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 正文 ------------ 一 顺治十四年秋月,太原城里比平常热闹。丁酉乡试刚过,读书人多没回家,守在城里眼巴巴儿等着发榜。圣贤书统统抛却脑后了,好好儿自在几日。歌楼、酒肆、茶坊,尽是读书人,仙裾羽扇,风流倜傥。要么就去拜晋祠、登龙山,寻僧访道,诗酒唱和,好不快活。 文庙正门外往东半里地儿,有家青云客栈,里头住着位读书人,唤作陈敬,山西泽州人氏,年方二十。只有他很少出门,喜欢待在客栈后庭,终日读书抚琴,自个儿消闲。他那把仲尼琴是终日不离手的。后庭有棵古槐,树高干云。每日清晨,家佣大顺不管别的,先抱出仲尼琴,放在古槐下的石桌上。陈敬却已梳洗停当,正在庭中朗声读书。掌柜的起得早,他先是听得陈敬读书,过会就听到琴声了。他好生好奇,别人出了秋闱,好比驴子卸了磨,早四处打滚去了。那外头喝酒的、斗鸡的、逛窑子的,哪里少得了读书人!只有这位陈公子,天天待在客栈,不是子曰诗云,就是高山流水。 大顺不过十三岁,毕竟玩性大。每日吃过早饭,见少爷开始读书抚琴,就溜出去闲逛。他总好往人多的地方凑,哪里斗鸡,哪里说书,哪里吵架,他都要钻进去看看。玩着玩着就忘了时光,突然想着天不早了,才飞跑着回客栈去。大顺见少爷并没有生气的意思,就把听到的见到的都说来听。 这日大顺出门没多久,飞快地跑了回来,顾不得规矩,高声叫喊道:“少爷,中了中了,您中了!” 陈敬琴声戛然而止,回头问道:“第几名?” 大顺摸摸脑袋,说:“几名?我没数。” 陈敬忽地站了起来:“没数?肯定就不是第一了!” 大顺说:“少爷,能中举人就了不起了啊,哪能都中第一名!” 陈敬复又坐下,低头良久。他想自己顺治八年应童子试,考入潞安州学,中的可是第一名。那年陈敬才十四岁。他是同父亲一起赴考,父亲却落了榜。他自小是父亲发的蒙,考试起来竟然父不如子。父亲虽觉脸上无光,却总喜欢把这事儿当段佳话同人说起。不几年,陈敬的名字便传遍三晋,士林皆知。 大顺就像自己做错了事,不敢多说,一边儿垂手站着。大顺十岁那年就跟着少爷了,知道少爷不爱多话,也看不出他的脾气。可大顺就是怕他,说话办事甚是小心。陈敬突然起身往外走,也不吩咐半句。大顺连忙把古琴送进客房,出门追上陈敬,低头跟在后面。 文庙外的八字墙上,正是贴榜处,围了好多人,闹哄哄的。榜下站着两位带刀兵丁,面呆眼直,像两尊泥菩萨。陈敬走上前去,听几个落榜士子正发牢骚,说是考官收了银子,酒囊饭袋都中举了,孔庙变成了财神庙。几位读书人撸袖挥拳,嚷着要见考官。陈敬并不认得他们,就顾不得打招呼,只从头到尾寻找自己的名字。他终于看见自己的名字了,排在第二十八位。抬眼再看看榜首,头名解元名叫朱锡贵,便故意问道:“朱锡贵?我可是久仰他的大名了!” 原来士子们都知道,今年应试的有位朱锡贵,曾把“贵”字上头写成“虫”字,大家背地里都叫他朱锡虫。这个笑话早就在士林中间传开了,谁都不把这姓朱的当回事儿,只道他是陪考来的。哪知他竟然中了解元!正是这时,一位富家公子打马而来,得意洋洋地看了眼皇榜,歪着脑袋环顾左右,然后瞟着陈敬:“在下朱锡贵,忝列乡试头名,谓之解元,得罪各位了!” 陈敬抬头看看,问:“你就是那个连名字都不会写的朱锡贵?” 不等陈敬再说下去,早有人说话了:“朱锡虫居然是乡试头名解元!咱们山西人好光彩呀!” 陈敬哼哼鼻子,说:“你这条虫可真肥呀!” 朱锡贵似乎并不生气,笑着问道:“您哪位?” 陈敬拱手道:“在下泽州陈敬!” 朱锡贵又是冷笑,说:“陈敬?待在下看看。哈,你可差点儿就名落孙山了,还敢在本解元面前说话呀?” 陈敬愤然道:“朱锡虫,你脸皮可真厚!” 朱锡贵哈哈大笑,说:“老子今儿起,朱锡虫变成朱锡龙了!” 陈敬说道:“朱锡虫,你也成了举人,天下就没有读书人了!” 朱锡贵突然面色凶狠起来:“陈敬,你敢侮辱解元?我今日要教你规矩!” 朱锡贵扬起马鞭就要打人。大顺眼疾手快,一把揪住朱锡贵,把他从马上拉了下来。大顺虽说人小,可他动作麻利,朱锡贵又猝不及防,竟摔得哎哟喧天。众士子趁乱解气,都拥向朱锡贵。朱锡贵也是跟了人来的,无奈人多势众,只急得围着人群转圈儿。榜下那两尊泥菩萨登时活了,想上前劝解,却近不了身!大顺机灵,见场面混乱,拉着陈敬慢慢挤了出来。 突然,听得啪的一声,一个香瓜砸在了皇榜上。有这香瓜开了头,石头、土块雨点般砸向皇榜。没多久,皇榜上就见不着一个整字儿了。一个石子弹了回来,正中陈敬肩头。大顺忙拉了陈敬往外走,说:“少爷,我们回去算了,小心砸着脑袋!”陈敬越想越憋气,回了客栈嚷着叫大顺收拾行李,今儿就回家去。大顺说行李可以收拾,要走还是明儿走,还得去雇马车。 陈敬愤恨难填,脑子里老是那几个考官的影子。开考之前,几位考官大人,全是京城来的,坐着敞盖大轿游街,众士子夹道参拜。此乃古制,甚是庄重。有位读书人不晓事,居然上前投帖,被考官喝退。见此光景,读书人都说考官个个铁面,不怕谁去钻营了。哪知到头来是这等分晓? 过了多时,忽听客栈外头人声鼎沸,掌柜的过来说:“如今这读书人不像话了,真不像话了!”陈敬不问究竟,自己跑到街上去看。原来是些读书人抬着孔子圣像游街,那圣像竟然穿着财神爷戏服!“往后我们不拜孔圣人,只拜财神爷啦!读书有个屁用!多挣银子,还怕不中举人?”读书人叫喊着,不停地挥着拳头。街道两旁站满了看热闹的,都是目瞪口呆的样子。一位老者哭喊着:“作孽呀,你们不能如此荒唐,要遭报应的呀!”陈敬知道此事非同儿戏,上前拉着位熟人,轻声劝道:“这可使不得,官府抓了去,要杀头的!”那人说:“读书人功名就是性命,我们没了功名,情同身死,还怕掉脑袋?你好歹中了,不来凑热闹便是!” 见大家不听,陈敬便跟在后面,只寻熟人规劝。陈敬跟在后面走着走着,就没想着要回去了。他就像着了魔,脑子里空空的,热热的。读书人抬着孔圣像在街上兜了个大圈子,又回到文庙。孔圣像就是从文庙的明伦堂抬走的,这会儿又抬了回来。孔圣像被放回原位,却因穿着财神戏服,甚是滑稽。有人抓起几文小钱,朝孔圣像前丢去。 突然,文庙外头传来凶狠的吆喝声。回头看时,几十衙役、兵丁手持长棍,冲了进来。衙役和兵丁们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劈头一棍,打倒在地,绑将起来。读书人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早吓得面如土灰。手脚快的逃将开去,也有强出头的被打了个皮开肉绽。陈敬自以为没事,仍站在那里不动。人家哪管那么多,陈敬和那没跑掉的七人,全都绑了去。 人是山西巡抚吴道一叫拿的。他当时刚用过午餐,躺在后衙葡萄架下打盹儿。忽有来人报知,读书人抬着孔圣像在街上胡闹,还把戏台上财神爷的衣服穿在了孔圣人身上。吴道一只恨瞌睡被人吵了,很是烦躁,粗粗问了几句就喊拿人,一边又嚷着叫考官来衙里说话。 吴道一骂了几句,更衣去了签押房。等了许久,衙役送了个名册进来:“抚台大人,这是抓的几个人,一共七个。中间只有这陈敬是中了举的,其他都是落榜的。” 吴道一草草溜了眼名册,说:“就是那个泽州神童陈敬吗?他凑什么热闹!”这时,又有衙役进来回话,说考官张大人、向大人来了,在二堂候着。吴道一没好气,也不怕他们听见,说:“候在二堂做甚?还要等我去请?叫他们到签押房来!”衙役应声出去了。不多时,主考官张公明跟副考官向承圣进了签押房。都知道出事了,也就顾不上客套,脸上都不怎么好看。 吴道一谁也不瞅一眼,低着头,冷脸问道:“你们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张公明望望向承圣,想让他先说。可向承圣只作糊涂,张公明只好说:“我等受命取士,谨遵纲纪,并无半点儿偏私。说我们收受贿赂,纯属中伤!那些落榜的读书人,不学无术,只知闹事!” 向承圣这才附和道:“张大人所言极是!那些落榜的人,把府学闹得乌烟瘴气,还把戏台上财神菩萨的衣服穿在孔圣人身上。” 吴道一不等向承圣说完,勃然大怒:“你们都是皇上钦定的考官,从京城派来的。朝廷追究下来,我要掉乌纱帽,你们可要掉脑袋!” 张公明毕竟也是礼部侍郎,实在受不了吴道一这张黑脸,便说道:“抚台大人,我张某可对天盟誓,如有丝毫不干净的地方,自有国法在那儿摆着。但是,事情毕竟出在山西,您的责任也难得推卸!您朝我们发火没用,我们是一根藤上的蚂蚱,得相互担待些才是!” 吴道一仰天而叹,摇头道:“我真是倒霉!好吧,你们快快起草个折子,把事情原委上奏朝廷。先把读书人闹事一节说清楚,待我们问过案子,再把详情上奏。瞒是瞒不住的!” 事情紧急,顾不得叫书吏代笔,三个人凑在签押房里,你一句我一句,很快就把折子草拟好了。吴道一把折子看了又看,仍不放心,说:“张大人,您是皇上身边文学侍从,文字上您还得仔细仔细,越妥帖越好。”张公明谦虚几句,抬手接了稿子,反复斟酌。三个人都觉着字字坐实了,才正式誊写清楚。 折子还在半路上,吴道一不等朝廷旨意下来,先把陈敬等人拿来问了几堂,就把朱锡贵给关了。吴道一想尽早动手,为的是把自己撇个干净。朱锡贵并没有招供,但吴道一料定他肯定是与人好处了。张公明和向承圣同此案必定大有干系,只是朝廷没有发下话来,吴道一不敢拿他们怎么办。不妨关了朱锡贵,事后也见得他料事明了。那朱锡贵偏是个蠢货,虽说在堂上不肯吐半个字,进了牢里竟然吹起大牛,说:“我朱某人哪怕就是送了银子,追究起来,大不了不要这个举人了!我朱家良田千顷,车马百驾,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你们呢?闹府学,辱孔圣,那可是要杀头的!” 大约十日之后,皇上看到了折子,立马召见索尼、鳌拜等几位大臣。那日索尼跟鳌拜约着同去面圣,可他俩到了乾清宫外,当值太监只顾悄悄儿努嘴巴,没有宣他俩觐见。忽听里头啪的一声脆响,知道是皇上摔了茶盅。早有几位大臣候在殿外了,他们却装作什么都没听见。鳌拜抬眼望望索尼,索尼只低头望着地上的金砖。 乾清宫里,太监猫了腰,小心地过去收拾。皇上这会儿眼里见不得任何人,连声喊着滚!太监飞快地收拾起地上的瓷片,躬身退出。 内监吴良辅壮着胆子奏道:“皇上,索尼、鳌拜等几位大臣都在外头候着。” 皇上咆哮起来:“朕不想见他们!前日告诉朕,江南科场出事了,士子们打了考官,大闹府学;昨日又告诉朕,山西科场出事了,孔圣像穿上了财神爷的衣服!今日还想告诉朕哪里出事了?” 吴良辅不敢说大臣们都是皇上召来的,只道:“他们是来请旨的,山西科场案怎么处置。” 皇上冷冷一笑,甚是可怕:“朕就知道,银子由他们来收,这杀人的事由朕来做!” 吴良辅说:“天下人都知道皇上圣明仁慈!” 皇上指着吴良辅说:“圣明仁慈!朕要杀人!亵渎孔圣的,送银子的,收银子的,送了银子中举的,统统杀了!他们的父母、妻儿、兄弟,还有教出这些不肖学生的老师,一律充发宁古塔!” 五日之后,皇上的谕示便到了山西巡抚衙门。吴道一奉了圣谕,先将张公明同向承圣拿了。又过五日,三位钦差到了山西,一边查案,一边重判试卷。原来皇上虽是龙颜大怒,到底可怜读书人的不易,不能把山西今年的科考都废了,着令将考卷重新誊抄弥封,统统重判。 钦差中间有位卫向书大人,翰林院掌院学士,正是山西人氏。读卷官送上一篇策论,文笔绝好倒在其次,里头学问之淹博,义理之宏深,识见之高妙,实在叫人叹服。卫向书细读再三,击掌叫好,只道这文章非寻常后生所能为。待拆了弥封,方知这位考生竟是陈敬,三场考卷所有考官给他打的全是圈儿。卫向书早就闻知陈敬后生可畏,果然名不虚传。若依着试卷,解元必定就是陈敬了。 卫向书大喜过望,却又立马急了。陈敬身负官司,遵奉圣谕是要问死的!谁也不敢冒险忤逆圣谕,点了陈敬解元。卫向书心有不甘,反复诵读陈敬的策论,直道这个后生志大才高,倘若蟾宫折桂,必为辅弼良臣。几位同来的考官看出卫向书心思,却也想不出辙来。卫向书爱才心切,暗中打着主意,先不忙着定下名次,想想办法再说。碰巧这日陈敬家的管家陈三金领着大顺找来告状,在行辕外同门人吵了起来。卫向书听说是陈敬家的人,忙招呼下边领了进来。 原来早在陈敬被拿当日,大顺就日夜兼程奔回了老家。那日陈家接到官府喜报不出两个时辰,阖家老小正欢天喜地,大顺突然跑回来,说是少爷下了大狱。老爷闻知,忙吩咐陈三金速去太原,不管花多少银子,都要保管少爷平安无事。大顺也随陈三金回了太原,老爷吩咐他哪儿也别去,只守在大牢外打探消息。陈三金腿都跑断了,银子也白花了许多,一个多月下来,哪家官老爷的门都没进得去。巡抚衙门的门房是个不讲理的老儿,他每次门包照收,就是不肯进去通报,只说这事儿谁也没办法,皇帝老子发话了,不知会有多少人头落地,见了巡抚也没有用。陈三金越发害怕,也不敢回去,只在太原待着,四处打点托人。这日听说京城里来了个清官,便领着大顺来了。 陈三金见了卫向书,话还没说上半句,先扑通跪了下来。大顺年纪小小,毕竟没有见过官的,不懂得规矩,也不知道怕事,嚷着说我们家少爷原先也没有跟着那些读书人去,后来出来看热闹,还劝熟人回去哩!不知怎么着就跟在后面走了。回到文庙时,官府里捉人来了,别人都知道跑,我们家少爷傻里傻气站在那里不动,糊里糊涂就被官府捉了。 陈三金正要骂大顺不晓事,卫向书却摆手问道:“你是跟着陈敬的吗?你再仔细说说看?” 大顺便把发榜那日他是怎么出来玩时看了榜,如何回去告诉少爷,少爷如何发了脾气,如何嚷着要回家去,如何听到外头吵闹又出来劝人,一一说了。 卫向书仔细听着,又再三询问,陈敬说的每句话他都问了。问完之后,卫向书心中有数,忙叫陈三金起来,问道:“你找过巡抚大人吗?” 陈三金道:“去了巡抚衙门好多回了,巡抚大人只是不肯见。” 卫向书道:“陈敬案子,皇上下有谕示,我必要同巡抚大人一道上奏皇上才行。你今日午时之前定要去巡抚衙门见了吴大人。” 陈三金很是为难,道:“小的硬是见不着啊!” 卫向书意味深长地笑道:“拜菩萨要心诚,没有见不着的官啊。” 陈三金像是明白了卫向书的意思,忙掏出一张银票,道:“小的知道了,这就去巡抚衙门。” 卫向书把银票挡了回去,仍是笑着,说:“我就是查这个来的,我这里就免了,你快快去巡抚衙门要紧。” 陈三金在卫大人面前像听懂了什么意思,出门却又犯糊涂了。世人都说没有送不出的银子,没有不要钱的官,这话谁都相信。可这卫大人自己不收银子,好像又暗示别人去送银子。他一路上反复琢磨着卫向书的话,很快就到了巡抚衙门。 门房已收了多次门包,这回陈三金咬咬牙重重地打发了,那老儿这才报了进去。吴道一其实早听说陈敬家里求情来了,只是不肯见人。这回照例不肯露脸,生气道:“真是笑话!一个土财主家的管家也想见抚台大人?”门房回道:“老爷,小的以为您还是见见他。” 吴道一道:“老夫为什么要见他?” 门房道:“小的听陈敬的管家陈三金说,他们家可是有着百年基业。陈家前明时候就出过进士,早不是土财主了,如今他家又出了举人。” 吴道一道:“这个举人的脑袋只怕保不住!好,见见他吧。” 陈三金怕大顺不懂规矩坏了事,只叫他在外头等着,自己随门房进去了。过了老半日,吴道一手摇蒲扇出来了,门房指着陈三金说:“抚台大人,这位是陈敬家的管家,陈三金。” 陈三金忙跪下去行礼:“小的拜见抚台大人。我家老爷……” 吴道一很不耐烦,打断陈三金的话:“知道了!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你的意思。你是想上我这儿走走门子,送送银子,就能保住陈敬的脑袋,是吗?” 陈三金哀求道:“求抚台大人一定替我陈家做个主!” 吴道一冷冷道:“皇上早替你们陈家做过主了!闹府学,辱孔圣,死罪!” 陈三金叩头作揖道:“抚台大人,我替我们家老爷给您磕头了!” 吴道一哼着鼻子,说:“磕头就能保头?”说罢就只顾摇蒲扇,不予理睬了。 陈三金掏出一张银票,放在几案上,说:“抚台大人,只要能保住我们少爷的命,陈家永远孝敬您老人家!” 吴道一大怒道:“大胆!你把本抚看做什么人了?不义之财取一文,我的人品就不值一文!门房,送客!” 门房道:“老爷,小的看他陈家也怪可怜的,好好中了举人,却要杀头。” 陈三金又掏上一张银票,道:“抚台大人,请您老人家一定成全!” 吴道一并不去瞟那银票,半闭了眼睛道:“门房,听见没有?” 门房便道:“陈三金,你还是走吧,别弄得我们老爷不高兴。” 陈三金又掏出一张银票,话未出口,吴道一把蒲扇往几案一摔,正好盖住了三张银票,生气道:“门房,打出去!”立马跑进两个衙役,架着陈三金往外拖。 眼看着过了午时,卫向书乘轿去了巡抚衙门。吴道一正闲坐花厅把盏小酌,听得门房报进来说卫向书来了,忙迎了出去。进到花厅,吴道一命人添酒加菜。喝了几盅,卫向书说:“抚台大人,张公明和向承圣是您我共同审的,向他俩行贿的举子共有朱锡贵等九人。落榜的读书人上街闹事,情有可原啊。” 吴道一敬了卫向书的酒,却道:“卫大人,皇上下有严旨,这些读书人辱孔圣,闹府学,都得杀头!” 卫向书举杯回敬了吴道一,说:“闹事的人中间有个叫陈敬的,他自己中了举,也没有贿赂考官。” 吴道一点头说道:“我知道,他就是当年那个泽州神童。他凑什么热闹?好好的中了举,却要去送死!” 卫向书心里不慌不忙,嘴里却很是着急的样子,说:“还请抚台大人三思,这个陈敬杀不得!” 吴道一问道:“他是犯了死罪,又有圣谕在此,如何杀不得?” 卫向书说:“抚台大人,我赶来找您,正是此事。如今重判了试卷,陈敬三场下来考官们画的全是圈儿,应是乡试第一啊!” 吴道一大吃一惊:“您是说陈敬应该是解元?” 卫向书说:“正是!抚台大人,杀了解元,难以向天下人交代呀!” 吴道一把酒杯抓在手里,来回转着,沉吟半晌,说:“那我们就不让他做解元嘛!” 卫向书没想到吴道一说出这种话来,却碍着面子,道:“虽说可以不点他解元,但老夫看他诗文俱佳,尤其识见高远,必为国之栋梁。这样的人才如果误在我们手里,上负朝廷,下负黎民哪!” 吴道一说:“卫大人爱才之心下官极是佩服,可是您敢违背圣谕吗?下官是不敢的!” 卫向书想这陈敬的案子吴道一是问过了的,倘若说他断错了案,他必是放不下面子,便道:“抚台大人,只怪陈敬年轻不晓事,他糊里糊涂认了死罪却不知轻重。” 吴道一听出卫向书话中有话,便问:“如何说他糊里糊涂认了死罪?” 卫向书便把大顺说的前前后后细细道来,然后说:“陈敬原是去劝说别人不要闹事,结果被众人裹挟,冤里冤枉被捉了来。他知道自己没事才站着不动的,不然他不跑了?” 吴道一脸色渐渐神秘起来,微笑着问道:“陈家人原来求过卫大人了?” 卫向书知道吴道一是怎么想的,也不想把话挑明,只反问道:“想必陈家人也求过抚台大人了?” 吴道一哈哈大笑,道:“既然如此,下官愿陪卫大人再问问陈敬的案子。” 第二日,陈敬被带到巡抚衙门大堂重新问案。卫向书心里是有底的,他顺着那日的事儿前因后果问过,陈敬头上就没有罪了。他还劝说别人不要闹事,应是有功。吴道一是收了银子的,又以为自己同卫向书心息相通,并不节外生枝。但毕竟陈敬的名字到了皇上手里,他得具结悔罪才得交差。可是陈敬脾气犟,说自己原是劝说别人,故而混在了人群里,无罪可悔。再说考官收贿已是路人皆知,读书人愤慨闹事也是事出有因,要放人就得把所有人都放了。陈敬拒不悔罪,官样文章做不下去,皇上那里就不好办。卫向书这下真急了,再想不出法子来。陈敬回到牢里,知道其余六个闹事的读书人,也有中了的,也有没中的。他们都感激陈敬仗义,只劝他先保住自己脑袋再说。陈敬只说要死大家死,要活大家活,就是不肯写半个字。 可是过了几日,巡抚衙门的门房突然找到陈三金,叫他快去大牢里把陈敬领回去。陈敬糊里糊涂出了大狱,才知道自己中了解元。再看墙上告示,原来朱锡贵同那六个闹事的读书人,不分青红皂白都问了死罪。又听街上有人传闻,两个考官被押解进京去了。 陈敬经了这牢狱之灾,就像变了个人,回到家里成日闷闷不乐。母亲同妻子淑贤苦口相劝,他总是愁眉不展。三乡五里的都上门道贺,陈敬只是勉强应酬,背人就是唉声叹气。他至今不明白,别人掉了脑袋,他为什么活着出来了。他并不侥幸自己活着,想着那几个问了死罪的读书人,心里就非常难过。只有朱锡贵并不冤枉,考官也并不冤枉。眼看着春闱之期逼到眼前来了,陈敬迟迟不肯动身进京。陈老太爷日日火冒三丈,陈敬仍是犟得像头驴。为着这事儿,陈家终日没谁敢高声说话。 忽一日,卫向书大人着人送来一封信。原来卫大人回山西办差,正好顺道回家省亲,在太原逗留了两个多月。每日都有读书人上门拜访,叙话间卫大人听说陈敬因了这次大难,心灰意冷,再无进意,明年春闱都不想去了。卫大人忙写了信,差人送到泽州陈家。卫大人在信中激赏陈敬的策论和文采,只道他才华超拔,抱负宏远,他日若得高中,必能辅君安国,匡世济民,倘若逞少年意气,误终生前程,实为不忠不孝。读罢卫大人的信,陈敬只觉芒刺在背,羞愧难当。又想这卫大人不把他看成只图一己功名的禄蠹之辈,真是难得的知己。这些日子,爹娘劝也劝了骂也骂了,他却像邪魔上身油盐不进。这回却让卫大人给骂醒了,他心中愧悔不已,恭恭敬敬跪到爹娘面前,答应速速进京赴考去。 ------------ 二 毕竟时日已经耽搁,转眼就过了正月。这日,陈敬动身赶考去,家人忙着往骡车上搬着箱子、包袱。老夫人没完没了地嘱咐大顺出门小心,少爷是不知道照顾自己的。大顺点头不止,口里不停地嗯着。淑贤突然想要呕吐,忙掏手帕捂了嘴。婆婆看见了,喜上眉梢,上前招呼:“怕是有了吧?” 淑贤低了头,脸上绯红。老夫人又问:“敬儿他知道吗?” 淑贤又摇摇头,脸上仍是红云难散。 老夫人笑道:“敬儿怎么就缺个心眼呢?他怎么还不出来呢?” 淑贤稍作犹豫,说:“我去屋里看看吧。” 陈敬正在书房里清理书籍,三岁的儿子谦吉跟在后面捣乱。陈敬喊道:“不要乱动,爹才清好哩!” 谦吉却道:“爹,我要跟你去赶考!” 陈敬笑道:“你呀,再过二十年吧。” 淑贤进来了,谦吉叫着妈妈,飞扑过去。陈敬望了眼淑贤,并不多话,只道:“不要催,我就来。” 淑贤吞吞吐吐,半日才说:“他爹,我有了。” 陈敬顾着低头清理书籍,一时并没有理会。淑贤站在门口,有些羞恼。陈敬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回头望望妻子,问:“淑贤,你说什么?”淑贤也不答话,低头出去了。 陈敬收拾好了,跟着父亲去堂屋燃香祭酒,拜了祖宗,这才出门上车。父亲手抚车辕,再次叮嘱:“敬儿,进京以后,你要事事小心啊!” 母亲眼泪早出来了,说:“太原乡试,你差点儿命都送了。敬儿,娘放心不下。” 不等陈敬开口,父亲又说:“你只管自己看书,好好儿应试,半句多余的话都不要说。再也不要像在太原那样,出头鸟做不得啊!” 陈敬道:“爹娘,你们放心就是了。” 冰天雪地,骡车走得很慢。陈敬也不着急,只在车里温书。走了月余,到了河北地界。忽见一书生模样的人肩负书囊,徒步而行,甚是困乏。骡车慢了下来,大顺高声喊着让路。陈敬撩开车帘,看了看这位读书人,吩咐大顺停车。陈敬觉着这人眼熟,忽然想了起来,忙下车拱手拜道:“敢问这位兄台,您可是高平举人张汧学兄?” 张汧停下来,疑惑道:“您是哪位?” 原来十年前张汧中了乡试首名,那年陈敬才十一岁,父亲领着他去了高平张家拜访。陈敬笑道:“学弟泽州陈敬,小时候由家父领着拜访过学兄哩。刚才家人冒犯,万望恕罪。” 张汧大喜,道:“原来是新科解元!您的英雄豪气可是遍传三晋呀!” 陈敬道:“兄弟过奖了!请兄台与我结伴而行如何?一路正好请教呢!请上车吧。” 张汧忙摇手道:“谢了,我还是自己走吧。” 陈敬说着就去抢张汧的书囊,道:“兄台不必客气!” 大顺更是不由分说,拿了张汧的包就往车上放,道:“先生您就上车吧。我家公子一路只是看书,没人给他搭个话,快闷成个哑巴了。有您做伴,正好说说话哩!” 张汧只得依了陈敬,上了骡车,问道:“陈贤弟,您怎么也才上路啊?” 陈敬道:“现在离春闱两月有余,我们路上再需走个把月,难道迟了吗?” 张汧道:“愚兄惭愧,我可是三试不第的人,科场门径倒是知道些。有钱人家子弟,秋闱刚过,就入京候考去了。” 陈敬道:“用得着那么早早儿赶去吗?真要温书,在家还清静些,想那京师必定眼花缭乱的!” 张汧道:“贤弟有所不知啊!人家哪里是去读书?是去送银子走门子啊!” 陈敬叹道:“这个我自然知道。不过太原科场案血迹未干,难道还有人敢赌自己性命吗?” 张汧道:“这回朝廷处置科场案确实严厉,杀了那么多人,巡抚吴道一也被革了职,戴罪听差。可为着‘功名’二字,天下不怕死的人多哪!” 陈敬经历了这回乡试,自是相信这个话的,嘴上仍是说:“我不相信所有功名都是银子送出来的。兄台曾居乡试魁首,三晋后学引为楷模。此次会考,兄台一定蟾宫折桂,荣登皇榜。”张汧苦笑着摇摇头,仰天而叹。 一日进了京城,径直去了山西会馆。一问,原来会馆里早就客满了。会馆管事是位老者,万分为难的样子,道:“原来是两位解元!都说陈解元不来了,住在这儿的举人每日都在说您哩!”大顺人小,说话办事却是老练,缠着管事的要他想法子。管事的实在没辙,说只有客堂里空着,但那里住着也不像回事。 三个人只好出了会馆,往顺天府贡院附近找客栈去。一连投了几家店,都是客满。原来挨着贡院的店都住满了,多是进京赶考的举人。眼看着天色将晚,见前头有家快活林客栈,陈敬笑道:“我们都到水浒梁山了,再没地方,就只有露宿街头了。” 正是这时,门吱地开了,笑嘻嘻地出来个小二,问道:“哟,三位敢情是住店的吧?”三人答应着,进了客栈。店家忙出来招呼,吩咐小二拿行李。 店家道:“每逢春闱,有钱人家子弟早早儿就来了,能住会馆的就住会馆,不然就挤着往东边住,那儿离贡院近!” 正说话,见一人沉着脸进来了。店家马上笑脸相迎:“高公子,您回来啦!”唤作高公子的鼻子里唔了声,眼都没抬,低头进去了。 店家回头又招呼陈敬他们,道:“三位请先坐下喝茶,再去洗洗。想吃些什么,尽管吩咐!” 茶上来了,店家望望里头,悄悄儿说:“刚才那位高公子,钱塘人氏,唤作高士奇。他每次进京赶考都住咱店里,都考了四回啦!家里也是没钱的,成天在白云观前摆摊算命,不然这店他也住不下去了。我看他精神头儿,一回不如一回,今年只怕又要名落孙山!” 陈敬见张汧的脸刷地红了,便道:“店家,你可是张乌鸦嘴啊!”店家忙自己掌了嘴:“小的嘴臭,得罪了!” 陈敬同张汧甚是相投,两人联床夜话,天明方罢。大清早,陈敬梳洗了出来,听得一人高声读书,便上前打招呼:“敢问学兄尊姓大名?” 那人放下书本,谦恭道:“在下姓李,单名一个谨字!河南商丘人氏!” 陈敬拱了手,道:“在下陈敬,山西泽州人氏。” 李谨顿时瞪大了眼睛,道:“原来是陈敬学兄!您人未到京,名声先到了!先到京城的山西举人说,去年贵地乡试,掉了好些脑袋。都说您为落榜士子仗义执言,从刀口上捡回条性命啊!兄弟佩服!” 陈敬忙摇摇头,说:“李学兄谬夸了!这些话不提了。兄弟见您器宇不凡,一定会高中的!我这里先道喜了!” 李谨却是唉声叹气:“您不知道,状元、榜眼、探花,早让人家买完了!我们还在这里读死书,有什么用!” 这时,张汧过来了,接了腔:“我家里可是让我读书读穷了,没银子送,碰碰运气吧!” 李谨又是叹息:“可不是吗?我这回再考不上,只好要饭回老家了!” 三人正说着话,一个包袱砰地扔了过来。原来是店家,他正横脸望着李谨喊道:“李公子,没办法,我已仁至义尽了,让你白吃,可不能让你白住呀?你都欠我十日的床铺钱了!我只好请你走人了!” 李谨面有羞色,道:“店家,能不能宽限几日,您就行个好吧!” 店家甚是蛮横,不说多话,只是赶人。陈敬看不下去,道:“店家,这位李兄的食宿记在我账上吧!” 李谨忙捡了包袱道:“陈兄,这如何使得!我还是另想办法去。” 陈敬拦住李谨,说道:“李兄不必客气!只当我借给您吧!” 店家立马跟变了个人似的,朝陈敬点头笑笑,忙接了李谨包袱送进去了。 陈敬约了张汧去拜访几位山西乡贤,就别过李谨,出门去了。原来卫向书大人在信中介绍了几位在京的山西同乡,嘱咐陈敬进京以后可抽空拜访,有事也好有个照应。正好路上遇着张汧,便说好一同去。两人备了门生帖子,先去了卫向书大人府上。上门一问,才知道卫大人半个月前回京就被皇上点了春闱,如今已经锁院。卫大人料到陈敬会上门来,早嘱咐家里人盛情相待,却不肯收仪礼。再细细打听,陈敬方知想去拜访的几位乡贤都入了会试,照例也已锁院。只有一位李祖望先生,因是前明举人,并无官差在身,肯定在家里的。两人便辞过卫家,奔李祖望府上而去。 照卫大人信中讲的地方左右打听,原来李祖望家同快活林客栈很近。李家院墙高大,门楼旁有株老梅斜逸而出。陈敬上前敲门,有位中年汉子探出头来问话。听说是卫向书大人引见的山西老乡,忙请了进去。这人自称大桂,帮李老先生管家的。两人绕过萧墙,抬眼便见正屋门首挂着一方古匾,上书四个大字:世代功勋。定眼细看,竟是明嘉靖皇上御笔。陈敬心想李家在前明必定甚是显赫,卫大人在信中并没有提起。大桂先引两位去客堂坐下,再拿了卫向书的信去里面传话。没多时,李老先生拱手出来了,直道失礼。 大桂媳妇田妈上了茶来,李祖望请两位用茶,道:“我也听说了,山西去年科场出了事,陈敬险些儿丢了性命,好在卫大人从中成全。卫大人忠直爱才,在京的山西读书人都很敬重他。” 陈敬道:“卫大人盛赞您老的学问和德望,嘱我进京一定要来拜望您。” 张汧也道:“还望前辈指点一二。” 李祖望直摇头,笑道:“哪敢啊,老朽了,老朽了。我同卫大人都是崇祯十五年中的举人,祖上原是前明旧家,世代做官。先父留下话来,叫后代只管读书,做知书明礼之人,不必做官。入清以后,我就再没有下场子了。唉,都是前朝旧事,不去说它了。” 陈敬甚是惋惜的样子,道:“江山易主,革故鼎新,实乃天道轮回,万物苍生只好顺天安命。恕晚生说句冲撞的话,前辈您隐身陌巷,朝廷便少了位贤臣啊!” 李祖望听了并不觉得冒犯,倒是哈哈大笑道:“老夫指望你二位飞黄腾达,造福苍生。我嘛,还是做个前朝逸民算了。” 说话间,一个小女子连声喊着爹,从里屋跑了出来。见了生人,女孩立马红了脸,站在那里。李老先生笑道:“月媛,快见过两位大哥。这位是张汧大哥,这位是陈敬大哥,都是进城赶考的举人,山西老乡。” 那女孩见过礼,仍是站在那里。李老先生又道:“这是老夫的女儿,唤作月媛,十一岁了,还是这么没规矩!” 月媛笑道:“爹只要来了客人,就说我没规矩。人家是来让您瞧瞧我的字长进了没有。” 原来月媛背着手,手里正拿着刚写的字。李老先生笑道:“爹这会儿不看,你拿给两位举人哥哥看看。” 月媛毕竟怕羞,站在那里抿着嘴儿笑,只是不敢上前。陈敬站起来,说:“我来看看妹妹的字。” 陈敬接过月媛的字,直道了不得。张汧凑上去看了,也是赞不绝口。李老先生笑道:“你们快别夸她,不然她更加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我这女儿自小不肯缠足,你要她学针线也死活不肯,只是喜欢读书写字。偏又是个女子,不然也考状元去。” 月媛调皮道:“我长大了学那女驸马,也去考状元,给您老娶个公主回来。” 李老先生佯作生气,骂道:“越发说浑话了!快进去,爹要同你两位大哥说话哩!” 这时田妈过来,牵了月媛往里屋去,嘴里笑道:“快跟我回屋去,你一个千金小姐,头一回见着的生人就这么多话!” 月媛进去了,李老先生摇头笑道:“老夫膝下就这么个女儿,从小娇纵惯了,养得像个顽皮儿子。她娘去得早,也没人教她女儿家规矩,让两位见笑了。她读书写字倒是有些慧心。” 陈敬道:“都是前辈教得好,往后小妹妹的才学肯定不让须眉啊。” ------------ 三 这日闲着无事,陈敬、张汧、李谨三人找了家茶馆聊天。李谨想着陈敬的慷慨,心里总是过意不去,道:“陈兄侠肝义胆,李某我没齿难忘。今生今世如有造化,一定重谢!” 陈敬道:“兄台如此说,就见外了。” 忽听身后凑过一人,轻声问道:“三位,想必是进京赶考的?” 回头一看,是位麻脸汉子。张汧说:“是又如何?” 麻子说:“我这里有几样宝物,定能助三位高中状元。” 陈敬笑道:“你这话分明有假,状元只有一个,怎么能保我三人都中呢?” 李谨瞟了那人,说:“无非是《大题文库》《小题文库》《文料大成》《串珠书》之类。” 麻子望了李谨,道:“嗬,这位有见识!想必是科场老手了吧?” 李谨闻言,面有愧色,立马就想发作。张汧看出李谨心思,忙自嘲着打趣那麻子,道:“我说兄弟,你拍马屁都不会拍?我是三试不第,心里正有火,你还说我是科场老手?” 麻子笑道:“怪我不会说话。我这几样宝物您任选一样,包您鲤鱼跳龙门,下回再不用来了!” 麻子说着,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道:“这叫《经艺五美》,上头的字小得老先生看不见!瞧,一粒米能盖住五个字!” 陈敬笑道:“拜托了,我们兄弟三个眼神都不好使,那么小的字看不清楚,您还是上别处看看去!” 麻子又道:“别忙别忙,我这里还有样好东西。”麻子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个圆砚台。 张汧接过一看,说:“不就是个砚台吗?” 这时,猛听得外头有吆喝声,麻子忙收起桌上的《经艺五美》,砚台来不及收了。麻子刚要往外走,进来两位魁梧汉子,站在门口目不斜视,气势逼人。麻子心里有鬼,站在那里直哆嗦。两位汉子都是旗人打扮,一位粗壮,一位高瘦。他俩并不开腔,只是那粗壮汉子扬扬手,忽然就从门外拥进十几位带刀兵勇,一拥而上抓住麻子。麻子喊着冤枉,被兵勇抓走了。那两位汉子并不说话,径直找了个座位坐下了。店家猜着这两位非寻常人物,忙小心上前倒茶,躬身退下。 张汧双手微微发抖,那砚台正放在他手边。陈敬轻声道:“兄台别慌,千万别动那砚台。”粗壮汉子端起茶盅,冷冷地瞟着四周。他才要喝茶,忽然瞥见了这边桌上的砚台,径直走了过来。张汧拱手搭讪,这汉子并不理睬,拿起砚台颠来倒去地看。他没看出什么破绽,便放下砚台,回到桌上去了。那两条汉子只端起茶盅喝了几口,并不说话,也不久坐,扔下几个铜板走了。 小二过来续茶,李谨问道:“小二,什么人如此傲慢?” 小二道:“小的也不知道,只怕是宫里的人,最近成日价在这一带转悠。我说这砚台,您几位别碰,会惹祸的!” 张汧说:“我就不信!”说着就把砚台揣进了怀里。 小二笑道:“这会儿大伙儿都在赚你们举人的钱!考官那儿在收银子,刚才那麻子他们在卖什么《大题文库》,我们客栈、饭馆、茶馆也想做你们的生意。生意,都是生意!” 陈敬掏出铜板放在桌上,道:“两位兄台,这里只怕是个是非之地,我们走吧。” 三人在街上逛着,陈敬道:“张兄,你还是丢了那个砚台,怕惹祸啊!” 李谨也说:“是啊,我们三人都是本分的读书人。” 张汧笑道:“知道知道,我只是拿回去琢磨琢磨,看到底是什么玩意儿。”路过白云观,见观前有个卖字的摊子,那卖字的竟是高士奇。只见他身后挂着个破旧布幡,上书“卖字”两个大字,下书一行小字:代写书信、诉状、对联。陈敬问:“那位不是钱塘举人高士奇吗?” 李谨轻声道:“贤弟有所不知。他哪里是举人?只是个屡试不举的老童生!这人也怪,每年春闱,都跑到北京来,同举人们聚在一起,眼巴巴地望着别人去考试,又眼巴巴地望着别人中了进士,打马游街。” 张汧长叹道:“可怜天下读书人哪!” 李谨道:“更可怜是他总想同举人们交结,可别人都不怎么理他。有些读书人也真是的!” 张汧道:“他居然卖字来了。走,看看去。” 陈敬拉住两位,说:“还是不去吧,别弄得人家不好意思。” 张汧道:“没什么,他和我们同住一店,有缘啊!” 高士奇正低头写字儿,李谨上前拱手道:“原来是钱塘学兄高士奇先生!” 高士奇猛然抬头,脸上微露一丝尴尬,马上就镇定自如了,道:“啊,原来是李举人!士奇游学京师,手头拮据,店家快把我赶出来了。敢问这两位学兄?” 陈敬同张汧自报家门,很是客气。高士奇笑道:“见过二位举人!这位陈学兄年纪不过二十吧?真是少年得志啊!士奇牛齿虚长,惭愧啊!” 陈敬道:“高先生何必过谦?您这笔字可真见功夫!” 高士奇叹道:“光是字写得好又有何用!” 张汧说:“常言道,字是文人衣冠。就说科场之中,没一笔好字,文章在考官眼里马上就打了折扣了。” 高士奇仍是摇头叹息:“实在惭愧。说在下字好的人真还不少,可这好字也并没有让我的口袋多几个银子。” 这时,陈敬身后突然有人说话:“不,从今日起,高先生的字要变银子了,会变成大把大把的银子!” 陈敬等回头一看,只见一人高深莫测,点头而笑。高士奇见这人品相不凡,忙拱手道:“敢问阁下何方仙君?请赐教!” 那人也拱了手,道:“在下祖泽深,一介布衣。天机精微,当授以密室。先生不妨随我来。” 高士奇愣在那里,半日说不出话来。祖泽深哈哈大笑,说:“高先生,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已是不名一文了。我替您谋个出身,又不收您的银子,这还不成吗?” 高士奇想自己反正已是山穷水尽,无所谓得失,连忙起身长揖而拜,道:“请祖先生受在下一拜!” 祖泽深直摇手道:“不敢不敢,往后我还要拜您的!” 祖泽深说罢,转身而去。高士奇忙收拾行李,同陈敬三位慌忙间打了招呼,跟着祖泽深走了。围观的人很多,都弄不清这是怎么回事,只说是这卖字的先生遇着神仙了。 陈敬总为张汧那个砚台放心不下。有日张汧出门了,陈敬去了他的房间,反复看了看那个砚台,果然见盖上有个玄机,一拧就开了,里头塞着本小小的书。打开一看,正是本《经艺五美》,上头的字小得像蚂蚁。陈敬惊叹如今的人想鬼主意会到如此精巧的地步。他犹豫再三,仍是把《经艺五美》放了回去。回到房间,又后悔起来,他应该把那《经艺五美》悄悄儿拿出来撕掉,不然张汧兄在考场里头保不定就会出事的。 过了几日,陈敬正同李谨切磋,张汧推门而入,道来一件奇事。张汧脸色神秘,问道:“还记得前几日叫走高士奇的那位祖泽深吗?” 李谨问:“怎么了?” 张汧道:“那可是京城神算!他有铁口直断的本事!那高士奇就是被他一眼看出富贵相。你们知道高士奇哪里去了吗?已经入詹事府听差去了!” 李谨惊问道:“真有这事?” 张汧道:“不信你们出去看看,快活林里举人大半都找祖泽深看相去了!” 陈敬摇头道:“命相之说,我是从来不相信的。所谓子不语怪力乱神!” 张汧笑道:“贤弟呀,孔圣人还说过敬鬼神而远之啊!虽是远之,毕竟有敬在先!我们也算算去!” 陈敬忽然想起一事,道:“张兄,那个砚台,你还是丢掉算了。” 张汧道:“我细细看过了,就是个很平常的砚台。我的砚台正好砸坏了,就用这个进考场吧。去,上祖泽深家看看去。” 陈敬道:“你们去吧,我想看看书。” 李谨也想去看看新鲜,道:“看书也不在乎一日半日,只当去瞧个热闹吧。” 陈敬不便再推托,只好同去。原来京城里很多人都知道祖泽深,随口问问就找到了他家宅院。刚到门口,只见祖泽深送客出来。陈敬觉着这人好像在哪里见过。那个人目光犀利,飞快地打量了他们,大步走开。祖泽深冲着那人的背影,再三点头而笑,甚是恭敬。直到那个人转过墙角不见人影了,祖泽深才看见三位客人,笑着问道:“三位举人,想必是白云观前见过的?” 张汧很是吃惊,道:“祖先生好记性啊。” 祖泽深倒是很淡然,请三位屋里喝茶。进了大门,转过萧墙,便闻人声喧哗。原来客堂里早坐满了看相的举人,大伙儿见祖泽深进门,皆起座致意。 祖泽深道:“承蒙各位举人抬爱!今儿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我怎么看呀!今日我不看相,只同各位举人聊聊天。” 张汧问道:“听说钱塘高士奇,蒙祖先生看准富贵之相,立马应验,如今已入朝听事去了?” 祖泽深笑道:“高先生遇着贵人,现已供奉内廷,到詹事府当差去了。那可是专门侍候皇上的差事!” 有举人问道:“詹事府干什么的?” 祖泽深说:“专门侍候皇上起居,什么车马御驾呀,全是詹事府管的事儿!” 又有举人问:“听说詹事府下面有个经历司,专门洗御马的。那位高先生该不是做了弼马温吧?” 众人大笑起来,说洗马就是给皇上洗御马的,那么司马是干什么的呢? 祖泽深笑道:“玩笑,玩笑。各位举人抱负远大,想必看不起詹事府。可一个詹事,也是正三品的官呀!” 举人们一片唏嘘声,有个举人说道:“我家连着县衙,七品县官也难得见几回。好不容易见他出门一次,鸣锣开道,跟唱戏似的,好威风啊!百姓都说,养儿就得当县太爷,那才叫光宗耀祖!可那才七品!人家朝廷里洗马的头儿,就正三品!” 张汧问道:“敢问祖先生,那钱塘老童生遇着什么贵人了?” 祖泽深故作神秘,道:“我刚送走的那位客人,各位可看见啦?他可是当今御前侍卫,皇上身边的红人,索额图大人!高士奇先生就是让这位索额图大人一眼看中,直接把他领进朝廷当差去了!” 陈敬这才想起,刚才走的那人就是前几日在茶馆里见过的那个汉子。举人们连声惊呼,硬要祖泽深看相。祖泽深却说:“我有意高攀各位举人,今日我们只喝茶聊天,不看相。” 张汧道:“祖先生,这些人哪有心思喝茶?都是关心自己前程来的。您请说说,钱塘高士奇,他凭什么就让索大人相中,从白云观前一个卖字糊口的穷书生,一脚就踏进了皇宫呢?” 祖泽深哈哈大笑,道:“蟾宫可折桂,终南有捷径呀!人嘛,各有各的天命!祖某说今日不看相,但可以说一句。我粗略看了看,你们各位只有读书科考这一条路走。高士奇呢?他不用科考便可位极人臣!” 张汧同众举人嘴里啊啊着,羡慕不已。李谨却有些愤愤然,脸色慢慢都红了。陈敬却是一字不吐,他不明白高士奇如何就发达了,却并不相信祖泽深的话。他想里头肯定别有缘由,只是世人都不知道罢了。 从祖泽深家出来,李谨心情很不好,不想回客栈去,便独自出去走走。直到天黑,李谨才回到客栈。店堂里围着很多举人,都在那里议论科场行贿的事。李谨听了会儿,说:“国朝天下还不到二十年,科场风气就如此败坏了!伤了天下读书人的心,这天下就长不了!” 有人说道:“我们还在这里眼巴巴儿等会试,我听说状元、榜眼、探花早定下来了!状元,两万两银子;榜眼,一万两银子;探花,八千两银子!” 有人听如此一说,都说不考了,明日就卷了包袱回家去。 李谨道:“不瞒大家说,我已知道谁送了银子,谁收了银子。明日我就上顺天府告状去!有血气的明日给我壮壮威去!” 李谨这么一说,举人们都凑上来问他:“你说的是真的吗?” 李谨道:“这是弄不好就掉脑袋的事,谁敢乱说?”有几个脾气大的,都说明日愿意陪李谨去顺天府。 这里正叫骂得热闹,高士奇衣着一新,掀帘进店来了。有人立马凑了上去,奉迎道:“这不是高……高大人吗?” 高士奇甚是得意,嘴上却是谦虚:“刚到皇上跟前当差,哪里就是什么大人了?兄弟相称吧。” 那人道:“兄弟相称,不妥吧?对了,这可是高大人对我们的抬爱。高兄您鸿运当头,如今发达了可不要忘了我们兄弟啊!所谓同船共渡,五百年所修。我们这些人好歹还在一个屋檐下住了这么久,缘分更深啊!” 高士奇笑道:“有缘,有缘,的确有缘。各位聊着,我去找店家结账,收拾行李!” 李谨见这些人平日并不理睬高士奇,如今这么热乎,看着心里犯腻,便转身走开了。 张汧正在温书,忽听有人敲门。他跑去开了门,进来的竟是高士奇,满面春风的样子。张汧拱手道:“啊呀呀,高先生!您眨眼间就飞黄腾达了,我该怎么称呼您?” 高士奇笑道:“不客气!我们总算有缘,兄弟相称吧。” 张汧忙道:“高兄请坐!” 高士奇坐下,道:“张兄,您那位朋友李举人,他在外头瞎嚷嚷,会有杀身之祸的啊!” 张汧摇摇头道:“唉,我和陈敬都说了他,劝他不住啊!” 高士奇道:“陈敬倒是少年老成,会成大器的。” 张汧问道:“高兄您怎么过来了?您如今可是皇差在身啊!” 高士奇说:“在下那日走得仓促,行李都还在这店里哩,特地来取。张兄,我相信缘分。你我相识,就是缘分。” 张汧内心甚是感激,道:“结识高兄,张某三生有幸。” 闲话半日,高士奇道:“这回您科考之事,高某兴许还能帮上忙。” 张汧眼睛顿时放亮,心里虽是将信将疑,手里却打拱不迭,道:“啊?拜托高兄了。” 高士奇悄声道:“实不相瞒,我刚进詹事府,碰巧皇上要从各部院抽人进写序班,誊录考卷,我被抽了去。碰巧主考官李振邺大人又错爱在下,更巧的是李大人还是我的钱塘同乡。” 张汧问道:“您说的是礼部尚书李振邺大人?” 高士奇道:“正是!李大人是本科主考官,您中与不中,他一句话。” 张汧又是深深一拜,道:“张某前程就交给高兄了。” 高士奇却连连摇头,道:“不不不不,我高某哪有这等能耐?您得把前程交给李大人!李大人很爱才,他那里我可以帮您通通关节。” 张汧不相信高士奇自己早几日都还是个落泊寒士,立马就有通天本事了,小心问道:“这……成吗?” 高士奇说:“依张兄才华,题名皇榜,不在话下。可如今这世风,别人走了门子,你没走门子,就难说了。” 张汧转眼想想,却又害怕起来,说:“有高兄引荐,张某感激不尽。只是……这……可是杀头的罪啊!” 高士奇却说得轻描淡写:“此话不假!去年秋闱案,杀人无数,血迹未干啊!这回皇上下有严旨,京城各处都有眼睛盯着,听说行贿的举人已拿了几个了!不过,我只是领您认个师门,并无贿赂一说。” 再说那陈敬正在读书,听得外头吵吵嚷嚷,几次想出门看看却又忍住了。听得李谨的声音越来越大,便想去劝他回房。可他去了客堂,却见李谨已不在那里了,便往张汧客房走去。 他刚走到张汧门口,听得里头说话声:“高兄与我毕竟只是萍水相逢,您如此抬爱,我实有不安啊!” 高士奇笑笑,道:“张兄其实是不相信我吧?张兄,读书作文,我不如您;人情世故,您不如我。你等才俊,将来虽说是天子门生,可各位大臣也都想把你们收罗在自己门下啊!说句有私心的话,我高某也想赌您的前程啊!” 张汧问道:“如此说,高兄是受命于李大人?” 高士奇道:“不不!李大人岂是看重银子的人。我说过了,只是领您认个师门!” 张汧道:“我明白了。可在下家贫,出不起那么多啊!” 高士奇道:“李大人爱的是人才,不是钱财。人家看重的,是您认不认他这个师门!可是,您就是上庙里烧香,也得舍下些香火钱不是?往老师那里投门生帖子,也是要送仪礼的,人之常情嘛!” 张汧道:“兄弟如此指点,我茅塞顿开了。我这里只有二十两银票,一路捏出水了都舍不得花啊!” 高士奇道:“就拿二十两吧。” 陈敬刚想走开,却听得里头说起他来。高士奇道:“你们三位,真有钱的应是陈敬吧。” 张汧道:“高兄,陈敬您就不要去找他了。去年太原秋闱案,他险些儿掉了脑袋,他怕这事儿。” 高士奇笑道:“我只是问问。陈敬我不会找,李谨也不会找。不过这事不能让他俩知道,关乎你我性命,也关乎他陈敬的性命!我后日就锁院不出了,你只放心进去考便是了。我告辞了。” 陈敬急忙走开,忽听得高士奇在里头悄声说道:“隔墙有耳!” 陈敬担心回房去会让高士奇听到门响,只好往店堂那边走,飞快出了客栈。外头很黑,踩着地上的积雪咯咯作响。铺面的挂灯在风中摇曳,几乎没有行人。陈敬脚不择路,心里乱麻一团。忽见前头就是白云观了,观门紧闭,甚是阴森。陈敬有些害怕,转身往回走。 这时,观门突然吱地开了,里头出来两个人,陈敬听得说话声:“马举人您放心,收了您的银子,事情就铁定了。您千万别着急,不能再上李大人府上去。” 答话的肯定就是马举人:“在下知道了!” 陈敬心想今儿真是撞着鬼了,正蹑手蹑脚想走开,又怕让马举人撞见惹祸上身,忙猫腰往墙脚躲藏。观门吱地关上了。马举人得意地哼着小曲儿,当街撒了泡尿。陈敬只得躲着,不敢挪动半步。马举人打了个尿颤,哼着小曲走了。陈敬仍是不敢马上就走,直等到马举人走远了,他才站了起来。刚要走开,又听观里人在说收银子的事儿,道:“光是状元,李大人就答应了五个人,可状元只点一个啊!” 陈敬吓得大气不敢出,悄悄儿走开。不料碰响了什么东西,惊动了观里人,只听得里头喊道:“外头有人!快去看看!” 陈敬知道大事不好,飞快地跑开。他跑了几步,突然又往回跑,怕往快活林那边去倒碰着马举人了。听得后头有脚步声,想必是有人追了上来。陈敬头也不敢回,拼命往小胡同深处跑去。远远地听得有人吆喝着,心想他们肯定是白云观里的人。他在胡同里七拐八拐,早没了方向。忽见前头门楼边有树枝伸出来,这地方好生熟悉。猛然想起,原来到了李老先生家门口。陈敬顾不上许多,使劲擂门。后头吆喝声越来越近,陈敬急得冷汗直淌。刚想离开,门吱地开了。开门的是大桂,他还没看清是谁,陈敬闪了进去,飞快地关了门,用手捂住大桂嘴巴。这时,听得外头脚步声嚓嚓而过。 脚步声渐渐远了,陈敬才松开大桂,喘着粗气道:“大哥让我进屋去,有人要杀我!” 大桂认出陈敬,惊得目瞪口呆。李老先生听得外头声响,问道:“大桂,什么事呀?” 大桂也不答应,只领着陈敬进了客堂。李老先生大吃一惊,直问出什么事了。陈敬心有顾忌,不敢从实道来,只说:“我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今儿整日里温书,脑子有些昏,夜里出门吹吹风。不想到走到白云观前,突然从里面跑出几个人来,说要杀了我。我地儿不熟,只知道往胡同深处跑,没想到就跑到这里来了。幸亏大桂开了门,不然我就成刀下冤鬼了。” 李老先生听了,满脸疑惑,望着陈敬,半日才说:“真是怪事了!怎么会好端端的有人要杀你呢?你家可曾与人结怨?” 陈敬敷衍道:“我家世代都是经商读书的本分人,哪有什么仇怨?况且若是世仇,也犯不着跑到京城来杀我!也合该我命大,没头没脑就跑到前辈家门口了。好了,那几个歹人想已追到前头去了,我告辞了,改日再来致谢!” 李老先生心想哪有这么巧的事?一时又不好说破,便道:“陈贤侄不嫌寒碜,就先在这里住上一宿,明日再回客栈吧。” 忽听月媛接腔说道:“我去给陈大哥收拾床铺。” 原来月媛早出来了,站在旁边一字一句听得清清楚楚。李老先生嗔道:“月媛你怎么还没睡觉?你会收拾什么床铺,有田妈哩!” 田妈听了,便去收拾房间。正是这时,听得外头有人擂门。李老先生这才相信真是有人在追陈敬,便道:“不慌,你只待在屋里,我去看看。” 大桂手里操了棍子,跟在李老先生身后,去了大门。门开了,见三条汉子站在门外,样子甚是凶悍。李老先生当门一站,问道:“你们深更半夜吆喝气壮,什么人呀?” 有条汉子喝道:“顺天府的,缉拿逃犯!” 李老先生打量着来人,见他们并没有着官差衣服,便道:“谁知道你们是顺天府的?老夫看你们倒像打家劫舍的歹人!” 那汉子急了,嚷道:“你什么人,敢教训我们?” 李老先生冷冷一笑,道:“你们要真是顺天府的,老夫明日就上顺天府去教训向秉道!” 一直吼着的那人瞪了眼睛,道:“顺天府府尹的名讳,也是你随便叫的?” 李老先生又是冷笑,道:“老夫当年中举的时候,他向秉道还只是个童生!” 大桂在旁帮腔,道:“你们也不看看这是什么门第,你们向秉道见着我们家老爷也得尊他几分!” 那三个人见这光景,心里到底摸不着底,说了几句硬话撑撑面子走了。 回到客堂,李老先生道:“贤侄,你只怕真的遇着事了。可是,顺天府的官差抓你干什么呢?” 陈敬心里有底,便道:“追我的分明是伙歹人,不是顺天府的。刚才敲门的如果正是追我的人,八成就是冒充官差。” 李老先生仍是百思不解,心想这事儿也太蹊跷了。陈敬看出李老先生的心思,便道:“前辈,那伙歹人再也不会回来了,我还是回客栈去。” 李老先生见夜已很深,说什么也不让陈敬走了。陈敬只道恭敬不如从命,便在李家过了夜。 第二日一早,陈敬起了床就要告辞。李老先生仍是挽留,又吩咐田妈快去街上买了菜回来。月媛也起得早,知道是要买菜款待陈敬,缠着田妈也要上街。田妈拗不过月媛,看看老爷意思,就领着月媛出门了。 路过快活林客栈,就见那门口围了许多人。月媛莫名其妙地害怕起来,悄声儿问田妈:“他们在说什么呀?是不是在说陈大哥?” 田妈让月媛在旁站着,自己上去看看。墙上贴着告示,她不认得字,只听说有人说,有个山西举人给考官送银子,有个河南举人说要告状,那山西举人就把河南举人杀了。山西举人杀了人,自己就逃了。 田妈听了,吓得魂飞天外。她心想说的那山西举人,难道就是陈敬?心里正犯疑,又听人说陈敬不像杀人凶犯啊!果然说的是陈敬,田妈跑回来,拖着月媛就往回跑。 月媛觉得奇怪,问:“田妈,不去买菜了吗?” 田妈话也不答,只拖着月媛走人。月媛是个犟脾气,挣脱田妈的手,跑回客栈门口看了告示。月媛顿时吓得脸色铁青,原来陈敬正是告示上通缉的杀人凶犯,还画了像呢!那个被杀的河南举人,名字唤作李谨。 田妈领着月媛回来,急急地擂门。大桂开了门,正要责怪老婆,却见她篮子空着,忙问:“出什么事了?” 田妈二话没说,牵着月媛进了门。月媛不敢看见陈敬,绕过正屋从二进天井躲到自己闺房去了。田妈去了客堂,见老爷正同陈敬叙话。 李老先生也见田妈神色不对,问:“田妈,怎么这般慌张?” 田妈只道:“老爷您随我来,我有话说。” 李老先生去了里头天井,听田妈把客栈前的告示说了,顿觉五雷轰顶。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卫大人极力推举的人竟然会是行贿考官又杀人的恶人。 田妈见老爷惊恐万状,便道:“老爷您先装作没事儿似的稳住他,我悄悄儿出去报官!” 田妈说着就要出门,她才走到门口,李老先生摇摇手叫她回来。月媛躲在闺房,听得外头爹在悄悄说话,便趴在窗格里偷看。 李老先生在天井里来回走了半日,说:“田妈慢着,让我想想。” 李老先生觉着这事真有点儿对不上卯。既然陈敬是凶犯,就得依律捉拿,交顺天府审办,昨晚为何有人要追杀他?追杀他的那些人为何鬼鬼祟祟? 田妈却在旁边说道:“那快活林可是贴了告示,上头还有他的画像啊!听说住在那里的举人,全都要捉到官府里去问话。” 李老先生只道别慌,他自有主张。回到客堂,李老先生问道:“贤侄,你可认识一个叫李谨的河南举人?” 陈敬觉得奇怪,道:“认识呀!前辈也认得李谨?” 李老先生说:“你知道他这会儿在哪里吗?” 陈敬说:“他同我一块儿住在快活林客栈。” 李老先生说:“他昨夜被人杀了!” 陈敬惊得手中茶杯跌落在地,道:“啊?怎么会呀?” 田妈瞪了眼睛说:“别装蒜了,是你杀的!” 陈敬忙说:“田妈,人命关天的事,您可不能乱说啊!” 田妈道:“我乱说?你出门看看去,到处张贴着捉你的告示哩!” 陈敬又惊又急,道:“李谨家贫,住不起客栈,店家要赶他出去,是我帮他付了房钱。我和他虽然萍水相逢,却是意气相投,我为什么要杀他呢?” 李老先生问道:“你可曾向考官送了银子?” 陈敬道:“这等龌龊之事,我怎么会做?我要是这种人,去年就不会有牢狱之灾了。” 李老先生前思后想,摇头叹道:“好吧,这里不是官府大堂,我问也没用。我念你是山西老乡,不忍报官。你走吧,好自为之。” 陈敬朝李老先生深深地鞠了一躬,道:“小侄告辞!待小侄洗清冤枉之后,再到府上致谢!” 陈敬才要出门,李老先生突然喊住了他:“慢!敢问贤侄,你这一去,是逃往山西老家呢,还是向官府投案去?” 陈敬道:“我径直去顺天府!光天化日之下,没什么说不清的道理!” 李老先生道:“贤侄,如果人是你杀的,你出了这个门,是逃命还是投案,我不管你;如果人不是你杀的,你就不要出门。” 田妈急了,喊道:“老爷!” 大桂手里早操着个木棍了,也在旁边喊道:“老爷,万万不可留他呀!” 陈敬道:“苍天在上,人真不是我杀的,可我还是要去顺天府,只有官府才能还我个清白之身!” 李老先生说:“如果人不是你杀的,你这一去今年科考只怕是考不成了。哪怕不构成冤狱,也会拖你个一年半载!” 陈敬虽然惊惧,却也想得简单,无非是去官府说个明白。听李老先生这么一说,倒也急了,道:“前辈请赐教,我该如何行事?” 李老先生说:“我也想不出什么法子,只是我在想,天下哪有这种巧事?你碰巧通宵未归,那李举人就被杀了,你又说不知道那要杀你的是什么人。” 陈敬只是低头叹息,不知从何说起。李老先生见陈敬这般样子,便问:“贤侄似有隐情?” 事情到了这地步,陈敬只得实言相告,然后仰天而叹,道:“唉!我也是合该出事啊!我在快活林听了不该听的,躲了出去;不曾想在白云观又听了不该听的!前辈您想想,我听到了这些话,他们能不要我的脑袋吗?我昨夜不敢实言相告,是不想连累您哪!这种事情,谁知道了都是祸害!” 李老先生仍有疑惑,问:“那李举人怎么会被杀呢?” 陈敬道:“我猜想,杀李谨的人,可能正是要杀我的人!李谨成日嚷着要去告发科场贿赂,我劝都劝不住,必然引祸上身!昨夜追杀我的人,事先并不知道我是谁,正好我夜里逃命未归,他们自然猜到我身上了。他们杀了李谨,正好嫁祸于我!” ------------ 四 索尼同鳌拜急忙去宫里见皇上,索尼却在路上埋怨:“鳌拜大人,我想这事儿本不该惊动皇上的。” 鳌拜说:“举人杀举人,又事关科场贿赂,不上奏皇上,过后怪罪下来,我们谁也吃罪不起!” 两人一路说着,战战兢兢进了乾清宫。原来折子早十万火急地递进去了,皇上马上就宣了索尼跟鳌拜觐见。 皇上果然很生气,说:“凶犯都没捉到,事情还没弄清楚,就把这事同科场贿赂连在一起,告示满街张贴。你们太愚蠢了!” 鳌拜奏道:“同被杀举人李谨住在一家店里的举人们说,李谨成日说要去告发贿赂考官的人。正是李谨被杀那晚,举人陈敬外逃了。大家都说,陈敬家里富有,拿了很多银子通关节。” 皇上怒目圆睁:“银子送给谁了,你,还是你?” 索尼同鳌拜慌忙跪下请罪,只道怎敢如此大胆。 皇上怒道:“去年秋闱,南北都出了科场案,弄得朝廷很没脸面。如今,满天下人都在说今年春闱贿赂最盛,朕令你们查,没查出半个人影儿!如今出了凶案,你们就见风是雨,穿凿附会,推波助澜!你们嫌百姓骂朝廷骂得不够是不是?居然不分青红皂白抓了那么多举人!” 原来顺天府为着问案,住在快活林的举人全叫他们捉了去。鳌拜叩头道:“人是顺天府抓的,向秉道倒是问过臣。臣糊涂了,请皇上治罪!” 皇上恨恨道:“先记着吧,等事情清楚了,一块儿算账!” 索尼惶恐道:“臣亦有罪!” 皇上瞟了眼索尼,道:“朕没说你有功!” 索尼同鳌拜再不敢多言,跪在地上低头听旨。 皇上道:“朕令你们赶快把关起来的举人们都放了!不能误了他们的考试!还要好好安抚他们,朝廷不能失了天下读书人的心!快把街头捉拿那个山西举人的告示都撕下来!再派人私下查访,暗中密捕。” 鳌拜道:“臣遵旨。” 皇上又道:“记住,我要活的……那个举人叫什么来着?” 索尼回道:“陈敬!” 皇上道:“记住,谁私自杀了陈敬,谁必是受了贿赂!” 鳌拜并没有弄懂皇上意思,却道:“臣明白了。” 出了乾清宫,鳌拜悄声儿问道:“索尼大人,皇上为何说谁私自杀了陈敬,谁就受了贿赂?” 索尼笑道:“你不是在皇上面前说明白了吗?皇上极是圣明,知道陈敬倘若同贿赂有关,他必是知情人,有人就不想留下这个活口。” 鳌拜这才点点头,恍然大悟的样子。 寒风裹着雪花在空中飞舞,高士奇走在街上,双手笼进袖子里。他进了家店铺,里头摆着各色铜铁器具。他看中一个精致的铜手炉,拿在手里反复把玩。店家招呼道:“这位公子,这可是名店名匠的货,您可真有眼力!” 高士奇问:“多少钱?” 店家道:“两百文!” 高士奇说:“两百文?太贵了!” 店家道:“公子您说的真是的,您看货啊!” 高士奇并不还价,数了把铜板啪地放在柜上:“买下了!” 店家见高士奇出手大方,必定是位阔少年,立马脸上堆笑,道:“公子您等着,我这儿有现成的炭火,正烧得红红的,我这就给您侍候上!” 高士奇出了店铺,手里抱着手炉,头昂得高高的。路人见了,却在旁悄悄儿说道:“年纪轻轻的,玩什么手炉啊,土老帽!”有人又说:“有钱人家公子,弱不禁风!”高士奇并没有听清别人说什么,只道是羡慕他的铜手炉,越发得意的样子。 没多时,高士奇又走进裁缝铺,选了些衣料置行头。师傅见他要的尽是上等料子,便极是殷勤。高士奇摊开双手,由着裁缝给他量尺寸,嘴里不停地吩咐人:“师傅,这衣服得拜托您给好好儿做,可别让人家瞧着笑话!” 师傅道:“公子看您说哪儿去了!我这是几百年的老店,您又不是没听说过!” 高士奇道:“我还真没听说过!” 师傅笑道:“上我们这儿做衣服的,都是大户人家。公子,您就别逗了。” 高士奇却说了句真话:“师傅您就别奉承了。本公子还是头回置办这么好的衣服。我呀,前几日都还是个穷光蛋!” 师傅吃惊地望着高士奇,马上笑了起来,道:“公子敢情也是进京赶考来了?一看您就是富贵之相。” 高士奇哈哈大笑,道:“您这话倒是不假。” 师傅忙奉承说:“俗话说得好呀,十年寒窗,好不凄凉;一日高中,人中龙凤!” 高士奇听着这话心里极是受用,道:“感谢师傅吉言。麻烦您赶紧些做,我过几日就要穿哩!” 师傅答应熬几个通宵,也得把这状元郎的衣服做出来。高士奇知道自己这辈子早与状元无缘了,听着心里仍是舒服极了。 高士奇出了裁缝铺,忽见前头有官差押着些人过来了。他猛然看见张汧也在里头,忙躲进了胡同拐角里。原来张汧和那些住在快活林的举人们都被绑到了顺天府问话,如今奉了圣谕又把他们放了。高士奇前几日说自己马上就要锁院,如今却仍在街上逛着,怕张汧见了面子上不好过。他还得过几日才进贡院去,那日在张汧面前说得那么要紧,原是哄人的。 高士奇望着张汧他们过去了,才从胡同里头出来。走不多远,见几个衙役正撕下墙上的告示。那告示正是捉拿陈敬的。案子高士奇也听说了,他想不到陈敬会做出这等事来。又听有路人问道:“怎么?凶犯抓着了?”衙役道:“谁知道呢?上头叫贴就贴,叫撕就撕!”那日夜里高士奇收了张汧的银子,听得外头有人,好像就是陈敬。他正为这事放心不下,后来听说陈敬杀人了,他心里倒轻松些了。 可怜大顺小小年纪,自从少爷丢了,成日只在店里哭泣。又听说少爷杀了人,更是怕得要命。张汧说啥也不相信陈敬身染命案,只是觉得陈敬也丢得太离谱了。他便哄着大顺,只道你家少爷迟早要回来的。怎料没过两日,住在快活林的举人们都被官府捉了去。好在陈敬在店里放了银子,店家才没有赶大顺走人。张汧回到快活林,头桩事便是去找了大顺。 ------------ 五 御前侍卫索额图和明珠领着几个人,都是百姓装束,没事似的在胡同里转悠。到了李祖望家附近,叫人找来地保问话。索额图问道:“有朝廷钦犯很可能就藏在你们这块儿。你要多长几双眼睛,谁家来了客人,多大年龄,是男是女,何方人氏,都暗自记下来,速速报官!” 地保也不敢问他们是什么人,只看人家这派头就知道不是平常人物,便甚是小心,道:“小的记住了。” 大桂从外头回来,看见有人正在胡同里同地保说话,也并不在意。他有要紧事赶回去报信,进门就说:“老爷,怪事儿了!” 李老先生忙问:“什么怪事儿?” 大桂道:“街上捉拿陈举人的告示都撕掉了!” 陈敬听了心头一喜,问道:“真的?” 大桂说:“我亲眼瞧见的!” 李老先生说:“莫不是抓着真凶了?” 陈敬说:“一定是抓住真凶了。乾坤朗朗,岂能黑白颠倒!” 李老先生长长地舒了口气,说:“真的如此,那就万幸了!” 陈敬朝李老先生深深一拜,道:“太好了,太好了!我马上回快活林去!前辈,您可是我的恩人哪!” 李老先生道:“贤侄千万不要这样说。老夫静候你高中皇榜!” 月媛舍不得陈敬走,嗔道:“陈大哥,你说走就走呀!” 李老先生望着女儿笑道:“月媛,陈大哥功名要紧,我们就不留他了。” 外头明珠同索额图已快到李家门口了,两人边走边说着陈敬的案子。索额图道:“我觉着奇怪,外头流言四起,说连头甲进士及第都卖掉了,可我们细细查访,怎么连个影儿都摸不清?去年秋闱之后杀了那么多人,谁还敢送银子收银子?莫不是有人造谣吧?” 明珠摇头道:“我不这么看。我预料,春闱一旦出事,血流成河!无风不起浪,这话错不了的!” 索额图道:“我倒有个预感,若真有事,抓到那个陈敬,就真相大白了!” 明珠道:“陈敬此生不得安宁了!” 索额图不明白这话的意思,问道:“明兄此话怎讲?” 明珠道:“我暗访过陈敬的朋友,他应该不是杀人凶犯。他要是真杀了人,就得掉脑袋,倒也干脆。他冤就冤在,哪怕是没杀人,也没好果子吃!” 索额图道:“索某仍是不明白。” 明珠道:“你想想,陈敬如果没杀人,干吗人影都不见了呢?八成是有人想杀他,躲起来了。” 索额图问:“您猜想陈敬兴许知道科场行贿之事?” 明珠说:“要是他知道,案子迟早会从他那里出来。一旦他道出实情,天下读书人谢他,这国朝官场就容不得他了。” 索额图又道:“索某听了越发糊涂了。” 明珠笑道:“真相大白,很多人就得掉脑袋。官场人脉复杂,一个脑袋连着十个八个脑袋。咱皇上总不能把那么多脑袋都搬下来啊!那陈敬啊,哪怕就是中了进士,他在官场也寸步难行了!” 索额图这才开了窍,道:“有道理!这个陈敬呀,真是倒霉!” 说话间,明珠忽然驻足而立,四顾恍惚,道:“索兄,你闻到了吗?一股奇香!” 索额图鼻子吸了吸,道:“是呀,真香。好像是梅花。” 明珠道:“的确是梅花!好像是那边飘来的。看看去。” 到了李家门前,明珠抬头看看,几枝冬梅探出墙外。明珠道:“就是这家,进去看看?” 索额图道:“好,我来敲门。” 李老先生正要开门送走陈敬,听得外头有人,立马警觉起来,隔着门问道:“谁呀?” 索额图在外头应道:“过路的!” 李老先生听说是过路人,越发奇怪,使了眼色叫陈敬进屋去,然后问道:“有事吗?” 明珠应道:“没事儿。我们在外头瞧着您家梅花开得好生漂亮,想进来看看,成吗?” 李老先生回头见陈敬已进屋去了,便道:“成,成,请进吧。”说罢开了门,拱手迎客。 索额图同明珠客气地道了打扰,进门来了。李老先生瞟见外头还站着几个人,心里咯噔一下,却只作没看见。 明珠道:“实在冒昧!在下就喜欢梅花!” 李老先生笑道:“不妨,不妨!先生是个雅人哪!” 明珠回头打量着李家宅院,见正屋门首挂着明代嘉靖皇帝所赐世代功勋的匾,忙打拱道:“原来是个世家,失敬,失敬!” 李老先生笑道:“老儿祖宗倒是荣耀过,我辈不肖,没落了!” 陈敬跑进客堂,趴在窗格上往外一望,见着了索额图,脸都吓白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害怕,只隐约猜着这皇上身边的侍卫,怎么会平白无故跑到这里来呢? 这时月媛过来了,陈敬悄悄朝她招手,低声儿说:“月媛妹妹,他们可能是坏人,千万不要让他们进屋里来。”月媛点点头,出门去了。 李老先生问道:“敢问二位是……” 不等李老先生话说完,明珠抢着答道:“生意人,生意人!” 李老先生便拱手道:“啊,生意人,发财,发财!” 明珠欣赏着梅花,啧啧不绝,道:“北京城里梅花我倒见得不少,只是像先生家如此清香的,实在难得。” 李老先生说:“这棵梅树,还是先明永乐皇上赏给我祖上的,两百多年了。” 明珠道:“难怪如此神奇。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李老先生笑道:“先生好风雅啊!” 索额图并没有此等雅兴,只道:“您家这宅子应是有些来历,可容在下进去看看吗?” 李老先生正在为难,月媛抱着个青花瓷瓶出来,堵住了索额图,却朝爹喊道:“爹,您帮我折些梅花插瓶!” 李老先生嗔怪道:“这孩子,这么好的梅花,哪舍得折呀!” 月媛道:“爹您昨日不是答应了的吗?说话不算数!” 李老先生心想昨日哪里答应她折梅花了?他知道女儿精得很,立马猜着她是在玩鬼把戏,便说:“你不见爹这里有客人吗?” 月媛朝索额图歪头一笑,说:“大哥,我够不着,您帮我折行吗?” 索额图不知如何是好,望着明珠讨主意。李老先生正好不想让两位生人进屋,便道:“好吧!两位客人也喜欢梅花,不如多折些,您两位也带些走。” 索额图却说:“这个使不得!” 月媛扯着索额图衣袖往外走:“大哥,我求您了!您不要,我的也没了。求您帮我折吧。” 索额图只好回到梅树下,替月媛折梅花。月媛故意胡乱叫喊,一会说要那枝,一会又说那枝不好看。眼看着差不多了,索额图拍手作罢。李老先生拣出几枝,送给明珠。明珠谢过,收下了梅枝。叫月媛这么一闹,明珠和索额图只好告辞了。 明珠同索额图一走,月媛得意地笑了起来。陈敬从客堂里出来,道:“谢月媛妹妹了。” 李老先生这才明白过来,道:“你这个鬼灵精!怎么不想想别的法子?可惜了我的梅花。” 月媛道:“听陈大哥说这两个人可能是坏人,我急得不行了,还有什么好法子?” 李老先生笑笑,脸色又凝重起来:“这两个人好生奇怪!” 陈敬道:“前辈您不知道,刚才要进去看屋子的那位,可是御前侍卫索额图呀!只顾着赏梅的那位我也见过,也是皇上身边的人,只是不知道他的名字!” 李老先生万万没想到这一层上,问:“你如何认识他们?” 陈敬道:“曾经巧遇过。”便把那日茶馆里见着这两个人,又在祖泽深家里见着索额图的事细细说了。 月媛害怕起来:“莫不是他们知道陈大哥躲在我们家了?” 李老先生道:“这倒未必,我只是估计杀人真凶并没有抓住,他们是在暗访。贤侄,我估计你还出不得这扇大门啊!” 陈敬只好回到房间,木然呆坐。李老先生本想让他独自待会儿,可知道他心里必定不好过,又过来陪他说话。陈敬忽觉悲凉起来,说:“我如今犯了什么煞星?去年秋闱,我不满考官贪赃舞弊,同落榜士子们闹了府学,差点儿掉了脑袋。新科举人第二日都去赴巡抚衙门的鹿鸣宴,我却在坐大牢!这次来京赶赴春闱,我打定主意不管闲事,可倒霉事儿偏要撞上门来!” 李老先生安慰道:“贤侄也不必着急,你只在这里安心温书,静观其变。说不定你在这儿待着,真凶就被抓起来了呢?” 陈敬叹道:“怕就怕抓真凶的就是真凶!” 李老先生想了想,也是无奈而叹:“如此就麻烦了。所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用自己的学问报效朝廷,这是读书人的本分。但官场的确凶险,科场就是官场的第一步!” 陈敬心如乱麻,惟有叹息不止。李老先生道:“有句话,我本想暂时瞒着你。想想瞒也无益,还是说了吧。” 陈敬听了又大吃一惊,问:“什么话?” 李老先生道:“田妈刚才说,管这片儿街坊的地保,眼下正四处打听谁家来了亲戚,说是查访朝廷钦犯。我猜,他们要抓的人正是你啊!” 陈敬道:“如此说来,我留在这里,终究会连累您的。我还是早早儿离开算了。” 陈敬说着就要告辞,李老先生拦住他,道:“贤侄万万不可这么说。我相信你是清白的,何来连累?只是事出蹊跷,得好好想办法才是。” 陈敬简直欲哭无泪,道:“我现在是求告无门,束手无策啊!” 陈敬还担心着大顺,又想张汧必会照顾他的,心里才略微放心些。 李老先生情辞恳切,留住了陈敬,道:“贤侄,不管事情会怎么样,我有一句话相告。” 陈敬道:“请前辈赐教。” 李老先生说:“老身终生虽未做官,但痴长几岁,见事不少,我有些话您得相信。春闱假如真有舞弊,迟早会东窗事发。可这案子不能从你口里说出来。记住,你不论碰到什么情况,要一口咬定只是被歹人追杀,才躲藏逃命。” 陈敬问道:“这是为何?” 李老先生说:“官场如沧海,无风三尺浪,凶险得很啊!谁有能力舞弊?都是高官大官!那日夜里你在白云观听里头人说什么李大人,今年会试主官正好是位李振邺李大人。朝廷里李大人也不止他一人,但谁又能保管不是他呢?你哪怕中了进士,也只是区区小卒,能奈谁何?所以闭嘴是最好的!” 陈敬听了心里愈发沉重,只道晚生明白了。 ------------ 六 眼看着会试日期到了,杀人真凶没有抓着,陈敬也不见人影。只是越来越多的人相信,李谨就是陈敬杀的。 开考那日,索额图一大早才要出门,阿玛索尼叫住了他:“索额图,查科场案的事,你不必那么卖力!” 索额图听着奇怪了,问:“阿玛,这是为何?皇上着您同鳌拜查办科场案,我同明珠暗下里协助。皇上对我很是恩宠,我不敢不尽力呀!” 索尼生气道:“糊涂!科场案不是那么好查的!一旦查出来,必然牵涉到很多王爷和朝廷重臣!涉及的人越多,我们自己就越危险!” 索额图道:“可是皇上整日价为这事发火啊!” 索尼道:“别老是说皇上皇上。皇上也得顾忌着王爷和大臣们!” 索额图疑惑道:“阿玛的意思,是这案子最好查不出来?” 索尼拿手点点索额图的脑袋,说:“你呀,用这个想事儿。”又点点他的肚皮,“用这个装话儿!别把什么话都说明白!” 索额图听着仍是糊涂,却只好说道:“儿知道了。” 索尼又道:“你性格太鲁莽了,只知道打打杀杀!你得学学明珠!阿玛老了,今后咱家要在朝廷立足,就指望你了!” 索额图听完阿玛的话,急忙赶到宫里去了。今日正是会试头场考试,天知道皇上又会吩咐什么要紧差事。跑到乾清宫,果然听说皇上要微服出宫到贡院去看看。索额图同明珠等几个侍卫都着了百姓装束,随皇上去了顺天府贡院。皇上并不进贡院去,只远远站在那里看着。也有举人家里人来送考的,都远远地围着观望。 贡院四周布满了带刀兵丁,一派杀气。举人们手提考篮排着队,挨个儿让官差搜身。考篮里头放着笔墨纸砚,外加小包木炭。那笔得是笔管镂空的,免得笔管里头有夹带;木炭每根只许三寸长,也是怕人作弊。领头搜身的监考官是礼部主事吴云鹏。轮到搜谁了,那举人就把考篮放下,高高举起双手。官差先仔细翻着考篮,再从头到脚摸一遍,鞋子都得脱下来看过。有个举人见这样子实在有辱斯文,发起牢骚来,说:“咱们都得举着手,这就叫举人。”举人们哄笑起来。吴云鹏顿时黑了脸,喝道:“笑什么!放肆!”立马就没人敢言语了,一个个举着手过去。有个举人见不得这场合,双手才举起来,裤子就尿湿了。举人们见了,又哄然而笑。立时跑来两个兵勇,举鞭就朝尿裤子的举人打去,骂道:“亵渎圣地,该当何罪!”那举人被打得在地上乱滚,然后被拖走了。 张汧站在队列里缓缓前行,无意间回头看见了陈敬,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原来陈敬今儿清早给李老先生留下张字条,壮着胆子跑到贡院来了。这几日他左思右想,反正自己坐得稳行得正,当着那么多举人和朝廷官员,光天化日之下谁也不敢把他怎样。他终于想明白了,不怕官府明里捉他,就怕歹人背里暗算。陈敬内心毕竟惶恐,只是低头慢慢往前挪,并没有看见张汧。 这却急坏了李老先生。他一早听得大桂说,陈举人不见了,只在桌上放着张字条。李老先生看了字条,直道大事不好,陈敬肯定要出事的。月媛也起来了,哭着要爹爹想办法。李老先生哪有办法可想?只好去贡院看看。月媛硬要跟着去,父女俩就到了贡院外。望着那刀刀枪枪的,月媛甚是害怕。李老先生紧紧抓住月媛的手,嘱咐她千万别乱叫喊。皇上由明珠等拱卫着,也挤在人群里,同李老先生离得很近,没谁看出异样来。 轮到搜张汧的身了,他放下考篮,高高地举起了双手。吴云鹏看看名册,嘴里念着张汧的名字,早有人拿过考篮翻了起来。吴云鹏反复验看那个砚台,张汧心跳如鼓。总算没有看出破绽,张汧的衣服却早汗湿了。吴云鹏喊声走吧,张汧忙收拾起考篮进去了。 终于轮到陈敬,他放下考篮,举起了双手。吴云鹏自言自语道:“陈敬。”陈敬听着自己的名字,心惊肉跳,故意侧过脸去。吴云鹏却没有半丝异样,只冷冷望着手下翻着考篮,搜着陈敬身子。没搜出什么东西来,吴云鹏说声:“走吧。”陈敬尽量放慢脚步,从容地往里走。这时,吴云鹏突然回过神来,回头道:“陈敬?快抓住他!”马上有人跑上前去,把陈敬按倒在地上。陈敬叹息一声,心里倒并不害怕,只是可惜今年科考肯定黄了。 陈敬正要被带走,忽听有人厉声制止:“慢!”原来明珠飞跑着过来了,不让官差把人带走。吴云鹏并不认得明珠,却猜得此人肯定颇有来头。眼见着十几个人飞身而至,然后闪出一条道来,皇上背着手走过来了。 明珠轻声奏道:“皇上,这人就是我们要抓的山西举人陈敬!” 皇上并不说话,只逼视着陈敬。陈敬来不及说什么,却见吴云鹏早跪了下来,叩头道:“不知皇上驾到,臣罪该万死!” 立马跪倒一片,高喊万岁。李振邺、卫向书等到八位考官闻讯,慌忙从贡院里跑了出来迎驾。 陈敬见所有人都跪下了,才回过神来,慌忙跪下,道:“山西学子陈敬叩见皇上!” 皇上仍不说话,只是望着陈敬。李振邺奏道:“皇上,陈敬身负凶案,竟敢前来赴考,真是胆大包天!” 陈敬道:“学子没有这么大的胆量!我敢来赴考,是因为我清白无辜!学子突然身临杀身之祸,如坠五里云雾。” 李振邺又道:“启禀皇上,去年山西秋闱之后闹府学、辱孔圣的举人中间,就有陈敬。蒙皇上恩典,念他文章经济还算不错,没有治他的罪。哪想他不思感恩,变本加厉,一到京城就杀了举人李谨!” 陈敬辩解说:“我为什么要杀李谨?李谨家贫,住不起客栈,店家要赶他出门。我看他学问好,人也忠直,还替他出了银子。” 李振邺道:“皇上,陈敬的罪,就出在他家有银子上头。他企图贿赂考官,被李谨知晓。李谨扬言要告发,他就下了毒手!” 这时,卫向书奏道:“皇上,陈敬很可能为这事杀人,臣也会这么推测。但没有实据,不能臆测。” 李振邺瞟了眼卫向书,道:“卫向书是陈敬山西老乡,他这话明里说得公正,实际上是在袒护。住在快活林客栈的所有举人都听见,李谨被害那日夜里,说他知道谁送了银子,谁收了银子,还说第二日要去顺天府告状。也就是这个夜里,李谨被杀了,陈敬逃匿了。这些,难道是巧合吗?” 卫向书并不反驳,随李振邺说去。陈敬听说这位就是卫向书大人,不由得抬头望望。卫向书却低头跪着,目不斜视。 皇上一声不吭听了半日,这会儿才说:“好了,这里不是刑部大堂!科场贿赂,朕深恶痛绝!你们这些读书人,朕指望你们成为国家栋梁。那些想通过贿赂换取功名的,只把科场当生意场,他们将来晋身官场,必然大肆搜刮,危害苍生,祸及社稷!所以,凡是科场贿赂的,朕只有一个办法,杀!” 皇上转身低头望着陈敬,问道:“你,居然不怕死?” 陈敬低着头,道:“若要枉杀,怕也无益!” 李振邺道:“皇上,陈敬真是大胆!竟敢这样对皇上说话!” 皇上听陈敬说出这话,也有些生气,面露愠色。一时没有谁敢说半个字。沉默半晌,皇上却突然下了谕示:“放了陈敬!” 李振邺惊呆了,嘴里直喊着皇上。皇上并不理会,只对陈敬说了句话:“朕准你大比,看看你到底有多大本事!” 陈敬大喜,叩头道:“谢皇上恩典!” 皇上又吩咐索额图:“陈敬出闱之后,暂押顺天府大牢!”索额图应了声喳,自觉得宠,便瞟了眼明珠,脸露得意之色。 陈敬谢恩之后站起来,提着考篮就往贡院走。皇上望望陈敬,竟然笑了起来,说道:“你倒真是从容!别人见了朕,没罪也要发抖啊!好了,你们都起来吧。”跪着的大小官员和举人也都谢恩起身,躬身站着。 远处李老先生跟月媛本已吓得要命,这会儿见陈敬又被放了,不知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好歹人没事了,也放下心来。哪知道刚才站在身旁那位年轻后生,原来竟是当今皇上。李老先生叫道月媛回去,月媛却想再看看,皇上还要从里头出来哩。 皇上进了贡院,四处看了看。李振邺仍不甘心,奏道:“皇上自是明断,臣以为那陈敬……” 皇上不等李振邺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头,说:“天下哪有傻里傻气送死的人?陈敬真杀了人,他早躲到爪哇国里去了,还敢来赴考?此事蹊跷!” 李振邺却道:“歹人心存侥幸,铤而走险也是有的!” 皇上甚是奇怪,定眼望着李振邺,道:“李振邺,你是一向老成持重,今儿个有些怪啊!” 李振邺道:“臣只为取士大典着想啊!” 皇上心里已有疑惑,问道:“李振邺,你们已经锁院多日,外头的事情,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李振邺惶恐道:“举人被杀,这是天大的事情,总有风声吹到贡院里去!” 皇上面有怒色,道:“取士大典才是天大的事情!贡院要做到四个字:密不通风!” 李振邺这才知道自己话说多了,忙道:“臣等并没同外头沟通任何消息!” 皇上点头道:“你们只操持好取士大典,外头天塌下来也与你们无关!” 皇上巡视完了贡院,起驾还宫去了。李振邺等考官们挨次儿跪在贡院门外,直等皇上轿子远了,才起身回去。 御驾没走多远,皇上突然召明珠近前,吩咐道:“明珠,你是个精细人,你最近不用侍驾,且四处寻访,留神任何蛛丝马迹!你这就去吧。” 明珠领了旨,叩拜而退。他一时不知从何着手,回头见贡院外仍围着些人,便朝那人群走去。 眼见着皇上走了,贡院外看热闹的,送考的,便三三两两走开。李老先生领着月媛才要走开,忽见几个人甚是眼熟。老先生还没回过神来,那几个人互递了眼色,匆匆走开了。一看他们背影,正好是三个人。李老先生这下想起来了,他们竟是那日深夜追杀陈敬的人。 李老先生心想此地不祥,拖着月媛就要离开。才走几步,却听得有人朝他叫道:“老先生。”李老先生抬头一看,竟是上次去他家看梅花的人。李老先生已知道他是什么人了,只不知姓甚名谁。 李老先生点头笑笑,故作糊涂道:“您家也有人下场子了?” 明珠笑道:“没有没有,看看热闹。想必老先生家有人在里头?” 李老先生也道家里没人应试,也是看看热闹,说罢拱手道礼离去。 ------------ 七 李振邺把吴云鹏叫到身边,吩咐道:“那个山西举人陈敬,朝廷钦犯,你们要仔细些!” 卫向书在旁听了,猜着李振邺似乎不安好心,便道:“李大人,皇上旨意,是要让陈敬好好儿应考啊。” 李振邺笑道:“我哪里说不让他好好应考了?只是交代他们仔细些。” 说罢又吩咐吴云鹏:“你们每隔一炷香工夫,就要去看看陈敬,小心他又生出什么事来!” 卫向书道:“如此频繁打搅,人家如何应考?” 李振邺笑笑,说:“我知道,陈敬是卫大人山西同乡!” 卫向书忍无可忍,道:“李大人别太过分了!同乡又如何?李大人没有同乡应试?”说罢拂袖而去。 陈敬在考棚内仔细看了考卷,先闭目片刻,再提笔蘸墨。他才要落笔填写三代角色,猛听得吴云鹏厉声吼道:“陈敬!你凶案在身,务必自省!如果再生事端,不出考棚,就先要了你的小命!” 陈敬受这一惊,手禁不住一抖,一点墨迹落在考卷上。完了,考卷污损,弄不好会作废卷打入另册的。陈敬顿时头脑发涨,两眼发黑。半日才镇定下来,心想待会儿落笔到墨渍处设法圆过去,兴许还能补救。 张汧写着考卷,忽想查个文章的出处,便悄悄儿四顾,拿起那个砚台。正要拧开机关,猛听得一声断喝。原来吴云鹏过来了,他看见张汧有些可疑。张汧惊得愣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吴云鹏更是疑心起来,伸手拿过砚台,颠来倒去地看。终于发觉盖上玄机,慢慢拧开了。张汧几乎瘫了下来,心想这辈子真是完了,早听陈敬的话就好了。张汧正要哭出来,只听得砰的一声,吴云鹏又把砚台扔了回来,道:“里头总算没有东西,可毕竟是个作弊的玩意儿。你仔细就是!”张汧简直傻了,望着砚台盖上的暗盒,心想难道是祖宗显灵了?嘴里不停地暗念着祖宗保佑,菩萨保佑。吃了这场惊,张汧差点儿回不过神来。 午后,陈敬正埋头写字,有人在外头猛地把窗子一敲,震得考篮掉在地上。陈敬抬头看看,窗口并没有人。他刚躬身下来收拾笔墨纸砚,又忽听外头有人喝令,原来是吴云鹏喊道:“陈敬,干什么?” 陈敬抬起头来,说:“回大人,我的考篮掉了。” 吴云鹏道:“掉了考篮?你在捣鬼吧?” 陈敬说:“大人您可以进来搜查。” 吴云鹏推门进来,四处乱翻,骂骂咧咧的。吴云鹏拿起陈敬考卷,不觉点了点头,道:“哟,你的字倒是不错。” 陈敬道:“谢大人夸奖!” 吴云鹏冷冷一笑,说:“光是字好,未必就能及第!你可要放规矩些!” 没过多久,吴云鹏又过来敲陈敬的考棚。陈敬并不惊惧,平静地望着外头。吴云鹏却道:“陈敬,你装模作样的,在舞弊吧?” 陈敬道:“回大人,您已进来搜过几次了。不相信,您还可以进来搜搜!” 吴云鹏恼了,吼道:“放肆!你再不老老实实的,我就让人盯着你不走!” 卫向书正好路过,问吴云鹏:“如此刁难,是何道理?” 吴云鹏却仗着后头有人,道:“卫大人,下官可是奉命行事!李大人跟您卫大人都是主考,可李大人是会试总裁。下官真是为难,不知道是听李大人的,还是听您卫大人的!”卫向书被呛得说不出话,怒气冲冲走开了。 三场考试终于完了。这些日只有陈敬不准离开贡院,每场交卷之后仍得再待在里头。别人都是带了木炭进去的,陈敬却是除了文房四宝别无所有,在里头冻得快成死人。亏得他年纪轻轻,不然早把性命都丢了。 第三场快完那日,李振邺悄悄儿问吴云鹏:“那个陈敬老实吗?” 吴云鹏笑道:“下官遵李大人吩咐,每隔一炷香工夫就去看看。” 李振邺问:“他题做得怎样?” 吴云鹏答道:“下官没细看他的文章,只见得他一笔好字,实在叫下官佩服!” 李振邺道:“你盯得那么紧,他居然能从容应考,倒是个人物呀!” 吴云鹏说:“都是读书人,有到了考场尿裤子的,也有刀架在脖子上不眨眼的!” 李振邺见四周没人,招手要吴云鹏凑上来说话。听李振邺耳语几句,吴云鹏吓得脸都白了,轻声道:“这可是要杀头的呀!” 李振邺笑道:“没你的事,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吴云鹏只得说:“下官遵李大人意思办!” 吴云鹏说罢去了陈敬考棚,问道:“陈敬,时候到了!” 陈敬道:“正要等着交卷哩。” 吴云鹏说:“交卷?好呀!外头重枷铁镣伺候着你哪!” 吴云鹏接过考卷看看,突然笑道:“可惜呀,你的文章好,字也好,只是卷面污秽,等于白做了!” 吴云鹏说着,便把考卷抖在陈敬面前,但见卷面上有了好几处污渍。陈敬惊呆了,说话舌头都不管用了:“怎么……怎么会这样?你……你为何害我!” 吴云鹏大声道:“放肆!” 陈敬再想争辩,索额图已领着人来了。陈敬冲着吴云鹏大喊:“你们陷害我!你们陷害我!”不容分说,枷锁早上了陈敬的肩头。 索额图骂道:“不得多嘴!你是否有冤,大堂之上说得清的!” 卫向书见来人拿了陈敬,急忙上前,道:“一介书生,何须重枷伺候!” 李振邺也赶来了,道:“陈敬可是钦犯,按律应当带枷!” 索额图觉着为难,道:“两位大人,索额图不知听谁的。” 李振邺笑道:“陈敬是卫大人山西同乡,还是给卫大人面子,去枷吧!” 索额图吩咐手下给陈敬去了枷锁。陈敬暗自感激,卫向书却像没有看见陈敬,转过脸去同李振邺说话:“李大人,我这里只有日道公心,没有同乡私谊!”李振邺嘿嘿一笑,也不答话。 陈敬出了贡院,却把外头等着的李老先生和月媛吓着了。原来他们看见陈敬身后跟着几个官差,有个官差手里还提着木枷。领头的那个正是索额图。贡院外头照例围着许多人,明珠躲在里头把月媛父女的动静看了个仔细,料定陈敬同这户人家必有瓜葛。 索额图领人押着陈敬往顺天府去,不料到了僻静处,突然杀出四个蒙面人,抓住陈敬就跑。索额图正在吃惊,不知从哪里又蹿出三个蒙面人,亮刀直逼陈敬。索额图飞快抽刀,挡过一招。于是,这三个蒙面人要杀陈敬,那四个蒙面人要抢陈敬,索额图他们则要保陈敬。三伙人混战开来,乱作一团。陈敬突然听得有人喊道:“陈大哥,快跟我来!”原来是月媛,她趁乱飞快上前,拉着陈敬钻进了小胡同。三伙人见陈敬跑了,掉头追去。他们追至半路,又厮打起来。陈敬同月媛飞跑着,很快就不见了。 那四人一伙的蒙面人跑在前头,他们追到一个胡同口,明珠突然闪身而出,低声说:“不要追了!你们只拖住这两伙人,然后脱身!”明珠匆匆说罢,飞身而遁。另外两伙人追了上来,三伙人又厮打起来。 索额图见陈敬早已不见踪影,仰天顿足道:“叫我如何在皇上面前交差呀!” 月媛到底人小,跑不动了。陈敬喊着月媛妹妹,月媛只是摇头,喘得说不出话来。过了会儿,陈敬又说:“月媛妹妹,我不能再去你家了,我自己找个地方躲起来,你快回家去吧。” 月媛却说:“北京城里没有您躲的地方,我爹说您可是钦犯!不多说了,快跟着我跑!” 月媛路熟,领着陈敬很快就绕到了家门口。大桂开了门,轻声道:“小姐,你们不能进屋!”月媛不由分说,用力推开大门,跑了进去。两人转过照壁,顿时傻眼了!原来明珠早候在这里了。 月媛吓得脸色发白,李老先生正在这时回来了。刚才月媛冒冒失失跑了去,他这把年纪没法追上去阻拦。虽是万分担心,却只好一路寻人一路回家来了。没想到陈敬同月媛都已回家,里头还有这位皇上身边的人。 李老先生猜着大事不好,没来得及说话,却听明珠笑问道:“咦,这不是山西举人陈敬吗?” 陈敬惊愕半晌,镇定下来,说:“陈敬见过侍卫大人!” 明珠面慈目善,道:“哦,连在下是什么人你都知晓?在下明珠,御前行走。明某只是皇上跟前的一个小侍卫,不敢妄称大人。” 陈敬说:“我知道您是来拿我的。” 明珠连连摇手,道:“不不!你我只是邂逅!不久前我到此赏梅,今日没事,又来打扰老伯。” 李老先生知道大家都是在做戏,便道:“不妨,不妨。外头冷,进去说话吧。” 明珠随着李老先生往屋里去,一边说道:“我倒是知道,皇上谕旨,你出闱之后,得暂押顺天府。不知你如何跑到这里来了?” 陈敬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到这里来了!” 明珠故作惊讶,道:“这就奇了!” 月媛不晓事,嘴巴来得很快,说:“肯定是你在捣鬼!我看见先是跑出几个蒙面人要抢陈大哥,后来又跑出几个蒙面人要杀大哥,衙门里的人就两头对付!三伙人狗咬狗打成一团!” 明珠装糊涂:“有这事儿?” 里头还在云山雾罩说着话,索额图却领着人在胡同里搜寻,已到李家门外了。有个喽啰抬头望见门楼旁伸出的老梅,道:“索大人,这不就是上次您去赏梅的那家?”索额图点点头。 那人说:“这家就不要进去了吧。” 索额图说:“搜!哪家也不放过,把北京城里翻过来也要抓到陈敬!” 陈敬在客堂同明珠正说着考场里头的事儿,忽听得猛烈的擂门声。明珠道:“什么人如此蛮横?” 李老先生道:“准是官差,不然谁敢如此放肆?” 明珠道:“官差?陈敬,你且暂避,我来应付。” 大桂开了门,索额图领人一拥而入,却见明珠在这里,大吃一惊:“明兄,怎么是您?” 明珠笑道:“皇上着您明查,着我暗访,各司其职呀!咦,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索额图反问明珠:“您怎么也上这里来了?” 明珠说:“我来赏梅。皇上不是让您带陈敬上顺天府吗?您怎么到这里来了?我知道索兄没有这番雅兴啊!” 索额图羞恼道:“容索某过后细说。告辞!” 明珠笑道:“索兄先走吧。这回追查科场案,索兄可要立头功呀!” 明珠送走索额图,回到客堂。陈敬问道:“明珠大人为何不叫他们带我去顺天府?” 明珠并不急着答话,端起茶杯慢慢抿上几口,才道:“我想救你。” 陈敬不敢相信明珠的话,眼睛瞪得大大的,半日才说:“捉拿我去顺天府,可是皇上谕旨呀!” 明珠笑道:“先别说这个。我明珠知道你是个人才。你十二岁应童子试,获州学第一;去年山西秋闱,你桂榜头名,高中解元。凭你的才学,不用给谁送银子。” 明珠这么说,陈敬似有半分相信,道:“谢明珠大人,过誉了。” 明珠又道:“皇上着我查访科场案,你的来历,桩桩件件,我都摸清了。” 李老先生说:“我同陈敬虽是同乡,却也是初识,甚觉投缘。他终日同我谈古道今,他的文采、才学、人品、抱负,都叫老朽敬佩!” 明珠道:“我见你在皇上面前那么从容自如,便暗想,此必是可为大用之人呀!” 陈敬道:“明珠大人谬夸了!”说着又摇头又叹息,“都白费工夫了!今日交的卷子被考官故意污损,肯定会入另册!” 明珠道:“真有这事?果真如此我自有办法。其实在下猜着你没罪,我想皇上恐怕也不相信你有罪。” 听明珠这么一说,陈敬立马站了起来,朝着明珠长揖而拜:“万望明大人相救!” 明珠却是摇头,道:“还得你自己救自己。” 陈敬同李老先生面面相觑,不懂明珠深意何在。李老先生道:“容老朽说句话。既然都知道陈敬没罪,为何捉的要捉他,抢的要抢他,杀的要杀他?” 明珠脸上甚是神秘,道:“这就要问陈敬了。” 陈敬暗自寻思,他知道押他去顺天府的是索额图,想杀他的必是白云观里那三个人,可谁想半路劫他呢?又想李老先生早就嘱他不要说出真相,便道:“我真的不知道呀!” 明珠凝视陈敬半日,猜他心里必有隐衷,便道:“你不肯道出实情,疑窦就解不开,我就没法救你,皇上也没法救你。李谨被杀那夜你正好逃匿了,天下人都知道这事儿,杀了你没谁替你申冤!” 陈敬低头叹息,却不肯吐出半字。明珠精明过人,早把这事琢磨了个八九不离十,道:“其实我早猜着了,有人想杀你,是因为你知道某桩秘密。而这桩秘密,一定同科场贿赂有关。敢如此胆大包天,先后两次要取你性命的人,一是他权柄不小,二是你知道的秘密反过来可以要了他的性命!” 陈敬心里叹服明珠,嘴上却道:“明珠大人说得我更加糊涂了。” 明珠拊掌大笑,道:“不不,你不糊涂!你清楚得很!不过我想,没有高人点化,凭你这年纪轻轻的读书人,不会如此老成!” 明珠说着便瞟了眼李老先生。陈敬望望李老先生,仍是说:“我真是一无所知。” 明珠道:“我明白,你是怕招来积怨,将来在官场没法立身。其实,你就是把事情原委同我说了,我也不敢说是你告诉我的!” 陈敬又望望李老先生,欲言又止的样子,问道:“为什么?” 明珠并不马上答腔,喝了半日的茶,缓缓说道:“为什么?我帮你窝藏于此,已犯了欺君大罪。当然,我若想自己脱罪,现在仍可以把你押往顺天府。但你想想,哪怕就是把你关在天牢里,随时也会有人加害于您。科场案一日不破,歹人一日不杀,你一日不得安生!” 月媛突然在旁说道:“您老是说想救陈大哥,那么半路中间要抢陈大哥的就是您的人吧?” 明珠望望月媛,笑了起来,说:“老伯这女儿将来必定赛过大丈夫!”原来那四个蒙面汉子正是明珠的人,他猜着陈敬倘若去了顺天府大牢必定被歹人所害,便冒险出了此招。 李老先生刚才并没在意月媛还在这里,忙招呼田妈把她带走了,回头对陈敬说:“看来明珠大人宽厚可信,确实惜才,你就说了吧。” 陈敬这才把那夜白云观外听得有人收银子,又怎么被人追杀,怎么逃命,细细说了。只是将张汧托高士奇送银子的事隐去没说,毕竟顾及同乡之谊。明珠听罢,起身告辞,说:“好,我这就回去密禀皇上。陈敬,你定会高中皇榜,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陈敬却是长叹:“我只怕是中不了啦!” 明珠道:“你是担心那张考卷吗?我自有道理!不过你可不得离开这里半步呀!”明珠再三嘱咐一番,告辞去了。 索额图诚惶诚恐回到宫里,见着皇上只知跪着发颤。皇上听说陈敬跑了,自然是龙颜大怒,骂道:“索额图,你真是没用!” 索额图哭奏道:“光天化日之下,不知从哪里冒出两伙蒙面人,一伙要杀陈敬,一伙要抢陈敬。微臣又要保住陈敬性命,又要战歹人,实在招架不住。” 皇上怒道:“把京城挖他个三尺,再用筛子筛一遍,也要把陈敬找出来!不然你就是死罪!”索额图跪着退了几步,才敢站起来。 索额图在里头复命,明珠已在外头候召了。只等索额图灰头灰脸地出来,明珠就被宣了进去。听得明珠已找着陈敬了,皇上大怒:“明珠你在搞什么鬼?何不早早奏来,害得朕肺都快气炸了!” 明珠便一面认罪,一面编了些话回奏,只是瞒过他派人抢陈敬的事。陈敬毕竟已有下落,皇上也消了些气,问道:“你倒是说说,何不把陈敬押往顺天府?” 明珠奏道:“微臣觉着事情太蹊跷了,怕有闪失。所有怪事都发生在陈敬身上,李谨被害那夜,他遭人追杀;今日索额图押他去顺天府,又遇蒙面人行刺;他的考卷又被监考官故意污损,可能会成废卷!” 皇上道:“朕也听人密报,监考官礼部主事吴云鹏每隔一炷香工夫,就去打扰陈敬一次。朕日夜寻思这事,猜想陈敬未必就是杀害李谨的凶手,那夜他逃匿不归必有隐情。” 明珠不敢说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只道皇上圣明,说:“启禀皇上,微臣观察,陈敬兴许是个人才,若让人知道是他告发了科场案,他今后的日子就不好过。所以,要破这桩案子,只需先拿了那个监考官,顺藤摸瓜,自会真相大白。” 皇上问道:“你是替朕打算,还是替陈敬打算?” 明珠道:“陈敬倘若是个人才,替他打算,便是替皇上惜才。微臣已向陈敬许诺,不把他放到台面上来,他才说出真相的。但微臣不敢欺瞒皇上。” 皇上低头寻思着,说:“如此说,这个读书人倒很有心计?” 明珠道:“微臣眼拙,倒也看出此人才学、人品、抱负、城府非同寻常。” 皇上道:“此人要么过于圆滑,要么沉着老成。朕且记着他吧。” 明珠又道:“启禀皇上,微臣还有一言。” 皇上点点头,明珠便又说道:“皇上不妨让索额图继续搜寻陈敬。此案中之人一日不知陈敬死活,就一日不得安心,自会有所动静。” 皇上望了明珠半日,说:“你同索额图长年随朕左右,朕至为信任。只是索额图性子鲁莽,心思也粗。你倒是心思缜密,办事干练。朕担心索额图要是知道陈敬被你找着了,你俩今后就暗结芥蒂了!” 明珠道:“微臣只是尽量想着办差事办好些,想必索额图也不会计较吧。” 皇上忽然想起陈敬藏身之处,便问:“那是户什么人家?” 明珠回道:“姓李,前明旧臣。” 皇上想了想,问:“是否就是那位前明举人?” 明珠奏道:“正是,老先生叫李祖望,山西人氏,他家在前明倒是望族。” 皇上深深地点了点头,说:“果然是他,原是卫向书同科举人,后来再没有应试。卫向书向朕举荐过多次,这李祖望只是不肯出山。先皇谕旨,前明旧臣,只要没有反心,就得礼遇。” 明珠道:“微臣见那李老先生风流儒雅,满腹经纶,为人方正,并无异心。” 皇上感叹良久,又嘱咐明珠:“朕已派索尼和鳌拜追查科场案,你身为御前侍卫,依制不得预政。