勇,乃是与景虎公所为相同,岂是为望回报?”说完,话锋又是一转,“高阶武藏守虽不望回报,但贫僧却还是有一言不知当讲否?” “我与禅师既是乡党,又是故人,若有训教提点,在下当真是求之不得!”收了钱财,岛崎景信不觉语气热络许多,少了些虚伪敷衍。 “播磨守亦是幕府人臣,英雄当立盖世之功,何以屈身从贼?而今公方将军令旨遍传关东,令武田、今川两家幕府栋梁率众剿贼,依贫僧来看,当早思拨乱反正,归顺朝廷官军才是!” 幕府和朝廷再衰败,代表的也是天下大义,这个指责可大可小。往小了说,不过是扯出大义名分的虚言恫吓,往大了说就是天下武士们人人得而诛之的朝敌幕贼,罪名沉重到即便是武田信玄、长尾景虎两人也难以承受。 除了三好长庆这位数次驱逐公方的天下人外,其余大名心底再是不屑,场面上还是要维护住朝廷和幕府的岌岌可危的威信,毕竟不论是守护大名还是战国大名,朝幕册封才是他们统治令制国的基础。 在地方豪族心中,仍旧是与足利义晴一样怀揣着幕府再兴的野望,希望出现一位有能力终止天下纷乱的大御所。 岛崎景信惶恐,道“我在绍田重高处,亦出于无奈,其中缘由禅师当知才是。” 惶恐并非全是故作姿态,幕府不敢向大名发出幕贼的讨伐,但利用二百载之积威,对付他这么一个浮浪武士却是绰绰有余,幕贼的恶名对岛崎景信而言,说实话都是抬举。 “八郎有一骑当千之勇,关东八州谁人不钦佩?若取功名利禄,如探囊取物一般,何必无奈而在屈居庸人之下?” 小野忠明将播磨守这个略显疏远的官途称呼,换成更加熟络通名,循循善诱“八郎岂不闻,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的道理。绍田重高不过乡野豪右,追随这等小人如何能够建功立业呢?” “唉!唯恨不逢名主。”这句话正中心事,岛崎景信端起酒盏一饮而尽,一步错步步错,若问他是否后悔弑父,却是未曾悔过,他只恨自己那毫无信诺可言,出尔反尔的义父。 “你我二人乃是乡党,贫僧此番正是为八郎前程而来。” “哦?”岛崎景信提起精神,问道“禅师慧眼,观当今天下,谁堪称世之豪桀?莫非···是你家武藏守不成?”这句话明显是,想反客为主,压过对方一头,夺取话语的主动权。 小野忠民听出他话语中的轻视之意,也不恼怒,微微一笑。 “禅师但说无妨。” “无妨?” “但说无妨!” 小野忠明肃容,向着今川军大营方向拱手,礼敬道“贫僧纵览天下,遍观群雄,以为皆不如······” “皆不如谁?” “皆不如,今川治部大辅。”小野忠明这一句话让岛崎景信有些猝不及防,按照说客的惯例,这个时候自然是要吹嘘自己主公才是,却未想到竟然是今川义元,原先准备的话语,全都成了无用功。 不过随即释然,今川义元这位‘东海道第一弓取’的名号,就抵过千言万语。 “如八郎你这般的豪桀,闻今川治部大辅之名,都为之色变!可见今川治部大辅真英雄也!” 。 无弹窗 ------------ 第七十三章拨云见日茅塞开 “哈哈!依照禅师所言,我听闻三好长庆之名更是畏惧,那我何不去投三筑?”岛崎景信,在言谈中落到下风,却仍不肯认输。 听闻他轻视今川家,内藤光秀等人当即大怒,抽刀出鞘,对面的山田丰五郎也不甘示弱,同样拔刀在手,与之对峙。 小野忠明不紧不慢起身,踱步缓行,给他逐个分析利害“今川治部为人敬贤礼士,赏罚分明,绝非三筑这等乱臣贼子可比。三河精兵甲於天下,昔年等持院大殿以三河、上野之精兵逐鹿关东,城外今川军不过是远江羸弱军役众,精锐尚且留驻东海,八郎关东悍将,以为关东八州之何家军势可比?” 论及军势,还要取巧诡辩的话不过是徒惹人笑,岛崎景信老实回道“守城不逊色於北条国众,野战可与长野箕轮十六家争锋,士气远胜常陆兵。” 言下之意就是高师盛带领的今川军与北条军相斗,如果是守城还能勉强保住一条性命,野外战只能跟实力相当的箕轮众一样,一溃百里,但士气却好过人心不齐的常陆大名佐竹家。 至于宇都宫、结城家为首的关东八屋形根本提都不屑提,守户之犬都是高抬这几个苟延残喘的武家名门。 小野忠明点了点头,再问道“甲信山国、越地苦寒焉能与远江、尾张、美浓、近江膏腴之地相比?今川治部大辅久有率军上洛,匡扶幕府之志,所谓今川相继的谶言虽惹得有识之士发笑,但须知今川左京大夫一度官拜九州探题,以贫僧私下揣度,从家格来说出任管领却是要比景虎公名正言顺的多,八郎自负勇武过人,难道没有万石之志?” 今川左京大夫,说的就是室町幕府初年的九州探题今川了俊,除了担任和管领地位相当的九州探题,幕府侍所头人、引付头人等职外,还身兼远江、骏河、山城等十三国守护,权倾朝野。 比之山名宗全的六分之一殿,还要威势煊赫。 兜了一个大圈子之后,两人终於是说到了正题上,就连山田丰五郎等浪人,也不由打起精神,这次的调略,很大程度决定了他们不久后的身家性命。 岛崎景信驳斥道“而今三筑春秋鼎盛,去年五月,再次击破幕府组织的近江讨伐军,以我看来,今川治部大辅就算上洛,也绝非三好家的对手。” 山田丰五郎等人虽然不懂,但还是跟着一起出言附和,给自家縂领鼓噪声势。 “哈哈!幕府暗弱,不足以威慑列国,天下大名谁个心中不知?三筑看似连战连胜,这岂不是正好说明三好家倒行逆施,不得人心么?我来问八郎,可曾有过家宰而临天下者?三管四职尚不能长久把持幕政,何况一乱臣贼子乎?” 这一句话,将岛崎景信问住了,因委实无有此家宰临幕的先例,三管领交替把持幕府,尚且多次刀兵相见,三好长庆一个四国武士如果不能跟公方和解的话,绝不可能真个控制住幕府。 内藤光秀在边儿,按照来前小野忠明他的话说道“不错!今川治部左右上洛讨伐三筑,匡扶幕府之志,此举乃是身负天下之望,近有武田、北条两家友盟,鼎立支援;远有近畿群雄兴举义兵,遥相呼应。况且上洛前为了扫清障碍,必然先要荡扫美、浓二州,织田信秀、斋藤道三两位劲敌纷纷暴毙横死,这正是神佛给予的吉兆啊!” 两人一唱一和,将话题引到最近信州流传甚广的上洛之议,长尾景虎远在北陆越后,都有率众三千骑上洛的想法,而今川义元不仅是足利连枝众,所领三国更是在毗邻近畿的东海道,可动员之兵力不下三万,几乎可以说是长尾景虎的十倍不止。 这种兴兵论战的话语,出乎岛崎景信的预料,一时间呐呐无言,不知该如何做答。 “斋藤道三窃国之大盗,败死亲子手中后,国中豪族人心思变,织田信长这个尾张大傻瓜的名号,关东八州都有所耳闻,可见何等的荒诞无能,介时一旦时机有变,今川家进可仰仗东海之富庶,席卷天下;退可割据一方,仍不失藩侯之位,若这都不是可以投效的明主,那贫僧委实不知还有哪家大名值得效力?” 小野忠明已然步近案前,俯视对方,手指山田丰五郎等人,声音如洪钟大吕,振聋发聩“况且今川大军就在城外,八郎纵不惜死,也当为这些郎党的安危着想。见机不早,悔之晚矣!” 岛崎景信脸色阴晴不定,这已经是在直接威胁了,但城内的浮浪牢人们最怕的就是这个,先前三次杀俘,早明白今川军绝对说到做到,就算是虚张声势,他们也不敢拿命去赌。 如果被安云郡国人抢先一步,到时候真的就如小野忠明所言,‘见机不早,悔之晚矣!’,可仔细想来,今川家眼下虽不如三筑,却是最有望上洛成功的大名,东海道可以说是十倍富庶於甲信,正如其适才所言,倚此地利,进可成武王霸业,退不失德翁之位,放眼天下却是再无出其右者。 想通关节之后,豁然起身,攥住小野忠明的双手,慨然道“禅师一番开解,当真让我如拨云见日,茅塞顿开呀!” 小野忠明大笑,将双手挣脱出来,重重拍了对方两下肩膀,利诱道“哈哈!万不可犹豫不决,如我家武藏守营中一足轻之不才,尚能因功,厚领百金俸禄!以八郎之大勇大才,若依骏府,必将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贵不可言哪!” 内藤光秀察言观色,适时凑趣,问道“如何贵不可言?” “哇哈哈!那时候八郎便不是关东的浮浪牢人,而是骏府表举的播磨太守,只消上路之战立下功绩,何止万石高之封,如在座诸位武士,也都能同享富贵。” 在座众人,尤其是那群浪人都跟着一起大笑,可眼中却是杀气腾腾。 。 无弹窗 ------------ 第七十四章恨无涓功进见礼 能被留在堂内,参与寝反调略的浪人,非郎党不可信用,要让对方来豁出命去做大事,就不可吝啬许诺,反正夺下城砦后,到底如何就得要今川军说了算,哪里又对方讨价还价的资格。 小野忠明与内藤光秀目光一对,急速避开;岛崎景信跟山田丰五郎等浪人也是不动声色,交流视线。 无比欢畅的笑声回荡堂上,感触不同,滋味相仿;可不正是应了‘居心叵测’这四个字? 岛崎景信看了看左右的浪人,沉声说道“我欲从之,还请禅师代为引荐!” 小野忠明复又从怀中取出那封,早就准备好的礼聘书,交予岛崎景信面前,似真似假地说道“我家武藏守知晓八郎出仕艰难,所以愿先将你登用为家臣,待回返远江之后再以谱代家臣置身举荐给骏府,这些浪人也可召做旗本,领取郡国的俸禄!” 岛崎景信心中不信,真的像对方说的那般容易,他何至于流浪关东,可眼下也没有别的出路,城中豪族跟绍田重高同床异梦,面和心不和。 他虽然感激对方出言相救,让自己从村上义清手里逃得性命,但对方固执己见,不肯弃城遁走,局面败坏到了如今到得这一步,怨不得他另谋退路。 故作懊悔道“武藏守待我恩重如山,恨无涓埃之功,以为进见之礼!” 小野忠明闻弦歌而知雅意,替其说出口来“功劳只在翻手之间,武藏守曾与我等部众相言,此番破城,若不能取绍田重高首级,以祭奠丧命在千曲川的乡党,纵是屠城吗,亦难消心头之恨!” “这···这···千兵卫与我有活命之恩,我二人更是因此结为义兄弟,为一己之私利而妄害他性命,于心何忍?” 小野忠明怫然不乐,道“此言大谬!八郎为义气,只看重绍田重高一人之性命,莫非便要让城中三千军民为之殉葬不成?况且八郎本姓岛崎乃坂东平氏之后,绍田重高不过平贺氏代官,此辈家奴耳!如何能与之为友?” “再者,其人乃是幕府讨伐的乱贼,万不可以徇私情而害君臣忠义” 岛崎景信眼目低垂,思索一番利害之后,明白了小野忠明的意思,破城之后绍田重高是绝难活命,与其让别人动手,倒不如便宜了自己这个义兄弟。 索性不在装模作样,直接撩衣拜倒在地,口中说道“听闻禅师一席明言,八郎才知何为忠义之道,在下欲杀绍田重高、新津重成兄弟,引开城归降武藏守,禅师以为何如?” “人非圣贤,孰能无错?”小野忠明笑吟吟地将他扶起来,念了一声佛号,敦促道“阿弥陀佛,八郎若能就此悔悟,於全城百姓当真是莫大之福报也!但事不宜迟,在于速决!” 话正还未说完,听得门外有人来报“縂领,绍田大人请你前去一会!” ······ 是夜二更时分,高师盛一直未曾睡下,坐在望台之上,等待小野忠明等人的消息,到了后来,夜色越来越深,长久地焦虑让他神思不属,头疼欲裂。他闭上眼,故作镇静的模样,轻声问下边“什么时辰了?”底下有人答道“刚过了丑时。” 高师盛心道“小野忠明等人是暮时入城,现下无论是否劝说成功,都已经该有消息传回来了。”若是劝说成功,自然是安然回返营中,若是被守军杀害,对方也该像对待户隐众那般悬首城头才是,不禁焦躁起来,“怎么还没有消息?” 有人忽然惊呼说道“城内好像有动静了。”左右随从的武士闻言,急忙都按刀起身,向着千国寺城的方向眺望。 高师盛忙睁开眼睛,线往千国寺城的内城中看去,依旧是黑漆漆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亦安静无声,再顺着说话之人伸手指向的位置看去,这个人指的却是虎出丸内的正门的城楼。 夜色深深,众人齐齐看去,有的起身顾盼,有的手搭凉棚,却见城头上火光摇曳,等了半晌,耳中只顺风听见幡旗的飒飒作响声,并无多少异样。 不由大为泄气,正当众人准备回身落座,便在这时,远处的虎出丸内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响,从小到大,片刻间喊杀声就响彻夜中,也不知有多少人在大喊大叫,紧接着火光相继亮起,原本沉寂昏暗的千国寺城外曲轮,登时陷入一片火海。 高师盛拍案而起,大声叫好,不管是小野忠明等人是否得手,如此战机他都不能这么放过,事不宜迟,他立刻下令道“击鼓!责令长谷川隼人、北庄盛忠队为先手役,全军出阵攻城!” 望台左侧,立刻有两名武士起身接令,奔下台带着集结多时的部众,携带云梯、冲车浩荡出营,向着千国寺城的方向杀奔而去。 高师盛之前虽不觉得,今夜有可能攻城夺砦,但还是分出半数军势整夜待命,眼下城中乱起,这些早就等候多时的足轻,伴随着军令传下,他们皆无人迟疑,皆飞奔出阵,或抽出太刀,或持举长枪,或挽起强弓,紧随着长谷川隼人、北庄盛忠二人身后,向着嘈乱的虎出丸城墙杀去。 三百余名足轻高举火把,在夜中宛如一道飞火流光,昏沉的火光将所有人的面目都映耀的越发狰狞。 严苛的军令逼迫他们临战忘生,赴死不顾。城内三座大门已经被绍田重高命人用土石封死,几名反叛的浪人,趁乱打开墙壁两侧的追手窄门,即是接应攻城的今川军,更是为了保证一旦举兵不成,顺此路逃向城外。 攻城军势见有入城之路,推动冲车的足轻干脆将之舍弃,在长谷川隼人的带领下,发出阵阵猿叫,快步冲入城内。 高师盛提足力气,哈哈大笑,笑声在寂静的夜里响彻全营。高声喝令受到惊吓,而胡乱奔行的安云郡豪族“我军内应已然降伏,何愁此城不破?”紧接着,大声斥责道“还不速去安抚收拢部众,随我将令鼓攻城!” 。 无弹窗 ------------ 第七十五章做贼心虚起乱兵 太鼓手得令,鼓槌重重落下,一声响动,守卫在望台下方的目付队,立刻带兵上前驱逐,弹压这些因为受到惊吓而胡乱奔走的杂兵。 青木大膳一声不响,迈步下台,抽出腰间的太刀,跃步上前,撞入纷乱奔走的杂兵中,挥刀劈砍,连杀了四五人不止,冲过人群,到得一名非但不听令制止部众,反而大声鼓噪,试图让慌乱变成营啸的信浓豪族面前。 他去势极快,从下台到跃至对方面前,只用了十几个呼吸的功夫,那名豪族惊惶大骇,自知不是他的对方,掉头欲逃。青木大膳从背后追上去,伸手捉住他的臂膀,一脚提中他的腿弯。 这名豪族身不由己跪倒在地,青木大膳拎起他的发髻,横刀放在他的脖颈前,就像杀鸡一样,随手一划,割断他的喉咙。 青木大膳的佩刀在先前的合战中崩断,现在用的这把乃是高师盛军中最常见的伊势太刀,极其锋利,绕着对方的脖子转了一周,将其首级取下。 这名武士没了脑袋的尸首,跪立人前,鲜血从脖子的断口处喷涌而出,溅了杀人者满身尽是。 人得死法有很多种,若说被一刀杀死是种幸运,那么被活生生割下首级,就是一种极为惨烈的死法,更是对附近之人的一种震慑。周遭的信浓杂兵哪里曾见过这种处刑手段。 眼见方才还对自己大呼小叫的武士,就这么容易地被人杀死,没了脑袋,全都惊骇胆裂,纷纷伏跪於地,不敢在乱动。 又连砍了数人之后,今川军营内的纷乱,顺利被平息下去,衣衫不整的杂兵们就这么被目付队用刀连逐带撵的逼上战场,许多人手中连兵器都没有,更有甚者还赤着脚,可目付队可不管这些,稍有走慢之人,上去就是一顿鞭子。 军营稳住了,高师盛转而全力观战。伴随着云梯靠住墙头,长谷川隼人口衔太刀,率众攀援而上,虎出丸内一片乱战厮杀,多数是发生在守军之间,反而岛崎景信和小野忠明等人并未受到多少波及。 岛崎景信突然半夜接到绍田重高相召,不由疑窦大生。 若是小野忠明未来见他,或许还不会多想,正所谓做贼心虚,本来很平常的军议,落在现下,便成了自己作乱的事情被人察觉,对方想要趁机将他诓骗过去杀害的佐证,再加上小野忠明在一旁煽风点火。 又惊又怕之下,干脆连夜就要举兵作乱,杀掉来传唤的那名使番后,带着手下的四五十名浪人伙同城内的户隐忍者,在虎出丸内四处纵火,想要趁乱袭杀向绍田重高所在的城楼正门处。 千国寺城背负崇峻之险,利用深沟、起伏剧烈的地形和山涧,划分为多个利用廊桥连接的独立曲轮,即便是最外围的虎出丸失守,只要利用好这些防御工事,城外的今川军的人数就是再翻上一倍,众军齐心协力,完全可以守卫的稳如山岳。 作为信浓与北陆道的险要关隘,武田家将之收入囊中之后,使之成为抵御越后长尾军,至关重要的一处本据。 武田信玄马不停歇地派人修缮城砦,虎出丸城头上的诸多守御器械,就是由筑城名手、军师山本晴幸精心设计的机关,可以说没有这些器械相助,今川军早就攻入城内了。 如这等机关,内城中暗藏的还有更多,武田家当初何止是‘修缮’城砦,简直是重新筑城。 事实也确为如此,在当时还没有引入国崩大筒的战国时代,攻城之难,只消站在高处俯瞰整座山城便会知晓。 不过,想要毫发无损地守住城砦,就需要相应的兵力。只要兵力充足,不单单是城内,还可以利用外城的砦关和地形,里应外合迎头痛击敌人。当然,还必须要有和兵力相当的粮食和武器。 惟其如此,方可法会各曲轮的功能,将综合防御的工事协调完善。 正如武田信玄所说‘人即是城’的道理,城砦再坚固,也要有人来驻守才行,绍田重高见如今已不具备防守全部城郭的兵力,许多曲轮几乎被完全弃守。 城内的足轻,无非是在勉强支撑着以本丸天守阁、安云寺以及虎出丸曲轮等核心地带,不然小野忠明等人也不会如此轻易地就混进城内。 最重要的是,千国寺城守军的内部,实际上已经开始分裂,安云郡内的大多数豪族军势都不值得信任了,而今还能确保忠诚的除了两人的旗本队外,就是安云寺的僧兵,和岛崎景信的浪人队。 之前一直不让安云郡豪族的杂兵,补充进浪人队里面,除了战力实在羸弱外,也是不愿这支为数不多的可信人马,也变得立场摇摆。 巡夜的足轻队,都是绍田重高、新津重高兄弟两人的亲信,主要守备的范围也都是内城。 不受到二人信任的,或是认为有可能已经被寝反的豪族,多数被安排在虎出丸驻守,万一真的城破,就会联络安云寺的发动百姓和僧兵继续坚守。 夜里,新津重高好不容易说服绍田重高,让他和自己趁夜带领少数亲信,从天守阁下的暗道潜逃回平仓城。 绍田重高爱惜岛崎景信的勇武,再加上两人结契换贴,拜为了义兄弟,不忍心弃他于不顾,於是才派人连夜请他过去,一并逃走。 却不想,因此让自己落得身陷重围的境地。 绍田重高、新津重成兄弟站在城楼上,看着四面八方涌来的乱兵,登时不知所措,殊不知这些作乱的军势比他还要混乱,根本分不清,到底谁才是敌,谁谁才是友。 不过有一点,却是让人看得清楚明白,不论是想要献城给今川军的乱兵,还是想要殊死抵抗的军势,都向着绍田重高所在的城楼处,拼杀而去。 守备在城楼附近的数十名足轻,哪里敢让他们靠近,一路且战且退,逃入成楼内将门户关闭,再推动重物将木门封死,才暂时挡住了外面的乱兵。 。 无弹窗 ------------ 第七十六章忠良岂与贼做拜 北墙的小岩通队见事不可为,直接弃守,小岩通盛规挥刀猛砍,将面前慌不择路得溃兵劈下城墙,咬牙切齿地大骂道“谁人如此无信无义,竟然撇下咱们率先举事!” 他恨得不是城内有人做内应,而是做内应不叫上自己。 城内火光冲天,城外攻城的今川军幡旗烈烈卷动;百十名今川军弓手上前,张弓劲射,连着齐发了三轮箭矢,城头上奔行的小岩通队的足轻没有防备,眨眼就有十几人中箭身死,其余人扛着同伴的尸首当做木楯,扛在头顶,猫着腰快步奔行,躲避着愈来愈近的喊杀声。 成百上千名打着火把的足轻,把城楼照的火光冲天,使得敌我双方,人人都能看到被困在楼上的绍田重高、新津重成兄弟。 今川军的使番纵马奔驰,围绕着城墙,对着敌我双方混战成一团的足轻,大声呼喊“高阶武藏守军令,杀绍田重高者尽免前罪,另赏甲州金判百枚!” 在免罪和百金这两样的激励下,不论是岛崎景信、小岩通盛规两人为首的城内乱兵,还是长谷川隼人、北庄盛忠率领的今川军全都奋力搏杀。 城楼内的守兵,连忙向下射箭、投石。两边各从左右而来,抬举滚木当做冲桩,蓄势狂奔;后方的足轻抱举洒满菜油的柴草,紧跟在后面,竟然想纵火焚楼,逼迫里面的守军开门。 高师盛敲打着手中的折扇,目不转睛地盯着城头,连青木大膳提着人头回来都不曾知晓。 绍田重高尚不知岛崎景信已经反叛,大半抵抗都是对着小岩通队而去,小岩通兄弟年纪相差十来岁,小岩通盛通正是年轻气盛的岁数,白天里面跟今川军苦战半日,身受数创,这会儿拼杀起来,仍旧丝毫不知畏惧二字为何物一般,带头抬着冲桩,猛力撞向摇摇欲坠的木门。 城楼上的守军,赶紧落下干戈板,沉重的铁钉板咣当砸下,溅起一片石灰土尘。 小岩通队撞不动门户,只好先将城门楼团团包围住包围住,先表明归降的态度,待今川军搬运攻城器械到来,在一起攻城。 绍田重高、新津重成稳住心神,站立在城楼高处,分头指挥着守军,引燃火箭对准敌军后方抱着柴草的足轻处射去,箭矢虽少,但混乱中缺少掩护的足轻慌乱举起手中的柴草格挡,火箭落在浸透柴油的柴草上面,火苗顿时窜起。 这些抱着柴草的足轻丢弃不及,身上因也沾满了菜油,顷刻间被烧成了一个凄厉哀嚎的火人。这些火人手舞足蹈,东奔西窜,将本来就混乱的队列,彻底冲城一盘散沙,附近的足轻慌乱躲避,不少人脚下一滑,直接惨叫着跌落城头。 岛崎景信带兵刚好赶到,毫不犹豫地举起野太刀,大力劈砍,将这些火人纷纷斩倒在地,身后的浪人各个头勒白巾,用来在乱军之中相互区分,好辨认同伴。 嗷嗷叫着,狂猿也似,捡起还在燃烧柴草,向着城楼低矮的横张台内抛去,撞在坚硬的石垣上,崩散出一团飞火,将猝不及防地小岩通队足轻,烧了一个灰头土脸。 望楼上的守军,趁机向下泼洒刚烧热的滚油、沸水,下方立时惨叫连连,这些足轻都穿戴着卷腹不假,却护不住头脸,况且卷腹之间的连接处,毕竟有空隙,滚油、沸水浇入,活人哪里生受得住,顿时疼的满地打滚。 小岩通盛通因冲在最前,顿时被泼了个满脸,烫得他面目全非,皮开肉绽。 他端得骁勇,重创之下,咬紧牙关还想指挥人手回防。 两名浪人举着长枪,对准他的胸口用力刺去。要是他平时状态,就算不躲,也能将这两把长枪劈开,可怜这名安云郡内有名的勇猛武士的眼睛遭了热油,视野模糊,什么也看不见。 直接被捅翻在地,还没等挣扎反抗,就被人一刀砍了脑袋,横死当场。 大将以死,剩下的小岩通队足轻无心再战,向着来时的北墙留守的小岩通盛规处撤去。 这些个热油,原本是绍田重高收集全城的油料,准备留在今川军攻城的关键时刻再用,却不想先一步被乱军围困在城内,用在了自己人的身上。 这些滚油、沸水也许不足以把外面的乱兵全部烫死,但乱兵被烫伤者的惨状,足以动摇进攻方的军心,到时候就是突围的时候了。 绍田重高见岛崎景信带兵前来,大喜过望,呼喊道“八郎快快救我!······”正想向对方求援,护着自己杀出重围。 话才刚说了一半,便远远听见自己这位义兄弟嚎叫着“奉高阶武藏守之令!诛杀幕贼绍田重高!” 跟在岛崎景信身后的浪人,同样大声嚎叫“奉高阶武藏守之令!诛杀幕贼绍田重高!”簇拥着一面被烟火熏成灰不溜秋,看不出本来模样的白旗,上面简略的画着高阶氏的‘寄悬逆双轮’。 小野忠明立在旗下,十几名忍者、山伏不停打着旗语,同时大声呼喊示意,让攻上城头的今川军放这群浪人过去。 这种场景,不由让绍田重高笑容僵住,呆立难言,他万没想到自己最为信用的义兄弟竟然会反叛。 一支飞矢长箭,由着城楼下方迅疾射来,紧贴着绍田重高的身侧掠过,当场射落他旁边一名守军,那名足轻捂着中箭的脖子,一声不吭地从城楼上栽落,重重摔在坚硬的石道,吓得他慌忙俯身躲避。 内藤光秀放下手中的强弓,不无遗憾地摇了摇头,随即听到城楼上的绍田重高,传来惊诧呼喊“八郎何故变心!莫非忘了辕门相救乎!” 正如小野忠明所想,坂东武士皆是毫无忠义之辈,自武家兴起以来不知出了多少乱臣贼子,恩将仇报对於其等,不过是最为寻常之事。 岛崎景信眦目欲裂,哪里还有当初跪拜结义的忠孝模样,反口怒骂道“吾乃堂堂桓武平氏朝臣,忠良之后,安肯与你这幕府逆贼拜为兄弟!” 。 无弹窗 ------------ 第七十七章手足之情皆可抛 回话间,已经率众奔至城楼下,小岩通队被烫伤严重,无法行走的足轻倒在地上,惨叫不止。 浪人们嫌弃他们聒噪,直接抬着活生生扔下城头,直接摔死。 狭仄木门前的干戈板,阻挡住了岛崎景信的去路。他抛掉野太刀,捡起掉落在地上的一柄大铁斧,高举过头顶,对准了铁链垂挂的薄弱处,鼓足了全身的气力,狠狠劈下。 这柄长铁斧乃是守城用的兵器,专门用来劈砍搭上城头的云梯,不但锋利,还极为沉重,一斧头下去,砸的铁链火星飞溅,整个干戈板都有些摇摇欲坠。 城楼上的守军不由为他的悍勇变色,举起火把照亮方位,集中礌石、弓矢向他落去。 三四个尾随在后的浪人,张开长楯,护住岛崎景信左右,咚咚咚的碰撞声不断,砸的为他遮掩的浪人手臂发麻,转眼间,整面长楯上密密麻麻,插满了箭矢。 山田丰五郎身矮力小,砍不动铁链,组织十几人,试图从下方将干戈板举起。这种守城器械乃是用实木精铁所造,重量极为沉重,周遭铁钉密布,没处下手,根本搬不动。 反而还因为上前搬动,丢下了遮掩的长楯,被弓矢射中了几人。 小野忠明接过前队今川军的指挥权,将弓箭手集结起来,仰射城楼,掩护岛崎景信等浪人队。分兵让北庄盛忠带队,沿着石板阶梯下城,突入虎出丸内,翻过兜丘向着内城郭发起进攻,今夜务必要将千国寺城一举拿下。 眼见砍不动干戈板,岛崎景信撤身后退。山田丰五郎命浪人攀援上去,两人一组,一人持长楯抵挡箭矢,一个衔刀猿附,竟然想要顺着铁链爬上二层横张台。 城门楼内守备的敌军,都是坚决抵死抗拒武田家的足轻,即便虎出丸失陷,仍旧打算负隅顽抗到底,坚决不降。 城门楼有两层,上层施劲弓,可以远射投石;下方有墙洞,可以刺杀刀枪。这会儿,见情势危急,浪人们悍不畏死,亡命发动强攻;守备在楼下的新津重成忙调动长枪手进行反击。 城门楼的墙洞甚多,高矮处皆有。只要找准了位置,探出素枪勾镰这一类的长兵器就能杀伤攀城的敌军,攀爬的浪人注意力大半都放在城楼的横张台上,对於自己正面的石垣反而缺少防备,随着一声断喝,十几把长枪同时刺出,攀城的浪人多数被刺中胸腹,捂住伤口处,放声惨叫。 双手松开铁链,脚下又站不稳当,径直从半空中跌落下去,只有几名身手敏捷的浪人,侥幸避过,看到同伴纷纷横死面前,却也是不敢再爬,顺着铁链滑溜下去,还未落地就被内藤光秀挽弓射毙,使得阵前低迷的士气,为之肃然。 见强攻行不通,只能想办法将成楼内的守兵逼出来,小野忠明带兵守在后方冷眼旁观,根本不许今川军让前相助,只派了些信浓兵上前助阵,连这一座城门楼都拿不下来的庸才,实在没有收降的必要。 即便一言不发,但他这种沉默不语的态度才是最为可怕的,适才下令处死几名怯战的浪人,比任何催逼喝骂,都让人更惶恐。 对於这个跟自己一样翻脸无情的上野和尚,岛崎景信恨得咬牙切齿,却是忘了对方也是坂东武士出身,而且也是平氏乱贼的余孽。 明知道对方是在故意削弱自己所剩不多的兵力,岛崎景信还是鼓足全身勇力,再度上前挥动手中的大斧,不管是当空射来的箭矢,和城门楼下方探出的刀枪对砍。 他身形高大,气力更雄。一下崩开一个,躲避不及的,甚至连刀枪都直接劈断两截。 岛崎景信除了痛恨小野忠明心思歹毒,还怨愤绍田重高这位义兄弟不肯束手就擒,拿自己的脑袋成全於他,激斗时迈出遮护的长楯,看护他的浪人一个没跟上,两支箭矢射入这位上野剑豪的肋下。 抬头看去,绍田重高同样面目狰狞的望着他,二人心中不约而同地骂道“此贼,当真毫不顾及手足之情!” 杀到这种地步,唯有死战不退。山田丰五郎调派新的浪人,攀爬城楼,长冈右卫门身材魁梧,扯过两面厚重的长木楯垫在干戈板上,翻身爬到上面,手持长勾镰带着几名同样手持长兵器的浪人一起,仰攻城楼。 这里面惯会攻城的只有山田丰五郎,他心知仅凭自己这点兵力,就算都死在楼下,也未见得能够攻破,让人点燃火把、柴草向着干戈板后抛掷,试图借用火攻逼迫躲在里面的绍田重高带人出来。 滚滚浓烟让城外军营里的高师盛都看得分明,手中的折扇配合着催阵的鼓点,不停敲打,见到大局已定,挥手召来一名使番传骑“命长谷川隼人、内藤光秀两人带兵扑杀混乱的豪族,务必不留活口。” 城砦既然已经告破,便不用再跟他们虚与委蛇,这些豪族举兵反抗武田家都筹备了不少兵粮、钱财,一并带入了城内用来招兵买马,就算花去不少,剩下的数目也是不少。 况且城内豪族如果活着,还需要安堵他们的宛行田产,倒不如趁乱全都处死,将无主的土地作价发卖给莲照寺,或者是提早归降今川军的豪族,还可以多榨取一大笔浮财。 随着他得军令传下,原本逐渐控制住整座千国寺城的今川军再度活跃起来,纷纷将屠刀对准了刚刚弃兵投降的守军,因为天色昏暗,反乱又太过于突然,许多豪族。武士都没来得及披挂大铠,穿着打扮跟寻常足轻都没有多少区别。 仅能通过月代头来区分,可又考虑到许多武士也跟高师盛一般只留着兵发髻,半是懒得区分,半是想要杀良冒功,一队队的降兵被今川军按倒在地,挨个砍头。 高师盛虽然一样‘验首叙功’,但并不仅限于武士和常备旗本。普通足轻、杂兵甚至是阵夫的首级一样能找目付官记功,只不过能领的赏钱要少上许多罢了。 即便赏钱再少,也有个百十文前,积少成多也是个很可观的数目。 。 无弹窗 ------------ 第七十八章破城之功首在谁 战到此时,夜已将明。 大火烧得很旺,噼里啪啦的,烧焦的城门,黑烟滚滚,焚毁尸首的难闻得味道飘荡在城中。 破城后,士卒们普遍有一种征服者的心态。在加上大规模杀俘,很快就演变成了对千国寺城的‘人取’,随意生杀予夺,任所欲为。 这些天,连日攻城导致大量伤亡带来的压力,终于在破城以后,全部发泄了出来。恰如佛家禅宗所言,众生皆苦,何况投胎於这战国乱世,即便有目付队竭力约束,但还是很快从洗劫变成无节制的屠城。 既然拦不住,高师盛索性也就不再派人阻止,任由麾下士卒劫掠,只是派旗本队将安云寺监护起来。 战前他承诺过,会将这座宝刹交予莲照寺,况且寺中钱粮财宝甚多,自然不会让人进去劫掠,寺中僧人也被今川军控制了起来,解散僧兵武备后,威逼他们‘自愿交出’钱财劳军。 粗略计算,仅一座质库内就给高师盛带来了价值上千贯的财货,更不用说其他库藏里面的钱财,可以说安云寺百十年来的积蓄,尽为其所获。 若是在远江国,今川军即便攻破城砦,绝对不敢对城内的寺家如此胁迫,可谁让现在是在信浓国,若非考虑到名声问题,早就把这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和尚,一并全杀了。 因为要将此城兜售给莲照寺,故而目付队在战后,还留在城内维持劫掠的秩序,将诺大的城区,分出若干区域,按照合战中功劳的大小分配,且只许劫掠淫行,却不允许举火焚城,辰时以后封刀,违令者斩首示众。 而各家豪族、武士则先一步返回军营内议事,只留下组头、奉公众带领足轻抓紧时间洗城,争取再多捞上一笔。 小野忠明、内藤光秀、岛崎景信等人破城后回营交令,几十名武士向着大帐内鱼贯而入,不一会儿,就站得满满堂堂。 以至于后来,只能掀开帐幕,让迟到者留在营外聆听训教。 这些武士按着军职亲疏,分成左右两列。小野忠明作为此战的最大功臣,独自站在最前,环顾帐内一圈,看到该来之人全都到了,才肃立合掌,说道“见过武藏守,军中诸位武士以至,可以开始军议了。” 凭借破城之功,这名来自上野国的僧人,算是坐稳了高师盛麾下佑笔的位置了,至少目前在安云郡内来说,权势炙手可热。 “诸位请坐。”帐内坐榻不够,旗本拉来一面大席供人盘坐。岛崎景信、长冈右卫门、山田丰五郎坐在最后,三人新降未久,能够在帐内能有落座的,皆是军中有权有势之人,他三人有资格入席,还是因看在小野忠明的面子上。 对於小野忠明以佑笔的身份,来发号施令,高师盛不以为意,这本就是对方应得的恩赏,个人能力也值得这份信用,他道“千国寺城已被我军攻下,仁科一揆不日便可平定。此战多赖诸位众志成城,奋勇争先。功名帐上记得清清楚楚,本将向来有功即赏。” 顿了一下,接着轻描淡写地说道“我军曾於城下明言只诛首恶,胁从不问,然城中豪右尽是乱臣贼子,宁可举火,拔刀相害,也不肯投降官军,实在是让人惋惜。” 安云郡的豪族早就从今川军的武士口中,探听到高师盛去岁如何捏造罪名,将一户秽多长吏满门诛杀,现在听到他如此言辞,不由面色仓惶,生怕他故技重施,对自己等人痛下杀手。 “反乱幕府乃是十恶不赦之罪。本来按例,应该诛杀三族,下间坊官以神佛有好生之德相劝於我,怜悯其等乡野愚夫,不识幕府天威,便暂且饶恕其家中亲属一名,责令其嫡亲子女出家莲照寺修持佛法,以赎前罪。” “武藏守慈悲!”帐内诸人轰然伏拜,见不是大兴牢狱,幸存的安云郡豪族也松了一口气,虽然明里是勒令出家,实际是为了侵吞那些豪族的宛行,可总归不是满门处斩。 安云郡内的豪族之间,都是世代相互联姻,待今川军走后,仍可以在亲朋故旧的帮助下还俗,恢复家业。 高师盛命左右将功名帐取来查阅,问道“夺取千国寺城,首功在谁?” 负责监管目付队的是大井盛朝,他起身出列,大声回道“长年斋不避生死,潜入城内调略敌军,破城之功,禅师居在首位。” 原本目付队是归滨名信光来管,高师盛为了保证后路安全,便让他领兵驻守在白马砦。 担任大横目监军的重任就改由大井盛朝负责,现在今川军上下,大小的紧要奉行官位,都落在了平山党武士的手中,只要略有才干,哪怕原先只是远江国内的一个不起眼的向下武士,也能担任足轻组头、幡持队来管理十几人。 这也是行军的惯例,谁担任阵代,谁麾下的军势低位就更高,所获得的权势就最大,因此时常有分配不公之事发生,闹得众军不合,不过高师盛治军严苛,赏罚尚算分明。 今川军别队多是地方豪族带领的军役众,不敢跟他这个谱代众相争,信浓降兵被他折腾的疲于奔命,根本无心去想军中诸事,到底公不公平。 小野忠明谦虚道“贫僧有什么功劳?此战皆赖岛崎播磨守轻身陷阵,不惧生死,第一个兴举义兵,响应我军。先斩小岩通盛通,又冒矢石,奋不顾身,一举烧破城门楼,手刃绍田重高、新津重成兄弟二人,疆场血战,有如飞将在世,势不可挡,可居首功。” 高师盛从榻上起身,肃容伸手,请岛崎景信上前叙话,真心实意地道“绍田重高我之仇寇,播磨守为我报仇雪恨,还请上前受我一拜。” 岛崎景信一跃而起,不管旁人鄙夷地目光,手提两颗血淋淋的人头,大步上前,径直从诸为武士中间穿过,来到高师盛将手中的人头往地上一丢。 。 无弹窗 ------------ 第七十九章公若不弃效犬马 两颗面容狰狞的人头在地上咕噜乱转,一直滚到高师盛得脚边才止住,虽然被烟熏火燎得乌黑,但其中一个很是眼熟,稍稍留意,即辨认出来正是绍田重高。 烈火焚烧,两人终究是坚持不住,带着残余的十几名足轻逃出城楼,向着岛崎景信的位置杀奔过去,要跟这个忘恩负义之徒同归于尽。 不谈两人早就是强弩之末,即便是养精蓄锐,也不会是岛崎景信这个剑豪的对手,连仇敌的面都没照见,就被长冈右卫门带人砍倒在地,抽刀割了脑袋。 看到绍田重高、新津重成兄弟死不瞑目的凄惨模样,让在场众人多是叹息,不忍直视。 平山党诸人却是颇觉快意,当日此人险些让他们命丧黄泉,如何能够不恨,此时见得仇人授首,没有放声大笑就算是客气的了。 高师盛迈步离席,俯身便要带众人拜谢“我今得播磨守,正如旱苗而得甘露。” “武藏守,快快请起!”岛崎景信哪里能当众受这一拜,当高师盛起身之时,平山党的武士就已经面色不善,他们这些朋党故旧尚且无人受过如此礼遇,一个卖主求荣的小人,何德何能来受他们家主拜谢。 青木大膳更是不屑这等卖主求荣的小人行径,根本不顾念对方是自己师兄上泉信纲的弟子,按刀跟着一并起身,紧随其后,只要对方敢有不恭敬之举,管教这个便宜师侄人头落地。 岛崎景信深知自家名声不好,攻杀自己义兄绍田重高时,麾下的浪人更是死伤惨重,更是没有本钱拿大,后悔不该如此草率就动手,心中虽然悔恨,身手却不慢。 连忙上前搀住高师盛的臂膀,不让他真个拜下,口中说道“武藏守,快座!快座”一边说着,一边将其扶回榻上坐定。 方才后退几步,朝高师盛拱手拜倒,取出那封礼聘书逞举展开,作感激涕零状,谢恩道“八郎飘零半生,只恨未逢明主,公若不弃,八郎愿效犬马之劳!” “哈哈!我得八郎真天赐英杰也!播磨守快起!播磨守快起!”高师盛伸手虚扶,他虽也鄙夷对方忘恩负义,但毕竟有大功於军中,先前更有明言,凡能诛杀绍田重高者,前罪不问。 对方拿出这封礼聘书,显是害怕自己过河拆桥,这却是岛崎景信多虑了,高师盛素来标榜恩义结交众军,礼贤下士。 为了自家的名望声誉计,就是再不待见他,面子上也会礼遇三分,断不会因心中好恶就肆意违背信诺。 况且落入今川军营内,想要取一人性命,简直易如反掌,不需要明言,只要稍作暗示就有的是人将这种事情安排的妥妥当当,不留下任何收尾。 “明公在上!八郎从此后跟定明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襄助明公,共图富贵!”说罢,冲着左右团团拱手,也不用人过来搀扶,自己起身绕回原席,偏身坐好。 帐内诸武士,对这么一副主从相欢的场面各有心思。平山党只当是在看猿戏,根本不避讳岛崎景信的看法,对着他的位置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不用想,也知道没有什么好话,总不过是些三姓家奴、表里比兴,这类咒骂之辞。 长谷川隼人是个重然诺,讲义气的汉子,最是看不起反复无常之徒,何况还是岛崎景信这等为了苟活性命,就对结义兄弟下手的小人。 他心里藏不住话,跟着坐在旁边的长田盛氏、北庄盛忠叙论,回头要联名请求武藏守将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枭首示众。 声音太大,几乎在座之人全都听到了,长冈右卫门性情暴烈,当即就要起身发作,被岛崎景信和山田丰五郎两人,伸手拉拽住,不让他起身。 因是自家部众起衅在先,高师盛对此不逊举动,只当未见,转而循声向长谷川隼人的位置看去,还未出声责问,另外两人赶紧压着他一起出列请罪。 “我三人喧哗军前,恳请武藏守依照军令责罚!”虽是长谷川隼人自己胡言乱语,但北庄盛忠、长田盛氏两个跟他同是乡党,故而一并出来领罚,以求分薄罪责。 “依照军令,喧哗军前当杖责三十,涂面插箭,着死囚衣,巡游全营为各队以儆效尤。”见高师盛不说话,大井盛朝心中不愿责罚这三位朋党,却因担任目付队縂领的大横目之位,只能站出来宣判法度。 霎时,帐内鸦雀无声,几十名远江、信浓的武士,全都转目盯住坐在末位的岛崎景信三人,只看得三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杖责三十军棍尚且好说,巡游全营可是一件莫大的羞辱,况且还要用污泥将脸面涂黑,穿着死囚的衣裳,插着写上家名苗字的箭标,当着三千人的面被押解着服刑。 战国的武士全无忠义,但却对自己的家名苗字格外看重,真的来上这么一遭,这三个人除了切腹自尽外,就再无别的方法洗刷耻辱。 长谷川隼人三个自尽,难道岛崎景信这些浪人就能独活不成,恐怕刚入夜就要被旗本队的部众乱刀分尸,剁成肉酱,一时间这些目光就变得险恶起来,不少人心中揣度,思索长谷川隼人的言行,是否得到授意。 岛崎景信眼望小野忠明,想要乞求他出言相救,可却看见这个上野和尚反而盘坐席榻,闭目养神起来,心中不由放声痛骂,自己怎么就一时糊涂,听信了这个秃贼的诓骗,妄做了一回卖主求荣的恶人。 见旁人指望不上,只得慌忙起身,替他三人求情道“这三位武士皆是明公账下勇士,城头数次血战,殊死不退,岂可因几句戏言,而伤忠义良材之心,八郎愿以微末之功,恳请明公息怒。” 高师盛拿起面前漆案上的折扇,轻扣桌面,开口训斥道“既然播磨守大人大量,不计较尔等妄言,这些军棍权且记下,还不快谢过播磨守求情之恩?” 。 无弹窗 ------------ 第八十章羽翼渐丰生贰心 “我等三人,谢过播磨守宽恕之情。”长谷川隼人、长田盛氏、北庄盛忠从军前就是逞凶斗狠之辈,出阵信浓后更是杀人如麻,但在高师盛一声令下,全都乖乖叩首领罪。 可见高师盛威严之势以成,绝难再出现如平山乡那般散漫无序的情况。 这在战国大名的军势中,也是少有能够见到的情况,盖因军中武将都是地方豪族,兵马独立性极大,即便是大名国主也不能随意随意训斥,而长谷川三人乃是高师盛的郎党部曲,形成了主从一般的恩义关系。 至少在目前,没有获得封赏宛行,成为新晋豪右的情况下。高师盛对他们是拥有生杀予夺的大权,抛去恩义连接,仅从最基本的利益关系来讲,也是不会违抗这种合情合理的命令。 若是旁人在军议内大放厥词,早就被拖出去杖刑,可这三人都是高师盛起家的平山党的亲信,又被训斥了几句,便就轻轻揭了过去。 “两位功劳卓著,非重赏不可表彰。播磨守叙论一番枪功,升任军中兵曹,与长冈、山田两位兵佐一起,带本部浪人独列一阵游势,暂为北庄兵曹的胁佑,除去战前许诺的甲州金判百枚,另赐锦衣羽织,以彰显义举,其余恩赏与旗本队同;长年斋论叙二番枪攻,赐钱十万,至于军功,待禀明骏府后,再做恩赏。” 话音刚落,帐外自有士卒入内,将恩赏送来,山田丰五郎、长冈右卫门目光短浅,原先还担心自己身首异处,这会儿见到赏赐下来,连忙喜笑颜开地起身,快步迎过去接住。 这些甲州金都是从安云寺中抢掠出来的赤纯,上面的血迹还未曾洗净,不过两人本就是浮浪牢人,干的就是杀人放火之事,却不甚在意。 自有人上前替三人披上锦缎做成的阵羽织衣,上绣‘彰义’二字,帐内众人纵觉得着实可笑,但有长谷川三人前例,却也都是强忍住讥笑,各个默不作声。 对於岛崎景信等浪人而言,这份恩赏不能算少,可跟小野忠明许诺的数目,却是相差甚远,他们连带伤兵一起算在内,才拢共剩下了二十来号,高师盛又没有说给他们补充兵力,那就是肯定不会主动调派。 所谓单独成立一阵游势不过是个笑话,给北庄盛忠做胁佑,看似尊荣恩信,实则是被高高架起来,受到严密的监视,若稍有异动,怕不是就要被当场拿下。 至于上百甲州金判,听上去很是不少,但是那本就是浪人们豁出命换回来的,抚恤完死伤,便就所剩无几,若论往常,岛崎景信早就要向在村上义清军中那样鼓噪生事。 现下却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连长谷川隼人当众说要将自己枭首示众,都不敢起身对骂,反而要唾面自干为之求情,生怕高师盛借故真的翻脸无情,把自己三人拖出去枭首示众,为绍田重高报仇。 对於岛崎景信这种轻狡反复的狼心狗行之徒,不可不防。虎狼饱食便会思反乱,当如熬鹰一般慢慢驯服,用权术小心驾驭。 实在养不熟,再杀之,亦不会觉得惋惜。 若是早先,高师盛於这位‘今奉先’自是敬而远之,就算不借故将之毙杀,也要礼送出营绝不敢留,可现在却是生出御使之心。 非是亲眼所见其人之勇,盖是因自身威加千骑,一言而驱众军出入生死之地,一郡之豪右国人,数万百姓奴颜婢膝,仰受恩威,只求能够苟全活命。 难怪自古以来奸劫弑臣层出不穷,武家纷乱难止,非是不识忠义仁孝之道,皆为这种高高在上的权势,着实令人心驰神往。 既知骏府今川氏覆亡就在眼前,麾下郎党从徒以众,羽翼渐丰,生出权贰篡乱之心,亦不足为奇。 远江高阶氏与今川氏相类,同样是朝臣之后,源氏栋梁的执事家宰,封疆裂土尚且早于今川氏,何以不可乘威严之势,以图谋根基家业。 生於斯门,何以不可坐拥万夫,德享富贵?生於将门公薨厄之时,何以不能承应未全大业?生名新九郎,何以不可效仿斋藤、伊势二位大名窃居一国? 麾下军势三千,多是如长谷川隼人、小野忠明这等鹰犬走狗,追猎狐兔尚可,若想逐鹿争雄非是青木大膳、岛崎景信这等虎狼熊罴不可。 故而更当尽心搜狼狈鹰犬,内实甲兵钱粮,广招郎党,以强挚壮猛之徒,并作爪牙心腹,则功业可谋。 其余有功将士,由诸队的目付官各自报上来,汇总到大井盛朝哪里核对过后,再由高师盛依次论功行赏。 又点选出来三百名合战中最为敢勇的足轻,有功者加倍赏赐,无功者赐酒肉勉励。不少出身飞驒的足轻,纷纷请求投献。 这些人多是武士、军役众家中的次子,本就没有什么家产可以继承,反正回去以后呆不了多久,还要外出做合战中的浪人队。 与其不知死在沙场,倒不如直接投身到高师盛的麾下做个点卯吃粮的常备足轻,落户在土地殷实的远江国也是件好事,不比窝在飞驒的山沟里有出息的多了。 对此,高师盛来者不拒,不少家中离散的信浓众也有前来投奔之人,但也不是什么人都愿意收留。 首先最容易被收为徒附的是各种有一技之长的工匠,千国寺城中的酿酒匠,全都被集中起来,根本不问他们愿不愿意,待回转远江国的时候,这些人都是要跟着一起走的。 劫掠安云郡的钱财虽多,却也不可坐吃山空,正好用他们酿酒生财的手段来替牟利养兵。 以远江高氏的盘根错节的关系,再以钱开道,加上长田家遍布东海道各郡宿场内的商座,辜榷住远江国内一两个郡的清酒供应,简直易如反掌,没有什么东西比辜榷垄断更发财的了。 除此以外,漆工、木匠、铁户、屠宰秽多等诸多工匠也都被编入今川军的阵夫队中严加看管。 。 无弹窗 ------------ 第八十一章军纪废弛乱纷纷 这些工匠各自精通的一门手艺,日后都是能够用得上,再加上他们的亲属宗亲,足有百於驱口。 户隐忍者众败亡者众,余下不足五十人,再加上是协助今川军屠戮安云郡豪族、百姓的罪魁祸首之一,难以在户隐山中立足,也愿意受高师盛募用,将忍之里迁居去东海道的远江国,另谋出路。 跟这些有一技之长傍身的民户相比,足轻可就没有这么简单就能中选,要先后经过军中武艺、奔走、射猎、投石这四门选拔,才能有资格补入旗本队,吃上这份来之不易的扶持米。 现在高师盛在安云郡内就是名副其实的郡守,麾下三千之众,根本不缺想替他卖命的亡命之徒。 森城告破在即,他却是不愿再去朝比奈信置军前,当个听人调遣的兵曹,於是派二十名使番传递军情的同时,带上自己拣选出来的金银书信,去送给自己那位义兄,请他代为委婉地告知小山田信茂。 就说自己,为了筹措平定一揆所需的军饷兵粮,只得事急从权,将安云郡内的宛行城砦先行处理了,其余的就不用多言,这些财物到了以后,对方自会领悟。 同时也没有忘了留在白马砦内的义弟滨名信亲,以叙旧情,回道远江之后还有用的到对方的地方,况且既然唤自己一声义兄弟,就不能厚此薄彼。 不愿前去森城会合,并非全是出於私心,绍田家本队未动,派来的只是村上义清处的借兵,全部败死也不值得可惜。 先回鱼明川之败,不是绍田家军势羸弱,而是长尾政景侵夺绍田常陆介的部众,只给他剩下一些老弱病残统带,而今川中岛罢兵,军势回归平仓城修整,对方慑於和议,没有直接派兵相助,但却也不能就此放松警惕。 毕竟刚杀了绍田常陆介的两个侄儿,绝了绍田家的后,难保对方不会因怒兴兵,平仓城方向,仍旧没有动向,今川军散出大量山伏,配合着户隐忍者查探军情。 无论有没有消息,都必须每日早晚两报,高师盛想了想,又让内藤光秀把山伏巡查的范围往村上义清的方向扩散,又派人随下间赖庆去莲照寺内,接收赎买千国寺城的钱粮财货。 粗略划分了一下郡内的乡里,将之安堵给有功的豪族国人,以抵充部分钱粮赏赐,双方对这种结果尚算满意,至于今川军退走后,怎么跟武田家攀扯,那就跟高师盛没有任何关系了。 出于安全考虑,最终采取小野忠明的意见,着令北庄盛忠入内城守备,本间滕秀队在虎出丸内屯驻,遥相呼应,一旦出现突发情况仍可以立时弹压。 城内曲轮兵舍甚多,即便被大火焚毁一些,但驻扎个千百人还是绰绰有余。 合战结束后,先前裹挟来的阵夫、莲照寺发动的一向一揆,赏赐些许杂粮,放其老弱归家;留其精壮,并挑选城中丁壮劳力,会合军中的信浓众杂兵,开始陆续拆毁城外的土墙,破城的时候,虎出丸正面城墙被大火焚毁严重,正好一并修复。 护城的壕沟也被掘开,将里面敌我双方的尸首拖出来,由安云寺的僧众简单超度过后,今川军的足轻烧埋过后,用大瓮封好装入车中,等着运回远江国再行下葬,而信浓人则在安云寺后方的坟茔地,由和尚们挖掘浮屠坑统一安葬,并在上面竖立了一尊地藏王菩萨的石像,用来镇压恶灵的怨念。 等安云寺的僧众,在今川军刀枪的威逼下办完这些事情,就被尽夺随身财物,一人发了一跟竹仗、钵盂,只许带着三日的口粮,各自去找同宗寺庙挂单。 一番抢掠过后,军纪愈发趋于散漫,高师盛出行巡察之时,几乎怀疑自己所在的到底是不是军营,辕门之内,到处堆积着各队抢来的东西,小到锅碗瓢盆,木质家具。东放一堆,西仍一片把本就不宽的营道挤得越发狭窄。 走了没有多远,横七八竖的细绳穿过道路,系在随便插竖地上的木桩上,上面挂满了形形色色的衣裳。 大多是足轻们抢到了新的后,换下来的旧衣,足轻们大多是务农出身,日子穷惯了,即便是这回发了大财,也舍得扔过去的旧家底,洗干净后,留着以后换着穿。褐衣短袖之间,花花绿绿的竟还有不少女子的衣服。 几头牲畜、鸡鸭,不知道从哪里拱了出来,浑身泥水,哼哼唧唧地穿过兵道,两名武士带着手下的足轻追在后面,连声叫骂驱赶。 看到高师盛、大井盛朝等人,忙停下脚步,拱手行了个军礼,又赶忙去追快要跑丢的牲畜,哪里还有半点军营重地的模样,简直是一派乌烟瘴气。 大井盛朝整肃军纪不力,顿觉略显尴尬,忙想带人去抓那几个混账东西回来,高师盛呵呵一下,抬手止住“尽是士卒所得,出现这种情况你这个大横目难辞其咎、岂能怨怪旁人。” 接着抬起折扇,指着那几人的背影,笑道“仲麻吕、义三郎两个打仗还算敢勇,看在夜里攻城仲麻吕连斩三人的份上,这回儿就放过这帮混账一马,稍后你立刻带领目付队,准备开始整肃军纪。” 这两名武士并非平山党出身,却也是远江国的老乡,军议之时因来得晚了没有能进入帐内,不过功名帐上也都记录着功劳,将心比心,实在不好太过苛责。 今川军士卒们抢掠起来豪不挑剔,除了穷惯了以外,还是因为高师盛为首的一干兵曹搜刮的太狠了,值钱的东西都进了武将的行囊里面,他们这些最底层的足轻只得捡些武将们看不上的破烂。 要说起来,这还算是好的了,高师盛也不是没有见过世面,武田军抢掠过后的军营里面比这更离谱的都有。 可那时候,他只是个听令行事的兵曹罢了,现在作为独当一面的阵代,却是不能就这么放任下去,故而才会令目付纠察法度。 他吩咐完后,指着绳子上的女人衣服,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大井盛朝瞧了一眼,随口答道“洗城的时候,足轻们抢了不少城内的年轻女子,大概是那些女子换下来衣裳,是权之介带人收拢的,我这边儿也不好多过问。”大井盛朝与长田盛氏本为同宗,又同在军中效力,确实不好多加约束。 从大井盛朝的话里,高师盛听出了不同的意思,他皱眉问道“营内的女人很多么?” 。 无弹窗 ------------ 第八十二章勿使众军空手回 “确实有不少。”大井盛朝答道,前两回破城,士卒们都没有好好耍闹一番,这回好不容易有了几机会,岂能就此放过。 “有多少?”高师盛问道。 “没人来我这里报数······”大井盛朝还要再说些什么,小野忠明打断了他的话,接口道“也不是很多,百十来个。除去兵佐以上自留的,其他士卒抢来的女人,贫僧让权之介将士卒收拢起来,专门立了一个游女营。” 说罢,指着军营右侧不起眼的一处位置,说道“就立在哪儿。” 顺着他指向的方向,隔着一堆堆破烂货,几个营帐后边,用木栅栏围了一圈,里面大大小小十几个帐幕前,都排着长长的队伍,最前面摆着张桌榻,做了个收钱的武士。 每一个进帐幕的足轻,都得交出一点值钱的东西,钱也可以,物也可以,附近还支起来锅灶,里面熬煮着牛、马肉,都炖的很烂,也都是从城中抢来的牲畜宰杀后,供人食用。 同样有一大帮子足轻,捧着木碗排队去讨买,给的钱多了也不找还,多打半碗清酒或是给两个饭团充数。 这种情景,当真超出了高师盛的预料之外,他张口无言,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一时间哭笑不得,说道“禅师当真是···当真是慧能过人,我等凡夫俗子比之不得。” 小野忠明谦虚一笑,不敢居功“与其让士卒拿到钱后,肆意挥霍,虚耗在跟随在我军后面的游商和娼妓手中,末了两手空空回乡,倒不如设立游女营,让钱财重回军中,待回转远江国后,武藏守可再做一番恩赏,总不至于让众军真个无颜去见父母妻儿。” 高师盛敲打着手里的折扇,看着左右众人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亦不知该如何作答。 时下军中多为如此,战国大名也乐于使用如此手段欺诈士卒手中的钱财,以充实军资。泥腿子出身的足轻、地侍多目光短浅,经不起言语诱惑。 得到赏赐后,大多数人往往很快就会挥霍一空,毕竟谁也不知道自家能否在下一场合战中幸免,与其让人从自己的尸首上扒走辛辛苦苦积攒的家当,倒不如好好享受一番,然后再奋力厮杀,从敌人的身上去掠取财货。 这种认知,不能算是有错,但最后往往就会导致一个很严重的后果,即便如仲麻吕这样立有功名的在乡武士,於合战回转家中后,仍旧是两手空空,身无长物,而如果不不幸负伤致残,或是干脆败死战场后,家道很快就会就此中落。 虽然各家大名,都纷纷先后设立各种御家法度,来保障中下级武士战死后,他们妻儿的生存问题,可法度条令终究是人设立的,更要靠人来监察执行。 如骏府在面对这种问题,执行法度时就跟《今川假名录》相差甚远,这就导致实际上一旦某家武士战死,又没有适龄男丁和财力雇佣浪人承担军役帐的话,要么向骏府各郡的兵部曹领取一笔抚恤,宣布家业就此除名;要么未亡人在骏府的安排下跟指定的男丁再婚,就此继承家业来负担起维护军役帐的责任。 往往被指定迎娶武士未亡人的男丁,都是如高师盛这种某家武士没办法继承家业的庶长子和次子。 可即便是明白,没有足够的钱财傍身,一旦自己兵败身死沙场,妻子会被勒令改嫁,家业要被人篡夺,但大多数武士、足轻还是会选择今朝有酒今朝醉,这种醉生梦死的方式度日军中。 盖因是这种残酷的武家之道,已经延续了数百年之久,众人皆是习以为常,就算某家大名想整肃军纪,士卒们也未必会听。 这么看来小野忠明的所作所为,却是正暗合亲鸾上人对‘恶人’亦有慈悲普渡的‘正机之说’,只不过这种慈悲是建立在那些无辜的年轻女子身上的。 “收拢了多少钱财?”高师盛对这些道理也都懂得,最终只好无奈问道。 长田盛氏兼管军需,不过每日都要向目付队报账核对,故而大井盛朝也知道个大概数目,答道“折算永乐钱,差不多要够上三百来贯。” 听到这个数目,高师盛也唯有把仅剩不多的良心都收拢起来,道“务必不要过分欺凌那些女子,待我军开拔回乡后,着令给她们些钱粮权做补偿。” 内藤光秀大大咧咧地跟在后面,亲热的拍着小野忠明的肩膀,说道“还差得远,武藏守你是不知道,这些个狗崽子们抢的东西可着实不少,说是半数要交上来充公,他们能交三成上来就算是烧了高香。他们留着钱也是没用,咱们给他们享乐,一则犒劳众,二来将钱财收拢回来,也好回去给咱们平山党的老兄弟们盖房置地。” 除了高师盛看见的这些场景,还有躲在暗处的开盘聚赌,其中最大的庄家就是内藤光秀和岛崎景信这帮子惯会坑蒙拐骗、出千做套的恶党浪人,这些天里可谓是赚的盆满钵满。 两人都是江湖巨盗,也颇受高师盛麾下原平山党武士的排挤,干脆凑在一起报团取暖,倒是称得上是气味相投,一时间打的火热,若不是岛崎景信刚宰了自己的义兄弟,说不得内藤光秀就要拉着对方结拜聚义。 他说的头头是道,也代表了平山党乃至是今川军和信浓豪族的主流看法。 众意所归,高师盛也不好多加阻拦,况且他个人才是最大的获利人,只是敦促他们注意整肃军纪,莫要过於肆意妄为。 夜晚於中军摆酒设宴,高师盛将分散在各队中的平山党诸人全部请来赴会。平山党部众随着主家权势日隆,地位跟着水涨船高,不少人都在军中担任组头,皆在出阵信浓这数月内大发横财。 见到高师盛并未踞座高位,仍愿放下身段陪他们推杯换盏,为有功士卒斟酒,各个都很激动。 喝到酒酣,许多失去亲友、故旧的,不禁痛哭流涕。回望只剩百八十人的徒众,高师盛也为之落泪。出阵信浓之初,四百於众的杂兵,厮杀到现在,只剩不足半数。 思及过往穷困,又对比今朝富贵,这番变化可谓是天翻地覆。他们收敛哭闹,无不是感念高师盛的御恩厚养,说到回乡后要如何如何,更是手舞足蹈,放声大笑。 直到天色破晓,酒宴才罢。北庄盛忠、长田盛氏等人才起身告辞,各回本部,该休息的休息,该忙碌的忙碌。 三日后,自森城而来的使番传回军报,仁科孙六郎兵败,率领少数亲信弃城遁走越中,终於是可以回返远江了! 川中岛卷完。 。 无弹窗 ------------ 检非违使 ------------ 第一章衣锦还乡古所尚 永禄二年三月花见末尾,正值樱桃盛开,这一天风和日丽,天高云淡。 虽以入初春,天气尚冷,尤其是远江国这给毗海临邻湖的郡国,更是如此。这一日,饮马城境内的街道上来了几股人马。 最先一股人数较少,约有二三十人,俱是佩刀跨箭的使番从骑,一个个精气神外露,状貌剽悍,目光掠处,透出股凌厉的气势,一看就是久经合战的郎党。 路边有个庄所,保司庄头正坐在庄所门口与手下的差役闲聊,瞧见了这队骑马,也没有多在意。 如今贼乱频起,东海道三国虽不及临近的信州那样混乱,可去年冬日也是一揆不断,这么二三十骑的使番经过,按理说,这名保司庄头应该带人出面拦下去路,细细盘问来历才是,可这名庄头却只是随意扫过这队使番骑几眼,便就罢了,根本没有想要过去询问这群郎党的意思。 这却不是他畏惧懈怠,而是现如今佐久郡内戒备森严,各乡庄所,沿途宿场、町镇内都分派有郡兵把守,上千旗本队四处尽剿流亡。 几场血战过后,旬月便将还没聚集起事的乱民弹压下去,西远江慑服,郡内盗匪、贼寇无不向外逃窜三河国,一时间竟是海晏江清。 不止如此,郡守朝比奈元长还带兵出境,先后平定三河国八名、渥美两郡的一向一揆,将善秀寺给纵兵烧讨了,要求净土真宗解散这两郡的‘讲縂’,否则就继续向寺领进兵,消息一出,可谓是震怖东海诸国。 骏府兵马再度进入三河国,不仅净土真宗十一家分寺惶恐莫名,更是将三河国的豪族吓破了胆,纷纷派人前往长筱城请罪,本证寺法主空誓迫不得已,只好屈辱的接受这等丧寺辱佛的条件。 不过为了顾全脸面,还是派遣监院顺证前往骏府城弹劾朝比奈元长这等蔑视佛法的恶心,但明眼人谁看不出来,本证寺是去请罪告饶的,否则真的再被烧讨几座佛寺,就是真的豁出去三河国百姓的性命,发动一向一揆反抗今川家,又能如何? 信州那边可是传来了今川军屠城无算,杀人盈野的传闻,连临济宗的僧人都被洗劫的一干二净,差点连命都没保住。 虽然是信州净土真宗的同门指使的,可本证寺的僧众仍觉得兔死狐悲,他们可不敢保证,今川军不会在三河国来上这么一回。 如此赫赫的武名之下,莫说这区区二三十名骑马,便是再多上一倍又待如何? 是以,虽见到这些骑马而来的剽悍郎党,这个庄所保司也没觉得有何必要在意。 况且,这个保司庄头久在庄所任事,南来北往的豪右见的多了,颇具眼力,一眼就看出来这三十骑使番必是东海道那个武家名门蓄养的郎党。 因为一则他们的衣甲、武备、坐骑俱是精良,而且样式、鞍辔一致,二则行进中层次分明,非是经过长期军势磨炼不可为之,背后靠旗招扬,书写着‘南宫上下全性诹访大明神’,绝非是马贼盗匪一流,不是精锐马廻众,便就那家寺宗养在院下的护法僧兵。 说起来,东海道不产良马,虽然豪右、寺院养有马廻、僧骑的不在少数,但能有这么多精锐的使番同行,却也是少见,除去挂川、宇治山两朝比奈氏,就是依靠弓马传家的高天神城的小笠原家能有这么多骑马了。 上回这么多使番路过,还是三个月前,郡兵里面的马廻众奉命追剿贼寇。 这个保司庄头懒散地起身,转目往这股使番骑来时的方向看去,心道“刚才快到我庄所时,这股使番骑中分出几人转马奔回去了,如果所料不差,当是回去给后面报讯去了,几十骑使番开路,这等威势快要赶上去年吉良家参觐骏府的威势了···从三河方向而来···拿到是三河松平氏来人,路过我敷知郡不成?” 西远江和三河国内还有这等威势的豪族,除去西三河旗头松平氏的安详城本家外,再无其他国人能够如此。 看了看渐晚的天色,估摸了一下路程,骏府对参觐大外样国众,自有法度约束,不允许他们随意进入城中歇息,既是为了保证城砦安全,也是为了跟谱代家臣的待遇区分开来。 吉良家参觐骏府时,按例一样不能够进入佐久城,不过吉良氏终究是今川宗家,幕府的御家连枝众,能够稍作僭越。 不过松平氏虽然与骏府谱代濑名氏联姻,摇身一变成了一门众,可毕竟不是同今川氏本家结亲,也还是没有入城安歇的待遇。 这名庄头忙让身旁的差役,回庄所内将屋敷打扫出来,万一真的是要留宿的豪族,免得到时仓促失礼,保司庄头迎来送往路过的豪族,也是一项考核功绩的重要标准,由不得他要如此小心伺候。 等不多时,他跟一干庄所差役站在道旁,遥遥望见,那队使番骑得来路上,烟尘四起。 又等了一会儿,果然有一大队人马渐行渐近。 这队人马和先前远去的使番骑不同,一个是人数远比那些使番骑多,粗略看上去,差不多有还有百於人之众。 再一个是随从之外,队伍中还有七八辆辎车,好几个僧衣芒鞋、落发剃度的禅师。使番、僧众倒也罢了,那几辆辎车显然并非全都是用来乘人的,行在道路上,大部分的车轮都吃土甚深,像是装的有沉重货物。 这个庄头迟疑了下,莫非是自家猜错了,心道“难道不是三河国的松平氏,而是来我远江国行商的豪商大贾不成?” 而今世道不宁,行商再在外,多带些护卫也是正常,而且现今豪商虽是地位不高,可因豪富奢遮,却也是养的起精勇郎党的。 豪右国人也好,商贾大家也罢,二三十骑可以放行,这百十人路过庄所却不是不能上前询问,不然被后面巡视街道的旗本队拿住,就不好看了。 。 无弹窗 ------------ 第二章士别三日宜相看 老实说,这名保司庄头也没有想过会遇见这么多的部众。 不过因旗本队就在不远处的兵舍内,倒也不怕对方仗势欺人招呼身边的付盗和两个差役,说道“且跟着我一起上前盘问,看看这伙强人的底细如何。” 说着话,这支辎重车队已停至庄所前头,很明显,对方懂得规矩,没有再往前走,而是慢慢地停靠在了路边,等着那名庄所保司带人过来盘问。 这名庄头拍打了遍身上的浮土,才恭恭敬敬的走到车队前头,问道“敢问那家贵人途径我佐浜庄所?” 刚好后方辎车的车帘被风吹开,车中三个面孔在庄头的眼前,一闪而过。 很快,车帘又被拉了回去,只留下辎车上绘画有‘寄悬逆轮纹’的幡旗,随风飘荡。 两个面孔中有一个是妩媚女子,另一名小侍比之那名女子更甚俊俏几分,可这个庄头却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个两个貌美之人,尽管车帘已经被拉住,他的目光却忘了收回,脑海中尽是方才惊鸿一撇,最后那名座於车中的公卿相貌,很是眼熟,兀自不敢相认。 “源三莫非不认得我了么?”听到庄所里来人,原本合拢车帘又被拨开,那名武士探出身形,笑语吟吟地问道。 “啊!”那名保司庄头下意识的应了一声,随后看清楚了问话之人的相貌,再三端详,见来人确是自家相熟那人,然踞座车内,顾盼神飞间,却平添了过去不曾有的雄豪之气,着锦衣华服,持唐纸摺扇,左右皆是勇猛武士随行。 确认无误后,才慌忙拜倒,口中称道“下吏拜见相马殿!” “源三郎,你我总角之交,何必如此作伪?”高师盛迈步下得车来,将对方扶起来,向随从的部众亲信的介绍道“此乃我之儿时旧友佐藤家的一色源三郎贞秀,亦是我远江高皆氏的同姓本宗!” 一色贞秀出自远江国的佐藤乡一色庄,并非是足利一门的吉良庄一色氏,而是高皆氏的庶流分支,算起来已经分家有一百三十余载,世代作为家臣效力,昔年高师盛入骏府城担任‘寄子众’,一色贞秀就是随行的仆从。 因同样是家中庶子,故而跟两人关系乡党亲善,高师盛成婚时,一色贞秀还担任过相伴出席,随行的北庄盛忠等人,不知有此过往交会,但听得是孤寒旧友,亦纷纷上前跟见礼。 “早闻相马殿武名威震关东,却未想到竟然会如此荣华显贵。”一色贞秀见高师盛如今发达,却没有再自己面前大摆威风,没忘贫寒故交,便也再不作伪色虚言。 倒退两步,从头到脚将他好好打量了一番,不免啧啧称奇,感慨道“往日我教新九郎,‘士别三日,即当刮目相待,大兄何见事之晚乎!’只道是苦中戏谑之言,未想真能有此难言之贵!” 早年高师盛入骏府侍奉今川氏真之初,颇受冷遇。从豪右子弟变成了受人差遣,呼来喝去的外侍小姓,落差甚大,不免出现厌学弃世之心,属意落发出家为僧,逃避现状。 一色贞秀随行参觐,有幸跟着在东海书社陪读,很是自强不息,遂每日用《江表传》中孙权劝学中的这句话来作为激励之词,加之当时以有爱慕的女子,是骏府城中今川馆内的一名女婢,害怕高师盛真个去做僧人,他也要跟着离去,日后就难在相会。 所以才会说是戏谑之词,而非真的相信日后对方一个庶长子能真的出人头地。 正是因为知晓庶子出仕之艰难,才会对高师盛今日之贵,不免刮目相看。