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 楔子 ------------ 000楔子 永康二十年,夏。 盛夏的中午,骄阳似火。空中没有一丝风,更没有雨,唯有烈日当头,烤得地面滚烫滚烫,照得人头晕目眩。这种天气下,即使是守备森严的军营,也没有多少人在巡营,大多数士兵都躲在阴凉处休息乘凉。 然而有一少年,却跪于这炎炎烈日之下。不仅如此,沉重的刑枷扣在他瘦弱的肩上,束缚他的双手,压弯他的腰。身上衣服也早已被汗湿,湿漉漉的黏在背上,说不出的难受。额头豆大的汗珠争先恐后般一颗颗冒出,沿着脸颊滚落,滴入尘埃之中。 他跪在辕门已有两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那羸弱的身板哪能承受得住?只得身体前倾,用胳膊肘子撑着膝盖,维持着跪成一团的姿势。 也不知过了多久,膝盖跪在硬硬的地板上,已疼得麻木。他舔舔干裂的嘴唇,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挨着这难熬的时光。他很热、很累、很渴,但他无怨。这是他该受的罪,是他自找的。 错判形势,延误军机,致使我军战败。他的同袍、兄弟皆在此战中身亡,甚至连遗体都没找到。主帅安王异常震怒,罚他跪于辕门,枷项示众,等待最后的定罪。 ※※※※※ 一军师模样的文臣掀帘入帐,与安王见过礼后,犹豫着说道:“王爷,人又昏过去了,恐怕再跪下去,会出事。况且他的哥哥刚死,心痛未愈,您何苦折磨他?” 坐于主座上的人闻言起身,走到窗前望向远方,便看见少年昏倒在地的样子。他虽已昏迷,但由于木枷束缚,斜歪在地上,姿势显得十分不自然。 安王见状不禁恻然,沉默片刻,幽幽长叹一声,“本王也不想。可此事已惊动京中,引得父皇震怒,况且派遣的钦差马上就要到了,本王至少要做做样子。他虽吃点苦头,但保命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这罪太大了,像此等重罪,是要斩首的。王爷这般严厉惩罚,意在留他一命?” 安王点头,“本王指挥失误,调配不当,会自行向钦差请罪。至于他,按误军判。” 那人了然,这是要分担罪名。安王是皇亲国戚,自然不会重责。而此事主犯,也可轻判。只是,安王担下这罪名,今后恐怕再无力问鼎皇位了。 ※※※※※ 少年是被刑枷硌得疼醒的,当他迷迷糊糊的醒来时,太阳终于落山了。但这并不是件好事,因为沙漠这里气候变化极大,向来有着“早穿皮袄午穿纱”的说法。再过不了多久,被晒的炽热的沙石会迅速降温,寒气逼人。 少年已经熬过两个冷热交替的日子,对气温的感觉早已麻木,此刻跟木柱似地跪在原地。他不知还能撑多久,也不知这等折磨何时才能结束。然而他唯有坚持,唯有忍耐。 忽然响起纷杂的脚步声,少年恍恍惚惚看见一双双官靴停在眼前,看来宣判的时刻终于到来。 安王陪钦差一同走来,先前安王已经将战败情况及原由尽数告知,于是钦差直接过来宣判。见少年奄奄一息的跪在军营门口,也不再刁难。 “……观寇不审,探贼不详,到不言到,多则言少,少则言多,此谓误军,犯者斩之。念其曾立军功,判流放黔州。” 虽是流放至苦寒之地,但至少保住了性命。安王听完后,无话可说。 而少年目光空洞,面上无悲无喜,也不知听进去了没。当旁边的士兵从地上拽起他,拖着他向外挪时,少年依旧毫无反应,仿佛周遭一切都与其无关。 安王看他这样,不放心的唤了声,“安儿?” 少年终于有了反应,循着声音的方向缓慢的朝安王望去。仅一眼,随即被人押出军营,再也没有回头…… 而后是长达两年左右的流放生涯,直至天下换了主人。当少年再度入京,已是泰安二年…… ------------ 卷一 ------------ 001少年郎荣登天子堂,回故地看尽长安花 泰安二年,三月。朝廷开科取士,诸举人赴长安赶考。 薄雾弥漫中,一辆朴实的马车缓缓驶向长安。在离城门不远处时,一头戴方巾,身着青色儒服的男子掀开帘子从马车窗口望去。见城门高耸生硬,像张着血盆大口要吃人的黑影般,阴森恐怖;城墙四四方方,禁锢着这里的一切,憋得透不过气。 在男子眼中这样一个令人避之不及的地方,世人却对它趋之若鹜。他们追捧着,疯狂着,蜂拥而至,只为一朝平步入朝堂。殊不知,在这里正义与邪恶对峙,贪念与欲望共舞。而后在权力的中心渐渐迷失自己,最终不能长安。 如今,三年一度的春闱又开始了。这次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春闱,朝廷上下一片紧张忙乱。就连这长安城内,也是车水马龙,人流如梭。放眼望去,长安街上尽是青衫身影。 “哇,这就是长安啊。公子你看这好美好大,比秦淮好玩多了。”身旁的小厮阿瑞瞪直双眼望向车外的富丽堂皇的景象,已经是乐不思蜀了。 “阿瑞,长安,是一个会让人迷失的地方!”男子仿佛累了般,微微眯起眼,手却无意识的紧紧握拳。长安,长安,无论这里是天堂还是地狱,都是他必须要回来的地方。因为,这里是他一生的战场,还有他无法解脱的羁绊。 可惜阿瑞不懂主子的意思,正如不知他的经历一样。他的主子——邵安,十二岁时离家出走,二十岁时重回家中。本以为他会在家学习经商,却未想刚消停一年,忽然让邵老爷替他捐资纳粟,以得国子监监生之名,从而有参加此次会试的资格。 至于主子为何重回家中,又为何要弃商从官,阿瑞都一无所知。而那离家出走的八年时光,仿佛是禁忌,主子从未提及。 阿瑞正沉浸在回忆中,忽然听主子叫了声:“停车。”阿瑞勒马,茫然抬头,便看见一简约朴实的府邸。阿瑞随意一瞥,觉得和那些达官贵人的府邸并无两样,甚至还不如在秦淮的主家豪宅奢侈。他不明白为何主子会下车在此久立,如此虔诚的仰望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府邸。 可惜阿瑞不怎么识字,若他认得那高高悬挂大门中央写着“安王府”的匾额,定会惊讶的合不拢嘴。 邵安默默的看着“安王府”三字,心中夹杂着欣喜与悲伤;终究,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 九日后,会试三场毕。 邵安考试之前淡定自若,可等三场考完后却略显焦虑。阿瑞心中暗暗发毛,主子该不会落第吧。 等到放榜那日,士子纷纷涌向礼部看榜。阿瑞在一旁急的如热锅上蚂蚁,但他的主子反倒安之若素的看书品茶。 “公子不去看榜吗?” “看有何用?到时候自会知晓。”说这话时,邵安放下书端起茶微微抿一口,那样子仿佛丝毫不在意是否能中。 “公子前几日那么着急,现在倒不急了?”阿瑞在一旁嘟囔着。 邵安闻言静默不语,但阿瑞还是看到他端茶的左手轻轻一颤,茶水泛起点点涟漪。 因为,让他焦虑的缘由不是科考成绩,而是即将碰面的人。 阿瑞正疑惑不解呢,随之而来的另一个消息又让他惊疑不定。本来平静的客栈忽然涌现大量人群,他们呼喊击掌蜂拥而至,那些杂乱的声音也逐渐汇聚成一句话:秦淮邵安,高中会元。 邵安自入长安后一直低调处事,与士子也不来往,故而一直寂寂无名。如今一朝得中,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前来道贺。世情冷暖本就如此,人人趋炎附势。阿瑞站在一边都被那些吹嘘拍马的话臊得不行,反观他的主子却似司空见惯,不卑不亢淡然处之。 ※※※※※ 四月廿一,殿试伊始。 孙敕身着紫袍,佩金鱼袋,神采奕奕的站在汉白玉台阶之上负手眺望。远处,三队身着青衣的贡士正朝称奉天殿走去,今日,是殿试开场。 殿试不会落榜,只定排名。所以说考取贡士便基本上等于中进士,继而进入官场。后历经宦海浮沉,或得意,或失意,都各自是各自的造化。 而作为已位极人臣的吏部尚书孙敕,则以过来人的姿态,看着后生们一步步向上爬。 “孙大人,三百名贡士全部入宫,已确认无误。”下属官员匆匆前来禀报。 孙敕摸着略微发白的胡须点头道:“通知礼部,卯时引领贡士进殿。”说罢转身打算去前殿主持事宜。可正要离开之际,忽然瞥见中间那队贡生的领头者十分面熟,彷若故人。 孙敕心中疑惑,便等那队贡生走近些时,再眯起眼睛细看,顿时震惊莫名。蓦地转头指着那队问身后的小吏,“那打头的是谁?” 这话问得好生奇怪,领头者自然是会元。可上司问话怎可质疑,便中规中矩的答道:“是秦淮邵珺义。” “邵珺义?”孙敕有一瞬的怔忪,忽又问道,“他的本名是?” “单名安。” 孙敕神情复杂的看向邵安的身影,神情不辨悲喜,低声自言自语道:“邵安,刘安?难道是他,他回来了?” 卯时一到,钟响门开,让本来就静默无声的贡生们更是陷入一派肃杀之中。 此时朝廷大臣皆到齐,按礼官员们率先进殿,贡生随后。殿前聚集的贡生们左右分立,给官员们让出了一条通道。 廖丞相领头入殿,跟随其后是各部尚书、侍郎。而孙敕在路过邵安时停住了脚步,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邵安抬眼,坦然直视孙敕疑惑的目光。 孙敕几不可微的轻叹一声,抬步向殿内走去。 待贡生们进入大殿,则奏黄钟,歌大吕,而天朝的皇帝——苏瑾珉——总算在千呼万唤中隆重登场。 苏瑾珉今年三十三岁,一双俊目深沉睿智;头戴十二旒黑色冕冠,身穿玄色冕服,龙袍上绣着张牙舞爪的飞龙,更托显得他气宇轩昂。他乃先皇第五子,二十岁册封为安王。后在边关立功,怎奈他本是庶出,又不得宠,故而与皇位无缘。直至一年前,太子苏瑾瑜发动宫变,与八皇子苏瑾琪鹬蚌相争,倒让他渔翁得利,问鼎皇位。 殿试的座次按会试成绩排布,邵安的座位在最前排。三呼万岁后,皇帝登上宝座,第一眼就找到了邵安所在,不动声色的打量着他。只见他比当年少几分锐气,多一分谨慎。皇帝见状回想起以前的邵安,虽说聪慧过人,却恃才傲物,难成伟业。今朝再见,变得恭敬有礼,谦虚谨慎,可委以重任。然则这般脱胎换骨的改变却是因为那般惨烈的变故,皇帝一想起三年前之事,心痛难当。 邵安自然知道皇帝已端坐于御座之上,但依然谨守规矩,同其余考生一样眼观鼻,鼻观心,垂手恭立着。皇帝简短的鼓励学子几句,平缓的声音清晰的回绕于他耳边,仿佛与三年前一模一样;再一细听却多了几丝威严霸气。毕竟,当年的安王与今朝的帝王,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皇帝讲完后便带领大多官员退场了,只留下吏部、礼部两位尚书,以及一干礼部官员担当监考官。 出得殿后,皇帝身边的内侍陈公公察言观色道:“殿试过后,皇上可是要召见……邵珺义?”说到“邵珺义”三字时,陈公公卡壳了一下,差点就脱口而出“刘安”二字。 皇帝听后沉吟半响才道:“不了。现在见徒惹非议,等殿试成绩公布,再见不迟。” 殿试结束,邵安随着三三两两的士子向宫门口慢慢度去,忽闻有人呼他旧名——刘安。 邵安再次听见有人喊自己旧名时有些恍惚,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叫他了。那个名字,那段时光,那些人,都已随风飘逝。自他改姓“邵”后,更是无人再叫他的旧名。 而知道他旧名的,也只有那几个人了。邵安回头一看,果然是孙敕。 孙敕,字谏明,与邵安曾同为安王私底下的谋士。如今三年未见,孙敕已从当年那个小小的吏部右侍郎升任为尚书,成为朝中重臣了。 邵安低头行礼,“孙大人。” “刘安……”孙敕眉目间又露出担忧神色,似有千言万语相诉,但到嘴边却不知该如何说。 “刘安早在三年前死去。在下邵安,表字珺义。” 孙敕也是一同经历过三年前的变故的。故而更能理解邵安心情,甚至是感同身受。他明白此时一切语言都无法安慰邵安死去的心,只得道:“珺义啊,你哥哥的事,节哀顺变。” 但邵安听到哥哥二字却眼神一亮,似悲似喜道:“哥哥他,没有死。” “什么?”孙敕大惊,“他还活着?怎么可能?” “是真的。皇上于年初犒军时偶遇哥哥。可惜……”说到此处邵安眼神一暗,“哥哥他,失忆了。” “失、失忆?”孙敕从震惊中渐渐平静下来,口中无意识的念叨,“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 “怪不得……他没来找你。”孙敕叹息道,“可是怎么就失忆了呢,不知是否有治愈可能。” 邵安摇头苦笑道:“我倒宁愿他别再记起以前的伤心事。若是他记得,只怕会与我割袍断义,绝无挽回。” 此时陆续有考生向宫门方向走来。看见邵安和孙敕密谈纷纷侧目而视,心中揣测着会元郎和主考官之间的关系。邵安知道此刻此地不便详谈,便向孙敕匆匆告别。孙敕望着邵安匆匆而去的背影,心思百转千回,未曾想他哥哥还活着,更没想到居然会失忆。这到底是该悲还是该喜? ※※※※※ 放榜之日,传胪唱名。邵安蟾宫折桂,大魁天下! 钦点状元,殿赐锦袍,御街走马,琼林设宴。无论是一甲二甲还是三甲,全都是春风得意。毕竟寒窗苦读十年,一朝登上天子堂,哪能不看尽长安花? 作为状元的邵安则并没表现的多么欣喜若狂,依然是那般云淡风轻。琼林宴上进退有礼,张弛有度,与新贵和老臣都相谈甚欢。然而在熟悉他的孙敕眼中,却看出他平静面容下内心深处的忐忑不安。 毕竟,金榜题名并不是终点,而是另一场博弈厮杀的开端。 ------------ 002风云起朝堂独荣宠,死生惜知己两峥嵘 月过柳梢,琼林宴散,皇上身边的总管太监陈怀恩亲自前来,带邵安去养心殿觐见。 自入长安以来,邵安他既想见皇上,又怕见皇上,故一直在焦虑不安中等待着。然而这等待的时间比想象中的要久得多,直至金榜题名后,皇帝这才下旨召见。 邵安忐忑不安的跟随其后,却越走越慢。陈公公了悟,暗中放慢了脚步。 两人不紧不慢的走了一会儿,邵安终于开口问道:“皇上,可好?” “一切都好。只不过自登基后政务繁多,每每熬到三四更。如今您终于回来了,也可帮皇上分担一二。” “哪里,只希望能略尽绵力罢了。”邵安谦虚几句后,接着问道,“我哥哥他……可好?” “奴才随皇上去犒军时,见过一面,看着身体还行。” 邵安略感宽心,而后又犹豫着问他:“三年前那事,皇上他……” 陈公公明白,这才是他真正想问的了。便安慰他道:“三年过去了,早就放下了。皇上常念叨起您呢,待会见了,必定欢喜。” “皇上豁达大度,能放下以前的事。但在下这三年来,日日反省自躬,不敢忘当年之过。” “何必如此自责。三年前的变故,谁能料到呢。”陈公公侧身道,“如今大家都守得云开见月明,您哥哥也还活着。而您的福分还在后头呢。” 闲聊中两人已走到了养心殿,邵安立在殿前,看着庄|严肃穆的大门,倍感压抑,那一步终究无法迈出。 “请吧。”陈公公躬身亲自为他开门,看着邵安深吸一口气后抬腿迈步进去,复又将门关上,轻声走到御前回禀道,“万岁,邵状元到了。” 时隔三年,故人重逢,然再见之时,已有君臣之分。 邵安不敢托大,面圣时谨守本分,规规矩矩撩袍下跪。 皇帝疾步从御座上走下来,轻轻将他扶起,“安儿,一别三年,你长大了。让朕好好看看你。” 邵安站起,低头静立着。皇帝上下看了他一会儿,皱眉道:“脸色怎么这么差?可是黔州苦寒,伤了身体?” “谢圣上关心,只不过是近日来有些累了。” 皇帝像是心疼,又似怜惜的看着邵安说道:“当初,真不该让你流放黔州。你、可怪朕?” 邵安瞬间汗透重衣,急忙跪下,“罪臣罪有应得,自愿流放以赎罪。” “昨日之事已逝,孰是孰非都不重要了。”皇上虚扶他一下,语重心长道,“重要的是当下,是未来。你不负所望,荣登榜首,朕心甚慰。” 邵安躬身致谦。 “按常规,一甲进士是入翰林院。但在翰林表面风光,却无实权。故朕想让你直接入六部做实事。”皇帝说到此处忽然顿了一下,又继续问道,“六部之中,你想去哪?” 邵安不假思索道:“微臣想去兵部。”说完忽觉不妥,匆忙改口道,“无论皇上安排何处,微臣定会尽心办事。” “兵部。”皇帝脸上微微带笑,“兵部也好,就任兵部武选司郎中吧。” 陈公公在一旁垂首默默听着,心道这郎中是正五品官职,且武选司掌全国武官选用和兵籍,可是个大大的肥缺。若按正规途径,状元进翰林院也不过授从六品修撰。如今邵安一入仕就得此高位,不知要羡煞多少旁人。 邵安领旨谢恩后,还想问他哥哥近况。可话未出口,就被皇上打断了,只得咽回肚中。 只听皇帝说道:“另外你现在是状元了,常住客栈也不是个事。朕就将原安王府赐予你吧。” 此话一出不止是邵安,连陈公公都被这句话惊呆了。虽说王府简单朴实,但苏瑾珉成为了皇帝,那里就是潜邸。在本朝,一般皇帝登基,潜邸则改为庙宇奉佛。而这是头一次赏赐臣下,况且还是刚步入仕途的新人。 “微臣,谢主隆恩。”邵安明明知道此乃天大的恩宠,而自己初入朝堂,肯定会招惹非议。但他管不了那么多了,毕竟安王府是他和哥哥相识相知的地方,那里封存着他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 等他走后,皇帝对身旁的陈公公说:“怀恩,你看他是不是变了?” 陈公公答:“是皇上的身份变了。” 皇上叹气,“他,心思太重。” 时隔多年,邵安再一次回到了安王府。这里是他从十二岁开始,一直生活的地方。他轻车熟路的直奔当年与哥哥居住的小院,看到熟悉的一树一木,一花一草……踏入内室,屋中桌椅板凳都被擦拭的一尘不染,甚至哥哥用旧的剑,他读过的书,都完好无损的摆放在原处,仿佛它们的主人从没有离开过。 身处旧居,看着熟悉的摆设,邵安闭起眼,感受着熟悉的气息时,居然出现了幻听。他恍然听见哥哥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院落中,炫耀的对他说:“安儿,你看这把剑多快。”又听到哥哥抱怨的抗议说:“安儿,这么晚还看什么书?灯太亮我睡不着啊。” 回想起以往的点点滴滴,泪水渐渐模糊了邵安的视线,记忆飘回到了九年前…… ※※※※※ 永康十四年,安儿初入王府。 “咦?你怎么了?”一个朗朗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安儿抬头,一位身着侍卫装束,高大威猛,噙齿戴发的男子站在自己面前。再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不知怎的,居然跑到了安王府的马厩附近。由此猜想,此人应该是王府的骑奴吧。 骑奴其实就是马夫,平素无事,就为主人家牧马,主人外出的时候,骑马相随,充当护卫,也兼有仪仗的作用。 “我没事。”安儿不耐烦的说道。 “真的没事?那为什么要哭?”那人似乎很热心,又问道。 “我真的没事了,谢谢。”安儿冷冷的说。他心情欠佳,只想一个人静一静,不想被打扰。 安儿刚站起身想离去,突然的一阵眩晕感袭来,使他摇摇欲坠。那人看他站立不稳,忙扶住了他,“你还没吃晚饭吧。”安儿略感尴尬,不回答。那人毫不在意,反而邀安儿去他房里吃点东西,说这样就不会头晕了。安儿略微迟疑,毕竟自己不认识他。 “走吧,走吧。”那人可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就拉起他走了。刚转一个弯,便到他房间了。安儿四处打量一下,看这房间只有他一人住,可见此人不是一般的骑奴,在王府地位不低。 那人招呼好安儿后,自我介绍道:“我叫李洪义,你呢?”安儿拱手道:“我叫刘安,你叫我小名安儿就好。” “安儿,你在何处当值?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我也是刚来几天,在书房做书童。”安儿声音听上去懒洋洋中透着低沉,李洪义心知他还在伤心呢。 “唉!”李洪义故意叹一口气,“这人生啊,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所以啊,不要太悲伤,没啥大不了的。” “噗!”安儿见李洪义明明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却装成一副小大人的样子,瞬间笑了。 李洪义见他笑了,自个也跟着笑了起来,“哈哈,你笑了,心情好点了吧。” 安儿才明白他这是故意逗自己笑,心中感动。虽说是第一次见面,却是倾盖如故。 随后的日子里,他与李洪义常常一道去骑马、捉鸟,生活过得是相当惬意。某日安儿给洪义讲了刘关张桃园三结义的故事,李洪义听后,说要学刘备他们,拉着他要与他结拜为兄弟。但安儿说结拜是十分郑重的,得选个吉时佳地,拜各路神仙才行。李洪义便让他去挑个好日子,坚持一定要结拜。安儿也觉得李洪义为人豪爽仗义,便欣然同意了。 尤记那天,两人选了处幽静的小庙,庄重的跪在菩萨前焚香结义,异口同声道:“刘安、李洪义,今在此结为兄弟。披肝沥胆,不离不弃。荣辱与共,生死相扶。但违此誓,天诛地灭!” 誓毕,安儿问李洪义年岁,李洪义答十三岁。安儿比他小一岁,遂拜李洪义为哥哥。 李洪义拍着安儿的肩笑道:“从此以后就是兄弟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 次日,皇帝赐邵状元潜邸之事如风一般飞速传遍朝野。此举果然引得众人侧目,几日来反对之声络绎不绝。然皇帝抵住朝廷的压力,不予理会。直到御史台御史大夫于承平朝堂上奏,矛头直指邵安,掀起一番惊涛骇浪。 “于爱卿,你说邵安状元之名名不副实是何意?”皇帝端坐在御座之上,冷冷问道。 于承平,字仲平,已担任御史大夫多年,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见皇帝不信,便条理清晰的分析道:“回禀陛下,微臣怀疑邵珺义与今科主考官孙大人相识。两人曾在殿试结束后密谈甚久,许多士子都曾看见。圣上不信,可询问众士子。” 皇帝当然一清二楚的,但还是装装样子问道:“孙爱卿,可有此事?” “微臣与他的确相熟。”孙敕实话实说,“但邵珺义考取状元是靠自己的才华,与微臣认识与否毫无干系。” “孙大人此言差矣。”于承平反驳道,“若无干系为何在殿试结束后密谈?可是在通关节、对字眼?” 所谓“通关节,对字眼”即俗称的“做暗号”。考生在卷子中用些生僻的语气词,设定为特殊标记,让考官阅卷时能够辨认,以此进行舞弊。 孙敕听他如此栽赃,气得脸色发青,胡须一颤一颤的。他高呼冤枉,“皇上,微臣不过是偶遇熟人,欣喜忘形,寒暄一二句。微臣忘记避嫌,是有失妥当,但舞弊之事万万不敢承认。” 孙敕的下属——吏部左侍郎彭源平也站出来替他说话:“微臣相信孙大人,这邵珺义本就是会元,连中两元也不是没有可能。” 皇帝自然明白邵安的才能,此时只想早些平定此事,于是问礼部尚书道:“你也是考官,也来说说。” 礼部尚书回禀道:“微臣看邵珺义的考卷,行文之间见识非凡。况且每份卷子都要由两位尚书会同礼部众官员看过,全体认可方能点为状元。” 皇帝点头,刚想将此事翻过,可于承平不甘失败,仍坚持道:“邵珺义虽然中了会元和状元,但皇上可知,他乃监生出身。” 此言一出,朝堂立马响起轻微的喧哗声。监生是那种以捐资入国子监的人,是用钱买功名,非正常途径。故而监生素来被朝中大臣看不起。 这事皇上自然知晓,因为正是他在四个月前派人告诉邵安李洪义还活着,让他速速入仕相助。故邵安为了赶上这次大考,才捐资纳粟,有了参加此次会试的资格。这点只要当事人不提及,便不会有人闲着无聊去查,然孙敕与邵安的一番密谈让人们浮想联翩,从而牵出此事,成为了邵安的致命伤。 于承平的一番话成功的引起朝堂公愤,无人再敢站出来与他争辩。他得意洋洋的等着看孙敕出丑,而孙敕面上却无半分异样,如老僧入定般心如止水。 皇帝见无人发话,终于开口道:“朕只看结果,不问出身。既然众卿争议不休,就验卷吧。若无可指摘,那邵安状元则当之无愧。” 不一会儿试卷呈上龙案,皇帝早已看过邵安的卷子,便让内侍直接交给了于承平。于承平看过后,再传至其他没看过的大臣手中。 等大家传阅完毕,皇帝问:“众卿怎么看?” 有说好的,也有挑刺的。但大多人都认为邵安的文采见地,均可谓是超凡脱俗,文中更时有惊人之语。点为状元,并无不妥。 “既然众卿都没有异议,就这么定了吧。今后朕不希望再听到关于监生的议论。” 皇帝如此一说,大臣们自然明白了圣意,哪敢去触逆鳞,都连声高呼圣明,心中却暗暗嫉妒怨恨着邵安和孙敕。 ------------ 003初入仕卷军事漩涡,勘案破扬兵家神威 邵安入兵部后,第一件事就是拿着武官名册翻阅着,查找他哥哥的名字。可惜翻了半天还没找到,才蓦然想起他哥哥失忆后必定会换名。可惜当时得知他哥哥还活着时,自己太过震惊激动,一心只想问他近况,居然忘记问其新名字。果然是关心则乱。 邵安苦笑一下,合上了名册。即使现在不知道他哥哥是谁,但他相信以李洪义的才能,必会在武官中脱颖而出,过不了多久自会知晓。 况且西北边关的战事已近尾声,重逢之期近在眼前,何必急于一时? 话说这次与西瓯的战事颇为蹊跷。自三年前的那次大战后,两国都在调养生息,一直相安无事。直到去年,两国边防军之间常有小摩擦。皇帝并未多想,只是让守将出兵示警,以为不日便宁。” 而这小摩擦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为尽快了结边事,皇帝将部分禁军调去援助。 也正是由于那次禁军出征前夕的犒军,皇帝与李洪义劫后重逢。然而命运又开了个小小的玩笑,重逢之期即为离别之时。 如今都到五月份了,战事这才渐渐平息。可边事将靖,朝堂又掀起了惊涛骇浪。禁军统领高巍快马急报,称朝中有人通敌。 皇帝看完奏报后,将奏章扬手掷于阶下,“高将军称在此次西北战事中,有人通敌泄密。” 此言一出,廷上众人皆是一惊。一些文官义愤填膺,纷纷上言称是武将恐战事拖延而受责,故而说些莫须有之事以推卸责任。朝中武将自然不服,朝堂上又上演了一场文武相争。 最后皇帝一锤定音,“高将军为人正派,朕相信其所奏属实。兵部协同刑部,派遣得力人手详查此事。” 皇帝发话后,兵部并刑部陷入一片紧张忙碌中。刑部几番查询皆无果,直到高巍抓住敌军一高级将领,搜到了一枚玉佩上交兵部。 “这是蓝田玉。”刑部尚书蒋嘉闵眯着眼研究手中的玉佩,“色泽一般,花纹倒还算独特。这种蓝田玉在长安很常见,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 兵部尚书皱眉道:“那能从中找到线索吗?” 刑部尚书摇头,“估计难。这样吧,先传阅众人,看看有没有人见过此物。” 于是聚集兵部大小官员前来认玉佩,可大家都纷纷摇头说未曾见过。但当玉佩传到邵安手中之时,顿时呆立当场。这玉佩,是他的。 玉佩触手冰冷刺骨,本应温润的玉,如今在邵安手上却怎么捂都捂不热。他把玩着手中的玉,内心如这玉般冰冷。他想,他猜到通敌之人是谁了。 “邵大人?”旁边同僚看他打量玉佩甚久,出声提醒道,“可是见过此物?” “未曾。”邵安摇头,不动声色的将玉佩交给下一位。 几日后,敌军俘虏押送入京,刑部连夜审问。而邵安这边也在暗中查访着,然而查来查去,种种线索都指向了一个人——晋王苏瑾琪。 苏瑾琪乃先帝第八子,生母是淑妃。当年他母亲圣宠正隆,深得先皇喜爱。爱屋及乌,先帝也对这个小儿子宠爱有加。曾一度有传言说八皇子可能取代太子,搞得朝堂内宫人心惶惶。 当然,这太子也并不是说废就能废的。太子苏瑾瑜的势力也不可小觑,当年他在朝中有丞相廖鸿煊支持,故而最终先皇也没能废太子。 这太子与八皇子二人,一个是身份尊贵,一个圣宠正隆,皆是竞争皇位的强劲人选。两党明争暗斗多时,未曾想到了最后关头,太子狗急跳墙发动宫变,最终导致两败俱伤。 后来太子兵败身死,晋王远走封地杭州。 思量一夜,邵安终究还是决定进宫,将玉佩的事告知皇帝。 “那玉佩是你赠与老八的?” “正是。” 皇帝眉心一动,神色变了几变,“会是他吗?” “晋王从来没有想要当皇帝,他只不过是被他母妃逼的。”邵安急忙为其开脱道,“如今淑妃娘娘已经殉葬,淑妃娘家在朝中的势力也已扫平,晋王又怎会生此念头?” “像他母亲那样的人,即便是死了,也不会放过敌人。朕不相信她不留后手。” 邵安闻言冷汗直流,小心翼翼问道:“皇上的意思的?” “朝中绝对还有老八暗中隐藏的势力。”皇帝笃定的说,“即使此事不是他主谋,也定是他手下主谋。” 邵安生怕皇帝一怒之下做出什么决定,急切动容道:“或许是有人陷害。微臣相信以晋王为人,不会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他早不是当年得宠的皇子了,他现在只是个清闲王爷。谁会陷害?”皇上似笑非笑道,“安儿,你真的相信他吗?若你信他,何必来告诉朕玉佩之事?” “微臣……”邵安哑口无言。皇上一语中的,他的确无法全信。毕竟这事关边境及他哥哥的安危,任何疑点都不敢放过。 “安儿,劳你去一趟杭州,暗查此事。”皇帝将此难题直接抛给了他,该如何做,都交由邵安全权处置了。 邵安接旨,再不敢多语。 次日早朝,没想到多日未查出的案子居然有突破了。刑部右侍郎冯彻出列奏事,“臣等连审多日,那战俘终于开口。此乃供词,请皇上过目。” 皇帝一目十行,发现供言正如昨日猜想一样,和晋王有关。他将供词递给内侍,传阅朝臣,“众卿看看,各抒己见。” 冯彻先说道:“微臣觉得,晋王是主谋。供词中所提的桩桩件件都涉及晋王,臣恳请皇上下旨,让晋王爷入刑部说明此事。” 邵安听后抬头狠狠的瞪着冯彻的背影,心绪难平。谁不知道刑部是怎么问话的,一进刑部,哪能不脱层皮?那敌国堂堂将领都被迫招供,可见刑部刑法之严厉。 可朝堂之上人人只求自保,怎会有人站出来替失势的王爷说话。 邵安出列谏言:“皇上,晋王毕竟是王爷,不如派钦差前去问话更为妥当。” 这事皇上昨日和邵安已经讨论过了,自然同意。他环顾群臣,“谁愿前往?” 朝臣们都摸不清皇帝的态度,不敢贸然接这差事。唯有冯彻义正言辞道:“微臣愿往。” “臣也愿往。”邵安紧跟着说道。 “甚好。”皇帝点头,“中书省拟旨,任冯彻为钦差大臣,邵安从旁协助,彻查通敌案。即日起赴杭州办差。” ※※※※※ 等邵安和冯彻日夜兼程地赶到杭州时,刚刚才得知消息的地方众官员纷纷前来迎接,而真正的主角晋王却迟迟未见身影。冯彻见状冷笑一声,“这晋王爷的架子果然大。不知来日问话之时是否可以得见。” 邵安听见他这话自然闹心,反驳道:“难不成要堂堂王爷亲自相迎?” “律法面前没有什么王爷臣属,殊不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冯彻一句话,就将晋王定入罪犯行列了。 话说这冯彻,表字致远。本一直是在地方上任职,直到半年前调任刑部右侍郎。他办案向来雷厉风行,破解过很多案件,算是个栋梁之才。只是为人处事不懂转圜,故人称“阎王爷”。 邵安从一开始就看他不顺眼,这会子更甚。尤其讨厌冯彻疾言厉色,一板一眼的样子。故两人一路同行多日,多半时日是话不投机。 地方官员们笑吟吟地做和事老,说已备好接风宴。可冯彻刚正清廉,坚决不去。邵安也笑着婉拒了。 两人在驿站歇息的这些天,晋王果然还是没露面,甚至都不曾派人请安。冯彻这下倒不说什么架子大的话了,只等问话到那日了结此事。可邵安心中焦急,他深知晋王的性子,向来不知天高地厚的,真怕问案那日他又做出什么惊人之举。 天微微亮,薄雾未散,人们才刚刚从沉睡清醒。而本该紧闭的驿馆大门忽然开了,一身穿便服的年轻男子步下台阶,翻身上马,绝尘而去。他的目标很明确,直奔晋王府。 “你家主子不在?”邵安诧异,而门房称晋王最近都不曾回府。 邵安气得要抓狂,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苏瑾琪居然还这么少年心性。遂又问:“哪里可以找到王爷?” “奴才一看门的哪知道主子行程?” 邵安郁闷,想了想又问:“这杭州哪家戏院最大最红?” 晋王爱戏,人人皆知。果不其然,在最红的戏院中,晋王正津津有味的品着茶看着戏,不亦悦乎呢。邵安一进门,就看见一身穿靓蓝色玉锦华服,头戴赤金簪冠,十七八岁样子的男子坐在最中央。身旁有两个乖巧温顺的戏子,左拥右抱,好不自在。 邵安与晋王许久未照面,如今一朝得见,仿若时光倒转,显得那般不真实。 邵安倚在门口只是望着他,踟蹰不前。倒是晋王府的下人们看见了他,以为他是来看戏的,打发道:“去去去,今儿个晋王爷包场了,明儿再来吧。” “不,我是来找你家主子的。”邵安说罢,也不顾下人们的阻拦,抬腿走进了大门。 下人们急忙挡驾,门口闹哄哄一片,晋王听到动静回头一看,便看见一风姿俊朗的男子排开众人,徐步而来;由于逆着光,看不清他的面容神情。 “瑾琪,不记得我了么?” 熟悉声音传来,晋王顿时愣住了。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再看向踏步而来的人,蓦地推开身边的戏子,站了起来。 “安儿!是你?”晋王狂奔过来,伸手揽住邵安的肩膀。四目相对,抑不住点点泪花。 ※※※※※ 时间退回到一年前,正值泰安元年,新帝初登基。 都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晋王苏瑾琪托着下巴从马车窗口望去,见城内车水马龙,人流如梭;江花红胜火,江水绿如蓝,心道果然传言不虚。 可如今,晋王可没心情欣赏美景了。刚刚经历了那场惊心动魄的夺嫡之争,险些把小命丢了。万幸的是,是他的五哥救了他一命,并许他了一世平安。 像他这样一天到晚游手好闲的人,的确不是做皇帝的料。现在他算是达成所愿,来到这天堂般的杭州,当个闲散王爷了。 然而这看似皆大欢喜的结局背后,却隐藏着那么浓重的悲哀。一路上,他时常回想起以前的那些人,那些事。母妃、舅舅、李洪义,还有安儿,他们都死的死,走的走。如今,连他自己也要远离长安,来这千里之外的杭州。 是从什么时候认识安儿的,苏瑾琪已经记不清楚了。或许是在他五哥的安王府中相识的;或许更早,是先闻其名,再见其人。虽然那时,安儿只是安王府中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书童,但他的五哥对他很是器重,朝政之事时有询问。而安儿,的确给人不凡的感觉。 当时他十分嫉妒安儿。想不通明明是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小孩,为何那般聪慧,甚至连五哥也是对安儿赞美不断。自己和安儿一比,真是处处不如他。 苏瑾琪自然是咽不下这口气,故而老是找借口来安王府,再找机会单独和安儿见面,戏弄下安儿。 安儿对他这低级趣味很是不屑,对他更是爱理不理的。或许正是这样的态度,激起了他的兴趣,于是更加频繁的骚扰,频繁的捉弄。 后来,安儿的哥哥出来替安儿打抱不平。他第一次像个市井泼皮似的和李洪义打了一架,两人拳脚相加,互相撕扯,到最后是毫无章法的乱打一通了。如今想来,是何等畅快淋漓。而现在,再也没有人敢像李洪义那样和自己打一架了。 所谓不打不相识,通过一架,他反而与李洪义和安儿却化敌为友了。三人经常去骑马、听戏、比武、射箭……可惜这么美好的日子总是这么短暂,安儿和李洪义跟随他五哥去了战场。没想到一别却是永别。一个埋骨沙场,一个流放黔州。当年一起玩耍的人,终究是不在了。 ------------ 004初入仕卷军事漩涡,勘案破扬兵家神威 “真的是你吗?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晋王像以前那样用力捶了捶邵安的肩,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光。 故人重逢,邵安也是感慨万分,安抚性的拍拍他,“是我,我回来了。” “安儿,你何时从黔州放出来的?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你怎么来杭州了?”晋王连珠炮般提出了一堆问题。 “恩……”邵安明白晋王的关切之意,但发生的事情太多,无法件件说清,只好说,“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等以后我慢慢告诉你。” “好吧。”晋王暂时收起自己的好奇心,“总之能再见到你,这就够了。” 晋王挥退戏子随从,拉着邵安坐下叙旧,自是不在话下。闲话过后,邵安终于提及此行前来的目的了。 邵安问他:“你可知皇上派钦差来问你话?” 一提这事,晋王就生气,冷哼一声道:“哼,怎么不知,五哥真是冤枉死我了。西北边关那么远的事,也能扯到我头上?” “莫要这样说,皇上只是派人问话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邵安续说道,“不过钦差毕竟是代表皇上,你还是要礼貌据实回话。” 晋王还是生气,闷闷道:“五哥派谁不行,非要派他们俩来。” “哦?”邵安一听他这语气,倒好奇自己在外的名声了,故意问道,“他们怎的了?” “冯致远是个老顽固,自任刑部以来,多少人在背后骂他是‘阎王爷’。至于那邵珺义,不知何故宠命优渥,皆传言他柔媚悦上,乖巧侍君。” “是吗?对了,忘了告诉你了,那两个钦差其中之一,是我。” 晋王:“……” 次日钦差入府问话,晋王听从邵安的建议,乖乖在府中等候。可等钦差入门,才发现只来了冯彻一人。邵安到底是不忍与他公堂相见,故装病没来。 冯彻满脸肃穆,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开始问话。晋王忍着耐性,老老实实的回答,没有耍王爷脾气。此次问话进行的相对顺利。 等冯彻回来,邵安急忙问道:“冯大人,如何了?” 冯彻摸摸胡须,慢条斯理道:“看来,晋王并非主谋。” 邵安刚松一口气,却被冯彻下一句话给打击到了。冯彻说:“但是,晋王和这事也脱不了干系。” “何出此言?” 冯彻拿出晋王和那敌将的供词,一边对比一边说道:“你看,这两份供词都说明一件事,此次的通敌案的最终目的是为晋王铺路。他们想让晋王篡位。” 邵安的心咯噔一跳,事情到底还是发展到这种地步了。他反驳道:“若是晋王并不知情,是手下人自作主张呢?” 冯彻明显是不相信的样子,“邵大人这猜测,真是匪夷所思。晋王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呢?” 邵安明白这的确是很难让人理解。但他依然坚持,“冯大人,下官认为,主谋是晋王的母亲,淑妃娘娘。” “那也不能说明,晋王毫不知情。知情不报,是谓从犯。”冯彻果然是老顽固,一步不退。 “若是晋王爷能帮忙提供线索,找出真凶,是否可还他清白。” 冯彻考量片刻,终于同意。 ※※※※※ 时隔一日,冯彻携邵安又来访晋王府,开始了第二场问话。 场面话过后,冯彻问道:“晋王爷,这通敌之人你可知晓?” 晋王自然是摇头,冯彻又道:“当年晋王一党中人,是否还有幸存者?” “哼,不是全都就被太子除去了吗?哪里有幸存者。”晋王说到此处咬牙切齿的,一年多前的宫变是他心中永远的痛。他恨不得将太子挫骨扬灰。 “当年晋王党势力那么大,怎么会全部除去?晋王爷还是好好想想,还有没有旧人?” “你!”晋王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怒指冯彻,“怎么,难道你嫌太子没有除尽,还要赶尽杀绝?” “事关西北战事,下官也不得不好好审问余党。若晋王爷支持配合,则可摘清自己的嫌疑。” “嫌疑?”晋王大怒,“本王还有嫌疑?本王什么都没做过,你凭什么诬陷本王。” 眼看问案陷入了僵局,邵安连忙示意晋王息怒,自己侧身低声对冯彻道:“能否让下官和晋王爷单独谈谈。” “不可。本官认为,无事不可与人言。” 邵安也被激怒了,便不做声,只是静静的看向他。冯彻和他对视片刻,便觉得倍感压抑。明明比自己小那么多的孩子,却有那样犀利的眼神,让他不得不做出妥协,“可以屏退差役,但本官必须在场。” 邵安总算移开了视线,“好。” 待屋中只剩下他们三人后,邵安对晋王道:“我知道不是你,也不是你的手下。但他肯定是淑妃娘娘的人。你能告诉我他是谁吗?” “怎么可能,母妃都仙逝那么久。” 可邵安依然重复问道:“他是谁?” “我不知道。” 邵安淡然一笑,他并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还有一事要告诉你。他,还活着!” “他?”晋王闻言先是疑惑,而后眼中闪现出惊喜。 “对,就是你心中所想的那个‘他’。” “他还活着?”这句话明显能听出晋王情绪的波动。要不是冯彻在一边听着,晋王定会欣喜若狂。 “是,他现在就在西北边疆作战。为了他,必须揪出那个隐藏在暗处的通敌者。”邵安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顿了顿才问,“现在,你可以告诉我是谁了么?” “可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晋王大喊大叫,已慌了神。 邵安双手紧紧的抓着他的肩膀,看进他的眼睛,仿佛要看穿他的内心似的,一字一顿的说道,“不,你知道的。” 在邵安的注视下,晋王心绪渐渐平静了下来,脑海中飞速旋转,回想着他母妃说过的一字一句。 “或者,淑妃娘娘有什么遗物留给你?”冯彻在旁提示道。 “遗物?”这一点提醒了晋王,他忽然一拍脑袋叫了起来,“母妃身边的宫女曾给过我一幅画,说是母妃去世前画的,让我留作纪念。” “画?”邵安起疑,“带我去看看。” 邵安与冯彻随晋王来到书房,晋王取出一华丽木箱,打开锁,里面有一精心包好的画轴,那正是淑妃遗物。 展开此画,画面中是一片茫茫无际的大草原,草原上飞驰着几匹棕色骏马。此外再无一物,却毫无单调之感,反而呈现出天地浩大的气派。 画的右下角题了一首诗,诗言: 日上一曲晋有头,木下男儿肃盖草。 卯坐金头带直刀,削尽天下木羊首。 此画中的大山大河之情怀,非一般女子所有。邵安观后暗暗吃惊,淑妃娘娘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但当邵安看向那诗时,只觉得气势非凡,却不解其意。 “这是,字谜诗。”邵安略微一想便猜出淑妃的用意了。她必定是在临死时不甘心失败,将多年积攒的关系通过一幅画、一首诗,移交到儿子手中。 “字谜诗?”晋王大惊,他读了此诗不下百遍,从没有往这个方面想。 三人在书房研究着字谜诗,一待就是大半天。后来还是冯彻先看出其中端疑,“日上一曲,乃‘曹’字。晋有头,是‘普’。曹普,可有此人?” 邵安垂首略想片刻即道:“有这人,是禁军中等将领,此次随军出征。”话说他前些日子为找他哥哥,一直在看兵部名册,故将名册上的人名都记得差不多了。 “看来此人大有嫌疑。”冯彻摸摸胡须道。 邵安仿照冯彻的思路,继续往下猜。他向来聪慧,一点就透,不一会儿就解出了下一句,“木下男儿,乃‘李’。肃盖草,是‘萧’。李萧,也是禁军的中等将领。” 可是下面两句就不那么容易解了。邵安想了半天,只想到“卯坐金头带直刀”是个“刘”字(繁体)。最后那句“削尽天下木羊首”是怎么都没猜出来。 两人只好暂时放弃,将画作为证物带走,晋王的嫌疑也一并洗清。 时至半夜,邵安正在休息,忽然被冯彻叫起。原来他想了半宿,终于破解了诗中的最后一句。 “你看。”冯彻手指着诗句,给邵安讲解道,“木羊,为乙未。它应该是指,乙未年出生的刘姓之人。” 邵安一想,果然有道理。但他只记得兵册中的名字,不知道其出生时日。这下就不知指的是哪位了。 冯彻见他沉默不语,知他不清楚,续道:“这乙未年刘氏之人,本官倒想起一位,刑部左侍郎,刘咏舟。” “刑部左侍郎?”邵安诧异,以往见这人老实少言,居然会是通敌者? “刘咏舟曾为吏部左侍郎,与死去的吏部尚书江恒宇交好。众人皆知江恒宇是晋王党领头者,这刘咏舟是晋王的人也不足为奇了。” “刘咏舟是晋王党人?还与江恒宇交好?我倒是闻所未闻。”邵安不是很相信冯彻所言。 冯彻听邵安这么说,心中微微一动:这邵安明明才入仕,不仅和晋王爷相识,还熟知朝中事宜及人脉关系?他虽然心中起疑,面上还是那般波澜不惊,“他们俩的关系,知道的人很少,本官也是偶然知晓。江恒宇死后,他就调任刑部,撇清以前的一切。况且此人向来少语,更不会提及这等关系。” 可邵安心中仍有疑惑,却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只听冯彻继续说道:“为保险起见,本官刚刚已派人去吏部,查询所有刘姓官员资料。” 吏部办事速度极快,不出几日就快马加鞭的将资料送来。随着资料一起送来的,还有皇帝的圣旨。原来是西北战事突变,粮草被劫。皇上心急,下旨督促尽快破案。 冯彻跪地接旨后,打算先将三名嫌疑犯上报给朝廷。可邵安却拦住了他,“您是文官,可能不太了解这军中规矩。一般押运粮草之事,是由押运官和督运官负责,中等将领不可能得知运粮途径的。” 冯彻恍然大悟,的确如此。那两名武将职位太小,不能成事;而大人物是刑部官员。六部中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各部之间互不干预。所以刑部官员不可能探知兵部的事。 想到此点,冯彻急忙打开吏部给的单子,挨个查看。虽说刘姓很多,但是乙未年生的不多。刚刚又得到邵安提示,发现和兵事沾边的人就更少了。这么一排除,居然没有一人了。 冯彻将此结果告知邵安,邵安再次检查一遍单子,结果依旧。 “看来,要么是刘咏舟有通天手段得到兵部情报,要么……”冯彻说到这停了下来,眼睛紧盯着邵安。 “要么,通敌者还有一人。”邵安补充道。 ------------ 005初入仕卷军事漩涡,勘案破扬兵家神威 “……快跑,快跑……” “是谁?”苏瑾琪环顾四周,却是漆黑一片。可在黑暗中有无数的声音在喊叫着,“……快跑,快跑……快跑,快跑……” 苏瑾琪朝向黑暗深处大喊道:“为什么要跑?” “孩子,快跑。”忽然有一女人出现在黑暗中。她头戴金翠花钿,身穿绯红锦衣,宽大裙幅逶迤身后,优雅华贵。 苏瑾琪看见那女人后,又惊又喜,向她奔去,嘴里叫着她:“母妃!” 他拼命的向前跑,她母亲却以更快的速度向后退,他似乎永远跑不到母亲跟前去。他跑累了,哭了出来,“母妃,别走。” “快跑,快跑。”母亲仍然重复着这句话,又从袖中掏出一卷画扔向他。他伸手一把就接住了画,再抬眼望去,哪里还有母亲的身影。 画面一转,苏瑾琪又站在了他舅舅——吏部尚书江恒宇——府邸里。只是以往富丽堂皇的院宅此刻堆满了尸首,血流成河。 此刻江恒宇满身是血,双手颤抖的抓住他的衣袖,对他说:“晋王,快跑。太子发动宫变了。” “宫变?”苏瑾琪愣住。他想起来了,他的母亲死了,被太子威逼殉葬了。 苏瑾琪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悲伤与恐惧,他流着泪问他舅舅:“母妃死了,现在怎么办?” “去找安王……他领禁军……快去找他。”他的舅舅喘着粗气,已是行将就木。 苏瑾琪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他舅舅慢慢飘了起来,不知从哪生出来的力气,伸手一把将他推开数米远,“快跑,快跑。去找安王,去找刘咏舟,去找董……” 话未完,晋王忽感天旋地转,又像是地震了。而他舅舅像是一片纸一样,飘向了空中…… “王爷,王爷?醒醒。” 晋王猛地睁开双眼,汗透重衣。 唤他的侍婢见他醒了,忙为他拭汗,“王爷可是梦魇了,一直在喊叫,可吓死奴婢了。” 晋王回想着刚刚那个梦,心神不定。在梦中他母妃和他舅舅仿佛要嘱咐了什么,一醒来就记不清了,索性不再纠结。他看了看天色,问道:“什么时辰了?” “午时刚过。王爷可要再睡会?” “不了。叫外面的进来吧。” 侍女拍掌,外面的下人们进来为晋王更衣。等晋王收拾好后,掌事的前来禀报道:“王爷,邵大人求见。” “怎么不早说。”晋王生气,急忙起身去前厅。 待晋王匆匆赶到前厅,便看见邵安一手把玩着茶盏,一手扶头皱眉,那若有所思的样子一点都没变。一时间,让晋王有种时光倒转之感,仿若回到年少岁月。 邵安听到脚步声,回眸笑道:“搅扰到你午睡了?” “哪有,你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晋王笑道,“对了,你这个大忙人,今儿怎么有空来?” 邵安开玩笑道:“案子查的不顺,来你这寻点线索呗。” “那首诗你们破解完没?” “解完了。最后一句是指刘咏舟。” “刘咏舟?”晋王念叨着这个名字,只是觉得非常耳熟。 邵安见状起疑,问道:“你认识?” 晋王摇头,“不认识,但名字很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突然他一拍桌子,“想起来了,是梦里,不对,是舅舅临走时说起过。” 晋王此时终于记起午睡时离奇的梦,那梦一半真实,一半虚构。当年宫变时,他并没有见到他母妃的最后一面,只见到了他舅舅。而他舅舅的遗言,正是梦中的话。 邵安疑惑不解的看向晋王,晋王连忙解释道:“舅舅的遗言里,提及到刘咏舟,还有董什么的。” 邵安沉思,心道莫非暗藏的那个人是姓董?他心如电转,脑中闪过无数念头,却一个也抓不住。只得压下,直接问此次前来的正事,“还有一事,我曾送你一个蓝田玉佩,你可记得?” 晋王闻言似有难言之隐,吞吞吐吐道:“这……这个,我当然记得。只不过……现在不在我这。” “你将玉佩交给谁了?” 晋王挠挠头,低声道:“我舅舅。”见邵安眉头紧锁,晋王以为他在怪自己,急忙推卸责任,“我是被逼的啊。都怪舅舅,他非要那玉佩,说此物乃我的贴身之物,且不太过贵重。还说今后见到拿此玉佩者,即为自己人。” 邵安这下全明白了。江恒宇做事果然缜密,选的信物也这般不显山不露水,即使被发现也不会猜到此物源于晋王。只可惜,他千算万算,漏算了此玉佩的真正主人。 只是江恒宇已死,这玉佩的下一任主人是谁,自然无从知晓。于是这条线索又断了。 此行无果,邵安起身正要打道回府,却被晋王拦住。晋王略带委屈的看向他,“安儿,洪义的事,你不打算告诉我吗?” 自那日晋王得知李洪义还活着时,激动得不能自已,恨不得马上拉着邵安问个清楚。只是碍着冯彻,又因邵安事多,故时至今日他还不知具体细节。此次好不容易见到邵安,非要问个一清二楚不可。 邵安一直想回避着这个问题,他真的不知该如何告诉晋王,李洪义失忆了。他再也记不得以前年少懵懂的岁月,甚至连旧时生死相依的兄弟都忘得一干二净。 邵安斟酌道:“恩,哥哥他很好。目前在禁军任职呢。” “既然他没死,怎么没去找你?” 晋王这算是问到点上了。邵安讪讪,心道或许哥哥过些时日就能恢复记忆,何苦让晋王徒增伤感。于是骗他说:“估计事忙,再说军中规矩多,哪能说出来就出来的。” 晋王对朋友向来毫无戒心,听邵安这么说也就信了。他更加委屈的说:“可我想马上见他。” “他现在人在边关,哪能说见就能见到的。况且按律王爷无事不得私自离开封地,如今你本就有案子缠身,别再节外生枝了。” 晋王听完闷闷不乐的垂头坐着,邵安安慰道:“不过等到大节之时,圣上会邀各王爷入宫,到那时自会见到。” 晋王掰着指头算着日子,“还有那么久才过节,这等得头发都要白了。要不我求求五哥通融一下?” “千万不要。”邵安阻止道,“莫说你正处于风口浪尖上,就是平日里也别犯这个忌讳。” 晋王长叹一口气,退而求其次,“好吧,那我写封信,你见到他后给他可好?” 邵安听他这般说,心中苦涩,面上却强颜欢笑的应下此事。然而他清楚,这封信恐怕要压箱底了。 再说冯彻这边也没闲着,冯彻又对着那诗仔细琢磨着。见邵安回到驿馆,忙让他进来,问道:“晋王那里问出什么没?” 早上邵安出门时只说去晋王府问问情况,并没讲玉佩之事。现在邵安只得模棱两可说道:“暂无进展,不过能肯定刘咏舟是晋王党人。晋王说江恒宇死前提到过此人,还提过一个姓董的人。” “董氏虽说不算大姓,朝中为官者却也不少。如户部尚书董疾,礼部左侍郎董祈明等人。地方官有通判、知州、知县等,这如何找?” 邵安脑海中也在思索着,不仅仅在朝中有董氏,在军中任职的人有几个。而且这回没有什么生辰年月的提示,无法确定是哪个人。总不能将所有董姓官员都抓入刑部问话吧。 “另外,早上你出去时,朝廷邸报到了。”说罢冯彻将报纸递给邵安,让他自己看。 原来西北边境事出不断。自那次劫粮事件后,后续运粮皆不顺。不是被烧就是被劫,导致我军面临着断粮的危机。 “看来朝中的大人物按耐不住,先下手为强了。”邵安看完邸报如是说。 冯彻点头,“所以要加快查案步伐。本官打算即刻回京,先抓了刘咏舟、李萧和曹普三人再说。” 邵安赞同,虽说现在他们没有证据,但非常时刻也顾不得许多了。邵安相信刑部公堂的手段,定会令其俯首认罪。 商量完后,冯彻先行离去,邵安继续留在杭州查案。 ※※※※※ 冯彻入长安后,一封奏折直达天听。一夜之间,刑部左侍郎刘咏舟下狱,李萧和曹普从边关押解回京审查。朝堂之上风云变幻之快,令人心惊胆战。 那两名军中小吏还没怎么审问,就如竹筒里倒豆子般,全部招认了。但由于二人职位太低,最后的大人物是谁,仍不知晓。而唯一官居正二品的刘咏舟,却是一个字都不吐。 相对于京城的风谲云诡,杭州这面则显得这般清闲安逸了。为消除朝中最后一个通敌者的戒心,冯彻对外宣称的是案子已破。至于邵安,则以安抚晋王之名,暂缓归期。 故而近些日子以来,晋王与邵安悠然自得,在杭州城各名胜古迹中游玩。 “杭州之美,美在西湖。西湖傍杭州而盛,杭州因西湖而名。”晋王学着那些文人骚客,身穿白色春衫,手执一把折扇,口中念念有词,“诗曰: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邵安见状差点笑场。要不是他深知晋王从来不喜读书,否则还真以为眼前这位是一饱读诗书的学子呢。 晋王好不容易吟了一回诗,得意洋洋的望向邵安,“安儿,怎么样?” “后半段没有背错,很好。那,前半首呢?” 晋王挠头,“前两句啊,这个,恩……今儿天气不错。” 这回邵安真的是笑场了。 沿湖而行,细赏苏堤春晓、曲苑风荷、平湖秋月、断桥残雪、柳浪闻莺、花港观鱼、雷峰夕照、双峰插云、南屏晚钟、三潭印月。邵安欣赏这些美景已是流连忘返,再看这桅樯林立,人流如潮,赞道:“果然是风景名胜,来往游人络绎不绝。怪不得文人骚客常来此地,留下千古名句。” 正说着,果不其然就看见一群文人们聚在一起,品茶吟诗,好不热闹。晋王一打听才知,原来是才子们闲来无事,以西湖十景为题对对子。 其中有一学子见晋王很感兴趣的样子,便邀请他,“吟诗作对,以文会友。这位兄台可要一试?” 晋王素爱热闹,哪能不心动。抬步就要跟去。见邵安未动,唤道:“安、安兄,一起啊。” 虽说士子文人间都以某兄某弟相称,可邵安对此很无语,心道晋王这是安儿安儿的叫惯了,所以现在连他的姓也顺道改了? “安兄,走啊。”晋王偷偷吐舌,刚刚差点叫成安儿。幸好及时刹住,否则多影响他才树立起来的文人形象啊。只不过要委屈安儿,改姓安了。 邵安跟着晋王来到那儿,找了个不起眼的地方坐下细听。在他们来之前不久,已经有人出了个上联:平湖秋月月中景。于是此刻大家都纷纷摇头晃脑,想着下句。 “断桥残雪雪中情。”忽然有一人站起来答道。大家一品味,平湖秋月对断桥残雪,真乃绝对。 那答题者十分得意,对众人一拱手,开始出题,“柳浪闻莺莺闻柳。”这对子看似和上一个格式差不多,但最后两字要与前呼应,难度徒然加大了。 众人纷纷摇头,晋王满怀期待的看向邵安,邵安便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晋王听后大喝一声:“好。”引得众人诧异,皆转头看向他。有人问道:“这位小兄弟可有绝对?” 晋王胸有成竹的站起来,公布答案,“三潭印月月印潭。”说罢骄傲的环顾全场。 大家皆点头称赞,那出题者也不得不服,起身对晋王拱手道:“绝对,绝对!小兄弟这么厉害,在下佩服。” “哪里哪里。”晋王这小小的虚荣心终于满足了。但还没等他得意多久,就得知一惊天噩耗——这答题者还要出题! 只见众人满脸钦佩的看向晋王,等他出上联。晋王额头渗出冷汗,悄悄看着邵安,无声的向他求助。 邵安心里那个郁闷啊,为何每每都要替他收拾残局,真是命苦。他一边抱怨一边想着对策,抚额略想片刻,就想到了一个上联来。 邵安向晋王眨眨眼,手指微微指向“花港观鱼”方向,晋王不太确定的吐出四个字:“花港观鱼……” 紧接着,邵安拿起一空茶杯,手一翻,向下一扣。晋王瞪眼,不解其意。邵安抚额,偷偷伸出三个指头,示意他把最后三个字倒过来。 “……鱼观港?”晋王终于了悟。 “花港观鱼鱼观港……”才子们又陷入了新一轮的苦思中。 晋王暗暗松一口气,总算蒙混过关了。可惜晋王是那种不长记性的人,这回他自己不出风头了,却拉起邵安去出风头,对众人说:“我兄弟会。” 邵安无语,这让出题者答题是个什么意思啊。但没办法,只得帮晋王圆场,回道:“雷峰夕照照雷峰。” 众人叫好,又请邵安出题。邵安也不客气,故意出了个更难的,“双峰插云插出南北高峰。” 这上联一出,果然难倒一片。大家都低声讨论,过了很久都没有人应。 忽然有人站了起来,原来是最初邀请晋王的那位士子。他拱手道:“在下不才,愿意一试,请多指教。在下的下联是:南屏晚钟尽显南屏风光。” 有人说好,有人说不对称。但说不好的人又对不出更好的,最后还是认同了那位士子的答案。 那人一笑,接着出题,“在下才疏学浅,也想不出有关十景的对子。在下就出个简单的,博诸位一笑。” 才子们被刚刚几个对子弄的焦头烂额,当然喜欢简单了,纷纷催促他快出题。 那人沉吟片刻,道:“冬雪欲白千里草。” 这上联一出,文人们一扫刚刚颓废低沉,一个接一个的站起来抢答。 “春日照红万朵花。” “夏雨已洗百尺荷。” “秋枫染红万重山。” ………… 下联一下子就对了十几个,搞得出题者也不知选谁的好。忽然有一布衣青衫的青年高声道:“依在下看,谁的都不好。” 答了题的大怒,没答题的疑惑。青年一笑解释道:“此联看似简单,实则暗藏玄机。‘冬雪欲白千里草。’这里面暗含一个字谜。” 众人不解,而邵安却徒然惊醒,“千里草?董?” “这位兄台说的极是。”青年说道,“千里草,乃‘董’字。” 而邵安脑海中,却想起淑妃的那幅画:草原,骏马。千里草!马蹄疾!想到此处,邵安幡然醒悟,这暗藏的通敌者,原来是他。 ------------ 006初入仕卷军事漩涡,勘案破扬兵家神威 阴森潮湿的刑部大牢里,传来铁门开启的轰隆声。狱吏引着一名全身罩在黑色斗篷中的人,兜帽遮住面容,只露出一双犀利的眼睛。 狱吏明白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于是小心翼翼的领着黑袍人,沿着天牢粗石砌成的台阶,拾级而下。到了底层,再朝里走过两三间,来到最里面一间牢房门外。 这里是天字一号间,是单独的小牢房。与楼上的牢房不同,这里除了床铺环境干净些外,最大的特点是不使用铁栅门,而采用厚重铁门,如此一来俨然是独立空间。当然,有资格被关在这里的,都是三品以上的大员。 狱吏利索的开了门,更利索的退了下去。整个牢房就只剩下黑衣人和那名罪犯——刘咏舟。 刘咏舟抬头看向来者,却看不清是哪位。黑衣人一笑掀开帽子,露出真面目,“刘大人,别来无恙?” 此时的刘咏舟全身伤痕累累,披头散发的歪在地上。很难想象出在几日之前,他还是堂堂刑部左侍郎。 刘咏舟冷笑一声,“我如今成为阶下囚了,你可满意?” “刘大人何出所言?咱们好歹曾共事过,我怎会幸灾乐祸?怪只怪你刘大人跟随了江恒宇,成了晋王党。” 刘咏舟一听到“江恒宇”三字,横眉冷对的大骂道:“你个卑鄙小人,难道当年你不是晋王党的?而你却背叛了江大人,背叛了晋王。你就是个卖主求荣的小人。” 黑衣人对他的谩骂毫不理会,冷嘲热讽道:“刘大人果然对江恒宇忠心耿耿,怪不得二位能成为莫逆之交。” “不像你,为了权位不择手段。居然出卖自己的上司,你个叛徒!” 黑衣人被戳到痛处,冲着刘咏舟高声道:“我也不想出卖江大人,可当我知道你和江大人的关系时,当我知道我永远无法离间你们时,我只能出此下策,将你二人一并除去。” 刘咏舟想到好友悲惨死去的场景,怒不可遏。要不是绳索束缚,他定会扑上去撕咬。 黑衣人平复心绪,接着说:“你该庆幸你及时调任刑部,否则你早就无葬身之地了。不过现在你依然难逃一死,谁让你通敌呢?” 刘咏舟大怒,“我没有通敌,这是诬陷。” “但你是晋王党,这总不是诬陷吧。而皇上是绝对不会放过晋王党的。” 刘咏舟心里清楚,当年的晋王党,虽说多数人是被太|子|党残害的,但当今圣上的手中,肯定也沾染过晋王党人的鲜血。 黑衣人继续施加压力,“你也是刑部的人,该知道刑部的手段。早晚都得死,何必受那刑法之苦?” 刘咏舟忽然有些了悟了,“到底是谁派你来的?是通敌的幕后黑手,还是……” 黑衣人冷笑,“我可不知道谁是通敌者。刘大人,你该知道如何做了。”说罢黑衣人潇洒离去,徒留刘咏舟一人独对空室。 当晚,刘咏舟自尽。 ※※※※※ “刘咏舟死了?”冯彻得知此事后神情复杂,低头看向手中刚接到的奏章。那正是邵安所呈案情奏报。 邵安终是破解了谜题,原来这回的玄机不在诗中,而在画里。那画中的草原、骏马,暗指千里草,马蹄疾。而那通敌者,则是户部尚书董疾,字如风。 如此一来就很好解释粮草被劫事件了。因为负责运粮的督运官,派的正是户部官员。至于刘咏舟的死,一般人都认为他这是畏罪自杀,唯有冯彻心中疑惑万千。 当然,刑部尚书蒋嘉闵不会像冯彻那般纠结,他直截了当的将此事定为畏罪自尽,上报朝廷。一起递上去的还有邵安的奏章。 没过多久,继刘咏舟之后的又一位朝中重臣——户部尚书董疾,被抓。 杭州这边,自晋王与邵安西湖一别后,两人许久未见。晋王忍了又忍,最后在百无聊赖中,决定闯驿馆见邵安。 “安儿,你怎么一回事。那天玩的好好的,怎么忽然就走了?”晋王一见面就是好大一通抱怨,“还有,最近也不来找我。” “……”邵安无言以对,唯有听他唠叨着。 话说邵安这几日未见晋王,实在是情非得已。当他猜到是董疾通敌后,连忙写了两份奏章,一封密折直达天听,一封奏报上交刑部。等忙完这一切,邵安才想起西湖对对子那日,自己光惦记着案子,便自行离去,将晋王给抛到脑后了。 等晋王长篇大论的抱怨完,邵安贴心的替他倒杯茶,赔礼道:“那怎么补偿你?要不我请你去听戏?” “恩,还算有点诚意。那还不快走!” 当王府的轿子停在戏班门口时,戏班老板领着随从们早已在门前迎候多时,见晋王和邵安下轿,忙迎上去,众星拱月般的簇拥着二人进去了。 “今日有贵客,快让红角儿来唱个拿手的。”晋王一边对老板吩咐着,一边轻车熟路的带邵安来到雅座。 邵安对戏不是很着迷,对戏中乾坤不过是一知半解,故看的是三心二意。而晋王恰恰相反,他全神贯注的盯着戏台,简直是如痴如醉。 台上戏如人生唱得热闹非凡,台下人生如戏看尽生死悲欢。戏未唱完,刑部一小吏匆匆赶来,附耳低语,“邵大人,京中传来了消息,刘咏舟自尽了。” 邵安闻言,偏头看了一下晋王。只见他仍旧目不转睛的看着戏,丝毫没察觉到有人来了。 “什么时候的事?”邵安低声问道。 “七月初三。” “初三?”邵安一愣,掐指一算,那应该是他的奏折刚刚抵达长安的日子。想到此他心思一动,又问,“他死前见过什么人没有?” “这,卑职不知。” 邵安摆手,“知道了,下去吧。” 随后几日,刘咏舟的死讯终于传入了晋王的耳朵里。晋王得知后气冲冲的闯入驿馆,质问邵安,“你们逼死了刘咏舟?” 邵安理直气壮的否认道:“他是畏罪自尽。” 这番说辞看似毫无问题,但晋王知道刘咏舟是有冤情的,故快言快语道:“刑部的手段天下人皆知,刘咏舟怕是受不得酷刑才自杀的。” 邵安皱眉,斥责道:“胡说什么。” “反正刘咏舟死了,现在连董疾也进大牢了。不知还要抓多少人,杀多少人才算完?” “王爷慎言!”邵安这次称他为王爷,而不叫他名字,可见是真生气了。 “可刘咏舟没有通敌。” 邵安诧异,“你怎么知道他没有通敌?” 晋王自知失言,连忙捂住了嘴。邵安却不放过他,逼问道:“你向来不爱理会朝政,这回怎么如此快就得知刘咏舟与董疾之事?” “这个……这……”晋王瞠目结舌。 邵安继续问道:“是谁告诉你的。他是谁?” 晋王目光闪烁,摇摆不定。邵安缓了缓语气,轻声道:“告诉我,他是谁?” 晋王哪是邵安的对手,被逼了几句就一五一十的全招了,“他是……是刘咏舟的儿子,他来找我是为他父亲鸣冤。他说刘咏舟没有通敌,决不会畏罪自杀,是枉死的。” 邵安心道或许他的儿子会知道些许内幕,又问了些关于那人说过的话。晋王对邵安十分信任,一字不差的全说了。 “瑾琪,你好不容易洗脱嫌疑,莫要再卷入此事当中了。求情一事,你就当从未听过。至于此人……”邵安声音陡地透出森冷,“交由刑部。” 晋王闻言不由得一惊,“安儿,你为何如此狠心?他只不过是申冤罢了,何必如此?” 邵安苦笑道,“我也不想如此。若没有战乱,若是个太平天下,必会以怀柔为主,威逼为辅。而不会像这般铁血手段。” “不,我不同意。”晋王态度十分坚决。 邵安退而求其次,“不如这样,你将他交给我,我就问他几句话,不会动刑。” 晋王眼珠转一转,一咬牙道:“好,我信你。” “另外,我马上要回长安了。”邵安像往常那样拍拍晋王的肩,“今次一别,不知何日再见,你自己保重。” “你又要走?”晋王一想到分别,倍感担忧。真怕这一别,又得三年五载。 邵安察言观色,见他面露忧愁哀伤,玩笑道:“这回又不像上回是上战场,担心什么?再说等过年过节时,你便可来长安见我。” 晋王想想也是,调整好情绪,也笑道:“那你在长安等我,等我来京城找你还有洪义玩。” 邵安一听“洪义”二字,心口一痛,嘴角笑容差点挂不住,含糊应了声:“好。” 初次见到刘咏舟的儿子时,邵安根本无法将眼前这位清秀俊朗的少年和他父亲联系起来。 少年刚刚从晋王府中被带入驿馆,此刻有些不知所措的站在房内,却故作镇定,警惕的瞅着邵安,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 少年十分谨慎,一句不答。邵安笑道:“没关系。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身份。你是犯官刘咏舟的儿子。” 少年终于开口,愤愤道:“我父亲不是犯官,他无罪。” 邵安嘲讽道:“你有证据吗?” 少年:“……” 邵安当然知道他没有证据,微微笑起,“既如此,以后不要再找晋王申什么冤了。虽说朝廷念你父亲临行悔过,不再株连九族,但你仍是罪臣之后。要是再惹风波,则送你进刑部大牢里坐坐。” “那你有证据证明我父亲有罪吗?还有我父亲是自杀还是他杀,有待详察。” 邵安有些惊讶的看向他,这少年和他父亲的性格完全相反,没想到刘咏舟那么木呐少言的人,居然有这么伶牙俐齿的儿子。 “你不信你父亲是自杀的?” “我了解父亲,他不可能自杀。没有证据我会去查,等有了证据,我一定会去申冤。” “这么坚决?”邵安玩味的看向他,“看来是不能留你了。” 少年惊恐,没想到眼前这个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人,居然这么狠毒。他不甘心的叫道:“你要杀人灭口!你不怕刑法吗?” “刑法?忘了自我介绍了,本官刚升任为刑部右侍郎。”邵安不再理会少年,呼叫外面官差,“来人,将此人绑起来带下去。” 少年挣扎着,但哪里是差役的对手。可他倔强得很,即使双手被捆,还是冷冷地盯着邵安。那双眸子,恐惧而不甘,绝望但愤怒。 邵安静静的看着他被拖走,蓦然想起许多年前,自己也有过这样的眼神。邵安叹一口气,吩咐差役,“好好看住此人,不要为难他。等明日回京时将他一起带上。” 泰安二年,七月,通敌案结。户部尚书董疾以通敌罪大辟抄家,刑部左侍郎刘咏舟狱中自尽,念其临行悔过,不株连家人。李萧、曹普二人,秋后问斩。户部、兵部负责押运粮草等官员革职查办。案情前后共惩处大小官员五十六人。 另,冯彻、邵安查案有功。授冯彻为刑部左侍郎,擢邵安为刑部右侍郎。 ************************** 来来来,看到这的童鞋们,快来加入姑娘长期读者群:夏日正好眠554980467。敲门砖:+你喜欢的人物名。欢迎来群里讨论剧情、闲聊、催更的话,姑娘也不介意啦O(∩_∩)O~ ------------ 007昔日兄弟生死与共,今朝故人对面不识 已是七月流火,酷暑减退,天气渐凉。邵安刚入京城,还未喘口气,就直奔皇城复命。刚在宫门口下了马,便见吏部尚书孙敕从里面走出来,于是迎上去唤了声,“孙大人。” 孙敕乍见邵安,不由笑道:“珺义,你总算是回来了。你不在京城的这些日子,朝廷可真是云谲波诡。” 邵安闻言但笑不语。 孙敕续道:“都忘了恭喜你升官了。这可谓一步登天,直接升为正二品啊。而且这六部之中除户部外,就属刑部最贵,可喜可贺。” 人人都知这六部之中,明明吏部最贵。所谓“吏部贵而户部富,兵部武而刑部威,礼部贫而工部贱。”可见掌权与掌钱的,都是肥差。 可孙敕偏这样说,邵安也就装作糊涂,顺水推舟道:“哪里哪里。六部皆为圣上效力,哪有高低贵贱之分。” “话虽如此,可谁不知,六部之中重在户刑兵吏。不过……”孙敕话锋一转,“左右侍郎虽同为正二品,但左大于右。那冯致远始终压你一头,将来共事恐不好相处啊。” “与冯大人查案之时,还算相处甚欢。以后应该不会有什么摩擦吧。” 孙敕笑笑,不置可否,转话题道:“西北边事将靖,你哥哥快回来了吧。” 邵安点头。 “失忆那事,你打算怎么办?”孙敕关切的问道。 提及此事,邵安的心情有些沉重,半晌不语。 孙敕心知他犹豫为难,便不再逼他,“离他回来还有些时日,你若需要什么帮助,但说无妨。” “大人好意,下官心领。不过此事还是顺其自然吧。”邵安推辞道,“现在我只盼他平安归来,恨不能去西北助他。我是身在京城,心在边关。” 孙敕道:“攘外必先安内。京城太平,边关才能太平。” “幸好内忧已除,至于外患……是鞭长莫及了。”邵安轻叹一声,回想起往年随哥哥初上战场的日子…… ※※※※※ 永康十九年夏,西瓯率兵十万,侵犯边关。安王苏瑾珉临危受命,领兵八万,奔赴边境拒敌。 临行前夜,安王叫李洪义和安儿到书房,嘱咐注意事宜。等谈话快结束时,安王突然问道:“即将上战场了,不知你兄弟二人怕不怕?” “不怕!”李洪义斩钉截铁的说。 安儿深深的看了安王一眼,轻声道:“怕……” 安王听着这两种截然相反的答案,笑说:“有的人上战场,是为了建功立业,有的人上战场,不过是为了活命。无论是哪种目的,无论怕与不怕,如今我们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安儿心中略感担忧,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场恶战,都不愿去送死。可安王势弱,又被太|子|党和晋王党同时逼迫,不得不上战场了。 而李洪义不懂朝政,更不管是不是恶战,一心只想建功立业。他眼中闪着憧憬的光,脸上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李洪义觉得自己的血都要沸腾了,自己苦练武艺,总算有用武之地了。 此时陈怀恩推门而入,禀报道:“王爷,晋王来了。” 安王很清楚晋王来的目的,就不留这兄弟俩了,“你们去跟老八告别吧。明日午时出征,如有延误,军法无情!” 晋王在安王府后花园中等着,见他们来了,略带兴奋道:“明天你们就要出征了,今晚最后一聚,可要好好乐乐。” “去哪乐?又是戏院?”李洪义问道。他乃一介武夫,比安儿更看不懂这戏。 “点的戏你绝对爱看,走啦走啦……”晋王边说边拽着李洪义,三人拖拖拉拉的进了戏馆。 果然这回的戏是李洪义爱看的,全是武戏,什么《罗成叫关》、《八大锤》、《单刀会》……打打闹闹的,倒是应景。 台上武生一句“银枪插在马鞍鞒”唱的是豪情干云。安儿心想:或许每个男人的心里,无不涌动着对这苍茫天下的渴望。与兄弟们一起,跟着一个英雄荡平天下,以血来酬凌云志。 曲终人散,分别的时刻还是到来。但此时三人心怀雄心壮志,还不能理解上战场的意义,不懂伤离别。 晋王学着戏文里的台词,拱手道:“祝你们旗开得胜,大败敌军。” 李洪义拍拍胸脯道:“那必须的,我一定奋勇杀敌。到时候等我回来,就可以授剑、拜将、建功立业。是吧,安儿?” “是是是。”安儿玩笑道,“将来你封坛拜将,可别忘了兄弟我。” “这个,可不一定呦。”李洪义故意调侃道。安儿斜眼瞪他,两人在戏院门口又打闹成一团。 追逐打闹中,忽闻“咚”的一声,安儿腰间的玉佩掉地。 “咦,这是什么……”晋王眼尖,捡起来看了看道:“这玉佩好漂亮。” 安儿一摸腰间空荡荡的,立刻反应过来,马上去抢晋王捡的玉佩,“那是我的!” 晋王一闪,让安儿扑了个空,“反正你要上战场了,万一碰坏多不好。不如交给我保管吧。” 安儿抚额,没想到晋王如此小孩心性,不过此玉虽说是蓝田玉,但色泽普通,也不是十分昂贵。见晋王爱不释手的样子,便道:“算了算了,送你了。” 行军三月,终于到达边境。放眼望去,黄沙漫漫,仿佛置身于金色的大海中一样,无边无际。李洪义和安儿都被深深的震撼了,安儿想起那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而李洪义想到的是“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从军初始,李洪义就表现出他打仗的天赋;他的骑射、武艺皆为上等。而安儿,就显得力不从心。话说安儿向来争强好胜,如今在军中却是深受打击,备感失落。 后来安儿有点自暴自弃了,他仗着自己学过一点医术,去请求安王让他当军医。安王也没指望他能成为绝世名将,便同意了。这下安儿总算摆脱了那悲惨痛苦的习武生涯,以后只需每日跟着老军医身边救死扶伤就好。 李洪义得知此消息后,立马冲进军医营帐,见安儿正在捣药,顿时嘴张的老大,问道:“你、你、你这是做甚?” 安儿懒得理他,随口道:“捣药啊!” “还真成军医啦。你没发烧吧?”李洪义作势要摸摸安儿的头,被安儿给躲掉了,便恨铁不成钢的道,“你懂不懂只有上战场才能有军功啊,你在这捣药能有什么用?” 安儿停下捣药,抬头看他一眼,“我练武那些天,连箭都射不准,也没个长进。我觉得啊,人还是得去做自己擅长的事情才好。至于军功,你得就好了。” 可李洪义依然不放弃,劝道:“就算你现在是军医,不必上战场。但至少学点基本的保命吧。你看那些军师、幕僚,也都有些武功底子。” 安儿耍赖道:“你看我这个头,这身材,就不是练武的料,还是算了吧。” 李洪义也知道他的确练武困难,抓耳挠腮想了半天,灵机一动道:“不如我教你轻功吧。至少,呃,逃命时跑得快!” 安儿:“……” 备战数日,一场大战即将展开,军营之中充斥着紧张忙碌的气氛。此时李洪义初任校尉,更是忙的脚不沾地。 这校尉一职,是前几天军中甄选校尉之时,由于李洪义武艺超群,又为人热情大方,所以被大伙推举。那长官看他骑射厉害,又得知他是安王府的人,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可安王在军中,看似尊贵,却只是名义上的主帅。毕竟他没有领兵经验,这排兵布阵之事,还得依靠骠骑大将军高巍。 高巍,字子重(zhong),在此守关多年,是一经验丰富的老将。他双目如炬,身材魁梧,头发已然花白。故而才四十多岁的年纪,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大些。 临近大战,高巍正在调兵遣将,安王在一旁细心听他给众将领下达军令,等众将领命退下后对高巍道:“将军调配部署,缜密严谨,滴水不漏。” “过奖。”高巍语调平稳,不骄不躁,不卑不亢。 “只是本王有些担心。”安王委婉的提出,“将军得到的情报,可靠吗?” 高巍脸色肃穆,一字一顿道:“王爷放心。” 安王抿嘴,权衡利弊后说道:“大战在即,将帅同心。本王初次领兵,恐难胜任,一切仰仗将军了。” 高巍见安王虽贵为王爷,却虚心的很,更没有阵前瞎指挥,对他顿生出几分好感敬意。 而此刻,战势一触即发。 ※※※※※ “刘咏舟死前见过谁吗?”邵安一来刑部,顾不得其他,先去找冯彻询问此事。 冯彻意味深长的看着他,“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邵安见房中并无他人,直说道:“刘咏舟是不是自尽的?” “验过尸,是自尽。而且他死之前,也无人探监。”冯彻查案从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刘咏舟死后,就立马派经验丰厚的仵作验尸,探监记录也早已查看过了。 邵安质疑道:“可大人不觉得此事透着蹊跷?或许探监者身居高位,故没有登记在册。” 冯彻严肃道:“那只有二品以上官员,或皇帝钦差了。邵大人如此关心此事,不如去问问天牢里的董疾,他可是从一品尚书。” 邵安和冯彻相视一笑,董疾,的确是最大的嫌疑了。 从房里出来,邵安偏头看向久候在门口的小厮,“你都听见了?你父亲是自尽无疑。” 那小厮猛地抬头,不服气道:“那也是被逼的,我要见董疾。” 邵安无奈的摇摇头,“看来你不见他是不会死心的了。也罢,我也正巧有事需要问他。” 董疾关的地方是天字一号牢房,可巧不巧正是关刘咏舟的那间。 邵安现在是刑部中人,自然一路畅通无阻。他身后是刘咏舟的儿子,扮成刑部小吏,也光明正大的混进来了。 邵安命狱卒开门,开门见山的问道:“通敌之事,你们筹谋已久吧。最开始是谁布的局?” “淑妃娘娘,江大人。”董疾明白说了也无妨,反正最初谋划者早就死了。 这答案在邵安的意料之中,但他仍不放心道:“晋王……” “晋王不知道,你们莫要将他牵扯进来。” 邵安闻言终于放下心了,又问:“那刘咏舟,他有没有通敌?” “没有。不过他是知情的。” 邵安微微侧头看向身后的小吏,见那少年闻言呆立当场,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毕竟知情不报,虽不至死,也难逃其责。 “最后一个问题,刘咏舟是怎么死的?” “……我逼死的。”回答这个问题时,董疾明显迟疑了一下,没有刚刚那般答的干脆利索。 “你!是你!”在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人忽然发疯起来,想要厮打董疾。邵安眼疾手快,转身一把抱住他,将他推至牢门外,低声道,“你要引得狱卒来吗?他即日会被处斩,报仇不在此刻。” 少年愤愤的看着董疾,邵安又拉又拽,终于将他拖走。 等他们走后,黑暗中慢慢走出一个人,一身黑衣黑袍,藏在暗处根本发现不了。 董疾对黑衣人笃定道:“刘咏舟是你逼死的。” “是,也不是。不过还是多谢你帮忙遮掩此事。”黑衣人漫不经心的说着道谢的话。 “将死之人,也懒得知道。”董疾透漏出一丝疲惫,“如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我也能放心走了。” 少年沉默的跟着邵安身后,郁郁寡欢。他想不明白,他眼中的父亲,是正直清廉的。可在董疾嘴中,却成了朋比为奸之人。 邵安无所谓道:“没有一个政客是干净的,你的父亲也不例外。什么陷害,什么报仇,皆为笑谈。你赶紧离开长安,回家安生度日去吧。” “那你呢?你干净吗?”少年愣愣的问道。 “哈哈,当然不干净。”邵安拍拍少年的肩膀,看着眼前之人如此单纯,实在不该在京城呆下去了。因为长安是这样美妙的一个地方,可以让人瞬间飞上云巅;长安也是这样绝望的一个地方,可以让人立马坠入谷底。 可是少年,临行前突然回头,冲邵安道:“邵安,终有一日,我会回来找你。记住我的名字——刘汝卿。” ------------ 008昔日兄弟生死与共,今朝故人对面不识 泰安二年,八月,西北边疆大捷。高巍率领禁军班师回朝,皇帝带领百官于永德门外亲迎。 历来军队从长安的永胜门出,从永德门归,图个好兆头。出征的盼胜利,回朝的为德馨。邵安还记得当年和哥哥一起从永胜门出征,可惜却没能从永德门回来。如今哥哥即将就能从此门归来,也算了他一桩心事。 正想着,忽闻熟悉的号角声传来,城门开启,写着“高”字的帅旗飘扬,映入众人眼帘。大军已至,整个都城,在这一刹那间肃穆下来。 邵安看向远方,军队整齐有序的进入长安。人影憧憧,那么多士兵,却都是陌生的面孔。而曾经的同袍,已埋骨沙场。 高巍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前端。随后是几位副将,再后面是骑兵、步兵。邵安在人群中急急巡视搜索,可却未找到那一抹熟悉的身影。 哥哥,竟不在队中? 高巍下马,上台叩拜。皇帝亲扶,拜高巍枢密使,掌兵马大权,朝野震惊。 枢密使乃枢密院长官,官居正一品,掌管军事。且枢密院与中书省并称“二府”,分领军、政二权。 但由于本朝重文轻武,一直以丞相总领百官,枢密使向来是空缺不置。此次高巍居此重位,惹得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邵安此刻的心思不在争权夺利上,他好不容易捱到犒赏完三军,想着在宫宴上能得空问问高将军。可官员们纷纷与高巍套近乎,搞得邵安插不上话,在一旁生闷气。 与邵安一样生气的还有一人,那便是本朝权倾一时的丞相廖鸿煊。皇上这回大封高巍的含义不言而喻。毕竟枢密使的权位,是能与丞相分庭抗礼的。这才刚除完了晋王党的势力,皇帝就迫不及待的想要清除太|子|党了。 廖鸿煊冷笑一声,真没想到皇帝动作如此快。刚登基时还拉拢自己,共同对付晋王党。现如今就要兔死狗烹了。 高巍被敬酒的团团缠住,灌得醉醺醺的。好不容易一轮喝毕,高巍出去解手,邵安急忙起身紧随其后。 高巍虽然醉了,但还是敏锐的发觉身后有人跟踪,故意拐进假山背面,待邵安一入假山,立马掐住他脖子,喝道:“什么人?干嘛跟踪?” “高将军,不认得下官了?” 高巍喝的有点晕,迷迷糊糊的看向来人,觉得那么眼熟,手上力道慢慢松了。他眨眨眼睛细看,认出来人,没好气的说:“原来是你!你化成灰,我也认得。” 邵安明白他是怪自己当年的事,故不与其计较,只问他:“我哥呢?” “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不是应该被流放吗?”高巍已是神志不清了,说话稀里糊涂,“你还好意思问你哥,他差点被你害死了。” “我哥在哪里?” 高巍依旧答非所问:“哦,想起来了。你从黔州回来了,还当官了。听皇上说,你现在叫邵珺义,就是那扰乱长安一潭池水的……邵珺义。” “我哥,他在哪里!” 高巍继续颠三倒四说着,“在军中搅得人不得安宁,在朝中仍是。李洪义他失忆了,记不得你了。这样多好,你就不会走进他生命中,扰乱他的人生了。” “你什么意思?”邵安闻言怒道。 “你哥他现在过得很好,你不要骚扰他。” “你的意思是,不想让他恢复记忆?” 高巍说道:“也许,忘记才是最好的。” “好与不好,不由你定。”邵安见似有宫中侍卫巡逻,不想引人注意,克制住自己,压低声音问道:“再问一遍,他在哪?” “我不会让你见到他的,死了这条心吧。”高巍轻蔑的看着邵安,一字一顿道,“因为,你不配。” 邵安在激愤中一口唾在高巍面上。 “混账东西!”高巍挥舞着老拳也迎了上去。 高巍武功虽高,可惜醉酒身法不稳。邵安看似文弱,却也算在军中练过点的。故二人徒手打架,居然纠缠了许久。 晚宴依旧觥筹交错,热闹非凡。可陈公公收到惊天消息,邵安和高巍居然在打架! 陈公公唯唯诺诺的走到皇帝跟前,“皇上,高将军和邵大人……打起来了。” 皇帝一怒之下将酒杯狠狠的撂在桌子上,“砰”的一声,动静颇大,引得下面的大臣、侍婢、内监全停下手中的动作,大厅瞬间安静了下来。 皇帝当然知道他们二人为何打架,气则气,却不得不粉饰太平。以身体不适为由结束了本次宴会,急忙赶到事发现场。 此刻两人已被侍卫拉开,却还对骂着。见皇上来了,终于停下。 皇帝见两人狼狈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他抬手挥退侍卫后,骂道:“你们这样成何体统,官箴何在?子重,你乃堂堂枢密使,还跟他计较。” 高巍忙认错道:“臣知罪,臣知罪……臣只是不想让他见某人。” 邵安最恨他说这话,也不顾皇帝在场,大骂:“你狗拿耗子,凭什么不让我见。” 皇帝皱眉,“邵安住口。” “你见他说什么,对不起么?”高巍一语惊醒梦中人。 邵安如梦方醒。是啊,见面后能说什么?因他的过失,他的错算,他是执拗,他的独断;导致他哥哥九死一生,导致曾经一起的同袍战死沙场。他有什么脸面去见哥哥,求得原谅。 隐藏在邵安心底的愧疚“腾”的爆发出来,便一发不可收拾。是他对不起哥哥,对不起皇帝,更对不起死去的亡魂。即使流放黔州以赎罪,也弥补不了他的过错。 邵安沉默了,高巍和皇帝也跟着沉默了。其间恰巧一阵风迎面吹过,吹得枝头秋海棠簌簌而落,“沙沙”声不绝于耳,仿佛是给死寂夜晚的单调配乐。 不知沉默了多久,众人忽闻身后传来阵阵喧闹,只见一白袍小将不顾侍卫阻拦冲了进来,见高巍狼狈的样子,立马不淡定了,“将军,您、您被打了?” 高巍乍见那名小将,打了一个激灵,略微慌张的望向邵安,口中却对那人喊道:“吴铭!你怎么来了?给我回去!” 那人不管不顾的,上前扬起手直接给邵安一拳。邵安本想侧身闪过,没想到那人的拳头飞快,又狠又准地打向他的腹部。 邵安硬生生的受了一拳,直觉喉间发甜,一口鲜血涌上,又被他强行压下。 他愤愤抬头看向来人,顿时神情激荡,那口鲜血终是喷了出来,如若刚刚被风吹落的朵朵秋海棠般倾泻而下,艳艳灼灼的洒满衣襟…… 那白袍小将,正是他心心念念盼着归来的哥哥——李洪义。 ※※※※※ 永康十九年夏,出征以来的第一场战争爆发。 高巍布局几日,果然在茫茫沙漠中截住敌军。双方展开激烈的交战,杀声震天黄尘蔽日。一切都如高巍预想的那般顺利进行着,直到看到远处风沙漫天,似有大队人马杀来。 “高将军,不好,后面有敌军出现,我们被包围了。” 高巍临危不乱,沉着应道:“有多少人?” “黄沙铺天盖地,那架势,估计有三四万人。” 高巍心中冰凉,原来那个情报乃诱敌之计,只等他率大军出城后,再断其后路,于沙漠中进行围剿。 安王此刻自然也明白过来了,恨恨道:“好一招引蛇出洞,调虎离山。” 高巍当机立断,下令由攻转守,左右两翼掩护,中路突围。可惜此刻敌军包围已成,高巍的几次突围皆被挡住,损失惨重。只得退守,与敌军对峙。 然祸不单行,此刻后方传来求救,大营被袭。 高巍闻言,有种穷途末路之感。他看向那些余下的士兵们,一个个铠甲破损,血污染面,他们中有人臂上还扎着染血的布带,有人甚至已是四肢不全,却还在战斗。 士兵们听见大营被袭的消息,全都看向高将军,等他发话。高巍沉默着,缓缓举起手中的剑,“弟兄们,如今我们没有退路,唯有奋勇杀敌,不是我们踏着敌军的尸体,就是敌军砍断我们的头颅。刚刚本将接到后方求救,大营被袭。大营里还有一千多弟兄,我们不能见死不救。本将决定再次突围,在此等危难关头,谁愿随我!” “我!”李洪义第一个高举起手,此时他大脑一片空白,只记得他的弟弟还在大营中。纵是明知以身赴死,也义无反顾。 “我。”又有人举了手。 “我、我、我……”越来越多的人举起了手,他们的声音一个比一个响亮。那些流动在胸臆间的悲愤情绪,如开闸的水般喷涌。 “好!”高巍拔剑,“我高某在此立誓:此剑不断,帅旗不倒,誓与大家共存亡!” 高巍带领着一千人,准备突围。安王率其余人等留守,继续与敌军相持。 李洪义骑着马,跟随高将军冲向敌军。他记不得自己杀了多少人,只是不断的机械的举刀,落刀。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冲出去,救安儿。 等李洪义冲出来时,回首一看,一千人只剩三百。 李洪义率先飞驰而去,马不停蹄的赶往大营,到后发现里面已是火光冲天。他挥刀砍下敌人头颅,冲到最边上的军医营帐,环顾左右,放声大叫:“安儿!” 没有人回答他。放眼望去,栅栏被撞倒,军帐已坍塌,大营中只见几百敌军还在扫荡,未见我方士兵。李洪义心下黯然,估计这里留守的士兵不是被杀死,就是被烧死。而地上流淌的鲜血和残缺的尸体,刺激着他的眼睛…… “安儿!安儿……”李洪义就是不信邪,坚持寻找。可是无论他怎么喊,也听不见安儿的回答。 马蹄声在背后传来,李洪义回首,向后退数步,避开了那凌厉的一枪。李洪义乘机挥刀,迎着枪杆劈斩出去。 一击命中,偷袭者惨叫一声,倒地。周围五六个敌人听见动静,磨刀霍霍的向李洪义这边聚集。 李洪义举刀,“唰唰”几下挑飞几个敌兵。剩下的最后一个敌人轻声绕到李洪义身后。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人正要偷袭时,被后面飞来的暗箭射杀。 李洪义听到身后动静,诧异转身,正巧看见敌人缓缓倒下,随后安儿苍白的脸出现在李洪义的眼前。 安儿惊魂未定的看着地上的尸体,他完全没想到自己会一箭杀死那人。第一次杀人的感觉,还真是惊心动魄。 李洪义也呆呆的看着弟弟手持弓箭,再呆呆的看着地上尸体背后的箭羽,不敢相信的张了张嘴,叫了声:“安儿……” 安儿听见叫声,回过神来,上前抓起李洪义的手,“这儿危险,快随我来。” 李洪义被安儿拉着左拐右拐,躲到一个马槽旁。原来刚刚安儿一直躲在这里,静观周围情况。 “我刚叫你,你听见了吗?” 安儿抬手捂住他的嘴,示意他噤声。此时两人在昏暗中对视着,由于靠得很近,甚至能听见彼此的急促的心跳声。李洪义听着这证明安儿还活着的“砰砰砰”的心跳声,觉得这真是世间最美妙的声音了。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渐渐安静下来,安儿猜敌军已撤,才道:“我听见你在喊我,可敌人就在周围,我不敢答。” “你怎么逃至这儿的?” “恩……你不是说,学了轻功,逃命时跑得快?”安儿开玩笑似的重复他曾说过的话,试图打破这沉闷的气氛。 李洪义吃惊的望着安儿,“可你,才学了几天?” “我的傻哥哥,你还真信呀。你们一出兵,我就觉得不太对劲,感到大营外似有埋伏。大伙立马商量了一下,为以防万一提前做了准备了。你看外面……”安儿一边偷窥观察,一边解释着。见敌军已散,便拉李洪义起身出来了。 与此同时,附近其他凡是能躲人的地方,一瞬间凭空冒出来了很多人,原来全都事先躲好的。李洪义本以为大营全军覆没了呢,此刻乍见有如此多的幸存者,直接惊呆了。 劫后重生,大家都相拥而泣。李洪义看着这一幕,不知做何感想;又瞅见安儿手里的弓箭,疑惑道:“你的箭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精准?” “我也不知道,这还是我第一次射中呢。”安儿颇为得意道,“当时也没多想,胡乱一射居然射死了。” 李洪义张口结舌,回想刚刚那情节,安儿离敌人只有几步之遥。要是没一箭射死,惊动敌人,要是那人转身一刀,定会要了安儿的性命。想到此他一身冷汗,“万一没射死呢?” “恩……你听见动静,会来救我的。” “只怕我来不及救你,你就成刀下鬼了。”李洪义口中训斥着,心里是百感交集。他知道安儿是为了救自己,才不惜以生命犯险。 安儿无所谓的抬头望望天,转而问道:“那你怎么回来了?看你这狼狈样,不像打了胜仗。” “输了,我们输了。”李洪义强忍悲伤,将来龙去脉告诉给安儿。 安儿听后半晌不语,他不知该说什么了。他看着李洪义风尘仆仆的样子,突然很想流泪,连忙吸吸鼻子,“所以,你突围,就是为了来救我?” “我不救你谁救你?你刚不也救了我?”李洪义道,随后像其余那些劫后重生的人们一样,紧紧抱住他的弟弟,“兄弟,就是要相互扶持的。” 高巍带兵回救大营后,敌人见状不再纠缠,立马撤退了。高巍本以为损失惨重,幸而士兵们大都躲在暗处,伤亡较少,便组织留守的战士,去援助被困的部队。两队前后夹击,敌军溃逃。此次战役,杀敌五千,自损一万。 初战,败! ------------ 009昔日兄弟生死与共,今朝故人对面不识 吴铭打完尤不解恨,语气激昂地兀自骂道:“你、你谁啊?你是什么东西,凭什么打我家将军,真是混账!” 邵安忍着腹间的疼痛,迷茫的看着哥哥一张一合的嘴,听着从那张嘴中吐出咄咄逼人的话语,神思却有些游散了。他想笑,这么多年不见,哥哥还是那般不善言辞,连骂人都干巴巴的,没一点长进。可笑着笑着,嘴角渐渐上扬不起来了。 眼前明明是那张熟悉的面庞,却不再是以前温和的神色。向来只会护着他的哥哥,如今却护在别人身前,横眉冷对地痛骂着他。更没想到李洪义发起狠来,居然是这个样子。 要见多少次面,才能了解一个人;要经历多少动荡,才能看清一个人的内心。邵安此刻多么希望他从没有真正了解过李洪义,更没有看清过他的心。倘若那样,便是一路平坦的感情,无交集,只平行。 皇帝和高巍也被李洪义的举动震惊了。高巍急忙拉住李洪义,阻止他的恶行。陈公公也连忙扶起了邵安,见邵安眼中暗含着痛楚与迷茫,心中微微叹气。 皇帝注视着邵安,眼中闪过一丝不忍。被自己的哥哥痛打,恐怕心比身更痛吧。又看向李洪义,见他用仇恨的眼神看着邵安,心头更不是滋味。 邵安还在盯着李洪义,似乎怎么看都看不够。李洪义比起几年前,皮肤变得黝黑。衣袖翻起的瞬间,邵安敏锐的发现他的手腕处又增添了新疤,可见战场艰苦。想到此邵安无意识的开口,“你……” 邵安刚说一个“你”字,就被高巍打断了。因为高巍听成了是李洪义的“李”,生怕邵安与他哥相认,急忙对邵安道:“你可要想清楚再说。” “珺义,三思而后行啊!”孙敕的喊声也恰巧从身后传来。 皇帝十分诧异,这孙敕怎么也来了?一转头发现孙敕被侍卫挡在外面,却不忘高声提醒。 “谏明,你怎么也来了?”皇帝皱眉,顺便挥手让侍卫放他进来。 孙敕跪地叩拜,解释说:“皇上,只因微臣刚刚看见这位将领来此……”说着看向李洪义,又瞟了一眼邵安,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皇帝明白他的意思,沉吟片刻道:“将这名小将带下去,其余侍卫也全部退下。” 李洪义还想说什么,见高巍一个劲的给他使眼色,只好被莫名其妙的带下去了。 等无关之人全部散去,只余邵安、皇上、高巍、孙敕和陈怀恩。 高巍先说:“他现在叫吴铭,不久前我给他取了个表字,叫洪义。” “吴铭……无名……”邵安喃喃念道。他记得军中名册有这个名字,当时也没多想,如今再念此名,只觉得满心悲凉。无名,没有名字。 高巍和皇帝一样,也是在犒军当场才发现李洪义。后来出征时,高巍专门问过李洪义的身世,他是在西北被人所救,后来为求生存才投了军。 “我给他请过很多大夫,皆诊断为脑部受重击,受伤导致失忆。而且他一旦回忆过去的事,就会头痛欲裂。不过他虽然失忆了,但他说他习惯了,一天乐呵呵的,也没觉得有什么。既如此,不记得往事,也没什么不好。”高巍续道,“邵珺义,你要真是为他好,拿他当兄弟,就别告诉他真相。” 头痛欲裂么?邵安默然,哥哥他到底是不能记起,还是不愿记起?毕竟那么残忍的真相,那么痛彻心扉的伤疤,谁都不愿再去回想。 孙敕见邵安神色不悲不喜,心中也焦急了,“珺义,你看现在这情形,实在不是什么认亲的好时机。反正来日方长,不如……先瞒着?” 邵安抬头,他没想到孙敕想法居然和高巍一致。他缓缓转头看向皇帝,只见皇帝也正看着他,但没有说任何话。 抉择,就在此刻。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瞬。邵安疲惫的吐出一个字,“好!” 皇帝这才开口:“瞒下一件事,看似容易,实则很难。子重,军中当年的幸存者,你要吩咐他们保密。谏明,朝中应该没有认识他们兄弟的,但也要注意。怀恩,宫女太监中安王府旧人,你负责让他们闭紧嘴。至于皇后和太子那里,朕会去说。” 高巍、孙敕和陈公公躬身领命。 “安儿,其余人等都好办,最重要的是你。”皇帝轻叹,“这条路是自己选的,那就管好自己的心。从今以后,你和他,不再是兄弟!” 邵安听后觉得心中酸涩无比,面色更是苍白如纸,但依然说道:“是。只要他好,我怎样都成。” ※※※※※ 宫中打架一事,被皇上掩盖了下来。当然还是有臣子听见风声,但见两位当事者跟没事人一样,也就不自讨没趣,煽风点火了。不过大伙对于邵安此人,算重新认识了,都说邵安看似文弱,没想到是个狠角色。 邵安近日以身体不适为由在家休养。闲来无事时,脑中总是想起过往旧事,世事无常,故人相见不相识,颇有物是人非之感。这日正无所事事中,阿瑞说有位孙大人前来探望。 邵安猜是孙敕,连忙起身相迎。见孙敕还慎重其事的买了点补品送来,邵安笑道:“哪有什么病,不过是想偷闲找的由头。” 孙敕道:“那一拳力道还是不小的,最好找大夫看看。” “我本就会点医术,不必看了。”邵安说着,忙让阿瑞去泡茶待客。 孙敕环顾四周,见这装饰摆设和原安王府一样,没做改变,笑道:“珺义是怀旧之人啊。” “王府本就富丽堂皇,何须再修整。而我也的确怀念这里的一草一木,不想改变。” 孙敕想问题则更深远些,“保持原样虽好,但以后你哥在京为官,若有事来你府上,见此旧景,怕会想起什么。” 邵安若有所思的点头道:“大人所言极是,只是毕竟是皇上赐宅,大改恐不敬,就换换家具摆设即可。” “说到赐宅,你这几日没上朝,还不知道皇上也赐了宅子给高子重吧。如今他可是圣眷优容。他手下那群副将的赏赐也甚为丰厚,尤其是……吴铭。” 皇帝为了保密,让所有的知情者不再叫他哥哥李洪义,改叫吴铭或吴洪义了。可邵安听见吴铭这称呼,备觉刺耳难听。 邵安忍下不快,问道:“哥哥封了什么官?” 孙敕道:“吴铭他现在是宣威将军,从四品。” 邵安欣慰,哥哥终于当上将军了。蓦然回想起当年出征时,他对哥哥开玩笑说的一句话:“将来你封坛拜将,可别忘了兄弟。”没想到当年的戏言一语成谶,等李洪义拜将之时,真的就忘记了兄弟。 多感无益,邵安收拾心绪,再问道:“皇上这般赏赐武将,文官们该不高兴了吧。” “不高兴又能怎样?”孙敕高深莫测的说,“皇上的真正意图,大家都明白的。” 朝中官员都认为,皇帝的深层意思,是要大刀阔斧的铲除当年的太|子|党。由于此事牵扯到前朝的夺嫡之争,关系错综复杂,有着很深的政治背景;所以朝中官员即使对大封武将不满,也不敢说什么。 邵安问:“廖丞相做何反应?” 孙敕答:“暂无动静。” 邵安暗自思忖:太子|党不像晋王党那么容易铲除,毕竟太子|党在宫变中没太大损耗,所以党羽众多。最可恶的是,御史台里大都数是丞相的人,这可就把住了朝廷的言论风向。皇帝要想让人站出来弹劾太子|党,就只能从刑部、大理寺入手。 而此次皇上会骤然擢升邵安的官职,并且将他调到刑部。为的是让他搜罗太子|党人罪证,以备将来弹劾丞相。 邵安看到孙敕眼中期待的目光,知道自己清闲的修养该结束了,对他道:“圣上的意思下官知道了,明日就回部里销假。” 孙敕续道:“还有一点,莫要和高子重再闹僵了。” 邵安的确和高巍不对头,但现在是合作时期,为大局也得忍了。遂点头同意。 次日邵安去上朝,果然感觉到朝中气氛迥异,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等回到刑部销完假,再见到冯彻时,他第一句话就让邵安郁闷不已,冯彻说的是,“伤好了?” 邵安:“……” 打架的事即使瞒不住众人,但同僚们也不会明着说。这冯彻一言挑明,果真是太耿直,太一根筋了。 而冯彻的第二句话依然很犀利,他问:“你和高将军曾结过仇?” 邵安嘴角一抽,“未曾。” 冯彻见他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便不再多问,将一堆厚厚的卷宗撂在邵安书案上。 邵安疑惑,“这是什么?” “陈年旧案,皇上让重新查。” 邵安随手翻看卷宗,都是当年夺嫡时期的案子,心道皇上还真是雷厉风行啊!他边看边问道:“查到什么了吗?” 冯彻摇头,“已是定案了的,再查能查出什么?” 邵安随口说道:“定了案的也可以翻案。” 冯彻冷哼一声,有些生气的说:“制造假案冤案的事,本官不会!” 邵安尴尬,讪讪道:“是下官失言。不过下官可不信人人正直无瑕。比如以前的太子|党人……” 冯彻虽然迂腐,却不傻。经邵安一提点,他就明白是皇帝要处理廖丞相等人了。可丞相根深叶茂,党羽众多,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想要一击即中,唯有那宫变之事了。 冯彻捋捋胡须,“这倒是……说起太子|党,本官就想起当年宫变。本官可不认为仅凭太子一人之力可以办到。” “大人要查太子宫变之事!”邵安真没想到冯彻如此大胆,当年宫变之事当今圣上也算是搅入其中的,最终渔翁得利。后来皇帝登基,金口玉言说过只惩主谋者太子一人,其余人皆放过,以获得廖丞相的支持,顺便彰显天家胸怀,皇恩浩荡。 然而邵安清楚当年的太子和晋王夺嫡之争有多激烈,心知宫变并非如众人所知的这般云淡风轻。内里隐藏了什么,恐怕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知道吧。 冯彻可不管这些,坚持道:“这桩案子结案的模棱两可,疑点重重,何不乘此机会将此事查个清楚?” “此事……今上早有圣断,下官认为还是不要深究为妙。” 冯彻直言道:“廖丞相乃三朝老臣,以他的资格与身份,非重大案件无法将其拉下丞相之位。” “……”邵安暗中诽谤,大家心知肚明即可,何必说出来呢。 冯彻继续说:“况且当年那么多人死于那场宫变,难道不应该给逝者一个交代吗?” 邵安沉默了,他想起了晋王。此次宫变,晋王失去了他的母妃,他的舅舅,他的追随者。作为朋友,是不该坐视不理。 想到此邵安坦然一笑,“那就查一查吧。” ------------ 010宫变旧案扑朔迷离,丞相揽权只手遮天 但是要查宫变谜案,可不是那么简单的。毕竟当事者已是死的死,走的走。至于朝中那些太子余党,更是三缄其口的。 幸而邵安在杭州办案时,曾问起晋王当年宫变之事。晋王与邵安乃知交,便一五一十的将他知道的全说了。 邵安便将晋王的话原原本本的告知冯彻,“据晋王言,在宫变的前一日,今上邀他一起出城打猎游玩,这才让他躲过一劫……” ※※※※※ 时间退回到宫变前一日,永康二十一年,十二月初六。 “骑马狩猎?你没听错?”晋王苏瑾琪听小厮说安王邀他去狩猎,顿时比听到李洪义要读书,安儿要学武更为惊讶。没想到他这每天只会努力办差,刻苦练兵的五哥,居然要狩猎玩耍? 可怜的小厮跪在地上委屈的说:“刚才安王府遣了人来说的就是这句话,奴才没有听错啊。” 苏瑾琪高兴的跳起来了,只要能有乐子,才不管他五哥为何忽然变了性情,立马答应道:“去回复安王府的,说本王马上来。” 已是冬天,但太阳当空高照,晒得人暖洋洋的,连骨头都酥了。晋王兴高采烈的带了几个护卫来到城外皇家猎场,便看见安王早已在那等候了。 “五哥,今儿怎么有空来玩?” 安王没有答话,只想微笑的看着他这弟弟,眼神中闪过一丝怜悯,一丝愧疚,一丝决绝。 苏瑾琪摸摸自己的脸,不知道五哥为何这样看着他,“五哥,怎么了?” “无事。”安王淡淡道,“咱兄弟俩很久没有一起狩猎了,今儿就比比谁打猎多。” “好!”苏瑾琪是相当有信心的,他这骑术箭法可是李洪义教过的,名师出高徒嘛。 一说好后,两人便骑马各自寻猎物去了。一下午下来,苏瑾琪硕果累累的回来了,而安王却没打多少,胜负立见分晓。 安王似乎宠溺的笑说:“看来本王是老了,比不得你们这些年轻人了。” “五哥是让了弟弟,这局不算,以后再来?” “好啊,日后输了,可不许哭鼻子!”安王玩笑道,顺便抬头看看天色,“眼见天快黑了,城门恐怕已关,不如去本王营中歇一晚?” 安王自大胜西瓯班师回京,老皇帝便让安王担任禁军统领,守护皇宫和帝都。 “好。”苏瑾欣然同意,他早就想去禁军看看了。 然而此时晋王不会知道,这一决定让自己躲过一劫,救了自己一命。 苏瑾琪与安王晚上仍在营中喝酒谈笑,丝毫没有感到危险的临近。而变故,突如其来。只一夜的功夫,外面天下已改,换了人间。 酒足饭饱,苏瑾琪辞别安王,在军营里凑合一晚。睡至半夜,忽闻丧钟高鸣,宫中骤起丧讯。永康二十一年,十二月七日,帝崩于钦安殿。 苏瑾琪闻讯恸哭,可这仅仅是噩梦的开始。 清晨,晋王府小厮冒死拼杀出府,赶到城外禁军,带来更大的噩耗,“王爷、王爷!不好了。宫变……宫变!太子反、太子反!” 苏瑾琪和安王听见后大惊失色,安王到底持重些,对小厮道:“到底发生何事,你且慢慢道来。” “是。半夜时分,丧钟响起过后不久,太子殿下派人说请晋王爷进宫。小的们就说王爷出去狩猎了。太子的人不信,就直接率兵闯入府中……现在晋王府全乱了,他们见人就砍……”小厮浑身发抖,断断续续道,“太子发动宫变,要杀主子您啊!听说连淑妃娘娘都……已被逼……殉葬……” “母妃她……不可能!”苏瑾琪已近乎疯狂,口中大叫,“我要进宫,我要去见母亲。” 小厮哭劝:“主子您可不能去宫里,太子要杀您啊!” 安王让人按住苏瑾琪,沉着下令:“宫内估计已被太子控制,晋王府也不安全。这样,你先留在此处,这里有禁军把守,太子不敢胡来。” “不,不!我一定要进城!”苏瑾琪大哭大闹,拼命挣脱牵制他的人,打算冲进城去。 众人强扭不过他,安王只得同意,“你执意如此,那本王派队人马护送你入城。” 晋王带兵入城,发现长安呈现出萧条景象,繁华的街道内是空无一人。官员们都不去上朝了,老百姓也听见风声,躲在家中不敢出门。 “主子,去江尚书府吧。”小厮劝道,“宫里肯定进不去,去找江大人想想办法吧。” 苏瑾琪现在也从冲动中冷静下来了,这时也心中害怕,六神无主。便听从小厮建议,去找舅舅。 但是一到尚书府中,晋王才发现为时已晚,舅舅府中已遭横祸。 苏瑾琪呆呆的站在吏部尚书江恒宇的府邸中,只见大门匾额被毁,大厅窗户被砸,古玩书画被撕坏扔在地上……院中都是被一剑杀害的家仆,个个死不瞑目。他们的鲜血汇集成红色的溪流,蜿蜒盘旋,真乃人间惨象。 苏瑾琪觉得两腿发软,不敢再踏入内院。他怕看见舅舅、舅母等人的尸体,让他如何面对。 “你去,看看还有没有活着的人。”苏瑾琪命令小厮道。 其余护从也帮忙处理尸体,苏瑾琪看着众人来来回回的搬运尸体,看到死者或愤怒、或悲伤、或惊恐的遗容,吓得“噗通”一声,瘫坐在地上,起不来了。 此刻天色渐明,旭日东升,红艳艳的日光将半边天空映照的仿若火海,却比不上这里的血色艳红。阳光暖人,却暖不了苏瑾琪的心。 苏瑾琪在日光的沐浴下坐了很久,久到不知自己在等什么。是等舅舅的死讯,还是那万分之一的生机? 终于,小厮奔来,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主子,江、江大人还活着!” “带我去见他!”苏瑾琪忽然有了力量,一下子站了起来。 可等他来到舅舅面前,才发现事实并非想象中那么美好。舅舅虽活着,却也只剩一口气,是为见晋王而撑着的最后一口气! 此刻江恒宇满身是血,双手颤抖的抓住他的衣袖,对他说:“晋王,快跑。太子发动宫变了。” 苏瑾琪此时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伤与恐惧,他流着泪问他舅舅:“母妃死了,现在怎么办?” “去找安王……他领禁军……快去找他。”江恒宇喘着粗气,已是行将就木,“快跑,快跑。去找安王,去找刘咏舟,去找董……” 话未说完,头一歪,没气了。 苏瑾琪抱着他舅舅的遗体,痛哭流涕。他又觉得这一切像是个梦,舅舅乃堂堂吏部尚书,怎么会如此悲催的死去。 “不可能,舅舅不会死的。”苏瑾琪已进入疯癫状态,口中喃喃自语,“这是梦,这是梦!” “晋王爷,太子的人随时会来,还是赶紧离开这吧。”一侍卫劝道。其余人也是这个想法,都期待的看向苏瑾琪,但苏瑾琪依然一动不动,对他人所言不闻不问。 小厮眼见这样耗下去无益,拽着苏瑾琪的袖子哀求:“主子,快点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苏瑾琪茫然抬头,环顾四周,完全没了主意的,“现在去哪?” 小厮也没主意,还好安王派来的侍卫事先得到过吩咐,便道:“安王吩咐,若无去处,暂避于安王府。” 地点一定,众人说走就走,带着晋王一路飞奔冲向安王府。安王府这日也是大门紧闭,府内众人皆不敢外出。此时听有人敲门,看门的下了一大跳,再一看门外站着的人正是太子殿下追杀的对象;顿时三魂吓掉两魂,连忙跑入内院禀告王妃了。 多亏安王妃赵氏处事从容不迫,听闻晋王身边还有禁军的人,便猜到是安王的意思,忙让下人去开门。 晋王进府后,依旧惊魂未定。王妃赵氏急忙命人给晋王煮姜汤去惊,又命人紧闭大门,让护院骑奴等全都拿上武器,和那队禁军一起做好防备。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太子就听到了风声,亲自率人来安王府敲门了。王妃赵氏当然不傻,任凭外面的人如何喊,就是不开。外面的人不耐烦了,直接开始撞门。 进攻开始! 外面的人用木头撞门,里面的人海战术顶门,双方僵持不下。王妃赵氏在此时显示出了她的镇定和不迫,令所有内眷都躲入内院,故而王府内并未出现混乱地状况。 听着外面一声声“咚咚咚”的撞门声,王府内此刻人人自危。侍卫们紧握手中武器,做着最坏的准备。而屋内女人都蜷缩在一起,静静等待。但是平静中依稀听闻有女子低声啜泣…… 幸而这种危险时刻没有持续多久,安王终于率领大队人马赶来了。 太子的兵马虽然也多,但较之安王统领的正规军,自是不可同日而语。双方混战没多久就分出了胜负,太子兵败如山倒,被禁军团团包围,最终溃败,绝望自尽。 一场宫变就此落下帷幕。 ※※※※※ 邵安讲完,冯彻陷入了沉默。果然当事人述说的远比案宗中记载的更为惊险恐怖。在那场宫变中,太子死,淑妃亡,晋王党人多被杀害。然而这样一场血腥宫变,在史官妙笔下,便会轻描淡写地抹去那些惊涛骇浪,血雨腥风,字里行间中只余下一派盛世太平。 当然,在冯彻这种断案好手眼中,立马就能看出宫变里暗藏的种种疑点。冯彻分析道:“众所周知,先帝去世时没有留下遗诏。既然如此,太子继位名正言顺,为何要去造反?” ------------ 011宫变旧案扑朔迷离,丞相揽权只手遮天 冯彻一言直接切入要害。邵安也曾疑惑,觉得很有可能先帝死前想让晋王继位。而他在杭州时问起遗诏之事,晋王明明白白的告诉他,没有听先皇说过传位之事。 宫变平息后,由于先皇驾崩突然,没有立遗嘱。于是经过群臣举荐,加上安王平定宫变的功劳,一致推举安王为帝。安王顺利登基。 至于太子|党人和幸存的晋王党人,双方都保持了沉默。可叹两党针锋相对多年,到最后皇位、江山、天下却是安王苏瑾珉的。 “冯大人的意思是?”邵安将这么敏感的问题原封不动踢回去了。 冯彻此人再胆大耿直,也不敢猜测说当今圣上继位名不正言不顺。况且此事毫无证据,断案诛心是为大忌。 冯彻便揭过此事,继续分析,“我们就从丞相及太|子|党人查起,看看太子谋反他们到底参与多少?” 邵安点头,这样一来,即使身为丞相,但若犯谋反重罪,是无法宽恕的。 万事俱备,只欠证据。冯彻发挥他的专长,开始寻找蛛丝马迹,邵安负责记录整理。 冯彻办案的确很有一套,收集证据的速度是非常迅猛。可是随着证据越发确凿,邵安心中的疑虑却越来越大,因为他知道,皇帝并不热衷于打猎,为何宫变前日,会邀晋王狩猎呢?难道真如晋王所言,是个巧合? 可若不是巧合,而是皇帝得到宫变的风声的话,皇帝又为何要去营救晋王?让太子除去晋王,然后皇上再除掉太子,这才是一箭双雕的好计策。 然这万般疑惑,终不能诉。 近日来邵安心事重重的样子引起了孙敕的注意,这日在刑部偶遇到邵安,孙敕乘机关怀道:“怎么,案子查的不顺吗?” “已经找到了很多证据,绝对能置丞相于死地。”邵安见四下无人,便坦言道,“只是,此案涉及……当年宫变。” 孙敕一听“宫变”二字,脸“刷”的一下子变得煞白,“宫变!你们查的是太子宫变之事?”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邵安见孙敕的脸色很难看,小心翼翼问道:“有何不妥吗?” “不妥的很。”孙敕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这事情不能拿到明面来说,更扳不倒廖丞相。” 邵安心里咯噔一下,果然不幸被他猜中,此事真没晋王说的那么简单。 孙敕叹了口气,“罢了,反正你也是皇帝心腹之人,那我就告诉你这事的来龙去脉吧。” ※※※※※ 太子宫变的次日,永康二十一年,十二月初八。 虽然太子兵败身死,但京城仍笼罩在黑暗阴森的恐慌中。皇宫、晋王府、江尚书府、安王府等都或多或少遭遇太子袭击,几乎是一片狼藉。先皇、淑妃娘娘、太子、江恒宇及部分晋王党的遗体还未安葬。总之是大小事务一大堆,但掌事者暂缺! 上诉事件虽然急迫,但最重要、最紧急的事是,谁才是皇位继承者!由于宫中没有找到先帝的遗诏,再加上太子已死,故而现在诸位皇子都有资格继承皇位。 先帝生有八子,除去早夭的和已故太子,还剩三皇子宁王、五皇子安王、六皇子康王和八皇子晋王。本来是晋王和太子最有实力问鼎皇位,但现在晋王党凋零,安王却平息宫变,立下大功。可想而知,安王的威信立马压过晋王了。 这场持续多年的夺嫡之争,在这一刻开始进入了尾声,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当夜,廖丞相府内。 “廖丞相约本王过府一叙,不知所为何事?”安王十分谨慎的看向丞相廖鸿煊。因为中书省临时决定,明日举行大朝会,九品以上官员都得上朝听政。至于朝会内容,不用说也知道是关于皇位继承人选的问题。 而此刻作为中书省主官的廖鸿煊,请安王前来的目的,自然不会是喝酒听曲之类的事。安王虽然威信确立,但要得到众朝臣支持,则必须得到廖鸿煊所领的太|子|党人的支持。 廖鸿煊也知道安王现在没心情和他拐弯抹角,故开门见山道:“请王爷来,自然是有件东西想请王爷过目。” 安王眼神透着疑惑,转而想到了什么,目光蓦然犀利的盯着廖鸿煊。廖鸿煊毫不畏惧,淡定的打开一个长盒,从中取出一份圣旨。 圣旨仅百余字,辞藻也不华丽,但内容却令人心惊。这是传位于晋王的遗诏。 安王细细读罢,抬眼看向廖鸿煊,“不知丞相何意?” “此圣旨,唯有太子和老夫二人知道。”丞相缓缓道,“王爷问老夫何意,那得看王爷是何意了。” 安王知道,他要开始讲条件了,“请丞相直言,要本王做什么?” “王爷。”廖鸿煊躬身一礼,“这回太子宫变,事发突然,太|子|党人并不知晓。老夫请王爷宽恕他人。” 安王道:“此次宫变,只惩太子一人,其余人等不追究。” “多谢王爷。”廖鸿煊继续说,“另外,老夫为官多年,建树不多,实感惭愧,有负先帝所托。今病痛缠身,呈请辞去丞相一职,告老还乡。” 安王微微抿嘴,斟酌道:“丞相乃国之栋梁,首辅之臣。上佐天子定国策,下抚万民明庶务,外镇四夷不犯境,内领百官尽职务。多年来丞相劳苦功高,众人皆看在眼里。如今圣上驾崩,诸事还望丞相统领,在此内忧外患之时,怎可辞官?” 廖鸿煊摇头,推辞道:“王爷谬赞。” “本王一直视丞相为股肱,今后也会如此。”安王终是做出了承诺,保廖鸿煊丞相之位。 廖鸿煊拜倒在地,“臣、恭敬不如从命。”一个“臣”字,表明了丞相臣服之意。 安王心知,帝位、天下,已尽握手中。 次日大朝会,丞相一提出议题,太子|党十几个官员站出来,举荐安王。随后六部陆续有官员附议。直到最后,皇族宗亲也出列,同意安王继位。 安王站出谦让了一番,说其余的王爷也是先皇子嗣,有资格继承皇位。而几位王爷都表示唯有安王能担此大任。至于晋王,自是感恩安王救命之恩,态度比任何一位王爷都诚恳。 而安王,对于他这个弟弟也是极其宠爱的,以风景名胜的杭州作为晋王封地,让他在那天堂般的地方享受荣华富贵。 永康二十一年,十二月廿一日,大吉。安王登基,改年号为泰安。 下诏册封安王妃赵氏为皇后,嫡长子苏晟晖为太子。加封丞相廖鸿煊太子太保,擢吏部右侍郎孙敕为吏部尚书,调吏部左侍郎刘咏舟为刑部左侍郎,骠骑大将军高巍兼任禁军统领。 追封淑妃娘娘为皇后,赠吏部尚书江恒宇太子太傅,废太子苏瑾瑜,苏瑾瑜其妻妾子女贬为庶人,流放黔州。 ※※※※※ 邵安听孙敕讲完,终于明白太子造反的原因,也明白廖丞相能够继续掌权的原由,此时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天家夺嫡,权臣夺利,果真是勾心斗角,毫无情谊可言。邵安感叹一番后,细想细节,仍存有疑点。 邵安问道:“太子和丞相是怎么拿到遗诏的?” “可能是买通了太监,拿到的吧。”孙敕含糊道,“丞相关系广,方法多,本官也不知道了。” 邵安暗暗吃惊,廖鸿煊竟然如此神通广大,能在淑妃和江恒宇之前得知遗诏,真是不敢相信,便又问孙敕:“那遗诏一直在丞相手中了?” “是啊。所以丞相行事肆无忌惮,皇上对此十分震怒。” 邵安叹气,思忖着这下不能用宫变事件扳倒丞相了。不对,以皇帝的性格,除非丞相造反,否则决不会冒险除去廖鸿煊。想到此顿时起疑,“那皇上此番作为,只是搞点声势以敲打廖丞相,并无罢相之意?” 孙敕恍然大悟,“原来圣上是这个意思啊。哎呀,天心难测,朝臣们都猜错了。” “孙大人跟随皇上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并且还知道此等秘事,怎会没猜到?”邵安皱眉,心中对孙敕存有芥蒂。 孙敕苦笑:“我哪有你在皇帝身边日久。还以为是皇上对丞相忍无可忍,决意罢相呢。看来皇上的性情,还是你摸的最准了。” 邵安心想也对,就皇上那人,喜怒不形于色,他的心思谁能猜准?幸亏没冒然弹劾,否则倒霉的一定是自己。 可邵安和孙敕明白了皇帝真正意思,其余人还不明白呢。这不,由于最近皇上几次当廷驳回了廖丞相的奏章,表现出对丞相的极度的不满。于是众人认为时机成熟,以刑部尚书蒋嘉闵起头,弹劾丞相。 后来,枢密使高巍、新任户部尚书倪泓羽、吏部左侍郎彭源平、兵部众人以及高巍部下武将,都参与弹劾。 这下那些以丞相为首的太|子|党们坐不住了,行事再不敢嚣张跋扈,全都收敛了不少。对弹劾之事,也积极上疏辩解请罪。 众人本认为丞相这回要倒霉了,可没想到皇帝居然将弹劾折子留中不发。这下,那些或为讨好皇上、或为伸张正义、或为公报私仇而参与弹劾的人,全都傻眼了。 此刻事情还在皇帝的控制范围之内,可最后连皇上也没想到,这事会一发而不可收拾。而这起源于冯彻的一份奏章…… 冯彻几经艰辛,终于抓住了可以指控丞相参与那次宫变的所有证据,上疏弹劾丞相犯逆谋重罪。这奏章像是捅了马蜂窝似的,引来之前那群弹劾之人再次纷纷上疏,一副不严惩丞相誓不罢休的样子。 面对厚厚一摞折子,皇帝头痛,继续采取不予理会。而冯彻可不是个善罢甘休的主,每天跑养心殿找皇上,后来皇上拒而不见,他直接到午门外跪谏。 这下那些憎恨廖丞相的官员有样学样,如高巍、倪泓羽、彭源平、兵部众官员等,学着冯彻在午门外长跪不起。 午门一下热闹了起来,几十位重臣往那一跪,将宫门堵得严严实实。皇帝得知后,派太监传话,劝退诸人。 可冯彻依旧跪在地上,义正言辞道:“圣上今日不下旨,臣等誓死不敢退!” ------------ 012宫变旧案扑朔迷离,丞相揽权只手遮天 一夜过去,次日邵安与孙敕上朝时路过午门,见几十个大臣依旧跪着。年轻官员们还好,可上了年纪的老臣中就已显得摇摇欲坠,却用手撑着膝盖,跪在那里苦苦煎熬着。 邵安看到这一幕微微愣神,仿佛想到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明明是他们在逼迫皇上,却徒生出物伤其类之感,对这种行为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至于孙敕,则对他们这一行为是很不赞同,不以为然道:“这些人真是迂腐,以为这样就可以让圣上改变心意么?” “廖丞相只手遮天,确实欺人太甚。可恨我等明明知道他罪孽深重,却无法将其治罪。”邵安心中产生了一丝同情,“可怜这些人跪着受苦,毫无用处,反倒会连累自身。” “想必圣上此刻也很为难,如此僵持下去何时是个头?”孙敕一心为皇上着想,十分担忧的问道,“珺义可有法子化解此事?” 邵安对此事早就想到了对策,便对孙敕分析道:“此事皆因冯致远奏折而起。他上疏称有确凿证据证明丞相参与宫变。这给那些想找丞相麻烦的人一个希望,才导致此番午门跪谏。所以解铃还须系铃人,必须从冯致远身上着手。” 孙敕听完邵安分析,一细想果真有理,不禁赞道:“此举是个根治的法子。但最重要的问题是,以冯彻的性格会同意就此罢手吗?” 邵安自然早就想到了这层,偏头淡淡一笑,眼中满是得意的神色,“大人不必担忧,我定会让他知难而退。” 出了这事,早朝肯定是要被取消的,群臣早有预料。等陈公公宣布免早朝后,官员们三三两两的离开了。邵安却没立马出宫,而是来到了陈公公跟前。 “邵大人。”陈公公微行一礼,知他找自己必是有事要求见皇帝。 果然邵安开口道:“陈公公,可否入内见圣上一面?” “邵大人要面圣,自然是可以的。”陈公公为难道,“只不过近日来求见的人多,皇上心烦,说一律不见。奴才也不好违背旨意。不如这样,奴才去通禀一声,大人在此稍后片刻。” “多谢公公。”邵安口中道谢,心里却不是滋味。想当年在王府,虽说是卑微的书童,但可以随侍皇帝左右,自由出入书房,哪会像今日这般?真的是不知不觉中,就已划归外臣之列了。 邵安在宫门外静候不久,陈公公派小太监前来,说皇帝同意,召他入宫。 进入养心殿时,皇帝正在批折子,殿内除了陈公公陪侍,再无他人。邵安曾在皇帝身边多年,知道皇上向来不喜人多,尤其是在办理公务之时,故而偌大的殿宇显得空空荡荡。 皇上见邵安来了,停下手中的笔,问道:“安儿,午门外的事情,该如何了结?” “臣正是为此事而来,陛下可以先同意彻查廖丞相的案子。” “彻查?”皇上抬眼,审视邵安片刻,“孙谏明没给你说那事吗?” 邵安恍然大悟,怪不得孙敕敢对他说起夺嫡秘事,原来是皇帝允许的。他躬身道:“说过了,臣明白陛下所虑。陛下让冯大人去查,至于能否拿出证据,就不好说了。” “据冯致远上奏,似乎已经有了证据。”皇帝怀疑,“万一铁证如山,如何是好?” “冯大人暗查宫变之事时,微臣也在旁协助,负责整理所有证物。” 皇帝听明白了,原来证据全在邵安手中,这下可就放心了,笑道:“你果然还是留了一手,很好。朕依你的主意,明日早朝当廷审理,此事你好好准备。” “是。”邵安领命,微微抬头看一眼皇帝,目光闪烁不定。 皇帝见邵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疑惑道:“还有什么事?” 邵安迟疑许久,终是问出了那个最要命的问题,“宫变前日,皇上为何邀晋王去狩猎?” 此言一出,皇帝神色突变,抿嘴不语。站在一旁的陈公公瞬间冷汗直流,紧握双手,不敢拭汗。 邵安垂首恭谨的立于殿前,见皇帝迟迟不答,心里暗暗打鼓:自己真是一时脑热,居然问到不该问的敏感话题了。可在晋王还有哥哥的事情上,永远做不到袖手旁观。 就在邵安自认为触怒皇帝的时候,皇帝终于给他一个极其诚恳的答复。 皇帝说:“因为翌日,会有宫变。” 这答案,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邵安听了这答案,心中忽悲忽喜。最后他跪了下去,向皇帝深深稽首一拜。 他不想再问皇帝是如何得知此等机密的,也不想去知道皇帝在宫变中起到何等作用。他只须知道皇上在抉择之时,没有隔岸观火,没有落井下石,而是选择了亲情。哪怕救晋王的后果,可能会威胁到皇位。但皇上能做到这点,足矣! 等邵安走后,陈公公道:“陛下如实相告,不怕他再问下去?” “以他的智慧,自会猜到。他肯亲自来问朕,而非自己去查证,就冲这点,朕定会据实相告。”皇上解释道,“朕不希望因此君臣相疑,甚至君臣失和。哪怕他再问更深一层的事,朕依然会告诉他事实。” 但邵安是聪明人,他永远知道该问什么,不该问什么。而有些秘密,不如就这样,永远封存。 皇帝当下同意当廷审理廖丞相参与宫变的案子,午门外的众人目的达成,终于散去。冯彻活动活动疼痛的膝盖,步履蹒跚的挪到了刑部。 “邵大人去哪了?”冯彻兴冲冲的回来,本想找邵安商量明日廷议,结果被告知邵安不在刑部。 “好像是进宫去了。”刑部员外郎答道。 冯彻一听心里有点不痛快了,自己为那案子去见皇帝,简直是费尽心思,无奈之下只得去午门跪谏。而邵安却能轻轻松松的入宫,可见皇上对他宠信之深。再联想到邵安一路平步青云,众人皆以为他是吏部尚书孙敕的亲信,而现在看来,他似乎是皇帝宠臣。 冯彻道:“既如此,等他一回来,立马让他见我。” 可冯彻没想到,这一等就等了一天。到了晚上,冯彻忍无可忍,派人去邵安府里,结果发现,府邸也没人。 “一大活人怎么能凭空消失了呢?”冯彻等着邵安整理的证据呢,这等关键时刻居然会找不到人。冯彻怒,“找,派刑部官差给我找。” 刑部员外郎唯唯诺诺答应着,急忙带官差去找人了。可到了二更天,还是没找到,冯彻无法,只得先让大伙回家休息了。 而冯彻自己依然呆在刑部,急得团团转。直到四更时分,邵府的管家阿瑞出现,传达邵安的话,“我家主子说,证据在上朝前定会送到。请冯大人勿急。” 冯彻强忍怒气问道:“你家主子到底去哪了?” “奴才也不知道。”阿瑞一脸无辜,他家主子向来神出鬼没的,什么事都不会告诉他的。 看时间也快早朝了,冯彻不再盘问,对阿瑞道:“告诉你家主子,早朝前午门相见。” 卯时将近,众朝臣都已到位,唯有邵安姗姗来迟。冯彻站在午门下,遥望远方。可他那脸色黑了一层又一层,浑身散发着闲人勿扰的气息。官员们见状纷纷绕到而行,不敢上前与其寒暄。 等冯彻那脸已经黑的不能再黑时,邵安终于出现了。他见冯彻在午门苦苦等候多时,疾步上前拱手致歉,“冯大人久等了。” “东西都带来了吗?”冯彻冷冷问道,“你昨天何故擅离职守?” 邵安掏出一沓证据,交给他,“都在这了。” 冯彻接过,正要细细翻看,可上朝的时间到了,便无心细看了。 邵安看冯彻慌慌忙忙的收拾好证据,跟着人群向前走去,心中暗暗舒一口气。 今日朝会议事内容已定,朝堂一改往日纷纷攘攘,殿上肃静,诸臣缄默,都等着看冯彻如何扳倒当朝丞相呢。 冯彻出列,拿出已写好的奏章开始读,洋洋洒洒一大篇文章,读了半个时辰左右。列出丞相十大罪状。什么密谋起兵、勾结内侍、内外串通等等。 太|子|党人听完,各个心惊。有几个偷眼向丞相那望去,见极品的墨紫官服下伸直的背影却是纹丝不动,仿佛被弹劾的不是他本人。 午门跪谏的众大臣都面露得意之色,觉得这次定能一举扳倒丞相。 孙敕则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冷眼旁观。而邵安表情十分复杂,似惋惜,似憎恨,却不知是惋惜谁,又憎恨谁。 皇帝高高在上,见冯彻说完,问道:“廖丞相,今日弹劾,你可有辩解?” 众人一听,心知皇帝还是想大事化小,才给丞相机会辩驳。廖丞相此时出列,面上无半分异样,拱手沉声道:“上述罪状,简直是捕风捉影,毫无根据可言。此乃冯彻栽赃陷害老臣,陛下明鉴,莫听信一面之词。” 廖丞相果真是不见棺材不下泪,冯彻早有准备,取出邵安给他的所有证物,“臣若非手握实据,焉敢上奏朝堂?物证在此,请陛下过目。” 皇帝瞟了一样邵安,见他面上毫无异色,也就安心了,吩咐陈公公拿上来。 廖丞相则脸色微微发青,他自认为自己做事还算严谨,不会留下什么把柄。况且那么久远的事,居然还能找出证据,可见这冯彻果真是个能吏。 皇帝静静翻阅手中罪证,众人的心全跳到了嗓子眼,殿内无人说话,都等皇帝御览的结果。 ------------ 013宫变旧案扑朔迷离,丞相揽权只手遮天 足足等了一炷香时间,皇帝终于发话:“就这些证据,不足以定罪吧。” 此言一出,下面的人反应不一。丞相及太子|党们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高巍等人则是惊诧万分;而孙敕是恍然大悟,他终于明白邵安说能让冯彻知难而退办法,原来是这个。 而冯彻却百思不得其解,奇道:“陛下,物证俱全,怎不能定罪?” 皇帝微微一笑,“爱卿自己看看吧。”说完让内侍将证据返还。 冯彻恭敬接过,匆忙翻阅。这不看还好,一看气得火冒三丈。这证据的确是不齐全的,那最为关键的几页,竟然消失不见! “邵大人!”冯彻转身面朝邵安,怒斥道,“证据全在此?无误?” 邵安心里暗暗叹气,但仍是面不改色心不跳的答道:“无误。” “可少了几页,你自己看。”说罢“啪”的一声将证物甩给邵安。 邵安狼狈接过证据,装模作样翻看一遍后,仍答道:“冯大人给下官的就这些,没有缺失。” “廖丞相与内侍的信件呢?还有田契呢?”冯彻质问。 “下官没有见过大人所说的东西。”邵安面无表情的回道。 高巍在旁听了半天,似乎听明白了。他认识邵安日久,想不通他为何要包庇廖丞相。于是插话问道:“邵大人,你确定没遗漏什么证据?” 邵安还是否认。 廖丞相笑道:“冯大人本就没有实证,反倒在这逼邵大人做甚?” 冯彻怒气冲冲的指着邵安,“你!你与廖鸿煊串通一气,毁灭罪证。” “冯大人勿要血口喷人。”廖丞相道,“本相与邵大人除了在朝堂上有所交谈,私下并未有过多接触。何来串通之说?” 户部尚书倪泓羽上前进言道:“陛下,邵安定是收了丞相好处,故意毁坏证据。请陛下明察。” 吏部左侍郎彭源平也劝道:“邵大人,莫要欺君罔上,私藏罪证。现在交出来还不算迟。” “各位大人。”邵安信誓旦旦道,“下官还是那句话,证物没有缺失,全在这里。” 冯彻简直要气炸了,“我给你的东西,我会不记得?这明明就少了!” 倪泓羽继续进言:“皇上,请派人搜查邵府,定能搜出罪证。” 廖丞相道:“无故搜查官员府邸,是何用意?倪大人似乎是户部尚书,何时开始管刑部的事了?” “够了,朝堂之上净搞些口舌之争,还有朝臣体面吗?”皇帝一拍桌子,厉声斥责。廖丞相等人立马不再争吵,全都跪下认错。皇帝见好就收,对冯彻道:“冯爱卿还是下去多做准备,此事押后再议。退朝!” 下得朝堂,邵安没走多远,就在金水桥上被冯彻拦住了去路。邵安自知是祸躲不过,面色坦然的看向来人。 未散去的朝臣见冯彻怒气冲天挡人的架势,知道他是要找邵安算账了。人人露出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个个将耳朵竖了起来。 而冯彻自然没有辜负众望,厉声道:“你老实交代,昨天一天不见人,是故意躲着的吧。磨磨蹭蹭的不交证据,是生怕我发现这证据少了?” 邵安还是那句话,“没有少,就那么多。” “怎么,见上面风向不对,就倒戈了?”冯彻双目赤红,步步紧逼道,“还是廖丞相许你了什么好处,值得让你如此为他‘尽心尽力’?” “下官听不懂大人的话。”邵安一副不予理会的样子,侧身想要绕开冯彻逃离此地。 “听不明白吗?”冯彻上前一步,继续阻拦邵安的路,不依不饶的骂道,“邵大人可是聪明人,趋利避害、阿谀奉承之道最为精通。” 周围渐渐聚拢的人群听到冯彻的话,纷纷看向邵安。那些蔑视的眼神似无数把刷子,上上下下将他扫了个遍。 邵安闭眼,今日情形当初他早预料到。隐藏证物的法子虽然能成功,但自己名声便会毁于一旦。但他,最不稀罕的就是这“名声”二字了。 “赶紧巴结廖丞相去,让他给你升官发财。估计我这左侍郎的位置也该腾出来给你了,只是不知邵大人坐上去会不会心安。”冯彻冷嘲热讽道,“想必是心安的,像你这种背信弃义之徒,哪会有什么道德廉耻可言。” 邵安睁眼平静的看向冯彻,眼中毫无怨怼之色。即使听到这样侮辱的言语,他的神情平淡如初,仿佛什么事都未发生。 “大人所言,下官铭记。下官公务繁忙,现在可以离开了吗?”冷静的话语缓慢而又清晰的流泻出来,既无辩解,也无愤怒,这让冯彻觉得自己一拳打在棉花。围观的人没看见预期中的激烈争吵与打闹,深感无趣,三三两两的散开了。 邵安抬腿打算离去,走近冯彻身侧时,用仅双方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冯大人,丞相之事,我将来定会给你个满意的结果。” 然而冯彻的发难只是开始,随之而来的不仅是官员们对邵安人品的鄙夷,甚至以前那些因邵安升迁过快的不满和嫉妒,在这一时刻统统爆发了出来。 同僚的怠慢,下属的懒散,上司的漠视……这些都表明众人不再因邵安的状元身份、孙敕庇佑以及皇帝青睐等原因而压抑住他们的不满情绪。 而此刻,朝中掀起了以廖丞相为首,对弹劾他的大臣做彻底的清算。一时太|子|党人气焰嚣张,廖丞相更是只手遮天,指使言官弹劾冯彻等人。 幸而圣上宽仁,并未严肃处置。带头者冯彻以君前妄言,非言官却风闻奏事等理由,从正二品左侍郎被贬到柳州,当了个正七品知县。一起午门跪谏的倪泓羽,刚当上户部尚书没几天,又降为了户部左侍郎;吏部左侍郎彭源平,停官半年闭门思过;其余跪谏等人皆以罚俸惩处。 而邵安,调任吏部右侍郎,不升不降。 至于廖丞相对于邵安的态度,表面上看似和蔼可亲,实则是暗自提防。毕竟廖丞相在朝中为官多年,看人还是很准确的。这邵安的才华和人脉,似乎是深不可测。故而廖丞相又怎么会真心信任邵安呢? 于是满朝文武,无论忠臣奸佞,都默默的孤立起邵安。毕竟没有人想要看到一位新的权臣崛起。 ※※※※※ 这点打击对邵安来说不算什么,他经历了那么多事,生死荣辱早已看淡。只是偶尔路过宫中花圃,见满眼残菊,随风飘逝,颇有悲秋之感。 这日邵安漫不经心地走在宫中,忽看到许久不见的吴铭迎面而来,忙快速闪到侧墙后躲起。 自那日后,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哥哥,一直小心翼翼的避免与吴铭的直接碰面,但毕竟共处朝廷,再避又能避到哪里去? 这不,吴铭眼尖手快,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抓住邵安的手,“你躲我干嘛?” 邵安心中悲凉,看来极力想避开的,终究还是躲不掉。然而他没有意识到,逃得开的是命运,逃不开的是选择。 吴铭挠挠头,问道:“你叫邵……邵珺义?” “是。”邵安答,忽然不知哪根筋错乱了,加了一句,“你可以叫我……安儿。” 一般来说以表尊重,都是同辈称字,长辈称名。吴铭对邵安的话略感疑惑,不过以他大大咧咧的性格,也不可能在意这等小事,只道:“我叫吴铭,吴洪义。” 邵安神情有些恍惚,喃喃道:“洪义……”他此时此刻真心感谢高巍,给他哥哥起了这个表字,让他仿佛回到初见刹那。那时的洪义也是这般率真开朗,笑着对他说:“我叫李洪义,你呢?” 那时他们一个年少,一个无知。那时,一切尚未发生…… 然,再度回首,却是路已陌,人何处? 吴铭细细打量眼前的人,清雅俊秀,淡雅如菊,仿若二八少年,让人突生一股冰雪般清冷的感觉;再看那双丹凤眼,顾盼之间却流露出淡淡的忧伤。吴铭出神的望着他的眼睛,好像透过那双明眸,能够体味到邵安内心深处隐隐散发出来的绝望与悲凉。 看着邵安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吴铭终于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以为是邵安怕自己,便道:“上回打你,是因为你侮辱我家将军。当然,只要你不再对高将军无礼,我也不会随便打人的。你不用老躲着我。” 邵安点头,可神情依旧迷茫,吴铭也不知他到底听进去了没有,只好继续说:“恩……其实我倒觉得你挺对我胃口的,若不是因为那事,说不定我们还会成为朋友呢。” “……朋友?”邵安被这个词击中,若上天给重新给他一次机会,他宁愿与哥哥只为陌路,不曾相交。 如果他们没有相遇相识,是否哥哥的人生会一路平坦,安稳终老,不再有那样悲惨的结局?他已打扰哥哥前半生的平静,这后半生,怎能再次毁在他的手中?想到此,邵安猛地甩开吴铭牵制他的手,冷冷道:“不可能,道不同不相为谋。还是不要再见了。”说完不及告辞就匆匆逃离了。 徒留吴铭一人呆呆站在原地,弄不清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 014费心机偷诏除奸相,巧成书失诏难回天 不过吴铭只是傻站了一小会儿,就醒过神来了。他想起他还有个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找路。 话说今日皇帝口谕让他进宫,这可是天大的荣幸。唯一不幸的是,那个传旨的小太监偷了个懒,带他入宫门后就走了,让他自己去养心殿。开始时他还意气风发的向前走,随着周围房屋一成不变,以及越走越人烟稀少,他终于发觉自己迷路了。 “唉!早知道刚刚就不要说什么废话了。下次再遇见一个人,直接问路才对。”吴铭边走边抱怨道,“还有邵安是怎么回事,还没来急问他路,就溜了。” 忽然,有一太监疾奔而来,吴铭定眼一看,乐了。此人正是传旨那太监啊。 “将军啊,您怎么在这里?养心殿在那边呢。”传旨的小太监满脸焦急,都快要哭了。他只不过是懒得领路而已,没想到会惊动陈公公。并且陈公公将他骂了个狗血喷头,让他务必找到吴将军。 小太监被训得快要吓晕过去了,急忙将皇宫翻了个底朝天,好不容易找到这位大爷了,可这位大爷却一脸无辜的对他说:“迷路了。” 可这不能怪吴铭啊,虽说他不是第一次进宫,但宫中景象时而富丽堂皇,时而曲径通幽,他就算进上百遍估计还是记不住路。 小太监已经没脾气了,哭丧着脸说:“将军啊,这皇上召见,快点走了。” 吴铭依旧迈着沉稳的步子,还边走边和小太监聊天,“刚刚我遇见了邵大人。你知道他吗?” “知道啊。新科状元,朝廷新贵。”小太监瞥眼,神情十分不屑,“但人品不好。” “真的吗?”吴铭疑惑,他感觉邵安挺好的,可高将军自那日打架事件后,对他耳提面命说不要和邵安接触。近日来弹劾丞相之事传得沸沸扬扬,朝中大臣骂邵安的话,他也听说了。 “我看他不像你们口中说的那样吧。”吴铭依旧相信自己的感觉,不以为然道,“你这么说他,难道认识他?” “奴才就一御前传旨的,只见过几面,怎么可能认识?不过,陈公公对邵大人可是格外优待。” “陈公公是谁啊?” 小太监一脸惊悚,仿佛看一深山老林里出来的怪物,不可思议道:“连陈公公都不知道?他可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一直跟着皇上,是看着皇上长大的。” 吴铭恍然大悟,“他是皇上的亲信啊,明白了明白了。” 小太监终于将吴铭顺利带到了养心殿,任务完成,可以长舒一口气了。而吴铭这会子才真正感到了一丝紧张。 大军班师回朝后,吴铭也曾见过皇帝几面,只不过都是随高将军一起觐见的。像今天这般单独召见还是头一回呢。吴铭心中是忐忑又加兴奋,深吸几口气以平复波涛汹涌的内心,遂步入殿内。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进门,吴铭立马学着大臣们上朝跪拜的样子,匍匐在地,“咚咚咚”的叩三个头。 “平身。”皇帝见吴铭略为拘束,笑道,“以后私下见朕,不必行稽首大礼,顿首即可。” “是。”吴铭起身,抬头见皇帝微笑着打量着自己,便不那么紧张了。 皇帝未登基前,吴铭就是安王府的隐卫,更是皇帝最为信任的人。以前在王府中,他与邵安同为皇帝身边的左膀右臂。 如今几经周折,当年的孩子又站在自己眼前。皇帝慈祥的看着吴铭,二十二岁的他身高八尺有余,显得魁梧健壮;由于久在边塞军营,风沙吹得他面容越发刚毅了。 “洪义啊。”皇帝与邵安一样,更愿意称他的表字,“回京一个多月,可还习惯?” “还行。长安自然是比边关强上百倍,但末将有点想念在边关弟兄们,想和他们在一起喝酒。”吴铭乐呵呵的说道。不知为何,自他第一次见圣上时,就有种熟悉亲切之感,故而对答时毫无其他人面圣时的拘束之感。 皇帝感叹,这吴铭虽说失忆了,但这豪爽的性子真是一点也没变。他以前在王府时就善结交各方朋友,如今看来依然如故。 “哦?是哪些人,告诉高子重,让他调入禁军不就成了?” 吴铭挠挠头,开玩笑道:“那哪成,恐怕这一调,边关就没人了呢。” 皇帝笑,“禁军去边境才几天,你倒和他们打成一片了。” 吴铭也跟着傻笑,他见皇帝如此和蔼可亲,早将最初的那点忐忑抛之脑后了。 皇帝调整表情,切入正题,“这次叫你来,是有一任务交给你。你可愿意?” “末将万死不辞。” “但有一点。”皇帝神色严肃的强调他,“此事朕不希望其余人知道,包括高子重。” “啊!”吴铭一惊,但军人天性忠心耿耿,对皇帝绝对忠诚,仅思虑一瞬就答应了,“末将绝不告诉第二人。” “好!”皇帝素来知晓吴铭为人实诚,答应的事绝不反悔,所以才对他格外信任。得到吴铭的保证,皇帝便告诉他这个任务。 吴铭听完任务后,呆滞良久。这个任务,极其匪夷所思,外加难度超大。 “此事能做到吗?”皇帝问,“若有困难,可以提出。” 吴铭一想,皇帝如此器重自己,怎能退缩?况且自己刚刚还说万死不辞呢。所以就一拍胸脯道:“末将定不负圣上所托。” 皇帝欣慰的笑了,他一直都坚信吴铭是他身边最好的隐卫,从前是,今后也是。 ※※※※※ 几日后,丞相府。 月黑风高夜,丞相府内悄无声息,众人早已进入梦乡。吴铭身着黑衣,面带黑布,安静的伏在房顶,从拿开的砖瓦中向下观察屋内动静。 他偷窥的这间屋子,正是廖丞相的书房。经过他多日揣测分析,觉得一般人藏贵重物品,定会放在书房。而后几天来此窥探,见廖丞相回府后,多数时间在此地办公,便越发认为书房可疑了。 这回吴铭下定决心,来此一探究竟。等到屋中灯火俱灭,下人们关闭书房大门走出院子后,便轻身从屋顶下了,翻窗进入书房之中。 抽屉、书柜,甚至书籍都一一翻找,依然没有……吴铭一边找,一边在心里问候着廖丞相的祖宗八代。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额头开始渗出汗水,也没心思骂了。 等天蒙蒙亮时,早起的小厮听见书房有动静,喝道:“谁在那?” 吴铭暗道不妙,正要离开。而小厮此刻已经走入书房。两人碰面,惊慌相对片刻,小厮才想起喊人。 于是,在小厮一声“抓刺客”的叫嚷声下,院中嘈杂声响起,众护卫纷纷赶来。 但护卫们跑得再快,也快不过吴铭。只见吴铭很无奈的看了看书房,叹息一声后,一个飞身跳出书房,在护卫还没赶到之前,打昏小厮,施展轻功逃离而去。这一系列过程中,吴铭动作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 等护院们赶到时,除了发现一名晕倒在地的小厮,再无其他人。正当大家面面相觑中,廖丞相已经听见声响亲自赶来了。 “刺客在哪?”廖丞相怒问。下面的人唯唯诺诺,不敢吱声。 廖丞相又问:“有谁受伤吗?” “有一小厮被打昏。” 廖丞相一看那小厮是晕倒在书房的,心道不好,急忙遣散众人。等护卫退去,他直奔书桌前,扳动机括,打开暗格。暗格里面有几封信笺,几本账目,另外还有一卷明晃晃的圣旨。 那圣旨不言而喻,正是当年先帝立晋王的遗诏。 廖丞相掏出圣旨,展开来重读一次,见无误后,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正当他准备将遗诏放回原位,忽然只觉得眼前一花,手中一空,遗诏居然被人抢走了。 而能干出如此惊天地泣鬼神之事的,自然是去而复返的吴铭。 他倚仗自己的武艺高强,逃出丞相府。但中途忽然想起有一地方没搜到,脑子犯浑居然在此时返回相府。好巧不巧的看见廖丞相正在检查诏书,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抢走再说。 廖丞相还没见过如此明目张胆的小偷呢,愣了一下后立马大声叫人。还好那些护卫刚刚离去,还没走远。这一回办事效率极高,将吴铭拦在院子里了。 “大胆,何人擅闯相府?” 一眼望去,院子里外全被护卫重重包围,寻常人插翅难逃。吴铭仗着一身武艺撂倒好几个护卫,众人畏惧他招式的凌厉,不知不觉在吴铭周围空出一片区域,只是将他围住并不攻击。 吴铭挠头,这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他左右环顾,见不远处还有烛火,便夺过蜡烛,点燃圣旨直接烧了了事。 护卫们不知他手中拿的是什么,正对他的行为疑惑不解时,在远处旁观的廖丞相又气又急,发白的胡须一颤一颤的,慌忙喊道:“灭火啊!灭火啊!”大家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那个东西才是重点。 可惜火势渐大,圣旨已经快化为灰烬了。吴铭摇摇头,对于那些慌忙跑来,拿着衣服朝火焰又扑又打的护卫表示同情。然后一看包围圈早乱了套,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便乘机施展轻功,再一次逃离丞相府。 任务完成! 廖丞相的护身符被烧,明明知道是皇帝下的手,却是哑巴吃黄连。这下他的嚣张气焰被打压不少。虽然朝中许多大臣对丞相的收敛十分不解,但丞相能够消停下来,不再党同伐异,朝堂也终于归于平静。 如此,过了一日又一日……冬去春至,一季无事。 ------------ 015邵安外察明修栈道,孙敕京察暗渡陈仓 泰安三年春,正值大计之年。 所谓大计,是指对地方官吏每三年一次的考绩,也称外察。而对在京朝官的考核,则称谓京察,每六年一次。 大计形式有两种:一是命地方官朝觐来京师,由吏部课其殿最①;二是派御史等官分巡天下考察官吏。 对官员的考察标准,分别为:贪、酷、浮躁、才力不及、老、疾、疲软无为、素性不谨。至于惩罚,则是对五品以下老、病者致仕,浮燥、不及者降调,疲软、不谨者闲住,贪、酷者贬官为民。 为以防破坏考察重典,考察时遭诬枉而被罢黜,也不破例起复。故而此次大计,廖丞相摩拳擦掌,势要主持考察,借机党同伐异,打击政敌。 然而考察官员之事向来由吏部主持,此次自然是毫不退让的。于是在大计还未开始前,朝中就大计主持人选先来了一番针锋相对的争夺战。 最后廷推决定,由吏部右侍郎邵安主持,御史台御史大夫于承平协助。吏部和御史台共派官员分巡天下考察地方官吏。 人选确定后,大计正式开始前。先后有两位高官来找邵安谈话,第一位自然是本部上司,孙敕。 孙敕找来他,先对他能担任此次大计主持表示祝贺,再强调下此次任务的重大,最后才说到正题上了。他问:“你可知于仲平此人?” “下官不甚了解。”邵安说的是实话,同僚将近一年,他与当朝御史大夫仍如陌生人般。 “他以前是外官,今上登基后,才擢拔御史大夫的。”孙敕解释道,“可是他看似不是太|子|党,但已经渐渐偏向廖丞相了。” 邵安点头,这个他早看出来了。当初午门跪谏,他作为御史台长官,居然没有仗义执言,反而选择冷眼旁观。单凭这点,邵安就察觉出他和廖丞相的暧昧不清了。 见邵安一副若有所思样子,孙敕紧接着抛出了另一重大消息,“而且,他曾弹劾过你。” 邵安对此事毫无印象,不由的反问:“他弹劾过下官?” “这事发生在你入仕前,正值你刚中状元之时。于仲平上奏说你状元之名名不副实,告你舞弊。”孙敕愤愤的说道,“幸而皇上英明,让他诡计没有得逞。” 邵安心如明镜,一眼看出了关键。这于承平恐怕是借着他之名,实则弹劾的是孙敕才对。但他看破不说破,依旧波澜不惊的端坐着看向孙敕,静待下文。 “所以这次廖丞相同意他辅助你,其用意颇深。你须得警惕。” “下官明白。多谢大人提点。” 应对完孙敕,邵安刚出吏部,就被丞相府小厮拦住了。那小厮道:“相爷有请大人过府一叙。” 邵安了然一笑,又是一个拉拢他的。他也就来者不拒,且看廖丞相要耍什么花招。 过来后邵安发现廖丞相居然单独为他摆宴,连忙推辞着。廖丞相却道:“这顿饭早就该请邵大人的。前些日子,因弹劾老夫那事,让邵大人受了好大委屈,老夫真是对不住你啊。本该表示些什么的,但是为了避嫌,老夫也不好邀请邵大人过来常聚。故而时至今日才能宴请邵大人,聊表心意。” 至于丞相此话几分真几分假,邵安心中有数,也就不再推脱,坐了下来。 廖丞相命人开了二十年的好酒,又让舞姬献舞。两人酒过三巡,廖丞相拍着邵安的肩膀,道:“邵大人啊,你与老夫虽为萍水之交,但老夫注意你多时了。看你行事果决,是个可造之才。” “丞相谬赞了。”邵安谦虚道。 “此次廷推,最终选邵大人你来主持大计,老夫甚为满意啊。相信邵大人也会秉公办理此事的。” “那是自然。” 廖丞相一边为邵安布菜,一边说:“听闻,你和吏部尚书似乎是旧识?” 此等关系早已是人尽皆知,邵安也不隐瞒,“正是。” “老夫劝你要洁身自好啊。”廖丞相道,“孙敕此人,老夫早就看透了。他看似现今是深得圣宠,官居从一品。但他向来反复无常,皇上即使重用他,也不见得心底真信任他。跟他靠的太近,无异于惹祸上身,小心将来殃及池鱼啊!” 邵安将信将疑,打马虎眼,“是吗?” “听老夫一言,他不是什么好人。”廖丞相语重心长道,“他现在提拔你,只是为了利用你。将来你要是盖过了他的风头,他就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的。” 邵安微微一笑,“下官知道了。” 廖丞相哈哈大笑,继而招呼道:“来来来,喝酒,喝酒。” ※※※※※ 二月,大计开始。 州县每年一考,上报于府;府核实注考,缮册报吏部,以为外官考察之凭据。再由邵安、于承平领吏部考功司及御史台详核。 邵安考察时,就收到了廖鸿煊和孙敕的两张条子。不单是如此,那廖丞相的条子中还夹了张十万两银票。邵安看看银票,又看看这两张内容相互矛盾的名单,摇头苦笑。自先帝开始,朝中党争激烈,双方皆以把持大计为党同伐异手段,使考察之意渐失。如今的吏治,真的是该好好整肃了。 邵安正想着,见于承平来了,飞快的把单子银票收了起来。 于承平还是一副故作清高,刚正不阿的样子。见到邵安也不行礼,径直走到座椅前坐下,慢吞吞的拿出册子,开始禀告考核事宜。 