你只作为耳目,听他们差遣!先拿了那个礼部主事吴云鹏,看他身后是什么人!” 明珠领了旨,皇上已宣他下去,却突然又叫住他,说:“你且记住朕一句话。那个陈敬如此少年老成,将来不为能臣,必为大奸!” 明珠不禁惶恐起来,道:“微臣记住了。” 皇上逼视着明珠,又冷冷道:“这话,也是说给你听的!” 明珠忙伏身而跪,浑身乱颤:“微臣誓死效忠皇上!” ------------ 八 贡院里已把考卷尽数弥封入箱,移往文华殿誊录。阅卷大臣们都到了文华殿,只等着誊录完毕再去圈点,别出文章高下。考卷收掌、弥封、誊录一应事务,都由吴云鹏等几个主事管着,高士奇一班序写人等小心打着下手。卫向书暗自留意,竟然没有看到陈敬的卷子,便道:“下官以为应上奏皇上,把遗卷弥封誊录,择优遴选,以免遗珠之憾!” 几位考官都说此举有违例制,实在不妥。李振邺却道:“各位大人有所不知啊,我明白卫大人的心思!” 卫向书正想把话挑明,便说:“李大人不必含沙射影,有话直说。” 李振邺笑道:“好!那我就直说了!各位大人,山西举人陈敬,疑有凶案在身,皇上法外开恩,准他破例应考。但陈敬心存怨忿,故意污损考卷,有辱取士大典!监考官吴云鹏按例将他的考卷剔除出去了。卫大人念念不忘的就是这位同乡陈敬!”考官们都望着卫向书摇头,只道这可不像卫大人的作为。 卫向书道:“下官清白之心,可昭日月!” 李振邺正要同卫向书争执,索尼领着明珠等几个侍卫进来了。殿内臣工们猜着肯定是圣谕到了,不等宣旨膝头就开始往下弯。 果然索尼宣旨道:“皇上口谕!礼部主事吴云鹏,贡院所为,心怀不轨,着即交刑部议罪!” 殿内立时跪倒一片,吴云鹏望了眼李振邺,脸色早已惨白。李振邺避开吴云鹏的眼光,低头跪着。两个侍卫上前,拿了吴云鹏。 索尼又道:“皇上还说了,因吴云鹏肆意妄为,故意刁难举子,遗卷之中恐有真才实学的栋梁。着令将所有遗卷弥封誊录,再加遴选!” 李振邺忙拱手道:“皇上圣明,臣等遵旨!” 索尼望着李振邺冷冷一笑,说:“还有哪!皇上口谕,礼部尚书李振邺,身为会试总裁,听凭吴云鹏等肆意妄为,大失法度。着李振邺解除会试总裁之职,回家听候处置!着翰林院掌院学士卫向书充任会试总裁!” 卫向书伏地而跪,道:“微臣惶恐领旨!” 李振邺浑身乱颤,大汗如雨。索尼宣完圣谕,这才笑道:“各位大人,都起来吧。” 臣工们谢了圣恩,撩衣而起,只有李振邺仍瘫在地上,爬不起来。 明珠问道:“李大人,您怎么还跪着?” 李振邺说:“臣罪该万死!” 索尼说:“皇上这会儿还没定您的罪啊!回家待着去吧!” 李振邺这才颤颤巍巍爬了起来,朝索尼和明珠拱手不已。 李振邺待在家里像个死人,卧在床上起不了身。管家走到床前,轻声说:“老爷,他们来了。” 听了这话,李振邺马上爬了起来,去了客堂。原来白云观里那三个人正是他的家丁,这会儿已候在外头。 李振邺道:“吴云鹏已被拿下了。怪老夫料事不周,我不想连累你们呀。” 一个家丁说:“老爷待我们恩重如山,只要您一声令下,就是要掉脑袋,我们也在所不惜!” 李振邺摇摇头,道:“别说傻话了。你们要快快离开京城,走得越远越好。我这里预备了些银两,够你们在外头逍遥几年。等风声过后,我会让你们回来的!老夫身后站着的是各位王爷、贝勒、大臣,我不是说倒就倒的!” 管家早拿着个盘子过来,里头放着三个红封、四杯酒水。管家把红封递与三人,再端了杯酒送到老爷手上。三个汉子便自己端了酒,拱手敬了老爷。李振邺说:“事出仓促,不能专门为你们送行了。干了这杯酒,你们等天黑下来就星夜起程吧。” 干了杯,三个汉子泪眼婆娑,只道过几年再来给老爷效力。李振邺目送他们出门去了,仍回房躺着。大难临头,李振邺本无睡意,只是身子发虚,无力支撑。只因刚才喝了那杯酒,他平日又并无酒量,居然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有人摇他身子。睁眼一看,却是管家哭丧着脸,说宫里拿人来了。 李振邺跌跌撞撞去了外头,只见又是索尼领着明珠等人到了。索尼高声宣道:“皇上口谕,礼部尚书李振邺,主持朝廷取士大典,居然背负天恩,行为污秽,可恶至极!着即抓捕李振邺,交刑部议罪!” 李振邺朝天哭喊:“皇上,臣冤枉哪!” 索尼道:“李大人,冤与不冤,自有法断,你不必如此失态。李府家产全部查封,男女老少不得离开屋子半步!” 侍卫们飞赴各屋,李府上下顿时哭作一团。过了半个时辰,一侍卫飞跑进来,惊呼道:“索中堂,后院柴房找到三具尸体!” 李振邺两眼发白,倒在椅子里昏死过去。原来李振邺吩咐管家在酒里下了药,毒死三个家丁预备夜里毁尸灭迹,不曾想朝廷这么快就拿人来了。明珠心里早已有数,附在索尼耳边密语几句。索尼便道:“阖府上下,全部拿下!” 皇上命索尼跟鳌拜共同审案,不到两个时辰李振邺全都招了。知道李振邺这么快就招罪,皇上连夜宣索尼跟鳌拜进宫。索尼道:“李振邺供认不讳,只是涉人太多,请皇上圣裁!” 说罢就递上折子,早有太监过来接了去。皇上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并没有看折子,只问道:“都牵涉到些什么人?” 索尼嘴里支吾着,望了眼鳌拜。鳌拜道:“不光李振邺自己胆大包天收受贿赂,向李振邺打招呼、塞条子的还有几个王爷、贝勒,居间穿针引线的有部院大臣,甚至有王府里的管家,部院里的笔帖式,总共十几人,另有行贿贡生二十几人!河南举人李谨也是李振邺家人所杀!” 皇上听着听着,忽然嚎啕大哭,悲愤不已:“王爷、贝勒,都是朕的伯父、叔父、兄弟!至亲骨肉哪!那些大臣,朕成日嘉许他们,赏赐他们!这天下是大家的,不是福临一个人的!他们狼心狗肺!” 皇上哭着喊着,突然双手按住胸口,哇地吐出一口鲜血。索尼跟鳌拜吓得使劲儿叩头,喊着皇上息怒,龙体要紧。明珠随侍在旁,吩咐太监快叫太医。皇上摆手道:“不要叫太医,朕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的!” 皇上要过折子,看着看着,双手就抖了起来,骂道:“都是跟汉人学坏的!满人是靠大刀和弯弓分高下的,原先并无贿赂、钻营这等恶习!入主中原不到二十年,汉人的好处没学着,污七八糟的东西全学到家了!查!查他个水落石出,让他们死个明白!” 京城里鸡飞狗叫,四处都在说着清查科场案。快活林里的那些读书人欢喜不尽,只说这回终于可以还公道于天下,哪怕落了榜也心甘情愿。只有张汧忐忑不安,生怕自己的事被捅出来。他带进考场的砚台自是天知地知瞒过去了,怕只怕李振邺已经出事,他托高士奇送银子的事被扯出来。他本想先回山西去,可手头已无盘缠,便想到祖泽深家去躲着。他把大顺托付给店家,只道自己有事出门几日。店家只认银子,也没啥话说。 张汧到了祖泽深宅院前,犹豫片刻才上前敲门。门房以为他是来看相的,便让他进去了。祖泽深见来的是张汧,很是热乎,道:“原来是张汧兄!快发皇榜了,我正等着向您道喜哩!” 张汧红了脸道:“张某惭愧,有事相求,冒昧打扰祖兄!” 祖泽深道:“张汧兄此话怎讲?您可是即将出水的蛟龙呀,我祖某日后还指望您撑着哩。快说,我有何效力之处?” 张汧道:“张某盘算不周,现已囊中羞涩,住不起客栈了!” 祖泽深甚是豪爽,大笑道:“我以为是什么天大的事哩!兄弟千万别说个借字,您只说需要多少银子?” 张汧道:“不敢开口借银子。若是不嫌打扰,我就在贵府住几日,吃饭时多添我一副碗筷就是了!” 祖泽深拍手笑道:“好哇,我可是巴不得!来来,快快请进。” 进屋落了座,祖泽深暗自察言观色,问道:“张汧兄,您好像有什么心事啊!” 张汧内心实是慌张,想这祖泽深神机妙算,生怕他看破什么,忙道:“不不不,只是我这么向您开口,实在觉得唐突,惭愧惭愧。再说了,祖兄是神算,我哪有什么事瞒得过您?” 祖泽深便故作高深,道:“张汧兄不愿说,我也就不点破了!”张汧便更加慌张,口里只是唯唯。 谈话间难免说到这回的科场案,祖泽深说:“只怕又要闹得血雨腥风呀!” 张汧并不想多谈,只说:“作奸犯科,罪有应得!” 祖泽深说:“话虽如此说,道理却没这么简单。” 张汧道:“愿听祖先生赐教!” 祖泽深说:“岂敢!那李振邺固然贪婪,但他意欲经营的却是官场。他收银子,其实是在收门生。李振邺是礼部尚书,朝中重臣,读书人只要能投在他的门下,出些银子算什么?何况还得了功名!” 张汧内心惭愧,嘴上附和道:“是啊,这种读书人还真不少!” 祖泽深又道:“我想那李振邺还有他不得已之处。那些王公大臣托他关照的人,他也不敢随意敷衍啊!他礼部尚书的官帽子,与其说是皇上给的,不如说是那些王爷大臣一块儿给的。光讨皇上一个人欢心,那是不行的!” 张汧道:“祖先生真是高见,张某佩服!” 祖泽深哈哈大笑,道:“哪里啊!这京城里的人,谁说起朝廷肚子里都有一本书。” 张汧不由得悲叹起来,说:“我还没进入官场,就闻得里头的血腥味了。将来真混到里头去,又该如何!” 祖泽深笑道:“张汧兄说这话就糊涂了。读书人十年寒窗,就盼着一日高中,显亲扬名。官嘛,看怎么做。只说这李振邺,放着礼部尚书这样好的肥差,他偏不会做。他门生要收,银子也要收,哪有不翻船的?天下没有不收银子的官,只看你会收不会收。” 张汧嘴上同祖泽深闲话,心里却像爬着万只蚂蚁,实在闹得慌。 这日太和殿外丹陛之上早早儿焚了香,侍卫太监们站了许多,原来皇上在殿里召见卫向书等阅卷大臣。考官们老早就候驾来了,待皇上往龙椅上坐定,卫向书上前跪奏:“恭喜皇上,臣等奉旨策试天下举人,现今读卷已毕,共取录贡士一百八十五人!” 卫向书虽是满口吉言,心里却并不轻松。皇上因那科场弊案,最近脾气暴躁,自己中途接了会试总裁,惟恐有办差不周之处。哪知皇上今日心情颇佳,道:“历朝皇上只读殿试头十名考卷,并没有读会试考卷的先例。朕这回要破个例,想先看看会试头十名的文章。李振邺他们闹得朕心里不踏实哪!” 卫向书道:“会试三场,考卷过繁,皇上不必一一御览。臣等只取了会试头十名第三场考试的时务策进呈皇上。” 卫向书说罢,双手高高举着试卷。太监取过试卷,小心放在皇上面前。皇上打开头名会元试卷,看了几行,龙颜大悦,道:“真是好文章,朕想马上知道这位会元是谁!” 皇上说着就要命人打开弥封,卫向书却道:“恭喜皇上得天下英才而御之,不过还是请皇上全部御览之后再揭弥封,臣等怕万一草拟名次失当!” 大臣们都说卫向书说得在理,皇上只好依了大家,说:“好吧,朕就先看完再说。朕这些日子生气、劳神,今日总算有喜事可解解烦了!咦,写序班里竟有字写得如此之好的!这是谁的字?” 卫向书道:“回皇上,抄这本考卷的名叫高士奇,他最近才供奉詹事府,还没有功名。” 皇上颇感兴趣,道:“高士奇?这头名会元要是配上这笔好字,就全了;这笔好字要是配上好学问,也全了!” 索额图望了眼詹事府詹事刘坤一,指望他说句话。原来索额图笃信祖泽深的相术,同他过从甚密。索额图有个儿子甚是顽劣,请过很多师傅都教不下去,他便托祖泽深找个有缘的人,说不定能教好儿子。祖泽深平日没事常在外头闲逛,暗自留意高士奇好些时日了,见他原是个才子,无奈科场屡次失意。这回索额图要延师课子,祖泽深便把他请了去。哪知高士奇也拿索额图那儿子没办法,只好作罢。索额图可怜高士奇出身寒苦,又听祖泽深说这个人必有发达之日,便求刘坤一帮忙,给他个吃饭的地方。正巧贡院里要人充当序写班,刘坤一见高士奇一笔好字,便把他荐了去。 刘坤一却是个谨慎人,他对高士奇并不知晓多少,不想随便开口说话。没想到皇上问话了:“刘坤一,高士奇是你詹事府的,怎么不听你说话?” 刘坤一奏道:“高士奇新入詹事府供奉,臣对他知之不多,不便多言。臣会留意这个高士奇。不过说到头名会元,等他现了真身,他的书法兴许也是一流,都说不定啊!” 索额图见刘坤一不肯做顺水人情,心里很不高兴,自己硬了头皮道:“回皇上,这高士奇臣倒认识,学问也还不错,只是不会考试。” 皇上笑笑,说:“这是哪里的话?朕的这些臣工,多由科举出身,他们莫不是不过只会考试?” 索额图忙跪了下来,说:“臣失言了,臣知罪!” 皇上仍是笑着,说:“朕不怪你,朕今日高兴!不过这高士奇的字,朕倒是喜欢!” 皇上只是随口说的,索额图听着却像窥破了天机。他想祖泽深说高士奇必定发达,也许真是说准了。索额图从此更加相信祖泽深的相术,也越发暗助高士奇。 皇上开始读阅,大臣们都退了下来。过了两个时辰,皇上宣臣工们进去。卫向书见皇上面带喜色,一直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皇上笑道:“天下好文章都在这儿了!” 卫向书笑着奏道:“皇上,应是天下俊才都在这里!” 皇上望着卫向书点点头,说:“卫向书说得对,朕桌上摆着的是天下俊才!好,速发杏榜,贡士们正翘首以盼呢!来,启封吧!” 卫向书躬身上前,先开启皇上点的会元试卷。哪知弥封一开,露出的竟是陈敬的名字。站在下面的臣工们还不知道是谁,皇上早大声说道:“居然是陈敬!嗬,居然是陈敬!真是老天有眼哪!那日要不是朕想着去贡院看看,岂不就误了他!” 卫向书躬身退下,同大臣们一起跪着,高声贺道:“臣等恭喜皇上,乾坤浩荡,士子归心!” 皇上哈哈大笑,连声喊道:“快传陈敬!朕要马上见见这位陈敬!” 大臣们这才面面相觑,然后望着索额图。索额图脸上顿时汗流如雨,惶恐奏道:“皇上,陈敬他还不知下落呀!” 皇上微微一笑,道:“明珠,你去把陈敬找来!” 明珠领旨而去,索额图被弄得莫名其妙,站在那里直发愣。 长安街外的龙亭里观者如堵,原来礼部把杏榜飞快贴了出来。头名赫然写着陈敬的名字,没多时有人见下头还有个陈敬,只道今年硬是奇了,中了两个陈敬。大桂同田妈正好上街买东西,听得四路都在说放榜了,巧的是今年中了两个陈敬,有个陈敬还是头名。田妈便拉了大桂要去长安街亲眼看看,大桂却说不如回去报信,反正陈公子已经中了。 田妈见街上正好有人在说这事儿,便上去问话:“大兄弟,你说陈敬中了?” 那人打量着田妈,道:“是呀,中了两个陈敬!您是陈敬他娘?那就恭喜您了!您要是头名陈敬的娘,就更加有福气了!” 大桂就拉了老婆说:“快回去报信去!” 一路上两口儿只说头名肯定就是我们家这位,看他那样子就是状元的相!回到家里,田妈容不得大桂插嘴,直道恭喜陈公子中状元了,便把街上听来的话一五一十说了。 陈敬还在那里怔怔的,李老先生却早拍手称奇了:“中了两个陈敬?这可是亘古未有啊!” 陈敬脸上微露喜色,想一想又叹息起来,说:“头名肯定不会是我。监考官故意刁难,时刻打扰,我能把考卷做完就不错了,还能指望头名?落下个三甲就不错了,同进士。” 田妈却说:“我猜头名状元肯定是陈公子,看您这福相,跑不了的。” 李老先生笑道:“田妈,托你吉言,保佑陈公子中个头名。可这回头名还说不定就是状元,要过了殿试由皇帝老子钦点了才是状元!” 田妈一头雾水,只道:“我哪知道这个,只当放了榜,头名就是状元哩!” 月媛听了大人们的话,自然喜不自禁。 正说着,听得有人敲门。大桂跑去开了门,随他进来的竟是明珠,他后头还跟了几个人。陈敬唬了一跳,却见明珠笑笑,高声喊道:“新科会元陈敬听旨!” 大伙儿都怔住了,木木地望着明珠。明珠又笑笑,喊道:“新科会元陈敬听旨!” 陈敬这才听清了,问道:“真的?” 明珠哈哈大笑,道:“假传圣旨,谁有这个胆子?又不是戏台上!” 陈敬这才知道跪了下来,李老先生也忙跪下,又招呼月媛跪下了。大桂跟田妈见这般场面,早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明珠宣道:“皇上口谕,传新科会元陈敬觐见!” 陈敬领旨谢恩完毕,明珠请他快快起来进宫去。陈敬朝明珠拱手道:“陈敬能有今日,多谢明大人周全!” 陈敬谢过明珠,走到李老先生面前,矮身而跪,拜道:“多亏前辈的照应,感激不尽!”月媛不晓事,只是望着陈敬抿着嘴巴笑。李老先生忙拉了陈敬起来,嘱他快快进宫要紧。 陈敬跟着明珠进宫去了,月媛满心欢喜,说:“爹,陈大哥真是了不起,提着脑袋去考试,又有人捣蛋,还考了头名!他自己还不相信哩!” 田妈这时才从屋里出来,说:“贺喜老爷,硬是从天上掉了个状元到家里来了!” 李老先生大笑起来,说:“田妈我说了,陈敬他还不是状元。” 田妈却说:“这皇上着急的要见他,还能不是状元?等着吧!” 因怕皇上久等,明珠同几个侍卫领着陈敬策马飞奔。没多时就到了午门外,下马小跑着进宫去。陈敬顾不上观望宫里景色,只低头紧跟在明珠后头。小跑会儿,明珠忽然慢了下来,说:“陈兄,前头就是太和殿,皇上在里头等着。咱们慢些走,缓口气吧。” 陈敬这才抬头看看,但见太和殿矗立在前,堂皇得叫人不敢大口喘气儿。陈敬心跳如鼓,却赶紧调匀气息,不紧不慢拾级而上。 爬上太和殿前丹陛,便有太监碎步跑了过来,同明珠点头招呼了,朝陈敬轻轻说了声:“随我来吧。” 只听着太监这说话的声气,陈敬立马感觉这周遭静如太虚。宫中礼仪明珠在路上早粗粗教过了,陈敬躬身上前,行了三跪九叩大礼,道:“臣陈敬叩见皇上!恭祝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却是哈哈大笑,道:“这宫中礼仪还没有教习,你就全会了。是在乡下听戏学来的吧?” 大臣们见皇上难得这么高兴,也顾不得失体,都窃笑起来。陈敬惶恐不已,正经回答道:“臣言由心出,对皇上的爱戴敬仰之心,不用学的。” 皇上听了这话甚是欢喜,道:“好啊,朕看你少年老成,人如其名,好个敬字啊!” 卫向书上前奏道:“启禀皇上,奇的是本科有两个陈敬都中了贡士,还有个陈敬,顺天府人氏,中的是贡士一百二十名!” 皇上喜道:“有这等巧事?好啊,多些个敬,这是国朝福祉!国朝遵奉的就是敬天法祖!” 皇上略作沉吟,又道:“日后两个陈敬同朝为官,也不能让人弄混了。朕赐你一个廷字,就叫陈廷敬如何?” 陈敬忙叩头谢恩,道:“臣恭谢皇上赐名!廷敬今生今世效忠朝廷,敬字当先!” 陈敬从此便叫陈廷敬了,大臣们望着这位年轻人点头不已。皇上命陈敬起身,又对臣工们说了好些礼贤读书人的话,便移驾乾清宫,明珠同索额图奉驾而行。 陈敬出了太和殿,想找卫向书大人道声谢,却早不见他的人影了。原来卫向书不想当着众人同陈敬太过近乎,免得旁人又说闲话,反会害了他,便抽身回翰林院去了。 奉驾到了乾清宫,索额图抽着空儿问明珠:“您怎么知道陈敬的下落?” 明珠笑笑,道:“应该叫陈廷敬!” 索额图心里恨恨的,面子上却不便发作,只道:“他是叫陈廷敬。明珠兄,您可把我害苦了呀!” 明珠却仍是笑着,说:“索兄此话怎讲?皇上嘱您明查,嘱我暗访,各司其职呀。你明查没查着,我暗访访着了。这也怪不得我呀!” 索额图道:“那您也得告诉我一声呀?陈廷敬叫您藏着,我还奉旨四处寻查,急得是睡不安吃不香!我平日里总盼着轮上我侍驾,这些日子我可是生怕见着皇上!” 明珠拍拍索额图肩膀,很亲热的样子:“兄弟,我都是按皇上吩咐办的,您得体谅,身不由己啊!” 索额图又问:“那李振邺的案子是不是陈廷敬说出来的?” 明珠摇头半日,神秘道:“又不是我问的案,我哪里清楚?” 索额图猜着明珠什么都知道,只是瞒着他罢了。 ------------ 九 祖泽深在外头看了杏榜,连忙回去给张汧道喜。这些日子张汧躲在祖家看书写字,不敢出门半步,外头的事情丝毫不知,心却一直悬着。这回知道自己中式了,虽只是第八十九名,心想也总算熬出头了,便认了天命。祖泽深故意卖起关子,问道:“张汧兄您猜猜头名会元是谁?”张汧想了想,摇头道:“实在猜不出。” 祖泽深笑道:“告诉您,是您的同乡陈敬!” 张汧惊道:“原来是陈敬?” 祖泽深又道:“更有奇的!杏榜贴出不到一个时辰,又有礼部来人把榜上陈敬的名字改作陈廷敬,您知道这是为何?” 张汧被弄糊涂了,问:“祖兄别再逗我了,难道头回弄错了?” 祖泽深这才告诉道:“陈敬可是鸿运当头,皇上给他名字赐了个廷字,原来今年榜上有两个陈敬!” 张汧长嘘而叹,道:“陈敬,陈廷敬,真了不得啊!去,我得上街看看去!” 张汧飞跑到东长安街,只见杏榜前挤满了人,上榜的满心欢喜,落第的垂头丧气。张汧在榜前站了片刻,便知如今早已是满城争说陈廷敬了,只道这个人前些日朝廷还在四处捉他,这会儿竟中了会元,还幸蒙天恩赐了名!改日殿试,皇上肯定点他做状元!这世上的事呀,真是说不准! 张汧望着自己的名字,暗自喊着祖宗爹娘,只道不孝男总算没有白读十几年书。突然,听得一阵喧哗,过来几个捕快。捕快头四处打量,指着一人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笑道:“你问我吗?你认字吗?往榜上瞧瞧!会试二十一名,马高!” 捕快头面色凶狠,道:“我要抓的正是马高!” 那位叫马高的厉声喊道:“你不想活了?敢抓贡士?老子殿试之后,至少也是进士出身!” 捕快头哼哼鼻子,道:“榜上该抓的人咱还没抓完哩!真是该抓的,你就是改日中了状元,老子照样抓你!带走!” 两个捕快一把扭了马高,绑了起来。原来那日夜里,陈廷敬在白云观前遇着位马举人,哼着小曲当街撒尿的便是这位。他虽是白送了银子,可凭自己本事也中式了。怎奈他送银子的事叫李振邺供出来了,仍脱不了官司。 张汧吓得脸色发白,匆匆离开了。原来科场弊案还没查完,说不准啥时候又有谁供出人来。张汧原想不再去麻烦祖家,仍回到快活林去。如今见了这般场合,只好又去了祖泽深家。心里担心陈廷敬会怪他不管大顺,但他自己性命难保,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陈廷敬从宫里出来,径直去了快活林寻大顺。住在这店里的也有几个中了榜的贡士,他们早知道陈廷敬是会元了,都来道贺。店家更是马屁拍得啪啪响,只说他早看出陈大人富贵相,就连他带着的书童都是又聪明又规矩。陈廷敬谢过大家,说自己正是回来找大顺的。店家道陈大人您坐着,小的这就给您找去。陈廷敬笑笑,说自己仍是一介书生,哪里就是大人了。店家硬说如今店里住着的都是大人了,不是大人的早卷包袱走了。 店家说罢就去找人,过会儿飞快地跑回来,说:“陈大人,小的哪里都找了,怎么不见大顺人呢?” 陈廷敬心想坏了,便问:“您可知道我的同乡张汧先生哪里去了?” 店家就像自己做错了事,低头回道:“张大人早些日把大顺托付给小的,说他有事出门几日,还没回来哩!” 陈廷敬心里又是着急,又怪张汧太不仗义,只是嘴上不好说出来。店家劝陈大人大可放心,那大顺可机灵着哩,准是哪里玩去了,保管天黑就回来的。正说着,只见大顺不声不响地进店来了。他抬头看见陈廷敬,张嘴就哇地哭了起来。陈廷敬过去抱住大顺,也不觉眼里发酸。自己毕竟刚逃过一场生死哪!原来大顺听说少爷中了会元,自己跑到街上看榜,正好又同张汧失之交臂。 陈廷敬领着大顺回到李家,天色早已黑了。一家人知道大顺小小年纪,这个把月成日四下里寻找少爷,眼泪都快哭干了,都说这孩子难得的忠义。 陈廷敬细细说了皇上召见的事,月媛却问:“陈大哥,皇上长得什么样儿呀?您去贡院那日,皇上原先本来就站在我跟爹的身边,我就是没看见。” 陈廷敬笑道:“我今日也没看见。” 月媛觉着奇了,说:“哥哥哄我,专门去见皇上,怎么又没看见呢?” 陈廷敬说:“真知道他是皇上了,哪里敢正眼望他?” 月媛仍是不懂,道:“听爹说,皇上同您年纪差不多,您怎么看都不敢看他呢?”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整个夜里说的便都是皇上了,李老先生说:“皇上召见会元,历朝都无先例,又给你赐名,这都是齐天恩典哪!” 月媛问道:“这么说,殿试过后,皇上肯定要点陈大哥状元了?” 田妈笑道:“要依我说,这个状元是月媛小姐从大街上捡回来的。” 李老先生怪田妈这话唐突,当着客人嘴上却说得缓和,道:“这是如何说呢?” 不等田妈答话,陈廷敬笑道:“真是感激月媛妹妹,那日三伙人捉的要捉我,杀的要杀我,要不是她领着,我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只怕早成刀下冤鬼了。月媛妹妹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哩!” 李老先生这才明白田妈的意思,也笑了起来,说:“我平日只怪这孩子太野,不像个女儿家,田妈出门买东买西,她总是缠着跟出去。这回还真亏得她认得胡同里的路。” 月媛甚是得意,只道往哪儿走着道儿近,哪儿有个角落可以捉迷藏,哪家门前的石狮子最好看,哪家门口要小心狗咬,她心里都是清清楚楚的。今儿大伙儿都很高兴,围着火炉说话,直到夜深才散去歇息。 陈廷敬背后又问了大顺许多张汧的话。他是个凡事都从宽厚处着想的人,只当张汧肯定别有难处,心里也不再怪人家。他知道张汧曾托高士奇送银子,如今李振邺的案子未了,也难免有些担心。猜想张汧离开快活林,八成是因了这事。 直到殿试那日,陈廷敬才在太和殿前见着了张汧。张汧先向陈廷敬道了喜,又说到他因身无分文,只得托付店家照顾大顺,自己另投朋友去了。陈廷敬也不往心里去,倒是暗自庆幸张汧到底没出事。这日太和殿外森严壁垒,满是带刀兵勇。贡士们身着朝服,早早儿候在殿外。 张汧自然很为陈廷敬高兴,说:“大伙都说兄弟您先解元,再会元,眼看着必定又是状元啊。” 陈廷敬摇头笑道:“果能应了兄台吉言,自是祖宗保佑得好。但连中三元,古来少有,兄弟我不敢奢望!” 说话间纠仪官过来了,贡士们都安静下来。 进了太和殿,却见殿内座椅早已安置停当,桌上摆放好了试卷。贡士们依次坐下,都是屏息静气,不敢随意四顾。王公大臣们悉数到场,同众考官们分列四周,肃穆而立。陈廷敬经历了这番风波,更没了怯场之感,仔细读了考卷,闭目良久,直到文章成竹在胸,方才从容落笔。 殿试直到日落之前方罢,贡士们小心交了试卷,袖手出来。出殿之后大家也都不敢多话,直到出了午门,方才相互奉承,说的尽是吉言。张汧一直不知道这些日子陈廷敬是怎么过来的,这会儿方才有暇问及。陈廷敬心有顾忌,并不细细道来,只道夜里出门闲逛,无意间遇了歹人,便逃到李老先生家去了。碰巧那日夜里李谨被杀,他被诬为凶手,只好躲起来了。张汧直道这事真是奇,可以叫人拿去说书了。时候不早,两人执手别过。陈廷敬仍回李家去,张汧这会儿已落脚到山西会馆去了。 殿试阅卷很快就妥了,朝廷择了吉日,由皇上亲点甲第。卫向书等阅卷大臣初定了头十名,把考卷恭送到太和殿进呈皇上。考卷照例弥封未启,每本上头都贴了草拟的甲第黄签。皇上在西暖阁阅卷,王公大臣们外大殿里静候。 时近午时,忽有太监出来传旨:“各位大人,头甲、二甲十本考卷,皇上御览已毕,请各位大人进去启封!” 卫向书等躬身进去,只见皇上满面春风,道:“朕读完这十本考卷,深欣国朝人才济济,士子忠心可嘉。有天下读书人为我所用,国朝江山永固千秋!你们草拟的甲第名次,朕都恩准。卫向书,你来启封吧。” 卫向书谢恩上前,先拿了头名考卷,徐徐启封。他眼睛突然放亮,头名居然又是陈廷敬。皇上惊叹道:“啊?又是他!陈廷敬!诸位臣工,朕心里想着的状元就是他。朕若有私心,本可启封看看,先定了陈廷敬再说。可朕偏偏相信老天!天意哪!” 王公大臣们都拱手恭喜皇上得此栋梁之才,却只有卫向书缄口不言。他面色凝重,暗自叹息。皇上觉出卫向书异样,问道:“卫向书,你如何不说话?” 卫向书稍有支吾,道:“臣有隐忧!” 皇上问道:“你有何忧,说来朕听听。” 卫向书说:“陈廷敬山西乡试中的是解元,本已名声太盛。又以会元名分蒙皇上召见,此乃天大的恩宠。皇上金口玉牙赐名与他,也是天大的恩宠。如今皇上又点他状元,又是天大的恩宠!臣恐天恩过重,于他不利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皇上沉吟片刻,道:“朕倒不担心点他做状元有什么不好。他若真是栋梁,将来朕要用他,谁还拦得住?不过听你这么一说,朕倒想起自己说过的一句话了。明珠,你还记得吗?” 明珠惶恐上前,跪下说道:“臣记得,那句话也是皇上说给微臣听的,可是臣不敢说。” 皇上望着明珠,道:“你不说也罢,朕也不想让你说出来。你且记住,时刻警醒就是!” 王公大臣们不明就里,只是面面相觑。原来皇上说过,陈廷敬如此少年老成,倘若晋身官场,不为能臣,必为大奸。皇上说这话也是讲给明珠自己听的,他哪敢让这话叫天下人知道! 这日殿试放榜,新科进士们先在太和殿外站候整齐。王公大臣文武百官分列两侧,参与朝贺。大伙儿知道今年状元肯定是陈廷敬了,都悄悄儿朝他这边张望。陈廷敬知道很多人都在看他,总觉得脸上痒痒的,就像上头叮满了蚊子。 一时典乐大起,进士们屏住呼吸,眼睁睁望着前头。卫向书缓步走上殿前丹陛,鸿胪寺官员抬着皇榜紧随其后。进士们引首瞻望皇榜,想看清上面的甲第名次。偏是今日艳阳高悬,只见皇榜熠熠生辉,上头的名字看不真切。 典乐声中,卫向书高声唱胪:“顺治十五年四月二十一吉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一名,孙承恩!” 进士们轻声议论起来,怎么会是孙承恩呢?陈廷敬也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忽觉日头极是刺目。进士们稍有躁动,马上安静下来。朝廷仪轨早就吩咐过了,谁也不敢高声说话,谁也不敢左右顾盼。可陈廷敬总觉得所有人都在看他的笑话,面色不由得红如赤炭。卫向书接下来再喊谁的名字,陈廷敬几乎听不见了。直到他自己的名字被唱喊出来,陈廷敬才回过了神。原来他中的二甲头名,赐进士出身。 唱胪完毕,午门御道大开。鸿胪寺官员抬着金科皇榜,皇榜之上撑着黄伞。卫向书领着新科进士随在金榜之后,走过午门御道,出了紫禁城,直上长安街。卫向书后面是状元、榜眼、探花,挨次儿排下来。街两边满是瞧热闹的,李老先生领着月媛和大顺早早儿候在街头了。月媛朝陈廷敬使劲招手,他却没有看见。李老先生见陈廷敬走在第四位,便知道他中的是二甲。 皇榜到了长安街东边儿龙亭,顺天府尹向秉道早就恭候在那里。待挂好皇榜,向秉道依例给孙承恩披红戴花,又给状元、榜眼、探花各敬酒一杯。酒毕礼成,又有官员牵来一匹大白马,向秉道便亲扶状元上马游街。新科进士们这才打拱作揖一番,跟随在白马后面回道而去。 进士们走了,百姓们拥到金榜前观看。月媛这才知道陈大哥不是状元,急得扯着爹爹袖子问道:“爹这是怎么回事呀?满大街人都说陈大哥是状元呀?” 李老先生倒是已经很高兴了,笑道:“傻孩子,谁做状元是皇上说了算,又不是街上人说了算。月媛,你陈大哥中了二甲头名,已经是人中龙凤了!” 大顺笑得合不拢嘴,只道:“家里老爷老太太要是知道了,不知要欢喜得怎么的呢!” 月媛还要跟着去看热闹,李老先生道:“我们回去算了,你陈大哥这会儿忙得很哩!今日同乡们要在会馆请客吃饭,明日还得去太和殿向皇上谢恩,要吃礼部的鹿鸣宴,要上孔庙行大礼,还要在大成门外进士碑上题名。” 月媛只好随爹回去了,路上却道:“中个进士原来还这么辛苦啊!” ------------ 十 山西今年进士中了八位,同乡们在会馆大摆宴席,喜气洋洋。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同乡都去道贺,只有卫向书和李祖望托故推托了。李祖望淡泊已久,早不愿在场面上走动,他不去没人介意。卫向书没有去,却让人颇费猜度。原来卫向书今年充任会试总裁,山西中进士又多,他怕生出是非,干脆躲开这些应酬。可没想到皇上点状元的事,虽是机要密勿,却被人传了出来。酒席上有人把这话说开了,同乡们都说卫向书眼睛黄了,硬是生生把陈廷敬到手的状元弄没了。 陈廷敬听了这番话,虽不知真假,心里却很不妥帖。深夜回到李家,又因多喝了几杯酒,便不免有些怨言。李老先生同卫向书相交甚笃,深知卫大人绝不会故意害人。他听任陈廷敬牢骚几句,便劝慰道:“先不管此事是否空穴来风,依我之见,是否中状元,并不要紧。只要有了功名,便得晋身之机,建功立业都事在人为了。”他心里暗想,陈廷敬才二十一岁,早早地中了状元,未必就是好事。官是靠熬出来的,没到那把年纪,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是枉然。人若得意早了,众目睽睽之下,没毛病也会叫人盯出毛病来。但此时话毕竟不便说得太透,便都放在了肚子里。他想日后要是有缘,自会把这些话慢慢儿说给他听的。 陈廷敬只在床上打了个盹儿,天没亮就起来了。他得早早地到午门外候着,今日新科进士要进宫谢恩。李老先生也大早起了床,他先日就嘱咐田妈预备了些吃的。出门应酬场面上吃的都有,只是看着热闹,弄不好倒会饿肚子的。陈廷敬在李家住了这些日子,人家早把他当自家人,他自己心里却总是歉疚。这几日免不了多有拜会,便说要住到会馆里去。李老先生自是要留他,可陈廷敬到底觉着住在这里拜客多有不便,只道过几日再住回来。 陈廷敬领着大顺别过李老先生,出门又嘱咐大顺到会馆去待着,自己匆匆去了午门。却见午门外早已熙熙攘攘,新科进士们差不多都到齐了。上朝的官员们也都到得早,午门前停了许多轿子,灯笼闪闪的。四月的京城,清早很是寒冷。陈廷敬站立不久,便已冻得发抖。进士们都是没见过京城官场世面的,唯恐有失庄敬,只敢站着不动,身上越发寒冷。直等到天亮了,才有礼部官员引了进士们进宫去。一日下来,叩头谢恩,聆听玉音,吃鹿鸣宴,拜孔题名,一应诸事,都有人引领着,一招一式,诚惶诚恐,生怕错了。细细想来,桩桩件件都像在戏台上唱念做打。 陈廷敬在外往来拜客,一晃就是十几日。这日终于消停了,又得礼部准假三月回家省亲,陈廷敬便回到李家辞行。进了大门却见里头停着顶绿呢大轿,一问才知道卫向书大人来了。进屋一看,又见客堂里没人。正好要问大桂,月媛从里头出来,眼睛有些红肿,像是方才哭过。原来金科发榜那日,李老先生老早就起床上街,在寒风里吹了半日,当夜就有些不好,却不怎么在意。第二日陈廷敬要进宫谢恩,老人家也起得太早,更是加了风寒。只等陈廷敬一走,老人家就一病不起,已缠绵病床十几日了。 陈廷敬同月媛进去时,李老先生正同卫向书悄声说话。见他进去了,两人就不说了,只请他坐下喝茶。陈廷敬是头回这么面对面见过卫大人,却因是在李老先生病床前,也就顾不得太多客套。陈廷敬担心李老先生的病,仔细问着郎中是怎么说的,吃的什么药。李老先生声气很弱,却说不碍事的,睡几日就好了。卫向书总是不时望望陈廷敬,却并不同他说话。陈廷敬正觉纳闷,卫向书道:“廷敬,你领着月媛出去暂避,我待会儿有话同你讲。” 陈廷敬不明白怎么回事,只好领着月媛出来了。月媛不像平日那么调皮了,话也不多,总是想哭的样子。 陈廷敬问道:“月媛,你爹的病到底要紧吗?” 月媛说:“卫伯伯还从宫里请了太医来,吃了那太医的药也有七八日了,还是不见得好。” 陈廷敬听了很是担心,却劝解月媛妹妹,只说宫里太医看了准没事的。又想那卫大人只说等会儿有话讲,他到底要说什么呢?便想外头都说皇上原本要点他状元的,却被卫大人弄黄了,这事兴许就是真的?卫大人可能想把这事说清楚吧。 陈廷敬在李家住了这么久,从来没去里面院子看过。这会儿没事,便同月媛随便走走,却见里头还有三进天井,后边的屋子全都关门闭户,窗上早已结了蛛网。 月媛道:“哥哥,我们不进去了,我从来不敢到里面来,里头好多年没住人了。西头还有个花园,我也没有去过。” 陈廷敬问道:“你怎么不去呢?” 月媛道:“我怕!这么大的院子,就我和爹,还有大桂和田妈。到外头去我倒是不怕,外头有人。” 陈廷敬便想见这李家原来该是何等风光,现在连人丁都快没有了。想这月媛妹妹好生可怜,便道:“月媛妹妹不怕,今后哥哥带着你玩。” 两人边说边往回走,田妈过来说:“陈公子,卫大人请您过去说话哩。”陈廷敬听了这话,胸口狂跳起来。卫大人若是说了点状元的事,他不知道自己会如何应答。读书人哪个不想高中状元?卫大人是他的恩人,倘若真是卫大人把他的状元断送了,他又该如何对卫大人? 卫大人在客堂里坐着,见陈廷敬领着月媛去了,便叫了田妈:“你带月媛出去吧,我有话单同廷敬讲。”田妈领着月媛走了。月媛好像知道要发生什么大事似的,不停地回头望着陈廷敬,那眼神叫人看了甚是心疼。 陈廷敬惴惴然坐下来,卫大人也不客套,只道:“廷敬,李老先生特意叫我来,是想托我给你说件大事。” 陈廷敬不知是什么大事,便道:“卫大人您请说吧。” 卫向书长长地舒了口气,像是胸口压着块石头似的,说:“李老先生想把月媛托付给你。” 陈廷敬听了这话好没来由,问道:“李老先生身子还很硬朗,只是偶感风寒,如何就说到这话了?” 卫向书半日没有说话,望了陈廷敬好大一会儿,才说:“你没听懂我的话。李老先生是想让你将来做他的女婿!” 陈廷敬这下可吓了一大跳,道:“卫大人,您是知道的,我早有妻室了呀!” 卫向书说:“我知道,李老先生也知道。李家原是前明大户,人丁兴旺,家道富足,现在是败落了。李老先生是世上少有的散淡之人,只把荣华富贵当草芥,也不讲究什么传宗接代,不然他丧妻之后早续弦了。如今见自己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只可怜月媛今后无依无靠。他明知你是有家室之人,仍想把女儿许配给你,既不是高攀你这个进士,也不觉着就委屈了自家女儿。他同你相处这些日子,知道你是个靠得住的人。” 陈廷敬听着竟流起泪来,道:“李老先生如此厚待,我自是感激不尽。只是月媛妹妹聪明伶俐,又是有门第的女子,怎能让她是这般名分?李家待我恩重如山,哪怕李老先生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把月媛养大,当自家妹妹寻个好人家也是行的,万不能让她委屈了!” 正说话时,李祖望扶着门框出来了。陈廷敬忙上前扶了,道:“前辈您要躺着才是。” 李老先生坐下来,喘了半日方才说道:“廷敬,好汉怕病磨啊!我活到这把年纪,从不在人面前说半个求字。你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若闭眼去了,求你把月媛带着,待她长大成人,你是收作媳妇,还是另外许人,都随你了。” 陈廷敬扑地跪了下来,流泪道:“老伯,您的身子不会有事的。您是我的恩人,月媛妹妹也是我的恩人,您万万不要说这样的话,若您真有什么事了,我好好带着妹妹就是了!” 卫向书听两人说来说去,半日不吱声。等到他俩都不说话了,他才说道:“这不是个话。廷敬,你若真想让李老先生放心,就认了这门亲事,我拿这张老脸来做个证人。” 陈廷敬想了半日,这才点了头,道:“廷敬从命就是了,只是此事未能事先禀明父母,有些不妥。我自然会好好儿待月媛妹妹的,只是替她觉得委屈。” 李老先生松了口气,脸上微有笑意,道:“你答应了,我也就放心了。” 卫向书又道:“话虽是如此,不能空口无凭。还要立个婚约,双双换了八字庚帖。”李老先生点点头,望着陈廷敬。 陈廷敬只道:“都听两位前辈的。” 陈廷敬便不急着回山西去,日日在李老先生床前熬药端茶。月媛毕竟年小,还不晓事,有回听得陈廷敬喊爹,觉着好玩,道:“哥哥,你怎么管我爹也叫爹呢?” 陈廷敬落了个大红脸,不知怎么回答。李老先生笑道:“傻孩子,你叫他哥哥,他叫你妹妹,你叫我爹,你哥哥不叫我爹了?”却想再慢慢儿同月媛说去,又想要是月媛她娘还在就好了,同女儿说这些话做娘的毕竟方便些。 田妈在旁笑道:“往后咱家里要改规矩了,我们得管陈公子叫老爷,管老爷叫老太爷。” 月媛越发不懂了,只是觉得像绕口令似的好玩。 只怕是因有了喜事,李老太爷的病眼见着慢慢好了。月媛也渐渐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好像突然间就成了大人,见了陈廷敬就脸红,老是躲着他不见人。老太爷日日催着陈廷敬回山西去,可陈廷敬仍是放心不下,总说过些日子再走不迟。张汧知道了这边的事情,也没有急着回去,一直在会馆里等着,反正两人约好同去同来。 老太爷下床了,饭也能吃了,说什么也得让陈廷敬快快回家去。陈廷敬这才约了张汧择日启程。一日,两人去翰林院拜别了卫大人出来,在午门外正巧遇着明珠。明珠老远就打招呼:“这么巧?在这儿碰着两位进士了!” 陈廷敬拱手道:“见过明珠大人!” 张汧也拱手施礼,明珠见张汧却是眼生。陈廷敬这才想起他俩并没有单独见过,便道:“这位是御前侍卫明珠大人,这位是新科进士张汧。” 张汧笑道:“在下只是个同进士!” 明珠却道:“张兄您就别客气了。我知道了,您二位是山西同乡,前些日子都住在快活林客栈。” 陈廷敬笑道:“明珠大人是什么事儿都心中有数,不愧是御前行走的人。” 明珠明白陈廷敬话藏机锋,也并不往心里去,笑道:“近日皇上授了我銮仪卫治仪正,索额图也升了三等侍卫。” 陈廷敬连忙道喜:“恭喜了!如今您已是五品大员,再叫您大人,再也不会谦虚了吧?”说罢三人大笑起来。 明珠拱了手,回头便往宫里去。他走了几步,又转过来说道:“两位兄弟,您二位住的那快活林真是个风水宝地,今后来京赶考的举人只怕会馆都不肯去住了。” 陈廷敬问:“这话如何讲?” 明珠笑道:“有人扳着指头算过了,光是住在快活林的就中了五个进士,就连有个叫高士奇的老童生都沾了那风水的光。” 张汧笑道:“高士奇我俩是亲眼见他叫一位高人相中,没多时就去詹事府听差了。” 明珠道:“您说的是祖泽深,他原是国子监的监生,考了两回没及第,又好阴阳八卦,就干起了算命看相的营生。奇的是他神机妙算,在这京城里头很是有名,常在王公大臣家走动。高士奇也真让他瞧准了,如今不光是在詹事府听差,索额图的阿玛索尼大人还要保他入国子监。他将来有个监生名分,哪怕不中式,官是有的做了。” 听得陈廷敬跟张汧眼睛直发愣,只感叹人各有命。明珠又道:“还有更神的哪!”说到这里,明珠便打住了,只道时候不早,他得进宫去了,日后有暇再慢慢道来。原来明珠本想说皇上夸了高士奇的字,这可是金口玉牙,保不定会给他带来吉运。可转眼又想高士奇是索额图给的出身,他自己同索额图却是面和心不和的,就不想替高士奇扬这个善名了。 ------------ 十一 陈廷敬出门那日,李老太爷跟大桂、田妈送到门外,只不见月媛。田妈说月媛知道怕羞了,早早儿躲起来了。月媛真的是躲在房里不敢出来,可她听得大门吱地关上了,胸口却跳得更厉害,眼泪儿竟流了出来。小姑娘说不清这泪从何来,也不知道自己原来是舍不得陈廷敬回老家去。 陈廷敬去会馆接了张汧,两人结伴回家去。正是春好时日,沿路芳芬,软风拂面,蝶飞蜂舞。人生得意,两人一路称兄道弟,纵酒放歌,酬诗属对,车马走得飞快。一日,张汧见车外风光绝胜,便道:“廷敬兄,此处山高林茂,风景如画,下车走几步吧。” 两人就下了车步行,大顺赶车慢慢随在后头。张汧又道:“廷敬兄,后人有喜欢写戏的,把我们进京赶考的故事写成戏文,肯定叫座。” 张汧像是说着玩的,心里却甚是得意。陈廷敬却叹了起来,道:“人生毕竟不如戏啊!是戏倒还轻松些。上妆是帝王将相,卸妆是草头百姓。戏外不想戏里事,千古悲欢由他去。可我们毕竟是有血有肉的男子汉,又读了几句圣贤书,就满脑子家国天下。” 陈廷敬这么一说,张汧也略感沉重,道:“我们十年寒窗,就是冲着报效家国天下来的。可这中间又有太多的黑暗和不公。就说您点状元的事,都说皇上原是要点您的,硬是让咱们老乡卫大人给搅了!” 陈廷敬忙说:“张汧兄,此话不可再提。哪怕当真,也是机要密勿,传来传去要出事的呀!” 张汧却道:“可满天下都在传,说不定这话早传到山西老家了!” 陈廷敬仍是说:“别人说是别人的事。从去年太原秋闱开始,我就官司不断,总在刀口上打滚。唉,我真有些怕了!” 张汧道:“廷敬兄,咱们可是刚踏上仕途门槛,您怎么就畏手畏脚了?” 陈廷敬道:“我不是畏手畏脚。君子有大畏呀!成大事者,必须有所敬畏。所谓大无畏者流,其实不过莽夫耳!” 张汧听了陈廷敬这番话,甚有道理,拱手道:“廷敬高见。我觉着经历了这回会试,您像变了个人。” 陈廷敬笑道:“张汧兄过誉了。不过这些日子,我躲在月媛家里,我这位岳父大人成日同我说古道今,真的让我颇受教益。老先生身藏巷陌,却是通晓天下大事哪!”张汧只道李老伯真是个一流的人物,只可惜把功名利禄看得太淡了。 有段心事,张汧放在心里不说出来,硬是闷得慌,便道:“廷敬兄,有件事情,我不明说,您也许早知道了。大比之前,高士奇找上门来,说他可以在李振邺那里替我说说话。我是鬼迷心窍,偏偏就听信了他。后来李振邺案发,送礼的举人都被抓了起来。我惶惶不可终日呀!唉,这些话说出来我心里就轻松了,不然见了您心里老不是滋味!” 陈廷敬却是装糊涂,道:“我真不知道这事,只是担心您那个砚台出事。” 张汧红了脸,却又道:“廷敬兄,您说奇不奇?砚台真是让吴云鹏发觉了,可他打开一看,里头装着的《经艺五美》却不见了。我吓得快昏死过去,却是虚惊一场。那里头原是装了东西的,莫不是祖宗显灵了?” 陈廷敬道:“是吗?真是奇了。幸亏没有出事。张汧兄,我原是劝你不用动歪脑子的,你凭自己本事去考就能中式。我说呀,你要是没带那个砚台,心里干干净净的,保管还考得好些!” 陈廷敬故意这么说,就是要让张汧心里不再歉疚。张汧想想自己到底还是没有作弊,心里果然就放松了。陈廷敬嘴里瞒得天紧,那砚台里的《经艺五美》原是他后来又去拿掉了。他不想叫张汧心里尴尬,就装什么事都不知道。 张汧却还在想那送银子的事,道:“我就纳闷,莫不是李振邺瞒了些话没吐出来?要么就是高士奇昧了我的银子?” 陈廷敬猜着肯定是高士奇吃了银子,却没有说出来,只是劝道:“张汧兄,本是临头大祸,躲过就是万幸,您就不必胡乱猜疑了。” 张汧却道:“我改日要找高士奇问个明白!” 陈廷敬忙说:“万万不可!” 张汧硬是心痛那银子,道:“真是他昧了我的银子,我咽不下这口气!” 陈廷敬说:“张汧兄,果真如此,这口气您也得咽下!” 张汧却说:“廷敬,您也是有血性的人,在太原可是闹过府学的啊!” 陈廷敬长叹道:“我要不是经历了这些事,说不定还会陪着您去找高士奇。现在我就得劝您,此事就当没有过。” 张汧望着陈廷敬,不解地摇头。陈廷敬却是神秘地笑笑,道:“您只记住,士奇兄是帮过您的。” 张汧听着却有些火了,道:“那我还得谢他不成?” 陈廷敬还是笑笑,道:“您是得谢他,无论如何,您得谢他。” 张汧问:“您好像话中有话?” 陈廷敬答道:“正是高士奇的贪,反而救了您的命!张汧兄,过去的事情,一概不要再提了!你只相信,这回中式,是您自己考出来的,既没有送人银子,也没有作弊。” 张汧这才摇头长叹:“廷敬兄,我是痴长十来岁啊!想到自己做的这些事,我就羞愧难当。” 陈廷敬却想张汧原是三试不第,实在是考得有些胆虚了,再怕愧对高堂,因此才做出这些糊涂事来。 陈家老太爷早接到喜报了,家里张灯结彩,只等着陈廷敬回来。也早知道少爷如今已叫廷敬,只道皇上这个名字赐得真是好。算着陈廷敬到家的日子快了,便一日三遭地派人骑马到三十里以外探信。 这日家丁飞马回来报信,说少爷的骡车离家只有十里地了。老太爷欢喜不尽,陈三金却慌慌张张跑进屋里回话:“老太爷,外头有个身穿红衣的道人,见着就像个要惹事的,说要求见大少爷。” 老太爷听着奇怪,问:“道人?” 陈三金说:“这个道人傲岸无礼,我问了半日,他只说,你告诉他,我是傅山。” 老太爷大惊失色:“傅山?这个道人廷敬见不得!” 老夫人听着老太爷这么惊慌,早急了,问:“他爹,傅山是谁?” 老太爷低着嗓子说道:“他是反清复明的义士!朝廷要是知道廷敬同他往来,可不是好玩的呀!快快,廷敬就要回来了,马上把这个人打发走!” 陈三金面有难色,说:“老太爷,这个人只怕不好打发。” 老太爷万般无奈,只好说:“我去见见他!” 傅山五十岁上下,身着红色道衣,飘逸若仙,正在陈家中道庄口欣赏着一处碑文。老太爷见了,略作迟疑,上前答话:“敢问这位可是傅青主傅山先生?在下陈昌期。” 傅山回过头来,笑道:“原来是鱼山先生。傅山冒昧打扰。” 老太爷脸上笑着,语气却不冷不热:“不知傅先生有何见教?” 傅山朗声而笑,说:“令公子中了进士,在下特来道贺。” 老太爷生怕儿子马上就到了,只想快些打发傅山走人,便说:“陈某谢过了。只是陈家同傅先生素无往来,在下不知您见我家廷敬何事?” 傅山又是哈哈大笑道:“我知道,鱼山先生是怕我给令公子带来麻烦。” 老太爷委婉地说:“傅山先生义薄云天,书画、诗文、医德医术声闻海内,想必不是个给别人添麻烦的人。” 傅山听出老太爷的意思,便说:“贫道看得出,鱼山先生不想让我进门。” 话既然挑明了,老太爷不再绕弯子,道:“陈某不敢相欺,只好实言相告。我家廷敬已是朝廷的人,同傅山先生走的不是一条道。所谓道不同,不相与谋!” 傅山正色说道:“好,鱼山先生是个痛快人。您说到道,我且来说说清廷的道。满人偷天换日,毁我社稷,这是哪里的道?跑马圈地,强占民田,这是哪里的道?留发不留头,留头不留发,这是哪里的道?强民为奴,欺人妻女,杀伐无忌,这又是哪里的道?” 这时,远远地已看见陈廷敬的骡车,老太爷着急了:“傅山先生,我没工夫同您论什么道了。反正一句话,您不能见我家廷敬。三金!傅山先生是声闻天下的节义名士,你们对他可要客客气气!” 陈三金明白了老太爷的意思,立即高声招呼,飞快就跑来十几个家丁,站成人墙围住傅山,把他逼在了墙角。陈家老小出来了几十号人,站在中道庄口。早有家人过来拿行李。原来陈廷敬把张汧也请了回来,想留他在家住几日再回高平去。陈廷敬先跪拜了爹娘,再起身介绍了张汧。一家老小彼此见了,欢天喜地。 这时,人墙里有人放声大笑,高声吟道:“一灯续日月,不寐照烦恼。不生不死间,如何为怀抱!” 老太爷心里直敲鼓,生怕张汧知道傅山在此。张汧却早已听清了有人在吟傅山的诗,这诗在士林中流传多年,颇有名气。日月为明,所谓一灯续日月,暗里说的就是要光复大明江山。张汧知道这话是说不得的,只当没有听见。 老太爷心里害怕,只道:“来了个疯子,不要管他。” 陈廷敬虽不知道那边到底来的什么人,却想这中间肯定蹊跷,便只作糊涂道:“张汧兄,我们进去吧。” 却又听傅山又在人墙里喊道:“忘了祖宗,认贼作父,可比那疯子更可悲!陈公子去年秋闱在太原闹府学,尚有男儿气。结果被狗皇帝在名字前面加了个廷字,就感激涕零,誓死效忠了。可悲可叹呀!” 张汧仍是装聋作哑,陈廷敬倒是尴尬起来,笑道:“张汧兄,您头回上我家,就碰上如此败兴的事,实在对不住。”回头又对他爹说,“爹,把这个人好好安顿下来,我待会儿见见他,看是哪方神仙!” 老太爷生气道:“告诉你了,一个疯子。三金,把他打出去!” 陈廷敬忙说:“爹,千万动不得粗!三金,对这个人要以礼相待!” 陈廷敬请张汧进了客堂,家人上了茶来。叙话半日,陈廷敬道:“张汧兄,您去洗漱休息,我过会儿陪您说话。” 张汧笑道:“您不要管我,你们一家人好几个月没见面了,拉拉家常吧。”家人领着张汧去了,老太爷忙说:“廷敬,来的人是傅山。这个人你见不得!” 陈廷敬说:“我早猜着他就是朱衣道人傅青主。傅山先生才学人品我向来敬仰。人家上门来了,我为何不能见他?” 老太爷急得直跺脚,道:“廷敬为何如此糊涂!傅山早几年同人密谋造反,事泄被捕,入狱数年。只是审不出实据,官府才放了他。他现在仍在串联各方义士,朝廷可是时刻盯着他的呀!” 陈廷敬说:“傅山先生学问渊博且不说,我更敬佩的是他的义节。” 老太爷又急又气,却碍着家里有客人,又不敢高声斥骂,只道:“廷敬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说佩服傅山的义节,不等于骂自己?我陈家忠于朝廷,教导子孙好好读书,敬奉朝廷,岂不是背负祖宗?” 陈廷敬低头道:“父亲,孩儿不是要顶撞您老人家,只是以为小人沆瀣一气,君子却可以各行其道。我折服傅山先生的气节,并不辱没自己的品格志向。” 这时,陈三金进来了,道:“回老太爷,那个道人硬是不肯走,我们只好赶他离开。拉扯之间,动起手来了。好歹把他赶走了。” 陈廷敬忙问:“伤着人家了没有?” 陈三金说:“动起手来哪有不伤人的?只怕还伤得不轻。” 陈廷敬忽地站了起来,说:“怎么可以这样!” 陈廷敬起身往外走,也不管父亲如何着急。老太爷压着嗓子喊道:“廷敬!你不管自己前程,也要管管陈家几百号人身家性命!” 老夫人坐在旁边一直不吭声,这会儿急得哭了起来:“这可如何是好?廷敬中了进士,本是天大的喜事,怎么麻烦一件接着一件?”淑贤站在婆婆身边,也一直不敢说话,这会儿也急得直哭。 陈廷敬牵马出门,飞快跑出中道庄。碰到个家丁,陈廷敬勒马问道:“刚才那个红衣道人往哪里去了?”家丁抬手指指,说:“往北边儿去了。” 陈廷敬飞马追了上去,见傅山先生正闭目坐在树下,忙下马拜道:“晚生陈廷敬向傅山先生请罪!我的家人可伤着先生了?” 傅山仍闭着眼睛:“没那么容易伤着我!我要不是练就一身好筋骨,早死在官府棍杖之下了!” 陈廷敬道:“廷敬自小就听长辈说起先生义名。入清以后,先生绝不归顺,不肯剃发,披发入山,做了道人。先生的诗文流传甚广,凡见得到的,廷敬都拜读过,字字珠玑,余香满口。何况先生医术高明,悬壶济世,救人无数啊!” 傅山突然睁开眼睛,打断陈廷敬的话:“不!悬壶并不能济世!若要济世,必须网络天下豪杰,光复我汉人的天下!” 陈廷敬道:“晚生以为,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种族不分胡汉,戴天载地,共承日月,不分你我。只要当朝者行天道,顺人心,造福苍生,天下人就理应臣服。” 傅山摇摇头,道:“陈公子糊涂!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陈廷敬始终站着,甚是恭敬,话却说得不卑不亢:“傅山先生说的,虽是祖宗遗训,晚生却不敢苟同。今人尚古,首推强秦盛唐。秦人入主中原之前,逡巡函谷关外三百年,汉人视之如虎狼。后来秦始皇金戈铁马,横扫六合,江山一统,汉人无不尊其为正统。再说大唐,当今天下读书人无不神往,可唐皇李氏本姓大野,实乃鲜卑人,并非汉人。还有那北魏孝文皇帝,改行汉制,五胡归汉,今日很多汉姓,其实就是当年的胡人。古人尚且有如此胸襟,我们今日为什么就容不下满人呢?” 傅山怒目圆睁,道:“哼,哪是汉人容不下满人,是满人容不下汉人!” 陈廷敬语不高声,道:“当今圣上,宽大仁慈,礼遇天下读书人,效法古贤王之治,可谓少年英主。” 傅山仍是摇头,道:“陈公子抱负高远,有匡扶社稷之才略。可国破家亡,活着已是苟且。不生不死间,如何为怀抱!你亲历乡试、会考,险送性命。清廷腐败,勿用多说!何不同天下义士一道,共谋复明大计,还明日朗月于天下!” 陈廷敬却不相让,道:“傅山先生,满人作恶自然是有的。但就晚生见到的,败坏国朝朝纲的,恰恰多为汉人,科场舞弊的也多是前明旧臣!事实上,清浊不分满汉,要看朝廷如何整治腐败!” 傅山望着陈廷敬,又是摇头,又是叹息,良久才说:“看来陈公子是执迷不悟了!今日贫道所言,句句都可掉脑袋。陈公子,你若要领赏,可速去官府告发。太原阳曲城外有个五峰观,我就在那里,不会跑的。” 陈廷敬拱手施礼,道:“先生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还想请先生去寒舍小住几日,也好请教请教。” 傅山道:“令尊对我说过,道不同,不相与谋。告辞!” 傅山说罢,起身掉头而去。陈廷敬喊住傅山,道:“此去阳曲,山高路险。傅山先生,骑我的马走吧。” 傅山头也不回,只道:“不用,谢了!” 陈廷敬牵马过去,说:“傅山先生,道虽不同,君子可以相敬。您就不必客气。” 傅山略作迟疑,伸手接过马缰,说:“好吧,傅山领情了!”傅山不再多话,跨马绝尘而去。 老太爷在家急得团团转,只道:“廷敬太糊涂了!我以为他经历了这么多事,又中了进士,应该老成了。怎么还是这样?他今日见了傅山,会有大麻烦的!赶快把他追回来!” 正说着,陈廷敬回来了。老夫人揩着眼泪,说:“廷敬,你可把你爹急坏了!” 老太爷看见儿子回来了,稍稍放下心来,却忍不住还要说他几句:“廷敬,傅山先生的名节,读书人都很敬佩,你爹我也佩服。可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呀!你今日肯定闯祸了,只看这祸哪日降临到你头上!” 陈廷敬却道:“君子相见,坦坦荡荡,没那么可怕!傅山先生学问渊博,品性高洁,国朝正需这样的人才。他既然上门来说服我,我为何不可以去说服他?” 老太爷又急又气,道:“荒唐!幼稚!想说服傅山归顺朝廷的何止一人?很多比你更有声望的人,带着皇上的许诺,恭请他出山做官,他都坚辞不就。” 陈廷敬道:“正是像傅山先生这样的人若归顺了朝廷,天下就会有更多的读书人膺服朝廷。天下归心,苍生之福哪!” 老太爷没想到儿子这么犟,只好说道:“廷敬,记住爹一句话,傅山这种人,是为气节而活的,是为名垂青史而活的。百年之后书里会记载他,可是现如今朝廷随时可能杀了他!你不要为了这么个人,毁了自己的前程!” 老夫人劝道:“好了,你们父子就不要争了。家里还有客人哪!廷敬,衙门喜报一到,知府大人、知县老爷,还有亲戚们,都来道贺了。你改日还得去回礼。这会儿你什么都不要管了,去陪陪你请来的客人吧。” 陈廷敬陪同张汧在自家院子里四处看看,不时碰着忙碌着的家人,个个脸上都是喜气。两人来到院子西头花园,但见山石嶙峋,池漾清波,花木扶疏。张汧道:“这里倒是个读书的好地方。” 陈廷敬笑笑说:“家父极是严厉,平常不让我到这里来,只准在书房里面壁苦读,长辈们忙着做生意,放着这么大的园子,常年只有家佣们在这里出入。” 陈家大院筑有高高的城墙,爬到上头可以俯瞰整座院子,但见大院套小院,天井连天井。张汧抬眼四望,连连感叹:“您家声名远播,我早有所闻,只是没想到有如此大的气势。您家祖上真叫人敬佩啊!” 陈廷敬笑道:“俗话说,小富由俭,大富由命。我看未必全然如此。我祖上一贫如洗,先是替人挖煤谋生,然后自己开煤矿,后来又炼铁,做铁锅跟犁铧生意,世代勤俭,聚沙成塔,方有今日。我家的铁器生意现在都做到东洋跟南洋去了。” 张汧道:“我家原先也算是薄有赀财,到我祖父手上就渐显败相,一年不如一年了。家父指望我光宗耀祖,重振家业。” 陈廷敬忙说:“张兄一定会扬名立万,光大门庭的。” 说话间张汧望见一处楼房高耸入云,样式有些少见,便问道:“那就是您家的河山楼吗?外头早听人说起过。” 陈廷敬说:“正是河山楼。明崇祯五年,秦匪南窜,烧杀抢掠,十分残暴。我家为保性命,费时七月,修了这座河山楼。碰巧就在楼房建好的当日,秦匪蜂飞蚁拥,直逼城下。好险哪!全村八百多人,仓促登楼,据高御敌。从楼顶往下一望,下面赤衣遍野,杀声震天。可他们尽管人多势众,也只敢远远地围楼叫骂,不敢近前。歹人攻不下城楼,就围而不攻,想把楼里的人渴死、饿死。哪知道,我家修楼时,已在楼里挖了口水井,置有石碾、石磨、石碓,备足了粮食,守他十日半月不在话下。秦匪围楼五日,只好作鸟兽散。” 张汧道:“救下八百多口性命,可是大德大善啊!您家这番义举,周围几个县的人都是知道的。” 陈廷敬又说:“听父亲说,那次匪祸,虽说全村人丁安然无恙,家产却被洗劫一空,还烧掉了好多房屋。无奈之下,我家又倾尽家资,修了这些城墙。” 张汧悲叹起来:“我家也正因那几年的匪祸,一败涂地了。遭逢乱世,受苦的就是百姓啊!” 陈廷敬却道:“乱世之乱,祸害有时;太平之乱,国无宁日。” 张汧听了这话觉着耳目一新,问道:“何为太平之乱?愿闻其详!” 陈廷敬说:“前明之所以亡,就是因为官场腐败、阉党乱政、权臣争斗、奢靡之风遍及朝野。这就是太平之乱啊!” 张汧拱手拜服,道:“廷敬言之有理。覆辙在前,殷鉴不远啊!” 陈廷敬又道:“家父和我的几位老师都嘱咐我要读圣贤之书,养浩然正气。有志官场,就做个好官,体恤百姓,泽被后世;不然就退居乡野,做个良师。月媛她爹也是这么说的。唉,说到月媛这事,我还不知道怎么同爹娘开口哩,又觉着对不住淑贤。” 张汧便说这是缘分,说清楚就没事的。又见远处山头有片屋宇金碧辉煌,张汧问道:“那是什么地方?” 陈廷敬道:“那是我家的道观。张兄有所不知,我家敬奉道教,家里每有大事也总在道观里操办。说来有个故事,原来祖上有日遇一道人病得快死了,老祖宗把他领回了家里。那时自己家里也穷,却把那道士养了两个多月。等那道人病好了,便嘱我祖宗在这个地方建屋,说这是方圆百里难寻的形胜之地,你家必会发达。后来果然就应了验,祖宗就盖了那座道观。我这回中了进士,家父想请乡亲们看半个月戏,也是在那里。道观里有戏台子。” 张汧这会儿忍不住说道:“在您家门口吟诗的那位,我隐约瞥见是个道人,念的竟是傅山的诗。廷敬兄,这种人可得小心啊!” 陈廷敬忙搪塞道:“听管家说,是邻村的一个疯子,叫他们打发走了。” 张汧又道陈家世代仁义慈善,男孝女贤,没有不发达的道理。两人便是客气着,说的自然都是奉承话。 ------------ 十二 张汧在陈家过了夜,第二日早早起身回高平老家了。他因急着回去给爹娘道喜,陈廷敬也不再相留。 送别张汧,一家人回屋说话。老太爷问:“外头都说,你本是中了状元,硬是叫卫大人在皇上面前说坏话,把你拉下来了。说你原来是因为没有给卫大人送银子,可有这事?” 这事儿在陈廷敬心里其实也是疑云不散,可他在爹娘面前却说:“哎呀,这话哪,传来传去就变了。贡院里面有人处处为难我,污损了我的考卷。是卫大人把我的考卷从遗卷里找出来,不然哪有今日!在京城里拜师傅,投门生帖子,奉送仪礼,其实都是规矩,算不得什么事。可卫大人连这个都是不要的,他会是个贪官?” 老太爷说:“原来是这样!卫大人还真是个好官哪!” 淑贤身上已经很显了,她坐在老夫人身边,不停地捂嘴反酸水。老夫人见了,只道:“淑贤,你不要老陪在这里,进屋躺着去。”丫鬟翠屏忙过来扶了淑贤往屋里去了。翠屏才十二岁,却很是机灵。 淑贤进屋去了,老夫人叫家人们都下去,客堂里只有陈廷敬跟他爹娘。老夫人这才问道:“敬儿,娘听说你在京城又找了媳妇?” 陈廷敬顿时红了脸,道:“娘是哪里听来的话?” 老夫人道:“娘听淑贤讲的,大顺告诉了翠屏,翠屏就把这话说给淑贤听了。” 陈廷敬道:“这个大顺!” 老太爷半日没有吭声,这会儿发火了,道:“自己做的事,还怪大顺?” 陈廷敬道:“我哪里是要瞒着爹娘?我是想自己给您二老说。孩儿不孝,没有事先禀告,但的确事出有因,又来不及带信回来。”陈廷敬便把自己在京城差点丢了性命,多亏李家父女相救的事,仔仔细细地说了。又说了卫大人保媒,自己也是答谢人家救命之恩,这才应了这门亲事。 老夫人听得这么一说,拉住儿子的手,又哭了起来:“娘没想到,你在京城还吃了这么多苦!李家父女可真是你的恩人哪!” 陈廷敬说:“要不是月媛妹妹搭救,我早命送黄泉了!” 老夫人回头望了老太爷,道:“他爹,既然是这样,我看这门亲事就认了,这也是缘分啊。” 老太爷没有说话,心想做儿女的婚姻大事,再怎么也得先回明了家里,岂是自己随便可以做主的。可听儿子说了这么多,老太爷慢慢地也没有气了,嘴上却不肯说半句话。陈廷敬知道爹的脾气,不管他心里怎么想,嘴上总是厉害的。 陈廷敬应了这门亲事实是不得已,他对李老先生既是敬重又是感激,月媛虽小却也甚是聪明可爱,只是觉得自己两头都对不住人,便说:“我既对不住淑贤,又觉得月媛委屈了。人家毕竟是有门第的女子,怎能就让她伏低做小呢?” 老夫人想了想,道:“淑贤那里,娘去说。这孩子通情达理,不是那拈酸吃醋的人!月媛将来长大了,你收她做了媳妇,依淑贤的脾性也不会刻薄她的。我同你爹,只要理儿顺,什么都想通了。你既然在人家跟前叫了爹,又有了婚约,你就得尽儿辈的孝行。你那边岳父还病着,家里这边你拜拜亲戚朋友,没事了就早早动身回京城去吧。” 老太爷这才开言讲了一句话:“记住你娘讲的!” 陈廷敬在家走亲访友四十来日,老夫人就催他进京城去,只道爹娘身子都还硬朗,家里大事小事都有人操持,你如今是朝廷的人了,总要以自己的差事为重。陈廷敬心里却是两难,又想多陪陪爹娘,又担心京城岳父的身子。想那岳父若仍是病在床上,月媛妹妹就真可怜了。 陈廷敬有个弟弟,原来也是单名一个统字,如今陈家兄弟都遵了圣谕将廷字作了字辈。廷统跟大顺差不多年纪,缠着爹娘说了多次,想随大哥到京城去读书。陈廷敬是知道这个弟弟的,性子有些不实,只恐他到京城里去学得越发轻浮了,总是不答应。廷统便是又哭又闹,只说爹娘偏心,眼见着大哥中了进士,凡事都只听大哥的。到底兄弟姐妹都怕老爹,老太爷最后发了脾气,廷统才不敢再闹。陈廷敬又是好言相劝,嘱咐廷统在家好好读书,将来有了功名自然要到京城去的。 大顺仍是要跟着少爷去的,他却去问了翠屏,道:“老太爷让我去京城侍候大少爷,你去吗?” 翠屏平日见了大顺就脸红,道:“你去你的,问我做什么!” 大顺道:“你去看看嘛,京城世面儿大,有很多你见不着的东西!没事我每日带着你去玩。” 翠屏连脖子都红了,说:“你想见世面,你去就是了,别老缠着我!少奶奶还在花园里等着我送东西去哩!” 翠屏转身走了,大顺心里着急,又不敢追去。翠屏原是送针线去的,淑贤要自己给陈廷敬缝几件衣服。淑贤对翠屏说:“大少爷去京城,没个人照顾,大顺又只知道贪玩,我放心不下。翠屏,你随大少爷去好不好?” 谦吉跟着妈妈在这儿玩耍,不等翠屏答话,他倒先说了:“我跟爹到京城去!” 淑贤恼儿子,道:“你也不要娘了!”她虽是逗儿子玩的,可这话说来心里还是有几分不舒服。 翠屏早又红了脸,低头说:“我想在家跟着少奶奶。” 淑贤望着翠屏,忍不住抿嘴而笑,道:“你就别在我面前假模假样了。知道大顺要去,你成天没了魂似的。” 翠屏急得要哭,说:“少奶奶,您这么说,就冤枉死我了!” 这时,屋里传来琴声,淑贤心慌起来,不小心扎着了手。原来是陈廷敬在屋里抚琴。翠屏忙捉住少奶奶伤着的手,说:“少奶奶您放心不下,您就同老太太说,跟着去京城嘛!” 淑贤笑笑,叹道:“爹娘都这把年纪了,我怎么走得开!” 淑贤不再说话,边缝衣服,边听着琴声。过会儿,琴声没了,淑贤就怔怔地望着池塘出神。池塘里莲花开了,几只蜻蜓在上头且飞且止。谦吉在池塘边追着蜻蜓,淑贤嘱儿子别乱跑,可别掉进塘里去了。 翠屏猛地抬头,看见陈廷敬过来了,忙站了起来,说:“大少爷,您坐,我去倒杯茶。” 翠屏走开了,陈廷敬道:“淑贤,衣服都够了,你歇着吧。” 淑贤却答非所问,道:“我想让翠屏也跟您去京城,好有个照顾。” 陈廷敬答话也是牛头不对马嘴,说:“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想也许这是老天的安排吧!” 淑贤低头说:“哪里啊,我打心眼儿里感谢人家哪!爹娘都说人家是我们恩人,我哪能做个忘恩负义的人?” 陈廷敬道:“要不,我同爹娘说,带你去京城。” 淑贤摇头半日,说:“我为月媛的事生过气,已是不贤;再跟您去京城,放下老父老母不管,又是不孝了。我不去!” 谦吉不晓事,总在旁边胡闹,吵着要娘带他跟爹到京城去。翠屏知道大少爷同少奶奶有话要说,故意磨蹭半日才送了茶来,老远就碰得花园的树枝啪啪响。陈廷敬同淑贤就不说话了,相对默坐。淑贤心里沉沉的,见翠屏这会儿才来,不免说道:“倒杯茶去了这么久,是去街上买茶叶去了,还是去井里挑水了?我就知道你没心思了,明日就跟大顺到京城去!” 翠屏叫淑贤这么说了几句,眼泪倒黄豆似的滚了出来。这时陈廷统跑了过来,说:“哥,张汧先生家里送信来了。”陈廷敬看了信,原来张汧母亲病了,暂时走不了。 时序已是深秋,陈廷敬在中道庄口辞别爹娘,就要去京城了。先已在家祠里拜过祖宗了,这会儿才要上车,陈廷敬又跪下来再次拜过爹娘。陈家几十口人都来相送,又围了上百邻家,有过来道别的,也有只是看热闹的。老太爷再三嘱咐:“廷敬,身处官场,谨慎为要。该说的话,爹都说过了。你今后不管做到多大的官,且莫忘了上报圣恩,下抚黎民,不枉读了圣贤书!” 陈廷敬道:“孩儿谨记父亲教诲!” 老夫人道:“敬儿,家里有淑贤,你就放心吧。” 陈廷敬知道夫人快生了,自然也是放心不下,便道:“淑贤,爹娘就全靠你了,你也要照顾自己的身子。” 淑贤点点头,道:“天气一日天凉了,小心加衣服。谦吉,到娘这里来,爹要走了。” 原来谦吉一直抱着爹的腿不放,眼泪汪汪的。陈廷敬躬身抱起儿子,笑道:“谦吉不哭,爹会从京城里给你带好吃的回来。你在家好好读书,长大了也去京城。” 丫鬟上前抱了谦吉下来,谦吉哇地哭了起来,只吵着不让爹走。谦吉这么一哭,家里几个大人也哭了起来。老夫人只道廷敬进京城做官去哩,好好的大家哭什么呢?自己说着,却是眼泪直淌。翠屏是要随着去的,她心里欢喜,只顾瞅着大顺抿着嘴儿笑。这会儿大家都哭了,她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陈廷敬进京用的是两架骡车,陈廷敬同翠屏同车,车由大顺赶着。行李专用一车,另外随了个家丁黑子赶车。大顺在车上不时地回头,翠屏脸上绯红,只是拿眼睛瞪他。陈廷敬没在意两个小孩子,一心只顾在车上看书。 到了太原,陈廷敬去巡抚衙门拜访了抚台大人吴道一。如今陈廷敬已不是往日的阶下囚,吴道一甚是客气,在衙内设宴款待,还封了三百两程仪送上。陈廷敬在太原盘桓几日,拜访了几位旧知。又想那傅山实在是个人物,便瞒着人独自去了五峰观。怎料傅山先生云游去了,陈廷敬心里甚是遗憾,怅然而归。 ------------ 十三 陈廷敬一路上跑得飞快,只二十来日就到京城了。正入城时,忽听人声喧哗。撩开车帘望去,但见十数辆囚车迎面而来。原来正是秋决之期,囚车上押的竟是李振邺、吴云鹏等问斩的人。十几个刽子手身着红衣,鸡血涂面,持刀走在后头。陈廷敬心头不由得紧了,心想怎么一进城就碰着这等晦气事。 骡车径直去了李家。门外人还没下车,门里却是月媛正在同爹说话。月媛见墙角老梅树正含着苞,便说:“爹,梅花又要开了。” 老太爷道:“梅花要开了,廷敬他就该回来了。日子可过得真快呀!” 田妈笑道:“老爷,家里可有个人总嫌日子过得慢!” 老太爷听了,望着月媛,慈祥而笑。 月媛红了脸,嗔怪田妈,道:“田妈老是笑话我!您老不照样每日念着廷敬哥哥!” 正巧这时,响起了敲门声。田妈跑去开了门,喜得大声喊了起来:“老爷,小姐,快看看谁回来了!”月媛顿时愣住了,低头看看自己衣服,又想跑回去照照镜子,脚却像钉在地上似的动不了。 陈廷敬已转过萧墙,笑吟吟地进来了,喊道:“爹、月媛妹妹,我回来了!” 田妈笑道:“真是菩萨保佑,爷儿俩才说到廷敬廷敬的,就到家了!” 大桂说:“读书人说,这叫说曹操曹操到!” 陈廷敬向田妈跟大桂道了辛苦,便叫大顺、翠屏、黑子过来见过老爷。大顺跟翠屏是要留在京城的,黑子玩几日就回山西去。大顺同黑子只知站那里嘿嘿地憨笑,翠屏到底女儿家嘴巧些,恭恭敬敬行了礼,道:“翠屏见过老爷!翠屏年纪小不晓事,老爷以后多多管教。”又转脸望了月媛,道,“您肯定就是月媛小姐了!大少爷在家里老说起您!” 月媛顿时红了脸,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 陈廷敬见老太爷气色还好,便说:“爹,您身子养好了,我就放心了!我在家就担心您的病!” 老太爷道:“多亏了月媛和田妈!” 陈廷敬望着月媛,说:“月媛妹妹,你瘦了。” 月媛低着头说:“您黑了!” 田妈笑了起来,说:“一个瘦了,一个黑了,怎么我都没有看出来呀!” 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田妈又说:“大家光顾着高兴,又不知道搬行李,又不知道进屋去坐。” 大桂便领了大顺跟黑子搬行李,老太爷同陈廷敬进屋说话去。月媛同翠屏仍是站在外头说话,两人年纪差不多大,也没什么主仆之分。田妈进屋倒了茶水,出来帮着拿行李。 老太爷问了陈廷敬家里大人,又问路上是否还顺畅,路上都拜见了什么人。陈廷敬一一回了,说道:“进城就碰着十几辆囚车,押的正是李振邺他们,怕是有些晦气。” 老太爷却道:“我是不信这个的,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陈廷敬其实也是不信的,只是见着李振邺他们杀头,想起自己经历的那番生死之难,不由得败了心情。 闲话会儿,老太爷突然叹道:“廷敬,卫大人只怕有麻烦了。” 陈廷敬吓一大跳,问道:“什么麻烦?” 老太爷道:“还不是得罪人了?” 原来这回问了斩的有和硕庄亲王博果铎的儿子哈格图,事情就麻烦了。那哈格图在兵部当差,才叫皇上封了贝勒,庄亲王很是疼爱。哈格图春闱之际居间穿针引线,同李振邺沆瀣一气,诈了不少钱财。皇上这回铁了心,不管他皇亲国戚三公九卿,只要罪证坐实了,问斩的问斩,充发的充发。庄亲王原是世代勋旧,他自己又素有战功,平日通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索尼、鳌拜等众多大臣早看他不顺眼,正好要刹刹他的威风,便拿他儿子开刀了。庄亲王在皇上前面自是不敢乱来,也不敢明着对索尼等大臣怎么样,可他心里那口恶气却总是要出的。近日慢慢地传出话来,非得问了卫向书的罪。 陈廷敬很是担心,问道:“爹,您是听卫大人自己说的吗?” 老太爷说:“卫大人到家多次,都说到这事。春闱之后,皇上叫卫大人同索尼、鳌拜一道审李振邺的案子,他便扯上了干系。巧的是今年山西中式的人又多,便有人硬说卫大人自己得了好处。” 陈廷敬道:“就只看皇上的了。” 老太爷说:“官场上风云变幻,天知道结果又会怎么样呢?” 陈廷敬每日上翰林院去,他见卫大人却全然不像有事的样子。卫大人同陈廷敬也没别的话说,说也总离不开读书二字。原来新科进士悉数入翰林院庶常馆,三年之后方能散馆派差。若不是皇上召对,卫大人也整日待在翰林院里。 日子过得很平静,陈廷敬终于放下心来。他哪知道卫大人的危险并没有过去,他自己脖子上也有把刀在慢慢落下。庄亲王慢慢打听知道,李振邺的案子原来是叫陈廷敬说出来的。 庄亲王本是鲁莽武夫,他这回不知怎么很沉得住气,直到大半年之后才发作起来。有日,庄亲王乘轿去了索尼家,挥着老拳擂门,门房是认得这位王爷的,才说了句进去报老爷,就叫他一掌过去,打翻在地。庄亲王直往里奔,一路破口大骂:“索尼,你这个狗东西,给我滚出来!” 索额图听得有人撒野,黑脸跑了出来,见是庄亲王,马上恭敬起来:“王爷您请息怒,有话进屋说吧。” 庄亲王怒道:“有什么好说的?你阿玛杀了我的儿子,我要以命偿命!你摸摸自己的脑袋!” 索尼早迎了出来,连连拱手,道:“王爷,您老痛失爱子,我也十分伤心呀!” 庄亲王老泪纵横,哭喊起来:“当年我两个儿子随老夫出征,战死沙场,现只留着哈格图这根独苗,竟叫你杀了!” 索尼道:“哈格图串通李振邺收受贿赂,可是铁证如山哪!事情要是没到皇上那里还好说,到了皇上那里我就没有办法了!” 庄亲王闹开了,越发说起浑话:“皇上都是叫你们这帮奸臣蒙蔽了!” 索额图在旁赔小心,道:“王爷,您老进屋歇歇,自己身子要紧。我阿玛您老是知道的,他是块软豆腐,皇上着他同鳌拜、卫向书一块儿查案子,他们俩的脾性您老也不是不知道。” 庄亲王道:“索尼,我可要血债血偿!卫向书自以为是包公再世,不也是个混账东西?今年山西中了八个举人,他给陈廷敬会试、殿试都点了头名,幸得皇上还不算糊涂,不然连状元也是他这个山西人!告诉你索尼,你只别让老夫抓住把柄,不然老夫先劈了你再说!” 索尼倒是好性子,只是拱手不迭:“王爷,您请息怒,进去喝杯茶吧!” 庄亲王吼道:“喝茶?老夫恨不能喝你的血!”庄亲王叫骂半日,拂袖走了。 索尼父子忍气吞声,恭恭敬敬送庄亲王出了门。庄亲王上轿走了老远,这边还听得见他的叫骂声。回到屋里,索额图拍桌打椅,只道恨不得杀了这老匹夫。索尼便骂儿子没脑子,不是个成器的样子。 索额图气愤道:“我们就让这老东西欺负不成?” 索尼道:“说到底他儿子是皇上要杀的,又不是我杀的。他也不敢真欺到我的头上。博果铎平日最是个没脑子的人,为什么这回儿子被杀了他能忍这么久?他闯到我家里只骂了半日就走了,这又是为什么?” 索额图被他阿玛问得木头木脑。索尼道:“你凡事要用脑子。博果铎能忍这么久,肯定是有人劝住他了,说明他后头是有一帮人的。他骂几句就走了,为的是做个样子给我看,杀人的事仍是要我们自己来做!” 索额图问:“阿玛知道他想杀谁?” 索尼道:“你听不出来?他想杀卫向书和陈廷敬!” 索额图仍觉莫名其妙,道:“外头都已知道,李振邺的案子就是陈廷敬说出来的。博果铎想杀陈廷敬,还说得过去。可他为什么要杀卫向书呢?” 索尼道:“陈廷敬不过是个位卑人微的新科进士,只杀他是不解气的。还得杀个大臣,博果铎才觉着出了这口恶气。卫向书出任会试总裁,王公大臣们原先向李振邺打了招呼的人都不作数了。卫向书后来又同我共审科场案,正好山西今年中式的人多,有把柄可抓。” 索额图道:“卫大人跟陈廷敬都要成冤死鬼?” 索尼摇头道:“哪有什么冤不冤的!杀人不需要理由!庄亲王他们只是想出口气,杀你,杀我,杀别人,没有区别,只看谁好下手。” 索额图道:“阿玛,您得想想办法,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呀!要不先奏明皇上?” 索尼望了儿子好半日,长长地叹了口气,说:“索额图呀!你阿玛我事君几十年,悟到一个道理,天底下最靠不住的就是皇上!” 索额图惊得大气都不敢出,只望着阿玛发愣。索尼悄声儿嘱咐儿子,说:“皇上有时候是可以借来用用,但终究还是要靠我们自己!” 索额图听着更是糊涂,瞪大了眼睛听他阿玛说下去:“皇上拿着最头疼的就是庄亲王这帮老家伙!我琢磨着皇上最后还是得给他们些脸面的。” 索额图愤然道:“脸面?他们要的这个脸面,在人家身上可是脑袋!阿玛,我家也是世代功勋,怕个什么?只要我兄弟们披挂上马,振臂一呼,立马可以拥兵数万!” 索尼跺脚大骂:“鲁莽!糊涂!荒唐!我告诉过你,遇事得动脑子!爱新觉罗家同咱们一块儿共谋大事,为何人家成了皇家正统,咱们只能追随左右?就因爱新觉罗家不但会动刀枪,还会动脑子!” 索额图听着心里不服,嘴上却不敢再说什么。索尼想了想,又道:“别慌,我们可以把杀人的事让鳌拜来做。你去拜访鳌拜,你得这么同他说。”索尼告诉儿子如何行事,一一仔细嘱咐了。 索额图去了鳌拜府上,先道了安问了好,再把庄亲王如何上门叫骂,添油加醋地说了,道:“庄亲王说先到我家里骂人,改日还要上您府上来。” 鳌拜怒道:“那老东西,老夫等着他来!” 索额图依着阿玛之意,先把鳌拜激怒了,再说:“鳌大人,您老不必生气。庄亲王的意思是想杀了卫向书和陈廷敬,不然他心头不解恨。” 鳌拜拍着炕沿,道:“放肆!整治科场腐败是皇上的旨意!我同令尊大人可是奉旨办案!” 索额图道:“我阿玛是块软豆腐,脾气又好,凡事都是听您的。” 鳌拜听了这话,眼睛瞪得灯笼大,道:“怎么?得罪人了,你阿玛就想把事儿全赖在我身上?” 索额图道:“我阿玛可没有啊!都是庄亲王说的。他在我家骂了半日,骂我阿玛办事没主见,凡事只听鳌大人您的。饭桶、猪脑子,什么难听的话都叫他骂了。” 鳌拜望着索额图冷笑道:“你阿玛和我同朝事君多年,我知道他是个老狐狸!” 索额图道:“我阿玛胆儿小,不像鳌大人您,精明果敢,深受皇上器重。鳌大人,小侄专此拜访,真是为您好呀!” 鳌拜问道:“为我好?你倒是说说怎么个为我好?” 索额图就照着父亲的话说:“李振邺身后原是有人的,如今他被杀了,给他撑腰的人都没了脸面,就怂恿着庄亲王出头。庄亲王儿子被杀了,他正要那些人帮着他闹事哩!如果不杀了这两个人,庄亲王他们气就不顺,您往后的事情就不好做!” 鳌拜道:“贤侄呀,你随我扈从皇上多年,知道我的脾气。要杀几个人,在老夫这里没什么难的,编排些个事儿让皇上点头就行了。可是,他们毕竟冤哪!” 索额图说:“鳌大人,其实庄亲王他们只是想出口气,杀谁都一样。” 索额图说罢这话,故意眼睛怪怪地望着鳌拜。鳌拜听出索额图的意思,立马雷霆大怒,道:“你的意思,庄亲王他们还想杀我?” 索额图低头赔罪,道:“小侄怎敢这么想?我只是琢磨庄亲王他们的意思。” 鳌拜阴了脸瞪着索额图,瞪得他头皮都发麻了,半日才冷笑道:“捉拿李振邺是皇上亲口下的谕示。外头传闻是陈廷敬告发了李振邺,可话是怎么从陈廷敬口里出来的呢?外头可有两种说法,有人说是你问出来的,有人说是明珠问出来的。贤侄,我要向庄亲王他们交差,是杀你呢,还是杀明珠呢?” 索额图听了这话心里并不害怕,却做出请罪的样子,跪了下来,说:“小侄无能,被明珠耍了。皇上着我押陈廷敬去顺天府,半路上陈廷敬被人劫了,却让明珠神不知鬼不觉地找到了,正是明珠从陈廷敬那里问出了科场案。” 鳌拜大声喝道:“贤侄的意思是我把明珠也杀了?你回去转告令尊大人,杀几个人小事一桩,可你今日说的这些话,哪句敢摊到桌面上来!” 索额图嘴上也是不软,道:“鳌大人您是知道的,有些事情做起来真是不会摊到桌面上来的!” 索额图请了安告辞回去了。他把鳌拜的话一五一十告诉了阿玛,只道老匹夫油盐不进。索尼却是摇头而笑,道:“傻儿子,鳌拜这么容易就答应你把谁杀了?你只要把话传给他就得了,他会好生想想的!” 索额图走了没多久,鳌拜着人把明珠叫到了府上。明珠听说索额图调唆着鳌拜杀他,又惊又恨,道:“鳌拜大人,他们索尼家可没一个真正忠心朝廷的人哪!” 鳌拜点头道:“索尼这家伙我是知道的。他和我共同奉旨办案,现在得罪人了,他就诿过于我,还要我出面杀人。也只怪老夫平日逞能惯了,外头看着只要是我到场的事,都是我干的。索尼遇事可以诿过,我是没处可推。看来我不做做样子,过不了这一关的。” 明珠却道:“我看大人您做样子是给庄亲王他们看,庄亲王他们可是做给皇上看的!” 鳌拜对明珠立时刮目相看,道:“明珠,老夫没有看错,你果然精明过人哪!你说的这句话,老夫只敢放在心里,可不敢当人说出来!” 明珠道:“皇上幼年登基,长年依着那些王爷,日久成习呀!皇上亲政以后,天下人都仰望着皇上成就一代英主,可有些王爷不乐意!” 鳌拜叹道:“老夫身经百战,不知道什么叫怕字。一个贝勒杀了就杀了,怕什么?可我得顾及朝廷安宁!身为人臣就得替皇上着想,替大局着想。正是你说的意思,他们是想杀几个人告诉皇上,他们也是惹不起的,皇上不能想杀谁就杀谁。他们想让我替他们杀人,把人头都点好了,卫向书、陈廷敬,还有你!” 明珠撩衣而跪,慨然道:“鳌大人,您如有难处,请拿我开刀!只要换得君臣和睦,朝廷太平,明珠万死不辞!只是明珠请放过陈廷敬!” 鳌拜好生奇怪,问道:“你如此护着陈廷敬,这是为何?” 明珠回道:“陈廷敬英才难得,皇上对明珠有过密嘱!” 鳌拜却道:“杀你自然就得杀陈廷敬。庄亲王他们知道是你从陈廷敬嘴里问出科场案的。” 明珠仍是跪着,脖子挺得直直的,说:“明珠的脑袋就在肩上扛着,现在即可拿下。鳌大人,陈廷敬可万万杀不得!” 鳌拜哈哈大笑,道:“明珠快快起来说话。我猜出来了,你如此死死护着陈廷敬,其实就是护着自己的脑袋。你知道自己的脑袋同陈廷敬的脑袋是连在一起的!老夫倒有个办法,只杀卫向书和陈廷敬,保您在庄亲王他们面前做个好人!” 明珠只当没听懂鳌拜的话,眼睛瞪得老大,听他慢慢讲下去。鳌拜说:“陈廷敬回到山西同前明余孽傅山打得火热,我们可以拿这个做点文章。你呢?则放出风去,叫人相信正是陈廷敬道出科场案实情。谁都知道当时是索额图奉旨捉拿陈廷敬。” 明珠听明白了,问道:“鳌大人意思是要让外头知道,这回查出科场案立下头功的是索额图?” 鳌拜点头道:“正是这个意思!” 明珠仍是不解,问:“可是陈廷敬交结傅山跟告发科场案,这两桩事风马牛不相及呀!” 鳌拜得意而笑,道:“我们要的就是风马牛不相及。谁敢拿科场案的事治陈廷敬的罪?问卫向书的罪好办些,我已收到告发他的折子了,正好上奏皇上哩!” 第二日,鳌拜去了乾清宫密奏皇上,道:“臣接密报,陈廷敬回山西时同前明余孽傅山过从甚密!” 皇上其实早就接到吴道一的密奏了,却故作糊涂:“是吗?朕怎么不知道这件事?真是那样的话吴道一应该密奏才是。”皇上原来对吴道一所奏将信将疑,只因去年太原秋闱案陈廷敬同山西巡抚衙门是有过节的。又想吴道一因了这桩公案如今戴罪听差,故意要找陈廷敬的麻烦也说不准。 鳌拜没料到皇上对这事不太在意,便又道:“陈廷敬天资聪慧,才识过人,皇上甚是赏识,这臣也知道。只是此人少年老成,深不可测,万一他交结前明余孽真属实情,就怕养虎为患呀!” 皇上倒是越听越起疑心,道:“鳌拜,你是朕的肱股之臣,朕最是信任。你就明说了吧,你的用意到底何在?一个刚刚进士及第的书生,犯得着你把他放在心上吗?” 鳌拜道:“我皇圣明,臣不敢欺君,只是如实上奏而已。臣这里还收到折子,正要进呈皇上,告的是卫向书身为会试总裁,忘天下之公而偏同乡之私,山西一省竟有八人中式。” 皇上这回完全明白过来了,笑道:“鳌拜,你还说不敢欺君!老实说,科场案办完了,有人找麻烦来了是吗?” 鳌拜暗自敬服皇上机敏过人,又想事情既然都挑明了,不如把来龙去脉说开算了。他原想顺了庄亲王的意,杀了卫向书几个人了事,自己往后也好行走。如今却想干脆让皇上自己出来了断,把庄亲王那伙人都收拾了,他日后做起事来更方便些。鳌拜打好了主意,便故意说道:“臣说句该死的话,庄亲王他们不是找臣的麻烦,是找皇上的麻烦!” 皇上听了果然大怒,直道真是反了!鳌拜忙跪下请罪,骂自己不该惹皇上生气,只是事不得已,非如实奏来不可。皇上发完了脾气,慢慢缓和下来,问道:“说吧,他们想怎么办?” 鳌拜回道:“他们想杀了卫向书、明珠、陈廷敬。” 皇上又问:“这几个人头是谁点的?” 鳌拜说:“索额图说是庄亲王他们的意思!” 皇上冷笑道:“朕想这是他阿玛索尼的意思!索尼想用这几个人头去讨好庄亲王他们!” 鳌拜想皇上真是神了,锱铢毫厘都瞒不过皇上那双法眼,便道:“皇上圣明,臣私下里也是这么猜度的。” 皇上说:“这事朕知道了。鳌拜,前明余孽蠢蠢欲动,不得不防,但也不必弄得风声鹤唳,杯弓蛇影。你下去吧。” 鳌拜谢恩出宫,心想只等着皇上决断了。皇上亲政以来,那些个王爷们,一会儿获罪,一会儿昭雪,一会儿褫号籍没,一会儿追封复爵,威风都刹得差不多了。摄政王多尔衮功高盖世,他死后皇上都要追讨罪责,何况庄亲王? ------------ 十四 这日夜里明珠宿卫乾清门,皇上召他进宫说话。明珠跪见了,皇上默视良久,只递了个折子给他,也不吭声。 明珠捧接了折子,原来是山西巡抚吴道一的密奏,上头写道:“陈廷敬回乡之日,傅山专赴陈宅密访。陈廷敬赴京过太原拜会罪臣,旋即造访阳曲五峰观会晤傅山。因傅山行事甚密,且身边尽是党羽,无法探知详情。罪臣以为,傅山恃才自傲,故作清高,密结党社,反心昭然。陈廷敬同其往来,其心叵测,不得不防。如何处置傅山,恭请圣裁!罪臣山西巡抚吴道一密奏。” 明珠读罢折子,皇上才道:“陈廷敬回山西时同傅山有所来往,你同陈廷敬打过交道,朕想让你暗中留意着。傅山在天下读书人心目中很有声望,万不得已不可动他。为保国朝江山永固,朕最需要的就是读书人。此事甚密,不可说与任何人!” 明珠道:“臣知道如何行事。” 明珠刚才留意了折子具款日期,见这密奏已是半年前的事了。为何皇上这个时候才把折子给他看?明珠心里装着这个疑惑,便猜皇上对陈廷敬有投鼠之忌。 皇上又道:“前明宗室早已断绝余脉,可有些读书人却不识时务,逆天而行。朕忧的不是他们谋反,料他们也没有能力谋反;朕忧的是他们不顺,这可关乎人心向背之大局。” 明珠奏道:“臣以为,皇上仁德广施,泽被天下,只要假以时日,必会万民归心。至于少数读书人,皇上不必放在心上。” 皇上摇头道:“明珠呀,满人中间少有你这样的读书人,可你毕竟没有读通汉人的书哪!汉人中的读书人,标榜自己以天地之心为心,百姓也就把他们的心当做天地之心。读书人虽然不多,却一个也小视不得!” 明珠忙请罪道:“臣糊涂,谢皇上教训!” 皇上叹道:“朕虽然不怕他们谋反,但话又说回来,大风起于青萍之末,仍需防微杜渐。傅山他们要串联,就让他们串联,不必惊动他们,暗中看着就是。一旦胆敢轻举妄动,严惩不贷!” 明珠退身出宫,却见卫向书大人早候在外头了。他心想皇上夜里很少召见臣工的,想必是为着庄亲王那桩事。又想鳌拜肯定是奏过皇上了,不然皇上不会这么急着就要召见卫向书。只是不知道皇上会如何处置这桩麻烦事。明珠朝卫向书恭敬地道了个好,自个儿回乾清门去。 卫向书躬身进宫,太监引他进了西暖阁。皇上正端坐炕上,望着卫向书微笑。卫向书上前跪拜了,皇上微微点头,说道:“起来坐吧。” 太监便搬了张椅子过来,放在卫向书身边,道:“卫大人,您请坐吧。” 卫向书甚觉奇怪,惶恐地望着皇上,仍是跪着。原来皇上所谓赐坐,臣工们并不是真的就能坐上椅子,而是仍然跪着,坐在自己脚后跟上。这会儿见太监真的搬来了椅子,卫向书哪敢站起来? 皇上笑道:“卫向书,你是老臣,不必拘礼,起来坐吧。” 卫向书叩头谢恩,从地上爬起来,半坐在椅子上。皇上暖语再三,慢慢说到庄亲王胡闹的事。说话时,皇上间或儿恼怒,间或儿叹息。卫向书渐渐就听出皇上的意思了,便从椅子上下来,仍跪在地上,道:“皇上,他们想安个罪名,要臣的脑袋,这很容易。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是臣以为,这清朝的天下要当得起一个清字!” 皇上长叹道:“卫向书,这话别人说出来,朕可以要了他的脑袋。可你说出来,朕体谅你的一片忠心。说句掏心窝的话,朕也痛恨那些嚣张跋扈的王爷,可他们要么就是朕的宗亲,要么就是随先皇百战沙场的功臣,朕真是为难呀!如今天下并不太平,朕要做的事情千头万绪,万万不可自己家里先闹出变故来。” 卫向书明白圣意已定,却并不愿就这么白白送死,可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与其哀求皇上饶命,不如把话说得慷慨些。他豁出去了,便道:“皇上,为了天下太平,臣愿受百年沉冤!” 卫向书说罢,伏身在地,听凭皇上怎么说去。却听皇上说道:“他们还想杀掉陈廷敬和明珠!” 卫向书低头问道:“关陈廷敬和明珠什么事?” 皇上说:“你不知道呀,正是明珠从陈廷敬嘴里问得蛛丝马迹,李振邺才东窗事发啊!” 卫向书恍然大悟,道:“难怪大比之前,陈廷敬东躲西藏,原来如此呀!臣同索尼、鳌拜审案时,只道是皇上明察秋毫,看出了李振邺不轨,而李振邺也供认不讳,臣也就不去细想他是如何案发的。皇上,臣不赞同点陈廷敬做状元,就是为了保他平安,没想到他还是未能逃过劫难。” 皇上道:“朕记得你当时说到天恩过重,对陈廷敬并不是好事。你今日且细细说给朕听。” 卫向书回道:“臣是想起了苏东坡兄弟的掌故。当年苏东坡兄弟双双中了进士,宋仁宗皇太后欢喜得不得了,说为子孙找到了两个当宰相的料子。苏氏兄弟的文名本早就传遍天下,可如今皇太后这么一说,就害了苏东坡兄弟。满朝百官很多人等着做宰相哪!东坡兄弟便成了众矢之的。他两兄弟谁也没做成宰相,东坡倒是被放逐了一辈子!” 皇上听罢,喟叹道:“唉,真是祸倚福伏,世事难料呀!” 卫向书又道:“皇上,这次大比别的进士只是考了文章,陈廷敬却又考了人品、胆识、谋略、城府,此人真是非同寻常!” 皇上却道:“听你这么说,朕愈发替陈廷敬惋惜了!真该点他做状元。” 卫向书拱手摇头,道:“臣以为,如能保住陈廷敬,他才二十出头,若真是块料子,皇上不急,可以慢慢地用他。” 皇上内心有些隐痛,他扶了卫向书起来,仍叫他坐到椅子上去,然后说道:“好你个慢慢用啊!都说光阴似箭,时不我待,朕倒真希望时光再快些。” 卫向书听懂了皇上弦外之音,皇上想叫岁月快点儿熬死那些昏老的王爷,好让朝廷安静些。这话却是君臣俩谁也不敢说出口的,大不孝啊! 皇上慢慢踱步,围着卫向书转了几圈,道:“你是朕最信任的老臣,朕不会让他们对你如何的。你且回家暂避几年,朕到时候自会召你回来。” 卫向书再次跪下,道:“谢皇上不杀之恩。臣早有田园之思,皇上准臣乞归,就不必再召臣回来了。” 皇上听出卫向书说的是气话,也并不怪罪,仍是好言相慰。 第二日,皇上召鳌拜入宫,明珠随侍在侧。见鳌拜觐见,明珠便要回避,皇上却叫他不用走开。鳌拜叩拜过了,皇上也不细说,只道:“你同索尼来参卫向书。” 鳌拜听得没头没脑,问道:“皇上,这是为何?” 皇上道:“让庄亲王他们来参卫向书,朕应允了,不真的就听凭他们摆布了?再说他们来参,非要他的命不可的!” 鳌拜这才明白皇上深意,便说:“皇上旨意臣已明白,只是索尼每到紧要处便做缩头乌龟啊!” 皇上说:“这回他想缩头朕也不让他缩!你去向他转达朕的旨意!鳌拜,你是个干臣,很得朕心。索尼是个和事佬,朕也得用他。朝廷里没有你不行,没有索尼和稀泥也不行。” 鳌拜拱手谢恩,称道:“皇上御人之道,圣明之极!”略作迟疑,“还有两个人怎么办?” 皇上知道鳌拜讲的是明珠和陈廷敬,便道:“那两个人够不上你去参!” 明珠暗地里全听明白了,却佯装不知。他知道鳌拜故意探测圣意,要的就是皇上那句话。心想卫向书到底成了俎上肉,真是没了天理。这时,忽见皇上面色悲戚,眼里似有泪光。 鳌拜也觉出皇上心里难过,他抢先掩面哭了起来,道:“开国维艰,皇上不得不曲意违心,隐忍用事,臣深感自己无能。若得皇上谕示,臣不怕碎尸万段,干脆去收拾他们算了!” 皇上叹道:“鳌拜休出此言,朕不忍再看到骨肉相残了。肃亲王豪格恃功悖妄,原来废为庶人,后念他稍有悔意仍复原爵,可他故态复萌,只好再次治罪。豪格最后死于囚所,朕想着就心有不忍。郑亲王济尔哈朗骄狂逾制,治罪之后仍是宽贷,他照样不知改悔。英王阿济格也是被治了罪的。摄政王于国朝功勋卓著,可他死后竟叫人告发罪逆诸宗,朕怎可置之不理?如今庄亲王又是这般,朕虽是痛恨,却不想再治他的罪了。可朕又岂能听任摆布,只好折衷裁断,堵住他们的嘴再说。” 鳌拜听了皇上这番话,更是痛心不已,泪流满面。皇上自己也很是难过,却劝鳌拜道:“你是身经百战的虎将,怎么也婆婆妈妈起来了?起来吧。” 鳌拜说:“臣宁愿厮杀战场,也不愿纠缠官场哪!战场上刀刀见血,痛快!臣是根直肠子,在官场里头绕不了那么多弯儿!” 明珠在旁听着,心里也颇感悲戚,却总觉着鳌拜那眼泪是拼着老命挤出来的。 索尼早早地起了床,今儿朝廷里头有大事。索额图也早起来了,他自己收拾好了便过去侍候阿玛。知道皇上今日要他阿玛跟鳌拜同参卫向书,心里觉着窝囊,道:“阿玛,咱们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索尼苦笑道:“你不懂,说了你也不懂!咱们这皇上,虽说年纪轻轻,胸藏雄兵百万哪!” 索额图又道:“分明是明珠抓到了陈廷敬,才牵出了科场案,怎么外头都说是我问出来的!” 索尼又是苦笑,道:“是呀,人家可是把查清科场案的头功记在你头上,又不是诽谤你,你就有口难辩!” 索额图道:“我可不想贪这个功,这不是引得庄亲王他们痛恨我吗?” 索尼边说边穿戴整齐了,说:“单凭这一条,我就得同鳌拜一道参卫向书,这样才显得你同他们不是一伙的!” 索额图这么听着就明白了,可又觉得自己父子似乎让人牵着鼻子走了,气愤道:“阿玛,我们可是被人耍了呀!” 索尼笑道:“被皇上耍了,就没有办法了。不必再说,我们进宫去吧。” 索额图骑马随在阿玛轿子后边,心想老听外头人说他阿玛最会和稀泥,该忍的时候屎打在鼻梁上都不会去擦擦。他心里真是憋屈,不知道该不该跟老爷子学着点儿。 父子俩去了乾清门候朝,见王公大臣们早站在那里了。卫向书也到了,索尼过去拱手问候。索额图见着更是别扭,心想阿玛等会儿就要参人家,还朝人家拱手不迭,好不亲热。再看时,却见他阿玛同鳌拜、卫向书三人凑作一堆叙话,就像至交好友。 上朝时候到了,臣工们站好班,鱼贯而入,进了乾清门内。内监早摆好龙椅御案,近侍把皇上的随身佩刀放在了御案上。不多时,皇上驾临了,臣工们齐声高呼万岁。 皇上说近日收到折子颇多,吩咐臣工们挨件儿奏来。平日原是按部循序奏事,今日鳌拜抢先独自上前跪了下来。臣工们正觉惊讶,只听鳌拜奏道:“臣鳌拜会同索尼参左都御史卫向书四宗罪:一、假称道学,实为小人;二、呼朋引类,党同伐异;三、清廉自诩,暗收贿赂;四、结交外官,居心叵测。有本在此,恭请御览!” 群臣大惊,却是鸦雀无声。太监接过折子,进呈皇上。皇上早就看过折子的,只是瞟了几眼,就放在御案上。半晌,有人跪下奏道:“卫向书清明刚正,忠诚皇上,有口皆碑!鳌拜同索尼深文周纳,构陷良臣,请皇上明鉴!” 皇上闭口不言,面色阴沉。索尼稍作犹豫,跪上前去,道:“这次臣同鳌拜、卫向书奉旨查办科场案,卫向书多次找到老臣,妄图借题发挥,罗织罪名,诬陷忠良。幸而皇上英明,目光如炬,不然必将构成冤狱!” 庄亲王上前跪奏:“卫向书貌似厚道老成,实则诡计多端。今年会试山西中式八人,天下读书人义愤难填!他同新科进士陈廷敬属山西同乡,两家早有交往,却装作素不相识。他出任会试总裁,处处暗助陈廷敬。陈廷敬乡试点了解元,会试中了会元,都是卫向书从中安排!” 皇上瞟了眼庄亲王,道:“如此说来,朕就是个文章不分好坏的瞎子啰!” 