高师盛得长尾景虎赠予的‘感状’、名刀,幕府使者亲自表举为武藏守之事,早已经传回东海道,一色贞秀作为旧友亦是感到与有荣焉。 “士别三日,即当刮目相待,大兄何见事之晚乎!”高师盛哈哈大笑,道“承借大兄吉言,而今我富贵还乡,衣锦昼行,关东得闻武名,自是不敢相忘朋党旧友。此回归家除了敬拜父母外,便是为专门来见源三郎你们这些贫寒故交,略微薄礼不成敬意!” 说完,随行的郎党便手捧钱帛金叶奉上,不容一色贞秀拒绝,强行塞进对方的手中。 “这···这如何使得?”一色贞秀连连推却,并非是他高风亮节,实在是这些钱财太多了,足足价值数十贯文,哪里愿无故收下。 庄所保司不过斗食小吏,虽然衣食无忧,可想要积攒下来这么多的家业,着实困难,如高师盛那样敢于捏造罪名,肆意杀害乡里豪富的保司庄头,在应仁之乱中或许比比皆是,但在如今有骏府法度约束的情况下,可以说终究是极少数中的极少数。 这几十贯钱,就算卯足了气力贪墨,也要贪墨上个两三年,由此可见高师盛如今是真的飞黄腾达,富贵荣华。 “源三郎与我何必客气?莫非是嫌弃太少不成?”高师盛却执意要让他收下“当初大兄成婚之时,因囊中羞涩,无有礼金奉上,反而日常深受兄嫂关照,深感愧疚,还请源三郎万勿推拒。” “委实太多了···我收半数就足矣!” 两人三辞三让,来了好几个来回才终是作罢,与一色贞秀话别后,约好在家中安顿好郎党之后,就遣人来接他宴饮。 复而登车,在众人的簇拥下,往引马城方向徐徐而去,继续东行。 一色贞秀目送他们走远,又看看怀中的钱财,心里感慨万千,这时付盗领着庄所的差役才敢上前,之前看到那名公卿身边数十名武士随行,这队车骑人多势众,可想而知家长必非寻常人。 都躲得远远地,哪里敢冒然靠前,只是借着风声,模糊听到那名贵人跟自家庄头乃是旧识,且相谈甚欢,临走还留下这么多钱财赏赐,连连拱手道喜。 一色贞秀故作镇静,只说道“方才那位乃是在信浓大破村上羽林、长尾越前守,威震甲信的高阶鬼武藏师盛,与本庄头乃是同的宗从兄弟,特意来此寻我叙旧。”顿了顿,又踌躇满志的说道“说不得···说不得你我等人真的要时来运转了!” 。 无弹窗 ------------ 第三章欲求押领检非使 话说回来,高师盛并非只是厚赠一色贞秀一人,而是沿途凡遇到的旧人,甚至是长谷川家过去相识的故交,都会停车止行,登门拜会过后,再留下厚礼相赠。 原本只用两日的路程,硬是走了五六天才赶到引马城外。 正如项王所言,‘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高师盛自当尽力炫耀,这份得之不易的荣华利禄,而使乡人知晓威名,方才不负艰辛。 这番张扬作态,并非全是他仅凭喜好的恣意放纵,皆是因回返远江国后麾下的军势按照法度,悉数遭到遣散,各郡的军役众领完最后一笔恩赏后,各自归家。 不复安云郡中的权势,心中带来的落差之大,可想而知。 东海道是个有法度的地方,不是信浓国那个豪族割据,肆意违抗大名的地方,高师盛跟朝比奈信置合兵后,军势就不再归他指挥,甚至连他自己都要听对方调遣。 待回转远江以后,仅剩的那几百军势也都风流云散,从信浓国内掳掠的人口虽然有千人,但能够出阵为兵的足轻,却并算多。 平山党加上新近收拢的信浓、飞驒众在内的部众算在一起,能够随令集结,跟从立刻整军出阵的,也只不过刚够三百人,而且其中半数以上,还都是半农半兵的状态,而不是完全脱产,随时能够动员起来出阵的常备足轻。 当然,高师盛也养不起三百人的常备足轻,根据太阁时期的军役帐要求,出阵三百名武备齐全的常备旗本,已经是万石小大名的标准。 在信浓掳掠的钱财很多,可也不是能够长久维持一支三百人脱产常备的。 严格来说,这些百姓只是他的私人徒附,而不是脱产从军的常备足轻,这些徒附之所以卖身投效,更多的是想借助主家在远江国中的权势,来获得良田美宅。 然后进一步来逃避大名的赋税、劳役,绝非是想跟着武士们,长年累月的在合战里面出生入死,去赚那点烧埋钱。 借着舅父朝比奈远长担任西远江国代的权势,很快就将掳掠来的信浓百姓和三河流民,一并编户齐民,获得垦田许可后,进行分头安置。 掳掠来的信浓工匠及其家属,安置在了平山乡内另设一村屯住,由长田家供应日常生活所需。 同时负责帮助恢复生产,估计等到入秋后就能正式恢复酿酒、制漆的工艺,而木工、铁匠已然开始进行劳作,打造农具诸物,来为开垦新田提供帮助。 西远江国内,大量的三河流民被迁徙到引佐郡,进入井伊家的领地内,由高师盛负责派兵,监护流民们聚落成村。 高师盛则委任长田盛氏和内藤光秀担任番头,负责带领恶党敦促这些百姓为平山党这个刚刚兴起的地方武士团,来开垦私田,建造居住的庄园居馆,显然是想要将本据转移进引佐郡内。 除去井伊直亲被勒令入继妻家奥山氏,改名奥山直亲外,对井伊家的其他处罚,还没有正式从骏府方面传下敕令,但并不妨碍朝比奈元长提前将人手安排进引佐郡里面,对於井伊家进行提前打压。 看样子不出意外,井伊家被削去的宛行,必然会有高师盛的一份。 而在高师盛看来,桶狭间就在眼前,就是给他再多的宛行,目前也没有多少时间去经营,将之全部整合消化,让宛行内的百姓跟自己建立起紧密的契署,所以留下小野忠明代自己全权处理。 在开垦名田的过程中,可能会跟井伊家产生的纠纷后,就带着的百十名郎党,押送大笔财货,一路直往高皆氏的本据引马城而去,既是为了回家拜望父母,也是想要利用起高皆氏在骏府的影响力,来为自己在远江国内谋求更大的权利。 虽然舅父朝比奈元长,明言会出面帮他在自己监护的西远江和东三河,来谋求一任美职,可具体是什么官职,却是模棱两可,给不出准备的答复。 在高师盛心中,最优的官职当然是一郡守代。退而求次,则是同样能够控制兵马的城代,可这无非是想想罢了,单轮资历他就不过关,换成朝比奈信置还差不多。 不能当个作威作福的城代,那可选择范畴就只剩下八省佐官和两厅押领使中选择。 先说八省佐官,这八省吏员里面唯有主管钱财的民部主税寮,和管理军势的兵部隼人司,还算有些意思,可仍旧要受到所属的郡守约束,难得自在,况且出任郡吏后就要每日到郡司点卯,按时处理公文。 这样一来,就跟好不容易聚集的郎党分离,跟耽误的时间相比,那点微末权利,反倒是不值一提。 如果只是为了担任郡吏,那他一开始就能直接出任,何必跑去当个保司庄头,还要带着那四百杂兵,冒着生死危险前往信浓川中岛,跟越后军拼命。 比之当个八省郡吏,高师盛明显更愿意出任两厅押领使,首先权利上就不是郡吏可以比拟,两厅押领使因要时长巡查采风,探询民情。 为了彰显骏府威仪,同时也是为了个人安全和捉拿不法豪族,押领使有权利招募带刀扈从,十人以内的名额都由骏府提供甲杖武备、薪资粮饷,除此以外就要由押领使自行负担。 理论上只要押领使个人能够负担的起,就是一口气招募数百人,也是不违反骏府法度的。 两厅押领使里面。更是以掌管刑律的检非违使的权利更大,山内通判先前宣判善光院跟梅川院的‘宗论’一案中,就是当场宣判,所谓刑讯问供不过是走个流程罢了,可见权势炙热。 既有心向骏府城,求为一任检非违使,高师盛自然要将可利用的关系全部都活动起来,除了舅父朝比奈元长那边的请求外,也让长田利氏把苦心经营的关系网也发动了起来。 许诺只要让他能够得偿所愿,就动用权利帮长田家将所任之郡的‘有德贷’给辜榷住,只允许他一家豪商放债。 同时自己回返家中,向父祖求助,务必要让自己留在舅父朝比奈元长监护的西远江,或者东三河的某个郡里,出任监察地方的检非违使厅判官。 。 无弹窗 ------------ 第四章卧虎俯瞰三方原 辎车携带的财货众多,走得很慢,到得引马城附近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引马城又名饮马城,顾名思义,不论这两个名字中的哪一个,都意指水草丰美,可以蓄养马匹之意,故而才能城名中带有引马二字。 众人面前的这座城池,虽然比不上骏府城、井伊谷城这样国府城历史悠久,却也是颇有来历的。 具体筑城时间已不可考,据说最初在此地筑城的是濑名氏的家祖今川贞相。 后来斯波氏、吉良氏、今川氏三家幕府重臣之间因远江国的支配权,引发多次合战,引马城是控制三方原这块丰饶沃野的重要据点,也是在随着三家对远江国的争夺,数次易手。 直到应仁之乱中,担任引马城代官的大河内贞纲被高师盛的曾祖父击退后,才重新回到今川军配下,远江高氏也因功获封这座地位险要的城池,来替骏府监视西远江的豪族动向。 作为东海道有名的大城,比之骏府、井伊谷、佐久城这些东海名邑,城小而厚,但因为一直都是东海街道商贸活动的重要榷场,却也称得上繁华二字。 虽然是平城,但论及防御守备而言,比之白马砦、千国寺城这样的山城来说,也是丝毫不见逊色多少。且因过去长达百年的争夺,历代城主都将这座城池,当做军事据点来不断加固,若远远观之,只觉得此城如虎,踞高处而俯卧平野。 岛崎景信先后跟着关东多家大名,打了多年的仗,堪称身经百战,熟知攻守之道,不像其他人将心思放在繁华的城下町,而是先注意到此城对控制整个三方原的重要性。 他扬鞭远指,顾对辎车内的高师盛说道“引马城临海傍山,俯瞰三方原心腹,难怪武藏守家中得以横行远江,武运不衰。此城之险要犹如上野国的箕轮、厩桥二城,只要能把此地牢牢抓在手中,就算是翌日远江国内,兵乱四起,亦可闭门据守,坐观时局变化,静待天数轮转。” 高师盛以为然,早年他亦曾阅读兵书军记,但直到出阵信浓之后才真正开始慢慢体会,明悟军记里面那些晦涩难懂的记述。 不得不说,岛崎景信所说正合军法之道,此人虽然忘恩负义的虎狼之徒,却是极有武略见识,无怪绍田重高倚重对方。 高师盛生於斯,长於斯,自然明白这座引马城对於整个三方原,乃至远江中部数郡的重要性。 三方原正位于敷知郡东,整个远江国环抱滨名大湖,平野临海,阔野沃土, 敷知郡由此得名,‘敷者,布施於民也。’,姬街道正好横贯整个三方原而过,与麁玉、丰田两郡相连,共同形成了这块宽阔沃野,而高氏所在的引马城与松井氏占据的二俣城,正好一上一下,遥相呼应,一旦出现任何风吹草动,便随时可以将整个远江国牢牢控遏住。 德川家康三方原为武田军击溃后,正是依靠引马城得天独厚地利,跟武田家来回周旋,一直到拖到武田信玄头风发作,病死军中。 与其说那位东照大君有神佛庇护,不如说是这座城池对稳定远江局势,提供了不可替代的重要性,才能让德川家从颓势中,一举扭转乾坤,迫退了来势汹汹的武田大军,让武田信玄、武田胜赖父子的远江经略都功败垂成。 引马陈的城墙高大,外轮通体用石垣垒砌而成,高约三间半上下,宽有两间左右。开有四个城门,橹台、横张等防御性设施样样俱全,城外有护城河,河上有石桥。 因提前派遣使番传信,故而早有数名家臣在城外等候,这会儿见到辎车队过来,连忙带人迎接上去,城中不可能让这百十来人全都进去。 高师盛便让随从和辎车全都跟着出迎的家臣,前往城东的兵营内休息,哪里早已经有人准备好了饭食、热水以及寻宿的兵舍。 跟着高师盛入城的只有青木大膳、北庄盛忠、大井盛朝、立石泷、岛崎景信等寥寥十几人,所乘之车不过一领。 既回家中,便没有铺张排场的必要,故此趁着暮色将至,轻车简从之下,却是没有在城中引起半点的动静。 护城河的水很深,一眼望不到底,走在桥上,即便高师盛坐在辎车里面,仍能感觉水气湿冷,令人顿觉冰凉,本来因为连日赶路应酬的疲惫身子,也突然感到精神一振。 因为这会儿快临宵禁,所以城外町已经没有多少行人,各家座铺也在巡夜回见组的催促下,陆续打烊关门,敲打空竹筒的声音回荡城中,透过附近人家虚掩的门窗,可以忽明忽暗的光亮,随后就是升起了袅袅炊烟。 为了防止走水,和有贼寇举火作乱,给城下町造成火灾损失。除了冬日外,凡宵禁过后,便不在准许百姓们随便引火,有条件吃晚饭的富裕人家,都是趁着这段时间,抓紧时间烧饭。 过了时辰,被巡夜的回见组抓住,便会被押送去奉行所内受罚,轻者要罚两百钱,重者要被押送城门口,当众受到鞭挞。 是以,引马城内百姓的作息时间,极为稳定,错非婚丧嫁娶外,基本可以说是数年而如一日,丝毫未曾有所改变。 恰如镰仓时期的武家庄园一般,让全城上下,都一直受到各类名目法度的约束,上到家督本人,下至最底层的秽多非人,无一例外。 这等法度严谨的场景,让岛崎景信等一帮向来散漫的武士,大开眼界,不过对于在引马城生活多年的高师盛来说,这已经是最习以为常的事情。 远江高氏以法度传家,大至行军合战,小到日常起居,都有规章仪制可寻,不仅是宗族家人如此,甚至连城中的百姓,也都全部熟悉了这种刻板到有些压抑的生活习惯。 石桥再往前不是很远就是城门了,城门早早就关闭了,在跟引路家臣反复确认后,守城的足轻才打开南墙的侧门,放众人入城。 。 无弹窗 ------------ 第五章浮华交会法度严 进入了城门,顿时感觉与城外大不形同。 城中内町街道上的行人,远比城外散去的町场热闹许多,虽然大多数街巷亦是销声匿迹,但高师盛等人进入的城南角落,仍旧有两条座商街仍旧算是人头攒动,天色还未完全暗下来,就已经早早挑起大红的灯笼。 各家座商都派了许多浓妆艳抹的游女,站在里中门附近,不断的搔首弄姿,为主家招揽客人。 那里是得到城主特许状,少数仍然能够在夜间开门纳客的座馆,多是些赌坊博屋、酒屋扬馆这种寻欢作乐的场所,亦有不少货郎在交纳一笔入街费后,扛着自己的振手棒进去沿街叫卖。 人来人往,说不上喧杂,却也是甚是热闹。 来往进出之人,除去做些小生意的货郎以外,无不是非富即贵。 或身着绫罗绸缎,或前呼后拥,从穿着上来看,多数都是到东海道贩货的有钱豪商,偶尔还能身穿袈裟,剃度出家的僧人前往这些烟花场所去,感化风尘女子,舍身来渡化这些红粉佳人脱离苦海。 看得跟随高师盛入城的也有善光院内的几名僧人,他们忍不住频频侧目,也不知道是愤恨这些和尚不守清规戒律,还是也想要跟着进去,一起参悟欢喜佛法。 负责治安的回见组随处可见,这些褐衣佩刀的番众沿着花柳街巡视治安,同时负责驱逐想要混进去坑蒙拐骗的浪人。 几乎每隔几天,都会有因犯事被抓捕进奉行所的浪人,对於这些妨碍城中治安的地痞无赖,回见组其实也没有太多办法,一般只要不闹出乱子,最多打一顿,就直接放了。 那点微末小罪,还够不上劳役,如果关押起来还要管对方的一日两餐,很不划算,也只能如此处理,只要这些浪人每月按时向回见组进献纳金。 只要不是杀人抢劫这等无法无天的恶事,回见组的番头也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高抬贵手,放过对方一马。 蛇有蛇道,鼠有鼠洞,大抵就是如此了。 远江高氏虽然以法立业,有迂腐的一面,同样也不乏灵活多变的法度。 因饮马城作为榷场中枢,从四方云集而来许多有钱的商贾,为了能从这些人手中赚取更多的钱财,扩张常备旗本,对抗彼时叛降不定的远江豪族。 在获封此城后,远江高氏当时的家督高师信,也就是高师盛的曾祖父就专门拆毁一些多余,甚至是不那么重要的防御建筑,开辟出了这么一片区域,来为开设城内町做好了准备。 不过并没有选择,如其他大名、豪族那样招揽豪商入驻经营,而是选择将土地分赐给部分落魄的分家,让他们开办了这些宵金窟。 既可以聚敛钱财,又能扶助穷困潦倒的族人,等这些族人富裕了以后,再让他们反哺本家。 远江高氏门下的豪商甚多,虽不如长田家这种横贯东海道的巨贾,但在敷知郡内也算是排的上号,甚至借助远江高氏的权利,辜榷住了滨名湖东岸,最重要的町场,舞坂宿内的开办赌场的专营权。 故而,远江高氏虽然宛行表高不足两万,但这个自上野迁徙而来的关东武家,却可以跟井伊家、朝比奈家、松井家这种东海道土著豪族平起平坐。 依靠的就是过人的财力,从浮浪牢人中募兵,组建完全脱产的常备旗本队。让领内的军役众可以有充足的时间,来进行安心耕作,来收获更多的兵粮。 有充足的钱财和兵粮,就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操纵地方的局势,原本高氏也是要出阵信浓,但是合议过后,家中重臣都不愿意折损兵力,去参加那么一场徒劳无功的合战。 於是就一口气向骏府输捐了六千石兵粮,将远江高氏从出阵的名目中勾去,这全都是数十年来苦心孤诣的经营,积累下来的钱粮才能够如此轻松的做到。 辎车很快从花柳街的里中门口路过,岛崎景信跟长谷川隼人两个看着站在花柳街口,那些美貌的游女,更是有些跃跃欲试,这两个人虽然互相看不顺眼,但在寻欢作乐的爱好上,倒是出奇地一致。 花柳街作为消磨意气的场所,容易败坏地方风气,‘淫慢藏奸,秽赌多诈’的道理知道的人很多,但能够经得住诱惑之人,却很少。 故而,远江高氏自己的御家法度《武藏三十条》里面,就有严禁家中的武士、常备旗本,乃至是城内的良善百姓随意进出这些藏污纳垢的地方。 如果是百姓违令,仅仅是被罚重金和苦役,若有武士和常备旗本敢於犯禁,轻则革除家名苗字,重则会被勒令在花柳街里中门前,当众切腹谢罪。 高师盛这辆辎车,双牛驾辕,颇为气势,沿途巡夜的回见组看到在前头引路的家臣武士,连忙退避去道旁,为辎车让开去路。 高氏一门并不住在在天守阁内,而是城西的居馆。 高阶馆,本名是大河内馆,是大河内氏支配此城时居住的所在,夺占此城后,本着不要劳民伤财地理念,只是将馆名改换后,就直接鸠占鹊巢。 并且堂而皇之的,将大河内氏费劲心力开辟的庭院,给推平了大半,改成了演武的校场。 这么看来,其实长田利氏这个吝啬之徒跟远江高氏的所作所为相比,几乎并无半点差距。 高师盛打小生长本城,道路越走越熟悉。先是从大道转小路,又从小路转上大道,转来绕去,好不容易才终于到得居馆外。 城中格局,都是按照‘里巷’来区分,城中一个‘里巷’就相当於乡中的村落,亦有墙垣、里门,用来防备夜间出没的盗贼。 或者是城池陷落后,里巷百姓也可以在配合守军,依托这些墙垣继续顽强抵抗,或者聚众自保。 每个里巷都有单独的监门,来负责管理町民的各种琐碎杂事,但却不像庄所里的差役那样,有扶持米和年饷可拿,而是类似乡里村縂。 最初由町民自行推举,往往都是一些德高望重的老人来担任这份很有名望的工作。 不过发展到现在,基本不论那座城池内的里巷,都是被固定的监门家给垄断住了这份权利。 。 无弹窗 ------------ 第六章御中法度勘定册 盖因里监门虽然没有固定收入,但是还是有许多油水可以拿的。 比如里巷中都会有最少一口水井,每户人家到了年底都需要像向里监门交纳一笔用水费,同时里巷净厕内的人畜,也都是有里监门负责沟通‘秽多非人’来清理,町民也要交纳清理费,至于清理出来的粪便,卖去乡下做农肥,每年也能收入不少钱入帐。 如果说镰仓时期,里监门还是一个苦差的话,到了室町时期就已经发展成了一门可以发家致富的营生,而到了江户时期,里监门更是纵身一跃成了最底层的幕府差役,成了武士阶层。 这些不起眼的里监门,不但控制着江户城粪便贩卖,甚至垄断了房屋出租的营生,变成了牙行,并且结成党羽,在江户城内作威作福,就连一些真正的武士也要避让这些泼皮无赖。 战国时代,还不像后来平稳安定的江户幕府那样,拥有能够让里监门这个小吏阶层,权力过度膨胀的合适环境,但目前来看,也已经初具比拟地头武士的权利。 远江高氏领内城池、町宿场中的里监门全都被录入军役帐中,战时要缴纳矢作钱,雇直浪人代替出阵,平日则课以重税,每隔五年便会对这些里监门的家訾进行勘验,重新分配军役帐名录。 根据家訾多寡,核定归属旗本役还是杂兵役。 高阶馆虽然不是里巷,但占地面积却足有两个里巷大小,自然也是要有里监门的。墙垣也不是如其他里巷那样用土木夯筑,而是如城墙一样用石砌而成。 矢仓、望楼一应俱全,连栋的高大长屋靠墙而建,这些都是城中回见组居住的兵舍,透过敞开的馆门,可以看见有不少回见组的家人在院落内忙碌。 一群荆钗布裙的妇人,正在水井旁边淘米洗菜,院子旁侧的灶台内生着篝火,显然是准备做饭,高氏因为家訾富庶,所以每月都能够准时发放的扶持米,从无拖欠。 这些回见组和他们家人,在城中百姓里面,算是生活条件最好的一批人,十户一组凑在一起的话,还是能够做到每日三餐。 看守里门的里监门,苗字姓大平,名叫大平信政同样是出自高氏的分支庶流,而且分家的时间还不算太远,刚刚两代人。 同时也是一名老武士,有近四五十岁,跛了一只脚,走起路来一瘸一一拐的,见到高师盛从辎车中下来,忙从侧门塾房中迎出来,欢喜的招呼道“新九郎可算是回来了,当真想煞叔父了!” 高阶馆内的住民,除去那些回见组的家属以外,剩下的大多数都是高氏族人,不止有高氏嫡系子弟,还有各家改换苗字的庶流,多数都是分家在百年以内,以大平、南、三户、国司、玉井五家苗字为主,颇有身份的才能留住在居馆里。 如一色贞秀所在的佐藤一色氏、三方一色氏,若林大高氏等诸多远支则都被分去乡里担任地头,甚至沦落为了普通百姓。 高氏作为嫡系,加之法度森严有序,其余分家自然对本家子弟都恭敬有加。 高师盛连忙上前扶住,迈过门槛时差点摔倒的老武士,微笑着点了点头,用略带埋怨的亲近语气,说道“五叔父慢些行,难道还怕我跑了不成?” 大平氏跟高氏本宗分家不过两代,尚未出五服,按照辈分来算,这名老武士算是高师盛的近亲叔伯,也对,若非亲信家人,家督怎么可能放心对方来当里监门这么重要的位置。 “新九郎离家前往骏府奉公,一去就是好几年,前阵子又听闻你回远江当了保司,本还道你能回家看看,不想又被点选中了,跟着军势出阵信浓,合战中刀枪无言,怎能让我不担心?越后兵听说很是厉害,没有受到什么危险吧?” “一切都好,有劳五叔父挂念,况且我只是跟随着朝比奈信置兄长身边,在信浓转了一圈,若这都算危险,那天底下就没有安全的事情了。” 这名老武士看到高师盛露在衣领外的脖颈上有一道伤痕,以目视之,他年轻也是久经战阵,当然看得出这处伤口位置的凶险,若是再深上一分,恐怕就要性命不保。 大平信政叹息道“新九郎何必拿话哄我,小老儿还没到糊涂的时候,你在信浓国杀得人头滚滚,被人称为鬼武者的事情,早就传遍东海道了,我又不聋不瞎,怎会不知?” 闻得这句牢骚的话语,高师盛不以为意,松开大平信政那被刀枪磨出厚厚一层老茧的双手,摸了摸脖颈上的伤痕,轻描淡写地嬉笑道“这算什么?当年五叔父一战能手刃斯波军十余骑,这才是当之无愧的鬼武者,新九郎我在合战里面,可是被敌军追的抱头鼠窜,哪里比得上五叔父骁勇。” “哈哈!你同辈兄弟里面那么多人,就只有你最会拿话唬人高兴!”大平信政怕打着那条残腿,很是受用自家侄儿的这番奉承话语,末了抱怨道“老了!老了!不服老可不行,以后本家的武运还要靠你们这些年轻的小子,我这个只能杀杀尾张弱兵的老头,怕是不成咯!” 高师盛笑道“叔父何以言老,等来日我能够挂旗出阵,必然要请五叔父来当先手大将。” “快快进去吧!莫要让老家督久等!”这几句话,可算是说道大平信政的心里去了,不由哈哈大笑。 高师盛拱了拱手,便带着麾下的众人鱼贯入内。 过去的远江猛将,现在高阶馆内的里监门大平信政,看着高师盛麾下的这群剽悍武士,称赞似的连连摇头,自言自语地说道“我高氏子侄辈出色的不在少数,但要说善于恩养人心的,却是没有一个比得上新九郎。” 於是越看高师盛便越觉得顺眼,越顺眼便越觉得欢喜,一会儿不住的摇头,又一会儿不住的点头直等高师盛等人的背影完全消失不见。 。 无弹窗 ------------ 第七章聚族相居馆邑中 这才想起来让招呼几名回见组的家人,吩咐道“将辎车找个地方放好,在把牛送进棚户里面拴好,这两头畜生赶了一天的路,别忘了多加点草料。” 牛身上的汗水未干,湿漉漉的,大井信政抹了一把,在门柱子上抹干净后,有些疼惜的嘱咐道“夜晚天凉,记得把牛身上用干布也擦一擦,这么精贵的牲口,可不能叫它病了!” 说完,又是摇着头,一瘸一拐的回入内门侧塾房的屋中歇息,灶台作好饭菜后,自然会有人专门给他送进去,伺候着这个名下有两百石高宛行的里监门用饭。 相比较城中其他各里巷,高阶馆明显更加整洁有序。 馆内的主要道路笔直,铺着青石板。每天早晚,里监门都会安排奴婢打扫干净,今天也不例外,负责洒扫的奴婢见到高师盛等人路过,纷纷避让到两旁,俯首跪拜,等待这群武士走后才敢起身,继续忙碌。 高阶馆除去供回见组居住的兵舍区外,剩下的部分同样分作内外两层,外宽内小。外馆跟寻常的里巷并无不同,巷子两边都是高大的长栋屋宅,比户相连,列巷而居,排列的整整齐齐。 巷子中的空地处,都种都有树木,或桑或榆,也有橘、梨、这种果树,枝叶繁茂旺盛。 远望如冠盖相连,每当起风之时,飒飒摆动,响声不绝於耳,如同是出阵时的长幡旗帜,惹人侧目。 反而武家最喜爱的樱花树,却根本不见。让跟从在高师盛身后的诸人很是惊诧,对此高师盛也不知为何,也从无人跟他说起过为何不见樱桃之花,私下揣测,大抵是家中死板守旧的风气所致。 城中的所有规格,从城防守备,到桑榆树木,一如曾祖所留的之初的模样,即便这么多年间有所损坏,也都是竭力还原旧观,而非推倒这些腐朽旧物,革新来过。 在高师盛看来,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祖宗之法,纵死而不可变。 维持陈旧理念,虽然让远江高氏得以紧紧维系着跟分家之间的关联,在战国乱世中保守住了这份难得的家业。 可这种抱残守缺的行为,同样限制了家中的发展,宛行自迁居引马城后,除了自行开垦的名田外,就再也没能从骏府那边获得过恩赏加封。 这种不曾改变的风气,既让高师盛庆幸,又难免觉得厌恶。 庆幸是他也属于那种念旧之人,看到离别多年的居馆,仍旧像自己刚离开时那样,看着尽皆熟悉之极的人、景、物,不由让时刻忧虑的心绪,赶到了放松许多。 同时又莫名的感觉到一种,莫名的疲惫无力,法度二字带来那种深入人心的约束,绝非外人所见的那般,井然有序,全无半点后患。 这二百年来,试图逃离之人,不在少数,但真正是否有成功者,却非是高师盛所能知道的事情,或许有,但更多的大概是脱离宗族庇护后,就此消亡在隐匿中。 高阶馆内皆是同宗族人,高氏不必去说,都是本家子弟。大平、南、三户、国司、玉井这五家的族人,虽不见得都认识高师盛,但却是认得他阵羽织上的本宗家纹。 远江高氏各支的家纹大同小异,但本宗家纹多是白底黑色,以彰显源氏武家的出身,而庶流则是偏向青、赤二色,故而主从身份,很容易区分。 带人走在居馆廊道中,不时碰见有人从两侧的院中走出,或是从里巷外回来,一路上都是恭敬问安的声音。 有相熟的,知晓他到底是何人,见高师盛衣冠齐整带着随从回来,免不了要上前叙话,高氏虽然尊卑有序,但互相问安过后,攀谈就随意了很多。 有的叫他‘相马殿’的,也有称呼他为‘九郎’或‘大兄’的,前者多是比他年纪大的长者,后者则是辈分与他相同年轻人。 高师盛兄弟姐妹四人,他作为庶出长兄,不仅是三位弟、妹的兄长,更是远江高氏族中同辈中的长兄,这声长兄可不是简单的一声称呼,而是他要切实肩负起来,为这些同宗子弟张目的责任。 远江高氏内部的家法中,开篇第一条便是;‘家中和睦’四字,维持住家中和睦比扩张宛行还要重要,任何妄图形式,分裂远江高氏和睦的行为,都是最为大逆不道之事。 在这种家法约束的氛围内,远江高氏内部虽然仍旧有诸多矛盾存在,比如嫡系子弟欺压庶流的情况存在,但遇到外敌时的向心力,远远超过当世的多数武家。 高师盛自幼就没有主家长子的架子,故而在族中同辈间的名声甚好,加上他母亲时常散财有救助穷困族人的举动,还收养了许多失孤的族子,故而许多同宗都仰服其德,因而愿意与他亲善来往。 喊他一声大兄的武士里面,不少就是他母亲代为抚育长大的族子,说句情深意切,也不能算为过。 碰上叫‘相马殿’的多是长辈,高师盛就同样恭敬的回礼问好;碰上同辈兄弟,就停下脚步,与对方多说上几句,询问家中情况。 而今他名声大振,却仍旧能够放下身段跟这些碌碌无为的从弟们,和发迹以前那样攀谈,着实让不少人都受宠若惊,不过看到他身后跟着十几名随从,也都识趣的没有耽搁太多时间,应酬几句后,就拜辞离去。 北庄盛忠等人对自家武藏守这种和煦性子,早就见怪不怪,关注的更多则是居馆内,那些大大小小,随处可见的校场。 不远处的箭场内,一帮子临近元服的孩子,在落日的余晖中,由几名年迈的老武士的指挥着,对着远处的标靶,不停开弓射箭,惹得他们一阵观望。 不过当世武家,多以弓马之道立身,许多武士刚一元服就能跟随宗族长辈出阵骑射,算不让太过惊讶。 如岛崎景信、青木大膳这种天赋异禀,勇武过人之辈,往往在十四岁之前,就完成初阵,且能讨取敌兵首级,反倒是高师盛这种不谐兵法的,才是异类。 。 无弹窗 ------------ 第八章千胜马印传家宝 高阶馆内住户上百,本家之人多住在馆西,靠近天守阁的方位。 高师盛从南门进来,一路上不断和人说话,又经过外里门、内里门,慢慢地穿行过大半个居馆,才到得祖父退隐后别居的佛堂外。 供奉佛堂的宅院很大,前后三进。 把守佛堂大门的两名武士,只允许高师盛独身进入内堂,而众人则全都被拦在外面,被请去外院的箱庭静候,自有奴婢出面服侍。 前往佛堂的廊道两旁,挂满了各色幡旗,从武家中最常见的‘左右三巴神纹’到代表足利氏一门众身份的‘二引两纹’,林林总总大概有数十面之多。 这些都是南家一系高氏,数百年合战大胜后,缴获敌军的马印幡旗,里面有多少幡旗,就代表了高氏过去曾击败了多少强横一时的武家。 凡出阵有胜,虏获敌军主将之印旗,都要回返本家,敬献宗祖。 廊道两侧诸多印旗中,值得一提的拢共只有三家,分别是建武新政时,南北两系高阶氏合力攻入镰仓幕府,夺取末代执权北条高时的‘北条三麟纹’大旗。 第二面则是‘观应扰乱’中高师泰逼迫副将军足利直义出家后,从副将军御馆内得到的‘足利二引两纹’指物,南家大高一系继任镰仓执事一位后,便也将这面马印旗收入囊中当做家宝流传。 最后一面为南家高氏宗系,独立击败扇谷、山内两上杉氏缴获的‘竹雀纹马印’。 恰好源平藤三姓朝臣皆有,另外还有斯波、今川、吉良三家足利一门众之旗,小田、小山、结城、佐竹、皆川、那须、千叶等坂东八屋形处夺取的马印,其余如从织田氏、大河内氏、三河细川氏庶流、松平氏、井伊氏等这些出身相对低微的武家马印,几乎可说是不值一提。 这三面源氏、平氏、藤原氏名门的马印旗本物,早就遗失多年,再加上远江高氏并非南家嫡系,廊道外这些幡旗大多数都是仿造,来彰显武名之用。 不过今川、吉良、斯波三家一门众之旗,却是当初远江高氏担任东海横目代时多次浴血拼杀夺取来的,名副其实的镇家之宝。 高师盛於川中岛合战中,夺取的信浓豪族家中的马印旗则早就派人进献家中,那些印旗数量相当之多,几乎可与现存的印旗媲美。 不过这些北信豪族多是出身不显,或者早早落魄的武家,里面能有资格同列於众多幡旗之间的,也就唯有长尾政景的马印旗了。 可在高师盛的祖父,远江高氏前任家督高师国看来,虏获长尾政景这等武将的马印旗,根本算不上什么值得夸耀之事,是以未曾举办祭典来庆贺。 若是村上义清这位信浓四大将之首的印旗,估计就要郑重其事的好好操办一番。 高师盛穿过幡旗飘扬的廊道,来到后院佛堂门前,见有一名年岁略小於自己的武士,垂手而立,显然已经等候多时了。 “少辅,祖父可在佛堂之内?”这名武士却是他的异母二弟,同样是远江高氏的嫡长子,下任家督高师义。 高师义通名少辅次郎,是朝比奈元长的女儿丹波局所出,不过丹波局去世的早,便由高师盛的母亲出云局一并抚养长大,同样是去年回转家中,在家臣团的辅佐下,开始接手家业。 当世武家,许多家督都是早早隐,让嫡长子早早接手家业,或是退居幕后操纵家业,这种方法有好处,也有坏处。 好处是让新家督可以早早积累威严,为日后正式打理家业做好准备,避免出现中道崩殂之事,今川氏、毛利氏、尼子氏都是如此。 坏处则是,一旦父子因为开始争夺权力,或者说对家中日后的方略出现矛盾,很容易就会出现,父子相残的情况,比如造成天文之乱的伊达家,和二阶崩扰动的大内家。 一旦家中内乱,彼时不论谁胜谁负,对武家来说都是一场毁灭性的打击。 远江高氏内部,目前所有的权利都集中在退隐家督高师平手中,外加从属於今川家,对外事宜都是以骏府法度为主,倒是不用担心会出现内乱骚动。 “见过兄长。”两人相差四岁,高师义今年刚到而立之年,见到自家兄长先开口后,才连忙躬身还礼,恭谨地说道“祖父听说你刚才入城,立刻命我在这里等你过来。” 高师义少年失孤,父亲又受骏府之命,长年在外奉公,加之幼时体弱多病,都是由出云局悉心照料,为了不惹人非议,更是做主让自己的亲子高师盛替他前往骏府奉公数年。 即便现在可能会出现家督之位的勾连,可对兄长的这份尊敬,确实是发自内心而出,并非作伪之态。 “那就不要让祖父久等,快领我进去拜见。”高师盛对自己二弟,让他先行礼问安之事并无不满,两人感情很不错,奈何尊卑家法如此,并非是他们两个就能够随意更改的。 两人知道眼下,并非是寒暄客套的时候,高师义领着他迈步入院,穿过庭院后,先至佛堂等候,随后去禅房去请静修的祖父高师平。 高师义很快就引得一名老人回来了。 高师盛快步到门口,和高师义一块儿服侍祖父脱下木屐,搀他登堂。高师国座上主位,说道“你们也座罢。” 高师盛、高师义兄弟两个才跪坐侧席。 “听少辅告诉我,你前天派人送信回来,说你不想前往骏府任职,反想让家中帮你求取一郡检非违使?” 高师盛刚坐稳,闻言立刻起身,避席俯拜,恭恭敬敬地说道“是······孙儿自骏府奉公以来,历任侧近、奉行、同心、保司、乡佐、兵曹数职,深感过往见闻寡陋,才器浅薄,我家以法度立身,窃以为刑名之道要比前往骏府奉公···更能做出一番功绩。故而才斗胆推却家中的安排,想要留在远江国,在丹波舅父麾下继续效力。” 。 无弹窗 ------------ 第九章私相授受名与器 在高师盛立下功绩后,整个远江高氏就开始在骏府城内不断活动,拉拢人脉,打通关节。 希望能在侧近众里面,为他重新谋求一席之地,虽然宛行不能分薄太多出去,但对个庶长子的前途,还是十分尽力谋划。 高师国虽然老迈,但精神尚好,坐立时腰杆挺得笔直,相貌清癯,其须发黑白间杂。 明明已年约六旬,不但常习诵经卷,注写军记,而且还能闲暇时步射演武,老态龙钟这个词汇,放在这位退隐老家督的身上,并不适用。 对於自己这位自小就心思深沉的孙儿,这番深思熟虑过后的谎话,自是不置可否。 他慢慢地说道“前些年,你自甘卑贱之役,很多家老都很是不满,要让我将你召回家中的议论,不在少数。说实话,我虽不觉的出任下役会折损本家的名望,但也未曾会想到你能有今日的成就。过去你总是有些得过且过,现在知晓上进,也算是迷途知返。” 高氏内部,奉行有德者居之的家法,那是分支庶流而言。 说得直白一点就是,除去本家看重的嫡系子弟外,其余武士想要出人头地,全要看自家的才器和武运如何。 如果真的才器俱佳,又武运昌盛做下一些有名之事,才会得到本家的权势和人脉的帮助,由此进入骏府出仕,扩张远江高氏的影响力,这也是大多数武家和大名推行的‘量取材士’之法。 不过这里面可不包括嫡系子弟,虽然高师盛不论担任侧近众,亦或是回见组时干的都是替人巡夜守门的活计,可在家臣们看来,就算是做个守护之犬,也会因为看守大大门不同,而使得身份产生尊卑。 为主公今川氏真值守,那是高氏得到信用的明证,去给骏府城里面的町人巡夜,则成了一件十分耻辱的事情。 高师盛再度伏拜,说道“劳累祖父费心挂念,实在罪责深重。” “官途如何,总归是要由你自己日后来决定。你能在富贵之后,仍记得家中法度,拿出钱财来周济穷困的同宗,虽说有些故作姿态,但能不忘训诫,实属算是不易。求为一任检非违使不难,不过出仕官途容易,能够守住这份权势却未见的有你想的那般简单。” 高师盛连忙回道“孙儿深感惶恐,必不敢负家中所托付之事。”眼下没有外人在场,自是可以摘下在外人面前,一直口口声声,说要为骏府今川家竭忠尽智的能乐面具。 检非违使这种巡查一郡的显赫官途,在高师高这位侍奉今川家三代家督的老臣看来,却不过是个可以私相授受之物,只要操作得法,很轻易便可以谋取到手。 甚至不觉得有何不妥,仿佛这种天经地义一般。 自己的这个孙儿,虽是庶出长子,但毕竟是本家嫡系,且母家樱井松平氏同样为三河国大豪,出任检非违使,代为押领郡乡的话,年纪略有些轻了,但门迹家阁足够将之弥补。 山内通判夸赞的高氏三郎氏忠,高氏五郎氏信,就是没有改换苗字的分支庶流,担任大岳众使番,对比其他乡下地头来说,可谓是出人头地,但在远江高氏的本家看来,说到底也不过是个上阵厮杀的旗本罢了,没什么了不起的。 远江高氏本家之人,就算没能跻身骏府城的侧近众,那再不济也能前往郡国担任八省曹吏,用权利来为自己和本家攫取更多的利益。 从远江高氏这个整体的利益来看,既然下任家督回道家中准备接手家业,空缺出来的侧近众的位置,自然要有人去填补这个空缺,原本属意的高师盛不愿去,那无非是在另换一人就是了。 高师盛有意求任检非违使之事,并不曾多么出呼意料,甚至更合乎现在高氏的利益考量。 “押领引佐郡如何?”虽然高师国是在询问,但语气却根本没有丝毫商议的意思。 “引佐郡?” “不错,正是引佐郡。井伊家本就久不顺遂骏府,自被今川家夺取领国以来,总是妄图谋判,这几十年来,先后与斯波、吉良、松平、织田、武田这五家大名沟通,寻求支持,试图从今川氏的配下独立出去。” 因为此番谈话很是,并没有外人在场,高师义得到祖父示意,退到一旁冲泡茶水,服侍兄长、祖父用茶,同时坐在在旁倾听,揣度这些藏在暗处的阴谋算计。 “十几年前的井伊直盛勾结武田之事,虽然是骏府派人栽赃陷害,但也不能说全是子虚乌有之事,不然何以井伊直亲流亡信浓?又会受到武田家庇护?治部大辅早就有意将其减封改易,而今井伊家又在出阵信浓的合战中犯下过失,自然要受到惩处,既然事不可违,我远江高氏自然不能落於人后,免得那些宛行白白便宜了别人。” 高师盛点了点头,这件事情他早在信浓时就看出了端倪,回到远江国后,也是得到朝比奈元长在暗中的支持下,第一个动手侵入井伊家领地。 只不过他未曾想过,一项对扩张宛行田产,都表现出兴趣缺缺的本家,这会却是一反常态,要对维持过很长时间友盟的井伊家下手。 虽然过去,高氏担任幕府再东海道横目代,以及作为今川氏经略远江的先手大将,跟井伊家时有争斗,不过那都是数十年前的旧事了。 近些年来,井伊家跟高氏之间,一直都保持着相对和睦的友盟关系,高师国与井伊家的退隐家督井伊直平更是相交莫逆,且认下了高师盛的父亲高师平为没有继承权的‘犹子’。 高师平名字中的‘平’字,就是拜领自井伊直平,为了表示对义父的尊重,甚至谢绝了今川义元的赐名,从侧面也能看出来,两家之前的联系有多深,并非只是单纯的政治盟友。 一项以敦厚长者面目示人的祖父,突然要毫无征兆地要向过去的友盟下手,着实出乎高师盛的预料之外。 。 无弹窗 ------------ 第十章狡兔困死狐难悲 原本高师盛以为让自己担任押领引佐郡的检非违使,是为了竭力帮助井伊家应付骏府的问罪,万没想到居然是要让自己对井伊家下手。 他觉得有些不妥,动手向引佐郡侵吞宛行,只是个人行为,甚至可以诡辩说是在郡守朝比奈元长指示下的无奈举动。 若井伊家派人过来质询,本家自有借口推诿,不论对方信不信,总不至于背负反复无常的恶名。 可现在看祖父之意,似乎有要向井伊家全面侵攻的打算,着实参悟不透,这个举动背后的深意,难道是出自骏府授意不成? 纵然知晓能够得到家中在背后支持,对抗引佐郡豪族会更从容的情况下,还是觉得本家不要冒然表明立场。 否则传扬出去,势必要对远江高氏的清誉造成损害,有些得不偿失。 高师盛遂疑虑道“井伊家立足於远江国近六百载,树大根深,骏府这么多年来,也只是不断减除羽翼,而后徐徐图之。本家与其会盟不正是想要借助对方在远江国内的名望,对抗朝比奈氏、松井氏以及天野氏么?” 远江三十六众里面,真正算是称得上兵强马壮的并不多。 除去引马城高氏和引佐郡井伊家外,就是挂川城朝比奈氏、犬居城天野氏,二俣城松井氏,这五家豪族势力最为强横,分别担任国郡内的旗头,占据要冲城池,可以说这五家豪族才是今川家控制远江国的真正支柱。 原本还有个高天神城福岛氏,不过在花仓之乱中支持玄广惠探,战败后惨遭绝灭,只剩早年逃亡北条家的‘地黄八幡’北条纲成一人幸免于难。 福岛家的领地也被朝比奈氏为首的五家豪族,即所谓的梅岳派家臣瓜分殆尽,作为支持今川义元登上家督之位的酬赏。 “你说的不错,可眼下时局变换,井伊家本就内有寄骑监视,押领引佐郡检非违使还是松井氏之人,两边要是勾结在一处,恐怕真的要一蹶不振了。”高师国轻抿一口茶水,对友盟家中遇到厄难,没有丝毫兔死狐悲之感,反而颇为幸灾乐祸。 “井伊家尽时些不识天数之人,眼下今川氏风行东海,就算是心底再抗拒,表面上也该百般顺从才是,井伊家却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斯波、吉良、织田、松平这几家过去割据一国的大名,都曾接受过井伊家的投诚,现在一个个都连累的家破人亡。” “近些年来,跟井伊家勾结的武田信玄,也深陷川中岛这个泥潭之中,不能自拔。要我来看,倒不如一直侍奉好好侍奉今川家,说不定很快骏府就会沦陷,也是仍未可知的事情。” “祖父所言极是。”高师盛看着难得心情大好,居然有心说笑的祖父,顺应着答道。 心里想得却是,以自己祖父这般硬朗的身体,大抵是能看到骏府沦陷那一日,不过引马城那时也落到了松平家的手中。 这么说来,跟井伊家结盟的远江高氏一门的前途,现在看来也是难料的紧,不由无言以对。 “松井氏宛行所在丰田郡,跟井伊家占据的引佐郡紧密接壤,纠纷素来不断,交恶已久,并且垂涎井伊谷多年,这回率先撕毁暗中签订的盟约,惹得朝比奈家很是不满。本家与其分家的朝比奈元长出面,协助井伊家对抗松井氏,非是单纯贪图宛行或者是维护盟约,而是受到了授意指示,才做出的举动,就算最后井伊家受损,也怨恨不到本家身上。” 听闻高师国话里的意思,井伊家显然是付出不少代价,才换到远江高氏和朝比奈家出手相救。 郡代城守虽然多是骏府指派的直臣担任,可下面具体负责事务之人,莫不是这五家豪族的子弟、朋党。 对外,郡守法度稍不合他们心意,必然要被阴奉阳违,甚至是群起而攻之;对内则订立友盟,相互提携对方的子弟,同时又不可避免的,在宛行和瓜分势力范围时,产生了更多的矛盾和纠纷。 同时对方都会心照不宣的,避免侵入对方占据的郡中。 权利的本质,注定了不可能真正做到高度集中某一个大名,甚至是一家一姓手中,必然要向下委任给可信任的代官,在乡中向百姓行使权利。 凡举贡赋、劳役、算丁、检地、驭民诸事,无不要依靠大大小小的奉行代官和奉公同心众来负责办理,这些人手从哪里来? 在这个依靠门第家名取士,家学典籍完全垄断的战国时代,还不是要靠远江高氏这等武家名门出身的子弟,来治理地方,豪族们不止是相互提携,还出手打压出身卑微的新晋武士家臣,排除异己;或是通过联姻将之纳为门下。 地方豪族之患由来已久,骏府对这种目无法度的大胆之举,也只能听之任之,只得采取怀柔的手段调略分化,不然这些家臣们,就算不举兵作乱。 选个好日子,比如在征收年贡的时候,做些手脚,就能让今川家治下的东海道陷入‘无法无天’的境地。 高师盛一直嫌恶乡里豪族尾大不掉,殊不知远江高氏才是骏府眼中最该打压的对象。 远江国中大大小小的豪族,皆以上述五家为首。这五家豪族内部,除去长期被孤立打压的井伊家外,就分为朝比奈派和松井派。 高氏因为根基最为浅薄,所以只能屈居末位,附庸於挂川朝比奈氏,而且因出身关东,且又担任过监察东海道的横目代,跟远江国内豪族始终存在一定的隔阂。 高氏所占据的势力范围,十分狭窄,宛行被压制在三方原之内,对外只占据了仅有千石左右的滨名、磐田两郡全领,集中本领虽然降低了经营成本,但对国中豪族的影响力也是减少许多。 “井伊直平见减封不可避免,派人传信於我,有意割让出部分宛行给本家和朝比奈元长,来换取我二人出面向骏府转圜,否则你真个擅入引佐郡修筑庄园,对方能够善罢甘休不成?” 高师国向自己这两个孙儿解释着,隐藏在骏府暗处那些见不得人的明枪暗箭和利益交换。 。 无弹窗 ------------ 第十一章宽猛相衡两不复 骏府或许可以寻找藉口削减井伊家的宛行,但却很难决定到底是将这些宛行收归直领,还是分赐给某位家臣。 井伊家正是看准了这点,拿必然要丢掉的宛行,去贿赂朝比奈氏和高氏出手相救,只要这两家一起出面声援,就算是今川义元也要仔细斟酌。 况且朝比奈信置和高师盛确实功劳不小,也要做出合适的恩赏,才不至于‘寒了忠臣’的奉公之心。 “若非慑於骏府法度,不敢妄动刀兵,老夫早就派遣军势出阵,将饭尾家满门断绝,斩断松井家伸进本家领内的那只暗手,九郎既然不愿去骏府,正好押领引佐郡,夺占了松井家的官位,权做是敲山震虎的警告,让其知晓本家的厉害。” 这些年来,远江高氏受到外部压力大增,跟井伊家所受到的困境颇为相似,郡中的原田饭尾家,近年来不断频频起衅,试图撼动高氏在敷知郡内的旗头地位,而背后指使者正是松井氏。 当年高氏和饭尾氏联手攻陷了引马城,夺取了三方原的控制权,但这种友盟状态,很快就因为争夺宛行而破裂,变成了深深的仇怨。 当时骏府出于制衡远江豪族的目的,扶持高氏占据住了三方原。 从此高氏与饭尾氏两家,就变成不死不休的世仇。在乡里,两家麾下的地头武士,时长借口争水断垄,率众私斗,甚至烧讨对方村庄。 只是近些年来,随着今川义元稳固住了骏府在远江国内的权威,对於扰乱法度之徒的惩处,越来越严厉,才渐渐偃旗息鼓。 饭尾氏在乡里争斗不过高氏,骏府里面的权势更是不如,请求縂旗头朝比奈氏主持公道,又屡屡被无视,索性就退旗,改而投奔松井氏,寻求庇护。 松井氏本就是西三河最大的豪族,单论对国内豪族的影响力的话,朝比奈氏也要逊色不少,饭尾家找到了支持自家的有力国人。一时间,倒是能够跟高氏斗得旗鼓相当。 如果松井氏真的慑服住井伊家,那么不仅朝比奈家远江国縂旗头的位置会受到动摇,高氏的处境也会愈发危险。 所以朝比奈家才会一反常态,让高氏出面极力救援井伊家。 高氏虽是被动接受指示,出面跟松井家抗争,但亦不乏有自我保全之意。 想从侧面牵制住对方,在三方原内的侵占蚕食,好腾出手来将饭尾氏为首的多家豪族重新弹压下去。 最重要的是,井伊家屡次三番谋叛骏府,都没能被如福岛家一样被断绝,绝非是六百载的余泽庇佑,更非是今川家心慈手软,而是朝比奈氏为首的远江国人始终在背后的支持和袒护,让骏府投鼠忌器。 井伊家如果一次性就被骏府断绝,名下三万石高的宛行,必然要被充入骏府的直领里面,那时候骏府直领的数目就会远远超过任何一家豪族,远江国人众就很难在保持一定的自主性。 小豪族还好说,其余另外四家各自占据万石宛行的豪族,必然要被慢慢迫拆分家业,这是连朝比奈氏都无法接受的事情。 宽猛相济,在骏府和豪族之间寻求一个稳定和平衡,才是谱代家臣寻求中心。 高师盛年岁略长,又经历颇多,对这些事情早有耳闻,但高师义却很是错愕,因为他年底便要迎娶松井氏家督之女。 原本他还道两家关系会就此缓和下来,却未曾想道矛盾会进一步的恶化,这位未来的家督,不由踌躇起来。 “检非违使乃是郡国右职,是骏府的耳目,职在监察厅内诸乡,分明善恶於外,同时亦会有诸多有心人紧盯着你,故此一言一行,都当慎之又慎,对郡中倒向松井氏的豪族,你当仔细搜集其罪证,上承骏府,到时自有本家来替你张目,切不可如在乡里那般,随意捏造罪名,掠杀豪右。” “孙儿谨遵教诲。”这番教诲,使得高师盛颇为汗颜,他当然知晓铲除三沢氏一案中,掌管骏府刑名的本家,出力甚多,否则就算有朝比奈元长首肯,也未见的就能够这么轻易断绝一门豪右。 “你携带财货归乡,一路广散於族人,又献千贯家私於本家。我心甚是宽慰,本家立身於世,一在德召寺殿参照《建武式目录》,设立家中法度,我等子孙虽然不肖,却仍旧代代相传,不敢僭越,以刑名律令,传保家业。” “其二便是以‘和睦之道’,凡事公正断处,不敢伤损徒众部曲的忠义之心。宛行家訾远再多,也远不如宗族万众一心来重要。每次出阵受赏,总大将归返家中,总是将於财周济穷困,扶助孤寡。是以自迁入引马城后,本家宛行田产增长寥寥,家中嫡庶虽偶有争端,但却也未曾向别家那般,闹出为争夺家督、訾业,致使父子反目,手足相残,这等人伦大哀之事。” “正是因为宗祖始终秉持家法相传,才能在东海道稳守住这份来之不易的家业,你等兄弟,要切记勿忘!切记勿忘!若是有一日反目成仇,便绝非我高氏苗裔,我与列祖列宗纵然真个往生极乐,亦如坠黄泉奈落,哀痛不已。万万不可是我远江高氏有一日重蹈师泰公之覆辙。” “我等兄弟诸人,必不敢望祖父训诫。”这等家学传授,虽然从小听到大,几乎能做到倒背如流,但今日却是高师平真情流露的肺腑之言。 绝非过往,死板训教可比,高师盛、高师义兄弟二人,还是连忙再次伏拜,以示顺从。 “新九郎你前番出阵川中岛,皆是自募徒众,家中既然未曾出兵襄助,按理便不该向你索取钱财。不过千贯钱财不算少数,若就此推拒,难免会招致家中非议······经略三河以后,本家少有出阵的机会,一直修养生息,虽然减轻了家中徒众的负担,但同样也再无缴获予之,来作为恩赏赐下。这些年来,又是各种水旱蝗灾,接连不断,庄园内的穷困徒众,难免过得艰辛,有这些钱财,总归能使其稍缓重负。” 。 无弹窗 ------------ 第十二章源平兴替嗣藤原 高师国说了半晌的话,有点口渴。高师义小步来到祖父所座的榻前,跪地奉茶。 他接住,喝了一口,又神情严肃地叮嘱说道“引佐郡井伊家切取的宛行,我可做主全数与你,让你开辟引佐郡一系分家,不过家中原本给你的那些名田便要收回,你可明白。” “一切皆有祖父做主。”高师盛赶忙伏拜,井伊家到底会出让多少土地犹未可知,不过肯定是要比家中,在滨名郡的那三百石高的水田多出数倍不止,获得新宛行后,退还旧领本就是通例。 能够得到家中这般扶助,已经是意外之喜,家督之位本就与他无缘无分,又怎么会有所不满。 骏府一直防范豪族势力过大,出现家宰以下克上的事情,即便是高氏这等谱代也不例外。 析分出庶流,既可以扩张宛行,又不至于挑动骏府的底线,伤及主从之间的信义。 南家一系的高氏,始终为足利一门披肝沥胆,从未做出过任何不臣之举,纵然仇敌,论及忠义二字,也是找不到任何指摘的地方。 “九郎你素来厚貌深情,是个孝顺的人。当年若非你母亲回护,我与汝父险些因谶言咒诅之言,妄害了你的性命。本家一贯言必称‘忠义仁孝’,却因一名阴阳师的胡言乱语,而惶恐失措。” “细细思之,对你却是多有不公之处,亏欠良多,祖父亦常有悔恨,索性你们这些孙儿兄友弟恭,没有因此心生嫌隙。记住我这两句话宗族为本,谨言慎行。凡事三思而后行!我能交代你二人的,也就这些了。” 高氏武家名门,自然是不会轻信平将门转世这等妖言。而是出云局生产之前,做过一个怪梦,梦见一群秃狸在家中庭院之中表演‘源平合战’,而后突然一名无头武士持刀闯入,将扮演源义经的秃狸总大将,斩杀当场。 平家秃狸非但不怕,反而齐声大呼鲸波,高喝万胜,跟源氏秃狸撕咬起来,仿佛是在为当年’坛之浦之战’中败亡的平家将士,报仇雪恨。 出云局被梦惊醒,忙将此事告知丈夫高师平,高师平随即连鞋履也顾不上穿,从云架上抓起太刀,推门出去察看。 果然看见不知从何处,一大群秃狸足有上百只闯进家中,在庭院中撕咬追斗,那些秃狸看到有武士出来后,全都一哄而散,想要躲避来人,唯有一名通体雪白的秃狸纵身连跃八次,向着武士直扑而来。 高师平心中惊慌,抽出手中的长刀自卫,却不下心将之当场斩杀,这时突然陷入颓势的褐色秃狸,忽然齐声尖叫,直杀的对面敌手,溃不成军。 如此嘈杂的声响,整个居馆内却仅他自己出来察看,其他人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一般,可见却有怪异之处。 在高师平看来,若以谶言图说的角度来揣测,眼前所发生的事情,可不正是一一与妻子的怪梦争相印证,於是连夜就将此事告知父亲高师国,父子二人立刻并请来家中的阴阳师和菩提寺的法师前来,用白秃狸的尸首占卜吉凶。 反复占卜,最终得出结论截然不同,阴阳师根据占卜得出这两群秃狸当是屋岛、淡路两地的秃狸,正在借用高氏庭院表演‘源平合战之武’,源氏白旗,平家赤帜,故而那白色秃狸当是护持源氏一门的淡路岛秃狸,而褐色秃狸则为从属平家的屋岛秃狸。 远江高氏为源氏之后,亦是足利一门重臣,淡路秃狸若胜则武运大兴,若败则家业崩毁,今淡路岛秃狸总大将死在家中,此乃大凶之兆,有妨碍武运之厄。 且梦中武士无有头颅;且按照阴阳术的看法,六阳魁首,主持生死大运,高师平恐翌日将死于亲子之手。 菩提寺的法师搜罗经注,结合远江高氏一脉曾入继国平家后人的谱系,认为远江高氏虽出自源氏之后,但血脉早就改换为了平家后人,屋岛秃狸大盛,正暗合源平更替之说,为家门兴盛的前兆。 时隔二十四年,高氏既没有衰败落魄,亦无兴盛的苗头。高师国到了花甲之年,只求儿孙和睦,对这些鬼神怪谈的荒唐之言,反倒是不再过於执着。 “孙儿谨记祖父大人的训教。”此中是非曲折,因无人敢妄加谈论,随着时日已久便也就淡去了,高师盛更是并不知晓因果为何,只当是祖父有感而发。 高师国将茶具放下,示意兄弟二人坐会原位,接着说道“我今儿召你前来除去家中公事外,还有关于你的一桩私事要谈。” “祖父大人请说。” “井伊家前来我家除了求援外,还想将你迎入家中当做养子,你怎么看?” “迎我当做养子?”高师盛疑惑。 “不错。” 井伊直亲流亡之后,今川义元一直试图让一门众入继井伊家,以加强对远江国的控制,但遭到了强烈抵触,再加上远江豪族明里暗里的支持,最终使得这个此策未能成行。 “我并非有井伊家的血脉,祖父何以会想起来让我继嗣?” 现在井伊直亲被迫於骏府的压力,入继妻族奥山氏,改名奥山直亲井伊家眼下虽然没有了继承人,但却可以迎立他的儿子作为家督,就算再不济,也可以从众多分家中挑选出一名合意之人。 武家迎立家督看似随意,实际上基本都是从分家里面,或者是联姻宗族中选择,并非是过继一名毫无血缘关系之人,来承继家业。 原本今川义元授意一门众濑名氏与井伊家联姻,除了有想稳定住这个远江国内最不安分的豪族外,也不乏有期望生下麟儿,扶持一名有今川氏血脉的家督执掌井伊谷。 只不过事与愿违,剩下的是濑名姬这位公主,最终在今川义元的主持下,嫁给了松平元康,以此来笼络这位西三河旗头。 “你说的不错,井伊直平有一曾女孙,乃是家督直盛的亲女次郎法师,年岁与你相仿,现在龙潭寺出家为尼。井伊有意将此女嫁给你,打算让你以婿养子的身份入嗣,不必改换苗字,介时待生下麟儿后,直接拥立长子为家督,你担任后见人辅佐。” 。 无弹窗 ------------ 第十二章欲取郡乡为宛行 “女婿养子?”高师盛愕然过后,定下心神,转念想明白了,答道。 “此必然是井伊家不愿让高氏进入引佐郡,可又见我的徒众已经擅入郡里,占据要冲,修筑庄园,才想要将用联姻的手段将我收拢为一门众······至于迎立我高氏子孙为家督,窃以为绝不可信!” “为何?” “井伊直亲以有一子,再过上几年就能元服,到时候直平公将之收为养子,许诺自然也就无法作数,况且我两年前便已经成婚,即便成婚也是侧室,庶子如何能够当井伊氏的家督?” 高师国对自己孙儿的判断很满意,做人处事,正该谋而后动,若是闻言辄喜,见小利而忘命,只能说是个目光短浅的势利小人。 高师国拈须笑道“不错,我也是以此来答复对方,可井伊家坚持希望你能入继,你觉得是为何?对於本家又有何利弊?” “井伊家所为当是一来,为了避免宛行分离,引狼入室;二来是为了能够快速弥补,因出阵信浓而折损的人口。” 高师盛手下的上千徒众涌入引佐郡,再加上有高师国、朝比奈元长两人在背后面推波助澜,井伊家一个应付不当,就有可能真的被反客为主,让外敌将引佐郡割裂开来,篡夺了井伊氏的家业。 反过来说,若能将高师盛并入为一门众,不仅可以避免宛行丢失,还可以补充出阵信浓而折损的青壮。 地头武士看重名田,而豪右国众则更看重领内的人口数量,人口越多,庄园开垦名田的数量才会越快,征调军役杂兵的数量才会越多,可以征收的年贡自然也会增加。 丁口大量损失,如果光靠百姓自己缓慢恢复,最快也好十来年,才能让一个孩童长大成年,其中还伴随着不低的夭折率。 吸收外来人口,恢复减少的民力,就成了最合算的做法,但流民多是临近郡乡的百姓,时长有豪族为此产生争斗,故而今川家为了减少纠纷,一直严格限制百姓流亡别郡,同样也禁止豪族随意接收大量流民入境,一次来均衡各郡豪族的势力。 井伊家有迎入高师盛做养子的想法,也就不足为奇。 “至于承继家督之位,大抵最后会不了了之,立嗣之言实难为信,反而要招致骏府的不满,此为弊端。但如果此回联姻成功,本家就能将势力范围扩张出去,一举打破远江豪族的压制,与三河樱井松平氏接壤,进而将整个敷知郡收入囊中。”高师盛答道。 武家为了应付继嗣问题,演变出来各种后世看来稀奇古怪的手段,比如兄长收养亲弟,祖父收养外孙,嫡女嫁给庶子,女儿嫁给孙子;不断过继傀儡家督,而真正的本家担任家宰,操纵家中事务,甚至还有大名反向入继家臣,让家臣入继主公家中,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骏府城目前实行的是嫡长子继承法,如果井伊直平收养自己曾孙儿奥山直亲的儿子,将重孙当做养子,那继承家业的优先权,就会自动排在高师盛儿子的前面,所谓立为家督,就是个笑话罢了。 高师盛与次郎法师成婚后,骏府便无法通过联姻手段,吞并掉井伊家,甚至为了避免井伊家与高氏合流同宗,势力过於膨胀,还会主动支持奥山直亲之子,来继承井伊家。 可以说,井伊家若是达成了图谋,简直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全部的利益最大化。 远江高氏这边,亦是要有所收获的。井伊家有意割让的领地,躲在临近敷知郡与三河国的地方,高师盛的领地就可以将整个敷知郡围拢起来,在本家的支持下,慢慢地进行蚕食鲸吞,敷知西郡称得上名门的武家,唯有滨名氏一家。 但滨名氏宗家暗弱已久,早就被各家庶流架空,分家们为了湖北的宛行地,争斗不休,绝非是高氏一门的对手。 只要将整个敷知郡,变成远江高氏一门的宛行地,引马城的本家就能成为真正可以比肩松井、朝比奈氏的縂旗头。 高师盛也可以从中分割到,最大的一块宛行地,甚至可以借助女婿的身份,来对井伊氏的家事指手画脚,有井伊家的支持和调解,也更容易在引佐郡站稳脚跟,最大程度上避免因为郡乡排外,以及争夺水源、开垦名田而引发的百姓一揆。 “如此,待我上承骏府过后,若是治部大辅没有袖书传下,这桩婚事便就这么定了吧?”见自家孙儿明白了此事的重要性,高师平也就不用多言。 骏府这些年,仰仗高氏的地方还有很多,料来也不会过於驳斥此等提议。 高师盛答道“悉听祖父大人安排。” 纳娶侧室,并非是他个人之事,身为武家嫡系子弟婚姻大事,也是家中用来进行利益交换的筹资。 之前家中同意他迎娶公卿姊小路家的女儿千花院,那是为了避免他妻族势力过大,反过来威胁尚家督继承人的位置,现在纳娶井伊家的次郎法师,则是为了扩张宛行。 高师高终究年纪大了,坐的时间太久,就有些精神不济,他最后说道“你若押领引佐郡,不可不提携家中的从弟们,你来之时,我已经让家臣选出一些才器足以出仕的子弟,待临走时,可选出一些合用之人,跟着同去赴任,也好作为家臣郎党。” 远江高氏延续了镰仓时的武家风俗,凡有出仕必登用同族为家臣郎党的传统。对家臣团的出身来历极为看重,高师盛现在麾下的这些人在高师国看来,皆不如同宗族人可信。 分出一部分庶流子弟,既可以担任高师盛的谱代家臣,同时也可以为本家分担部分压力。 “诺。”随后又问道“孙儿此行前往骏府,不知祖父大人可有话要嘱咐?” “谨言慎行。”高师国说完,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退下去了。 佛堂外夜色已至,院中也已经有婢女点起长明风灯。见到自己祖父有些乏累,且没有其他事情要交代的了,於是恭谨拜辞。 。 无弹窗 ------------ 第十四章存续家业无友敌 高师盛一路倒退至门外,换好鞋履后,心中不由长舒一口气,索性家中的方略与他的想法,并没有太多冲突和矛盾的地方。 虽然家中有拿他当做棋子之嫌,但现在他怎么也该是从棋盘上的兵卒变成走马,只要行步得法,一样可以左冲右杀,况且如今还有诸多徒众协力。 高师义一直将他恭送至门外,说道“大兄那处空房闲置以久,今天虽然让人略作打扫,恐怕还有不净之处,大兄此行回来带的徒众不少,今夜不妨暂且去我那处歇息。” “松井氏中乃是远江国内有数的武家,和泉守德勋名高,国内豪族不少都以他为首,为骏府重,两家虽因三方原而扰乱不断,但其亦有家学门法,将养出来的女子必定也很贤惠,足可为你之良配······你今年也即弱冠了?” “就快二十一了。” “早该成婚了,莫要学大兄我不知整天都在干些什么。我此行回来,带的不少钱财,除去敬献家中的千贯财货,亦有三百贯是专门赠予少辅你的······”高师盛伸手止住对方,继续说道“向松井家采纳、下聘礼自有家中出面,本不用我这个兄长费心。可你也知道,和泉守家中素来豪奢,与本家勤俭大为不同,总不能分院别居后花用妻家资财。” 战国时代的武家联姻,充满着曲折。 虽然这个时期的普通百姓的婚龄,小的十二三岁,长得也多在十五六岁就成家立业,但武家出于各种考量,成婚年龄反而往往晚于百姓,不仅是名门看重家格,就连寻常地头也竞相攀比,寻求门当户对。 未来的丰臣太阁,时在织田家担任‘值小役’的木下藤吉郎,亦是二十四岁才在织田信长的赐婚下,将浅野长胜的养女宁宁许配给他,终于是艰难成婚,归根结底还是受制于门迹、家訾的限制。 这么看来,高师盛二十二岁迎娶姊小路家的女儿,与高师义二十岁同松井氏联姻,反倒是极为正常的事情。 联姻作为两个武家之间合流,必然要充满着功利性,女子如果没有足够的嫁妆,必然要受到夫家歧视,反过来亦然。 家中虽然会向嫡子发放固定的薪俸,但也就是仅供日常花销罢了,这三百贯钱与其说是赠送给高师义的,不如说是留给未来的弟妹花销,避免两人因家訾问题而产生不合。 “高氏与松井家眼下处于敌对,谁又能知道,过上几年不会再借着联姻关系达成和睦,一起反对朝比奈氏?”高师盛顿了顿,接着说道。 “为存续家业,便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跟随时局而变化的方略。为兄这边与松井氏敌对,你大可安心完婚,若是和泉守以岳丈的身份试探,你大可修书斥责就是了。” 高师义明悟其中的道理,复又拜行一礼,说道“大兄,明日前往骏府城,还请替我向父亲大人与出云局问安,转告他们家中无事,祖父身体康健。” 高师盛看着几近与自己比高的二弟,伸手拍打着对方的臂膀,只是笑着说道“祖父那处不可无人服侍,次郎且快回去罢。” 他撇下引佐郡的庄园,自然不会是只为了回转家中探望求助,骏府城才是他此行终点,高师盛久不在家中居住,多年经营的人脉,尽在骏府城中。 甚至回来前早就做好了两手准备,若是家中执意要他回骏府担任侧近众,那他就去寻求骏府城那些旧人的相助,加上长田家相助,总能得偿所愿,索性家中并未强求。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箱庭各处亦是早早挑起灯烛,为青木大膳等人照明,高师盛从佛堂出来后,便带众人回返自己在居馆内的宅院安顿。 他所住的这间宅院不大,类似平山庄所,前后两进,院门没被锁住,早早有人将之打扫干净,点上灯烛。 前院东边是个屋敷,宽敞明亮,是用来会客的,西边则是类似兵舍的连栋长屋,专门隔出不同的间屋,以供访客、随从居住。 大平氏、国司氏等庶流中一些有意出仕的族人,早在高师盛前往佛堂叙话的时候,就在家中备好宴席,等候拜见他这位新家督。 一共大概二十余人左右,里面就有匆忙赶回城中一色贞秀,只不过他出身最为低微,只能居于末席。 这些人年龄差距甚大,并非都是年轻子弟,亦有不少蹉跎不仕的中年武士,甚至还有名五十来岁,临近隐退的谱代重臣国司元纲来辅佐他。 然却各有家学传授,或是精通兵法军略;或是长於律令文事。 不管是协助高师盛这支分家,对名下宛行进行检地,还是辅佐他押领郡乡都能够做的得心应手,足可以担任乡里的新地头,帮着处理统筹各类事物。 这些人不少都是与高师盛,彼此知根知底,与其说是审阅才器,不如说是在青木大膳、岛崎景信这些人面前刻意显露,以证明自身并非庸碌之人,免得被对方小觑。 