邵安也懒得与其计较,歪在座椅上漫不经心的听着,见于承平说的提拔人选多与廖丞相给的单子中所提相符。邵安甚觉好笑,在心中恶意诽谤,不知他又收了多少钱。 等于承平汇报完,邵安拿着册子随意翻阅,“这杭州知州,为何让其致仕还乡?” 于承平一本正经的说:“此人已是古稀之年,属年老。” 邵安不语,再往下看,一看杭州通判也给降职了,“那杭州通判又怎么了?” “他是才力不及,故而降调。” “才力不及?”邵安明显是不相信,继续往后翻页,惊觉此页杭州大小官员或调任、或免职。邵安顿时明白,这廖丞相不仅要扩充党羽,还想在杭州安插人员。看来他是不放心晋王,要派人监督、打击,甚至…… 邵安再不敢往下想了,心中愤懑:这廖鸿煊保护并提拔自己的人,他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算了;但廖鸿煊现在要针对晋王,肆意打压,他怎能坐视不理? “杭州官员的调动,动静似乎颇大啊?”邵安一摔册子道,“所有杭州官吏考核成绩,本官全都要查看。” 于承平闻言神情有些不自然,极力的劝道:“此等小事,让考功司的人核查就是了。” 邵安冷笑,还不知道考功司有多少人收了贿赂,怎敢让他们去查?故而一锤定音道:“不必,杭州的事,本官亲查。” 邵安查了几天,也没查出什么不符之处。然而这看似没有问题,实则大有问题。幸亏邵安才去过杭州不久,与杭州官员有几面之缘,不觉得年老的官员很多。而在杭州游玩时,感觉杭州政通人和,更没有听说贪赃枉法,欺压百姓的事情。 再看吏部的考核,贪、酷。年老、不及等等官员,大有人在。不知道的还以为杭州百姓生活在何等的水深火热之中呢。 想及此,邵安将派去杭州考核的官员叫来询问。那官员说话吞吞吐吐,犹犹豫豫,一看就知道此事有鬼。邵安将那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并决定再去暗访一趟杭州。 ※※※※※ 时隔不到一年,邵安又来到了杭州。这回他吸取教训,不入晋王府,轻车熟路的直奔上次和晋王看戏的戏园子里。 邵安一到门口,发现戏院里非常热闹,简直是座无虚席。邵安诧异,今天怎么没有清场?难道说晋王没来?正准备离开时,忽然听见台上小生开唱。当他听见那熟悉的声音,还有那熟悉的身形,真的是被惊呆了。 台上的小生不是旁人,正是堂堂晋王——苏瑾琪。 “哎哎哎,您不能进去。”苏瑾琪刚唱完正准备卸妆,就听见自家小厮叫喊着要拦人。本以为是有戏迷硬闯,并未在意。结果等他肩膀上被人重重一拍,才莫名其妙的回头一看,倏然眼睛瞪的老大,“啊!安、安、安儿?” 邵安沉着一张脸,不可思议道:“你堂堂王爷,居然去学那戏子粉墨登场,与优伶为伍?” “戏子唱得,我为何不能唱?”晋王撅着嘴,理所当然的反驳道,“难道你也像别人一样,觉得这是下九流的行当?” 邵安语塞,晋王不依不饶道:“我就喜欢戏,喜欢听戏,更喜欢唱戏。我非唱不可。” “你这身段,这唱功,能成吗?”邵安表示很怀疑,他虽然刚刚看了晋王唱过,但他不懂戏,也不知晋王唱的到底如何。 晋王也知道邵安不懂戏,便说:“你看前面多热闹,都是来看我的。捧我的人可多着呢。” “是捧你,还是捧你的身份?” “我又没有声张我是王爷,只有戏班的知道我的身份。” 邵安无语,就晋王所学的皮毛,怎么可能有那么多人捧场,估计暗地里知道的人不少呢。 “对了,你怎么想起来杭州?”晋王一边卸妆一边问道。 邵安没好气的说:“来玩不行啊?” 晋王眉毛一挑,轻笑道:“我信你?你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一来准没好事!” 邵安故作伤感的叹息道:“哎呀,看来我是来得太勤了,这就烦我了。” “哪有,咱都这么长时间没见了。只是……”晋王可怜兮兮道,“只要你不要告诉我五哥,我还是很欢迎你的嘛!” 话说自上回邵安来此查案,两人再就没碰面。本应过年时各王爷回长安一聚,但因在孝期,皇帝下旨过年期间的一切庆典从简,各地王爷们不必回京。故而晋王只得无聊的呆在封地,更没有见到他心心念念的洪义了。 邵安答应不会告诉皇帝唱戏的事,晋王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了。邵安又问他何时开始唱戏的,晋王吞吞吐吐,磨磨唧唧,终于憋出几个字,“呃、那啥、就是……刚来这时。” 晋王对戏曲的执着果然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邵安叹气,他还能说什么呢? 反倒晋王想起某事,颇为激动的问道:“对了,洪义咋样?他有没有回信?” “回信?”邵安一惊,他居然忘记这一茬了。 —————————————————— ①殿最:古代考核政绩或军功,下等称为“殿”,上等称为“最”。 ------------ 016邵安外察明修栈道,孙敕京察暗渡陈仓 “回信?”邵安一惊,他居然忘记这一茬了。 晋王见邵安神色有异,急忙提示道:“就是上回让你给洪义捎带的信,他是否有回信啊?” “……”邵安有苦难言,内心煎熬着,不知该不该告诉晋王他失忆的事。 晋王看邵安神色复杂的望着自己,又像是透过自己看向远方,顿时连妆的顾不得卸了,跑到邵安面前朝他摆摆手,“喂,安儿?你怎么啦?” “啊?我……我……”邵安回过神来,几次张口想告诉实情,却始终难以启齿,最后还是说,“信,我忘给他了。” “你向来谨慎,居然也会忘事?”晋王惊奇,可看见邵安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也不好责怪什么了,只道,“忘了就忘了呗,反正信中没写什么大不了的事,等我以后进京当面说就是了。” 邵安心虚,赶紧转移话题,再要是这么说下去,保不定什么时候就露馅了呢。 由于此次邵安来杭州是暗访,不能去住驿站。而客栈既花钱又不安全。这么一来,只能去晋王府小住一段时日了。 话说邵安前几次进晋王府,因公事在身,来去匆匆,都没时间好好游玩参观一下。这一回由晋王在前领路,正好逛逛这新建的晋王府邸。 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奇花异草……果真是应有尽有。邵安转着转着,渐渐伤感了。因为他越看越觉得,这杭州的晋王府,和当年长安的晋王府十分相似。 邵安想起当年在长安时,晋王府和安王府相隔不远。他与哥哥闲着没事,常跑去找晋王玩。两人通常是连招呼都不打一声,想进就进,也无人拦。因为哥哥好结交,与晋王府的下人也聊得来。他一去晋王府,那些小厮女婢欢迎都来不及,怎会阻拦呢? 可惜一场宫变,晋王府人大多遇难,晋王府邸也被烧毁。 如今景犹在,人已去。即使能分毫不差的重建楼阁,但那些宫变中死去的人,怎能复活? 邵安看着一旁立着的下人们,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一个个呆板的表情。再也提不起继续游园的兴趣了,谎称累了,想要休息。 晋王便叫来管家,吩咐道:“带公子去客房歇息,要好生招待着。” ※※※※※ 吃喝玩乐几天后,邵安开始办正事了。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首先说这群因年老而免官的人。那杭州知州明明刚过花甲,吏部册子上却写的是七十三岁;同知才四十七岁,结果写成七十四岁。至于那些个贪赃枉法的,不用查也能猜到,情况大多不实吧。 邵安对这帮吏部的官员真的是佩服之至,为了捞钱,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还没等邵安回京找于承平的麻烦,这于承平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这日,晋王照例去唱戏,非要拉着邵安一起走。邵安被缠得不耐烦,勉为其难的答应去给他捧场,让晋王先去排戏,自己随后就来。 戏未开演,戏迷们却都已早早落座,只等晋王亮相登场呢。此时忽然闯入一批不速之客,凶神恶煞的。他们身着青缎锦衣,质料上乘,看似颇有地位。戏院班主赶紧上前,陪着笑脸道:“各位大爷,初来此看戏吧,里面请。” “慢!”为首的十分嚣张,一挥手道,“我家主子今日包场了。快把里面闲杂人等清理干净。” “大爷,这怎么好?客人都已经进去了,哪有赶人的道理。”班主唯唯诺诺的说着,愁得眉头都纠结在一起了。 “少废话。你不敢惹,我们去赶人。”说罢,一群人气焰嚣张的开始驱逐听戏的了。 一时间叫骂声一片,班主怕事,急忙请在后台上妆的晋王爷前来解围。 晋王年轻气盛,一听有人闹场,那还了得。也不化妆了,直接来到前台,厉声道:“哪个在此撒野?” 那家丁一看晋王的装扮,以为是个戏子,便不以为意道:“我家老爷包场,是给你脸。识相的别捣乱。” 晋王一听,真是被气笑了,“哈哈,我还就告诉你,你家老爷莫想听我唱戏,他不配!” “你、你、你……”那家丁指着晋王气得浑身发抖,他还没见过这么嚣张的戏子呢。他恶狠狠放出话来,“你算什么东西,你可知我家老爷是谁?说出来吓死你。” “我不知你家老爷是谁,但我警告你别惹我,否则……呵呵。” 眼见情况不妙,此刻那位家丁口中的“老爷”终于出现了,骂道:“都吵什么,成何体统。” 家丁们跪在地上,不敢吱声。那老爷继续骂道:“你真是越来越会办差了,这么久还没清场,居然和个下九流的在这吵架?” 晋王听到此言,火冒三丈,“谁是下九流?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清楚,本王乃皇帝亲弟,堂堂晋王。” 此言一出,周围顿时安静了片刻。客人中知道的都在心底偷笑,等着看那位老爷的好戏;不知道的呆若木鸡,对眼前发生的事简直不敢相信。 唯有那位老爷,并没有表现的惊慌失措,仔细盯着晋王画着浓妆的脸,左看右看,没认出来。可能是觉得王爷唱戏怎么想都很荒谬,便不信他,笑道:“大胆刁民,竟然冒充王爷。” 此刻戏班班主出来作证:“这位真的是王爷殿下啊。” “胡说,堂堂王爷怎会在此唱戏?” “这位真的是王爷。”其余戏子也作证。 晋王冷笑,拿出印信,“看,这是什么?” 印信一出,谁人敢不信?晋王得意洋洋的看着那位老爷一副吃惊的样子,快要笑痛肚子了。 但那老爷也不是吃素的人,他震惊过后立马恢复平静,不卑不亢的行了个礼,“原来真的是晋王爷。下官眼拙,冒犯王爷了。不过王爷在此唱戏,似乎有违礼法?” “本王唱戏,关你什么事?” “当然关下官的事。”那人哈哈一笑,“御史者,督察百官,纠举不法,持纲不避权豪,天下事皆可弹劾。” “你、你是御史台的?”晋王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御史。虽然言官品级小,无实权,但他们可以风闻奏事,故而轻易惹不得。否则他们会一个个像疯子一样扑上来,不把人咬死,也得把人烦死! 那人见晋王蔫了,笑容可掬的说道:“下官御史台御史大夫于承平。” 晋王:“……” “怎么这么热闹啊?这台上还没开演,台下就唱上了?”正当两人对峙时,又一人从门外走来,喝退凶狠的恶奴,穿过纷乱人群,犹如闲庭信步。 晋王一看来者,心放下了,邵安总算是赶来解围了。 于承平见是邵安,急忙拱手。邵安见是于承平闹事,心中厌恶,当没看见他,只拉着晋王道:“王爷消气,快坐下喝口茶吧。” 晋王和邵安倚桌而坐,慢慢品茶,将于承平晾在一旁干站着。 于承平冷汗直冒,又对着邵安一揖到地,“邵大人……” 邵安继续不理会,对晋王说:“这茶尚可,水却不好。应用梅花上的雪水来泡,更显茶香浓郁。” 晋王听出了邵安的暗喻,心中好笑,嘴上附和道:“正是如此。好好的茶竟然被这水给糟践了,真是败兴啊!”一边说一边用眼睛剜于承平,恨不得能在他身上剜出几个窟窿。 于承平已经汗透重衣,“砰”的一头跪倒在邵安膝边,“邵大人,卑职知道错了。” “于大人也会有错?错在何处啊?”邵安终于答话了。 于承平开始自我反省道:“下官不该仗势欺人,扰乱戏院……” 邵安打断他的长篇大论,“既然于大人知道自己有错,怎么刚刚本官在门口听见,于大人说要弹劾谁?” “下官不敢。”于承平这才反应过来,原来错是错在弹劾晋王。他立马打包票,“弹劾什么的,绝不会发生。” “于大人快起来了。”邵安见目的达成,便暂时放过他,问正事道,“说吧,长安怎么了?” “啊?”于承平明显不在状态,脑子还没转换过来呢。 邵安撑着额头忍俊不禁,“于大人千里迢迢来杭州,该不会只为了……看戏吧?” 于承平才想起此行目的,低声对邵安道:“邵大人,大事不好了。京察提前开始了。” 京察六年一次,向来与大计错开。此次京察本应在一年后,可皇帝忽然提前,这让朝中众臣敏锐的发觉出此次京察的不一般。况且此次京察由吏部尚书孙敕主持,众人猜测,廖丞相等太|子|党人,和吏部的人,又要展开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了。 邵安闻言心念电转,很明显此次京察是针对廖丞相的,可丞相手中有那道护身符,为何孙敕明明知道,还要冒险呢?难道是皇上授意?可依皇帝谨慎的性格,怎会如此? 最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将来若闹到罢相的地步,万一丞相狗急跳墙,这遗诏就是致命伤。即使皇帝事先将内廷副本烧毁,硬说那诏书是伪造的。可将来悠悠青史,到底还是为后人留下口实。 所有此次京察,到底哪方能够得利,邵安对此还真是不好预测。 而在于承平这等不明情况的外人看来,廖丞相要倒台了。毕竟丞相好不容易才摆平大计的事,结果又遇京察。这京察较之外察更为重要,可廖丞相对此毫无准备,处于被动的地位,似乎是大势已去了。 而孙敕,以大计做幌子,用京察做暗枪。这招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用的真妙! ------------ 017邵安外察明修栈道,孙敕京察暗渡陈仓 事关机密,邵安单独请于承平雅间一叙。两人落座后,于承平将京城近日发生的事徐徐道来。原来是孙敕主动上奏提出京察之事,皇帝当即同意,下旨让孙敕主持京察。于是现在的京城,已经是一个是非窝了。 于承平说完,看邵安眉头紧锁,惴惴不安道:“邵大人向来聪慧,可得给下官拿个主意。” 邵安明知故问道:“拿什么主意?” 于承平愁眉苦脸道:“邵大人,下官现在是愁的食不下咽。这大计该怎么考察,还请大人示下。” 邵安内心对其十分鄙视,这于承平眼见廖丞相要倒霉,忙与其撇清关系。前阵子还仗着有丞相撑腰,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如今又做小伏低,巴结讨好起他邵安来了。 邵安笑道:“你何须发愁,反倒应该庆幸。因为此次大计,将会这么多年来,最公正、最公平的一次大计。” 于承平抬头愣愣的看向邵安,心想他傻了吗?这会子不应该赶紧讨好孙敕,怎么还学起那刚正不阿的直臣了? 邵安知他的疑虑,解释道:“如今长安局势未明,你怎就见得是孙大人胜呢?既然福祸未知,那就不要轻易站队,保持中立或许更好。” “可是……”于承平疑惑道,“等到双方决出胜负,我们两方都讨不到好处啊?” “于大人还想投机取巧,借机得到什么好处?”邵安对他的异想天开感到好笑,“历来两党相争,殃及池鱼。能在此次党争中免受牵连,已是万幸了。” 于承平的脸色黑了一层又一层,邵安心知他还舍不得丞相给的钱呢,故意说道:“金银虽好,可有时候,钱反而是催命符。最怕有命拿钱,没命花钱。于大人还是考虑考虑吧。” “唉!”于承平心里委屈,前段时间真是白忙活了,他长叹一口气道,“邵大人说的是,不义之财下官是不会拿的。” “如此甚好。”邵安点头,“前段时间的考核,看来要重新弄了。还望于大人鼎力配合,必须在本月结束大计。” “这么急?” “本官可不想别人说,本官拖延时间徘徊观望,所以大计必须在京察结束前全部弄好。” 月底,轰轰烈烈的外察结束了。政绩卓异者,荐举升迁;触犯八法者,参劾罢免。 此次吏部评核天下官吏,得年老者十三人,有疾者三人,疲软者五人,不谨者三十六人,才力不及者四十人,贪酷者八百余人。 政绩卓异者,以冯彻排行第一。他被贬官至柳州后,并没有消沉。短短几月间,竟破获两百余起案件,被当地百姓成为冯青天。由于他政绩卓越,升迁为大理寺卿,正三品。 大计虽然结束了,然而京察刚刚进入最关键的时期。 京察开始后,京中就一直没有消停过,此次京察全权由吏部负责,御史台连个插手的机会都没有。御史台的言官们大多是丞相那边的人,一个个惶惶不可终日。可惜上司于承平还在杭州,地下的人又怎能斗得过吏部尚书孙敕呢? 廖丞相不甘认输,依然上蹿下跳的,指望能有转寰余地。但在孙敕的强威之下,吏部诸人哪敢在这关头收受贿赂呢? 于是,在吏部的审查下,将朝中大员划分为三等:上等十八人,大多为各部尚书和侍郎等人;中等七十余人,多为朝中中立派;下等三十五人,多是御史台官吏以及太|子|党人。此份名单,矛头直指廖丞相。 孙敕将上诉名单报上去没几天,又以“私相授受,扰乱京察,左右大计”等罪名弹劾廖丞相。一瞬间京城就炸开了锅…… ※※※※※ 晋王一曲唱罢,笑着走到邵安身边坐下道:“我都听说了,廖老贼被罢相下狱了。京城发生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还不回去?” “回去干嘛?京中龙争虎斗,我去凑什么热闹。” “我倒挺想回去看热闹的。看看廖老贼如何众叛亲离,如老鼠一样卑微的跪地求饶。哈哈……”晋王说到最后,仿佛已看见廖老贼悲惨入狱的凄凉晚景,不由大笑起来。 当年宫变之事,一直是晋王心头的痛,他清楚这明面上看似是太子主谋,但没有廖鸿煊的出谋划策,就太子那水平,能发起宫变吗?故而他一直视丞相为仇不共戴天的人,如今见丞相倒台,焉能不笑? 邵安并没像晋王那般开心,最近京中局势变幻莫测,搞的他越看越晕了。真不知道孙敕和皇上在唱哪一出戏?最神奇的是,廖丞相居然真的就乖乖入狱了。他心中疑惑,难不成遗诏是假的吗? 多年来,邵安在名利是非圈中混出的经验告诉他,越是这种时刻,越要沉住气,千万不可轻举妄动。所以他宁可呆在杭州隔岸观火,也绝不回京城争权夺利。 而晋王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一直想让邵安回去踩廖老贼一脚,恨不能亲手剥其皮,啖其肉,替他母妃舅舅等人报仇。于是推了推邵安道:“你皱眉头做什么,难道不应该好好整治廖老贼么?最好能让皇兄将廖老贼杀了,方能解我心头之恨。” “你也别太过乐观。朝堂之上瞬息万变,万一廖鸿煊还有后招呢?”邵安怕他白白欢喜一场,故而提醒一二。 而晋王却不领情,说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廖老贼作恶多端,活该下狱。斩了才好呢。” 邵安心知晋王与廖鸿煊结仇皆因先帝时期夺嫡之争,便道:“自古夺嫡之争,向来惨烈。廖鸿煊也是身不由己……” 晋王愤怒打断道:“什么身不由己?难道就因为身不由己,竟要至我于死地?” “成王败寇罢了。若是你舅舅得势,太子和廖鸿煊安有活路?”邵安向来反感永康末年的夺嫡党争,双方为问鼎皇位,不择手段,排除异己,将整个朝堂乃至天下弄得乌烟瘴气的。最后两败俱伤的结局,虽是意料之外,细想却在情理之中。 晋王听完邵安的一番评论,陡然暴怒:“你凭什么这么说?你只会冷眼旁观,事后却在这里对当事者随意判别对错,你有什么资格置喙。” 邵安一惊,抬头看向晋王,见晋王两颊通红,目中含泪,悲怒异常。看他这般模样,邵安如鲠在喉,却再也说不出一句反驳批判的话了。 晋王想起舅舅临终时的情形,愈发悲痛,对邵安道:“你没有亲身经历过,哪里懂得我的切肤之痛?你最多是感慨一声,再说几句不痛不痒的安慰之词,或许心里还庆幸有此宫变。否则,五哥怎么能当上皇帝!” “晋王!休要胡言……”邵安本要斥责,但似不忍心般咽下训斥的话;又抬起手想拍他的肩,可在离一寸距离之时却将手握拳,缓缓放下,终是没有触到。 其实晋王的话,如当头一棒,将他打醒。因为他的确是站在方寸之外,以局外人的身份看待那场宫变,甚至妄意揣测着,却根本没体会到晋王丧母丧舅的悲痛的心情。 晋王埋头哭了一会儿,转身跑出去了。邵安静静的坐在原地,坐了很久…… ※※※※※ 泰安三年,五月。丞相案结。廖鸿煊以结党营私,左右京察大计,动摇国本等罪名,抄家问斩,家眷流放黔州,太子|党人多被株连。至此,晋王党与太子|党人悉数被灭。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唯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廖鸿煊在临刑前,居然当众提出,要见邵安一面。 这要求离奇却不过分,皇帝思量再三,同意了他,急召邵安回京。 天牢一如既往的阴森诡异,邵安在狱卒的引领下,来到了关押廖鸿煊的囚室。邵安步入,屏退左右,看着在一盏孤灯旁闭目静思的曾经的天朝宰相。 那人靠在冰冷的墙上,身着一件宽大的布制囚服,虽然身陷囹圄,却依然保持着整洁的仪容。 廖鸿煊分明听见了开门的声音,却仍是双目紧闭。邵安鄙夷,都到这等凄凉田地,还不忘摆丞相的架子。可惜人之将死,也摆不了多少天了。 邵安淡漠的开口问道:“见家人了吗?” 廖鸿煊终于睁眼,见是邵安,冷笑一声,“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区别。” 邵安碰了个软钉子,也就不再废话,直问道:“你有什么遗言?” “老夫在狱中多日,终于明白自己为何输的如此惨。”廖鸿煊说到此时,眼神徒然闪现凶横的精光,抬手怒指邵安,“皆因为你!” “丞相何出此言?在下可什么都没有做。”邵安皱眉,见廖鸿煊敌意明显的表露在脸上,心想自己怎么就惹到他了?弹劾他的是孙敕,关自己何事? “你的确是什么都没做,但你重新回到皇帝身边,这比做一万件事,更起作用。”廖鸿煊缓缓放下手,目光复杂的看向邵安,才发现邵安看似温和的黑色眼睛里,藏了真正的骄傲和尖锐。 “老夫想起当年先帝在时,曾听闻安王身边有个书童,聪明过人,年少有为,极得安王赏识。我想那人就是你吧。” 邵安没想到廖鸿煊能猜中自己的身份,神色一凛,“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廖鸿煊一笑,不再深入此话题,转而高深莫测的说:“今上继位后,老夫仍能居相位两年有余,你可知其原由?” 说起此事邵安就生气,冷哼一声道:“你有遗诏。” “此乃其中一由,但更重要的原因是皇上担忧罢相后,无人担此重任,故而迟迟没有发落。可你回来了,那么老夫,再无用处。” 邵安本在气头上,听到这话顿时愣住,眼中闪现极为惊异的神色以及深深的疑惑,“为何是我?不应该是孙大人吗?” “丞相者,总领群臣,总摄朝政;掌民之生杀予夺之权,握国之兴衰盛败之柄。故位高而权重。而孙敕此人,首鼠两端,反复无常。皇帝怎敢给他此等权势高位?” “即使排除孙大人,朝中还有居中持重的老臣。” 廖鸿煊看出了邵安的虚伪,哂笑道:“谁人不想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邵大人,不要说你没有想过。” “然权臣难当,丞相之位虽贵且险。”邵安是心动,但并没有丧失理智。 廖鸿煊复又笑起,“安然一生的确是至上福分。可若能谈笑间挥斥方遒,翻云间权倾天下,是何等畅意快哉?即使艰险,又有何妨?” 邵安听他语调中极其张狂得意,虽困囚牢,却不知悔改,摇头叹道:“秦相李斯,临刑犹念牵犬东门。而你,却毫无悔意。” “悔?当然悔!那时皇上借冯彻午门跪谏之事,多次敲打提点。可叹老夫不知收敛,依旧我行我素,才让圣上冒险烧毁遗诏,终致杀身之祸。” “遗诏被毁?”邵安终于想通,为何皇帝要京察,为何孙敕会上奏弹劾。 “哼!”廖鸿煊冷嘲热讽道,“皇帝手下果然是人才济济,出入丞相府竟如履平地,真是让人防不胜防。” 而能有此等轻功,此等胆识,此等武艺之人,除了洪义别无他人。邵安愤懑,皇上居然让哥哥做这般危险之事。 邵安忍住情绪,沉默不语。只听廖鸿煊续道:“遗诏之事如此隐秘,你可知老夫当年是如何得到消息的?” “不知。” 廖鸿煊嘴角上扬,露出古怪的笑容,“是晋王党人故意泄露。” “这怎么可能?” “老夫先前也以为他们是不小心丢失遗诏的,可事后想想不对。那遗诏如此重要,怎么可能轻易丢失。定是晋王党内分赃不均,导致内讧。而后有人投靠了……当今圣上!”说到最后四个字,廖鸿煊特意加重语气,笑着看邵安震惊的表情。 邵安闻言狠狠的盯着廖鸿煊,目光闪动片刻,继而深沉,“你是说,当年宫变,乃是皇上背后操纵,将遗诏丢给太子,引诱煽动,最后渔翁得利?” 廖鸿煊不语,脸上依然显现出古怪的笑容,看的人心惊胆战。 “是谁?那个临时倒戈的晋王党人,到底是谁?” 廖鸿煊笑容愈发浓,慢慢引导着邵安,“泄密之人怎么可能表明身份?但你不妨猜一猜。首先那人必须是晋王党的骨干,其次又能得到今上的信任。想一想,会是谁?” 邵安在脑海中略微搜索片刻,一个名字浮现在眼前,呼之欲出…… 会是他吗?又或者是廖鸿煊死前怨恨,故意编造一通,以引起朝中纷争? ------------ 018端倪现祸起党之争,根未稳兆示国之亡 随着廖丞相的伏法,京察也结束了。按照惯例,对于在京察和大计中秉公执法的考核官员一律会有赏赐。 大朝会上,传旨太监一路唱名,点到的人则有金银财物或是小小擢升等不同恩典,唯有御史台的一个人都没点到。而御史大夫于承平,自然也没有什么奖赏。 反观吏部,其考功司诸人皆有赏赐。至于吏部右侍郎邵安,更是直接被提拔至户部尚书之位。 等传旨太监念完邵安的恩旨时,所有人都诧异的望向邵安。他们这才蓦然发觉,本朝最年轻的尚书就此诞生。 “谢皇上。”邵安叩首再拜,对众人的惊诧见怪不怪,面无表情的退回左列。 传旨太监再道:“吏部尚书孙敕,在京察中秉公执法,……实为股肱之臣……” 众官员听那太监一成不变的语调听得昏昏欲睡,只等着听最后的拜相的话。结果太监的最后一句居然是赏银,并加封太子太保。对于丞相之位,竟是只字未提。 官员们彻底的愣住了,这又是唱哪一出啊?但有些敏感的人已经猜测到,恐怕孙敕为相十有八九要黄;反而这次邵安升迁,极有可能是争夺丞相之位的前兆。 散朝之后,孙敕显得十分平静,见到邵安和蔼的笑道:“珺义,恭喜了。” “孙大人,同喜同喜。” 孙敕却摇头,压低声音道:“我恭喜你,不是恭喜你晋升户部尚书。而是恭喜你即将荣登相位。” 邵安诧异,直视孙敕。只见他目光坦荡,面露关切的笑意,不由问道:“大人,何出此言?” 孙敕认真说道:“皇上升你为尚书,他的意思,你最清楚。” “这些年来,大人也为皇上鞠躬尽瘁。而在下,资历尚浅。” “说到资历,别人不知道,我会不清楚吗?你在皇上身边多年,随皇上征战沙场,出生入死。为此你吃了那么多苦,受那么些罪。”孙敕想到往昔峥嵘岁月,感叹道,“这相位,你该得。” 看着孙敕真挚的眼神,邵安忽然失语,不知该说什么了。 “倪大人,倪大人。”倪泓羽正准备出宫门,忽闻有人喊他。回头一看,原来是吏部左侍郎彭源平。 “彭大人。”倪泓羽心不在焉的拱手略施一礼,他灰头土脸的,似乎闷闷不乐。 彭源平见他一副不想深谈的样子,也不跟他闲扯了,直接说道:“倪大人,彭某真是替你惋惜啊。邵安竖子,焉能占你尚书之位?” 话说,倪泓羽在户部左侍郎位子上一呆就是十年。好不容易等到前任尚书董疾犯事,才当了几天户部尚书。可因为午门跪谏事件,又被贬回原职了。本以为等过些日子自会再次升任,可没想到居然让邵安给占了。 倪泓羽背手摇头,“莫说了,莫说了。既是圣上决定,我等也只有顺从了。” “倪大人还是这么好的性子,要是在下,定不服。”彭源平道,“你看他入仕才多久,就一次又一次的越级擢升。仅用一年就能达到别人奋斗一辈子的成就。甚至很多人耗尽一生,也无法达到此等高位。” “人家有背景,你家孙尚书不就很赏识他?” 彭源平一听这话,简直要捶胸顿足了,“按说孙大人为相是理所当然的,如今看来此事似乎要费点周折,最怕将来会让邵安坐收渔利。唉,可怜孙大人本以为自己得到的是条忠犬,没想到却养了头狼。” 彭源平这番话看似是替孙敕打抱不平,但倪泓羽心里清楚,他实则是为自己鸣不平呢。若孙敕能担任丞相,那他这吏部左侍郎自然会顶上尚书之位了。 倪泓羽可不愿卷入他们的斗争中,便不发表任何评论,顾左右而言他,“倪某老眼昏花了,分不清什么狼啊狗啊的。倪某只愿做头牛,勤勤恳恳的为皇上办差就够了。” 彭源平见倪泓羽这般说法,便不再赘言,告辞离去了。 彭源平刚走,倪泓羽又听见有人叫他。这回是叫他的居然是和他没什么交情的于承平。 “哦?原来是于大人。有事?” “倒没什么事,只是作为过来人,想提醒一下倪大人啊。”于承平道,“马上就要在邵大人手下做事了啊,要谨慎小心点。” 倪泓羽郁闷,今天一个两个都找他谈关于邵安这事,弄的他烦都烦死了。故而不耐烦的说:“多谢于大人提点,倪某会注意的。” “邵安是个锱铢必较之人,可不是光注意就能相安无事的。”于承平悲痛道,“只因下官曾为公事顶撞过他,他就向皇上诋毁下官。害得御史台上下官员在此次大计中皆没有到奖赏。当然,奖赏什么的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御史台的面子威严又往哪放?” 倪泓羽连六部之内的事情都不愿参合,哪里会管与他相隔十万八千里的御史台?况且御史台的面子,关他何事?于是倪泓羽只得不痛不痒的口头安慰了一下可怜的于大人。 于承平听了倪泓羽的安抚,就顺着杆子往上爬,立马拉近两人距离,“下官在此多嘴几句,邵安此人诡计多端,整人的法子一个接一个的,倪大人千万要小心别中招啊。不过依我看他这户部尚书做不了多久,吏部孙大人眼见着要和他分道扬镳,咱就看他们如何内讧吧。” 倪泓羽似笑非笑道:“其他人的恩怨,本官也懒得管。至于他能做多久户部尚书,就看其本事。本官还要赶去户部,向邵大人交接事宜,就此别过了。” 邵安为户部尚书之事传的飞快,还没等他踏入户部的门,户部的大小官员就已经知晓了。 于是户部的郎中、员外郎等人,偷偷聚成一堆讨论了起来。 一员外郎高声抗议道:“居然让邵大人领户部!他那么年轻能行吗?” 其余人立马捂住那人的嘴,瞅瞅门外见没人经过,放下心来训斥道:“议论上司还敢这么大声?小声点。” 那人不服气的说道:“哼,派个二十多岁的当尚书,前所未有么。” “是啊,真替左侍郎大人惋惜,这好好的位置被人抢了。” 又有个郎中说道:“诸位还真不要小看这位邵大人。据我所知的内幕,皇上让邵大人当尚书,为的是将来要拜他为相。” 这句话立马把众人给惊呆了,最初不服气的员外郎更是吓的小心脏扑通扑通的乱跳,不敢相信的问了句,“此话当真?” “当然是真的。所以说邵大人可是未来的丞相之备,首辅之选。你们竟然敢小瞧他?” 大伙慌了神,幸好还有人较为理智的问道:“那孙大人呢?” “唉,可怜孙大人好不容易扳倒廖丞相,除去朝中祸害,到头来却是为他人做嫁衣了。” “孙大人和邵大人,不是交好吗?”一些年轻的小官还是不懂,继续问道,“为何邵大人要抢孙大人的丞相之位?” “官场谁和谁能是真心交好?这种忘恩负义的人,我见的够多的了。” 众人闻言默默,心中都十分沉重。有员外郎问道:“当此之际,我等又该如何自处?” 那郎中思索片刻,道出八个字,“静观其变,明哲保身。” ※※※※※ 随后几日,邵安在户部完成清账、盘库后,正式走马上任。户部左侍郎倪泓羽对他不冷不热,各司官员也都安分守己;故而这些日子户部衙内相当平静,更没有别人预测的的打压事件发生,让那些想看热闹的官员失望不已。 户部众人曾担忧新尚书新官上任三把火,可这些天下来,大伙发现这传说中的火连个火苗都没烧起来,顿时放心不少。至于倪泓羽,他倒不怕那三把火,只担心新官为搞政绩乱搞一气。不过目前看来他是杞人忧天了,邵安到任后全部按照户部既定方针行事,并没打乱户部的步伐。 就这样,户部平静的完成交接,没有引起一丝波澜。 但朝中有些人可不乐意见户部如此平静,非要找点事出来不可。首当其冲的自然是饱受折磨的御史台,在于大人的带领下,本着严以律人的要求,对邵安进行了的严格勘察。最后,什么违规的犯忌的事都没抓到。御史台诸人怎么可能相信邵安会如此完美无瑕?当然,事实上也的确没有人能做到毫无瑕疵。只可惜他们道行不够,斗不过邵安。 一计不成,再生一计。既然找不到你邵安的把柄,那总能查到户部其他人的罪证吧。想到此御史台诸人一扫先前的不振,如打了鸡血般投入对户部各官员的审查中。果然是一查就查到他们想要的了。 泰安三年,六月。御史台联名参劾户部官员,罗列出贪污受贿等上百条罪状。一时之间朝野动荡,户部上下人心不安。 皇帝有心给邵安留面子,并没有抓捕被弹劾的户部官员。而是让邵安自行整顿,审查内部。有罪者,交由刑部,严惩不贷。 邵安领命,下朝后直接到部里,召集众人开会。户部中人人都知此次开会的目的,个个心惊胆战,疾步跑去聆听上级指示。 见人都到齐,邵安先是传达了皇上的旨意,然后面色沉重的审视堂下众人。有的人吓得连忙低头,避开他的眼神;有的人目光坦然,与他对视;也有人神色游荡,似是漠不关心。 邵安将众人表现记在心里,然后温和的对大家说:“经此事后,诸位要好好反省反省,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如果有人已经犯事,须向本官如实禀告,否则一经查出,休怪本官翻脸无情。” 一番话说得众人喏喏,邵安见好就收,“好了,散了吧,都回去好好想想吧。对了,倪大人稍留片刻。” “下官等告退。”艰难的时光终于结束了,众人擦擦额头的汗,迫不及待的想要退下。唯有倪泓羽,还要继续煎熬着。 等大家都退下,只剩他们二人时,邵安问道:“倪大人,你觉得今日御史台弹劾的事,有几分真,几分假?” “下官认为,五分真,五分假。”倪泓羽直言不讳道,“要说户部官员没有贪污受贿,谁信?至于其他罪状,下官担保,是断然没有的。” “本官知道,户部这是个肥差,给户部送钱的人多了去。但受贿是小事吗?今次借这事,定要好好整饬吏治,扫平贪污受贿之风。” 这话要放在从前,倪泓羽可能会嗤之以鼻。但如今非常时期,即使邵安不说,下属们也清楚,再敢贪污真的是要命的。 邵安平缓了声调,继续道,“当然法不责众,以前的事本官可以不追究。不过皇上那肯定要交代的。你要揪出受贿最多的,杀鸡儆猴,从严处治。” 倪泓羽一听此言,如同吃了颗定心丸。见邵安有心庇佑下属,不由感激道:“大人英明,下官一定办好。” “此外,我们户部也不能任由他人欺凌。如若此次我们默不作声,御史台那边就会接二连三的发难,本官绝不允许这类事再度发生。所以,从今天起,把几年前的账本全部取出来重查。尤其是御史台的那些官员,还有他们上下属,亲戚朋友,一个不要放过,都要详查。” 倪泓羽听得目瞪口呆,这招倒打一耙简直是太狠了。然后又心虚的拍拍胸脯,幸好自己当时没受彭源平和于承平两人撺掇,与邵安为敌。否则,真的会死无葬身之地啊。 ------------ 019端倪现祸起党之争,根未稳兆示国之亡 邵安雷厉风行,极快的查出了户部几位贪赃受贿的官员,毫不留情的立刻交由刑部审问。 这下把烫手的山芋丢给了刑部,可把刑部尚书蒋嘉闵难坏了。他现在是越来越看不懂这位曾经部下的行为了,更猜不透邵安的意思,心道难道邵珺义是想弃车保帅?而御史台那边咄咄逼人,正虎视眈眈的盯着刑部判案呢。 蒋嘉闵左右为难,思来想去只得去找孙敕商议,抱怨道:“明明是户部和御史台的争斗,却推给我们刑部?这两方都不是好惹的,到底该怎么判?” 听完蒋嘉闵的抱怨,孙敕却并没如他那般纠结,轻松的喝口茶后,缓缓道:“蒋大人可以学学他们,也将这案子给推了。” “推?怎么个推法?” “蒋大人不如先将案子结卷,上报至大理寺。大理寺定会复核驳正案件,这就顺水推舟的将此案推给大理寺了。” 蒋嘉闵茅塞顿开一般,拍着大腿赞道:“孙大人的办法果真奇妙,蒋某敬佩。唯有一问,这案子又要如何结?” 孙敕继续为他出谋划策,“只要这案子不结成死案,让证词证物略有点疏失遗漏,以大理寺卿冯致远的性格,焉能不重审?” 蒋嘉闵恍然大悟,若大理寺重判此案,那件案子就不关刑部什么事了,将来户部和御史台要闹,也不会找刑部的麻烦。 “蒋尚书怎么断了个糊涂案?”冯彻看完刑部的案宗,十分吃惊,老上司这断案水准,明显直线下滑啊,这般漏洞百出的也好意思结案? 一旁的大理寺少卿裴绍钧好言相劝道:“这案子到谁手中都得是个糊涂案。大人您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去吧。” “不就是户部和御史台在掐架嘛,那又怎样?”冯彻耿直的脾性一上来,谁也劝不住。只听他一拍桌子正色道,“这案子由大理寺接管,本官亲审。” 一切正如孙敕所料,冯彻当即上报说有疑点,要求由大理寺重审。话说这冯彻,刚从偏僻小县城里调上来没多久,就主动接手这么一个得罪人的活。一般人唯恐避之不及,唯有冯彻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当然像他这种正直不阿的人,是不在乎得罪不得罪人这种小事的。 冯彻审案,公正无私,不偏袒也不打压。一通审讯下来后,好几位户部官员被拉下马来,流放的流放,革职的革职。搞的户部诸人面上无光,御史台的却是满面春风了。 邵安对这种状况早有应对,哂笑着对倪泓羽吩咐道:“他们高兴的也太早了,以为这次户部损兵折将,就孬了?本官也要让御史台损失惨重。你最近查旧账查咋样了?” “根据大人指示,下官对御史台大小官员及其亲属彻底详查,的确发现不少问题。”说罢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资料,交给邵安。 邵安接过,仔细翻阅,他好歹也是学习过经商的,看账目自然是轻车熟路。像这种假账,表面上做的很精细,但细微处仍有作假痕迹,只是不易发觉罢了。 倪泓羽在旁垂首而立,并不打算为上司指出漏洞。他想看看这位年轻的尚书到底会不会看账。而邵安的水平实在是出乎他所料,居然将账目中的错误一个不落的指出来了。 这下倪泓羽对这位上司是心服口服了,邵安自然看出倪泓羽的心思,也不戳破,只是让他将这些账本送往刑部。 ※※※※※ 蒋嘉闵皱着眉头看着桌上一堆户部送来的假账,都是些地方上官员的账本。不过蒋嘉闵这老油条可明白,事情绝不可能如此简单。他暗中一查才发现,这些地方官不是御史台某些官员的亲朋好友,就是同乡故吏。 可怜的刑部尚书,刚刚才甩手一个麻烦事,结果又来了新的难题。思前想后琢磨着要不要再推给冯彻。可还没等他琢磨清楚呢,邵安就上门找他聊天来了。 “老大人,一切安好?”邵安一见蒋嘉闵就热情的朝他打招呼,算来邵安也在刑部干过一段时间,蒋嘉闵可以说是他曾经的上司,称一声“老大人”也不为过。 蒋嘉闵听管家说邵安来了,就一个头两个大。很明显邵安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但他不能拒客,还得出门相迎,热情的招呼道:“邵大人可是稀客,快请快请。” 两人一同来到大厅,携手入座。三杯两盏茶过后,邵安道:“说起来下官这还是第一次到老大人府上拜访。” “这大门永远为邵大人敞开,蒋某随时欢迎。唯恐寒舍简陋,招待不周。” “老大人说笑了,府上曲径通幽,别有一番意境。”邵安一路上细心观察了庭院布置,见主人颇为用心,故而如是说。 这话果然说到蒋嘉闵的心坎上了,觉得邵安是同道中人,之前心里的那点不痛快也就烟消云散了。 两人又重温那时在刑部的同僚情谊,双方的感情立马拉近了许多。邵安见气氛活络的差不多了,便摆出一脸痛悔的表情说道:“其实,下官此次前来,是给老大人赔礼道歉来的。下官一不小心就给老大人出了一个大难题,让您为难了。” “岂敢岂敢,大人言重了。蒋某职责所在,怎能怪大人?” 他虽然口上说着岂敢,但心里指不定怎么诽谤呢,邵安当然不会当真,便道:“老大人向来是无罪当免,有罪当罚,都赞您乃包公转世,公正无私。就算上次老大人真的严厉处置户部官员,下官定坚决支持您的审判,绝不护短。” 蒋嘉闵嘴角一抽,这言外之意,就是这回也要公正裁决,不能放过御史台的众位亲朋好友呗。 可那会回得罪御史台的一帮人,那帮人是什么人,是有着风闻奏事权的人呀。他们要是联合起来整人,那绝对是任何一位官员的噩梦。他们能从鸡蛋里挑骨头,今天告你言行有失,明天告你办事有误。要是天天和他们打口水战,不被骂疯也被骂残喽。 再看邵安这边,看似文质彬彬的登门拜访,实则是来逼他表态呢。而户部更不好惹,他们甚至不用发动弹劾攻击,只需对他说俩字“没钱”,今后刑部基本上什么事都办不成了。 蒋嘉闵的冷汗顺着额头直往下淌,其内心的煎熬可见一斑了。邵安也不催促,优哉游哉的品着茶,仿若无事。 眼见要冷场,蒋嘉闵只得干笑两声,顾左右而言他,“呵呵,哪里哪里。邵大人才是包公转世,对手下人毫不偏袒庇佑,这才是真正具有包公风范。” “包公除了审案公正外,更重要的是断案如神。下官虽然曾忝为刑部右侍郎几日,但审案不如老大人,断案不如冯大人,又哪敢与包公相比。” “邵大人客气了,要不是你,通敌案怎么能破?”蒋嘉闵笑道。 “全仗冯大人多年断案经验,和晋王的全力配合才破的案。”邵安谦逊的说。 “晋王的性子在下略有耳闻,能不闹事就不错了。邵大人能说服他相助,这才是能破案的关键所在。”蒋嘉闵这话绝对是诚心诚意,那晋王的任性妄为,可是连先帝都十分头疼的呢。 “老大人谬赞,那非我之功……”而是凭借着与晋王多年的交情啊!邵安心里默默的补充道。一提及晋王,他不由的想到往事,黯然神伤。 蒋嘉闵不解其意,笑道:“何必自谦呢?大人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这点尤让蒋某敬佩。” “但令下官佩服的,是老大人不畏强权。”邵安被他绕了几道,终于奋力的绕回原题上来了。 蒋嘉闵长叹一声,说了一句大实话,“强权之下,谁能真的不畏惧?” 见这次他没有言辞闪烁,邵安便给他也说了句实话,“若不能避免,则可两害相权取其轻。” “咱明人不说暗话,蒋某如今到了两难之境地,还望大人指点迷津。” 邵安沉吟片刻,道:“老大人只管按律审判,其余的不必担心。若有什么事,大可推给户部。” “这……”蒋嘉闵迟疑不决,这样真的好吗? 邵安接着安抚道:“此事本就是户部和御史台的较量,本就与刑部无关。老大人放心,只要证据确凿,审判公正,量他御史台也挑不出什么的。” 蒋嘉闵听着邵安的话有些道理,而他也没更好的法子,只得说:“就按大人说的做吧。” 蒋嘉闵这里搞定后,其余的事就十分简单了。那些案子有户部提供的假账为铁证,审讯起来非常轻松,罪犯们几下就招供了。其中的一些案子甚至牵扯出御史台的一众官员。刑部也雷厉风行,直接去御史台抓人,一下子抓了好几个从六品侍御史。 于承平得知后气得牙痒痒,可惜等他反应过来想要反击时,案子早已判完,只能是白白生气。这一回户部绝地反击,终于扳回一局,人人喜上眉梢。然从整体看,朝廷之上,相互掐架,各不相让。双方损兵折将,损耗实力;群臣水火之争,你死我活。最终却是双输。 党争之祸,由此可见一斑。 ------------ 020今荣昨辱如梦如幻,朝福夕祸相伴相依 至此户部和御史台之间的斗争告一段落,但是双方心里都明白,这场争斗并没有真正结束,于承平与邵安的拉锯战才刚刚开始。 然而这场斗争,看似只有两方,实际却扯进来了四方。虽然御史台没直接找刑部麻烦,但蒋嘉闵从于承平的态度中得知,自己到底还是牵扯进来了,现在后悔已晚。自那日他答应了邵安,就已经不知不觉的上了贼船,归入了户部的阵营。 而受牵连的何止刑部,甚至连大理寺也不可避免。由于冯彻的翻案重审,给所有人一种错觉,以为大理寺是御史台那边的。 朝廷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形成了新的党派,党争初现。皇帝想起昔日晋王党和太|子|党之间的争斗,心中倍感担忧。恐将来党局既成,互相报复,实乃亡国之象也。 念及此,皇帝明白,群臣无首的局面不能再持续了,是时候该拜相以统领群臣。 于是皇帝找来孙敕单独谈话,一本正经的问道:“谏明认为,何人可为相?” 孙敕十分警觉,回禀道:“此等大事,应由上裁,臣下不敢置喙。” “言者无罪,爱卿但说无妨。” 孙敕抬头迅速看了皇帝一眼,见圣上面色平和,毫无异色,便试探性的说道:“臣愚钝,窃以为邵珺义可行。” 但皇帝却质疑道:“邵安入仕时日尚短,年纪尚小,如何统领群臣?” “甘罗十二岁为上卿,可见有才不在年高。”孙敕分析道,“至于邵珺义的能力,皇上心里比微臣更清楚。 “朕是清楚,但群臣不知其才能,他何以服众?” 孙敕现在终于明白,这才是此次谈话的目的,于是毫不犹豫的回答道:“臣坚决支持邵珺义,愿助他登上相位。” 皇帝这才满意的点点头,结束了此次谈话。孙敕猜的很对,皇帝心中最佳丞相人选的确是邵安,唯一担忧的是怕他难以服众。现在有了孙敕全力配合,则可安心许多。 孙敕回到吏部,立马叫来下属彭源平,对他说:“皇上已明言,确定了继任丞相之位的人选。” 彭源平两眼发亮,直视上司,心中惴惴不安,一副又想知道答案,又怕知道答案的样子。 孙敕懒得吊人胃口,直接公布答案,“是户部邵大人。” “什么!”这简直是晴天霹雳,彭源平问道,“皇上怎么会选他?” 比起彭源平的吃惊,孙敕则淡定许多,波澜不惊的说道:“皇上提升邵大人为户部尚书,就是有意栽培他。如今选他也是意料之中的。” 彭源平在邵安升户部尚书时,同样有些不妙的预感。可他万万没想到,皇帝真的如此迫不及待的启用新人,这么快就想拜邵安为相了。当然皇上这么干,势必会引发众人不满。比如现在,彭源平的不满就当即爆发了出来。 只听他道:“邵安那么年轻,皇上居然委以重任。而孙大人您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倒被邵安给压下了。” 可孙敕不但不领情,反而怒斥他道:“莫要诽谤邵大人,邵大人之才,在我之上。皇上圣明,观察入微,这才挖出邵大人,没有使明珠蒙尘。” 彭源平见孙敕是真生气了,再也不敢顶撞,说邵安的不是了。 孙敕慢慢平息怒气,继而开口道:“告诉你此事,一是让你心里有个准备。二是要给你派个任务:立刻去给吏部所有人传话,明日朝会,皇上提议丞相人选时,让他们都支持邵大人。” “大人您真铁了心支持邵珺义?”彭源平还是不死心,“他邵珺义科考时您乃主考,算起来可是您的门生呐。要是在前朝,哪有门生压倒师座的道理?” “还敢胡言!”孙敕好不容易平息的怒气又被激起来了,“本朝一向禁止科举师座门生之风,难道你忘了当年的科举案了吗?” 说到十几年前的科举案,可真是杀人数千,菜市口的地都被鲜血染红了一层又一层。那情景,让人至今难以忘怀,故而近年来再无人敢去拜师座,收门生了。 虽说当年科举案杀人无数,血流成河,但的确刹住了愈演愈烈的科举朋党之风。若不如此,主考们个个视天恩为己恩,视士子为家臣,长此下去,这天下究竟是谁家之天下? 见又惹怒了上司,彭源平缩缩脑袋,真的不敢多嘴了。 送走彭源平后,孙敕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去见见邵安,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孙敕到户部时,见邵安坐在大堂,浅笑着给下属们安排调度。堂内大小官员正有条不紊的忙碌着,连带着户部上下都处处洋溢着安宁祥和的气氛。 毕竟户部刚刚经历了一番恶斗,好不容易大胜,众人自然是心情愉悦,对他们的新上司邵安也不再排斥了。 等邵安交代完事情,一抬头才发现在一旁等候多时的孙敕,忙起身告罪,并请孙敕去后院书房叙话。 “看着你们户部一片祥和,连我心里都倍感轻松。”孙敕一边喝茶,一边说道,“你上任这才多久,户部就被你拧成一条绳了。” 邵安笑着调侃道:“这可得谢谢于承平呢。要不是他,户部哪能变得这般团结?” 孙敕也打趣道:“于大人要听了你这番话,那得气出病来啊!” 两人闲扯几句,孙敕言归正传,问邵安:“你还记得那日,我曾恭喜你即将荣登相位吗?” 那是邵安刚刚升任户部尚书时,孙敕说的话。时隔不久,他当然记得。 看邵安点头,孙敕笑道:“果不其然,珺义你宣麻拜相的日子不远了。” 邵安闻言心头没有半分喜悦,反倒紧锁眉头,为难道:“大人,在下……不想为相。这丞相之位,本该是您的。” “邵珺义!”孙敕也拉下脸,神情严肃的说,“你真的不知道,皇上为何要拜你为相吗?” 俗话说当局者迷,饶是邵安再聪明,也比不上孙敕旁观者清了。 “皇上任你为相,一是因为你的才能,二是因为你的关系广,三是因为你乃行伍出身。”孙敕逐一解释道,“你自幼在皇帝身边,由皇上亲自教导。入仕后,兵、刑、吏、户四部皆任过职,而这四部是朝廷中枢所在。试问天下官员,有几人能通晓四部事宜?至于关系,也可以说是你哥哥的关系。你哥哥爱广交朋友,现今朝中武将大多与你哥哥交好。若你为相,军方必定全力支持。文官集团也不必担忧,我能够帮你。” 邵安神情恍惚的看着前方,没想到时至今日,洪义仍能在毫不知情下,提供给他帮助。 “而第三才是尤为重要的。皇上雄才大略,立志要开创盛世。而要达到这点,首当其冲是要平边患!”孙敕喝口水,抿抿嘴继续说,“我朝一直是以文驭武,可文人既不懂军事,又看不起武人。这才导致内斗不止,战事连连。若你为相,与你哥哥文武双璧,将相一心,何愁边患不靖?” 一番话说下来,如当头棒喝,让邵安瞬间清醒。 听着孙敕苦口婆心的说着,邵安还是多疑,毕竟孙敕只离丞相之位一步之遥而已,他不信世上真有人能放弃那个位置,便道:“可大人也算较为符合条件的,当年您也是随过今上出征西瓯啊。” “那不一样。我是以监军身份去的,军队中最反感的正是文人监军。另外廖鸿煊罢相之事,是因我的弹劾而起。他本是罪有应得,死有余辜,但若皇上拜我为相,将来世人就会因此说我蹊田夺牛,取而代之。” 邵安目瞪口呆,心中震惊:难道孙敕下死手弹劾廖鸿煊,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他邵安铺路吗? “大人此等深情厚谊,在下承受不起。”邵安起身作揖。 孙敕扶起他,“我这么做,不全为你,也是为了实现皇上的宏图霸业,为了还天下一太平盛世。” 邵安还是摇头,这顶大帽子扣下来,真是压得人喘不过气啊。 “你莫要推辞了,我早说过,这相位,你该得!明日朝会,提议此事,你要做好准备。”说罢生怕邵安再拒绝,直接起身推门而去了。 ※※※※※ 果然如孙敕所言,第二天大朝会,皇帝出其不意的询问群臣,“如今丞相之位空缺良久,诸位爱卿认为,何人可担此重任?” 皇帝一石激起千层浪,惊呆一帮朝中重臣。臣子们事先既没个准备,也没摸清楚皇上的心思,现在皇帝冷不丁的直接询问,谁人能对答? 当然还是有人能对答的,比如孙敕就站了出来,说道:“臣推举户部尚书邵大人。” 群臣继被皇上问话吓到后,接着又被孙敕答话给惊住了。刚刚孙敕出列时,很多人还当他要毛遂自荐呢。结果他推举的另有其人,还是近日来出尽风头的邵安。这到底是真心推举,还是抛砖引玉呢? 在群臣的注视下,邵安也出列了。他看了一眼孙敕,又微微抬头仰视皇帝,“微臣资历较浅,不足以担任丞相之位。微臣推荐孙大人为相。” 廷下百官面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还略带点鄙夷的笑容。心中猜测他们俩这是串通好的吧。先互相推荐,再三推四让,最后孙敕会勉为其难的接任丞相一职。 这种戏码,见得多了去了。但这是面子上的事,该做的必须要做,还要做的漂亮。这点大家都心里明白,只等着静观下文呢。 然而下面的发展,实在是大大的出乎他们所料,甚至可以说是匪夷所思了。 ------------ 021今荣昨辱如梦如幻,朝福夕祸相伴相依 邵安话音刚落,孙敕立马推辞道:“臣之才干不足任事,而邵大人年少有为,才华横溢,是最佳丞相人选。”说完后他退回列,迅速瞥了一眼吏部左侍郎。 彭源平看见孙敕示意后,立马抬起笏板上前道:“臣附议。” 吏部众人是早就得到上司指示的,也齐声附和道:“臣等附议。” 然后刑部尚书蒋嘉闵也加入其中,“臣附议。” 刑部其余人见上司都附议了,还敢干站着?也学吏部众人齐声道:“臣等附议。” 一时间廷上只听一片附议之声,其余不明所以的人张口结舌,心道孙敕这推脱戏码演得也太逼真了吧。 邵安看着这么多人附议,觉得不可思议。虽然早知道孙敕会拉人支持他,但以为只能拉来吏部的,没想到刑部也被拉入旗下了。 眼见着情势将要一边倒,邵安急忙表态,“臣本一介布衣,乃卑微之身。幸蒙国恩,拜臣尚书,岂敢盘桓,有所希冀。惟愿结草衔环,忠心事主,以报天恩。” 一席话说得言辞慷慨,声泪俱下,那般情真意切,看不出一丝虚假。吏部刑部的人沉默的看着孙敕。户部的人则是一脸茫然,由于邵安没给他们通过气,他们不知道是该支持上司当丞相,还是不当?至于御史台的,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道这两人该不会是真心都不想为相了吧? 皇帝沉默的坐在龙椅上看向下方,准确的说是看向邵安。他算到了所有人的态度,唯有邵安的态度没有猜到。或许大家都以为邵安拒绝是因为谦让,只有皇帝真正明白,那不是谦虚,而是多疑。 最后还是高巍打破了死一般的沉寂,他代表军方枢府开口道:“臣支持邵珺义为相。” 于承平听后差点跳脚,他以前听小道消息,不是说邵安和高巍关系很烂吗?不是说两人曾经打了一架吗?他怎么会在关键时刻去支持邵安呢? 当然高巍和邵安确实不和,但邵安也算是军人出身,又看在他哥哥的份上,支持他为相,总比支持孙敕要好吧。 枢密院的态度一确定,兵部即随其后,表示支持邵安。六部中已有三部表态,户部虽未表态,但谁都知道他们的态度。于是礼部、工部两位尚书一看这情况,只能是人云亦云了。 忽略户部,六部可以说是全部一边倒。如今只剩御史台和五寺没有说话。皇帝开口问大理寺道:“冯爱卿,都说你断案刚正不阿,是个直臣。那你也来断一断当下这事吧。” 冯彻本不欲搅入朝中争权夺利之事,所以一直不曾发话。现在皇帝陛下点名让他说,他也就直言不讳了。只听他道:“臣认为,邵大人可为相。” 皇帝对其他人的答案不感兴趣,唯有对冯彻的很是惊奇,追问道:“哦?爱卿的理由是什么?” “臣与邵大人曾一起去杭州查过案,深知其善于洞察,细心谨慎。后又在刑部共事,发觉其长于分析大势,运筹帷幄。”冯彻倒真是举贤不避仇,毫无私心的给邵安做出一正确的评价。 邵安第一次听有人这么评价他,还是从与他不和的人口中说出,总觉得十分荒诞,便道:“冯大人谬赞。微臣年纪尚轻,还有很多要学习的,恐难以担此大任。” 皇帝又问:“太常寺、光禄寺、太仆寺、鸿胪寺,尔等认为该选择何人?” 四位长官相互对视一眼,交换意见后决定跟随大理寺的脚步,“臣等选择邵大人。” 皇帝再问户部,“倪爱卿,你怎么看?” 倪泓羽现在是越听越听不懂,不知他们是真谦让还是假谦让,于是模棱两可道:“微臣愚钝,哪敢非议,还请圣上乾纲独断。” 皇帝轻笑一声,又问御史台,“于爱卿,你的意见呢?” “咳咳咳,臣……不敢妄议。”于承平心中诽谤,都到最后了才问我,现在反对还有什么用? 皇帝默默向殿中扫视片刻,最终定格在邵安身上。如今形势明朗,都推选邵安,就怕本人拒绝为相。邵安似乎感应到皇帝目光,缓缓抬头,眼神中略有一丝疑惑和不安。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话一点没错。邵安实在是被当年的错弄怕了,若是按他以前的性格,哪会如此瞻前顾后,迟疑不定。 君臣二人对视片刻,皇帝笑道:“今日朕心甚慰,头一次见朝堂之上,众卿如此谦和。邵安,既然众卿都如此说了,你何必过于自谦,莫非不想替朕分忧吗?” 皇帝都这么说了,邵安就明白他是决心已定,哪敢再推辞?于是跪地叩首:“承蒙圣上不弃,诸位大人推举。微臣定竭尽所能,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① 皇帝赞道:“甚好,望邵爱卿不负所望。爱卿上前听封,怀恩,宣旨吧。” 陈公公拿出早已写好的圣旨,朗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古来明君治世赖有贤相。周、召以降,有晏婴、百里奚、孙叔敖之属;汉有萧何、曹参往续。今朝纲不振,朝政不举。君无良相,孤掌难鸣。朕常盼管仲复生,不期而遇。现有秦淮邵安,能断大事,不拘小节。有干将之器,不露锋芒,怀照物之明,而能包纳。②今拜邵安为相,掌丞君王,统领百官,助理万机。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邵安双手平举,郑重的接过诏书,语气坚定的铿锵道:“吾皇万岁!” 此时皇上起身,从侍从那里取过象征权力的相印,亲自授予邵安。邵安谢恩后起身,浑浑噩噩得接过圣旨相印,思绪却飞到了过往,回想起了他人生中最卑微最屈辱的那段…… 那年安王兵败,李洪义身死。 ※※※※※ 永康二十年,夏。 盛夏的中午,骄阳似火。空中没有一丝风,更没有雨,唯有烈日当头,烤得地面滚烫滚烫,照得人头晕目眩。这种天气下,即使是守备森严的军营,也没有多少人在巡营,大多数士兵都躲在阴凉处休息乘凉。 然而有一少年,却跪于这炎炎烈日之下。不仅如此,沉重的刑枷扣在他瘦弱的肩上,束缚他的双手,压弯他的腰。身上衣服也早已被汗湿,湿漉漉的黏在背上,说不出的难受。额头豆大的汗珠争先恐后般一颗颗冒出,沿着脸颊滚落,滴入尘埃之中。 他跪在辕门已有两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那羸弱的身板哪能承受得住?只得身体前倾,用胳膊肘子撑着膝盖,维持着跪成一团的姿势。 也不知过了多久,膝盖跪在硬硬的地板上,已疼得麻木。他舔舔干裂的嘴唇,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挨着这难熬的时光。他很热、很累、很渴,但他无怨。这是他该受的罪,是他自找的。 错判形势,延误军机,致使我军战败。他的同袍、兄弟皆在此战中身亡,甚至连遗体都没找到。主帅安王异常震怒,罚他跪于辕门,枷项示众,等待最后的定罪。 监军孙敕掀帘入帐,与安王见过礼后,犹豫着说道:“王爷,人又昏过去了,恐怕再跪下去,会出事。况且他的哥哥刚死,心痛未愈,您何苦折磨他?” 坐于主座上的人闻言起身,走到窗前望向远方,便看见少年昏倒在地的样子。他虽已昏迷,但由于木枷束缚,斜歪在地上,姿势显得十分不自然。 安王见状不禁恻然,沉默片刻,幽幽长叹一声,“本王也不想。可此事已惊动京中,引得父皇震怒,况且派遣的钦差马上就要到了,本王至少要做做样子。他虽吃点苦头,但保命才是最重要的。” “可是这罪太大了,像此等重罪,是要斩首的。王爷这般严厉惩罚,意在留他一命?” 安王点头,“本王指挥失误,调配不当,会自行向钦差请罪。至于他,按误军判。” 孙敕了然,这是要分担罪名。安王是皇亲国戚,自然不会重责。而此事主犯,也可轻判。只是,安王担下这罪名,今后恐怕再无力问鼎皇位了。 安儿是被刑枷硌得疼醒的,当他迷迷糊糊的醒来时,太阳终于落山了。但这并不是件好事,因为沙漠这里气候变化极大,向来有着“早穿皮袄午穿纱”的说法。再过不了多久,被晒的炽热的沙石会迅速降温,寒气逼人。 安儿已经熬过两个冷热交替的日子,对气温的感觉早已麻木,此刻跟木柱似地跪在原地。他不知还能撑多久,也不知这等折磨何时才能结束。然而他唯有坚持,唯有忍耐。 忽然响起纷杂的脚步声,安儿恍恍惚惚看见一双双官靴停在眼前,看来宣判的时刻终于到来。 安王陪钦差一同走来,先前安王已经将战败情况及原由尽数告知,于是钦差直接过来宣判。见安儿奄奄一息的跪在军营门口,也不再刁难。 “……观寇不审,探贼不详,到不言到,多则言少,少则言多,此谓误军,犯者斩之。念其曾立军功,判流放黔州。” 虽是流放至苦寒之地,但至少保住了性命。安王听完后,无话可说。 而安儿目光空洞,面上无悲无喜,也不知听进去了没。当旁边的士兵从地上拽起他,拖着他向外挪时,安儿依旧毫无反应,仿佛周遭一切都与其无关。 安王看他这样,不放心的唤了声,“安儿?” 安儿终于有了反应,循着声音的方向缓慢的朝安王望去。仅一眼,随即被人押出军营,再也没有回头…… ———————————————————— ①出自:明代徐阶 ②出自:宋代沈括《梦溪续笔谈》 ------------ 022今荣昨辱如梦如幻,朝福夕祸相伴相依 看着手中方三寸四分、厚一寸的银质相印,邵安感到一阵恍惚。仿佛这一切是场梦,如此的不真实。不只是他,很多大臣都有一种云里雾里的感觉,这么快就将丞相人选定下了?而且居然还是本朝史上最年轻的丞相! 而皇帝正是要这种效果,在众人都迷糊时一锤定音。否则等大臣们清醒过来,各自推荐各自阵营中的人选,那将又是一番你死我活的争斗。 邵安抬眼,正对上皇帝带点威严,又有一丝警示的眼神。他被这目光一激,头脑瞬间清醒。拜相诏书是早已拟好的,丞相人选也是早已内定的,而朝议本就是无足轻重的,只为走个过场罢了。邵安明白,这世上唯有皇权至高无上,即使他身处万人之上的丞相之位,却依旧在一人之下。而那一人,正是能捧起他,也能打压他的人。 而他,看似是赢了所有,但这局棋还远远没有结束。大臣们绝非真心支持,等他们想出对策,定会找他麻烦。至于皇帝,今日他百般推辞似乎已违圣意,若再批逆龙鳞,后果将不堪设想。今后他唯有忠心耿耿,步步为营,方能坐稳这丞相之位。否则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登高必跌重。 邵安回想起他在黔州时,那里很多犯人也曾为朝廷高官,却因事骤失高位,祸及亲属,流放至此。可想而知,一旦失去权力的保护,下场会有多么凄惨。 而正是在那流放的两年岁月中,邵安从那些失败者身上学到了别人永远也学不到的——为官之术。 ※※※※※ 永康二十年,冬。黔州。 黔州位于南端,地处偏僻,还属于荒蛮之地,自古以来犯人流放多至此地。 安儿被押送着,一路徒步由西北走到南边,他记不清走了多少时日,只知道天气越来越冷,湿冷的寒风长驱直入地钻进他单薄的衣襟中,带走身上仅余的体温。等到达黔州时,气候早已从炎炎夏日过渡至冰雪冬季。 在到达这里以前,邵安并不真正明白什么叫做荒芜,他所熟悉的是繁花似锦的长安,以及纸醉金迷的秦淮;甚至在戈壁沙漠,给人的是一种豪迈的感觉,并没有像这里的凄凉、死寂。 死寂的并不仅仅是环境,还有在这里做苦役的人。他们被沉重的劳作摧残得瘦骨嶙峋,不成人样。最可怕的是他们的眼睛,如一潭死水,了无生气。而安儿却不知道,其实他自己的眼中,也如这些人一般,透露出深深的疲惫,失去对生活热爱的光芒。 安儿一到此地,还没休息一刻,就被派去做活。在监工挥舞着皮鞭下,一声不响的劳作了整整一个下午。以前每个新人进来后,或会反抗,或会大哭,甚至有承受不住而自尽的。唯有他最特殊,不骂、不怒、不怨,仿佛没有了灵魂。 “小子,你是犯了事的,还是被株连的?”晚上休息的空档,终于有人耐不住好奇心,前来问安儿了。 “……”安儿未作声,整个人木愣愣地,好似未听见那人的问话。 见他不答话,那人狠推安儿一把,“吱一声啊,别像个哑巴似的。” 安儿一个踉跄,退后几步。等他站稳后脸上依旧面无表情,当然也不会说话。 “娘的,还真是给脸不要脸吗?”那人面子受损,一气之下一拳就重重的打在安儿脸上,使得他嘴角破损,鲜血溢出。 这里的动静惊动了其他犯人,见有热闹可寻,一个个都围了过来。 “新来的啊,看来还不懂这儿的规矩,让哥哥来教教你哈。”又有人借机挑衅道。 他们教规矩的方式就是一通毒打。这里的人常年劳苦,欺辱新人是他们唯一的乐趣。 几个流氓将安儿铲倒在地,一顿拳打脚踢,狠狠的踩在安儿瘦小的肩背上。一脚接着一脚,踢得乐此不疲。他们仿佛把脚下的人当成了一袋麻袋,一具没有生命的东西,肆虐的发泄着。 安儿自哥哥死后已是心如死灰,对于施加在自己身上的暴打,只是平静的承受着,丝毫没有挣扎的意思。他平静的有些可怕,似乎挨打的不是他,而他的灵魂已脱离红尘,在方寸之外冷眼旁观。 而群殴还在继续…… 此时周围已聚集了三三两两旁观的人,那些人既没加入其中,也没拉架,只是冷漠的看着。这种毒打对这里的人早已见怪不怪,没有人想要多管闲事。 一位长相儒雅的年长老者如同往常一样,干了一天的活,只想早点歇息。路过此地时也只是冷冷的瞥了一眼,却正巧和安儿对视,看见安儿墨黑色的眼睛中没有不甘、没有怨愤、没有哀求,目光淡然的与他相对,最后穿过他的脸凝聚在没有尽头的远处…… 仅一眼,他就被少年眼神击中并吸引,让他决定救这个孩子了。 “住手!”年长者发声制止,“打什么打,他还小。被流放至此的,都不容易。” 那几人还要再打,结果听见有人阻拦,回头看清来者后,不情不愿的收手了,临走前还指着安儿威胁道:“小子,别惹事。这次要不是看在秦叔的面子上,定揍得你屁滚尿流。” 叫秦叔的人扶起安儿坐到一旁,一边为他清理伤口,一边闲聊着,“看你斯斯文文的样子,烧杀抢掠的事应该干不出来吧。而近日来只有你一人来这儿,应该不是被株连的。难不成你是被冤枉的?” 安儿这次终于有了点动静,他眼珠转了一下,微微摇头。 “不是被冤枉,也不是被株连。我倒好奇你小小年纪能犯什么被流放的重罪?” “……”安儿长发污秽,仰脸看天,仍是缄默无话。 “罢了。”秦叔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人人心中都有苦衷。想必你定是经历了极其伤痛之事。你不想说,我也就不再问了。” 安儿闻言似有所感,眼中清光闪动。他频频眨眼,竭尽所能止住即将涌出的泪珠。那些他所经历的事何止是伤痛,简直是痛不欲生,苦不堪言。 流放的日子里,他无论白天还是夜里,无论梦中还是现实,他的脑海中每时每刻都在回放着那一天——得知哥哥身亡时的那一天。 ※※※※※ 那是永康二十年夏,半年前的某日。 前方战事如火如荼,战况惨烈。昨夜李洪义临危受命,带八百轻骑深入敌后,进行突袭。但已过去一天一夜,李洪义部却毫无消息。安王在大营中坐立不安。安儿也同样心中忐忑,甚至心底隐隐有些不安。 焦虑的情绪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中午,直到安王派人带安儿入帅帐谈话。安儿知道,揭晓谜底的时刻到了。他收拾心绪,整衣敛容,步入帐中。 帅帐中此刻一片寂静,只有安王一人。只见他负手而立,对着挂着的巨大地图,沉默不语。 安儿心中有一丝不妙的感觉,他跟在王爷身边多年,对其一言一行非常熟悉。如今日见王爷这般肃然而立,定是前方出了什么事。 安儿疑惑的开口,“王爷?” 安王听见,猛地回头,目光炯炯的盯着安儿良久。继而快步走到安儿身边,伸手揽住安儿单薄的肩头,一语不发将他拥入怀抱。 安儿心惊,问:“我哥他?” 安王哽咽的说:“马革裹尸,青山埋骨。” 安儿听后怔怔看着安王,似没听清楚般,一言不发。安王又重复了一遍,安儿才真正理解这话的含义。 出奇地,安儿并没有觉得悲伤,但是他能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情绪,随时会喷涌出来,这种情绪超越了所有的感觉,它的名字叫做“绝望”。 他怕这种情绪随时会爆发出来,却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是说了一句话:“知道了。”说罢匆忙推开安王,神情慌乱的转身夺门而去。 安王担忧的看着他,看着他步履维艰的一步步走出帅帐。 ※※※※※ 冰雪消融,春回大地,终于迎来了永康二十一年。 安儿来这里时间不短了,渐渐适应这里繁重的劳役、湿冷的瘴气、欺凌弱小的狱友、虐待犯人的狱卒。 还记得刚来时,这里的一切对于安儿都是闻所未闻的。如果问地狱在何处,那么就在这里。因为这里没有自由,没有希望,没有生机,没有尊严。只有无休止的责打,无休止的劳作,无休止的各种各样的折磨。 例如,这里的吃饭模式。第一天见识到这种吃饭方式时的情形真是让他永生难忘,空地上满满的人,一个挨着一个,整齐的跪着。在监工们的凶恶眼神震慑下,像狗一样狼吞虎咽的刨食。 安儿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们,结果被身后的监工狠狠踹了一脚,按押着跪在地上。安儿想要挣扎,头顶便传来监工厌恶的声音,“你们这些罪人,只配跪在地上像狗一样吃饭。”然后他用脚将饭盆踢到安儿面前,“快吃吧。” 这等屈辱是他从未经历过的,那种嗟来之食他怎会去吃?于是他梗着脖子直挺挺的跪着,不愿低头。 “啪”的一声,一记鞭子飞来,打在安儿的背上。 “啊!”安儿毫无准备,被这突如其来的鞭子打蒙了。他一下子重重扑倒在地,只感到背后火辣辣的疼,半天没有缓过劲来。 可监工才不会心慈手软呢,继而重重连抽三鞭,还边打边骂道:“给我跪好,下贱的东西,喊什么喊,这就受不住了?” 安儿愤恨的咬紧嘴唇,双手撑地缓缓直起上身。监工奸笑着撸起袖子,扬鞭继续抽。这十几鞭监工用了十足的力,打得安儿背上衣服破损,血迹斑斑。可安儿这回真的再没喊叫一声,他跪得摇摇欲坠,但再也没扑倒。 等监工终于打累了,安儿早已痛的浑身发抖,冷汗顺着额头滴入土中。再加上昨晚被犯人们群殴,新伤旧伤叠加在一起,感觉全身上下都疼。 “反抗?让你反抗。不想吃饭是吧,那就不要吃了。”监工抬脚踢翻安儿的饭碗,趾高气昂的走了。 的确,在这里反抗是没有任何作用,惟一的后果是被毒打一顿,晕倒在工地上。 秦叔进屋时,安儿已经醒来了。他一动不动的爬在床上,侧着头睁大眼睛望着墙壁,那墙壁似乎被烟熏过,显出灰黄色的破旧模样。 “小子,醒了?”秦叔喊道,“醒了就吃饭吧。” 而安儿依旧是不言不动,静得就像睡了,死了。可偏生睁大的眼睛还表明他依然清醒着。 秦叔叹气道:“来这要学会了屈服与隐忍,你这么犟,怎么能活?”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安儿虚弱的说。他已报死志,拒绝低头。 秦叔忽然厉声喝道:“你知道你是什么人吗?” 安儿呆了呆,“……罪人。” “错!”秦叔道,“是失败者。真正罪大恶极之人,依然在外头作威作福呢。为什么?因为他们厉害,他们能躲避刑法,他们能只手遮天。” “……”安儿愣愣的看着秦叔,头一次见他如此的激动不已。 “小子,不要死。活着纵使艰难,也始终是活着。”秦叔露出一丝苦笑,“活着才能恨,才能爱,才能看清这世道,才能等到那些人的结局。” 秦叔放下手中的饭碗,又留下几瓶廉价的伤药,再看了安儿一眼,静悄悄的离开了。 安儿默默在心底回味着这秦叔的话,良久他终于挣扎着起身,抬手拿起了桌上的破旧的饭碗…… 是的,他要活着,不为复仇,只为赎罪。 ------------ 023今荣昨辱如梦如幻,朝福夕祸相伴相依 自从邵安拜相后,他的府邸前时常是车水马龙,涌满络绎不绝前来道贺的人们。拜相之事任谁都能看得出那是皇帝授意的,可见圣上对其宠信之深。人们都预测邵安的权势迟早要盖过长安各路亲王大臣,最终会如日中天,权倾天下。 邵安听着周遭或真心或假意的道贺声,却没有迷失在荣耀之中,而是能够平心静气的迅速分析当前形势,从容应对。 有恭贺的自然也有咒骂的。正如皇帝所料,由于邵安的资历不足以服众,群臣私下里抱怨之声此起彼伏。幸亏皇帝早有先见之明,拜相之时雷厉风行,不给众人考虑机会。否则现在龙案上的奏折一定会堆积如山。 因为廷议时众位大臣没有对邵安为相提出异议,若现在再反对定是不行的。皇上本以为这下可以堵住众卿的嘴了,但大臣们何等狡猾,又出了新的花招。 早朝时,礼部左侍郎董祈明出列,掏出一奏章,上言道:“国家立制,动必法天。尚书省上应玄象,对临紫垣,故六卿拟喉舌之官,郎吏应星辰之位,斯实乾文昭著,故事具明。……臣请恢复唐初三省制度。”① 洋洋洒洒的说了这么多,他的意思只有一个,那就是要恢复尚书、门下二省,以牵制中书省,分散中书令职权。 历史上,在唐玄宗开元十一年,中书令张说奏改政事堂为“中书门下”,使门下省归于中书省,建立中书门下体制。至于尚书省,自唐末五代,就已经逐渐荒废了。后来本朝开国皇帝直接废尚书、门下二省,以中书省总领六部,主持全国政务,三省制逐渐向三省合一制发展。 此制度形成已久,现在忽然提出恢复三省制度,很明显是针对邵安的。 朝臣听完董祈明的上疏后,都偷偷抬眼瞥向站在第一排的新相邵安。放权定是万万不可,固权则会遭皇帝猜忌。邵安新官上任未多久就遭此一劫,众人等着看他打算如何应对。 邵安则是不动声色,以静制动。孙敕知道此刻邵安不便说话,便替他开口:“门下、尚书废除日久,突然复立,似有不妥。” “三省六部制自隋始,唐沿用。是以中书省决策,门下省审核,尚书省执行,三者相辅相成。而如今只余中书一省,掌管财政,独揽大权。中书省甚至可以直接指挥诸府、诸州、诸县执行政令,行过去由尚书六部处理之事务。”说到最后,董祈明语气激动的质问孙敕,“请问孙大人不愿恢复旧制,意欲何为?” 这个问题太尖锐了,答不好的话可能会有杀身之祸。孙敕只得闭口不答,退回原位。 大殿顿时陷入一片沉默中,倪泓羽担忧的看向邵安,见邵安一如往常那样平静站立,丝毫没打算说些什么,仿佛无动于衷。彭源平与他的上司孙敕对视一眼,孙敕微微摇摇头,表示爱莫能助。 当众臣们都沉默时,冯彻忽然出列道:“三省合一是大势所趋。唐朝时由于三省事权分立,常因政见不同而互相扯皮、推委搪塞。致使政令不行,拖延停滞。” 董祈明反驳道:“三省合一,也是三权合一,相权过大,危及君权。若再出现如廖鸿煊那样独断专行之人为相,如何是好?” 这话明显是指桑骂槐,只为招惹邵安说话。然邵安依旧冷眼旁观,并没有被激怒。他太了解皇帝多疑的性格,此时是多说多错,唯有以不变应万变。 冯彻接着说道:“若想削弱相权,可仿汉朝设左右丞相,何必多设立二省,增加冗员?” 彭源平进一步提议道:“冯大人所言有理。臣认为,不如以他官居宰相职,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入衔。”这相当于唐代群相制。此制度一开,那么孙敕必定榜上有名,而他也可以顶替孙敕的尚书之位了。 此言一出,正中董祈明下怀。甚至殿中绝大部分的官员也是眼冒金光,露出跃跃欲试的的表情,指望自己的老乡、亲戚能够上位。 顿时群臣中响起一片附议声,声声复声声,一波又一波。而邵安依旧不发一言。 孙敕侧头看向邵安,奇怪他为何还不反击。却见他唇角微勾,神色淡漠,仿佛是胸有成竹,一点也不急。 正当群臣议论不休之时,皇帝的面色则是越来越寒;他好不容易才控制住党争乱政,现在要是同意了,到时候多方争权夺利斗个不停,朝廷之中定又会掀起一番血雨腥风。 眼见局势倒向一边,皇帝一锤定音,斩钉截铁道:“丞相,一人足矣!” ※※※※※ 新春刚过,正值泰安元年,黔州又迎来了几名新的囚徒。他们因受不了这里沉重的苦役和恶劣的环境,想要逃跑。可结果却不尽人意,所有人通通被抓,送回来时逃跑者们已变为几具冰冷的尸体。 长官将尸体摆在众人面前,耀武扬威的骂道:“还想逃跑吗?这就是逃跑的下场。来这儿的人都想逃出去,可没有一个人能成功。唯有一种人可以离开,那就是——死人。” 见很多人情不自禁的哆嗦着,长官笑得更加灿烂,“你们这些罪人,死心吧,一辈子也别想离开。” 可惜他不能预知未来,他没想到真有一人能够活着离开这地狱,那就是安儿。 然此刻安儿亦不能预知自己的命运,他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没有希望,没有未来。或许自己的一生都被埋葬在这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挨打、劳作。 南方的气候和北方是截然不同的,北方气候干燥,南方的春雨却是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犯人们大多厌烦雨天,他们没有假日,即使下再大的雨也不得不淋着雨在工地上劳作。可安儿却喜欢这雨,因为监工们都躲雨去了,不必再担心身后会莫名其妙飞来一记鞭子。 这日依旧是细雨绵绵,安儿依旧是不声不响的做着苦役。忽然工地上响起一片喧闹,凌乱的脚步声由远至近,终于在安儿身边停下。安儿木然的转向他们,散乱的头发垂下,挡住他的脸。 安儿理理头发,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终于看清来者是谁。站在他面前的居然是那些躲雨的监工们,甚至连长官都大驾光临。 长官神情复杂的看向他,“刘安,跟我走。” 安儿心中起疑,但本能的服从了命令,跟他走出了囚禁他两年的监牢。 安儿随长官来到了监工所住的屋子,进去一看,里面已准备好了一大桶温水,另有皂角毛巾等物。床上放了一套衣裤,虽说是灰土粗布的,但很干净。 “身上臭死了,去洗干净,待会有贵人要见你。”长官命令道,言毕转身出去。 安儿一边漫不经心的洗着澡,一边想着长官刚才的话。一阵欣喜,一阵怀疑,心中五味杂陈。到底是谁要见他,他并不知晓;但有一点很清楚,那就是他终于能够逃离此地,重获自由。 待他洗完穿好衣服,长官带他来到了黔州唯一的官衙。进了衙门,安儿略微环顾,见这房屋如此简陋,与京城的府衙是天壤之别。二人行至正堂大门,长官停住脚步,转头厉声吩咐道:“在这跪候。”然后他自己进屋禀报。 安儿提衣跪在湿漉漉的冰冷地面上,跪了没多久,忽然有人从里面出来,快步走向安儿,道:“快快请起,老奴担不起你这一跪。” 安儿抬眼,原来贵人是安王府中的陈怀恩,陈公公。 安儿与陈怀恩本是老相识,两人曾一内一外共同在安王身边当差。自永康十九年安王出征,只有安儿与李洪义随军,陈怀恩留在府中。之后安儿流放,细算来已有三年,二人再未碰面。 三年未见,再见时二人都容貌已改,身份已换。一位是流徙罪人,一位是宫内总管太监。 安儿看着身穿三品内侍官服的陈怀恩,惊疑不定。要知道陈公公以前是安王府的掌事太监,现在居然能入内侍省,那就意味着——安王为帝? 陈公公也是个玲珑剔透的人,见安儿一副吃惊的表情,便明白他已经猜到了。故而直说道:“王爷是去年年末登基的,今年是泰安元年。” “泰安?”安儿喃喃重复道。 他还记得那年初入王府,安王得知他名字中有个“安”字时,颇有深意的问道:“刘安?是安分守己的‘安’,还是随遇而安的‘安’?” 这两个词中的“安”明明是同一个字,为何安王会有此一问?当时十二岁的他眼珠转了转,机灵的回道:“是国泰民安的‘安’。” 就这样,他与安王结缘,皆因一个“安”字,如今定的年号偏生是“泰安”二字,这让安儿既惶恐,又感动。 “王爷刚登基,便大赦天下,派老奴来黔州接你。”陈公公传达安王的话,“王爷问你是想回长安,还是?” “我哪有脸去见王爷?”安儿自嘲道,“我想回家。” “家?”陈公公不解,安儿来王府多年,从没提及过他的家人。所以他一直以为安儿是个孤儿。 安儿点头,“劳您送我去秦淮。我离家出走多年,也该回去了。” 一路上,安儿从陈公公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才知道了宫变的事。淑妃殉葬,晋王党人遭残杀,太子兵败身死……果真是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安儿静静的听着,如今的他对死生之事看得很淡,近乎麻木。两年的流放,将他所有灵气与傲骨,悉数磨灭了。 对安儿的变化,陈怀恩是深有体会。一路上和他讲话,往往说了十句,安儿才回一句,往日的那股伶俐劲儿似乎消失不见。看安儿这样,陈怀恩心中也不是滋味。 等到了秦淮,陈怀恩才知道,原来安儿家里竟是秦淮首富,赫赫邵府。安儿抬头望向森严的大门,恍惚想起当年十二岁的自己毅然决然的离家而去,带着年少的冲劲和梦想,弃父姓,从母姓,改邵安为刘安。誓要出人头地,与邵府恩断义绝。 可现实如此残酷,自己不仅没能闯出一番事业来,反倒灰溜溜的回来了。 陈怀恩担忧的问道:“要我送你进去吗?” 安儿摇头,“该面对的,还是要自己面对。” “你……可有话要老奴捎给王爷?” 安儿低头沉思良久,而后轻轻摇头,“没有。” 陈怀恩叹口气,与安儿拱手道别,目送着安儿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大门…… ※※※※※ 皇帝一句话顶臣子的千万句,立马让廷下吵吵嚷嚷的群臣噤了声。大家面面相觑,没想到皇帝是如此宠信邵安,连君权受到威胁都不管不顾了。 邵安抬头望向皇帝,正巧皇帝也向邵安这边望来,二人视线在空中碰撞交汇。邵安不由想起当年在安王府时,皇帝对他种种爱护之情。又在登基之初万事繁杂时,却还惦记着他在黔州受苦,特命亲信前来解救他。入仕后皇帝的极力提携,宣麻拜相,将能给的全都给了他。此等重恩,何以为报? 邵安也不想皇帝驳了众大臣的面子,造成君臣交恶的局势。他终于出列了,先是感激了皇帝的信任,而后话锋一转,“今中书省有中书侍郎一人,中书舍人七人,人员远远不足。臣请设参知政事为副相。” 皇帝知道刚刚自己太过冲动了,此刻冷静下来,沉吟道:“可行,就依爱卿所言,设参知政事,由孙敕担任。至于吏部尚书一职,由彭源平顶替。” 这种结局,是众人都未曾料到的。孙敕又是吃惊,又是激动的叩首谢恩。彭源平的目的终于达到,却未想到会靠邵安的帮忙。董祈明很郁闷,众人皆知孙敕和邵安是一伙的,如此一来,表面看似分权,实质似又没分。 此事过后,朝堂之上依旧勾心斗角,宦海浮沉。唯邵安端居相位,岿然不动。 ———————————————————— ①出自:宋代王化基《澄清略》 ********************************** 第一卷完,鼓掌撒花!!! ------------ 卷二 ------------ 024惊晋王闯京惹风波,忆年少结义兄弟情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入了冬,又到了辞旧迎新的日子。 今年过节和去年一样,过年期间的一切庆典从简,各地王爷们不必回京。众人闻讯敬畏万分,没想到皇帝真打算按礼守孝三年啊。毕竟那些规矩都是约束老百姓的,帝王人家大都走走过场,很少能真正遵守。而当今圣上却一丝不苟的坚守孝道,登基后一未选秀,二未生子,逢年过节的宴席也是能免则免。 但这事皇上能忍,晋王却不能忍。他年年都盼着何日能去长安,可皇帝却每每不让王爷们入京,搞的他既见不了五哥,又见不了安儿,更见不了洪义。 可惜上有祖宗家法规定,王爷无事不得私自离开封地;下有邵安好言叮嘱不可轻易离开杭州。但在他得知今年依旧不能入京时,终于按捺不住了。进京,必须进京! 当时晋王以为私自进京也没什么,最多让五哥骂一顿罢了。可未曾想这一次的轻率举动,差点就在京城掀起一场惊涛骇浪了。因为,晋王入京后既不去面圣,也不去找邵安,而是直奔禁军兵营,见到了洪义。 时隔多年,故友终相见。 晋王一进军营就四处向人打听李洪义在哪,可令人奇怪的是,上至将军下至士兵,都表示没听说过此人。正当他疑窦丛生之时,便看见在校场持枪练武的洪义了。 “洪义!洪义!”晋王兴奋的一边大叫,一边向那人跑去。 吴铭听见有人叫他,一个凌厉的回马枪收锋,转头望向打扰他练武的人。他虽不认识面前之人,但认识此人的衣服,便抱拳道:“王爷。” 一声“王爷”,立马浇凉了晋王的满心欢喜。晋王微微皱眉,心中诽谤:不就打断你练武了吗,这就生气了?都不叫名字叫王爷了? 吴铭的确是有点生气,他练武向来不喜人打扰,无论是失忆前还是失忆后。 晋王想想毕竟自己理亏,也不再计较称呼问题了。又转话题道:“这么长时间,一直没得空来长安见你。你还好吗?” 吴铭呆呆的望着这位小王爷,心想高高在上的王爷都是如此平易近人吗?愣了会儿神才慢半拍的答道:“……还好。” “恩,信看了吗?”晋王一心想着他写的信,心道安儿这回该记得给洪义了吧。 而吴铭的表情还是呆呆的,反问道:“什么信?” “我给你写的啊,你没收到?”晋王郁闷,难道安儿又忘了给他? “王爷为何给我写信?我们……认识?”吴铭终于反应过来了,晋王这哪是平易近人,这分明是见到故人的表现啊。 晋王:“……” “我……我有点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晋王张大了嘴,震惊的问道:“什么?你失忆了?” “恩。” “怎么失忆的?” “不记得了……”吴铭挠挠头不好意思的说道。 “……那、那你还记得,你弟弟吗?” “我有弟弟?!”吴铭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盯着晋王。 ※※※※※ 与此同时,晋王入京的消息迅速传入京中几位大人物耳中。首先知道的自然是禁军统领高巍,那时他正在禁军巡视,不小心听见下属私下讨论晋王爷闯入军营,要找个叫“李洪义”的人。 高巍听后吓出一身冷汗,哪还顾得上巡营了,直接撂下身后众人,赶往吴铭所在的校场,希望能赶在晋王之前到那。忽然又停住脚步,对身后的亲兵吩咐道:“派人去找邵相,就说……就说晋王来兵营了。” 亲兵愣了愣,话说文武长官从不通气,怎么现在让他去找丞相?当然上级命令哪敢质疑,只能硬着头皮领命而去了。 第二个得知消息的是皇帝。在陈公公战战兢兢的禀告过后,皇帝来不及生晋王的气,他更担心邵安。据他对邵安的了解,邵安绝对不会将李洪义失忆的事告诉晋王。现在晋王愣头愣脑的来了,肯定会坏事。至于邵安会作何反应,他真的无法预料了。 想到此,皇帝对陈怀恩道:“你去趟中书省,传邵安见朕。” 最后一个得知的是孙敕。而且还是陈公公给他说后,他才知道的。 话说这边孙敕作为参知政事,正在中书省办公。忽然见陈公公来了,忙起身笑道:“陈公公,皇上有旨意?叫个小太监来就成了,还劳烦您跑这一趟。” “皇上有旨,宣邵相进宫面圣。” “哎呀,真是不巧,他前脚刚走,您后脚就到了。” 陈公公一惊,忙问道:“邵相他有说去哪吗?” 孙敕摇头,“刚刚高巍派亲兵传话,丞相听完后就匆匆离去,连句话也没交待。” 事出突然,陈公公懒得跟他打官腔,压低声音实话实说道:“您不知道吗?大事不好了。晋王爷来长安了,而且他应该不知道吴将军失忆之事。” 孙敕知晓晋王和洪义二人是朋友关系,心中暗道不妙,恐怕两人见面会穿帮。顿时急得大冷天的头上直冒汗,“不得了不得了,我们去城门,得快去拦住晋王。”话毕即刻和陈公公往外走。 刚出中书省不远,就碰见了刚刚传话的亲兵,孙敕急忙命人停轿,让人拦住那人,劈头问道:“高将军让你传什么话给邵相?” 那亲兵正悠哉的走着,忽然被请到轿前问话,心中忐忑道:“是、是高将军让小的告诉丞相,晋王来兵营了。” “什么?”孙敕震惊,没想到晋王走得这么快。他怀着最后一丝丝侥幸,轻声问道,“那王爷他……进入兵营了?” “小的来时,他已经进去了。” 一切都晚了,孙敕倏然怒道:“那还去什么,回吧!” 陈公公莫名其妙的看着孙敕,不知道他为何发火。但时间紧迫,他也来不及细想,继续问那名亲兵:“那邵相是去兵营了吗?” “没有。邵相说什么‘算了算了’,然后就朝相反方向去了。”说罢亲兵伸手一指,陈公公一看,那方向分明是回邵府的方向。 孙敕回去了,陈公公还身负皇命,要带邵安面圣呢。他按照那亲兵的提示,来到了邵府,听门房说邵安是回过府,但待了没多久就走了。而且走时既没乘轿,也没说去哪。 陈公公见状只得叹口气,这回他又晚了一步,这下是彻底不知邵安行踪了。没办法,先回宫复命吧。 皇帝听完陈公公的详细报告后,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邵安的意图,他一拍龙案,喝道:“速去问城门守将,见过丞相没有。” 不多时来者回话,答没有。 陈公公顶着圣上的怒气,小心翼翼的问道:“圣上是觉得,邵相要挂冠而去?” 皇帝铁青个脸,冷冷的道:“出动隐卫,挖地三尺也要给朕找到人。” 陈公公诺诺答应,以他服侍多年的经验,看得出这回真的龙颜大怒了。 而隐卫的回禀不仅没有熄灭皇帝的怒火,反倒是火上浇油。从客栈、饭馆,到茶馆、酒楼,全城搜索都找不到人。而皇帝早已命人关闭城门,邵安决不可能出得了长安,一大活人真就凭空消失了。 “再找!”皇帝隐忍怒气,继续吩咐道,“加派宫中侍卫,都给朕去找。” 这下子彻底闹大了,隐卫找人还算是暗访,可侍卫找人就是明察了。一队队侍卫们全城搜索邵相踪迹,搞得京城上下鸡犬不宁,朝中官员人心惶惶。看这个架势,简直和捉拿犯人无异,不明事理的人还以为丞相犯了什么大罪呢。 御书房内,皇帝扶额听着侍卫们千篇一律的汇报,看着底下人一次又一次的无功而返,脸色就一直没好过。没想到小小一个长安,竟然找不到一个人?对下面人的办事不利,皇帝暂时不予追究,他最为关心的还是邵安到底去哪了。 客栈没有,饭馆没有,酒楼没有……凡是能想到的地方,全搜遍了。那么,还有哪地方会让人忽视,是没有找过的呢?皇帝扶额苦思中,忽然灵光一闪…… “朕知道他去哪里了。” *********************************** 晋王要来搞事搞事啦,大家快来冒泡留言,一起讨论剧情,不要潜水了。 ------------ 025惊晋王闯京惹风波,忆年少结义兄弟情 青山下,古道边;树木林立,荒草萋萋。向里面走去,古树参差,杂草丛生,满目荒芜。林内静静的,偶有鸟叫,却无人烟。再往深处瞧去,山中青烟袅袅,隐约可见一座寺庙。 在蒿草间穿行而过,来到庙前。寺庙清幽僻静,人烟稀少。推开庙门走入殿中,殿内一名僧人静坐礼佛,一名香客跪拜祈祷。此外再无他人。 那名香客在观音菩萨面前闭目跪拜,久久没有起身。他心中似乎有许多烦心事,似乎又有许多心愿。很久之后,那人缓缓睁眼,终于直起身来,抬头平静的望向菩萨。 “施主可要抽签?”僧人忙不迭的问道。 香客想了想,点头道:“也好。” 香客跪持签筒,摇了几摇,签筒摇晃的“哗哗”声不绝于耳,而后“咚”的一声落下一根签——第十九签。 诗曰: 急水滩头放船归,风波作波欲何为。 若要安然求稳静,等待浪静过此危。 香客持签默默不语,心中似有所悟,似有不解。僧人见状乘机进言,“施主可要解签?” 香客点头,起身将签交由僧人。僧人接过签后看了良久,才道:“此卦船行急滩之象,凡事守旧待时也。不知施主想求何事?” 僧人这句最为平常的问题,却令香客眉头蹙起,仿佛他并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最后莫名其妙的说了一句,“我只想,问一个结局。” 僧人听后并没质疑施主模棱两可的说法,他闭目算道:“事情的结局,或许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香客疑惑,心道结局无非两种:要么原谅,要么不原谅。哪有第三种结局可言?故而质疑道:“依我看,恐怕是一个死局。” “施主,岂不知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僧人劝解道。 香客苦笑一下,没有答话。 见他一副不相信的表情,僧人笑道:“贫僧与施主有缘,写一句诗赠与施主吧。”话毕提笔一挥而就,写好后将纸条交给那人。 香客看罢,惊诧万分,不可置信的打量着眼前其貌不扬的僧人。 僧人任由香客来回打量着他,“小施主,不记得贫僧了吗?” ※※※※※ 永康十四年,三月初二,在一幽静的小庙中,安儿与李洪义正式结拜。 马厩旁的那次偶遇,让毫无关联的二人彼此相遇,倾盖如故。在随后的短短几天时间内,他们就认定对方是自己一生的兄弟,尤其在李洪义听了桃园结义的故事后,也要学刘关张三人,愿在菩萨面前要许下誓言,与安儿义结金兰。 本来按照李洪义大大咧咧的性格,随便找个地方结拜就行了。但安儿说结拜乃大事,得选个吉时佳地,并在菩萨面前庄重立誓才行。洪义觉得有理,便让安儿去查黄历选日子,他自己则要去找个所谓的“佳地”。 日子很快就定下了,三月初二。至于地点,李洪义说选的是观音庙。安儿起疑,一般结拜都选关帝庙,为何他要去观音庙呢?但李洪义信誓旦旦的保证说:“放心,那座观音庙特别灵,非常好。” 安儿狐疑的看了洪义一眼,带着一丝疑虑,跟他去那座很灵很好的观音庙了。 两人穿过热闹的集市,又过了几座长桥,沿着古道一路向西,眼见着越走越偏僻,安儿终于忍不住问道:“还有多久到啊?不会是要出城吧?” “没出城门,在城内一小山边上。”李洪义一马当先在前领路,手指着前方对安儿道,“看,就在那儿,快到了。” 安儿踮脚瞭望,哪有什么庙啊,连个影子都没见到。 最后走了很久,终于在青山脚下,林间深处找到了那座寺庙。 庙中和尚很少,前来拜佛的人就更少了。安儿一看这庙,心情就一落千丈了。 “城内有那么多寺庙,为什么要来这儿?而且这寺庙也太破旧了吧,香火一定不好。”安儿嫌弃的打量四周,心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很好很灵的庙? “这里人少、不挤,我们可以慢慢来拜把子。而且……”李洪义在安儿身侧附耳低语,“我和这里的和尚熟,能免香油钱呢。” “你缺钱?我有啊。” “你有?就你做个小书童,能赚几个钱?”李洪义明显不信。 “我家里有,我离家出走时拿了好多银票呢。” “你家那么有钱,干嘛要出走?” 安儿闻言眼神黯淡无光,李洪义猜测道:“难道因为你爹打你?” 一听一个“爹”字,安儿仿佛被什么刺激到了,倏地大怒,“他不是我爹,我没有爹。” 而李洪义似乎也被刺激到了,跟着大吼道:“胡说什么,他生你就是你爹。” 安儿犟道:“生儿不养,我才不认他。” “我还是孤儿呢,我好想有个爹,就算他打我我也认。” “你是孤儿?”安儿震惊,他是第一次听李洪义说起自己的身世。 李洪义静了静,坦然道:“是啊,我自幼被安王收养,一直住在王府中。不知父母是谁,更不知他们是生是死。” 原来是无父无母,孤身一人。安儿略带怜悯的看向李洪义,感慨万千。 此刻两人都噤了声,李洪义神情落寞,安儿心中惭愧,故而两人不约而同的沉默了。 直到一小僧人前来,向李洪义打招呼:“小施主,又来了?” “对,这次来是为了拜把子。”说罢一搂安儿的肩,介绍道,“这我兄弟,安儿。” “结义?甚好。”小僧人也替二人高兴,笑道,“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①” 安儿却纠正道:“结交在相知,骨肉何必亲。②” 小僧人若有所思的看向安儿,猜测安儿可能和他的亲兄弟间关系紧张,才会发出“骨肉何必亲”的感叹吧。 而李洪义则是傻傻的站在那,因为刚刚那两句诗,他一个字都没听懂。 随后小僧人为他们准备好结拜的用品,李洪义和安儿同跪在菩萨面前,接过小僧人递过的线香,正式开始焚香结义。小僧人站在一旁,成为目睹二人结拜的唯一见证人。 二人按照先前早已拟好的誓言,异口同声道:“刘安、李洪义,今在此结为兄弟。披肝沥胆,不离不弃。荣辱与共,生死相扶。但违此誓,天诛地灭!” 誓毕,安儿与李洪义相视一笑,同时割破手指,颗颗血珠滴入杯中酒。而后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结拜完成,从此后两人今生今世都是兄弟,无论前路如何,决不能违今日誓言。 随后安儿问道:“我今年十二,你呢?” 李洪义听后开怀大笑,“我十三,你以后要叫我哥哥了。” 安儿对李洪义行一礼,叫了声,“哥哥。” 李洪义拍着安儿的肩笑道:“从此以后就是兄弟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安儿闻言既欣慰又心酸,同胞兄弟还不如异姓兄弟呢。真是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 京城中闹的人慌马乱,可还是没有找到丞相邵安。皇帝蓦然想起当年洪义对他提到过,与邵安结拜的小寺庙。于是皇帝微服出宫,凭着当年洪义的描述,找到了那座青山。 当马车行驶到一条崎岖的山路前,由于山路太窄,坑坑洼洼的无法行车,只得停了下来。 “主子,前路崎岖,车过不去。”陈公公恭恭敬敬靠近车窗禀报道。 皇帝掀开厚重的幔帐,看了看前方的路,“下车,步行。” 陈公公担忧的看向皇帝,“主子,这天寒地冻的,况且山路难行,要是有什么事奴才可怎么担当得起。您请呆在车内,让奴才们去找邵相即可。” 皇帝摇头,抬头望向不远处隐约露出的寺庙殿宇一角,笑道:“朕想亲自去,去看看他们二人年少结义的地方。” 皇帝一路步行至庙门口,从门外望去,只见庙内虽然简陋,却打扫得十分干净整洁。大殿之内只有两人,仍是那名香客和那位僧人。 香客正低头看向那张纸条,沉思中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他诧异回头,便看见皇帝一身黑色微服,款款而行,陈公公在后紧随于侧。 皇帝此时也看清了香客的面容,那位香客,正是邵安。 皇帝挥手,屏退众人,只身一人进入殿中,快步走到邵安面前对他说道:“不要走。” 邵安惊诧的目光落入皇帝眼中,复又笑了。他含笑点头,将手中纸条递给了皇帝。 皇帝展开纸条,上面仅有一句诗,诗曰: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 ———————————————————— ①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出自:陶渊明《杂诗·人生无根蒂》,意思是世人都应当视同兄弟,何必亲生的同胞弟兄才能相亲呢? ②结交在相知,骨肉何必亲。出自《箜篌谣》,意思是知心朋友比骨肉之亲还要亲。 ------------ 026惊晋王闯京惹风波,忆年少结义兄弟情 风从门外轻轻吹入,一下又一下的吹抚着人的面庞。佛前供奉的檀香静静的燃着,香烟袅袅。一旁的矮桌上放有清茶两盏,茶香幽幽。 那名僧人是聪明人,知道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故而早已识趣的退下,此刻殿内只余君臣二人相对而坐。 皇帝披着黑色大氅,衣角处还带有从林间疾行时落下的灰尘,甚至连鞋子上都沾着些许泥土。 邵安见皇帝这般不顾形象的匆匆赶来,神情由疑惑转为了悟,看来皇帝当他要辞官归去呢。想到此,邵安竟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之人。 皇帝则是环顾四周,微微笑道:“这就是你和洪义结拜的地方吧。” “是。”邵安静默片刻,坦言道,“得知消息后,一直在犹豫是去是留。兜兜转转中竟然发现自己走到了这儿,想起当年也是在这里与他结拜,曾许下‘不离不弃’的誓言。” 不离不弃——永不分离,永不抛弃。皇帝终于相信,邵安是不会走的。 邵安笑意清苦,感叹道:“想来相识皆是天意,我与他的缘分是断是续,他对我是怨是恨,皆听天由命吧。” 皇帝也喟叹道:“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① 这句近乎开导的话令邵安差点落泪,慢慢回味皇帝话中深意,便坦然了许多。是啊,他与哥哥已经历了生死、贫富、贵贱,还有什么是无法承受的。 这时宫中的护从终于赶来护驾了,在庙门前跪倒一大片,景象颇为壮观。皇帝听见门外的动静,起身开门,见宫中当值将官按剑单膝跪下,口称失职。 其实这也不能怪他们护卫不当,毕竟是皇帝临时起意,出宫匆忙,而且仅告知了亲信随从,护卫们没有跟上也是情有可原。 “事出突然,尔等平身。”皇帝长身而立,逆着阳光,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倨傲,“回宫吧。” 当值将官忙起身,一抬头便看见侍卫们苦苦搜寻不到的人,此刻正在皇帝身后。他微微一愣神,没想到邵相居然会在这种破旧寺庙中。 皇帝步出殿门,拾级而下,邵安跟在他身后三步之外,若即若离。快走到庙门时,邵安似有所感,缓缓回头,却见那名僧人站在远处正望向他,眼中带有浅浅的笑意。 众人刚准备起驾回宫,没想到迎头就撞见了风风火火的晋王。 晋王本欲见邵安,可得知丞相失踪了。于是只得求见五哥,而皇上居然也出宫了。晋王无奈之下,跟着护卫从宫中一路找来,寻寻觅觅,来到了这偏僻荒芜之地。 见到圣驾,晋王都不及向皇帝行礼,迫不及待的问道:“这都是什么情况啊?” 皇帝看到这倒霉弟弟就火大,厉声道:“朕还想问你呢,未奉召就入京是什么情况?” “……”晋王傻了,张口结舌的看向皇帝,他还头次见五哥对自己发这么大火呢。晋王求救似看向邵安,却见邵安神情淡漠,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又有一人跑来插一脚了,那人便是高巍。 话说高巍生怕晋王惹祸,故而一路尾随追来。乍见皇帝和邵相都在,吃了一惊,行礼过后忙对二人道:“没事了,没事了!” 皇帝和邵安何等聪明,明白高巍指的是李洪义之事没穿帮,顿时松了口气。 可晋王还不依不饶道:“你们没事了,我有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失……” “住口。”皇帝高声打断晋王未完的话,“私自入京,该当何罪?” “我……我只是想见……”晋王|声|音越来越小,他也不傻,明白惹五哥动怒的原由不是私自入京,而是洪义。 “进来。”皇帝转身一撩大氅,率先进入庙殿之中。晋王磨磨蹭蹭的跟在五哥身后,临进门前仍不死心,转头再看了一眼邵安。然而邵安只是抬眼望向天际,并不关心眼前的这一幕。 待两人进去相谈时,邵安冷冷的问高巍:“高将军,没有什么话对邵某说吗?” 高巍一听邵安的语气,就知道他动怒了。毕竟当初是自己阻止他们兄弟相认,如今却在禁军军营,自己的眼皮底下闹出这事,邵安焉能不生气。 高巍伸手请邵安到一旁详谈,两人走上台阶,在殿门前站定。高巍见离护卫们相距甚远,才说道:“邵相放心,没说多少,只是他知道他有个弟弟了。” “这叫没说多少?”邵安真是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了。 “丞相稍安勿躁,他光知道有个弟弟,但不知道那人是你!”高巍连忙解释道,然后从头叙述起当时的情形。 ※※※※※ 时光退回到一个时辰前…… “我有弟弟?!”吴铭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盯着晋王。他本以为自己是个独自飘零的孤儿,无父无母,无亲无故。然而上天并没有抛弃他,告诉他在茫茫人海中,自己还有一位弟弟。吴铭孤寂已久的心,终于产生了一丝温暖。 “我弟弟他在哪?他叫什么?几岁了?长什么样?”吴铭一把抓住晋王的肩膀,连声问道。 晋王内心也同样震惊,目瞪口呆的看着吴铭,立马意识到事情不对劲了。安儿明明身在京城,离洪义是那么近,怎么会没有与他相认?还有皇兄,为什么没有告诉洪义以前的事? 正当晋王胡思乱想时,高巍终于气喘吁吁的跑来解围了。 “晋王爷,你……不能……那个……”高巍在听到晋王要找的人叫“李洪义”时,就明白晋王是毫不知情的。可他想要解释,却碍着吴铭在场,不知从何说起。 晋王见高巍哼哼唧唧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便问道:“他失忆了,是吗?” “是。” “为什么会失忆?” “不知道。” “他不记得他是谁?也不记得他弟弟是谁?” “呵呵。”高巍干笑几声,“他还有弟弟?本将不知。” 高巍明明知道,却要说谎,很明显是故意瞒洪义的。晋王疑惑的看着他,眼里充满了疑问。 高巍咳嗽一声,看向身旁的吴铭,只见他额头上布满冷汗,心知他的头痛病又犯了,便道:“吴铭,你退下。” “不。”吴铭坚决道,“他知道我的身世,也是知道我弟弟下落的唯一的人。” “你敢抗令?还有没有军纪?” 吴铭跪下,将额头死死地抵在冰冷的地面,以缓解撕心裂肺的疼痛。可他嘴中却硬撑着道:“将军就算打死我,我也要呆在这儿。” 高巍心中又急又痛,预感到要无法收场了。 晋王不知吴铭的病症,觉得是高巍欺负他朋友,忙扶起吴铭,对高巍似笑非笑道:“高将军,他既然想留,就让他留下吧。我只想问将军,为何不帮他找弟弟。” 晋王到底是没有贸然拆穿高巍,而是婉转问他为什么不告诉吴铭真相。 高巍叹口气,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晋王似乎听明白了,高巍是不想洪义回想起当年的惨败。但为此而抹杀一个人的记忆,真的值得吗? 于是晋王反驳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该面对的总是要去面对,何必隐瞒? 高巍摇头,“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既获重生,何必再提当年往事? 晋王没想到高巍武将出身,居然要和他以诗相对!虽说晋王不爱诗书,但也不能怯场,他苦思冥想半天才道:“嗯……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高巍接道:“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晋王已是黔驴技穷,实在没办法了,憋出一句:“……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 高巍:“……!” 吴铭:“……?” ※※※※※ 邵安听完高巍的叙述后,简直哭笑不得。他俩真是绝了,利用洪义不通文墨,就以诗词相对答。虽然在邵安这种状元出身的人眼中,他们对的诗可以说是乱七八糟,但还好总体意思对了,除了晋王的最后一句。 “看来晋王并不同意我们瞒着洪义。”邵安犹豫道,“要不,我们对哥哥实话实说吧。” 高巍一听立马跳脚,“都到这份上了,你怎么还举棋不定?开弓没有回头箭,已无法回头了。” 邵安心想的确如此,如今这事不再是他和哥哥两人的事,还牵扯了众多知情者。现在他可真的是骑虎难下了。 “罢了,能瞒就瞒,瞒不了就算了。”邵安倍感心累,“那你们是如何圆的谎?” “他有弟弟的事无法否认了。晋王就说,与他弟弟未曾谋面,只是听他提过而已。至于身世,晋王说与他是萍水相逢,并不知晓。” 邵安苦笑,还真是个经不起推敲的谎言啊。便问道:“萍水相逢?在哪相逢?” 高巍这才发现漏洞,恍然大悟道:“对啊,晋王从小就没出过长安。还好吴铭没问,否则真要穿帮了。” 邵安翻翻白眼,现在才反应过来啊。可马后炮有用吗?于是继续问道:“名字呢?” “只能照实说叫李洪义。他还说居然这么巧,名和字相同。” 邵安心中诽谤,那表字可是高巍帮他取的,要是将来哥哥怀疑为何会这么巧,到时候看高巍如何解释。 高巍还没有考虑到那么遥远的事,他目前紧张的是殿内皇帝和晋王的密谈。他搓着手不安的问道:“晋王可是出了名的蛮不讲理。要是皇上也劝不动,咱这不就白忙活了吗?” 邵安冷嘲热讽道:“也没算白忙活啊,现在这事不是被我们,搞得越来越复杂了吗?” ———————————————————— ①出自:汉代司马迁《史记》 *********************************** 哥哥一出场,瞬间变逗比风了有木有!!! ------------ 027惊晋王闯京惹风波,忆年少结义兄弟情 此刻,庙殿内,皇帝冷冷的看着他这顽皮的八弟,而晋王也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乖乖的站在跟前,低着头不敢出声。 “说,为什么要私自入京?”皇帝没好气的骂道,“你知不知道本朝祖制,未奉召进京是什么罪?” “我只是想见李洪义。”晋王委屈道,“可你们都不让我见他。他失忆的事,你们居然瞒着我。” “你知道有什么用,还不是净添乱?” “可你们怎么能骗李洪义,还阻止安儿与他哥哥相认。” “李洪义之事,非一时三刻能解决的。你若真心为他好,就别瞎操心。”皇帝语重心长的教育道,“人有时候,该糊涂时就得糊涂。” “这对他不公平,他不该糊涂的活着,我要告诉他真相。”晋王说到气头上,也不管他五哥的脸有多黑了。 果然,皇帝戟指怒道:“你敢说你试试?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在杭州干的好事,学戏子登台唱戏可还尽兴?” 晋王又惊又怒,“安儿他居然告密?” “这还用他告密?”皇帝嗤笑一声,随即严厉道,“自己说,该打几下?” 一听“打”字,晋王的腿抖了三抖。虽说他没被五哥打过,但以前听安儿和洪义说过,五哥打人可狠了。 皇帝一边等他思考,一边环顾四周要找棍子,可庙殿中哪有这种东西?皇帝走了一圈也没找到。他显然是被气坏了,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拿了敲木鱼的小棒走来了。 见真要打,晋王张大了嘴,不由自主退后几步。皇帝见他想逃,一把将他拉到身前,按在桌案上。 “啪啪啪”,皇帝抬手打他几下,晋王疼得腿乱蹬,却不敢大声喊,怕被门外的人听见。 “知道错了吗?还敢私自入京不?还乱说话不?”皇帝说一处错敲打一下,接连三下全打在同一地方。 “痛痛痛!”晋王从小被先帝爷和淑妃溺爱着,哪里被这么狠狠的打过,顿时眼泪鼻涕哗啦啦的往外流,“呜呜……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皇帝以示警戒,并不放手,继续重敲几锤。打得晋王低声抽泣,一遍遍求饶,“五哥……五哥,别打了,我真的不敢了。疼啊,疼死我了。” 皇帝见晋王挣扎的狠了,才放过他。晋王捂着屁股从案上爬起,泪流满面的看着五哥,心里委屈极了,可嘴上不得不服。 幸好棒槌短小,威力不足,晋王挨了十几下后并无大碍。皇帝等晋王擦干眼泪,整理好衣服后才道:“走吧。” “吱”的一声,大门开了,高巍与邵安同时回头;高巍略带忐忑的凝视皇帝,而邵安则是漫不经心的瞥了眼正从里面出来的晋王。 皇帝出来时面色很淡,让人看不出任何端倪。随后而出的晋王却是低着头,拖着沉重的步伐,满脸委屈的样子。 高巍和邵安忙迎了上去,皇帝淡淡的吩咐道:“起驾回宫吧。邵安,你送晋王出城。” 这是要赶晋王走的意思啊,邵安愣了一愣,随即看向晋王。只见晋王可怜兮兮的望着皇帝,嘴巴张了几张,最终还是没发出声来。 待恭送皇帝起驾后,邵安对晋王道:“走吧。” 晋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语双关的说:“我不同意。” “这是为他好。” “哼,为他好?”晋王按捺住想骂人的冲动,又问道,“你前几次来杭州,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失忆了,竟然还骗我说他很好?” 邵安被他给问住了,或许当时他打心底里觉得,晋王肯定不会同意隐瞒哥哥,故而几次想说,都没说出口。 “不告诉你,也是为你好。” “我不需要你为我好,我只希望你坦诚相告。”晋王终于被逼的发火了,“还有洪义,他也不需要这些所谓的‘为他好’,他有权知道真相。” “真相?真相是什么,是他的同袍都战死了,甚至全军覆没。而导致这一切发生的是他最信任的弟弟,是我!” “安儿……”晋王看着邵安用手死死按住心口,似乎能明白一点他心中的苦痛,却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邵安收敛心神,伸手指向禁军军营方向,“你可以去说,一五一十全告诉他,让他来恨我!” “你们关系那么好,或许、或许他会原谅你的。”晋王劝解道,可说完发现这话连自己都说服不了,怎么可能劝得了邵安? 果然,邵安闻言苦笑了一下,“原谅?那么多鲜活的生命逝去,岂是说原谅就能原谅的。即使他能原谅我,我也无法原谅我自己,更无法像以前那样面对他。” 晋王一想的确如此,虽然邵安是李洪义拜把子的兄弟,但牺牲的是与他并肩作战的战友,那些人也是兄弟。 “于是,你们就这样……成了陌生人?”晋王光想想就心里难受,明明曾是最亲近的朋友,如今却要形同陌路。 局外人尚且觉得难受,更何况是当事人。可邵安却故作轻松的答道:“总比仇人好吧。可以走了吗?” “恩,走吧。”晋王最终妥协了,不过不是因为皇帝,也不是因为邵安,而是因为天意弄人。 ※※※※※ 晋王走了,但他这回荒唐进京的遗留问题还有待解决,毕竟未奉诏入京乃是大罪。不出几天,皇帝御案上弹劾晋王的奏章就堆成了小山。 祖制:亲王非奉诏不得进京,若私自进京图谋不轨者,死罪。万幸晋王溜得快,此刻早已离京,没有被找碴的大臣抓住现行。而那些见过晋王的人,在皇帝的示意下,都牢牢的闭紧嘴巴,半分消息也不敢透露。所以皇帝正大光明的装糊涂,回复说没看见晋王来过。 虽然很多人怀疑,但没证据也无法定罪。可惜晋王逃得了这一劫,逃不了下一劫。他飞得出京城,却无法及时赶回杭州。于是另一大罪名扣了下来,那就是擅离封地。 依旧是祖制:亲王如无故出城游玩,地方官要及时上奏,有关官员全部从重杖罪,文官直至罢官,武官降级调边疆。 这回就算是皇上,也无法保他了。晋王府的属官革职的革职,贬官的贬官,一个个都调离了晋王身边。 而选任新的官员入晋王府,又是一大难题。毕竟晋王今不如昔,是个失势的落魄王爷,又有何人愿意去辅助他呢? 邵安当然希望派可靠的人去晋王那儿,然而他相熟的人都是军中武将,朝中之人只不过是泛泛之交,唯有孙敕是他信任之人,故登门造访,询问一二。 话说最近孙敕一直告假在家休养,算来已多日了。邵安本来以为是小病,没想到去他家一看,只见孙敕脸色蜡黄,形如枯槁,似乎大病了一场。 邵安既吃惊又担忧的慰问道:“孙大人这是怎么了?几天不见,竟病的如此之重?” “咳咳咳……”孙敕挣扎着想要起身,被邵安制止,只得躺在床上断断续续道,“只是……偶感风寒,咳咳……并无大碍。” 邵安略懂些医术,观孙敕面容,觉得可不是什么风寒之症,“看你这样子,哪是没有大碍?需要我帮你把把脉吗?” “不必,不必。咳咳咳……”孙敕居然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仿佛要把肺给咳出来了。待咳嗽稍止,他平息片刻道,“哪敢劳烦邵相,已请大夫看过,说是修养几日就好。” 邵安注意到了孙敕称呼上的变化,从“珺义”到“邵相”,邵安心里微微有些感慨,但也没说什么。毕竟以前他是长辈,现在却是下属。 “本来想问你点事,看你这样,那就先安心养病吧。”邵安说罢起身要走。 孙敕连忙抬手挽留道:“邵相……公事要紧,下官没事的。” 邵安闻言驻足,回到他跟前重新落座,“晋王府的属官大多被免,如今要重新任命,我想问问你,可有合适的人选?” “咳咳……邵相的意思是……” “我要可靠的人,保护晋王。” 现在晋王正处风口浪尖处,稍有不慎则会万劫不复,必须找个聪明且忠心的人,去保护他。 孙敕明白邵安所想,思索半晌后为难道:“可是属官没有前途,一般人恐怕不愿去。” 邵安懒懒的靠在椅子上,轻蔑笑道:“只要那人能助晋王渡过危机,我许他前程似锦。” “下官明白了。下官手下是有几个人,还算机灵,可担此重任。”随后孙敕说出几个人名,供邵安参考。 邵安对这几人印象不深,能力高低也不知晓,但他最关心的一点是,“这些人可靠吗?” “他们大多仕途不顺,若许以重利即可。” 以利相诱,确实是世上最可靠的了。邵安点头,“就这么定了。等你病好,安排他们上任吧。” 孙敕病好后,立马派了五人去晋王府。这晋王的问题终于解决完了,然而吴铭的问题才刚刚开始。 ------------ 028寻亲亲寻亦假亦真,日久久日见人见心 吴铭第一个问题就是名字问题,他十分坚决的要改名为——李洪义。 吴铭这个名字,是他的救命恩人帮他起的。因为恩人姓吴,他就随了“吴”姓,于是他的名字索性就起成“吴铭”。 如今他得知了自己的真实姓名,觉得大丈夫应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遂改名李洪义,改字思吴。 思吴,思吴,思念恩人。他的恩人究竟是谁,还得从他假死被救后说起…… ※※※※※ 永康二十年,夏。 相信每一个失忆者昏迷醒来时都会说一句很俗的对话,当然,李洪义也一样很傻的问道:“这是哪?我怎么了?” 一位身穿天蓝色布裙,大约十二三岁的姑娘正在捣药,听见李洪义的问话,吃惊的起身跑来,脆生生的道:“你、你终于醒了!你知道吗,你重伤昏迷已有两天了。” “两天?”李洪义拼命回想发生了什么,却觉得头痛欲裂,如千万根针扎似的。他一手抚额,一手撑着床板想要起身。 见李洪义乱动,姑娘急了,忙道:“别动,小心伤口。” 李洪义闻言,往自己身上一看,才发现浑身上下全被白布包扎,看来伤的不轻。于是他只得躺下,疑惑的问道:“这是哪?你是谁?” “这是金城,我叫吴慧明。对了,还不知你是谁?” “我是……”李洪义想了半天,可越想头就越痛,大脑依旧一片空白,记忆全无。最终他无奈的说,“我也不知道我是谁。” “……”姑娘睁着大眼睛盯着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脆生生的对外面喊,“阿爹,快来,这人失忆了。” “失忆就失忆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那位吴阿爹满不在乎的一边应着,一边拖拖拉拉的往里屋走。 吴阿爹是镇上的老中医了,把脉问诊很有一套。可当他遇见李洪义这千年罕见的失忆难症时,也束手无策了。 其后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李洪义身无分文,无依无靠,只得住在吴家养伤。吴阿爹老伴过世的早,膝下仅有一个闺女。见李洪义十分健谈,又老实忠厚,遂收他为义子。于是李洪义改姓为“吴”。至于名字,吴阿爹文采不好,想来半天没想出来,倒是慧明一针见血的说:“名字而已,有什么难起的。他本就没名字,如今姓了吴,不如叫吴铭吧。” 这一住就住了两年,李洪义帮吴家上山采药,辛勤劳作,三人呆在一起也算其乐融融。但夜深人静时李洪义总感到内心空虚,觉得应该出去闯一闯。毕竟他一大男人怎能一辈子靠吴阿爹问诊费过活? 分别的一天终于到了,那是泰安元年,新帝登基,朝廷招兵。吴家仅有吴阿爹一人是男丁,可他年事已高,李洪义不忍,决定替吴阿爹从军。 李洪义瞒着吴阿爹和慧明,趁着月光,偷偷的毅然决然的离开金城,踏上军旅之路,也向他命中注定的那条道路前进。 ※※※※※ 而第二个问题是关于弟弟的问题。自从李洪义得知他还有个兄弟,兴奋得不能自已。但兴奋的同时,也伴随着剧烈的头痛。这几天李洪义使劲回忆关于他弟弟的事,然最终因头痛难忍而放弃了。 放弃回忆,不代表放弃他找弟弟。可茫茫人海,要找一个不知姓名,不知长相的人,谈何容易? 无奈之下李洪义做了个惊人之举,写了个寻人启事,像找通缉犯一样的四处张贴布告。更令人无语的是,此寻人启事一没写他弟弟的姓名,二没画他弟弟的相貌。反倒把李洪义自己的情况写了个一清二楚。于是京城上下都知道有个叫李洪义的禁军将军要找弟弟了。 一时间李洪义的府邸门庭若市,寻亲之人纷沓而来。洪义的同袍好友们皱眉看向蜂拥而至的人们,都甚为疑惑,难不成他的弟弟有这么多? 和洪义玩得最好的徐磊,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有几个弟弟啊?” “我也不知道。或许我娘能生,给我生了好多弟弟呢。”看着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李洪义神采飞扬,顿时觉得寻亲有望了。 徐磊:“……” 认亲开始。李洪义热情的接待了每一个前来的人,仔细询问。由于他并不记得自己的身世,故而希望从这些人的只言片语中能想起些来。可结果却令人失望。 那么多的人,有真心前来辨认的,也有贪恋富贵假冒的,唯独没有他真正要找的人。 几天过后,李洪义心灰意冷,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廊下狂拍脑袋。徐磊路过时,看他这般痛苦就知道他又回忆过往之事,故上前劝道:“或许明天就找到了,再别回忆了。” 李洪义揉揉想的发痛的太阳穴,“万一弟弟不在京城呢?万一他出什么事了呢?我得快点找到他才行。” “这事急不得。一切随缘,缘分到了,自然会相认。” “咦,你说会不会我弟弟太小,他不记得有我这么一个哥哥了?”李洪义突发奇想的问道,“或者他也失忆了?哦……我明白了。难道我这失忆是家族遗传病?我要不把京城失忆的人都叫来问问?” “别瞎想了,快睡觉吧。”徐磊摇头无奈道。与李洪义相识快两年了,深知李洪义素来少根筋,经常性的语出惊人,不过说出这么离谱的话还是第一次。 “除了以上原因,那你说,为什么弟弟不来认我?” “……”徐磊无言以对,心道自己怎么就交了个这么让人啼笑皆非的朋友呢。又回想起与洪义初次相遇,他被洪义气了个半死,洪义也被他打了个半死。他们两人真可谓是不“打”不相识。 ※※※※※ 泰安二年,长安。 自泰安元年李洪义从军后,先是被分配到了镇守边关的厢兵。一年过后,凭借着他出众的身手,突破了重重考验,进入了精英部队——禁军。 禁军不同于其他军队,是专门看守皇城,护卫皇帝的军队。能进禁军的人也是千挑万选出来的勇士,禁军的人不仅要身手敏捷,武艺出众,更重要的是要绝对的忠于皇帝。 李洪义正是因为这两点,被举荐入禁军,来到了千里迢迢的长安。 初入长安时,李洪义的头痛病又犯了。他这毛病是失忆造成的,但凡他要回想以前的事时,他的头就如被人狠狠敲打似的剧痛。后来吴阿爹说那就不要再回忆过往,这么一试果真就不痛了。 后来他渐渐习惯了,习惯了不去想自己是谁,不去想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不去想自己的亲人朋友,也不去想自己的经历……可没想到刚一入京,眼前闪过很多熟悉的场景,令他不由得想要细细回想,但可恶的头痛又开始了。 他急忙忽略心中所想,稳定心神,果真又没事了。 禁军比厢军要严的多,这一点在李洪义刚进军营登记时就深有体会了。 “名字。” “吴铭。” “籍贯。” “籍贯是什么?” 登记新兵名册的校尉瞥了李洪义一眼,不耐烦道:“就是你住哪儿。” “哦……金城。” 校尉以为他说的是京城,便在名册上写下“长安”二字。 李洪义瞥见他写的字,立马大声喊道:“不对不对,不是长安是金城。” 校尉没听懂,停笔问道:“有区别吗?” “有,不是京城是金城。”见校尉还不明白,李洪义直接抢过他手中的笔,帮他写了个“金”字。 校尉看到本子上歪歪扭扭的狗爬式“金”字,在蝇头小楷中极为扎眼,把整页纸的美感都给毁了,瞬间火气就腾腾腾的向上窜。偏偏李洪义还不知好歹的在旁边笑眯眯的看着校尉,觉得自己助人为乐很高兴,可他的这些表现在校尉眼中全是挑衅的意思。 “年龄。”校尉忍住心中火气,继续问道。 “二十……吧?”李洪义也不知道自己多少岁了,完全是靠想象说的。 “二十八?”校尉没听清楚,但觉得眼前的人不可能那么大,再度停下笔怀疑的打量着他的面貌。 李洪义挠挠头,不好意思的说:“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自己多大了?” 李洪义极其无辜的点点头。 校尉恼怒,觉得这人是故意捣乱,连带着心中刚刚的不快一起发作,“扰乱军营,杖责二十,拖下去打。” “我是真不知道啊,我失忆了。”李洪义大喊,心中感到好冤枉。禁军就是事多,去年征召厢兵时,也就光问个名字,哪来那么多问题。 校尉心中冷笑,失忆这种蹩脚的理由也敢说出来?顿时对李洪义更没有好感,冷冷吩咐道:“顶撞上官,翻倍,四十。” ※※※※※ “听说了吗,洪义在找他的弟弟。”从来无事不登三宝殿的高巍,今天破天荒的来到了邵安府中,只为了李洪义寻亲一事。 邵安懒洋洋的靠在椅子上,隐下所有的情绪,淡淡然道:“反正是怎么找也找不到的。” “你明知道他的性子,他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要是找不到,他就会一直找下去。” 邵安听他话里有话,不自觉得坐直身来,“将军此言何意?” 高巍不自然的干咳一声,“明人不说暗话,我在想,既然已经骗了,那么要做就做全套。我们给他找个‘弟弟’,再编段身世,甚至可以找人假扮他的父母。” “假冒兄弟?”邵安先是诧异,而后蓦地笑了一下,“人呐,果然是不能撒谎的。否则撒了一个就要撒第二个,一个又一个,越来越多。最后不知道是骗了别人,还是骗了自己。” 高巍听了这话很不是滋味,他辩解道:“这是善意的谎言。即使将来会被揭穿,他也会谅解的。” “谅解?”邵安近乎荒凉地笑了,是啊,哥哥可能会谅解高巍,但决不会谅解自己。 ------------ 029寻亲亲寻亦假亦真,日久久日见人见心 “谅解?”邵安近乎荒凉地笑了,是啊,哥哥可能会谅解高巍,但决不会谅解自己。 见邵安莫名其妙的发笑,高巍面露不豫之色,不满道:“怎么,邵相觉得此计不行?” 邵安不答反问:“将军有合适的人选吗?” “人选不用你管,我自会办妥。”高巍一挥手,自信满满的答道。邵安心中猜测,恐怕高巍私下早已找好了人,等万事俱备了才来此告知自己。 “皇上知道了吗?” “本将已禀明圣上,皇上说可行。” 邵安闻言心中一片冰凉,冷冷道:“既如此,还问我做什么?” 高巍自知理亏,但又拉不下面子,便用发火掩饰道:“邵安,你什么意思。” 邵安冷笑一声,并不理会。 这一下彻底激起了高巍的火爆脾气,指着邵安骂道:“你以为你是谁?要不是皇上说你流放两年已得到了惩罚,让我莫再计较前事,否则我早就让你滚出京城了。可我对你百般容忍,你却得寸进尺。你以为你流放两年,真能赎清你的罪吗?” “我知道我罪孽深重,不劳将军提醒。” “你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可知他重伤之后,不仅是失忆头痛,身体也大不如前,而且还有些……痴傻。”高巍气急败坏道,“他本是我帐下最好的少将,可现在他再没有以前那般神勇。你可知我得花多少心力,才能再培养出一代名将?” 高巍的一通抢白,说得邵安无言以对。的确,他负哥哥实在太多,毁了他的人生,也毁了他的健康。幸而他现在回来了,前途自是无量,但身体恐怕难以补回来了。 邵安忐忑不安的问道:“你说他身体怎么了?” “他身体损耗颇重,全身上下遍布伤口。”高巍回想起他第一次看见洪义,看到他身上的各类伤疤,忽然心痛不已,“刀伤、箭伤、内伤、刑伤……” “刑伤?”邵安敏锐的抓到这一点,忙问道,“谁打了他?” “徐郝军。” ※※※※※ 泰安二年,禁军大营。 被拖下去的时候,李洪义仍然是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倒不是因为他不怕打,而是由于失忆。如今在他的脑海中,对四十军棍的威力毫无概念。所以说,无知者无惧。 其实军棍极为严酷,四十棍血肉模糊,六十棍伤筋动骨,一百棍伤残毙命。而李洪义又倒霉的恰巧撞到枪口上,让正想要杀杀新兵威风的校尉找到了个好借口。为达到杀鸡儆猴的目的,特地命所有新兵围观,并命行刑者重重的打。 “去衣。”行刑者面无表情的吩咐道。 李洪义狠狠的剜了那人一眼,然后一把将扯下上衣,松开腰带,随手仍在地上。 褪下衣服后,众人发出一阵儿唏嘘之声。原来李洪义后背上布满了各种伤痕,枪伤、刀伤、剑伤、箭伤……不一而足。 行刑者也有些动容了,他打过那么多人,却从没见过这么可怖的伤疤。其中有一条伤疤斜着从左肩到腰部,几乎贯穿整个后背。 看着这么多凌厉错乱的疤痕,行刑者对面前之人有些同情了。但校尉不发话,他也不敢擅作主张,只是缓了缓语气,指着长凳道:“趴下。” 李洪义无所谓的趴下了,闭着眼睛等棍棒落下。 行刑者举起粗重的军棍,对着李洪义的臀部,重重击下。 “嘭”得一声,第一棍砸落下来,激得李洪义差点呼喊出声。现在他终于知道了军棍的厉害,这不似扁担打人轻飘飘的,而是十几斤的木棍,打在人身上,伤的是内里。 李洪义本想大喊出声,可一想到有那么多人围观,生生咽下了呜咽,只得咬牙忍着。此刻唯有棍棒声和报数声相互喝应,受罚者和在旁观看的人都噤若寒蝉。 “十,十一……”不过十来棍,洪义的臀部已经一片红肿,而他自身也感到两眼发黑,脑袋开始昏昏沉沉。他费力抬头,使劲摇晃几下,想甩去脑中隐约冒出来的记忆。 然尘封多年的记忆仿佛被拉开了闸门,一涌而出,他的脑海中尽是一个瘦小的身影在棍棒下辗转挣扎的场景,耳中似乎还能听见那孩子惨叫哀嚎的声音,恍惚间听见孩子喊的是“哥哥、哥哥!” 李洪义觉得那个孩子一定是认识自己的。他好想去看那孩子的正面,可孩子被壮汉死死地押在刑凳上,脸朝地,什么都看不到。 “十九,二十……”身后的剧痛将李洪义的思维拉回当前,二十板下去,打得皮肉肿起寸许高,却仍没有破皮。 可洪义现在并不仅有杖责之痛,刚刚由于回忆,引发他的头痛顽疾。他只觉得头痛、屁股痛,浑身上下哪里都痛。 李洪义只得将额头伏在手臂上,双手抓紧了长凳。听着报数的人慢悠悠的大喊出数字,李洪义心中只盼快点结束这场刑罚。 打到最后几棍,高高肿起的臀部终于不堪重负,表皮爆破,内在的瘀血飞溅出来,血腥的场面惊得围观诸人倒吸一口气。可行刑者老练,知道若棒伤处没有破,几天之后会发炎、化脓,须得用碎瓦剌破皮肤,以排挤瘀血。如今直接给打破,省了他治伤时遭二遍罪。 “三九,四十。”行刑者收棍,去请校尉前来验伤。 ※※※※※ 寻亲之事到此算是陷入僵局了,李洪义闷闷不乐,很是伤感。 幸好有徐磊这位好兄弟,时常能开导开导李洪义这死脑筋。比如这日,徐磊就提着酒壶来李洪义府里,找他喝酒。 “带的什么酒?大老远闻着香气了。”以往徐磊时不时的爱找他喝上一盅,李洪义习以为常,不用吩咐就早早摆好了两个酒杯和下酒小菜。 “二十年的竹叶青,可是费了好大功夫才弄来的呢。”徐磊得意洋洋道。他平生最爱喝酒,天天喝,顿顿喝,甚至对酒文化也研究许久,颇有心得呢。 李洪义倒不是酒虫,可他是武人,但凡武人都爱喝酒。见有好酒可品,连日来的阴霾情绪一扫而光,什么烦恼统统靠后,先干了杯中酒才是第一大事呢。 两人连喝三五盅,李洪义满意的抹抹嘴,赞道:“果然好酒!此等好酒,必配好菜。再加盘鸡如何?” 徐磊摇头,他此次来可不止是为了喝酒的。见李洪义心情渐佳,徐磊开门见山,直言道:“先不忙活,咱先说正事。我觉得,以你这种方式寻亲,是找不到的。” 李洪义不解,问道:“为什么?” “这样会有很多想图富贵的人,来冒充你弟弟。而你自己又记不清你弟弟样貌、年龄,如何去分辨谁是真,谁是假?” 李洪义若有所思,认同道:“你说的有理,不过我能分辨得清。虽然我不记得他,但我以前回想往事时,记忆中常常出现一个小男孩。现在想来,可能是我弟弟。” 徐磊惊喜道:“应该是你弟弟。小男孩长什么样,多大,叫什么?这些你能回忆起吗?” “只记得断断续续的一些片段,每次想看男孩的正面时,头就会发痛。至于年龄,看似是十二三岁的样子,再的都不记得了。” “十二三岁?”徐磊掐指算道,“你是永康二十年失忆的,现在是泰安四年。那么他应该有……十八九岁了。” 徐磊计算无误,唯一漏算的是,他不知道李洪义零碎的回忆,还停留在邵安初入王府那阵子;阴差阳错中,反倒离真相越来越远。 徐磊觉得他记忆恢复有望,又接着问道:“除了小男孩,你记忆里还有没有出现其他人?比如,你父母?” “父母?”李洪义茫然的摇摇头。 “或者你曾想起过什么特殊的人、事、物?” 李洪义拍拍脑袋,皱着眉头回忆,忽然想起了什么,拍案叫道:“有,是一处地方。” “是哪?” 李洪义指指脚下,“京城,长安。” ------------ 030寻亲亲寻亦假亦真,日久久日见人见心 “长安?”徐磊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为什么李洪义要在京城贴告示寻亲了。 的确,李洪义在金城时,时常梦回长安,只可惜记忆中出现的场景十分模糊。直到他来到京城,看到巍峨的永胜大门,井然有序的朱雀大街,波光粼粼的流水,高耸如云的山峰……这些景物与回忆中的景物缓缓重合,渐渐清晰;慢慢的,脑海中断断续续出现的场景一个个拼接起来,原来梦中的一角一隅,竟是长安! 不知怎的,徐磊忽然想起那段“京城”与“金城”惹起的恩怨,心道冥冥之中,或许真的自有天意。 ※※※※※ 时间再次退回泰安二年,李洪义被打完板子之后。 虽说校尉没有去观刑,可耳朵却是竖起来听了全过程的。他没听见那人撕心裂肺的痛呼声,心中对其的成见便消了几分。此刻见识到他脊背上纵横交错的疤痕,更对其加了几分敬意。 “扶他下去疗伤。”校尉吩咐了一声,立刻上来几人要抬着洪义去军医处疗伤。可李洪义拒绝了他们的好意,重伤之下仍能高高站起,一瘸一拐的忍痛前行。 军医营帐位于大营东南角,地处偏僻。平日里这儿大多是一些伤病员,还有几名军医在此救死扶伤。 校尉在帐外时,就听见里面病人们低微的呻|吟声。掀开门帘进去,从一群伤兵中细细巡视,便看见懒洋洋爬在榻上的李洪义。 校尉偷偷打量着李洪义,见他收起了张牙舞爪的爪子,像个懒猫一样半眯着眼,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旁边的病人聊着天。此刻他神情安适惬意,脸上没有半分痛苦神色。若非看到他不小心触到伤口时紧锁的眉头,谁能猜到他刚刚受过军法? “咳咳。”校尉干咳一声,漫不经心的走到李洪义面前,装作才发现他似的惊讶道,“咦,你在这儿?” 李洪义抬头,一看是那个找碴的校尉,心情不爽,扭头不理他。 校尉尴尬,揉揉鼻子开始没话找话:“你……伤口还疼吗?” 李洪义翻翻白眼,“废话,你自己挨四十大板试试?” “身上的伤疤是怎么回事?你以前上过战场?” “不记得了。”李洪义没好气的答道。 “难道你真的失忆了?” 李洪义无比郑重的点点头。 见他这副凝重的表情,不似作假,校尉终于相信这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了。 “你说你是金城人士,可你不是失忆了吗,怎会记得自己祖籍?” “那是我猜的。自我失忆后就一直呆在金城,应该算金城人士吧。” 校尉若有所思的点点头,“金城,应该是在西北吧。” “是。”李洪义莫名其妙的看向他,不明白为何对金城感兴趣了。 校尉沉思半晌,忽然前言不搭后语的问道:“你知道永康二十年西北战事吗?” 李洪义当然是不知道的,他再次强调说:“我失忆了,怎么可能知道?” “据说那次与西瓯的大战,我军虽说是胜了,却是惨胜。很多人埋骨他乡。这么想来,你很有可能是西北的驻军。” 这话引起了洪义的兴趣,赶忙两手撑床支起上身,而后却听他倒吸一口气,原来是起身太急又扯痛伤口了。 见洪义脸色苍白,吃痛不住,校尉略带歉意的扶了他一把,让他斜靠在床头。 “你刚说,那个什么西北什么战事的,是怎么回事?” “你是从哪个深山老林里爬出来的,连这都不知道。”校尉一脸鄙视的嫌弃道,“即使失忆了,也该了解了解天下大事吧。” 李洪义一听这话火冒三丈,不服气的说:“谁说我没了解天下大事?” “那说来听听,最近几年发生过何事?” “嗯……就是……那个……”李洪义抓耳挠腮,飞快的寻找着他知道的大事,可哼哼唧唧半天也没说过个所以然。 校尉两眼弯弯,嘴角含笑,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李洪义见状气的想要扑上去咬人,正生气中,忽然他灵机一动,哈哈一笑道:“我想到一件天大的大事了,新皇登基。” 校尉:“……” 最后校尉给他大致回顾了下近几年发生的大事,相当于上了堂时事政治课。虽然李洪义还是听得云里雾里的,但总算理清时间顺序了。 “哦,就是说,和西瓯打赢后,皇上才登基的。”李洪义恍然大悟道,“你不是说此战失利多次,损兵过万,最后居然能赢,这真是个奇迹。” “胡说什么。圣上乃真命天子,当然可以转败为胜呢。”校尉看时间差不多了,起身要走,“你好好养伤吧,我走了。” “哎,等等,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 “徐磊,字郝军。” ※※※※※ 李洪义寻亲之事本以为要不了了之,没想到几个月后突然出现了转机。这日,一位二十左右的青年来到了李府,自称是李将军寻找之人。 那人一身粗布衣服,平民打扮;身高八尺,体态匀称。剑眉,星目,有双和李洪义一样炯炯有神的大眼睛。 李洪义是被近来冒认的人吓怕了,故而端详很久,但那人也在打量着李洪义。二人相互辨认多时,还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直到徐磊来了,二人才结束了大眼瞪小眼。 徐磊指着李洪义,十分老道的问他:“你说你是他弟弟,那我有几个问题问你。” 那人抱拳,“请问。” “你的名字、年龄。” “在下李洪辉,年十九。” “李洪辉!”李洪义一听就兴奋了,“他的名字和我的很像,年岁也合适。应该就是我弟弟。” 徐磊瞪了一眼洪义,这个没心眼的,光凭名字和年龄又不能说明什么。 “你哥是多少年生人?” “永康二年,四月初三。”李洪辉十分肯定的说,这可是高巍告诉的,当然不会有误。 “我是永康二年生的?今年是泰安四年,那我现在是……”说到此,李洪义自然而然的扳着指头数起数来。 徐磊一抹头上冷汗,鄙视道:“不用算了,你今年二十四。” 李洪义冲徐磊嘿嘿一笑,转头问青年,“我爹娘呢?” 李洪辉目光一暗,低声道:“我们兄弟自幼失怙,是母亲将我们拉扯大,可惜前几年,母亲也撒手而去了。” 这段编的半真半假,事实是他们二人俱是孤儿。可高巍觉得,若说是孤儿,由谁抚养更难解释,难不成要说是被安王府收养吗? 李洪义一听爹娘都不在了,伤心不已,一把抱住李洪辉一顿痛哭。李洪辉也上道,立马唤了句“哥哥”,也开始痛哭流涕。 徐磊看着兄弟二人抱头痛哭,心底也觉得此人可能真是他弟弟,但仍有疑问不得不问。见二人哭声稍止,徐磊道:“你哥丢了,为什么不去找?” 李洪辉抹抹眼泪道:“我以为大哥死了。那年大哥去打西瓯,久久不归,音信全无。后来有人递了消息,说大哥他……阵亡了。等我看到寻人告示,才知道大哥没死。没想到有生之年我还能再见到大哥,还能和大哥团聚。”说罢又开始搂着洪义大哭了。 听到这里,徐磊终于相信,李洪辉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兄弟二人多年未见,自然有很多话说。洪义又问了家中父母情况,兄弟姐妹一共几人等等问题,李洪辉半真半假的一一解答了。顺便又说起一些年少趣事,逗得李洪义哈哈大笑。 徐磊在旁作陪,见他们兄弟二人如此有爱,对这个新来的弟弟也徒增几分好感。 “今天终于找到我弟了,不喝酒简直对不起自己。郝军,你今晚就别回去了,一起来喝酒。” 徐磊可是有酒便是娘的,喝酒这种事,怎么能没他?他爽快答应,顺便提议道:“你府里有什么好酒?今天破费破费,请咱去庆丰楼喝几杯?” “郝军你还是不是朋友,尽讹我。”李洪义想想庆丰楼里头一壶酒的价格,就心疼。 “小气什么,就算不为我,也要为你弟弟吧。做大哥的,别亏待小弟哦。” 李洪义看看弟弟,再掂掂钱袋,天人交战一番后,一咬牙一跺脚道:“哎……好吧好吧,庆丰楼就庆丰楼。” 而此刻,邵安也正和一帮同僚在庆丰楼里喝酒谈事。 ------------ 031寻亲亲寻亦假亦真,日久久日见人见心 庆丰楼是京城数一数二的酒楼,来往客人皆是达官贵族,里面菜价自然是贵得惊人,也难怪李洪义要心痛他钱袋了。 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百花齐放……这如同仙境般的景象,将第一次来此的三人给惊呆了。李洪义甚至想要退出去,心道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这里的确与其他酒楼风格迥异,因为这儿不像是“楼”,更像是“园”。 这儿不似小酒楼那样,人们都涌在大厅里吃酒划拳,也非中等酒楼用木板分出一个个小隔间,而是让客人坐在露天花园中饮酒,并用花草、流水、假山等等自然景致将食客分散开来。 “你们这布置的倒是别致。”徐磊咋舌了一路,看得眼睛都直了,心中诽谤富人们果真会享受啊。 领他们入座的侍者见识过多少达官贵人,自然看得出他们三人是第一次来此,但依旧细心的解释道:“这种布局,既不觉得拥挤吵闹,也不像在小隔间中那般压抑。还能给客人一种花间小酌的情趣。” 徐磊赞道:“果真是巧思,不愧是名店。” 侍者微微一笑,礼貌的问道:“客官是想边喝酒边赏花,还是打算临水而坐?” 徐磊看看花又看看水,不知该如何选择。 侍者见状提议道:“今个儿天气炎热,坐水边凉爽些。而且本店的水全是活水,客人如有雅兴,还可流觞曲水,引以为乐。” “嗯,水边好,我们就坐水边了。” 三人入座后,果然觉得水边湿润清凉,在此饮酒甚佳。徐磊点了此店招牌“新丰酒”,又点了几道下酒菜。看似酒菜不多,但那价钱令洪义心头直滴血。 等侍者走后,李洪义悄悄问徐磊,“什么叫流觞曲水?” “……相当于一种酒令。”徐磊手指洪义嫌弃道,“你呀……连这里的下人都比你有学问。” 李洪义满不在乎的翻翻眼,洪辉则打圆场道:“大哥武艺极好,学问差点也没什么。” “那你呢?”洪义发现自己并不了解这个弟弟多少,甚至连他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 李洪辉不好意思道:“我自幼练武,学问也差,和大哥是半斤八两了。” “对了,还不知你是做什么的?”徐磊抢先一步问了。 李洪辉闻言目光闪烁,“也没什么正当行业,找点零活混日子罢了。”说完后仿佛为了掩饰什么,极不自然的抓起眼前酒杯抿了几口。 李洪义一听,这可不行,忙语重心长的对洪辉说:“弟啊,混日子能混到几时?赶明儿哥得给你找个事做。你不是自小学武吗,愿不愿意和哥一样,来禁军当差?” 李洪辉一听到能入禁军,两眼发光,连声说愿意。 徐磊却泼冷水道:“入禁军可是有条件的,你弟的武艺能过关吗?” 李洪辉犹豫半天没个准话,洪义猜他武艺可能不能达标,拍拍他肩膀安抚道:“有哥在,哥教你练武。” 花开两朵,各表一支。那边洪义认亲欢天喜地,这边邵安正和同僚喝酒应酬呢。 “邵相,三年一次的会试眼瞅着近了,不知这次是谁知贡举①?”酒至酣处,刑部郎中蒋偲(cai)提起此事,道破在座众人的心思。 邵安心道离春闱还有半年多的时间呢,就如此着急的找门路了,便冷淡的说:“皇上还未公榜。” 蒋偲巴结道:“这还需要等公榜后?皇上定命邵相您为主考官。” “圣上心意岂容尔等猜测?本官认为科举大事,应该交由礼部、吏部官员主持为佳。”邵安摆明态度不想担任考官,让在座的想打通关节的人全都闭了嘴。 想当初,主考官可是一大美差,一任会试主考,此届贡士全是他的门生。门生感激座主,座主提携门生,二者构成利益共同体,在仕途上也有所裨益。可前些年发生的科举案,让此等关系破裂,故而近来年知贡举一职,再也不是香饽饽了。 蒋嘉闵瞪了一眼蒋偲,而后打圆场道:“邵相说的是,我那堂弟不懂事,下官自罚一杯赔罪。” 蒋偲也赶紧起来,在堂兄的示意下罚几杯酒了事。 邵安也见好就收,“罢了,既然来此饮酒,就莫谈公事了。诸位畅饮,本官去醒醒酒。” ※※※※※ 清风习习,落花满天,花园中欢笑不断。邵安避开纷扰的人群,独自一人沿着水边踱步而行,忽然听有人叫了他一声,“邵安。” 邵安听着声音耳熟,回头一看果然是李洪义。只是奇怪哥哥向来不舍花钱,怎么会来此奢华之地饮酒作乐? 他们两人已有多月未见,李洪义见邵安神情疑惑的望着自己,还以为他不记得自己了,忙提醒道:“你不记得我了?我是吴铭啊。不过我改名字了,现在叫李、洪、义。” 邵安点头,表示他记得。此时徐磊看清了邵安样貌,后知后觉的小声问李洪义:“邵安?难道是大名鼎鼎的……邵丞相吗?” 虽然压低了声音,但邵安还是听见了。他心底觉得好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的走近洪义这桌,礼貌的问道:“这两位是?” 徐磊和李洪辉慌慌张张的站起来,洪义忙不迭的介绍说:“这是我朋友徐磊,这是我弟弟李洪辉。” “弟弟?”邵安心头一沉,细心打量起眼前之人。只见他浑身上下透着三分纯真,三分聪颖,三分谦逊。然最后一分,却是表里不一。 “是啊。他可是我找了很久才找到的。都怪我失忆了,导致我们兄弟失散多年。那些年我不在他身边,让他一个人无依无靠的生活了那么久,想必是吃了很多苦头。唉,我这当哥哥的真是对不起他。不过还好,现在总算是团聚了。”李洪义总是这么热心,别人还没问什么呢,他就自个眉飞色舞的说起来了。 “……恭喜。”邵安试着扯了扯嘴角,发现自己还能挤出笑容来,甚至还能心平气静的向他道贺。看着李洪义疼爱他弟弟的模样,邵安不禁想起以前哥哥对自己的全心呵护。可惜从今以后,李洪义的关怀,再也不会给他一分一毫了。 想到此,邵安极力抑制住心底泛起的苦涩,用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声调,对李洪义道:“我那边……还有事,先行一步。”未等洪义说什么,他立马扭头转身,快步疾行。 李洪义再次莫名其妙的看着他走掉了,李洪辉则是端起酒杯,意味深长的看向邵安略显颓废的背影。 直到走到李洪义他们看不见的地方,邵安才停住了脚步。一路走来,只觉得浑身虚脱一般,再也提不起一丝心力,便慢慢靠在身后的假山上,仰头向月,思绪空茫。 夜凉如水,天际一轮银杏色的满月悬挂于璀璨的星空中,那么高,那么亮;温柔的月光洒下银辉,静静地泻在庭院中开得正盛的牡丹花上,正应了那句:花好月圆人团圆。 可惜团圆是别人的,他什么也没有。邵安默默地对自己说了三个字:你活该。 是他自己做错了事,是他自己隐瞒真相,更是他自己将哥哥推开,越推越远。在这绚烂的夜晚中,邵安却想起皇上曾说过的一句话,他说:“这条路是自己选的,那就管好自己的心。从今以后,你和他,不再是兄弟!” 不再……是兄弟! 邵安最后看了一眼洪义所在的地方,凄凉一笑,黯然离去。 ———————————————————— ①知贡举:主持朝廷科举考试的考官的专有名称。 ------------ 032乌鸦反哺双亲不在,结草衔环报恩无门 次日,邵安去枢密院,直奔内堂,一见高巍立马劈头盖脸的问道:“李洪辉是谁?” 高巍被他的气势给怔住了,愣了愣才想起去关紧房门,而后对邵安小说道:“我昨儿个才让他去认亲,今天你就知道了?” “别打岔,那人是什么底细?” “他是孤儿,孑然一身,没有什么七大姑八大姨乱七八糟的亲戚关系,可不是假扮的最佳人选?”高巍得意洋洋道,他对此人选还是很满意的。 邵安皱眉听了半天,却没听到重点,故直接问道:“他人品如何?” “人品极好,而且还伶俐,你且放宽心吧。” 邵安却不以为然道:“我看那人眼角透着一丝狡黠,脸上却是一副憨厚样,表里不一。” “那是你嫉妒他顶了你的位置,所以看他哪里皆是错了。”高巍不以为然道,“要我看,他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都好。” 邵安不屑与他争辩,轻蔑一笑,“日久见人心,话别说的太早。” “还有一事要你帮忙。”高巍忽然想起一件要事,吩咐他道,“你以前不是户部倪尚书的长官么?烦请他动动笔,给李洪辉做个假户籍,顺道将李洪义的户籍也改动一下。” “你想的倒是周全。不过以哥哥的性子,不会想得这么细吧?” “洪义那孩子自然不会,但他跟前的那个徐郝军可不是好糊弄的,万一他要查呢?” “徐郝军?那人的大名,是不是叫徐磊啊?”话说徐磊在邵安眼中,就是打他哥哥军棍的恶人。又想起昨天徐磊和哥哥把酒共饮,便十分好奇这两人怎么就成朋友了? “正是此人。”听邵安这么慎重其事的问起徐磊,高巍疑惑道,“怎么,有问题?” “没什么。只是昨天见过一面,随口问问罢了。”邵安轻描淡写的说道,“你说他,很聪明?” “是聪明。此次洪义寻亲,很多想来鱼目混珠的人,都被他打发了。” 邵安听后沉默不语,对徐磊为人拿捏不定,寻思着找个时机去测测他。 高巍见邵安出神,扣了扣桌子,提醒道:“户籍的事,给个准话啊?” 邵安回过神来,懒懒的喝口茶道:“伪造户籍乃重罪,哪有那么容易?” “你可是手握大权的当朝宰相,而且皇上对此事也是心知肚明的。” 见高巍又搬出皇上,邵安心中烦躁,开门见山道:“户籍你想怎么写。” 听邵安终于松口,高巍会心一笑,开始来讲该如何伪造的事情了。 而李洪义这边,昨天刚认完亲,今早就要洪辉带他去拜祭父母。幸好高巍心细,事先在乱坟岗中找来两具无名死尸,并重新择地安葬,当作是李洪义的双亲之墓。 在墓碑前,李洪义庄重的扣了三个头,“爹、娘,儿子回来了。孩儿不孝,娘临终前既没法在身旁伺候,也未能给娘送终,还过了这么久才来娘墓前祭拜。娘,您狠狠打我骂我吧……” “大哥。”李洪辉跪在洪义身侧,听大哥声音哽咽,忙低声劝导,“娘会理解你的。” 李洪义深吸一口气,拉过小弟的手,面朝墓碑絮絮道:“爹、娘,不过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您,我终于找到小弟了,你们在那边可以安心了。