庄亲王正不知如何回答,索尼忙说:“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臣以为陈廷敬毕竟不是草莽之人,文章经济自是不错,但是否当得起第一,只有卫向书心里明白!殿试之后,皇上没有点他状元,实在是圣明!” 鳌拜跟索尼这番话都是场面上的文章,早合计好了的。庄亲王以为有人替他帮腔,又道:“老臣以为,应革去陈廷敬的功名,从严查办!这样的读书人不杀,就管不了天下读书人了!” 皇上望望卫向书,道:“卫向书,你自己有什么话说?” 卫向书知道此事已成定局,说与不说都已无益,便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臣无话可说!只是说到今年山西会试中式八人,既无使襻作弊之事,更无暗收贿赂之实。随意治臣的罪便是了,万万不可冤枉了那几个读书人!” 鼓动庄亲王放刁的那干人这会儿都哑巴了。他们有话是不敢在这里说的,说了便是明摆着自己不干净。有的大臣觉得这事来得蹊跷,必有隐情,应将卫向书交九卿会议,不可草草裁夺。皇上却道:“朕以为不必了。近来四边都不安宁,朝中又屡起事端。朕已心身俱疲,烦恼至极。卫向书早有林泉之思,田园之想,就让他回家去吧。” 庄亲王听得皇上这么说了,顾不得失体,叫了起来:“卫向书十恶不赦,不能轻易就放过他了!” 皇上只当没听见,也不斥责庄亲王,道:“卫向书供奉朝廷多年,总算勤勉,可惜节操不能始终。朕念你多年侍从清班,略有建言,稍有微功,不忍治罪。着你原品休致,回家去吧!” 卫向书跪伏在地,道:“罪臣谢皇上宽大之恩!” 庄亲王胡搅蛮缠,叫嚣起来:“皇上,卫向书该杀!陈廷敬、明珠都该杀!” 皇上忍无可忍,拍了御案骂道:“博果铎!卫向书纵然有罪,也到不了论死的份儿上!陈廷敬一介书生,他犯了什么天条?你敢当着诸位臣工的面说出来吗?明珠随朕多年,日则侍从,夜则宿卫,朕怎么不见他有可杀之罪?朕念你有功于国,一再容忍,不然单是你咆哮朝堂就是死罪!送庄亲王回家歇着!” 早有侍卫过来半扶半拖,把庄亲王架了出去。大臣们心里都像有面镜子似的,早已看出里头玄机,没谁再敢吭声半句。 陈廷敬听说卫向书被斥退回家,并不知晓个中详情。他只是翰林院庶常馆的新科进士,宫阙之内的大事只能得之风传。回家同老太爷说起这事儿,翁婿俩也只能猜个大概。陈廷敬去卫向书府上拜访,门房说卫大人不想见人。 这日陈廷敬打听到卫大人要回老家去,便特意置备了酒水,领着大顺,守在城外长亭等候。终于见着来了两辆马车,陈廷敬上前看看,果然是卫向书领着家口回山西。陈廷敬上前恭恭敬敬地施了礼,道:“卫大人,廷敬来送送您。” 卫向书下了车,道:“廷敬,我一个罪臣,别人避之不及,你还专门来送行。你呀,做人如此甚是可嘉,做官如此可就糊涂了!” 陈廷敬笑道:“晚生借前人的话说,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廷敬敬佩您,哪管别人怎么说!浊酒一杯,聊表心意!卫大人略略驻足如何?” 卫向书吩咐家人只在车里等着,同陈廷敬去了亭子。两人举杯碰了,一饮而尽。陈廷敬问道:“宫中机要密勿我辈是听不着的。卫大人,咱皇上可是英明的主,怎么会听信谗言呢?” 卫向书笑笑,道:“本来是要我的脑袋的!” 陈廷敬惊道:“啊?就因为杀了庄亲王的儿子和李振邺吗?他们可是罪有应得啊!” 卫向书摇摇头,说:“你还蒙在鼓里啊!你同明珠的脑袋,他们也想要!这就像一桩生意,只是王爷他们开价太高了,皇上打了个折扣!如果只杀你和明珠,庄亲王他们仍不解气。不如保住你俩,拿我开刀。可皇上到底不想随人摆布,就打发我回老家去。” 陈廷敬道:“太委屈您了,卫大人!” 卫向书叹道:“廷敬呀,皇上面前当差,没什么委屈可说的。做得好未必有功,做得不好未必有过,但你又必须做好。难哪!” 陈廷敬觉着半懂不懂,就像没有慧根的小和尚听了偈语。卫向书回敬了陈廷敬一杯酒,道:“有两桩事,我也不想瞒你了。你在太原闹府学,不肯具结悔罪,没法向皇上交差,我替你写了悔罪书哄过了皇上。殿试时考官们草拟甲第你是头名,待启了弥封,皇上也有点你状元之意,我又奏请皇上把你名次挪后。”卫向书便把东坡兄弟的掌故说了。 陈廷敬这才醍醐灌顶,恍然过来。原来卫大人不光是他的知遇恩人,还是他的救命恩人。去年在太原他就不明白为什么糊里糊涂从牢里放了出来,今日才知道是卫大人暗中成全。卫大人替他写了悔罪文书,实则是冒着欺君大罪!点状元的事,他也早听人说起过,虽是将信将疑,心里想着也并不畅快。原来也都是卫大人为着他好,用心良苦!陈廷敬不禁跪了下来,朝卫大人长揖而拜。 卫向书连忙扶他起来,道:“廷敬,老朽只是为皇上惜才,你不必记挂在心。依你的才华器宇,今后必是辅弼良臣,少不得终老官场。世人只道宦海沉浮难料,可你少年得志,宦海无涯,你得慢慢儿熬啊!你且记住老朽说的一个字。”卫向书说到这里,停下来,望着陈廷敬。 陈廷敬忙问:“请卫大人赐教!” 卫向书嘴里慢悠悠吐出一个字,道:“等!” 卫向书说罢,拍拍陈廷敬的肩膀,上了马车。卫向书正要启程,陈廷敬回头却见张汧同几位山西新进翰林跑着赶来了。陈廷敬忙请卫大人留步。原来张汧他们也是上卫家去过的,卫向书既怕连累了年轻人,又怕显得自己同他们真像那么回事似的,通通不见。陈廷敬本来同张汧走得近些,想邀着他同来送行,转眼又想也许各是各的打算,怕勉强了倒还不好,就独自来了。 卫向书再次下车,见山西八位新进翰林都到了,禁不住老泪纵横。陈廷敬叫大顺去亭内取了酒来,却只有两个酒杯。陈廷敬酌了杯酒奉上卫大人,八位翰林轮流捧着酒坛,恭恭敬敬同卫大人碰了杯,再仰头满灌大口。 已是初冬天气,城外万木萧瑟,寒鸦乱飞。卫大人的马车渐行渐远,慢慢看不见影儿了,陈廷敬他们才怅然而归。 ------------ 十五 陈廷敬等送别了卫大人,一同回城去。新进翰林们成日只在庶常馆读书,并无要紧差事。陈廷敬便请各位去家里小叙,他们却只道改日再去,太唐突了怕叨唠了李老先生。只有张汧是去过李家的,仍想去拜望老伯,就同陈廷敬去了。 开门的是翠屏,见面就道:“大少爷,家里来信了,折差才走的。” 陈廷敬很是欢喜,忙叫翠屏把信拿来。他一直惦记淑贤是否生了,算着日子产期该是到了,他前几日才写了信回去的。陈廷敬领着张汧进屋见过老太爷,彼此客气了。又叫月媛出来,见了张汧。月媛向张汧道了安,仍回房去了。陈廷敬待田妈上过茶来,这才拆开信来看。 翠屏见陈廷敬脸有喜气,便说:“准是少奶奶生了?” 果然陈廷敬把信交给老太爷,说:“爹,淑贤给我家添了个千金,母女平安!” 老太爷看看信,点头笑道:“大喜大喜!” 张汧也道了喜。陈廷敬说:“爹,家父嘱我给女儿起个名字,我是喜糊涂了,您老替我想想,起个什么名儿好?” 老太爷笑道:“两个翰林摆在这里,还是你二位想想吧。” 张汧不等陈廷敬开口,忙说:“起名可是个大事,您自己来吧。” 陈廷敬想讨个吉祥,请老太爷起名字。老太爷却是谦让,叫陈廷敬自己起好些。陈廷敬想了又想,道:“淑贤在家敬奉公婆,很是辛苦。我为了宽慰她,曾写过一首诗,有这么几句,人生谁百年?一愁一回老。寄语金闺人,山中长瑶草。小女就叫家瑶如何?” 老太爷听了,忙道:“家瑶,好啊!瑶乃仙草,生于瑶池,长生不老。好,好啊!” 张汧也道:“家瑶,家瑶,将来肯定是个有福之人!” 陈廷敬直道托兄台吉言,心中喜不自禁。翠屏跑到屋里去告诉月媛,月媛也为廷敬哥哥高兴。 闲话半日,张汧忽道:“廷敬,李老伯也在这里,我有个请求,万望您应允!” 陈廷敬忙说:“你我情同兄弟,不必客气,但说无妨。” 张汧道:“家有犬子,名唤祖彦,虚齿五岁,今年已延师开蒙,人虽愚笨些,读书还算发愤。” 田妈笑道:“我听出来了,翰林爷是想替儿子求亲吧?” 张汧笑道:“我就是这个意思,正愁不好开口,田妈替我说出来了。” 陈廷敬哈哈大笑,道:“令公子聪明上进,必有大出息,陈家怎敢高攀!” 张汧却正经道:“廷敬要是嫌弃,我就再不说这话了。” 陈廷敬忙说:“张汧兄怎能如此说?如蒙不弃,这事就这么定了!爹您说呢?” 老太爷哪有什么说的,笑道:“好啊,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廷敬喜得千金,又招得金龟婿,双喜临门!田妈快准备些酒菜,好好庆贺庆贺!” 陈廷敬同张汧陪着老太爷喝酒畅谈,如今都算一家人了,客气自归客气,话却说得掏心掏肺。因又说到卫向书大人,彼此感慨不尽。终于知道了点状元的事,老太爷只道卫大人老成周到,便把自己那日想说未说的话说了,道:“少年得志自是可喜,但隐忧亦在,须得时时警醒。盯着你的人多,少不得招来嫉妒,反是祸害。官场上没有一番历练,难成大器。所谓历练,即是经事见世,乍看起来就是熬日子。世人常说任劳任怨,想你二位都不是疏懒之人,任劳是不怕的,要紧的是能够任怨。那就得有忍功啊!” 陈廷敬道:“卫大人教我一个等字,说的也正是爹的意思,叫我慢慢儿熬。如今爹又教我一个忍字。我会记住这两个字,等,捺着性子等;忍,硬着头皮忍。” 张汧也只道听了老伯金玉良言,受益匪浅,却到底觉得陈廷敬没有点着状元甚是遗憾,卫大人怕是多虑了。老太爷摇头而笑,道:“老朽真的不这么看,廷敬太年轻了。倘若是张贤侄中了状元,兴许可喜。你毕竟长他十多岁,散馆之后就会很快擢升,飞黄腾达。” 张汧却是红了脸,道:“老伯如此说来,愚侄就惭愧了。我是三试不第,最后中了个同进士。” 老太爷没想到自己这话倒点着了张汧隐痛处,内心颇为尴尬,便道八股文章台阁体,消磨百代英雄气,要紧的是日后好好建功立业。 庶常馆三年的新翰林很是清苦,也有不愿待在京城自己回老家读书去的,只需等着散馆之期进京过考就是了。散馆亦是皇上亲试,陈廷敬又考得第一,授了个内秘书院检讨。皇上只看翰林们考试名次,择最优者留翰林院侍从,次者分派部院听差,余下的外放任知县去。张汧被放山东德州做知县,心中甚是失意。陈廷敬百般劝他,只道官从实处做起或许还好些,小京官任意听人差遣,终日临深履薄,战战兢兢。张汧知道这都是宽解他的话,命已如此,又怎能奈何!只好选了吉日,辞过师友,望阙而拜,赴山东去了。 月媛如今长到十五岁,已是个大姑娘了。京城离山西毕竟遥远,双方大人只得在家书中择定了黄道吉日,两人拜堂成亲了。月媛是个读书明理之人,心想自己没能侍奉公婆实为不孝,便奉寄家书回山西老宅请罪。陈老太爷接信欢喜,老两口都说廷敬生就是个有福气的人。 陈廷敬每日都上翰林院去,日子过得自在消闲。眼看又到年底,钦天监选的封印之期是十二月二十一吉日。那日陈廷敬清早见天色发黄,料想只怕要下雪了。他添了衣服,照例骑马去翰林院。大清早的行人稀少,便在街上策马跑了起来。忽然胡同口窜出一人,他赶紧勒马止步。那人仍是受了惊,颠仆在地。陈廷敬连忙下马,那人却慌忙爬起来,跪倒在地,道:“老儿惊了大人的马,罪该万死!” 陈廷敬忙扶起那人,道:“快快请起,伤着了没有?我吓着了您啊!” 那人很是害怕,说:“老儿有罪,该死该死。” 陈廷敬见那人脸上似有血迹,便说:“您伤着了呀!” 那人摇头道:“我这伤不关大人您的事,是人家打的。” 陈廷敬道:“天子脚下,光天化日,谁敢无故打人?” 那人道:“老儿名叫朱启,合家五口,住在石磨儿胡同,祖上留下个小四合院,让一个叫俞子易的泼皮强占了,卖给一个姓高的官人。我天天上高家去讲理,人家却说房子是从俞子易手里买的,不关我的事。我今儿大早又去了,叫他家里人打了。” 陈廷敬问道:“好好儿自家房子,怎么让人家强占了呢?” 朱启望望陈廷敬,问道:“大人是哪个衙门的老爷?您要是做得了主,我就说给您听,不然说了无益,还会招来麻烦。” 陈廷敬支吾起来,嘴里半日吐不出一句话。朱启又是摇头,又是叹息,道:“看来您是做不得主的,我还是不说了吧。”朱启说罢急急地走了。陈廷敬窘得脸没处放,自己不过是个清寒翰林,也真帮不了人家。 上马走了没多远,忽见带刀满兵押着很多百姓出城去。陈廷敬正觉奇怪,听得有人喊他。原来是高士奇骑马迎面而来,说:“廷敬,快回去吧,不要去翰林院了。” 陈廷敬没来得及细问其故,高士奇只道您随我过来说话,说罢打马而行。陈廷敬不知道出什么事了,只得跟了他去。到了个胡同里,高士奇招呼陈廷敬下马说话。四顾无人,高士奇才悄声儿说道:“宫里正闹天花,皇上跟三阿哥都出天花了!” 陈廷敬吓得半死,忙问:“您怎么知道的?” 高士奇说:“我也是才听说的,街上那些人,都是出了天花要赶出城去的。” 陈廷敬道:“难怪冬至节朝贺都改了规矩,二品以上只在太和门外,其余官员只许在午门外头。” 高士奇道:“宫里诸门紧闭都好多日了,听说这些出天花的人,只要风从他们身上吹过来,你就会染上的。詹事府也没见几个人了,都躲在家里哩。您也别去翰林院了。” 陈廷敬却道:“今儿可是封印之日,还要拜礼呢。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出天花呢?自古未闻啊!” 高士奇道:“您听说过皇宫里头出天花吗?这也是自古未闻啊!算了吧,赶快回家去,性命要紧,哪里还管得了封印!” 陈廷敬心里怔怔的,道:“只愿老天保佑皇上和三阿哥早早渡过难关!事关朝廷安危呀!” 高士奇道:“廷敬,这里不便说话,我家就在附近,不妨进去坐坐。我在石磨儿胡同买了个小房子,虽然有些寒碜,也还勉强住得。” 陈廷敬惊疑道:“石磨儿胡同?” 高士奇问:“廷敬去过石磨儿胡同?” 陈廷敬刚才听那位朱启说的房子正是在石磨儿胡同,买下那房子的也是个姓高的官人。他想不会这么巧吧?却说:“只是听着石磨儿胡同这名字有些意思,没有去过。士奇,改日再去拜访,这会儿人心惶惶的,我哪有心思去您家做客啊!” 高士奇道:“那就下次吧。下次我先预备了好茶,专门请您!天花是恶疾,朝廷也没有办法哪!廷敬你也不要待在外头了,回家去吧。” 两人打了拱,各自上马别过。陈廷敬想天花如此凶险,今年翰林院里封印之礼只怕也就敷衍了,便打马回家去。又想这几日很是清闲,难道就因皇上病了? 陈廷敬才出门不久又回来了,家人甚觉奇怪。月媛以为他是身子不好,正要问时,他却叫了老太爷,道:“爹,我有话同您老讲。” 月媛见陈廷敬神色慌张,不知出了什么大事。老太爷见这般光景,也有些慌了,跟着陈廷敬去了书房。陈廷敬把街上听的见的一五一十讲了,老太爷怔了半日,道:“我还没同你说哩,前几日我有位旧友来家叙话,说傅山到京城来了,暗自联络前明旧臣。难道这跟皇上出天花有关?” 陈廷敬又吃了一大惊:“傅山进京了?” 老太爷道:“消息不会有虚。傅山我也甚是敬佩,但时世已变,他是空有抱负啊!廷敬,你在翰林院只做自己该做的事,读书养望,万不可轻言时事啊!” 陈廷敬道:“廷敬知道。这几日外头不干净,家里人都不要出去。我去同月媛说,只告诉她外头闹天花,宫里的事不要让家里大小知道,胡乱说出去会出事的。” 夜里,陈廷敬正把卷读书,大桂进来说:“老爷,外头有个道士说要见您。” 陈廷敬心想,白日里说到傅山,难道就是他到了?便问道:“那道士报了道号没有?” 大桂说:“他只道你只要告诉你家老爷有个道士找他,他自然知道的。” 陈廷敬心想肯定就是傅山,便又问:“穿的是红衣服吗?” 大桂说:“正是哩,我心想奇怪哩,从来没有见过穿红衣服的道士。” 陈廷敬忙去找了老太爷,说:“傅山找我找到家里来了。” 老太爷做梦也不会想到傅山会到他家里来,这可真是大麻烦了。陈廷敬便把他中式那年傅山去山西老宅,后来又去五峰观拜访傅山未遇的事说了。老太爷思忖半日,道:“既然是故人,你不见人家怎好?只是说话万万小心。” 陈廷敬便同大桂到门口,迎了傅山进来。往客堂坐下,傅山道:“廷敬,四年前您去五峰观,贫道正好云游去了,今日才来还礼,恕罪!” 陈廷敬暗想这傅山哪是还礼来的,嘴上却道:“傅青主客气了。” 傅山冷笑一声,说:“清廷多行不义,天怒人怨,终于招致瘟疫。廷敬,您都看到了吧?” 陈廷敬听傅山这么说话,也就顾不得客气,说:“傅山先生,恕晚生不敬!不管您是读书人还是出家人,都不该为瘟疫流行幸灾乐祸。毕竟吃苦头更多的是百姓呀!” 傅山却道:“招来瘟疫的是清廷皇帝,出天花的是清廷皇帝,害得百姓哭号出城的也是清廷皇帝。这笔账,您得算在清廷头上!” 陈廷敬说:“先生这番话可不像道家说的呀。我只愿老天保佑早早祛除瘟疫,救天下苍生于苦海,人世间的账是算不清的。” 傅山说:“您不算账,有人却把算盘打得啪啪儿响!官府同地痞泼皮相互勾结,借口查看天花,强占民宅,夺人家产!这都是清廷干的好事!廷敬,京城很多百姓都被诬赖患上天花,流离失所哪!” 陈廷敬大清早在街上看见过百姓被赶出城去,一时语塞,只好道:“傅山先生,您医术高明,拜托您救救身染瘟疫的百姓!” 傅山却道:“不劳您吩咐,贫道刚从病人家出来。可恨的是那家小孩不过就是脸上长了几粒水痘,却被蜂拥而来的满兵说成天花,举家被赶出城去了。那些满人是看上了人家的房子!” 傅山说到这些已是长吁短叹,陈廷敬无言相对。傅山又道:“清廷鹰犬遍布天下,傅山却冒死在京城往来如梭,你猜这是为何?” 陈廷敬道:“傅山先生胸怀大义,自然不是个怕死的人。” 傅山说:“贫道不但要游说你,还要拜会京城诸多义士。你不要以为满人坐上金銮殿,天下就真是他们的了。” 陈廷敬道:“廷敬还是那句话,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顾炎武先生说亡国事小,亡天下事大。但在百姓看来,朝廷跟天下是一回事。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朝廷就是好朝廷,百姓拥护。天下混乱,百姓流离失所,朝廷就是坏朝廷,就该灭亡。什么天命,什么正统,什么人心,不是朝廷自己说了就可算数的!” 傅山大摇其头,道:“廷敬糊涂,枉读了圣贤书!满人自古都在王化之外,不识圣贤,不讲仁德,逆天而行,残害苍生。” 傅山说得脸红脖子粗,陈廷敬却是气定神闲,谈吐从容:“傅山先生所言,廷敬不敢苟同。当今皇上宽厚仁慈,上法先贤,下抚黎民,眼看着天下就要好起来了。” 傅山很是愤怒,道:“廷敬,你竟然说出这番话来,贫道替你感到耻辱!天下义士齐聚南方,反清复明如火如荼,你居然为清廷歌功颂德!” 陈廷敬请傅山先生喝茶,然后才说:“据我所知,反清义士顾炎武目睹前明余脉难以为继,早已离开南方,遁迹江湖了。” 傅山才端起了茶杯,气得掷杯而起,道:“顾先生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你休得玷污他的清名!” 陈廷敬忙说:“前辈息怒!”待傅山坐下了,又道,“顾先生也是我敬重的人,但这名清与不清,要看怎么说。南宋忠臣陆秀夫,世所景仰。元军破国,陆秀夫背负幼帝蹈海而死,实在是忠勇可嘉。可是,我却替那年幼无知的皇帝感到痛惜!那还是一个孩子哪!他陆秀夫愿意去死,那不懂事的孩子未必愿意去死!陆秀夫成全了自己的万古英名,却害死了一个孩子!” 傅山痛心疾首道:“陈廷敬,你糊涂啊!你真是无可救药了!” 陈廷敬也提高了嗓门,道:“傅山先生,我向来敬重您的人品才学,但陆秀夫这种作为,自古看做大忠大义,在我看来未必如此!” 傅山撩衣而起,道:“告辞!” 这时,老太爷突然从里面出来,陈廷敬忙道:“这位是廷敬的岳丈。” 傅山笑道:“李老先生是崇祯十五年的举人,在山西读书人心中很有清望,傅山久闻了。” 老太爷道:“老朽惭愧。天色已晚,傅山先生可否在寒舍暂住一夜,明日再走?” 傅山摇头道:“救病如救火,贫道告辞了!只可惜,贫道救得了病,救不了世啊!” 陈廷敬却道:“傅山先生所谓救世,只能是再起干戈,生灵涂炭。反清复明,不如顺天安民!” 傅山不再答话,起身走人。陈廷敬追出客堂,把傅山送出大门方回。回到屋里,翁婿俩相对枯坐,过了好久,陈廷敬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说到头他们都只是帮着帝王家争龙椅,何苦呀!所谓打天下坐江山,这天下江山是什么?就是百姓。打天下就是打百姓,坐江山也就是坐百姓。朝代换来换去,不过就是百姓头上的棍子和屁股换来换去。如此想来,甚是无趣!” 老太爷也是叹息,道:“廷敬,你这番话倒是千古奇论,只是在外头半个字都不可提及啊!” 陈廷敬说他知道的,便嘱咐老太爷早些歇息,自己去书房了。月媛过来劝他早些睡了,可他心里有事,只道你先歇着吧。 独自待在书房,想着今日听闻之事,又想傅山这般再无益处的忠义,陈廷敬竟然泪湿沾襟。夜渐深了,屋子里越来越冷,外头怕是下雪了。陈廷敬提起笔来,不觉写道: 河之水汤汤,我欲济兮川无梁。岂繄无梁,我褰我裳。河之水幽幽,我欲济兮波无舟,岂繄无舟,我曳我裾。我裳我裾,不可以濡兮,吾将焉求? ------------ 十六 朱启家房子正是高士奇买下的,俞子易原来是他的钱塘老乡,京城里有名的泼皮。俞子易在京城混了多年,早已三穷三富,什么样的日子都见识过了。他一会儿暴富起来人模狗样,一会儿染上官司又变回穷光蛋。俞子易知道自己终究守不住到手的家财,都只因后头没有靠山。如今攀上了高士奇,便像抱住了活菩萨。高士奇现今不过是手无寸权的詹事府录事,可他却是最会唬人的,俞子易便把他当老爷了。 高士奇住进了石磨儿胡同,大模大样的架势更是显了出来。每日回自家门前,总要先端端架子,咚咚地扣响门环。门人听得出老爷叩门的声响,开了门就点头哈腰:“哦,老爷您回来了。”如今是冬天,门人低头把这高老爷迎了进去,早又有人递上铜手炉。高士奇眼睛也不瞟人,接过手炉,慢慢儿往屋里去。那手炉家人老早就得预备着,不能太烫了也不能太凉了。这手炉是他早几年刚开始发迹时置办的,想着很是吉祥,到了冬日总不离手。进了客堂,唤作春梅的丫鬟会飞快地泡茶递上。高老爷的茶可不太好泡,总是不对味儿。家人们侍候着老爷的时候,高夫人也总在旁边斥三呵四,怪他们这也没做好那也没做好。 这几日高士奇都没去詹事府,每日只出门探探消息,就回家待着。有日,高士奇在外头打听到一桩好事,回家立马着人把俞子易叫了过来。家里人都知道,只要俞子易来了,阖家大小都不准进客堂去。 高士奇慢慢儿喝着茶,半日不说话。俞子易还不知道高士奇有什么大事找他,便先说了话:“高大人,那朱启这些日不找您了,每日都守在顺天府,我可是还担着官司哪!” 高士奇不高兴了,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可以不住这里,皇上还要赏我房子哩!” 俞子易忙说:“高大人别生气,俞某不是这个意思。” 高士奇道:“生意人,眼光要长远些!” 俞子易说:“俞某明白!我们钱塘同乡都指望您飞黄腾达,也好对我们有个照应。” 高士奇说:“我高某是最重同乡情谊的。我今日找你来,就是想帮你发财。” 俞子易忙问:“高大人有什么生意要照顾我?” 高士奇说:“朝廷要把城里出天花的人家和四周五户以内邻里都赶出京城,永远不准进来。他们的房子,就空着了。”高士奇这消息原是他自己出门钻山打洞探听出来的,这会儿说着却像皇上亲口对他下了谕示似的。 俞子易听了大喜,道:“哦,是呀!这可是桩大生意呀!” 高士奇笑道:“这种事情不用我细细教你,你只记住别闹出麻烦来。” 俞子易忙朝高士奇拱手拜了几拜,道:“谢高大人指点!我在衙门里是有哥儿们的,我这就去了!” 高士奇坐着不动,他是从不起身送俞子易的。这会儿高夫人出来了,道:“老爷,您总是帮他出点子赚钱,我们自己也得打打算盘呀。”原来刚才她一直在里头听着。 高士奇笑道:“你不明白,俞子易赚钱,不就等于我赚钱?” 高夫人听得似懂非懂,又道:“老爷,您这么成日价在家待着,奴家觉得不是个事儿。” 高士奇道:“我不每天都出门了吗?”高士奇话这么说着,心里也虚起来了。毕竟好些日子不知道宫里的事了。他闷头喝了会儿茶,突然起身出门。高夫人问他到哪里去,他只道我宫里的差事你就别多问。 高士奇原来是想到索额图府上去。赶到索家府上,他轻轻叩了门。门人见是高士奇,冷了脸说:“原来是高相公!你自己来的,还是我家主子叫你来的?” 门人说的主子指的是索额图,索尼大人高士奇是见不着的。高士奇忙道:“索大人叫我来的。” 门人不冷不热道:“是吗?进来吧。我家主子在花园里赏雪,你自个儿去吧。” 高士奇道了谢,躬身进门。门人又冲着他的背影道:“我家主子正高兴着呢,你要是败了我家主子兴致,吃亏的可是你自己,别往我身上赖!” 高士奇回过身来,只道高某知道,倒着退了几步,才转身进去了。高士奇穿过索府几个天井,又转过七弯八拐的游廊,沿路遇着下人就打招呼。进了索家花园,但见里头奇石珍木都叫白雪裹了,好比瑶池琼宫。高士奇还没来得及请安,索额图瞟见他了,便问:“高士奇,听说你在外头很得意?” 高士奇跪了下来,头磕在雪地上发出声声钝响,道:“奴才给主子请安,奴才不敢!” 索额图道:“你在别人面前如何摆谱我且不管,只是别忘了自己的奴才身份!” 高士奇跪着,又叩了头,道:“士奇终生都是索大人的奴才。” 原来索额图虽是处处提携高士奇,到底是把他当奴才使的。索额图道:“好好听我的,你或可荣华富贵;不然,你还得流落街头卖字去!” 高士奇道:“主子的恩典,士奇没齿不忘!” 索额图又道:“你是个没考取功名的人,我也是个没功名的人。” 高士奇听得索额图这么说,又连连叩头,道:“主子世代功勋,天生贵胄,士奇怎敢同主子相提并论!” 索额图黑着脸瞪了高士奇,说:“大胆!谁要同你相提并论哪?我话没说完哪!我是说,你这个没功名的人,想在官场里混个出身,门道儿同那些进士们就得不一样!” 高士奇不敢抬头,低着眼睛说:“只要能跟着主子,替主子效犬马之劳,就是士奇的福分了!” 索额图骂道:“没志气的东西!我还指望着你替我做大事哪!” 高士奇道:“士奇全听主子差遣!” 索额图道:“我会为你做个长远打算,慢慢儿让你到皇上身边去。你的那笔好字,皇上很是喜欢。” 高士奇听到皇上看上自己的字,内心不禁狂喜,嘴上却道:“士奇不论到了谁身边,心里只记住您是奴才的主子。” 索额图又道:“你得学学陈廷敬,心里别只有小聪明。当年皇上宁愿罢斥一个二品大臣卫向书,也要保住陈廷敬,可见他在皇上那里分量。可那陈廷敬只跟着明珠跑,我瞧着就不顺眼!” 高士奇早知道索额图同明珠已是死对头,可他免不了哪边都得打交道,心里便总是战战兢兢。明珠看上去度量大得很,见了谁都笑脸相迎,索额图却成日龙睛虎眼,很是怕人。索尼早已是内务府总管,明珠最近也派去做内务府郎中。谁都知道明珠同鳌拜走得近些,而索尼同鳌拜偏又面和心不和。 高士奇虽然也成日身处禁宫之外,可宫里头的事情却比陈廷敬清楚多了。他这回拜访索额图,本是想听听宫里的消息,可索额图半句也没说,他也不敢问。这时,索额图眼睛抬得高高的,仍望着满园雪景,道:“起来吧,裤子跪湿了,你出门还得见人哪!” 高士奇爬了起来,拍拍膝头的雪块,笑嘻嘻地说:“不碍事的,裤子湿了外头有棉袍子遮着哪。”旁边下人听了高士奇这话,忍不住都封住嘴巴偷偷儿笑。 这时,有个下人飞跑过来,一迭声喊道:“少主子,主子从宫里送了信来,要您快快进宫去!” 索额图脸色大变,嘴里啊了声,飞跑出去了。原来索尼最近成日待在宫里,日夜都没有回来。 高士奇在花园里呆立会儿,自己出来了。只见索府的家人们个个神色慌张,高士奇朝他们打招呼没谁顾得上理会。他想肯定是宫里出事了。 高士奇骑在马上回家去,只觉着膝头阵阵发寒。刚才在雪地里跪了老半日,裤子早湿透了。他进门就大发脾气,嚷着叫春梅拿裤子来换上。高士奇换了裤子,坐在炕上仍是生气。高夫人忙喊春梅:“你这死人,老爷进门这么久了还不知道泡茶上来?” 春梅早已端茶上来了,高士奇轻轻啜了一口,呸的一口吐掉,大骂道:“好好儿贡茶,叫你泡成什么样儿了!” 春梅吓得抱着茶盘跪下,浑身直打哆嗦。高士奇骂道:“起来!别说话就跪下,跪坏了裤子,外头瞧着还不是咱们家寒碜!” 春梅忙爬起来,低头退了几步,站在旁边。高夫人猜着老爷肯定是出门受气了,却不敢问。 ------------ 十七 陈廷敬在家待了些日子,很快就过年了。自然也有些朋友上门走动,便知道皇上不豫事已不假,却不知道是否就是出天花。话只是知己之间关了门悄悄儿说,不敢在外头说半句。没人上门催他去翰林院,可见衙门里只怕没几个人了。 正月初八日,陈廷敬想出门拜客。他大清早就起了床,梳洗停当,用罢早餐,骑马出门。才到长安街口,就见街上尽是满兵,仗刀而立。他找地方拴了马,徒步过去看个究竟。又见很多人往街东头去,也快步跟了去。 老远就见天安门东边儿的龙亭处围着许多人,还不停有人凑上去。陈廷敬隐隐觉着不祥,心想只怕是出大事了。快到龙亭时,忽闻得哀号声。陈廷敬猜着了八九成,心里却是不信。上前看时,才知道真是皇上驾崩了,龙亭里正张挂着皇上遗诏。陈廷敬觉得双腿打颤,泪眼有些模糊。他定了半日神,才看清皇上遗诏上的字,原来皇上自开罪责十四款,自省自悔,抱恨不已,语极凄切。看到诏书末尾,知道是三阿哥玄烨即皇帝位,命内大臣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为辅臣,嘱咐他们保翊冲主,佐理政务。 陈廷敬正心里发怔,忽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他吓了一大跳,回头看时,却是明珠。明珠常服穿着,面色悲戚,眼睛有些红肿。彼此只略略拱拱手,哪里还顾得上客气。陈廷敬想着先皇的恩遇,不觉落下泪来。 明珠悄悄儿说:“廷敬随我来,有话同你说。” 明珠把陈廷敬领到僻静处,说:“廷敬,你我相识多年,你以为我待你如何?” 陈廷敬猜着明珠有要紧话说,便道:“您是我的恩人,廷敬时刻记着。” 明珠看了他半日,才道:“千万别再同那个道人往来。” 陈廷敬惊得脸都白了,道:“我同傅山并无往来。” 明珠眼睛望在别处,嘴里轻声说道:“你中式那年回山西,傅山去陈家老宅看了你,你从山西回京时又去阳曲看了傅山,傅山前不久又去了你府上。” 陈廷敬惊得冷汗涔涔,道:“原来明珠大人一直盯着我。” 明珠道:“先帝对我有过密嘱,让我看着你。” 陈廷敬问道:“廷敬不明白,如何看着我?” 明珠道:“先帝密嘱你不必知晓详情。你只想想,你同傅山往来,先帝了如指掌,为何没有问你的罪?” 陈廷敬道:“请明珠大人明示!” 明珠道:“先帝相信卫大人的话,看重你的才华人品,想你不是那有背逆之心的人。可眼下时局非常,前明余孽又在蠢蠢欲动,有人若想拿这事做文章,你就又大祸临头了。” 陈廷敬谢过明珠,敷衍道:“傅山先生是个游方道人,是位悬壶济世的名医,他四处走走并不奇怪。他来京城找我,一则有同乡之谊,二则读书人之间总有些话说。说到谋逆之心,我在傅山先生身上看不出。他只是不愿行走仕途,可天下不想做官的读书人何止一个傅山?” 明珠说:“廷敬,没那么轻巧吧?傅山曾因谋反嫌疑入狱,只是查无实据才放了他。他是什么人,你我心知肚明。” 陈廷敬却道:“正是查无实据,就不能把罪名放在他身上,更不能因为我同他见了面就有罪了。国朝是讲法度的。” 明珠摇头道:“廷敬,你我之间说法度没有用。傅山是什么人,先皇知道,太皇太后知道,朝中大臣也知道,天下读书人都知道。廷敬,你在敷衍我。” 陈廷敬道:“既然你我心里明白,廷敬就说几句真心话。朝廷对傅山这样的读书人与其防着忌着,不如说服他们,启用他们。只要多几个傅山顺了清朝,天下读书人都会响应的。梗着脖子不顺清朝的读书人,都是大有学问的哪!” 明珠叹息道:“廷敬,明珠也是读过几句书的人,明白马上打天下,马下治天下的道理。治天下,就得靠读书人。先皇也正是如此做的。可满臣当中,忌讳汉人的多着哪!你才看过先帝遗诏的,先帝为自己开列一罪,就是重用读书的汉臣!先帝不这么说,难服满臣的心!” 陈廷敬道:“廷敬佩服明珠大人见识。人不分满汉,地不分南北,都是清朝哪!” 明珠说:“这个道理,先皇及太祖、太宗,都说过的。但朝政大事,得讲究个因时、因势、因人,不要太死脑筋了。廷敬,此时此刻,傅山是沾不得的!” 陈廷敬问道:“朝廷将如何处置傅山?” 明珠道:“傅山已逃离京城,这件事你就不要问了。” 陈廷敬猜想傅山只怕有难,心里暗自担心。天知道像明珠这样没有穿官服的暗捕在京城里头有多少!他正心里七上八下,明珠又道:“鳌拜大人可是你的恩人,你得记着。” 陈廷敬隐约听说过这件事,只不知个中细节。明珠道:“索额图父子当年想要了你我脑袋,去向庄亲王交差。鳌大人巧妙说服皇上,才保住了你我性命。” 陈廷敬忙说:“我一直没有机会谢过鳌拜大人。”庄亲王放泼这件事叫外头敷衍出来,简直就是出老王爷大闹金銮殿的戏文,陈廷敬早听说过了。他不明白其中真假,但当时他差点儿在梦里掉了性命,肯定就是事实了。 明珠又说:“索尼身为内务府总管,如今又是首辅大臣,你我都得留点儿神啊!都太监吴良辅先帝最是宠信,眨眼间就叫杀了。” 陈廷敬吃惊道:“内监干政,祸国殃民,前史可鉴。廷敬倒是听说吴良辅做过很多坏事,他只怕死得不冤。可如今时局非常,有人想借机杀人的话,确实太容易了。” 明珠道:“索尼父子借诛杀吴良辅之机,擅自换掉乾清宫侍卫和内监,分明是故意离间幼帝跟鳌大人。如今幼帝身边全都是索尼的人了。”明珠注视陈廷敬良久,“廷敬,要靠你了。” 陈廷敬如闻天雷,问:“这话从何说起?” 明珠道:“此乃天机,你暂不可同任何人说起!先帝驾崩前有遗旨,必要召卫向书大人回来,着他出为帝师。卫大人只怕已在回京的路上了。” 陈廷敬听说卫大人要回来了,自然大喜,却又问道:“我还是不明白啊!” 明珠道:“卫大人要请两个他信得过的翰林共同侍候幼帝读书,鳌拜大人想推你当这个差事。你又是卫大人最赏识的,这事自然成了。” 陈廷敬听说自己要去侍候幼帝读书,又是暗喜,又是惶恐。若依他当年考进士时的性子,他不会惶恐;若依他在太原乡试时的性子,他也不会惶恐。可在京师待了几年,他倒越来越胆寒了。 明珠道:“你到了幼帝身边,要时刻同我通消息,那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鳌拜大人都要知道!” 陈廷敬回家时,家人也早知道皇上死了。老太爷说:“我就料到傅山进京同皇上出天花有关,果然如此。廷敬,那些义士必定会借机起事,你得小心啊!” 陈廷敬说:“傅山先生已逃离京城了。我估计朝廷正密告天下,正要捉拿他,我也替他的安危担心。得有人告诉他这个消息才行。” 老太爷摇摇头说:“廷敬,你千万不要管这事!”想想又道,“没人注意我的,我会想办法把消息散布出去,自然会传到他耳中去。天地之大,哪里没有藏身的地方?不会有事的。” 明珠交代不要把他将去侍候幼帝读书的事说出去,可他同岳父是无话不说的。老太爷听了,也是忧心忡忡,道:“此事凶吉难料!幼帝年尚八岁,假如没等到亲政就被篡了,所有近臣都会有性命之忧,做帝师的肯定死在前头。这种事自古以来屡见不鲜哪!” 陈廷敬道:“爹的担心自有道理,可卫大人都不考虑自己生死,我又怎能贪生怕死?这断不是丈夫作为!” 老太爷叹道:“兴许就是天命,廷敬你就认了吧。” 陈廷敬说:“倘若真能辅佐一代明君,也不枉此一生。” 老太爷道:“真能如此,也是苍生之福。当今的读书人最不好做,先皇有意网罗天下读书人,有效法古贤王的意愿,但毕竟满人同我汉人隔着肚皮,还是两条心。如今天下明伦堂前的卧碑上都刻有禁令,生员不准言事,不准立盟结社,不准刊刻文字。这可是历朝历代亘古未有啊!爷儿俩关着门说句话,朝廷远忧近患都在于此。” 陈廷敬道:“爹的意思我明白了。蒙古人的元朝,饮马西域,扬鞭中原,神鸦社鼓,响彻四海。但是,蒙古人蔑视汉人,一味凶悍,不行王道,很快就灰飞烟灭了。” 老太爷点头道:“你今后侍候幼帝读书,最要紧的就是教他如何做个圣明之君,真正以天下苍生为念。自古圣皇明君都有包容天下的大胸怀,若局限于族类之偏私,必出暴政。百姓才不管谁是皇上,只盼着天下太平。我虽是前明遗老,但反清复明四字,我听着都有些烦了。” 陈廷敬深服老太爷这番话,道:“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天下归心,河清海晏,这才是百姓的愿望。可如今仍是危机四伏,社稷并不安稳。” 陈廷敬还在忧心忡忡,明珠却要领着他去拜见鳌拜。鳌拜近日忙着皇上凶礼,好不容易才回到府上。陈廷敬见了鳌拜,拱手施礼:“陈廷敬拜见辅臣大人!” 鳌拜倒不绕弯子,道:“廷敬,皇上年幼,侍候皇上读书可是大事。我已奏请太皇太后恩准,只等卫向书回京,皇上释服登基,你就协同卫向书当起这个差事。” 陈廷敬忙道:“臣谢太皇太后圣恩!” 明珠笑道:“廷敬,你既然谢恩,就得跪下呀!” 陈廷敬稍作犹豫,只好在鳌拜面前跪下,嘴上却道:“谢辅臣大人提携之恩!” 鳌拜笑道:“廷敬,起来吧。日后好好儿当差就是了。”说着又转眼望着明珠,“明珠,索尼在先皇跟前给他儿子索额图讨了个二等侍卫,领四品衔。你俩论功业才干,应是不分伯仲。你在内务府做个郎中,虽只是五品官衔,但今后出身会好些。” 明珠也忙跪下,道:“明珠谢辅臣大人提携!只是如今在索尼大人手下当差,觉着憋屈!” 鳌拜道:“明珠,你要明白老夫一片苦心。索尼大人年纪大了,正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人去帮个手哪!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明珠心领神会,道:“小侄领会鳌大人栽培之心!” 鳌拜叫明珠起来,又望着陈廷敬说:“我受先皇遗命佐理朝政,今后事情繁多,有些事就顾不上了。侍候皇上读书的事,你和卫师傅要多多费心。” 陈廷敬道:“廷敬自当竭尽全力。” 鳌拜还要忙着进宫去料理国丧,明珠便领着陈廷敬告辞了。陈廷敬想自己刚才名义上是跪谢太皇太后,实际上却是跪倒在鳌拜膝下。又见朝中用人大事,鳌拜独自就定夺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 十八 卫向书披麻戴孝飞赴进京,一路想着先皇留下遗命,召他回去侍候幼帝读书,实有托孤之心,不禁感激涕零。他赶到京城已是正月底,玄烨持服二七日已满,遵奉先皇遗诏释服登基,改元康熙。 幼帝原是同诸位阿哥同在上书房读书的,从现在起每日就驾弘德殿学习。师傅除了卫向书,还有几位专教满文、蒙古文和弓马骑射的谙达。卫向书进京以后才知道,太皇太后早已选了两个年轻人同他一起侍候皇上,一个是翰林陈廷敬,一个是监生高士奇。陈廷敬是鳌拜向太皇太后举荐的,索尼便举荐了高士奇,太皇太后都恩准了。陈廷敬正是卫向书极为赏识的,高士奇他却知之甚少。既然是太皇太后懿旨,他也没什么多说的。 皇上虽是年幼,也还知道发愤,只是独自读书久了,渐渐觉得无趣。往日同阿哥们一块儿读书,既是玩在一处,又可比比高下,自有很多乐趣。如今师傅谙达一大帮,只围着他一个人转,慢慢就觉着枯燥乏味。 有日,卫向书讲的是欧阳修《朋党论》,请皇上跟着读:“夫前世之主,能使人人异心不为朋,莫如纣。能禁绝善人为朋,莫如汉献帝。能诛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乱亡其国。” 皇上跟着读了几句,放下书本发问:“能诛戮清流之朋,莫如唐昭宗之世。然皆乱亡其国。师傅,朕听不懂。” 卫向书道:“古人说得好,书读百遍,其义自见!皇上,跟着老臣读吧,先读熟了老臣自然会讲的!” 皇上发了懒筋,说:“朕今日不想读书了!” 卫向书忙说:“皇上不肯读书,老臣吃罪不起啊!” 皇上道:“朕这会儿想去学骑马射箭,明日再读书!太皇太后说了,圣贤书要读好,弓马骑射也要学好!” 卫向书只道弓马骑射,谙达自要教的,今日轮着是读书。皇上哪里肯听,丢开书本就往外走。陈廷敬同高士奇侍立在旁,只是看着皇上撒气,想帮卫师傅也帮不上。 皇上出门去,叫上侍卫倭赫,说:“朕骑马去。” 倭赫请皇上稍候,飞跑出门牵马去了。太皇太后嘱咐过,皇上年纪太小,想骑马只在乾清门里头转转,不准到外头去。周如海等几个太监也忙随皇上出来了,生怕出事。卫向书同陈廷敬、高士奇也只得出了弘德殿,跟在皇上后面。 倭赫牵了御马来,抱着皇上骑马。皇上还未能独自骑,便由倭赫带着。周如海连声喊道主子悠着点儿,皇上却嫌太慢了,抢过倭赫手中马鞭使劲儿抽打。马只在乾清门里兜圈子,倭赫怕跑得太快摔着了皇上,便老是勒着马缰。 皇上没了兴趣,又嚷着要下来射箭。倭赫勒住马,周如海过来要抱皇上。皇上却朝一个小太监喊道:“张善德,你抱朕下来!” 唤作张善德的小太监忙跑了过去,把皇上从马上抱了下来。张善德才十三岁,力气不大,那马又高,差点儿摔了皇上。周如海便斥骂张善德该死。皇上偏护着张善德,反过来骂了周如海。 倭赫拿起御用弓箭,拉如满月啪的一声,正中前头的树桩。皇上接过倭赫手中的弓箭,涨红了脸也拉不太开。听得一响闷响,箭不出五十步落地。皇上气得把弓箭往地上一摔,道:“不射箭了,朕回去读书!” 倭赫道:“皇上不能读着书想骑马射箭,射着箭又想读书。皇上年纪还小,能射这么远,了不得了。” 皇上使着气说:“我说不射箭了就不射箭了!” 这时,一直呆立在旁的高士奇上前道:“皇上,奴才有样东西想献给您,既可练腕力,又可拿着玩儿!” 皇上问:“什么东西?” 高士奇说着就从怀里掏出个弹弓。那弹弓做得很是精巧,铁打的架子,手柄上镶着黄杨木。 高士奇道:“回皇上,这叫弹弓,乡下小孩很平常的玩意儿。” 皇上接过弹弓,眼睛一亮,说:“宫里怎么没有这东西?” 高士奇笑道:“这本是乡下孩子玩的,只是做得没这么好。奴才教皇上怎么用。” 高士奇拿弹弓瞄准树上一只鸟,啪的一声,鸟中矢而落。皇上高兴得直拍手,只道这个东西好玩。 高士奇道:“奴才随侍多日,见皇上腕力尚弱,挽弓实在勉为其难,便想起自己小时候玩过的弹弓,特地找匠人做了这个弹弓,孝敬皇上!” 皇上笑道:“高士奇,朕很高兴,朕让太皇太后赏你!” 高士奇低头道:“臣能侍候皇上读书,已是天大的恩宠!士奇不敢邀功。” 有回又轮着卫师傅讲书,他突然身子不好告了假,奏请太皇太后由陈廷敬顶替几日。太皇太后恩准了。皇上见是陈廷敬讲书,更是不想读书,只道:“好了好了,卫师傅病了,我也正想玩哩!去,骑马去!” 陈廷敬忙说:“皇上不可如此。哪日读书,哪日骑射,自有师傅、谙达们安排,不可乱了。” 皇上生气道:“读书读书,要读到哪日为止!” 陈廷敬说:“回皇上,俗话说,活到老学到老,还有三分没学到。学无止境呀!” 皇上毕竟还是小孩,道:“什么学无止境,怎么不见你们读书?” 陈廷敬道:“臣虽然中了进士,仍在翰林院读书。臣除了侍候皇上读书,就是自己读书。士奇也是如此,他除了侍候皇上读书,自己在詹事府听差仍要读书。” 皇上道:“卫师傅教的,我实在读厌了。能不能换些文章来读?” 陈廷敬说:“经史子集,皇上都是要读的,慢慢来。” 高士奇却道:“皇上不妨说说,您最爱读什么文章?” 皇上说:“我最近在读诗,喜欢得不得了。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 陈廷敬听皇上读的是曹植的《野田黄雀行》,吓得脸色大变,忙说:“皇上聪明异常,可您现在还需师傅领着读书,不可自己随便找书看。” 皇上拍了桌子,道:“真是放肆!朕读什么书,还要你说了算。有本事的话,把这首诗说给朕听听!” 高士奇却抢先答道:“回皇上,这是曹植的《野田黄雀行》。” 陈廷敬知道这话题不可讲下去,厉声道:“士奇!” 高士奇却是有意夸显学问,道:“各代诗文,自有不同气象。曹植是三国人物,那时的诗词,多慷慨悲凉,气魄宏大,自古被称作汉魏风骨。” 皇上欢喜道:“高士奇,你有学问。说说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吧。” 陈廷敬劝道:“皇上,我们还是接着卫师傅教的书来读吧。” 皇上呵斥陈廷敬:“你别打岔!” 高士奇又道:“这是曹植的郁愤之作。曹植的哥哥曹丕做了皇帝,就杀了几个亲兄弟,把曹植也贬了。曹植悲叹自己没有能力解救危难的兄弟,就写了这首诗。” 皇上问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也是曹植写的吗?” 高士奇忙拱手道:“皇上小小年纪,却是博闻强识。” 不料皇上说道:“曹丕为什么要杀自己的兄弟呢?假如是朕的哥哥做了皇帝,也会杀朕吗?朕幸好自己做了皇上。” 高士奇这下可吓着了,不知如何回答。太监们也吓着了,周如海忙说:“皇上,您可不能这么说话,奴才们还要留着脑袋吃饭哪!” 陈廷敬也急坏了,忙说:“皇上,这人世间很多道理,长大之后自然明白,您现在只管读书。” 皇上道:“朕说不定还没长大就被自己哥哥杀了,还不如不长大哩!” 陈廷敬额上早已冷汗直冒,道:“皇上,那曹丕不施仁政,同室操戈,曹魏江山很快就覆亡了。这已是前车之鉴,历代帝王早已汲取教训。皇上不必担心,只管读书就是了。” 皇上哼着鼻子道:“读书读书,只知道要我读书!你的学问不如高士奇。” 陈廷敬道:“读书人认识文章,就像农户认识庄稼,并不稀罕。” 皇上笑笑,说:“哼,说你学问不如高士奇,你还不服气!” 陈廷敬道:“高士奇固然很有学问,但皇上只要发愤,不用到他这个年纪,诗文过眼,您便可知其年代,出自谁家。好比草木蔬果,见多了,熟悉了,都可知其类,呼其名,知道它长在什么季节,是春华秋实,还是岁岁枯荣。” 皇上道:“朕听不进你这些话!朕要去找太皇太后,朕不想做皇帝,也不要哥哥们做皇帝,免得兄弟杀兄弟!” 周如海扑通跪下了,陈廷敬、高士奇和所有侍卫、太监都跪下了。陈廷敬叩头在地,道:“皇上,此话万万不能再提,不然在场所有人的脑袋都保不住!” 陈廷敬回到家里满心惶恐,生怕今日这事传到外头去。这虽是高士奇惹出来的祸,可卫大人把讲书的差事托付给他,追究起来他就罪责难逃。他觉着憋屈也没处说去,只愿菩萨保佑了。周如海是求了皇上,别把这事说给太皇太后听,不然奴才们都会掉脑袋。可陈廷敬心想八岁幼帝的嘴哪里封得住的? 夜里,陈廷敬独坐书斋,抚琴良久。老太爷听这琴声,便猜着廷敬心里肯定有事,却不想去打扰他。听得琴声静了,老太爷放心不下,去书斋看看。却见陈廷敬正在作诗。 陈廷敬见老太爷去了,忙说:“爹,您还没歇着哪。” 老太爷说:“看看你,就去睡了。嗬,又有佳构啊。” 陈廷敬道:“随意涂鸦,见笑了。” 老太爷过来看看,原来陈廷敬写的是首咏史诗,喟叹刘邦初创基业的时候,天下英雄的豪迈之气,末尾两句却是:儒冠固可溺,龌龊多凡庸!老太爷暗忖廷敬果然有心事。可陈廷敬自己没说,老太爷也不会问的。 第二日,陈廷敬照例去了弘德殿,卫大人仍是病着。却见风平浪静,啥事儿也没有。这才放下心来,想皇上真的没有把事情说给太皇太后听。 哪知周如海原是鳌拜耳目,昨日夜里就把弘德殿的事原原本本报与他听了。鳌拜听了,知道事情全在高士奇身上,可毕竟责怪起来大家都会吃苦头,便把这事瞒住了太皇太后。却又不想让这事轻易过去,就找了索尼。索尼听了,气得连夜把高士奇叫了去,骂得他狗血淋头。高士奇只想这事肯定是陈廷敬告发的,自此心里更是记恨。 有了昨日之事,今日皇上读书不再推三推四。陈廷敬读一句,皇上就跟着读一句。读了不到一个时辰,皇上突然又不吭声了。陈廷敬抬起头来,只见皇上拉开弹弓,朝殿角啪地打了过去。立马一声脆响,殿西头立着的大瓷瓶碎了。皇上自己也吓着了,太监们早跪了下来。 正在这时,鳌拜大步跨进门来,惊道:“臣叩见皇上!刚才是谁惊了驾?” 没谁敢吭声,都低了头。皇上也是把头低着,手背在身后。鳌拜环视殿内,见打碎了一个瓷瓶,问:“谁打碎的?该死!” 周如海忙望望鳌拜,又悄悄儿朝皇上努嘴巴。鳌拜立时明白过来,知道自己说了大逆不道的话,却是只装糊涂,问:“皇上手里藏了什么东西?” 皇上拿出弹弓,极不情愿地摊在手里。周如海跑上去接过弹弓,交给鳌拜。鳌拜反复看着这东西,问道:“这是哪里来的?” 高士奇忙跪下来,说:“奴才给皇上做的,皇上平时可用这个练练腕力。这叫弹弓,民间小孩的玩意儿。” 鳌拜发火道:“大胆,谁让你做的?” 高士奇叩头道:“奴才见皇上挽弓射箭腕力不足,特意做了个弹弓,好让皇上平日练练。” 鳌拜骂了高士奇半日,又望着陈廷敬说:“山西自古就是个出名相的地方,蔺相如、狄仁杰、司马光、元好问,都是你们山西人。如今卫师傅和你也是山西人,你要尽力侍候好皇上读书。” 陈廷敬道:“廷敬虽才疏学浅,却愿效法先贤,忠君爱国,不遗余力!” 鳌拜呵三骂四好半日,这才回头对皇上叩道:“臣来看看他们侍候皇上读书是否用心,臣这就告退了。” 皇上刚才听鳌拜骂人,甚是害怕,这会儿却道:“把弹弓还我!” 鳌拜犹豫着,仍把弹弓还了皇上,道:“皇上读书时只是读书,学骑射时再玩这个东西。” 皇上也不说话,只望着地上。鳌拜又朝殿内太监们骂了几句,朝皇上叩头走了。 高士奇突然说道:“廷敬,山西可是人才济济啊。我听说山西有个傅山,名声很大。” 陈廷敬听出高士奇居心不良,心想他肯定早听说自己同傅山有过往来,便道:“傅山人品、学问都很不错,只是性格怪了些。” 高士奇笑道:“傅山的反心昭然于天下,读书人多有耳闻。你只说他性格怪了些,未必太轻描淡写了。” 陈廷敬道:“士奇,这里不是谈傅山的地方,我们侍候皇上读书吧。” 哪知皇上听了却是不依,只问:“傅山是谁?” 陈廷敬说:“一个很有学问的人。” 皇上道:“先帝说天下最有学问的人都来考进士了,傅山考中了吗?” 陈廷敬回道:“皇上,读书人各不相同,有的喜欢考进士,有的喜欢浪迹江湖。皇上现在只管读书,傅山这个人,您日后会知道他是谁的。” 皇上道:“朕看你俩神色很不对劲儿,难道这傅山是说不得的吗?他到底是个有学问的读书人,还是江洋大盗?朕记得先皇说过,人心如原草,良莠俱生。去莠存良,人皆可为尧舜;良灭莠生,人即为禽兽。朕相信不论什么人,只要让他明白圣贤的道理,都会成为好人的。” 陈廷敬惊叹皇上小小年纪,居然能把先帝这话原原本本记下来,便道:“可喜皇上能记住先帝遗言。皇上只好好儿读书,这些道理都在书中。”说到读书,皇上又不高兴了。 陈廷敬想今日鳌拜在弘德殿里很失大臣之体,实为大不敬。皇上读书的地方,大臣怎可在那里呵三骂四? 回到家里,翁婿俩长谈至半夜。老太爷道:“听你这么说,鳌拜果然有些骄纵。” 陈廷敬说:“辅佐幼主之臣必须是干臣,而干臣弄不好就功高盖主,贻祸自身。自古辅佐幼主的大臣,大都不会有好结果。往远了说,吕不韦辅佐嬴政,最后怎么样?遗恨千古!” 老太爷道:“是呀,睿亲王多尔衮辅佐先皇顺治,可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是人死之后,还被褫爵籍没,牌位都撤出了宗庙。天下人都知道多尔衮蒙着千古沉冤,只是不敢说!若是那抱有野心确想篡逆的,就更没有好下场了。” 陈廷敬说:“鳌拜大人屡屡示恩于我,可我实在不想同他靠得太近。四个辅政大臣,鳌大人名列最后。可他的性子却是凡事都要抢在前头,难免四面树敌。我估计四个辅政大臣,今后最倒霉的只怕就是鳌拜!” 老太爷说:“鳌拜祖上世代功勋,他自己又身经百战,骁勇异常,军功显赫。单凭这些,他就不会把别的人放在眼里。只因性子粗鲁,屡次被参劾。不然,他的身份地位早在其他辅臣之上。” 陈廷敬道:“我担心的是他最后会把皇上都不放在眼里。” 皇上觉得弘德殿的日子甚是难熬,可转眼间他已是十岁了。这时的皇上懂事不少,再不同师傅们闹性子。这日,鳌拜进了乾清宫,直往西头弘德殿去。张善德已长到十五六岁,早同大人一般高了。他见鳌拜来了,忙道:“辅臣大人您请先候着,待奴才去奏报皇上!” 鳌拜横眼一瞪,张善德吓得忙退下。太监们畏惧,低头让开。站在殿门口的倭赫见了,上前拦了鳌拜道:“辅臣大人请稍候!” 鳌拜扇了倭赫一掌,道:“老夫要见皇上,还要你们准许?” 倭赫眼都被打花了,也不敢拿手揉,低头道:“大人您是辅政大臣,领侍卫内大臣,奴才知道的这些规矩,都是您教导的!” 鳌拜吼道:“老夫教导过你们,可没人教导过老夫!” 索额图猛地从弘德殿里冲出来喊道:“谁在外头喧哗?”见是鳌拜,忙拱了手,“啊呀,原来是辅臣大人来了!你们真是放肆!怎么在辅臣大人面前无礼!快快奏报皇上,辅臣鳌拜大人觐见!” 这时周如海慌忙跑出来,喊道:“辅政大臣鳌拜觐见!” 鳌拜进殿,跪地而拜:“臣鳌拜向皇上请安!” 皇上知道刚才是鳌拜在外头吵闹,却只作没听见,道:“鳌拜不必多礼,起来坐吧。你是朕的老臣了,朕准你今后不必跪拜。” 鳌拜听了,只道:“臣谢皇上恩典。臣多年征战,身上有很多处老伤,年纪大了跪着也甚为吃力。” 卫向书、陈廷敬、高士奇都向鳌拜施了礼,口称见过辅臣大人。鳌拜环顾左右,见侍卫们竟然未向他施礼,心中大为不快。 皇上道:“鳌拜,你终日操劳国事,甚是辛苦。朕成日价读书也烦,但是想着你们那么辛苦,朕也就不怕苦了。” 鳌拜道:“老臣没别的事情,只是多日不见皇上,心中十分想念。鳌拜谢皇上体谅!外头有人说老臣全不把皇上放在心上,多日没向皇上请安了。老臣今日叩见皇上,只有卫师傅跟陈廷敬、高士奇看见了,这帮小儿都没瞧见哪!” 索额图顿时慌了,忙指使左右:“你们真没规矩,快快见过辅臣大人!” 侍卫们这才拱手施礼,道了见过辅臣大人!皇上毕竟年幼,见了鳌拜心里有些惧怕,胸口不由得怦怦儿跳。鳌拜又道:“卫师傅,皇上年幼,读书辛苦。拜托您悠着点儿。皇上想散散心,你们就侍候着皇上玩玩吧。” 卫向书道:“皇上读书很用功,练习骑射也没放松。” 鳌拜笑道:“老臣这就放心了。老臣盼着皇上早日学成,那时候老臣便可回到老家,养几匹马,放几头羊,过过清闲日子。” 皇上却道:“鳌拜不可有此想法。朕皇祖母说了,四位辅政大臣,都是爱新觉罗家的至亲骨肉,这个家始终得你们帮着看哪!” 鳌拜叩道:“臣谢皇上跟老祖宗垂信,感激不尽!皇上只管用心读书,臣告退。” 皇上喊道:“索额图,送送辅臣大人。” 索额图送鳌拜出了弘德殿,侍卫同太监们只略略低头。鳌拜便站住不动,横眼四扫。索额图忙说:“你们真是无礼!恭送辅臣大人!”侍卫同太监们只好齐声高喊恭送辅臣大人。鳌拜这才哼了声,大步离去。索额图回头见张善德正在身后,便同他悄悄说了句话。张善德闻言大惊,吓得直摇头。 卫向书见刚才皇上实是受惊了,便道:“皇上,今日书就读到这里吧。请谙达侍候皇上去骑马如何?” 皇上却道:“辅臣大人怕朕读书吃苦,可他处理国事还辛苦些。卫师傅,接着讲新书吧。” 索额图向张善德使了眼色。张善德只作没看见,仍木木地站在那里。索额图朝他瞪了眼睛,张善德这才上前说道:“皇上,鳌拜说是来探望皇上,却在这里咆哮喧哗,大失体统!” 索额图却立马骂道:“狗奴才,你竟敢在皇上跟辅政大臣之间故意挑拨!”原来刚才张善德那些话是索额图教他说的,却又来骂他。 张善德吓坏了,忙跪了下来,说:“奴才该死!可奴才怕皇上吓着,实在看不下去!” 皇上笑道:“朕是那么好吓唬的吗?你们都想得太多了,辅臣大人都是为着朕好。陈廷敬,朕听说你是鳌拜保举来的。你说说朕是去骑马呢,还是读书?” 陈廷敬道:“回皇上,读书、骑射都很重要,这会儿皇上想读书,那就读书吧。” 皇上说:“卫师傅,朕依你的,这会儿就不讲新书了。可朕也不想去骑马,只想听些历史掌故,就让陈廷敬讲吧。” 卫向书点头道:“遵皇上旨意。史鉴对于治国,至关重要。” 陈廷敬便说:“臣遵旨。不知是臣随意讲,还是皇上想知道哪些掌故。” 皇上却道:“你给我说说王莽这个人吧!” 卫向书暗惊,道:“皇上,这段史事纷繁复杂,过几年再讲不迟。” 皇上说:“历朝历代,皇帝、大臣多着哪,朕感兴趣的倒也不多,值得细细琢磨的君臣更少。朕虽年少,王莽倒是听说过的。朕就想听陈廷敬仔细说说王莽这个人。” 卫向书道:“皇上,过几年再讲这段史事,今日可否讲讲别的?” 高士奇上回吃过苦头,只是站在那里不吭声。 皇上道:“真是奇怪了!朕想听听王莽这个人的故事,你们好像就忌着什么。难道朕身边还有王莽吗?陈廷敬,说吧!” 陈廷敬很是为难,望望卫向书。卫向书道:“陈廷敬,皇上想听,你就讲吧。” 陈廷敬仍是迟疑,半日才讲了起来:“西汉末年,天下枭雄蜂起,朝中朋党林立,外戚争权夺利,国家甚是危急。王莽倒是个能臣,替汉室收拾好了摇摇欲坠的江山,辅佐平帝刘衍。但是,王莽既是能臣,更是奸雄。他伺机暗杀了平帝刘衍,扶了两岁的孺子婴为帝,自己操掌朝廷。摄政不到三年,干脆把孺子婴拉下皇位,自己登基。” 皇上问道:“汉平帝刘衍被杀,年岁多大?” 陈廷敬说:“十四岁!” 怎料皇上又问道:“朕今年十岁了,离十四岁还有几年?” 皇上问了这话,面前立时跪倒一片。卫向书连连叩头道:“皇上,今日这话传了出去,可是要人头落地的呀!首当其冲的自是老臣。老臣命如草芥,死不足惜。只是这些话如被奸人利用,难免危及君臣和睦,酿成大祸!” 皇上问道:“卫师傅是怕有人等不到我十四岁,就把我杀了?” 索额图吼道:“陈廷敬真是该死!” 陈廷敬虽是害怕,但既然说了,就得说透,不然更是罪过,便道:“皇上,刚才臣所说的虽是史实,但其中见识,臣并不赞同。既然皇上垂问,臣就冒死说说自己的看法!” 卫向书着急道:“廷敬,你不要再说了!” 陈廷敬却道:“廷敬一人做事一人当,与卫师傅无干!王莽固然不忠,但他之所以胆敢篡汉,都因汉平帝懦弱无能!历史有可怕的轮回,光武帝刘秀光复了汉室,可是不到两百年,又出了个曹操。曹操也被世人骂为奸雄,但如果不是汉献帝刘协孱弱可欺,曹操岂敢大逆不道?” 高士奇这回说话了,道:“王莽、曹操可是万世唾骂的大奸大恶,廷敬您这样说不等于替他们扬幡招魂吗?您不要再说了。” 陈廷敬谁也不理会,只对皇上说:“臣还没有讲完哪!” 卫向书厉声喊道:“廷敬,老夫求你了,不要再多说半个字!” 皇上却仍要听下去,道:“陈廷敬,你别管他们,讲!” 陈廷敬说道:“皇上天资聪颖,勤奋好学,必能成就一代圣明之君!单凭皇上以十岁冲龄,便能问王莽之事,可谓识见高远。史鉴在前,警钟萦耳,皇上当更加发奋,刻苦磨砺,不可有须臾懈怠!” 索额图道:“陈廷敬,你是不是在吓唬皇上?” 陈廷敬这才说道:“皇上,臣的话说完了。如果触犯皇上,请治罪!” 索额图跪下道:“皇上,陈廷敬妖言蛊惑,万万听不得!” 皇上却笑了起来,说:“不,陈廷敬说的话,朕句句都听进去了!陈廷敬,你的见识非同寻常,朕赏识你!” 陈廷敬忙说:“谢皇上宽贷不究!” 皇上站起来,拍拍陈廷敬的肩膀,说:“你没有罪,你今日有功!朕听懂了你这番话,会更加努力的。陈廷敬,历朝历代,像王莽、曹操这种篡逆的故事,不止一二。朕命你把这些掌故弄个明明白白,一件件儿说给朕听!” 卫向书恐再生事端,只道:“皇上眼下要紧的是读书,前朝掌故日后慢慢说也不迟。” 皇上说:“读几句死书,不如多知道些前朝兴亡的教训!朕不想做刘衍!” 陈廷敬道:“皇上明白这个道理,臣已十分欣慰!卫师傅说得是,皇上现在读书要紧!” 皇上道:“朕书要读,兴亡掌故也要听。陈廷敬,朕要奏明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会重重地赏你!” 卫向书忙跪了下来,道:“皇上,老臣以为,今日弘德殿里的事,谁也不得露半个字出去!陈廷敬固然说得在理,就怕以讹传讹,生出事端。因此,太皇太后那里,皇上也不要说。” 皇上想了想,说:“准卫师傅的话。你们都听着,谁到外头去说今日的事儿,朕杀了他!” 皇上午后散了学,周如海就瞅着空儿出去密报鳌拜去了。索额图自然也会把这事告诉他阿玛的。卫向书知道今日的事情最终都会传出去,他不如自己走在前头,散学就见太皇太后去了。 鳌拜听周如海说了弘德殿里的事,勃然大怒,立即把明珠找了去,说:“明珠,陈廷敬是你向老夫引见的,你说他忠义可信。他居然同皇上讲王莽篡汉的故事!这分明是在提醒皇上,老夫会成为王莽!陈廷敬居心何在!” 明珠道:“要不要找陈廷敬来问个详细?” 鳌拜道:“还用问什么?陈廷敬不光今日讲了,日后还会讲下去!这个陈廷敬,他同老夫离心离德!多亏了周如海,不然老夫还蒙在鼓里!” 明珠问道:“辅臣大人,此事您想如何处置?” 鳌拜道:“让陈廷敬永远见不着三阿哥!” 明珠道:“他是皇上了。” 鳌拜没好气,说:“知道他是皇上!陈廷敬迟早会把这个皇上教坏的!先把陈廷敬从皇上那儿弄出来,再寻个事儿杀了他!这种忘恩负义的人,留着何用!” 明珠道:“明珠以为此事还需想周全些。” 鳌拜说:“老夫遇事不会多想,快刀斩乱麻!卫师傅也要换掉!” 明珠道:“先帝跟太皇太后都很是信任卫师傅,只怕动他不了!” 鳌拜道:“你不用多管!皇上身边的人,统统换掉!周如海你留个心眼儿,给他们寻个事儿!” 周如海点头说:“乾清宫那几个太监、侍卫,我已给他们把碴儿找好了!” 鳌拜忙说:“哦?快说来听听。” 周如海说:“侍卫倭赫等擅骑御马,擅取御用弓箭杀鹿,按律当如何?” 鳌拜惊道:“竟有此事?死罪!” 周如海又说:“张善德那几个太监把皇上的夜壶当痰盂使,往里头吐痰哪!” 明珠听着忍俊不禁,差点儿笑了起来,鳌拜却说:“大逆不道!该杀!陈廷敬这个人也该杀,给个罪名,就说他居心不良,妖言蛊惑,离间君臣!” 明珠忙道:“拿这个理由杀陈廷敬,只怕有些牵强。” 鳌拜红了眼,道:“管他牵强不牵强,先把他从皇上身边赶走再说!卫向书纵容陈廷敬,也不得放过!不管了,就这么定了!” 那日皇上仍是在弘德殿读书,听得外头吵了起来。索额图正好侍驾,忙跑了出去。只见鳌拜领着很多侍卫进来了。索额图忙问:“辅臣大人,您这是……” 鳌拜并不答话,只领着人往里走。索额图见势不好,厉声喊道:“辅臣大人,你想弑君不成!” 鳌拜却反过来吼道:“索额图,休得咆哮!惊了圣驾,拿你是问!” 弘德殿的侍卫忙抽了刀,鳌拜带来的人却快得像旋风,立马把他们围住了。 皇上出来了,喝道:“鳌拜,你想做什么?” 鳌拜叩首道:“皇上,臣今日要清君侧!” 鳌拜领来的侍卫立即宣读文告:“乾清宫侍卫倭赫、西住、折克图、觉罗塞尔弼等,擅骑御马、擅取御用弓箭杀鹿,大逆不道!彼等御前侍卫在辅政大臣面前没有依制加礼,言行轻慢,大失国体。内监张善德等事君不敬,亵渎圣体,其罪耻于言表。陈廷敬居心不良,蛊惑皇上,离间君臣,十恶不赦!卫向书纵容陈廷敬,罪不可恕!” 皇上逼视着鳌拜,大声道:“鳌拜,你这是一派胡言!” 鳌拜见局面已尽在掌握之中,便跪了下来,道:“臣不忍看着皇上终日与狼狐之辈为伍!” 鳌拜手下的侍卫已把刀架在陈廷敬脖子上。陈廷敬想今日反正已是一死,便高声说道:“辅臣大人,我蒙皇上垂询,进讲历代兴亡掌故,何错之有?皇上十岁冲龄便懂得以史为鉴,有圣皇明君气象,真叹为神人!我身为人臣,万分欣慰。十岁的皇上尚且知道发奋自强,不赴刘衍后尘,难道真还有人想效法王莽不成?辅臣大人受先皇遗命,佐理朝政,辛勤劳苦,遇着这么聪慧的皇上,应感到安慰,何故动起干戈?” 皇上问道:“鳌拜,你告诉朕,谁想做王莽?” 鳌拜站起来,冲着陈廷敬吼道:“陈廷敬,死到临头,你还在调唆皇上!我这就杀了你!” 陈廷敬脖子上那把刀立即就举了起来。这时,卫向书大喊一声:“不可!”一把推开陈廷敬,那刀僵在了半空中。 鳌拜怒目横视:“卫向书,你不要以为老夫就不敢杀你!” 卫向书道:“杀了老夫,又何足惜!你要想想你自己!” 鳌拜哈哈大笑道:“老夫有什么好想的?老夫身为辅臣,今日是在清君侧,替天行道!” 卫向书说:“我担心你如何向十岁的皇上说清楚今日的事情!皇上要不是生在帝王之家,他还在父母面前撒娇哩!你却要他看着这么多人头落地!” 鳌拜道:“做皇帝生来就是要杀人的,还怕见了人头?书生之见,妇人之仁!” 听得卫向书这么一说,皇上大喊一声卫师傅,一头栽进老人家怀里,哭了起来。卫向书也老泪纵横,抱着皇上。 皇上突然止住哭泣,回头道:“朕不怕看见人头落地!鳌拜,我奏明了皇祖母,你的人头也要落地!” 索额图喊道:“辅臣大人,你吓坏了皇上,看你如何向太皇太后交代!”皇上却喊道:“索额图,朕这么容易就被吓着了?朕命你救驾!” 索额图大声喊着救驾,可乾清宫的侍卫早换成了鳌拜的人,倭赫等御前侍卫已无法动弹。鳌拜吩咐手下侍卫:“留下几个人护驾,把所有的人都带走!” 鳌拜不管皇上如何哭闹,把卫向书、陈廷敬、倭赫、张善德等几十号人全部押走了。 鳌拜毕竟有些逞匹夫之勇,后边的事情还得往桌面上摆,不然他也难得向太皇太后跟满朝文武百官交代。索尼等大臣急忙请出太皇太后,各方争来争去几个回合,倭赫、西住、折克图、觉罗塞尔弼等侍卫、太监十三人处斩,卫向书仍充帝师,陈廷敬不得再在皇上身边侍从,仍回翰林院去。张善德原是也要处斩的,皇上哭闹着保住了,仍回弘德殿遣用。 ------------ 十九 卫向书大人教了陈廷敬“等”字功,岳父大人教了他“忍”字功。他这一“等”一“忍”,就是十几年过去了。这时候,陈廷敬已是翰林院掌院学士、教习庶吉士、礼部侍郎、《清太祖实录》总裁。月媛早生下两个儿子,老大名唤豫朋,老二名唤壮履。 陈廷统早中了举人,却未能再中进士,也懒了心,不想再下场子。陈廷敬拿他没办法,只得在京里给他谋了差事,在工部做个笔帖式。这陈廷统同他哥哥可是两个性子,功名未成只叹自己命不好,没遇着贵人。他总瞅着空儿这家府上进,那家府上出。 一个夏夜,陈廷统想去明珠府上拜访。明珠早已是武英殿大学士、太子太师、吏部尚书。陈廷统在明珠府外徘徊着,忽见一顶轿子来了,匆忙躲闪。下轿的原来是高士奇。高士奇现在仍只是个内阁中书,却在南书房里行走。他见有人慌忙走开,甚是奇怪。朗月当空,如同白昼,他竟然认出人来了,便叫道:“不是廷统吗?站在外头干吗?” 陈廷统一脸尴尬,走了过来,说:“我想拜见明大人,可我这个七品小吏,怎么也不敢进明大人的门呀!” 高士奇哈哈大笑,说:“啊呀呀,明大人礼贤下士,海内皆知。来,随我进去吧!” 陈廷统仍是犹豫,支吾道:“可我这双手空空。” 高士奇摇头道:“不妨不妨,门包我给就是了,你随我进去得了。” 高士奇说着,上前叩门。门房开了门,见是高士奇,笑道:“哦,高大人,今儿我家老爷可是高朋满座啊!您请!” 高士奇拿出个包封,递给门房。门房笑着收下,嘴上却说:“高大人就是客气,每回都要赏小的!” 高士奇也笑着,心里却暗自骂这小王八羔子,不给他门包,八成明大人就是不方便待客!高士奇当年寒碜,手头常有拿不出银子的时候,他在明珠府上没少受这门房的气! 高士奇进了明府,迎出来的是管家安图。安图笑道:“高大人,您来啦?” 管家也是要收银子的,高士奇递了个包封,说:“安大管家,好些日子不见了。” 安图接了银子,说:“小的想高大人哩!咦,这位是谁?”安图望着陈廷统,目光立马冷冷的。 高士奇笑道:“我带来的,陈廷统,陈廷敬大人的弟弟,在工部当差。” 安图忙拱手道:“原来是陈大人的弟弟,失敬失敬!” 陈廷统还了礼,说:“还望安大管家照顾着。” 安图领着高士奇和陈廷统往明府客堂去,老远就听得有人在里头高声说道:“神算,真是神算呀!” 高士奇听了,知道肯定是京城半仙祖泽深在这儿。祖泽深如今名声可是越来越大了,就连王爷、阿哥都请他看相。 安图让高士奇和陈廷统在门外稍候,自己先进去。不多时,安图出来,说:“明大人有请哩!” 高士奇刚躬身进门,就听得明珠朗声大笑,道:“啊啊,士奇来了啊!快快上座!” 高士奇忙走到明珠面前,正儿八经请了安:“士奇拜见明大人!” 明珠又是大笑,说:“士奇就是太客气了,你我整日价在一处,何必多此一礼?咦,这位是谁呀?” 高士奇忙回头招呼陈廷统上前,引见道:“陈廷敬的弟弟陈廷统,在工部做笔帖式,想来拜见明大人,我就领他来了。” 明珠忙站了起来,拉过陈廷统坐在自己身边,说:“啊呀呀,原来是廷统呀!我早就听别人说起过,还向你哥打听过你哩!快快请坐!” 陈廷统面红耳赤,说:“廷统区区笔帖式,哪值得明大人挂记!” 明珠摇头道:“话可不能这么说,今日在座各位,好些就是从笔帖式做起的。这位萨穆哈大人,户部尚书,他在顺治爷手上,就是个笔帖式!” 陈廷统忙起身请安:“廷统见过萨穆哈大人!” 萨穆哈正手把烟管吸烟,哈哈一笑,咳嗽几声,说:“我们满人,读书不如你们汉人,肚子里也没那么多花花肠子,心直口快!” 明珠半是嗔怪,半是玩笑:“萨穆哈,你如今都是尚书了,还改不了这个性子!” 高士奇也笑道:“萨穆哈大人性子就是好,用不着别人去琢磨他。” 高士奇说话间,向在座各位大人点头致意。他刚才只知道屋子里坐满了客人,眼睛里却是茫然一片。直等到给明珠请安完了,才看得见别的人。果然看见祖泽深也在这儿,其他的也都是老熟人,相互点头致意。这时,两位丫鬟低头进来,给高士奇和陈廷统打扇子。陈廷统这才看见,每位大人身后都有位扇扇的丫鬟。 明珠指着一位客人,介绍道:“廷统说起笔帖式,在座从笔帖式做成大官的还真多!这位科尔昆大人原先就是老夫吏部的七品笔帖式,如今是户部清吏司。” 陈廷统又是请安:“见过科尔昆大人。” 明珠又指着一位手摇团扇者,刚想开口介绍,祖泽深打断他的话:“明大人,您不妨待会儿再介绍,容在下看完相再说。” 明珠笑道:“啊啊啊,我倒忘了,祖先生正在看相哩!廷统,这位是京城神算祖泽深,他相面,不用你报生辰八字,只需你随意指一件东西,便可说准,号称铁口直断!” 祖泽深便向陈廷统点头致意:“布衣祖泽深!同令兄陈大人有过面缘!” 陈廷统坐下,只见那位手摇团扇者指着桌上一方端砚,说道:“我以这个砚台面相,你如何说?” 祖泽深看看端砚,又端详着这位摇扇者,说:“这方砚台石质厚重,形有八角,此乃八座之象。世人称六部为八座,可见大人您官位极尊!” 众人皆叹服,唏嘘不已。这人面呈得色,摇起扇子来更加姿态风雅。祖泽深转眼望着明珠:“明相,既然是相面,祖某可否直言?” 明珠望望那人,说:“自然是要直言,您说呢?” 那人听出祖泽深似乎话中有话,脸色变了,却硬着头皮说:“但说无妨!” 祖泽深点头道:“如果祖某说了直话,得罪之处,还望大人您见谅!砚台虽是读书人的宝贝,终究是文房内的物件,非封疆之料!大人这辈子要想做总督、巡抚只怕没戏!” 听祖泽深如此说道,众人都尴尬起来,不好意思去望那人的脸色。那摇团扇的人面有羞恼之色,却不好发作。明珠突然大笑起来,众人也都大笑了。 明珠笑道:“祖先生你算的这位是内阁学士,工部侍郎,教习庶吉士,《古文渊览》总裁徐乾学大人。祖先生还真算准了,徐大人正是文房内的物件,皇上跟前的文学侍从啊!官位极尊!” 徐乾学自嘲道:“终究不是封疆之料啊!” 祖泽深忙拱手致歉:“徐大人,得罪得罪!” 高士奇见大家都有些不好意思,就凑上来打圆场,拿话岔开:“祖先生,二十年前,高某在白云观前卖字糊口,是您一眼看出我的前程。今日请您再看看如何?” 祖泽深摇头道:“高大人,你我已是故旧,知道底细,看了不作数!” 明珠却极有兴趣,说:“只当好玩,看看吧。” 高士奇正掏出手巾擦脸,说:“就拿我这手巾看看吧。” 祖泽深点头片刻,说:“要说这手巾,绢素清白,自是玉堂高品。世称翰林院为玉堂,高大人蒙皇上隆恩,以监生入翰林,甚是荣耀。” 高士奇忙拱手北向:“士奇蒙皇上垂恩,万分感激!” 祖泽深嘿嘿一笑,说:“祖某可又要说直话了。绢素虽为风雅富贵之人所用,但毕竟篇幅太小。” 明珠含笑问道:“祖先生意思是说士奇做不得大用?” 祖泽深也自觉尴尬,说:“祖某依物直断,未假思索,不可信,不可信!” 高士奇倒是不觉得怎么难堪,说:“不妨,不妨。士奇在皇上面前当差,不过就是抄抄写写,甚是琐碎。做臣子的,不管如何大用,都是区区微臣,只有咱皇上才是经天纬地。” 明珠却道:“士奇可不是小用啊!他眼下在南书房当差,终日面聆圣谕哪!”这时,萨穆哈敲敲手中烟管,说:“祖先生就拿这烟管给我看看相!” 祖泽深望着烟管,略加凝神,笑道:“萨穆哈大人手中烟管三截镶合而成,大人做官也是三起三落。不知祖某说对了吗?” 明珠拊掌而笑:“祖先生,你可真神了!” 萨穆哈忙抢过话头:“我入朝供奉三十多年,的确是三起三落!” 徐乾学旁边有位满人早坐不住了,站起来说:“我也拿这杆烟管看相,看你如何说。” 祖泽深不再看烟管,只望着这位满人说:“恭喜大人,您马上就要放外任做学政去了!” 这位满人吃惊地望了眼明珠,又回头问祖泽深道:“如何说来?” 祖泽深笑道:“烟是不能饱肚子的,就像这学政差使,不是发得大财的官。而且烟管终日替人呼吸,就像学政终年为寒苦读书人鼓噪吹嘘。这不是要去做学政又是如何?” 明珠惊问:“这就神了!这位是阿山大人,礼部侍郎。皇上这回点了几个学政,阿山大人正在其中。满官做学政的实在不多,阿山可是深得皇上器重。可此事还没有在外头说啊!” 阿山却道:“正是祖先生所言,学政到底是发不了财的官。哪像萨穆哈大人,虽说是三起三落,却是巡抚、总督都做过了,如今又做户部尚书。” 祖泽深又道:“不急,阿山大人终究是要做到巡抚、总督的!” 阿山问道:“这又是如何说呢?” 祖泽深道:“烟不是越吸越红吗?您的前程自是越来越红火!” 科尔昆来了兴趣,也道:“既然两位大人都拿这烟管看相,又准,我也拿烟管看看。” 祖泽深望望科尔昆,忙拱手道:“恭喜大人,您马上要做个发财的官了。” 科尔昆问道:“真是奇了,阿山大人拿烟管算命是个清寒的官,我如何就要发财呢?” 祖泽深笑道:“这烟管原为老根做成,却用白银镶合。根去木而添金,是个银字,想必科尔昆大人是要去管钱法了。” 科尔昆望望明珠,又望望萨穆哈,惊得目瞪口呆。明珠早笑了起来,道:“神,真是神!萨穆哈大人保举科尔昆去做宝泉局郎中监督,皇上已经准了!” 萨穆哈忙道:“都是明相国成全的!” 科尔昆朝两位大人拱手不迭,道:“明相国跟萨穆哈大人,我都是万分感激的!” “既然如此的准,我也拿这烟管算算。”说话的是吏部侍郎富伦。 祖泽深还没开言,明珠先笑了起来,道:“今日这烟管倒是食尽人间烟火,什么人都做了。” 祖泽深望望富伦,道:“恭喜大人,您马上得下去做巡抚。” 明珠先吃惊了,问道:“这如何说呢?” 祖泽深说:“富伦大人到哪里去做巡抚我都算准了。您是去山东!” 富伦朝祖泽深长揖而拜,道:“我真是服您了。只是这又如何说?” 祖泽深道:“烟管原是个孔管,山东是孔圣之乡,您不是去山东又是去哪里呢?” 这时,陈廷统悄悄儿拉了拉高士奇的袖子。高士奇明白他的意思,便说:“祖先生,您给廷统也看看?” 祖泽深打量一下陈廷统,说:“还是不看了吧。” 陈廷统说:“拜托祖先生看看,也让廷统吃这碗饭心里有个底!我也拿这杆烟管看看。” 祖泽深说:“既然硬是要看,祖某就铁口直断了。烟管是最势利的东西,用得着时,浑身火热,用不着时,顷刻冰冷。烟管如此,倒也不妨,反正是个烟管。人若如此,就要不得了!” 陈廷统顿时羞得无地自容,浑身冒汗。明珠忙打圆场,问:“祖先生,为何同是拿烟管看相,怎么变出这么多种说法?” 祖泽深诡秘而笑:“其中自有玄机,一两句话说不清。明相国,给您说件有趣的事儿。索额图还没出事的时候,找我看相。看相原是有很多看法的,索额图抽出腰间的刀来,说就拿这刀来看。我听着就跪下了,怕得要命。” 明珠也吓着似的,问:“为何了?” 祖泽深道:“我说不敢算,说出来索大人您肯定杀了我。索额图说,你只说无妨,我命该如何又怪不得你。我便说,你饶我不死我才敢说。索额图道,老夫饶你不死。我这才说道,刀起索断,大人您名字里头有个索字,您最近可有性命之忧啊!” 明珠听着眼睛都直了,问道:“他如何说?” 祖泽深道:“索额图当时脸都吓白了,却立即哈哈大笑,只道自己身为领侍卫内大人,一等伯,皇恩浩荡,岂会有性命之忧!我说老天能够保佑大人,自是您的福气。但依在下算来,您有些难,还是小心为好。索额图只是不信。结果怎样?大家都看到了。” 原来索额图同明珠争斗多年,终于败下阵来,现已罢斥在家闲着。明珠叹道:“索额图依罪本要论死的,我在皇上面前保了他啊!” 大家都说明相国真是老话说的,宰相肚里能撑船。明珠忽见陈廷统仍是尴尬的样子,便向各位拱手道:“诸位不必在意,在我家里,不比衙门里面,各位请随意,说什么都无妨。廷统呀,我同令兄在皇上面前时常会争几句的,私下却是好朋友。令兄学问渊博,为人忠直,我很是敬佩呀!” 陈廷统说:“明大人,家兄性子有些古板,您别往心里去。” 高士奇拍拍陈廷统的手,说:“明相是个宽宏大量的人。” 科尔昆性子颟顸,他本想讨好明珠,又奉承高士奇,可说出来的话就很是糊涂了:“大伙儿说了,明相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就说这高大人,谁都知道他是索额图门下出身,而天下人也都知道明大人同索额图是水火不容。你看看,高大人不照样是这明府的座上宾?” 满座都忍住笑,望着高士奇。高士奇倒是谈笑自如,道:“如此说,高某还真惭愧了!” 明珠摇摇手说:“哪里的话。我明珠交友,海纳百川。只要各位看得起老夫,随时可以进门。” 科尔昆问陈廷统道:“廷统,也不知令兄每日出了衙门,窝在家里干什么,从不出来走走。” 明珠说:“人家陈大人是个做学问的人,皇上可是经常召他进讲啊!” 科尔昆不以为然,说:“朝中又不是陈大人一个人要向皇上进讲,就说在座的明相国、徐大人、高大人,都是要奉旨进讲的。” 明珠摆摆手,道:“科尔昆,不许你再说陈大人了。我同廷敬可是二十多年的老朋友啊。” 高士奇很是感慨的样子:“明相国宅心仁厚,有古大臣之风啊!” 科尔昆仍是揪着这个话题不放:“陈廷敬可是经常同明相国对着干哪!” 明珠好像真生气了:“科尔昆,你是我们满人中的读书人,明白事理,万万不可这么说。我同廷敬在皇上面前每次争论,只是遇事看法不同,心却是相同的,都是忠于皇上。” 陈廷统如坐针毡,说:“明大人如此体谅,家兄心里应是知道的。” 萨穆哈粗声说道:“他知道个屁!” 陈廷统又落了个大红脸。明珠赶紧圆场,让谁都下得了台阶。谈笑着,明珠端起茶杯喝茶,陈廷统便拘谨地环顾各位,见大伙儿都在喝茶。 明珠是个眼睛极明了的人,忙说:“廷统,官场规矩是端茶送客,在我这儿你可别见着我喝茶了,就是催你走了。他们都是知道的,我要是身子乏了,也就不客气,自然会叫你们走的。” 陈廷统点头道谢,也端起茶杯,缓缓喝茶。又是谈天说地,闲话多时。忽听得自鸣钟敲了起来,高士奇打拱道:“明相国,时候不早了,我等告辞,您歇着吧。” 众人忙站了起来,拱手道别。明珠也站起来,拱手还礼。明珠特意拉着陈廷统的手,说:“廷统多来坐坐啊,替老夫问令兄好!” 陈廷统听着心里暖暖的,嘴里喏喏不止。他拱手而退的时候,不经意间望见明珠头顶挂着的御匾,上书四个大字:节制谨度。这御匾的来历满朝上下都知道,原是明珠同索额图柄国多年,各植朋党,争权夺利,皇上便写了这四个字送给他俩,意在警告。索额图府上也挂着这么一块御匾,一模一样的。 ------------ 二十 张善德高高地打起南书房门帘,朝里头悄悄儿努嘴巴。大臣们立马搁笔起身,低头出去了。他们在阶檐外的敞地里分列两旁,北边儿站着明珠、陈廷敬,张英和高士奇站在南边儿。 正是盛夏,日头晒得地上的金砖喷着火星子。陈廷敬见高士奇朝北边乾清宫瞟了眼,头埋得更低了,便知道皇上已经出来了。御前侍卫傻子步行生风,飞快地进了南书房。两个公公小跑着过来,亦在南书房阶檐外站定。 四位大臣赶快跪下,望着皇上华盖的影子从眼前移过。他们低头望着悄声而过的靴鞋,便知道随侍皇上的有几位侍卫和公公。陈廷敬正巧瞧见地上有蚂蚁搬家,仿佛千军万马,煞是热闹。皇上不说话,便觉万类齐喑,陈廷敬却似乎听得见蚂蚁们的喧嚣声。 总理南书房的是翰林院侍讲学士张英,高士奇因了那笔好字便在里头专管文牍誊抄。他们俩每日都在南书房当值。明珠和陈廷敬每日先去乾清门早朝,再回部院办事,然后也到南书房去看折子。四面八方的折子,都由通政使司先送到南书房;南书房每日要做的事就是看折子,起草票拟;南书房的票拟,皇上多半是准的;皇上准了,那票拟就是圣上的旨意了。 皇上进了南书房,张善德回头努努嘴巴,四位大臣就站了起来。他们早已大汗淋漓,就着衣袖揩脸。没多时,张善德出来传旨,说是皇上说了,叫你们不要待在日头底下了,都到阴地儿候着吧。 大臣们谢了恩,都去了阶檐下的阴凉处。门前东西向各站着三位御前侍卫,他们各自后退几步,给大臣们挪出地方。大臣们朝侍卫微微颔首道谢,依旧低头站着,却是各想各的事儿。 明珠对谁都是笑眯眯的,可陈廷敬知道他时时防着自己。原来明珠同领侍卫内大臣索额图争权多年,呼朋引类,各植私党,相互倾轧。明珠这边儿的被人叫做明党,索额图这边儿的被人叫做索党。很多王公大臣,不是明党就是索党。明珠和索额图都想把陈廷敬拉在自己身边,但他不想卷进任何圈子,对谁都拱手作揖,对谁都委蛇敷衍。到头来,明珠以为陈廷敬是索党,索额图把他当做明党。两边都得罪了。陈廷敬沉得住气,只当没事儿似的。当年他从卫大人和岳父那里学得两个字:等和忍。这十多年,陈廷敬自己悟出一个字来,那就是稳。守着这稳字,一时兴许会吃些亏,却不会倒大霉。明珠说来也算得上他的恩人,可十多年几度沧桑,两人早已是恩怨难分。他倒不如把屁股坐在自己的板凳上不动,不管别人如何更换门庭。陈廷敬专为这等、忍、稳三个字写了篇小文,却只是藏之宝匣,秘不示人。 索额图要倒霉的时候,满朝上下都在落井下石,很多索党爪牙也纷纷倒戈,陈廷敬却是好话歹话都没说半句。明珠就越发拿不准陈廷敬心里到底想的什么。高士奇平日在明珠面前极尽奉迎,可满朝都知道他是索额图的人。高士奇后来虽然得了个监生名分,入了翰林,但在那帮进士们眼里,仍矮着半截。高士奇心里窝着气,眼里总见不得陈廷敬这种进士出身的人。陈廷敬同高士奇早年在弘德殿侍候皇上读书时就已结下过节,日后也免不了暗相抵牾,却彼此把什么都闷在肚子里。不到节骨眼上,陈廷敬也不会同高士奇计较去。陈廷敬知道只有张英是个老成人,但他们俩也没说过几句体己话。 忽听得门帘子响了,张善德悄声儿出来,说:“皇上请几位大臣都进去说话。” 大臣们点点头,躬身进去了。皇上正坐在炕上的黄案边看折子,傻子按刀侍立御前。黄案是皇上驾到才临时安放的,御驾离开就得撤下。大臣们跪下请安,皇上抬眼望望他们,叫他们都起来说话。明珠等谢了恩,微微低头站着,等着皇上谕示。 黄案上的御用佩刀小神锋,平日由傻子随身挎着,皇上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傻子名字唤作达哈塔,身子粗黑,看上去憨实木讷,实是眼疾手快,很得皇上喜欢。皇上有日高兴,当着众人说,别看达哈塔像个傻子,他可机灵着哩,他的功夫朕以为是大内第一!从此,别人见了他只喊傻子,倒忘了他的大名。傻子之名因是御赐,他听着也自是舒服。 皇上放下手中的折子,长吁一口气,说:“朕登基一晃就十七年了,日子过得真快。这些年可真不容易呀!朕差不多睡觉都是半睁着眼睛!鳌拜专权,三藩作乱,四边也是战事不绝。现在大局已定,江山渐固。只有吴三桂仍残喘云南,降服他也只在朝夕之间。” 皇上说他今儿早上独坐良久,检点自省,往事历历,不胜感慨。四位大臣洗耳恭听,不时点头,却都低着眼睛。皇上说着,目光移向陈廷敬,说:“陈廷敬,当年剪除鳌拜,你是立了头功的!” 陈廷敬忙拱手谢恩,道:“臣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实在惭愧哪!都是皇上英明智慧,索额图铁臂辅佐。头功,应是索额图!”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谁也想不到陈廷敬会说起索额图。高士奇瞟了眼明珠,明珠却是低头不语。高士奇跪下奏道:“启禀皇上,索额图结党营私,贪得无厌,又颟顸粗鲁,刚被皇上罢斥,陈廷敬竟然为他评功摆好,不知他用意何在!” 陈廷敬也望望明珠,明珠仍是低着头,装聋作哑。高士奇是想当着众人的面,撇开自己同索额图的干系。高士奇的心思,陈廷敬看得明白,但他碍着大臣之体,有话只能上奏皇上。 陈廷敬跪下奏道:“皇上,臣论人论事,功过分明!” 高士奇见皇上不吭声,又说道:“启奏皇上,索额图虽已罢斥,但其余党尚在。臣以为,索额图弄权多年,趋附者甚多,有的紧跟亲随,有的暗为表里。应除恶务尽,不留后患!” 高士奇似乎想暗示皇上,陈廷敬很可能就是暗藏着的索党。皇上仍是沉默不言,外头吱呀吱呀的蝉鸣让人听着发慌。屋子里很热,皇上没有打扇子,谁都只能熬着,脸上的汗都不敢去揩。 高士奇想知道皇上的脸色,却不敢抬头。他忍不住抬眼往上瞟瞟,刚望见皇上的膝盖,忙吓得低下头去。但他既然说了,便不愿就此罢休,又说道:“朝中虽说人脉复杂,但只要细查详究,清浊自见,忠奸自辨。” 皇上突然发话:“陈廷敬,你说说吧。” 陈廷敬仍是跪着,身子略略前倾,低头回奏:“索额图当权之时,满朝大臣心里都是有底的,多数只是惧其淫威,或明哲保身,或虚与应付,或被迫就范。皇上宽厚爱人,当年鳌拜这等罪大恶极之臣,仍能以好生之德赦其死罪,何况他人?因此,臣以为索额图案就此了断,不必枝蔓其事,徒增是非。国朝目前最需要的是上下合力,励精图治!” 皇上点头而笑:“好!陈廷敬所说,深合朕意!索额图之案,就此作罢。廷敬,在世人眼里,清除鳌拜的头功是索额图,不过朕以为还是你陈廷敬!朕年仅十岁的时候,你就给朕讲了王莽篡汉的故事。朕听了可是振聋发聩哪!从那以后,朕日夜发愤,不敢有须臾懈怠!朕当时就暗自发下誓愿,一定要在十四岁时亲政!廷敬、士奇,都起来吧。” 陈廷敬道:“皇上乃天降神人,实是国朝之福,万民之福啊!” 皇上望着陈廷敬点头片刻,目光甚是柔和,说:“陈廷敬参与过《清世祖实录》《清太祖圣训》《清太宗圣训》编纂,这些都是国朝治国宝典。朕今日仍命你为《清太宗实录》《皇舆表》《明史》总裁官,挑些才藻特出的读书人,修撰好这几部典籍!” 陈廷敬忙起身跪下:“臣遵旨!” 皇上无限感慨的样子,说:“陈廷敬多年来朝夕进讲,启迪朕心,功莫大矣!学无止境这个道理人皆知之,但朕小时听廷敬说起这话,还很烦哪!现在朕越是遇临大事,越是明白读书的重要。可惜卫师傅已经仙逝。廷敬,朕命你政务之余,日值弘德殿,随时听召进讲。” 陈廷敬谢恩领旨,感激涕零。皇上这么夸奖陈廷敬,原先从未有过。明珠脸上有些挂不住,皇上觉着了,笑道:“明珠你辛苦了,件件票拟都得由你过目。” 明珠忙说:“臣的本分而已,惟恐做得不好。” 皇上说:“这些票拟朕都看过了,全部准了。怎么只有山东巡抚富伦的本子不见票拟?” 明珠回道:“臣等正商量着,圣驾就到了。富伦奏报,山东今年丰收,百姓感谢前几年朝廷赈灾之恩,自愿把收成的十分之一捐给朝廷!” 皇上大喜:“啊?是吗?富伦是个干臣嘛!明珠,当初你举荐富伦补山东巡抚,朕还有些犹豫。看来,你没有看错人。” 明珠拱手道:“都是皇上慧眼识才!皇上以为可否准了富伦的奏请?” 皇上略加沉吟,说:“山东不愧为孔圣故里,民风淳厚!朝廷有恩,知道感激;粮食丰收,知道报国!好,准富伦奏请,把百姓自愿捐献的粮食就地存入义仓,以备灾年所需!” 皇上正满心欢喜,陈廷敬却上前跪奏:“启奏皇上,臣以为此事尚需斟酌!” 皇上顿觉奇怪,疑惑地望着陈廷敬:“陈廷敬,你以为有什么不妥吗?” 陈廷敬刚要说话,明珠朝高士奇暗递眼色。高士奇会意,抢先说道:“皇上,陈廷敬对富伦向来有成见!” 陈廷敬仍然跪着,说:“皇上,陈廷敬不是个固守成见的人。” 皇上脸露不悦:“朕觉得有些怪,陈廷敬、高士奇,你们俩怎么总拧着来?” 高士奇也上前跪下,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回皇上,陈廷敬是从二品的重臣,微臣不过六品小吏,怎敢拧着他!臣只是出于对皇上的忠心,斗胆以下犯上。” 陈廷敬不想接高士奇的话头,只说:“皇上,臣还是就事论事吧。山东幅员不算太小,地分南北,山有东西,各地丰歉肯定是不一样的,怎么可能全省都丰收了呢?纵然丰收了,所有百姓都自愿捐粮十分之一,实在不可信。退万步讲,即便百姓自愿捐粮,爱国之心固然可嘉,但朝廷也得按价付款才是。皇上,底下奏上来的事,凡是说百姓自愿的,总有些可疑!” 高士奇却是揪着不放:“皇上,陈廷敬这是污蔑皇上圣明之治!自从皇上《圣谕十六条》颁行天下,各地官员每月都集聚乡绅百姓宣讲,皇上体仁爱民之心如甘霖普降,民风日益淳朴,地方安定平和。山东前任巡抚郭永刚遇灾救助不力,已被朝廷查办,山东百姓拍手称快。而今富伦不负重托,到任一年,山东面貌大为改观。皇上,国朝就需要这样的干臣忠臣!” 陈廷敬语气甚是平和,却柔中带刚:“皇上,臣愿意相信山东今年大获丰收,可即便如此,也只是富伦运气而已。到任不到一年,就令全省面貌大变,除非天人!” 皇上冷冷地说:“陈廷敬,你读了三十多年的书,在地方上一日也没待过,怎么让朕相信你说的就是对的呢?” 陈廷敬回道:“皇上,只要有公心,看人看事,眼睛是不会走神的!怕就怕私心!” 高士奇立马说道:“皇上,臣同富伦,都是侍奉朝廷的大臣,无私心可言。” 皇上瞟了眼高士奇,再望着陈廷敬说:“朕看陈廷敬向来老成宽厚,今日怎么回事?你同士奇共事快二十年了,得相互体谅才是。” 陈廷敬道:“臣不与人争高下,但与事辨真伪。一旦富伦所奏不实,必然是官府强相抢夺,百姓怨声载道,说不定会激起民变。皇上,这不是臣危言耸听哪!” 皇上望望明珠,说:“明珠以为如何?” 明珠道:“听凭圣裁!” 皇上问张英道:“你说呢?” 张英若不是皇上问起,从不多嘴;既然皇上问他了,就不得不说,但也不把话说得太直露:“臣以为此事的确应考虑得周全些。” 皇上站起来,踱了几步,说:“既然如此,陈廷敬,朕命你去山东看个究竟!” 陈廷敬心中微惊,却只得叩道:“臣遵旨!” 皇上不再多说,起身回乾清宫去。皇上似乎有些不高兴了,步子有些急促。送走皇上,高士奇笑眯眯地望着陈廷敬,说:“陈大人,士奇您是知道的,肚子里没有半点儿私心,同您相左,都因公事。” 陈廷敬哈哈一笑,敷衍过去了。明珠在旁边说话:“士奇,我们都是为着朝廷,用得着您格外解释吗?您说是不是张大人?” 张英也只是点头而笑,并不多说。 天色不早了,各自收拾着回家去。今儿夜里张英当值,他就留下了。陈廷敬出了乾清门,不紧不慢地走着,觉得出宫的路比平日长了许多。从保和殿檐下走过,看见夕阳都挡在了高高的宫墙外,只有前头太和殿飞檐上的琉璃瓦闪着金光。陈廷敬略微有些后悔,似乎自己应该像张英那样,不要说太多的话。 陈廷敬出了午门,家人大顺和长随刘景、马明已候在那里了。大顺远远地见老爷出来了,忙招呼不远处的轿夫。一顶四抬绿呢大轿立马抬了过来,压下轿杠。陈廷敬上轿坐好,大顺说声“走哩”,起轿而行。刘景、马明只在后面跟着,不随意言笑。 陈廷敬坐在轿里,闭上了眼睛。他有些累,也有些心乱。想这人在官场,总是免不了憋屈。大臣又最不好做,成日在皇上眼皮底下,稍不小心就获罪了。 今儿本来幸蒙皇上大加赞赏,不料却因为山东巡抚富伦的折子弄得皇上不高兴了。皇上派他亲去山东,这差事不好办。富伦的娘亲是皇上奶娘,自小皇上同富伦玩在一处,就跟兄弟似的。有了这一节,陈廷敬如何去山东办差?况且富伦同明珠过从甚密。陈廷敬有些羡慕亲家张汧,他早年散馆就去山东放了外任,从知县做到知府,如今正在德州任上,想必自在多了。陈廷敬同张汧当年为儿女订下娃娃亲,如今祖彦同家瑶早喜结连理。 陈廷敬回到家里,天色已黑下来了。他在门外下了轿,就听得壮履在高声念诗:“牡丹后春开,梅花先春坼。要使物皆春,须教春恨释!” 又听月媛在说:“这是你爹九岁时写的五言绝句,被先生叹为神童!你们两个可要认真读书,不要老顾着玩!爹在你们这个年纪,在山西老家早就远近闻名了。” 陈廷敬听得家人说话,心情好了许多。大顺看出老爷心思,故意不忙着敲门。便又听老太爷说道:“外公望你们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豫朋说:“我也要二十一岁中进士,像爹一样!” 壮履说:“我明年就中进士去!” 听得老太爷哈哈大笑。陈廷敬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大顺这才推了门。原来天热,一家人都在院子里纳凉,等陈廷敬回家。月媛领着豫朋、壮履和几个家人早绕过萧墙,迎到门口来了。 陈廷敬进屋,恭敬地向老岳父请了安。月亮刚刚升起来,正挂在正门墙内的老梅树上。 陈廷敬摸着壮履脑袋,说:“明年中进士?好啊,儿子有志气!” 家人掌着灯,一家老小说笑着,穿过厅堂,去了二进天井。这里奇花异石,比前头更显清雅。月媛吩咐过了,今儿晚饭就在外头吃,屋里热得像蒸笼。大顺的老婆翠屏也是自小在陈家的,跟着来了京城,很让月媛喜欢。翠屏早拿了家常衣服过来,给老爷换下朝服。 只留翠屏和两个丫鬟招呼着,大顺同刘景、马明跟轿夫们,还有几十家人,都下去吃饭去了。月媛替陈廷敬夹了些菜,说:“廷统来过,坐了会儿就走了。” 陈廷敬问:“他没说什么事吗?” 月媛说:“他本想等你回来,看你半日不回,就走了。” 陈廷敬不再问,低头吃饭。他心里有些恼这个弟弟,廷统总埋怨自己在工部老做个笔帖式,不知何日有个出头。陈廷敬明白弟弟的意思,就是想让他这个做哥哥的在同僚间疏通疏通。陈廷敬不是没有保举过人,但要他替自己弟弟说话,怎么也开不了口。 ------------ 二十一 高士奇这几日甚是不安,好不容易瞅着个空儿,去了索额图府上。他担心自己在南书房说给皇上的那些话,让索额图知道了。这宫里头,谁是谁的人,很难说清楚。 高士奇是索额图府上旧人,进府去门包是免了的。门房待他却并不恭敬,仍叫他高相公。去年冬月,皇上设立南书房,高士奇头拨儿进去了,还格外擢升六品中书。索府门房知道了,见他来府上请安,忙笑脸相迎,叫他高大人。往里传进去,也都说高大人来了。索额图听了勃然大怒:“我这里哪有什么高大人?”说话间高士奇已随家人进了园子,索额图破口大骂:“你这狗奴才,皇上让你进了南书房,就到我这里显摆来了?还充什么大人!”高士奇忙跪下,磕头不止:“索相国恕罪!奴才怎敢!都是门上那些人胡乱叫的。”索额图却是火气十足,整整骂了半个时辰。自那以后,阖府上下仍只管叫他高相公。 索额图袒露上身躺在花厅凉榻上吹风,听说高士奇来了也不回屋更衣。高士奇躬身上前跪下,磕了头说:“奴才高士奇拜见主子!” 索额图鼻孔里哼了声,说:“皇上疏远了老夫,你这狗奴才也怕见得老夫了?” 高士奇又磕了头说:“索大人永远是奴才的主子。只是最近成日在南书房当值,分不了身。” 索额图坐了起来,说:“你抬起头来,让老夫看看你!” 高士奇慢慢抬起头来,虚着胆儿望了眼索额图,又赶忙低下眼睛。索额图满脸横肉,眼珠血红,十分怕人。难道他真的知道南书房的事了?高士奇如此寻思着,胸口就怦怦儿跳。他怕索额图胜过怕皇上,这个莽夫没道理讲的。 索额图逼视着高士奇,冷冷说道:“你可是越来越出息了。” 高士奇又是磕头:“奴才都是索大人给的出身!” 索额图仍旧躺下,眼光偏向别处,问:“明珠、陈廷敬这两个人近儿怎么样?” 高士奇回道:“皇上给陈廷敬派了个差,让他去趟山东。陈廷敬倒是替索大人说过好话!” 高士奇说罢,又望着索额图的脸色。他这么说,一则到底想看看索额图是否真的知道南书房的事儿了;二则显得自己坦荡,万一索额图听说了,他就咬定有小人在中间捣鬼。 看来索额图并没有听说什么,却也不领陈廷敬的情,说:“老夫用得着他说好话?” 高士奇这下就放心了,揩揩额上的汗,说:“是是是,陈廷敬还不是瞧着索大人是皇亲国戚,说不准哪日皇上高兴了,您又官复原职了。” 索额图冷眼瞟着高士奇:“你还记得上我这儿走走,是不是也看着这点?” 高士奇又伏下身子:“索大人的知遇之恩,奴才没齿难忘!奴才早就说过,此生此世,奴才永远是主子的人!索大人,陈廷敬同明珠又干上了。” 索额图似乎很感兴趣,问:“为着什么事儿?” 高士奇便把山东巡抚富伦上折子的事儿说了,只不过把他自己同陈廷敬的争论安放在了明珠身上。 索额图点着头,说:“这个陈廷敬,别看他平时不多话,不多事,到了节骨眼儿上,他可是敢作敢为啊!” 高士奇问:“索大人该不是欣赏陈廷敬吧?” 索额图哈哈冷笑道:“笑话,老夫能欣赏谁?” 高士奇忙顺着杆子往上爬:“是是,索大人的才能,当朝并无第二人,可惜奸贼陷害,暂时受了委屈。” 索额图听了这话,更加恼怒,指天指地叫骂半日。高士奇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出。下人们也都低头哈腰,惶恐不安。只有架上的鹦鹉不晓事,跟着索额图学舌:“明珠狗日的,明珠狗日的。”下人们吓得半死,忙取下鹦鹉架提了出去。 索额图骂着,突然问道:“听说明珠府上很热闹?” 高士奇不敢全都撒谎,说了句半真半假的话:“明珠倒是经常叫奴才去坐坐,奴才哪有闲工夫?” 索额图怒道:“狗奴才,你别给我装!哪家府上你都可以去坐,明珠那里你更要去!你最会八面玲珑,我还不知道?老夫就看中你这点!” 高士奇暗自舒了口气,便说:“官场上的应酬,有很多不得已之处。索大人如此体谅,奴才心里就踏实了。” 索额图有了倦意,喝道:“你下去吧,老夫困了,想睡会儿。” 高士奇这才从地上爬了起来。跪得太久了,起身的时候,高士奇只觉两腿酸麻,双眼发黑。他跌跌撞撞地后退着,直到拐弯处,才敢转过身子往前走。他走过曲曲折折的回廊,大大小小的厅堂,碰着的那些仆役要么只作没看见他,要么只喊他声高相公。