略微坐了一会儿,来访的分家武士们,见高师盛显露困倦之意,就识趣地各自辞归,约定明早再来相送。 一色贞秀因家在城外,便一并留在宅院内,两人同榻而眠,再叙旧谊,直到半夜才睡下。 次日天才蒙蒙亮,高师盛就早早起来,敦促众人收拾行装,尽早前往骏府城中参觐,高氏出面为他求取官位,但骏府城的权门显贵,不可不一一前去拜望。 众人虽与他一样困倦,但亦知此事才是正道,只有主家的地位越高,他们在乡里的位置才能得到保障,递进的忠义才能有的放矢。 这次去骏府,自是不能够向回远江高氏本家所在的引马城那般随意,上百人前呼后拥,极尽排场之能事。 反而要轻车简从,步行的足轻暂且都留在了引马城,交由本家派人来管训约束,自己则只带使番骑随行护卫,大部分财货都被留在家中,倒是不用太多人手押送。 。 无弹窗 ------------ 第十五章东海名邑骏府城 国司元纲带着昨晚的那些武士,早早就在城门口等待,除了他们以外,还有十几个问询而来的各家中人,一起为他送别。 大井盛朝上前,接过他们的临别赠钱。临别时送川资以壮行色,这也是当世风俗。 穷家靠这些钱财行路,而对有钱的富裕之家来说,这些钱就并非是真的馈赠,而是因为道路不靖,用这些钱,以供行人向路过的神社、禅院供奉七福神,乞求‘七难即灭,七服即生’,此行能够一路平安。 骑马、乘车远行很危险的事情,堕马、坠车的事故屡有发生。御堂关白藤原道长的堂兄藤原道纲年幼时就曾因坠车受伤,被政敌藤原实资讥讽为‘呆痴文盲’。 公卿贵族尚不能免此路厄之患,况且是寻常百姓,乞求神佛庇佑便不足为奇。 国司元纲作为长者送了百钱,余人皆是十钱,高师义派来代为送行的家老,送的最多,给了一枚金小判。 此乃家中亲属的情谊,高师盛都没有推辞,待大井盛朝将这些钱都收好,他才登上辎车,回礼说道“国司大人、诸位从弟还请留步,在下去了。” 前方及左右两侧,原本牵马停驻的使番骑,各自上马,大井盛朝登城驾辕,立石泷放下卷起的竹帘。这队比昨日来时,少上许多的车骑,在诸人的目光中,迎着朝霞远去。 岛崎景信、北庄盛忠等人押送着两辆沉重的辎车,紧紧跟在后方,沿着街道向东面行去,赶赴骏府城。 从引马城到骏府,共要经过远江、骏河两国九郡之地。若是普通行人走这么一通,不说沿途盘查的数十个兵站、关所,若是没有郡中开具的文书,恐怕连本郡都出不去,就要被巡守的足轻当成浮浪驱赶,连投宿的地方找不到。 好在高师盛是以豪族的身份前往骏府城参觐,路上饥渴的时候,可以在乡中关所或是町宿场稍作休息。 因为没有步行足轻的拖累,众人行进的速度反而更快,一直到了第三天薄暮时分,到了骏府城。 骏府城本就是令制时期,国府台所在之地,郡中武家名门众多,豪商林立,人口冠绝三国各郡。 刚入有渡郡,街道上渐渐增多。路边的田野一望无边,远处庄园耸立,近处数十上百的农人、徒附散布田间。一名裹着苍巾的保司正襟危坐在田垄地头,身后站着两三名手持叉棍的差役,一大群百姓跪倒在地,看起来似是在进行土断。 无论保司庄头还是百姓,瞥眼瞧见了高师盛一行,随后便又回转到了原本的事情上去了。 高师盛一行三十余人,乘车从马,大多挟弓带刀,这要是在平山乡那样的小地方,早就惹得乡人跪拜俯首,便是再佐久城、引马城,他们这样规模的武士团也不多见。 巡查道路的兵站,早就派人过来将之拦下细细盘问,而这名庄头和百姓却仅是瞧了一眼,就不在多看了,可见平时有多少车骑队伍来往此地,管中窥觑,亦可知骏府之繁华。 随着一队座商荷驮队后面前行,不过时,骏府城尽显眼前。 所谓‘大城难防’,骏府城与京都、一乘谷城这样的繁华平城一样,俱是分作城下町与馆殿两个区域,而非是小田原城那种将整个城下町都囊括进去。 防郭者外城也,也即是说骏府没有的城下町没有封闭式的高大城墙,只有今川馆修建有坚固的防垒,二者合在一起才是骏府馆城。 虽然城下町是开放式的,但作为今川家苦心经营二百载的本据,骏府里坊却也是‘曲轮墙郭’防护坊区,而且‘曲轮坊’的面积很大,不仅骏府本地的百姓多在‘曲轮’内居住,寺庙、神社这类文化建筑也都是在城外各处的‘曲轮坊’里。 是以,围绕着今川馆的大小‘曲轮’、寺社,以及环绕全城的护城,实际上便形同成为了骏府的外城。紧要处设立兵舍,驻守回见组和同心众,以来维持治安,坤橹上幡旗飘扬,十几名持枪披甲的旗本分立在大手门两侧。 经过巽橹台,再穿过几个明显属于是城防的曲轮,还没从七弯八绕的道路中回过神来,无数嘈杂热闹的声响,已经喧嚷入耳。 巽橹台是城防设施中的一种,是种屋敷和橹台结合的石制建筑,多用于平城防守中,广泛修建在城内、城外各处,平时当做驻守军势的兵舍,合战时则成了对敌的小型砦关。 他们是从北门进来的,骏府的座市多在西南边,这里多是兵舍足轻家属居住的里坊,饶是如此,路上已是热闹非常。 长谷川隼人、大井盛朝、岛崎景信等人多没来过骏府,看得目瞪口呆,立石泷也被吸引住了视线。 只见一条大街笔直宽阔,足能容纳五辆辎车并行,路人行於两侧,车骑驰行道中。路边两侧挖有排水用的沟渠,以石垒隔绝,外侧空地多设篱笆,蓄养鸡鸭犬狗等家畜。 商座临街,各样招幌高高挑起,不时有人结伴进出,有时又有酒客醉醺醺的摇晃出来。往来行人中,不乏佩刀武士;驰行车骑上,多公卿贵人。 高师盛见惯了繁华场宿,也曾在骏府奉公,是诸人中变现中最为平淡的,其次则是青木大膳、北庄盛忠这两个在城北这处‘荒僻’所在乞食的浪人,故地重游亦是别有一番滋味,留在心头。 高师盛挑起车帘,说道“今川馆在城东,从这里过去有段距离,这两日赶路甚急,大家伙儿都累了,再提把劲,早点拜会上总介,也好将歇。” 诸人应诺,簇拥着他,行上街道。走上来才发现,这条街道被夯实的如硬土。路面上还铺设了河卵石,用宇土法混筑而成,车轮、马蹄踩压上去,咯咯作响。 长谷川隼人咋舌说道“这么大的一座骏府城,这么宽的路,得发动多少普请劳役才能修筑啊!” 。 无弹窗 ------------ 第十六章六世於烈筑名邑 与骏府城的规模相比,众人先前所见的连带引马城所在的诸多城池,简直都不值一提,可谓有云泥之别。 高师盛坐在车内,笑着答道“骏府城如此规模并非一代人之功,自范政公时就开始,今川氏历代家督都会大肆整备,治部大辅继任之初就筹资数万贯,雇佣百姓继续扩建,此乃奋六世之於烈,才得此名都大邑。” 骏府城目前尚不能算全部完成,城池周近还有许多空旷区域,既没有耕作开垦,也没有修筑房舍供人居住,显然是留着将来扩建之用。 立石泷从未出过安云郡,虽是忍者,但见识委实不多。 这会儿听到众人议论品评,遂挑起辎车侧帘,向外张望看去,也疑惑的问道“以往便听闻骏府城为东海道第一大城,如今看来果真不假,只是不知这些河卵石从哪里弄来的?” 扩建骏府城的那数万贯钱,便是长田家所出,大井盛朝当时虽还未出生,但家中以往多有人谈论此事,倒是知道一些,一边驾车,一边儿答道“骏州古称珠流河国,狩野川,富士川,安倍川,大井川这些河口内众多,比起其他花费,这些河卵石反倒是最不值前的东西。” 高师盛笑道“弥七郎所言不差,正是如此。”大井盛朝和小野忠明算是唯二有些文化之人,余下多是些粗鄙不名的文盲,若在乡里自然可以恃强凌弱,横行霸道,可在遍地公卿贵人的骏府城,就行不通了。 於是告诫道“你等莫要光顾着张望观瞧,来往行人甚多,不要冲撞了行人,且看住了后面的辎车,不要让其掉队。” 街上熙熙攘攘,不时有车、骑从他们边上儿经过,牛车多以辎车为主,珍饰华侈,外有帘幕遮挡,看不到里边的人,偶尔有妇人的香气从空中飘出,每到这时,长谷川隼人和岛崎景信等骑在马上的使番就会忍不住的多看两眼。 高师盛只得再次提醒他们“安心行路,莫要左顾右盼,冲撞了那家的贵人。” 从城北到城东今川馆,顺着城下町的主要街道走只有几里地,众人却感觉比从引马城到骏府的那段百里迢迢的路途更为劳累,不时的走走停停,避让行人。 还好,有高师盛的不断提点,青木大膳、北庄盛忠师徒两人,一个在前,一个在后监护,一路上总算没有出现什么大乱子,更无人因乱走而掉队。 就在抵达今川馆的城外的护城河时,迎面七八骑奔行驰来。 到了这里,就不是什么人都能随意靠近的了,有资格住在这个附近曲轮坊的人家,无不是东海道内的权门势族,远江高氏的别馆亦在此处不远,路途上守备的的主力,也从回见组变成了骏府的常备旗本队。 高师盛等人手持朝比奈元长、高师国两位谱代重臣的文书,亦是反复查验堪合过后,才被得以进入馆内路,对方既然能从今川馆内策马出来,身份必然显贵。 高师盛急令诸人驻马停车,避让道左,请对方先行。跟着岛崎景信一般降顺投诚的长冈右卫门,挑眉问道“明明是我等先至,何以不可先行过桥,偏要与对方让行?” 岛崎景信转身斥道“你是个什么东西,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还不给我闭嘴滚下去!”索性他们落在后面,众人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对面的骑从身上,倒是没人听到他们在嘀咕些什么。 大井盛朝把辎车停靠边儿上,安静等候,骏府今川家带给长田氏一族的阴影,绝非是这短短十几年就能抹去的,故而一进馆内路就不在多言,只顾埋头赶车。 北庄盛忠来头前头跟众人一起观望,说道“这几个骑马都衣饰华贵,羽织阵氅,后面随侍的那几名从骑看似郎党,却也穿竟狩衣乌帽,太刀在身,定然是御馆内的武家子弟。” 上有所好,下必行效。今川义元竭力推崇东山风雅,寄居在骏府城内的武士们,为了讨取那位治部大辅的欢心,自然而言的脱下戎装,换上公服,每日沉迷公卿们举办的在连歌、茶道之中,消磨因在困在城内无处发泄的豪桀意气。 豪商们也竞相攀比,一掷千金向购买各种茶具,时长花费重金邀请公卿、高僧参加茶道会,与之一起谈佛论法,只求这些时长出没在今川御馆内,能够直达天听的贵人能替自己不吝美言。 纵然知晓这是骏府再向豪族和座商的索羁手段,但又不得不趋之若鹜,否则就要被排斥在骏府城的权门交际之外,若无法查探到骏府城内的清晰动静,看似随意的一处动静,都可能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可毕竟武家数百年来的强横作风,显然不是这区区十来年的附庸风雅就能消磨殆尽的,这七八骑武士一路驱马行道,直行疾驰,街上的行人无论步骑,皆纷纷避让,不敢有一人发出怨言,虽不知究竟出身为何,但能如此张扬跋扈,必定是非富即贵。 长谷川隼人等受他提醒,才注意到来的这几名武士果真如他所说,穿戴不凡,意气风发,一看就知道是出去豪门大家。 别说他们这些外郡而来的乡下武士,就是出身显赫的高师盛,现在也未必能招惹得起,暂作退避,算不得什么大事,没必要因为谁先过桥,而发生无故的争执。 这可不是在乡下地头,跟着同样在烂泥地里打滚的穷陋武士,在平头百姓面前逞强争胜,只为了那点脸面,就打的头破血流。 这一路行来的所见所闻,不停巡行各处的回见组和旗本队,自然而然的将诸人那点自认悍勇的心意傲气,打的烟消云散。 这几人马速很快,疏忽间,已经从他们面前飞驰而过,不用人吩咐,诸人很快就回返道上,头一个登上桥头,往内城而去。 这回儿,是对面几名百姓急忙退避下桥,为他们这群策马拥车的武士让开行道,阶层俨然,尽在不言之中。 。 无弹窗 ------------ 第十七章近卫羽林姊小路 高师盛一行人先去的并非是高阶馆,而是公卿聚居的‘羽林坊’,先行拜见自己岳丈。 看看能否在他这里走通些门路,为平山党的武士们也在引佐郡和敷知郡交界处,谋求个一官半职,远江高氏为他的前程谋划,固然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可确是没有责任帮他手下的武士们出力。 於是略微指点一句,便让曾在公卿家中当过杂役的北庄盛忠上前带队,领众人前去姊小路馆所在的里巷而去。 寄居骏府的这支姊小路家出身乃是劝修寺流传下的叶室庶流,虽然挂名为羽林家格,但在京都过得属实并不算如意。 待传到姊小路公常这一代时,因‘应仁之乱’之故,朝廷在近江、山城、大和三国的御料所,被地方豪族和寺院尽数侵占,财赋尽失,使得整个朝廷陷入瘫痪。 让姊小路氏里面本就穷困潦倒的‘正五位’的左近卫少将家,更是雪上加霜,只能举债度日,一口气将家中菩提寺町场十年的收入都抵押出去,犹不以偿还牍债的情况下,只能卷好铺盖,带着子女落跑到东海道这个乡下地方,找正在骏府城招贤纳士的今川义元投献自荐。 姊小路公常倒是未曾想到过,就此一下子时来运转。 姊小路家虽然穷困,但家学传下来的茶道、连歌、蹴鞠、汉学等公家必须精通的才艺,倒是没有忘记,再加上是首个羽林家出身公卿前来投奔,一开始就颇受礼遇。 再加上利用过去的人脉,替刚刚继任家督的今川义元谋从朝廷处谋取到了治部大辅的官位,朝廷接受到了这么一笔进献,自是十分满意。 不仅大手一挥让姊小路公常这个羽林家庶流的官位抬升至‘正四位上’左近卫中将,将官位一次便升转了三阶,成了与骏府今川氏沟通的‘武家奏者’。 过去在京都,他这个叶室庶流羽林家不过中下层公卿,在摄关、清华家等大臣家面前,只能奴颜婢膝,装模作样的朝会里,更是连开口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但在今川家治下的骏府城内,却是摇身一变,成了不折不扣的高门大姓,先前来到骏府馆寓居乞食的名家和半家诸大夫这等最底层的落魄公卿,原本备受骏府武士奚落讥讽。 见终于有人上位,像是找到了个主心骨,纷纷投庇上门,结成羽林公卿一党,来报团取暖,随着这帮公卿十几年来,坚持不懈的卖儿卖女,终於是在骏府城站稳了脚跟。 在今川义元的授意下,跟骏府选拔出来的骏、远、叁这三个令制国内的小豪族不断联姻结亲,叙认远支宗谱,拉拢抬升这些新晋武士团的威望,以来对抗占据郡乡,不服法度的国人众,加强对于地方的控制。 这些落魄小公卿们,左手拿着骏府的养廉银,右手更是心安理得的接受这群乡下亲戚的供奉,替他们打探骏府城的风向,并时不时的替他们吹嘘家名门迹,作起声价。 靠着这些钱财,又重新过上了寝有卧榻,行有辎车,饮有茶酒的快活日子,单独居住在一条里巷之内。 每天起来后要么聚在一起吟风弄月,悲古伤秋;要么就是接受骏府内的权门和豪商的延请,前去主持茶道会,坐在一起清谈不倦,说是乐不思平安京都也不为过。 姊小路家作为骏府城内的公卿领袖,居馆更是大院深宅,峻宇雕墙,坐落在里巷第一户,门楣更是装饰的极为华丽,似乎是想把过去落魄的那些时日,全都追补回来。 ‘近卫羽林里坊’的道门狭窄,最外门驻守的回见组虽然查验过了堪合文书,可在没有坊内公卿的家人出来接迎,还是不能放高师盛等人全部进去,只能让一乘辎车先入。 高师盛知晓这些人也是奉命而行,并没有过多为难,让人将携带财货的辎车留在坊外的道旁,命随从的使番暂且看守。 由青木大膳等七八个人下马,步行簇拥着单乘入巷。府门外有两名挺胸凸肚的大奴,手持长叉棍棒,一左一右的立在里监门外站岗,门边有侧塾,塾中做的不是里监门,而是姊小路家招揽的执事坐守。 有道是摄关门前近卫将曹,姊小路羽林家执事的威风派头,纵然比不上摄关家门前的近卫郎,但比之个府生郎倒也是相差不远。 久在巷门处值守,骏府城内有名有姓的权门、豪商他都晓得,更其家人更是熟悉的称兄道弟,透过塾房壁墙上的窗户,看到这群来人车不过一乘,随从不过七八个人,亦无骑马,衣饰看着也是穷酸的模样,只当是那个半家诸大夫认识的乡下地头,过来请人赴会。 顿时没了上前攀交情的心气,青木大膳等人身上的衣服,都是上好面料制作的纹织唐衣,外有阵羽织罩身,若在郡乡也算是上品的行头,等闲乡下武士可是置办不起这么一身行头。 但在奢靡夸富,又风雅盛行的骏府城,只有那些普通奉公众和穷陋的小豪族,才会穿成这样招摇逛市,但凡有点门迹出身的武士,谁不是穿着狩衣出行。 故而这名坐在塾房内的执事,虽然早就看见诸人进来,却是理也不理,只当是未见,任由守门的大奴前去问话。 长谷川隼人等不敢同方才强桥占路的那几名武士争抢,可不怕这两个看门的家奴,还没等对方开口,伸手就将其一把推开,这两名大奴不过普通人,被派来看门,不过是因生的高大。 真论起手上的本事,连骏府城北浪人屋敷的‘用心棒’都不如,跟不用说平山党这帮子杀人放火的武士了,左边那个还有些不岔,张口想骂,但看见这些武士各个按刀在手,连忙老老实实地躲去一旁, 看着长谷川等人簇拥着辎车,就直往巷中闯。那名执事心底暗骂了那两名守门大奴几句废物,可也不能就让这么一群乡下武士,直接闯进去,打扰了巷里的公卿贵人,连忙从坐榻上起身,转出来,拦在里巷的窄道中间,问道“敢问诸位是那家大臣的亲眷么?” 。 无弹窗 ------------ 第十八章何敢妄思有今日 这名执事年有四旬,身材矮小,鬓角有些斑白,但脸色却是黝黑干燥,再加之有些驼背,虽然穿着件的绸衣,但还是遮挡不住那身穷陋习气和势利眼。 高师盛抬手挑起车帘,说道“渡边左卫门,岳丈大人可在家中?” 那名叫渡边左卫门的执事,是姊小路家从京都带来的老仆,本来只是没有家名的乡下老农,但随着姊小路家在骏府城内混的风生水起,也摇身一变,从下人成了一门的尊管执事,甚至跟三河国的渡边氏联上了宗谱,成了地头侍。 姊小路家为羽林少将,有权荫庇家人出仕,因此给他表举了个左卫门的官职,干脆就以此为名。 不过也正因为是老仆,高师盛刚一露面,就认出是自家老爷的爱婿,连忙上前打躬作揖“哎呀!婿郎您可算回来了!” 他再是势利眼,也是要分人的,对那些没什么出身的小豪族还可以抖下威风,但可不敢对自家老爷的婿郎还如此,陪笑着说道“真是不巧,老爷现不在家中,前去朝比奈备中守家中赴会了,估摸着要用完饭后才能归家。” 渡边左卫门口中的备中守,乃是骏府三宿老中耄耋仅存的最后一人,既太原雪斋之后担任家宰的谱代重臣,只不过因归还权柄於今川义元,退隐家中安度晚年,现在已经很少露面,以至于传出病故的消息。 朝比奈泰能为避免造成不必要的流言蜚语,所以时常会邀请骏府内的公卿和禅师来家中小聚。 既然是自家婿郎的随从,渡边左卫门一改先前倨傲的态度,连忙将诸人塾房内稍座,让奴婢奉上茶汤,随后看看旁边之人,悄声说道“回禀婿郎,今川上总介亦在公馆内做客,让我转告婿郎若是到了,直接进去便是参觐就是。” 高师盛略心道“难怪渡边左卫门这个家里执事,今天一反常态在里监门处做客。”,转首顾盼,果然发现姊小路馆外,多了几名披甲持枪的武士守备。 虽然今川氏真让他直入门禁,前去参觐,但他却不能当真,忙谦让的说道“你且先进去通禀一声,待随行的武士察验过后,我在前去参觐。” 渡边左卫门明白了意思,不用再多吩咐吩咐就推门外出,悄然无声的进去了公馆内请问。 瞧着对方离去的背影,高师盛颇为感慨,心道“三日前祖父说没想到我也能有今日。我自骏府城中离去之时,又何曾想过能有今日。” 去岁,他还是只是一个乡里的保司代官,休说郡内的曹吏对他虽说客气,如山内氏丰、松上信则两位通判,但却绝无恭敬之说,乡间豪族更是视他如无物,而如今莫说州郡曹吏,便是今川氏真也愿意屈身居馆中等他来拜见。 因果缘法,当真玄妙不已。殊不知在骏府眼中已经从一个寻常的谱代家臣,变成了一名可用之才,今川家文风昌盛之下,武德就显得略有衰败。 再加上多年未曾大规模用兵,虽然以东海道之广大,总是能够拣选出不少精勇武士,但若说负责破城克敌的阵代,比之武田、北条两家友盟便要逊色上许多。 甲斐武田家武有二十四将、文有真田、山本二军师;相模北条氏虽不似武田家那般名将辈出,但却胜在一门众多,且多为英才豪杰,足以辅佐宗家平定关东。 今川家这方面,则就有些强差人意,今川义元虽然有‘东海道第一弓取’的美誉,且初任家督之时,亦同样善武敢战,但与有如才若天授的义兄弟武田信玄相比,便就黯然失色,又因花仓之乱,一门众要么受到讨伐,要么受到罢斥,远离了骏府城权利的忠心。 再加上罢止兵戈,修养百姓安歇,以骏府城的繁华和公卿风气,来瓦解三河远江诸多武士团的不逊习气,世人谈及骏府今川氏的第一印象,往往便是豪奢夸富,附庸风雅。 事实上,今川家的军势比之甲信越、关东八州的强兵,并不逊色分毫。不过家中重臣却是显得有些后继乏人,尤其是在太原雪斋、三浦氏满故去后,仅剩侍奉过今川氏三代家督的朝比奈泰能。 朝比奈泰朝为人胜在忠义,若论能力比之骏河丹波守分家的朝比奈远长、信置父子相差甚远,在有骏河分家与远江高氏的支持下,仍不能全力将松井氏压制下去,其中固然有今川义元在后面制衡,可能力不足的缺点,终究是暴露无遗。 其余蒲原、濑名、关口、富士、冈部、高氏等诸多一门众和谱代家臣中,唯有冈部家和高氏武风长久,前者以勇猛善战著称,后者则是军势严整闻名。 尤其是高氏驻守尾张大高城一线,作为压制尾张的先手役,因此高师国才会对自己孙儿明言,骏府不会明面拒绝诸多的请求。 高师盛在信浓的功绩,放在朝比奈元长等老将身上的确不值一提,可如今情形已是大为不同。 骏府有意再次经略尾张,自是要想办法从年轻武士中提拔才器俱佳之人,事实上并非仅他一人,随军出阵信浓的武士中,立下不错战功之人都得到了封赏、 蒲原氏清被调回骏府城担任侧近众,随侍一年半载以后,就可以外放去远江或是三河国担任一郡守代,伊达宗纲则蒲原氏联姻,被吸纳进了骏府直臣行列之中。 虽然并不会因为这样一次与今川分家的联姻,就成为一门众,甚至连谱代众的影子都看不见,但也算是在以后有了一个不错的前程。 由此来看,今川氏真屈身来到姊小路馆内等他,绝非是单纯的一时兴起。 对於今川氏真会选在姊小路公馆会客,高师盛倒是并不觉得奇怪,姊小路家担任今川氏的茶道师范,便是他居住在骏府城奉公的那段时日,今川氏真便时常会轻车简从,借着学习茶道的借口,来姊小路馆内躲清闲。 今川氏真虽然早就继任家督,但东海道内的诸多政事,仍需今川义元这位大殿点头才能成行。这种‘怠惰’的表现,也是为了避免出现父子争权的情况。 。 无弹窗 ------------ 第十九章寄亲寄子轮参觐 姊小路馆正位于今川御馆内城中最内侧的位置,附近各处都有回见组守备,居住在内城中的都是深的骏府信任的家臣。 今川氏真在此会见,不虞担心出现遇刺的危险,亦不会太过於突兀,引起骏府城中权门的注意,胡乱揣测猜度,作为现任家督,今川氏真的一言一行,可谓都是具备极强的隐晦寓义,不得不慎重。 暮色渐浓,附近里坊中炊烟袅袅,行人渐少,羽林里这个时候才开始活跃起来,不少公卿的作息都是颠倒过来,这会儿他们赶赴宴会的时候,同主家通宵达旦,饮酒作乐。 一时间,里巷中来往的尽是乘御车骑的公卿贤彦,反倒是高师盛为首这几名武士显得格外另类,不少人都抬扇止住随从的胥徒,驻足观望,有认出是姊小路羽林的爱婿,又见公馆门口站立着骏府的旗本众,略微思索便就猜出了个大概,又忙令人启程。 又过了一会儿,渡边左卫门才急匆匆的从馆内出来,为后面的几名武士引路,这些武士皆穿着印有山岳纹的阵羽织,佩戴太刀,他们皆是负责出行护卫的‘大岳众’。 为首那人更是清美俊雅,遥遥地拱手笑道“家督命我等来迎你。” 高师盛连忙回礼“清十郎。” 蒲原氏清上前拉住高师盛,不让他把礼行下去,看着跟在他身后诸人一眼,说道“自你入城时,主公便就收到消息专门在此等候於你,可你倒好,这么几里远的路途,竟然一直拖到现在才至,若是在晚一些,我等怕不是就要再馆内歇息下来了。” 他语气里透露着亲热,看似埋怨,实令人感到亲近,这种热络的姿态并非仅是两人共同出阵过信浓,显然是得到些许内幕,想来当是高氏所求都得到应允。 “因要诸人未曾来过骏府城,故而带他们多转了一圈,观看一番城下町的热闹景象,故此才来的晚了。” 渡边左卫门就站在旁边,不敢打扰他们说话,跟着青木大膳等人陪立在一处。蒲原氏清对他说道“你带且带剩下之人下去休息罢,我带武藏守进去。”青木大膳等人不过是乡野地头,论及身份实不够谒见国主。 渡边左卫门忙声应诺,恭送他二人入府。高师盛与蒲原氏清一边互相谦让着,一边步入府门,而后门户咣当一声合拢,这座紧闭的大门,既隔绝了门外诸人的视线,又是对他们身份地位的阻断。 岛崎景信颇为懊丧,从得知今川氏真就在府内的时候,就急切的希望能够跟着一起进去拜望,若是这等私人下场合都无法见到,更不用说在御馆大殿内正式参觐了。 他自问人品虽不算好,但绝对是关东八州有名的武士,可与青木大膳比肩的豪桀,可自始至终蒲原氏清连看他两人,一眼都未有过。 站在街道之上,眼望天穹,不由长长的叹息一声,最后才转身跟在诸人后面,重新回转里坊外的塾房内闷坐,只盼着高师盛能信守承诺,将自己的名字提上一提。 步入馆内,当面一个高大的影壁墙,上面绘画了湘南地方,神奈川处的汹涌浪景,此图原本乃是他的义弟姊小路公景於海滨观景后所画,后来命工匠照着画卷,仿绘在墙上。 蒲原氏清与高师盛绕过这面画墙后,并列而行,闲话道“此行而来,新九郎是要在骏府常住么?” “非是,祖父命我开立分宗,此回是来接家眷回转乡里。” “乡里有甚么好的,莫说东海道诸国,就是全天下也未见得有多少可与骏府比肩的大城。”骏府城繁华富庶,能在城内生活确实远非乡下可比。 “祖父所愿,我作为晚辈自当听命遵从,况且庄园内徒附也要尽心安顿,骏府再好也不能因贪图享乐,就荒废了家业。“ 此行来骏府,除了拜望父母之外,就是来接妻子同自己一并回返庄园。 从远江高氏分家过后,便彻底放弃继承权,成为骏府名录下独立的豪族,即便是真的出任了检非违使,按照法度也是不必在‘寄亲’於城内,代替奉公。 为了避免东海道豪族离家太久,出现被代官、家臣篡夺家业的事情。骏府除了颁布‘家臣集住令’外,对国人众采取的则是轮替参觐制度。 即每年轮换一次,且为了减免小豪族参觐的经济负担,三千石高宛行以下的豪族可免除‘寄亲寄子制’的寄亲众。 高师盛刚刚分家,并无子嗣可以寄於骏府,且宛行还未正式确立,两者都可减免。 他现在也是领有千余名丁口的豪族,平山党武士团这三百来名徒兵,放在东海道内,也算是股不小的军势,正该好生恩养,稳固这份家业,实际上并没有多少闲余时间来浪费。 蒲原氏清点了点头,不复多言。他倒是忘了还有此事,只是略觉得替高师盛赶到有些遗憾,远江乡下纵然再好,也难及骏府城万一。 两人又略聊几句,过了前院正堂,再走过中院的山水箱庭,即是后宅。 姊小路馆的后宅很大,粉墙朱户,从里墙外就能看见宅中的画阁琼楼,又有枝叶繁盛的茂林、清翠挺拔的修竹亦高出墙上。 门外亦有几名佩刀的武士值守,这一路行来,粗略看罢也是要有数十名扈从散布在公馆各处把守,他们都认得蒲原氏清,连忙恭谨行礼,让开门户,将他们放了进去, 墙外只看见飞檐翘角,入得后宅,只见宅分数进,每一进,都有月门隔开,循廊内进沿途层台累榭,曲水凉亭,树影婆娑,莲荷相掩,整个宅院内都是极为清幽静雅。 高师盛去也不是没有来过姊小路家中,而且还久住过不少时日,但不得不承认,岳丈宅院内的山水景却是一绝。 不少权门在坐观之后,都愿花钱资助维护,扩建,因此姊小路家虽然年俸有限,却仍旧能够过着如平安公卿一般奢靡的生活。 。 无弹窗 ------------ 第二十章躬逢胜饯雅望宽 宅内奴婢甚多,过了个两进院子,已见了七八个婢女、小侍。 高师盛在成婚前就常往来姊小路馆,和馆内上下都很熟悉,这些人眼生的很,不免多看了几眼。 这毕竟是对方岳丈家中,纵然是家督亲临,亦要遵守宾客礼仪,蒲原氏清解释道“主公在此举办茶道会,公馆内奴婢不足,便从御殿内带来了些许人手。” 姊小路馆里还有女眷,为了避嫌今川氏正一行人自不呆在内居中,而是在一处偏院聚会,两人顺着一条石板路直走,宽阔平坦,足可以容纳数人并行。石板路两侧都是栽种有杨柳垂条。 沿着石板路前行,穿过中门,迎面便是今川氏真常来闲坐的庭院。 庭院左边是一座阁楼,右边是一个高台,两者之间有回廊相连。 阁楼有三层高,峻拔陡峭,楼顶采用的是天守样式,四面开窗。在最上面的屋脊两端各装饰了姊小路家的日轮纹盘、月轮纹盘,作相对映照状。楼体雪白,朱门褐牖。楼外有阶梯通入楼内,每一层都有望台。 春夏时日,可供人立在上边凭栏远眺,俯瞰城中风景;秋冬雨雪,因望台上有遮户横档,也可聚人闲坐,拥炉饮酒。 这座阁楼是为了专供今川氏真闲游修建的;而右边的高台,则是举办茶道会、咏唱连歌的所在。除去骏府发动两百人的无偿普请外,前后还有城中豪商捐赠不下百贯的各类建材,耗时一个半月才算筑成。 “新九郎,主公正在亭中饮酒,你我这便就过去罢。” 顺着蒲原氏清的指向,高师盛看见在庭院湖边的亭园里,可不正有数人在凉亭下饮酒。他说道“正该如此,你我快些过去就是。” 蒲原氏清和高师盛解下随身的太刀和胁差,交给早就等在路旁的俊俏小侍。 露亭是四角攒顶,下有平台,内置卧榻。四周樱树花卉。如今正值早春,樱桃绚烂,姹紫嫣红,微风徐徐拂过,使得整个亭台都芬芳馥郁。 虽未入夜,却早早点起灯火,将整个庭院映照的通亮如昼。 两名公卿正在相对弈棋,其中一个眉清目秀、玉面朱唇的少年以手支头,斜卧榻上。从高师盛这个角度可以看见他没有束冠,散发,举止风流洒脱,竟似在诸多俊俏小侍之上,亭中暮晚风凉,便在小袖唐衣外又披了件鹤氅大袍。 这名美少年的年岁看上去似乎不过二八年华,乃是高师盛的妻弟姊小路公景。 剩下和他对弈的,另一名年岁略长之人,便是今川氏真了。这位今川上总介仪表同样出众,举止不凡,更兼束帯狩衣,侍乌帽子,足穿绢帛,盘膝端坐软塌,左手中拿着玉碟酒盏,闭着眼睛思索词曲,跪坐在榻旁的几名貌美侍女鼓乐奏曲,以应合连歌。 这种雅趣,乃是与棋局与连歌结合在了一起,参与者不仅要思索手中的棋路,且每走一步,便需吟诵连歌,而后对手下次行步就需要找到对应的言诗,时间上亦有限制,因词句多采用古今诗集中的章句,极为考验棋手的的文化底蕴。 伴着乐声,高师盛与蒲原氏清两人走到亭前。侍女们看见了他们过来,想停下乐曲。 高师盛摆了摆手,示意她们继续,莫要打扰了这局风雅棋谈。 生活在骏府城多年,受到东山风雅的熏陶,即便是高师盛这种不善词赋之人,也能听出侍女们弹奏琵琶转轴拨弦,嘈杂切切,当是《万叶集》中的雷神之乐。 弦声悠扬,对弈两人歌声委婉。此回先手落子的乃是今川氏真,他悄然落子,吟诵诗歌道“杜鹃可憎,不乘时啼;花橘已见凋落,却来呜不已。” 对歌的姊小路公景的反应可称申诉,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杜鹃振羽啼,羽触花落;藤波花,似乎盛时过。” 却是奈良文坛宗事大伴家持的‘反诗’中,最为有名的两首《杜鹃哀》,一唱一和正为对应。 大伴家持一生中除了擅场吟咏爱情诗句外,在其宦海生涯中,患得患失,曾为了攀附橘诸兄及藤原氏而苦恼,在其作品中亦多有反映仕途经历。因此写了许多以杜鹃、橘、藤为题的歌。 杜鹃象征追求幸福的候鸟,“橘”代表橘诸兄派,“藤”代表藤原氏,家持就以杜鹃选择栖息橘树或藤树来自况,表露出他的忐忑之情。 公卿风雅多怜影自哀,讲究心性旷达。是以这二者的表现多为不拘小节,讲究随心所欲,所作所为即便会引起旁人的诧异也不在乎,所以常人很难分辨而出其中的区别。 今川氏真与姊小路公景两人便是如此,手谈到了性浓处,连前来谒见的高师盛都晾在一旁,不做理会。 按理来说,今川氏真如此放浪形骸,早该要引得家中重臣劝诫,但事实上在朝比奈泰能与高师国等老臣虽对家督过於沉迷公卿风雅有些不满外,对其民事政务方面的能力平家,却是颇为不俗。 今川氏真接手政务已有数年之久,不论是巡视远江,主持检地土断;或是颁布座市令,强化骏府的一元化;今川义元攻取三河国之战中,更是留守骏府城,全权负责后勤补给。 做出的这些功绩,诸多家臣都是有目共睹,唯一所缺的不过是单独出阵讨灭一家大名罢了,但这也不是什么缺点,毕竟骏府可不是乡下那些朝不保夕,随时都会覆亡的小豪族。 是以,骏府上下皆认为,今川氏真这位家督喜爱蹴鞠、连歌、茶艺等风雅之道,非但不是恶习,反而成了天资不俗的证明,只需再稍加磨砺,就足可以统御东海。 这一局手谈不长,待又来回博弈三十余合之后,所吟诵的连歌也从短句变成了长歌,这期间对弈的两人一直没有丝毫分心,高师盛耐心地等待。 待姊小路公景又唱完一首相闻歌后,今川氏真闭目无言,他举起玉碟酒盏,一饮而尽,将之摔在地上,坐直身子,而后睁眼长啸“渡船春雨至,舟上伞高低。想要赢得鹤千代一局可比主持评定会,还要艰难险阻,本殿不如多矣。” 。 无弹窗 ------------ 第二十一章善推人心入赤腹 姊小路公景懒洋洋地翻身而起,拍拍手,得意笑道“棋局如战场,我藤原氏自有将帅才,岂是尔等源家粗鄙武士能胜?” “新九郎以为令弟所言如何?”今川氏真哑然失笑,随即出声询问。 高师盛故作思索状,而后才拜倒回道“那大概,便只能待我岳丈病故之时,主公於堂上随侍在姊小路关白左右罢。”他此话之意,虽是用言语取笑,但实际是提醒自己这位妻弟不可无礼君前。 关白大臣藤原兼家的丧礼上发生骚动,众人皆是惊慌失措,唯有藤原道长行步绝伦,巍然不动,源赖光作为一时猛将,不禁自愧不如,称赞‘斯人其表,有将帅之器’,后来藤原道长於朝堂上平步青云,一路直升关白摄政。 姊小路公景只穿了件薄衣,还没有掩怀,听了高师盛的委婉责备,他浑不在意,举起桌案上的盛酒的角爵,仰首一饮而尽,从榻上起身,由侍女替他穿上木屐,扯住高师盛的手,笑道“义兄所言甚得我心,唯恨不得其时运来济。” 他生的本就风神曼妙,飘飘如谪凡歌仙,此刻展颜而笑,恍如春华绽放,令人不敢直视。蒲原氏清、今川氏真两人的相貌已很清美了,这位弹正中比之二人还要每上三分。——如果不是与其相熟,恐怕先入为主便要将之认作是名女扮男装的姬武士。 今川氏真闻言不禁莞尔,伸手点指这义兄弟二人,最后无奈笑道“你二人当真是可恶至极,竟敢在本殿面前口出狂言,竟欲谋害朝廷重臣?” 这位御殿素来随和,御下甚是宽免,即便是寻常仆役犯错,只要非是重大过失,往往也就是敦训两声,便就轻轻放过,更不用说眼前这两人都是故旧友臣,措辞看似严厉,但语气却颇为亲昵。 姊小路公景非但不怕,反而是大笑起来,转而回道“此为吾家,彦五郎既为客,使主家跪地拜行,何复赘言道义?” 今川氏真本哑然失笑,但在听到这句话后,顿时收起笑容,答道“弹正中所言极是。” 遂着履下榻,将高师盛从阶下扶起,今川氏真因个子比高师盛低,不方便打量,退了几步,上下观瞧,拊掌叹道“粗服布衣,难掩英气。”而后问道“没见到我派人送去馆内的印绶袍服么?” “刚一入城,便先来岳丈家中拜望,并未见得主公所送之物。”高师盛等人在引马城歇息一晚,又有辎车拖累,但高师国派出去的传信的使番却是连夜出发,提前两日就将高氏的所求,报於骏府。 正如高师国所想的那般,骏府并未拒绝远江高氏对检非违使的求取,甚至提前一步将告身发下,只是高师盛尚不知晓罢了。 “那倒是可惜,本殿还道你是见到我派去的侍从,才来令岳公馆谒见···算了···且先坐下来。”今川氏真坐回榻上,示意姊小路公景、高师盛、蒲原氏清两人也入座,待他们坐下后,又问高师盛“从远江前来骏府,百十里的路程,累了没有?” “本该早些前来骏府参觐,将乡中的事情安顿好后才敢出发,路过引马城时,被祖父留在家中训教了一通,所以有些耽搁了。” “我说怎么拖了这么久,我可是一直在算着日子等你来拜。想要好好听你讲讲,如何大破村上羽林、长尾越前这两位关东名将的,卿家无愧是军法严整,新九郎能以千余杂兵,旋即克复一郡之地,源平名将也不过如此罢了。” 高师盛诚惶诚恐地说道“外臣惶恐!能得此大胜皆在军中将士用命,我初入生死,德薄才劣,何德何能敢在主公面前邀此天幸?丹波守不已我卑鄙,任我押领一势阵代,已是令我受信若惊。不敢隐瞒主公,从出阵信浓那一日起,便时常夙夜忧虑,个人身死是小,唯恐因己之过而覆亡众军,折损骏府的威名。” 今川氏真让拂袖令左右奴婢上前为众人斟酒,笑道“卿覆军杀将,威折豪强,‘赤鬼武藏’之名,国人尽知。赤鬼以生杀为业,莫非也有畏惧死生之时么?”他这句话与高师盛先前的戏弄之言差相仿佛, 高师盛不以今川氏真的调笑为意,严肃庄重的回答道“外臣德行鄙薄,才知短浅。以新九郎之能,行阵代军事,正所谓‘如履薄冰’。唯有忠恪祗顺,才能上不负骏府所托,下无愧家名门迹。若因新九郎,使得天下讥讽骏府所用非人,以至于折损我今川家的威势,新九郎罪大矣!是以每思及此,总难免辗转难眠。” 今川氏真听他为骏府威声考虑,甚是欢喜,笑道“卿自谦过甚···,新九郎我知好刑名,有志才,原本想将你重新召回骏府与清十郎一并担任侧近。不过转念一想,而今骏府清平,你来骏府担任侧近无非只是管些不值一提的闲杂琐事,未免有些大材小用。” “刚好松井判官任期以满,当转任别职。汝父对我言明,卿有意求任地方为一佐吏,本殿素知你通晓律令,明察内敏,公廉敢为,行法不避豪强;又怀家学,忠勇仁孝,爱人如子,行恩义能感化恶党。本殿思之,豪猾久在为祸,致使郡乡不宁,若表你为检非违使判官押领远州引佐、叁州八名这两郡乡里,不知此议可合乎卿意?” “主公厚恩,错爱外臣,新九郎惭愧无地。”高师盛略感惊讶,先前祖父只告知他会押领引佐郡,却是不知为何又会多出八名郡,但还是立刻舞拜谢恩。 对於远江高氏求取美职,骏府略略权衡利弊,就选择了接受这等提议,不过为了制衡高氏,便也将刚刚受到今川军弹压的八名郡也一并交给高师盛监管,为得就是牵扯住远江高氏的精力。 倘若真的出现超出骏府难以掌控的局面,便可以暗中唆使三河豪族故意扰乱地方,借口弹压不力,将高师盛罢免掉。 再者并未在御馆内正式任免,除去顾及松井氏的颜面,日后也可以无有一人押领两郡之先例,直接将其改任八名郡检非违使,将引佐郡交由骏河国内的大姓弹压,这可谓一石三鸟之计,骏府进一步强化对西远江的控制。 。 无弹窗 ------------ 第二十二章奈何不得而为之 “卿祖父上书恳请骏府,欲为你求取井伊信浓守遗女,本殿已应允此婚约,另准井伊家将减封的两千一百石转赐予你,只是具体何时能够成婚,还需看治部大殿的意思,你可明白?” 今川氏真待人向来以诚,委任检非违使乃是不折不扣的工事,他身为家督,自然当以今川军的利益为先。 可高师盛与井伊家的联姻,却是公私结合的复杂情况。 对这种需要骏府之内,家臣团需要反而和议之后,再交由自己父殿今川义元定夺的事情,是以并没有玩弄权术,来用虚言欺诈隐瞒,而是直截了当的坦然相告。 从私人情谊上来讲,今川氏真也是希望高师盛这个旧友故臣,能够从远江高氏中分离出来过继井伊家,谋求一份锦绣前程,但作为家督,他却不能坐视远江高氏与井伊家合流,让本就不顺服的西远江再徒增变数。 井伊家作为前远江国主,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受到骏府的严密监视,若高师盛真个承嗣井伊家,日后主从二人难免要出现纠纷,若因此毁伤忠信友义,时非今川氏真所愿意见到的。 井伊家占据的引佐郡全郡,拢共一万七千九百於石高,再加上旁边丰田郡、三河国八名郡的宛行也不过三万一千石表高。 此回一次便削去二千一百石高的宛行,对井伊家的打击可想而知,更不用说其中还包括一座临近远滨淡海的宿场町,每年光从町中就可征得七八百贯的座敷钱。 将之赐下去,除去恩赏信浓合战的功绩之外,亦是在隐晦的敦促高师盛,只需尽心奉公,日后自会有更多的御恩功赏。 对於骏府这种干涉举动,高师盛早有预料,故而再次恭谨拜道“一切当悉以骏府法度为主,主公宽仁,无怪家中父祖的孟浪之言,新九郎已是感激涕零!” 高师盛虽然不愿意当个有名无权的侧近众,但却并不代表就不愿意同今川氏真这位骏府的现任家督,进一步加深双方之间的联系,若能有御殿在后面背书,他动手清洗辖郡内不驯服的豪族,扩张平山党的威势,就更具有大义方面名分。 今川氏真连连摆手,让人代自己高师盛扶起来,推心置腹地说道“法性院大居士与师平公老成谋国,新九郎与本殿都算是晚辈,岂能在背后非议长者?”不愿再深究家中权谋,改而问道“新九郎且与来说说,你这个检非判官打算怎么来巡查两郡?” 检非违使是要职,东海道三国因郡乡有大有小,故而并非每个郡内都会设有检非违使巡查。 尤其是三河国,因刚被骏府收入囊中不久,且三河国因是足利一门的兴起之地,武家名门甚多,哪怕只是一个寻常地头,往祖上攀扯都可能是幕府的奉公番役众或是相伴众。 即便这些武士团,迫于压力因而归降,顺遂二字却是根本无从谈起,一直打着历任足利将军赐予的‘不输不入’权,来公然对抗骏府。 高师盛可以说是第一任被派去三河国的检非违使判官,故而今川氏真随将此职授予高师盛,但却不能像对其他厅部那样,就此袖手不管。 临行上任前,来询问一二也是应有之意。 高师盛对这个问题早准备有腹案,答道“新九郎长年於骏府奉公,对引佐郡都不算熟悉,更不用说三河国的八名郡了,打算先微服私行,观历各乡,采风问民,查探百姓疾苦,待将乡里豪强的品行,各庄所内代官的好坏以及地头武士是奉公守法,还是姿耀私威,待都了解过后,再做决断也不迟。” “嗯,此法正合朱子公的《中庸》之道,检非违使干系郡中吏民,正该深重行事。”今川氏真显是对这个回答很是满意,弹压地方豪右,并非一味强硬就能达成目的,更多的还是要搜集不法的证据,而后在出面以法度律令,勒逼对方认罪俯首。 以《论语》、《中庸》等儒家典籍为代表的朱子理学,在镰仓初年便被传入,由首任武家征夷大将军源赖朝定为官学,足利氏开办校学,训教御家人忠义之道。 后来的北条执权也曾大力推广,建武新政最初的义理就是深受朱子学说的影响,各地武士团兴举‘尊王倒幕,大政奉还’的旗帜,起兵推翻镰仓幕府,南北朝对立之时,诸多北朝将士因‘忠信义理’而频繁倒戈南朝。 后又京室町幕府的东山文化,江户幕府的水户学说数百年推广,直至深入人心,可见朱子学说对武家的影响之深。 今川家在骏府开办的东海书社,主要传授的就是朱子理学为代表的忠孝仁义之道,其中忠孝说的便是对今川家的忠孝,高师盛诸多对答中,都甚合其中真意,无怪今川氏真大为满意。 随后笑问道“你打算何时前去赴任?” “原本打算今夜拜望父母后,明早谒见主公,既然今日已经先与主公会过面了,晚间问候后家中严慈后,明早就回转远江。” “也不用这么急,且留在骏府城内休息几日,正好明日家中要有一场评定会,你不妨随我同去,也好见见过去的旧友,他们可是早就想跟你一会。” 高师盛不这么想,他规劝道“骏府法度森严,外臣不可参与家中评定会议,且不说我如今尚未正式叙任押领使,即便真的叙任,身为检非违使也无权利参与评定,反而应早早归於地方才是。” “言之有理。”今川氏真从善如流,“既然如此,便按你所说。” 星月朦胧,夜色悄然,微风吹拂庭院中的竹林,簌簌飒飒,拂入亭中,不觉多了些许凉意。 案几上蜡烛随风曳动,满堂摇红。姊小路公景听了大半天,早就殊为不耐烦,这会儿两人终于谈完俗事,摇头抱怨道“彦五郎何必跟我义兄这拘谨无趣之人多聊,远江高氏一门,言必法度,行则规章,倒是比我这个正经出身公家的羽林还要迂腐。以本弹正来看,你二人倒是不似源氏武家,反倒更适合去京都当个寓居的客卿。” 今川氏真哈哈笑道“若做寓公,恐难在有如此骄婢侈童、车仗虎士相随,鹤千代岂会不知其中道理,非是喜爱俗世,奈何不得不如此为之!” 。 无弹窗 ------------ 第二十三章闲步里坊言洛京 今川氏真往亭外看了看,说道“只顾与卿说话,不觉夜色已至······,倒是有些饿了,你我二人便在羽林家中再叨扰一阵,讨些酒食罢。” 高师盛应诺,随后借着机会,说道“公馆门外亦我之随从,皆是在出阵信浓中立下诸多功绩的武士,外臣斗胆,恳请主公召其入府一并用餐。” “既然皆是有功於骏府的武士,卿便早该一起带来,早些与我相见才是。”今川氏真笑着埋怨道,两人正是宾主尽欢之际,自不会驳斥此等些许小事。 自有亭外候着的婢女领命,吩咐厨中准备宴席,另有一名武士,转身出门前去传召青木大膳等人入府谒见。 今川氏真为主,高师盛做客,姊小路公景、蒲原氏清作陪,青木大膳等人仅仅是在亭外遥遥拜望了一番,连骏府御殿的正容都未见到,就被安置去了偏院用餐。 在丝竹歌舞的相伴下,这晚间的一餐吃了近两个时辰。待今川氏真动身准备离去时,夜已深沉。高师盛与姊小路公景二人作为主人,於是率馆内诸人,一直将他送至馆门外。 公馆门外的街道上早无人踪,今川氏真仰望天色,并未登车,反倒是屏退掉不相干的外人后,说道“夜临宵禁,你我等人倒是长乐未央······,新九郎,我本该还有许多话等来日聚会在与你详谈,你有意明日便归还远江赴任。这样吧,本殿长话短说,你我二人便就在这里巷之中叙谈几句,如何?” 姊小路馆外很安静,一个路人也没有,诸人被屏退后,只剩几名大岳众的武士随行。 高师盛应道“是。”心中却是奇怪,想道“主公却是不知有何事要与我来说?竟然这么急切,先前要我留在骏府几日,相看并非是全为叙念旧情。” 跟着今川氏真沿路慢行,蒲原氏清也跟了过来,今川氏真负手踱步,放低声音,说道“你在信浓之时,应该也已经见过了幕府使者。” “是。” “那你想必已经知晓幕府广结四方大名,意欲借助诸国兵马上洛勤王,驱逐三筑之事,并非与先前那般空穴来风。” “外臣听说,长尾越后已经打算今年五月率领五千精锐上洛,声援幕府。” “不错,本家身为足利一门的连枝众,你觉得是否有必要分出军势支援幕府?” “此非外臣所能言及之事,自有家中重臣合议。”听到这里,高师盛心中咯噔一声,约莫猜出了几分今川氏真想要说什么,暗道“莫非和上洛有关?难不成今年就要出阵尾张不成?” 今川氏真对於高师盛的回答早有预料,干脆顺着自己的话往下去说“三筑跋扈,以至於公方流亡朽木谷,三好兄弟的朋党布列近畿州郡,三好氏不过小笠原庶流出身,四国土豪,典厩细川氏的家宰执事,只不过因主家内讧,凭借拥立之功才得以从中脱颖而出,窃取主家细川氏的实权,前几任权臣皆不足为据。” “然三好长庆此人,实乃天下枭雄,当世豪桀,自把持幕政以来,对外屡屡挫败诸多豪强的包围网,对内镇抚家中不平,公方前些时日命那古野殿传书本家,意欲想从本家求取军势相助,来逼迫三筑退出山城国,将幕政奉还,允诺事成之后曾任本殿为尾张、三河、美浓三州守护···家中虽说自有公论···可本殿心中却总觉有所难以决断,身边侧近多不偕军法,故而想请新九郎教我。” 那也古殿本名今川氏丰,乃是今川义元的五弟,早年便过继去了今川氏於尾张国内的分家傍流那野古家。尾张国那野古今川氏,乃是明德年间今川仲秋担任尾张国守护时,流传下来的一系分家。 享禄五年,为胜幡城主织田信秀以奇策攻入城中,并攻陷那野古城,将今川氏在尾张的重要分家给覆灭掉。 但不知出于何种原因,那野古城沦陷后,今川氏真并未返回骏河,而是而是逃亡去了京都,不过也正是因此而避免卷入后来的‘花仓之乱’,得以保全几身,现今受领了幕府左马助的官途和相伴众的身份,由今川家的供奉日常开销,专门负责今川家与幕府之间的联络。 今川氏真在前稳步当车,高师盛与蒲原氏清、姊小路公景三人亦步亦趋,跟在身旁,大岳众的武士护卫辎车随行在后,最后的则是平山党及几名牵马的姊小路家的仆役。 “你或许还不知晓,今年年初,强情公方苦苦等不到勤王义军,在细川藤孝等幕臣的劝说下,与三好长庆再次达成和睦,被重新迎回京都幕府,但是三好长庆的权力依然很大,政所执事伊势贞孝更是三好家的派在幕府内部,监视公方的爪牙。” “被排除在幕府之外的近畿大名,畠山播磨和六角左京大夫对此非常不满,遂有在畿内举兵反对三好氏之意,公方将军看到机会,於是一番联络下,又定下了驱逐三筑,再兴幕府的方略。” 播磨守说的是三管领之家的河内畠山氏现任家督畠山高政,他本为家臣安见直政兵谏追放,后在三好长庆出面调解下,才被游佐长教重新扶持回高屋城,继续担任傀儡家督,权势仍旧操持於游佐长教、木泽长政、安见直政三名逆贼之手,而且还多了三好氏家臣松永久秀的欺凌,遂同三好长庆反目。 畠山家河内国的州郡虽然尽数落於河内三人众之手,但在纪伊、大和两国仍颇有影响力,诸多豪族与武士团、寺院愿意奉其为主,先前畠山高政被放逐时,就前往纪伊发动纪州豪族,又募雇杂贺众、平一揆武士团,以及根来寺僧兵队跟镰仓三人众对峙。 如果真的破釜沉舟,畠山高政未必不能凭借三管领的名号,纪伊、大和、河内三国煽动出一支上万众的一揆联军,同三好家决一死战, 。 无弹窗 ------------ 第二十四章刀斧悬颈不知落 左京大夫则是在说,南近江守护大名六角义贤,其在三好长庆与幕府和议之中,出力甚多。 结果却未能如愿以偿,得到北近江守护职,於是认为自己受到了三好长庆的愚弄,随即与畠山高政达成盟约,公开支持其驱逐家中游佐长教、木泽长政、安见直政这人众为首的镰仓众等一干逆臣。 同时首先无视三好长庆新近颁布的‘近畿无事令’,派遣家中先锋大将蒲生定秀率兵五千出阵江北,包围住佐和山城,攻打想要投身三好家的附庸国人众浅井氏。 所谓幕府职役不公,更多只是找出来的借口罢了,归根结底还是多年以来三好家独霸近畿,肆意插手其他大名与豪族的家中事务,惹得天怒人怨。 只要三好家一日在位,这种扰乱就绝不会停止,而且这种扰乱甚至有扩大化的苗头,丹波国守护波多野氏、山城豪族一揆众、京兆细川氏余孽,甚至是石山本愿寺的法主也都是蠢蠢欲动,或明或暗的想要联手,抵制三好家在近畿扩张的势头。 今川家向来密切关注天下局势,尤其是近畿地区的变化。 除去姊小路家花费重金通过公卿打探来的朝廷消息外,安插在幕府内的奉公众以及东海道的行商队伍中的忍者,都源源不断的将各种消息传回骏府。 诸多讯息都在表明,一个新的三筑包围网正在组建中,也无怪今川氏真在接到公方御教书后,举棋不定,考虑要不要从水路派兵也参与进去,向近畿宣示今川家的武力。 高师盛点了点头,公方与三好家达成和睦的消息,他在远江时就从过往商旅口中探听到了。 但这些,只有朝幕才能打探到的内幕消息,他确实不知,旁边的姊小路公景轻扣折扇,替其答道“谁能够料想到公方回返京都,竟然会促成原本毫无起色的三筑包围网。不过也对,过往三好长庆的身负乃是幕敌,各家豪族都可以名正言顺的无视那位管领代的号令,而今迎立公方回返幕府,有此大义在手,麾下数万雄兵整戈待发,刀斧仿若悬颈而不知终其落处。” 姊小路公景能被今川氏真引为侧近众,时长得以随侍在身旁,自不会是个只知道每日宴饮玩乐的寻常公卿,所说言辞,可谓是放矢有中,直接指出了这次三筑包围网成行的主要原因。 “不错,我若是近畿豪族,也要一日三惊,生怕自己被三好家寻找过错,栽赃罪责,直接出兵讨伐。与其束手待毙,倒不如率先起来反抗,人多势众下,也能让三好家有所顾忌,再不济三好长庆也要先去击破六角和畠山家,才会有心思对付其余摇旗呐喊的国人众。” 高师盛对自己妻弟所言亦是赞同,正如甲斐里面的山猴子要被砍杀前,总会先推出去来挨刀,若是三好长庆落败,他们自然会更在后面落井下石。 但要是三筑再次大破幕府军,这些跟在公方身后摇旗呐喊的近畿豪族,不需三好军费一兵一卒,就要作鸟兽散,争前恐后地向那位京都副王,谄媚献降。 蒲原氏清在后面说道“公方连寓居京都的氏丰公,都想办法联络上,可见这位强情公方恰如其绰号,不肯安心呆在京都做个傀儡一般的提线木偶。” 高师盛点头赞同,只看足利义辉过往调解大内、大友家在九州的争端,授予尼子晴久山阴、山阳两道八国守护役职,使其兵临播磨威慑三好家的河内经略,再到去年派人调解长尾、武田的信浓合战,就知道这位强情公方其志不小,绝不似先前那几位将军那般,当个安心画诺,坐啸山水的风雅将军。 醉心剑道之人往往刚愎独断,这点高师盛在青木大膳身上就能看出来些许端倪。 若说这次的三好包围网,没有公方在后面作为联络,这么多家豪族绝不可能这么快勾搭一处。 不知三筑会不会后悔,将这位向来不安分的剑豪名手迎回京都。 但在高师盛看来,除了畠山高政这位决议夺回河内国,想将因‘应仁之乱’而分裂成縂州、尾州两家的河内畠山氏,在自己手中重新合并的播磨入道外,连六角家在内的的诸多大名、豪族早就失去了同三好长庆这位‘天下人’一战的勇气了。 是否能够跟三好开战,大概要看长尾景虎带兵上洛之后,再视情形而定。 至少高师盛不看好这次的包围网,他只记得那位越后义将上洛之后,匆匆献礼之后就率军离去,根本没有同三好家正面相争过。 毕竟三好家直到三好长庆兄弟纷纷暴死,内乱过后的三好家还能在家宰筱原长房与三好三人众的率领下,够凭借四国众横行一时,四处弹压近畿诸国,跟当时上洛的织田军打得有来有回。 不知该说三好家太强了,还是近畿的豪族太过昏庸无能,一触即溃都不足以形容这群京都武士团的羸弱。 高师盛稍稍思略一下言辞,遂答道“外臣见识浅薄,恐难给殿下解惑,不过窃私下揣测,家中评议众恐不会愿意出兵正面同三筑为敌,正如殿下所言,三好修理大夫号位京都副王,有半将军之称,本家只为此些许虚名同其相争,确是殊为不值得。” “是也。家中重臣亦多持此态度,父殿对此事不闻不问,全权交予本殿来自行处理,······新九郎也认为本家恐难上洛成功么?”今川氏真略微皱眉,以他看来,本家就算不派兵出阵,仰仗东海道三州之富庶,完全足可以支援些钱粮、甲兵,躲在幕后操纵局势的变化。 可家中老臣的回答多是模棱两可,总结起来,差不多就是认为这种行为有些不切实际,宁可幕府继续衰败,也不肯支援一分一毫。 这让今川氏真殊为不满意,认为家中由一门、谱代,以及外样大豪组成的评定众有轻视自己的意思,来询问高师盛自然是想得到一些不同的回答,故而语气有些难免有些不悦。 。 无弹窗 ------------ 第二十五章食君之禄忠奉事 纵然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或许会让今川氏真有所不满。 但高师盛本着主从恩义,还是决定照实回答道“大殿此举,正是在磨炼主公的才器,外臣以为正该多听询家中老臣的意见和看法,切不可过於垂重我这般的幸进侧臣,主公若问我对起衅三好家一事的看法,外臣与家中谱代的看法基本相同。” 骏府非是今川家一人能够言决,即便是今川义元,在很多事情上,也要听取诸多评定众的意见,今川氏真如果在现在威望不著的情况下,流露出丝毫专横独断的意思,很难保证不会引起老臣的反感和不满。 这些不满未必会针对今川氏真这位家督而去,但身边的侧近一定会被安上‘幸进佞臣’的名号,认为是这些‘佞臣’唆使家督胡作非为,若是引起新旧家臣对立,就未免得不偿失。 “卿於远江奋勇搏击,诛灭豪强,可称果决勇敢;於信浓率羸兵死斗,屠灭一郡,实为悍将。何以如此灭本家的志气,去扬旁人的威风?”听到自己过去的侧近众,居然也持反对态度,为三好家说话,今川氏真也有些无可奈何。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臣下未曾想到幕府为了求取本家支持,竟然愿意将三州守护一并赐予殿下。可殿下须知,尾、浓两州,土地殷实,户口众多,自古以来便是令制上国,即便拿到守护役职,难不成织田、斋藤两家大名就会倒戈卸甲,以礼来降不成?天下守护多矣,臣下得幕府表举为武藏守护,若真能如此,何不前往武藏就任,令北条家退还一国?” 今川氏真无言以对,他自是知晓幕府役职不过虚名,但一想到能够身加五州太守,着实难以抵挡这等荣誉,悻悻反驳道“卿不见阴阳一太守尼子大夫?” 高师盛答道“我听闻阴阳太守尼子大夫晴久公,而今已然重病缠身,不能起榻。八州守护从古至今,所获此殊荣者亦不多矣,尼子家佐佐木判官末裔,四职之后,家门与今川氏伯仲之间,骏府如今歌舞升平,反观月山富田城却一日三惊,外有毛利元就口边,内有八州豪族叛乱迭起,无力镇抚,政令难出云州。这样的虚名不知道取来何用?为一时的虚名爵禄,却给家中召来无穷祸患,非是明主所为。” 尼子家原本与三好家甚是和睦,互壮声威,结为援引臂助,这是先前尼子家前代老家督,有‘云州之狼’称号的尼子经久定下的远交近攻的外交方略,仅仅是口头承认三好家管领代的身份。 就换得三好家这个占据南海道,控制濑户内海的百万石高大大名做友盟,在旁边震慑但马国山名氏和备前国浦上氏,使得尼子家可以全力西进,放开手脚,全力以赴同大内家争夺西国霸权。 尼子晴久攻克不动大内家,反而数次败给毛利元就这个过去的家臣后,为了维持住尼子家在苇原中国地区的声势,改而东进,向备前、播磨两国进发。 擅自经略三好家看中的未来领国,甚至竟然只为了八州守护的虚名便毁弃盟约,屯兵於播磨国,威胁三好家在四国的本领,不仅失去了重要的盟友,更凭空竖一大敌,可谓极为不智。 “莫非卿以为本家督会是亡国之主不成?”这番言论,让着实今川氏真大为不满,纵然心知此言说得在理,还是有些恼怒。 “本家除了与北条、武田签订《甲相骏三国同盟》外,对外一直也都与三好家保持着相对和睦的关系,虽然没有公开表示承认三好长庆管领代、副将军的身份,但是也不似别家大名那样旗帜鲜明的反对,敢为为何?”高师盛在席上并未多饮,但正如‘心忧如醉’之词,他身为今川氏的家臣,兼之为家督信爱的旧友,觉得自己还是应该进最后努力来劝诫。 “皆因东海道位处沟通近畿和关东的重要商业枢纽,近畿每年仅兵粮就多达二三十万石,输送向关东八州、陆奥出羽这些相对贫瘠落后之地,本家什么也不用做,就可坐收万贯关税,这还不算底下关所克扣、盘剥,一旦与三好家交恶,势必会影响到商业贸易的往来,进而影响到评定众内诸位家老的钱财收入,响应公方容易,但造成的后果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比起行商队伍能给骏府带来的真金白银相比,公方是否近江国的坂本城还是朽木谷,对於今川氏的家臣们来说,明显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一旦商税减少,骏府还怎么每年颁布德政令,用什么来赈灾?这些年来天灾不断,一旦停止德政令和停止赈灾,骏河、远江还好说一些,怕不是三河国立刻就要遍地一揆,十年镇抚的努力,恐怕就要付之一炬。” 当然若是公方愿意屈尊前来骏府,由今川家出兵迎立其上洛复位的话,今川家君臣上下,肯定是迫不及待就会向天下发布御教书,跟三好长庆正式决裂宣战。 问题是,足利义辉这位剑豪将军又不是傻子,在近畿哪怕再狼狈还有大量奉公武士团支持,有足利幕府二百载的威望勉强支撑,再不济如现在这般,同三好长庆恢复和睦,就是当傀儡,结果也比出奔别地要来得好。 要知道被细川晴元、三好元长拥立出来跟病故的‘大御所’足利义晴争夺将军之位的‘堺公方’足利义维现在还在阿波国平岛馆隐居。 谁敢保证足利义辉逃出近畿后,三好长庆不会重新将‘堺公方’扶正,不过这是双方彻底撕破脸面之后,才会做的大逆不道之举。 那时三好长庆固然是天下首恶,但足利义辉这些年好不容易在地方守护大名之间,建立起来的为数不多威信,又要丢得干干净净。 现在无论怎么争斗,还都是公方与管领、管领代之间的家私事。借兵讨伐管领代,招揽大名上洛勤王,过去也不是没有过先例。 至少名义上还是幕府控制着近畿和南海道这上百万石高的宛行。 。 无弹窗 ------------ 第二十六章丈夫雄飞安雌伏 夜近中宵,高师盛等人不可能在随意进出各曲轮坊,故而选择留宿在姊小路公馆内,索性公馆各处偏院众多,就是随行人数再多一杯,也足以安顿。 高师盛身为姊小路家的婿郎,家中一直都为他保留着住所,况且妻子也在后宅,自然不同住在偏院中。 他的这处宅院前后两进,总共五六间屋宅。前院是给下人居住的,有个老仆负责日常洒扫,后院乃是夫妻二人居住的正宅,有两名婢女听从差遣。 院中种着一株高大的樱树,正值樱桃花落,香雪纷飘,落得满院芬芳。高师盛肩披鹤氅,独坐廊下,举杯观望,月光如水泼洒似的照将下来,花枝摇曳,清香袭人。 他叹了口气,也不知想起了什么,颇有些感慨地说道“一人势穷,如之奈何?” 今川氏真对那些肺腑之言,并未怪罪,但亦觉得他有些大惊小怪,甚至姊小路公景与蒲原氏清也觉得他是杞人忧天。 看样子并未将之放在心上,谁又能够想到今川氏马上就要步尼子家的后尘? 妻子姊小路千花院不知他心事,只觉得‘无病呻吟’,一边指挥着家中的仆役赶紧去前院,替来家寄宿诸人的屋舍去送些茶汤醒酒,一边抿嘴微微嗔怒道“鹤千代半夜又跑出去,跟那些个无赖子厮混,你这个义兄竟然也不阻拦?过往你总是能带人将他抓回来,今儿倒好,眼见夜深人静,不去替我将那个不成器的拦下,反倒有闲心坐在这处饮酒,来赏甚么樱花!既知晓一人势穷,就该让跟你回来的那些个武士上前动手将人拿住!” 高师盛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笑道“公景雅量风流,我这个俗人哪里敢去阻拦,再者他是骑马混在主公随从队伍里面的,我总不好上前将连拉带拽,传扬出去,你这个尼将军的脸面上不也是无光么?” “你们一帮人聚在箱庭饮酒取乐,很是惹人嫌烦,若非是看你带的手下的武士回转,不好落你等面子,不然知道彦五郎同意你纳娶侧室,早久带人把你们三人通通撵出门去,那才是尼将军的威势!”她因知武家之中纳娶侧室非个人所能左右,事已至此,倒是没有必要多想。 姊小路千花院并未梳盘宫鬓,秀发如瀑散下,身上简简单单的穿着一件云纹吴服,姿容温婉,身如长柳,一双丹凤眼清清澈澈,宛似那夜空里的明星。 许是姊弟的原因,也不知那个地方,竟跟姊小路公景颇为相似,只随随便便站在那里,便教人自惭形秽。 幸亏是高氏子弟多美姿容,高师盛虽不及姊小路公景、今川氏真风雅文秀,但也是一个形貌伟岸的男子,中上之姿,长年埋首文牍,亦有书卷气,且去往信浓厮杀过后更平添几分武家的豪迈,相对而见,倒很是般配。 高师盛嘿然,他可不敢再继续争论,这位贤内助虽是公卿之女,可因家门败落已久,早早就随父亲寓居骏府城,比起骏府城其他武家还在学习茶艺、花道的女子,虽生得貌美娇柔,却是个能骑马射猎,英姿飒爽的姬武士,替姊小路家这两个不成器的败家子,打理家业。 出嫁后因不放心父亲、幼弟,除了白日要去侍奉公婆,晚上还要回家中监管仆役,不让一众公卿在家中胡作非为,即便是今川氏真这位家督御殿见到这位‘藤原尼将军’也要头疼不已,好几次与小姓、侍女在姊小路馆玩乐,都是被直接当众撵出门去,训斥的好一阵灰头土脸。 今川氏真与高师盛、姊小路姐弟三人自小相识,倒是不会因为此等事而心生不满,加之更是在两年前迎娶了高师盛的三妹小松殿,论及关系更是深厚,自是不会因此动怒,即便当时叱怒,过后也唯有一笑而过罢了。 “祖父所命,实乃不得已而为之。主公已经任命我为押领八名、引佐两郡的检非违使,并安堵引佐郡内的两千一百石高的宛行,至多两日后,便就要前往乡里就任。”沉默对视片刻过后,高师盛言辞低落,心中诸多莫名的情绪,一起涌上心头。 “此一番离开骏府,不知何年才能再得以回转,少年时都是期盼着能够早早脱身返还家中,而今真个要走了,反倒是有些万难割舍。” 自此一别,恐余生真的再难以回转,亦或是再临骏府未必还会在是今川氏谱代家臣之身。 人非草木,孰能真个无情无义?他与今川氏真之间除去君臣之义,尚有故旧之情,纵然这份情谊正随着身份变化,而渐渐变得越发功利,不复旧观。 可他仍有想要同对方相互扶助,在这战国乱世中艰难存身之心,共致泰平。 “骏府虽好,终非大丈夫久居的所在,侧近众虽然显赫,却没有半点实权。昔者廉义公为太政大臣,受制於法兴院,坐困家中,复而叹息‘大丈夫当雄飞,安能雌伏?’遂在失意之中死去,将家中摄关之位沦丧敌手。夫君既然有意如江北俊鹰,展翅雄飞,又何必做女儿之态,徒惹我这一妇人笑?” 廉义公与法兴院具是平安朝中期的公卿,前者名藤原赖忠,后者为藤原兼家,藤原赖忠先后担任圆融、花山两任官家的关白及太政大臣,后在朝政争斗中落败於藤原兼家,新继位的一条官家任命藤原兼家为摄政,兼家之后,太政关白的摄政之权为藤原道隆、藤原道兼、藤原伊周、藤原道长一系世代相传,前人不自力,后人复哀之。 高师盛、姊小路千花院两人自成婚以来,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对要随丈夫前去远江就任,除了略有些担心没有了管束的父亲、幼弟会闹出些荒唐事外,倒是未曾对去乡下地方有何不满,反而见到丈夫如此患得患失,出言相教。 姊小路家虽然落魄,不复家祖左大臣三条实房公时那般名重天下,但家学眼界却非乡野武家之女可比,深知骏府固然繁华,但却是终非战国乱世的旧居之地,故而姊小路千花院从一开始便很支持丈夫前往地方任职,催他建功立业,而不是在骏府中为虚名所困。 