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补偿我这些年的亏欠。” “娘。”李洪辉也开口,“大哥很好,我也很好。我与大哥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今后也会过得很好,您安息吧。” 兄弟俩再次深深叩首,而后又除草、添土、烧纸钱……干完这些后,洪义一步三回头的被洪辉拉着离去。 回家的路上,洪义对洪辉说:“想入禁军要好好练武,正好这几天哥有时间,给你喂喂招。” 洪辉则有些哭笑不得了,他对自己的武艺还是很有信心的,哪里需要喂招? 但洪义是说一不二的人,过了几天,果然来找洪辉练招了。他本以为弟弟武艺稀松,却没想到洪辉一把剑耍得出神入化,颇具凌厉之势。 然洪辉剑势虽猛,洪义的刀法却更胜一筹。兄弟俩刀剑相交,缠斗许久后,洪辉以微小弱势败北。洪义大笑着一拍洪辉肩膀,“不错,不错,你这水平放在禁军中算是佼佼者了。哥不用担心你进不去了,等过几天咱就去禁军。” 洪辉欣然点头,能入禁军可是所有士兵的梦。毕竟禁军是掌京城命脉,守皇家要道。其威风怎是边关守军能比的。 洪义细细擦拭刀柄,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张口直接问道:“你骑术如何?” “不精,一般。”李洪辉实话实说道。 “我记得,我以前教过你骑马的,怎么长大后倒退步了?” 李洪辉闻言一惊,心中惴惴生怕洪义忆起以前的事情,只好含糊道:“是小弟不好,没有勤加练习。” “是要多练,你以前骑着马上下翻跃,身形矫健,哥看着别提多骄傲了。”李洪义望着虚无的前方,嘴角含笑,仿佛看到了弟弟骑马的样子。 洪辉见状心中更慌,小心翼翼的探问道:“大哥,难道你……记起往事了?” 洪义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失落的摇摇头,“没有,脑子里偶尔闪过几个画面,一星半点的也串不起来。”他顿了一顿,复又笑起,“不过没什么,你以后多给哥说说小时候的事,哥说不定就记起来了。” “好啊。不过大哥只许听我说,不许自己瞎想。否则你又该头痛了。”洪辉顽皮的说道,脸上洋溢着单纯的笑容。 “知道了。”李洪义笑着应道。昨晚洪辉给他说了好多事情,说他童年如何调皮,少年如何奋起,如何辞家从军……还说起老母虽然辛劳,却很幸福;父亲虽然早逝,但威名远扬。 李洪义痴痴的听了一夜,想象着家中一派和乐安康,母慈子孝,兄友弟恭;想象着这样美好的家庭,这么静好的岁月……如此梦幻,令人陶醉。 “过几天哥出趟远门,去金城见我救命恩公。”李洪义问他,“你要一起去吗?” 李洪辉一听是救命恩人,生怕那位恩人知道什么内幕,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他忙摇头道:“不了。我马上要入禁军了,还是在家好好习武,多做点准备。” “也好。”李洪义点头,“还有你入禁军的事,有问题去找郝军,他会帮你的。” ※※※※※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金城某地民宅中,传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声:“搬、家?!” 吴阿爹揉揉被震痛的耳朵,对始作俑者道:“你爹耳朵没聋,用不着这么大声。” “阿爹,为什么要搬走?为什么要躲着吴铭?”吴慧明一通抱怨道,“他写给你那么多信你也不回,派人来送东西你也不收,现在他要回来探望,你居然搬家?” 吴阿爹不理会姑娘的抱怨,自顾自的收拾要带走的东西。 吴慧明一把抢过阿爹手中的包袱,护在身后不让他打包,“不许搬家,住得好好的干嘛搬?难道因为他不辞而别,就生气了?他可是替您从军的。” “还不是因为你。”吴阿爹没好气的说,“豆蔻年华,少女心思,你当阿爹不知道?” 吴慧明闻言一愣,前一刻还像只小老虎一样大吼大叫,后一刻便面庞红晕飞霞,低头道:“哪有什么心思。” “没有最好。如今你已是及笄的人了,再不许像当年那样。” “当年哪样了?”吴慧明目光闪烁的狡辩道。 “塞上骑马,野外练剑,月下吹笛……和他在一起,玩得可开心?” 边塞民风彪悍,女子大多豪爽,这里的人们对“男女大防”什么的也不会太过严苛。况且那时吴慧明未到十五岁,还算个小女孩,所以李洪义便如大哥哥般带她各处疯玩。 吴慧明没料到阿爹对她的所作所为这么清楚,面上更加通红了,低头羞涩的说:“他人挺好,怎么就不能同意了。” “他是天上的将星,哪是我们可以高攀的。闺女,忘了他吧。”吴阿爹长叹一声,想起当年第一次碰到李洪义,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军人,不曾受伤,也没有失忆。 吴阿爹初遇李洪义时,见他身披坚实盔甲,手握绝世宝刀,光看他身上的兵甲就知道,那绝非一般士兵所能拥有的。毕竟那时的李洪义,乃是安王身边的得力隐卫,高巍帐下的得意少将。 ※※※※※ 永康十九年夏,安王领兵刚到西北。 那阵子安儿还没成军医,正要死不活的和士兵一起练武之时,李洪义忽然将他拉出队伍,对他说:“王爷下令,让你随我们去探查敌情,现在就走。” “我们?有多少人?” “就咱仨。”李洪义指指前方站着的一人,“还有一人是他。” 安儿瞅着前面那人穿的是火头军服饰,心中失望万分,对洪义质疑道:“你带我这么个文弱书生就算了,居然还带个厨子。你确定你这是要去探查敌情?” “别瞎说,他可不是一般的厨子,他也是隐卫。” “他是隐卫?排行老几?”安儿以前听洪义说起过,隐卫七人一组,不用真名,全用姓氏加排行代称。比如李洪义,他行四,人称:李四。 “他行三。”李洪义边走边说,慌忙中似乎忘记说那人姓氏了。 “来了啊。”那人见他们来了忙招呼道,又上下打量打量安儿,“想必,这位小兄弟就是王爷的得意门生吧。” 安儿拱拱手,“岂敢。在下刘安,请教大哥贵姓?” “在下姓张。” “张……三?”安儿想起刚刚洪义说他排老三,差点笑出声来。 张三看安儿一副憋笑的样子,心里很清楚是何原因。话说自从他入隐卫,这外号被人嘲笑多少年了,自然不会与安儿计较,只是说:“你以后可以叫我张哥或者三哥。” “张……哥。”安儿忍笑叫道。 “你知道你哥在我们隐卫排行第几吗?”张三话锋一转,突然问道。 这事安儿以前也曾问过,但李洪义总是不说,并郑重其事的告诫他不要打听隐卫之事。如今听张三这么一问,安儿似乎猜到了什么。 “难道是……老四?” “哈哈,你果然聪明。”张三笑得肚子都痛了,安儿也跟着笑了起来,张三李四,敢不敢再巧一点? 李洪义一脸铁青的站在一旁,见他们完全无视自己的存在,还敢嘲笑李四这个称号,顿时发怒道:“好笑吗?” 二人转头看了看李洪义冷冽的眼神、严肃的表情,不约而同的点点头。 李洪义:“……” 李洪义黑着个脸,气呼呼的走在前面;张三和安儿说说笑笑的跟在后面。他们二人一路上嬉笑聊天,明明相识没多久,却已经混熟了。 “张哥怎么当起火头军了?”安儿知道隐卫的武艺个个不凡,怎么说也得强过军中士兵吧。 “隐卫是哪里需要就扎哪儿,你可别小看这火头军,担的责任可大呢。万一敌军在饭菜里投个毒,大伙全完了。” “果然重大。这么说来不止是火头军,其他营队也有你们的人吧。” 按理说隐卫之事是不该向外人泄露的,鉴于安儿已是安王亲信,张三便不再顾忌,直说道:“可不是,上到校尉,下到伙夫马夫,全有咱的人。” 安儿也不吃惊,毕竟连他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也能被安王安排到军中,可见其手段了。 “不是说要探营,怎么越走越偏了?”安儿走了半天发觉不对,忙问前面领路的李洪义。 李洪义仍在生气中,头也不回的说道:“大白天的探什么营,咱就是来探个路,晚上再行动。” “晚上?” “晚上我带几组身手好的隐卫再来,到时候你不用来了。” 安儿不干了,一把拉住李洪义,“白天叫我来是何意?” “探路啊。”李洪义理所当然的说道。 安儿一听头都大了,“我又没来过这儿,怎么探?” “你不是爱读什么游记吗,不是还说要游历天下吗?找路这种小事,应该难不倒你吧。” “你太高看我了。”安儿没想通洪义是怎么得出此等结论的,无奈道,“我觉得,对于一个从没去过的地方,最好的方法是——问路。” 说罢安儿便领他们去村庄方向,打算找村民问路。机缘巧合中,他们在途中遇见了要去采药的吴阿爹。 顺着吴阿爹的指引,他们得知了一条可直通敌营的小道。这小道路宽只能容下一个人通过,且一边是高山,一边是悬崖,一不小心人就会落入万丈深渊。故而当地居民都不敢走,也只有像吴阿爹这样的医者,为了采药才冒险攀走。 于是当地人给这条小道起了个瘆人的名字,名曰:黄泉路。 ※※※※※ 无论吴慧明如何哭闹,吴阿爹搬家的决心已定,雷厉风行的将东西收拾妥后匆忙离开。等李洪义快马加鞭赶到金城,连他们的影子也没瞅见。 李洪义站在曾经呆过几年的“家”门口,回首往事如烟,什么都没有了留下…… ***************************** 出现了个有趣的人物,我是不会告诉你她是女主的哈哈哈哈~~~ 张三:我也是重要男配好吗? ------------ 033替弟罪躬身陷囵圄,解兄忧暗自相扶持 忘忧楼是京城的一家小酒楼,虽然规模较小,但位于城中最繁华的地段,且价格便宜。人来人往的,生意倒是红火。 然而小酒楼中大多藏龙卧虎,这忘忧楼的主人也的确不是等闲之辈。这不,邵安一身低调朴实的便装,独自一人前来会会此店掌柜的。 邵安随便点了几个小菜,一壶酒。刚坐下没多久,果然掌柜的就找上门了。 “丞相大人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呀。”掌柜的乐呵呵的说道。 “既然如此,不如免了我这酒水钱。” “那可不行,小店小本买卖,求丞相高抬贵手。”掌柜的忙作揖道。 邵安低笑道:“酒楼都是上面出钱开的,你还付不起这点小钱?” “上面光给个开店钱,是赚是赔可得靠自己。”掌柜的叹气道,“可惜咱这一身才学,却荒废在炉灶之中了。” 邵安一想也对,果然如张三几年前说的那样,隐卫是哪缺扎哪儿。皇帝登基后他也不需要当火头军了,如今在京城当了个酒楼老板。然而转来转去,还是离不开炉灶。 张三开门见山道:“安儿,无事不登三宝殿,找张哥何事?” “张哥,帮我查个人。那人假名叫李洪辉,真名不清楚。” “查此人做甚?” “如今他假冒李四的弟弟,我不放心,你去摸摸他的底细,看他身世是否清白。” “你就会折腾我,没名没姓的我怎么查?再说那么多隐卫,干嘛光找我?” 邵安岂会不知隐卫的本事,世上哪有他们查不到的事,便故作可怜道:“其他隐卫,不是不爱搭理我嘛。” “你也知道你现在不受待见。”张三冷嘲热讽道,但他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嘲笑过后还是答应帮忙了,“唉,谁让我为人正直讲义气,也只能是我帮你了。” 邵安:“……” “再给你透露一事,这不还有半年科举就要开始了嘛。咱得到的消息,御史台那几位要借此事往死里整你呢。” 邵安不以为意道:“于承平翻不起什么大浪。再说谁说我要主持会试了?” “你初登相位,皇上肯定会让你主考天下,逃不掉的。” 邵安闻言,一边想法子推掉这破差事,一边听张三继续说道:“还有于承平,他手里有风闻奏事权,你要小心。” 邵安愤愤道:“哼,风闻奏事!我早晚得禁了这破规矩。” ※※※※※ 三个月后,李洪义带着疑惑与悲切,自金城泱泱而回。张三奔走查访,查明李洪辉的确身世清白。李洪辉被告知户籍已办好,终于可以放心的去禁军报道。高巍例行离京,去边关检验军队。 唯有邵安面临重重危机。张三提醒的非常及时,虽说离科举还有几个月年时间,但各方势力已是蠢蠢欲动。想找关系的,想找茬的,想看好戏的……一个个都盯紧邵安,盯紧泰安五年的春闱。 泰安四年末的时候,春闱的主考官还未公榜,邵安这里保持着风平浪静,李洪义那却是发生了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 事情还得从李洪辉进禁军说起。话说李洪辉入伍考试时发挥不错,长官见他武艺超群,外加有人拜托,便大笔一挥,让他自己当了个校尉,不必从士兵开始慢慢熬。 那人本是好心,但军营里是用实力说话的,其他人并不知道李洪辉武艺如何,只看到他刚入禁军就成了校尉,暗地里都骂他是只会靠哥哥的家伙。 李洪辉得知后哪能罢休,直接找骂他最凶的人。李洪辉以一敌众,和那帮兵油子干口水战。 双方刚开始只是吵架,吵着吵着就打起来了。李洪辉武功的确不是吹的,他以一敌十,干净利落的将那帮人放倒。 然而还没等李洪辉高兴多久,有人就跑来传话,说上头找他去殿前司……喝茶。 李洪辉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军营里禁止私斗,否则重打六十军棍。 理所当然,没多久李洪义也被告知此事,一道前去喝茶。 叫他们兄弟喝茶的是殿前司都指挥使,姓宋名綦。宋老将军六十多岁了,依旧是眼中揉不进沙子,治军相当严明。李洪辉犯他手上,只能认倒霉了。 在这种年高德劭的长辈面前,最好的做法是态度端正的聆听教导,争取从轻处置。等宋老将军训了半天话后,终于想起问打架原因。李洪辉便老老实实的从头叙述,不参一丝假。 没想到李洪辉话音刚落,李洪义忽然站起来骂道:“什么,他们竟敢骂你走门路?该打!” 宋老将军一拍桌子骂道:“宣威将军是如此教弟的吗?军中私自斗殴,将军置军纪于何地?” “不公平。为何只罚我弟,不罚那帮人?” “他们都被李洪辉揍得爬不起来了,怎么罚?”宋老将军气定神闲的喝口茶,“放心,等那帮人伤养好了,照打不误。” “要打一起打,凭什么先打我弟?将军就是偏心。” 宋老将军见李洪义越闹越不像话,怒道:“宣威将军,你自己的错还没说清,还敢偏帮你弟弟!” “我……”李洪义一时语塞,“我有什么错?” “别以为本将不知道,李洪辉是怎么进禁军当上校尉的。”宋老将军板着脸说道,“他一没建过军功,二没经过推选,你使了什么法子打通门路的。” “什么门路?”李洪义听得一头雾水,话说他那时正在金城,校尉这事当真的不清楚,故而大声喊冤。而李洪辉自然清楚,当时徐磊的确是打过招呼的。 李洪辉偷偷拉住正据理力争的哥哥,冲他微微摇头。李洪义停止滔滔不绝的辩解,诧异的望着弟弟,心里直骂徐磊他娘。 可怜徐磊好心办坏事,他原是怕李洪辉武功差进不了禁军,便让人通融一二。谁知李洪辉自己争气,进禁军绰绰有余。长官见状便误解了徐磊的意思,以为是让他通融批准校尉。 宋老将军本是炸他一炸,结果看见李洪辉的小动作,明白其中定有猫腻。他脸一沉,道:“还敢狡辩?” 李洪义会错了意,以为徐磊贿赂官员,一下子就蔫了,“我……是我送的礼,不关他人的事。” “你竟敢行贿,好啊,好啊。没想到现在的禁军,居然这般乌烟瘴气。”宋老将军心痛道,“说,受贿的是谁?” “……末将不能说。”李洪义当然不知那人是谁,如何能说? “不说?本将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宋老将军一挥手,对左右道,“将李洪义收押牢房,严加审讯。李洪辉打六十军棍,罚入火头军。” *********************************** 喜欢本书的童鞋多多留言吧,顺便帮姑娘推广推广啦,万分感谢!!! ------------ 034替弟罪躬身陷囵圄,解兄忧暗自相扶持 夜过子时,万物俱静。此时邵安仍未为入睡,正在书房伏案批理奏章,忽闻“哐啷”一声窗响,一黑衣人从窗外轻巧飞入,落地无声。 面对骤然出现的黑衣人,邵安毫不害怕。因为能半夜三更穿一身黑,并且光明正大的飞进来的事,只有张三做得出来了。 邵安无语的看着他,“张哥,次次跳窗户不累吗,下次能走门吗?” 张三自来熟的找个椅子坐下,“咱是隐卫,习惯了。” 邵安也不计较,给他倒了杯茶,问道:“你轻易不找我的,发生了何事?” “哥们得到消息,李四被关了。” “因为何事?”邵安奇怪,像哥哥这般遵纪守法的,居然也会被抓? “因为他傻!贿赂这种事,就算真干了,也得打死不承认。他倒好,没干过也乱认。你说老四失忆了,脑子怎么也变笨了。”张三恨铁不成钢的一通大骂,随后才将来龙去脉告诉邵安。 邵安听完整件事的经过,微微放心。幸好是冤案,操作起来会容易许多。 “哥哥他关哪了?” “殿前司狱。” 邵安微皱眉头思索道:“殿前司领禁军,属于枢密院管。中书省如何插手?” 张三道:“高巍离京,一时半会回不来。要不你找宋綦私下谈谈?” “不妥,宋老将军最反感文官干涉武将之事,我要是找他,反倒坏事。” “那怎么办,总不能干等高巍回来吧。”张三急道,“司狱手段堪比刑部,要是拖延下去,我怕他熬不住刑。” 邵安冷静的说:“先想办法把他转入刑部,蒋嘉闵是自己人。只是六部隶属于中书省,将他们的犯人提来,恐怕枢密院会反对。” “肯定会反对。”张三虽是武人,但在皇帝身边跟久了,也能看出朝中派系,“我冷眼瞧着,你们与枢府的嫌隙很深呀。” 邵安嗤笑道:“二府①之间的嫌隙,又不是本朝本代才有的。只要本朝依旧以文驭武,文武官员的嫌隙便无法消解。” “如今是你领政,那可就不一样了。”张三明显不信,戏言一句后言归正传,“若刑部提不出老四,又该如何?要不要我请皇上圣旨?” 邵安不愿用此等小事烦劳皇帝,坚定的拒绝道:“不必。实在不行,就入大理寺狱。冯彻办事奉公守法,不会乱用私刑的。” “大理寺管天下刑案,他们就算不满,应该不会阻止。但是冯彻会冒着得罪武将的风险帮你?” 邵安志在必得的吐出一字:“会。” 两人正说着,忽然阿瑞向书房赶来,张三耳聪目明,一下子窜到房梁上去了。 张三刚藏好,阿瑞就敲了敲门道:“主子,有人求见。” 邵安最烦有人在他看奏折时打扰,故而没好气的说:“是哪位?” “他说他叫徐磊,求您救命。” 邵安干脆利落的回道:“不见。” 下人领命传话去,张三跳下来问道:“他肯定是为了李洪义的事,你为何不见?” “他以前打了哥哥军棍,谁要见他。” 张三一哽,没想到邵安还挺记仇的,“他们后来不是成朋友了嘛。” “我哥的性格你不是不知道,他能和全天下人交上朋友。”邵安抿口茶道,“然而哥哥他一心待人,怎知别人是否一心待他?” 张三明白邵安的意图了,意味深长道:“怪不得说,患难见真情。” 张三话音刚落,阿瑞再一次跑来了,隔着门小心翼翼的问道:“主子,那人不走。他说,您要是不见,他便长跪不起。” 张三凑近邵安的耳朵低语,“看吧,是真情。” 邵安却对张三摇摇头,转身对门外高声道:“让他跪着吧。” 等阿瑞走后,张三抚额道:“你呀,就是多疑。非要让人跪上几个时辰才能信?” 邵安不答反问道:“你说,徐磊和我并无交情,为何想到来求我呢?” “……不知道。” “绝对是李洪辉让徐磊来求的。但他为何不亲自来?” “哦,他被打了六十军棍,趴床上养伤呢。”张三是隐卫,什么消息能逃过他的耳朵? 邵安起身在书房转了两圈,而后站在张三面前,盯着他眼睛问道:“李洪辉此人,真的没问题吗?” “……没问题。”张三避开邵安探究的眼神,嬉笑道,“咱隐卫查人,你还不放心?咱能把他祖宗三代都翻出来。” “当然放心。”邵安也笑道,“只是奇怪高巍居然如此信任李洪辉,连这些事都告诉他。” “高将军选中的人,想必是不错的。”张三见窗外飘起了雪花,便向邵安辞行,“居然下雪了?雪下大了路不好走,走了,不送。” 邵安从窗口望向张三在雪中穿行的身影,陷入沉思。 ※※※※※ 今冬的初雪,飘飘荡荡的下了一整夜。第二天清早,已是一个粉妆玉砌的世界了。 一入冬,天气冷得如在冰窖似的,怎么暖也暖不过来。邵安穿了夹棉的紫色朝服,佩金鱼袋,再披上厚厚的深蓝色大氅,拿起桌上昨晚批阅的公文与笏板;随后坐上早已备好的暖轿,出门上朝。 来到门口,邵安遥遥望见一人跪在雪地里,那人显然是跪了很久,肩头落满了雪花,而膝头的积雪却已融化,润湿了裤子。 “他怎么还在这儿?”邵安不小心忘记这一茬了,没想到徐磊居然真的跪了一宿。 阿瑞回禀道:“奴才劝过,他不肯回。” “罢了。先让他进府里,等我回来再谈。” 话说徐磊也是个命苦的,昨夜饥寒交迫中跪了一晚,终于换来句“进府等候”的吩咐。还好邵府下人有眼力劲,给他备了姜汤祛寒,又带他换了身干爽的衣服。 徐磊忐忑不安的在邵府坐了大半天,他实在对此次求见无半点信心。要不是李洪辉信誓旦旦的说邵相一定会帮忙,他才不会冒雪求见呢。 幸好之后邵相再未为难他。邵安回府后立刻接见了他,他说明来由后,邵安沉思片刻,道:“这么说,祸是你闯的?” “是。可是在下也没有贿赂……” “好了。”邵安打断徐磊的话,“既然李洪义无罪,救他不难。但救了他,你势必要受到牵连。毕竟是否送礼,不能光听你一面之词。” 邵安的话讲得很明白,若无人证物证,不能证明清白。 徐磊毫不犹豫道:“在下相信清者自清。” 邵安眉心一动,细细审视眼前之人,赞许道:“敢作敢当,是条汉子。其实此事你不必求本相,只需去大理寺即可。” “大理寺?”徐磊起疑,“禁军的案子,大理寺能接收吗?” “受贿行贿,是谓大案。大理寺自然会接。” “在下受教,多谢丞相提点。” 徐磊离开邵府后,依旧忧心忡忡。他心里藏着一句话没说,就算大理寺会接,殿前司也不一定会给呀。 回去后徐磊将邵相的话转述给李洪辉,没想到李洪辉对邵安坚信不疑,当下写了状子递交给大理寺了。 大理寺卿冯彻接到此案后也没多想,直接找殿前司提犯人。按说大理寺提人,理应配合。可宋綦最恨文官干涉武将之事,再加上徐磊击鼓鸣冤,摆明是认定殿前司审案不公。此时将案子交给大理寺,不是正承认自己办案不力? 宋綦以禁军之事旁人不得插手为由,拒绝大理寺。但冯彻怎么可能罢休?双方都是耿直的性子,半步也不肯退让,果真就闹起来了。 张三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瞠目结舌。这和那晚与邵安商议的结果,简直是背道而驰嘛。 ———————————————————— ①中书省与枢密院并称“二府”同为最高国务机关。(政府、枢府) ------------ 035替弟罪躬身陷囵圄,解兄忧暗自相扶持 “徐磊看似挺精明的啊,这是疯了还是傻了,居然会闹到大理寺去?”张三忍不住又夜访邵府,对邵安抱怨道。 邵安无辜的看着他,“我教的。” “为什么?老四的案子明明可以大事化小,干嘛整这一出?” “本来是打算大事化小的,可等我见了徐磊后,就改变了想法。” “于是你就利用他挑起文武纷争?”张三目瞪口呆,“你身为丞相不去化解,反而引起内斗?” “你说的对,二府的怨恨是要化解。但前提是,主动权要掌握在自己手中。若是我方被动挨打,谈何化解?” 张三看邵安自信满满的样子,忍不住泼冷水道:“你确定能赢?” “徐磊一心顶罪,怎能不赢?哥哥身边有这样的朋友,我也放心了。” “那徐磊怎么办?”张三内心默默为徐磊默哀。 邵安一笑,“放心。虽然现在无人证物证,但你要相信冯彻的能力,他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出了这事,高巍自然要提前回京了,他气呼呼的去找邵安理论,然而邵安只说了一句话就让高巍无言以对。他说:“冯彻审案是出了名的公正,将李洪义交给他,总比交给殿前司好吧。” 后来邵安代表所有文官,高巍代表全体武将,在朝堂上各自向对方略表歉意,再相互就此事谦让一番,最后邵安喜滋滋的将李洪义转入了大理寺狱。 武官们哪能咽得下这口气,简直是气红了眼,一个个都盯着冯彻审案。估计要是冯彻审理不公,他们便会拆了大理寺的门。 这边冯彻审案也十分迅速,提审过李洪义后,证实他是被冤枉的,当堂放人。而徐磊和那位考察的武将,暂时收押狱中。 但这事确实无人证物证,众武将都等着看冯彻出丑呢。可冯彻也真绝了,让李洪辉与禁军校尉们比武。若赢,则判其应得校尉之位;若输,则判徐磊行贿。 禁军个个牛气冲天,哪里将李洪辉这等小辈看在眼里,纷纷赞同冯彻的主意。可惜比武结果令诸将大吃一惊,李洪辉带伤都能把几个校尉打趴下了,可见他的武艺果真不是吹的。当然,李洪辉对付将军都绰绰有余,何况是小小校尉呢? 此案判徐磊无罪,李洪辉官复原职。这个结果证实了殿前司审讯不公,相当于狠狠的扇了枢密院一个响亮的耳光。那些耀武扬威的武将们这回彻底蔫了,一个个灰头土脸的离开了大理寺。 本以为李洪义这事就算完了,谁知某日政事商量完毕,皇帝单单留下丞相,对他说道:“自从西北战事胜利之后,武将们是得意忘形了。你敲打一下也是对的。但凡事要有个度,过头了可不好。” 邵安赶紧跪下认错:“微臣知错,请陛下责罚。” 皇帝扶起他,只是告诫道:“历代亡国,缘于党争。丞相应调节各方势力,平衡官场上下;而不是卷入其中,与他人争个你死我活。” “谢陛下教导。”邵安嘴上说得好,心底却不以为然。这点党争算得了什么,且看先帝时太|子|党和晋王党,两党争权夺利的程度可比现在要狠得多。 “明年春闱,由你任主考,好好准备。”皇帝突如其来的一语,道出本次谈话的最终目的。 邵安愣了,果然皇帝的思绪,飘渺如空,深藏若虚。总是在人无防备的时候,突如其来的做出决策,让人事先无法猜测,事后无法辩驳。 “……遵旨。”邵安即使明白皇帝的意图,但在这种情形下,他根本无法发出任何反对之声,只能自嘲的想,该来的果然躲不掉。 ※※※※※ 自从李洪义牢里被救出后,就一直在家静养,虽说被殿前司的打了几鞭子,但好在都是皮外伤。而李洪辉可就惨了,六十军棍伤筋动骨,刚养了没几天又去比武,结果使得旧伤复发。 于是兄弟俩双双卧病在床,唯有徐磊在旁忙前忙后的招呼着。 这日徐磊给李洪辉送完药,李洪辉知道他近日辛苦,便催他走,“别管我了,你去照顾我哥吧。” 徐磊却坐着不动,伸手给他拉拉被子,笑道:“洪义好的很,先操心你自己吧。” “我也好的很,这些天多谢你了。” “朋友之间何必言谢?只是……”徐磊迟疑片刻,才继续说道,“你为什么让我去求邵相?” “嗯……那天去庆丰楼喝酒,见大哥和邵相打招呼,还以为挺熟。”李洪辉遮掩道,“再说,邵相的确救出了大哥。” “顺带而已。”徐磊懊恼道,“当时我是急昏了头,真不该去大理寺闹。今后咱在禁军的日子,该怎么过?” 徐磊这么一闹,让武官面上无光,禁军的弟兄们也都疏远起他和李洪辉了。倒是李洪义没受什么影响,在禁军的人缘依旧很好,因为他毕竟是最大的受害者嘛。 “咱们去找过邵相这事,你知我知即可,别让大哥和其他人知道。” 徐磊眼睛眯了眯,“你……为什么要帮他?” “……帮谁?”李洪辉满脸迷惑的望着徐磊,似乎真的不知道他在问什么。 徐磊扯了扯嘴唇,勾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好好养伤,我去瞧瞧你哥。” 从被抓那日开始,李洪义就一直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在他眼中,这段时间的生活是:从一个牢房到另一个牢房,从一个刑堂到另一个公堂,最后莫名其妙的被放回家了。 所以他并不知道徐磊曾替他顶罪,也不知道文武双方因他而引发的内斗。 徐磊去瞧李洪义时,后者还在呼呼大睡中。 “没心没肺的人,才能活得无忧无虑啊。”徐磊感叹一声,拾起地上被踢到某个角落的被子,给他盖上。然后坐在床边,慢慢欣赏李洪义那令人不敢恭维的睡姿。 而李洪义毫无察觉,咂咂嘴又翻了个身,鼾声依旧。 徐磊看着李洪义的面庞,想着近些天发生的种种,想着各类人对其暧昧不明的态度,让他疑惑不解。他有种感觉,似乎所有的谜底都在李洪义身上,而那尘封的记忆,则是解开一切谜题的钥匙。 可是手握钥匙的人,却丝毫察觉不出周围的情形,仍在睡梦中…… ※※※※※ 虽然皇帝只是私下给邵安透露出任主考一事,但京中凡是有眼睛的,或早或晚都猜到了主考人选。毕竟有资格担当主考的官员只有那几位,况且邵安如今圣宠正隆,花落谁家不言而喻。 这么一来,就给邵安添加了难度。本来考官人选是要严格保密的,等朝廷公布后,众考官立马进入贡院,与外界隔绝。而现在科举未开,主考官是谁人人皆知。不必说来邵安这儿送礼走门路的人有多少,光说外界对此次科举的猜疑与舆论,便能压垮任何一位主考官。 可惜邵安不是普通的主考官,尽管有很多人会觉得此次会试定有舞弊,但邵安仍然拒绝受贿。虽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但不乏有小人在背后颠倒是非。掌握士子间的言论,也是邵安必做功课之一。 想要探听士子间的言论,非酒肆客栈不作他想。于是邵安身穿士子青衫,徒步踏入张三的忘忧楼。 “丞相大人,又来做甚?”张三现在是一见邵安就头大,隐隐有种不祥的感觉。 “只是喝酒而已,忙你的去。” 张三明显是不信,“您大驾光临,在下岂敢不陪酒?” 邵安妥协,实话实说道:“考官之事,不幸被你言中。” 张三幸灾乐祸的笑道:“看吧,圣上的意愿,任谁也无法改变。” 邵安漠视张三的笑容,一本正经的问他:“士子们说些什么?” “还能说什么?”张三冷笑一声道,“说‘孔方主试副钱神,题义先分富与贫。’①” “竟有此等歪诗?”邵安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震惊幕后黑手的散播谣言的能力。 张三收起笑容,开始正经的讲道:“是谁散发的谣言,你我心中有数。想那年科场案发,首辅弃市,少宰②戍边。前车之鉴,后事之师。” 邵安闻言心中感到一阵温暖,浅笑道:“放心。” 张三见邵安胸有成竹,自知不必为他担忧,也笑道:“在我这小店,是探听不到什么的。现在最受士子欢迎的酒家是‘状元客栈’。” “状元客栈?”邵安表示住在京城这么多年,从来没听说过有如此霸气之名的客栈。 可张三却神秘一笑,连那家店的位置也不透露,只是说:“我带你去瞅瞅。” 跟着张三左转右转,邵安发现自己被带到了一家熟悉的客栈,那正是三年前他来京城会试时住过的客栈。 后来邵安金榜题名,大魁天下;再后来宣麻拜相,荣登首辅之位。此店也借着邵安的名声,生意蒸蒸日上。如今又到春闱之际,直接将店名改为“状元客栈”。再加上这里曾是当朝宰相住过的地方,可不得人满为患吗? 张三拉着邵安挤进人堆,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座位坐下。然后嗑着瓜子津津有味的听掌柜的对众人吹嘘,当年他如何慧眼识珠,第一眼就发现邵安有宰辅之才的故事。 邵安无奈的看着这一幕,想当初自己刚入京,行事格外低调,与那掌柜的也只说过几句话,多数时间是在客房内温习功课。等发榜后没多久,皇帝赐宅,便搬出客栈了。 果然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可能掌柜的早已忘记邵安容貌,却能编出一段段与状元郎相识相知的精彩故事。 邵安听得无聊,对张三抱怨道:“听他胡吹,有什么意思?” 张三还未答话,同桌对面的一位士子却抢答道:“这可是邵丞相住过的客栈。楼上那间邵相住过的客房,如今要上百两才能住一晚呢。” 邵安摇头道:“哪朝哪代没有状元,哪朝哪代没有首辅?有什么值得上百两住一间屋子的。” 那人高声质问邵安:“兄台此言差矣。敢问哪位状元能在三年之内当上丞相?” 邻桌的一人听到动静,抬头瞪了那人一眼,“的确史无前例。但仁兄可知一句话,登高必跌重。” “你敢非议丞相?” 眼见着两人要吵起来了,邵安赶紧拉架,“罢了罢了,听故事要紧。” 而旁边的张三,已经忍笑忍到胃痛了。 ———————————————————— ①孔方主试副钱神,题义先分富与贫。定价七千立契约,经房十二不论文。金陵自古成金穴,白下于今多白丁。最讶丁酉兼壬子,博得财星始发身。——无名氏。 ②少宰:吏部侍郎的别称。 ------------ 036虚虚实实环环相扣,曲曲直直计计诛心 翻过年便是泰安五年,又逢三年一度的大比之年。依照惯例,会试由礼部主持,皇帝指派正副主考官各一名,同考官十八名,甄选天下有才之士。 主考官的人选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正是丞相邵安。由于孙敕是上届主考,故而此次副主考之位便落在吏部尚书彭源平头上。至于十八位同考官人选,糅杂了朝中各方势力,礼部出几人,吏部出几人,大理寺出几人,连御史台也出了几人。 比之考官间的势力争逐,长安城内蜂拥而至的士子之中,竞争同样激烈。各个摩拳擦掌,势要在春闱一决高下,跃入龙门。 三月初九,春闱伊始。 赴考的举子们早已在贡院门口等候多时,有穿补丁长衫的,有着华服罗衫的;有徒步前来的,有乘轿而来的。但无论贫富贵贱,大家都是来考试的,此刻人人心情忐忑,众人皆议论纷纷,场面吵闹纷杂。 卯时一到,举子进考场。先在贡院门口排队登记姓名,以核对身份。然后进去搜身查包袱,为防夹带。 不知是因为今科举子们胆子太大,还是因为搜查力度加大,导致而今年的夹带,似乎要比往年搜出的多。故而有几十个考生被驱出考场,革除功名。看着那些人哭天喊地的被士兵赶出大门,斯文扫地。这一幕给其余考生带来无形的压力。 邵安听到查出这么多舞弊考生,也坐不住了。指示士兵继续严查,并亲自去贡院门口看看。结果刚去那就看见一位熟人,还是一位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考场的熟人。 “那位考生不用检查了,去叫他过来。”邵安对属下发话,那人正等待搜身呢,却被请到了丞相面前。可惜那人一见邵安的面,神情大变,丝毫没有遇见熟人的兴奋之情。 邵安当然更没有什么兴奋之情,甚至没有和他寒暄,语气严厉的问道:“你可有领卷票①?” “……有。”那人迟疑片刻,磨磨唧唧的拿出领卷票。 邵安打开,看到上书“某省某地某人执票赴院考试毋迟”等字样,冷笑一声道:“本官记得你姓刘,怎么这上面改姓张了?” “在下就是姓张。”那人犟嘴,仍然死不承认。这是情理之中的,毕竟替考的惩罚要比夹带严重得多。 “本官的记性没那么差,你乃刘咏舟之子刘汝卿。”邵安毫不客气的揭穿那人的真面目,而后放缓语气,谆谆诱导道,“现下左右无人,你可以据实以告。你是替人代考吗?” “不是。”刘汝卿见被拆穿,知道挣扎无意,老实交代道,“这上面的名字确实不是我,但并非为人代考。而是由于家父之案,三代不得科举,故不得不出此下策。” 本朝规定,犯官之后、娼妓、优伶等不得科举。这个理由倒说得通,邵安便信了刘汝卿的话。 “领卷票上的名字是谁?” “此人乃家父故友之子,他多次不第,无心科举,便给了我他的户籍,算是给我一个机会。”刘汝卿声音渐渐低沉,“大人是知道家父的冤屈,能否网开一面?” 邵安丝毫不为所动,冷漠的说道:“律法上写的明明白白,有资格参加科举者,须身家清白、不能冒籍、不能匿丧。” “大人您心里清楚,家父没有通敌。为何您不能通融通融?” “二者岂可混为一谈?”邵安训斥道,“你若觉得刘咏舟冤枉,可以上书陈冤,为其翻案。但在此之前,你仍是犯官之后,不得科考。” “然而董疾已死。”刘汝卿失落的说。他自然也想过翻案一事,但无人证物证,想要沉冤得雪,简直比登天还难。 邵安莫名的轻笑道:“知道内情的并非董疾一人。” “并非董疾一人?您是说……”刘汝卿蓦然抬头望向邵安,眼中充满了极为惊异的神色。 邵安点头,“本官可以为你写份证词,你拿此去大理寺鸣冤。不过本届春闱,你怕是要错过了。” “在下明白。在下从没有到过贡院,更没有去过刑部大牢。” 果然是一点就透,邵安满意的笑了笑,提笔一挥,文不加点的写好了证词。然后又叮咛他一次,“记住,一定要去大理寺。” 当时刘汝卿并不懂去大理寺和去刑部有何分别,可等他明白过来后,为时已晚。 考生入场,封锁贡院。向主考官禀明舞弊人数,缺考人数等事项,然后领取试题。 按例,春闱考九天,分三场,每场三天。首场试四书五经义;次场试论判,论一道,判五道,诏、诰、表内科一道;三场试经史时务策五道。② 简单的说,第一场从四书五经中出题,旨在测试考生对儒家学说的掌握程度和理解。第二场是为了考察生员判别是非,撰写各种公文行政地能力。第三场是考察学生古今政事方面的见地。 这边考官们确认试卷无误,便分发试卷,击鼓鸣钟,表明春闱正式开始。 那边考生们正襟危坐,在小隔间内焦急的等待考官发题。等众考生拿到密封的试卷,拆开阅卷后,所有考生都倒吸一口冷气,科场中紧张的气氛达到了高|潮。 只见首题为:学而优则仕。 此句出自《论语》中,子夏曰:“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 此题之难,一是难在立意,二是对“优”的理解,三是对“仕”的理解,四是对“学”的理解。 此题不仅让下面的考生抓耳挠腮,也令上面的考官百思不得其解。纵观本朝科举,很少出这类有争议的句子。这题该如何解,恐怕只有出题者邵安心中有数了。 虽然题难,但考生们千里迢迢来长安一趟,可不是来交白卷的,就算胡诌也得把卷子给写满了才行。众人或文思泉涌下笔如神,或三纸无驴离题万里,总之都开始提笔研磨了。 邵安缓缓巡视着诸位奋笔疾书的身影,倾听着笔尖触动宣纸的声音,思绪万千。不过他并没有回想三年前自己的科举往事,而是想到更远的从前,想起秦叔给他提过的,先帝时期的科举案。 ※※※※※ 那是永康二十年,安儿流放期间,秦叔告诉他关于科举案的内幕。 那日,又有几个犯人熬不过苦役,逃跑被杀。长官聚集起众人一通骂,让他们好好看看逃跑者的下场。 等长官让大伙解散后,秦叔摇着头看着地下躺着的尸体,对安儿说:“这些人死了也好。来到这儿,熬得过则生,熬不过则死。他们一看就是自幼富贵的人,哪里受得了这苦,早晚都得死。” “你也是锦衣玉食的人,怎么就能受得了?”安儿问道。比起之前刚来的那段时间,他渐渐从悲痛中走出,偶尔也能说几句话了。 “哈哈。”秦叔苦笑,“锦衣玉食?那哪是锦衣玉食啊,简直是杀人的衣,害人的食。” 安儿静静的听着,良久抬头看向秦叔,问道:“秦叔因何犯罪?” “因为,党争!”秦叔摇头叹息,“十多年前的科举案,你知道吗?” 邵安听安王说起过此事,便回答道:“知道。那次科举案是当今圣上继位初期发生的,是为了扫平官员士子相互勾结,拜师座收门生的风气。” “肤浅!那只不过是胜利者的说辞罢了,实则还不是为了党争。”秦叔越说越激动,捏拳狠狠捶了一下墙面,“你可知科举案杀人无数,震惊朝野。” 安儿撇撇嘴,不以为然道:“可我听说,犯案的收受了考生贿赂,科举舞弊,罪有应得。” “官场都是这风气,几人不贪?即使入仕时清白如水,到官场这大染坊一泡,又有几人能干净?”秦叔指了指远方几个劳作的罪犯,“你看那些个人,也是当官的。他们不是贪污就是腐败,因而被发配到这里的。” 安儿蹙眉,没想到官场中的水这么深。 秦叔继续说:“每回科考都会有舞弊现象,你可知为何这次牵连甚广?” 安儿想了想,“有人想排除异己,党同伐异?” 秦叔对安儿的回答有些吃惊,“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居然一语中的。当时皇上登基没几年,根基不稳,朝中老臣结为一党,掌控权柄。于是皇帝借廖鸿煊老贼的手,以科举案之名,除掉了老臣们。” 安儿默然,他虽未曾见过当今圣上,但从安王以及晋王的只言片语中,早已感受到其手腕和能力。只要看看如今朝中的夺嫡之争,太子与晋王争斗不休,而圣上却高高在上,冷眼旁观自己的两个儿子,斗个你死我活。 “除去老臣后,皇帝依然心存疑虑,怕再有人结党。”秦叔伸出三个手指,“而今朋党有三途,同乡而出为其一,门生而出为其二,同年而出为其三。” 安儿偏头思索道:“老乡天生注定,同年命中注定。唯有门生是人为选定的。” “对。皇帝一心要阻止党争,故而禁收门生。这才是科举案的最终目的。” 安儿感叹,想当年皇帝初登基,勤政爱民,励精图治。可如今却贪图享乐,放任太子和晋王结党,甚至利用党争来操控朝政,掌握权力。原来权力真的是让人丧心病狂的毒药,能令人变得面目全非。 想到此,安儿心中更加抵制官场。而他那时并未猜到,自己有一天会为了哥哥,去科考,去当官,去在世间那最艰险的地方拼搏。 ※※※※※ 后两场的题目中规中矩,不易不难。九日后三场试毕,诸事平顺。所有考生答完退场,轮到考官们开始阅卷了。 为防止作弊,先要将试卷糊名誊录,再交给考官评阅。当试卷送入内帘之后。主考官邵安对所有同考官道:“诸位,掣签吧。”十几位同考官轮流上前抽签,抽到几就把那一沓卷子拿走。 等所有人拿到卷子后,一个个安静的在座位上正襟危坐,等待主考官破题,也就是说明答案和评分标准。而他们最期待的答案,自然是第一场的那道考题,看邵安如何自圆其说。 ———————————————————— ①领卷票:相当于准考证。 ②考试内容仿照明朝科举。 ------------ 037虚虚实实环环相扣,曲曲直直计计诛心 邵安走上前,缓缓扫过在座诸位,开始讲解:“子夏曰:‘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若考生解释为:学习优秀就做官。此等答卷,弃之。” 众人点头,因为如此解释,则与之对称的‘仕而优则学’,难道要理解成:做官如果优秀了就去学习? 见众人无异议,邵安继续讲道:“若将‘优’释为‘行有余力’,评下等;释为‘多’,评中等。” 这次下面隐隐传来嗡嗡声,个别人对此感到疑惑,终于有一年青官员站起来问道:“邵相,下官不解。马融注《论语》,训‘优’为‘行有余力’。何以评下等?” “《说文》有云:优,饶也。又曰:饶,饱也。《小尔雅》云:优,多也。”邵安毫不客气的举出反例。 提问者被驳得无言以对,脸一红拱手道:“下官受教。” “将‘仕’释为‘学习’,下等;释为‘做事’,中等。”邵安停顿片刻,环视四周,“诸位可有疑问?” 第二个人站起来了,态度可比第一个要谦逊许多,“下官愚钝,敢问邵相,此解出自何处?” 邵安解道:“朱熹曰:‘仕与学,理同而事异。’然本官以为,此处应参照《段注》:仕,事也。‘仕’与‘士’皆事其事之谓。” “多谢丞相,下官受教。” 邵安最后点评道:“将‘学’释为‘学习’,下等;释为‘觉悟’,中等。《说文》有云:学,觉悟也。” 总结一下,就是说将此句译为“学习优秀了就做官”的人,直接落榜。译为“做官有余力就去学习,学习有余力就去做官。”很明显后半句逻辑不通,当官可不是你学习有了闲余时间,想当就能当的。故此等试卷最好成绩也就相当于是个三甲名次。 如果理解为“学习有余力就能做事”或者“读书多了可以做事”,逻辑合适,可能落个相当于二甲的名次。 最后公布正确答案,此句应该这么理解:“做事如果做得多了就能领悟其中的道理,领语的道理多了就能更好地做事。①”若理解无误,再加上立意出众,文笔精妙,那么挤入前三名是很有希望的。 邵安宣布完取卷要求,同考官们才开始阅卷。等同考官点评过后,再将卷子移交副主考彭源平。彭源平看过,觉得此文尚可,就写个“取”字,上交主考官。邵安看后,觉得中意,便写“中”字,那么恭喜这位考生,终于及第了。 所以说,邵安的阅卷工作并非冗杂,但他清楚,此刻远远还没到轻松的时候。因为在阅卷过程中,舞弊的机会是最多的。那么多同考官,哪能保证他们没有一人受贿?什么通关节,换卷子……其手段之多,方法之奇,简直令人防不胜防。 ※※※※※ 贡院的阅卷工作在紧张进行中,且说贡院之外,大理寺中则翻起来惊涛骇浪。 扰乱一汪春水的,就是被邵安赶出考场的刘汝卿。他按照邵安指示,去大理寺鸣冤。等升堂告完后才发现,自己要告的人正是主审之人——冯彻。 审案者是被告者,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 话说那日情形,刘汝卿击鼓过后,差役案例拿过状子,递交大理寺卿冯彻。等冯彻看完,发现这竟然是状告自己的案子,立马来了兴致,马上开堂审问。 刘汝卿被带到堂下,抬头看向主审官,脸上无丝毫诧异之情。因为他根本就没见过冯彻,甚至连冯彻是谁都没听说过。 冯彻先是按规矩问了姓名籍贯之事,然后才问出正题:“堂下状告何人?” 刘汝卿按邵安写的证词,照本宣科道:“原刑部左侍郎,冯彻冯致远。” 此言一出,衙役们一个个露出奇怪的表情,看刘汝卿的神情仿佛是看一个死人。 冯彻依旧不动声色道:“所告何事?” “冯彻冤枉家父刘咏舟通敌,在没有确凿证据时,肆意囚禁家父,致使家父被害狱中。” “你这是要翻案!”冯彻一眼就看穿刘汝卿的意图,“既如此,你有何证据证明他是被冤枉的?” “通敌案主谋董疾就是证人。他死前透露,家父并不知通敌之事,而且家父在狱中并非畏罪自尽,是被他人所杀。” 冯彻深觉匪夷所思,“翻出个死人如何为你作证?而且董疾死前关入刑部大牢,你区区一平民如何能进去?” “草民自然不能入大牢,故而时至今日才得知家父是枉死的。前几日草民入京,偶遇丞相大人,才得知这些事情。”说罢他拿出邵安的手书,递交给冯彻。 冯彻细细阅览,见邵安主要写了两件事情:一是他曾在董疾临刑前又审过一次,董疾道出自己杀害刘咏舟,并得知刘咏舟是冤枉的。二是他曾在审案时表明通敌者另有其人,但冯彻不听劝告,执意进京逮捕刘咏舟下狱,造成冤案。 冯彻看完久久不能回神,邵安写的每个字都是千真万确的,令他无从辩驳。他失落的放下证词,对刘汝卿说:“本官就是冯彻,字致远。” “……”刘汝卿终于明白,邵安为何要强调他来大理寺告状了。 ※※※※※ 暮春三月,春寒将尽,天气渐渐热起来了。十几位考官坐在贡院,一个个都低头快速的浏览着卷子,偶尔有几个人微微抬头舒展下筋骨,或是碰到疑难点和同僚耳语几句。 邵安坐于正中主座,看卷子的途中也会略微抬头,扫视下面的各位考官,似乎想从他们的批阅动作中看出些许端疑。然而一切风平浪静,似乎无一人有作弊的倾向。 可平静是表面的,正如海浪席岸的前夕,暴风雨降临的前夜,死寂沉沉,毫无声息。 到了掌灯时分,邵安看大伙略显疲惫,便通融道:“今日阅卷毕,各位歇息去吧。” 众人密封好试卷,收拾好笔墨,便纷纷起身,向丞相拱手告辞。等考官们各自散去,邵安再检查一遍后才锁好门窗,最后一个离开。 邵安漫步在贡院后园中,脑子里回放着从开考到阅卷的全过程。在他严厉的监督下,那些舞弊念头都被扼杀于幼苗之中,但他深知贪污舞弊之事层出不穷,稍不防备又会纷纷冒出。更何况以于承平的性子,就算没有舞弊也会制造伪装,是决不会善罢甘休的。 看来被动的等待是不行的,一切还得先下手为强。 次日阅卷,和前几天一样,在平稳有序的气氛中进行着。可到了中途,邵府的管家阿瑞忽然来到了贡院。 起先守院的士兵不让阿瑞进,但阿瑞说出自己是丞相府管家,专程来为邵相送药。士兵们闻言面面相觑,不知真假,只能上报。 最后报到邵安跟前,邵安笑道:“是本官让他来的,近日本官身体不适,需药物调理,他是送汤药来的。” 那人仿佛并未起疑,觍着笑脸讨好的说道:“既然如此,下官这就放行。以后若还送药,丞相只需吩咐一声,下面人不会再拦的。” 未多时,阿瑞在众目睽睽下进入房中,胳膊上挎着一个竹篮。邵安接过篮子,端出碗慢慢喝了。喝完后,又从篮中取出两张纸条。 有的同考官惊诧的望向邵安,被身边同僚一碰胳膊,立马眼观鼻,鼻观心,低头假装在看卷子。而离邵安最近的彭源平只做全未在意,继续做自己的事。 一日阅卷结束,有两名同考官随着散去的人流,缓缓踱步在贡院的走廊中,且渐行渐远,有意无意的脱离大队人群。 等到四处无人处,其中一青年官员低声问道:“送药的事,是什么情况?” 另一个年纪稍大,略微发福的中年人笑道:“这还不明白?以送药为名,行舞弊之事。那条子上写的,必是行贿考生的试卷题目或首句内容。” “这等方法,可比通关节要巧妙得多。” “是巧妙,但不适合你我。”中年人嫉妒道,“除非像丞相这种权倾天下之人,谁能随意和贡院外通消息?” 那青年还是不相信,“丞相当真是舞弊吗?为何他前几天要摆出一副刚正不阿的气势。为防通关节,但凡用了生僻的语气词的卷子,通通被他打回来了。” “你还真以为他清廉如水,两袖清风?做官谁能不贪,前几天装成严苛的样子,还不是做给大家看。现在才是到了真正收钱的关键时刻。” 青年微微叹气,“可我们怎么办,卷子被打回来,事也办不成,邵相真是半条财路都不留给我们。” 中年人一咬牙一跺脚,恨恨道:“看来这年头钱不好拿。先分一半给邵相,事成之后,再找考生要就是。” “这样……成吗?” “怎么不成?邵相他为何光明正大的让人送药,就是这个意思。他从考生那敛财不算,还得从我们这里刮去一层。高啊,狠呐!” 几日后果然不出邵安所料,陆陆续续有官员前来,送来银票,请求通融。邵安来者不拒,收下钱后却没说同意,也没拒绝,只是让他们写了考生姓名籍贯。 事后邵安统计了一下,发现礼部舞弊的官员最多,吏部和大理寺的最少。看来礼部吏治腐败,是该好好整饬了。而大理寺的官员没有舞弊,应该是知道于承平的计划,甚至是此计划中的关键人物。至于吏部,得力于前任尚书孙敕的管理,较为清廉。 此刻阅卷也到了最后关头——拆糊名,书金榜。但在拆糊名前,先要看排名。正副主考,及十八位同考官依次看完名次,若无异议,则进入下一环节。 一般来说,最多偶尔有几个排序有问题,略微调整即可,大体上没有变动。 排名商定后,就到了最激动的时刻了。众目睽睽下,由同考官拆开糊名,大声念出,另一人则在金榜上写下此人名字。 同考官中要属礼部的官员最为紧张,直到听见所托之人的姓名后,才微微放下心。 金榜写好,同考官上呈主考官,只等邵安确认无误后,便可以开贡院公榜了。 历来这只是走个过场的程序,这次却耽搁了很多功夫,让同考官们在太阳底下等待许久,各个心急如焚。 ———————————————————— ①关于“学而优则仕”的解释,摘自:《“学而优则仕”正解》 ------------ 038虚虚实实环环相扣,曲曲直直计计诛心 暂不提贡院内的情形,先说贡院外,已是流言蜚语不断,闹得天翻地覆了。 这几日京城中有两件大事,被老百姓津津乐道着。其一是刘汝卿告冯彻一事;其二是科举舞弊之事。 刘汝卿的事好办,邵相手书一放,证据充实,无可反驳,于是冯彻决定重审通敌案。虽然冯彻是被告者,但对他审案没有产生丝毫影响,依然能做到公正公平。结果正如邵安所言,刘咏舟一案为冤案。 案子一结,京城哗然。人人皆道冯大人是青天大老爷,断案无私,秉公执法。连刘汝卿也被其感动,想要撤诉,说只愿洗清父亲罪名,不愿连累冯大人。 可冯彻却不领情,他主动上折子向皇帝请罪。按本朝律例,误判令人致死,或斩首、或流徙。皇帝念他是个刚正严明的好官,且已平冤纠错,便想下旨轻判。但高巍一伙记恨冯彻,带着几个武将上朝闹过,要求严惩冯彻。 皇上心知肚明,此事乃邵安的手笔,更明白其用意。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要了结此事,非得由邵安亲自出面才行。故而皇帝对冯彻的折子不理不睬,留中不发。 至于第二件事,则是极其棘手的。士子们不知从何得到的消息,传言只需向丞相府递交写有自己文章标题的纸条,则可由下人送入贡院内,保证中榜。 寒门士子听说后气愤填膺,富家士子得知后喜上眉梢。一时间,几家欢喜几家愁…… 到了放榜那日,士子们的情绪被推到了**。天不亮众人就堵在贡院之外,带着或愤怒、或悲伤、或兴奋、或淡然的表情,一个个紧张的盯着大门,仿佛那门是会吃人的血盆大口。 的确,现在的贡院,就像一个炸药包,恐怕大门一开,士子们的愤怒就能让它爆炸。 然而开门的时间,终究是来临了。 “吱”的一声,朱红色的大门笨重的开启,仿佛带着一种魔力,令外面的士子们全都停止讨论,沉重的气氛瞬时漫延开来。众人只觉得呼吸困难,双手发冷,这不仅仅源于得知成绩前的紧张,还夹杂着其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几位同考官先出来,张贴榜单。在贴榜的同时,他们也感觉到了士子之间气氛不对。以往大家会争先恐后的挤上前看榜,今次却表现的十分冷淡。每个人都沉默的站在原地,冷眼旁观。 金榜贴好后,到底还是有一部分士子的目光被吸引过去了。一些举子看到自己高中,却不敢高声欢呼,怕大家以为他是舞弊得到的功名。没有中举的更是骂爹骂娘,高呼不公。甚至有人开始唱那首歪诗:“孔方主试副钱神,题义先分富与贫。……” 最初只有一两个士子唱歪诗,到最后,几乎一半以上的士子都扯着嗓子乱吼。眼见场面失控,平时文弱的书生们转身变为凶神恶煞,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同考官们哪见过这等架势,这简直是要造反呀。幸好那几人脑子不笨,麻溜的杀回贡院,“砰”的一声将大门关上。 见考官溜走,士子们不干了。有人来到金榜面前,二话不说“撕拉”一声,直接将榜单生生扯下一大片。人们愣了一下后,忽然全部涌向金榜,仿佛遇到什么兴奋的事,争抢着撕榜单。他们不仅要撕,还要扯下来踩两脚,方才能泄了心头之愤。 另一些人见抢不上撕金榜,就挤到贡院门口,挥舞拳头使劲捶门,高叫让里面的人滚出来。 贡院里头众考官人心惶惶,眼巴巴的看着邵安,等着他拿主意。可邵安仿佛没有听见外面的嘶喊咒骂声,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邵相……士子群情激愤,我等被困在贡院中,如何是好?”终于有人忍不住提问了。 邵安瞥了一眼那没出息的,不咸不淡道:“放心,会有人来的。” 谁会来,来干什么?邵安不说,官员们也不敢多问。 没过多久,果然有救兵到了。 高巍率领着一队禁军正迅速向贡院逼近,听脚步声,少说也有一百来人。且一个个拿着刀剑,身穿盔甲。那铠甲上冰冷的寒气,给禁军添加了几分威严肃穆。 等到了贡院门口,禁军训练有素的分成几路,将叫嚷的考生们团团包围后,“唰”的齐整的抽出刀剑,明晃晃的对着里面的考生们。 那些闹事的考生们见状,声音渐渐低落,很多人的头脑这才清醒过来,终于明白自己做了什么,脸色写满了后悔与恐惧。 高巍见场面稳定下来,便上前敲门。门内的同考官们一直在听外面动静,听到高将军带救兵来了,忙欢喜的打开了大门。 同考官一个个出来向高巍致谢,高巍只是冷漠的看向贡院内,仿佛没听到众人的道谢。直到最后一人出来,高巍才露出了一丝笑容。 最后出来的正是邵安。话说前些日子因为文武相斗,高巍一直没与邵安有过来往。后来由于邵安作证刘汝卿之案,打击冯彻,安抚军方,高巍这才亲自跑来维护贡院安危了。 邵安淡淡的看了眼高巍,并没像他人一样道谢,只是说:“高将军怎么亲自来了?” “维护京城治安是本将职责所在。” 邵安抬眼看见士兵们将刀对着士子,不满道:“皇上的意思,不是让你来镇压考生的,将刀都收起来吧。” 高巍一挥手示意士兵收刀,士子们提在嗓子眼的心终于落地了。 大伙心没放下多久,又见刑部和大理寺的长官带着一小队衙役也来贡院凑热闹了。蒋嘉闵和冯彻疾步上前,躬身行礼,“下官等来迟,请丞相恕罪。” “御史台还没到吗?”邵安面沉如水,语音不大,却给人一种压迫感。 蒋嘉闵和冯彻面面相觑,已有刑部和大理寺在场,要是再加上御史台,岂不是三司齐聚了?邵安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其实高巍此次行动也对一头雾水,既然不是为了抓闹事举子,那皇上叫禁军来做甚?故开口问道:“邵相,这是要做什么?还有冯彻,待罪之人,何以来此?” 邵安道:“是皇上叫他来的。冯彻之事,稍后再议。眼下以平息贡院风波为首。” 高巍撇撇嘴,不再多言。 等最后一人御史大夫于承平到场后,邵安上来对纷纷攘攘的士子讲话。没想到第一句话就让人大惊失色,只听他道:“春闱,确实不公。” 此言一出,不要说那些考官考生了,就连旁观的三司并高巍,皆相顾失色。众人心里茫然不安,脑海中隐隐约约浮现出,先帝时期的科举案。 先帝时期的科举案,搞得是满城风雨,人人自危,谈师门而色变。众人望向台上的考官们,猜测着这回又有谁人弃市,谁人抄家,谁人流放千里? 邵安让副主考彭源平拿出一张单子,对众人道:“本官乃今科主考邵安。经查明,此次会试中,确有通关节,换卷子等行为。本官所查舞弊考官及考生名字皆在此单之上。舞弊案由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三司会审,定给天下士子一个答复。” 底下人群传来一阵骚动,都没搞清是什么情况。而上面的同考官中,有人竟支持不住,瘫倒在地了。 彭源平将名单交由三司,刑部带头,直接锁了在场的几位考官及士子。高巍派手下的人去各客栈搜查没到贡院的犯罪考生。贡院门前,上演一幕幕大起大落的戏剧人生。刚刚还是威风八面的同考官,转眼间成了阶下囚。唯有邵安运筹帷幄,谈笑风生间杀伐决断。 “此次闹事的举子,本官不予追究,下不为例。”邵安目光犀利的扫过全场,“若有疑问,当下提出。” 高巍乘机问道:“三司会审,大理寺卿是否参加?” “这是自然。” “本将认为,冯彻本是罪臣,有何资格审问他人?” 邵安闻言深深皱眉,当初他写供词,一是为刘咏舟申冤,二是为安抚军方,三是打击冯彻。现下三个目的虽已达成,但他对冯彻审案期间所作所为十分钦佩,倒不舍得放弃这样的好官了。 邵安不说话,没想到出列解围的是冯彻,他跪地向丞相叩首道:“下官前来请罪。下官错判误判,使得刘大人被害狱中。” 邵安问:“此案皇上怎么说?” “下官递了请罪折子,日日在家待罪,然皇上一直不曾下旨。” “哦。” “哦?”高巍一听邵安漠不关心的语气,立马跳脚,“邵相,你可不能不管此事啊。冯彻他身为办案官员,不知为民做主,反倒制造冤案,令受害者及其家人遭受巨大损失。” 冯彻内疚道:“对冤案的发生,下官深感自责……” 高巍不等冯彻说完,插话道:“光自责有什么用,自责就能换回刘大人的命吗?他的死谁来负责?你以为光道个歉算完了吗?” 邵安听着高巍说话的口吻语气,和指责他误军的时候一模一样。而冯彻的处境,简直是和当年的自己相差无几:两人同样是失误,同样导致无辜者身亡。 “有错必纠,有责必追,这是肯定的。”邵安打断高巍的长篇大论,“但是,必须先查清楚误判的原因。是有意还是无意,是被人误导还是自身失误?本官会向圣上请旨,严审此案。至于大理寺卿一职,暂由大理寺少卿裴绍钧代理。” 高巍心知邵安所言依律依法,无可反驳,暂时同意了。 第二个问题,是由一位士子提出的。这一问,就问到了关键点上。那人高声道:“敢问丞相大人,此次春闱成绩作何处置?” 邵安笑着指了指张榜的墙面,“你们不是把金榜给撕毁了吗?故第一次榜单作废,春闱成绩,待会重新贴榜。” 原来同考官写完金榜,要交给邵安复查。而这个走过场的程序,恰恰被邵安给利用了。他利用这个时机,将作弊的士子名字逐一删去,换成未中第的有才学子,然后重新誊写一遍。故而复查时邵安耽搁了很久。 第二张金榜公布,考生们纷纷涌上去找自己的名字。一炷香后,有人上榜喜笑颜开,有人落榜则躲在角落抱头痛哭,此情此景,活脱脱的一幅科考众生图。 ------------ 039虚虚实实环环相扣,曲曲直直计计诛心 贡院事平,邵安也懒得欣赏考生百态,和高巍一起打道回府了。一路上看高巍还是闷闷不乐的样子,邵安低声开解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他毕竟洗清了洪义的冤枉,难道真要他的性命不可?” “冯彻挑战我枢密院的权威,罪不容诛。” 邵安冷冷道:“你错了。挑战枢密院的权威的,不是冯彻,是李洪辉和徐磊。” 高巍回顾一下事情经过,的确是李洪辉写的状子,徐磊敲的鸣冤鼓。冯彻作为大理寺卿,接了状子,自然要去提人犯审讯。 可李洪辉和徐磊是自己人,高巍怎么忍心去责怪他们,但这口恶气他又咽不下去,便发泄在了冯彻的身上。 “我可以不要他的命,但至少得引咎辞官吧。邵相,冯彻的案子,本将希望能看到一个满意的结果。” ※※※※※ 皇帝下旨,命三司会审科举舞弊案,命丞相邵安主审冯彻误判案。两案齐头并进,同时审理。这下京城百姓,又有闲谈的话题了。 先说科举舞弊案。邵安到底棋高一着,以自身为诱饵,引出那些藏在暗处的不法者。抓来的人在三司严加审讯下,全部认罪画押。于承平眼见自己的完美计划就这么夭折了,心有不甘,便在审问时一个劲的问幕后主谋,想将污水往邵安身上泼。 邵安做事向来滴水不漏,即使有人供出相府家仆私进贡院,传递纸条。可没想到阿瑞能进贡院送药,原来是皇帝先前就允许的。至于小纸条,早已全部上交,正好作为一些士子的舞弊证据。 于承平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琢磨着,可以告邵安居心不良,本想受贿,只因发榜当日发觉士子哗变,才揪出舞弊之人,以便撇清自己。 虽然这种猜测毫无证据,但邵安也不好解释清楚。这样的话,于承平即使扳不倒他,但能在皇帝心里留下个爱财的印象。所谓诛心,不过如此。 于承平正筹谋着,忽然管家禀报,邵相来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于承平心里不情不愿,面上还要摆出热情好客的样子来。 邵安初入于府,却是个自来熟。自顾自的坐到主位上,打量着厅内摆设,肆意品评了一番,才步入正题。 “于大人听说过一首诗吗,此诗写得真是好。”邵安陶醉的开始诵读,“孔方主试副钱神,题义先分富与贫。……” 于承平不知邵安为何要念此诗,听他读完后,讪讪笑道:“这诗抨击科举,其心可诛,下官认为此诗不好,不好。” “既然不好,于大人为何要给作者五百两,把这首诗买下来?”邵安疑惑的盯着于承平,看他瞬间脸色惨白,汗如雨下。 “下官……下官不懂丞相的意思。” “不懂吗?看来本官表述不清。既如此,本官再提醒于大人一下。那位诗人姓赵,是个老秀才。唉,这人真是的,不好好去读圣贤书,倒会写几首歪诗抱怨科举。”邵安饶有兴致的看着于承平不断的擦着汗,继续说道,“不过写诗也有写诗的好处,比如,就遇见于大人这样的伯乐。五百两,也不少了。” “丞相您这是何意?”于承平的声音有了一丝的丝颤抖。 “人呐,贪财就是不好。要是我,得五百两早就溜了。可这位赵秀才,不听于大人的话乖乖回乡。这不,不幸被本官给找到了。” 于承平见邵安已掌握了人证,还能说什么呢?他一下子跪倒在地,服软道:“邵相,下官……下官糊涂,邵相饶下官一回吧。” 邵安叹口气,“出来做官,都不易。不知为何,大人和本官总有一些误会。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是,都是误会,误会一场。”于承平像小狗似的,一个劲的点头。 “本官也无意为难你,你好好做你的御史大夫,大家相安无事不好吗?” “下官受教,下官知错了。”于承平见保住了官位,连连向邵安磕头,激动的一把鼻涕一把泪。 邵安瞥了眼跪在他脚下的人,从骨子里看不起他。于承平就像一只摇尾乞怜的狗,愚蠢又自大。正因如此,留着于承平,总比应付下一位不知底细的御史大夫要好得多。 科举案没有了于承平的捣乱,其后的审讯一帆风顺。结案上报后,皇帝手下留情,只是将舞弊的同考官与考生流放,并未处斩。一场流血化为无形,人人心里皆松了一口气。 唯有礼部尚书唉声叹气,毕竟科举案中,礼部官员频频出事。礼部贪官如此之多,身为礼部尚书,便很有自知之明的上书乞骸骨。皇帝念其年老,不再追究礼部吏治混乱之责,准许他告老还乡。 至于于承平,邵安对他的处置是:不处置!张三对此颇为不满,抱怨道:“老子花那么多时间精力,好不容易找到赵秀才,你居然白白放过他?你该不会真相信他能改过自新吧?” 邵安反问道:“谁说我要放过他?我此次不抓他,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 ※※※※※ 科举案结后,大家的目光通通转向邵安这里,紧盯着冯彻误判案,且看此案如何审训。 最近邵安很烦,高巍隔三差五跑来找他谈心,文官们也派代表上他这里打探消息。而皇上则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彻底撒手不管了。邵安可以预见,本来好好的一桩案子,即将沦为文武党争的工具了。 隔天邵安去刑部大牢探望冯彻,见他虽身居阴暗的牢房,却如坐在自家后院,静看庭前花开花落,仰望天际云卷云舒。看似宠辱不惊,实则对生活失去信念。 邵安很明白他的感受,终归那是他引以为傲的断案事业,却沾上了误判的污点。即使今次逃过一劫,日后恐怕再难掌管刑狱之事了。 看着冯彻,邵安仿佛看见几年前的自己,内心充满了自责、愧疚、甚至自我怀疑。自从那年兵败流放,他便再也不碰兵事了。 而冯彻正经历的,则是邵安曾经历过的。现在他内心的痛苦与纠葛,邵安感同身受。 “你可怪我?” 冯彻神色平静,缓缓摇头道:“下官不怪,下官反倒要感激丞相,及时纠正错案。若等上数十年后才能翻案,到那时下官必定更加良心不安。” “当时你我同赴杭州审案,我知道你只不过是因为心急。在那样千钧一发之时,任谁都可能会出错的。” “其实下官不止这一处错。下官还错在挑起文武官员争吵,扰乱朝堂。丞相需平衡朝廷,调理阴阳,不严惩下官不足以平愤。下官愿意领罚,也不想令丞相烦扰。” 邵安笑了,冯彻还是这般一针见血,这般心直口快。 邵安微微弯腰,身子前倾,凑近冯彻,附耳轻语:“不,本官定会捞你出去。因为你是本官见过的,最会断案的判官。” 冯彻愣愣的看着邵安离去的背影,久久不能言语。他曾观察过邵安多时,却永远也猜不透那人的心思。自己和邵安并不交好,甚至还当众辱骂过他。可他不落井下石,反倒要救自己,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而邵安这么做,无非是为了四个字,物伤其类。如是而已! ※※※※※ 已是深夜,万籁无声,邵安揉一揉发痛的眼睛,合上书册。 这些天邵安不眠不休,将本朝法律乃至历代判例均翻检了个遍,想从中找出营救冯彻的方法,然而结果不甚理想。 从误判动机上分,有两种情况:凡官吏怀挟私仇拷打致死者,以故杀论,处斩。如果是过失行为,则可减轻罪行。 从误判后果上分,有三种情况:凡是因过失而判决一人斩刑,主审法官流放千里之外,入籍管教。误判二人斩刑,流放到穷乡僻壤服役。误判三人及以上斩刑,刺配①千里之外坐牢。 综上所述,冯彻最轻也是流放,这辈子别想要做官了。 张三见邵安日日熬夜,一心想为冯彻脱罪,故而奇道:“他当年侮辱过你,如今落得这种下场,不是正合你意?” “张哥居然是这样看我?”邵安听出张三语气中的讽刺,心下一片冰凉。 张三冷眼旁观这么多事,一直忍着没说。如今被邵安一言挑起,便控制不住道:“你本来就是故意的。从李四入狱开始,你步步设套,环环相扣。先是挑起枢密院和大理寺的纷争,借此打压高巍。后作证冯彻误判,让高巍以为你站在他这边,借此利用他平定科举风波。现在冯彻的使命完成,已成弃子,不是该抛出去,以平息武将怒气吗?” 邵安没有任何辩解,坦然承认,“你说的没错,我原意是此,但我现在不想放弃冯彻了。” 张三明显不信,问道:“何以改变心意?” 邵安不答。 张三无所谓道:“反正你是主审,想咋判就咋判。只剩三日便开堂了,你好自为之。” ———————————————————— ①刺配:古代刑罚名。在犯人面部刺字,发配边远地区。 ******************************** 第二卷即将结束啦,欢迎大家多多留言哦~~~ ------------ 040虚虚实实环环相扣,曲曲直直计计诛心 三日后,误判案在刑部衙门正式开堂。 邵安端居堂上主位,是谓主审;刑部诸人站立于侧,是谓陪审。堂上还有枢密使高巍在旁坐着,奉旨听审。 邵安一拍惊堂木,肃然道:“带人犯。” 冯彻一身灰白色囚服,手脚带铐,蹒跚而行。虽然潦倒,但精神尚可,也无刑伤。 在场的多是刑部官员,大家平日里与大理寺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此时见大理寺长官跪于堂下,一个个心头沉重万分。 按例先问案情前因后果,冯彻供认不讳,误判属实。 刑部官员们听了冯彻供词,各个摇头叹息,看来流放是免不了的。高巍得意洋洋,觉得此案已板上钉钉,冯彻跑不了了。 邵安却没有急着结案,又问道:“你与刘咏舟曾在刑部共事,是否有仇?” 冯彻不知邵安为何有此一问,如实道:“不曾结仇。” “何人能证明?” 冯彻不假思索道:“堂上诸位刑部官员,皆可证明。” 邵安扫视站在的陪审官员,大家称的确无仇。 邵安又传了当年为刘咏舟验尸的仵作,问道:“刘咏舟死后,是你验的尸?” 仵作跪禀:“是。” “刘咏舟死因为何?” “死者脖子上勒痕呈深紫色。上交于左右耳后。眼合唇开,舌根发紫,舌尖突出口半寸,喉骨破碎。确为吊死无疑。” “刘咏舟身上刑伤是否致命?是否有用刑过度之嫌?” 仵作答:“没有。” 邵安再拍惊堂木,“传证人。” 众人疑惑,纷纷望向门口,心道哪来的证人,是来证明什么的?结果发现,来者竟然是刘汝卿。 邵安问道:“你父死于何因?” 刘汝卿答道:“家父上吊而亡,皆因董疾逼迫而死。” “尔等为刘咏舟殓葬时,其刑伤是否过重?” “只有鞭伤,再无其他。” 邵安总结道:“看来刘咏舟并非死于酷刑。” 高巍听到这里,感觉有点不对头了,插话道:“误判罪既已查明,为何要查刘咏舟死因?还请丞相速速结案。” 邵安却道:“高将军所言甚是。可凡事要依法办理。本朝律例:凡官吏挟私仇故禁平人者,杖八十;因而致死者,斩。①” “那就应判斩刑。”高巍理所当然的说道。 在场的文官不忿,高巍只是来听审的,有何权力发言,干预审讯? 邵安道:“将军此言差矣。刚已证明,冯彻与刘咏舟无怨无仇,并非‘怀挟私仇’。其次刘咏舟并非由于刑法致死。其死因,乃是董疾逼杀。” 高巍怒道:“要不是冯彻囚禁刘咏舟,何以遭董疾毒手?” “将军所言极是。”邵安正襟危坐,高声宣判,“冯彻在未有确实证据前,非法囚禁犯人。按律:若不应禁而禁,及不应枷、鏁、杻而枷、鏁、杻者,杖六十。②” 邵安话音刚落,高巍第一个嚷起来了,“怎能如此轻判?” 邵安不理会他,只问原告刘汝卿,“如此可否?” 刘汝卿已见识到了冯彻的公正,心中早无怨言,故而叩首道:“丞相所判,草民心服口服。” 邵安再问陪审官员,众刑部官员也无异议。 最后邵安问冯彻,是否知罪? 冯彻称是,面上无悲亦无喜,只是意味深长的看了邵安一眼。然邵安并未看他,侧首对差役下令:“行刑。” “且慢。”高巍站起来阻止,“邵丞相,能否让禁军来执刑?” 很明显,高巍此举是要打死冯彻,邵安皱眉道:“禁军非司法衙门,无权掌刑。” 高巍气得一口气呛在那里,狠狠道:“本将认为邵相量刑过轻,请重判。” 邵安悠悠道:“将军只是来听审的。若觉得审理不当,需先向圣上禀报,圣上下旨后,才能重审。” 一句话说得高巍不得不低头,气得转身就走。邵安默默看向他的背影,毫无挽留之意。这看似是一场简单的审讯,实则是文臣武将之间的一场暗斗。邵安本来是不偏不倚,端居高位,维持着朝堂的平衡。但为了冯彻,他到底是站到了文官这边。 直到高巍走出大堂,邵安才回过神来,训斥道:“还不行刑?” 衙役两两对望,六人出列,面色沉重的拿着刑棍走上前来。 邵安掷签,“打!” 差役将冯彻摁趴于地上,两人按肩,两人按脚,将冯彻牢牢固定住。 另两名差役则抡起了手中的水火棍,所谓水火棍,是衙门专用来杀威棒。此棍长约齐眉,上黑下红,上圆下略扁。棍子油光锃亮,泛着令人胆寒的光泽。 板子一端于空中划出一道鲜红的弧线,夹杂着凌厉的风声呼啸而来。“砰”的一声猛击人的背脊。众人只见冯彻身体抽搐了一下,嘴情不自禁的大张,像是想要大呼出声,却为了不失官箴,极力忍耐着**,保留最后一丝尊严。 堂上诸官纷纷撇头闭眼,不忍卒视。邵安坐于上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规避,而是目光死死地盯着受刑之人,面沉如水,看不出任何情绪。 冯彻双手死扣地缝,只觉得臀腿上像点燃了烈火,痛楚直窜脑海。水火棍“噼里啪啦”如雨点般砸落在冯彻臀背,未多时便见灰白囚服上渗出点点血迹,晕染开来,氤氲成一片。令闻者落泪,见者伤心。 等六十杖打完,汗水早已将后襟浸湿了一大滩,裤子上更是殷红一片,不用看也知道他臀腿上定已血肉模糊。冯彻无力的爬在地上,涔涔汗珠沿着脸颊滑下,滴于地面…… 邵安示意差役搀扶,冯彻借助外力,痛苦地颤抖着强行跪直,叩首道:“犯官……谢主、隆恩……” ※※※※※ 高巍一个不高兴,调头去找皇上评理。皇帝听完高巍的控诉,对邵安此举心如明镜。邵安刑法过轻原因有三:其一是确有惜才之心,不忍重罚;其二是希望由皇帝出面调停,以安抚武将,获取军心;其三恐怕是不愿得罪文官集团,终是陷入了党派之争。 皇帝假意斥责了邵安办案不公,实则对他的审判十分满意。既然邵安留有余地,皇帝便顺水推舟道:“免去冯彻大理寺卿一职,贬为京兆少尹。另补偿刘咏舟之子刘汝卿,赐同进士出身。” 高巍一听冯彻从堂堂正三品,变成了从四品下的京兆府少尹,委实开心。况且冯彻上头还有个京兆府尹压着,再也不能如一府长官那样,乾坤独断。 可惜高巍没往深处想想,为何皇帝不将冯彻贬谪蛮荒边地,反而留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其中深意,不得不令人细细揣摩。 冯彻养了大半个月的伤,勉强能下床走路了,便由小厮搀扶着去大理寺交接工作。 那日大理寺衙门如往常般忙碌着,忽然见前任上司蹒跚而来,在坐的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活,默默起身行注目礼。 冯彻虽然断案铁面无私,但素日里待下宽和,大理寺上下对冯彻皆十分敬重。如今长官骤然犯案被贬,继任大理寺卿的人选暂未定下。此刻大理寺群龙无首,正是人心惶惶之际。 而冯彻这时候回来,众人瞬间找到了主心骨,都凝视着冯彻郑重的封卷交印,聆听着他对诸人细细的交代叮嘱。 诸事移交完毕,冯彻缓缓步出正堂,在大门口驻足。他最后一次转头,回望身后雄伟的建筑——大理寺。而这座威严肃穆的最高审判衙门,在煌煌朝阳的映照下,也静谧地回应着它前任主人的凝望。 前来送行的队伍黑压压的一片,却是悲壮且安静的。他们沉默的看着冯彻的黯然离去,目光中有些不舍,有些忧伤,更多的是茫然且不知所措。 邵安没有同那些送行的人那样站在大理寺门口,而是在人群之外远望。目睹冯彻这样一个忠臣干吏被贬,不禁自心底传来一阵萧索的寒意,徒生悲凉。他抖擞肩膀,转身打算离去,却发现一位决不可能在这里的人,却出现在此处。 其实高巍早就看到了邵安,默默盯着他的背影许久,目光中透露出几分森冷的寒意。因为他不由想起前几日有人飞箭密告,上书仅十二字:冯彻冤枉,邵安主谋,徐磊知情。 高巍翻来覆去查看此匿名信,除十二字外再无半点蛛丝马迹。他毫无头绪,只得去问徐磊。经徐磊证实,事实果然如信中所言,徐磊去大理寺告状,是邵安指使的。 高巍的怒气可想而知,此刻再见邵安假惺惺的来给冯彻送行,心中大呼无耻,恨不能在他身上盯出几个洞来。 “高将军。”出于礼节,邵安不得不走上前,生硬的打了声招呼。 高巍皮笑肉不笑的说道:“邵相也来送冯大人?” “这话应该由本官问高将军才是。” “世人都道本将恨毒了他,其实不然。冯彻是个好官,本将也极为欣赏,怪只怪他触犯了枢密院的底线。”高巍倏然笑了,“然本将现在才知道,其实罪魁祸首是你——邵安!无论是本将还是冯彻,甚至是你哥哥李洪义,你都在利用。” 邵安板着脸,不反驳,亦不辩解。 高巍最恨他不愠不火的样子,怒道:“现下科举事平,利用完我了就翻脸?” “本官不想让忠良之臣寒心。” “那你置我枢密院于何地?邵安,你这是要和枢密院宣战吗?” “正、有、此、意。”邵安一字一顿道。既然二府相争无法避免,不如趁早开始! ———————————————————— ①出自:《明律·刑律·断狱》其中,“平人”,指没有犯罪的普通老百姓。 ②出自:《唐律疏议·断狱》其中,“禁”,囚禁。“鏁”就是“锁”字。“杻”(chǒu)木制刑具,手铐。 **************************************** 第二卷完,撒花!!!终于写到将相互掐了,好嗨森!表问我告密者是谁,那是个伏笔。你们可以猜猜李洪辉的身份,那不算伏笔。姑娘自认为文中暗示挺明显的,大家试试推理一下? ------------ 卷三 ------------ 041捕风影徒增逾制事,摄群臣弃废风闻权 轰轰烈烈的科举风波平息了,最后一场殿试终于安静的降临。 邵安身穿紫袍朝服,佩金鱼袋,孤身一人站在汉白玉台阶之上,从此处可望见奉天殿,也可望见三百名身着青衣的贡士正匆忙疾行。 “邵相安好。”一个沉郁的声音在他脑后响起,邵安回头,见是孙敕在向他拱手施礼。 “你来了。”邵安嘴角含笑,如遇旧友般对孙敕亲切的说道。 孙敕行至邵安身侧,也同他一样,眺望着那条通往奉天殿的宫道,“当年,我也是站在这儿,看见你从那处领队而来。不过短短三年,你已站到了权力的顶巅。” 邵安兀自笑了,踏入这条仕途之路,他得到了许多,也失去了许多。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众人只看到他一步登天,却不知那些在安王府、在西北军营、在黔州度过的岁月。看着远处惶惶不安的贡士们向奉天殿走去。他想起每个读书人都是要经历科举的,都要从这里走过,通往未知的前方。 官场,是一方戏台,你方唱罢我登场,不过是宦海沉浮。 人生,是一场轮回,三十年河东河西,敌不过世事无常。 猎猎狂风掀起他的衣摆,邵安抬手紧了紧衣领,从容的向奉天殿走去。 卯时一到,钟响门开。丞相率先领六部九卿入奉天殿,士子紧随其后。 皇帝照例来走了个过场,勉励了士子几句,随后摆驾回宫。而邵安邵安作为监考留下,他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一切如三年前一样,一切又不似三年前那样。三年前,他是考生;现在,他是考官。 阶下的贡士,一个个奋笔疾书,挥洒自如。他们心中或许有着“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的伟大理想;或许有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政治抱负;或许仅是有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卑微心愿。 这些希冀,多么天真而美好。邵安却在感慨,若等他们踏入仕途,卷入官场之后,这些理想,是否能永恒不灭? 殿试不会落榜,只定排名,且与会试名次相差无几。按例,主考官拟定一甲,上报皇帝点看。皇帝对比着三张卷子,笑道:“今年的一甲,个个文采斐然,见识卓越。这预拟的状元卷,论文采见地,皆无可挑剔。榜眼与探花,一个分析透彻,鞭辟入里;一个文辞华丽,堪称锦绣文章。甚妙!就按丞相所拟,着礼部发榜,赐琼林宴。” 琼林宴上,三甲拜天子,谢天恩。自先帝时,由于考生及第后,不准对考官称师门,或自称门生。于是,所有进士都成了天子门生。 皇帝微笑着受礼,转头看了看下座的邵安。所谓天子门生,不过是担个虚名。唯有邵安,才算是真真正正的天子门生。 即使邵安,从来没喊过皇帝一声老师,但皇帝当年是真心喜爱他,细心雕琢,力求精致。哪怕在中途,邵安犯过那样严重的失误,皇帝也不舍得放弃他。 “朝廷科举,立在选拔人才。朕见今科进士,才华横溢,可见诸卿有踔绝之能。望卿入仕后能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成栋梁之才。” 众进士再拜谢恩。 皇帝训示完毕,示意陈公公宣旨。陈公公打开黄色圣旨,高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授一甲第一名丁潭翰林院修撰,赐进士及第。一甲第二名袁冼翰林院编修,赐进士及第。一甲第三名张俞明翰林院编修,赐进士及第。二甲一百一十名,赐进士出身。三甲一百八十七名,赐同进士出身。二甲、三甲分隶诸司观政,遇缺取用。钦此。” 科考结束后,为了安排这些进士入各司衙门观政,吏部上下忙的是焦头烂额。就连吏部尚书彭源平,也是连续几天忙到天黑才回府。 可能上天觉得彭大人还不够忙,这不,邵安为表关心,特意来吏部视察来了。 二人寒暄几句,邵安开始问正题,“新科进士安排的怎样了?” “如今各部事务繁多,尤其是礼部,职位多有空缺,故而进士们都已进各部衙门学习。只剩……”彭源平忽然变得吞吞吐吐起来,十分为难的说道,“只剩下刘汝卿。因为他是圣上恩赐的同进士出身,未经会试殿试,各部各司无人要他。” 邵安一时事忙,没有顾及到刘汝卿,如今见他没地方去,顺水推舟道:“中书省人少事杂,让他来我这儿观政吧。” 彭源平暗舒一口气,心道丞相果然是颇为器重刘汝卿的。 刘汝卿接到吏部通知,很快办好手续,来中书省报道了。 时隔不久,两人再次碰面,邵安关切的问道:“家里还有什么人吗?你母亲呢?” “自家中出了变故,家母伤心过度……逝世了。家中负债累累,仆人们也是走的走,散的散。” 邵安皱眉,“亲友未有相助?” “大人岂不闻‘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刘汝卿平淡的说出此句,似已看破人情世故。 父母双亡,家财散尽,孤身一人,无依无靠。邵安默默听着,有些不忍,一时间竟不敢与刘汝卿对视。 见邵安不发话,刘汝卿以为丞相是怪自己匿丧,故惴惴道:“大人,在下知道,自己乃犯官之后,重孝在身,理应不该参加今科。可若不科举,在下无法维持生计,只能冒险一试了。” “看来你此番应试胸有成竹,赐你同进士出身,怕是辱没了你的文才。” “大人抬举。此次会试题目颇为深奥,若在下真去应试,恐怕会落第不中。” 邵安见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刘汝卿,居然学会说话了,“几年不见,你似乎懂事了许多。今年多少岁?” “刚过二十。” 邵安上下打量着他,“看着不像,倒像是十七八岁的样子。既已及冠,可有字无?” “表字卿璇。” 刘汝卿,字卿璇,倒是清新脱俗的名字,只是……邵安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他,“在中书省历练,须用心办事。先去做些抄写之琐事,熟悉熟悉。” “谨遵大人教诲。”刘汝卿拱手长揖,诚心的向丞相拜了一拜。 ※※※※※ 安排进士观政的事忙完后,吏部仍旧不能消停。因为还有两个实缺的填补有待商榷,正是礼部尚书和大理寺卿之职。 吏部推荐不出人选,并非是朝中无人,选不出干练之才。而是历来人事变动,都会牵扯到各方利益。所以这么多日下来,彭源平还是没把备选名单上报中书省。 为了这事,彭源平召集了吏部大小官员,简单的开个会商讨人选。 待与会人员全部到齐之后,彭源平抛出本次议题,大家交头接耳了一阵后,纷纷发言。 “按常理,大理寺卿空缺,应由大理寺少卿替补。现在的大理寺少卿是裴绍钧大人,下官认为,此人可担重任。” “下官附议。裴大人担任司法官员多年,断案严明,担任大理寺卿名正言顺。” 其余官员也都点头称是,看来裴绍钧接任大理寺卿是板上钉钉了。 彭源平同意了下属的观点,既而又问道:“礼部尚书一职,大家有何想法?” “礼部尚书也可由礼部左侍郎接任。当年邵相离开户部,也是由曾经的户部左侍郎倪大人任尚书一职的。” 的确是言之有理,不仅是户部,就连他们的上司彭源平,不也是在孙敕任参知政事后,才从左侍郎一职升上去的吗? 可彭源平却面露不快,事情要是这么简单,还需要坐在这里讨论什么? 幸好有眼力劲的人,率先反应过来了,“现任的礼部左侍郎,是董祈明董大人。据说他是犯官董疾的远方亲戚。任用这种人,下官认为欠妥?” 这话是说一半,留一半。明里说的是出身问题,暗中指的却是董祈明与邵安有嫌隙。众人这会儿总算想起来了,邵安初拜相时,董祈明曾提议复立三省六部制度,企图瓜分相权。 彭源平微笑的看着他,“正是如此,这等人怎可担当从一品的高位?尚书一职,各位另荐高明吧。” “不如选礼部右侍郎?”有人说道。 “跳出左侍郎,选任右侍郎,于情于理不符。”毕竟这样做的话,明摆着是和董祈明作对,意图太明显了。 “看来只能是平级调动了。” “本部呆得好好的,忽然调动,似有不妥。再说礼部只是个清贵衙门,谁人愿往?” 彭源平忽而笑道:“非也。本官就想到了一个人,愿意去清闲部门安度晚年。” 许多人都露出了怀疑的目光,脑子里想了个遍,也搜索不出这么一个人来。等彭源平公布答案,众人才恍然大悟,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啊。 而彭源平所说的,其实是刑部尚书蒋嘉闵。 话说蒋嘉闵这人,性格温吞,慈祥和蔼,是一个地道的老好人。要是放在清水衙门中,每天读读闲书,活活稀泥,可以过上安逸悠闲的日子。可惜天不遂人愿,他偏偏入了刑部,每日审案查案,和罪犯死尸打交道,真是苦不堪言。 相信这次平调礼部,正随了他的愿,终于能好好的享受生活了。 吏部将单子上报给中书省后,邵安看到蒋嘉闵被调入了礼部,便明白了彭源平的深意。至于刑部尚书的空缺,吏部提议由刑部左侍郎顶替。邵安阅后票拟:暂由刑部左侍郎代理。 邵安上呈皇帝御览,皇帝只是瞄了两眼,便道:“蒋嘉闵的性子,的确不适合刑部,这样平调很好。你把刑部尚书的位置空着,是打算给谁留着吗?” “皇上圣明,是臣的一点私心,想为冯大人留着。” “你这可不算私心。”皇帝赞许道,“冯彻是个断案的好手,朕也觉得此等人才不该湮没。” “皇上所言甚是。” 皇帝拍拍邵安的肩,“以后这种事,你自己看着办就成了。” 邵安急忙说道:“皇上,人事调动,乃国家大事,还请圣上亲裁。” “你举贤不避亲仇,朕有什么不放心的。”皇帝笑着阻止了邵安的长篇大论,“昨日朕收到线报,西瓯王病逝,此刻正值他们内部权力交替的关键时机,朕心不安。” 自从高巍西北大捷后,西瓯再无挑衅。可现下他们政局动荡,新登基的王是主战主和,尚未知晓。 “臣建议,为以防万一,还是要加强边境防御,静观其变。” 皇帝道:“朕已命高巍巡视边关了,这回他带上了洪义,看来是打算历练你哥一番。” 邵安闻言,非但不喜,反倒生忧。要是哥哥没失忆,他对其绝对有信心。可现在他失忆了,相当于年少时所学的兵法战略全部忘光,以这种状态上战场,真的没问题么? 皇上打断邵安的思维,吩咐道:“你也要做好准备,命户部和兵部筹集粮草兵甲,以备战时之需。” “臣遵旨。” ************************************ 本文已签约,欢迎大家多多留言哦!!! ------------ 042捕风影徒增逾制事,摄群臣弃废风闻权 蒋嘉闵终于从万恶的刑部逃离了,那心情可不是一般的好,连带着腰不酸了,腿不痛了,吃嘛嘛香。比如他到礼部上任的第一天时,神清气爽的往堂上一坐,用和蔼可亲的声音,对礼部官员谆谆教导了一个多时辰也不嫌累。 与蒋嘉闵的红光满面相较,董祈明只能用灰头土脸来形容了。好不容易等到了一次千载难逢的升迁机会,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它白白溜走,任谁心里也不好受。但他能怪蒋嘉闵抢了他位置吗?怪只怪自己闲着没事招惹邵相。 一般情况下,人在失落的时候,有人能来安慰,叫雪中送炭。然而前来安抚的并非全是雪中送炭的,像于承平这类人去劝解董祈明,绝对是有目的性的。 因为于承平心里很清楚:凡是敌人的敌人,都是朋友。 但董祈明依然感念于承平,能够亲自前来探望他。毕竟在这种情形下,来董府拜访的人寥寥无几。 “这回的事,任谁都能看出来,是邵安他公报私仇。董大人何其无辜,仅因一次秉公直谏,生生断了升迁之路。” “事已至此,为之奈何?”董祈明虚心求教道。 于承平摸摸胡须,语重心长道:“说句实话,董大人和邵相早已结下梁子,即使在他面前俯首称臣,也未必能够化解积怨。与其讨好受气,百般防范,不如索性变守为攻。需知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御啊。” 董祈明当然不傻,于承平和邵安两人不和,朝野皆知。这番拉拢自己,是想要结党以共同对付丞相。他虽然心知肚明,但看到邵安迟迟不动于承平,想来“进攻是最好的防御”这话,决非毫无道理。 “邵相多么厉害,想抓住他的把柄,难如登天。” 于承平却笑道:“即使没有把柄,我们也能参他。御史台的风闻奏事之权,是该好好利用一二。” “若有董某效力之处,望大人明言。” “董大人爽快。实不相瞒,弹劾的奏本在下已拟好,事关礼法,还请大人校正。”言毕,于承平掏出早已备好的折子,递予董祈明。 董祈明快速浏览了一遍,见他写的是关于邵府管家穿戴服侍、乘用车轿逾制的问题。不过这类小事,董祈明是不可能知其真假的。而于承平给他看奏章,请教是假,要他签名是真。 于承平见董祈明大笔一挥,同意了联名上奏,顿时笑脸如花。有了礼部官员的签字,奏章的分量便重了许多。 为抢占先机,于承平连夜将密奏呈上,未几,皇帝召邵安入宫。 皇帝深夜召见,是少有的事。邵安在来的路上琢磨了半天,也没想出有什么大事如此着急。 邵安步入养心殿,撩衣下拜。皇帝语调如常,温和道:“平身。” 皇帝端坐御座之上,指尖反复磨娑着一本奏本的封皮,“这么晚叫你来,并无大事,只是让你看一本折子。” 不是大事却让连夜入宫,邵安心中“咯噔”一跳,忐忑不安的接过折子。 打开一览,果然不出邵安所料,正是弹劾他的奏章。 皇帝等他仔细看完,问道:“你怎么说?” 邵安慌忙跪下,“微臣蒙皇上器重,官至宰辅,焉敢不自重?臣对家中奴仆也一向严加教导,恐负圣恩。今于大人上书弹劾,想必家仆定有行为失当处,臣绝不庇护。请圣上命人彻查此事,若属实,臣定当领罪。” “起来吧。你自幼在朕身边长大,朕自然信你。于承平他心生嫉妒,与你交恶,朕不是不知。”皇帝扶起邵安,转而问道,“朕听说会试期间,有一首歪诗流传甚广,你可知晓?” 歪诗的事,除了邵安,唯有张三知道内情。如今皇上骤然问起,想必是张三告诉他的。 邵安据实奏报:“臣暗中查过,写诗的是一姓赵的老秀才,多次科举不中,作歪诗泄愤,倒是可以理解。” “写诗固然无可厚非,但是将诗作流传到士子中间,借此挑起舆论风波者,其心可诛。你可查到是何人所为?” 邵安表情平静,坦然陈诉事实:“是御史台于大人。” 皇帝面寒如冰,“很好,他竟敢做这种事。” “皇上,其实此事并非于大人之过。” 皇帝没想到邵安居然为自己的仇敌开脱,笑问道:“哦?那是何人之过?” “非人之过,乃‘风闻奏事’之过也。”邵安一本正经的答道。 皇帝来了兴趣,“说下去。” 邵安趁热打铁道:“太祖皇帝为广开言路,设立御史台,允许御史风闻奏事。即使弹劾有误,也不会因言获罪。太宗皇帝继位后,又言明本朝不杀御史,借此希望御史能不畏权贵,仗义执言。然历经几朝,御史台渐渐沦为党争的利器。如今,御史们自诩是直言正谏的清流之士,行的是攻讦政敌的小人之举。” 皇帝听完,沉吟良久,“丞相的意思是,废‘风闻奏事’?” “皇上圣明。古言:不破不立。还望圣上决断。” 次日早朝,皇帝拿着于承平的奏章,对臣下道:“朕手上有一份密奏,于爱卿,你自己念吧。” 于承平见皇上如此重视自己的奏疏,欣喜不已,侃侃读到:“臣御史台于承平谨奏:古之善相天下者,是不独有其德,亦皆务于勤尔,况夙兴夜寐,以事一人。丞相邵安,仰圣上之恩德,居于高位。兆民未安,不思所泰之;四夷未附,不思所来之。①……且邵丞相家奴邵瑞奢僭,其衣服、车马、肩舆皆逾制……” 朝臣们光听了个开头,立马恍然大悟,看来于承平和邵相又要掐架了。 等于承平念完洋洋洒洒的几万字上书,皇帝并没有向往常一样,去问被弹劾者有何辩解,反而问弹劾的人,“于爱卿所言逾制之物,有何实据?” “臣只是风闻,至于实据,应由大理寺和刑部查证。” 皇帝不悦,“你只是风闻,竟敢参劾我朝丞相,是否太过率意了?” 于承平听皇帝语气不善,有点慌了,立马推翻前言,“臣所闻,并非空穴来风。恩……礼部左侍郎董大人可以证明。” 董祈明硬着头皮答道:“臣确实看见,邵府管家乘坐逾制车马。” 皇帝瞥了一眼邵安,只见他神情平淡,想来是身正不怕影子斜,便道:“大理寺速派人调查此事。朕与诸卿在此等候结果。若不实,尔等按诬告论处。” 于承平见皇上要彻查,沾沾自喜,丝毫没听出皇帝最后一句话的深意。 这日的早朝格外的长,众人惴惴不安的站在大殿,等候结果。 皇帝以手支颐,半靠在龙座上,眯眼注视着前方。丞相站在第一排,手持笏板,极品的墨紫官服下的腰杆挺得笔直,仿佛世上任何挫折都不能将他击倒。 副相孙敕眉间微皱,不动声色的打量着邵安,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高巍已与邵安交恶,此刻巴不得查出点什么,好幸灾乐祸一番。 户部尚书倪泓羽,和新任礼部尚书蒋嘉闵,两人神情间皆显露出担忧,不停的来回的搓手。吏部尚书彭源平又在偷瞄孙敕,见老上司对他微微摇头,总算放下一颗悬着的心了。 时近午时,大理寺的人终于前来复命,称没有搜到任何违制的东西。 这结果是显而易见的,阿瑞的确没有做此等违制僭越之事。当然,别说是没什么了,就算真的有什么了,一夜的时间,也够销毁证据的。 当然,于承平和董祈明是不会知道邵安连夜进宫一事的。这下忽闻噩耗,他俩如同霜打的茄子一样,苦心经营全打水漂,反倒弄了一身骚。 “这么说,尔等是诬告。”皇帝厌恶的看着跪在正中的两人,龙颜大怒。 于承平仍不甘心,“皇上,定是邵相在刑部搜查之前,烧毁了违制之物。” “密奏不经中书省,无人敢拆阅。况且你昨晚递的,今早朕就派人去搜查。难不成是大理寺搜查时泄露了消息?” 大理寺的官员连忙跪下,“臣等不敢。” 于承平也觉得没可能泄露,况且他的确是捕风捉影,毫无实据,只能是垂头丧气的提着耳朵,准备挨皇帝的一顿臭骂了。 可惜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次不仅仅是一顿骂就能化解了的。 皇帝的目光从他们二人身上缓缓刮过,继而转向御史台的众官员,“御史者,督察百官,纠举不法,持纲不避权豪,是朝廷的清流之士。太祖太宗设御史台,允许御史风闻奏事,是希望大开言路。而你们为一己之私,利用职权,捕风捉影,弹劾重臣。明为刚正直言,实为党同伐异。” 说到最后几句话,皇帝的声音里隐约透出冰冷的寒意,令下面的官员打了个冷颤。御史台的所有官员更是战战兢兢,全匍匐于地,口称知罪、万死。 皇帝懒得理那些人,问邵安:“丞相,你怎么说?” 这下,于承平等人的命运全权掌握在邵安手中了。大家或怜悯、或窃笑的看着他,只等邵安发出最为致命的一击。 然而邵安却说:“臣认为,于大人只是尽了本职,并无过错。” 皇帝问道:“那是谁之过?” 邵安言:“乃‘风闻奏事’之过。许‘风闻言事’者,不问其言所从来,又不责言之必实。若他人言不实,即得诬告及上书诈不实之罪。谏官、御史则虽失实,亦不加罪,此是许‘风闻言事’。②今御史以‘风闻言事’伐异党同、挟诈报复。故臣请废‘风闻言事’制度。” 此言一出,无论是不是御史台的官员,全都抬起了头。风闻奏事是太祖所定,实行了几百年,居然就这样废除了。于承平更没想到,自己的失败,竟会引发如此严重的后果。 有不怕死的御史台官员高呼道:“皇上,不可啊!若废此制,实乃堵塞言路之举。” 皇帝知道此事之艰难,故亲自上阵,辩道:“朕愿闻忠义爱国之言,愿听切中时弊之事。言官御史仍可参劾大奸大恶,惩治不法之徒。然若不肖小人,借端生事,假公济私,人主不察,必至倾害善良,扰乱国政,为害甚巨。” 皇帝向来轻易不发表意见,这回居然在议事之初就表明态度,一下子让下面的人不敢多嘴。 孙敕想了想站出来道:“就‘风闻奏事’而言,禁止则言路闭塞,放纵则沦为党争工具。开国初期,万马齐喑,故太祖许‘风闻言事’。然现下因此制度,令御史台权重气盛,恐其愈发不可一世。” 主相副相都赞同废除,六部肯定会人云亦云。御史们想抗争,奈何长官只想要保住官位,不敢发言。御史们只能怒其不争,偃旗息鼓了。 皇帝盯着下面乌压压跪着的一片人,厉声道:“朕今日废‘风闻奏事’,尔等今后无真凭实据,不得肆意弹劾。诸卿勿复言!” 此番举动使得朝野舆论甚多,赞同者有之,反对者亦有之。此后曾多次有人提议复立,然皇帝态度非常鲜明,几经争议,未果。 ———————————————————— ①出自:宋代王禹偁(cheng)《待漏院记》,略有改动。本段大意:古代善于治理国家的贤相,不但有德行,而且勤劳不懈。邵安仰仗皇帝恩德,居于相位。然万民尚未安宁,却不考虑怎样使他们平安;各方少数民族尚未归顺,却不思考怎样使他们前来归附。 ②出自:宋代王安石。 **************************************** 这两章过渡章节,解决第二卷若干遗留问题。 ------------ 043留遗祸陷腹背危境,患无穷争战和困局 泰安五年五月末,朝廷接到奏报,西瓯王逝世,三王子欧阳振宇继位。 据说新西瓯王刚过而立之年,正值年富力强之时。皇帝最担心这种毛头小子为王,恐其野心勃勃,窥视中原,妄图吞之。幸而高巍在边境巡查,并未发现任何风吹草动,回报称一切太平。 然邵安对高巍的乐观说法持有质疑,他对皇帝禀奏:“以臣所见,如今边境无事,可能是由于西瓯王新登基,尚在处理内事,无暇分身。但请皇上仍要做足准备,以防不测。” “西瓯王性情如何,暂未可知。你何以确定其必好战?” “按西瓯的传统,由实力最强者继位。三王子在他们内部的根基、党羽等,皆不敌上面两位哥哥,怎么着也不可能由他登基。然西瓯王骤然逝世,新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动政变夺位,可见其手段之毒,野心之大。此等人定不会满足西北荒芜之地。” “不止。”皇帝突然如是说,眼中带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探究神色,仿佛要看进邵安心底,“安儿,你定还因为其他事,才会作此猜想?” 皇帝说国事的时候,叫他“丞相”,平日里,叫他“邵安”,只有在说私事时,才叫他“安儿”。 邵安深知自己是糊弄不过去的,坦白承认道:“臣在西北时,见过西瓯王。” ※※※※※ 永康十九年,冬。西北边境,李洪义带一小队人外出查探地形。 行至半途,忽闻士兵报前方有情况。李洪义夹紧马肚,驱马快行,见前面几个当兵的聚着一起,指指点点的议论着什么。 “这人死了吧?” “流好多血,恐怕……” “应该是从山上摔下来的,年纪轻轻的,可惜了。” “你们不去侦察,一个个围在这里做甚?”李洪义提着马鞭,做出要抽人的样子。 那群人转头,见是李洪义来了,集体松口气。谁不知道李洪义是刀子嘴豆腐心,犯到他手里最多挨顿鞭子,故嬉笑道:“李校尉,兄弟们没偷懒,是有人要死了。” “谁要死?出啥事了?”李洪义边问边将马鞭系在腰间,拨开人群,见是一男子倒在地上,双目紧闭,眉头紧皱,似乎十分痛苦。 李洪义环顾在场诸人,问道:“怎么回事?” “小六最先发现的。”有人指了指旁边一陡峭秃山,“估计是从山上滚下来的。” 李洪义上前,端详着此人的面部,继续问,“这人是谁?” 众人纷纷摇头,“不认识。看穿着像是这里的老百姓。” “是自己人还不赶紧救?”李洪义见这帮人袖手旁观,立马就恼了。 “救不了了,你看这血淌了一地,估计……” “不试试怎么能成。”李洪义吩咐着说,“小六快到营中叫我弟速来,其余的人赶紧散了,继续侦察。” 安儿带着药箱赶过来时,那里只剩下李洪义一个人守在伤员身边。见他来了,李洪义忙招招手,“快来,这里。” 安儿小跑过来,探头一看,只见大量的血从那人的伤处涌出,身上的衣服都被鲜血浸透,不知他昏迷了多久。 李洪义关切的问道:“还有救没?” 安儿蹲下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脉,“还没死,只是摔得比较严重,你看他的腿,恐怕骨折了。” 此时安儿刚当军医不久,还没学接骨,只能简单的给他包扎一下,“我先帮他止血,这人是附近村民吗?让他家人赶紧过来,抬去送医。” “不知道是哪的人。” 安儿疑惑,扳过那人的脸,仔细观察。他发现此人剑眉星目,神情俊朗,下巴和脸颊边上有点黑黑的胡子渣,看上去大约二十多岁的样子。又随手翻翻那人的衣服,忽然被他的鞋子所吸引。 李洪义见他眼睛直愣愣的盯着某处,也顺其目光望去,见那人鞋子不似中原百姓的布鞋,而是皮靴。 “该不会是……西瓯人吧?”安儿立马查看他的手,只见虎口处有一层老茧,这种老茧,李洪义手上也有,正是因常年拉弓射箭所致。 “没那么巧吧。”李洪义挠挠头,凑近安儿身边,同他一起检查。 安儿检查完那人,又查看周围地形,指着一座山问道:“他是从那山上失足落下的?” “是的。怎么,有问题?” 安儿脸色苍白的望着他哥哥,“这座山,是南山。吴阿爹带我们去过的。” 向来路痴的李洪义在山下左看右看了良久,才恍然想起,那次他俩和张三探路,就是从此山的背面上山,然后找到了传说中的“黄泉路”。 安儿骤然伸手,要拔哥哥腰间佩刀。李洪义猛地一把抓住弟弟的手,诧异道:“干什么?” “此人不能留,杀了他。”安儿看着哥哥,坚定的说。 “万一是村民呢?” “宁可错杀,不可错放。”安儿道,“他可能知道黄泉路。此路既可直通敌营,也可直通我方啊。” “或许他并不知道黄泉路呢?”李洪义训斥道,“就算是敌人,要杀也要在战场上决生死,而不是趁人之危,小人作派。” 安儿瞬时脸色苍白,慢慢的松开了刀柄。李洪义懊恼自己话说重了,退一步道,“不如将他带回军营,严加看管。等他醒后问明身份,再做定夺。” 李洪义将那人带回军营,安顿在弟弟所管辖的伤兵营处。这样安儿既方便照顾他的伤势,也可以严密监督他的举止。 那人昏迷了很久,过了四五天才苏醒过来。李洪义温和的问他叫什么,多大了,是干什么的。那人一一作答,说他叫郑宇,二十多岁了,是附近的山野村民,靠打猎为生。 既然是猎人,必定会射箭,那么虎口老茧,也能解释了。 李洪义接着问道:“郑宇,你怎么从山上摔下来的?” “我们山民打猎,不小心摔伤,常有的事。” 安儿和哥哥相对一眼,也问他:“那么陡的山,摔下去怕是命都没了。好好的平原不打猎,怎么上山了?” 郑宇翻翻白眼,“平原不是在打仗嘛,谁敢去那打猎?” 李洪义觉得解释的通,呵呵笑道:“抱歉,打扰你们百姓过活了。” 安儿还是不信,突兀的说:“你官话说的挺标准的。不过我们在西北待了一段时间了,能听懂此地方言。” 郑宇的笑容几不可见的僵了僵,随后放松肌肉,开始用方言交谈,“我读过几天书,学过官话。西北方言土得很,怕军老爷们听不懂。” 安儿听他方言说的挺像回事,便转移话题,“读过书,会识字吧?” “会写几个。” “西瓯文字会吗?” 郑宇干脆利落的摇头,“不会。” 安儿叹了口气,“真是可惜,本想找当地人认认西瓯的字,看来无缘了。你腿骨折了,先住此养伤吧。” 郑宇连声道谢,安儿使了个眼色给洪义,两人一道出去了。 李洪义随安儿回到的住所,皱眉道:“完全没有破绽,你怎么看?” 安儿摇头,“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用不用上报安王?” “没有真凭实据,如何去报?”安儿无奈的说,“可能又是我多疑了,再观察几日,没问题就放了吧。” 李洪义相信以安儿的聪明,或许会察觉出什么。再说伤兵营非军事机密处,即使是敌人,也不能探听出什么消息。 几日后,安儿并没询问出所以然来,只好叫哥哥放了郑宇。李洪义怀疑对方多日,自觉内疚,主动提出送他回家,以表歉意。郑宇拒绝了两次,然洪义坚持,他拗不过,只能答应。 李洪义小心的搀扶他,边走边问,“你家在哪?” “住南山脚下,有点远,麻烦你了。”郑宇坦然的答道,毫不隐瞒自己的住处。 “不麻烦不麻烦。”李洪义扶着郑宇上马,并带着几个小兵一起去了南山。发现南山脚下人烟稀少,仅有几户人家。 李洪义扶郑宇进屋,不动声色的打量四周,见他家中清贫,里面生活用品却是一应俱全,是常住人的样子。甚至桌上碗里吃了一半的馍,屋角堆着未洗的衣服,布置得简直是毫无端疑,完美无缺。 ※※※※※ 皇帝听完这段故事,发问道:“你能确定,当年见过的那人,就是现在的西瓯王?” “臣后来与哥哥再去南山,那人却已消失不见。”邵安说道,“当时以为,他只不过是敌方小将,现在想来,恐怕就是西瓯王。” “你与他交锋过,觉得此人如何?” 邵安沉思片刻才道:“其人敢攀陡峰探路,可见其勇气。被抓后不见其惊慌,可见其胆量。审问时应答如流,可见其心思之缜密,心机之深沉。且有豺狼野心,皇上不可不防。” 皇帝皱眉,“当年怎么不说?” “一则臣并不能确定其身份。二则那时下大雪,即使他们找到路,也无法攀爬。三则冬季过后,我军向北扎营,正好避开了此处。” 皇帝气息沉重,负着手来来回回在书房转悠,步履间夹带着风,吹得长袍刷刷地响。 邵安拱手在旁立着,看着皇帝在屋里大步走来走去,心下思索着应对之法。 皇帝猝然停住脚步,转头对邵安道:“现下最重要的问题是,西瓯王到底知道不知道那条小路?” “臣无法|论|断。” “丞相继续筹备粮草,并令中书省下旨,召回高巍。”皇帝恢复一贯的冷静,“一旦战事起,还得防范北线突厥趁乱发兵,事涉外交,丞相速和礼部商议。” 一连串命令下来,却是有条不紊,事事周全。邵安心悦诚服道:“臣遵旨。” ------------ 044留遗祸陷腹背危境,患无穷争战和困局 这些日子,邵安在户部、兵部和礼部之间来回穿梭,忙得焦头烂额。 上午,先去和户部尚书倪泓羽共叙一下当年同僚之谊,等邵安提出要备银六百万两时,倪泓羽张大嘴巴,“什么,这么多,用于何处?” “此乃机密,本官希望你能尽快筹集。” 倪泓羽眉头蹙在一堆,摆出一张苦瓜脸,“邵相您也曾是户部官员,应该知道近几年来,国库告罄,一直都在寅吃卯粮。” “本官在户部干过,很清楚每年税收多少。这两年朝廷无战事无庆典,怎么着也不会是入不敷出。” 倪泓羽继续哭穷,“税收仅仅能把前几年的亏空补齐,哪有多余闲钱?” 邵安诚恳的说道,“若非急事,我不会找你要银子的。你实话告诉我,当下国库有多少存银?” “丞相啊,真的最多只能拿出三百万两了。” 邵安笑着摇头,绝对不止这个数。 倪泓羽一咬牙一跺脚,“不足四百万。” 邵安算算,这个数想来属实,故对他道:“倪大人,务必竭尽全力凑足四百万两。剩下的两百万,本官自己想办法。” 紧接着,邵安又去兵部转了一圈,得知哥哥已随高巍启程回京后,积郁在心中多时的阴霾瞬间云开雾散,仿佛只要哥哥在身边,再大的困难也不算什么困难了。 邵安听兵部尚书赵维说,高巍一行人从西北一路巡视到北线突厥处,探知在西瓯王病危之际,西瓯内部朝廷裂成几派,各王子彼此争权夺利,打得热火朝天。由于西瓯不立太子,前王一死,有实力的王子便去抢。抢到则为王,没抢到的话,生死都很难说了。 最后三王子获得先机,发动政变胜利,其余王子死的死,流放的流放,皆下场悲惨。西瓯真刀真枪,以命相博的权位之斗;比之中原的暗藏心机,杀人不流血的夺嫡之争,不知哪个更为血腥。 从兵部出来,邵安又去礼部衙门逛逛,蒋嘉闵亲自来迎。瞧老头红光满面的,这气色比起在刑部时,不知强了多少倍。 这段时间,正值科举事毕,新春甚早,乃礼部最为悠闲的日子之一。邵安看着蒋嘉闵悠然自得的神态,真心不好意思对他说,这刚一调任就碰到外交这种棘手的事了。 但此事重大,邵安不得不讲。蒋嘉闵听完后,摸着胡须道:“我朝与突厥十几年没有打过仗了。两国相安无事已久,突厥犯不上此时开战吧?” “新西瓯王年轻气盛,恐怕会挑拨我们和突厥关系。必须杜绝西瓯与突厥连成一线。” “邵相所虑极是。西瓯新王登基,摸不清性子,还是谨慎点好。”蒋嘉闵仅仅以为是因为西瓯政局变更,皇帝心思缜密,故而想派人摸摸底细罢了。 邵安也不好明言,含糊道:“你以祝新王登基为由,派人去查探。顺道再去突厥,看有无异常。” “那就让……礼部左侍郎去吧。”蒋嘉闵小心翼翼的揣测着邵安神色,终究这种差事,肯定会有那么一点点危险的。让犯在邵安手上的董祈明去,乃是绝佳人选。 邵安却道:“最好是老大人亲自带队。” 连“老大人”都叫出来了,可见是不容回绝的。蒋嘉闵心里顿时拔凉拔凉的,遥想上次邵安拜访他府邸,叫他“老大人”时,正是户部和御史台干架的关键时刻,然后刑部就被莫名其妙的拉入战场了。 蒋嘉闵忽然有种强烈的预感,这回的外交怕是非同小可。他咽了口吐沫,“丞相吩咐,敢不从命?” ※※※※※ 半月后,蒋嘉闵并董祈明领使团出长安,高巍等人回京。 这次随高巍去边关的,除了李洪义,还有徐磊和李洪辉。话说这是徐磊和李洪辉第一次去西北边境,更是第一次看见像无边的大海中似的黄沙漫漫,他们二人的激动心情可想而知。 而李洪义倒没有一丝兴奋,他头脑中的记忆被抹去了,但身体的记忆还在。向来路痴的他,却能在茫茫沙漠中凭感觉辨明方向。这点让徐磊更加相信了李洪辉所言,李洪义的确是在西北从过军的。 见弟弟和徐磊这般高兴,洪义问道:“你们以前真没来过这里?” “没有。”李洪辉和徐磊异口同声的答道。 李洪义挠挠头,想不明白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在西北当兵时,身边有朋友和兄弟相伴。甚至隐约记得他们三人在西北相扶相助,屡立战功,难道这些全是自己的臆想? 高巍回来后,立马向皇帝汇报情况。据他观察,西瓯并无调动兵马,调集粮草之举,应该无举兵犯境之意。 皇帝思索着看来边关暂时不会开战,这样便有充分的时间做战前准备,故而略感心安;然思及邵安诛心之论,仍是不敢彻底放下心,便对高巍吩咐:“子重,你将三万禁军兵马暗中调往西北。切记,分批调动,严格保密。” 高巍对此次调兵十分不解,“皇上,只为了万分之一的可能,就这样大规模调兵,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实在不值。” “这可不止是万分之一。据丞相猜测,西瓯王性烈,十有八九与其会有一战,早做些准备为佳。” “皇上,邵安的话不足信。当年要不是他妄议军情,我们怎么可能吃败仗?”高巍翻翻白眼,又是邵安乱出主意,他一个文臣知道什么?想当年要不是他出馊主意,李洪义会受伤失忆?我军会损失八百精锐骑兵? “够了!”皇帝一拍桌子,“当年的事不准再提。” 高巍愤恨的咬了咬嘴唇,“皇上,军国大事不能仅凭一人的猜疑,就做此决策,望圣上三思。” “朕意已决!” “皇上!”高巍跪下了,双膝砸在地面,却不觉得痛楚。他双手抱拳,目光灼灼的仰望皇帝。 皇帝抿了抿嘴,深邃的眼睛中辨不出喜怒,甚至连语气也平静如常,然说出的话却让人胆寒,他道:“服从命令,是军人的本分。高巍,你要抗旨吗?” 高巍浑身一颤,渐渐垂下双手,低下头闭上双眼,“末将……遵旨。” 随后的事却并未如邵安猜想的那样进行。西瓯新王派出使臣出使长安,前来告知新王登基之事。他国使节态度谦和,毫无挑衅之意。 刚巧蒋嘉闵一队人也快行至西北边境,正好可以回访。据说新王热情好客,此番出使异常顺利。这让高巍的怨气越来越重,也使邵安的怀疑愈演愈烈。 “从外交中可以看出,两国关系和谐,并无敌对。不知丞相为何要杞人忧天?”高巍冷嘲热讽道。 此刻殿中只有皇帝、高巍和邵安三人。皇上为了西瓯的事,特意将他俩召来养心殿,询问一二。 “皇上,臣依旧维持原议。”邵安懒得理会高巍的挑衅,直接对皇帝进言,“臣认为,此刻西瓯在外交上的表现,实属反常。看似是想与我朝摒弃前嫌,实则是窜端匿迹,以掩盖其真实目的。” “真实目的?邵相认为,他有何目的?”高巍对此言论不屑一顾,质问道,“丞相别忘了,永康二十年,圣上领兵西北,西瓯大败。泰安二年,本将二战西瓯,敌寇再次大败而归。本将相信,即使再战,西瓯定不能与我军精兵良将相抗衡。丞相何虑之有?” “将军岂不闻,居安而思危。” “败军之师,不足为虑。” “高将军,领兵之人,切忌恃强轻敌。兵法有云,骄兵必败。” “你什么意思?诅咒本将兵败吗?” “邵某只是提醒将军而已。” “够了!”皇帝观战良久,见他们越说越不像话,终于发话,“你们这样吵吵嚷嚷,成何体统,还是朕所倚重的良臣猛将吗?” 见圣上震怒,二人堪堪息战,躬身谢罪。 皇帝冷冷的看着玉阶下的二人,分明能察觉到双方之间的剑拔弩张。虽然他们俩自第一眼起就看不上对方,简直是天生就不对头,但碍于李洪义的关系,至少能维持表面的和平。可最近这些日子,不知二人发生了何事,这种微妙的平衡彻底被打破了。 将相之间存在这般千丝万缕的恩怨,利益得失的纠缠,即使是旁观者,恐怕也难以梳理得清。二府党争,到底还是无可避免的来临了。 皇帝揉揉眉心,疲惫道:“看来今日是商量不出个结果了,你们退下吧。” 高巍与邵安一前一后的退出了养心殿,候在门外的太监赶紧为其打帘子,殷勤的恭送二位大人。谁人不知眼前这两人乃皇帝宠臣,帝国将相,位列文武之最,锋芒无人能及。 刚出宫门,高巍猛地驻足回首,狠狠地瞪着身后的邵安。邵安察觉高巍眼中的恶意,嘴角轻挑,不咸不淡地瞟他一眼。高巍冷哼一声,“别以为你赢了,本将誓不罢休。” “将军如此咄咄逼人,本官只好舍命陪君子了。”邵安言毕,径直走过高巍身侧,乘轿回府。 高巍一路骂骂咧咧的骑马回到枢密院,迎头就碰上了宋綦。老将军焦急的带着高巍直入内堂,神神秘秘的说道:“最近皇上大规模调兵,是要开战了吗?” 这种事,瞒瞒户部和礼部或许可行,却根本瞒不过兵部和枢密院。朝廷一下子调动几万人马,总不会是去散步吧?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这事,高巍又郁闷了,“别瞎想。全是丞相没事找事,鼓动皇上增兵西北。” “邵相是怀疑西瓯……”宋綦兀然住嘴,浑浊的眸子中,透出意味深长的含义。 “本将认为,西北边境无事。邵安所言,子虚乌有。可皇上却对其言听计从。”高巍拉着宋将军的手,诚恳的说,“老将军,您南征北战,戎马一生,立下无数的赫赫战功。此刻也只有您的话,才能让皇上听进去了。烦请您能与本将一起上书,劝皇上收回成命。” “这……”宋綦初闻此事,心里并无主意。且事关重大,他哪能轻易答应,故推辞道,“老夫年迈,管管禁军还成,至于军国大事,哪敢质唆?”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政见之争了,而是二府间的文武之斗啊。”高巍挑明道,“邵安是铁了心要和我们势不两立。老将军想想,冯彻他当日为何敢大闹殿前司?就是邵安在背后给他撑腰。” 宋綦诧异,“真有此事?” 高巍笃定,“千真万确!” “这才过了多久,又……”宋綦摇头叹息,未曾想太子、晋王二党才偃旗息鼓了几年,朝廷又要掀起党争之风,“唉,奏章的事,容老夫考虑考虑吧。” 高巍见宋将军同意了,打算再接再厉,又联系了好几位军中德高望重的将军,几人密谋联合上奏,势必要将邵安的嚣张气焰打压下去。 ------------ 045留遗祸陷腹背危境,患无穷争战和困局 一封由多名军中老将军联名签署的密奏放在龙案之上,皇帝指尖无意识的反复磨娑着奏本的封皮,其实他的内心并没有像他对外所表现出来的那么坚定不移。 一边是邵安言之凿凿的推论,一边是高巍毫不退让的否决,现在又加上了军方的施压。皇帝思量再三,提笔御批:暂缓调兵。 然而事实胜于雄辩,没等高巍高兴几天,边关急报,西北烽烟再起。 事发突然,军情如火,令朝廷瞬间炸开了锅。谁也没想到,刚刚还温顺似绵羊的西瓯,骤然露出血腥的獠牙,乘其不备,狠狠地咬了中原一口。 更糟糕的是,与此同时,突厥也率部起兵,烧杀抢夺我北方城镇。两国应该是早已密谋好的,联手向中原开战。 皇帝连夜召集中书省、枢密院,以及户部兵部的长官前来议事。众人匆匆赶往养心殿,有的慌乱中甚至连头发都没梳理好。 皇帝倒没乱了阵脚,他此刻不得不庆幸,多亏邵安前期已有准备,三万禁军已在路上,而钱粮也筹集约四百万两。 “已开拔的那三万禁军,令他们加速行军。此外再调两万禁军,由高将军领兵,速去支援。”皇帝负手仰望着书房中悬挂的地图,沉着冷静的吩咐道。 “西瓯号称二十万,实际约十五万,突厥起码也有十万人。我方西北厢军加上支援的禁军,最多只有十万而已。”高巍为难的说,“末将恐怕兵力不足,难以支撑。” “朕会再调各州府厢军前去救援。”皇帝宽慰道。但在场的心里都清楚,西南兵马鞭长莫及,调动需要时日。北境有突厥牵制,根本不能动。真正能救急的军队,估计只剩下河南与湖广了。 高巍再问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不知钱粮准备是否充分?” “户部已筹措四百万两。”邵安信誓旦旦的言道,“如若不够,臣已想好了募资法子,只待皇上同意,臣定能筹足银两。” “准奏。”皇帝甚至连什么方法都不必听,直接同意。这令其余官员惊诧皇帝对丞相如此信任的同时,再度感叹邵安宠臣之名,果真名不虚传。 几个人正在商议中,一个太监手拿火漆文书疾步跑入内殿,“皇上,西北八百里加急。” 听说是西北送来的军情,众人的目光都盯向小太监,露出焦急的神态。 陈公公拆开封缄,取出里面的一封薄书,恭谨的递予皇帝。皇帝接过文书,迅速浏览。 正值天亮前最为晦暗的时分,殿内烛火忽暗忽明,摇曳不定。邵安抬起眼睑,端详他的主君,瞬息之内屏住呼吸。只见皇帝在烛光的映照下,展开纸张,甚为专注地凝视着信中字字句句。 “中书省拟旨……”皇帝阅信良久,终于开口,“着副将张凌,升为主将,命全军退入渭州,继续战斗。” 殿中诸人闻言,全体猛地一怔,所有人木然不动,无人出声。虽然他们不知道战报写了什么,但从皇帝的口吻中,便得知主将恐怕不幸……阵亡,敌军已攻破边关数镇,兵临渭州。 仅仅几日,西瓯就能连破数关,打朝廷一个措手不及。高巍深感内疚,突然跪倒在地,“都是末将的错,末将延误战机,罪在不赦。” “高将军,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此刻说这些毫无意义了。今拜高巍为主帅,望卿能将功赎罪,收复失去的河山,将蛮贼赶出我国疆土。” 皇帝已与臣下们商量了整整一夜,却还看不出丝毫倦怠之色,说起话来字字铿锵,无所畏惧。高巍跪在地上,感动的不能自已。几位大臣见皇帝临危不惧,甚为心安。 “诸位臣工,国难当头,朕愿与诸君共赴国难。望君臣共勉,将相齐心。”说到最后四个字时,皇帝犀利的眼神扫过邵安与高巍,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 邵安与高巍心头齐齐一震,拱手称是。 禁军军营内,李洪义正在擦拭银枪,为上战场做足准备。 如今,军中漫延着凝重却有序的备战的气氛,每个人都磨刀霍霍,势要与西瓯大干一场。李洪义得到上级命令,由他担任前锋营主将,徐磊为副将。至于李洪辉,自然也要上战场的。他虽为小小校尉,但洪义仍对这个弟弟信心十足,便将他放在身边,做前锋营里的一把尖刀。 “哥。”李洪辉神采奕奕的走进来,他身着深青色对襟罩甲,头戴银色头盔,腰间配剑,手持长枪,威风凛凛恰如洪义当年。 “好!”李洪义赞许的拍拍弟弟的肩,“第一次上战场,怕不怕?” “不怕。有大哥在,弟弟什么都不怕了。” 兄弟叙话间,徐磊稳步进来,拱手道:“将军,末将已查验过军备物资,一切均以妥当。” 李洪义看着徐磊一本正经的样子,奇道:“郝军,今日怎么这般见外?” “将军,公是公,私是私。称兄道弟要分场合。”说罢,徐磊意味深长的看了李洪辉一眼。 李洪辉很自觉的退后一步,“是属下僭越了。” 李洪义尴尬的咳嗽几声,“好。以后在军营,就按规矩来。” 三日后,两万禁军束甲出征。皇帝亲临永胜门,为将士们壮行。 皇帝端起手中酒杯,放眼望去只见禁军血性男儿,奔腾如虎,嘴角勾起一丝微笑。 高巍甲胄在身,只上前拱手致礼,接过皇帝递过的酒杯,一饮而尽。而后与士兵一起,三呼万岁,喝声震天。 皇帝亲自践行,这是多大的荣耀。众兵将瞬时士气大振,李洪义也被周遭气氛感染,显得既亢奋又自豪。他策马扬鞭,与众将士昂首挺胸的穿过朱漆大门,毅然决然的奔向令他热血沸腾的战场。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身后的城头有一抹紫衣身影,与古老而斑驳城池一起,静静地目送他绝尘而去的背影,直到大军渐行渐远,消失在天地的尽头…… ※※※※※ 渭州城外,风沙漫天,昏天暗地,城下的西瓯敌兵又发起了新一轮的进攻。 城下万箭齐发,云梯攻城;城上居高临下,投石抵挡。双方攻势生猛,皆是拼尽全力,以死相拼。 “将军,石头快用完了。” 主将张凌抹一把脸,吼道:“石头不够就给我拆砖拆瓦,还不够就拆房子。” 话音刚落,又有士兵仓皇来报:“张将军,箭不够了,还继续射吗?” “继续射,给老子射光最后一支箭。”战场上嘶喊声震耳欲聋,张凌一把揪住小兵,贴着耳朵在喊。 “将军,将军!”又见士兵跌跌撞撞的跑来,张凌几乎崩溃,吼道:“又咋了?” 小兵兴奋的喊道:“援兵至!援兵至!” 弹尽粮绝之际,最先出发的三万禁军,终于到了! 援军一到,军心大振,城下敌军见状不得不暂缓攻击,鸣金收兵。 带领禁军的主将是宋綦的儿子——宋羿。 宋羿迅速令禁军布防,换下疲惫不堪的边军。而后分发粮草,配给装备,一切都井井有条的进行着。 渭州储粮不多,边军断粮已有三日了。张凌一边大口吃饭,一边听宋羿讲京城情况。 “我们是先头部队,后续禁军由主帅高巍带兵,统筹指挥。” 张凌噎了一下,“高帅领兵多少?” “两万。你这还剩几万人?” “五万。”张凌头也不抬的说,“算上后续的,一共十万。勉强能与西瓯势均力敌了。” 宋羿摇头,“别光顾你这面,北线突厥犯境,元帅势必要分出部分兵力支援。” “突厥?”张凌呻笑,“他们光会抢东西,抢了就跑。” “这次可没跑,正在北境与我军对抗。恐怕突厥与西瓯早已串通一气。” 这下是腹背受敌了。宋羿与张凌都深皱眉头,不仅战线拉长了不说,还得提防他们形成两面夹击之势。 这问题不仅令武将头疼,皇帝更头疼。他看着养心殿内的巨幅地图,问邵安:“丞相有何想法?” “臣以为,同时与西瓯和突厥开战,我国兵力钱粮肯定不足,不如拉一个打一个。蒋嘉闵的使团正在北方,皇上是否下旨与突厥议和?” 皇帝仰望地图,不置可否。若开战,国库难以支撑,且无必胜把握;若议和,以突厥的贪婪,怕是又要狮子大开口了,甚至会徒惹物议。 皇帝长叹一口气,道:“吩咐下去,三日后举行大朝会,共商国是。” ************************************ 亲们,请多多留言,多多支持啦!!!姑娘在此谢过!!! ------------ 046留遗祸陷腹背危境,患无穷争战和困局 临近五更时分,众臣已陆续到达,齐聚朝房待漏。 今次大朝会,邵安在通知各位臣僚时已公布议题,故而有的大臣趁等待上朝之机,低声询问身边同僚,探探口风。有的大臣紧握笏板,手心冒汗。有的大臣低头整理衣襟,不理世事。 等邵安携孙敕一前一后进入朝房,文官噤声,起立行礼;武将倨傲,毫不理会。邵安一看武将们的阵势,就知道今天定有一场恶战了。 邵安行至主座,其余各官按品级坐立,他环视四周,见军方除了带兵离京的武将,其余人俱到。高巍不在,武将以宋綦将军马首是瞻,而宋老将军向来顽固,并且把名声看得比性命还重。这种人,怎么可能接受议和? 至于其余武将,一个个意气风发,热血沸腾,只想建功立业,却没想过朝廷的负担。 漏尽,大朝会始,皇帝于奉天门临百官。 文武分两班自午门入朝,文由左掖门,武由右掖门。入内后,先于金水桥南依品级序立,候鸣鞭。再依次过金水桥,诣奉天门丹墀。① 皇帝安座后,再鸣鞭,左右两班齐进御道,文武百官行一拜三叩首礼。礼毕,众臣奏事。 由丞相领头,率先禀奏。邵安拿出前夜写好的奏章,大声诵读。文章简练短小,一针见血,大致列出与突厥一战的种种不利之处,主题鲜明,劝谏议和。 历朝历代,大多是文臣主和,武将主战,邵安提出议和,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 几位武将也联名写了奏疏,由宋老将军上前禀奏。武将并非全是粗俗武人,不通文墨。只听他们的文字慷慨激扬,言辞激烈,其中一段写道:“……呜乎!谁为陛下谋此也?天下者,中国之天下,祖宗之天下,群臣、万姓、三军之天下,非陛下之天下!②……” 宋綦气喘吁吁的念完,退回右侧。皇帝听完两位重臣相反观点的上书,未置可否,沉默良久问道:“众臣工有何想法,各抒己见。” 群臣不敢擅动,户部尚书倪泓羽最先出列,他今日特地带来了户部账本,上呈皇帝。 皇帝随手翻看几页,原来是近些年的账本,他颇有深意的瞅着阶下之人,“爱卿这是何意?” “圣上所看乃户部历年账本。永康年末,朝廷几番大兴土木,修建皇陵,致使国库日益减少。泰安初年,国库告罄。自臣主管户部,仅能保证收支持平,无法使国库充盈,臣愧对皇上。”倪泓羽泣泪下拜,他虽未言主和,但任谁都能听出弦外之音。 归德将军当即反驳道:“若议和,仍要散尽钱财,户部就能支付得起?” “那要看谈的结果了。然而要户部再供给几万将士的粮饷,决计是付不起的。” 兵部尚书赵维也说:“臣主和。此刻正值西北激战,若北线再起战事,禁军已调出五万,剩余禁军要保卫京城,不宜再动。而各州府厢军,路途遥远,调动不便,且厢军战斗力渐弱,配备简陋,不足以抵抗突厥铁骑。” “赵大人所言不实,本将所到之处,见禁军及各地厢军厉兵秣马、枕戈待旦。”又一名年轻将领请战道,“皇上,末将愿领兵上阵杀敌。” “皇上,末将也愿往北境助战。” “末将恳求同去。皇上,下旨吧。” ………… 大殿上武官们纷纷跪地,请战之声此起彼伏。他们各个情绪高昂,抱着为国捐躯的信念,宁为玉碎,不愿瓦全。 见我朝勇将辈出,皇帝甚感欣慰。而文臣们面露尴尬之色,默不作声的杵在朝堂之上。 吏部尚书彭源平想了想说:“将军岂可轻言兵事?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刑部郎中蒋偲附言:“彭大人所言极是。况我朝兵力不足,何以抵挡两国攻击?” “蒋大人怎能未战先怯?”武将揪住话柄,立马向其开火,“我泱泱大国,还敌不过蛮夷小地么?” “就是,怎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听到这,文官们心底直骂蒋偲蠢得像头驴,邵安也几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头。 此刻宋綦也插一脚,“皇上,石敬瑭之举岂可遵乎?”他苍老的声音中透着悲痛,仿佛已经看到国破城亡的前景。 邵安听他们越说越不像话,忍不住道,“议和非乞和也。何须屈膝求和,称臣纳贡?” 宋綦不屑道:“丞相此言何解?” 邵安目光炯炯望向这满头银发的老将军,态度恭谨的问道:“想必宋老将军熟读《孙子兵法》,应知‘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何故弃上计,而取下策用之?” “这……”宋綦到底是武将了,哪能敌得过出口成章的文臣,一时语塞。 “将军虽百战百胜,然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邵安没给宋綦思考的机会,继续套用孙子的话反驳他。 “邵相这话的意思是,能不战而屈人之兵?真是笑谈。”宋綦想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话来。 邵安笑道:“也未可知。” 皇帝顿时提了兴致,问邵安:“丞相有何高见?” 邵安拱手,“臣以为,当下军情似火,刻不容缓,然调兵遣将尚需时日。不如先派礼部使团去突厥议和,施行缓兵之计,为我军争取时间。” 皇帝见邵安欲言又止,便知缓兵之后定有后招。他微微颔首,冕冠前十二旒随之轻轻晃动,遮挡了帝王的所有表情,越发显得圣心难测了。 武将们以为邵安并非真心议和,也不再争论。群臣鸦雀无声,皇帝乾坤独断,“准奏。着中书省即刻拟旨,速发边关。” ※※※※※ 西北这边,高巍到达有几日了。他临危不乱,指挥若定,将渭州布防得井井有条。而敌军此时见天朝援兵已到,也暂停了攻击。 帅帐中,几位高级将领简直快要吵翻天了。他们极力请战,希望出城打退敌兵,收复失地。而高巍却下来严令:全军坚守,出战者斩。 众将垂头丧气的步出帅帐,可谁人能了解高巍的苦衷。粮饷不足,兵力不够,而且据探子报,北边的突厥仍在观望,北境战事一触即发。 万幸的是,没几天高巍接到圣旨,说是礼部使团正与突厥议和,或许可以拖延一段时间。高巍便可放心的将主力全部押在西北,一心一意打西瓯了。他终于撤下严令,同意出城攻敌。 高巍派前锋营打头,以李洪义为先锋,用铁血手段杀出一条血路,接连收复失地,形式一片大好。然战事风头正劲,粮草物资却有些不济了。 当然,粮饷的问题,邵安也在京城紧锣密鼓的筹集着。他东挪西凑,把皇帝的体己银子都搬空了,才筹集了八十万两。 还剩一百二十万两没有到位,高巍再次上折子催促粮草,邵安一筹莫展,只能向百官伸手要钱。 国难当头,官员们还是积极响应的。即使内心不想捐款,但不捐的话,岂不是不爱国的表现?这官还想不想当了?但捐多少也是一门学问,并非多多益善。否则哪天皇帝闲来无聊,想起来某某人捐款几十万,就不得不想想此人为何会有那么多的银子了。 最安全的捐银数额,不要超过一年所得的俸禄,也不得超过你的顶头上司。所以那么多官员捐钱捐物,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近日来,邵安一直呆在户部亲自坐镇。这日他正在盘点账目之时,外面传来阵阵议论声,有小吏跑来禀报,说有几大辆马车驮着成箱的银子前来,目测不下十万两。 邵安诧异,与倪泓羽去前院查看,果真见到高头大马停在户部衙门的门口,邵安挥手,让侍卫放行。 伙计卸车开箱,只见箱内全是白花花的纯银,倪泓羽与众户部官员简直笑眯了眼,反而邵安心中有隐隐不安的感觉,他见那掌事的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还没等邵安忆起来,掌事的卸完货,乐呵呵的跑来行礼,恭敬的叫邵安一声,“三少爷!” 邵安闻言色变,没想到竟是父亲的银子。不愧是赫赫邵府,江南首富,出手极其大方。 “三少爷,老爷听闻朝廷有难,正在捐银,故而派小的送来二十万两,以三少爷的名义,捐予朝廷。” 户部的官员们这才记起丞相的出身,秦淮富商之子,的确厉害。 虽说是父子,但邵安一点也不想承他老爹的情,他扯了扯嘴角,低声道:“本官已捐过款,怎敢劳烦父亲如此破费?” “三少爷,老爷的一点心意,您就收下吧。”掌事的一脸为难,压低声音劝邵安,“况且老爷也很不易,这点钱还是和本家老爷商议多时才得来的。” 掌事口中的本家老爷正是邵氏家主——邵安的爷爷。 然邵安对他这个爷爷并无多少感情,他乃庶出,不能像两个哥哥那样时常见到爷爷,只有逢年过节时,才能去本家见上一面。 有些不知深浅的官员得知是邵府的银子,立马拍马屁道:“原来是邵老爷的捐银啊。丞相家人深明大义,下官等佩服。” “邵老爷拳拳爱子之心,更令我等敬佩。” “想必邵家定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令人羡慕。” ………… 明明是恭维的话,听在邵安耳里却是满满的讽刺的声音。看着这堆白银,他的笑容有些僵硬,感觉像是邵府高傲的施舍。他不愿接受施舍,却又无法拒绝。 邵安尴尬之中,门外传来太监尖利的喊声:“皇上驾到!” 皇上牵挂军事,这几日时常亲临二府和六部,户部早已见怪不怪,按官位高低有序的在门口跪迎。皇帝亲切的扶起邵安和倪泓羽,再向户部众卿道声幸苦,眼睛瞥见院中的几大箱白银,笑问道:“几日没来,竟有这么多银两,是何人捐赠?” 在场的属邵安官位最高,本该由他答话,可皇帝问了半晌也没见他出声。倪泓羽犹疑的望向邵安,替他答道:“是邵相本家捐的银两。” “本家……”皇帝颇有探究的看了邵安一眼,心里自然清楚他与其父的各种恩怨纠葛。想当初邵安初入王府,在皇帝决定培养他之前,早就派隐卫查清他所有的出身来历了。 皇帝又问道:“捐赠多少?” 倪泓羽答道:“整整二十万两。” 皇帝心知以邵安倔强的性子,肯定不愿要父亲的钱。虽说本朝奉银不低,但二十万两也不是小数目,遂言道:“朕深知诸位爱卿家中并不富有,很多官员两袖清风,一贫如洗。向你们要钱,朕心不忍。故而今日所捐之银,他日必定偿还。” 在场的人或多或少有些吃惊,忙称不敢。 皇帝笑道:“国家有难,众卿慷慨解囊,朕甚感欣慰。自古以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邵安,记好账本,待天下太平,朕定会一一还清。” 众人听完,纷纷跪地谢恩。很多因捐银而怨恨邵安多事的人,此刻也再无怨言,恨不能再多拿出一点钱,反正到时候朝廷会一文不少的偿还。 皇帝走到院中其中一个大箱子前,轻轻抚摸箱面,又伸出两个指头,敲了两下,“传旨,朝廷向四方商贾借债,凡是资助军饷者,待战事了结,朕以三分利归还,再免三年粮税。邵府第一个响应,带了个好头,朕特以四分利归还。” 邵安还在怔然出神,忽闻皇帝此言,惊得霍然抬起了头,甚为无礼的直视皇帝。虽然他从没有向外人说起过自家的事,但也猜到皇帝肯定早就查的一清二楚,却为了自己年少脆弱的尊严,才一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吧。如今又在自己尴尬之境,出言替他婉拒。 念及此,邵安心中一暖,想要道谢,却不知如何开口。 可皇帝什么也没说,笑着拍拍邵安的肩,起驾回宫。 众臣山呼万岁,门口一片恭送之声…… ———————————————————— ①出自:《明集礼》卷十七,“嘉礼一·朝仪”。 ②出自:宋代方廷实。 ------------ 047百密一疏疏思疏虑,千虑一得得功得名 如此由邵府开头,加之朝廷许以重利,江南的商户都掏出银子捐款,不久便凑足了粮饷。而高巍处,正与西瓯打得如火如荼,不可开交。由李洪义带领的前锋营,一路过五关斩六将,留下一片血雨腥风。 失地收复过半之际,一直按兵不动的突厥,忽然动了。 本来蒋嘉闵和董祈明奉命,到突厥与其周旋拖延。突厥或许察觉到此乃缓兵之计,却没有戳穿。毕竟突厥也在隔岸观火,密切关注西北的战局,想要坐收渔翁之利。 平安无事了一个月,可不知为何,突厥突然扣押使团,南下进攻泾州,兵锋直逼长安。高巍见状哪敢弃京城不顾,立马上报朝廷,私下也调兵遣将,准备支援北边。然而这样一来,西北的良好形式瞬间逆转了。 “议和议和,这就是议和的结果?邵相,我们施行缓兵之计,他们却在暗渡陈仓,出其不意的将了我们一军。”武将们彻底被激怒了,将邪火全部撒在主和的邵安身上。 “要不是因为小人之言,我们早已陈兵北境,突厥怎么可能这样容易的打到泾州?” “已是兵临城下,望圣上当机立断,出兵迎战吧。” 孙敕愤而怒道:“你等怎可怪罪邵相,乃是突厥不守信用,扣押来使。” “哼。突厥蛮夷,何来信用?与之议和,就是错误。” “大战来临,你们还要斗嘴?”皇帝也怒道,“兵部尚书,你说。” “高帅八百里急报,请求兵分两路,派五万人支援北境。只是这样一来,西北恐怕只能维持防守,北边也无法与之对决。”赵维提议,“皇上,不如再调禁军及湖广厢军,支援泾州?” 皇帝心烦意燥,扭头看向下首的丞相,见邵安只是默默的听着,眉头紧锁的研究着养心殿的地图,一直没有出声。 皇帝问道:“丞相有何想法?” “臣,还是主张议和。”邵安言道,“他们仅带十几万人马,就想要占领长安吗?很明显,此乃围魏救赵之计。想必是西北战事正紧,西瓯坚持不住,故许以突厥重利,让其围攻长安。” 归德将军怒道:“丞相以为,我等看不出这是围魏救赵吗?但又能怎么办,难不成要弃长安,保西北?” 邵安直跪下去,“突厥只是为了抢些金银财宝,西瓯能给,我们……也能给。” “此等屈辱,怎么能从?”归德将军不能认同,跪地痛诉,“皇上,末将宁愿战死,也不愿受此侮辱。” “皇上,我国兵力并非如丞相所想的那样弱,完全可以与突厥决一死战。”宋綦颤悠悠的跪下请愿,“末将愿再领兵,立军令状,不胜任皇上处置。” 皇帝示意众卿平身,笑着劝道:“朕知道老将军忠心耿耿,然朝中人才辈出,哪能让老将军再上疆场?” 宋将军听了心里难受,满脑子全是辛弃疾那句“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宋綦浑浊的老眼怒瞪前排的邵安,想当然的认为是他在皇帝跟前进谗言,说自己老了,不中用了。 邵安自然看不到宋将军怨恨的眼神,他进言道:“倾全国之力一战,我们未必输。若能隐忍一时,等将来国力强大,再战必赢。” “现在战,我们也必胜!末将愿立军令状,不打退敌寇,誓不还朝!” “好了。”皇帝挥手止住群臣争论,发话道,“朕决定,忍辱负重,以求国力之转寰。邵安,此次议和,事关重大,派谁前往?” 邵安请缨,“若皇上不弃,臣愿一试。” 皇帝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当即同意,允许他自选随行人员,并授予“临机专断”的特权。 邵安受命,却还提出了几点要求:第一,令高巍继续与西瓯周旋,不可停止战斗。第二,令高巍只抽两万人马支援北境即可。第三,令湖广厢军北上支援。 以上,皇帝通通准奏。 两日后,以邵安为首的使团浩浩荡荡的出发了,倪泓羽作为副使跟随。另外皇帝派张三等隐卫暗中保护,以防万一。 ※※※※※ 高巍接到圣旨,各营调集部分兵马,聚集两万并非难事。而领兵将领人选,让他左思右想了很久,最后确定由宋羿为主将,李洪义为副将,率兵赶往北境。 李洪义临危受命,去最艰险的战场。弟弟李洪辉焦虑不安,坚决的说:“李将军,末将请求随行。” “不行!”李洪义一口否决,“你好好跟着徐磊,呆在这儿,不许妄动。” “哥,你身上有伤,我不放心你。”李洪辉急了,连称呼也改了。 李洪义笑笑,“没事,小伤而已。” “连那也算小伤,不知道什么是重伤了。”李洪辉撇撇嘴,想那日敌兵一枪刺穿洪义的肩胛,血如泉水般汩汩冒出,止都止不住。到现在,哥哥的左臂还无法自由活动呢。 李洪义伸展一下左臂,毫不在意道:“我觉得已经好了。” “哪里好了?大哥别把身体不当回事,现在不养伤,吃苦头的日子在后面。” 李洪义抬手给他一个爆栗子,“小子,我要你管?好好呆着听到没?” 此刻徐磊进帐,他在帐外就听见他们兄弟之争了,故而跟着劝道:“让李洪辉跟着,好歹有个照应。你要是不从,我这就告诉高帅,说你受伤了,不宜出征。” 李洪义拦住徐磊,“服了你们了,跟就跟。郝军,我不在时,你给我好好看管前锋营。” 见计谋得逞,徐磊莞尔,“是。末将领命!” 大军临行前,高巍对宋羿千叮咛万嘱咐,只坚守,不迎敌。而后看了看随行的李洪义,见他身边果然跟着李洪辉,安心不少,微不可见从李洪辉点点头,李洪辉坐在马上,身体略微前倾,低头躬身回礼。 号角齐鸣,烈风阵阵,卷起滚滚风尘,李洪义迎着烈日黄沙,走向虚无缥缈的未来。那时他并不知道,前方将遇到的,不仅是漫天的烽烟和战火,还有往昔并肩作战的兄弟与挚友。 命运的齿轮已缓缓转动,风云际会,将相相遇。 宋羿大军先于使团到达泾州驻扎,与突厥遥遥相望,僵持了好几日,只等丞相一行人入敌营谈判。这天听报邵相来了,宋羿急忙带领高级将领出营迎接。 使团行至泾州,见远处翻腾起滚滚尘埃,哒哒马蹄声不绝于耳。邵安抬眼望去,第一眼就看见他魂牵梦绕的哥哥,一如往年,手持银枪,威风凛凛的策马而来。 那群人到使团面前,整齐下马,动作一致单膝跪地,邵安心一颤,急忙上前让众将起身。 宋羿礼节性的说道:“末将来迟,丞相恕罪。” 邵安淡淡笑道:“没有关系,将军戍边辛苦了。” 宋羿曾听父亲宋綦说,邵相难缠。如今一见却没想到他这么容易说话,顿时怔了怔,不知如何接口。而邵安却没注意到宋将军的尴尬,他动声色的打量随行的将领,各个脸生的很,除了李洪义。 而李洪义混在人群中,大大方方的看着邵安,脸上露出亲切的笑容。在他的不多的记忆里,这是第三次见到邵安,却觉得倾盖如故,仿遇故人。 “此次议和事关重大,不知将军是否挑选了将领带队护送。”倪泓羽心系差事,忙不迭的问道。 “这是当然。这几位将领各个身经百战,武艺高强。”遂逐一向各位大人介绍诸将的姓名官职。 随着宋羿的介绍,邵安的视线缓缓滑过众将,最终落在李洪义身上。他抬手,打断宋羿后续的话,看着哥哥轻轻笑起,“那就劳烦李将军了。” “什么?是我!”倏然被选中,李洪义又惊又喜,一时反应不过来,直到身边的武将踩了他一脚,才想起要讲点体面话,“啊?哦!谢、谢丞相。恩……末将、末将一定保护好丞相安全。” 又见哥哥的呆样,邵安忍不住嘴角上翘,不由地回想往昔,哥哥那时也不会说场面话。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没有一点长进。然而若真的能有长进,李洪义就不是李洪义了。 宋羿生怕李洪义惹到邵相,忙转移话题,热情招呼道:“想必长途跋涉,诸位大人也累了,不如大家早点进营休息,明日再谈正事不迟。末将已收拾出几间民宅,略备粗茶淡饭,战时条件简陋,丞相莫怪。” 邵安眼角微挑,玩味的看着宋羿,这般玲珑剔透,比他的父亲宋綦会做人多了。父与子相差如此之大,不知宋綦是因年老而变得固执,还是本性保守不懂变通。 面对不拘小节的李洪义,宋羿真不知道该从何教导他了。那么多将军挑谁不好,真没想通邵安怎么会看上这么个大大咧咧的人?谈判中的危险不像打仗时那样,全都藏在暗处。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就是这么个理。 可李洪义会见微知著吗?会察言观色吗?会防范于未然吗?宋羿按按发痛的太阳穴,如此短暂的时间内,怎么才能让一个只会打打杀杀的人,生出七窍玲珑心来呢? 别说几天,就算给一百年,李洪义也不会通七窍。幸好李洪辉忽然找他,请求与哥哥同行,宋羿当即同意,毕竟有个机灵的弟弟在旁提点,李洪义也不至于犯大糊涂了。 三日后,使团整装待发,启程前往敌营。 ------------ 048百密一疏疏思疏虑,千虑一得得功得名 是夜,北境突厥军营。 被扣的使团全都关在了简陋的牢房中,外面重重重兵看守,里面一群人三三两两各自聚在一起,表情肃穆的席地而坐。 他们是在某天的深夜被抓,当时很多人还在睡梦中,光着身子就被赶入了牢房。突厥人前天待他们还好好的,不知因何骤然翻脸,连一点前兆都没有。使团刚被关起来时,一个个惊慌失措,可关了好几天不见突厥人再有进一步的动静,遂渐渐安静下来,被动的接受命运的安排。 在关押期间,蒋嘉闵三番五次试图与送饭的士兵交谈,旁敲侧击的询问外面形势,可突厥士兵从不与其说话。故而他对外界的消息是毫不知情,此刻像是无头苍蝇一样,只能从日出日落,判断被关了多长时日。 已近半个月了,突厥人仿佛是忘了他们似的,既不杀也不放,就让他们呆在房内,惶惶不可终日。可没想到这天忽然有了动静,一群蛮子粗鲁的将他们提出牢房,押上囚车,不知要前往何方。 蒋嘉闵和董祈明两人共乘同一囚车,礼部其余官员也是两两关押,跟在他们之后。大伙一路上风餐露宿,又被敌人严密看管,简直屈辱到了极致。然董祈明仍有闲心观赏风景,令在一旁的蒋嘉闵看得都无言以对了。 因争夺礼部尚书的位置,蒋嘉闵和董祈明交杂着各种恩怨情仇,如今二人却不得不一起挤在窄**仄的囚车中,同食同寝,同甘共苦,甚至会肩并肩腿碰腿,各种尴尬。然而在周围都是重兵押运情形下,唯有身边的这个人能信任依托。国仇家恨下,个人恩怨何足挂齿。 几天后,突厥兵见他们还算老实,也不再日夜监守了。董祈明趁夜深人静,偷偷对上司说:“蒋大人,发现没,我们是一直向南走,快到泾州了。” “泾州?岂不是和长安近在咫尺?”蒋嘉闵不曾到过泾州,哪里会知道身在何处,听董祈明一说,才明白过来,怪不得他一路上四处乱瞅,原来是在辨认方向。 天空繁星漫天,猎猎寒风呼啸着从四面八方吹来,两人蜷缩在囚车中默默无语许久。朝廷的形势不容乐观,他们的处境极其危险。要是突厥一个不高兴,很有可能斩使臣祭旗。 两人长吁短叹一阵,随后声音渐渐低落。前路莫测,恍惚中蒋嘉闵似乎看见路的尽头闪闪发亮的闸刀,指望这条路能再长的,走的再慢点,时光能够停滞不前。 可惜囚车依旧不紧不慢的在崎岖的道路上颠簸着,咕隆隆的响声像吟唱一首古老而凄凉的歌谣。而他们只能任由摆布,无奈又平静的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幸而前路并没想象中的那么悲惨绝望,在他们前往泾州的路上时,邵安一行人早已到达敌营议和。 ※※※※※ 谈判前,下马威是必不可少的,从邵安一行人出现在突厥军营开始,突厥太子阿史那颉柯斯利早已精心准备好了“欢迎仪式”。 晨曦中,突厥三万大军列戈而阵,身穿战甲,手握长枪,如青松般笔直的站立在辕门。 邵安一行人骑马飞驰而来,至辕门下马。刚要进门,忽闻号角齐鸣,突厥兵一抖长枪,银光划过,刀锋所向直指使团。 李洪义断喝一声,“唰”的一声本能抽刀,护在邵安身前。后面的护卫见状,都跟了“呼啦”一下围成一圈,将使团保护起来。双方剑拔弩张,目光凶狠的怒视敌人。 邵安却伸出手,按住李洪义的手腕,示意他放下兵器。李洪义哪里肯放,黝黑的眼睛深处,满满的都是担心与愤怒。邵安见哥哥又一次为自己挺身而出,不由的怔了怔,随即想到此处不是多愁善感的地方,忙收敛心神,用力拨开哥哥,径直向前走去。 突厥兵集体高声大喝,声声震耳。他们端着枪一步步地逼近邵安,每踏出一步,都能造出地动山摇的气势。然邵安却像是没看到似的,目光直视正前方,毫无惧色的从杀气腾腾的军阵中间的通道穿行,彷如闲庭信步。没想到他一介清雅文士,竟能有这种胆气,令站在帅帐门前的颉柯斯利,也忍不住暗暗在心里叫声好。 见丞相无畏无惧,后面的人也就吃了定心丸。倪泓羽和李洪义一左一右,紧随其后。其余的使者们在护卫的保护下,也都顺利进营了。 行至帅帐前,突厥护卫拦住他们,硬生生道:“不得佩带武器。” 李洪义一听又想骂人了,被身边的李洪辉死死抓住胳膊,企图让他不要妄动。邵安轻蔑一笑,“没想到堂堂突厥太子,竟然胆小如鼠,连我们这么点人都怕。” 守将哪说得过能言善辩的邵安,只会恶狠狠的怒视他们,却说不出一句话。 见手下吃瘪,颉柯斯利亲自上阵,“远到是客,没那么多讲究。不过你们人数太多,我这小小大帐难容啊。” 邵安见他退了一步,自己也顺势下台阶,只带了李洪义、李洪辉,以及所有使团进帐。至于其他护卫,则守在门外。 谈判开始。 颉柯斯利与邵安面对面的坐下,宽大的桌子将两人隔得很远,遥遥相对,两人身后站满了文臣武将,虽然人数众多,但各个庄|严|肃穆,帐内鸦雀无声,寂静异常。 “来使可是丞相邵安?”颉柯斯利率先发问,打破沉寂。他眼角轻挑,语气不屑一顾。 “正是。”邵安见他明知故问,也反问道,“在座可是突厥太子?” 颉柯斯利冷哼一声,不接话茬。 邵安眯眼,“难道不是颉柯斯利?” 君辱臣死,一外使竟敢如此嚣张,欺凌到太子爷头上。突厥武将纷纷抽刀,“大胆,竟敢直呼太子殿下名讳。” 洪义洪辉也不甘示弱,拔刀当胸,盯着对方一举一动。 倒是颉柯斯利挥手制止自己的人,饶有趣味的打量这位年轻的宰相,看来游戏是越来越好玩了。 邵安也下令收刀,而后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淡淡然道:“时值仲夏,想必草原上蓊蓊郁郁,草木茂盛。太子殿下怎么不在你们突厥大草原上狩猎,反倒来泾州吹风?” “草原的草再茂盛,也比不过中原的山清水秀。” “原来太子想要游览名胜,何必要带这么多人,光路费恐怕就花销巨大吧。有道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太子远道而来,我朝岂有拒之门外之理?必定派礼部得力官员领着太子由南到北,由东到西,江南春花,大漠黄沙,一一看遍。” 一言戳中颉柯斯利的要害。泱泱大国尚且耗费不起如此军资,难道突厥就耗得起?西瓯虽承诺过事后平分夺到的财产人口,甚至土地,但前提是西北战事顺利。可据探知来报,现在高巍仍旧步步紧逼,围魏救赵之计算失败了。 颉柯斯利摊摊手滑稽的笑道:“我们来都来了,总不能白跑一趟吧。” 在场的人也都哈哈大笑,虽说是句玩笑,但大家心知肚明,突厥开始要钱要物了。 “我朝皇帝慷慨,当然不能让太子殿下空手而归,已命本官备好薄礼,不知能否入殿下的眼。”说罢令副使倪泓羽拿出单子,交于突厥。 颉柯斯利大致浏览一遍,对方开出的条件的确很有诚意,然而比起西瓯的却少很多。可一方是触手可及的切实利益,一方是镜花水月的江山诱惑。该如何取舍,他着实得细细思量一番了。 “想必来使舟车劳顿,今日暂议到这吧。本太子已备好酒菜,为来使接风。” “多谢太子殿下。”邵安也不推辞,他有点是耐心,等突厥太子好好考量。 酒足饭饱后,突厥太子说已准备好了帐篷,请丞相小住几日。 按理说,此举无任何不妥,但前有突厥扣押使臣的先例,现在又让他们住下,大家或多或少都有几分不安。 邵安却不怕,他明有李洪义这样的护卫,暗有张三这等隐卫。一明一暗,一内一外,严防死守,料想也出不了什么意外。 邵相都说留下了,其余人哪敢说不?只好战战兢兢的缩在帐篷里,心惊胆战的度过了第一夜。 ------------ 049百密一疏疏思疏虑,千虑一得得功得名 西北边境,烽烟四起,战火连天。高巍势如破竹,沿渭河一路而下,接连收复西北渭州、岷州等地。但好景不长,当大军等打到金城下时,战况突然逆转。 