高士奇微笑着答应,心里却是恨得滴血。 不曾想,高士奇在地上跪着听任索额图叫骂,却让祖泽深撞见了。那祖泽深虽是终年替人家看相算命,却是人算不如天算,自己家里前几日叫大火烧得干干净净。他想找索额图谋个出身,混口饭吃。索额图虽是失势,给人找个饭碗还是做得到的。祖泽深进门时,看见索额图正在大骂高士奇狗奴才。他忙退了出来,好像高士奇跪在地上瞥见他了。祖泽深出门想了半日,就找明珠去了。他原是想让索额图在宫里便随找个差事,却想自己看见了高士奇那副模样,日后高士奇只要寻着空儿不要整死他才怪哩。高士奇其实并没有看见他,只是他自己胆虚罢了。他想不如找明珠帮忙,到外地衙门里去混日子算了。 高士奇回到家里,从门房上就开始撒气,见人就骂狗奴才,直骂到客堂里。高士奇喝着茶,生会儿闷气,把下人全都吼下去,便同夫人说了他在索额图那儿受的气。夫人听着,眼泪都出来了,哭道:“老爷,您如今都是六品中书了,这受的哪门子罪?如今他自己也倒了,您是皇上的红人,怕他做什么?” 高士奇叹道:“朝廷里的事,你们妇道人家就是不懂啊!俗话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咱皇上的心思,谁也拿不准的。今儿索额图倒霉了,明珠得意;说不定明儿明珠又倒霉了,索额图得意。索额图世代功勋,又是当今皇后的亲叔叔,他哪怕是只病老虎,也让人瞧着怕!” 夫人揩着眼泪,说:“未必您这辈子只能在这个莽夫胯下讨生不成?” 高士奇摇头而叹,竟也落泪起来。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管家高大满想进来禀事儿,见下人们都站在外头,也不敢进门,低声儿问怎么了。高士奇在里头听见了,喊道:“大满,进来吧。” 高大满勾着身子进门,见光景不妙,说话声儿放得更低:“老爷,门房上传着,说俞子易来了。” 高士奇说:“俞子易?叫他进来吧。” 高大满点点头,出去了。高士奇让夫人进去,她眼睛红红的,让人看着不好。 京城场面上人如今都知道俞子易这个人,不知道他身家几何,反正宣武门外好多宅院和铺面都是他的。外人哪里知道,俞子易不过是替高士奇打点生意的。他俩的生意怎么分红,别人也都不知道。就是高府里头的人,也只有高大满听说过大概,个中细节通通不知。 高大满领着俞子易进来,自己就退出去了。不用高士奇客气,俞子易自己就坐下了,拱手请安:“小弟好几日没来瞧高大人了。” 高士奇说:“你只管照看生意,家里倒不必常来。老夫是让皇上越来越看重了,你来多了,反而不好。” 俞子易说:“恭喜高大人。小弟也是个晓事的人,日后我只在夜里来就是。” 高士奇脸上微露笑容:“子易是个聪明人,知道官场里的讲究。说吧,有什么事?” 俞子易说:“酸枣儿胡同去年盘进来的那个宅子,如今有了下家,价钱还行,是不是脱手算了?” 高士奇笑眯眯地望着俞子易,说:“子易,我是相信你的。” 俞子易迎着高士奇的笑眼,望了会儿,心里不由得发虚。他似乎明白,高士奇说相信他,其实就是不太放心,便赶紧说:“小弟感谢高大人信任,小弟不敢有半点儿私心。” 高士奇点头说:“我说了,相信你,生意上的事,你看着办就是了。” 高士奇不再说生意上的事,抬手朝北恭敬地说起皇上。朝廷里的任何事儿,俞子易听着都像发生在天上,嘴巴张得像青蛙。这位高大人实在是了不起,在他眼里简直就是皇上。高士奇说了许多皇上明察秋毫的事儿,俞子易感觉到的倒不是当今圣上的英明,而是“要使人莫知,除非己莫为”的道理。他暗自交代自己,千万不能糊弄高大人,不然吃不了兜着走。 ------------ 二十二 陈廷敬照着从二品官钦差仪卫出行,乘坐八抬大轿。官做到陈廷敬的份上,在京城里头准坐四抬轿子,出京就得坐八抬大轿,还得有两人手持金黄棍、一人撑着杏黄伞、两人举着青扇、外加六个扛旗枪的。一行总有二十几人,甚是威风。 陈廷敬不论啥时出门,大顺、刘景、马明三人,总是不离身前左右的。他们仨都是陈廷敬从山西老家带来的,最是亲信。大顺心眼儿细,腿脚儿快,自是不用说的。刘景、马明二人自小习武,身上功夫十分了得。他俩这些年都待在京城里,只是早晚接送老爷,拳脚没地方使,早忍得浑身痒痒的。这回听说要去山东,心里很是欢喜。 大顺背着把仲尼琴,骑马随行在轿子旁边。这把仲尼琴是陈廷敬离不得的物件,他每日总要抚弄几曲。在家的时候,夜里只要听着琴声,合家老小都知道老爷书读完了,快上床歇息了。要是哪日听不见琴声,就知道老爷回家都还在忙衙里的事情。 大顺也高兴这回能出门长长见识,喜不自禁,说:“老爷,我随您这么多年,可是头回瞧着您这么威风凛凛!” 陈廷敬在轿里说:“这都是朝廷定下的规矩,哪是什么威风!” 大顺又问:“那么微服私访,难道只有戏里头才有?” 陈廷敬笑道:“古时倒也有过这样的皇上,不过多是戏里的事。也有人照着戏里学,那是哄人的,欺世盗名而已。” 一路逢驿换马,遇河乘舟,走了月余,到了山东德州府境内。忽见前面路口站着好多百姓,陈廷敬甚是纳闷,问:“那些百姓在那里干什么呀?”大顺提鞭策马,飞跑前去,原来见百姓们都提着竹篮,里面放着鸡蛋、水果、糕点各色吃食。大顺问:“老乡,你们这是干什么呀?” 有人回答说:“我们在等候巡抚富伦大人!” 大顺正在纳闷,来不及细问,百姓们都跪下了。原来陈廷敬的轿子过来了。百姓们高声喊道:“感谢巡抚大人!巡抚大人辛苦了!” 陈廷敬下了轿,问道:“乡亲们,你们这是干什么呀?都起来吧!” 百姓们彼此望望,慢慢站了起来。一位黑壮汉子说道:“巡抚大人,要不是您筹划得法,救济有方,今年咱们哪有这么好的收成?咱们听说巡抚大人今儿要从这里经过,早早儿就候在这里了。” 一位白脸汉子说:“咱们百姓只想看一眼父母官,只想让父母官喝口水,表表我们的心意。” 陈廷敬笑道:“你们怎么知道我是巡抚大人呢?” 黑脸汉子说:“巡抚大人您亲近百姓,经常四处巡访,山东百姓都是知道的。可是您到咱德州,还是头一次。看您这威风,肯定就是巡抚了。” 陈廷敬笑道:“我不是巡抚,我是打京城里来的。” 黑脸汉子听了,又跪下了:“大人,那您就是钦差了,咱们百姓更要拜了!不是朝廷派下富伦大人这样的好官,哪有我们百姓的好日子呀!你们说是不是?”百姓们应和着,齐刷刷跪下。 陈廷敬朝百姓连连拱手:“感谢乡亲们了!我心领了。” 可是百姓们仍旧跪着,不肯起来。黑脸汉子说:“大人,您要是连水都不喝一口,我们就不起来了。” 陈廷敬劝说半日,仍不见有人起身,只得说:“乡亲们如此盼着好官,爱戴好官,本官万分感叹。”又低头望着黑脸汉子和白脸汉子,“你们两位带的东西我收了,也请你们两位随我去说说话。其他的乡亲,都请回吧!” 陈廷敬说罢,拉起黑脸汉子和白脸汉子。这两人不知如何是好,嘴里嘟噜半日,却不知说了些什么。陈廷敬甚是温和,只说:“耽误您二位半晌工夫,随我们走吧。” 陈廷敬上了轿,同乡亲们招招手。黑白两个汉子不敢违拗,低头跟在轿子后面。陈廷敬刚要放下轿帘,忽见有位骑马少年,腰别佩剑,远远站在一旁,面色冷冷的。他忍不住望了望那少年,少年却打马离去。 眼见天色渐晚,赶不到前头驿站了。正好路过一处寺庙,唤作白龙寺。大顺快马向前,先找寺里说去。里头听得动静,早有老和尚迎了出来。 大顺说:“师傅,我们是从京城来的,想在宝刹讨碗斋饭吃。天色已晚,可否在宝刹借宿一夜?” 和尚望望外头,知道来的是官府的人,哪敢怠慢?忙双手合十:“老衲早晨见寺庙西北有祥云缭绕,原来是有贵客驾临。施主,快请进吧。” 陈廷敬下了轿,老和尚迎了上去,念佛不止。陈廷敬同老和尚寒暄几句,但见这里风光绝胜,不禁回身四顾。却又见刚才那位骑马少年远远在僻静处驻马而立,朝这边张望。大顺也看见了,待要骑马过去,陈廷敬说:“大顺别管,想必是看热闹的乡下孩子。天也不早了。” 大顺仍不放心,说:“我见这孩子怪怪的,老跟着我们哩!” 用罢斋饭,陈廷敬回到客寮,大顺随在后面,问道:“老爷,您让两个老乡跟着,到底要做什么?” 陈廷敬说:“我正要同你说这事哩。你去叫他们到我这里来。” 大顺迷惑不解,陈廷敬却只神秘而笑,并不多说。不多时,两位老乡随大顺来了,陈廷敬甚是客气:“两位老乡,请坐吧。有件事想麻烦你们。” 黑脸汉子说:“钦差大人请吩咐!” 陈廷敬并不忙着说,只问:“两位尊姓大名?” 黑脸汉子说:“小的姓向,名叫大龙。他是周三。” 陈廷敬点点头,说:“我这手下有两位是山东人,当差离家多年了,我想做个人情,让他们就便回家看看。” 大顺听得纳闷,却不知老爷打的什么算盘。 向大龙问:“不知我俩能帮什么忙?” 陈廷敬说:“他俩走了,我这手下就少了人手。我见你们机灵,又忠厚,想雇你俩当几日差!” 大顺忍不住说话了,喊道:“老爷,您这是……” 陈廷敬摇摇手,朝大顺使了眼色。周三像是吓着了,忙说:“这可不行,钦差大人。我家里正有事,走不开呀!” 陈廷敬说:“我会付你们工钱的。” 向大龙也急了,说:“钦差大人,我俩真的走不开,要不我另外给大人请人去?” 陈廷敬收起笑容,说:“这官府的差事也不是谁想当就当的,就这么定了。”周三仍是不乐意:“钦差大人,您这是……” 不等周三说下去,大顺瞪着眼睛吼道:“住嘴!你们是瞧我们老爷好说话不是?钦差大人定了的事,你俩敢不从?” 陈廷敬却缓和道:“大顺,别吓唬老乡!” 向大龙望望周三,低头说:“好吧,我们留下吧。” 陈廷敬缓缓点头,说:“如此甚好!” 大顺又说:“说好了,既然当了官差,就得有官差的规矩。鞍前马后,事事小心,不要乱说乱动啊!” 两位老乡应诺下去,大顺又问:“老爷,您到底要做什么?” 陈廷敬笑道:“我自有安排,你只照我说的做就行了。你留点儿神,别让这两位老乡开溜了。去叫刘景、马明过来一下。” 刘景、马明随大顺进来,问:“老爷有何吩咐?” 陈廷敬说:“你俩明日一早动身去德州府,拜访知府张汧大人。不要让外头知道你是官府里的人。我这里有封信,带给张汧大人。我就不去德州府了,直奔济南。” 刘景、马明两人领了命,准备告退。陈廷敬留住他俩说话,问道:“如果地方有灾荒,不用细细查看,我们先见到的应是什么?” 刘景回道:“应是流民。” 马明说:“还有粥厂。哪怕官府不施粥,也会有积善积德的大户人家施粥。” 大顺说:“我们一路上没看见流民,也没有看见粥厂,只看见迎接巡抚大人的百姓。莫不是山东真的丰收了?” 陈廷敬说:“山东真是大获丰收,那就好了。” 大顺问:“老爷,路上迎接巡抚大人的百姓,莫不是张汧大人调摆好的吧?他是您的亲家,不管论公论私,也应迎接您啊。” 陈廷敬沉默片刻,道:“不必多说,我们边走边看。” 次日清早,陈廷敬别过老和尚,起轿上路。忽又看见那位骑马少年远远地跟在后面,便叫过大顺:“你去问问他,看他到底有什么事。” 那少年见大顺飞马前去,马上掉转缰头,打马而遁。大顺怕是刺客,愈发紧追。追了好一阵,终于追上了。大顺横马拦住少年问话:“你跟踪钦差,有何企图?” 少年说:“我才不知道什么钦差哩!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只许你们走,就不许我走?” 大顺问:“那你为什么总跟着我们?” 少年说:“那你们为什么总拦在我前头?” 大顺怒道:“我正经问你话,休得胡搅蛮缠!” 少年并不惧怕,只说:“谁不正经说话了?我们正好同路,见你们老爷是个大官,不敢走到前面去,只好走在后面。这有什么错了?” 大顺听少年说得似乎有理,便道:“如此说,你倒是很懂规矩呀!” 大顺教训少年几句,回到陈廷敬轿前,说:“回老爷,是个顽皮少年,说话没正经,说是正好与我们同路。” 陈廷敬并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便说:“不去管他,我们走吧。” 大顺却甚是小心,说:“老爷,您还是多留个心眼,怕万一是刺客就麻烦了。” 陈廷敬笑笑说:“青天白日的,哪来的刺客!”大顺回头看看,见那骑马少年还是远远地随在后面。他怕老爷担心,没有声张,只不时回头望望。那少年总是不远不近,只在后面跟着。 ------------ 二十三 刘景、马明寻常百姓打扮,来到德州知府衙门,给门房递上门敬,说了来由。门房收下门包,说:“你们呀,见不着知府大人。” 刘景说:“我们是知府大人的亲戚,大老远从山西来的,就烦请您通报一下。”门房只是摇头。 马明以为门房嫌门包小了,又要掏口袋。门房摇摇手,说:“不是那意思,您二位是老爷的亲戚,我们也都是老爷从山西带来的人。告诉您二位,真见不着我家老爷。” 刘景问:“可以告诉我们为什么吗?” 门房抬眼朝门内望望,悄声儿说:“我家老爷已被二巡抚请去济南了,听说是来了钦差。” 马明问:“二巡抚?怎么还有个二巡抚?” 门房只是摇头,不肯再说半个字。 两人只好出来,不知如何是好。马明说:“既然如此,我们赶紧去济南回复老爷吧!” 刘景想想,说:“不,你真以为我们是走亲戚来的?老爷是要我们摸清这边情况。既然张大人去了济南,我俩不如暗访民间去。” 马明说:“老爷没有吩咐,我俩不好自作主张吧?” 刘景说:“我们白跑一趟,回去又有啥用?不如去乡下看看。” 出了城,两人不识南北,只懵懂往前走。见了个村子,两人进去,见了人家就敲门,却总不见有人答应。推门进去看看,都空空如也。终于看见有户人家门前蹲着位老人,刘景、马明忙上前搭话。 刘景说:“大爷,我们是生意人,知道你们这儿出产玉米,想收些玉米。” 老头望望他们,说:“你们四处看看,看见哪里有半根玉米棍儿吗?我们这几年都受灾荒,乡亲们十有八九都逃难去了!” 马明说:“我们生意人,就是耳朵尖。听说山东今年丰收,百姓感谢朝廷前几年救济之恩,自愿捐粮一成给官府呀?” 老头儿长叹一声,说:“那都是官府哄朝廷的!” 刘景说:“朝廷怎么是哄得了的?没有粮食交上去,怎么向朝廷交差呀!” 老头说:“那还用问?就只有逼百姓了!” 不多时,围过来一些人,尽是老弱之辈。一位老妇人插话说:“如今官府里的人,不知道是吃什么长大的,世上的事理通通不知道。说什么,没有粮食交,就交银子!” 老头儿说:“是啊,真是天大的笑话,地里没有收成,百姓哪来的银子?” 一位中年男子说:“我在外头听人说,现在这位巡抚,自己倒是清廉,不贪不占,就是太严酷了!听说他自小是在宫里长大的,不懂民间疾苦,对自己苛刻,对百姓也苛刻!唉,总比贪官好!” 老头摇头叹道:“是呀,只怪老天不长眼,老降灾荒!这位巡抚啊,我们百姓还真不好怎么怪他!” 马明问:“你们没粮食,还得向上头自愿捐粮。不说你们交不了差,官府也交不了差呀!” 老头儿说:“那也未必。有些大户人家,田亩多,地又好,还是有粮食。” 刘景问:“老伯,您能告诉我哪户人家地最多?我们想看看去。” 老头摇摇头,说:“那还用老汉我说?您瞧哪家院儿大,肯定就是大户人家了。我劝你们不要去。你们是外地人,不识深浅,会吃亏的!” 马明说:“不妨,我们只是做生意,买卖不成仁义在嘛!” 两人辞过老乡,继续往前走。果然看见一家大宅子,高墙朱门,十分气派,便上去扣环。门里有人应了,问道是谁。刘景回道:“做生意的。” 大门边的一个小旁门开了,出来一个人,问道:“做生意的?要做什么?” 马明不知道,乡下这等有钱人家,门房上也是要行银子的,只说:“我们想见见您家主人!” 门人打量着两位来人,说:“见我们家主人?告诉你们,德州知府张大人都比我们家老爷好见!” 刘景见这门人无礼,忍不住来了火气:“你们老爷家大门大户的,应是仁德之家,你说话怎么这么横?就不怕你家老爷知道了打你的屁股?” 门人圆睁双眼:“我先打了你的屁股再说!” 门人说话就擂拳打人,刘景闪身躲过,反手一掌,那门人就趴下了。门人叫道:“你们真是胆大包天了,跑到朱家门前打人来了。来呀,有强盗!” 门里登时闪出四条汉子,个个强壮如牛,不由分说,抡起拳头就朝刘景和马明打来。刘景、马明身手了得,四个汉子不是他俩对手。突然,正门大开,四个汉子且战且退。刘景、马明紧追进门,大门吱地关上,几十个壮汉蜂拥而来,将他两人围了起来。 这时,听得一声断喝:“哪来的刁汉,如此大胆?” 人墙开处,站着一个中年汉子,一看就像主人。门人低头说:“朱爷,这两个人在这里撒野,您看,把我打成这样了!” 这位叫朱爷的望着门人说:“去,你把他打回来!” 门人朝刘景、马明跟前试探着走了几步,不敢上前。朱爷怒道:“真是没用的东西,这么多人替你撑腰,你都是这个熊样儿!还要别人替你打回来?” 刘景朝朱爷拱手说道:“这位老爷想必是主人吧?我们是生意人,上门来谈买卖的。可您家守门的人,恶语相向,出手打人,我只是还手而已。” 朱爷哼哼鼻子,说:“上我朱家大门,敢还手的还真没见过!” 马明听这姓朱的说话也是满嘴横腔,便道:“瞧您家门柱上对联写得倒是漂亮,诗书传千秋,仁德养万福!诗书仁德之家,怎会如此?” 朱爷冷冷一笑:“你俩还敢嘴硬!我们不用动手,只要我吆喝一声,阖府上下每人吐口口水,都会淹死你们!” 刘景说:“我想您家不会靠吐口水过日子吧?总得做点儿正经事儿。我俩不过就是上门来谈生意,怎么会招来如此麻烦呢?” 又听得有人喊道:“什么人在这里吵闹?” 那个叫朱爷的马上谦卑起来,躬起身子。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人走了过来,此人仪表堂堂,器宇不凡。原来这位才是朱家老爷,名叫朱仁。刚才那位叫朱爷的,只是朱家管家朱福。 朱福说:“老爷,来了两个撒野的外乡人!” 朱仁和言悦色:“您二位干什么的?” 刘景说:“我俩是山西来的商人,想上门谈生意,不想被您家门人打骂,就冲撞起来了。” 朱仁回头望望那些家人,说:“你们真是放肆!我交代过你们,凡是上门来的,都是客人,怎么这样无礼?” 朱福赶紧赔罪:“老爷,都是我没把他们管教好!” 朱仁拱手施礼:“朱某单名一个仁字,读过几年书,下过场,落榜了,就不想试了,守着份祖宗家业过日子。家人得罪两位了,朱某赔罪。两位请里面坐吧。”刘景、马明也各自报了名号。朱仁把两位客人请了进去,看茶如仪。 朱仁问道:“朱某同山西商家有过交往。敢问两位是哪家商号?做什么生意?” 刘景信口道:“太原恒泰记,主要做铁器,别的生意也做。” 朱仁说:“恒泰记啊,你们东家姓王,久仰久仰,失敬失敬!只是我朱家没做过铁器生意,隔行如隔山,不知您二位想同朱某做什么生意?” 马明说:“今年山西大旱,收成不好。我们听说贵地今年丰收了,想采买些玉米贩过去,一则救济百姓,二则也可有些赚头!” 朱仁听了,格外警醒:“您二位怎么知道我们这儿丰收了?” 刘景笑道:“不是到处都在传嘛!都说今年山东大获丰收。我们在济南有分号,在那边就听说百姓要把一成的余粮献给朝廷。” 马明说:“是呀,我们打算在山东别的地方采买些麦子,在德州采买些玉米。” 朱仁笑笑,说:“你们耳朵倒是尖得很啊!只是,你们知道吗?巡抚衙门通告,山东的粮食一粒也不得卖到外省!” 刘景很是不解,问:“有余粮又不让百姓卖出去,这是为何?” 朱仁神秘一笑,说:“其实呀,嗨,同你们外乡人说了也无妨,其实山东没有余粮!二位刚才遭遇朱某家人无礼,也是事出有因。我们这儿连年灾荒,很多百姓就聚众为盗。门人喊声有强盗,家丁就闻声赶去了。” 马明吃惊地望望刘景,问道:“没有余粮?为何空穴来风?” 朱仁说:“也可以说,只有像我家这样的大户有余粮,别人饭都没吃的,哪来的余粮?” 马明故意生气起来:“哎,是谁在乱说呀?害得我们辛苦跑一趟。大哥,我们就不打搅朱老爷了,回去吧。” 刘景叫马明别急,回头对朱仁说:“朱老爷,我这兄弟就是性子急。我想既然朱老爷家有余粮,我们可否做做生意?” 朱仁很为难的样子:“我不是说了嘛?巡抚衙门通告,不准把粮食卖到外地去!” 刘景说:“朱老爷,我们做生意的,都是同衙门打过交道的。衙门,总有办法疏通的。” 朱仁颇为得意,说:“不瞒两位,要说山东这衙门,再怎么疏通,也没我通。只要价钱好,衙门没问题的。” 刘景甚是豪爽,说:“朱老爷,只要价钱谈得好,粮食您有多少,我们要多少。” 朱仁来了兴趣:“真的?” 一来二去,生意就谈拢了。刘景很是高兴,说:“朱老爷真是爽快人。好,这就带我们去仓库看看货。” 两人说着就要起身,朱仁却摇摇手,说:“我家粮食生意,都是在济南做,那边码头好。玉米都囤在济南朱家粮仓。” 刘景面有难色,说:“我们看不到货,这个……” 朱仁哈哈大笑,说:“二位放心,二位尽管放心!今儿天色已晚,您二位委屈着在寒舍住下,万事明日再说。” 刘景、马明假意推托几句,就在朱家住下了。两人夜里悄悄儿商量,越发觉得朱仁这人非同寻常,明日干脆把他诓到济南去。次日吃罢早饭,朱福已把买卖契约拟好了,送给他家老爷过目。朱仁接过看看,交给刘景。刘景看罢,大惑不解,问:“朱老爷,怎么提货地点在义仓?不是在您朱家粮仓吗?” 朱仁也不多说,只道:“两位放心,你们只管签字,不用管是在义仓还是哪里提货,保管有粮食就行了。” 刘景说:“我当然放心。不过我有个不情之请。” 朱仁拱手道:“但说无妨!” 刘景说:“这么大笔买卖,这契约还得我家老爷签。可这来来去去地跑,又怕耽搁了生意。可否劳朱老爷亲往济南一趟,也好同我家老爷见个面?” 朱福在旁插话说:“两位老板,我家老爷是个读书人,终日里只读读书,吟诗作对,生意上的事都是在下打点,他可是从不出面的。” 刘景说:“我家老爷也是读书人,好交朋友,说不定同朱老爷很谈得来的。” 朱仁笑道:“是吗?既然如此,我倒想会会你们老爷。好,我就去趟济南吧!那边我有许多老朋友,也想会会!” 刘景回头对马明说:“那太好了。马明,你不妨快马回济南禀明老爷,我陪朱老爷随后就到!” 朱仁笑道:“刘兄倒是性急啊!” 刘景说:“我家老爷有句话,商场如战场,兵贵神速!” 朱仁拊掌而笑:“说得好,说得好,难怪你们恒泰记生意做得这么大!” 马明出了朱家,快步赶路,径直去了驿站,出示兵部勘合凭证,要了匹好马,飞赴济南。这边刘景同朱仁等坐了马车,不紧不慢往济南去。 ------------ 二十四 山东巡抚富伦坐在签押房公案旁用餐,饭菜只是一荤一素,几个大馒头。他一边吃饭,还一边看着公文。掉了粒馒头渣在桌上,富伦马上捡起,塞进嘴里。旁边侍候他吃饭的衙役们虽是见惯不惊,心里总还是感叹不已。 这时,幕僚孔尚达前来禀报:“巡抚大人,有个叫何宏远的商人求见您!” 富伦一听,脸就黑了:“商人?本抚从来不与商人往来,难道你不知道?”孔尚达说:“我也同他说了,巡抚大人实在忙得很,饭都是在签押房里吃,哪有工夫见你?那人说事关重大,一定要请巡抚大人拨冗相见。” 富伦没好气地说:“一个商人,不就是想着赚钱吗?还能有什么大事?” 孔尚达说:“庸书以为,您还是见见他,好好儿打发他走就得了。” 富伦叹道:“唉,本抚手头事情忙得不得了,钦差要来,我总得理一理头绪呀,还要见什么商人。好吧,让他到客堂等着。” 富伦说着就放下饭碗,孔尚达却说:“巡抚大人,您还是先吃完饭再说吧。” 富伦挥挥手:“先见了他再来吃饭吧。” 孔尚达摇头半日,说:“巡抚大人就像当年周公啊,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富伦却不爱听这话:“老夫子,您就别肉麻了,咱们呀,给百姓干点儿扎扎实实的事情吧!” 富伦去到大堂,何宏远忙迎上来拜道:“小民何宏远拜见巡抚大人。” 富伦不叫他坐,自己也站着:“说吧,什么事?” 何宏远说:“巡抚大人,小民想从外地贩些粮食进来,请巡抚大人准许。” 富伦脸色大变:“今年山东粮食大获丰收,要你贩什么粮食?巡抚衙门早就发了通告,不准私自买卖粮食,你难道不知道?” 何宏远说:“正是知道,小民才专门前来请求巡抚大人。” 富伦冷眼望着何宏远:“你既然知道,还故意同巡抚衙门对着干,是何居心?” 何宏远递上一张银票:“巡抚大人,请您高抬贵手!” 富伦勃然大怒:“大胆!光天化日之下,堂堂衙门之内,你竟敢公然贿赂本抚!来人,打出去!” 立时进来两个衙役,架起何宏远往外走。何宏远自知闯祸,高声求饶。 富伦不管那么多,只对孔尚达说:“老夫子,我说过凡是商人都不见,你看看,果然就是行贿来的!” 孔尚达面有愧色,说:“抚台大人的清廉,百姓是知道的,您对朝廷的忠心,百姓也是知道的。可是上头未必知道。您报了丰年上去,皇上就派了钦差下来。听说陈廷敬办事一是一,二是二。” 富伦冷冷一笑:“他陈廷敬一是一,二是二,我就不是了?” 孔尚达说:“可是抚台大人,地方政事繁杂,民情各异,百密难免一疏,就怕陈廷敬吹毛求疵!” 富伦却道:“本抚行得稳,坐得正,不怕他鸡蛋里挑骨头。本抚要让陈廷敬在山东好好看看,叫他心服口服地回去向皇上复命!” 孔尚达说:“陈廷敬同张汧是儿女亲家,按说应去德州府看看。可他直接就上济南来了,不合情理呀。” 富伦说:“那是他们自家的事,我且不管。他不按情理办事,我也不按情理待之。他没有派人投帖,我就不去接他。他摆出青天大老爷的架子,我比他还要青天!就让他在山东好好看看吧。” 却说陈廷敬一行到了济南郊外,远远地看见很多百姓敲锣打鼓,推着推车,很是热闹。陈廷敬吩咐道:“大顺,你骑马前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儿。” 大顺打马前去,不多时回来禀道:“老爷,百姓送粮去义仓,说是这几年大灾,多亏朝廷救济,不然他们早饿死了。今年丰收了,自愿捐粮!” 说话间陈廷敬的轿子走近了送粮百姓,突然领头敲鼓的人大喊一声:“拜见巡抚大人!” 锣鼓声停了,百姓们一齐跪下,喊道:“拜见巡抚大人!” 陈廷敬想自己路上都当了两回巡抚大人了,暗自觉着好笑。他下了轿,朝老乡们喊道:“乡亲们,都起来吧。” 老乡们纷纷起来,原地儿站着。陈廷敬又叫刚才敲鼓的那位,那人却茫然四顾。大顺便指着那人:“钦差大人叫你哪。” 那人慌忙跪下:“原来是钦差大人呀?草民惊动大人了,万望恕罪!” 陈廷敬说:“起来吧,你没有罪。你们体贴朝廷艰难,自愿捐献余粮,本官很受感动。本官想留你叙叙话如何?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回道:“小的叫朱七,我……我这还要送粮哪!” 陈廷敬道:“不就少个敲鼓的嘛,不妨!大顺,招呼好这位朱七。乡亲们,你们送粮去吧!” 朱七像是有些无奈,却只好把鼓和槌子给了别人,自己留下了。场面甚是热闹,没人在意有位骑马少年远远地站在那里。 进了济南城,大顺先去巡抚衙门投帖。不多时,大顺回来,说富伦大人在衙里恭候。快到巡抚衙门,却见富伦早迎候在辕门外了。陈廷敬落了轿,富伦迎了上来。 富伦先拱手向天:“山东巡抚富伦恭请皇上圣安!” 再朝陈廷敬拱拜:“见过钦差大人!” 陈廷敬也是先拱手向天,然后还礼:“皇上吉祥!钦差翰林院掌院学士、教习庶吉士、礼部侍郎陈廷敬见过抚台大人!” 富伦道:“富伦有失远迎,万望恕罪!请!” 那位神秘少年骑马站立远处,见陈廷敬随富伦进了衙门,便掉马去了。 进了巡抚衙门客堂,早有果点、茶水侍候着了。陈廷敬坐下,笑道:“巡抚大人奏报,山东百姓感谢朝廷前几年救灾之恩,自愿捐粮一成献给国家。皇上听了,可是龙颜大悦呀!可皇上又念着山东连年受灾,担心百姓顾着感激朝廷,却亏待了自己,特命廷敬前来勘实收成。” 富伦面带微笑,说:“陈大人,您我都是老熟人,刚才我俩也按朝廷礼仪尽了礼,我就直话直说了。您是来找我麻烦的吧?” 陈廷敬哈哈大笑,说:“巡抚大人的确是直爽人。我双脚踏进德州境内,就见百姓沿路迎接,把我当成了巡抚大人。到了济南,遇上去义仓送粮的百姓,又把我当成巡抚大人。富伦大人,您在山东人望如此之高,我哪里去找您麻烦呀!” 富伦笑道:“陈大人该不是在说风凉话吧?” 陈廷敬很是诚恳的样子:“富伦大人说到哪里去了!我是个京官,地方上一日也没待过。到这里一看,方知百姓如此爱戴一个巡抚,实感欣慰。这其实都是在感谢朝廷啊!” 富伦不由得长叹起来:“陈大人真能如此体谅,我也稍可安慰了!地方官难当啊!不是我说得难听,朝中有些京官,总说封疆大吏在下面如何风光,如何阔绰!让他们下来试试,不是谁都干得好的!” 陈廷敬喝了口茶,说:“廷敬佩服富伦大人才干,到任一年,山东就如此改观!也不知前任巡抚郭永刚那几年都干什么去了!” 富伦摇摇头,说:“前任的事,不说了,不说了。不知陈大人如何安排?我这边也好随时听候吩咐!” 陈廷敬说:“俗话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明日想去看看义仓,然后查看一下百姓捐粮账目,就完事了。” 富伦道:“如此甚好!只是皇上还没恩准,我们还不敢放开接受捐献,实在压不住的就接受了一些。义仓还没满哪!各地捐粮数目倒是报上来了。” 陈廷敬点头说:“这个我知道,全省共计二十五万多石。” 这时,听得外头有喧哗声。富伦吩咐左右:“你们快去,看看怎么回事!”又听得外头有人喊着什么钦差,陈廷敬便说:“好像是找我的,我去看看。” 富伦忙劝道:“陈大人,下头民情复杂,您不要轻易露面。” 陈廷敬只说无妨,便同富伦一道出去了。原来外头来了很多请愿百姓,有人嚷道:“我们要见钦差大人!咱山东百姓好不容易盼来了一位清正廉洁的巡抚,朝廷却不信任,还要派钦差下来查他!这天下还有公理吗?” 见富伦出来了,一位百姓喊道:“巡抚大人,您不要怕,我们山东百姓都可为您作证!” 富伦却是怒目圆睁:“你们真是无法无天了!什么是钦差你们知道吗?就是皇上派下来的!皇上是天!你们怎敢如此胡闹?你们以为这是在帮我吗?这是帮倒忙!” 陈廷敬朝百姓们拱手道:“本官不怪你们,有话你们说吧。” 前几日在巡抚衙门挨了打的何宏远高声喊道:“钦差大人,您看看我这头上的伤,这伤就是巡抚大人吩咐手下人打的,巡抚大人可是清官哪!” 突然冒出这么个说话牛头不对马嘴的人,大伙儿都哄地笑了起来。陈廷敬听着也觉得蹊跷,问:“这倒是件稀罕事,说来听听?” 何宏远说:“我前几日去巡抚衙门送银子,被巡抚大人赶了出来,还挨了棍子。” 富伦睨视着何宏远,道:“你真是无耻!做了这等见不得人的事,还敢当众说出来!” 何宏远低头说道:“小民的确没脸面,可我亲眼见识了您这样的清官,自己受些委屈也心甘情愿了。” 陈廷敬点头不止,说:“巡抚大人您看,山东百姓多么淳朴啊!” 富伦忙拱手向天:“这并非我富伦的功劳,而是我们各级官员每月宣讲皇上《圣谕十六条》,春风化雨,沐浴万象。” 陈廷敬正同富伦赞许民风,不料有人喊道:“钦差大人,我们山东既是孔孟故里,也是宋江家乡。钦差大人如果故意找巡抚大人麻烦,小心自己回不了京城!” 富伦跺脚怒骂:“大胆,真是反了!把这个人抓起来!” 众衙役一拥而上,抓了这个人。陈廷敬忙说:“巡抚大人,还是放了他吧。他这话有些难听,却半个字都没说错。” 富伦不依,道:“钦差大人,这个人竟敢在巡抚衙门前面说这种反话,应按律重罚!请您把他交给本抚处置。带下去!” “乡亲们,本抚求你们了!你们在此喧闹,成何体统?你们一片好心要帮我,却是在害我呀!你们都回去吧。”富伦说着,突然跪了下来,“百姓是我的衣食父母,本抚今儿就拜拜你们!只要你们各安本业,好好地过日子,本抚就感激万分了!” 百姓们都跪下了,有人竟哭泣起来,说:“巡抚大人,我们都听您的,我们这就回去!” 大家都跪着,只有陈廷敬和他左右几个人站着。他抬眼望去,又见那位骑马少年,脸上露着一丝冷笑,掉马离去。 陈廷敬小声嘱咐大顺:“看见了吗?注意那个骑马少年,他从德州跟到济南来了。” 次日,富伦陪着陈廷敬查看义仓。粮房书吏打开一个粮仓,但见里头麦子堆积如山。接着又打开一个粮仓,只见里头堆满了玉米。 富伦说:“皇上未恩准,我们不敢敞开口子收,不然仓库会装不下啊。” 陈廷敬笑道:“有粮食,还怕仓库装不下?” 富伦笑笑,回头对书吏说:“义仓务必做好四防:防盗、防火、防雨、防鼠。最难防的是老鼠,别看老鼠不大,危害可大。仓库都要留有猫洞,让猫自由出入。一物降一物,老鼠怕猫咪,贪官怕清官!” 书吏低头回道:“巡抚大人以小见大,高屋建瓴,小的牢记巡抚大人教诲!” 富伦嘿嘿一笑,说:“你一个守仓小吏,别学着官场上的套话。好好地把自己分内的事情一件一件儿做好了!本抚最听不得的就是官场套话!陈大人啊,这官场风气可是到了除弊革新的时候了!” 不等陈廷敬说话,随行在后的孔尚达接了腔:“巡抚大人目光高远,居安思危,真令庸书感佩呀!” 富伦朝陈廷敬无奈而笑,说:“陈大人您看看,我才说了守仓小吏,他又来了。老夫子,本抚请你这个幕僚,就是见你是个读书人,点子多。你呀,多给本抚出点好主意。山东治理好了,百姓日子一年好上一年,也不枉你我共事一场!” 孔尚达顿时红了脸,说:“庸书谨记巡抚大人教诲!” 突然,一支飞镖嗖地直飞陈廷敬。大顺眼疾手快,推开陈廷敬,那飞镖正中粮仓门框。众人高喊抓刺客,却不知刺客在哪里。出了这等事情,富伦慌忙赔罪。陈廷敬淡然一笑,只说没什么。 没多时,刺客被抓了回来,按跪在地。仔细一看,原来正是那位骑马少年。大顺手里提着少年的佩剑,回道:“老爷,正是一直跟踪您的那个人!” 富伦指着少年喝道:“大胆刁民,竟敢行刺钦差!杀了!” 陈廷敬一抬手:“慢!”又低头问那少年,“你为何行刺本官?” 少年狠狠横了陈廷敬一眼,低头不语。陈廷敬瞧着这人奇怪,让人掀掉他的帽子,看个仔细。少年挣脱双手,捂住脑袋。衙役们喝骂着掀掉了少年的帽子,众人顿时惊了!原来是个面目姣好的小女子。 陈廷敬也吃惊不小,问:“原来是个小女子。你是哪里人氏,为何女扮男装,行刺本官?” 小女子依然不开口。富伦说:“刺杀钦差可是死罪!说!” 女子仍不开口,只把头埋得低低的。陈廷敬吩咐道:“将人犯暂押本官行辕。一个小女子经不得皮肉之苦的,你们不可对她动刑。” 富伦道:“钦差大人,还是将人犯关在衙门监狱里去吧,怕万一有所闪失呀!” 陈廷敬笑道:“一个小女子,不妨的。此事蹊跷,我要亲自审她。” 富伦只好点头:“遵钦差大人之命。钦差大人,让您受惊了。” 陈廷敬满面春风:“哪里哪里!我看到山东果然大获丰收,十分欣慰!” 衙役将小女子带走了,大顺随在后面。 富伦应酬完陈廷敬,回到衙里,心情大快:“皇上说陈廷敬宽大老成,果然不错。他不像个多事的人!” 孔尚达却说:“巡抚大人,我可有些担心啊!” 富伦问:“担心什么?” 孔尚达说:“看着陈大人那么从容不迫,我心里就有点儿发虚!” 富伦哈哈大笑:“你心里虚什么?这些京官呀,没在下面干过,到了地方上,两眼一摸黑!下面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下面设个套儿,他们就得往里钻!何况我山东一派大好,怕他什么呀?” 孔尚达沉默片刻,说:“庸书有种不祥的预兆,今儿那个女刺客,会误大人的事!” 富伦问:“怕什么?她是来刺杀陈廷敬,又不是冲我来的!” 孔尚达说:“庸书想啊,还真不知道那刺客是想杀陈大人,还是想杀巡抚大人您哪!如果她要杀陈大人,这就更加叫人纳闷!您想啊,她若是陈廷敬的仇家,就应该是从京城尾随而来的,沿路都有机会下手,为何要到了济南才下手呢?” 富伦听了这话,也觉得有些奇怪:“你怀疑那女子是山东人?” 孔尚达眉头紧锁,说:“如果她是山东人,就更不可思议了。陈廷敬在山东怎么会有仇家?” 富伦问:“你是说她可能是我的仇家?那她为何不早对我下手呢?偏要等到来了钦差的时候?” 孔尚达望着富伦说:“庸书也想不明白。我说呀,干脆把那女刺客杀了,就什么也不用担心了!” 富伦思忖片刻,点头说:“好,此人刺杀钦差,反正是死罪。你去办吧!” 陈廷敬回到行辕,也百思不得其解。一个小女子从德州跟着他到了济南,居然向他行刺!一路上多的是机会下手,她为什么偏要赶到济南来呢?陈廷敬正踱步苦思,突然听得外头一阵哄闹,不知出了什么事情。不多时,大顺跑进来回话,原来是那小女子抢下衙役的刀要自杀,被人救下了。 陈廷敬更觉奇怪:“啊?她要自杀?伤着了没有?” 大顺说:“那倒没有。” 陈廷敬问:“她说什么了没有?” 大顺说:“从抓进来那会起,她一句话也没说,饭也不肯吃,水都不肯喝一口。” 陈廷敬沉吟着:“真是怪了。带她进来。” 大顺走到门**代几句,过会儿衙役就带着小女子进来了。小女子很是倔犟,怎么也不肯跪下。两个衙役使劲按住,她才跪下了。 陈廷敬语气平和,道:“姑娘,你真把我弄糊涂了。年纪轻轻一个女子,平白无故地要行刺钦差,行刺不成又要自杀。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子低头不语。 陈廷敬笑道:“世上没人会闲着没事干就去杀人。说吧,为何要行刺我?” 小女子冷冷地白了一眼陈廷敬,又两眼低垂,拒不说话。大顺忍不住喊叫起来:“钦差大人问话你听见没有?你是聋了还是哑了?” 陈廷敬朝大顺摇摇手,对小女子说:“我新来乍到,在山东并无仇家,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看你不像个平常人家女子,倒像个大家闺秀。” 小女子仍是不吭声。 大顺说:“老爷,看来不用刑,她是不开口的。” 陈廷敬摇头道:“我相信她要行刺我是有道理的。我只想听她说说道理,何必用刑?” 问了半日,小女子却是只字不吐。 陈廷敬很有耐心,说:“你应该知道,杀人是要偿命的,何况是行刺钦差?假如要治你的罪,不用审问,就可杀了你。可我不想让你冤枉了,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这时,马明突然推门进来,陈廷敬便叫人把小女子带下去,等会儿再来审问。大顺递上水来,马明顾不上喝,便把德州所闻如此如此说了。 陈廷敬略加思忖,提笔写了封信:“马明,辛苦你马上去趟恒泰记,请他们看在老乡面上,到时候暗中接应。” 马明带上陈廷敬的信,匆匆出门了。大顺问:“老爷,再把那女刺客带来?” 陈廷敬摇头说:“不忙,先把向大龙和周三叫来。” 大顺带了向大龙和周三进来,陈廷敬目光冷峻,逼视着他们,良久,嘴里才轻轻吐出两个字:“说吧!” 两人脸都白了,面面相觑。向大龙壮着胆子问:“钦差大人,您……您要我们说什么?” 陈廷敬冷冷地说:“你们自己心里明白。” 向大龙小声说:“钦差大人,您可是我们百姓爱戴的钦差呀!我们百姓爱戴好官,这难道做错了吗?” 陈廷敬说:“你俩跟我好几日了,见我没问你们半句话,就以为自己碰上天下头号大傻瓜了是吗?” 向大龙仍是糊涂的样子:“钦差大人,小的真的不知道您要我们说什么呀!” 陈廷敬怒道:“别演戏了!你们早已知道我是钦差了,还要巧言欺诈,就不怕掉脑袋?” 两人扑通跪下,把什么都招了。原来两人真的是德州府的衙役,路上场面都是巡抚衙门那位幕僚孔尚达派人安排的。德州连年灾荒,富伦却不准往朝廷报灾,要的是个太平的面子。德州这边百姓便四处逃荒,还闹了匪患。富伦知道张汧同陈廷敬是亲戚,就先把他请到济南去了。 陈廷敬听罢,气愤已极,骂道:“哼,我就知道你们是衙门里的人!你们想想,你们都是做的什么事呀?花钱买了东西,雇了百姓来做假,百姓背后会怎么说你们?我不想当着百姓的面揭穿你们,是顾着你们的脸面,顾着朝廷的脸面,也是顾着我自己的脸面!你们不要脸,我还要哪!” 审完向、周二人,陈廷敬又让人把那送粮敲鼓的朱七带了进来。那朱七是没见过事的,吓唬几句,就倒黄豆似的全招了。原来义仓里的粮食,既有官府里的,也有朱仁家的。那朱仁同二巡抚孔尚达是把兄弟,凡事全听巡抚衙门的。 事情都弄清楚了,陈廷敬警告说:“朱七你听着。你受人指使,哄骗钦差,已是大罪。如果再生事端,那就得杀头了。你好好在这里待着,如果跑出去通风报信,后果你自己清楚!” 朱七叩头如同捣蒜:“小的知罪!那是要杀头的!” 大顺在旁吓唬道:“要是不老实,当心钦差大人的尚方宝剑!” 朱七被带下去了,大顺替陈廷敬续了茶,说:“老爷,俺头回见您审案,你可真神哪!您怎么就知道他们是假扮的百姓呢?” 陈廷敬笑道:“我神什么了?看他们的神态、模样儿,就知道有诈!不是有人指使,哪会有这么多百姓自己跑来迎接官员?哪会有百姓敲锣打鼓送粮食?只有底下人把上头当傻子,上头的又甘愿当傻子,才会有这种事儿!还有书上说的,什么清官调离,百姓塞巷相送,一定要送给清官万民伞,这大都是做假做出来的!” 大顺纳闷:“那我打小就听人说书,百姓送万民伞给清官,皇上知道了,越发重用这个清官,那都是假的呀?” 陈廷敬说:“历朝历代,也有相信这种假把戏的皇上。” 大顺问:“那老爷您说,那些皇上是真傻呢,还是装傻?” 陈廷敬笑笑,说:“大顺,皇上才聪明哪!这个话,不能再说了。对了,大顺,你不要老乱说我有皇上尚方宝剑,你看见了?那都是戏里头唱的!” 大顺嘿嘿地笑着,替老爷铺好床,下去了。 陈廷敬才要上床睡觉,忽听得外头大喊抓刺客。陈廷敬忙披上衣,抓起身边佩剑,直奔门口,却被大顺拦住了。外头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只听得厮杀声、叫骂声乱作一团。 不多时,人声渐稀,马明跑进来回话:“老爷,我刚从外头回来,正好撞见有人摸着黑往那儿去,像是要杀那姑娘。” 原来马明同恒泰记那边说好了,刚回到行辕。陈廷敬问:“抓住人了没有?” 马明说:“他们有四五个人,天又黑,跑掉了。” 陈廷敬把衣服穿好,说:“去看看那姑娘。” 大顺搬来张凳子,陈廷敬坐下,问:“姑娘,你知道是什么人要杀你吗?” 姑娘冷眼望着陈廷敬,不开口。 陈廷敬说:“姑娘,我在替你担心哪!你不说出真相,我们救了你一次,不能保管救得了第二次!” 姑娘像块石头,大顺忍不住气道:“你这个姑娘,真是不知好歹!钦差大人现在没问你为何行刺,倒是担心你的性命,你还不开口!” 姑娘冷冷一笑,终于说道:“如此说,这位大人就是位好官了?笑话!” 大顺说:“咱钦差大人可是青天大老爷!” 姑娘说:“同富伦之流混在一起的能是青天大老爷?” 陈廷敬点头道:“哦,原来姑娘是位替天行道的侠女呀!” 姑娘怒视陈廷敬:“你别讽刺我!我是侠女又怎么样?” 陈廷敬说:“那么姑娘是在行刺贪官了。” 姑娘说:“你不光是贪官,还是昏官、庸官!” 大顺喝道:“休得无礼!咱钦差大人可是一身正气,两袖什么来着?” 马明笑笑,说:“两袖清风!” 陈廷敬朝大顺和马明摇摇手,对姑娘说:“你说说,陈某昏在何处,庸在何处?” 姑娘说:“你进入山东,明摆着那些百姓是官府花钱雇的,你却乐不可支,还说谢乡亲们呀,真是傻瓜!” 陈廷敬笑了起来:“对对,姑娘说对了,陈某那会儿的确像傻瓜。还有呢?” 姑娘又说:“百姓真有粮食送,推着车送去就是了,敲什么锣,打什么鼓呀?又不是唱大戏!你呢?还说多好的百姓啊!” 陈廷敬又是点头:“对,这也像傻瓜!我更傻的就是称赞义仓里的粮食!” 姑娘说:“你最傻的是看见富伦同百姓们相对而跪,居然还很感动!你那会儿好惭愧的吧?以为自己不该怀疑一个好官吧?” 陈廷敬说:“我的确听山东百姓说,富伦大人是个好官、清官。” 姑娘愤怒起来:“哼,你不光贪、昏、庸,还是瞎子!” 陈廷敬又问:“姑娘说我昏、庸,又是瞎子,我这会儿都认了。可我这贪,从何说起?你见我收了金子,还是收了银子?” 姑娘说:“要不是富伦把你收买了,你甘愿做傻瓜?” 陈廷敬笑道:“好吧,依姑娘的道理,贪我也认了!” 姑娘白了陈廷敬一眼,说:“你的脸皮真厚!” 陈廷敬并不生气,只说:“姑娘,我佩服你的侠肝义胆。可我不明白,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女子,哪来这么大的胆量?你独自游侠在外,家里人就不担心你?” 哪知陈廷敬一说到这话,姑娘双眼一红,哭了起来。 陈廷敬问:“姑娘有什么伤心事吗?” 陈廷敬这么一问,姑娘反而揩了把眼泪,强忍住不哭了。 马明说:“姑娘,你误会了。咱们老爷正是来查访山东百姓自愿捐粮一事的!” 姑娘冷冷地说:“知道,钦差大人已经查访过了,他见到百姓敲锣打鼓自愿捐粮,见到义仓粮食堆成了山,很高兴啊!我说你可以回去向皇上交差了。你多在济南待一日,就得多吃三顿饭。那饭钱,到底还是出在百姓头上!” 陈廷敬说:“姑娘,我陈廷敬不怪你,恕你无罪!不过你得先待在这里,过了明日,我会给你个交代!” 大顺听了心里不服,忙说:“老爷,您怎么能这么同她说话?向她交代个什么?” 姑娘又冷笑起来:“钦差大人别抬举我了,你回去向皇上交代吧!” 陈廷敬却是正儿八经说:“不,姑娘是百姓,我是朝廷命官。做官的干什么事情,也得向百姓有个交代!” 姑娘鼻子哼了声,说:“冠冕堂皇!这话你们做官的都是挂在嘴上的!” 陈廷敬不再多说,起身而去。姑娘仍被带回小屋,门外加了人手看着。不多时,外头传来幽幽琴声,那是陈廷敬在抚琴。姑娘听琴良久,突然起身,过去敲门。门开了,姑娘问门外看守:“大哥,你们钦差大人真是位清官吗?” 看守说:“废话!咱钦差大人,皇上着他巡访山东,就是看他为官正派!”姑娘说:“可我怎么看他糊里糊涂?” 看守说:“你是说,只见他同巡抚大人在一起有说有笑,不见他查案子是吗?” 姑娘说:“他除了待在行辕,就是让富伦陪着吃饭喝酒,要么就是四处走马观花,他查什么案子呀?” 看守笑了起来:“傻姑娘,钦差大人查案子要是让你都看见了,天下人不都看见了?” 姑娘低头片刻,突然说:“大哥,我想见钦差大人!” 看守说:“都快天亮了,我们老爷这几日都没睡个囫囵觉。” 姑娘苦苦哀求,看守听得陈廷敬还在抚琴,只好答应了。过去报与陈廷敬,把姑娘带了去。谁知姑娘到了陈廷敬跟前,扑通就跪下了,哭喊道:“钦差大人,求您救救我爹吧!” 陈廷敬甚是吃惊:“姑娘起来,有话好好说!你爹怎么了?” 姑娘仍是跪着,细细说了由来。原来这姑娘姓杨,小名唤作珍儿,德州陵县杨家庄人氏,她家在当地算是有名的大户。陵县这几年大灾,多数百姓饭都没吃的,县衙却要按人头收取捐粮。珍儿爹爹乐善好施,开了粥厂赈济乡亲,只是不肯上交捐粮。县衙的钱粮师爷领着几个人到了杨家庄,逼着珍儿家交捐粮。珍儿爹只说以赈抵捐,死不肯交。师爷没好话说,气势汹汹地就要拿人。村里人都是受过杨家恩的,呼啦一声围过百十人,把那师爷打了。这下可把天捅了个窟窿,师爷回到县衙,只说杨家庄闹匪祸了。第二日,师爷领着百多号人,刀刀枪枪地拥进了杨家庄。 珍儿哭诉着:“衙门里的人把我家洗劫一空,抓走了我爹,说是要以匪首论斩。早几日,我听说朝廷派了钦差下来,就女扮男装,想拦轿告状。可我看到大人您甘愿被下面人糊弄,就灰心了。我一直跟随着大人,想看个究竟。后来我越看越气愤,心想连皇上派下来的钦差都是如此,百姓还有什么活路?小女子这就莽撞起来了。钦差大人,您治我的罪吧!” “真是无法无天了!”陈廷敬十分气愤。珍儿吓着了,抬眼望着陈廷敬。 大顺忙说:“姑娘,老爷不是生你的气。” 陈廷敬知道姑娘听错话了,便说:“珍儿姑娘,我不怪你,我是说那些衙门里的人。你放心,我会救你爹的。对了,你知道是什么人要杀你吗?” 珍儿说:“我也不知道。” 陈廷敬也觉着糊涂:“这就怪了。衙门里有人认识你吗?” 珍儿说:“他们不可能认识我。” 陈廷敬说:“不管怎样,你要小心。事情了结之前,你得时刻同我们的人在一起。” 珍儿叩头不止,声声言谢。陈廷敬叫人领了珍儿下去,好生看护,自己再同大顺、马明细细商量。 ------------ 二十五 第二日,陈廷敬约了富伦同游趵突泉,两人都是常服装扮。大顺、孔尚达和陈廷敬的几个亲随跟在后面。 富伦说:“钦差大人,不是您来,我还真难得如此清闲。” 陈廷敬点头说:“官场上的人哪,清闲不清闲,就看头上是否顶着官帽。今日如果依着您,我俩官服出游,就算是把趵突泉游人全部清走,也是清闲不了的!” 富伦点头不止:“钦差大人高论,高论!我在山东可是一日不得清闲,也就一日都没脱过官服哪!” 陈廷敬笑道:“朝廷就需要您这样勤勤恳恳的好官啊!” 富伦不无感慨的样子:“我来山东赴任前面辞皇上,皇上对我耳提面命,谆谆教诲,我时刻不敢忘记啊!” 陈廷敬说:“巡抚大人如此繁忙,拨冗相陪,陈某真是过意不去!” 遇有小亭,两人坐下。陈廷敬说:“趵突泉真是造化神奇啊。” 富伦微笑道:“是啊,趵突泉三眼迸发,喷涌不息,浪如雪雾,不论冬夏,冷暖如一。” 没多时,下人端上酒菜,两人对饮起来。陈廷敬举杯道:“美景美酒,人间至乐呀!巡抚大人,我借贵地美酒,敬您一杯!” 富伦哈哈大笑:“不敢不敢!再怎么着也是我敬您哪!同饮同饮!” 两人碰杯,一仰而尽。陈廷敬说:“您把山东治理得如此好,就是皇上在此,他也会赏您酒喝啊!” 富伦说:“还望钦差大人回京以后在皇上面前多多美言!” 陈廷敬点头道:“廷敬自会把眼见耳闻,如实上奏皇上。” 这时,大顺过来同陈廷敬耳语几句,富伦不由得有些紧张,却装得没事儿似的。孔尚达也有些着急,望望富伦。他昨夜派去的人没有杀死珍儿,生怕露了马脚,心虚得很。 陈廷敬同大顺密语几句,回头对富伦说:“巡抚大人,那个行刺我的女子,终于肯开口说话了。我属下已把她带了来。” 富伦怒道:“如此大胆刁民,不审亦可杀了。” 陈廷敬说:“我看此事颇为蹊跷。对了,忘了告诉巡抚大人,昨儿夜里有人想杀死这姑娘,好在我的人手上功夫还行,没让歹人下得了手。” 富伦非常吃惊的样子:“竟有这种事?” 说话间,珍儿被带了过来。陈廷敬冷冷地说:“招吧!” 珍儿低头道:“我想私下向钦差大人招供。” 陈廷敬假言道:“你既然愿意招供,还怕多几个人听见?” 珍儿也说得跟真的似的:“大人要是不依,小女子死也不说。您现在就杀了我吧。” 陈廷敬显得无奈的样子,对富伦说:“抚台大人,您看怎么办呢?回去审呢?我又实在舍不得这无边美景。” 大顺在旁插话道:“老爷,那边有一小屋,不如把人犯带到那里去审。” 陈廷敬拱手道:“巡抚大人,对不住,我就少陪了。巡抚大人要是不介意,我就让大顺侍候您喝酒。大顺是我家里人,我这里就失礼了。” 富伦甚是豪爽:“好啊,大顺请坐。” 大顺忙说:“不敢不敢,小的站着陪巡抚大人喝酒。” 陈廷敬带着珍儿进了小屋,匆匆嘱咐:“珍儿姑娘,你待在这里,什么都不要怕。外头看着的,都是我的人。我有要紧事办,从后门出去了。” 原来陈廷敬早就派马明寻访张汧下落去了,自己这会儿假扮恒泰记的王老板,去同朱仁见面。他从小门出了趵突泉,外面早有快马候着。 刘景同恒泰记伙计们早对好了口风,这会儿正陪着朱仁喝茶。刘景见陈廷敬半日不来,怕朱仁起疑心,便道:“朱老爷,您请喝茶。实在不好意思,让您等这么久了。” 朱仁知道自己要等的人被巡抚请去游园了,哪敢生气,忙说:“不妨不妨!你们王老爷同巡抚大人交往可是非同一般啊!” 刘景说:“这个自然。巡抚大人还是京官时候,就同我们王老爷亲如兄弟了。” 朱仁说:“我同巡抚大人虽然没有交往,可我同孔尚达先生是好朋友。孔先生说,巡抚大人从不同商人往来,济南这边很多商人都想贴着巡抚大人,人家巡抚大人就是不理睬。孔先生在巡抚大人手下当差,同我交往起来,自然也格外小心。百姓心里有杆秤,都说巡抚大人就是治理手段严酷了些,人倒是不贪。” 刘景笑笑,说:“朱老爷,咱们也谈得投机,您同我私下说句良心根儿上的话,巡抚大人到底贪还是不贪呢?” 朱仁说:“贪这个字,说起来难听。咱们换个说法。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可是古训哪!是人,他就得爱财!” 刘景点头道:“有道理,有道理!我们做生意,说得再多,不就是一个字?财!” 朱仁突然小心起来,说:“刘景兄,我说的只是人之常情,可没说巡抚大人半个不字啊!这话,说不得的!” 两人正说着,陈廷敬到了。刘景马上站了起来,喊道:“王老爷,您可来了!这位是朱家商号的朱老爷。” 朱仁忙站起来,两人拱手过礼。陈廷敬笑道:“朱老爷,幸会幸会!” 寒暄完了,两人开始谈正事儿。陈廷敬接过合同看了,大吃一惊:“义仓的粮食,我怎么敢要?” 朱仁笑道:“义仓的粮食,就是我朱家的粮食。” 陈廷敬故作糊涂,说:“朱老板这话我听不明白。” 朱仁笑道:“既然都是朋友,就没什么隐瞒的了。王老爷同我做生意,也就是在同巡抚大人做生意。” 陈廷敬问:“此话怎讲?” 朱仁说:“山东收成不好,粮食紧缺。巡抚大人不让山东粮食外流,这生意全由我朱家来做。” 陈廷敬说:“难怪朱老爷开价这么高,你可赚大了呀!” 朱仁说:“随行就市嘛!今年山西灾荒更是厉害,你的赚头也很大。” 陈廷敬忧心忡忡的样子,说:“万一朝廷追查义仓粮食下落,怎好交差?我同巡抚大人是多年的朋友了,可不能害了朋友。” 朱仁摇头半日,说:“王老爷您请放心,朝廷来人嘛,多半是能糊弄过去的。” 陈廷敬哈哈大笑,说:“好,就这么着吧,拿笔来。” 陈廷敬提了笔,不留神就写了半个陈字,忙将错就错,胡诌了“陋巷散人”四字,再在后面签上:王昌吉。 朱仁见了,笑道:“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王老板可有颜回之风啊!” 陈廷敬谦虚几句,说:“朱老板,我还得回趵突泉去,巡抚大人还在那里等我哪!若不介意,我给您在巡抚大人那里引见引见?” 朱仁自然喜不自禁,却说:“可是我听孔先生说,巡抚大人从来不见生意人的。” 陈廷敬笑道:“我不也是生意人吗?看谁跟谁啊!” 朱仁拱手作揖不止:“有王老板引见,朱某万分感激!” 正要出门,忽见张汧同马明来了。朱仁是认得张汧的,甚是吃惊,却见陈廷敬拱手而拜:“小民王昌吉拜见知府大人。” 原来马明访遍济南城,终于在大明湖的小岛上找着张汧了,事先已同他备了底。富伦原想先软禁着张汧,等陈廷敬走后再去参他。 朱仁满心狐疑,却也只得恭敬拜了张汧:“小民朱仁拜见知府大人。你们这是……” 马明抢着说:“我家老爷可是朋友遍天下!” 陈廷敬甚是客气:“朱老爷,可否容我同知府大人到里面说句话?” 朱仁低头说:“知府大人在此,朱某还有什么话说?” 去了间僻静房间,张汧依礼而拜,小声道:“德州知府张汧拜见钦差大人。” 陈廷敬忙说:“这是私室,不必多礼。亲家,您受苦了。” 张汧道:“廷敬,富伦在山东口碑极佳,不论做官的,做生意的,还是小百姓,都说他为官正派,只是严酷些。他干吗要如此对我呢?我还是不明白。” 陈廷敬说:“先别管明白不明白,你只告诉我,你同他有什么过节吗?时间紧迫,你先拣紧要的说。” 张汧说:“我们个人之间一直友好,只是最近在百姓捐粮这件事上,我以为不妥,没有听他的。” 陈廷敬问:“山东今年收成到底如何?” 张汧叹道:“各地丰歉不一,德州却是大灾。全省算总账,应该也不算丰年。” 陈廷敬说:“富伦却向皇上奏报,山东大获丰收,百姓自愿向朝廷捐粮一成。” 张汧说:“我仍不相信巡抚大人有意欺君罔上,也许是轻信属下了。还有件事,就是救济钱粮发放之策,我同巡抚大人看法也不一样。” 陈廷敬点头道:“我先明白个大概就行了,富伦还在趵突泉等着我哪。” 却说那富伦让大顺侍候着喝酒,看上去已是酩酊大醉,说话口齿都不清了:“钦差大人审了这么久了,怎么还……没有出来呀?” 孔尚达似乎看出了什么,却不敢造次,问:“要不要庸书进去看看?” 大顺忙说:“外头有人守着,有事钦差大人会吩咐的。” 富伦说话却是牛头不对马嘴:“那小妞长得倒是不错。好好,就让钦差大人慢慢儿审吧,来,大顺,咱俩喝酒!” 富伦其实海量,并没有喝醉,只是假装糊涂。他虽说并不知晓珍儿底细,但昨夜派去的杀手也没留下把柄。 又过了会儿,有人过来同大顺耳语。大顺点点头,说:“巡抚大人,钦差大人请您和孔先生进去!” 富伦满脸酒色,油汗直流,嘻嘻笑着:“我?请我?好,我也去审审那女子!” 富伦摇摇晃晃,让孔尚达搀扶着,往小屋走去。富伦同孔尚达刚到门口,门就打开了。两人刚进去,大顺马上关了门。陈廷敬同张汧、朱仁已在小屋,孔尚达早看出不妙了,富伦却是醉眼蒙眬,笑道:“钦差大人,你可自在啊!” 朱仁顿时蒙了,嘴张得老大:“钦差?” 早有人冲上来,按倒朱仁和孔尚达。富伦愣了半晌,忽然借酒发疯:“陈廷敬,你他娘的这是在老子地盘上!” 陈廷敬冷冷道:“巡抚大人好酒量!” 富伦神情蛮横:“陈廷敬,你想怎么样?你扳不倒我!” 陈廷敬不温不火,道:“巡抚大人此话从何而来?我不是为了扳倒你而来的!” 富伦喊道:“皇上是我娘养大的,皇上小时候还叫过我哥哩!” 孔尚达跪在地上着急,知道富伦说的句句都是死罪,有心替他开脱,说:“巡抚大人,您喝多了,您不要说醉话了!” 陈廷敬瞟了眼孔尚达,说:“你倒是很清醒啊!” 孔尚达跪在地上拜道:“学生孔尚达请钦差大人恕罪!” 陈廷敬听着奇怪:“我哪来你这么个学生?” 孔尚达说:“学生曾应会试,可惜落了第。钦差大人正是那一科考官!” 陈廷敬怒道:“如此说,你还是个举人啊。一个读书人,又是孔圣之后,巡抚大人这里好多鬼主意都是你出的!真是辱没了孔圣人!” 孔尚达伏在地上,说:“学生知罪!” 陈廷敬声色俱厉,指着孔尚达骂了起来:“孔尚达,证人证词都在这里。因为你的调唆欺骗,又背着巡抚大人擅行其事,山东可是弄得民不聊生!你至少有七宗罪,休想赖在巡抚大人头上:一,欺君罔上,作假邀功;二,敲诈百姓,置民水火;三,倒卖义粮,贪赃自肥;四,私拘命官,迫害循吏;五,勾结劣绅,压榨乡民;六,弄虚作假,哄骗钦差;七,牧民无方,治理无状!” 大顺、马明、刘景、珍儿等面面相觑,不知陈廷敬此话何来。罪分明都在富伦头上啊!富伦也觉着奇怪,却少不了顺着楼梯下台。他晃晃脑袋,似乎方才醒过酒来:“哎哎哎,我这酒喝得……” 富伦说着,狠狠瞪了眼孔尚达,愤恨难填的样子。孔尚达先是吃惊,待他望见富伦的目光,心里明了,忙匍匐在地:“这……这……这都是我一个人做下的,同巡抚大人没有半点儿关系!” 陈廷敬转而望着富伦说:“巡抚大人,您的酒大概已经醒了吧?孔尚达背着您做了这么多坏事,您都蒙在鼓里呀!” 陈廷敬说罢,吩咐马明将孔尚达带下去,暂押行辕。富伦痛心疾首:“钦差大人,富伦真是……真是惭愧呀!我刚才喝得太多了。这个孔尚达,还是交给本抚处置吧!” 陈廷敬依了富伦,由他带走孔尚达。富伦满心羞恼,却无从发作,只道:“钦差大人,容本抚先告辞,改日再来行辕谢罪!”又回头好言劝慰张汧,“张大人,孔尚达竟然瞒着我把您关了起来,无法无天!本抚自会处置他的。” 两人其实心里都已明白,话不挑破罢了。富伦说罢,拱手施礼,低头匆匆而去。陈廷敬便命张汧拘捕朱仁,着令陵县县衙立即释放珍儿爹,抄走的杨家财物悉数发还。 珍儿跪下叩头:“钦差大人,珍儿谢您救了我和我爹!珍儿全家向您叩头了!” 陈廷敬请珍儿起来,珍儿却跪着不动,问道:“您为何包庇富伦?” 陈廷敬笑道:“珍儿姑娘,我同你说不清楚。巡抚大人是朝廷命官,我还得奏明皇上。” 珍儿仍是不起来,说:“我可看您处处替富伦开脱罪责!” 陈廷敬不知如何应答,望望张汧。张汧说:“珍儿姑娘,你这会儿别让钦差大人为难,有话以后慢慢说吧。”大伙儿劝解半日,珍儿才起来了。 夜里,陈廷敬同张汧在行辕叙话。陈廷敬说:“你我一别十几载啊!” 张汧长叹道:“家瑶嫁到我家这么多年,我都早做爷爷了,可我还没见儿媳妇一面!真是对不住了。” 陈廷敬说:“家国家国,顾得了国,就顾不了家。我倒是三年前老母患病,回乡探视,见到了女婿跟外甥。家瑶嫁到您张家,是她的福分!” 张汧忙说:“犬子不肖,下过几次场子,都没有长进。委屈家瑶了。” 陈廷敬却道:“话不能这么说,只要他们自己小日子过得好,未必都要有个功名!” 张汧又是摇头叹息:“唉,说到功名,我真是怕了。我怎么也想不到富伦大人是这么个人哪!当年我散馆之后点了知县,年轻无知,不懂官场规矩,手头也甚是拮据,没给京官们送别敬,得罪了他们。从此就在县官任上待着不动。后来富伦大人来了,见我办事干练,保我做了知府。我一直感激他的知遇之恩。没想到他居然勾结奸商倒卖义粮!” 张汧说:“上任巡抚郭永刚大人被朝廷治罪,其实是冤枉的。” 原来地方上受灾,清查灾情,大约需费时三个月。从省里上报朝廷,大约费时三个月。朝廷审查,大约费时四个月。朝廷又命各地复查,又得花三个月时间。再等朝廷钱粮下来,拨到灾民手里,又要大约五个月。如此拖延下来,百姓拿到朝廷救济钱粮,至少得一年半,有时会拖至两年。救灾如救火,等到一年半、两年,人早饿死了!灾民没法指望朝廷,只好逃难,更有甚者,相聚为盗。德州还真是闹了匪祸,正是这么来的。 陈廷敬听罢,问道:“您认为症结在哪里?” 张汧说:“症结出在京城那些大人、老爷们!户部办事太拖沓,有些官员还要索取好处费。郭大人就是因救灾不力被参劾的,其实该负责任的应是户部!” 陈廷敬又问:“富伦是怎么做的呢?” 张汧说:“我原以为富伦只是迂腐,现在想来方知他包藏祸心!他说得冠冕堂皇,说什么救济之要,首在救地。地有所出,而民有所食;地无所出,民虽累金负银,亦无以糊口也!” 陈廷敬问:“所以富伦就按地亩多少分发救灾钱粮是不是?” 张汧道:“正是如此。山东这几年连续大灾,很多穷人没有吃的,就把地廉价卖掉了。德州劣绅朱仁,十斤玉米棒子就买下人家一亩地!大户人家良田万顷,朝廷的救济钱粮随地亩发放,绝大部分到了大户手中,到穷人手里就所剩无几了!像珍儿爹杨老爷那样的大户也是有的,却会被衙门迫害!” 陈廷敬恍然大悟:“难怪大户人家都爱戴他们的巡抚大人!有些督抚只是专门讨好豪门大户,只有那些豪门大户的话才能左右督抚们的官声!” 张汧继续说道:“正是这个道理,小百姓的话是传不到朝廷去的,督抚就可以完全不顾小百姓的死活。就说富伦,到了分派税赋的时候,他的办法又全部反过来了。他说什么,普天之下,共沐皇恩,税赋均摊,理所当然。结果,税赋却按人头负担。又是大户占便宜,穷人吃亏!廷敬,我写个折子托您代奏皇上,一定要把富伦参下来!” 陈廷敬摇头半日,说:“张汧兄,富伦,你我目前是参他不下的!” 张汧很是不解,说:“他简直罪大恶极呀!这样的官不参,天理不容!” 陈廷敬悄声儿说:“您还记得富伦醉酒说的那两句胡话吗?那可不是胡话!富伦喝酒是有名的,可以一日到晚不停杯,在京城里号称三日不醉!” 张汧惊问:“富伦他娘真是皇上的奶娘?” 陈廷敬神秘地摇摇头,说:“这话您不该问。另外,富伦还有明珠罩着!” 张汧叹息不已,竟有些伤心。两人良久不语,似乎各有心事。张汧忽又说:“不参富伦,您自己如何向皇上交差呀?” 陈廷敬说:“我是来办事的,不是来办人的。张汧兄,行走官场,得学会迂回啊!” 张汧想不到陈廷敬会变得如此圆滑,但碍着亲戚情分,不便直说。陈廷敬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却也顾不上解释,反而说:“我不仅不会参富伦,还会帮他。” 张汧更是吃惊,问:“不参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帮他?” 陈廷敬摇头说:“日后再同你说吧。” 次日,张汧辞过陈廷敬回德州。张汧心里有很多话,都咽了回去。他想尽量体谅陈廷敬,看他到底如何行事。珍儿也要回陵县,正好同张汧同路,便骑马随在他的轿子后面。 陈廷敬送别张汧和珍儿,应了富伦之约,去城外千佛山消闲。两人乘轿上山,清风过耳,满眼苍翠。上了半山腰,望见一座七彩牌坊,上书“齐烟九点”四字,陈廷敬不禁连声赞叹。富伦听得陈廷敬嘴里啧啧有声,便吩咐轿夫歇脚。大顺、刘景、马明等并富伦的随从都远远地跟着。回首山下,村庄、官道、田野,小得都像装在棋盘里。 陈廷敬极目远眺,朗声吟道:“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富伦听了,拱手道:“陈大人果然才学过人,出口成章啊!” 陈廷敬忙摇摇手说:“巡抚大人谬夸了,这是李贺的名句,写的正是眼下景色。” 富伦顿时红了脸,自嘲道:“富伦虽说读过几句书,但是在陈大人面前,却是个粗人,哪知道这些啊。倒是听说这里是上古龙潜之地。舜帝为民时,曾躬耕千佛山下。我刚来山东时,专门上山祭拜了舜帝,以鼓励百姓重视农耕。” “全赖巡抚大人勉励,山东百姓才不忘务农根本啊!”陈廷敬点点头,突然转了话锋,“今儿您我头上没有官帽,又不在官衙,两个老朋友,说说知心话吧。” 富伦故作玩笑,掩饰内心的尴尬:“趵突泉也不是官衙啊!钦差大人,今儿要不是我约您来的,我真会疑心这千佛山也暗藏玄机哩。” 陈廷敬哈哈大笑:“巡抚大人开玩笑了。您是被属下蒙骗,我会向皇上如实奏明的。” 富伦拱手道了谢意,又道:“陈大人您可是火眼金睛哪!我真是糊涂!今年山东有的地方大获丰收,可也有的地方受灾很重,我怎么就轻信了那些小人!税赋按人头分摊,救济钱粮按地亩发放,确实有不妥之处。” 陈廷敬笑道:“巡抚大人,折子还是您自己上,我可以代您进呈皇上。您不妨先为捐义粮一事向皇上请罪,再向皇上提出两条疏请:一是今后税赋按地亩平均负担,二是救灾钱粮按受灾人头分发。” 富伦心里明白,陈廷敬就是要他自己拉的屎自己吃掉,可也没有办法了,便道:“正是正是,我已想好了怎么向皇上进折子。” 陈廷敬点头道:“我想全国各地都会有税赋不均和救济钱粮发放不当的弊病,皇上如果依您所奏,并令全国参照执行,您就立了大功!您认一个错,立两个功,皇上肯定会嘉奖您的!” 两人哈哈大笑,再不谈半句公事,只是指点景色,尽兴方回。入城已是掌灯时分,富伦恭送陈廷敬回到行辕,自己才匆匆回衙里去。进了巡抚衙门,富伦水都顾不上先喝一口,只领着一个亲随,急忙去了大狱。他叫狱卒和亲随远远站着,独自去了孔尚达监舍。 猛然见了富伦,孔尚达两眼放光,扑上来哀求:“巡抚大人,我跟随您这么久,可是忠心耿耿呀!您一定要救我啊!” 富伦唏嘘半日,叹息着说:“尚达啊,摆在你我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我俩都掉脑袋,二是您一个人掉脑袋!” 孔尚达听了,脸色大变:“啊?哼,对您是两种选择,对我可是没有选择!” 孔尚达嚎啕大哭,叫骂不止,只道富伦忘恩负义,落井下石。富伦并不生气,听他哭骂。眼看着孔尚达骂得没有力气了,富伦才说:“不是我不肯救你,是救不了你!尚达,假如我俩都死了,你我的妻儿老小怎么办?只要我活着,你的妻儿老小,我是不会撒手不管的!” 孔尚达凄厉哭号:“我自己都死了,还管什么妻儿老小!我不会一个人去死!要死我也要拖着你一块儿去死!” 富伦跺脚大怒:“你这个糊涂东西!我念你随我多年,一心想照顾着你。不然,我这会儿就可以杀了你!”富伦说着,凑近孔尚达,悄声儿说,“你不听我的,明日狱卒就会向我报告,说你在牢里自尽了!” 孔尚达怒视富伦良久,慢慢低下头去,说:“家有八十老母,我真是不孝啊!” 富伦放缓了语气,说:“尚达放心,你的老母,就是我的老母,我会照顾好她老人家的。” 孔尚达不再多说,只是低头垂泪。富伦又说:“尚达不必如此伤心,大丈夫嘛,砍了脑袋碗大个疤。陈廷敬太厉害了!他让我在皇上面前认一个错,立两个功,说是以功抵过。可我回头一想,这三条都是让我认错!我是吃了哑巴亏,还得感谢他的成全之恩啊!” 孔尚达突然抬起头来,说:“巡抚大人,可您想过没有,假如皇上以为您功不抵过,怎么办?” 富伦说:“轻则丢官,重则丧命!” 孔尚达眼里露着凶光,说:“庸书以为,不如让陈廷敬先丧命!” 富伦连连摇头:“不不不,行刺钦差,这事断不可做。” 孔尚达说:“哪能让巡抚大人自己下手?” 富伦问:“你有何妙计?”孔尚达说:“我反正是要死的人了,也不怕来世不得超生,最后向巡抚大人献上一计!” 富伦说:“假如真让陈廷敬回不了京城了,你也许就没事了。快说!” 孔尚达神秘道:“德州不是闹土匪吗?” 富伦问:“老夫子的意思,是让土匪去杀陈廷敬?” 孔尚达点点头,叫富伦俯耳过去,细细密语。 ------------ 二十六 陈廷敬去巡抚衙门辞行,富伦迎出辕门,两人携手而行,礼让着进了二堂说话。衙役斟上茶来,陈廷敬说:“巡抚大人,这些日子多有打扰,实在抱歉。” 富伦恭敬道:“钦差大人肩负皇差,秉公办事,何来打扰。唉,不是您陈大人真心帮忙,我富伦这回只怕就栽了!” 陈廷敬自是客气,直说岂敢。闲话会儿,陈廷敬说:“既然公事已了,我就不再在您这里碍手碍脚了,明日就启程回京。” 富伦挽留说:“钦差大人何必如此匆忙?不妨多住几日,我陪您在山东好好走走。” 陈廷敬叹道:“唉,没这个福气啊!杜工部有诗道,海右此亭古,济南名士多。他说的那个亭子,应在大明湖吧?我这次看不了啦,只好留下遗憾。” 富伦脸上微露尴尬,说:“那个亭子,正是孔尚达关押您亲家张汧的地方。唉,既然钦差大人急着回京复命,我也不好相留了。” 富伦执意要送上程仪两千两银子,这些早已是惯例了,陈廷敬略作客气,吩咐大顺收下。却又有衙役抬出两个大箱子,陈廷敬惊疑道:“巡抚大人这是为何?” 富伦哈哈大笑,说:“钦差大人是怕我行贿吧?我富伦哪有这么大的胆子!要不是您到山东辛苦一趟,我富伦迟早会沦为罪人哪!为了聊表谢意,我送钦差大人两块石头。这不为过吧?打开让钦差大人瞧瞧。钦差大人,请吧。” 衙役小心打开箱子,只看得见大红绸缎。揭开红绸缎布,原是两块奇石。富伦说:“这是山东所产泰山石,号称天下第一奇石。” 陈廷敬摩挲着奇石,赞不绝口:“真是绝世佳品呀!巡抚大人,这太珍贵了吧?廷敬消受不起啊!” 富伦说:“钦差大人说到哪里去了!再怎么着,它也只是两块石头!” 陈廷敬点头道:“好好,巡抚大人的美意,廷敬领受了!” 次日大早,陈廷敬启程回京。富伦本来说要送出城去,陈廷敬推辞再三,两人就只在辕门外别过了。辞罢富伦,陈廷敬上了马车,一路出城。街上观者如堵,有说这回来的钦差是青天大老爷的,有说照例是官官相护的,有说那骡背上的大箱子装满了金银财宝的。七嘴八舌,陈廷敬他们通通都没听见。 走了十几日,又回到了德州境内。大顺笑道:“老爷,这儿正是您来的时候,百姓跪道迎接您的地方,是吧?” 陈廷敬也笑了起来,说:“百姓耳朵真有那么尖,又该赶来相送了。” 说话间,恰听得忽然喧哗震天。只见山上冲下百多号青壮汉子,个个手持刀棍。刘景、马明等见势不妙,飞快地抽刀持棍,护着陈廷敬的马车。大顺嘴里直嚷嚷:“乖乖,这可不像是来送行的啊!” 刘景喝道:“你们什么人?” 有人回道:“我们要杀贪官,替天行道!” 刘景怒道:“大胆,车里坐的可是钦差!” 那人叫道:“我们要杀的正是钦差。兄弟们,上!” 陈廷敬竟然下了马车,大顺拦也拦不住。刚才搭话的那人喊道:“兄弟们,杀了那个贪官。” 正在此时,远处又赶来一伙人来,呼啦啦叫喊着。大顺慌了:“老爷,怎么办?又来了一伙,这下可完了。” 陈廷敬喊道:“你们都住手,听本官说几句话!” 众人哪里肯听?蜂拥而上。大顺心里正着急害怕,忽然眼睛放亮:“老爷,您看,珍儿!” 只见珍儿飞马前来,大喊:“李疤子,你们快住手,你们瞎眼了!” 原来喊着要杀贪官的那个汉子诨名叫做李疤子,也是杨家庄的人,自然认得珍儿:“啊,珍儿小姐!”这时,珍儿爹带着家丁和杨家庄的百姓赶来了。 珍儿爹跪下拜道:“小民谢钦差大人救了我杨家!” 陈廷敬扶起珍儿爹,说:“老人家不必客气!您有个好女儿啊!” 珍儿爹站了起来,摇头道:“我这闺女,自小不喜女红,偏爱使枪弄棍,没个女儿家模样,让大人见笑了。” 陈廷敬笑道:“未必不好,女侠自古就有嘛。” 珍儿跳下马来,瞪着李疤子说:“你们真是瞎了眼,钦差陈大人,可是你们的救命恩人!” 李疤子喊道:“什么救命恩人?他救了你杨家,可没救我们!他往济南走一趟,巡抚还是巡抚,他自己倒带着两箱财宝回去了!” 珍儿爹望着李疤子说:“李家兄弟,你千万不可在钦差大人面前乱来啊!我们乡里乡亲的,你得听我一句话。” 李疤子说:“杨老爷,您老是个大善人,我们都是敬重的,眼前这个却是坏官!” 陈廷敬微微笑道:“如此说,好汉们今儿是来谋财害命的?” 李疤子说:“我们要杀了你这个贪官,劫下你的不义之财!” 陈廷敬说:“好汉,你们先去取了财宝再杀我也不迟。” 听陈廷敬如此说话,李疤子倒愣了愣。他也懒得多加思量,喊道:“去,把箱子搬过来!” 珍儿抽刀阻拦:“你们敢!” 李疤子说:“杨大小姐,乡里乡亲的,您别朝我们动刀子。您杨家乐善好施,我们敬重,可您也别管我们杀贪官!” 珍儿说:“陈大人他不是贪官。” 陈廷敬道:“珍儿姑娘,你别管,我们自己打开,让他们看看。大顺,打开箱子。” 大顺朝李疤子哼哼鼻子,过去打开了箱子。李疤子凑上去,揭开红绸缎,见里面原来装的只是石头,顿时傻了:“啊!我们上当了!” 听了这话,珍儿心里明白了,问:“李疤子,是不是有人向你们通风报信?” 李疤子说:“正是!济南有人过来说,钦差敛取大量财宝回京,我们在这儿候了几日了。” 这时,张汧也带着人骑马赶到了。张汧下马,拱手拜道:“德州知府张汧拜见钦差大人!” 陈廷敬忙说:“张大人免礼!” 张汧早见着情势不对头了,说:“我专门赶来相送,没想到差点儿出大事了!” 陈廷敬同张汧小声说了几句,回头对众人说:“乡亲们,我陈某不怪罪你们。你们多是为了活命,被迫落草。从现在开始,义粮不捐了,税赋按地亩负担,救济钱粮如数发放到受灾百姓手中。” 李疤子问:“你可说话算数?” 珍儿瞟了眼李疤子,说:“钦差大人说话当然算数!” 陈廷敬正了正嗓子,喊道:“德州知府张汧!” 张汧拱手受命:“卑职在!” 陈廷敬指着李疤子他们,说:“让他们各自回家就是了,不必追究!” 好汉们闻言,都愣在那里!陈廷敬又指指李疤子,说:“张大人,只把这位好汉带走,也不要为难他,问清情由,从宽处置!” 李疤子见手下兄弟们都蔫了,再想强出头也没了胆量,只得束手就擒。 陈廷敬辞过张汧等人,上了马车重新赶路。行走多时,大顺无意间回头,却见珍儿飞马赶来,忙报与陈廷敬:“老爷,珍儿姑娘怎么又追上来了?” 陈廷敬叫马车停了,下车问道:“不知珍儿姑娘还有什么话说。” 珍儿说:“钦差大人,您救了我杨家,我今日也救了您,我们两清了!” 听着这话好没来由,大顺便说:“珍儿姑娘怎么火气冲冲的?我以为你还要来送送我们老爷哩!” 珍儿说:“刚才那些要取钦差大人性命的人,分明是听了富伦蛊惑。可是,钦差大人死也要护着这个贪官,这是为什么?” 陈廷敬没法同珍儿说清这中间的道理,只道:“珍儿姑娘,你请回去吧。” 珍儿眼神有些怨恨,说:“您刚才向百姓说的那三条,最后还是得写在巡抚衙门的文告上,富伦今后就真成好官清官了!” 陈廷敬实在不能多说什么,便道:“珍儿姑娘,你是个心明眼亮的人,什么都看得清楚。你就继续看下去,往后看吧。姑娘请回吧。” 珍儿突然眼泪哗地流了出来,飞身上马,掉缰而去。陈廷敬望着珍儿渐渐远去,直望得她转过远处山脚,才上了马车。 陈廷敬在官驿住了一宿,用罢早饭,正准备上路,却见一少年男儿骑马候在外面。陈廷敬惊呆了,原来竟是珍儿。 陈廷敬快步上前,不知如何是好:“珍儿姑娘,你这是……” 珍儿跳下马来,说:“陈大人,我想随您去京城!” 陈廷敬惊得更是语无伦次:“去京城?这……” 珍儿两眼含泪,道:“珍儿敬重陈大人,愿意生死相随!” 陈廷敬听得脸都白了,连连摇头:“珍儿,这可使不得!” 珍儿道:“珍儿不会读书写字,给您端茶倒水总是用得上的。” 陈廷敬拱手作揖,如拜菩萨:“珍儿,万万不可啊!快快回去,别让家里人担心!” 珍儿铁了心,说:“陈大人别多说了,哪怕您嫌弃我,我也不会回去的!我们乡下女孩子的命,无非是胡乱配个人,还不知道今后过的是什么日子哩!” 大顺在旁笑了起来,说:“得,这下可热闹了!” 刘景、马明两人也抿着嘴巴笑。珍儿噘着嘴说:“我知道你们会笑话我的,反正我是不回去了。” 陈廷敬叹息半日,说道:“珍儿,你任侠重义,我陈廷敬很敬重你。可我就这么带着你回去了,别人会怎么看呢?” 珍儿听了这话,脸上露出苦笑,眼泪却不停地流,说:“原来是怕我诬了您的声名,珍儿就没什么说的了。您走吧。” 陈廷敬道声珍重,登车而去。大顺不时回头张望,见珍儿仍驻马而立,并未离去。他心里暗自叹息,却不敢报与陈廷敬。 ------------ 二十七 皇上在乾清宫西暖阁进早膳,张善德领着几个内侍小心奉驾。皇上进了什么,张善德都暗自数着。皇上今儿胃口太好,光是酒炖肘子就进了三块。张善德心里有些着急,悄悄使了个眼色,就有小公公端了膳牌盘子过来。张善德接过膳牌盘子,恭敬地放在皇上手边。皇上便不再进膳,翻看请求朝见的官员膳牌。见了陈廷敬的膳牌,皇上随口问道:“陈廷敬回京了?” 皇上没等张善德回话,便把陈廷敬的膳牌仍旧撂在盘子里。张善德摸不准皇上的心思:皇上怎么就不想见陈廷敬呢?皇上看完膳牌,想召见的,就把他们的膳牌留下。 张善德刚要把撂下的膳牌端走,皇上又抬手道:“把陈廷敬膳牌留下吧。” 张善德便把陈廷敬的膳牌递了上去。皇上又说:“朕在南书房见他。” 张善德点头应着,心里却犯糊涂。照理说陈廷敬大老远的去山东办差回来,皇上应在西暖阁单独召见的。 皇上进完早膳,照例去慈宁宫请太皇太后安,然后回乾清门听政。上完早朝,回西暖阁喝会儿茶,再逐个儿召见臣工。召见完了臣工,已近午时。传了碗燕窝莲子羹进了,便驾临南书房。明珠、张英、高士奇早就到了,这会儿统统退到外头。依然是傻子跟张善德随侍御前,旁人都鹄立南书房檐下。天热得人发闷,皇上汗流浃背,却仍是气定神闲。张善德脸上汗水直淌,却不敢抬手揩揩。 突然,皇上重重拍了炕上的黄案,小神锋跌落在地,哐地惊得人心惊肉跳。傻子立马上前,弓腰捡起小神锋,放回皇上手边。张善德大气都不敢出,只屈膝低头站着。皇上生了会儿气,道:“叫他们进来吧。”张善德轻声应诺,退着出去了。 皇上匆匆揩了把汗,听得臣工们进来了,头也没抬,眼睛望着别处,道:“陈廷敬人刚回京,告他的状子竟然先到了。” 明珠说:“启奏皇上,臣以为还是等见了陈廷敬之后,详加责问,皇上不必动气。” 皇上问道:“你们说说,陈廷敬会不会在山东捞一把回来?” 张英回道:“臣以为陈廷敬不会。” 皇上听着,一声不吭,瞟了眼高士奇。高士奇忙说:“臣以为,陈廷敬做人老成,行事谨慎,纵然有贪墨之嫌,也不会让人轻易察觉。这状子是否可信,也未可知。” 皇上说:“你的意思,陈廷敬还是有可能贪啰?” 张善德拱手禀道:“皇上已经把陈廷敬的膳牌留下了,吩咐南书房见的。”皇上没好心气,说:“朕知道!” 张善德略微迟疑,又道:“陈廷敬天没亮就在午门外候着了,这会儿正在乾清门外候旨哪。” 皇上冷冷地说:“叫他进来吧。” 张善德朝小公公努努嘴巴。一会儿,陈廷敬跟在小公公后边进了南书房,低头走到皇上面前,行了三跪九拜大礼,道:“臣陈廷敬叩见皇上!” 皇上微微点头:“起来吧。山东一趟,辛苦了!” 陈廷敬说:“臣不觉着辛苦。山东巡抚富伦的折子,臣早送南书房了!” 皇上半日没有吭声,陈廷敬心里暗惊。他的膳牌是昨儿交的,等着皇上今儿听朝之后召见。他从卯正时分开始候着,直到巳时二刻,里头才传过话去,吩咐他到乾清门外候旨。乾清门外站着好几位候召的大臣,他们一个一个进去,又一个一个出来。每有大臣出来,陈廷敬就想着该轮到自己了。可就是不见公公招呼他。直到刚才,才有公公出来传旨,让他去南书房见驾。南书房虽是密勿之地,但皇上召见臣工却通常是在乾清宫西暖阁。陈廷敬隐隐觉着,皇上心里对他不自在了。 皇上半日不说话,突然问道:“陈廷敬,有人告你在山东搜刮钱财,可有此事?” 陈廷敬从容道:“臣去山东,连臣及随从、轿夫,算上臣的家人在内,共二十九人。回来时多了一匹骡子,两口大箱。这多出的一匹骡子和两口大箱,是富伦大人送的。我今儿把两口箱子带来了,想献给皇上一口,自己留一口。” 皇上觉着奇怪,问:“是吗?什么宝贝?” 明珠他们也面面相觑,不知陈廷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皇上点点头,张善德会意,马上出去了。不多时,四个公公抬了两口箱子进来,打开一看,见只是两块石头。 高士奇道:“皇上,陈廷敬怎敢带着这么块不入眼的泰山石进宫来,简直戏君!” 皇上不吭声,看陈廷敬如何说去。陈廷敬便把自己去山东办差,富伦的折子,回来时遭土匪打劫,一应诸事挑紧要的奏明了,然后说:“皇上,这两块石头,可是险些儿要了臣的性命!” 陈廷敬说得险象环生,皇上听着脸上却甚是平淡,只疑惑道:“告你的状子,落有济南乡绅名款若干,并无一位官员。照理这样的状子是到不了朕手里的。” 陈廷敬道:“百姓告官员的御状,朝中无人,没法上达天听。而所谓百姓联名告京官,没人成头,也是做不到的。” 皇上问道:“你的意思,有人上下联手陷害你?你在德州遇歹人打劫,也是有人暗通消息?” 陈廷敬回道:“臣毫发未损,这事就不去说了。要紧的是山东差事办完了,百姓稍可安心度日。” 皇上冷冷笑道:“你真是料事如神啊!你说但凡下面说百姓自愿、自发,多半都是假的。这不,果真如此!” 陈廷敬听出皇上的笑声里似有文章,忙匍匐在地,道:“都是皇上英明,没有轻信富伦的疏请。” 皇上目光有些空洞,正襟危坐。眼前跪着的这位翰林院掌院学士,一直让皇上宠也不是,恼也不是。前年盛夏酷热难耐,有大臣奏请往城外择山水清凉之地修造行宫,陈廷敬说什么三藩未平,国事尚艰,不应靡费。读书人满口道德文章,皇上嘴巴给堵住了,只好从善如流。可皇上内心甚是恼火,想朝廷再怎么着也没穷到缺少这几个银子。今夏更是炎热逼人,宫里简直没法让人活。皇上热得再怎么难受,也得在臣工面前呈龙虎之威,汗都不能去揩揩。陈廷敬这回去山东办差,事情办得倒是称意。皇上明知陈廷敬有功无过,可就是心里觉着别扭。陈廷敬若是真把富伦参倒了,皇上脸上也会很不好过。皇上自小同富伦一处玩,心里多少有些护着他。陈廷敬并没有参富伦,可见他是明白皇上心思的。皇上这心思却又不想让陈廷敬看破,心里不由得有股无名之火。 陈廷敬仍跪在地上,豆大的汗珠直往地上滴。皇上见陈廷敬身前金砖湿了大片,竟暗自快意。静默良久,皇上说:“拿过来朕看看。” 张善德听得没头没脑,圆溜着眼睛愣了愣,立即明白皇上原是想看看石头,便吩咐小公公把两块石头抬到炕上。皇上站了起来,仔细端详泰山石。陈廷敬微微抬起头来,他也觉得奇怪,先头在济南见到这两块石头,简直叹为神品。如今进了宫,这石头就显得粗鄙不堪了。真不该自作聪明,说要献块石头给皇上。 没想到皇上突然惊奇道:“这多像宫中哪个地方的一棵树!来,你们都来看看。” 原来,有块泰山石通体淡黄如老玉,上头却有黛青树状图案,那树挺拔古拙。明珠等都凑了过来,点头称奇。张善德终于看出蹊跷,跪下长揖,道:“恭喜皇上,这块石头真是天降祥瑞啊!” 皇上回头问道:“如何说?” 张善德说:“回皇上,这石头上的树,同御花园的老楸树一个模子!” 皇上大喜,低头看个仔细,抬手摩挲再三,说:“哦,难怪朕觉着在哪里见过哩!像,真像!看,树下垒的土都像!” 陈廷敬并没有见过御花园的老楸树,那儿是后宫禁苑,不是臣工们去得了的地方。他只听说御花园里有棵老楸树是皇家供奉的神树,每年需从奉天运来神土培在树下。明珠他们自然也没见过那神树,在场的只有内监张善德有缘得见。 大臣们都向皇上道了喜,高士奇说的话最多,无非是天显祥瑞,皇上万福之类。皇上笑道:“高士奇,你刚才还在说陈廷敬戏君啊!” 高士奇嘿嘿笑着,并不觉着难堪。皇上回头望着陈廷敬,说:“陈廷敬,你这块石头,朕收下了。真是祥瑞啊!朕要把它好好儿收藏着,让它时刻给朕提个醒儿!你起来吧。” 陈廷敬谢恩起身,暗暗吐了口气。皇上高兴起来,也就想到了陈廷敬的好处。陈廷敬当年入翰林没多久,就随卫师傅侍候他读书,差点儿让鳌拜要了性命。他亲政之后,陈廷敬依旧朝夕进讲,终年不辍。 皇上没有再坐下,只说:“富伦的折子朕看过了,他还算晓事,知道错了。他这回上的折子看来有理。”皇上说完,起驾回了乾清宫。 恭送了皇上还宫,明珠等方才同陈廷敬道了乏。明珠朝陈廷敬连连拱手,说:“富伦多亏了陈大人,不然他栽了自己都不知道哩!您我同富伦都是老朋友了,真得谢您啊!” 陈廷敬没来得及客套,高士奇在旁说话了:“是啊,陈大人无意间救了富伦大人。” 陈廷敬笑道:“士奇可是话中有话啊!无所谓有意无意,事情弄清楚了,富伦大人就知道怎么做了。毕竟是皇上钦点的巡抚嘛!” 高士奇也笑着说:“我哪是话中有话?陈大人敢指天发誓说您是有意救富伦大人?” 张英出来打圆场:“士奇说话性子直爽,陈大人宅心仁厚。” 陈廷敬本来就不想同高士奇计较,听张英如此一说,打着哈哈就过去了。 这时,张善德领着几个公公回来取石头。张善德望着陈廷敬笑道:“陈大人可真会疼小的,这宫里头稀奇玩意儿多的是,却还要弄块不值钱的石头进来。还真不知道往哪儿搁哩。” 高士奇笑道:“张总管快别说了,这石头可是皇上让留下的,您刚才还说这是天降祥瑞哪!您再多嘴可就是抗旨了。” 张善德内心其实并无怕意,却连忙铁青了脸,说:“高大人,您玩笑可不能这么开啊,小的还要留着脑袋效忠皇上哩!” 说话间,两个小公公已把一口箱子抬出去了。张善德同大伙儿拱拱手,出了南书房。 没人再说石头的事,都坐下来看富伦的折子。好像大家都忌讳提起这石头,生怕朝那箱子瞟上一眼。陈廷敬忽然觉得这箱子放在这里很碍眼,便叫人先抬出去了。他悄声儿吩咐人抬箱子的时候,南书房里的人都只作没看见。陈廷敬揣摸着,也许大家都已猜到,他在德州遇劫必定是富伦在捣鬼。那么皇上肯定也会猜到这层,只是嘴上不说罢了。这正好应了陈廷敬的料想:富伦他是参不倒的。 午后,陈廷敬出了南书房,回到翰林院。出门这么些日子,翰林院自然也积了些事情。回事儿的接二连三,也有无事可回单想说几句体己话的。陈廷敬坐在二堂,见谁都满面春风。翰林们无非做些编书、修史的事,日子过得清苦。可这些玉堂高品,说不定哪天就平步青云了。也很有人小瞧这些翰林,都不拿正眼看他们。陈廷敬是翰林班头,他却从来都是看重他们的。 直忙到日头偏西,陈廷敬方才出了翰林院。出了午门,上轿走了不远,大顺凑到轿帘边说话:“老爷,我说件事儿,您可别受惊啊!” 陈廷敬今儿在宫里就是提心吊胆的,不知这会儿又出什么事了?忙问道:“什么事?说得这么吓人。” 大顺说:“珍儿姑娘真的跟您进京来了!” 陈廷敬可真吓着了,张皇四顾:“啊?!在哪里?” 他顺着大顺指的方向望去,却见珍儿游侠装束,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珍儿见陈廷敬从轿里伸出头来,赶紧扭身跑开。陈廷敬吩咐刘景追上去,说是女儿家的独自在外怎生了得! 刘景追回珍儿,回到轿前。任陈廷敬怎么好言相问,珍儿只低头不语。无奈之下,陈廷敬只好说:“先找个地儿说话吧。” 大顺知道附近有家客栈,便领着大伙儿去了。进了客房,陈廷敬说道:“珍儿,这叫我怎么办呢?” 珍儿说:“我有手有脚,能自己挣吃的,不会连累您的!” 陈廷敬急得直搓手。大顺笑道:“老爷,我说您就把珍儿姑娘带回家去算了。人家可是不要命地跟着您啊!有钱有势人家,谁不是三妻四妾的?” 刘景和马明怕珍儿听着生气,朝大顺使着眼色。陈廷敬瞟了眼大顺:“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不料珍儿听陈廷敬怪罪大顺,竟伤心起来,低头垂泪。陈廷敬忙说:“珍儿,你就在这里暂且住下,别的话先不说。” 陈廷敬回到家里,闷闷不乐。月媛早听大顺说过,富伦本是贪官,老爷不仅不敢参他,还想法子成全他。她以为老爷是为这事儿烦恼,不便多嘴劝慰,只小心侍候着。陈廷敬胡乱吃了些东西,就躲进书房里去了。连连几日,陈廷敬回到家里总是愁眉不展。大顺他们知道老爷的心病,却也只能干着急。 这日大早,皇上照例在乾清门听政,陈廷敬代富伦上了那个奏折。皇上早知道事情原委了,如今只是按例行事。听陈廷敬奏完,皇上降旨:“山东巡抚富伦知错即改,朕就不追究了。富伦有两条疏请,朕以为可行。富伦疏言,山东累民之事,首在税赋不均。大户豪绅,田连阡陌,而不出税赋,皆由升斗小户负担。朕准富伦所奏,山东税赋摊丁入亩,按地亩多少负担税赋。这一条,朕以为各省都可参照。富伦还奏请,山东往后遇灾救济,不再按地亩多少发放钱粮,要紧的是活民。救灾就是活民,这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却被下面弄歪了,还编出许多堂皇的理由。朕以为这一条,各省都要切记!” 陈廷敬不急着谢恩起身,继续说道:“臣在山东看到,从勘灾、报灾、复核、复报,再到救济钱粮发放,逾时得一年半到两年,真是匪夷所思!办事如此拖沓,朝廷钱粮到时,人早饿死了。” 皇上事先没听陈廷敬说到这事,便问道:“陈廷敬,你说说症结出在哪里?” 陈廷敬回奏:“手续过于繁琐!加之户部有些官员不给好处不办事,故意拖延!” 萨穆哈听着急了:“陈廷敬,你胡说,我户部……” 皇上大怒:“萨穆哈,你放肆!陈廷敬,你说下去!” 陈廷敬道:“臣以为,灾荒来时,朝廷应严令各省从速勘实上报,户部只需预审一次,就应火速发放救济钱粮。为防止地方虚报冒领,待救济钱粮放下去之后,再行复核,如有不实,严惩造假之人。” 萨穆哈上前跪奏:“启奏皇上,陈廷敬这是书生之见,迂腐之论!如不事先从严核查,下面虚报冒领,放下去的钱粮再多,也到不了百姓手里,都进了贪官口袋!” 陈廷敬道:“启奏皇上,萨穆哈所虑不无道理,蝇营狗苟之徒总是不能杜绝的。但一面是贪官自肥,一面是百姓活命,臣以为利害相权,百姓活命更为重要。要紧的是钱粮放下去之后,严格复核,对那些损民敛财之徒从严惩办!规矩严了,贪官污吏未必敢那么嚣张。” 皇上道:“朕以为陈廷敬所言在理。着萨穆哈速速拿出赈灾之法,力除陈规陋习!你要从严管好户部属下,如有贪污索贿之人,惟你是问!” 萨穆哈叩头谢罪不已,起身退下。陈廷敬也谢恩起身,退回班列。萨穆哈心里恨恨的,冷冷地瞪了眼陈廷敬。 皇上瞟了眼萨穆哈的黑脸,知道此人鲁莽,却也只作糊涂,又道:“山东前任巡抚郭永刚处分失当,责任在朕。准陈廷敬、明珠所奏,郭永刚官复原品,着任四川巡抚!山东德州知府张汧体恤民情,办事干练,甚是可嘉。着张汧回京听用!” 上完早朝,待皇上起驾还宫,臣工们才从乾清门鱼贯而出。明珠找陈廷敬攀谈:“廷敬,您不在家时,我已奏请皇上恩准,让令弟廷统到户部当差,授了个主事。” 陈廷敬一听,知道这是明珠同他在做交易,心里很不是滋味,却也只得拱手道:“谢明珠大人。廷统还少历练,我只望他先把现在的差事当好。” 明珠感叹唏嘘的样子:“廷敬就是太正直了,自己弟弟的事情不方便说。没事的,我明珠用人,心里面有杆秤!” 夜里,陈廷统过来说话。两兄弟在书房里喝着茶,没多时就争吵起来。陈廷敬说:“我同你说过,不要同明珠往来,你就是不听!” 陈廷统火气很大:“明珠大人哪里不好?我从来没有送他半张纸片儿,可人家举荐了我。靠着你,我永远只是个七品小吏!” 陈廷敬很生气,却尽量放缓了语气:“你以为他是欣赏你的才干?他是在同我做交易!我没有参富伦,他就给你个六品主事!你知道你这六品主事是哪日到手的吗?就是我向皇上复命的第二日!” 陈廷统冷冷一笑,说:“如此说,我官升六品,还是搭帮你这个哥哥?” 陈廷敬大摇其头:“我正为这事感到羞耻!” 陈廷统高声大气地说:“你有什么好羞耻的?我看你也不是什么包拯、海瑞,你也是个滑头!你要真那么忠肝义胆,你就把富伦罪行全抖出来呀!你不敢!你也要保自己的红顶子!” 陈廷敬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弟弟道:“廷统,我把话说到这里,你不肯听我的,迟早要吃亏!做官,你还没摸到门!” 陈廷统忽地站了起来:“好,你好好做你的官吧!”陈廷统说罢,起身夺门而去。 月媛送走廷统,赶紧从外头进来说:“老爷,你两兄弟怎么到一起就吵呢?你们兄弟间的事,我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左右为难。” 陈廷敬说:“你不用管,随他去吧。” 月媛叹了声,说:“老爷,我也想不通,连大顺都说,富伦简直该杀,你怎么没有照实参他呢?” 陈廷敬说:“月媛,朝廷里的事情,你还是不要问吧。我知道你是替我担心。你就好好带着孩子,照顾好老人。朝廷里事情你知道多了,只会心烦。” 月媛添了茶,见陈廷敬没心思多说话,就叹息着出去了。陈廷敬独自站了会儿,想着廷统跑到家里来吵闹一场,很是窝心,便去看望岳父。 李祖望正在书房里看书,只作什么事儿都没听见。陈廷敬请了安,说:“爹,我这个弟弟……唉!” 李祖望笑笑,说:“廷敬,自己弟弟,能帮就帮,也是人之常情。” 陈廷敬摇头道:“不是我不想帮,是他自己不争气,老想着走门子。官场上风云变幻,今日东风压倒西风,明日西风压倒东风,他想走门子求得发达,走得过来吗?” 李祖望说:“是啊,就像赌博,押错了宝,全盘皆输。” 翁婿俩说着这些话,陈廷敬想到了自己悟出的稳字诀。交人要稳,办事要稳,看风向尤其要稳。官场里最为难测的是风向,万不可稍闻风声就更换门庭。官场中人免不了各有门庭,可投人门下又难免荣损与共,福祸难料。陈廷敬不投任何门庭,这也是稳中要义。 这时,月媛领着翠屏端药进来。陈廷敬同李祖望对视片刻,都不说话了。月媛说:“爹,您把药喝了吧。” 李祖望说:“好,放在这里吧。” 月媛站了会儿,明白他们翁婿俩有些话不想当着她的面说,就出去了。 陈廷敬望着月媛出门去了,回头说道:“爹,月媛怪我有话不肯同她说。官场上的事情,我不想让她知道太多,徒添烦恼。” 李祖望说:“她心是好的,想替你分担些烦恼。可有些事情,的确不是她一个妇道人家该问的。你不说就是了。” 陈廷敬说:“月媛问我为什么不参富伦,我没法同她说清楚。” 李祖望说:“朝中大事我也不懂,但我相信你有你的道理。” 陈廷敬摇头叹气道:“爹,我只能做我做得到的事,做不到的事我要是硬去做,就什么事都做不了!” 李祖望问道:“富伦就这么硬吗?” 陈廷敬压着嗓子说:“参富伦,等于就是参明珠、参皇上,我怎么参?” 李祖望闻言大惊,又是点头,又是摇头。陈廷敬又说道:“假如我冒险参了富伦,最多只是参来参去,久拖不决,事情闹得朝野皆知,而山东该办的事情一件也办不成。到头来,吃亏的是百姓!” ------------ 二十八 张汧奉命进京,仍是暂住山西会馆。陈廷敬今日难得清静,约了张汧逛古玩街。两人在街上闲步一阵,进了家叫“五墨斋”的店子。掌柜的见来了客人,忙招呼着:“哟,二位,随便看看!我这店里的东西,可都是真品上品!” 陈廷敬笑道:“早听说您这店里东西不错,今儿专门来看看。” 掌柜的打量着陈廷敬跟张汧,说:“二位应是行家,我这里有幅五代荆浩的《匡庐图》。” 陈廷敬听了吃惊,问道:“荆浩的画?果真是他的,那可就是无上妙品了!” 掌柜的从柜里拿出画来,去了一旁几案,小心打开,说:“这东西太珍贵,搁外头太糟践了。” 陈廷敬默然不语,凑上去细细鉴赏。张汧看了看,摇摇头说:“廷敬,就看您的眼力了,我不在行。” 陈廷敬说:“我也只是略知皮毛。” 掌柜的瞧瞧陈廷敬的眼神,又瞧瞧画,小心说道:“很多行家都看过,叹为观止。” 陈廷敬看了半晌,点头道:“观其画风,真有荆浩气象。这句瀑流飞下三千尺,写出庐山五老峰,是元代诗人柯九思的题诗,这上头题的荆浩真迹神品几字,应是宋代人题写的。这幅画并没有画家题款,所谓《匡庐图》,只是后人以讹传讹的说法,叫顺口了。” 张汧问:“何以见得?” 掌柜的也想知道究竟,张嘴望着陈廷敬。陈廷敬说:“荆浩遭逢乱世,晚年隐居太行山,他画的山水都是北方风物,多石而少土,高峻雄奇。张汧兄,你我都是太行山人,您仔细看看这画,不正是咱们家乡?” 不待张汧答话,掌柜的早已拊掌赞道:“啊呀,您可真是行家。” 陈廷敬摇头道:“掌柜的别客气。请问您这画什么价?” 掌柜的伸出两个指头:“不二价,两千两银子。” 陈廷敬摇头而笑,闭嘴不言。掌柜的见陈廷敬这般模样,便赌咒发誓,只说您老人家是行家,懂得行情,这个价实在不贵。陈廷敬仍是微笑着摇头,眼睛往柜上看别的东西去了。 掌柜的急了:“要不这样,您出个价?这么好的东西,总得落在行家手里,不然真糟蹋了。” 陈廷敬仍是摇头。掌柜的愈加不甘心:“这位爷,您就说句话,买卖不成仁义在。” 陈廷敬笑笑,说:“我还是不说话吧,说话就会得罪您。” 掌柜的拍胸跺脚甚是豪爽:“这位爷您说到哪里去了。您开个价。” 陈廷敬也伸出两个指头:“二两银子。” 掌柜的勃然作色:“您真是开玩笑!” 陈廷敬却仍是笑着:“我说会得罪您的,不是吗?” 掌柜的似乎突然觉着来客兴许不是平常人,马上嬉笑起来:“哪里的话!我只是说,二两银子,太离谱了。” 陈廷敬说:“只值二两银子,您心里清楚。” 掌柜的圆溜着眼珠子说:“这位爷,您可把我弄糊涂了。” 陈廷敬哈哈大笑:“您哪里糊涂?您精明得很啊。” 张汧小心问道:“廷敬兄,未必是赝品?” 陈廷敬说:“您问掌柜的!” 掌柜的苦了脸说:“真是赝品,我就吃大亏了!我可是当真品收罗来的!” 陈廷敬笑笑:“掌柜的还在蒙我俩。” 张汧看看掌柜的,说:“廷敬兄,您只怕说中了,掌柜的不吭声了。” 陈廷敬说:“我还不算太懂,真懂的是高士奇,他玩得多,他是行家。” 掌柜的听说高士奇,忙拱手相问:“您说的可是宫里的高大人?” 陈廷敬笑而不答,只问:“你们认识?” 掌柜的连忙跪下,叩头道:“小的不敢欺瞒两位大人!” 