。 无弹窗 ------------ 第二十七章杜鹃不鸣奈何如 “杜鹃不鸣,如之奈何?”高师盛听闻妻子所言,举杯相邀明月,回想起主公今川氏真与妻弟姊小路公景的两首《杜鹃哀》,不由得黯然垂泪“杀之、诱之、静待之,亦或替其哀之?霍公燕雀,绕枳三匝,何藤可依?唯有哀鸣泣心血。” 杜鹃不鸣,织田信长杀之不足惜,丰臣秀吉诱之自然啼,德川家康待之莫须急。 战国三英所给出的给处的结论各不相同,但却都体现出了不同的心性,后来亦成为君临五畿七道的天下人。 今川氏真待到杜鹃来时,会如何相待霍公燕雀?又能否将之伸手捕获,使其高声鸣啼。 骏府如今之威势,正如日中天,可隐患亦有不少。远江水患频发,纵然今川氏几乎年年颁布德政令,可百姓仍旧难得休息。国中五姓恣意横行,民怨沸腾四起,豪右愤恨已久。 三河国松平、吉良二姓为首的诸多豪族虽董之以严刑,振之以威怒,终苟免而不怀仁,貌恭而心不服。 武田、北条两家友盟心意叵测,久有窥视东海之意······ 殷殷劝诫之言,发自肺腑,唯恐今川氏轻敌冒进,沿着尼子家的前车之鉴,赶奔后尘,以至于牵连远江高氏。 今川氏真才器堪足,亦是英武之主,对此老生常谈的谏言,并未放在心上,反倒是觉得这位旧友年岁未老,锐意先衰,於是改而攀谈风月闲话,迫切想要在父殿今川义元的面前做出一番功绩的心思,根本瞒不住旁人。 今川义元这位深居简出骏府大殿的所思所想,终非寻常人等所能揣度。 自三宿老先后去位,已经少有人敢在评定会中仗义执言,驳斥家督、大殿的不妥之举,能够委婉反对已然是胆气不小。 即便是高师国这样的谱代老臣,也多数心怀私益小利,枉顾忠义,视郡乡为自家所有訾产,勇于私斗而怯懦征战。 不然他这个骤然取胜的年轻武士,何以会被家督青睐有加,否则就算他与今川氏真的感情再好,也不会引为臂助。 ‘本家三河新得之地,镇抚十载犹难得平稳,若只为些许虚名,而冒然竖三筑这般强敌,外臣以为殊为不智,此时正该内实仓禀,使得百姓丰足;外行方略,以远交近攻之法,同斋藤氏达成盟约,徐图尾张十郡,再讨斋藤义龙,吊民伐罪,仰五州户口,取三河兵库,进足可以与三筑逐鹿关原,挟公方以虎视天下;退也可闭守东海,同列国诸侯争雄决胜,何必急于一时长短?’ 此方略,乃是他结合前世斋藤义龙、三好长庆早亡所得出的结论,只要先徐徐铲除织田氏,剩下的就是等此二者先后病故,那时天下恐难在有挡今川兵锋。 莫说五州太守,管领亦大可做得,时运相济未必不能行曲沃代翼之事。 高师盛现在不正是宛如大伴家持哀诗中的霍公杜鹃一般,徘徊在橘、藤之间,无有枝丫可依存。 今川氏的盛时或许即将过去,待到天下布武之时,却未见得还会有今川氏与高氏君臣二姓的容身之处,纵然能够寄人篱下,苟全性命,难道还有比这更为可悲的事情不成?何不惹人叹惜? 高师盛心中矛盾,他到目前的所作所为都是希望能够在今川氏衰败甚至覆亡后存身立命,但若论凭心际,却是根本不希望今川氏受制於灾厄,武运崩毁。 不止是他个人,整个高氏一门日后的兴衰,可谓都早就同骏府牢牢的联结一处,如水中行舟,舟楫倾覆,乘船之人又能够多少机会侥幸身免。 可心底又明白,桶狭间之败或许是有武运不佳的原因,但未必没有人心不齐,麾下军势各自为战,不听调遣指挥,甚至在今川义元遇袭之时,故意放开门户,坐观壁上,才让织田军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有效的抵抗,就顺利得杀入中军本阵内,将今川义元讨取当场。 过去身处低微,只觉得骏府之败不过时运不济,当祖父公器私有,而骏府却不严惩之时,心中得哀叹可想而知。 “何须在意杜鹃鸣否,燕雀岂可能明鸿鹄之志?夫君源氏名门之后,幕府之权家格,有才干而屈就乡里,不顾世人非议,收揽民意;坐居地方州郡,抬高声价。今日归家悍勇武士侍从,恩威并施,欲求彼辈死力亡命,使其乐于效死。” 杜鹃之问,虽然名出后世轶话,但其中得意思却并不难理解。 姊小路千花院,独立月光之下,目光清澈凌冽,直视高师盛“我一深闺妇人,亦知今夫君之名已入骏府,夫君之爪牙列布州郡,妾身纵不知夫君之志在何方,终於何为?但想来绝非杜鹃燕雀可比,既以庶流之身,登临高位名爵,正该施展胸怀野望,又何必如此垂泪悲泣。” 高师盛悚然抬头,却是未想到最为亲近的妻子,竟然也是以貌恭实逆的权贰佞臣一流来看待自己,心意侧怀,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该如何作答,扣心自问‘若於为忠良当整军死战,不负家声门迹;若有心效仿三筑,威凌主家,那就更该广布党羽,侵吞州郡为己有才对。’ 他刚才尚触情泪流,转眼间就又复欢颜,变化的很突然,却让人并不觉得奇怪,似乎本就该如此。 踉踉跄跄起身,姊小路千花院怕他摔倒,忙上去扶。醉眼看去,见枕边人弯眉秀目,此时看去更显得万种风情,倒是将方才想要脱口而出的言辞,全数抛诸於后,心中只剩眼前的这位女菩萨。 伸手便揽住佳人的腰肢,在身上一阵摸索,却把她弄得浑身酥软,加上耳鬓厮磨间那种十分醉人的气息阵阵传来,让两人不禁温熏之中。 “如今亦开辟傍流分家,却仍无子嗣可传,回家之时,可是被被祖父多加责备,今晚我这位执事门郎,说不得要劳烦尼将军了。”为不使她在继续追问,免不了要用些手段。 高师盛说这话便将罗裙溜退,挂掉在足踝上,露出一大截华雪雪的出来,让姊小路千花院吴服散解,半掩遮住抹酥胸,不禁羞得无处可容,生怕突然有人进来看到,不由贴上前去,想躲入他怀中。 高师盛哈哈大笑,将妻子横抱在怀,推门入室内,只闻得屋中先是一声女子惊呼,不多时细细喘息,而后音转沉闷,良久室内放悄然转寂。 。 无弹窗 ------------ 第二十八章当以权势谋私利 次日一早,高师盛醒来后,稍稍饮过茶汤解去昨夜的宿醉的酒气,顿觉神清气爽,收敛因酒醉而散发的真实心际,又复还本来模样。 果然如妻子所料那般,自家岳丈和妻弟又是彻夜未归,不知又将歇在那家权门家中,索性也是早就习以为常。 起来之后将随行诸人叫至身边,交代两句,吩咐到“我今日还有旁事要做,尔等便留在公馆内,将车中财货卸下后,自去习射演武,不得随意外出,更不许在里坊内惹是生非。我至多晚间就会回来。” 此行带回的财货,倒是有大半是要赠给岳丈,剩下的则是请他代为转增给骏府的权门和公卿,以为夏冰、冬炭的两敬礼金,城内权势委实太多,一家一家的拜访不知要耽搁多少时日,若只去几家,传扬出去,难保不会有人心中觉得高师盛轻慢自家的门迹,索性就干脆谁家也不登门。 剩下的还有不少,则是替平山党的武士寻求个名正言顺的出身,从骏府的正役录书中名正言顺的拿到一份钱饷。 高师盛被表举为检非违使,按照惯例就可自行任用‘放免差’、‘火长’以及‘案主’等属吏,这些职位在平安朝时都属於最低层,而今朝廷衰败如斯,今川家借用朝廷官途不过是为了明辨职权,都是些虚衔,只有定额内的那些人手,才能够拿到类比旗本的扶持米和甲杖武备,剩下的全靠要检非违使自费。 现在平山党内也只有北庄盛忠、大井盛朝、长谷川隼人三个有宛行,其中后两人还是先前家中便有的田产。 平山党徒众三百余人,地头武士亦有四十六名,那两千一百石高,自然不可能都分赐下去,或者说即便分赐下去也是不足够这些人来瓜分的,更何况本家那边少数也要过来二十名族人投奔,不能厚此薄彼,更不可因亲眷之故,就无功受禄。 全靠庄园供养也不现实,更何况平山庄新建立,想要能够收获粮秣最早也得今年秋收。 最好的办法就是给他们挂上一个骏府的差事,拿着骏府的俸禄养家,这也是新结党的武士团惯用的手段,骏府亦是知晓这些武士团的艰难,为了维持这些武士的生活,同时减少宛行下赐。 通常都是给他们准允他们自行开垦限定数额的名田,然后挂名役事,从骏府内可以领取最多三年的俸禄和扶持米。 高师盛如此做,并非是在以权谋私,最多只能说是钻了骏府法度的空子,高氏朋党遍布骏府,这些事情虽说请本家出面打个招呼就能够做到。 况且这些钱转转手,小半都还是落到岳丈姊小路公常的夹袋里,有这些钱财傍身,想来一年半载内,姊小路家倒是不虞囊中羞涩,妻子随自己归返乡里也可略略安心。 按照惯例走骏府公卿的门路,避免落下旁人的口实,遭到横加指责,同时最主要的是将平山庄下一任的保司的人手给定下来。 平山乡是他的起家所在,平山党的足轻多是乡里百姓,高师盛早就将之视作私领,自然要用权势给与荫庇,为他们免除诸多骏府的苛捐杂税,岂容他人擅入领内。 选定保司是长田盛氏、而后在由其任用北庄盛忠为付盗,替自己看住后路,再派给数十名足轻在乡驻守,三沢聚内多是三河流民,再加上长田氏这个豪商大姓的族人徒附,基本便占了乡里半数的丁口,足可以继续慑服住滨名、石松、大井等豪族,使其屈膝臣从。 他这次出门拜会父母,只准备带上北庄盛忠、大井盛朝二人,以及几名姊小路家的仆役充当随从。 北庄盛忠熟悉道路,兼作护卫;大井盛朝通文化,姿容也甚是貌美,随行身侧,不会让馆内的家老觉得有失颜面。 三人换了乌帽黑狩,各携太刀,就连相貌最为普通的北庄盛忠这会儿看上去也是有几分英气勃勃的模样。 北庄盛忠骑马随行,高师盛乘车,大井盛朝担任驭者,几名仆役步行在后,从羽林坊的正门出去后,绕过几条街,混入人流中,去往高阶馆拜望父母。 若非昨夜受今川氏真宴饮,为他接风洗尘,晚间就该带人过来问安。虽然如此,昨夜还是打发了一名姊小路家的仆役通禀原由,今天更是早早便起,只是不巧父亲高师平前往今川馆御殿参加评定会议去了。 事情如所料不差的话,还是今川氏真昨晚巷中问对,关於是否要为公方组建的,不知是第几次针对三好家的包围网,提供支持之事。 不见面也好,父子二人的关系本就很冷淡,即便碰面多半也要闹得不欢而散,只是吩咐仆役将携带的诸多礼物拿进馆内。 母亲出云局在家中念佛,听闻儿子前来,急忙让人将之召来面前问话。 高阶馆比之姊小路馆的风雅尚玄大为不同,沿途甚少有箱庭山水,少数几座莲花池,也是挖的又大又深,若不是种着莲藕,几乎能够让人以为是储水池,院中最多植木就是大片的竹林,正值早春,看上去倒是有几分禅宗意味。 高师盛带领两名随从在廊下,规规矩矩地叩拜问安后,才脱去鞋履,手中托着一个镶金嵌玉的木匣,恭敬的献给自家母亲,口中说道“盛知晓母亲善念佛经,故而从信浓国安云郡国分寺中,请出一枚高僧舍利,带回家中献於母亲大人,来略表孝心。” 这枚高僧坐化后的舍利,乃是出自安云寺中的镇寺之宝,算是今川军掳掠得最为值钱的佛宝法器,安云寺能香火鼎盛不衰,靠的就是这枚舍利子。 出云局虽年有四旬,相貌温婉,看得出年轻时位难得的美人,招手将长子唤至近前,说道“多少珍贵佛宝,都也比不上我儿能够安康归来,至于这枚舍利子,我当会送去善德寺,让玄惠为你祈求神佛善报,家中一切可都安好?” 。 无弹窗 ------------ 第二十九章遥望郡乡意踌躇 玄惠便是高师盛的同母幼弟,现在今川氏的菩提寺出家为僧,时间匆忙,却是无暇去探望於他,同样无暇探望的还有乌帽子亲的义父山本带刀成行,其人已经退隐,现身在富士郡的家中养老。 此回带得财货中就有赠给山本家的一份,不过现在看来只能由家中派人替自己转送。 “家中一切安好,祖父身体康健硬朗,言辞条理仍旧清晰,次郎还托我向母亲问安。” “一切平安就好,次郎自小就比你更讨人欢喜,廊下那两人可是你得友人?”出云局见廊下跪坐的北庄盛忠与大井盛朝二人,遂开口问道。 得到高师盛准允后,两人方才脱下鞋履,登堂入室,俯身拜倒“老妇人万福金安,我二人俱是武藏守门下家臣。” “我这处没有那么多的规矩,你二人不必如此拘谨。”出云局见两人坚持,便也不强求,转而对自家长子说道“汝父已为你求得官途、宛行,你打算何时前去就任?” “回禀母亲大人,若无意外的话,下午就启程回转远江国去,稍稍处理完宛行内的事情后,便要带人前去巡视八名、引佐两郡乡里。”高师盛恭敬答道,这是早就就定好得事情。 “御殿信爱,才会将两郡数万百姓交於你代为牧守,自当要安心奉公,三河国内如果有何难以决断之事,可去找你外祖求助相帮,樱井一门在八名郡还是有些交好的武家,行郡之时,可召其前来问话。” 对於母亲的要求,高师盛只是点头应允,面上极为顺从,心底究竟如何所想,却非旁人可知。 待到午时,高师平商议完骏府事务,自御馆转回,父子性情相仿,都是态度强硬之人,相对而坐自是无言所云,高师盛本有心探听几句对於上洛之事的内容,反被训斥了几句,顿觉无趣的紧。 最后亦只得依照法理,用过午饭后,就主动告退而去。 私事、公事办妥了。下午本想等岳丈回来后参见一番在走,结果一直未曾归家,只得留下一封书信,交代了一下自己所欲求之事,乘坐辎车由使幡骑从护卫着回返远江国。 今川氏真身为家督不能亲身前来,故而让蒲原氏清带领几名侧近众,以及大岳众内高氏子弟送高师盛出城。 柳桥之上,诸人敬酒,高师盛举杯遥祝御殿方向,下拜谢曰“主公恩情深厚,盛实无以为报。” 饮过送别酒后,高师盛车驾起行,西行远江。 离了骏府,行在路途之上,高师盛心中思索着的却是该如何押领名下的两郡豪强。 比之已经被骏府基本弹压住的远江国引佐郡,显然是所属三河国的八名郡要更加‘无法无天’一些。 首先远江、骏河两国的郡乡都已经恢复了郡守和乡庄保司的代官制度,五家望姓的旗头更多是按照出阵的编制来划分,地方政务仍旧是听从骏府安排,而非私自胡乱决断,虽然仍有诸多弊端,却也是要比三河国所实行的,那种完全的庄园旗头制,要好上太多。 且八名郡在三河国不算是个大郡,下辖七十四大村,检地后的表高仅有两万七千一百二十四石,在叁州八郡之中位居末尾,唯一可取的地方大概就是民口尚算稠密。 不过郡内的设乐原地方对高师盛却是有些印象,后来导致武田家由盛转衰的‘长筱合战’就在设乐原爆发。 事实上骏府首先在八名郡设立押领厅部,也是很有讲究的,八名郡刚刚被朝比奈元长带兵借口弹压一向一揆,召集郡内大小豪族,很是震慑了一番,高师盛上任后,受到的抵触会小上许多,至少不太可能出现正面对抗的事情。 今得为两郡判官,从此执掌生杀大权,在骏府中层郡吏也有一席之地,本应该是喜悦之事,高师盛却觉得压力重重。 八名郡内的豪族他还是有些了解的,即便是遥相观望,也是能察觉出来形势很严峻。 郡内善秀寺的‘讲縂’已然发展到了一村一讲,半数郡乡百姓都是其门徒信众,所以去年冬日的一向一揆才会举郡响应,此其一弊。 长筱城菅沼氏作为井伊家配下管理三河领地的縂旗头,其族姓在八名郡的势力极大,上到郡内豪族,下至乡里百姓,多是依附菅沼氏之人,此其二。 现在看来,不论如何施为,最终都是要跟井伊家正面对抗,想来骏府乃至今川氏真都是这个意思,所以才会任命他押领井伊家名下宛行所在的郡乡。 办事不利就要受到骏府的斥责问罪,顺应骏府之意,就要同井伊家正面决裂,很可能会导致两家的联姻破裂。 失去井伊家的支持,仅凭他一人之力自然无法蚕食敷知西郡,压迫乡里的小豪族归附道高氏的伞下,奉戴高氏为旗头,饮马城本家又远在三方原,很难给他过多的帮助。 利益牵扯取舍,让高师盛深感乏力。行至饮马城外不远处的八幡宫内留宿。 依照法度,郡吏上任途中不得归返家中,故而高师盛只得派人骑马入城通禀,让家中派给他的家臣,明日一早带领他留在城外军营内的军势,在后面追上车队。 国司元纲确实老於事故,高师国安排他来给自家长孙当家宰并非没有是仅仅因为他年长或者是亲缘之故。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这位老大人就带着三百余名青壮赶至八幡宫外等候,里面除去原先的百名平山党足轻外,剩下二百人都是高氏各处领地内选出来给高师盛为徒附,充实家业的年轻男女。 远江高氏几十年来宛行增长缓慢,但乡里庄园内的民口却是增长许多,骏府为了限制地方豪族势力发展,每年准许开垦名田的数目都很有限,而高师盛的新庄园前两年所拥有的的开垦权就要多上许多。 将募榜发下去后,很快就有许多过得不如意,没有土地的贫家愿意跟着前往新庄院开垦。 。 无弹窗 ------------ 第三十章兵礼先后自有序 高师盛这个押领两郡的检非违使的官厅,并非在远江国内,而是被设在了八名郡的中泉乡这个新近才被纳入骏府直领。 八名郡形如出鞘长刀,中泉乡所在的位置则正好在刀身中段,本是善秀寺坊官矢田作十郎的寺领。 朝比奈元长领兵进入三河国弹压一向一揆,自然首先就要拿净土真宗开刀问罪,虽然没有在寺庙内抓捕到犯有‘宗论’大罪的坊官矢田作十郎,但却是将善秀寺给祸害的不轻。 或者说抓捕人犯是假,带兵杀进寺庙内抢掠一通才是真的,除了逼迫本证寺解散在东三河郡乡里的讲‘讲縂’外,就是将中泉乡给霸占住了,充作骏府直领。 骏府既然任命了检非违使,就不能没有办公的馆署和供养差役的名田,索性就将整个矢田家在平泉乡七百石高的宛行,连同居馆都划给高师盛这个新近上任的判官辖制。 因未正式到任前,不得归返宛行的法度,加之细江湖畔的庄园现在还未修好,数百人的车骑队伍,干脆就在高师盛的授意下,浩浩荡荡的去往中泉官厅所赴任。 目前他还是尽量避免在引佐郡站稳脚跟前,就与井伊家发生正面的冲突,不单是对方与高氏为友盟不好下手的原因,更要的是,害怕在情况不甚明了的时候,就被暗箭给谋算。 检非违使可以抓捕豪族,豪族自然也可以向骏府检举判官的不法事,如果井伊家授意名下各乡的小豪族一起向骏府上承联署,高师盛纵然不被罢免,也要被逼迫的狼狈不堪。 从三河国方面入手,就要简单的多了,首先三河国人在骏府内地位最低,打击三河豪族削弱这些武士团的势力,避免这些后来者跟自己争权夺利,是远江众跟骏河众的共同目的。 换句话说,就算高师盛真的敢冒天下之大违,带兵绝灭一两家小豪族,多半也就是转任别郡,换个地方继续当检非违使,不会担心获罪於众,被群起而攻之。 到得八名郡的边界上,在前头引导的长谷川隼人、岛崎景信诸人面面相觑。 凉飕飕的暮风卷过,野上田间空荡寂寥,放眼望去,郡界上连个人影都不见,却是无一人前来相迎。 检非违使乃国朝大吏,在平安朝时更是权倾州郡,源义经就曾出任检非违使代官家巡检关东八州不法事,被尊称为九郎判官。 高师盛这个九郎判官,自没法跟源义经相比,但八名郡内如今无有郡守、堪解通判,那他这个检非判官就是权署郡里诸事的最大代官。 郡内各乡村縂不来道旁等候拜谒,还勉强能够理解,毕竟郡内方经过兵乱,三月时节也需要带领着百姓忙於春耕,但各家豪族国人不来相见,其中的意思不言自明。 说好听一点是犹豫抵触,说直白些就是轻视远江高氏的家名和高师盛本人的威信。 见到郡界无人相迎,先行的使番众无不是勃然大怒。 众人本还道会有成百上千的百姓被豪族聚集驱赶,等候在街道两侧,夹道欢迎检非判官赴任,所以抢着要在前头引路,好在三河国人面前,好好耀武扬威一番。 谁知道兴冲冲到了地方,连个鬼影子都没看到一个,唯有近处荒芜的田野,远处破败的屋舍迎入眼中,说是一人也无有些过了,只是道路上行人寥寥,远远看到几名衣衫褴褛,饿的形销骨立的流民,正在挖掘野菜。 瞧见有人过来,竟是理也不理会,他们本都是附近的村人。去岁寒冬,先是闹了一向一揆,后来又被朝比奈元长派遣的远江兵好一阵祸害,没逃荒的多数也都是这么副半死不活的鬼样子。 这让平山党诸人情何以堪,同在前方骑马引路的一色贞秀,见状连忙拨马回转,来到高师盛的辎车前,禀报此事,说道“回禀判官,八名郡内的豪族不知因何原因,皆未能前来相迎,可否要先在此停下车驾歇息,我与诸人骑乘快马前去唤附近乡里的国人前来参见?” 先前只是路过引佐郡,郡内的诸多豪族都派人跟随在平山乡外列队相迎,连井伊家也派了家老过来问候,不管是否出自真心实意,起码表面上是对高师盛这个新到任的判官表示出了足够的尊敬。 八名郡豪族无人相迎,这明显是在给高师盛这个检非违使难堪,一色贞秀的意思就是,不管到底如何,先去乡里赶些人过来迎接,总得先把场面给充起来。 对面越是起衅,越是虚张声势,高师盛越能沉得住气,笑对一色贞秀说道“何不可惊扰百姓。” 他与八名郡豪族素无仇怨,国人众本没有必要如此来做,但偏偏却这样作了,背后必然是有指使教唆之人,而郡内能够做到一呼百应,除了善秀寺外就是管沼家了,能够如此齐整,想来得是两家一起发力所致。 郡内国人众会抵制骏府派遣检非违使,并不算太出人意料,善秀寺刚被远江兵洗劫一遍,正是愤恨的时候,管沼家身为八名郡的旗头,本就树大招风,骏府派遣人手入郡监视,受到影响肯定是最深。 只是不知道背后有没有井伊家的授意,让人先来给自己这个未来的婿养子一个下马威,警告他不要狂妄胡为。 高师盛撩起车帘,瞧了眼前头荒凉冷清的郡界,心道“亏得我还与主公言论要缓图慎行,想从郡内小豪族中拉拢一批为我所用,现在看来却是有些自作多情了。既然如此,原定‘先礼后兵’的治郡方略,就只能改成‘先兵后礼’,先让两家知晓本判官的厉害了。” 他望了望前路,见到空空荡荡,冷清萧索,田野荒芜,庄所破败,路边的树木也被悉数砍伐,只剩下矮墩还留着,又回首望向后方来时的平山乡,心中感叹道“一界之隔,竟至如厮。看来这八名郡也没有先前所想那般好治理。” 。 无弹窗 ------------ 第三十一章用兵之道贵神速 前头的使幡还在等候命令,高师盛从容说道“郡乡新遭贼乱,百姓甚苦,岂能为我一人虚荣,就大张旗鼓,行劳民伤财之举?国人众勤俭从事,忙于春耕,正行其时,不来迎接并无不妥。” 随即招手唤来几名三河流民出身的足轻,问道“可知往中泉乡的道路?” 恰巧这几人中就有一人是中泉乡的村人,自然认识道路。 高师盛说道“那就劳烦你们几人上前头引路。” 一色贞秀顾望了附近荒僻的野原,犹豫了下,问道“临近午时,判官何不如先歇息片刻,待用过茶饭之后,在赶路也不迟。” 这一行的车骑队伍,大约有四百於人,兵民皆有,足可以称得上人数众多。 高师盛对此提议不置可否,只是笑着说了一句“郡中国人想必事务繁忙,我等还是不要惹人嫌烦了。须知‘用兵之道,贵在於神速’,咱们还是早些去中泉乡赴任,那才是正事。”说完就放下了车帘。 一色贞秀应诺,拨马离开高师盛的坐车,正要带这几名三河足轻上前头引路,却看见后方辎车的一名老者向他招手,於是吩咐那几人自去引路,自己则赶忙过去,问安道“国司老大人有何吩咐?” 国司元纲年纪大了,是除去高师盛外唯一乘车行路之人,方才他看到一色贞秀同主公对话,於是连忙将之召来问话。 “兵贵神速···你是说家督同你讲了兵贵神速?”国司元纲用心揣摩着这句话两遍,而后问道。 “正是,不顾我等又非是去出阵,判官这句话当只是催促一言罢。” “非也,你老诚忠厚当然不能明白。” “······国司大人,莫非判官的话里还有别的意思不成?” “判官至郡,豪族竟然无一人出迎,这说明背后必有指使,留在郡界休整这不是让那些国人众看轻我等么?若是稍露怯意,只会让对方变本加厉,故而主公才会下令,直奔中泉乡而去。” 一色贞秀能被表为‘案主头’,除了因为是高师盛的旧友外,就是因为他长处在于勤勉务实,可以替主家将繁琐杂务,理清顺序。然并不擅长这些世故算计,所以国司元纲才会说他老诚忠厚。 “那‘兵贵神速’又是何意?” 国司元纲观望了下前路,复又转望了下扈从在车辆队伍两边的上百步骑,说道“家督这是起了杀心,你且先去让我等这边的人早做准备,莫要被那些个外姓旁人拔得头筹。” “是。”一色贞秀就这点好处,想不明白的事情,便不会去多想,连忙应诺向队伍各处的高氏一门的武士队伍传令。 国司元纲曾在骏府民部负责检地校籍多年,虽然这位老家臣看着慈眉善目,但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武斗派,亦曾出任骏府的横目代的役职,主要负责监督犯法的武士和豪族切腹自尽。 远江高氏派他担任分家的家宰,除了协助傍流稳定家业外,也不无监控高师盛,看他的诸多举动,是否有危害本家利益的行为。 故而这名家宰才能够一言决断,直接调动配给高师盛的三方众。 一行四百於众,基本都是青壮,平山党的部众不必多说,从远江高氏分离出来的三百於名年轻男女,也都多在农闲时受到长年军法训练的秀民,又多有牛马牲畜协助驼运货物。 固然即便是一路疾行,晌午不停,却仍旧能够维持队列不散。 这一路行来,高师盛沿途仔细观望,对八名郡现在的状况有了更为详细的了解。 三河国乃是令制上国,表石高接近远江国两倍,八名郡虽是国内最小的一个郡乡,但也几乎能与引佐郡相当,而今却是满目荒凉,远不如滨名淡海之乡多矣。 路经的村落乡庄大多破烂贫苦,骏府虽未曾在三河国安插郡守等封疆大吏,但是庄所保司还是设立不少,可高师盛这一路行来,接连途径数个庄所,都是荒废状态,更有甚者,连围墙都没了,也不知是被一向一揆捣毁,还是被乡里的豪族趁乱给拆了。 休说兵藏、粮仓两库被洗劫一空,就连门、梁榻、案诸物也被洗劫得干干净净,想来应是被一揆众、乡民劈了烧火取暖,又或是拿回家中自用。 庄所如此破败,自然是空无一人可以召来询问细情。 高师盛沿途停了两次,派遣人去附近村落中将村老総请来问话,得到的回答是,有的保司死在去年的一向一揆之乱中,有的弃庄逃走了,有的索性打开庄所,直接投奔一向一揆。 净土真宗在三河国内的影响之深,由此可见一斑。连骏府的保司代官都加入了一向一揆,何况乡里的百姓? 一色贞秀在旁手持纸笔,将这些保司的姓名全都记下来,玉碎殉节之人,等到了平泉馆后,厅部自会派人前去家中吊唁抚恤,那些胆怯逃跑之人,同样会有武士带兵前去抓捕,缉押回来受审问罪。 三河国自治度相对高上很多,所任命的保司也多是本郡内的豪族子弟,正好这些罪恶可以拿来做文章。 所经之乡庄村落,泰半人烟稀落,满目看去尽是疮痍,其中固然有良善百姓为一向一揆和远江兵所害,受到杀掳之故,亦有不少是举乡作乱,跟随‘讲縂’法师组成一向一揆,以至乡里荒废。 如一些本就结契的郎党军役众,他们在骏府的名录下本就过得不算顺遂,一旦乱起不管是出於自保,还是为了跟随劫掠,都会主动被动的加入一揆势。 如长谷川隼人这种穷的只剩一条命的乡间军役众,若是没有跟随高师盛,去年又被雪灾困在家中,不想全家冻饿而死,就只能是去加入一向一揆,或是聚啸成盗,带领手下烧杀抢掠。 等到来年灾情过去后,再归返家中。恶党屡禁不止的主要原因就是亦贼亦民的特性,拿起刀枪就是盗贼,扛起锄头就是良民。 能在一向一揆中保全村落的百姓,当然也不会好欺负的,无不是人多势众的大村。 。 无弹窗 ------------ 第三十二章白骨露野无鸡鸣 即便是这些结众自保的百姓,也多是衣衫褴褛,面有饥色,有些穷家因长久食不果腹,各个瘦骨嶙峋,远远望去,地上仿若跪了一群骷髅也似。 路边、乡野的树木多被剥了树皮、枝叶,想来都是被饥不择食的乡民给吃掉了。不少水田也都杂草丛生,一眼看去就知道荒芜多日,田主多半是厄难了。 偶尔还能看到沟垄间倒卧着只剩半截的残尸,看打扮当是死在乱中乡人或是流民,乃至狼、犬出没横行,拖拽着尚未化作白骨的尸首啃食,见大队车骑从道上经过,它们也不害怕,远远的望尘狂吠。 高师盛去年领兵洗劫信浓安云郡,所作下的恶事可要比这个惨绝人寰的多。 路边这等景象对平山党武士和郎党们来说,可说是不值一提,时隔几月又见到此景,也未觉得又有所触动,但还是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枪,不用人提醒,就加强了戒备。 休说坐在车中的姊小路千华院,就是随行的三方众里面的年轻武士见到此景,无不变色恐怖。 不论饮马城或是骏府都称得上安乐祥和,即便偶有穷家冻饿而死,也自有里监门出钱找黑锹众或是秽多非人出面,将死者送出城外寺院的义坟下葬,绝不会出现横尸当场,任由野兽啃食的场面出现。 三方众武士多居住在城中的庶支傍流,再不济也是正经武士出身。 家中虽多数贫寒,但这也是对比城内的富户豪商而言,就算真的缺少吃用,也可向族中求助,被分配去乡里的庄园中,当个监视徒附劳作的管事,况且远江承平多年,是真未见过此等凄惨之事。 以至於随行的徒附都有些惶恐,但很快就被随行的武士和足轻安抚下去。 三方众武士今眼见此景,心中震撼可想而知,再又观望挂甲持枪,目不斜视,显然是对此等情况习以为常的平山党足轻,有人气馁到觉得自愧不如,自也有人会升起争胜之心。 他们这些出身源氏名门的武士,难不成还不如一个寻常足轻不成,在联想到家老国司元纲传下的话,不由按刀在侧,只等着家督一声令下,就杀进乡里,让三河国的豪族知晓远江高氏的武名。 有凄惨的场面,自然也有恢复生产的庄园,不过这些多是地头豪族跟净土真宗寺庙所有。 百姓如此凄惨,而国人众不思救助,当真让高师盛恼怒至极,他在信浓杀掠之时,纵然视信浓豪族为家奴,但对他们肯救助领内百姓的举动,还是颇为认可的。 民口才是这个战国乱世之中,可以真正传於子孙的家产,没有徒附、隶奴谁来供养居住在庄园里面的武士?简直是愚不可及。 他在信浓时当然可以不在乎百姓死活,但八名郡内的百姓将来都可能成为他的劳力,又怎么能够不关心。 中泉馆在望,高师盛暂将心中思略的治郡方略按放下去,振作起精神,想要跟八名郡内的豪族抗争,必须要先控制住郡内各乡的局势,而想要掌控住八名郡的局势,就得先恢复骏府在郡内各乡的庄所。 时值正午,春阳高照,熙暖宜人。 中泉馆城头,一面白底黑纹的二引两大旗在风中斜立,二十几名远江国郡兵在城墙上披甲巡逻。城门半开,一名武士带着几名足轻守在桥头,时有几名町人出入。 在郡界的时候无人迎接,现在到了官厅城外还是没人出迎。 高师盛这一行数百步骑,且不说检非违使出行自有仪仗、幡旗,只这随行的数百人带起的诺大声势,迤逦而行数町之远,沿途的豪族不可能不知道高师盛到了,却哪怕是到得了城外之后,仍旧是无人相迎,当真欺人太甚。 便不说青木大膳这等亲近心腹,便是在前头开道的岛崎景信也不禁大怒。 岛崎景信虽然对高师盛有成见,认为他让人诓骗自家杀害义兄,但见识到了骏府城这座东海名邑后,又见到高师盛同家督今川氏真相交莫逆,还是认定能够在今川家这处凭借个人勇武,进而飞黄腾达。 小野忠明的一番劝说,可谓是正中他的心窍,加之临离开骏府城时,又被高师盛花钱走通了门路,表举了一个检非使厅‘看督长’的官途。 虽然‘看督长’只是个捕缚罪人的职役,但也算是在骏府的出仕名录上面,因而对八名郡内豪族的轻慢极是不满。 国司元纲和一色贞秀来到高师盛车外,说道“判官,请您先入馆内稍候,我等这就去命人将郡内豪族唤来拜谒。” 岛崎景信、长冈右卫门、山田丰五郎三人联袂近前,嗔目请道“判官,我等三人愿带兵护卫国司、一色两位大人同去乡中!” 长谷川隼人、北庄盛忠两人亦从前头回来,说道“判官请先入城休息,我等这就去乡里通传。”北庄盛忠本该带着告身文书去细江馆,寻长田盛氏一并回转平山乡,但是他坚持要先护送高师盛赴任后,才回远江,故而仍留在队伍之中。 高师盛用折扇挑起车帘,说道“我不是说过,当恭俭行事么?怎么还如此急躁?”说罢轻轻拍打一下妻子姊小路千华院的手背,示意其安心,而后笑道“入城!” 中泉馆外守门的足轻,足轻早就看到了高师盛等人的到来,数百於步骑声势极大,尘烟滚滚,他们起初还当是又闹起了一向一揆,但负责守备此城的武士乃是当初朝比奈信置麾下的军势,更曾经在高师盛手下效力过。 他虽然不认识前面的仪仗队伍,到底是何等的威仪,却是认识高师盛的‘诹访神旗’,更重要的是认得在前头开道的岛崎景信这位‘上野今奉先’,只因身上穿着的‘彰义’羽织太出名、太显眼了。 他急忙让人去城内的中泉寺通请住持跟自己一起出城迎接,可左等右等也不见人来,眼看着高师盛的车架在城外停了好一会儿,顿时再也稳坐不住了,起身在城门望楼上来回踱步,一会儿看看城外,一会看看城内。 最终也是顾不得城内的中泉寺住持,连忙一溜小跑,带了跟自己一起留守看管中泉馆的三名武士,来到高师盛的车架前,请求拜谒。 。 无弹窗 ------------ 第三十三章辎车粼粼入馆厅 这名暂时驻守中泉馆的武士不是旁人,正是攻打千国寺城最后之战手刃三敌,功名不小的秋鹿仲麻吕。 不过因他出身不好,秋鹿家乃为橘氏出身,又只是个没落小豪族,即便在出阵信浓立下了功绩,但也没能实际受赏多少。 仅仅只是被充进郡兵的缺额里面,当了个兵佐头,多拿一份扶持米和年俸摆了,而后就被打发来了三河国,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中泉馆内驻守。 秋鹿仲麻吕带着人焦急忙慌的想要拜谒高师盛,还没等靠前,就被前方引路手持仪仗的幡持众当场拦下。 这些幡持多是出身远江高氏一门的武士,既然两边并不相熟,自不会给对方什么好脸色看,秋鹿仲麻吕看着这些幡持的阵羽织上的家纹,多数都与高师盛所用的相同,知晓当是族中的本家武士,连忙低声下气的恳求,请其代为自己通禀一声。 秋鹿仲麻吕打过仗,杀过人,当初在经略安云郡的诸多武士之中,也算是员骁勇猛将,光高师盛亲手所写的‘染血感状’就拿了三封,可见确实有些本事。 这会儿被一群凭借家名的‘姬武士’拦住去路,却也只能任由对方横眉冷指,弓着腰,低着头,保持着恭顺的模样,满脸讨好的笑容。 秋鹿仲麻吕心中甚是哀苦,先前他就接到了从坐镇佐久城的半国代,朝比奈元长发下的公文,知道高师盛升任了检非违使,让他提前召集豪族前去郡界相迎,他倒是着公文要求派人传信催促郡内的豪族。 当时回话的时候都是满口答应,结果等高师盛这个检非违使真的来了,一个个又开始装聋作哑,不是得了急病,就是身体抱恙,反正就是全都来不了。 本来秋鹿仲麻吕寻思要不然,就带着手下的足轻去郡界相迎,转念又一想,这百十名驻兵全都去了,固然能够将场面撑起来,但中泉馆可就没人把守了,才刚刚经历过一向一揆,谁敢保证驻兵离开后,不会出乱子。 可要是带着十几、二十几号人取迎接,实在是丢人到了极点,还不如不去,心里忧愁,深恐遭受这等无妄之灾的牵连,而被高师盛训斥责罚。 虽说检非违使管不到郡兵,可眼下八名郡内最大的代官就是统领过自己的阵代,更不用说对方家声名高,还是朝比奈元长的爱侄,真个发怒,说不得今天就要被拖下去责打。,心中更是不住的痛骂八名郡的这些豪族。 很快就有人来唤他前去搭话,秋鹿仲麻吕忙不迭地跟上,到得车架前,看见眼前站立的皆是相熟之人,不觉得心绪大定,连忙拜倒在地,恭声说道“仲麻吕见过武藏守。” 高师盛撩起车帘,抬眼望去,见得是原来是过去的故人,倒是不好再发作。 高师盛虽谦恭下士,可也是杀人如麻的武将,为人谦逊恭谨,却不代表就能够容忍别人给他的侮辱,他为保司庄头之时就敢捏造罪名掠杀豪强,举手间断绝了三沢氏满门。 出阵信浓时,更是有接连戮绝俘虏之举,死在他一言之下者,不知凡几;旋即屠灭一郡,敌我双方数万军民,谁不畏他之威? 引佐郡豪族强宗,无不是对他恭敬有加,刻意屈膝,以卑言微辞讨好;就连井伊家派来的家老,对答之时,言必称呼判官,对之殊为敬畏尊重。 如今行至八名郡,却还没入中泉厅馆,就被这些乡下愚氓怠慢,他表面上就算再从容,心里也是恼恨,但高师盛城府日深,休说这件事情与秋鹿仲麻吕无关,就是真个办事不力,他也不会当众斥责,凭空让那些豪族看笑话。 故此,他看到这名远江武士跪伏於地,忐忑不安地模样,只是如军中那般,随意说道“仲麻吕与本判官也算是故人了,何须如此大礼拜谒,且起来回话罢。” 秋鹿仲麻吕见旧主未曾发怒,这才敢勉强从地上爬起,毕恭毕敬地答道“多谢恩主,宽恕无能之罪,我早早就传信通知郡内豪族······” 高师盛摆摆手,示意他可以收声,改而问道;“你现任何职役?是在军中还是馆厅?” “回禀恩主,小人现在军中效力,现为驻守中泉馆厅的兵佐头。” 高师盛在回返远江后,向舅父朝比奈元长递上‘功名状’,表举了不少麾下有功的武士,其中除了相良景泰、本间藤秀外两人外,排在第三位的就是秋鹿仲麻吕,受到表举才能出仕骏府军中。 虽然兵佐头的职役不算高,但今日相见,秋鹿仲麻吕亦可要尊称高师盛为一句恩主,不然传扬出去,就要被人斥责为不知恩义之徒,从此在东海道内就要寸步难行,况且他留在八名郡内驻守,不呆个一年半载是不用想回远江。 郡内最大的代官就是高师盛,高氏又是远江五姓之家,於公于私他也是乐于依附这等权门势族,来博取个更好的出身,所以在前头等候时,才会如此卑颜屈膝。 高师盛点了点头,说道“我奉骏府调令,备位押领八名郡的判官,你既为城中守备,可去前头带路,引领我车架入馆厅。” 秋鹿仲麻吕在高师盛军前效力过,自是知晓这位判官不会好相与之人,见到如此轻描淡写的就让他引路入城,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说,心中庆幸之於,不免也有些忐忑难安。 刚刚一路过来,见得不少在信浓军中的旧人,这哪里是来像其话中所说押领郡乡这么简单,再看看跟在高师盛车架前后的数百名步骑,虽然大半一看就是随行的徒附奴婢,但剩下的军势各个刀枪出鞘,杀气腾腾,怎么看都像是随时准备出阵弹压的样子。 他不免艳羡起来,暗想道“如此声势,出行数百徒众随从侍奉,纵然一国大名也不过如此。”随后想起那些给他难堪的郡内豪族,幸灾乐祸起来“以后的好日子还在后面那。” 随后提起精神,快步回到前头,自去给高师盛引路。 。 无弹窗 ------------ 三十四章驰兵入城夺山寺 立石胧一路上话少,但不代表看不出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待秋鹿仲麻吕去前头引路,开口问道“判官今来八名郡上任,却无一人相迎,这些豪族着实可恨,缘何不让那人将其中原委讲明白?” 还未等高师盛回话,姊小路千华院代为答道“是非曲折,自有公论。何必听一下役在人后编排议论?” 立石胧一时语塞,她现在可不敢得罪这位正室夫人,唯有诺诺称是,至於心里究竟如何所想,就只有自己才能知晓。 对於自己妻子所言,高师盛以为然,到底实情如何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这个判官是怎么认为,此中玄妙,自不足为外人所道。 遂手持折扇,抬起车窗外的竹帘,望向不远处的中泉馆,笑了笑,说道“纵有何原委因故,又与我这位判官有甚关系?我只知八名郡的这些豪族皆有轻慢骏府之罪。” 高师盛吩咐车架入城。 北庄盛忠拨马往后,过来问询“家督,这些军势可否要同徒附一样留在城外等候?” 依照骏府法度,非城中驻兵无故不得善入城内,即便是高师盛这个检非违使所带的‘放免差遣兵’也不得超过三十人,国司元纲此时过来询问,自然不是为了敦促判官遵循法度。 中泉馆与其说是居馆城砦,倒不如说是座佛寺更为准确,城分为城下町、天守阁、中泉寺这三个部分,而城内大半倒是都属于中泉寺所有,其他乡村的豪族今日无暇惩处,但却可以先带兵杀进中泉寺,先把里面的和尚们给料理了。 好让八名郡国人知晓,押领判官的威势。 高师盛答道“万次郎何必与这些无知蠢人动气?”指着馆城西,说道“哪里似是兵舍,可先带军势、徒附先去此处安顿下来。” 中泉馆哪里有什么兵舍,西面正是佛寺所在的位置,僧舍禅房众多,足可以供这数百人一齐宿住。 北庄盛忠望了眼,说道“佛门清修之地,正好可让随行的这些善男信女前去参拜神佛,不过若是有恶僧阻止信众,又当如何?还请家督明示。” 高师盛命人召来岛崎景信、山田丰五郎、长冈右卫门前来,当众解下随身佩戴的太刀,交给对方,淡淡地说道“中泉寺在去岁冬日,已经被朝比奈兵库所查封,原寺中僧众尽被逐回善秀寺,寺舍佛堂皆为我中泉押领检非使厅所有,窃据佛寺的流贼,乖乖束手就擒则罢,若敢抗拒法度,立斩不赦。” 郡乡内想和高师盛这个判官作对的豪族再多,他这个骏府直臣也不惧,但中泉馆这座使厅一定要控制住。 他现在初入郡里,乡里的各家豪族大概还都在观望之中,等着看他如何应对此事,若是被人逼得无处落脚,这些豪族必然要从心底里轻蔑於他,从此以后,治理郡乡,收拢豪族递进投献一事,自是无从谈起。 是以他才会说‘用兵之道,贵在於神速’,马不停蹄的就直接驰行中泉馆的一个原因,只要能够控制这座居馆,他才能在八名郡中获得一个稳定的立足之地,那时便可进退自如。 这些豪族在他的打压下,就算真的敢举动发动国人一揆,也足可以据城坚守,向佐久城求取借兵,从容进剿。 岛崎景信心领神会,杀人放火的事情他最是擅长,不在多问,正欲点齐手下的浪人、恶党组成的彰义队去夺占中泉寺,高师盛叫住了他,吩咐道“可先将驻守居馆的远江驻兵一起叫上,且记得将这些无视法度的住持、监院、坊官请来与我一会。” 住持、监院、坊官多系出名门,其宗族在三河国各郡内都颇有威势,与普通和尚、僧兵可不同,僧兵杀了就杀了,若是万一失手错杀了这些‘得道高僧’,双方脸面上都会不大好看。 高师盛虽然不惧怕,本证寺的指责和破门绝罚令,但多少也是个麻烦事。 岛崎景信应诺,带领长冈右卫门、山田丰五郎等诸多浪士,驰马跃至队伍前头,一声令下,北庄盛忠作为监军押后,四人带着点选出百於步骑离开大道,先行往城西而去,径直杀奔中泉寺而去。 高师盛只带着家眷仆役、青木大膳、一色贞秀、大井盛朝等人与长谷川隼人部下的几十名旗本队,在秋鹿仲麻吕的带领下,催动车架,往向天守阁的位置而去。 中泉乡历史悠久,镰仓时为足利一门所有的御家宛行地,至今已有四五百年。 最为出名的当是所属乡领内的两个庄园,分别名为细川庄与一色庄,前者担任幕府三管御领、后者则为四职之家,而这座中泉馆过去就是由这两家足利一门众轮流担任馆主。 故而中泉馆在东三河国的位置不仅紧要,而且非常具有政治意义,所以骏府才会将厅馆设立此处。 这也是高师盛为何不惜大开杀戒,同城内的净土真宗武力对抗,也要将之控制在自己手中。 天守阁在城东南处,高师盛驰车架仪仗行於城中町街之上,因为城中僧众、武家没有人出面聚集百姓相迎,町人多数还都不知中泉馆被划做了检非违使厅。 突然见到一大群打着仪仗幡旗的武士,簇拥着高师盛的辎车徐行,街上的百姓,大多没有反应过来,亦无人迎拜,反而躲得远远,对着浩浩荡荡的人群指指点点。 一色贞秀随行在辎车旁,见町街上如此动静,皱起眉头,对车中的家老国司元纲说道“瞧城中百姓的模样,恐怕还不知判官驾临。这城中的僧人当真着实可恨,各个杀之不足惜。” 国司元纲抚须不言,略微沉吟片刻,而后答道“家督不是派人去寺中逮捕不法恶僧了么?待一举收取此城之后,家督下一步大概就是要安插人手前往各乡、大村担任庄所保司,老夫观之家督旧部平山党中的武士多是目不识丁的莽夫,就算家督顾念旧情,多数也是争抢不过你们的。” 。 无弹窗 ------------ 第三十五章武藏判官临使厅 一色贞秀闻言精神大振,他非是庸人,自是能听懂家老国司元纲话里的意思,高师盛一路访问各家庄所的实情,他心中就猜出个大概了。 这会儿又得到了家老国司元纲的明示,连忙应声道“我等必不敢辜负老大人的期望。” 检非违使厅的权利就这么多,一色贞秀这些三方众作为后来者,必然免不了要跟平山党发生冲突,国司元纲作为家老,又是族中长者,即便是高师盛也要客客气气地以礼相待,言必称公,他是不用担心被平山党所轻视。 可其余高氏一门出身的三方众武士就不同了,这点从秋鹿仲麻吕身上就能看出些须端倪。 秋鹿仲麻吕虽然对三方众武士礼敬,但却其背后的原因,仅只是应为对方乃是恩主的同宗,心里则视之为一群平庸的‘姬武士’。 但对平山党却是真正的亲近,北庄盛忠这个连出身寻常百姓的新晋武士,持高师盛的军令,直接褫夺了他对城中郡兵的指挥权,可秋鹿仲麻吕却一句异议都没有,甚至还主动吩咐随行的武士,跟着一起去帮着收拢部众。 军势方面,三方众就是跟高师盛血缘在亲厚,也不用想妄图染指,所能打主意的地方,就唯有厅馆内的各种奉行役,以及在乡里庄所担任保司。 一色贞秀担任多年庄所保司,自是明白其中的诸多门道,掌管刑罚、催收年贡、征发普请等多项执权,尤其是八名郡内没有郡守和勘解通判来制衡。 高师盛这个判官可谓是一手遮天,只要能压制下去各乡豪族,其中的油水、好处自是会滚滚而来。 至於高师盛能否做到,一色贞秀却是丝毫没有怀疑,检非违使代骏府巡查地方,所说话的就是骏府的法度,况且隔壁远江国的敷知郡内还驻扎着两千旗本队,随时可征发三千军役众协防,既然能弹压八名郡一次,就能够弹压第二次。 若郡内豪族真有胆量,冒着破家绝户的风险举兵反抗,说不得他还会高看这些豪族一眼,然后看着他们满门上下,被远江军势挨个处死。 信浓合战过后,家訾万贯的可不止是高师盛一人,平山党上下,只要活着回返远江的,有一个算一个,都可以说大发横财,一色贞秀辞去保司代官的役职,可不全是应旧友相召,心里自然也是怀揣着要去三河国掠取訾财的想法、 辎车粼粼,在秋鹿仲麻吕的带领下,来到天守阁下。 说是天守阁,实际上不过是右一座巽橹台改建,看上去颇为粗陋,这主要是跟中泉馆的历史有关。 中泉馆兴建於镰仓年间,那时足利一门诸多庶流尚未发迹,建武新政至室町初年,这数十年间细川、一色两家足利一门众,多在近畿诸国忙於征战,当三代公方鹿苑院足利义满南北一统后。 细川、一色两家大名都在忙着稳定领国,对中泉馆这座三河乡下的旧城,自然不甚关心,后来干脆将之用作代官驻守的庄所,直到松平氏当国时,本证寺才趁乱将之夺下,据为己有。 索性高师盛也非讲究之人,或者说现在他的心思还没放在贪图享乐之上。 天守阁外的馆敷,大门紧闭。 长谷川隼人来到国司元纲车外,说道“武藏守请老大人前去叫门。”平山党武士因属于高师盛的私兵郎党,故而多称呼武藏守这个幕府使者亲表的役职,而非一色贞秀等三方众一样,称呼高师盛为骏府任命的判官。 国司元纲作为唯一的家老,率先入馆敷最为合适,也是对其的尊重。 一色贞秀连忙上前,将这位上了年纪的家老搀扶下车,又领了几名三方众武士陪同着,来到馆敷门前,替其伸手拍门。 好一会儿才有人应门,问道“谁人在外喧哗?” 一色贞秀大声答道“高阶判官奉令驾至,汝等奉公同心还不速开馆门,洒扫拜迎?” 又过了好一会儿,馆敷大门才打开,里面的奉公众才出来相迎。 一色贞秀定睛看去,出来的只有稀稀拉拉,不过十几个人,不成队列,还多是身穿粗布黑衣的同心役,他不由愕然说道“使厅内怎么就这么几个人?” 这些同心众的态度尚算恭谨,答道“原本郡里奉公武士不少,可是一向一揆过后,有的没在乱中,有的弃职而去,除了家中有事、染病抱恙不能来的,馆敷内现在就只剩下我等了。” 八名郡的检非违使厅匆匆设立,本来就没有负责公干的奉公众和同心役,这几个人还是过去庄所里面剩下的保司、书役,以及付盗,至于最下面的差役则是一个也无了,真应了死走逃亡这四个字。 他们这些人确实没有撒谎,除了有事外出和染病的以外,确实就剩这十几个同心还留在馆敷内闲坐,庄所都被捣毁的差不多了,就算真的还有勉强能住的庄所,这些人也是不敢去住。 说来他们也是可怜,骏府跟保司代官结算年俸都是在年底,可巧去年的年底闹起一向一揆,原因正是饥民中有人聚众袭击庄所,劫夺刚发给保司的年俸米粮,保司庄所多的不过十几个人,少的更是只有三五人。 那里是成百上千名饥民的对手,直接被杀掠一空,有人成功得手之后,自然不会缺少效仿,很快就被郡内大各处庄所,很快就被全部捣毁。 一向一揆闹了起来,骏府上面的家老们哪里还有心思管下面的保司拿没拿到年俸,朝比奈元长只负责弹压贼乱,可不负责帮这些底下的保司追回被抢走的年俸。 况且入了军中都算是缴获,归属於军中的常备足轻和武士所有,就算是骏府也不能无缘无故的让其交出来归还。 这些同心役多数都是穷地头出身,多数跟一色贞秀一样,除了个地侍身份以外,其实跟普通百姓区别不大,如高师盛这等豪族名主去当保司才是奇怪事。 这些人好歹也是骏府的人手,朝比奈元长总不好看着他们真的流落在外,就暂时将之收拢在了中泉馆内的使厅借住,每天领着全家老小,跟着驻兵一天混两顿饱饭。 。 无弹窗 ------------ 第三十六章为虎作伥恶代官 听完这群同心役,七嘴八舌的讲述完自己那点惨事后,一色贞秀不禁瞠目结舌,搞了半天,这群人是把使厅当长屋来住了,转眼向院内窥探,果然里面乱糟糟的一片。 堂堂检非违使厅,如今竟然成了流民窝棚,着实出任意料。 他打眼观瞧这十余个同心役,果然多半是衣衫不整,脚下穿着双破草鞋,显然是过得极为落魄,他无奈问道“你等之中可有乡佐?” 跟随赴任前,已一色贞秀多少了解过一些郡内的情况,知道还是设有三个乡佐,来辖领其余庄所。 这是十几个同心役里面,有一个年龄比较大的,约五十来岁的老者答道“三位乡佐里面,有一人遇害,其余两位都弃职归家了。” “保司庄头何在?” 乡佐不在,那就只能矮子里面选个高的,好歹得先代表这些人将检非违使给迎进门去才是。 “各庄所的内保司多数亡在了战中,还剩下的两人,皆是休沐归家替我等乞食去了。”郡兵的粮秣也不多,分给这些同心役的就更少了,休沐的两名庄头都是郡里的豪族,带领三四个同心役会本家借粮去了。 国司元纲抚须不语,他看得要比一色贞秀远的多,见这些原本的保司俱都大多不在了,反而略觉满意,倒是省的将原本那些人尽数罢黜。 人手不足,也算并非全是坏处,可以让高师盛尽可以在八名郡这边的中泉馆内,尽数任用私人,撇下原先检非违使厅内的同心役,另设班底。 於是这位家老开口问道“你是何人?” 这名五十多岁老同心役,有气无力地答道“小人是细川庄所的书役。” 国司元纲城府深厚,并未没有发怒,更没有问剩下的这十几个人同心役为何不去城外迎接,反而温言安抚道“判官就门外,尔等速去拜望迎接罢。” 高师盛代骏府而来巡查,前去迎接乃是法度,虽然这十几个人根本没办法将整个流程排演完,但礼不可废。 大井盛朝从外间入得院内,来到国司元纲的身边,瞧了眼这些同心役的落魄样子,说道“武藏守有令,八名郡方遭兵乱,宜一切从简,吩咐不必行那些虚礼了,将院内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打扫干净就行了。” 那老书役忙是应诺,带着这十几个同心役,把锅灶之类的大件搬去墙角,又抄起扫帚洒水打扫干净后,才将馆敷门户大开,又把各自的家眷悉数叫了出来,好不容易凑了三十来号人,在馆门两边跪拜,迎接高师盛的车架驰入馆内。 中泉馆城西的寺前町,是城中的富裕人家的聚居之地。 这些富裕人家里面住宅最大,占地最广的当是担任寺中坊官的矢田家。 去年‘宗论’案时,骏府就派人前来将这处居馆给查封了。不过骏府派来的人手一走,矢田家的族人就撕毁封条,大摇大摆的重新住了进去。 当初朝比奈元长派来接收中泉馆的远州兵进城时,坊官矢田作十郎还带领门徒与之对峙,可见净土真宗的势力何等之大。 矢田家在本证寺的地位,正如下间氏与本愿寺,不禁担任郡分寺善秀寺的坊官,还领有一家中泉寺的僧院,在八名郡南部十几个乡内,可以说是一呼百应。 矢田作十郎今年刚刚三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的壮年武士。 正如高师盛、国司元纲等人所想那般,这次高师盛上任,郡内各家豪族、国人众皆无人出迎,正是善秀寺与管沼家串联后的手笔。 中泉馆附近各乡内,各家抱病不起的小豪族,此时正坐在他的堂上相谈甚欢,等着看高师盛这位检非违使的笑话。 中泉寺监院一边大笑,一边接连拍击面前的桌案,说道“师兄此计甚好,必能杀一杀这个远江高氏小儿的锐气,让他知晓这三河国到底是谁家的天下,可不是他这个‘恶代官’就能跋扈的地方!” 矢田作十郎矜持的摆了摆手,说道“朝比奈元长那老贼派人查抄了我矢田家的居馆、宛行又能如何?本坊官还不是在这里好好住着?地还不是我家的门徒手中?城内的远江驻兵谁敢来真的没收,不过此仇却不能不报!暂时奈何不得朝比奈元长那个老贼,就先他的侄儿给拾掇了。” 中泉寺监院说道“早就听说此人善残良民,是个替今川家为虎作伥的恶代官,当初更是霸占了我寺在远江国平山乡的僧院,这遭来了八名郡当是要让他知晓,我净土真宗可不都是善光院证弘这般没志气。” 这位中泉寺监院正是平山乡善光院院主证弘的师兄,或者说是其亲长兄,自从高师盛当了平山乡的保司后,善光院就算是被其给控制住了,自家的产业被人霸占,岂能不气愤,又怎会与高师盛干休。 矢田作十郎正想宽慰几句,一个在外边打探消息刚回来的僧兵气喘吁吁地奔至堂下,於是暂且将想要说出的话,先搁了回去,招那名门徒进来,问道“那帮子远江人入城了?” 净土真宗的门徒、眼线遍布郡内给处,故而他对高师盛的路程走向很清楚,知道这位检非违使已经到了中泉馆。 这个门徒答道“已经进城了,刚到了天守阁那边。” “噢?一路之上可有人出迎?” 这个僧兵得意回道“坊官既已传了法旨下去,明令城中门徒不得相迎那个恶代官,城内的武士、座商当然不敢违背,皆是闭门纳户,老实的呆在家里面,或者提前就出城去了乡里躲得远远的,只有馆敷内那十几个同心役和其家眷在等着。” 矢田作十郎听完后更显得意,笑道“等回头寻到那个恶代官的错处,再鼓动城中门徒抬出佛龛神轿强诉,将其一举逐出城去,这中泉馆还是我矢田家的······” 见这僧兵还跪在堂上,似有话没说,遂又问道“还有何事未报?” 。 无弹窗 ------------ 第三十七章来敌皆呼今奉先 那名僧兵连忙回话道“我站在远处观瞧,那恶代官随行徒众甚多,还有百十名郎党扈从···坊官···坊官若是惹得对方大怒,会不会纵兵来侵害本寺?” “侵害本寺?” “听闻那恶代官在信浓就烧讨了一家宝刹,此人所说并非全无道理,不可不防。”中泉寺监院觉得这僧兵说得不无道理,於是出言提醒道“坊官师兄小心无大错,还是让寺中护法僧兵警觉些,小心无大错。” “我净土真宗岂是寻常宗派可比,就算是朝比奈元长那个老贼,也没敢真的驱逐本宗,量他也没有这个胆子。···况且我早就有了安排···他那些郎党也一并跟着去了馆敷了么?” “这个弟子倒是未曾注意,那些郎党先行入得城,由守城的旗本引着,想来当是先去寻住处了。” 矢田作十郎想了一想,嗤笑道“我倒是高看了这个恶代官!他就是再能忍、再能退让又如何?郡中豪族不迎他上任只是个开头,好日子还在后面那,来日方长,有的是法子在等着他呢!” 中泉寺监院等人出言附和道“坊官所言不差,我净土真宗佛法精深,对付一个小小的检非违使,还不是手到擒来。” 正说话间,外边又奔来一名僧人,满脸慌张,神色惊恐莫名。 矢田作十郎不乐说道“何事这么慌慌张张?不成体统!” 这名僧人连滚带爬的奔入堂内,惊恐万分地说道“坊官祸事来了!祸事来了!” “胡言乱语!哪里有什么祸事?” “寺中、寺中,被入城军势给夺下来了!” 矢田作十郎原本听得莫名其妙,可一听中泉寺被人攻占了,霍然起身,问道“还不快说起清楚,到底出了何事?” 这名僧人浑身尘土,显然是狼狈从寺墙翻出,跑来报信,接连喘了好几口大气,才说道“随从那恶代官入城的郎党,会合城中的驻兵,将城门关闭了,上百人杀进了中泉寺内,我等猝不及防,根本来不及阻拦,坊官佛寺被人占去了!” 矢田作十郎连同堂上诸人,尽皆愕然,中泉寺监院先回过神来,问道“寺中得那些僧兵哪里了?难不成就直接这么束手就擒不成?” 那名僧人惊魂未定,答道“恶代官的那些郎党来得甚快,我等还未来得及关门落栅,聚众抵抗就被人撞开了门户,对方冲进寺中见到僧兵,拔刀就杀,根本不给搭话的机会,寺中的师兄弟恐怕现在多数都已经厄难往生了!要不是我跑到快,说不定也要糟了毒手。” 矢田作十郎知道高师盛带得有郎党武士而来,所以特意吩咐寺中的僧兵做好准备,如果对方想用骏府的法度,来强行驱逐寺中僧众。 僧兵们就会直接据守山寺抵抗,而他们这边则立刻煽动城中百姓,用强诉手段来恐吓高师盛等人,逼迫对方乖乖俯首退让。 却没想到高师盛直接上来,就派兵抢先一步杀进寺中,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残害僧众。 他惊怒交加,怒道“寺中僧兵有近百人,难道都是一群死人么?就眼睁睁的让人按到在地,拿刀砍头不成?”他为了能同城中的远江旗本队抗争,特意从善秀寺内将矢田家的僧兵队全都调回中泉寺。 “那恶代官的郎党早有准备,先以二十来骑使幡率先突入寺中,夺占住了大门,而后百於名足轻,并及诸多武士持刀挽弓,紧随在使幡骑马的后面杀入。负责守备大门的空诚师兄,猝不及防之下被当场擒下,空明、空衡两师兄想带人上前去救,还未到得门前,就被一人策马仗枪,单骑刺死。” “杀我弟子的乃是何人?”空诚、空明、空衡都是矢田家的门徒,率领门下僧兵强诉的好手,此回安排他们来负责守卫中泉寺,就是怕高师盛派兵过去讨伐。 “寺中无人认得,只听见来敌皆呼‘上野今奉先’。” 这个僧人翻墙逃跑时,立在墙头观望完大体形势,见确实无法挽回后,才赶紧跑来报信,因此对整个过程大体了解。 岛崎景信、长冈右卫门、山田丰五郎、北庄盛忠诸人皆是猛锐,麾下的部众也都是在信浓国血战於生后回来的老卒,对付这么一群只会在乡下欺男霸女的僧兵,还不是手到擒来。 百十名部众接到军令后或骑马,或徒步奔行,紧随在引路的守城旗本后面,驰往中泉寺。这些郎党甲兵俱全,人踩马踏,卷起尘土飞扬。 中泉馆不算大,町街也就不过那么十来条,如此大的动静,自然是惹得百姓们出来争相围观,不知他们要去作什么,便在这些百姓投来的好奇和畏惧的目光中,北庄盛忠等人长驱直入。 横穿半城的町街,丝毫不停,直至中泉寺的僧门外。 虽然坊官矢田作十郎传令,要寺中的这些僧兵严加防备,但实则并没有多少人将叮嘱放在心上,原先驻守在城内的两百於远江旗本队和回见组,尚且不敢强行侵害僧众,又何况初来乍到的的高师盛。 哪里能想到,真的会有军势过来讨伐,因此防备可谓空虚。 见这么一大股军势披甲持锐、杀气腾腾的蜂拥而来,将寺门给围住。 寺门口看门的僧兵根本不知这是怎么回事,守门的中泉寺空诚气势汹汹地带人出来,奔下台阶,恐吓道“谁给你们的胆子,敢来恐吓佛寺!” 岛崎景信驰马出前,绕着这几名恶僧跑了两圈,卷起一阵尘土,直扑到对方的脸上,尘土扑面而去,呛得这几人连忙掩住口鼻,咳嗽不止。 岛崎景信嬉笑道“原来这里就是佛寺?实话不妨告诉你们,今日我等就是奉令过来讨伐你们这些窃据佛寺的贼寇。” 中泉寺空诚退后两步,抬起手中的薙刀,怒道“大胆狂徒,知道这是哪家的寺院么?尔等胆敢如此忤逆佛法,是活腻了么?” 。 无弹窗 ------------ 第三十八章受令讨伐一向贼 岛崎景信扬起马鞭,狠狠抽了过去,吓得对方连连后退,而后变色骂道“乃公当然知道这是哪家的寺院!要不是你一向宗的妖寺,乃公还不来那!” 北庄盛忠瞧了中泉寺空善一眼,隐约有些印象,似乎以前平山乡举办‘三经法会’的时候这名僧兵跟着坊官矢田作十郎去过几次,心道“莫非坊官矢田作十郎竟然如此大胆,还敢留在居馆内不成?” 将此事记在心中后,对岛崎景信说道“播磨守,何必跟这么一个死人动气,快些入寺找好休息的地方才是。” 中泉寺空诚听闻后,不禁勃然变色,而后就又听到北庄盛忠在后方下令“武藏守判令中泉寺内盘踞有一向一揆残党,意欲图谋不轨,命我等将之擒拿!如有胆敢反抗者,就地格杀勿论!” 长冈右卫门、山田丰五郎为首的平山党、三方众武士等齐声应诺。 北庄盛忠抽出高师盛赐下的太刀,直指向中泉寺,令道“入寺,擒杀一向一揆乱贼!” 岛崎景信哈哈大笑,挺枪将还想阻拦他的几名僧兵当场刺死,催马闯入寺中,其余那些使幡骑随之一并杀了进去,而后是持枪挽弓的徒步足轻紧随其后。 北庄盛忠辔马徐行,等着麾下军势将前院全都控制好后,才在目付队的随从下不紧不慢的进去。 几名血缘关系通高师盛相对近些的三方众武士,也没有上阵厮杀,而是被留在目付队中观战,眼望这些精锐老卒的背影,心中叹道“大兄麾下的郎党勇士,何其之多?” 如何不是勇士,战势多数都是从百姓忠强征而来的军役众,上阵合战本就是心不甘情、不愿,想让其冒死奋战更是困难重重,高师盛麾下的部众虽然大都在回转远江国后,就地遣散归家,人数锐减至百十人。 但剩下的百十人才是真正的精锐,不是横行多年的山伏恶党,就是招募的飞驒兵和武田军,各个都是久经战阵,刀枪娴熟的老卒,足可比拟常备足轻,甚至是旗本武士。 矢田家的僧兵虽然也有近百人,但多数都是些只会仗着背后寺家鱼肉乡里,欺压良善的恶僧,见岛崎景信纵马突进寺中,倒是殊为有些胆大的挥舞兵器,欲要拼死。 只是一则他们仓促应战,许多人都连衣服都没穿齐,二来岛崎景信为首的彰义队确实勇武,又都披甲,更有骑马的使幡骑突阵,一路闯过去,几乎没有一合之敌,片刻功夫就突破了前堂,留下遍地的尸首和鲜血,直杀进供奉佛像的宝殿之内。 刚刚入寺的北庄盛忠等人,除去十几名留下看守投降僧众的足轻外,就再也看不到其他人了,只听到喊杀声渐渐深入中泉寺的佛堂内,不断有寺中的奴婢、香客、僧兵的惊叫或惨叫声传出。 这些僧人往日都作威作福惯了,哪里见过这等杀生害命的场面,纷纷抛下手中的兵器伏地求饶,好在高师盛并未下令尽屠全寺,寺内多数人只要肯投降,都能暂且饶恕一命。 且因当世武家的习俗,家督或主上信奉哪家佛宗,下面依附的部众、百姓往往也都会跟着皈依,以示忠顺依从,故而北庄盛忠虽然接受了讨伐军令,但看在同宗门徒的份上,还是愿意放对方一条生路。 逃来矢田馆报信的那名僧人,并非是无人发现他,只是看他像是个真僧人,而非护法僧兵,所以才没有挽弓将之从墙头射落。 寺前町就在中泉寺山门附近,这喊杀声、惨叫声自是惊动了町内不少人家,住在寺前町的多是依附净土真宗门下的座商与武士,有的以为遭了贼;有的以为又有一揆势作乱,慌乱不堪,许多人家里冲出许多惊慌失措之人。 对此种情况,高师盛早就有所预料,故而一入馆敷后就命秋鹿仲麻吕分派回见组加紧巡城,尤其是寺前町这些富户居处,更是增派了人手,严防有浪人趁乱劫掠。 驻守在町门口的回见组,见町内人家提刀惊骇出门,立刻上前制止,告诉他们是检非违使派兵捕拿寺中的一向一揆残党,喝令这些人各返家中,安心静坐等待,不必惊慌惧怕。 堂内诸人在听完,那名逃来报信的僧人讲述完后,更是被吓得呆立当场,满室寂静无声,倒是隐约能听见馆外各种嘈杂混乱的声音,胆大之人尚能勉强镇定,怯懦的干脆两股战栗,根本不知所措。 最先缓过神来的矢田作十郎,被人如此欺压,当时大怒之极,抓起身后云架上的太刀,迈步就要往堂外而去。 那名僧人跟中泉寺监院忙拽住他的衣袖,追问道“师兄欲要何为?” “当真可恶!敢夺占我矢田家的寺庙,杀害本坊官的弟子!如此丧心病狂亵渎佛法之贼,岂能容留!我要点齐馆内僧兵,发动一向一揆,杀进天守阁内,去取了他的人头。” 中泉馆对矢田家来说不算什么,但中泉寺却是安身立命的根本,听闻被高师盛派兵直接个夺占去了,当即就要出门煽动城内的门徒,将中泉寺给夺回来。 堂上众多豪族听他说完以后,尽然变色,跟在净土真宗的身后面,落下高师盛这个检非违使的脸面,他们自然是敢的,但要说举兵作乱,离反骏府城的支配,可是真的没这个胆量。 去年席卷整个东三河的一向一揆都被弹压下去了,他们这点人更是不值一提,恐怕刚一出门就要被直接高师盛等在门外的部众当场拿下,到时候别说自家的性命,就连家门恐怕都要被一并断绝。 “万万不可啊!坊官。”众人连忙齐声哀求,生怕矢田作十郎真的拉上他们一起寻死。 “有何不可!” “这恶代官亵渎佛法,死后自然要受六道之苦,下得十八层奈落地狱,可毕竟现在是骏府派来的检非违使,不可因一时意气就举兵同他相斗,还是先问过空誓上任在做计较,也不为迟。” 。 无弹窗 ------------ 第三十九章私聚馆城欲何为 不提寺前町内这些人家的惊慌,之说北庄盛忠、岛崎景信等人,他们势如破竹,一路攻进了中泉寺内,把整个寺院杀的血流成河。 将胆敢反抗的僧兵悉数杀死,将降伏的僧众、奴仆全都擒获,缴械后驱赶到北庄盛忠的马前。 一进一回,只用了两刻钟,寺中蓄养了至少上百矢田家的僧兵、郎党,可以说是顷刻间就被弹压,且伤亡极小。 除去这些部众的勇力不凡外,这些僧兵的几名総领还未聚集起人手抵抗,就被岛崎景信单骑讨死,剩下的僧兵没了指挥,根本抵挡不住后续使幡骑催马突阵。 目付队不用吩咐,就各自去统计功名斩获,回头好作为发放恩赏的依据。 岛崎景信、长冈右卫门、北庄盛忠则率领剩下的平山党部众和跟随在后的郡兵,在寺内寺外翻了个遍,也没有找到高师盛点名要见的寺监和坊官的踪影,怎么能够善罢甘休。 北庄盛忠心思细腻,问过几名僧众后,从其口中得知坊官矢田作十郎现在寺前的门下町内的居馆,正跟一众豪族宴饮。 不过他并未妄动,而是一面率兵前扑矢田馆,另一面派人前去请示高师盛该如何行事。 传令的使幡骑纵马驰行,用渔网将那几个血淋淋的光头装好,从中泉寺一路驰行街上,沿路吓得围观的百姓,惊呼避让,特意绕城巡数圈后,这才送进天守阁下的馆敷内。 