西瓯以固若金汤的金城作为据点,打坚守战。高巍一时攻打不下,屯兵城下,以待战机。 然而高巍等得起,邵安却等不起了。 毕竟与突厥谈判的主动权,其实是掌握在千里之外的西北战场。如今突厥在观望,故而议和的筹码全靠高巍将军。西北战事顺利,则谈判顺利;西北战事失利,则谈判失利。邵安与高巍,一交一伐,双管齐下,方能成事。 可惜在即将功成之际,西瓯又扳回一局。于是前几日还热情好客的突厥太子,立马冷若霜冰,拒不见人,果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使团面临着巨大的危机,所幸还没有到扣押的地步,邵安当机立断,命令使团中所有人不得轻举妄动,呆在帐篷中静候消息。 此外,邵安让人给颉柯斯利带话,请求再次会晤。 颉柯斯利装模作样的婉拒几次后,终于答应再次商谈。 这次谈判,突厥文臣武将全部到场,而邵安却只带了李洪义一人,颇有单刀赴会的架势。 颉柯斯利见状,再一次为其胆气叫好。双方落座,颉柯斯利开门见山的逼问道:“丞相可知西北战事?” “略知一二。”尽管邵安身在敌营,但外面有张三随时传递消息,自然知道西北战况不利。 “高巍将军用兵如神,一路过关斩将好不威风。但若是贪功冒进,不慎中了敌人圈套,可就功亏一篑了。”颉柯斯利幸灾乐祸的说道,“就像现在,高巍攻不下金城,陷入进退两难的地步,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洪义听他如此说自己的上将,顿时火冒三丈,双手握拳,手指关节“嘎嘎”作响。要不是邵安早有先见之明,提前按住他的手腕,否则此刻突厥太子的脑袋在不在还很难说呢。 “高将军谨慎小心,怎么可能会误入圈套?”邵安依旧神情自若,“在我看来,不过是西瓯负隅顽抗,乃一时之阻,且容他们垂死挣扎几日罢了。” “丞相也太过于乐观了吧。可能是不知兵事,不懂形势之严峻。”颉柯斯利身为武人,从来都看不起掉书袋的文臣们,果然文武相轻,是不分国界不分种族的。 可惜他们料错了,邵安是知兵事的,且不是粗懂,而是精通。 邵安读书杂,对兵书也很有兴趣,什么《孙子兵法》、《六韬》、《三略》等通通读过。当年在安王府时,他常与李洪义在地上堆沙盘,两人各自为阵,互相对抗,一起演练阵法。后随安王出征,看得多见识广了,对兵法则有更深一层的理解感悟。 皇帝对邵安的军事才能很是器重,否则打西瓯时,也不会听取邵安的意见。但任谁也没想到,邵安最后一次的出谋划策会出现如此严重的偏差。若不是因为那次失误,或许他不会弃武从文,官拜丞相,而是哥哥帐下的一名军师幕僚。 然命运永远不会毫无差错的往既定方向前进,总会在某个岔路口突地一转,偏离大道千里之外,不知拐向何方。 邵安嘴角微扬,目光落在颉柯斯利身后悬挂的巨幅地图上,“金城南北群山环抱,东西黄河穿城而过,是易守难攻的绝佳地形。高将军受阻于此,情有可原。然西瓯深入中原,补给困难。若高将军从左右两侧包围,切断敌方运粮路径,长期僵持下去,则金城不攻自破。” 这点邵安能想到,突厥太子自然也能想到。他唯一猜错的是,邵安竟然能一语点破,其眼光之锐利,一点不像只会之乎者也的文臣。李洪义站在一旁,听了邵安的讲解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突厥其余将领,则也或多或少的点头称是。 颉柯斯利仍不服输,拿起长剑走到地图前,比划道:“如果我突厥由此处向西,从后包围高巍军团。丞相何解?” 邵安微微皱眉,若突厥这样做,形成反包围之势,高巍则会十分被动,腹背受敌。他向皇帝提出议和,也正是怕突厥由西进军,与西瓯东西相应,夹击我军。故而才采取一拉一打的战略,令高巍无后顾之忧。 “太子不会这样做,这样做太过愚蠢了。”即使心中万般焦虑,但邵安面上也不露分毫端疑,“金城,是离突厥近,还是离西瓯近?太子您费心费神打下金城,却要眼睁睁的看它划入西瓯境内。何苦为他人做嫁衣?” “本太子可用金城换其余城池,这点就不劳丞相费心了。” “新西瓯王野心勃勃,有吞并中原之心。若中原亡,下一步恐怕是攻打突厥。唇亡齿寒的道理,太子不会不懂吧?” 颉柯斯利的脸色黑了几层,邵安击中了他的软肋。的确,突厥并非完全相信西瓯,西瓯也非真的那样大公无私。 邵安起身离案,走到地图前,熟练自然的抽出李洪义腰间佩刀。奇怪的是李洪义丝毫没有反应,任由他抽刀也不加阻止,觉得彼此间有种特别的默契及信任。 邵安以刀当棍,在图上指点道:“西瓯能许给太子的,无非是岷州、渭州两地。很遗憾,这两州已收复,想必太子要空欢喜一场了。太子或许觉得,可以用金城交换西瓯这一大片草原,但本官认为,西瓯不会为一小小金城,而将自家草原牛羊拱手相送。” “况且本官以为,金城的僵持局面不日便解。”邵安更进一步的说道,“高将军无论采用包围战,还是攻坚战,都可令西瓯一败涂地。反观西瓯,如今龟缩于城内,攻不敢攻,守不能守,如何能赢?” 颉柯斯利盯着地图良久,似乎要盯出个洞来,最后发现邵安之言无懈可击,只得从另一方面反驳道:“西瓯游牧民族,全民皆兵,骑射俱佳。你们中土人,怎可与之相比?” 邵安蓦然笑了,“突厥太子怎知,我朝无人?如今我国兵力强盛,猛将辈出,就说我身边这位小将,武艺也绝不在各位将军之下。” 此话一出,帐内敌将哪能善罢甘休,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论道:“来使什么意思,太小看我们突厥了吧。” “他那么年轻,怎么能和我们比?” “就是,小子,有胆量跟爷爷我比试比试吗?” “太子,他们太过嚣张,让他们见识见识我突厥的厉害。” 李洪义忽然插话:“比就比,谁怕谁?” 这次邵安没有阻止李洪义的冲动,只是看了一眼颉柯斯利,恰巧颉柯斯利也正含笑看他。邵安问道:“太子以为如何?” “谈了这么久,看场比武,也甚有趣。”颉柯斯利胸有成竹的对手下说,“我的左将军去和他过过招。记住,切磋而已,点到为止,不得伤人性命。” 点将台上,邵安和太子并排而坐,随意寒暄。周围站着一圈突厥武将,看着场地中央,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一个个无非是等着看弱小的中原人是如何被左将军打败,好好挫一下其锐气。邵安则不动声色,静等比武开始。 点将台下,李洪义与突厥左将军摩拳擦掌,正在各自挑选合适的兵器,积极备战中。 邵安细观那名左将军,只见他身长八尺有余,全身都是大块肌肉,气势汹汹的持双锤走上比武台,仿佛他每走一步地面要抖三抖。 再看李洪义时,邵安心中不由泛起一丝苦涩,算来已很久未看过哥哥的战场雄姿了。哥哥失忆后,只余他一人在过去的记忆里熬着,备受离别之苦。若不是此次议和,哥哥为护卫,恐怕想要如此相近,也是难事。国难当前,却成就了他和哥哥短暂的相处相伴,也算是苦中作乐吧。 正在邵安思绪游离之时,李洪义已经选好了兵器。他没有用自己最熟练的刀,反倒选了长枪。邵安自是明白哥哥选长枪的用意,但不知为何心中略感不安,也不知这不安因何而来。 只见李洪义耍了个枪花,而后施展轻功,脚尖点地,几步跳到台上,如乘风飞入。虽说李洪义的身材高而瘦削,十分匀称,但与大块头相比,则略显得瘦弱了几分。 “咚咚咚”鼓声三响,比武开始。 左将军转转脖子,活动活动筋骨,不屑的看着对手。而后出其不意的欺身上来,右手抡锤直击对方,李洪义侧身一跳避开了。 左将军绕到左面,左锤出击,李洪义再闪。左将军正面攻击,李洪义再退。邵安见状十分得意,哥哥即使谈不上身轻如燕倒,但和全身都是肌肉的大块头比起来,便灵活百倍。几番下来,左将军连哥哥的衣角都没碰到,还累的气喘吁吁。 “轻功不错。”颉柯斯利偏头对邵安点评道,言下之意却是笑其畏战,只会躲闪。 邵安含笑不答,哥哥的武艺到底如何,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又打几回合后,左将军的耐心消耗殆尽,挥舞着双锤一顿乱击。李洪义这下没有闪避,抖动枪杆,迎面回击。 兵器交接的瞬间,金属的震鸣声如针一样刺耳,两人都异常凶猛,紧追不放。双方时而进攻时而防守,一招快过一招,令台上诸人心惊肉跳的。忽闻“咣”的一声,李洪义的枪被对方双锤给卡住了。 左将军轻蔑一笑,双臂用力,使劲向下压枪杆。李洪义想抽出枪,奈何左肩胛的旧伤未愈,左臂完全使不上劲,只能靠右手苦苦支撑着。 眼见枪杆越压越弯,几欲折断,周围的突厥武将开始叫好。李洪义听着敌方的欢呼声,心一点点往下沉:如此第一局便被突厥打成败势,岂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国威?若败了,不仅颜面扫地,对议和的局面也非常不利。 想到此,李洪义骤然大喝了一声,拼着肩伤裂开的剧痛,双臂用力转动枪杆,顺势带动对方铁锤,向上甩出。只听见一阵刺耳的兵器摩擦声,大块头双锤脱手,跌跌撞撞地倒退几步,而两个铁锤呼啸着飞向天空。 所有人的目光都仰对天空,直到“砰”的一声,两铁锤并排落下,头朝下深深扎进了土里,至于柄端还在“嗡嗡”颤动着。 众人发出一阵惊叹声,眼看着李洪义败局已定,却不想他能绝地反击,硬生生架起了双锤,挑飞兵器,挽回劣势。 左将军倍感受辱,赤手空拳向李洪义扑来。李洪义死死咬住下唇,这番用力已将他肩伤崩开,感觉里面的肉被刀绞般一阵辣痛,甚至感到有温热的液体顺着手臂向下流。幸好他身着黑衣,血迹并不明显。他咬紧牙关,单手出枪,“唰唰”几枪横扫对方下盘,最终一个回马枪,枪头直指对方咽喉。 第一局,李洪义胜! ------------ 050百密一疏疏思疏虑,千虑一得得功得名 左将军落败,无论是高高在上的太子将军,还是普通突厥士兵,皆面上无光。太子身边的一名年轻武将第一个沉不住气,左腿往后一蹬,弹跳而起,飞入比武台,双手抱拳道:“玷铎向壮士请教!” 李洪义抿嘴打量来人,见他身形娇小,步法轻盈,十分干练的模样。玷铎随手从武器架上抽出银枪,比划了两下后,走向对手。 李洪义咬紧嘴唇,略微活动下左臂,最终决定弃枪取刀,刀锋泛出微弱的蓝光,映照着他的脸色越发惨白。 点将台上,邵安微微张了下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只是死死的盯着哥哥的左臂。武器讲究一寸长一寸强,李洪义却用弯刀对银枪,就必须得接近对方才能进行攻击,易防不易攻。 鼓声再次响起,双方开打。 玷铎一抖银枪,连续而又快速的刺向李洪义。李洪义右臂挥刀,几个格挡,封住对方凌厉迅猛的攻势。 玷铎的枪术以快闻名,此刻见场上银枪翻飞,时挑、时刺、时拨,时挡,一招一式风声遒劲,令人眼花缭乱。 双方皆是以快打快,根本没有时间思考,所倚仗的仅仅是各自无数次在生死关头的经验与本能,若非如此,一招不慎,生死胜负则在顷刻之间。 李洪义采取后发制人,却能后发而先至。刀在他手上如同长了眼睛,每次都能稳稳的格住了对方袭击,而后寻求对方的破绽,发起攻击。 邵安紧张的看着场内打斗,他敏锐的发现,哥哥全靠右手灵活的挥刀,左臂几乎没有动过。的确,因为李洪义刚才的逞强,导致伤口裂开,肩膀如同被撕裂般,剧痛钻心。现在拖着受伤的手臂,无力硬拼,只能用犀利的刀法补助,勉强维持。 过了百余招,对方大概看到了机会,知道李洪义不敢用左手去挡,招招直攻左侧。李洪义迂回避闪,绕着他转了几圈。对方却变本加厉,逼得他毫无退路,只能硬着头皮还击。 但李洪义的左臂到底不如右臂灵活,更何况玷铎是专攻左侧的。故而李洪义的左肩不可避免挨了好几枪,使得左臂又痛又沉,根本抬不起来。他身受重伤,内力耗尽,仅凭着一口气紧连过他几十招,以现在的状况,哪能这么拼打?一时局势突变,李洪义明显有些体力不支,而对方却能好整以暇的优雅出击。 邵安在台上看得一清二楚,只见李洪义左手无力的下垂,甚至微微颤抖。他深知哥哥隐忍的性子,当年在战场上,受再重伤也不会喊出一声。如今在对敌之时,左手居然会控制不住地颤抖,将弱点暴露给敌人。 刀枪再次交击,火星四溅,对方忽然改变策略,不再抓住左侧不放,而是上下左右全面攻击。李洪义一时不明白对手的打法,一时间手忙脚乱,应接不暇。对方越战越勇,趁其不备时,枪杆横扫下盘。李洪义一时不防,小腿、膝盖、背部等连挨了好几下。 邵安虽不习武,但和哥哥混久了,也能看出点门道来。如今形势敌强我弱,哥哥唯有小心防护,与之周旋;甚至可示弱,以令对方放松警惕,从而寻找其漏洞,一击攻破。 李洪义踉跄几步,刀法杂乱无章,似乎有些体力不支了。玷铎心中暗笑,加猛攻势,企图一击将李洪义拿下。然事不如人愿,李洪义虽处弱势,但防守紧密,次次化解了玷铎的攻击。玷铎一气之下,挥动枪杆,强行直戳洪义胸口。 李洪义一惊,侧身躲过。玷铎见其左侧暴露,枪身一弹,打中他的左臂。转瞬之间李洪义避无可避,手臂中招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见计谋得逞,玷铎仰头哈哈大笑,轻蔑之意表露无疑。李洪义疼的满头大汗,目光依旧坚决又认真的盯着对手,绝不认输。 玷铎被他盯得烦躁,再次提枪打算速战速决。两人刀枪相交,忽然李洪义趁其不备,欺身上前,左手抓住了玷铎的枪杆。 玷铎不敢置信的望着这一突变,心中诧异,难道李洪义受伤是假?明明见他左面衣衫浸湿,近处甚至能看出隐隐血迹,不似作伪。 的确,李洪义受伤是真。但真正到了你死我活之际,拼的是命。即使此刻他的左臂已经疼得没了知觉,但仍铁钳般抓紧枪杆,决不放弃。汗水伴着血水慢慢冒出,整个人如同从水中捞出,全身湿透。 玷铎双手紧握,用力抽枪,他就不信自己的力气不如李洪义。可事实摆在面前,枪杆如被钉死般,纹丝不动。 李洪义不给他反应的机会,反手逆斩,玷铎心头一震,忙腾出右手护住要害。李洪义暗喜是好机会,乘机踏上枪杆,伸腿连踹玷铎胸口,令其节节后退。 玷铎被逼退到比武台的边缘处,眼见收势不住要跌落台下,他急忙以枪戳地,止住去势。李洪义自然不会给对手机会,持刀由上往下劈,玷铎急忙双手握枪,挡住面门。 可惜玷铎又判断错了,未想到李洪义这一刀行至半空,中途忽变,改为由左往右横斩对方胸腹。 玷铎一惊,想用枪杆抵挡,却已失去先机。唯有后退一步,方能避开凌厉的刀锋。可惜他已身处边界,无路可退了。 最终,玷铎狼狈的跌落台下。第二局,李洪义再胜。 点将台上一阵沉默,几位将领怒气冲天,却不得不服李洪义的武艺和坚韧;突厥太子以手抚额沉思良久,也无话可说了。至于邵安,他的目光自始至终没离开过李洪义的左臂,脸上毫无胜利后的喜悦之色。 “太子殿下,让末将来。”又有不怕死的请求挑战。 “太子。”邵安忽然发话,“已经连打两场,李将军也该休息了,到此为止吧。” 颉柯斯利自然也看出李洪义已受伤,故而道:“不必再比了,突厥男儿愿赌服输。邵相,我们愿意议和。” 当夜,李洪义帐外。 “谁?”李洪义听到门外有动静,掀帘一看,原来是邵安,“是你?” “我不能来吗?”邵安一副无所谓的语气,随后反客为主的率先进入帐内,四下瞅瞅道,“李洪辉呢?” “我弟弟他守夜去了。” 邵安的耳朵自动屏蔽“弟弟”二字,偏头望向李洪义的左臂,问道:“你的手……没事吧。” 李洪义下意识的瞅了瞅自己的左肩,没想通居然连邵安这类文臣,也能看出他受伤了。故不再掩饰,摇头道:“哦,没事。” “我带了药,你擦擦。”邵安从怀里掏出瓷瓶,递给李洪义。 “啊?多谢!”李洪义颇为受宠若惊的接过,细细一看,乃是上好的金创药。 邵安倚靠在桌子前,端详着李洪义的一举一动,看他单手又撕又扯的乱解着左臂的绷带,还是和以前一样笨手笨脚。邵安忍俊不禁,二话不说直接上前,一把按住他的手,十分熟练的拆解纱布。 李洪义愣了愣,却没说什么,费劲的抬起左臂,配合邵安的动作。随着纱布一层层的解开,邵安的眉头也越皱越紧,开始几层还是洁白无瑕,到了后面,白布上渗出大片淋漓的鲜血,便知伤得颇重。 绷带完全撕开后,邵安倒吸一口冷气,只见皮肉翻卷,血肉模糊,伤口深可见骨。他不由骂道:“这么重的伤叫没事?你这条胳膊不想要了是吧。” 这又气又急的语气,简直和李洪辉没两样。李洪义心底渐渐产生一种异样的错觉,仿佛他和邵安就该这样,打打闹闹,说说笑笑;而非如陌路人般,礼貌却疏离。 邵安也察觉自己刚才的语气不妥,正忐忑不安的凝视哥哥的侧影,未想哥哥蓦然转头,两人目光触碰,邵安一惊之下,避闪不及,狼狈的甩头移开了视线。 李洪义不明所以,只能感受到邵安的担心,故安慰道:“看着严重,其实不疼。” 邵安闻言心头更不是滋味,怪自己让哥哥带伤比武,一时内疚悔恨,只得默默给他清洗污血,重新敷药包扎。 “……安儿?”李洪义忽然来这么一句,吓得邵安手一抖,脸上神情变幻不定。 “安儿!”这一声,李洪义喊得比刚才要响亮得多,他侧头,双目炯炯的望着邵安,目光中透着坚定。 邵安心情复杂的看哥哥一眼,随即低垂眼睑,“怎么突然这样叫我?” “那次见面,你说可以这样叫的。”李洪义说的是很久之前宫中相遇那次。 邵安自是记得,他和李洪义的每次相遇,甚至和他每回说过的一字一句,全都记忆犹新。他惴惴不安的看着哥哥期待的眼睛,很清楚哥哥现在心中所想。可如今已成骑虎难下之局,他唯有苦笑道:“人前别这样叫。” 李洪义闻言,眼中的光芒黯淡了,“我知道了。”果然,是他想多了。邵安,终究不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 大家中秋节快乐哈,祝大家中秋节快乐!!! ps:本章为第五十章,鼓掌鼓掌!!! ------------ 051百密一疏疏思疏虑,千虑一得得功得名 经过艰苦的战斗,高巍终于收复西北,将西瓯赶出中原地界。消息传入京城,举国欢庆。邵安得知后,着手准备与突厥的最终谈判。 一切进行的顺风顺水,可邵安总觉得心头仍然压着块大石头,总觉得事情进展的太过顺利。若说有什么不妥,他也说不上来,只是这种顺利令人不安。 果然,就在双方商议议和条件差不多的时候,天降噩耗。 “什么时候?伤亡多少?”突厥太子是第一个知道的,顿时惊的四肢冰冷,脑子反应也变得迟钝许多,在极度的震惊中缓不过神。 报信者据实道:“昨儿夜里发生的事,使团伤了大半,还好死的不多,只有几个。可是,他们的领头,那个蒋大人,惨死刀下。” “蒋、嘉、闵!”颉柯斯利对此人有印象,当时他来谈判,只觉得是个前怕狼后怕虎的老头,扶不上墙的阿斗。故而他才敢那么硬气的关押使团,当软柿子捏。 虽然看不起蒋嘉闵,但颉柯斯利从没想过要杀他,现在正当议和关键时刻,居然就出了岔子。他气不打一处来,狠狠踹了报信者一脚,“怎么这样大意?让你们押送,你们就是这样押的?要是邵安问我要人,我拿什么给他?” 报信者被踢翻在地,唯唯诺诺不敢出声。颉柯斯利深吸几口气,对他说:“听着,派足兵力,把没死的通通给我完完整整的送过来。还有,这件事先给我瞒着,尤其不能告诉那些中原使者。” “是、是。”报信者连连点头,又小心翼翼的问道,“太子殿下,其余使者送过来,安置何处?” “找个隐蔽的民宅,让他们先住下。记住,一定保证他们的安全。再发生这种事情,提头来见。” 打发走报信人,颉柯斯利依旧心情烦躁,在大帐中焦躁的来来回回的转圈。这次的使团被袭事件非同小可,甚至关系到正在进行的议和。 玷铎深更半夜接到太子急召,满脸狐疑的进帐,单膝跪地道:“太子殿下。” “你来了。”颉柯斯利看到玷铎,心情稍微好一点,上前扶起他,简言道,“使团出事了。” 玷铎更加茫然,邵安他们不是好好的吗?可等太子讲明前因后果,玷铎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太子皱眉问道:“此事,该如何向邵安解释?” 玷铎忍不住骂道:“这摆明着就是西瓯干的,解释什么?他娘的惯会使阴招,破坏议和。” “你我都明白是西瓯干的,但他们会信吗?总之,人是被我们扣下的,现在死了,这屎盆子算是扣在我们头上了。” “既然说不清了,干脆就不说了。大不了开战,谁怕谁?” 这话要是放在在前几天,颉柯斯利毫不质疑。可现在西瓯大败,如丧家之犬般退出中原,滚回老家。突厥势单力薄,如何能与气势正盛的高巍军抗衡? 与此同时,邵安在张三等隐卫的帮助下,及时的得知了此事。 “蒋大人,可惜了。”邵安听到噩耗,胸口堵得慌,觉得是自己间接的害了蒋嘉闵,“本来安排他入礼部,是想让他安享晚年。唉,人算不如天算,居然会摊上这事,反误了性命。” 张三没有那么多的伤怀,只是心中憋闷,怒责道:“突厥蛮夷竟敢杀我使团,真是无法无天。还议什么和,这种蛮夷,就该狠狠打!” “不是突厥人杀的。”邵安笃定道,“要是突厥干的,为何早不杀晚不杀,偏偏和谈时杀,突厥太子没这么傻。” “那是谁杀的?西瓯?” “这不是关键,关键是到现在为止,他们还没有给我们通报消息。” 张三没听懂,毕竟他只看到了表面现象,不像邵安想的那么深,因而问道:“即使不是他们杀人,但看管不力是肯定的。他们怕不好交代故迟迟不报,这有什么问题?” 邵安语气沉重的解释道,“我怕他们会破罐子破摔,单方面中止议和。” 张三大惊,万没想到会有这种后果,“那你岂不是很危险?” 邵安不再出声,默认了张三的话。此时此刻,若突厥狗急跳墙,恐怕不光是扣押使团那么简单了。 邵安陷入紧张之际,突厥太子也在自己的帅帐中快速思考着。 诚然,刚才玷铎的话并非毫无道理。当下情形,真的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要么服软做小给天朝赔罪,要么索性撕破脸,大干一场。以突厥汉子豪放不羁的性格,后者的可能性极大。 可颉柯斯利突然出声,“不!不能战。” 玷铎未料到以太子火爆的个性会说出这种话,忙问他:“为何?” “这一战就正好中了西瓯的圈套。” “西瓯有什么圈套?” “挑拨离间,破坏议和。”颉柯斯利也算个人物,没多久就想通西瓯的阴谋了,他斩钉截铁道,“必须马上告知邵安此事,本太子亲自向邵安负荆请罪。” “太子!”玷铎急唤道,可颉柯斯利不再回头,大步流星的奔向使节营帐。 “得马上去见太子。”最终,邵安这边也做出了决断,匆忙披衣出门,未曾想迎头便撞上了孤身前来的颉柯斯利。 见状,邵安终于松了口气,蓦然笑了。 请太子入帐后,邵安心虚的四处瞟两眼,发现张三早已神不知鬼不觉的溜走。能在不惊动突厥太子的情况下溜了,这轻功果然不是白练的。邵安几不可察的笑了笑,随后神色如常的坐定,与颉柯斯利谈至深夜。 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谈了什么,也没人知道他们是如何针锋相对,寸土必争的。只知道这一夜过后,终于敲定了拖延许久的和议大事,正式定盟签约。 幸而双方都是深明大义之人,在千钧一发之际,没有乱了分寸,误入西瓯设的离间之计。事后邵安回想时,仍能吓出一头冷汗,这回的确是他疏忽大意了。要是他一入西瓯就提出释放人质,而非想等到议和成功后再去要人,蒋嘉闵一行人也不会遭此厄运,西瓯更不会有此可乘之机。 邵安与颉柯斯利达成共识,接下来要搞定自己这方。可等他说完事情经过,使团中所有人都震惊了。 “蒋大人乃堂堂礼部尚书,竟然惨死。我们要为他向突厥太子讨个公道。” 邵安再三强调,“不是突厥杀的,是西瓯。” “没凭没据的,怎么能证明不是突厥所害?” “使团遇害,邵相却轻易放过突厥。下官回朝后,如何向圣上交代?” “即使不是他们杀的,但看守不力之责,也该赔罪。” ………… 听完他们咄咄逼人的话语,邵安心中鄙夷万分,现在一个个化身维护正义之人,等将突厥逼急了,在敌人的屠刀下,不知还能否说出这番大义之言。 “够了!”邵安一拍桌子,“非要把突厥逼入死路吗?那么你们就是下一个蒋大人。”言毕,留下一众面面相觑的官员,潇洒离去。 三日后,幸存的使者们由突厥重重保卫,护送入泾州,邵安和颉柯斯利一起在辕门迎接。只见使团经此劫难,伤亡惨重,人人脸上疲惫不堪。尤其当看到蒋嘉闵及所有遇难者的遗体时,在场所有人都低下了头,默哀。 董祈明是幸存者之一,经过了血腥暗杀,他的面容憔悴了许多。历经万难,再见到同胞同僚,哪怕是给他穿过小鞋的邵安,亦觉亲切。他红肿的双目涌出泪水,对丞相下拜,只说了句,“邵相,下官……回来了。” 邵安对这个难辨敌友的人,亦不是滋味,甚至无话可说。最后只得扶起他,安抚了一句,“幸苦了。” 使团队伍中渐渐传来低微的啜泣声,是悲痛的、颤抖的、压抑的……这一声声呜咽,犹如重锤狠狠的砸在邵安的心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肩上担着的,是他们这些人的性命,是两国百姓的性命,是天下太平。 安顿好这些人后,邵安专门见了董祈明,询问当时遇袭的经过。 据当事者讲,他们是深夜突然被扣的。其后不知关押了多久,又押他们前往泾州。中途先坐囚车,后上马车。等快入泾州时,再度停下囚入民宅数日,期间不幸于民宅中遇袭。 “欺人太甚!”邵安听完后怒不可遏,他没料到突厥居然敢像对待囚徒似的,对待堂堂天朝使臣。 董祈明经历生死后,对其余的看淡了许多,“邵相,为今之计,我们只能忍耐,退一步海阔天空。” “看清楚是谁干的吗?” “他们虽然身着突厥服饰,但下官私以为,是西瓯假扮的。” 邵安明知故问,“是么?何以见得?” “打斗撕扯中,下官看到他们的靴子,是狼皮做的。还有腰间配饰,居然是用狼骨。”董祈明拿出他在慌乱中捡到的一件饰品,递给邵安,“突厥是以狼为图腾的,他们对狼的崇敬,不下于对他们的可汗。突厥人是决不会杀狼捕狼的。” 邵安点头道:“你很聪明,此物可以做物证。如今虽说没有破坏两国议和,然我朝面上无光。要是有了物证证明是西瓯做的,对突厥,对我朝皆是一大幸事。只是……” 董祈明苦笑一下,清楚邵安欲言又止的含义。这话他作为丞相到底不好说出口,只能由自己说,“至于其他事,下官不会计较。” 邵安叹口气,看着精明能干的董祈明,他心中颇为悔恨。早知道就该让他领团,以他的机智,或许使团便不会被扣了。 可惜一切都晚了,邵安追悔莫及,怪只怪自己当初不信任董祈明,令蒋嘉闵损命。 证物呈上后,虽然不能直接证明是西瓯捣的鬼,但突厥的嫌疑算是彻底洗清了。颉柯斯利极其高兴,说一定要在邵安临走前设宴,款待两批使臣。 使团内部,矛盾也随之化解了。毕竟他们对同僚蒋嘉闵,不过是点头之交。他们一心只希望议和成功,回国后上对得起天子,下对得起百姓。如此而已。 唯有邵安,听了董祈明的诉说,对突厥所作所为极其厌恶。使团代表国家,他们却肆意侮辱使团,则是对朝廷的侮辱。他表面风轻云淡,胸中却有口恶气难咽。 几日后,谈判结束,邵安即将启程。 颉柯斯利果真信守承诺,杀牛宰羊,大宴来宾。席间言笑晏晏,把酒甚欢。太子和邵安二人互相敬酒,促膝而谈,如故友知交般,推心置腹,仿佛先前拔剑弩张的局面不曾发生。 酒过三巡,众人皆有醉意,气氛也渐渐热闹开来。唯有董祈明孤身偏坐一隅,一言不发。他饱经艰辛,人略微清瘦了些,容色也更沉静,如一汪死水,默默坐于席间独自饮酒。 然邵安却能从他波澜不惊神色中,察觉到其内心的熊熊怒火。毕竟突厥无礼在先,将他们如猪狗般囚禁,事后对此毫无表示,甚至连半分歉意也没有。这些人白白受辱,怎能不恨? 以前因董疾的缘故,邵安对其颇有偏见。不过经此事后,他才发现此人性子隐忍,且顾全大局。是以大丈夫能忍天下之不能忍,方能为天下之不能为之事。 “太子,听闻突厥游猎民族,草原男儿从小在马背上长大,骑术精湛?” 颉柯斯利酒兴正酣,听了邵安恭维更加开怀,“那是当然。” “是吗?本官很想开开眼界,见识一下突厥高超的骑术。”邵安语气诚恳的说,嘴角却勾起了一抹冷笑。 ------------ 052百密一疏疏思疏虑,千虑一得得功得名 颉柯斯利并没察觉有何不对,将酒杯一掷,豪爽道:“突厥的武士们,全体出帐上马,拿出你们真本事,给各位使者看看。” 太子振臂一挥,突厥武将纷纷响应,争先恐后出帐骑马。有人甚至喝得醉醺醺的,走路都东倒西歪,真不知道还能不能骑马。 邵安淡淡然的笑了笑,也起身示意使团们一起出去观赏。 正当秋高气爽,暑热渐退之际。蔚蓝的天空浩瀚宁静,白云徜徉其间,悠然自得。突厥选的驻扎之处,地势平坦而辽阔。瑟瑟西风中杂着几分冰凉的水气,带来浓重的寒意迎面扑来。 然而这丝毫不影响草原男儿的热情,他们一上马背,就如喝了烈酒般如痴如醉。胯下的马儿昂首嘶叫,跃跃欲试。 口令一下,十几匹良驹“嗖”的一下窜了出去,周围众人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叫好声。突厥汉子自幼练习骑技,各个马术高超,比赛初期,马儿们齐头并进,不分胜负。 赛道上挤满了突厥士兵,皆拍掌大叫。赛至中途,终于有两匹白马脱颖而出,遥遥领先。到终点前一刻,一人连挥几鞭,促马狂奔,领先一步,夺得魁首,人群欢腾。 突厥太子自豪的看着手下,对邵安道:“不知中原人骑术如何,上次见识了你们李将军的武艺,这回不如让他下场,再露两手?” 邵安可不想哥哥逞强赛马,令他伤势加重,便婉拒道:“我泱泱大国,马术好的不止李洪义一人。” “哦?看来邵相手下藏龙卧虎,不知是哪位少年英才?” 邵安扫视自己带来的护卫们,思量着由谁上场。护卫们早就听到刚刚太子和丞相的讨论,此刻全部低下头,因畏惧突厥之彪悍,故心底打鼓,逡巡不前。 “末将愿意一试。”有人打破了沉默,邵安定眼一看,原来是李洪辉。 突厥太子见他是一个比李洪义还小的孩子,赞叹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邵安一看是李洪辉,眉毛微挑,随即微垂眼睑,隐藏所有情绪,只是命人牵来自己的黑马,对其道:“这马叫千影,最有灵性。”说罢走上前,将缰绳递予他。 李洪辉忙低声推辞道:“末将有自己的坐骑。” 邵安却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态度坚决的把缰绳硬塞在他手中。 千影的乌黑锃亮的鬃毛在一群棕色、白色的马中最为明显,令人眼前一亮。就连见多识广的颉柯斯利,也对此马赞美不止。 邵安谦逊的回了几句,两人又将目光转回赛马场。毕竟,马再好,也是由人来控制的。 赛马开始。 千影的确不负众望,起步时略胜一筹,最先冲了出去。但李洪辉是第一次骑千影,人与马还不熟,故而他歪歪斜斜的坐在马上,左右摇摆得很厉害。 李洪义紧张的盯着弟弟,这么久了,还未能制服那匹马,真恨不能替他上去比赛。其实先前李洪辉对他说过,自己骑术一般。可他以为只是谦词,没想到真的是很一般啊。 当然,这也不能全怪李洪辉,要是一般的马儿,自然很好控制。但是千影是有脾性的,的确很难驯服。 邵安看着李洪辉磕磕绊绊策马奔驰的样子,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当年第一次骑千影的情景。 ※※※※※ 那是永康十五年,李洪义与安儿结拜已有一年…… 这些日子,安儿一直在跟李洪义学习骑马。虽不能说是精于骑术,但也可以策马驰驱了。李洪义看安儿骑术算是有模有样了,说要让他见识一下,便带他来到了马厩。 王府的马厩比一般的马厩大,马也有上百匹。李洪义指着那些马儿不无骄傲地说:“这些马可不是普通的马,那都是绝世好马。” 安儿神情略带疑惑,似是不信。虽说王爷们财大势大,但谁会花大价钱养马啊。 李洪义带安儿来到一匹青骢马前,顺了顺它身上的鬃毛,向他介绍道:“这匹马叫追风,可是王府中跑得最快的马。”又指了指另一匹白马,“那是绝尘,最听话了。” 安儿一路走马观花的跟随着李洪义,这里果然是各种好马应有尽有。尤其是一匹正在悠闲自得吃着草的黑马,见那匹马鬃毛乌如泼墨,四蹄修长有力,便知这是绝世名驹。安儿指了指那马,问:“这匹马呢?” “这马叫千影。王府所有马中,属千影最有灵性,但也最难驯服。” 安儿看着这一匹匹好马,心中震惊,安王养这么多宝马良驹,干什么呢? “你要不要骑一骑千影?”李洪义提议道,打断了安儿的思路。 安儿点头,他也是跃跃欲试,便迫不及待的翻身上马。 那马果然不是好驯服的,安儿一上马,千影就不安分得乱跑乱跳,吓得安儿连忙抓紧缰绳,伏在马背,稳住身形。可千影一心想要甩下背上的人,它前蹄悬空乱踢,狂嘶痛鸣,令安儿身体后仰,差点摔下马背。安儿一惊之下,慌乱中抱住了马脖子。这下千影更加暴怒,使劲跳跃摇晃,不一会儿,安儿毫不意外的摔了个四脚朝天。 “哈哈哈……”李洪义在一旁边笑边说,“你趴在马背上的样子丑死了,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要抬头挺胸。还有不要抱马脖子,你要勒死它吗?” “哪来的烈马,这么犟。我就不信治不了它。”安儿不服气的拍拍土站起来,他学骑马没多久,还是头一次遇上性子这么烈的马儿。 李洪义不再开玩笑了,开始一本正经的教弟弟,“此马暴烈难驯,你不能和它斗气,得与它配合。先放缓缰绳,试图掌握它的速度规律。” 安儿聪明机灵,一点就透,等他再次骑上千影时,依照李洪义提示,果然再没有摔下马来,便慢慢骑马遛了一圈。后来安儿感到得心应手,越骑越快,策马疾驰而去了。 “千影是最通人性的,你和它熟悉了就好啦。”李洪义骑着追风追上了安儿。 安儿转头,见洪义骑的是追风,笑道:“追风果然名副其实,这么快就追上我了。” “那是,待会儿你也骑骑追风。还有这马厩中的所有马,你都可以骑。”洪义一夹马腹,催促追风加速,转眼间就超过了安儿。 安儿见洪义加快了马速,便一扬马鞭,紧随其后,问道:“可以吗?这可是王府的马,而我不过是一小小书童。” 李洪义一边催马而跑,一边回头说道:“现在谁都知道你不是普通的书童。” 安儿不置可否,只是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的背影,“你也不是普通的骑奴吧。” “啊!你怎么知道?”李洪义吃了一惊,忙勒了勒马缰,让追风放慢了速度。 安儿偷笑,果然毫无心机,一下子就套出来了,驱马上前道:“看你的吃穿用度,再看你一个人住那么大的一间偏院,哪像是一般骑奴?” 李洪义尴尬的咳嗽两声,算是认可安儿的猜测。 安儿按辔徐行,装作不经意的问道:“那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李洪义犹豫再三,心想安王如今已将安儿收做心腹,便将隐瞒多时的秘密告诉他,“你是我兄弟,我就告诉你吧,但千万千万不能外传。” 安儿忙点头答应,他本以为要威逼利诱一番才能套出,却没想到会这么容易。 李洪义见四周无人,便与安儿翻身下马,两人便席地而坐。李洪义这才缓缓道来:“我名为骑奴,实际上是隐卫。殿下在王府内挑选一些身手不错的人做隐卫,并让人偷偷训练我们,传授武功。为的是将来要保护安王,为安王做事。” 安儿一惊,心道安王这是要暗中培养势力啊。这安王想要干什么啊?难不成他想逼宫?谋反? “那为安王做什么事?”安儿继续打探。 “这个嘛,每个人有自己的事。我年纪小,就只是让我传传信,暗中跟踪什么的。” 安儿倒吸一口气,这才知道安王城府之深,他的脸色瞬间煞白,额头上汗如雨下,不敢再往下想下去。 李洪义见他脸色不好,忙问怎么了。安儿收敛心神,忙掩饰道:“可能是累了,休息一下就好。还有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说罢急匆匆的走了,仿佛是落荒而逃。 李洪义感到奇怪,望着安儿远去的背影,十分不解的摇摇头。 再次见到安王时,安儿有种隔世之感。虽然表面上安王仍是那个礼贤下士的贤王,但他在安儿的心中变了,变得深不可测,变得可怕。这种感觉深深印在安儿脑海中,以至于多年之后,仍然对其心存敬畏。 ※※※※※ 场外的欢呼声拉回了邵安的思绪,他抬首遥望,只见李洪辉与领头者之间已落下很长的一段距离,即使李洪辉奋起直追,也不能望其项背。 邵安叹口气,没想到以千影之脚力,还是不能赢得比赛。这李洪辉的骑术,真是不敢恭维。 而李洪义此刻早就急的满头大汗了,他自己的骑术无人能敌,但没想到弟弟的骑术如此之烂,心中已有计较,等回家后就算拿着棍子打,也得让弟弟把骑术给学好学精喽。 倪泓羽、董祈明等使者面上也不好看,虽然明知中原人怎么可能赛过草原长大的突厥,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惨淡落败,自是备受打击。 而李洪辉大脑已是一片空白,现在他什么都不想去听,不愿去看。他听不到一路上突厥人接连不绝的嘲笑声,也看不见围观者眼中鄙视的神色,他只知道挥动手中的马鞭,拼尽所有,放手一搏。 忽然,后方传来了一声凄厉马哨。哨音裂云,声声连绵不绝。一直不听话的千影蓦地亢奋起来,前蹄猛地一仰,如风一般向前冲。李洪辉措手不及,慌忙中只能死死抓紧马缰,以防落马。 场上惊变令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只见千影驮着李洪辉,迅速超越几人,转瞬就到了第一名之后。那第一名回首看见李洪辉追上来了,顿时大惊失色,急急打马。可千影也不是吃素的,到最后越跑越快,越战越勇,呼啸而来,直奔终点而去…… 一步之差,突厥败北,李洪辉惊险夺冠。 无论是突厥人还是中原人,对此结果都难以置信,顿时议论纷纷。可随后突厥太子的一句话,更是如油入锅般让人群爆发出更大的议论之声,将所有人的情绪推至高|潮。 只听太子说道:“中原人耍诈,这局不算!” ------------ 053百密一疏疏思疏虑,千虑一得得功得名 “太子说我们作弊,有何证据?”邵安神色平淡,既无愤怒,也无心虚。 颉柯斯利见邵安死不认账,索性撕破脸,“明明你吹了口哨,那匹马才开始冲刺的。” “太子怎么这样输不起?也罢,毕竟在突厥的地盘上,太子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你……”颉柯斯利怒指邵安,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刚才只有他和邵安两人并肩站在人群之外,是以大家都没发觉那声哨子是谁吹的,唯有他亲眼看见邵安左手食指弯曲,放于唇间,技艺纯熟的吹响了马哨。 “本太子看得一清二楚,哪有冤枉你?邵安,大丈夫敢作敢当,别让我小瞧了中原人。” “大丈夫敢作敢当,这话说得真好。那么太子殿下对于自己说过的话,是否也能言而有信?” 太子的脸骤然变得黑里透红,他终于明白了,邵安是故意的,只为了逼迫自己兑现以前做出的承诺。 那夜得知使团遇袭后,颉柯斯利去邵安帐中与之密谈。他曾说过若能了结此事,他愿意为了扣押使团之事,向使者们赔礼道歉,并对保护不力的罪责做出补偿。而现在,颉柯斯利仅是若无其事的款待设宴,以为这样就算赔礼补偿了。 然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尤其当邵安得知使团被扣押后的惨境,更为恼火,故而乘机翻出旧账,坚决要找回朝廷的面子。 “邵相要本太子怎样做?”颉柯斯利咬牙切齿的问道。 邵安也冷冰冰的看着他,一字一顿道:“当众致歉,厚礼赔偿。” “凭什么?”颉柯斯利觉得自己浑身血气上涌,要不是顾及到议和大事以及对方丞相的身份,他早就一拳打过去了。 邵安无所畏惧的迎向太子凶狠的目光,“凭什么?太子扣押我使团时,本官也想问一句,凭什么?” 一句话说得颉柯斯利哑口无言。此刻众人眼见着突厥太子和丞相针锋相对,一个个噤若寒蝉,寂然无声。相较于刚才热闹欢腾的场面,成鲜明对比。 双方火拼一触即发,也只有马儿,能在这片诡异的气氛中安之若素的吃草。邵安静静的看向马儿,仿佛第一次见到骏马似的,神情极其专注。专注到连怒发冲冠的太子,也随着他的视线,疑惑的看向士兵胯下的马。 “太子殿下曾说,草原男儿从小在马背上长大,骑术精湛。” 颉柯斯利已被邵安绕得晕头转向,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只能说:“是。” 邵安玩味的笑问道:“太子殿下想赌吗?” “赌?”颉柯斯利皱眉,“赌什么?” “就赌突厥男儿的骑术,是否高超。”邵安盯着颉柯斯利的眼睛,信心十足的说道。 颉柯斯利虽然不明白他要干什么,但对突厥人的骑术还是很有信心的,故豪爽道:“赌就赌。若输,本太子向使团,赔礼、道歉!” “一言为定!”邵安淡笑伸手,二人击掌为誓。 邵安食指弯曲,放于唇间,再次施展驯马绝技。然而哨音却不似先前,声音尖而厉。随着一声声哨声传来,有十几匹马儿听到后仿佛受到惊吓,狂躁不安的低嘶摇摆,似欲挣脱主人控制。 颉柯斯利听着,愈发心惊。这口哨,似乎是突厥古老的马语。而邵安这手绝活,则是突厥代代相传的驯马的技艺。他不由得望向邵安,心道这等绝密,他一外人如何得知? 躁动的马儿越来越多,甚至有人被摔下马来。突厥人还没收到这等打击,一个个拉紧缰绳,挥舞马鞭,使出所有控马的绝技,总算稳住了局面。可没想到这时忽然从另一方向传来了更为响亮的马哨,顿时马儿暴躁万分,竟然到处乱跑。 “他记得……”邵安刹那失神,不用看也知道,定是李洪义吹响了马哨。他怔怔抬头,看着哥哥手指灵活闪动,吹出了不止一种马语。 仅失神一刻,邵安配合哥哥的哨声,再次吹起。两种声响遥相喝应,令全场马儿时而奔跑,时而跳跃。突厥太子叹为观止,这种大批控马的景象,这场精彩绝妙的驯马,他从小到大也没见过几次,真乃百年不遇。 最后李洪义吹响一声高音,结束驯马。马儿逐渐安静下来,恢复正常。众人惊呼,使团扬眉吐气,然邵安的心中隐隐发痛。因为这驯马的技艺,是李洪义的教的。 颉柯斯利看看邵安,又望向远处的李洪义,来回打量几次,不知在想些什么。邵安才不管那么多,直说道:“太子觉得如何?” “妙绝妙绝!”颉柯斯利赞道,“本太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就向邵相致歉。”言毕,他深吸一口气,后退一步。 邵安却阻止了他,“不,太子没有对不起本官什么。太子应该向被扣的使者们致歉。” 董祈明及所有幸存者,听到丞相此言,惊诧万分。邵安却温和的请他们到前面来,接受突厥的歉意。 “太子……”颉柯斯利的手下忠心耿耿,不忍看主子受此侮辱,但突厥男儿重诺轻生死,太子刚才一诺千金,怎能悔约? 颉柯斯利自是知道手下想说什么,挥手制止了。他审视的看向董祈明和身后被扣过的使者们,目光中透着点冰冷的寒意。 董祈明却不怒、不畏、不喜、不悲,笑观花开花落,淡看云卷云舒。 颉柯斯利神情自若,优雅的对使团拱手一礼,“贵客远道而来,我等招待不周。冒犯之处,万望海涵。” 邵安漠然的听完,没什么反应。董祈明偏头看了丞相一眼,见他一副不愿理事的样子,只得自己站出来受礼,宽宏大量的原谅对方,并说了些愿两国世代友好,永无战事云云。 邵安面无表情的站在一旁,心道董祈明真的是隐忍到骨子里了,要是他,断无这般云淡风轻,定要叫突厥付出沉重的代价。 颉柯斯利见邵相不说话,明白他心中不满,继续道:“本太子再送贵国皇帝马三千匹,羊一万只,做为赔礼。邵相以为如何?” “尚可。”邵安终于开口了。 尘埃落定,邵相一行终算完成使命,离开突厥兵营,返回宋羿驻扎地。突厥太子负手远眺邵安远去的背影,不言不语,静默的如同一尊雕像。 当太子静思的时候,只有玷铎才敢上前打扰,“太子为何要送他们那么多羊马?这样一算我们并没得到多少好处,白白便宜了中原人。” “非也。本太子见他们一文一武,一内一外,同心同德,何愁不能踏平四方?如今不再是我们能斗狠逞强的时代了。”此时的李洪义,仅仅是个前锋营的小将,颉柯斯利却早就看出他统帅之才,将来拜将封侯,指挥千军万马,不在话下。 不过世上才华卓著之人常有,能够被委以重任者不多。皆因为世人嫉贤妒能,压抑打击,最终使明珠蒙尘。然颉柯斯利观邵安与洪义,二人颇有惺惺相惜之意。邵安对洪义之才,不止了解,甚至愿为其铺路,给他机会让他比武,一战名天下。 最后的驯马,更是精彩决绝。不仅是邵安高超的技艺,更是因为他们俩天衣无缝的配合。 这样的一将一相,要是真的上演将相和,那则是周边所有小国的噩梦。颉柯斯利浑身散发出阵阵杀气,但没多久又散了。他倏然意识到,这样的将相,也是君主所不容的吧。不知天朝的皇帝,能留他们到几时? ------------ 054怨不休祸掀两党斗,谜不解惊现神秘礼 宋羿军营。 夜深人静,灯火摇曳,邵安伏案疾书,直至写下最后一个字,方撂下狼毫,仿佛气力耗尽似的,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倪泓羽立于案侧,身体微倾,仔细的阅读完桌上墨迹未干的奏疏,半晌过后才犹豫道:“此事乃西瓯从中作梗,突厥疏于防范,邵相何苦一力承担所有罪责?” “的确是本官之过,光顾着与突厥谈判周旋,却忽视了被扣的使团。若我早一步要人,也不会闹到这般田地。”邵安揉揉眉心,他罪不止这一条,还有更深一层,却不好宣之于口。 “只是这样写,下官恐圣上震怒。”倪泓羽真正是一心一意为邵安着想。 “本官倒不怕龙颜大怒,唯一担心朝中物议四起,二府之间,嫌隙加深。” 倪泓羽闻言,沉默不语。这是显而易见的,使者被杀,无论是谁干的,邵安都难辞其咎。即使现在议和成功,其他人也会认为,是蒋嘉闵用命换来的,而非邵安之功劳。 至于武将那边,更为麻烦。高巍在前线浴血奋战,屡立战功,替邵安博来谈判的筹码。但因邵安一时大意,令西瓯有机可乘,差点毁了和议。这下高巍抓住把柄,文武争斗无可避免,甚至文官内部也会指责邵安办事不利。 这下所有矛头直指邵安,倪泓羽可以悲催的预测到,此次回朝,丞相凶多吉少。 ※※※※※ 西北的战事也落下了帷幕,高巍收复所有失地,打到南山附近后,便遵照圣旨准备班师回朝了。虽然皇帝也想乘胜追击,但南山中的那条“黄泉路”一直是个隐藏的毒瘤,在没有确切把握下,不敢冒然前进。否则胜则大获全胜,败则一败涂地。皇帝不敢下如此大的赌注,毕竟国力空虚,任谁也赌不起。 至于突厥,此刻颉柯斯利带领的大军正向北退兵,泾州危机已解,宋羿与李洪义不再逗留,即将北上与高巍汇合。而邵安这边,打算等使团修整过后,启程返京。 李洪义临行前,再去见了邵安一面。此刻邵安孤身一人坐在泾水河边,出神的眺望着波澜壮阔的河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洪义行至他身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便与他一同在泾水河边坐下。 落日余辉洒落在滚滚长河之上,泛起点点金光,为河水添了一丝绚丽的颜色。邵安见是李洪义,侧首淡淡笑起,“你来了。伤好了么?” “好多了。”李洪义侧首看进邵安墨色的眼睛,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邵安知道他想问什么,于是先发制人,道:“那马哨,你从哪学的?” “我……我失忆了。听见你吹,突然就会了。” “哦。”邵安平静的望着眼前的河水,在夕阳的渲染下,那波光粼粼的水波,绚艳得彷如天上的彩霞,“我有一个……结义大哥,他以前教我吹的。或许,你们是同乡。” “你的兄弟?他是谁,家在哪儿?” “他……是孤儿。”邵安半真半假的说着,“已经很久未联系了……” 虽然邵安说得不清不楚,李洪义听得糊里糊涂,但他却有一种醍醐灌顶之感,瞬间心领神会。他猜想,邵安与这位大哥,一定有一段不同寻常的故事。 李洪义不欲揭人伤疤,没有再问下去关于“大哥”的故事,邵安更不会再提。时过境迁之后,邵安常常想起今时今刻,若哥哥当真再多问一句,他会不会说出口? 翌日,邵安和李洪义同时离营,一个南下,一个北上。 ※※※※※ 邵安回京后,先让使者、护卫等都散了。而他自己却不及回府稍事休息,则直奔皇宫养心殿面圣。 殿内,皇帝坐在宽大的桌案前,正专注的看着奏章,听陈公公禀报说邵相求见时亦未抬头,只是淡淡的说了声:“让他进来。” 邵安进殿,见皇帝浑身散发出冷峻的气息,心里微微一凛,随即跪倒在地,恭敬的稽首叩拜。 皇帝抬头看了一眼邵安,挥手让身边的太监宫女一干人等全部退出殿外。而后也不让邵安平身,又把目光放回了手中的奏折。 邵安知道皇帝是故意晾着他,毕竟出了这样的事,他作为主使,是有责任的。圣上震怒,也在他的意料之中。于是敛声屏气垂手长跪于地,等待即将来袭的狂风暴雨。 水磨的青石砖光可鉴人,却是冰冷异常。膝盖久压在上面,痛楚难当。可邵安跪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只是紧咬着干裂的下唇,默默无声地忍耐着,忍耐着那刺入骨髓的寒气,一丝一丝往从膝盖缝里窜。 他的膝盖不好,是老毛病了,阴天下雨时总是隐隐作痛。说起来这病根还是在流放时落下的,黔州的军官不把犯人当人,不论对错,肆意打罚。他经常被罚跪在碎石子上,一跪就是几个时辰。跪得久了,腿从刺痛钻心,到慢慢麻木。罚过之后往往要肿胀上好久方能消下去。 邵安跪着,皇帝批阅奏折,殿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能听见偶尔纸张翻动,和笔尖游走的轻响,时光在安静中过得格外漫长。邵安眉间轻颦,两条修长的眉毛拧在一起,不知道忍痛,还是为蒋嘉闵的事情担忧。 一晃就两个时辰过去了,膝盖长久的搁在地面上,针扎般的疼。凭着以往熬刑的经验,邵安暗暗鼓劲,只要忍过最初的三个时辰,双腿就从疼痛变为麻木,再后来,从麻木变成没有知觉。 这一跪就跪到了日落,柔和的阳光透过养心殿的窗户,投到邵安的身上,微微有些暖意。皇帝终于看完了所有的奏章,抬头复杂的看着地上的邵安,沉默了一阵后,吩咐了一句,“先起来吧。” 邵安闻言不明所以,偷偷抬眼察言观色,也看不出什么端疑,只得慢慢撑着大腿,缓缓起身。 站起时又是一种钻心的痛,已经麻得没了知觉双腿,僵硬如棍子,不听使唤的直哆嗦。邵安咬牙苦熬这万针齐缵般刺痛,尽可能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终于摇摇晃晃的起来了。 皇帝一切都看在眼里,但未起身扶他一把,甚至没说一句安抚的话。毕竟每个男人都应该独力承担所有的苦难,在生活的逼迫下变得坚强、隐忍,最终独自成长,撑起一片天。 皇帝见他站稳了,便开口说:“这下又栽了一个跟头,什么原因,你自个儿心里明镜似的,不用朕说了吧。” 邵安知道皇帝是讲理的人,使团遇袭是个突发事件,无人可以预料,皇帝定不会将西瓯的账算在他头上,最多怪他个失察之罪。 “臣……一时失察,识人不明,致使用非其人。” 皇帝嗔怒,“识人不明?你明知蒋嘉闵他性子懦弱,非主使的最佳人选,却还让他带团?你不是不明,是多疑。” 这多疑的毛病,皇上说过好多次了,可老是改不掉。因此邵安宁愿选择知根知底的人,也不愿要个敌我莫测的人。更何况董祈明与董疾是亲戚,董疾是晋王党人,焉知董祈明有没有被拉入水? 邵安有时会无奈的想,要他放下所有戒心,全心相信一个人真是太难了。或许他多疑的性子是从骨子里带的吧,根深蒂固,无法更改。可能李洪义曾经是个例外,是他唯一愿意敞开心扉,甚至安心的将身家性命相交付的人。然而这样一个能进入他内心深处的人,现在也变成了“曾经”。 皇帝继续训诫道:“朕是喜欢你的聪明,但朕有时候希望你像你哥哥那样憨厚些,免得聪明反被聪明误。当年你恃才傲物,听不进去其他人的劝告,犯下大错。流放两年,还没想清楚吗?” 邵安愧疚的低下头,没有吭声。流放期间,他多次回头想过,如果重来一次,恐怕他还会那样固执己见,即使明知是错,他也想走下去。 皇帝也知道,邵安读了那么多书,什么道理不懂,说多了也是白说。故不再赘言,长叹了一声,道:“你惹出这事,打算如何善后?” 邵安听见皇帝的这声叹息,低着头,愧声道:“臣,请辞相位。” 皇帝静静的凝视邵安一会儿,才道:“你辞官,这堆烂摊子谁来收拾?” “是臣失职,理应严惩。皇上您也需要给天下臣民一个交代。” 交代是肯定要交代的,但皇帝更不想损失自己的左膀右臂,也只能隆重治丧,极尽哀荣。皇帝道:“追加蒋嘉闵太子太师衔,并赐谥号,特许其子侄入国子监读书。” 这便是恩荫①了,所谓一人入仕,则子孙亲族,俱可得官。然此举会阻塞寒门子弟入仕升官,故本朝唯有功臣重臣方能门荫。像蒋嘉闵这样的官阶和声望,尚不足以荫补。可如今皇帝愿为他破例,给予其家人如此厚加赐恤,恐怕不仅是以慰存亡,也是替邵安开脱。 邵安当然明白皇帝的意图,心里更加愧疚,一一记下所吩咐的事情。只听皇帝又道:“不仅对亡者要重殓厚葬,此次遇袭的所有人,都要给予补偿。” “是。”邵安问道,“礼部左侍郎董祈明,遇事临危不惧,顾全大局。此次能化解突厥与我朝误会,全靠他提供了证据。是否让其替补礼部尚书?” 皇帝闻言,总算露出今日的第一个笑容,“算你识趣。” ※※※※※ 京城,蒋府。 府前车如云集,府内白灯挂素。由于蒋嘉闵以身殉国,皇帝加封其太子太师衔,赐谥号文忠。因此有许多官员前来吊唁,在灵前或真或假的竭力哀嚎,以表哀思。 但邵安的到来,还是惊动了蒋府的所有人。毕竟他乃堂堂宰辅,且身份尴尬。于是当看门的家仆见到丞相的车架时,张大嘴使劲揉了揉眼睛,确定没认错后,慌里慌张的向里屋通报。 蒋嘉闵的长子急忙出来迎接,领邵安来到灵棚前吊唁。邵安一路走来,看着府内白布高悬,一片缟素,心中苦涩万分。蒋嘉闵本来可以在礼部度过一个安稳的桑榆之年,却因议和之事,搭上了性命。这到底是时运不济,还是命运多舛? 邵安敬香毕,转头看向几位跪在灵堂披麻戴孝的人,他清晰的看到死者家属脸上的哀戚之色,然而他却无法安慰他们什么,只能依礼说一句,“节哀……” 长子忍住心底的悲切,默默地向邵安行谢客大礼,不发一言。邵安却希望他们骂自己一顿,心里反倒会好受些。两人相对而立,灵堂霎静。 ———————————————————— ①恩荫:又可称为任子、门荫、荫补、世赏。是指因上辈有功而给予下辈入学任官的待遇。 ------------ 055怨不休祸掀两党斗,谜不解惊现神秘礼 眼看就要冷场了,一直在外面的蒋偲火急火燎的挤入灵堂,打圆场道:“下官拜见丞相。邵相您能来,真乃我等荣幸。” 邵安定眼一看,原来是蒋偲,他做为蒋嘉闵的堂弟,故在蒋府帮衬,打理后事。邵安便安慰他道:“蒋大人为国捐躯,理应前来吊唁,还望亲友节哀顺变。” 蒋偲泣道:“多谢邵相关心。堂兄蒋大人一生清廉,也没多少积蓄。一朝撒手人寰,骤然离世,留下孤儿寡母,如何撑起这个家?” 邵安听着心中极不是滋味,见旁边跪着的几个孩子,长子大约有十七八岁,而最小的稚子才六七岁,小小年纪就没了父亲。 “不必担忧。皇上说了,丧葬费用由国库出,蒋大人的几个孩子,先安排入国子监读书,等学成后入仕为官。”这是皇帝才和邵安商议的,还未正式下旨,外人自然不得而知。 蒋偲也猜出皇帝会有恩旨,现在听邵安这么说,心中就更有底了,忙应承道:“天恩浩荡,多谢圣上体恤,邵相照拂。” 邵安点头,“蒋府内眷,你做为亲戚,也要多照应些。你任刑部郎中有好几年了,也该晋一晋。若有合适的职官,本官会给你留意的。” “多谢邵相。”蒋偲感动的热泪盈眶,要不是顾及着堂内气氛沉重,他恐怕就要喜上眉梢了。 ※※※※※ 蒋嘉闵及其余遇难者的丧礼结束后,皇帝又对此次有功之臣加以封赏。头一位是董祈明,升为礼部尚书。 经历了一波三折,这礼部的大权,终究是掌握在了董祈明的手中。上回邵安曾暗中阻止过董祈明任礼部尚书,如今皇帝却推翻吏部前议,这令心细如发的官员们捕捉到了一丝迹象——邵相失宠。 而后是蒋偲,礼部左侍郎的位置空了出来,邵安便让他从刑部转到礼部,顶替了董祈明。 最后是令人瞩目的军方升迁,此次高巍再立战功,身为枢密使,高巍算是到了武将的顶峰,位极人臣,赏无可赏。皇帝只能赐予金银,并授开府仪同三司①,一时间,高巍风头无人能及。 跟随高巍出征的将领皆有赏赐,其中以李洪义升官最快,一下子由从四品宣威将军,到正三品怀化将军,不知羡煞多少人。不过一想到前锋营在他带领下的赫赫战功,以及护卫邵安议和之时,三番五次为国争光,再厚的封赏也不为过。 武将们扬眉吐气,一扫先前在中书省打击下的败象,甚至还有挑衅的意思。而邵安经历此事,早已偃旗息鼓,不愿与枢密院争锋。 可惜政斗历来是残酷的,处于斗争漩涡的邵安,哪能想避就避开?况且高巍怎么可能放过这个大好时机,不将邵安拉下相位,罢官免职,他焉能善罢甘休? 开战的号角终于响起,而争议的论题则显而易见,正是关于蒋嘉闵等使者遇难的责任问题。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应该承担责任之人,自然是使团最高领导者——丞相邵安。高巍正是抓住这一致命点,毫不客气的上奏弹劾,虽没直言是邵安之过,但字里行间,处处提及责任人,句句都是暗讽。 对此邵安亦不做辩解,毕竟高巍所言大多属实,只是略夸大其词而已。这几日,邵安内心也深受煎熬,或许他最后能逃脱惩罚,但他会一辈子会受到灵魂深处的拷问,不得安宁。 邵安那边的人反应也极为迅速,倪泓羽立马上书,历数丞相任职以来的各种功绩,希望能够功过相抵。孙敕、彭源平也为其求情,望圣上从轻处罚。 枢党这边不干了,继续写了封言辞更为激烈的折子,直接挑明了说,若不罢相,亡灵不安,民愤不平。奏折署名除了高巍,还有宋綦等几位年高德尊的老将军。 于是,由两人的政斗,变为了两府的政斗,继而上升为相党和枢党之间的政斗。至此,泰安年间的党争才算真正拉开了序幕。然而当时任谁也没有想到,两党之间的政斗会愈演愈烈,斗争范围之广,历时之久,牵扯人员之众,堪比前朝太子晋王二党的夺嫡之争。 这下,连沉寂已久的御史台也想来凑凑热闹了,于承平再次活跃在政坛上,以徇私舞弊,招权树党的罪名,弹劾邵安。这罪名简直是子虚乌有,相党迅速做出凌厉的反击,指责于承平毫无实据就弹劾重臣。皇帝遂命于承平致仕。 可怜的于大人,刚想进去参合一脚,没多久就被无情的踢出来了。怪只怪他一时糊涂,忘记御史台的风闻奏事权早已废除,正好被抓住把柄,让皇帝杀鸡儆猴。 于承平的下台,间接表明了皇帝的态度。人们这时才发现,原来邵安还未失去帝王的信任。相党顿时重整旗鼓,立志夺回丢失的河山。 ※※※※※ 下朝后,邵安刚入中书省,就听刘汝卿禀报说,有几位大人在政事堂等他。果不其然,刚到门口,远远地就看见里面坐着孙敕、倪泓羽、彭源平,甚至连蒋偲都来了。 邵安入内,倪泓羽、彭源平和蒋偲连忙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唯有孙敕等众人都见完礼,方拱拱手道了声:“邵相。” 邵安点头回礼,心知他们此刻前来的目的,便不动声色的上前入座,等他们开口。 彭源平最先沉不住气,愤愤道:“枢党这回欺人太甚,一心想将邵安您排挤出朝堂,也不掂掂自己的分量。如今您宠命优渥,何不给予反击,让他们知道我们也不是好欺负的。” 末座的蒋偲连连点头,迫不及待的拍马屁道:“以邵相之威仪,何人敢不服?比如那御史台的于大人,敢得罪丞相,还不是被灰溜溜的赶回老家了。今后谁再敢挑衅,这就是榜样。” 倪泓羽微微皱眉,冷冷地瞥了蒋偲一眼。先前因邵安的一句话,此人被提为礼部左侍郎,故自以为能入丞相的眼,削尖了脑袋势要挤进相党。这些日子经常缠着邵安,各种阿谀奉承。他身为蒋嘉闵的堂弟,说那些恭维的虚话,居然没有一点膈应。 因为对蒋嘉闵心有愧疚,邵安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蒋偲极尽宽容,脸上无丝毫反感之意。这次也是一样,邵安略微点头,算是认同了蒋偲的发言。 正当诸位斗志昂扬的时候,倪泓羽却提出相反的意见,“下官认为见好就收吧,咱也不必将枢党逼得太紧,否则会造成更大的反弹。不如各让一步,算了。” 孙敕摇头,“高子重此人,固执己见,他不可能会收手的。于仲平是走了,但他非枢党之人,枢党并无半点损失。现下谁胜谁负,还未可知。” “孙大人有何高见?”邵安终于开口问道。 “倪大人不喜争斗,处事过于柔弱了。本官认为,首先要撇清使团遇害的事,让枢党再不能以此发难。其次要看枢党的态度,等他们退了,咱们才可以退。” 邵安看看孙敕,又看看倪泓羽,心中的天平摇摇摆摆,犹豫不定。按理,孙敕的建议恰到好处,十分中肯。按情,此次使团遇害的确是邵安之过,他心里总有一道坎,一直过不去,是以并无心力与高巍斗智斗勇。 倪泓羽反问道:“敢问孙大人,使团之事如何摆平?” 孙敕还未发话,蒋偲先站起来激动的说道:“下官可代表蒋府上下,为丞相说情。” 众人默默叹气,毕竟蒋偲和相党走得太近,此刻再说话,怕是分量不够。 孙敕高深莫测的笑笑,“倪大人放心,有一人出马,定能办妥。” 其余众人都没猜出孙敕指的神秘人是谁,唯有邵安一猜即中,他转头与孙敕目光相碰,会心一笑。 ※※※※※ 一切正如孙敕所推断的,高巍在短暂的休战后,再次发起了新一轮的攻击。并且高巍的阵营也逐步扩大,连宋老将军的儿子宋羿,西北守将张凌等人,也参与其中。 蒋偲自作主张上奏,称死生有命,蒋嘉闵遇难与人无尤。此奏疏一上,不仅没有化解困境,反倒让人嘲讽蒋偲光顾着抱丞相大腿,连堂兄都可以抛弃。连带着相党中人一起被骂,说他们巴结丞相,无耻至极。 蒋偲好心办了坏事,使刚刚才一扫颓势的相党再遇打击,邵安对他也甚为无语,只得让倪泓羽和彭源平打头,带领户部吏部上下官员,向枢党发起车轮战。 耍笔杆子是文人的必备技能,掐架更是他们的专长,那些大老粗的将军怎么可能是文官的对手?只见他们引经据典,一挥而就,下笔动辄数千言。大到拥兵自重,小到言辞不当,全部成为了掐架的由头。 在文官们激烈的轰击下,枢党很多人都因一些小事被弹劾,吃了大苦头。按理说到了这个地步,高巍再坚持也得不到什么好处了。但他与邵安的恩怨,绝非利益权势的争夺。哪怕是两败俱伤,高巍也要将这场斗争进行到底。 高巍不会写文官那些辞藻华丽的文章,但他胜在言辞锋锐,且只攻击蒋嘉闵这一件事,颇有种不给个说法,誓不罢休的劲头。可怜的皇帝,在阅读了高巍几十封内容几乎一模一样的奏章后,终于不胜其烦,下笔批复:交由礼部办理。 皇帝这稀泥和得相当巧妙,既然事关前任礼部尚书及礼部官员,那交给礼部自行处置,不要再来烦朕了。 于是所有人的焦点都聚集在了新任的礼部尚书董祈明头上,这位与邵安恩怨纠结,亦敌亦友的人,到底要站哪边? ———————————————————— ①开府仪同三司:散官名,从一品。开府:意思是建立府署并自选僚属。仪同三司:指非三公(太傅、太师、太保)而给以与三公同等的待遇。 ------------ 056怨不休祸掀两党斗,谜不解惊现神秘礼 高巍阴沉着脸走进枢密院,几位将军见他来了,纷纷起身行礼。张凌忙不迭的问道:“礼部是个什么说法?” “董祈明那小子不愧是搞外交的老油条,半点口风也不漏,光说会据实查办。”高巍怒道,“别又被邵安的花言巧语给收买了。” “当初邵安杀董疾,后来又阻止董祈明升官。他站在哪边,还不一定呢。”张凌在旁劝解道。 宋羿一向小心谨慎,想起使团在泾州军营修整的那段时间,邵安和董祈明相处甚欢,并无隔阂,故而提醒道:“据说邵相曾威胁突厥太子向董大人致歉,董大人对此心存感激,或许他们二人借此化干戈为玉帛了。” 高巍却嗤之以鼻,“道歉难道不应该吗?邵安他必须这么做,否则我朝的脸面往哪搁?” 宋羿退下,不再多话。高巍环顾四周,见李洪义和徐磊窝在角落懒懒的样子,郁闷道:“李洪义、徐磊,你们怎么个看法?” 听到被点名,李洪义惊得立马站起来,吞吞吐吐道:“呃……末将、末将觉得,那个邵相……他挺好的。” 此等关键时刻,李洪义胳膊肘子竟敢往外拐!高巍“砰”的一下怒拍桌子,“挺好的?你没看见邵安带着一帮人把我们骂成什么样了吗?” 李洪义缩缩脖子,不敢再说什么了。 徐磊暗骂洪义的脑子又犯浑了,这种时刻居然帮对手说话,真是活腻了。他只好站起身来替李洪义收拾烂摊子,“李将军不是这个意思,他的意思是,邵相在处理使团遇难一事上,也算是全力以赴,将损失降至最低。其余的,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高巍质问道:“邵安一点责任都没有吗?” “当然有。”徐磊继续道,“邵相该在出事前将扣押使团要来,这是他的失职,礼部应该会多方面考虑的。末将觉得,让邵相免官可能不大,皇上或许仅是罢相,让他暂时出京补外职。” 张凌听后叫好,“对,让他滚出京城,滚得越远越好。” “你们懂什么!”高巍听完徐磊的分析,眉头非但没有疏解,反而皱得更紧了,“邵安的本事不可小觑。即使现在拉下相位,焉能保证他日后不会翻身?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邵安的背景别人不知,高巍可是一清二楚的。上有皇帝庇佑,下有党羽扶持,光罢相并不能将其在朝中的影响彻底根除。只有当他彻底的离开官场,他对枢密院的威胁才能消失。 “尔等继续上奏弹劾,本将一定要将他踢出官场。” ※※※※※ 面对高巍的咄咄逼人,皇帝也招架不住了。他未料到高巍会如此固执,紧握着邵安的把柄不放。也许近几年每每擢升邵安,终归令他风头太盛。如今则应了那句老话,月盈则缺,水满则溢。朝中那群不怀好心的人,早等着他栽这个跟头呢。 皇帝叹口气,继续翻看礼部的处理结果。董祈明所上奏章用词严谨,字里行间中没有偏袒任何一方,仅是据实写出当日使团遇难之事,以及事后邵安的处理。最后表明的态度,丞相是过非罪,且功过相抵。 皇帝拿起桌上上好的狼毫,提笔欲书一个“准”字,将要落笔时,却又放下了。他瞥了一眼旁边堆成一摞的高巍的折子,吩咐陈怀恩,“去把邵安叫来。” 邵安被陈公公从中书省叫到养心殿时,皇帝仍在研究董祈明的折子。看邵安进门行礼,便将奏章递给他,“礼部的处置结果出来了。” 邵安一目十行的看过去,奏章中看似没有偏袒,其实是最好的偏袒。他想起孙敕曾对自己私下提过,说是已与董祈明通过气,称愿意相助。果然,现下董祈明一出马,终于洗清了自己的罪责,事情迎刃而解。 “董大人所言属实,臣无异议。” 皇帝静了片刻,随手抽出高巍的一封奏章,“这个,你也看看。” 邵安接过,一看才知是高巍弹劾自己的折子,顿时心中猛地一沉,隐隐有种不妙的感觉。 待邵安看完,皇帝缓声道:“朕向来赏罚分明,但现在闹得这么大,朝堂上总要有个交代。高巍才立了战功,朕不可能驳他的面子,只能从严惩处。” “臣,请辞相位。”邵安再次提出辞官。这个结果的确出人意外,又在情理之中。他早就知道,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哪怕贵为皇帝,也得顾及各方力量,平衡官场上下,无法随心所欲。 “你这般识大体,朕心甚慰。”皇帝终究有些于心不忍,“恩……停官三月,闭门思过。暂时先避一避,等这场风波过去后,朕会再度起用你。” “臣谢主隆恩。”邵安真心下拜,这个处罚比想象中的要轻得多,他明白皇帝又心软了。 或许对邵安而言,权力地位并没有那么重要,当初他步入仕途也是情势所迫。然而,即使邵安不会刻意的追名逐利,但他已进入权力漩涡,一旦失去权力的保护,落井下石之人比比皆是,他绝不可能轻松自在的潇洒离去。 对此结果,高巍仍不满足,他的目标是让邵安罢相免职,而非停职。然邵安对此却安之若素,正好能借此退出争斗中心。他将所有政务杂事交给参知政事孙敕处理,自己则每日闭门谢客,读书听曲,好不自在。 在邵安忙里偷闲之际,高巍依旧上蹿下跳,唆使各位将军去上折子。皇帝见状,不得不找来高巍深谈一番。 皇帝语重心长的劝解道:“邵安他以前不懂事,说话做事过于自负,言语上得罪过你多次。如今他已经知错了,何苦揪住不放呢?” “他知错了?圣上莫要被其蒙骗。”高巍道,“他表明看似谦逊,实则傲骨仍在,只不过是将爪牙隐藏起来。” “不过是些陈年旧事,往日恩怨,至于吗?朕知你向来不记仇,怎的这回闹这么凶?” “末将并非怪他和我吵架,末将是恨他恃才傲物,利用职权玩弄权术,将人耍在股掌之间。此人在朝廷一日,天下便一日不得安宁。” 皇帝好言好语的说了这么一阵,此时终于恼了,“看来朕不将邵安罢官,这事不能了结?” “皇上,莫要因一时心软,而酿成大祸。”高巍伏地叩首,苦苦谏言,“皇上,当年兵败就是教训,可邵安却毫无悔改之心……” “朕说过,不许旧事重提。”皇帝厉声打断道,“朕用人,毋拘于资格,毋摇以毁誉,毋杂之爱憎,毋以一事定平生。①朕不仅要弃瑕取用邵安,也要集天下之智力,依情理而任之,使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听皇帝都说出如此掏心窝的话,高巍再不识趣,也不敢再多言,只得施礼告退。然心中之愤怒,却无法平息。 皇帝也知道是治标不治本,邵安和高巍这场斗争,只会愈演愈烈。 ※※※※※ 谈话过后,高巍休战了,朝堂总算归于平静。而邵安在府中思过时,却有一件礼物打破他平静的生活。 话说自从邵安任职丞相以来,送礼之人不计其数。邵安倒是坚持洁身自好,不该收的礼决不会收。 可往相府递的大小礼品络绎不绝,即使在他停官思过期间,居然还有人向门房递了一个大礼盒。 阿瑞身为管家,一直是负责此事的,这日他照例问门房,“是哪位大人送的?” “是个小厮送过来的,可没递名帖,也没说他家主人是谁。”门房也是头一回遇见送礼不留名的人,就像做好事不留名一样稀奇。 阿瑞掂了掂盒子,感觉分量还挺重,心中好奇,便作势要拆。 “不能拆,不能拆。”门房忙拦住他,“那小厮说,要丞相亲手打开。” “哼,有什么不能看的。”阿瑞嘲讽一句,不过也怕里面有什么贵重东西,哪敢擅自做主,忙带着礼盒去见邵安。 邵安听完前因后果,觉得是故作玄虚,不耐烦的挥手,让阿瑞替他拆开。 “啊!”阿瑞刚打开盒子,顿时尖叫一声,面容惊恐地将盒子递给邵安。 邵安疑惑的接过盒子一看,也吃了一惊,里面竟然躺着一把斧头! ———————————————————— ①出自:明代张居正。 ------------ 057怨不休祸掀两党斗,谜不解惊现神秘礼 过了半晌,阿瑞才缓过神来,十分害怕的问道:“有人要杀主子?” “不像。”邵安摇头,他刚刚拿起斧头细看了一遍,才发现是未开刃的,说明送礼的人并无恶意。不过这么独特的礼物,他平生也是第一次收到。 邵安放下斧头,拿起礼盒翻来覆去的研究,果然摸到箱底有一纸条,上书:明日午时城南。 端正的一笔一划让邵安感到异常熟悉,他随手翻阅案上的奏章,找了半天却没发现相似的笔迹。 这个神秘人是谁?为何要送他一把斧头?邵安将他所认识的人在脑子里过了一边,想了一晚上也没理出头绪。然而心底的疑惑却越来越按压不住,看来想要知道谜底,只能去城南转上一圈了。 次日一早,邵安穿着粗布长衫,打扮成落魄书生的模样,从相府后门偷偷溜出,在城中绕了几圈后,才向南边走去。 离午时尚早,邵安闲来无聊,便随意在城南转一转。话说长安作为百年古都,自然是富贵繁华,吃喝玩乐的地方简直数不胜数。更有人总结出来了四句话:吃在城东,喝在城南,玩在城西,乐在城北。 邵安心想,既然来到城南了,不如就喝点什么。他早就听闻城南酒香,本来是想去喝酒的,转念一想自己现在可是一个“穷苦书生”,哪有钱喝酒,只得打消念头,随意找个小摊,要了碗清茶。 邵安一边喝着茶,一边留意街上行人,心里还惦念着那把斧头。正一心三用时,忽然瞥见前方闪过一抹眼熟的身影。 邵安急忙起身,随手撂下几文茶钱,匆匆向前跑去。他悄悄尾随在一位富家公子哥模样的青年男子身后,走了将近一条街,直到那位公子哥在街角转弯时,才看清那人的侧脸。 那位公子,竟然是本该身处杭州的晋王爷。 “瑾琪。”邵安唤道。 “安儿?”晋王回首。 邵安含笑着和晋王点头致意,心道难道是他送的斧头,他有这么无聊?故而问道:“你来这儿干嘛?” “来玩啊,我呆在杭州闷都闷死了,还不能让我出来透透气?” “又忘了上回私自入京的教训了?” 晋王吐吐舌头,不服气的说:“你还说我,你不是被责令闭门思过吗?还不是大街上瞎溜达?” 邵安刚想说“不是你叫我出来的?”可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只是含糊道:“我也闷啊,只准你出来玩,不准我出门逛街?” 晋王开心的笑道:“咱俩果然心有灵犀,我来京城的第一天,就遇见你了。” 邵安闻言心底一沉,看来送礼之人并非晋王。 晋王并没发觉邵安脸色不对,继续缠着他,“既是巧遇,不如一起逛吧。” 一位是曾被议储的王爷,一位是当朝宰相,这两人要是私下在一起,被人发现了可不得了。邵安明知自己该婉拒的,但脑子里又闪过那把斧头的影子,便稀里糊涂的答应了。 跟着晋王,两人走进一家茶楼,点了一壶龙井。晋王专门找了隔开的雅间,打算慢慢坐着品茶,顺道和邵安好好叙叙旧。 晋王小抿一口茶,装作懂行的评价道:“虽说不如宫廷贡茶,但也算是极品了。等你何时来杭州,我请你喝正宗的西湖龙井。” 邵安环顾四周,问道:“只有你一个人来京城?” “唉……”晋王忽然之间变得心事重重,“怎么可能,当然有人跟着。” “没瞅见啊?”邵安再次扫了一遍茶楼,依旧没发现任何可疑之人。 晋王抿嘴一笑,得意的说:“我把他们给甩了。” 晋王果然不是省油的灯,对于那几位随从,邵安深表同情,并在心里默默为他们哀悼。摊上这么一位贪玩任性的主儿,的确够这些人受的。 邵安感慨完毕,又仔细打量起眼前之人,观其眉宇之间隐有愁容,便关切道:“近来可好?” “好,好得不能再好了。”晋王天真无邪的说道。 邵安却不相信晋王的话,端详他一阵,才道:“别怪皇上。当初他赶你走,是为你好。调换王府属官,也是迫不得已的。” 晋王一听皇上,脸就拉下来了,他抬头看了看邵安,“我不是怪五哥这个……我没有怪他。别看我平日里糊里糊涂的,其实,我心里清楚,谁才是真正对我好。” 邵安察言观色,总觉得晋王欲言又止,再次试探道:“这次来京城,不光是为了玩吧。” 晋王怔了怔,随后不自然的缓缓点头,迟疑道:“我……想见洪义。” 邵安也愣了,他没想到晋王会说出这个理由,可让他见哥哥,绝对会闹出大祸,只能义正言辞的拒绝道:“不行。” 晋王却无过激反应,苦笑了一下,道:“我就知道,在我与洪义之间,你只会护着他。” “对不起。”邵安唯有抱歉,只能抱歉。 “那么,我和五哥,你选谁?” “我选……”邵安突然语塞,一个“你”字,终究还是未说出口。 对于邵安的反应,晋王心中早已料到了,强颜欢笑道:“你果真忠心,也狠心。” 此次二人不期而遇,本是幸事,却不欢而散了。不知为何,这几年邵安每每遇见晋王,三次有两次以惨淡收场。邵安想起以前李洪义在时,他与晋王就不会如此频繁的争吵。可哥哥一走,他与晋王之间,仿佛有什么东西,也跟着洪义一起走了。甚至他隐隐有种感觉,恐怕连这仅剩不多的朋友,也将失去。 邵安心烦意乱的回到府中,走入书房一看,第一眼就瞥见书桌上静静躺着的那把斧头,便更加心浮气躁了。斧头的疑团还没理清,晋王又要来京城添乱了,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 “晋王来京城了。”孙敕孤身一人,漏夜赶往相府,只为了给邵安传递此消息。 邵安诧异的问道:“你从何得知?” “邵相可还记得,当时选派去晋王府的官员,其中有一人,姓张名文柏。此次他跟随晋王入京,今早才将此事告知下官的。” 邵安略微回忆,便想起了此人。当初他让孙敕推荐了五人,去晋王府任属官,这张文柏就是其中之一。 “晋王为何又来京城。” 孙敕乐呵呵的一笑,漫不经心道:“估计晋王小孩心性,又贪玩了吧。” 邵安又起了疑心,难道斧头是孙敕送的?故而问道:“那你是来……” “下官是来问,这事用不用禀明圣上?” “不必了。命张文柏力劝晋王回封地,越快越好。”皇帝虽然不会责怪晋王,当私下定会训斥。邵安一想到晋王的性子,弄不好又会和皇上顶嘴。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给圣上添堵了吧。 孙敕道:“他们于今晚启程,已经走了。” “这么快?”邵安惊奇,晋王可还没有见到哥哥呢,居然肯乖乖回去?不三令五申的,他能听? 孙敕怕邵安不信,补充道:“丞相放心,下官是盯着他们出城门的,不会有误。” 没想到孙敕行事竟是如此的雷厉风行,令邵安刮目相看,“孙大人做事,定然不会有误。如今我停官在家,朝中诸事,还望大人费心。” “邵相放心,朝中一切如常,大家都等着您重掌朝政呢。” 孙敕走后,邵安仍坐在桌前反复思量,经过刚才的试探,孙敕并非送斧头之人。那么,这位神秘人到底是谁呢?邵安将所有认识的人一一想来个遍,也猜不出谁这么无聊。 既然想不出送礼之人是谁,邵安立马转变思路,从送礼的目的着手。他已按照礼盒中小纸条提示,去了南城。除了遇见了晋王,再没发现其他可疑之人。那么,送礼者所指是——晋王?难道神秘人只是为了告诉邵安,晋王又私自入京了? 单是为了此事,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若神秘人是晋王仇敌,则会上密奏揭发此事。若是晋王的朋友,只需偷偷劝告晋王离京即可,何必此事告知他人?邵安百思不得其解,这神秘人到底是敌是友? 还有斧头,邵安再次拿起来反复翻看,这斧头的寓意,到底是什么呢? ------------ 058怨不休祸掀两党斗,谜不解惊现神秘礼 然而这送礼之人和送礼的寓意都想不出来,唯一能知道的,就只有送礼对象了。神秘人为何要将礼物送给邵安,而非其他什么人。难道因为他是丞相,位高权重?可现在他停官在家,并不能帮上什么忙。那么,唯一能够解释得通的理由是,他知道别人所不知道之事,或者有别人没有的东西。 还有一种可能,这个人身在暗处,不方便出面,只能联系他。邵安想到此处,微微一笑,看来明天又得偷偷溜出门,去会会某人了。 ※※※※※ 京城,忘忧楼。 “不是说在闭门思过吗,来这干什么?”张三一眼看见邵安踏入店中,心顿时“砰砰”直跳,急忙拉他入后院,生怕被有心人给撞见似的。 邵安不情不愿的被他拉进内室,只见房间虽小,却是五脏俱全。房中还挂有名人书画,邵安眼尖,一下子就看出其中几幅画曾挂在安王府书房内,要知道这些画全是真迹,且价值不菲。 “看来皇上没少给你好东西啊。”邵安语气颇带醋味的调侃道。 张三笑道:“这哪能和你比?他给我们珠宝字画,给你的却是真真实实的官位实权。” 邵安闻言心下酸楚,张三有再多的钱财,身份却永远都不能见光。无论他武艺才华多么出众,对外,他只能是个唯利是图的小店老板。 张三依旧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转移话题道:“你冒险出府找我,又有什么大事?” 邵安也懒得和他周旋,开门见山问道:“那把斧头,是不是你送的?” “斧头?什么斧头?” “装!” “不是,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送你斧子干什么啊?”张三完全被弄蒙了。 “这要问你啊。” 张三长长的叹了口气,“相信我,我真没送过什么斧头!” 其实在张三第一次说不知道时,邵安就相信了。可他多么希望张三是开玩笑,否则这礼物的意义,则不是朋友之间的逗乐,而真的是寓意深远了。 见邵安神情凝重,张三明白事情不妙了,忙问他关于斧头的前因后果。 等邵安说完,张三也陷入了沉思。这件事情处处透着诡异:不愿留名的送礼人,象征凶器的礼物,以及从天而降的晋王爷。 张三分析道:“既然神秘人不愿暴露身份,你找是找不到的。还是先分析他通过礼物,想传递给你什么讯息吧。” “这也是我最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或许神秘人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晋王?” “晋王爷?” “张哥,让你手下近期留意着晋王的动静。”邵安道,“我总觉得他这回私入京城,不止是玩玩那么简单。” 张三应下此事,“我这就派人去杭州,一有异常,立马叫人通知你。只是……皇上那边……” “若只查到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不用禀告圣上了吧。”邵安虽说和晋王闹了点不愉快,但仍是维护他的。毕竟,晋王是第二个在他年少时相识的朋友。 ※※※※※ 永康十六年,圣上封八皇子苏瑾琪为晋王。 话说近几年来,朝堂之上风云变幻,只因太子苏瑾瑜品行恶劣,不思上进,惹皇帝不喜,再加上有宠妾淑妃娘娘之稚子瑾琪得上喜爱,故皇帝几度欲废太子改立之。满朝文武皆惶恐,长跪宫门外以文谏君。皇上也只得退而求其次,下旨封王开府,待其成年后会再到封地就藩。 那时安儿并不认识瑾琪,要知道堂堂八皇子是被护卫们小心翼翼的保护在皇宫,哪能像后来那样时时溜出门玩。故安儿对这个皇子的印象,只知道是个很受宠,很跋扈的小孩。他怎会想到,不久之后他们竟会成为朋友。 安王依旧是个不受宠的王爷,对于这个小弟弟封王之事,显得忧心忡忡。安儿随侍在旁,见安王日日眉头不展,不解道:“皇上都打消了改立太子的念头,王爷何故发愁?” 安王心道这孩子虽然聪明,终究还是年幼。故而笑问道:“你说,父皇赐八弟的封号是什么?” “晋王。”安儿不假思索道答道。 “是何用意?”安王接着问道。 这回安儿可就答不出来了,皇帝的心思,哪是平常人能猜得出的。 安王早已料到,也不再为难他,转而又问:“那你说说,历史上封晋王的人有哪些?” “有……”安儿略微思索片刻,斟酌道,“晋有司马昭、司马炎、司马睿,隋有杨广,唐有李治,宋有……”说到此处安儿声音减小,最终停了下来。 “看出什么了?” “他们……是皇帝。”安儿终于了悟。 安王点头,孺子可教也。 晋王的这一封号,的确给心怀叵测之人一种暗示。或许在苏瑾琪封“晋王”之时,就给后来太子、晋王二党夺嫡之战埋下了伏笔。安儿事后曾想,若是瑾琪得个像安王那样象征平安喜乐的封号,两党之间的血拼,会不会不再发生? 可惜历史没有如果,即使真能重来,淑妃娘娘及所有晋王党人的野心也不会消失。 ※※※※※ 阿瑞推开书房门,见邵安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又在研究斧头,便轻声唤他:“主子?” 邵安回过神来,放下手中的斧子,扭头问道:“何事?” “老爷来信了。” “父亲?”邵安诧异,他与父亲向来从无书信往来,自如今科举后,再未踏入秦淮一步。而邵老爷也很有自知之明,没有因任何事来烦扰过在京当官的儿子。 如今却在邵安停官之际,秦淮居然来信,让人不得不心生疑虑。邵安匆匆拆阅,蓦地愣了一愣,家书上说,祖父去世了。 在邵安心中,爷爷是整个邵家的核心人物。他年少时继承家业,并将其发扬光大,令邵氏由一个小小的商贾之家,成为了秦淮首富。邵安虽然没见过爷爷几面,但仍对其充满敬意。 如今,邵家的主心骨倒了,他可以预料到,此刻家中定是一片混乱,争权夺利,骨肉相残之事必会发生。他长叹一口气,又展开信重读一遍,刚看几行,一阵夜风刮过,吹的桌上烛火迎风摇曳,忽暗忽明。邵安心烦意乱,没好气的对阿瑞说:“烛火太暗,去换新的。” 阿瑞急忙点了蜡烛换上新灯,书房内顿时亮堂许多,他又顺手替主子收拾了一下书桌。正准备撤下旧烛台之时,阿瑞突然瞥见桌上的斧头,在幽幽烛光的映照下,斧刃闪着阴森的青色光芒,看得人背后直冒冷汗。 阿瑞迷信,总觉得斧头象征有凶事,故一惊之下,不小心打翻了烛台。 “怎么回事?”邵安听到动静,抬头一看,阿瑞正手忙脚乱的扑打火苗,可惜火苗一沾上纸张,燃烧的更剧烈了。 “毛手毛脚的,怎么办事?”邵安一边骂,一边飞速的收起桌上重要文书,抱着远离火源。将要走时,又望向静静躺在桌上的斧头,想了想还是带着它一起撤离。 阿瑞端起桌上凉茶,急忙浇向火焰。门外的下人听见动静,拿起水盆冲向书房。还好火势不大,没有继续蔓延。 邵安退至门口,皱眉望向这一幕。此刻火势渐弱,偶尔苟延残喘的窜起几下,瞬间又被扑灭。相府的仆人端着水盆来来往往,人影憧憧。在火光的映照下,墙上的影子随之若隐若现。邵安若有所思的盯着跳跃的火焰,缓缓举起手中的那把斧头,斧子的投影在墙上放大数倍,越发显得可怖。 原来,斧头的寓意,竟是这个。 ******************************** 第三卷结束,撒花!!!大家猜出斧头的寓意了吗?有什么想法快来留言,一起互动互动吧! ps:友情提示,打一成语。 ------------ 卷四 ------------ 059冷冷暖暖人情似纸,炎炎凉凉世事如棋 祖制,凡官员有父母丧,须报请解官,承重孙如父已先亡,也须解官,服满后起复,此乃丁忧守制。邵安虽是孙辈,且不是嫡孙,但他还是按旧制,在接到家中讣告后,立即向皇上写折子乞求回家守制三年。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高巍既已歇战,邵安正好急流勇退,借口丁忧回家去了。皇帝本可以夺情,但依照邵安正处风口浪尖之中,以他目前的情况,一旦夺情,必会掀起舆论狂潮。况且以高巍之强势,定不会让邵安继续在朝廷任职。 邵安向皇帝辞过行后,回到府邸收拾行李。他的衣物不多,箱子全装的是大大小小的书。阿瑞忙前忙后的指挥下人们搬东西,等要拿那个斧头时,邵安淡淡发话,“扔了吧。” 阿瑞惊诧的看着主子,要知道前段时间,邵安总是将自己关在书房,翻来覆去的研究这把斧头。如今,却要把它给扔了? “赶紧扔了。”邵安现在看见它就烦,语速极快的呵道。阿瑞被这斥责之声吓了一跳,急忙抓着斧头匆匆跑向后门。 对于邵安的离去,的确令相党中人恐慌了一阵子。毕竟这一去恐怕要三年,朝堂之上风谲云诡,谁能预料期间会发生什么。故很多人左右摇摆,想要与相党划清界限。 孙敕为此找过邵安,问他为何要请求丁忧。邵安闻言,却想起皇帝近日来愁眉不展的样子,心中不是滋味。他知道这回高巍受挫,心中愤懑,而皇帝为稳定军方,必须安抚高巍。这种时刻他走人,皇帝的压力便能减少很多吧。 孙敕忧心忡忡道:“邵相你这一走,相党内部定是人心惶惶,如此后果,可考虑过?” 邵安自信满满的说道:“都道人存政举,人亡政息,我偏不信这个邪。仅因我不在朝,相党便土崩瓦解,岂不是树倒猢狲散,有何根基可言?孙大人入朝数十年,素有声望,此危难关头,还望您团结领导相党诸人。” 孙敕没想到邵安如此大胆放权,将相党的一切托付于他,顿时感激涕零,表示一定会坚守,等待丞相丁忧归来。 ※※※※※ 邵安走的那日,仅带仆从数十名,轻装简从由京城出发。可他虽然极尽低调,但还是没能瞒过相党众人的眼睛。折柳亭外,前来送行的官员早已恭候多时了。 饯行队伍中,为首的是孙敕,后面跟着倪泓羽、彭源平,再后面是户部、吏部众官员。见相党之人一个不拉的全部到场,邵安不得不对孙敕刮目相看,没想到他这么短时间内,就将人心聚齐了。 邵安下车,和颜悦色的抬手示意请诸位免礼,“在下一乡野之人,各位何必劳师动众,前来相送?” 孙敕道:“邵相归乡守制,孝感动天,我等前来送一送,也是应当的。” 听他说的合情合理,邵安含笑点头,不再赘言。他又叮嘱了倪泓羽和彭源平,让他们务必团结一致,若有什么事,皆听从孙敕的。 那二人忙应承下来,邵安最后看一眼煌煌京城,转身步入马车。 在一众官员留恋的目光中,车轮辘辘,驶向远方。 一路上,邵安一行既不走官道,也不住驿站,专走一些风景秀丽的偏远小镇。且时常走走停停,没有一丝归乡的迫切和欣喜。 在邵安心底,绝不会产生任何思乡之情。因为故乡在他的印象中,只剩孤寂与屈辱,无半分温暖的回忆。 等到了秦淮河畔,邵安伫立远眺,望向那久违的秦淮河,一如既往的日夜欢歌,纸醉金迷。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邵安感慨的看着船上浓妆艳抹的歌女,一首杜牧的《泊秦淮》,不知不觉吟出了口。有时他宁愿生在一个贫穷的小山村,做个无知的山里人,也好过在这样的繁华里,长出歪斜的枝叶,渐渐迷失自我。 而河对岸,坐落着一座富丽堂皇的宅第,一排排房屋的整齐排列着,威严庄重。不用说便知,那正是秦淮首富之家——邵家大院。 时隔三年,他又回来了。 ※※※※※ 泰安元年,新皇登基,宣布大赦。规定死者从流,流徙者使还故郡,没入者免为庶民。而安儿在被赦之列,跟随陈公公,离开黔州,重回秦淮故里。 陈怀恩曾问过安儿,是否愿意重回安王身边。可安儿想到自己是虽然被赦免,但仍是犯臣之身,哪能再回长安给安王添乱?便婉言拒绝,遵照旨意返乡。 等到了秦淮,陈公公才知道,原来安儿家里竟是秦淮首富,赫赫邵府。安儿抬头望向森严的大门,恍惚想起当年十二岁的自己毅然决然的离家而去,带着年少的冲劲和梦想,弃父姓,从母姓,改邵安为刘安。誓要出人头地,与邵府恩断义绝。 可现实如此残酷,自己不仅没能闯出一番事业来,反倒灰溜溜的回来了。 陈怀恩担忧的问道:“要我送你进去吗?” 安儿摇头,“该面对的,还是要自己面对。” “你……可有话要老奴捎给王爷?” 安儿低头沉思良久,而后轻轻摇头,“没有。” 陈怀恩叹口气,与安儿拱手道别,目送着安儿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大门…… 八年,从十二岁到二十岁,他离家整整八年了。安儿不知家中是否依旧,父亲是否还在怪自己不辞而别。可想来父亲应是不会生气的,为一个庶出的孩子,不值得气坏身子。 安儿再次步入家门时,有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路还是那条路,府邸还是那座府邸,人却不似旧人了。门口几个小厮嬉笑玩闹,细看之下并无他记忆中熟悉的人。而那几个人自然也不认识安儿,疑惑的问道:“你找谁?” 安儿语塞,不知如何作答。找谁?这个家,还有谁是值得他找的吗?还有谁会记得他这个庶子? 小厮见安儿迟迟不答,心生疑惑。但见此人穿着,不似落魄户,故不好随意打发了,只得先领到门房。 还好府内管事的人没变,那看门的老大爷见了安儿,惊得手中的茶碗都摔了,张口结舌道:“三……三……三少爷?” 几个新来的小厮面面相觑,三少爷?又是哪位主儿? 很不巧,向来只顾生意的邵老爷,那日偏偏在家。更不巧,那门房向内禀报,第一个就通知了邵老爷。 “你还敢回来!不是能耐了吗,不是出息了吗,还回来干什么?”邵老爷一得到消息,立马冲了出来。 安儿冷冷的看着父亲,一言不发。八年不见,竟没有思念,没有担忧。八年再见,父子二人势如水火。 “去哪了?”邵老爷厉声问道,见安儿不张嘴,抬手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说话!” 安儿也同样凶狠的瞪他老爹,满不在乎的擦掉嘴角一缕血丝。 邵老爷继续拷问:“我房里的银票,是不是你偷的?” 安儿离家出走前,曾拿了家里几百两银票。没想到八年过去了,小气的邵老爷还念念不忘呢。 “是!”安儿敢作敢当,毫不犹豫的承认了。 “啪”的一声,又是一巴掌。安儿扯出一丝冷笑,硬生生受了。 “偷窃!好,很好。”邵老爷训斥,“来人,将这个孽子带入书房,请家法!” 旁边站着的那几个家仆,早都被这场景吓傻了。见老爷发火,忙生拉硬拽的将安儿请入了书房。 ※※※※※ 比起上次归家,这次父亲不知热情了多少倍。邵安才过了桥,就见父亲带着家仆们,在桥头等候了。果真是人情冷暖,不过如此。 见儿子来了,邵老爷摆出一副慈父的样子,笑道:“左盼右盼,总算是回来了。一家子人都到了,只等你了。” 邵安看着父亲虚伪的脸,说不出一句话来。 邵老爷这次不怪儿子不答话了,为掩饰尴尬,他回头望一眼车队,没话找话的说:“东西多吗,带这么点人,伺候得过来吗?” “打小就这样过来的,用不着那么多人伺候。” 邵老爷脸色暗了暗,知道儿子还在怨自己,便轻描淡写的转移话题,“几个孩子中,就属你最调皮,也最出息。” 邵安跟着他爹,并没入自家府邸,而是直接去了邵家大院。邵氏一家大举出迎,门外站着许多他认识和不认识的亲朋好友。 毕竟邵安是小辈,便向几位伯叔倾身一礼,算是拜见。那些长辈倒是十分客气,哪敢真受全礼,全都连连摆手,还一个劲的称赞邵安。 邵安与几位长辈谦让一番后,让大伯和父亲先行进府。邵老爷侧首看向邵安,见儿子身穿靓蓝色软缎长袍,腰间绑着一根墨色鸟首鱼纹宽腰带,外面披着一件黑色披风。一路上与几位叔叔寒暄谈笑,进退有度,对答有礼。那风度翩翩的样子,哪有半点小时候桀骜不驯的影子?可就在这个他看不上眼的孩子,现在却让他跟着沾了些光,在这么大的家族内,有了当家做主的资本。 话说,邵安的父亲在家排行老二,性子懦弱寡言。在兄弟几个之中,并不算出众,成婚后便分出来一直单过。虽说邵府离本家大院只隔了一条街,但邵安也没见父亲天天去祖父跟前请安。唯有逢年过节,带上礼物,去本家表一表孝心罢了。 由于邵安入仕的缘故,如今他爹反倒成为全府上下的主心骨了,一应丧事全权料理,俨然已有家主之风。这令大伯倍感尴尬,只得陪陪客人,打打下手。 邵安在灵堂祭拜过后,低声问父亲:“祖父他怎么走的?” “大夫说是心血瘀阻。” “何日大殓?” “明日。”邵家的规矩是七日入殓,邵安总算在最后一天赶到,再见祖父遗容一面。 “今夜,我想一个人为祖父守灵。”邵安忽然提出这个奇怪的要求,“劳烦父亲,让诸位亲友先回去歇息吧。” ------------ 060冷冷暖暖人情似纸,炎炎凉凉世事如棋 凄静的灵堂中,邵安披麻戴孝,尽最后一点孝道。虽然他与父亲常年争执,但对这个爷爷,还是心存感激的。当年,要不是因为爷爷说了一句“邵氏子孙焉能流落乡野?”的话,此刻他估计还是外面的一个野小子,进不了邵府,入不了族谱。 可惜,他的父亲,并无他爷爷的气魄。邵安痛心疾首,要是父亲有爷爷的半点强硬,或者有娘亲的一丝坚强,那么事情的结局,必不会如此凄惨。 然而一切已无法挽回,逝去的终将逝去,该来的早已到来。 ※※※※※ 泰安元年,安儿归家。 昏暗冰冷的书房内,安儿已跪了一个时辰了。等邵老爷到祠堂请了家法回来,推开门,就着门外微弱的天光,便看见安儿笔挺的跪在阴影中,悄无声息。 安儿听见响动,并不做声。邵老爷见状一愣,没想到他真的会乖乖跪地请罚。邵老爷挥手示意下人们都出去,站在安儿身前开始训话。 “你入邵府的第一天,进了祠堂,拜了祖宗,明确告诉过你邵家家规,可你如今却明知故犯。”邵老爷断喝一声,“说,偷盗财物,是何处罚?” “偷盗钱财,犯者笞六十。”安儿冷静的背诵道。 邵老爷藤条一挥,“记得倒是清楚,看看你自己干的什么事!” 藤条打在背上,火辣辣的疼。安儿抿着嘴,挨下这一鞭。流放时,他什么样的刑罚没见识过,他爹这点力道,不算什么。 邵老爷没给他喘息的机会,提着藤条又是几下。藤条杂乱无章的落在背上、臂上、肩上……安儿起先还能忍受,等后面打的多了便会很痛,渐渐地身体微微颤抖。 邵老爷一口气打了二十来下,见安儿只是哆嗦,并没抗刑,心下惊奇。他最恨安儿的固执,当着全家人面屡次顶撞他,拉入书房打,则誓死不从。非得几个家丁按着行刑,才能消停。 邵老爷早已让年轻力壮的家丁在门外候着,一有动静就会冲进了。可打了这么久,安儿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其实邵老爷并不知道,安儿之所以会抗刑,是因为他没有错。对于那些欲加之罪,凭什么让他乖乖受着?然而这次的偷窃之罪,的确属实,故而不会狡辩逃刑。 “呲”的一声,衣服终于不堪重负,被藤条抽烂了。正当安儿昏昏沉沉,神志不清时,忽然感到身后一凉,衣服被父亲扒下了。 邵老爷扒开衣服,清楚的看见那纵横交错的伤痕,层层叠叠的覆盖整个后背。他不由得惊怒道:“谁打的?” 安儿这才转头,第一次认真的看了父亲一眼。 “这些年,你去哪了?” 安儿低头看着地面,还是不说话。邵老爷火气又上来了,但一看到儿子满身伤痕,什么也话也骂不出口了。他刚才还奇怪呢,儿子出门一趟,性子居然会被磨平了。现在看了安儿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痕,终于明白性子是怎样被磨平的。 安儿跪在地上等了半天,见父亲停下鞭打,反而怒道:“你打啊,还剩三十二下。你打完,我就再也不欠你什么,从此两清。” “还是这么倔,跟你娘一样。”安儿的一句话成功的挑起邵老爷的怒火,便不再顾忌他身上的伤,继续狠狠的抽下去。 最后几十下,邵老爷越打越狠,几乎鞭鞭见血。随着藤条一下紧逼着一下的袭来,安儿一边苦苦熬刑,一边悲哀的想起了哪吒的故事。是否他也要割肉剔骨,才能真正还清生育之恩? ※※※※※ 出殡那日,邵家大院张白挂丧一片哀嚎,府前车如云集,众多亲友、邻里,甚至是富豪、官员齐集丧家,前来送邵老爷子最后一程。 只见邵府送殡队伍浩浩荡荡,一路上百人相送,邵老爷子这最后的一程自是无限风光。 等过了尾七,已近新春了。邵安这么多年,从未在家过过年,现下这情形,怕是难以避免了。 前阵子邵老爷主持丧葬,忙得脚不沾地,是以住在邵家大院多日,未曾回府。邵安也乐的在主宅呆着,毕竟邵府对他来说,一直是痛苦的根源所在,直到诸事完毕,才搬回邵府。 邵老爷本想腾出个上房给邵安住的,但邵安闻言冷笑了一下,说:“还是住原来的屋子吧,我习惯了。” 邵老爷吃瘪,讪笑道:“那让下人们给你收拾一下。” 邵安再度冷笑,自顾自的走了。 从八岁后,邵安就一直生活在南边一个小院里。那院子本就是从仆役住的杂院中分出来的一块,地方窄小,且距离正院也远。他八岁时入府,身边只带着一个张妈。可邵老爷却没有再给他分几个仆人,只让他和张妈孤零零的住在这里。等到十二岁那年,张妈患病去世,他也算了无牵挂,便下了决心,离开这个伤心之地。 至于阿瑞,是他流放回来时,父亲终于给他分配了一个下等小厮。这些年,阿瑞跟着邵安,也算见了大世面,此次回府,颇有显摆的意味。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好歹他现在是相府的管家呢。 可邵安明白,他和阿瑞并非主仆情深。而且阿瑞到底还是嫩了些,很多事也不敢放心交给他。 等屋子收拾好后,邵安随阿瑞进去看了看。虽说这几年都没在府里住过,但看着院里的陈设却无太大改变,且家具都换了新的。墙上新挂了几幅字画,桌上添了古董,稍微布置一番,看上去也不显寒酸了。 据说邵安拜相后,邵老爷便将南院的奴仆赶去北院住了。所以晚上就不会显得嘈杂喧闹,倒有几分清幽的意境了。 邵安坐在桌前看书,偶尔抬头看看在院子里正指挥着邵府家仆搬行李的阿瑞。那副颐指气使的神态,再也看不出几年前他刚来时畏葸的样子。 ※※※※※ 行过家法后,安儿显然被打的不轻。昏昏沉沉中,只记得父亲打完后,愤怒的扔下藤条,撇下他就走了。安儿浑身是伤,趴在地上缓了好久,才颤抖的拉上衣服,摸索着回到以前住过的偏院。当他看见杂草丛生,荒废已久的院子时,从心底不由产生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面对眼前的一堆杂物,想收拾也是有心无力。 安儿环顾一周,找了个相对干净的角落,半蜷缩的倚坐在地上。他感觉自己浑身发烫,便将额头靠在身侧的墙壁上,用冰凉的墙面降降温,但也仅能清凉片刻,起不到退烧作用。最终安儿筋疲力竭,放任自己渐渐睡了过去。 翌日,一小厮畏畏缩缩的推开小院斑驳的大门,踏入这偏僻的地方,顿时被里面的荒芜惊呆了。他来邵府小半年了,听老仆役们说,这间院子是邵府的禁地,旁人不得入内。他以为是因为里面闹鬼,从此很听话的绕道而行。可就在刚才,管事的对他说,让他去南面偏院服侍三少爷。 他战战兢兢的在院里张望,可找了半天没看到半个人影。他望着阴森恐怖的正屋,狠了狠心推门进去,一进门就发现安儿歪在墙角那儿,双目紧闭,仿若昏厥。 那小厮吓得慌了手脚,匆匆忙忙的跑过去摇着他的胳膊,大呼:“三少爷,三少爷?” 安儿迷迷糊糊的睁开眼,面前的是一个不认识的小厮,十四五岁的样子,傻里傻气的,一看就是新来的仆人。 安儿虚弱的开口:“你是谁?” “奴才阿瑞,老爷派奴才侍候三少爷。” 安儿冷笑,邵老爷居然会管他的死活? “三少爷,您怎么睡地上了?”阿瑞扶着他的胳膊,想将他从地上拉起。 “不要称我三少爷,我不是什么三少爷。”安儿甩开他的搀扶,继续靠在墙上,闭目养神。 “三……那叫您什么?”阿瑞略带惧怕的望着自己的新主子,心里直打颤。 “叫公子。”安儿没好气的说,“去,将床铺收拾了,再拿点金疮药来。” 阿瑞连声应道,手脚麻利的铺好床,过来扶主子上去躺着。他这时才发现,主子背后似乎有伤,隐约渗出红色的血迹。 等扶着安儿趴好,掀开衣衫,阿瑞惊悚的看着安儿背后狰狞恐怖的伤痕,新伤叠着旧伤,简直不堪入目。 “上药。”安儿等了半天,不见那小厮反应,便不耐烦的催促道。 阿瑞拿药的手都在发抖,这伤可比他挨打时的受的伤重多了。他轻手轻脚的小心涂抹,偶尔手重了,也不见安儿呼痛。他偷偷打量起安静的趴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主子,明明是个风度翩翩的贵公子,然而任谁也不会想到,华服之下,遍体鳞伤。 ------------ 061烛影映烛烛映斧声,智者大智智大若愚 新春将至,阖家团圆。春节是古老而又隆重的节日。故而在一个月前,很多大户人家都早早的准备新年的物品了。要是往常,邵府定是张灯结彩,红烛高烧,将府邸上下布置得喜庆且奢华。可惜今年由于家中老人去世,按习俗,三年不贴对联,不走亲戚。这个春节,注定要过得简单冷清了。 邵安却十分庆幸,幸好有守孝由头,将烦人的应酬推得一干二净。否则这帮秦淮官员,还不得将邵府的门给踏破? 至于家中,邵安的几个兄弟,和他的嫡母,因旧事恐其报复,一个个都避而不见。邵安只需每日窝在偏院读书写字,乐得清闲。 日子如白驹过隙,一晃而过。除夕家宴,邵安和这几个兄弟,却是不得不见面了。 说是家宴,然而也不过是几口人聚一聚而已。邵老爷自分家独居后,邵府仅有元配妻子张氏,并无小妾。而膝下也只有张氏生的三个孩子,外加邵安。 见人都来齐了,邵老爷表现得如同一个慈父般,和颜悦色道:“来来来,一家人难得聚聚,都坐吧。” 本应长幼有序,嫡庶有别。可邵安今时不同往日,哪怕他是唯一的庶子,其他人也不敢和他抢上座。故而空出父亲身边的席位,专门留给邵安。 邵安也没推辞,挨着父亲坐下了。 老大邵富屏气敛声的端坐在餐桌前,略微拘谨,只顾埋头盯着桌面。老二邵贵倒不似哥哥那样惧怕,一双小眼睛滴溜溜的乱转,不动声色的打量着邵安。老四邵康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对于往日恩怨,他什么都不知道,故而只有他一人,敢抬头笑嘻嘻的直视眼前这位名震天下的丞相大人。 眼瞅着饭局气氛压抑,邵老爷招呼道:“老三,这么久不回家,还不知道吧。老大又添了一个男娃,都两岁了。” “是吗?恭喜了。”邵安不咸不淡的道了句喜。 邵老爷笑呵呵的继续说:“你的哥哥们早已娶妻生娃,老三,你的终生大事,也该考虑了。” “祖父去世,作为孙儿理应守孝,三年后再说吧。”邵安一句话给堵了回去。 邵老爷扯扯嘴皮,“唉,摊上这事,白白耽搁了你。” 邵安并不想继续此话题,环顾一圈后,问道:“怎不见太太和两位嫂子?” “妇道人家,哪能上得了台面。” 邵安冷笑,看来这几年,父亲在家中地位有所提升,终于摘掉惧内的名声,扬眉吐气了。 邵老爷絮絮叨叨的又扯了些闲话,无非是些亲戚如何,朋友如何。然后指了指最小的男孩,“你弟弟,康儿。刚进了学,真是跟你当年一样,只爱读书,做不了商人。” 邵安听这话里有话,细细打量起最小的弟弟,比之上回见面,又长高了些。其实他对这个弟弟印象不深,记忆中一直是个胖乎乎的孩童,一转眼也这么大了。 “我总给他说,要好好读书,像哥哥那样,考个举人。将来入仕,也可帮衬一二。”邵老爷一边说,一边拿眼偷瞅邵安反应。 而邵安的反应是无反应,信手摆弄牙箸,也不知听见没有。邵老爷拉着他低声说道:“都说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独身一人在朝中,没家族支持,怎么能成?” 邵安心下诽谤,与其靠这样不靠谱的家族支持,还不如没有呢。便道:“他还小,先以读书为主。等将来学成,或科举、或恩荫,皆可。” 一顿饭吃得在座诸人各个心累,但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其乐融融,邵老爷对此还是颇为满意的。大家吃饱喝足,正要提起精神守岁时,管家匆匆赶来,说有一男子到访,要见三少爷。 众人全都愣住了,这可是除夕之夜啊,竟然有人不和家人团聚,急匆匆的来串门了? “可能有急事,我去看看。”邵安告歉出来,疾步走到偏厅,打算会一会这位怪人。 未曾想,来人却是冯彻。 邵安见是他,心头一动,看来某些事,终于要水落石出了。 “邵相。”冯彻见邵安来了,急忙站起,躬身一礼。 邵安眯眼打量着眼前之人,只见他一身灰布的袍子,衣袖上还沾有点点灰尘,几缕发丝从额角垂下,散落在耳边。 没想到一向严谨端庄的冯彻,竟会搞得如此狼狈。邵安吃了一惊,忙拉他入座,问道:“大过年的,怎么不回家与亲人团聚,反倒来此?” “下官早就想来了,可惜案牍劳形,唯有过年才能抽出时间来此。”冯彻又拱手一礼,“只是打扰邵相,阖家团聚了。” 邵安摆手,“无妨,只是丁忧期间,不方便见外客。” “这种关键时刻,邵相你居然要丁忧?”冯彻心急如焚,说话也不知分寸了。 邵安闻言,饶有兴致的打量冯彻,“这话可不像是你会说的。” “下官可不是那些酸儒,迂腐不化,不分轻重缓急。” “那把斧头,是你送的?”邵安确实没有想到,像冯彻这样的正人君子,也会做这种事。 冯彻承认道:“下官并不想隐瞒身份,丞相没认出下官的字迹?” “看着眼熟,一时没想起是谁。” “事关机密,情非得已。想必以邵相的聪慧,定能明白下官的含义。” “烛影斧声,你想说晋王谋反?”那日书房起火,邵安看着烛台和斧子巨大的投影,蓦然灵光一现。再结合城南偶遇晋王一事,便明白送礼人是借宋太宗之典故,暗指晋王谋反。 “正是。”冯彻一本正经道。 虽然猜透其中深意,但邵安根本不相信晋王会谋反,故而哂笑道,“无稽之谈。” “丞相能猜中,应该是去过城南,见到晋王爷了。这就是证据。” “我了解他,他不会做出这么愚蠢的事,更不会有篡逆之心。” “下官知道,您与晋王交好,不愿相信这一事实。可人心是会变的,他离京就藩五年,焉知其没生出夺位的念头?” “你觉得晋王谋反,直接密奏圣上即可。为何要花尽心思告诉我?”邵安问道,“难道是怕徒惹是非吗?” 历代卷入天家谋反案的官员,向来凶多吉少。官员毕竟是臣子,以臣下之身涉及皇家之事,本身就是极其凶险的。要是晋王没有谋反,参劾为假,那便是离间天家兄弟,轻则贬官去职,重则株连九族。即使晋王真的谋反了,皇帝痛杀兄弟,难保事后不会迁怒举报者。 冯彻义正言辞道:“下官死都不怕,何惧其他?只是奏折上达天听后,必是龙颜大怒。两军交战,生灵涂炭,苦的可是百姓呐。” 邵安听完沉默片刻,苦笑道:“可你告诉我,又有何用?” “据下官探知,晋王爷乃受人蛊惑,才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下官之所以告诉丞相,是希望您能劝劝他。”冯彻苦口婆心道,“丞相,如今已耽搁数日了,再拖下去,恐怕他们就真要起事了。到那时,悔之晚矣。” “所以,你想让我……” “去杭州,见晋王。”冯彻一字一句坚定的说道。 绚烂的烟花骤然腾空绽放,已到午夜,新旧年之交的时刻。邵安转头,看着窗外闪耀夺目的朵朵艳丽,如烟如雪如火树如银花。 看着这漫天烟火,将夜空装点得仿若花海,惊艳璀璨,直将黑色的月夜照耀地如同白昼。然而邵安在这场盛世的繁华里,心如荒芜的原野。 晋王说:“其实,我心里清楚,谁才是真正对我好。” 晋王问:“我和五哥,你选谁?” 这点点滴滴的话语反复回响在邵安耳边,他当时只以为晋王孩子心性,吃醋嫉妒而已。如今想来,大有深意。 “好!”邵安点头,“我随你去杭州。” ******************************************* 答案揭晓啦,童鞋们猜出来了吗?好像评论区只有一位童鞋提到了烛影斧声,恭喜他! 冯彻:我不就几章没出场嘛,你们竟然把我忘了(ㄒoㄒ)~~好歹我也是重要配角啊啊啊(手动再见) 李洪义:这算什么,我还是主角之一呢,但姑娘早已把我忘了…… 姑娘:…… ------------ 062烛影映烛烛映斧声,智者大智智大若愚 听闻邵安要走,邵老爷连忙拦住,“年都没过完,这就要走?” “又不用拜年走亲戚,闲着也是闲着。正好朋友来了,出去玩两天。”邵安自然不会告诉父亲晋王的事,便以散心为理由,借口开溜了。 邵老爷皱着眉头看着冯彻,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哪里像朋友,倒像是敌人。于是请邵安到一旁,低声道:“你祖父才去世,你这么走了,不大好吧。” “非父母丧,无需丁忧三年。” 邵老爷可不是这个意思,忙急切道:“还有一事,老爷子走的突然,这家主之位,财产分配,都还没定。你也是邵府的一份子,该操操心了。” 原来是为这事,邵安心中鄙夷,口中淡淡道:“家主之位,本该是大伯的。至于财产问题,相信族中长老,定会合理分配。” “你……你到底是不是我的儿子!”邵老爷简直气疯了,这小子胳膊肘子竟往外拐。 “我当然是您的儿子,更是祖父的孙子。”邵安明显语气不善,唯有邵老爷有事相求时,才会记得他是自己的儿子了。 况且,老爷子一生纵横商场,从不打无准备之战。究竟有没有遗嘱,还两说呢。 邵安将阿瑞留在秦淮,自己跟着冯彻上路了。二人日夜兼程,于大年初五赶到了杭州城下。 望着巍巍城墙,邵安和冯彻不约而同的停下脚步,如今的杭州,看似喜气洋洋一派和谐,但在表面之下,恐怕早已暗流涌动了。 “虽然我们是易装,但保不齐有人会认出来,还是先不进城为妙。”冯彻建议道。 邵安看了看冯彻,他此时身着布衣,故意佝偻着背,柱个拐棍,活生生就是一花甲老翁。而邵安自己,也脱下华裳,换成了粗布麻衣,扮成孙儿扶着冯爷爷。 “不必。即使被发现也无妨,他不会害我。”邵安就不信,以他和晋王从小玩到大的交情,晋王会忍心对他痛下杀手?当然,最重要的一层原因就是,张三派出的隐卫,此刻也在杭州。 冯彻疑惑的端详邵安,心中揣摩,连丞相这种多疑谨慎的性子,竟能说出这种话。他与晋王,到底是怎样的深情厚谊? ※※※※※ 二人在杭州漫无目的的转了会儿,放眼望去,大街小巷中,火红的灯笼高高挂起,家家户户喜迎新春,哪有半分即将起兵的紧张氛围? 邵安将此疑问提出,嘴角含笑的盯着冯彻,且看他如何自圆其说。 冯彻却是不急着辩解,反倒将了邵安一军,“然而丞相,又怎么证明晋王不会谋反?” 果然是头犟驴,根本无法沟通。邵安扯扯嘴皮,不耐烦道:“既然如此,冯大人继续查探吧。”说罢,转身掉头走去一家酒楼,将冯彻晾在大街边了。 然而冯彻却不受丝毫影响,漠然的抬头看了看邵安去的酒楼匾额,记下后又继续向前寻查蛛丝马迹去了。 邵安仰头狂灌了几杯酒,才将心中的烦闷压制下来。近日来,他时常想起和瑾琪、洪义在一起的年少时光。总角之交,自是让人不忍割舍。那时的瑾琪,天真无邪,不谙世事。虽有淑妃娘娘帮他精心谋划,但他自己对皇位毫不上心,甚至对争权夺利万分厌恶。如今即使时过境迁了,邵安也始终不信,他会谋反。 正想着,忽然有一人静悄悄的走到邵安桌旁,低声询问道:“丞相大人?” 邵安微微抬头,瞥了一眼来人,见不认识,便不动声色道:“不是。” 虽然此刻邵安是易装,但那人却在他抬头的一瞬,看清了其相貌,故而说道:“在下是三爷派来的人,姓徐,行七。”言毕,拿出信物,交给邵安。 那信物是一枚玉佩,玉佩正面是麒麟图纹,背面刻着“徐七”两个大字,此乃证明隐卫身份的玉佩,李洪义也有一个。邵安接过一看,就知此人是张三派来监视晋王的人。 总算是找到自己人了,邵安归还玉佩,笑道:“原来是徐七,请坐吧。” “谢丞相。” 邵安这才认认真真的端详徐七,观其容貌,大约三十岁左右的样子,十分不解道:“你排行老七,怎么看着年龄……” “我们排名,不按年龄,只看能力。在下不才,只能排到最后一名。” “原来如此。”邵安了悟,哥哥虽然武艺出众,可惜脑子不灵光。怪不得他只能排到老四,中等而已。 “张三怎么给你说的?” “三爷命在下,监视晋王一举一动。如有异常,随时汇报。” “可有异常?” “在下愚笨,未曾发现什么。” 邵安长舒一口气,随口问道:“那么晋王每日在干什么?” 徐七如实汇报:“每日习武读书,时常会研究字画。” 邵安闻言,惊得差点打翻酒杯,晋王居然要习武学文了,这还不算异常? “丞相?”见邵安面色不善,徐七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你说他研究字画,是什么样的字画?” “是……”徐七回忆了片刻,“画着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面还有几匹马。” 那正是淑妃的遗物,字谜诗画!邵安冷汗“唰”的淌下来了。他记得当年破了通敌案后,晋王说那画是母妃的遗物,愿长留身侧,睹物思人。他便从中帮忙,将那幅画从刑部要回了。 如今此画再现,令邵安心头隐隐不安,难道上面还暗藏着什么未解之谜么? 邵安正陷入沉思中,徐七忽然低声快语:“有人上来了。丞相若有吩咐,可去城外三十里破庙处找我。” 邵安点头,看徐七施展轻功,从后面溜走。 “久等了。”来的人是冯彻,他终于转够了大街小巷,记得要回来吃饭了。 “有何收获啊?”邵安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没有。”冯彻坦言,“不过下官明日还会去查。” 邵安端着酒杯轻轻摇晃,漫不经心道:“逛大街有什么意思,不如直接……去找晋王。” 冯彻大惊,邵相向来精明,怎么这会子犯糊涂了?忙阻拦道:“这样会打草惊蛇的。” “要的就是打草惊蛇。”邵安却显得异常冷静,刚刚所言并非胡言乱语。他有条不紊的吩咐道,“这几日,你去杭州驻军那探探,其余事,不必插手。” 冯彻明白,这是要他去控制军队。看来,邵安已经相信晋王会谋反了。至于他和晋王之间的事,得他们自己解决。 毕竟,有些恩怨,是外人无法涉及的。 ※※※※※ 永康十六年,苏瑾琪被册封为晋王不久后,新府落成,出宫别居。这让从小被困在皇宫中的苏瑾琪简直乐疯了,如同笼中的鸟儿一样,一旦得到了自由,立马冲出牢笼,飞入云霄。 乔迁那日,苏瑾琪广邀各府同龄的少爷小姐们,齐聚晋王府邸玩乐。然而安王在诸多皇子中,素来人缘不错。故而苏瑾琪写邀请函时,也没忘记发一份给他这位和蔼可亲的五哥。 安王收到请帖,有些哭笑不得,年轻人的聚会,他去做什么。可如今苏瑾琪刚封王,不去太不给面子了,只好硬着头皮前去转转。 临出发前,安王看见正在书房收拾笔墨的安儿,驻足片刻后对他说:“安儿,你随本王一同去。” “是。”安儿疑惑的抬头,口中虽答应着,心里却十分纳闷。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以前八皇子来安王府时,王爷总叫他在一旁侍候,现在还要带他去晋王府,安儿真是越发不解王爷的意图了。 八皇子苏瑾琪还是和以前一个样,虽已封王,但仍然玩心未泯。见安王来了,笑嘻嘻的迎上去,“五哥,今儿专门请了京城的名角,还请五哥听听,他们唱的好不好。” 安王毕竟是皇室中人,宫中大宴,常请戏班表演助兴。听得多了,他对戏也略有研究,不像安儿和洪义,完全是个门外汉。 “老八,封王了,也该懂事了。不要过于沉溺于戏曲,要记得好好读书。”安王苦口婆心的劝道,但苏瑾琪对这类话听得太多,嘴上嗯嗯啊啊的答应着,耳朵却自动屏蔽了。 安儿垂首站在一旁听他们兄弟的对话,只觉得一个心机深沉,一个天真无邪。果真是龙生九子,各不相同。 二人在门口寒暄了几句后,苏瑾琪热情的请安王进去看戏。等到了阁楼一看,原来阁楼中央是空的,恰好可以搭个大戏台子。戏台周围,阁楼三面环绕;东侧全是各府的女眷,西侧是朝中大臣的公子;而正北面的阁楼,是给皇室贵胄留着的。安王到时,六皇子康王和几位驸马爷正坐在那儿聊天呢。 苏瑾琪请安王上二楼正中间坐。安王早就料到太子苏瑾瑜定不会来,而三皇子宁王多病,常年闭门不出。故而在所有到场人中,安王位尊年长,便当仁不让的坐了主位。 安儿和陈公公立在一旁侍候,然而端茶倒水这种事,晋王府的丫鬟早已办好,也不用他们操心。虽然台上唱的很是热闹,但对于看不懂戏的安儿来说,根本不知道上面在唱什么,听得他都快睡着了。安王见他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笑着吩咐道:“要是无聊,去晋王府四处转转吧。” 安儿在王爷身边向来没规没矩的,听他这么说,忙欠了欠身,兴高采烈的出去透气了。 安儿无所事事的在晋王府里转了转,不得不承认,这里的确是比安王府奢华万分,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应有尽有。由此可见皇帝的偏心。但安儿却更喜欢安王府,布局简约却不显简陋,朴实却不失优雅。 正暗自遐想着,忽然听前方传来传来嘈杂的声音,几个仆人慌慌张张的向前跑去,安儿顺手拉住一个,问他,“发生何事了?” “相府的廖公子来了。”小仆匆匆忙忙的说了句,就撒腿跑过去迎接来人了。 京城中谁人不知,太子和晋王不对头。可今日太子没来,却让廖丞相之子前来,他到底是来捧场的,还是砸场子的,明眼哪个看不出?也难怪晋王府的下人们对这位廖公子的到来,像见了鬼似的,如临大敌。 安儿一时好奇,不由自主的向那里走去。 “你们主子呢?”廖公子一进门就开始大发脾气,做出一副怒发冲冠的凶相。 几个仆人唯唯诺诺,小心翼翼的回禀道:“晋王爷在看戏呢,公子您里边请。” 廖公子冷哼一声,嚷嚷道:“太子殿下有事不能来,特派本公子代表他。你们就是这样迎接的?” 下人们面面相觑,晋王看戏正看到兴头上,谁敢去打断他?可是这位廖公子,可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也不是好惹的。 安儿在冷眼旁观了一会儿,自然看得出廖公子是存心惹事的。无论什么事,无论做对做错,他都能给你挑出毛病来。 “你们这些狗奴才,还不快叫你家主子出来迎接我家公子?”廖公子身边的一个家奴凶狠的骂道。掌事的听了,也不怕扰了晋王看戏的兴致,跐溜一下跑去禀报了。 安儿心想,看来***的气焰越发嚣张,以为苏瑾琪封了王,就不会对自己造成威胁。可惜,事无绝对,“晋王”这个称号,就是最大的威胁。 报信的人走了,只留了几个小仆,在此惴惴不安的陪着。廖公子等得发闷,正愁无人给他撒气,见晋王府中某个小仆长得眉清目秀的,自而然而的挑起那人下巴,戏谑道:“听说晋王有断袖之癖,你长得这么俊,是不是他的娈童?” “奴才……奴才不懂公子说的话。”那小仆吓坏了,想要挣脱,可廖公子却死死扣住小仆下巴,令其动弹不得。 “本公子一向怜香惜玉,来相府伺候好本公子,定让你享尽荣华富贵。”说着,廖公子竟开始对其动手动脚了。 “不……公子饶了奴才吧。”那小仆受不了欺辱,向身边的人求救,但同为奴才,谁敢对抗丞相府的公子。 安儿本不是晋王府的人,按说应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然而他那时还太年轻,并不能对世间之事淡然处之。见他们越闹越不像话了,一时气愤,大喊一声,“住手!”便从角落里闪出身来,向傲气冲天的廖公子走去。 廖公子正欲行好事,忽见一少年毫无畏惧的走来,以为是哪府的少爷,悻悻放过那个小仆,对安儿喊道:“是谁?” “在下是王府书童,来此处接公子,请吧。” 此言一出,廖公子身边的小厮们中发出嗤笑声,有人幸灾乐祸的旁观着,有人鄙夷的看着,甚至有人嫌弃的用扇子遮住了嘴巴。 廖公子哈哈大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个奴才呀。” “小小书童,居然如此放肆。”那个恶仆附和道。 听着他们嘲讽的议论声,安儿心中愤恨,面上却倏然笑道:“正是因为在下是一小小书童,才会在此迎接公子。” “你什么意思?” 安儿天真无邪的看着他,惊诧道:“公子乃堂堂丞相之子,难道没读过晏子使楚的故事吗?” 廖公子不学无术,确实没读过,但也明白安儿言中的嘲讽之意,怒道:“你一个奴才竟敢如此说话,来人,打。” ------------ 063烛影映烛烛映斧声,智者大智智大若愚 听着他们嘲讽的议论声,安儿心中愤恨,面上却倏然笑道:“正是因为在下是一小小书童,才会在此迎接公子。” “你什么意思?” 安儿天真无邪的看着他,惊诧道:“公子乃堂堂丞相之子,难道没读过晏子使楚的故事吗?” 廖公子不学无术,确实没读过,但也明白安儿言中的嘲讽之意,怒道:“你一个奴才竟敢如此说话,来人,打。” “大胆!谁敢在我晋王府中打人?”苏瑾琪姗姗来迟,总算是在关键时刻到了。 廖公子愤愤道:“晋王爷就是这样待客的?” 苏瑾琪看戏正看到关键时刻,突然被打断,心中正憋着火呢。再听到廖公子的挑衅之言,顿时气得破口大骂,“狗仗人势的东西,竟敢这样对本王说话?” “你,你……”廖公子没想到苏瑾琪毫不顾忌太子脸面,骂人这样难听,顿时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话来。毕竟他只不过是重臣之子,到底没胆量和最得宠的皇子对骂。 此刻安王恰到好处的出现了,温文尔雅的看着怒发冲冠的双方,“好了好了,又不是什么大事,何至于此?” 和太子、晋王相比,安王是默默无闻的。他自幼母妃早世,在宫中无依无靠;封为安王后,便一直闲居王府,韬光养晦。但是安王为人和善,没有王爷的架子。所以与朝中官员和宫中皇子都和睦相处,“贤王”美名广为流传。 这回晋王和太|子|党的冲突,安王作为和事佬,是再好不过的了。苏瑾琪和廖公子都看在安王的面子上,不再吵闹。廖公子对晋王冷哼一声,对安王拱拱手,领着一群虾兵蟹将气势汹汹的走了。 安儿敬佩的望向安王,安王儒雅一笑,对他赞许的点点头,又对苏瑾琪说道:“你们聊,本王先回去了。” 经安王提醒,苏瑾琪总算从怒火中回过神来,想起旁边还有一位受害者。他打量眼前之人,见那人只不过是一位十几岁的少年,虽然穿着一身并不华贵的青色长袍,但在不经意间,却流露出世家公子的风骨。 “你是谁?”苏瑾琪只觉得眼熟,心道这是哪家的公子爷,压根没往书童奴仆的边上想。 “在下是安王府的书童。”安儿也是第一次,堂堂正正的直视这位京城中风云人物。只觉得眼前之人像一副亮丽明快的风景画,这样的人就该飞扬跋扈,快意恩仇。 “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刘安。”苏瑾琪肯定的说。 “正是。”安儿诧异,自己只不过与晋王也有几面之缘,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大名? 而苏瑾琪内心却在想,原来这就是五哥几次三番提起的那个神童啊。 ※※※※※ 往事总是不堪回事的,邵安从回忆中转醒,一言不发的坐在西湖边的醉春楼中饮酒,看着窗外西湖的湖水绿波荡漾,心中一片安宁。今日,他约了晋王,来此一会。 楼梯上发出一阵熟悉的脚步声,邵安含笑,不必转头,他也知道是晋王来了。 “安儿。”晋王推开隔间木门,轻声唤道。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欣喜,仿佛他早已料到,邵安定会来杭州。 邵安闻言,定定的看向来人,看到眼睛发酸。一向能言善辩的他,却不在如何启齿了。 晋王仿佛并没察觉到此刻气氛尴尬,自顾自的拉开椅子,坐在邵安的对面,玩笑道:“大过年来此,难道是给我拜年?” 邵安眨眨眼,也打趣道:“上次你不是说,要请我喝正宗的西湖龙井吗?” “安儿,大老远过来,就为喝口龙井?”晋王收敛起笑容,一本正经的说道,“明人不说暗话,你那么聪明,我也瞒不过你什么的。” 邵安每听他说一个字,心就向下沉一分。一路上,明明想了那么多的疑问,却一个字也吐不出口。 见邵安沉默,晋王也不着急,只是静静的等待着。期间有小二上楼询问要点什么,晋王想了想,要了一壶这里最好的龙井。 等龙井上来,晋王掏出银子,扔给小二,“今个儿爷包场了,让闲杂人等全部退下。” 小二惊疑不定的看了看这两位贵客,只觉得双方气势剑拔弩张,哪敢再多说一句,收了钱立马去清场子。 晋王回头,双眼紧紧地盯着邵安,“这下,可以放心说了吧。” 邵安垂眸,仔细的品了一口茶,苦笑道:“你误会了,我只是……不知该如何说。” “你想问我,是不是要谋反?”晋王说话,果然一针见血。 邵安皱眉,“那么,你的回答呢?” 晋王毫无隐瞒,斩钉截铁道:“是!” 邵安闭眼,心中再无半点侥幸。 ※※※※※ 与此同时,晋王府外,早已被一群士兵围了个水泄不通。门口守着的家丁见这架势,吓得慌忙向内跑去,向晋王府的幕僚属官禀告。 叶衡将军轻蔑看着门口雄劲的三个大字“晋王府”,冷笑一声,从牙缝中迸出两个字道:“动手!” 随着一声令下,众兵士如饿虎一般冲了进去,查抄阖府上下,但凡有阻拦者一律格杀勿论。仅短短一瞬,刚刚还是一片歌舞升平的王府,转眼间被这帮人扰的是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一个属官最先跑出来,面对着士兵的尖刀,虽然胆怯,仍然对叶衡破口大骂道:“住手。你们真是胆大包天,晋王犯了什么罪,你、你凭什么抄家?” 叶衡骑在马背上,漫不经心的玩弄着马鞭,轻飘飘的说道:“据查,晋王涉嫌谋反。” “谋反?怎么可能,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搞没搞错,搜一搜就知道了。”叶将军马鞭一指,厉声道,“将此人抓起来,晋王府的所有属官、管事,统统抓走。” “你们大胆,本官乃朝廷官员,谁敢抓我。你们有刑部文书,朝廷圣旨吗?” 叶衡顿了一顿,随后居高临下的睥睨着那人,身体微微前倾,露出玩味的笑容:“没有皇上的旨意,本将怎会来此?” 此时士兵们抬着一大箱子来到叶衡面前,禀报道:“将军,搜出武器兵甲。那边书房发现密室,里面还有许多箱。” 叶衡哈哈一笑,“证据在此,还有何话好说?来人,速去禀告冯大人。” ※※※※※ “你可知,谋逆是什么罪吗?”邵安道,“轻则流放千里,重则诛灭九族。趁你还未酿成大错,快收手吧。” “可惜,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已经无法回头了。”晋王说的坦然,说的轻描淡写。似乎死对他而言,不过尔尔。 邵安端详起眼前之人,目光如利剑般,直射晋王心底。可看了半天,才觉察到对面坐着的人,已经不再是当初自己认识的那个无忧无虑的苏瑾琪了。 忽然楼下一阵混乱,脚步声、吆喝声纷纷迭起。邵安心下一动,慌忙说道:“现在你还有机会自首。我去求皇上,免你一死。” “即使逃过一死,也免不了圈禁、流放,不得自由。”晋王荒凉一笑,骤然厉声喝道,“而我这一生,最恨受、制、于、人。” 邵安错愕,他深刻的感受到了,来自晋王内心深处浓浓的恨意,但他摸不清这仇恨的因由。可此刻时间紧迫,容不得邵安细思,他听见小二正极力阻拦来人,双方正相互撕扯吵闹着。 晋王自然也听见了纷争声,莫名其妙的笑了笑,转话题道:“安儿,你知道吗,对于母妃,我有时爱她,有时恨她。她付出一切,培植势力,拥我上位,这点我爱她。但也是因为这点,我恨她。” 邵安抬眼,疑惑地看向晋王。 “因为,帝位非我所愿。”晋王说道,“所以,安儿,不要让你哥哥恨你。即使是亲密无间的兄弟,也不能决定他的人生。” 原来是为了说李洪义的事,邵安不解,晋王怎的在此关键时刻,居然提及这些? 然而晋王继续说道:“你无拘无束自由惯了,自然不懂我的痛苦。当年你离家时,潇洒霸气,说走就走;西北练兵期间,弃武学医更是毫不迟疑。” “离家出走只因忍无可忍,弃武学医不过形势所迫。”邵安摇头叹息,“这世上,哪有真正的无拘无束?” 晋王不置可否,闭目侧耳倾听,楼下小二已经败下阵来,一群人闯入店门,“踢踏踢踏”的拖着步子,向二楼走来。 晋王知道,时间已经不多了。他蓦然睁眼,目光灼灼的注视着邵安,最后说道:“你目标明确,一直很清楚自己要走的路。该去哪,怎么走,你从不迟疑。但我没想到,你真的会为他偏离原本的道路。” 邵安神情黯然,这话说的没错。他这一生,偶遇几人,时而同行,时而分离。能和自己一同走下去的人并不多,如今,恐怕连瑾琪,也要离开了。 “匡”地一声,有人冲进了二楼,踢开了隔间木门。晋王定眼一看,果然是一群士兵,拿着刀剑,怒气冲冲的对着自己。 最后进来的是冯彻,他对邵安点点头,表示事已办妥。邵安略带不忍的看了一眼晋王,随后跟着冯彻出去。 在楼道口,冯彻低声回禀说:“杭州驻军并未参与谋反,已得到控制,并且杭州守将叶衡将军,正亲自带兵搜查晋王府。” “这种事,也就你敢干。”邵安皱眉,冯彻的做法也太激进了吧。未得圣旨,就敢擅自查抄一位王爷的府邸。要是什么都搜不出来,闯的祸可就大了。还有那位杭州叶将军,不知道脑子是不是进水了,真就听信了冯彻大义凛然的说辞,跟着他一起瞎胡闹。 “若将来圣上怪罪,由下官一力承当。”冯彻冷酷道,“至于里面那位,邵相打算怎么办?” 这才是邵安最头疼的事,他摆摆手,“我去对他说。” 当晋王得知王府被查抄后,却没有做出任何过激的反应。虽自知事败,依旧谈笑风生,“谋反,是我第一次自己做出的决定,即使注定失败,也不后悔。” 邵安默默,无言以对。 “败在你手里,我很开心。” “到底是我有愧于你。” “你是有愧于我,但,无愧于天下。” 那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正值寒冬腊月,西湖还是那般碧波荡漾,美得惊艳。怪不得人常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般荡人心魄的美,仿若仙境,不似人间。 或许西湖真的是西施的化身,转盼多情,似笑非笑,似嗔非嗔……她由内而外散发出一种魔力,一种刻入骨髓的妖娆。她仿若那勾人魂魄的妖精,令人溺在这深邃的湖水中,无法自拔。 她向晋王伸出手来,眼若春水,妖色逼人,仿佛要把人的魂魄都吸进去。晋王踉踉跄跄的向前走了两步,兀自一笑,回头凝视了邵安片刻,便义无反顾的纵身跃入那如梦如幻的西湖,溅起无数朵泛白的水花。 “瑾琪!”邵安眼睁睁的看着他坠下,跌落,大脑一片空白。晋王,竟以这种决绝的方式,结束自己的人生。 ------------ 064一念仇深出师未捷,一念情断知交零落 晋王的举动吓呆了在场所有人,谁也没料到他会如此决绝。邵安第一个反应过来,一把脱掉长袍,紧跟着从二楼跳了下去。冯彻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这一幕,浑浑噩噩的向前跑去,却被身边士兵拉住,“冯大人别做傻事,天寒地冻的,跳下去不被淹死,也会被冻死。” 冯彻摇摇头,甩开士兵的手,他不相信,那两个人,会这样悄无声息的死在这里。他探出身子向湖中张望,却看到西湖上仅是泛起了点点涟漪,除此之外,毫无动静。 此时,西湖四周也聚集了许多围观的人。刚刚“扑通扑通”的两声巨响,将岸边的人惊醒。大家围在岸边向湖中张望,纷纷议论道:“这是谁一时想不开要自尽,大过年的出了人命可不吉利。” 忽然人群中发出激动的声音,“看那里,有人救上来了。” 冯彻定眼一看,果然,湖水有剧烈的波动,不一会儿,冒出两个小小的头,其中一人正是邵安。他从晋王背后一手托住他的头颈,另一只手上下划水,奋力向岸边游去。 看来活命有望了,冯彻心中石头落地,当机立断道:“快,一人去请附近的大夫,一人去准备干净衣物和大氅,其余人随我下楼接应。” 岸上的热心人已经找了麻绳,向湖中抛入。邵安游得快精疲力尽之时,乘机勾住绳子,借力向边上靠近。岸上的百姓见邵安已抓住绳子,几个人急忙向后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们拽上岸。 冯彻到时,便见到晋王双目紧闭,浑身湿透的倒在邵安怀中。而邵安也好不到哪去,衣裤湿漉漉的贴在身上,冻得牙齿直打颤。 “邵……”冯彻说了一个字却顿了顿,含糊道,“您还好吗?” 邵安却没有时间回答,他迅速将晋王平放于地上,又呼喊他的名字,但晋王毫无反应,看来早就丧失了意识,陷入昏迷。 见状,邵安慌忙用右手摸向晋王的脖颈,发现已无脉搏,顿时吓的手脚冰冷,急忙解开他身上的湿衣物,将其头部向上抬起。而后跪于晋王身旁,两手相叠,反复按压他的胸部。 “不能死,不能死。有我在,我不会让你死。”邵安只觉得心口发堵,哪怕拼尽所学医术,使出浑身解数,也要换取挚友的性命。 “大夫来了,大夫来了。”终于,跑去请郎中的那个小兵,拽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及时的赶回来了。 那大夫一眼望见晋王灰败的脸色,心底一颤,就明白病人恐怕是不行了。他上前把把脉,对仍不放弃急救的邵安道:“哎,已经摸不到脉了,没用的。” 邵安对郎中的言语毫无反应,依然不放弃施救。老者叹一口气,在旁一边把脉,一边按摩其手脚及吹耳。然施救良久,晋王仍无反应。 “放弃吧。”老者摇摇头,表示无力回天了。 “不。”邵安冷冷吩咐道,“针刺十指十二井穴、十宣穴,快!” 老者却在迟疑,“此处施针放血,恐怕……” 邵安怒,“命都没了,还管其他干什么!” 老者心道这位公子似乎也通医术,故而愿意冒险一试。他从药箱里取出针,凝心聚气,缓缓刺入。未几,晋王口唇、指端由白转红,肢体转温。 看样子有效!邵安见状欣喜,继续按压。老者则在旁继续把脉,他闭目良久后忽然睁眼,“摸、摸到脉了。” 邵安再摸晋王脖颈,果真如此。此时晋王终于呕出了好几口水。老者长舒一口气,欣慰道:“活了,活了。这位公子,医术高超啊。” 邵安刚经历完生死考验,只是虚弱的笑了笑,并没有力气答话。冯彻意味深长的看了邵安一眼,然后让手下人拿来大氅,给他和晋王披上。 这时,抄完家的叶衡飞速前来。他本意是向冯彻汇报战果的,未料到居然碰到如此混乱的场面,只见众人围着一个昏迷的少年,旁边还跪坐着一个冻得瑟瑟发抖的青年。他定眼一看,昏迷者不正是以前趾高气昂的晋王么?没想到,晋王这么硬气,居然会跳楼自尽。叶衡心底终于看得上晋王几分了。 见冯彻忙前忙后的处理事宜,叶衡瞅准机会挤到他身边,“冯大人,末将搜查王府,发现几箱……” 现在晋王还在昏迷中,邵安一副恹恹的样子,看起来精神也不大好。这种情形下,冯彻哪顾得上查抄的事情,便打断了叶衡的长篇大论,转话题道:“附近可有安静的居所?另外,派人去请杭州城中最好的名医。” “如若不弃……”叶衡看了看昏迷不醒的晋王,眼神暗了暗,“末将老宅正巧在此,请冯大人小住几日。” 冯彻当然不嫌弃,忙让士兵扶着晋王和邵安,住入了叶衡的宅院。 ※※※※※ 永康十六年。 自从那回安儿勇救小厮,挑衅廖公子后,苏瑾琪就对其产生了浓浓的兴趣。要是以前,苏瑾琪对学富五车的人是不屑一顾的,有时还会酸溜溜的嘲讽那些人全是书呆子。但安儿的出现,彻底颠覆了书呆子的形象。 不是古书上有云,读书人要头悬梁,锥刺股吗;说好的凿壁偷光,囊萤映雪呢?然而上诉种种苏瑾琪在安儿身上通通都没看到,反而每天看安儿和他哥哥一起喝酒骑马,快意江湖。苏瑾琪一口老血堵在心头,原来这样,也是可以读好书的啊! 于是,苏瑾琪对安儿的情感愈加复杂,其中夹杂着羡慕、嫉妒,就差恨了。他立马展开行动,每天在安儿面前晃悠来晃悠去,只为戏弄一下这位神童。 刚开始安儿还对苏瑾琪客气有加,等过了段日子,安儿的耐心被彻底消磨殆尽了。 “听说曹植七步赋诗,你会吗?” “……不会。” “听说神童司马光砸缸救人,那你救过人没有?” “……没有。” 苏瑾琪跺脚,“那你凭什么是神童?” “我没说我是神童。” “可是……五哥说你很聪明,还让我向你学习。”苏瑾琪撇撇嘴,心道他比自己也大不了多少,居然让我学他? “别,千万别学我。”安儿对瑾琪彻底无语了,打算放大招,吓跑晋王,“我这人特别离经叛道,知道我怎么来安王府的吗?” 苏瑾琪摇摇头,忽闪着大眼睛表示很感兴趣。 安儿神秘一笑,“我离家出走,逃出来的。” “离、家、出、走!”苏瑾琪闻言眼神都变了,亮晶晶的看着安儿,崇拜的说,“我也想出走,快教教我。” 安儿:“……” ※※※※※ 杭州,叶府。 那日晋王落水后,叶衡按冯彻指示,刚回府就派人请了杭州最好的大夫前来,和邵安一同会诊。一阵惊心动魄的诊治过后,大夫擦擦额头的汗,宣告病情暂时稳定了。 见晋王转危为安,邵安紧绷的弦终于放松,人立马就虚脱了。而房间里的其余人都忙着照顾晋王,没人管他。直到冯彻赶过来后,才发现坐在角落,昏昏欲睡的邵安。 “邵……”冯彻问道,“您怎么样?” “无碍,睡一觉就好。” 冯彻觉得邵安懂医术,也没多想,忙抓住一个婢女,吩咐道:“给这位……公子安排客房。” 婢女领命,扶着邵安下去。邵安向冯彻告辞,心想看来这人也不是个二愣子,还知道为自己遮掩一二。毕竟在丁忧期间,即使身为丞相,也不能无视孝道,到处乱跑。 自晋王昏迷后,邵安不顾自身身体不适,更管不上外面混乱的局势,连着几天衣不解带的守在他床边。幸而还有冯彻和叶衡主持大局,对外先将晋王谋反的事暂时压下,对上则不敢有半分隐瞒,冯彻在事发当晚,立刻向皇帝写密折如实的禀告此事了。 而晋王,虽然急救成功,但由于伤寒,一直在发热,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直到第五日,昏睡已久的晋王终于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到了伏在他床边睡得正沉的邵安。 虽然醒了过来,但晋王依旧不声不响,一动不动的盯着邵安。他记得,那日他决绝的跳下西湖;他也记得,邵安随后跟着他跳下,在水中抓住了他的手;他还记得,邵安派人查抄了晋王府…… 当邵安悠悠转醒,睡眼朦胧的看向床上的晋王时,便自然而然的与晋王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他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有些内疚却又欣喜的打量着晋王。 望着晋王病中苍白的容颜和绝望的眼神,邵安的神情也随之黯然。他张了张嘴,轻轻唤了声“瑾琪”二字,而后却不知如何说下去了。如今,他能说什么呢?伤害早已造成,难以挽回了。 哀莫大于心死,晋王闭上眼,不再看他。邵安最后看了晋王一眼,终究还是无声无息地走了出去。 ------------ 065一念仇深出师未捷,一念情断知交零落 “晋王醒了,让大夫过来看看他。”邵安步出房门,对门口守着的婢女吩咐道。 “是。”婢女福了福身,转身而去。没走几步又遇见了冯彻,她忙侧身行礼,“冯大人。” “恩。”冯彻微微点头,随后继续抬脚,转了个弯就看到了多日没见的邵安。 “您总算出来了。”冯彻见邵安几天下来消瘦一圈,叹口气道,“晋王现下如何了?” “醒了,烧退了,总算是挺过去了,不会再有生命危险。”邵安沉默的与冯彻向林荫小道慢慢踱去,直到避开府中家仆后,邵安才问道,“当前杭州城中情况如何?” “我们已经尽力瞒着此事了。但那些平民,见晋王府重兵把守,大门紧闭,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如今城内,人心浮动。” 邵安明白,谋反这种大事,瞒一时还成,拖地越久,暴漏的就越多。而且那天又是跳河,又是抄家,闹出那么多动静,怎么可能不知道?于是邵安又问:“向皇上递奏章了吗?” “已呈密折,六百里加急发往京城。” “杭州城内,彻查过没?” 冯彻点头,“查过了,没有发现逆党。” 邵安最后问道:“那里……搜出了什么?” “几十箱兵甲,还有一些信。”冯彻说道,“已命人将王府的书房和密室封起来了,可以随时查验。” 虽然结果早在预料之中,但邵安心底仍浮现出深深的失望与伤感。他缓一缓神,不能让这些失望和无力被别人发现,故作轻松的笑了笑,“做得很好。” 大夫的诊断和邵安的猜测一样,晋王已脱离生命危险,只需静心调养即可。但邵安知道,只要他在,晋王一定不会静养。于是几日来,他一直帮冯彻处理政务,让杭州如往日般风平浪静,没有任何异样。所以这段时间,他没与晋王打照面,然而对于晋王的情况,该知道的全都了如指掌。 “晋王府的人,审问出什么没有?” “王府的下人什么都不知道,至于属官,则什么都不肯说。” 这是自然,一旦与谋逆案沾上边,别说是政治前途了,就连身家性命都很难保全,谁会傻到实话实话? 邵安总觉得晋王谋反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幕后定有主谋,可惜线索至此断了。他思量半晌,忽然灵机一动,除了下人和属官,还有一类人,或许也知道谋反的事情。 想到此,邵安微微一笑,对冯彻说道:“除了王府的属官,其余人都放了吧。” “这……”冯彻犹豫了片刻,遂同意,“也可。” ※※※※※ 放人的那天,邵安特意去监牢门口看了看,先是看到许多哭哭啼啼的婢女小厮出来,而后是王府的管事,直到最后,才是邵安真正要找的人。 没错,最后的一行人是王府养的戏班。邵安心道晋王爱戏,对这些戏子,晋王的防范之心定会减轻很多。或许从戏子身上,可以套出话来。 邵安事先已经调查过这些人,那年纪最长的是庆和班的老板,姓杨,约四五十岁。围着班主身边的,是几个小戏子,似乎挨了鞭刑,正在和班主诉苦。但这些人都不是邵安要找的,他知道,晋王选择庆和班入王府,是看中了里面的红角——杜云龄。 但邵安等了又等,直到戏班的人陆陆续续走差不多了,杜云龄才慢悠悠的从牢里出来。 邵安想了想,跟了上去。 杜云龄浑身上下衣衫褴褛鞭痕密布,一瘸一拐的向前挪去。他走的慢,邵安则走的更慢,以一种不远不近的距离,一路跟着他;穿过喧闹的集市,穿过拥挤的小巷,穿过绿色的田野……最后,跟丢了。 邵安叹口气,站在一排破旧的老房子前,环顾四周,看了看前方又乱又窄的街道,却连杜云龄的半点影子也没找到。 忽然有人从后靠近,重重的拍了一下邵安的肩膀。邵安转身,发现自己的猎物正站在他身后,半倚着墙,似笑非笑的打量着他。 邵安左右瞄了一眼,见此地寂静,荒无人烟,看来是打架杀人的好场所。他面无表情的与杜云龄对视,表面上沉着冷静,心中却在纠结,一旦动手,是打还是跑? “你跟了我一路,是要劫财还是劫色?”杜云龄终于出声,半开玩笑的问道。 “……”邵安继续镇定的慌乱着。 “劫财没有,劫色……”那人毫不在意的拉了拉带有暗红色血迹的衣服,忽而欺身上前,贴近邵安的耳畔,轻呵着气,嘴中飘出两个字,“随意。” 邵安一哽,尴尬的退后两步,“你误会了,我……其实是慕名而来。” “慕名?”杜云龄明显不信,嘴角微挑,玩味的看着他。 “杭州城谁不知道,杜云龄的大名。”邵安当然不会被杜云龄牵着转,“没想到能在此偶遇,真是荣幸。” 偶遇?杜云龄有点半信半疑了,他并非在离开牢房之初就发觉被跟踪了,而是到了偏僻的田野,才觉察到身后有人。 他听到了身后那人沉重的脚步声,便知此人不会武功了。故而在纷乱的巷子中,连续拐了几个弯,顺利将人甩掉。 当邵安因跟丢而郁闷时,杜云龄又抄小道绕至邵安身后,见跟踪者不过是个青年,便怀着好奇的心,拍了拍他。果然,转过来的是一副清秀无害的面容,应该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你……”邵安装作很担忧的看了看对方的伤,“没事吧?” “死不了。”杜云龄懒洋洋的靠在墙上,无所谓的答道。他们戏子,挨打挨罚都成家常便饭了,哪会那么娇弱。 不得不说,和对方初次交锋过后,邵安渐渐被对方勾起了兴趣。如此明丽,如此妖艳,如此……肆无忌惮,怪不得能名扬千里。 “你到底是谁?”杜云龄浑身上下又酸又痛,也没力气和对方耗了。 “在下,刘安。” “刘安?”杜云龄闻言,瞬间眼睛亮了亮。 这点微小的异样邵安自然不会放过,他漫不经心问道:“阁下听过我的名字?” “……当然。”杜云龄眼珠一转,掩面笑道,“你知道,汉朝有个淮南王刘安吗?” 话题又向奇异的方向拐去。邵安脸色沉了沉,他当然知道,他还知道,淮南王刘安造反失败,最后被杀。 联想到现在的晋王谋反,邵安的脸色更加阴郁了,不知杜云龄忽然提起此典故,到底是何用意。 而杜云龄依旧是一副散漫的样子,瘸着脚,扶着墙向前挪,没挪几步,忽然就摔倒了。 邵安:“……” 杜云龄索性坐在地上,眯眼看着邵安:“恐怕腿断了……” “在下正巧会些岐黄之术,不如替公子看看?”邵安顺水推舟的提议道。 杜云龄浅浅笑起,“那……恭敬不如从命了。” 晚上回到叶府,邵安又悄悄去晋王那里转了圈,站在门口向里望去,见晋王安静的坐在床上,目光直直的盯着前方的虚无,不言不语。这种安静,是屏蔽了周围所有事物的安静,即使有人在他身边走动、对他说话,他也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继续安静地坐下去。 是的,晋王自从醒来后,就再没开口说过一个字。邵安刚开始以为他光对自己是这样的,后来渐渐发现,即使对旁人,他也是不理不睬。邵安不清楚晋王是不想说而拒绝开口,还是想说却说不出口。 对此,邵安也无能为力,毕竟,他只能医病,不能医心。 邵安正陷入沉思中,忽然有下人慌慌张张的跑来,慌忙禀报说:“圣旨到!” ------------ 066一念仇深出师未捷,一念情断知交零落 皇帝的圣旨要比邵安想象中来的更快些,他整了整衣装,随着小厮到达正厅,发现叶将军、冯彻等都到齐了。 “宣旨钦差已经在衙门公堂候着,只等邵相了。”叶衡见邵安出来,忙迎了上去,心道原来这位就是丞相大人啊,他竟瞎了眼真以为对方只是个郎中。叶衡此刻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的,不知该如何自处。 “知道了。”邵安点了点头,没管那么多,又和冯彻打了声招呼,大家各自上轿,前往衙门接旨。 等他们一行人到时,连杭州的大小官员也到场了。邵安下轿,杭州众官员全到门口迎接,在一群人的拥簇下,邵安入堂,总算见到了前来宣旨的人。 那人是大理寺卿裴绍钧,见到前任大理寺卿冯彻时,忙对自己的老上司拱拱手。而邵安对裴绍钧没什么兴趣,对他旁边站着的人却很有兴趣,因为此人正是刘汝卿。 裴绍钧向邵安见礼后,恭敬的取出圣旨,众人见状整衣敛容,下跪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秦淮邵安,忠纯秉正,前因丧丁忧,以尽人子之孝。然杭州事变,此内忧外患之际,亟需安定社稷,朕深切依赖。今特旨起复邵安中书令之职,提调杭州一切军政要务,所至之处如朕躬亲。京兆少伊冯彻,机敏善断,随佐丞相彻查杭州事宜。钦此。” “臣领旨。”二人再拜谢恩,皇帝这是要夺情起复邵安了,要是往常,定会在朝野掀起滔天巨浪,但因晋王谋反之事,此刻夺情,便在情理之中了。 “邵相请起。”裴绍钧上前扶起邵安,高声道,“邵相和冯大人真是忧国忧民,年还未过完就来此办案,下官深感敬佩。皇上也说本该早些下旨,可那时已过腊月廿六,就先让冯大人去秦淮传口谕,圣旨只好拖延上几日,年后再发了。” 邵安和冯彻心知肚明,他们是未奉旨私自下杭州的,外加假传圣旨抄家抓人。现在皇帝这么一说,明摆着给他们台阶下,将此事给圆了过去。 即使冯彻再愣再一根筋,但皇上的台他哪敢拆,故不再言语。邵安见状讪笑两句,赶紧转话题道:“裴大人也辛苦,大老远的跑来传旨。” 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邵相,裴绍钧暗叹口气,将来意表明,“不辛苦不辛苦,圣上说杭州事多,邵相如有吩咐,尽管使唤下官。” 果然是来监督的,邵安冷冷道:“裴大人玩笑了,大家同朝为官,什么吩咐不吩咐的。只希望与大人同心协力,将杭州的事处理好。” 裴绍钧听邵相这是话里有话啊,顿感压力倍增,忙拱手道:“丞相所言,下官铭记。” 随后高官们就晋王谋反的事发表了意见,对此讨论出相应解决办法。等一切事毕,已近黄昏,众人纷纷离府回家。而邵安和冯彻本该回叶府,可冯彻觉得,他们如今身份已明,没必要再住在叶府,可以去住驿馆了。 邵安听完冯彻的建议,淡淡的说一句,“那么,晋王呢?” “晋王……应该交由专门的人……看管。”冯彻眼瞅着邵安脸色越来越黑,到底没说什么押入牢房这类的话。 邵安咄咄逼人的问道:“冯大人以为,由谁来看管呢?” 冯彻其实很想说,由衙役看管。还好没等他说出口,就被叶衡抢了话,“末将愿意看护晋王。再说晋王体弱,哪能随意挪动。若邵相不放心,可入府亲自看管。” “冯大人到底是干过刑狱的人,对己也如此严格。那冯大人请便吧,本官看来还要打扰叶将军几日了。” “邵相入住,是末将荣幸,怎会打扰?”说罢叶衡忙给邵安带路,二人及仆役浩浩荡荡的离去,只留下冯彻还干站在衙门口吹风。 邵安上轿前,忽然想起刚才一直站在角落,闷不吭声的刘汝卿,便侧头对叶衡说:“对了,随裴大人一起来的刘汝卿,叶将军也替他在府里安排个住处吧。” “是,邵相。”叶衡有点莫名其妙,这个刘汝卿又是何许人也,居然能让邵安特殊关照。 众人回到叶府后,天刚刚擦黑,已到晚饭时分。邵安照例先去了晋王的房间,见他在婢女的服侍下,正在吃饭。那婢女喂给他什么,他就呆呆的张嘴吞咽下去,也不管饱没饱,好吃不好吃。那副样子十分乖巧,也十分呆滞。 邵安想起以前的晋王那么爱闹,这回生病却如同换了个人似的,安静的不像话。邵安看着心中难受,然而心病还需心药医,他也无能为力。