陈廷敬忙扶了掌柜的起来,笑道:“我俩没着朝服,脸上又没写着个官字。” 掌柜的站起来,拍着膝头的灰,恭恭敬敬说道:“您二位大人既然同高大人相识,肯定就是朝廷命官。高大人看得起小的,小的这里凡有真迹上品,都先请高大人长眼。这《匡庐图》真品,正是在高大人手里。真品《匡庐图》,还不止值两千两银子。小的卖给高大人,只要了两千两。高大人还买了幅同这个一模一样的赝品,的确只花二两银子。” 张汧问:“高大人要赝品做甚?” 掌柜的说:“这是高大人的习惯了,他说真货搁外头糟蹋了,世上能识真假的人反正不多。真要碰上行家,他才拿真货出来看。” 陈廷敬同张汧相视而笑。两人出了五墨斋,寻了家馆子,小酌几盅,谈天说地,日暮方回。 几日之后,南书房内,明珠边看奏折,边闲聊着,问大伙儿推举廉吏和博学鸿词的事儿。原来皇上恩准四品以上大员举天下廉吏备选,荐饱学之士入博学鸿词。高士奇虽位不及四品,却是皇上的文学侍从,也奉旨举贤荐能,便道:“士奇正在琢磨,还没想好。” 明珠就问陈廷敬想好了没有。陈廷敬说:“廷敬以为嘉定知县陆陇其、青苑知县邵嗣尧、吴江知县刘相年,都是清廉爱民之吏。要说饱学之士,廷敬首推傅山。” 听了陈廷敬这话,大家都停下手头活儿,面面相觑。 明珠道:“廷敬呀,陆、邵、刘三人,虽清名远播,才干却是平平。我掌吏部多年,最清楚不过了。傅山您就不要再说了,他一直寻思着反清复明,天下谁人不知?” “谁想反清复明?”突然听得皇上进来了,臣工们吓得滚爬在地。 皇上去炕上坐下,说:“朕今儿不让张善德先打招呼,径自就进来了。明珠,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高士奇抢着回奏:“回皇上话,原是陈廷敬要保荐傅山入博学鸿词,明珠说不妥,天下人都知道傅山同我清朝不是一条心。” 皇上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朕自小就听说傅山这个人,他的一首反诗很有名,当年不光在读书人当中流传,就连市井小儿都会背诵。你们有谁还记得?” 一时没人吭声。半晌,陈廷敬回道:“臣还记得,那诗写的是‘一灯续日月,不寐照烦恼。不生不死间,如何为怀抱!’日月为明,此诗的确是反诗。” 皇上微微而笑,说:“你们呀,都是滑头!朕就不相信你们都不记得了。朕当年还是黄口小儿,记住了,几十年都忘不了。只有廷敬敢说自己记得,可见他襟怀坦白!” 陈廷敬拱手递上奏本:“臣想推举陆陇其、邵嗣尧、刘相年三个清廉知县。博学鸿词科,臣首推山西名儒傅山!臣已写好奏本,恭请皇上御览!” 张善德接过折子,放在皇上手边。皇上说:“这个折子照样还是你们先议吧。朕记得很小的时候,就听廷敬说过傅山,知道他是个很注重自己名节的读书人,为了不剃发蓄辫,就披发为道,不顺清朝。” 高士奇听皇上如此说了,马上奏道:“傅山同顾炎武狼狈为奸,曾替苟延残喘的南明朝廷效忠。” 陈廷敬说:“启奏皇上,高士奇所言确是事实,但时过境迁,应摒弃成见。要说傅山,臣比高士奇更为了解。” 高士奇说:“的确如此,陈廷敬同傅山是多年的朋友。” 陈廷敬听出高士奇弦外之音,便道:“皇上,臣同傅山有过几面之缘,虽然彼此志向不同,却相互敬重。要说朋友,谈不上。从我中进士那日起,他就鼓动我脱离朝廷;而我从同他相识那日起,就劝说他归顺朝廷。” 皇上点头片刻,道:“廷敬,朕准你保举傅山。这傅山多大年纪了?” 陈廷敬忙叩头谢恩,回道:“应在七十岁上下。” 皇上颇为感慨:“已经是位老人了啊!命阳曲知县上门恳请傅山进京,朕想见见这位风骨铮铮的老人。好了,你们也够辛苦的,暂且把手头事情放放,说些别的吧。” 高士奇忙说:“启禀皇上,臣收藏了一幅五代名家荆浩的《匡庐图》,想敬献给皇上!” 皇上大喜:“啊?荆浩的?快拿来给朕瞧瞧。” 高士奇取来《匡庐图》,徐徐打开。皇上细细欣赏,点头不止:“真是稀世珍宝呀!陈廷敬,你也是懂的,你看看,如何?” 陈廷敬上去细细看了看,发现竟是赝品,不由得“啊”了一声。皇上忙问怎么了。陈廷敬掩饰道:“荆浩的画存世已经不多了,实在难得!臣故而惊叹。” 皇上大悦,说:“士奇懂得可多啊!算个杂家。他的字先皇就赞赏过,玩古玩他也在行,当年他还替朕做过弹弓,朕一直藏着那玩意儿哪!” 高士奇忙跪下,谦恭道:“臣才疏学浅,只能替皇上做些小事,尽忠而已。” 皇上笑道:“话不能这么说。要说朕读书呀,真还是士奇领我入的门径。朕年少时读书,拿出任一诗文,士奇便能知其年代,出自谁家。后来朕日积月累,自己也就知道了。” 高士奇拱手道:“皇上天资聪颖,真神人也!” 陈廷敬听着皇上赏识高士奇,心里只有暗叹奈何。当年,高士奇怀里常揣着几粒金豆,寻着空儿就向乾清宫公公打探,皇上这几日读什么书,读到什么地方了。问过之后,就递上一粒金豆子。高士奇回头就去翻书,把皇上正读的书弄得滚瓜烂熟。事后只要皇上问起,高士奇就对答如流。那时候皇上年纪小,总以为高士奇学问很大。殊不知乾清宫公公私下里给高士奇起了个外号:高金豆!一时间,“高金豆”成了公公们的财神,有的公公还会专门跑去告诉他皇上近日读什么书。当年张善德年纪也小,老太监免不了要欺负他。陈廷敬看不过去,有机会就替他说话。张善德便一直感念陈廷敬的好处,知道什么都同他说。 今日皇上十分高兴,在南书房逗留了半日,尽兴而归。送走圣驾,明珠问道:“士奇,您哪来这么多好玩意儿?隔三岔五地孝敬皇上。” 高士奇笑道:“士奇只是有这份心,总找得着皇上喜欢的玩意儿。” 明珠笑笑,回头把陈廷敬拉到角落,说:“陈大人,您既然已面奏皇上,我就不好多说了。可我替您担心啊!” 陈廷敬问:“明大人替我担心什么?” 明珠说:“陆、邵、刘三人,官品自是不错,但性子太刚,弄不好就会惹麻烦,到时候怕连累您啊!” 陈廷敬说:“只要他们真是好官清官,连累我了又何妨?” 明珠本是避着人说这番话的,高士奇却尖着耳朵听了,居然还插言道:“明大人何必替陈大人担心?人家是一片忠心!张大人,您说是吗?” 张英愣了愣,猛然抬起头,不知所云的样子,问:“你们说什么?” 明珠含蓄地笑笑,说:“张大人才是真聪明!” 陈廷敬也望着张英笑笑,没说什么。他很佩服张英的定性,可以成日半句话不说,只是低头抄抄写写。不是猛然间想起,几乎谁都会忘记南书房里面还有个张英。 张汧的差事老没有吩咐下来,很不畅快。夜里,他拜访了陈廷敬。张汧在陈廷敬书房里坐下,唉声叹气:“我去过吏部几次了,明珠大人老是说让我等着。他说,我补个正四品应是不用说的,也可破格补个正三品,最后要看皇上意思。我蒙廷敬兄在皇上面前保举,回京听用,感激不尽。廷敬兄可否人情做到底,再在皇上面前替我说说?” 陈廷敬颇感为难:“张汧兄,我不方便在皇上面前开口啊!虽说举贤不避亲,可毕竟您我是儿女亲家,会让别人留下话柄的。我怕替您说多了话,反而对您不好。” 张汧问:“廷敬兄担心明珠?” 陈廷敬摇头道:“明珠做事乖巧得很,不会明着对我来的。” 张汧又问:“那还有谁?” 陈廷敬道:“高士奇!” 张汧不解地问:“高士奇同您我都是故旧,他为什么要同您过不去呢?”陈廷敬长叹道:“你久不在京城,不知道这宦海风云,人世沧桑啊!高士奇是索额图门下,索额图同明珠是对头,而索额图又一直以为我是明珠的人。嗨!他们之间弄得不共戴天,却硬要把我牵扯进去,无聊至极!” 张汧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有叹息。陈廷敬又道:“我又不能向人解释。难道我要说清楚自己不是索额图的人,也不是明珠的人吗?我不党不私,谁的圈子都不想卷进去。” 张汧问道:“高士奇不过一个食六品俸的内阁中书,所任之事只是抄抄写写,他是哪里来的气焰?” 陈廷敬说:“你不知道,高士奇最会讨皇上欢心。您知道高士奇胆子有多大吗?他把赝品《匡庐图》送给了皇上!” 张汧大惊失色,半日说不出话来。陈廷敬说:“这可是欺君大罪啊!我却又只能闭口不言。” 张汧问道:“这是为何?” 陈廷敬叹道:“我说了,不等于说皇上是傻子吗?” 张汧甚是愤恨,道:“高士奇真是胆大包天啊!一个六品小吏!” 陈廷敬摇摇手,道:“唉,好在只是一幅假画,也不至于误君误国,我就装聋子作哑巴!” 张汧仍觉得奇怪,问道:“廷敬兄,索额图已经失势,照说按高士奇的人品,就不会紧跟着他了呀?” 陈廷敬说:“高士奇怕的偏不是皇上,而是索额图。索额图是皇亲,说不定哪日又会东山再起。皇上不会杀高士奇,索额图保不定来了脾气就杀了他!” 张汧出了陈家,独自在街上徘徊。犹豫多时,干脆往高士奇家去。心想高士奇虽是小人,但求他办事兴许还管用些。高家门上却不给张汧面子,只说不管是谁,这么晚了,高大人早歇着了。张汧心里着急,想着自己同高士奇多年故旧,便死缠硬磨。门上其实是见张汧不给门包,自然没一句好话。张汧不明规矩,说着说着火气就上来了。 深更半夜的,门上响动传到里头去了。高士奇要是平日里早睡下了,今夜把玩着那《匡庐图》,了无睡意。他听得门上喧哗,便问下话去。不一会儿,门上回话,说有个叫张汧的人,硬要进来见老爷。高士奇听说是张汧,忙说快快请进。门上这才吓得什么似的,恭敬地请了张汧入府。 高士奇见了张汧,双手相携,迎入书房。下面人见老爷径直把张汧领到书房去了,知道来人非同寻常,忙下去沏了最好的茶端上来。高士奇很生气的样子说:“张汧兄,我正想托廷敬请您来家坐坐。老朋友了,回京这么些日子了,怎么就不见您的影子呢?” 张汧说:“高大人忙着哩,我怎好打搅!” 高士奇笑道:“廷敬他不能把您弄到京城来,就不管了!” 张汧叹息着,说:“这话我不好怎么说。高大人,还是请您给帮帮忙。” 高士奇摇头道:“张汧兄,我高某虽然日侍圣上,却只是个内阁中书,六品小吏。您这个忙,我可是帮不上啊!” 张汧笑道:“高大人,我知道您是个有办法的人。” 高士奇仍是长叹:“嗨,难呀……” 张汧说:“高大人,您哪怕就是指我一条路也行啊。” 高士奇问道:“您找过明珠大人吗?” 张汧不明白高士奇问话的用意,不敢随便回答,便端起茶杯轻啜几口,想好说辞,才道:“我去过吏部几次,明大人说我可以派下个四品差事,破格派个三品也做得到,最后得皇上恩准。” 高士奇也端起茶杯,抿了几口,笑道:“张汧兄,您我多年朋友,话就同您说白了。您得夜里出去走走,有些事情白日里是办不好的!” 张汧忙说:“感谢高大人指点迷津!高大人,您我多年朋友,我也就顾不着礼数,深更半夜也寻上门来了。明珠大人每次见我总是笑眯眯的,可我实在摸不清他的脾气啊!” 高士奇笑道:“张大人引高某为知己,实在是抬举我了。” 张汧直道高攀了。客气一番,高士奇问道:“您是担心自己在德州任上同富伦闹得不快,明珠大人不肯帮忙是吗?不会的!只要您上门去,明珠大人可是海纳百川啊!” 张汧面有难色,道:“我很感激高大人实言相告。可是,我囊中羞涩啊!” 高士奇说:“廷敬家可是山西的百年财东,您不妨找找他。” 张汧说:“我同他是亲戚,更难于启齿!” 高士奇点头道:“倒也是,廷敬又是个不通世故的人。好吧,难得朋友一场,我替您想个法子。我有个朋友,钱塘老乡俞子易,生意做得不错,人也仗义。我让他先借您三五千两银子。” 张汧拱手长揖道:“高大人,张汧万分感激!” 高士奇笑道:“张汧兄,这是在家里,别一口一声高大人的。您我私下还是兄弟相称吧!” 张汧便说:“好好,谢士奇兄不弃,张汧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高士奇凑近身子,拍着张汧的手,说:“张汧兄呀,我是个没考取功名的人,官是做不得多大的。您是进士,又在地方做过官,这回若是真补了个三品,过不多久,往下面一放,就是封疆大吏啊!” 张汧拱手道:“谢士奇兄吉言,真有那日,您对我可是有再造之恩啊!” 高士奇摇手道:“别客气,到时候我可还要指望您关照呢!” 早过了半夜。高士奇盛情相留,张汧就在高家住下了。 不出几日,张汧的差事就有着落了。那日在南书房,明珠奏请皇上,通政使出缺,推举张汧擢补。皇上似觉不妥,说:“张汧原是从四品,破格擢升正三品,能服众吗?” 明珠回奏:“通政使司掌管各省折子,职官仅是文翰出身则不妥。张汧在地方为官十几载,详知民情,臣以为合适。” 皇上回头问陈廷敬:“廷敬以为如何?” 陈廷敬道:“臣同张汧沾亲,不便说话。” 皇上说:“自古有道,举贤不避亲。不过陈廷敬不方便说,倒也无妨。你们倒是说说,张汧居官到底如何?” 明珠回奏:“张汧办事干练,体恤百姓,清正廉洁。顺治十六年他派去山东,十几年如一日,可谓两袖清风,一尘不染!” 皇上冷冷一笑,说:“明珠说话也别过了头。在地方为官,清廉者自然是有的,但要说到一清二白,朕未必相信。” 陈廷敬这才说道:“张汧为官十几载,身无长物。回京听用,居无栖所,寄居山西会馆。” 皇上不由得点着头:“由此看来,张汧做了十几年的官,同当年进京赶考的穷书生没有什么两样?” 陈廷敬道:“臣看确是如此。” 高士奇也说:“臣亦可以作证。” 皇上终于准了:“好,就让张汧补通政使之职吧。” 明珠忙拱了手:“臣遵旨办理。” 皇上却似笑非笑地说道:“明珠,可别说得恭敬,做的是另外一套。说不定都是你们早设好的套子,只等着朕往里头钻啊!” 明珠忙伏地而跪:“臣诚惶诚恐,只敢体仰上意,奉旨办事,怎敢兜售半点私货!” 陈廷敬、高士奇、张英等也都伏地而跪。 皇上笑道:“好了,我只是提醒你们几句,别我说个什么,你们就如此样子。咦,张英,你怎么总不说话?” 张英回道:“启禀皇上,臣只说自己知道的话,只做自己分内的事!” 皇上点头半晌,说:“好,张英是个本分人。” 当夜,张汧先去了明珠府上致谢,再去了高士奇家,俞子易正好在座。高士奇便说:“张汧兄别光顾着谢我,子易可是帮了您大忙啊!” 张汧朝俞子易拱了手:“感谢俞兄,张汧自会报答的!” 俞子易很是谦恭:“高大人吩咐的事,俞某都会办到的,哪里当得起张大人一个谢字!” 闲话半日,高士奇装着突然想起的样子,说:“张汧兄,我可有句直话要说。子易是靠生意吃饭,钱是借了,利息您可得认啊!” 张汧忙点头称是:“借钱认息,天经地义!” 俞子易便说:“真是不好意思!”看看时候不早了,张汧就告辞了。 送走张汧,俞子易回头同高士奇说话:“高大人,前几日替您盘下的几个铺子,我找到了下家,您看是不是脱手算了?” 高士奇说:“价钱好就脱手吧。子易,您替我做生意,最要紧的是嘴巴要守得住。” 俞子易小声说:“高大人放心,没谁知道我的生意就是您老人家的生意。” 高士奇问:“子易,你那个管家,靠得住吗?” 俞子易说:“靠得住,他是个死心塌地的人。” 高士奇点头沉吟半日,说:“他随你登门数次,我都不曾见他。既然他为人如此忠厚,就让他进来坐坐吧。” 俞子易说:“我不敢让下面的人在高大人面前放肆!” 高士奇却道:“不拘礼,让他进来吧。叫……他叫什么来着?” 俞子易回道:“邝小毛。” 没多时,邝小毛躬身进来,纳头便拜:“小的拜见高大人,小的感谢高大人看得起小的!小的甘愿为高大人当牛作马!” 高士奇说:“邝小毛,别一口一句小的了。难得你一片忠心,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人。往后你随子易来,不必再那么拘礼,进来坐就是了。” 邝小毛只顾叩头:“小的对高大人忠心耿耿!” 高士奇说:“好了,别只管叩头了,抬起脸来,让老夫看看你。” 邝小毛畏畏缩缩抬起头来,眼睛只敢往高士奇脸上匆匆瞟了一下,慌忙又躲开了。高士奇很随和的样子,可他越是哈哈笑着,邝小毛头埋得越低,很快又伏到地上去了。 ------------ 二十九 陈廷敬出了午门乘轿回家,遇着位老人家拦轿告状。刘景上前问话:“老人家,皇城之内,天子脚下,您若有冤要告状,上顺天府去便是,为何当街拦轿?” 老人家说:“老儿只因房子叫人强占,告到顺天府,被关了十九年,前几日才放出来,哪里还敢再到顺天府去告状?” 陈廷敬掀开轿帘,望了眼老头儿,道:“你家房子被人占了,告状竟被顺天府关了,怎会有这等怪事?” 老人家说:“我家原本住在石磨儿胡同,房子被一个叫俞子易的泼皮强占了,卖给了朝中一个大官高士奇。我每次上顺天府去告状,都被衙役打了出来。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干脆睡在顺天府衙门外头,他们就把我抓了进去,一关就是十九年!” 陈廷敬心想真是巧得很啊!那还是顺治十八年冬月,当时京城里正闹天花,有日他早早儿骑马往衙门去,突然从胡同里面钻出个人来。那人惊了马,自己跌倒在地,满脸是血。陈廷敬吓坏了,以为自己伤了人。那人却跪下来请罪,说自己惊了大人的马,又说自己的伤是别人打的,又说有人强占了他家房子,卖给了一个姓高的官人。陈廷敬想起这些,定眼再看,正是二十多年前遇着的那个人,只是人已老态龙钟了。 陈廷敬正想着这桩往事,街上已围过许多人看热闹,他便有些尴尬,问道:“老人家,您可有状子?” 马明压低了嗓子说:“老爷,这事儿连着高大人,您可不好管啊!” 陈廷敬也悄声说:“这么多百姓看着我,我怎能装聋作哑?” 老头儿递上状子:“草民感谢青天大老爷!” 陈廷敬回到家里,禁不住唉声叹气,月媛就问他是否遇着什么难处了。陈廷敬说:“月媛,你还记得顺治皇帝驾崩那年冬天我说过的一件事吗?有户人家的房子被人强占了,卖给了高士奇。” 月媛说:“记得,怎么了?” 陈廷敬说:“唉,我同那老人家真是有缘哪!老人家名叫朱启,因为告状,被顺天府关了十九年,前几日才放出来。刚才我回家的路上,叫他给撞上了,一头跪在我轿前。” 月媛问:“您想管吗?” 陈廷敬说:“这本不是我分内的事情。可是,朱启跪在我轿前,又围着那么多百姓,我怎能视而不见?可是,这实在是件难事呀!” 月媛说:“这案子再清楚不过了,没什么疑难呀?我说您应该管!” 陈廷敬叹道:“案子本身简单,只是牵涉到的人太多。不光高士奇,同顺天府几任府尹都有干系。十几年前的顺天府尹向秉道,如今已是文华殿大学士、刑部尚书了!” 陈廷敬这么一说,月媛也急了:“这可如何是好?” 陈廷敬说:“我猜哪怕皇上也不会愿意为一个平常老头子,去查办几个大臣。” 月媛没了主张,说:“我毕竟是个妇道人家,您还是自己做主吧。我只是觉得明摆着的事,让坏人嚣张,您这官也做得太窝囊了。”陈廷敬长叹不已,很是惭愧。他还知道当年趁着闹天花,旗人抢占了很多百姓的房子,这笔旧账是没法算了。 过了几日,陈廷敬先去了翰林院,晌午时分来到南书房。张英跟高士奇早到了,彼此客气地见了礼。陈廷敬今日见着高士奇,觉得格外不顺眼,似乎这人鼻子眼睛都长得不是地方。高士奇却凑过来悄声儿说:“陈大人,士奇有几句话,想私下同您说说。” 陈廷敬心里纳闷,便问:“什么要紧事?” 陈廷敬随高士奇到了屏风后面。高士奇低声说道:“陈大人,令弟廷统昨晚送了一千两银子给我,您看这可怎么办呀!” 高士奇说罢,拿出一张银票来。陈廷敬脸色大惊,羞恼异常:“这个廷统!” 高士奇低声道:“陈大人也不必动气。廷统是被官场恶习弄糊涂了。他以为是官就得收银子。我为他擢升六品,的确在明大人面前说过话,也在皇上面前说过。可我却是以贤能举人,并无私心。说到底,这都是皇上的恩典。” 陈廷敬说:“士奇,廷统行贿朝廷命官,这是大罪啊。” 高士奇笑道:“如果让皇上知道了,廷统的前程可就完了!您还是把银票拿回去,还给他算了。” 陈廷敬想这高士奇如果不想要银子,何必先收下了如今又来同我说呢?他没弄清个中原委,便道:“如果廷统是个蝇营狗苟之徒,他的前程越大,日后对朝廷的危害就越大。” 高士奇很着急的样子说:“话不可这么说。廷统还年轻,您回去说说他就行了。银票您拿着。” 陈廷敬真不知道这银票是怎么回事,只是挥手道:“这银票廷敬万万不能接,士奇就公事公办吧!” 高士奇几乎是苦口婆心了:“廷敬,您不要这么死脑筋!朝中人脉复杂,变化多端,只有您我始终是老朋友,凡事都得相互照应才是。我待廷统如同亲兄弟,我可是不忍心把他的事情往皇上那里捅啊!” 陈廷敬仍不肯接那张银票,只道:“士奇,我陈廷敬受两代皇上隆恩,但知报效朝廷,绝无半丝私念。廷统之事,请如实上奏皇上!” 高士奇无奈而叹:“既然如此,我就如实上奏皇上,陈大人切勿怪罪!” 陈廷敬长叹一声说:“我这个弟弟自己不争气,有什么好怪罪的?” 陈廷敬今儿待在南书房,有些神不守舍。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儿?昨儿他接了朱启的状子,里头牵扯着高士奇;今儿就冒出廷统给高士奇送银票的事儿。廷统家境并不宽裕,哪来这么多银子送人? 夜里,陈廷敬把弟弟叫了来,一问,他还真的给高士奇送银子了。陈廷敬火了,大声斥骂:“凭你的俸禄,哪来那么多银子送人?你拿家里银子送人,也是大不孝!父亲快六十岁的老人了,还在为生意操劳!他老人家的钱可是血汗钱!” 陈廷统哼着鼻子说:“我没拿家里一文钱!” 陈廷敬更是吃惊:“这就怪了,难道你这银子是贪来的?那更是罪上加罪!” 陈廷统说:“我也没贪!” 陈廷敬甚是着急,问道:“你的银子是天上掉下来的?快告诉我,怎么回事!” 陈廷统并不回答,只道:“你只顾自己平步青云,从来不念兄弟之情。我靠自己在官场上混,你有什么好说的?” 陈廷敬气得两眼直要喷血,几乎说不出话。他平息半日,放缓了语气说:“你好糊涂!高士奇干吗要把银票送还给我?他不收你的不就得了?他不光要害你,还要害我!” 陈廷统冷冷一笑,说:“高大人是想在你那里做人情,可是你不买他的账。” 陈廷敬被弄糊涂了,问:“我同他有什么人情可做?” 陈廷统说:“我也是今日才听说,你接了桩官司,里头扯着高大人。我承认自己上当了,可这都是因为你!” 陈廷敬惊得两耳嗡嗡作响,跌坐在椅子里。果然是他在南书房猜想到的,可他在街头接了状子,高士奇怎么就知道了呢?陈廷敬这两日手头忙,还没来得及过问这事儿。 陈廷敬低头寻思半日,问道:“廷统,你告诉我,你的银子到底哪里来的?” 陈廷统说:“高士奇有个钱塘老乡……” 陈廷统话没说完,陈廷敬就知道那个人是谁了,问:“是不是叫俞子易?” 陈廷统说:“正是俞子易。他找到我,说上回我升了六品,高大人为我说过话,要我知恩图报。我说我不懂这里头规矩。俞子易就直话直说,让我送一千两银子给高士奇。我拿不出这么多银子,俞子易也仗义,就借了我银子。” 陈廷敬仰着头,使劲地摇着,半日才说:“廷统,你真是愚不可及!这个俞子易,正是高士奇豢养的一条狗!他们合伙来害你,你还感激他!” 陈廷统说:“我看高大人根本就不是你说的这种人!” 陈廷敬说:“你真是鬼迷心窍!我终于明白了,高士奇设下圈套,就是想同我做交易!他怕我查他房子的来由!” 陈廷敬同弟弟细细说了高士奇宅子的来历,只是不明白朱启告状的事儿怎会这么快就传到他耳朵里去了?陈廷统这下也后悔了,很是害怕,说:“他要把我逼急了,我就告他高士奇索贿!” 陈廷敬摇摇头说:“高士奇才不怕你告他哩!皇上本来就信任他,况且他把银子交了出来,你告他什么呀?廷统,你这会儿急也没用,只管好好儿当差吧。” 陈廷统哪里放心得下,直道:“高士奇真把事情捅到皇上那里去了,我不就完了吗?哥,您就别管这桩官司算了。” 陈廷敬恨恨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陈廷统再也没话可说,坐在那里垂头丧气。陈廷敬也犹豫了,真想放下这桩官司不管,不然廷统只怕有祸上身。可那高士奇又实在可恶,这次假如让他得逞,今后不知更要欺人到何等地步。陈廷敬左右寻思,心里终于有了主张,决意把这官司管到底。 第二日,陈廷敬吩咐刘景、马明,查查那个钱塘商人俞子易,看他是怎么把人家房子强占了去的。没几日,两人就回了话。原来朱启家在明朝时候也是个大户,有好几处大宅院儿。可是后人不肖,早在崇祯年间就开始显出败相了。朱启原本有个儿子,名叫朱达福,百事不做,只管嫖赌逍遥,又交上个叫俞子易的泼皮。那泼皮只管调唆朱达福花银子,把祖宗留下的几个宅子都花光了,只余下石磨儿胡同的宅院。俞子易又设下圈套,借高利贷给朱达福。顺治十八年,朱达福突然不见人影儿了,俞子易找上朱启,拿出他儿子六千两银子的借据。朱启还不出银子,就被俞子易赶出了宅院。一转手,朱家宅院卖给了高士奇。那朱达福却再也没谁见到过,街坊都说他准是被俞子易害了。 俞子易干的营生,尽是些伤天害理的事。顺治十八年,京城里头闹天花,俞子易同官府串通,专挑那些软弱好欺的,强占人家宅院。那些宅院原是入了官的,俞子易打点衙门里头的人,很便宜就买下了。街坊都说俞子易胆大包天,全仗着宫里有人。陈廷敬听了,明白街坊说的俞子易宫里有人,那人就是高士奇。 夜里,高士奇约了俞子易和邝小毛到家里来,商量应对之策。原来那日朱启在路上拦了陈廷敬的轿子,俞子易同邝小毛正好在旁边看见了。事情也是巧得很,平常俞子易同邝小毛都不来午门外接高士奇的,偏偏那日有桩生意急着要回复,他俩才匆匆忙忙往午门那边去。俞子易认得朱启,也认得陈廷敬的轿夫。他等高士奇出了午门,头一桩就说了这事儿。高士奇本不怕朱启告状,只是陈廷敬接了状子,就恐事有不妙。他设下圈套让陈廷统借银子送礼,看样子陈廷敬却轻易不会中计。 高士奇交代俞子易:“子易,我让你把名下房产、铺面等一应生意,通通过到邝小毛名下,办了吗?” 俞子易到底放心不下,生怕高士奇另有算盘,便说:“账都过好了,只是高大人,这样妥吗?” 高士奇哈哈一笑,说:“我知道你担心老夫吃了你的银子。” 俞子易忙低了头说:“小的哪敢这么想?我能把生意做大,都亏了您高大人!” 高士奇说:“老夫都同你说了,银子是你的,终归是你的,跑不了。到时候官司来了,你远走高飞,让那朱老头子告去!你只要回到钱塘老家,就万事大吉了。官府只认契约,马虎一下就过去了。” 嘱咐完了俞子易,高士奇又对邝小毛说:“到时候你就一口咬定,你是东家!” 邝小毛点头不止:“小的全听高大人吩咐!” 高士奇瞟了眼邝小毛,说:“好!你先出去一下,我有话要同子易说。” 邝小毛赶紧起身,退了出去。高士奇却不马上说话,慢慢儿喝着茶。俞子易不知道高士奇要说什么紧要事,心里怦怦儿跳。过了老半日,高士奇小心看看外面,才小声说道:“子易,陈廷敬哪日真把事情抖出来,就依你说的去做!” 俞子易说:“我明白,干掉朱启。依我说,这会儿就去干掉他!” 高士奇摇头道:“不不不,我们只是为着赚钱,杀人的事,能不做就不做。记住,不到万不得已,手上不要沾血!” 俞子易说:“小的记住了。” 高士奇示意俞子易俯耳过来:“记住,要杀朱启,你得让邝小毛下手!” 俞子易使劲儿点头,嘴里不停道谢。他感激高士奇,没有把这等造孽差事派到自己头上。 这时,忽听得高大满在外头报道:“老爷,陈廷敬陈大人来了。” 高士奇一惊:“这么晚了他跑来干什么?”他叫俞子易赶紧出去躲着,自己忙跑到大门口迎客。 陈廷敬早已下轿候在门外了,高士奇先把门房骂了几句,再说:“啊呀,陈大人,怎敢劳您下驾寒舍?您有事吩咐一声得了,我自会登门听候吩咐!”陈廷敬笑道:“士奇不必客气,我多时就想上您家看看了。” 高士奇恭请陈廷敬到客堂用茶,刘景、马明二人在客厅外面站着。陈廷敬喝了口茶,高士奇寒暄起来:“不知陈大人光临寒舍,有何见教?” 陈廷敬笑道:“何来见教!早听说士奇收罗了不少稀世珍宝,可否让我开开眼界?” 高士奇摇头道:“真是让陈大人笑话了,我哪里有什么稀世珍宝?好,书房请吧。” 书房的博古架上摆满了各色古董,书案上的钧瓷瓶里也插着字画。高士奇打开一个木箱,拿出一幅卷轴,徐徐展开,原来是唐代阎立本的《历代帝王图》。 陈廷敬挑灯细看,赞不绝口:“士奇啊,您还说没有稀世珍宝。这么好的东西,宫里都没有啊!” 高士奇忙说:“不敢这么说!我把自己最喜欢的都献给皇上了,留下自己玩的,都是些不入眼的。” 陈廷敬望望高士奇,突然说道:“我想看看荆浩的《匡庐图》!” 高士奇一惊,却立即镇定了,笑道:“廷敬好没记性,《匡庐图》我献给了皇上,您也在场啊!皇上还让您看了哩!” 陈廷敬摇摇头,笑望着高士奇,不吐半个字。高士奇的脸色慢慢变了,试探着问:“廷敬,未必那幅《匡庐图》是赝品?” 陈廷敬并不多说,只道:“您心里比我清楚啊!” 高士奇仍是装糊涂:“如果真是赝品,我可就没面子了!世人都说我是鉴赏古玩的行家,却被奸人骗了!” 陈廷敬笑笑,低声道:“这上头没人骗得了您,您却骗得了皇上!” 高士奇大惊失色,说:“啊?陈大人,这话可不是说着好玩的啊!欺君大罪,要杀头的!” 陈廷敬冷冷一笑说:“士奇也知道怕啊!” 高士奇语塞半晌,小心问道:“陈大人明说了,您到底想做什么?” 陈廷敬没有答理高士奇的问话,只道:“您送给皇上的《匡庐图》,只值二两银子,而您手头的真品,花了两千两银子。” 高士奇心里恨恨的,脸上却没事似的,笑道:“陈大人,您一直暗中盯着我?” 陈廷敬也笑道:“我没有盯您,是缘分。缘分总让我俩碰在一起。” 高士奇哈哈大笑,说:“是啊,缘分!好个缘分!陈大人,您既然什么都清楚了,我不妨告诉您。我向皇上献过很多宝贝,真假都有。太值钱的东西,我舍不得。我高某自小穷,穷怕了,到手的银子不那么容易送出去,哪怕他是皇上。” 陈廷敬同高士奇同朝做官二十多年了,早知道他不是良善之辈,可也未曾想到这个人居然坏到这步田地,胆子比天还大。陈廷敬脸上仍是笑着,说:“士奇今儿可真是直爽呀!” 高士奇道:“廷敬兄,不是我直爽,只是我吃准您了。不瞒您说,我知道您不敢把这事儿告到皇上那儿去。” 陈廷敬的眼光离开高士奇那张脸,笑着问道:“何以见得?” 高士奇不慌不忙,招呼着陈廷敬喝茶,这才慢条斯理地说:“咱皇上是神人,文武双全,无所不通,无所不晓。皇上要是连假画都辨不出,他还神个什么?廷敬兄,您不打算告诉皇上他不是神人吧?” 陈廷敬慢慢啜着茶,叹道:“世人都说当今皇上千年出一个,我看您高士奇可是三千年才出得了一个。” 高士奇拱手道:“承蒙夸奖,不胜荣幸!” 陈廷敬放下茶杯,笑眯眯地望着高士奇说:“您就不怕万一失算,我真的禀告了皇上呢?” 高士奇使劲摇着脑袋,道:“不不不,您不会。陈大人行事老成,不会因小失大,此其一也;皇上容不得任何人看破他有无能之处,陈大人就不敢以身犯险,此其二也。” 陈廷敬哈哈笑了几声,仿佛万分感慨,说:“士奇呀,我佩服您,您真把我算死了。但是,我告诉您,我不会把这事捅到皇上那里去,不是因为怕,而是不值得。” 高士奇问:“如何说?” 陈廷敬长舒一口气,说:“不过就是几张假字画、几个假瓷瓶,误不了国也误不了君。我犯不着揪着这些小事,坏了君臣和气。” 高士奇又把哈哈打得天响,说:“陈大人忠君爱国,高某钦佩!不过反正都一样,我知道您不会说出去。” 陈廷敬笑笑,又道:“我现在不说,不等于永远不说。世事多变,难以预料呀!” 高士奇问:“陈大人说话从来直来直去,今儿怎么如此神秘?该不是有什么事吧?” 陈廷敬说:“士奇,我想帮您。” 高士奇道:“陈大人一直都是顾念我的,士奇非常感谢。可我好好的,好像没什么要您帮的呀?” 陈廷敬说:“您是不想让我帮您吧?” 高士奇有些急了,道:“陈大人有话直说。” 陈廷敬说:“您那钱塘老乡俞子易,他会坏您大事!” 高士奇故作糊涂:“俞子易?高某知道有这么个人。” 陈廷敬笑道:“士奇呀,您就不必藏着掖着了,您我彼此知根知底。那俞子易公然游说廷统向您行贿,他是在害您!” 高士奇明知陈廷敬早把什么都看破了,嘴上却不承认:“原来是俞子易在中间捣鬼?” 陈廷敬说:“事情要是摊到桌面上说,就是您高士奇索贿在先,拒贿在后,假充廉洁,陷害忠良!” 高士奇假作惭愧的样子,说:“陈大人言重了!我也是蒙在鼓里啊!既然如此,银票您拿回去就得了。唉,我早就让您把银票拿回去嘛。” 陈廷敬笑笑,说:“不,银票您还是自己拿着。反正是您自己的银票,何必多此一举?您只把廷统立下的借据还了就得了。廷统有俸禄,我陈家也薄有家赀,不缺银子花,不用向别人借钱。” 高士奇说:“原来陈大人故意提起《匡庐图》,是想给我个下马威,让我别把廷统行贿的事捅到皇上那里去。犯不着这样嘛,我当初就不愿意把事情闹大。” 陈廷敬说:“不,事情别弄颠倒了。廷统本无行贿之意,是有人逼的!” 高士奇忙点头说:“行行行,我让俞子易还了借据,再把这银票还给俞子易!” 陈廷敬笑道:“我只要借据,银票您是自己拿着,还是交给俞子易,不干我的事。” 陈廷敬说罢告辞,高士奇依礼送到大门外。两人笑语片刻,拱手而别,就像两位要好不过的朋友。高士奇目送陈廷敬轿子走进黑暗里,脸色慢慢恨了起来。回到客堂,高夫人迎了上来:“老爷,奴家在隔壁听着,这位陈大人挺厉害呀!” 高士奇道:“呸!他厉害,我比他还厉害!他陈廷敬学问比我强,文名比我大,官职比我高,可又怎么样?我还比他先进南书房!我就不信斗不过他!” 高夫人劝道:“老爷,您别着急上火的,先把事儿琢磨清楚。奴家听着,陈大人好像还得找俞子易的碴,怕是对着您来的呀!” 高士奇说:“你当我是傻子?陈廷敬口口声声只说俞子易如何,其实就是想整我。他查呀!我就是要他查!” 高士奇突然高声喊道:“来人!” 高大满进来,问:“老爷有何吩咐?” 高士奇说道:“叫俞子易过来。” 没多时,俞子易同邝小毛进来了。高士奇闭上眼睛说:“子易,连夜把陈廷统的借据还了,再把该办的事办了!” 俞子易点头称是,便同邝小毛出去了。 高士奇回到书房,仍旧把玩他的那些宝贝儿。高夫人过来看看,见老爷没有歇息的意思,也不敢劝,悄悄儿退回去了。三更天时,高大满打着哈欠来到书房,说是邝小毛来了。高士奇甚是烦躁的样子,说:“天都快亮了,他来做甚?” 高大满说:“邝小毛说是老爷您吩咐他连夜回话的。” 高士奇说:“我几时要他回什么话了?这个狗奴才,让他进来吧。” 邝小毛让高大满领了进来,跪伏在地:“回高大人话,事情办妥了。” 高士奇诧异道:“什么事情办妥了?” 邝小毛说:“小的按高大人吩咐,把朱启杀了!” 高士奇大骇不已,一怒而起:“啊!你真是胆大包天!我什么时候让你去杀人了?来人!快把杀人凶犯邝小毛押去报官!” 高大满跑出去吆喝几声,没多时拥进几个家丁,三两下就绑了邝小毛。邝小毛吓得面如土色,胡乱喊了半日高大人,说道:“俞子易说这是您的吩咐!” 高士奇怒气冲天:“大胆!你杀了人还敢血口喷人,诬赖本官!” 邝小毛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高大人,小的对您可是忠心耿耿呀!您就饶了我吧!” 高士奇正眼都不瞧他,只道:“你杀了人,本官如何饶你?” 邝小毛说:“这都是俞子易在害我!他要是不说是您的吩咐,给我吃了豹子胆,我也不敢杀人呀!” 高士奇转过脸来,问:“果真是俞子易让你干的?” 邝小毛点点头,泪流不止:“他说这都是高大人您的意思。” 高士奇吩咐左右:“先放开他。你们都下去吧,我要问个究竟!” 高大满同家丁都出去了,高士奇来回走了老半日,停下来说:“我真是瞎了眼哪!没想到俞子易调唆你去杀人,还要往我身上栽赃!” 邝小毛仍被绑着,没法去揩脸上的泪水,脸上污秽不堪,道:“高大人,我中了俞子易的奸计,您可千万要救我!” 高士奇仰天而叹:“人命关天,叫我如何救你?难道要我隐案不报?我可是朝廷命官哪!” 邝小毛使劲叩头,没了手支撑,三两下就滚爬在地:“高大人,您好歹救我一命,我今生今世甘愿替您当牛作马!” 高士奇躬身把邝小毛提了起来,很悲悯的样子,竟然流了泪:“小毛呀小毛,我平日是怎么告诫你们的?只管好好做生意,干什么要杀人?” 邝小毛道:“俞子易说,高大人您住着朱启家房子,陈廷敬要查。他说只要杀了朱启,就一了百了。” 高士奇哼哼鼻子,道:“朱启告状,与我何干?这房子我是从俞子易手里买下的,要告也只是告他俞子易。邝小毛呀,你真是糊涂,你让俞子易耍了!你有了命案在他手里捏着,终生都得听命于他!” 邝小毛哀求道:“高大人,小的一时糊涂,您万万救我!” 高士奇哀叹不止,说:“你也不动动脑子!我一个读书人,一个朝廷命官,日日侍候皇上的,怎么会叫你去杀人呢?” 邝小毛后悔不已:“小的没长脑子!” 高士奇问:“我问你,俞子易手里生意,值多少银子?” 邝小毛说:“至少三十万两。” 高士奇又道:“我是为他生意帮过忙的,外头就有些闲话,说我从他那里得了好处。你听说过我同他是怎么分账的吗?” 邝小毛说:“小的没听说过。” 高士奇冷笑道:“你是他管家,半句都没听说过?” 邝小毛回道:“小的不敢说。” 高士奇问:“本官自己问你,也不敢说?” 邝小毛低头道:“不敢说,小的只知道高大人同俞子易生意上没干系。” 高士奇点点头:“好。邝小毛,本官会救你的。你起来吧。” 高士奇亲自给邝小毛松了绑,扶他起来。邝小毛却重新跪下,叩头半日,说:“小的感谢高大人再造之恩。” 高士奇问:“俞子易给你开多少银子?” 邝小毛回道:“月薪五两银子。” 高士奇说:“俞子易三十万两银子的家产已经是你的了!” 邝小毛慌忙拱手低头:“小的不敢!俞子易虽说把家产过到了我的名下,可那不是我的!” 高士奇逼视着邝小毛:“你真的想死?” 邝小毛再次跪下:“小的是被吓糊涂了,不明白高大人的意思!” 高士奇压低嗓子说道:“俞子易家产是你的,朱启是俞子易杀的!” 邝小毛不由得啊了一声,叩头如捣蒜:“高大人,从今往后,小的这颗脑袋就是高大人您的了!” 高士奇又说:“往后这三十万金,我八,你二!” 邝小毛顿时两眼放光:“啊?高大人,您可是我的亲祖宗呀!好!任他俞子易如何狡辩,任官府如何打屁股,我都按高大人吩咐的说!” 高士奇又流起泪来:“唉!俞子易同我交往多年,我虽为朝廷命官,却并不嫌弃他的出身地位,可谓情同手足!没想到他为着一桩生意,居然指使你去杀人,还要陷害我!我这心里头痛呀!” 邝小毛也哭了起来,说:“高大人,您可是菩萨心肠啊!” ------------ 三十 皇上御门听政完毕,摆驾乾清宫西暖阁,召见陈廷敬和高士奇。皇上手里拿着个折子问:“陈廷敬,这本是顺天府该管的案子,怎么径直到朕这里来了?” 陈廷敬听着皇上的口气,就知道自己真不该把朱启的案子奏报皇上。可事已至此,就得硬着头皮做下去。他同高士奇也撕破脸皮了,便不再顾忌许多,只道:“高士奇知道来龙去脉!” 高士奇早就惶恐不已,猜着皇上同时召见他和陈廷敬,肯定就是为他房子的事儿。可转眼一想,皇上心里只怕是向着自己的,才当着他的面问陈廷敬的话。没想到陈廷敬张嘴就开宗明义了,高士奇吓得脸色大变。 皇上问高士奇:“你说说,怎么回事?” 高士奇匍匐在地:“臣有罪!臣早年贫寒,落魄京师,觅馆为生,卖字糊口。后来蒙先皇恩宠,供奉内廷,侍候皇上读书。但臣位卑俸薄,没钱置办宅子,无处栖身。碰巧认识了在京城做生意的钱塘老乡俞子易,在他家借住。后来,俞子易说他买下了别人一处宅院,念个同乡情谊,照原价卖给臣。臣贪图了这个便宜。” 皇上又问:“多大的宅院?” 高士奇回道:“宅院倒是不小,四进天井,房屋统共五十多间,但早已很破旧了。” 皇上道:“依你现在身份,住这么大的房子,也不算过分。值多少银子?” 高士奇回道:“合银三千两。” 皇上说:“倒也不贵。” 高士奇道:“虽是不贵,臣也拿不出这么多银子。臣只好半借半赊地住着,直到前年才偿清俞子易的债务。” 皇上觉得纳闷:“如此说,你一干二净的,为何说自己有罪?” 高士奇突然泪流满面,说道:“先皇曾严令朝廷官员不得同商人交往,凡向大户豪绅借银一千两者,依受贿罪论斩!皇上,臣这颗脑袋合该砍三次!皇上,臣辜负皇恩,罪该万死!” 高士奇把头叩在地上嘭嘭作响,流泪不止。皇上长叹一声,竟也悲伤起来:“做国朝的官,是苦了些。士奇呀,你有罪,朕却不忍治你的罪!你出身寒苦,自强不息,不卑不亢,有颜回之风。这也是朕看重你的地方。” 高士奇说:“颜回乃圣人门下,士奇岂敢!” 皇上却甚是感慨,说:“国朝官员俸禄的确是低了点,可国朝的官员都是读圣贤书的,是百姓的父母官,不是为了发财的。谁想发财,就像俞子易他们,去做生意好了。做官,就不许发财!” 高士奇又叩头道:“臣谨记皇上教诲!” 皇上悲悯地望着地上的高士奇,说:“不过,朕看着你们如此清苦,心里也有些不安呀!士奇,朕赦你无罪!” 高士奇拱手谢恩:“臣谢皇上隆恩!” 陈廷敬万万没想到皇上如此草草问了几句,就赦了高士奇的罪,便道:“启禀皇上,国朝官员俸禄的确不高,但有的官员却富逾万金!” 皇上听了陈廷敬的话,有些不悦,问道:“陈廷敬,你家房子多大?” 陈廷敬回道:“回皇上,臣在京城没有宅院,臣住在岳丈家里!” 皇上叹息道:“陈廷敬,朕御极以来,一直宽以待人,也希望你们如此做人做事。朕向来都觉着你宽大老成,可是你对士奇总有些苛刻。” 高士奇忙说:“皇上,陈廷敬对臣严是严了些,心里却是为臣好,臣并不怪他!” 皇上望着高士奇,甚是满意:“士奇是个老实人。” 陈廷敬说:“启禀皇上,臣同高士奇并无个人恩怨,只是觉着事情该怎么办,就应怎么办。” 皇上问:“俞子易同朱启的官司,本是顺天府管的,你说该怎么办?难道要朕批给刑部办吗?” 陈廷敬奏道:“皇上,朱启因为告状,被顺天府关了十几年,这回是顺天府要他立下保书,不再上告,才放他出来的。因此,臣以为此案再由顺天府去办,不妥!” 皇上脸色黑了下来:“陈廷敬,你的意思是历任顺天府尹都做了昏官?从向秉道到现在的袁用才,已换过四任府尹,有三任是朕手上点的。难道朕都用错了吗?” 陈廷敬再怎么回话都是惹祸,可已没法回旋,他只得顺着理儿说下去:“臣只是就事论事,绝无此意。” 高士奇却很会讨巧,奏道:“禀皇上,臣贪图便宜买了俞子易的房子,但确实不知他这房子竟然来历不明。陈廷敬以为此案应交刑部去审,也是出于公心。臣也以为,顺天府不宜再审此案。” 皇上冷冷道:“你们大概忘了,现如今刑部尚书向秉道,正是当年的顺天府尹。” 高士奇越发像个老实人了,启奏皇上:“臣以为,此案既然是陈廷敬接的,不如让陈廷敬同向秉道共同审理,或许公正些。” 皇上点头道:“既然如此,高士奇也参与,同陈廷敬、向秉道共审这桩案子!” 陈廷敬听得皇上叫高士奇也来审案,更加知道自己不该理这桩官司了。高士奇却拱手道:“禀皇上,臣还是回避的好,毕竟俞子易与臣是同乡,又有私交,况且这房子又是我从他手里买下的。” 皇上应允道:“好吧,你就不参与了。可见高士奇是一片公心啊。” 召见完了,陈廷敬同高士奇一道出了乾清宫。高士奇拱手再三,恭请陈廷敬秉公执法,要是俞子易果真强占了人家房子,务必要俞子易还他银子,他也好另外买几间屋子栖身。陈廷敬明知自己被高士奇耍了,却有苦说不出,只有连连点头而已。 天刚断黑,高士奇就出了门。他打算拜访两个人,先去了刑部尚书向秉道府上。照例是先打发好了门房,方得报了进去。向秉道并没有迎出来,只在客堂里候着。高士奇入了座,没客气几句,就把陈廷敬接了朱启案子的事说了,道:“向大人,皇上本来有意把此案交顺天府,就是陈廷敬硬要把它往刑部塞!不知他是何居心啊!” 向秉道说:“陈大人之公直,世所尽知。老夫猜不出他有什么私心啊!” 高士奇大摇其头,说:“向大人有所不知!陈廷敬口口声声说顺天府不宜再办此案,需刑部过问。表面看他是信任刑部,其实是想让您难堪!” 向秉道莫名其妙,问道:“这话从何说起?” 高士奇故作神秘,说道:“这桩案子,正是当年您在顺天府尹任上办下的!” 向秉道这下吃惊不小,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高士奇笑道:“向大人,容下官说句大胆的话。下官这会儿琢磨着,朱启家的案子,很可能就是桩冤案,向大人您当年很可能被下面人蒙蔽了!” 向秉道坐不住了,急得站起身来:“啊?即便是本官失察,后来几任府尹也都过问过,难道他们都没长眼睛?” 高士奇说道:“向大人,您是官运亨通,扶摇直上,如今是刑部尚书、内阁大学士,您办过的案子,谁敢翻过来?” 向秉道重重地跌坐在椅子里,叹道:“知错即改,这才是我的为人呀!我难道以势压人了?” 高士奇说:“向大人的人品官品,世所景仰,不会有人非议。只是朱启家的案子如今再审,不但对您不利,后面几任府尹都难辞其咎啊!我想就连皇上脸上也不好过。” 向秉道低头想了老半日,问道:“士奇有何高见?” 高士奇长叹道:“事情已经到了皇上那里,我还能有什么高见?涉案疑犯俞子易,虽是我的同乡故旧,我却不敢有半丝包庇。我只觉着陈廷敬用心有些险恶。国朝的大臣们都是贪官庸官,只有他陈廷敬是包拯、海瑞!” 向秉道摇着头,不再说话。高士奇陪着向秉道叹息半日,也摇着头告辞了。 高士奇出了向府,坐上轿子,便吩咐回家去。长随问道:“老爷,您不是说还要去顺天府吗?” 高士奇笑道:“老爷我改主意了,不去了。我琢磨呀,顺天府尹袁用才会上门来找我的。等他上门来吧。” 高士奇回到石磨儿胡同,人未进门,高大满迎了出来,说:“老爷,顺天府尹袁用才来府上拜见您,已等候多时了。”高士奇点点头,只回头望望长随。随从也点头笑笑,暗自佩服高士奇料事如神。 高士奇进了客堂,忙朝袁用才拱手赔礼,信口胡编道:“皇上夜里召我进宫,不知袁大人大驾光临,失敬失敬!” 袁用才来不及客套,着急地说:“高大人,您的同乡好友俞子易犯案了,您可知道?” 高士奇故作惊诧:“啊?他犯了什么案?” 袁用才便把俞子易杀人被邝小毛告发的事说了,高士奇惊得说不出话来。 袁用才道:“俞子易口口声声说高大人可以替他作证,我只好登门打扰。” 高士奇甚是痛心的样子,说:“我高士奇蒙皇上恩宠,但知报效朝廷,绝无半点私心。俞子易是我的同乡、朋友,但他犯了王法,请袁大人千万不要姑息。别说是我的朋友犯法,哪怕我的家人和我自己犯法,您也要依法办事啊!” 袁用才支吾半日,说:“袁某问案,好像听说俞子易杀人案,同高大人您住的这宅院有些干系。” 高士奇道:“我最近也风闻这房子是俞子易强占百姓的,再卖给了我。袁大人请放心,哪怕牵涉到我高某本人,您也不要有任何顾忌!俞子易杀人案就请袁大人严审严办!” 袁用才听了这话,千斤石头落了地:“高大人高风亮节,袁某敬佩!好,我就不打搅了!” 第二日,袁用才升堂问案,一阵棍棒下去,俞子易只得认了罪。他想反正有高士奇替他出头,何不先少吃些棍棒再说?没想到他刚在供词上画了押,邝小毛又当堂指控,说他顺治十八年害死了朱启的儿子朱达福。俞子易这下蒙了,知道自己的脑袋必定搬家。 向秉道并不知道俞子易早被顺天府拿了,早早儿就吩咐下面去寻人,一边请来陈廷敬商量案情。向秉道本来很敬重陈廷敬,可昨夜听了高士奇那番话,心里有些不快,便对陈廷敬说:“陈大人,就算我被属下蒙蔽,别人也长着眼睛呀!您可不能怀疑朝廷所有官员都是酒囊饭袋啊!” 陈廷敬忙拱手道歉:“万望向大人谅解!我俩还是先切磋一下案情,择日再开堂审案吧。” 向秉道摇头道:“老夫办事一贯雷厉风行,我早已传人去了,即刻就可升堂!” 这时,刑部主事匆匆赶来,神色有些紧张:“向大人、陈大人,俞子易犯杀人大罪,已被顺天府抓起来了!案子已经审结!” 主事说罢,便把顺天府审案卷宗呈给向秉道。向秉道接过卷宗,匆匆翻看着。陈廷敬在旁问道:“被杀的何许人也?” 向秉道把卷宗递给陈廷敬,说:“正是状告俞子易的朱启!” 陈廷敬啊了一声,脸色白了。他猜想朱启之死必定同俞子易有关,说不定就牵涉到高士奇。但他手里无据无凭,哪敢胡乱猜测?只连声叹息,摇头喊天:“天啦,是我害了朱启!若不是我接了他的状子,他不会有杀身之祸!” 向秉道也是摇头道:“没想到俞子易真是个谋财害命的恶人啊!陈大人,我真的失察了!此案不必你我再审,速速上奏皇上吧!” 陈廷敬肚子里有话说不出,只好答应上奏皇上。 皇上当日午后就召见了向秉道和陈廷敬,袁用才同高士奇也被叫了去。向秉道、袁用才、高士奇三人请罪不已,陈廷敬却低头不语。皇上一一宽慰,并不责怪谁。高士奇仍是请罪,说他实在不知俞子易那宅院来路不明,贪图便宜把它买下了,愿将那宅院入官。 袁用才却说:“启奏皇上,俞子易先后杀害朱启父子是事实,但朱达福欠下俞子易六千两银子也是事实。俞子易杀人以性命相抵,朱家欠债以宅院相抵。于法于情,理应如此。因此说,高士奇从俞子易手上买下房子,并没有犯上哪一条。” 皇上听了,觉着袁用才言之有理。 事情莫名其妙弄成这样,陈廷敬大惑不解。他硬着头皮奏道:“启奏皇上,臣以为俞子易杀人案事出蹊跷,应该重审!” 袁用才忙跪下上奏:“启奏皇上,俞子易供认不讳,人证物证俱在,原告也已被杀,陈廷敬他节外生枝!” 皇上阴沉着脸:“陈廷敬!朕刚才看到各位臣工都有悔罪之意,只有你一干二净!你真的是圣人吗?你要朕把向秉道、袁用才、高士奇和几任顺天府尹都治了罪你才心安吗?” 陈廷敬叩头谢罪:“回皇上,臣绝无此等用心!” 皇上说:“朕时常告诫你们,居官以安静为要。息事宁人,天下太平!不要遇事便闹得鸡飞狗跳!” 大臣们通通低着头,大气不敢出。皇上望着高士奇,很是慈祥:“你那宅院,还是你的,不要再说。不过,你那宅院只怕有些凶气,朕想着便觉不安。朕平日临时有事,召你也不方便。西安门内有个院子,你搬进来住吧!” 听得皇上赐给高士奇宅子,几位大臣不由得暗自惊异。高士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会儿才跪地而拜:“皇上,大臣赐居禁城,自古未有先例,士奇手无寸功,不敢受此恩宠!恳请皇上收回成命!” 皇上摇摇头说道:“士奇,你供奉内廷多年,辛勤劳苦,朕心里有数。你不必推辞。民间有句话,家搬三次穷。朕再赐你表里缎十匹、银五百两,作为搬家之用。你就速速搬进来吧。” 高士奇感激得痛哭流涕:“臣虽肝脑涂地,当牛作马都不足以报效皇上!” 皇上又道:“朕昨日写了两个字:平安。今日朕把这两个字赐给你。” 说话间,张善德捧出皇上墨宝。高士奇跪接了,谢恩不止。 召见完了,几位大臣退出乾清宫,免不了向高士奇道贺。 袁用才拱手道:“高大人,皇上赐大臣宅院于禁城之内,可是开千古之例呀!恭喜恭喜!” 高士奇笑道:“我皇圣明,他老人家开先例的事可多着哪!以十四岁之冲龄登基御极,威震四海,自古未有;十六岁剪除鳌拜,天下归心,自古未有;削藩平乱,安定六合,自古未有;《圣谕十六条》教化百姓,民风日厚,自古未有!” 这时,张善德追了上来,悄声儿喊道:“陈大人,皇上叫你进去说句话哪!” 陈廷敬心里不由一惊。今儿皇上对他甚是不悦,这会儿又有什么事呢?陈廷敬随张善德往回走着,小心问道:“总管,皇上召我何事?” 张善德说:“小的哪里知道,只听得皇上不停地叹气。” 陈廷敬不再多问,低头进了乾清宫。皇上正在西暖阁背手踱步,陈廷敬上前跪下,叩谢的客套话没说完,皇上就嘱他起来。陈廷敬谢恩起身,垂手站着。 皇上站定,望了陈廷敬半晌,才说:“朕知道你心里憋气!人命关天,不是小事。但原告已经死了,凶犯杀了就是!难道你真要朕为这件事情处置那么多的大臣?” 陈廷敬说:“臣向来与人为善,并未借端整人!” 皇上坐下说道:“高士奇只是个六品中书,你是从二品,你要大人不计小人过!高士奇出身寒苦,为人老实,朕确实对他多有怜惜。他当差也是尽心尽力的,你就不要同他计较!” 陈廷敬道:“臣不会同他计较!” 皇上长叹一声,似有无限感慨:“自古都把官场比作宦海。所谓海者,无风三尺浪。朕却以为,治国以安静平和为要,把官场弄得风高浪急,朕以为不妥。用人如器,扬长避短。你有你的长处,高士奇有高士奇的长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求全责备,则无人可用。” 皇上这番话自然在理,但眼下这案子却是黑白颠倒了。陈廷敬心里还有很多话,也不敢再啰嗦半句,只好拱手道:“皇上用人之宽,察吏之明,臣心悦诚服!” 高士奇盘坐在炕上,抽着水烟袋。夫人喜滋滋地把玩着皇上赐的绸缎,问:“老爷,皇后娘娘和那些嫔妃们用的都是这些料子吧?” 高士奇把水烟袋吸得咕噜作响,说:“往后呀,皇后娘娘用的料子,你也能用!这些都是江宁官造,专供大内。” 夫人大喜,说:“老爷,咱皇上可真是活菩萨,我得天天替他烧高香,保佑他老人家万岁万岁万万岁!” 高士奇哼哼鼻子,说:“你不是担心陈廷敬会整倒我吗?都看见了?怎么样了?陈廷敬当面讽刺我,说我高某三千年才出一个!算他说对了!” 夫人更把自家男人看成宝贝似的,道:“我得赶紧做几件衣服,赶明儿住到紫禁城里去,也别让人瞧着寒碜!” 这会儿高大满进来说邝小毛来了,高士奇脸色阴了下来,只叫他先到书房等着。高士奇故意吸烟喝茶半日,才去了书房。 邝小毛见了高士奇,慌忙跪下:“谢高大人救命之恩,贺高大人大喜大喜!” 高士奇故意拿着架子,淡淡地说:“我有什么可喜的?你起来说话吧!” 邝小毛站起来说:“高大人蒙皇上恩宠,在紫禁城内里头赐了宅子,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呀!” 高士奇全不当回事似的,说:“我在皇上跟前二十多年了,这种恩宠经常有的,倒是别人看着觉得稀罕。” 邝小毛低头道:“高大人,蒙您再造之恩,小的自此以后,就在您跟前当牛作马!” 高士奇说:“小毛,我知道你的一片忠心。我是个讲义气、够朋友的人。我原本打算这三十万金,我八,你二!今儿我一琢磨呀,还不能让你一下子就暴富了。俞子易就是个教训!” 邝小毛愣住了,问:“高大人您意思?” 高士奇笑道:“富贵得慢慢地来,不然你受不起,就像俞子易那样,要折命的。这三十万金,原本就是我的,俞子易不过是替我打点。俞子易原先给你月薪五两银子,我给你加到十两!” 邝小毛想不到高士奇如此出尔反尔,心里直骂娘,却只好再次跪下:“高大人,小的怎敢受此厚爱?小的今后如有二心,天诛地灭,九族死绝!” 高士奇哈哈大笑道:“小毛何必发此毒誓?我知道你会对我忠心耿耿的!” 这时,丫鬟春梅进来说:“老爷,夫人说了,老爷明儿还要早起,请老爷早些歇息了。” 邝小毛听得这话,忙起身告辞了。高士奇走进卧房,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对夫人说:“外头只知道我们做官的作威作福,哪知道我们也要起早贪黑?赶明儿住到宫里去,就不用起那么早了。” ------------ 三十一 陈廷敬满腹心事,一腔怨愤,却无处说去。他在衙门里成日沉默不语,回到家里就枯坐书房。往日他有心事,总喜欢在深夜里抚琴不止,如今只是两眼望着屋顶发呆。他同高士奇本已撕破脸皮了,可高士奇在众人面前却显得没事似的,口口声声陈大人。陈廷敬反倒不好怎么着,不然显得他鸡肠小肚。这回朱启案子,他明知有血海之冤,自己却无力替人家伸张。他更后悔接了朱启的案子,实是害死了人家。又想当年那些被旗人占了房子赶出京城的百姓,他心里既愤恨又羞愧。人世间太多苦难和沉冤,他怎管得了!皇上蒙在鼓里,他没有办法去叫醒。他要再多嘴,只怕会惹得龙颜大怒。皇上平素目光如炬,怎么就看不出是非呢? 偏是这几日,家里又闹出事来。珍儿姑娘的事,到底让月媛知道了。原来珍儿铁了心要跟着陈廷敬,他只得另寻了一处宅院把她安顿下来。他公务甚是繁忙,无暇顾及,只是偶尔去看看珍儿,并无男女之私。大顺却忍不住把这事儿同老婆翠屏说了,翠屏是月媛的贴身丫鬟,哪有不传话过去的!月媛一声不吭,只暗自垂泪,几日茶饭不进。陈廷敬急了,细细说了原委,只道一千个身不由己。月媛仍是没半句话,流泪不止。大顺跑到月媛面前,先是骂自己不该把这事瞒着太太,再替老爷百般辩解。月媛也不吭声,只当面前没大顺这个人。陈廷敬倒不怎么怪大顺,这事反正是要闹出来的,早些让大家知道兴许还好些。只是月媛不吃不喝,又不理人,叫他不知如何是好。岳父最后出面,说珍儿姑娘到底是好人家出身,又救过廷敬的命,不妨迎进屋来,一起过日子算了。有了爹爹这话,月媛也不好再闹,这事就由他去了。于是,选了个日子,陈廷敬去了花轿,接了珍儿进门。 月媛原本是个贤德的人,她见珍儿懂得尊卑上下,心里慢慢也没气了。倒是陈廷敬总有几分愧疚,又想珍儿那边到底也是有名望的人家,他自己走不开身,就派大顺领着几个人,带了聘金赶去山东德州补了礼数。珍儿爹知道陈廷敬身为京官,又是个方正的读书人,肚子里再多的气也消了。 眼看着到了冬月,明珠称病在家清养,南书房的事都由陈廷敬领着。这日,张英接了个折子,同陈廷敬商量:“陈大人,山西巡抚转奏,阳曲知县上报两件事:一是傅山拒不赴京;二是阳曲百姓自愿捐建龙亭,要把《圣谕十六条》刻在石碑上,教化子孙万代。您看这票拟如何写?” 陈廷敬想了想,说:“应命阳曲知县说服傅山,务必进京。百姓捐建龙亭,勒石《圣谕十六条》,本是好事。但是,好事在下面也容易办成坏事。此事宜慎。” 高士奇听了,说道:“陈大人,傅山是您竭力向皇上举荐的,他拒不进京,您可不好交差啊。百姓捐建龙亭,卑职以为这是好事,怎么到了陈大人眼里,好事都成坏事了?我想这事还是得问问明珠大人。” 张英道:“明珠大人在家养病,皇上早有吩咐,让明珠大人静心调养,不必去打搅他,南书房事暂由陈大人做主!” 高士奇笑笑,说:“当然当然,我们都听陈大人的!” 第二日,明珠突然到了南书房。高士奇忙拱手道:“不知明珠大人身子好些没有?您应好好儿养着才是!” 明珠笑道:“我身子没事了!知道你们日日辛劳,我在家也待不住啊!” 陈廷敬说:“明珠大人身子好了,我就松口气了。” 明珠哈哈大笑,说:“廷敬可不能推担子啊!” 原来昨日高士奇写了封信,叫人送到明珠府上,把南书房的事细细说了。难免添油加醋,往陈廷敬身上栽了些事情。明珠觉着大事不好,非得到南书房来看看不可。 陈廷敬把今日新来的折子交给明珠过目。明珠笑眯眯的,招呼大伙儿都坐下。他伸手接了折子,突然说要看看最近皇上批过的折子。陈廷敬暗自吃惊,心想皇上批过的折子为何还要看呢?却不好说出来。张英心里也在嘀咕,却只好过去搬来旧折子,摆在明珠面前。 明珠翻了几本,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说:“廷敬呀,看折子同读书不一样,各有各的学问!” 陈廷敬道:“明珠大人,廷敬不知哪道折子看错了,这都是皇上准了的。” 明珠脸色和悦起来,说:“大臣们以为妥当的事情,皇上虽是恩准,却未必就是皇上的意思。体会圣意,非常重要!” 陈廷敬说:“明珠大人,每道奏折廷敬都是披阅再三,同张英、士奇等共同商量。不知哪里有违圣意?” 明珠笑着,十分谦和:“廷敬,皇上英明宽厚,大臣们的票拟,只要不至于太过荒谬,总是恩准。正因如此,我们更要多动脑子,不然就会误事!”陈廷敬问道:“明珠大人,廷敬哪道折子看错了,您指出来,我往后也好跟您学着点儿。” 明珠说:“廷敬这么说,我就不敢多嘴了。但出于对皇上的忠心,我又不得不说。这些是皇上恩准了的,已成圣旨,我就不说了。单说这阳曲县百姓捐建龙亭的事,您以为不妥,可我琢磨,皇上未必就是这么看的。” 陈廷敬说:“明珠大人请听我说说道理。” 明珠大摇其头,脸上始终笑着:“您想说什么道理,我不用听就明白。那只是您的道理,未必就是皇上的道理!这道折子的票拟要重写。士奇,我口授,你记下吧。”不由陈廷敬再分辩,明珠就把票拟重草了。 次日皇上御门听政,明珠上奏山西阳曲百姓自愿捐建龙亭事,以为此举应嘉许,建议将此疏请发往各省,供借鉴参照。 皇上听着,脸露喜色,说:“朕这《圣谕十六条》,虽说是教谕百姓的,也是地方官员牧民之法,至为重要。朕这些话并不多,总共才十六句,一百一十二个字。只要各地官员着实按照这些管好百姓,百姓也依此做了,不怕天下不太平!” 大臣们都点头不止,陈廷敬却上奏地方捐建龙亭一事不宜提倡。众皆惊讶,暗想陈廷敬可闯大祸了。 皇上果然脸色大变,逼视着陈廷敬说:“陈廷敬,你是朕南书房日值之臣,参与票本草拟。你有话为何不在南书房说,偏要到朕御门听政的时候再说?” 陈廷敬跪在地上,低头奏道:“臣在南书房也说了。” 皇上问:“陈廷敬,朕且问你,百姓捐建龙亭,如何不妥?” 陈廷敬说:“臣怕地方官员借口捐建龙亭,摊派勒索百姓。万一如此,百姓会骂朝廷的!” 皇上大为不快,说:“你不如直说了,百姓会骂朕是昏君是吗?” 陈廷敬叩头不止:“臣虽罪该万死,也要把话说穿了。古往今来,圣明皇上不少,他们都颁发过圣谕。如果古今皇上的圣谕都要刻在石碑上,天下岂不龙亭林立,御碑处处?” 皇上横了眼陈廷敬,说:“朕不想听你咬文嚼字!国朝鼎定天下已三十多年,虽说人心初定,毕竟危机尚在。朕需要的是人心!百姓自愿捐建龙亭,这是鼓舞人心之举,应予提倡!” 陈廷敬道:“启奏皇上,臣曾说过,以臣供奉朝廷二十多年之见识,大凡地方官员声称百姓自愿之事,多是值得怀疑的!山东原说百姓自愿捐献义粮就是明证!” 皇上大怒:“陈廷敬,你存心同朕作对!” 陈廷敬诚惶诚恐道:“微臣不敢!” 皇上拍了龙案,说:“朕说一句,你顶两句,还说不敢?你要知道,当今天下大事,就是安顺人心!” 陈廷敬仍不罢休,道:“臣以为,当今天下最大之事,乃是平定云南之乱。荡平云南,最要紧的是筹足军饷,厉兵秣马。多半文银子,多一个箭镞;多半两银子,多一柄大刀。百姓纵然有银子捐献,也应用在紧要处,充作军饷,而不是建龙亭!” 这时,高士奇上前跪下奏道:“启奏皇上,臣以为陈廷敬所说,兴许有些道理。龙亭一事,臣还没想明白。只是觉着陈廷敬执意己见,不会全无道理。臣曾读陈廷敬诗,有两句写道:纳谏诚可贵,听言古所难。可见陈廷敬平日凡事都另有主见,只是放在心里没说而已。” 皇上听罢大怒:“啊?纳谏诚可贵,听言古所难!好诗,真是好诗呀!陈廷敬,在你眼里,朕真是位不听忠言的昏君?” 陈廷敬把头叩在地上梆梆响:“臣罪该万死!臣的确写过这两句诗,但那是臣感叹往古之事,并没有诋毁皇上的意思!” 皇上冷冷一笑,说:“陈廷敬,你是朕向来倚重的理学名臣,你治学讲究实用,反对虚妄之谈。在你的笔下,没有蹈高临虚的文字,字字句句有所实指!” 陈廷敬百口莫辩,请罪谢恩而起,呆立班列。陈廷敬刚才叩头半日,额头已经红肿。张善德看着过意不去,悄悄儿朝陈廷敬使着眼色。 皇上下了谕示:“山西建龙亭的疏请发往各省参照!各地所建龙亭,形制、尺寸,都要有一定之规,切勿失之粗俗。” 下了朝,张善德悄悄儿跑到陈廷敬面前宽解几句,又说:“陈大人,不是小的说您,您也太实在了。叩头哪用得着那么重?看把头都叩坏了。告诉您,这殿上的金砖,哪处容易叩得响,哪处声音总是哑的,我们做公公的心里都有数。下次您要叩头,看我的眼色,我指哪儿您就往哪儿跪下,轻轻一叩头,梆梆地响。皇上听得那响声,就明白您的一片忠心了!” 陈廷敬谢过张善德,回了翰林院。他早听说宫里太监渔利花样很多,就连金銮殿上的金砖都是他们赚钱的窍门。有的大臣放了外任需面辞皇上,叩头总想叩得响亮些。便有公公索银子,再暗中告诉人家应往哪里叩头。今儿听张善德说了,方知果有此事。不过张善德倒是个忠厚人,陈廷敬没见过他对人使坏儿。 几日之后,陈廷敬被皇上定了罪,说他写诗含沙射影,妄诋朝政,大逆不道。本应从重治罪,姑念他平日老成忠实,从轻发落。革去现职,降为四品,戴罪留任,仍在南书房行走,另外罚俸一年。陈廷敬私下想来,到底是自己的忍字功没到家。这回他若是忍住了,不管这闲事,也不会弄到这个地步。 高士奇早搬进西安门内住着了,他把皇上赐的“平安”二字做成个楠木匾,悬于正堂门楣上方,自己又写了“平安第”三字高挂在宅院门首。有日皇上路过高士奇宅外,见着“平安第”三字,说只见世人挂着“状元第”、“进士第”的匾,不知“平安第”有何说法?高士奇奏道,臣没有功名,皇上所赐“平安”二字就是臣的功名了。臣不求做大官发大财,只愿小心侍候皇上,求过终生平安。皇上听了,直说高士奇老实本分。 高士奇自从搬进宫里,就很少出去。他隔久了不去拜见索额图,心里说不出地慌。这日夜里,猜着皇上那儿不会有事找他,就去了索额图府上。见了索额图,自然是跪伏在地,把请安问候的话说了几箩筐,又道:“索大人,这回陈廷敬可真栽了,降为四品了!” 索额图问:“老夫听说是明珠同你联手把他弄下来的。明珠和陈廷敬原是一条船上的,干吗要整他呀?” 高士奇说:“陈廷敬自己不识相,哪条船都不肯上!” 索额图瞟着高士奇,说:“你也别沾沾自喜!不要为了整人去整人,整人不是为了自全,就是为了邀宠!人家陈廷敬就是降到四品,官职还在你上面!待老夫重新出山之日,你如果还是个六品中书,有何面目见我!” 高士奇低头道:“索大人,皇上恩准奴才应试博学鸿词,想必到那时候,会有出头之日的。” 索额图说:“明珠这会儿是如日中天,你得贴着他,哄着他。” 高士奇抬头望一眼索额图,又低下头去,说:“奴才心里只有主子您哪!” 索额图笑道:“你别怕,我说的是真话。你要知道,咱皇上是不会永远让一个大臣炙手可热的!你要好好儿跟着明珠,把他做的每件事情,都暗记在心。只等哪日皇上腻了他了,你就相机行事!” 索额图的笑声,高士奇听着心里发怵。他不敢抬头,只道:“奴才明白。” 索额图又说:“你对陈廷敬,也不要手软。既然成了对头,恶人就要做到底!要做绝!记住,官场之上,这是诀窍!” 夜里宫门早关上了,高士奇回不去,便在索额图府上住下了。万万没想到,他偏是今夜外出,险些儿惹下大祸。原来云南八百里加急,星夜送到了皇上手里。皇上连夜召集各部院大臣和南书房日值臣工进宫议事,却找不到高士奇。 张英最早赶到乾清宫,皇上便把云南八百里加急给他先看。张英看着折子,听皇上自言自语:“吴三桂聚兵三十万,正蠢蠢欲动。朕原打算来年春后再起兵征讨,不想他倒先动手了。” 张英没看完折子,不敢贸然回话,却又听皇上问道:“高士奇住得最近,怎么还没有来?” 张善德支吾道:“回皇上,高士奇他不在家里。” 皇上甚为恼怒:“啊?他不在家里?岂有此理!朕在禁城里面赐他宅第,就是要他随召随到,他居然不待在家里!” 张英突然奏道:“启奏皇上,臣以为皇上不应治陈廷敬的罪!” 皇上甚是奇怪:“张英你说话真是文不对题!朕让你看云南八百里加急,大敌当前,你却提什么陈廷敬!” 张英回道:“正因为大敌当前,臣才奏请皇上宽恕陈廷敬!” 皇上问:“你有话那日怎么不在乾清门说?” 张英说:“皇上御门听政时,正在火头上。臣不敢火上加油!” 皇上长叹道:“如此说来,你也觉得朕过火了?” 张英说:“臣以为,陈廷敬话说得直了些,却未必没有道理。地方官员向百姓摊派,没有名目还得想方设法自立名目,如今朝廷给了他们名目,就怕他们愈发放肆了。” 皇上不太耐烦:“说来说去,张英同陈廷敬的想法一样?” 张英奏道:“臣以为,百姓如果真的自愿捐建龙亭,的确是件好事。怕就怕被地方官员利用了。这件事关系重大,得有大臣专门管着。” 皇上问谁管这事合适,张英推荐陈廷敬。皇上大惑不解,心想就是陈廷敬反对各地建龙亭,怎能让他管这事? 张英见皇上不吭声,便明白皇上的心思,说道:“正因为陈廷敬反对建龙亭,就该让他管这事儿。一则陈廷敬做事谨慎,不会出事;二则让他亲眼看看百姓的热忱,也好让他心服口服。” 皇上还没有说话,明珠等大臣匆匆赶到了。张英不再提起陈廷敬的事,皇上叫张英把云南八百里加急交给明珠。张英四处看看,怎么不见陈廷敬来呢?陈廷敬仍在南书房行走,今夜这事按说他应该参与的。皇上吩咐开始议事,没人问及陈廷敬,张英猜着必有缘由,也不多嘴。 次日凌晨,陈廷敬才赶到乾清门,见里头已经聚着好些人了,甚是奇怪。这时议事已毕,皇上进去稍事休息,臣工们站在殿下闲话,等候早朝。 张英见陈廷敬来了,忙把他拉到僻静处说话。陈廷敬听说了昨夜的事,知道皇上疏远自己了,心里暗自摧伤,脸上却显得很平淡。待张英说到龙亭一事,陈廷敬忙道:“这怎么行?我反对建龙亭,自己又去管这事儿!” 张英劝道:“陈大人,您就听我一回。你不但要管,而且还要在皇上面前主动请缨!” 陈廷敬只是摇头,叹息不止。张英急了,说:“陈大人,皇上也是人,您得顾着他的面子。再说了,您亲自管着这事儿,下面就乱不了!” 说话间,高士奇恰好来了。高士奇见场面有些异样,虽然不明就里,却知道自己昨夜不在宫里犯事了。他没弄清原委,便装糊涂,只作什么都没看出来。高士奇混在人堆里拱手寒暄,慢慢听出原来是云南方面的事情。他心里咯噔一下,想着这回犯的事可大了。高士奇只觉得两耳轰轰作响,背上燥热异常。没多时,棉衣里头就汗透了。 高士奇还没想好辙,皇上驾到了。大臣们忙跪下,依礼请安。皇上请臣工们起来,说道:“吴三桂乌合三十万,有北犯迹象。朕昨夜召集各部院大臣紧急商议,决意出兵五十万,全歼逆贼,收复云南。各位臣工请各抒己见。” 明珠把平叛策高声宣读完毕,轮到大臣们说话,他们无非是说皇上如何英明。户部尚书萨穆哈嗓门最粗,喊道:“朝廷雄师五十万,只等皇上一声号令,就可席卷云南,直捣吴三桂老巢!” 今日听政时间有些长,轮到陈廷敬说话时,天色已经发白。陈廷敬刚才一直在犹豫,这关头上该不该说说真话。平叛策是皇上领着大臣们通宵起草的,事实上已是皇上的意图了。臣工们众口一词,都说皇上英明,正是这个道理。可吴三桂哪是那么容易剿灭的?陈廷敬左思右想,反正自己已是倒霉的人,再说几句真话,未必就掉了脑袋,便把那等忍稳三字放在一边,说:“启奏皇上,臣以为如果能够一举取胜,全歼叛贼,自然是再好不过。但朝廷征剿吴三桂多年,未能根除祸害,因此还应有第二步打算。” 萨穆哈急了,忙说:“启奏皇上,陈廷敬长叛贼志气,灭自己威风!” 陈廷敬道:“启奏皇上,叛贼不是我们说几句大话就可剿灭的,得真刀真枪地去打呀!” 皇上点点头,道:“陈廷敬,说说你的想法。” 陈廷敬奏道:“朝廷需要考虑百姓,吴三桂不用考虑百姓。吴三桂用兵可以无所不用其极,朝廷用兵则不忍陷民于水火。吴三桂可以把云南百姓搜刮得干干净净以充军饷,朝廷需考虑与民休息,军饷仍是拮据。臣方才细细听了平贼方略,这只是个毕其功于一役的方略。” 皇上说:“朝廷同吴三桂较量多年,这次朕的意愿就是要毕其功于一役,不能再让吴贼负隅一方。” 陈廷敬道:“启奏皇上,臣以为还应筹足更多的军马、刀枪、粮草,以备长期之需。臣以为平定吴三桂,短则要花两三年,长则得花三四年。朝廷应按此筹划军饷方略。” 皇上光火起来:“还要三四年?真是丧气!陈廷敬,平乱之事你就不要说了!明珠、萨穆哈,你们按着这个平叛策招兵买马,使我威武之师速速挺进云南!” 云南之事不复再议。又有大臣疏请别的事情,皇上依例准奏。听政完了,皇上没有像平日那样回西暖阁用茶,径直去了南书房。高士奇心里早打鼓了,战战兢兢跟在皇上后边儿。 皇上果然大怒:“高士奇,你夜里不待在家里,哪里去了?” 高士奇这会儿已想好应付的法子,慌忙跪地,身子乱颤,说:“启奏皇上,臣不知道昨晚有紧急军务,出去淘古董去了。” 皇上骂道:“云南烽火连天,你还有心思去淘古董!” 高士奇说:“臣自从搬进禁城,还从未出去过。昨儿听说外头见了件王蒙的山水,臣想着皇上应该喜欢,就跑出去看了看。回来时宫门已闭,臣就在外头住了一宿。” 高士奇这么一说,皇上就消了些气,问:“画呢?” 高士奇说:“假的。” 皇上很是失望,却没了雷霆之怒,只道:“今后夜里不得出去!你起来吧!” 高士奇谢恩不止,叩首再三才爬起来。陈廷敬心想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可高士奇的话皇上就是相信!他只能在心里暗自感叹。 皇上开始看折子了,陈廷敬跪上前去,奏道:“皇上,百姓捐建龙亭的事十分紧要,臣愿领这份差使。” 皇上不由得望望张英,心里早明白几成了,却道:“咦,陈廷敬,你的脑子怎么转过弯来了?” 陈廷敬道:“臣只想把皇上的差使当好。”原来陈廷敬又后悔在平叛策上不该多嘴,明知皇上主意已定,他还说什么呢?可是不说,他实在又做不到。 皇上沉吟半晌,说:“好吧。朕向来以宽服人,不想压服你。朕命你总理地方捐建龙亭之事!阳曲傅山是你保举的博学鸿词,百姓捐建龙亭之事正巧发生在阳曲。朕命你立即赶赴阳曲,一则催促傅山赴京,二则实地察看百姓捐建龙亭的劲头!” 陈廷敬叩首道:“臣领旨!不过容臣再禀奏几句。” 皇上并不吭声,只点点头。陈廷敬便说:“臣请求,在臣从阳曲回来之前,山西建龙亭的疏请暂缓发往各省。” 皇上没有吭声,点点头算是准奏了。 家里听说陈廷敬要出远门办差,忙乎了几日。临走那日,月媛说:“老爷,珍儿机灵,身上又有功夫,您带上她出门吧。” 陈廷敬道:“我公差在身,出门带着女眷不太方便。” 月媛说:“有什么不方便的?您带的是自己老婆!”不容陈廷敬再说,月媛又笑道,“省得您又带个侠女回来。” ------------ 三十二 阳曲知县戴孟雄在五峰观山门外下了轿,望着漫天风雪,他不由得朝手里哈了口气,使劲儿搓着。钱粮师爷杨乃文和衙役们紧跟在后面,都冷得缩了脖子。杨乃文说:“老爷,您这可是九上五峰观了!这么冷的天!我看这傅山也太假清高了!” 戴孟雄悄声儿道:“不可乱说!皇上的旨意,我也是没有办法啊!” 戴孟雄吩咐大家不要多嘴,恭恭敬敬地走进三清殿。道童见了,忙进去传话。傅山正在寮房内提笔著书,听了道童通报,便说:“你照例说我病了!” 道童回到三清殿回话:“戴老爷,我师傅一直病着哩!” 戴孟雄笑道:“我早猜着了,你们师傅肯定还是病着,我特来探望!” 道童说:“戴老爷,我师傅吩咐,他需独自静养,不想别人打搅!” 杨乃文忍不住了,道:“你们师傅架子也太大了吧?” 戴孟雄回头责骂杨乃文:“老夫子,你怎敢如此说?傅山先生名重海内,皇上都成日价惦记着他!去,看看傅山先生去。” 戴孟雄说着径自往里走,道童阻挡不住。来到傅山寮房,见傅山身背朝外,向隅而卧。戴孟雄走到床前坐下,问道:“傅山先生,您身子好些没有?” 任戴孟雄如何说,傅山就像睡着了似的,半句话也不答。戴孟雄忍住满心羞恼,说:“戴某惭愧,我这监生功名是捐来的,傅山先生自然瞧不起。可我治县却是尽力,傅山先生应是有所耳闻。百姓自愿捐建龙亭,把《圣谕十六条》刻在石碑上,用它来教化子孙万代。我想这在古往今来都是没有的事儿!我不算读书人,咱山西老乡陈廷敬大人算读书人吧?您也知道,正是陈廷敬大人在皇上面前举荐您。皇上可是思贤若渴啊!” 傅山仍纹丝不动睡着,风吹窗纸啪啪作响。这时,一个衙役慌忙进来说:“戴老爷,外头来了顶八抬大轿,几十个人,听说是钦差!” 戴孟雄闻言惊骇,立马起身,迎出山门。原来是陈廷敬一到阳曲,就径直上五峰观来了。珍儿、刘景、马明等随行,另有轿夫、衙役若干。珍儿男儿打扮,像个风流公子。 陈廷敬掀开轿帘,戴孟雄跪地而拜:“阳曲知县戴孟雄拜见钦差大人!” 陈廷敬问:“哦,真巧啊。起来吧。你就是阳曲知县戴孟雄?” 戴孟雄回道:“卑职正是!” 陈廷敬说:“我要独自会晤傅山先生,你们都在外候着吧!” 陈廷敬独自进了傅山寮房,拱手拜道:“晚生陈廷敬拜会傅山先生!” 傅山慢慢转身,坐了起来,怒视着:“陈廷敬,你在害我!你要毁我一世清名!” 陈廷敬笑道:“皇上召试博学鸿词,我是专门来请先生进京的。您我一别近二十年。这些年,朝廷做的事情,您也都看见了。” 傅山冷冷一笑:“我看见了!顾炎武蹲过监狱,黄宗羲被悬赏捉拿,我自己也被官府关押过!我都看见了!” 陈廷敬说:“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朝廷也要召顾炎武、黄宗羲他们应试博学鸿词。” 傅山话语虽然平和些了,锋芒却很犀利:“清廷的算盘,天下有识之士看得很真切。刚入关时,他们想利用读书人,便有那钱谦益等无耻之辈,背弃宗庙,甘当二臣。可是到了顺治亲政,自以为天下稳固了,就开始打压读书人。钱谦益等终究没有落得好下场,自取其祸。如今清廷搞了快四十年了,皇上发现最不好对付的还是读书人,又采取软办法,召试什么博学鸿词!我相信顾炎武、黄宗羲是不会听信清廷鼓噪的!” 陈廷敬说:“傅山先生,晚生知道您同顾炎武交往颇深。顾炎武有几句话,我十分赞同。他以为,亡国只是江山改姓易主,读书人不必太看重了;重要的是亡天下,那就是道德沦丧,人如兽,人吃人。” 傅山道:“这些话贫道当然记得,二十年前你就拿这些话来游说我。” 陈廷敬说:“晚生矢志不改,还是想拿这些话来说服您。帝王之家笼络人才,无可厚非。所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读书人进入仕途,正好一展抱负,造福天下苍生!” 傅山说:“我不知道在你陈廷敬眼里,阳曲知县戴孟雄算不算读书人。他花钱买了个监生,又花钱捐了个知县。他大肆鼓噪建什么龙亭,对上粉饰太平,对下勒索百姓!” 陈廷敬道:“我这次回山西,正是两桩事,一是敦请傅山先生进京应试博学鸿词,二是查访龙亭一事。” 傅山笑道:“皇上真是大方,为我这病老之躯,派了个二品大员来!不敢当!” 陈廷敬说:“傅山先生,我因为反对建龙亭,已被降为四品官了。” 傅山心里似有所触,却不动声色,冷眼打量陈廷敬的官服,原来真是四品了。陈廷敬的官声,傅山早有所闻,心里倒是敬重。只是进京一事,关乎名节,断断不可应允了。 五峰观外,戴孟雄见天色已晚,甚是焦急。见珍儿从观里出来,戴孟雄上前问道:“这位爷,眼看着天快黑了,是否请钦差大人下山歇息?” 珍儿说:“戴老爷先回去吧,钦差大人说了,他就把五峰观当行辕,不想住到别的地方去了。” 戴孟雄心里犯难,却不敢执意劝说,只好先下山去了。 当夜,陈廷敬同傅山相对倾谈,天明方散。 第二日,陈廷敬用罢早餐,准备下山去。傅山送陈廷敬到山门外,说:“陈大人,咱俩说好了,您如果真能如实查清建龙亭的事,我就随您去京城!” 陈廷敬笑道:“请您去京城,这是皇上旨意;查访建龙亭的事,这是我的职责。两码事。” 傅山道:“可是我去不去京城,就看您如何查访建龙亭的事。” 陈廷敬说:“好吧,一言为定!” 傅山拱手道:“绝不食言!” 陈廷敬下山便去了县衙,戴孟雄要陪他去乡下看龙亭。出了城,陈廷敬撩开轿帘,外面不见一个人影,心里甚是奇怪。 杨乃文紧跟在陈廷敬轿子旁边,老是冲着刘景笑,样子很是讨好。刘景看着有些不耐烦,说:“杨师爷,你得跟在你们县太爷后边,老跟着我们干什么?” 杨乃文笑道:“庸书怕你们找不着路。” 马明也忍不住了,道:“你到后面去吧,前面有人带路,多此一举!” 杨乃文觉着没趣,这才退到后面去了。 刘景这才隔着轿帘悄声儿同陈廷敬说话:“老爷,那年您去山东,沿路百姓跪迎。这回可好,怎么不见半个人影?” 陈廷敬掀开轿帘,再看看外面,点头不语。珍儿说:“那会儿我们老爷见百姓跪道相迎,十分高兴。我真以为您是个昏官哩!” 陈廷敬笑了起来,说:“要不是我命大,早被你杀了!” 珍儿笑道:“我就知道您会记恨一辈子的,人家死心塌地地跟着您,就是来赎罪啊!”说得陈廷敬哈哈大笑。 走了老半日,仍不见半个人影。陈廷敬越发觉着蹊跷,便吩咐道:“鸣锣!” 大伙儿都觉得奇怪,不知老爷打的什么主意。刘景说:“老爷,一个人都没有,用不着鸣锣开道啊!再说了,老爷您也不喜欢张扬。” 陈廷敬道:“听我的,鸣锣开道。” 刘景同马明对视片刻,只好遵命。一时间,咣当咣当的锣声响彻原野,惊起寒鸦野雀,天地之间更显寂静。路旁的村舍仍悄无声息,不见有人出来探望。 杨乃文悄声儿问戴孟雄:“戴老爷,钦差大人这是玩什么把戏?” 戴孟雄听着锣声,心里也发慌,只得掩饰道:“钦差出巡,鸣锣开道,理所当然。” 陈廷敬放下轿帘,不再注意外面,听凭锣声咣当。沿路走了几十里地,锣声不停地响,只偶尔惊起几声狗叫,就是不见有人出来瞧个热闹。陈廷敬心里明白,戴孟雄早叫人到下面打过招呼了。 听得有人招呼说到了,轿便停了下来。陈廷敬掀起轿帘,叫刘景停止鸣锣。陈廷敬整衣下轿,抬眼望见寒村一处。 戴孟雄也赶紧着下了轿,一个年轻轿夫伸手搀了他,说:“爹,您慢点儿。” 陈廷敬甚是奇怪,问道:“怎么冒出个喊爹的?” 戴孟雄回道:“这个轿夫,就是犬子戴坤。” 陈廷敬打量着戴坤,二十岁上下,眉眼确似其父,便道:“年纪轻轻,正是读书的时候,怎么来抬轿?” 戴孟雄恭敬道:“回钦差大人话,卑职家里并不宽裕,请不起先生。况且县衙用度拮据,我让犬子来抬轿,也省了份工钱。” 陈廷敬点点头,说:“国朝就需要你这样的清官啊!” 戴孟雄笑道:“钦差大人,为官清廉,这是起码的操守,不值得如此夸奖。” 陈廷敬望着戴坤,很是慈祥,说:“不过读书也很要紧,不要误了孩子前程。” 戴孟雄道:“看看再说吧。等几年,阳曲百姓的日子越来越好了,再让犬子去读书吧。” 陈廷敬点点头,不再多说。戴孟雄领着陈廷敬往村子里走,说道:“百姓要是知道朝廷钦差巡访,肯定会跪道相迎。百姓可爱戴朝廷啦!可卑职知道,钦差大人讨厌扰民,就没事先让百姓们知道!” 陈廷敬点头笑笑,心想一路上铜锣都快敲破了,鬼都没碰着一个,阳曲百姓不会都是聋子吧?陈廷敬把话都放在肚子里闷着,只拿眼睛管事儿。 戴孟雄边走边说:“钦差大人,这就是头一个建龙亭的村子,李家庄。”陈廷敬早看出这个村子气象凋敝,并不显得富裕,便问:“怎么个由来?谁首先提出来的?” 戴孟雄说:“村里有个富裕人家,当家的叫李家声,独自出钱,建了龙亭。”戴孟雄说罢,便吩咐衙役快快进村叫李家声出来迎接钦差大人。 陈廷敬听了并不多说,暂且敷衍着:“哦,是吗?” 戴孟雄领着陈廷敬走过村巷,忽见一大片宅院,心想这肯定就是李家了。果然有位中年汉子跑出门来,跪伏在地上,叩首道:“草民李家声拜见钦差大人跟县官老爷!” “李家声免礼!”陈廷敬说罢回首四顾,居然没见一个人出来观望。 李家声爬起来,低头道:“请钦差陈大人、戴老爷屈就寒舍小坐!” 陈廷敬觉着奇怪,问道:“李家声,你怎么知道本官姓陈?” 戴孟雄出来圆场说:“钦差大人是当今山西在朝廷做得最大的官,您只要踏进山西,百姓谁人不晓啊!” 陈廷敬说:“你不是说不敢让百姓知道我来了吗?” 戴孟雄答话牛头不对马嘴:“卑职平日出来,也不敢惊动百姓,这都是跟钦差大人您学的。” 杨乃文忙附和道:“我们戴老爷平日暗访民间,布衣素食,很得民心啊!” 陈廷敬含糊着点头,进了李家大院。刘景不经意回头,见不远处有户人家的门开了,一个小孩跑了出来,奇怪地看着外面。一个妇人忙追出来,抱着小孩慌忙往里跑,头也不敢回。 进了李家大门,绕过萧墙,但见里头叠山凿池,佳木葱郁,楼榭掩映,好生气派。池塘里结着冰,隐约可见残荷断梗。想那夏秋时节,李家这园子必定是江南胜景。李家声却连声道:“寒舍简陋,委屈钦差大人了。” 陈廷敬不说话,只随李家声往里走。走过这大大的园子,这才到了李家正堂。陈廷敬想这李家真是奇怪,有钱人家通常都把园子藏在后边儿,他家却进门就是园子。 进了客堂,李家声恭请客人上座。下人低头过来上茶,垂手退下。陈廷敬抿了口茶,说:“李家声,你们戴老爷说,你自家出钱建了龙亭,把皇上《圣谕十六条》刻成龙碑,本官听了很高兴。” 李家声拱手道:“草民我能安身立命,乡亲们能和睦一家,都搭帮了《圣谕十六条》,它好比尧舜之法,必定光照千秋!” 戴孟雄说:“禀钦差大人,这个村子十六岁以上,七十岁以下,无论男女,都能背诵《圣谕十六条》。” 陈廷敬似乎饶有兴趣,说:“是吗?李家声,你背来我听听。” 李家声稍稍红了脸,道:“钦差大人,草民这就背了。一、敦孝悌以重人伦。二、笃宗族以昭睦邻。三、和乡党以息争讼。四、重农桑以足衣食。五、尚节俭以惜财用。六、隆学校以端士习。七、黜异端以崇正学。八、讲法律以儆愚顽。九、明礼让以厚风俗。十、务本业以定民志。十一、训子弟以禁非为。十二、息诬告以全良善。十三、戒匿逃以免株连。十四、完钱粮以省催科。十五、联保甲以弭盗贼。十六、解仇忿以重身命。” 李家声摇头晃脑背诵完,讨赏似的望着陈廷敬笑。陈廷敬称赞几句,问道:“圣谕说,完钱粮以省催科,你们村的钱粮都如数完清了吗?” 李家声道:“回钦差大人话,我们村的钱粮年年完清,没有半点儿拖欠!” 陈廷敬回头望望戴孟雄,戴孟雄忙说:“钦差大人,卑职正要禀报。这个村,全村钱粮都是由李家声代交的,因此年年都不需官府派人催缴。” 杨乃文忘了规矩,在旁插话:“庸书这个钱粮师爷当得最是轻松,不像别的县,成日带着衙役走村串户,弄得鸡飞狗跳!” 陈廷敬顿时来了兴趣:“啊?这倒是个好办法啊!朝廷平定云南,最要紧的就是筹集军饷。如果各地都依这个办法,就不会有税银拖欠之事。” 戴孟雄道:“回钦差大人,阳曲县已有三分之二的村用了这个法子,往后我想让全县各村都按这个法子来做。自从卑职到阳曲任职,银粮年年都是如期如数上缴。” 陈廷敬说:“戴知县,你们完钱粮的办法比建龙亭更好。朝廷现在最关心的就是完钱粮。打仗是要花钱的啊!” 戴孟雄道:“卑职把这个完钱粮的办法叫做大户统筹。原打算等明年全县通行之后,再上报朝廷。而建龙亭不太繁琐,简单易行,已在全县推开了。” 陈廷敬顿时惊了,问:“怎么?已在全县推开了?你在疏请上不是说百姓有此愿望,奏请朝廷恩准吗?” 戴孟雄忙低了头说:“百姓热忱颇高,卑职不好泼冷水啊!”陈廷敬心里不快,说:“我过后再同你切磋此事。先去看看龙亭吧。” 陈廷敬等随李家声往李家祠堂去。戴孟雄见陈廷敬脸色不太好,心里甚是忐忑。他知道朝廷没恩准,擅自建了龙亭,追究起来是要治罪的。 祠堂正对面有块空坪,长有一棵古槐,古槐旁边便是龙亭。亭有八角,雕梁画栋,飞檐如翅。亭里面立有雕龙石碑,上刻《圣谕十六条》。陈廷敬围着龙亭转了几圈,细细看了碑刻,说:“亭子修得不错。李家声,修这个龙亭花了多少银子?” 李家声回道:“两百多两银子。” 陈廷敬又问:“全村多少人,多少户?” 李家声答道:“全村男女老少二百三十二人,四十六户。” 戴孟雄在旁搭话:“钦差大人,李家声代完钱粮已不止这个村,周围十六个村,一千零八户的钱粮都是李家声代完的。” 陈廷敬点头不语,心里暗自盘算。正在这时,大顺突然赶来了。原来陈廷敬回到山西,没时间转道阳城老家探望父母,便打发大顺回去代为看望。大顺已从阳城回来,先去了阳曲县衙,知道老爷到李家庄来了,这才一路打听着赶了过来。大顺拜道:“老爷,老太爷、老太太、太太跟家里人都好,老太太特意嘱咐,要您好生当差,不要挂念!” 大顺说罢掏出老太爷的信来,递给陈廷敬。陈廷敬读着家书,不觉双泪沾襟。珍儿见了,也忍不住流起泪来。刘景跟马明也都是父母在老家的人,难免跟着伤心。 戴孟雄说:“钦差大人过家门而不入,有禹帝之风,卑职十分敬佩!” 陈廷敬收好家书,叹道:“皇差在肩,身不由己。唉,此话不说了。戴知县,李家庄的龙亭气象威武,很不错。” 戴孟雄见陈廷敬脸上有了笑容,终于松了口气,忙说:“感谢钦差大人夸奖。” 陈廷敬却突然冷冷地抛出一句话:“其他地方的龙亭,暂时停建!” 戴孟雄慌了,问道:“钦差大人,这是为何?” 陈廷敬道:“未经朝廷许可,擅建龙亭,应当治罪!难道你不知道?” 李家声忙跪下,说:“钦差大人,草民这是对朝廷的一片忠心啊!” 陈廷敬说:“李家声,你起来吧。我有话只同你们戴知县说,先不说追不追究你。戴知县,我们回去吧。” 李家声盛情挽留不成,只得恭送陈廷敬等出了李家庄。陈廷敬上轿时,望了戴孟雄说:“去你家吃饭如何?” 戴孟雄支吾着,面有难色。陈廷敬笑道:“怎么?戴知县饭都舍不得给我吃一碗?” 戴孟雄道:“卑职家眷不在身边,我都是在县衙里和衙役们同吃。县衙里的厨子,饭菜做得不好。” 陈廷敬直道无妨,你顿顿能吃,我就不能吃了?戴孟雄只好叫杨乃文速速派人下山报个信儿,叫厨子多做几个菜。陈廷敬却说不用,阳曲烧卖有名,做几个烧卖就够了。 回到县衙,天色渐晚。饭菜尚未做好,戴孟雄请陈廷敬去内室用茶。房间甚是简陋,里头只放着两张床、一张桌子、两张凳子,别无长物。陈廷敬问道:“你父子同住一间?” 戴孟雄回道:“衙役们都是两人一间,我们父子也两人一间。我身子不太好,让儿子同我住着,也好有个照应。” 杨乃文插言道:“县衙里真要腾间屋子出来,还是有的。可戴老爷不愿意。连庸书都是独自住一小间,真是惭愧!” 陈廷敬自从见了戴孟雄儿子抬轿,心里就一直犯疑惑。这会儿见戴孟雄住得如此寒碜,他真有些拿不准这位县太爷到底是怎样的人,嘴上便说道:“戴知县,你太清苦了。” 戴孟雄道:“卑职自小家里穷,习惯了。说起来不就是个官体吗?百姓又不知道我住得到底怎样,也无伤官体啊!” 说话间,衙役进来请吃饭了。陈廷敬说有事要聊,就让厨子端了饭菜进来,两人只在房间里胡乱吃些。戴孟雄说:“我这里有贱内自己酿的米酒,专从老家带来的。钦差大人尝尝?” 陈廷敬说:“我本不善饮,你说是尊夫人亲自酿的米酒,就喝两盅吧。” 戴孟雄先给陈廷敬酌酒,自己再满上。两人碰了杯,并不多说客套话,一同干了。陈廷敬吃了个烧卖,说:“都说阳曲的烧卖好吃,真是名不虚传!” 戴孟雄说:“这几年,阳曲百姓吃饭已无大碍,烧卖却还不是人人都能吃上。百姓哪日都能吃上烧卖,就是小康了!” 陈廷敬酒量不大,几口米酒下去,眼色有些蒙眬了。他不再喝酒,趁着脑子清醒,问道:“戴知县,说说你们县的大户统筹吧。” 戴孟雄说:“年有丰歉,民有贫富,但朝廷的钱粮可是年年都要完的。逢上歉收年成,大户完得了钱粮,小户穷户就难了。他们得向大户去借。大户有仁厚的,也有苛刻的。仁厚人家还好说,苛刻人家就会借机敲诈百姓。” 陈廷敬问道:“你是怎么办的呢?” 戴孟雄说:“县衙每月都会召集乡绅、百姓,宣讲《圣谕十六条》,教化民风。很多大户感激朝廷恩典,自愿先替乡亲们交纳钱粮,等乡亲们有余钱余粮再去还上。” 陈廷敬沉思片刻,点头道:“这倒是个好办法。戴知县,你把大户统筹的办法仔细写好给我,我要奏报朝廷。” 戴孟雄喜形于色,连声应承,又道:“杨师爷那里有现成的详案,待会儿呈交钦差大人。” 用罢晚餐,陈廷敬乘夜赶回五峰观。傅山听说已暂禁捐建龙亭,心里暗自敬佩,却又说:“大户统筹之法,贫道不知详情,不敢妄加评说。只是戴孟雄这等人,料也做不出什么好事。” 陈廷敬也拿不定主意,只道看看再说。傅山道了安,自去歇息了。陈廷敬毫无睡意,大伙儿就陪着他闲聊。聊着聊着,又聊到了阳曲的大户统筹。其实陈廷敬心里老装着这事儿。朝廷平定云南,当务之急就是筹集军饷。这几年,各地钱粮都有拖欠,官府科催又屡生民变。就愁没有个好办法。戴孟雄的法子看上去真的不错,可陈廷敬沿路所见,阳曲百姓都如惊弓之鸟。钦差大人来了,百姓既没有迎接的,也没有拦路喊冤的,连路上行人都没有。虽说是数九寒天,百姓多在家里猫冬,可外头也不会一个人影都看不见。 陈廷敬说:“我本来深感疑虑,可我看了戴孟雄的住房,又见他让自己儿子当轿夫,怎么看不觉得他像个坏官啊!” 马明说:“老爷在路上突然吩咐鸣锣,我猜百姓听见了,都以为县太爷进村要钱要粮来了,躲在屋里大气不敢出。” 大顺道:“老爷,我不懂你们官场上的事儿,可就是琢磨着,他戴老爷再怎么清廉,也犯不着让自己儿子来抬轿啊!除非这是桩肥差!” 刘景说:“咱们不听戴知县说了,连工钱都没有,还肥差哩!” 珍儿道:“有些事情啊,太像真的了,肯定就是假的。那李家声替十六个村、一千多户人家代完钱粮,怎么听着都不叫人相信。” 陈廷敬说:“可这些村子多年都不欠交国家钱粮,那是事实啊!” 珍儿道:“不是珍儿在老爷面前夸口,我家在乡下也是大户,我爹乐善好施,可也总不能太亏待自己。把自己家先败了,今后拿什么去做好事?除非李家声代完钱粮有利可图,不然他没那么傻。要不然他就是佛祖了。” 大伙儿正七嘴八舌,陈廷敬突然说道:“我想好了,速将阳曲大户统筹办法上奏朝廷!” 大伙儿吃了一惊,珍儿更是急了:“老爷,您怎么就不听我们的呢?” 陈廷敬说:“你们且听我说道理。朝廷现在急需纳钱粮的好办法,事关军机,耽误不得。且不问阳曲做得到底如何,也不问戴孟雄是清是贪,我反复思量,觉得这个办法倒是很好。” 马明也说:“光看办法,的确看不出什么破绽。” 陈廷敬说:“刘景、马明,明日一早,吩咐官驿快马送出!还有,明日你俩下山,去阳曲县城看看。我就在这里等候戴知县。” 珍儿见陈廷敬执意要将大户统筹法上报朝廷,闷在心里生气,生生硬硬地问:“我明儿干什么呀?” 陈廷敬笑笑,说:“你呀,待在这五峰观上噘嘴巴吧!” ------------ 三十三 第二日,戴孟雄领着杨乃文早早地上了五峰观。陈廷敬吩咐珍儿倒茶,珍儿心里有气,只作没有听见。大顺忙倒了茶,递了上来。 陈廷敬说:“我已派人将阳曲大户统筹办法快马奏报朝廷。如果这个办法能解朝廷军饷之急,戴知县功莫大矣!” 戴孟雄喜不自禁道:“卑职感谢钦差大人栽培!” 陈廷敬问:“李家庄的龙亭到底花了多少银子,戴知县知道吗?” 戴孟雄说:“李家声自愿修建的,县衙没派人督办,不知详情。他自己说花两百多两银子,应是不错。” 陈廷敬又问:“阳曲全县多少丁口?” 戴孟雄回道:“全县男女丁口一万八千四百五十人。” 陈廷敬问:“全县每年纳银多少,纳粮多少?” 戴孟雄道:“每年纳银两万四千七百二十三两,纳粮六千二百七十三石。” 陈廷敬点点头,十分满意:“戴知县倒是个干练之才,账算得很清楚嘛!” 杨乃文忙附和道:“戴知县有铁算盘的雅号,算账比庸书这个钱粮师爷还厉害!” 戴孟雄倒是谦虚,道:“回钦差大人,卑职食朝廷俸禄,心里就只记住这几桩事儿。” 陈廷敬望着戴孟雄微笑半日,慢条斯理地说:“戴知县,我会奏请朝廷,从明年开始,阳曲纳银、纳粮再加一倍!” 戴孟雄听陈廷敬突然这么一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嘴巴张得老大,望了陈廷敬半日,才说:“钦差大人,此事万万不可啊!阳曲百姓哪有这个财力?您钦差大人也不是苛刻百姓的人啊!” 陈廷敬冷冷地说:“我不苛刻百姓,你已经苛刻百姓了!” 戴孟雄低头问道:“钦差大人,此话从何讲起?” 陈廷敬说:“李家庄丁口两百三十二人,建龙亭花去两百多两银子,差不多人平合一两银子。” 杨乃文急了,忙插话道:“钦差大人,李家庄建龙亭的银子是李家声自家甘愿出的,摊不到百姓头上。” 陈廷敬说:“未必村村都有李家声?这银子最后仍是要摊到百姓头上去的。何况各村攀比,龙亭越建越威武,银子还会越花越多!” 戴孟雄扑通跪下,哀求道:“我戴孟雄替阳曲百姓给钦差大人下跪了!阳曲百姓忠于朝廷,年年如期如数完税纳粮。如再额外加税,那可就是苛政了!” 陈廷敬瞟着戴孟雄,道:“朝廷正举兵平定云南,急需军饷。阳曲百姓既然有财力,又有忠心,就该多多地报效朝廷!” 戴孟雄叩头不止:“钦差大人,此举万万不可啊!” 珍儿同大顺也甚为不解,奇怪地望着陈廷敬。陈廷敬又道:“戴知县,你阳曲冒出个大户统筹的办法,这是有功。私建龙亭,这是有罪。不管功罪,都得奏报朝廷,由皇上圣裁。” 戴孟雄摇头道:“卑职不敢贪功,只敢领罪!” 陈廷敬说:“路归路,桥归桥。你先将全县捐建龙亭的账目报给我。” 戴孟雄道:“阳曲不大不小也是方圆数百里,账目一时报不上来,请钦差大人宽限几日!” 陈廷敬说:“好吧,限你三日!” 戴孟雄忙爬了起来,点头道:“好好好,卑职这就告辞了!” 送走戴孟雄,珍儿笑了起来,说:“老爷,真有您的!我还真以为您不管百姓死活了哩!” 大顺道:“我到最后才看出来,原来老爷是要给那戴知县下马威!” 刘景、马明二位早早就去官驿把奏折交付送京,然后去了阳曲县城。街上积雪很厚,不见几个人影。刘景问:“马明,你看出什么没有?” 马明说:“冷清。” 刘景说:“不光是冷清。我一路走来,没见一个叫花子。但凡县城里头,叫花子是少不了的。偏偏这阳曲县城里没有,就不对劲!” 马明道:“早就不对劲了。老爷去李家庄,沿路没见着半个人影!”刘景笑道:“老爷可不是好糊弄的,他心里明白得很!” 这时,忽听锣声哐当,街上仅有的几个行人连忙逃往僻静处躲避。刘景、马明也跑进一家饭铺。店家问道:“两位,吃点儿什么?” 刘景随口答道:“来两碗面吧!” 不料店家吃惊地张了嘴,半日不答话。 马明问道:“怎么了,店家?” 店家道:“二位快走吧,我们不做生意了!” 刘景也觉着奇怪:“这可怪了,是你问我俩吃点儿什么。我本来还不想吃的,看你这么客气,才要了两碗面。” 听外头锣声越来越近,店家急得不行:“二位,你们快走吧。” 马明问:“店家,为什么有生意不做?” 店家道:“我不能说,你们快走吧。” 刘景说:“店家,我们兄弟俩走南闯北,还没见过你这样莫名其妙的人。你今儿个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我们还就是不走了!” 店家无奈,才说了真话:“怕惊了钦差!” 刘景故作糊涂:“什么钦差?” 店家道:“反正县衙是这么吩咐下来的,客人只要是外地口音,概不招呼,说是怕惊了钦差!” 原来刘景跟马明虽是山西人,在京城里待了十来年,口音有些变了。马明笑笑,说:“咱也是山西人。店家,做生意同钦差有什么关系?” 这时,锣声更加近了,刘景、马明二人走到门口,悄悄儿把门帘撩起一条缝儿,原来见戴孟雄的轿子在街上走着,后面跟着杨乃文及几个衙役。 锣声渐渐远了,刘景、马明二人出了饭铺。刘景说:“马明,怎么百姓们见了戴知县,就像见了老虎似的?” 马明道:“杨乃文还说他们戴知县平日是布衣私访哩!” 刘景说:“我看阳曲大有文章!马明,我有个主意。” 马明道:“刘兄请讲!” 刘景笑笑,说:“我俩一个再去李家庄看个究竟,一个在县城里要饭!” 马明听了不可思议:“要饭?” 刘景说:“就是扮叫花子啊!” 马明忙摇头说:“要扮你扮,我才不扮哩!” 刘景说:“这是正经事,我俩划拳吧,谁也不吃亏。” 