如此作为,就让城里的百姓知晓了检非违使判官的威势,防止他们受到净土真宗僧人的煽动,发动一向一揆作乱。 山田丰五郎带领着手下的彰义队浪人,在寺中看押那些跪拜投降的僧兵,几名三方众的武士指挥着徒附们,将染血的僧院用水冲刷干净,而后选好禅房后,各自入住进去。 从此这座中泉馆就是远江高氏,在三河国的支城了,即便高师盛日后从中泉检非违使厅离任,有着数百高氏的徒附和三方众武士在,也能牢牢控制住这座寺城。 天守阁下的馆敷内,人声喧哗,随行的奴婢进进出出,忙碌不停。 高师盛正陪同妻子正在馆敷的后宅内,指挥着家仆,将从骏府城姊小路公馆内带回来的诸多器皿、摆件、山水挂画布置在后宅各处,他岳丈彻夜未归,倒是没想到自家回去女儿和女婿给‘洗劫一空’。 听完北庄盛忠派回来的人报信,说“坊官矢田作十郎聚集僧兵与中泉乡附近的各家豪族数十人,聚集在门前町的居馆内,妄图负隅顽抗,故而命我前来求令。” 高师盛原本正跟国司元纲、青木大膳两人坐在闲堂上叙话,听闻有使幡前来回禀,连忙召其进来问话。 待听其说完后,心中更是微怒“这些个豪族在我上任时,不来拜迎也就罢了,反而聚集在城中,分明是想看我这个检非违使的笑话,若不下狠手严加惩处,等这件事传遍全郡,恐怕我就要颜面扫地,到时候恐怕一个寻常百姓都不会惧我之威,没威严不存,还拿什么来治理郡乡?” 想到此处,高师盛从容不怕地令道“传我军令,喧哗者死!胆敢抗拒骏府法度者,罪上加罪,着令北庄盛忠等人立刻展开围攻,生死勿论!” 这名前来报信的三方众武士,连声应诺,急匆匆行了一礼,转身就出了后院,高师盛冷笑连连,自言自语道“当真奇哉?不知这八名郡内的豪族哪里来的胆量?莫非真当我不敢大开杀戒不成么?” 国司元纲坐在堂上,原本只是抚须无言,这会儿却突然出声叫住那名武士,随手拾起早就写好,放在脚边的判令文,说道“天近暮色,郡中诸多豪族突然召集郎党,聚集在逃犯矢田作十郎家中暗藏,有图谋不轨之嫌,你等可拿此令文来先迫降其等,如果还敢顽抗,再引兵进发也不迟。” 高氏一门精研律令,相比起高师盛这个还是有些意气行事的判官,国司元纲显然更加老於事故,办起事来滴水不漏。持此令前去就是拘捕有聚众作乱之嫌的恶党,而非是肆意侵害治下豪族。 如果不是想作乱的恶党,馆内的豪族自然没有必要惶恐畏惧,就该立刻出门请降;若持兵拘捕,到底意欲何为,就无需再另行议论了。 虽然干的事情并无不同,但如果这些豪族家中之人,真的跑去骏府乞诉,有这么一道令文在手,就足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国司元纲虽然身负监护高师盛行事的责任,但却丝毫没有制止的打算,於他看来检非违使与郡守上任后,即便治下国人恭顺,还会选出一两家小豪族略作惩戒,以来震慑郡国。 八名郡的豪族,自以为可以同骏府下派的检非违使对抗,本身就是件十分大逆不道的事情,错非是高师盛调动不了郡内军势,不然他都要主动请命,直接派兵将中泉乡内的豪族尽数擒杀。 骏府早就将中泉乡收归直领,将这些依附净土真宗的豪族通通放逐,乡里的宛行全都归属于高师盛这个检非违使辖制,在三方众眼里,这些水田自然就是他们高氏一门的囊中之物,对方不死,怎么能够顺利夺占? 如果是在引佐郡,就算是高师盛这个判官想在郡内大开杀戒,且不说有井伊家会出面阻止,就是使厅内的奉行众,也绝不敢奉此等恶令行事。 但八名郡的使厅连个空架子也没有,别说使厅之中,就是整个中泉馆内上上下下,也全都是高师盛的私兵旧部,纵然做些有违法度的事情,难道还会有人为了这些不相干之人,出面仗义执言不成? 高师盛谢道“多谢国司大人为我查漏补缺,若非老大人指点,险些乱了骏府的法度。” 而后又令道“传我军令,命北庄盛忠、岛崎景信等人务必留下主要人等的活口,押回馆敷内细细审问,其等聚众於城内,到底是何企图。” 这名旗本凛然接令,国司元纲倒是给他提了个醒,就算是要真的动手杀人,事后也要书录一份认罪的口供。 。 无弹窗 ------------ 第四十章佛法庇佑何足惧 北庄盛忠策马而立,岛崎景信、长冈右卫门以及平山党、三方众的武士紧随其后,向着被团团包围住的居馆眺望,只等军令传来,就可发起进攻。 矢田馆就在中泉寺旁边,岛崎景信等众多使幡,骑得皆是信浓良马,很快就跟回见组一起,将町街各处路口把守住了,只等后队徒步郎党跟上,就能开始围攻居馆了。 守在矢田馆后方、侧院墙后的武士先后来报“馆内乱贼攀墙上垣,挟弓持枪,似有负隅顽抗之意。” 矢田作十郎想要负隅顽抗,可又能如何?现在军势团团包围住了他家的居馆,城门已经封闭,这会儿就是插翅而飞,也要被乱箭从天上射落下来。 北庄盛忠顾盼远近,见街町附近的院落中,有不少人都登高俯瞰,或是出门观望,心道“矢田家毕竟是净土真宗的坊官,且在城内朋党甚多,围观人中必有其门徒在内,若是拖延的久了,难保不会煽动百姓来救,到得那个时候,恐有负武藏守的信用!” 围困居馆的军势不过百人,在加上这些本来就在的回见组,也不过百五十人,攻进馆内擒杀矢田一门,的确绰绰有余,但若是町内百姓被其煽动起来作乱,想要一并弹压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他当机立断,再还未接到高师盛军令的情况下,放弃劝说对方主动出来请降的企图,厉声令道“再去叫门!如还不开门,便带人强攻进去。” 长冈右卫门得令,打马带着二十几名足轻来到门前,向门内大着嗓门,卖力吼道“我等奉武藏判官之令,特来相请中泉寺内的坊官、监院前去一会,共谈佛法,还不速速开门相迎?” 一连喊了两边,矢田馆内既没人搭话,更没人敢开门,将这么一帮子杀气腾腾的军势放进来。 正当长冈右卫门举起手中太刀,想要令人正面强攻的时候。 一个声音从门内传了出来“本坊官与你家判官同为净土门徒,先派兵伐害我家的佛寺之事,以是神佛共愤,现在为何还要派人来苦苦相逼?”说话之人正是矢田作十郎。 北庄盛忠勒马上前,高声回道“矢田坊官何出此言,我家武藏判官正是因与坊官你同在空誓上人座下修持,这才派我等前来相请,一起参悟佛法的精妙。” 矢田作十郎已经知门外之人带兵将他的居馆四面合围住了,恐怕没那么容易杀出去,在门内强压下心中怒火,大声质问道“莫非带兵侵害寺院,杀戮僧众,就是你家武藏判官的崇佛之道不成?” 北庄盛忠在平山乡庄所当差役时,就认识矢田作十郎,即便是隔着门户看不见人影,仅凭对方说话的声音,便将对方的身份给认出来了。 见劝说无效,遂将高师盛赐给他指挥军势的太刀,高高举起,兜马大声呵斥,既是为了催促麾下众军卖力奋战,亦是为了震慑附近围观的百姓。 “善秀寺坊官矢田作十郎,犯有‘宗论喧哗’之大罪,今武藏判官特令我前来将这扰乱骏府法度的大胆狂徒,拿获归罪,若有敢协助其等抗拒骏府法度者,以同罪论处,你等还不速速杀进馆内将之擒拿” 矢田作十郎万万没有想到,高师盛居然真的有敢派人来捕拿自己胆量,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我乃是出家方外之人,享有幕府的‘不入’之权!别说高师盛这么一个小小的‘恶代官’,就是骏府今川氏家督也没有资格将我定罪!” 而后威胁门外的军势道“汝等当知我乃是本证寺住持空誓上人的弟子,若是敢为恶代官助纣为虐,捕拿於我,早晚难逃沉沦六道,十八重奈落地狱之苦!” 神佛之说,深入世俗人心,一听矢田作十郎如此叫骂威胁,不少信奉净土真宗的足轻,脸上大都露出了犹豫惊疑之色。 北庄盛忠夷然不惧,冷笑了一声,大声的说道“我家武藏判官乃是设慧菩萨座下的阿罗汉转世,自有佛法庇佑,岂是你这等蛊惑百姓,残害良善的恶僧可比?我只知武藏判官军令,何惧你这个恶僧的虚言恫吓!” 坐在马上,拔刀出鞘,直指向馆门,喝令道“还不攻入进去,拿下里间的贼众,更待何时?” 矢田作十郎留在居馆内随从的僧兵不算多,只有二十几人罢了,一同被困的豪族手下的郎党人数虽众,但却根本不敢同与门外的军势对战。 再加上北庄盛忠带人赶来的速度甚快,就紧跟在报信的僧人后面,仓促之间却是根本来不及防备,完全不是门外军势的对手。 馆内的豪族不愿坐以待毙,带着各自的随从就想要翻墙而走,‘嗖嗖嗖’一阵箭矢将好几人射落墙头,但还是有不少人侥幸安全跳下,乱糟糟的向馆外遁去,刚出到町街之上,就看见足轻手中如林的长枪,向着自己压了过来。 还没等对方反应过来,十几骑马术精良的使幡就纵马踏阵,手持朱穗枪,就从枪衾阵两侧杀出,直接将这些想要转身折返回馆敷的逃兵,当场拿下。 高师盛那边的两道命令,还没送到北庄盛忠的手里,矢田馆的宅门就已经被攻破了。 馆内的众人见此事决计无法善了,更是惶恐莫名。尤其是坊官矢田作十郎,听到北庄盛忠以‘宗论’罪名来抓捕自己的时候,当即明白这要是落在高师盛手中,恐怕真的要万劫不复了。 心中的惊恐可想而知,哪里还有先前在一众豪族面前,恣耀私威的模样,眼睁睁地看着宅门被门外的军势攻破,被僧兵掩护着向后院退去。 步行作战的军势在撞开大门后,也在兵佐头的喝令下,手持太刀、短斧的足轻,举着竹束片楯,鱼贯涌入一团慌乱的馆中,顿闻得馆敷内杀声四起,惊呼惨叫,喊杀声多是跟随突入馆内的军势,惊呼惨叫的皆是馆内之人。 。 无弹窗 ------------ 第四十一章愿与播磨拜兄弟 院中的僧兵和豪族郎党一个个,或中箭倒地,或被冲在最前头的岛崎景信持野太刀手刃。 矢田馆内人数虽多,但真的敢持兵抵抗的却是没有几个,依附净土真宗伞下的都是些宛行不过几百石高的小地头侍,就算让他们回去将领内所有的杂兵全都动员起来,都未见得是门外这群军势的对手,更何况现在身边只有两三个人。 居馆大门一被撞破,除去几个运气不好之人,让冲进来的军势当场讨死外,剩下大多数人全都是放弃抵抗,用绳索捆好后被驱赶出门外待罪。 矢田作十郎既然知道高师盛派兵过来捉拿自己,自然知道如果落到高师盛的手中,那自己绝对是要万劫不复。他亦是兵法娴熟的武士,若是指挥着中泉寺内的僧兵队,倒是还有跟门外军势拼杀一场的可能,现在留在矢田馆内的多半都是些寻常仆役,僧兵不过十几人。 不过好在还有七八名手持太刀的浪人,跟着一路且战且退,往往后院里面撤去,这些人都是八名郡北面山中的津俱众山伏。 先前一向一揆中就曾响应坊官善秀寺坊官矢田作十郎下山为寇,最近又有许多信浓国逃难而来的流民和一揆众加入,势力大为膨胀。 已经在弓屋山中建设城砦,开垦了不少田地,这回派人下山再次联络矢田作十郎,就是想在净土真宗这里,寻找个正式的附庸国人众的身份。 免得再动不动被当做山伏驱逐,连下山去町宿互市都做不到,却不想才来到矢田馆做客没有两天,就跟着生受无妄之灾。 因军势来的实在太快,馆内之人多半都没时间换上甲衣,除去几名本就披挂卷腹的山伏外,剩下的一多半人还都是只穿袖衣,挥舞着手中的太刀,跟不断逼近的枪足轻对峙。 矢田作十郎在最后几名同党的伴随下,持刀指向一步步逼近的岛崎景信等人,色厉内荏地叫道“汝等当知叁州举国信奉我净土真宗,本坊官乃是本证寺座主空誓上人的弟子,那远江儿不过今川家的一个代官,可本证寺却是净土真宗在东海道的本山!” “你等助纣为虐,胆敢伐害中泉寺的山门,空誓上人知晓后必然要勃然大怒,那恶代官背后有今川家做依靠,或许能够安然无恙,但你们这些郎党必然要被扔出来向谢罪,况且就算我被拿获问罪,最后无非只是被勒令出家隐退罢了,我这居馆中尚有不少金判,足够你们花用一辈子,何不拿上这些钱财,跟我一起逃出城去?不然等其他人过来,就算真的找到那些金判,也不会有你们的份···如何?” 跟随矢田作十郎负隅顽抗的那二十几名僧兵、山伏,大半死伤在地,院中血污狼藉,现在就剩下身边的这几个人了,不得已开始出言想反过来劝说对方倒戈,来相助自己出城而去。 长冈右卫门戏谑的在后面说道“岛崎播磨守,快些替咱们问问那些金判都放在那里了?” 他这些话语对别人或许能有些用处,但岛崎景信却是个心狠手辣的货色,大笑回道“就此在这杀了你,再席卷这些钱财而去,岂不是更好?” 压根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左耳进,右耳出。眼睛死死盯住对面的对面那几把锋利的太刀、短枪,提着野太刀,一步一步的向前逼近,每靠近一步,就吓得矢田作十郎等人后退好几步,先前抵抗的一大半人手,都是死在此人手中,岂能够不害怕。 不过矢田作十郎在这两人的话里,却是听出一丝别含义,立刻明白此人乃是个贪财之人,不免心中大喜过望,只要贪财就好,这个时候就害怕来人是个忠义武士,赶忙继续利诱“岛崎播磨守···岛崎播磨守···,你听我说···你来听我说,你要知道,我净土真宗在东海道可是第一大佛宗,你今天放了我,不要抓我,别把我抓去给那个恶代官,护着我回本证寺,我必厚播磨守的大恩大德!本坊官愿与播磨守拜为义兄弟,将你举荐给空誓上人,请求上人命你来当统领三河国的僧兵縂领,岂不是胜过跟着个代官手下更能出人头地?我若因义兄你之相助,能够从城内脱身,必不敢忘记义兄的大恩大德。” 矢田作十郎三十余岁,比岛崎景信还要大上四五岁,这时候为了活命也是顾不得许多。 岛崎景信笑了,听着对方的话语,不由连连点头,心中不免略微怅然若失,倒是许久未曾与人聚义结拜了,自从千国寺城以后,更是没人如此跟自己这般相互称呼。 看向矢田作十郎脖子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心里不免将他跟绍田重高来做比较,到底哪个能够更好砍一些。 矢田作十郎觉得自己这是善报加身,急忙又说道“义兄!义兄!我是素来言出必行!你若能护着我等几人杀出城去,义兄的厚恩!我日后必以性命相报!” 岛崎景信停下脚步,似乎真的心动了,他对矢田作十郎说道“我放了坊官也不是不可,但如此恐怕会因此获罪骏府······” “有空誓上人在,就算是骏府也不能拿你我兄弟二人如何,若是义兄还觉得不安全,到时候你我二人同去尾张······” “好!我便信坊官一回!” 矢田作十郎大喜过望,连声应道“来日我必以性命相报,义兄此番的活命大恩!必然以性命来报······” “且先把刀枪都收起来吧,不知义兄这处居宅有没有暗门?”岛崎景信如此问询,看似很是奇怪,但却也不算突兀。 但凡武家庄园、居馆内,多数都会藏有暗门和夹壁用来藏身,当初观应扰乱高师泰、高师直兄弟带兵攻入副将军足利义直的居馆内,但却没有找到人,就是因为足利义直从先是躲避在榻敷座下的夹壁中,等搜捕的军势没找到人后,才又出来从箱庭角落的暗门逃走。 。 无弹窗 ------------ 第四十二章破灭山门缘为财 暗道、夹壁这种在危难时刻,好用来逃命的隐蔽建筑,矢田家的居馆内自然也是有的。 不过北庄盛忠派兵将整座居馆团团围困住,再加上一群豪族在居馆内乱糟糟的奔行,所有人都盯着矢田作十郎这个被点名要捉拿之人,就是走暗道也逃不过其他人的耳目。 到时候这些军势询问俘虏,还是要难逃被擒获的下场,等豪族都被拿下后,岛崎景信也带人杀进后宅,将矢田作十郎等人堵了个正着。 听见岛崎景信想走暗道逃生,矢田作十郎不免迟疑了下,他原本的打算是先蛊惑对方带人去前院厮杀,自己则趁乱从暗道逃去附近的门徒家中,然后在想办法偷偷溜出城去。 但显然对方看穿了自己的打算,既然如此就只能先从暗道出去后,再另想办法甩开这群累赘。 见岛崎景信先把野太刀收了起来,又看着包围他的那些足轻们也纷纷将刀枪、弓矢收了起来,矢田作十郎这才放下心来,让人也将刀枪先收起来,上前深深下揖,对岛崎景信说道“播磨守,大恩实在无以为报,请各位随我······” 他话还未说完,只觉得眼前黑影一闪,惊觉之后,赶紧向后倒退,身子倾斜站立不稳之际,随即就被踢翻在地。 岛崎景信身材高大,体格健壮,矢田作十郎的个子才到他胸口,两个人身高相差甚远,猝不及防之下,直接就被踢中了胸腹之间的位置,直接就双脚离地,直接被滚飞出去。 早就等候多时的长冈右卫门等人,也是再次挺起刀枪,一拥而上将剩余的几人全都制服。 岛崎景信复又拔出野太刀,咔嚓一声刺入矢田作十郎脖颈旁松软的泥地上,将刀刃斜放在,压在这位便宜义兄弟的脖子上。 这会儿已经是天色近暮,初春的晚上本来就冷,他穿的又少,方才为了保命,跟人持刀拼杀对峙,浑身热血沸腾,并不觉得冷,现在被人踢中了要害,顿时觉得遍体生寒。 矢田作十郎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不住抽搐呻吟,野太刀压在自己脖子上,更是被吓得几乎魂飞魄散,哀声求饶道“播磨守、播磨守······岛崎义兄你我二人不是说好了一并从暗道中逃出城去么?何故如此玩笑···只要到了本证寺,你想要什么,我便求空誓上人答应给你什么!” “呸!”长冈右卫门啐了他一口,骂道“你有几个脑袋,也配跟我家播磨守拜为义兄弟!” “岛崎义兄,我实是诚心诚意···愿与你相拜结义···” “实话不妨告诉你,我家播磨守平生从来不修善果,最爱杀人放火,上一个结拜的义兄就是被我砍了脑袋!你这和尚不是说日后要拿性命来做回报么?要是不把钱财藏处速速道来,不能等到日后,今天就先借你的脑袋一用!” 长冈右卫门心里还惦记着矢田作十郎说的那些金判,於是拿绍田重高的事情,来出言恐吓,不过却是忘了,矢田作十郎一个三河国人哪里知道信浓发生的事情。 矢田作十郎说得不差,若是等会儿北庄盛忠带着目付队过来了,缴获多少钱财也得充公,不可再向信浓那样,允许部众私自藏匿,将本该属於公库的财货据为私有。 国司元纲过来做家老的这些时日,虽然有直接干预家中的诸多事务,但却是将高师盛原本效仿今川氏军法,而设立的一些粗浅法度可全部废除,改换成了远江高氏家传的《武藏三十条式目录》。 除了规范审定了家中使幡、武士、各类足轻的军饷年奉外,特意指出要将合战的重大缴获,都要悉数充公,而后由目付队上承的‘功名状’,根据功绩大小来确定每名参战军势的御恩构赏数目。 武家想要长久的维持和壮大中,自然需要严格的律令法度来维持,对恩赏和功名进行勘合,高师盛在信浓缴获的那些钱财,除了想办法四处进献外,就是用作修筑细江馆,若非战国时期军势的俸禄多数都是按年结算,甚至是两年一结清的话,所剩钱财都未见得能够支撑到秋收。 不过即便如此,养着上百军势和三四百徒附人吃马嚼,每天光是口粮也要花费上不小,高师盛上来就派兵夺取中泉寺,为得就是将寺中积攒的钱粮据为己有。 虽然先前朝比奈元长已经派兵搜刮了一遍,但中泉寺毕竟是郡内大寺,剩下的那点残羹冷炙,也足够高师盛支撑一段时间,待慑服一些豪族后,从对方手中搜刮一笔钱粮,自然就能够让整个枯竭的财赋,逐渐恢复正常。 不过这些事情,可不是长冈右卫门这些上阵厮杀的旗本该考虑的问题,他们只知道分到手中的永乐钱,比起以前来说,可是要少上太多了,於是就只能靠自己来想办法,趁乱多偷偷摸摸的藏一些值钱的小物件。 一枚金判起码能换最少两贯永乐钱,而且体积小也方便携带藏匿。 故而院内这些足轻虽然彰义队、平山党内的皆有,但都很是认可长冈右卫门的提议,甚至已经有人抢在北庄盛忠这个监军进来之前,开始先翻箱倒柜的哄抢一通。 而且全都是奔着,屋敷里面镶嵌在各处的金银装饰而去,就连供奉矢田家祖先牌位的佛龛也被推到在地,将香灰扬得到处都是,灵位也在争抢的过程中被人踩断。 不过这群相互争抢的足轻也顾不上原先对佛法的敬畏,直接拔出别在腰间胁差,去刮佛龛上面的金箔。 岛崎景信自然也不甘心落于人后,於是将握着野太刀的右手高高扬起,呼啦一声,将手中的太刀从上往下斩落,带起一股刀风,直接将对方头上散乱的兵发髻给削去了。 这个出身上野国的名孝子,继续出言恐吓道“那些钱财到底藏在何处?还不快给我指出来,如若不然下一刀可就是直接切了你的脑袋。” 。 无弹窗 ------------ 第四十三章门徒私潜传讯信 矢田作十郎见实是没有苟且逃生的可能,倒也硬气起来了,抵死也不肯交代那些金判藏在何处,反而满口污言秽语,冲着岛崎景信大声叫骂。 这么一阵耽搁,北庄盛忠在外面等得不耐烦了,攻入居馆内这么长时间还不见人出来,心中难免有些不悦,里面的足轻私下劫掠,他还是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看不见。 可这群混账东西,竟然连正事都敢懈怠,更何况身边多是远江高氏一门的三方众武士,将脸全都丢给外人看了,翻身下得马来,一言不发得招手示意目付队跟自己进去整肃军纪。 刚一进门,正看着岛崎景信踩着矢田作十郎逼问钱财的藏处,每问一句,就拿着刀背打一下对方的脸,几句话逼问下来,矢田作十郎已经是被打得鼻青脸肿、满嘴血流。 北庄盛忠现在可以说是后宅内这群足轻最怕见到、也最不愿意见到的人,一见黑衣乌帽的目付队进来,原本还在打砸抢掠的足轻们,哗啦一下子全都停手。 长冈右卫门在屋敷内找到了金判的藏处,一手拎着一个布袋,胸口处的衣襟鼓鼓囊囊,兴冲冲地跑出来,高声叫道:“播磨守!播磨守找到了!咱们这回算是发了大财,趁着目付队没进来······” “给我闭嘴!”岛崎景信狠狠瞪了自家这个没用的手下一眼,弯下腰将被自己踩在脚下,呜呜咽咽,还试图叫骂的矢田作十郎,抓住对方的衣领,直接将他从泥地上给拎了起来,喝骂道:“还不赶紧过来将这个贼首捆起来。” 长冈右卫门忙应了一声,将手中两袋金小判咣当一声,就这么扔在石板台阶之上,里面的金银顺着斜坡,从布袋中滚落而出,看得院内众人两眼发直,就连三方众的那些武士,也险些有些自持不住,想要上前一把收拢,全都将之据为己有。 被监军和目付队抓了个正着,长冈右卫门现在可没有原先贪墨的念头,忙带着跟自己一并从屋敷内出来的足轻,一拥而上,把披头散发,浑身上下遍体鳞伤,衣服、身上尽是尘土,看起来脏兮兮的矢田作十郎给牢牢捆绑住。 如果这样狼狈倒也罢了,为防止对方还叫骂,长冈右卫门抓住矢田作十郎袖衣的下摆,伸手抽出胁差,用刀尖割开了裂口,撕掉了一大块,揉成一团,直接塞进他的嘴里,为免他把嘴里的衣团给吐出来,在他嘴上也绑了好几道。 捆好之后,几名足轻压着他的臂膀就往外送去。 岛崎景信拉着长冈右卫门来到北庄盛忠的身边,低声请罪道:“刚才听闻这恶僧言说,家中藏有许多金判,为了将之找出来才耽搁了些许时间,还请万次郎勿怪,勿怪。” 而后赶忙令那些足轻将私藏的钱财全都交出来,北庄盛忠瞧了眼众人,将他们颇为不情不愿,且各个都怀揣着不少财物,胸口衣襟全都是鼓鼓囊囊的。 知道众意难为,也不愿意妄做恶人,只是训斥两句后,说道:“将金判、银锭、珠玉等物全都自觉交出来,其余些许浮财允许你等自留,不过若是过后被目付查出有人胆敢私留违禁,数罪一齐并罚,绝不轻饶!” “是,是······我等悉听军令从事,绝不敢违乱法度。”岛崎景信带着众人忙不迭的点头应诺,而后指了指地上的那些死伤,和跟随矢田作十郎一并被擒拿的几名山伏问道:“这几个人怎么发落?” “全都带走,留下两组人手将矢田馆查封,清点出财货后,登录造册交予武藏判官过目后再做处置。”北庄盛忠点了两名三方众的武士,命他们带人来负责善后。 “是。” 北庄盛忠又将另外几件事,全都安排妥当后,大步在前,带着岛崎景信、长冈右卫门等人马。出了矢田馆的宅院。 先前这些军势入城时已经引起了城中百姓的注意,围攻中泉寺时更是惊动寺前町内的邻家,不少人都在远处看见他们在山门外,接连杀了好几名僧兵,使番手持人头绕城威吓,更是把整座平城全都给惊动了,越来越多的聚集在远处的街上,向矢田馆的方向观望。 北庄盛忠勒住战马,威风凛凛地立在矢田馆的门口,顾望了下左右远近,言简意赅地下令道:“回返使厅缴令。” 直到将矢田作十郎等人全都拿下,传递高师盛判令的使幡才姗姗来迟,这倒是并非他故意拖延,而是上街围观的百姓实在太多,即便他尽力驱赶,但还是迟了一步。 索性北庄盛忠心中有数,并没有真的因这些豪族轻蔑家督,就对他们大开杀戒,除了有两人翻墙逃跑时被流矢射中外,再无一人受伤,被当场砍杀的都是随从的郎党。 最先想办法偷偷潜出城去,向善秀寺报信的是矢田作十郎的一个门徒。 矢田作十郎是寺中坊官,自然也有资格开山收纳门徒,城中不少座商、浪人或是出于对净土一向的虔诚,或是单纯想找个靠山在倚仗,或是贪求中泉寺发下来的年俸,大多都投入他的门下进献。 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些门徒不论穷富大都在矢田馆的附近居住,因此在看到北庄盛忠奉检非违使判令来捕拿矢田作十郎后,便先后有好几个附近邻舍的人,急忙想办法出城报信。 若非是高师盛配下军势却是精锐,再加上没有威望足够服众之人带头,说不得这些座商就会聚集家中的用心棒,会合长屋里面的浪人,组成一向一揆来救援矢田作十郎。 北庄盛忠的担忧并非是杞人忧天,若真的在城中爆发一向一揆,就算高师盛配下的这些军势再精锐,加上原本驻守的远江旗本队,在猝不及防之下,也绝难以轻易弹压住扰乱,到时候他这个刚刚入城的检非违使,恐怕也要被逼迫的狼狈不堪。 ------------ 第四十四章兵马入郡惊豪强 这边厢,高师盛刚刚将矢田作十郎这位净土真宗的坊官,有惊无险的捕拿问罪,令城内百姓畏惧不已。 在立了他到八名郡的第一威后,却并未真的去捏造罪名,或是严刑拷打,来发泄个人的私愤。 加之北庄盛忠将矢田作十郎等人收押回来使厅的时候,已经是入夜了,高师盛车马劳累,正是困顿的时候,根本没有兴趣见这些个阶下之囚,於是便让人直接先行看押起来。 接下来的几日,高师盛一直便是停留在中泉馆内闲居,八名郡内的豪族似是仍旧不知他这位‘恶代官’临郡,而高师盛自己也乐得清闲,也不派人催促,仅是在北庄盛忠回转远江的时候,命他前去佐久城和饮马城一趟。 事实上,对高师盛而言,正面与郡内豪族对抗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时下因为道路隔绝、交通不便的原因,同时亦是为了保护豪族、国人众,这个武士阶层的利益,在地豪族、武士团都有会互相结成一个相对牢固的同盟关系,来互相声援支持。 这些势力不足以吞并一郡的豪族们,通过这种方式来形成一股任何大名都不能够轻易忽视的势力,来做到对郡中政务、财赋、军势的影响力或者是控制权。 不说这些人大多数并未犯有罪责,就算是真的有十恶不赦的大罪,他这个检非违使也没有权利一口气就私自刑杀,如此之多的武士。 况且为了以后的长远发展,高师盛也不敢轻视这些不起眼国人众的力量,朝比奈氏为首的远江国五家旗头,能在东海道站稳脚跟,无一笼络在乡武士,将他们全都郎党化,编成武士团。 即便是骏府今川氏视乡下武士为家奴,但在骏府各级奉行曹吏中有他们的一席之地。甚至还想进了办法扩充他们的实力,抬升他们的家名,以求来获取更多的兵力和制衡东海道内的小大名。 高师盛也不想初来乍到就得罪他们,可这些豪族猖狂的态度却容不得他‘谨为慎行,’抓捕矢田作十郎等一众国人,当然是为了立威;立威过后就是进行分化拉拢,若是有人还敢抵死抗拒,再寻个借口,将之断绝家名也不迟。 又等几天,到了第八天的头上,三百名打着骏府旗号的军势进入中泉馆的消息,迅速传遍整个八名郡,中泉乡附近的豪族才真的开始慌乱起来。 自信浓合战过后,高师盛深刻的明白,想要在此战国乱世保存几身,什么都可以没有我,唯独不能没有军势。 八名郡内的豪族敢於公然蔑视於自己,不就是看准了他手中没有可以随时弹压他们的兵马,若是如在信浓国内那般,手握三千大军,何至於受到如此羞辱。 跟随高师盛上任的那百十於名郎党,固守住中泉馆足矣,但想出城讨伐豪族,那是绝对不够的。 骏府在八名郡内的驻兵不过数百人,只能在如中泉馆内这样的紧要地方守备,远做不到能够压制住诸多豪族。 更何况,这些军势里面的兵曹、兵佐,甚至寻常的一个武士和足轻组头,可不见得都是跟秋鹿仲麻吕那样都是他的旧部,愿意听从他这个检非违使的调遣,就算是听从他的指派,也绝对不敢跟随他去肆意伐害豪族。 故而高师盛才让北庄盛忠回远江后,立刻代自己传送书信,向舅父朝比奈元长和翁祖高师国借去兵力,来帮助自己震慑郡内,必要的时候,也可以郡乡之间的私斗。 第二天一早,卸去横代目役职,改任馆敷执事的大井盛朝向他汇报,中泉乡附近的豪族、村惣,携带献礼纳金,齐齐前来拜谒,来问是否要先见上一见。 不过菅沼氏为首的郡北豪族,和郡南善秀寺配下的国人众到现在还是没有动静,不知是在赶来的路上,还是在继续观望风色,探查高师盛这位检非违使的虚实底细。 前来汇报的时候,高师盛才刚刚睡醒,连日车马劳顿,让他精神略有些萎靡不振,扭头看窗外日头高升,快到正午,就摆摆手先让那些豪族在外间候着。 边换袖衣,边转首吩咐屋敷外的仆役去置办饭食,召家中的武士过来一同用餐,因还有政务要处置,不能喝酒,他陪着众人略微饮了一盏后,便换成了茶水。 午饭用毕,高师盛命一色贞秀、长谷川隼人两个代自己送北庄盛忠出城,而国司元纲等人则留在馆内,下午陪着他去见一见这些‘主动’登门拜谒的豪族。 略微看过哪些豪族投上来的名剌,又命大井盛朝取过镰仓时期起就记述武家苗字的《尊卑脉系》和骏府收录的‘奉公众名帐’抄本仔细对照。 好让自己大体了解过这些豪族的苗字出身,现在家中的大体情况如何,祖上所传的什么官途,该以何种态度对待,是否值得屈意拉拢,免得出现错漏无知的情况,不然传扬出去不仅要被郡内豪族轻视,恐怕还会折损远江高氏的声望。 中泉乡附近的豪族从上午就来了,被大井盛朝安置在偏屋静坐,虽然午时亦有仆役来给他们送饭,但这种形同软禁的举动,还是免不得让这些武士大为不满。 可不管心里如何腹诽,抱怨新上任的检非违使不敬重国人,表面上都是一团和气,坐在软榻上百不厌烦的相互攀谈,寒暄着不知道已经重复了多少遍的无用话语。 偶尔有婢女进屋奉茶续水,这些人也都是客客气气的致谢,反倒是让馆敷的仆役们受宠若惊。 非是这群在乡里横行霸道惯了的豪族,突然开始吃斋念佛,向菩萨忏悔前罪,而是摄于高师盛这个‘恶代官’的威势。 生怕被他借故拿到错处,跟先前那些被抓的豪族一样问罪,更不用说这些求见之人中,还有几个豪族家中的家督,也随矢田作十郎一并被收捕入狱,到现在还生死不知。 他们早就有心前来求乞宽恕,但善秀寺方面迟迟没有动作,乡中的其他国人也都不肯同往,是以也只能胆战心惊的在家中愁坐苦等 ------------ 第四十五章另置文书易安堵 直到下午的日昳时刻,见将这些豪族晾得心烦意乱的时候。 高师盛才命人去宣召这些国人众去评定间等候,而自己则是换上了那身代表检非违使身份的从六位的武官的缥袍朝服,头戴卷缨冠,腰缠镶嵌有勾玉的锦带,斜插一把伊势村正刀与武藏胁差,手持翠竹笏板,缓步迈行,在诸多武士的随从下,从屏风遮挡的侧门处转入室内。 堂上人不少,二十来个,中泉乡附近有头有脸的地头全都来了。从外表打扮上来看,分辨不出来出身。 村縂不同多说,住在中泉乡附近的豪族都没有只是些占据百十来石高,甚至几十石高的富农,按照骏府的划分来说,这些人多数都属於是军役众的范畴,至多算是个常备足轻或是骑马武士的水平。 仅从穿着上来看,可能还不如身边那几名中泉馆内的座商,他们昨日亲眼见着入城的军势如何杀人,一个个都有些忧心忡忡,但凡城池易主,他们都要破财献纳,因猜不透这回来人的胃口,不免都有些忧心忡忡。 见到高师盛来到,这些人纷纷起立,瞧见这位检非违使如此年轻,又是这么一副威仪严整的武官朝服,都是愣了一愣,恍如平安朝的宣使国司,自屏风的画中踱步出世。 随即,有的拱手作揖,有的跪倒磕头,参差不齐地拜见。 有叫判官的,有叫武藏守的,有叫老爷的,还有两个穿着茶染衣的秽多长吏喊他镇守公的。 镇守公是古时旧称,平安时期虾夷民多如此称呼朝廷安置在关东、陆奥地区藤原氏镇守使, 高师盛放眼打量,这两名秽多长吏的模样,虽然与其他人并无不同,但身上衣装却多饰皮毛,黄眼虬须,盘辫垂肩,想来当是平安朝征伐关东毛野国,或是秋田关北的虾夷俘虏之后。 坐定主位软塌,三方众武士手持长弓,背负步叉箭囊,环立在高师盛身后,以来鼓壮检非违使的声威。 国司元纲、青木大膳、大井盛朝、立石泷四人则分别跪坐在榻侧,或是侍奉,或听命从事。 高师盛虚虚抬手,扶起众人,道“本判官受奉骏府法度,前来叁州八名郡乃是为了巡检采风,非是为了扰民而来。骏府御殿今川上总介听闻一向一揆残暴不仁,八名郡各乡乡里的父老,饱受侵害,民不聊生。” “所以,特命本判官在弹压贼乱过后,前来安抚郡中百姓,收拿横行不法的诸多贼寇,解民於倒悬危难。”高师盛敛袖而坐,用平淡地语气说道。 “幸不辱命,昨日便抓捕诸多侵害山寺,伪装成僧众的恶党。诸位父老今日一早便前来拜谒。我本该早早出迎城外,聆听敦训,奈何昨日才至城中尚有不少事物要先处理,有又诸多恶党需要审讯,难免有招待不周不处,若有怠慢,还请诸位宽宥一二,今日来此有何异议,尽管对本判官明言,不用顾虑。” 几句话客套的场面话,轻轻巧巧带过了杀人夺寺之事。 在座诸人,那个不是人精?况且,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哪里有什么讨价还价的机会,明知这位武藏判官的话里尽是讥讽他们前倨后恭,可还是满脸堆笑。 待高师盛说完后,都是行礼不迭,有一名穿着褐色道服的中年豪商连连拱手,谄笑道“判官大人客气,判官大人实在是太客气了。判官大人为我等国人远来,讨伐恶党,我等这些边鄙国人那个不是凫趋雀跃,只是因乡野的消息实在闭塞,不知判官来赴我八名郡,是以未能出行郡界相迎,心中诚惶诚恐,求乞判官不要怪罪。” 高师盛把玩着手中的唐纸扇,和善笑道“我闻大井执事所言,我军甫一入城,各位居士踊跃献纳了百贯永乐钱,来充实使厅库资。本判官欣喜的很,褒奖还来不及,怎会怪罪诸位居士?” 那名做出家茶人打扮的中年豪商,连连拱手作揖,口称道“判官大人谬赞了!实在谬赞了!这都是我等商贾小人应该做的事情。” 昨日妄图鼓动一向一揆前去矢田馆救人座商縂领就是他,偷偷派人潜出城外报信的也有他。 只不过这些举动,很快就都被散落在城内的户隐忍者们给发现了,并且收集完证据后就上承给高师盛查看,为防止夜间可能出现的豪商作乱,特意派兵驻防寺前町,随时做好了弹压扰乱的准备。 一夜平安无事,但是居馆外持枪挽弓刀,连夜巡视的军势,可把这几名町内的大座商吓得半死,以为这位‘恶代官’盯上了自己等人的家产,当天晚上,就自觉的装点好献纳金,亲自带着仆役运来使厅进献贡金。 高师盛对这些座商之言,不置可否,叫大井盛朝取出新写地契安堵状,道“中泉乡原本为矢田家窃据,而今骏府将之收归直领管辖,这中泉寺馆也要改名为中泉代官所司厅,原本矢田家发下的地契和安堵状全部废止不用。” “本判官为了不让诸位因为些许变故而妄受折损,特意命人按各位原有的田地宛行,新作了安堵状,就此调换。旧契烦请各位派人回家传信,明日一早交到所司厅中罢,若是出现纰漏,骏府追查下来,面上须不好看。” 大井盛朝起身下榻,把手中的盖有骏府朱判印的宛行状依次分下。 众人面面相觑,抬眼看出,安堵状落款处盖着的足利二引两纹和中泉代官所的押章,一时间都不知道改怎么办才好。 换宛行状可是件大事,明面上田地宛行不动,但谁知道高师盛这个检非违使能不能在八名郡站稳脚跟?三河豪族尽是些桀骜不驯之徒,说不准过几天就有人起兵作乱,将这个检非违使给逐回远江国去。 一旦他兵败退走,骏府等闲不会再派人来叁州再自取其辱,净土真宗那边再支持矢田家卷土重来,献钱、拜谒等诸事,完全可以解释称虚与委蛇。 。 无弹窗 ------------ 第四十六章斩其首领传郡乡 战国乱世中,这种改换门庭之事,属实司空见惯,没人会横加指责。 可要是没有了原本的宛行状,那下场可就悬乎了,等于是换了从属主家。 本证寺奈何不了骏府今川氏,但拾掇他们这些地头穷武士,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 这些豪族并非骏府直领下的武士,而是净土真宗配下的从属豪族,虽然也会响应骏府的军役帐,但却是从来也不缴纳年贡。 这些豪族扎根八名郡不知道多少年了,对今川家的从属意愿,远不如对本证寺来的高,即便骏府将中泉乡收归直领,但这些武士仍旧认为自家是依附在净土真宗门下讲縂众。 面对如此咄咄逼人的苛刻条件,既不愿意同意,更不敢出言出言拒绝。 高师盛不理会他们欲言又止的模样,自顾自的说道“本判官领兵来到,中泉寺内的恶党不知死活,还妄图负隅顽抗,实如螳臂当车一般,不自量力,惹得本判官发笑。如今矢田作十郎受缚待罪,破家灭门,皆是咎由自取。” 他语调温和,视线不紧不慢地从堂上众人的脸上,来回地转过,接着说道“诸位就不同了,你们乃是骏府配下的直参国众,与本判官同气连枝,都是为骏府勤勉奉公的武士,不必如此局促。” “不过昨日那些与矢田作十郎私下聚集之人的图谋,可就难说的紧了,丹波兵库得知还有恶党胆敢聚啸从贼,极为震怒,命我严刑审讯过后,不可网漏于吞舟之鱼。” 听到高师盛如此明显的威胁,顿时有两三家豪族面色骤变,看来若是不能让这位‘恶代官’满意,想来也就没有再区分的必要了。 “要知道矢田作十郎不仅身犯‘宗论大罪’,还在去年煽动一向一揆聚集愚民氓夫,妄图聚众反乱,其罪足可以族其三属。”高师盛用竹笏板轻扣了下桌案。 大井盛朝立刻会意,一伸手,从袖子里又掏出一叠判令,同样按照上面所写的名姓,将各家的那份送至对方面前的漆桌上,供他们观看。 这都是这些天内,威逼那些豪族认下的罪行,远江高氏一门不仅是精研律令,对刑讯逼供也颇有些心得,青蛭小岛上的恶鬼岛主童岛氏,当年就是武藏高皆氏门下行走,专门负责严刑逼供的‘火长吏’。 可以说那些惨无人道的手段,有不少都是高皆氏祖上所发明,更不用说高师盛军中还有不少武健残虐,尤为擅长折磨俘虏的山伏恶党,原本那些豪族还都算是硬气,当然不肯承认这些半真半假的罪证。 负责审问的国司元纲,对他们既不打也不骂,而是将之带到一间地窖临时改成的刑讯房,指着墙上诸多临时赶制出来的简单刑具,跟这些豪族一一介绍如何使用。 讲到性质浓出,干脆让过来临时充当‘放免差狱卒’的恶党们,出去随便选了十几名名犯有杀戒的僧兵过来,由他亲自指导着,在这些恶僧的身上轮流过上了一遍,让这些豪族亲眼见识一番,在东海道上传说甚久的青蛭岛刑罚。 尤其是名为‘盼佳期’的酷刑,特意选了个头颅齐大的僧兵,把铁箍套于对方的头部,接着在铁箍与头皮间钉入木楔,再用锤逐渐敲击木楔。此时铁箍会越来越紧,最后,受刑者头疼如斧劈,双目突出,头颅开裂,让脑浆生生迸出,喷了行刑满身满脸。 当场就有三五人被吓得昏死过去,莫说是这些个豪族,就是为了证明自家胆量,而去旁观凑趣的一众恶党里面,也有不少被吓得面无人色。 再看向这位慈眉善目的家老,无不是战战兢兢,丝毫不敢在其面前稍有僭越之行。原本在查抄矢田家时,私下贪墨钱财的足轻、武士,在听说过国司元纲一夜用酷刑虐杀十几名僧兵的后,争先恐后自寻目付队领罪。 正如三木之下,无有所求不得之事,现在拿在堂上众人手中的判令,就是那些被吓破了胆的豪族,所按供画押的罪证。 诸人手中的罪证越分越多,直到最后大井盛朝手中还剩下了厚厚的一大叠,又揣了回去,这些是指认诬告其他豪族国众的罪证,得留着以后再用。 左边放着安堵状,右边则是判令文,如同烫手的火炭一般,让众人在心里叫苦不迭,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评定间内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去拿,也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高师盛也不着急,好整以暇的盘腿而坐,立石泷在旁沏茶倒水,只顾着低眉顺眼地小心服侍。 国司元纲和青木大膳两人,一个抚须不言,即便是这些豪族迟疑犹疑,仍旧笑容不改;另一个沉默无语,眉宇阴戾,手中紧握着刀柄,似是一言不合就要暴起杀人。 高师盛端起茶碗,吹散茶末,轻轻抿了一口,身旁的大井盛朝立刻会意,伸手轻扣了一下面前的桌案,门外等候多时的岛崎景信立刻入内,凶狠恶煞地禀告道“回禀判官,查的昨日图谋不轨的恶党之中,有两人原先乃是骏府奉公的代官,曾附逆一向一揆,现以绑在了门外,听候判官发落。” 高师盛勃然大怒,举起手中那盏从岳丈家中搜刮而来名贵茶器,狠狠摔在了地上,咔嚓一声脆响,堂上众人抖了抖身子。 而后就听见那名‘恶代官’斩钉截铁地说道“此等目无骏府的逆贼,纵是法度不允,本判官也绝不能留这等表里比兴之徒,世上苟活,与我斩其头颅,传首全郡乡里。” “敬告全郡上下,各家豪族国人悉知凡家中有先前弃职而逃的奉公武士,三日内速来中泉代官所司厅请罪,再有敢推诿迟疑者,一律按照从贼论处,本判官亲自领兵登门讨伐,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姑息一名从逆乱贼!” 昨日擒获的那两名从贼的保司,本来就是要压去城中的门前町的闹市,当众斩首示众,现在正好可以拿这两名加入一向一揆的代官首级,再一次来震慑郡内的豪族。 却没料到,跟这些前来拜谒的小豪族坐定会谈,有诸多罪证威吓的情况下,换个宛行状都如此不顺利,只能当着他们的面先杀上两人,以示顺生逆亡的酷虐手段。 。 无弹窗 ------------ 第四十七章欲试刀斧锋利否 岛崎景信领命而去,过了一会儿便将那两名武士带了过来,命其对着大堂跪在门外。一声令下,这两名昨日被酷刑折磨的奄奄一息,浑身血肉模糊,几乎不成人形的武士,当时便人头落地。 两具无头尸体,脖腔中喷出数尺远的血柱,将昨日才刚洒扫干净的庭院,弄得到处血迹斑斑,有些甚至喷到堂外的回廊上面。 众人面色苍白,战战栗栗,豪族武士还能勉强自持,城内的几名座商何时见过这等场面,登时瘫倒在地上,将面前漆桌打翻,茶水洒了满身都是,惊恐的连话都说不出来。 高师盛面色阴沉,道“硝首过后,立刻传首全郡,给其余人等以儆效尤!” 堂外负责持刀斩首的长冈右卫门大声应诺,提着人头自行去了,负责辅助行刑的旗本则两人一组,拖着死尸的双腿一起跟着退出庭院。 堂内院外,仍旧是寂静无声。若不是满园的鲜血,和石板道上长长的两道血痕,似是方才的一切,全都未曾发生过。 国司元纲放下手中的茶杯,霍然发难,声色俱厉地质问道“尔等口口声声说忠于骏府,为何置换宛行这等天经地义之事,还要推三阻四,莫非尔等还有何见不得人的勾当不成,还是说尔等欲以身相试骏府刀斧锋利否!” 伴随着一连串的指责,堂外守备的旗下本队,在岛崎景信的带领下,呼啦一声全都从门外闯了进来,抽出腰间的半截太刀,齐声质问道“尔等欲试骏府刀斧锋利否!”声音洪亮,震动屋舍。 受此恐吓,加上现在面前突然站着一帮子杀气腾腾的军势,两名本就没有多少宛行的秽多长吏和一个胆弱的豪族再也忍不住,扑通跪倒在地,颤声拜谢武藏判官恩赏,抖着手将这些安堵状收下。 高师盛点了点头,对这两名三人识趣的行为,表示赞许,换回了笑脸,道“些许无趣小事,打扰了和诸位叙谈的兴致。” 叹了口气,复又说道“说来惭愧,我这检非违使自从到任以来,一直闲坐使厅,并未下行乡里去采风问俗,抚慰黔首百姓,将被毁在一向一揆乱中的兵站、关所恢复,实在非常愧疚。本判官已向国代朝比奈大人求取准允,许中泉乡内的国人、百姓家中增垦若干名田,来尽早恢复元气。” 各家豪族的宛行地,除去部分町宿场外就仅限於田地、宅院,若想开垦大面积的名田,是需要的‘庄园整垦令’许可的,除此以外开垦的土地都属于是私田,是不受骏府承认的,一旦被查出来,不仅要被收没,还要因违乱法度而受到处罚。 庄院整垦判令,可不是他们这些小豪族能随便求取到的,不过三河国内豪族私垦田地的事情,再是寻常不过。 这份许可令只能说是在以后骏府真的控制住了三河国后,在进行检地的时候,可以拿出来作为抗辩之用。 众人诺诺连声,称赞道“判官大人贤明,当真是爱民如子,爱民如子。”借着交谈的功夫,各自悄悄地将地契收好,先把眼前这关给捱过去,以后才能再另想办法搪塞。 高师盛将堂上发生的一切看在眼里,不动声色,温言去问第一个取地契的豪族“敢问家名尊姓,受领官途为何?” 那人三四十岁,其貌不扬,被吓得惴惴不安,正不停抬袖擦拭虚汗,听到高师盛问话,忙又跪倒“武藏判官面前,不敢妄称尊姓,小人松平忠继,遥领玄藩助之职。” “不知是三河松平氏的哪一家?”松平氏应永年间就已经立足於三河国,经过百十年繁衍,连带冈崎城宗家在内一共有十八族裔,号称松平十八葵。 可以说是在整个三河国内都是最有力的武士团,即便是骏府今川氏击败了这个过去的三河国主后,也只能羁索控制,调略拉拢。 “是,小人乃是樱井松平氏信定公三子之后,迁居八名郡已有三代了。” 高师盛见他头戴平帽巾,身穿素绢法衣,胸前垂挂半袈裟,一副入道居士的打扮,环顾众人后,笑道“当真甚巧,本判官的母家便是樱井松平氏。” 复尔又问道“如此说来,我与松平玄藩乃是亲缘,敢问大人一声,松平下野守忠吉是你何人?” 高师盛母家的樱井松平氏,就是仅此於宗家的有力一门,从年龄上来看,恐怕要比小对方一辈,故而客气地称呼对方为一声大人。 松平忠继忙道“不敢,武藏判官折煞小人了,下野守乃是小人的家督。”高师盛的外翁祖松平长亲退隐多年,现在现任家督乃是叔父松平忠吉。 高师盛微一偏头,国司元纲知道他的意思,道“判官大人,正好我中泉检非违使厅中缺少一名府生郎,我在远江国时就常闻松平玄蕃的贤名,松平氏亦是叁州名门,想来足以当此大任。” “国司大人言之有理,甚合我心。”高师盛把玩着手中的竹笏板,和颜悦色地对松平忠继道,“本判官使厅内正如国司大人所言,尚缺一名负责书录刑卷的府生郎,就请玄藩大人来担任吧。” 松平忠继有心不肯,连连拒绝,又求救似的转望左右众人。这些豪族在数十名旗本的刀枪胁迫下,如同泥菩萨过江一般,自身尚且难保,哪敢搭话。 “何必如此为难作态?”高师盛晒笑一声,道,“本判官知道诸位的顾虑,无非是怕我这个骏府的‘恶代官’在此八名郡立不住脚,转眼间被武力驱逐,任了本判官的役职,怕不好再见本证寺的座主。” 他坐直身子,将手中竹笏板猛地一下拍在了桌案之上,声色俱厉,“怕不好再见本证寺的座主,就不怕不好见我这个‘骏府恶代官’不成!” 原本方退出门外的旗本队,在岛崎景信、长冈右卫门两人的带领下,再次抽刀跃入堂内,杀气腾腾地看着这些反复无常的豪族,似是只要他们敢说半个‘不’字,当即就要将之拖出门外斩首示众。 下野守,是德川家康四子,尾张德川家首任德川忠吉的官位,不过恰好当时樱井松平氏与德川家康同辈的现任家督,名字就叫松平忠吉,但是没有具体的官位记录,於是引用尾张藩同名藩主的官位。 。 无弹窗 ------------ 第四十八章索取质书初布局 众人面如土色,滚下座来,跪倒一大片,连声告饶“我等对骏府的忠心天地可鉴,还请判官大人明察。” “判官还请息怒,在我看来诸位国人皆是骏府的忠良,所缺的无非是上承骏府的誓约书,和寄子寄亲罢了。” 国司元纲挥手屏退擅入堂内的众旗本,提议倡举道“不妨将诸位国人今日就在此签署誓书,再选出些有才干的子侄,例如松平玄藩大人那般,召入使厅之中授以职役,这样也可安抚郡中豪族之心,使其明悟骏府之宽仁。” 高师盛本来打算借着一门亲缘的名义,同这些人把盏言欢,怀柔笼络,没料到会面之后,全然不是他的想象那般。 可惜他的一番良苦用心,再仔细一想,这些豪族、国人的表现也在情理之中,却是因自己有些想当然了,考虑得不够充分。 於是索性就威慑到底,再由国司元纲出面索要誓书人质。 誓书虽然不能保证这些人的忠诚,但却是从道义层面让这些人成为了骏府的直参众,中泉代官所下属的武士,以后无论是将之吞并进配下,还是如对付大井氏那样,通过联姻过继的手段,让麾下武士夺取其家业,都会变得名正言顺许多。 至于索要人质,则是为了进一步控制这些豪族,万一真的出现合战私斗的情况,即便不将他们编入军势,扩充辅助作战的杂兵,也要确保不会出现在中泉乡响应离反的情况。 只要先稳定住中泉乡的局势,有一个稳定的本据可以倚靠,远江高氏以及骏府方面,一定会更加大力的支持他向八名郡其他乡里侵吞,增派更多的军势。 到时候,也就不用顾及这些地头武士的感受,大军弹压之下,不怕他们不乖乖顺从。 又因考虑到站稳脚跟之后,治理地方、编练军役,还是需要倚仗这些人的,所以,他点到即止,也没做得太过分。 把索要誓书、选定人质的事儿交给国司元纲,高师盛无心在和这些愚氓地头交缠不清,自带青木大膳、大井盛朝、立石泷等为首的一干随从离去。 行步到侧门的屏风之前,高师盛回过头,补充一句“本判官和诸位相见恨晚,今日言谈甚欢。松平玄藩,本判官与你乃是亲缘,可惜以往因俗事而无暇相聚,说来亦是觉得有些迟悔。今晚便留在使厅内,我为玄藩摆酒设宴,再派人请令郎来本判官的使厅内,来一叙兄弟情义。”环顾一圈,对其他人道,“也请你们诸位的子侄,一起前来聚饮,宴会之后便直接留在使厅内任职罢。” 说完,留下那些惶惶不知所终的豪族,一甩垂云大袖,扬长而去。 高师盛堂前杀人,威吓一众豪族,索要誓书、质子,看起来威风八面,实则心中忧愁。 这些个一文不名的小地头,尚且如此抗拒自己这个骏府代官,更遑论郡北菅沼氏这个真正的豪右势族。要想在八名郡站稳,实在是任重而道远。 下午时分,长谷川隼人、岛崎景信两个便分领百人队出城,前去松平忠继等被迫投诚的豪族家中,将对方的嫡长子和适龄子侄,悉数请到使厅做客。 原本随矢田作十郎一同被收捕的那几名豪族武士,也从牢狱中放了出来,一并充入寄亲寄子众内。 原本只是让他们去请录书上有名之人,这两个人倒是当真大胆妄为,以设乐原为中心,杀去附近两个乡内豪族家中,趁其猝不及防之下,威逼对方一同交出人质。 这些‘寄亲寄子众’年纪大的三十来岁,年纪小的十二三岁,高师盛见了一面,略微安抚,即刻被编为三河众,任命松平忠继的长子为番头,划归家老国司元纲手下,进行统一敦训。 宴饮过后已是深夜,众豪族陆续从馆敷内拜离,自去在城中为他们准备的住处。 高师盛负着手,踱步行上天守阁廊道,快到夜禁时分,喧闹的馆城逐渐安静下来,俯瞰城内,町街内的房舍鳞次栉比,遥望城外月朗星稀,远山匍匐,更为这春日深宵增添三分浓色。 对面山寺下的门前町寂然无声,前些时日的扰乱,似乎已经被町中百姓忘诸於后。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大铠的甲片的呼啦啦撞击,旗本队的卷腹简薄,甲片不多,显然来者是名武士,这么晚了,还有谁来? 高师盛正待转身,瞥见天守阁楼外街角两三个人影晃了晃,好像在馆敷外窥探徘徊,忙着追着去看,远远地有回见组巡夜的过来,火把通名,照亮一大片,再想去找寻方才那几个身影,却已经瞧不见了。 倒是未曾将之放在心上,许是那个在席间饮醉了的武士,找不到回住处的门路了,门外值守的大井盛朝进来禀告“判官,津俱众来人求见。” 高师盛白日派一色贞秀带领抓获的山伏,由其引路前往郡北望公山中接洽,商谈招抚之事,这些山伏对经略郡北大有用处。 “将之请进来罢。”高师盛又往窗外望了眼,有些放心不下,趁着那伙山伏派来的使者还没进来,低声对大井盛朝道“馆敷外街上,似有闲人游荡,你领几个人去细细查看,若是饮醉了酒的武士,便将他们送回屋舍宿住。” 大井盛朝凛然,他自被任为家中执事,实权便相当於是接替了长谷川隼人来统领旗本队,一听家督说,竟然有人深夜在外,试图窥伺居馆,急忙下得天守阁去查看。 他武艺不精,於是在天守阁下兵舍中点选四五名刀枪娴熟的旗本后,脚步匆匆的向馆外而去。 国司元纲订立的家法家督私室,访臣刀兵禁入。一色贞秀领着几名山伏在门外解下大铠,交出随身太刀,进得门来,纳头便拜。 高师盛此时已经脱去那身繁重的武家朝服,只穿着一身武家常居的水干袖衣,坐在榻桌后面,笑着欢迎,道“无需如此多礼,几位武士可是让本判官恭候多时了。” 。 无弹窗 ------------ 第四十九章望公山中津俱众 津俱众原本只郡北望公山中的一伙寻常贼寇,但是这几年灾荒水患频发,越来越多的自耕百姓逃荒,一部分涌入远江当了流民,另一部分则是逃入山中当了不入土断的山户。 津俱众收拢大量流民,因此得以壮大发展,往山下开垦名田,却被菅沼氏霸占,去年一向一揆乱中,这伙山伏众便打着护卫佛法的旗号,下山同菅沼氏厮杀争斗,甚至还烧讨了菅沼氏临近望公山的两座支砦,并将一个町宿劫掠焚毁。 因望公山毗邻信浓国,筑摩郡内许多战败的仁科一揆势,或是不堪武田军洗劫百姓,纷纷逃入两国边界的群山之中,有一部分深入三河国,跟津俱众合流,使得这伙原先名不见经传的山伏,一跃成为了拥众上千的国人一揆。 因粮秣不济,故而入春以来,津俱众时长下山抄掠郡乡,最终惹得东三河国人旗头菅沼氏发兵讨伐。 在高师盛这个检非违使入郡前,双方才刚刚厮杀过一场,这也是为何津俱众会靠拢善秀寺,说到底还是想要寻个靠山,好同菅沼氏继续争斗,现下善秀寺指望不上了,改投骏府代官对其来说也是一样的事情。 至于说死在高师盛手底下的那几个山伏,则悉数被人遗忘。 “有劳武藏守深夜等候,实在是我等乡野鄙夫的之罪,本该明日再行拜谒,奈何山中朋党都在等候讯息,故而不得不冒昧叨扰,望乞大人赎罪。”领头那人身穿直垂衣,乌纱裹发,似是模样不似豪族的武士,反倒像是有些像骏府城内的落魄小公卿,这一番话说下来极有条理。 高师盛笑而不语,命在广间左右随侍的武士,请这几人入座,亲手冲泡了茶汤,思及这几人可能未曾用饭,又叫婢女取来蜜饯、肉脯送到坐榻前,这些吃食亦是城中几名座商献上,用来取悦他欢喜。 那几名许是真饿了,也不推辞,狼吞虎咽的便将碟盘的吃了精光,城中巡视的回见组敲响铜锣,中泉寺内的撞钟处,传来阵阵响动,一更天了,全城宵禁开始了。 领头那人饮过茶水后,恋恋不舍地放下手中的精美茶具,再度领着众山伏拜倒谢恩,口中称道“小人飞驒古川国司家末裔,古川右近大夫秀纲多谢武藏判官盛情款待,我等浮浪流贼本该早些前来拜见大人,早在信浓之时就有心前去投奔,只恨当时受道路阻隔,未能成行,听闻武藏判官前些时日,一战讨伐山寺恶党,我等先在此贺喜大人武运长久。” 古川秀纲出身飞驒三国司家中的古川姊小路氏,不过飞驒三国司家的处境,比之高师盛那位在骏府城寓居乞食的岳丈姊小路公常来说,还要不堪。 飞驒本就个地薄民寡的令制下国,又深居内陆,为诸多强藩团团包围,除了各类林木外,几乎再无可取之处,即便国内有数座年产不小的金山,但不论是北陆三越,还是甲信、美尾这七国大名都是对此兴趣缺缺。 应仁之乱前,先有京极家担任守护委派代官三木氏与姊小路家对抗;应仁之乱后,京极家衰败,姊小路家也分裂为鹰利家、小岛家、古川家这三个分支,为了争夺这个弹丸之地的国司官职,互相间大打出手,最终被京极家的代官三木氏和江马氏不断侵占本就不多的宛行。 弘治二年,古川家更是被三木氏灭亡,家督古川重继遭到软禁,家中一门尽数离散,古川秀纲就是遭到放逐的一门众,一直带领着部分仍旧忠心耿耿的郎党,聚集了山中的百十户山民,徘徊於飞驒群山之间,亦民亦盗,时刻准备杀回飞驒国内寻三木家报仇。 他说仰慕高师盛的威名想去投奔,虽只是虚言客气,但却也不是真的全无动过这个心思,不过当时带人正忙着在飞驒国内煽动一揆势,试图恢复古川家的旧领。 不过现在逃亡到了三河国,不用多说也知道是不敌三木家,被击退后大败而走。 “古川大夫不必见外,要论讲起来,一色案主前回给我报功,言及右近大夫,可是大力赞赏。飞驒精兵,着实果勇善战。只是本判官才入八名郡不久,钱财着实紧张,难免上赏不酬功,还请右近大夫多多见谅。” 高师盛坐守中泉馆的这段时间,也没有闲着,而是派出了户隐忍者携带钱财进入山中,煽动津俱众再次下山为寇,劫掠郡北豪族治下的乡里,接连烧讨数个村落。 菅沼氏为何在他流露出侵吞设乐原的意图时,也未派人过来私斗,并非是不想,而是兵力被津俱众给拖延住了。 “我等这些草寇有什么功劳,能为判官略尽些绵薄之力,已是心中欢喜以极,判官赏赐太多,来正是想请判官收回,不然,我等实在于心不安。” 高师盛笑道“古川大夫居功不傲,如此谦退恭逊却是太过了。”微一沉吟,拿不准对方是不是以退为进,,想要继续索取钱财? 眼下是拉拢借力的关头,些许钱财无足挂齿,朝比奈元长和高师国支援的可不止有三百军势,还有不少钱粮武备,故而笑道“敢是古川大夫只顾自己的节义,却是忘了我这个判官了么?” “武藏判官此话怎讲?” “你不要赏赐,固然高风亮节,可我这有功必赏的名头岂不是反而要就此落空了么?”笼络人心久了,这种推心置腹的场面话说起来也是愈发顺遂,听得古川秀纲等一众山伏极为顺遂,好似自己收钱是为了对方着想。既得了实惠,又做了好人。 这些言谈,都是当初从今川氏真身上学来的,能够统御东海道的三州太守,又岂是个只会附庸风雅的俗人。 高师盛笑道“所以,我非但不能收回那些赏赐,以后津俱众若再立下功勋,本判官还要加倍赏赐才行,以来彰显古川大夫对骏府的忠义之举。” 。 无弹窗 ------------ 第五十章代官资贼掠豪族 此话说得掷地有声,就连古川秀纲也不得暗自叹服,面上却仍旧坚持“我等早就有心为判官效命,况且纵是没有大人授意,我津俱众依旧要同菅沼氏争斗到底,些许微功,何足愧受重赏?” 他态度坚决,高师盛心中思忖,拿不准这伙山伏到底所求为何,试探问道“古川大夫纵使不要,也当为津俱众内的百姓考虑,这样罢,待大夫回山之时,我再送予一笔钱财,不赠大夫自己,而是恩赏给津俱众内的百姓们,如此可好?” “山中缺吃少穿,津俱众内百姓素来都在山里过惯了苦日子,有了钱财也是无用。”古川秀纲一开口,就直接提及山中贫瘠苦寒,将与赏赐多寡这个风牛马不相及的事情联系到了一处。 高师盛略略点头,猜明白了对方的索求之物,果然古川秀纲顿了下,接着道“方才判官大人夸赞小人高风亮节,甚是有愧。实不相瞒,最先提议退回赏赐的,并不是我等这些総领。” “噢?那是何人?” “却正是那些逃入山中的百姓们。” 此话一出,这伙山伏的来意高师盛猜出了个七八分,一边儿客气地为跪坐在身旁,辛苦担任护卫的青木大膳续满茶水,一边儿道“这却是为何?莫非还有别的隐情不成么?” “将军不知,我等津俱众内的百姓,在逃入山中前多是农户,虽然也渔猎采金,但一日三餐,还是要从耕种畑梯中得来。郡北山中,地薄贫瘠,肥力实在不济,常常种下粟稻麦粮,因为缺水少雨,被旱死大半,百姓的日子相当难过。” 畑梯;即指旱地梯田。津俱众虽然居住山中,虽也兴建山砦,但因为民力微寡,自是无法乡大名那般发动成千上万的劳役,将整座山头推平后,再在上面修筑大城。 这些山伏们占据的乃是一块天然的平顶山头,开垦的薄田分散不说,要么远离水源的旱地,要么就是无法使用牛马精耕细作的梯田,故而格外仰仗从山下购买或者掠夺粮食。 菅沼氏历来与山中浮浪关系恶劣,大抵就是因为粮食问题,津俱众下山买粮受到菅沼氏趁机加价盘剥,原本因望公山正处于菅沼氏宛行的重重包围之中,又缺少兵力,故而也就强自忍耐。 去年东海道各国都受到水患侵害,三河国虽然西有矢作川灌溉冈崎平原,东面的丰川流域形成了丰桥平原,粮产石高历来获多,但因国内豪族林立,借着水患大肆盘剥兼并良民的土地,灾情反倒比饱受天龙川肆虐的远江国还要严重,国内粮价飞升至数倍不止。 索性自古山地多出矿产,望公山深处便有一座小金山,虽不能同骏河那些藏金量庞大的金山相提并论,且开采成本极高,但山中的浮浪山户还是零星开采一些狗头金跟伴生的生铁石,用以下山交换必要的盐粮布帛、工具武备诸物。 菅沼氏趁着灾患坐地起价,向津俱众收取十倍粮价,想要逼迫其等下山成为菅沼氏庄园的徒附,两边从此正式宣战私斗,从去年冬天,一直打到现在还没有停止的意思。 古川秀纲话里的意思,高师盛很清楚,无非是不满于这些赏赐,想要狮子大开口,让中泉馆这边承担津俱众出阵的兵粮,甚至是武备。 高师盛道“我虽没有去过望公山,却也在信浓山中行军过。山间的确地贫,百姓们如此受苦,是我失责了。······古川大夫徒众怕不是有千人?” “算让新近投奔的那一伙儿,已有近两千之众了。”这话说的不免有些夸大,且不论望公山究竟能否供养得起两千人,单说真的有两千人,足可以出兵七八百人,内乱不止的菅沼氏,恐怕是根本不敢去招惹这伙山伏,反而还要担心他们来攻取。 古川秀纲故意夸大,除了想吹嘘一下门面外,无非是想从这边多讹诈一些兵粮,这点心思根本瞒不住人。 “两千来人?”人数太多,肯定是不会给这么多兵粮的,高师盛问道“不知古川大夫有何打算?” “判官若是愿意,我等情愿拿判官的赏赐来换些陈米杂粮,也好让山中的徒众们,勉强混个温饱。” 高师盛对这种请求自无不可,面上却皱了眉头,道“眼下离秋收尚早,中泉使厅内的兵粮亦不为多,剩了几百石的余粮,怕是不够山中百姓吃用。” 津俱众人数越多,与菅沼氏对抗的时间才会越久,但莫说开口就想要两千人的兵粮,只要二百石,也不能一次性给了。郡北菅沼氏为首的豪族已经颇为难治,若是再加上这群尾大不掉的山伏,太过危险。 所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对这群山伏可用而不可信。 高师盛端起茶具,心不在焉地饮了两口,拿捏片刻,道,“不如这样,古川大夫走时便先带走五十石兵粮,总不能叫津俱众部众的百姓们,在山中忍饥挨饿;若还有短缺不足,待从远江征调来的兵粮米到了,我在想办法补给百姓们;倒是太刀、长枪这些武备在刀藏兵库之中,尚有不少剩余,不妨领取兵粮时,捎带运回去一些,百姓们也好用以抵御豪强侵害,古川大夫以为如何?” 五十石兵粮虽不算多,足可以缓山中贼寇一时之饥,赠与太刀,长枪正是为了壮其声威。山伏收受援助,事若顺遂,可乱郡北郡乡庄田;兵颓败溃,些许损失不虑生变。 明面儿上,高师盛给出的借口,非常的有理,不是不肯给而是真的没有余粮。 古川秀纲低下头,想了一想,他也知想要太多兵粮自不可能,先前矢田作十郎给的无非也就是这个数目,索性善秀寺那边还有一队人马求助,两厢加在一处,倒也不能算少。 若高师盛真的满口答应,他反倒要疑神疑鬼,怀疑里面是否藏有阴谋算计。 。 无弹窗 ------------ 第五十一章苦于武备不足阵 “刀枪箭矢等武备,不知判官能分给我等多少?”刀枪这类武备,山中并不算缺,但强弓、箭矢却是极为稀缺。 对於津俱众的山伏们来说,弓矢不禁能用於合战,日常射猎更是离不开。山中虽然也有一些竹弓、劣矢,可属实算不上什么好用。 竹弓力弱不说,箭矢更是粗糙,多是些削尖的细竹制作,好一些的装上尖石、兽牙,怎么能跟军中打造的铁箭相比。 “太刀、长枪在藏库中尚有许多,我虽不知具体数目为何,料来起码能分给古川大夫三十把伊势太刀、上百杆片镰枪。” 高师盛看他一眼,笑道,“弓箭我这处也不算多,不过古川大夫既然开口相求,纵是再难,我也要让下面主管武备的军奉行竭力相助。” 讲到最后,却仍是不肯说个具体数目,打了个哈哈就搪塞过去了,等于跟没说一样。 高师盛话里意思已经很明显,就连广间内其余山伏和旗本都听出了婉拒之意,何况是古川秀纲?他道“判官美意,在下感激不尽。有这些兵粮武备相助,回反望公山以后,我便点齐徒众下山再寻菅沼氏决一死战,只是毕竟津俱众内契党甚多,不少人家怕不愿意,我也不好强迫。想来不如先出阵个百十人,斗赢一阵,给那些个目光短浅的愚氓们瞧见好处,不怕不主动随从。” 津俱众只是山中一众流民的总称,下面亦是契党林立,不过他一个外人能被推举出为総领,岂会连这点威信都无? 高师盛看透不说,点头称是“古川大夫老成持重,如此安排也是应该。我便给粮库、兵藏传去令书,叫他们先预备好用五十石上好的兵粮和锋锐武备。” “在下代津俱众上下,多谢判官厚意。”古川秀纲再次带着屋内的几名山伏,俯身拜倒谢恩。 高师盛起身,走过去扶起他来,大笑道“我妻家亦是古川大夫同宗,何须如此客气?大夫既来投我,你的部众便是自家人,为自家人谋些好处,理所应当!” 这几日接触下来,古川秀纲决定向高师盛借力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发现其妻家,乃是与自己同出於姊小路氏,双方原来还有这么一份缘结。 战国乱世本质就是朝臣武家之间的内斗,亲缘虽然未见得能够相互取信,但若无这层亲缘关系,则是连互相洽谈的可能,都会变得渺茫许多。 