估计过段时间,想开了,也就放下心结了。 ※※※※※ 晚饭过后,邵安在客房看书时,下人敲门禀报,说刘大人来了。 刘大人?邵安一想,便猜是刘汝卿到了。 “大人。”刘汝卿入室,恭敬的向邵安长揖,“多谢大人为下官安排住所。” 邵安抬头,眼前的少年如新抽芽的枝条般,成长极快。身穿一件青色的长袍,衬得他越发清秀了。 因他父亲刘咏舟的事,邵安对他上了心,常常多加照拂。但这孩子聪明伶俐,很多东西一点就透,邵安对他极其欣赏。 “怎么是你跟着裴大人过来了?” 刘汝卿流利的答道:“大伙都忙着过年,只有下官孤身一人,待在京城也是无聊,索性就接了这趟差事。” 邵安想起刘汝卿家中悲惨状况,唏嘘不已,“来了也好,就当出来散心。杭州这里风景不错,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 刘汝卿一听,顿时急了,“各位大人都在忙碌,下官哪敢游山玩水。下官还想多跟在大人身边,聆听大人教导。” 邵安疑惑的看了刘汝卿一样,这人不要清闲,宁愿大冷天的出去办差。也不知是立功心切,还是对晋王这案子感兴趣。不过无论出于哪种目的,邵安都无所谓,他便吩咐道:“既然你执意如此,明天随本官去个地方,探望一个人。” “是何人?” “是名戏子。此人可能是此案的知情者,他的卷宗你带回去,好好研究研究。”邵安说罢,起身去书架拿东西,不料站起的猛了,眼前一黑,膝盖一软,差点栽倒下去。刘汝卿眼疾手快的上前扶了一把,但当他触碰到邵安的手时,却被掌心的一股不正常的热度惊到了,“大人,您在发热?” “没事。前几天着凉,偶感风寒。”邵安当然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自那次落水后,就时常感到晕眩、无力。这几日越发严重,开始发热了。 上司生病,作为下属这时候本该表达一下关切之情,但刘汝卿却头也不回的走了。邵安愣了愣,还没想清楚怎么回事,就见房门再次打开,刘汝卿端了个水盆又回来了。 邵安:“……?” “大人,先用冷水冰一冰脸,我待会叫下人去请郎中。”刘汝卿一边说,一边拿出自己的手帕,沾了沾水,递给邵安。 “……不用麻烦了,我略通医术。再说,大晚上的别惊动他人了。”邵安心道刘汝卿也太细致,太入微了吧。不过用手帕敷敷额头,感觉凉凉的,的确舒服多了。 “那大人写个药方,下官去抓药?”刘汝卿提议道,“不看大夫,至少要吃药吧。” “也好,待会写给你。”邵安取下额头上已经捂热的帕子,拿在手里看了看,见白色的绸缎上绣着一株梅花,傲然绽放,于是问道,“你喜欢梅花?” 刘汝卿一愣,随后谦卑的一笑,“难与青松比碧翠,愿做梅花傲雪霜。” “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本官也喜欢它凌霜傲雪的风骨。”邵安评点完后,又问道,“你的观政期结束了吧。如今在何处任职?” “政事堂下舍人院主书。” “恩,以后来我身边做事吧,任中书通事舍人。” 通事舍人乃从六品上,负责掌诏命及呈奏案章等事。邵安将他提携上来,并留着身边,颇有栽培之意。刘汝卿欣喜的看着邵安,没想到他真的愿意给次机会,呆了半晌方后知后觉的拱手道:“谢大人。” ※※※※※ 第二天,邵安没有按原计划去看杜云龄,而是在刘汝卿的照顾下,休息了一整天。可怜刘汝卿,又是忙着看卷宗,又要照顾病人,真是累的够呛。还好没过多久,邵安的烧就退了。 等刘汝卿跟着邵安出门时,已是三天后了。他跟着邵安左拐右拐,拐进了一条小巷,来到了杜云龄的私宅。 来此之前,邵安已把杜云龄的所有的卷宗给刘汝卿看了,也告诫过他不可暴漏身份。刘汝卿虽然熟读了所有东西,但见到真人后,还是被对方的容貌所惊艳了。 天下竟有这样的戏子,举止间动作行云流水如云风掩暗香,谈笑中声音干净清澈如旷谷幽泉。 不止是刘汝卿,邵安也被杜云龄的百态千面给迷惑了。他不像上回那样妖艳,这回反倒是高贵典雅,如京城中的世家公子。 邵安心中赞叹,像他这样的戏子,才算真正是戏子。台上做戏,台下依然让人看不清他的本性,让人分不清真假。 “刘公子贵脚踏于贱地,蓬荜生辉呀。”杜云龄将人引入正堂,又问道,“这位小兄弟是?” 邵安介绍道:“这是我的弟弟,刘卿。这位是大名鼎鼎杜云龄,杜公子。” 杜云龄摇手笑道:“什么公子不公子的,不过是区区一戏子。蒙两位公子不弃,叫我龄官吧。” 刘汝卿拱手道:“龄官兄,在下表字卿璇。” “卿璇小弟。”杜云龄含笑叫了声,而后又对邵安道,“寒舍简陋没什么好招待的,只有柚子茶,望二位见谅。” “此茶润喉,甚好。”邵安乘杜云龄去取茶具时,留意了他脚下步伐,问道,“腿可好了?” “好的差不多了。”杜云龄又来回走了两步,表示没有大碍了。 邵安点头,那天他为杜云龄检查过后,确定脚只是崴了,并没有断。否则他怎么可能拖着断腿,走了那么远的路,还顺带甩了跟踪者? “那日多亏刘公子,既帮我看腿,还送我回家。今日就以茶代酒,以表谢意。”说罢将泡好的茶敬上。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邵安端起茶碗,抿了一口。二人又随意说了几句闲话,场面其乐融融。 刘汝卿默默在旁一边听着一边喝茶,心想着该怎么把话题往晋王身上带,还没想好呢,却听杜云龄话锋一转,说:“你们知道么,晋王谋反了。” “噗——”刘汝卿一口茶给喷了出来。 **************************** 啦啦啦,十一到了,祝大家国庆节快乐!!! ------------ 067一念仇深出师未捷,一念情断知交零落 “卿璇小弟这是怎么了?”杜云龄吃惊的看着刘汝卿,看他被呛的用带有梅花的手帕捂着口鼻,剧烈的咳嗽着。 邵安在旁无语抚额,像他这样,一点小事就反应的如此激烈,差点就露出马脚了,还怎么去套别人的话啊。 刘汝卿咳了几下,终于缓了过来,心虚的擦擦汗,掩饰道:“咳咳,我只是太……太惊讶了。” 杜云龄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看来你还不知道啊。” 邵安打掩护道:“舍弟不太关心外面的政事。” “明白明白,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嘛。”杜云龄爽朗一笑,双方很有默契的揭过此话题。 “晋王去谋反,真是吃饱了撑的。”杜云龄冷言嘲讽几句,又好奇的问道,“不知,会判什么刑?” “这个,还要看皇上的意思吧。” “对哦,毕竟是皇家的事。”杜云龄抿一口茶,迟疑道,“皇上他……对晋王好吗?” 邵安闻言,双眼微微眯起,不动声色的浅笑道:“龄官说笑了,我等平民怎么可能知晓。” 杜云龄一拍脑袋,“哎呀,看我糊涂的,当我没问吧。” 邵安意味深长的看了杜云龄一眼,说道:“算起来,我们三人中,应该是你最清楚内幕的吧。” “哪有哪有。我不过是个戏子,要是清楚内幕……”杜云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顿了顿才接道,“就好了。” “一般来说,谋反是要株连九族的。死,是难免了。” 杜云龄端茶的手轻微一抖,茶水泛起点点涟漪,“真的不能免去一死吗?” “除非……晋王谋反有幕后指使,他是从犯,便可免去一死。”邵安说完,颇为期待的看向杜云龄,仔细的研究着他的面部表情。 而杜云龄则是一脸惆怅,眉尖轻颦,“恐怕,没有幕后主使。” 邵安见他表情没有掩饰作伪的痕迹,不由诧异道:“他好好的王爷不做,干嘛要谋反?” 杜云龄忽然反应过来自己被邵安带着走了,忙打哈哈道:“我一个唱戏的,哪会知道王爷的心思。” 邵安笑笑,不再细究。 从杜云龄私宅出来后,刘汝卿问邵安,“大人觉得杜云龄说的是真是假?” 邵安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半真半假。” 刘汝卿又问:“大人觉得,杜云龄知道多少?” “晋王知道多少,他就知道多少。”邵安从今天的试探中发现,杜云龄言语之间十分关心晋王生死。而晋王对朋友,一向知无不言。 ※※※※※ 与此同时,当邵安秘密调查杜云龄的时候,叶衡和冯彻二人,也在派兵派捕快,再次全面搜查杭州。可他们快把杭州城翻了个遍,也没有任何发现。 等邵安问搜索结果时,叶衡垂头丧气的告诉他,“暂无发现。” 邵安吃了一惊,“这么多天,居然什么都没搜到?他们要谋反,总得要钱要人吧。你们有挨家挨户查吗?” “查过了。”叶衡辩解道,“每户人家都带当地保长确认过,而且衙役也挨个对过户籍,并无可疑之人。” “这就奇怪了,没有人如何起事?杭州城的士兵呢,你确定其中无谋逆者?” “确定。”叶衡在杭州到底待了好多年了,对手下的兵还是十分了解的。 邵安坚决不相信这个结果,晋王就算再胆大妄为,也不会光带着王府那些个仆人、属官去攻打衙门吧?故而言道:“一定还有暗藏的势力。不把他们藏在暗处的兵力清理干净,杭州便无一日安宁。” “末将领命。”叶衡心中叹气,又得全城大搜查一遍了。 “另外,告诉冯大人和裴大人,明日随本官去晋王府书房和密室看看。” “是。” 自出事后,邵安这是第一次踏入晋王府的大门。他回想起曾经来时,这里还是个富丽堂皇的府邸。如今却是尘埃满地,荒凉无人的空宅。 叶衡带着邵安、冯彻和裴绍钧三人,穿过曲曲折折的走廊,来到了晋王府的书房。 自那日抄家后,晋王府这个藏有兵器的书房,一直被叶衡的亲兵把守着。这段时间,冯彻拿着叶衡的令牌进来查看过几次,而邵安和裴绍钧二人则是第一次来。 众人走入书房,四下打量。邵安来过晋王府多次,但没怎么注意到这件书房。毕竟,晋王是一个不爱读书,喜欢玩乐的人,书房什么的,对他来说就是个摆设。 于是邵安想起徐七曾说,晋王每日在书房读书,研究字画。现在他终于明白,为何晋王能在枯燥的书房里待上几个时辰了。 冯彻走到一个箱子前,拿出一幅画打开,对邵安说:“邵相,淑妃娘娘的字谜画,又出现了。” 邵安早就通过徐七知道了此事,故淡淡然道:“此乃淑妃遗物,晋王说要睹物思人,是本官让人从刑部中取回的。” 冯彻冷笑一下,不再作声。 裴绍钧和叶衡却不知通敌案的事,二人疑惑不解,“这幅画有什么玄机吗?” “当年查通敌案时,此画乃破案之关键。”冯彻解释道,然后又指着画中题诗,分析字谜。 邵安看他们三人在专心看画,便又到处走走看看,忽然,他在书柜旁停下了脚步。 书柜的下方,露出一白色的手帕,邵安弯腰捡起,打开一看,发现那手帕的一角,赫然绣着一朵鲜艳的梅花。 梅花!邵安心惊,难道刘汝卿来过这里? 这间书房和密室是有重兵把守的,刘汝卿居然能溜进来,并在翻看书柜中,遗失了手帕。邵安心中疑团万千,他到底为何要来杭州,为何要潜入书房,又在翻找什么东西呢? 邵安用手抚摸了下帕子上的梅花,乘着其他三人还在研究字画时,偷偷将手帕藏入袖中。 未几,冯彻终于讲解完了字画,来到书柜前,轻轻扳动机关,书柜挪开,一个漆黑的大洞出现在众人眼前。 “邵相、裴大人,这就是密室。”叶衡讲解道。 邵安向里张望了一下,“进去看看。” 一间矮小简陋的密室,里面摆了几箱子兵器,从墙上凹凸不平的凿痕来看,很明显是近几个月才挖的。邵安摸着密室粗糙的墙面,戏虐道:“这真是一场注定失败的谋反啊。” 其言下之意,则是认为东西不可能只有这点儿。 而且,至今为止没有发现叛军。 叶衡顿时脸上无光,这是怪他们搜查不力啊。冯彻倒还好,很平静的接话道:“是啊。没有谋反所需的人力物力,也没考虑到失败的后果,晋王的确不是谋反的料。” 这话令邵安意味深长的看他一眼,心道冯彻该不会那么单纯的以为,所有兵甲都在此处吧? 众人又在密室转了一圈,依然没什么发现。邵安便说:“今天就到这里,回吧。” 几位大人正准备离去,门外的小兵忽然禀报,平叛的禁军到了。 叶衡闻言,激动的快要流泪了,这下皇帝的禁军来了,他们这些地方军终于可以退居二线了。裴绍钧和冯彻也松了口气,有禁军坐镇,即使杭州仍埋伏着隐藏势力,也打不过以一当十的禁军护卫,他们的压力便减少许多。 邵安本来很淡定的听着,忽然有什么在脑海中一闪而逝,心中一动,忙问报信的人,“来平叛的是哪位将领?” 小兵答:“是怀化将军。” “李洪义!”邵安惊讶,怎么会是他? ------------ 068一念仇深出师未捷,一念情断知交零落 前有裴绍钧,后有李洪义。皇帝让裴绍钧来此的用意,显然是让他督查办案的。然而为何要派李洪义平叛,邵安却猜不出了。毕竟李洪义和晋王关系亲密,最重要的是,皇上难道不怕晋王破釜沉舟,将所有秘密全盘托出吗? 邵安心中疑惑重重,心道圣意真是越来越难以捉摸了。 清波门外,李洪义抬头仰望着这座享有盛名的杭州城,城墙上的覆盖在弯弯曲曲的藤蔓,在冰雪的雕琢下,宛如仙境。但李洪义却没有沉溺于美景之中,他以军人的目光敏感的发觉,城墙过于低矮破旧,一旦战火起,敌人很容易攻进去。 然而这里是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地方,而非春风不度的边关重镇,不应在此点燃硝烟。 大军驻扎城外,李洪义仅带领李洪辉、徐磊等几名亲信进城,拜见丞相。 时隔多月,兄弟二人再次相会。 验查过关防印信等等手续,走过所有流程后,邵安终于可以和李洪义单独相处,说会儿话了。 见哥哥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邵安估计他还未吃午饭,便邀请道:“还没吃饭吧,不如一同去哪喝两杯?” “不了。”李洪义义正言辞的拒绝道,“末将想先见见晋王。” 邵安一愣,迟疑了很久,才下了决心,“也好。王爷现下在叶府养病,我带你去吧。” ※※※※※ 邵安和李洪义到叶府时,晋王刚吃罢午饭,婢女们正在收拾碗筷。晋王一直垂着目,对一切漠不关心似的,连邵安他们进来都没有听到,或者说,根本不想听到。 由于失忆,李洪义曾想了很久,也没有回忆起他与这位高高在上的王爷有什么交集。但想到当初要不是晋王的话,他也不会知道自己的真实姓名,更不会找到了失散已久的弟弟,因此心中对晋王万分感念。可惜还未等他好好谢恩,晋王却在突然消失了踪迹,就像是从来没有到过京城。 如今李洪义再见晋王,哪有半点顽皮活泼的样子?仿佛一夕之间,性情大变,变成了一个安静腼腆的少年。 “你们先下去吧。”邵安知道他们有话要说,将房中的侍婢全部清走。 李洪义拉来凳子坐下,笑着对晋王说:“王爷,我来看你了。” 晋王低着头,看都不看李洪义一眼,只是痴痴地盯着自己的手心,不知在想些什么。 邵安见状,心里“咯噔”一下,要说晋王不理会自己,那是情有可原的。但现在坐在他面前的是李洪义,是他心心念念,想见却见不到的李洪义啊。可晋王,依旧没有丝毫反应。 “瑾……”邵安一急,差点在洪义面前露馅,忙改口,“晋王,李将军来了,是李、洪、义,李将军。” 可惜这番呼唤并没有唤醒晋王,他仍旧低着头,仿佛没有听见似的。 这时李洪义也发觉了不对劲,便顾不得什么礼节了,直接抓住晋王的肩膀,使劲摇了摇,“晋王爷,说话啊,你不记得我了吗?” 邵安在一旁端详着晋王的脸,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端倪,可在晋王的眼神中,只有无尽的空茫…… 李洪义呼唤良久,却唤不醒他,悲痛之际,起身质问邵安:“王爷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曾……投河,救上来后就再没开口说过话了。”一提起自尽的事,邵安内心不安,说话也没了底气。 晋王自尽的事并没有传出去,李洪义第一次听说,顿时又惊又怒道:“投河?自尽!虽然晋王他谋反不对,但你们也不能把他逼上绝路啊!” “我没有逼他。” 李洪义听后心中更为不满,替晋王打抱不平道:“可为什么用如此激进的做法,派人查抄了晋王府,你这样做,就是在逼他死。” “不是……”抄家这事是解释不清楚了,邵安真是比窦娥还冤,可他知道,一旦哥哥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晋王的病,我会替他医治的。” “能治好吗?”李洪义明显不信,口气中带着深深的怀疑。 邵安并没有回答,他看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晋王,怎么也不敢想象,那么活泼可爱的人,竟然会疯?邵安强行抑制住自己发抖的双手,心底不停的暗示自己,不过是小病,一定能治好。 “真的治得好?”李洪义又问,“你保证,他一定能康复。” “我保证。”邵安闭眼,“你先出去吧。” 李洪义迟疑的站在原地,没有动。 “出去!”邵安忽然厉声喝道。要是李洪义再不走,他就快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李洪义被这声怒吼吓了一跳,想了想还是先别招惹丞相了,掉头转身而去。 等李洪义走后,邵安坐在晋王身边,静静的看着他,而后抓起他的手,仔仔细细的把了一次脉。然而脉象显示,一切正常。 其实邵安并不能确定,晋王是真疯还是装疯。因为没有人能够令一个装疯的人清醒,就如同永远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瑾琪,你怨我也好,恨我也罢。你若是不想理我,我走。但你别这样,别吓我们。”邵安不知晋王能不能听进去,抓住他肩膀晃了几晃,“至少你也要看看洪义啊,你不是有很多话要对他说吗?你不是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吗?” 可晋王仍无反应。 “我不再阻止你了,你去向他说吧。把你想说的、憋在心里的话,全都对他说吧。”说着说着,邵安倍感无力。在晋王失心疯和李洪义得知真相这两者之间,他宁愿选择后者。只要晋王能恢复正常,其余的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然而老天爷却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让以往那些所谓的担忧——邵安所担忧的,高巍所担忧的,那些不想让李洪义知道真相的人,他们所担忧的——现在看来,多么像一个笑话。 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当晋王真的见到了李洪义时,却什么都无法说出口了。 ※※※※※ 永康十六年。 安儿真没想到,原来苏瑾琪也是一个离经叛道之人。他不爱皇位,偏爱戏曲。一天到晚不读书,净琢磨该如何逃学,去外面玩。于是当苏瑾琪得知,安儿是成功逃离家庭束缚的典范时,他便时时刻刻缠在安儿左右,请教离家出走方法。 苏瑾琪的举动,严重打扰了安儿的日常生活,到最后,连李洪义都看不下去了。李洪义好不容易逮了个苏瑾琪不在的时候,凑到安儿身边,问他:“那小子天天赖着你是怎么回事,还不赶紧打发了。” “怎么打发?”安儿闷闷不乐的反问道,他对此事也苦恼多日了。 “要不,下次他来,你就躲起来。” “想得太天真了吧,藏哪去啊?再说他是王爷,随便找个人问问,不就清楚我在哪了?” 一计不成,李洪义又想了一计,“他不走,你走。给安王说一声,让咱俩出京城转转?” 安儿翻翻白眼,“转完后还不得回来?治标不治本。” “唉。”李洪义黔驴技穷了,抱怨道,“你说安王咋不管管他这个弟弟呢。” “连皇上和淑妃娘娘都管不了,安王怎么管。”安儿唉声叹气道,“果然,天下父母最疼小儿子,从小捧在手心里,不能打不能骂的,能不养成无法无天的脾性吗?” “不能打不能骂……”李洪义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就发出“嘿嘿嘿”的笑声,自个乐起来了。 安儿一听这声音,立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哥你笑得好渗人,又想到什么馊主意了?” 李洪义这回却卖了个关子,十分自信的拍拍胸脯,“安儿,放心,包在哥哥身上,我一定让那小子,永远不会再烦你了。” 不得不说,有时想的太多反而坏事。像李洪义这样的武人眼中,凡事都可以用暴力解决,简单粗暴又直接。对付苏瑾琪这类油盐不进的人,还真绝了。 于是说干就干,在苏瑾琪再一次来到安王府,想见安儿时,李洪义成功的把他截住了。 苏瑾琪一点没有感觉到危险临近,十分友好的打声招呼,“你是安儿他哥哥,叫李洪义吧?” 李洪义没有答话,只是捏了捏拳头,活动活动筋骨,斜着眼十分挑衅的与苏瑾琪对视。 苏瑾琪皱了皱眉头,“本王是来找安儿的,没事的话,你先退下吧。” “有事,安儿他不能见你了。” “为什么?” “因为……我会打到你不敢再烦他。”说罢,一拳揍到苏瑾琪脸上,将他抡出几尺远。 “你、敢、打、我!”苏瑾琪不敢置信的看着李洪义,瞬间火冒三丈,燃起了熊熊斗志。 李洪义是谁,那可是安王府隐卫中的顶尖高手,对付苏瑾琪那三脚猫的功夫,那是绰绰有余的。 于是苏瑾琪和李洪义打了半天,除了自己挨了好几下拳头,摔了好几跤之外,连李洪义的衣角都没碰到。 二人的打斗声引来了附近的下人,他们一看晋王爷这种狼狈样,嘴长得老大,连忙手忙脚乱的上前,几人抓手,几人按头,制止李洪义。苏瑾琪一看李洪义双拳难敌四手,一时分不开身,立马乘机扑上去,把李洪义扑倒在地,一通乱打。 李洪义也急了,大吼一声挣脱拉他的那些人,也不顾上什么章法,对着瑾琪直接乱打一通。于是当安儿收到消息赶往现场时,那两人拳脚相加,互相撕扯,在地上翻滚的正欢呢。 周围的下人急着分开他们,但又怕伤了晋王爷,故而所有人都去拉住李洪义,没人敢动晋王。安儿一看这怎么能行,哥哥不就吃亏了吗,忙拽住苏瑾琪的手拉偏架,害得苏瑾琪又被李洪义踢了两脚。 于是拉架的是越帮越忙,场面更加的混乱了。 这场闹剧一直持续到安王到来,安王喝了一句,“全都给本王住手。”地上躺着的两人,旁边拉偏架的一堆人,通通停手了。 “王爷。”下人们纷纷下跪,安儿看了看安王铁青的面庞,偷偷拉了拉李洪义的衣角,拽着他跪下了。 苏瑾琪拍拍身上的土,挣扎着站了起来,委委屈屈的叫了声:“五哥。” 安王忙道:“你们几个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将晋王扶去客房。再派人去请御医,为晋王诊治。” 下人们唯唯诺诺的应了,顿时一哄而散,只剩下李洪义的和安儿还跪在原地,等候发落。 ------------ 069一念仇深出师未捷,一念情断知交零落 安王看着脚下跪伏的兄弟二人,哪有半点肆意妄为的样子,一动也不敢动的,乖的跟小猫似的。但安王明白,他们不过是暂时收起了爪子,表面顺从,心里指不定又打什么坏主意呢。 安王背着手,在他们面前来回踱步,直到晾了他们许久,才问道:“谁先动的手?” “我。”李洪义一人做事一人当,毫不迟疑的承认了。 安王继续问他:“为什么打架。” “他欺负我弟。” “所以,你为你弟弟打抱不平,就来欺负本王的弟弟?” “这个……”李洪义卡壳了,抬头尴尬的看着安王。 安儿跪在旁边静静的听着,听到现在,才能确定王爷并没有真正的生气,故而心底暗暗松了口气。 “那本王也要为自己的弟弟报仇,是不是该欺负欺负你啊。” “这个……”李洪义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安王厉声训斥道:“什么这个那个的,打你五十板子,服不服?” “……服。”李洪义垂头丧气的答应道。 安儿闻言,在一旁幸灾乐祸的窃笑了一声。 “还有你,笑什么笑,别以为自己没事了。他五十,你三十,服不服?” “我什么也没干啊。” “是啊,无作为。” “不不不。”安儿急忙改口,“我……我拉架了。” “是啊,拉偏架。” 安儿:“……” 这回轮到李洪义乐不可支了。 二人听训完毕,起身去刑房领板子时,刚走没多久,就看见换了衣服、处理完伤口的苏瑾琪迎面而来。 果真不是冤家不聚头,安儿问道:“怎么办。跑?” 李洪义同意,拉着安儿的手,立马掉头狂奔。 苏瑾琪反应也十分迅速,一边追一边喊话:“别跑别跑,站住别跑!我不打架,我就跟你们说句话好吗?” 安儿和李洪义闻言,半信半疑的看了眼身后的晋王,渐渐停下了脚步。后面的晋王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看着李洪义,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其实……我想对你说……你功夫真好,教我吧。” 李洪义和安儿惊诧的对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晋王见状,也跟着笑了起来。 一笑泯恩仇。 ※※※※※ 晋王的病,请了好几位名医,都不能确切诊断出病因。有的说是失心疯,有的说是离魂症,开了些摄魂汤、合魂丹、舒魂丹等药,让晋王服用几天试试。 邵安本因查谋反的事情自顾不暇,现在加上晋王犯病,更是忙得焦头烂额。内忧外患之际,刘汝卿又来禀报说,杜云龄求见。 邵安一惊,“他怎么知道我在叶府?” 刘汝卿解释道:“他不是来找您的,是来找丞相大人的。” 邵安听明白了,问道:“他有何事?” “他,想见晋王。” “不行。”邵安毫不犹豫的拒绝道。 刘汝卿想到杜云龄跪在门口,一副不让我进我就跪死在这里的样子,心生不忍,帮他求情,“不如,让他见见,或许晋王爷的病,就能好。” 邵安敏锐的察觉到了什么,一针见血的说道:“杜云龄他在门口闹?” “是。他正跪在门口,门房怎么劝也劝不走。” 邵安叹气,“算了,你带他来见我。” 杜云龄再次见到邵安时,心情是极其复杂的。他没料到邵安会穿着官服见他,于是站在那儿,纠结着到底该跪不该跪。想他杜云龄台上唱戏多年,台下做戏多年,从没像今天这样,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邵安了。 “请坐。”邵安见他站在原地迟迟不动,率先开口,替他解了围。 杜云龄讪讪笑道:“您居然是堂堂相爷,哎呀,草民眼拙,真是……” “别装了,你早知道本官是谁。”邵安打断他的话,心想杜云龄当真以为能骗过他,还真是小看了自己。 这话犹如当头一棒,给杜云龄狠狠一击。他本以为邵安被他蒙在鼓里,甚至觉得当朝丞相不过如此。可现在才知道,人家早就看穿了一切。 “我懂了,其实,你是故意给我的暗示,以此来判别敌友。若我猜出了你的身份,则为友;反之,是敌。” 邵安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开门见山的问道:“你来找晋王何事?” “我听说,晋王他……病了。”杜云龄到底没忍心说出“疯了”二字,因为他也不相信,一向天真任性,无法无天的人,竟然会疯? 邵安心道,这人果真是无时无刻不在打探晋王的消息,连晋王疯了这种隐蔽的事,也如此快就知晓了。 “你想见他,用什么交换呢?”邵安当然不做无本买卖,这回从杜云龄的嘴里,一定要套出些东西。 杜云龄静了片刻,虽然晋王曾对他说起过邵安多年前的往事,知道他们关系极好。但人心难测,邵安现在是丞相,真的能待晋王一如当初吗? 杜云龄迟疑不决时,邵安也看出他是个疑心很重的人,和自己一样,顾虑重重。于是邵安给他施加压力,起身作势要走。 “丞相。”杜云龄一下子就急了,所谓关心则乱,眼见晋王病重,他哪有心思再和邵安周旋。他“噗通”一下跪倒在地,拽住邵安的袍角,“我说,我什么都说。” 邵安松口气,扶起杜云龄。二人坐定,杜云龄从胸口处小心翼翼的掏出了一枚玉佩。 邵安一见到那玉佩,大脑“嗡”的一下就蒙了,他直接从对方手中抢过玉佩,仔细的反复翻看。 而这玉佩,正是他当年送给晋王,后来从敌国将军那里收缴,现在理应存放在刑部的玉佩。 “你从哪得到的?”邵安厉声问道。 杜云龄答道:“这是晋王送给我的。” “什么?”邵安惊诧万分,“你仔细说来。” 杜云龄细细回想道:“那天,晋王似乎心情不好,喝了酒后,来偏院找我。他说起他的母妃,还有……今上。” 邵安茅塞顿开,他想起在京城见面时,晋王曾说的话。他说:“我不是怪五哥这个……我没有怪他。别看我平日里糊里糊涂的,其实,我心里清楚,谁才是真正对我好。” 一开始邵安以为,晋王的意思是,知道皇帝是为他好,现在想想感觉此话别有深意。他说他不是怪五哥这个,那么他怪皇帝什么呢?看来在那个时候,晋王就已经知道了淑妃的死因。 邵安终于明白了晋王执意谋反的动机。果然是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夺嫡的秘密,终究是藏不住了。 至于玉佩,邵安摸着手中玉佩光滑的表面,谁能想到,这枚不起眼的玉佩,曾是晋王党的信物。 然而知道此事的,只有晋王党旧人。 “他为什么把玉佩给你?”邵安问道。 “晋王说他不想要这玉佩了,但又舍不得扔,就送给了我。” 邵安听出了晋王心底的纠结。玉佩是晋王党的信物,他不想再和晋王党人牵扯,故而想扔。但这玉佩又是他与邵安情谊的见证,于是又舍不得扔了。 想到此,邵安黯然销魂,低头盯着手中的玉佩,默默无语。 过了良久,邵安将玉佩收入怀中,抬头看向杜云龄,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和晋王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都把玉佩给我了,您说呢?”杜云龄妖媚的瞟了邵安一眼,盈盈笑道。那一笑,杜云龄复又幻化为戏台上多情的女子,充满了生机与灵性。 邵安不止答应杜云龄能够探望晋王,甚至答应,让他留在叶府,全天照料晋王。杜云龄得偿所愿了,而冯彻却要遭殃了。 冯彻被刘汝卿请到邵安面前,见丞相一脸铁青,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邵安一见到冯彻,二话不说,直接抓起桌上的玉佩,狠狠地向冯彻怀里掷去。 冯彻一个激灵,手忙脚乱的接住玉佩,疑惑道:“邵相,这是……” “你自己看。” 冯彻还没见过邵安发这么大火呢,疑惑的瞅了瞅手中的玉佩,只觉得眼熟,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 “这……是蓝田玉。”冯彻看了半天总结道。 “废话!”邵安简直被这答案气晕了,“再仔细看。” 刘汝卿在邵安身后,战战兢兢的站着,手中替冯彻捏一把汗。 冯彻继续琢磨着玉佩,忽然,他脸色大变,“这是……通敌案中的证物?” 邵安冷哼了一声,“你终于想起来了。” 怪不得丞相发这么大火,冯彻现在总算明白了。由刑部严密保管的证物,居然被人随随便便的取走了。可见此事情节之恶劣,形势之严峻。 “证物保管向来由刑部左侍郎负责的。本官记得,通敌案后,冯大人升任刑部左侍郎。” “丞相是怀疑下官吗?” 邵安倒不会怀疑冯彻和晋王党串通一气,不过保管不力的问题,是要好好追究了。 邵安问道:“冯大人任左侍郎期间,是否可以确定,无人取走此物?” “那是自然。下官敢以向上人头担保,下官保管的所有物件,绝无差错。” 刘汝卿也站出来,开口替冯彻说话,“家父也曾当过刑部左侍郎,下官听他说过,如若有人要提取证物,还需经过尚书大人发话。光冯大人一人,是无权取出证物的。” “那么,当时的刑部尚书是……”邵安说了一半,沉默了。 蒋嘉闵,其余二人在心中默默补充道。 ------------ 070一念仇深出师未捷,一念情断知交零落 晋王党,又是晋王党,看来当初皇帝的顾及没有错,晋王党真的如野草一样,春风吹又生。邵安的头越发胀痛,难道蒋嘉闵也是个隐藏的晋王党?或者是晋王党通过什么途径,贿赂刑部官员,从而偷出了玉佩。 只可惜蒋嘉闵已死,再也问不出半点消息了。 这场由杭州引发的叛乱终究不可避免的延伸至京城。刑部左侍郎顾清誉下狱,刑部其余官员全部停职,由大理寺介入调查。 至于杭州这边,李洪义带领着禁军,将城内各个角落搜擦了一遍,可以说是挖地三尺了,可依然是无功而返。邵安和冯彻商量,很有可能晋王的势力不在杭州,而是在京城。 毕竟晋王在起义前夕,曾私入长安,他冒险入京是为了什么,有待详查。 算来杭州这面事情都差不多了,只剩下最后一件事。监狱中的某人,邵安必须亲自见见。 ※※※※※ 阴暗潮湿的大牢内,邵安冷眼俯视跪在他身前,满脸污垢伤痕累累的犯人——张文柏。 晋王偷入京城时,张文柏作为晋王府属官,曾陪同他一起到过长安。邵安心道,要说这些属官哪个最有嫌疑,唯有此人了。 张文柏此刻镣铐加身,费力的抬头,随意打量着四周的环境。这是一间密不透风的暗室,没有狱卒没有衙役,甚至没有负责堂审记录的官员。他由此猜到,这次审问是私审,仅有邵安和他二人,所有对话内容不会泄露出去,可见此次审问非比寻常。 “张文柏,泾州人士,早岁孤贫,从兄就读。永康十二年进士,初为京兆府栎阳县主簿,建昌军司理参军;后历知桂、柳、襄州;再后为晋王府属官。”邵安缓缓背出张文柏的简历,“家世平平,才学平平,政绩平平;和大多官吏一样,毫无亮点。” 张文柏叩首道:“谁能有邵相那样的才学和运气,能够简在帝心,出将入相。” 他的声音嘶哑、低沉,显得不卑不亢。邵安打量着眼前的人,虽然神色疲惫,情绪却无任何波动。 “晋王谋反的事,你全不知情,更无人指使?”邵安翻阅着桌上张文柏的供词,“真是毫无漏洞的谎言啊。” 张文柏忏悔道:“犯官不敢说谎,晋王之事乃犯官失察,玩忽职守,犯了渎职之罪。然而谋反大罪,犯官不认。” “是谁指使你的?你们的军队在何处?还有没有同谋之人?”邵安劈头盖脸的厉声问道。 “恕犯官不懂您在说什么。”张文柏一脸无辜的望着邵安,十分为难的说道,“若非要说出什么指使,难道不是丞相您吗?” 邵安一拍桌子,怒斥道:“胡说什么!” 张文柏轻声笑起,“丞相忘了,我是谁派来的?” 邵安自然清楚,是孙敕举荐,最后他拍板同意的。可惜,他和孙敕千算万算,千挑万选,还是查漏了一点——张文柏,乃晋王党人。 “莫要混淆视听,你其实是晋王党人。”邵安悠悠说道,“你哥哥张文辉,曾为吏部员外郎,死于永康二十一年的那场宫变。” “我哥哥跟本不是晋王党的。” “张文辉他……的确不是。只可惜当时太子他们已经杀红了眼,不分青红皂白,将所有吏部官员归为晋王党,遇人就杀。” “丞相这话,犯官更听不懂了。若是那样,我应该向太子|党复仇,为何要谋反?” 这个问题,邵安无法作答。他看着张文柏茫然的眼神,脑海中闪过无数疑虑…… 邵安审问无果,只得将张文柏继续关押,至此杭州的事情全部处理完毕。邵安召集裴绍钧、李洪义、徐磊、冯彻、叶衡、刘汝卿,以及杭州的大小官员,做最后一次集议。 李洪义、冯彻等人依次禀告了搜查情况,确定杭州城内无叛军,一切安全。邵安再佐以安抚,杭州的官员终于放宽了心。 其次商议回京之事,晋王肯定要被带回长安的。另外还有王府的几位属官,晋王书房内所有物品,都作为人证物证带回。邵安后来又想了想,觉得将晋王的几位贴身奴仆也带上,一路上可以照顾晋王。 最后邵安又说了点收尾的工作,不久便结束了集议。 ※※※※※ 临走之时,邵安又来到了晋王房内,此刻杜云龄正给晋王喂饭,而晋王的情况,还是呆呆傻傻的,不见好转。 见丞相来了,杜云龄放下碗,欲起身行礼,却被邵安按着坐下,“继续,不用管我。” 杜云龄转头继续喂饭,邵安在旁看着晋王,叹气道:“他近日如何?” “还是不肯说话。”杜云龄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邵安眉头紧蹙,“本官即将回京,王爷这种情况……唉,怎么带他走?” “回京?什么时候?”杜云龄一惊,手中动作一顿,心中满是担忧和惧怕。 “明日启程。” 这么快!杜云龄大脑一片空白,也顾不上喂饭了。他忽然双膝跪地,苦苦恳求道:“求丞相带龄官一同上京,龄官一路上也能好好伺候王爷。何况王爷的病情,是离不开人照顾的。” 邵安扶起杜云龄,“你可要想清楚了,或许晋王回去,就不再是王爷了。背井离乡的跟着他,当真不后悔?” “不后悔。”杜云龄毫不犹豫的回答道,他眼中闪过一丝坚定的光芒,令邵安微微懵怔。 “离开这里,放弃杭州的根基,重新开始,真的值得?”邵安再次问道,“你又得花多少年,才能聚起那么多戏迷,传承戏曲,名扬天下?” “说什么传承戏曲,名扬天下?龄官不过是想站在明处,堂堂正正做人而已。那么多戏迷,即使如痴如狂,一掷千金,却打心底瞧不起我,只当我是个下九流的。只有晋王,是真的爱戏,真的看得起我,真心实意的跟我学戏。而丞相您,其实在心底也是看不起我们戏子的,更是反对晋王唱戏的。” “我承认,我不赞同。他作为王爷,登台唱戏,有辱皇家威仪。但他作为我的朋友,我也不反对,他喜欢什么就去干什么,只要他开心就好。”邵安想起年少时,哥哥爱武,他喜文。皇上也并没有强迫他们必须文武双全,而是让他们兄弟各展所长,使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唯有晋王,一生被禁锢在皇室的条条框框中,抑郁不得志。 “至于你,我以前的确是看轻你了。从今天起,我会平等待人,重新认识你。”直到此时,邵安才算是看到了杜云龄最为真实的一面。也只有此刻,杜云龄才会洗尽铅华,以真面目示人。 杜云龄听到此处,极为诧异的抬眼盯着邵安,“丞相……” “回京的事,既然你执意如此……”邵安笑道,“也罢,你就充作晋王的小厮,一起走吧。” “……谢丞相大人。”杜云龄深深一揖,行了一个正式的君子之礼。 ※※※※※ 离去那日,杭州城难得下了一场经年不见的初雪。洁白细小的雪花,从天空轻柔的飘落,刚挨到地面就化了。彷如一场伤感的送别,又像是无语的凝噎。邵安从叶衡府中出来,看到晋王穿了件淡蓝色厚棉袄,外头又披着狐狸毛滚边的白色披风。他在杜云龄的搀扶下立于雪中,似乎与冰雪化为一色了。 邵安抬手示意晋王上车,杜云龄见是马车,忙扶着晋王蹬车,同时暗暗松口气。还好丞相没有让晋王坐着囚车一路受辱,而是安排了舒适的马车,并让自己随车侍候。 一切都已准备妥当,整装待发,邵安和裴绍钧作为代表,与杭州众位官员道别辞行,随后登车离去。 车队路过西湖时,邵安轻轻挑起窗边珠帘,眺望着那柔情似水的西湖。只见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①果真是冰花弥漫,水天一色。 邵安痴迷的看着看着,直到马车拐了个弯,将西湖远远的抛之身后,他才缓缓地放下了珠帘,把自己置身在亘古而宁静的阴暗之中。 他知道,那是他最后一眼凝视西湖。没有晋王的杭州,他不会再来了。 ———————————————————— ①出自:明朝张岱《湖心亭看雪》。雾凇:水气凝成的冰花;沆砀(hàngdàng):白气弥漫的样子。 ------------ 071深亦情一伴一朝夕,浅亦情一殇一惆怅 是夜,京城内一座富丽堂皇的殿宇中灯火通明。一位年老者和一名十六岁的少年端坐于棋盘两侧,纹枰对弈。 少年轻拈起一枚黑子,视线来回扫了扫棋盘,在边角处轻描淡写的投了一子。 老者摸摸胡须,点头道:“小尖?妙哉!几日不见,棋力有长进。” 少年清纯的面庞下,却透出与年龄不符的落寞神情,“那又如何,还是比不过那人。”他想起幼年时,时常看见今上与那人切磋棋艺,而那人也不惧天威,落子气势凌厉,一心一意只想要赢。 “晋王即将被押解回京。”老者拿起白子,果断地发起最后的进攻。 少年伸到棋盒中的手微微一颤,垂眸并不答话。 “怎么,怕了?”老者见少年半晌落子,一语双关的问道。 少年抿嘴不语,抬手再落一子,二路飞渡,抵挡住对方的攻势。随后少年抬头颇为炫耀的问道:“如何?” 老者盯着棋盘赞许道:“甚好。看来是老夫输了。” 少年赢棋后却无任何欢喜之色,依旧是眉头紧锁,“那个黑袍人,有何说法?他不是确保,一定能赢?” “他啊……”老者不屑的笑起,“他连正脸都不敢露,明显是明哲保身之人,怎敢指望他?” 少年拿棋子的手抖得不行,稚嫩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愤怒,“那个黑袍人,不是说晋王党很厉害吗,却连个野孩子也斗不过。弄成这样,如何是好?” 老者目光不经意间扫到少年的左腿,而后怜悯的看着眼前的孩子,“晟晖,你就这样恨他?” “是。他抢走了我的一切,我恨他。”苏晟晖如是说。 老者闻言,缓缓转头,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不明所以的笑了笑,“天,黑了……” ※※※※※ 由禁军护卫,丞相坐镇的大队伍浩浩荡荡的向京城前进。像这种高官齐聚的豪华阵营,途径之处,地方官员的接待必是少不了的。 到了秦淮落脚时,知州率领着一干文武,早早在城外恭迎。见大队伍过来时,知州忙跪拜叩首,“下官携秦淮官员见过丞相和各位大人。” 邵安下车,望着前方十里秦淮,和他走时一样,繁华依旧。然不过数日,已是物是人非。他心中感叹万千,转首看向眼前的官员,平静的开口:“诸位免礼。” 这时,冯彻等人也下了车,裴绍钧亲切的和秦淮官员打了招呼,并询问了晋王及诸位大人的安置问题。 “下官腾出了官衙后宅,请各位大人入住。” 邵安吩咐,“王爷不喜闹,安排个安静点的上房。” “下官一定办好。”知州虽然嘴上答应道,心里其实却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谋反重犯的待遇和以往不变,依然是最好的。 其后是接风宴。晋王病着,自然是和杜云龄在房中单独吃,而邵安李洪义他们在知州的盛情之下,难以推辞,只好一起用餐。 席间,知州热情好客,邵安神色恹恹,冯彻眉头深锁,裴绍钧左右逢源,李洪义埋头大吃……于是一顿饭在一群人神态各异的情况下,居然安稳的吃完了。 而然安稳,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散席后,知州安排大家入住。什么人住上房,什么人住偏房,什么人住牢房,知州心中自然有一笔明账,早就安排的妥妥的。 可惜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晋王并没有按阶下囚对待,而是住在了上房。邵安因邵老爷派人请他回府,故而不在衙门里住。 可是危险,往往在疏忽时发生。那时邵安并不知道,仅仅一夜时间,骤变突生。 邵老爷想让邵安回府住,毕竟不是大禹治水,邵安若过家门而不入,邵府面子上到底不好看。于是邵老爷派阿瑞来请,倒是很懂邵安的性子。邵安见到阔别良久的阿瑞,说不想念是假的。顺带着,他也不好意思拒绝父亲的美意了。 邵安上了马车,将阿瑞也拉进来同乘,问道:“在府里住的还好吗?” “奴才很好。”阿瑞规中规矩的答道。 “父亲他们好吗?” “老爷他……”阿瑞说到此处,有点难以启齿的看着自己的主子。 邵安心知肚明,直言道:“是不是父亲和大伯闹不愉快了?” “是。”阿瑞将这些天来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了邵安。果然不出邵安所料,爷爷早有后手,留下遗书,将家主之位传给了大伯。 主仆二人边聊边走,不久便回到了邵府。邵老爷亲自来门口迎接,见邵安下车了,笑着说:“那日你匆匆离去,原来是去办大事了。” 邵安敷衍道:“事关机密,未敢告知父亲。” “国家大事,为父怎能多嘴。”邵老爷不过随口一说,哪敢真去计较,忙转话题道,“菜已备好,先用膳如何?” “刚刚已经吃过了。” “那就喝点茶吧。好久不见你,我们父子好好叙叙旧。” 明明过年时才见过,有什么好叙旧的。邵安心知,父亲非要把他叫来,定是为了家主之事。 果不其然,寒暄片刻后,邵老爷便将话题转向了正题,“你大伯他,如今是邵家家主了。” “哦。”邵安抿了口茶,没有任何过激的反应。 邵老爷皱眉,继续道:“你大伯他当家主,虽然没什么不好,但他没有魄力,更无法帮你。” “邵家主要是经商,又不从政。再说我朝政治清明,官商更不可相互勾结。我觉得,比起您当家主,大伯反倒更适合。” 邵老爷重重撂下茶碗,“你还真帮他说话?” “父亲,这毕竟是爷爷的意思,就算能强占了家主之位,但你名不正言不顺,底下的人也不会心服口服。” 一句话堵得邵老爷哑口无言,气得他抬起右手,颤抖的指了邵安半天,最终认命般放下了手。 邵安仿佛没读懂他爹愤怒的心情,无所谓站起身,“父亲没事的话,我回房睡了。” “站住。”邵老爷忽然厉声道,“我还有话问你。” 邵安颇为疑惑的回头看向父亲,猜不出他还有什么问题要问。 未曾想邵老爷再次旧事重提,“你离家出走的八年,到底去哪了?” 这问题邵老爷曾问过很多次,但邵安每次都是避而不答的。这次也是同样,邵安纳闷道:“怎么又想起问这个?” “别打岔,你是不是去了京城?”邵老爷又问。 “去了……很多地方,记不清了。” “帝王心,向来难测。别以为如今你圣眷正浓,就随意参和他们皇家的事。”邵老爷从当今圣上对邵安的态度,看出来一些端倪。皇帝为何会用一位二十多岁的人为相,除了旧相识,不做他想。 看来父亲是猜到他和皇帝之间的联系了,邵安不置可否,对邵老爷道:“我先回房了。” 赶路一天,终于可以安睡了。邵安刚睡下不久,忽然有禁军的人来报,晋王遇刺了。 邵安披了件外套匆匆出来,一边向外走一边问来人,“晋王现下如何?” “受了点惊吓,没大碍。” 邵安微微放下点心,又问:“刺客抓住没?” 那小兵微微停顿了脚步,尴尬道:“没有。” 堂堂禁军,居然连个刺客都抓不住,邵安心中窝着火,连带着走路都气势汹汹了。到了门口,见邵老爷出来,莫名其妙的问道:“深更半夜的,要出去?” “有事。”邵安步子不停,极快的说,“明早,让阿瑞去衙门找我。” “恩,走好。”邵老爷愣愣的看着儿子走出大门,心中居然有一丝惆怅,这一别,又不知多少年再见了。 ※※※※※ 邵安匆匆赶到时已经晚了,院子里一片混乱,徐磊正指挥着人清理现场。邵安皱眉看着地上很明显的血迹,心下一凉,看样子,禁军伤亡不容乐观。 冯彻、裴绍钧等人带着一堆官员正在善后,看到邵安,他们纷纷停下手头的活,拱手行礼道:“邵相。” “到底怎么回事?刺客有多少?我方损失多少?” “大概有十多来人,各个武艺高强。禁军死了十六个,伤……还未统计。” “晋王呢?” “在房内。不过……”冯彻迟疑片刻,小声道,“那个戏子,受伤了。” “龄官?”邵安一惊,觉得头有点疼,定了定神,咬咬牙道,“我去看看晋王。你们继续善后,务必保证晋王安全。冯大人,你派人勘察、验尸,寻找蛛丝马迹,务必查出刺客身份。” 邵安去时,李洪义、李洪辉两兄弟站在晋王房外看守。见邵安向这边走来,李洪义忽然大步上前,激动的说:“邵相,晋王他,开口说话了。” “他说话了?”邵安再次被惊到了。没想到因祸得福,晋王终于能感应到外界事物,渐渐清醒了。 “对,他一直在叫,什么龄官?”李洪义十分疑惑,这位龄官是何许人啊? “晋王身边那个小厮,伤严重吗?” 李洪义摇头,“不知道,大夫正在里面看呢。他也是个忠心护主的,为了救晋王,生生挨了一剑,正中左胸。” “他就是龄官,是晋王的心腹之人。”邵安心中烦躁,微微埋怨道,“你们……怎么守的。” 李洪义内疚的反省道:“是卑职大意了,只派了一队人守卫。等我赶到时,那人已经中剑了。” 邵安缓和下语气,“不能怪你,要不是你在,晋王恐怕早就……命丧黄泉了。” 这话倒是真的,虽然邵安没有亲眼看见,但依照哥哥的武艺,必能退敌。李洪义苦笑一下,“邵相要进去看看晋王吗?王爷他,似乎受到了惊吓,情绪很不稳定。” “好。”邵安点头,向房内走去。 ------------ 072深亦情一伴一朝夕,浅亦情一殇一惆怅 推开内室的房门,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邵安定眼一看,里面有三四个大夫,围在床头床尾,忙得团团转。而晋王则在几名小厮的牵制下,被压在凳子上愁眉苦脸的扭动着。 邵安伸着脖子向床里探了探,此刻杜云龄已陷入昏迷,他双目紧闭,眉头紧皱,似乎十分痛苦。红色的鲜血从他的胸口伤处缓缓涌出,衬得他的脸色极其惨白,看来是失血过多造成的。那几名郎中正小心翼翼的为他止血,包扎。 “龄官……龄官……”忽然有细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邵安转头,原来是晋王又在闹腾了。只见晋王双手奋力的挥舞着,想要挣脱小厮。但小厮们哪敢放手,死死拉住晋王胳膊,不让他动。 “放开王爷。”邵安挥手制止了小厮,坐到晋王身边,抓着晋王肩膀,强行扳过他的身子,两人面对面对视了片刻后,邵安才道,“瑾琪,认得我吗?” “龄官……龄官……安儿?”终于,晋王恢复了神智,认出了邵安。 邵安欣慰的点点头,晋王也直勾勾的盯着邵安傻笑,忽然冒出一句,“安儿,救救龄官,救救他。” “放心,放心,大夫们正在救,他一定会没事的。”邵安安慰道。其实他不是不想救,但以他的医术,处理小伤尚可,这种要命的伤势,还得交给专业的郎中们才行。 晋王抬头看了邵安一眼,毫不犹豫的相信了他的话,十分听话的不再挣扎吵闹了。他和邵安一起坐在那儿,安静地等待着大夫治疗的结果。 很长久的静默。久到外面的天渐渐显出了鱼肚白,将黑夜的最后一丝残余带走…… 终于,那些郎中治疗完毕,走到邵安的面前,禀报说没有生命危险。这是出事来第一个好消息,邵安闻言松了口气,晋王在旁边,已是喜极而泣了。 晋王缓缓起身,一步一步挪到床边,见杜云龄的伤口已经包好,脸色也不再那么惨白。晋王紧紧握住龄官的手,就那样坐在床边,定定的看着看着,蓦地泪如雨下。 郎中和小厮们有点惊讶晋王的反应,不知所措的看着眼前那个伤心人。然而邵安轻轻挥手,示意他们退下,自己一个人站在晋王身后,静静地看着,看着他流泪,看着他哭。直到他泪流满面,直到他泣不成声…… 等晋王哭够了,邵安来到他身边,“瑾琪,你还好吗?” “……安儿?”晋王光顾着哭,差点忘记邵安还在身边了。 邵安看晋王这会儿半神智不清的呆样,知道和他暂时无法正常的沟通,只好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先端了茶给他,“哭了半天,嗓子干了吧,先喝点水,待会儿睡一觉。” 晋王守了半夜,的确有点困。他呆呆的接过来,惯性的喝了一口。而后舔了舔嘴唇,捧着茶杯疑惑的看着邵安。 邵安哭笑不得的看着半痴半傻的晋王,真担心他一个不小心把茶杯砸了,忙从他手中抽出来,放回桌上。然而晋王又没反应了,任别人为所欲为,直到邵安要拽他走,他才剧烈的摇头,“安儿……龄官……” “龄官很好,我帮你看着他。你先去休息,好吗?” 晋王端详了下邵安不容拒绝的神情,又回头看了看杜云龄,委委屈屈的小声道:“好。” ※※※※※ 恢复清醒的过程,就像是一个人在一片荒漠中独自行走。他走了许久许久,又累又渴,却永远看不到尽头……倏地,有谁从外界闯入,如久旱逢甘霖,在他即将绝望的时候,带来了一丝希望…… 那人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让他在虚无中感觉到了温暖。他费力的睁开眼,看见那人胸前鲜血淋漓,他抬眼,仰头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庞…… “龄官……”他听见自己细微的呼唤,然而那人却倒下去了…… 两天后,杜云龄终于苏醒,晋王也跟着“醒”过来了。 邵安诊脉结束,对旁边忧心忡忡的晋王笑道:“放心,龄官命大,已经没什么事了。” 杜云龄半靠在床上,腰下还盖着厚厚的绸面绒被,他轻轻抚摸了下胸前伤口,也笑道:“都说没事了,王爷还不放心,非要麻烦丞相大人再次把脉。” 晋王调皮的笑了笑,不服气的说:“我就是担心,就要再诊。” 邵安看着晋王和杜云龄互相打趣,那调皮的神色又出现在他的脸上,不由得嘴角浮现一丝笑影,连带着心里面也难得轻快了几分。 邵安看他俩斗嘴良久,细心的发现杜云龄神色倦怠,估计病中难以久坐,便道:“瑾琪不要闹了,龄官他该休息了。” 杜云龄淡淡一笑,乖巧的躺下。 邵安帮杜云龄捻了捻被角,“好好休息,明日我们就要上路了。” “这么快?”晋王担忧的看了看杜云龄苍白的面颊,担忧道,“但是……他的伤还没好。” “可皇上等不及了。”邵安叹口气,昨日他接到了信函,京城波诡云谲,皇帝似乎想早点结束晋王的案子了。 晋王刚刚苏醒,还没有想清楚未来的路。他本以为一死了之,万事皆空。没想到一觉醒来,天翻地覆,杜云龄居然为护他,舍生相救。这份情谊,如何报答,更不能轻易寻死了。 邵安听晋王久久不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见杜云龄闭上眼睛,似乎已经睡熟。于是起身指了指指了指门外,轻声对晋王道:“出去说?” 晋王忽然抓住邵安的手腕,低声质问:“我母妃是怎么死的?” 邵安完全愣住了,没想到他如此直接的问出了口。他低头瞟了一眼杜云龄睡梦中紧蹙的眉头,半晌方道:“殉葬。” 晋王摇头苦笑:“你可以拒绝回答,但不要骗我。” “好。”邵安点头,“我们先出去吧。” ※※※※※ 紫藤架下,微风轻拂,两人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坐定后,晋王不知想到了什么好玩的,突然清脆的笑了声,提议道:“不如我们来玩个游戏,相互问对方问题。规则是不能骗对方,但可以不回答。好吗?” “好。”邵安明知这是陷阱,但想到刚刚答应晋王的话,也不好拒绝了。 “我先来。”晋王抢问道,“当年父皇驾崩时,是不是留下遗诏,让我继位?” 一上来就是如此厉害的问题,邵安沉默片刻,干脆答道:“是。” 晋王本以为邵安不会答,没想到他当即承认了,不由诧异,“你怎么知道的?” 邵安点头,“这事,猜都能猜到。当年废太子发动宫变,是在先帝驾崩之后。既然先帝去世,他本可以名正言顺继承皇位,可他却要造反。而且他屠杀的对象仅仅是晋王党,这行为更像是灭口。” 晋王将这话在脑子里转了转,“你说的有道理。那遗诏呢?” “应该是被毁了。否则要留下来让你继位吗?” “五哥……” 邵安立马打断,“皇上临危不乱,率领禁军平乱,并救了你。” “这么说,五哥登基是名正言顺的?”晋王惊诧道。 “难道……不是吗?”邵安说完后微微侧身,不经意的避开了晋王探究的眼神。 “我信你。我问题问完了,该你了。”晋王摊摊手,看似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实则是为了掩饰他紧张的情绪。 邵安想了想,打算先从一个温和的问题问起,“你喜欢当皇帝吗?” “不喜欢。” 邵安紧跟着问:“既然你不喜帝位,为什么要谋反?” “我不为皇位,只为复仇。” 这答案和邵安之前推理的一样,看来他真的知道了淑妃娘娘的死因。 “那次碰面时,你来京城做什么?” “……”晋王摇头不语。 邵安又问:“是谁指使的?” 这个问题触到了晋王的敏感处,他激烈的摇头道:“我不会答的。谋反是我做的,要杀杀我。” 邵安多半也猜到他不会答,便从袖中掏出一枚玉佩,问他:“玉佩是谁给你的。” 晋王看见玉佩居然在邵安手中,目光闪躲了一下,摇头不答。 邵安从他的神色中猜出,果然是晋王党。他叹口气,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为关键的问题:“若谋反成功,谁登基为帝?” “……”晋王依然摇头不语。 虽然他什么都没答,但邵安却大吃一惊。若是晋王登基,他大可大大方方的承认了,但他却保持沉默。这说明继位者不是晋王,那会是谁? ------------ 073深亦情一伴一朝夕,浅亦情一殇一惆怅 “我也问完了。”邵安一句话结束了这个游戏,语重心长道,“我不强求你说出幕后之人,不过你要记住,一个内心充满仇恨的人,是很容易被控制的。” 晋王闻言内心开始动荡,刚刚通过邵安的话得知,皇上并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然而那个人言辞凿凿的话语依稀回荡于他耳边,声称皇帝才是那次宫变的罪魁祸首。 两种截然相反的答案摆在晋王眼前,晋王分不清真假,更看不清是非。 正当二人各有所思时,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李洪义大大咧咧的走过来,笑道:“可算让我逮着了,你们怎么窝在这儿?” “乘凉。”晋王完全不顾此刻正值春寒料峭,睁着眼睛说瞎话。 邵安扶额,赶紧转移话题,问道:“你怎么来了,有事吗?” 李洪义想起自己是来传话的了,忙道:“冯大人正到处找你,说有事相商。” 难道刺客身份查明了?邵安心存疑惑,起身要走,却被晋王给拽住了。 “等等,不急一时。快坐下,洪义你也坐下。”晋王半迷糊半清醒的时候,见过李洪义好几面。但他那时担忧杜云龄的伤势,还没来得及好好同李洪义叙旧。这回见到了,当然不会轻易放他走。 邵安被拽着坐下,他看晋王这么慎重其事的架势,郁闷的猜测着,该不会是要拆穿那个秘密吧。 然而晋王,确实也这样想过。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委婉的说出,才能让李洪义平静的接受这个事实。 于是晋王十分关切的问道:“恩……你记忆恢复了吗?” “还没有。”李洪义如实回答。 果然没有恢复,晋王暗叹口气,“难道就一点也想不起以前的事?比如:你的家住哪,你的父母如何,你弟弟叫什么?” “我家住长安,父母双亡,弟弟是李洪辉。这些我早知道了。”李洪义莫名其妙的看着他,这种随便查查就知道的事情,还需要费劲回忆吗? 晋王抹抹汗,换了一种问法,“你和你弟弟相处的好么?” “很好。” “有没有觉得……有什么……怪异之处?” “什么叫‘怪异之处’?”李洪义觉得晋王怎么净问些奇奇怪怪的问题,难道是被刺客吓傻了? 晋王:“……” 邵安:“……” 晋王深吸一口气,按住想要暴揍李洪义一顿的冲动,心平气和的说道:“这么说吧。就是,就是……你喜欢吃汤圆吗?” “……喜欢啊。”李洪义感觉好晕,已经跟不上晋王的跳跃的思维了。 “比如你想吃汤圆,结果吃到嘴里才发现,居然是……糯米团子。你怎么办?” “……糯米团子也挺好吃的。” “可你喜欢的是汤圆。” “我不挑食的。” “……”晋王无语凝噎,敢不敢再呆一点? “……”邵安心中偷乐,哥哥还是那么可爱。 晋王终于忍无可忍了,一拍桌子怒道:“你怎么就听不懂呢?你弟弟……” “咳咳咳……”邵安毫无征兆的开始剧烈咳嗽,打断了晋王的话。晋王在一旁看着,无奈的咽下后面的话。 李洪义是个热心肠的人,见邵安难受,忙问道:“丞相怎么了?” “看来是风吹久了,我们走吧。” “好。”李洪义觉得今天大家怎么都奇奇怪怪的。 邵安闻言,二话不说的拉着李洪义就走,留下晋王一人在风中凌乱…… ※※※※※ 冯彻找邵安,果然是为了刺客的事。虽然刺客一个都没抓到,但他凭借自己多年来的断案经验,从现场的脚印、被害者的伤口等等端倪中,得出了一个不得了的结论——刺客非中原人! “不是中原人?那是谁?西瓯?突厥?”邵安闻言也惊出一身冷汗,这说明晋王党和外邦有勾结啊。 冯彻拱手致歉,“下官无能,并未查出。” 邵安知道,那些刺客是专门训练的,查不出也不能怪冯彻,摆摆手道:“无妨,你也辛苦了。这事得慢慢查。” 冯彻点头,他也没想到,一起谋反案,居然能牵扯这么多人,甚至和通敌扯上关系。 然而冯彻没查到的事,没想到隐卫先查到了。 那是刺杀后的第十天,邵安他们已经启程离开了秦淮,往长安路上慢悠悠的行进着。途经滁州留宿时,张三来了。 听到窗户的轻微响动,看到眼前站着的久违故人,邵安露出一个洞察世事的淡然笑容,“我一直在等你。” 张三疑惑,“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晋王谋反事败后,各方势力都来了。相党、枢党、中立党,就差你这个隐卫头领了。” 张三一算,果然如此。相党有邵安与刘汝卿,枢党李洪义、李洪辉和徐磊,中立者冯彻和裴绍钧,果真就差皇帝的亲信隐卫了。 “难不成,皇上他怀疑你?”张三想起刚刚见邵安时,他脸色那个高深莫测笑容,似乎有点了悟其中的含义。 邵安若有若无的笑了笑,摇首不语。 张三终于反应过来了,“皇上怀疑所有人?” 邵安叹口气,张三知道,这回他猜对了。 人心难测,帝王的心思更难测,邵安和张三相视一笑,很有默契的将此话题按下不提。邵安道:“为何过了这么久,你才来?” 张三得意一笑,“其实我早就来了,就在你身边,你没发现罢了。” 隐卫有隐卫的规矩,作为隐卫,是不应该和被监视对象打招呼的。然而张三在杭州不露面,在晋王遇刺时不露面,这都快到京城了,反而露面了。邵安又问:“现在你见我,又有何事?” “晋王遇刺,我追踪那些刺客,查到了一些消息。”张三附耳低语,“是西瓯的人。” “西瓯?”邵安惊疑不定,“他们为何要参和到谋反的事情中?” “这点没有探听到。不过你要小心,晋王谋反这事,似乎不像表象那样简单。” 邵安笑道:“我早就察觉到了。晋王他被人操控,仓促起事,根本不可能成功。然而他身后之人明知如此,仍要谋反,是为何意?” “难道幕后之人和皇上有什么深仇大恨?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非也,主谋者布局缜密,并非热血冲动之人。或许有另一种可能……”邵安沉思片刻,决定提出他这几日来,猜测到的那个危险的想法。 “你说,他们谋反,是谋帝位吗?”不知为何,邵安居然问了个似乎人人都该知道的简单问题。 张三莫名其妙的看着他,漫不经心的反问道:“不谋帝位,那谋什么?” “相位。”邵安如是说。 张三闻言,如被定身了似的,不可置信的看着邵安,“什么?相位!此话怎讲?” 邵安淡然道:“有人要杀我。” “高子重?” “不是他。毕竟我是洪义的弟弟,且我和他仅是政见相左,并无深仇大恨。” “孙谏明?”张三继续猜,但转念一想,发现并无可能,自己就否认道,“也不对。参知政事,位同副相。而且你丁忧一去三年,他实权在握,又有何理由布局谋划,置你于死地?” 的确,孙敕是没有动机的。邵安点头,“他当初明明可以登上相位,却推辞了。而且我与他共事多年,一向和睦,既无嫌隙,也无政见之争。” 张三急得抓耳挠腮道:“你还与谁结过仇?” “这个相位,本来就是得罪人的位置。”邵安淡然一笑,“敌人,常常隐藏在暗处。你猜也是猜不到的。” “这时刻,你还笑得出?”张三都快急死了,郁闷道,“好吧,先不管那人是谁,目前的重点是,你会不会被陷害?如今皇上他恐怕……不太信任你了。” 在此生死攸关之际,邵安却又提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皇上他为什么派哥哥来平叛?” “……晋王和老四交好,皇上想不战而屈人之兵?”张三已经完全跟不上邵安的思路了。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皇上是有这么个意思。然而,这不是圣上真正的意思。” 张三想得头都大了,“皇上圣意难测,你也好不到哪去。你们君臣这么猜来猜去的,不累吗?” 邵安知道张三不喜权谋,直接揭秘道:“这说明,皇上并非全然不信我。至少他派来的是我哥哥,不是高子重。” “这么说,你还有救?”张三听完,两眼放光,感觉有了希望。 邵安被张三那种看临终之人一样的眼神膈应得要死,生气的翻翻白眼:“虽然不知幕后之人是谁,但他要谋算我,还差得远呢。” 张三感觉有点晕,摸摸头上的汗,再问道:“可是晋王谋反之时,你恰巧正好在杭州……啊,我明白了!那个神秘人送斧头,引你去杭州,是为了借机陷害你?” 惊闻张三的奇思妙想,邵安无奈扶额,“送斧头的是冯致远。” “什么,冯致远?看他平日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居然……” “不是他。”邵安怕张三越想越歪,及时的打断道,“那位幕后黑手之所以失败,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我去了杭州。” ------------ 074深亦情一伴一朝夕,浅亦情一殇一惆怅 经邵安指点,张三总算开窍,“你去了杭州,所以无形中阻止了他们的陷害计划?” “对,他们没想到我会去杭州,更没想到皇上会让我查这件案子。” 然而还有一点,张三仍然百思不得其解,便直问道:“他们的原计划是什么?该不会只因为你和晋王有旧情,就断言你谋反?仅凭这点,皇上是不会相信的。” 虽说帝王心难测,但皇帝对于邵安的信任,还是有目共睹的。邵安笃定道:“他们肯定还有后招,只是因为我的存在,无法实施了。” “后招是什么呢?”张三追问。 邵安摇头,这也是他一直想不通的事情。以幕后黑手的能力,能够了解夺嫡内幕,煽动晋王及其旧党,甚至能买通突厥杀手……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都能办下来,没理由在最后关头,在圣上那里出现纰漏。然而迷雾重重,幕后之人到底在哪地方埋下了伏笔呢? ※※※※※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邵安一行人终于抵达了长安。此次回京,晋王乃戴罪之身,不能着亲王常服,仅穿了一身白苎新袍,也没配玉带,而是以布带代替。邵安看惯了他锦衣华服,此刻见他打扮的如此清新素朴,反而眼前一亮,后思及晋王此举乃请罪之意,复又黯然伤神。 而晋王并没有注意到邵安的神色,他只是静静的站在城门下,微微抬头,望向那阔别已久的京城,望向那巍巍皇城遥立于天幕下,在地面投下巨大的阴影。 城门口早有人在此等候,说是圣上传召,命晋王和邵安即刻入宫。邵安接旨,略带担忧的看了一眼晋王,却见他像没事人一样,毫无惧意。邵安暗叹一声,也不敢耽搁,拉着晋王直趋皇宫。 到午门前,二人下车。门口迎立的内侍笑着上前行礼,“丞相您总算回来了,师傅他一直盼着您呢。这不,大清早就让奴才在这儿候着。” “你辛苦了。陈公公可好?”邵安一边随他向养心殿走去,一边寒暄道。 小内侍偷瞄了一眼安安静静跟在一旁的晋王,颇为为难的说:“最近宫中事多,师傅他也心烦。徒儿想替师傅分忧,却是有心无力。” 这是陈怀恩给邵安传递消息,告诉他皇帝近来心烦气躁。邵安心领神会,微笑道:“代我向你师傅问好。” 小内侍也很机灵,知道丞相听懂了,忙躬身称是。 行至养心殿,小内侍便停在门口,止步不前了。邵安看着眼前熟悉的宫室,这里是他以前几乎日日都要去的地方,此次前来,倒是分外紧张,如同一个初次面圣的小官那样,惶恐不安。 反观晋王,丝毫没觉得这回是决定他今后命运的时刻,悠闲的跟在邵安身后,全然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邵安真不知他是无知无畏,还是真的看淡一切了。 见到皇帝时,圣上正在批阅奏章,邵安不敢怠慢,赶紧拉着晋王下拜叩首。 听他们来了,皇帝从堆积如山的奏折中抬起了头,上下打量了一下他们二人,对邵安道:“事办的不错,这段时间,你辛苦了。” 皇帝轻飘飘的吐出一句话,语气不辨悲喜。邵安有点拿不定情况,只能中规中矩答道:“能为圣上效劳,是臣的荣幸。” 皇帝淡淡一笑,继而转头看向晋王那边,“老八,听说你前段时间病了,现在感觉如何?” “已经好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还是要好好养养。你母亲以前住的长春宫,朕已命人打扫出来了。原晋王府已毁,你就住宫中养病吧。” 这是变相的圈禁了,虽然早在意料之中,但当它这么突兀的降临时,邵安与晋王仍然心头一震,不约而同的抬头看向皇帝。却见皇帝嘴角带着三分笑意,目光中透着一丝不容侵犯的威严。 “谢皇上。”晋王一愣过后,最先反应过来,叩首谢恩。 邵安垂头,果然自己无力劝皇帝改变主意,帮不了他。 晋王随着内侍向后宫深处走去,一路上所观所见,和他旧时记忆里的一模一样。这是他出生的地方,是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宫殿。他沿着朱红色宫墙缓缓行进,然而路遥遥不见尽头,他一直向前走着走着,仿佛已经走过了漫漫一生。从长春宫到晋王府,又从晋王府到杭州,未曾想兜兜转转了一圈,他又回到了长春宫。然而故景依旧,这宫殿的主人早已不在了。 他记得,那庭院中的一花一草,都是母妃精心培育的;如今花叶凋零,只剩下干枯的枝干迎风摇曳。他记得,小池塘里的鲤鱼,是舅舅托人带入宫的,说是给他解闷玩儿;然而现下池塘内空空如也,只剩下一潭死水,连清风也吹不起半点漪沦…… 这些,他都记得。当踏入宫门的那一刻,所有的前尘往事,便猝不及防的闯入他的脑海中……母亲欣喜时的微笑,母亲生气时的皱纹,母亲伤心时的泪水……一瞬间,他全部都记起来了。 养心殿内,皇帝指了指龙案上成堆的奏折,对邵安道:“这堆,是孙谏明等文官的奏折,全都为替晋王求情。那堆,是高子重等武将的奏章,要朕严惩不贷。” 邵安头疼,高巍果真是不放过任何掐架的机会,什么都要插上一脚。无论何事,到最后都会沦为党争的武器。这次也不例外。 于是邵安求情道:“晋王其实并无篡位之心,因奸人挑拨,对圣上有所误解,才会犯下此等大罪。请圣上念在多年兄弟的情分上,宽恕开恩。” 皇帝早料到邵安会这么说,又道:“朕知道老八的性子,他哪会有这么多花花肠子。只可惜他年少无知,被奸人利用。冯致远的密折朕看过了,也了解杭州发生的事情。听闻,军队物资都没找到?” “是臣无能。”邵安赶忙请罪。 “你和你哥哥,还有那么多官员都没找到,看来不是无能,而是军队根本不在杭州。”皇帝断言道,“朕怀疑,是在京城。朕已全城戒严,挨家挨户搜查了。” 这点也是邵安最为担忧的,京城之中,天子脚下,居然会混入叛军,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邵安附议道:“圣上英明。” “至于晋王的案子,由于刑部官员犯案,大理寺正在调查,看样子无法三司会审了。朕打算由你主审,你意下如何?” “臣不能受命。”邵安辞道,“臣与晋王有旧,理应避嫌。不如请大理寺卿裴大人主审此案?” 皇帝本就是试探,见邵安硬辞,也不强求,“那就让大理寺、御史台和中书省凑成‘新三司’会审吧。” ※※※※※ 不久,皇上就把审案人员定下来了。中书省是孙敕,大理寺是裴绍钧。至于御史台,自从前御史大夫于承平致仕后,一直处于群龙无首的混乱局面。直到两月前,皇上才从地方上选了个名叫赵世康的官员,擢拔为御史大夫。于是赵世康还未在京城站稳脚跟,也没摸清京中各派势力呢,就被推上去参与谋反大案的审理了。 “这个赵世康什么来头?”交接完了杭州的案子,邵安现在终于可以悠闲的坐在政事堂中,和孙敕聊天谈心。 孙敕在吏部干了这么多年,早已熟记了各位官员的来历背景,连履历都不用查,闭着眼睛就能背出,“他是皇后娘家的人,此次能调上来,是靠国丈亲自向圣上举荐,求了好久才得来的呢。” “国丈怎么不去颐养天年,居然要去蹚浑水?” “可能是清闲衙门待久了,想找点事做。要是干得好了,还能挪挪地方呢。”孙敕半开玩笑的说道。 邵安撇撇嘴,对此不屑一顾。要知道本朝一直防着外戚干政,对外戚当官有严苛的要求。况且当今圣上的母亲早逝,母家势微,朝廷上几乎无人。有这个例子在此,即使其他外戚们干的再好,也无法确保能更进一步。即使像国丈这种位列一品,也不过是个闲职。 “算了,不过是凑数的闲杂人等,这件案子,还得要靠你和裴大人多多操心了。” “应当的,应当的。” “还有,皇上急着等结果呢,所以这个案子要办得快。当然,也别马虎了。”说到最后一句,邵安的手指轻叩桌面,以示强调。 说是“别马虎”,其实是“要马虎”的意思。孙敕了然一笑,这案子该怎么审,他已心中有数。 ------------ 075解疑窦风止尘埃定,望长安再拜归无期 审问紧张有序的进行着,然而结果却不尽人意。中书省、大理寺、御史台三方想尽一切办法,仍然没有让晋王府的那些属官开口。 至于京城戒严,搜查叛党一事,也毫无进展。就像和杭州一样,长安城中风平浪静,仿佛从来没有过什么叛军。 “查来查去什么都没有查到,孙敕、裴绍钧、赵世康,你们三个作何解释?” 皇帝厉声斥责,甚至连名带姓的叫他们,可见是龙颜大怒了。孙敕等三人集体下跪请罪,口称无能。 “你们也算是国之栋梁,怎么在审案上,办事不利?看来刑狱之事,无人能及冯致远了。”皇帝负手瞭望远方,心中又起惜才之心了。 然而冯彻,此刻还在京兆府。押送晋王回京后,所有人都有意无意的忘记了冯彻这位功臣,连皇帝也没有让他继续插手此事的意思。 虽然冯彻是断案高手,为人处世却不够圆滑。要是让他审案,以其较真的性格,不知会审出什么来。孙敕和赵世康同时侧首,二人目光相交之间,赵世康便知此时他必须得出头了。他进言道:“请皇上再给臣等几日,臣必定日夜审案,尽快结案,以报皇恩。” 刚刚皇帝只不过是心头一动,并未真的打算启用冯彻。既然赵世康在此立誓,君前无戏言,皇帝便顺水推舟道:“朕就再信你们一次,退下吧。” 三人走后,邵安觐见。皇帝开门见山的问道:“当初,你有没有在晋王口中套出什么话?” “臣问过,但是晋王绝口不提背后主使者。是臣无能,请圣上降罪。” 幕后主使要是能那么轻易问出,还要刑部和大理寺做甚。皇帝当然不会怪罪邵安,又继续问他:“那你觉得背后之人是谁?” “臣以为,或许是晋王旧党。” 皇帝点头,“晋王党的势力比我们想像的要大。还有那些属官,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审到现在还没有结果。” 邵安有点难以理解了,按说大理寺的手段,要比地方上厉害得多,况且三位审问官员也非等闲之辈。可过去了这么久,居然还对付不了一群小小的属官。 “晋王在宫中待了有些日子了吧。” “是。”邵安心中有些忐忑,看样子,皇上终于打算见见晋王,而他们兄弟俩,的确该好好的谈一谈了。 ※※※※※ 晋王已被幽禁多日了,以他的性子,早就烦躁不堪了。最初的几日,他身处母亲的旧居中,颇为缅怀伤感。几日后,晋王过够了一成不变的生活,开始担心外面的事了。虽然他知道邵安定会将杜云龄带回了相府安顿,为其治伤。但他依然担忧龄官,想见他,想听他唱戏。而如今只是妄想了,没有龄官陪伴的日子,对晋王而言,真是度日如年。 这天,本以为以前许多天一样,死气沉沉,了无生气。未曾想,到了午时,长久不再开启的朱红宫门忽然打开,太监宫女们端着托盘鱼贯而入,盘中散发出食物的香气令人垂涎欲滴。晋王诧异的望向来人,果然看到了他的五哥。 宫女们忙着布置摆放餐具,晋王安静的坐在皇帝对面,显得格外乖巧,却也疏离。 “咱们兄弟好久没有在一起吃饭了。”皇帝点来点桌上的一盘水晶冬瓜饺,“朕记得你以前爱吃甜食,特命御膳房准备的点心,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晋王看着满桌子的美味佳肴,碧粳粥、糖蒸酥酪、如意糕、吉祥果、 莲叶羹……全是自己爱吃的甜点,便明白五哥是用了心思的。他默默夹起一个水晶冬瓜饺来,嚼了几下,却觉得食不甘味,再也没有以前的那种香甜。 “谢谢五哥。”晋王放下筷子,低声说道。 皇帝闻言,感叹一声,“你还愿意叫我‘五哥’。” “五哥,弟弟自知犯了大错。但我,只想求个真相……”晋王不顾一切的抬头问道,“我母妃是怎么死的。” ※※※※※ 邵安焦急的在中书省里等待着,他不知道皇帝对晋王说了什么,也不知道晋王有没有像那天问他那样,质问皇帝淑妃的死因,更不知道皇帝会如何回答。他只有等待,等待着最后的结局。 到了申时,皇帝传召,邵安养心殿觐见。 然而令邵安意外的是,在去养心殿的途中,居然遇见了东宫太子苏晟晖。太子与邵安迎面相碰,避无可避。邵安略微尴尬的向太子行礼问好,太子却什么都不说,径直离去。 邵安回头,看着太子一瘸一拐的艰难前行的背影,心中更加不是滋味。 邵安进去时,皇帝刚见完太子,还处于极度愤怒之中。见他来了,皇帝怒不可遏的骂道:“朕养的好儿子,居然勾结晋王谋反。” 邵安完全愣住了,幕后操纵之人,怎么可能是太子?他怀疑道:“会不会是其中有什么误会?” “晋王亲口供出,太子也已认罪,还有什么可误会的。” 邵安大脑一片空白,在他眼中,太子虽然偏执,但绝不会做出这种无君无父之举。或许太子也像晋王一样,被人误导而不自知。 “孽障!”皇帝一气之下,将桌上的笔墨纸砚全部扫落,声音沙哑的悲愤道,“难道,这就是得到天下的代价吗?” 帝王盛怒之下,谁敢多说一个字。邵安和陈怀恩急忙跪倒在地,深深叩首不敢抬头。 邵安俯首于地,蓦然忆起在王府初遇苏晟晖的时候…… 那日,清风习习,落花满天,安王府花园中欢笑不断。邵安路过花园时,见王妃正为小世子轻轻擦汗,可世子调皮,又跑到了秋千那里,坐在上面努力地想荡高。可他力气太小,总是无法如愿。安王看到笑了起来,走到后面帮他推了一把,秋千被高高荡起。小世子咯咯的笑起来,一个劲的喊:“再高点,再高点!” 邵安站在树下,默默看向苏晟晖,再回想起自身的境遇,心中既羡慕,又伤感,甚至有点嫉妒。世子有温暖的家,有严父慈母,而他,什么都没有。可当他现在再看太子与皇帝父子之间的恩怨,却不知该说什么了。 毕竟那时,太子的腿还未瘸。那时,安王还不是皇帝。 待皇帝怒气稍减,邵安赶紧进言,“太子殿下年少,或许被人利用而不自知。” “利用?”皇帝心中冷笑,“若是心中无欲,别人又如何利用?朕欲……废太子!” 果然,皇上还是舍不得重惩太子的。邵安理解皇帝的心情,作为父亲,他对儿子有太多了亏欠,还未补偿,却又不得不废立。 念及此,邵安叩首道:“太子者,国之根本也,若轻易废立,则会引起朝野动荡。历代来立嫡立长,圣上只有这一个嫡子,若立庶子,又会发生当年夺嫡之争。” “其他罪朕尚可宽恕,可这是谋逆,朕可以原谅他,但朝臣会同意吗?” 那就压下来。邵安和皇帝心里都知道这一点。然而要压下此事,何其难啊。 “冯致远怎么安排?”皇帝突然问道。 皇上不会无缘无故忽然提及此人的,邵安揣度着圣意,回答道,“京中似乎没有合适的位置,不如去地方上历练历练?” 前段时间刚罢免一堆刑部官员,位置多的是,而皇帝却没有质疑,随口道:“恩,调出去,你看看哪有空缺,尽快安排。当然,也别亏待他。” “臣明白。”邵安心里有点替冯彻惋惜,在晋王事中,冯彻是第一个发觉谋反的,立此大功,本应调入刑部。邵安曾想把刑部尚书的位置留给他,但现在他也是有心无力了。冯彻没有上去的理由很简单,时机不对。 事后,很多人为冯彻倍感不值,觉得邵相太过眦睚必报了。但也有部分敏感的官员们,已从此事中分析出,皇上和丞相对于谋逆案的态度。 此后,太子被秘密地软禁于东宫,对外则称储君身体有恙,不见外客。外戚赵世康刚上任没多久,就被皇帝以审案不力为由头,撤职查办了。然而到底废不废太子,皇帝却没有对邵安明确表态。不过看这情形,邵安心想,还是先将冯彻调出去,将太子谋反之事瞒下再说。 压下此事倒是不难,目前知道太子参与谋反的,只有圣上、晋王和邵安。至于王府属官,晋王说他们官卑位轻,并不知晓太子也参与了。于是皇帝口谕暂停会审,唯有京中搜查仍在继续。 而冯彻,被吏部派任从五品柳州知州,即日离京。 ※※※※※ 这日正值退衙时分,邵安仍在中书省处理公务,忽然有一小厮求见。那人恭敬的说道:“丞相大人,冯大人请您去他家一趟,有要事相商。” “有事在衙门里不能说吗?”邵安惊奇,冯彻什么时候开窍了,居然请上官去他家做客?该不会为了外任一事套套关系吧。 小厮为难道:“小的也不清楚。” “算了,你在前带路吧。”邵安倒要看看,冯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邵安随着那小厮,穿过大半个京城,终于在一条小巷前停了下来。小厮抱歉的向他解释,说前面路窄,马车过不去了,只得步行。邵安望向前方坑坑洼洼泥泞小路,他没想到,冯彻好歹也是堂堂命官,居然会住在这样一个简陋的巷子里。 等到了冯府,邵安又惊讶又伤感的打量着周围,只见这是一小小的四合院,地方不大,贵在清净。进屋后只觉得家中贵重摆设不多,但室内打扫的一尘不染,干净整洁。 邵安到时,冯彻居然不在家,只有他的夫人和稚子在此。冯夫人荆钗布裙,正围着炉灶在炒菜。见客人来了,忙出来泡茶招呼。 家中男主人不在,邵安单独和冯夫人相处,倍感尴尬。反而是冯夫人不拘小节,不像那些大家闺秀一样忸怩作态。她端了茶出来,含笑道:“家中简陋,没有好茶招待,望丞相见谅。” 邵安接过,微抿一口,“茶香清幽,夫人客气了。” 冯夫人微微一笑,“夫君他脚程慢,恐怕要劳丞相稍坐片刻了。” 邵安知道她灶上还煮着饭呢,便道:“无妨,冯夫人有事先忙吧。” 冯夫人也牵挂她锅中的饭菜,也不再客气,“那丞相请便,妾身先下去了。” 冯夫人匆匆离去后,邵安干坐片刻,深感无聊,故起身随意走走,来到了冯彻的书房。 书架上,各类书摆放的整整齐齐,而书桌上,倒有几分杂乱。只见几张纸随意的乱摆在桌子上,字迹龙飞凤舞,显示出写字者烦躁的心情。 邵安每次看冯彻的奏章,都是用工整的台阁体书写的,还从未看过冯彻的草书呢。他一时好奇,便拿起最上面的几张,只见上书: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这是陆游的诗,没想到冯彻竟然会写这种伤感的诗句,真是出乎邵安的预料。他又翻出一张,却见上面写的是辛弃疾的诗: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邵安一愣,被诗句深深的悲愤击中,他心中有股隐隐的不安,更加急切的继续翻阅着,却看到了更悲哀的诗句:心如已灰之木,身似不系之舟,问汝一生功业:黄州、惠州、詹州。 ------------ 076解疑窦风止尘埃定,望长安再拜归无期 正当邵安愣神时,冯彻终于归家,一进书房就急忙请罪道:“劳邵相久等,下官来迟了。” 邵安放下手中的纸,扯了扯嘴角,“还好,没等多久。” 冯彻看了看桌上的纸,尴尬一笑,“下官字迹丑陋,让邵相见笑了。” “平日见多了你写的台阁体,今日乍见狂草,倒别有一番韵味。”邵安步出书房,到大厅落座,“你叫本官来,有什么事吗?” “下官却有要事。”冯彻边说,边走到门前,将房门和窗户紧闭了。 邵安一愣,这冯彻搞什么鬼。 关好门窗后,冯彻走上前来,深拜长揖,“邵相,下官已查明,太子参与了此次谋反。这是奏章,请丞相过目。” 邵安端茶的手一抖,差点打翻茶杯。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他稳住心神,接过奏章,一目十行的看过去,只见冯彻查得极其细致,甚至连晋王和太子第一次在京城碰面的时间和地点,都已查明。 “你早就知道,太子谋反?”邵安合上奏章,厉声问道。 “是。”冯彻毫无惧意的承认,“那时,晋王无诏入京,下官已察觉不对。后来发现晋王私谒太子,更觉其中定有阴谋。只是下官并无人证物证,不敢冒然弹劾太子殿下。” “于是,你就用‘烛影斧声’来引我去杭州。先抓晋王,再诱太子出手。等抓到了太子谋反罪证后,一封奏章,欲将击将太子击倒?” “正是。” 邵安怜悯的看着他,摇头道:“你该不会不清楚,皇上对太子的器重吧,为何非要触逆鳞?本官劝你,识时务者为俊杰。” 冯彻正气道:“下官只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太子是嫡长子,若废了他,定会引起朝野不安。皇帝其余子嗣尚幼,未能看出哪位皇子能担当大任。这太子之位,又该给谁?” “太子是嗣君,是明日的天子。若品行不端,逆某犯上,将来如何服天下万民?丞相难道要看着江山,落在一个无君无父的人手中?” 邵安心中内疚,太子本是个好孩子,只是因为腿瘸之事,怨恨皇上和自己,才会性情大变。可这些,冯彻不会知道,他也无法说明。邵安只得从另一方面劝道:“暂且不论天下,就算是为了你自己的仕途和家人,也别惹祸上身。” 冯彻苦笑,“丞相不是看到我写的字了吗,下官岂是那种贪图权位,恋眷性命之人?” 邵安此刻终于明白,冯彻为什么会写那些贬官诗词了。 原来世上,真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邵安心中有钦佩,有惋惜,更有无奈。他平复心情,冷漠道:“你的奏章,不会到皇上手里的。” “丞相想要扣留奏章?可惜,已经晚了。下官之所以到家这么晚,就是在等邵相走后,向中书省递交了这封奏章。”冯彻观察细致,思虑周密。他早就从自己要外放知州之事,看清了皇上和邵安的态度。他们必会像对晋王那样,对太子也手下留情。 邵安一惊,没想到冯彻居然会跟自己玩心眼。今夜本当邵安轮值,却因冯彻邀请,未能留守中书省。此刻邵安和孙敕俱不在中书省内,那里只留了一些中书侍郎和舍人值夜,他们见到是弹劾太子的奏章,必不敢压,定会立刻上交圣上。最重要的是,冯彻不是以密折上奏,中书省人员众多,定然全都传看过了。 想必明日朝廷上下又会物议沸腾,太子之事,到底是压不住了。邵安头痛的看了眼冯彻,随后不发一话,怒气冲冲的夺门而出。 正在做饭的冯夫人瞥见此状,疑惑的跑到书房问自己的丈夫,“丞相怎么走了?不留他吃顿饭吗?” 冯彻轻轻摇头,“夫人,看来咱们又要搬家了。这些年跟着我东奔西跑,苦了你了。” ※※※※※ 虽然已是于事无补,但邵安还是急匆匆进宫,求见圣上。如今情形,肯定是无法再将此事压住了,可也不能任其肆意发展,必须要和皇上商量个补救之法。 等邵安到达养心殿时,皇帝已经把冯彻的那封奏章,翻来覆去研究好几遍了。 “中书省没人看着么?这折子是怎么递上来的?”皇帝一见到邵安就大怒,将手中的折子摔在他脚前。 邵安赶紧捡起奏章,放于龙案上,低头认错道:“是臣大意了。”他并没有扯出冯彻,也不会说出中了冯彻的调虎离山之计。 “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看来,是老天爷不想原谅他了。”皇上偏头吩咐内侍,“去请东宫。” 邵安明白,这下太子谋反事件传开,废太子是肯定的了。至于是流放还是圈禁,就要看最后的审案结果了。 内侍向太子传旨期间,皇帝又拿起案头上冯彻的折子,再阅览了一遍。读罢,他轻轻放下奏章,对邵安道:“冯彻有一句话说对了,若安天下,必先正其身,未有身正而影曲,上治而下乱者。①而太子,不孝父母,不忠君主,将来如何能安天下呢?” 未几,太子至。邵安偷眼打量太子,见他面容面容憔悴,身形明显消瘦了几分。看来这段秘密软禁的日子,太子过得十分煎熬。 太子拖着残腿,慢吞吞的走上前去,艰难的跪下行礼。皇帝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让他起来赐坐,只是对邵安和陈公公说,“你们暂且退下,待会朕再传召。” “遵旨。”邵安和陈公公对视一眼,这是要处理家事了,不该看的千万别看,还是早抽身为妙。 空荡荡的大殿,只余下了皇帝和太子。这一君一臣,一父一子,一立一跪,相持沉默着。皇帝看着自己寄予厚望的嫡长子,此刻落寞萧索的跪在自己跟前。儿子的眼睛虽仍是那样炯炯有神,却已陷了一圈下去。看来软禁中,没有少吃苦头。 “在东宫闭门思过这些日子,你想清楚错在哪吗?” “我错就错在,不幸生于帝王家,不幸成为你的儿子。”太子倔强道,“若我不是你的儿子,就能随心所欲的去做喜欢的事,喜欢读书便可入仕,喜欢学医便去救人,喜欢戏曲便去唱戏。而不是像现在,呆在冷冰冰的东宫,做太子!” “你终于说出你的心声,这些年,憋坏了吧。”皇帝冷冷的说道,“可惜你投错了胎,身为皇族子弟,嫡子长孙,本就没有选择。那个宝座,固然不是你想坐就能坐的,可也不是你想不坐就能不坐的。既然已当上了太子,要么成王,要么败寇。” 说罢,皇帝不知从何处,抽出了一根藤杖,右手拿着轻轻敲打着左手手心。 太子瞥了眼那根藤杖,心中又生气又委屈,对皇上悲愤道:“你凭什么教训我。父皇,你管过我吗?你教我读过书吗?你看我舞过剑吗?从我六七岁的时候,你就不在我身边了。你为了皇位,去了战场,抛弃了我和母后。” “住口。”皇帝呵斥,狠狠心扬手就是一杖。 “你不陪着我,却陪着邵安!你教他读书下棋,你带着他上战场。”太子大喊道,“到底谁才是你的儿子?太医说,只要早那么一柱香时间,我的腿就不会瘸。可你,选择先救邵安,不救我。” “他当时性命垂危,情况比你凶险万倍,朕自然要先救他,再救你。” “他不过是个野孩子,凭什么要救他。” “逆子。”皇帝动怒,又扇了儿子一巴掌,“读了那么多年书,都白读了吗?孟子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圣人之言,都不记得了吗?你身为储君,却缺乏仁德,朕如何能把江山万民交给你?” “这江山,从不是我想要的。而我想要的,你却吝啬的不肯给我。”太子只想要一份父爱,然而天家无亲情,这份最为平常的心愿,却成为了奢望。 皇帝闻言,眼前一黑,手中的藤杖落地,发出剧烈的撞击声…… “父皇!”太子一惊,没想到一直刚强的父亲,居然会被自己气的几欲昏倒。 邵安和陈公公一直在门外守候,听见里面太子的呼声,急忙闯入,果然见皇帝十分狼狈的倒在地上。邵安吃了一惊,他望着自己追随多年的主子轰然倒塌,一向威严的脸上,竟然露出了深深的倦意。 在邵安的搀扶下,皇帝缓缓坐起身,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邵安自己没事。然后,皇帝失望而又悲伤的看向自己的儿子,疲惫道:“怀恩,送太子回东宫。” 陈公公领命,他和邵安对视一眼,然后拉起太子,押送回宫。 看着太子离去的背影,邵安心中不是滋味。忽然又听见了耳边传来了皇帝沉重的叹息声…… “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失职,没有时间陪伴他左右,让他少年时受了太多孤苦。后来,又将你们搅入当年太子、晋王党争之中,害你们遭到废太子苏瑾瑜的暗算,差点丧命。他的腿也……”皇帝回想起那段往事,神情悲痛,语音渐渐低沉了下去,最终化为了一声似有若无的哀叹…… 毕竟太子还太年轻,并不懂得什么是爱。其实,谆谆教导是爱,疾言厉色是爱,相依相伴是爱,默默守望也是爱。 然而邵安却在此刻,深深的理解了一句话: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 ①出自:唐代吴兢《贞观政要·君道》 ************************************************** 太子殿下要去领盒饭啦,恭送他~~~ ------------ 077解疑窦风止尘埃定,望长安再拜归无期 太子被禁足东宫,国丈、赵世康等参与谋反者下狱。赵氏外戚一夜之间被皇帝连根拔起,皇后无奈的看着儿子即将被废,母家亲人接连入狱,故而忧虑成疾,卧床不起。 皇帝知道,皇后赵氏品行良善,温婉贤淑,决不可能参与谋反之事。所以没有因此而废后,并让太医尽力诊治。然而谁也没想到,皇后一病就是数年。直到多年后,当她抱着那个酷似自己儿子的小孩,感受着小孩子温暖的体温时,她已死多年的心,终于被焐热了。 这回中书省和大理寺审案极其迅速,因为冯彻已提供了所有的物证,只需按部就班的再问一遍,画押签字就是了。可怜国丈大人一把年纪了,还是栽到了冯彻的手中,欲辩无言。 国丈在狱中,要求见皇帝一面,皇帝准奏。白发苍苍的老人恳求的看着自己的女婿,称一切皆是他幕后策划,愿意领罪,只求不要牵连到自己的女儿和外孙。 十日后,皇帝下旨:废太子苏晟晖,贬为庶人,徙黔州。晋王苏瑾琪,削除王爵,贬出长安。国丈、赵世康及一干外戚,赐自尽。晋王府所有参与谋反的属官,秋后问斩。刑部左侍郎顾清誉贪污受贿,私自移交刑部证物,流放黔州。 至此,惊动天下的谋反案落下了帷幕,然而邵安和皇帝心里都清楚,这件事情并没有结束。以国丈大人的才智,不可能谋划出整件事情。而那位隐藏在深处的真正主谋,依旧毫发无损。 不过,那位黑袍人也没有达到目的,除掉真正该除之人。他冷冷的望着相府的方向,一计不成,再施一计。以后的日子还很长久,有的是时间慢慢斗。 ※※※※※ 苏瑾琪抬头看向天边,白云一片去悠悠,在庄重威严的宫殿的映衬下,显得那么遥不可及。他接过圣旨,心中无半分伤怀,在内侍的带领下,从多日囚禁的长春宫走出。 直到身后缓缓关闭的宫门,苏瑾琪才回头,最后一次看向母妃的旧居。他知道,自己再无可能回到这里,回到幼年居住的地方了。他想,他终究没有按母妃期望的那样成长,反倒成为了她最不喜欢的戏子。若母妃泉下有知,恐怕该生气了吧…… 养心殿,一如既往的肃穆,象征着不可侵犯的巍巍皇权。苏瑾琪在门口等了片刻,不久大门打开,他看到废太子苏晟晖一身布衣,缓慢的从内走出,又看到殿内只有邵安一人,立于皇帝身侧。 “对不起。”苏瑾琪在苏晟晖经过他身边之时,轻轻说道。 苏晟晖步伐一顿,他摇摇头,而后离开了皇宫。 陈公公请苏瑾琪入殿后,再次关上了大门。苏瑾琪目不斜视的走向殿内,恭恭敬敬的跪下给皇上叩了个头。皇帝心中一痛,忙出声让他免礼。兄弟两人对视片刻,皇帝忽然想起,自己已经许久没有像旧时那样,好好的抱一抱自己的弟弟了。然而皇位,将他们兄弟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仿若天涯海角。 不仅是兄弟之情,父子之情、夫妻之情,都会渐渐离他而去。最终,只剩下他一个孤家寡人,孤零零的坐于皇位之上,独享盛世繁华。 皇帝遥望自己的弟弟,想在脑海中刻下苏瑾琪最后的面容,可御前长长的台阶将他们隔开,令他看不真切。皇帝放弃了,苦涩的开口,“老八,朕给你自由,以后好好过日子。” “谢……五哥。”苏瑾琪谢恩,是谢哥哥,不谢皇帝。 邵安在旁看着,欣慰他们兄弟能够和好如初。皇帝最后又问:“临走前,有什么要说的吗?” 苏瑾琪终于看了一眼邵安,然后颤抖的拿起袍子一角,用力撕扯。 割袍断义,是割袍断义!邵安万万没想到,苏瑾琪竟然要和他绝交。邵安眼睁睁的看着他撕扯袍角,知道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从小玩大的朋友了。 或许是袍子太结实了,或许是苏瑾琪手抖的太厉害。他撕了半天,却没有扯开。邵安再也看不下去了,他忽然转身去拿殿中架上的御剑。剑出鞘,一片若有若无的光华流逸而出…… 皇帝沉默的看向邵安,看着他将剑交给苏瑾琪。而苏瑾琪,也毫不犹豫的,一剑斩断了他与邵安多年的交情。 “安儿,你料事如神,太过聪明了。或许……也只有像李洪义这样的人,才能成为你的朋友。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和洪义吗?你们一文一武,相得益彰……而我,除了王爷的身份,什么都没有……”苏瑾琪断断续续的说着诀别的话,直到最后,泣不成声。 他本不想哭的,他本想潇洒的告别,潇洒的离去。可是眼泪就像不受控制似的,哗哗直流。他抬手使劲擦,却越擦越多,怎么也止不住。 邵安呆呆的看着苏瑾琪,一时之间只觉得胸臆空茫。他脑海中翻涌起无数思绪,最后却只剩下一个念头。他感慨的想着,瑾琪真乃君子,直到最后一刻,也没有质问自己,戳穿自己的谎言。 苏瑾琪渐渐抑制住了哭声,张了张口,只说了一句,“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那是苏瑾琪对邵安说的最后一句话,而后他抹抹眼泪,深深吸了口气。最后,再看了邵安一眼。 那短短一眼,却长过漫漫一生。邵安看着苏瑾琪的决绝转身,看着他踉跄而去,头也不回的跨出殿门…… 转首便成千里别,经年不寄一行书①……他与他,终究是永别了。 望向苏瑾琪离去的背影,邵安终于坚持不住,毫无征兆的默默垂泪。皇上微微一愣,他已经很久没看到这个坚强的孩子流泪了。在听说李洪义死了时,邵安没有哭;流放黔州时,他也没有哭。皇帝仿佛有种错觉,邵安他是不会哭泣的。可是现在,当看见两行清泪从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中缓缓滑落时,他终于记起,这个孩子是会难过、心痛、流泪的。 “其实我也羡慕他,多想像他那样,敢爱敢恨,敢作敢当。但我这辈子恐怕做不到了。”邵安低声啜泣良久,终于说出了那句话,“是我……骗了他。” 皇帝走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君子可以欺以其方。人这一辈子,想要巧妙的度过一生,哪能会没有秘密?叹只叹,一生心事何诉,复谁知?” ※※※※※ 苏瑾琪从皇宫出来时,杜云龄早已在此等候多时了。他故意忽视瑾琪红红的眼睛,微笑着上前,问道:“你闻到了吗?” “什么?”苏瑾琪被他打断离愁别绪,有些莫名其妙的问道。 杜云龄一笑,深吸一口气,“自由的味道!” 苏瑾琪也跟着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心境豁然开阔,不由自主的点点头。 “我终于不是王爷了,以后我们做什么?” “跟着我,四海为家,唱戏为生,你愿意吗?” “愿意。能唱戏,能和你一起唱戏,我很开心。” “那就走吧。”杜云龄偏头一笑,向他伸出了手…… 苏瑾琪最后看了一眼他前半生住过的巍峨宫殿,在这里的一切悲喜、恩怨、爱恨,如过往云烟,随风消逝。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苏瑾琪擦干最后一滴眼泪,紧握住身边人的手,跟随他朝未来走去…… ———————————————————— ①出自:宋代戴复古《望江南》全诗如下: 壶山好,也解忆狂夫。转首便成千里别,经年不寄一行书。浑似不相疏。 催归曲,一唱一愁予。有剑卖来酤酒吃,无钱归去买山居。安处即吾庐。 ********************************************** 啦啦啦,第四卷完结,也就是本文上部完结啦。撒花!!!晋王领盒饭去啦,大家不要太想他~~~ ps:以后可能会写晋王的番外,有什么想看的可以留言告诉姑娘,等姑娘正文完结后,就开写番外啦! 感谢看到这里的读者朋友,请多多留言打赏吧! ------------ 卷五 ------------ 078奇策频献干戈复起,密信迭传上谋攻心 三年后,泰安九年秋,西瓯再掀战火,扫荡边关,屠杀百姓。皇帝收到战报,却不打算像往年那样继续忍气吞声。朝廷厉兵秣马多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终于决定主动迎战。 皇帝想趁西瓯大兵进军我边境,后方空虚之时,让我军避其锋芒,绕道后方,直接进攻其王庭,牵引敌军回兵援助。 此次以高巍为主帅,李洪义、张凌为左右先锋,分三路出击。长途奔袭,深入敌境,直捣黄龙。 所以说,此战的关键在于,如何避开西瓯主力,寻找出王庭所在。 在皇帝焦虑不安的等待了将近一个月后,终于有捷报传来,高巍成功突破边线,率领三军,剑锋直指西瓯王庭。 ※※※※※ 是夜,丞相府。 一名年过半百的老者走进书房,见邵安正在灯下悬腕提笔,便候立在旁,等待邵安批阅奏折。那人面容瘦削,面色黝黑,一看就知此人历经磨难,饱经风霜。但在他下陷的眼窝里的那双深褐色眼眸,却闪烁出一丝精明。 “秦叔。”邵安阅完手中奏折,放下笔,抬头看到来人,笑着打了声招呼。 比起流放时,秦叔气色好了许多,再略微一收拾,人便精神了许多,看着没那么憔悴了。 那年今上登基,大赦天下,秦叔也在被赦之列,于泰安元年还乡。由于曾犯过罪,秦叔在老家混得并不好。邵安得知后,便邀请他来京城,隐姓埋名在邵府挂名管家,实则是为邵安出谋划策,当个幕僚。而真正知道他身份的,只有邵安和阿瑞。 秦叔道:“听闻,高将军已成功袭击了王庭,现在西瓯全乱了。” 邵安点头,“战报是晚上才到中书省的,我也是刚刚得知,你的消息倒快。” 秦叔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递给邵安,“不是我消息快,是有人坐不住了。” 邵安懒得猜字条上的密语,直接问秦叔:“他又想知道什么?” “高将军的行军路线。”秦叔问道,“这次你打算如何回复?” “实话实说。” “他第一次问作战目标,你暗示过是王庭,但他却没有增兵王庭。由此可见,他并不相信丞相的话。” “他当然不信,他以为我朝骑兵还是老样子,怎么可能相信我军能够深入腹地,横跨沙漠,纵横敌境四百里?” “皇上这次突然采用新战术,任用新将领,让敌人摸不着头脑,着实高明。” 邵安展开一张信纸,提笔边写边说道:“皇上早有心要和西瓯打场大仗,这次的用人和战术,已经秘密准备好多年了。” 秦叔见邵安竟然要亲笔回信,顿时吓了一跳,忙阻拦道:“丞相可要慎重,这通敌的罪名,足以令人身败名裂,甚至株连九族啊。” “我知道。” “还是由在下代笔吧,万一信落入他人手中,也不会在笔迹上授人以柄。”秦叔提议道。毕竟第一次回信也是他代笔的,再写一次也没什么。 邵安却有自己的打算,摇头笑道:“若非我亲笔,他怎么能信。” “若是你亲笔,他一定会信?”秦叔反问道。 邵安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漫不经心的说:“反正我该说的都说了,信不信,由他。” ※※※※※ 茫茫草原,一望无际。 这是李洪义第一次来到这片碧绿的海洋,也是我军第一次踏入西瓯境内;深入腹地,踏平王庭,在以前,那是想都不敢想的。而如今,西瓯的郁郁苍草,正在他们的马蹄下。 一夜奋战后,高巍带领三军迅速撤退。这回采用的是以快打快的战法,打完就跑,绝不拖延。又跑了几十里后,高巍给李洪义和张凌下令,分头跑。 “与来时一样,我们依然分三路返回。”高巍比划着随身携带的地图,指挥道,“本帅从中路撤退,张凌沿西线返回,李洪义向东退。途中若遇到小股敌军则打,遇主力军则走,懂了吗?” 李洪义问道:“出发前皇上下旨,让我等自行寻求战机。这好不容易进入草原了,就忙着退,不再打几仗吗?” “我军长途跋涉,精力有限,还是先退至边郡,休整为上。” “末将以为,我军损耗不大,随时可以投入战斗。”李洪义自我感觉良好,觉着还能再和西瓯大战三百回合。 “人不累马累,我们的战马比不上西瓯那样,能连续作战奔袭。” “可是圣上说……”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高巍直接打断李洪义的话,很有担当的说,“你们先撤退,此事本帅自会上圣上禀报,一切后果,由本帅承担。” “可是……” “让你撤,你就撤,废什么话。”高巍的火爆脾气“蹭”的就上来了,懒得再对牛弹琴,独断专权的下达了撤退指令。 张凌扯了扯李洪义的袖口,示意他闭嘴。李洪义只好不情不愿的点头称是。 邵安将密信交给秦叔后,起身走向书房外,漠然的看着几个认真打扫庭院的小厮和侍女,又想着外面的那些护卫及门房,估计也已起床,正在勤勤恳恳的做事了。然而其中,不知有多少是被派来监督传信的探子。他暗暗盘算着,等这事过了,定要好好清理一下门户。 因写信耽搁了许久,害得邵安整夜未眠,可待会又要上朝,只能回书房伏案浅眠片刻。还好如何传信这种事,不用他再费心了。既然西瓯能暗中联系到相府,自然也有本事将信传出。 然而邵安到底是高估了西瓯的手段,这次传信,真的就出了问题,被人发现了。 不幸中的万幸是,截获信件的人,乃是隐卫——张三。 ※※※※※ 张三发现邵安的通敌信后,二话不说直接翻墙到相府,语重心长的说道:“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有些人是可恶,然冤冤相报何时了?正所谓,一念之非即种恶因,一念之是即得善果……” “停停停,我还不想出家,能别在这念经吗?”邵安看折子正看得头昏脑涨呢,忽然从窗口跳出一个张三,又参禅似得说了一通,简直是莫名其妙。 张三痛心疾首地看了他一眼,继续念叨:“聪明是好事,可人要是太聪明了,就会依仗着自己的聪明,把其他人都不放在眼里,感觉所有的事都在掌控之中。可惜……人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呢。” 这话邵安听懂了,缓缓放下手中的笔,似笑非笑道:“张哥,有话直说吧。这么拐弯抹角的套话,可不是你的风格。” 张三就知道自己在邵安这小狐狸面前,是占不到半点便宜的。于是摸摸鼻子,故作轻快的问道:“那个,最近西北那边,战事如火如荼啊。嗯……你和西瓯……” “你想说我通敌?” “我自然不相信你会通敌,可是……”张三扬了扬手中的密信,“今早,我的手下发现了这个东西。” 邵安心中一沉,隐卫果然不是吃素的,这么快就神不知鬼不觉的拦截了信件。 “不就是些地名么。”邵安心虚的回答着,他甚至怀疑,上回传信,很有可能隐卫也截到了。只是因为上面写的是些药名什么的,估计没看懂内在深意,故而放行了。 但是这次,地名什么的的确不好代指。况且以他俩之间的交情,张三怎么可能认不出这是谁的笔迹。 张三气急,“这是西瓯那边的地名!” 邵安沉默。 “这个东西,你给我个合理的解释。”张三一甩手将信撂在桌上,张牙舞爪的威胁他,“否则,我定要告诉皇上。” 可邵安完全不吃他那套,悠悠然说道:“告不告诉,是你的自由;解不解释,是我的自由。” 威胁失败,张三极其郁闷的问道:“你与高巍不过是朝堂之上的政见之争,怎么能闹到战场上去?” “我没想让他战死,我只是不想让他,立太多战功而已。” “你打算拉下高巍,让你哥上位?”以张三的脑子,只能想到这一点原因了。 “高巍要是聪明,趁现在能退隐时赶紧退,别弄到最后,进退两难。” “啊?”张三一愣,“什么意思?” 邵安无奈的摇摇头,把张三拉过来,附耳低语了一番。 ※※※※※ 万里无云的空中突然传来一声鹰唳,西瓯王欧阳振宇听得耳熟,走出大帐举目望去。只见远方一个小小的黑影,御风而行,扶摇直上。不一会儿便飞到眼前,扑棱棱扇着翅膀,缓缓落在主人肩上,不停地用喙蹭蹭主人。 鹰击长空,日行千里,总算在最短时间内,把最重要的情报带回来了。欧阳振宇抱着鹰,解下它脚上缠住的小木管,然后一扬手,鹰便听话的振翅腾飞。 欧阳振宇步入大帐,从小木管内取出密信。果然,邵安列出了几个重要的地名。可欧阳振宇看着看着,忽然翻出近几年两国往来国书,找到了邵安曾写的公文。两相对照,发觉密信竟是邵相亲笔。 然而得到这样的结论,不仅没有减轻欧阳振宇心中的猜疑,反倒更让他疑窦丛生。西瓯王焦虑的在大帐内踱来踱去,摇头道:“不可能,他不可能那么大意,孤王不信。” 西瓯军师闻言,拿起密信细细读过后,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方道:“臣以为可信。毕竟上回邵安给的情报,是对的。这第二封信,想必应该无误。” 欧阳振宇依然不信,“他已经位极人臣了,有什么理由通敌叛国呢?” “但是他们内部,将相不和。”军师一言切中要害,“况且人心似海,谁知他有没有谋权篡位的野心?” “邵安会如此相信孤王?他就不怕我们把这封信交给汉人皇帝?” 军师一愣,却找不出辩驳的理由。 然而欧阳振宇的反应,早在邵安的预料之中。秦叔疑惑不解,笑问他:“丞相怎知,他不会信?”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知道他,可他,却不知我。”邵安了然一笑,解释道,“当年他身在敌营,却处变不惊,坦然自得。便知他恃才傲物,狂妄自大。然而一汤一食,一言一行,皆慎之又慎,可见其多思多疑。” 秦叔在旁默默听着,心想邵安与西瓯王不过几面之缘,却能察觉至此,可见二人心思是多么相通。他们皆如此聪慧又如此谨小慎微,如此自负又如此敏感多疑。所以以西瓯王的谨慎,必然不会相信邵安的亲笔信。可又因为西瓯王的自负,却会让他相信之后的信件。 而第三封信,正在途中…… ************************************************ 下部(第五卷)开始了,一不小心就三年后了,哈哈哈~~~ ------------ 079奇策频献干戈复起,密信迭传上谋攻心 西瓯连续派出几波哨兵侦查,都没有发现敌军的身影。于是欧阳振宇将计就计,化被动为主动,反而将兵锋调转边郡,大肆抢掠,打了汉军一个措手不及。 万幸的是西北民风彪悍,全民皆兵,几番交手之后,挡住了西瓯凌厉之势。 ※※※※※ 养心殿内,众将官聚集。 “西瓯此举很明显是泄愤,找不到高将军,便在边境一路烧杀掠夺,无恶不作。” “皇上应下诏,令大军立刻返回,以解边关之危。” “末将认为还需马上调集厢军,增援边境。” “可调集厢军耗时良久,应该先在当地征集乡兵,以备不时之需。” ………… 殿内争执之声此起彼伏,皇帝独自一人默默仰望地图良久,忽而问道:“西瓯打到哪了?” “永靖县。”一老将边回答边抬手从地图上指出所在地。 皇帝点头,又问:“三路大军现在何处?” “据最新战报,高巍部从中路撤退,已临近边关。张凌部绕道向西,估计还需一两日路程才能抵达边境。” “李洪义呢?” 诸将闻言面面相觑,半晌后终于有一个人站出来,坦言道:“李将军自分兵向东后,一直未有消息。” “还没消息?”皇帝心头一紧,思索片刻,“命高巍部率兵增援永靖,张凌部加快行军。继续搜索李洪义部,务必联系到他。” ※※※※※ 茫茫沙漠,荒无人烟,广阔无垠。 “我怎么觉得这里似曾相识?哎呀,该不会又转回原地了吧。”李洪义大吃一惊,忙喊道,“快快快,地图。” 李洪辉将行军地图给他哥,李义仔细凑到眼前研究了一下,再抬头远瞭下这一望无际的沙漠,发觉四周连个山啊水啊的参照物都没有,脸立马就垮了下来,“唉,收起来吧,好像也没什么用。” 李洪辉憋着笑收了起来,他可不指望进个皇宫都能迷路的哥哥,能从地图上看出什么端倪来。 徐磊忍不住抱怨道:“将军进草原时也没迷路啦,怎么出去时反倒找不着北了。” “是啊,我进草原时的路线,感觉很熟,似乎我以前走过。”李洪义摸摸鼻子,尴尬的解释说,“可是这条路我完全没印象啊。高帅也是,不能从来时的路乖乖退回吗?” “当地人有句俗语:不能在一块石头上绊倒两次。”徐磊翻翻白眼,恨铁不成钢的说道,“你还想原路返回?当人家西瓯傻啊!” 李洪义摊摊手,“西瓯是不傻,这下我们傻了。真是自己挖个坑给自己跳,这都什么鬼地方。难不成我以前打仗也爱迷路?不可能吧。” 李洪辉心里默默补充一句,以前邵安是向导,当然不可能迷路了。 众人在沙漠转悠一天了,早已人困马乏。此时在远方,忽然若隐若现出一片碧绿的湖泊,而且在湖的周围,隐约还呈现着高高矮矮的楼阁。李洪义等人大吃一惊,正要打马朝前驰去,却被他们队中那个向导拉住了。 “将、将、将军……那、那个……方向……北、北、北……”向导乃当地人,可惜是个结巴,双手连比带划的想要劝阻着什么。 “北北北,什么北!”李洪义看到这个不靠谱的向导就生气,粗暴的打断他,“你还想把我们带沟里去啊?” 李洪辉若有所思看着焦头烂额的向导,猜道:“他的意思是,越往北,我们就离边境越远了吧。” 向导闻言使劲的冲李洪辉点头。 “管他什么东西南北,先找水源,再不喝水就渴死了。”李洪义马鞭一挥,对身后的喊道,“大军跟上,全速前进!” ※※※※※ 等高巍率兵赶到永靖县时,放眼望去,满目疮痍。据当地幸存的乡兵禀报,他们与西瓯殊死抵抗多日,但由于兵力不足,最终败北。可敌人并未占领此地,打完后立刻转移阵地,向金城方向逼近了。 “金城是西北六郡①之首。”高巍点了点地图,“此乃我国西北的门户,决不可失。传令下去,加速行军,必须在西瓯之前赶到金城。” 传令兵领命下去,高巍又问身边将官:“还没有李洪义的消息吗?” “没有。” “按理说,他再怎么磨叽,这么多天,也该到了。除非……”高巍眉头深锁,脑海中闪过一个想法,该不会,迷路了吧。 高巍瞬间吓出一身冷汗,再仔细一想,却有可能。毕竟此战是他们首次踏入西瓯境内,对草原和沙漠地形十分陌生,找不到路这类情况也有很大几率。 “继续找,派小队人马去草原深处找,一有消息,立刻来报。”高巍暗自恼怒,以前李洪义可从来没有迷路过,难道失忆了,连认路都不会了? 然而在众人都在为李洪义忧心忡忡之时,他还在大漠以北寻找水源中。 他们从上午走到下午,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沙丘,可那个湖泊、楼阁却如天上明月,可望而不可即。正当大家都快要坚持不下去时,眨眼间,湖水楼台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李洪义惊呆了,使劲揉了揉眼睛,又问旁边的人,“洪辉、徐磊,你们还看得到那个湖吗?” 徐磊也是一副吃惊的表情,“我还以为我眼睛出问题了,原来真没了啊!” “这怎么可能?”李洪义诧异道。 随从的士兵们也都议论纷纷,明明就有湖,怎么就消失了呢? 李洪辉想了想,说:“难道是,海市蜃楼?” 李洪义忙问:“啥?什么海什么楼?” “海市蜃楼!书上说,是蛟龙吐气而形成的。”李洪辉形容道,“如空中楼阁,镜花水月。” “就是说,全是虚幻的?”徐磊恍然大悟,随机又问,“那现在怎么办,原路返回?” “那么远,再走回去?”李洪义第一个反对,“不能回,弟兄们连口水都没喝,怎么回?” “可前面是哪儿,我们都不知道。再走下去,更危险。” 见他俩要吵起来了,李洪辉忙道:“我觉得即使往回走,也不一定能找到来时的路。还是先问问向导,这是哪里吧。” 等那个结结巴巴的向导被叫来时,那人明显受到海市蜃楼的惊吓,口中颠三倒四道:“神、神……显灵……是神迹。” 徐磊推了他一下,“别神神叨叨的,将军问你,这里是哪儿?” “是阿……阿苏……阿苏拉……桑塞。是神……神的地方……” “他又在说什么呢?”李洪义表示一个字都没听懂。 “是桑塞……桑塞啊……”向导翻来覆去的重复着。 “什么上塞?”李洪辉下马,走近向导又听他说了几遍,才反应过来,“他说,这里是……西瓯祭天拜祖的圣地——阿苏拉桑塞。” “祖宗圣地?”徐磊也吃了一惊。不过一想也对,这里都有海市蜃楼了,可不就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嘛。 李洪义一听,乐了,“既然是祭祀的地方,那么肯定有人住,就有水喝。我们还等什么,就去那什么什么塞。” “不行。既然是圣地,肯定会有重兵把守。”徐磊继续唱反调。 李洪辉摇头,“也不一定。这里离边境甚远,西瓯肯定不会猜到有人会来偷袭阿苏拉桑塞。我估摸着,守军至多三千。” “洪辉说得对。”李洪义道,“咱大老远好不容易到这儿,可不来白跑的。洪辉你带队去侦查一下,守卫要是不多,咱就端了他们的什么塞什么圣地。” ———————————————————— ①我国古代西北地区有六个著名的郡治,即金城(今甘肃省兰州市)、渭州(今甘肃省陇西县)、天水(今甘肃省天水市)、安定(今甘肃省景泰县)、北地(今甘肃省庆阳市宁县)、上郡(今陕西省榆林东南)。它们大抵在今甘肃东部、宁夏南部、陕西北部和内蒙古西南一带。 ------------ 080奇策频献干戈复起,密信迭传上谋攻心 京城,养心殿内。 “你哥哥袭击了阿苏拉桑塞,祭祖圣地受到重创,西瓯民心浮动。”皇帝将高巍最新送来的折子递给邵安,对他说,“朕之所以启用新人,就是怕老将瞻前顾后,错失良机。打硬仗得用猛将,你哥哥敢闯敢拼,这点很好。” 邵安不敢托大,忙躬身致谦。他心里很明白,皇帝一直对高巍的保守战略十分不满,朝廷花费人力物力,劳师远征,不光是要打赢一役,更是为了宣扬国威。然而高巍战功赫赫,德高望重,且年轻将领尚不能服众,是故不得不任高巍为主帅。 “今日军事会议,事关李洪义部的战略安排,待会你也说说你的看法。”皇帝话音刚落,陈公公便引诸位将军前来面圣。 见众将领都到齐了,皇帝将高巍的战报示下。众人听闻李洪义袭击了西瓯圣地,歼敌一千,莫不欢欣鼓舞,以贺圣上与将军。 皇帝摆摆手,“恭维的话就不要说了。如今的形式,高巍部在金城与敌军主力抗衡,张凌部在边关附近,也遭遇了小股敌军骚扰。李洪义部仍在大漠深处,目前只知道他曾到过阿苏拉桑塞,具体位置仍不得知。虽然我军已有两场胜利,但战况依旧险恶,还不到庆功的时候。” “末将认为,金城至关重要,应立刻让张凌部前去支援。” 一名武将反驳道:“张将军自然也急着想去救,但边关附近多有敌兵,恐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呢。不如增调厢军支援。” “厢军哪比得上禁军?张将军既然无法从西边入关,不如向其他地方转移。一处不行,就绕道另一处。我就不信,敌人能处处都设防。” 邵安忽然开口:“不可犯险。如今张将军已与西瓯碰面,行迹暴漏,西瓯必会派人追踪。微臣觉得,此时张将军应退回草原,寻找李洪义部,与其汇合。” “丞相的意思是,不管金城了?” “末将不赞同丞相观点,金城乃我国国土,怎可轻言放弃?” 邵安解释说:“不是放弃,是围魏救赵。此刻回兵救援,无异于自投罗网。”的确,西瓯早已在边境周围布下天罗地网,就等着张凌呢。 “孤军深入敌后,才更危险。” 邵安言道:“非也。西瓯的主力军现在都聚于金城处,草原兵力稀少。只要掩盖行迹,尽量走偏远地区,便可避开敌军。” “可是,李洪义部行踪不定,张将军如何去找?” 皇帝也问道:“邵安,依你看李洪义现在何处?” 邵安一下子被问住了,哥哥孤军深入至漠北,八成是迷路了。可是以前他带兵时,从未走错过道,故而皇帝和高巍,并不知李洪义方向感不好这一致命缺点。 “微臣猜测,他会向西走。”邵安心中暗暗祈祷,哥哥身边的人能识别方向,再别带他向北就好。 有人推测道:“难道李将军,还想继续深入敌后,袭击西瓯其他部落?”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只是会不会太冒进了?” “圣上,还是以保守为上。让张凌部与李洪义部尽早回边关,与高将军共同抗敌吧。” 然而皇帝圣意已决,一拍桌子,一言定音道:“朕此战,并不在乎一城一池的得失,也不计较一战一役的成败。此战,不可像从前一样,只守不攻,光在边线徘徊,而不敢越雷池一步。此战,势必要给朕打出声势,鼓舞士气,震慑敌人,告诉西瓯和其他外邦,我朝的态度与决心。” “圣上高瞻远瞩,臣等不及。” “拟旨,派周边厢军支援金城,李洪义与张凌继续向西推进。” ※※※※※ 等邵安商讨完战事回府后,张三早已在书房等他多时了。 一见到邵安,张三就嬉皮笑脸的拱拱手,“听说李四袭击了阿苏拉桑塞,恭喜恭喜啊。” 邵安闻言,非但没有欣喜之色,反倒是面带愁容,“有什么可恭喜的,他那是误打误撞。” “误打误撞?”张三一愣,“莫非李四他,又迷路了?” 邵安沉重的点点头,“你也知道他的毛病,这次我不在他身边,他就……唉,真是让人不省心。” “按说有李洪辉在他身边,不会有问题啊。”张三忽然发现自己说漏嘴了,立马转移话题,“沙漠中迷路可不是小事,现在该怎么办?” 话说邵安早就猜到了李洪辉的身份,此刻正忧心哥哥,懒得拆穿张三。他铺开一张地图,分析道:“现在哥哥在漠北。此处东边是突厥,再向北是鞑靼,所以我猜他们下一步,是向西。” “为什么是西,而不是向南?”张三提出质疑,毕竟向南才是回边境的正确方向。 “我也希望他是向南,能够早日回到内地。不过,他要是能找对路,早就向南走了。” 张三想想也对,以李洪义的路痴,恐怕是找不到的。 “怕只怕他到处乱跑乱闯,要是遇上西瓯王率领的主力军,那就完了。”邵安烦躁的收起桌上地图,又拿出纸笔,“不行,我得给欧阳振宇写信。” “你又要写什么?”张三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神经兮兮的问道。 “我就骗他说……”邵安悬笔思考片刻,“就说,金城守备薄弱,兵力不足,让他将主力全部投在此处,给哥哥和张将军会师的时间。” 张三目瞪口呆,傻傻地松开邵安的手,叹道:“高巍真是招你惹你了,咋就这么背呢。” “厢军就快到了,而且金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以高巍多年征战沙场的经验,坚持几天没有问题。”邵安说罢,立刻提笔而书,一挥而就。 张三眼睁睁地看着邵安在自己眼皮底下和西瓯通敌,真是无语极了。 正如邵安所料,李洪义果真选择的是向西走。这得从攻打完圣地的那日说起。 李洪义采用突袭战术,深夜杀入阿苏拉桑塞。而敌方毫无准备,且守军只有两千,怎能抵抗得了禁军精锐,故而一战即溃。当李洪义杀入圣地贵族们的大帐时,他们还正在睡梦中,惊慌中不知发生何事。 此战速战速决,李洪义看着眼前丰厚的战利品,以及被捆绑着的几位大贵族,下令道:“现在我们已经没有后方补给了,大家就地取食取装备。另外当地百姓就不要俘虏了,我们要加快行军,带不走这么多人。” “那他们呢?”徐磊踢了踢瘫倒在地的几个俘虏,“这些人都是西瓯王族,带走还是……” “杀了吧。”李洪义当机立断道。 徐磊领命,让人带他们下去。不一会儿,门外响起尖叫凄厉的惨叫…… 事情了结,徐磊擦擦手前来复命,一同过来的还有李洪辉。 “大哥,物资已清点完毕,大军可以出发了。” 李洪义问道:“现在该往哪里走?” 徐磊伸手一指,“当然是向南,那才是回边境的方向。” “南?”李洪义顺着徐磊的手指方向看过去,发现那里正是来时的路,顿时不乐意了,“那里是沙漠,误入一回就够了,还想走二遭啊?” 李洪辉开口,“大哥若想避开沙漠,就向西绕道迂回吧。” “如今西瓯主力在哪里,西边又是什么情况,我们完全不知。冒然西进,太危险了。” “怕什么。”李洪义呵道,“传令下去,大军轻装简从,以最快的速度向西行军。” ※※※※※ 西行的路上并非一路坦途,时常会遇到西瓯侦查巡视的小队骑兵。万幸的是,敌方人数不多。李洪义拼着一身胆气,带领大军一路血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扫荡西边大片草原,引起了西瓯军民一阵恐慌。 欧阳振宇此刻在金城下,听着后方接二连三传来的噩耗,早已坐不住了。他久久盯着地图,目光从王庭看到圣地,从圣地移向西南,最后发现李洪义行军路线毫无规律可言,顿时气急败坏道:“乱了,全乱了!李洪义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又是什么打法?” 军师建议道:“如今看来,后方危急。为今之计,还是撤兵吧。” “不行。如今战事已到关键时刻,就这样放弃,怎么对得起牺牲的将士?再者邵安来信称,金城缺兵少粮,撑不了几日的。” “可是后方……”军师颇为担忧,“不如给李洪义下个套,把他困在沙漠里自身自灭。” 欧阳振宇想起当年李洪义救他时的憨样,本想同意。可转念一想,他是傻,他弟弟却不傻。设套,恐怕难以骗过精明过人的刘安啊。 “李洪义千里奇袭,来势汹汹,不过他没有补给,坚持不了多久的。”欧阳振宇道,“让各部落兵马尽量避开与其正面冲突,保存实力。” “是。”军师叹了口气,他心知自家主君的性子,亦不再多言。 ------------ 081奇策频献干戈复起,密信迭传上谋攻心 三日后,李洪义与张凌会师。 要说张凌怎么能在茫茫草原中找到李洪义,那纯粹是因为李洪义在草原上闹出的动静太大了。张凌派出的探子根据西瓯牧民的传言,找到李洪义部与敌军打斗遗留的痕迹,一路追踪而来,果然就遇见了。 所谓久旱逢甘露,他乡遇故知。可想而知,李洪义第一眼看见友军的心情,简直跟碰到亲爹一样,激动的快要哭了,恨不能仰天狂叫三声。 万幸的是李洪义克制住了,并未失态。他激动过后还记得请张凌入帐休息,并问道:“你不是带队去边关,怎么又退回来了?” 张凌道:“圣上有新命令,让我与你汇合。” “啊?”李洪义一脸茫然的看着张凌,他在外迷路多时,至于朝廷什么动向,边关什么情形,怎么可能知道? 而徐磊与李洪辉则比较敏锐,恐怕战局瞬息万变,又发生什么变故了。 徐磊问道:“我等在外多日,消息闭塞,更没有接到什么命令。不知……” 这点张凌自然也清楚,故而他将这几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告知了他们三人。 当听到金城被围时,李洪义愤然道:“反了他们了,敢打金城。我们这就回去,支援高帅。” 张凌却没盲目乐观,他叹气道:“西瓯在边境周围布下重兵,阻拦我军回兵支援。我曾带队突围,但都被挡回来了。” “一人力小,两人力大。这次我来做先锋,不突破防线,誓不罢休。” 张凌赞道:“将军铁胆,怪不得敢做出千里奇袭的壮举。” “过奖过奖。你也不是孤军深入,并且还找到我。”李洪义问道,“怎么样,还算顺利吗,路上有没有遇上敌军?” “我们哪有李将军的铁胆,一路上东躲西藏,走小道过来。所以并未遇到大军,反倒是我们袭击了敌方的运粮部队。” “什么?你们居然找得到小道?我们连大路都……” “咳咳咳……”李洪辉突然咳嗽起来。与此同时,徐磊在暗地里使劲捏了洪义一把。李洪义忍着痛,莫名其妙的望着他俩,心道我又说错话了? 可怜的李洪辉,急忙出来打圆场,接着大哥的半句话往下说,“是啊,我们走大路都不好走,老遇上什么沼泽的。你们走小道肯定更危险吧?” 一提起小路上的种种磨难,张凌痛惜不已,“可不是,翻山越岭的,一路上也损失了好些士兵呢。” “我们也是,中途遇到了沙……”李洪义正说到兴头上,忽然又被徐磊掐了一下大腿,痛得他差点叫出来,赶忙紧紧闭上了嘴。 “是啊是啊,我们一路杀来,也是损兵折将。张将军一路不容易,真是辛苦了,不如早些休息吧。”徐磊赶紧打岔道,一心想把张凌打发走,否则以李洪义的脑子,肯定是多说多错。 等张凌走后,徐磊恶狠狠训话:“还想不想要前途了,还想不想带兵打仗了? “想啊,做梦都想。”李洪义一边揉着被掐痛的大腿,一边呲牙咧嘴的说道。 “那就别告诉别人,迷路的事。” “为啥?”李洪义丝毫没理解迷路是怎样的大过,漫不经心道,“就算我不说,士兵们也……” “你管好自己嘴就行了,其余的不用你操心。”徐磊早有一百种方法堵上士兵们的嘴,唯一让他发愁的,也只有李洪义了。 等李洪义的消息传到京城时,已过了两日。张三第一时间得知后,匆忙翻墙入相府,对邵安道:“终于找到你哥哥了,据我手下的情报,他与张凌在此处汇合。”说罢轻轻点了点西部某地。 邵安兴奋地看着地图,面露出欣喜之色,“看来快到边境了。有张将军带路,我也可放心了。” 张三却一脸担忧的说道:“金城久攻不下,西瓯王估计已经猜到你的用意了。” 邵安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反正仗快打完了,知道就知道了呗。” “一旦西瓯王反应过来,就会回师攻打李四他们了。” “两军汇兵,声势浩大,躲是没法躲了。如今能帮的我都已经帮了,其余的鞭长莫及,只能靠哥哥自己了。” “看来一场大战,不可避免喽。”张三的心情十分沉重,不知李洪义和李洪辉联手,能不能赢。 ※※※※※ 大战前夕,草原上一派祥和安宁,甚至连小股敌军都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当然,张凌他们并没有天真的以为,西瓯放弃抵抗了。从探子口中得知,西瓯王已调转马头,回师草原,其主力大军正朝我方奔袭而来。 正面对敌已不可避免,所有人都做好了战斗准备,随时迎接这最后的一战。 李洪义、李洪辉兄弟俩并辔而行,站在高地上瞭望远方。在这片苍茫的一望无垠的碧海中,一股肃杀的寒意悄然漫延开来。草原上仿若危机四伏,却又万籁俱静。无论西瓯还是我军,都在紧张的等待着,大战的到来…… “据侦骑探报,发现西瓯大规模行军的踪迹。”李洪辉伸手指向远方,“方圆数百里,皆是黄沙漫天,看来应该是西瓯王所率领的主力军。” 李洪义估测道:“少则半日,多则一日,双方就会碰面。最迟明晨,便会展开大战。” “大哥,停止行军吧。既然无法避免,不如以逸待劳,打他个出其不意。” “怎么个出其不意法?”李洪义偏头问道。 李洪辉忽然拱手向他行了一礼,“我有一计,不知大哥敢不敢信。” 李洪义一惊,没想到弟弟如此慎重,正色道:“先说说吧。” “我们这样……”李洪辉向哥哥附耳低语许久,细细说了战略布局。 如此一番说完,李洪义看他的眼神都变了。他是知道自己的弟弟很聪明,却不知他在兵法上也造诣非凡。 “你的想法很好,非常好。”李洪义赞道,“快去叫各位将军,马上召开战前会议。” 虽说是战前会议,但能参加的人不过还是那几个人。按说三军之中,主帅最大。可高巍不在,李洪义和张凌同为副将,理应平起平坐。但李洪义乃正三品怀化将军,官阶比张凌略高,故而此次作战,由李洪义全权指挥。 李洪义用剑指着地图,“可以确定,西瓯王军就在我军正前方,最迟明早碰头。我们要在此之前,做好战前准备,给西瓯狠狠的一击。” “怎么打,如何打,请将军下令。” 李洪义将洪辉的计谋复述出来,“我们兵分三路,行诱兵之策。一路从正面布阵,拖住西瓯王军。其余两路从左右包围,争取一击击溃。” “我们兵力不足,再分兵会不会……”徐磊问道。 “是啊。”张凌也说,“目前最多能抽出五千精骑布阵。” 李洪辉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便道:“可以将树枝绑在马尾上,造出主力军的错觉。只要能骗过西瓯,引他们全部兵马入阵,便成功了一半。” “引入之后又该如何?”张凌再问道,“要想合围成功,必须将敌军至少困在阵中半个时辰,给左右两路争取迂回包抄的时间。” “可以做到。”李洪辉自信满满的说道,“末将敢立下军令状,保证完成任务。” 李洪义点头,最后下令道,“各将听令,张将军你带兵向左路迂回,徐磊向右包抄。李洪辉随本将,从正面迎敌。” ※※※※※ 西瓯方面,欧阳振宇率领王军,正以最快的速度向西前行。在探知金城内真正兵力后,他顾不上骂邵安卑鄙,果断放弃攻城,选择回师,寻找李洪义部,以报大仇。 “报——前方发现敌军,大约有两万人,严阵以待。” “两万?那是汉人的全部兵力。”军师一皱眉头,“继续探查,看看周围有没有伏兵。” 欧阳振宇问道:“军师认为这是诱兵之策?” 军师点头,“汉人狡诈,不可不防。” 欧阳振宇又想起了当年的刘安,深知此话非虚。 “报——”小兵快马回报,“周围没有发现伏兵。” “再探。”西瓯王道,“军师觉得,现下可否进攻?” 军师道:“我军长途跋涉,敌军以逸待劳,属下认为此刻不宜破阵。” 欧阳振宇想了想,策马跑向附近的山头,居高临下的望着前方浩浩荡荡的军队。忽然,西瓯王死死地盯着对方飘扬着的军旗,上面书写着大大的“李”字。西瓯王嘴角微微上扬,勾出一抹冷笑,轻声说了句,“李洪义,又见面了。我们恩怨两清,就在此决一生死吧。” “大王。”军师也紧跟着来到小山坡。 西瓯王见他来了,笑道:“不是诱敌之策。” 面对军师不解的眼神,欧阳振宇解释说,“是李洪义带队布阵,刘安不会不顾自家兄弟的安危,把哥哥当作诱饵。” 军师依然深有疑虑,更不知欧阳振宇为何会如此在意那两兄弟。 “那是什么阵?” “是……一字长蛇阵。”军师有点诧异,没想到敌方会布下如此简单的阵法,“所谓打蛇打七寸,我们揪其首,夹其尾,斩其腰,便可破解此阵。” “前锋营先去试阵。”西瓯王下令,“点到即可,不能恋战,以防陷入阵中。” ------------ 082奇策频献干戈复起,密信迭传上谋攻心 西瓯的前锋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小山坡上直冲而下,杀入敌阵,随即双方展开激烈地厮杀。欧阳振宇和军师在高处观战,只见下面尘土纷飞,杀声震天。 这时,沙场上出现了令人不敢相信的变化,对方阵营忽然出现缺口,前锋营向一把尖刀一样,轻而易举的将长蛇拦腰斩断。欧阳振宇和军师见状,惊诧不已,二人同时发出一声感叹。 欧阳振宇道:“这太反常了,必是圈套。孤王的前锋营已经陷入阵中,被包围了!” 军师却道:“不可能是圈套,一字长蛇阵若被分为两段,首尾相顾不暇,则会全军覆没。” 欧阳振宇定眼一看,对方阵营可不是被分成两截。故而回头对身边近卫道:“所有兵力,全部投入战斗。中路大军随孤王出击!” “杀——”所有西瓯士兵都举起了武器,策马飞驰,向前冲去。 欧阳振宇率军从断蛇中央插入,未曾想迎面就与李洪义相撞,两人长枪对长剑,不说一句废话,“呯呤哐啷”直接开打! 一时间,飞沙走石,冷风如刀…… 李洪义剑法快如闪电,一剑直刺对方面门,欧阳振宇侧身躲过,长枪一挥,横扫一圈,直击李洪义下腹。幸而李洪义反应灵敏,转身回手一剑挡住了。“叮”的一声,两人兵刃相接,火星四溅。 只是短短片刻,李洪义就已看出此人是高手,再观其盔甲,便知身份不凡。想到此,李洪义的脸上漠然的神情变得狂热了几分,浑身也散发出一股肃杀冷酷的杀气。 欧阳振宇见李洪义满身散发出强烈的杀气,眼神如看一个陌生人一样,冷漠如冰。不知他是真的没认出自己,还是一到战场上就化身修罗,冷血冷面,冷酷无情。 此刻西瓯王的亲卫前来助阵,他们将主君护在身后,将明晃晃的刀剑一致指向李洪义。李洪义也对来者怒目而视,而后他主动攻击,对着那些人“唰唰唰”一阵猛刺。剑势迅如风,猛如雷。 一阵刀光剑影后,就有五人倒地,鲜血瞬间染红了脚下萋萋芳草。 这时,在高地上观战的军师,忽然拳头紧紧的攥住,死死地盯着下面的动静。只见对方阵形在不知不觉中迅速变动,眼瞅着断了的蛇从首尾处相连,又形成了新的一字长蛇阵。 军师见状大惊,痛呼:“不是一字长蛇阵,我们上当了!” 可惜为时已晚,当在阵中厮杀的西瓯王发现时,新的一字长蛇阵已头尾相连,形成了包围圈。 “撤,快撤!”欧阳振宇发现中计后,顾不上与李洪义纠缠,连忙发号施令,组织全军突围。 李洪义哪肯放过,想要去追,李洪辉却在此时策马赶来,对他道:“大哥,网开三面①,成汤王道,留一个缺口吧。” 李洪义不解道:“为何?” “我们没那么多兵力,无法将其一口吞下。要是斩断其后路,难保敌人不会狗急跳墙。”李洪辉分析道,“况且半个时辰已过,想必张徐两位将军,已布好了埋伏。” “好。”李洪义下令,给敌人放开了一条生路。 欧阳振宇看前方有出路,未敢犹疑,哪怕前方是陷阱,也得闯出去了再说。等逃离一个山坡,正要过河时,却发现张凌和徐磊的大军正埋伏在小河对面,等候他们的到来呢。 欧阳振宇环顾四周,只见对方来势汹汹,至少有一万骑兵围攻,一时才反应过来,汉军的主力并不在布阵,而是在此。 “真的是诱兵之计?”欧阳振宇一口老血梗在心头,“李洪义,刘安,你们很好!” 还未等西瓯王感慨完,张凌和徐磊的部队已经冲过来了。 以精锐之兵对败军之师,未尝有不胜者。 ※※※※※ 等清扫战场时,已是黄昏时分。只见残阳如血,余辉洒落在滚滚长河之上,为河水添了一丝绚丽的、触目惊心的红色。只不过一半是水,一半是血。 “可惜了,到最终还是让西瓯王逃了。”徐磊有些遗憾,未曾想欧阳振宇如此神勇,居然在这种四面楚歌的危急下,还能临危不乱,带队厮杀,最后找准时机,冲出重围。 李洪辉安慰道:“穷寇莫追,要是抓了他,反而会掀起西瓯民族仇恨,对我朝未必是幸事。” 徐磊点头,忽而问道,“刚刚那是什么阵?” “我自创的阵法——长龙化雨阵。” “你哪来的时间排练新阵?”徐磊质疑道。 “很简单的,是一字长蛇阵的变形。只要掌握其中一点变动,其余的和原阵形并无两样。” “你真厉害。”徐磊拍一拍李洪辉的肩膀,心道这家伙居然深藏不露,如此聪慧,真的和李洪义是一个娘亲生的吗? ※※※※※ 此战歼敌五万余,俘虏三千,给西瓯以沉重打击,乃我朝前所未有之大胜。捷报传至京城,举国欢腾。皇帝闻之,龙颜大悦,下诏犒赏三军,宣高巍班师回朝。 泰安九年,十一月廿六,皇帝率领文武百官,于永德门外亲迎。邵安陪伴圣驾,立于城楼,翘首以盼。 正午时分,鼓号齐响,远远望见三千黑甲铁骑,在高巍的带领下,浩浩荡荡的向城门这边而来。邵安在皇帝身后笔直而立,细数将士三千骑。然而在那么多人中,邵安还是第一眼就看到了哥哥的身影。恰巧此时,李洪义也抬首望向城楼。二人目光不经意间相碰,他与他,城上城下,隔着层层叠叠的人群,遥首相望。 不仅是邵安,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齐在了主帅身旁的那位年轻的将军身上。只见那名将领一袭墨黑铁甲,跃马扬鞭,提缰前行;顾盼之间,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经此一役,我朝一雪前耻,李洪义也因此威震天下。无论平民还是贵胄,都对这位千里奇袭,扫荡草原的将军产生了强烈的崇拜之情。 皇帝观旌旗渐近,高巍已临城下,便动身下楼。邵安见圣上起驾,也紧随其后。高巍见圣驾亲临,激动不已,下令全军下马跪拜。 皇帝见状,面露笑容,亲扶高巍起来,说了句:“诸位将士,辛苦了。” 高巍谦辞:“臣不敢居功,此战全赖李将军胆略兼人,孤军深入,得以重创敌军。” 皇帝偏头看看李洪义,心头涌起一股无法言喻的感动。那感觉就像是看自家孩子终于功成名就,无比欣慰,无比自得。 按照祖制朝纲,大军归来,先郊迎、再告太庙太社、后献俘。郊迎结束,皇帝起驾奠告天地祖先,随后于午门行献俘礼。 为彰显天朝仁慈,皇帝下令大赦俘虏。侍臣传旨,宣布开释。被俘者在礼部官员的指示下,三呼万岁,拜谢皇恩。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随后领着邵安与李洪义,在众臣的簇拥下登上城楼,俯瞰江山。绚丽的阳光洒在紫禁城的每一处角落,映照出点点金光。宛若琼楼玉宇,华美不可方物。 再远处,长安城中腾起袅袅轻烟,透过烟柱往北看去,是茫茫的平原……他的目光仿佛已经越过了上万里,一直去向天涯海角,将整片江山尽收眼底。 然而邵安的天地,并非是这九州天下。他微微偏头,含笑看向站在身侧的李洪义。只见他的盔甲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沐浴着万丈荣光。 忽然,皇帝回首叫李洪义上前,越过高巍,并立君侧,共赏万里河山。此刻,城楼下千百士兵齐声呐喊:“万岁万岁万万岁!”呼声震天撼地,响彻长安内外。 然而没有人会指责这位年轻将军的轻率僭越,毕竟谁都看得出,李洪义的时代,已经来临了。 ———————————————————— ①出自:《史记·殷本纪》。指把捕禽的网撤去三面。比喻采取宽大态度,给人一条出路。 **************************************************** 蠢作者今天才知道,原来的鲜花是免费道具的。每日零点都会刷新,不累计。感觉我浪费了好多鲜花啊啊啊::>_<:: ps:既然是免费的,那我就不客气的求各位读者多多送花啦!!! ------------ 083步步谋珺义巧言辩,招招败子重黯归乡 大胜过后,朝廷大赏诸将。然而皇帝此次的封赏,却着实耐人寻味。凡是跟随李洪义,出兵塞外的大小将领,皆有升迁。而跟着高巍守卫金城的,却只有金银赏赐,并无其他。高巍本人,也无加封。 于是圣旨下,封张凌为正四品忠武将军,李洪辉为从四品明威将军,徐磊为正五品定远将军。而李洪义,则为正二品枢密副使,仅在高巍之下。 一时官场之中流言四起,人人都道李洪义正得圣宠,而高将军将要被圣上冷落了。 “功高震主,人臣大忌。幸好此战高将军没有什么大功劳,否则以圣上的性子,岂是冷落几日就能解决的?”秦叔冷眼旁观近日来的朝局变动,得出以上结论,而后他开玩笑说,“丞相你的那几封信,反倒是救了他。伴君如伴虎啊。” 邵安也玩笑道:“皇上近年来,重术轻道,该多读读《论语》了。” “丞相不是不喜儒家,偏爱老庄么?”秦叔经常见邵安闲来无事,手捧着《南华经》①看得津津有味,反而那些四书五经,全都束之高阁了。 “孔孟也好,庄周也罢,诸子百家,各有千秋,何必拘泥于一家之言?” “丞相大才。”秦叔拱拱手,随后言归正传,“如今李将军风头正胜,枢党死灰复燃,于我党不利。不过皇上这么捧着李将军,恐怕并非什么好事,早晚会步高巍后尘。” 秦叔并不知他俩是兄弟,邵安更不会轻易说出这段辛密,故而只是点点头,未置可否。 李洪辉成为将军后,皇帝特赐宅院一套,不日便从李洪义府上搬出去住了。如今他已行过冠礼,取字孟明。本该张罗着娶妻生子,可由于大哥还未成亲,兄弟俩就都耽误下来了。 还好李洪辉并不着急,李洪义这个当哥哥的却有点急了,可惜他整日忙于军务,连自己都管不清楚,更何况管他的弟弟呢。 现在皇帝赐宅,兄弟俩分了家,李洪义又把提亲的事搬上了日程。可李洪辉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推脱说:“匈奴未灭,何以为家?②大哥你就不要操心了。” “匈奴?哪来的匈奴。”李洪义傻愣愣地看着弟弟,“好吧好吧,我也管不了你了。等将来有看上的姑娘,记得跟哥说,哥给你提亲去。” 李洪辉微笑着送哥哥出门,回来后则有些惆怅。当年入隐卫时发过重誓:此生无名无利,无妻无子,忠心侍主,永无二心。 正当李洪辉陷入沉思中时,忽然窗户一响,他警惕的站起身,却见是张三又翻窗入室了。 李洪辉松了口气,道:“老四还没走远,你就敢闯进来,不怕被他发现啊?” 张三解释道:“我是躲在大门外,见他走了,才敢进来的。”话说他向来天不怕,地不怕,连相府都如履平地,唯一忌惮的就是李洪义。他不愧为他们隐卫排行第一的高手,那双耳朵,贼灵了。 好在李洪辉搬出来了,以后他们俩碰头,终于可以不再躲躲藏藏的了。这不,才搬过来,张三就登门造访,四下打量起房间布局了。 等张三细细参观完,李洪辉才问起他来干嘛。 张三一拍脑袋,终于想起来此的目的,故问道:“西瓯这仗,怎么回事?你们没事干嘛跑到圣地去啊?” “迷路了呗。”李洪辉颇显无辜的说道。 当然张三是一百个不相信的,他质问道:“你会迷路?你号称‘小军师’,还会迷路?” “都怪高帅,打了一仗就要回边关。可皇上下令让诸将自行寻求战机,况且老四也不想回。于是……”说到此,李洪辉停下来耸耸肩,一切不言而喻。 张三气急,“于是你就故意引导他们迷路?” “就算我不引导,老四早晚也会迷路。” “我向皇上举荐你到老四身边,就是为了让你好好带他。你就这样带的,把他给带沟里了。”张三一想起他们在草原中迷路,就吓得一身冷汗,便不客气的骂出来了。 李洪辉却不以为忤,宽慰道:“你和邵安就是太过担心他了,老四的能力,没你想的那么差。有些东西,还得他自己去学,你们帮他,又能帮到几时?” ※※※※※ 泰安九年的年尾,注定是不平静的。 卯时将近,九重宫门次第开,奉天殿前恢弘肃穆一如往昔,众臣陆续从午门入内,在各自的位置站定,等待上朝。 如今李洪义作为枢密副使,准许参议朝政。于是他百无聊赖的站在高巍身后,偷偷地打着哈欠,心道早朝果然不是一般人上的,大清早的天没亮就得起床,严重影响到他的睡眠质量啊。 正当他要昏昏欲睡时,忽然周围传来纷杂的问安声,原来是丞相大人到了。李洪义闻声望了眼在人群中央的邵安,正含笑着与别人寒暄,可他的余光,却时不时的向武将这边飘来。 李洪义感觉好久没见邵安,正想上前去打声招呼,却被高巍给拦下了。他冷冷道:“莫要再与这种乱臣贼子有所往来。” “乱臣贼子?”李洪义有些莫名其妙,却见高巍和邵安四目相对,双方眼中都含有着深深的敌意。 李洪义再傻,也能察觉出气氛有些微妙了。可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早朝开始了。 随着三声鞭响,皇帝照常询问各府各部的朝务,等全部都处理完后,正待宣布退朝时,高巍却道:“陛下,臣有事启奏。” 皇帝微微皱眉,如今他极其反感武将染指大政,但高巍毕竟是枢密使,故而没有驳回这位老将的面子,开口道:“准。” 高巍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同自己站在一排的丞相,然后向前迈出一步,“臣参劾丞相邵安通敌叛国之罪,请陛下明察严办。” 一言出,满朝惊! 邵安显然没有料到他这般突如其来的指控,抬头望向前方的高巍,捏了捏手中的笏板。 满朝一片死寂,无论是相党枢党,都陷入一片沉思中。高巍这次弹劾,没有和任何人商量过,没有和任何人透漏过,孤掷一注,放手一搏,如千军之中斩将夺帅,直取邵安首级。 高巍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从袖中掏出连夜赶写的弹劾奏折和一封信,继续说道:“邵安在战时,曾与西瓯王多次通信,泄漏我方军事机密。臣已截获邵相与对方的信件,请陛下阅览。 邵安了然,他不用看高巍手中的信,也知道是自己的亲笔信。甚至连是第几封信,写了什么,也一清二楚了。 此时,朝堂中沉寂的朝臣,因高巍的证物而更加惊愕,随即哗然。他们本不信高巍的话,可现在却变得将信将疑。邵安沉默的站在第一排,能感受到身后射来无数道灼热的视线,那些视线中,有猜忌,有怀疑,有愤恨,也有幸灾乐祸。 而那么多视线中,也包含了李洪义的。他惊诧又疑惑的看着邵安,又看向高巍。他不相信邵安会通敌,更不相信高巍会作假。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他最敬爱的高帅,要和邵相斗个你死我活,不死不休。可无论今日是谁落败,谁成功,他都注定将失去其中之一,这是他最不愿看到的结局。 皇帝端坐高位之上,犀利的目光从高巍身上缓缓扫到邵安低垂的脸孔,而后示意陈公公,取来证物。 随着皇帝慢慢打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朝堂再次陷入沉默中。那一刻,大殿之上冷如冰窖,像是被顷刻间冰冻了所有的声音。众人的目光,全都不自觉的向上抬,盯住皇帝手中的信件。 皇帝细细辨认,信上一笔一划,一撇一捺,风骨峻挺,灵秀飞扬,这正是他在奏疏中,在票拟中时常见到的——邵安的笔迹。 可现在再看到这字迹,却没有以前的赏心悦目之感。因为用这精致优美的笔迹写出的内容,却是高巍的行军路线。 通敌已是不言而喻。 皇帝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望向在他眼皮下看着长大的孩子,却忽然发现看不懂他了。皇帝忽然明白,长长的御阶已将他与邵安隔开。而严谨苛刻的君臣之道,更是将安王府旧年的温情渐渐磨灭,消耗殆尽。君臣、权力、帝相之间的纷争,这些横在两人面前的阻碍,似乎已经无法避免了。 皇帝收敛起心中泛起的万千纷绪,平静的让陈公公将信件交于邵安。邵安也甚为坦然的接过,打开一看,果然和他所料不差,这正是他的第二封信。亲笔所书,所言非虚。 ———————————————————— ①《南华经》:本名《庄子》,是道家经文,战国早期庄子及其门徒所著,唐玄宗于天宝元年(724),便尊之为《南华经》,且封庄子为南华真人。 ②出自:汉代霍去病。 ------------ 084步步谋珺义巧言辩,招招败子重黯归乡 近几日来,一场大雪降临在大草原上,放眼望去四周白皑皑一片。可这对于西瓯的牧民而言,却不是个好消息。尤其是当一场惨败过后,西瓯面临着缺衣少粮的危急,欧阳振宇暂无办法,只能带王庭向西迁移。 然而在西瓯王自顾不暇之时,他依旧牢牢的盯住中原局势。前几日亲卫回报,已将第二封信偷偷塞到高巍府上。估计此刻,高巍正拿着通敌罪证,和丞相对簿公堂。 欧阳振宇听后,内心充满了报复的快感。要不是因为有邵安的第二封亲笔信,可以作为把柄,西瓯王又怎会如此轻易相信他。然而他没想到邵安的胆子如此大,竟然真敢冒险欺骗,致使西瓯大败。既然如此,你不仁我不义,这么好的把柄,不用白不用了。 欧阳振宇预料的不错,这第二封信果然令高巍勃然大怒,激得他丧失了理智,轻易的相信了邵安通敌,并连夜写奏章参劾。 ※※※※※ 此刻朝堂之上,邵安拿着薄薄的一纸书信,慢慢的研究了半天,而后义正言辞道:“圣上明鉴,此信乃居心叵测之人离间将相关系,不可当真。” 高巍闻言,真想对着邵安破口大骂,心想这世上怎么能有这么无耻的人,居然能脸不红心不跳的撒着弥天大谎? 立马有相党之人附和道:“这必是西瓯伪造的。他们被我朝打败,便想使用离间计,挑拨是非,诬陷丞相。” “你们说是假的,就是假的了?”高巍反驳道,“西瓯如何知道邵安的笔迹?” “要想知道一个人的笔迹,方法太多了。况且邵相曾写有与过西瓯的国书,他们便可以照此作伪。” “那也不可能如此相似。”高巍是十分熟悉邵安笔迹的,他字迹飘逸独特,别人很难模仿,故而他打开信后仅看过一眼,便能确认是谁人所书。 大理寺卿裴绍钧,见双方各执一词,争执不下,便提议说:“陛下,丞相的字迹满朝皆知,不如让大家都来辨认辨认,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裴绍钧作为中立党,提出的意见自然公允。相党枢党都无话可说,于是皇上赞同,“诸位爱卿都是饱读诗书之人,在书法方面造诣非凡。你们来辨认辨认,这信上的字迹。董爱卿,你乃礼部尚书,书法大家,就从你开始吧。” 高巍见皇上叫的是中立党的名字,十分得意。他相信以董大人毒辣的眼光,必能看出真伪。 陈公公从邵安手中取过信,递交给董祈明。后者将那一页信纸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终于得出了结论,“回圣上,此信上的字,与丞相的字相比,虽然形似,可惜神非。” “你胡说。”高巍怎么也不可能相信,那是伪造的。 “高将军,下官近日时感视线模糊,还是再让其他大人认一认为好。”董祈明回道。