马明想想,只好同刘景划了拳。三拳划下来,马明输了,扮叫花子。马明很不情愿,也只好认了。 戴孟雄回到县衙,往签押房的椅子上一坐,又神气活现了。杨乃文先是骂了半日脏话,这才说道:“这个陈廷敬,说变脸就变脸!戴老爷,这建龙亭的银子是如实报还是怎么报?” 戴孟雄哼哼鼻子,说:“不是怎么报,而是不能报!” 杨乃文道:“可人家是钦差呀!” 戴孟雄笑道:“钦差怎么了?不是我戴某对钦差轻慢!建龙亭是百姓自愿的,他们出多少银子,不用上报县衙。如今要我三日之内报个数目出来,报得出吗?阳曲这么大,天寒地冻的,跑得过来吗?” 杨乃文问:“那怎么办?” 戴孟雄慢慢儿说:“拖着!” 杨乃文闻言大惊:“您敢拖?” 戴孟雄说:“怎么不敢拖?陈廷敬急着请傅山赴京,他等不了几日的。” 杨乃文又问:“那下面的龙亭还建不建?” 戴孟雄说:“建,怎么不建?下面是百姓自愿建的,上面折子是巡抚大人转奏的,皇上哪怕怪罪,也怪不到我头上。陈廷敬说治罪,他治呀!叫他一个一个百姓去治吧。” 杨乃文笑道:“戴老爷真是深谋远虑!” 戴孟雄说:“说不准皇上还就喜欢下面建龙亭哩!皇上他也是人啊。告诉你,对付这京城里来的官呀,样子做得恭敬些,话说得好听些,就糊弄过去了!我们该怎么做,还怎么做!” 杨乃文连连点头,说:“有道理!有道理!庸书见您在五峰观不停地叩头,还以为老爷您怕哩!” 戴孟雄哈哈大笑,道:“怕?你随我这些年,见我怕过谁?上头来的这些官呀,你尽管多磕头,私下里想怎么糊弄就怎么糊弄!我往日听上头那些做官的自己说,他们在皇帝老子那里,也是磕头磕得越响,皇帝老子越高兴!” 杨乃文拊掌而笑,直道:“长见识,长见识!” 这时,忽听外头有人喧哗。衙役进来回话,说有个叫花子硬要撞进县衙来。戴孟雄骂道:“叫花子?阳曲百姓安居乐业,怎么会有叫花子?准是哪里冒出来的刁汉!” 杨乃文叫知县老爷息怒,自己跑了出去。果然见个叫花子破衣烂衫,脸上脏兮兮的,却已撂倒几个衙役,直奔大堂而来。杨乃文厉声喝道:“大胆叫花子,怎敢咆哮县衙!打出去!” 衙役们从地上爬起来,举棍追打过来。那叫花子身手敏捷,闪身躲过,一跳就到了杨乃文面前。叫花子正是马明所扮,杨乃文辨认不出。马明嬉笑着问道:“敢问这位可是知县大老爷?” 杨乃文叉腰站在大堂门口:“还不老老实实认打!” 马明说:“知县老爷,您打人也得讲个道理!” 杨乃文道:“谁跟你讲道理?打!” 衙役棍子舞得呼呼响,就是打不着马明。马明见衙役越来越多,一把抱住杨乃文,说:“你们别动手啊,伤着了知县老爷可不关我的事啊!” 杨乃文骂道:“臭叫花子,大胆放肆!还不快快放手!” 马明说:“我只想问个明白!我要了十几年饭了,没见过像你们阳曲的,不准叫花子要饭!我都快饿死了,只好到县衙要饭来了。” 杨乃文被马明抱得喘不过气,只得叫衙役们都退下。马明放了手,望着杨乃文嬉笑。杨乃文道:“哼,还说快饿死了,你抱得爷爷我骨头都快散了!” 马明说:“幸好我还饿着,不然您的骨头真散了!” 杨乃文朝衙役们使了个眼色,道:“你们带他去个地方吃饭!” 衙役们会意,领着马明往衙门左边院子走。杨乃文回到签押房,禀报了知县老爷。戴孟雄骂了几声刁民,回屋歇息去了。杨乃文请老爷尽管放心歇着,衙门里的事他先顶着就是了。 马明见前头是监牢,佯作惊恐,问:“你们怎么把我带到这里来?” 狱卒们蜂拥而上,没头没脑将马明推进了牢房。牢门哐当几声锁上了。马明冲着狱卒大叫:“我犯了什么法?在阳曲要饭就得坐牢?” 马明不见狱卒们回头理他,却听得身后一片爆笑。有个老叫花子笑道:“我们都是叫花子!” 马明定睛一看,见牢房里关的人多半衣衫褴褛,面有菜色,便问道:“你们都是要饭的?要饭坐牢,你们还好笑?” 老叫花子又笑道:“你这个人傻不傻?待在里头有吃有喝,有地方睡觉,你还不知足?你得感谢钦差!” 马明说:“我要饭关钦差什么事?” 老叫花子说:“阳曲来了钦差,知县老爷就把我们这些叫花子全部关了起来。我们乐意啊!管吃管住的!我就怕钦差早早地回京城去了!数九寒天的,在外头冷啊!” 马明道:“我还是不明白,我们要饭碍着钦差什么了?天子脚下也有人要饭啊!” 老叫花子说:“人家戴知县是朝廷命官,阳曲百姓过得好好的,怎么会有人要饭?再说了,我们这些人走村串户的,听说的事儿多,人家知县老爷也怕我们嘴巴乱说!” 马明瞥见墙角还有个犯人,衣着整洁,正襟危坐,面无表情。马明想同他打招呼,那人只是不理。马明甚觉奇怪,问老叫花子道:“那个人是谁?一本正经的样子。” 老叫花子说:“人家是县官老爷!” 马明真奇怪了,心想这里怎么又出了个县官老爷呢,就故意说道:“他是知县老爷?知县老爷自己关自己?” 叫花子们又哄然大笑,都说新来这个人真好玩。墙角那个县官老爷却充耳不闻,只把腰板挺得笔直。老叫花子说:“他是阳曲的向县丞,得罪了知县戴老爷!” 马明过去打招呼,向县丞仍是不理。马明便激将道:“我看他不像县丞。县丞怎么同我们叫花子关在一起?” 有人便说:“幸好他同我们叫花子关在一起,不然早被牢头狱霸打死了!当官的,人人都恨!” 老叫花子取笑马明道:“你也不自量,人家是县丞,怎么会理你个叫花子?” 马明笑道:“他还没想清楚自己是谁。他要还是县丞呢,就得听我们百姓说话。他要是犯人呢,就得听我们难兄难弟们说话。” 向县丞终于瞟了眼马明,道:“你有话就说,啰嗦什么?” 马明说:“戴知县是有名的青天大老爷,你干吗同他老人家过不去呀?我叫花子都听说,戴老爷建龙亭,皇上都知道了。我还听说,戴老爷吩咐大户人家统筹田赋、税粮,年年如数完税纳赋。” 向县丞大觉奇怪,望着马明问:“你一个要饭的,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马明道:“我正是因为要饭,走村串户,道听途说,才见多识广。” 老叫花子说:“怪了,我们也是要饭,怎么就不知道这些事情?我们只知道哪里杀了人官府没有捉到凶手,哪家媳妇偷人被男人砍了。” 牢房里笑声震耳,大伙儿都觉着刚才进来的这个叫花子有些怪。 ------------ 三十四 刘景再上李家庄,已是晌午。村里仍是不见半个人影,只见断壁残垣上积着雪,偶有雪里露出的衰草在寒风中抖索。刘景随意走到一家门前,敲了半日,听得里头有微弱的声音,问道是谁。刘景说是外乡人,冻得不行了,想进来避避风。听得里头说声进来,刘景就推门进去了。里头很阴暗,刘景打量了老大一会儿,才看见炕上坐着位瞎老头。 老翁说:“外乡人?炕上坐吧。” 刘景坐了上去,炕上冰冷冰冷的。 刘景问道:“老人家,就您一个人在家?” 老翁说:“家里人都到祠堂背圣谕去了。” 刘景问:“背什么圣谕呀?听着真新鲜!” 老翁长叹道:“就怪那钦差!” 刘景问:“什么钦差?” 老翁说:“你是外乡人,不知道啊!这几天京城里来了个钦差,昨日还到过我们李家庄,县衙怕我们惊着了他,不准我们出门。” 刘景说:“不瞒您说,我是打京城里来的生意人,皇上出行都是见过的。皇上出行,也不禁百姓出门啊!” 老翁摇头道:“您不知道啊,阳曲是知县说了算,李家庄是李家声说了算。我今年九十五岁了,经过了两个朝代,也从没听说哪位皇上要百姓背圣谕。” 刘景说:“老人家,我刚从京城里来,怎么就不知道朝廷要百姓背圣谕呀?肯定是你们那个李家声在搞鬼!” 老翁道:“这话我可不敢说!” 刘景心里已经有数,猜着李家声很可能是个劣绅,便设法套老翁的话儿。老翁悲叹许久,心想同外乡人说说也无妨,便道:“李家声人面兽心,口口声声为乡亲们好,替乡亲们代交赋银、税粮,暗地里年年加码,坑害乡亲啊!” 刘景故意说:“你们可以自己交呀!” 老翁道:“说来话长。前几年我们这儿大灾,小门小户的都完不起钱粮。李家声就替大家完了。打那以后,家家户户都欠下了李家声的阎王债。账越滚越多,很多人家的田产就抵给李家声了。田产归了李家声,账还是一年年欠下去,没田产的人家,连人都是李家声的了!白白给他家干活!” 刘景道:“这分明是劣绅,你们可以上衙门告他呀!” 老翁说:“上哪里告状?李家声同县衙里的戴老爷是拜了把子的兄弟,戴老爷替他撑腰啊!李家声还养了几十人枪的家丁,谁惹得起!” 刘景道:“全村这么多人,就没有一个人敢出头告他?” 老翁说:“哪只是一个村啊,周围十几个村的田地全都快变成李家声的了!男女老少几千人,没谁敢吱一声!今日李家声又让大家去背圣谕,背不出的要罚三十斤大白面!” 刘景说:“我打京城沿路走了上千里地,没听说哪里要百姓背圣谕,还要罚大白面,真是奇了!我说呀,你们真得告他!” 正说着,忽听外头传来哭声。老翁侧着耳朵听听,哭声越来越近,正是往老翁家这里来。这时,门被猛地推开,一个黑瘦小伙子冲进来,原来是老翁的孙子。他哭喊道:“爷爷,我娘她吊死了!” 老翁不敢相信,颤颤巍巍地问:“老天呀!黑柱,你娘她咋回事?” 黑柱哭道:“我娘她背圣谕,背了三次都没背过,李家声说要罚一百斤大白面!娘想不开,跑到祠堂后面的老榆树上吊死了!” 刘景出门一看,黑柱娘的尸体直挺挺放在块木板上,一个中年男人守在旁边痛哭,正是黑柱他爹。刘景听乡亲们劝慰,知道黑柱他爹叫大栓。 突然,黑柱拿着把菜刀从屋子里冲出来。几个女人跑上去死死抱住黑柱,劝道:“黑柱,你别做蠢事了,你这是去送死!” 黑柱怒吼道:“我要去杀了李家声!” 老翁倚着门,高声喊着:“乡亲们行行好,抢了黑柱的刀,他不能去送死啊!” 一位大婶劝住黑柱:“他家养了那么多恶狗,你杀得了他吗?” 刘景接了腔,道:“杀得了他!” 大伙儿这才发现这里有个陌生人,都惊疑地望着他。刘景说:“李家声作恶多端,该千刀万剐!” 有个男人问道:“敢问这位是哪来的好汉?” 刘景说:“你们先别管我是什么人。李家声借口背诵圣谕,敲诈乡民,逼死人命,其罪当死!” 那个人又问道:“听你官腔官调的,莫不是衙门里的人?” 刘景道:“我说了,你们不要管我是什么人。李家声应交衙门问罪,乡亲们千万不可鲁莽行事!” 大栓擦着眼泪说:“越听你越像衙门里的人,李家声同县衙戴老爷同穿一条裤子,谁去问他的罪?” 刘景只道:“我领你们去捉了李家声,送到衙门里去!” 大伙儿将信将疑,有人说道:“好汉,你怕是二郎神下凡啊!李家声养着几十家丁!” 刘景说:“你们跟我来,我自然拿得了他!” 刘景说罢,掉头往外走。黑柱父子操了家伙,紧跟在后面。旁边几个男人凑在一起嘀咕几句,也都跟上了。几个妇人飞跑着家家户户去报信,不多时全村男人都出来了。大伙儿操着扁担、铁锹、菜刀,跟着刘景往李家声家赶。 祠堂里出了事,李家声并不在意。他早已回到家里,躺在炕上抽水烟袋。下边人听得风声,慌忙报信。李家声一怒而起:“李大栓他敢!把人都给我叫上!” 下人又道:“老爷,里头还有个人,像是昨儿跟着钦差大人的!” 李家声大惊,问:“没看错吗?” 下人道:“没看错。” 李家声低头想想,一拍大腿,笑道:“好,我叫他乱棍打死!” 李家大门紧闭,几十家丁静候在里头。乡亲们擂门半日,李家声喊道:“放他们进来,别把门给弄坏了!看他们敢怎样!” 乡亲们蜂拥而入,朝李家声叫骂。李家声双手叉腰,大声叫喊:“你们想怎么样?我可是奉了钦差大人的吩咐办事!” 刘景喝道:“李家声!” 刘景正要开口,李家声却指着他大喊起来:“乡亲们,这位就是钦差大人手下!你们问问他!” 刘景怒道:“李家声,你真是大胆!” 黑柱不分青红皂白,朝刘景圆睁怒眼:“原来你是钦差的人?就是你们害死了我娘,我先杀了你!” 黑柱举起刀,高声吼叫着朝刘景砍去。刘景闪身躲过,反手夺了黑柱的刀。乡亲们觉得上了刘景的当,掉转棍棒朝刘景打来。刘景来不及开口,先招架几个回合,跳出圈外,大声喊道:“乡亲们,你们听我说!” 大栓血红着眼睛,道:“官府的话我们不相信,今日先杀了你再说!” 大栓说着便往前扑,刘景把他一掌打回,回头怒斥李家声:“你假传钦差旨意,已是死罪!你还鱼肉百姓,逼死人命,该千刀万剐!” 乡亲们停了手中棍棒,不知如何是好,愣在那里。李家声还想挑拨乡亲打死刘景,又喊道:“钦差大人专门来阳曲督造龙亭,命我教乡亲们背诵圣谕。不然,我李家声哪有这么大的胆子?” 刘景道:“你胆子还小吗?你强迫乡亲们背诵圣谕,已逼死人命了!你还包揽赋税,擅自加码,盘剥百姓,胆大包天!” 李家声哈哈大笑道:“包揽税赋?我们戴知县管这叫大户统筹,钦差大人还要把我这个办法上奏朝廷哩!” 刘景说:“你休想煽动乡亲们!我就是要拿你去见钦差大人!” 李家声笑道:“你想拿我?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我还要拿你哩!我今儿个先灭了你!” 家丁们黑压压拥了过来,刘景左扑右打,渐渐有些抵挡不住。乡亲们没了主张,不知朝哪边下手。 黑柱喊道:“爹,看样子钦差是个好官!” 大栓道:“他是好官,我们就帮他!” 大栓父子说罢,上前去给刘景助战。乡亲们见状,也吆喝着朝家丁们打去。李家声见乡亲们人多势众,毕竟心里犯怯,正想溜回屋里。刘景飞身上前,擒住了李家声,对家丁喊道:“你们都住手!不然我先斩了这个恶人!”家丁们见势不妙,都收了手。 天色慢慢黑了下来。刘景同大栓、黑柱并几个青壮汉子,连夜带着李家声去了县衙。戴孟雄已经睡下,听得通报,慌忙跑到大堂。他问清缘由,指着李家声鼻子痛骂,吩咐衙役马上把他关进监牢。李家声喊冤不止,戴孟雄黑着脸不理不睬,像个铁包公。 马明见李家声被带了进来,便知刘景已从李家庄回来了。他早已同向县丞悄悄儿露了底细。向县丞名唤向启,因私下说过要参戴孟雄,不料前几日被奸邪小人传了话。正好钦差要来了,戴孟雄便把向启先关了起来,过后再寻法子收拾他去。 ------------ 三十五 陈廷敬同傅山正吟诗作画,刘景一头撞了进来,见过老爷,匆匆把李家庄的事情说了。陈廷敬听了脸色大变,没想到看上去再好不过的大户统筹,却是劣绅坑害百姓的手段!他上的那个折子,若是叫皇上准了,那就害了天下苍生!陈廷敬痛悔不已,却不知如何处置。倘若再上折子奏请皇上不要准那大户统筹办法,必然获罪。皇上一来会怪他处事草率,形同戏君;二来朝廷正缺钱粮,皇上明知这个办法多有不妥也会照行不误。陈廷敬背着手来回踱步,琢磨再三,说道:“我得连夜写个折子,请求皇上不要准那大户统筹之法。” 刘景颇为担心,问:“老爷,这成吗?” 陈廷敬叹道:“我知道你是担心我获罪。我受责罚事小,天下百姓受苦事大!” 傅山劝慰道:“陈大人不必自责,您的心愿是好的。下面奸人弄出来的把戏,你们京官下来,最易上当!” 陈廷敬突然发现不见马明,忙问:“马明呢?” 刘景听说马明还没有回来,也着急了,便把他俩如何划拳,马明又如何扮了叫花子的事说了。大家听了,都笑了起来。陈廷敬也忍俊不禁,笑道:“你俩怎么像玩孩子把戏?” 刘景道:“老爷,您不知道,阳曲街上也是行人稀少,最奇的是不见叫花子。我想这县城里啥都可以少,只有叫花子少不得的。没有叫花子,肯定就有文章。” 陈廷敬道:“看来阳曲县衙庙小妖风大,马明不会出事吧?他没说扮了叫花子如何行事?” 刘景说:“他说直接去县衙要饭,看戴孟雄如何处置。” 珍儿说:“我真怕出事呀。戴孟雄是见过他的,认出来了,不要加害他?” 大顺哼着鼻子,说:“我不信他真吃了豹子胆,敢加害钦差的人!” 正是这时,有人进来禀报,说阳曲知县戴孟雄来了。刘景不由得操起了桌上的刀,陈廷敬摇摇手,悄声说:“看他如何说吧。” 戴孟雄进得门来,哭丧着脸,扑通跪在地上,道:“万万请钦差大人恕罪!” 陈廷敬问道:“你何罪之有?” 戴孟雄说:“卑职有失察之罪!属下向启,一直欺瞒我。他同李家声等劣绅暗中勾结,做了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什么捐建龙亭、大户统筹,都是向启弄出来糊弄上头的鬼花样!其实是借机掠夺百姓!” 陈廷敬说:“朝廷接到的捐建龙亭的奏本,可是你请山西巡抚转奏的!” 戴孟雄叩头道:“卑职罪该万死!卑职上奏以后,才发现其中另有文章。可是,卑职怕丢了乌纱帽,只好顺水推舟,一边想实实在在地把龙亭建好,一边着手查办向启。钦差大人来阳曲之前,卑职已把向启关起来了。” 陈廷敬说:“你答应得好好的,三日之内把建龙亭的捐钱账目交给我,原来是在蒙我啊!” 戴孟雄道:“卑职有苦难言,万望钦差大人恕罪!还有那大户统筹办法,只要管住大户人家不借机敲诈,也未必不是件好事。我想将计就计,干脆把向启盘剥百姓的坏事做成好事,以补失察之罪。” 陈廷敬又问:“今日可曾有个叫花子到县衙要饭?” 戴孟雄道:“听师爷杨乃文说,确有个叫花子到县衙闹事,把他关起来了。” 刘景问道:“这就奇怪了,叫花子要饭也犯法了?” 戴孟雄道:“说到这事,卑职正要禀报,听说钦差要来,向启怕露了马脚,瞒着我把城里的叫花子都抓起来了。我也是刚刚知道此事,已吩咐下去连夜把叫花子放了。钦差大人为何问起那个叫花子?” 陈廷敬笑而不答,只道:“戴知县果然干练,今日事今日毕,绝不过夜啊!” 戴孟雄叩首道:“卑职哪敢受此夸奖!万望钦差大人恕罪,明日请钦差大人和卑职一道同审向启和李家声。” 陈廷敬说:“好,我答应你。你先回去吧。” 戴孟雄走了,陈廷敬说:“这回马明可受苦了。深更半夜,数九寒天,城门紧闭,他上哪里去?” 刘景觉得不好意思,就像他害了马明似的,说:“唉,只怪他运气差,划拳划输了,不然我去扮叫花子。” 陈廷敬道:“阳曲的鬼把戏,到底罪在戴孟雄,还是罪在向启,现在都说不准。” 珍儿道:“我看肯定是戴孟雄搞的鬼!” 陈廷敬说:“我也感觉应是戴孟雄之罪,但办案得有实据!他敢把向启同李家声交到我面前来审,为什么?” 刘景道:“除非他同李家声串通好了,往向启头上栽赃。” 陈廷敬说:“李家声害死人命,反正已是死罪,他犯不着再替戴孟雄担着。我料此案不太简单。天快亮了,你们都歇着去,我自会相机行事。” 刘景、大顺等退去,陈廷敬却还得赶紧向皇上写折子。珍儿看着心疼,又知道劝也没用,就陪在旁边坐着。折子写好已是四更天了,珍儿侍候陈廷敬小睡会儿。天刚亮,陈廷敬匆匆起床用了早餐,下山往县衙去。 陈廷敬在县衙前落轿,戴孟雄早已恭敬地候着了。杨乃文低头站在旁边,甚是恭顺。戴坤仍是轿夫打扮,远远地站在一旁。进入大堂,陈廷敬同戴孟雄谦让再三,双双在堂上坐下。衙役们早在堂下分列两侧,只等着吆喝。 戴孟雄问:“钦差大人,我们开始?” 陈廷敬点头道:“开始吧。” 戴孟雄高声喊道:“带阳曲县丞向启!” 吆喝下去,竟半日没人答应。戴孟雄再次高喊带人,仍是不见动静。戴孟雄便厉声呵斥杨乃文,叫他下去看看。过了好半晌,杨乃文慌忙跑来,回道:“回钦差,回戴老爷,典狱说向启昨日夜里跑掉了!戴老爷吩咐放了叫花子,不曾想向启跟李家声也混在叫花子里头逃走了!又说李家声已被人杀死,正横尸街头。庸书猜测,这必定是向启杀人灭口。” 陈廷敬顿时急了。他昨夜左右寻思,设想到了种种情形,就是没想到会出现这等变故。陈廷敬料定鬼必是出在戴孟雄身上,不然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说好要审的两个人,一个死了,一个不见了。 戴孟雄见陈廷敬阴沉着脸,便一副请罪的样子,道:“钦差大人,卑职也不知道事情会弄成这样呀!这案子就没法审了。” 陈廷敬沉思片刻,缓缓道:“我想这案子还得继续审。” 戴孟雄忙点头道:“当然审!当然审!可是……审谁呢?” 陈廷敬突然厉声喊道:“带阳曲知县戴孟雄!” 戴孟雄顿时傻了,脸色先是发红,旋即发白。刘景一手按刀,大步上前就要拿人。戴孟雄忽地站了起来,咆哮道:“钦差大人,我可是朝廷命官,不是你随便可以审的!我戴孟雄堂堂正正,两袖清风,治县得法,牧民有方,年年钱粮如数上缴,山西找不出第二个!” 陈廷敬语不高声,说道:“阳曲百姓只知戴老爷,不知向县丞,你休想往他头上栽赃!李家声虽已死无对证,可他早已向刘景一一招供了。” 戴孟雄吼道:“李家声已死,你休想拿死人整活人!” 陈廷敬一拍桌子,道:“刘景,先把他拿下!” 刘景拿下戴孟雄,推到堂下按跪了。戴坤本是低头站在外头,忽听得老爹被擒,一直弓着的腰板忽地挺了起来,飞快冲进大堂,叫骂着就要抢人。却见外头突然闪进一人,一把揪住了戴坤。此人正是马明,穿得破破烂烂,向启跛着脚随在后面。 向启身上满是血污,上前拜见了陈廷敬。原来,戴孟雄昨夜吩咐放了叫花子,为的就是杀人灭口,蒙混过关。他算准李家声会趁乱逃掉,向启必定要去追赶,便暗嘱戴坤同杨乃文候在外头,只等他们经过,就砍了他们。向启果然中计,见李家声逃了,马上追了出去。马明也紧追而上,却见向启和李家声都已倒在地上。李家声惨叫不止,向启只紧紧按着大腿。戴、杨二人见远处有人赶来,慌忙跑开了。哪知杨乃文毕竟是个书生,下手无力,又没有砍着要紧处,向启竟捡回条性命。李家声是戴坤下的手,叫唤着就咽气了。昨夜戴孟雄从五峰观下来,已猜着那个上县衙闹事的叫花子肯定是马明,又命戴坤和杨乃文满城寻找,定要结果了他。却又发现向启并没有被杀死,更是急了。昨夜阳曲城里通宵狗叫,百姓只知牢里的犯人跑了,县衙正挨家挨户搜查。幸得阳曲大街小巷都在向启肚里装着,他领着马明翻墙潜回县衙,寻了间空屋子躲着,方才逃过大难。天刚亮时,碰巧听外头有人说钦差大人要来审案,两人这才瞅着时辰跑到大堂来了。 ------------ 三十六 陈廷敬在阳曲正一波三折,朝廷里收到他上奏的大户统筹办法却是如获至宝。明珠看完陈廷敬的折子,点头道:“这可真是个好办法!倘能各省参照,必可解军饷之忧!” 高士奇悄声儿说:“明珠大人,这折子士奇也看了,是个好办法。可是这么好的办法,该由您提出来才是啊!” 明珠笑道:“士奇,老夫不是个邀功请赏的人,更不会贪天之功。怕只怕百密一疏,出了纰漏。我得再琢磨琢磨。” 明珠说着,就把陈廷敬的折子藏进了笼箱。高士奇点点头不再言语,他早摸透了明珠的脾性,这位武英殿大学士说要再琢磨琢磨的事儿,多半就黄掉了。 两日之后,高士奇又接到陈廷敬的折子,他看过之后,忙暗自报与明珠:“明珠大人,陈廷敬又火速上了折子,说大户统筹办法不能推行。” 明珠接过陈廷敬的折子,看完问道:“这个折子,张英看过了没有?” 高士奇说:“张英今儿不当值。” 明珠说:“哦,难怪我还没见着他哩。不是故意要瞒着张英,暂且不给他看吧。” 高士奇问:“明珠大人有何打算?” 明珠说:“我这两日都在琢磨,大户统筹未必就不是个好办法,只要官府管束得力,不让大户借端盘剥百姓就行了。阳曲这几年都如期如数完粮纳税,不就是按这个办法做的吗?” 高士奇忙拱手道:“明珠大人高见!《圣谕十六条》教化天下,大户人家多是知书达理的,掌一方风化。他们可都是诵读圣谕的典范啊!” 明珠说:“所以说,陈廷敬后面这个折子分明没有道理。” 高士奇问:“那么还是把大户统筹办法上奏皇上?” 明珠说:“我会马上奏请皇上发往各省参照!这是陈廷敬的功劳,你我应该成人之美!” 高士奇见明珠如此说了,再无多话。明珠又说:“张英是个老实人,不要把陈廷敬后面这个折子让他知道!” 高士奇点头应了,便把折子藏了起来。 皇上正在乾清宫里召兵部尚书范承运、户部尚书萨穆哈,过问云南战事。范承运甚是焦急,道:“启奏皇上,我进剿云南之师,四川一线被暴雪所阻,无法前行。广西一线遇逆贼顽抗,战事非常紧急。眼下最着急的是粮饷,萨穆哈总说户部拮据,急需补给的粮饷跟不上来!” 萨穆哈道:“启奏皇上,范承运是在诬赖微臣。这几年税银税粮都没有足额入库,朝廷用度又年年增加,户部已经尽力了!” 皇上怒道:“你们跑到朕面前来争吵没用!得想办法!” 范承运说:“今年四川暴雪百年难遇,实在是没有料到的事情。将士们进退两难,只有驻地苦等,眼看着就要坐吃山空了。吴三桂集中兵力对付我广西一路,广西战事就更加激烈。补给不力,战事将难以为继。” 皇上问萨穆哈道:“钱粮未能足额入库,你这个户部尚书就没有半点儿办法?” 萨穆哈说:“为这事儿,皇上去年已摘掉几个巡抚的乌纱帽,还是没有办法!” 皇上火了:“放肆!朕要你想办法,你倒变着法儿数落起朕来了!” 这时,张善德躬身近前,奏道:“皇上,大学士明珠觐见!” 皇上点点头。张善德明白了皇上意思,出去请明珠进来。明珠叩见完毕,皇上问道:“明珠,你是做过兵部尚书的,朕正同他俩商量军饷的事,你有什么好主意?” 明珠道:“启奏皇上,明珠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倒是陈廷敬想出好办法了!” 皇上面有喜色,忙问道:“什么办法?快说来听听!” 明珠道:“陈廷敬在山西阳曲发现那里推行大户统筹钱粮的好办法,阳曲的钱粮年年如期如数入库!陈廷敬知道朝廷当务之急是筹集军饷,便写了折子,快马送了回来!陈廷敬奏折在此,恭请皇上御览!” 张善德接过奏折,呈给皇上。皇上看着奏折,喜得连连拍案,道:“好啊,年年如数完粮纳税,却不用官府派人催缴!” 明珠说:“正是皇上《圣谕十六条》谕示的,完钱粮以省科催!” 皇上不禁站了起来,在殿上来回走着:“朕要好好奖赏陈廷敬!还要好好地赏那个戴孟雄!咦,明珠,你这个吏部尚书,知道戴孟雄是哪科进士吗?” 明珠回道:“启奏皇上,戴孟雄的监生、知县都是捐的!” 皇上听了,更是叫好不迭:“捐的?你看你看,常有书生写文章骂朝廷,说朝廷卖官鬻爵!难道花钱买的官就没有好官?戴孟雄就是好官嘛!而且是干才,可为大用!” 明珠等三位大臣齐颂皇上英明。皇上又道:“眼下朝廷需要用钱,又不能无故向百姓增加摊派。有钱人家,既出钱捐官帮朝廷解燃眉之急,又能好好地做官,有什么不好?” 明珠奏道:“皇上,臣以为应把大户统筹的办法发往各省参照!” 皇上搓手击掌,连连点头道:“好!准奏!速将这个办法发往各省参照!真是老祖宗保佑啊!陈廷敬此去山西,发现了阳曲大户统筹的好办法!各省都参照了这个法子,就不愁钱粮入不了库,军饷就有了保证!剿灭吴三桂,指日可待!” 明珠瞅着皇上高兴,又道:“皇上,臣还有一事要奏。陈廷敬这回可立了大功,臣以为应准他将功折过,官复原职!” 皇上笑道:“岂止官复原职!朕还要重重赏他!百姓捐建龙亭出在阳曲,大户统筹钱粮的办法也出在阳曲,可见戴孟雄治县有方嘛!朕还要重重地赏戴孟雄!” 两日之后,明珠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跑到乾清宫要见皇上。皇上听得张善德奏报,不知又出了什么大事。明珠低头进了宫,径直去了西暖阁,跪在皇上面前,道:“皇上万万恕罪!” 皇上问道:“明珠,你好好的,有什么罪呀!” 明珠叩头不止,说:“那个大户统筹办法,万万行不得!” 皇上大惊,问道:“大户统筹是陈廷敬在阳曲亲眼所见,陈廷敬折子上的票拟是你写的,怎么突然又行不得了?” 明珠道:“微臣料事欠周,罪该万死!正是陈廷敬自己说此法不能推行。陈廷敬谋事缜密,他上奏大户统筹办法之后,发现其中有诈,随即又送了个折子回来。这个折子臣也是才看到,知道大事不好!不能怪陈廷敬,只能怪微臣!” 皇上把折子狠狠摔在地上,道:“这是让朕下不了台!陈廷敬!朕平日总说他老成持重,他怎么能拿大事当儿戏!前日发往各省的官文,今日又让朕收回来作废?朝令夕改,朕今后说话还有谁听!朝廷的法令还有谁听!” 明珠哭泣道:“皇上,不收回大户统筹办法,就会贻害苍生哪!” 皇上圆睁龙眼,道:“不!不能收回!明珠,你成心让朕出丑?” 明珠叩头请罪,不敢抬眼。皇上消消气,稍稍平和些了,才说:“传朕谕旨,各省不得强制大户统筹,全凭自愿;凡自愿统筹皇粮国税的大户,不得借端盘剥百姓,违者严惩!” 明珠领旨而退,仍听得皇上在里头叫骂。 夜里,皇上在乾清宫密召张英,道:“朕这几日甚是烦躁!食不甘味,寝不安席!云南战事紧急,朝廷筹饷又无高招。好不容易弄出个大户统筹,却是恶吏劣绅盘剥乡民的坏手段!” 张英奏道:“臣以为,完粮纳税科催之法固然重要,最要紧的还是民力有无所取。朝廷轻徭薄赋,与民休息,这是江山稳固之根本。只要民生富足,朝廷不愁没有钱粮。” 皇上虽是点头,心思却在别处,道:“朕这会儿召你来,想说说陈廷敬的事儿。陈廷敬前后两个折子,你都没有看见,怎会如此凑巧?” 张英道:“正好那几日臣不当值。臣只能说没看见,别的猜测的话,臣不能乱说。” 皇上说:“这里只有朕与你,也不用担心隔墙有耳。你说句实话,真会如此凑巧吗?” 张英道:“南书房里都是皇上的亲信之臣,张英不敢乱加猜测。” 听了这话,皇上有些生气,道:“张英啊张英,朕真不知该叫你老实人,还是叫你老好人!” 张英却从容道:“不是臣亲见亲闻之事,臣绝不乱说!” 皇上说:“阳曲大户统筹也是陈廷敬亲见亲闻,可他又回过头来打自己嘴巴!这个陈廷敬,他让朕出了大丑!” 张英道:“陈廷敬绝非故意为之!” 皇上怒道:“他敢故意为之,朕即刻杀了他!” 皇上震怒异常,急躁地走来走去。张英注意着皇上的脸色,见皇上怒气稍有平息,便道:“臣斗胆问一句,皇上想如何处置陈廷敬?” 皇上却道:“朕听出来了,你又想替陈廷敬说情!” 张英说:“臣猜想,皇上召臣面见,就是想让臣替陈廷敬说情的。” 皇上闻言吃惊,坐下来望着张英。张英又说:“皇上恼怒陈廷敬,又知道陈廷敬忠心耿耿。皇上不想处置陈廷敬,又实在难平胸中怒火,所以才召臣来说说话。” 皇上摇头说:“不!不!朕要狠狠惩办陈廷敬!” 张英道:“皇上知道自己不能惩办陈廷敬,所以十分烦躁!” 皇上更是奇怪,问:“你怎么知道朕不能惩办陈廷敬?” 张英答道:“皇上没有收回发往各省的大户统筹办法,说明陈廷敬前一个折子没有错;皇上如果收回了大户统筹办法,就是准了陈廷敬后一个折子。因此,不管怎样,皇上都没有理由惩办陈廷敬!” 皇上长叹一声,懒懒地靠在炕背上,道:“张英呀,你今日可是在朕面前说了真话啊!” 张英道:“臣说句罪该万死的话,别人都把皇上看成神了,臣却一直把皇上看成人。以人心度人心,事情就看得真切些,有话就敢说了。” 皇上叹息道:“张英,你这话朕平日听着也许逆耳,今日听着朕心里暖呼呼的。朕是高处不胜寒哪!” 张英又道:“启奏皇上,百姓捐建龙亭的事,也请朝廷禁止!” 皇上默然地望了张英半日,才说:“你是明知陈廷敬会阻止百姓建龙亭的,才故意保举他总理此事。你可是用心良苦啊!” 张英道:“臣的良苦用心,就是对皇上的忠心!” 皇上想了一会儿,说:“好吧,等陈廷敬回来,问问阳曲建龙亭的情形到底如何,再作打算。” 张英叩道:“皇上英明!” 皇上又道:“张英,等陈廷敬回来,你同他说,不要再提收回大户统筹之法的事。” 张英问道:“皇上这是为何?这个办法行不得啊!” 皇上眼睛望着别处道:“朝廷缺银子!” 张英还想再说,皇上摆摆手,道:“朕身子乏了,你回去吧。” ------------ 三十七 陈廷敬回到京城正是午后,他打发珍儿和大顺他们先回家去,自己径直进宫来了。他不知皇上那里情形到底如何,先去了南书房打探消息。张英见了陈廷敬,忙把他拖到另间屋子里说话,话没说完,陈廷敬就急了:“怎么?皇上没有收回大户统筹办法?” 张英说:“皇上已补发谕旨,大户统筹全凭自愿,严禁大户借端盘剥乡民。这件事你就不要再说了。” 陈廷敬紧锁双眉摇头道:“不不不!恶吏劣绅,我若不是亲眼见过,难以想象他们的凶恶!” 张英只好直说:“陈大人,这件事情弄得皇上非常震怒,你最好不要再提!” 陈廷敬早就料到事情会弄到这种地步,他只是心存侥幸,希望皇上能体谅百姓。但这个时候皇上脑子里,平定云南这事儿更为重大。陈廷敬呆坐半日,问道:“张大人,我两个折子先后是什么时候收到的?什么时候进呈皇上的?” 张英小声道:“这个陈大人就不要再问了。” 陈廷敬疑惑道:“难道里头有文章?” 张英说:“两个折子我事先都没见到!我后来查了,您前一个折子是十五日到的,后一个折子是十七日到的。而您前一个折子进呈皇上是十九日。” 陈廷敬大惊,心下明白了:肯定是有人在其中做文章,先是怕他立功,后是故意整他。陈廷敬苦笑着摇摇头,暗自叹息。 张英心领神会,却只附耳道:“陈大人,息事宁人,不要再提!” 张英劝慰几句,便问傅山进京来了没有。陈廷敬又是摇头,道:“这个傅山,进了京城,却死也不肯见皇上!” 张英瞠目结舌,心想陈廷敬怎么如此倒霉?便有意安慰道:“陈大人,倒是建龙亭的事,皇上口气改了。” 陈廷敬听了,心里并无多少欢喜。他心情沉重,说道:“龙亭哪怕停建,我做的仍是件逆龙鳞的事,加上大户统筹,还有傅山虽已进京却不肯面圣,罪都在我哪!何况我本已是罪臣!” 张英知道事态凶险,也只好强加宽慰:“陈大人不必多虑,皇上自会英明决断。您只需把阳曲建龙亭的折子先递进去,大户统筹的事不要再奏,傅山您可千万要劝他面见皇上!” 次日皇上听政之后,陈廷敬应召去了乾清宫。当值的公公们都朝他努嘴摇头,似乎想告诉他什么。陈廷敬只能暗自猜测,不便明着探问。进了殿,张善德迎了过来,悄声儿说:“皇上正出恭哪,陈大人您先请这边儿候着。” 陈廷敬远远地见傻子站在帐幔下,朝他偷偷儿打招呼。他点点头,随着张善德去了西暖阁。张善德又悄声儿说:“陈大人,皇上这几日心里不舒坦,您说话收着些。” 陈廷敬拱手谢了。他这才明白,傻子和那些好心的公公为什么都朝他努嘴摇头的。张善德又道:“陈大人,待会儿磕头,您往这几块金砖上磕。”张善德说着,抬脚点了点那几块金砖。 这时,两位公公抬着马桶恭敬地从里面出来,又有两位公公端着铜盆小心地随在后面。张善德知道皇上出恭完了,只拿眼色招呼了陈廷敬,跑进去侍候皇上去了。却半日不见皇上出来。靠墙的自鸣钟哐地敲打起来,唬得陈廷敬不禁一跳。 陈廷敬正抬手擦汗,忽见皇上出来了,笑容可掬的样子,道:“廷敬来了?” 陈廷敬没想到皇上会笑脸相迎,内心更加紧张了,忙在张善德嘱咐过的地方跪下叩头:“臣叩见皇上!” 果然,头只需轻轻磕在那金砖上,却嘭嘭作响。皇上从来没有听见陈廷敬把头磕得这么响过,他往炕上坐下,笑着道:“廷敬快坐下说话。” 陈廷敬谢了恩,跪坐在脚后跟上。 皇上道:“廷敬辛苦了。既然回了山西,怎么不回家里看看?” 陈廷敬说:“差事在身,臣不敢耽搁。臣打发人去家里看了看,爹娘都好,只嘱咐臣好好当差,不让臣分心。” 皇上点头感慨,道:“老人家身子好,就是你们做儿女的福分。你走的时候,朕忘了嘱咐一句,让你回去看看老人家。” 陈廷敬又连忙拱手谢恩。皇上脸色突然沉了下来,说:“戴孟雄那个腌臜东西,不就在山西杀掉算了,还带回京城做什么!” 陈廷敬说:“臣以为戴孟雄案应仔细再审,通告各地,以儆效尤!” 皇上摇头道:“戴孟雄案不必再审,更不要闹得天下尽知,杀掉算了。准你所奏,各地龙亭停建。” 陈廷敬知道戴孟雄案只能如此了,便道:“臣遵旨!臣还有一言!” 皇上问:“是不是要朕收回大户统筹办法?” 陈廷敬奏道:“恶吏劣绅只恨没有盘剥百姓的借口,如今朝廷给了借口,他们就会大肆掠夺!倘若各省推行大户统筹办法,不出三五年,天下田产,尽归大户。皇上,真到了那日,就会民不聊生,大祸临头啊!” 皇上冷冷道:“你在阳曲不是做得很好吗?大户胆敢盘剥百姓,抄没家产入官,侵占的百姓田产物归原主!” 陈廷敬说:“查抄大户,朝廷固然可以收罗些钱粮,但毕竟不是长治久安之策。” 皇上嘭地拍了龙案,怒道:“陈廷敬,你越说越不像话了!依你所说,朕就是故意设下圈套,听凭大户行不仁不义之事,然后寻端抄家,收罗钱财?朕不成了小人了!” 陈廷敬连忙把头叩得嘭嘭响:“臣绝非此意!” 皇上说:“大户统筹办法,朕打算推行一到两年,以保朝廷军饷。待云南平定之后,再行取消,回过头来惩办盘剥乡民的劣绅!” 陈廷敬道:“圣明之治,在于使人不敢生不仁之心,不敢行不义之事!” 皇上怒气冲天:“放肆!你今日头倒是磕得响!今日不是进讲,你进讲对朕说这番话,朕听得进去。这是奏事,得听朕的!别忘了,大户统筹,你是始作俑者!此事休得再提!” 陈廷敬听皇上说出这番话来,只好低头不言了。陈廷敬等着宣退,却听皇上说道:“博学鸿词应试在即,朕会尽快召见傅山。” 陈廷敬又只好如实说来:“启奏皇上,傅山虽已进京,却不肯拜见皇上,更不肯应试博学鸿词!” 皇上听了,愣了半晌,道:“陈廷敬!你干的尽是让朕出丑的事!” 陈廷敬道:“臣以为,也许真的不能再勉强傅山了。人各有志,随他去吧。” 皇上忽地站了起来,说:“不!朕偏要见见这个傅山,看他是三头还是六臂!你下去吧。” 陈廷敬站起来,谢恩退去。 傅山寄居山西会馆,陈廷敬已去过好几次了,都不能说服他拜见皇上。张英嘱咐他千万要劝傅山面圣,可见皇上太在意这事了。没准皇上就同张英说过傅山。可傅山水都泼不进,他说自己只答应进京,并没有答应见皇上。陈廷敬在家叹息不止,不知如何是好。月媛见老爷如此神伤,很是生气,决意去找找傅山,看他是什么神仙! 月媛叫上珍儿,瞒着陈廷敬去了山西会馆。会馆管事见辆马车在门前停了,忙迎了出来。翠屏扶了月媛下来,珍儿自己下了车。 管事上前问话:“两位太太,有事吗?” 月媛道:“我们是陈廷敬家里的。” 管事十分恭敬,道:“原来是陈大人两位夫人,失敬失敬。” 月媛说:“我要见傅山,他住在哪里?” 管事似乎很为难,说:“傅山先生嘱咐过,凡要见他的,先得通报他一声。” 月媛说:“不用通报,你只告诉我他住在哪里就是了。” 管事见这来头,不敢多话,赶紧领了月媛等往里去。 管事前去敲了客房,道:“傅山先生,陈夫人看您来了。” 里头没有回音,出来一个道童。那道童见来的是三位女人,吓得不知如何答话,忙退进门去。月媛顾不上多礼,招呼着珍儿和翠屏,昂着头就随道童进去了。月媛见一老道端坐炕上,料此人应是傅山,便上前施礼请安:“我是陈廷敬的夫人,今儿个特意来拜望傅老前辈!” 傅山忙还了礼,道:“怎敢劳驾夫人!您请坐。” 月媛也不客气,就坐下了。傅山同珍儿是见过的,彼此道了安。道童端过茶来,一一递上。 月媛谢了茶,说:“傅山先生,我已尽过礼了,接下来的话就不中听了。我家老爷对朝廷、对百姓一片赤诚。他敬重您的人品、学问,因此屡次向朝廷举荐您。这回,为了阻止各地修建龙亭,他被皇上从二品降为四品;他在阳曲惩办恶吏劣绅,回京之后仍深受委屈。您随我家老爷进京却不肯见皇上,皇上更加大为光火,说不定还要治他的罪。我就不明白,您读了几句圣贤书,怎么就这么大的架子?” 月媛这番话劈头盖脸,说得傅山眼睛都睁不开,忙道:“夫人切莫误会!贫道也很敬重廷敬,才答应他进京;可是贫道不想见皇上,不愿应试博学鸿词,这是贫道气节所在!” 月媛听着就来了气,道:“什么气节!您祖宗生在宋朝、元朝,到了明朝他们就不要活了!您祖宗要是也像您这样迂腐,早就没您这个道士了!老天让您生在明朝,您就生为明朝人,死为明朝鬼。您要是生在清朝呢?您就躲在娘肚子里不出来?” 翠屏听着,忍不住笑了起来。月媛故意数落翠屏:“你笑什么?没什么好笑的!按这位老先生的意思,你的孩子就不能生在当朝!” 傅山暗叹自己诗书满腹,在这位妇道人家面前却开不了口。 月媛又道:“按傅山先生讲的忠孝节义,我们都同清朝不共戴天,百姓都钻到地底下去?都搬到桃花源去?再说了,百姓若都去当和尚、做道士,也是对祖宗不孝啊!没有孝,哪来的忠?我不懂什么大道理,只知道凡是违背人之常情的胡言乱语,都是假仁假义!” 傅山无言以对,只好不停地摇头。月媛却甚是逼人:“您要讲您的气节也罢,可您害了我家老爷这样一个好官,害了我的家人,您的仁、您的义,又在哪里?” 傅山仰天长叹,朝月媛长揖道:“夫人请息怒!贫道随廷敬进宫就是!” 陈廷敬从衙门回来,进屋就听大顺说,夫人找了傅山,傅山答应进宫了。陈廷敬吃惊不小,问:“真的?夫人凭什么说服傅山了?” 大顺说:“我听翠屏说,夫人把傅山狠狠骂了一通,他就认输了。” 陈廷敬听了,忙道:“怎能对傅山先生无礼!” 月媛早迎了出来,听得老爷说话,便说:“我哪里是对他无礼啊!我只是把被你们读书人弄得神乎其神的大道理,用百姓的话给说破了!不信你问问珍儿妹妹跟翠屏。”珍儿同翠屏只是抿着嘴儿笑。 第二日,皇上驾临南书房,陈廷敬奏明傅山之事。皇上大喜,道:“好!收服一个傅山,胜过点十个状元!” 明珠、张英、高士奇等都向皇上道了喜。皇上忽又问道:“廷敬,傅山会在朕面前称臣吗?” 陈廷敬回道:“傅山只是一介布衣,又是个道人,称谓上不必太过讲究。” 皇上想想倒也在理,心里却不太舒坦。陈廷敬看出皇上心思,便道:“不管他怎么称呼,皇上就是皇上!宫中礼仪,臣会同他说的。” 皇上说:“朕念他年事已高,可以免去博学鸿词考试,直接授他六品中书,但君臣之礼定要讲究!” 陈廷敬道:“臣明白了!” 高士奇供奉内廷这么多年,才不过六品中书,他脸上便有些挂不住,却是有话说不出口。明珠拱手道:“皇上如此惜才,天下读书人必能与朝廷同心同德。” 皇上点点头,下了谕示:“你们从应试博学鸿词的读书人中,挑选几十个确有才学的名士,朕一并面见。这是件大喜事,诸王、贝勒、贝子并文武百官都要参与朝贺!”明珠等领旨谢恩,皇上起驾还宫。 很快就到年底,朝廷吉庆之事很多。直到次年阳春三月,皇上才召见了应试博学鸿词。那日天气晴和,皇上高坐在太和殿的龙椅上,王公大臣、文武百官班列殿前。傅山等应召的博学鸿词数十人早已立候在太和门外,鸦雀无声。忽听礼乐声起,鸣赞官高声唱道:“宣傅山觐见!” 等了半日,不见傅山人影。殿内王公大臣文武百官依班而列,中间露出通道,正对着殿门。从殿门望去,空旷辽远,直望到太和门上方的天空。皇上从来没有感觉到太和殿到太和门间这般遥远。熬过长长的寂静,终于看见傅山的脑袋从殿外的石阶上缓缓露出。皇上仿佛松了口气,脸上现出微笑。 傅山慢慢进了殿门,从容地走到皇上面前。他目光有些漠然,站在殿前,缓缓道:“贫道患有足疾,不能下跪,请皇上恕罪!” 皇上脸上刚刚露出的笑容差点儿就要收回了,可他仍是微笑着,说:“礼曰七十不俟朝。傅山先生已是七十老人了,能够奉旨进京,朕非常高兴。你有足疾,就免礼了。赐坐!” 张善德搬了椅子过来,傅山坐下,略抬了下手,道:“贫道谢过皇上!” 皇上说:“傅山先生人品方正,文学素著,悬壶济世,德劭四方。朕可是从小就听先皇说起你呀!” 傅山回答说:“贫道只是个读书人,不值得皇上如此惦记。” 皇上又说:“朕念你年过七十,就不用应试博学鸿词了。凭你的学问,也不用再考。朕授你个六品中书,着地方官存问。” 傅山忙低头拱手道:“贫道非红尘中人,官禄万死不受!傅山只想做个游方道人,替人看看病,读几句书,写几个字!官有的是人去做!” 高士奇心想傅山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居然嫌六品中书官小了。他知道此刻说话必定惹得龙颜不悦,只得忍着。没想到莽夫萨穆哈说话了:“启奏皇上,国朝堂堂进士,都得供奉翰林院三年,才能做个七品知县!傅山倨傲无礼,不肯事君,应该治罪!陈廷敬深知傅山本性难移,却极力保举,用心叵测!” 皇上大怒道:“萨穆哈休得胡说!陈廷敬忠贞谋国,惟才是举,其心可嘉。傅山先生为学人楷模,名重四海,朕颇为敬重。一位七旬老人,抛开君臣之礼,他还是我的长辈。朕今日当着王公大臣、文武百官的面说了,不准你们说傅山先生半个不字!宣其他名士觐见吧!” 没多时,名士们鱼贯而入。见到百官站班,而傅山坐着,颇为惊诧。名士们下跪行礼:“臣叩见皇上,我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些礼数礼部官员事先都细细教过了。皇上叫大家免礼请起,道:“你们还没有经过考试,朕就想先见见你们。朕思贤若渴,望你们好好替朝廷效力,好好替百姓办事!傅山年岁已高,朕恩准他不用考试,已授他六品中书。你们都是很有学问的人,朕等着读你们的锦绣文章!” 朝见完毕,皇上乘着肩舆,出了太和殿。王公大臣、文武百官并众名士恭送圣驾。等到圣驾远去,众人才依次出殿。有位名士攀上傅山说话:“傅山先生,晚生倾慕先生半辈子,今日一睹仙颜,死而无憾!” 傅山却冷冷道:“仙颜不如龙颜!”他抛下这句话,谁也不理,扬长而去。 百官出了太和殿,都说皇上爱才之心,古今无双。傅山那么傲岸,皇上居然仁慈宽待。只有陈廷敬心里忐忑,他看出皇上是强压心头火气。皇上那番话并不是说给傅山听的,那是说给天下读书人听的。 果然,皇上回到乾清宫,雷霆震怒:“朕要杀了陈廷敬!他明知傅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干吗还要保举?真是丢人现眼!一个穷道士,一个酸书生,摆架子摆到朕的太和殿上来了!” 侍卫跟公公们都吓得缩了头,眼睛只望着地上。张善德望望傻子,傻子悄悄儿摇头。他俩心里都明白,皇上发脾气了,奴才们只能装作没听见,保管万事没有。 ------------ 三十八 皇上在乾清宫发了陈廷敬的脾气,张善德过后嘱咐当值的公公,谁也不准露半个字出去。外头就连陈廷敬自己都不知道皇上说要杀了他。傅山尽管惹得皇上雷霆大怒,这事也总算过去了。傅山回到阳曲,官绅望门而投,拜客如云。这都是后话,不去说了。这会儿陈廷敬仍放心不下的是大户统筹办法,真怕弄得天下民不聊生。他后悔自己料事不周,那么急急地就上了折子。如果天下田产尽为大户所占,他就是百姓的罪人。 陈廷敬终日为这事伤神,弄得形容憔悴。碰巧都察院有位叫张鹏翮的御史,有日到翰林院办事,问起大户统筹到底如何。陈廷敬知道张鹏翮是个急性子,又很耿直,本不想多说。可陈廷敬越是隐讳,张鹏翮越是疑心,便道:“说不定大户统筹就是恶人鱼肉百姓的玩意儿,我要上个折子。” 陈廷敬忙劝道:“张大人不要再奏了,皇上哪怕知道这个办法不妥也是要施行的。朝廷打吴三桂,要钱粮啊!” 张鹏翮哪里肯听,直说回去就写折子,过几日瞅着皇上御门听政就奏上去。 陈廷敬苦苦相劝:“张大人,您上了折子,不光您自己要吃苦头,老夫也要跟着吃苦头啊!” 张鹏翮听了,一怒而起,道:“想不到陈大人也成了自顾保命的俗人!”张鹏翮说罢,拂袖而去。陈廷敬心想这祸真是想躲也躲不掉了。 博学鸿词召试完了,取录者统统授了功名。高士奇授了詹事府少詹事,食四品俸。陈廷敬仍未官复原职,还是四品。高士奇往日都称陈廷敬陈大人,如今也开始叫他廷敬了。陈廷敬看出高士奇的得意劲儿,并不往心里去。 近些日子皇上住在畅春园里,一日政事完了,来了兴致,要去园子里看看。明珠、陈廷敬、萨穆哈、张英、高士奇等扈从侍驾。 皇上望着满园春色,说:“朕单看这园子,百花竞艳,万木争春,就知道今年必定五谷丰登!” 明珠忙说:“皇上仁德,感天动地,自会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萨穆哈在旁奏道:“启奏皇上,自从大户统筹办法施行以来,各地钱粮入库快多了。估计今年可征银二千七百三十万两,征粮六百九十万担。” 皇上望望陈廷敬,说:“这个办法是你上奏朝廷的,你功莫大矣!” 陈廷敬低头谢恩,没多说半句话。皇上明白陈廷敬的心思,却只装糊涂。高士奇故意要把话挑破:“皇上,大户统筹的确是个好办法,可臣最近仍听到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 皇上本来也不想挑开这事儿,可高士奇如此说了,便问道:“陈廷敬,你听见有人说吗?” 陈廷敬敷衍道:“臣倒不曾听人说起。” 皇上听了,并不在意,只顾观赏着园子。萨穆哈琢磨着皇上心思,又道:“启奏皇上,湖广施行大户统筹办法,不仅去年钱粮入库了,还偿清了历年积欠。朝廷军饷也由湖广直接解往广西,将士们正众志成城,奋勇杀敌哪!” 皇上望望陈廷敬,见他面色忧郁,便道:“廷敬,朕不是听不进谏言的昏君。朕为这事发过火,可也没把你怎么样。朕知道你肚子里还有话想说,今日就不说了。你看这繁花似锦,咱们就好好游园,有话明日乾清门再说。” 皇上笑容可掬,甚是慈和。见皇上这般言笑,陈廷敬心里更觉凶险,愈加忐忑不安。他在皇上跟前二十多年了,彼此的心思都能琢磨透,并不用明说出来。这时,一只梅花鹿从树丛里探出头来,胆怯地朝这边张望。傻子忙递上御用弓箭。皇上满弓射去,梅花鹿应声而倒。臣工们忙恭喜皇上。明珠把皇上历年猎获的野物铭记在心,道:“皇上之神勇,古来无双。臣都记着,到今日止,皇上共猎虎九十三头、熊九头、豹七头、麋鹿八头、狼五十六头、野猪八十五头、兔无数!” 皇上哈哈大笑,道:“明珠,难得你这么细心!” 当日,皇上还宫。夜里,张英应召入了乾清宫。皇上说:“张英,国朝入关以来,以前明为殷鉴,力戒朋党之祸。可是最近,朕察觉有臣工私下蝇营狗苟,煽风点火,诽谤朝政,动摇人心。” 张英不明白皇上说的是哪桩事,只含糊道:“臣只待在南书房,同外面没有往来,未曾听闻此事。” 皇上沉默半晌,突然说:“朕知道你同陈廷敬很合得来。” 张英听出些意思,暗自吃惊,道:“臣跟陈廷敬同心同德,只为效忠皇上!” 皇上说:“你的忠心朕知道,陈廷敬的忠心朕倒有些看不准了。” 张英早就看出,为着大户统筹的事,皇上一直恼怒陈廷敬,便道:“正如皇上说过的,陈廷敬可谓忠贞谋国啊!” 皇上默然不语,背手踱步。突然,皇上背对张英站定,冷冷地说:“明日朕乾清门听政,你来参陈廷敬!” 张英闻言大惊,抬头望着皇上的背影,口不能言。皇上慢慢回过头来,逼视着张英,说:“你想抗旨?” 张英道:“皇上,陈廷敬实在无罪可参呀!” 皇上闭上眼睛,说:“陈廷敬就是有罪!一、事君不敬,有失体统;二、妄诋朝政,居心不忠;三、呼朋引类,结党营私;四……你最了解他,你再凑几条吧!” 张英跪下,奏道:“皇上其实知道陈廷敬是忠心耿耿的!” 皇上怒道:“朕不想多说!朕这回只是要你参他!你要识大体,顾大局!不参掉陈廷敬,听凭他蛊惑下去,要么就是朕收回大户统筹办法,让军饷无可着落,叫吴贼继续作恶!要么就是朕背上不听忠言的骂名,朕就是昏君!” 第二日,皇上往乾清门龙椅上坐下,大殿里便弥漫着某种莫名的气氛。风微微吹进来,铜鼎炉里的香烟龙蛇翻卷。臣工们尚未奏事,皇上先说话了:“前方将士正奋勇杀敌,督抚州县都恪尽职守,但朕身边有些大臣在干什么呢?眼巴巴地盯着朕,只看朕做错了什么事,讲错了什么话。” 皇上略作停顿,扫视着群臣,又说道:“朕并不是昏君,只要是忠言,朕都听得进去。朕也绝非圣贤,总会有错的时候,但朕自会改正。可是,眼下朝廷大局是平定云南,凡是妨害这个大局的,就是大错,就是大罪!” 皇上嗓门提得很高,回声震得殿宇间嗡嗡作响。臣工们都低着头,猜想皇上这话到底说的哪件事哪个人。陈廷敬早听出皇上的意思,知道自己真的要遭殃了。昨日在畅春园,说到大户统筹,皇上分明猜透陈廷敬仍有话说,非但没有怪罪他,反而好言抚慰。他当时就觉得奇怪,这分明不是皇上平日的脾气。 皇上拿起龙案上的折子,说:“朕手里有个折子,御史张鹏翮上奏的。他说什么平定云南,关乎社稷安危,自然是头等大事。但因平定云南而损天下百姓,也会危及社稷!因此奏请朕收回大户统筹办法,另图良策!书生之论,迂腐至极!没有钱粮,凭什么去打吴三桂?吴三桂不除,哪来的社稷平安?哪来的百姓福祉?” 陈廷敬听得明白,皇上果然要对他下手了。不过这都在他预想当中,心里倒也安然。身为人臣,又能如何?张鹏翮班列末尾,他看不清皇上的脸色,自己的脸色却早已是铁青了。皇上把折子往龙案上重重一扔,不再说话。一时间,乾清门内安静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突然,张英上前跪奏:“臣参陈廷敬四款罪:一、事君不敬,有失体统;二、妄诋朝政,居心不忠;三、呼朋引类,结党营私;四、恃才自傲,打压同僚。有折子在此,恭请皇上御览!” 陈廷敬万万想不到张英会参他,不由得闭上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殿内陡然间像飞进很多蚊子,嗡声一片。 皇上道:“有话上前奏明,不得私自议论!朕是听得进谏言的!” 张鹏翮上前跪奏道:“臣在折子上说的都是自己的心里话,同陈廷敬没有关系!张英所参陈廷敬诸罪,都是无中生有!” 张汧也上前跪奏:“臣张汧以为陈廷敬忠于朝廷,张英所参不实!” 殿内许多大臣都站出来替陈廷敬说话,皇上更加恼怒,道:“够了!张鹏翮不顾朝廷大局,矫忠卖直,自命诤臣,实则奸贼!偏执狭隘,鼠目寸光,可笑可恨至极!” 陈廷敬知道保他的人越多,他就越危险,自己忙跪下奏道:“臣愿领罪!只请宽贷张鹏翮!张鹏翮原先并不知大户统筹为何物,听臣说起他才要上折子的。” 皇上瞟了眼陈廷敬,道:“陈廷敬暗中结交御史,诽谤朝政,公然犯上,罪不可恕!张鹏翮同陈廷敬朋比为奸,可恶可恨!朕着明珠会同九卿议处,务必严惩!” 明珠低头领旨,面无表情。臣工们哑然失语,不再有人敢吭声。 皇上又道:“朕向来以宽治天下,对大臣从不吹毛求疵。但朋党之弊,危害至深,朕绝不能容!各位臣工都要以陈廷敬为戒,为人坦荡,居官清明,不可私下里吆三喝四,结党营私,诽谤朝廷!” 皇上谕示完毕,授张英翰林院掌院学士、教习庶吉士、兼礼部右侍郎。张英愣了半晌,忙上前跪下谢恩。他觉得自己这些官职来得实在不光彩,脸上像爬满了苍蝇,十分难受。 陈廷敬回到家里,关进书房,抚琴不止。月媛同珍儿都知道了朝廷里的事,便到书房守着陈廷敬。珍儿很生气,说:“哪有这样不讲道理的皇上?我说老爷,您这京官干脆别做了!” 陈廷敬仍是抚琴,苦笑着摇摇头。月媛说:“我这会儿倒是佩服傅山先生了,他说不做官,就不做官!” 陈廷敬叹道:“可我不是傅山!” 月媛说:“我知道老爷不是傅山,就只好委屈求全!” 陈廷敬闭目不语,手下琴声愈加激愤。珍儿说:“珍儿常听老爷说起什么张英大人,说他人品好,文才好,怎么也是个混蛋?都是老爷太相信人了。” 陈廷敬烦躁起来,罢琴道:“怎么回事!我每到难处,谁都来数落我!” 月媛忙劝慰道:“老爷,我跟珍儿哪是数落您呀,都是替您着急。您不爱听,我们就不说了。翠屏,快沏壶好茶,我们陪老爷喝茶清谈。” 陈廷敬摆摆手,说:“我明白你们的心思,不怪你们。我这会儿想独自静静,你们都去歇着吧。” 月媛、珍儿出去了,陈廷敬独坐良久,去了书案前抄经。他正为母亲抄录《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前几日奉接家书,知道母亲身子不太好,陈廷敬便发下誓愿,替母亲抄几部佛经,保佑老人家福寿永年。 三更时分,月媛同珍儿都还没有睡下。猛然又听得琴声骤起,月媛叹了声,起身往书房去。珍儿也小心随在后面。月媛推开书房门,道:“老爷,您歇着吧,明日还得早朝呢!” 陈廷敬戛然罢琴,说:“不要担心,我不用去早朝了。” 月媛同珍儿听了唬得面面相觑,她们并不知道事情到底糟到什么地步了,却不敢细问。 天快亮时,陈廷敬才上床歇息,很快呼呼睡去。他睡到晌午还未醒来,却被月媛叫起来了。原来山西老家送了信来。陈廷敬听说家里有信,心里早打鼓了。他最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就怕接到家书。拆开信来,陈廷敬立马滚下床,跪在地上痛哭起来:“娘呀,儿子不孝呀,我回山西应该去看您一眼哪!” 原来老太太仙逝了。月媛、珍儿也都痛哭了起来。哭声传到外头,都知道老太太去了,阖府上下哭作一团。一家人哭了许久,谁都没了主张。陈廷敬恍惚片刻,慢慢清醒过来。他揩干眼泪,一边给皇上写折子告假守制,一边着人去廷统家里报信。 明珠看出皇上本意并不想重治陈廷敬,而是想让朝野上下不再有人反对大户统筹。可皇上话讲得很严厉,他就不知怎么给陈廷敬定罪。罪定轻了,看上去有违圣意;罪定重了,既不是皇上本意,又显得他借端整人。他琢磨再三,决意重中偏轻,给皇上表示仁德留有余地。明珠云遮雾罩地说了几句,三公九卿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议定陈廷敬贬戍奉天,张鹏翮充发宁古塔。 明珠议完陈廷敬、张鹏翮案,依旧去了南书房。张英刚好接到陈廷敬的折子,知道陈老太太仙逝了。他这几日心里异常愧疚,却没法向陈廷敬说清原委。如今见陈廷敬家里正当大事,心里倒有了主意。张英见明珠来了,正要同他说起陈廷敬家里的事,忽见张善德进来了,朝他们努嘴做脸。明珠等立马要出门回避,张善德却说皇上让大伙儿都在里头待着。 没多时,皇上背着手进来了,劈头就问:“议好了吗?” 明珠知道皇上问的是什么事,便道:“九卿会议商议,陈廷敬贬戍奉天,张鹏翮充发宁古塔!” 皇上沉默片刻,道:“朕念陈廷敬多年进讲有功,他父母又年事已高,就不要去戍边了,改罢斥回家,永不叙用!御史张鹏翮改流伊犁,永世不得回京!” 张英一听,心里略略轻松了些。陈廷敬不用去奉天,自会少吃些苦头。虽说永不叙用,但时过境迁仍会有起复的日子。只是张鹏翮实在是冤枉了,可皇上正在气头上,这时候去说情反倒害了他。 高士奇低头奏道:“臣等感念皇上宽宏之德,自当以陈廷敬为戒,小心当差!” 皇上坐下,又道:“自古就有文官误国、言官乱政之事。国朝最初把御史定为正三品,父皇英明,把御史降为七品。朕未亲政之时,辅政大臣们又把御史升为正四品。朕今日仍要把御史降为七品,永为定制!” 张英待皇上说完,忙上前跪奏:“启奏皇上,陈廷敬老母仙逝了!” 皇上大惊失色,忙问这是多久的事了。张英奏道:“陈廷敬折子上说,他这次回山西,因差事紧急,没有回家探望老母。他现在才知道,老母早就卧病在床,怕廷敬、廷统兄弟分心,不让告知!陈廷敬以不孝自责,后悔莫及,奏请准假三年守制。” 皇上摇头悲叹道:“国朝以忠孝治天下,身为人子,孝字当先。准陈廷敬速回山西料理老母后事,守制三年!” 张英又叩头奏道:“臣奏请皇上宽恕陈廷敬诸罪,这对老人家在天之灵也是个安慰!”皇上望望跪在地上的张英,半字不吐,起身还宫了。 翌日,皇上在乾清门说:“虽说功不能抵过,但陈廷敬多年进讲,于朝政大事亦多有建言。不幸又逢他老母仙逝,朕心有怜惜,不忍即刻问罪。朕准陈廷敬回家守制三年,所犯诸罪,往后再说!” 陈廷敬自己并不在场,皇上下了谕示,殿内只是安静一片。张英这才明白,昨儿他替陈廷敬求情,皇上并不是不应允,而是不愿意说出来。皇上本是仁德宽厚的,有心宽恕陈廷敬,却不想把这个人情给别人去做。 皇上果然又说道:“不久前陈廷敬奉旨去山西,因差事在身,顾不上回家探望老母。他老母早就卧病在床,却怕儿子分心,不准告知。一念之间,阴阳永隔!每想到此处,朕就寝食难安!朕命张英、高士奇去陈廷敬家里,代为慰问!” 皇上说罢,举殿大惊。张英忙谢恩领旨,高士奇却道:“启奏皇上,皇差吊唁大臣父母,没有先例呀!况且陈廷敬还是罪臣!” 皇上瞟了眼高士奇,说:“没有先例,那就从陈廷敬开始,永为定例吧!” 下了朝,张英同高士奇商量着往陈家祭母。高士奇说:“张大人,士奇真是弄糊涂了。您同陈廷敬私交甚笃,却上折子参了他;您既然参了他,过后干吗又要保他?皇上说要严办陈廷敬,却终究舍不得把他贬到奉天去,只让他回家享清福。如今他老母死了,皇上却开了先例派大臣去祭祀!” 张英道:“感谢皇上恩典吧。正因没有先例,我俩就得好好商量着办。” 见张英这般口气,高士奇自觉没趣,不再多嘴。 ------------ 三十九 陈廷统领着妻小赶到哥哥家,一家人好结伴上路。张汧专门过来送行,道:“亲家,我动不了身,已修书回去,让犬子祖彦同家瑶代我在老夫人灵前烧炷香吧!” 陈廷敬满脸戚容,拱手谢了。张汧又说:“您的委屈,我们都知道。过些日子,自会云开雾散的。” 陈廷敬只是摇头。一家人才要出门,大顺说外头来了两顶官轿,后头还随着三辆马车。陈廷敬走出耳门打望,轿子已渐渐近了,只见张英撩起轿帘,神情肃穆。陈廷敬忙低头恭迎,又吩咐大顺打开大门。张英同高士奇在门前下轿,朝陈廷敬无语拱手。 进了门,张英道:“陈廷敬听旨!” 陈廷敬唬了一跳,连忙跪下。举家老小也都跪下了。 张英道:“皇上口谕,陈廷敬母李氏,温肃端仁,恺恻慈祥,鞠育众子,备极恩勤。今忽尔仙逝,朕甚为轸惜。赐茶二十盒、酒五十坛,以示慰问。钦此!” 陈廷敬叩首道:“皇上为不孝罪臣开万古先例,臣惶恐至极!” 礼毕,陈廷敬送别张英、高士奇,举家上路。陈廷敬、月媛同车,珍儿、翠屏同车,豫朋、壮履兄弟同车,廷统一家乘坐两辆马车。刘景、马明、大顺同几个家丁骑马护卫。路上走了月余,方才望见家山。到了中道庄外,所有人都下车落马。家中早是灵幡猎猎,法乐声声。进了院门,家人忙递过孝服换上。却见夫人淑贤同儿子谦吉搀着老太爷出来了,廷敬、廷统慌忙跑过去,跪了下来。老太爷拄着拐杖,颤巍巍的,哑着嗓门说:“快去看看你们的娘吧。” 守灵七日,陈老太太出殡,安葬在村北静坪山之紫云阡。早已赶修了墓庐,陈廷敬在此住下就是三年,终日读书抄经,仿佛把世事忘了个干净。 一日,家瑶同女婿祖彦来到墓庐,家瑶说:“奶奶病的时候,我同祖彦回来过好几次。每次我们都说写信让您回来,奶奶总是不让。奶奶说,你爹是朝廷栋梁,他是皇上的人,是百姓的人,不能让他为了我这把老骨头,耽误了差事!” 听了这话,陈廷敬想到自己的境遇,不觉悲从中来,泪下如雨。 祖彦说:“奶奶指望孩儿有个功名,可是孩儿不肖,屡次落榜!孩儿愧对奶奶教诲呀!” 陈廷敬道:“祖彦,官不做也罢,你同家瑶好好持家课子,从容度日吧。” 陈廷统也住在墓庐,他没事就找哥哥闲聊,却总说些不投机的话:“我知道您心里事儿多。朝廷由明珠、高士奇这些人把持着,您是没有办法的。” 陈廷敬说:“廷统,我现在不关心朝廷里的事情,只想守着娘。” 陈廷统说:“您不想说这些事,可它偏让您心灰意冷。您其实成日都为这些事苦恼着。明珠他们还干过很多事您都不知道,记得那位京城半仙祖泽深吗?他被弄到无锡做知县去了。” 陈廷敬甚是奇怪,道:“祖泽深凭什么做知县?他没有功名!” 陈廷统说:“祖泽深原本没有兴趣做官,去年他家一场大火烧了,只好另寻活路。” 陈廷敬苦笑道:“祖泽深不是神机妙算吗?怎么就没有算准自家起大火呢?我就不相信他那些鬼把戏!” 陈廷统说:“反正朝廷内外,做官的都围着明珠、高士奇这些人转。只说那高士奇,常年有人往家里送银子,有事相求要送,没事相求也得送,那叫平安钱。” 陈廷敬摇头不语,他太知道高士奇这个人了,却又怎能奈他何?人家宅子门首的“平安”二字可是皇上赐的! 陈廷统又道:“张汧原来都在您后头的,这回他去湖南任布政使去了,走到您前头了。” 陈廷敬怪弟弟说得不是,道:“张汧是自己亲戚,我们应当为他高兴才是。你这话要是祖彦听了,人家怎么看你!” 眼看着三年丧期到限,陈廷敬便下山陪伴父亲。正是春日,陈廷敬同廷统陪着父亲,坐在花园的石榴树下闲聊。陈廷敬问起家里的生意,陈老太爷说:“生意现在都是三金在打理,我不怎么管了。生意还过得去。” 陈三金正好在旁边,便道:“老太爷,太原那边来信,这回我们卖给他们的犁铧、铁锅,又没有现钱付。他们想用玉米、麦子抵铜钱,问我们答不答应。” 陈老太爷问:“怎么老没有钱付呢?仓库里的粮食都装满了。” 陈廷统不明其中道理,说:“粮食还怕多?” 陈老太爷摇头道:“虽说粮多不愁,可我们家存太多的粮食,也不是个事儿呀!” 陈廷敬听着蹊跷,问:“三金,怎么都付不出钱呢?” 陈三金说:“时下铜价贵,钱价不敌铜价,生意人就把制钱都收了去,熔成铜,又卖给宝泉局,从中赚差价!这样一来,市面上的铜钱就越来越少了!” 陈廷敬道:“竟有这种事?毁钱鬻铜,这可是大罪呀!” 陈三金说:“有利可图,那些奸商就不顾那么多了!朝廷再不管,百姓就没钱花了,都得以货易货了!” 花园的凉亭下,谦吉看着弟弟豫朋、壮履下棋,淑贤同月媛、珍儿坐在旁边闲话。陈廷敬陪着父亲,却不时往凉亭这边打望。想着淑贤母子,他心里颇感歉疚。他去京城二十多年,淑贤在家敬奉公婆、持家教子,吃过不少苦。谦吉的学业也耽搁了,至今没有功名。他想在家还有些日子,要同淑贤母子好好团聚。 明珠快步进入乾清门,侍卫见了,忙拱手道安。明珠顾不得答理,匆匆进门。进了乾清宫,明珠直奔西暖阁,高声喊道:“皇上大喜!” 皇上正在看书,见明珠如此鲁莽,微微皱起了眉头。明珠忙跪下奏道:“请皇上恕罪!明珠太高兴了,忘了大臣之体!” 皇上忙放下书卷,道:“快说,什么喜事?” 明珠递上云南五百里加急,道:“恭喜皇上,云南收复了!” 皇上从炕上一腾而起,双手接过云南五百里加急,哈哈大笑,道:“快把南书房的人都叫来!” 张善德马上吩咐下面公公去南书房传旨。 没多时,张英、高士奇,还有新入南书房的徐乾学等都到了。皇上笑容满面,道:“国朝开国六十七年,鼎定天下已三十八年。而今收复云南,从此金瓯永固!如今只剩台湾孤悬海外,朕决意蓄势克复!这些日子真是好事连连哪。近日召试翰林院、詹事府诸臣,朕非常满意。往日多次召试,都是陈廷敬第一。此次召试,徐乾学第一。” 徐乾学忙拱手谢恩:“臣感谢皇上擢拔之恩!” 张英见皇上说到了陈廷敬,赶紧奏道:“启奏皇上,陈廷敬守制三年已满,臣奏请皇上召陈廷敬回京!” 皇上尚未开言,高士奇道:“皇上曾有谕示,陈廷敬永不叙用!” 皇上仍是微笑着,却不说话。 张英道:“启奏皇上,陈廷敬虽曾有罪,但时过境迁,应予宽贷。皇上多次教谕臣等,用人宜宽,宽则得众!” 明珠暗忖皇上心思,似有召回陈廷敬之意,便顺水推舟:“启奏皇上,臣以为应该召回陈廷敬!” 皇上点头道:“朕依明珠、张英所奏,召回陈廷敬!”张英赶紧替陈廷敬谢了恩。 皇上道:“收复云南,应当普天同庆!你们好好议议,朕要在奉先殿、太庙、盛京祭祖告天,礼仪如何,行期如何,务必细细议定!” 明珠等领旨,出了乾清宫。高士奇瞅着空儿问明珠:“明相国,您怎么替陈廷敬说话?他可是罪臣啊!” 明珠望望高士奇,轻声笑道:“您在宫里白混这么多年,您真以为陈廷敬有罪?他根本就没罪!”明珠说罢,径自走开了。 ------------ 四十 陈廷敬兄弟奉旨回京,轻车上路。一日赶到太原,已是黄昏时分。不愿惊动督抚等地方官员,顺路找了家客栈住下。翌日早起,匆匆吃过些东西就要启程,不想大顺为着结账同店家吵了起来。原来路上用光了铜钱,只剩银子了。店家找不开,道:“客官,您这银元宝十二两,抵得小店整个家当了,我哪里找得开?” 大顺一脸和气,说:“店家,我们铜钱用完了,您给想想办法找开。” 店家却横了脸,道:“我没办法想,反正你得付账,不然就不得走人。” 大顺听了很生气,道:“你这人怎么不讲理?” 店家却说:“我怎么不讲理?住店付钱,天经地义!” 大顺也来火了,说:“不是我不付,是你找不开!” 店家越发刁泼,说:“别寒碜我了,小店虽说本小利薄,银子还是见过的!” 陈廷敬听得外头吵闹,出来看看。那店家脾气不好,越是好言相劝,他调门儿越高。这时,进来个穿官服的人,后头还跟着几个衙役。那人见了陈廷敬就拱手而拜:“太原知府杨先之见过陈大人!” 陈廷敬忙还礼道:“不想惊动杨大人了!” 杨先之说:“卑府昨日夜里才听说陈大人路过敝地,却不敢深夜打扰!”店家见这等场面,早缩着脖子站到旁边去了。 杨先之回头骂道:“这是京城的陈大人,你怎么不长眼?” 店家忙跪了下来,叩头道:“请大人恕小的不知之罪。” 陈廷敬忙叫大顺扶店家起来,说:“不妨不妨,你并没有错。” 店家从地上爬起来,慌忙招呼伙计看座上茶。陈廷敬同杨先之礼让着,就在客栈堂内坐下喝茶聊天。陈廷敬又叫来陈廷统同杨先之见过。杨先之恳请陈廷敬再留一日,好尽尽地主之谊,还得报与总督大人跟抚台大人知道。陈廷敬只道奉旨还京,不敢耽搁,请杨先之代向总督大人跟抚台大人请安。 大顺在旁插话:“杨大人,店家找不开银子,我们身边又没有铜钱了,请杨大人帮忙想想办法。” 杨先之说:“这个好办,你们只管上路就是了。” 陈廷敬忙摇手道:“那可不行!” 杨先之笑道:“陈大人两袖清风,卑府向来敬仰。您不妨先上路,这客栈的花销卑府代为垫付,陈大人日后还我就是了。” 陈廷敬便要先放些银子,杨先之硬是不肯接,只道日后算账就是了。陈廷敬想想也只好如此,就谢过了杨先之。难免说起铜钱短缺的事,店家便倒了满肚子苦水,只道再这般下去,小店生意没法做了。杨先之说他也觉得奇怪,怎么会见不到铜钱,朝廷得早日想想办法。陈廷敬便问太原这边可有奸商毁钱鬻铜之事,杨先之只道暂时尚未闻晓。 陈廷敬日夜兼程回到京城,才知道皇上上盛京祭祖去了,尚有二十几日方能回銮。不用即刻面圣,陈廷敬专心在家写了份《贺云南荡平表》,每日便读书课子,或同岳父诗酒唱和,日子很是消闲。 皇上还宫途中,有臣工奏闻民间制钱短缺,多有不便。皇上便召诸臣询问:“去年朝廷铸钱多少?” 萨穆哈奏道:“回皇上,去年铸钱两亿八千九百一十二万一千零五十文,同上年持平!” 皇上又问:“朝廷铸钱并没有减少,如何市面上就缺少铜钱呢?” 明珠道:“启奏皇上,臣已着人查访,发现症结在于钱价太贵。朝廷定制,一两银子值铜钱千文,而市面上一两银子只能兑换铜钱八九百文。钱价贵了,百姓不认,制钱就死了,走不动,市面上就见不到了。” 皇上刨根究底:“什么原因让钱价贵了?” 明珠又说:“旧钱、新钱并行,自古各朝都是如此。但因百姓不喜欢用顺治旧钱,尤其是顺治十年所铸旧钱太轻,百姓不认。旧钱壅滞,新钱太少,市面上铜钱流通就不方便了。铜钱少了,钱价就贵了。” 皇上道:“铜钱少了,难免私铸,最终将祸害朝廷跟百姓。你们有什么好法子?” 明珠奏道:“臣以为应改铸新钱,更改一文重一钱的定制,加重铜钱的重量。” 皇上略加思忖,道:“自古铸钱时轻时重,都视情势而定。朝廷正备战台湾,理顺钱法至为重要。制钱壅塞,则民生不便,天下财货无所出也,最终将危及库银跟军饷!” 明珠道:“臣等已经商议,新铸钱币以一文重一钱二分五厘为宜。” 皇上道:“好吧,你们既然已经细议,朕准奏。萨穆哈,着你户部火速敦促宝泉局加紧鼓铸,发往民间!” 不几日,萨穆哈便将新母钱进呈御览,皇上细细看过,准了。飞马传旨宝泉局,新铸铜钱很快上市了。但新钱才在市面上现身,旋即不见了踪影。原来全都叫奸人搜罗走了。 京城西四牌楼外有家钱庄,叫全义利记,老板唤作苏如斋,干的便是毁钱鬻铜的营生。这日黑夜,有三辆马车在全义利记钱庄前停下,门左走车马的侧门轻轻开启。马车悄悄儿进去,侧门马上关闭。苏如斋从游廊处走过来,轻声问道:“没人看见吗?” 伙计回道:“我们小心着哪,没人看见。” 苏如斋努努嘴,伙计打开马车上的箱子,满满装的都是新铸铜钱。苏如斋问:“多少?” 伙计说:“三千六百斤。” 苏如斋点头道:“好,入炉!” 伙计跟着苏如斋进了账房,悄声儿道:“东家,今日拉回来的便是朝廷铸的新钱,一文重一钱二分五厘!”伙计说罢,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铜钱来。 苏如斋接过铜钱,两眼放光,笑道:“好啊,朝廷真是替我们百姓着想啊!我原先毁钱千文,得铜八斤十二两,现在我毁新钱千文,可得铜十斤!比原先多赚了三钱银子!一两银子收进来的铜钱,可足足赚上六钱银子啊!” 伙计奉承道:“银子变成铜钱,铜钱又变成银子。这么变来变去,您可发大财了。东家,您的账可算得精啊!” 苏如斋甚是得意,道:“朝廷里头那些当官的也在算账,皇帝老子也在算账,他们不知道我苏如斋也在算账!” 苏如斋正在账房里如此吩咐伙计,外头有人说满堂红记钱庄的陈老板来了。苏如斋去了客堂,打着哈哈迎了过去,道:“陈老板啊,这么晚了有何见教?” 陈老板忙拱手道:“苏老板,恭喜发财!” 苏如斋笑道:“大家发,大家发。看茶!” 伙计倒茶上来。陈老板喝着茶说:“苏老板,如今朝廷的制钱又加重了,您可是越赚越多呀!” 苏如斋哈哈大笑,道:“这都是托朝廷的福啊!” 陈老板道:“您赚得越来越多,您看给我的价格是不是也该加一点儿?” 原来,京城很多钱庄都把搜罗到的铜钱卖给苏如斋,宝泉局钱厂只认全义利记的铜。苏如斋却说:“陈老板,说好的规矩,不能说变就变的。” 陈老板哭丧着脸说:“苏老板,私毁制钱的事,闹出来可是要杀头的啊!您让我提着脑袋干,也得让我多有些赚头,死了也值啊!” 苏如斋哼哼鼻子说:“别说这些丧气的话!陈老板,您要是眼红我赚得多了,您就自己去找钱厂的向爷,把铜直接卖给他,不用我过手!” 苏如斋说的向爷,原是炉头向忠。宝泉局钱厂有炉百座,每炉役匠十三人,加上各色杂役,总共一千四百多人,统统由向忠管着。炉头无品无级,只靠手上功夫吃饭。这向忠是个心狠手辣的爷,钱厂役匠全在他手里讨饭吃,就连宝泉局衙门里头的人都让着他几分。 陈老板也是听说过向忠大名的,道:“看您苏老板说的,向爷他老人家只认您啊!” 苏如斋冷冷一笑,说:“您不妨去试试,说不定向爷也认您呢?” 陈老板不晓事,出了苏如斋的钱庄,真的就去了向忠府上。他在向忠家的四合院外徘徊良久,壮着胆子扣了门环。门人听说他是开钱庄的,便引他进去了。陈老板见着向忠那脸横肉,不由得膝头发软,说自己收了很多制钱,打算熔了铜,卖给钱厂。不料向忠大怒,一脚踢翻了他,呵斥道:“哪里来的混账东西?竟敢私毁制钱?” 陈老板忙叩头求饶:“向爷饶命!苏如斋对我盘剥太多,我想直接把铜卖给向爷,不如让向爷您多赚些,小的也多赚些。” 向忠圆睁双眼,道:“什么苏如斋?老子不认识这个人!来人,把这个混账东西拉出去!”立马进来两条大汉,倒提着陈老板拖了出去。 差不多已是四更天了,全义利记的门被敲得像打雷。门人骂骂咧咧地开了门,却被来人打了一掌,扑通倒地。 原来是向忠领着贴心匠头刘元和两条汉子进来了。向忠直奔客堂,吆喝着叫苏如斋快快起来。苏如斋边穿衣服边从里屋出来,见来的竟是向忠,惊慌道:“向爷,您这么晚了……” 不等苏如斋说完,向忠拍了桌子,打断他的话,喝道:“苏如斋,你混账!” 刘元砰地把个布袋丢在苏如斋跟前,狠狠地望着他。苏如斋不知布袋里是什么东西,怯生生地上去打开,吓得尖叫起来。原来里面包着的是陈老板的人头!苏如斋吓得瘫软在地,浑身发抖。 向忠道:“老子虽然只是宝泉局一小小炉头,干的却是替朝廷铸钱的大事儿!十三关办铜不力,宝泉局不得已才向民间收取铜料。这也都是朝廷许可的。谁敢公然私毁制钱,他就得死!” 苏如斋连连叩头道:“小的明白,小的明白。” 向忠压低了嗓子道:“你的嘴要紧些!再向别人说起老夫,小心你的脑袋!”向忠说罢撩衣而起,大步出门,苏如斋瘫在地上仍起不来。 向忠出门半日,苏如斋才知道叫喊伙计:“快把人头拿出去扔了!这个姓向的,手段真叫狠呀!” 向忠正在巡视役匠们铸钱,刘元过来说科尔昆大人来了。向忠忙跑去钱厂客堂,恭恭敬敬地请了安,吩咐快快上茶。科尔昆喝着茶说:“这次鼓铸重钱,事关百姓生计,朝廷安危,不可小视!你虽然只是个炉头,可宝泉局四个厂,炉头一百,我把这些都给你管着。你可要多多尽力,不许偷懒。” 向忠点头道:“小的谨记科大人吩咐!多谢科大人栽培!” 科尔昆笑道:“不必客气,大伙儿服你,你就多受累吧。样钱都出来了吗?” 向忠道:“样钱都铸好了,请科大人过目。” 科尔昆却说:“我就不看了。你把进呈的样钱准备好,只等明相国、萨穆哈大人他们回京,我就得送去。” 刘元进来说:“回科大人,样钱都准备好了,已放在科大人轿子里了。” 科尔昆笑笑,放下茶盅,说:“好,本官这就告辞了!” 往朝中大员家送样钱,早已是宝泉局陋规。平日铸了新钱,都是先送样钱给那些手握重权的大臣,再把新钱往民间发放。这回情势急迫,大员们都扈从皇上去了盛京,就先把新钱发往民间,样钱过后再送。 过了几日,皇上还京。当日夜里,科尔昆便上萨穆哈府上拜见,送上样钱。 科尔昆从袋里抓出几枚制钱,道:“萨穆哈大人,您看这新钱,可逗人喜欢啦!” 萨穆哈接过钱币,细细看看,说:“这回铸钱,可让皇上操心了。路上顾不得歇息,就下了圣旨。” 科尔昆说了些皇上圣明之类的套话,道:“大人,这新钱虽说只比旧钱重二分五厘,拿在手里可是沉甸甸的。” 萨穆哈笑道:“沉甸甸的就好!不怕百姓不喜欢!科尔昆,你督理钱法有功,我已同明相国说了,会重重赏你的!” 科尔昆忙起身恭敬地拜了,道:“谢萨穆哈大人栽培之恩!” 科尔昆从萨穆哈府上出来,又马不停蹄去了明珠府上。明珠凑在烛火下,仔细把玩着新铸的制钱,点头而笑:“科尔昆,老夫看准了,你不是个只会读死书的书呆子,可为大用啊!” 科尔昆喜不自禁,道:“卑职多谢明相国夸奖!” 明珠放下铜钱,笑眯眯地望着科尔昆,说:“老夫已琢磨多日,想奏请皇上,特简你为户部侍郎!” 科尔昆连忙跪下,拜了三拜,道:“卑职牢记明相国知遇之恩,如有二心,天诛地灭!” 明珠忙扶起科尔昆,说:“科尔昆,起来起来,不必如此。你我都是国朝臣子,心里应只装着皇上才是!” 科尔昆再次叩头,爬了起来。明珠把茶几上的钱袋提起来,说:“科尔昆,我也不留你了。样钱你带回去吧。” 科尔昆忙说:“明相国,这些样钱都打在损耗里了,您就留着吧。这可是我朝开国以来的规矩。” 明珠笑着问道:“你这袋样钱有多少?” 科尔昆回道:“八千文。” 明珠哈哈大笑,说:“八千文,不足十两银子。科尔昆哪,你这个户部侍郎,可不是十两银子能买下来的啊!” 科尔昆赶紧说:“卑职怎敢如此轻慢明相国,日后自会另有孝敬!” 明珠又是哈哈大笑,说:“你看你看,开句玩笑,你就当真了!科尔昆可是个老实人。好吧,样钱我就收下了!” 陈廷敬在乾清宫西暖阁觐见皇上,进呈《贺云南荡平表》。龙颜大悦,说:“廷敬回家三年,朕甚为想念。家中老父可好?” 陈廷敬叩头谢恩,泪水不由得夺眶而出,奏道:“老父六十有一,身子骨倒还硬朗。臣谢皇上体恤之恩!” 皇上眼睛也有些湿润了,说:“走近些,让朕瞧瞧你。” 陈廷敬低头向前,仍旧跪下。皇上下了炕,扶了陈廷敬起来,执手打量,叹道:“三年不见,你添了不少白发,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陈廷敬忙道:“臣身子骨还行,皇上不必替臣担心。” 皇上拍拍陈廷敬的手,道:“朕在路上就想好了,你仍复翰林院掌院学士之职,兼礼部侍郎,教习庶吉士,经筵讲官。” 陈廷敬又叩头谢恩,口呼万岁。原来上月张英因老父仙逝,回家居丧去了,正空着翰林院掌院学士之职。皇上回炕上坐下,陈廷敬在御前站着。三年前,皇上在乾清门斥骂陈廷敬妄诋朝政,只因他老母突然仙逝,暂不追究。现如今皇上起复了他,却并没有说赦免他的罪。皇上只谈笑风生,陈廷敬心里终究没有个底。觐见完了,皇上传明珠同萨穆哈奏事。陈廷敬谢恩退下,顺道往南书房寒暄去了。 明珠同萨穆哈已在宫门口等候多时,听得里头宣了,忙低头进去。萨穆哈先奏道:“启奏皇上,新钱发出去,就像雪落大江,不见踪影。臣等已派人查访,尚未弄清眉目。” 皇上问道:“明珠,你是做过钱法监督的,这是什么道理?” 明珠说:“臣虽做过钱法监督,却从未碰到过这种怪事。臣琢磨着,可能还是钱不够重量,百姓不用,市面上就见不到。” 萨穆哈说:“臣想只怕也是这个理儿。” 明珠奏道:“臣以为还应再把钱加重些!” 皇上有些不悦,说:“明珠推科尔昆任户部侍郎,朕已准了。可这会儿想来,他在宝泉局任上并没有做好呀。” 明珠道:“科尔昆任钱法监督已三年有余,原是做得不错的,只是近来市面上见不到制钱,应是另有缘由。臣等推户部主事许达擢任钱法监督,此人心细过人,精于盘算,说不定于钱法督理有好处。” 皇上仍是眉头不展,说:“也罢,这两个人就这么用了。新铸制钱的事,你们要好好议议。此事当快,不然会出大麻烦的!” ------------ 四十一 科尔昆领着新任钱法监督许达来到宝泉局钱厂,向忠迎出大门请安:“给科大人请安!恭喜科大人升任户部侍郎!” 科尔昆道:“免礼!向忠,这位是新任钱法监督许达大人。来,见过许大人。” 向忠忙朝许达施礼,道:“小的见过许大人!” 许达说:“我对钱法不太熟悉,往后还望你多多指点。” 向忠忙拱手道:“岂敢岂敢!” 科尔昆说:“许大人,向忠在宝泉局师傅中很有威望,遇事你找他就是了。”许达朝向忠点点头,向忠憨笑着,老实巴交的样子。 见过礼了,向忠恭请两位大人进去用茶。向忠恭敬地上下招呼。用过茶,科尔昆说:“向忠,我同许大人去宝泉局衙门交接账本,你也同着去吧。” 向忠受宠若惊,忙点头应了。 科尔昆同许达各自乘轿,向忠骑马随着,去了宝泉局衙门。进了客堂,见八仙桌上早堆着几叠账本。原来科尔昆已吩咐过这边了。科尔昆叫来宝泉局小吏们见过许达,吩咐他们往后要好生听许大人差遣。小吏们应诺过,都站在堂下。科尔昆指着桌上账本,说:“去年十三关共办铜二百六十九万二千三百零九斤六两,尽入宝泉局仓库。到上月为止,铸钱共耗铜一百五十八万四千二百三十二斤五两,库存铜一百一十万零八千零七十七斤一两。所铸钱卯也都有详细账目。许大人,请您仔细过目。” 许达翻开账本细细看了,说:“科大人,我们去仓库盘点一下铜料、制钱?” 科尔昆笑道:“许大人要是放心不下,那就去仓库盘点吧。不过今日就交接不完了,户部那边催我早些到职。” 向忠插话说:“许大人,小的在宝泉局当差三十多年了,从顺治爷手上干起的,送走的钱法监督不下十人。向来规矩都是如此,官员交接库存,只凭账册,盘点实物另择日期。” 科尔昆摇头道:“不不不,既然许大人提出盘点实物,那就去仓库一斤一两过秤吧。向忠,我得马上去户部,你就代我盘点。” 向忠略作迟疑,点头应承了。许达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说:“科大人,既然向来都是只凭账册交卸,我又何必节外生枝呢?不必了,不必了。” 科尔昆却道:“我就怕许大人信不过,日后万一亏空了,不好说啊!” 许达忙说:“科大人说到哪里去了!卑职得罪了!” 科尔昆笑道:“哪里的话。既然许大人信得过,我俩就各自签字?” 许达点点头,请科尔昆先签字,自己再签了。许达签字时,科尔昆直道许大人一笔好字,真是爱煞人了。许达却说科大人的字好,满大臣中书法最好的当是明珠大人和科尔昆大人。 两人交接算是完结,言笑甚欢。向忠知道所谓实物盘点另择时日,都只是一句话而已。向忠见过那么多宝泉局郎中离任,还没谁回头盘点过库房铜料。离任的多是升官了,哪里还愿意去管旧事。继任的品衔总低些,又不敢再请前任回来斤斤两两地过秤。 科尔昆喝了会儿茶,起身告辞,道:“许大人,鼓铸新钱的担子就落在你肩上了。赶紧吩咐下去,鼓铸一钱四分的新钱。” 许达俯首领命,恭送科尔昆出了宝泉局衙门。 许达没来得及理清宝泉局的头绪,就奉旨先鼓铸了一钱四分的重钱。可重钱发了出去,市面上的制钱仍是吃紧。皇上闻奏,急召大臣们去畅春园问事。 徐乾学早跟着皇上到畅春园了,才从澹宁居出来,迎面遇着陈廷敬,忙上前请安:“下官徐乾学见过陈大人!” 陈廷敬笑道:“哦,乾学啊!我一回京城,就听说您这次馆试第一,龙颜大悦啊!” 徐乾学摇头道:“下官不才,只因陈大人没参与考试,我才获第一啊!” 陈廷敬摇手道:“不是这个理儿,不是这个理儿!” 徐乾学又道:“陈大人,下官有句话,放在心里憋不住。三年前参您的是张英大人,这回在皇上面前力保召您回京的也是张英大人。这几年,满京城都说您同张英大人不和,下官看不懂啊!” 陈廷敬笑道:“乾学,张英大人我向来敬重。我得去面见皇上,失陪了。” 徐乾学直道惭愧,拱手而去。陈廷敬早已猜着,张英参他必定另有原由。陈廷敬赶到澹宁居,明珠等大臣们已为铸钱之事商议多时。陈廷敬请过安,皇上问道:“廷敬,钱法之事,你有什么办法?” 陈廷敬道:“臣已写了个折子,恭请皇上御览!” 皇上看罢折子,站起来踱步半日,道:“满朝臣工都主张加重铸钱,惟独陈廷敬奏请改铸轻钱。你们议议吧。” 萨穆哈说:“铜钱短缺,都是因为百姓觉得铜钱太轻,钱不值钱。如果再改铸轻钱,百姓越发不认制钱了。陈廷敬的主意太迂腐了!” 陈廷敬道:“启奏皇上,臣以为,铜钱短缺,不在百姓不认制钱,而是百姓见不到制钱。臣在山西就查访过此事,原来制钱都到奸商手里去了。臣想京省情形同山西也差不多。奸商毁钱鬻铜,才是症结所在!” 萨穆哈听了不服,说:“皇上,陈廷敬混淆视听,颠倒黑白!” 皇上并不说话,听凭臣工们争论。 陈廷敬说:“启奏皇上,臣算过账,依一文制钱重一钱二分五厘算,奸商毁钱千文,可得铜十斤!按时下铜价,一两银子收进来的铜钱,销毁变铜之后,可足足赚六钱银子!现在新钱一文又加重到一钱四分,奸商花一两银子收铜钱,可赚七到八钱银子!如此厚利,奸商难免铤而走险!” 皇上望了望明珠和萨穆哈,说:“朕怎么没听你们算过这笔账?” 明珠支吾着,萨穆哈却说:“陈廷敬妄自猜测,并无依据!”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高士奇说话了:“启奏皇上,臣近日听到一种新的说法,说是铜钱短缺,都因市面凋敝;市面凋敝,都因民生疾苦;民生疾苦,都因大户统筹!” 皇上冷笑道:“陈廷敬,你听说过这话吗?” 陈廷敬知道高士奇故意整人,却只好说:“臣没听说过。” 明珠奏道:“启奏皇上,朝廷平定云南,大户统筹功莫大矣!如今备战台湾,仍需充足的军饷,大户统筹断不可废!” 皇上仍回炕上坐下,摇手道:“大户统筹朕无废止之意,不要再说。眼下钱法受阻,则民生不便;民生不便,则无处生财;无处生财,则库银难继。最终是军饷难以筹集,备战台湾就会流于空谈!因此说,眼下最大的事情就是理顺钱法!” 钱法议了多时,仍是莫衷一是。陈廷敬奏道:“启奏皇上,臣有三计,请皇上圣裁!一、理顺钱法,改铸轻钱,杜绝奸商毁钱鬻铜;二、轻徭薄赋,与民休息,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三、调整盐、铁、茶及关税,防止偷漏,以充库银!” 皇上点头道:“听上去倒是头头是道啊!朕命明珠召集九卿会议详加商议!” 明珠俯首领旨,心里却颇为不快。皇上若依了陈廷敬改铸轻钱,就等于打了明珠的嘴巴。 陈廷敬又道:“臣还有一言奏明皇上!京省铸钱,户部管着宝泉局,工部管着宝源局。臣以为,积弊皆在户、工二部,应避开这二部另派钱法官员督理!” 萨穆哈听了陈廷敬这话,立时火了,道:“陈廷敬,你事事盯着户部,是何居心!” 皇上拍了龙案怒道:“萨穆哈,你在朕面前公然与人争吵,殊非大臣之体!” 萨穆哈忙跪下道:“启奏皇上,臣因参劾过陈廷敬,他记恨在心,处处同臣过不去!” 皇上闭上眼睛,不予理睬,只道:“钱法之事,你们再去议议,朕以为陈廷敬所说不无道理,不妨一试。朕还有个想法,命陈廷敬任钱法侍郎,督理京省铸钱之事。” 明珠明白了皇上的意思,再开九卿会议就只是过场了。陈廷敬便兼了钱法侍郎,督理京省铸钱大事。萨穆哈是个憋不住的人,找上明珠,满肚子委屈,说:“明相国,皇上准了陈廷敬铸钱之法,我们就得打落了牙往肚里吞啊!” 明珠却说得冠冕堂皇,道:“萨穆哈,我们身为朝廷大臣,心里不要只装着自己的得失荣辱,要紧的是国家钱法!只要陈廷敬在理,我们都得帮着他!” 萨穆哈道:“自然是这个道理。可皇上并没有说赦免陈廷敬的罪,他仍是戴罪在身,皇上干吗总向着陈廷敬?” 明珠冷冷一笑,说:“高士奇也说过这种傻话!你以为陈廷敬真的有罪?他根本就没罪!” 萨穆哈眼睛瞪得像灯笼,说:“明相国,下官这就不明白了。陈廷敬有罪,那可是三年前皇上说的呀!” 明珠笑道:“这就是咱皇上的英明之处。皇上得让你觉得自己有罪,然后赦免你的罪,你就更加服服帖帖,忠心耿耿!做皇上的,不怕冤枉好人。皇上冤枉了好人,最多是听信了奸臣谗言,坏的是奸臣,皇上还是好皇上。” 萨穆哈点点头,却仍是木着脑袋,半日想不明白。明珠见萨穆哈这般模样,暗叹满臣的愚顽无知,嘴上却不说出来,只道:“萨穆哈,陈廷敬精明得很。他提出绕开户部、工部,另派官员督理钱法,只怕是算准了什么。宝源局不关你的事,宝泉局可是你户部管的啊!” 萨穆哈只知点头,胸中并无半点主张。 向忠听说朝廷又新派了钱法侍郎,做事越发小心了。一日夜里,苏如斋正在账房里把算盘打得啪啪儿响,刘元押着辆马车进了全义利记。原来,向忠让他把新铸的制钱直接送到苏如斋这儿来了。苏如斋倒是吓着了,刘元却说:“向爷想得周全,怕你四处收罗铜钱惹出麻烦,干脆把新铸的铜钱往你这里拉!” 苏如斋愣了半日,才道:“这可是好办法啊!只是宝泉局那边好交代吗?” 刘元笑道:“新任宝泉局郎中监督许大人是个书呆子,很好糊弄!只是听说新任钱法侍郎陈廷敬是个厉害角色。” 刘元反复嘱咐苏如斋多加小心,悄然离去。 过了几日,陈廷敬去宝泉局上任,科尔昆依礼陪着去了。刘景、马明二人自然是随着的。许达早接到消息,领着役吏及向忠等恭候在宝泉局衙门外。彼此见过礼,陈廷敬说道:“天下之钱,皆由此出。我今日指天为誓,不受毫厘之私,愿与诸位共勉!” 科尔昆慷慨道:“我愿同陈大人一道,秉公守法,共谋铸钱大事!” 许达拱手道:“卑职身为宝泉局郎中监督,职守所在,不敢有丝毫贪念。” 陈廷敬点头道:“皇上着我督理钱法,可我对铸钱一窍不通,愿向各位请教!我想从头学起,先弄清库存多少铜料,再弄清每年铸钱耗铜多少。” 科尔昆朝陈廷敬拱了手,道:“陈大人,下官以为当务之急是改铸新钱,而不是清理库存啊。” 向忠看看科尔昆眼色,道:“禀陈大人,历年陈规,都是炉头到宝泉局领铜,铸好制钱,再如数交还。账实两清,不用盘存。” 陈廷敬打量着向忠,回头问科尔昆:“这位是谁?” 科尔昆说:“回陈大人,他是炉头向忠。宝泉局炉头共百名,都由他管着。” 陈廷敬问道:“管炉头的炉头,有这个官职吗?” 向忠道:“回陈大人,小的并不想多管闲事,只是历任钱法监督都信任小的,钱厂师傅们也都肯听小的差遣。” 向忠虽是低眉顺眼,语不高声,口气却很强硬。陈廷敬瞟了眼向忠,发现这人眉宇间透着股凶气。 科尔昆似乎看出陈廷敬的心思,道:“陈大人,向师傅是个直爽人,说话不会绕弯子,请您多担待。” 陈廷敬只朝科尔昆笑微微点头,并不答理,只回头问许达:“许大人,怎么不听您说话?” 许达略显窘状,说:“卑职到任之后,忙着鼓铸一钱四分的新钱,别的还没理出头绪。” 陈廷敬望望许达,觉得此人稍欠精明,任钱法监督只怕不妥。他同许达平日不太熟悉,只听说此君写得一笔好字。 陈廷敬环顾诸位,道:“我以为宝泉局诸事,千头万绪,总的头绪在铜不在钱。朝廷对民间采铜、用铜,多有禁令和限制,天下铜料,大多都在宝、源二局。铜价或贵或贱,原因也在宝、源二局。” 许达拱手低头,道:“陈大人这么一指点,卑职茅塞顿开。” 陈廷敬起身说:“我们去仓库盘点吧。” 科尔昆忙说:“回陈大人,我已同许大人交卸清楚,请许大人出示账目。” 陈廷敬却道:“先不管账目,要紧的是盘准实物。” 科尔昆心里不由得暗惊。历任宝泉局钱法郎中交接都没有盘点仓库,他料定那里头必是一笔糊涂账。他刚刚卸任,如果盘出铜料亏空,自是吃罪不起。可是陈廷敬执意盘点实物,他也没有话说。 仓库为头的役吏唤作张光,他见这么多大人来了,只管低头站着,不敢正眼望人。进门处堆放着古旧废钱,科尔昆抓了些摊在手里,说:“陈大人,这些都是历朝旧钱,掺些新铜,就可铸钱。” 陈廷敬凑上去看看,点头不语。 科尔昆挑出一枚古钱,说:“陈大人,这是秦钱的一种,叫半两钱。” 张光忙凑上来插话,说:“佩戴古钱,可以避邪。” 科尔昆便说:“陈大人不妨佩上这枚半两钱。” 陈廷敬笑道:“我刚才指天为誓,不受毫厘之私啊。” 科尔昆道:“陈大人如此说,下官就真没有脸面了。督理钱法的官员,都会找枚古钱佩戴,大家都习惯了。” 陈廷敬看看科尔昆和许达,见他俩腰间都佩着一枚古钱。 许达也说:“就请陈大人随俗吧。” 陈廷敬不便推辞,说:“好吧,既然说可以避邪,我就受领了。” 向忠忙找来一根丝带,穿了那枚半两钱,替陈廷敬佩上。 张光依着吩咐,领着役吏们过秤记账去了。科尔昆很担心的样子,说:“陈大人,这么多铜料和制钱,盘点起来颇费周章,怕耽误了铸钱啊。” 陈廷敬道:“不妨,吩咐下去,这边只管盘点,另外让造母钱的师傅加紧刻出新钱样式,尽快进呈皇上。” 许达应道:“卑职这就吩咐下去。陈大人,库存制钱怎么办?” 陈廷敬说:“盘点之后封存,待新钱样式出来后改行鼓铸!” 许达领命,跑到旁边如此如此吩咐张光。 陈廷敬在仓库里四处巡视,发觉里头堆着的块铜都是一个模子出来的,亦是同一颜色,暗自觉得蹊跷。他猜这些块铜只怕就是毁钱重铸的,不然哪会形制相同,成色无异?他心中拿定主意,吩咐道:“许大人,先把仓库里的块铜登记造册,从即日起,宝、源二局不得再收购块铜!” 许达只道遵命,向忠却暗自惊骇。 当日夜里,向忠把苏如斋叫到了家里。苏如斋在客堂里站了半日,向忠并不说话,只是闭着眼睛坐在炕上,咕噜咕噜抽着水烟袋。向忠抽完了烟,眼睛慢慢睁开了,苏如斋才敢说话:“向爷,不知您深夜叫我,有何要紧事?” 向忠脸色黑着说:“天大的事!” 苏如斋望着向忠不敢出声。向忠见苏如斋这副样子,冷笑道:“看把你吓的!还没那么可怕。告诉你,宝泉局往后不收块铜了。” 苏如斋顿时慌了:“啊?向爷,您不收块铜了,我可怎么办呀?” 向忠道:“苏如斋,现在不是收不收块铜的事了,你得摸摸自己的脑袋!” 苏如斋着急地说:“向爷,这可是我们两人的生意啊!您撒手不管了,只是少赚几个银子,我可要赔尽家产啊!您怎么着也得想个法子。” 向忠说:“逆着朝廷办事,那是要掉脑袋的!” 苏如斋又怕又急,额上渗出汗来。向忠缓缓道:“不着急,我已想了个法子。你就改铸铜器,然后损坏、做旧。民间废旧铜器,宝泉局还是要收的。” 苏如斋面呈难色,道:“重铸一次,我们的赚头就少了!” 向忠瞪了眼睛说:“少赚几个银子,总比掉脑袋好!新任钱法侍郎陈廷敬,看上去斯斯文文,办事却不露声色,十分厉害!好了,你回去吧。”苏如斋恭恭敬敬施了礼,退了出去。 萨穆哈知道陈廷敬去宝泉局并不急着铸钱,却先去仓库盘点,心里颇为不安。他也是任过钱法郎中的,知道铜料仓库的账是万万查不得的。他深夜跑到明珠府上,甚是焦急,道:“陈廷敬胡作非为,明相国,您可要出面说话呀!” 明珠缓缓问道:“陈廷敬如何胡作非为了?” 萨穆哈说:“皇上着陈廷敬赶紧鼓铸新钱,他却不分轻重缓急,去了宝泉局就先盘点仓库,用意在于整人,动机不良,此罪一也;未经朝廷许可,擅自禁收块铜,必使铜料短缺,扰乱钱法,此罪二也!” 明珠摇摇头,半字不吐。萨穆哈又道:“明相国,陈廷敬分明是冲着科尔昆来的,实际上就是冲着您和我呀!” 明珠虽未做过钱法郎中,却督理过钱法,铜料仓库真有亏空,他也难脱干系。可他见不得萨穆哈遇事就慌里慌张的样子,很有些不耐烦,说:“萨穆哈,您说的我都知道了。您先回去吧。” 萨穆哈没讨到半句话,仍直勾勾望着明珠。明珠只好微微笑道:“别着急,别着急!” 萨穆哈叹息着告辞,出门就气呼呼地骂人。他回到家里,见科尔昆已在客堂里候着他了,不免有些吃惊,问道:“科尔昆,这么晚了你为何到此?” 科尔昆说:“萨穆哈大人,陈廷敬日夜蹲在宝泉局,只顾盘点仓库,别的事情他概不过问。看来陈廷敬是非要整倒我才罢手啊!您可得救救我呀!” 萨穆哈安慰道:“你怕什么?你既然已向许达交了账,仓库亏空,责任就是他的了!” 科尔昆说:“仓库到底是否亏空,谁也不清楚。我从大人您那儿接手,就没有盘点过库存。” 萨穆哈作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我把一个亏空的摊子交给你了?” 科尔昆说:“下官接手宝泉局的时候,听大人您亲口说的,您从上任郎中监督那里接手,也没有盘点库存。” 萨穆哈冷冷道:“科尔昆,你不要把事情扯得太宽了!” 科尔昆却说:“禀萨穆哈大人,下官以为,眼下只有把事情扯宽些,我才能自救,大人您也才能安然无恙!” 萨穆哈听了不解,问:“此话怎讲?” 科尔昆笑了起来,说:“万一陈廷敬查出铜料亏空,历任户部尚书、钱法侍郎、郎中监督,包括明相国,都跟铜料亏空案有关,我们这些人就都是一根藤上的蚂蚱,陈廷敬就单枪匹马了!” 萨穆哈怒道:“放屁!老夫才不愿做你的蚂蚱!” 科尔昆嗓子压得很低,话却来得很硬:“大人息怒!您不愿做蚂蚱,可陈廷敬会把您拴到这根藤上来的!” 萨穆哈点着科尔昆的鼻头,道:“科尔昆,你休想往老夫身上栽赃!我向你交卸的时候,仓库并没有亏空!” 科尔昆却不示弱,道:“大人,您不是没有亏空,而是不知道有没有亏空。历任宝泉局郎中监督交接,都没有盘点库存,这是**惯。只是如今碰上陈廷敬,我同许达就倒霉了!” 萨穆哈瞟了眼科尔昆,说:“那你们就自认倒霉吧!” 科尔昆叫了起来,说:“不行!只能让许达一个人倒霉!如果搞到我的头上,我就要把大家都扯进去!” 萨穆哈骂道:“科尔昆,你可是个白眼狼呀!” 科尔昆听着并不生气,慢慢儿说道:“萨穆哈大人,救我就是救您啊!请大人明白下官一片苦心!宝泉局已经着火了,大人您得让这火烧得离您越远越好。只烧死许达,火就烧不到您身上;我若是烧死了,您就惹火上身了!” 萨穆哈虽是怒气难捺,可想想科尔昆的话,也确实如此,便按下胸中火头,问道:“要是许达一口咬定没有盘存,你怎么办?” 科尔昆笑道:“萨穆哈大人,只要您答应救我,许达,我去对付!” 萨穆哈眼睛偏向别处,厌恶道:“好,你滚吧!” 科尔昆却硬了脖子说:“大人,下官也是朝廷二品大员,您得讲究官体啊!” 萨穆哈破口骂道:“去你娘的,官体个屁!” 科尔昆狡黠而笑,拱手告辞了。他知道事不宜迟,从萨穆哈府上出来,又径直跑到许达家里。许达还未睡下,正在书房里检视新式母钱。听说科尔昆来了,不知出了什么大事,忙迎了出来。许达领着科尔昆进了书房,吩咐下人上了茶。科尔昆看着桌上的母钱,却视而不见。他这会儿心里哪还有母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些体谅许达难处的漂亮话。 