古川秀纲连忙谦道不敢,而后旧话重提,道“判官大人的钱银赏赐,待我遣人过来运粮时便一并送来。” “自家人,讲什么以钱换物。这兵粮武备本就是要送予大夫的,银钱岂能再收回来。古川大夫,你我二人论下来,本就是亲缘,又助我为骏府奉公,劳苦功高,不可不赏。军中赏罚有定,你莫要叫我为难。” 古川秀纲坚辞不要,道“自家人知自家事,些许微功,得蒙判官赏识,我等已经很是忐忑,值不得判官厚赐。” 高师盛笑道“既如此,但随近卫大夫。钱财身外之物,山中百姓,甚时候有所短缺,只消派人过来提前一句话,我必给你准备的妥妥当当。” 借着高师盛不吝许诺的功夫,古川秀纲道“正好我这里,却还有个不情之请。” “古川大夫又客气了,尽管讲来。” “望公山中,地穷是一,铁也缺少。我配下的徒众也还罢了,其他山民捕猎时,甚有仍用骨镞的。山内荒蛮,猛兽多,没有铁箭,难以立身。若能再得将军些许熟铁,津俱众上下,定然感恩戴德。”说完了,他炯炯注视高师盛。 望公山内所产的生铁矿,跟古川秀纲索要的熟铁是两码事,想要用生铁矿打造工具、箭头,乃至是刀枪,无不是先要用高炉将之炼化成铁汁,待凝结成熟铁,才能锻打锤炼。 冶炼铜铁的技术,要说难也不难,但却少有国人众乃至是小大名能够大规模冶炼。皆因打造熬炼铜铁的高炉,需要极高的材质,且炼铁投入下去的钱财也是极多的,千百贯永乐钱花下去,都未见够前期的支出。 不谈必备的人手和巨量的木材,单是各家大名对内实行专卖,严格控制铜铁矿的的流出,寻常豪族就是建好了炼炉,费尽心思收购来的那点铁矿,都未见得够开一炉 再加上炼炉时长爆炸,津俱众挖到各类矿产后,也只能运下山去,低价贩卖给座商。 津俱众有了钱,按理说足可以从座商手中买到想要的武备,可事实却是恰恰相反,骏府不禁止刀枪贩卖,但却对弓矢、大铠监管甚是严格,严禁商户随意贩卖,违者历来严惩不贷。 豪奢如长田家明面上,藏在家中备盗的挂甲和长弓也没有多少,只能去高价购买铁炮用於防卫,又何况是津俱众这帮子游离在骏府法度之外的恶党,即便有座商敢偷偷贩卖些弓箭、甲胄也多是价格极高,质量极差的次品。 说到底,古川秀纲还是旁敲侧击的想索要箭矢,提出这个要求,还真是不情之请。 话已经说道这个份上,高师盛也不便拒绝,只得道“区区小事,我给你写个令文,让人分出二十把强弓、五百铁镞箭矢。” 高师盛正欲扩军备战,消耗性的箭矢自己这边都供不及用,岂会愿意赠给一群山伏使用,古川秀纲对此一清二楚。 他的这个要求,是临时想到,半为实情,半为试探,其实早就做好了被回绝的准备。没料到高师盛真个就直接答应,心中大喜,再次拜倒,连连感谢。 高师盛一笑置之,又闲聊一会儿,街道外打了两更两点,古川秀纲起身告辞。 夜禁不得人行,武士也不例外。除了写给他去取兵粮武备的令文,高师盛又取出检非违使的判印,批了个因公办事许夜行的令文,一并给他,让一色贞秀代自己送对方一行人送出离馆敷,安排歇息的住处。 。 无弹窗 ------------ 第五十二章建武荒山叹风云 高师盛看着入室护卫的旗本随着退出去,就连青木大膳也去了廊外值守,取过尚温的茶壶,独坐在榻上自斟自饮。 他和古川秀纲面子上两相融洽,实则就在刚才交谈中,互相不动声色地已经来往交锋几合。 高师盛说“你既来投我,就是自家人,粮也给,钱也赏”,言下之意,在试古川秀纲有无改友盟为投靠他配下效力的的意向;古川秀纲则轻巧巧化解,回答“自家人知自家事”,很清楚地表明了态度,你是你,我是我。 两边还是分得清楚一些比较好,直接了当的表示了拒绝,这也是国人众对於家臣化最直接,最正常的回答了,更何况高师盛还仅仅只是一个今川家的代官,论及实力未见得就比津俱众强上多少。 在信浓时,他手中握有重兵,可以说是当时威加千人的大将,古川秀纲才会有依附之念,现在高师盛只是连豪族都弹压不住,还要求助的山伏恶党的寻常代官,何以能让旁人纳头便拜? 高师盛听了明白,才接下来说“钱财身外之物,山中百姓,甚时候有所短缺,只消派人过来提前一句话,我必给你准备的妥妥当当。” 隐约点明我尊重你的意向,钱财不算甚么,你只要和我继续合作,日后凡有所求明言即可,必不会有所亏待。 古川秀纲要求高师盛“赐给些许熟铁”,不是来时就想好要的,而是在高师盛拒绝给他弓矢、大铠这些真正难得的武备后,才以退为进,从侧面点名自家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恐怕不会再向之前那样卖力替他来对付菅沼氏。 高师盛对於津俱众的提防,他完全清楚,也在情理之中。但是,这些考量他可不会去管,更不可能去心比心的去体量一二。 故此明知高师盛不愿给,偏去以要铁为名催促,并且直言为打造箭镞所用,观高师盛的反应。 高师盛初时没想到此节,只以为他要铁,是因了他先前出兵,替中泉馆这边与菅沼氏私斗了一阵,觉得所领的恩赏,尚不足酬报功劳,所以才开口连连索要。 顺便进一步表示津俱众的立场和态度,双方之间说好听些是结为援引,说难听些就是互相利用,津俱众立下一功,便要一次恩赏。 饮完剩下的半盏茶以后,越想越不对,联系前后,霍然想通。顿时惊起一身冷汗,当时他若是有半点儿犹豫,引发古川秀纲的疑虑,后果如何,真不堪想象。 他能跟自己合作,当然也可以再次跟善秀寺搭上线,甚至将自家的图谋向菅沼氏和盘托出,以来换取和睦,那时候自己可就要真的成了全郡豪族反抗的‘恶代官’了。 夜风渐渐变凉,手中茶水犹热,高师盛抚案半晌无言。一个国人众之长,便有这等心机,着实出乎他的预料,原本心中独坐馆内便可运筹帷幕,使郡中豪族自绑请降的念头瞬时烟消云散。 拂袖自榻上起身,推开天守阁的窗牖,面对馆城外的锦绣山水,自己得到的第一座居城,高师盛的精神不由一振。 他非但没有因遇到目前的小小挫折,而变得低沉忧虑,转首向着尾张清州城、三河冈崎城、骏河府中城这三个方向频频顾盼,心中愈发斗志昂扬。 最终目光定格在了望公山的方向,入城时就尝闻人言,哪里曾是足利一门诸多庶流,‘元弘之乱’中兴举义兵,反正建武朝廷,同北条大军鏖战交兵之地。 登高而望山峦,夜色深沉的穹幕之下,隐见林木齐整,宛如三河武士精锐,复观北望公山上草森,皆类人形;闭目侧耳倾听,略带凉意的晚风声中,传来枭唳阵阵,恰似沙场法螺传音讯,幡骑突出万军之间,刀枪劈砍杀敌所发出的尖利鸣响。 一句喟叹在他的心头闪跃而过,不禁轻声吟道“尝登中泉,观建武战处,叹曰‘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 推古思今,对比当年建武新政之时,足利尊氏、新田义贞、楠木正成、北畠显家这些古之名将,麾兵奋进,逐鹿关原的时代。 高师盛不禁认为自己所处的时代,没有可与这些英雄比肩的豪桀,以至于让一些小人之辈成了当世的名将。 可反过来思之,南北朝分而对峙,号称武家栋梁的足利尊氏不也未能统一天下么?室町幕府之虚弱,比之镰仓执权还要不堪,说起来无非也是当时天下,无有英雄。 方今战国乱世,莫非真的没有英雄豪桀不成,古人常云十室之家必有忠义,万人之中岂无豪桀。 北条早云、尼子经久、三好长庆、毛利元就、今川义元、武田信玄、长尾景虎,乃是与自己列兵对阵的村上义清,谁又能说他们不是这战国乱世的风云儿,只可惜受制於天时、地利、人寿,这三才之数的厄难,未能尽兴与敌酣战不休,争夺天下。 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德川家康这三位尚未趁势而起的天下人,又何尝不是如足利尊氏那般,因‘时无英雄’,才得以‘竖子成名’。 推来思略,这八名郡内不同样没有豪桀勇士,才让自己这个飞鹰走犬跋扈无忌,一群乡野内的小人尚且如此难制,真正的天下英雄,更都是何等人物? 当得起天下英雄称呼的,他以见识过一人,不免思绪转到了有‘东海道第一弓取’的今川义元身上,再由今川义元,转到三河国内。 到目前为止,与八名郡内豪族抗争,他似乎赢了一阵,但心中知晓这非是自己棋胜一筹,而是依靠骏府今川家的威势。 他着实坐立不安,要非接下来的谋划离不开这位津俱众総领,非得立刻去叫岛崎景信带兵出城,将来对方伏杀於路上,栽赃给菅沼氏不可。 “判官?” 高师盛转身,大井盛朝不知何时进来了。他是回来复命的,道“小人引了队旗本,搜遍附近街道,又整个检查一遍馆敷,没见着甚么人。便叮嘱这些旗本队,加强前后门户的戒备。” 。 无弹窗 ------------ 第五十三章检地土断设庄所 高师盛点了点头,道“没找着人就算了。天黑夜沉,许是我看错了。” 他现在心中尽是如何在事情败露前,抢先下手一举拿下菅沼氏,町街上的人影已算是小事了;大井盛朝辛苦一遭,不能不慰劳,道,“我记得,今夜不该你轮值罢?” “长谷川晚间喝醉了,我便来替他一回。” “那个讨打的泼才,一时没看住就又有错处。” 大井盛朝退身要走。高师盛叫住他,拿起自几案上那几盘没动的蜜饯、肉脯,递了过去“天气冷,容易着凉,值守时多饮些茶汤,需得注意身体。先前各家座商进献的这些吃食,除去待客外还剩了不少,拿去给外间的郎党们分了吧。” 他话语随意,没居高临下的赏赐派头,倒像是朋友之间的闲谈叙话。 大井盛朝恭恭敬敬地应了声是。作为豪势之家的武士,日常起居穿用无不是最好的,更不用说妻子本就是公卿贵女,更是备下不少好物,高师盛基本不用,最多略微留一点,余下的尽数分给配下武士、郎党,几乎成了惯例。 故而大井盛朝也没有推辞拒绝,应了一声便将之接过,行礼拜谢后,就退了下去。 点点滴滴,汇作深恩厚情,日久天长,才是真正能广结忠义。 接下来的数日,极为忙碌。 城内多了三百从引马城派来的援兵,城中的中泉寺便有些居住不下了,况且军势和徒附也不可能长期驻扎在佛寺内,短期宿住倒是无妨,时日一长难免会不方便。 松平忠继带领着乡里豪族,从中泉馆控制下的设乐原内,向百姓抽调普请劳役,协助军势外出伐木,修筑兵营长屋。百十名老弱,头顶着水盆,手挽着饭筐,正顺着城门向外间的町宿而去,给忙碌劳作的青壮们送水送饭。沿路都有轮岗的足轻,在维持着队列秩序。 从天守阁上远远望去,城门、町宿场内,人群如蚁,在工匠的指挥下喊着号子,好一个热火朝天的场景。 中泉馆的城门顺道又加高了,加了固,在原来的寻常硬木门包裹上了一层铁皮,城上的望楼处,增设了防备冲车的干戈板,城门外的壕沟也挖掘的更宽了。 不远处,就是个大演武场,城内除去值守巡防的足轻外,全都在此处训演,喊杀声几乎可以响彻半个中泉馆。除了这个演武场外,城南还有一个练习骑射的马术道场,使番队多在哪里受训。 高师盛如此大张旗鼓的演训军势,不必多说,自然是为了震慑治下的豪族们,使其知晓,他这个检非违使底力深厚,根本不会畏惧郡内豪族暗地里煽动一揆,动用武力来驱逐自己。 相反若真的敢有作乱之辈,根本不用等远江国调派军势平乱,仅凭城外的部众足可以将之全部弹压下去。 善秀寺和菅沼氏都算是默许了高师盛这个‘恶代官’对设乐原地方的支配权。 三方暂且偃旗息鼓,并非是为了共存共荣,而是为了将来不久后发生的私斗拼杀积蓄底力,春耕结束后,才是真正决一死战的时候。 乡间豪族间的私斗,完全不同于成百上千人的合战出阵,至多是几十人规模的游斗,以烧讨对方的田产、家宅为目的,这个时候相比冲锋陷阵,更重要的则是全方面的进行警戒守备。 一下子控制住了整个设乐原,高师盛顿感压力沉重。他虽然久经奉公,但却也没有管理负责数千人生计的经验,好在有家老国司元纲事无巨细的出面安排,将诸多杂事,安排的条理俱到。 但总不能将什么事情都交给别人来替自己处理,战国乱世什么都可以舍弃,唯有权柄必须要牢牢的把持在自己手中,才能更让人放心。 足利公方受制于细川管领,细川管领受制於三好家宰的事情,他可不想出现在自己的身上,况且在高师盛看来民政事,远比出阵合战要来得重要许多。无有资财兵粮作为支持,谈何出阵用兵。 高师盛现在要做的事情,便是高筑墙、广积粮、缓图大业。身为一家之主,无须事必躬亲,但总体的事情一定要有所了解。因为他非嫡子,从断处家中诸多事务,这点上来说反而不如自己的次弟高师义,故而这些天,便一直跟在国司元纲的身边,进行揣摩学习。 各乡的检地旧账被陆续选出来。设乐原内中泉乡的人口最多,近两千众,三分之一的人口都集中在中泉馆内;古川乡少一点,一千上下;乘本乡、贺茂、金沢三个乡面积狭小,加在一起还不及中泉乡一半大,人口更是只有七百人左右。这些人口比重上,秽多分人十之一二,军役众和自耕田地的亲方百姓十之一二,基本都是分散在乡里各处,剩下的俱是依附豪族的徒附、水吞佃农。 第一个问题就来了。非我一门亲族,其心必然存异,作为外来武士团,该去怎么管治本地豪族。 国司元纲老成谋事,不谈远江高氏内部的家法,仅骏府在治理地方上就有一套自己的行事方法。 便首先提议,说道“武藏判官,以我的看法来见,接下来首先需要核定检帐,恢复保司庄所、兵站。一则落实人口,便于管理,二则庄所之制本就是骏府的常设役职,乡里有事,保司即可负责处理,保司代官监管不力,论罪处之。如此一来,各乡里的百姓不虞受制豪右盘剥,免得惹出一揆之乱。” 原本的保司代官,全都在高师盛奏请奏请朝比奈元长后,一口气将之通通罢免,即便不罢免,在斩杀两名保司代官,并将之传首全郡后,余下的代官也不敢在出面,回到乡里去自寻死路。 高师盛颔首赞同,补充道“保司代官,应尽量选我远江国的武士来担任,在乡豪族可充任付盗、书役两职,以来负责同百姓们沟通,务必使其竭诚为骏府奉公。” 。 无弹窗 ------------ 第五十四章危言耸听图僧院 必要的分化还是需要的,一向一揆前的保司代官,基本都是菅沼氏这样大豪族家中的武士担任,寻常小豪族根本就没有出任的资格。 “其次保司代官上任之后,当首先厘清百姓家訾,根据乡里民户多寡,来重新编制军役众,避免百姓负担过重,而至于破家输捐的情况。劝民耕耕桑之事,尚且可以先稍稍放缓,目前最重要的不是郡内民事,而是聚敛粮草、充郡备武。” 依照骏府法度来说,两使厅判官与郡守之间的权利时常有重叠的地方,为的就是相互制约,不至于其中一方大权独揽,做出危害於上之事。 审定军役帐,正好是高师盛这个检非违使名下,最为重要的一项权责。 国司元纲的提议,自然不是为了避免百姓负担过重,而是因去年的一向一揆之乱,使得许多百姓、军役众破产甚至流亡,怕手中的军役帐成了空名。高师盛问道“依照国司大人之意?” “早些编制清楚,免得需要动员兵力的时候,出现无兵可征,或是百姓借故搪塞、逃避军役的情况。” 评定间内的众人都点头称是,他们基本都是地头农人出身,深知乡里寻衅争斗,都是尽量避免动手杀人,这种情况下,那边的人数更多显然就更占优势。 涉及这等重要议题,评定间内的众人皆是不知,唯有听着家中目前唯一的家老侃侃而谈“设乐原诸乡地处八名郡正中。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况且判官现在最需要关心的,不是百姓民生,而是聚敛兵粮,充军备武。军马势雄之后,郡内豪族自然会争相来投,尽数归附骏府直参。” 不论高师盛与八名郡内的豪族如何争斗,起码在明面上,双方还都是今川家配下的武士,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境地,否则谁也不愿意先举兵动武,给人落下口实把柄,为自己召来骏府的惩处。 “充军备武需扩大军役众和亲方百姓的数量,而各乡豪族的职责,就在聚敛兵粮。” 八名郡石高仅有两万三千於,且因兵乱导致诸多百姓浮浪逃难,田地荒废了许多,最重要的是,高师盛目前只能勉强控制住设乐原范围内寥寥数乡。 除了中泉乡外,大都乡领狭小。聚敛兵粮,单靠催促百姓耕种,等待秋收显然不太可能,况且秋收后骏府自然会派人前来监督征收,跟检非违使的关系全无关系,就算上下其手,也是贪墨不到多少。 国司元纲对此早有腹案,先是告了声罪,而后从榻上起身,缓步来到堂中,先是从袖中取出一副极大的绢布铺展于地。 绢布上有诸种颜色的绘图,众人里面不乏有眼利之人,顿时认出这是一副涵盖了整个八名郡全境的地图,图中不仅将重要的城池标注而出,就连各乡范围,亦是描画的清晰明朗,这幅地图可以说是极为详尽。 “诸位,天文年间太原崇孚雪斋禅师曾绘《东海堪舆图》三州二十九郡之影图,举凡东海道地域远近,山川险易、征路迂直,无不齐备。此图乃雪斋禅师原图中八名卷拓印而成。今日我便据此为诸位讲解局势,另有粗浅见解且做芹献。” 国司元纲指点着地图娓娓道来“八名郡下属十八乡,其中以设乐原为界,将郡乡分为南北二部,其中以郡南为重。昔年一色刑部少辅於三河国立足时,设立的郡代便是在玉川筑城,令辖治下条、西乡、嵩山、牛川等十乡之地,以来对抗当时占据郡北的细川氏。 一色刑部少辅是四职家中的幸手庶流的家督一色持家,在永享之乱中,支持镰仓公方反乱幕府,为管领上杉氏联合京都讨伐军击败,最终被放逐三河国隐退。 “应仁时,十乡领地虽面积狭小,然户、口皆为郡内富庶之地,郡南川水众多,且土地肥沃,农牧皆宜,且又临近渥美半岛与远州滩相隔亦是不远,宿场众多;郡北八乡地广人稀,却多有矿山、野林,亦产金银铜铁四石,并及诸多木材,八名郡在东海道内也算得上是个中等之郡。” “而现在八名郡却是何等样子?郡内庄所大多被毁弃,土屋粮仓全空,地方百姓穷困潦倒,甚至弃家浮浪,仅设乐原内就有大量田地,因无人耕种而荒废······其惨状各位也都曾亲眼见过,松平玄藩本地国人当是更能感同身受。而狻猊其他别处的情况同样不忍敷言,据使厅前些时日派去各乡巡视的武士回禀,郡南桥尾、丰津两个小乡内的百姓尽数逃散,查点过后乡内百姓户於四十二,丁口不足百人;郡北高冈乡内的百姓半数离散,要么逃入远江国避难,要么躲入望公山中做了流民······” 随着国司元纲的话语,八名郡内满目疮痍的现状,逐渐呈现在众人眼前,这位家老伸手在地图上划了个圈,说道“诸位较之百姓离散,更为严重的粮秣的缺乏,这才是我等面临的真正大患。须知想要恢复一向一揆之乱前的石高粮产,绝非是一朝一夕,便能够做到的事情,更何况许多百姓家中,连春耕的粮种都没有,若是再这样下去,恐怕到不了入秋,还会在爆发一场饥民一揆。” 对於一揆势,长谷川隼人等远江武士,显得浑然不在意,反正再怎么闹腾,也殃及不到他们的身上,了不起到时候将中泉馆的大门一关,四百常备足轻登上城墙,依靠这些守备器械据守,就算来个几千人也是不怕。 可堂上松平忠继为首的那几名本地豪族,听到这种言论不禁面色有些发白,去年的一向一揆之乱中,他们或多或少都遭到了侵害,甚至有几家武运不佳的国人,更是满门厄难。 虽然明知道这里面明显有夸大恐吓的成分,但亦知此言不能算虚,忍不住下意识的问道“国司大人,这个如何是好?” 。 无弹窗 ------------ 第五十五章侵吞乡里充军役 国司元纲笑道“玄藩助勿忧,骏府派遣我家判官行郡,便是为了解救诸位这样忠于骏府的武士。诚如方才所言,当前郡内的局势危如累卵,乡里穷困的百姓随时都有可能聚众,煽动一揆势,来劫掠富裕人家。可却并非没有化解的办法?” “八名郡原有百姓不足两万人,现今虽然未曾检地土断,但亦可从过往类似之事推断,除去不幸没於兵乱中的百姓,诸多逃亡的百姓,想来尽数藏匿此处!”他伸手扣了扣地图上星点繁密的诸多褐色标记,道“如果举措得当,想来很快就能将郡内的扰动抚平下去······” 松平忠继定神看了看,狐疑地问道“敢问国司大人,这些都是什么?莫非是僧院?” “玄藩助果真好眼力,这些标记正是代表了郡南中净土真宗、法华宗两家佛宗所属的三十二家僧院,他们便是我中泉馆将要寻获钱粮之地。”三河国内虽说净土真宗一家独大,不过同样在底层百姓忠信奉甚广的法华宗,亦是在东三河有不少僧院,本山就设立在隔壁的渥美郡。 “百姓虽然穷困,然而寺庙神社,往往广占良田,跨州越郡,石高动辄数以千计,诚可谓富可敌国。本家派来的军势兵马,闲着也是闲着,判官何不派遣其前去‘借粮赈灾’?既可救助乡间贫苦百姓,又能成全神佛善业。” “要各家僧院出力输捐,这想来也不是难事,只需检非使厅颁行令文一封即可。只是······”松平忠继面露犹豫之色,支支吾吾的说道“若是贸然惊扰僧人清修之地,百姓因此怨恨,恐会失民心。” 不情愿的又何止松平忠继一人,这些豪族信奉的亦多为净土真宗,甚至家庙就设在郡南的诸多僧院之中,若是真的派兵过去劫掠,谁敢保证不会惊扰到佛龛的安宁。 先前的民事议论,平山党、彰义队的武士们搭不上话,说起如何洗劫地方,这帮子杀人放火出身的恶党,在底下嘘声阵阵,神佛清修不清修,干他们何事。 往常从不言论的青木大膳,亦不免晒笑“归我之民方才是民,顺从敌众的便是贼寇。何况,八名郡内的百姓之所以哀声哉道,罪魁祸首不正是那些蛊惑人心、侵害良民的和尚么?逐杀恶僧,夺其粮秣,分其田地与徒附流人,妥善安置,民心自然可得。” 青木大膳均分田地的提议,并非多么惊世骇俗,战国大名多数都是如此对付领国的寺庙、神社,当初北条家破除箱根权现,收没神社宛行的时候,这位剑豪就曾随行,并拔刀连杀好几名想要舍身殉死的僧人,震慑住了被煽动起来,想好护卫神社的愚氓百姓。 高师盛高座於首位,环顾众人,而后笑道“免许所说的实在是太过于言重了,不过是向各家僧院暂借些许粮秣,以来救助百姓。”同时又温言安抚道“松平玄藩不必忧虑,本判官心中自有考量。” 虽然未曾明言,但显然是认同了国司元纲与青木大膳所言。 松平忠继等几名本地豪族,听着天守阁外,随风飘荡的喊杀声,亦是唯有诺诺。 军需粮秣暂时不足这一块儿,高师盛考虑已久,补充了一个辅助的办法,“设乐原内林密丛深,常有鹿群、山鲸出没,回头可命保司代官,多组织青壮,入林捕猎。”不仅百姓们可以捕猎,就连军中的部众也可在使番骑的引领下,一同鹰狩,既可猎杀毁坏庄家的野兽,也能够间接达到练兵的目的。 虽然举世神佛信奉,都克制杀生食肉,不过若是真的能够吃得到肉食,休说武士和平民,除去部分发誓清修守戒的僧人外,其余僧众也都是没有想象中那么排斥。 如飞驒、信浓、陆奥、三越这种或多山少地、或苦寒之地,对肉类的需求则是更大,穷苦百姓若不渔猎食肉,如何来抵充粮食的不足。 兵粮可是个大问题,目前中泉馆内的兵粮仅够这些军势两三月用,总不可能,屡次三番的开口向人求助,纵然舅父朝比奈元长、翁祖高师国也是有底线的,若连些许小事都做不好,难保不会将自己撤换下去,换上更有能力之人。 “有粮秣还不够,郡内土地因百姓离乱,空闲了许多田地,若这么一直荒废下去,未免太过于可惜。判官不妨发下令文,将之收归於使厅名下,招揽浮浪流人耕种。若有敢勇百姓愿意承担军役,不妨也可以将之收归帐册。” 高师盛早在入郡前,就考虑过这件事情,道“正合我意,城外驻军中若有无田的常备足轻,愿意留在三河效力,当优先分赐其田地。”当下便将心底的真实想法,讲述了出来。 说来说去,高师盛等人的打算还是想借用骏府法度的漏洞,将那些无主的田地据为己有,先前一大通言语,都为为了最后的目的来做铺垫罢了。 须知,到现在为止,高师盛配下的这些武士、郎党基本都是彻头彻尾的无地百姓,在八名郡初步站稳脚跟之后,安堵这些忠心耿耿的部众,显然是最为重要之事。 中泉乡七个大村,十二个小村,大半都是矢田家的宛行,虽然名义上是被骏府一气给没收了,但实际上还是高师盛派兵给占下来了,按照惯例来说,可以算是‘安堵切取’的情况。 骏府起码要拿出半数宛行来当做恩赏赐下,中泉乡这些田地来恩赏长谷川隼人这样的武士团縂领来说,肯定是远远不够的。 所以高师盛干脆就直接越过他们,将安堵发给下面的足轻,将之按照军役帐的形式,呈报给朝比奈元长,以平山党这个武士团扩编军役众的名义将全部宛行给吞并下来。 甚至可以从水吞佃农中,拣选出部分勇健之人,放为亲方百姓,充入军役帐内为兵,加强对中泉乡的控制,同时进一步削弱松平忠继等豪族对地方的影响力。 。 无弹窗 ------------ 第五十六章一向日莲同根生 永禄二年四月中旬,天气阴沉得厉害,中午光景,阴暗得如同晚上。 守备在庄所院外的足轻,坐在长尾前的走廊上,继仰头观看。乌云又厚又重,像是凝固了一样,风也吹不动,令人油然而生沮丧的情绪。细密的急雨在大风吹拂下,顺着屋檐不断溅落滑下,发出嘈嘈切切的响声。 似是为了应证月初评定会上,国司元纲的预见那般,这场小雨已经有两三天之久,还没有丝毫停止的迹象,而地面上的雨水已经没过了脚面。 院内的庭池内的湖水已经满溢出来了,附近平野上的水田中,聚集了数以百计的农人,正在保司代官的指挥下,抓紧时间疏通沟渠。 这里是设乐原南侧的一宫庄所的旧址,虽然遭过兵灾,但关所的主要建筑大致完好。此番又征发附近村落的普请劳役,特意修缮过,用来招待从郡南各家僧院派来的坊官和豪族。相比于不远处的村舍,庄所内的环境算得相当不错,却仍然有人抱怨不满。 但若让给他们前去,真正起居舒适的中泉馆,反倒是没人敢真个前去,俨然是将之视为蜘蛛巢城一般的险恶境地。 铃木重定披着蓑笠骑在马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泥泞土道上前行,身后跟着一队法华宗门下的僧兵,来担任扈卫随从。他注意到,周围同行的队伍中,不少人用蔑视的眼神注视着他,不时传来窃窃私语,嘲讽的话语随着寒风飘到他的耳中。 大抵都是些诋毁法华宗佛法的言辞,敢如此肆无忌惮,当着坊官和僧兵的面前诋毁佛宗,自然不会是世俗之人,从哪些穿着白莲净尘法衣,同样手持着薙刀的打扮,不用去问也知道是净土真宗门下的僧众。 三河国内净土真宗一家独大不假,但亦有天台宗、法华宗、真言宗这些僧院的一席之地,尤其是与净土真宗同出镰仓流派,同样以擅长武斗强诉著称的日莲门徒,更是牢牢的占据住渥美郡,并且将僧院延伸至附近的八名郡和宝饭郡。 这类不敬言语,登时惹得法华宗的僧兵们大为不满,其中一名穿着日莲纹胴丸的僧兵,当啷一声将腰间的戒刀抽出,紧攥在手中,怒骂道“怎么!一向宗的秃贼还想再斗上一场么?” 去年一向一揆中,法华宗在八名郡内的僧院更是被捣毁了四五家,不少法华宗的僧众被暴动的乱民给活活烧死,本山云法寺当然不肯善罢甘休,於是立刻组织渥美郡的门徒出阵,响应朝比奈元长的讨伐军。 甚至待远江军退走后,双方的烧讨也一直未曾停止过,就在接到高师盛传召的前一天,才刚刚丰川乡论斗一场,这次显然是日莲宗的佛法更将精深,接连讨取善秀寺门下四名武士和十几名僧兵,大胜而归。 双方的关系本就恶劣,既然法华宗的和尚率先公然起衅,净土真宗这边的数十名僧兵也不愿落得下风,立刻提起薙刀对峙,张口与之对骂,只等两边的坊官一声令下,就要在路上大打出手。 铃木重定和对面的矢田顺朝能被派来负责打探消息,显然不会是意气用事之人,矢田顺朝挥手先将手下的僧兵呵斥退下,而后转首笑问道“未曾想贵寺会派三郎坊官前来负责此事。” 铃木重定勒马止步,扶了下戴着的斗笠,回道“奉行山主法旨,便是在辛苦也要前来,不过贵寺派矢田坊官前来,倒是教我好生吃惊。” “唉…谁说不是那…”矢田顺朝乃是矢田作十郎的族弟,在族兄被新来的检非违使收捕之后,便就暂时接替了坊官之职,此回正是被善秀寺派来负责会见善谈之事。 矢田顺朝的为人,比之那位喜怒不定的族兄矢田作十郎来说,可以说得上颇为随和,对这讥讽,权当未曾听见。 催促胯下的木曾马靠上前去,跟铃木重定并肩而行,低声说道“三郎坊官,这又是何必呢?松平氏投靠那远江小儿,得了百十石高的加封,可我们这些坊官家终究跟寻常豪族不同,难道真的要就这样屈侍那个‘恶代官’不成?不知许给贵寺什么条件,听说还进献了三百石兵粮?” 法华宗在三河国的本山云法寺,名下的寺领宛行多在渥美郡,而非八名郡,同高师盛本质上并无太多冲突,甚至还有些许结盟的可能。 接到传召后,寺中商讨过后,认为中泉馆方面无非上想要索取些钱粮,不管是为了运转检非违使厅,还是单纯借机图谋私利,给他便是了,左右不过是些浮财,寺中还是出得起。 铃木重定看了对方一眼,也不答话,一甩缰绳直接将矢田顺朝给甩在了身后,领着僧兵押送着粮车往前先行,将净土真宗一行人撇在后方。 “唉!……”身后传来矢田顺朝的一声呼喊“铃木坊官……” 顺着泥泞的土道,往前走了大约半刻,绕过一片树林就到得了一宫庄所。庄所的规模不大,却建设颇为齐整。 前后两进的院落,前院内两侧各有三间长屋,用来安置奉命前来拜谒的豪族,不过基本都是空荡荡地,只有左侧那边的长屋内似有不少人暂住,其他空屋则成了足轻们休憩避雨的所在。 庄所里寂静无声,驻守的军势都在休息,忙着生火作炊,准备午饭,就连守门的足轻看见有人进来也是懒懒散散、 没人打算上前盘问,僧兵们这些天来往了多次,倒是相互间熟悉的很,自觉的留在前院的长屋内,跟着足轻们一起烤火避雨。 铃木重定则是独自一人,进入了后院,木屐踏在光滑的石板道上嗒嗒作响,两名武士正跪坐在评定间外值守,见到这位云法寺的坊官今日又来了,一招手唤过旁边的婢女上前,替铃木重定解下蓑笠,才恭声请他入内。 进得屋舍里,门外两名武士返身纸扇门将掩上,又把挡风的帷帐重新放下,以免寒风吹进来,其实这么做并没有多大作用,相较于急剧下降的春寒,这座粗略修补过的长屋,还是显得太过单薄了。 。 无弹窗 ------------ 第五十七章一向日莲同根生 (二) 再说堂内也未曾精心布置过,就只垫着些旧榻敷,两侧摆放着漆桌,在中央粗粗放置着一个大铜炉。因天气潮湿,连火炉里的火焰,也跃动得有气无力。 虽说是评定间,较之于普通百姓家中的长屋几乎没有差异;堂上的几名武士衣着也很普通。 一名约莫四十来岁的武士起身,从悬在火炉上的锅里舀出碗热汤来,客气地递给铃木重定,说道“铃木坊官,且先用些汤水驱驱寒气。条件简陋,实在是委屈坊官了。” 铃木重定顾不得坐下,赶紧双手接过汤碗“松平玄藩,无须如此客气。” 三天前,松平忠继和一色贞秀受中泉检非违使厅判官袖令,安抚八名郡南部各乡豪族,同时负责借取兵粮、清查隐匿人口,以及对荒废的田地进行土断。 他二人率数五十名足轻出中泉馆南下,来到设乐原南部的一宫庄所暂时安顿,同时派遣信使向玉川、下条、嵩山等乡的十二家豪族、三十二座僧院、神社遍传判令,以三日为限,召集各家当主、坊官等人。 令文虽然发了下去,但是豪族大姓的态度很不配合。 在他们眼里,高师盛这个新任检非违使,较之于先前的国代朝比奈元长来说,无论是声望还是地位,似乎都欠缺了得厉害,手中的实力更是天差地别。 即便是在中泉寺内大破僧兵,仍不足以让豪族们轻易屈服,而高师盛派来的松平忠继,就更加不堪。 这松平忠继到底是什么人,对於同郡内的豪族们来说可是相当熟悉,不过是樱井松平氏庶流出身,宛行不过还不到一百石高的小武士,说他是豪族都算抬举。 身为三河国人,竟然为了百石荒田,就忘了自己的出身,帮助远江武士为虎作伥,这等自辱家名的行为,更是让人对他的所作所为轻蔑不已 这等小人之辈,就该从此谨慎度日,免得日后祸及家门。过去松平忠继就算上门求见,见或不见犹在两可,现在勒令各家豪族登门拜谒,自是不会有多少人理会了。 转眼三天过去了,响应松平忠继传唤前来拜见的豪族国人寥寥无几,以五本松西乡、野田菅沼氏为首的郡南有力国人,不出预料的无一人登门拜会。 即便是有少许摄于骏府威势,和高师盛‘恶代官’名声的豪族前来,绝大多数也并非是豪族家督本人亲往,而是只派一门的亲族,或是家臣武士,过来打探风色动向罢了。 身为云法寺僧兵坊官的铃木重定,居然是其中唯一一名有些分量的人物。 铃木重定将热汤几口喝完,向着评定间内的另外一人施礼致歉,道“我云法寺在八名郡的门徒不多,加之我年少德薄,无法说服其他各家国人,真是愧对一色案主,还望大人勿怪。” 坐在铃木重定的正是一色贞秀,虽然名义上安抚郡南是松平忠继为首,但谁人不知其只是个被推到座前的提线木偶,真正做主的是旁边这位年轻武士。 眼看铃木重定这般谦恭,他立即还礼道“松平玄藩曾对我说,八名南部各家豪族国人,唯有贵寺心怀忠义,能与骏府共荣辱。铃木坊官已然尽力,在下感激尚且来不及,又怎敢妄怪坊官。” 一色贞秀到来一宫庄所后,松平忠继特意出面牵线,向他举荐了眼前这位云法寺的僧兵坊官铃木重定。 按照松平忠继的说法,吉田铃木氏乃是三河国土著,早在镰仓时期便迁居至此,这些年来吉田铃木氏因信奉法华宗之故,颇受其他各家豪族的倾轧,唯独与出身樱井松平氏的自己交好。 故而,铃木重定对响应高师盛判令的态度,还算是恭顺。 这样的豪族国人,只要并非是个庸碌无能之辈,日后在治理八名郡的时候,必然要受到倚重。因为有这层关系,一色贞秀对这位铃木坊官的态度,同样是颇为客气,双方虽然来往不深,但几次会面下来,也算得上是和睦融洽。 “这十二家豪族之中,有四家曾与我吉田铃木氏结亲,毕竟有些情分在。我当继续尽力沟通,力争不负武藏判官和二位大人的期望。” 铃木重故作叹息,继续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些年来骏府御民太过宽免,政令法度所及局限于国中的几个大城,对遍布各乡内的豪族只能施以羁縻。久而久之便养成了此辈自高自大的习惯,如今地方纷乱不定,我等这些个忠于骏府的国人,势力愈加衰微,想要彼等诚心拥戴,委实不易。” 坐在一色贞秀身边的长谷川隼人,转头向着旁边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开口骂道“那帮人是自矜门第家名,看不起咱们呢!”为了取信於郡南的豪族,此回随行的足轻里只有一组旗本队,其余都是其他家的豪族名下的军役杂兵。 八名南郡的这些豪族不肯前来,确有些轻视一色贞秀、松平忠继、长谷川隼人这三人的出身,不过这却未见得是主要原因。 适才给铃木重定端来汤水的松平忠继,在听到长谷川隼人这般说,心中戚然,他忍不住抱怨道“是啊。看那些豪族派来的武士,简直把自己当作了守护大名,稍不如意,便要吵嚷闹事。” 此回跟随一色贞秀来的部众都是些寻常足轻,哪懂得迎来送往这一套。故而这几天,全都是由松平忠继出面,代为招待那些豪族家中的武士。他本以为只是寻常差事,谁知却受尽了气。 除了有姻亲关系的铃木重定以外,其余的豪族武士个个眼高于顶,将他这个松平氏的家督视若低贱的仆役,肆意呼喝。几天折腾下来,饶是松平忠继这样的没有脾气的老好人,也快要按捺不住火性了。 长谷川隼人在旁出声附和道“那些地头豪族全是些装腔作势的货色,须得如骏府那般,派兵直接打上门去,挨个按倒在地,用太刀把头砍了,才晓得这八名郡究竟是谁才说了算。” 。 无弹窗 ------------ 第五十八一向日莲同根生(三) 一色贞秀没有理会这两人的抱怨,自顾向铃木重定说“既然各家当主和坊官未能前来,想必是因为阴雨连绵,难以行路的缘故。这样吧,还请铃木坊官代为转告各家国人,我愿再等候三天。三后的午时,我再正式设宴招待诸位国人,还请务必前来与会。” 这是他第一次奉命前来断处事务,故而还是想要尽量以和睦的手段,来达成目的。 “一色案主,莫说是两天,便是再等两个月,恐怕也不会再有人来。毕竟……”铃木重定手持这茶碗不断磨蹭,犹豫了许久才道“毕竟众豪族都是实力强横的武家,族中甚至多有勇悍的名武士,非等闲地侍可比。对这样的豪族,过往丹波兵库大人也都是让配下家臣或是郡内的大吏出面延请。武藏判官虽然出自远江名门,但在声望之上······咳,未免稍许轻了些!” 铃木重定很是谨慎,一边说,一边拿眼去觑一色贞秀的神色。见一色贞秀面色丝毫不变,才继续道“我来前与西乡弹正中谈论,听他说起昨日野田城菅沼氏的家督菅沼定村传话给各乡豪族,欲邀各家当主齐聚野田城商议今后去就……到时候恐怕各乡豪族都会赶赴那里。” “野田城……”一色贞秀神情不变,问道“此事可确实么?” 铃木重定怕这位检非使厅的奉行不信,连忙解释道“确凿无疑。野田菅沼氏乃是美浓守护土岐氏之族裔,田峯菅沼氏分家。这一支虽然是新立的分家,但是人丁兴旺,领内可动员的军役甚多。” “与郡南西乡、伊奈、户田等多家豪族,也都互为姻亲,并出任了善秀寺的坊官之位,是我八名郡南部的有力国人,声势甚大。菅沼定村其人……咳咳……据说素来与尾张国的织田家有些往来。” 一色贞秀神色微动,细细地盘问关于菅沼定村,邀聚各家族主的相关事宜,有些问题,甚至反反复复地问了好几次。 铃木重定倒是好脾气,丝毫不见烦躁情绪,有问必答。说到详细处,还取了纸笔,为一色贞秀一一写明,可却未曾写下丝毫有关菅沼氏内容织田家的字迹,显然也是害怕牵连到自家身上。 看来这位坊官所来,当亦是另有图谋,直过了小半个时辰,一色贞秀拂袖起身,意味深长的说道“我完全明白了……铃木坊官有心了。” “既然各家豪族皆有要事,我也实在难以强求。好在各家皆有武士在此,想必能将武藏判官的意思传回家中。在下计议已定,无论诸位家主是否能及时赶到,我在三天后的午时正式设宴招待来宾。有劳坊官再代为传话出去。其它事宜,坊官无须多虑。” 铃木重定愣了愣,他不辞辛苦的冒雨赶来,重点在于野田菅沼氏内通织田,希望对方能够代为传信给中泉馆内的那位‘恶代官’,以此来打击同本家颇有仇怨的菅沼定村。 可这位奉行的心思,显然是放在了别处,更为看重此回能否顺利延请到那些豪族和坊官。 更重要的是,他还想问问云法寺和吉田铃木家这几日如此奔波效力,以至於不惜得罪一些郡南乡里内的有力国人,中泉检非使厅是否能想点办法加以补偿?起码也要支持法云寺,夺回被善秀寺抢去的僧院才是。 犹豫了片刻,他决定还是不要多说了。这位一色案主为人和善,但手段、性格都未免太过於软弱了一点。恐怕就是说了,现在也给不了答复,只能等以后再去中泉馆内亲自走上一趟了。 这么想着,铃木重定客客气气地道“是,在下明白了,这便回去转告各家豪族。” 言罢,便礼数周全地告辞离去。一色贞秀带着松平忠继、长谷川隼人两个将他送到庄所门以外,矢田顺朝等人虽然来到庄所,在前院的长屋安顿下来了,可却丝毫没有要跟铃木重定那般前去拜见的意思,即便是看见了一色贞秀三人,亦是连出言问候都不问候。 一色贞秀也不恼怒,看着对方笑着颔首致意,又返回了评定间。 他返回榻上坐好,取过铃木重定先前用过的纸笔,在旁边又重新写好一封书信,将方才之事全部记述了下来,而后取过一个布袋,将这两份文书全都封好后,装了进去。 而后对松平忠继说道“使番现在何处?烦请玄藩助传他们四个人一齐立即过来。” 为了保持跟中泉馆之间的联系,一色贞秀三人此回出行,特意安排了四名使番随行,听一色贞秀的意思,竟然是一口气要将之全部派去护送书信。 不过也是由不得他不重视,此事涉及到了尾张织田家,万一真的野田菅沼氏内通织田,检非违使厅若是没有及时巡查出来,罪责可是不小。 松平忠继明白这是在支开自己,连忙应声去了。长谷川隼人跃跃欲试地道“源太,你说武藏守会有什么打算?” 一色贞秀将桌案上的纸笔墨砚收拾起来,不紧不慢地说道“你我身为武藏判官配下的无名小卒,想要号召诸家豪族,确实显得分量不够。但武藏判官原本就没有指望那些豪族国人,能够如此识时务的望风景从,正要找个机会杀鸡儆猴。你看,心怀叵测之辈自己跳出来了……”说话间,松平忠继领着四名使番进的屋内。 一色贞秀更不迟疑,一连串的话语交代下去,四名使番忙不迭的点头应是,而后领头那个双手上前接过已经用牛皮包裹好的布袋,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躬身倒退出屋舍。 回得自家暂住的长屋内,让其他足轻帮着将挂甲全部穿戴好,而后披蓑戴笠,腰跨太刀走出庄所,门外自有人从马棚中将四匹信浓马牵出来。 在亭舍中住着的一众豪族家中的武士们待要打探,却被长谷川隼人带着十几名足轻死死管束住了,只能徒呼奈何。眼见得四名上马,绝尘而去,只留下在雨中的模糊背影。 。 无弹窗 ------------ 第五十九章八名南北各自行 方才四月,连日大雨不歇。 设乐原内的河水不少,家中宗祖高师兼与高南继宗在室町幕府初年,担任三河国守护大名时,便在设乐原地方,治理整备过水脉,修筑了早期的水利工程,对八名郡的农业开发功莫大焉。 既然打算在八名郡立足,将要将之当成本领来经营才是,战国时代当以农业为本,耕种就离不开水利,高师盛对水利这一方面相当很重视。 他才刚上来到八名郡,虽然正如家老国司元纲所言,库藏空虚,却也专门拨给治下各乡里的代官不少钱粮,命他们务必要整顿水利,该修缮的水渠就修缮,该重筑的贮水池就重筑,严防出现如去年夏季那般的汹涌水患。 因为提前下达了这些命令,设乐原内的乡村多数都在保司代官的敦促下,村縂领着百姓们对水利设施进行了提前维护。 事实证明这项决定,却是有先见之明,所以四月初虽然便遇到了大雨,且一直绵延不绝到了今天,河水都还没有出现决堤和对水田倒灌的现象。 不过虽然还没有出现决堤、倒灌的现象,做为设乐原内最大的名主,高师盛对此却是需要高度重视的。现在才好不容易,刚在八名郡站稳了脚跟,这个时候,郡里是绝不能出现问题。 一旦出现问题,就会给他的敌人送上把柄,比如善秀寺和菅沼氏,极有可能会借着天灾水患来煽动鼓噪生事,他虽说不惧,可也不愿凭空生事。 故此,尽管向郡南的国人众‘借粮’一事,已经安排值得信用的人手,前去进行试探,算是正式提到了日程上,但面对这场大雨,却也不得不暂将向南扩张,对付善秀寺的打算,先行放下,把全部的精力投到了防汛上。 高师盛不但连下命令,命各乡的保司代官时刻注意汛情,并特地令国司元纲代表他,巡视治下全部的乡里,又令中泉馆内外驻扎的军势,分作数个百人队,轮流进行交替,每日沿着设乐原边境进行巡查,防止流民擅入。 春夏秋冬这四个季节内,除了夏季外,剩下的九个月份对於豪族国人,乃至村縂内的百姓们来说,都是需要时刻防备流民、山伏趁机劫掠的时候,尤其是遭遇到像是水患这种天灾的时候,更要防止穷饿之寇作乱。 有了他些这万全之预备,虽然大雨连着下了多日,倒是没有出现严重的汛情,以及流民入境为盗的消息。 压迫郡南之事,先行搁置下去,但郡北古川秀纲那边儿,却是频频传来捷报,原本只是当成牵制手段的津俱众,倒是真的颇有些作为,这雨刚一开始下起来后,古川秀纲便在三沢川的上游投掷土石,淤塞川流,为蓄积洪水做准备。 高师盛现在手中的这份军报,便是古川秀纲亲笔写成,来向他来邀功请赏,前日的那一场决堤大水,直接将本就残破不堪的高冈乡给淹了个通透,三沢川沿岸的田地、村庄基本上全都被冲垮摧毁。 占据该乡的长筱菅沼氏,现在正忙得焦头烂额,一面想办法安抚赈济受灾的剩於百姓,防止他们也四散流亡,另一面则是不顾暴雨天气,强行征集军役众,向望公山发动讨伐,誓要报此大仇。 因山道泥泞湿滑,行军本就相当不易,再加上领兵出征的家臣伊藤丹后守执意要骑马,结果刚一入山,坐骑便在雷声中受惊狂奔,连人带马不慎跌落山涧,活活摔死,让剩於一众武士跟军役众面面相觑,没了领兵的阵代大将,略微合计一番后,只得匆匆下山复命,因大雨不歇,连那位丹后守的尸首都没派人收敛。 这一番挫败,虽然没有多少实际折损,但出阵先亡大将,而后又不战而退,对长筱菅沼氏部众的士气打击,就可想而知了。以高师盛自己的看法来判断,长筱菅沼氏起码未来两三个月内实没办法再大规模动员军势,入山讨伐津俱众了。 将古川秀纲这份请求赏赐文书,批驳好后放到右侧的漆盘内,又从桌案左边拿起一份新的文书审阅,这是国司元纲临行前,整理的一份如何治理地方的文书,不觉不知间,就看得入神。 真是术业有专攻,其中很多的内容,都是高师盛没有想到。还有一些,则是他想到了,却不及国司元纲写的具体细致。不禁越看越精神,颇受到了不少启发,又结合个人意见,对某些部分做了稍许修改。 当全身心地投入一件事情时,时间过的总是很快。窗外漆黑粘稠,城外的兵营内,人来人往,穿梭如织。 兵营基本竣工,矢仓、栅墙也已经初具雏形,只能下排水的沟渠还没有修好,不少地势低矮的长屋都遭到了雨水倒灌。 武士们顶着宽大的八幡阵笠,对抗风雨,扯着嗓子呼喊指挥;全兵营的足轻们,全都赤着脚拖泥带水的在营内来回穿梭,挥舞着荷锄、木铲抓紧时间在开凿出泄水道。 城内城外,层层的屋舍环绕着高耸的天守阁,闪电划过,现出了远近山林黑糊糊的轮廓。 直到过来探望的姊小路千华院出现在面前,他才发现,案上的红烛已经燃烧到了半数。 放下手中的文卷,高师盛搓着双手,对着掌心连呵了几口热气,夜晚天寒,风雨飘摇,屋内虽然燃有火盆,亦难耐寒意,双手早已经冻得冰凉,甚至有些微微麻木。 可高师盛却觉得精神抖擞,有种说不出的惬意舒坦,这种感觉和过往行军打仗、攻城拔寨截然不同,更何况天守阁内的环境,可要比军中强之万倍不止。 出阵合战是杀戮、是破坏,就算打了胜仗,看着敌人向自己俯首求饶,或者端坐本阵之内,看着配下的武士们依次向自己验首夸功,他亦未觉得有多么发自内心的畅快。 最多,是将战阵之上,因生死大恐怖所带来的巨大压力放下,觉得在这个乱世中,更安全了一点,更保险了一点。 。 无弹窗 ------------ 第六十章雨夜急召谋士来 而发展地方,是功德、是善业,天下各国的大名们统领大军合战对阵,武士们出生入死地卖命,不就是为了自家的领国内的郡乡,能够泰平无事,可以安身立命。 见到检非违使起身,屋内的两名婢女轻手轻脚、忙忙碌碌地服侍他盥洗更衣,这两名年轻女子看着眼生,都是当地豪族递进中泉馆内的寄子寄亲众。 倒是提醒高师盛想起了联姻当地豪族的打算,最近忙碌不断,一直没空着实准备,如今稍得空闲,於是决定一起放到下次评定会的议事上讲。 高师盛与多数武将那般,不喜陌生人靠自己太近,挥手示意不需要旁人服侍,随手拿过挂在衣架上宽大的麹尘袍,自己套在身上。 今天没有公事,不必穿着的太过庄重。这件宽袖外袍则是离开骏府时,从岳丈家中一并带来的。和武家常服不同,按的是公家样式,只是穿惯了贴身紧凑的具足,反倒不太适应公服的松缓宽大。 “馆内侍女都来自谁家,回头劳烦夫人帮我统计一下,等晚间让人送给弥七郎备册。”高师盛对等在旁的妻子说道。 既要联姻,聘礼就是少不了必备之物,别到时候连送到谁家都不知道。中泉检非使厅门下现在的地头武士众多,寄子寄亲众的数量也是相当之多。 他本来只是向地头武士索要质子,可国司元纲却依仿骏府旧例,连这些武士家中的女儿,也选出年轻貌美的,一并送到中泉馆内充任侍女,为得就是日后同配下的远江武士们结亲,好让高氏得以在八名郡彻底扎根落户。 姊小路千华院应了一声,她却聪慧,见着见自家丈夫直接换好公服后,收敛振袖从榻上起身,将两名侍女屏退下去后,问道“夫君可是打算让家中武士,与郡内的豪族联姻么?” 高师盛点了点头,回道“不错,本家若是想要将这些豪族国人,真正的吸纳进配下,联姻结缘是早晚的事情。” “家中武士,门迹出身恐不以与八名郡内的豪族相齐。”姊小路千华院所说的确是个大问题。 三河国作为足利一门的起家之地,在乡豪族多数出身都不算差,再不济也是当初的幕府的奉公番役众,放到镰仓时期也是御家人的身份。 北庄盛忠、大井盛朝这些个真真正正寻常平民出身的新晋武士,确实难以高攀得起,不过正是因为出身低微,才更需要妻族来增加名望。 高师盛笑了笑,没有打算在这个上面跟妻子多做解释,况且今日还有诸多事情要商讨,只是略聊了几句,大井盛朝在问外来报,言说小野忠明等人来到。 於是只得暂且先舍下妻子,在轮值旗本的扈卫下,先下了天守阁,再去的评定间议事。 馆敷里的有几间旧屋挺大,他专门命人将之收拾出来,当做旗本队演武的道场,这会儿正是阴雨绵绵,里边已经有了不少人,有的在舞刀弄枪;有的聚拢一堆,观看两三个弓术好旗本挽弓射箭,不绝的叫好声,让本来空旷的庭院,显得热热闹闹。 高师盛路过时,微微停下脚步,瞧见其中不但有自己的亲兵,还夹杂了一帮子穿着织锦华服的年轻武士。认出来皆是来自乡里的寄子众,他们和旗本队住在一起,大概是随着一起来的观看比试。 对於寄子众的来往,早就有过吩咐,平常小事儿不必限制他们的出入。同时严禁旗本和远江武士对他们有歧视或者不公的对待。有两个来得早、表现好的,已经拨入旗本队中,按班宿值了。 高师盛不想惊动他们,没停留太久。张弓射箭的长冈右卫门,一箭射出,偏了靶子老远,斜斜带掉一个寄亲众的侍乌帽子,围观众人哈哈大笑。 很显然,长冈右卫门是故意的,那个寄亲质子才十二三岁,登时被吓得脸色发白,差点瘫倒地上。 高师盛皱了眉头,很不满。他知道配下远江武士,轻蔑地方豪族的心态难以根本扭转,也不过去,简单下令“有一不可有二,再有戏弄寄子寄亲等事,笞三十。” 注意到那名寄亲质子仍留着盘辫垂发,穿着阵茶色羽织,想来是部落民长吏家中的子弟,故而这帮子旗本才敢公然拿对方取乐,军令中早就有法度要求,不论武士还是足轻都当削剃多余须发,只允许月代头或是兵发髻这两种发型样式。 可能那寄亲质子才来,没来得及剃掉代表部落大人的辩发,他又重申、顺便补充了一条,道“军中统一只许留兵发髻,寄亲无事亦当穿军服。传我判令,再有违者,同例笞三十。” 随从左右的一名旗本凛然领命,留在原地,等高师盛带人远去,才绕过庭院进入道场内传令。 入了馆敷内的评定间,没等多久,小野忠明、长谷川元忠、长谷川元盛、善光院证弘、内藤光秀等十几个人,一齐到来。 四人穿得却也都是僧衣,不过长谷川元盛大抵是因没有合适的衣服更换,才临时穿着小沙弥的纳衣,跟着祖父一同过来参拜,只有内藤自己还是披挂大铠,他是作为护卫前来。 自信浓战罢,小野忠明、内藤光秀等留守细江地方,监护修筑庄园,已有有多日未曾得见,更不用说长谷川元忠、长谷川元盛祖孙与善光院主证弘和尚,更是足足半年没见了。 高师盛很想念小野忠明他们,小野忠明等人也早就想来八名郡效力,刚一入得堂内,小野忠明便领着身后四人,下拜行礼。 高师盛上前一把将之扶起,大笑说道“禅师,你我之间何必见外!” 多日未见,小野忠明没甚变化,只是大约因迎风冒雨地赶路之故,虽然换了件干爽的僧衣,但身上还是不可避免的有些湿漉。 小野忠明说道“主从之礼,岂可轻废?贫僧本来能早点回来的,只是细江城还未筑好,再加上与乡间的百姓和町宿内的座商,还有诸多地子钱须得厘清,因而耽搁了路程。” 。 无弹窗 ------------ 第六十一章为敛民心施仁政 因筑城需要大量劳役和木材、石料,故而小野忠民按照检地帐向百姓征发普请劳役,这其中的困难程度,可不必高师盛在八名郡内跟豪族争斗容易多少。 因身在远江国的原因,反而不能向高师盛那般威逼豪族抽调百姓,来听从自己的判令,大肆整备地方,处处都需要跟村縂们协商。 因为春耕之故,再加上百姓们服普请劳役的时间,已经远远超出应该承受的上限,於是在村縂的带领下,聚集在细江庄所的外面,要求保司代官出面制止劳役。 为了不至于激起民变,或是庄所出面干预,最后不得已下,小野忠明只能提前向贺气町内的座商提前征收地子钱,而后发给劳役百姓,并承诺今年不会在征发劳役,才勉强将筑城之事继续下去。 “为聚敛民心,同时也是为节省钱粮,未来及得判官准许,贫僧便斗胆私下允许乡人渔猎采集。”小野忠明从怀中捧出一卷账册,里面尽是筑城花费的详细名录。 自平安朝起,上至朝廷下到地方豪族,无为了维护住个人私利,不是实行封山锢泽的‘舍禁令’,将之视为私产,且作为赈灾的手段,来惠赐给穷家存生,来换取百姓的感恩戴德。 寒庶缺食,也少有敢上山下泽,随意渔猎取食,高师盛受封在细川地方,因是谱代家臣之故,自家庄园范围内便有大片河沼山岭,且又临滨名远海,还有两处不小的渔场,出于自身利益的考量,却是不能让那些乡人随意盗取。 尤其是应仁年间以后,天灾水患频繁,冬季一年比一年酷寒,豪族和寻常百姓在山林开发和争夺,所导致的矛盾便愈发尖锐起来。 镰仓时期就有些落后的庄园垦荒制度,能够在室町幕府得以死灰复燃,说到底还是因为恶劣的天灾所致。不论是豪族徒附、或是村縂一揆都不自觉的偏向于土仓公有,将庄园下荫户的余粮,悉数收缴进入土仓内,进行集中储存,而后归縂领进行调配。 这样虽然剥夺的一定的个人私产,但却能最大限度的保证村落的延续,让大多数人得以存活下去,若还有不足,便要恢复绳纹记事时的采摘、渔猎生活。 春秋两季采摘野果充饥,夏冬炎酷则是捕猎鱼获,用盐将之制成肉脯、鱼干,来延长食材的保存时间。 如东海道这样的临海之地,每当黑潮暖流来临之际,大名都会组织船队出海捕鱼,再将之低价贩卖给国内百姓,既可以敛聚钱财充实国库,又能缓解饥荒。 高师盛为何在八名郡,大手一挥许可百姓上山射猎,说到底也是想通过这种‘仁政’手段来拉拢民心,使其能为自己所用。 “无非是些许钱财,禅师不值当如此忧虑,在此春耕时节,还征发普请筑城本就是我等的过错,百姓们索要补偿,亦是理所当然之事。” 高师盛摆手示意小野忠明不必为此请罪,他如此豁达固然有宽仁爱民的缘故,更多的则是受到乡党风气的影响,格外注重在乡里的名声,愿意同乡人广节恩义。 若是换在了三河国,中泉乡的百姓敢如此抗拒,他就是再体恤民情,也少不得要派兵下乡,将那几个领头的村惣捕拿问罪。 这次召小野忠明等人前来,正是因为配下人手不足的原因,不是缺少能上阵杀敌的武士,而是苦恼没有可供自己问询的策略,替自己在八名郡内奔波往来的文治奉行。 国司元纲和一色贞秀离去后,他这几天处理调派各类杂项文卷,便觉得太过於劳累,庄所每隔三天都会送来许多在他看来不值一提,但却对百姓很重要的杂事和请求,这些事务本来都是由庄所内的保司代官按照辖制范围,分别处理。 不过现在设乐原各乡内的的保司,多数都是他配下的三方众武士担任,虽然比起许多大字不识几个乡下地头来说,这些一门族兄弟,都算是难得的文化人了。 可这些文化人中基本都没有出仕经历之人,至多管理过远江高氏在乡下的徒附,根本应付不来,村里刁民的各种搪塞和胡搅蛮缠,最后还是得将诸多文卷送到中泉馆内交予他来审议。 高师盛固然可以选用在乡豪族担任保司,但代价就是将好不用容易对乡里建立的勉强支配,再次拱手送人,故而急切的需要小野忠明等人过来协助自己。 “证弘院主可是已经见过了矢田坊官和证信监院?” “方才已经见过了,贫僧代家兄多谢判官法外开恩。”善光院证弘连忙出列,俯身向高师盛拜谢恩典。 矢田作十郎和中泉寺证信两人,毕竟是身份显赫的僧官,被军势捉拿后,除了被国司元纲恫吓一番外,并未受到苛刻虐待,只是被圈禁在馆敷的别院内静修参禅,并非郡内某些别有用心的豪族传扬那般,被压在地牢内日夜严刑拷打,甚至是遭到暗中杀害。 高师盛点头笑道“院主不怪我便好,这中泉寺住持的位子可是空宣多日,乡里的净土门徒无不是翘首相盼,等待禅师能够再开山门,播宗论道。” 中泉乡的百姓几乎都是净土真宗的门徒,自从中泉寺被高师盛强行封禁后,这些百姓无处参拜,难免不会有人因此心生彷徨。 有倒是堵不如疏,这中泉寺早晚是要重开山门,他跟净土真宗之间的关系,也不可能会一直无缘无故的敌对下去。 与其和解后,让矢田作十郎和中泉寺证信这两人回来,倒不如趁着现在,将更容易控制的善光院证弘,给扶上住持的位子上去。 这样的断处方法,也算是向三河国的净土真宗表明自家想要恢复和睦的态度。 善光院证弘是个真正潜心佛法的和尚,虽然会有贪嗔痴念,却并不似小野忠明甘愿屈侍豪宗,以求为晋身之阶,也不像矢田作十郎跟中泉寺证信那般喜好权势,对高师盛所请,不由呐呐无言,想要拒绝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 无弹窗 ------------ 第六十二章吾子当妻贵家女 高师盛也不强迫,这种事情非是能够轻易推辞,就算善光院证弘不愿,他家中为了中泉寺这处寺产,也会派人出面劝说。 又跟这位身材愈发富态的大和尚略微攀谈两句,高师盛笑着招手将长谷川元盛唤至自家身前,握着他的手笑道“我儿身量见长,你母亲和老夫人可一并来了?” 他与长谷川元盛结为乌帽子亲,是犹父子的关系,自得了高师盛的照养后,家中也能一日三餐,日日有肉,饭食跟了上去,身体也健壮了起来,便是连个子有明显高了不少。 他与高师盛相处的时间不长,却也不怕生,大声的答道“回禀犹父大人,母亲的祖母大人都其一齐来了,现下正在大人大井兄长安排的屋舍内休息,此回文之丞跟随祖父前来,正是要来出任犹父的小侍,来跟父祖一齐回报犹父的恩情。” 童言最是无忌,亦最真实可信,高师盛闻言更是发自内心的欢喜,笑着对长谷川元忠问道“敢问老大人,文之丞可有结缘?”结缘即是成婚的意思,不过长谷川元盛这个年纪,自然不可能与女子结婚,所问的乃是是否与别家定过姻亲。 长谷川元忠恭敬回道“尚未寻得一门良配。”长谷川家落魄已久,就算是现在攀上了远江高氏的门楣,也还是没有那个武家愿意与之随意联姻,毕竟在这战国乱世之中,兴衰起落总是无常难测。 长谷川元盛尚算聪明伶俐,父亲亦是门下的武士総领,再加上高师盛现在膝下无子,所以不免会对他格外喜爱。 听到自己这位犹子现在还未结缘,高师盛欢喜地说道“我儿如此伶俐,岂能不寻一武家名门与之结亲?郡内樱井松平氏的一门家老,松平玄藩助现有一女孙跟文之丞年龄相仿,我欲撮合这一段因缘,老大人意下如何?” 他这番提议并非心血来潮,实际上是深思熟路许久过后的考量,正如妻子姊小路千华院所言,他配下这帮子武士,出身大多不显,想跟八名郡豪族结亲,绝非是一纸判令就能做到的事情。 时下州郡分国,各地武士团党间彼此仇视抵对,今川氏用了数十年尚且未将远江国彻底吞并,整合一元化,就可想而知其中的难度到底有多么的大。 远江高氏同三河国武家之间,除了高师盛的母家樱井松平氏外,还是有些姻亲关系的,如果是为自己的犹子求亲,来达成相互之间的和睦,想来还不至于会引发太多抵触。 只要有了先例,而后分化拉拢,对新参众与豪族区分对待,总会有深通权变的武家愿意跟从附和。 长谷川元忠自然是求之不得,自家出身来历虽自己都说不清楚,但亦知晓所谓藤原公家之后,樱井松平氏在八名郡豪族眼里不算什么,可对长谷川家来说,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武家名门。 况且身为家臣之子,能跟主公的母家的庶女结亲,不论怎么说都乃是天大喜事,长谷川元忠顿觉受宠若惊“主公如此深恩厚爱,我祖孙三人实不知该如何报答,一切全凭主公定夺!” “哈哈,老大人这是哪里的话,此皆对是弥太郎忠勇的恩赏,又何况文之丞乃我犹子,天底下哪里有父亲不慈爱儿子的道理?” 高师盛转顾左右,吩咐说道“一路之上车马劳顿,证弘禅师必然很是劳累,且先替我送禅师三人下去休息。”接下来所言之议题,事关重大,并不适合善光院证弘悉知。 善光院证弘亦是识趣之人,起身告了声罪,长谷川元忠同样领着长谷川元盛,跟随仆役下得堂去,目送三人走远了之后。 高师盛转回头,又笑着对小野忠明、内藤光秀两人人说道“此回召你二人过来,乃是因我接到一份密报,不知该如何决断,正好可以请你们来帮我参详参详。” 说着便让大井盛朝将自己手中的两封文书传递下去,这两封文书便是一色贞秀派遣使番传奏给他的密信,初时看到使番齐至堂上,他也不免心中迟徨,以为一宫庄所那里出了甚么了不得的大事,可裁开文书看后,却是更加犹疑不绝。 心中虽已有腹案,但却不知该找谁来商议谋划,首先想到的便是,家中现在唯一的家老国司元纲,但随即又被立刻否决掉了。 这位家老素来稳重持正,绝对不会同意自己的图谋不说,而且必定要大力劝阻,到时候说不得还会闹出乱子。 所以他才会借着防备水患的藉口,将之远远的打发出去,然后派人快马回返远江国,将小野忠明等人冒雨请来中泉馆同自己商议对策。 高师盛心底知晓,目前真正能够跟共谋大事的,还得是平山党的旧部,彰义队的岛崎景信三人可用而不可信。三方众的一门亲族,可信而不可用。 听到自家主公一来,就将心腹大事托付给自己,小野忠明、内藤光秀两人俱皆感到了高师盛的信用,不约而同地心中凛然,立刻端正坐姿。 尽管连夜乘车从远江赶来,他们也同样困倦乏累,这会儿的神情无不是殊为振奋。 内藤光秀原本见高师盛与诸人对谈半天,却对自己只字未提,心中难免有所怨念,这会儿却是半点无有方才的不满。 这还是他头一次得以能与众人聚集私室内,图谋隐秘算计,这个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浪人亦不免生出忐忑的情绪。 小野忠明有胆勇而能出奇计,内藤光秀狡诈而有勇武,并且他们两个彼此熟悉,在信浓又一同共事过,是最合适的人选。 是以单独留下他们两人,在室中密谈了许久。次日一早,以善光院证弘为外交僧,小野忠明、岛崎景信两人辅佐,带领二十几名步骑随从,前往野田城问询。 又在当晚,从部众内中挑选出了百余精锐,由内藤光秀、长冈右卫门、山田丰五郎三人带领着悄悄出了城外的兵营,乔装打扮成商旅、浪人,趁夜潜行,其目标方向却是渥美、八名两郡交界处的嵩山宿。 。 无弹窗 ------------ 第六十三章野田菅沼贺茂众 野田城、中泉馆俱为八名郡内要冲重地,自前室町开幕以来,中泉馆一直是八名郡的郡治,野田城在三十年前曾属松平氏支配,松平清康尝在此建立兵站,作为经略远江的前哨据点。 野田菅沼氏亦是当时松平氏摄任的郡代,由田峯宗家统领长筱、野田、岛田三家山方众,负责针对远江国方面的经略任务。 直到守山崩溃败,松平清康遇刺身亡之后,依附松平家的菅沼氏一族才开始改换门庭,向今川家靠拢,因此还发生了一场以下克上的内乱。 长筱家率先倒戈,背弃松平家转投入井伊家的配下效力,并多次响应骏府的军令,派兵出阵讨伐田峯、岛田、野田这三家同族,从此主从开始易位,原本割据八名、设乐两郡的菅沼氏亦开始逐渐走向没落。 同在三河国北部的田峯、岛田两家迫於压力,只得先后屈服,一并转投入骏府配下。 而郡南的野田家则是立场坚决,笼城抵抗法度过於森严的骏府今川氏,虽然最后慑于骏府的军势压迫,不得已开城请降,但始终以松平旧臣的身份自居,且与别家大名始终保持着不当联络。 弘治二年,野田菅沼氏还因涉嫌内通尾张织田氏,而遭到骏府的质询,只是因未找到切实的证据,才未遭到断绝。 野田城坚民多,较为富庶,而且地理位置也比较好,不像长筱城那样筑於山上,所以领内町宿相对繁华,在菅沼氏一族中排论的话,当属野田家的财力最为雄厚,三千六百石的表高,却能动员五百骑军势。 去年的一向一揆之乱中,野田家的军势就是乱贼中的主力,八名郡南部这个地方,连接渥美、宝饭、引佐、敷知四郡之地,北依高地群山,南连滨名远海,当地的民风素来剽悍,贼寇丛生,且多依附在僧寺院下,豪族国人军前,充作爪牙。 去年的一向一揆看着声势浩大,但对比之前几次作乱根本不算什么,事实上在更早之前的天文五年,也即是松平清康遇害身亡后不久,时任骏府今川氏的家督今川氏辉便统兵进逼三河国。 第一场合战不是先攻打松平氏的城池,而是郡内的豪族、僧院联军在设乐原进行交战,本来雄心勃勃,想趁势吞并三河国的今川氏辉,随即也同松平清康一般,不慎意外没於阵中。 今川氏辉死后无嗣,二弟玄广惠探与三弟梅岳承芳俱同时还俗,在各自派系的豪族支持下争夺家督之位,触发花仓之乱。最后由梅岳承芳在得太原雪斋的联络下,以远江五旗头为首的远江众组成梅岳派,带兵包围住了骏府城,逼迫濑名、蒲原等一门众呈交誓书,奉戴梅岳承芳为主,并派兵协助平定花仓之乱。 在往前推,三管四职中的丹后一色氏、典厩细川氏、以及有着御所称呼的武卫斯波家都曾在八名郡南这块弹丸之地上吃过大亏,被频繁举兵的国人一揆折腾的筋疲力尽。 时至今日,东海道全部归于骏府今川氏配下,但八名郡内的风气却没有丝毫更改,北有山伏屯聚,南有水贼流窜,郡南百姓里从豪族到寒庶便没有称得上良善之辈的。 “郡兵常千人,追讨不能制”,守护国代朝比奈元长配下常设有千人以上的旗本郡兵,却亦对治下的这两方寇贼无可奈何。 八名郡特殊的地理位置,加上三河国本就彪悍的民风,故而造就了地方豪族桀骜不驯的习性。 野田菅沼氏又被称为贺茂众,一则是因为野田所在位置名叫贺茂乡,二来则是取自平安朝权门,开创阴阳道宗家的贺茂氏一族,并期盼能得到役小角和赤眼善童、黄口妙童这三名式神鬼王的护法加持。 贺茂众名为一部,实则下边又分为数家縂党。 菅沼定村的野田家是一党,今泉道善、田峯定继、岛田定俊、铃木重澄、奥平贞庆四人又各是一党。 今泉诸人和菅沼定村不一样,皆是八名北郡人,他们之所以不在郡北,而在野田立足,其中自有缘故。 细分之,这数人可分为两类。 一类是与菅沼定村一样,都是菅沼氏的一门亲族,去年中都响应了一向一揆作乱,田峯、岛田两宗为了避免受其拖累,而受到骏府的惩处,故而在一开始就对外宣称将这两人追放,连家名苗字也一并剥夺。 虽然得到了骏府的赦免,却也是回不去本家了,干脆就以宗名为姓,留在野田家中同贺茂众合流。 