他如今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老与丞相对着干的人了,通过与突厥谈判一事,他已放下对丞相的误解,如今已在不知不觉中向相党靠拢了。 董祈明将信传给孙敕,孙敕阅完后又将信向后传递给彭源平、倪泓羽等六部尚书,众人看毕,都称不是丞相笔迹。高巍听后只想冷笑,如今六部皆归丞相统领,如此辩法,有何意义可言。 军方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宋綦老将军仗着自己资历老,率先开口道:“既然丞相没有通敌,那为何在金城危急之时,不令张凌将军派兵回援,反而掉转马头,出兵草原?” 此前,早已有很多人怒斥邵安不顾高巍,后方不予支持。而邵安和皇帝,为了李洪义能赢,不惜一切代价。如今旧事重提,在此关键时刻将邵安一军。 李洪义并不知道,张凌能够和他会师,还经历过如此风波。方才他旁观两党辩论、诸位大人书法点评,听得稀里糊涂的。现在终于讲到和他有关的话题了,是故李洪义瞪大眼睛,争取能够跟上诸位大人的思路。 “张将军是去与李将军会师,是为了集中兵力。”吏部尚书彭源平道,“况且此事是经过皇上同意的,宋老将军此时提出,是对皇上的决策有何不满吗?” 随即孙敕出列,道:“高将军此次未曾加官进爵,如今又在朝堂之上诋毁重臣,是否心有怨怼?” “你胡说!”高巍转头向皇帝表忠心,“臣一片赤诚,万不敢对圣上有所怨言。” 皇帝未置可否,高深莫测的看了高巍一眼,而后对下面所有人道:“论政不诛心。” 朝堂上静了一刻,邵安终于出列,言道:“高将军,若西瓯得知行军路线,必会在将军行军的路上伏击,何以调转马头,攻打金城?可见此信为假。” “这……”高巍一愣,竟无言以对。 邵安不给对方思考的机会,继续道:“若真是密信,必会珍之藏之,绝不示人。臣有一问,请教将军,信从何来?” “……乃是有人截获。”说这话时,高巍的语气虚弱,眼神飘忽,可见此言是假。毕竟高巍总不能说,是昨晚有人莫名其妙将信塞在他卧室门缝中吧。 “如今战事已了,此刻再传信,岂不晚矣?” “你……”高巍被邵安问得哑口无言。他这才发觉,自己准备欠妥,光凭一封信,是很难扳倒宠命优渥的帝国宰相。 攻讦至此,双方都已撕破脸,绝无回寰余地,于是和稀泥的中立党该上场了。裴绍钧道:“相者文德昭,将者武功烈。①将相向来关乎大局。将相和,国家宁;君臣信,天下安。无论此信是真是假,西瓯离间之心昭昭,万不可入其圈套。” “高将军在前线浴血奋战,可后方却有人通敌陷害,裴大人居然想将此页掀过不提?”宋綦老将军呵斥道,“朝中内奸不除,将军即使能打赢这次,但功绩不会长久,迟早会毁在党祸之中。” “老将军此言何意?”立刻有文官跳出来反驳,“难道将军认为,百无一用是书生么?在将军眼中,我们这些文臣,只会在后方添乱?” “宋老将军没这个意思。”稍微有些理智的官员赶紧站出来劝架,于是话题又从丞相是否通敌,转移到了文武之争。 正当双方你一言我一语辩的不可开交之时,李洪义一句话打断了大家的言论。 只听他道:“这封信,就是邵相写的。” 此言一出,如同一把利刃,撕开了所有的谎言。 话说在双方辩论正酣之时,那封信也正由六部传到御史台,再经大理寺、太常寺、光禄寺、太仆寺、鸿胪寺……最后终于又传向前面,回到了枢府这里。 恰巧此时李洪义对文武双方引经据典的辩论,听的是毫无头绪,百无聊赖中便顺手接过了那封信。然而就在他接过信的那一瞬间,一种熟悉的感觉迎面扑来,他第一眼就认出了上面的字迹,那句话也就脱口而出。 李洪义话音刚落,裴绍钧、董祈明、彭源平、倪泓羽等人齐刷刷转头,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李洪义,心说你一个武将,见过几回丞相的字,哪来的自信出言指认?而孙敕、皇帝和高巍,所有知道内情的人则是紧张地看着李洪义,生怕他想起点什么。 毕竟邵安与李洪义,二人年少时形影不离。他日日看着邵安写字,深深了解邵安的字体形态、运笔走势。要说谁最熟悉邵安的字迹,不是皇上,不是张三,而是李洪义。 董祈明作为书法大家,居然被一个不通文墨的粗人反驳,一时不忿,率先开口道:“李将军如何认出这是邵相的笔迹,可否具体指点一二?” “这个……”李洪义看着手中的信,急地直挠头。虽然他很熟悉邵安的字,但要具体说明字的特点,还真是难倒了他。 众人了然一笑,有人不屑道:“连个所以然都说不出,可见将军所言不实。” “我没撒谎,这就是邵相的字。”李洪义愤然道。他低头仔细寻找着蛛丝马迹,没想到真被他找出了一处。李洪义兴奋地指着信纸,“看,他这笔捺,用点代替。还有这、这里的撇也是。” 董祈明一看的确如此,不熟悉邵安字迹的人,还真发现不了这点小规律。不过他更奇怪的是,李洪义如何得知邵安这些小习惯的。 “以点代捺,以撇代点,不过是为了笔画连贯而已,这在行书中很常见。”孙敕强行辩解道。这种说法骗骗李洪义还行,却不能让懂行的书法大家信服。 于是彭源平帮腔道:“将军身为武将,与文官鲜有交流,更无文书上的往来。不知将军如何认定,这就是邵相所写呢?” 李洪义虽然没法证明自己的观点,但依然坚定不移的说道:“我觉得很熟悉,我感觉就是他写的。” “将军虎胆,光凭感觉就敢质疑一朝宰相啊。”彭源平哂笑,却忽然瞥见站在他前排的孙敕两股战战,不知道他在害怕什么。 “行了。”皇帝龙颜震怒,“李洪义殿前失仪,将他拉下去。以后无事,常朝可以不用来了。” 殿内侍卫上前打算拖走李洪义,可被他一甩手,给挣脱出来了。李洪义望着邵安僵直的背影,喊道:“邵安,大丈夫敢做敢当,我知道那就是你写的,你为何要通敌?” 邵安闻言,紧张地不敢回头,他不知该怎样去面对哥哥的质问。 李洪义见邵安不答,便知其心中有鬼,真没想到邵安会做出这种事。在他心中,他一直忽视人们对邵安的非议,相信他是一个好人、好官。可现在,一片白纸沾惹上了污点,再不是完美无暇的了。 或许,邵安从来不是无暇的白纸,甚至从来就没有洁白过。那些正直善良的品性,不过是他的自欺欺人的想象。是他天真的以为人性本善,毫无根据的相信邵安。 如今,一切美好的假象皆被无情的拆穿,只余下了一片污浊的尘世。 想到此,李洪义痛心疾首,愤然离去。 ———————————————————— ①出自:三国曹植《又求自试表》 ********************************************** 一位可爱的读者给姑娘写了《将相课堂恶搞版》,而且还配了图。发上文字来和大家一起分享,图片可以去姑娘微博看(微博:@太子姑娘) 《将相课堂恶搞版》by画意公子 苏老师:“同学们我们现在开始上课……” 半分钟后。 邵安偏头托腮向左后方看,内心:哥哥还是那么帅。 苏老师:“邵安你往后瞎瞅啥呢,好好上课。” 瞌睡中的李洪义顿时被惊醒,懵懵懂懂地向邵安看去,内心:班长为啥老瞅我? 苏老师怒火又上一层楼:“李洪义看我,别看邵安,他脸上有字啊?” 半学期后,李洪义因上课眉来眼去交头接耳被勒令退学,邵安终于可以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了。 ------------ 085步步谋珺义巧言辩,招招败子重黯归乡 朝堂论政过后,人人都知道高巍是彻底的失势了,恐难再有翻身的机会。许多正直善良之士皆为将军叹息。毕竟此次弹劾太过莽撞,高将军怎么可能辩得过机敏狡诈的邵安?然皇帝虽然偏向邵安,但思虑到年关将近,他不忍在新年前夕将高巍罢官免职,便决定让邵安和高巍二人闭门思过,等年后再议。 这场争论,看似邵安完胜,实则两败俱伤。连李洪义都能一眼认出的字迹,皇上怎么可能看不出是谁写的。可皇上却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然而邵安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平静愈久,风雨愈烈。 ※※※※※ 腊月二十六日,皇帝封玺①,于是有时间腾出手来处理邵安的事了。 邵安在府中偷得数日闲,终于有人前来传旨,宣他入宫。他一见传旨之人乃皇帝亲信陈怀恩,就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此次入宫,邵安未着官服,只见他头戴小冠,身着藏蓝色圆领襕衫,宛然一副燕居②装束,便整襟出门了。 陈公公见他衣装朴素齐洁,神情肃然,便知他心情沉重。不过想想也是,这回邵安真的是触到了逆鳞。虽然近几日皇上表面看上去并没有动怒,然而落在像陈公公这种跟随皇帝多年的人眼中,早知其龙颜大怒,只不过是隐忍不发罢了。 邵安跟着陈公公穿过遵义门,却没有去养心殿中皇帝常批阅奏折的西间,而是将他领到了养心殿的东配殿门口,就停住了脚步。 陈公公侧过身对邵安略施一礼,“丞相保重,老奴告退。” 邵安一愣,看着陈公公快步离去,仿佛殿内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他再四下一瞅,发现周围空荡荡只有他一人,连个站岗的小太监都没有。邵安心中起疑,惴惴不安的推开了殿门。 一推开门,邵安便瞧见殿内正中赫然摆放着一条黑色刑凳,两名男子手持竹杖,分别立于刑凳两侧,一个阴冷,一个严肃,二人都目不斜视的盯着前方。 他们的衣着不同于宫中侍卫,更不是内监服饰。邵安疑惑地看着二人,忽然灵光一现,仿佛预感到了什么,踉跄着跨入门槛。他向前挪了两步,果然在殿内深入又看见了两人。一人黑衣白发,负手而立;一人垂首静跪,正是张三。 “老大,邵相到了。” 阴冷的男子漠然禀报,却令跪在地上的人浑身一颤,蓦然回首与邵安四目相对,满是不可置信的神色。 邵安不忍与张三对视,微微偏头环顾四周,略微思索片刻,便猜到他们全是隐卫领队之人。 邵安又看向背对着他的隐卫老大。他听哥哥说起过,老大叫丁一。据说此人非常懒,虽是隐卫之首,却从来不管隐卫之事。甚至连他自己的姓名,都挑笔画最少的字起。更令人郁闷的是,他还懒得记属下的名字,于是隐卫以数字代称的习俗,就是这么流传下来的。 可是此刻,这么懒得一个人,居然来监刑,可见事情之重大。 白发老者闻言,像是才知道邵安已到多时,缓缓转过身,向他拱手施礼,然后道:“丞相,有旨意。” 邵安扬襟跪拜,隐卫老大宣旨:“圣上口谕,张三办事不利,笞八十。邵安观刑。” 震慑,这是震慑!邵安只觉得心中一痛,他多么想说,张三何辜?这全是他的错啊!但他不能说,与渎职相比,隐卫与朝臣勾结蒙骗圣上,更是罪大恶极。 邵安心头一阵冰凉,却只得叩首道:“臣……谨奉诏。” 丁一挥手,执棍的二人上前,一把拽起张三。张三起身,路过邵安跟前时,见他面色苍白地端跪着,担忧中夹杂着内疚之色。张三见状,朝他安抚性的一笑,随后被牢牢压在刑凳上。 “打!”丁一冷冷地吩咐道。 第一棍打下去时,邵安也情不自禁的身体一抖,然而张三却在那一瞬间咬紧嘴唇,以防在好友面前喊出声。随着板子张弛有度的落下来,张三忍受着巨大的痛楚,勉力抬起头,朦胧中只望见邵安跪在冰冷的地上,满眼愧疚地望着自己。 张三微微摇摇头,想告诉邵安没有关系。他嘴角上扬,扯出一个自以为温和的微笑。可落在邵安眼里,确实一个似笑非笑,异常扭曲的笑容 邵安眼睁睁地看着棍子一次次落下,看着张三隐忍的表情,心悸难耐。仿佛那些棍子,是砸在他的背上,砸在他的心头。他静静地跪着,视线从张三一点点变得惨白的面庞,移到他被击打的臀背。虽然张三一袭黑衣,身上的血迹并不明显,然而还是有温热的血滴,随着颤抖的身躯点点落下,汇集成一滩血水,映入眼帘一片血红。 不忍看,不忍听,邵安终于闭上眼睛,虽然心痛难耐,眼中却依旧干涩,痛到极致,无泪可流。 “丞相观刑!”丁一雄劲的声音响起,迫使邵安不得不睁开眼,否则会不计前数,从头再来。邵安逼迫自己睁眼,目不转睛的观看眼前的酷刑。他只能尽力挺直脊梁,用手掐大腿,努力使自己跪得再直一些。 盯得久了,邵安的目光渐渐模糊,最终只剩下一地猩红。听着板子击在肉上的声音,他第一次觉得这么无力。即使计谋再深,他也无法敌过巍巍皇权,更敌不过一颗铁血的帝王之心。 八十板结束时,张三早已昏迷,邵安也已脱力。他歪在地上,看着执行二人像拖破麻袋一样将张三拖走,地上留下了一道鲜红的血迹,如小溪般蜿蜒曲折,延伸至门口,消失不见…… ※※※※※ 直到丁一将殿门关闭,邵安才收回目光,冷冷地盯着眼前这位老人。他曾从张三和哥哥的只言片语中得知,隐卫并非同气连枝。或许他们对外同仇敌忾,但其内部却分为不同小团体,派系之间时有摩擦。邵安看着眼前狠心的老人,想着刚刚行刑时不留情谊的两个隐卫,对张三的处境充满了忧虑。 然而丁一才不管邵安在担心什么呢,他继续冷漠的宣旨:“邵相,圣上有旨,笞四十。” 这道旨意虽然没说明所犯之罪,但邵安知道,丁一知道,皇帝更是心知肚明。 伏在刑凳上时,邵安觉得身下一片冰冷,一摸凳面,触手湿黏,腥味扑鼻。 那是张三的血,是他害张三流的。他千算万算,算到自己可能会受刑,可能会失势,却没想到皇帝竟然真能狠心责罚自己的得力暗卫,只为了杀鸡儆猴。 邵安抬眼,问道:“你们要把张三带往何处?” “丞相放心,隐卫自有隐卫的规矩。罚已罚过,他死不了。”丁一捯饬着手中刑具,还不忘讥讽道,“丞相还是先关心关心自己吧。” 的确如此,邵安苦笑,他已是自身难保,哪有力气再去管其他人了。 丁一擦干净了竹杖沾染的血迹,走到刑凳前,正准备开打,邵安却道:“把我绑起来。” “什么?” “绑起来!”邵安用冷而硬的声音说,“趁我现在还清醒。” 丁一想了想,也有道理。邵安不会武功,更不是隐卫。到时候打到一半熬不下去了,呼天喊地有辱文人气节。于是他特意拿了粗粗的长绳,束缚住邵安双手双脚。 而邵安在流放时,三天两头受到鞭笞,自然十分清楚竹杖的威力。痛得神志不清时,他会情不自禁地向那些酷吏求饶,只希望能少打几杖。但是在这里,在天子脚下,不知为何,他宁愿疼死,也不想向皇帝屈服。 绑牢后,丁一亲自执杖行刑。他虽然是隐卫首领,主管刑罚,但一般行刑者都是他的手下,一队的六位刑官。如今丁一已多年未曾打人了,抡起手中竹杖,掂量着力度,向邵安身上砸去。 痛,怎么能这么痛!邵安紧绷身体,廷杖的痛楚远远超过了他的预料,惊觉自己的忍痛能力下降了。或者过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早已忘记当年的流放受的苦难;或许是好久没挨鞭子了,才这么几下就受不了了。 可是邵安却不知,隐卫首领夹杂着深厚内功的力道直透骨髓,曾是所有暗卫的噩梦,哪是黔州一般监工可以相比的。 一连十杖,丁一下手又准又狠,没有丝毫停歇,全都砸在同一个地方。邵安终于坚持不住,差点叫出声。他忽然剧烈的挣扎了一下,丁一停下喝道:“不许抗刑。” 邵安头抵在潮湿的刑凳上,额头冷汗涔涔而下,想抬手拭汗,却被麻绳紧紧束缚,动弹不得。丁一看他的绢裤已晕染出鲜红血迹,终于大发慈悲,从左边走到右边,不再打同一侧了。 “……堵上嘴。”邵安缓缓出声,他还是小看了廷杖的威力,以为自己能忍住不喊,却发现意识正逐渐模糊,濒临崩溃的边缘了。 丁一像是没听清似的,问道:“你要木塞塞口?” “是。”邵安答的很果决。即使到了如此狼狈的地步,他依然有着帝国宰相的杀伐决断,绝不示弱于他人。 丁一满足了邵安,将其嘴堵上。他算看出来了,邵安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他曾见过很多隐卫,在杖责之下隐忍不发,但他却更欣赏邵安,明知自己会受不了,却依然坚持到底,九死不悔。 刑罚继续。 丁一挥动着竹杖,不急不慢地往下打。他执刑自有一番诀窍,虽然不会将人打死打残,但能将人打得痛不欲生,死去活来。他冷眼看着邵安在刑杖下剧烈颤抖,想要呐喊却无法出声,想要躲避却无路可逃。他看着邵安的双手紧握成拳,想要挣脱绳子而剧烈摩擦。然而那粗糙的麻绳依旧死死的束缚住双手,甚至将他的手腕勒出血来。 邵安清晰的感觉到,两股之间早已濡湿,连身上都已被汗水浸透。刑罚已过半,那深入骨髓的痛令人难以忍受,恨不能就此晕过去。可邵安忽然狠狠抬头,然后将前额向刑凳上连连撞去。 丁一神色一变,略带赞许的看着邵安。一般受刑的人最后受不住了,便会放任自己昏死过去。可邵安却不,他一直都保持着清醒,清醒的体会着身后灼热的伤痛。 最后几棍,丁一总算下手轻了几分。然而这对于伤痛遍身的邵安来说,已经分辨不出轻重了。他虚弱的趴在凳子上,心想这恐怕是他经历过最重的一次刑罚。他想起幼时被父亲责打,后来被安王敲打,再后来流放时,被监工打骂……这么多年了,遭遇过那么多的酷刑,可疼依然是疼,永远不会习惯。邵安懵懂中仿若忆起,直到流放结束,他也没有学会熬刑。 行刑毕。丁一看着邵安涣散的眼神,终于好心的将他从刑凳上扶起。可刚站起身没多久,邵安就“噗通“一下就跪倒在地上。丁一低头看他,只见他发冠已落,发髻已乱,几缕发丝胡乱沾在脸颊上,整个人仿佛刚刚淋过暴雨,浑身上下都是湿的。 “丞相歇息一下吧,皇上待会还有见您。”丁一忽然有些不忍,开口劝道。 “不必。”邵安神智渐渐清醒,一把推开丁一的搀扶,踉跄起身,扶着墙缓慢挪到门口。 冬日的阳光温暖而柔和,一开殿门,灿烂的光芒从天际发散而下,普照大地,瞬间驱散了殿内的阴冷。 在暗室呆久了,便是一点亮光,也倍觉刺眼。邵安微微抬起手,想要遮挡这耀眼夺目的光芒,可依然有丝丝光束从指缝中漏出,洒落在他的身上。 天光明媚,长空瓷青,可他再也无法享受了。 ———————————————————— ①封玺:皇帝一般在腊月二十六日“封笔”、“封玺”,即停止办公。在正月初一的大典上重新“开笔”、“开玺”。 ②燕居:退朝而处;闲居。 ------------ 086步步谋珺义巧言辩,招招败子重黯归乡 从东配殿出来,邵安朝着正殿方向慢慢踱去,一路走来并未碰见什么人,只有丁一不紧不慢,不远不近的跟着他身后。邵安走了片刻便已脱力,连腿都抬不起来,湿漉漉的衣服黏在身上,轻轻一动便会蹭到伤口。他抬头看着平日里的几步路的距离,在此刻望去却显得如此遥远。 陈公公一直在正殿外守着,见邵安步履蹒跚的走过来,快步过去搀扶。然而到了跟前一看,只见邵安额头滴血,脸色煞白,顿时吃了一惊。他没想到隐卫会打这么重,忙上前扶住邵安摇摇欲坠的身体,然后瞥了一眼站在旁边面无表情的丁一。 等陈公公扶着他入了明间,皇帝已经等候多时了。邵安摆脱陈公公的搀扶,中规中矩的跪下行礼,一番动作又牵动了伤口。皇帝皱眉看着邵安,心道隐卫的手段果然厉害,于是挥手让陈公公和丁一先退下了。 邵安低头跪伏于地,水磨金砖硌得膝盖生疼,身后的伤口依然在往外渗血,顺着裤管涓涓流到膝盖处。然而他已经管不了自身的难堪了,他听见皇帝起身离座,他明白考验才正式开始。 皇帝缓缓地走到邵安面前,俯首端详着,这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却是额头带血,一身狼狈,虚弱地跪在自己面前。皇帝本想扶起邵安,但他不能。于是一狠心,偏头不去看他,冷冰冰道:“是朕太惯着你了,竟敢通敌!下回是不是打算翻天啊?” “臣,不敢。”邵安叩首。 “不敢?还有你不敢的事?就会依仗你那点小聪明,为非作歹。朝中大臣,哪个没练出火眼金睛来,真以为你能瞒天过海啊?” “臣知错。”邵安再拜。 “这次若朕不信你,你早就待在大理寺了。光知错有何用?知道岳飞是因何罪被杀的吗?” 这句话问的颇具深意,看似平淡无奇,实则暗藏杀机。邵安飞速的想了想,决定还是选个中庸的答案,“莫须有。” “知道就好。”皇帝的脸色这才好看了点,拍手叫陈怀恩进来,并道,“怀恩,带他去内间整理整理,你看发髻都散了。理好后,用肩舆送他出宫。” “谢圣上。”邵安感到一阵迷茫,这就完了?等他起身后,皇帝这才亮出了杀着,悠悠道:“邵安,从此以后,不准碰兵事!” 邵安闻言身子一僵,有点不可置信的看了眼皇帝。他明知道自己从小就最喜欢研究兵法,是有军事天赋的。可是他却让自己从政,甚至现在明令禁止,不准碰兵事。 邵安这才明白皇帝为何要提及岳飞的典故,原来不止是怪他不听指挥,勾结隐卫;其更深原因是他插手军事,染指兵权。猜忌至此,邵安也无话可说,最终妥协。 陈公公重新帮邵安梳好头,包扎好额头伤口,再带上平式幞头用以遮挡。见他衣上沾有血迹,又去寻了件斗篷打算给他披上。 邵安一直静坐着,默默让陈公公处置,直到全部弄好后,他起身接过斗篷,却拉住陈公公的手,在他手心写了个“三”字。 陈怀恩那么精明的人,一看就知道意思。抬手指了指西面隔间,低声道:“正在疗伤。” 邵安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他穿好斗篷,在陈公公搀扶下缓步而去。 抬着丞相的肩舆飞快的穿过皇宫,停落在宫门口,邵安又下来换乘自家轿子。如此一番折腾,又出了一身汗。回府后便觉得浑身酸痛,昏昏沉沉,趴床上就想睡了。 已近年关,府中下人多数都回家过年,并无多少人留在府中。秦叔作为流徙犯人,无家可归,只能留在相府和邵安一起过年。这回见邵安披着斗篷进门,心生疑惑,跟着去了内室敲门。可敲了半天,也没人应。秦叔心下着急,便不再顾及礼数,兀自推门而入了。 果然,邵安已陷入昏迷,只脱了外面的襕衫,倒头就睡。秦叔见他衣上沾血,吃了一惊,这是受了刑啊。秦叔心道这样睡可不行,忙帮他把衣服换了,伤口洗好上药。 晚上邵安迷迷糊糊醒了一次,见秦叔在旁边看着他,仿佛又回到了黔州,秦叔也是这样在他受刑后,为他上药,守在一旁照顾他。邵安忽然觉得心安不少,于是又昏睡了过去。 秦叔看着邵安再度坠入梦中,双目紧闭,眉间带有深深的倦意。苍白的面容隐在烛火的微光之下,如贵公子般神情明秀,风姿祥雅。可秦叔知道,这个人前杀伐决断的丞相,人后却过着怎样的生活。这轻软柔滑的薄衾覆盖着的身体上,又有多少不为人知的伤痕。 ※※※※※ 等邵安第二天完全清醒后,秦叔一边帮他换药,一边问道:“皇上动的私刑?” 邵安闭着眼睛趴在床上,懒懒的答道:“是。” 秦叔犹记他昨晚一身是血的惨样,愤愤不平道:“那位真是一点情面也不留啊。”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瞎话,蠢话,屁话!”秦叔怒其不争道,“丞相何时如此迂腐了?” 秦叔虽然曾不说过自己的真名,但邵安猜测,他必与永康朝的世家秦氏有关联。想当年秦氏当政,权倾朝野,秦家子弟也是人才辈出,春风得意马蹄疾。 然而一朝权落,秦家杀的杀,贬的贬,树倒猢狲散。因此秦叔对于皇家没有丝毫敬畏之心。有时候一些犯上的话邵安不能和张三说,倒可以和秦叔说说了。 邵安怎么可能迂腐,但他贵在认得清形势。他苦笑道:“所谓君臣父子,实则是势弱依附势强。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只能忍着、受着了。” 这话的确无可辩驳,秦叔叹了口气,将邵安身后的伤重新包好后,问道:“看着严重,光外敷恐怕不行,要不要请大夫?” 邵安摇头,“我在军中常见这种伤。我开几味药,你记一下吧。” ※※※※※ 几日后,邵安逐渐好转,可以斜靠在床上和秦叔说话解闷了。等到了除夕那天,阿瑞乐呵呵地跑前跑后,不停地问主子,贴什么对联,挂什么灯笼。他一直以为自家主子是得了伤寒,并未多疑。而邵安也未责怪阿瑞扰他清幽,毕竟这样吵吵闹闹的,才像是过年嘛。 邵安靠在床上看向窗外,阿瑞和几个小厮正在院子里贴对联、挂灯笼。他蓦然想起了以往在安王府过年也是这样,哥哥会带着他到处去放鞭炮;到了晚上,安王则会给他和哥哥压岁钱。初四、初五时,晋王还会过府串门,凑凑热闹。 “丞相想什么呢?”秦叔端着药来到邵安房内,一进门就见他出神看着窗外,思绪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在想……”邵安回过神来,接过秦叔手中的药碗,“在想往年和兄弟们过年的事。” 一句话似乎也牵动了秦叔心底的痛楚,他感慨道:“唉,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过年期间,邵安以闭门思过为由,不见任何外人。然而初三那天,还是有人登门拜访。 这日秦叔正和邵安聊天,忽闻阿瑞进来禀报:“主子,孙大人来了,您见不见?” 秦叔闻言,不耐烦的一挥手,“就说相府闭门谢客。” 邵安却觉得,孙敕登门,必有要事,于是对阿瑞说:“既然来了,就见见吧,请他到这儿来。” 孙敕进门时,正巧碰见秦叔出去,他忽然回头看向秦叔背影,只觉得此人看着眼熟,但不记得在哪儿见过。 “孙大人来了。” 孙敕回过神,快步走到邵安床前,“邵相病了?” 邵安才不信他不知道呢,便坦然道:“是隐卫施的刑。” 孙敕尴尬一笑,“下官听说了,上面不放心,让我来看看你。” “我很好,请他放心。”邵安颇为冷淡的答道。他与孙敕都很清楚,皇上不放心什么。 孙敕想起邵安刚刚提及的隐卫,顿觉事有蹊跷,问道:“皇上为何动用隐卫行刑?” “你也察觉不对劲了吗?”邵安早有怀疑,他分析道,“隐卫养了多年了,一直不曾露面。可是那天,却让我见到了领队的大半。” 领队共七人,除了那天两位行刑的不知姓名外,其余便是丁一、张三、李洪义、李洪辉,以及徐七。如此一算,如今隐卫中领队七人,邵安算是全见过了。 孙敕皱眉道:“圣上做事,向来都有深意。” “皇上一般不会轻易出动隐卫的。除非上面有大动作,需要隐卫露面,只是不知圣上意欲何为。” “圣上向来亲近邵相,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如此……敲打。下官觉得,皇上此举不仅是因为通敌的事,恐怕是为后面的大手笔做铺垫。” 果然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位皇帝可不是放马后炮的人,花了这么大功夫,可不是为了事后算账,而是事前敲打啊。邵安本没想到这点,此刻被孙敕点醒,终于明白圣意了。 孙敕点到为止,不再赘言,故而转话题道:“皇上让中书省拟旨,高巍以太子少师致仕。” 折腾了这么久,高巍总算是离开了。邵安叹道:“如此甚好。” “下官觉得,丞相这步棋,走得太险了。高巍已失圣宠,早晚会倒台。何必为了他,赌上自己的性命和仕途?” 邵安无言,只得淡淡的笑了一下。他此举不光是为了斗倒高巍,也是为了让哥哥离中枢更近一步。 “什么时候下旨?”邵安问道。 “等过了十五,旨意就会下发。”孙敕疑惑道,“邵相要去饯行吗?” “毕竟同僚一场,还是要去送一送的。”邵安自然不光是为了送别,其实他还有要紧的话,需求证于高巍。 ※※※※※ 渭水之畔,古道之旁,长亭外的新柳,在蒙蒙微雨中分外青翠。泰安十年二月,高巍致仕,举家西迁。李洪义、李洪辉等武将全都来渭桥边送行。 然而在长亭之侧梨花树下,有一蓝色身影默默远观他们在渭桥边依依惜别。微风轻拂,柳枝摇曳,他看不清李洪义的表情,也知哥哥定会悲伤愤懑。 虽然高巍是以太子少师致仕,与于承平相比不知强了多少倍。但于承平被勒令致仕是罪有因得,而高巍才大胜回朝,深得民心,皇帝却借诬告之事让其下野,为邵安招来不少怨气。世人不会说皇帝寡恩薄情,只会说丞相陷害忠良。 等送行的队伍慢慢过桥,到了长亭这边,高巍等人这才看见邵安。 邵安从长亭走出,神态淡定从容,完全不理会在场诸位铁青的脸色,信步来到高巍面前,道:“高将军。” 高巍一脸鄙夷,冷冰冰道:“丞相来此,莫非是来看高某笑话的?” 李洪义忽然跳出来,挡在高巍身前,戟指怒道:“这儿不欢迎你,请丞相离开。” “丞相来此,有何贵干?”徐磊上前一步,强压着心底怒气,控制自己不要和邵安当街对骂起来。 其余人虽未开口,但仇视的眼神已说明了一切。 邵安早就料到这种状况,但却无法避免。他极力忽视哥哥和徐磊厌恶的表情,只是对高巍道:“邵某当然是来为将军送行的,将军神武,难不成还怕我一介文士?” 显而易见的激将法,高巍明知是计,但强烈的自尊心不允许他回避。他拨开护在他身前的李洪义,直面邵安,“笑话,这辈子,我还没有怕过谁呢。” “将军时间宝贵,邵某也不再绕弯子,请借一步说话。” “将军!”李洪义急切唤道。 高巍摆手,趾高气昂走过去,和邵安单独在长亭私聊。 长亭之中,高巍负手而立,“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我今日落难全拜丞相所赐,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好谈?” “知道你为什么会败吗?因为偏见,影响了你的判断,最终害了你。”邵安一语中的。 “偏见?当年你害我精锐全军覆没,现在害我致仕回家。事实如此,谈何偏见。” “你仅靠一封信就敢断言我通敌,可你怎么不想想,李洪义在边境,我怎么可能真的通敌?” 通敌之事高巍后来也反思过,也许邵安并非通敌,可能是将计就计,诱兵之策。对此高巍再无其他有力证据,无可辩驳。 邵安见高巍神情缓和下来,便继续道:“如果没有当年冯彻入狱的事,你我二人也不会闹得如此僵。只是我没想通,当年将军如何得知,是我主谋?” “冯彻?”高巍回想了一下,才想起邵安说的是当年的李洪义含冤入狱,后来被冯彻翻案等一系列事件。此事现在想来也倍觉蹊跷,枢党先是莫名其妙和冯彻结怨,后来又莫名其妙扯到了邵安身上。 而那件事,正是相党枢党相争的导火线。 “那件事难道不是丞相主谋吗?将枢府打击的如此惨烈,不正合丞相心意?”在那件事上,高巍一直觉得憋屈,似乎有无形的手在推动着他,一步步走向败局。 “难道将军没发觉,是有人故意激化两党之间的矛盾?”邵安再道,“事关重大,请将军实言相告。” “有人飞箭密告,上书仅十二字:冯彻冤枉,邵安主谋,徐磊知情。” “多谢。”邵安揖别。 “告辞。”高巍说罢,快步走出长亭,与诸将军告别后,打马而去。 春寒料峭,春雨如丝,邵安长身玉立,于亭中向远方瞭望,只见泰安十年的梨花开了又谢,落英似雪…… ******************************************* 飞箭传信姑娘在前文提过:第四十章虚虚实实环环相扣,曲曲直直计计诛心(五)忘记的童鞋可以回看一下。 ------------ 087伏祸根再窥帝王术,藏远虑终现能臣忧 等邵安再见到张三时,已是阳春三月,他愣愣地看着张三从窗户边轻盈的翻入,依旧身轻如燕,落地无声,便知张哥身上的伤已经大好了。 二人不过几月未见,邵安却觉得已隔经年。经历那么多的事情,那么多的苦难,可是现在,张三像没事人一样,又开始翻窗户了。 然而张三敢翻,邵安却不敢见他了。他从书桌前站起身想走过去,但下一瞬又生生止住脚步。他远远的看着张三,问道:“你怎么还敢来?” “我有什么不敢的。”张三走到邵安跟前,上下打量他,“你……还好吗?” “我很好。”邵安叹口气,“是我连累了你,你不要再来了。” “不是你连累的。”张三摇头,意味深长的说,“邵安,你以后顺着皇上点吧。他不是不信任你,只是那个位子太高,太孤单。他不得不对每个人都加以防范,不得不多疑。” 邵安闻言,一笑而过,未置可否。 ※※※※※ 三个月前。 那日张三一身是血,被拖到西配殿时,早已神志不清。等他醒来,已是两日之后,他隔着帷幔隐隐约约的看见丁一的背影,心中一片茫然。丁一于他,亦师亦友,从没像今天这样狠过。他知道那是皇上的命令,但依旧心寒不已。 “你醒了。”丁一听到细微声响,转身一看,便见张三愣愣地望着自己,眼中流露出失望的神情。 张三掀开床幔,环顾四周,“这是哪儿?” “还在宫内。皇上让你在宫中养伤,等好了再出去。” “邵安呢?” 丁一皱眉道:“我知道你和他关系好,但现在……你还是和他少来往吧。” “为什么?当初和邵安相识,也是皇上同意的。” “你是隐卫,他是丞相。你们立场不同,注定势不两立。”丁一怒道,“皇帝这次让领队大半都聚在前殿东配殿内,其用意不言而喻。” “我不懂。” “皇上想,暗卫明化。” “暗卫明化?这是好事啊。”张三欣喜,他一直期待这样的一天,隐卫能够光明正大的站在众人面前,可以和百官一样,论功行赏,加官晋爵。而不是偷偷摸摸,只能存在于阴暗之中。 “只是文臣们不会同意。即使皇上强行下旨,也会被中书省驳回。只怕到了那时,就难以收场了。” “邵安……他不会的吧。” “会不会,你自己问问就知道了。” ※※※※※ 念及此,张三小心翼翼的打探道:“我听说,皇上想增设侍卫司①,与殿前司分领禁军。侍卫司里所有官职,都由隐卫担任。” 邵安敏锐地察觉到事情不会如此简单,漫不经心的问道:“哦?有何职权呢?” “充当仪仗,护卫宫城,为圣上亲兵。” 邵安当然不会天真的以为只有这些,又问:“还有呢?” “探听敌情,监察百官,任何贪赃受贿的事情,全都逃不过侍卫司的眼睛。” “探听敌情,监察百官?”邵安郑重的望着张三,继续问他,“如若发现贪污,如何处置?” “当然是禀明圣上,将其抓起来。”张三理所应当的说道。 “抓起来之后呢?” “自然是审问判决,依律处置。” 邵安冷笑,“不经刑部、大理寺就肆意刑讯处决,侍卫司的权力也太大了吧。” “你……反对?”张三心里猛地一沉,果然还是被丁老大言中了。 邵安反问:“你说呢?” “为什么,大理寺和刑部抓个人要经过层层审批上报,效率如此慢,犯官早就销毁罪证,逃之夭夭了。”张三心底不服气,强辩道,“而隐卫直通天听,便捷省事,你为何不同意?” “是省事了,效率也大大提高。文武百官皆受尔等监控,可以不经任何衙门肆意拿人。朝廷各部再也无法约束你们,那么暗卫犯罪,又有何人敢说?” “难道你觉得,我是贪污枉法之人?我们隐卫全是陷害忠良之人?” “难保。”邵安冷冷道,“就算你们这批是忠义之士,下一代呢,万世之后又如何保证?” “难道我们隐卫,就永无出头之日了吗?” “隐卫这种脱离于法度之外的体制,本就不该存在。” “你……”半生辛苦被人一言否定,仿若脑壳被锤子狠狠一击,突突直跳。张三按了按太阳穴,愤愤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邵府。 孙敕所言果然不虚,邵安终于明白皇上的大行动是什么了,却深感乏力。他很想直接进宫劝谏,但他跟随皇帝多年,知道皇帝对此事势在必得,不容任何人阻拦。然而邵安作为文官之首,也绝不能同意,否则埋下亡国祸根,就成千古罪人。 邵安在书房中飞快地想着对策,想了半天,觉得这事只能找孙敕商量。一起组织所有文官,集体上书劝谏,或有转圜余地。 至于文官集团,虽然平日里常常政见不合,但在涉及自身利益的事上,一向都是一致对外的。想到此,邵安连声催促阿瑞备马,准备出门。 可惜姜还是老的辣,皇帝先下手为强了。邵安刚出大门,就看见丁一在门外守候。他顿时心中一凉,丁一竟会在此,那么张三…… 丁一拦在邵安马前,拱手道:“丞相这是要去哪?” 邵安不答。 “恐怕在下要扰丞相的雅兴了,您哪也去不了了。”丁一笑道,“圣上口谕,养心殿召见。” ※※※※※ 时隔三月,除了早朝外,君臣二人再无私下见面。此次谒见,邵安感觉又像三月前那次一样,命运难测。 “你来了。”皇帝等邵安行完礼后,指了指旁边桌椅,“坐。” 养心殿内从未在这设过桌椅,邵安偏头一看,上面摆着笔墨纸砚,看来是专为他准备的。 待邵安坐定后,皇帝才开口道:“朕叫你来,是想让你拟道诏书。” 邵安心中一沉,明知故问:“不知圣上,有何旨意?” “朕想设立侍卫司,张三他应该都跟你说了吧。” 张三?邵安怀疑的看了皇帝一眼,内心拒绝相信皇上的话。 “侍卫司掌侍卫、缉捕、刑狱之事,以暗卫领之……”皇帝缓缓说道,见邵安干坐着不动笔,皱眉道,“怎么不写?” 邵安忽然离座,跪地俯首道:“臣万死不敢奉召。” 皇帝似乎早料到邵安会拒绝,似笑非笑道:“为何?” 邵安抬头,见皇上面目平和,而他身后的陈公公则偷偷向邵安使眼色。邵安思虑片刻道:“臣闻古之明君,使鸡司夜,令狸执鼠,各司其职,故可垂拱而治。勿变勿易,与二俱行。行之不已,是谓履理也。②今圣上欲反其道而行之,使侍卫司代行司法之事,弃刑部、大理寺不用。常有司杀者杀,夫代司杀者杀,是谓代大匠斫,希有不伤其手者矣。③ ” “奸民犯法,吾所其恶,务必除之,不可贷也。设若放宽,此等之徒愈加昌炽。④朕设侍卫司,代朕监管天下,有何不妥?朕对汝寄予厚望,望自慎思慎行,勿得寸进尺。” 皇帝警告的意味已经很明显了,邵安听后却道:“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猛则民残,残则施之以宽。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⑤岂不闻,周兴,来俊臣……” “大胆!”皇帝一拍桌子怒斥道。 “大狱一起,冤者过半,告讦之风炽。”邵安依然坚持说道,“乱世当用重典,如今治世,圣道怀柔致远,当施仁政。” “朕意已决,不必再劝。若下中旨⑥,尔等奈何?” “不经中书,何名为敕?⑦” “你!”皇上拍案而起,果然暴怒。可他仔细一想,此等大事,绝非中旨可行,必须得经中书省。然而孙敕在与邵安那次深谈后,就告病在家了。皇帝很清楚没有文官愿意做这事,更别提孙敕了。唯有邵安,其兄还可作为牵制,他不得不顾及一二。 皇上倒是没直接和邵安翻脸,平息下火气道:“别以为离开你们中书省,就政令不通了。写还是不写,你自己好好想想吧。”说罢便不再理会邵安,拂袖而去。 陈公公看了眼还跪在原地的邵安,微微叹口气,以丞相的性子必不会轻言妥协。这种死局,如何能解? ———————————————————— ①侍卫司:五代和宋朝的军事机构,全称为侍卫亲军马步军都指挥使司。 ②出自:《韩非子·扬权篇》,略有改动。译文:臣听说古代明君治理天下,就如让公鸡掌夜报晓,让猫来捕捉老鼠,使官员各司其职,故可以无为而治。不要变更,不要改动,按照自然和人类法则去行动,不停顿地做下去,这就叫遵循事理。 ③ 出自:《老子》,译文:本来专有管杀人的去杀人,那代替专管杀人的去杀人,这就好比是代替高明的木匠去砍木头。那代替高明的木匠去砍木头的人,很少有不砍伤自己手的。 ④出自:清代谷应泰《明史纪事本末》 ⑤出自:《左传·昭公二十年》,译文:政策宽厚民众就怠慢,(民众)怠慢就用刚猛(的政策)来纠正。(政策)刚猛民众就受伤害,(民众受)伤害了就施与他们宽厚(的政策)。用宽大来调和严厉;用严厉来补充宽大,政治因此而调和。 ⑥中旨:唐、宋皇帝自宫廷发出亲笔命令或以诏令不正常通过中书门下,直接交付有关机构执行,称为中旨。 ⑦不经中书,何名为敕:意思是不经过中书省,怎么好意思叫圣旨呢? ------------ 088伏祸根再窥帝王术,藏远虑终现能臣忧 皇上走了,陈公公看了邵安一眼,也跟着出去了。外面天朗气清,阳光正好。然而随着殿门缓缓关闭,一下便隔绝了室外明媚的春光,仿佛所有光明都遗弃了他。 时光流逝,殿中渐渐变得阴冷,只余下一片冰冷与黑暗。邵安大病初愈,跪得久了,便有些晕眩。然而膝盖跪在光滑的地面是,硌得生疼,痛的狠了,困意也就渐渐消失不见。 这一跪便是一夜,长夜孤寒,他听得更漏内细沙慢慢流去,仿佛带走了身边所有温暖。 偌大的皇宫内,灯火辉煌,陈公公细心的给皇帝布菜。待皇上吃饱喝足了,陈公公小心翼翼提示道:“邵相从昨儿就在养心殿跪着,至今还未吃饭,圣上开恩,让他起来吧。” “朕何时罚他跪了。”皇帝冷冷道,“爱跪就跪着吧,不用管他,看他能犟到何时?” 陈公公叹口气,皇上就是想让邵安跪着好好想想,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写完走人。可邵安也是个倔性子,如果真那么容易妥协了,皇上也不会事先打他一顿杀威棒了。 等到了第三日,邵安再也无法直挺挺的跪着了,汗水已经浸湿衣衫,浑身上下无不酸痛。他单手扶地,勉强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不让自己倒下。然而视线却越来越模糊,恐怕也坚持不了多久了。 三日中,皇帝从未踏入过此地一次,陈公公倒是偷偷过来递给他水喝,并好心劝过几回,但没有什么用处。君臣二人暗中较劲良久,却是不分胜负。到最后,邵安还是晕倒了。皇帝闻言苦笑一下,他还是那么倔强,宁愿受罪也不愿拟诏。然而皇帝平定西瓯之心不死,政事之中多有倚重,目前还不到罢相的时候。 丁一悄无声息的站在角落,见皇帝面有愁容,主动请缨道:“圣上,将丞相交由属下照料吧。” “他是不能出宫门了。”皇帝点头,“你将他带到西配殿,严加看管。” ※※※※※ 邵安晕倒后,丁一将他抬到养心殿的西配殿内,喂了点糖水,半刻左右便转醒了。他睁开眼睛,疑惑的打量着四周,发现丁一正站在一旁,默默盯着自己。 邵安嘲讽的笑了笑,问道:“皇上要如何处置我?” “并未处置,请丞相安心。” “这是,软禁吗?”邵安一醒来就发现自己仍在皇宫中,便知皇帝的意思了。 “相府没有女眷,恐下人们照料不周。故而圣上恩典,让丞相在此养病。”丁一按照皇帝对外的说法,一本正经的复述道。 “罪臣何德何能,劳圣上挂怀。”邵安冷冷说道,“况且手头还有几件庶务,亟需处理。” “皇上说了,丞相可在此处理公务。如若需要,可派人去中书省将折子拿过来。” “不必了。”邵安说罢便不再理会丁一,转身继续睡觉。 丁一见状,不以为意,依旧尽职尽责的“看护”着邵安。 幽禁的日子里,除了不让出养心殿大门,丁一全天看守外,饮食衣屦,一应俱全。有时丁一甚至拿来一些书籍,供邵安消遣。 某天,丁一见邵安正百无聊赖的随手乱翻着《韩非子》,便乘机插话道:“丞相喜欢韩非子?” 邵安合上书,懒懒的说了句:“还好。” “在下也喜欢《韩非子》,尤其喜欢其中一句话:‘明主之道,在申子之劝独断也。’不知丞相,以为如何?” 这是法家学说,认为明君治国要独断专行。但邵安却不以为然,“如今儒家才是正道,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你不必拐弯抹角的,有话直说吧。” 丁一一笑,言归正传:“丞相对隐卫,了解多少?” “不多。”邵安只是从张三和哥哥那里听说了一部分,对其中细节并不知晓。 “丞相又认识多少隐卫?” “……张三李四。”邵安回答了一半,其实哥哥曾带他见过他手下的六人,而张三还让他和徐七碰过面。 “看来丞相对隐卫也是一知半解。”丁一捋捋花白的胡须,开始讲解道,“隐卫共七七四十九人,分为七组。其中有领队七人,分别为:丁一、王二、张三、李四、陈五、赵六、徐七。我们七人分管下面六个下属,各队分工各不相同。” 这点邵安已经看出来了,例如张三负责情报,哥哥手下全在军中为将,至于丁一,应该是总领暗卫,兼掌刑罚。 邵安所料果然不差,只听丁一继续说道:“我们七组分别为:一刑二师三情四将,五护六杀七不管。将来暗卫明化也不是全部,只有一、三、五、七这四个队。” 丁一摆明是说一半留一半,邵安对此极其鄙视,笑道:“原来是单数明,双数暗。然而那又如何,性质并未改变。不必再劝,我不会写的。” “那我们聊聊别的?”丁一人仍不放弃,找话题道,“知道李四当初是怎么进安王府的吗?” 这种连李洪义自己都不清楚的事,邵安怎么可能知道。只听丁一炫耀道:“是我抱回府的。” “抱回去的?”邵安终于提了点兴趣,总算给丁一一个正眼。 “是啊,当时他还是个婴儿。”丁一双手比划了一个长度,“才这么大一点,就成孤儿了。” “他……父母呢?”邵安问道。他以前也问过哥哥这个问题,但李洪义却是一问三不知。 没想到丁一也摇了摇头,“不知道。他父母只留了张条子,写下他的姓名生辰后,就遗弃了他。” 邵安闻言,一阵心痛。为何哥哥的爹娘要遗弃自己的亲生骨肉,是因生计迫不得已,还是……念及此,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的父母,想起自己年少的时光…… “隐卫多是孤儿,像张三,也是自幼浪迹江湖,在街上打架时,被我带回来的。”丁一感慨道,“他们本就无父无母,入隐卫时,又立下誓言,此生无名无利,无妻无子。如此一生,孤苦伶仃。我只是想改变这种命运,暗卫明化后,至少死后立碑,还能写上他们的大名,后人还能够记得他们的功绩,留下存在过的痕迹。” 邵安原以为,丁一是想夺权,才想暗卫明化的。然而他的愿望虽好,但在皇上手中,便成为了帝王的一把利刃。 动之以情后,丁一开始晓之以理。他道:“丞相所担忧的,在下也能略猜到一二。在下可以保证,侍卫司绝不涉足大政,重大案件,也会交由三法司审理。” “你如何保证。”邵安一开口就提到了最尖锐的问题。 “丞相就算不相信在下的人品,也应该了解张三的性情吧。” “我谁都不相信。”邵安丝毫不为所动,“我只相信白纸黑字,律法保障。” 丁一没想到邵安如此软硬不吃,摇头叹息道:“看来丞相是不会改变主意了。” “我意已决,无需再劝。” 虽然劝解无效,丁一并没有立马翻脸无情,依旧温和的起身告辞,“打扰丞相了。天色已晚,丞相早些歇息吧。” ※※※※※ 子时已过,御书房仍旧灯火通明。如今邵安被囚,孙敕告病,中书省无人主事,政务全堆积到御案之上,皇帝每每看奏折到三四更,才得以安睡。 这晚皇帝批完奏疏,并未立刻就寝,反而信步向邵安所住的西配殿走去。邵安被困五六日了,朝野上下已有猜疑,皇帝恐难再用宫中养病为借口幽禁邵安。而邵安也很会利用“拖字诀”,什么都不做,只需拖着,就能逼得皇帝进退两难。 皇帝来时,丁一正恪尽职守的站在门前,乍然见到圣上,忙跪下行礼。皇帝叫他平身,指着屋内问道:“如何了。” “属下无能,无法劝丞相回心转意。” 皇帝早已料到会是如此结果,微微点头道:“朕进去看看,你和怀恩在此守候。” 此时邵安早已入睡,而皇帝也只有在他睡着时,才能过来看看。他轻声走到床前,见邵安微微蜷缩着身子,双臂拢在胸前,由于最近心力交瘁,脸色憔悴,略有病容。紧闭的双目上,长长的睫毛微微轻颤,仿佛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 皇帝蓦然想起当年行军时,李洪义听不懂他们布阵,便会趴在桌上呼呼大睡,鼾声如雷。而邵安则一边探讨军情,一边暗中偷笑他。 后来听说,他们兄弟以前老为打呼噜的事情吵架。可惜李洪义总是改不过来,邵安到最后也习惯了,可还是爱时不时要嘲笑他一番,弄得李洪义窘迫不堪。而邵安每次都自诩睡相极好,如今一看,果真如此。 皇帝细细打量着邵安,他心里知道,如今这事闹到这个地步,再拖下去,恐局势有变。所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然而当真下狠手,用那样决绝的方式,他又有些不忍。 皇帝微叹一声,起身打算离开。走到书桌前,忽然发现桌上倒扣着一本书,仔细一看,原来是《史记》。皇帝拿起一看,倒扣的那页竟是淮阴侯列传。 韩信!皇帝微微一愣,原来邵安看得比他透彻。他有时会想,他和邵安,到底算什么关系。曾为师生,亲如父子,到如今,只剩君臣! 其实邵安一直很清醒,从流放回来时起,就谨仅守君臣之礼,谦逊有节,恭敬有加。他读过太多史书,看过太多故事。刘邦称帝后,诛韩信,灭卢绾。赵匡胤黄袍加身后,杯酒释兵权。 无数史实证明,无论是谁,一旦坐上那个位置后,就只剩下君臣了。是以邵安敬他畏他,畏威怀德。而皇帝也同样用他防他,恩威并行。 ********************************** 喜欢本文的读者可以加QQ群:读者交流群595819085 ------------ 089伏祸根再窥帝王术,藏远虑终现能臣忧 皇帝想了很久,颓然放下书。他转身出门,看到丁一,示意他跟上。 丁一跟在皇帝身后三步开外,尽忠尽职的保护着主子。走了好久,皇帝终于开口问道:“张三呢?” 丁一明白,圣旨未下之前,皇帝不希望再有其他人得知此事。故而以私泄消息的罪名,将张三关起来了。此时听皇帝突然问起,丁一胸有成竹道:“还在闭门思过中。” “放他出来吧。”皇帝边走边说道,“近日,雍州献上一枚七彩鳞甲。有此祥瑞,朕欲在南郊举行祀天大典。你将隐卫安插在殿前司中,随行护驾。” 祭天?皇帝何时开始相信鬼神之说了?丁一虽满腹疑惑,但还是中规规矩的答道:“属下遵旨。” 皇帝点头,对丁一微微摆手,“去吧。” ※※※※※ 七彩鳞甲乃是雍州永安知县所呈。据说今年一月,永安县内忽然霞光万丈,有瑞兽麒麟踏雪而来。县令将神兽留下的一枚鳞甲献上,鳞甲上刻有“麒麟降世,圣主临朝”八个篆字。按说这种明显有着刀刻斧凿痕迹的东西,皇帝一般是看都不看,直接将献祥者下狱的。但此次却郑重的要去祭天。陈公公心知,皇帝醉翁之意不在酒。 果然,等丁一退下后,皇帝道:“明天召赵六偷偷进宫,不要让丁一知道。” “皇上!”陈公公一惊,每次启用六队,必会掀起一番腥风血雨。 “邵安的态度你也看到了,朕没有时间和他耗下去。”皇帝终于下定了决心,“此次祭天,是最后的机会了。” 泰安十年,永安知县献祥,百官上表称贺。皇帝龙颜大悦,于四月举行南郊祀天大典,以答上天眷祉。按礼,祭祀当天,皇帝穿衮冕,执镇圭,行初献礼。丞相邵安亚献,枢密副使李洪义终献。 于是被软禁多日的邵安,终于得以走出皇宫,重见天日了。 邵安本想先行,但皇帝非要拉住他与之同行。等随圣驾到宫门口,邵安扫了一眼随行的,相党骨干只有倪泓羽、彭源平两人,可他们一个优柔寡断,一个惹是生非,都不足以成事。唯一可靠的孙敕却是称病不出。 邵安无精打采的跟在皇帝身后,转眼又惊奇的发现,混在殿前司中,穿着侍卫服饰的丁一、张三等人。没想到,皇帝竟然将暗卫光明正大的安插在身边了。 众臣俯身拜见圣上,起身后又偷眼打量着邵安。只觉得丞相脸色憔悴,形销骨立,看来真的是大病了一场啊。 皇帝登上帝辇,百官骑马随行。可忽然陈公公过来传旨,让邵安乘辇。 众人哗然,有人偷偷说道:“看到没,君臣同车,周文王待太公望啊。” 与君王同辇,此乃人臣至高无上的荣耀,可邵安却没半分喜悦。皇帝果然思虑周详,这下连找个人传信的机会都没有了。 邵安知道推辞不过,便只得谢恩上辇。这是邵安被囚以来,第一次见到皇帝。只见皇帝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邵安也就坐在一旁,漫不经心的欣赏着外面的风景。放眼望去,长安故景依旧,却是人心易变。 “七彩鳞甲,世间罕见。卿以为这世上,真的有麒麟吗?” 这些天邵安一直在琢磨,皇帝为什么会突然想到祭天,以前他并不信什么鬼神的啊?然而一个人的信仰不可能一下就改变,邵安便揣测着回道:“臣向来是不信这些的。” “看来是永安知县无中生有了。”皇帝语气生硬的说,“欺君之罪,当诛!” 邵安闻言指尖轻颤,他偷偷转过头瞄一眼皇帝,却没想到正对上皇帝犀利的眼神。二人目光于空中交汇,似乎能擦出点点火花。 “可惜朝堂上,智者多,愚者少。说假话的多,讲真话的少。”皇帝意味深长的再次看了眼一旁的邵安,“知道朕用人,最看重的是什么吗?” “臣……不知。” “是忠心。”一句不咸不淡的话语从皇帝口中缓缓道出。看似平静无波,然而邵安却能在皇帝眼中觉察出几分告诫的意思。 突然,前方出现了骚动,帝辇一震,骤然停了下来。邵安疑惑的望向外面,没有发现皇帝嘴角闪过一抹志在必得的笑意。 忽闻外面有刀剑相击之声,邵安忙探出头问:“出什么事了。” 丁一道:“有刺客。圣上勿虑,属下这就去处理干净。” “你留下护驾,让张三去。”皇帝临危不乱,冷静的下达着命令。 有丁一在车外守着,皇帝又开始闭目养神了,然而邵安总觉得今天从始至终透着一股诡异。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居然会出现刺客?而组织安排此次祭天的官员,竟没有一个能提前察觉? 不对,非常不对,这绝对不是寻常的刺杀。邵安脑中飞速旋转着,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是哪里不对呢? 此时李洪义带着禁军在前方与十几个蒙面黑衣人缠斗,而隐卫中,五队和三队也自发组织起来,默默配合围攻。一队和七队,则暗布在帝辇周围,防止还有刺客暗中偷袭。 刺客们训练有素,彼此之间互相配合互相,攻势迅猛,禁军一时无法阻拦。 “李将军,怎么办?” 李洪义分析着场上形势,下令道:“注意保护圣上,避免正面对决,二队四队向左迂回。” 黑衣人见状,也随即调整阵型,试图摆脱禁军纠缠,向銮驾方向攻击。只见其中一个刺客出剑狠辣,招招夺命,似乎是首领。李洪义见状,直接拔剑飞身而上,打算擒贼先擒王。 邵安对李洪义的做法十分满意,此招将对方核心人物脱离战斗区域,令其无法有效指挥。然而这也是对李洪义武艺的巨大考验,要是拖人不成反被擒,那就尴尬了。 还好李洪义武艺高强,几乎没有人打败过他呢。邵安对哥哥很放心,于是转移视线,围观那边混战如何了。 此时终于体现出隐卫和普通禁军的区别了,凡是冲到最前方没被杀死的,全是隐卫的人。张三作为三队领队,自是首当其冲。以一打三,却不落下风。 五队领队此时也加入了战斗,配合着张三,带着几个手下展开了攻势。张三防中带攻,重点是吸引敌人注意,给战友提供偷袭机会。而老五也积极配合着,在旁伺机发动进攻。 再看那边,李洪义和对方首领继续缠斗着。刺客突然一个斜刺,直逼李洪义胸口。李洪义正准备举剑反击,结果对方剑锋中途变向,一剑斩向李洪义身侧。 如此诡异的,让人摸不着规律的招式,的确令李洪义大吃一惊。还好他反应快,没被斩中,但他为了避开那一招,不得不后退一步,让对方抢出了一个微小的空挡。 虽然微小,但对于高手已经足够了。那人赶快拉开距离,顺手抛出一堆暗器,撒向张三。 “叮叮叮”张三连忙格挡,虽然挡下了暗器,可他顾了这边顾不了那边,一下子被打乱了节奏,陷入了被动中。 邵安在一旁焦急的观看着,他即使不懂武功,也看出场上形势不对了。而身边的丁一却是心中一动。虽然那个刺客首领招式诡异,且双方出招奇快,但丁一还是从中看出了一点点熟悉的影子。这招式……和某人好像。 场上局势顿时紧张了起来,张三被牵制,李洪义试图抢攻也没得手。刺客首领重新和己队成员取得联系,并开始指挥布阵。 只见几个刺客掩护攻击,阻挡隐卫。另七人渐渐聚集一块,连成一线,组成了北斗七星的形状。 邵安定眼一看,原来是七星阵。六星辅助,只有一星主攻,暗藏杀机。 然而暗藏杀机的到底是谁,邵安一时也无法确认。他紧紧盯着和哥哥对战的刺客首领,深怕他就是那个主攻。 结果那首领打着打着,突然身形一闪,向后退去。 退了?难道哥哥不是他们的攻击目标?邵安一愣,再略微一扫场上局势,瞬间反应过来,“是张三。” “是张三!”与此同时,丁一也反应过来了。 邵安连忙跳下车,丁一比他更快,直接施展轻功飞身而去。然而此刻局势已经明了,对方便不再掩饰目标,直取张三首级。张三一个不备,左臂中剑,血流不止。 主攻之人步步紧逼,不给张三休整机会。六星辅攻,阻挡其他隐卫相救。一瞬间敌方阵型突变,围成一个圈,而张三已落入了刺客包围圈内。 “噗”的一声,张三腿部再次中剑,血流如注。邵安紧张的盯着他,却见张三身形不稳,出剑缓慢,已是强弩之末,看来这回真的是凶多吉少了。 而此时,李洪义和丁一二人也来到了包围圈外,想要强行闯入,营救张三。可对方攻势太猛,根本无法靠近。 丁一对李洪义道:“你来救他,我去拖住敌方首领。” “好。”李洪义点头。虽然对方身穿侍卫服饰,但他却莫名的觉得此人值得信任,心甘情愿的去执行他的命令。 丁一言毕转身而去,与刺客首领正面对打。亲身体验与旁观果然不同,即使对方隐藏了部分实力,但那股熟悉的感觉,却愈发浓烈。丁一打着打着,忽然出声道:“果然是你!” 那人剑势一滞,面罩下嘴角微微勾起,“还是被你看出了。” “为什么?”丁一质问道。 “今日,他必须死。”那人答道。哪个“他”,看看场上形势,双方都心照不宣。 ------------ 090伏祸根再窥帝王术,藏远虑终现能臣忧 说话间双方又交手十几招,丁一既然确定了其身份,自然也就清楚了他的弱点。渐渐地,丁一占领上风,将刺客首领又带离了战局,把局势扳了回来。 七人组成的包围圈少了重要的一员,首尾无法呼应,李洪义终于得到了机会,闯入了包围圈。他一个滑步极速上前,急着营救张三,那些围攻张三的人一看,立马调转剑锋,集中兵力阻止李洪义和张三汇合。 而那边,张三正苦苦支撑着,忽然发现五个助攻都撤离了,回头一看,原来是李四到了。他忽然有一种错觉,仿佛李四还是当年那个李四,从来没有失忆过,一直与他像往常一样,并肩作战。 张三想要向李洪义方向靠近,可对方主攻的人也不是吃素的,依旧死死地近战纠缠住,不给他逃离的机会。 二对六,局势看起来对我方不利,可认识李洪义的人都知道,有他在,一个顶十个,人数上面的差异早就不算什么了。 果然,那五个人无法挡住李洪义一人的攻势,没多久就败下阵来。主攻者见败局已定,只得使出致命的一招——绝命之杀,誓要与对方同归于尽。 “绝命之杀?”丁一惊诧,此招可以出其不意的击杀对方,可缺点是只能全力进攻,无法防守。一击过后,那人背后则门户大开,很容易被其他人刺死。所以一般在混战之中,杀手们都不会使用这种招式。 然而杀手不动则已,一动则一击毙命。主攻者已经发动了攻击,再也无法打断了。 丁一和刺客首领都不约而同的停止交战,飞身向张三方向扑去。李洪义一时没看出主攻者的招式,反应慢了半拍,结果是丁一先赶到了。 “呲”的一声,有人中剑。绝命之杀从无失手,可主攻者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不敢相信似的看向丁一,看着他被自己的利剑划伤腹部,血溅当场。 不止是他,其余的刺客也愣住了,剑速减缓,甚至放弃进攻,只是条件反射的做些防守。而隐卫这边同样处于呆滞状态,丁一,他们神一般存在的统领,竟然倒下去了? 唯有刺客首领还存在着一些理智,见众人的吸引力全集中在丁一身上,拼死将处于无防备中的主攻护在身后。然而此时其余刺客都已丧失了斗志,再无法继续进攻了。 “撤!”首领下令道,然后一把抓住还在愣神的主攻者,“六二快走,我们不能暴露身份。” 那个名叫“六二”的主攻再看了丁一一眼,一狠心,转身撤离。 猩红的血渐渐晕染开来,仿佛汩汩清泉,从丁一伤口处源源不断的涌出。 张三第一个冲上去,扑到丁一身前,紧紧抱住他。随后隐卫们一个又一个上去,将他们的统领团团围住,可依然无法阻拦丁一流逝的生命。 可他们依然不放弃,嘶吼着,呼唤着丁一的名字,希望能将他从死神手中夺回来。 等邵安来时,就看到这样一副悲壮的情景。可能是周遭气氛感染了邵安,他脸上露出悲哀的神情。他真的没有想到,在最后一刻,竟是丁一用自己的身体,替张三挡下了那一剑。 “邵相,救救丁统领吧。”围在最外圈的一个隐卫率先看到丞相,想起邵安曾是军医,故出言相求。 邵安点头,隐卫们纷纷让路,给他留下一条通道。 邵安走上前,近距离查看伤势,才发现这一剑远比他想象的深。邵安对着那些四面八方望过来的期盼的眼神,无力的摇摇头。丁一腹部被一剑划开,失血过多,伤势太重,无法救愈了。 “世人皆有一死……”丁一终于清醒过来了,看着大家都围在自己身旁,安抚的笑笑,“无须……悲伤。” “老大!”张三最先忍不住了。没想到老大在关键时刻,以命换命,用自己的性命,换取他一命。 “统领!”其余人也齐声喊道,失声痛哭。毕竟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回光返照。 “张三,所有人中,唯有你心性最坚,堪当大任。”丁一嘱咐道,“隐卫就交给你了。” 这是在交代隐卫统领的接任之事。张三使劲摇头,“不,隐卫需要您,您一定会好的。” “邵相。”丁一对大家的悲伤无动于衷,只是盯着邵安,拼尽全力嘱托道,“求你,答应圣上吧。” 邵安震惊,却见丁一忽然紧紧握住他的手,又饱含悲情的看着张三,眼中含有太多的话语,未敢明言。 邵安顺着他的目光,转头看看身边的张三,瞬间就懂了。 “我答应你。”坚持了这么久,软磨硬泡了这么久,邵安还是不得不向皇帝低头。他太懂丁一未敢说出口的话,正因为懂,所以不得不答应。 丁一欣慰的笑了,他辛苦创立隐卫,明化暗卫,一生就是为了隐卫而活着。如今暗卫终于可以正大光明的站在阳光底下,他也可以安心的闭上眼了。 “统领!”众隐卫哽咽痛呼,场面一时有点失控。其他士兵大臣等默默不语,他们都看到了丁一的那一挡,都低头为英雄默哀。 李洪义远远的站在一旁,看着别人的悲欢离合。可不知为什么,心却隐隐发痛。明明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却让他觉得,仿佛比死了亲人还难受。 “你……哭了?”李洪辉看着大哥流泪,差异的问道。 “只是有点感动。”李洪义抹抹泪,不知何时,泪水就不由自主的落下来了。 “是啊,舍生救人,是英雄。”李洪辉望着丁一的尸体,暗暗忍住心底的悲痛与恨意。丁老大,不会就这样白白牺牲的。 ※※※※※ 圣驾遇刺,祀天大典自然就取消了,随之而来的却是朝廷政局的动荡。先是献祥者永安知县以欺君之罪下狱,再是全城都在追捕刺客,大肆查寻是否有谋反者,闹得京城人心不安。最后由于殿前司追查刺客不利,多日毫无结果。于是皇帝下旨新设侍卫司,和殿前司分领禁军,继续搜捕。 侍卫司? 侍卫司! 侍卫司?! 能混到中枢的,各个都跟人精似的。你跟他们说这是普通的一个司,开什么玩笑?再看看邵相写的圣旨,上面提道:侍卫司掌侍卫、缉捕、刑狱之事。众人一看真是吓一跳啊,这权力简直要凌驾于三法司之上,直接可以抓捕审案了。 可惜圣旨已下,当时时局纷乱,众臣都怕被说成刺客同党,无人敢出来直言进谏,侍卫司顺利成立。皇帝最终还是尊重了丁一的遗言,让张三为都指挥使,统领侍卫司。陈五、徐七分别为副都指挥使和都虞候,其余隐卫也授予了官职。隐卫终于明化,并开始掌管着京城一半的禁军。 张三新任统领,对于追查刺客之事,异常努力,毕竟那是杀害老大的凶手。邵安看他毫无头绪的忙乱着,心知刺客是永远也抓不到的。 是的,邵安已经确定了刺客是谁。那天丁一中剑后,敌人突然败退,以邵安的聪慧,怎么可能猜不出刺客是隐卫扮的。然而隐卫听命于圣上,是谁指使的,一目了然。 丁一下葬时十分低调,只有以张三为首的几位领队,以及一些隐卫中人来了。那些官场上的人,江湖上的人,都没有请。张三知道,老大这一生,冷冷清清,无欲无求,并不爱热闹。如果老大在人世还有牵挂,那就是他从小养大的所有隐卫了。 张三近来忙着查案,忙着处理丁一后事,外加那次受的剑伤也没全好。李洪辉看他精神不济,面色苍白,心中不是滋味,劝道:“他死,是为了让你好好活着,不要让老大的牺牲白费。” “我不会让老大白死,我一定要找出凶手。” 李洪辉叹口气,又瞥向不远处的六队领队以及六二,他早就察觉出刺客是谁,却不能说。毕竟,那样的真相,太令人寒心了。 送完葬后,大家三三两两的回家,六二和他领队走在最后面。忽然六二停下脚步,低声道:“是我杀了统领。” “莫要声张。”领队赵六忙看看左右,见其他人都已走远,才道:“那是个意外。” “我没想到统领会冲上来。”六二愧疚道,“为什么,统领他为什么要拼死救张领队?” “老大偏心上三队,你又不是不知道。而且当时,老大他已察觉出我的身份了。” 隐卫七队,除了一队外,其余六队分为了两派。所谓上三队,自然是二、三、四队。而五、六、七队,则为下三队。两派之间积怨已久,纷争不断。皇帝派赵六去杀宿敌张三,他们当然愿意,可惜死的却是丁一。这事要是被其他队知道,恐怕六队就要分崩离析了。 如今赵六不仅担忧事情败露,更担心皇帝的态度。丁老大得皇上信任多年,一朝被误杀,皇帝对六队恐怕已经厌恶,不再重用了。况且,皇帝任命张三为新统领,似乎暂时不打算要他性命了。 一队群龙无首,上三队统领侍卫司,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这对下三队来说,无异于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隐卫内勾心斗角,隐卫外更是腥风血雨。如今的张三已被愤怒和悲痛冲昏了头脑,一下子抓了不少朝中重臣,严刑拷问。搞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那些大臣们再也坐不住了,他们不敢去挑战皇权,倒是跑到丞相府闹事,将责任全都怪到了邵安身上。 于是邵府外围满了愤怒的官员,一个个群情激奋,誓要向邵相讨个说法。 ------------ 091伏祸根再窥帝王术,藏远虑终现能臣忧 聚集在邵府的大多是位卑权轻的年青官员,他们围在丞相府门口,请求丞相出面,劝谏皇上收回旨意,但邵安并未回应。后来他们又开始骂邵安未尽首辅本分,只会曲意奉承,不配为相。到最后钦天监夜观天象,以星象为由,称辅星黯然,乃是丞相失得,上书请邵安引咎辞官。 甚至连不知窝哪个山沟沟的冯彻,也很忧心国家大事。他连夜给皇帝写了封长长的奏折,详细的分析了成立侍卫司的各种利弊。然而这封奏折还在途中,估计要过上十天半个月才能送到。 而那些堵门的官员们,一天到晚也不用上朝,可怜邵安,被堵在家里出不来门了。 如今各部各司的那些员外郎、郎中、主书、舍人等,每天除了处理杂事外,还要轮流去丞相府门口蹲守。这天一个同僚正准备出发,见刘汝卿抱着一堆文书迎面走来,便问道:“卿璇兄,你真的不去?” “不去了。”刘汝卿态度坚决,从一开始就拒绝加入他们。 那人不死心的劝道:“邵相此举民怨沸腾,你何苦还站在他那边?” “邵相做事自有深意,岂是我等可以揣度的。”刘汝卿道,“下官还有事,先告辞了。” 即使外面吵吵嚷嚷,然而邵安却是岿然不动,仿佛外面的叫嚷和他毫无关系。等那些文弱书生在外骂了五六天,彻底见识到什么是厚脸皮后,终于败下阵来。大多数人丧失斗志,渐渐散去,只有少数人还在寻找支援。 这日秦叔进来,见丞相埋首案牍,专心致志的写着什么,心生不解。虽说被困的这些天,邵安都在书房看书写字,但现在外面的人都差不多散了,邵安却还在写,也不知在写什么。 “咦,秦叔来了,怎么不说一声?”邵安写了半天终于抬了抬头,才发现了他。 “邵相辛苦,在下哪敢打扰。”秦叔道,“对了,外面的人,已经散去大半了。” “这么快就散了,比我想象的要弱啊。”邵安不屑道。 “是丞相英明,以不变应万变。不过这样做,治标不治本。侍卫司的事,总要解决才行。” 邵安拍拍手边的一摞纸,“如何解决,方法全在这里了。还差一点,明天估计就能完成。” 丞相果然是丞相,没想到这么快就想出办法了。秦叔好奇的打量着那堆纸,邵安见状道:“你拿去看看吧。” 秦叔接过,还未翻阅呢,外头忽然响起匆匆忙忙的脚步声。不一会儿,阿瑞略显慌乱的跑进书房,急道:“主子主子,不好了!” “慌慌张张,成何体统。”秦叔训斥道,“慢慢说,怎么了?” 阿瑞拍拍胸,喘了口气接着说:“主子,李将军要带兵闯府。” “李将军?疏密副使李洪义李将军?”秦叔皱眉道,要知道李洪义那耿直的性子是出了名的,一般人可对付不了他。 “正是。”阿瑞点头,“主子,怎么办啊?” 邵安倒不怕李洪义闯入对他动手,只怕哥哥进来见到旧景万一回忆起什么就糟了。情急之下,邵安一拍桌子厉声道,“拦住他,不能让李洪义进来!” 然而这急切的样子,和平时淡然的邵相判若两人。秦叔观察入微,这难得一见的一时失态,已被捕捉。看来,邵相和李将军,果然是有故事的。 阿瑞急地直抹汗,哭丧着脸道:“奴才让护院们的都去拦了,可挡住不啊。” 邵安稳下心神,缓了缓又道:“你先去挡着,我随后就到。” ※※※※※ 李洪义一把推开守卫,就要闯入。其余围观人一阵叫好,纷纷为李将军喝彩。相府守卫见状,连忙跑去关门,结果被李洪义先一步赶到门前,一伸手将门挡住了。 “不能让李将军进。”阿瑞率先赶到,忙指挥着下人们使劲关门,可就是推不动。 李洪义呵呵一笑,招呼着殿前司的士兵,一挥手道:“兄弟们,给我上。” 等张三带着侍卫司的匆匆忙忙赶过来时,就看到李洪义在硬闯。他惊奇的看着眼前这一幕,立马带着几个手下上去拦住李洪义,将他拉了出来。 “砰”的一声,阿瑞赶快将门合上了。李洪义气恼的看着眼前这人,觉得眼熟,略微一思索,原来是侍卫司的都指挥使,姓张,人称“三爷”。最近一直都是他在组织抓人,把好几个武将都给抓进去了呢。 “你凭什么拉我。”李洪义使劲一甩手,挣脱张三的控制。 “这是相府,哪个敢乱闯?”张三扫视全场,厉声道,“全都给我滚,谁要是再敢围在这里,就给我去侍卫司喝喝茶。” 门口围着的那些文人们,本就被邵安逼退了一半。这下张三再一威胁,更没人敢留下来了。“哗啦”一下,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有种抓我,我才不怕。”李洪义挑衅道,一言不合直接动手。 张三武功不敌李洪义,被打得连连后退。侍卫司的见长官要吃亏,立马上去帮忙。李洪义手下的兵也想帮忙,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闯进战斗圈,一瞬间,邵府门前鸡飞狗跳,双方打得不亦乐乎。 “都住手。”双方正打在兴头上时,只听清清冷冷却威严十足的警告声,原来闭门不出的邵安终于被他们给引出府了。 “邵安,你果然和侍卫司勾搭在一起了。”李洪义停止打斗,矛头转移,直指邵安。 邵安却顾左右而言他,冷冷道:“此乃皇帝潜邸,无故擅闯者,以大不敬罪论处。” 果然,邵安一放下这话,门口闹事的人不得不考虑考虑后果了。唯有李洪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旁边的士兵:“什么是潜邸?” “邵府以前是安王府,皇上旧居。泰安二年,邵相成为状元,圣上恩赐,将府邸赐给了他。”还是一个下属知道的多,上前给李洪义解释了一二。 “那又怎样,难道我们就不闯了?”李洪义简直快被气死了,还有这种挡人的方式,太不要脸了。 “没办法,邵相搬出了圣上,我们还能咋办?”那个下属拉拉李洪义的衣袖,“将军,撤吧。” “要走你走,我才不走。兄弟们,上!”李洪义才不怕什么犯上不敬什么的,闯,直接闯。这世上,还没他李洪义进不去的地方呢。 殿前司的官兵闻言面面相觑,不知该上还是原地待着。看来邵安这招狐假虎威,还是很能唬住人的。 “你们……”李洪义恨铁不成钢的看着这群手下,又瞪了一眼邵安,只得愤愤而去。 张三本以为侍卫司能大展身手,打退那些殿前司的人立立威。没想到邵安三言两语间已经圆满解决。于是张三让手下都各回各家,自己则大摇大摆的进邵府了。 等到了书房,邵安皱眉道,“你来干什么?” “帮你解围呀。”张三挤挤眼睛,吊儿郎当的说道。 “你是解围还是添乱?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和你们侍卫司有所勾结了。” “本来就是啊,我们早八辈子就勾结到一起去了。”张三丝毫没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反而得意洋洋道,“再说了,侍卫司可是皇上亲兵,别人巴结还巴结不上呢。” “谁想巴结你们?你去看看,朝中反对的声音有多少。” “那都是些心怀不轨的官员,只要问心无愧,怕什么?”张三翻翻白眼,毫不在意侍卫司被外面的人宣传成豺狼虎豹,依旧我行我素,在朝中制造着恐怖气氛。 “那也不能随便抓人。侍卫司是扈从圣上,侍卫宫廷。而非让你们把朝廷百官,都当成刺客。” “而然主凶,就藏在这些官员之中,不抓来审审,怎么能知道谁忠谁奸。” “审问,不是严刑逼供。”邵安训道,“你们把一队刑堂的功夫用到普通官员身上,谁能受得了?” “死的人是我老大,又不是你老大。而且皇上说了,侍卫司新设需得立威。不抓点人,那些老油条还以为我们是吃素的呢。” “呵,只是为了立威,就抓那么多人?”邵安冷笑一声。 “反正我们是按皇上吩咐办事,只听圣上的。” 果然是皇帝的主意,怪不得侍卫司能如此明目张胆的抓人。邵安的心如同掉入冰窖,只觉得浑身上下彻骨的寒冷。他想起侍卫司成立前的种种端倪,冷冷道:“张哥忠心耿耿,堪比黄盖。可我非曹操,何需用此等智谋对付我。” “你……什么意思?”张三愣住。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那天你刚给我说完设立侍卫司的事,我出门后就被丁一堵住了。”邵安早就猜到是皇帝和丁一给他下套,然而张三在暗卫明化中起到的作用,才是最为关键的。 “你怀疑我?”张三愣了一下,转瞬便反应过来了。 邵安不置可否。 “他们都说你多疑,我本以为,你至少对朋友还有几分信任。我如此信你,而你只信李洪义。”张三深感心痛,气得转身摔门而去。 邵安按下心底的冲动,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愤愤离开,没有做任何回应。 “主子?”阿瑞见张三怒气冲冲的冲了出去,忙跑到书房门口,看看自家主子如何了。 回应他的是“哐啷”一声巨响,邵安心烦意乱,顺手捞起桌上镇纸,砸向房门。阿瑞吓了一跳,要知道主子他不经常发火,一发火却蛮吓人。他求助似的看向秦叔,秦叔却摆摆手,示意他不要打扰邵安。 刚刚邵安和张三回书房时,秦叔还未走远,他在门口听到了他们两人的争执。而邵安平日里有些事并没有瞒着他。他知道,丞相和这位新上任的都指挥使交情不错,然而今日,却莫名其妙的闹掰了。 秦叔总觉得,这闹掰闹的有些蹊跷,却想不通到底哪里不对。 ------------ 092伏祸根再窥帝王术,藏远虑终现能臣忧 翌日,秦叔过书房还文书时,邵安已经恢复往日平淡神态了。他昨晚熬了一夜,终于把最后的一点写完了。见秦叔过来,便请教道:“你觉得前面写的如何?” “嗯……丞相文采斐然,条理清晰。”秦叔赞美了一番后,才一转话锋,提了此文最致命问题,“只是……圣上那儿,怕不易通过啊。” 这点邵安早已料到,要是这么容易通过了,那侍卫司的权力将会大减,形同虚设。他解释道:“所以这件事不能由我提出,而且还得找个最会体察圣意之人,再次修改。” 最会顺应圣上心思的人?秦叔心底琢磨了一圈,依然没想到那人是谁。见邵安成竹在胸,他笑道:“看来邵相心中已有人选?” 邵安点头,“是孙谏明。” “孙大人的确善察圣意,可是他已称病许久,这种时候,他会帮忙吗?”秦叔一直觉得这个孙敕不可靠,一旦出事,他定是溜得最快的那个。 “如今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强硬对持只会两败俱伤,皇帝定是心急如焚。此事若成,孙谏明在文人心中的地位便会提升一大截,而皇上也会因纷争解除而对他刮目相看。所谓富贵险中求,有这等好事,孙谏明难道不愿冒险一试吗?” 秦叔细细一琢磨,果然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就算不成,只要尽力了,文官们也会感恩戴德。念及此,再想想前些天围在府外的那些官员,秦叔又替邵安打抱不平:“有些人无过便是功,而您,无功便是过啊。” 邵安含笑摇头,他如今对这些看得很淡,他起身拿过案卷,准备出门。 秦叔又毛遂自荐道:“邵相,如今外面监视的人恐怕还未散干净,还是由在下将文书送给孙大人吧。” 邵安抬手制止道:“我得亲自去他和商量。这是君臣之间的对弈,不得不慎重。我乔装打扮一下,和阿瑞从角门出,不会有人发现的。” ※※※※※ 微风习习,细雨蒙蒙,阿瑞打着一把油纸伞,带着自家主子穿过角门,低头快步向孙府走去。阿瑞侧头看着自家主子身披蓑衣,头带箬笠,一副渔翁打扮,谁能猜到,这就是平日威严冷漠的丞相大人呢。 到了孙府门口,邵安让阿瑞先去敲门。话说孙敕的确是很有先见之明,他早早就称病不朝,闭门谢客,故而躲过了这场隐卫的风波。虽然在此期间,曾有无数人想请孙大人力挽狂澜,可惜都以孙大人身体不适为由,被孙府管家拒之门外了。 所以现在一般人是很难见到孙敕一面的,邵安便派出自家的管家,并带上自己的私印,去探探虚实。 阿瑞在门口敲了半天,终于有小厮过来打开一条门缝,那人打着哈欠,头也不抬道:“别敲了,别敲了。我们家老爷不见客。” 眼瞅着大门又要被关上了,阿瑞眼疾手快,忙用身体抵住大门,喝道:“把你的眼睛放亮一点,看看清楚我是谁。” 那人这才抬头,一看吓一跳啊,忙笑脸相迎道:“哎呀,这不是邵管家吗,小的眼拙,刚刚没睡醒。” 幸好阿瑞作为邵府管家,孙府的下人都认识,于是阿瑞带着乔装的邵安,顺利通过第一道门。到了内院,小厮无权带他们进入。邵安让阿瑞把私印交给小厮,让代为转交给他家老爷。 小厮虽然不识字,但看那印章精致,就知道不是凡物。他急忙上交给管家,等管家呈上,孙敕验印后,便猜到是邵安亲自来了。 邵安和阿瑞坐在门口左等右等,终于等来了管家。那管家见堂堂丞相居然这身打扮,略感惊奇。不过他自然是万万不敢张扬邵安身份的,只是赔笑道:“老爷正在书房等候,请二位随奴才来。” 管家自然知道,邵安微服而来,定有要事。他也不敢多问,带着二人避开来往下人,专拣没人的地方走。 沿着小路,穿过层层院落,终于到孙敕书房。孙敕早已让下人们通通散去,独自在书房等候。见人到了,忙起身迎接,拱手道:“邵相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啊。” 邵安也回礼,笑道:“孙大人的身体可大好了?” 孙敕也不瞒他,坦言道:“本就没什么大病,已然全好了。邵相请坐。” 二人入座,管家上茶。事态紧急,邵安也不再拐弯抹角,直言道:“此次来,是有事请教孙大人。” 孙敕很懂眼色,便打发管家下去,邵安也早早打发阿瑞在门口候着,根本没让他进书房。 等管家下去后,孙敕猜测道:“邵相定是为了侍卫司一事而来的吧。” “正是。我这有份东西,请孙大人指点一二。”说罢,邵安拿出文书,递给孙敕。 孙敕略微一翻,大吃一惊。邵安写的这份东西,明面是给侍卫司订的规章条例,实则是暗中限制侍卫司的权限。 “侍卫司作为新设的一个司,制度尚未完善。如今参照前朝及殿前司规章,制定个条律,乃是合情合理。”孙敕抚摸着文书封面,不由赞道,“丞相这招,高,实在是高。” 邵安笑笑,由皇帝亲信的隐卫所组成的侍卫司,和前朝那些侍卫司,二者怎可同日而语。然而他偏要参照前朝侍卫司的规章定规矩,自然是把侍卫司的权力给死死打压下去了。 孙敕一边低头翻阅,一边皱眉说:“邵相的条陈虽好,只是……这些条律订的还是太过严苛,皇上那儿肯定过不了。” 邵安早已料到,故而接口道:“所以才要劳烦孙大人帮忙修改一二,再呈予圣上批阅。” “邵相怎么不亲自上疏?”孙敕问道。 “不了,由你来说,总比我好一些。”邵安一想到现在皇上对他的态度,就头疼。 “下官明白了。”孙敕虽然是足不出户,但也能猜到邵安在隐卫明化一事上,肯定也是据理力争过的。如今邵安不愿上书,估计君臣对峙激烈,邵安进言反而会适得其反。 “我们可以适当的让步,但不能太多。你得小心试探圣上的底线,争取到最大的利益。”邵安细细嘱咐道,这才是此事最难办的地方。 孙敕拱手道:“邵相放心,下官定不辱使命。” ※※※※※ 养心殿内,皇帝正默默翻阅孙敕呈上的奏折。 “侍卫司侍卫入选者,须功臣之后。正使选拔需经吏部、兵部一审,中书省二审,而后上报。”皇帝随口念了一条,此条看似平淡无常,然而却限制了侍卫司自行选拔的权力。至于功臣之后才能入选侍卫司,则是彻底断了将来隐卫转明的路子。 “正是。”孙敕耐心的解释道,“侍卫司乃皇帝亲卫,关系着圣上的安危。选拔不得不更为谨慎,以防万一。” 皇帝自然不会真的以为孙敕在为自己安危着想,他皮笑肉不笑的说道:“谏明一片忠心,朕心甚慰。只是有些条例太过死板苛刻了吧。就像这条,谁说非功臣之后的,就是奸恶之徒了?” “圣上所言极是,只是侍卫司乃皇家侍卫,若让人人都有机会参选,岂不就乱了套?”孙敕早就想好应对之词,谏言道,“禁军皆由厢军、乡兵中武艺高强者担任,而殿前司又是在禁军中挑选功臣之后,或者是家世清白立有军功者。臣以为,侍卫司可以仿照殿前司,从禁军中选人。” 说了半天,还是从禁军中选人,不能直接插入隐卫。皇帝要再想安排隐卫,就得像四队那样,让隐卫从小兵做起,慢慢爬上来,通过禁军选拔才可。 然而即使这样,像李洪义这种武艺超群的,当年也没有入殿前司,只因他并非功臣之后。如今李洪义能走到枢密副使这一步,全是靠积累军功得来的。 “朕以为,家世清白,忠心耿耿者即可。”皇帝到底还是退了一步,加了条“家世清白”,孙敕也不敢逼得太紧,于是默认了。 仅仅数日,君臣之间就已经过了几轮试探与谈判,等皇帝将一条条的审查修改之后,关于侍卫司的条例终于制定出来了。至此,侍卫司事件和平解决,皇帝和百官对此都较为满意。至于孙敕,则因此事而名扬天下,在士子和百官之间声望倍增。 皇帝最后盖玉玺时,望着这厚厚的条例,对身边的陈怀恩说道:“朕看这手笔,不像是孙敕的,恐怕是……哎,他倒是忠心,可惜太有主见了。” 陈公公心里也是偏向邵安的,故而顺着皇帝的话说道:“邵相一心为圣上着想,此举不仅平息了民怨,也为圣上分忧解难。” 皇帝沉默,他内心自然清楚,邵安并无二心。可惜权力是一柄双刃剑,而相权,生来就是抑制君权过大的。自古以来,君权和相权,从来都是此消彼长,相互对立。 皇帝长叹一声,“朕不是不信他,可是他在那个位置上,朕不得不防。” ------------ 093甲子寿变祸至家门,十载情毕殁于今夕 侍卫司的条例制定之后,张三等人果真收敛了一些。那些被冤枉的官员们,也陆陆续续放了出来。然而毕竟是在侍卫司牢狱中受了一番折磨,全须全尾出来的人少之又少。大多数都被他们的刑罚搞得只剩半条命了。 官员们虽有怨言,也不敢随意找侍卫司理论,侍卫司不找他们的麻烦就谢天谢地了。这样相安无事过了一两月后,终于有了一件大事,且是件喜事。孙敕六十大寿到了。 所谓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而耳顺。六十又是一甲子,的确是值得庆祝的一个大寿辰。 邵安早早的就收到了孙敕的请帖,不仅是他,京中官员大多数也收到了请帖。如今孙敕的声望登顶,前来贺寿的文武官员必定络绎不绝。不过随着孙敕风头正盛,邵安的名望却是落入低谷,且今日主角是孙敕,邵安想了想,决定还是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五月初九,孙府早已做好准备,在院子里摆了几十桌,杀猪宰羊,招待贵宾。 还未到午时,很多官员就已经提前来了。众人纷纷向孙敕行礼道贺,并送上大礼。孙敕还礼,笑纳了大家的好意。李洪义、李洪辉和徐磊等军方的人也来了。这可是枢密副使,枢党第一人,如今也来为副相祝寿。众人颇感庆幸的看着眼前这一幕,看来自高巍走后,枢党和相党,总算不再争锋相对了。 然而李洪义的脑子,还是想不到那么深远的。他只是敬佩孙敕能站出来解决侍卫司的事,故而上门道贺,以表敬意。 李洪义笑着对孙敕拱拱手,道:“孙大人,恭喜恭喜。” 孙敕却有点发愣,他神情复杂的看了李洪义一眼,才接道:“李将军能来,蓬荜生辉啊,快快快,请上座。” 李洪义点头,李洪辉将礼物献上,便进去了。 随后吏部的、户部的、刑部的、礼部的这些相党人员全来祝寿了。唯有邵相,迟迟不现身。孙敕等到午时将近,见邵安依然未至,心中便已了然。丞相这是为了成全双方的面子,怕是不会来了。 果然,在午时之前,邵府管家阿瑞终于来了,他替邵安表达歉意后,将礼物送上。 至此,宴席开始。 这日孙府大开宴席,热闹非凡,而邵府却是冷冷清清,门可罗雀。当然,邵安并不会在意这些,他最近只在意一件事,孙敕的安危。 孙敕这折子一发,立马打压了侍卫司的气焰,定会成为那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故而邵安在他上书后,就一直派人暗地里守护。 没过多久,派出去的人就发现了异常,急忙向邵安回报,孙敕府邸最近不太平,有人正在暗中查他。 “看来是张哥做的。”邵安一听便知是谁,毕竟隐卫三队,向来都是负责情报搜查的。 而张三,则是不动则已,一动惊人。他便恰好瞅准了寿宴这个时机,打算给孙敕致命一击。 果然,寿宴举行过半,邵安便收到了消息,张三行动了。 ※※※※※ 孙府。 宴至半酣,酒过三巡,众人皆已向孙大人敬过一杯酒后,多多少少都有些醉意。人们或两两同僚促膝深谈,或瞅准机会向上座的几位大人套套近乎。全场一派祥和,其乐融融,欢聚一堂。 然而总有那么一些人,偏偏要来扰乱这片宁静。只听门外忽然有一阵纷杂的脚步声,几个身穿侍卫黑服,脚蹬官靴,头戴武冠,手拿弯刀的十几个八尺大汉,气势汹汹的闯了进来。 坐在靠门的那些官员,一看这群人的服饰,就吓得三魂丢了七魄。这些人不是什么一般武夫,而是风头正盛的侍卫司啊。 果然,最后进来的便是张三。他旁若无人的走进来,对主位上的孙敕拱拱手道:“孙大人,我不请自来,不会介意吧。” 孙敕看了看那些带刀侍卫,心知这伙人是来滋事的,但还是好脾气的说道:“来了自然是客,那就请张三爷喝杯酒吧。” “酒就不喝了。”张三面无表情的说,“有件小事,还请孙大人移步,到我侍卫司交代一下。” 交代?众人被这个词给惊到了,过寿之时被侍卫司闯门不说,居然还有被那帮人带走?这简直是在侮辱孙大人。即使最后孙大人什么事都没有,但在寿宴上被带走一事,就足以让他一生蒙羞了。 众人纷纷望向孙大人,只见孙敕依然端坐在主位上,脸色冷峻,却是从容不定。 “慢着。”吏部尚书彭源平先站出来了,“看看清楚这是哪里,此乃副相府邸,岂容尔等放肆!” “呵,副相府邸又怎样,我还不是照样进来了?”张三还真不怕彭源平拿身份压自己。他连邵府都几进几出呢,还会害怕一个副相? 若连副相都不算什么,那张三这是藐视所有文官了吗?张三这下算是把全体文官们都给得罪了。哦,除了邵安。 老好人倪泓羽见局面要僵,不得不出来说两句了,他道:“张指挥使,你看你找人喝茶,也得选对时间不是?你们今天孙大人大寿,这么就来请人,不好吧。” 可惜张三就是专挑这个时间来闹事的,他对孙敕早有怀疑,感觉他这人心术不正。可是他拿不出铁证来。现在张三好不容易抓出点孙敕贪污受贿之类的事,自然要大做文章了。 “事态紧急,请孙大人务必、立刻去侍卫司一趟。”张三态度十分坚决的说道。 “反了你们了。”李洪义这个暴脾气终于忍不住了,一拍桌子起身骂道,“你算老几,敢在寿宴上闹事?信不信我直接把你们打出去?” 张三终于没有再反驳了,他深深的看了一眼李洪义,看着自己昔日并肩作战的队友,忽然就懂邵安面对他哥哥时的心情了。 “呦,这里果然热闹啊。”正当里面对峙之时,又有人从大门口进来了。众人一看,原来又来了一队侍卫司的人。 而刚刚说话的,正是副都指挥使,姓陈名乾,大家一般都叫他五爷。而随着五爷一起来的,还有邵安。 “邵相来了。”众人更加吃惊了,不知邵安在此事中,扮演着什么角色。有些文官自觉点站起来行礼,而更多的人,则是坐着不动。 张三一看,陈五居然也带着手下人马来了,这人向来和上三队的不对盘,这回不知又要捣什么乱。 至于邵安,张三转眼打量着丞相的表情,只见他面色平淡,从进来开始就没看自己一眼,仿佛是对待一个陌生人似得,冷漠到了极点。 “五爷带这么多人来,难不成是来拜寿的?”张三仗着自己上三队的身份,率先发问了。 那个五爷虎背熊腰的,面目凶残,仿佛不好相与。事实证明,五爷的确是沉默寡言。只听他面无表情的对张三说道:“来找你。” “找我?”张三诧异,“找我干什么?” “下战书。”五爷又蹦出了三个字。 张三又是一惊,“战书,你要挑战我?” 五爷摇头,“上三队。” 原来是挑战上三队。话说隐卫成立之初,丁一根据众人武艺和特长,将四十九个隐卫分为了七队,并选出领队。后来,这七队又通过比武打斗,排出顺序。然而输了的不服,想继续挑战。于是拉帮结派,最后分为了上三队和下三队。 上三队有着会排兵布阵的王二,有着会收集情报的张三,还有武功最强的李四。他们强强联手,将下三队压制多年了。而现在,隐卫刚刚明化,陈五居然说要挑战?其中必有蹊跷。 张三望向邵安,总觉得邵安才是主使。他皮笑肉不笑的朝邵安走来,问道:“那你站哪方?” 这是摆明了让邵安站队,一般人要是碰上站队问题,简直要纠结死。可惜邵安是强大的,站哪队他都可以立于不败之地。于是他不屑道:“这还用问,当然是站赢面大的那方。” “那邵相觉得,哪队能赢?” “他们那里有陈五和徐七,你这里呢,只有你一个人。” 张三脸色顿时就不好了,李四这个至今还在失忆的人肯定指望不上。而李洪辉是安排在李四身边保护的人,也不能出面。于是真的只能是张三一人迎战了。 原来在这里坑我呢,张三直接跳起来了,“你们别逼我,否则我就把所有事情捅出去,让他知道。” 陈乾道:“关我屁事?” 邵安也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 围观众人都是一脸茫然,而李洪义更是丝毫没有感觉到,此事和自己有关。 “你们、你们,我真去说哦。”张三看李四就在后面不远处站着,于是一步一步往李洪义那方向倒退。 “站住!”孙敕沉默这么久,终于发话了。 “你?”张三被这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弄有点懵了,他哭笑不得道,“这又关你什么事?” “这是本官的府邸,自然关本官的事。”孙敕厉声道,“带着你的人,立刻出去!” 果然是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张三不服,“凭什么?” “凭这里是本官说了算。”孙敕毫无畏惧,一步步紧逼着张三,压低声音道,“还凭你要阻挡他们的前程。” “前程?什么意思?”张三心道邵安已经是丞相了,而李洪义也枢密副使。这两人,还有前程? 孙敕低声道:“如果你说了,他就不能在更进一步了。会当凌绝顶,才能一览众山小。不到巅峰,怎么能成?” 没想到孙敕这么为邵安他们兄弟着想啊。虽然张三已经和邵安算是恩断义绝了,但他得顾着李洪义,故而只得掩旗息鼓了。 张三抱拳道:“两位丞相果然是同仇敌忾啊,呵呵,告辞。” “挑战?”陈五特别耿直的又提起了这件事。 “不应。”说罢,张三领着手下,头也不回的出门了。 ------------ 094甲子寿变祸至家门,十载情毕殁于今夕 事情圆满解决了,陈五对邵安道:“我替你办完事了,记得帮我查清刺客是谁。” “放心,一定。”邵安微笑道,然后见孙敕来了,拱拱手,“孙大人,我们这就告辞了。” “邵相请留步。”孙敕毕恭毕敬的邀请道,“下官今日大寿,邵相既然来了,不坐下喝一杯酒吗?” 这架势,是摆明了有话要说啊。邵安便让陈五先走,自己留了下来,和孙敕一起坐上了主位,一起喝酒。 孙敕和邵安喝了几杯酒,见左右无人,便趁机道:“邵相,你哥的事,现在不能说啊。” “哦,为何?”邵安拿着酒杯,漫不经心的问道。 孙敕高深莫测的凑到邵安跟前,低声道:“邵相难道不想帮他更上一层楼吗?” “我不觉得那个位置对他更好,反而是更危险了。”邵安知道李洪义的能力,武功自不必说,然后若他成为枢密使,那么他就会直接面对来自文官的攻讦,皇帝的疑心与猜忌……哥哥他,真的能坐的稳这武将第一人吗? “那他呢,他想吗?”孙敕一言问到了核心上。 “他?”邵安愣了一下,微微偏头向李洪义那边瞟去,只见哥哥正和几位武将划拳喝酒,手舞足蹈的,不亦说乎。看他这般春风得意的样子,邵安忽然意识到,哥哥他,或许是想登顶的。 当年他们还是年少无知的孩童时,安王就曾问他们的将来有什么理想。邵安那时年少,只想游历四海,走遍天下。然后辅佐哥哥,当个军师。而李洪义却不同,邵安清晰的记得,哥哥当时说,他将来要保家卫国,建功立业,扬名立万! 李洪义当年说这话的时候,明明连战场都没上过,浑身上下却透出志在必得的信心,也不知道这自信是从哪来的。后来邵安老用这事调侃他,而他却更加刻苦的练武了,甚至开始请教邵安学习兵法了。 邵安轻晃酒杯,露出一抹淡笑,“如果他愿意,那我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皇上不会让您离开的,而且我也无力接手丞相的工作。”孙敕诚恳的劝道,“邵相啊,只有你在朝廷一日,你哥哥他才能安全一日啊。” 看着如此为自己“费心劳神”的孙敕,邵安疑心病又犯了,忽然问道:“你还真是为我的事上心啊。” 孙敕仿佛并没听出邵相语气中的猜忌,只是十分谦卑的回答了一句:“今日丞相救下官一命,下官投桃报李而已。” 见孙敕小心谨慎的样子,邵安心想,或许自己真的是太过疑心了,对每个人也都太过戒备了。或许孙敕,真的只是单纯的关心而已。 “好。”邵安举杯,孙敕也连忙举起。二人碰杯,共饮尽欢。 ※※※※※ 经此事后,邵安算是和所有官员公布,自己与侍卫司相熟。顺道也在侍卫司上下三队中选择了下三队,并且与张三在大庭广众之下断绝了关系。 于是舆论一边倒,虽然邵安救了孙敕一命,但还是被正义人士诟病。然而身处暴风雨中心的邵安依然岿然不动,对外界评价完全不理会。 当然,还是有人是支持邵安的。比如相党的孙敕、倪泓羽、彭源平、董祈明等人,他们已和邵安有着千丝万缕的利益关系,自然鼎力支持。也有像刘汝卿和秦叔这种,无论邵安做什么都赞同的人。还有就是冯彻,他认为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没有真正了解过,他表示不做评论。 至于皇上,明面上训斥了张三和侍卫司,而且安抚了孙敕,但是皇帝并没有严惩张三。 而李洪义,已经彻底站到邵安的对立面了。邵安本以为,他与哥哥会一直携手并进,然而现实却正好相反。这样也好,邵安觉得,这样至少哥哥和他,都是安全的。 窗外,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雨点落在瓦楞上,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已是六月,夏天在不经意间,悄然而至。 李洪义又走了,去了边关。西瓯再次起兵,侵犯边关诸镇。皇帝大怒,封李洪义为抚远大将军,统帅三军,前去镇压。这是李洪义第一次作为三军统帅,他临危受命,毫无惧色。邵安见此,也十分欣慰。哥哥总算能担当重任了。 李洪义带军出征,邵安也在后方为大军准备粮草,他看着时阴时晴的天,心中总觉得不安。 “这阵子雨怎么下个不停。”邵安发愁的看着外面,对刘汝卿道,“你去钦天监问问,什么情况?” “是。”刘汝卿点头,他在暗卫事件中始终坚决的站在邵相这边,终于被邵安赏识,调到丞相身边,成为正五品中书舍人。 刘汝卿刚到邵安身边时,邵安给他了一块手帕,那手帕的一角,赫然绣着一朵鲜艳的梅花。 “这是你的手帕吧。”邵安问道。 刘汝卿看着上面的梅花,只能承认。他完全想不通,自己的手帕是如何到丞相手里的。 “这是我从晋王密室里发现的。”邵安十分平淡的说道,“你去晋王书房翻过东西,是吗?” 刘汝卿立马就傻了,他没想到邵安居然早就知道了这件事,而且还隐忍不发这么久,他急忙跪下辩解说:“大、大、大人,下官没有谋反,更没有参与过晋王的任何事。” “我知道,你与谋反无关,我也知道,你去密室想找什么。本官不会追究此事,但你以后想跟着我做事,则下不为例。”邵安起身扶起了刘汝卿,他自然知道,这个孩子还在为自己父亲的死耿耿于怀。他冒险去翻晋王的密室,不过是想寻找到当年他父亲的一些事情。 可惜物是人非,那么久远的事情,怎么可能找的到任何蛛丝马迹呢? 此时,刘汝卿被邵安这一摊牌,硬生生给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哪敢不从,忙答应道:“是,下官再也不敢了。” “你为什么一直站在我这边呢?”邵安忽然发问道。 面对形形|色|色各路人的议论,刘汝卿也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相信邵安。他笑道:“有时候,耳听为虚,眼见也不一定为实。下官只是遵从自己内心的感觉罢了。” 邵安也笑了,“那么,对于你父亲的事,你又何必再纠结?遵从自己的内心就好。” ※※※※※ 邵安又一次来到了丁一的墓前。丁一死后,所有隐卫们将他葬入了城郊北坡,那里已经葬了十几个隐卫了,他们有的在战争中牺牲,有的在任务时遇难。隐卫无父无母,无妻无子,只能葬在这里,等队友前来祭拜。 然而在这些墓碑中,又多了一块光亮洁白的白玉碑,秦叔看着这块新的墓碑,没有碑文,没有生平,也没有立碑之人的名字。上面只刻有两个大字——丁一。 “原来,他叫丁一。”秦叔讷讷道。 邵安却轻轻摇头,道:“丁一不是他的真名。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叫什么,从何处来,并且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他的名字,他的事迹,他的一切……正史野史,都不会记录一个字,却记录在所有隐卫的心中。 “他为什么要去赴死?”秦叔问道。 “为了张三,也为了隐卫。”邵安道,“丁一救他一命,于我有恩,更是平缓了隐卫和我之间的矛盾。将来,我对隐卫,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那你与张三呢?”秦叔问道,“真决裂了?” 邵安笑道:“什么都瞒不过秦叔的眼睛啊。” “你不是无情之人。这么做,是做给上面看?” “此次遇刺,就是皇帝自导自演,不过是为了杀张三,以示警告。”邵安徐徐道来,“今后文官和隐卫必有冲突,与他断交,也省得将来我与他左右为难,两人都尴尬。其次,上面也放心。” “上面信了?”秦叔问道。毕竟连秦叔都不相信,皇上那么聪明多疑,怎么可能会信? 邵安却笑道:“信与不信又有什么关系,重点是,张哥信了。” 邵安也终于明白,晋王当年割袍断义,不是决绝,而且成全。他割断了他们之间的友情,也割断了帝王心中那根猜忌的弦。 现在,他终于也能够冷下心肠,将友谊毫不犹豫的亲手斩断。如此决绝,一如晋王当年。 “除了他,丞相是不是还有在意的人,攥在皇上手中?”秦叔总觉得,一个张三还不至于让邵安投鼠忌器,肯定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人。 邵安微微一叹:“有。”他的目光逐渐变得深沉而悠远,却不知道如何才能逃出皇帝控制,逃离京城。 秦叔见邵安并没有说出那人是谁,便知趣的没有再问,也长叹道:“自古君臣……哎,你要当心。” 邵安点头,如今他和皇帝之间的关系如同一根紧绷的弦,说不定哪天就断了。邵安抬头看了看远方,他知道,往后的路会越走越艰难,但他却不得不独自一人,砥砺前行,一直走下去…… ------------ 卷六 ------------ 095内忧起水淹三四州,外患生火烧五六城 泰安十年夏至,颍州。 夜半时分,天空闪过一阵雷电,豆大的雨点打在房檐上、窗格上,又从房檐上流下来,在街道上汇集成一条条小溪。又到了汛期,河南这边已有多日乌云蔽日,大雨连绵不绝。 冯彻看着窗外的大雨,紧蹙眉头,日日犯愁。他刚接到吏部调令,从柳州来到了颍州当知州,结果就遇见了这么大的暴雨。而颍州位于淮水以北,若淮水泛滥,必会牵连。 冯彻心中担忧不已,一大清早披上蓑衣,带一个仆从去了堤上。眼见大雨倾盆,江水滚滚,冯彻的脸黑了一层,又听见下属汇报,说江水又涨了一尺多,于是脸就更黑了。 “往年是如何排涝的?”冯彻初来乍到,突然遇见这么棘手的事,只好询问以往的解决办法。 “这个……”那名官员急得摸了一把脸色的水珠,尴尬道,“淮水虽说十年九涝,可下官却没见过像今年这样凶猛的。上次决堤,还是十多年前呢。” “就是说,你们也没有办法了?”冯彻厉声问道。 那名官员赶紧低头,恨不得把头埋土里去,以躲过冯大人咄咄逼人的眼神。 冯彻深深吸气,缓了缓道:“那么依你看,有几成把握能保住大堤?” “这个、这个……下官不好说啊。”那人哭丧着脸,又是一问三不知。 “本官若没有记错的话,这个东河河堤,还是前年才修的吧。”冯彻问道。 那个下属无言以对,只能低头默认了。虽说是前年建好的,但工部上官偷工减料,说什么固若金汤,其实大家心底下都明白,一旦发大水,恐怕十有八九,是要决堤了。 冯彻一看下属一脸为难又害怕的表情,就知道要完。他叹了口气道:“看来大堤是保不住了,那就泄洪吧。” “泄、泄、泄洪?”属官满脸惊悚,仿佛是听错了般,不可置信的看着冯彻。心道长官该不会是雨淋多了,脑子进水了吧? 然而冯彻却一语定音道:“通知所有人去衙门,讨论泄洪事宜。” 与此同时,远在京城的邵安,也在密切的关注着河南那边的天气。 钦天监监正仰望夜空,神色沉重的对邵安说道:“江、河、淮、济为四渎。四渎者,发源注海者也。①四渎断江淮之候,两河占胡越之戢。②今年入夏以来雨水多,四渎位移,有大灾。邵相所虑甚是。” 邵安听完后心情愈加沉重,他对钦天监监正道:“天象之事到底还是过于缥缈了,这个消息,就不要外传了,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下官知道了。”监正拱手道,而后又迟疑片刻,小心翼翼的问丞相,“不过要是圣上问起……” 邵安高深莫测的笑了笑,道:“圣上问起,自然是要说的。该怎么说,监正应该知道吧。” “下官明白。”监正恭恭敬敬的说道,起身送邵安出门。 长江、黄河、淮河、济水,邵安揉揉眉头,得赶快让地方官员做好准备,以防不测。 ※※※※※ 颍州官衙中,聚集了一众大小官员。当他们听到冯彻居然提出要泄洪时,所有人都大惊失色。他们一个个面色沉郁,简直和外面的天气一样,阴沉的快要滴下雨来了。 冯彻冷冷都看着诸位,肃然说道:“决堤、漫堤、泄洪,自然是泄洪为上策。各位心里想必都清楚东堤的实际情况,冯某在此劝诸位一句,以百姓身家性命为重,不要再心存侥幸了。” 众人从没见过像冯彻这种说话直来直去,丝毫不留情面的长官。大家吓得都不敢接话,只有一个年轻的县丞弱弱的嘀咕了一句:“或许……过几天雨就停了呢。” “如果雨不停了?”冯彻眼光如炬,盯着那个心存侥幸的小吏,厉声问道,“东堤那边已出现多处管涌。再不泄洪,岂不是要决堤了?” 众人这才真正慌了,原来东堤已经脆弱到这种田地。一旦管涌发生,随着上游水位持续升高,大量涌水翻沙,使堤防基土被淘空,则会引起建筑物塌陷,造成决堤、垮坝等不可估量的事故。 “冯大人,泄洪不是小事,必须得请得皇上的圣旨,经过上面同意啊。”又有一人站出来说道。 冯彻摇头,“事急从权,洪水可等不了人。以后要是有人因此责问,则由本官一力承担。” 此时通判也提出了异议,他道:“如若要泄洪,敢问冯大人,从哪泄,怎么泄?淮水两岸田地的主人都是一乡士绅,和官场上的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们能同意让我们泄洪吗?” “是啊是啊。”众人一听通判的分析,纷纷点头,顿时一片附议之声。 冯彻一拍桌子,站起身说:“难道为了保那些达官贵人的良田,弃千万百姓于不顾吗?你们应该清楚,一旦决堤会发生什么事情。不仅颍州会遭灾,下游几个县,也都逃不过去。” 众人黯然垂首,全做默认。冯彻继续道:“现在时间紧迫,各位知县立马回去,通知淮水边上的百姓们,速速撤立,最好在三日之内,全部疏散出去。通判、同知,本官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必须说服那些士绅,同意泄洪。” 通判、同知与各位知县们都面色苍白,这任务说着轻巧,可怎么办到啊?他们有心反抗,然而在看看冯大人比外面乌云还要黑的脸色,一个个都不敢吱声了。 冯彻最后说道:“既然没有异议,都散了吧。明日这时,本官会在此等你们的好消息。” 众人:“……” 几日过后,阴雨依旧,事情正如钦天监预测的一样,全国各地阴雨连连,南方甚至下有暴雨。各地灾情纷纷传入京城,一个个都在要钱要粮,都要赈灾。邵安虽然早让户部准备了钱粮,但没想到此次暴雨,会牵连到这么多地方。 此时,中书省也是一片忙乱。刘汝卿将各地方上来的奏折整理过后,抱到政事堂邵相那里。如今,刘汝卿可是邵安身边的红人,每日随侍邵安,负责替邵相整理奏折文书,并且能够自由出入政事堂。 邵安拿起一封奏折,一边快速的翻阅,一边问刘汝卿,“灾情集中在哪里?” “黄河中下游地区。”刘汝卿早已看过所有奏折,加以分析后汇报道。 “淮水流域情况如何?河南府有上报灾情吗?”邵安疑惑道。他其实最担心的还是淮水泛滥。 刘汝卿再次翻看了一下那堆折子,确定没有河南府的奏折,才回复道:“河南府没有发来折子。是不是河南府他们早已做好了预防,所以没有灾情?” “河南那边好像是赵府尹吧,他似乎不像是有什么远见的人啊。”邵安心下也觉得有些奇怪,吩咐刘汝卿道,“你继续在舍人院盯着,要是有河南府的奏折,立刻报给我。” “下官知道了。”刘汝卿点头,见邵安依然面带忧色,他劝解道,“虽然全国各地都有灾情,但还好大人及时提醒过地方做好预防,想必灾情应该不会太严重。大人安心。” “这点本官倒不特别担心,只是边关还在打仗,户部粮草恐怕不够了。”邵安说道。其实他最担忧的还是他的哥哥李洪义,据说前几日禁军行至半途,突逢连日大雨,因大雨滂沱,道路泥泞难行,故而行军速度一下子就减了下来。再加上各地闹水灾,粮草运输也是个问题。邵安心里总觉得此次我军出师不利,李洪义恐怕要打场硬仗了。 然而预感这种东西,永远是好的不灵,坏的灵。李洪义的大军,好不容易快走到了金城了,却发现黄河暴涨,先前备下的小船根本无法渡过湍急的河面。这里虽说是黄河上游,却还是受到了多雨的影响。 李洪义望着河面郁闷不已,只能先砍树造船过河啊。然而造好了船,西瓯不知道要打到哪里去了。禁军作为援兵迟迟不到,也不知道边郡的地方兵能不能撑住。 而西瓯正好借此天时地利,也不去永靖县了,半途改道走广武县,和李洪义的大军隔江相望。西瓯王欧阳振宇好整以暇,静待敌兵。而李洪义却在黄河边心急如焚,无法过河。此次出征,皇帝不仅仅是要他打退敌军,还给李洪义布置了一项特殊的“秘密任务”。 然而理想很美好,可惜现实中,天公不作美啊。李洪义望着湍急的河水,再想想皇帝交给他的那个“秘密任务”,头就更痛了。 ———————————————————— ①出自:《尔雅·释水》。四渎,星官名,属井宿,共四星。古人认为它们与我国的四条大河对应,故名。 “江、河、淮、济为四渎。四渎者,发源注海者也。”说明了奉长江、黄河、淮河、济水为四渎的原因是此四者均流入大海。 ②出自:《天文大象赋》 ------------ 096内忧起水淹三四州,外患生火烧五六城 十天后,中书省接到了一份急报,颍州私自泄洪了。 冯彻这一举动,可谓是惊天地泣鬼神,把周边沿县、河南府、淮水流域的地方官们都惊动了。河南府的赵府尹赶紧向朝廷请罪,说自己御下无能,连泄洪这种大事,也是事后才知道的。 邵安扫了几眼赵府尹的奏折,漫不经心的问刘汝卿:“颍州知州是谁?” “是冯彻,冯大人。”刘汝卿回答道。 “原来是冯致远。”邵安听后笑了笑,“这手笔,果然是他的风格。” “颍州附近一直都是淮水流域灾情最严重的地方。冯大人下令泄洪,定是面临着决堤的危险。”刘汝卿道,“因此下官觉得,冯大人有功无过。” “可是他做事,永远都是不顾后果,胆大妄为。”邵安分析道,“泄洪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浇了那些大户人家、士绅豪杰的田地,他们肯定要讨个说法。这群人,可不是轻易能得罪得起的。” 刘汝卿偷眼看自家长官,只觉得他神色轻松,仿佛是在坐等着看好戏。刘汝卿赶紧摇摇头,这是错觉,是错觉! “大人,那您帮帮冯大人吧。”刘汝卿劝道。 邵安摇摇头,闲闲的说道:“不帮,谁捅的娄子,谁自己收拾去。” “大人嘴上说不帮,其实心里挺器重冯大人的吧。”刘汝卿偷笑道。 “你知道的太多了,干你的活去。”邵安轻轻敲打了一下刘汝卿的头,心道这个孩子自从跟了他后,变得越来越调皮了。 李洪义那边,大军旌旗十万,浩浩荡荡的乘着小船,总算是渡过河了。然而等他们赶到广武县时,西瓯军队已经在城外强攻了三日。眼看广武的军民快要坚持不住了,还好李洪义早到了一步,没有让西瓯攻入广武县城,保住了城中百姓。 欧阳振宇见状,并没有下令退兵,反而驻扎在城外,和李洪义打起了消耗战。欧阳振宇野心勃勃,这次不知道又打起了什么主意。而李洪义的目标也不仅仅是守城,还有开拓与征伐,而皇上下达的秘密任务,正是要他开疆扩土。 李洪义临行前,皇帝曾召他去养心殿。皇帝语重心长道:“此次出战,不仅要打跑西瓯,还要替朕夺下西边那块大好草原。朕已经想好名字了,就叫‘西宁’,取‘西陲安宁’之意。” 听完皇帝的话,李洪义浑身充满热血,他单膝跪地,慷锵有声的说道:“末将领命,定不负圣望。” 现如今,李洪义站在广武的城头,看着下面密密麻麻的西瓯军,愁眉不展。还开疆呢,能守土就不错了。再这样耗下去,可怎么完成皇帝给的秘密任务啊。 李洪义把弟弟李洪辉叫来,问道:“可有退敌之策?” 李洪辉现在已经是公认的小军师了,他看着城下敌兵,分析道:“西瓯现在虽然一直在攻城,但他们并没有使出全力。他们一定在等什么时机,才会全军出击。” “难道他们在等待援军?”李洪义问道,“可这是西瓯王的亲兵,应该是最厉害的军队。他们还需要援军?” “行军打仗,最主要的就是天时、地利、人和,我想他们应该在等天时。”李洪辉解释道,“最近天气异常,他们不可能在其他两方面做文章,只待天时了。” ※※※※※ 自从冯彻力排众议,泄洪之后,颍州危机解除,连带着天气也开始放晴,不再一直下雨了。然而冯彻自己的危机,才刚刚开始。 由于泄洪太过迅速,颍州的很多大户人家根本没时间准备,自家的百亩良田就被淹了。等雨过天晴后,那些士绅也要找冯彻讨个公道,毕竟田地不能白白被淹。于是去河南府告状的,托京城当官的亲戚施压的,花钱买通官府的,那些大户人家各种各样的招都用尽了,于是这件事也由颍州传到了河南,再由河南传到了京城。直到最后,传到了邵安耳朵里去了。 “冯致远果然遇到麻烦了。”邵安看罢奏折,对刘汝卿笑道,“他为人做事也太过耿直了,这下被地方豪绅联合反抗了吧。听说河南那边还传出了这么一句话,说什么‘冯彻至,洪水肆。冯彻离,洪水息。’此等谣言一出,搞得就连当地的一些百姓,也觉得冯致远是个祸害了。” 刘汝卿撇撇嘴,替冯彻打抱不平道:“洪水是天灾,与冯大人何干?这些百姓也真是迷信。” “他们说‘冯’这个姓有问题,偏旁两点水,多雨。而且颍州多年未发过大水,结果冯致远一上任,就遇上天灾了。”邵安笑道,“可不就是命不好吗?” 刘汝卿打量着邵安的面色,为何感觉冯彻一倒霉,自家大人就十分开心?难道这是幸灾乐祸的表现吗?刘汝卿在心底默默同情冯大人,又问邵安:“那这事要如何收场?” “这件事可大可小,就看冯致远是安抚那些豪绅,还是强硬到底了。不过让冯致远去讨好士绅,以他的倔脾气,估计不大可能。”邵安分析道,“具体会如何收场,我也猜不到了。要知道冯致远做事,从来不按正常人思路走的。” “那河南府的折子如何批示?” 邵安道:“让河南府自己看着办,地方的事情,中书省就不要插手了。” 刘汝卿心中暗叹,果然自家大人是打算袖手旁观,在一旁看戏的。可怜的冯大人啊,刘汝卿再次表示万分的同情。 然而此时远在颍州冯彻,面对士绅刁难,百姓不解,以及满城流言蜚语时,依然不动声色。他既不派人去那些大户人家打点,也不向长官上司陈情。他的做法正如邵安猜测那样,强硬到底,决不妥协。 话说那些大户人家曾经找人去衙门理论,结果冯彻把门一关,连理都不理的。士绅们气疯了,直接越级告状,告到了河南赵府尹那里了。 可怜的府尹大人,每天都要听形形色|色的人说冯彻的坏话。而且这些人都是和京城大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还不敢直接赶人。于是赵府尹只好耷拉着眼皮,无聊的听那些人诉苦着。 只听孙家的说道:“府尹大人啊,您可得为我们做主啊。我们好好的田地,就这样被泡汤了。” “从没见过像冯彻这种人,顽固不化,软硬不吃。”又有一户姓林的抱怨道,“他说泄洪就泄洪,只打了声招呼,根本没有征得我们同意啊。” “是啊是啊,当时我在外地,前几天回来才听家丁说,官府泄洪了。” 见场面越来越混乱,赵府尹站起来安抚道:“你们的请求,本官都知道了。这个事情,本官会派人仔细调查,一定严肃处置,请各位放心,都先回去吧。” 孙家的听了顿时松口气,笑道:“府尹大人英明啊,多谢赵大人,小人先告退了。” 其余人也陆陆续续告辞离开,只有姓林的那人留在了最后,对赵府尹道:“赵大人,我们林家可以书香门第,祖上也出过好几位三品以上的官员。目前,在下的堂叔在吏部任郎中。如今老家出了这事,我堂叔也希望大人秉公审理呢。” “好说,好说。”赵大人苦笑道。吏部关系着考核升迁之大事,真是谁也不敢得罪啊。 送走一群士绅后,下面的人又回报说,折子批下来了。 赵府尹眼睛一亮,慌忙打开奏折。只见上面写着:自行处置。赵府尹来回看了三遍,看过之后,脸又耷拉下来了。他好不容易把球踢给了京城上官,结果狡猾的邵相,又原封不动的踢回来了。 自行处置?又要怎么处置啊?邵相啊,敢不敢再多写几句批语,下官真的是揣测不出上意啊! 几日后,冯彻终于被府尹大人“请”到了河南府,赵府尹劈头盖脸一顿大骂,问他为什么私自泄洪。 冯彻面无表情的听完后,才慢悠悠说道:“时间来不及了,如果再拖延下去,很有可能决堤。” 这个理由还真是无懈可击,赵府尹一口老血梗在心头,想了半天才道:“那为什么不给那些大户人家打招呼?” “下官派人去打过招呼了。”冯彻理直气壮的说道。 “你你你……”赵府尹指着冯彻手抖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话,愤怒道,“立马去向那些大户赔礼道歉,把这事给本官压下去。” “下官不觉得泄洪有错,为什么要去道歉?”冯彻依然十分强硬的拒绝了。 赵府尹被堵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本想让这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呢,结果人家根本不领情?很好,那就不能怪他不客气了。 “好,好,好,你有种。”赵府尹道,“今年考察,你已经是下等了。而且本官会上折子弹劾你,你就等着吧。” 冯彻木着个脸,漠然道:“上奏折乃府尹大人的权力,赵大人请便。下官还有事,先行告退。” 赵府尹望着冯彻的背影,终于理解什么叫做“顽固不化,软硬不吃”了。 ------------ 097内忧起水淹三四州,外患生火烧五六城 而西北边境这里,也进展不顺。李洪义和西瓯王在广武县对峙大半个月,终于打响了战斗。西瓯压上全部兵力,与李洪义硬碰硬,展开决斗。经过三天的激战后,西瓯获胜,广武县城破,李洪义率兵败退金城。 李洪义听着部下统计伤亡,又愤怒又自责。私下没外人时,他揪着头发愁眉苦脸的对弟弟道:“我真没用,错失了战机,着了他们的道。现在失掉了广武,这下可怎么办?” “不过是一次失败而已。”李洪辉安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要看的过重。大哥你作为统帅,此时更不可自乱阵脚。” 李洪义点头,又问道:“现在该如何是好?” “还好此次伤亡不算太多,我们还可以重整旗鼓。”李洪辉分析道,“西瓯又继续驻扎在城外了,看起来还没打算攻城。正好给我们修养的时间。” “西瓯为何不一鼓作气,再拿下金城?欧阳振宇有那么好心,给我们时间休整?”李洪义问道。 “这个问题……问得好。”李洪辉心道,大哥经此失败,也开始学会动脑筋了。 李洪义敲了敲李洪辉的头,“喂,正经点,你想到了什么吗?” “暂时没有。”李洪辉摇头叹气,心道要是邵安在这里就好了。 战败的消息不久便传入京城了,皇帝看到战报,自然是龙颜大怒。皇帝立马让陈公公传邵安见驾。邵安来到养心殿,看完军报后还算淡定。他平静的将折子归还到御桌上,开口道:“广武战败,李洪义难辞其咎。不过臣看上报的伤亡数据显示,我军主力尚在,还可以一战,夺回失地。” “朕不是在意广武一县的得失。首战不利,势必影响军心,这如何是好?”皇帝冷冷说道,心道自己还指望李洪义开疆扩土呢,结果这倒好,还没开疆呢,就先失地了。 这一败扰乱了皇帝所有的计划。皇帝十分发愁,以李洪义现在的兵马,夺回广武县是够了,但要想占领西宁,还远远不够。 邵安此时并不知皇帝打的小算盘,只是觉得皇帝的反应有点过激。当初他和哥哥随皇帝出征,还不是首战败,当年皇帝也没说什么。而现在呢,难道是圣上年就大了,就开始急功近利了吗? 邵安劝道:“微臣以为,李洪义此时应该徐徐渐进,寻找西瓯的疏漏,再次攻击。” “徐徐渐进,朕可没有那么多时间和金钱跟西瓯消耗。”皇帝烦躁的摆手,“罢了,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臣告退。”邵安行礼后,便离开了。邵安已是心灰意冷,他发现自己现在和皇帝之间的矛盾是越来越尖锐了。而皇帝也不再愿意听邵安的劝谏,甚至觉得邵安是在包庇李洪义。看来君臣不合以无法避免。 邵安心情郁闷,面无表情的回到中书省,结果发现河南府的奏折又上来了。不是让他们自行处置了吗?邵安愤愤的打开奏疏,发现原来是河南赵府尹弹劾冯彻的折子。这下可好,两个人最终还是掐起来了。 邵安叫来刘汝卿,拿着折子道:“把这个送到皇上那儿去吧。” 刘汝卿已看过了赵府尹的弹劾奏折,他担忧道:“皇上看了后,不会真的信了赵府尹的话吧。大人您不等等冯彻的申辩奏折吗?” 通常来说,如果两人掐架,为保证圣上不要先入为主,中书省一般会将双方奏折一起呈给皇帝的。不过冯彻嘛,邵安摇头笑道:“以冯致远的性子,是不会上折子辩解的。” “那冯大人岂不是很吃亏?”刘汝卿还是一心向着冯彻,真怕他因此而丢了官。 “放心,皇上也不是偏听偏信的人。冯致远的人品,皇上还是了解的。”邵安安抚道,“本官估计圣上会派出钦差,亲自去调查调节的。” “听说颍州出人才,那里的大户好多都和京城官员有牵扯。”刘汝卿道,“要是派出的钦差正好和大户有牵连,偏帮赵府尹,可如何是好?” “朝廷会考虑到这些问题的。不过冯彻在京为官时,得罪了好多人,想找个真正中立的,还挺难。”邵安摸着下巴想了一圈,六部中派人是不可能了,大理寺的裴绍钧和冯彻关系倒是不错,不过这样就是偏袒冯彻了。难道要派太常寺、光禄寺、太仆寺等人?那些白发苍苍的老头,真的有能力办好差事吗? ※※※※※ 陈公公轻轻的步入养心殿,将中书省刚刚送上来一摞奏折放到御案上。皇帝随手翻了翻,便看到了那份弹劾冯彻的奏疏。皇帝摇着头怒道:“现在的这些个官员,一有矛盾就互相弹劾,当朕很闲吗?冯致远是太过耿直了些,但做事还是有分寸的。河南府的奏折,明显有失偏颇。” 陈公公在一旁附和道:“冯大人是好官、清官,圣上英明,一眼就看穿真假。那这份奏折……” “先留中不发,朕现在没心情断他们的官司。”皇帝最近一直密切关注着西北,随后又翻了翻桌上堆积的折子,问陈公公道,“怀恩,李洪义上折子没?” “没有。”陈公公实话实说,“西北那边,最近什么消息也没传来。” 皇帝掐着指头算了算,道:“这都第六天了,还没有消息?不行,朕等不及了。你去,传宋綦宋羿父子,前来见朕。” “是。”陈公公不敢多远,只得领命,他觉得这时叫宋家两位将军,定是和西北战事不利有关联。 宋綦宋羿父子俩很快就到了,他们跟在皇帝身后,围在地图前研究了半天。宋老将军才摸着花白的胡子,徐徐道来:“这次广武县失守,的确是李大将军指挥失误了。他应该趁着西瓯立足不稳致时率先出击,而不是缩在城中被动挨打。” 皇帝也赞同宋綦的看法,点头道:“是打的过于保守了。而且现在李洪义又躲在金城中不动了。朕以为,西瓯此次是故意拖延时间,不知道在等什么。” 宋羿却想起李洪义当年深入敌后的壮举。他斟酌了一番后,小心翼翼道:“末将觉得,李大将军不是怯战之人,他这么做可能是有什么原因吧。” “狭路相逢勇者胜,打仗有时候得硬拼。”宋綦教育儿子道,“李大将军此时应该立刻出兵,夺回广武。” “朕可不止希望他们能夺回广武,朕还希望李洪义能拿下这里……”皇帝走上前,指了指西宁那大片区域,“如果能夺下这儿,将来西瓯再想犯境时,有这里的大片土地相隔,成为天然屏障。而广武、金城、永靖……西北边的这些郡县,就不会再被西瓯频频侵扰了。” “皇上高瞻远瞩,末将等佩服。”宋綦和宋羿齐声说道。他们这才知道皇帝这次作战的真正目的。怪不得此次战败皇帝如此生气,原来还有这么一层。 “此乃军事机密,也就只有李洪义和你们父子知道。”皇帝叮嘱道,“不到最后关头,不可泄密。甚至连邵相,也不可轻易透漏。” 连邵安都防着,难道丞相失宠了吗?宋綦和宋羿愣了一下,而后赶忙保证道:“末将万死不敢泄密,请圣上放心。” ※※※※※ 西北边境,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满目沧桑。多年的战争使得这里变得落破与贫穷,然而这里的地方军依然坚守着,保卫着西北这最后一道防线。 李洪义带着李洪辉登上了城楼,兄弟俩站在上面眺望远方,只见西瓯王统兵百万,兵临城下,将金城围了个严严实实。 李洪义焦急的看着城下大军,急切道:“不如我们就冲出去吧。” 李洪辉却摇头道:“敌兵是我们两倍之多,而且他们枕戈待发,以做足了准备。我们想要偷袭是不可能的。” “现在我军军心已经乱了,再拖下去,斗志何存?”李洪义惆怅的说道,“上回就是因为我们拖来拖去,白白让西瓯抢占了先机。难道这回,我们还要重蹈覆辙吗?” “西瓯这么拖延,不像他们以往的风格。”李洪辉依然很谨慎的分析道,“事出反常,必有妖。我军还是不要冒然攻打较为妥当。” “他们想要拖延,我们就该不给他们时间拖延。”李洪义道,“我们立马组织精兵强将,出城和他们硬碰硬干一场。” 李洪辉听完,立马浇冷水,道:“上次我们也是跟他们硬碰硬,而且我们还有城池保护,还都一败涂地了。这次我军兵力不足,将军想要出城去打硬仗,恐怕胜算不大啊。” 李洪义烦躁的在城头转来转去,怒道:“难道就这样一直等下去?” 李洪辉无奈的点点头,他又开始在想,如果是邵安的话,他此时又该会怎么做呢? 这时小兵上来汇报说,京城来了旨意。李洪义还不明所以呢,但李洪辉却知道,肯定是皇帝见他们一直龟缩城中不出兵,才会急着下旨攻打呢。两人匆匆下了城楼,来到主帅大营,便见宣旨的大臣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 李洪辉见状,很有眼色的迎了上去,忙拱手道:“抱歉抱歉,让大人久等了。” “无妨,二位将军辛苦了。”那位钦差大人也没仗着代天巡狩的身份仗势欺人,态度很是和蔼可亲。 李洪义和李洪辉这下也放心了。在外带兵打仗最忌文臣干涉军务,幸好今上英明,这几次都没有让李洪义带个监军,可见皇帝还是十分信任他的。 “大人也一路辛苦了。”李洪辉客气的说道,“请大人稍事休息,我们马上去准备香案接旨。” 于是李洪义升帐,召集所有将领聆听圣训。 众将领忐忑不安的跪地接旨,真怕皇帝直接来句“令尔等即刻攻打西瓯”之类的话。万幸的是,此次皇上并没有严厉的下令必须开战,只是含蓄的催促督战。李洪义听完圣旨后,面色沉重的接过旨意。皇帝着急,他也着急,可西瓯将金城围得死死的,就是不攻城。 宣读完旨意后,钦差大臣继续和蔼可亲的说道:“皇上知道各位将军的难处,可各位将军也要体谅朝廷的难处。这么对峙下去,对军资粮草消耗巨大。” 李洪义也不得不表态道:“我们也知道圣上的难处。请钦差带给皇上一句话,末将等一定抓紧时间,今早开战。” 钦差大臣拱拱手,笑道:“下官一定将李大将军的话带到,这就告辞了。” 众人簇拥着钦差出门,没成想外面却下起了大雨。徐磊哈哈一笑,“这天气真是多变,看来是天要留客啊,大人您不如歇息一晚,明早再走?” 李洪义也劝道:“是啊,雨天路滑,大人赶路,也不急于一时吧。” “也好。”钦差送了口,“最近多雨,听说河北颖州,差点决堤呢。” “金城这里一般不怎么下雨,今年不知道怎么回事,雨水比往年多几倍呢。”一名金城当地的守将说道,他长期驻扎在此,对这里的天气变化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今年的雨水比往年多?”李洪辉忽然问道。 那名将领不知道李洪辉突然发什么疯,只好呆呆的点点头。 李洪辉掐指算了算日子,“现在是七月底,马上就到八月了。” “是啊。”李洪义也很奇怪,问道,“怎么了?” 李洪辉却想起他以前看的某本书上说,黄河上游曾发生过洪水,而时间正好就在八九月份。他看向自家大哥,笃定道:“我想,我知道西瓯再等什么了。” ------------ 098内忧起水淹三四州,外患生火烧五六城 众人闻言,团团将李洪辉围住,李洪义焦急道:“他们在等什么?” “他们在等水。我猜测,西瓯是打算上演水淹七军啊。他们想不费吹灰之力,利用地形水攻,夺下金城。”李洪辉十分肯定的说道,“今年天气异常,西瓯长年在此生活,肯定早有察觉。他们把我们逼到金城内,就是为了施行水攻的计划。” 当地的守将们都表示十分怀疑,一人站出来说道:“将军觉得今年黄河上游会泛滥?不可能吧。末将在此镇守多年,还没见过金城发大水的呢。” “就算不会发生水灾,他们也可以从上游截流存水,等开战时再开闸放水。”李洪辉预测道,“金城中黄河穿城而过,到时候我们在下游,全军都会被冲散,哪里还能对抗西瓯?” 李洪义相信自己弟弟的智谋,赞同道:“这计好阴险啊,那我军该如何应对?” 李洪辉打开地图,思量片刻后说道:“主力军立马撤立金城,退到永靖县。永靖在金城西边,而且在上游。” “那金城怎么办,总不能弃城吧。”徐磊问道。 李洪辉道:“悬羊击鼓,饿马提铃。留下小队兵马,在此佯装成主力军的样子。” 李洪义问道:“那大军进入永靖县之后呢?” 李洪辉手指着地图,分析道:“到永靖后,我们进可攻,退可守。进,可以绕道敌后,突袭西瓯。退,可以固守永靖县内,保证全军安全。” 此计似乎可行,李洪义摸着下巴刚想点头,但金城的守将们却提出了异议。 “要是金城的空城计被识破了呢。那些守军,可敌不过西瓯几十万的军队啊。” “金城防线不能破,这样全军离开,太危险了。而且这天,不一定就会一直下雨呢。” “是啊是啊,万一西瓯没打算水淹呢?李副将仅仅是推测而已,并非十分确定啊。” “…………” 金城的守将们全体不同意,毕竟他们在此呆了很多年,对金城感情深厚。他们不希望看到金城城破,城中的老百姓被西瓯屠杀。 徐磊想了半天,说了个折中的办法,“不如我们再观察几天,若之后几日大雨不停,那我们就撤离金城。” “这……”众将似乎都没有什么理由反对。而李洪义也不说话,似乎犹豫不决。 钦差大臣看大伙都没了主意,便提示道:“弃城可是大事,不如交由圣上裁夺吧?” “是啊。我们私自弃城,万一将来圣上怪罪……”有胆小的将军已经开始打退堂鼓了。 “大将军,不如我们做好防水灾和撤军的两手准备,然后等圣上的旨意吧。” 李洪义听着双方的辩论,有点难不定主意。李洪辉见状严肃的说道:“对方水淹之计不知何时就会施行,此时禀报圣上,一来一回,万一延误了军情如何是好?还请大将军早做决断,否则越拖就越危险啊。” 最后李洪义决策道:“十日,再等十日,如若雨水不停,大军即刻撤离。” ※※※※※ 十天,仅仅十天。估计骑着快马,从金城到长安,不眠不休快马加鞭,也就刚好往返一趟而已。 然而弃城算大事,钦差大人心急如焚,这事是得告诉圣上,得马上告诉圣上。 想到此,钦差大人立马铺纸磨墨,连夜写了奏折,禀明这里所发生的事情。然后他将奏折交给属下,催促道:“八百里加急,送至京城。” 然而等皇帝看到这封奏折时,已经过去三四天了。皇帝看过后,将奏折怒摔在桌子上,对陈公公说:“去,立刻召集所有武将,来此见朕。” 军事会议再次开始,皇帝将边关急报给诸位将领传阅,众人看完后一阵惊叹,主动弃城,这还是头一遭呢。 “朕虽然曾说过,不在意一城一池的得失。但金城,从开国以来,还从未失过。”皇帝敲了敲桌面,阴沉个脸说道,“如果此次空城计不成,西瓯趁机拿下金城。西北六郡打破一道口子,西北防线将不复存在了。” 宋綦老将军万分赞成皇帝的话,立马附和道:“圣上所言极是,哪有未战先退,主动弃城的道理。而金城乃西北六郡之首,万不可失啊。” “宋老将军所言极是啊。”众人纷纷点头道。唯有兵部尚书赵维反对,他说道:“如果真如李大将军推断那样,西瓯打算水淹金城。那大军被困城内,则我为鱼肉,人为刀俎,可是大大的不妙啊。” “那就立刻出城,跟他们打一仗。”宋綦老将军自信满满的说道,“末将不信,我几十万大军拼不过小小西瓯?” 赵维辩解道:“打仗不是靠硬拼的。西瓯此次诡计多端,防不胜防啊。” “有什么可防的。”宋綦老将军一脸不屑,道,“须知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 赵维无奈的摇摇头,果然不应该和固执的人论长短。 还好此时宋綦的儿子宋羿站出来打圆场了,他谨慎道:“赵大人所言也不无道理,打仗还是得谨慎一些。不如再抽调禁军兵马,增援金城,以防不测。” “朕正有此意。”皇帝龙心大悦,双方吵闹半天,终于有个人说到点子上了。皇帝下令道:“朕打算增兵十万,支援李洪义。至于领军的将领,你们觉得谁合适?” 宋綦老将军主动请缨道:“末将愿带十万精兵,前去支援!” “宋老将军年事已高,怎可如此劳累?要是路上有什么不适……”有人反对,担心宋綦的身体。 宋綦打断那人,继续请战,道:“末将身体好着呢,请皇上再给老臣一次机会吧。” “将军忠肝义胆,朕心甚慰。”皇帝最后拍板,一言九鼎的说道,“令宋綦为主将,宋羿为副将,率十万大军奔赴西北,协助李洪义作战。” 有宋羿辅佐也算是个方法,众人领旨。皇帝挥手让他们下去准备,其余将领告退后,皇帝却独留了宋家俩父子继续议事。 宋綦和宋羿低着头在养心殿中等待,皇帝慢慢踱步到宋綦跟前,对他说:“知道朕为何独留你一人吗?” 宋綦想了又想,也没想出什么所以然来,只好道:“末将愚钝,末将不知。” 皇帝叹了口气,道:“李洪义打仗是个猛将,但这是他第一次作为全军统帅。此次战事,首战失利,朕总觉得心中不安。” 皇帝以前一直看重李洪义,毕竟这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自然十分相信他的才能。可如今,皇帝不得不承认,失忆是个大问题。李洪义,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李洪义了。 宋綦听了半天,也没听出皇帝的真正意思,只好揣测着说道:“李大将军是年轻了些,不过他为人正直,带兵打仗也很猛。可能是第一次统军,所以才会偶有失误。” “怕就怕这不是失误,而是能力问题了。”皇帝其实一直怀疑当年李洪义为何会带着几千骑兵深入大漠,那次行军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真的只是蛊惑敌人,而不是迷路吗? 念及此,皇帝忽然说道,“宋老将军,此次出战,你不仅仅是为了协助李洪义。必要时,可取而代之。” “这……”宋綦惊呆了,而宋羿也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年事已高,皇帝仍然要他出征,并命自己辅佐。 “朕给你临机专断权,若李洪义在今后作战时,再有什么不妥之举,你可直接夺帅,亲命三军。” 宋綦还在目瞪口呆之中,而宋羿已经反应过来了,率先开口道:“临阵换将,是为大忌啊,请圣上三思。” 宋綦也道:“临阵换将会导致军心浮动,而且事后,李大将军如何再能立足军中啊。”宋綦本就与李洪义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怎么能忍心一代将领断送在自己手中。 皇帝见宋家两位将军都不同意,只好暂缓行事。他道:“那就再等等,看李洪义如何处置金城这件事。他若弃城,朕也无话可说了。” “李大将军要真的弃了金城,末将也不会再反对,定会夺帅,率领大军,收复河山。”宋綦信誓旦旦的保证道。 “好。”皇帝点头,“二位将军先去禁军点兵,做好出征准备吧。” 等宋綦、宋羿两位将军退场后,陈公公也谏言提示皇帝,他只说了一句话:“圣上,您要下旨换将,怎么也绕不开中书省的。” 皇帝一愣,立马反应过来了,“你是说邵安他会封驳①?他敢!!!” 陈公公在旁沉默不语,不置可否。 结果等皇帝冷静下来一想,邵安他还真的敢。开国这么多年来,还真没有几个丞相敢驳回圣旨的,这简直就是公然打皇帝的脸。所以一般没什么大事,丞相们表示小命更重要,谁闲着没事得罪皇帝啊。 可是以邵安和李洪义的交情,他一定不会同意换掉李洪义。皇帝细细一想,觉得邵安真的什么事都敢干出来。然而换将势在必行,皇帝无奈道:“这事得瞒着邵安,必须得瞒着他!” 可惜邵安何其聪明,想瞒过他下发圣旨,谈何容易。 ———————————————————— ①封驳:封还皇帝失宜诏令,驳正臣下奏章违误。 ------------ 099内忧起水淹三四州,外患生火烧五六城 再说中书省这边,皇帝前脚才得到消息,后脚邵安便知道李洪义要弃城的事了。邵安想想皇帝近日的态度,再想想众位将军的谨慎小心,便猜测退兵弃城这事,皇帝是断然不会同意的。 果然,没过多久就有太监过来,让中书省拟旨,令李洪义不准私自撤离金城。 待内侍走后,刘汝卿一边磨墨,一边问邵安,“大人怎知,皇上不会同意。” 邵安对于刘汝卿好学好问的态度十分赞赏,他笑着解释道:“首战失利,皇上已经很生气了。这回再冒然退兵,对军心影响太大,他肯定不会同意的。” 刘汝卿略有所悟的点点头,又问道:“那大人呢,对于李大将军撤军,也不赞成吗?” “你先说说你的看法吧。”邵安却不答了,他反问刘汝卿,想考一考这个孩子。 刘汝卿沉吟半响,还是决定直说:“下官觉得,应该撤兵。” “哦?原因呢?”邵安表示惊奇,没想到刘汝卿没有人云亦云,而是有了自己的见解。 刘汝卿思索了片刻,才道:“如果敌方水淹金城的话,我方损失的不仅仅是丢了一座城,还有几十万的士兵。与其这样,不如撤到永靖,伺机而动。” “你的想法很有见地,本官也是这么认为的。有时候以退为进,不失为一种妙计。”邵安先是表扬了刘汝卿,随后话锋一转,又道,“只是,撤到永靖,这点我可不敢苟同。” “永靖?”刘汝卿没有去过那么偏远的边境,故而疑惑道,“那里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永靖那里的地形,并不适合打伏击。”邵安展开桌上的地图,指着永靖周围,继续说道,“你看,这里有座南山,如果想要从敌后偷袭,还得绕过这座山。除非……” “除非?”刘汝卿疑惑的看着邵相,不知他为何欲言又止。 “南山有条隐秘的小路,叫黄泉路。不过那条路太险,而且知道的人也很少。”邵安的目光有些淡淡的忧伤,他回想起了当年他和哥哥、张哥一起探险的过程。年少时他们那么亲密无间,然而时过境迁后,如今的三个人却是分道扬镳,再回首,已是陌路。 “大人,大人?”刘汝卿轻声呼唤,将邵安从沉思中唤醒。只听他道:“大人,那诏书……还写吗?” 邵安点头道:“当然要写。与其让他们退到永靖县,还不如镇守在金城呢。你抓紧拟诏,然后八百里加急,快马加鞭,送至边城。” ※※※※※ 而此时,皇帝还在养心殿,正惆怅着怎么才能不动声色的瞒过邵安,下旨换将呢。结果这个当头,还真就有人撞枪口上了,呈上一封弹劾的奏疏,又来烦扰圣上了。 皇帝烦躁的打开,一看居然又是弹劾冯彻的。话说那位死心眼的赵府尹,一封折子递上去了好多天,结果却是音信全无。他没想想皇帝态度,继续不折不挠的写奏疏弹劾。赵府尹这次是真的被冯彻给气到了,下定决心必须把冯彻给弹劾下台才算完。而冯彻呢,还忙着勘察赈灾呢,压根顾不上申辩的事。 皇帝气的一摔奏折,怒道:“这河南府尹有没有点眼色?朝廷正忙着打仗,他却抓着个冯致远不放过。朕要不是念在他是皇后娘家亲属,早就把他罢官免职了。” 自从太子被废,国丈赐死之后,赵家也是一落千丈。而后皇后娘娘常年卧病不起,中宫形同虚设。皇帝也是为了皇后娘娘的面子,才给赵家的一个远亲赐了官职。他当上府尹后,虽然没什么建树,但也没闹出什么大事。结果,这次又撞在了冯彻的手里。可能冯彻,真的是赵家的克星吧。 陈公公连忙弯腰捡起奏折,赔笑道:“皇上您体谅皇后娘娘,可惜赵家人不争气,枉费您的一番苦心。” “这事不得不调解了,否则会越闹越大的。只是,派谁去调解呢?”皇帝思虑片刻,忽然灵光一闪,笑道,“邵安。对,派他去,正好把他给支开了。怀恩,速去中书省叫丞相过来。” 这的确是一个方法,陈公公不得不佩服主子的妙思。然而怎么说邵安乃堂堂丞相,派他去调解地方上的恩怨,也太大材小用了吧。皇上想要支走他,至少得想个合理的说辞,才能骗过精明的邵相吧。 邵安被陈怀恩匆匆唤出中书省时,已是黄昏时分,斜阳余晖覆照在紫禁城的金色的屋檐上,熠熠生辉。然而美则美矣,却有一种“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苍茫之感。 一路无话,邵安默默跟在陈公公身后,想半天也没想出皇帝传他的原因。然而要是寻常事宜,陈怀恩必会和他言语几句,除非事关邵安自身,陈公公便不会向他透漏一言半语。 等到了养心殿,皇帝果然单独留邵安说话,屏退他人,甚至连陈公公都退出去了。邵安仔细想了想,心道这次自己又没通敌,也没做什么小动作,皇帝这又是要搞什么? “河南府的又上了弹劾冯致远的折子,丞相看了吗?”皇帝开门见山的问道。 邵安一回想,他还真没有看过。估计是孙敕看过,直接上呈给皇帝了。 “臣还没有看过。”邵安实话实说,心道这折子又出问题了? “冯致远的事情,不能再拖了。否则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皇帝道,“河南遭灾,朕心悲痛。这次冯致远泄洪,朕知道他自有分寸,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这么做的。可是赵家是皇后的母家,河南府尹虽然无能,但朕也不想随便就罢了他。” 听皇帝这么一说,邵安便明白圣上的苦心了。当年废了太子,赐死国丈后,皇后便伤心不已,大病了一场。从此便深居简出,不问世事,而赵家也渐渐颓败。如今皇后没有儿子,而皇帝的其他几个孩子也渐渐长大,后宫又掀起了争宠夺嫡之风。邵安知道,皇帝自己是经历过夺嫡的,要是他的儿子也为了皇位争夺不休,对皇帝,对朝廷都不是什么好事情。 至于河南那些士绅,他们要是聚众闹事,鼓动河南那些大户商家都不再纳粮,尤其是在这种打仗时期,缺银少粮的,更是万万不妙。 “冯大人无错,赵大人也只是想把他赶出河南。”邵安提议道,“不如,将冯大人调回京城。河南那边,派钦差前去安抚。” 皇帝笑了,对邵安道:“你果然还是想把他安插在刑部的。不过刑部尚书那个位置,一般人还真不好干。” 话说刑部尚书这几年换了不知多少人了,就没有一个能干得好的。万幸大理寺还有裴绍钧坐镇,可以帮刑部分担一些疑难怪案,这些年司法机构才不至于混乱。若是这次冯彻能够重返京城,则是刑部之幸,朝廷之福啊。 “圣上所言甚是。”邵安拱手道。 皇帝又问:“至于钦差人选,你觉得派谁去较好?” 邵安试探道:“不如派吏部的人?” “不行。”皇上断然拒绝道,“朕听说吏部中有人的祖籍就在颍州,他们早已和那些士绅串通一气,不可信。” 这个答案邵安早已料到,他并不感到意外,继续试探道:“大理寺卿裴绍钧正直严明,可以一试。” “不可,他与冯致远交好,派他去则显得不公。”皇帝依然反对。 邵安似乎懂皇帝的意思了,心底暗道不妙,想了想又提出了一人,“孙谏明,孙大人?” 皇帝摇头,道:“他年过花甲,不太适合远途奔波。” 果然,邵安低头,嘴角微微勾起一抹苦笑,最后拱手道:“如若圣上不弃……臣,自荐。” 皇帝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于是爽快的答应了,点头道:“好。” 邵安离开养心殿时,守在门外的陈公公见他出来了,抬头看了丞相一眼,又迅速低头避开了邵安探究的视线。看着如此反常的陈公公,邵安猜测,这里定有什么猫腻。皇帝这意思,是想把自己给支开啊。 回到相府后,邵安单独去找秦叔,将这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他了后,秦叔想了想道:“皇上这么说,应该是想要支开丞相。而且陈公公长年跟在皇帝身边,办事滴水不漏,是个玲珑剔透的人。他如果真想瞒你,肯定不会让你察觉的。” “那就是不得不瞒了。”邵安笃定道,“看来是关乎军情了。” “西北军事?”秦叔疑惑道,“难道圣上,怀疑丞相通敌?” 邵安摇头,“那倒不至于。不过圣上曾说过,让我以后不得碰兵事。看来皇上他是又有了什么新兵策,恐怕与我理念不合,还不如干脆避开我。” 秦叔捋了捋胡须,叹气道:“皇上逼你应下了这个差事,怕是再难以推辞了。丞相打算如何应对?” “既然上面不让我碰兵事,我也懒得管,正好避嫌。”邵安漫不经心的说道。如今哥哥已经成为三军统帅,而且身边还有一个“小军师”,他相信即使没有外力相助,哥哥也一定能够胜利。 阿瑞连夜帮主子收拾好了衣物,邵安大清早去中书省交代了一下事情后,就离京了。刘汝卿愣愣的看着自家大人的背影,想着刚刚丞相对他交代的话。邵安让他这几天密切注意下西北军事,有什么事派人传信速报。 “西北能有什么事?”刘汝卿纳闷,要说有什么大事,那就是弃城的事了。可这事,他已经拟好圣旨,交给下面的人了,想必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孙敕也是第二天一早才知道邵安走的,他把刘汝卿叫过去,疑惑道:“邵相怎么离京了?” 见是副相来了,刘汝卿站起来,恭敬道:“皇上派大人去处理颍州的事了。” “颍州那么远,居然派邵相去?”孙敕惊奇道。此刻西北战事正紧,皇帝居然派丞相出去办事?的确是怪哉怪哉。 然而刘汝卿却没孙敕想的那么远,十分老实的说道:“河南府内一直矛盾不断,而且河南灾情,也需要实地考察考察。” “也是,也是。”孙敕点点头,然后转移话题,问道,“圣上让拟的旨意,你写完了吗?” “昨儿就写完了,已呈圣上御览,邵相今早临走时,也签押了。” “年轻人办事就是快。”孙敕赞道,“已发下去了吗?” 刘汝卿回道:“刚发下去。” “好,好,好!”孙敕说了三个“好”字,不明所以的笑了笑,然后就走了。 刘汝卿看着孙敕脚步轻快的离去,总觉得那三个“好”字,有种说不出的怪异。好?到底是指什么好呢? ------------ 100道之所存岂惧深渊,义之所至敢掀骇浪 已近晌午,河南的天依然是阴沉沉的。从昨夜开始,就一直淅淅沥沥下着小雨。邵安带着阿瑞,外加暗中保护的徐七,一路上甩掉仪仗随从,快马加鞭赶到淮水河边。主仆二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沿着河道的江堤上策马徐行。 江上风大,一阵风袭来,阿瑞措不及防被雨水打湿了一脸。他一边抹脸,一边抱怨道:“主子为何不直接去河南府衙门,非要先来河堤看看?” 邵安解释道:“以前常有地方官员谎报灾情的事情。今年淮水泛滥,虽然颍州及时泄洪了,其他地方受没受灾,可不好说。” “哦,原来主子是来实地查探的。”阿瑞一脸恍然大悟的说道。邵安侧脸看向阿瑞,轻笑着摇了摇头。 两人轻骑快马,一路南下,不久就来到了颍州境内。阿瑞下马询问当地村民,泄洪的地点。那些村民看着邵安和阿瑞,只见一人身着月白色的衫子,负手站在河边,面色无悲无喜。而问路的小厮也穿的比他们这些人强过百倍,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 一老头伸手指了指前方,热情的说道:“再向东走十几里就到了。” “多谢老人家了。”阿瑞谢道,正准备走,却被老人家给叫住了。 老头打探道,“小哥,听口音不像河南人啊。” “是啊。”阿瑞含含糊糊的应付道,“听说这里发洪水了,过来看看。” 老头闻言,皱着眉头,骂道:“要不是冯灾星,我们这也不会下这么大雨了。” “冯灾星?”邵安在旁听了多时,听到他们对冯彻的称呼,玩味的说道,“这话怎么说?” 老头厌恶的说道:“大老爷远方来的,自然不知道。有句传言说:‘冯彻至,洪水肆。冯彻离,洪水息。’你看他没来颍州时,我们这儿风调雨顺的,哪里下过这么大的雨。”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邵安无奈的摇头,今天全国的雨水都多,连金城那边都无法避免,哪就能怪到冯彻头上了? 邵安还没说话呢,阿瑞最先听不下去了,跳起脚来了。他打抱不平道:“冯大人得罪贵胄,为你们泄洪了,你们还怪他?” “冯灾星不走,雨就下个不停。”老头仰头望了望天,愤愤道,“你看这雨,还在下。可不就是因为他吗?” “你们……”阿瑞还要再去辩论,却被邵安拉住了他的胳膊。只听主子讽刺的低声道:“不与愚民论长短,我们走吧。” 阿瑞被邵安拖走,一路上还骂骂咧咧的。他抱怨道:“这里的人怎么这么不识好人心。冯大人救了他们,他们居然还骂冯大人。简直了,这年头,好人做不得。” “那些村民也是被人愚弄,分不清真假传言。你消消气吧,否则待会,还有你气受的呢。”邵安叹口气,这个阿瑞,还是那么单纯,不知人心险恶,世事艰难啊。 “谣言害死人啊,谁编的传言,太可恶了。”阿瑞生气的揉揉肚子,闷闷道,“气的我胃痛。” “哪是胃痛,是饿了吧。”邵安好笑的望着这个小厮,“走,先找个地方吃饭去。” ※※※※※ 边关的天依然是那么深不可测。而金城外连绵不绝的草原,也还是那么辽阔无边。十日期限已到,然而西北这几天,几乎一直在下雨。李洪义阴沉着脸,听着外面滴滴答答的雨声,心道弟弟果然所言非虚。 李洪辉也在观察的天气,但他还是不是往长安方向望去,看有没有特使过来。从金城到长安,往返一趟,正是十天。这也是李洪义决定再等十天的理由。然而十天已过,京城那儿什么动静也没有。 一传令兵禀告道:“将军,兵马已点齐,随时准备出发。” 帐外,大队人马集合完毕,整军待发。李洪义再次抬头看了眼外面漆黑异常的天空,心知不能再拖延下去了,于是下令道:“出发!” 众将领命,大家簇拥着主帅出帐。此时外面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马蹄裹布,口中衔枚,确保撤离成功。李洪义见状十分满意,骑着高头大马,率领大军向永靖撤退。李洪辉殿后,他看着大军乘着夜色悄然退出,直至最后一人。然后自己再次望了一眼金城,眼底有一丝留念,然后一甩马鞭,追赶前军。 金城,只余下了几千守军,在那里虚张声势,上演一番空城计。 然而此时,他们谁也不曾料到,一天之后,才有圣旨到达金城,禁止撤兵。可惜那时,大军已退,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了。 李洪义撤到永靖后,开始了积极备战中。他知道此时不能再拖,否则多拖延一天,金城那边便多一份露馅的危机。然而当他和弟弟李洪辉分析战况时,却发现南山,的确是挡在中央的一块拦路石。 有人提议绕过南山,但是李洪辉一言否决了,“这样不行,如果绕道的话,至少得两天时间。而且其中可能会遇到敌方侦骑,一旦惊动了敌人,偷袭如何进行?” “难道我们翻山过去?可是南山如此陡峭,爬山也至少得花三四天吧。” “虽然爬山会躲过敌人眼线,但是也太危险了。” “是啊是啊,而且南山树木稀疏,没法隐藏。大军从山上下来时,就是敌人的领地了。一个不小心,西瓯他们抬头就会察觉山上有人的。” 李洪义沉默的坐在主座上,他这时才发现,统领全军和当先锋有着天壤之别啊。以前他只需要往前冲冲冲,不需要思考什么战略战术。可是现在,全军的担子都在他肩上,让他不得不耐下性子,深思熟虑起来了。 “此事,容后再议。”李洪义虽然心底没有主意,但他面上还是不动声色。众将见状,也不敢逆其威严,起身告退。而唯有李洪辉,赞叹的看着大哥,心道李洪义此番出征,真的是磨练了不少。 待众人走后,李洪辉主动跪地,请罪道:“末将考虑不周,让将军陷入进退两难之地。末将之罪。” “罢了。”李洪义扶起弟弟,“这事不怪你,怪就怪我决策不当吧。没想到统军这么难,现在回去是不能了,该如何是好?” “我们对这里地形不熟,现在只能多派些兵,查探南山地形。若是有什么捷径,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李洪义却惆怅道:“这样又得花几天时间,金城那边能坚持的住吗?” “我们只能寄希望于金城的数千守军,能够多坚持几日吧。”李洪辉现在也没什么良策了。他又开始思念邵安,如若邵相在此,定会有绝处逢生的妙计吧。 ※※※※※ 西北大军陷入僵持阶段,而邵安这边却是进展神速。邵安来到泄洪的地方,望着湍急的江水,邵安若有所思。他发现东河一带河道最窄,流速最快,然而东河河堤却修得毫不牢靠,最有决堤的隐患了。 看来这事不是冯彻之过,而是那些修堤的官员们,中饱私囊,把河堤修的不堪一击,这才逼得冯彻不得不泄洪啊。邵安看着急流的江水,依然觉得后怕,幸好冯彻当机立断,及时泄洪了,没让险情发生。否则这里再闹水灾,官府赈灾济民的,又得消耗朝廷一大笔银两。 “我们沿河堤再走走吧。”邵安对阿瑞说道,然后两人踩在泥泞的江岸,有些踉跄的艰难前行着。这里,不久前曾是良田万顷,然而此时,却是汪洋大海了。也怪不得那些士绅,捶胸顿足,誓要报复冯彻了。 阿瑞扶着邵安,边走边问道:“主子,咱已经来这两天了,啥时候去见冯大人?” “不急,等仪仗过来后,再见他吧。”