许达慢慢就听出些意思来,原来是要他替铜料亏空背黑锅。许达惊恐道:“我不知道是否亏空铜料,倘若真的亏空很多,说不定要杀头的啊!” 科尔昆道:“我可以猜想到,仓库肯定是亏的。大清铸钱三十多年,历任宝泉局官员几十人,交接时都没有盘点仓库,哪有没人捣鬼的?” 许达更加害怕,道:“若是这样,我死也不会替大家背黑锅。” 科尔昆却只道替许达着想,苦口婆心的样子,说:“许达兄,说句实话,我也不知道会亏空多少铜料,但我猜想亏空的数目肯定不会太小,都是历任钱法官员积下来的,不是哪一个人的罪过。那些钱法官员,如今早扶摇直上了,大学士、尚书、侍郎,最小的官也是巡抚了。你有本事扳倒他们,你就可以不认账。” 许达听了,垂头半日,哭了起来,道:“科大人,您这是把我往死里整呀!” 科尔昆拍着许达肩膀,说:“你认账了,大家都会记你的恩,保你免于一死,等风声过了,你总有出头之日;要是你想把事情往大伙儿头上摊,你就死路一条!” 许达怔怔地望着科尔昆,甚是恐惧。科尔昆摇头道:“许达兄,你别这么望着我。你要恨,就去恨陈廷敬!” 天色都快亮了。这时,科尔昆忽见墙上挂着些字画,连声赞道:“原来只知许达兄的字好,不想画也如此出色!” 许达叹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谈字说画!” 科尔昆笑道:“许达兄不必灰心,事情不会糟到哪里去的。老实同你说吧,原是明相国、萨穆哈大人有所吩咐,我才上门来的!” 许达便道:“也就是说,明相国和萨穆哈大人都想把我往死路上推?” 科尔昆连连摇头,说:“误会了,许达兄误会了!明相国跟萨穆哈大人都说了,只要你顶过这阵子,自会峰回路转的!” 许达如丧考妣,科尔昆却在细细观赏墙上许达的字画。突然想到许达在交接账册上的签字,科尔昆心中忽生暗计,客客气气地告辞了。 ------------ 四十二 陈廷敬最近没睡过几个安稳觉,昨夜又是通宵未眠。仓库盘点结果出来了,居然亏空铜料五十八万六千二百三十四斤。许达到任不过三月,竟然亏空这么多铜料?其实只要让许达同科尔昆对质,就水落石出了。可陈廷敬反复琢磨,事情可能没这么简单。眼下要紧的是铸钱,铜料亏空案只要抖出来,就会血雨腥风,必定耽误了铸钱。理顺钱法已是十万火急,不然贻害益深。可是,如果陈廷敬查出铜料亏空而没有及时上奏朝廷,追究起来也是大罪。 天亮了,宝泉局二堂头的简房里传出琴声。大顺同刘景、马明也未曾睡觉,一直在大堂里候着。听得老爷在里头抚琴,刘景朝大顺努嘴,叫他进去看看。大顺出去打了水,送了进去。陈廷敬洗漱了,胡乱用了早餐,又埋头抚琴。大顺他们都知道,老爷不停地弹琴,不是心里高兴,就是心里有事儿。这回老爷只怕是心里有些乱。 许达早早儿来到宝泉局衙门,他下了轿,听得里头传来琴声,不由得放慢脚步。大顺迎了出来,道:“见过许大人。” 许达轻声笑道:“你们家老爷好兴致啊!” 大顺说:“老爷昨晚通宵未睡,弹弹琴提神吧!” 许达听着心里暗惊,试探道:“通宵未睡?忙啥哪?” 大顺迟疑道:“我只管端茶倒水,哪里知道老爷的事!” 许达轻手轻脚进了简房,站在一边儿听琴。陈廷敬见许达来了,罢琴而起:“许大人,您早啊!” 许达道:“陈大人吃住都在宝泉局,我真是惭愧啊!” 陈廷敬笑道:“钱法,我是外行,笨鸟先飞嘛。” 许达笑道:“陈大人总是谦虚!” 大顺沏了茶送进来,仍退了出去。许达掏出个盒子,打开,道:“陈大人,母钱样式造好了,请您过目!” 陈廷敬接过皇上通宝母钱,翻来覆去地看,不停地点头。这母钱为象牙所雕,十分精美。陈廷敬说:“我看不错,您再看看吧。” 许达说:“我看行,全凭陈大人定夺!” 陈廷敬道:“既然如此,我们赶紧进呈皇上吧。” 许达望了眼桌上的账本,心里不由得打鼓。他猜想账只怕早算出来了,陈廷敬没有说,他也不便问。科尔昆嘱咐,万一仓库铜料亏空,要他暂时顶罪。他嘴上勉强答应了,心里并没有拿定主意。毕竟是性命攸关,得见机行事。 第二日,陈廷敬领着许达去乾清门奏事。皇上细细检视了母钱,道:“这枚母钱,式样精美,字体宽博,纹饰雅致,朕很满意。明珠,你以为如何?” 明珠奏道:“臣已看过,的确精良雅致。请皇上圣裁!” 皇上颔首道:“朕准陈廷敬所奏,赶紧按母钱式样鼓铸新钱!禁止收购块铜一事,朕亦准奏!” 陈廷敬领了旨,萨穆哈却唱起了反调:“启禀皇上,陈廷敬奏请禁止收购块铜一事,臣有话说。且不问禁收块铜有无道理,其实陈廷敬早在奏请皇上之前,已经下令宝泉局禁止收购了。铜料供应,事关钱法大计,陈廷敬私自做主,实在胆大妄为。” 皇上道:“朕看了陈廷敬的折子,禁收块铜,为的是杜绝奸商毁钱鬻铜,朕想是有道理的。但如此大事,陈廷敬未经奏报朝廷,擅自做主,的确不成体统!” 陈廷敬奏道:“启奏皇上,臣看了宝泉局仓库,见块铜堆积如山,心中犯疑。宝泉局还有很多事情,看上去都很琐碎,却是件件关乎钱法。容臣日后具本详奏,眼下当务之急是加紧鼓铸新钱。” 萨穆哈仍不心甘,道:“启奏皇上,臣以为陈廷敬的职守是督理钱法,而不是去宝泉局挑毛病。皇上曾教谕臣等,治理天下,以安静为要,若像陈廷敬这样锱铢必较,势必天下大乱。” 科尔昆暗自焦急,惟恐萨穆哈会逼得陈廷敬说出铜料亏空案。事情迟早是要闹出来的,但眼下捂着对他们有好处。科尔昆暗递了眼色,萨穆哈便不说了。 不料高士奇却说道:“陈廷敬行事武断,有逆天威!” 明珠明白此事不能再争执下去,便道:“皇上,臣以为高士奇言重了,萨穆哈的话也无道理。铸钱琐碎之极,若凡事都要先行禀报,钱法不知要到猴年马月才能理顺。” 皇上心想到底是明珠说话公允,便道:“明珠说得在理。朕相信陈廷敬,铸钱一事,朕准陈廷敬先行后奏!” 皇上准陈廷敬先行后奏,却是谁也没想到的。出了乾清门,萨穆哈同科尔昆去了吏部衙门。科尔昆道:“仓库盘点应该早算清账了,今日陈廷敬只字未提,不知是何道理?” 明珠说:“幸好陈廷敬没提这事,不然看你们如何招架!萨穆哈你太鲁莽了!陈廷敬不说也就罢了,你还要去激将他!” 萨穆哈愤然道:“陈廷敬总是盯着户部,我咽不下这口气!” 明珠道:“你们现在有事捏在他手里,就得忍忍!你们真想好招了?许达真愿意一肩担下来?此事晚出来一日,对你们只有好处!” 萨穆哈仍没好气,说:“明相国您是大学士、吏部尚书、首辅大臣,陈廷敬督理户部钱法,既不把我这户部尚书放在眼里,也没见他同您打过招呼。明相国宰相肚里能撑船,我没这个度量!” 明珠哈哈大笑,说:“萨穆哈,光发脾气是没用的,你得学会没脾气。你我同事这么多年,几时见我发过脾气?索额图权倾一时,为什么栽了?” 萨穆哈跟科尔昆都不得要领,只等明珠说下去。明珠故意停顿片刻,道:“四个字:脾气太盛!” 萨穆哈忙摇头道:“唉,我是粗人,难学啊!” 科尔昆心里总放心不下,问道:“明相国,陈廷敬打的什么主意?” 明珠笑道:“不管他玩什么把戏,只要他暂时不说出铜料亏空案,就对你们有利。你们得让他做事,让他多多地做事!” 萨穆哈这回聪明了,说:“对对,让他多做事,事做得越多,麻烦就越多。他一出麻烦,我们就好办了!” 明珠苦笑道:“萨穆哈大人的嘴巴真是爽快。” 萨穆哈不好意思起来,说:“明相国是笑话我粗鲁。我生就如此,真是惭愧。” 明珠又道:“皇上对陈廷敬是很信任的,你们都得小心。皇上私下同我说过,打算擢升陈廷敬为都察院左都御史。” 萨穆哈一听急了:“啊?左都御史是专门整人的官儿,明相国,这个官千万不能让陈廷敬去做啊!” 明珠叹道:“圣意难违,我只能尽量拖延。一句话,你们凡事都得小心。先让陈廷敬在钱法侍郎任上多做些事吧。” 科尔昆突然歪了歪脑袋,说:“明相国,陈廷敬今日已经有麻烦了!” 明珠听着,微笑不语。萨穆哈疑惑不解,问道:“皇上准他先行后奏,权力大得很啊!他有什么麻烦?” 科尔昆道:“陈廷敬知道铜料亏空案,却隐匿不报,这可是大罪啊!” 明珠听了,仍是微笑。科尔昆心里其实比谁都害怕,他料定仓库必是亏空不小,自己又是刚刚离任。 一大早,陈廷敬约了科尔昆、许达商议,打算另起炉灶,会同宝泉局上下官吏监督铸造,看看每百斤铜到底能铸多少钱,用多少耗材,需多少人工。科尔昆知道陈廷敬的用意仍是想弄清宝泉局多年的糊涂账,心里是一万个不情愿,却也只好说:“听凭陈大人定夺!” 陈廷敬便问许达:“许大人,一座炉需人工多少?” 许达道:“回陈大人,一座炉,需化铜匠一名、钱样匠两名、杂作工两名、刷灰匠一名、锉边匠一名、滚边匠一名、磨洗匠两名、细钱匠一名,八项役匠,通共十一名,另外还有炉头一名、匠头两名。” 陈廷敬略微想了想,说:“好,你按这个人数找齐一班役匠。人要随意挑选,不必专门挑选最好的师傅。那个炉头向忠就不要叫了吧。” 宝泉局衙门前连夜新砌了一座铸钱炉。第二日,十几个役匠各自忙碌,陈廷敬、科尔昆、许达并宝泉局小吏们围炉观看。铸炉里铜水微微翻滚,役匠舀起铜水,小心地倒进钱模。科尔昆忙往后退,陈廷敬却凑上去细看。 大顺忙说:“老爷,您可得小心点儿。” 陈廷敬笑道:“不妨,我打小就看着这套功夫。” 科尔昆听着不解,问道:“陈大人家里未必铸钱?” 陈廷敬哈哈大笑,说:“哪有这么大的胆子?我家世代铸铁锅、铸犁铧,工序似曾相识啊!” 时近黄昏,总共铸了三炉。陈廷敬吩咐停铸,请各位到里面去说话。往大堂里坐下,许达先报上数目,道:“陈大人、科大人,今日鼓铸三炉,得钱三十四串八百二十五文。每百斤铜损耗十二斤、九斤、八斤不等。” 陈廷敬道:“我仔细观察,发觉铜的损耗并无定数,都看铜质好坏。过去不分好铜差铜,都按每百斤损耗十二斤算账,太多了。我看定为每百斤折损九斤为宜。” 科尔昆说:“陈大人说的自然在理,只是宝泉局收购的铜料难保都是好铜啊!” 陈廷敬道:“这个嘛,责任就在宝泉局了。朝廷允许各关解送的铜料,六成红铜,四成倭铅,已经放得很宽了。如果宝泉局收纳劣质铜料,其中就有文章了。” 陈廷敬又大致说了几句,嘱咐各位回去歇息,只把许达留下。科尔昆也想留下来,陈廷敬说不必了。科尔昆生怕许达变卦,心里打着鼓离去了。 大伙儿就在衙门里吃了晚饭,紧接着挑灯算账。陈廷敬自己要过算盘,噼里啪啦打了会儿,道:“过去的铜料折损太高了,每百斤应减少三斤,每年可节省铜八万零七百多斤,可多铸钱九千二百三十多串。” 刘景插话道:“也就是说,过去这些钱都被人贪掉了。” 马明也接了腔,说:“仅此一项,每年就被贪掉九千二百多两银子。” 陈廷敬不答话,只望着许达。许达脸刷地红了,说:“陈大人,卑职真是惭愧,来了几个月,还没弄清里面的头绪啊!” 陈廷敬笑道:“不妨,我们一起算算账,你就弄清头绪了。” 陈廷敬一边看着手头的账本,一边说道:“役匠工钱也算得太多了。每鼓铸铜一百斤,过去给各项役匠工钱一千四百九十文。我算了一下,每项都应减下来,共减四百三十五文。比方匠头两名,过去每人给工钱七十文,实在太多了。这两个人并不是铸钱的人,只是采买材料、伙食,雇募役匠。他们的工钱每人只给四十文,减掉三十文。炉头的工钱,从九十文减到六十文。” 许达小心问道:“陈大人,役匠们的工钱,都是血汗钱,能减吗?” 陈廷敬说:“这都是按每日鼓铸一百斤铜算的工钱,事实上每日可鼓铸两三百斤。我们今日就铸了三百斤嘛。每个炉头一年要向宝泉局领铜十二万斤,就按我减下来的工钱算,每年也合七十二两银子,同你这个五品官的官俸相差无几了!” 许达恍然大悟的样子,道:“是啊,我怎么就没想过要算算呢?” 陈廷敬又道:“其他役匠们的工钱还要高些,化铜匠过去每化铜百斤,工钱一百八十文,减掉六十文,他一年还有一百四十四两银子工钱,仍比三品官的官俸要多!” 许达禁不住拱手而拜:“陈大人办事如此精明,卑职真是佩服!惭愧,惭愧呀!” 陈廷敬拱手还礼道:“不不,这不能怪你。你到任之后,正忙着改铸新钱,皇上就派我来了。你还没来得及施展才干啊!” 听陈廷敬如此说,许达简直羞愧难当,道:“我一介书生,勉强当此差事,哪里谈得上才干。” 陈廷敬道:“许大人不必过谦了。降低役匠工钱,每年可减少开支一万一千七百多两银子。” 许达没想到光是工钱就有这么大的漏洞,假使仓库铜料再有亏空,那该如何是好?他拿不准是早早儿向陈廷敬道明实情,还是照科尔昆吩咐的去做。 许达正暗自寻思,陈廷敬又道:“许大人,我想看看役匠们领取工钱的名册。” 许达说:“宝泉局只有每项工钱成例,并无役匠领工钱的花名册。” 陈廷敬问道:“这就怪了!那如何发放工钱?” 许达说:“工钱都由炉头向忠按成例到宝泉局领取,然后由他一手发放。” 陈廷敬点头半晌,自言自语道:“这个向忠真是个人物!” 许达听着,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夜已很深,许达就在宝泉局住下了。 陈廷敬嘱咐道:“许大人,今日我们算的这笔账,在外头暂时不要说。尤其是减少役匠工钱,弄不好会出乱子的。”许达点头应着,退下去歇息了。 ------------ 四十三 夜里,苏如斋背了两个钱袋去向忠家里孝敬。向忠只顾抽着水烟袋,瞟了眼几案上的钱袋,脸上并无半丝笑意,只道:“好好干,大家都会发财!” 苏如斋说:“小的全听向爷您的。” 向忠道:“嘴巴一定要紧,管好下面的伙计。” 苏如斋说:“小的知道。小的听说陈大人不好对付?” 向忠黑了脸说:“老子在宝泉局侍候过多少钱法官员,我自己都数不清了!没有一个不被我玩转的!他陈廷敬又怎么了?老子就不相信玩不过他!” 这时,家人进来耳语几句,向忠连忙站了起来,打发走了苏如斋。家人领着苏如斋从客堂里出来,说:“苏老板,大门不方便,您往后门走吧。”苏如斋哪敢多说,跟着家人往后门去。 向忠匆忙往大门跑去,迎进来的竟是科尔昆。向忠慌忙请安,道:“科大人深夜造访,小的哪里受得起!” 科尔昆轻声道:“进去说话。” 进了客堂,科尔昆坐下,向忠垂手站着。科尔昆道:“坐吧。” 向忠低头道:“小的不敢!” 科尔昆笑了起来,说:“你向爷哪有什么不敢的?” 向忠忙说:“科大人折煞小的了!” 科尔昆道:“向忠,这不是在宝泉局衙门,不必拘礼。你坐下吧。” 向忠这才谢过科尔昆,侧着身子坐下。科尔昆哈哈大笑道:“向忠,你不必在我面前装孙子。你钱比我赚得多,家业比我挣得大。” 向忠站了起来,低头拱手道:“科大人别吓唬小的了。科大人有何吩咐,尽管直说。” 科尔昆道:“好,痛快!陈廷敬不光是要整我,还会整你的!” 向忠说:“你们官场上的事情,我不掺和。小的只是个匠人,他整我干什么?” 科尔昆笑道:“你别装糊涂了!你是宝泉局铸钱的老大,你做的事情,经不起细查的。” 向忠小心问道:“科大人意思,要我在陈廷敬身上打打主意?” 科尔昆说:“陈廷敬身上,你打不了主意的。” 向忠哼哼鼻子,说:“官不要钱,狗不吃屎!” 科尔昆立时作色,怒视向忠。向忠自知失言,连忙赔着不是,道:“当然当然,像科大人这样的好官,天下少有!” 科尔昆冷笑道:“我也不用你戴高帽子。告诉你,陈廷敬家里很有钱。” 向忠道:“您是说,他真不爱钱?做官的真不爱钱,我就没辙了。” 科尔昆说:“你别老想着打陈廷敬的主意,他正眼都不瞅你!” 向忠心里恨恨的,骂了几句陈廷敬,问:“科大人有什么妙计,您请吩咐!” 科尔昆说:“我这里另有一本仓库盘点的账簿,同账面是持平的。” 向忠满脸不解,问:“科大人什么时候盘点过仓库?” 科尔昆笑道:“我同许大人交接的时候,你带人参加了盘点。” 向忠听着云里雾里,半日才明白过来,说:“科大人意思,让我做个证人?可这是假的呀!” 科尔昆说:“人家许达大人自己都签了字,你怕什么?” 原来科尔昆料想许达必定不肯心甘情愿背黑锅,那日夜里他在许达家突然想起交接账册上有两人的签名,回去造了个仓库盘点的假账册。向忠根本想不到许达签名是真是假,只道:“科大人,小的说句没良心的话,仓库是否亏空,同小的没关系啊!” 科尔昆冷笑道:“你别说得那么轻巧!你做的事情,我是有所耳闻的!你得记住了,我没事,你就没事。我倒霉,就没人救你了!” 向忠低头想了半日,叹道:“小的听科大人吩咐!” 科尔昆道:“这件事我只交给你去周全,别的我不管了。” 向忠道:“科大人放心,小的自有办法。” 第二日,向忠约了库吏张光喝酒。酒喝下半坛,向忠便掏出个钱袋,道:“张爷,这些银子是孝敬您的。” 张光笑道:“向爷总是这么客气。好,我收了。” 向忠举了杯,道:“兄弟嘛,有我的,就有您的!张爷,光靠您那点儿银子,养不活您一家老小啊!” 张光叹道:“是啊,衙门里给的银子太少了。这些年都靠向爷成全,不然这日子真没法过啊!” 向忠忙说:“张爷这是哪里的话,我向某都搭帮您罩着啊!” 张光道:“这回来的许达大人,是个书呆子,好对付。今后啊,我们更好赚钱。” 向忠举杯敬了张光,说:“可是陈廷敬不好对付啊。” 张光摇头道:“陈廷敬是大官,管不得那么细的。大官我也见得多了,他们高高在上,只会哼哼哈哈打几句官腔。” 向忠说:“我看陈廷敬厉害得很!” 张光笑道:“大官再厉害,我们也不用怕。他们斗来斗去,都是大官之间的事。” 向忠又举杯敬酒,说:“张爷,万一有什么事,您愿像亲兄弟一样帮忙吗?” 张光酒已喝得差不多了,豪气冲天,道:“咱们兄弟俩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向忠便把仓库假账的事说了。张光顿时吓得酒杯落地,酒也醒了大半,道:“向爷,您往仓库进出铜料,我能关照的都尽量关照,只是这做假账,我死也不敢。” 向忠笑道:“张爷,您是糊涂了吧?陈廷敬已把仓库盘点过了,肯定账实不符,您逃得脱罪责?” 张光道:“向爷您别想吓唬我,我接手以来仓库进出都有账目,我一干二净!” 向忠笑道:“说您糊涂您还不认!仓库里到底有多少铜料,您清楚吗?”张光道:“历任库吏都没有盘点,已是成例,就算亏了,也不干我的事,我也只认账本!再说了,我如今作证,说科大人同许大人交接是盘点了的,账实相符,那么陈大人盘点时亏了,这亏下来的铜料不明摆着是我手里亏的吗?我自己把自己往死里整?” 向忠听张光说完,轻轻问道:“张爷,我孝敬过您多少银子,您大概不记得了吧?” 张光脸色青了,说:“向爷,您这话可不像兄弟间说的啊!” 向忠黑着脸道:“兄弟?兄弟就得共生死!您不记得了,我可都记着账。这么多年,我孝敬您银子九千多两。九千多两银子,在那些王公大臣、豪商大贾那里不算个数,在您就是个大数了。不是我寒碜您,您一个九品小吏,年俸不过三十两银子。九千两银子,等于您三百年的俸禄了!” 张光拍案而起,道:“向忠,您在害我!” 向忠倒是沉得住气,招手请张光坐下。张光气呼呼地坐下,骂个不止。向忠并不理他,独自喝酒。张光骂得没趣了,向忠才放下筷子道:“说白了,都因碰着陈廷敬,大家才这么倒霉。历任宝泉局郎中监督交接,都不兴盘点实物,偏偏这回冒出个陈廷敬,科大人就背时了,您也会跟着获罪。您要想想,不管科大人有没有事,您都是脱不了干系的。不如您认下来,科大人会从中周全。再说了,许大人都认了,您何必不认?上头追下来,是相信五品大员许大人,还是相信您这个九品小吏?” 张光自己满满倒了杯酒,咕噜咕噜喝下,垂头想了半日,眼泪汪汪地说:“他娘的,我答应您吧。” 向忠哈哈笑道:“这就是好兄弟了!来来来,喝酒喝酒!” ------------ 四十四 许达在宝泉局衙门前下轿,抬头望了眼辕门,不禁停下脚步。今儿大早许达回了趟户部,科尔昆问他陈廷敬都说了些什么,他只是搪塞。科尔昆不信,言语间颇不高兴。许达这几日心里总是七上八下,没有主张。他怕见科尔昆,也怕见陈廷敬。他站在轿前犹豫片刻,不由得长叹一声,低头进了衙门。 陈廷敬正在二堂埋头写着什么,许达上前拱手施礼:“陈大人,我回了趟户部。” 陈廷敬道:“哦,许大人,请坐吧。科大人没来?” 许达道:“科大人部里有事,今日就不来了,让我给陈大人说一声儿。” 陈廷敬直道不妨,吩咐大顺上茶。许达接过茶盅,不经意瞟了眼桌上的账本。陈廷敬看在眼里,道:“许大人,有句话我想点破,其实你我心里都明白。” 许达说:“请陈大人明示。” 陈廷敬笑道:“你很想知道仓库盘点结果?” 许达说:“陈大人不说,我不敢相问。” 陈廷敬又说:“科大人也很关心?” 许达望着陈廷敬,不知说什么才好。 陈廷敬道:“我们现在先把钱铸好,暂时不管仓库盘点的事。到时候我自会奏明皇上,白的不会变成黑的。” 许达叹道:“陈大人,其实这几年您受了很多委屈,就因为白的变成了黑的,我们在下面都知道。” 陈廷敬也不禁长叹一声,道:“朝廷里头,有时候是说不清。不过,黑白最终还是混淆不了的。我们不说这些话了,看看钱厂去。” 钱厂里,向忠正吩咐役匠们化钱,老师傅吴大爷跑过来问道:“向爷,您这是干吗?” 向忠说:“熔掉!” 吴大爷忙说:“这不是才铸的新钱吗?可使不得啊!” 向忠横着脸说:“上头让毁的,如何使不得!” 吴大爷喊道:“毁钱可是大罪!要杀头的啊!” 向忠斥骂道:“你这老头子怎么这么傻?把铜变成钱,把钱变成铜,都是上头说了算!” 吴大爷说:“铜变成了钱,就沾了朝廷仙气,万万毁不得的!” 向忠讪笑起来,道:“你这老头子,就是迂!” 向忠说罢,又骂役匠们手脚太慢。吴大爷突然扑了上去,护着地上的铜钱,喊道:“使不得,使不得!天哪,这会断了朝廷龙脉啊!” 正在这时,陈廷敬跟许达进来了。陈廷敬问道:“老人家,您这是干什么?”吴大爷打量着陈廷敬,问:“大人,是您让他们毁钱的吧?” 陈廷敬说:“是呀,怎么了?” 许达道:“这位是朝廷派来专管钱法的陈大人。” 吴大爷哭着说:“陈大人,我从明朝手上就开始铸钱,只知道把铜变成钱,从来没有干过把钱变成铜的事啊!崇祯十七年,铜价高过钱价,有人私自毁钱变铜,眼看着大明江山就完了!大人,这不吉利啊!” 陈廷敬让人扶起吴大爷,说:“老人家,那是明朝气数已尽,到了亡国的时候了,不能怪谁毁了钱。我们现在毁旧钱铸新钱,就是不让奸商有利可图。听任奸商扰乱钱法,那才是危害百姓,危害朝廷啊!” 陈廷敬说罢,铲了一勺铜钱,哐地送进了熔炉。吴大爷仆地而跪,仰天大喊:“作孽啊,作孽啊!” 向忠不耐烦地吼道:“把老家伙拉走!” 刘元领着几个役匠,架着吴大爷走了。役匠们推着推车进来,有的拉着块铜,有的拉着一钱四分的新钱,有的拉着旧铜器。陈廷敬上前捡起一个旧铜鼎,仔细打量,道:“旧铜器铜质参差不一,收购时要十分小心。” 许达说:“我们都向仓库吩咐过,只收铜质好的旧铜器。” 陈廷敬擦拭着铜鼎上的锈斑,吩咐刘景、马明:“随便拿几件旧铜器,仔细洗干净,看看铜质如何!” 没多时,旧铜器被洗得闪闪发光,拿了进来。陈廷敬说:“我们到外头去看吧。”往外走时,马明悄悄儿对陈廷敬说:“老爷,刚才那位老师傅好像嚷着要把向忠做的事都说出来,叫那些人捂着嘴巴拖走了。” 陈廷敬问:“你真听到了?等会儿再说。” 露天之下,几坨块铜、几件洗干净的旧铜器、一堆准备改铸的制钱,并排放在案板上。陈廷敬过去仔细查看,大家都不说话。向忠在旁偷偷儿瞟着陈廷敬,神情不安。陈廷敬神色凝重,继而微笑起来。 大顺问道:“老爷,这些盆盆罐罐的颜色怎么都一样呀?对了,同块铜、制钱的颜色也差不多。” 陈廷敬笑道:“都一样就好呀。好,好!我原本担心旧铜器铜质会很差。这下我放心了。你们看,这些铜器的成色同制钱相差无二,直接就可以拿来铸钱了。这些块铜也跟制钱成色一致,都可直接铸钱。” 向忠暗自松了口气,心想这些只会吃墨水的官儿都是傻瓜。陈廷敬又说:“块铜是不能再收了,这些旧铜器,多多益善,可以多收!” 出了钱厂,回到宝泉局衙门,陈廷敬吩咐刘景:“旧铜器同块铜一样,都是毁钱的铜造出来的。明日开始,你就在宝泉局仓库附近盯着,查出送旧铜器来的是什么人。” 大顺说:“原来老爷早看出问题了,我还纳闷儿哩!” 陈廷敬笑道:“大顺还算眼尖,一眼就看出来了。可你要记住,有些事不妨先放在心里。” 大顺点头称是。陈廷敬又嘱咐马明:“你暗自找找那位吴大爷,查查向忠这个人。我们眼下要查清两桩事:一是仓库铜料亏空,二是奸商毁钱鬻铜!” ------------ 四十五 陈廷敬擢升了都察院左都御史,仍管钱法事,弟弟陈廷统也放了徐州知府。这都是天大的喜事。陈廷敬办完宝泉局公事,晌午回到了家里。明珠、萨穆哈、科尔昆、高士奇、徐乾学、许达等同僚,并几十位同寅、门生、同乡上门道贺。府上热闹了半日,天黑才慢慢散了。 客人都送走了,马明过来回话:“老爷,我到过吴大爷家里,真问起来,他老人家又不敢说向忠半字了。”陈廷敬越发觉得向忠可疑,嘱咐马明再去找找吴大爷。刘景过来,说他在宝泉局仓库外头候了一整日,没见有送旧铜器的,只好再守几日。 正说着,大顺进来说二老爷来了。陈廷敬便招呼弟弟去了书房,家人送了茶上来。陈廷统家里自然也到了许多客人,都是来道贺的,方才散了去。兄弟俩说了些皇恩浩荡、光宗耀祖的话,拉起了家常。陈廷敬忽见弟弟叹气,便问他什么事。陈廷统只好说:“我手头有些紧。” 陈廷敬说:“你一大家子,官俸确实不够用,可家里每年也都给了你不少钱呀!” 陈廷统说:“我不同你,你岳父家在京城有生意。” 陈廷敬便说:“廷统,我明日让大顺拿二百两银子,送到你家里去。” 陈廷统道:“二百两银子哪里够?官场规矩您是知道的,我放了外任,得给两江在京的官员,还有些别的要紧人物奉上别敬,没有几千上万两银子怎么对付得了!” 陈廷敬听了,惟有摇头而已。此等陋规,陈廷敬自然是知道的,他也收过人家送的各种孝敬。京城做官实是清苦,离开那些炭敬、冰敬、别敬、印结银等进项,日子是过不下去的。陈廷敬家还算殷实,并不指望别人送银子,但你若硬不收别人银子,在官场又难混得下去。不伸手问别人要银子,就已经是讲良心了。 陈廷敬沉默半日,说:“你就免俗,不送别敬如何?总不能为着这个又去借银子吧?”陈廷统听了,只不作声。陈廷敬却想起当年高士奇诈弟弟送银子,差点儿惹出大祸。 过了几日,刘景查明往宝泉局送旧铜器的原来是全义利记钱庄。陈廷敬嘱咐暂时不要打草惊蛇,只命宝泉局不再收购旧铜器。向忠当日夜里就把苏如斋叫到家里,交代他不要再往宝泉局送旧铜器了,不然会出大事。 苏如斋急了,道:“向爷,我的那些铜怎么办呀?” 向忠淡淡说道:“铸钱!” 苏如斋却吓得半死,望着向忠大气都不敢出了。 向忠笑道:“你苏老板敢毁钱,难道就不敢铸钱了吗?” 苏如斋哭丧着脸道:“话虽是这么说,但铸钱毕竟罪重几等,想着都怕啊。” 向忠道:“我料陈廷敬改铸轻钱之后,新钱会大行于市。你是开钱庄的,手头铜钱还怕多?要是不敢,你就留着那些铜壶铜罐自己慢慢玩儿吧。” 苏如斋想了会儿,咬牙道:“好,小的就铸钱!小的背后有您向爷撑着,我没什么不敢的。” 向忠道:“敢做就好。宝泉局的新钱模子,我给你送过来,再叫些信得过的师傅帮你。你只在工钱上不亏待他们,就保管没事。” 向忠不再说话,吸了半日水烟袋,又道:“你还得替我去做件事。” 苏如斋见向忠甚是神秘,料是大事,不敢多问,只等着听吩咐。向忠道:“你去找找陈廷敬的弟弟陈廷统!” 原来,前几日陈廷统依例去萨穆哈府上辞行,带去的尺寸很见不得人。萨穆哈十分气恼,说给科尔昆听。科尔昆这人很诡,猜着陈廷统必定囊中羞涩,不然哪会破了官场规矩?他密嘱向忠从中凑合,叫苏如斋借钱给陈廷统。向忠把话细细说了,见苏如斋半日不语,便道:“难道怕陈廷统没钱还你不成?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啊!” 苏如斋道:“不是担心这个,只是不懂向爷您的意思。陈廷敬处处为难我们,干吗还要借钱给他弟弟?” 向忠道:“你只把这当桩生意去做,别的不用管了。” 第二日,苏如斋上门拜访陈廷统,见面就恭恭敬敬叩首道:“小的苏如斋向知府大人请安!” 陈廷统头回听人喊知府大人,心中好生欢喜,脸上却装作淡然,道:“坐吧。看茶!” 尽过礼数,陈廷统问道:“你我素昧平生,不知你有什么事呀?” 苏如斋笑道:“小的开着家钱庄,叫全义利记。小的是个做生意的,官场上的朋友也认识一些。近日听说陈大人放了外差,特来恭喜。” 陈廷统道:“哦,是吗?谢了。” 苏如斋很是讨好,说:“小的听朋友们说起知府大人,很是敬佩。知府大人将来必为封疆大吏。” 陈廷统听着心里很受用,嘴上却甚是谦逊,道:“哪里哪里,陈某这回蒙皇上隆恩,外放做个知府,只图把徐州的事情做好就万幸了!” 苏如斋说了几箩筐拍马屁的话,才转弯抹角绕到正题上,道:“知府大人要有用得着小的之处,尽管开口。小的别的帮不上,若是要动些银子,还可效力。” 陈廷统道:“苏老板如此仁义,陈某非常感谢。只是你我并无交道,我哪敢动你的银子?” 苏如斋笑道:“不怕陈大人小瞧,小的就是想高攀大人您!咱们做生意的不容易,难免有个大事小事的,多个朋友多条路。再说这钱庄里的钱,反正是要借出去的。” 陈廷统自然知道,依着先皇遗训,官员向大户人家借银千两,可是要治罪的。但穷京官外放,谁又没有向人借过银子呢?便有钱庄专做此等生意,听说哪位京官放了外任,就上门去放贷。陈廷统原来听了哥哥的话,不想借钱充作别敬。可他这两日拜了几位大人,那脸色实在难看。今日见有人上门放贷,想也许就是天意,便道:“苏老板倒是个直爽人,我就向你借一万两银子吧。” 苏如斋作揖打拱不迭,道:“感谢陈大人看得起小的,待会儿就把银子送到您府上。” ------------ 四十六 陈廷敬早早来到南书房,徐乾学见了,忙施礼道:“哦,陈大人,您最近可忙坏了。” 陈廷敬道:“哪里哪里。徐大人,趁这会儿没人,我有事要请您帮忙!” 徐乾学从未见陈廷敬这么同他说话,不由得小心瞧瞧外头,低声道:“陈大人快请吩咐!” 陈廷敬说:“我这里给皇上上了密奏。” 徐乾学说:“陈大人可是从来不写密奏的呀!那可能就是天大的事了。乾学也不问,您快把折子给我封了。”原来有日南书房的臣工们闲聊,突然想起陈廷敬供奉内廷二十多年,从来没有上过密奏,便问了起来。陈廷敬说自己有事明明昭昭写个折子就是了,何须密奏?这话被人添油加醋,传到了皇上耳朵里,弄得龙颜不悦,寻个碴儿斥骂了陈廷敬。皇上原是需要有人上密奏的。从此陈廷敬不上密奏的名声便传出去了。徐乾学取来南书房的密封套,飞快地把折子封好,写上“南书房谨封”的字样。陈廷敬还得去宝泉局,茶都没顾得上喝就匆匆告辞了。 科尔昆早早儿去了吏部衙门,向明珠密报陈廷统借银子的事。明珠问道:“陈廷统真借了这么多银子?” 科尔昆道:“事情确凿。明相国,我看这事对我们有利。” 明珠颔首道:“京官外放,向有钱人家借银子送别敬、做盘缠,虽说朝廷禁止,却也是惯例了。是否追究,全看皇上意思。” 科尔昆问道:“明相国意思,我去找陈廷敬把话点破了,还没法让他收手?” 明珠道:“不妨试试。你得在皇上知道之前,先让陈廷敬知道他弟弟借了一万两银子。” 科尔昆说:“那我干脆去找陈廷敬当面说。” 明珠摇头道:“不不,你这么去同陈廷敬说,太失官体。你得公事公办,上奏皇上。” 科尔昆真弄不懂明珠的意思了,道:“明相国,您可把我弄糊涂了。要么我上个密奏?” 明珠哈哈大笑,道:“你不必密奏,得明明昭昭地上折子。折子都得经徐乾学之手。” 科尔昆想想,道:“徐大人口风紧得很,他未必会告诉陈廷敬?” 科尔昆见明珠笑而不答,便道:“好,科尔昆这就写折子去!明相国,告辞了!” 科尔昆从吏部衙门出来,碰上高士奇,忙拱手道:“哟,高大人。” 高士奇笑道:“科大人,这么巧。明相国有事找我哩。” 科尔昆说:“我也正从明相国那儿出来。”两人道了回见,客客气气分手了。 高士奇进了吏部二堂,给明珠请了安,说有要事禀告。明珠见高士奇如此小心,便屏退左右,问道:“士奇,什么要紧事?” 高士奇道:“今儿一早我去南书房,碰上陈廷敬才从里头出来。我进去一看,就见徐乾学手里拿着封密奏,我猜八成就是陈廷敬上的。” 明珠道:“陈廷敬上了密奏?这倒是件稀罕事!” 高士奇说:“是呀,陈廷敬曾反对大臣上密奏,说天下没有不可明说之事,皇上还为此骂过他。没想到他这回自己也上密奏了。” 明珠略微想了想,说:“行,我知道了。士奇,此事不可同任何人说啊!” 高士奇点头道:“士奇明白。” 高士奇回到南书房,见密奏已送进乾清宫了。他装作没事似的,也没问半个字。到了午后,有人送进科尔昆的折子,参的是陈廷统。徐乾学见了,吃惊不小。高士奇见徐乾学脸色大变,便问:“徐大人,科尔昆奏的是什么事呀?” 这是不能相瞒的,徐乾学只好道:“科尔昆参陈廷统向钱庄借银万两!” 高士奇倒抽一口凉气,问:“真有这事?” 徐乾学道:“科尔昆可是说得字字确凿。高大人,这如何票拟?” 高士奇叹道:“真按大清律例,可是要问斩的!徐大人,看在廷敬面上,您是否去报个消息?” 徐乾学说:“我怎好去陈大人那里报消息?我们只想想如何票拟,别真弄得皇上龙颜大怒。” 徐乾学说着,叫过南书房所有臣工商议。大伙儿七嘴八舌,都说此案尚须细查,明辨真相之后再作道理。徐乾学依着大伙儿商量的,起草了票拟,再送明珠审定去。 徐乾学嘴上不答应去陈廷敬那里报信,夜里却悄悄儿就去了宝泉局衙门。他自然知道陈廷敬同高士奇只是面上和气,猜想高士奇那话多半是假的。陈廷敬万万想不到徐乾学会夜里跑到宝泉局来,他想肯定是今儿上的密奏有消息了,不料却是陈廷统出了大事,忙问:“谁参的?哪家钱庄?” 徐乾学说:“科尔昆参的,廷统借银子的钱庄是全义利记,老板姓苏。” 陈廷敬马上就明白了,道:“这是有人做的圈套!廷统做事就是不过脑子。这种把戏,有人已玩过一次了。” 徐乾学说:“折子我不能压着,已到皇上那儿去了。我就猜中间必有文章,不然我也不会告诉您的。我只好起草了票拟,奏请皇上派人细查此案。” 陈廷敬仰天浩叹,道:“这可是要杀头的啊!” 徐乾学也陪着叹气,道:“陈大人,事情出了,您急也没用。先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再作道理吧。” 送走徐乾学,陈廷敬忙叫大顺去弟弟家里报信,嘱咐他千万别拿这银子去送人了,到时候银子赔不出来,罪越发重了。 第二日,乾清宫公公早早儿到了宝泉局衙门传旨:“陈大人,皇上召您去哪!” 陈廷敬吓了一大跳,不知皇上召他是为宝泉局铜料亏空案,还是为陈廷统的事情。容不得多想,陈廷敬忙随公公入宫。他一路惴惴不安,皇上若是为陈廷统的事宣他进宫,他真没辙了。他只能请求皇上派人查清缘由,别的不便多说。 皇上已听政完毕,回到乾清宫西暖阁,正面壁而立,一声不吭。陈廷敬小心上前,跪下请安:“臣陈廷敬叩见皇上。” 皇上头也不回,问道:“宝泉局铜料亏空之事,都属实吗?” 陈廷敬见皇上问的是宝泉局事,略略松了一口气。他听出了皇上的怒气,说话甚是小心,道:“臣同科尔昆、许达等亲自监督,一秤一秤称过,再同账面仔细核对,准确无误。” 皇上回过头来,说:“许达到任几个月,怎么会亏空这么多铜料?” 陈廷敬回道:“臣算过账,按许达到任日期推算,他每日得亏铜五千斤左右。” 皇上说:“是呀,他得每日往外拉这么多铜,拉到哪里去呀?这不可能!廷敬你说说,你心里其实是清楚的。你起来说话吧。” 陈廷敬谢恩起身,说:“臣明察暗访,得知宝泉局历任郎中监督交接,都只是交接账本,仓库盘存都推说另择日期,其实就是故意拖着不作盘点。而接任官员明知上任有亏空,都糊涂了事,只图快些混过任期,又把包袱扔给下任。反正各关年年往宝泉局解铜,只要没等到缺铜停炉,事情就败露不了。年月久了,就谁也不负责了。” 皇上拍着宫柱,大骂:“真是荒唐!可恶!陈廷敬,你明知铜料不是在许达手上亏空的,如何还要参他?” 陈廷敬回道:“许达只是办事有欠干练,人品还算方正。臣估计铜料亏空,各任郎中监督都有份儿。但要查清谁亏多少,已没有办法了。” 皇上问道:“你说应该怎么办?” 陈廷敬道:“参许达只是个由头,为的是把事情抖出来。臣以为,治罪不是目的,要紧的是把铜料亏空补回来。从此以后,严肃纲纪,不得再出亏空。” 皇上又问:“怎么补?” 陈廷敬说:“令历任郎中监督均摊,填补亏空,不管他们现在做到什么大官了。” 皇上断然否决:“不,这办法不妥!你的建议看似轻巧,实则是让国朝丢丑!” 陈廷敬奏道:“皇上,督抚州县亏空皇粮国税,都有着令官长赔补的先例。臣建议历任郎中监督赔补铜料,只是沿袭祖制。” 皇上道:“历任郎中监督,现在都是大学士、尚书、总督、巡抚!你想让天下人看大清满朝尽是贪官?” 陈廷敬说:“亏空不赔补,不足以儆效尤,往后宝泉局仓库还会亏空下去!” 皇上叹息半日,连连摇头道:“不,朕宁愿冤死一个许达,也不能放弃朝廷的体面!” 陈廷敬重新跪下,道:“启奏皇上,朝廷必须惩治贪官才有体面,袒护贪官只会丧失体面!” 皇上怒道:“放肆!贪官朕自会处置的。有人参了陈廷统,他向百姓借银万两,情同索贿,这就是贪官,这就是死罪!” 陈廷敬大惊失色,忙往地上梆梆儿磕头,只说自己管教弟弟不严,也是有罪的。皇上见陈廷敬这般样子,劝慰道:“廷敬,你也不必太自责了。陈廷统固然有罪,但南书房的票拟说,此案还应细查,朕准了。可见明珠是个宽厚人。” 皇上哪里知道,这都是徐乾学在其中斡旋。陈廷敬出了乾清宫,只觉得双脚沉重,几乎挪不动步子。他不打算即刻回宝泉局,干脆去了都察院衙门。他独自呆坐二堂,脑子里一团乱麻。他知道肯定是全义利记设下的圈套,却不能这会儿奏明皇上。说话得有实据,光是猜测不能奏闻。他料全义利记必定还有后台,也得拿准了再说。 陈廷敬胸口堵得慌,哪里也不想去,一直枯坐到午后。这时,许达领着个小吏送样钱来了,道:“陈大人,我把这两日铸的样钱送来了,请您过目。” 陈廷敬道了辛苦,接过一串样钱走到窗口,就着光线细看,不停地点头,道:“好,马上将新铸的制钱解送户部!” 许达说:“我明儿就去办这事儿。陈大人,我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陈廷敬道:“许大人,我这里你什么话都可以说。” 许达说:“宝泉局成例,新铸制钱都得往朝中大员那儿送样钱,打入铸钱折耗。我不知应不应该再送。” 陈廷敬低头想了半日,问:“往日都送往哪些人,得送多少?” 许达说:“我查了账,送往各位王爷、大臣共二十多人,每次送得也不多,八千文上下,每年送十次左右。” 陈廷敬道:“这还不算多?一年下来,每人得受一百两左右银子,相当于一个四品官的年俸!宝泉局一年得送出去近两万两银子!” 许达问:“陈大人,要不要我把这个受礼名单给您?” 陈廷敬想了想,摇头长叹一声,道:“我不想知道这个名单。这是陋习,应该革除!” 陈廷敬正说着话,串绳突然断了,制钱撒落一地。许达忙同小吏蹲在地上捡钱,陈廷敬也蹲了下来。捡完地上的钱,陈廷敬拍拍手道:“许大人请回吧。” 许达拱手告辞,才走到门口,又听陈廷敬喊道:“许大人留步!”原来陈廷敬见墙角还有一枚铜钱,便捡了起来。 许达回来问道:“陈大人还有何吩咐?” 陈廷敬道:“这里还有一钱。我初到宝泉局衙门,曾指天为誓,不受毫厘之私。可我当日就入行随俗,受了这枚秦钱;刚才差点儿又受了一钱。许大人,我今日把这两枚钱一并奉还。” 陈廷敬说着,又从腰间取下那枚古钱,放进小吏的钱袋。许达面有愧色,也取下腰间古钱,放入钱袋。陈廷敬笑笑,示意许达请回。许达才要出门,陈廷敬又叫住他。 许达回头道:“陈大人还有事吗?” 陈廷敬欲言又止,半日才说:“许大人,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你要记住我那日说过的话,白的不会变成黑的。” 许达颇感蹊跷,问:“陈大人,您今儿怎么了?” 陈廷敬忙说:“没没,没什么,没什么。您请回吧。” 陈廷敬望着许达的背影,内心异常愧疚。 陈廷敬在都察院待到日暮方回。出了城,找徐乾学问计。徐乾学说:“皇上面前,您不能硬碰硬。您暂时只参许达,很是妥帖。我们设法保住他的性命,徐图良策!” 陈廷敬说:“凡是跟铜料亏空案有关的官员,都巴不得许达快些死,他的命只怕保不住。” 徐乾学说:“既然如此,您越是不放过那些人,他们越发想快些置许达于死地!” 陈廷敬小声道:“皇上特意提到廷统的事,说要处置他。徐大人,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皇上这分明是在同我做交易呀!” 徐乾学叹道:“唉,皇上真要杀廷统,谁也没有办法啊!” 陈廷敬道:“徐大人,您可得从中斡旋,万万不能让廷统出事啊!这分明是科尔昆故意设下的圈套,是我连累了廷统。廷敬拜托您了!” 徐乾学说:“陈大人,我会尽力的。” ------------ 四十七 第二日大早,陈廷敬嘱咐刘景、马明等依计而行,自己赶去乾清门奏事。皇上上朝就说今儿只议宝泉局案,其他诸事暂缓。陈廷敬便奏道:“启奏皇上,臣会同户部侍郎科尔昆、宝泉局郎中监督许达等,在宝泉局衙门前别立炉座,看铸三炉,将铜料、役匠、需费物料等逐一详加查核,发现各项耗费过去都有多报冒领,应加以核减。一、每铸铜百斤,过去都按耗损十二斤上报,事实上九斤就够了。减掉三斤耗损,每年节省铜八万零七百多斤,可多铸钱九千二百多串。二、役匠工钱也给得太多,可减去一万一千七百多串。三、物料耗费应减掉一万一千八百多串。臣的折子里有详细账目,恭请皇上御览!” 科尔昆接过话头,道:“启奏皇上,臣虽参与看铸,但陈廷敬所算账目,臣并不清楚。” 皇上责问陈廷敬:“你督理户部钱法,科尔昆是户部侍郎,你们理应协同共事。你们算账都没有通气,这是为何?” 陈廷敬道:“启奏皇上,科尔昆任宝泉局郎中监督多年,铸钱的各种细节都应清楚,不用我算给他听。” 科尔昆说:“皇上经常教谕臣等体恤百姓,宝泉局役匠也是百姓。陈廷敬在役匠工钱上斤斤计较,实在有违圣朝爱民之心。况且,宝泉局有成千役匠,一旦因为减钱闹起事来,麻烦就大了。” 科尔昆说完,望了眼许达,示意他说话。许达却并不理会,沉默不语。皇上想想,道:“科尔昆讲得也有道理,一万一千多串工钱,也就一万一千多两银子。犯不着为这点儿钱惹得役匠们人心不稳。” 陈廷敬道:“启奏皇上,工钱算得太离谱了。宝泉局到户部不过六七里地,解送一百斤铜所铸的钱,车脚费得五十文,岂不太贵了?应减去一半!” 科尔昆说:“启奏皇上,我真担心核减役匠工钱,激起民变啊!” 陈廷敬道:“启奏皇上,事实上役匠到手的工钱,早被人减下来了!” 皇上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陈廷敬回道:“化铜匠每化铜百斤,核定工钱是一百八十文,其实化铜匠只得六十文。” 皇上又问:“钱哪里去了?” 陈廷敬奏对:“臣查访过,发觉工钱被炉头克扣了。” 皇上大怒:“放肆!这等炉头实在可恶!何不尽早拿了他?” 陈廷敬从容奏道:“情势复杂,容臣一件件奏明!臣这里还有一本,参宝泉局郎中监督许达,亏空铜料五十八万六千二百三十四斤!” 许达大惊失色,惶恐地望着陈廷敬。殿内立时嗡声一片,臣工们有点头的,有摇头的。皇上轻轻地咳嗽一声,殿内立即安静下来。 许达上前跪下,奏道:“启奏皇上,陈廷敬所参不实呀!陈廷敬的确盘点过铜料仓库,但算账臣同科尔昆等都没有参与,并不知道亏空一事。” 陈廷敬道:“许达的确不知道仓库是否亏空!” 许达道:“启奏皇上,臣任宝泉局郎中监督至今方才半年,怎会亏空这么多铜料?臣的确不知道有无亏空,臣从科尔昆那里接手,只交接了账本,仓库没有盘存。” 科尔昆马上跪了下来,道:“启奏皇上,许达他在撒谎!臣同他账本、库存都交接清楚了,账实相符,并无亏空。臣这里有盘存账本!” 陈廷敬同许达都很吃惊,望着科尔昆把账本交给了张善德。皇上接过账本,说:“一个说没盘存,一个说有盘存账本为证。朕该相信谁?” 许达哭奏道:“启奏皇上,科尔昆欺蒙君圣呀!” 科尔昆却是镇定自若:“启奏皇上,臣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出个假账本来!那上面有许达自己的亲笔签名。” 许达连连叩头喊冤:“那是假的!我没有签过名!我只在账本交接时签了名,并没有在仓库盘点账册上签名!” 陈廷敬道:“皇上,臣到宝泉局督理钱法几个月,从未听说科尔昆同许达盘点过仓库。” 萨穆哈终于沉不住气了,上前跪道:“启奏皇上,臣暂且不管陈廷敬所奏是否属实,只是以为,他督理钱法,就是要铸好钱,而不是去盘存仓库。此举意在整人,有失厚道。既然有失厚道,是非曲直就难说了。” 高士奇站出来节外生枝,道:“启奏皇上,臣听说宝泉局每铸新钱,都要给有些官员送样钱。不知陈廷敬把样钱送给哪些人了?” 原来自陈廷敬去了宝泉局督理钱法,高士奇再也没有收到过样钱,暗自生恨。明珠听了高士奇这话,知道不妙。 果然皇上问道:“送什么样钱?难道样钱还有什么文章?” 陈廷敬奏道:“高士奇讲的样钱,同皇上知道的样钱是两回事。臣到宝泉局之前,未曾听见有送样钱一说。皇上,臣可否问问高士奇收过样钱没有?” 高士奇顿时慌了,说:“臣从未收过样钱!” 陈廷敬说:“既然从未收过样钱,怎会知道样钱一说!” 皇上怒道:“你们真是放肆!只顾在朕面前争吵,为何不告诉朕这样钱是怎么回事?” 陈廷敬奏道:“启奏皇上,以往宝泉局每铸新钱,都要往有些王公大臣家送样钱,每年要送出近两万两银子,打入折耗。臣以为这是陋习,已令宝泉局革除!” 皇上恼怒至极,却冷笑起来,道:“哼,好啊!朕看到的样钱是象牙雕的,是看得吃不得的画饼,你们收的样钱可是嘣嘣响的铜钱!宝泉局是替朝廷铸钱的,不是你们自己家蒸饽饽,想送给谁尝尝就送给谁!” 听得皇上斥骂完了,科尔昆小心道:“启奏皇上,臣有事奏闻。” 皇上瞟了他一眼,未置可否。科尔昆琢磨皇上心思,好像可以让他讲下去,便道:“新任徐州知府陈廷统,向京城全义利钱庄借银万两,按大清例律,应属索贿,其罪当诛!” 陈廷敬虽早已心里有底,听着仍是害怕。徐乾学站出来说话:“启奏皇上,全义利是钱庄,不管官绅民人,皆可去那里借钱。陈廷统问钱庄借钱,跟勒索大户是两码事。请皇上明鉴!” 皇上道:“刚才说到这么多事,你一言未发。说到陈廷统,你就开腔了。徐乾学,你是否有意袒护陈廷统?” 徐乾学道:“臣不敢枉法偏袒。刚才议到诸事,这会儿容臣说几句。” 皇上抬手道:“不,这会儿朕不想听你说。明珠,你怎么一言不发?” 明珠道:“臣正惶恐不安哪!” 皇上问道:“你有什么不安的?” 明珠低头道:“臣虽未曾做过钱法郎中监督,却督理过户、工二部钱法。宝泉局一旦有所差池,臣罪在难免。” 皇上点头道:“明珠向来宽以待人,严以责己,实在是臣工们的楷模。刚才陈廷敬等所奏诸事,牵涉人员甚多,得有个持事公允的人把着。明珠,朕着你召集九卿詹事科道,共同商议,妥善处置!” 明珠喊了声“喳”,恭恭敬敬领了旨。 皇上冷冷道:“许达不必回宝泉局了,陈廷统也不必去徐州了,科尔昆朕料他也没这么大的胆子做假账!” 皇上说得淡淡的,陈廷敬听了却如炸雷震耳。许达早已脸色青白,呆若木鸡。科尔昆且惊且喜,只愿菩萨保佑他侥幸过关。 乾清门这边唇枪舌战,宝泉局钱厂那边却正在闹事。一大早,役匠早早地起床生炉,刘元过来喊道:“今日不准生炉。” 役匠问道:“为什么呀?” 刘元说:“咱们不铸钱了!” 役匠又问:“好好的,怎么不铸钱了?” 刘元好不耐烦,说:“问这么多干吗?向爷说不铸了就不铸了。听你的还是听向爷的?” 役匠们听说是向忠发了话,谁也不敢生炉了。 苏如斋不知道刀已架在他的脖子上了,他的全义利记正在热火朝天铸钱。苏如斋拿起刚铸好的铜钱,道:“去,拿宝泉局的钱来看看。” 伙计跑进屋子,拿了串官铸制钱出来。苏如斋反复验看好半日,笑道:“你们谁能认出哪是宝泉局的钱,哪是全义利的钱?” 伙计道:“分不清,分不清!” 这时,一个伙计匆匆跑了过来,惊慌道:“东家,来了许多官军!” 苏如斋还没来得及问个究竟,却见百多号官军冲进来了。原来领人来的正是刘景,只见他厉声喝道:“都不许动!把这些假钱、铜器、块铜,统统查抄!” 苏如斋愣了半日,突然大喊大叫:“我朝廷里有人!你们不准动我的东西!” 刘景冷笑道:“哼,朝廷里有人?谁是你的后台谁就完蛋!” 苏如斋喊道:“陈廷敬、陈廷统两位大人,都是我的朋友!” 刘景喝道:“今日派人来抓你的正是陈廷敬大人!把这个人绑了!” 几个官军立即按倒苏如斋,把他绑得像端午节的粽子。 马明同宝泉局小吏们来到钱厂,见役匠们都歇着,便问:“怎么回事?” 一个役匠道:“我们不干了。” 马明又问:“怎么不干了?” 役匠道:“功夫手上管,干不干是我们自己的事!” 向忠正躺在炕上,眯着眼睛抽水烟袋。外头有人嚷嚷,他只当没听见。刘元慌忙跑进来报信:“向爷,有人从外头回来,说全义利记被衙门抄了,苏如斋跟伙计们都被抓起来了!” 向忠惊得坐了进来,问:“啊?知道是哪个衙门吗?” 刘元道:“听说领头的是陈廷敬的人。” 向忠摔了水烟袋,骂道:“奶奶的陈廷敬!” 刘元说:“向爷,同衙门,我们可不能硬碰硬啊!” 向忠站了起来,拍桌打椅道:“陈廷敬敢把咱一千多号役匠都抓起来?咱还不相信有这么大的牢房关咱们!老子就是要同他玩硬的!” 散了朝,明珠立马在吏部衙门召集九卿詹事科道会议。萨穆哈同科尔昆先到了,径直进了二堂。科尔昆说:“明相国,我琢磨着,宝泉局铜料亏空案,咱皇上可并不想按陈廷敬的意思办。” 明珠点点头,又摇摇头,谁也弄不清他的心思。 萨穆哈见明珠这般样子,心中暗急,说:“明相国,陈廷敬是想借铜料亏空案,整垮满朝大臣哪!” 明珠道:“我等只管遵循皇上意思办事,不用担心!” 科尔昆见明珠说话总是隔着一层,心中不快,却只好拿陈廷敬出气:“他陈廷敬总把自己扮成圣人!” 明珠道:“陈廷敬有他的本事,你得佩服!钱法还真让他理顺了。新钱铸出来,已经没有奸商毁钱了。好了,你俩先去正堂候着吧。各位大人马上就到了。” 萨穆哈、科尔昆从二堂出来,正好陈廷敬、徐乾学也到了。官场上的人,暗地里恨不得捅刀子,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的。萨穆哈拱手朝陈廷敬道:“陈大人会算账、善理财,我这户部尚书,还是您来做算了。” 萨穆哈这话虽是奉承,陈廷敬却听出弦外之音,轻轻地顶了回去,笑道:“我们都是替朝廷当差的,哪里是萨穆哈大人让谁做什么官,他就做什么官!” 萨穆哈听了只好赔笑。人都到齐了,各自寻座位坐下。这时,明珠才从里面笑眯眯出来,大家忙站了起来,都道着明相国好。明珠先坐下,再招呼道:“坐吧,坐吧,大家坐吧。” 大家坐下,都望着明珠,等他发话。明珠道:“皇上着我同诸公会审宝泉局仓库亏空一事,望各位开诚布公,尽抒己见。陈大人办事精明,大家有目共睹。满朝臣工都办不好的钱法,陈大人一接手,立即有了起色。” 萨穆哈接了腔:“明相国,如此说来,我们在座的都是饭桶,只有陈大人顶天立地了?” 明珠笑道:“我这是就事论事。陈大人治理钱法有他一套本事,我们都是看到了的。” 明珠越是向着陈廷敬说话,别人对陈廷敬就越是嫉恨。萨穆哈又道:“听说陈大人奏请皇上,宝泉局亏空的铜料,要我们历任郎中监督赔补。” 一时满堂哗然,都朝陈廷敬摇头。科尔昆道:“敢问陈大人,我们这些任过郎中监督的人,任期有长有短,不知是该均摊亏空,还是按任期长短摊?” 陈廷敬道:“如果谁能拿出仓库交接账簿,确认没有亏空的,可以一两铜都不赔。” 萨穆哈道:“科尔昆大人有仓库交接账簿,说明我们各任郎中监督都没有亏铜,都是在许达手里亏的。” 陈廷敬道:“萨穆哈大人,您得相信一个道理,白的不可能变成黑的。” 科尔昆说道:“陈大人意思,我科尔昆是做了假账?皇上都量我没有这么大的胆子,陈大人实在是抬举我了。” 萨穆哈道:“我们信了陈大人,历任郎中监督都是贪官;信了科大人,就只有许达是贪官。” 明珠道:“话不能这么说嘛,我们相信事实!” 在座好些人都是当过宝泉局差事的,有话也不便直说。场面僵了片刻,高士奇道:“从顺治爷手上算起,至今四十多年,宝泉局经历过这么多郎中监督,若都要一追到底,我体会这该不是皇上的意思。” 徐乾学说:“皇上宽厚仁德,但宝泉局亏下的是朝廷的银子,这个窟窿也不应瞅着不管。陈大人的想法是务必填补亏空,至于如何填补,我们还可想想办法。” 明珠问:“徐大人有何高见?” 徐乾学说:“我粗略算了一下,宝泉局亏空的铜料,大约合六万一千多两银子。” 徐乾学话没说完,科尔昆打断他的话头,说:“我也算了账,如果要我们历任郎中监督赔,每人要赔四千五百多两银子。” 萨穆哈马上嚷了起来:“我居官几十年,两袖清风,赔不起这么多银子。” 明珠道:“道理不在是否赔得起,而在该不该赔。如果该赔,赔不起也要赔,拿脑袋赔也要赔。” 科尔昆道:“我相信历任郎中监督都是清廉守法的,拿不出银子来赔补。赔不起怎么办?统统杀掉?” 高士奇道:“国朝做官的,俸禄不高。陈廷统外派做知府,不是还得借盘缠吗?” 陈廷敬听高士奇这么说话,便道:“明珠大人,我们还是先议宝泉局亏空案。如果说到廷统,我就得回避了。” 明珠点头道:“陈大人说得在理,我们一件件儿议。先议定铜料亏空案吧。” 向忠叉腰站在一张椅子上喊道:“弟兄们,陈廷敬要减我们的工钱。我们是靠自己的血汗挣钱,他凭什么要减我们的?” 役匠们愤怒起来,吼道:“不能减我们的工钱!我们要吃饭!我们要活命!” 马明喊道:“各位师傅,你们听我说,你们听我说!” 场面却甚是混乱,没人听马明的。向忠又喊道:“弟兄们,这些炉座是谁砌的?” 役匠们叫道:“我们砌的!” 向忠说:“我们自己砌的,我们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是不是?” 役匠们高喊:“我们听向爷的!” 马明大声喊道:“师傅们,盘剥你们的是向忠!” 向忠哈哈大笑,道:“我盘剥他们?你问问,谁说我盘剥他们了?” 一位役匠说:“我们都是向爷找来做事的,没有向爷,我们饭都没吃的!我们不听你的,我们相信向爷!” 刘元扛着把大锤,说:“我们自己的东西,今儿把它砸了!” 刘元说罢,抡起锤子就往炉子砸去。役匠们一窝蜂地跑去找行头,锤子、铲子、铁棒,找着什么算什么,噼里啪啦朝铸钱炉砸去。 马明急得没法子,连声喊道:“师傅们,你们上当了!你们别上当呀!” 刘元凶狠地朝马明叫道:“你还要叫喊,我们连你的脑袋一起砸!” 役匠们听见了刘元的喊话,又一窝蜂朝马明他们拥来。马明抽出刀,横眼向着众人,道:“各位师傅,你们不要过来!” 刘元冷笑道:“过来又怎么样?你还敢杀了我们不成?” 马明喝道:“谁带头造反,自有国法处置!” 向忠这会儿又躺在里头抽水烟袋去了,由着外头去打打杀杀。宝泉小吏悄声儿招呼马明:“马爷,他们人太多了,我们硬斗是斗不过的!” 马明同宝泉小吏们只得退了出来,远远地站在钱厂外头。钱厂早已被砸得稀烂。刘元领人拥到门口,喊道:“有种的,你们进来呀!砸烂你们狗头!” 马明又急又恨,道:“我这可怎么向老爷交代!我真是无能呀!” 小吏道:“马爷,你不必自责,这种情形谁来了都不顶事的。” 马明道:“快快派人送信出去!” 这位小吏道:“哪里去另外找人?我去算了。” 宝泉小吏飞马进城,寻了半日才知道陈廷敬去吏部衙门了。小吏又赶到吏部衙门,同门首衙役耳语几声。吏部衙役大惊,忙跑进二堂,顾不得规矩,急急喊道:“明相国,外头来了个宝泉局的人,有要紧事禀报。” 明珠问:“什么大事?叫他进来当着各位大人的面说。” 宝泉小吏被领了进来,道:“明相国,各位大人,大事不好了!钱厂役匠们听说要减工钱,造反了,把钱厂砸了个底朝天。” 萨穆哈立马横了一眼陈廷敬,对明珠说:“明相国,果然不出所料,役匠们反了吧?这都是陈廷敬做的好事!” 陈廷敬甚是奇怪,问:“役匠们怎知减工钱的事?” 萨穆哈道:“没有不透风的墙!” 陈廷敬说:“我想知道是哪堵墙透了风!” 科尔昆阴阳怪气地说:“减工钱是陈大人您奏请皇上的,您该知道是谁透了风。” 陈廷敬知道事不宜迟,在这里争吵徒劳无益,便道:“明相国,各位大人,皇上说过,钱法之事,我可以先行后奏。” 明珠点头说:“皇上确实有过这道口谕。” 陈廷敬拱手道:“那么我今日就要先行后奏了。” 明珠问:“陈大人您想如何处置?” 陈廷敬说:“我要立刻去钱厂,请科大人随我一道去。” 明珠道:“这样啊,行行。科大人,你随陈大人去宝泉局吧。” 科尔昆本不想去,却又不能推辞。陈廷敬便说:“各位大人先议着,我少陪了。” 陈廷敬同科尔昆各自骑了马,往钱厂飞奔。刘景早已把苏如斋等关了起来,这会儿也同衙役们跟着陈廷敬往钱厂去。 陈廷敬赶到钱厂的时候,向忠正在那里向役匠们喊话:“弟兄们,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砸钱厂人人有份,谁也不许做缩头乌龟!只要弟兄们齐心协力,陈廷敬就没办法把我们怎么样!要把我们全部杀了吗?皇帝老子都没这个胆量!要把我们都抓起来吗?真还没这么大的牢房!” 向忠正说着,见陈廷敬领着人进来了,便恶狠狠地咬着牙齿,喊道:“弟兄们,操家伙!” 役匠们手里的锤子、棍子攥得紧紧的,个个瞪眼伸脖形同斗鸡。 陈廷敬望了眼役匠们,回头冷冷说道:“把科尔昆绑了!” 陈廷敬此言一出,所有人都被唬住了。科尔昆愣了半日,突然大叫起来:“陈廷敬,我可是朝廷二品命官,你真是胆大包天了!” 陈廷敬又厉声喊道:“你们还站着干吗?绑了!” 刘景、马明立马上前,按倒科尔昆,把他绑了起来。陈廷敬心里有数,不管科尔昆自己三年任内是否亏空了铜料,但他是刚卸任的钱法郎中,罪责是逃不脱的,不如干脆抓了他,镇镇眼前阵势。役匠们见绑这么大的官,果然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向忠也被镇住了,呆立不语。 陈廷敬道:“师傅们,你们上当了!科尔昆这样的贪官勾结炉头向忠,长年盘剥你们!” 向忠叫道:“兄弟们,陈廷敬胡说!没我向忠,你们饭都没地方吃!” 毕竟见陈廷敬绑了科尔昆,役匠们不敢胡来。向忠却是个不怕死的,突然挥棍朝陈廷敬劈去。向忠手中的棍子才举到半空,自己不知怎么就哎呀倒地。原来珍儿飞身过来,拿剑挑中向忠的手臂。几个衙役拥上前去,绑了向忠。 这时,吴大爷从人群中钻了出来。这几日,马明找遍北京城,都没有找着吴大爷,却叫珍儿找着了。吴大爷朝役匠们喊道:“师傅们,向忠一直在喝我们的血,我们都蒙在鼓里不知道啊!陈大人派人找到我问话,我才知道宝泉局发给我们的工钱,叫向忠吃掉大半!向忠怕我把钱厂里的事情说出去,叫刘元杀我灭口!我幸亏躲得快,不然就没这把老骨头了!” 向忠趴在地上,仍在叫嚣:“吴老头你找死!” 有位役匠问道:“陈大人,您为什么要减我们的血汗钱?” 陈廷敬反问他:“谁告诉你要减工钱?” 役匠说:“向爷!” 陈廷敬说:“减你们工钱的,正是你们这个向爷!他同科尔昆这种贪官暗中勾结,克扣你们的工钱!” 吴大爷道:“师傅们听我说几句。陈大人不仅不减大家的钱,还要加钱!陈大人要减的只是被向忠盘剥的钱。化铜匠工钱从六十文加到一百二十文,样钱匠工钱从八十文加到一百八十文,反正大家都有加的!” 刚才问话的役匠又问道:“我们洗磨匠加到多少?” 陈廷敬道:“洗磨匠甚是要紧,加到二百六十文。” 洗磨匠高声喊道:“弟兄们,我们真的上当了,我们听陈大人的!” 役匠们这才丢掉手中家伙,骂向忠真是狗娘养的。 陈廷敬又正色道:“我还要说几句话。师傅们听信恶人调唆,砸坏钱厂,按律是要治罪的。念你们受了蒙蔽,罪就免了。但你们要把钱厂按原样修整好,不领工钱!” 役匠们安静片刻,嗡嗡起来,有愿意的,有不情愿的。 吴大爷说:“师傅们,陈大人说得在理,我们得听陈大人的。” 洗磨匠应承说:“好吧,我们把钱厂修整好!” ------------ 四十八 第二日,明珠赶往畅春园奏事。皇上听明珠说完,神色不悦,道:“如此说来,陈廷敬所奏件件属实?” 明珠道:“件件属实。宝泉局铜料仓库历年账实不符,所任官员都有责任。科尔昆听任炉头向忠蒙混,自己也从中渔利,也是事实。最可恨的是炉头向忠,把持钱厂三十多年,作恶多端。奸商苏如斋扰乱钱法,罪大恶极。” 皇上摇头叹道:“既然如此,铜料亏空案不论牵涉到谁,一查到底。该抄家的抄家,该夺官的夺官,该杀头的杀头!那些个奸商恶棍,不用多说,把案子问明白严办就是了。” 皇上其实并不想处置太多官员,但他嘴上得顾及大清例律。明珠摸透了皇上心思,便说:“皇上从严执法,这是国家大幸。宝泉局铜料亏空案,虽然事实确凿,但牵涉人员太多,而且年月久远,很难分清子丑寅卯。追查起来,弄不好就会冤枉好人,难免引起朝野震动。”明珠说到这里,故意停下来,暗窥皇上神色。 皇上问:“你说如何处置?” 明珠道:“臣以为,这件事只追到科尔昆和许达为止。” 皇上问:“只追他俩,亏空的铜料怎么办?” 明珠道:“皇上,臣料想,亏空的铜料不仅已经补上了,而且大有盈余。”皇上大为疑惑,问:“谁有这么多银子赔补?” 明珠道:“陈廷敬已抄了炉头向忠和奸商苏如斋的家,查获了大量赃物。只要皇上准了,科尔昆跟许达的家也可查抄。” 皇上心想陈廷敬倒是揣透了自己的心思,最要紧的是把宝泉局亏空补上,不必处置太多的人。皇上点头半日,问道:“科尔昆、许达两人如何处置?” 明珠说:“科尔昆罢官,许达杀头。” 皇上不说话,只微微点头。过了好半日,皇上才说:“钱法倒是让陈廷敬弄顺了。自从改铸轻钱,奸商毁铜无利可图,百姓手里就有制钱用了。” 几日以后,皇上在乾清门听政,议到许达之罪,说是当斩。 陈廷敬立马跪下,奏道:“许达不能杀!” 皇上沉着脸,不说话。明珠道:“启奏皇上,许达办差不力,听任奸商胡作非为,宝泉局损失极大,应予严惩!” 陈廷敬说:“该杀的是科尔昆!他勾结奸商倒卖铜料,从中渔利。更有甚者,炉头向忠把新铸制钱直接送到奸商苏如斋那里,熔铜之后又卖给宝泉局。苏如斋还用毁钱之铜假造旧铜器,后来胆大包天干脆鼓铸假钱。向忠、苏如斋这等奸人如此大胆,都因仗着科尔昆这个后台!” 皇上怒道:“不要再说了!朕听着这帮奸人干的坏事,会气死去!” 殿内安静下来,一时没人再敢奏事。 皇上只好望着陈廷敬说:“你还没说完吧?” 陈廷敬便道:“许达任宝泉局郎中监督不久,臣就去督理钱法了。如果只要在宝泉局任上就是有罪,臣也有罪,臣与许达同罪,该杀!” 皇上愈发气恼,拍了龙案道:“陈廷敬,你说这等气话何意?骂朕昏君是吗?别忘了大臣之体!” 这时,萨穆哈上前跪道:“请皇上息怒!臣以为陈廷敬话说得冲撞了些,却也在理。臣也以为许达可以宽大处置,科尔昆该斩!” 原来萨穆哈巴不得科尔昆快死,以免引火烧身。萨穆哈又道:“原先新钱屡次增加重量,钱铸出来却见不到,都是科尔昆伙同炉头向忠和奸商苏如斋在中间捣鬼!” 皇上闭上眼睛,甚是难过,说:“向忠、苏如斋、张光那帮奸人,统统杀了!” 明珠又道:“启奏皇上,科尔昆案,臣以为可以再审。倘若罪证属实,按律当斩!” 萨穆哈却道:“臣以为事实已经很清楚了,不必再审。” 皇上说:“朕以为科尔昆案已经很清楚,不用再审了。杀掉吧。许达,改流伊犁!”皇上话说得很硬,没谁敢多说了。 皇上疲惫不堪,闭目靠在龙椅上,轻声问道:“陈廷统怎么处置?” 毕竟碍着陈廷敬,半日没人吭声。高士奇干咳一声,小心道:“按律当斩!但此事颇为奇怪,应慎之又慎。” 徐乾学奏道:“启奏皇上,现已查明,科尔昆为了牵制陈廷敬办案,同炉头向忠合谋,指使苏如斋给陈廷统借银子。陈廷统原先并不认识苏如斋。” 皇上气极,道:“这个科尔昆,没有丝毫读书人的操守,实在可恶。可陈廷统毕竟向人家借了钱!民间有句话,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陈廷敬道:“舍弟陈廷统辜负皇上恩典,听凭发落!” 皇上冷冷道:“陈廷敬,朕这里说的不是你的什么弟弟,而是朝廷命官。” 陈廷敬不便再说话,心里只是干着急。徐乾学又道:“如果不赦免陈廷统,就真中了科尔昆的奸计。再说了,臣先前曾经奏明皇上,陈廷统向钱庄借钱,同向一般民人借钱应是两码事。” 皇上沉吟思索片刻,道:“科尔昆斩立决,许达流放伊犁。向忠、苏如斋、张光等统统杀了。上述人等家产抄没,一概入官。陈廷统案事出有因,从轻发落。放他下去做个知县吧。” 臣工们便道了皇上英明,都放下心来。陈廷敬还想说话,见徐乾学使了眼色,只好不说了。 皇上道:“科尔昆品行如此糟糕,竟然连年考核甚优,此次又破格擢升侍郎。明珠,我要问问你这吏部尚书,这是为何?” 明珠忙上前跪下,道:“臣失察了,请皇上治罪。” 皇上说:“明珠,你不要做老好人,什么事都自己兜着。” 一时没人说话,皇上便说:“看样子没人敢承认了?” 萨穆哈脸上冒汗,躬身上前跪下:“皇上恕罪!臣被科尔昆蒙蔽了!” 皇上道:“算你还有自知之明。你在户部尚书任上贪位已久,政绩平平。钱法混乱,你也难辞其咎。念你年事已高,多次奏请告老,准你原品休致!罚俸一年!” 萨穆哈其实从来没有说过告老乞休的话,皇上这么说了,他也只好认了,忙把头磕得梆梆儿响,道:“臣领罪,臣谢皇上恩典!” 这日衙门里清闲,陈廷敬请了徐乾学,找家酒楼喝酒。陈廷敬高举酒杯,道:“徐大人,多亏您从中周旋,不然廷统这回就没命了。来,我敬您!” 徐乾学道:“陈大人不必客气,同饮吧。” 陈廷敬说:“科尔昆的交接账簿,再也没人过问了。” 徐乾学说:“明眼人都知道那个账簿是假的,皇上难道不知道?皇上不想过问,你就不要再提了。皇上只需仓库铜料补上,几十年的糊涂账就让它过去算了。” 陈廷敬摇头叹息,独自喝了杯闷酒。 徐乾学说:“我们身为人臣,只能尽力,不可强求。” 陈廷敬道:“是呀,我看出来了,皇上很多事情都装糊涂。罢萨穆哈官,也只是表面文章,认真追究起来,只怕该杀。平日替科尔昆鼓噪的也并非萨穆哈一人。还有那些多年收取宝泉局样钱的王公大臣,皇上也不想细究。” 徐乾学道:“皇上有皇上的想法,他不想知道自己朝中尽是贪官。” 陈廷敬说:“许达流放伊犁,处罚太重了。他只是书生气重了些,办事有欠精明。” 徐乾学说:“先让皇上顺顺气,就让他去伊犁吧。告诉您一个好消息。” 陈廷敬忙问:“什么好消息?” 徐乾学说:“御史张鹏翮很快回京了!” 陈廷敬甚是欢喜,问:“真的?这可太好了!” 徐乾学道:“还能有假?这都搭帮张英大人,他回家守制之前,寻着空儿找皇上说了,皇上就准了。皇上也是人嘛,让他消消气,就没事了。放心,许达过个一年半载,我们让他回来。”两人喝酒聊天,日暮方散。 没过几日,张鹏翮真的回来了,授了刑部主事。张鹏翮当日夜里就登门拜访了陈廷敬。两人执手相对,不禁潸然落泪。 陈廷敬道:“张大人,您可受苦了!” 张鹏翮倒是豪气不减当年,道:“哪里啊,不苦不苦!我这几年流放在外,所见风物都是我原先从未听闻过的,倒让我写了几卷好诗!唉,陈大人,我早听说了,您这几年日子也不好过啊。” 陈廷敬苦笑道:“没办法啊,真想好好做些事情,难。” 张鹏翮道:“明珠口蜜腹剑,操纵朝政,很多人都还受着蒙蔽啊。” 陈廷敬说:“您出去这些年,朝廷已物是人非。凡事心里明白就得了,言语可要谨慎。” 张鹏翮笑道:“我反正被人看成钉子了,就索性做钉子。下回呀,我就参掉明珠!” 陈廷敬摇手道:“此事万万不可!” 张鹏翮问:“为什么?” 陈廷敬说:“皇上这会儿还需要明珠,你参不动他!” 张鹏翮等摇头而笑,道:“我这个人的毛病,就是总忘记自己是替皇上当差!” 很快就是深秋了。两个解差押着许达,走着出了京城。到了郊外,解差要替许达取下木枷,许达道:“这怎么成?”他真是有些迂,心想既然皇上定了他的罪,纵然冤枉也是罪臣,就该戴着枷。 解差说:“许大人,陈大人吩咐过,出了北京城,就把您的木枷取下,不要让您受苦。” 许达这才让解差取下木枷,也不去多想陈廷敬好意。许达双腕早被磨出了血痕,他轻轻揉着手腕,仰望灰蒙蒙的天空。 解差又道:“许大人,请上车吧。” 原来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解差说:“这也是陈大人替您雇的车。陈大人反复叮嘱,让我们一路上好好儿照顾您!今儿巧得很,陈大人弟弟要去凤阳做知县,不然陈大人自己会来送您的。” 许达摇头苦笑道:“今儿是什么好日子?一个流放伊犁,一个发配凤阳。” 陈廷敬总觉得自己愧对许达,本预备着要来送行的。只是陈廷统也正是这日启程,他就顾不过来了。陈廷敬在城外长亭置了酒菜,同弟弟相对而饮。亭外秋叶翻飞,几只乌鸦立在树梢,间或儿叫上一两声。珍儿跟大顺、刘景、马明都随了来,他们都远远地站在一边。 陈廷敬举了酒杯说:“廷统,你这么愁眉苦脸地去做知县,我放心不下啊!” 陈廷统说:“哥,我实在高兴不起来。” 陈廷敬说:“你这回是从刀口上捡回性命,应该庆幸才是!” 陈廷统摇头叹息,道:“只怪自己糊涂!” 陈廷敬说:“凤阳地瘠民穷,做好那里的知县,很不容易。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想,只管把这个七品芝麻官做好。喝了这杯酒,你好好上车吧。” 兄弟俩干了杯,出了亭子。陈廷统说了些哥哥珍重的话,上了马车。马车渐行渐远,陈廷敬突然悲从中来,背过身去。 ------------ 四十九 钱市总算平稳了,皇上仍是放心不下,怕有反复。近两年钱市一波三折,弄得朝廷疲于应付。这日晌午,皇上来到南书房,进门就问宝泉局近日是否有事。不等陈廷敬开口,高士奇抢着说话:“启奏皇上,臣等接了户部一个折子,宝泉局告急,仓库里快没铜了,钱厂眼看着要停炉。原是十三关办铜不力,而陈廷敬又下令不准收购民间铜料、铜器,宝泉局难以为继。” 皇上便问陈廷敬:“为何弄成这个局面?” 陈廷敬道:“臣等刚才正在商议票拟,原想奏请皇上:一、今后各关办铜,不管块铜、旧铜、铜器,只要是好铜,都解送入库;二、令天下产铜地方听民开采,给百姓以实惠,给官员以奖励。” 高士奇道:“皇上,陈廷敬起初禁止收购块铜,只令收购铜器,后来连铜器都不准收了。这会儿他又说块铜、旧铜、铜器都可收购。朝令夕改,反复无常,百姓无所适从,朝廷威严何在?” 徐乾学等也都自有主张,纷纷上奏。几个人正争执不下,明珠道:“想必陈廷敬自有考虑。但开采铜矿一事,因地方官衙加税太重,百姓不堪重负,早已成为弊政!” 皇上想陈廷敬能把钱法理顺,此时必定自有想法,便道:“廷敬,朕想听你说说。” 陈廷敬道:“启奏皇上,收购铜料一事,此一时彼一时。起初钱重,奸商毁钱有利可图,所以禁止收购铜块;奸商既然可以毁钱铸成铜块,同样可以毁钱造作旧铜器,因此旧铜器也不能收购;臣曾故意鼓励收购旧铜器,为的是查出奸商苏如斋。现在钱价已经平稳,奸商毁铜无利可图,只要是好铜,宝泉局都可收购!” 皇上点头道:“廷敬有道理!” 陈廷敬又道:“但民间旧铜毕竟有限,要紧的是开采铜矿,增加铜的储备。明珠所言,开采铜矿,只是让地方多了个敲诈百姓的借口,的确是这回事。因此,臣奏请皇上,取消采铜征税,听任百姓自行开采!” 高士奇马上反驳:“皇上,陈廷敬这是迂腐之论!取消采铜税收,会导致朝廷税银短少!” 陈廷敬不急不躁,缓缓道来:“启奏皇上,按理说,采铜税征得多,铜就应该采得多。但各地解送入库的铜并不见增加,原因在哪里呢?因为税收太重,采铜不合算,百姓并没有采铜。官府却不管你百姓是否采铜,铜税照收,其实是压榨百姓。” 皇上击掌道:“朕以为廷敬说到点子上了。廷敬,你说下去。” 陈廷敬说:“更何况,天下有铜十分,云南占去八九。取消采铜税,只对云南税收有所影响,对其他各省并无大碍。” 皇上再次击掌道:“既然如此,朕准陈廷敬所奏:一、各关办铜,不管块铜、旧铜、铜器,只选好铜解送;二、令天下产铜地方听民开采,取消采铜税,地方官员督办采铜有功者记录加级,予以奖励。着明珠、陈廷敬会同九卿会议提出细则。” 明珠同陈廷敬领了旨,皇上又道:“陈廷敬督理钱法十分得力,所奏办铜之策亦深合朕意。你做事心细,账也算得很清,朕特简你做工部尚书。” 陈廷敬诚惶诚恐跪下谢恩,连呼肝脑涂地在所不惜。皇上请陈廷敬起来,又说:“朕知道你平日喜欢个琴棋书画,今日赐你西洋所进玻璃象棋一副!” 张善德早预备着盘子站在旁边,马上递了过来。陈廷敬接过玻璃象棋,再次跪下谢恩。皇上见臣工们对那玻璃象棋艳羡不已,便道:“各位臣工尽心尽力,朕都很满意。明珠是朕首辅之臣,自不用多说。陈廷敬的干才、徐乾学的文才、高士奇的字,朕都十分看重!” 听了皇上这番话,臣工们都跪下谢恩。 皇上移驾还宫,时候已是不早,臣工们各自散去。徐乾学今儿当值,夜里得睡在这儿。高士奇住在禁城,走得晚些。高士奇见没了人,便道:“徐大人,您做尚书做在前头,如今陈大人眼看着就要到您前面去了啊!” 徐乾学道:“高大人这是哪里的话?陈大人人品才学,有口皆碑,得到皇上恩宠,应是自然。按辈分算,我还是陈大人的后学哪!” 高士奇道:“徐大人生就是做宰相的人,肚量大得很啊!今儿皇上一个个儿说了,我只会写几个字,您徐大人好歹还有一笔好文章,人家陈大人可是干才啊!俗话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文章再好,字再好,比不上会干事的!” 徐乾学道:“得到皇上嘉许,乾学已感激不尽,哪里想这么多!” 高士奇道:“我琢磨皇上心思,因为这次督理钱法,陈廷敬在皇上那里已是重如磐石了!今儿皇上那话,不就是给我们几个排了位吗?我只是以监生入博学鸿词,总被那些读书人私下里小瞧,这就是命了。您徐大人呢?堂堂进士出身啊!” 徐乾学便道:“士奇,我们不说这个,不说这个!” 高士奇仍笑着说:“徐大人,这里没有别人,士奇只是想同你说几句体己话。您想陈廷敬文才、干才都是不错的,为什么官儿反而升得慢呀?张英大人、您徐大人,都是陈廷敬后面的进士,尚书却做在他前头!” 徐乾学道:“皇上用人,我们做臣子的怎好猜度?” 高士奇笑道:“想您徐大人也是看在眼里的,只是口风紧。我说呀,就是他陈廷敬不够朋友,不讲义气!当年因为科考,陈廷敬惹上官司,差点儿要杀头的,全仗明相国暗中相助,他才保住了性命。可您看他对明相国如何?离心离德!” 徐乾学这几年可谓扶摇直上,名声朝野皆知。他事事肯帮陈廷敬,一则因为师生之谊,一则因为自己位置反正已高高在上。今儿听皇上说到几位大臣,倒是把陈廷敬的名字摆在前边儿,徐乾学心里颇不自在。只是他不像高士奇那样沉不住气,凡事尽可能放在心里。如今高士奇左说右说,他也忍不住了,笑道:“待哪日陈大人做到首辅大臣,我们都听他的吧。” 高士奇听出徐乾学说的是气话,知道火候够了,便不再多说,客气几句告辞回家。 ------------ 五十 时近年关,紫禁城里张灯结彩,一派喜气。原是早几日传来捷报,台湾收复了。皇上选了吉日,摆驾畅春园澹宁居,各国使臣都赶去朝贺。皇上吩咐使臣们一一上前见了,各有赏赐。 礼毕,明珠奏道:“启奏皇上,而今正是盛世太平,万国来朝。台湾收复,又添一喜。臣综考舆图所载,东至朝鲜、琉球,南至暹罗、交趾,西至青海、乌思藏诸域,北至喀尔喀、厄鲁特、俄罗斯诸部,以及哈密番彝之族,使鹿用犬之区,皆岁岁朝贡,争相输诚。国朝声教之远,自古未有。” 皇上颔首笑道:“朕已御极二十二年,夕惕朝乾,不敢有须臾懈怠。前年削平三藩,四边已经安定;如今又收复了台湾,朕别无遗憾了!” 俄罗斯使臣跪奏道:“清朝皇上英明,虽躬居九重之内,光照万里之外。” 朝鲜使臣也上前跪奏:“朝鲜国王恭祝清国皇上万寿无疆!” 使臣们纷纷高呼:“恭祝皇上万寿无疆!” 皇上笑道:“国朝德化天下,友善万邦,愿与各国世代和睦,往来互通。赐宴!” 没多时,宴席就传上来了。皇上就在御座前设了一桌,使臣跟王公大臣通通在殿内席地而坐。皇上举了酒杯,道:“各位使臣,各位臣工,大家干了这杯酒!” 众人谢过恩,看着皇上一仰而尽,才一齐干杯。张善德剥好了一个石榴,小心递给皇上。皇上细细咀嚼着石榴,道:“京城冬月能吃上这么好的石榴,甚是稀罕。这石榴是暹罗贡品,朕尝过了,酸甜相宜,都尝尝吧。” 使臣跟王公大臣们又是先谢了恩,才开始吃石榴。皇上忽见陈廷敬望着石榴出神,便问:“廷敬怎么不吃呀?” 陈廷敬回道:“臣看这石榴籽儿齐刷刷地成行成列,犹如万国来朝,又像百官面圣,正暗自惊奇。” 皇上哈哈大笑,道:“说得好!陈廷敬是否想作诗了?” 陈廷敬忙拱手道:“臣愿遵命,就以这石榴为题,作诗进呈皇上。” 皇上大喜,道:“好,写来朕看看。” 张善德立马吩咐下面公公送来文房四宝,摆在陈廷敬跟前。陈廷敬跪地而书,很快成诗。公公忙捧了诗稿,呈给皇上。 皇上轻声念了起来:“仙禁云深簇仗低,午朝帘下报班齐。侍臣密列名王右,使者曾过大夏西。安石种栽红豆蔻,火珠光迸赤玻璃。风霜历后含苞实,只有丹心老不迷。” 皇上吟罢,点头半晌,大声道:“好诗,好诗呀!朕尤其喜欢最后两句,风霜历后含苞实,只有丹心老不迷。这说的是老臣谋国之志,忠心可嘉哪!” 陈廷敬忙跪了下来,道:“臣谢皇上褒奖!” 皇上兴致甚好,道:“今日是个大喜的日子,朕命各位能文善诗的大臣,都写写诗,记下今日盛况!”众臣高喊遵旨。 高士奇还得接收南书房送来的折子,喝了几杯酒就先出来了。正好碰上索额图急急地往澹宁居赶,忙站住请安:“奴才见过索大人!皇上又要重用大人了,恭喜恭喜!” 索额图冷冷地问道:“你怎么不在澹宁居?” 高士奇道:“南书房每日都要送折子来,奴才正要去取哪!” 索额图又问:“今儿皇上那儿有什么事吗?” 高士奇回道:“见了各国使臣,赐了宴,又命臣工们写诗记下今日盛况。皇上正御览臣工们的诗章。陈廷敬写了几句咏石榴的诗,皇上很喜欢。” 索额图哼着鼻子说:“我就看不得你们读书人这个毛病,写几句诗,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 高士奇忙低头道:“索大人教训得是!” 索额图瞟了眼高士奇,甩袖而去。高士奇冲着索额图的背影打拱,暗自咬牙切齿。 索额图到了澹宁居外头,公公嘱咐说:“皇上正在御览大臣们的诗,索大人进去就是,不用请圣安了。” 公公虽是低眉顺眼,说话口气儿却是棉花里包着石头。索额图心里恨恨的,脸上却只是笑着,躬着身子悄声儿进去了,安静地跪在一旁。 皇上瞟了眼索额图,并不理他,只道:“朕遍览诸臣诗章,还是陈廷敬的《赐石榴子诗》最佳!清雅醇厚,非积字累句之作也!” 陈廷敬再次叩头谢恩,内心不禁惶恐起来。皇上今日多次讲到他的诗好,他怕别人心生嫉妒,日后不好做人。 皇上又道:“陈廷敬督理钱法,功莫大矣!倘若钱法还是一团乱麻,迟早天下大乱,哪里还谈得上收复台湾!” 陈廷敬愈加惶惶然,叩头道:“臣遵旨办差而已,都是皇上英明!” 皇上同臣工们清谈半日,才望了眼索额图说:“索额图,你也闲得差不多了,仍出来当差吧。” 索额图把头叩得梆梆响,道:“臣愿为皇上肝脑涂地!” 皇上又道:“你仍为领侍卫内大臣,御前行走!” 索额图叩头不已:“臣谢主隆恩!” 明珠心里暗惊,却笑眯眯地望着索额图。索额图不理会明珠的好意,只当没有看见。 过了几日,索额图抽着空儿把高士奇叫到府上,问道:“说说吧,皇上怎么想起让老夫出山的?” 索额图靠在炕上,闭着眼睛抽水烟袋。高士奇垂手站着,望着前面的炕沿儿,索额图并没有叫他坐的意思。他就只好站着,说:“皇上高深莫测,士奇摸不准他老人家的心思。” 索额图仍闭着眼睛,问:“士奇?士奇是个什么劳什子?” 高士奇忙低头道:“士奇就是奴才,奴才说话不该如此放肆!” 索额图睁开眼睛骂道:“你在皇上面前可以口口声声称士奇,在老夫这里你就是奴才!狗奴才,放你在皇上身边,就是叫你当个耳目,不然老夫要你何用!” 高士奇忙跪下,道:“奴才不中用,让主子失望了!” 索额图拍着几案斥骂道:“滚,狗奴才!” 高士奇回到家里,气呼呼地拍桌打椅。侍女递上茶来,叫他反手就打掉了。侍女吓得大气不敢出,忙跪下去请罪。 高士奇厉声喝道:“滚,狗奴才!” 侍女吓得退了出去。高夫人道:“老爷,您千万别气坏了!老爷,我就不明白,您连皇上都不怕,为什么要怕索额图呀?” 高士奇咬牙道:“说过多少次了你还不明白,皇上不会随便就杀了我,索额图却可以随便搬掉我的脑袋!” 高夫人道:“索额图哪敢有这么大的胆子?” 高士奇说:“索额图是个莽夫!以索额图的出身,他杀掉我,皇上是不会叫他赔命的。” 高夫人说:“既然如此,咱趁皇上现在宠信你,不如早早把索额图往死里参!” 高士奇摇头道:“妇人之见!咱们这皇上呀,看起来好像是爱听谏言,其实凡事都自有主张。只有等他老人家真想拿掉索额图的时候,我再火上加油,方才有用。” 高夫人哭了起来,说:“怕就怕没等到那日,您就被索额图杀掉了!” 高士奇听了夫人这话,拍桌大叫:“索额图,我迟早有一日要食其肉,寝其皮!” 徐乾学从户部衙门出来,正要往乾清宫去,碰上了高士奇。两人见了礼,并肩而行。高士奇悄声儿问道:“徐大人,咱皇上怎么突然起用索额图了?” 徐乾学笑道:“高大人入值南书房日子比我长多了,您看不出来,我怎么看得出来?” 高士奇说:“徐大人不必谦虚,您入值南书房后连连擢升,做了刑部尚书又做户部尚书。为什么?您脑子比我好使,皇上宠信您!” 徐乾学忙道:“哪里哪里!既然高大人信得过,我不妨瞎猜。我想,许是明相国要失宠了。” 高士奇问道:“难道皇上想搬掉明珠,重新重用索额图?”高士奇见徐乾学点了点头,他恨恨道,“我倒宁愿明相国当权!” 徐乾学笑道:“高大人此话,非丈夫之志也!” 高士奇歪头望了徐乾学半日,问:“徐大人有何打算?” 徐乾学悄声儿说:“既不能让明珠继续把持朝政,又不能让索额图飞扬跋扈。” 高士奇问道:“那我们听谁的?” 徐乾学摇头笑笑,叹息起来。 高士奇知道徐乾学肚里还有话,便问:“请徐大人指教!” 徐乾学停了半晌,一字一句悄声儿说道:“你我取而代之!” 高士奇怔了会儿,长叹了口气道:“唉,士奇真是惭愧!我殿前行走二十多年,蒙皇上宠信,得了些蝇头小利,就沾沾自喜。真没出息!” 徐乾学说:“只要你我同心,一定能够把皇上侍候得好好的!” 高士奇点头道:“好,我就跟徐大人一块儿,好好地侍候皇上!” 徐乾学说:“对付明珠和索额图,不可操之太急,应静观情势,相机而行。眼下要紧的是不能让一个人出头。” 高士奇问:“谁?” 徐乾学笑道:“不用我明说,您心里明白。” 高士奇立马想到了陈廷敬,便同徐乾学相视而笑。两人正说着话,突然望见前头宫门高耸,忙收起话题,躬着身子,袖手而入。 两人进了南书房,陈廷敬等早在里头忙着了。见过礼,各自忙去。 过了晌午,皇上召南书房大臣们去乾清宫奏事。明珠、陈廷敬、徐乾学、高士奇赶紧进宫去了。南书房自然是收到折子若干,连同票拟一一扼要奏闻。皇上仔细听着,准了的就点点头,不准的就听听臣工们怎么说。念到云南巡抚王继文的折子,皇上甚是高兴。原来王继文上了折子说,云南平定以来,百姓安居乐业,民渐富足,气象太平,请于滇池之滨修造楼阁,拟称“大观楼”,传皇上不朽事功于千秋! 皇上点头不止,道:“王继文虽然是个读书人,五年前随军出征,负责督运军饷、粮草,很是干练。云南平定不出三年,竟有如此气象,朕甚为满意。不知这大观楼该不该建?” 明珠听皇上这意思,分明是想准了王继文的折子,便说:“启奏皇上,王继文疏浚滇池,不仅治理了滇池水患,利于云南漕运,又得良田千顷,一举多利。王继文真是难得的人才,臣以为他折子所奏可行。” 陈廷敬当然也听明白了皇上的意思,却道:“按朝廷例制,凡有修造,动用库银一千两以上者,需工部审查,皇上御批。因此,臣以为,大观楼建与不建,不应贸然决定。” 徐乾学说:“臣以为,我皇圣明之极,并非好大喜功之人主。然而,修造大观楼,不仅仅是为了光昭皇上事功,更是为了远播朝廷声教。” 陈廷敬道:“大观楼修与不修,请皇上圣裁。只是臣以为云南被吴三桂涂炭多年,元气刚刚恢复,修造大观楼应该慎重!” 陈廷敬说得虽然在理,皇上听着却是不快,但又不便发作,只得叫大臣们好生议议。可是没几日就快过年了,衙门里都封了印,待议诸事都拖了下来。 ------------ 五十一 很快就到阳春三月,皇上驾临丰泽园演耕。御田旁设了黄色帏帐,皇上端坐在龙椅上,三公九卿侍立在侧。四位老农牵着牛,恭敬地站在御田里。明珠领着四个侍卫抬来御犁架好,然后上田跪奏:“启奏皇上,御犁架好了。” 皇上点点头,放下手中茶盅。索额图拿盘子托着御用牛鞭,恭敬地走到皇上面前,跪奏:“恭请皇上演耕!” 皇上站起来,拿起牛鞭,下到田里。四位老农低头牵着牛,四个侍卫扶着犁,皇上只把手往犁上轻轻搭着,挥鞭策牛,驾地高喊一声。高士奇提着种箱紧随在皇上后头,徐乾学撒播种子。皇上来回耕了四趟,上田歇息。公公早端过水盆,替皇上洗干净脚上的泥巴,穿上龙靴。明珠、索额图、陈廷敬等三公九卿轮流着耕田。 皇上望着臣工们耕田,又同明珠、陈廷敬等说话,道:“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各安其业,要奖励耕种,丰衣足食。去年受灾的地方,朝廷下拨的种子、银两,要尽快发放到百姓手里。速将朝廷劝农之意诏告天下。” 明珠低头领旨。皇上又道:“治理天下,最要紧的是督抚用对了人。朕看云南巡抚王继文就很不错,云南百姓都喊他王青天。” 明珠道:“皇上知人善任,苍生有福。” 皇上突然想起王继文的折子,问:“王继文奏请修造大观楼,折子都上来几个月了,怎么还没有着落?” 陈廷敬奏道:“启奏皇上,臣等议过了,以为应叫王继文计算明白,修造大观楼得花多少银两,银子如何筹得。还应上奏楼阁详图,先请皇上御览。” 皇上说:“即便如此,也应早早地把折子发还云南。” 陈廷敬回道:“启奏皇上,折子早已发还云南,臣会留意云南来的折子。” 皇上不再多问,陈廷敬心里却疑惑起来。他见朝廷同各省往来文牒越来越慢,往日发给云南的文牒,一个月左右就有回音,最多不超过两个月,如今总得三个月。王继文上回的折子,开年就发了回去,差不多三个月了,还没有消息。 原来,各省往朝廷上折子、奏折的,都必须事先送到明珠家里,由他过目改定,再发回省里,重新抄录,加盖官印,再经通政使司送往南书房。明珠只道这是体会圣意,省里官员也巴不得走走明珠的门子。这套过场,南书房其他人统统不知道。 这日夜里,明珠府上客堂里坐了十来个人,都是寻常百姓穿着,正襟危坐,只管喝茶,一言不发。他们的目光偶尔碰在一起,要么赶紧避开,要么尴尬地笑笑。他们都是各省进京奏事的官差,只是互不透露身份。明珠的家人安图专管里外招呼,他喊了谁,谁就跟他进去。他也不喊客人的名字,出来指着谁,谁就站起来跟着他走。 安图这会儿叫的是湖南巡抚张汧的幕僚刘传基。刘传基忙应声而起,跟着安图往里走。安图领着他走到一间空屋子,说:“你先坐坐吧。” 刘传基问:“请问安爷,我几时能见到明相国?” 安图说:“老爷那边忙完了,我便叫你。” 刘传基忙道了谢,安心坐下。安图又道:“我还得交代你几句。你带来的东西老爷都收下了,我家老爷领了你们巡抚的孝心。只是等会儿见了老爷,你千万别提这事儿。” 刘传基点头道:“庸书明白了。” 安图出去一会儿,回来说:“你跟我来吧。” 刘传基起身跟在安图后面,左拐右拐几个回廊,进了一间屋子。明珠坐在炕上,见了刘传基,笑眯眯地点头。 刘传基施了大礼,道:“湖南巡抚幕宾刘传基拜见明相国。” 明珠笑道:“你们巡抚张汧大人,同我是老朋友。他在我面前夸过你的文才。快快请坐。到了几日了?” 刘传基道:“到了三日了。” 明珠回头责怪安图:“人家从湖南跑来一趟不容易,怎么让人家等三日呢?” 安图低头道:“老爷要见的人太多了,排不过来。” 明珠有些生气,道:“这是处理国家大事,我就是不吃不睡,也是要见他们的。” 刘传基拱手道:“明相国日理万机,甚是操劳啊!庸书新到张汧大人幕下,很多地方不懂礼,还望明相国指教。” 明珠摇头客气几句,很是感慨的样子说:“替皇上效力,再辛苦也得撑着啊!皇上更辛苦。我这里先把把关,皇上的担子就没那么重了。” 刘传基连忙点头称是。明珠道:“闲话就不多说了。湖南连年灾荒,百姓很苦,皇上心忧如焚哪!你们巡抚奏请蠲除赋税七十万两,我觉得不够啊!” 刘传基大喜道:“明相国,如果能够多免掉些,湖南百姓都会记您的恩德啊!” 明珠说:“免掉八十万两吧。” 刘传基跪了下来,说:“我替湖南百姓给明相国磕头了!” 明珠扶了刘传基,道:“快快请起!折子你带回去,重新起草。你们想免掉八十万两,折子上就得写一百万两。” 刘传基面有难色,道:“明相国,救灾如救命,我再来回跑一趟,又得两个月。” 明珠道:“这就没有办法了。你重新写个折子容易,可还得有巡抚官印呀!”刘传基想想,也没有办法,道:“好吧,我只好回去一趟。” 明珠道:“折子重写之后,直接送通政使司,不要再送我这里了。要快,很多地方都在上折子奏请皇上减免赋税。迟了,就难说了。” 刘传基内心甚是焦急,道:“我就怕再回去一趟赶不上啊。” 明珠不再说什么,和蔼地笑着。刘传基只好连连称谢,告辞出来。 安图领着刘传基,又在九曲回廊里兜着圈子。 安图问道:“下面怎么办,你都懂了吗?” 刘传基说:“懂了,明相国都吩咐了。” 安图摇摇头,道:“这么说,你还是不懂。” 刘传基问:“还有什么?安爷请吩咐!” 安图道:“皇上批你们免一百万两,但湖南也只能蠲免八十万两,多批的二十万两交作部费。” 刘传基大吃一惊,道:“您说什么?我都弄糊涂了。” 安图没好气,说:“清清楚楚一笔账,有什么好糊涂的?你们原来那位师爷可比你明白多了。告诉你吧,假如皇上批准湖南免税一百万两,你们就交二十万两作部费。” 刘传基问道:“也就是说,皇上越批得多,我们交作部费的银子就越多?” 安图点头道:“你懂了。” 刘传基性子急躁,顾不得这是在什么地方,直道:“原来是这样?我们不如只请皇上免七十万两。” 安图哼了一声,说:“没有我们家老爷替你们说话,一两银子都不能免的!” 刘传基摇头叹道:“好吧,我回去禀报巡抚大人。” 三日之后,明珠去南书房,进门就问:“陈大人,云南王继文的折子到了没有?” 陈廷敬说:“还没见到哩,倒是收到湖南巡抚张汧的折子,请求蠲免赋税一百万两。” 明珠听着暗自吃了一惊,不相信刘传基这么快就回了趟湖南,肯定是私刻官印了。他脸上却没事似的,只接过折子,说:“湖南连年受灾,皇上都知道。只是蠲免赋税多少,我们商量一下,再奏请皇上。” 夜里,明珠让安图去湖南会馆把刘传基叫了来。原来刘传基担心再回湖南跑一趟蠲免赋税就会落空,真的就私刻了巡抚官印。刘传基自然知道这是大罪,却想那明珠伸手要了二十万两银子,他知道了也不敢说的。 安图领着刘传基去见明珠,边走边数落道:“刘师爷,你也太不懂事了。咱家老爷忙得不行了,你还得让他见你两次!咱老爷可是从来不对人说半句重话的,这回他真有些生气了。” 刘传基低头不语,只顾跟着走。明珠见刘传基进了书房,劈头就骂了起来:“传基呀,你叫我说你什么好呢?你竟敢私刻巡抚官印,你哪来这么大胆子?张汧会栽在你手里!” 刘传基心里并不害怕,却故意苦着脸道:“庸书只想把差事快些办好,怕迟了,皇上不批了。不得已而为之。” 明珠摇头不止,道:“你真是糊涂啊!你知道这是杀头大罪吗?事情要是让皇上知道了,张汧也会被革职查办!” 刘传基道:“这事反正只有明相国您知道!求您睁只眼闭只眼,就没事。” 明珠长叹道:“张汧是我的老朋友,我是不会把这事禀报皇上的。皇上已经恩准,蠲免湖南赋税一百万两,你速速回湖南去吧。” 刘传基跪下,深深叩了几个头,起身告辞。明珠又道:“传基不着急,我这里还有封信,烦你带给张汧大人。” 刘传基接了信,恭敬地施过礼,退了出来。安图照明珠吩咐送客,刘传基犹豫再三,吞吞吐吐地说:“安爷,请转告明相国,二十万两部费,我们有难处。” 安图生气道:“你不敢当着咱老爷的面说,同我说什么废话?我正要告诉你哩,部费如今是三十万两了!” 刘传基惊得合不拢嘴,原来明珠抓住他私刻官印的把柄,又多要了十万两银子。刘传基瞪着安图道:“皇上要是只免七十万两,湖南这两年一两银子也不要向百姓要。如今皇上免我们一百万两,我们就得向百姓收三十万两。哪有这个道理?” 安图道:“张汧怎么用上你这么个不懂事的幕僚!别忘了,你私刻官印,要杀头的!” 刘传基本来就是个有脾气的人,他这会儿再也忍不住心头之火,拂袖而出。 第二日,刘传基并不急着动身,约了张鹏翮喝酒。原来刘传基同张鹏翮是同年中的举人,当年在京城会试认识的,很是知己,又一直通着音信。张鹏翮后来中了进士,刘传基却是科场不顺,觅馆为生逍遥了几年,新近被张汧请去做了幕宾。刘传基心里有事,只顾自个儿灌酒,很快就醉了,高声说道:“明珠,他是当朝第一贪官。” 张鹏翮忙道:“刘兄,你说话轻声些,明珠耳目满京城呀!” 刘传基哪管那么多,大声说道:“我刘某无能,屡试不第,只好做个幕宾。可这幕宾不好做,得昧着良心做事!” 刘传基说着,抱着酒壶灌了起来,又嚷道:“为着巡抚大人,我在明珠面前得装孙子,可是我打心眼里瞧不起他!我回去就同巡抚大人说,三十万两部费,我们不出!” 张鹏翮陪着刘传基喝酒直到天黑,送他回了湖南会馆。从会馆出来,张鹏翮去了陈廷敬府上,把刘传基的那些话细细说了。 陈廷敬这才恍然大悟,道:“难怪朝廷同各省的文牒往来越来越慢了!” 张鹏翮道:“现如今我们言官如有奏章,也得先经明珠过目,皇上的耳朵都叫明珠给封住了!陈大人,不如我们密参明珠。” 陈廷敬道:“鲁莽行事是不成的,得先摸摸皇上的意思。平时密参明珠的不是没有,可皇上都自有主张。” 张鹏翮摇头长叹,直道明珠遮天蔽日,论罪当死。 ------------ 五十二 皇上那日在畅春园,南书房送上王继文的折子。皇上看罢折子,说:“修造大观楼,不过一万两银子,都是由大户人家自愿捐助。准了吧。” 陈廷敬领旨道:“喳!” 皇上又道:“王继文的字倒是越来越长进了。” 陈廷敬说:“回皇上,这不是王继文的字,这是云南名士阚祯兆的字。”皇上吃惊道:“就是那个曾在吴三桂手下效力的阚祯兆?” 陈廷敬道:“正是。当年吴三桂同朝廷往来的所有文牒,都出自阚祯兆之手。臣叹服他的书法,专门留意过。” 皇上叹道:“阚祯兆,可惜了。” 陈廷敬说:“阚祯兆替吴三桂效力,身不由己。毕竟当时吴三桂是朝廷封的平西王。” 皇上点点头,不多说话,继续看着折子。 明珠奏道:“启奏皇上,噶尔丹率兵三万,渡过乌伞河,准备袭击昆都伦博硕克图、车臣汗、土谢图汗,且声言将请兵于俄国,会攻喀尔喀。” 皇上长叹一声,道:“朕料噶尔丹迟早会反的,果然不出所料。” 皇上说罢下了炕,踱了几步,道:“调科尔沁、喀喇沁、翁牛沁、巴林等部,同理藩院尚书阿喇尼所部会合。另派京城八旗兵前锋二百、每佐领护军一名、汉军二百名,携炮若干,开赴阿喇尼军前听候节制。” 明珠领了旨,直道皇上圣明。皇上又道:“噶尔丹无信无义,甚是狡恶,各部不得轻敌。粮饷供给尤其要紧,着令云贵川陕等省督抚筹集粮饷,发往西宁。” 明珠领旨道:“喳,臣即刻拟旨。” 皇上沉吟半晌,又道:“徐乾学由户部转工部尚书,陈廷敬由工部转户部尚书。” 陈廷敬同徐乾学听了都觉突兀,双双跪下谢恩。 皇上道:“朕不怕同噶尔丹打仗,只怕没银子打仗。陈廷敬善于理财,你得把朕的库银弄得满满的!” 陈廷敬叩头领旨,高喊了一声喳。 陈廷敬同徐乾学择了吉日,先去工部,再到户部,交接印信及一应文书。徐乾学说:“这几年南方各省连年灾荒,皇上给有些省免了税赋;而朝廷用兵台湾,所耗甚巨。如今西北不稳,征剿噶尔丹必将动用大量钱粮。陈大人,您责任重大啊!” 陈廷敬道:“我粗略看了看各清吏司送来的文书、账目,觉着云南、四川、贵州、广西等没有钱粮上解之责的省,库银大有文章。” 徐乾学道:“陈大人这个猜测我也有过。这些省只有协饷之责,库银只需户部查点验收,不用解送到京,全由督抚支配。我到户部几个月,还没来得及过问此事。” 陈廷敬道:“大量库银全由地方支配,如果监督不力,必生贪污!” 徐乾学含含糊糊道:“有可能,有可能。” 王继文同幕僚阚祯兆、杨文启在二堂议事。杨文启说:“抚台大人,免征铜税是陈廷敬的主意,修造大观楼陈廷敬也不同意。陈廷敬真是个书呆子!”阚祯兆却道:“抚台大人,我以为皇上准了陈大人的奏请,不征铜税,自有道理。铜税重了,百姓不肯开采,朝廷就没有铜铸钱啊。” 杨文启说:“可是没了铜税,巡抚衙门哪里弄银子去?还想修什么大观楼!” 阚祯兆道:“抚台大人,大观楼不修也罢。” 王继文听任两位幕僚争了半日,才道:“阚公,您可是我的幕宾,屁股别坐歪了呀!” 阚祯兆道:“抚台大人花钱雇我,我理应听命于您。但我做事亦有分寸,请抚台大人见谅!” 杨文启说起风凉话来,道:“同为抚台大人幕宾,阚公为人做事,却是杨某的楷模!” 王继文听出杨文启的意思,怕两人争吵起来,便道:“好了好了,两位都尽心尽力,王某感激不尽。阚公,我王某虽无刘备之贤,却也是三顾茅庐,恳请您出山,就是敬重您的才华。修造大观楼,皇上已恩准了,就不是修不修的事了,而是如何修得让皇上满意!” 阚祯兆只好道:“阚某尽力而为吧。” 王继文命人选了个好日子,携阚祯兆、杨文启及地方乡绅名士在滇池边卜选大观楼址。众人沿着滇池走了半日,处处风光绝胜,真不知选在哪里最为妥当。 王继文说:“皇上恩准我们修造大观楼,此处必为千古胜迹,选址一事,甚是要紧。” 杨文启道:“湘有岳阳楼,鄂有黄鹤楼,而今我们云南马上就有大观楼了!可喜可贺!” 乡绅名士们只道天下升平,百姓有福。