今泉道善、铃木重澄、奥平贞庆则是郡南的本地豪族,素来同菅沼定村彼此交好,同气连枝,众人之中,又以菅沼定村的出身最好,名声最高,为人也最被人服气,所以他们便共以菅沼定村为総领。 去年菅沼定村等人起兵后,以净土真宗跟役小角三位式神的名号相召,自是不愁无人前来投奔,附近各郡的恶党、贼寇闻风而动,前来投奔野田城菅沼定村等人为首的贺茂众,其中有成股的水贼山伏,亦有地头武士带领下,结队而来的净土门徒。 也因为这个缘故,因为菅沼定村配下的军势多是净土门徒、恶党、僧兵,因而虽然较之朝比奈元长的旗本队,他们在操练、军纪、战阵上有欠缺,可如论战斗力却是不差。 在击破善秀寺后,菅沼定村仍旧据城死守,数次强攻皆未能破城,为了尽快平定一向一揆,不至于让骏府虚耗钱粮,更重要的是不愿意徒然折算军力。 朝比奈元长才通过善秀寺住持出面,同对方达成和睦,以无血开城,赦免城中所有参与一向一揆的军势、百姓为条件,才让野田菅沼氏重新归于骏府配下。 去年朝比奈元长领兵杀进三河,连续断绝了四五家豪族,将之阖家杀尽,来做到以儆效尤的目的,菅沼定村作为罪魁祸首之一,配下的军势如果战斗力不强,恐怕最后也是难逃一死。 。 无弹窗 ------------ 第六十四章松平护法十六将 换句话来说就是,在去年的讨伐中菅沼定村这位罪魁祸首,并未受到多少实质性的处罚,至多是在钱财上损失很大,其余方面并不算重。 甚至连对聚集城内的那些贼寇的遣散,都不过走了个过场,朝比奈元长一退兵,立刻便有重回配下。 骏府宽仁安抚,显然并未让菅沼定村其幡然悔悟,反而是愈发的变本加厉,,甚至还靠着这些军势,不断胁迫郡南其他豪族归附,上缴钱粮,供其贺茂众养兵之用。 铃木重定向一色贞秀检举出首,未尝没有想要打着驱虎吞狼之意,希望能够让高师盛这位检非违使出面,阻止其在郡南的肆意妄为。 在抵制高师盛这个检非违使入郡的过程中,菅沼定村的态度甚至要比矢田家还要坚决。 尤其是高师盛在向郡南扩张影响力的时候,更是被认为是得到了骏府在背后的指使,其目的就是想要背弃当初的安堵宽免,再寻借口来对付自家。 望见前头的野田城,小野忠明等人暂勒马遥观,只见城墙高耸,周围多有兵舍,幡旗在大雨中迎风招展,虽是隔得远,看不太清楚,一股肃杀之气却亦自冲云霄。 小野忠明掀开辎车的帘帷,顾对从行左右,指点前方诸营,说道“天下精兵之地,关东是其一,吴越是其一,三河亦其一。久闻菅沼志摩守之名,当年他以十三冲幼之龄,首次初阵,便敢将郎党数十,不顾家中劝阻,横阻丰川砦,接连击退松平军的三次进击,担任旗本先手役的‘血枪九郎’长坂信政亲自先登,竟无能动摇砦关分毫。” “后得松平三河守清康亲自出面招降,许以同族养女结缘,纳之为一门众,并称为家中十六护法神将,守山崩溃败后,长筱、田峯、岛田各家先后尽皆投顺骏府,唯有此人据守本城,力战不降,忠烈勇武,实非常人。今入野田城后,见到他,你等且勿矜高,当循客礼,万一惹恼了他,坏了自家性命小事,误了判官此行和睦亲善之意,待回去后,家中式目法度也不会饶了你们。” 所以在进野田城、见菅沼定村前,小野忠明还是要先提醒了他们几句,以免误了判官的大事。 这些使幡骄狂归骄狂,却也都知事情轻重,当下俱皆应诺。 岛崎景信横眼旁观,瞧着小野忠明拈着手中的念珠,心中不停暗忖,猜不透为何这个秃贼同乡怎么突然来了三河国这边儿,怎么又突然领命要去野田城,最重要的是这番话到底是何意思? 吩咐毕了,这才打马继续赶路,众骑随从其后。再往前行没有太远,远远见两三骑由边道上驰奔而来。 现下虽无战事,但野田城既为菅沼氏诸队的屯驻地,周边自然不会没有巡兵警戒,这从边道小路上驰来的两三骑,想来应就是菅沼定村遣出巡驻的游骑了。 菅沼定村不仅是善秀寺的坊官,而且还是松平氏的旧臣,且还跟尾张织田氏暗地里有所勾结,这次来见对方,恐怕不会很轻易地就能达成目的,所以很是谨慎,见有两三骑从远处驰来,便即勒马停下,等他们过来。 说来野田城虽是临着渥美、宝饭两郡,算是郡南的衢城关路,眼下没有战事,附近的城下町和宿场,平素也还是颇有商贾、行人来往的,菅沼定村遣出的这些游骑平时对那些商贾、行人甚少理会。 但这会儿,却有数骑从远处道旁的避雨兵舍处驰来,却是因为小野忠明一行人俱骑马不说,且除了小野忠明这位僧人之外,还都披甲带刀。冒雨驰奔道上,十分显眼,一看就不是寻常的商旅,所以他们既然看到,就必须过来盘查询问,看看究竟是何来路。 不多时,这两三骑来到近前,从小路上奔到大道,转至小野忠明诸人前边。 小野忠明打眼观瞧,见这几个骑马使幡都是精壮郎党,虽未着大铠,却也各有腹卷在身,两人持穗枪,一人携弓挽刀。这佩刀的在前,应是个奉公武士。 小野忠明心道“观此数人卷腹、刀枪的制式铭文,应皆是出自尾张的御贷武备,织田氏近些年同美浓斋藤合战不休,但对这位接受调略的菅沼志摩守,却还真不吝啬。如此来看,尾州的确无愧富庶大国。” 又看了眼这三名使幡胯下的坐骑,都是信浓良马,并非东海道自产的那些,用来耕地、拉车的寻常劣马,又心道,“说不定不但给武备,还给野田家了不少良马。” 驽马好寻,可供武士骑乘出阵的良马难买,良马队不比常备足轻,便是骏府今川氏,苦心经营多年,如今军中可堪出阵的良马,也不过千五百匹而已, 菅沼定村在东三河再有武名,说到底也只是个寻常国人众,三河国也不是产马之地,只凭他一人之力,决计养不起太多良马队,而他现在却能放出不止一股的使幡巡逻游弋,那么显见他而今麾下的良马队即使再少,估计也得有个数十骑了,这其中十有,使靠着尾张织田家的相助之功。 小野忠明所料不差,尾张织田家不仅在良马上相助他,兵粮钱财上对菅沼定村也很是大方。 骑兵难养,一是因良马难得,再一个便是因马匹的消耗太大,高师盛现今配下步骑四百,使幡不过三十七骑,可如单论军需,这三十七名使幡骑却几乎占到了一半还多。 去年的一向一揆之乱,八名郡是主要的战场,野田菅沼氏虽然保住了居城和宛行安堵,但治下的乡里却是被朝比奈纵兵给洗劫了个遍,本想以此来迫使菅沼定村开城降服,结果谁知其配下的军势,本就非寻常百姓组成。 不过也是因此,野田菅沼氏在钱粮的损失上甚大,若非有织田家从海路通过水贼,暗中向菅沼定村资助,那位鬼志摩断然难以在养了万众步卒之余,还有余力去养昂贵的骑兵。 。 无弹窗 ------------ 第六十五章度牒真伪不足论 佩刀的那个使幡打量小野忠明诸人,问道“你等乃是何人?从何而来?往何处去?” 小野忠明笑道“在下一介山寺野僧,自是该从来处来,又将往去处去。小野忠明,奉武藏判官师盛公之命,特来谒见菅沼志摩守。” 原本听到眼前这个和尚口出诳语,那名武士本正欲发怒,但随即闻得来人是奉高师盛之命来见菅沼定村的,本来的愠怒,顿时变成了两分轻视、三分狐疑、五分警惕的异样之色。 警惕是因为从行小野忠明的诸骑一看就都是猛烈之士,狐疑则是因不知他们的来历和目的,而轻视则却是因为中泉检非使厅,这些日子里的表现,实在不堪不目。 连日延请郡南豪族,却无有几人前去赴会,便是他们这些地头武士亦是觉得那个高师盛虚有其表,可先前逐杀中泉寺僧兵之举,又很清楚的告诉了郡内豪族,这位‘恶代官’绝非是个好相与的人物。 但轻视、狐疑、警惕,哪个都好,小野忠明既然是奉‘恶代官’而来拜会家督,这名武士不能不重视,他略微迟疑了下,随即问道“可有信符?” 小野忠明从怀中取出一个传符,笑道“此是此是中泉馆厅为我等开的传符,我怀中还有武藏判官写给菅沼志摩守的亲笔信,传符上有判官大人的花押,足下可要一观?” 这名武士示意身后的一人过去把传符接住,转递给自己,他虽没见过骏府公文的样式,却也还认得几个字,拿在手中细看,木质传符果是最下方刻着‘中泉检非使厅’几个大字,面色一肃,忙从马上跳下,亲上前几步,将传符还给小野忠明,行礼致歉,说道“不知是禅师为武藏判官门下外交僧,适才多有冒犯,尚请禅师莫罪!” 至於小野忠明所说的亲笔信,这名武士却是没有要看的意思,他虽说识两个字,但又不知道高师盛的笔迹,看也没用,况且现在还下着大雨,若是因此打湿了文书,回头家督怪罪下来,他一个寻常武士可是吃罪不起。 连日延请郡南豪族,却无有几人前去赴会,便是他们这些地头武士亦是觉得高师盛虚有其表,可先前逐杀中泉寺僧兵之举,又很清楚的告诉了郡内豪族,这位‘恶代官’绝非是个好相与的人物。 但轻视、狐疑、警惕,哪个都好,小野忠明既然是奉‘恶代官’而来拜会家督,这名武士不能不重视,他略微迟疑了下,随即问道“可有信符、度牒?” 小野忠明从怀中取出一个传符,笑道“此是此是中泉馆厅为我等开的传符,我怀中还有武藏判官写给菅沼志摩守的亲笔信,传符上有判官大人的花押,足下可要一观?” 同时善光院证弘亦从怀中,将当初出师授戒后,从本证寺处得来的度牒取出,这份度牒自然不是朝廷和幕府颁赐下来的敕封,而是本证寺私自向门徒发放的伪戒,不过方今天下大乱,朝幕和大名们自然也没有多少闲心,来管僧人的度牒到底是真是假。 这名武士示意身后的一人过去把传符和度牒接住,转递给自己,他虽没见过骏府公文的样式,却也还认得几个字,拿在手中细看,木质传符果是最下方刻着‘中泉检非使厅’几个大字,而度牒上则雕有净土白莲,另有空誓上人的花押,面色一肃,忙从马上跳下,亲上前几步,将度牒、传符双手奉还给善光院证弘,行礼致歉,说道“不知是证弘主持为空誓上人门下的大禅师,适才多有冒犯,尚请禅师莫罪!” 至於小野忠明所说的亲笔信,这名武士却是没有要看的意思,他虽说识两个字,但又不知道高师盛的笔迹,看也没用,况且现在还下着大雨,若是因此打湿了文书,回头家督怪罪下来,他一个寻常武士可是吃罪不起。 小野忠明对这名武士故意冷待自己,也不恼怒,伸手替善光院证弘收好传符后,笑着答道“不知者无罪,足下尽忠职守,何罪之有?” 心中却道,“由此数骑的衣甲、坐骑,可见菅沼定村与尾张织田家勾结之事,十有为真,就算非是真的想再次反逆骏府,也称得上是图谋不轨。织田家待菅沼定村甚厚,我本以为此次或会无功而返,然观此名武士的举止模样,想来此行或还有几分机会,用言语来说动。” 这名武士本队小野忠明等人的态度是既警惕又狐疑、轻视,而一闻善光院证弘净土真宗法师的身份时,便立刻肃容相待,甚至在确定其等人的确是空誓上人门下的弟子后,便立即下马,亲手奉还传符,并行礼致歉。 可见他对净土真宗的敬重,但他只是菅沼定村家中的一个寻常武士,与善光院证弘素不相识,这份敬重却又是从何而来? 不用说,必是因菅沼定村而来了,也就是说,菅沼定村对净土真宗肯定是相当虔信,所以才影响到了他配下的家臣武士,若非如此,就算面前这名武士是净土门徒,也未见得就会对善光院证弘如此恭敬。 於小野忠明来看,这份虔信却是正好可以加以利用,方便他找个劝说菅沼定村由头,来让对方与高师盛达成和睦,进而来达到更深层的目的。 小野忠明、岛崎景信、善光院证弘等人的车骑,在那三名骑从的带领下,一路径直行到城下町,守城的部众简单的问询后,便被迎进了城北御馆之外,等候宣见。 通报过后,不多时,见有人从敷殿中出来,只见此人年约四旬,乌帽黑狩,腰中佩刀,侧边别着一柄折扇,观折扇材质,当是武家中最常见的蝙蝠扇。 这人到了偏院堂前,看了看小野忠明等人,问道“请问你们之中,那位是武藏判官遣来的使者?” 善光院证弘作为善秀寺门下的禅师,同野田家很是熟悉,这自然是在问小野忠明和岛崎景信等人。 。 无弹窗 ------------ 第六十六章三河国中多豪杰 “有劳织部大人。” 小野忠明一行人不少,去见菅沼定村不需要全去,也不可能全去。 善光院证弘作为中人须得前往,小野忠明作为使者也是必然要去的,余下还有几个名额,便叫岛崎景信领着几名随行的扈从同往,以壮声势。 菅沼定贵在前引路,小野忠明三人随之在后,迎着渐小的细雨,行不多时,顺着回廊绕过几个偏院,径往评定间的方向而去。 到得门前,菅沼定贵顿了下脚,转头对小野忠明说道“此即本家的评定室,家督正在堂上相候。”看了下岛崎景信诸人,又说道,“请两位禅师随我登堂吧。” 小野忠明知道他‘看一下岛崎景信等人’的意思,当下吩咐诸人,说道“岛崎播磨守等在廊外稍候。” 岛崎景信等人应命。小野忠明一甩僧袍,同身旁的善光院证弘联袂登堂。 登入堂上,幽深的大堂中,两侧跪坐了许多披甲带刀的武士,尽头处的榻上坐了一人,寻常武家衣冠的打扮,相貌平平无奇,左眉间有一处细小却又清晰明显的刀伤,不用说,应正是野田菅沼氏的家督菅沼定村了。 小野忠明之前没有见过菅沼定村,对於这么一个骁勇善战,号称八名郡第一猛将的‘鬼志摩’,小野忠明有自家的想法和推测。 在他想来,便不说身为有名的猛将,应当是位身材高大、强雄出众的武士。 再不济至少也应是如岛崎景信、青木大膳,或是被自己一言断送性命的大谷宗直那般,是个形貌威严的武士,但在见到菅沼定村本人后,他却发现自己想错了。 菅沼定村出名甚早,但他扬名三河国时才十三岁,现在的年龄并不是很大,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年龄并非关键,小野忠明本也就知他正值壮年,主要是身材着实让人吃惊。 菅沼定村的个子并不高大,坐在榻上就显得更矮了,亦不强健,颇是显得削瘦,身上也无多少三河武士那种咄咄逼人的蛮野气势,身穿着件宽松的直袖,看上去和善文雅,与传闻中的猛将大为不同,反倒是让小野忠明想起了高师盛来了。 不过,这并没有让小野忠明起轻视之意,对面之人虽然矮瘦,气度却十分沉稳从容,尤其一双眼中竟是生有重瞳,目光内敛,不经意的一瞥间极是刺人。 菅沼定贵为小野忠明介绍,这人果便是那位‘鬼志摩’菅沼定村。 分宾主落座,寒暄了几句后,便就转入进了正题。 尽管菅沼定村已得了通报,知道了小野忠明是何人,这位上野和尚仍然自荐相告,笑道“在下上野国僧人小野忠明,久闻志摩守威名,此回冒然来访,乃是奉鄙主检非违使佐官、武藏判官师盛公之命。” 小野忠明没因为外貌而轻视菅沼定村,菅沼定村却有点儿因为外貌而轻视小野忠明。 小野忠明与菅沼定村很是相似,同样身量稍短,相貌庸常,加之早年落魄离乱,当过在深山中开矿的苦力,肤色也略显黝黑,身披如法三色袈裟讲教衣,鞘内压衣戒刀,怀藏有春冰三尺,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一看就不是诵经念佛人,当真愧对了这一身的功德法袍。 哪里比得上身旁善光院证弘,这位大和尚不仅生的宝相庄严,且静修佛法,更有慈悲普渡之心,宛如净土弥勒佛那般让人为之心悦诚服,在去远江国传法前,就是八名郡首屈一指的得道高僧。 堂上众人都在放眼打量这个瘦削的和尚,其中有一名武士不免诧异,在心中暗道“远江高氏亦算是武家名门,那位‘恶代官’之名,久有闻之,都说他英雄俊杰,是江北俊鹰一般的人物,听闻往日的事迹,或族豪右奸猾,或疆场博取武功,且通茶道棋艺,也确是个奋厉威猛、风雅淳正的名武士,但却怎么派了这么个粗野的和尚前来?” 菅沼定村同样在心中颇有轻视,脸上倒是不显,开口应道“我一介三河土豪,不想竟然有幸能得武藏判官风闻污名。” “志摩守年少便以勇冠三河,定危匡难,忠孝勇烈之名,早就天下闻之。我离行中泉检非使厅前,判官还对我言说三河固多豪杰,而如菅沼志摩守这般忠义的武士,至多两三人矣,命我务必要礼敬大人。” 高师盛名动州郡,关东皆得闻其名,菅沼定村虽也有些名望,被三河武士目为可以与‘血枪九郎’长坂信政齐名的猛将,但与高师盛相比,却是差得太多。 武家名望从来都不是看重兵法的高低,而是论较出身门迹,家名苗字是否是朝臣显贵,远江高氏虽然是高阶氏南家庶流,但亦是关东世代名门。 不提足利一门执事的旧事,远江高氏宗祖高师兼亦是幕府御相伴众,且担任过三河守护,东海道押领使的役职,是监察尾、叁、远、骏、甲五国的横目代。 菅沼氏不过是土岐氏庶流,而野田家更是菅沼氏的庶流,祖上连个守护代都未曾有机会担任过,田峯家倒是当过八名郡郡代,可休说放眼关东,就连东海道五国在内,也是算不上什么。 况且高师盛的武名并非为虚,不论是否是武运昌盛的缘故,起码在座之人里面,多数自问是没有能够胜过村上义清的武运。 闻得小野忠明此言,犹是菅沼定村自持勇名,亦是不免脸上露出了点笑容,说道“武藏判官实在过誉了。在下不过乡野土豪,若非去年侥幸得到朝比奈兵库出面,求得骏府宽免的赦书,现在还是个待罪亡命之身,何敢得判官如此赞誉!” 菅沼定村纵然桀骜不驯,处处公然违抗高师盛这个检非违使的判令,甚至是胆敢藐视骏府法度,但言语虚词上面,还是相当恭顺,让人挑不出错来。 左侧席上,有一人却怫然不乐,冷哼一声,高声质问道“噢?武藏判官说‘三河多有豪杰,如我家志摩守者,不过两三人而已’。我且问你这乱打诳语的和尚既然三河国内豪杰众多,然能与我家志摩守相比者,还有谁人?” 。 无弹窗 ------------ 第六十七章君与东照可齐名 小野忠明闻声望去,见说话之人是个胡髯满面,魁梧健硕的武士,也不恼怒语塞,反而笑道“武藏判官并没有细说,然以贫僧私下忖度,叁州吉良上总介宽仁豁达、松平左京大夫忠孝德彰、水野监物沉毅有谋,大约能略与菅沼志摩守相比。” 吉良上总介、松平左京大夫、水野监物这三人说的自便是吉良义时、松平元康、水野信元了。 听到这三个人的名字,插话这人又哼了声,却也不再多说了。 菅沼定村在三河国内固然威名不小,但如与小野忠明所说的这三人相比,却仍是大有不如。 从家名门迹上说,吉良、松平、水野俱是叁州乃至整个东海道内的武家名门,皆乃骏府配下的有力国人,宛行十万,放于天下内亦算得上一方小大名。 从实力上来说,菅沼定村虽是野田家的当主,但宛行不过区区三千六百石高,这还是算上诸多附庸豪族以后的总石高,唯一可称道的大概便是贺茂众的军力。 吉良义时、松平元康、水野信元则不然,三人家世俱为守护大名,吉良义时是足利一门众,骏府今川氏宗家,现领幕府御相伴众的显贵役职,松平元康父祖皆是割据三河国的战国大名。 水野信元同样是清和源氏名门,水野家鼎盛之时占据尾张南部整个知多半岛,三河西郡之地,宛行足有二十四万石高,可得胜兵八千於众,同织田、松平、今川三家大名争雄一时。 小野忠明以这三人来与菅沼定村相比,实是在抬举这位自称三河土豪的三河土豪。 适才宾主相见时,菅沼定村介绍过适才冷哼插口的这个人,他叫今泉道善,正是贺茂众里最得用的贺茂四将中的第五个。 菅沼定村最得用的四将,分别是田峯定继、岛田定俊、铃木重澄、奥平贞庆、今泉道善五人,这五个人各领本队,分别驻守在郡南各处。 此番今泉道善跟奥平贞庆两个是刚好回野田城,来找菅沼定村讨要军械、兵粮米的,听到中泉馆那边儿派人过来拜会,因而顺道跟着来见上一见。 先前暗中忖度的之人,便是奥平监物贞庆。 贺茂五将的出身和菅沼定村相仿,都只是乡野土豪,特别是今泉道善,他是不折不扣的滨名湖水贼出身。 菅沼定村起兵作乱后,他带了五六十号水贼从滨名湖跑来投奔,后来肆虐东三河之时,借机纳匪扩军,又大肆召往日在东海内的那些八幡海贼旧识。 在野田笼守战中,立下数次大功,虽然被远江兵讨死不少部从,但武名却更胜往昔。 前些时日志摩国的八幡海贼又发生了一场内讧,不少在火并中落败的海贼,遂乘船逃向一衣带水的东海道三国,弃船上岸,前来八名郡投奔这位最近名声大噪的同行。 是以,菅沼定村虽不怎么给他补充兵力,但今泉道善手底下的八幡水贼也还有个两三百人,独成了一队。 他本就是水贼出身,现今手下‘兵强马壮’,又做了贺茂众的総领,在八名郡南这块豪桀辈出的英雄地,有了一席之位,自是难免骄狂自大。 故此在听到小野忠明只顾吹嘘菅沼定村这位総领,却未提及自家的名字,顿时大为不满,但在听到吉良义时、松平元康、水野信元三人的名字后,饶是他再猖狂自大,却也无话可说了。 菅沼定村脸上笑意更浓,谦虚说道“吉良上总介、松平左京大夫、水野监物诸位大人,皆我叁州英豪,胜五郎何敢与之相比!” “吉良上总介三位大人固然是贵州的英杰,但今与志摩守相见,以贫僧看来,菅沼志摩守与他们相比却是毫不逊色。” “噢?禅师莫非与吉良上总介三位大人相识?” “去年十月,在下从判官入佐久城拜谒丹波兵库,倒是有缘得与吉良上总介幸有一面之缘,且我家判官也与松平左京大夫乃是多年的好友,两人更是一门的亲眷。” 小野忠明这话所言不虚,去年十月在佐久城下町的扬屋内,高师盛等人不仅同吉良义时见过面,还为了争抢花魁,两边的武士大打出手,将整个筵席都给砸了。 最后还是靠青木大膳与吉良家的马廻众総领山冈善次郎真剑合试,才分出了胜负。 至於与松平元康的关系云云,则纯粹是小野忠明信口开河,并不知晓高师盛与松平元康到底关系是否和睦为友,但彼此为一门亲眷的说法,倒是不假。 只不过樱井松平氏一直试图曲沃代翼,效仿安详松平氏过去推翻岩崎家的行径,自己来当宗家。 菅沼定村对安详松平氏却是忠义,听到高师盛同旧主的松平清康的后裔松平元康友善,不仅正襟危坐,先前对小野忠明的轻视和对高师盛的敌对之意,随之消去了不少。 菅沼定村收起了对小野忠明的轻视之意,客气地说道“小野禅师远来,道上辛苦。只不知武藏判官使禅师冒雨而临是为何事?还望不吝相告在下。” 小野忠明心道“武藏判官到任多时,你这贺茂众的武士团総领非但不去拜谒,反倒自以为尊位,盘踞郡南,拥兵狼顾,复又有同尾张织田氏在暗地里面勾结交通,妄图借助其力扩充郎党,为恶郡乡,实是不可不防。此行当然是为了图谋你而来,就算不想办法取你性命,至不济也要让你这贺茂众分崩离析,才不致郡内生乱。” 这番话是不能明言直说的,高师盛同小野忠明商议过后认为,现在应先查探清楚野田家的动向,确认其是否真的与织田家真的朋比为奸,而后在想办法调略分化,徐徐图之。 “武藏判官处中泉馆,我贺茂众居野田城,我既非骏府公人,亦不是远江高氏亲眷,禅师匆忙而来,却是不知有何指教?” “志摩守刚直守节,武藏判官素来常闻志摩守之名,深为敬重,因是遣贫僧前来谒见。” 。 无弹窗 ------------ 有点卡文,今天暂时无更 ················· ------------ 第六十吧章矫作饰伪怀恶念 小野忠明依旧是先出言恭维了一句菅沼定村,而后才恭敬的说道“贫僧自是来替我家武藏判官,同志摩守结为盟好,就此来消除你我两家之间的嫌隙。” 节堂内天光昏暗,四角点起了油灯、蜡烛,权作照明之用。两侧放满了案几,共有数十余人或坐或立,居处其后。 这些人里,有如小野忠明这样身披缁衣的僧人,也有同今泉道善那般披挂大铠的武士,或僧或俗,皆是净土真宗的门徒,不少人因参加了一向一揆现在身上还背负着骏府的追放令,为了不至于连累宗族,只能流落在野田城,入伙儿了贺茂众。 本来还有些喧哗不堪的堂上,此刻因小野忠明的话语,顿时变得雅雀无声。诸人闻言,无不是怒目而视,将视线尽皆放在这个大放厥词的僧人身上。 小野忠明养气功夫极好,丝毫不觉得畏惧,反倒是被裹挟来得善光院证弘大为尴尬,忙装作饮茶的模样,抬起僧袍宽大的衣袖将自家羞愧的模样给遮挡住,根本不敢跟这些为了善秀寺抛头颅、洒热血的门徒对视。 菅沼定村为総领,按理说不管是同意与否,都该由他来开口作答。 可是,还未等他开口,突然就听见对面左席上,有一人拍案而起,高声怒道“有何误会可言!远江恶代官先杀我净土同门,后纵兵将我兄长监禁折辱,更甚者霸占我矢田氏家业,如此也敢妄称误会?莫非欺我净土真宗的太刀不锋利么?” 小野忠明有些理屈词穷,唯有强自辩解道“此中情由,贫僧委实不知···或可还有些许误会。” 左侧席上又一人起立,手按太刀,怒骂道“好一个些许误会!以我等八名郡国人看来,便是骏府恶代官破宗灭佛,杀戮无辜良善!你这和尚妄为佛门弟子,那恶代官行此无法无天之举,便是少不得你这种妖僧在背后蛊惑作祟!” 言罢,喝令节堂上的部众,恶狠狠地说道“来人!即将此忤逆佛法之徒绑了出去!立斩於堂外,以示我净土真宗与邪魔外道势不两立之意!” 此二人皆与高师盛颇有仇恨,前者听其所言便知,是矢田家的族人;而后者的兄长便是恫吓松平忠继时,惨遭斩首的两名代官中的一人。 贺茂众立於堂上的多是野田家的常备,但那两人亦带有郎党随行,此时闻得号令顿时就要抽刀、举枪,鼓噪着声势一边大声恐吓,装作要上前拿人的模样。 这些人并未见得敢真的杀人,至多是将小野忠明责打一顿,赶出门外去罢了。 菅沼定村面对这种部下僭越之行,也不阻拦,显然亦是通过这种很是强硬的手段,来落下高师盛的颜面,使得对方无力同自己在争郡南。 小野忠明心中早有计较,他本就是为示敌以弱来的,自然不会辩解,忙装出一副畏惧的模样,忙向身旁的善光院证弘求助。 坐在一旁的善光院证弘,似是也未曾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翻脸的过去快了些,忙起身相劝道“胜五郎且慢,看在我的薄面上还请万勿动怒,纵是真有何错处,也不该牵连僧众才对。” 善光院证弘说得确有道理,两军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何况还是一名负责外交的僧众,如果贺茂众如此随意杀害僧人,传扬出去日后恐怕再也不会有哪家僧人愿意前去负责跟贺茂众之间的外交工作。 菅沼定村见目的达到,於是才令人退下,说道“久闻武藏判官英武,配下郎党常备,尽皆武士。今见禅师及禅师左右从行武士,果真闻名不如相见,盛名之下无虚士也。” 面对这等讽刺之言,小野忠明未免有些难堪,但因方才的一番威吓,也只能强笑着回道“志摩守谬赞了,贫僧等人同诸位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 菅沼定村坐在大堂尽头,遥指了一下立在堂外院中的岛崎景信等人,突然问道,“立於诸武士之前者,何人也?鹰视狼顾,似非常人。” 小野忠明顺着他手指,回看了眼,心道“来时投递的名剌上便有诸人的名姓,这位菅沼志摩守明知故问,想来又是想要再行威吓,倒是方便我继续示敌以弱。” 对方既然再想发难,他是要好好配合,忙不迭的回道,“此人乃是贫僧在上野国中的故交旧友,坂东八州平氏末裔,曾为上州黄斑麾下的使幡大将,‘长野十六本枪’中的第十四枪岛崎播磨守爱子,岛崎八郎景信。” 岛崎景信虽在关东被呼为‘上州飞将’,且新晋又多了一个‘关东今奉先’的雅号,但因非是东海道内的武士,且旧主长野业政麾下剑豪众多,其养父岛崎播磨守在‘长野十六本枪’中排名亦是靠后,远不如上泉伊势守秀纲的名气大。 事实上,因州道相互间的隔阂,除去关东本土武家外,少有人能知晓‘上州十六本枪’的全部人名,往往论叙半天也只能说出单骑突阵,有‘大枪无二打’美名的上泉秀纲。 “弘治三年,长野信浓与武田信玄公对阵於松井田,此战便是岛崎播磨守担任旗本先手役率先突阵,接连讨死武田军名武士多人。翌年,武田军卷土重来,亦是岛崎播磨领兵飞骑绕道,夜袭武田军屯粮的吾妻郡,将万石兵粮焚毁,从而迫使信玄公的上州经略无功而返。” “我家武藏判官尊奉幕府敕令,率军讨伐信浓仁科一揆之时,岛崎播磨守正好於信浓国内访友,因倾慕我家判官的武名,遂率义从百人投效帐前。” 菅沼定村从榻上起立,以手指点,斥责言道“禅师何必替此等杀父害兄的逆贼矫作饰伪,我於三河便有听闻,正是禅师潜入千国寺城中,劝说此人背信弃义,杀兄求活,我之不才尚且明晓忠义,而你家主公配下却尽是这等竖子小人,本道禅师来此必然会有高论相教,却不想果真是一狡言诈辩之徒!” “今日来此,我虽不知禅师欲讲何事,却不难猜出,绝非怀有善念,不但想要败坏我贺茂众的忠义美名,更是想要从中为那恶代官谋取私利!” 小野忠明哑然,无言以对。 。 无弹窗 ------------ 第六十九章行往善秀欲定盟 被人当众好一通训斥,小野忠明虽然心中不甚在意,但面上还是装作羞愧难当的模样,灰溜溜的辞别。 本来菅沼定村还想挽留善光院证弘在野田城中,不过善光院证弘以门人尚在远江国为由,也跟着一并辞别。 几人来时顶风冒雨,离去时更是大雨瓢泼,相比出城后便就神色从容的小野忠明,岛崎景信可谓几乎差点被直接气死。 他在廊下的时候,还在反复思忖揣摩,小野忠明道旁所言,什么叫不可得罪於人,闹了半天特意拉自己过来便是陪着这个秃贼被人骂得狗血临头。 若非提前得了关照示意,不然他岂能受此奇耻大辱,就算是明知是在敌方城中,估计最后也只能就此唾面自干,免得真得把性命就此白白断送。 便是小野忠明以‘淮阴曾受胯下之辱,温侯三易家名’来宽慰他,也没什么用处,反而更时被差点气死,明知道对方是在变着法子来取笑自己,却也没有办法。 小野忠明一行,没有直接回中泉馆,而是待出城后直奔善秀寺而去。 善秀寺现下的主持政莲是空誓上人的入室弟子,同远江高氏亦有姻亲关系,跟善光院证弘更是从兄弟的关系,此行除了前来野田城观望风色外,就是同善秀寺恢复和睦,甚至订立盟约,共同讨伐菅沼定村为首的贺茂众。 善秀寺在解散‘讲縂’以后,贺茂众就成了寺中唯一的武力支柱,按照道理来说应该大力支持菅沼定村才是。 实际则不然,主弱从强历来都是内乱的先兆,善秀寺主持体虚病弱,尤其是去年被朝比奈元长派遣远江兵杀进寺中,好一番烧杀抢掠,虽然并未怎么伤及僧众,但是却是将善秀寺政莲惊得大病一场,至今仍旧卧病在床,身不能下榻,说不得今年便要往生极乐。 善秀寺主持重病不能起身,寺中权利本该由监院、法桥、法眼三位僧官合议管理,但奈何统领僧兵的法眼死在了兵乱之中,主管钱粮的法桥因不肯交出质库,直接被远江兵乱刀杀死。 监院中泉寺证信倒是还在,直接被高师盛连同矢田作十郎给抓了起来,不过便是未被抓捕之前,元气大伤的善秀寺僧众也是无力同拥兵自重的菅沼定村争斗,短短几个月,寺中的钱粮就被贺茂众强行索取走了大半。 些许浮财还可忍受,善秀寺在贺茂乡的田地,几乎全都是被野田家可霸住了,由此看来菅沼定村的所作所为,同高师盛从根本上来说,便是没有丝毫区别可言。 小野忠明评价菅沼定村怀有‘州郡之志’并非无第放矢,而是在暗示对方是否有以下克上之意,若是怀有此意,并且听懂了这种隐晦询问的话,那接下来便是商谈两家如何瓜分善秀寺的事宜。 不过显然菅沼定村不过一名空负勇猛的武将罢了。 和松平元康、吉良义时、水野信元相比,菅沼定村不是占据郡乡的真正大名,仅有些许勇力和武名,也不是“智谋之将”;没有足够的谋略和眼光,部众咆哮与堂上,不已制止,反而自以为得计,所以在他才连个虚弱不堪的善秀寺都篡夺不成。 当然,他也有自身的长处,比如勇武,作战时敢於身先士卒,比如轻财重义,为人有侠气,可这些长处最多只能使他成为国人一揆的総领,却不足以支撑他成为割据一方的大名。 对於这位兵力强雄的贺茂众総领,不论高师盛还是小野忠明都很是看重,战国乱世之中,手中有军势的豪族总要强过现在势弱的山寺,出於现实利益的考虑,明知道可能会去轻视,但还是决定先行遣人拜谒。 可结果却是大不如意,高师盛派遣使者前去,不论所来为何,总归是代表着骏府的颜面,他於堂上所言固然不错,亦能够展现出自家威武不屈的志气,却未曾考虑到如果恶了检非违使的后果。 是以,小野忠明对此有勇无能之辈,大失所望,连高师盛许诺共分郡南之地的文书都没有拿出来。 既然对方不识抬举,那便寻善秀寺这边,合力铲除这个妄图以下克上的逆贼就是了。 与菅沼定村那边的冷待相比,善秀寺方面显然就要热络许多,纵然高师盛伐破门下的一间山寺,但毕竟远江高氏同净土真宗之间的来往甚深,这等嫌隙还不至于断绝来往。 再加上有善光院证弘引荐,在禅房稍坐片刻,就被引到主持养病的卧室之内相见。 不需外人领路,小野忠明跟在善光院证弘的身后,目不斜视,从挂满祈福幡旗的神道中间缓步而行,冒雨入室。 入眼画梁雕栋。镜架、盆架、瓷瓶、兽鼎,诸般摆设,富丽堂皇。桌案上红烛高烧,烛台上厚厚地积了一层烛泪。一个香炉袅袅地燃着青色烟气,两个十四五岁的小沙弥,站在床榻旁边。 锦绣卧榻上,铺盖丝绸条褥,床外挂着经文暖帐,小野忠明瞟了一眼,里间似是靠坐着一人,看不清楚模样。 料想来当是善秀寺政莲。他与善光院证弘两人先后行礼,拜礼说道“贫僧中泉检非使厅武藏判官配下,小野忠明见过上人。” 一个略显虚弱的声音,随之响起,说道“有劳武藏判官挂念,不必如此客气,禅师请起来罢。”说话之人的声音并不大,听上去很是虚弱,并且短短的一句话便就咳嗽了三四次,在寂静的静室中显得格外刺耳。 两人起身,小野忠明放眼相看,见说话之人果是他缠绵病榻之人。隔得也远,再加上,静室内为了防止风寒侵入,故而都将门窗牢牢封死,且挂有幔帐,光线也不算好,只靠着烛光,敲不太清楚善秀寺政莲的样貌。 只见他卧坐病榻,斜靠在榻边的隔板处,才勉强能够直立起身子,看上去整个人都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但看样子离传闻中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的传闻还是有些差距。 两厢略略交谈,小野忠明有意无意的谈及刚从野田城处而来,果然善秀寺政莲面色有些异样。 。 无弹窗 ------------ 第七十章置彀在此待入瓮 因回转中泉馆时,已经临近了日落,虽然往来的路程相同,但因雨夜昏暗,道路湿滑难行,所以较之去时,回来的速度显然要更慢一些。 再加上因牛车陷入泥地中,耽搁了一些时日,小野忠明、岛崎景信诸人回到城内时,正在夜半时分,小野忠明取出传令符信,让人出示给城头上的守备足轻勘察。 骏府勘验身份的传符分有好几种,层次最低的木制令符,用于不太紧急的事情;又有级别较高,不但紧要,而且十分秘密的金符。 小野忠明这块属於中等级别的铜符,也是高师盛目前能开出的最高级别的符信,今日轮值负责守备的武士是远江高氏派来的军势,验看过后,冒雨来到城头往下顾盼,认出了是白日离去的那一行人。 不过受限于军令,却是没有命人将中泉馆的正门打开,而是放开左侧那扇刚好可供一乘车辆同行的偏门。 为免得引起城中百姓惊慌,同时也是因夜间不得乘行车马的法度,便在入城后就改为步行,披上遮雨的蓑笠,也没有打火把,直借助乌云间勉强露出的那一丝渺茫的月色,停也未停一下,直接穿过了城门,横行町街,径往天守阁的方向快步奔去。 待至到了馆敷门之前,一样地出示符信。 守门的旗本不敢怠慢,急忙放请入内,有人将小野忠明、岛崎景信两人引去评定间待座,另一边儿,自有人飞奔快跑,前去通知高师盛。 高师盛尚未入眠,正坐在天守阁内的书斋阅文,闻讯而起。来不换上公服,便只拣了件袖袍,马马虎虎地披在身上,甚至忘了穿步履,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又转回去,随便穿上,即往外走,同时说道“请从长年斋等人且去评定间与我相见。” 大井盛朝跟在后方,应答道“已经提前安排妥当了。” 来入评定间内,未及坐下,小野忠明、岛崎景信两人换好干净的衣衫后,也已经来到。 高师盛快步迎出,在评定间门口,握住了小野忠明的手,却不先问此番打探的情形,是否能够如愿以成。 而是先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小野忠明诸人几眼,见他们皆是风尘仆仆,由衷说道“诸位位辛苦!” “为判官谋行大事,岂敢言辛苦!”小野忠明打了个稽首,领着身后的诸人忙躬身行礼。 “诸位快请入内。”高师盛哈哈一笑,伸手请到。 亲自领着诸人入内,分别落座。院外夜深,风雨飘摇;室内生炉,暖气如春。 不用开口吩咐,大井盛朝便就奉上茶、酒,以供诸人解渴、暖身。 高师盛与二人说道“诸位夜深归来,是不是还未曾吃饭?”又叫候在一旁的婢女“去膳房取些糕点、肉脯这等充饥之物,速速拿过来。” 岛崎景信心中抑郁,也顾不得饥寒交迫,连饮了三大盏清酒这才略觉心头有所舒畅。 连着一整天都在雨中穿行,小野忠明这个坐在牛车内的和尚还好,岛崎景信这个骑马跟随在外面的随从早就受不了了。浑身上下被雨水浇了个通透,再加上马蹄跋涉,身上尽是些污泥,哪怕这会儿脱下湿漉漉的脏衣,又用干布匆匆擦过身子,但还是觉得颇为不适。 故而,小野忠明虽然也一样的饥寒难耐,嘴唇干燥,可是却因身上未有多受劳顿之苦,并未觉得太过难受,只拿起水杯,抿了两口。 室内四周的火炉内,特意为二人生着石炭,暖气熏人,不多时,两人便渐渐舒缓过来。 高师盛见他们两个多有恢复了,这才问道“此行的形势如何?贺茂众、善秀寺两家可有被你们所说动?究竟那家愿意与本家合盟?结果究竟如何?” 一连几问,可见高师盛现在心情之急切。如此急切的心情,却还能够忍到现在才问。岛崎景信这个出身坂东平氏的虎狼之徒,无恩无义,倒也罢了。 小野忠明心细,不免略带感念,起身跪拜,言简意赅,答道“贫僧此次前往,野田家未能如愿,不过善秀寺方面已然功成。” “果然?” “正是。” 高师盛霍然起身,负着手在评定间内连转几圈,欢喜之情实难压抑,脸上的笑容顿时绽放,如释重负,连声大笑,说道“大事可成矣!” 婢女将糕点等物送上,岛崎景信诸人皆狼吞虎咽。小野忠明心中有事,自然吃不下去,略略填了两块,即放下,不再去拿。 等他们吃了会儿,高师盛说道“我知道你们路上辛苦,看你们的面上颜色,尽皆疲态,诸位为本判官所受之劳顿,若不重赏恐不足以筹功,不过现下已然夜深,却是不能立刻派人去取恩赏……,这样吧,长年斋、八郎你们两个人留下,你我三人小叙片刻。其余诸位,便请即先去休息。也不必回城外的兵舍了,今夜,便宿在我这馆敷的前院就是。” 大井盛朝会意,这是有其他的事情要询问,起身代为引路,带了剩於十几人出离了评定间。 高师盛又追出来,开代道“些许糕点,难以吃饱。稍后叫土灶再备下些饭食,送去诸位房中。今日白天,城中座商给我送来的上好清酒,也取出来,请诸位痛饮!” 笑与诸人说道,“或许来日,还有需借助诸位武士的勇力之时,介时还望勿要惜力。倘若还能立下功名,本判官必然不会吝惜恩赏。” 一番话说下来,即是亲近热络,让这些随行跟从的郎党,无不感动。 这十几人,在一名三方众武士的带领下,皆开口拜道“尽忠主公,为我等本分之事,岂敢厚颜妄求恩赏!” “哈哈!你们且先去吧。” 高师盛看着他们远去,又低声叮嘱大井盛朝,说道“告诉馆敷内的一干人等,长年斋诸人今夜归来之事,禁止外传。尤其‘寄子寄亲’那里,绝不可令其知晓!”说道最后一句的时候,特意加深了语气。 大井盛朝会意应命,自下去依命传令,高师盛转回评定间内。 。 无弹窗 ------------ 第七十一章置彀在此待入瓮 高师盛转回评定间内“禅师此行可有所收获,还请快快同我道来,也好商议下一步该如何谋划!” “贫僧前往野田城后,同菅沼定村想谈不还,此人不过庸碌无能之辈,却自以为得名,实不足与谋!” “倒是见到善秀寺证莲之后,贫僧倒是能与之相谈甚欢,未费吹灰之力,便将之说服愿意同本家达成和睦,不过对是否一起联手遏制贺茂众,还处于游疑不定之间,故而为了取信於他,便将证弘禅师留在善秀寺内,不过此人究竟能否下定决心,已然不重要了,判官不是让弥七郎去放出谣言了么?” 高师盛颔首笑道“些许微末伎俩,当真是瞒不过禅师!” 岛崎景信在一旁听得满头雾水,还未等他发问,小野忠明便道“内藤光秀等人既然已经潜去嵩山宿内,现在便只等菅沼定村收到消息,前往善秀寺查探虚实了。不过如此莽夫容易擒杀,但是剩於的贺茂众,恐怕便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够对付的了。” “只要将首恶诛除,於下的胁从之贼不足为惧!”高师盛喜形于色。 显然,他与小野忠明先前所谋划的计策,跟贺茂众或是善秀寺能否相互友盟,并无必须可成的要求。 前去探寻,无非是想要将郡南这滩本就污浊的死水,来彻底搅浑,好从中获取渔利之机。 嵩山宿便是善秀寺的寺外町,只要菅沼定村见疑善秀寺证莲有谋害自己的企图,必然会带人亲自前往探查,介时不论是留宿町内,或是往返途中都会给高师盛派人暗中除去他的机会。 至于菅沼定村会不会如预料那般前往,高师盛并没有太多的担心,归根结底还是善秀寺同贺茂众之间已然是貌合神离,虽然还没有闹到举兵相攻的程度,但也是渐行渐远不远。 善秀寺证莲并非上任主持的亲子,而是本证寺方面过继而来,好继承家业的养子,因背后有本证寺作为靠山,善秀寺证莲以往许多治寺方略,都时长罔顾地方豪族的切身利益。 比如去年一向一揆之乱中,善秀寺证莲作为被国人拥戴的神辇座主,发动整个东三河的净土真宗门徒,反抗今川氏的支配。 结果在举兵不顺之时,立刻抛下这些个响应起兵的门徒,独自同骏府议和。 让本来还能够在将骏府讨伐军抵挡设乐原防线,因中泉馆开城降伏,立刻全面进入崩溃的颓势,最后求和不成,反被朝比奈远长杀进寺内,将之一举擒获。 若不是野田城墙垣坚固,城中兵粮尚算充足,郡南大半的豪族估计早就被一网打尽,故而菅沼定村等人虽然名义上还是善秀寺配下的国众,实际上已经是半独立的状态,并未了挽回去年的损失。 趁着善秀寺元气大伤之际,以贺茂众为首的豪族纷纷动手侵吞善秀寺名下的田产,将之据为己有,这也是一开始,高师盛和小野忠明便没有将善秀寺放在眼里的原因, 同时在菅沼定村等国人众看来,善秀寺证莲是极有可能跟骏府派来的代官再次达成某些交换,尤其是对方知晓贺茂众内通尾张织田氏的诸多细情,未尝不会将之出卖,来为自己牟利。 吴子兵法所云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生于狐疑。放到战国大名家中亦是如此,以下克上,主疑臣死。 主从之间的些许不合,便有可能会以一场暗杀和兵谏收场,或许菅沼定村同善秀寺证莲,不会走到哪一步,但又如何能挡得住有心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纵然两人能够,相忍为善,那对高师盛来说也没有什么损失,无非是再另想他法罢了。 ------------------------------------- 野田城内,菅沼馆中。 自从高师盛就任八名郡后,常有菅沼定村派出去的人手和暗线出入中泉馆,而尤以近日为多,在小野忠明被当众痛骂,赶出城后,许久不见检非使厅方面的反应,故而又增加了许多人手,务必要做到一日一报。 这一天,又一个暗线从中泉馆处赶来,求见菅沼定村。 “禀报志摩守,城中有人传来消息,说是恶代官同座主上人之间常有来往。” “来往何事?” “具体尚不清楚,据说是传闻座主上人出首,检举本家私通织田氏······”这名回来报信的浪人,只是最底下跑腿的郎党,自然是不清楚贺茂众这几名縂领暗中勾连尾张国方面的事情,故而显得十分惶恐 “消息可准确?” “是那恶代官馆敷内的‘寄子寄亲众’传出来的消息,据说还有人在晚间宿值时,看见那天来本家拜谒的和尚,半夜匆匆前去馆敷内会见,当是做不得假!” 那些‘寄子寄亲众’可以说,都是被高师盛派兵强行掳掠去的,自然是没有什么向心力和忠诚可言,甚至有不少人更是乐于主动向外间透露,检非使厅内部的消息,好来换取一些钱财。 菅沼定村很不满意这个浪人的办事能力,不快地说道“怎会尽是这么些捕风捉影之事?本家远在东三河,怎么能跟织田家内通?当真是无稽之谈?” 他心中惊疑,但面上还是装作不屑一顾的模样,来宽抚这名郎党的不安,毕竟内通织田家可是个大罪,甚至比煽动一向一揆更严重。 陪坐堂下的菅沼定贵问道“何以会说是座主上人诬陷我贺茂众?”消息已然传播出去了,显然是追查源头更加重要。 那名浪人忙回道“这个小人也不知,不过传信那人向我分析,说是善光院证弘一直留在善秀寺中,且前些时日,那个叫小野忠明的和尚领着中泉寺监院证信,也一并回了山门。” 堂内的其余武士和僧众闻言,不由都皱起了眉头,若说先前这个消息,真真假假还尚在两可之间。 但高师盛在扣押中泉寺证信多日之后,无缘无故将之突然放归,若说其中没有隐情谁也不信。 。 无弹窗 ------------ 第七十二章置彀在此待入瓮(三) 菅沼定贵虽然性情急躁,但在贺茂众内反而是心思最为灵活之人。 他沉思片刻“小野忠明既然能被那恶代官引为股肱心腹,必然是要有些才器的,观他过往,既然有胆潜入敌城劝说守将反乱,可见其胆略口才,前番被大兄当堂骂到哑口无言,我便暗自好奇,现在来看,果然有诈,其人再暗中潜往善秀寺,必有所图。” “另有所图,他能有什么所图?”菅沼定村连同堂上其余贺茂众武士,不免疑虑大生。 “大兄是否还记得前番座主无故相召之事?”菅沼定贵将那名报信的浪人赶出去后才开口说道。 “你是说?” “正是。” 菅沼定村断然说道“不可能!铃木四郎和奥平监物绝对不会行此不智之举!” 铃木四郎重澄、奥平监物贞庆两人,正是是贺茂众安插在善秀寺的守将,专门负责派兵监控寺中僧众。 奥平贞庆出身东三河设乐郡的奥平氏,跟八名郡的豪族向来交情不多,之所以加入贺茂众,因为受到骏府追放令,无处可去才来投奔。 铃木重澄此人虽然出身宝饭郡的吉田铃木氏庶流,但却是出仕过尾张织田家,正是由他牵线搭桥,贺茂众才得以跟织田氏联络上。 菅沼定贵说的消息,指的就是这两人最近时长出入善秀寺,跟善光院证弘会面之事,这却是在怀疑他们也很有可能受到了高师盛的暗中调略。 内通织田一事,没有实际证据的话,即便是骏府也不能冒然动手处置,但如果作为中人的铃木重澄和深知内情的奥平庆出首告发,那可当真是危险之极。 菅沼定贵的忧虑,立刻赢得了堂上诸人的一致认同,这种怀疑当真属於莫须有之事,善光院证弘本来就是东三河内佛法高深的名僧,别说铃木重澄和奥平贞庆两人礼敬有加。 那日善光院证弘随从而来,在座众人那个不是毕恭毕敬,再三谦敬。 说到底还是武士团之间的隔阂,所导致的不信任感,即便是贺茂众这种由东三河恶党组成的国人一揆,也是不能避免。 见菅沼定村断然否定这种可能,先前出言恐吓小野忠明的矢田家武士出言说道“縂领应当知晓,我等贺茂众虽然来自东海道各地,但却都是净土门徒,奥平监物或许不会寝反,但铃木四郎为日莲宗的信众,而且其族兄弟现为运法寺的坊官,确实不可不防。” 菅沼定村仍是不肯相信,说道“铃木四郎虽是日莲信众,但自我等起兵以来,便就一直随从出阵,我亦待他不薄,不但将监守善秀寺的重任委托给他,而且分嵩山宿、三上、下条两乡给他供养郎党,且他还是织田上总介的家臣,怎么可能接受那恶代官的调略那?” “他或许没有出首检举之意,可那恶代官却为何遣人屡次潜入善秀寺,暗中进行会谈?” “这……。”菅沼定村亦觉得事情重大,难以决断。 内通织田氏的关系实在是太重要了,半点不容有失,也正因此,菅沼定村虽然绝不信铃木重澄、奥平贞庆两人会接受骏府的调略,但正所谓众意难违。 当他在众人不断的劝诫下,从最初的断然否认中回过神来,越是细想,心中越是忐忑起来。 诸人所言不无道理,不管是谁都能看出来占据三国的骏府,要比连尾张国都没统一的织田家强上太多,三人改换门庭,亦非不能之事。 不过有赞同的,就会有反对之人。 堂下一名净土真宗讲师出身的僧人说道“如果铃木四郎和奥平监物真的出首检举,恐怕那恶代官早就禀告给骏府,请来军势讨伐,你我又哪有机会坐在这里疑神疑鬼?六郎是否未免大惊小怪了点。” 菅沼定村不由点头,说道“证空所言不差,中泉馆内昨天才有人来报,说那恶代官至今未曾出离馆厅一步,城中百姓纷纷传言,是因无有豪族应他相请,前去赴会,所以自觉颜面大失,不愿在露面见人、” “无论是座主上人,抑或是铃木四郎、奥平监物三人中的哪一个出首检举,总归是要通过那恶代官才能告知骏府,换取赦免和恩赏,而今中泉馆内毫无动静,却是不像有图谋我贺茂众的意思。” “恶代官无颜露面,是肯定的,但躲在暗处反倒是更容易兴风作······”菅沼定贵话到一半,忽然停下,掐着胡须,低头沉思起来。 “六郎?其中莫非有何蹊跷不成?” 菅沼定村连呼了三遍,他才醒过神来,霍然起身,说道“大兄,如果那恶代官没有在中泉馆内那?” “没有在城中?” “那恶代官狡诈不测,所作所为岂可轻信?其人担任保司代官之际,便同样用隐匿不出之法,暗中潜去佐久城,请来了骏府的军势相助,帮他断绝了乡里的一家豪族满门!” “如果那恶代官是在故技重施呢?说不准前番派人过来自取其辱,便是为了向我等示弱,说不定现在他便正在去往远江国、甚至是骏府城的路上!” 菅沼定贵越想越觉得是这样,面色大变、情绪紧张地说道,“非如此,不能解释那恶代官为何闭门不出,为何又频频派人前去善秀寺中,形迹当真可疑的紧!” 堂下一众国人,顿时有些六神无主,有胆大之人登时拔刀而起,说道“縂领,与其等骏府再来派兵讨伐,不如就此再煽动门徒发动一揆,了不起拼个鱼死网破!” 菅沼定村亦拍案而起,大声训斥道“胡言乱语,现今城中兵粮有多少,难道还需要我来告诉你们不成?没有兵粮,如何出阵?” 并非是菅沼定村愿意坐以待毙,而是现在离秋收还有些时日,真的跟去年那样煽动一向一揆,恐怕在骏府派遣的讨伐军到来之前,数量众多的一揆就要因为乏粮,而自相奔溃。 菅沼定村转头问道“那依六郎看来,我等该如何应对?” 。 无弹窗 ------------ 第七十三章置彀在此待入瓮(四) “大兄不妨点率郎党,前去善秀寺走上一趟,亲自案验究竟有无寝反之事。” 这算是个最稳妥的办法,而今整个郡南地界,不论是净土真宗门徒还是豪族之中,便是菅沼定村的威望最高,真得有事,也可以当场处置,不虞生变。 “恶代官到底是否在图谋我贺茂众,座主上人、铃木四郎、奥平监物三人到底是否通敌,到现在都无确凿的证据,都是你的臆测,臆测之事怎能劳縂领草率亲去?” 堂下先前发话的那名讲师证空闻言,连连摇头,不同意菅沼定贵的意见,说道“座主本就同我等不睦,对縂领派人驻守嵩山宿之事早就大为不满,这个时候再去撩拨上人的怒气,岂不是无故得罪於人,以我来看,大为不必如此。” “贺茂众縂领不去,如何能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縂领如若信得过,派贫僧前去一探究竟即可。”讲师证空迈步离席,向菅沼定村请命道。 由此可见,善秀寺证莲这个座主,过往是如何的倒行逆施,竟然能够如此不得人心,便是善秀寺内的僧众都有不少人弃他而去。 真该庆幸他是寺家主持,不是武家名主,否则恐怕就不是众叛亲离,大权旁落坊官之手这么简单的事情了。 “座主乃我贺茂众的家主,另如兄长所言,铃木四郎、奥平贞庆两人加起来,拥兵三百余众,辖一宿二乡之地,养兵自强,兄长若不亲至,试问贺茂众上下,又有谁人能镇住他二人?如果他二人真有反意,讲师冒然前去,只会使他们有所提防,甚至是提早发动!” 菅沼定贵起身在堂上踱步,连转了好几圈,转过头,又对菅沼定村说道,“兄长如亲去善秀寺,便是座主上人亦要畏兄长之威,必不敢有妄动,兄长可缓缓查清其事,如果有寝反叛乱之举,则斩之灭口,若无通敌事……。” “如何?” “则可断定那恶代官必然还有暗手,留此人在郡中,总归是个祸害,何不如尽早除之?”菅沼定贵说完,一抖宽松的袖袍,伸手并掌为刀,做了个斩首的举动。 不等他说完,堂下便乱糟糟的议论了起来,有人开口大为赞同“六郎说得极有道理,反正去年杀了不少骏府的恶代官,也不差再搭上这么一个添头,这个提议俺倒是觉得甚好,正好拿他脑袋震慑住西乡氏,逼着他们入伙儿咱们贺茂众!” 另一个豪族对骏府仍旧怀有敬畏,坚决表示反对“縂领,不可听镰左卫门这个莽憨货,跟这里胡言乱语,检非违使佐官可不是寻常庄头保司,说杀了也就杀了,更何况武藏判官还是远江高氏子弟,今川家督的侧近众出身,若是死在任上,骏府必然要彻查到底,那时候恐怕什么都瞒不住人!” 那个叫镰左卫门的武士,扭脸反驳道“有甚好怕的,只要派去的人手脚利索点,哪里有什么后患可言?你穗井田若是害怕,不去便就是了。我自己带人也能把这个事情办个妥当漂亮,不管是一刀切了,还是直接捆上石头沉海里面,骏府就是本事再大,难道还能把这三河湾翻个遍不成?若还是担心,我划船回趟菅岛,将那恶代官挖个土坑给种上也行。” 菅岛是志摩国答志郡外海上,诸多海岛中较为有名的一个,隶属於八幡海贼的控制之下,沿着三河湾顺流而下,至多约莫半天的光景就能到。 听镰左卫门的说话的口吻,也该知道是个跟今泉道善一样,在海面上干没本买卖出身的好汉,三句话不离老本行。 说来到是巧合的很,高师盛为了避免大规模正面合战,给自己的部众造成过多死伤,和避免引起来骏府的注意,决定采取派人暗杀的手段来对付菅沼定村。 贺茂众这边,则是因忌惮他检非违使佐官的身份,而同样打算派人暗杀。 堂上这帮子恶党争凶斗狠都是寻常,几句话呛出火气来,便就拿着胁差拍击面前的案几,大呼小叫;更有甚者,直接拔刀出鞘,互相威吓比斗。 这帮人吵嚷了半天,也没争出个结果来,反倒是将整个节堂闹得好一通乌烟瘴气。 贺茂众到底只是个国人一揆,内部并没有严密的上下尊卑,各家名义上都是平齐。 到底谁的地位高,谁的地位低,完全是靠手下的部众多寡来决定的,即便是菅沼定村这个威望甚高的総领,亦是靠着野田家数量众多的军势,才能稳压其他人一头。 以现在节堂上的场面来看,小野忠明来访时摇头,暗自嘲笑菅沼定村御下不严,反而自以为得众,倒是十分有道理。 “先是日莲宗起衅,继而乡里怀怨,我贺茂众在郡南兼并别家豪族,难免会因此引来不必要的争端,故应更需要稳定住目前的局势,便是没有私通尾张一事,亦不可党众之间,相疑内乱,故而当早些处理完此事,还众人一个清明,然后全力整合郡南才是正事。” 菅沼定贵所言并非没有道理,贺茂众原先不过同其他豪族一样,大家都是寻常国人众,现在开始吞并郡南,自是容易惹来抵抗。 至于暗杀高师盛之事,虽是他最先提出来,派人前去进行暗杀,但经过穗井田的一番分析,也是变得犹豫不决,决定先暂时搁置下去不谈。 毕竟高师盛的身份确实棘手,真的不明不白的死在了八名郡内,骏府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其他家豪族会是何下场,这个让人猜测不到,但贺茂众和整个菅沼氏一门,不管有没有参与进去,肯定是要遭到严厉的惩处。 故而还是坚持希望菅沼定村亲自前去,否则难以做到万无一失。 菅沼定村虽然同样拿不准主意,猜不透其中的蹊跷,但他自知非是个智谋策士,故而对自己兄弟的话语,历来是言听计从。 果然,他不再犹豫,决定亲带兵去善秀寺查验铃木重澄三人究竟有无被骏府调略。t 。 无弹窗 ------------ 第七十四章置彀在此待入瓮(五) 菅沼定村在中泉馆内安插了不少耳目,高师盛虽刚到八名郡不到三个月,可却也在派出户隐众里的忍者,乔装打扮,装成虚无僧、货郎在八名郡各处不停梭巡。 这日下午,一名虚无僧悄无声息的混在人流之中,经过守城足轻的简单盘查过后,便进得了中泉馆内,顺着城内正中位置的一坂町街,转入一条不知名的小巷里。 这名虚无僧在出来后,便是一副头缠巾布的浪人打扮,而后一路绕道,奔至天守阁馆敷的后门,入见户隐众的総领立石胧。 “禀报総领,菅沼定村今晨亲率百於部众出了野田城,往善秀寺去了。” 贺茂众麾下共有一千二百於人马,主力驻扎於野田城、善秀寺和宝饭郡的伊奈城,其中野田城有四百部众,善秀寺有三百部众。 伊奈城因为莅临三河湾,加之是暗中沟通尾张输送钱粮、武备的重要港口,驻守了二百八幡水贼,余下的数百人分别屯守在其余乡就食,以便同时压制乡里豪族。 高师盛现在隐居不出,不能见人,所以这个从野田澄来的忍者只能来找立石泷禀报。 立石泷打发了他下去,合上正在看的《户隐忍法帖》,——这是当初户隐众历任代目总结的一本忍法卷集,共有五行兵卷,主要用于讲解各类不传秘术,唯有総领家才有资格修习,其余分支庶流仅能修习被拆分后杂法。 她过往连观看的资格都没有,立石家以前主要是负责间细工作,这会儿翻阅忍法帖,亦是发现了不少负责破袭暗杀术,里面对於各种要法,指切时术,言辩而确,深为是让她觉得大有体悟。 立石泷以前就读过此书的《水法奥义卷》的前三章,来到中泉馆安顿下来以后,便就将这个忍法卷轴取了出来,闲暇时常读之,而后抄录有关于密室暗杀的部分内容,发下给户隐众的忍者修习,力求改变现在这种孱弱无力的局面。 受到重要消息,她连忙收起卷轴藏好,出得室外,去到后宅,面见高师盛。 在后宅的奥间内院,碰上了姊小路千华院和长谷川元盛,姊小路千华院是家督的妻子,便就是她的主母,而长谷川元盛是高师盛的乌帽子亲犹子,在没有嫡子的情况下,算是目前高师盛的半个养子,也算是她的主家。 心中暗叹长谷川家当真走运,但见得主母、犹子二人在院中闲坐,她忙垂首素拜,执礼甚恭,口称“见过夫人、文之丞。” 姊小路千华院仅是微微抬高了下巴,权作是回应,而长谷川元盛则是并没有仗着自己的显贵身份,倨傲无礼,而是同样恭敬的俯身拜倒在座台之上,还了一礼。 姊小路千华院与立石泷年龄相仿,可尊卑不能废,拿出主母的样子,端庄地说道“代目来谒见郎君么?”郎君既可用为对年轻男子的尊称,也可被妻子用来称呼丈夫。 “正是,有要事报与武藏守。” “郎君正在书斋内读书,代目请自去吧。” 立石泷又素拜一礼,别过姊小路千华院,长谷川元盛缓缓行步地前去高师盛“隐居”之室。 长谷川元盛目送她远去,好奇的问道“立石代目生得这般好看,犹父为何不纳她为侧室,是院君不许么?” 因无有亲子之故,姊小路千华也十分喜爱伶俐懂事的长谷川元盛,两人虽然相处时间不久,但论起关系来,反倒是比高师盛这个名义上的犹父还要亲近。 故而谈论起一些事情来,也无需太过于避讳。 姊小路千华院也不生气,而是闻言说道“文之丞,你如今是郎君的犹子,却不可背后议论郎君同亲信、家臣之间的关系。” 这位公家贵女年岁不大,今年刚到二十,然说起却历来严肃认真,不过也不让人觉得奇怪,毕竟姊小路家中的另外两位,怎么看都不是个能够维持家门的人物。 长谷川元盛自来到中泉馆居住,心情一直很好,每天除了跟随馆敷内的净土真宗僧人读书以外,便就是去道场内,跟着年龄相近的‘寄子’们演武。 今天正值休沐,所以才跑来后宅闲坐,讨要些蜜饯干果,听到主母的训教,并未觉得害怕,反倒是觉得自家发现了件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哈哈一笑,俯身再次下拜,而后起身说道“是了,文之丞恭领夫人训戒。” 心里想的却是“难怪犹父,每次遇见夫人时候的样子,简直比我还要恭敬三分。” 立石泷入到室内,看见高师盛端坐案前,对着窗户,正捧着一卷书在聚精会神地看,凑近看了眼,见竹简上写着“御宝可算节过令明年御之由,旁所思食也。依难合期向后御年巃,可犹御参谒之由,所思食企也。”云云,温婉笑道“判官又在读《东鉴》了。” 《东鉴》即使前朝镰仓幕府时期的官修史书《吾妻镜》,吾妻是地名,是关东地方的总称,‘镜’即以史为鉴之意,亦有说吾妻之意来自平赖盛。 源平合战过后,伊势平氏满门千余口投海自尽,唯有解兵乞降的平赖盛一人独活,平氏灭亡之后,此人遭到京都百姓垢骂,耻与他这等不忠不义、不仁不孝之人同居一国。 最后不得不离开京城,前往自己在越后的领地蒲原五百刈村,但是当平赖盛一家通过越后的这条海边断崖时,他的妻子和幼儿却被涌起的一阵巨浪卷去,悲恸之余,平赖盛写下一首和歌“亲不知子不知,越路浦波之恶,使吾妻子尽失。”因为这个典故,此地便得名“亲不知子不知”。 本书成於镰仓时代末期,具体作者已不可考,但应是由幕府中枢的多人编纂,从当时当权的北条得宗家的角度来记述,是镰仓时代流传下来幕府正史。 不过因编纂者的立场偏颇,对源氏三代的评价十分严厉,强调北条得宗家的活跃。 。 无弹窗 ------------ 第七十五置彀在此待入瓮(六) 因此,公正性反而不如同时期的公家日记,如《愚管抄》、《玉叶》,但此书在武家中的地位,仍旧是占据着不可动摇的地位,有着千秋东鉴吾妻镜的美名。 高师盛不好饮酒,对博戏、鹰狩、犬追、相扑等这些武家娱乐活动,唯独喜读史书,家中除去妻子置办的诸多物件以外,属于他自己的除去必备的衣甲、刀枪外,就是那满满一大箱的书卷, 在骏府城奉公早晚的时候,高师盛即便外出,怀中常揣有书卷,偶然偷得浮生半日闲暇,总要找个地方闲坐阅书,尤其是对《吾妻镜》常读不厌。 听到立石泷说话,荀贞才发觉她来了,笑道“以史为镜鉴,方可能窥见的得失成败,‘君是船,臣是水,水涨船浮,水涸船也难行’,以前未曾押司过郡乡,故而不能尽解其中之意,而今观来却是所言不虚。” 高师盛闲谈半句,便将手中的《东鉴》合拢,问道,“你来见我可是有事?” “方才接到野田城方面的忍者来报。” “噢?” “菅沼定村今早亲率百於部众出了野田城,前往善秀寺去了。” 高师盛大喜,转头对一直在旁侍奉的大井盛朝吩咐道“此计已成九分了!……,快遣人去善秀寺,通知长年斋、内藤光秀等人,这最后一分能不能成就看他们的了。” “诺!” “岛崎景信呢?” “他现在城外的军营内,拣选得用的军势。” “快遣人去把他叫回来,再将长谷川元忠、长谷川隼人、一色贞秀、秋鹿仲麻吕等人来,这件事到让他们知道的时候了!……把国司元纲大人也召来。” 君不密丧其国,臣不密失其身,事不密则成害。 高师盛谋取菅沼定村之计,至今只有小野忠明、内藤光秀两人两人知晓,现在到了计谋快成之时,可以告诉余下人等,也不必担忧国司元纲反对了。 大井盛朝应命,出离书斋去召诸人。 …… 野田城距善秀寺不远,两低间一无山川相隔,二无川水阻拦,菅沼定村清晨带人出了野田城,临近晌午即至嵩山宿。 小野忠明、内藤广秀已得了高师盛的消息,派人联络同样带兵悄悄潜伏在町宿内的长岗右卫门、山田丰五郎两人,四人相约在一家座商的别院内相聚。 这间土仓是长田家的产业,故而安全方面无需多作担忧,这些天陆续潜入进嵩山宿的兵力,已然近二百人,全部都分散埋伏在町宿场内的各处。 除去部分装扮成从远江国来的长田家商队外,剩余部分则是打扮成浮浪武士、货郎、虚无僧、甚至七八名户隐忍者,还领着十几名恶党组成了一个能剧团,在町宿场内表演卖艺。 因为户隐忍者飞鸟传信之故,小野忠明等人在菅沼定村到来之间,便得到了消息。 这会儿众人翘首以盼,等待着更具体的消息,一个用心棒打扮的佩刀浪人从堂外进来,顾不上擦去额头汗水,说道“菅沼定村到城外了!奥平贞晴刚迎上去,不过铃木重澄正在家中接待云法寺的坊官,没有同去。” 菅沼定存是贺茂众的総领,亦是善秀寺的坊官,他驾临到来,奥平贞庆是得出迎的,不过铃木重澄的那边儿,不知双方会不会因为铃木重定的到来而直接翻脸。 不多时,又一虚无僧打扮之人从堂外进来,摘下‘天盖深笠’说道“奥平贞庆引着菅沼定村带着全部随兵,直往铃木宅邸去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又一人进来,喜色满面地说道“打起来了!铃木重定带来的僧兵被缴了兵器,他本人也被一并赶出嵩山宿了!” “可惜!当真可惜!”小野忠明扼腕叹息。 “禅师这是在可惜什么?”一旁的内藤光秀不解问道。 “自是可惜菅沼定村这位‘鬼志摩’,未能取那云法寺坊官的性命!” 言罢,小野忠明招手让他附耳过来,小声吩咐了几句,只见内藤光秀微微错愕,随即是一连串的不住点头,而后直接起身离席,乔装打扮成浪人的模样,领着几人从别院的后门鬼鬼祟祟的离去,往铃木重定等人的方向摸去。 嵩山宿终究不是兵砦、居城。为了不至于驻扎的军势因为扰民而引发骚乱,早到此地的奥平贞庆、铃木重澄两人是在町宿东、西两处,各立了一座兵营,平时只带着二十几名亲信郎党,居住在各自的宅邸中。 此回菅沼定村带了上百人,也不能一并带进町宿内,於是便在铃木重定的兵营内歇息,其中不乏监视的意思在其中。 一直绷着弦的堂上诸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长冈右卫门等人的脸上都浮上了喜色,山田丰五郎击案说道“菅沼定村带兵强入铃木宅邸,驱赶走了铃木重澄的一门,可见他已消除了对铃木重澄起了疑心,善秀寺证莲态度不明,加上寺中还有百名僧兵,他此番入城,必住在奥平贞庆宅内,奥平贞庆宅内平时便只有不到三十人护卫,加上菅沼定存这五十郎党也不足百人,以我等二百之众,攻取不难!” 长冈右卫门这些天早就等得不耐烦了,这会儿猛然起身,按刀说道“禅师,天都快黑了,过不了一两个时辰就要入夜了,到底该如何动手,便就直等你发一句话了!” 小野忠明这会儿却不着急了,手捻着佛珠,开口笑道“菅沼定村莽夫之辈,会中此计策,实不足为奇。