邵安还想多转转,这一路听到了各种关于冯彻的流言蜚语,然而大多都是憎恶之言。那些看似正义的抨击言论,连阿瑞这种旁观者听后都无法忍受,更何况冯彻身为舆论中心的人物呢?只有少数人,才会分辨是非,叫他一声“冯青天”。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然而这时,邵安却看到有个青年在河堤上走走停停,似乎也在观察着什么。他示意阿瑞前去看看,阿瑞过去和那人聊了几句,然后兴奋的跑回来,给主子汇报:“主子,我打听过了。那人是附近书院的书生,来这里是为了考察实情,替冯大人说话的。” “一介书生竟有此志?”邵安好奇,于是也来到那书生跟前。见他穿一身整洁的襕衫,头戴方巾,斯文体面,他观察了一会儿河堤,又找了个地方坐下,掏出纸笔,正认认真真的记录着什么。 邵安看了一会儿,忽然走到那人跟前,问他:“大家都说‘冯彻至,洪水肆。’你怎么还要替他辩解呢?” 那书生抬头,见问话之人身穿皂黑色交领杭罗长衫,头戴小冠,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公子。那书生只当是他也是那些大户人家的子弟,是站在冯彻对立面的,故而没好气的说道:“都是谣言,是迷信。天下不下雨,洪水何时会来,这些和冯大人有什么关系。看兄台一表人才,应该也是读过书的,怎么会相信这种传言。” “在下自然不信。”邵安笑道,“只是这位兄台,如今舆论一边倒,你又如何能够力挽狂澜呢?” “兄台你看,这个河堤,你觉得修的如何?” 邵安眼里闪过一丝疑虑,然后含糊的说道:“看上去,还挺坚固的。” “非也。在下读过一些关于水利的书,你看这堤坝的材质……”那个书生站起身,请邵安来到河堤旁,认真的开始给他讲解着。邵安听了小半个时辰,本以为此人不过是书生意气,只会纸上谈兵,没想到他还是有点真才实学的。 邵安翻看了下那人的手稿,见这个书生已经将材料整理的差不多了。要是将来打倒那些贪官污吏,这些东西,则会成为有利的证据啊。邵安笑着询问那书生:“在下刘安,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在下姓徐,名策。”那书生回答道。 邵安又道:“你写的这些很有道理,如若能交给朝廷,相信冯大人的冤屈,不日就能洗清了。” 可徐策却苦笑着摇头,“我无权无势,一介白衣,如何能将这些送给朝廷?只怕这些东西还没走出河南府,就化为灰烬了吧。” 的确,河南府尹是不会让这些手稿流传出去的。 “既然你觉得冯大人是好官,那为何,不把这些交给他呢?”邵安为他指点迷津,如今徐策已经不信任河南当地的那些官员们了。然而冯彻,至少是个可靠的好官吧。 徐策恍然大悟:“多谢兄台提示,交给冯大人,的确是最为妥当。可是,在下人微言轻,冯大人怎么可能信我?” “无妨,我与你一起去见冯大人,帮你说服他。”邵安建议道,“不如,我们现在就直接去衙门吧。” “一看您就不是本地人,谁不知道,冯大人啊,最不爱一天到晚待在衙门里了。”徐策猜测道,“最近城外聚集了一些灾民,估计冯大人啊,肯定在那里,监督下属官员施粥呢。” “灾民……”邵安的脸立马沉了下来,微微摇了摇头,看来水灾还是不可避免的发生了,只是不知灾情,到底有多严重。 ------------ 101道之所存岂惧深渊,义之所至敢掀骇浪 “什么?李大将军昨天就带兵撤走了?”传旨的特使大吃一惊,低头愣愣的看着手中的圣旨,又接着问道,“金城的士兵,现在还剩下多少人?” 那守将被吓了一跳,吞吞吐吐的说道:“嗯……这个,守军,只剩下五千……不到。” “不到五千?”特使听后差点气晕,“那么,当地百姓呢?” “李大将军在撤军前,就先护送当地的一些百姓,偷偷撤离了。估计现在,留下的也不多了。” 特使环顾四周空荡荡的金城,在看看手中的圣旨,急得不知道如何是好。没想到居然会发生这种事,现在自己手中的这个圣旨,还有什么用啊?可是按说八百里加急,驿站的人哪敢耽搁,肯定每站都要换人换马,飞奔边关。然而就是如此,圣旨居然会迟到一天。这可是开国以来,从来没有的事啊。皇帝怪罪下来,不知道要有多少官员人头落地啊。 不管了,特使心想反正不是我的错,于是立马拿出圣旨,对守将说:“圣上有旨意。你是此处最高统将,那就由你来接旨吧。” 守将被赶鸭子上架,不得不跪地接旨。等到特使念完,他才知道自己接了个多么烫手的山芋。兵都已经撤走了,圣上现在却说不让撤军,还要让金城官兵出城迎敌?守将目瞪口呆,这简直是要他的老命啊。 “大人啊,现在传旨,也太晚了吧?”守将急忙求救,“还请大人,指条明路啊。” “咳咳咳。”特使其实只是个传话的,什么都不知道,哪里能替他想出啥好办法,只好说,“我旨意传到了,剩下的,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大人,大人!”守将也顾不上许多,情急之下一把拉住特使的袖子,“我等也不敢强求大人什么,只是麻烦大人快马加鞭,将这里的事速速传回京城。要是延误军情,谁也担当不起啊。” 特使叹口气,安抚守将道:“这是自然。你们也赶紧派人告诉李大将军,让李大将军速做决断吧。” ※※※※※ 颍州城门外,一群群从南边过来的灾民们聚集在门口,这些人衣衫褴褛,面容枯槁,他们大多是淮水周边地县上的村民,因为连日大雨,河水上涨,导致农田被毁。有的甚至连家都被大水给冲了,落到无家可归的下场。 然而那些地方官们,觉得灾情不重,又想着隐瞒不报了。灾民们被逼无奈,只能四处流浪。还是冯彻心好,在城外搭起了数十粥棚,每日中午、晚上准时施粥。于是灾民听到颍州这里有饭吃,临近的几个县,都涌过来了。 邵安带上阿瑞,跟着那个书生一路走来。徐策四处张望,焦急的寻找冯大人。而邵安则好整以暇的观察着,一眼望去,灾民们一个个排着队、端着碗,在粥棚外耐心的等待着。没有哄抢,没有拥挤,一切都井然有序。邵安满意的点点头,看来冯彻不仅仅会破案,他的组织能力,还是不错的。 邵安又钻进粥棚里看了看,锅中白粥沸腾,热气蒸腾,掌勺的士兵头冒热汗,给每一个灾民都盛上一大碗热腾腾的白粥。邵安瞥了一眼锅中的粥,见那白粥插筷不倒,十分稠浓。 “冯大人来了。”徐策眼尖,冯彻刚到,就被他一眼发现了。 附近的百姓们也发现了,冯大人给他们一口饭吃,简直就是他们的救命恩人,大家都感恩叩首,亲切的叫他“冯青天”。 阿瑞也看到了这边的情形,愤愤不平的对主子说:“冯大人多么好的一个官,为颍州百姓做了那么多事,可是颍州的无知村民还要骂他。然而外县的百姓,仅仅因为一口粥,就对冯大人感恩戴德。唉……” “谣言止于智者。你看徐策,不也是颍州人,但依然敬重冯致远啊。”邵安道。 徐策这时挤到邵安跟前,指着前面一处粥棚,对他道:“冯大人他在那儿,我们现在过去吗?” 邵安看着徐策紧张兴奋,却又踌躇不前的样子,暗暗觉得好笑。他不动声色的道:“走吧。” 冯彻乍一见到邵安,脸上的表情的极为丰富的。但是当着徐策的面,也不好说露。只好面色古怪的咳嗽两声,“咳咳,你们……” 徐策紧张的从怀里掏出手稿,恭敬的举起,“冯大人,晚生……徐策,十分仰慕大人。这些,是晚生写的……关于河堤……” “是关于东河河堤的考察,大人看看吧。”邵安接过他的话说道。 冯彻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邵安,能让丞相都感兴趣的东西,他怎能不好奇。于是伸手接过,随意翻阅了几页,发现果然资料详尽,是扳倒那些贪官的大好证据。 念及此,冯彻合上卷,抬头对邵安一笑,二人眼神对视片刻,都已心知肚明。冯彻低头和煦的对徐策道:“好,你的东西我收下了。这里人多纷杂,请先去衙门稍坐,本官马上就来。” “谢、谢、谢冯大人!”徐策激动的不知如何是好,他一个愣头青,一天到晚光会读书,还从没和心中膜拜之人近距离接触,说过这么多话呢。 三人到衙门坐了不久,冯彻就赶回来了。他先和徐策讨论了好一会儿关于河堤的问题,直到打发走徐策,才开始询问邵安。 “你就是,朝廷派来的钦差?”冯彻最近忙得晕头转向,虽然知道朝廷有钦差来查自己的事,但他毫不担心,才懒得去打听钦差是谁呢。 邵安点头,“正是。” “哎呀,邵相啊,你怎么在这个关头,跑颍州来了呢?”冯彻一脸急切,简直是恨不得邵安赶紧走。 “这个关头?”邵安玩味道,“什么关头啊?” “西北战事吃紧,李大将军首战败,邵相你不担心?” “不担心。”邵安自信道,“李大将军不会再败的。” 丞相对李大将军,还真是骨子里透着的一种,毫无由来,莫名其妙的信任啊。冯彻隐藏起心中疑惑,开始说起正事,“邵相推荐那个书生来见下官,是何打算?” “河堤水利方面的事我不熟,既然有可用之人,你要好好把握。”邵安说道,“至于你和赵府尹的纠纷,双方各退一步,和解吧。” “不是下官找他们麻烦,是赵府尹和那些大户们,非要赶下官走。”冯彻面无表情的说道,“下官不是留恋官位,只是下官走了,城中的乡亲父老,还有城外那么多灾民,他们该如何安置?” 还真是忧国忧民啊,甚至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的前途和名声。就算被百姓误会,也不愿意弃百姓而去。 邵安深深皱眉,询问道:“颍州还有多少存粮?” “粮食大约四万石。”冯彻汇报道。 “城外灾民又有多少呢?”邵安又问道。 “目前城外已聚集灾民至少上百人,而且每天都会源源不断涌入新的灾民。” “看来你们颍州的存粮也坚持不了几天了啊。”邵安语调沉郁,肃然说道,“这样不行,给你们一州的压力太大了,本官会下令,让其他各个州县,也开仓放粮,设粥场,赈济灾民。” 冯彻闻言,立刻站起身来,恭敬的拱手作揖道:“下官替数千灾民们,谢过丞相了。” ※※※※※ 特使再次将金城的情况八百里加急传了回去,可传到了皇帝御案之上时,圣旨晚到的消息被人隐瞒下去了,只是说李洪义已经带兵撤离了。皇帝得知后龙颜大怒,他没想到,自己从小看大的孩子,居然真的就敢抗命。还真以为,将在外,君命可以不受吗? “岂有此理,立刻传召宋氏父子,养心殿见驾。”皇帝被气的不轻,他已经给过李洪义一次机会了,这次绝不轻饶。 宋綦和宋羿两位将军,此时还不知道李洪义撤军,金城已经是座空城了呢。他们莫名其妙的来到养心殿,看皇上阴沉着个脸,心道这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惹得龙颜大怒了?皇帝让陈公公将奏折交给他们看。他们粗略看了一遍,顿时大惊失色。李大将军居然敢违抗圣令,执意撤兵,怪不得皇上的脸色那么难看呢。 “朕的圣旨,还从来没被人如此无视过。李洪义军前抗命,肆意妄为,朕不得不阵前换将了。” “请皇上三思。”宋綦和宋羿急忙跪了下来,异口同声道。而后宋綦揣测着说道:“可能前线军情紧急,不得已而为之。” “不得已也该给朕上个请罪折子,辩明理由吧。他一言不发就撤兵,也太任性狂妄了。难道还要朕,一日连发十二道金牌,叫他不要撤吗?” 这连十二道金牌的典故都用上了,可见皇上真的是龙颜大怒,都气糊涂了。宋羿连忙打圆场道:“皇上英明神武,怎能是宋高宗可以比拟的。” 皇帝微微平息怒气,摆手道:“罢了,前几天已聚集了五万禁军,先由宋羿带去边关助战,务必守住西北防线。剩下的五万士兵,等换将旨意下来,由宋老将军领兵出发。” 西北的局势的确不容耽搁了,宋羿虽然不同意换掉李洪义,但也没办法立马说服圣上。于是宋羿只好跪地接旨:“末将谨遵圣命。” 而宋老将军也是忧心忡忡,李洪义在军中人缘甚好,大多将领都与他交好。这次换将能否征得众将同意,还未可知啊。 然而还没等皇帝召集起各位将领开会呢,临阵换将的事情就被张三给知道了。他惊的大叫了起来:“什么,换将?消息无误?” “属下确定无误,是暗探从宋老将军口中,亲耳听见的。” 张三原地转了几圈,来回踱步,终于慢慢消化了这个消息。这事,必须得告诉邵安,只有他才能阻止此事。可是偏偏在关键时刻,他又离京去了颍州,真是急死人了。张三一拍脑袋,突然又问:“对了,皇上此次是派谁在暗中保护丞相?” “是七爷。” 万幸是好说话的徐七,而非下三队的另两个人。张三长舒口气,“你传信徐七,求他帮李洪义一把,把这消息捅给邵安。” “属下领命。” ------------ 102道之所存岂惧深渊,义之所至敢掀骇浪 再说颍州这边,等钦差的仪仗一到后,邵安也就由幕后转到了台前。可怜的河南府尹,一直在那儿巴巴的向北翘望着钦差的身影呢,结果等了三四天,才被通知,钦差早已到颍州衙门了,现在正和冯彻一起救济灾民呢。 难不成冯彻的背后支持的人,是邵相?赵府尹被自己的这个推断吓到了。天哪,怪不得冯彻有恃无恐,连吏部官员的亲戚都不放在眼里,原来身后有着这层靠山啊。 赵府尹赶忙聚齐河南的所有官员,集体来到了颍州这个小地方。众官员唯唯诺诺的聆听丞相教导,而邵安也不再和他们客气,直接给各州各县分派赈灾任务,商议到最后,却提也不提赵府尹和冯彻之间的官司,仿佛他就是来赈灾的,不是来断官司的。赵府尹无奈之至,却也不敢提醒邵安,只好先乖乖的赈灾去了。 不得不说,官大一级压死人,官大好几级直接压得人抬不起头。前段时间冯彻也曾费尽心力劝说地县的官员开仓放粮,结果说了半天,没一个人听进去的。现在邵安只需一句话,大家都争先恐后的搭起了粥棚,于是数千灾民被分散到各地,都能吃上饱饭。冯彻的压力也顿时减轻好多。 至于徐策,冯彻将他留了下来,并把他的手稿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又实地考察了一番,发现却如徐策所写的那样。于是冯彻准备上书,弹劾那些贪赃枉法的修堤官员了。 这日傍晚,邵安正和冯彻商议灾民的安排等事宜,结果侍卫司的人突然闯入了。为首的身着黑衣,神色匆匆,正是徐七。邵安知道他一直跟在暗中保护自己,可不知为何会突然现身了。 冯彻一看是侍卫司的,顿时脸色都不好了。侍卫司倒行逆施,胡乱抓人,现在几乎所有文官都在抵制侍卫司。可惜皇帝圣旨以下,无人敢反对。于是文官集团采取了消极对待的方针,私下暗暗排斥侍卫司,并与侍卫司保持着一定距离。 然而徐七收到张三消息后,见事关军情,必须马上告知邵安。于是他等不及邵安和冯彻议完事,中途便带人强行闯入了府衙,要私下面见丞相。邵安知道徐七向来有分寸,也就点头同意了。 二人来到二堂会客处,徐七将张三的纸条递给邵安,邵安快速浏览一遍,一拍桌子道:“岂有此理,圣上竟然临阵换将?” 徐七也不希望李洪义被换,他叹道:“唉,李洪义不遵圣旨,可能皇上也是被气到了。只是不知他是怎么想的,竟敢抗旨不遵?” “李洪义,应该不会抗旨吧。”邵安也很奇怪,他最了解自己哥哥,李洪义可是绝对的忠心耿耿,要说他抗旨,怎么可能? “难道前线出了什么意外?难道……金城已经被淹了?”徐七一想到这个可能,吓得一个激灵,忙问道。 金城被淹?邵安眉头深锁,那真的就是最坏的一个消息了。然后他又一想,不对。如果金城出事了,李洪义一定会先禀报朝廷,而不是隐瞒不报,到最后关头抗旨。 邵安灵光一闪,突然道:“会不会是……他们没看到圣旨,或者圣旨到时,他们已经撤兵了?” “不可能吧。”徐七断然否定道,“谁都知道,‘御前文字,不得入铺。’①这可是老规矩了,路上绝不可能出差错的。” 邵安想想也对,那些驿丞没胆子敢阻拦皇帝的圣旨,但李洪义也不是不忠之人,怎会无故抗命?这件事,还真是处处透着诡异呢。 “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不过,我必须立刻回京,先阻止皇上换将。”言毕,邵安匆匆起身,快步向前堂走去。 看邵安神情肃穆的从堂内走出来,冯彻赶忙快步迎了上去,压低声音偷偷问道:“是不是,西北有情况?” 还是冯彻猜的透彻,邵安微微点了点头,快言快语道:“今晚我就走,颍州这边,交给你了。” “丞相放心。”冯彻说完,望向邵安大步向堂外走去。窗外风声呼啸,豆大的雨滴打在窗棂上,“噼里啪啦”的响个不停,阵阵雨声衬得邵安的脚步也越发沉稳凝重。然而他的背影依然挺拔,似乎所有的风雨,都阻止不了他前行的步伐…… 能让丞相都着急的事一定是大事,冯彻惆怅的想到,看来西北那边,真的是大事不妙了。 ※※※※※ 李洪义抗旨不遵,执意撤军的事,在京城掀起了惊涛骇浪。枢密院的所有武将们,既不解李大将军此举的用意,更不想李洪义因此而被撤换。宋綦老将军也三辞四辞,称自己年老,恐怕指挥不当。 皇帝拿着奏折,质问宋綦老将军:“你前不久不还说自己很好,还能冲锋陷阵吗?现在怎么就退缩了?” 宋綦老将军解释道:“圣上,若您让末将领着前锋营去冲锋,末将当仁不让。可是三军统帅关乎到全军胜败,末将久未上战场,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什么心有余而力不足,还不是护着李洪义?现在不是意气用事之时,他首战失败,后又昏招连出,还不听命令,难道不该换吗?”皇帝厉声训斥道。 又有一名将领出言辩驳道:“末将觉得,李大将军还是有统军天赋的。圣上不能因为一时战败,而怀疑大将军的能力。而且临阵换将,军心恐怕会动荡不安的。” 军心不安,这的确是最大的一个问题。那些禁军都是李洪义带出来的,要是换掉李洪义,军队会不会哗变还是两说呢。 可是越是这样,皇帝越是生气。他看到诸位将领一边倒,外加禁军无条件拥护李洪义,这将他这个皇帝摆在什么位置?他本以为牵制住邵安,不让他们兄弟相认就可以了,但现在才发现,李洪义的影响力和号召力,在军中实在是太大太广了。 果然人缘太好,也是一种过错啊。再加上此次,李洪义竟敢不听圣旨,这对皇帝的打击太大了。现在就不听圣旨了,以后还了得?将来他们兄弟俩要是把握住立刻军政大权,那他这个皇帝,岂不是被架空了? “朕一定要换将,此事不要再议了。”皇帝怒视宋綦,坚决道,“宋老将军,你德高望重,最适合接手。给你三日时间准备,三天后,朕为你践行。” “皇上……皇上三思啊。”宋老将军还想说,可是皇上一摆手,直接起驾回后宫了。无论将领们如何跪在宫门前请求哭诉,都避而不见。 ※※※※※ 已是八月,河南这边依然是闷雷滚滚,大雨倾盆。邵安骑着座骑“千影”,带着阿瑞和侍卫司几个人一路狂奔,恨不能飞至长安。一行人不眠不休的连夜赶路,跑了整整一天,终于在第二日到达了秦岭脚下。 阿瑞是最先坚持不下去的,他本就骑术不精,又从来没有像这样人不离鞍的连日奔驰,于是大腿内侧早已磨得血肉模糊,疼的他呲牙咧嘴的。邵安虽然善骑,但他毕竟是文人,加上在凄风夜雨中一直赶路,衣服早已被淋得湿透,冻得嘴唇都发青了。 徐七见状,对邵安提议道:“邵相,不如到前面的驿站休息吧?” 当年流放之时,邵安什么苦没受过,自然还能坚持。但他看大伙都累了,阿瑞这样也无法在赶路,于是便点头,“好,到下一站休息。” 一行人继续赶路,快到驿馆时,天又开始下雨,等好不容易到了驿站,都已经到后半夜了。大家一个个都成了落汤鸡,侍卫司的骂骂咧咧闯进门,张口就要热水要吃的,驿丞瞅着这么多侍卫司的,哪敢不从,唯唯诺诺的下去准备吃食了。邵安也懒得管他们,由着他们闹,自己先去客房更衣了。 换好衣服后,邵安见阿瑞愁眉苦脸的,便道:“你不用跟着我了,在此休息几日,再回京吧。” “主子,是奴才没用。”阿瑞一脸愧疚,低头诺诺道,“主子您先歇息一会儿吧,奴才给您端饭去。” 邵安点头,接连的驰骋疲惫,旅途劳顿,使得也有点坚持不住了。他倚榻闭目养神,没过多久就真的睡熟了。等阿瑞端着饭菜进来,看见主子疲惫的面容,真不知道是该叫他起来吃饭,还是让他继续睡下去了。 想了想,阿瑞还是没忍心叫起主子,只好拿起一旁的毯子,轻轻给他盖上。 窗外雨声依旧,滴滴水珠落在房檐上,溅起无数珠玑。邵安这一觉睡的极沉,一夜无梦,直到第二天才悠悠转醒。他睁开眼望向外面微微亮起的晨光,起身披衣,出门而去。阿瑞望向主子的消瘦的背影,暗暗祈祷上苍,一定保佑主子及时赶回京城,让主子得偿所愿。 然而此刻的京城,却是风起云涌。皇帝到底还是力排众议,让中书省拟旨,准备阵前换将。 ———————————————————— ①御前文字,不得入铺:“御前文字”,是指从朝廷皇帝身边传来的公文、信件;“不得入铺”是指传递邮件时,驿吏不得在驿站内交接,而只能在马背上依次传递。 ------------ 103道之所存岂惧深渊,义之所至敢掀骇浪 等到金城的守将把皇帝的圣旨带到永靖县时,李洪义和李洪辉终于意识到,大事不妙了。 “现在怎么办?”李洪义有点慌乱,拿着圣旨一直在帐中走来走去,“难不成,我们再率军返回金城吗?” “肯定不行。”李洪辉苦笑着摇头,大军好不容易撤回来了,再回去,万一不小心被西瓯侦查发现,那不就全军覆没了吗?他们不是没想过会有圣旨下达,可是大军在金城左等右等的等了十天,连个圣旨的影子都没瞅见。结果李洪义率军前脚刚走,后脚传旨的才到金城。这不是误事吗? 徐磊也愁眉苦脸的说道:“没办法了,只能抗旨了。再说这不是大将军错,皇上要怪,也怪不到大将军头上去。” “好。”李洪义下定决心,铿锵有力的下令道,“既然走到这一步了,我们就再也没退路了。此战,只许胜,不许败。否则如何向皇上交代,向朝廷交代?我们必须在汛期到来之前,发动战役,让西瓯他们水淹金城的计划,彻底失败!” 李洪辉附和道:“黄河上游的汛期为八、九月份。现在已经是八月初了,最迟在八月十五,中秋月圆之前,拿下西瓯。” “末将遵命!”众人纷纷领命道。 唯有徐磊忧心忡忡,对李洪义道:“可是,我们还没有找到,村民们口中说的‘黄泉路’啊?” 话说前几日,李洪义派出好几队侦探去寻找南山捷径。听当地的村民们说去过,南山中的确有条直通敌营的小道,名叫‘黄泉路’。可是那条路实在是太险了,不仅路很窄,而且一边是高山,一边是悬崖。走在上面,人很容易就会掉下去。所以当地居民很少有人知道那条路到底在哪,也就只有山间采药人,才会翻山越岭,为了采药冒险攀走。 说到采药人,李洪义不由的想起了吴阿爹,可惜他早已离开金城,不知去往何处了。 “黄泉路……”李洪义总觉得,自己似乎从哪听说过这条路,可就是想不起来。他遥望远方巍巍南山,只觉得如同一把巨刃,劈断了他们胜利的道路。他下令道:“加派骑兵,再去寻找那条小道,本将就不信,找不到它。” ※※※※※ 是夜,京城上下一派寂静,道路两旁的人家中,偶有一星半点的灯火从窗中透出。夜色浓郁,天空中呈现出青黑之色,连一丝月色都没有。邵安一行人骑马飞驰而过,达达的马蹄在青石街上响起,仿佛惊醒了还在沉睡的长安。 邵安连相府都没顾得上回,一路策马来到午门前。此时正值三更半夜,午门紧锁。侍卫司叫门,守门侍卫被惊动,赶过来一看原来是丞相和侍卫司的,怪不得敢在这个时辰叫门。邵安出示牙牌,声称有急事。 “这……”守卫为难看向来人,吞吞吐吐道,“可是……宫门已下钥了,无故不得放行……” 侍卫司的蓦然打断那人的话,粗声粗气的骂道:“说什么屁话,没听见丞相说有急事吗?要是耽误军国大事,你担待得起吗?” 守门侍卫虽知此时开门不太妥当,但是来者乃当朝权倾天下的丞相大人,外加嚣张跋扈的侍卫司随从,哪个人敢惹得起,是故连忙放人进入。 见大门毫不费事的叫开了,邵安回头对徐七道:“多谢你们相助,此时夜已深,各位先回吧。” “应该的,李四于我有恩,这点忙不算什么。”徐七拱了拱手,道,“邵相保重,告辞了。” 此时已过三更,皇帝肯定已经睡下了。邵安想了想,便大步流星的朝中书省走去。不知现在事情已发展到何种地步,圣上是否已发谕旨?要是没发,他还有余地转圜,劝谏皇帝改变主意。 “邵相?您……您回来了?”邵安一入中书省,立马惊动了当值的所以舍人。只见丞相大人神情冷峻,身披黑色斗篷,然而斗篷下面却未穿官服,只穿了青色直裾。他们都知道最近丞相去了河南那边,没想到这么快就赶回来了。而且还是深夜入宫,恐怕是发生什么大事了。 “嗯。”邵安扫视了一下在此诸人,却没有发现刘汝卿的身影,只好问道,“孙大人可在?” 那舍人恭恭敬敬的说道:“在呢,孙大人在政事堂,下官这就去请。” 邵安挥手,“罢了,我亲自去。” ※※※※※ 这夜正是孙敕当值,他乍见邵安回来,还是微微吃了一惊,忙问道:“邵相不是在颍州办差,怎么提前回来了?” 邵安皱着眉头,开门见山道:“听说,皇上要下旨换将。” 没想到邵安消息如此灵通,孙敕点头道:“确有此事,圣旨刚刚发下来,皇上已御批盖玺。” 居然已经盖玺了,邵安只觉得仿佛掉入了冰窖中,全身上下止不住的发冷。皇帝不愧是皇帝,真是好快的手脚啊。既然如此,那就休怪他要玉石俱焚了。 邵安冷静的伸出手,问孙敕:“圣旨呢?” “在此。”孙敕起身拿给邵安,话说圣旨其实是三更时分到的,没想到刚发下来,邵安后脚也跟着进来了。 邵安取过圣旨,细细阅读,上书撤免李洪义抚远大将军之职,并令宋老将军接替李洪义,统帅三军。 然而圣旨之上,邵安只见玉玺,未见宰相押字,顿时便瞅见了一丝转机。他勾起一抹笑意,玩味的对孙敕说道:“你……还没有签押?” “还未曾。”孙敕顺口答应道,突然转念一想,吃惊的看着邵安,“难道丞相要封……”孙敕说了一半,慌忙捂住嘴,却不敢再往下说了。 “对,封还圣旨。”邵安接上孙敕不敢说出的未尽之言。 没想到邵安竟然真的要行封驳权,难道君臣之间,再无转圜?孙敕担忧的看着邵安,焦急的说道:“李洪义的事情,已经惹得圣上龙颜大怒了。邵相你不去灭灭火,反而去火上浇油?” 说实话,邵安还真没打算要灭火。以牺牲自己的哥哥而平息皇帝怒气的事,他不会做的。再说他当初入仕,就是为了帮李洪义的。毕竟自古统兵大将,最忌帝王猜疑。而有他在,则可以防止皇帝身边小人作祟,避免哥哥将来落得个岳飞的下场。 而皇上呢,正好乐得于此。毕竟人才难寻,皇上虽然用着他们兄弟俩,但也防着他们兄弟俩,并且两边相互牵扯,以达到一种平衡。所以邵安明白,没有经得皇上的同意,他们兄弟不能相认。而皇帝则是打了一手好算盘,让人不得不甘心入彀,为他所用。 邵安摇头道:“这次我不会妥协了,大不了辞官归隐。” 孙敕从邵安的口中,却听出了一种视死如归的语气。他迟疑的问道:“辞官?难道你要……你要把李洪义的事情,也捅出去?” “失忆这么久,也该恢复记忆了。”邵安淡然道,仿佛已经看穿生死,看透一切。 “不可以!”孙敕突然忽然高声喝到,双目紧盯着邵安,却不知该如何劝阻。几番张开嘴来,却说不出一句话。 “我意已决,不必再劝。”邵安卷起圣旨,慢吞吞道,“明日一早,我会亲自封还圣旨。此事与大人无关,大人就当不知道吧。” “邵安!”孙敕已经知道他无法再劝解了,立马起身想夺回圣旨,两人揪扯了一番,一顿时砚台倒地,笔墨乱撒,然而还是邵安抢先了一步,飞快将圣旨收入怀中了。 门外众官,听见里面“乒乒乓乓”一阵巨响,亦皆面面相觑,默默竖起耳朵。话说两位丞相一直以来都相处和睦,然而今天,这是……打起来了吗? 众人徘徊在政事堂门口,一副想劝又不敢劝的模样,最后还是没人敢推门进去。还是陈公公突然驾临,发现大家都围在门口,故而道:“这是怎么了?” “陈公公啊。”众人向见到救星一样,忙拉他过来,“您快进去看一看吧。” 陈公公疑惑的走进去,便看到房内纸张满地,一片狼藉。但是陈公公已经懒得管这起纠纷了,他疾步朝邵安走来,“您、您、您怎么……回来了?” 本来侍卫禀报说丞相进宫,他还不太相信,以为是误报。可皇上得知后,立马大发雷霆,让陈公公速传邵安见驾。邵安听完皇帝口谕后,对陈公公安抚道:“正巧,我也刚好有事,想要面见圣上。” 陈公公自然知道邵安有什么事,瞬间黯然无语。然而一旁的孙敕却还在奋力劝阻,“邵安,你可要想清楚了,你这一驳回,就再也没有后退的余地了。” “我知道孙大人是好意,可我,早已无法回头了。”说罢,邵安一掀斗篷,毅然转身,对陈公公说,“走吧。” 孙敕绝望的看向前方,见邵安的黑色斗篷,随着他的脚步,在风中飘洒欲飞,如振翅的鹰翼。他不再回头,也不再犹豫,毅然决然的走向早已预料到的结局。 ------------ 104道之所存岂惧深渊,义之所至敢掀骇浪 皇帝彻夜无眠,为前方战事忧心忡忡,更是为邵安的私自返京而震怒。皇帝有种不好的预感,事情似乎已经脱离了他掌控范围。而身为帝王,最怕的,就是失去掌控。 邵安来时,直接跪地,双手高高举起圣旨。他虽然什么也没说,但皇帝已经明白了,邵安到底还是动用了封驳权,封还了自己的旨意。 皇帝气得来来回回踱步,指着邵安质问他:“李洪义的所作所为,你不是不知道。你也是懂军事的人,怎么能相信他会胜?” “臣从未曾怀疑过。”邵安抬头望向皇帝,坚定的说,“臣一直相信他。” “他失忆了,他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李洪义了!”皇帝烦躁的说道。 “那就告诉他一切,让他恢复记忆。”邵安一语道破关键,“皇上,可还记得臣向您说起过的,黄泉路?” “南山的小路?”皇帝蓦然懂了邵安的军事方略,“你想让李洪义偷袭?” “是。想必他们决定撤军金城,就是打算从敌人后方偷袭的。如果他们知道了黄泉路,则事半功倍。” 皇帝冷静了下来,原来这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封驳,这是要摊牌,这是要打破平衡啊!皇帝思忖片刻,说道:“黄泉路的位置,不仅李洪义知道,你和张三也知道。” “李洪义不会相信臣和张三的。”邵安早已想到这一点。此时张三是侍卫司统领,而邵安更是和李洪义交恶,李洪义怎么可能相信他们两人,把全军的安危系在自己对立面上的“敌人”身上? 见圣上犹豫不决,邵安突然再次叩首,“臣为相期间毫无建树,愧对天恩,臣请辞相位。” 皇帝似笑非笑道:“你准备告诉李洪义真相?哪怕他会与你割袍断义,你也坚持让他挂帅出征?” 邵安苦笑,“是。反正,他本不该认识我这样的人。” 时光在漏壶中一滴一滴流逝,听在邵安耳中仿若是一首单调的乐章。皇帝想了很久,依然没有给出答复。平衡固然很好,但李洪义和邵安的这种平衡,却是极其不牢靠的。任何知道真相的人,都可以随时随肆意打破。然而要是告知李洪义真相,所有人都无法预测,李洪义会做出何种反应。是悲伤多一些,还是愤怒多一些?是与邵安绝交,还是与邵安相认? 而邵安,在来摊牌之前,就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知道自己早已不再是帝王的心腹大臣了,而这次封还圣旨之后,他将彻底沦为弃子。他自暴自弃道:“圣上,军情紧急啊。臣在此可以立誓,此生归隐山林,不再见李洪义。” 没想到邵安对自己能有如此狠心,皇帝终于松口了,他道:“如何让他,恢复记忆?” 邵安早有准备,掏出胸口处已捂热的一枚玉佩,皇帝接过一看,玉佩正面刻有麒麟图纹,背面写着两个雄劲的大字:李四。 这是是每个隐卫都有的,表明身份的玉佩。当年李洪义假死,隐卫们从一个血肉模糊,面目狰狞的尸体上,找到了李洪义的玉佩。于是大家便真以为李洪义遇难,并对此深信不疑。后来邵安收拾整理哥哥的所有遗物,这枚玉佩,便一直落在邵安的手中了。 “所有隐卫都有一枚这样的玉佩,李洪义若不信,可以找隐卫证实。”邵安知道,李洪辉就是隐卫,而军中还有没有其他隐卫,可不好说了。 “你倒是,想的周全。”皇帝暗暗一叹,“怀恩,去传张三过来。” 一切尘埃落定了,邵安长舒一口气,只觉得担在肩上的重担,终于可以放下。为了赎罪,邵安已付出太多,他太累了,再也无力陪哥哥继续走下去了。余下的路,只能靠李洪义自己去走。 然而令邵安欣慰的事,如今的哥哥,在军中有兄弟挚友相助,在朝中也有耿介忠臣相帮。 而皇帝虽然多疑,却不是昏君,干不出遗臭万年的事情。如今的局势是如此的完美,而哥哥,只差这么一场大胜仗,就可以完成他年少时的理想,保家卫国,扬名立万。 离开养心殿时,张三悲哀的看了邵安一眼。终于,终于要揭开这个深藏多年的秘密了,然而代价却是邵安的离开,永远不见李洪义。他虽然生气邵安站到下三队与上三队作对,但当邵安真正要离开时,他却发现心底有一丝不忍。这一刻,张三突然觉得手中的玉佩仿佛有千斤之重,他知道,玉佩一旦交给了李洪义,他就是拆散他们兄弟的元凶。 “邵相。”孙敕到底是坐不住,还是赶到养心殿外了,见他们出来,忙迎上去问道,“怎么样了?” 邵安道:“张指挥使即可前往西北永靖,将一切告诉李洪义,助大将军一臂之力。” 真的就这么揭开真相了吗?孙敕踉跄着后退一步,脑子里一片混沌。此时张三也顾不上自己的面子了,一把拉住邵安的袖子,问道:“你真的想好了吗,真让我去说?” “不必管我,去吧。”见张三终于放弃冷战,肯开口说话了,邵安心底还是涌起了一丝暖意,张哥看着面上虽冷,心中还是惦记着自己的。 ※※※※※ 所谓吃在城东,喝在城南,玩在城西,乐在城北。长安的城南,则有着许多大大小小的酒馆和茶摊,街上时长飘出一阵阵浓郁的酒香。而赵六却没有心思左顾右盼,他一脸阴沉的快速穿过大街小巷,来到一处幽深的巷道,走进了一个不起眼的茶馆。 茶馆内茶香幽幽,客人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聊天喝茶。赵六刚进小茶馆时,四下一扫,便看见一位身披黑色斗篷的人,旁若无人般独自坐在窗边自斟自饮。 赵六向窗边走去,那黑袍人听见了脚步声,头也不抬的笑道:“赵六爷来了。” 赵六皱眉,落座后才看清黑袍人的正脸,他吃了一惊:“孙……原来是你?” “赵六爷很奇怪是我约你在此喝茶吧。”黑袍人也为他倒了一杯茶,“六爷不必紧张,其实老夫是有事相求。” “哦,何事?”赵六倒是很好奇了。能麻烦这位爷大中午的来请他喝茶,而且还用匿名拜贴的方式,看来真的是出了不得了的大事了。 “邵安回京了。”黑袍人言道。 这个事情,赵六还真不知道,他微微一惊,联想了一下最近朝廷所发生的大事,就知道邵安突然回京,是为了李洪义而来的。 黑袍人继续说道:“邵安以永不相见为由,想皇帝恳求,希望李洪义恢复记忆。” “当真?”赵六惊诧了一下,他本以为这个秘密会永远埋葬下去,没想到皇帝会突然想通,不临阵换将,而是揭开真相了。 “张三已经在去的路上了,老夫此次想请求你,阻止张三。”黑袍人语气中透出了一丝阴冷,严肃的说道,“无论用什么方法,务必拖延时间,使张三不能按时到达西北。” 原来是这件事,虽然赵六不懂为何他会如此关心李洪义,不过他赵六可不是做赔本生意的。赵六闲闲的品了口茶,毫不在意的说道:“虽然李洪义恢复记忆,他们上三队就多一人了,对于我们下三队,是有些不利。不过我现在依然是身处暗处,处于上下三队斗争之外。他恢复不恢复记忆,对我有何干系?” “前段时间,皇帝遇刺,陈五爷曾请求邵安,帮他找出刺客。”黑袍人也漫不经心的说道,“你说,刺客是谁呢?” 赵六脸上开始冒冷汗,他死鸭子嘴硬,依然不承认:“呵呵,我怎么知道刺客是谁?” “赵六爷的记性,居然比李洪义还差。难不成也失忆了?”黑袍人慢悠悠的喝了口茶,笑道,“才过了这么几天,赵六爷就把自个儿做过的事,全给忘了?” 赵六的脸色“刷”的变白了,果然,还是被这个老狐狸知道了。他愤怒的指着黑袍人,低声呵斥道:“你凭什么说是我?你有证据吗?” 黑袍人早就料到赵六有此反应,他慢慢的晃动手中的小茶杯,笑道:“我不需要证据,我只需要把这个消息捅给张三和陈五,就够了。” “你……”赵六没想到平日里正人君子的他,居然如此心机深沉,他愤愤道,“既然你能猜到是我,那想必也猜到是谁主使我的吧。你要是告密,上面不会放过你的。” “那位主子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弃车保帅,他用的最好了。”黑袍人看着赵六垂死挣扎,真觉得可怜,他摇头叹息,“唉,他不会为了保你而得罪整个隐卫,只会为了安抚隐卫,而杀你。” “至于我……”黑袍人笑了笑,“我不会傻到自己去告密的。只需给张三一条线索,他就能查出来。” 赵六听完后冷汗直流,张三是负责情报的,什么查不出来?之前之所以没有查到他头上,不过是因为同为隐卫,张三根本没往赵六身上去想。如今,若要被这个黑袍人刻意引导,张三必会察觉的。 “怎么样,六爷,想清楚了吗?”黑袍人问道。 “好,我帮你拦截张三。” 黑袍人满意的点头,“合作愉快。从此以后,我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 105道之所存岂惧深渊,义之所至敢掀骇浪 那一天之后,人们才知道邵安连夜赶回京城,封还了圣旨的事。而皇帝则以他私自回京为由,命丞相停官在家,闭门思过。一场临阵换将的大风波就这样过去了,武将们千算万算都没算到,最后解围的,居然是邵安。而文官们更是不懂,邵相又是发什么疯,居然会为了枢密院的,触怒圣上。 然而外界的传言,对邵安而言是无关紧要的。他最近只关心西北战事,天天掰着指头掐算着日子。离张三出发已经过了五天了,按他的脚程,应该快到西北边境了吧。 还有三天就到了中秋佳节,又是月圆人团圆的时候。而空荡荡的相府,每逢过节时,则更显得寂寞冷清了。今年由于邵安停官在家,连那些上门送礼的人都统统消失不见了。 看着门可罗雀的邵府,阿瑞愤愤不平对秦叔说:“平日里上杆子来巴结主子,现在一个个躲的比谁都快。都是一群趋炎附势之人啊。” 秦叔皱着眉头,问阿瑞:“丞相他,是不是以前就认识李大将军?” “没有吧。”阿瑞侧头回想了一下,在他的印象中,主子只是在科考时才来的京城,哪里有空去认识什么李洪义?不过,在他没跟着邵安之前,他家主子可是离家出走过八年的。 “对了,我以前听老宅的下人说过,主子十二岁时,离家出走了,过了八年才回来的。” “离家出走,八年?”秦叔敏锐的抓住了阿瑞口中的关键词,心道八年的光阴可不短,而且中途还被流放,这其中,定是有故事的。 ※※※※※ 西北边关,永靖县。 李洪义依然是愁眉苦脸的面对着地图,距离八月十五只剩两天了,然而那条“黄泉路”,却还是没有找到。李洪义发动起所有侦探,挨个去向当地的药农、猎人等人打听,可却没有一个人知道。与金城相比,永靖采药的地方还有其他的小山岭,不必非要去南山冒险。于是南山那条路,当真没几个人走过了。 李洪义叫来麾下几位将军,商议道:“军令如山,若到了中秋,还没有找到那条路,我们只能绕山而行了。” 李洪辉也不得不同意了。再拖下去,胜算就越来越低了。要是拖到西瓯放水淹城,那他们如何向皇帝交代?而且最近的事,他总觉得有些微妙,他们违背了圣旨,可是京城却毫无动静,皇帝既不补救,也不怪罪。仿佛忘了西北一样,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徐磊问道:“大将军打算带多少人马偷袭?” “三千足矣。”李洪义对偷袭这种事轻车熟路,“只要路上不被发现,我军则可趁着夜色,发动进攻,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李洪辉也赞成,“现在西瓯还在围困金城,并没有下令强攻。看来他们还没有发觉我军主力已然撤出。只要时机把握的好,偷袭必能全胜。” “明天是最后一天。”李洪义下令道,“徐磊、李洪辉,尔等立刻点三千精兵,随我出征。吩咐下去,让他们今晚吃饱喝足,明晚丑时集合,不得有误。其余将领看守大营。” “领命!”所有人齐齐答道。 第二日,侦骑依然没有带来任何消息。正当李洪义一筹莫展之际,突然有人说一名女子闯入了军营,自称知道“黄泉路”的位置。李洪义皱了皱眉头,差异道:“女子?” “是。看打扮,像是当地的采药人。” “女子上山采药?”李洪义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可思议,而且还是去传说中崎岖陡峭的“黄泉路”上采药。 李洪辉疑惑道:“大将军要小心,此女子孤身一人闯入大营,不可信。” 李洪义点点头,“我会注意的,传那位女子入帐。” 众将领望向门口,只见一名女子毫无畏惧,踏着轻盈的脚步走进大帐。她身穿蓝色衣裙,头上随意挽起个双平髻,身后还背着一个药篓。面对帐内的几位将军,她依然不惧不怕,面带微笑的出现在大家面前。 那女子弯弯的柳眉下有着一双晶亮的眸子,她笑盈盈的注视着主座上的李洪义,不跪不拜,傲然而立。然而李洪义也丝毫没有生气,他使劲揉揉眼睛,张大嘴巴,叫道:“慧明,你怎么来了?” 那名女子确实是吴慧明,她与吴老爹自从那次从金城搬出后,就一直在永靖定居了。此次听说朝廷大军在找“黄泉路”,而她的阿爹曾带她去过一次黄泉路,故而毛遂自荐,来军营为他们引路了。 李洪义起身,快步走到吴慧明面前,只见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玩耍的小丫头,而是变得亭亭玉立,楚楚动人的大姑娘了。 吴慧明笑语吟吟道:“听闻大将军欲找黄泉路,小女子特意来为大将军指路。” “别闹。”李洪义怀疑的看着她,“你真的认识路?” “当然,我小时候阿爹经常带我去采药,我去过很多次‘黄泉路’的。” 原来是吴阿爹带她去的,李洪义便放心了。吴阿爹是谁,那可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他的救命恩人啊。 李洪义点头,“那你今天晚上和我们一起行动,把我们带到‘黄泉路’入口就可以了。” “小女子……遵命。” 听李洪义这么轻易的就将全军性命交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了,徐磊立马急了,“大将军,这女子是?” 李洪义一拍脑袋,“哎呀,看我这记性,忘记给你们介绍了。这就是我以前说的,救我性命的恩人吴阿爹的女儿——吴慧明。慧明,这是我弟弟李洪辉,我朋友徐磊。” “原来你就是我哥常提起的,慧明小妹啊。”李洪辉笑了笑,“在下李洪辉,谢过姑娘替我照顾大哥这么久。” “举手之劳。”吴慧明笑着摆摆手,而后李洪义想起来什么,忙问道:“对了,那一年我曾去金城找你们,可是你们搬家了。原来你们是搬到永靖了。吴阿爹呢,他身体可好?” “不好。”吴慧明低着头闷闷道,“阿爹两年前……得了场重病,就走了。” “走了……”李洪义也愣住了,没想到他到底还是没见到吴阿爹最后一面,没有机会再次去谢谢他。 “你呢,你一个人这两年怎么过活?”李洪义收拾起心情,又问道。 “采药啊。”吴慧明指了指自己身后背着的药篓子,“这些可以拿去镇上换钱,而且乡里乡亲的都会帮衬我一些,我一个人也没问题。” 真是独立自强的女子啊,徐磊赞赏的看着她,心道这边关女子的心性,果然比中原的大家闺秀强多了。要是那些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们碰到家破人亡这种事,还不定怎么悲痛欲绝要死要活呢。 “等战争结束,跟我去京城吧。”李洪义还是不放心她一个女孩子单独生活,“我在京城有好多大屋子,够你住的。” “那……我能每天见到你吗?”吴慧明问道。 “当然。” “好,我去。”吴慧明十分爽快的就答应下来了。 徐磊、李洪辉:“……” ※※※※※ 等到夜晚,李洪义、李洪辉和徐磊三人,领着三千勇士,人衔枚,马裹蹄,连夜潜出永靖县。吴慧明轻车熟路的就把他们带到了南山,拐了好几个弯,终于在一处看似没有路的悬崖峭壁间,硬生生开辟了一条窄道,也难怪大家都找不到了。李洪辉看着这条路,心道果然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吴慧明指着小路,说道:“就是这儿了,沿着‘黄泉路’直走,就到南山另一面了。” “好,你不必再跟着我们了,先回去吧。”李洪义道。 吴慧明也知道以自己的能力肯定过不去,只好点头,担心的叮嘱道:“阿铭哥,天黑路险,你要小心。” “知道了。”李洪义回头下令,“一队一队挨个过,所有人小心脚下,不要发出一丝声音。出发!” 那条路果然难走,路宽只能容下一个人通过,且小路一边是高山,一边是悬崖,稍有不慎就会掉下去。李洪义率先打头,徐磊跟在后面,李洪辉殿后。 开始几段大家凭借轻功,还算顺利的度过了。可是突然,前方有一截路戛然中断。李洪义见状,微微蹙眉,打手势让后面的人注意。自己退后一小步,往前一跃,便跳过去了。 轻易的跳过去后,李洪义心底蓦然升起一丝异样,他有种强烈的预感,仿佛后面有人会掉下去。他忙回头,却见徐磊等人也都顺利通过,顿时松一口气。 然并非人人轻功高强,再后面轮到几个小卒跳跃时,有个瘦弱的小兵脚踩在了岩石边缘,身影一晃,骤然落下。 无人能救,无法去救。甚至小兵都不能发出临死前的悲呼,只要他一出声,就会惊动敌人,此次夜袭将会失败。而悬崖边的将士也只能无声的倒吸一口气,眼睁睁的看那人无声无息的摔下,最后消失在黑黢黢的悬崖深处。 整个过程中,队伍没有发出一丝声音,而李洪义却分明听见了喊声,那人嘶喊的是——哥! 哥?李洪义一阵恍惚,他仿佛看见自己拼命一扑,抓住了下坠之人的胳膊,阻止了那人的下落之势。 为什么他会有这段记忆?然而李洪辉第一次来西北时就说过,他以前从未到过西北边境。可是为什么,他却隐隐约约记得,这条路,他和他的弟弟曾经走过? 徐磊碰了碰李洪义的手,示意他继续前进。李洪义深吸几口气,最后再看了一眼那人的坠崖之地,甩甩头,继续向敌营匍匐前行。 ------------ 106道之所存岂惧深渊,义之所至敢掀骇浪 永康十九年夏,黄泉路。 别过吴阿爹后,李洪义抬头望了望眼前的小道,心道果然够险,怪不得叫“黄泉路”。安儿和张三还在那里谈天说地,不亦说乎。李洪义打断他们的谈话,“喂喂喂,别闲聊了,说正经的。我看这路挺难走的,这样,我打头,老三断后,安儿走中间。大家务必小心,脚踩稳了。” “等等。”安儿疑惑道,“路也探了,还过去干什么?” “顺便再探个营吧。”李洪义道。 “大白天的探什么营。”安儿把哥哥的原话返还给他,“不是说晚上再带隐卫来吗?” 张三了然的笑道:“他是懒,见有小道能够直通敌营,就想直接去对面山上看看。这样晚上就可以不必出来了不是?” 李洪义挠挠头,嘿嘿直笑。果然张三和他这么多年搭档,什么都瞒不过他。 三人即刻上路,安儿虽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但胆子还算挺大,没有吓的走不动道。再加上前面有李洪义探路,后方有张三保护,他们一路上了倒也安然无事。然而走到中途,李洪义忽然停住脚步,安儿也跟在停了下来。他看不起前面情况,问道:“怎么了?” 李洪义苦着个脸,回头报告了一个坏消息:“路断了。” “啥?”安儿探头一看,只见小道突然断了一大截,一般人恐怕跳不过去,万一踩空那真的是没命了。 然而李洪义轻功立刻,他提一口气,施展轻功,往前一跃,轻巧着地,平安到达了对岸。然后他转头看向弟弟,却见安儿张着大嘴在那愣神。 “快跳!” 安儿看看眼前的断层,郁闷道:“这么宽,我能跳过去?” “安儿,你行的。”李洪义伸出一只手,鼓励他,“你大胆跳,我接住你。” 张三也说:“路这么窄,不可能转身往回走的。我在后面护住你,你跳吧。” 安儿也学着哥哥那样,退后几步,然后飞身一跃,踩空! “哥!”安儿惊呼一声,但身体已经下滑。他心中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恐惧,慌乱中,凭借本能,向李洪义求助。 还好李洪义早有准备,往下一扑一探,就拉住了弟弟的手。他心中也是一阵后怕,真怕弟弟跌落山崖,那他怎么也不会原谅自己的。 安儿死死拽住李洪义的手,心里真想扇自己两巴掌,当初李洪义教轻功,为什么不用心学。这下好了,功到用时方恨少。 “抓紧了。”李洪义叫道,他一把抓住安儿胳膊,使劲往上提。而张三也从后面扯着安儿的腰,两人费力的把他往上拽。李洪义一边后退,一边使劲拉他胳膊,终于把他拖上来了。 三人皆是一头大汗,回味刚刚惊心动魄的那一幕,安儿心有余悸的看着脚下,再次紧紧握住哥哥的手。还好哥哥到底还是抓住了他,救他一命。 然而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安儿终于发现李洪义在自己心中的地位了。虽为结拜兄弟,但他对他已经产生了超乎血缘关系的一种信任。他相信李洪义会在危难关头站在自己身边,并且有能力助自己一臂之力。 是的,安儿不仅相信哥哥的真心,更相信他的能力。即使李洪义不通文墨,毫无心机,然而上天却会让他走入了哥哥的世界,让他们兄弟二人互补互助。而安儿,也需要这样一个人,单纯善良,武功盖世。也唯有这样的人,才能挽救了安儿厌世之心,重新开启他的心门。 只要有李洪义在,安儿情愿相信这世间的是有美好与真情的,更愿意将自己的身家性命托付给他。他与他从此连成一块不可分割的玉,若玉碎,则两难全。 最后一个是张三。张三略微后退几步,李洪义拉着安儿也往后面站,让出空地。张三气沉丹田,大喝一声,一个翻滚就滚到了李洪义脚下。安儿再次目瞪口呆的看着张三的表演,再次骂自己为何不好好学习轻功。 其后再无艰险之处,三人都顺利通过了传说中的“黄泉路”,潜伏在山上,居高临下的观察敌情。李洪义小声对安儿说:“你向来是过目不忘的,把敌营部署记下来。我和张三放风。” 安儿对地形本就敏感,略微看了看便记下了全部。他们在山上不宜久留,急忙撤退,然后又回到了“黄泉路”出口。 李洪义犹豫的看向安儿,“要不,我们这次绕道而行?” “绕道太远了,我们还得早点赶回去,向安王汇报呢。” “那你……”李洪义想想刚才那一幕,还是有些后怕的。 安儿目光炯炯有神看着哥哥和张三,笑道:“找条绳子绑在腰上,三个人连在一起,要死一起死。” “没问题。”李洪义和张三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三人还是按照来时的顺序,先后用粗粗的藤蔓绑住腰,还是李洪义带头,先进入“黄泉路”。这次有了绳子的保障,在断路处顺利通过。 后来他们回忆起这件事,印象最深的,不是路上遇到的惊险刺激,而是三人相依相伴,互相信任的感觉。 当年三人亲密无间,甚至愿意把自己的生死都交付给自己的兄弟和挚友。然而时过境迁,他们三人却是反目成仇。现在邵安和张三每每见到对方,总是尴尬不已。唯有李洪义无知无觉,无忧无虑。 ※※※※※ 中秋佳节之时,皇帝突然传召,让邵安入宫下棋。在这个时间,这个节日,皇帝突然叫他来宫里下棋,极其不同寻常啊。 内侍将邵安领到皇宫一处小亭子前,里面的石桌上,早已备下了棋盘,甚至还准备了月饼当点心。不待邵安多想,皇帝便命他坐下,笑道:“你一个人,估计也没心思过节。还不如叫你进宫,陪朕下几盘棋。想起当初,还是朕教你下的围棋。一晃这么多年了,不知现在你的棋艺是否有长进。放开手下,让朕看看你的真本领。” “臣自当尽力。”邵安拱手,随后坐定,谨慎的拿起棋子。 二人你来我往下了很久,直到天色渐暗,圆月高悬。皇帝望向天边满月,不知想起了什么,久久未落子。邵安也放下手中棋子,默默看向亭外月色如水。 “以前过中秋时,才叫真正的团圆。有你和李洪义,还有皇后和……”皇帝想起了废太子,嘴角勾起一丝苦笑,然后感慨道,“那时,多热闹。” 然而现在,太子被废,皇后病重,李洪义出征……只剩下邵安,却与皇帝君臣离心。 “皇上现在也有后宫嫔妃,底下的几个皇子,也都长大了。” “不一样,感觉不一样了。”皇帝摇头,“今年朕取消了中秋夜宴,歌舞什么的,看似热闹,然而旧人都不在了,再热闹也是孤单。” 即使人依旧,心也早就变了。邵安一时无话,静静等着皇帝落子后,随后紧跟着落下一子。 下到中局时,棋局渐渐明朗,皇帝笑问道:“这局棋,你觉得谁胜?” 一语双关,不仅仅说这局棋,也是说他们君臣对弈的那盘无形的,权力之局。 邵安恭顺答道:“自然是皇上您。” “你这样举棋不定,怎么能赢?”皇帝也看出来了,邵安并非有心相让,而是心神不宁。毕竟张三已经走了六七天了,怎么着也该到边关了,或许此刻他正拿着玉佩,向李洪义徐徐道来一个惊天秘密呢。这种关头,邵安怕是很难定下心。 “圣上教训的是。”邵安弃子投降,“臣输了。” ※※※※※ 当张三带着手下赶到永靖时,中秋刚过,已是八月十六了。他揪住这里的副将询问李大将军何在,却被告知李洪义昨晚就带着人马偷袭去了。 “偷袭?怎么偷袭?去哪里偷袭?”张三懵了,他还没告诉他南山有小路的事,结果李洪义不顾三七二十一,就去偷袭敌营了? 那人像看傻子似的白了一眼张三,不耐烦道:“当然是去敌营偷袭。” “这个我知道。”张三无奈道,“我是问,从这里到敌营中间隔了一座南山,他们是怎么过去的?” “从‘黄泉路’上过去的。”那人怕他不知道此黄泉路非彼黄泉路,还好意解释道,“这个‘黄泉路’,不是通往阴间的黄泉路,是……” 张三立马打断那人,“我知道‘黄泉路’是什么,可是那条路很隐蔽,他们是怎么找到的?” “有一个女子来见大将军,她说她能找到路,于是带大部队去了。” “……”张三快要崩溃了,我不就是晚到了两天吗?为什么李洪义会被一个陌生女子带走?而且这一路上张三也很倒霉,中途兄弟们莫名其妙各种吃坏肚子,外加遇上各种打家劫舍的土匪们,于是磨叽好几天,才来到永靖。 张三郁闷的先在军营住下来了,多想无益,还是得等李洪义回来才能知道情况。 而此刻,在南山的另一边,大战,早已开始! ------------ 107险中胜同贺王师捷,他人过平受无妄灾 中秋之夜,李洪义率领三千将士从“黄泉路”通过后,迅速潜伏在山林里。等到夜深人静,所有人都最困的那个阶段,李洪义一声令下,带领大家出击。只见南山突然涌现出数千人,杀西瓯一个措手不及。 漫天火光中,欧阳振宇慌忙从帐中出来,听小兵禀报说有敌袭,他大张着嘴怎么也不肯相信。敌袭?敌人不是被围困在金城了吗?他们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大王。”副将匆匆赶来,急迫的说道,“敌人来的太突然了,烧了营寨。兄弟们死伤无数,我们败了。” “不可能,他们明明在我们对面的金城,怎么可能绕道敌后?” “大王,快走吧。末将护送您回大漠去。” “军师,军师呢?”欧阳振宇环顾四周,大吼道,“一定要救出诺沙军师。” “诺沙军师无碍,大王,快走吧。” 欧阳振宇听着耳边喊声震天,望向远方血流成河,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了。他最终带着几千残兵突出重围,向北边逃难去了。 “赢了!赢了!”这边的将士们欢呼雀跃,此次三千奇兵突袭,一举拿下了西瓯几万的军队,真是一次难以置信的伟大胜利。李洪义欣喜的看着欢呼的场面,心想这回多亏了吴慧明带路,她真是女中豪杰,功不可没。 李洪辉带人收拾战场时,果然发现西瓯在蓄水。当李洪辉看到如此有违天理的歹毒计谋时,不由感叹:“此次西瓯定有高人相助,才会想出如此狠毒的计谋。看来,此战必须得彻底消灭西瓯,否则后患无穷啊。” 李洪义也赞同弟弟的看法,此战全靠他们的运气和胆识,和当年设伏一役想必,不知难多少倍。他缓缓将水放出,解决了金城燃眉之急。然后下令,全军不再回永靖了,让所有大军在金城集合,整军后立刻向西出发。 大战连续进行了三天三夜,李洪义一路向西扫荡,收复了广武县,并夺取西边大片肥沃草原。此战重创了西瓯主力军,总共歼敌三十余万人,俘虏千余人,缴获敌军辎重、军马、兵器等无数。 但是西瓯王欧阳振宇却没有被抓获,李洪义派人在西边全面搜索,却没有西瓯王的踪影。李洪辉猜测,可能是向北逃窜了。然而此次西瓯损失惨重,恐怕几年之内,无法恢复元气,更无力再次攻打中原,与汉人为敌了。 ※※※※※ 报捷的使者五日后便赶到了京城,称李大将军率领全军将士大破敌军,追击百里,歼敌数万,余寇北亡。听到这个消息后,举国欢庆。皇帝分赏众将士,封李洪义为永宁侯,升任枢密使,掌天下兵权。而李洪辉、徐磊等将领,也得到了不少赏赐。 此外,皇帝打算在夺取的那片草原上屯垦戍边,设立郡县,取名西宁,寓意西陲永宁。 这场欢庆持续了很久,邵安身居相府,依然能感受到外边喜庆的氛围。哥哥终于胜利了,他实现了他的梦想,成为所有人心目中的大英雄。然而邵安心底却很矛盾,真是胜亦忧愁,败亦忧愁。 八月底,李洪义上折子,请求班师回朝。然而他没想到,自己的这封折子,却在京城引发了滔天巨浪。 早朝之时,皇帝在朝会上大发雷霆。他道:“李大将军上了奏疏,请求班师。然而他还提到了一件事。据李洪义说,他们是在撤军后一天,也就是在七月廿九,才收到朕禁止撤兵金城的圣旨。这么说,不是李洪义不遵圣旨,而是,圣旨晚至。” 朝堂顿时炸开了锅,众臣亦是吃惊不已。有人疑惑道:“军国大事,何人敢耽搁?” “开国以来,从未发生过此等事故。朕以为,其中必有隐情。”皇帝厉声道,“查,一层层查下去。孙谏明,朕记得,朕是七月廿四发下圣旨,中书省是何日签押?谁人签押?” 孙敕上前一步,回禀道:“回圣上,是邵相签押,他在去颍州之前,也就是七月廿五早晨签押的。” 皇帝一想,邵安的确是七月廿五走的。他点头,“好,继续往下查,邵安签押后,圣旨又是何时发出的。” 孙敕回忆道:“臣记得,当日臣还问过中书舍人刘汝卿,他说邵相签押后,他立刻便下发。” “那就是七月廿五由京城发出,八百里加急,走四日肯定能到,看来是驿丞失职了。各个驿馆都有记载哪日有何急件收入、发出,是哪里出问题,一查便知。”皇帝下令道,“刑部和侍卫司,朕给你们五日时间,立刻查清此事。” 一时间,从京城到金城的各个驿丞胆战心惊,人人自危。侍卫司雷厉风行,拿到各个驿馆的记录,挨个对照,却没有发现任何问题。最后是在京城这里,发现圣旨并非七月廿五发出的,而是七月廿六。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圣旨会晚到一日了。 “这么说,是有人将圣旨扣押了一日?”皇帝纳闷,“圣旨只经过了中书省,必是中书省内部的人干的。刘汝卿嫌疑最大,陈五,你即刻去抓住此人,关押至侍卫司狱,严加审问。至于中书省其余通事舍人、起居舍人、主事、主书等人,全部软禁于中书省内,不得与外界联系。” “是。”陈五领命。然后迟疑不决,“皇上,邵相和孙副相,也看管起来吗?” 皇帝思忖片刻,摇头道:“他们暂无嫌疑,你派人暗中盯着邵府和孙府即可。” ※※※※※ 邵安听闻刘汝卿下狱,也是微微吃惊。他道:“是何理由?” “说是渎职,然而其实是延发圣旨,耽误了西北军事。”秦叔从外面打听了许久,这件事被大伙传的沸沸扬扬,闹得百官人心不安。 果然是圣旨延误了,却把黑锅扣到刘汝卿身上。邵安了然,淡淡的对秦叔说:“刘汝卿不可能做这种事,我信他。” “您信没用啊,现在他被抓到了侍卫司狱,那可不是人待的地方。”秦叔忧心忡忡道,“丞相能否设法让他转到刑部,至少比在侍卫司狱要好一点。” “刑部是不可能了,皇上怕我偏袒刘汝卿,怎么可能让刘汝卿到我的地盘?”众人皆知现在六部都归于丞相麾下,而刘汝卿更是邵相的左膀右臂,此时此刻,即便是邵安停官在家,刑部的人也会从轻发落刘汝卿的。 秦叔紧皱眉头,心道皇帝难道又开始怀疑是丞相捣鬼?他微微一叹,只好说:“那大理寺呢,大理寺卿裴绍钧刚正不阿,而且他既非相党,也非枢党。由他审问,最为妥当。” “裴绍钧虽然刚正,可审案手段到底略欠缺一些。说到最会审案,且最为耿直的,莫过于冯彻冯致远了。”邵安想着,是时候让冯彻回京,替他办事了。 然而此时远在颍州的冯彻,好不容易安置妥当灾民后,又开始和徐策两个人考察堤坝,果然发现了很多问题。于是冯彻一气之下写了封奏折,将工部官员以及河南的地方官们,一道全给弹劾了。 奏折传至京城,立刻引起了朝野轰动。没想到前去修堤的工部官员如此贪污腐败,皇帝即刻令侍卫司的前去查看,并将工部尚书、左右侍郎等官员下狱。 冯彻和徐策整理出来的证据,那必然是铁证如山。而侍卫司是皇帝亲信,只效忠于圣上,那些官员想贿赂他们都不可能。案子很快水落石出,工部折损了一大半官员,河南府尹也灰溜溜的被押解回京,等待圣上处置。 可怜赵府尹,弹劾不成反被告,这下没赶走冯彻,反而连自个儿的身家性命都难保了。 而冯彻,也的确不在颍州呆了,此时他立下大功,被皇帝调回京城,擢升为刑部尚书,从一品。 冯彻从泰安年初,便由地方调到刑部,任右侍郎。再到后来宦海沉浮,几降几升,上至刑部左侍郎、大理寺卿,下至知县、知州,他几乎全都干过。从繁华的长安,到偏远的颍州、柳州,他也几乎全都呆过。如今冯彻终于修成正果,回到了京城,坐上来本就该属于他的刑部尚书这个位置。 冯彻感慨的回到了故地,只见刑部大堂还是那么的威武庄|严。然而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以前和他一起在刑部共事的那些同僚们,早就走的走,散的散,这些年来,刑部官员也不知换了多少波。正当他感叹物是人非中,有刑部小吏上前,偷偷给他一封信。他看到信封上是独一无二,无人能模仿的邵相的字迹,上面写着:冯致远亲启。 还是有熟人的,比如高高在上的丞相,比如好友裴绍钧,他们依然还在京师。冯彻收拾心情,打开信,原来是邵安托他暗查一下刘汝卿的案子。 “告诉邵相,下官定会尽力而为。”冯彻对那名小吏说道。刘汝卿的案子他早就听说过了,的确疑点重重。就算邵安不说,他也会过问的。 ------------ 108险中胜同贺王师捷,他人过平受无妄灾 几日后,冯彻登门邵府,求见丞相。 邵安看见冯彻的拜帖时,还是愣了一下。他停官时期,闭门思过,百官无敢谒见者。唯有冯彻,做事向来不循常理,非要在这个敏感关头投帖拜见。邵安为了避嫌,本欲拒绝,可秦叔却道:“冯大人肯定是有什么事,君子坦荡荡,丞相无需多虑。” 邵安点头,“好,请他进来吧。” 须臾,冯彻入门。他此次来是为了刘汝卿的事情,上回邵安写信托付,虽然信中也说明了他知道的情况,但是冯彻一调查,却发现矛头直指刘汝卿,想无罪释放恐怕是难了。 “这案子说难也难,说易也易。要想破案,只需知道刘大人当时将圣旨交给何人,找出人证即可。”冯彻分析道,“然而现在刘大人在侍卫司狱,下官无法见到他。” 邵安却想的更为深远,“即使知道刘汝卿将圣旨交给了谁,要是那人胆小怕事,恐怕不会站出来作证的。” 秦叔在旁听着,突然提了一句:“听说孙大人当时在朝堂上,还替刘汝卿说过话。” 当时在朝堂上,孙敕的确为刘汝卿做过证,说他在七月廿五曾问过刘汝卿圣旨的事,刘汝卿回答已然下发。 邵安明白秦叔的意思,但他依然摇头道:“孙谏明倒是好意,可惜他当时没有见到圣旨,所以无法作为人证。”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刘汝卿真的藏匿了圣旨,他说那话是故意骗孙大人,迷惑他的。”冯彻特别耿直的说道。他虽然受邵安托付理案,但是目前在线索未明之时,他是绝对的中立,不偏不倚。 这个冯彻,果然是一根筋啊,秦叔偷偷瞥了眼邵安,果然见丞相大人面色沉郁。然而冯彻并不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继续道:“如果邵相信任下官,下官愿意接管此案。再说,侍卫司刑罚手段,丞相应该清楚。再拖下去,恐怕对刘大人不妙啊。” 邵安哪需要冯彻提醒,自然早向陈五通过了气,他淡淡道:“放心。你也知道,我跟侍卫司中的一些人,关系还不错。” 冯彻干笑几声,没想到传言都是真的,但是他还是要说:“邵相,还是把刘大人转入刑部或大理寺吧。侍卫司,毕竟不是审案的地方。” “我自然没有意见,不过皇上那里……” 冯彻打断他的话,坚定道:“皇上那里,下官自会上疏请求的。” 等冯彻走后,秦叔担忧道:“皇上会同意,让冯彻审案吗?” “除了侍卫司,皇上现在恐怕只信任冯彻这种铁面无私的大臣了。”邵安苦笑道,“我虽能保他,却不能救他。要真正为刘汝卿洗脱嫌疑,只能靠冯彻了。” 举朝皆知,冯彻为人刚正不阿,又是办案的好手。经由冯彻之手判过的案子,一般都是铁案,几乎无人喊冤。 而刘汝卿乃邵安手下,故而邵安必须避嫌,不得明目张胆的插手。而且邵安可是有封驳圣旨的先例,此时在百官眼中,邵安早已是刘汝卿的幕后主使。毕竟他是连圣旨都敢封还的人,还不敢压下圣旨,晚发几天吗? 然而这次,冯彻请求将刘汝卿案移交刑部审理时,却在朝堂上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原因就是,冯彻前几天私谒丞相。 冯彻听完御史台官员们的陈述,苦口婆心的再三解释道:“臣去见邵相,只是为了去了解案情。” “冯大人还没有接管这件案子,就如此着急去调查?”那些言官丝毫不让步,打定主意要让邵安和冯彻难堪。 冯彻冷冷说道:“刑部本就是掌管刑狱,审谳定罪的地方。无论什么案子,刑部都有权插手。难不成,要让侍卫司越俎代庖吗?” 这话有点指桑骂槐,质问皇帝的意思,一时间群臣都不敢说话,而皇帝却好整以暇的看着下面这场戏,并没有发怒。他笑道:“冯爱卿还是这般直爽,既然冯爱卿坚持,朕可以将此案交给刑部。不过,朕只给你十天时间,十天内若无法破案,那还是让侍卫司来代劳吧。” 孙敕闻言,微微皱眉。而冯彻也立下军令状,十日内必能查清此案。 ※※※※※ 陈五身穿侍卫司服饰,一路畅通无阻的来到了侍卫司狱。看守大狱的一队隐卫看着他进来,纳闷道:“五爷,您怎么来这种腌臜地方了。” “我过来看看,丁老大不在了,你们有没有偷懒。”陈五敷衍道。 “哪敢啊,我们刑堂,规矩最大,五爷您又不是不知道。” “好了好了,我才懒得管你们一队的事。”陈五摆摆手,说起正事来,“是皇上让我来,将刘汝卿转到刑部大牢。” “这就转去刑部了?”那隐卫也奇怪,刘汝卿真是好本事,居然能从侍卫司狱成功转走。要知道一般人,都是竖着进来,躺着出去的。 “还不是邵相从中斡旋,这才能转出去。”陈五突然想起邵安的嘱托,顺便问道,“对了,你们没有对他用重刑吧。” “哪能啊。”侍卫司的也是看人下菜,刘汝卿是丞相的人,而且陈五最初也叮嘱过,谁还敢对他上私刑。 陈五放心了,又问道:“关了这么久,你们审出什么没?” 那个隐卫暗暗皱眉,“他拒不承认扣押了圣旨,他说七月廿五清晨,他就将圣旨交给了下属官员。” “下属官员……”陈五敏锐的发觉出了问题,“那人是谁?” “中书通事舍人,许昌清。” 刘汝卿转到刑部后,依然没有改口供。冯彻立刻抓捕了许昌清,然而许昌清却说,刘汝卿没有交给他什么圣旨。两人说辞相互矛盾,案子又陷入了死局。 没有人证物证,而皇帝只给了冯彻十天时间审案。冯彻完全没有办法细细审问,慢慢调查,不得已只能下狠手,用上他最不屑的刑讯手段。 第二日堂审,冯彻让衙役,将刘汝卿和许昌清一起提来。刘汝卿一袭粗布囚服,镣铐加身地被带到大堂之上。他面目憔悴,虽然在侍卫司狱没有受什么酷刑,但是待在阴寒湿冷的地牢已有多日,这让他一下子清瘦了不少。 而许昌清,才被关押了三日,比起刘汝卿情况要好多了。他满不在乎的跪在堂下,不信冯彻这回能审出个什么结果。 冯彻惊堂木一敲,声色俱厉道:“堂下二人,还不招供吗?” 许昌清抢先道:“知道的昨天都已经说过了,其他的一概不知。” “一概不知?”冯彻审视着许昌清,意味深长的重复道。随后他又看向刘汝卿,“那你呢?” 刘汝卿道:“下官自知嫌疑之际,无以自明。但是下官确实没有做过,故无话可说,无供可招。” “既知嫌疑深重,且无以自明。那就……”冯彻停顿片刻,面色凝重的望着刘汝卿,然后闭上眼,高声道,“加以重刑,以正视听。” 此言一出,举堂肃静。众所周知,冯彻审案向来都以证据为重,从来不靠严刑逼供。可这次他居然打破常规,居然要刑讯了。 刘汝卿惊诧的抬起眼,愣愣的看向主座上的冯彻。在他心中,冯彻一直是个好官,可是现在,他居然要严刑逼供! “左右,将刘汝卿拉下去,打六十大板。”冯彻说罢,从签筒拿出红头签,掷于地下。 六十?衙役们都惊呆了,他们看看瘦瘦弱弱的刘汝卿,心道不出四十,就能把人打死。难道冯大人的意思是,杖杀? 唯有衙役中的班头最为冷静,他眼神示意战在他对面的衙役。随后四人出列,两人死死按压住刘汝卿,两人举起水火棍,开打! 一时间堂上棍棒之声此起彼伏,不一会儿刘汝卿便被打得双目迷离,紧要的牙关渐渐发出呻|吟之声。跪在旁边的许昌清见状,脸色森寒,恨不能捂住自己的耳朵。一瞬间,许昌清背上的汗水浸湿了囚衣一大片,更有豆大的汗珠沿着脸颊滑下,滴于地面。 打了二十板后,冯彻挥手制止行刑,问道:“想好了吗,招不招?” “下官……无话可说,无供可招。”刘汝卿还是那句话。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但他却宁死不招。哪怕赔上他这条性命,他也不能认罪,否则他们会将污水,泼到邵安的身上。 “继续行刑。”冯彻暗叹一声,心道此人真是宁折不屈的硬汉啊。 刑罚继续,然而这回没打多久,刘汝卿早已奄奄一息,然后渐渐闭上了眼睛。班头上前一探鼻息,回禀道:“大人,犯人熬不住刑,死了。” 死了?许昌清颤颤巍巍的回头,直接那人一动不动的趴在地上,身后鲜血淋漓,脸朝地面,看不清他最后的遗容。 “把他拖下去。”冯彻冷冷道,然后看向面如土色的许昌清,道,“该你了。”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大人,求您……不!!!”许昌清剧烈挣扎着,想要逃脱衙役的桎梏,可惜他一个文臣,如何能挣脱两个粗壮莽汉。许昌清被压趴在地上,水火棍立刻开始猛击他的背脊。 “啊!”许昌清挨了几下就支持不住了,他求饶道,“不要打了,我招,我招!” 冯彻挥手,然后冷冷道:“快招!” “是,那道圣旨,犯官见过。是犯官渎职,忘记下发了。” “忘记了?”冯彻皱眉,“你以为本官会信你的鬼话?说,幕后主使是谁?” 许昌清知道自己此次是在劫难逃了,不是被打死,就是被杀头。他是没有生机了,只求他能主动认错,或许那位幕后主使,还能保住他的家人。许昌清生无可恋道:“没有人主使,是我渎职,是我的疏忽。” “此等军国大事,你竟然会疏忽?”冯彻质问道,“要是你再不说实话,就再杖责四十。” 许昌清哭丧着脸,认错道:“是犯官贪杯误事,无人指使。是我罪该万死,一人做事一人当,求大人不要诛连我的亲族。”说罢,竟然咬舌自尽了。 班头再次上前探察鼻息,无奈道:“大人,这回是真死了。” ------------ 109险中胜同贺王师捷,他人过平受无妄灾 刘汝卿悠悠转醒时,看到华丽的床帘,柔软的床榻,还以为这里是天堂。然而身上阵阵钝痛,却将他从梦境中拉入现实。 “我居然,没死?”刘汝卿感到脑中一片空白,而这里既不是牢房,更不是自己的家。这里是哪,他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刘汝卿慢慢侧身,想用胳膊撑起身体。然而有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那个声音说:“不要乱动。” “大人?”刘汝卿转过头,便看见邵安端着一碗汤药,从门外走来。 “好好养伤,不要起身。”邵安放下药,轻轻托起刘汝卿的手,再次帮他把脉。万幸,刘汝卿脉象平稳,只需好好调理,安心静养即可。 “大人……案子……” “案子已结,许昌清畏罪自尽。”邵安安抚道,“你已经洗清嫌疑,是清白之身了。” 刘汝卿眼珠转了转,不解道:“他怎么……突然就招了?” “被冯致远一吓,自然就招了。此案无人证物证,冯致远无奈之下,只好使用苦肉计。可是你老不晕,白白挨了三十多板。”其实当他看到刘汝卿的惨象时,他恨不得踹死冯彻。那个班头见状,赶忙帮着冯彻解释说,全是面上的功夫,看着皮开肉绽的,其实并没有伤及内腑。 原来这就结案了。刘汝卿长舒一口气,又看了看四周,疑惑道:“这里是……邵府?” 邵安一边端起碗给他喂药,一边说道:“是的。你家中太过清贫,也没几个仆人伺候。我就先将你安排在偏院,你在此安心养病吧。” ※※※※※ 刘汝卿的案子,雷声大雨点小的就结束了。冯彻本来还想继续查,但是皇帝却不想继续了。线索已断,再查又能查出些什么?而且要是真的有幕后指使,那只能是中书省的高官了。而现在,皇帝还是需要中书省替他办事的。 而邵安,虽然有点怀疑中书省有内奸,但他并没有任何证据,也没有发现何人有通敌的倾向,而且李洪义撤离金城后,西瓯却并不知道金城是座空城,此事又仿佛不像是通敌。邵安百思不得其解,于是此事也只能不了了之了。 其次,李洪义即将班师回朝了,朝廷又开始陷入了忙乱之中。唯有邵安继续停官在家,无所事事。此次张三也随军回来,虽然皇上已经通过张三的密折,知道他没有对李洪义说明真相。然而邵安,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皇帝为防止邵安辞官出走,便派陈公公将张三送还回来的玉佩,带给邵安。邵安从陈怀恩手中接过哥哥的玉佩时,心情复杂万分,他摩挲着玉佩的花纹,问道:“张三……回来了?” 陈怀恩自然知道邵安问话的深意,他徐徐道来:“他还没回来,先将密旨和玉佩六百里加急送回来了。他什么都没有告诉李洪义,那条小路,是一位姑娘带大军去的。” “姑娘?”邵安疑惑道。 陈怀恩点头,慈祥的笑道:“是啊,看来李将军快要娶妻了。” 听到哥哥终于找到了陪伴终生的人,邵安也很欣慰,他轻轻点头道:“甚好。” “还有件喜事,老奴在此要恭喜丞相,官复原职了。”陈公公拱手道贺。 邵安愣了一下。如今,李洪义即将回来,带着前所未有的胜利回来了。他终于登上武将顶峰,封侯称霸,与邵安一将一相,相辅相成。然而皇上,依然如此自信的牢牢掌握着平衡,不肯放过他。 “圣上说,现今正逢李洪义得胜归朝,故而朝中琐事颇多,还需丞相早日回来,料理政务。”陈公公转达道。 邵安无奈点头,表示知道了。 时光飞逝,转眼间李洪义的大军就已经来到了京城城下。邵安带领着礼部,安排布置良久,先郊迎、再告太庙太社、后献俘,一切都进展顺利,井井有条。皇帝依旧是大赦俘虏,并设宴百官同庆。所有人都看得出皇帝龙心大悦,毕竟西宁是块兵家必争之地,得之,西陲永宁。 宴会举办在奉天殿内,排场自然不必多说。这天,皇宫里是热闹非凡,排场空前奢华。端的是富丽堂皇,皇家典范。 宾客们陆陆续续来到皇宫,热情的宫女们纷纷前来,领客人们到奉天殿内,招呼诸位大臣就坐。 今日的奉天殿格外宏伟壮丽,中间是一条长长的大红色地毯,地毯一直铺到龙椅前。皇帝便是坐在最高处,其余人等坐在通道的两侧。左侧是以邵安为首的文官,右侧是以李洪义为首的武将。李洪义与邵安隔着中间红色的地毯,遥遥相对。 待众人差不多到齐时,一群色才具佳的舞姬们翩翩而来,为宾客带来歌舞。笛子吹起,小鼓敲起,古琴弹起。随着音乐,舞姬们在红地毯上翩翩起舞。她们轻纱飞舞,霓裳轻薄,脚步轻盈。堂下乐师鸣钟击磬,演奏着象征富康安乐的音乐。乐声中,宫女灵巧穿行于中,服侍在座宾朋。 忽然,舞姬们都纷纷退在一旁,乐声也戛然而止。皇帝在宫人的簇拥下沿着红色地毯款款而来。众人纷纷起身,恭敬地退到通道两侧行礼。 皇帝照例说了一些场面话,大力赞扬的李洪义及各位立下战功的将军。群臣举杯齐颂,称赞皇帝爱民如子,贤德圣明。 随后饮酒开宴,舞姬们重新回到台前,表演助兴。宴间琴声悠悠,觥筹交错,轻歌曼舞,一派繁华的景象。邵安轻轻摇晃着手中的酒杯,静静的看着这繁华的景象。可是这繁华过后,又是什么呢? 席间歌功颂德声不绝,自然又谈及这场大胜仗,群臣百官纷纷称吾皇圣明,将军铁胆。前来向李洪义敬酒的人络绎不绝。李洪义不得不被灌下了许多酒,然而神情间却有些恹恹,似乎并没有他表现出的那么高兴。 大哥这是怎么了?熟悉他的李洪辉自然发觉出哥哥的异样,只见李洪义频频向邵安那边张望,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李洪辉想去询问,奈何他官职太低,离哥哥那边还隔了好几个席位呢。 然而李洪义心不在焉的原因很简单,他入京后方得知,皇帝曾打算临阵换将,幸得邵相及时阻止,封还诏书。否则现在他能不能如此风光的回到京城,还两说呢。 李洪义打量着眼前是邵安,只见他正和邻座的孙敕谈笑风生。李洪义很奇怪,明明邵安最讨厌自己了,为何这回却极力相帮呢? 李洪义真是越来越看不懂邵安了,他索性端起了酒杯,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邵安的席位。 众人:“……?” 邵安:“……!” 李洪义慢慢走过来,轻咳几声,端着酒杯对邵安道:“邵相,我敬你一杯。” 这又是哪根筋搭错了,邵安莫名其妙的看着哥哥,只好也举起酒杯,和他干了。 “我……听说,这次多亏邵相封驳圣旨,才没换将……”李洪义欲言又止的看着邵安,“你……为什么……” “职责所在,将军不必谢我。”邵安心道原来你是为这事敬酒啊,我看起来很像假公济私,恶意报复的人吗? “我不是来感谢你的。”李洪义一句话让邵安彻底无语了,紧接着他又说出另一句话,“我就是想问,你……是不是有秘密瞒着我?” 孙敕坐在一旁听完了他俩所有对话,直接被李洪义的跳跃性的逻辑给打败了。话说李洪义是如何从封驳圣旨中联想到,邵安有事瞒着他的? 邵安端酒的手略微一颤,心中也同样掀起了惊涛骇浪。他不知道哥哥从何察觉,但他却知道哥哥的人品与性格。 “……是!”邵安也大方的承认了。 “……”孙敕感觉邵安也开始不正常了。 面对如此耿直的邵安,李洪义脑子也懵了,难道一般人不应该是打死都不承认的吗?这么痛快的认了,弄得他都不知道接下来该问啥了。 “既然是秘密,你不想说,就不必说了。”李洪义挠挠头,又倒了杯酒,对邵安道,“我再敬你一杯吧。” 孙敕无语的看他俩又互相碰杯,干了,顿时觉得整个世界都不正常了。等李洪义回到座位上后,孙敕问邵安道:“邵相,你怎么就承认了呢?” 邵安笑道:“因为我了解他。他那样的人,怎么会强人所难,逼我说出秘密呢?” “然而他到底还是起疑心,恐怕,他早晚会想起来一切。”孙敕试探道,“邵相打算如何?” “顺其自然吧。”邵安说道。反正他早就想辞官归隐,此时李洪义能不能想起来,都不重要了。 ※※※※※ 李洪义记忆的事,对邵安来说不重要,对孙敕却是极为重要的。他再度穿上黑袍,乔装打扮一番后,匆匆出门走向那间小茶馆,与赵六私会。 茶馆还是原来那间茶馆,孙敕依然坐在隐秘的角落。赵六不耐烦的走过来,张口就问:“说吧,这次要让我干什么?” “替我杀一个人。”孙敕说道。 杀人这事正巧是六队杀手常干的事,他端起茶,漫不经心的问道:“杀谁?” 孙敕也不卖官司,只说道:“李洪义。” “噗——”赵六一口茶喷了出来,他抬头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孙敕,“你知道李洪义有多厉害吗,他当年在隐卫中武功排行第一,放眼天下也没几个对手了。而你,居然让我去杀李洪义?” “偷袭、下毒、诱杀,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只要能杀了他,就成。” “将军府护卫八百,而且身边还有徐磊等高手,我如何能潜入府中偷袭?”赵六反问道,“至于下毒,我们隐卫从小就有过训练,五感比旁人敏锐百倍。除非是无色无味的毒药,否则毒一入口,立马能尝出。” “诱杀呢?” “除非能引诱李洪义脱离身边的高手,并且让他心神不定,否则他一定能发现周围有异常。诱杀,根本不可能。” “引他单独出来,倒是不难。”孙敕心道李洪义过于单纯,这点还是有把握的。不过……孙敕皱眉道,“如何能让李洪义心神不定,从而忽略周围的动静呢?” “告诉他一件令他极其吃惊的事。”赵六想了想道,“比如,邵安是他弟弟?” “咳咳咳……”这回轮到孙敕呛到了。 然而赵六依然什么都没有察觉,笑道:“你也被吓得了吧,还有什么能比身世秘密更令人惊讶的。” “的确没有。”孙敕自然不会说邵安是他的弟弟这种事,不过他从赵六的话中得到了启发。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比身世秘密更令人惊讶的? “秋猎快到了,到时候你应该也是护卫围场之列吧。” 赵六点头,他们六队每年都会和五队一起保护皇帝。 孙敕继续说道:“我会想办法让李洪义脱离大部队,并让他卸下戒备。你只需在他毫无防备时,一箭射杀即可。” 原来孙敕是打算在皇帝狩猎时做成误杀,赵六想想,此计可行,遂同意。 ------------ 110半生毁誉非痴非妄,恬然付命是愚是真 时光匆匆而逝,不知不觉已到秋季,一年一度的秋猎又到了。每年这时候,皇帝都会带上了文武大臣,皇亲国戚,太监宫女侍卫等人,浩浩荡荡的去京郊猎场射猎。 秋高气爽,长空万里,正是狩猎的好时节。李洪义等武将们各个摩拳擦掌,想要争个高下,几日下来,大伙都收获颇丰。然而对于邵安这类文臣,哪有武将那么旺盛的体力,要么陪伴圣驾,要么几个人聚在一起,骑马散心。 前两天时,皇帝还一身戎装,上马射猎。后来到底身子骨不如年轻时了,只得坐在看台上,欣赏年轻一辈的儿郎们的马上风姿。 第三日狩猎,皇帝为鼓舞士气,对诸位文武大臣、皇亲贵胄们讲话道:“今日狩猎,朕就不下场了。尔等尽可放开手脚,一展我天朝威仪。今日狩猎最多者,朕重重有赏。” “谢圣上!”武将们一个个都跃跃欲试,立刻飞身上马,不一会儿就四下散开,寻找猎物去了。 皇帝看了许久,见武将们都已跑远,不知去向了,于是便对陪伴在侧的邵安说道:“邵安啊,你马术功夫向来不错,朕记得,还是他当年教你的呢。你年轻气盛,陪朕干坐多无聊,还不如下场跑跑马。” “圣上谬赞,臣许久未练习骑射,早已生疏了。” “是吗?”皇帝目视前方,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从颍州到长安,那么远的距离,你几天就跑下来了。生疏二字,从何谈起?” “……”邵安哑然,封驳事后,皇帝果然彻查了此事。消息从何处泄漏,何人向邵安报信,恐怕皇帝早已心知肚明了。 然而皇帝隐忍不发,并没有处置张三和徐七。如今乍然提起,却不知意欲何为。 邵安不明所以,只得顺着皇帝的话说道:“那臣献丑了。” 邵安下场后,自然不会真的去射猎,只是骑着马四处乱转。他一直躲着那些猛兽走,不知不觉越跑越偏,来到了围场边缘一处小树林里。 见四处无人,灌木茂密,邵安下马,自己找了个背风的地方大树下,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邵安突然听到有一阵马蹄声传来,他心下略有不安,赶忙起身观望,却看到丛林中有一人走来,银色盔甲熠熠生辉,再一细看,那人居然是李洪义。 哥哥?他不去狩猎,来这里干什么?邵安心中起疑,急忙屏住呼吸,把自己隐藏在大树后,悄悄观察。 “西南角,就是这里吧。”作为路痴,李洪义找了半天,才找到这处小树林,他四下看了看,心道哪里有什么木盒子? “难道,是埋在地下?”李洪义自言自语道,说罢正准备撸袖子挖地三尺呢,突然有什么东西飞来,李洪义耳力超群,听后边风声陡异,突然转身,却发现原来是从天而降的一颗小果子,正落到他身后的那棵树下。 树叶飒飒舞动,摇曳不止。李洪义走到果子落下的那棵树下,一抬头,便发现有盒子在那树上。 “是谁,有人吗?为何不现身?你说你知道邵安的秘密,到底是什么?”李洪义仔细听周围动静,却只听到了风声,看来要么是那人善于隐匿踪迹,要么是他多疑,此处并没有人。 秘密?邵安本来想出面,听到李洪义的喊话后,却又蹲了回去。他倒要听听,是什么秘密。邵安知道哥哥听觉灵敏,故而赶紧用手掩住口鼻,不敢呼吸。而且他刚刚看清了那个果子不是从树上掉下的,而是从在他的右前方抛出,正巧落入哥哥的身后。 难道有人想告诉李洪义真相?邵安不由的盯着右前方,心道不知那人到底是敌是友。 李洪义问了一句,见无动静。他急着想看答案,便不在顾其他了,施展轻功,飞身上树取到盒子。他打开盒子,看到里面有一张纸条,上书:李洪辉非尔亲弟。 李洪辉不是我的弟弟?李洪义大惊,手中盒子砰然落地。李洪辉居然不是他的亲弟,这怎么可能,这绝不可能! 赵六趴在灌木丛中等待良久,等的就是这一刻,他缓缓直起上身,搭箭拉弓,对准了李洪义的后背—— 电光火石之间,邵安正巧看到了这一幕,他突然站起身,冲哥哥大喊一声:“李洪义!” 赵六大惊,没想到邵安居然也在这里,并且还看到了自己的正脸。射杀李洪义已然失败,于是他果断调转箭头,毫不犹豫的放箭,正中邵安胸前。 “谁?”李洪义回身,便见邵安应声倒下,而远处有人影闪过,向南逃窜。 李洪义想要追,却见邵安中箭倒地,流血不止。他三步并两步匆忙跑过去,小心的扶起邵安,急切呼唤道:“邵相,邵安?” 邵安痛的两眼一黑,已经说不出话了。他感受到温热的血从自己体内涓涓流出,浑身上下变得冰冷。突然,有人抱起他,一声声呼唤,那声音,那么的温暖,那么的熟悉…… 是哥哥?邵安费力的睁开眼睛,果然见到了李洪义。此刻李洪义正轻轻的拉开他的衣襟,但却发现箭深入骨,不敢擅自拔剑,只好掐断箭竿,草草为邵安包扎一下。 “哥……”邵安已然神志不清,他本能的唤了一句,然而声音却低不可闻。 李洪义自然是没有听清那句话,看他醒来了,忙轻轻宽解道:“没事的,你再坚持一下,我送你去就医。” 邵安伸出手,李洪义急忙握住,关切的看向他。然而邵安却露出欣慰的笑容,能死在哥哥怀里,上天也对他不薄了。当初哥哥因为他而死,现在,他一命抵一命,终于还清了。 “别睡,快醒醒。”见邵安又昏过去了,李洪义知道不能再拖了,他急忙抱着他骑上马,向大帐那边求救。 ※※※※※ 李洪义一手紧握缰绳,一手扶着身前的邵安,马儿载着两人一路狂奔。李洪义看着身前的人,从来没有感到如此心焦,只觉得心“砰砰砰”直跳,仿佛都要跳出来了。 明明是政敌,为什么他会有种痛不欲生的绝望的情感。他现在真的恨不能自己替邵安挨上一箭,也不要这样眼睁睁的看着他出事。 然而,邵安的伤口正在不断地流血,失血过多让他眼前变得一团模糊,他感觉很冷,瑟瑟发抖,脸色已是惨白。 李洪义感觉到邵安的身体在轻轻发抖,急忙紧紧搂住他,想要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给予他一丝温暖。 看台上,一众文官远远看见有人策马向这边飞驰,然而令大家惊奇的却是两人一骑,而是还是邵安和李洪义这对冤家。 等李洪义策马到了近前时,众人才发现情况不对。邵安紫色官服上有着大片血迹,而且本人也是双目紧闭,不省人事。 李洪义翻身下马,又托着邵安抱他下马。皇帝早先前一步走下看台,李洪义上气不接下气道,“皇上,邵相他……中箭了。” 邵相中箭了!!!在场的所有大臣、亲贵都呆住了。每个人的脸上表情不一,简直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皇帝仔细一看,心中一紧,没想到邵安的伤势如此严重,他当机立断道:“传太医。” 陈五脚程快,亲自跑去请太医。还好此次狩猎,为防诸位王公贵胄有磕着碰着的地方,出宫时便带了一名太医随行,虽不是太医院最好的大夫,但毕竟是为皇帝看病的,医术自然不赖。 陈五这边刚走,而那边,张三和李洪辉第一时间得到消息,急忙跑来探望。 只见邵安奄奄一息地靠在李洪义怀里,面色苍白。而李洪义一手扶他,一手按住胸前,减缓流血。张三真没想到邵安也会有这样一天,此刻哪里还管得上冷战不冷战的,急忙扑上去,紧握邵安的手,颤抖道:“邵安,你醒醒,你可别吓我啊。你要是敢死,信不信我这就……” “咳咳……”李洪辉越听越不对劲,赶紧打断张三的话,李洪义人还在这里呢,就敢什么都说啊。 张三抽泣了一下,他已经彻底晕了。他什么都不顾,只想让邵安醒来。 其余人站在周围,探着脖子看也看不到是什么情况。孙敕则更为惊悚,冷汗直流。他知道赵六是今日行动,明明要杀的是李洪义,为什么会是邵安受伤? 等待的时间似乎格外漫长,虽然仅仅才过来一会儿,然而他们却觉得过了漫长的一生似的。 陈五提溜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太医,匆匆忙忙的赶过来。那名老太医把了把脉,又看了下伤处后,忙对皇帝道:“圣上,需得立刻拔箭,耽误不得。” “那现在就拔。”皇帝又问道,“你需要些什么,但讲无妨。” “热水、剪刀、干净的布,止血的药微臣已经带上了,现在需要两个人,按住邵相,不要让他乱动。” 这些东西倒是常见,大帐内就有。皇帝转头吩咐道:“怀恩,立刻去准备。” 陈公公领命下去,而张三和李洪义异口同声道:“我来按他。” “麻烦两位了。”老太医布置好任务,等东西一到,立刻开始。 他先用剪刀剪开中箭处的衣服,用布沾了点热水,擦拭周围血迹,并施针止血。然而手下发力,紧握住剩下的小半截箭杆,用力拔出。 邵安身体一抖,想要挣扎。张三和李洪义一个按脚,一个按肩,禁锢住他。大量鲜血喷出,大夫连忙上药止血,包扎好伤口。 等老太医收手后,皇帝问道:“他怎么样了?” “恕老臣无能。”那名老太医突然就请罪了,“如今只是拔出了箭,暂时止住了血。要想救命,还请皇上速速回京,请各位御医会诊。” 看来病情真的不轻,皇帝脸色一沉,张三一个踉跄,差点站不住。然而李洪义却更甚,他看血从邵安胸口处的血迹,不知为何,心痛难当,忽然也大口呕出血,又把在场的众人给吓了一跳。 ------------ 111半生毁誉非痴非妄,恬然付命是愚是真 看着李洪义呕血不止,李洪辉赶快扶住哥哥,问道:“你怎么了,也受伤了吗?” 徐磊此刻也刚从猎场那边回来,见状忙凑上前,关切的看向李洪义。话说他现在还是一头雾水,没想到邵安居然中箭了,更没想到是李洪义送回来的。 李洪义捂住口鼻,微微摇头,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然而这一幕在张三、陈五、李洪辉的眼中,一下子变得诡异起来。他们面面相觑,心道该不会是李洪义想起什么来了吧? 还好李洪义似乎并没有异常,他只是摇头,对李洪辉道:“没受伤,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皇帝皱起眉头,对众人道:“大伙都散了吧。先把丞相送入大帐,派几个人小心抬着,不得有任何闪失。” 邵安入帐后,李洪义、李洪辉和张三,还徘徊在门口,不肯离去。徐磊疑惑的看着这三人,心道他们什么时候和邵相的关系这么好了。 皇帝亲自在大帐中守着,此刻他眉间紧锁,冷漠的盯着从邵安胸口拔出的箭头,上面明显的刻着两个大字:禁军。 这就排出来了围场中混入刺客的可能了,能拿到禁军弓箭的,定是内部人员。他又派陈五去出事的那块树林查看,却被告知,什么都没有发现。 到底是谁要杀邵安呢?皇帝正在沉思,却听到一声细微的咳嗽,邵安醒了。 “你醒了?”皇帝关切道。他虽然和邵安渐行渐远,但邵安毕竟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他从来没想过要他死。 邵安悠悠转醒,才发现自己的处境。他想起刚刚的事情,一把抓住皇帝,急切道:“有人……要杀……洪义。” “杀李洪义?”皇帝奇怪,刺客不是冲你来的吗? “是赵六……”邵安费力的断断续续说道,“他要……杀哥哥。” “朕知道了,你不要再说话了。”皇帝看邵安情绪激动,刚刚止住的血似乎又有崩裂的预兆,他安抚道,“朕会派人保护你哥哥,你放心吧。” 邵安也是懂医术的,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此次恐怕是回光返照。他拉住皇帝,恳求道:“若我死……不必告诉哥哥……真相了。” 皇帝默然,邵安到最后一刻,也还是为李洪义着想。然而李洪义……他望向帐外屹然不动的身影,不知道如他这般无知无觉的活着,是否真的是一种幸运。 “他在外面,你要不要见他一面?”皇帝询问道。 “不了……”邵安的气息越来越微弱,语音也愈来愈低沉,“我很高兴……从今往后,与他……互不相欠……” 说罢,邵安阖眼,再度陷入了昏迷。 “御医,传御医。”帐内皇帝突然大吼,守在外面的老太医急忙入内施针,李洪义待在外面,只觉得心如刀绞,仿佛受伤的是自己的至亲之人。 一夜无眠。 ※※※※※ 此次秋猎也因故取消,所有人都匆忙回京。皇帝的圣驾一路上都没停歇,一直到达宫门口,直接带邵安入宫治疗。一群御医连夜会诊,总算有了成果。最为德高望重的老太医出来,对皇帝道:“万幸万幸,邵相的心脏比正常人偏右了一点,否则必死无疑啊。只是……丞相以后不可再劳心劳神了。” 看来箭法如此刁钻,皇帝心有余悸。赵六,为何要下如此狠手,又为何要杀李洪义呢?他们俩之间,难道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赵六在得知邵安没死的时候,就消失无踪了。孙敕最后一次见他,给了他一笔钱,让他有多远,走多远,永远也不要回京城了。 而孙敕为了扰乱视听,暗中煽动勾结一些言官御史们,让他们上奏折为邵安打抱不平,质问为什么李洪义会出现在那么偏僻的树林,而且箭头还刻有“禁军”字样。 李洪义被气了个半死,难道说是他射杀邵安,并把他带回来施救吗?然而那些言官才不管这些,他们说是邵相是被李洪义射猎时所误伤,所以才会发生这一幕的。 李洪义真是有苦说不出,他总不能说自己被人骗去了小树林,而且还发现,李洪辉不是自己亲生弟弟吧。 皇帝自然知道真凶是谁,然而他想起邵安的话,深知李洪义此刻正处于危险当中。那人一计不成,必然会再想办法行刺暗杀。与其这般惴惴不安,不如…… 于是皇帝下旨,褫夺李洪义所有官职,发入大理寺狱候审。 旨意刚传达下来,军方顿时就炸开了。李洪义可是堂堂枢密使,刚刚还在西北浴血奋战,获得军功呢。然而皇帝却因为邵安,居然剥夺了李洪义的所有功劳,直接下狱了。 宋綦、宋羿父子俩率先不同意了,率领着几位老将军,堵在宫门口向皇帝泣血陈情。他们满脸悲愤,仿佛要是抓了李洪义,这天下便再无公道可言了。 而徐磊等李洪义的下属部将还算镇定,他们先是跑去李府确认情况,可惜李洪义自己都懵懵懂懂,不知外界发生了何事。无论徐磊怎么问,李洪义都说不清当时发生了什么。 倒是李洪辉的态度最为暧昧,他是知情人,自然不会觉得皇帝会昏庸到,相信李洪义误杀了邵安。然而令他最为不解的是,皇帝此举到底是何意?为何好端端的,要让李洪义去天牢里待着。 这边,徐磊问了半天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愤愤道:“哎呀,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这下好了,连个解释都没有,到时候到了公堂之上,你怎么对答啊。唉,这年头,好人真是做不到,好心救人都能救出麻烦来。” 李洪辉倒是不赞同了,“胡说什么,难道要见死不救吗?”再者,谁知道你顺手救的那个人,是不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呢?李洪义现在救邵安遇上纷争,但他以后知道了真相,一定会感谢当初救人的自己。 “我什么都不知道。”李洪义看看自己的弟弟,心道这怎么可能不是我的亲弟弟呢?那个骗子,一定是故意耍我玩的。总之,他是打死也不会说出伤害李洪辉的话的。 李洪辉虽然不知道皇帝的深意,但他还是信任皇帝的。于是他为难道:“不如,大哥先委屈几天吧。” “什么意思?你要把你哥送到大牢?”徐磊大声嚷嚷道,“凭什么他邵安受伤,洪义就得陪着受苦啊。再说那大牢阴寒,谁知道进去了还能不能安然无恙的出来呢。” “大理寺卿裴绍钧忠正廉明,不会有什么屈打成招的事情。”李洪辉徐徐劝道,“再说,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不怕他们审问。” 徐磊犹豫了一下,的确,虽然他们可以反抗,但是人言可畏,本来没做过的事,不知道会被外面那些人传成什么样子。 李洪辉见他动摇了,继续劝说:“再说了,咱总不能抗旨不遵吧。我们现在也只能相信皇上,相信大理寺了。” 于是还没等衙役们前来拿人呢,李洪义却早早自行去大理寺了。裴绍钧正纠结到底要不要抓李洪义,情感上他自然崇敬李大将军,可是圣命却不可违。他拖着拖着不去抓人,本想等宋綦他们跪求的结果呢,现在好了,正主自己来了。 裴绍钧见状也不好说什么,总不能赶人吧。只好先安排李洪义在干净朝阳的“上等”牢房里住下来,每天也好吃好喝的供着。搞得李洪义不知道自己是来坐牢,还是来住客栈的。 然而皇上那边,也没有任何旨意,仿佛不知道李洪义已经入狱了似的。宋綦、宋羿等枢府的将军,依然日日上疏申辩,希望能还李洪义一个清白。 皇帝最终不厌其烦,只得令大理寺卿裴绍钧即日审问,但又说,不得用刑。 ※※※※※ 邵安的情况渐渐稳定,偶尔也能清醒片刻,和前来探视的人说说话。此刻他正靠着床边,听张三说李洪义下狱一事。 “说来也怪,皇上居然把李四弄大理寺狱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大理寺狱?邵安想了想,如今已知赵六是真凶,那么侍卫司狱肯定是不安全的。至于刑部,冯彻是个一根筋,案子要是被他接手,恐怕又要闹个天翻地覆了,无法收场了。 想到此,邵安漫不经心的问道:“最近,你见赵六了吗?” “他?没见到呀,他经常神出鬼没的,几个月也见不到一次呢。”张三不明所以,要不是邵安提醒,他差点都忘记了赵六这个人呢。 邵安冷笑,果然,皇帝即使知道赵六是凶手,但却要维护侍卫司的尊严。他不可能真的把赵六明正典刑,最多是派人暗杀。 “对了,到底是谁射的箭啊,你有没有看清那个人?”张三问道。 邵安摇摇头,没有答话。 “那你跟谁有仇啊?”张三问完后又推翻自己的言论,“哦,对了,你好像树敌挺多,跟谁都有仇。” 邵安:“……” 然而说到这一点,张三无意中又提醒了邵安。那么赵六又是因为什么要杀李洪义呢?他和哥哥又有什么解不开的仇恨呢? ------------ 112半生毁誉非痴非妄,恬然付命是愚是真 大理寺掌管审谳平反刑狱之政令,以复核驳正为主。虽说大理寺卿品衔不过三品,然而其却独立于六部之外,不受中书省直接管控,乃是我朝最高级别的执法衙门。 因此,大理寺并不经常直接升堂审案。此刻,经久不开的大堂缓缓开启,裴绍钧端坐主座,表情复杂的看着下面站着的人。他一拍惊堂木,按例审问道:“堂下何人。” “李洪义。” “邵相中箭之时,你身在何处?” 李洪义老实说道:“围场西南角,一处小树林中。” “那里如此偏僻,一般人都不会过去。你为何会去西南边?” 李洪义突然就沉默了下来,拒绝回答了。 果然症结就在此处,裴绍钧深吸一口气,换了一个角度问道:“既然你不肯说,那本官问下一个问题,邵相是如何中箭的?” “嗯……其实我也不知道。”李洪义仔细回想着当日的情节,“我突然听见邵相喊我,然后我一回头,他就中箭了。” “……”众人听着这一番无力的辩解,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裴绍钧默默擦擦冷汗,不得不硬着头皮问下去,“那你可知是何人放的箭?” “不知道。” “可看清楚是从何处射来的箭?” “没看清。” “你可知,箭头上刻有‘禁军’二字,此箭是你们禁军专属。” 李洪义大吃一惊,一脸茫然道:“我不知道啊。” 这就是传说中的一问三不知吗,裴绍钧觉得审李洪义的案子,比审问那些杀人放火的案子要难多了。重点是被审问者脸上透着单纯和迷茫,一看就知道他是真不知道,没有说谎。 案子审出个这种结果,裴绍钧感到脸上无关,尤其还是这种举朝关注的重大案件。然而大家并没有嘲笑裴绍钧,毕竟大多数人还是相信李洪义是无罪的,大理寺怎么可能会审出结果来。于是,另一种猜测悄悄在市井中传出,说是邵安自导自演,陷害李洪义。 “你听说了吗,李大将军是被陷害的,而设下此计的正是邵相。”茶馆中,一名中年男子正和几个同伴聊天,不知不觉,便说到了这件朝野皆知的大案子。 另一人忙问道:“为何这么说?” “听说,邵相不忿李大将军封侯,压倒相党。于是,便以自身为诱饵,骗大将军去小树林,然后再找人射自己一箭。” 众人一脸惊悚,其中一人不解道:“不至于吧,我有个亲戚在太医院当差,居然邵相中的那一箭,差点要了他的命。” “不做的逼真一点,谁会相信?”中年男子自觉点高明的解说道,“毕竟,还差那么一点点,还没有死啊。” 众人恍然大悟,中枢的那些官员们真是好狠啊,对自己也下得去手啊。 孙敕默默坐在一旁听完旁桌的议论,起身付账。如今,朝野上下的言论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只要皇上没有抓到赵六,那么自己则不会暴露了。 唯一可惜的是,他再也难以找到像赵六这样有把柄又武艺高强的人了。孙敕仰头望向远处的将军府,看来李洪义此人,他到底是杀不了了。 ※※※※※ 养病的日子总是过得十分漫长,邵安无所事事的躺着床上,一天到晚喝些很苦的药,日子过的要多无聊有多无聊。 然而能到皇宫大内前来探病的,也不过就张三、陈五等人。刘汝卿、秦叔、李洪辉等人虽然急的要命,但是无招不得入宫。而李洪义更是直接进大牢,自身难保,更无法见到邵安。 有时,皇帝会放下繁忙的政务,前来看看邵安。邵安发现,他和皇上已经好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平心静气的促膝长谈了。这日子仿佛是回到了安王府那时,他和皇帝没有这么多利益纷争,只聊风月,不涉政务。 偶尔皇帝也会抱怨说,赵六还没有抓到,李洪义的案子也还是毫无进展。邵安也老是想不通,赵六刺杀的动机是什么。 皇帝见他又心口痛,忙道:“你呀,别再费心劳神了。太医说了,你这病得长期调理,不可思虑过甚。” 然而京城纷杂,又怎么可能置身事外,不再伤神呢。邵安听后虽然乖巧的点点头,但皇帝知道他并没有听进去。 “你上次说,你要辞官?”皇帝突然道,“朕准了。” “皇上?”邵安知道皇帝是好意,但是,现在哥哥处于危险之中,暗中杀手还没找到,他怎么能放心离开。 皇帝自然知道他在担忧什么,宽慰道:“你放心,你哥哥他人是笨了点,但武功恐怕天下没几个人能敌得过他。再加上张三等暗中保护,他安全的很。” “只是凶手一日找不到,我们一日不能安心啊。” “赵六背叛朕,朕不会放过他的。”皇帝保证,“朕已派出几队隐卫,联合江湖势力,沿路搜查,相信很快会找到。” 邵安知道,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法子了。他恭谨道:“有劳圣上了。” “至于你,等伤口痊愈后,去江南那边细细调养吧。听说,南方的水养人,气候也温和。”皇帝颇为惆怅的叹口气,心道以后,恐怕很难再见到邵安了。 细细算来,他和邵安从安王府开始,认识了快二十年了。他一步步看邵安从青涩少年渐渐长大成材,说没感情是不可能的。然而他们也曾相互争吵过、利用过、怀疑过,如今烟消云散,又回到了那时的师生关系。 其实皇帝知道,他和邵安,他们之间从来过信任。他不曾信任过邵安,而邵安天性警觉,不敢轻信任何人。 邵安听到了皇帝的叹息,似乎也被他影响,不由说道:“这些年,多谢圣上栽培。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天。无论如何,我都永远记得您的恩情。” “没有朕,或许你会过上寻常百姓的生活,娶妻生子,读书耕田。你本该平静的一生因朕变的跌宕起伏,要是重新选择,你还会来安王府,还会去科举入仕吗?” “会。”邵安想都没想的回答道。其实在后来的日子里,他时常回想起当初做的决定,蓦然发觉像他这种不安分的人,选择那条路则是必然。 况且,如果不入安王府,他又如何与哥哥相遇。如果不入仕,他又如何去帮助哥哥实现封侯拜将的梦想。 “你果然不是后悔的人。”皇帝笑道,“当年那一役,你也不曾后悔吧。” 那一役,自然是指让邵安流放两年的那一战。这是他们君臣二人第一次谈及那场昔年的大败。这根刺压在皇帝心中,压在邵安心中,压在当年所有知情人的心中太深太久了。他们从来都不敢提及,不敢触碰。唯有离别在即,皇帝才会开诚布公的,如同像谈论天气一般,轻松的提起。 邵安也笑了,他点头:“是的。明知是错,即使再来一遍,我还是要选那条路,一直走下去。您……就当我固执吧。” 邵安是如此的骄傲而固执,他一直都坚信着自己的判断。皇帝也明白,当年邵安提出的战术的确是最佳的。然而却没想到,敌人也正巧盯上那儿,提前埋伏在那里了。败,只能叹一句,时也命也。 皇帝却并没有恼怒,平静的说道:“朕知道。这么多年了,你可曾说过一声‘我错了’?你的倔强,朕领教过多次,不在乎多这一次了。” 时隔多年,他们心中的刺终于拔出。君臣二人,相视而笑,一笑泯恩仇。 ※※※※※ 李洪义的案子拖了又拖,就是无法审判。而市井的流言蜚语又甚嚣尘上,甚至传到了朝中大臣的耳朵里。相信的有,不信的也有,一时间很多人都在同情李洪义,鄙视邵安手段卑鄙。然而这些争吵都传不到邵安的耳朵里,或许即使他听到了,也会是一笑了之,不屑辩解。 一个多月后,邵安终于可以下床走路,不用再待在宫里了。皇帝亲派陈公公送他会相府,然而邵安却先来到了大理寺衙门,称是来为李洪义作证的。裴绍钧受流言影响,狐疑的看着他,不知道邵相打算为李洪义脱罪,还是一言将他打死。 然而律法严密,裴绍钧不能无故拒绝证人上堂作证。此次堂审简直是惊动了京城上下大多数官员,他们都第一时间来到了大理寺门前,打算听听邵安有何说辞。 李洪义被提上堂时,他没向邵安横眉冷对,反而打量了他半天。见他气色尚好,李洪义不知为何,自己悬着的心突然就落地了。邵安平淡的看了哥哥一眼,没有说一句话。 裴绍钧为邵安准备了凳子坐下,恭敬又不失威严的问道:“不知邵相,要作什么证?” “箭,不是李将军射的。”邵安只有一句话,然而这一句话,却让场外围观的人们发出了一阵惊叹声。 李洪义感激的看向邵安,不知为何,他是如此信任眼前之人,甚至愿意把性命都交给他。 裴绍钧也暗暗长舒一口气,要是邵安一口咬定,箭就是李洪义射的,那他也不得不判李洪义杀人罪了。 不过该过的场面话还是得过一遍,裴绍钧继续问道:“那丞相可知,是何人射的箭?” “是流矢。”邵安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说道,“本官在树林中,想必那人没看见,不小心误射的。” “那邵相怎么不认为,是李洪义误射的呢?” “方向不对。”邵安一句话,堵住了所有人的猜疑。 裴绍钧恍然大悟,摸摸胡须道:“既然如此,那么本案即可结案。李将军无罪释放。” 终于可以出狱了,李洪义欣喜的望向邵安,没想到他三言两语,就能解决自己的难题。然而他不知道,这种事早已发生过很多回,邵安总是在他危难之时,默默替他解决掉麻烦。 “邵相……多谢。”李洪义颇为不好意思,他想起自己以前还骂过邵安,可人家果然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丝毫不计较。 邵安摆手,“不必谢我。”你我兄弟,何须言谢? ------------ 113酬旧年并辔观山河,寄今夕孤襟出长安 四个月后,泰安十一年,春。 邵安在病榻上一趟就是几个月,于是只能躺在床上,眼睁睁的看着时光从手边划过,一年又过去了。 “大人,喝药了。”刘汝卿亲自将要端来。他自从来到邵府养伤后,就没有再离开过。虽然他的伤早就好了,可他依然留在邵府,想要照顾邵安。 “别叫我大人了,早就不是什么大人了。”邵安笑着接过药,一口气喝了。 话说这些日子,邵安上疏,称自己体弱多病,无法再担当重任,故请辞相位。皇帝三驳,邵安三辞,如此来来回回反复几次后,如今他终于辞去了相位,只等身体再康复些,能经得起舟车劳顿了,便可以安心离京,去南方修养修养。 不叫邵安大人,难道称字吗?刘汝卿想了半天却想不出个合适的称呼,只好问道:“那我叫您什么呢?” 邵安想起了当年他与刘汝卿查晋王案子时,两人曾装成兄弟去见龄官。于是便道:“叫我哥哥如何,我就认你做个弟弟了。” 刘汝卿求之不得,大方的叫了一声:“哥。” 余下的事情,便是整理行李,打算搬家了。府中那些闲杂人等,邵安每人发个大红包,让他们都散了,只留下了贴身小厮阿瑞。至于秦叔,他非奴仆,邵安便亲自问道:“秦叔,你将来有何打算?是想和我们一起去南方,还是想回故土颐养天年?” 秦叔年纪大了,一头白发,满脸沧桑。他满腹经纶,潦倒一生;才华横溢,一事无成。如今他再也折腾不动了,慈祥的笑了笑,道:“我漂泊一生,起起伏伏,如今也想落叶归根,过几天清闲日子了。想必你也查过,我的身世吧。” “你是当年先帝时期,秦氏家族的旁系子孙吧。当年秦氏当政,权倾朝野,秦家子弟也是人才辈出。只可惜……”邵安说到这里,却不忍说下去了。 回想起当年家族的荣耀,秦叔落寞的一笑,“其实我不是旁系,我是嫡系子孙。那时候,我的祖父、父亲皆为朝廷高官,封将拜相,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可惜没想到先帝如此狠心,为收回大权,一登基就给我们编排罪名,什么贪污受贿,结党营私……整整二十条。秦氏一朝权落,杀的杀,贬的贬,树倒猢狲散。” “你身为嫡系亲属,只是被流放?”邵安记得当年秦家的人几乎被杀干净了,没想到还有幸存的人。也难怪,秦叔的见解与学识,不是一般世家子弟可以比的。 秦叔苦笑,“当年是我的小厮替我而死的,我与他互换了身份,再加上抄家的人并不认识我,亲属下人们也严守秘密,这才能蒙混过关,逃过了杀身之祸。只可惜,这辈子只能隐姓埋名,再也做不回自己了。” “怪不得大赦时你回原籍,你一个亲人都没有。原来那些人并非你真正亲人,况且你也不认识他们,怕露馅,故而终日待在家中,不愿走动。”邵安微微一叹,“那么秦氏,是否还有其他亲人健在?” “我也是这些年才查到的,还有一个堂妹在世。”秦叔笑道,“是时候恢复自己的身份,去我真正的祖籍看看了。” “回去看看,也好。秦叔,你要多多保重啊。”邵安忽然有些伤感了,又有些欣慰。伤感的是他与秦叔终有一别,恐怕再难相见。欣慰的是,秦叔终于找到亲人,可以落叶归根了。 ※※※※※ 邵安给秦叔一大笔财产,希望他晚年能衣食无忧,然而秦叔却推辞不受。邵安没法,只好将银票偷偷塞在衣服里,然后将秦叔送上马车,目送他离京。 如今邵府就剩下三个人了,偌大的府邸,空荡荡的一片。邵安一路走来,毫无生气,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以及春风吹过树叶的沙沙之音……不知不觉中,邵安越走越偏,走到了闲置多年的一所偏院。 那正是他和哥哥以前住过的地方。邵安颤抖着推开门,看见庭院还是那个庭院,只不过以前矮小的枣树已长成材,树干笔直粗壮,一人合抱已抱不住了。树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翠绿鲜嫩、生机盎然。那轻轻摇摆的枝叶,仿佛是人的双手,一直在召唤着主人的到来。 那是他和李洪义一起种下的树。当年二人都爱吃枣,于是从后山挖来一颗小树苗,种于院中。刚种下去,树高不过三、四尺,然而现在,快二十年过去了,已然变成参天大树,傲视群伦。 每到夏天,他们俩经常在树下乘凉,一人读书,一人舞剑。树上枣花竞相开放,花很小,淡淡的黄色,在李洪义的剑风下纷纷飞落,落英缤纷,洒满邵安的肩头、衣襟、书页…… 只有在这时,邵安才会从书中抬头,淡淡瞥一眼恶作剧的李洪义,然后抖落书上花瓣,继续沉迷书中,无法自拔。 等到了秋日收获季节,李洪义会自告奋勇的爬树摘枣,邵安在树下接。李洪义有时候故意扔到邵安接不到的地方,两人嬉笑打闹,笑声充满整个小院。 十几年过后,枣树依然在茁壮的成长,每年结的枣子香甜依旧。邵安没事时,会一人来到这里,帮它浇浇水,修剪枝叶。树影婆娑间,昔年旧影仿若眼前…… 如今,连邵安都要离开这座宅院了,他没想到,他会在这里住这么多年。望着高大的枣树,邵安不知今后的主人会不会继续照料它,会不会任由它枯萎,会不会铲除它……然而即使它依旧顽强的生长在此处,但后人不会知道那棵树是谁种的了。 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 年年柳色,灞陵伤别。邵安和阿瑞轻车简从,安静的从长安离开。当他站在高耸的城楼下,仰望这座带给他所以悲欢的长安。他没想到,他会在这里生活上十几年,在这里遇上了此生挚友,在这里得到了所有,也失去了所有…… 原来不知不觉中,长安已在他生命中占据了大半的时间。无论风也好,雨也罢,悲也好,喜也罢,他的所有记忆都与长安扯上了联系。随着岁月的更迭,年华的流逝,这座城市的张扬与柔情,黑暗与光明,都已融刻他的骨血中,成为深深的烙印。 邵安想起泰安二年时再度回到这里时,他内心充满着深深的不屑与厌恶。到如今离别之时,所有的一切都化为了不舍的惆怅,然而长安不见使人愁…… “邵安!”远处一阵马蹄声响起,两人一前一后向这边飞驰而来,卷起一阵尘烟。 邵安回头,原来是张三和李洪辉送行来了。 “你走,也不叫上我,居然光通知了他。”张三一下马就开始抱怨,“幸好他有良心,把我捎上了。” 邵安的确是想悄悄的来,轻轻的走。他看到张三居然来了,心下还是有些感动,“没想到你还愿意送我。” “我们是朋友,难道不该送送你。”张三坚定的说道。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后,张三依然坚信,邵安是自己的朋友。 此时,李洪辉也骑马赶来了,他拱手道:“邵相。” “不是什么邵相了。”邵安调侃了自己一句,然后取出东西,递给李洪辉,“请你来灞桥一见,是想托你把这封信和玉佩交给圣上。” “玉佩?”张三眼尖,一眼就认出那是隐卫的玉佩,他猜测道,“你要把老四的玉佩交出去?” “我拿着也没什么用。”邵安叹了一声,轻轻说道,“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李洪辉将东西小心收好,邵安却依然紧盯着他,对他道:“如今我也要走了,临走前,我想冒昧问一句,你就是隐卫中智谋第一的小军师吧?” 李洪辉一笑,他猜邵安早已清楚,便坦然答道:“正是。然而论智谋我不如你,论武功我不如李四。以你无双的智谋,以他盖世的武功,若你们二人联手,天下谁能与之敌?” 的确,恐怕这世间,已无人是李洪义和邵安两人的对手。然而,这也是皇帝不得不防他们的理由。 邵安辩解道:“可我并无野心。” “你没有野心,他有。”李洪辉很清楚,李洪义从小就有着雄心壮志。 邵安自然也很清楚李洪义的大志,“他是有。他想保家卫国,扬名立万。而我,只愿洗尽一生罪孽,干干净净入土。” “邵安!”张三被这句话击中,一瞬间心痛无比。 李洪辉无言以对,他此时此刻终于明白邵安的真心。 邵安缓和下激动的神色,将一把钥匙交给张三,“既然你来了,我就把府邸的钥匙给你吧。” 张三手捧钥匙,神情激动。没想到邵安如此信任自己,把相府的钥匙交给自己保管了。 邵安见张三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忙道:“我把钥匙交给你了,你闲着没事帮我去府里照顾照顾花草,尤其是偏院的那棵枣树。顺便再收拾下房间,要是还有时间,再帮我把书房的书拿出来晒晒。” 张三:“……?” 不等张三反应过来,邵安翻身跃马,拉起缰绳对诸位道:“告辞。” 天涯比邻,不诉离殇。 ************************************ 第六卷完,下一卷是最后一卷了,揭秘,相认,大结局!大家不要错过哦! ------------ 卷七 ------------ 114念戎马倥偬惆怅魂,幸万顷波中逍遥身 五年后,泰安十六年春。颍州。 “包子包子,刚出笼的热包子喽。” “大饼大饼,两文钱一个大饼。” ………… 颍州的某处小镇上,卖吃食的、卖菜的、卖布料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热闹得不行。阿瑞掂了掂钱袋里的碎银子,果断买了一堆青菜、一篮子鸡蛋、一只鸡,拎回去给自家主子补身体。 阿瑞走了十几里地,回到他们在乡下买下的一处小院。那里山水灵秀,丰饶淳朴,而且十分清静,是养病的绝佳地点。 推开门,阿瑞便见刘汝卿正在厨房里熬药。话说刘汝卿能跟他们来到隐居于此,当真出乎阿瑞的意料。当年,邵安悄悄离京时,并没有通知刘汝卿。等刘汝卿发现邵府大门紧锁时,二话不说直接骑着马沿路追来。他追了一天一夜,终于赶上了邵安的脚程。 邵安莫名其妙的看着刘汝卿,玩笑道:“你是来送我的吗?也不必送这么远吧。” “谁说我是来送你的。”刘汝卿对于邵安的不辞而别很生气,语音硬邦邦的说道,“你不是说认我做弟弟吗?我要跟你一起走。” “你还有官职在身。” “辞了。”刘汝卿直接就挂冠而去了。他才不会留恋官位,没有邵安在,他何必还待在中书省呢?他态度十分坚决,“就算你不理我,甩掉我,我也一定要找到你,跟着你。” 邵安无语,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如此任性妄为啊。 后来的几天,邵安不理会刘汝卿,而刘汝卿坚持跟着,一直跟到了颍州。后来,邵安在颍州遇见了徐策,此时徐策已考中了秀才,春风得意时又看到了故友,自然倍感亲切。 万幸的是,当年冯彻并没有告诉徐策,关于邵安的真实身份。此时徐策只当他是有后台的贵人,拉着邵安回顾当初,在颍州和冯大人一起办案时的日子。 “冯大人真是青天大老爷。听说他现在在刑部为官,真替他高兴。”徐策喝了一口酒,笑着说道。 “你也不赖,当年要不是你,冯大人怕是扳不倒那些贪官。” “我不行。我就会点邪门歪道的,正经的四书五经,看了又忘,忘了又看,根本记不进去。” “你能考上秀才,说明资质不差。好好读书,还是有希望的。”邵安没想到会找到自己的同类,他年少时也不爱四书五经。然而科举却必考这些,难倒一片读书人啊。 “看刘兄谈吐不凡,到时候学问上的事,我可要请教你了。” 两人相谈甚欢,徐策在谈话中才知道,邵安是来南方养病的。正巧,徐策乡下亲戚的房子正好空着,邵安便买房住下,不曾想刘汝卿也腆着脸跑到厢房住下了。邵安本以为他是年少心性,过几天就会离开,没想到,他一住就是五年。 如今,阿瑞已经把刘汝卿真的当作了邵安的弟弟,他提着菜篮子进了厨房,和刘汝卿打了声招呼:“二爷,熬药呢?” “嗯。”刘汝卿应了一声,见药熬得差不多了,起身找了个碗倒出来,端去了书房。 刘汝卿进屋时,发现邵安又在伏案写着什么,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他“腾”地一声搁下碗,立马上前抽掉他手中的笔,“哥,都说了不能劳心费神,你还写?” “咳咳,随便写写画画,哪里劳心费神了。”被刘汝卿抓了个现行,邵安颇为不自然的说道。 “明明写的是奇门遁甲什么的,机关阵法最是耗神,你以为我看不懂?”刘汝卿没收了桌上的笔墨纸砚,把药递给邵安,“哥,该喝药了。” “这回不是奇门遁甲,这次只不过是记录一个阵法,当年我和李洪义,就曾破过此阵,现在不过是把它默记下来。”邵安捧着药碗自豪的说道,“一点都不耗神,你要相信我的记忆。” “先喝药。”刘汝卿盯着邵安手中的碗,不见底是不打算离开的。 在刘汝卿的监督下,邵安不得不一口气喝完药。他悲哀发现,自己和刘汝卿相处的越熟,刘汝卿就越大胆。当年那个只会跟在他身后唯命是从的小小中书舍人,彻底消失不见了。 喝完药后,邵安还想接着写,刘汝卿不给他毛笔,生气的说道:“不就是阵法回忆吗,你来说,我来记。” “你会?”邵安惊奇的看着刘汝卿,他可是从来没碰过兵法书籍的。 “我可以学。”刘汝卿脸色一拉,不服气道,“至少,我比你的傻哥哥要聪明多吧。他当年都能学会,我也能行。” 此时,刘汝卿已经知道了邵安和李洪义的关系了。当年他还在邵安手下办差时,就很奇怪,为什么丞相对李将军,每每都手下留情,甚至要封还圣旨,帮李洪义一把?难道官场之上,政敌之间,不该是你死我活的局面吗? 刘汝卿可不像秦叔那般精明,秦叔就算察觉到什么不对,也是乐得装傻,绝不会多问邵安一句。然而刘汝卿却是一个劲的问,直到问的邵安不耐烦了,终于把这段秘密告诉他。 当刘汝卿得知李洪义就是邵安的哥哥,而皇帝想方设法的拆散他们时,他的怒气简直要冲天了。他想起相党和枢党的争锋相对,想起李洪义对邵安的冷言冷语,想起皇帝的高深莫测。他终于知道了所有事情的真相,然而这真相却如此令人伤感与震惊。 从此之后,刘汝卿就开始替邵安鸣不平了。他更恨皇帝的帝王心术,也恨李洪义的痴傻。于是一口一个傻哥哥的称呼李洪义,邵安也就听之任之了。 邵安听到此处却笑了,他道:“你可真是高看了我哥,其实他当年,也没有学会此阵。” “啊?”刘汝卿好奇道,“没学会也能破阵?那这个阵叫什么名字,很难破解吗?” 邵安回忆起当初,目光逐渐变得深远,缓缓讲述道:“此阵名为九曲迷魂阵,乃八卦阵的变形,有着七七四十九种变化。当年,的确是困扰了很多人……” ※※※※※ 永康十九年夏。 那时候,他们刚刚随安王入军营,在高巍等人的眼中,他们就是随着安王来的,不学无术之世家子弟。 安王为表示自己不搞特权,让跟他来的那些侍卫,一起和军营将士们训练。这下可哭了安儿,他又瘦又弱,在武功上毫无天赋,每每比试都是最后一名。 很自然的,安儿经常被那些兵痞子们欺负打骂。李洪义知道后,立刻要冲上去和那些人打架。还好安儿脑子清醒,知道军营不得私下斗殴,便劝哥哥暂时按下这口气,等每月一次比武擂台上,再与他们见高下。 果然,李洪义第一次参加比武,就把这几个兵油子打趴下了。后来他越战越勇,和几位校尉、少将交手,依然不落下风。后来,李洪义不出所料,夺得第一。 安儿一直在站在擂台下,默默仰望哥哥的风姿。他就知道,哥哥的未来在军营中,是在战场上。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阵叫好声,李洪义在万众瞩目中,享受着胜利的荣耀。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一个箭步冲下台,一把拽住安儿,拉他一起上来。 这是发哪门子疯?安儿挣脱不了哥哥,只好同他一起登台。李洪义拦着安儿的肩膀,对所有人说:“这是我弟弟,以后谁敢欺负他,就别怪我的拳头不客气了。” 安儿:“……” 众人心道,有一个厉害的哥哥真好。 有个厉害的哥哥罩着,安儿从此过上了混吃等死的幸福生活。没有人再敢嘲笑嫌弃他,甚至有人来和他套套交情,以便认识一下李洪义。而李洪义对安儿则是任劳任怨,每天忙他打饭打水,生怕自己的弟弟在军营里待的不适应。 于是安儿在众人眼中就是一个被哥哥庇佑的二世祖,而安儿也懒得解释,直接求安王将自己调到军医处,远离纷争。后来,安儿破了敌军的九曲迷魂阵,这才在军中大展神威,取得了大多数人的认同。从此之后,安儿和他哥哥二人一文一武,一同破敌,无人能挡。 说到九曲迷魂阵,据说是西瓯请来的高人诺沙军师所创。那时还是三王子的欧阳振宇,请来了隐居多年的兵法大师,摆下了此阵。几名将军曾带领几万骑兵硬闯,都被困在阵中,迷失了方向。 “哪来这么刁钻的阵法。”高巍看着沙盘上密密麻麻的小旗帜,眼睛都看花了,“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看着头疼。” 安王也研究了很久,察觉出此阵有“休、生、伤、杜、死、惊、开”八门,有有着五行生克的原理,感觉像是诸葛亮发明的九宫八卦阵。然而到底是如何结合,如何变形,安王则想不通了。 “高将军手下可有会奇门遁甲,五行八卦之人?”安王心道要想破此阵,必须得会这些。 高巍粗人一个,而且最看不上舞文弄墨的读书人,如何会认识那些奇才?安王见高巍沮丧的摇头,只好说道:“我倒知道有一个天才少年,他在排兵布阵上有很大的天赋。将军不妨让他来试试?” 安王说的那名少年正是安儿,高巍见他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不免有些轻视。要不是为了给安王面子,高巍这才言辞含糊的请他破阵。 安王将阵型摆好,安儿看了半天,分析道:“九宫八卦阵。” “你确定?”安王问道。 “确定是八卦阵的变形。”安儿笃定道,“从正东‘生门’打入,往西南‘休门’杀出,复从正北“开门”杀入,此阵可破。” “九曲迷魂阵变化极其复杂,你三言两语就能破了?”高巍心底是一万个不相信。 安儿自然从高巍口气中听出他的不服,他淡淡一笑,“正因为它的变化复杂,所以才叫‘九曲迷魂阵’,此阵休、生、伤、杜、死、惊、开八门随时变化,就是想让破阵之人找不出休门。如此,便困住了。” 安王立刻明白了过来,叹道:“没想到西瓯蛮夷居然会有此等高人,看来此阵是无固定的破解之法了。不如先推算几种,看看到底有多少变化。” 安王和安儿二人执黑红两种眼色的小棋,在沙盘上插旗交锋,演变阵法。两人一直从下午讨论到了深夜,才想出三十二种变化。然而一旁的高巍已经看得是目瞪口呆了,几乎跟不上他们讨论的节奏。 最后安王见天色已晚,这才放安儿出去。高巍叹口气,自己果然是老了,真的是英雄出少年啊。然而他更没想到的是,这个少年,会成为他今后的最大的政敌。 ------------ 115念戎马倥偬惆怅魂,幸万顷波中逍遥身 刘汝卿一边记录,一边听着故事。他写着写着发现,阵法变化眼花缭乱的,他光是记录都记晕了。刘汝卿揉揉酸痛的手腕,怀疑道:“这个阵法变形如此复杂,高将军最后真的破阵了吗?” “当然……没有。”邵安想起那时候的事,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高子重他试着破过一次,可惜惨败。他没法在那么短时间内,背下所有的变化。” “那怎么办?”刘汝卿真的好奇了,“难不成是你?可是,哥你是不会武功的啊,怎么上战场?” 邵安高深莫测的笑了笑,继续讲下去…… ※※※※※ 永康十九年。 当高巍再一次破阵失败后,他不得不拉下老脸,去请教安儿。 安儿那时也不太喜欢高巍,总觉得他趾高气扬,对文人有着很深的偏见。李洪义带高巍来到伤兵营时,安儿正在捣药。众人见是高将军来了,惊得不敢出声,老军医连忙迎上去,忐忑道:“将……将军。” 高巍慰问了下伤兵营的伤员们,随后才对老军医说,要和刘安单独谈谈。老军医怀着惊奇的目光,目送自家学徒和高大将军进入矮小的军帐中商议大事。 一炷香后,高巍怒气冲冲的离开伤兵营。李洪义莫名其妙的看着离去的高巍,走进去问弟弟:“高将军怎么了,你把他气着了?” “我给他说,战场上阵型瞬息万变,他就算背下七七四十九种变化,也无法灵活应用。”安儿闲闲的说道。 “啊,那怎么办?”李洪义显得忧心忡忡,“现在去哪找会破什么什么迷魂阵的将军啊?” “安王和我研究过,他会破阵。”安儿虽是这么一说,但他觉得,安王亲自冒险上战场的可能性还是不大。 “王爷吗?可是破阵危险,高将军也就勉强能闯出来,王爷的武功连高将军都不如,去破阵还不是去送死。”李洪义心里本是在担心安王的,可是嘴上却把安王贬的一文不值。要是被安王听到,还不得气死。 安儿好笑的看着自己这个傻哥哥,还好哥哥为人正直心善,大家都知道他的性情。 正在此时,突然有人传令,让李洪义和安儿去帅帐。安儿在旁听着,心中顿时疑惑,不知道安王把他们叫去是何打算。 等李洪义和安儿进帐后,安王开门见山的问道:“安儿,高巍将军真的没有可能破阵吗?” 安儿看了眼旁边气的快要冒火的高巍,点头道:“是。” “看来,也只能本王亲自出马了。”安王盯着高巍,缓缓说道。 还没等高巍说话呢,李洪义抢先开口道:“王爷不能冒险!” 高巍见状,咳嗽了一声,也开始劝道:“王爷千金之躯,怎可亲自破阵。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王爷三思啊。” 安王沉吟了一会儿,为难道:“然而军中,只有安儿与本王能破此阵。本王不出战,何人能出?” 安儿深深看了一样安王,主动请缨道:“属下愿替王爷破阵。” “你?你怎么能成,你不会武功!”李洪义又咋咋呼呼的插嘴。安儿冷冷一瞥,示意哥哥不要说话。 “本将可以派精锐保护他。”高巍心道由安儿去最为妥贴,他不是说别人都不能破阵吗?那他倒要看看,安儿下场后,是否能破。 “精锐恐怕远远不够吧。”安王颇为担忧,思索片刻道,“不如让李洪义跟着一起去,他们兄弟二人配合会好些。” 李洪义一听有门,信誓旦旦道:“属下领命,一定保护好安儿。” 高巍倒是十分看重李洪义,他怀疑的看着安儿,心道这个孩子是否真能破阵?然而安王不担心安儿能够破阵,却担心的李洪义是否能护安儿周全。 反观这两个当事人,彼此相互对视,眼中充满了信任和信心。安儿想起了当时“黄泉路”上哥哥救自己的那一幕,心中再也无所畏惧。 此后破阵的确还算顺利。高巍到底还是给李洪义一队精锐,负责保护安儿。而安儿也在乱阵中积极跟上李洪义的步伐,并观察阵型变化,寻找休门,最终破阵。 等回来的时候,李洪义身上有着大片血迹,他在破阵时也为了保护弟弟而被划了几刀,倒是安儿毫发无损。李洪义果真实现了自己的承诺,为了保护弟弟,不惜以身相护。 ※※※※※ 再次回想到往事时,邵安依旧感慨万千。连刘汝卿也不禁叹道:“李将军那时,是真心护你。要不是圣上,你们俩兄弟,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慎言慎言。”邵安无奈道。现在的刘汝卿和当年的秦叔很像,对君王一点敬畏之心都没有了。 “你们……真的永不相认了吗?”刘汝卿不忍的看着邵安,真想不通邵安为何能隐忍至此,居然能在哥哥面前装作若无其事。 “随缘吧。”邵安却想起了他当年离开长安之前,托李洪辉交给皇帝的一封信。若万事皆安,则此信不见天日。一旦发生变故,那么此信,或许能够安抚哥哥一二。 刘汝卿却一点也不想随缘,他恨不得跑去京城告诉李洪义真相,掀起惊涛骇浪呢。不过看在邵安身边不好的份上,刘汝卿也只好默默忍了。他扶起邵安道:“该吃饭了,今天阿瑞煲了鸡汤,给你补补身子。” 吃罢饭,阿瑞去收拾,邵安正打算午睡,突然听见外面喊:“刘大夫,刘大夫。” 邵安在此地隐居,自然不能用真名,于是又随了母姓,改叫刘安。 在邵安来到这里之前,这个小村子还没有大夫。谁得了病,得去十几里外的镇上看病。邵安见百姓贫苦,便会帮他们瞧瞧小病,而且还不收诊费。久而久之,大伙都喜欢来邵安这里治病了。 “张大爷,腿又不好了?”刘汝卿知道张大爷腿受过伤,赶忙上前搀扶了一把。 “嗯,腿疼。”张大爷颤颤巍巍的走进来,邵安取来针灸的东西,对张大爷道,“这是旧伤,每逢阴雨天定会发病。只能艾灸一下,缓解痛苦。” 邵安现在的医术比当年从军时长进很多,他此生唯有三愿,一是行军布阵,当个军师;二是悬壶济世,当个大夫;三是游历天下,做个行者。如今这第二条,倒是实现了。 熏艾过后,张大爷的腿果然好多了。他拿过一篮子蔬菜,非要邵安收下,言谢道:“刘大夫,收下吧,这是俺们自家种的,可新鲜咧。” 邵安盛情难却,只好含笑收下。刘汝卿扶起张大爷,送他出门。 邵安看着手中的篮子,虽然菜不值几个钱,但却是礼轻情意重。这里的村民虽说没什么文化,但却有着一颗质朴的心。 长年在勾心斗角的官场混迹,邵安早已心神俱疲。比起与聪明人打交道,邵安其实更爱和耿直纯良的人交朋友,否则,他也不会和李洪义结为莫逆之交了。 ※※※※※ 转眼间,春去秋来,花开花谢。 美好的日子总是匆匆流去,邵安在刘汝卿的监督下,每天按时吃药,按时休息,身体也康复的很好,当年那一箭带来的影响,已经渐渐好转了。 又到了三年一度的秋闱,此次徐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打算在乡试上一展身手,考取举人。这几日天天往邵安家跑,请教学问。 刘汝卿不忍邵安被他日日烦扰,有一天在他进门时拦下来,高傲的说道:“就你那点简单问题,何必问我哥,我就能给你解答了。” “你?”徐策上下打量着刘汝卿,他只知道刘汝卿是刘兄的弟弟,每天看他无所事事,不学无术,居然也会读书习字? “怎么,看不起我?”刘汝卿简直被他气吐血了,虽说他当年未曾会试,是被皇上直接赐的同进士出身。但他好歹也参加过乡试,指导徐策还是绰绰有余吧。 徐策半信半疑的看着刘汝卿,心下犹豫不决。而刘汝卿直接用实力说话,当下和他吟诗作对,把徐策弄的是目瞪口呆,直接就拜师了。 邵安听说此事后,对刘汝卿道:“你的文采在诸多舍人中,都算是数一数二的了。当年我看重你,也是因为你草诏文笔娴熟,字字如珠。” 刘汝卿没想到邵安对自己有着如此高的评价,顿时感动的不知所以。在中书省时,他一直很自卑,自己并非通过正常科举入仕,同僚们总在背后指指点点,觉得刘汝卿有着邵安这座靠山,才能在仕途上顺风顺水,混到了中书舍人。然而谁人知道,他也曾彻夜苦读,为了拟诏绞尽脑汁。 但是令他没想到的是,这份辛苦已然被邵安看在眼中,今日终于说出了口。刘汝卿用力点点头,说道:“嗯,我一定会好好的指导徐策的。” 从此以后,徐策再也没来叨扰过邵安,反而和刘汝卿越走越近。二人时长约在一起讨论学问。徐策这才惊奇的发现,原来在他眼中不学无术的刘汝卿,竟然如此博学多才,文采斐然。 “你文章写的那么好,为何不去科举?”有一天,徐策终于把憋在心头多日的疑惑问了出来。 刘汝卿目光深沉的看着远方,想起了他短暂却波澜起伏的仕途。他笑道:“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星夜赶科场。” “辞官?”徐策纳闷了,“你这么年轻,当过官?” “没有。”刘汝卿惊觉自己口误了,忙改口道,“是不想当官,当今朝廷,唉……” “朝廷怎么了?”徐策不解,虽说如今朝廷也有贪赃枉法之事,却还算是清明。并非像末代那样,民不聊生。 “呵。”刘汝卿冷笑了一声,想起当年那些道貌岸然的官员,想起心机深沉的皇帝,想起只会搅浑水的枢党,他当真对这个朝廷已经彻底失望了。 徐策仍是个不谙世事的有志青年,他语重心长对刘汝卿道:“我们读书人,就应该为国效力,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当是男儿一生的志向。卿璇你年纪轻轻,何必就此虚度余生,碌碌无为下去呢?” 真是年少轻狂啊,刘汝卿淡淡的看着徐策,却没有生气。当年的他,估计也像现在的徐策一样,怀着为父洗刷冤屈的决心,踏入了仕途。 还好,他遇见了邵安…… 随后的日子里,一切都风平浪静,只等乡试开始。然而在遥远的长安,却发生了一件大事,一件与邵安和李洪义息息相关的大事。不日前冯彻上疏,说是发现了当年邵相遇刺一案中有重大疑点,要求朝廷重审重判,并缉拿嫌疑犯李洪义下狱。 ------------ 116倏忽梦醒形影参商,再掀风云朝露日晞 五年间,李洪义作为军方第一人,稳坐枢密使的位置。然而由于此时西瓯已退,突厥目前与我朝交好,所以李洪义也没有什么出征的机会。外无战事,内无倾轧,李洪义终于娶了吴慧明为妻,小两口过起了风平浪静的安宁生活。然而在他空虚的时候,总是莫名其妙的想起已然归隐山林的邵安,不知道他过的如何。 此时李洪义在朝中地位已稳,冯彻这一挑衅,又激起了千层浪。甚至连丞相孙敕也不赞同,没有附议冯彻的上疏。然而冯彻是顽固的一根筋,被驳回奏折后,又继续写,继续上折子。反反复复,没完没了,把皇帝烦的只得同意了。 但是皇帝同意是同意了,却要三司会审,以求公正。即使这样,军方依旧不服气,还要了好几个旁听名额,于是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会审展开了。 三司会审那日,大堂之上,权贵云集。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三司会审。外加军方的宋氏父子、李洪辉、徐磊等武将,以及侍卫司的张三、徐七等隐卫,一同坐在台下听审。 一场大戏开幕,冯彻端坐主位,拍响惊堂木,高声道:“带疑犯。” 李洪义这次没有住进刑部大狱,也没有穿囚服。只是私禁在家,穿着平民的粗布黑衫,坦然走上大堂。 这次审案不过是旧事重提,李洪义觉得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再加上五年前早有邵安作证,他毫无畏惧。 然而冯彻不愧是断案大师,他不问李洪义有没有射杀邵安,而是从另一个角度,从一个大家早已忽略的问题开始问他。 只听冯彻道:“李将军,狩猎那日,你为何脱离人群,去一处偏僻的,且没有猎物的树林中呢?” 李洪义:“……” 这个问题直戳李洪义的命穴,让他无法回答。然而冯彻不像裴绍钧那么好糊弄,李洪义不答就放过他。他再次问道:“那本官再问一遍,李将军为何要去小树林?” “有人……飞箭传书,骗我去的。”李洪义不会骗人,只好老实的回答了。 冯彻再次确认一遍道:“就是说,有人故意引你去的。” “是。”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他们没想到,此案背后,居然还有这等隐情。宋綦老将军最先忍不住了,骂道:“什么小人,竟敢骗李将军。” 另外底下有些刑部文官想起当年的一种传言,都窃窃私语道,是不是邵安骗李洪义去树林,然后设下了苦肉计,想置李洪义于死地的。 可是又有人疑惑了,为何后来邵安还出庭作证,澄清事实了呢。难不成是看着装不下去了,才出面扮好人,撇清嫌疑? 冯彻无视下面众人的非议,继续问道:“那人信上写了什么?他是如何骗你去树林的?” “他信上写道,说知道邵相的秘密。”李洪义回忆往昔,慢慢说道,“然后让我去小树林,林中有个盒子,里面就藏有那个秘密。” 秘密二字引起了所有人的猜想,无论文官武将,大家的眼中都充满了好奇。邵安的秘密会是什么,难道是贪污受贿,谋反通敌? 此时,唯有李洪辉、张三、徐七,以及收下的隐卫们知道内幕,他们目光交汇,似乎察觉出了此次审案的与众不同。 “盒子里有什么?”冯彻循循诱导。 “……”事关李洪辉,李洪义到底还是选择了沉默。 此等关键时刻,李洪义竟然沉默不语。就算冯彻不急,底下那些好奇心重的人也要着急了。宋綦老将军又是第一个跳出来插话的,他急切道:“李将军,快说啊。” “是啊,快说啊。”徐磊也催促道。他想不明白,李洪义为何要替邵安保守秘密呢? “李将军,请如实回答。”冯彻不慌不乱的,十分平和的问道。 李洪义真的是犹豫不决了。他转头看了看弟弟李洪辉,又看了看徐磊,不知道该不该说。倒是裴绍钧见李洪义忐忑不安的样子,立马想入非非,猜测道:“是不是牵扯到什么重臣,不方便说?” 裴绍钧就怕邵安犯了什么法,牵扯到在坐的某位官员。于是他委婉的表示,可以私下说。 然而愣头愣脑的李洪义自然是听不出裴绍钧暗含的意思,特别直率的摇头道:“不是。” 裴绍钧:“……” “是不是邵安做下什么伤天害理,触犯国法之事,将军不忍说?”一起会审的御史大夫的说道。 “也不是,邵相他没有做任何违法之事。”李洪义有点生气了,为何御史台老是针对邵安,他都离京了,还抓住不放。 宋綦老将军被李洪义这吞吞吐吐的样子快要折磨疯了,他拍着桌子说道:“邵相他到底有没有做违法的事,李将军你必须说出来,大家才能知道。” 一面是邵安,一面是李洪辉。若要还邵安的清白,必会让弟弟心痛。李洪义思量半天,决定还是要还邵安清白,暂时委屈自己的弟弟了。 李洪义转头,担忧的看了一眼李洪辉,然后面对冯彻,咬牙道:“盒子有张纸条,上面说,李洪辉不是我弟弟。” 转变来的如此突然,刚还说邵安,结果又扯到了李洪辉身上。所有人都吃惊的望向台下坐着的李洪辉。而李洪辉只是面色苍白,却没有说一句反驳的话。 又有人展开丰富想象,开始猜测,是不是李洪辉当年贪图李洪义的财产地位,故意冒充,以求飞黄腾达?于是堂下已经有好几个武将,对李洪辉投下了鄙视的目光。甚至徐磊,也惊疑不定的望向身旁多年的至交好友。 张三和徐七飞快的交换眼神,这都是什么情况啊,到底是谁刺杀的邵安,难道也是知道内情之人吗? “肃静。”冯彻一拍惊堂木,对李洪义道,“将军请继续说。” “我相信,李洪辉是我弟弟。纸条上是骗我的。”李洪义极力为弟弟辨白,“所以,我根本就不信盒子里的话,也没有告诉任何人。” 眼见李洪义偏离了主题,冯彻只好打断他,又问道:“后来呢?邵相又是如何中箭的?” “这个,我也不清楚。”李洪义回想了一下,如实说道,“当时我都不知道邵相也在附近,他中箭后我才发现的。” “那么,你是如何发现,邵相中箭的?” “他喊了我一声。”李洪义蓦然想起了当年的场景,“他当时,突然叫了我的名字。” “然后呢?” “然后我一转身……他就中箭倒地了。” 冯彻突然瞪大了双眼,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摸到了那个多年来困扰他的真相,他炯炯有神的盯着李洪义,再次确认道:“就是说,邵相先叫了你的名字,然后才中箭的。” “是。”李洪义笃定道。 果然如此,原来如此,竟然……如此!冯彻闭上眼,长舒了一口气。如今,所有的线索,终于都串上了。邵安、李洪义,相党、枢党。为何他们两党斗争多年,却不分胜负。而作为相党领头人的邵安,总是在关键时刻忽然反常,永远无法置枢党于死地。而且无论相党枢党争斗如何激烈,李洪义都莫名其妙的,成了最大受益人。 现在,这一切的反常,终于得到了最合理的解释。冯彻既悲哀,又心痛的看着堂下懵懂无知的李洪义,却不得不把血淋淋的真相揭开,还邵安一个公道。 “李将军。”冯彻一字一顿的缓缓说道,“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是这样一种可能:当年,有人飞箭传书骗你至一处偏僻的小树林,然后利用盒子中的消息,让你心神大乱。而后,趁机射杀你。若无邵安,你可能被一箭射中。即使没有立刻毙命,也会被遗弃在小树林中无人知晓,最后,失血过多而亡。” 堂下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盯着冯彻,这个分析,简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想象大胆,出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唯有李洪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纳闷道:“可是,那支箭,是射向邵安的啊。” “是啊。”冯彻露出一丝苦笑,“因为那时,邵相为了提醒你,暴露了自己。” “所以……所以……”李洪义再愣也得出来前因后果,他不可置信的说道,“你是说,邵安他……他救了我?” 这个二愣子终于想明白了,冯彻替邵安露出了一个感慨的笑容。邵相啊,你舍命救的那个人,他终于知道了。 若说前几次大家还是低声讨论,此时的大堂瞬间就炸开了锅。谁能相信,一向面不合心也不合的两人,居然会在关键时刻救了对方。当年,李洪义救邵安,在所有人的眼中,是李洪义性情使然,是理所当然的。然而今天,却被告知,其实不是李洪义救邵安,而是邵安,救了李洪义! 本以为是敌人,却是朋友;本以为无害的,却是暗藏心机的敌人。 本以为是偶然,却是早有预谋;本以为是因,却是果! 这让人如何相信,如何敢信?!所有人的心中同时冒出了一个疑问,为什么,邵安要救下一个,和他敌对多年的政敌,枢党首领李洪义呢? ------------ 117倏忽梦醒形影参商,再掀风云朝露日晞 李洪义听完了冯彻的推断,简直快发疯了。他摇头否认道:“不,这都是你的想象,你没有证据。或许,邵安只是被误伤的。或许,根本没有什么阴谋,那支箭就是流矢。”李洪义说着说着,脑子越发混乱,已然是逻辑不清了。 冯彻悲哀的看着李洪义,他当然不可能只因为一次刺杀,就能分析出这么多来。其实他关注邵安很久很久了,早就对此有所怀疑。从最初,他和邵安第一次下杭州开始时,冯彻就起了疑心。 那时,晋王明明是第一次见到邵安,却对邵安所表现出的熟络。那时,邵安和晋王打着他听不懂的哑谜。那时,他们在说“他还活着”,那个口中的“他”,到底是谁? 后来,皇帝对邵安没有缘由的宠信,孙敕对邵安莫名其妙的拉拢,高巍对邵安毫无根据的怒火……这一切的一切,处处透着诡异。他曾听说,高巍第一次班师回京,就和邵安打了一架,这又是因何而起呢? 再后来,晋王谋反,邵安却处处护着晋王。侍卫司横空出世,邵安却助纣为虐。李洪义官居一品,邵安却听之任之。 直到皇帝想要临阵换将,邵安前去封驳。冯彻才真正察觉出邵相的本意。他哪里是要和李洪义作对,他明明是千方百计的扶持李洪义,助他一臂之力啊。 然而邵安和李洪义、皇帝、晋王、高巍、孙敕以及侍卫司,到底有着何种联系,冯彻却不能探清。看来想要揭开这个谜团,只能从盒子中的纸条入手。 “谁说,本官没有证据?”冯彻十分坦然的说道,“你还记得,盒子中纸条上写的什么吗?” 废话,他现在又没失忆,当然记得。李洪义闷闷不乐道:“不就是说,李洪辉不是我弟弟嘛。那是假话,我才不信呢。” 冯彻道:“那你不如,当面问问李洪辉,问问他到底是不是你的亲弟弟?” 众人:“……?” 张三:“……!” 李洪义:“啊?” 于是大家的目光又集中在了李洪义和李洪辉身上,而李洪辉的目光只是盯向自己的哥哥。李洪义在众人的瞩目下,缓缓走到了李洪辉跟前,漫不经心的问道:“你是我的亲弟弟吧。” 在李洪义的心底,自然是将李洪辉当作亲弟弟的,所以他问这话时,他心理毫无压力。可怜李洪辉,此刻心中如同掀起了惊涛骇浪,久久没有作答。 “等等!”这种关键时候,张三突然站起来说道,“这个案子已经结了。李洪义没有刺杀邵安,冯大人退堂吧。” 侍卫司的又在捣什么乱?张三虽然是好意帮李洪辉解围,却因为侍卫司的臭名声,而被所有人记恨。于是,张三说要退堂,大家偏就不要退堂。 “这是三司会审,堂上三位大人还没有说退堂,你侍卫司的凭什么插嘴?”军方的一些人站了起来,指责张三道。 随后,刑部、大理寺的下属官员也不干了,纷纷开口,反对退堂。 张三此时哪有什么心思和他们对骂,只好用眼神频频示意李洪辉,千万要稳住啊。 还是冯彻目的性明确,知道张三是故意扰乱,便不去理会,只是说道:“李洪辉将军,还没有答话呢。” 众人这次想起这边的戏还没有结束,然而其实在大家心中,李洪辉肯定会说自己是他的亲弟弟,不知道冯彻非要问一遍,有何意义? 然而李洪辉却说:“不是!” 不是!!!李洪辉否认了,在场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自己的耳朵听差了。结果看到其他人也是一脸震惊的表情,才相信自己没有听错,李洪辉真的不是李洪义的弟弟。 “你说什么?”李洪义也觉得自己耳朵出问题了,不可置信的再问了一遍,“你不是我亲弟弟?” “对不起。”李洪辉脸色惨白的说道,“我不是你弟弟,我骗了你。” 场面一下子混乱了,谁也没想到,一件丞相遇刺案,居然会演变成真假弟弟案。军队中很多人都和李洪辉相熟,他们根本不敢相信,李洪辉是满口谎话,欺骗哥哥之人。一瞬间,所有人都把鄙视的、充满恶意的目光,齐刷刷投向了李洪辉。甚至有人已经开口,大骂他小人了! 尤其是徐磊,他和李洪辉朝夕相处,得知这事后最为吃惊。虽然他在帮李洪义寻亲之时,曾怀疑过前来认亲的李洪辉,但是后来与之接触,打心底觉得李洪辉是个正直又聪明的人。没想到,居然是个骗子! 张三低着头捂着脸,简直不敢去瞅李洪义的反应。而李洪辉依旧直视李洪义,当初皇帝派他来假冒弟弟时,他就已经想到,将来拆穿时的情形了。 “你为什么要骗我们!”李洪义还没有爆发呢,徐磊最先忍不住了。他揪着李洪辉的领子,质问道:“为了钱吗?为了前程吗?你也算是文武双全,有什么必要假扮弟弟换取功名利禄,你图李洪义什么?” 李洪辉没有反抗,只是闭口不答。李洪义拉开了暴怒中的徐磊,自己上前问道:“我再问一遍,你真的不是我弟弟?” “不是。” “很好。”李洪义说罢,便扬起了拳头要打人。 “住手。”张三见状,一个箭步飞身上前,一把拉开闭上眼睛准备挨打的李洪辉。 李洪义看到了张三,更加恼怒,“你又来捣乱?”说罢,再次出拳,击向张三。 张三只得见招拆招,顺带着见缝插针道:“不要打了,李洪辉不是你弟弟,他是你师兄!” 李洪义的拳头停在了空中,他再度被惊到,“你说什么,师兄?” “是,他是你师兄。” “那谁是我弟弟?”李洪义真的快要被逼疯了。 “邵、安!”李洪辉此时突然出声,一字一顿的说出来真相。 这真是一个的令人惊世骇俗的真相啊。此时堂上瞬间安静了下来,仿佛有什么异兽,吸走了所有的声音。无论是台下的枢党还是相党,都呆住了。他们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最后齐齐望向对面争锋相对多年的政党。 所以说,将相二人,本是兄弟?相党枢党,原为一家? 宋綦老将军的面部有点抽搐,而大理寺卿裴绍钧的表情则显得有些微妙。万幸今日孙敕没有前来,否则不知道他会有何感想呢。 冯彻见大家终于不闹了,可以开口继续问话。他问张三:“可是,一个姓邵,一个姓李?” “他们是结拜兄弟。”张三此时知道事情全无挽回,只好破罐子破摔,把一切都捅出去了,“李洪义是孤儿,当年被皇上收养,后来在潜邸遇见了邵安,二人意气相投,结为兄弟。” “那‘师兄’是怎么回事?”冯彻又问道。 “李洪辉真名王辉,也是潜邸旧人。我们几个,从小一起拜师学艺。” 冯彻打破砂锅问到底,“所以说,知道真相的人,还有很多?” 张三默默扫视了在坐的人群。徐七很自觉的站起来,对李洪义说:“我也知道。” 后来,军方李洪义帐下的两名副将也站了出来。他们本就是四队的人,一直被皇帝安插在军中,多年摸打滚爬,屡立战功,终于混到了李洪义帐下。虽说算是又回到了领队手下,但是此时,他们的领队已经失忆了。 底下坐着的大臣们算是都明白了,他们就知道,当年皇帝突然建立侍卫司,肯定是早有准备的。没想到居然是在潜邸时,就已经开始着手了。 怪不得邵安升官那么快,怪不得李洪义从不会遭到帝王猜忌,怪不得侍卫司权力如此之大。很多经年升不了官的人都要呕出一口血了,皇帝真是任人唯亲,从不给外人机会啊。 李洪义知道真相后,一直处于大悲大怒之中,此刻终于醒过神来,默默看向张三,质问道:“你是说,我的弟弟不是我的弟弟,而是我师兄?