来了这嵩山宿,已成瓮中之鳖,我与证弘院主连日多次出入奥平贞庆、铃木重澄两人的宅院,早搞清楚了他们宅中的布局、守卫,今夜我等必能功成,只是……。” “如何?” “在擒获这三名乱贼前,却还要一事需得做下。” “何事?” “嵩山宿内外本就有恶党三百,再加上两人新近招揽的浪人、流民,估计也快要有五百来人了,今夜之事,擒获这三人容易,想要安然脱身却难。” 。 无弹窗 ------------ 第七十六章置彀在此待入瓮(七) 町宿虽然不似城砦那样设有土墙石垣,但如寻常庄园那样的防马栅栏还是有的。 “晚上宵禁之后,守军照例会将东、西两侧的门户关闭,禁绝往来出入,且一旦町宿之中喧闹起来,两边兵营内的守军,必然要出来察看动静,到时候免不得又要厮杀一场。” 小野忠明取出这几日,户隐忍者们绘制的潦草町图,将之摊开在榻座敷之上,为众人讲解道“捕拿菅沼定村三人后,出离町宿必然困难重重,为少些阻力,……耕四郎,你现在就去找你在里巷和浪人中的相识,散布谣言,就说铃木重澄愤恨菅沼定村白日里欺辱自己之事,今晚将会杀他泄愤,以及云法寺已尽起僧兵、门徒,合计三千日莲一揆出离渥美郡,奔袭野田城去了。” 耕四郎就是那个虚无僧打扮的忍者,此名忍者虽然也出身信浓国,却不是高师盛派来嵩山宿的户隐忍者,而是一名武田家驱逐出境的普化道者,不过并非是说此人便是真的僧众。 普化道者又称虚无僧,虚无,有空之意,或谓人名。以普化宗之徒游历四方,到处住宿,枕于草席(荐)之上,故借用虚无之意而称虚无僧。 早在镰仓时代即有虚无僧之名,应仁之顷有僧朗庵,人称普化道者,常吹尺八自娱,后住京都妙安寺,其弟子遍及全国。其后,浮浪牢人者、亡命之徒亦多从之,宗风一时颇盛,然弊端丛出。 依《三十二番职人歌合》所载,可知室町幕府中期,‘虚无僧’之名已经广传於世。 到了江户时代,普化宗成为武士修行之宗派,非武士者不得入门,虚无僧遂多为勇士浪人。时,彼等以尺八、天盖、袈裟,或挂络等为宗具,被允许携带木刀及怀剑,并以武藏国、青梅之铃法寺、下总国、小金之一月寺,及京都明暗寺为本寺而行脚全国。但自江户中期以降,游荡无赖之徒多藉虚无僧之身份而横行于世。 现在正值室町末年,战国乱世之中,故而虚无僧的数量与日俱增,危害更甚于后来的江湖幕府。 且因虚无僧深笠遮面,暗藏怀剑的特点,山伏恶党、忍者乱波多伪饰虚妄,趁机混入良善富家,吹奏尺八为暗哨联络四方同道,以来相互攀谈,以先手者为内应,诈开门户,而后聚众突入,大肆烧杀掳掠。 户隐众忍者中亦不乏有人伪装虚无僧,行町越巷,假借着吹曲卖艺为名,盘查嵩山宿内的道途路况,不过户隐忍者骗得过寻常人,却是瞒不住同是忍者的神田耕四郎。 这个来自信浓国的同行,看见户隐忍者假扮的虚无僧时长出入座商家中,误以为是哄骗住了个金主,便吹尺八盘道,想要混入进来分一杯羹,哪里想到直接被引到一条偏僻巷弄里,前后两面,直接闪出十几名持棍舞棒的壮汉,将他堵住了去路。 把神田耕四郎吓得一身冷汗,以为遇上了不讲武德,想要黑吃黑的同行冤家。当场三步并做两步,蹬墙欲逃,却不想刚攀上墙头,就被早就埋伏好的户隐忍者一把细米粉,蒙了眼睛,直接惨叫一声跌了下去,当场便是挨了一通好打。 捆绑后被拖进土仓内盘问来历,小野忠明见他还算能言善道,又在嵩山宿附近活动了不短时日,便就连唬带吓,将之招揽过来,以来协助此回的事情。 神田耕四郎一闻小野忠明所言,即知他此举是为了乱内贺茂众之军心,当即痛快应诺。 说铃木重澄今晚将会杀菅沼定村,是为了当今夜杀声起时,以此来迷惑铃木重澄在兵营里的心腹,使他们不知真相,无所适从。 如能引起他们与菅沼定村带来的部众火拼,自是更好不过,至於说日莲宗煽动一揆,奔袭野田城则是为了引起菅沼家郎党的惊恐,这些部众的亲眷家私都在野田城的兵营内。 一旦听闻野田城遇险,必然相互疑惑慌张,无心奋力死战。 “还有足下的朋党、同道,凡是愿为武藏判官杀贼者,现在也可以做预备了,只等今晚铃木宅邸中火起,他们便可一时齐动,鼓噪町中!町外兵营里的贼兵如入内援救,他们可沿途劫杀之。” 小野忠明许诺道“此番义举,凡有愿报效骏府之人,武藏判官必不吝赐重赏。耕四郎既为信州豪杰,当知贫僧所言不虚。” 这个叫做神田耕四郎的忍者,能被小野忠明看重,不仅饶过了他一命,还将之拉拢过来一同图谋大事,本身自也是有些能耐的,在郡南的浪人中颇有声名,朋党不少,与他交好的虚妄同道也多。 这些天他已经暗中联络了一些亲信之人,早已约定要为高师盛效命,以博个恩赏奉赐,他大声应道“禅师德高,自不会哄骗我等禾尺小人,况且能为武藏判官效命亦是我等浮浪三生为善才能修来的福报!”先是说了一通恭维的话语,而后顿了下,问道,“那些县中的仓座豪商?” 小野忠明在嵩山宿的这些日子,不止和铃木重澄等人套上了关系,也不止收复了这个神田耕五郎为用,而且还借着长田家的关系与嵩山宿内的仓座豪商、用心棒们暗通款曲,得到了他们的支持。 自贺茂众派兵强行接管了嵩山宿,对这些町内豪商课税不断,或者直白点来说就是带兵上门硬抢,町内负责治安的用心棒,听闻雇主家中受到了恶党侵害,直接纠集四五十号人手上门去阻拦。 被铃木重澄等人仗着兵强人众,给强行击退了,为此还死了好几人,关系到底有多恶劣,自不需去多说。 “我这里有手书几封,劳请耕四郎一并给他们送去,也请他们今夜见火起事。” 神田耕四郎接过这几封书柬,应道“好!” “他们如是问起武藏判官会不会来,你就说武藏判官已遣兵出城,至迟明早就会到善秀寺,……耕四郎,这句话可不是假的!” 。 无弹窗 ------------ 第七十七章置彀在此待入瓮(八) 神田耕四郎哈哈一笑,拿起放在身边的深笠重新将面目遮盖住,低声说道“吾亦曾为忠良善民,今再观一方净土陷入贼手,常怀痛恨,恨不能寝贼之皮、食贼之肉,只恨自家势单力孤,不能成行大事,今得蒙押领不弃,何敢不戮力同心,共诛佛敌!” 高师盛所谓“不用大兵,便可平定平定贺茂众”的计策,便是用计把菅沼定村调到嵩山宿,在派小野忠明以及预先潜伏到嵩山宿的内藤光秀、山田丰五郎、长冈右卫门等人将其生擒抑或诛杀。 此计最难的地方,是在于怎么样才能把菅沼定村调离他在野田城的本据,使得他自投来投善秀寺的罗网。 现而今,终於把菅沼定村骗到了善秀寺外的嵩山宿,却不代表此计就大功告成了,所余下的这一分是最危险的。 嵩山宿现在内外各处,都在贺茂众的控制中,一旦失败便是身死的下场,别看神田耕四郎说得豪爽,好似真的是个慷慨忠孝的义士。 实际上若是只有小野忠明等人,没有高师盛派兵呼应的话,他是绝不会答应协助小野忠明等人的,包括町内那些饱受欺凌的豪商、用心棒也是如此,甚至说不定还会有人向贺茂众出首告发。 小野忠明虽在民政事上不擅长,但胆略十足,极为勇壮,又擅长智谋机变,最适合干眼下这种事。 比如方才,他便因循变故而临时出计,派遣内藤光秀带上十几名得用的人手,暗中尾随铃木重定,去伪装成贺茂众之人,行暗杀之事。 得手了固然可喜,能够进一步挑唆净土真宗和日莲宗之间的关系,进而跟随双方之间的变化,进一步为高师盛攫取更大的利益,不管是出面调解宗论,还是带兵弹压一揆,都能够将远江高氏的影响力,顺理成章的向渥美郡方面延伸。 小野忠明无愧是坂东八平氏出身,深得当年源平两氏以代官之身,收服地方豪族的精妙,手腕虽然看似粗陋,但却是最为有效的方略。 更重要的时,即便善秀、云法两寺中有人看出来端倪,却也因畏惧高师盛身后的骏府今川氏而不得不谄媚屈膝,以来求得偏袒庇护。 待等这神田耕四郎出去之后,他复又取出早先画好的铃木宅邸的草图,招呼山田丰五郎、长冈右卫门等人聚拢过来,开始镇定自若、井井有条地给他们分派任务。 见他面不改色、有条不紊,每个任务都分配得很是合适,面面俱全,无有遗漏,山田丰五郎诸人俱皆服气,便是长冈右卫门也不觉在心底叹道“难怪播磨守往日醉酒后常言,他日若是另投明主,再拜新父,必然要先杀禅师你这个和尚,一来是为了泄愤,二来免得在受到算计!” 诸项任务分配妥当,小野忠明挺立堂上,抽出怀中那柄三尺长的压衣戒刀,砍却面前案几一角说道“菅沼定村此贼倨傲无礼,前番辱我等为奸诈小人,着实欺人太甚!贫僧殚精竭虑,谋得此良计,历时近两月有余,终於将这一目两眸的对子眼诓至彀中,武藏判官此刻正於使厅之中,静候我等报功的捷报,诸位,奋命尽忠便在今日!” 山田丰五郎、长冈右卫门二人,率众伏地拜倒,慨然应道“我等必将擒杀此贼一雪前耻,献贼首领於判官案前!” 小野忠明转望堂外,夜色将至,他用力把戒刀插入面前案几之上,说道“你我等人威震叁州,就在今夜!” ······ 铃木重定说是被强行驱赶,实际上并没有真个受到过多的武力胁迫,毕竟他不仅是铃木重澄的同族一门,更是云法寺的坊官,下面的僧兵、家司武士打生打死,但并不妨碍上面的两宗僧官们之间相互通婚联姻。 虽然铃木重定受到的伤害不大,但被敌宗坊官当做浮浪牢人强行驱赶出去,所带的侮辱性却是极强。 因自觉没脸面见人,也不再骑马,让随行的家司武士去町门处花钱租了辆牛车,一头钻进车厢之内,也不发话出声,担任护卫的十几名僧兵,自是不敢去撩拨自家坊官的火气,免得无端招惹来一顿责打。 为首的那名家司武士,赶忙一挥手,让驾车的车夫赶牛上路,自己则是领着人随行在两侧,索性在奥平贞庆的劝说下,再加上确实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证据。 菅沼定村才给这位首鼠两端的云法寺坊官,留了些体面,没有派人将他押送出离嵩山宿,不过也是因此,未能及时发现远远吊在身后的内藤光秀等人。 铃木重定坐在牛车之内,面上阴晴不定,他万万没有想到菅沼定村这个‘对子眼’竟然一点情面都不讲,俗话说得好,不看僧面还要看佛面,他何时受过这等无由的凌辱。 莫说没有缘由的指责他,前来善秀寺不怀好意,便就真的是想要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也不至于闹得如此不堪,传扬出去以后,不仅是他自己,就连菅沼定村不也是忒没有脸面了么? 一行人转上条僻静的小道,径直往南而去,打算在天黑前敢去一家与云法寺交好的豪族家中投宿一宵。原本他是打算留在嵩山宿过夜,明早在由铃木重澄代为引荐,同善秀寺证莲会面,商议暂歇宗论之争,被菅沼定村这么一闹,主持上人交待下来的事情,都未曾办妥,不由心头更是窝着一股子无名火气。 在想到,现在临近傍晚还要在野地里跋涉赶路,总不能责骂外面辛苦奔波的僧兵在,铃木重定靠坐在车厢的硬榻上,被颠簸得甚是难受,这辆牛车本身也只是租给寻常町人家中的女眷代步用的,哪里有什么舒适可言。 车中的硬榻便是真的是两长块木板钉成的,只在上面包裹了一层老旧的榻敷,左右的厢壁更是什么装饰都没有,而且还安两个钉子,充当挂衣的摆件。 靠座在上面不仅很是难受,而且还要时刻注意不要碰到钉子上,铃木重定也只能安慰自己,言说明日就用换辆好车,正在此事,他突然听到外面的家司武士高声示警。 。 无弹窗 ------------ 第七十八章愿以圣贤贺无忧 铃木重定突然听到外面的家司武士高声示警,紧接着听见搜的一声弓箭射响,牛车猛地向前快步加速,直接失控,横冲直撞地栽倒了道边的沟渠之中。 将这位云法寺的坊官,摔得七颠八倒,好在他也是武士出身,早在听见弓箭声的时候,就抢先抱头弓身,整个人都缩成一团,因此即便牛车栽倒在地,人也没有受到什么严重的伤害。 不过饶是如此,也不免有些磕碰,尤其是右手直接按在那两枚铁钉之上在,直接将整个手掌贯穿,铃木重定强忍着疼痛,直接将右手猛地从铁钉上拔了出来,整个手掌顿时被扯的血肉模糊。 他顾不得喊叫呼痛,用左手拾起来落地的戒刀,抖落刀鞘,用刀尖挑起车厢的帘帐,向外观瞧。 首先映入眼中的便是伏地身亡的那名车夫,一支流矢径直射穿了胸口,但死因却是因为随着牛车摔下沟渠时,被折断了脖颈,才导致当场身亡。 铃木重定悚然一惊,转眼望去,只见夜幕下远处正有十几个蹒跚的乌影向此处闲步踱来。这时候,随行的僧兵也已经回过神来,在那名家司武士的调动下,挺起薙刀结成阵列,准备应击来犯之敌。 因双方都未点燃火把,整个野道之上阴沉晦黯,过不了几个呼吸的功夫,铃木重定便听见响起的叱咤呼喊,而后便是刀枪碰撞发出的交鸣声,彼此已经交上手了。 铃木重定紧张万分的同时,心中更是骇然惊怒,心电急转思略,不断的猜测到底是谁人派遣这些剪径恶党,想要前来趁夜杀害自家。 正欲爬出车外观战,随即又听见几声鸣嘀箭响,他立刻便又重新缩了回去。 果然便听见笃笃锐利箭矢集中车厢木板的声音,当即不敢再冒险出去,而是侧身靠坐在车厢内,用刀拨开帘帐的一条隙缝,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外间的情况,同时竖起耳朵倾听外间的喊杀声,以来判断敌我双方的局势胜负。 这伙儿杀来的恶党,来得人似乎是不少,杂乱的脚步声,刀枪的碰撞声,呼喝惨叫声,诸多声响糅杂一起,让铃木重定更是焦虑万分。 被人拦路暗中袭杀,铃木重定不是第一次遭遇,早先他去出首检举菅沼定村,回转云法寺的路上就被净土门徒袭杀过一次,只是那一次只是寻常青壮百姓所为,实力对比悬殊,护法僧兵很快就将那些个愚民杀散,战况并不激烈。 然而这一次则完全不同,虽然夜色深沉,看不清来人的身份,但光听喊杀声就知道有多凶险。 因这次是前往净土真宗的寺领,故而铃木重定这回带在身边的僧兵都是从寺中特意选出来,长於私斗的精锐然而却是被敌方杀得连连后退,只一个照面就被砍杀了两人。 诸多杂乱的话语中,铃木重定听得最清楚的还是内藤光秀中气十足的那声‘一向同心’,以随行僧兵慌乱的呼叫声。 ······ 正当铃木重定被内藤光秀率众截杀於道旁之时,嵩山町宿内,正欢笑不休。 奥平前宅之中,烛火高挑,歌舞陈列左右,酒食流水而上。 此时方过三更,堂上诸人饮酒正酣。 战国的酒水主要分为清、浊两类,其中浊酒的历史更为绵长,主要流行於奈良时代以前,后来大内氏、宇喜多氏族宗的百济渡来人入朝之后,才将酿造清酒的技术一并引入,但受限制於酿造技术,清酒除了颜色清澈的品相外,在口感上并不见得胜过清酒多少。 到得室町幕府时期,清酒的酿造才逐渐趋于成熟,其中尤其是奈良地区所产‘僧侣神酒’和飞驒国巫女‘口嚼酒’最负盛名,不过随着应仁之乱使得大和国的许多僧舍遭到荒弃,酿酒中心也逐渐转移到了以伊丹、神户、西宫为主的“摄泉十二乡”。 不过清酒的度数本就不高,战国时期的普遍是口味偏甜,喝起来颇有些果子露的感觉,善饮者往往能饮酒一石,饮酒既多,武家习俗中常有以酒量夸称豪杰的风气,故此每当宴饮,尤其是武家豪富之家常通宵达旦。 未来的永禄十一年,甲相骏三国同盟破裂,武田信玄使家中四天王之一的山县昌景,率领赤备连夜翻越甲山,突袭武藏国的日尾城,城代诹访部定胜当时便是因酒宴,而豪饮‘数石美酒’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敌兵集日尾城下,而城主方醉眠,妻子妙喜尼急连呼之,拒不起。妙喜尼怒,自被甲胄,佩剃刀却敌,定胜仍旧酣睡不觉。 等到经过彻夜苦战,妙喜尼击退山县赤备返回居馆,宿醉的诹访部定胜才终于睡醒,面对城内外四处燃起的硝烟,满地的死尸,浑身浴血急忙赶来的老婆,诹访部定胜羞愧立誓,自此以后终身不再饮酒。 菅沼定村、奥平贞庆、铃木重澄三人都是豪族国人出身,饮的规格自然很高,再加上町宿中的豪商皆送来诸多好酒、美食,尤其是这些清酒皆是产自摄泉十二乡的上品。 宴从入夜起饮,饮到现在,正是方入佳境。 菅沼定村不仅是合战沙场中,让人闻风丧胆的‘鬼志摩’,在宴会之上同样是员善酒豪饮的酒场猛将,虽然白日闹得不慎愉快,但三人毕竟都是多年知交故旧。 有道是酒场之上好言谈,三人几杯酒下肚,将各自的怨气疑虑压下去后,坐在一处心平气和的谈论缘由,几句话将误会说开了,又有奥平贞庆从中说合,很快菅沼定村便进释前疑。 看着堂下表演猿乐的杂耍艺人,参宴诸人尽是其乐融融。 奥平贞庆看総领心气以消,忙拉着铃木重澄伏拜地上,高举着酒樽,膝行至铃木重定席前,口中说着祝福的美辞,殷勤献酒道“我等二人,愿请志摩守饮此无忧圣人,武运恰如明日皓月,长久不败!” 古今三十六歌仙,仁明朝的左近少将僧正遍昭与同为三十六歌仙的恋人小野小町对歌之时,曾有清圣浊贤忘无忧之词,因词句洒脱,遂成为酒令恭贺的祝词。 。 无弹窗 ------------ 第七十九章伟哉富士垂万世 看着奥平贞庆、铃木重澄这副恭顺的模样,菅沼定村觉得因些许流言蜚语,便暗自怀疑人,实在有点对不住他二人,起身接过酒樽,好言好语地抚慰了几句,坐回席上,端酒入唇。 不觉想起了自家次弟所言,许是那恶代官还有暗手未发动,不免发起愁来,一边饮酒,一边寻思想道“唉,这次因为听信‘流言’,兴师动众地来案验监物和四郎通敌之事,更是驱赶了四郎前来和谈的一门,监物是个明白事理的文化人,大约应不会因此与我生隙,可是四郎助我颇多,若非他出面帮我联络织田家,贺茂众想要割据郡南是万万不能,却是不知该怎么安抚他才是?” 铃木重澄在贺茂众内的同党,除去堂上的奥平贞庆以外还有不少,因负担同织田家的沟通一事,可以说风头一时无两,菅沼定村气势汹汹的带人过来兴师问罪,里面不乏想要敲打一番对方,使得贺茂众内的大小総领知晓,在郡南十乡之地中他才是最大的名主。 不过现在铃木重澄根本没有通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听信了‘流蜚谗言’,如果不寻交代,别说铃木重澄这边儿交代不过去,便是贺茂众内的其他総领暗地里也免不得要腹诽自己无有容人雅量,威信说不得便要因此受损。 菅沼定村斜眼瞧向坐在堂下侧席的一人,这人便是那名先前自来请命回善秀寺案巡的证空讲师,不由心中懊悔,后恨没有听取此人之言,使得自己落得现在这么一处进退两难的尴尬处境。 不过菅沼定村亦是个有担当之人,并没有因为自家的过失,而牵怒於撺掇他亲自过来的一干人等,毕竟相比威信受损,他次弟菅沼定贵所担忧的后果,显然更加严重。 “罢了!待击破西乡氏以后,从缴获的财物中选挑些珍奇财宝赠给四郎也便就是了,用那些东西足以将他安抚下去了。” 自请奉命而来的那名证空和尚感受到了菅沼定村的斜视,也感受到了参与宴饮的那些铃木家的心腹郎党们时不时的窃窃私语,察觉到了自家総领的尴尬,急忙举杯而起,出来转圜说和。 先是对着菅沼定村、奥平贞庆、铃木重澄三人连鞠三拜,而后才笑着说道“自志摩守把守备嵩山宿和善秀寺的重任委於给监物、四郎,我等已数月未能像此时这般相聚,今夜良宵,难得朋党相聚,共饮席上,其乐融融,不可无有和歌庆贺。贫僧才疏学浅,却也愿献歌一曲,以为志摩守、监物、四郎和诸君助兴佐酒。” 武家亦好附庸风雅,且猿乐和艺人的歌舞看得早就腻烦了,菅沼定村等人纷纷叫好说道“证空你这和尚休得在这里假作谦虚,你这个和尚都算作不才,我们这些个武士又算得甚么?且唱一曲!且场一曲!” 证空讲师哈哈一笑,也不再装相,迈步出到席外,端着酒盏站到堂上,扭脸望向堂外的夜色,往骏河国的方向眺望。 他酝酿了会儿情绪,示意堂下的猿乐师停下歌舞,暂退下堂,清了清嗓子,把手中的酒盏高高举起,乃歌曰“嶽自天地辟溟蒙,矗立巍巍此神峰。富士雄踞骏河国,崇岳仰止蔽苍穹。白云凝伫失通道,日月为之色朦胧。四时大雪纷纷舞,不辨春夏与秋冬。伟哉富士垂万世,代代传说无尽穷。” 此歌乃是奈良朝的词人山部赤人仰望富士这座天下不尽之山时所作,从开天辟地的太古时代说起,通过对日月云雪等自然现象的描述,讴歌了富士山的崇高、雄伟和庄严。 在场诸人除去奥平贞庆这位有半个文化人之称的监物外,包括菅沼定村、铃木重澄外都是不知此歌的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是在讲富士山,但因此诗吟咏起来语调杂合,抑扬顿挫,证空和尚常行乡里与信众,百姓往往也是听不懂什么禅机佛理,不管是那宗的门徒,多数都是只会跟着念上两句‘南无阿弥陀佛’。 讲师能否招揽到门徒参信,多数还是要看自家的声音是否清朗,听起来更有感染力,证空和尚不但声音清朗,还颇擅音律,吟诵起来这首和歌,却甚是好听,在座诸人或是半眯起眼,晃着脑袋,或是用手打着节拍,听得津津有味。 席上诸人正听得陶醉,渐渐安静了下来,都把目光转向证空和尚,想听他继续往下唱。 得了诸人的齐齐关注,证空和尚亦是自矜才学,连忙抖擞精神、振作劲头,不再呆立着仅仅清唱,改为载歌载舞,举杯旋舞之同时接着往下唱道“行出田儿浦,银光泻碧空。富士高岭山,瑞雪正蒙蒙······” “银光泻碧空”,明亮之意也。“瑞雪正蒙蒙”,富士山巅长年不化的积雪明亮通明。 他刚唱到这句,席末蓦然起了一阵骚乱,有人惊叫道“町内里起火了么?往外看,怎么好大的一片红光!” 证空和尚正唱得起劲,虽然闻声转头向外看去,见得町内火光冲天之景,不由为之一怔,长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还未等诸人反应过来,猛然一声巨响,前院的大门被人直直撞开,两个持枪、挺刀的武士冲入院中。 当先那名披挂腹甲的武士使得的是两柄短鑓,不等门后的几个守夜的郎党反应过来,左手挺枪疾刺,正中一人胸口,当场将之挑翻一边,随即右臂挥转短鑓横扫,把余下几人逼得连连后退。 另外一人粗壮浪人,头勒白巾,双手紧握着四尺半长的野太刀,三步并作两步,冲进门口值守的贺茂众郎党之间,见人便挥刀猛砍,一名被山田丰五郎手中双枪逼得连连后提的武士,还未站稳脚跟便感受到一股劲风扑面而来,随即整个人都被连腰斜斩成两段。 一声惨叫中,菅沼定村蓦然惊醒,他案桌而起,铃木重澄也紧跟着踉跄起身,一个没站稳,摔下了手中的酒盏,嘡啷一声脆响。 。 无弹窗 ------------ 第八十章奉檄追捕逆乱贼 奥平贞庆最先反应过来,大叫一声不好,方才便是属他饮酒最少,这会儿受此惊吓,顿时其浑身打了一个机灵,酒立刻醒了大半。 惊逢变故的众人,此刻方才如梦初醒。 菅沼定村等人所在的是宅中正堂,正对着宅门,相距约不过百余步,抬眼正看见右手提持戒刀,左手纂着一个血淋淋人头的僧衣禅师,正向着自己嘿然冷笑。 事起仓促,堂上诸人泰半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有酒醉之人还未清醒过来,出声询问。 “发生了何事?” “这是在做甚么?” “果然尔等勾结那恶代官,图谋暗害我等!” 菅沼定村目眦欲裂,在联想到方才铃木重澄摔杯为号,头一个想到的是“铃木重澄果然被骏府调略”! 以为小野忠明等人是他召来暗杀自己的,不由得勃然大怒,将面前的桌案当场掀翻,菜肴、酒水、撒了堂前满地都是,怒喝叱咤“铃木四郎我待你不薄,何故背反!” 铃木重澄亦是错愕莫名,好在奥平贞庆反应不慢,他虽然没搞清楚这些前来暗杀之人,究竟是如何进入宅邸的,但他相信此事跟铃木重澄绝没有任何关系。 此刻在行内斗,恐怕在场众人谁也不能活着离开此地。 这位监物大呼一声,从席上跳起,反手抽刀出鞘,叫道“还不举兵应敌,莫非在此束手等死不成!” 在他的提醒下,席上有几人回过神来,或拔刀在手,或抄起案几,欲向前阻拦。 堂外院中不止门后那几个看守门户的郎党,回廊上、院下俱有部众聚集,此时纷纷向那两名武士拥去。 杀入院中的持刀浪人奔行如飞,眼看就要冲到堂外,七八个原本戍卫在回廊上的部众簇拥至前,拦住了他的前路。这名浪人嗔目大喝“上州武藏七党末裔长冈右卫门参上!受死者来!” 喝声宛如霹雳,震动屋瓦。这一声大喝未落,原本堂下伪装成猿乐艺人、虚无道者的忍者、恶党,见左右披挂甲士尽退,也趁机暴起发难。 原本装扮成虚无僧奏乐,以供诸人娱乐的神田耕四郎,伸手扯来下碍事的天盖,跃步登堂入室,在一众惊呼中,将手中的尺八长笛,猛地插入临近自己最近的一人眼中。 那人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翻滚堂上,捂住受伤的左眼不断哀嚎。 余下的那十几名同党,也纷纷抽出袖中暗藏的忍刀、怀剑,杀气腾腾的随后登堂,向着仓促应敌的贺茂众武士,痛下杀手。 小野忠明旁若无人的行步院中,身后四五十名部众在几名披甲的武士的带领下,从门外蜂拥而入,各持刀兵,如狼似虎。 小野忠明甩手一挥,将今夜负责门口守备的镰左卫门的人头,狠狠的抛入堂内,这数十名部众如得军令,立刻向前奔杀,去支援长冈右卫门、山田丰五郎、神田耕四郎等人。 而后略带讥讽的声音,响起来院内诸人的耳畔“检非违使厅绥兵奉檄而至,捕拿勾结尾张织田的菅沼定村,及其贺茂众在内的一干同党!判官令胆敢反抗拘捕者,杀无赦!” 与此同时,长冈右卫门、山田丰五郎二人并力杀到。 这两人俱是猛将,当初跟随岛崎景信於千国寺城头跳荡,便屡屡杀败今川军的围攻,勇力虽不见能够力当千骑,却也非贺茂众内的寻常部众能挡。 有他二人带头,杀入宅院内的今川军势不可挡、所向披靡,试图拦截他们的郎党尽被斩杀当场,根本没有要留活口的意思。 奥平贞庆见势不妙,忙命堂上三人随侍的亲信上前阻拦,自己却是拉着想要仗刀上前厮杀的菅沼定村和至今还处于失神状态下铃木重澄,拔腿便要跑,奔向大堂的侧门,在四五名同样仓皇的同党的陪同下,去往后院避难。 却还没入后院的门,远远就看到后院里火光冲天,听到杀声四起,闻得喊杀声中有好些人齐声叫道“骏府大军以至,竟然还敢负隅顽抗,降者免死!” 一色贞秀领着十几名披挂具足的三方众武士,早就在此等候多时了,也幸亏他们来得够快,好不容易赶在围攻前倒得嵩山宿,在趁夜袭杀东门守兵的用心棒协助下,无声无息的混入町宿内。 方才那场大火,便是他领人在町中放的,而后便趁乱带人翻入后院,准备里应外合,却不想正好遇见菅沼定村三人。 菅沼定村怒发冲冠,一双重瞳中更是殷赤如血,看上去极是渗人,他再莽撞也猜出来,自家是中了高师盛的算计,这些部众必然是对方派来暗杀的,前后皆有埋伏,显然这是一定要置自己於死地。 这会儿生死悬於一线,反倒是激起了他的凶性,足不停步,径奔冲至拦路的三方众武士面前,一刀便刺死了名来不及防备的年轻武士,扯住对方的尸体为楯,又是挥刀连杀两人。 醒过神来的铃木重澄怕他有失,同样带人上前,并肩相助。 奥平贞庆张皇顾盼,见得事不可违,却是不进反退,趁着一片混乱无人顾及自家的时候,直接闪身躲进后院墙角一间隐蔽的柴房中,伸手推开影壁墙,躲藏了进去,顺着暗道往宅外逃亡。 这座宅院本非是他所有,而是原本善秀寺内一位跟他交好的坊官所有,不过对方死在了去年的兵乱中,故而清楚宅内藏有搦门暗道,他本来便是想带着菅沼定村、铃木重澄二人由此处逃走,去町外兵营内重整旗鼓,然后再领兵入町平乱。 去不想正好撞见了一色贞秀等人,两边立刻杀作一团,他却也是顾不上许多,只能先顾全己身为上。 菅沼定村身边只有四五名武士跟从着他,这会儿不知整座铃木宅邸中杀进来多少高师盛派来的部众,他虽然自信能够将对面对面这十几人尽数斩杀,但因不知后院内到底又多少敌军,略占上风,将一色贞秀等人逼退以后,便掉头打算回前院去。 。 无弹窗 ------------ 第八十一章三河项公意气尽 好歹前院还有贺茂众的不少同党,几十人合力,没准儿能杀出一条血路,即便杀不出血路,只要能坚持一阵,等得町宿外并营中的援军赶到,便可脱离危险了。 便在此时,他听见后院里一色贞秀带人高声大叫:“菅沼定村已然伏法!尔等还不早降,更待何时?” 菅沼定村不知道是谁想的办法,指示这些部众齐声喝叫,散布谣言的,可却不耽误他闻之亦是一阵气短。 他恨恨地骂道:“恶代官狡诈,他配下的这小人,不想也这般狡诈!”却是忘了那日当堂怒斥小野忠明是个奸诈小人时的说辞。 别说菅沼定村是带过兵、打过仗的武将,便是他没有带过兵、打过仗,也知道这几声大叫是为了瓦解宅中贺茂众的斗志。 他有心澄清,可身边的人太少,而此时前院也好、后宅也罢,俱皆杀声大作,也不知有多少人杀了进来。 连带着,宅外的县城远近也传来了不间断地喊杀、鼓噪之声,不知是谁从哪儿寻来了法螺号,杀声、鼓噪声中并夹杂着法螺之声,把嵩山宿内的町街扰得一团乱糟糟,在这么个情况下,恐怕他和他身边的这十来个同党,就算喊破嗓子也没人会听到。 “快随我来,先去前院,守住大堂,町宿场外兵营内的援军稍后便至!”菅沼定村大声呼喊,安抚身边慌乱的同党,而后带着这七八人径步在回廊道上奔行,待绕过中庭,返回到堂侧门时,却发现堂中已经没有几个活人了。 堂中案几狼藉,血污满地,地上横七竖八地倒卧了十几人,泰半已然身死,余下的也皆负重创。 他大吃一惊,实未料到,那几个自名长冈右卫门的浪人,所领的部众竟有如此的武勇,不过数刻钟就全歼了前院的贺茂众,并把堂上诸人杀了个尸横遍地。 他们这剩余的几人,莫说没有披甲持兵,便是身上衣裳也都未穿戴齐整,看着围拢上来几十名检非违使绥兵,转身又想往后院逃去,却为时已晚。 一色贞秀等人已然带人,横阻於后宅门户,因知晓不是菅沼定存的对手,所以拆下扇门为楯,缩身在门板之后持枪刺杀,顿时又有两三人被当场格杀,其余人也多是负伤倒地被擒拿。 唯有菅沼定村一人,即便浑身浴血,还不肯放弃抵抗,闪身避过对面刺来的长枪,同臂膀紧紧夹在肋下,手中的太刀狠劈而下,正中一名三方众武士的面目,因为勇力过猛,竟然使得整个刀身都深深的嵌了进去。 见到又有亲族丧命,一色贞秀不敢再迟疑,拔刀在手,隔着纸扇门猛刺,也顾不得想要活捉对方的念头。 菅沼定村反应极快,直接将手中太刀松开,连退了三四步,才堪堪将刺来刀锋避过,侧身抬脚猛踢,一名飞身扑来的虚无僧直接被踹了正中,还没倒地就又这位鬼志摩一把抓在手中,当作人楯,顶在前头就想要往外冲去。 神田耕四郎等忍者见状,忙高声指挥,让人闪开一旁,便在这时,陡然闻得风声,诸人扭脸一看,却是这些忍者不知何处也收起了兵器,取了套索出来,从后方、左右两侧,正对着菅沼定村的脖子,飞空抛掷过去。 飞索套环,亦是忍者所用的忍具之一,这些忍者近身搏杀没有什么好武艺,但论及这些见不得人的阴损手段,却是极为擅长。 菅沼定村将手中那人顶在前头,看不清附近的情况,却是未能及时察觉,没法把套索避开,躲避不及,正好被飞索自后方套中。若非是为了抓他的活口,好将之献给高师盛邀功请赏,早就列起枪衾或是乱箭将对方射死,哪里还能留他逞凶到现在。 眼见菅沼定村被套中,一色贞秀、长冈右卫门等人大喜过望,正待让人将之拖到捆住,却听得菅沼定村大呼一声,将手中那人直接抛了出去,砸倒了好几个轻敌冒进的部众, 另一手反手抓住了套索的绳子,神田耕四郎几人手拽长绳,合力转走,想把他拉倒,却只觉手中一沉,非但没有把菅沼定村拉倒,反而被险些被对方拽着向前扑去。 忍者所用的飞索环扣都是特制的,本来是用作攀援城头、坠身下山所用,故而极为结实耐用,且因特殊的打结手法,越是用力,整个索套就会越收越紧,仅靠蛮力是根本挣脱不开。 菅沼定村因脖颈处的绳索不断锁紧,呼喘气息不畅,整张脸面都被憋得通红,双眼更是血灌瞳仁,一片赤红之色,看去很是可怕,张口想要大骂,却只能发出嘶嘶的吼声,脚步不断摇晃,全然不似原先的勇猛之态,浑身上下尽是破绽。 诸人不敢迟疑,连忙一拥而上,将这个气短力虚的武将直扑倒在地,按住对方的手脚,就着那几条绳索,把这名贺茂众的総领牢牢捆住后,才敢松开他脖子上的索套。 高师盛勒马嵩山宿外,看着町内燃起的熊熊大火,初夏的微风卷起的烟尘从东而来,热浪直直扑向诸人的脸面而来,吹拂着‘南无上下全性诹访大明神旗’烈烈卷动。 从入夜出城到现在,高师盛带着二百军势马不停蹄地赶赴善秀寺。其间连休息都未曾休息过一次,按说他应该乏累才对,可真个抵达嵩山宿外后,却是格外的精神抖擞。 由大井盛朝带着旗本队随侍左右,以为护卫,立马高皋之上,放眼观望远处的战局。 嵩山宿外兵营内,贺茂众的军势乱成一团,虽说神田耕四郎等浪人,之事向铃木重定的部众散布将反的谣言,但菅沼定村带来的野田众,亦不是耳聋失聪之人,难免也会听到这些个流言蜚语。 留在铃木营内的野田众,心中本就因为谣言而揣揣不安,再加上自己这方人数较少,故而整晚未敢安歇,全都打起精神熬夜,也是他们第一个在营内发现町内起火,顿时见疑铃木重澄反乱。 ------------ 第八十二章悔恨不停忠良言 贺茂众的诸多縂领非是部伍出身,不过三河郡乡里的土豪而已,少知兵法,不仅自身颇为放纵,不懂得为将之术,便是下面郎党的军纪更是不严。 菅沼定村率众杂町内聚饮,兵营内的这二百来名足轻亦是在营内喧闹到半夜方才歇息,且因横行八名南郡多时,根本无人敢来与他们为难,本该彻夜值宿的巡兵,到一更天时,也都自回长屋内安歇去了。 营内负责留守的武士,正是那日在堂上反对菅沼定村派人暗杀高师盛的穗井田定国。 他比营内其余人等要强上许多,因担忧所有総领全都入町宴饮,两边配下的部众会因流言而引发营啸,故而主动请命留在兵营内坐镇,以安众心。 当乱起之时,他正尚未解甲,仍在长屋内秉烛夜读,惊闻营中喧闹声起,隐约还闻得法螺号的声响,这明显是招聚兵马的讯信。 但也未曾往别处想,只当是町宿内菅沼定存诸人喝得起性,有人在吹奏法螺号助兴,但喧哗声逐渐由远到近,一直蔓延到了兵营内。 穗井田定国自知贺茂众内的军纪不好,但夜半还敢这般吵闹,初时还以为是两边的部众,因为些许小事儿争吵,着实让他大为恼怒,当即叫醒长屋内已经睡下的几名郎党,命令道:“你们四人拿上叉棍,去看一看是怎么回事!如果还有人敢吵闹,便与我责打。” 这四名郎党方睡下不久,突然被叫醒这会儿正昏昏沉沉的,胡乱应了一声便披衣出门,赶着跑去喧哗声处。 穗井田定国苦口婆心地对长屋内一并睡醒的郎党、亲信们说道:“方今吾等既投了织田上总介,便与以前大不相同了。过往我等只是在郡乡内横行的寻常国人众,自然可以随性而为,从兹以后,你我便是上总介暗藏在三河国内的军势,骏府派来的那名恶代官,在信州时如何残虐国人、寺社你等又不是没有听闻过,稍有不慎,我贺茂众与尾张内通之事一旦被其知晓,引得骏府大军再来弹压,到时候恐怕党众内上千之众,尽数都要死无於类了!” “我正是担忧会有变故,才自请留在营内值守,你等却埋怨不得入町宿内宴饮,志摩守赐下酒肉、菜肴,你等又在营内喝得酩酊大醉,这会儿都到得了深更半夜,居然还有人未睡下,借着酒劲撒疯,也便是七郎、八郎两个去了尾张国为质,无人能够约束的住你们,难道我便行不得军法了么?” 七郎、八郎分别是菅沼定村的三弟、四弟,分别担任贺茂众内的大横目与介错人,主管行使军法。 穗井田定国的郎党、亲信们多数都不以为然,有的还暗自腹诽自家総领半夜多事,但没有人不识趣地顶撞他,都连声应诺。 见到长屋内的众人全都敷衍虚应,穗井田又说道:“你等不要以为我太苛刻,去年国代朝比奈兵库配下的那两千远江国旗本队,里面随便一组足轻都要比咱们这些部伍强之万倍!也只有这样的,才称得上是精兵啊,志摩守若能将贺茂众演练的有远江国旗本队一半的模样,这别说这区区郡南十乡之地,便是郡北诸乡,甚至是渥美郡和宝饭郡,也未必不能全部夺占下来。” 穗井田定国在去年险些丧命在骏府旗本队的手中,所以对其的训练有素,精良能战是非常羡慕。 他正教训郎党、亲信间,适才奉他命令去镇压喧闹的那四名郎党中的一人,连滚带爬地奔了回来,一边跑,一边惊惶地叫道:“総领!総领!大事不好,大事不好啊。” 穗井田定国看他这般模样,心中不由咯噔一声,面上却还是保持镇定,连忙起身过去扶住那人问道:“出了什么事了?跟你一同去的另外三人呢?你又怎会是这幅样子!到底出了何事?致使如此惊乱。” 这个郎党惊魂不定,今天本就有些偏冷,再加上入夜后又起了凉风,但他还是出了一头的汗,也不知是跑太快跑出来的,还是惊吓出来的,顾不上擦汗,他只把迷住眼的那点汗擦了一擦,颤声说道:“有军势正在围攻嵩山宿,现在已经起了大火!” “……,甚么?”穗井田定国慌忙令人出门,站在长屋外的阶梯上观望,果然见得嵩山宿内火光冲天,连忙让人将兵营内倒头大睡的诸位武士唤起,带了过来。 “那远处的喧哗声不是起咱们兵营内的,而是来自嵩山宿内响起的。小人顺着喧哗跑到辕门口,往嵩山宿那边一看,町宿内现在已经乱成了一团,不知道有多少军势正在围攻。” “……,哪里来的?” “那些军势本阵处,立有一个面幡旗,上面写着‘南无诹访大明神’。” “这是何人?”穗井田定国问及左右诸人。 东三河国内,未曾听闻有哪家豪族用诹访神旗为马印,附近郎党亦是无人知晓。 一个聪明些的猜测答道:“既是诹访神旗,那会不是是诹访氏的人?”但话说完后,便觉得自家简直是在胡言乱语,诹访郡离得三河间隔两郡,何止百里。 有性急的叫道:“难怪奥平贞庆设宴款待,说不得便是他兵营内的军势从西门杀进町宿,闹了半天他才是叛逆,総领等当即刻驰志摩守!我愿为先手役,带人杀进嵩山宿内,为志摩守解困!”说话这人是铃木众内的一名武士。 又有一人叫道,“奥平贞庆不可信,铃木重澄恐怕也有问题,也不可不防,万一他们都是同伙合谋,说不得连咱们也要被困。” 穗井田定国强自镇定,说道:“铃木众至今未曾反乱,对你我下手显然亦是不知情的,切勿内乱。” 安抚过后,他看向请战的那人说道:“我知你素来勇猛,是铃木四郎配下的一员悍将,你即刻领人先行出营,查探动静,我待召集完兵营内的其余人手后,马上便赶奔过去。。” 这人应诺退下,拉上屋内的两三人出门。 穗井田定国将营内诸人全都叫醒过后,已经过去三刻钟的功夫,而后慌忙出营,他还没有来得及发令出阵,原本埋伏在营门外许久的伏兵,确是等得早就不耐烦了,一见到正主终于是出来了,直接闪身杀出。 “列队迎敌······。”井穗田定国顿时骇然,话没说完,已经快步逼近在辕门两侧的弓箭手,立刻挽弓密集攒射,猝不及防之下,距离门外的十几名贺茂众足轻,顿时被这三十几支乱箭,当场射杀倒地。 熊熊大火将嵩山宿方向的半边天夜都映照的通红,借着火光隐约可见百十名打着‘寄悬轮纹’靠旗的检非违使厅绥兵,已经闯入了营中大肆砍杀着慌乱的敌兵。 不远处,调动起来的使幡,也率先奔驰接近,岛崎景信一马当先,这二十三名骑关东精骑犹如一阵山风似掠过,将那些还在痛苦挣扎的伤兵,当场纵马踏死,而后狠狠的冲进营门口密集的人群内,连杀带撞。 五月的天光亮得已经很早了,到了卯时不久,东方就渐显鱼肚白,夜色渐褪。 领兵望看战局的高师盛遥观,先是看见岛崎景信等使幡骑突入敌阵,继而营中升腾起道道黑烟,井穗田定国为首的一众敌兵散逃奔溃,被披甲执锐的绥兵陆续擒杀殆尽,倒是奥平贞庆兵营和善秀寺内的郎党和僧兵虽然被惊动了,但却是未敢派兵出营对阵。 奥平贞庆趁着一片混乱,侥幸逃出町宿回到兵营后,便弃营而走,想逃入善秀寺内,跟僧兵合力一处死守,但没被寺内僧众接纳,在想回兵营,却发现已经被长谷川隼人趁机占住,百十人最后只得缴械请降。 等部众完全控制住嵩山宿以后,高师盛方才在三十几名旗本的簇拥下入内,即传令让人立刻巡视町街,抓捕昨夜趁机作乱,骚扰良善民家的恶党,至于火灾倒是不用去刻意安排人手扑灭了,因为遭遇火灾的地方,基本被烧成了一片白地。 来到铃木宅邸的堂上,尸首和乱糟糟的席面却是没有来得及收拾干净,大井盛朝正欲喊人过来清理,高师盛摆了摆手,将之拦了下来。 插播一个app:完美复刻追书神器旧版本可换源的APP--。 随意在主位处,寻了个尚算干净的地方,支起来胡床来坐,十几名武士按刀持枪,侍从两侧。 长谷川隼人、长冈右卫门、山田丰五郎、神田耕四郎等人也陆续重回堂上交令,汇报战况,高师盛虽未直言下令杀俘,但诸人都得了小野忠明的暗示,贺茂众内的恶党还好上许多,比如奥平贞庆等人走投无路而降服的,都保住了一条性命。 但铃木重澄家中和营内的部众,基本都被杀戮殆尽,尤其是武士国人,更是悉数被砍了脑袋,依次传递上堂验首,诸人免得又要夸耀一番武功,互相攀比。 高师盛对此只是一笑至之,任由他们互相吵嚷嬉闹,他虽然同样看重法度,却不似国司元纲那样刻板,一想到家中派给自己的家老,他便觉得很是难办,此回是瞒着对方下手,对方必然要将全部经过汇报给饮马城的翁祖。 诸人还未争功夸耀完毕,便见得岛崎景信从堂外姗姗来迟,激战多时,又是杀敌,又是放火,这位上野奉先的脸与衣甲上满是血污和黑渍,手上且还提了一连串鲜血淋漓的首级,按理说本该杀气腾腾,但看到他一手一串人头的模样,反倒让诸人觉得甚是好笑。 岛崎景信登上堂来,把手上提着的首级往地上一扔,俯身下拜,然后指着其中一这个死不瞑目的首级说道:“将军,此为营内守将井穗田定国之首级,八郎因追杀此故而来迟了,还望判官勿怪。。” 也难怪此头至死含怨,原来是井穗田定国之头,他曾於堂上出言劝解菅沼定村,不要贸然派人刺杀高师盛,却不想一转眼便就命丧黄泉,落了个尸首不全的下场,却又怎能甘心。 不过他早在使幡骑突阵的第一合,就被岛崎景信当场持枪当场刺死,而非是潜逃出营,岛崎景信来得晚自然是在贪墨铃木兵营内的财物,诸人看破不说破。 区区一个无名之辈的首级,不值得高师盛侧目,营内些许浮财,稍后自会派小野忠明前去清查,大半总归会从部众手中追缴回来。 高师盛瞧了眼,略略点了下头,奇怪问道:“内藤光秀那斯去了何处?怎么到现在还不见他回来?” 小野忠明起身应道:“入夜前,贫僧排派他去追杀云法寺的坊官铃木重定了,只是不知遇上了什么变故,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不需要再多言语,高师盛随即明白,说道:“禅师当真是慧能,总是能出人意料,想来此法是为了逼迫善秀寺证莲从属本家。” 小野忠明笑而不语,算是就此默认了。 高师盛说道:“将此番擒获私通尾张织田氏的一干乱党,且提押上来。” 菅沼定村虽然雄健,却被绳索捆作一团,让人直推了上来,按住肩头行至主座面前,高师盛不认得对方,故而转首问道:“此人便是菅沼定村么?” 小野忠明手捻佛珠,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朗声笑道:“志摩守月於不见,倒是叫贫僧好生想念,没奈何,只得做个不请自来的恶客,还望菅沼総领勿怪。” 菅沼定村昂首怒视,见长谷川隼人、岛崎景信、长冈右卫门、山田丰五郎、神田耕四郎皆立堂上,悔恨骂道:“可恨当日未从平岩之请,当堂便斩下你这妖僧的秃头,才有今日之难!” 平岩便是那天在堂上,劝他区小野忠明人头的武士,这话说得岛崎景信连连点头,暗骂对方当真蠢货,竟然上了这个秃贼和尚的当,活该今天来挨这么一刀。 小野忠明却是再不屑与之搭话,打了个稽首后,便就不在言语。 高师盛伸手止住想要拔刀上前的长冈右卫门,不紧不慢地答道:“本判官倒是要多谢志摩守宽宏大量了,不过志摩守和野田家一门的生死,自有骏府的法度来问罪,确非我能够妄加揣测的了。” 菅沼定村闻言默然,心知内通织田之事绝计再也无法善了,转眼看向被镰左卫门那颗被枭首后,被扔在堂内的人头悔恨莫名:“悔不听左卫门你的忠言,不仅使我受缚就擒,更连累你昨夜命丧黄泉。” 只可惜事已至此,徒呼奈何,既然确认此人便是罪魁祸首,便让人将之重现押下去严加看管,等回头递解骏府问罪受审,至于是被勒令切腹,还是当众明正典刑,他却是没兴趣再去关心。 须臾,一色贞秀拖拽铃木重澄、奥平贞庆而至,先将内通织田家的铃木重澄拖至堂上堂上,高师盛开口问道:“铃木家本为骏府忠臣,奈何投贼为寇?” 铃木重澄无言以对,不过便是他就算跪地求饶,高师盛也不会留他性命,一摆手言道:“岂能再留你这等不忠不孝之人,继续妄食骏府俸禄?拖下去切腹后,晒首示众。” ------------ 第八十三章心念感怀大仁义 在廊下的奥平贞庆不免浑身颤抖,想要开口求饶,却又耻於当众如此,况且昨夜他弃众人独走,已然是极为惭愧。 铃木重澄被人直接压下堂去,不一会儿便看见那颗死不瞑目的人头,被人装在木盘上以供传看。 奥平贞庆心中更是惶恐,直到真个被拖上堂去后,原先那些气节道义在也坚守不住,路过小野忠明席侧时,忍不住苦苦哀求道:“禅师今为坐上贵客,在下为待罪之囚,还望看在昔日情面,能发一言而为我求得宽免···必不敢望禅师的大恩大德···” 奥平贞庆话还未说完,就被两名武士拽着臂膀,拖至主位前待罪,高师盛听见他竟然当众求饶,不禁勃然大怒,霍然起身,伸手戟指呵斥道:“无胆之贼,当真让人贻笑大方!死则死耳,何有惧之!你若是慷慨切腹,从容赴死,本判官说不得还要高看上你一眼!先弃総领独走,是为不忠;复引部众乞降,是为不义;现又当众乞降当真毫无武士气节可言······” 一番言论痛骂下来,岛崎景信觉得着实有些不自在,总觉得堂上诸人看向自己的目光中带有歧视之意,尤其是看到自家对面的长谷川隼人捧腹大笑的模样,亦是被气得浑身发抖,却也只能在心底用自欺欺人之言来安慰自己:“我这是弃暗投明,杀贼反正,岂能与堂上那人形同?” 高师盛如此大怒,并非但纯是因武士气节,而是不愿意让这等忘恩负义之人,却能苟活的行径,来败坏自己部众内的风气。 说罢便拔刀在手,转身下榻,竟然想要亲自来杀奥平贞庆,吓得对方面无人色,当即便想起身欲逃,却被身边的两名押解他入堂的武士死死按住。 这时小野忠明却突然起身,迈步上前挡在了奥平贞庆的面前,将勃然大怒的高师盛拦了下来,说道:“判官且莫动手!” 诸人本道能看见一出血溅当场的好戏,却不想被小野忠明给搅了局,长谷川隼人更是探头问道:“墨丸,你这是作甚?何以不让判官杀了这等小人。” 墨丸,即是小野忠明的幼名,高师盛配下知道这个幼名的人着实不多,以此来称呼的更是只有长谷川隼人一个。 广个告,我最近在用的app,安卓苹果手机都支持! 小野忠明倒是也不恼怒,只是实在懒得搭理对方,打了个稽首后才说道:“贫僧常闻以仁德而治郡乡者,能容人之罪;行忠义而得士心者,不厌人之恶。奥平监物并非是勾结织田家的凶魁恶首,且又主动率众来降,未敢举兵顽抗捕拿。” “虽说现在菅沼定村束手,但现下八名郡南十乡未定,仍有贺茂众内的诸多恶党流窜,野田城还没复克,何不如给奥平监物一个同岛崎播磨守那般悔过自新的机会,好来将功赎罪?” 本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等着看小野忠明被大怒的高师盛惩处的岛崎景信这会儿却是在也坐不住了,心中更是放声痛骂,怎么何事都要拿自己出来说项。 小野忠明方才所得那番明褒暗讽的话语,可比长谷川隼人光明正大的嘲笑更让他难堪,原本堂上诸人还只是暗自窃笑,这会儿却是再也忍耐不得,直接哄堂大笑。 闹得岛崎景信好一阵灰头土脸,但既然提及到了自家那段难言旧事,却也不得不离席,拜倒在地,复又大表忠心,道:“昔得蒙判官不弃,能够收留八郎於穷途之中,八郎心中时时刻刻,无不在感念判官的大仁大义!” 堂上诸人尽皆嘿然,高师盛听闻后亦不禁莞尔,将太刀掷回鞘中,改颜笑道:“禅师所言我岂能不知?方才不过与监物相戏罢了,播磨守也请起来罢,你我二人乃是意气相投,信浓旧事以为过往,何必还总是挂怀?” 乃亲自上前,将岛崎景信扶起来后,又为奥平贞庆解开绑缚的绳索,命人将他延庆席上落座,突然死里逃生,反倒让对方有些不知所措。 高师盛饶恕奥平贞庆一命,除了是为了宽慰岛崎景信,更重要的事听出了小野忠明的劝说。 现下贺茂众尚未全定,内藤光秀又至今未归,万一追杀不成,失手落败,反为日莲宗的门徒所获,难免不会另树强敌,此时正该借助宽免奥平贞庆一事,来招降纳叛。 不仅是需要对方安抚那百十名降兵,更重要的是留着对方让八名郡内的豪族痛恨。 此人活着,世人论及此事时,便多只会道奥平贞庆背义求生,而非高师盛这个恶代官无故攻杀豪族,况且留着此人当做出首告发的事主,骏府方面也更容易遮掩。 验首过后罢了,便命人将整个大堂打扫干净,顺便召开一次简单的评定会。 小野忠明最先问道:“正如贫僧先前所言,菅沼定村虽然被擒,但贺茂众毕竟多数党羽尚在,虽然其势不足为惧,但却不可放任不管,斩草尚需除根,何况是一群山伏、水贼组成的恶党。 “禅师打算如何?”诸人中不免有人开口问道。 “贺茂众虽破,然仍有西乡、铃木等各家豪族尚在乡里画地自守,可惜菅沼定村不愿归降,否则便能在其背后操纵,尽吞郡南之地。”一色贞秀摇头道,高师盛来之前,他们已经尝试劝说其归降,但都未成功。 当然此话,也只是说说罢了。好不容易才将菅沼定村擒获,又岂会放虎归山,奥平贞庆不过一个寻常総领,掀不起多大的风浪,但菅沼定村可就不同了,若是回到野田城内聚众反乱,那可就是另一番的光景了。 小野忠明亦道:“菅沼定村被擒、铃木重澄授首、奥平贞庆归降,消息传扬出去后,剩余贺茂众不然人心惶惶,贫僧不才,愿领奥平贞庆判官说降这些恶党弃暗投明,若其等不从,再派兵进剿亦是不迟。” 高师盛颔首说道:“好,此事就交禅师来办。” 对于贺茂众残党剿抚并用才是上策,顺带也可以此为借口,征发郡南豪族的军役。 ------------ 第八十四章郡南三乡最为重 大井盛朝开口进言道:“贺茂众半数恶党已经於昨夜或死或俘,可谓是元气大伤,不过菅沼定贵、今泉道善二人还分别野田、伊奈二城之内,不知该如何处置?若他两人闭城坚守,恐怕仅凭现在的这些军势,难以奈何的了对方。” 小野忠明闻后连连摇头,说道:“弥七郎此言大谬,菅沼定村这位‘鬼志摩’尚且束手待罪,何况是区区一个菅沼定贵?於我看来不过是冢中枯骨罢了,过往是野田家在贺茂众内一家独大,而今却是形势逆转,主弱客强,即便是不去管他,用不了几日,野田城中必然生乱,况且善秀寺如今在本家手中,便是想煽动一向一揆,也找寻不到大义。” 贺茂众内除去菅沼定村外还有五名総领,而今铃木重澄遭到处死,奥平贞庆请降,剩余三人中,今泉道善独领水贼驻守在宝饭郡的伊奈城,而岛田定俊、田峯定继两人则是去往尾张国作人质,野田城内现在只有菅沼定贵一人。 算下来贺茂众仍有五百之众,客人实际上留在野田城内的已经不足百人,据城自守尚且困难,何况是主动出击。 对於此言,高师盛表示赞同,贺茂众看似横行郡南,实际上只是一团散沙而已,没有善秀寺在后面声援,只要稍遇挫折便会分崩离析,仅凭菅沼定贵的威望,是万万不可能将於下诸人统合起来。 就算想是菅沼定贵想要举兵,也要担忧会危及菅沼定村的性命安慰而投鼠忌器,这也是为何高师盛特意叮嘱,务必要让人尽量将其活捉的重要原因。 “於今最重要的,以贫僧看来,似非是菅沼定贵等人为首的贺茂众,而是判官该怎么做,才能如何趁此机会把嵩山宿、玉川诸乡尽数掌控到手中,以来替骏府鲸吞郡南。” 即便高师盛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个人私利,但起码明面上还是打着为骏府讨伐乱贼的旗号。 现在正好借着剿灭菅沼定村、铃木重澄、奥平贞庆之威,先后把郡南豪族名下的军役众收入手中,以来扩充高师盛手中的兵力,为接下来讨伐野田城,甚至是逼迫郡北的长筱菅沼氏做好准备。 八名郡南十乡,多数豪族、村総都抵触大都偏向贺茂众,对高师盛不利。 现在菅沼定村被擒,善秀寺也落入到了掌控之中,并且用不了多久,由奥平贞庆出面调略,必然会有许多小豪族前来依附,这对高师盛来说是一个大好的机会。 如能抓住这个机会,把长部、玉川这些原本就同贺茂众为敌的乡里拉拢过来,收拢到配下效力,那么他就有了真正支配郡南的资本。 而放到具体该如何调略上来说,要想把西乡、长部、玉川等乡里的豪族、寺社分化拉拢过来,其实也并不难。 首先,这郡南在去年本就深受兵乱摧残,先是遭到一向一揆攻打,又被骏府派来的远江军势洗劫,年初又因贺茂众为兼并郡南而在各乡展开的私斗,早已经让寒庶百姓苦不堪言,根本无心再响应豪族的军役和一揆势。 其次,不但百姓穷困潦倒,各乡的豪族、寺社也受到了重大的打击,势力不如以前。 换而言之,去年持续不断的兵乱,帮高师盛在郡南对豪族来了一次彻底的大清洗,而今他击破贺茂众后,他配下的平山党立刻就成为郡南十乡中最大武士团,且他还是骏府的代官,自身便有节制郡乡的大义,正可趁此良机往郡南各乡派遣武士党众,将之纳入麾下。 当然,骏府是不可能在审断贺茂众过后,让这些乡里如此放任自流,很快就会派遣新的保司代官来管辖,可这些保司代官的任用上,仍有许多文章可做。 八名郡是高师盛替骏府夺下来的,即便不按照‘切取安堵’的旧例,将新得宛行中分出一部分加封给高师盛,这些保司代官起码也都得是远江高氏的族人和党徒,不然如来进行恩赏? ‘切取安堵’这个武家法度自镰仓开幕之初,便一直被明文列在诸家法度之中,只要骏府接到剿贼的捷报,以及贺茂众的诸多切实罪证,必然要认可高师盛为首的平山党,所立下这番功名。 那么在审讯菅沼定村等人后,继而议论出该如何恩赏,又该派遣谁去八名郡担任保司代官就得耽搁不少时间,等这些新任的保司代官赶过来,起码已经过去月於时间。 这段时间足够高师盛在南郡初步培植出来亲近自己的豪族势力,或者跟八名郡豪族勾结一处,反过来压制那些新来的代官,将他们慢慢收编进入会下效力。 “禅师所言甚是,我正有此意!”高师盛细细数道,“西乡、贺茂、玉川、嵩山、长部等十个乡里,除去日后要由直领的贺茂乡和豪族宗党势力最雄的西乡外,於下八乡之地,禅师以为该如何来分别治理?” 小野忠明说道:“此八乡之地,恐非现在的平山党所能尽数吞下的,更不可尽任私人。” 高师盛是外州人,不是八名郡豪族,甚至连三河国人都不是,远江国虽然同八名郡接壤,但两国内的豪族的风气截然不同。 如果真的将郡南八乡之地,全部都恩赏给自己的私人、也即配下的亲信家臣们,那么在州郡排外的风气影响下,肯定会激起八名郡国人的不满,所以除了几个重要的乡里、町宿可以交给亲信控制之外,余下的乡里还是得让豪族们自治,高师盛向其征收递进的投献和誓书后,对外也可以称呼自己为一方郡将了。 高师盛点头表示赞同,说道:“禅师此言正合玄法。然禅师以为,在此八乡之中,有哪几个县乡是不能放任豪族自为的?” “此八乡之中,贺茂、嵩山、长部三乡最重,绝不可假手外人,务必要派兵紧紧握在自家手中,至於其余各乡,可酌情允许郡南豪族享有‘不输不入’之权,以示判官绝非菅沼定村那等跋扈自雄之辈。” ------------ 第八十五章令召群豪参使厅 贺茂乡西临善秀寺,北接设乐原,野田城更是八名郡内有名的坚城。嵩山宿虽遭火灾,但毕竟示善秀寺的寺町,人口丰足,宿场更是繁华。 每年光接待来往的香客便不知凡几,瞻仰寺中大佛,自然也会有进献供奉,过往善秀寺内的僧官只征收段钱这一项,便足有三四百贯钱之数,算上其他各类杂税就更多了。 虽不见得比得上西三河号称‘岁入万贯劝进帐’的本证寺,但对於现在的高师盛来说,已经是一笔不小的岁入。 嵩山宿在手,则能大大缓解军资不足带来的困窘,还可以如贺茂众那般牢牢监视住善秀寺内僧众的动向。长部乡正好位处贺茂、嵩山宿之间,且此乡过去的旧主乃是樱井松平氏,扶持松平忠继还归旧领,说出去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且其人怯懦软弱,高师盛也容易在背后进行操纵,不虞其会有反乱之举,这三个乡在郡内的位置都很重要,不能落于三河豪族的手中。 高师盛以为然,问道:“如此,禅师又以为谁人可为此三乡的守备?” “嵩山宿临宝饭郡,临近多有寺社,乡人多为净土真宗门徒,务必选用亲信可靠之人任其町中奉行。野田城是贺茂众的本据,菅沼氏在乡中的朋党必然众多,待收取野田城后,当择一严猛尚威、明察内敏之人守备城防。长部乡处善秀寺与野田城之间,待松平玄蕃归家之后,可选一干练知兵之吏为其辅佐。” 高师盛点了点头,笑对一色贞秀说道:“源太,你智勇兼备,又长于地方上的政务,可愿为我担任嵩山宿内的町奉行?” 因为是以私人家臣的身份来监管嵩山宿,因而只说是担任町奉行,而非是骏府委任的役职。 一色贞秀闻言惊喜,虽说他早就知道跟着高师盛必然前途远大,却没想到才到得八名郡几个月,便就能够出任这么一个财权兼具的町奉行,且还有负责监察善秀寺的职责,俨然是乡中代官了,他忙离席下拜,说道:“必不敢负判官所托!” 高师盛笑着把他扶起,叫他坐回原位,说道:“善秀寺座主证莲,虽是庸碌无能之辈,至今仍旧忍气吞声,但寺中仍有诸多僧兵,不可就此小觑於他,更不能没有骁勇的武士来作为震慑,我意长冈右卫门领足轻五十人,再招募町中用心棒和浪人为助力,一同编为回见组,你以为如何?” 毕竟现在兵力有限,不可能派遣太多人手在嵩山宿这边,将町中的用心棒和浪人收编也算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悉从判官之令。”一色贞秀再次拜谢道。 至于长冈右卫门则是无有所谓的态度,他在哪里都是一样,於他看来嵩山宿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甚至从军纪方面来说,要比在中泉馆过得更舒坦一些,亦是起身大声应诺。 高师盛招手示意大井盛朝取出早就写好的委任文书送给二人。 此回提携一色贞秀,自然是怀有私心,毕竟嵩山宿如此重要的位置,放任别人来担任奉行高师盛终究是不放心,更主要的是手下可堪一用之人,且能够放心之人,却是不算多。 小野忠明算一个,但却要留在身边以供随时商议大事,北庄盛忠也算一个,可惜回返远江国的平山乡了,剩下的诸多人手里面,便就是只有一色贞秀最为合适,不过他的武艺着实不精,所以配给了剽悍善战的长冈右卫门当与力。 当然,如此做的安排当然也是为了分化配下各个武士团之间的隔阂,过往在中泉馆的这几个月内,虽然名义上诸人都同居馆城兵营之内,但相互之间并不算密切。 而今同在一处奉公,相处的久了以后,关系自然也就密切了,一色贞秀虽然有些智谋,但生性宽纵豁达;长冈右卫门贪财轻死,算不上个什么好人,心思却不像彰义队内的另外两人那般狡诈无信。 两人一同奉公,不会出现嫌隙仇怨,更不用担心长冈右卫门会跟善秀寺勾结一处为祸。 嵩山宿交由一色贞秀、长冈右卫门来负责监护和守备,负责长部乡之人,高师盛选择了秋鹿仲麻吕。 他笑对秋鹿仲麻吕说道:“仲麻吕,可愿为我守备长部乡?” 秋鹿仲麻吕显然是必一色贞秀更加惊讶,转头向四周张望了几下,确认没有听错,才忙出列说道:“判官想让我去监领长部乡么?” “长年斋适才说,当选一干练知兵之吏替我守备住长部乡这个要地,我想来想去,现在也只有是你最合适了。” 虽知高师盛这是虚赞之词,却丝毫无损秋鹿仲麻吕的欢喜之情,他连忙出席下拜,大声应诺:“仲麻吕悉从军令,必不敢负判官所托!” 方才他听到一色贞秀两次的回答,觉得很是恭顺,干脆便学着以同样的话来回答。 他是高师盛出阵信浓时的老部下了,合战也算勇敢,虽然现在升作骏府的兵曹,但实话实说过得当真很不如意,不然也不会被打发来八名郡这个随时都有可能再次爆发一向一揆的地方驻守。 高师盛到任之前,他名义上是中泉馆的守备武将,实际上则是要看中泉寺监院和矢田家的脸色过活,不然连兵粮都要被断掉,高师盛到任之后,虽然将中泉馆的权利夺回,却也跟他没有了任何关系,还是干着看门守户的活,哪里比得上去乡里作代官来的痛快? 因为他部下皆是远江国的旗本,书役、和军中的奉行都不缺,索性连与力都省了下来。 议定了两乡负责的守备人选,天色已天光大亮,纷乱一夜未眠,诸人却均不困倦,反倒是因为收取郡南,而变得精神振奋。 内藤光秀直到这个时候才终于是狼狈不堪回返嵩山宿,小野忠明嘱咐他的事情,显然是未能办好。 带去差不多快二十名恶党,算上他在内才剩下四个,连一掌之数都不够,可能是中了敌人的火箭,内藤光秀的须发眉毛被烧了个干净,浑身血迹斑斑,脸上净是灰污,遮掩不住触目皆是的豆大火燎水泡。 高师盛颇为错愕,连忙命人将他缠上堂来,被堂外两名旗本扶进堂上坐好,内藤光秀第一句说的话就是:“有没有吃食?” 不仅是高师盛觉得惊讶,便是堂上其余人等也都是觉得很是吃惊,先前诸人都闻得他带人去截杀云法寺的坊官铃木重定。 内藤光秀带得那些人手都是横行多年的恶党,诸人见他至今未回,虽然觉得有些奇怪,却也未曾想过会出什么变故。 “这是出了何事?” 忍着嘴上火泡疼,狼吞虎咽地吃着高师盛亲自送过来的兵粮丸,内藤光秀口齿不清,兀兀咽咽道:“我尾随铃木重定至西乡后,看四下再无外人,便领兵上前劫杀,谁知道跟僧兵打到一半的时候,正好撞见了前来接应的日莲宗门徒,对面的人数实在是太多,不得已只能领人先退。” 小野忠明听闻后也略觉有些尴尬,手捻着念珠一言不发,毕竟他先前还曾向高师盛信誓旦旦的保证,派去的人手必然会将铃木重定也一并刺杀,从而挑动起来日莲宗的门徒前去破袭善秀寺在郡内的其他分院。 眼下破落的善秀寺,自然是无力庇护那些院主的坊官,介时高师盛再以检非违使的名义出面调解,将寺家宛行也有限度的纳入掌控之中,从而向其征收‘段钱’以来食利自肥。 堂上诸人顿时表情不一,但却也都是一言不发,觉得事情说不得便要脱离出掌控之外,岛崎景信难得见到小野忠明出错,心底倒是觉得颇为快意,若非外人太多,说不得已经放声大笑出来。 高师盛倒是没有想要责备小野忠明、内藤光秀二人办事不利的意思,毕竟事发突然,天底下哪里有可能事事顺遂心意。 可还是关切的问了句:“可曾有所为对方查探到身份?”只要身份没有暴露,便一切都好说。 内藤光秀又接连饮了两盏旁人给他倒得清酒后,缓上来了气后,才答道:“对方应是未曾发觉,被击退后我便带着剩余之人且战且退,一路将他们引到了附近净土真宗的僧院,装作净土门徒大声呼救······” 说道这里,他指着自己的脸面说道:“这些烧伤便是日莲宗僧兵领人放火烧院时留下的,倒是未曾耽搁长年斋的嘱咐,只不过当时一起逃入僧院里的几名伤兵没能跟上,全都跟僧院的和尚们被一起烧死了。” 这话其实说得不对,那几名伤兵确实是被烧死的,不过却不是日莲宗门徒,而是他害怕那几人被俘虏后会说出实情,所以将重伤之人用刀全数杀死后,才在院中纵火,制造混乱后,趁乱翻墙逃走。 如此言说,只不过是顾忌堂下还有不少部众,传扬出去於不论是他自己,还是於高师盛的名声都不太好。 高师盛等人自然会意,於是也变没有在往深处继续追问,忙命人扶着内藤光秀这五个幸免于难之人,下去包扎休息。 “现下日莲、净土两家的宗论以起,诸位以为我该如何断处?” “此事於我看来,当先置身於宗论之外,正所谓当局者迷,待两家的僧院人心惶惶之后,在出面调解也是不迟,那时候也正好出面向其索要进献。”岛崎景信的提议不能算错,但却不慎何高师盛的心意。 他辛苦筹谋,才将盘踞在郡南的贺茂众击破,为得自然是接替其的位置来控制郡南,岂能容忍日莲宗在自己的势力范围肆意妄为,而且他还是净土真宗的门徒,不论心中到底是否虔信,但作为外州武士想在三河国顺利立足,就少不得以同宗门徒的身份,来拉近双方的关系。 高师盛大摇其头,说道:“播磨守此言随时正道,但现下却不可取。” “坐观既不可,退而求其次,那便派人前去制止。”秋鹿仲麻吕请命道:“仲麻吕愿带部众前去制止两家的宗论,逼迫云法寺退出郡南,使其不再煽动日莲一揆侵害寺社。” 派兵强行制止,固然是个不错的法子,却恐怕不会让日莲宗就这么心甘情愿的罢兵,净土真宗那边也未必愿意就此了事,此法不过缓一时之急,过不了几日两家回去重整旗鼓,真的将各自门徒信众全都召集起来,那时候便不是烧讨一家僧院,死伤几十人这么简单的事情了。 派兵破袭贺茂众,尚还能说是为防止其有所察觉后举兵作乱,就这么勉强遮掩过去,若是郡内再爆发一次数千人的宗论一揆,骏府必然要派人下来问责,高师盛说不得便要被免职去任,这不是他愿意看到的事情。 高师盛想了一想,便否决了秋鹿仲麻吕的这个提议,说道:“彼辈出身寺家僧众,在地方上横行多年,素来蔑视骏府的法度律令,若强行派兵弹压只会适得其反,就算一时退让,日后也早晚再成大祸。” “坐观、弹压均不可,再而退求其次,不妨将以商讨该如何将菅沼定村押送骏府为由,整备军势,再以检非使厅的判令相召郡南国人拜谒的名义,到时候由判官出面和谈。”小野忠明进言道,他心思倒是灵活,在听完内藤光秀所言,便就想到后续的补救方法。 高师盛哈哈笑道:“禅师所言,甚得我心!” 他也是如此所想,正好可以借助这次的机会让各家豪族知晓,现在郡南之地,已经是骏府的直领,日后一切行事都当按照骏府的法度为准。 “稍后押解菅沼定村等人回转中泉馆后,便传令全军整兵,并遣人去各乡传令,叫各家豪族、寺院、神社速速前往检非使厅参议,如有不到者,便一律按贺茂众残党论处!” 诸人起身应命称诺。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