我的敌人也不是我的敌人,是我的弟弟?” 张三:“……” “好,很好,你们瞒得我好苦啊。”李洪义看着李洪辉、张三、徐七、以及两个副将,只觉得一切都不真实。他大怒,“为什么要骗我?骗我很好玩吗?” 没有人敢回答他这个问题,谁敢把皇帝扯出来,这不是要让李洪义憎恨自己的主君,逼他反吗? 还好李洪义没有过于纠结这个问题,他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如无头苍蝇一般四下打转,口中喃喃道:“邵安,我要去见邵安,我要去找他。” “他离京了,你不知道他去了哪儿。”李洪辉见到李洪义这样有点吓人,只好安抚道,“我们一起帮你找,一定找到他。” “不,你们是骗子。”李洪义警觉的看着曾经朝夕相处的弟弟,他已经被骗了一次了,不想再上一次当。 李洪义作势要走,李洪辉赶紧拦住他,他可不指望李洪义单枪匹马能找到邵安。于是只好使出了最后的绝招。李洪辉急切道:“信,还有信!邵安走之前,曾留有封信给你!” ------------ 118倏忽梦醒形影参商,再掀风云朝露日晞 邵安给李洪义留过一封信?张三震惊了。他虽然曾去送别了邵安,但是他明明记得是邵安给皇帝的信啊,什么时候变成了给李洪义的了? 还好这封信终于吸引了李洪义的注意,暂时打消了直接去找人的冲动。他伸着手焦急道:“信呢?快给我!” “在……邵府。”李洪辉停顿了一下,他再一次欺骗了李洪义。 “我去邵府!”李洪义说罢,撒腿就跑。 众人眼睁睁的看着李洪义在问案中途跑了,估计三司会审这么多年,从未发生过此事。但是,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要去阻止他,恐怕只有冯彻一人,还能记得这是在会审吧。 李洪义跑后,张三狠狠的看了一眼冯彻,又看了看李洪辉,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冯彻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居然……居然把他们瞒了这么多年的秘密揭露了。到时候皇帝知道了,恐怕会龙颜大怒吧。 而李洪辉,则是太累了。他假扮了这么久,瞒了这么久,骗了这么久,他累了。如今邵安已走,天下太平,皇权稳固。借着冯彻发难的机会,他终于,把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说出来了。 一切已成定局,无可挽回。张三只得召集诸位隐卫兄弟,道:“既然已经摊开了,不如我们也去邵府,帮老四恢复记忆吧。” “帮他恢复记忆?”徐七想起皇帝当初的警告,心生怯意,生怕被皇上抓住。 而张三最讨厌徐七犹豫不决的样子,气愤道:“怎么,不愿意?虽然你是下三队的,但当初我们可是一起喝过酒,一起打过架,一起上过战场的。再说了,难道你以前,没受过李四的恩惠?没借过他的钱?” “我没说不去啊。”徐七一直是个墙头草,此时陈五不在,而赵六早在五年前就消失不见了。他顿时没了主意,只好被张三牵着鼻子走。 至于在场的其他隐卫,李洪辉自然是同意的。而李洪义手下两个副将却有些不情不愿的,毕竟帮李洪义恢复记忆,也相当于帮邵安认哥哥啊。当年邵安害死他们多少兄弟,他们永远不会忘的。 张三见他们磨磨唧唧的样子,自然知道他们心中还过不去当年那道坎。张三走过去道:“那事已过去很多年了,邵安也走了五年了。如果有人非要耿耿于怀那件事,那我也无话可说。我张三交朋友呢,看重一个‘义’字,兄弟一场,能帮则帮。哥几个去召集相熟的兄弟,半个时辰后,邵府相见。我不希望有人缺席,如果有没来的,就当我瞎眼,不会再认这样的人当兄弟了。” ※※※※※ 三司会审的情况,早已汇报到了皇帝跟前。他接到冯彻奏折那时起,就知道李洪义的案子恐怕要出篓子,可没想到冯彻那么厉害,连多年前的事情都能挖出来。而后大胆猜测,步步引诱,终于闹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一旁的陈公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其实早就想到,邵安的秘密不可能一直瞒下去,李洪义早晚有一天会记起来一切的。但是他万万没想到,还没等李洪义恢复记忆呢,真相却以这样的方式,血淋淋的在世人面前展开了。 “呵呵,恐怕不久之后,全天下人,都知道朕为了制衡,拆散他们兄弟的事了。”皇帝闭上眼睛,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将来悠悠青史,还不知道会把他写成怎样一个玩弄权术的昏君呢。 “皇上,得先安抚李将军啊。”陈公公不得不提醒道。文人墨客的评论不重要,但是对于手握兵权的李洪义,皇帝不得不加以宽慰。 “朕如何安抚,恐怕只能是邵安他自己去安抚了。”皇帝揉揉眉头,低声吩咐道,“怀恩,带上邵安临走前给朕的那封信,还有玉佩,全都交给李洪义。” “是。”陈公公正要领命下去,突然又被皇帝叫了回来。 只听皇帝道:“等等,朕亲自去。” 等皇帝到邵府时,府邸门前聚集了半数以上的侍卫司。皇帝坐着轿中粗略一数,其中隐卫约有四十人,几乎全部都到场了。他示意陈公公停轿,躲在暗处看看,这些人想做什么。 半个时辰后,除了未在京城或已去世的隐卫,一队到七队的所有隐卫几乎都来了。甚至和张三一直争锋相对的陈五,也亲自带人来到了邵府门前。 于是满脸迷茫的路人们突然发现,好多侍卫司的人都聚集在邵相的府邸,不知道的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难道皇帝突然对邵相不满,在人离开了好多年后,下旨抄家吗? 结果只见侍卫司的都指挥使上前,掏出一把钥匙,小心翼翼的推开尘封已久的大门,光明正大的走了进去。其余人也跟着张三,一脸怀旧的表情,故地重游了。 预想中砸门闯入的情节并没有上演,但正是因为如此,围观的看客们对此次侍卫司的行为,更加好奇了。 隐卫们进去时,李洪义早已翻墙入院,在院子中待了很久了。失忆以来,这是他自己第一次来到邵府,却有一种莫名的熟悉之感。一向路痴的他,甚至能轻车熟路的找到主院、偏院、马厩、花房等等地方。 “我来过这里,他们没有骗我……”李洪义喃喃自语,但要他想起更多的往事,却感到大脑一片空白,越想越头疼了。 突然,大门开启,张三领着人赶过来了,满脸期待的问道:“我就知道你会翻墙进的,怎么样,想起什么了吗?” 李洪义茫然的望着大家,无奈的摇摇头。 “没事,慢慢想不着急。”张三将钥匙递给李洪义,“你还没进室内吧,这是钥匙,你拿着吧。” 李洪义没有接,他直径走到李洪辉跟前,闷闷道:“信在哪?” “信……”李洪辉不知该如何往下说了。 “信在这儿。”突然,一个沉稳有力的声音响起,所有隐卫赶忙转身跪倒。原来是皇帝来了。 “皇上……”李洪义此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皇帝,要是张三所言不虚,那么皇帝则是从小看他长大的长辈,也是知情人之一了。 “免礼。”皇帝吩咐陈公公,“把盒子给他。” 陈公公小心的捧着盒子走到李洪义跟前,李洪义打开,里面是一封信和一枚玉佩。 玉佩?这枚玉佩,曾经多少次在李洪义的梦中出现过。他颤抖的拿起玉佩,翻过面,果然刻有“李四”二字。 “这是隐卫的玉佩。”张三解释道,“我们都有。” 话音刚落,张三、李洪辉、陈五、徐七都掏出贴身所带的玉佩。张三挨个指着人,一个个介绍道:“王二、张三、陈五、徐七。还有已去世的丁一,和不知所踪的赵六。我们全是隐卫领队,一共七人。” 李洪义接过张三手中的玉佩,抚摸着上面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麒麟图纹,再看玉佩背面,也有着刻字。他又看过其他几人的,触动心肠,悲切道:“原来,我们是朋友。” 几位领队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们回想起最初,那时他们不过是稚子顽童,一起在安王府习文练武,无忧无虑。总角之交,谊如昆季。他们知道彼此年少时干下的所有不为人知的丑事,他们的童年回忆中,永远参杂着对方的身影…… 那时,一切尚未开始。没有上下三队之分,也没有纷争和仇怨…… “张三,对不起。”李洪义痛苦道,“我忘记了,我不知道。这些年我老跟你吵架,建立侍卫司的时候,我还和你在邵府门前,大打出手。” “这有什么。”张三笑道,“当初我们在一起玩时,还不是三天两头的拌嘴,吵得最凶的时候都能打起来,可过阵子又玩一块儿了。不过是吵吵架而已,吵完就过去了啊,谁也不会当真的。” “可是我当真了啊!”李洪义自责道,“我还对邵安,说过那样绝情的话,与他处处作对。他恐怕不会原谅我这个哥哥了。” “不会的。他不是给你留了信吗,快拆开看看。”张三提示道。 李洪义这才想起还未看信,他急忙打开,只见上面写道—— 兄长台鉴: 近来诸事烦杂,以致身体抱恙。案牍劳形之际,难免生鲈脍之思。恰值时和岁丰,遂有游历四海之心,不告而别,望兄勿怪。 昔年之事,皆不得已而瞒之,万勿介怀。且圣上为家国计,所虑非虚,尽忠职守,臣者本分也。况吾等自幼养在君侧,承恩承教,是谓君父,怀恩深重,不可有怨矣。 兄昔年旧居,庭中花草,园中树木,郁郁葱葱,犹胜从前。弟离去经年,忧苔绿石阶,蔓生扉前,恐其年久遮窗,不能得日,暂托张哥代为打理。 书策刀剑,兄之旧物也,时有拂拭,未敢擅用。今物归原主,幸甚,幸甚。 彼此天涯,两相安好,勿念勿挂。 弟安书 短短几行字,却饱含相思之情,读罢令人久久不能自已。李洪义轻抚信封,问张三:“信中说,我的旧居……” “我带你去。”张三自告奋勇,率先领着李洪义往那个偏院走去。等到了门前,张三找了半天钥匙,才打开门锁。 推开门,院中青砖黛瓦,故景依旧…… ------------ 119倏忽梦醒形影参商,再掀风云朝露日晞 时光,仿佛在这所小院中停滞,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仿若从前。回忆的气息迎面而来,院中景色如故,与外面是不一样的时空…… 李洪义,以及后面进来的皇帝和隐卫众人,都被眼前的景致惊呆了。并非院中有多么秀丽的风景,新奇的装饰,而是里面的一切都完好如初,仿佛一切从未改变。若说唯一的变化,可能就是院中的树木又长高了许多吧。 皇帝看着这一尘不染的小院,又进去看了看房中保存完好的书籍、刀剑,心道邵安这些年,一个人守着回忆,苦苦支撑,真是太累了。谁人都无法感同身受,看不到,则不知道当事人心中的苦。皇帝此刻才深深意识到,自己的私心,则害了邵安半生悲苦,无可挽回。 张三再次问李洪义:“现在想起点什么没?” “没有。”李洪义抱着头,痛苦道,“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没事,想不起来,我们给你讲啊。”张三安慰道。毕竟,李洪义的过去,在场的人或多或少都参与过。 众人围着石桌坐下,大家为了帮李洪义恢复记忆,开始说起旧事…… “听丁老大说,你是被他抱回来的。你父母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有张条子,写了你的姓名和生辰。”张三先从身世慢慢讲起。 随后,其他人也开始三言两语的插话,李洪义小时候的丑事被一一道出。而后话题渐渐离正题越来越远,讨论的中心也不再只围着李洪义转,最后变成了隐卫茶话会。 李洪义悲凉的心境渐渐被抚平,他微笑着听大家胡侃,他一直以为自己失忆之后,和过去全然断绝,无朋无友,无亲无故。却没想到时隔多年后,他才发现,其实他的身边一直都有兄弟相伴,好友相陪。 隐卫们兴致勃勃的提起他们快要忘记的初见,聊起他们对彼此记忆模糊的最初印象,当谈到当年谁被安王打的最多时,所有人异口同声说,李四。 李洪义此时也抛却了离愁别绪,笑道:“你们胡说。别以为我失忆了,就来耍我,我才不信呢。” 众人发誓说绝对没骗他,此时皇帝也从屋内出来,如同任何一个慈祥的老人一般,和蔼的说道:“当然是你。当年让你背书,你背了多少天都背不会,气得朕不知打了你多少顿。” 大家都笑了,李洪辉起来请皇帝上座。众人又拉着家常,扯到了晋王身上。李洪义这才知道,自己真的和晋王是莫逆之交。 “记得那年,你和老八打架……邵安在旁边,拉偏架。”皇帝回想起那时,邵安调皮,李洪义老实,两个人联手,都敢欺负皇子了。然而时光匆匆,他的八弟,现在也不知道身在何方。 “唉,人老了真是可怕,会遗忘很多事,也会想起很多事。”皇帝突然有些落寞,人老了,不该回忆往事,徒添伤感。 而隐卫们此时赫然发现,多年的劳累,也让皇帝的身体大不如前了。想当年,安王横刀策马,威风赫赫,到如今,两鬓斑白,早生华发。 李洪义:“皇上……” 皇帝摆手,收拾起一时的软弱,“朕累了,你们继续吧。” 圣上起驾回宫后,大家又开始闹开了。李洪义问:“你们怎么看我弟弟的?” 此话题一开,众人一阵慨叹,张三先说:“邵安啊,他是我们这里混的最好的。” “邵安刚来没多久,皇上就最器重他了。”李洪辉说道,“虽然我那时候在外面,没有见过他,但是从你和皇上口中,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他的名字了。” “说实话,老二你的兵法是不错,不过还是比邵安差那么一点点。”张三调侃完李洪辉,又对李四道,“自从你弟弟来了,老二的第一军师的称号不保,最后只能沦为‘小军师’了。” “我弟弟他……兵法很好?” “那当然了。”张三叹道,“明明也没见他多努力的看兵书,和我们一起玩耍,却比我们厉害,你说气不气人。当时我们嫉妒他,想整他。可你老护着你弟弟,无从下手啊。” “后来他怎么去科考了呢?为什么他不认我?为什么你们都要瞒着我?” 这话问的实在是太过犀利,也恰巧正中要害。张三摸着下巴揣度着,李洪义这是疑问呢,还是质问呢?等他问第二遍“为什么”时,张三才试探的说:“因为……他怕你打他。” “我为什么要打他?”李洪义疑惑道。 “他当年……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你没打死他,就是他亲哥了。”张三只说了一半原因,半瞒半骗的将李洪义糊弄过去了。 事后,李洪辉私下问过张三:“你瞒他,又能瞒多久,瞒一辈子吗?” 张三却无所谓的笑笑,“瞒着呗,谁知道呢?” 然而李洪辉却没张三那么乐观,他知道,这根刺早晚会将皇帝和李洪义的心,扎的鲜血淋漓。 张三说了半天,到底还是没说出,邵安犯了个怎样的大错误。李洪义脑子也晕晕的,没再追问下去。他看着庭中影影绰绰的树枝,问他,“你们刚才说,我和我弟一起种过一棵树,现在那树还在吗?” “在啊,就是那棵枣树。如今已经老高了,都结枣子了。邵安每年都会派人给我们送些,可好吃了……” 说到此,张三忽然见李洪义表情悲哀,于是小心翼翼的挽回气氛,半开玩笑说,“你该不会是因为没吃到枣子,就伤心了吧?” 李洪义没回话,独自走到树下,抚摸树干,沉默良久。 ※※※※※ 一天时间,李洪义自然是什么都没想起。傍晚时分,大家都散了,唯有李洪义执意留着此处。他说他要住在这里,好好的想一想。 他抚摸着光亮如初的弯刀,翻阅着当年看不进去的《孙子兵法》,他甚至还发现,自己小时候记账的账本,以及被皇帝逼迫下写过文章。 看到这些,李洪义哑然失笑,他终于明白自己当年是多么的不学无术,文章多么不通,字迹也如此丑陋。 虽然他什么都想不起来,却觉得这些都那么熟悉。他住在熟悉的故居,整理着熟悉的旧物,一点都没有违和感。恐怕唯一的违和,就是半夜醒了,总是想看看身边床铺,感觉少了那么一个人。 李洪义在此避世,一住住了几天,然而外面却被搅了个天翻地覆。枢党和相党,先是从茫然与震惊中清醒过来。他们仔细琢磨后才发现,侍卫司、李洪义、邵安,这些原来都是潜邸旧人啊。而且还是一同长大,亲密无间。果然只要押对了主子,那以后的仕途,简直青云直上了。 此刻皇帝的名声,在士子中降到了最低点。任人唯亲,拆散兄弟,培养亲信什么的,全成了皇帝执政中的污点。然而到底还是封建王朝,官府把挑头的士子抓起来后,其他人就再也不敢谈论国事了。 至于邵安和李洪义是兄弟这事,真的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军方还是很开心李洪义能得到助力,此时再默默分析下邵安执政时的行为,似乎的确没有在实质上对军方捣过什么鬼。 尤其是当那些重义气的军人听到邵安挺身挡箭,救下李洪义时,顿时对邵相产生敬佩,甚至连过往的那些恩怨,都一笔勾销了。 而文官集团此时分为了两派,一派想要和枢党和好,一派想继续斗下去。讲和派觉得恩怨已清,没必要再继续下去。而另一派则说,现在是孙敕为丞相,相党和邵安已经再无半点关系了。 相党该何去何从,这时本该由孙敕拍板定案的,然而令人奇怪的是,孙敕又称病不朝了。 记忆如同潮水般,忽远忽近。如今,李洪义在旧居中一住数日,每天都沉浸在回忆中,无法自拔。有时候,张三、李洪辉等人回来陪伴李洪义,讲讲过去的事。有时候,皇帝会派太医来,给李洪义做治疗。 别人做的再多,其实都是辅助,至于李洪义到底能不能恢复记忆,还得靠他自己。 恢复记忆的日子是漫长的,李洪义在大家断断续续的叙述中,已经想起了大半。那日,他依然坐在小院的石凳上,听着张三和他唠家常,突然问道:“其实我想起来你是谁了,也想起了安儿的事情。只是总感觉有一块断片,就是在我们出征后,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会失忆呢?” “你真的想知道?”张三问道,“那你得保证不生气,心平气和的听下去。” 李洪义当即保证道:“好。” 张三点点头,终于开始讲述,讲述那段邵安不愿意提及,皇帝不允许提及,高巍不屑提及,暗卫不忍提及的那段往事了。 ※※※※※ 那是永康二十年,夏。 安儿和李洪义联手破了九曲迷魂阵后,打压了敌人的气焰。后来高巍带着李洪义继续进攻,我军终于反败为胜。眼瞅着胜利在望,帅帐中,却传来了几句争吵。 “怎么可能有伏兵?西瓯气数已尽,我军为何不乘胜追击?”高巍质问道。他其实一直看不惯安儿自负的样子,总觉得他小小年纪却仿佛掌控天下,实在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安儿扫过地图,抬头只是对主座上是安王说:“西瓯是损失惨重,但他们全民皆兵,不可轻视。东线那边山高树多,最怕有埋伏。西线虽然是沙漠,但一望无际,不可能有危险的。” “沙漠就是危险。”高巍气愤的说道,“要是迷路,该如何是好?” “我们有向导,怎么会迷路。”安儿也生气了,傲然道,“再说,从西线进攻王庭,是最近的一条路了。” “他们必然会发现我们的目标是王庭,定会埋伏在必经之路。西线,太过明显,不可取。” “西线设伏难度太大,而且西瓯或许觉得我军对沙漠不熟,不会冒然进入沙漠地区的。” “可是东线……” “够了!”安王怒了,看着安儿和高巍,为了进攻的路线争吵不休,气愤道,“好好议论,何必争个面红耳赤的。所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我们来赌一次。西线,就走西线了。” 高巍一脸不满,真不知道安儿给安王灌了什么迷魂汤,居然每每都认同安儿的观点。安王见他这样,也知道他不愿出兵,于是只能劳烦李洪义,带八百轻骑深入敌后,突袭王庭。 李洪义那次出征,安儿本想跟着去,做个向导。但是他们是急行军,李洪义担忧安儿吃不消,便不打算带他了。 安儿想想也是,自己一个文弱书生,还是不给他们拖后腿了。他特别不放心的叮嘱李洪义:“沙漠行军最怕迷路,多带几个向导。” “知道了。”李洪义点头道。 “还有,多带点水。” “好的。”李洪义笑道,“你怎么今天那么多话啊。” 安儿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突然就开始婆婆妈妈的了。要知道,他以前可从来不是这样的。 “原来你嫌我烦了啊。”安儿装作不耐烦的摆摆手,“我还懒得说呢,算了算了,你赶紧走吧。” 然而谁也没想到,那一别,差点生死两隔,不复相见。 ※※※※※ “然后呢?”李洪义问道。 张三悲痛道:“没想到西瓯是在西线伏击,等我们得到消息赶过去时,那已是一片火海,八百将士……全部牺牲。我……我们……只找到了你的玉佩。隐卫的玉佩从不离身,我们以为你已经……战死了。” “不对,不对!”李洪义揪着头发,差点就用头撞桌子了,“不是这样的,他们没有埋伏西线,没有埋伏西线啊!” “啊?”张三诧异道,“你……你怎么了?你想起来了吗?” 张三赶快拽住快要发狂的李洪义,然而李洪义却浑身发抖,极度痛苦,仿佛陷入了什么可怕的回忆里。张三赶紧呼唤他,拍打他,生怕李洪义做出什么自残的事情。 过了好久,李洪义抬起汗涔涔的脸,紧紧抓住张三的胳膊,说出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我……我想起来了,我全部都想起来了。” 张三惊喜交加,兴奋的说不出话来。可是李洪义却毫不开心,他急切的说道:“是孙敕,是孙敕。快,快去抓住他!” ------------ 120倏忽梦醒形影参商,再掀风云朝露日晞 养心殿中,圣上召集了隐卫众人,一起听李洪义讲述那尘封多年的惊天秘密。 “所以说,当时西线根本没有伏兵,是孙敕,带着那些西瓯人,临时转移,阻击了你们?”张三听完后,依然处于一种极其震惊的状态,不可置信的问道。 李洪义点头,“是他,他叛变了。” “孙敕居然通敌?”李洪辉也惊呆了,要知道孙敕可是首辅宰相,掌握国家机要,控制国家命脉。他如此重要的位置上一干就是那么多年,现在却告诉他,丞相通敌!那朝廷,岂不是要完了。 李洪义的两个副将也表示怀疑,其中一人问道:“不可能吧,如果他通敌,我们前两次打击西瓯,怎么可能那么顺利?” 张三也道:“其实我早就看孙敕不顺眼了,当年曾查过他,可是三队只查到他贪赃枉法,并没有发现任何通敌谋反的罪证。” 张三说的是那年孙敕寿宴时发生的事,他本想带孙敕回去仔细审问,却被邵安给阻止了。 “其实他,不是通敌。当年他是被俘的,估计西瓯严刑逼供,他不得不招。”李洪义回想起那时,孙敕是被西瓯绑着,押到了战场上。看那样子,估计不是自愿泄密的。 “孙敕身为监军,怎么可能被抓?”徐七感到奇怪,难道军队不应该派兵保护监军大人吗? 然而李洪义等在军队混了多年的人都知道,高巍那家伙,最反感文人监军,自然不会派人保护的。 皇帝此时终于开口了,他一来就问了个关键问题:“朕记得,当年讨论军情时,孙敕并不在场。他是如何知道,我军走的是西线?” “对呀。”张三想起来了,“当时只有高将军、邵安和你一起商讨军情,他一个监军,如何知道的?” 李洪义尴尬的低下头,心虚的说道:“我……我说的。” “啊?”张三又被吓了一跳,“你为什么要说?他是敌是友你都不清楚,你就把重要军情告诉他了?” “安儿说,他是自己人。”李洪义小声的辩解道,殊不知自己又把邵安给卖了一把。 皇帝一脸无语,张三被气的跳起来骂道:“就算是自己人又怎样?你闲着没事,跟孙敕说什么说啊。” “我就是去问了他几个问题……而已。” “问题?什么问题?”张三纳闷了。 “很多很多问题。”李洪义坦白道,“其实,圣上和安儿讨论的太快了,我根本跟不上,也听不懂。” “你可以问邵安啊。”张三更纳闷了,“邵安讲的难道不比孙敕更清楚?” 李洪义露出为难的表情,“他讲的是很清楚,从原因到施行,甚至都画图说明了。可我只想知道我该怎么去打,至于为什么要这么打,我根本听不懂啊。” “……”张三已是无话可说了,邵安是想将李洪义作为统帅培养的,可惜李洪义这个猪脑子,果然只能是当将军的命。 李洪辉见张三快被气炸了,只能无力的教导李洪义,“多听几遍就懂了,干嘛又要去找孙敕问?” “你懂的,安儿他讲三遍后,就懒得讲了。”李洪义想起安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恶狠狠的目光,心中就颤了几颤。 皇帝黑沉着脸,冷冷问道:“你问了孙敕,大概有多少次问题?” 李洪义也知道自己泄漏机密,犯下了大错,只好实话实话道:“好多次了。前面几次都没有事,只有那一次……” “一次就够了,你还想要几次?”皇帝终于怒了,“你私下泄密,邵安没有耐心,高巍忽视监军安危,你们一个个真是好样的。朕的八百骑兵,就因你们的一点点疏忽而命丧黄泉。” 李洪义被训的无言以对,都不敢抬头见人了。此时前去孙府拿人的禁军两手空空的回来禀报,孙敕逃走了。 据孙敕的妻子回忆,他家老爷在冯彻会审李洪义那天后,突然发病昏厥,醒来后说要去乡下休养几天。她当时也没起疑,只是奇怪老爷带了许多财物,还带上了他最喜欢的那房小妾和幺儿,乘着马车匆匆离去。 直到此时,孙敕的老婆才恍然大悟,老爷这哪里是去养病,分明是逃命啊。她见禁军突然闯入,就知道大事不好了。于是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把知道的全招了。 孙敕果然是老奸巨猾,眼瞅着李洪义即将恢复记忆了,才赶忙逃命。皇帝命令道:“通知下去,全国通缉孙敕。至于孙府一百多口,全部下狱,听候发落。” 禁军领命道:“遵旨。” “张三,你发动三队,尽快查明邵安所在地。李洪义,你收拾一下,准备离京,去找你弟弟吧。”皇帝道。 “是。”张三和李四领命。 所有人的心情都异常沉重,他们总觉得孙敕逃走,似乎不同寻常。仿佛即将会掀起惊涛骇浪,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来。 ※※※※※ 而然他们不知道的是,十天前,孙敕已经逃到了西北边境,和五年前逃亡在外的赵六,碰面了。 两人坐在赵六的破茅草屋中,赵六看着孙敕拖家带口的,不由问道:“你这是犯了什么大事了?” “李洪义记起来了。”孙敕也不打算瞒赵六,实话道,“当年不是邵安的错,是我带着西瓯军队,围堵了李洪义他们。” 这个消息的确是惊人的。赵六怎么也没想到,邵安替孙敕背了黑锅。也难怪,五年前孙敕要暗杀李洪义了。赵六愣了半晌,才笑道:“呵呵,皇上一定不会放过你的。李洪义和邵安,也不会放过你的。” “我知道。”孙敕自嘲了一下,“所以这不是投奔你来了嘛。” 赵六道:“我都自身难保,这五年来,东躲西藏的,唯恐被张三手下发现了。现在你还带着妻儿,如何逃的掉?” “是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是西北往西,就不再是皇帝的‘王土’了。” “再往西?”赵六不由向西边望去,“那是西瓯,你一个中原人,在那里会被他们抓起来的。” “你还记得,曾经的户部尚书,董疾董如风吗?”孙敕突然提及到一个早已化为尘土的人。 “董疾?”赵六仔细的回想了一下,才恍然大悟,“哦,当年通敌案中的主谋,晋王党的那个?” “对,是他。” 赵六不知道孙敕突然提及这个人是做什么,他疑惑道:“那个人,都死了多少年了,提他干什么?” 孙敕徐徐道来:“当年董疾临刑前,我曾去狱中看过他。你知道的,他是淑妃亲信,江恒宇的得力臂膀。他知道很多晋王党的内幕。淑妃为了助晋王上位,多年前与西瓯里应外合。可惜最后关头,被当今圣上夺得了先机。后来,董疾想趁边关战事,引起混乱,拉皇帝下马。可又被冯彻和邵安及时发现,阴谋告破。他死前不甘心,故而将他知道的所有事,都告诉了我。” “他告诉你什么了?”赵六听后心有余悸,原来当年淑妃就已经通敌了,而皇帝的皇位,也非看上去的那么稳当。 孙敕回忆道:“他告诉我,晋王有个玉佩,拿着它可以与西瓯线人取得联系。还说了一些如何找到线人,如何传递消息的话。” “你……传递过吗?”赵六试探道,他其实真正想知道的是,孙敕以前有没有通过敌,有没有做过谋反的事。 “没有。”孙敕冷笑一声,“并非我多么忠君爱国,而是我不敢啊。这么多年,我守着秘密,战战兢兢,从来不敢和邵安对着干。谋权篡位,胜则荣登九五,败则诛灭九族,我下不了决心啊。要是李洪义能永远都不要想起来,哪怕一辈子待在副相的位置上,我也知足了。” “我看你没什么不敢的。”赵六嘲讽道,“明知自己犯下死罪,还敢在朝廷做官。要是胆小的,还不得赶紧辞官回家了。你呀,官瘾太重,舍不得权势,才会这般犹豫不决。” 孙敕要是放得下权力,辞官归隐,那就不是他孙敕了。他拼尽一身才学,不过就是想求名求利,可是多年前的那场战事,差点毁了他的一生。如今虽然也是紫袍玉带,官居一品,可午夜梦回时,心中永远不得安宁。 “现在我不会再迟疑,不会再犹豫了。反正已是无路可退,不如拼了!”孙敕恶狠狠说道,“赵六,你如今也是皇帝的弃子,要不要和我一起反?” “反?”赵六还是有些心动的,他听到孙敕讲诉那么多前尘往事,深觉此人心机深沉,且沉稳隐忍。跟着他拼一把,也不是没有胜算。 “反就反!”赵六狠下决心,“事已如此,我也只能把身家性命交给你了,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好。此事不成功便成仁,我们拼了!”孙敕道。赵六武艺高超,如今终于被他拉下水,便可以保他逃亡路上,一路平安了。 ------------ 121倏忽梦醒形影参商,再掀风云朝露日晞 赵六急切的问道:“现在我们要做什么?” “第一步,我们先要逃出边境,投奔西瓯。” “没问题。”赵六武艺高强,偷渡什么的,还是能做到的。只是赵六突然想起一事,问孙敕道:“我记得通敌案时,玉佩都上交给刑部了,你现在手里有玉佩吗?” “我曾经骗当时的刑部尚书蒋嘉闵,把玉佩给我偷偷拿出来了。后来,为了陷害晋王,我把玉佩交给了晋王府的张文柏,张文柏按约定将玉佩交给了晋王,取得了晋王|信任。但是玉佩,事后却不见了。” 孙敕哪里知道,那玉佩原本的主人是邵安。他更不知道,邵安认出了玉佩后,就把玉佩自己保管起来了。 “晋王谋反,也有你的参和?”赵六瞪大了眼睛,真没看出,一向不引人注意的孙敕,背地里能做出这么多大事。 “是啊。当年晋王私下离京,我就派张文柏作为晋王府属官,以备不时之需。后来,也是通过他,告诉晋王他母妃被杀的内幕。晋王被激,想要和太子联合谋反。可惜,最后还是被邵安搅黄了。” “你自己不敢谋反,却唆使晋王和太子谋反?” “其实我并非想让太子谋反,而是想神不知鬼不觉的杀李洪义。邵安好不容易要回家丁忧三年,我也想趁他不在,搏一搏,或许真能除掉李洪义。” “你想怎么除他?” “陷害他和晋王一起谋反。”孙敕说道,“当时是我提议圣上,让李洪义去平叛的。到时候大军一到杭州,西瓯再一介入,李洪义不死也会被皇帝猜疑的。” “真是诛心之计。”赵六简直要为孙敕鼓掌了,怪不得当时皇帝翻遍了杭州和京城,都没有找到晋王的兵马。原来所谓兵马,是李洪义和西瓯的兵马啊。 如此好的计谋,却被邵安和冯彻再次搅黄了。真的是既生瑜,何生亮,孙敕估计要被气吐血了。而邵安恐怕至今也不知道,晋王谋反一事不是冲他来的,而是对着李洪义的一招杀机。 孙敕摇摇头,叹道:“可惜啊,邵安太过聪慧,太难对付了。想瞒过他去杀李洪义,毫无胜算。还有那个冯彻,居然从断案上,就能猜到邵安和李洪义的关系。我千防万防,却没想到会是冯彻,把一切给捅破了。” 赵六也不知该如何安慰背运的孙敕了,只好说:“现在玉佩也没了,我们怎么能取得西瓯信任?” 孙敕却道:“放心,我自有妙招。” ※※※※※ 一切真相大白后,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中。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居然是孙敕背后捣鬼,而邵安却背了黑锅。他们想起那年大败之后,高巍不分青红皂白,职责邵安。想起邵安在悲痛之中,还要被流放。想起邵安回来之时,对他的孤立和排挤。 李洪义问道:“你们当时,怎么就觉得我‘死了’呢?” “西瓯为了全部绞杀,还放了一场大火,将士们的尸体,都烧的面目全非。我们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只找到了你的玉佩,所以以为,你……被杀害了。” 李洪义想了想,回忆道:“我当时被砍了好多刀,就昏迷了。后来……后来我就在金城一家姓吴的老先生救治下醒来,就是我的岳父大人。” 众人本以为李洪义没死,是因为他武艺高强,逃了出来。现在才得知,他当时是昏迷的。昏迷后居然能逃脱那一场大火,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了。 张三摸着下巴,开始分析:“难道是你岳父路过战场,发现你还没死,就救你回家?” “可能吧。”李洪义当时失忆了,前因后果都不清楚,也没多问吴老爹是如何发现自己的。现在吴老爹已死,再也无法得知了。这个解释虽然疑点重重,但众人现在也没心思刨根问底了。 “那安儿呢,知道我‘死了’,肯定很伤心吧。” 李洪义还是问到了这件事,很多人此时,都无颜面对李洪义。尤其是隐卫和军方的人,他们都干了什么啊?非但没有去安抚丧失哥哥的弟弟,还将一切怪罪在那人身上。张三想起那时候,自己初闻李洪义的死讯,只觉得天崩地裂,哪里还有心情顾及邵安的死活。也就是皇上,还愿意替邵安减刑,改为流放,保他一命。 虽然大家都希望李洪义不要问后面的事,但李洪义丝毫没有察觉到周围死气沉沉的气氛,继续问道:“他肯定很伤心吧,你们有没有替我哄哄他?他脾气不好,又任性,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吧。我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过的好吗?” 看着李洪义期待的眼神,所有人都不敢随便乱说话。他们没有安抚过邵安,没有照顾过他的弟弟,甚至…… “他……”张三一开口就哽咽了,他眼中满汉愧疚的泪水,泣不成声道,“他过的不好,非常不好!他……他流放黔州……两年。” 流放?这简直是晴天霹雳,李洪义如遭当头棒喝,被击的晕头转向。他竟不知道,在自己不在时,他的弟弟,竟然过的是这般日子。 “为什么啊,为什么要流放?他做错了什么?”李洪义厉声质问,感觉胸中燃气熊熊烈火,快要把他逼疯了。 “我们以为,是邵安决策错误……”张三突然朝李洪义跪下,“是我们错了,我们不应该那么武断,没查明原因,就判他的罪。是我的错,我应该一直都相信他的,你要怪就怪我吧。” 李洪义的两个副将也“噗通”一声跪下了,他们一直不喜欢邵安,暗地里在军中说邵安坏话,对枢党和相党的纷争推波助澜。现在想想,他们干了什么,挑拨离间人家兄弟,真是罪大恶极。 皇帝也陷入了沉思中,他想起邵安在辕门戴枷跪了三日,那时他才刚刚得知哥哥的死讯,心如死灰之时,还得承受施压给他的荒谬责罚。皇帝想起安儿被押走时空洞的眼神,他根本不敢想象邵安在黔州,过的是什么日子。 没有人安慰他,没有人同情他,更没有人想着去黔州看看他,看看他是否还活着。那两年,皇帝忙着夺嫡,张三陷入自己的悲伤中,顾不上邵安,其余人更是把邵安当作罪魁祸首,谁还会在意他的死活呢? 李洪义悲痛的抹抹泪,气愤道:“给我跪有什么用,起来!将来见到我弟弟,去向他请罪。” 走出养心殿后,所有人都不敢招惹李洪义了。李洪义也懒得多说,直接跑回邵府,再次拿出邵安留给他的那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庭中花草,园中树木,郁郁葱葱,犹胜从前”,信中一字一句,饱含深情。李洪义不敢想象,邵安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照料昔日两人种下的花草,去写下这一封诀别信。 他在责怪其他人的同时,何尝不在痛恨自己。他想起自己和邵安每一次的针锋相对时,邵安眼中闪过的隐忍和痛苦。可是他傻,什么都没有看出,只是跟着高巍,把他当作是奸相佞臣。 他想起和弟弟刚刚重逢时,不分青红皂白的,直接打了邵安一拳。他想起朝堂辩论时,他质问邵安是否通敌。他想起侍卫司事件时,他带着人在邵府门前大吵大闹。 然而他还想起了,当年和邵安第二次在御花园相见时,他说:“不要再见了。”他想起突厥议和时,安儿担心他比武受伤,深夜来营帐,给他上药。他想起赛马当日,他和他一起吹响了草原上古老的马哨。他想起在落日余晖下,安儿轻声说,“我有一个……结义大哥,他以前教我吹的。” 安儿暗示过,暗示了那么多次,可是他太笨了,什么都听不出来。 要是他没有失忆就好了,要是他一直陪着安儿身边就好了。是他这个做哥哥的无能,才让邵安经历了这么多的苦难。 ※※※※※ 张三遵照皇命,派下人手四处打探邵安的下落,而李洪义则一边等消息,一边收拾东西准备出发。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邵安,不知道弟弟得知真相后,会不会原谅自己。 还好有李洪辉和徐磊这两个挚友,过来开导李洪义。徐磊后来是通过李洪辉,知道了所有的真相。他现在终于明白了,邵安、高巍、皇帝等人对李洪义那种暧昧不明的态度,到底是为什么了。如今李洪义恢复记忆,解开一切谜题的钥匙终于找到了,却没想到,谜底居然令人如此悲痛。 怪不得所有人都在隐瞒李洪义,原来真相,真的如此残忍。 李洪义现在经常来旧居坐坐,他呆坐在窗户边,窗外是那棵高大茂盛的枣树。李洪辉见状,知道他又在睹物思人,轻轻走上前,安抚他道:“等张三查到地址,你就可以见到他了。” “他……会不会怪我啊?”李洪义懊恼道。 “邵安不会怪你的,他一直默默帮你,怎么可能怪你?你能有他这个兄弟,你真幸运。”徐磊语气中透出丝丝羡慕,这世上有多少兄弟,能像他们这样,彼此相互扶持。甚至有很多亲兄弟,为了利益,反目成仇,兄弟阋墙。 然而李洪义和邵安,却做到了。无论是在王府当书童马夫,还是后来出将入相,他们从来没有离心离德,从来没有真正的反目过。 “要不是他暗中相助,我怎么可能当上将军,坐上这个位置?”李洪义叹口气,自嘲道,“我知道,我就是一块木头,而安儿,是玉。” “别这样说,你也是翡玉。”李洪辉劝解道,“即使你不通文墨,上天却会让另一个人走入你的生命中,你和他一文一武,辅助互补。” “我也觉得,安儿是上苍赐予我的,没有他就没有我。可是我,却帮不上他什么,净给他添麻烦了。” “要不是你,当初皇上怎么会发现安儿。要不是你,安儿可能早就死在战场上了。当年你护着他,帮他打架,带他玩耍。这份情谊,他不会忘记的。” “真的吗?”李洪义疑惑了,他叹气道,“我不是一个好哥哥啊。” “是不是好哥哥,你说了不算。等你见到邵安,听他说才算。”徐磊说道。 李洪义点头,“对,我要去找他,当着他的面求他原谅,希望能够,再听他叫我一声哥哥。” 李洪辉欣慰的笑了,这个愿望,一定能够实现的。而后他问道:“那你呢,你会不会怪我,毕竟是我……夺了邵安的位置。” 李洪义摇摇头,“不怪你,我只怪我自己,都是我的错。二哥,幸好有你,这些年陪着我。” ------------ 122错因果过往徒留恨,定乾坤前事付烟尘 张三查了几天,才找到了邵安的落脚点,原来他去了颍州。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个坏消息,半个月前,西瓯卷土重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破西宁、永靖、金城三座城池,剑锋直指长安。 “金城失守了?”皇帝看着军报,简直不敢相信。金城乃西北门户,失守的后果,简直不可估量。 养心殿中,所有的文武大臣都惊呆了,此次西瓯来势汹汹,而且还多了几分“神机妙算”,所有的攻击点都打在了防守最薄弱处。除了有人通敌,不做其他解释。至于通敌之人是谁,自是不言而喻。 “孙敕,是孙敕。”皇帝怒道,“他是个疯子,他真的疯了。” 兵部尚书赵维启奏道:“皇上,此次西瓯聚集二十万众,且攻势迅猛。我军除去各地必留的驻防军,也就只有四十万兵力可以调动。” “禁军随时可以应战。”李洪义作为禁军统领,十分有把握的说道。 宋綦老将军却泼冷水道:“不过禁军只有几万余众,而地方上的厢军调动,还需要时间。” “可我们最缺的,恰巧就是时间。圣上,孙敕身为丞相五年多,掌握了太多朝廷机密。此次形势不妙啊。”赵维忧心忡忡的说道。 丞相掌管军政大权,虽然不直接领兵,但对军事布局也大致是清楚的。哪里兵多将广,哪里防守虚弱,孙敕皆心知肚明。孙敕完全可以避开难啃的骨头,专挑弱点攻破,不费吹灰之力,便可打到长安城下了。 皇帝皱眉,“如今敌暗我明,却是不妙。他们已经打到了金城,我们必须尽快发兵阻截。” “皇上,不如先派禁军去前线支援,再调集厢军准备迎战。”宋羿提议道。 “可行。”皇帝同意了,“宋羿,调兵的事就交给你了。” “末将领命。” “此次出征……”说到此,皇帝停顿了一下,殷切的望向李洪义,而后接道,“何人愿往?” 李洪义还是站出来了,放弃去找邵安的念头,选择了保卫国家。他请战道:“末将愿往。” “好,辛苦李将军了。此次还是由李洪义挂帅。”皇帝再扫视了一圈台下众人,继续说道,“李洪辉、徐磊随军出征。” “末将领命。”李洪辉和徐磊异口同声道。国难当头,他们也无法再顾及什么儿女私情了。 西北的确战争如火如荼,然后江南地区,依旧风平浪静。战事起的突然,朝廷又严密封锁了不好的消息,故而南边的百姓并不知道西瓯已经连下三城,攻入中原了。 清早,阿瑞又去颍州采购食材了。他回来时神神秘秘的跑到刘汝卿跟前,对他说:“听说,朝廷又要打仗了,最近在调兵呢。” “打仗?你听谁说的啊?”刘汝卿心想西瓯已平,突厥又签订了和约,按理说不会发起战事啊?难道皇帝又要刚愎自用,举全国兵力再次讨伐西瓯? “卖菜的刘大爷说的,他儿子就在军营当兵呢。” 刘汝卿半信半疑的看着阿瑞,叮嘱他道:“这事先别告诉你家主子,免得他又要担心。” 阿瑞点头,表示一定不说。 ※※※※※ 李洪义率兵出征数十日,局势并没有因此平定下来,反而更加危急了。西瓯现在一不攻城,二不掠地,专挑乡间人烟稀少处行军,导致李洪义无法判断西瓯的具体位置。他带着大军一路向西,刚摸到西瓯的影子,西瓯就率兵逃走了。 早朝上,兵部尚书赵维,根据前线战报,分析道:“敌人一直在避免和李大将军正面交锋,也不再耗费兵力攻城。此次西瓯目的已经很明确了,就是长安。” “先前二十万敌军不过是先锋部队,据说后面还有二十万大军。据探子来报,此次西瓯王亲自领兵,倾全国之力,以报当年丢失西宁之辱。” “厢兵调集的怎么样了?”皇帝问道。 赵维愁眉苦脸的回禀道:“回圣上,宋将军还没有消息。” “皇上,西瓯离京城不过百里,恐怕等不到宋将军了。” 此时殿中也是议论纷纷,人心涣散。这么多年以来,长安还未曾面临此等危急时刻呢。很多胆小怕事之徒已经开始打算起,万一打起来,自己该往哪里躲了。 皇帝干咳一声,制止下面的议论之声,直接问道:“诸位爱卿,有何看法?” “皇上,不如议和吧?”吏部尚书彭源平最是胆小怕事,想了半天也只能想出一个令人无语的法子。 “不可!”宋綦老将军最见不得这种缩头乌龟,他厉声道,“皇上,禁军还有一万守兵,末将请战,定不会让西瓯踏入京城一步。” 彭源平讥讽道:“一万对四十万,哪里有什么胜算。” “西瓯不过是强弩之末,有何可惧?说是四十万兵马,也是临时征集西瓯牧民,没什么战斗力。” “西瓯全民皆兵,且此次是为了复仇而来。”彭源平抱怨道,“这全怪李洪义杀戮太甚,西宁一役杀死敌兵三十余万,才激起了西瓯全民的怒火。” 刑部尚书冯彻抓住了漏洞,突然说道:“彭大人都说了,西瓯是复仇来的,怎么可能同意议和?臣认为,当务之急,是调回李洪义的大军,保住京城为重。” 彭源平被堵的哑口无言,然而礼部左侍郎蒋偲却说道:“微臣以为,西瓯来势汹汹,没有粮草支援,坚持不了多久。臣有一计,可解当下危局。” 皇帝眯着眼看向蒋偲,此人向来只会投机取巧,怎么会突然开窍?他懒懒问道:“蒋爱卿有何计谋?” “臣请圣上暂避锋芒,迁都南下。” “放肆!”皇帝拍案怒道,“自开国来百余年,从来没有过避战迁都的前例。让他们来打,朕无所畏惧。” 蒋偲哆哆嗦嗦的跪下,“皇上,只是暂避……” “闭嘴。”皇帝知道现在人心动荡,南下避难也是在场很多人心底,想说却不敢说出的话。然而国难当头,他绝不容忍有这种消极思想作祟。 只听皇帝掷地有声的说道:“来人,将彭源平、蒋偲押入大牢。以后乞和、迁都这种言论,谁敢再提及,就是他们两人的下场!” “臣知错,臣知错!皇上,饶命啊!”彭源平、蒋偲如撕破喉咙般,大呼着求饶之声,被侍卫无情的拖下去了。众人皆冷汗淋漓,可见皇帝是下来天大的决心,以天子之身,守卫京城。 众武将接连请命,然而兵力问题,却无法解决。皇帝急下几道命令,“命李洪义率兵回京,准备防守。命宋羿将军调集周边厢兵,支援京城。命浙江、江西等地将领,就地征兵,以备不时之需。” 众将领命,然而皇帝还是不放心,他又想起一人,说道:“此外,朕想起一人,可解京城危急。” 众臣左思右想,不知道皇帝说的是谁,唯有冯彻心领神会,立刻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果然,只听皇帝说道:“朕任命邵安为丞相兼天下兵马大元帅,统领三军。冯致远,你带着圣旨和兵符,去颍州,请邵相复出。” 此言一出,举朝皆惊。如今京城的官员都知道了邵安和李洪义的关系,也明白邵安虽已辞官,但在朝中,尤其是军中的影响依然存在。 然而大家万万没想到,皇帝此刻居然会放心大胆的启用邵安,并且让他兼任将相。如此一来,军权相权皆掌握一人手中,此等权力不可谓不大啊。可是皇帝明知如此,却依旧毫不犹豫的全盘相托,终于真正放权,全心全意的信任了邵安。 冯彻感叹一声,所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便是如此吧。 ※※※※※ 然而此时的邵安,还不知道京城的危机。他身居偏远的乡间,整日研读兵书阵法,又不常出门。对于外界的消息,全靠刘汝卿和阿瑞他们传递了。 没想到这一天吃饭的时候,邵安突然说道:“隔壁王奶奶今天来看病,听她说,她家孙子应征入伍了。怎么,朝廷又要打仗吗?” 阿瑞吓得差点扔掉筷子,刘汝卿倒是镇定,急忙踩了他一脚,才对邵安的说道:“朝廷年年征兵,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虽然朝廷年年征兵,但不是现在这个时候。邵安继续猜测道:“经过西宁那一战,西瓯应该没有力量和我朝对抗了。难道是突厥撕毁和约,又或者是内乱?” “好好吃饭。”刘汝卿拉下个长脸,挤出凶恶的表情训道,“你已经不是丞相了,操哪门子闲心?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懂不懂啊?” “唉,怎么能这么说。”邵安笑着摇摇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嘛。” 刘汝卿白了他一眼,才不信邵安的鬼话呢。他愤愤道:“李洪义有那么多人护着呢,轮不到你瞎操心。” 见自己的心思被刘汝卿一语道破,邵安无奈的摇摇头,只得端起碗继续吃饭了。其实刘汝卿说的也对,他身在颍州,鞭长莫及,操心也是瞎操心了。然而他心底的那股不安,却愈演愈烈,挥之不去。 ------------ 123错因果过往徒留恨,定乾坤前事付烟尘 颍州城内,有一户人家正在大摆筵席,而摆宴的人家,正是徐策家里。 原来今年秋闱刚刚发榜不久,徐策在刘汝卿的教导下,终于考取了举人。他乃家中幼子,排行老六,也是徐家第一个考取举人的,徐家老爷子高兴,便杀猪宰羊,宴请亲戚邻里。 然而宾客的名单中,却有刘汝卿的大名。本来刘汝卿是不想凑这个热闹的,但徐策以拜谢刘汝卿多日教导为由,非要他来。盛情难却之下,他只好走十几里的山路,千里迢迢的赶到了镇上。 刘汝卿到时,只见徐家人山人海,屋内摆不下了,院子里也摆了好几桌。灶房里忙得热火朝天,菜虽不是山珍海味,却一道道的流水似地上来。徐策的几个哥哥,正里里外外招呼着客人呢。 刘汝卿在院子里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听旁边的人拉家常。只听一人说道:“徐家老六一看就是有福之人,今年高中举人,明年要是春闱再能高中,就能当官了。” “徐家老六好像刚过而立十年,年纪轻轻,前途无量啊。” “是啊是啊,真是天资聪慧,世间奇才。” 听到此言,刘汝卿撇撇嘴,心道某人弱冠之龄就高中了状元,徐策最多是肯下功夫,奇才什么却算不上。若论奇才,他只服他家大哥。 刘汝卿正想着,作为此次宴席的焦点,徐策终于从厅内出来,开始招呼院子里的客人了。他眼尖,一下就看到了刘汝卿所在,急忙跑来拉着刘汝卿,说道:“卿璇小弟,你怎么坐这儿了,快到屋内上座。” 刘汝卿推辞道:“里面都是你家长辈,我又谁都不认识,还是算了吧。” “不不不,你得上座。要不是你最后教导写文章,我怎么可能如此顺利考中?”徐策边说边拉着刘汝卿往屋里走,刘汝卿挣脱不掉,两人拉拉扯扯的就进屋了。 刘汝卿看着屋内一群人,有徐家老爷等几位徐家长辈,有徐策的哥哥们,还有县上的士绅,顿时尴尬的赶快挣脱徐策的手。 “爹,大哥,这就是我给你们说的,刘家老二,刘卿璇。”徐策出言介绍道。 刘汝卿拱手道:“晚辈卿璇见过各位,徐少爷高中,还未向徐老爷道喜呢。” 徐老爷摸摸胡子,笑道:“听小儿经常提及刘贤侄,说贤侄学问甚好,堪比族学中的那些教书先生了。此次能够高中,还有赖于贤侄点拨。” “哪里哪里。”刘汝卿赶紧谦虚道,心想这个徐策还真是什么都说啊。 一个士绅听到此言,颇为惊叹的问道:“看来这位小兄弟学问不错,不知是哪科进士?” 刘汝卿听到此言,脸色微微一沉。徐策知道刘汝卿不屑于功名利禄,便替他答话道:“卿璇小弟年纪还小,等过两年再去科考。” 看样子是没当官啊。士绅笑着胡乱应付了两句,便坐下了。徐策拉着刘汝卿坐下,低声道:“小地方的人,就爱拉是非。” “士林中人皆是如此,我不会介意的。”刘汝卿看过太多官场虚与委蛇,对这些小事自然不放在心上。 “我以为你隐居山野,不问世事。原来你还知道士林的风气啊。” 刘汝卿摇头叹息,似乎一不小心又暴露了什么。 午时刚过,终于开宴。徐策作为主人,还得去各桌敬酒,只剩下刘汝卿一人埋头大吃。徐老爷见他独自一人,便和他聊了几句。 徐老爷道:“听小儿说,你家中还有位大哥,今日怎么没来?” “大哥身体不好,不宜长途跋涉,所以只得由小弟代他过来道喜了。” 徐老爷摸摸胡须,“哦”了一声,他一直很奇怪,刘家两兄弟是作何营生的。见他们的穿着,不像是穷苦人家的。但看他们不读书科举,也不像是生意人。难道真如徐策所言,是行医的医者? 徐老爷正打算旁敲侧击的向刘汝卿打探呢,结果听外面人说,县太爷都来了。他们徐家并非士绅大户,设个小宴居然能惊动知县,真是奇哉怪哉。 徐老爷只好携徐策去门口迎接,刘汝卿侧过身子也望向门外,这一看不得了,县太爷身后跟了一帮人,其中就有冯彻和张三。 只见他们一身平民装扮,应该是不想暴露身份扰民。可是徐策是谁啊,他当年随着邵安,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见过冯彻真人的。结果徐策一见到冯彻,就惊喜的大呼一声:“冯、冯大人?” 冯彻:“……” 张三:“……” “冯大人?”徐老爷并没见过前任颍州知州,打量着知县身后几位大人,不知道哪位是什么冯大人。 在场的小老百姓自然也不清楚。徐策激动的向乡亲们介绍道:“这就是我们颍州的知州大人啊。为咱治理了淮水,重修了堤坝,整治了贪官的冯大人啊。”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是“冯彻至,洪水肆”的冯大人啊。当然,现在大家再也不会埋怨冯彻,而是感激他赈灾抚民,惩治贪官了。当然,这其中徐策也出了不少力,于是这些年在乡亲们面前,也逐渐变得有威望了。 “冯大人。”众人纷纷行礼。冯彻无语的扶起诸位,而一旁的县太爷一脸看好戏的表情,他就说嘛,以冯彻的名气想要在颍州不被认出来,还是太天真了点。 冯彻看着兴奋不已的徐策,回想了一下便知他是当年精通水利的书生,没想到一转眼,他都秋闱高中了。冯彻拱手道:“恭喜恭喜啊。” 徐策赶紧还礼,“多谢冯大人当年栽培,晚生感激不尽。冯大人,您不是去刑部当官了,怎么又回到了颍州?” “此次前来,是来找人的。”冯彻把徐策拉到一旁,翻出一副画卷,“你可见过画中人?” 徐策凑近一看,又一声惊呼,“这不是……卿璇贤弟吗?” “我们找他有急事。” “他就在里面吃酒呢。”徐策忙不迭的领着冯彻进屋,结果一进去就傻眼了,这里哪还有刘汝卿的影子? 徐策问同桌吃饭的人,“刘贤弟呢?” “刚刚出去了。”那人也一脸茫然。 张三察觉不对,对冯彻附耳道:“我的人都在大门外盯着,他应该走不出去。” 既然出不去这个院子,冯彻想了想道:“那麻烦这位小兄弟,帮我们找一下他吧。” 徐策被派到院子里苦逼的找人去了,大厅里不相干的人也都很有眼色的出去了。徐老爷摸摸脑门的汗,恭恭敬敬请冯大人、县太爷上座。张三怕徐策请不了刘汝卿,便跟他一起去找人了。 “不知刘卿璇所犯何错,竟然劳驾冯大人亲来。”徐老爷战战兢兢的问道。 冯彻忙宽慰道:“老爷子想岔了,并非犯罪,而是我们有事找他。徐老爷不必担心。” “原来如此。”徐老爷又擦了擦头上的汗,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 刘汝卿的确没能出的去大院,不久就被找到了。刘汝卿愤愤的看着张三,又看了看上座的冯彻,面无表情的径直走过去,坐下了。 这就坐下了?也太没礼貌了吧。徐策还以为刘汝卿不知道冯彻身份,忙介绍道:“这是刑部尚书冯大人,还不快见礼?” 刘汝卿懒懒的瞅了一眼那俩人,没有动。他自从知道了邵安的秘密后,开始讨厌和邵安作过对,以及分开他们兄弟的所有人。 冯彻摆摆手,表示他不在意。他温和的说道:“此次前来,是有事请教。” “何事?”刘汝卿语气生硬的说道。 冯彻看了眼旁边的徐老爷和徐策,张三立马会意,很有礼貌的把他们请了出去。 等闲杂人等都走了后,冯彻才开口:“我们找邵相有急事,烦请代为引见。” “邵……相?”刘汝卿终于正眼看了一眼冯彻,敏锐的抓住了冯彻话中的关键词。当然,刘汝卿怎么会那么老实的告诉他们邵安在哪里,他摇头道,“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你怎么会不知道呢?”张三神情焦急,见刘汝卿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心道自己这是哪里得罪他了? “大……大人神出鬼没,早已辞官归隐,我怎么可能知道呢?”刘汝卿差一点就叫邵安大哥了,幸好反应快,及时改了口。 张三自然是不信的,他三队的情报何时出过差错。刘汝卿明明就是和邵安住在颍州某乡间。他低声道:“你知道不知道邵安和李洪义的事情?” 提起这点刘汝卿就更生气了,张三居然还好意思问?刘汝卿冷哼一声,不说话。 “看来你是知道了。”张三笃定道,“那你知道吗,李洪义恢复记忆了。” “他终于想起来了?”刘汝卿终于有了点反应,不再不吭声了。 “他不是自己想起来的,这全是冯大人的功劳。” 刘汝卿略带惊奇的看向冯彻,冯彻不过是个局外人,他居然能帮李洪义想起往事? 张三将冯彻审案的过程简明扼要的讲了一遍,刘汝卿看冯彻的眼色也不再是淡漠的了,而是渐渐变的炽热。等张三讲完,刘汝卿终于起身向冯彻施礼:“刚刚在下多有得罪,李将军能和邵相相认,多亏了冯大人明察秋毫。您可真是办了一件大好事啊!” “唉,什么大好事啊。”冯彻摆摆手,“本官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要是我知道后面还牵连着孙敕,我怎么也不会在这种时候讲出来的。” 张三安慰道:“你都自责了一路了,孙敕要反,谁能想得到啊。” “孙敕……要反?”刘汝卿心道今天是什么日子,短短一盏茶时间,就受到了一波又一波的惊吓。 “是啊,孙敕反了。” “不可能,我不相信。” “我们骗你干什么?是这样的……”张三又将孙敕谋反前后的事情再说了一遍。 刘汝卿听完,突然如同疯癫般痛哭流泣,他悲愤道:“我早该猜到的,我早就发现了,孙敕有问题。” ------------ 124错因果过往徒留恨,定乾坤前事付烟尘 “啊?”屋内众人又是一惊,愣愣的盯着刘汝卿,不知道他曾发现了什么。 刘汝卿平缓了情绪,才说道:“你们还记得,当年圣上下旨令李将军不得撤兵,但是圣旨晚至的事情吗?” “记得啊,那回差点耽误了军国大事。”张三回忆道,“我记得是中书省的……姓许的一个舍人渎职造成的。” 那件案子是冯彻审理的,他记得自然更清楚。他补充道:“是通事舍人许昌清,不过本官一直觉得,那个案子背后应该是有主使。只可惜,许昌清当场自尽了。” “难道主谋就是孙敕?”张三猜测道。 刘汝卿点头,“十有八九就是他。孙敕自任副相以来,从来不会过问圣旨发放这种小事。可是那天,他大清早就过来查问,听到邵相离开京城时,他似乎很高兴。后来又问我何时拟诏,签押与否,还连说三个‘好’字。言行举止,与平日大相径庭。” 冯彻抚摸胡须想了想,问道:“孙敕来时,圣旨发下去多久了。” 刘汝卿回忆道:“刚发下去,他就来了。” 冯彻分析道:“所以说,假设是孙敕,他完全有时间追到许昌清那里,把圣旨截住。” 刘汝卿也说道:“许昌清在中书省多年,从来没有出过差错。可就是那次,孙敕过问了圣旨的事,那道圣旨,就恰恰出错了。” 作案时间算是能对上了,那么作案动机……冯彻揣测道:“李将军掌握了孙敕的秘密,所以孙敕恨不得将其杀死。他故意晚发圣旨,就是想让李洪义撤兵金城。进则兵败身死,退也可激怒圣上。这真是一招攻心的妙棋啊。” 刘汝卿想起邵安曾对他分析军情说过的话,他道:“邵相当年也说,撤兵永靖县并非上策,要不是找到了‘黄泉路’,李将军那一战,恐怕没那么简单得胜。” “这件事,你有没有告诉过邵相?”冯彻问道。 刘汝卿摇头,“没有。他当时病危,我不敢烦扰。” 冯彻感叹道:“如果你当时告诉他了,邵相至少可以在临走前,提醒皇帝。孙敕也不会那么顺顺当当的,登上丞相之位的。” “邵安那时候都自身难保了,哪里还管的了那么多。”张三心疼道,“你们也不替邵安着想。” 刘汝卿闻言,总算对张三温和了几分,看样子张三终于改过自新,不再处处和邵安作对了。 事关重大,刘汝卿自然不敢拦着他们见邵安,只好亲自为他们引路。冯彻坐轿,张三和刘汝卿骑马。当然,三队的隐卫们都在暗中保护。一群人浩浩荡荡的走在山间小路,乡下村民们何曾见过这排场,可把他们吓了一跳。 等刘汝卿带他们来到邵安住处,冯彻和张三才吃惊的打量着这户小院。没想到邵安这种出身富贵人家之人,也能守得住清静,待在穷乡僻壤里,一住五年。走近一看,这个院子不算大,更谈不上奢华,却贵在清静。 阿瑞正在给邵安熬药,见刘汝卿带一帮人来,吓得差点打翻药碗。他看着眼前之人,这不是刑部的冯大人,还有那个侍卫司的大人吗? “你们……你们……”阿瑞哆嗦的连话都说不清了。 刘汝卿给阿瑞一个安抚的眼神,对他道:“几位大人找你主子有事,你先去院里等候吧。” 阿瑞点点头,眼睁睁的看着刘汝卿带着张三和冯彻进屋,心中充满着惊奇与不解。 刘汝卿让二位在大厅稍坐,他去书房找邵安。邵安听后略微吃惊:“冯致远和张哥来了?难道是出什么事了吗?” “这个……说来话长……”刘汝卿想了想,还是让冯彻亲自说比较好,便道,“您还是问他们吧。” 邵安瞥一眼忐忑不安的刘汝卿,淡淡吩咐道:“请他们进来吧。” 一进门,冯彻便向邵安长揖一礼,恭敬道:“邵相安好?” 邵安侧身避过,“我已经不是丞相了,冯大人的大礼,我可受不起啊。” “邵安。”张三最是憋不住话,快人快语道,“你哥哥他恢复记忆了。” 邵安闻言,反应却很淡漠,仿佛这不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消息似得,只是轻轻“哦”了一声。 “哦?”张三诧异的看着眼前一脸平静之人,他的满腔热血都被邵安给一句话给浇灭,张三彻底没脾气了,“你怎么这么淡定?” “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可以永远瞒下去的,真相迟早会被知道的。”邵安早在离京前就预料到了五年后,才会留下一封信,安抚哥哥。 张三继续说:“李洪义他的记忆不是自己恢复的,要不是冯彻揭秘,你们兄弟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相认呢。” 居然是冯彻发现的?邵安看向一旁的冯彻,笑道:“这倒是出人意料,冯大人果然是观察入微,断案如神。” “不敢当,只希望邵相待会儿,不要骂我冲动行事才是。” 听冯彻这么一说,再一想哥哥居然不过来见自己,邵安立刻了然道:“看来,你们此次前来,不仅是因为李洪义恢复记忆的事吧。” 张三点头,“是啊,京城出事了。皇上复你相位,并敕封天下兵马大元帅,掌兵符,统领天下兵马。” 这个消息终于令邵安震惊了,皇上这么小心谨慎,从不放权的人,居然要自己兼任将相, 他这是疯了吗? “这……我怎么敢当?” “当得当得,你乃孔明在世,算无遗策啊。”张三突然下跪,大声道,“请受我一拜!” “张哥……你、你这是干什么。”邵安赶紧起身,抓着张三的手要拽他起来。而张三却抬起脸,眼中竟然闪着泪水,“邵安,当年是我们错了,害的你流放两年,是我们对不起你。” “什么?”邵安一愣,流放,那是多么遥远的事情,张三怎么突然提起这段往事了? 张三平复了一下激动的心情,开始说道:“当年,你的战术没有一点问题。是孙敕,他被敌人所抓,供出了李洪义的行军路线。你没有错,孙敕,他才是罪魁祸首!” “孙敕?”邵安回忆往昔,疑惑道,“他是怎么知道行军路线的?” “哎呀。”张三恨铁不成钢的说道,“是李洪义,他居然轻易将军事机密透漏给了外人。” “是哥哥?他为什么要说?” 张三摸摸鼻尖,“因为……他听不懂你们的话,便去向孙敕请教了。” “原来是这样。”邵安摇头苦笑,他当年年少气盛,以为把自己所学全部教给哥哥,李洪义他就能成为天下第一武将。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当初真有点揠苗助长,给哥哥讲的太过复杂,也难怪李洪义听了几遍也听不懂了。 后面的事邵安便自己也能猜到了,高巍一向对文人有偏见,从来不会保护监军的。而孙敕,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个书生,落到了西瓯手中,哪里挨得过酷刑。 张三惴惴不安的看着邵安,小心翼翼道:“我知道孙敕罪无可恕,我也知道你恨他。我们这次前来,就是帮你报仇的。” “我不恨他,也不会恨任何人。我要感谢上苍,终于可以堂堂正正的去见他,叫他一声,‘哥哥’了!”邵安缓缓摇头,这一刻云淡风轻,他的内心从未有像现在这般轻松惬意,无恨无憾,无比释怀。 恨孙敕透露军情吗?恨高巍没有派人保护好孙敕么?恨皇上没有明断是非吗?冥冥之中环环相扣,邵安又能去恨谁? 所以邵安放下了,他,谁也不恨。 张三突然想为邵安痛哭一场。邵安背负了这么多,一直默默的赎罪。他想起邵安当年说的话,他要的不过是洗尽一生罪孽,干干净净入土。 “张哥你苦着张脸干什么啊,好像谁欠你钱似的。”邵安嫌弃的看了张三一眼,半开玩笑的调侃了他一句后,继续问道,“我哥他恢复记忆后,有没有说什么?” 张三狠狠把眼泪憋回去,说道:“说你不够仗义,既认他做哥哥,啥事就该和他说,不带自己抗的。还说,一日为兄弟,终生为兄弟。既为兄弟,不在乎谁欠谁,谁还谁。你要是敢跟他客气,他就对你不客气。” 一日为兄弟,终生为兄弟。这不像李洪义能说出来的话啊。他啥时候文采那么好了?邵安一脸狐疑的看着张三,“还有吗?” 张三点头,继续说道:“他说他对不起你,误会了你这么多年。” 邵安听后无所谓的笑笑,反而是冯彻,突然间坐不住了,起身道:“邵相,下官也该向您说声对不起。我以前……我……” 邵安知道他要说什么,赶忙拦住他要说的话,突然问道:“想喝一杯吗?” 冯彻笑道:“邵相相邀,安敢不饮?” “好,拿大碗来。”邵安刚说完,刘汝卿麻溜的去取酒,并为他们三人斟满。 “尽饮此杯!”邵安举杯道。 三人一饮而尽,杯酒泯恩仇。女人费尽口舌才能解释的误会,男人只需一杯酒就够了。 ------------ 125错因果过往徒留恨,定乾坤前事付烟尘 冯彻又把孙敕谋反之事,详细的告诉了邵安。邵安回想往事,继续分析道:“看来,孙敕要除掉的人,至始之终不是我,而是洪义。 ” 冯彻说道:“是啊,当年杭州一案,我们一直找不到真正的幕后黑手,现在向来,可能是他。” 邵安想起他当时猜测,幕后之人是冲自己的相位来的,现在想来,其实是冲李洪义来的。 “西瓯刚入侵中原时,皇上调二十万禁军出京御敌,如今京城兵力空虚,厢兵还未聚集。下官出京城时,圣上刚下旨令李洪义回师京城。不知道李将军最后赶回来了没有。要是没赶回来,京城只剩下一万禁军,恐怕……”冯彻说到此处,也不敢再往下继续猜测了。毕竟亡国之言,他断然不愿再说下去。 邵安静静听完冯彻的分析,皱眉道:“若二十万禁军能够回师,事情还有转机。张三,你让三队快去打探,哥哥他们到底回京了没有。” “我早已留下人在京郊看守,一有消息,立刻回报。只是……”张三犹犹豫豫的开口,“就算李洪义能赶回京城,也不过是带回来二十万禁军。西瓯号称四十万,如何能敌?” 邵安知道张三担忧什么,他坚定的说道:“有皇帝坐镇京中,李洪义和李洪辉守卫京城,我很放心。” “你……如此相信李洪辉?” 邵安点头,“李洪辉,他很好,不愧为‘小军师’。” “老二要是知道你有此评价,真是死而无憾了。”张三回想往昔,笑道,“小时候,李洪义没听懂你说的兵法,就会去找老二询问。老二听后对你可是十分倾佩的,天天都在研究你说的那些兵书阵法呢。” “原来如此,怪不得前两次战役,我看哥哥的排兵布阵,竟有熟悉的感觉。李洪辉对兵法的运用,不在我之下。你且放心。” “邵相,然而要想彻底解决西瓯,还需丞相率领勤王之师,解救京城。”冯彻掏出了圣旨和兵符,“这是皇上交给丞相的,望丞相以大局为重。” 这真是受命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刘汝卿撇撇嘴,皇帝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才能想起邵安。 邵安自然是接下了圣旨和兵符。他不仅仅是去救驾,更要去救哥哥,去救京城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 邵安接过兵符和圣旨后,冯彻和张三再次正式的叩拜丞相,表示一切听从邵安调命。 刘汝卿在旁无奈的看着,大哥真是个劳碌命,好不容易归隐山林了,没过多久又被召回去了。 邵安扶起二位,“如今,虽然我现在是三军主帅,掌管兵权,但是我并没有领兵作战的经验,只怕下面的将军们不服啊。” “当年你和李四出战,哪里没有经验?”张三反驳道。 “我那是协助哥哥,并非独当一面。现在得找个德高望重,且做过三军统帅的人来。” 德高望重?还得统领过三军?张三挠挠头想了半天,这个人除了李洪义,还有其他人吗? 还是冯彻立刻明白了丞相的意思,拱手请教道:“丞相说的,可是高巍高子重?” “正是。”邵安点头,“高子重虽然致仕,但在军中仍有威望,请他来助我统兵,最好不过了。” “高子重?”张三一听这人名,气就不打一处来,“我没听错吧,你要请他?高巍他以前是什么对你的,处处和你唱反调。请他来,那还不得闹翻天了?” 邵安淡淡一笑,“放心,既然我敢请他来,自然能够收服他。” 于是众人决定先去请高巍,行程确定后,阿瑞和刘汝卿连夜收拾行李,准备启程。 刘汝卿一边整理书籍,一边抱怨道:“李将军也真是够傻的,看不出来是皇帝阻止你们相认吗?他现在居然为了那个皇帝,都不来见你。 “国事为重啊,他毕竟是武将,怎可为了儿女私情,抛弃家国天下?” “我也知道国事为重,但是他被皇帝骗过一次,现在还是这么忠心耿耿。他居然真信了张三的说辞,说你不敢认他。我……我快气死了。”刘汝卿后来听张三说起此事,对李洪义的傻又有了更新的认识。 “张哥也是迫不得已啊,总不能让哥哥和皇上反目成仇吧。这样,吃亏的是哥哥。” 刘汝卿不以为然的摇摇头,“你当初,怎么就结交了这么一个傻哥哥啊?你迟早被他连累死。” 邵安却没觉得有什么连累。他从小在邵府那种勾心斗角的商贾之家长大,父亲不爱,嫡母严苛,哥哥们又经常欺负他。他的世界从来没有过阳光,多年下来,养成了多疑而又偏激的性子。 然而邵安没想到的是,在他生命中居然会出现李洪义这样的人,有他在,你愿相信世间的一切都是美好的。甚至连你的存在,都变得有意义的。 而李洪义,就是他的信仰。 邵安见刘汝卿嘴里一直嘟嘟囔囔的,看来是太闲了。他道:“你读过骆宾王的《讨武曌檄》吗?” “当然读过。”刘汝卿不知道话题怎么就转到这里了,只好顺着说,“尤其是那一句,‘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妙极,妙极。” “嗯。我们也应该有篇檄文,方可诏天下勤王。现复你中书舍人之职,继续负责起草文书。檄文之事交由你来办,就按《讨武曌檄》的标准来写。” “啊?”刘汝卿一脸惊讶的看着邵安,似乎在说,这不是真的,我没听错吧! ※※※※※ 高巍致仕之后,就回到了老家,过上了含饴弄孙的闲适生活。然而高巍平静的生活即将被打破,此时邵安等一行人,正向这里匆匆赶来…… 邵安和冯彻共乘一车,刘汝卿和徐策一车,张三等隐卫则骑马随行。一行人浩浩荡荡的离开了颍州,围观百姓这才知道,原来大名鼎鼎的邵丞相,居然在他们这个小地方隐居了五年。 颍州上下官员捶胸顿足,早知道邵相在此,说什么都得多多拜访拜访才是。而邵安的邻居们则异常兴奋,见人就说自己见过丞相,而且丞相大人还给他们看过病呢。 至于徐策,从摆宴那日就吓得不轻。他喃喃道:“天哪,在下竟有幸得状元郎指点,中书舍人教导。怪不得我这次能考中举人啊!” “行了,这话你都说了八百遍了。”刘汝卿愁眉苦脸道,“快来帮我想想,檄文怎么写?” “檄文?我连八股文都写不好,你让我帮你想檄文?”徐策一脸爱莫能助的看着刘汝卿。 “我带上你一起走,就是想让你来帮我分担一二的。” 徐策一摊手,耸耸肩道:“帮忙整理文书,抄抄写写什么的倒是可以,至于檄文……恕在下无能为力啊。” 刘汝卿:“……” 还好高巍祖籍也在南方,邵安等人行了两天后,终于来到了高巍的老家。 此时,当地知州、知县,以及大小府吏、乡绅全都恭恭敬敬的在城门口等候。西瓯犯境,朝廷有变,现在全天下皆知晓。而邵安不仅官复原职,并且还更近一步,兼领将相,统管天下兵马之事,也在各州各县的官员中间传开了。 然而在城门口等候的人中,却没有高家的任何一人。其他小吏惧怕丞相,他高巍才不怕呢。管他邵安来此的想干什么,高巍全都避而不见。 “下官见过邵相、张指挥使、冯大人。各位大人大驾光临,下官不胜荣幸。只是下官刚刚才接到通知,未有准备,招待不周之处,还望邵相及各位大人恕罪。” 邵安掀开车帘,淡淡道:“无妨,此次并不在此停留,带我们直接去高老将军府中吧。” 原来丞相是冲高老将军来的。知州抹了抹头上的汗,陪着笑道:“邵相请,下官为丞相引路。” 邵安点头,放下车帘,马车继续行驶,徐徐入城。 高府在城中最繁华处,也是朝廷念其劳苦功高,在高巍祖籍特赐的一处宅子,供他亲族居住。邵安透过帘子的缝隙往外看去,见府邸高大威严,门口有两个大石狮子,张牙舞爪的。而大门上的大匾,则是皇帝御笔亲书的“高府”二字,彰显着高巍一生的功绩。 邵安和冯彻相继下车,此前早有县衙小吏前往高府报信。然而邵安等了半天,也不见他们迎接,反而是去的那人灰溜溜回来,对知州道:“高将军说不见。” 好一个下马威啊,知州腿打着颤,一步步向邵安这边挪。邵安见状,猜道:“怎么,不让进?” “呃……这个,丞相息怒,丞相息怒!下官、下官再去向老将军说道说道。”知州觉得自己今天出门肯定没看黄历,他们文武官员斗法,为何要牵扯到自己啊。现在真是,里外不是人。 “算了。”邵安见他再去说也是无用,对冯彻道,“冯大人,高子重应该会见你,你去给他好好说说吧。” 冯彻自然知道邵安让他说什么,微微拱手道:“下官定不辱使命。” ------------ 126错因果过往徒留恨,定乾坤前事付烟尘 外面秋风瑟瑟,邵安以及在场所有大小官员站在寒风中,一个个冻得直发抖。县令见邵安一动不动的站在最前方,忙赶过去低声劝道:“邵相,不如先回马车上避避风吧。” “不必了。”邵安说道,寒风带着他的话,仿佛语气中添了几丝冰冷。 县令自讨了个没趣,只得退下。心道现在要打仗了,用得上高将军了,邵相这才程门立雪,也太晚了吧。 冯彻进去有小半个时辰了,至今还没出来。毕竟那件事太长了,冯彻一时半会也难以说清。 于是众人又在高巍门前又等了许久,刘汝卿一脸阴沉的看着高府大门,心想现在高巍在这里摆什么谱,等你知道了真相,有你哭的时候呢。 此时,一直紧闭的正门侧门全部开启,只见高巍领着全家老少一起出迎。这隆重的架势,就算是淡定如邵安,也不由的怔住了。 “邵相!”高巍大步流星的走向邵安,远远的就叫了一声。那样子仿佛是见到自己亲人般激动。在场所有人都知道相党枢党争斗多年,各种都瞪大了眼睛,感觉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难道不应该是避而不见,难道不应该是横眉冷对?眼前的这位老人真的是高将军吗?然而令他们大跌眼镜的事情还在后面呢,只见高巍走到邵安面前,“噗通”一下就跪下了。 众人:“……!” “这是干什么?”邵安急忙弯腰搀扶,“高将军,快快请起。” “邵相!”高巍阻止邵安的动作,老泪纵横的说道,“我……我错怪了你,我对不起你啊。” 一个两个的,现在一见到他就开始忏悔,邵安也有点受不住了。他苦笑道:“高将军也是被孙敕所蒙蔽,这不怪你。” “不,我不仅错怪了你,还……”高巍说到此处,内疚的低下头,“当年要不是我轻视文臣,也不会忘记给孙敕派兵保护他的。您当年说的对,是我的偏见,害了我,也害了你和李洪义不能相认,害了我军数百将士埋骨黄沙。” 高巍一辈子固执己见,认死理,任谁也说不通。没想到这一揭开真相,却让他在暮年,终于想清楚了。邵安不知这是该喜还是该悲,他扶起高巍:“当年的事情,大家都有错,也不能全怪你。” “是,大家都有错,却让你一个人流放黔州,承担起全部的罪责。”高巍擦擦老泪,悲哀的看着邵安,“你本该有个幸福安宁的生活,是我们,毁了你的一生啊。” 邵安却摇头,“生活是自己的,谁都不可能左右谁的人生。而我,从来不会后悔以前做过的事,也不会缅怀过去。高将军,人还是要向前看啊。前路坎坷,还需与君共赴国难。” 高巍这才想起还有正事未做,他请邵安先入府,边走边说道:“冯大人说了个大致,京城具体情况如何,末将还不知。” “张指挥使才派人去查探,此次来是希望高将军全力配合我,一起召集勤王之师,以解京城危局。” 高巍信誓旦旦道:“末将领命。邵相神机妙算,末将全听您的调遣。” 高巍和邵安进府,商量行军布阵之事了。刘汝卿好笑的看着当地的官员一脸震惊的表情,心情非常爽。如今真相大白于天下,那些曾经质疑过邵安的,仇视过邵安的,都开始知道错了。刘汝卿恨不能仰天大笑,可是笑着笑着,却想起那句诗: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是啊,如果五年前的那一箭,真的射死了邵安。那么他永远不知道当年的真相,带着一身冤屈入土。即使最后李洪义能想起来又有何用?而那些人,他们为防止李洪义伤心,肯定也不会让他恢复记忆的。 ※※※※※ 随后几天,邵安等人便在高府暂住,与高巍一起商量勤王之事。 张三派出去的暗探也有了回应,据报,李洪义还是在西瓯到达京城之前,先一步返回了。然而此时西瓯两路合攻,四面合围,陷京城于彻底孤立的绝境。 “宋羿将军目前带着二十万厢兵,正向京城赶去。”张三说道。 “二十万杯水车薪,如何能抵抗四十万敌兵?西瓯最会围城打援,还是不要轻易与敌军接触吧。”高巍惆怅道,“得快去截住他,让他先和我们汇合。” “张哥,派可靠的人带上兵符,前去宋羿将军那里,命他暂停行军。”邵安吩咐道,“高将军,我们也得尽快启程,时间不多了。” “末将领命。”高巍如今真的是一切以邵安马首是瞻,绝无二话了。 高巍等人下去后,房间里只剩下了邵安和张三。邵安莫名其妙的看着来回踱步的张三,开口道:“张哥有话就说,什么时候也这样吞吞吐吐了?” 张三郁闷道:“三队探察消息时,远远看见西瓯军中,有一个熟悉的故人,是隐卫的……老六。” “赵六?”邵安一惊,没想到他失踪多年,居然会和西瓯混在一起了。 “我们隐卫是立过誓言的,忠心侍主,永无二心。他怎么能背叛皇上?” 邵安摇摇头,赵六是被皇帝逼反的啊。而张三,也和他那傻哥哥一样,到现在依然对皇帝忠心不二。皇帝对隐卫的掌控,真是太成功了。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邵安徐徐开口,揭示真相,“当年,丁一的死,和赵六有关。” “啊?”张三震惊,“和赵六有关?” “当年刺杀皇帝的那几名刺客,你从他们的身形上,真的看不出什么吗?” 张三使劲回忆着当年的情形,那几名刺客身形矫健,身法诡异,细细想来,仿佛在哪里见过。 “他们……是六队的人?”张三突然睁开眼睛,虽然六队负责暗杀,和其他几队不常往来。但是毕竟一起练过功,还是看过他们的剑法身形的。 邵安点头,“你猜的不错,正是六队。而丁一,则是死于六队之手。” “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居然敢行刺圣上?”张三彻底懵了,又气又痛道,“我要杀了赵六,他害死了老大,我要为老大报仇!” “他们是皇家隐卫,怎么会杀主子?”邵安道,“是皇上,指使的。” “什么?”张三从来没有想过,是皇上杀害了丁一。他愣愣的看着邵安,摇头道,“我不信,我不信。” “皇上他是震慑。当年隐卫明化之事,我不同意。他便演了这么一出戏,本意是要杀你,来威胁我。可他没想到……” “他没想到,丁老大替我挡了那一刀。”张三突然瘫坐在地,目光望向虚无的前方,仿佛又看到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对方突然使出绝命之杀,丁老大飞身扑了过来,挡在自己身前。刀光剑影中,只见对方一剑斩向丁一,血溅当场。 这一幕一直是张三多年来的噩梦,往事历历在目,如针锥般抽搐痛悔。 “不!!!”张三痛哭流涕,他真是信错了人,他们为皇帝出生入死,而皇帝却将所有人当成了棋子,肆意摆弄。 邵安蹲下,紧紧抱住颤抖的张三。真相是如此的令人痛心,但他不想再像对哥哥那样,再给张三虚构一个充满谎言的美好世界了。 过了好久,张三终于恢复平静。邵安问道:“如今你知道真相了,还愿意和我们一起去京师勤王吗?若你不想去,我也不强求……” “去啊,为何不去?”张三擦干眼泪,冷冷道,“我又不是光为了皇帝去的。京中还有老二、老四和老五,还有那么多隐卫兄弟,还有千万黎民百姓。但是,此事过后,我也不想再干什么侍卫司都指挥使了。” 看着心灰意冷的张三,邵安微微一叹,自己当年离京,何尝不是这种心境。皇帝此人,虽说从小养育他们长大,对他们也算尽心。但在那个位置上久了,和权力比起来,似乎他们也算不上什么了。 “对了,你刚刚说,老二老四老五在京城,那徐七不在那儿?”邵安问道。 张三摇头,“徐七是和我们一起出京的。不过他要先去接一个人,过几天你就能见到了。” “接谁啊?” “一个你不认识,但和你有着很深渊源的……”张三突然卖了个关子,故作神秘道,“你绝对想不到的人。” 邵安纳闷的看着张三,心中却对那个神秘人越来越好奇了。 ※※※※※ 没过几天,在一个黎明时分,徐七果然带着带着一名七八岁的小男孩,来到了高府。 “老七,一路辛苦了啊。”张三领过徐七手里的孩子,看了看他,“这孩子真可爱。” “可不,累死了。黔州真是苦寒之地,又偏远,又荒凉。”徐七看了看那个孩子,又想到了邵安。当年他也是小小年纪,在那里流放了两年。 “黔州,他是从黔州来的?”邵安在屋内听到了动静,迎了出来。刚到门口,就听见了“黔州”二字。 “是啊,他是……”徐七刚说一半,就听张三轻轻咳嗽了一声,打断他未说完的话。 因为,邵安已经猜到,这个孩子的是谁了。 ------------ 127错因果过往徒留恨,定乾坤前事付烟尘 邵安低头打量那个孩子,却见那个孩子也正好抬头望向他。一双乌黑的眼珠好奇的邵安,眉毛很浓。他一身平民装束,右手袖子上却缠黑纱。明明七八岁是最调皮的时候,他却乖乖的跟着徐七他们,不吵也不闹。 邵安看着这个孩子,看着看着,突然眼睛就有点湿润了。虽是初见,但依稀看出几分故人的影子。 他缓缓抬手,想抱抱这个孩子,但又害怕孩子拒绝。然而没想到的是,那个孩子突然挣脱了张三的手,主动向邵安这边走来了。嘴角弯弯,朝邵安笑了笑,露出一个可爱的小酒窝。 这孩子竟对邵安笑了。张三和徐七站在一旁,十分惊讶的看着眼前这一幕。这孩子到底知道不知道,眼前之人,是他父亲嫉妒多年,又害他父亲流放的那个人? 邵安问他:“你知道我是谁吗?” 孩子看了邵安的官服,第一眼就认出来了,点头道:“知道,你是邵安邵珺义。我爹说,你是这世上,他最佩服的人。” 刹那间云淡风轻,一道曙光划破天际,照亮了漆黑的漫长的黑夜,仿佛也照亮了邵安的过去。 阳光透过树叶洒落在孩子的头上、身上。邵安看着那个孩子的侧脸,心道和他的父亲神情真是一模一样。邵安蓦然忆起在王府初遇苏晟晖的时候,他不过是个小小顽童,无忧无虑的在安王府荡秋千。一转眼,数十年过去了,他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我当年认识你父亲时,他比你还要小一些呢。”邵安伸手摸摸孩子的头,突然间停下动作,愣愣的看着他袖子上的黑纱,“你父亲他……” “半年前,父亲……逝世。”孩子说着说着,低下了头。 邵安皱眉,即使是废太子,但其死讯也会传出,天下素服,可他却从未听闻。张三在旁解释道:“圣上下旨,废太子葬西陵,不设祭,不祔庙,百官不素服,天下不禁嫁娶。” 邵安闻言眼前一黑,未曾想,皇帝……真就如此绝情! 张三忙扶住他,又道:“不过皇上还有一道旨意,令皇长孙入宗庙玉牒,赐名祚。” “祚?”邵安一惊,这祚字可指福运,也寓意国祚、皇位。听闻近几年来京中皇子们似有夺嫡之争,然而皇帝仍不立太子。万万没想到,皇帝竟然是如此打算的。 “你父亲,是怎么去的?” 皇长孙仍旧低头不语。 “呵,我懂了。”邵安苦笑,“他走时,有何遗言?” “父亲只留下一行遗书:心之所向,九死无悔。” 随后张三给皇长孙安排好住处,邵安听徐七说,那孩子从小生活在黔州,但该读的书一本也没拉下,都是废太子亲自教导的。至于那孩子的母亲,则是当地的平民。战场上不方面带个女子,徐七只能带走孩子,不过也留下了暗卫,日夜保护她。 邵安掐指一算,苏晟晖是泰安六年被废的,到如今,也有十年了。他到底还是没有等到父亲的赦免,只留下了一支血脉,不到三十岁就走了。不知皇后娘娘,听闻噩耗时,该多伤心。 “废太子怎么那么想不开,为什么自尽啊?”徐七在当地,什么消息都打探的清清楚楚,据说苏晟晖那天支开了妻子和儿子,在看守不注意的情况下,用磨尖的铁片,割腕自尽的。等发现的时候,已然气绝。当时血流了满地,只在桌台上,发现了他用血写的八字遗书。 邵安叹了口气,他待过黔州,知道那种生无可恋的绝望。他道:“废太子他是为了孩子啊,他不想孩子一辈子待在穷乡僻壤的黔州。只有他死了,死讯传入京城,皇帝才会想起他,才会愧疚,才会补偿自己的嫡长孙。” “皇上……”徐七本想说皇帝会赦免废太子的,不过想想,十年了还没有赦免,看来希望不大了。 “圣上让你去接皇长孙时,还说过什么?” “皇上说,如若京城不幸……失守。丞相可带皇长孙重组朝廷,不必管他。”徐七掏出圣旨,“这是皇上亲笔写下的立储的诏书,皇上请丞相先看。若同意,请丞相签押、颁诏。” 邵安缓缓展开,细细看了很久。阅后又抬头望向那孩子住处方向,道:“‘心之所向,九死无悔’。我便成全你们父子吧。”说罢签押盖章。 ※※※※※ 皇长孙到后,一切准备就绪,邵安、高巍、皇长孙、刘汝卿、徐策等人在三队七队隐卫护送下,快马加鞭赶往宋羿将军所在处。那日宋羿接到邵安的兵符后,原地待命,只等邵相和高巍前来指挥。 到达宋羿大军的前一天,邵安将刘汝卿叫来,问道:“让你拟的檄文,写好了吗?” “写好了。”刘汝卿自然已准备妥当,他拿出檄文,请邵安过目。 邵安接过,快速浏览一看,“还可以,个别还需要润色之处,我来修改。你去叫皇长孙殿下来此。” “是。”刘汝卿领命退下。 皇长孙到时,邵安还在埋首卷宗,修改檄文。他挥手制止了下人通报,安静走进去,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直到邵安改完,才发现皇长孙已经到了。他急忙起身行礼,“殿下来了?下人们怎么不通报一声,臣怠慢殿下之处,还望恕罪。” 皇长孙微微还礼,礼貌的说道:“见邵相忙碌,故而不忍打扰。” “殿下请坐。”邵安让下人上茶,两人坐定后,邵安才道,“观殿下仪表得当,举止有度,想必殿下幼承庭训,规行矩步。可见你父亲为了教导你,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邵相过誉。”皇长孙谦虚道。他虽然出生乡野,远离了皇族教育,但他的父亲却没有任他如平民孩子般嬉笑打闹。父亲一直以最严苛的规矩来要求他,从诗书礼仪,到政经策论,皇子们该学的东西一样没有少。全是按照父亲当年的教育进行的。 而皇室之中,对于储君的教育,自然和其他皇子教育更为严苛。皇帝的几位皇子中,也只有苏晟晖是接受过正统的储君教育的。如今,又传到了他儿子的身上。或许冥冥之中,就该由嫡系一脉继承皇位吧。 “明日,当着三军将士的面,臣会宣读立殿下为皇太孙的圣旨。殿下接过旨意,接受朝拜后,当众宣读檄文,鼓舞士气。”邵安去过檄文,递给他,“这是刘舍人写的檄文,请殿下尽快记熟。” 皇长孙接过长长的檄文,知道今日又无法休息了。只听邵安又道:“到时候臣会陪着殿下一起登台,殿下不必紧张,诸位将军也会在下面支持殿下的。” “我知道了,谢邵相教诲。”皇长孙抿抿嘴唇,想让自己表现的轻松些。然而邵安知道,让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站在二十万大军前讲话,还是太难为他了。但他作为皇长孙,将来的皇太孙,则不得不担起这一份责任来。 翌日清晨,邵安等人和宋羿大军汇合。旭日东升,阳光透过枝叶洒向大地,二十万将士齐齐站在校场中,阳光照在士兵的铠甲上,反射出耀眼的点点金光。 邵安身穿紫色极品官服,手托圣旨,带着皇长孙一路从大军中间的通道走过。皇长孙在列阵中一路走来,感受着军队无可比拟的气势和威力,心下微颤,然而看见邵安在自己身侧步伐平稳的带他走过,他便心安了许多。 他们在万众瞩目中缓缓登上了高台,邵安徐徐展开手中明黄绫子卷轴,皇长孙以及在场所有将士跪地听旨。 邵安宣旨,洪亮清晰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地上响起,带着一丝庄|严,传进所有将士的耳朵中。只听邵安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长孙苏祥祚,日表英奇,天资粹美,颇有祖父之风,……授以册宝,立为皇太孙。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①” 正如所有人猜想的那样,这是一道立储诏书,立苏祥祚为皇太孙。高巍、宋羿等人毫无异议,叩拜领旨。而后三军将士亦口称遵旨,喊声震天。 苏祥祚懵懵懂懂的接过圣旨,在邵安的搀扶下起身,懵懵懂懂的接受着众将士的跪拜。 他想起年少时身居黔州的艰苦,想起父亲谆谆教导的辛劳,也想起父亲临走时不甘心的眼神和遗言。如今,父亲所失去的太子之位,终于在他的身上弥补了。 “请殿下向三军将士讲话。”邵安低声提醒他一句,而后退到一旁。皇太孙环顾四周,望着台下士兵们一张张黝黑、坚毅的脸,苏祥祚的手心充满了汗水。他虽然被三军气势所震,但向来严苛正直的家教并不允许他此时怯场。片刻后,苏祥祚调整心态,平和的说道:“诸位将士,国家有难……” 二十万士兵聚集在这里,听台上的少年将孙敕勾结外敌,谋反叛变的罪行公示天下。此时,所有人都屏气凝神,校场上安静得连微风轻抚的声音也能听到。而台上的那个少年,清脆的声音中带着对仇敌的憎恨,以及对未来的信心…… 皇太孙讲完,邵安带领全体士兵,率先跪地道:“谨遵教令!” 跟着邵安身后的,是高巍、宋羿,是各位副将,是二十万士兵……他们一排排全部跪倒,无数人的声音汇集成一句话:“谨遵教令!” ———————————————————— ①出自:康熙册封胤礽为皇太子的诏书,略有改动。 ************************************ 12月会比较忙,为了保证质量,可能无法坚持日更了,各位读者请体谅。 ps:本文即将完结,绝不烂尾! ------------ 128挥剑西指四海云翻,扬鞭断尘共赴国难 西瓯的军队,已兵临城下多日。此时的长安,早已没有先前的繁华与热闹,到处都是萧条之色。往日街道两旁的店铺鳞次栉比,如今却都关门大吉了。京城中的百姓,有能力有钱的人,早在西瓯围城之前逃走了。留下来的,都是无法逃离的穷苦百姓,或者对朝廷还抱有希望的官绅们。 朝堂之上,文臣和武将依然是吵吵闹闹,不过幸亏皇帝前些日子惩治了彭源平和蒋偲如这类畏战之人,目前朝廷之人还没人敢提出什么弃城南下的言论。众臣虽然吵吵闹闹,不过是为了粮草军需等问题争论罢了。 如今,所有人都翘首期盼着邵安的勤王军能早日到达,以解京城之围。 ※※※※※ 西瓯大营。 此时的西瓯大军,将京城团团围住。然而在李洪义和李洪辉的指挥下,在数万将士的坚持下,京城固若金汤,西瓯大军久攻不下。欧阳振宇望向长安高大的城池,冷冷道:“李洪义果然有几把刷子,我军攻打数日,竟然还没有拿下。” 然而这还不是最危机的,据探子来报,丞相邵安已率领二十万勤王之师,奔赴长安。最多三日,便可赶到了。 孙敕如今得到了西瓯王的信任,积极的向其出谋划策道:“大王,不如先暂缓攻城,退兵十里,迎战勤王之师。” “呵,一个文臣,不足为虑。”欧阳振宇并不知道,邵安就是当年的刘安,故而听闻勤王之师将至,依然颇为轻视。 “大王,邵安此人不是一般的文臣,他精通兵法阵法,不可小觑。”孙敕继续苦口婆心的劝道。 “孤王有诺沙军师,他的九曲迷魂阵无人能敌。”欧阳振宇得意洋洋的说道,似乎早已忘记,多年前九曲迷魂阵,曾被李洪义和邵安联手攻破。 孙敕见劝谏无用,只好闭口。他没想到李洪义会这么快想起,邵安会这么快起兵。如今只能寄希望于西瓯铁骑,再搏一次了。 次日,欧阳振宇派人在城下叫阵。这几日西瓯强攻京城,火攻、投石、冷箭,什么都用了,然而京城依旧没破,西瓯反而损失惨重。欧阳振宇眼瞅着强攻不成,便听从诺沙军师的诡计,打算攻心为上,让城内苦苦等待支援的士兵军心涣散。 “楼上的你们听着,不可能有援军的,快快投降吧。我西瓯王仁善,不杀降兵,不屠平民。赶快投降吧!” “现在投降还可保住长安,否则休怪我们西瓯王杀进城中,杀个干净。” “投降!投降!投降!” 李洪义上听后,火冒三丈。他上城楼,鼓舞士气道:“兄弟们不要听信他们的谣言,我勤王军肯定会到。要是降了,如何对得起父老乡亲,对得起圣上。” 陈五和李洪义一起守城门,此刻也站出来道:“对,不能降。西瓯狼子野心,不信轻信。要是开了城门,他们一定会屠杀百姓。邵相和勤王军,很快就会来的。” 西瓯士兵轮番叫阵,而城上的将士却丝毫不为所动。欧阳振宇亲自出马,嘲讽道:“你们的勤王军,连影子都没有。你们将相不和,邵安恨不能李洪义死,才不会管你们的死活呢。” “胡说八道!”李洪义朝着城下怒骂,“莫要挑拨离间,我们将相一心,何来不和之说?” “哈哈哈哈哈!”欧阳振宇仰天大笑,“谁都知道你们朝廷分为相党和枢党,这叫将相同心?” 这话要是放在李洪义失忆前,可能李洪义真会怀疑邵安不会来救援的。但是现在,李洪义也在城楼上放声大笑:“西瓯王,我们也算是有过几面之缘,你难道忘了,我有个弟弟吗?那个人就是当朝丞相邵安。于公于私,他都会来京城救援的。” “什么?”欧阳振宇大惊,“邵安是你弟弟?” “正是。” 邵安、刘安,都有一个“安”字。欧阳振宇心道不妙,原来邵安,就是刘安。 他曾在战场上正面和李洪义对敌,也曾派探子探营,都没有发现李洪义身边的刘安。他听闻当年刘安曾被流放,还以为他已死在了流放地了呢。 如今,消失多年的人突然冒出,而且还是以敌国丞相的身份出现。欧阳振宇觉得好笑,自己真是傻,居然从没怀疑过邵安的身份,真信了他们将相不和的传言。 欧阳振宇手指着城楼上的李洪义,怒斥道:“你们兄弟竟是卑鄙小人,枉我还以为你是正人君子。说什么‘要在战场上决生死,而不是趁人之危,小人作派。’没想到,你们居然用反间计骗孤王,这还不是小人做派吗?” 李洪义一愣,这话不是当年救他时,阻止安儿时说过的话吗。他终于反应过来,“当年……你竟然装晕。” “装晕又如何,总比你们骗孤王强。否则光凭你,当年怎么可能横扫草原,袭击我祖宗圣地。原来是你们兄弟暗中勾结,里应外合啊。” 李洪义一头雾水,“什么里应外合,什么勾结,你又胡说什么?” 欧阳振宇一想起这事就很生气,愤愤道:“当年邵安真真假假给我传信,骗孤王说金城守备薄弱,让我把主力全耗在那里,给你争取到了时间。呵,我真是傻,居然信了你们的反间计,真以为邵安叛变了。” 李洪义想起来这件事了,当年高巍拿到了邵安通敌的信件,当堂弹劾。原来信件是真,但通敌是假。李洪义恍然大悟,邵安全是为了他,才会冒着被弹劾的危险,给他争取时间。 可是他呢,李洪义想起自己在朝堂上拆穿邵安谎言,甚至还质问他有没有通敌。现在想来,恨不能扇自己两耳光。邵安为他殚精竭虑,而他坐享其成之后,还要怀疑邵安通敌。 “老四。”陈五见他退后一步,面色惨白,忙上前扶了一把,“大敌当前,不要被陈年旧事所累。” 李洪义稳住心神,紧紧握住手中的剑。陈五顶替李洪义,向城下骂道:“反间计又如何?战场之上,诡计迭出,西瓯王自己不慎中计,反而来怪我们吗?” 欧阳振宇被陈五一句话怼的哑口无言,也只能怪他技不如人。他想起邵安当年用兵如神,顿时背后出了一层冷汗,只得挥手道:“撤兵十里,先打勤王军。” 眼见敌军突然撤兵,诸将虽然松了一口气,但都是一头雾水。只有李洪义和陈五等人知道,欧阳振宇是怕了邵安,恐李洪义和邵安遥相呼应,来个两面夹击。李洪义心道,没想到弟弟又一次帮了他,解救京城于水火之中。 欧阳振宇一回到王帐,立马抬脚踹翻孙敕,指着他鼻子大骂道:“你怎么不说清楚,邵安就是刘安?” 孙敕摔倒在地,不明所以。刘安?没想到西瓯王居然会知道邵安的旧名。 诺沙军师纳闷道:“刘安?可是当年,破了我九曲迷魂阵的那个孩子?” “就是他。”欧阳振宇愤怒的盯死孙敕,“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轻信你,轻易起兵。如今骑虎难下,如何是好?” 孙敕缓缓起身,辩解道:“大王,在下早就说过要提防邵安,如今,却又怪我了?” “他不是叫刘安吗,怎么又改姓叫邵安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给我如实道来。” 孙敕半真半假的说道:“邵安本姓邵,刘安不过是当年他在军中的化名。他自幼跟着安王,也曾上过战场,可惜因误军罪被判流放。安王登基后,念在旧情,对他网开一面。后来他高中状元,一路高升,宣麻拜相。可没想到拜相后,和军方处处作对。相党和枢党,多年来争斗不休。” “他和李洪义又是怎么回事,他们俩不是兄弟吗?为何后来,会分为两党?” 孙敕真的吃惊了,没想到西瓯王知道的情况比自己想象的要多。当年邵安和李洪义救欧阳振宇的事情,几乎无人知晓。故而孙敕本想隐瞒,现在也只得实话实话了。 “呃……是,他们本是兄弟。可是后来有一次,李洪义战场受伤,失忆了。” “怪不得……”欧阳振宇想起他上回和李洪义交手时,李洪义看他的眼神冰冷刺骨,就像是看陌生人。原来那时,他已经失忆了啊。 “他受伤的那一战,是不是永康二十年夏,你们皇帝打算从西线袭击我王庭的那一战?” “正是,难道大王当年也参与了那一仗?”孙敕冷汗涔涔,他相信自己没记错,当时他被俘虏时,并么有见到欧阳振宇。真不知道他是如何得知这么多内情的。 西瓯王道:“孤王那时虽没参战,但事后却到过战场。当时他们正准备放火,还是孤王看见了李洪义,将他救出的。可惜孤王不能把他带回西瓯,只好给他略微包扎伤口,换了身干净衣服,把他放到你们汉人村口,看见有村民救走了他,孤王才离开的。” 那时的欧阳振宇,不过是想要还李洪义的救命之恩,故而施以援手。他虽然知道自己这一放,乃是放走了一个心腹大患。但是他却想起李洪义说过的话,期望着将来,能和他在战场上决一生死。 而此时,孙敕心中大恨,怪不得李洪义在重伤之下,还能保住一条命。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或许老天爷专门留下了一人,就是等着将来揭穿他的谎言的。 可惜那时孙敕自身难保,哪还顾得上查看西瓯有没有全部灭口。他只记得西瓯首领放了他之后,他一路狂奔,跑到了山坡高处。回首时,只见战场早已化为一片火海…… ------------ 129挥剑西指四海云翻,扬鞭断尘共赴国难 西瓯暂时退兵,给京城一个喘息的机会。所有人都暗暗松了口气,那些连着几天几夜没休息的将士们,也可以稍微睡一会儿。李洪义也是和将士们同甘共苦,几乎没有离开过城楼,如今也可以回家休息一下了。 自战火一起,李洪义已经数月没见到家中妻女了。李洪义甲胄未除,策马赶到家中,却见吴慧明居然一直站在门口,满面倦容的看向前方。等真正看到自己的丈夫时,她不可置信的眨了眨眼睛,生怕是自己的幻觉。 “外面这么冷,干嘛不回屋里待着?” 吴慧明没有说话,她含笑看着他,看着这样让她牵肠挂肚,每日担心到无法入眠的男人。 李洪义脱下自己的披风给她披上,拉着吴慧明进屋,环顾四周道:“胭脂呢?” 胭脂是他们的女儿,已经两岁了。吴慧明道:“她还在睡,奶娘看着呢。” “我去看看。”李洪义轻手轻脚的进了内屋,挥退奶娘和一堆伺候的人。几个月没见,女儿似乎又长大了。 吴慧明也走进去,给胭脂盖了盖被子。李洪义望着妻子消瘦的面颊,心疼道:“我不在家,辛苦你了。” “我不怕辛苦,只是怕苦了你的儿子。” “儿子?”李洪义一愣,吴慧明牵着他的手,抚摸上了自己的肚子。 李洪义他目光往下滑,惊讶的发现妻子的腹部微微隆起,居然又怀上了。 李洪义傻笑着看了片刻,抬眼再看向吴慧明,轻声问道:“几个月了?” “三个多月了。最近特别爱吃酸的,这次估计是个胖小子。”吴慧明握着丈夫的手,贴上自己的肚子打转。李洪义的手虽然布满因练武而留下的老茧,但是却让人觉得很舒服,也很安心。 李洪义在家只待了一夜,他虽然很想一直留着妻儿身边,可是战事紧急,他不得不回到战场。吴慧明含泪望着身穿盔甲的李洪义,心道不知道战事何时才能结束,这一别两人何时才能再见? 眼见吴慧明的眼中快要留下泪水,李洪义伸手将她拢入怀中,安慰道:“你好好保重,好好养胎。将来生下来,如果是儿子,就叫他‘安国’吧。” 吴慧明抬头,望着丈夫远去的身影,步伐坚决,竟透漏出一种诀别的意味…… ※※※※※ “报——”一小兵进大帐,向西瓯王启禀道,“已发现敌军,据此不足五里。” “知道了。”欧阳振宇挥退小兵,对诺沙军师道,“以前邵安曾破过此阵,这回再摆我九曲迷魂阵,真的没问题吗?” “大王放心,当年此阵只有七七四十九种变化,现在已有九九八十一种变化了。而且邵安不会武艺,就算看出破解之法,又能如何?只要他和李洪义分隔两地,就无人能破此阵了。” 诺沙军师对当年邵安能破阵一事,一直耿耿于怀。心灰意冷之下,辞官隐居,潜心研究阵法。如今,他终于改进了九曲迷魂阵,巧的是又遇见了破阵之人。诺沙军师又怎会退却呢? 棋逢敌手,将遇良才,人生一大快事也。诺沙军师阴沉的眼神中,闪出几分期待的目光。他倒很想看看,这回邵安要如何破阵? 勤王大军到时,果然就看见西瓯军队早已列阵以待。邵安策马走在最前端,见阵型熟悉,似乎是九曲迷魂阵。 “邵安,别来无恙?”西瓯王亲自坐镇军前,这也是欧阳振宇和邵安,以西瓯王和帝国丞相的身份,进行的第一次会面。 邵安远远望去,只见欧阳振宇身穿黑色铠甲,骑着棕红色战马,虽说多年未见,却依稀还有着当年的身影。 而欧阳振宇也才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邵相,果然就是当年的刘安。一别多年,那双眼眸中,依旧还是透露出丝丝算计,令他生厌。 邵安知道,这回是瞒不下自己的身份了。他微微笑道:“多谢惦记,一切安好。” 欧阳振宇策马上前,对着邵安大喊:“当年你暗中相助李洪义,害我军大败。敌暗我明,这不公平!” 邵安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冷笑一声道:“战场之上,你和我讲公平?” 欧阳振宇有种一箭射死他的冲动,他愤愤道:“好,算你狠。前事不究,此次我们公平一战。十日内,若你们能破此阵,我等退兵,永不再犯。若尔等无法破阵,则归还我西瓯土地。” 这就是约战了,邵安自然愿意立约,只希望欧阳振宇能够言而有信。只是没想到,西瓯最想要的,是西宁而非京城。 如今邵安掌握军政大权,他当机立断道:“好!十日为限,定破此阵法。” 高巍骑着马凑到邵安跟前,拱手道,“邵相,这似乎是九曲迷魂阵。末将请战,此次定能破阵。” 邵安分析道:“高将军莫要小看这个阵法,比起多年前,此阵在细微之处,似乎有所改动。” 高巍又轻敌了,满不在乎的说道:“管它变成什么样,末将不怕。末将熟悉此阵,请求出战。” 邵安闻言,紧了紧手中的缰绳,高巍年老,恐怕会吃亏。此时只听宋羿将军也请战道:“邵相、高将军,还是让末将来会一会西瓯的九曲迷魂阵吧。” “还是让宋将军前去试阵吧,高将军,你我不如去高处观战?” 邵安虽是商量的口吻,但语气中却透着上位者的权威,不容置喙。高巍本想下场一展身手,此时听邵安这么一说,也只好放弃了。高巍道:“也罢,就让年轻人下去试试。” 邵安下令道:“宋将军听令,命你带八百骑兵试阵。点到为止,不可恋战。” “谨遵帅令。”宋羿说完,带着士兵奔赴战场。 宋羿走后,邵安带高巍、张三上战车观战。远处风沙漫天,宋羿率领精锐从生门入,展开厮杀。张三远望下方阵型,忧心忡忡道:“此阵厉害,只有十日时间,会不会太短了?” “若能以阵法决胜负,减少士兵伤亡,这个赌约,可以一试。”邵安自信的说道,“而且我相信,十日之内,必破。” “邵相当年破阵,也不过用了半个月。末将还是相信邵相的能力的。”高巍现在对邵安是敬佩万分,于是军中本来有些不服邵安的,但是在高巍的带动下,也都对邵安唯命是从。 邵安静静听着两人讨论,眼睛却一直盯着前方阵型。只见宋羿与敌军交战几个回合,果然在迷魂阵中迷失了方向。邵安眼见宋羿快要被敌方带入陷阱中,忙出声道:“鸣金收兵!” ------------ 130挥剑西指四海云翻,扬鞭断尘共赴国难 “啊,这就收兵?”张三一愣,他太久不在军中,显然忘记了军令如山,令行禁止。 还是高巍率先遵命,传令鸣金收兵。前方杀的正酣,突然听见收兵命令,宋羿虽不明所以,但还是向后撤退,他答应过邵安,绝不恋战的。 首战未捷,众人都有点死气沉沉。还好邵安阻止的及时,没有造成太大的伤亡。邵安从第一次交锋中已看出,西瓯的九曲迷魂阵,变化种类比以前更多,也更为复杂莫测了。 但是他相信,万变不离其宗,只要找出阵眼,那么此阵不攻自破。 只是阵眼难寻。邵安盯着桌上密密麻麻的小红旗,心如电转,脑中快速闪过各种变形。他一边翻动小旗,一边向刘汝卿口述变化,刘汝卿落笔如飞,写的手都快要断了。 ※※※※※ 与此同时,在京城中,皇帝派出的探子终于打探到了前方的消息,跪禀道:“邵相与西瓯王在城下立约,以阵法约战。十日之内,若我军能破敌军阵法,西瓯则退出中原,永不入侵。若我军无法破阵,则归还西宁土地。” “邵安同意了?”皇帝问道。 “丞相已同意。” 有御史台的官员率先出列,指责邵安道,“圣上,邵相怎么能如此目无君上。此等大事,他居然一人做下决定。要是无法破阵,谁来承担后果?” “西瓯奸诈反复,即使我们真的破了阵,他们也未必肯遵守诺言,投降撤兵。” “我二十万勤王大军已到,再加上城内二十万兵马,前后夹击,何愁不胜?何必再去与对方约战?” 此时,宋老将军开口,终于说出了不同的观点。他道:“约战是有风险,但是却能最大程度降低伤亡。若是真和西瓯两军厮杀,拼个你死我活的,恐怕到时候会两败俱伤啊。” “可是十日,还是太短了。”兵部尚书赵维忧心忡忡道,“邵相十日之内,真能破阵?” “我相信他十日内,定能破阵。”李洪义说道。他无论何时何地,对弟弟都有着一种不可动摇的信心。 皇帝皱眉看着下面纷纷扰扰的吵闹,环顾群臣,似乎也只有李洪辉能懂战阵。他点名问道:“李洪辉,你怎么看?” “十日破阵,对于一般人来说是有点困难。不过我相信以邵相的聪慧,不是没可能做到。只是……”李洪辉停顿了一下,“只是邵相即使想出了破阵之法,勤王大军中,恐怕没人能够执行。” 皇帝也想起了当年邵安破九曲迷魂阵后,高巍死记硬背了很久,好不容易记下了七七四十九种变化,但一上战场,却无法立刻判断出是哪种变化,依旧是铩羽而归。最后还是邵安和李洪义一起上场,才破了阵法的。 “西瓯用心险恶,恐怕他们是看准了邵安和李洪义分离,才设下了如此毒计。”皇帝已经知道,那日城下欧阳振宇得知了邵安便是刘安的事情了。这事被将士们传的沸沸扬扬,邵相曾上过战场的经历,也被众人所知晓了。 李洪义见状出列道:“皇上,末将请求出城迎战。” “李将军万万不可。”皇帝还没说话呢,御史台的先开口道,“出城实在是太过冒险了。” 又一人附和道:“是啊,京城如今只有二十万禁军,李将军要是将禁军全部带出城外,要是西瓯偷袭京城,则城中无将可守。” 李洪义急切说道:“皇上,末将不需要二十万,只要给我五千人,末将和邵安联手,必能破阵。” 皇帝道:“李洪义你可想清楚了,城外无险可守。况且西瓯夹在中间,你和邵安也不一定能取得联系。” 李洪义盼弟心切,更怕邵安会有什么不测,故而道:“总比一直待着城中干等好吧。” 皇帝犹豫不决,而李洪辉居然也赞同李洪义的疯狂做法,他出列道:“皇上,末将请求随李将军出城。” 皇帝看向李洪辉,有他在李洪义身边,则可点拨李洪义一二。而且李洪辉也是阵法高手,或许真能助邵安一臂之力。而京中,有宋老将军和陈五坐镇,也可放心。 于是皇帝同意此议,“既然你们坚持,朕答应给你五千人马,不过出城之后,即刻关闭城门。你们带足粮草辎重,出城后,再无后援。” ※※※※※ 经过数日试探,邵安终于发现了九曲迷魂阵的关键所在。他指着沙盘上的旗帜,对高巍和宋羿说道:“此阵应该有九九八十一种变化,想破此阵,不仅是要找出休门,还得找出阵眼。” 高巍一听,头都大了。他当年记阵型变化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现在不仅变化更多,而且还有阵眼要顾及。 宋羿分析道:“看了得兵分两路,一路找出休门,一路寻找阵眼。” “是这样。”邵安点头,“宋将军屡次试阵,想必已经熟悉阵型。待我将所有变化总结出,宋将军应该能找出休门吧。” “末将尽力而为。”宋羿年轻,也通读兵法,邵安将此重任交个他,再合适不过了。 然而寻找阵眼,则更为艰难。高巍主动请缨:“邵相,阵眼就交给我吧。” 张三微微皱眉,这个高巍当年就破不了阵,现在年事已高,居然还要逞强。然而张三想想自己这半吊子武功,以及比李洪义稍微高一点点的智商。他也不敢和邵安打包票,自己能找到阵眼。 邵相微微摆手道:“高将军求战心切,我能理解。不过寻找阵眼艰难,本帅打算亲自下场破阵。” “不可啊,邵相!”张三、高巍异口同声道。要知道战阵凶险,邵安他一个文臣,怎可入阵。 邵相笑道:“各位忘记永康十九年,西北战事了吗?那时敌方也是布下九曲迷魂阵,我不是也下场破了阵,此次也是一样。” “不一样。”张三当即驳回,“那次有李洪义保驾护航,这次又有何人能保护你?” “张哥可愿意?”邵安问道。 “别找我。”张三断然拒绝,“我可没有李洪义的本事,勤王大军中,也没有谁能比李洪义的武艺更高了。” 高巍回忆往昔,也劝解道:“当年那战,实在是太过凶险了。李洪义可是拼死护送你出阵,他身上可挨了好几刀呢。老夫虽然有心为丞相挡刀,但却没有把握能保证丞相,安然无恙的回来。” 宋羿也道:“邵相,阵中危险。而且丞相还要指挥全军破阵,万万不可有事。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到时候邵相您一下阵,必定会引来西瓯疯狂的攻击。您要是出事,全军就乱了。” “而且你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体。”张三没好气的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年你中的那一箭,肯定损耗极大,我还看见刘汝卿天天给你送药呢。” 邵安被他们三个一人一句堵的无法辩驳,气得一拍桌子道:“够了,十日期限将至,我不下又有谁人破阵?” 高巍默默低下头,“都是我无能,老了老了,只会添乱,帮不上忙。” 邵安叹口气,安慰道:“高将军何出此言?要不是你,我也没有那么快掌控军队,让众将唯命是从。” 宋羿道:“不如从军队中找找,有没有士兵懂得阵法?” 张三却道:“找来找去的,要费几天?现在时间可来不及了。李洪义就在对面扎营,不如我们和他们联合破阵?” “前几天,你不是让三队的探子,去和哥哥联系了吗?”邵安问道,“情况如何?” “石沉大海,杳无音讯。”张三愤愤道。他知道,恐怕派出去的人都被西瓯发现,或抓或杀了。 邵安道:“哥哥他们肯定也派过人前来报信,可我们同样没有收到任何消息。看来是没办法突破西瓯的防线了。” “这次我去。”张三突然站起来,拍着胸脯道,“我是三队领队,一直干情报的事,你还不放心我吗?” “张哥?”邵安愣住了,穿过敌军去送信,乃是九死一生啊。而张三,却毅然决然的站了出来。 “怎么,就准你下战场,不许我去传次口信?”张三十分嚣张的说道,“要是我两日之内回不来了,你再下战场吧,那时也没人管你了。” “张哥!”邵安又喊了一声。 张三低头笑了笑,“放心,我不会有事。自从知道真相以后,我想了很多,也明白了很多。其实我知道,你当年是为了保全我,故意和我冷战的。你为我们默默付出太多了,也该让我为你做点什么。况且你不是老说,要以大局为重吗?” 是啊,大局为重。邵安看着张三,想阻止却不知道说什么。其他两人也默默看着张三,无言以对。 张三拍拍邵安的肩,玩笑道:“你们别这样看着我。邵安,快把阵法的关键告诉我,我一定保证把话原封不动的带到。” 邵安调整心情,深吸一口起,指着沙盘道:“哥哥那边有李洪辉这个‘小军师’,你只需告诉他,阵眼在死门即可。” “明白了。那么破阵时间呢?” 邵安想了想,“以烟花为号。” 张三点头,“我记下了,今夜三更,我就走。” “张哥,万望珍重!” ------------ 131挥剑西指四海云翻,扬鞭断尘共赴国难 李洪义军营中。 这是约战后的第七天,李洪辉不眠不休的坐在沙盘前,研究着九曲迷魂阵。李洪义在旁边看着桌上红旗轮番变动,只觉得眼花缭乱,看得头都晕了。 派出去传信的士兵,依旧毫无音讯,而对面勤王大军也没有任何人,来报过信。西瓯到底是防着一招,派士兵日夜看守防线,并设置重重路障,令两边无法取得联系。 “我懂了,原来是休门。”突然,李洪辉大喊一声,把一旁昏昏欲睡的李洪义给惊醒了。 李洪义揉揉眼睛,纳闷道:“什么休门?” “我破解出一半了。”李洪辉兴冲冲拉着李洪义,指着沙盘,“你看,此阵应该有九九八十一种变化,寻找到休门,则可破一半。不过……” “不过什么?”李洪义一听有门,急忙问道。 李洪辉皱眉道:“还有阵眼没有找到,得两者一并破了才行。” “那还等什么,快继续找啊。”李洪义连声催促道。 “还剩三天,恐怕来不及了。”李洪辉抬头望向门外勤王军方向,惆怅道,“邵相肯定已经破出,要是他在,就好了。” ※※※※※ 自张三走后,邵安在兵营中,心急如焚的等待着对面的消息。他还记得那夜,张三穿着黑色夜行服,佩带刀剑,施展轻功离开军营,转眼间便消失在夜色之中了。 而后的一日一夜,再没有过张三的一点点消息。邵安从来没觉得时间过得如此漫长,漫长到每一时、每一刻都是煎熬。 高巍、刘汝卿等人也一直陪着邵安等候,直到夜幕降临,邵安才开口道:“今日已过,只剩两日时间了。若明晚再无消息,便由我和高将军一同破阵。” “谨遵帅令。”高巍毫不犹豫的答应道,“末将一定会一步不离的护卫丞相左右。” 刘汝卿愣愣的看着邵安,想劝他不要下战场,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很晚了,你们去睡吧。”邵安吩咐道。 刘汝卿虽然知道邵安注定无眠,但仍忍不住劝道:“大哥也快歇息吧。” 高巍和刘汝卿一同告辞,刚迈出大帐,便迎面和皇太孙苏祥祚撞上了。 “殿下怎么在此?”刘汝卿微微疑惑,不是让徐策看着他吗,怎么大半夜的让孩子跑出来了。 高巍也道:“殿下怎么大半夜的跑出来,要是遇上什么危险,末将等可担当不起啊。” “我……”苏祥祚内疚的低下头,他知道自己帮不上任何忙,可却忍不住想要出来看看。 皇太孙在军营中,如同一个贵重的摆设。所有人的小心翼翼的照顾着他,保护着他,怕他出事。而苏祥祚自己也很乖巧,安静的待在军营中,绝不给邵安添麻烦。 可是这日,他突然跑出来了。 听闻皇太孙在帅帐外,邵安起身将他迎进来,问道:“殿下怎么还不就寝?” 孩子安静的低着头,不言不语。 “殿下要觉得闷,可以让徐策陪你在军营走走。不过深更半夜的,殿下还是不要出来为好。” “我知道了。”苏祥祚低下头,认真的反思着自己的错误。 然而眼前之人毕竟是尊贵的储君,虽然年幼,却不能说的过火。邵安问道:“殿下漏夜前来,是有什么要事吗?” “没什么事。只是我来这么多天了,一天到晚干看着,没什么用。我也想……想帮你们。”苏祥祚看到周围的人都在为战争做准备,上到元帅,下到士兵,几乎人人都很忙碌。只有他这个皇太孙,无所事事。 邵安却道“谁说殿下没有用?殿下代表正统,代表正义。有殿下在,我们的勤王军才是正义之师。殿下只需坐镇军中,便是帮臣最大的忙了。” 苏祥祚终于露出了一个开心的笑容,问邵安道:“只剩两天了,我们能破阵吗?” “当然能。”邵安自信的答道。 “破了阵,西瓯就会退兵吗?” “是的。” 苏祥祚想了想,不确定的问道:“退了兵,我就能见到皇爷爷了吗?” “那是自然。”邵安也笑了,到那时,他也能见到哥哥,兄弟团聚。 皇太孙又小心翼翼的问道:“爷爷,是明君吗?” 邵安知道苏祥祚在担心什么,他想了片刻,方点头道:“是。” 其实父亲也说过,爷爷是明君。父亲被废流放,却从来没有怨过爷爷一句。苏祥祚不懂大人们的感情,但对爷爷充满了好奇。他紧张的期待着,即将见面的那一天。 ※※※※※ 第八日,又是平淡无波的过去了。直到这天夜晚,李洪义军营的哨兵,终于发现了张三。 “启禀将军,我们发现了张指挥使。” “是张三!”李洪义豁然起身,“他在哪里?” “张指挥使浑身是血,倒在辕门不远处。” 李洪义心头一颤,忙道:“什么?快带我去看他。” 李洪义和李洪辉到时,军医正忙着给张三包扎伤口。李洪义凑近一瞧,只见他浑身上下血迹斑斑,到处都是伤口,果然伤得不轻。 “军医,他伤势如何?”李洪辉问道。 “回将军,还好性命无忧。不过他腿上伤势严重,得细心调养,才能保住右腿。否则以后,连行走都是问题了。” 李洪义和李洪辉看着昏迷中的张三,忧心忡忡。他们知道张三冒死前来必有要事,但没想到,敌人的封锁线如此严密,居然连三队领队都九死一生,才能通过。李洪辉虽然想让张三好好休息,但是战事紧急,他不得不弄醒张三,听他传达口信。 军医掐其人中,片刻之后,张三便转醒了。他感觉自己全身上下都在叫嚣着疼痛,头也昏昏沉沉的。他感觉有人托起他给他喂水,但水却是苦的,原来是药。他迷迷糊糊睁开眼,便见到李四担心的眼神。 张三终于清醒了一点,想起自己的任务,忙抓住李四道:“我……有事说……” “别急,慢慢说。”李洪辉安抚着张三。然后他挥退军医等人,这才问他,“老三,邵安让你来,所谓何事?” “邵安让我告诉你们,两军联合破阵。宋将军去寻找休门,你们负责寻找阵眼,还有,阵眼在……死门。” 李洪辉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原来是死门,怪不得我怎么找也找不到阵眼。生即是死,死即是生。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故而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啊。” “你在说什么啊?什么生生死死的,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李洪义一头雾水的望向李洪辉。 李洪辉笑道:“你不用懂。等破阵时,你带我下阵即可。对了老三,邵安说何时破阵?” “以烟花为号。”张三说道,“现在只剩一天了,你们赶紧放焰火,通知邵安,明日就破阵吧。” 李洪辉道:“我去安排。老四你留着此处,好好照顾老三。” 寂静的夜空中,一道绚丽的烟火划破长空,“嘭”的一声在黑夜中绽放,发出无比绚烂的光辉。 “什么动静?”西瓯军营中,欧阳振宇刚入睡不久,便被这惊天巨响给惊醒了。 守卫的士兵急忙进帐禀报:“大王,对面在放焰火。” 焰火?欧阳振宇一惊,看来他们联系上了。他忙道:“快去叫诺沙军师过来。” 此时巡逻兵也过来禀报,发现路障和陷阱有血迹,据守夜的士兵说,似乎听见有异动,但他们出去查看时,没有发现人影。 “混帐东西,要你们何用?”欧阳振宇大声骂道,“说好给我盯死防线,现在倒好,还是让他们联系上了。” “属下知罪。”士兵们纷纷跪地,他们也是在路上埋下了各种埋伏,可没想到对方还是穿过防守,神不知鬼不觉的过去了。 “晚上值夜的,一人下去领二十军棍。”欧阳振宇怒气冲冲的骂道,“全都给孤王滚。” 那几个士兵屁滚尿流的滚了,诺沙军师进来时,西瓯王依旧怒火冲冠,气的要死。 诺沙军师略施一礼,平静的说道:“大王不必担忧,即使他们能联系上,但要兵分两路,同时破阵,邵安一个人,也顾不过来。” “估计他们明日要破阵了。诺沙军师,你真能确保万无一失?” “大王,不如再加点精锐,在阵眼处防守?” 欧阳振宇觉得可行,遂同意道:“可以,而且孤王打算,明日亲自守阵眼。孤王就不信,邵安有三头六臂,能同时指挥两路大军破阵。” “不知邵安会待在哪一路。”诺沙军师捋了捋胡须,狠下决心道,“大王,不如下令全军,只要见到邵安入阵,立刻击杀。群龙无首,定会大乱。” 欧阳振宇同意:“可行!” “另外,臣在阵台上设有机关,到迫不得已之时,则……”诺沙军师低声附耳,说出了最后的一计。 “好计。”欧阳振宇点头,他虽然惜才,且与邵安、李洪义等人有过几面之缘。然而如今生死大战,他也不得不痛下杀手了。 与此同时,在对面的军营中,邵安听到响声,急忙起身,走出帐外。看着夜空中灿烂多彩的烟花绽放,他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张三,终于平安的到达彼岸,将口信送到了。 *********************************** 下周一结局,下周一结局,下周一结局。重要的事说三遍!!! 大概还剩三四章吧,打算一起发出来,让你们一次性看个够! 下周一(12月19日)我们不见不散! ------------ 132挥剑西指四海云翻,扬鞭断尘共赴国难 第十日。 邵安登上高台,站在上方向下望去。不远处,西瓯士兵手持刀剑,严阵以待。再远一点,便见一名年轻将军,手持长枪,身穿银色战袍,骑着棕红色战马,威风凛凛的目视远方。 那便是李洪义了,在他身边的是李洪辉和徐磊。他们皆神情肃穆的看着敌人,磨刀霍霍,早就准备大杀一场了。 李洪义静静的坐在马上,心有灵犀的抬起头,目光穿过战场,与邵安隔着千军万马,两两相望。他虽然看不起弟弟的表情,但这是五年来兄弟俩第一次相见。虽然隔着重重叠叠的人影,但他已然知足。只要能看着邵安平安康健,他就心满意足了。 西瓯王自然也看到了邵安的身影,他微微皱眉,没想到邵安居然不下战场。虽说在高处可以用红旗号令,但九曲迷魂阵可令陷入阵中之人迷失方向。即使士兵能看到邵安指挥,但依然难以突破迷阵。欧阳振宇疑惑,那么此次,谁在阵中做详细指挥呢? 高巍见双方准备就绪,快步上台请示邵安:“邵相,我军已准备妥当,是否下令破阵?” “破阵!”邵安右手一挥,宋羿和李洪义两队人马,同时向西瓯战阵中冲去。 “杀——”一瞬间,杀声震天。邵安和高巍站在高处观战,只见宋羿大军由正南冲入战阵,李洪义在李洪辉的带领下,从西北闯入,两路大军很快与西瓯士兵厮杀起来。 一切都按原计划进行着,宋羿大军寻找休门,李洪义大军寻找阵眼。高巍站在上方一目了然,对邵安道:“邵相你看,李洪义军已经快要接近阵眼了。” “有李洪辉在,哥哥那边我很放心。”邵安的目光转向宋羿大军,只见宋羿仍在外围徘徊,还没有找到休门。 宋羿的确陷入了苦战中,战阵的变化太快了,他发现自己很难跟上节奏。宋羿紧握长枪,一边对抗杀敌,一边观察阵型变化,忙的眼花缭乱。 然而抵抗宋羿的士兵越来越多,他被逐步往迷阵地方带入。邵安和高巍都发现了宋羿的困境,高巍心急如焚:“宋将军危矣。” 邵安则比高巍冷静多了,他当机立断,抄起手边小红旗,指向了东南方。开战前夜,邵安和宋羿说的很清楚,要是迷失在战阵中,则看红旗指挥。 宋羿抬头,看到了红旗,终于明白休门的大体位置,急忙调转马头,向东南方破阵。 这边,李洪辉自然也看到了邵安的红旗,他皱眉道:“糟糕,宋将军陷入迷阵了。” 李洪义此时已经看到了阵眼,他道:“老二,你和徐磊去帮宋将军吧。这里我一个人就行。” 此次破阵,李洪义这一路的确顺风顺水,眼看阵眼就在前方,李洪义断然不会迷路的。李洪辉思考片刻终于点头,“好!你自己小心。” 说罢,他在徐磊和一对人马的护送下,前去支援宋羿大军。 宋羿虽知道了休门大体位置,但对于战阵的变化,依旧力不从心。他在原地厮杀了很久,每每好不容易发现了突破口,结果刚冲过去,那道口子又消失了。 邵安只能给他指明大致方向,却无法做到具体的指挥。正当宋羿手足无措时,没想到李洪辉及时赶来了。 “宋将军莫急,从这边走。”李洪辉一来就带领大家突破迷阵,宋羿知道李洪辉号称“小军师”,于是便将指挥权放心的交给他了。 “宋羿突围了。”高巍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容,“他终于开窍了。” 高巍在高处看不清人脸,自然不知道是李洪辉及时赶来的功劳。而邵安却微微皱眉,心下微微一颤,“不对,是有高人指点……是李洪辉?!” “李洪辉不是在李洪义那里?”高巍一惊。 邵安紧紧盯着李洪义大军,这么说,李洪辉在宋羿处,那么哥哥就是孤身一人作战。邵安的心中,隐隐升起一种不妙的感觉。 此时李洪义那边,终于闯到了阵眼跟前,和守阵眼的西瓯王对上了。李洪义看着西瓯王,大笑一声:“没想到西瓯王亲自来了。” “孤王还记得,要和你战场上决生死。”西瓯王握了握手中的弯刀,“今日,就让我们一决雌雄吧。” “好!”李洪义早就想和欧阳振宇痛痛快快的杀一场了,于是一抖长枪,“唰唰唰”的刺向西瓯王面门。 欧阳振宇立刻向左侧身,避开了那凌厉的一枪。李洪义见状枪头一转,横劈向对方。欧阳振宇拉紧缰绳,向后仰躺,再次避开了。 欧阳振宇拔出弯刀,砍向李洪义。李洪义用长枪格挡,两人武器碰撞,“叮叮当当”一阵乱响。他们二人武功旗鼓相当,短时间内谁也没能打得过谁。 欧阳振宇边打边道:“没想到邵安不在,你也能这么快找到阵眼。多年不见,阵法有长进啊。” “我朝人才济济,并非只有我弟弟会破阵。”李洪义回道,“这回能找到阵眼,全靠小军师李洪辉。” 没想到汉人中,除了邵安,还有懂得破阵之人。西瓯王这才知道自己大意了,谁能料到,此次是李洪辉和邵安联合破阵的。 “时隔多年,孤王又被你弟弟坑了一把。” “你当初并没有指名道姓的说,让邵安一人破阵。”李洪义哈哈一笑,“汉人中能人异士众多,你们西瓯蛮夷,怎么能比得上我们中原。” 西瓯王终于知道,自己当年想要吞并中原的野心,是多么的狂妄自大。他承认道:“是我小瞧你们汉人了。不过此战,孤王是不会放弃的。” 说话间,两人又交手了几十回合。他们二人都是高手,每次都未等招数用老,便立刻变招。故而打斗良久,不分上下。直到后来,欧阳振宇体力难支,速度渐渐慢了下来,而李洪义却是越打越起劲。正当李洪义略占上风时,西瓯王突然中途撤招,急忙向后遁走。 “哪走?”李洪义高叫一声,策马去追。此时旁边的西瓯士兵终于能插得上手了,他们急忙亮枪,截住了李洪义。 十几人团团将李洪义围住,而李洪义还不怯这点兵力呢。他一拉缰绳,马儿前蹄一踢,便放翻了好几人。而后一抡长枪,又打到了一圈人。 李洪义带领的部下,自然也不甘落后。他们急忙冲过去抵挡西瓯士兵,给李洪义脱战追击的机会。 此时破阵陷入了最紧要的关头,在李洪辉带领下,宋羿终于找到了休门,开始全力进攻。诺沙军师站在阵眼处的指挥台上,频频挥动旗帜,然而那边大势已去,不一会儿,休门破。 “休门破!休门破!”宋羿军的士兵们大喊。诺沙军师愤怒的看向敌方高台上的那人,衣袂翩飞,温文尔雅,却不动声色的,又一次破了他的休门。 此时决定胜负的一战,就压在了负责阵眼的李洪义身上。欧阳振宇抬头,沉重的凝视着诺沙军师的指令,只见黑旗翻动,轻描淡写的布下了一个歹毒的阵型。 邵安最先发现底下阵型的变动,这是放弃一切,围攻死门的架势啊。邵安大惊:“不好,死门和阵眼合为一体,敌人想要和哥哥同归于尽。” 高巍一愣,不解道:“死门不就是阵眼吗?” “非也,以前的死门是假,是为了迷惑敌人,掩盖阵眼所在。而现在阵型已变,死门是真,要想破阵,除非以身饲阵。” 高巍闻言脸色一变,神情沉重的看向下方,心想此时李洪辉不在李洪义身边,真是大事不妙。 李洪辉也发现了不对劲,他急忙调转马头,再向死门方向奔驰。徐磊见状,立马跟在李洪辉身后,寸步不离的保护着他。 李洪义一路追杀欧阳振宇而来,只见他退入死门,在重重兵士的保护下,紧张的盯着李洪义。 虽然没有李洪辉指导,但李洪义自然也知道这是死门,也就是阵眼的位置。然而他并不知道阵型已变,死门已经成真正的死门了。于是李洪义立刻追了进去,拦住了逃跑的西瓯王。 然而此时的死门中,生死一线,九死一生。 西瓯王眼睁睁的看着李洪义带着一队人马,挥枪冲了过来,吃了一惊:“你竟敢闯死门?” “有何不敢?”李洪义银枪如水,一枪刺向欧阳振宇的后背。 “进入死门,即入死地。没有人能活着从这里走出去,你现在退下,孤王可放你一马。” 李洪义环顾四周,果然重甲骑兵全都在此,西瓯在这里布下精锐。然而李洪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豪迈一笑道:“阵眼在此,我就在此。哪怕身死,我也定破你阵眼。” 李洪义既已闯入死门,那么现在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了。欧阳振宇翻身躲过那一枪,迅速下令道:“拦住他!” 西瓯的士兵呼啦围了上去,十几杆明晃晃的枪头刺向李洪义,李洪义一蹬马镫,飞身跳起,然后空中一个翻身,落地后已稳稳站在了包围圈外。 李洪义横枪在手,一下子挑飞数人。欧阳振宇见势不妙,不顾自身安危,冲上前和李洪义继续厮杀。然而他刚刚经历过一场恶战,还未恢复,此时和李洪义缠斗,更加吃力了。 等李洪辉策马奔来时,李洪义早已入死门。李洪辉简直快要晕倒了,大呼道:“糟糕,李四危险啊。” “为何?”徐磊不解,他明明看见李洪义处于上风,以一敌十毫不费力。 “此乃死局!”李洪辉不过一切的向死门冲去,想要拼尽全力,带李洪义出来。 然而西瓯王已经一时大意,放入了李洪义,此刻死门外重重叠叠全是敌兵,徐磊带着李洪辉数次想要强行闯入,皆被击退。 徐磊身中数枪,李洪辉也挂了不少彩,但是他们却毫无退缩之意。里面李洪义所带的士兵,几乎全部阵亡,李洪义就算武艺再高,也难敌这么多人。 李洪义久战不休,身上也被刺了几枪,已是强虏之末了。西瓯将全部精锐都压在了阵眼处,李洪义发现,这样杀下去不是办法。他看向敌方指挥台上的诺沙军师,一个回马枪横扫敌兵,然后一个健步上前,飞上阵台,一枪插入诺沙军师的胸膛。 诺沙军师中枪倒地,他不甘心的看着眼前的白袍将领,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按下阵台上机关。 阵台突然倒塌,瞬间分崩离析,此时死门才真正发挥出它巨大的破坏力。万千将士无论敌我,全都眼睁睁的看着李洪义和诺沙军师一起从高处坠落。西瓯王举起右手,迟疑片刻后当即挥下,厉声道:“放箭!” 这是诺沙军师最后的一招棋,西瓯王虽然敬重李洪义,但他不能让军师的心血白白浪费。 一时间,万箭齐发! 在场的所以将士,都停下了打斗,眼睁睁的看着李洪义,仿佛璀璨的流星般,从高台坠落,身中万箭。 李洪辉和徐磊疯了一般的向前冲,似乎想要接住李洪义跌落的身体,然而还未等他们冲到死门中,只听“砰砰”两声,李洪义和诺沙军师先后倒在了地上。 “李洪义!!!”李洪辉和徐磊大喊一声,不顾危险,心急如焚的冲了过去。西瓯王微微不忍,让阻拦的士兵放行,让他们二人再见李洪义最后一面。 李洪辉和徐磊跑过去,只见李洪义一口鲜血长喷,犹如雨落,洒满胸前银色的盔甲。他半眯着眼,看着倒塌的阵台,他笑了,阵眼已破,京城保住了。 看着眼前泪如雨下的兄弟挚友,李洪义又笑了。他这一生,爱过、恨过,玩过、疯过,娶了最美的姑娘,有了肝胆相照的兄弟,此生了无遗憾,再无索求。 唯有对邵安,他心底有着深深的惭愧,是他对不起他,不能陪在弟弟的身边。 然而世事千回百转,循环往复,到最后,他们兄弟之间,谁也说不清谁欠谁的。 李洪义费力侧头,目光看向远处高台上,那个影影绰绰的人影。他伸出右手,将胸前玉佩扯下来,对李洪辉说:“交给……我弟弟……安……” 话音未落,生命如流水般,溘然长逝。 远处高台之上,邵安亲眼看着哥哥,如折雁般从空中飞落、中箭。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他仿佛经历了从生到死的漫长一生。 李洪义,终究还是等不到那一句道歉,也等不到那一声“哥哥”。 他听见旁边的高巍撕心裂肺的看着李洪义的名字,看着下方所有将士都乱了起来。他感觉自己眼睛很涩,有什么要流出来,然而最终,什么都没有流下来。 原来痛到深处,无泪可流。 “邵相?”高巍担忧的望向身边的人,不知该如何安慰。 邵安双手死死抓住前面的栅栏,目视前方,冰冷的说道:“传令,全军出击!” ------------ 133恰盛年只身客京华,数余生孑影话孤坟 诺沙军师身死,孙敕自尽,赵六被杀。西瓯王终于退兵,并且答应永不再犯。这本是令人兴奋愉悦的事情,可是在这场战争中,死去太多人了,而且战事发生在富裕繁华京城前。这让城中百姓真切体会到了战争的残酷,庆幸之余,未免有着几分悲凉。 而枢密使李洪义,为保国家,舍身取义,更在人们心头,增添了浓郁的伤感。 七日后,李洪义出殡,葬于城郊北坡。追谥忠武,封永宁王。 皇帝亲自扶灵,文武百官相送。甚至在长街上,无数老百姓自发前来,为大将军送行。 浩浩荡荡的队伍中,唯独缺了邵安一人。 自那日战事毕,邵安心痛旧疾又犯了。他疼的昏睡了几日,一直在相府养伤。期间邵府闭门谢客,唯有刘汝卿在床前日夜照顾。 张三、李洪辉、徐磊、高巍等人,都密切的关注着相府,关注着邵安的动向。他们想劝却被拒之门外,而刘汝卿想劝,却不知如何开口。 李洪义下葬后第九天,张三终于忍不住,仗着自己右腿伤势快好了,便翻墙进入了邵安的府邸。 而邵安并没有听见张三的脚步声,他斜靠在床上,安静的看向窗外,云卷云舒。 “邵安!我……你……”张三一见到邵安,发现自己准备好的所有说辞,全都说不出口。世间没有任何言辞,能够安慰得了床上愈发消瘦的邵安,能弥补得了他心头的伤口。 邵安回头望向来人,他知道张三想说什么,虚弱的笑道:“张哥放心,我看得开。战场凶险,我心里清楚。其实从他第一次出征,我便有着准备。可是保家卫国是他从小的理想,我怎能阻止他上战场?” “他说他要当大将军,保家卫国。可他一个孤儿,小小年纪,哪知道什么是家,什么是国?我觉得他就是听书听多了,才想去当什么将军。”张三想起他们年少时,整日玩乐,无法无天,只想着混吃等死。只有李洪义有着青云之志,却被隐卫们嘲笑,觉得那是空想。 然而谁也没想到,李洪义终究还是实现了年少时的理想,也算是此生无憾了。 “这是李洪辉托我给你的,你哥哥的……玉佩。”张三小心翼翼的捧着玉佩,“李洪辉说,他去的时候很开心,没有痛苦。把玉佩交给你,是他最后的遗愿……” 邵安双手接过玉佩,抚摸着上面的花纹。李洪义死在和弟弟相认的期盼中,死在阴谋没有揭开的前一刻…… 他再也不会知道,他敬爱的皇帝有着怎样的心机,也不会知道,邵安这些年,又是怎样的煎熬。他的一生虽然短暂,却是无忧无虑,潇洒快活。 “还有一事,想请张哥帮忙。”邵安说道。 “你说。” “侍卫司权力过大,毒害甚远。张哥可愿放弃都指挥使一职,请圣上撤立侍卫司?” 张三自从知道了丁一真正的死因,早就不想再效忠于圣上了。他点头道:“我自然愿意,只是皇上会同意吗?” 这点邵安早有准备,他取过枕边一个小木盒,交给张三,“进京多日未曾面圣,这是兵符,张哥帮我代还了吧。” “我知道了。”张三接过,这是要以兵符威胁皇上,撤暗卫。 “里面还有相印,也一并交给圣上吧。” 张三闻言一惊,“你又要走?” “不走,只是辞官。”邵安继续望向窗外,望着李洪义墓地的方向,“若我走了,恐坟茔新草,无人祭扫。惟愿有生之年,折柳携酒,执杯相祭。” ※※※※※ 没过多久,张三提出撤销侍卫司,文武大臣虽然惊奇,但都纷纷附议。皇帝思量片刻,最终同意。至此,安王府的所有隐卫,全都陆续离京。 离开那天,张三、李洪辉、陈五、徐七四人在京城城门口道别。 “老五、老七,你们以后去哪儿?”张三笑问道。 徐七漫不经心道:“先去江南转转,再去大漠看看。反正天高海阔,想去何处就去何处吧。” “挺好。”张三看徐七丝毫不介意丢了官位,反而因为脱离了隐卫身份,更加自在洒脱了。 徐七问陈五,“五哥,你呢?” “我江湖上有朋友,估计以后和他们一样,闯荡江湖了。” “五哥武艺出众,一定会成为大侠的。”徐七抱了抱拳,“各位,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就此别过了。” 陈五也对众人道了声:“告辞!” 目送着那两人远去,李洪辉问张三:“以后你靠什么营生?” “你忘了我的本行了?不干隐卫,我还可以开酒楼啊。或许不久你就会听到,天下第一酒楼老板张三的名号了。” “你还用张三这个名字?怎么不用你的本名?” “我的本名……”张三尴尬的摸摸鼻子,“我觉得还是张三比较亲切。” 李洪辉淡淡的笑了笑,这得是多奇葩的名字,才会比张三更难听啊! “喂,别乱想。我的本名,很正常,非常正常,必须正常。”张三强调着,却是越说越可疑了。 于是他急忙转话题,“老二,你想要恢复本姓,叫王辉了?那你以后做什么?” “装了李洪辉许久,也该做一回王辉了。”李洪辉含笑说道,“以后我可能会著书立说吧。当年邵安赋闲时,曾写过一本《奇门遁甲集注》,他给我看过,我觉得想法很好。我也想写下对于阵法的研究,就叫《阵法新编》如何?” “甚妙甚妙,那我可等着拜读王辉军师的大作呢。”张三笑了笑,最后恋恋不舍的看了看京城,对他说,“我们走吧。” 两人轻骑快马,并辔而去,微风吹拂着他们的披风上下飞舞,依稀还是旧时长安中张扬模样。 然而他们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所有离开的隐卫们,心中都十分清楚,恐怕他们这一去,此生再难回到京城了。他们得罪过太多的人,也冤枉过太多的人,京城上至文武大臣,下至平民百姓,都不会欢迎侍卫司的人再度回来。 ------------ 134恰盛年只身客京华,数余生孑影话孤坟 三个月后。 朝廷中,丞相、枢密使和参知政事都不在,高巍和宋綦老将军又以年老为由,上书辞官。此时政府、枢府无人主事,顿时陷入一片混乱之中。皇帝当机立断,授宋羿为枢密使,掌管枢密院。而丞相的位置,却非邵安不可了。 皇帝几次三番想请邵安出山,然而邵安以身体抱恙为借口,再三推辞。 ※※※※※ 皇太孙再次见到邵安时,是在一个闲适的午后。三月不见,苏祥祚看邵安又消瘦了许多,此时正倚床而坐,毫不惊讶的对他笑道:“殿下,你来了。” “我来了。”苏祥祚讷讷道。他听皇爷爷说起过李洪义和邵安的故事,知道李将军的死对眼前之人有着多大的打击。可当他面对如此风轻云淡的邵安时,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 或许邵安是不需要安慰的吧,苏祥祚猜想着。正当他出神时,邵安则开口问道:“殿下初到宫里,一切还习惯吗?” “还好,吃穿用度,宫人们照顾的很细心,爷爷还把我娘接进宫中了。爷爷很喜欢我,奶奶的病也大好了。”苏祥祚想起初见皇后娘娘时,她一把抱住自己痛哭流泣,嘴里却念叨着父亲的名字。 皇后久病的事,朝野上下都知道。只是没想到,苏祥祚的到来,却让皇后病情渐渐好转,大有起色了。 至于皇帝,初见这个长孙,简直喜欢的不得了。就连在家养病的邵安也听说了,新储君极得圣上喜爱,请了好多大儒,悉心教导。夺嫡之争,在本朝估计是不会出现了。 “近日来读《论语》,心中有疑惑,故而特来向您请教。”沉默良久,苏祥祚终于鼓足勇气开口了。 邵安微微吃惊,问道:“何处有疑惑?” 苏祥祚道:“子夏曰:‘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请教先生,此句何解?” 原来皇帝劝不动邵安,便派自己的孙子来劝他了。邵安不屑一笑,正儿八经的逐字解释道:“《说文》有云:学,觉悟也。《小尔雅》云:优,多也。《段注》有云:仕,事也。殿下可懂了?” “懂了,谢先生赐教。”苏祥祚聪慧,只需稍一点拨,不出片刻便理解了。然而他此行不是真的来问问题的,他最终的目的还没有达到,于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皇爷爷为我请了许多宿儒授业,可我觉得他们学问虽好,但观点陈旧,不切实际。”苏祥祚停顿片刻,终于开口,“先生,我想请您担任太子太傅,教我功课。” “那些宿儒都是德高而年老的学者,有他们教导殿下再好不过,在下学识浅陋,又怎能比得过名师大儒?”邵安婉转的拒绝了。 苏祥祚却道:“先生的学问不比宿儒大师的差,父亲在黔州时,曾让我读过先生的策论,读后实在是受益匪浅。” “什么?”邵安这回真的是大吃一惊了,苏晟晖居然还会记得他以前写的策论? “先生以前写过的文章,父亲皆默写下来,保留收藏。”苏祥祚解释道,“父亲十分赞同先生的理论,时常教导孩儿向先生学习。” 邵安闻后,有些哑然了。苏晟晖以前经常爱和邵安对着干,表面上对邵安的策论不屑一顾,没想到心底却是认同的。邵安长叹一声,不知道皇上知道此事后,又会作何感想? “好,我可以担任太子太傅,但只负责教学,不理其他。”邵安到底看在了苏晟晖面子上,答应了苏祥祚。 苏祥祚闻言,欣喜万分,忙起身长揖:“老师。” ※※※※※ 泰安十七年,夏。 一声嘹亮的啼哭声划破京城的长空,李洪义遗腹子出生,母亲难产去世。 吴慧明临终时,将两个幼童托付给了邵安,并留下遗言说,李洪义曾给儿子取名,叫安国。 “安国?”邵安看着怀里小小的男孩,再看看旁边一脸懵懂的胭脂,心下微叹。安国安国,安邦定国。原来,这就是李洪义的遗愿。 邵安收养了这两个孩子,带他们回到邵府。此时胭脂依然不知道自己的父母发生了什么事,抓着邵安的手问道:“叔叔,爹爹和娘亲呢?” “再等等,过几天,叔叔就带你们去看爹娘。”邵安忍住心中悲痛,再次遥望城郊北坡,如是说道。 吴慧明与丈夫李洪义合葬在了北坡,邵安抱着安国,领着胭脂,来到了李洪义墓前。 城郊北坡安眠着众多隐卫,这里还是和以前一样,庄|严肃穆。他其实来过这里,当年是来祭拜丁一,如今是来祭拜哥哥。 “哥哥,我回来了。”这句哥哥,这么多年,邵安终于叫出了口。然而李洪义,再也听不到了。 “哥哥,我带着孩子,来看看你。安国的眼睛很大,长得很像你。胭脂调皮爱惹祸,性子最像你。” 安国和胭脂呆呆的看着父母的墓碑,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们还太小,还没体会到生离死别之痛。 邵安看着洪义的墓碑,忽然觉得眼前的场景异常熟悉,仿佛经历过一次。他想起来了,那是永康二十年,他跪在哥哥衣冠盅前,悲伤的不能自已。那年他怨恨老天,为什么死的是哥哥。现在他懂了,这不怨上天,因为这是哥哥的选择。从走上沙场的那一刻,李洪义便选好了结局。 邵安缓缓跪下,抚摸着洁白的墓碑。马革裹尸,青山埋骨,那是你的选择;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是我的意愿。 你拼死夺回的江山,我替你守护。你一心期待的盛世,我替你完成。哥哥,放心去吧…… 次日,邵安三度拜相。他站在中书省门前,瞭望远处的天际,长空瓷青,夏天的微风轻轻吹起他的衣摆,头顶“中书省”三个大字,在炎炎烈日下,闪耀出万丈光芒。 ********************************************** 还剩最后一章,明天大结局哦!!! ------------ 135一代帝兴必有名臣,一朝盛世必颂传奇 两年后,河清海晏,国泰民安。 皇帝多年来积劳成疾,突然发病,吐血不止,陷入昏迷。这一病来势汹汹,朝堂宫中皆人心惶惶,彷佛每个人心上压了一块重砖。宫里甚至连寿材都备下了,用来冲喜。 邵安如往常般,代为主持政务。然而他的心头,却没有表现出的那么平静。他时常盯着养心殿檐牙上反射出的金光闪闪的亮点,生怕皇帝也就此离他而去。 他对皇帝已经说不出是爱是恨了。李洪义去世后的很长时间,他是不想再看见皇帝的。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怨恨皇帝,害得他没和哥哥见上最后一面。可是事后想想,当时他要是坚持相认,皇帝也不可能太过阻拦。怪只怪自己没有勇气坦然面对,阴差阳错,造成如此后果。 如今,哥哥已去,隐卫旧人已走。偌大的京城,只剩下他们君臣二人了。一切爱恨,皆已烟消云散。邵安真心的祈祷上苍,不要这么快将这最后一人也带走。 或许祈祷真的有用,皇帝昏迷多日,终于清醒过来了。醒来后却单独召见邵安,第一句话就是要追封苏晟晖为恭孝太子,移入皇陵。 邵安细细端详眼前之人,皇帝明显的衰老了,双目无神,鬓角又添了几缕白发。此次皇帝吐血昏迷,虽无性命之忧,到底还是摧毁了他的精神,身体大不如前了,也没有了壮年时的固执和爱面子。 此时的皇帝,更像是一位寻常百姓家的老人,带着遗憾和悔恨的口吻,对邵安说:“晟晖是一个聪明的好孩子,要是朕当年对他多点耐心,多抽时间教导,他也不会和朕离心。他要是还活着,或许会成为一代明君。” “圣上节哀,请务必保重龙体。”邵安真诚的说道。 “是朕太绝情了,将他流放黔州多年,不理不睬,不管不问。朕现在,只盼望着能看到祚儿长大成人,继承大业。” 或许他当年给自己儿子一点点温暖,哪怕是一句问候,他的儿子也不会在黔州绝望到自尽。现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皇帝心头的悔痛,只能向邵安诉说。 皇太孙忧心忡忡的等在殿门外,见邵安出来了,忙上前询问:“老师,皇爷爷如何了?” “目前已然清醒过来,暂无危险。只是太医说,圣上以后要注重保养,切勿操劳了。” “圣人提倡垂拱而治,皇爷爷他太辛苦了。”皇太孙道,“我多想快点长大,替爷爷分担一二。” “臣也会多劝皇上保重龙体的。”邵安说道,“听闻圣上发病时,殿下正好在场?” 皇太孙愧疚的点头,“当时皇爷爷考我学问,我答不上,故引用了父亲教我的话。后来皇爷爷问我父亲还教过我什么,还问了几句父亲在黔州时的往事,结果突然就……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 “不是你的错,是我们错了。”邵安的眼神穿过皇太孙,望向虚无的远方,语重心长的教育道,“一个人做错事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去立刻悔改。等你想要真正去忏悔时,可能那个人,已经等不到了……” 皇太孙懵懂的点点头,用清脆稚嫩的童声说道:“谨记老师教诲。” ※※※※※ 又是一年中秋时,皇帝的病好了很多,可以下床走动了。他又派人请邵安前来过节。还是同样的月色,同样的小亭,然而这回皇帝没打算和邵安下棋,他已经下不动了。石桌上只是摆了月饼和美酒,还有几碟下酒菜。 两人沉默许久,皇帝才对着月色说道:“这中秋,越过越冷清了。” 是啊,如今一起经历过旧事的故人,都已走的走,散的散。随后的数十年中,唯有他和他相依为命,在月下回忆着往事,一起度过漫长的余生。 多年来相互猜疑,争权夺利,到头来时移世易,物是人非。最终只余他们君臣二人,赏月品酒。 举杯共饮,君臣尽释前嫌,不再相疑。 “邵安啊!”皇帝最后说道,“朕将皇太孙交给你了。天下,也交给你了……” 尾声 冬去春来,小院里的枣树又开花了。邵安有两年多,未敢踏入他们以前居住的小院。此次他站在门前良久,终于鼓足勇气,推开院门。 时光逆转,院里李洪义正在练剑,听见声响,他飞快回头,含笑对邵安说:“安儿,你回来了。” 邵安愣愣的看向虚无的前方,仿佛这些年的境遇只是他一个人的梦,那么多隔阂误解、生离死别都不曾发生。哥哥还像年少时那样,眉目疏朗,持剑而舞,等候着弟弟的归来…… (全文完) ************************************ 后记 写下“全文完”三个字,心头的重担也随之落地。本文最开始构思时,是在2010年,那时脑海中只是浮现出邵安这样一个人,想写他作为丞相的一生。后来曾动笔写过几章,但因学业繁忙,没有继续。直到2014年的春天,再度提笔,废弃一稿,重新写下了现在的《将相》。二稿从动笔到完结,历时三年,终于完成。 我已然忘记,当年是怎样的一个春日,一时心血来潮,打开尘封已久的文档,重新开始动笔,写下了如今的《将相》。更忘记六年前,邵安是怎样跳到我的脑海中,令我魂牵梦绕。或许是看惯了太多关于帝王、美人的小说,总想写点不同的东西。而在漫长历史中,我们似乎忽略了常伴君王身边的大臣。他们为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们为君主出谋划策,穷则独善其身,达泽兼济天下。于是姑娘就想反其道行之,写下了此文。 最初,写文是我一个人的狂欢。所以本文没有任何热元素,没有穿越没有重生,我只想写一个简简单单的故事。后来,幸得网编看中,拉我进入了17k大家庭。而后又被编辑盒子姐看中,通过了签约申请,并大力推荐。在此谢谢这两位编辑大大。 现在,我已写出了我所有想写的内容,没有留下任何遗憾了。发文至今,没想到会遇见喜欢此文的一些读者,一直在支持我,鼓励我,和我一起讨论剧情。这已经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了,姑娘十分开心能够以文会友,认识你们。 在此,姑娘还要感谢两位忠实读者:紫蝶可玉、初夏沐尘。虽然我们没有在现实中见过面,但在姑娘的写文路上给我很大的帮助。当年姑娘年少轻狂,想学习红楼梦,起了十六字章节名。然而后面却无以为继。万幸有这两位读者帮姑娘出谋划策,一起思考,真的是太感谢这两位文笔斐然的读者啦。(以后姑娘再写新文,一定不去作死,闲着没事起复杂的章节名了) 最后,还要感谢从贴吧就开始追文的读者,一直从贴吧追到17k,对姑娘不离不弃。当年姑娘承诺,一定完结,不弃文。现在终于可以给辛苦追文的读者一个满意的答复了。 感谢给姑娘发红包、送鲜花的读者,感谢给姑娘寄礼物的读者,感谢给本文订阅的读者。感谢为本文写长评,写番外的读者。感谢加入姑娘的qq群,和姑娘一起调戏群主的读者。最后感谢群主,一直被我们调戏着。 至此,心愿已了,无悲无憾! 2016年12月17日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