阚祯兆却沉默不语,心事重重的样子。 王继文问道:“阚公,您怎么一言不发?” 阚祯兆道:“我在想筹集军饷的事。” 王继文说:“这件事我们另行商量,今日只谈大观楼卜选地址。” 阚祯兆点点头,心思仍不在此处,道:“朝廷令云南筹集粮饷军马从川陕进入西宁,大有玄机啊!” 王继文问:“阚公以为有何玄机?” 阚祯兆道:“只怕西北有战事了。” 王继文说:“我也是这么猜想的,但朝廷只让我们解粮饷,别的就不管了。阚公,您看这个地方行吗?” 阚祯兆抬眼望去,但见滇池空阔,浮光耀金,太华山壁立水天之际,其色如黛。阚祯兆道:“此处甚好,抚台大人,只怕再没这么好的地方了。” 王继文极目远眺,凝神片刻,不禁连声叫好。又吩咐风水先生摆开罗盘,作法如仪。从者亦连连附和,只道是形胜之地。大观楼址就这么定了。 真正叫人头痛的事是协饷。一日,王继文同阚祯兆、杨文启商议协饷之事,问道:“阚公,库银还有多少?” 阚祯兆说:“库银尚有一百三十万两。” 杨文启很是担忧,说:“抚台大人,今后没了铜税,真不知哪里弄银子去。” 阚祯兆道:“只有开辟新的财源了。” 王继文叹道:“谈何容易!” 阚祯兆说:“我同犬子望达琢磨了一个税赋新法,现在只是个草案。改日送抚台大人过目。” 王继文听了并不太在意,只道:“多谢阚公操心了。我们先商量协饷吧,朝廷都催好几次了。我云南每次协饷,都是如期如数,不拖不欠,皇上屡次嘉赏。这回,我们也不能落在别人后面!” 阚祯兆说:“要在短期内筹足十七万两饷银、十三万担粮食、一万匹军马,非同小可啊!抚台大人,以我之见,不如向朝廷上个折子,说说难处,能免就免,能缓就缓。” 王继文摇头道:“不,我从随军削藩之日起,就负责督办粮饷,从未误过事。不是我夸海口,我王某办事干练,早已名声在外,朝野尽知。” 杨文启奉承道:“是啊,皇上很器重抚台大人的才干。” 阚祯兆说:“抚台大人,我真是没法着手啊!” 王继文想想,道:“既然阚公有难处,协饷之事就由文启办理,您就专管督建大观楼。建楼也难免有些繁琐事务,也由文启帮您操持。” 杨文启在旁边点头,阚祯兆却惭愧起来,说:“阚某才疏力拙,抚台大人还是放我回家读书浇园去吧。” 王继文笑道:“阚公不必如此。您虽然未有功名,却是云南士林领袖,只要您成日坐在巡抚衙门,我王某脸上就有光啊!” 阚祯兆连连摇头:“阚某惭愧,实不敢当!” 王继文道:“大观楼必为千古胜迹,需有名联传世才是。劳烦阚公梦笔生花,撰写佳联。” 杨文启朝阚祯兆拱手道:“文启能为阚公效力,十分荣幸。” 阚祯兆叹道:“阚某无用书生,只能写几个字了!” 王继文自嘲道:“王某才真叫惭愧,徒有书生之名,又有平藩武功,其实是书剑两无成。听京城里来的人说,皇上看了云南奏折,直夸王继文的字写得好。我无意间掠人之美,真是无地自容!” 王继文虽然直道惭愧,言语间却神色暧昧。阚祯兆自然听明白了,他对名声本来就看得很淡,乐意再做个顺水人情,笑道:“既然皇上说那是抚台大人的字,就是抚台大人的字。从今往后云南只有抚台大人的字,没有阚某的字。” 王继文正中下怀,却假意道:“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啊!”说罢大笑起来。 ------------ 五十三 刘传基回到湖南,不敢先说自己私刻巡抚官印的事儿,连蠲免赋税的事都不忙着说,只赶紧把明珠的信交给张汧。张汧本来惦记着蠲免赋税的事,可他拆开明珠的来信,不由得大喜过望。原来湖广总督出缺,明珠有意玉成张汧。张汧高兴得直在屋里踱步,道:“到底是故旧啊,明相国有好差事总想着我!传基你知道吗?明相国要保我做湖广总督!” 刘传基忙道了恭喜,心里却愈加沉重。他见张汧这般模样,更不便把蠲免赋税的事马上说出来。他只叹明珠为人贪婪,口蜜腹剑,居然没人看穿!难怪皇上都叫他蒙蔽了! 张汧春风得意,高兴了半日,才想起蠲免赋税的事来。刘传基便一五一十地说了,却仍不敢讲他私刻官印的事。 张汧听着,脸色愈来愈难看,问道:“三十万两?” 刘传基点头道:“正是!” 张汧叹息一声,半日无语。这明摆着是要他拿三十万两银子买个总督做,明珠也太黑了。可天下哪个督抚又不是花钱买来的呢?他当年被皇上特简做了巡抚,私下里少不得也花了银子,却没有这么多啊! 刘传基说:“庸书在京城里探得明白,这在明相国那里,已是多年规矩了。” 张汧说:“规矩我自然知道,可三十万两,也太多了。” 刘传基又道:“所谓侯门深似海,往日只是在书上读到,这回往京城里跑一趟,方知官府家的门难进哪!” 张汧仍是叹息,道:“银子肯定要给的,就少给些吧。十万两,总够了吧?” 刘传基道:“抚台大人,不给三十万只怕不行。” 张汧说:“我明白传基的意思,不如数给银子,我的总督就做不成。人在官场,身不由己,里头规矩是要讲的。但太昧良心,我也做不来。湖南近几年都遇灾,怎能再往百姓那里摊银子?” 刘传基道:“抚台大人,传基敬佩您的官品,但这三十万两银子您是要给的。” 张汧摇头道:“我体谅你的一片苦心,我这总督做不成就不做罢了,只给十万两!” 刘传基突然跪了下来,流泪道:“抚台大人,传基害了您!” 张汧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忙问:“传基你这是为何?” 刘传基这才说道:“送给明珠大人的折子,都让他一字一句改了,我得重新抄录,却没有官印。我怕来回耽搁,误了时机,免不了赋税,就私刻了巡抚官印。这事让明相国知道了。” 张汧大骇而起,连声高喊:“传基误我!传基误我!” 刘传基既愧又悔,说:“我原想,光是为了进明相国的门,就送了上万两银子。明相国开口就要二十万两银子,他哪怕知道我私刻官印,料也不会有事。哪知他反过来还多要十万两,变成三十万两!” 张汧跺着脚,连连叹气,直道奈何。过了好一会儿,张汧才道:“传基你起来,事已至此,你跪着又有何用!如此说,这三十万两银子是一两也少不得了。我刚收到朝廷官文,湖南需协饷十九万两。这里又冒出明相国部费三十万两,银子哪里来!” 刘传基说:“我在京城风闻西北有人反了,可能协饷就为这事。” 张汧这会儿脑子里只想着银子,没在意刘传基说的西北战事,问道:“藩库还有多少银子?” 刘传基回道:“八十万两。库银是不能动的。” 张汧道:“我们湖南需上交钱粮的有二十三个富县,仍向他们征收吧。没有别的办法啊!” 刘传基道:“这几年湖南几乎处处有灾呀!” 张汧道:“正常年份,这二十三个富县需负担漕粮十五万担,田赋银九十万两。姑念这两年灾害,今年只征协饷十九万两、部费三十万两,总共四十九万两,比往年还是减少了许多。传基,没有办法,就这么定了。” 刘传基道:“抚台大人,您巡抚湖南几年,深受百姓爱戴。如今百姓有难处,理应体恤才是。再向百姓伸手,会毁大人英名啊!祸由我起,就由我担着好了。抚台大人,我甘愿承担私刻官印之罪,要杀头就杀头,不能害了您!” 张汧缄默良久,摇头道:“传基,你担得起吗?就算砍掉你的头,我这做巡抚的也难逃罪责!” 刘传基痛哭流涕,悔恨交加,只道自己白读了几十年书。张汧也不觉落泪,道:“我今后哪怕想做个好官也做不成了!” ------------ 五十四 南书房大臣们都去了畅春园侍驾,近日皇上为征剿噶尔丹调兵遣将,甚是繁忙。大臣们不时被叫到澹宁居,问长问短。皇上心思缜密,细枝末节通要过问。大臣们更是警醒,凡是关乎西北的事,不敢稍怠,即刻奏闻。 这会儿,南书房收到几个协饷的折子,明珠便叫上陈廷敬和徐乾学,去了澹宁居面奏皇上。明珠奏道:“收到理藩院尚书阿喇尼的折子,奏报云南巡抚王继文协饷甚是卖力,云南所征饷银、饷粮、军马已全部运抵西宁!阿喇尼专此替王继文请功。” 皇上大喜,道:“朕早就说过,王继文可不是个只会读死书的人,他随军入滇,为平息吴三桂叛乱出过大力的!廷敬哪,这么个当家理财的好巡抚,朕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他半个好字?” 陈廷敬说:“王继文协饷如此之快,的确出臣意料。臣一直担心云南协饷会有困难。云南本来不富,又兼连年战乱,如今又取消了铜税。臣原本以为,王继文应奏请朝廷减免协饷才是。” 皇上道:“可人家王继文到底还是如期如数完成协饷了呀。” 陈廷敬说:“臣以为,国朝的好官,既要效忠朝廷,又要爱护百姓。如果只顾向朝廷邀功,不管百姓疾苦,也算不上好官。臣说这话并非评说王继文。” 皇上非常不快,道:“朕真不知道陈廷敬同王继文的过节打哪儿来的。” 陈廷敬道:“启奏皇上,臣同王继文没有过节,臣只是据理推测,就事论事。” 皇上知道陈廷敬的话自有道理,但朝廷目前就需要鼓励各省协饷。皇上略作沉吟,便升了王继文的官,道:“着王继文署理云贵总督,仍巡抚云南事务!” 明珠领旨道:“臣即刻拟旨。” 皇上又问:“湖广总督谁去合适?” 明珠道:“九卿会议遵旨议过,拟推湖南巡抚张汧擢补!” 陈廷敬昨日参与了九卿会议,当然巴不得张汧出任湖广总督。可他毕竟同张汧沾亲,会上没有说话。 皇上道:“张汧也是个能办事的人,为官也清廉,准了。” 徐乾学又奏道:“启奏皇上,这里正好有王继文的折子,大观楼已经落成,奏请皇上御笔题写楼名!” 皇上道:“王继文巡抚云南有功,这千古留名的美事,就让给王继文去做吧。” 王继文升任云贵总督,同僚、属官、幕宾、乡绅自要庆贺一番。这日,巡抚衙门摆了宴席,黑压压地到了上百宾客。王继文高举酒杯,道:“我王继文能得皇上赏识,多亏诸公鼎力相助!我这里谢了!” 王继文先举了杯,一饮而尽。众宾客连声道贺,仰首干杯。喝了半日酒,王继文突然发现没见着阚祯兆,便悄声儿问杨文启:“咦,怎么不见阚公?” 杨文启道:“回制台大人,阚公一早就出门了,没准又在大观楼。” 王继文心里不快,嘴上却道:“阚公为大观楼日夜操劳,真是辛苦了。” 杨文启说:“制台大人,庸书说句难听的话,他阚祯兆也太清高了!这么大喜的日子,他再忙也要喝杯制台大人的喜酒才去嘛!” 王继文拍了拍杨文启的肩膀说:“文启不可这么说,阚公不拘礼节,正是古名士之风。这里且让他们喝着,你随我去大观楼看看。” 王继文同杨文启出了巡抚衙门,策马去了滇池之滨。远远地望见大观楼,王继文颇为得意,心想自己平生功业将以此楼传世,真可以名垂千古!到了大观楼下,见两个衙役站在楼外,躬身道:“制台大人,阚公吩咐,谁也不许上去。” 王继文回头道:“文启在这里候着吧,我上去看看。” 王继文独自上得楼来,只见阚祯兆一手捧着酒壶,一手挥毫题写:大观楼。 阚祯兆自个儿端详半日,略为点头,又笔走龙蛇,写下一副对联: 天境平函,快千顷碧中,浅浅深深,画图得农桑景象。 云屏常峙,看万峰青处,浓浓淡淡,回环此楼阁规模。 阚祯兆全神贯注,不知道王继文已悄悄站在他身后了。王继文不由得又是摇头又是点头,拊掌道:“好,好,好字好联啊!” 阚祯兆回头望望王继文,并不说话,仰着脖子喝了口酒,又提笔写道:云南巡抚王继文撰联并题。 王继文故作吃惊,望着阚祯兆道:“阚公,不可不可,如此沽名钓誉的事,王某不敢做,恐后人耻笑。” 阚祯兆满口酒香,哈哈笑道:“阚某不过山野村夫,不会留名于世的。后人只知有制台大人,不会知道有我阚某。” 王继文闻得此言,朝阚祯兆深深鞠了一躬,道:“阚公美意,继文多谢了!请阚公受我一拜!” 阚祯兆已是酩酊大醉,似笑非笑地望着王继文,也没有还礼,仍端着酒壶狂饮。一群白鸥从楼前翩然飞过,渐渐远去。 ------------ 五十五 皇上在乾清门听政,陈廷敬上了折子奏道:“臣以为,没有上解库银之责的省份,每年税赋收入只需户部派员查验,全由地方自行支配。这个办法已执行多年,倘若监督不力,必生贪污。因此,臣奏请皇上准予户部随时查验各省库银!” 皇上道:“陈廷敬的担心似乎亦有道理,只是朕不想做个无端猜忌的皇上。督抚都是朕亲点的,朕岂能不信任他们?” 陈廷敬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倘若皇上把户部查验地方库银作为例行之规,也就名正言顺了。” 皇上问明珠:“明珠,你以为如何?” 明珠道:“陈廷敬的提议出自公心,无可厚非。只是挨个儿查起来,难免弄得人心惶惶。臣以为此事应该谨慎。” 皇上似有不快,道:“明珠说话越来越模棱两可了。” 陈廷敬又道:“督抚亏空库银的事过去也是发生过的,都因监督不力。与其等到出了事再去查办官员,倒不如先行查验,敲敲警钟。法之为法,要紧的是不让人犯法。” 皇上听了陈廷敬这番话,微微点头。 徐乾学见皇上点了头,忙道:“启奏皇上,陈廷敬奏请之事,正是臣在户部任上想做而没来得及做的。臣以为此法当行。” 皇上道:“好吧,朕准陈廷敬所奏。你想从哪个省查起?” 陈廷敬道:“回禀皇上,臣打算先查云南。” 皇上脸色骤变,道:“啊?先查云南?好啊,陈廷敬,朕到底看出来了。朕赏识王继文,刚升了他云贵总督,你就偏要查云南。你不给朕安上个失察的罪名,心里就不舒坦!” 陈廷敬忙叩头道:“启奏皇上,臣无意逆龙鳞犯天威。臣以为查王继文理由有三条:倘若王继文聚财有方,可为各省借鉴,朝廷库银将更加充足,此其一也。倘若云南真的富裕,就应担负上解库银之责,可为朝廷出更大的力,此其二也。万一王继文玩了什么花样,就该及早阻止,免得酿成大祸,此其三也。” 皇上叹道:“朕尽管心里很不痛快,还是准予户部去云南查验。既然如此,陈廷敬就亲赴云南吧。”陈廷敬领旨谢恩。 大观楼的匾额和对联刚挂了上去,鞭炮声震耳欲聋。几个读书人扯着喉咙同王继文攀谈,都说制台大人的书法、联句与大观楼同成三绝,制台大人不愧为天子门生,真是云南士林楷模。王继文听着很是受用,连连点头而笑,请各位上楼览胜。众人都想凑在前头同王继文套近乎,阚祯兆却故意落在人后。 上了大观楼,却见这里早已布置好酒席。王继文招呼大家入座,道:“云南清明太平,百姓叫好,都因诸位同心协力。没有你们帮衬着,我王某纵有三头六臂,也是不成事的。今日趁这大观楼落成典礼,本官略备菲酌,请诸位尽兴!来,干了这杯酒!” 豪饮半日,几个读书人就风雅起来。有人说道:“今日会饮大观楼,实乃盛事,应有诗文记述盛况。制台大人为云南士林领袖,必有美文佳句,可否让学生开开眼界?” 又有人说:“制台大人的书法可是卓然一家啊!” 王继文谦虚道:“阚公在此,本官岂敢班门弄斧!” 阚祯兆喝着酒,听王继文说起他,忙说:“制台大人过谦了。阚某已是老朽,早江郎才尽了。制台大人是文韬武略之全才,深得皇上宠信。制台大人为云南士林领袖,名至实归。” 王继文高举酒杯,道:“今日我们只管喝酒,饱览滇池胜景,客气话就不再说了。来来,喝酒!” 正在兴头上,一个小吏走到阚祯兆面前,耳语几句,交给他一封信函。阚祯兆起身走到外面廊檐下,拆信大惊,道:“快请制台大人出来说话。” 小吏应声进去,伏在王继文耳边密语。王继文放下筷子,说:“各位请喝好,兄弟去去就来。” 王继文赶紧来到廊檐下,直问阚公何事。阚祯兆说:“制台大人,明相国来了密信,朝廷已派陈廷敬大人赶来云南,查验库银。” 王继文看着明珠的信,心跳如鼓,甚是慌乱,脸上却只作没事似的,说:“阚公,暂且放下,我们进去喝酒吧。” 阚祯兆说:“您不着急,我可替您着急啊!” 王继文摆摆手,道:“急也没用,先应付了今日场面再说吧。走,进去喝酒!” 王继文心里有事,更是豪饮,喝得大醉。夜里,阚祯兆守在王继文府上客堂里,三番五次问制台大人酒醒了没有。家人只道还没有哩,正说着胡话哩。王继文的夫人急得没法子,守在床边催着:“老爷您醒醒,阚公一直等着您哪!” 王继文哪里听得见夫人说话,只顾胡言乱语:“陈廷敬他查呀,老子怕他个屁!云南天高皇帝远,吴三桂能在这儿同皇帝老子分庭抗礼三十多年,我王某就不能自雄一方?” 夫人吓坏了,告祖宗求菩萨的,道:“老爷求您快别胡说了,这话传出去可是杀头的啊!” 王继文直睡到第二日早上,酒才醒来。听夫人说阚祯兆在客堂里候了个通宵,忙从床上爬起,说:“怎可怠慢了阚公,为何不叫醒我呢?” 王继文草草洗了把脸,匆匆来到客堂,见阚祯兆已窝在椅子里睡着了。他放轻脚步,阚祯兆却闻声醒来。 王继文拱手道:“阚公呀,我真是失礼。不曾想就喝醉了!” 阚祯兆望望王继文的家人,王继文会意,道:“你们都下去吧。” 王继文等家人们退下,才道:“大事不好,阚公,您替我想个法子吧。” 阚祯兆问道:“制台大人,我不知道您到底有什么麻烦。” 王继文奇怪地望着阚祯兆,问道:“阚公真不知我有什么麻烦,您为何急成这样?” 阚祯兆说:“水至清则无鱼。不论哪省巡抚衙门,只要朝廷想查,总会查出事来的。我急的是这个。” 王继文点点头,叹道:“阚公所言极是。陈廷敬是来查库银的,我们云南库银账面上尚有一百三十多万两,实际库存只怕没这么多。” 阚祯兆问道:“这是为何?” 正说着,杨文启进来了。王继文请杨文启坐下,说道:“阚公您是知道的,云南过去靠朝廷拨银两,撤藩之后不拨了,虽说不需上解朝廷库银,但协饷每年都不能少。我王继文之所以受皇上恩宠,就因能办事。我每年协饷都不敢落于人后。” 阚祯兆这下明白了,问:“所以您就挪用了库银?” 王继文低头叹道:“正是!” 阚祯兆急得直拍双膝,道:“这可是大罪啊!” 王继文说:“我原本想,各省库银朝廷不会细查,我一则可以拆东墙补西墙,二则今后设法增加税赋来填补,朝廷不会知道的。” 阚祯兆问:“藩库里的银子,到底还有多少,制台大人心中有数吗?”王继文望望杨文启,杨文启说:“估计还有四十万两。” 阚祯兆惊得合不拢嘴:“天哪,差九十万两?制台大人,我替您效力快三年了,您可从来没有向我交过底啊!” 王继文摇头道:“王某惭愧!我知道阚公是个正直人,不敢让您知道这些事情。” 阚祯兆长叹一声,说:“如此说来,制台大人只是把阚某当个摆样。” 王继文道:“圣人有言,君子不器。阚公您是高洁清雅之士,钱粮俗务都是杨文启在操办。” 阚祯兆说:“好个君子不器!既然如此,你三番五次请我到巡抚衙门里来干什么!” 王继文道:“王某坦言,巡抚衙门有了阚公就有了清誉。我虽然把您请进来做幕宾,但官场总得按官场的规矩来做。” 阚祯兆甚是愤然,却禁不住哈哈大笑,道:“我阚某自命聪明,不料在制台大人面前却是个聋子、瞎子、摆设!想那吴三桂,对朝廷不忠不义,对我阚某却是至诚至信。” 王继文羞愧道:“阚公切勿怪罪,王某不是有意相欺!还请阚公万万替我想个法子,暂且躲过此难。日后您怪我骂我都行。” 阚祯兆起身道:“制台大人既然另有高明相托,您还是让我回家去吧。” 王继文站起来央求道:“真正遇临大事,非阚公不可。阚公不能见死不救啊!” 阚祯兆拱手道:“制台大人,您还是让我遁迹江湖算了。不然,等陈廷敬到了,我知情不报,有负朝廷;实情相告,有负制台大人。”阚祯兆说罢,拂袖而去。 陈廷敬的马车快近昆明,天色渐晚。他吩咐不去巡抚衙门打扰了,就在官驿住下。马明飞马前去,没多时打探回来,说进城处就是盐行街,官驿也正在那里。十几个人都是百姓打扮,径直往盐行街去。珍儿男子打扮,仗剑骑马,随着陈廷敬马车走。刘景支吾道:“老爷,我同马明有个不情之请。” 陈廷敬问:“什么不情之请?说吧!” 刘景望着马明,马明只是笑。两人都不敢说,望望珍儿。 珍儿笑道:“他俩呀,想请老爷教他们下象棋!” 陈廷敬听了很是高兴,道:“你们感兴趣?好啊,我正愁出门没人陪我下棋哪!” 大顺笑了起来,说:“他俩哪是什么感兴趣啊,是稀罕皇上赐的玻璃象棋,说那不知是怎么做的,光溜光溜,清凉清凉。” 陈廷敬哈哈大笑。 说话间到了盐行街,但见铺面林立,多是盐行、钱庄、茶庄、客栈。陈廷敬掀帘望去,却见店铺少有几家开门的,甚是奇怪。 马明说:“刘景兄,店铺这么早就关门了?” 刘景道:“我也不明白,兴许是此地风俗。” 马明说:“盐行、钱庄早些关门还说得过去,客栈怎么也早早关门?正是鸟投林人落店的时候啊。” 到了官驿前,陈廷敬等落车下马。驿丞听得动静,出门打望。 刘景问:“官爷,我们可否在贵驿留宿一晚?” 驿丞问:“不知你们是哪方贵客?” 马明道:“我们是生意人。” 驿丞拱手道:“这是官驿,只留宿官差,生意人不敢留宿,对不住了。” 刘景说:“客栈都关门了,我们没地方可去啊。” 驿丞很为难的样子,说:“我实在没有办法。” 马明道:“我们没地方可住,官爷,您就请行个方便吧。” 大顺说:“我们照付银钱就是。” 任他们七嘴八舌,驿丞只是不肯通融。珍儿咝地抽出剑,朝剑上吹了口气,也不望人,只问:“你是驿丞吧?” 驿丞抬眼望了一下马背上这位白脸侠士,慌忙说:“在下正是。” 珍儿把剑往鞘里哐地送了进去,道:“你是驿丞就做得了主。我们进去吧,就住这里了。” 驿丞见这势头,不敢再多说,只得点头道:“好吧,各位请进吧。” 见珍儿这般做派,陈廷敬忍俊不禁,笑了起来。陈廷敬回头问驿丞:“敢问驿丞如何称呼?” 驿丞道:“在下唤作向保!” 陈廷敬哦了一声,背着手进了驿站。驿站里没啥好吃的,都草草对付了,回房洗漱。陈廷敬让珍儿叫了刘景、马明过来,吩咐道:“我们出去走走。这盐行街是昆明去往京城的要道,铺面林立,应是十分热闹的地方,如今却如此冷清,必有蹊跷。” 陈廷敬领着珍儿、刘景、马明、大顺出了驿站,天已完全黑下来了。铺面前的灯笼都熄着,大顺说:“黑灯瞎火的,真不对劲儿!” 没有灯火,却反衬得月朗天青。陈廷敬不说话,往前随意走着。忽听不远处传来幽幽乐声。 刘景问:“这是吹的什么呀?从来没听见过。” 陈廷敬倾耳而听,道:“我也没听过,可能就是人们说的葫芦丝吧。” 循声而去,便到一个园子门前,却见园门关着。刘景刚想敲门,又怕惊着正在吹乐的人,试着轻轻一推,门居然开了。 陈廷敬犹豫片刻,轻手轻脚进了园子。月色下,但见庭树古奇,有亭翼然。亭内有人正低头吹着一样葫芦状的乐器,声音婉转幽细。陈廷敬停下脚步,正要好好欣赏,猛然间只听得刷的一声抽刀的声音,十几条汉子不知从哪儿一闪而上,围了过来。珍儿见状咝地抽出剑来,闪身跳到吹乐人前面,拿剑抵住他的脖子。那人并不惊慌,乐声却停了。 那人声音低沉,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呀?” 陈廷敬忙说:“我们是外乡人,打北边来。听得先生吹的乐器,我未曾见识过,忍不住想进来看看,并非有意打扰先生。珍儿,快把剑拿开。” 那人道:“原来只为听葫芦丝啊!” 陈廷敬又道:“珍儿,快把剑拿开。” 珍儿喊道:“叫他们的人先退下。” 大顺道:“老爷,果然是葫芦丝哩,您猜对了。” 那人说:“如此说,还真是为听葫芦丝来的。你们都下去吧。” 家丁们收刀而下,珍儿也收了剑。那人站了起来,说:“我们这里民风蛮悍,做生意十分不易,家中定要有壮士看家护院。失礼了,失礼了。” 陈廷敬拱手道:“哪里哪里,原是我们打搅了!” 那人客气起来,道:“既然来了,各位请入座吧。看茶!” 陈廷敬坐下了,珍儿等都站在旁边。说话间有人倒茶上来,陈廷敬谢过了,道:“在下姓陈,来云南做茶叶、白药生意。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那人道:“在下阚望达,世代盐商,到我手上已传五世。” 陈廷敬道:“先生姓阚?原来是阚祯兆先生的本家。” 阚望达欠了欠身子,道:“阚老先生是云南名士,晚生只知其名,并无交往。” 陈廷敬说:“阚先生的人品学问,尤其是他的书法,可是名播京师。” 阚望达道:“晚生也仰慕阚先生,没想到他老人家的大名,你们北方人都知道。” 陈廷敬笑道:“阚先生被云贵总督、云南巡抚王继文大人尊为幕宾,天下人都知道啊。” 阚望达道:“据我所知,早在半年前,阚先生便辞身而去,退隐林泉了。” 陈廷敬惊问道:“原来这样?” 这时,阚家管家过来道:“大少爷,时候不早了,老夫人吩咐,您得歇着了。” 阚望达说:“我今日遇着贵客,想多聊几句。” 管家又说:“大少爷,老爷吩咐过,您不要同……” 阚望达打断管家的话,说:“知道了,你去吧。” 陈廷敬便道:“阚公子早些歇着吧,我们不打搅了。” 阚望达道:“不妨,且喝了茶再走。” 陈廷敬说:“我们今儿来时,天色还不算太晚。我本想赶早找几家店打听打听生意,却见店铺早早就关门了。” 大顺插话说:“就连客栈都关门了,奇怪。” 阚望达笑道:“我也不好说。生意是人家自己的事,店门早关晚关,也没有王法管着。” 陈廷敬问:“您家的店铺也早早关了吗?” 阚望达笑道:“大家都早早关了,我不敢一枝独秀啊,只好也关了。” 陈廷敬道:“那倒也是。” 大顺见阚望达说话有些吞吞吐吐,便道:“我家老爷诚心讨教,可阚公子说话却总绕弯子。” 阚望达抬眼道:“这位兄弟说话倒是直爽。” 陈廷敬便道:“大顺不得无礼。” 阚望达又问:“客栈都关门了,你们住在哪里?” 陈廷敬说:“我们住在官驿。” 阚望达警觉起来,问:“官驿?你们是官差?” 陈廷敬说:“我们是生意人。” 阚望达说:“官驿可不留宿生意人啊。” 大顺道:“我们死缠硬磨,答应多给银钱,官驿才让我们住的。” 阚望达点点头,仍是疑惑。刘景说:“阚老板,我们觉着昆明这地方,总有哪儿不对劲啊。” 阚望达哈哈大笑,说:“天南地北,风物迥异,肯定觉着大不一样啊。就说这葫芦丝,你们北方人听都没听说过!” 大顺道:“你看,阚老板又打哈哈绕弯子了。” 阚望达听了,愈发哈哈大笑。陈廷敬顺手拿起石桌上的葫芦丝,就着月光,仔细看着。 阚望达问:“先生感兴趣?” 大顺说:“我家老爷可是琴棋书画,无所不精!” 阚望达忙拱手道:“失敬,失敬!” 陈廷敬笑道:“哪里,您别听他瞎吹。我可否试试?” 阚望达说:“先生您请。” 陈廷敬试着吹吹,没多时便吹出了曲调。阚望达甚是佩服,点头不止。珍儿瞟了眼阚望达,一脸的傲气。 夜色渐深,陈廷敬道了打搅,起身告辞。阚望达送客到园门口,道:“幸会幸会!你们在昆明如有不便,找我就是。” 陈廷敬道:“谢了,若有要麻烦您的地方,我就不讲客气了。” 陈廷敬往回走时,方看出刚才进去的是阚家后院,正门另外开着。 回到驿站,陈廷敬百思不解,道:“昆明的确太安静了。” 珍儿说:“老爷,那阚望达言辞闪烁,您怎么不细问下去?” 陈廷敬说:“一不是公堂之上,二又不知阚望达底细,如何细问?我们得慢慢儿摸。” 马明说:“我看这阚望达倒像个知书达理的儒生。” 刘景道:“未必!我们当年在山东德州遇着的朱仁,在山西阳曲遇着的李家声,不都是读书人吗?结果怎么样?恶霸!” 马明问道:“陈大人,您猜王继文知道您到昆明了吗?” 陈廷敬说:“他哪会不知道!我一路便装而行,只是为了少些应酬,快些赶路,并没有效仿皇上微服私访的意思。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所谓微服私访都是假的!” 陈廷敬说话间,无意中望见墙角的箱子,似觉有些异样。珍儿上前打开箱子看看,道:“老爷,好像有人动过箱子哩。” 陈廷敬忙问:“象棋还在吗?” 珍儿说:“象棋还在。” 陈廷敬松了口气,说:“御赐象棋还在就没事。不过几套官服,他动了也白动,还敢拿去穿不成?王继文肯定知道我来了。” 刘景说:“王继文知道您来了,却装作不知道,肯定就有文章了。” 马明说:“是啊,当年去山东,巡抚富伦也装作不知道您来了,结果怎样?” 陈廷敬说:“不要先把话说死,也不要急着去找王继文。明儿珍儿跟大顺陪我去游滇池,刘景、马明就在昆明城里四处走走。” 珍儿听说游滇池,甚是高兴,道:“那可是天下名胜啊!太好了!” ------------ 五十六 翌日,刘景、马明去盐行街看看,店铺都关着门。刘景道:“日上三竿了,怎么店铺还没开门呢?” 马明说:“传闻南方人懒惰,也许真是民风如此。” 却见有家叫和顺盐行的铺面开着门,仔细瞧瞧,原来这家铺子同昨日进去的那个园子连着,肯定就是阚家的了。 马明说:“进去看看?” 刘景说:“不去吧,免得人家疑心。” 两人正在犹豫,里面却走出个黑脸汉子,凶着脸问话:“你们鬼鬼祟祟,什么人?” 刘景道:“这就怪了,我俩站在街上说话,关你什么事了?” 黑脸汉道:“站远些说去,别站在店门口!” 马明道:“不许别人在你们门口停留,你们做什么生意?你们这是盐行,又不是皇上禁宫!” 黑脸汉很是蛮横,道:“关你屁事!” 两人离开和顺盐行,继续往前走。刘景说:“昨夜我们见着阚望达,可是位儒雅书生呀。” 马明道:“未必我们又碰着假模假样的读书人了?” 他俩正说着,忽听得喧哗之声,原来一些衙役正在擂门捶户。和顺盐行对面的大理茶行门开了,伙计打着哈欠问道:“干啥呀?” 衙役大声喊道:“快快把店门打开!从今日起,各店必须卯时开门,不得迟误!” 伙计说:“没有生意做,开门干什么?” 衙役喝道:“不许胡说,当心吃官司!” 只见衙役们一路吆喝过去,店门一家一家开了。 刘景说:“我还以为王继文怕店家乱说话,不许他们开门哩,原来是没有生意。” 马明说:“王继文强令店家开门,原来是做给钦差看的!可怎么会没有生意呢?” 两人已走到了盐行街尽头,刘景道:“我俩上大理茶行去坐坐,那里正好对着和顺盐行。” 大理茶行里头空荡荡的,货柜上稀稀落落放着些普洱茶饼。伙计见了客人,忙递上茶来,道:“两位客官,请喝口茶吧,生意是没法做。” 刘景问:“我们想要普洱茶,为什么你们有生意不做?” 伙计道:“二位看看我们这店,像做生意的吗?没货!” 马明问:“云南普洱茶,天下绝无仅有,怎会没货呢?” 伙计摇头道:“整条街上,已经三四个月没做生意了!” 这就奇怪了,刘景赶紧问道:“为什么呀?” 伙计支吾道:“我们不敢多说,怕吃官司。” 马明道:“做生意,怎么会吃官司?” 伙计道:“不敢说,我们不敢说。” 刘景道:“如此说,我们这回来云南,空跑一趟啰?” 伙计说:“你们要是做盐生意,可去和顺盐行看看。整条盐行街,只有阚家还能撑着。” 马明问:“为何单单阚家还能做生意?” 伙计悄声儿道:“阚家阚祯兆老爷是巡抚衙门里的人,他家当然不一样!” 刘景、马明二人听了,甚是吃惊。伙计掀起竹帘,说:“你们看,整条街冷火秋烟,只有和顺盐行门前车来车往。” 刘景、马明透过竹帘望去,果然见几辆马车停在阚家铺子门口。 伙计又道:“二位上他家去可得小心啊。” 刘景问:“小心什么?” 伙计说:“阚家少当家阚望达,一个白面书生,我们谁也看他不懂。前不久,他家突然新雇了百十号家丁,个个都是好身手。” 这里正说着,突然听得阚家门前哄闹起来。伙计望望外头,说:“准是福源盐行大少爷向云鹤又来闹事了。向云鹤本是阚望达的同窗好友,近日隔三岔五到和顺行门前叫骂。” 刘景起身说:“马兄,我们看看去!” 伙计道:“二位,阚家门前的热闹可不是好看的,你们可要当心啊!” 和顺盐行前面渐渐围了许多人,刘景、马明站在人后观望。 向云鹤在和顺盐行铺前高喊道:“阚望达,你给我滚出来!” 那个黑脸汉子叉腰站在铺门前,道:“向云鹤,我们东家念你是同窗好友,不同你计较,你为何每日来此撒野?” 向云鹤喊道:“阚家坑害同行,独霸盐市,豢养恶奴,欺小凌弱,真是丧尽天良!” 黑脸汉凶狠地说:“你满口疯话,小心你的狗头!” 这时,阚家管家出来,同黑汉耳语几句。黑脸汉放缓语气,对向云鹤说:“向公子,我家少爷请你里面说话。” 向云鹤道:“我才不愿踏进阚家门槛,阚望达有种的就给我滚出来!” 黑脸汉再没说话,只做了个手势,便有几个汉子拥上来,架走了向云鹤。向云鹤拼命挣扎着,喊道:“你们休得放肆!” 马明道:“刘景兄,我们又碰上恶霸了。进去救人!” 刘景说:“不忙,先看看动静。” 两人回到大理茶行,喝了几盅茶,忽听外头又哄闹起来。掀帘看时,却见向云鹤满身是血,叫人从阚家里头抬了出来。 马明急了,责怪刘景,说:“我说要出事的,你还不信!” 刘景也慌了,道:“看来阚家不善,我们快去报告老爷!” 陈廷敬来到滇池,但见一位老者正在水边钓鱼。此人正是阚祯兆。他身着白色粗布褂子,一顶竹笠,须发飘逸,宛如仙君。 陈廷敬上前拱手道:“和风丽日,垂钓林下,让人好生羡慕呀!老先生,打搅了!” 阚祯兆头也不回,应道:“村野匹夫,钓鱼只为糊口,哪里顾得上这满池波影,半池山色!” 陈廷敬哈哈大笑道:“听先生说话,就不是靠钓鱼为生的人。在下刚打北边来,对云南甚是生疏,可否请教一二?” 阚祯兆眉宇稍稍皱了一下,似有警觉,道:“老朽孤陋寡闻,只知垂钓,别的事充耳不闻,没什么可以奉告呀!” 陈廷敬说:“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说不定心里恰恰装着天下事。” 阚祯兆这才回头望望陈廷敬,问道:“不知先生有何事相问?” 陈廷敬道:“云南风物、官场风纪,我都想知道。” 阚祯兆暗自吃惊,问道:“官场风纪?难道您是官差?敢问大人尊姓大名,老朽该如何称呼?” 陈廷敬笑道:“本人姓陈名敬,是个生意人。生意人嘛,怎可不问官场上的事?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阚祯兆便猜着这人就是陈廷敬了。陈廷敬原名陈敬,当年被顺治皇帝赐名,早已是士林美谈。 阚祯兆答道:“老儿免贵姓阚,您叫我阚老头子便是!” 大顺在旁说道:“真是巧了,昨儿一进昆明就遇着位姓阚的,今儿又遇着一位。” 陈廷敬也猜着此人就是阚祯兆,便说:“我倒是知道贵地有位阚祯兆先生,学问书法十分了得,我是倾慕已久啊。” 阚祯兆却说:“老儿还真没有听说过这位本家。” 陈廷敬并不把话挑破,只说:“阚祯兆先生的大名可是远播京师,您这位本家反倒不知道啊!” 阚祯兆说:“惭愧惭愧!” 这边珍儿同大顺悄悄说话:“大顺,敢情姓阚的人说话都这么别扭?” 陈廷敬也不管阚祯兆乐不乐意,就在他近处的石头上坐了下来。攀谈半日,阚祯兆方才讲到云南官场人事,道:“王继文任巡抚这几年,云南还算太平,百姓负担也不重。只看这太平日子能过多久。” 阚祯兆同陈廷敬说着话,眼睛却只望着水里的浮标。陈廷敬问:“阚先生是否看破什么隐情?” 阚祯兆笑道:“我一个乡下糟老头子,哪有那等见识?只是空长几十岁,见过些事儿。当年平西王吴三桂镇守云南,头几年百姓的日子也很好过啊。” 正说着话,忽听后面又有人声。回头一看,原来是王继文赶到了。王继文匆匆上前,朝陈廷敬拱手而拜:“云贵总督、云南巡抚王继文拜见钦差陈大人!恭请皇上圣安!” 陈廷敬忙站起来还礼:“见过制台王大人。皇上龙体康健,皇上想着你们哪!” 阚祯兆也站了起来,微微向陈廷敬低了头,道:“原来是钦差大人,老儿失礼了。” 王继文心下大惊,却只当才看见的样子,说:“哦,阚公也在这里!” 陈廷敬故意问道:“哦,你们认识?” 王继文刚要开口,阚祯兆抢先说话了:“滇池虽水阔万顷,来此垂钓者并不太多。巡抚大人有时也来垂钓,因此认得老儿。” 王继文听阚祯兆这么一说,忙借话搪塞:“正是正是,下官偶尔也来滇池垂钓,故而认识阚公。” 这时,刘景、马明飞马而至。刘景道:“老爷,我们有要事相报!” 陈廷敬问:“什么事如此紧急?” 马明望望四周,道:“老爷,此处不便说话。” 王继文忙说:“钦差大人,下官后退几十步静候!” 陈廷敬便道:“好,你们暂且避避吧。” 王继文边往后退,边同阚祯兆轻声说话:“阚公,您可是答应我不再过问衙门里的事啊!” 阚祯兆说:“老朽并没有过问。” 王继文说:“陈大人昨夜上和顺盐行同贵公子见面,今日又在此同您会晤,难道都是巧合?” 阚祯兆道:“老夫也不明白,容老夫告辞!” 阚祯兆扛着钓竿,转身而去。望着阚祯兆的背影,王继文心里将信将疑,又惊又怕。回头一看,又不知刘景、马明正向陈廷敬报告什么大事,心中更是惊慌。 陈廷敬听了刘景、马明之言,心里颇为疑惑。难道阚家真是昆明一霸?阚祯兆名播京师,世人都说他是位高人雅士啊。 刘景见陈廷敬半日不语,便道:“我俩眼见耳闻,果真如此。” 马明说:“我还真担心向云鹤的死活!” 陈廷敬略作沉吟,说:“你们俩仍回盐行街去看看,我这会儿先应付了王继文再说。” 陈廷敬打发两人走去了,便过去同王继文说话。王继文忙迎了上来,说:“钦差大人,云南六品以上官员都在大观楼候着,正在等您训示。” 陈廷敬笑道:“我哪有什么训示!我今日是来游滇池的。听说大观楼气象非凡,倒是很想去看看。” 一时来到大观楼,见楼前整齐地站着云南六品以上官员。王继文喊了声见过钦差陈大人,官员们齐声涮袖而拜。陈廷敬还了礼,无非说了些场面上的话,便请大家随意。 陈廷敬这才仰看楼阁,但见“大观楼”三字笔墨苍古,凌云欲飞。陈廷敬朝王继文拱手道:“制台大人,您这笔字可真叫人羡慕啊!” 王继文连连摇头:“涂鸦而已,见笑了。” 陈廷敬复又念了楹联,直夸好字佳联。王继文便道:“献丑了!钦差大人的书法、诗文在当朝可算首屈一指。早知道钦差大人会来云南,这匾额、对联就该留着您来写。” 陈廷敬摇头道:“岂敢岂敢!这千古留名的事,可是皇上赐予您的,别人哪敢掠美?” 王继文便拱手朝北,道:“继文受皇上厚恩,自当效忠朝廷,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上了楼,陈廷敬极目远眺,赞叹不已,道:“您看这烟树婆娑,农舍掩映,良田在望,正是制台大人对联里写到的景象!” 王继文说:“滇池之美,天造地设,下官纵有生花梦笔,也不能尽其万一。” 陈廷敬想着自己家乡山多林密,可惜少水。这滇池胜景人间罕见,又是四季如春,真赶得上仙境了。陈廷敬回身,见廊柱上也有王继文题写的对联,便道:“制台大人,您的字颇得阚祯兆先生神韵啊!” 王继文有些尴尬,便道:“钦差大人目光如炬啊!阚祯兆先生是云南名流,他的书法誉满天下。阚公曾为下官慕宾,同他终日相处,耳濡目染,下官这笔字就越来越像他的了。钦差大人的字取法高古,下官惭愧,学的是今人。” 陈廷敬笑道:“制台大人这么说就过谦了。古人亦曾为今人,何必厚古薄今呢?” 王继文直道惭愧,摇头不止。 下了楼,王继文说:“钦差大人,轿子已在楼下恭候,请您住到城里去,不要再住驿馆了。” 陈廷敬道:“驿馆本来就是官差住的,有什么不好?” 王继文说:“那里太过简陋,下官过意不去啊!” 陈廷敬笑道:“制台大人不必客气,三餐不过米面一斤,一宿不过薄被七尺,住在哪里都一样。” 王继文见陈廷敬执意要住在驿馆,便不再多说了。回城的路上,却见刘景、马明策马过来。刘景下马走到陈廷敬轿边,悄声儿说:“回陈大人,阚望达已被巡抚衙门抓走了!” 陈廷敬问:“向云鹤呢?” 马明说:“向云鹤被抬回家去了,死活不知。” 王继文隐约听得陈廷敬他们在说阚望达,知道瞒不过去,便道:“看来钦差大人刚到云南,就对阚望达有所耳闻了。阚望达豢养恶奴,欺行霸市,同行愤恨,屡次到巡抚衙门联名告状。今日他又纵容家丁行凶,打伤同行商人向云鹤。刚才在滇池边,下官接到报信,立即着人将阚望达捉拿,不曾想惊动了钦差大人。” 陈廷敬问:“听说和顺盐行的东家,就是您原来的幕僚阚祯兆?” 王继文叹道:“下官不敢再让阚祯兆做巡抚衙门的幕僚,正为此事。不过,这都是阚祯兆的儿子阚望达做的事,玷污了他父亲的清誉,真是让人痛心!请钦差大人放心,此案我自会查个水落石出,秉公办理!” 陈廷敬道:“好吧,这事我不过问。制台大人,皇上命我来云南查看库银,纯属例行公事,并没有其他意思。朝廷已把查看各省库银定为常例,有关省份都要查看的。” 王继文道:“下官知道,钦差大人只管清查,需下官做什么的,但请吩咐!” 陈廷敬却是说得轻描淡写,道:“此事简单。请制台大人先把库银账目给我看看,我们再一道去银库盘存,账实相对,事情就结了。” 王继文说:“我马上吩咐人把账本送到官驿!” 夜里,陈廷敬看着账簿,珍儿同大顺在旁伺候。 大顺说:“我总觉得盐行街不对劲儿。店铺林立,却没人做生意。原来还有阚家的和顺盐行做生意,这会儿和顺盐行也关门大吉了。” 陈廷敬想那阚家的事委实蹊跷,只是不知症结所在。 又听珍儿在旁边说:“老爷,我觉着制台大人也有些怪怪的。” 陈廷敬问:“怎么怪怪的?” 珍儿说:“我在您背后一直看着制台大人,他的脸阴一阵阳一阵。您在大观楼看他写的字,我瞧他大气都不敢出。等您夸他字写得好,他才松了口气。后来您说他的字很像阚祯兆的字,他又紧张了。” 陈廷敬哈哈大笑,说:“那字本来就不是他写的,是阚祯兆写的。” 珍儿吃惊道:“原来老爷一眼就看出来了?” 陈廷敬说:“读书人都能一眼看出来。” 珍儿说:“王继文也是读书人,他怎么可以请别人写字,自己留名?” 陈廷敬说:“读书人跟读书人,也不一样。” 大顺乐了,笑道:“这么说,我要是做了大官,我也是想写字就写字,想作画就作画了?” 陈廷敬摇头苦笑,仍埋头看着账本。忽听得外头有响动,大顺出去看看,不曾见着什么。 陈廷敬道:“你们得留神那位驿丞。照说他应该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了,他却假装不知道,大可怀疑。” 珍儿说:“我想昨日就是他动了老爷的箱子。” 阚祯兆星夜造访王继文,一脸怒气,问道:“我阚家犯了什么王法?我儿子做了什么恶事?” 王继文道:“阚公息怒!向云鹤差点儿被您家打死啊!” 阚祯兆愤然道:“向云鹤的伤根本就不是我们家里人打的,这是栽赃陷害!” 王继文说:“阚公呀,向云鹤好好的,被您家家丁强拉进院里去,又被打得半死从您家抬出来,街坊邻居都可作证,难道还能有假?” 阚祯兆说:“制台大人,向云鹤是你们衙门里去的人打的,我不愿相信这是您的吩咐!” 王继文说:“阚公,这件事我会盘查清楚,但请您一定体谅我的苦心。我也是为您阚家着想。钦差在此,我不把望达弄进来,难道还要钦差亲自过问此案不成?真把望达交到陈廷敬手里,就祸福难测啊!” 阚祯兆怒道:“笑话!我家望达并没有犯法,怕他什么钦差?” 王继文说:“这种大话阚公就不要说了。您家生意做得那么大,就挑不出毛病?无事还会生非哩!文启,你送送阚公!” 杨文启应声进来,说:“阚公,您请回吧,我送送您!” 阚祯兆甩袖起身道:“告辞,不必送了。” 杨文启仍跟着阚祯兆出了巡抚衙门,一路说着好话。到了门外,阚祯兆没好气,说:“不必送了,我找得着家门!” 杨文启道:“阚公不必这么不给面子嘛,你我毕竟共事一场。请吧。” 阚祯兆理也不理,走向自家马车。杨文启赶上去,扶着马车道:“阚公,制台大人碍着情面,有些话不好同您直说。阚公,衙门里的事,您就装聋作哑吧。” 阚祯兆说:“我是百姓一个,并不想过问衙门里的事。” 杨文启道:“可陈廷敬一到昆明,就同你们父子接了头呀。” 阚祯兆这才明白过来,问道:“制台大人捉拿我家望达,就为此事?” 杨文启并不回答,只道:“您保管什么都不说,您家望达就没事儿。您要是说了什么,您家望达我就不敢担保了。何况,阚公您别忘了,昆明商家关门大吉,可都是您阚公的责任啊!” 阚祯兆呸了声,道:“杨文启,你们怎敢把这事都栽在我身上?” 杨文启嘿嘿一笑,不再答话。阚祯兆大骂几声小人,叫家人赶车走了。一路上,阚祯兆愤懑难填,思来想去痛悔不已。半年前,他本已离开巡抚衙门,可王继文又找上门来,求他最后一次帮忙。他碍着面子,只得答应。没想到,终究铸成大错! 当日夜里,刘景、马明摸黑来到向家福源盐行,敲了半日门,才有人小声在里头问道:“什么人?我们夜里不见客!” 刘景道:“我们是衙门里的人!” 听说衙门里的人,里头不敢怠慢,只好开了门。向家老爷向玉鼎出来见过了,听说两位是钦差手下,便引他们去了向云鹤卧房。向云鹤躺在床上,闭目不语。 刘景问道:“向公子,阚家为什么要打你?” 向云鹤微微摇头,并不说话。 向玉鼎说:“两位见谅,小儿没力气说话。” 马明道:“令公子身子有些虚,我们还是出去说话吧。” 客堂里,刘景问道:“向老板,听说阚望达打伤了令公子,就被巡抚衙门抓走了,原是同行告他恶行种种。阚望达都做过哪些坏事?” 向玉鼎叹道:“我家云鹤同阚望达本是同窗好友,但几个月前阚望达同他父亲阚祯兆设下毒计,坑害同行,弄得我们生意都做不成。众商敢怒不敢言,只有我家云鹤,性子刚直,写了状子,跑去各家签名,联名把阚家告到巡抚衙门。” 马明问:“阚家怎么坑害你们?” 向玉鼎只是摇头,道:“不敢说,我不敢说啊!” 刘景说:“你们既然已把阚家告到衙门里去了,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向玉鼎道:“谁都不敢出头,只有我家云鹤鲁莽!” 刘景道:“俗话说得好,有理走遍天下,你怕什么?” 向玉鼎说:“谁跟我们讲理?人家阚家是什么人?阚祯兆早在平西王手里就是衙门里的幕僚,官官相护啊!” 刘景说:“我们钦差大人是皇上派来的,办事公道,你但说无妨。” 向玉鼎摇头半日,说:“就是皇帝老子自己来了,下道圣旨也就拍屁股走人了,我们祖祖辈辈还得在云南待下去,衙门还是这个衙门,恶人还是这些恶人!我是不敢说的,你去问问别人,看他们敢不敢说。” 向玉鼎半字不吐,刘景、马明只得告辞。两人从福源盐行出来,忽见前面有个黑影闪了一下不见了。 刘景悄声道:“马兄,有人盯着我俩。” 马明不动声色,也不回头。两人忽快忽慢,施计甩掉那个影子,躲进暗处。那人踌躇片刻,返身往回走了。 刘景轻声道:“跟上,看看他是什么人。” 两人悄悄儿跟着那个黑影,原来那人进了城,去了巡抚衙门。衙门前灯笼通亮,照见那人原是驿丞向保。 陈廷敬听说了向保跟踪的事,心想等到明儿他如仍假装不知道驿站里住着钦差,就真不寻常了。又想这向保只是个无品无级的驿丞,竟然直接听命于巡抚大人,太不可思议了。 大顺还在说王继文要人家替自己写字的事,道:“老爷您可真沉得住气,知道大观楼上的字不是王大人写的,还直夸他的字写得好。” 刘景、马明莫名其妙,听珍儿说了,才知道大观楼上的字其实是阚祯兆写的。刘景便说:“如此说,王继文真是个小人。” 陈廷敬摇头道:“仅凭这一点,便可想见王继文是个沽名钓誉的人。但我此行目的,不是查他字写得怎么样,而是看他仓库里的银子是否短少。” 第二日,陈廷敬身着官服,出了驿站门口。向保慌张追了出来,跪在陈廷敬面前道:“小的不知道大人是官差,冒犯之处,万望恕罪!” 陈廷敬说:“你不知道我是官差,哪来的罪过?起来吧。” 向保仍是跪着,不敢起来。 珍儿说:“这位是钦差陈大人。从今日起,谁也不准进入钦差大人房间。里面片纸点墨,都是要紧的东西,你可要小心啰!” 向保叩头道:“小的派人成日守着,蚊子也不让飞进去!” 珍儿说:“丢了东西,只管问你!” 向保叩头如捣蒜,道:“小的知道,小的知道!” 陈廷敬径直去了藩库,王继文早已领着官员们候着了。王继文上前拜道:“下官未到驿馆迎接,望钦差大人恕罪!” 陈廷敬笑道:“繁文缛节,不必拘泥。” 王继文说:“藩库里的银子,下官只有看守之责,收支全由朝廷掌握。陈大人,您请!” 王继文领着陈廷敬进了藩库,但见里面装银锭的箱子堆积如山。王继文说:“账上一百三十万两库银全在这里。下官已安排好库兵,可一一过秤,请陈大人派人监督就是。” 陈廷敬笑道:“我管过钱法,一万两银子堆起来该有多少,心中大致有谱,也不一定一一过秤。” 王继文一听,千斤石头落地,忙道:“听凭钦差大人安排。” 陈廷敬忽然停下脚步,说:“把这堆银子打开看看吧。” 王继文命人抬来箱子,道:“请钦差大人过目。” 陈廷敬拿起一块银锭,看看底部,一个“云”字。陈廷敬放下银锭,并不说话。王继文望望陈廷敬眼色,吩咐库兵继续开箱。陈廷敬又拿起一个银锭,仍见底部有个“云”字。打开十来箱后,陈廷敬见银锭底部竟是一个“福”字;再打开一箱,银锭底部是个“和”字。 王继文脸上开始冒汗,不敢多话,只低头站着。陈廷敬道:“制台大人,这可不是官银呀?” 王继文马上跪了下来,道:“下官有事相瞒,请钦差大人恕罪!” 陈廷敬见王继文这般模样,实在想给他在下属面前留点面子,便道:“你们都下去吧,我同制台大人有话说。” 藩库里只有他俩了,陈廷敬请王继文起来说话。王继文爬起来,拱手谢过,说:“下官有罪,事出有因。云南被吴三桂蹂躏几十年,早已满目疮痍,民生凋敝。继文见百姓实在困苦,冒着背逆朝廷之大罪,私自把库银借给商家做生意,利息分文不取,只待他们赚了钱,便还上本钱。还算老天有眼,三年过去了,商家们都赚了钱,刚把本钱如数还上。银子尚未来得及重新翻铸,打上官银字号。不曾想,钦差突然来到,下官未能把事做周全。” 陈廷敬不太相信事情真有如此凑巧,便问道:“所有商家都把银子还上了吗?” 王继文说:“回钦差大人,都还上了。” 陈廷敬越发疑心了。生意场上有发财的,有亏本的,哪有家家都赚钱的?他一时又抓不住把柄,便说:“继文一心爱民,朝廷的银子也没什么损失,我还有什么话说呢?” 王继文又跪下来说:“虽然如此,也是朝廷不允许的,下官仍是有罪!” 陈廷敬说:“你写道折子,把事情原委说清楚,我自会在皇上面前替您说话的。” 王继文支吾着,不知如何答话。 陈廷敬问:“继文有难处吗?” 王继文道:“既然朝廷银子丝毫无损,可否请钦差大人替我遮掩!继文当万分感谢!” 陈廷敬摇头道:“兄弟纵有成全之意,却也不敢欺君呀!” 王继文长跪不起,言辞凄切:“下官实在是爱民有心,救民无方,不然哪会出此下策!钦差大人可去问问云南百姓,我王继文是否是个坏官!” 陈廷敬不能让王继文就这么跪着,便说:“继文请起,这件事容我再想想,今日不说了。” 出了藩库,陈廷敬同王继文别过,仍回驿馆去。一路走着,刘景说:“难道王继文真是王青天?” 马明道:“我们辛苦地跑到云南一趟,居然查出个清官!” 陈廷敬掀开车帘,道:“话不能这么说。我们查案的目的,不是要查出贪官。真能查出清官,这才真是百姓之福,朝廷之幸。” 珍儿道:“可我看王继文不像清官。” 陈廷敬说:“如果真像王继文自己所说,他所作所为虽然有违朝廷制度,却也实在是为云南百姓做了件好事。” 说话间已到盐行街。大顺道:“可你们瞧瞧,店铺门是开着,却冷冷清清,哪像做生意发大财的样子?” 陈廷敬吩咐下车,道:“刘景、马明,你们二位走访几户商家,问问巡抚衙门向他们借银子的事儿。” 刘景说:“好吧,老爷您先回去歇息吧。” 马明道:“大顺,昆明也许暗藏杀机,你得寸步不离老爷!” 大顺笑道:“您二位放心,我跟着老爷几十年了,从来还没有过闪失哩!” 珍儿啥也不说,只拍拍腰间的剑。 陈廷敬笑道:“我没事的。大顺你也不能跟我闲着,你去趟阚祯兆乡下庄上,请他来驿馆叙话。” 杨文启却赶在大顺之前就到了阚家庄上,找到阚祯兆说:“藩库之事差点儿被陈廷敬看破,幸好制台大人急中生智,敷衍过去了。” 阚祯兆不冷不热,道:“陈大人是那么好敷衍的人?” 杨文启说:“制台大人就怕陈廷敬来找您,吩咐我专此登门,同阚公商讨对策。” 阚祯兆道:“纸是包不住火的!” 杨文启笑笑,喝了半日茶,说:“阚公,您家望达性子刚烈,在狱中多次都要寻死,我吩咐狱卒日夜看守,不得出任何差池。” 阚祯兆拍了桌子,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在要挟我!” 杨文启说:“阚公,话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您看着办吧。”杨文启说罢,放下茶盅,甩手而去。 杨文启走了没多久,大顺到了阚家庄上。家人先给大顺上了茶,才去请了阚祯兆出来见客。 大顺深深施了礼,说:“阚公,我家老爷、钦差陈廷敬大人恭请您去驿馆叙话。” 阚祯兆冷冷道:“我同您家老爷并无交往,我也早不在衙门里做事了,恕不从命。” 大顺抬头一看,大吃一惊,问道:“您不是那位在滇池钓鱼的阚先生吗?” 阚祯兆道:“是又如何?” 大顺说:“阚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呀?那日您硬说不认识阚祯兆先生!” 阚祯兆叹道:“我并没有胡说,当年那位声闻士林的阚祯兆已经死了,现如今只有一位垂钓滇池的落魄渔翁!” 大顺道:“阚公您这都是读书人说的话,我是个粗人,不懂。我只是奉钦差之命,请阚公去驿馆一叙。” 阚祯兆笑道:“我若是官场中人,钦差寅时召,不敢卯时到。可我是乡野村夫,就不用管那么多了。您请回吧,恕我不送!” 阚祯兆说罢,转身进去了。大顺被晾在客堂,只好怏怏而回。 刘景、马明头一家就去了大理茶行,伙计知道二位原是钦差手下,毕恭毕敬。刘景问:“你们家向巡抚衙门借过多少银子?” 伙计说:“这得问我们东家。” 马明问:“你们东家呢?” 伙计说:“东家走亲戚去了,两三日方能回来。” 问了半日,伙计只是搪塞,又道:“您二位请走吧,不然东家怪罪下来,我这饭碗就砸了!” 刘景说:“官府问案,怎么就砸了你饭碗了?就是你东家在,也是要问的!” 伙计作揖打拱的,说:“你们只是不要问我。我只想知道,钦差大人什么时候离开昆明?” 刘景道:“案子查清,我们就回京复命!” 伙计说:“拜托了,你们快快离开昆明吧!” 马明生气起来,说:“你什么都不肯说,案子就不知道何时查清,我们就走不了!” 伙计说:“你们不走,我们就没法过日子了。钦差早走一日,我们的倒霉日子就少一日。” 刘景要发火了,道:“钦差大人奉皇上之命,清查云南库银开支,这都是替百姓办事,你们怎么只希望钦差大人早些走呀?” 伙计说:“这位官老爷的话小的答不上来,我只想知道钦差何日离开。” 马明圆睁怒眼,道:“荒唐,钦差大人倒成了你们的灾星了!” 伙计吓得跪了下来,仍是什么都不肯说。 两人出门,又走了几家,大家都是半字不吐,只问钦差大人何时离开。 听大顺一说,陈廷敬知道那位在滇池钓鱼的老汉果然就是阚祯兆。阚祯兆在云南算个人物,那日王继文竟没有引见,其中必有隐情。 大顺在旁说道:“我看这姓阚的鬼五神六,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陈廷敬又想巡抚给商家借银一事,谁都守口如瓶,蹊跷就更大了。 刘景说:“我们原以为只有向云鹤家不敢说,我们走了这么多家,谁都不敢说。” 大顺道:“我说呀,别这么瞻前顾后的,不如明儿到巡抚衙门去,找王继文问个明白!” 陈廷敬笑道:“我是去巡抚衙门审案,还是干啥?审个巡抚,还得皇上御批哩!你们呀,得动脑子!” 珍儿问道:“老爷,王继文说他为商家们做了那么大的好事,可商家们却是闭口不提,这不太奇怪了吗?” 马明道:“岂止是闭口不提!他们听见巡抚衙门几个字脸就变色!” 珍儿说:“那许是王继文并没有给商家借过银子!可商家的银子怎么到了藩库里呢?” 陈廷敬眼睛顿时放亮,拍掌道:“珍儿,你问到点子上了!” 珍儿恍然大悟,说:“我明白了!” 陈廷敬点头道:“珍儿猜对了。” 刘景同马明面面相觑,拍拍脑袋说原来是这么回事。大顺一时没想清楚,问:“你们都说明白了,明白什么了呀?” 大伙儿哈哈大笑起来,直指着大顺摇头。 陈廷敬道:“珍儿,你说说。” 珍儿说:“王继文并没有借过银子给商家,而是他亏空了库银,临时借了商家的银子放在藩库里凑数,想蒙混过关!” 陈廷敬点头道:“这就是为什么盐行街关门的原因。商家那里银子盘不过来,要么就进不了货,要么就欠着人家的款,哪有不关门的?王继文知道朝廷有钦差要来,就早早地把商家的银子借来了。谁家做生意的能熬得过几个月没银子?” 大顺拍拍后脑勺,直道自己是木鱼脑袋,又说:“知道是这样,那不更好办了?把商家们召到巡抚衙门里去,同王继文当面对质,真相大白!” 马明朝大顺摇头,道:“商家们在自己家里都不敢说,到了巡抚衙门还敢说?” 珍儿说:“老爷,我有个办法,不用审案,就会真相大白!” 陈廷敬忙问:“什么办法?快说说。” 珍儿说:“放出消息,告诉商家,只说借给巡抚衙门的银子,限明儿日落之前取回,不然充公!” 陈廷敬连说这真是个好法子,便吩咐大顺连夜出去放风。 ------------ 五十七 王继文心想陈廷敬那里怕是通融不了,仍要如实奏明皇上的。他只好自己上个折子请罪。王继文同杨文启忙了个通宵,终于写好了折子,言辞哀婉,诚惶诚恐。王继文自己都快被这个折子感动了,想那皇上的心也是肉长的,必定会赦了他的罪。 第二日大早,陈廷敬到了巡抚衙门。王继文迎出仪门外,领着陈廷敬去了衙门后庭喝茶。 闲话半日,王继文放下茶盅,叫杨文启拿来折子,道:“钦差大人,我已写好折子,请代呈皇上。” 陈廷敬接过折子说:“我要你写这个折子,也是万不得已。皇上仁德之极,最能体谅下面难处,不会太怪罪的。” 王继文说:“还请钦差大人替我在皇上面前多多美言。” 陈廷敬如今心里早有了底,便觉王继文一言一行都在演戏。只是时候未到,陈廷敬仍是虚与委蛇,说:“我还是那句话,只要库银没有损失,又帮了百姓,皇上那里就好交代。说不定,皇上还会嘉奖你哪!” 王继文满脸悲气,道:“能开脱罪责,我就万幸了!话又说回来,万一因为救民而获罪,我也没有遗憾!” 陈廷敬点头称许,只道制台大人真是爱民如子。忽听外面传来喧哗声,王继文问道:“文启,怎么如此吵闹?” 杨文启说去看看,忙往外走。到了衙门外,吃了一大惊。原来盐行街的商家们都来了,说巡抚衙门要还银子。杨文启顿时慌了,不知如何应付,便想进去商量对策,却已脱不了身。一位商家问道:“杨师爷,不是说今日巡抚衙门还我们银子吗?我们去了藩库,他们说没这回事!” 杨文启支吾道:“从何说起,从何说起。” 商家们登时傻了眼,静默片时立刻又哄闹起来。有人厉声喊道要制台大人出来说清楚,有人又说杨文启自己上门借的银子竟敢不认账。杨文启心里害怕,脸上故作镇定,说:“休得错怪制台大人。你们拿借据出来好生看看,制台大人签名了吗?巡抚衙门盖印了吗?” 这时,大理茶行东家拿出借据念道:“今借到大理茶行白银八万两,阚祯兆。” 杨文启赶忙说:“是呀,明明是阚祯兆留的借据,怎么找到巡抚衙门来了?” 大理茶行东家喊道:“找我们借银子的,可是阚师爷同你杨师爷两个人,说只等钦差一走,就还给我们。我们是相信阚祯兆的人品,才答应借银子给巡抚衙门!要是你杨师爷一人上门,一两银子都借不着!” 杨文启笑道:“是呀?我是一两银子也没借着呀!你们去找阚祯兆!” 立时骂声震天,商家们直往衙门里拥,说要打死这个睁眼说瞎话的杨文启。 这时,福源盐行的向玉鼎跳上台阶,高声大喊:“各位街坊,我相信杨师爷的话,阚祯兆坑了我们!为什么这几个月我们生意都做不成,他阚家做独家生意?我们本钱没了,他家还有!我家云鹤写了状子让大家签字,把阚望达告到巡抚衙门,不曾想遭了阚家毒手!那日若不是巡抚衙门的人去得快,我儿子早被阚家打死了!阚家一门狡恶,如狼似虎,我们要擦亮眼睛哪!” 大理茶行东家说:“阚祯兆是巡抚衙门的师爷,他出面借银子,等于替衙门借银子。” 杨文启道:“你们有所不知啊,他问你们借银子的时候,早不在巡抚衙门当差了!” 大理茶行东家恨恨道:“杨师爷,你真是小人!借银子时你分明在场,这会儿却说同自己没有干系!” 正吵闹着,陈廷敬同王继文从里头出来了。原来陈廷敬听得外头吵闹声越来越大,知道时候到了,便说出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王继文劝阻不住,只好跟了出来。商家们见了王继文,都喊着要巡抚衙门还银子。王继文哪里料到会弄成这种局面,一时乱了方寸。 陈廷敬问道:“制台大人,这是为何?” 王继文回头问杨文启:“这是为何?” 杨文启道:“回钦差大人跟制台大人,阚祯兆向商家借了很多银子,谎称是巡抚衙门借的。阚家弄得众商家生意都做不成了,商家们不明真相,把气都撒在制台大人身上。” 王继文故作糊涂,问:“阚祯兆借那么多银子干什么?” 杨文启还没答上话来,却听得大理茶行东家在下面高声问道:“这位大人可是钦差?” 陈廷敬拱手道:“本官陈廷敬,奉钦命来云南。你们有什么话,可在这里说说。” 大理茶行老板便说:“钦差大人,几个月前,阚师爷、杨师爷上我家来,说王大人是个好官,这几年没有给云南百姓添一两银子的负担,只是为了应付朝廷摊派,把库银亏空了。朝廷派了钦差下来查账,王巡抚眼看就要倒霉,要我借出银子给巡抚衙门凑数,好歹让巡抚大人过了这关再说。” 王继文很是惊讶的样子,问杨文启:“什么?藩库里的银子是你们找商家借的?” 下面闹哄哄的,没人听清王继文的话。有人又道:“可是,银子借出去了,杨师爷又上门来传话,说绝不能对钦差大人说出实情,不然这银子就充公了。” 杨文启斥责道:“你胡说!” 陈廷敬瞟了一眼杨文启,杨文启就不敢多说了。大理茶行东家又道:“杨师爷还说,衙门里亏空的这些银子,本来就该从你们商家税赋里出的。你要是在钦差面前乱说,我就把你家银子充公了,也不是没有道理的。我们担心银子充公,半句话都不敢说。” 王继文突然跺脚大怒:“杨文启,你同阚祯兆误我清名!” 杨文启跪倒在地,匍匐而泣:“制台大人,小的有罪!小的害了您哪!” 王继文喊道:“把杨文启拿下,本官同钦差大人亲自审问!” 陈廷敬安抚了众商家,便回衙门里审案。杨文启跪在堂下,随口编出许多话来:“回钦差大人,巡抚衙门里的钱粮事务,都是阚祯兆管着,小的只替他打下手。他是云南本地人,重一地小私,忘天下大公。朝廷每有摊派,阚祯兆都说云南民生疾苦,私自动用库银交差。巡抚大人对此并不知晓,总以为阚祯兆办事得力。” 陈廷敬此时也难辨真假,便问:“你倒是说说,阚祯兆共动用了多少库银?” 杨文启回道:“动用了九十万两!” 陈廷敬想了想,说:“可我查过这几年云南巡抚衙门账务,连同协饷、赈灾,不过七十八万两银子。另外还有十二万两呢?” 杨文启说:“小的没有实据,不敢乱说,我猜只怕也是被阚祯兆落了腰包!” 陈廷敬道:“你本是同阚祯兆一起向商家们借的银子,如今人家找上门来,你竟一口咬定是阚祯兆一人所为。可见你的话也信不得。这个我再同你算账。我这里只是问你,你们分明是借了商家银子,如何还呀?原样还回去,亏掉的库银怎么办?” 杨文启道:“阚祯兆老谋深算,早想好办法了。他父子俩炮制了一套税赋新法,想让商家用借出的这些银子抵税,账就可以赖掉了。” 陈廷敬没想到会冒出个税赋新法来。他一时不明就里,得先弄清了再说,便问:“制台大人,您可知道阚家父子弄的税赋新法?” 王继文道:“阚家父子的确炮制过这么个税赋新法,想让我在云南实施。我仔细看了,实在是苛刻乡民,荒唐之极,不予理睬。” 陈廷敬略加思忖,道:“制台大人,先把杨文启押下去,速带阚祯兆来问话如何?” 王继文想这会儿如把阚祯兆找来,就什么都捅穿了,便施缓兵之计,道:“听凭钦差大人安排。只是去阚家乡下庄上打个来回就天晚了,不如明日再审阚祯兆?” 陈廷敬点头应允,正中下怀。原来陈廷敬早叫刘景跟马明两人一个去乡下,一个去监牢,把阚家父子藏起来了。 陈廷敬离开巡抚衙门没多久,就有衙役来报,乡下庄上找不着阚祯兆,阚望达也被人劫走了。王继文猜着是陈廷敬干的,暗中叫苦不迭。 刘景等人回到驿馆,各自向陈廷敬回话。刘景说:“老爷,我们已把阚家父子送到滇池对岸华亭寺去了。可我想,等他们同杨文启当面对质的时候,无非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马明说:“是啊,那杨文启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可阚家父子我也看不出他们好在哪里。” 大顺道:“我看也是的,阚祯兆整个儿假仁假义!阚望达嘴上附庸风雅,暗地里心黑手辣!” 陈廷敬道:“我叫你们先把阚家父子藏起来,就是想先问问他们。不管如何,黑的变不了白的。” 珍儿从外头进来,说:“老爷,刚才向保在外偷听,见我来了,一溜烟跑了。我听得驿馆门响,估计是出去了。” 陈廷敬笑道:“肯定是向王继文报信去了。他去报吧。明日巡抚衙门里闹翻天都不关我的事,我们上华亭寺拜菩萨去!” 一大早,陈廷敬便服装束,准备上华亭寺去。向保垂手站在一旁,低头听命。 陈廷敬刚要上马车,刘景说话了:“钦差大人,我有个想法。” 刘景说了半句,却欲言又止。 陈廷敬问:“什么呀?说呀!” 珍儿望望刘景似笑非笑的样子,就猜着他的打算了,道:“我知道,他俩想把玻璃象棋带上。” 陈廷敬笑道:“那有什么不好说的?带上吧。” 马明道:“上了华亭寺,临着滇池,下几回棋,好不自在。” 珍儿下了马,说:“我给你们去取棋!” 珍儿回到房间,打开箱子,顿时傻了。原来玻璃象棋不见了。珍儿吓得箱子都来不及盖上,慌忙跑了出来。她跑到陈廷敬身边,耳语几句。陈廷敬脸色大惊,回身往驿馆里面走。刘景、马明不知发生什么事了,也随了进去。 陈廷敬看着打开的箱子,惊慌道:“御赐之物,丢失可是大罪啊!” 大顺说:“肯定是王继文捣鬼,他想把水搅浑了!” 陈廷敬急急道:“速速查找,务必把玻璃象棋找回来!” 刘景道:“老爷,在下以为,玻璃象棋只可暗访,不可明查。不然,恐怕棋没找到,就先连累您获罪了!” 陈廷敬长叹道:“眼看着云南之事就要水落石出了,却又节外生枝!” 刘景道:“不妨这样,马明随钦差大人去华亭寺,我留下来暗访玻璃象棋。” 刘景见陈廷敬的马车渐渐远了,突然对向保喝令道:“到我房间来!” 向保不知何事,大气不敢出,跟在刘景后面进门去。刘景进屋坐下,端起桌上的茶,只管慢慢喝。向保低着头,战战兢兢。过了好半日,刘景大声喝道:“跪下!” 向保并不明白是什么事情,先就扑通跪下了,道:“大人,小的不知何罪呀!” 刘景厉声道:“快把玻璃象棋交出来!” 向保吓傻了,半日才说出一句整话来:“什么玻璃象棋?小的听都没听说过!” 刘景冷冷道:“你还装蒜?” 向保哭丧着脸道:“小的真的不知道啊!” 刘景道:“不要以为你做的事神不知鬼不觉!钦差大人住进驿馆头一日夜里,你就摸进房间翻箱倒柜。我去向云鹤家,你也鬼鬼祟祟跟在后面,随后又去王继文那里密报!你以为自己做的事情我不知道?” 向保浑身乱颤,叩头不止,道:“大人说的这些,小的不敢抵赖。但那玻璃象棋,小的的确没有偷呀!” 刘景道:“我早就同你说过,钦差大人房里片纸点墨,都是要紧东西,丢失了只管问你要!这玻璃象棋是御赐之物,不交出来就是死罪!” 向保哀哭起来,道:“大人这会儿就是把我脑袋搬下来,我也交不出玻璃象棋呀!” 刘景骂道:“别猫哭老鼠了!东西是在你这里丢的,只管问你要!” 向保朝刘景作揖不迭,口口声声喊着大人冤枉。刘景道:“别抬举我了,我也不是什么大人。你一个无品无级的驿丞,凭什么同制台大人往来如此密切?快快把你知道的都说了,或可饶你死罪!” 向保道:“大人,制台大人只是嘱咐小的盯着你们,其他事情我都不知道呀!” 刘景道:“你不说也行,单是玻璃象棋失盗一事,就足以治你死罪!我这里先斩了你!” 刘景说着就把刀抽了出来,架在向保脖子上。向保吓得趴在地上直喊冤枉。 刘景道:“冤枉?玻璃象棋好好的在你驿馆里丢了,不是你偷的是谁偷的?别人不敢进钦差大人房间!你要是把自己知道的说了,玻璃象棋失盗一事,我可在钦差大人面前替你周旋。” 向保早吓得汗透了衣服,道:“小的说,小的全都说了。” 刘景放下刀,拿了笔纸,道:“你可要说得句句是实,我这里白纸黑字,翻不了供的!” 王继文在二堂等候陈廷敬,心里急得快着火,却仍从容地摇着扇子。忽有衙役来报:“制台大人,陈廷敬上华亭寺去了。” 王继文吃惊不小,猜着阚家父子肯定就在华亭寺。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王继文明知遇着劫数了,却仍要拼死相搏。他吩咐衙役把杨文启带来。衙役才要出门,王继文道:“算了,还是我去牢里见他吧。” 杨文启坐在牢房里没事似的打扇喝茶,王继文见了就想发火。不料杨文启先站了起来,给王继文施了礼,说:“庸书知道制台大人肯定急坏了。制台大人,不用急,不用怕!” 王继文问道:“你还真稳坐钓鱼台呀?” 杨文启笑道:“银子是哑巴,会说话的就是我跟阚祯兆。他有一张嘴,我有一张嘴,况且借据是他签的字。” 王继文道:“别想得那么轻巧,陈廷敬看样子不好对付!” 杨文启眯眼一笑,道:“制台大人,庸书有一计,既可让阚家父子腹背受敌,又可让陈廷敬乱了阵脚,没法在云南查下去!” 王继文忙问:“什么计策?快说!” 杨文启说:“商家们为什么突然憎恨阚家?” 王继文着急道:“什么时候了,还卖关子!你快说吧。” 杨文启道:“不光因为阚祯兆替您找商家借银子,更因为那个税赋新法漏了风出去!商家们知道那个税赋新法肯定是要从他们腰包里掏银子的!现在不妨让人去外头放风,说陈廷敬赞许阚家父子的税赋新法,准备上奏朝廷恩准,今后云南商家就别想有好日子过了。” 王继文点头不止,连声道:“好!好!有了这个法子,我就不会是等死了!” 杨文启道:“制台大人,庸书还有一计。到时候真乱起来,就是把陈廷敬趁乱杀了,也是做得的!云南天高皇帝远,您上了折子去,只说陈廷敬办事不力,激起民变,死于非常,皇上又能怎样?无非是再派钦差下来查查陈廷敬到底是怎么死的,还不是由我们说去?” 王继文点点头,嘱咐这话到此为止,依计行事就是了。 陈廷敬上了太华山,直奔华亭寺。见过了方丈,往殿里烧了几炷香,便顾不得客气,吩咐马明去请阚家父子。没多时,阚家父子来了,都是面带羞愧。 陈廷敬笑道:“我同阚公合该有缘哪!” 阚祯兆摇头道:“阚某不是有意隐瞒身份,实是不想再过问巡抚衙门里的事,得罪钦差大人了。” 阚望达拱手道:“晚生也欺瞒了钦差大人,听凭责罚。” 陈廷敬望了一眼阚望达,回头仍同阚祯兆说话:“你不问事,事得问你啊!” 阚祯兆道:“我自命聪明,却干了两件后悔不及的糊涂事!” 陈廷敬猜着他出面替王继文找商家借银子算是件糊涂事,却不知还有别的什么事。阚祯兆道:“一是替巡抚衙门向商家借银子,一是督造大观楼。王继文最初让我办理协饷,我没有受命。需在短短的时间内筹集十七万两银子、十三万担粮食、一万匹战马,实有难处。我要王继文向朝廷上个折子,能免就免,能缓就缓。可王继文好大喜功,定要按时完成朝廷差事。” 陈廷敬问:“王继文的确按时完成了差事,就是拿库银抵交的,是吗?” 阚祯兆点头道:“正是!后来听说钦差要来查库银,王继文向我讨计,我方知他同杨文启瞒着我做了很多违反朝廷例制的事情。我在衙门里头仅仅只是个案头清供,一个摆设!我想这王继文的衙门不是自己可以待的地方,便拂袖而去。可是过了不久,约莫四个月前,王继文又找上门来,巧舌如簧,让我出面求商家借银子,暂填藩库亏空。” 阚望达插话说:“我爹他耳朵软,毕竟同王继文有多年交情,就答应了。” 陈廷敬问:“为什么王继文非得求您去找商家呢?” 阚祯兆道:“阚某在云南还算有个好名声,阚家也世代为商,颇得同行信赖。” 陈廷敬又问:“您说督造大观楼也是一桩糊涂事,这是为何?” 阚祯兆道:“名义上是我督造,但我只管施工,账都是杨文启管的。杨文启筹募银两十多万两,都算在大观楼建造上面了,实际大观楼耗银不过万两!” 陈廷敬点头不语,听他们父子讲下去。阚望达说:“可我爹拿不出杨文启贪污的证据,没法告他!” 陈廷敬觉得奇怪,问:“这是为何?” 阚祯兆说:“我督造大观楼那些日子,同王继文闹得不愉快,成日只知喝酒。杨文启每有收支,专趁我酒醉时来签字。现在真要查起大观楼的账,责任都在我头上,反倒成了我贪污!” 阚望达说:“我家没有借银子给衙门,盐行仍开得了门。别的商家只道我父子俩同巡抚衙门联手坑他们,因此生恨。向云鹤那日到我家吵闹,巡抚衙门早有人候在里头。衙役们把向云鹤骗进去打了个半死,反赖我打的,又说商家们联名告我,把我抓了起来。” 阚祯兆又道:“我弄得商家们没法做生意,我还同望达琢磨了一个税赋新法,商家们不明白其中细节,自然恨我阚家!” 陈廷敬很有兴趣,道:“您说说这个税赋新法吧。” 阚祯兆说:“钦差大人奏请朝廷废除了云南采铜税收,减轻了百姓负担,自然是好事。但云南铜税是衙门里的主要进项,现在没了。如不再辟新的财源,长此以往,终究要坐吃山空的。” 陈廷敬问:“您有什么好办法?” 阚祯兆道:“钦差大人有所不知,云南多山少地,百姓穷苦,要在黎民百姓头上均摊税赋,非常之难。但云南除铜之外,还产盐,产茶,还有大量马帮、商行。目前朝廷对云南盐、茶管得过松,马帮、商行也多不交税。” 陈廷敬点头道:“哦,对了,只要把盐、茶、马帮、商行管好,合理征税,财源就不愁了。” 阚祯兆说:“我家望达也是个心忧天下的读书人,我们父子俩合计,写了个税赋新法的策论,想请制台大人转呈皇上。” 陈廷敬说:“我来云南之前,皇上并没有收到这个折子。” 阚祯兆使劲儿摇头,说:“王继文根本就没有上呈皇上!他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图在云南做些表面文章,等着升官,拍屁股走人!可是,皇上不知道,商家们先知道了。他们并不知晓详情,只听说阚家父子给朝廷出了个馊主意,要从他们腰包里掏钱。向云鹤带头状告阚家,就为这件事!” 陈廷敬低头寻思半日,说:“我算了账,动用藩库里的银子作协饷,也只是现银部分,另外采办粮草和马匹的银子是哪里来的?” 阚祯兆道:“我也在算这个账,摸不着头绪。库银除了挪作协饷的七十八万两,还有十二万两对不上号,杨文启赖我贪了,也没说这些银子用作采办粮草和马匹了。” 陈廷敬说:“这十二万两银子并不够采办粮草和马匹之用。王继文还有银子哪里来的呢?” 阚望达道:“我也想不清楚。王继文做巡抚这几年,倒确实没有向百姓摊派一两银子,大家都叫他王青天。他的那些银子是从哪儿来的呢?” 很快就日暮了,回城已晚。陈廷敬也不着急,吩咐就在寺里住下。方丈这才知道陈廷敬原来是钦差,便跟前跟后,念佛不止,还非得求了墨宝不可。 第二日,用过斋饭,陈廷敬携阚家父子登舟回城。船过滇池,水波不惊,白鸥起起落落,忽远忽近。 船渐近码头,岸上却已聚着很多人。阚望达眼尖,认出那些人来,便道:“糟了,都是盐行街的商家,肯定是冲着我们来的!” 原来前日陈廷敬说了,第二日巡抚衙门还银子。昨日商家们便拥到巡抚衙门去了,衙门里的人说需得找着阚祯兆,借据是他签的字。商家们又赶到阚家盐行,差点儿同阚家家丁打了起来。这时,不知又听谁说陈廷敬要把阚家父子的税赋新法上奏朝廷,不光这回借出去的银子要抵税,今后大家也别想有好日子过。商家们更是火了,说干脆杀了这狗官算了。他们听说陈廷敬上了华亭寺,便早早儿赶到这里候着。 船离岸还有丈余,岸上几个人就伸出竹竿,使劲往船上戳,船便摇晃着往后退去。三只船碰在一起,差些儿翻了。岸上人高声喊道:“不还我们银子,你们休想上岸!废了那个狗屁税赋新法!不许他们上岸!” 陈廷敬站在船上并不说话,等岸上稍微安静些,才喊道:“各位东家,你们听我说!” 陈廷敬才说了半句,岸上又哄闹起来。 阚祯兆喊道:“各位街坊,你们被王继文骗了!” 阚祯兆刚开口,辱骂声铺天盖地而来,容不得谁说半句话。这时,刘景领着阚家家丁们跑了来,刀刀枪枪地围住了众商家。几个年轻东家受不了这口气,正欲动手,就被阚家家丁打翻在地。没人再敢动了,只是嘴里骂骂咧咧。 陈廷敬这才上了岸,连忙吩咐不得伤了百姓。 向玉鼎喊道:“朝廷钦差,怎可官匪一家呀!” 陈廷敬道:“我陈某是官,阚家可不是匪,他家同你们一样,都是大清的子民。” 向玉鼎道:“你不同巡抚衙门一起查案子,同奸商恶人混在一起,算什么好官!” 陈廷敬笑道:“谁借了你们银子不还,就是坏官,就是奸商,是吗?这样就好说了。你们息息火气,马上随我去藩库,领回你们的银子!” 商家们不敢相信,半日没人答腔。 阚祯兆说:“钦差大人说话算数!” 向玉鼎怒道:“你休得开口!” 陈廷敬说:“老乡们,你们误会阚公了!” 向玉鼎道:“谁误会他了?他家平日里满口仁义道德,到头来把我儿子差点儿打死!” 阚望达说:“向老伯,云鹤真不是我阚家打的!” 正在这时,向云鹤突然从人群中钻了出来。向玉鼎吃惊道:“云鹤,你怎么来了?” 向云鹤道:“我是钦差的人带来的。爹,我的伤真不是阚家打的!” 向玉鼎傻了眼,问:“云鹤,怎么回事?” 向云鹤低头道:“那日巡抚衙门里的人说,为了不让朝廷盘剥我们,就得阻止阚家把税赋新法报上去,就得把阚家告倒!他们把我打伤,然后污赖阚家!” 阚望达摇头道:“云鹤,你这苦肉计,差点儿要了我的命啊!” 向云鹤拱手拜道:“望达兄,我对不住你!” 阚、向两家恩怨刚刚了结,人堆里又有人喊了:“你们两家和好了,我们怎么办?我们认缴税赋?” 人堆里又是哄声一片,直道不交。 陈廷敬道:“老乡们,我们先不说该不该纳税缴赋,我先问你们几个问题。云南地处关边,若有外敌来犯,怎么办?” 有人回道:“朝廷有军队呀!” 陈廷敬又问:“云南地广人稀,多有匪患。若有土匪打家劫舍,怎么办?” 有人又回道:“衙门派兵清剿呀!” 陈廷敬继续问道:“衙门里的人和那些当兵的吃什么穿什么呀?” 这下没人答话了。陈廷敬说:“缴纳皇粮国税,此乃万古成例,必须遵守。阚家父子提出的税赋新法,你们只是道听途说,我可是细细请教过了。告诉你们,我家也是做生意的,这个税赋新法,比起我老家山西,收的税赋少多了!” 仍是没人说话。陈廷敬又说:“阚公跟阚望达,实在是为云南长治久安考虑。不然,他们操这个心干吗?按照税赋新法,他们自己也得纳税交赋呀!” 阚望达拱手道:“各位前辈,同行,听我说几句。云南现在的税赋负担,已经是全国最轻的。富裕省份每年都需上解库银,云南不需要。我们云南只是朝廷打仗的时候需要协饷。王继文是怎么协饷的呢?他一面要在皇上那里显得能干,一面要在百姓面前扮演青天,他虽不向百姓收税赋,却是挪用库银办协饷。” 阚祯兆接过话头,说:“他王继文博得了青天大老爷的好官声,飞黄腾达了,会把一个烂摊子留给后任。到头来,历年亏空的库银,百姓还得补上。百姓不知道的,以为王巡抚不收税赋,改了张巡抚、李巡抚就收税赋了,还收得那么重。百姓会说巡抚衙门政令多变,说不定还要出乱子!天下乱了,吃亏受苦的到底还是我们百姓!” 陈廷敬道:“各位东家,道理我们讲得很清楚了,你们一时想不通的,可以回去再想想。现在呢,就随我去藩库取回你们的银子。” 陈廷敬说罢上轿,阚家自己的轿子也早候着了。商家们边议论纷纷,边跟在陈廷敬后面,往藩库取银子去。 刘景这才把驿丞向保的供词递给陈廷敬,说:“老爷,您快看看,还有惊天大案。” 陈廷敬接过供词,果然过目大惊。原来吴三桂兵败之后,留下白银三千多万两、粮食五千多万斤、草料一千多万捆,都被王继文隐瞒了。向保原是王继文的书童,跟了他二十多年。向保不过粗通文墨,官场里头无法安插,就让他做了个驿丞。向保做驿丞只是掩人耳目,他实是替王继文看管着吴三桂留下的钱粮。每次需要协饷,银子就从藩库里挪用,粮草就由向保暗中凑上,这事连杨文启都不知道。吴三桂留下的那些钱粮,王继文最初舍不得报告朝廷,后来却是不敢让朝廷知道。 阚祯兆恍然大悟,说:“这下我就明白了!唉!我真是个瞎子呀!王继文就在我眼皮底下玩把戏,我竟然没看见!” 陈廷敬吩咐马明:“速去请一请王继文大人,毕竟是云南藩库,我不能说开就开啊!” 到了藩库,等了老半日,王继文乘轿来了,下轿便道:“钦差大人,这么大的事情,您得事先同我商量一下。” 陈廷敬笑道:“我这不正是请您过来商量吗?” 却有商家喊道:“我们取回自家银子,还有什么需要商量的!” 王继文软中带硬道:“假如造成骚乱,官银被哄抢了,可不是我的责任。” 向玉鼎道:“放心吧,制台大人,我们只要自家的银子!” 藩库开始发还银子,商家们都喊陈廷敬青天大老爷。陈廷敬频频还礼,王继文却是急得火烧火燎。忽然,又听得陈廷敬漫不经心地说:“制台大人,我已查明,吴三桂曾留下巨额银子、粮食跟草料,都不知哪里去了。” 王继文顿时脸色铁青,两眼发黑,说不出话来。 陈廷敬却不温不火,道:“制台大人,随我进京面圣吧!” 回到驿馆,刘景把玻璃象棋拿了出来。陈廷敬问是怎么找到的,大家都笑而不答。 终于大顺说了:“老爷,我才知道,玻璃象棋本来就没有丢!” 原来刘景他们看出向保不寻常,却又无从下手,就故意拿丢失玻璃象棋去唬他。陈廷敬听了哭笑不得,道:“今后查案子,可不许先给别人栽赃啊!下不为例。” 刘景应了,却仍是笑。陈廷敬便问:“笑什么呀?是否还有事瞒着我?” 刘景笑道:“老爷,这都是珍少奶奶的主意!” 陈廷敬对珍儿便有责怪之意,珍儿道:“我早就觉着向保同王继文关系非同寻常,却抓不住把柄。” 陈廷敬板着脸说:“抓不住把柄,你就强加他一个把柄?” 珍儿嗔道:“老爷也真是的,向保这种人,你不给他个下马威,先吓唬他,他肯说实话?” 刘景道:“还多亏了珍少奶奶,不然向保哪肯招供王继文隐瞒吴三桂钱粮的事?” 陈廷敬终于笑了起来,却仍说今后再不能这样办案。 第二日,陈廷敬押着王继文回京。王继文尚未定罪,仍着官服,脸色灰黑,坐在马车里。陈廷敬仍是以礼相待,王继文却并不领情。 快出城门,忽见街道两旁站满了百姓。仔细听听,原来都是来送王继文的。有的百姓痛哭流涕,说王大人是个好官哪,这几年没问百姓要一两银子,却被奸臣害了。又有人说,王大人得罪了云南有钱的商家,被他们告到京城,朝廷就派了钦差下来。 出了城门,却见城外还黑压压地跪着很多人,把道都给挡了。一位百姓见了王继文,忽地站起来,扑上前哭道:“王大人,您可是大青天啊,您走了,我们的日子不知怎么过呀!” 王继文也仿佛动了感情,说:“你们放心,阚家父子提出的税赋新法,钦差大人虽说要上奏朝廷,但皇上不一定恩准哪!” 那人扭头怒视陈廷敬:“你就是钦差吗?你凭什么要抓走我们的父母官?王大人可是云南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好官哪!” 陈廷敬高喊道:“老乡们,王大人有没有罪,现在并无定论,得到了京城,听皇上说了算数!” 那人道:“朝廷有你这样的奸臣,王大人肯定会吃苦头的!” 突然有人高喊杀了奸臣,百姓哄地都站了起来,蜂飞蚁拥般扑了过来。刘景和众随从拼命挡住人流。珍儿跳下车来,挥剑护住陈廷敬。 马明闪到王继文马车前,耳语道:“你赶快叫他们退下去,不然砍了你!” 王继文瞪眼道:“你敢!” 马明抽出刀来,说:“你别逼我!快,不然你脖子上一凉,就命赴黄泉了!” 王继文同马明对视片刻,终于软了下来,下车喊道:“乡亲们,乡亲们,你们听我说!” 却有人叫道:“王大人您不要怕,我们杀了奸臣,朝廷要是派兵来,我们就拥戴您,同他们血战到底!” 王继文厉声喊道:“住口!”百姓马上安静下来。王继文突然跪了下来,朝百姓拜了几拜。百姓们见了,又齐刷刷跪下,哭声一片。 王继文道:“我王某拜托大家了,千万不要做不忠不义之事!我在云南克勤克俭,不贪不占,上不负皇天,下不负黎民。这次进京面圣,凶吉全在天定。天道自有公正,乡亲们就放心吧!” 再无人说话,只闻一片哭声。王继文又道:“乡亲们请让出一条道来,就算我王继文求大家了。” 百姓们慢慢让出道来,他们都恨恨地望着陈廷敬。 珍儿说:“王大人把自己都感动了,还真哭了哩。” 陈廷敬叹道:“这回夹道哭送王大人的百姓,倒是自己闻讯赶来的。可怜这些善良的百姓啊!” ------------ 五十八 回京路上,陈廷敬接到家书,报喜说豫朋中了进士。陈廷敬喜不自禁,便吩咐快马加鞭,巴不得飞回家去。豫朋、壮履兄弟自小是外公发蒙,陈廷敬忙着衙门里的事,向来疏于课子。陈廷敬正日夜往家飞赶,不料数日之后又获家书,岳父大人仙逝了。陈廷敬痛哭不已,更是催着快些赶路。 云南毕竟太远了,回到京城已是次年七月。屈指算来,一来一去几近一年。陈廷敬先把王继文交部,顾不得进宫,急忙往家里赶。一家人见了面,自是抱头痛哭。陈廷敬径直去岳父灵位前点香叩头,哭了一场。回到堂屋坐下,月媛细细说了父亲发的什么病,什么时候危急,请的什么医生,临终时说过什么话,举丧时都来了什么人。陈廷敬听着,泪流不止。 陈廷敬进门就见家瑶同祖彦也在这儿,心里甚是纳闷,只因要先拜老人,不及细问。这会儿祖彦同家瑶走到陈廷敬跟前,扑通跪下,泣不成声。陈廷敬忙问:“祖彦、家瑶,你们这是怎么了?” 祖彦哽咽道:“爹,您救救我们张家吧!” 陈廷敬又问:“你们家怎么了?” 家瑶哭道:“我家公公被人参了,人已押进京城!” 说起来都是故旧间的纠葛。京城神算祖泽深宅院被大火烧掉,便暗托明珠相助,花钱捐了官,没几年工夫就做到了荆南道道台。去年张汧升了湖广总督,他那湖南巡抚的位置让布政使接了。祖泽深眼睛瞅着布政使的缺,便托老朋友张汧举荐。张汧答应玉成,可最终并没能把事情办妥。祖泽深心里怀恨,参张汧为做成湖广总督,贪银五十多万两去场面上打点。张汧又反过来参祖泽深既贪且酷,治下民怨沸腾。两人参来参去,如今都下了大狱。 月媛说:“亲家的案子,可是闹得满城风雨!皇上先是派人查了,说亲家没事。后来皇上又派于成龙去查,却查出事来。” 陈廷敬叹道:“于成龙办事公直,他手里不会有冤案的。唉,我明儿先去衙门打听再说。世事难料啊!当年给我们这些读书人看相的正是这个祖泽深。他自己会算命,怎么就没算准自己今日之灾?” 祖彦道:“请岳父大人救我张家。现在里头的消息半丝儿透不出来,不知如何是好。我已多方打点,过几日可去牢里看看。” 陈廷敬只得劝女儿、女婿心放宽些,总会有办法的。他心里却并没有把握,张汧果真有事,皇上如不格外开恩,可是难逃罪责的。 第二日,陈廷敬先去了南书房,打探什么时候可以觐见。他的折子早交折差进京了,料皇上已经看过。一进南书房的门,只见臣工们都围着徐乾学说事儿。见这场面,陈廷敬便知事隔十余月,徐乾学越发是个人物了。只是不见明珠和索额图。 徐乾学回身望见陈廷敬,忙招呼道:“哟,陈大人,辛苦了,辛苦了。您这回云南之行,人还没回来,京城可就传得神乎其神啊!都说您在云南破了惊天大案!” 陈廷敬笑道:“尚未圣裁,不方便多说。” 闲话几句,徐乾学拉了陈廷敬到旁边说话,道:“陈大人,皇上近些日子心情都不太好,您觐见时可得小心些。征剿噶尔丹出师不利,又出了张汧贪污案,如今您又奏报了王继文贪污案。皇上他也是人啊!” 陈廷敬听罢,点点头又摇摇头,叹息良久,道:“我会小心的。不知皇上看了我的折子没有?” 徐乾学道:“皇上在畅春园,想来已是看了。我昨日才从畅春园来,今日还要去哩。陈大人只在家等着,皇上自会召您。” 两人又说到张汧的官司,徒有叹息而已。 陈廷敬在南书房逗留会儿,去了户部衙门。满尚书及满汉同僚都来道乏,喝茶聊天。问及云南差事,陈廷敬只谈沿路风物,半字不提王继文的官司。也有追根究底的,陈廷敬只说上了折子,有了圣裁才好说。 徐乾学其实是对陈廷敬说一半留一半。那日皇上在澹宁居看了陈廷敬的奏折,把龙案拍得就像打雷。张善德忙劝皇上身子要紧,不要动怒。 皇上问张善德:“你说说,陈廷敬这个人怎么样?” 张善德低头回道:“陈廷敬不显山不显水,奴才看不准。” 皇上冷笑一声:“你是不敢说!” 张善德道:“皇上,奴才的确没听人说过陈廷敬半句坏话。” 皇上又冷笑道:“你也觉着他是圣人,是吗?” 张善德慌忙跪下,道:“皇上才是圣人!” 皇上道:“陈廷敬可把自己当成圣人!别人也把他看做圣人!” 当时徐乾学正在外头候旨,里头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又听得皇上在里头说让徐乾学进去,他故意轻轻往外头走了几步,不想让张公公知道他听见了里头的话。 陈廷敬每日先去户部衙门,然后去南书房看看,总不听说皇上召见。倒是他不论走到哪里,大伙儿不是在说张汧的官司,就是在说王继文的官司。只要见了他,人家立马说别的事去了。皇上早知道陈廷敬回来了,却并不想马上召见。看了陈廷敬的折子,皇上心里很不是味道。皇上不想看到王继文有事,陈廷敬去云南偏查出他的事来了。 有日夜里,张汧被侍卫傻子秘密带到了畅春园。见了皇上,张汧跪下哀哭,涕泪横流。皇上见张汧蓬头垢面,不忍相看,着令去枷说话。傻子便上前给张汧去了枷锁。 皇上说:“你是有罪之臣,照理朕是不能见你的。念你过去还是个好官,朕召你说几句话。” 张汧听皇上口气,心想说不定自己还有救,使劲儿叩头请罪。 皇上道:“你同陈廷敬是儿女姻亲,又是同科进士,他可是个忠直清廉的人,你怎么就不能像他那样呢?如今你犯了事,照人之常情,他会到朕面前替你说几句好话。他已从云南回来了,并没有在朕面前替你说半个字。” 张汧早嘱咐家里去求陈廷敬,心想兴许还有线生机。听了皇上这番话,方知陈廷敬真的不近人情,张汧心里暗自愤恨。 皇上又道:“朕要的就是陈廷敬这样的好官。可是朕也琢磨,陈廷敬是否也太正直了?他就没有毛病?人毕竟不是神仙,不可能挑不出毛病。” 张汧尽管生恨,却也不想违心说话,便道:“罪臣同陈廷敬交往三十多年,还真找不出他什么毛病。” 皇上冷冷道:“你也相信他是圣人?” 张汧道:“陈廷敬不是圣人,却可称完人。” 皇上鼻子里轻轻哼了哼,嘴里吐出两个字:“完人!” 皇上许久不再说话,只瞟着张汧的头顶。张汧低着头,并不曾看见皇上的目光,却感觉头皮被火烧着似的。张汧的头皮似乎快要着火了,才听得皇上问道:“你们是亲戚,说话自然随意些。他说过什么吗?” 张汧没听懂皇上的意思,问道:“皇上要臣说什么?” 皇上很不耐烦,怒道:“朕问你陈廷敬说过朕什么没有!” 张汧隐约明白了,暗自大惊,忙匍匐在地,说:“陈廷敬平日同罪臣说到皇上,无不感激涕零!” 皇上并不想听张汧说出这些话来,便道:“他在朕面前演戏,在你面前还要演戏?” 张汧脑子里嗡嗡作响,他完全弄清了皇上的心思,便道:“皇上,陈廷敬尽管对罪臣不讲情面,他对皇上却是忠心耿耿,要罪臣编出话来说他,臣做不到!” 皇上拍案而起:“张汧该死!朕怎会要你冤枉他?朕只是要你说真话!陈廷敬是圣人、完人,那朕算什么?” 张汧连称罪臣该死,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皇上又道:“你是罪臣,今日有话不说,就再也见不到朕了!” 张汧伏地而泣,被侍卫拉了出去。 祖彦去牢里探望父亲,便把皇上的话悄悄儿传了回来。陈廷敬跌坐在椅子里,大惊道:“皇上怎能如此待我!” 祖彦说:“我爹的案子只怕是无力回天了,他只嘱咐岳父大人您要小心。” 陈廷敬仍不心甘,问:“皇上召见你爹,案子不问半句,只是调唆你爹说出我的不是?” 祖彦道:“正是。我爹不肯编出话来说您,皇上就大为光火!” 皇上如何垂问,张汧如何奏对,祖彦已说过多次,陈廷敬仍是细细询问。 几日下来,陈廷敬便形容枯槁了。人总有贪生怕死之心,可他的郁愤和哀伤更甚于惧死。凭着皇上的聪明,不会看不到他的忠心,可皇上为什么总要寻事儿整他呢?陈廷敬慢慢就想明白了,皇上并不是不相信王继文的贪,而是不想让臣工们背后说他昏。陈廷敬查出了王继文的贪行,恰好显得皇上不善识人。 过几日,皇上召陈廷敬去了畅春园,劈头就说:“你的折子朕看了。你果然查清王继文是个贪官,朕失察了。你明察秋毫,朕有眼无珠;你嫉恶如仇,朕藏污纳垢;你忠直公允,朕狭隘偏私;你是完人、圣人,朕是庸人、小人!” 陈廷敬连连叩头道:“皇上息怒,臣都是为了朝廷,为了皇上!” 皇上冷冷一笑,道:“你为了朕?朕说王继文能干,升了他云贵总督,你马上就要去云南查他。你不是专门给朕拆台,千里迢迢跑到云南去,来回将近一年,这是何苦?” 陈廷敬只得学聪明些,他早想好了招,道:“启奏皇上,现在还不能断言王继文就是贪官。” 皇上从陈廷敬进门开始都没有看他一眼,这会儿缓缓抬起头来,说:“咦,这可怪了。你起来说话吧。” 陈廷敬谢过皇上,仍跪着奏道:“臣在云南查了三笔账:一、库银亏空九十万两,其中七十八万两挪作协饷,十二万两被幕僚杨文启贪了;二、吴三桂留下白银三千多万两、粮食五千多万斤、草料一千多万捆,都被王继文隐瞒,部分粮草充作协饷,银两却是分文不动。但朝廷每年拨给云南境内驿站的银钱,都被驿丞向保拿现成的粮草串换,银子也叫他贪了;三、建造大观楼余银九万多两,也被幕僚杨文启贪了。倒是王继文自己不见有半丝贪污。” 皇上冷冷地瞟了眼陈廷敬,独自转身出去,走到澹宁居外垂花门下,伫立良久。皇上这会儿其实并不想真把陈廷敬怎么样,只是想抓住他些把柄,别让他太自以为是了。大臣如果自比圣贤,想参谁就参谁,想保谁就保谁,不是个好事。识人如玉,毫无瑕疵,倒不像真的了,并不好看。张善德小心跟在后面,听候吩咐。 皇上闭目片刻,道:“叫他出来吧。” 张善德忙回到里头,见陈廷敬依然跪在那里。张善德过去说:“陈大人,皇上召您哪。” 陈廷敬起了身,点头道了谢。张善德悄声儿说:“陈大人,您就顺着皇上的意,别认死理儿。”陈廷敬默然点头,心里暗自叹息。 陈廷敬还没来得及叩拜,皇上说话了:“如此说,王继文自己在钱字上头,倒还干干净净?” 陈廷敬说:“臣尚未查出王继文自己在银钱上头有什么不干净的。” 皇上叹道:“这个王继文,何苦来!” 陈廷敬私下却想,做官的贪利只是小贪,贪名贪权才是大贪。自古就有些清廉自许的官员,为了博取清名,为了做上大官,尽干些苛刻百姓的事。王继文便是这样的大贪,云南百姓暂时不纳税赋,日后可是要加倍追讨的。这番想法,陈廷敬原想对皇上说出来的;可他听了张善德的嘱咐,便把这番话咽下去了。 皇上心里仍是有气,问道:“王继文毕竟亏空了库银,隐瞒吴三桂留下的银粮尤其罪重。你说朕该如何处置他?” 陈廷敬听皇上这口气,心领神会,道:“臣以为,当今之际,还不能过严处置王继文。要论他的罪,只能说他好大喜功,挪用库银办理协饷,本人并无半点儿贪污。还应摆出他在平定吴三桂时候的功绩,摆出他治理滇池、开垦良田的作为,替他开脱些罪责。” 陈廷敬说完这番话,便低头等着皇上旨意。皇上却并不接话,只道:“廷敬,你随朕在园子里走走吧。” 今儿天阴,又有风,园子里清凉无比。皇上说:“廷敬,朕原想在热河修园子,你说国力尚艰,不宜大兴土木。朕听了你的话,不修了。这里是前明留下的旧园子,朕让人略作修缮,也还住得人。” 陈廷敬回道:“臣每进一言,都要扪心自问,是否真为皇上着想。” 皇上又道:“廷敬,你是朕的老臣忠臣。朕知道,你办的事情,桩桩件件,都是秉着一片忠心。可朕有时仍要责怪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皇上说罢,停下来望着陈廷敬。陈廷敬拱手低头,一字一句道:“臣不识时务!” 皇上笑道:“廷敬终于明白了。就说这云南王继文的案子,你一提起,朕就知道该查。可是现在就查,还是将来再查?这里面有讲究。朕原本打算先收拾了噶尔丹,再把各省库银查查。毕竟征剿噶尔丹,才是当前朝廷最大的事情!热河的园子,现在不修,将来还是要修的!” 听了皇上这些话,陈廷敬反而真觉得有些羞愧了。陈廷敬不多说话,只听皇上谕示:“王继文的确可恶,你说不从严查办,很合朕的心意。才出了张汧贪污大案,尚未处理完结,又冒出个更大的贪官王继文,朝廷的脸面往哪里搁?王继文朕心里是有数的,他这种官员,才干是有的,只是官瘾太重,急功近利。他对上邀功请赏,对下假施德政。这种人官做得越大,贻祸更是深远。” 陈廷敬道:“皇上明鉴!且这种官员,有的要到身后多年,后人才看出他的奸邪!” 皇上长叹道:“朕的确失察了呀!” 听着这声叹息,陈廷敬更明白了皇上的确不易,便道:“皇上不必自责,好在王继文的面目已被戳穿了。皇上,臣还有一条建议。” 陈廷敬抬头看看皇上脸色,接着说道:“吴三桂留下的三千多万两银子,念云南地贫民穷,拨一千万两补充云南库银,另外两千万两速速上解进京!所余粮草就地封存,着云南巡抚衙门看管,日后充作军饷。” 皇上想了想,道:“朕就依你的意思办。只是吴三桂所留银粮的处置,必须机密办理,不要弄得尽人皆知!” 因又说到云南税赋新法,皇上道:“朕细细看了,不失为好办法,可准予施行,其他相似省份都可借鉴。廷敬理财确有手段。” 陈廷敬说:“臣不敢贪天之功,这个税赋新法,是阚祯兆父子拿出来的。臣只是参照朝廷成例,略作修改而已。” 皇上问道:“阚祯兆父子?”陈廷敬便把阚家的忠义仁德粗略说了,皇上听罢唏嘘良久,道:“他们倒真是身远江湖,心近君国啊!” 月媛同家瑶、祖彦、壮履在堂屋里镇日相对枯坐,尖着耳朵听门上动静。忽听得外头有响动,好像是老爷回来了。月媛脸色煞白,忙起身迎了出去。家瑶、祖彦、壮履也跟了出去。见老爷身子很倦的样子,谁也不敢多问。陈廷敬见大家这番光景,知道都在替他担心,便把觐见的情形大略说了。月媛这才千斤石头落了地,长长地叹了一声。这几日,一家人都把心提到嗓子眼上过日子。 家里立时有了生气。进了堂屋坐下,祖彦道:“皇上已经息怒,孩儿就放心了。” 家瑶说:“既然皇上仍然宠信爹,就请爹救救我公公。” 家瑶说着,又跪了下来。陈廷敬忙叫家瑶起来说话,家瑶却说爹不答应救她公公,她就不起来。 陈廷敬摇头道:“傻孩子啊,不是爹想不想救,而是看想什么法子,救不救得了!” 祖彦说:“本来侍郎色楞额去查了案子,认定我爹没罪的;后来祖泽深再次参本,皇上命于成龙去查,又说我爹有罪。这中间,到底谁是谁非?” 陈廷敬说:“色楞额贪赃枉法,皇上已将他查办了。于成龙是个清官,他不会冤枉好人的。” 家瑶哭道:“爹,你就看在女儿分上,在皇上面前说句话吧!” 大顺进来通报,说是张汧大人的幕宾刘传基求见。陈廷敬便叫家瑶快快起来,外人看着不好。家瑶只得站起来,月媛领着她进里屋去了。壮履也进去回避,只有祖彦仍留在堂屋。 没多时,刘传基进来,拱手拜礼。陈廷敬请刘传基千万别见外,坐下说话。刘传基并没有坐下,而是扑通跪地,叩首道:“陈大人一定要救救我们张大人!他有罪,却是不得已呀!传基害了张大人,若不救他,传基万死不能抵罪!” 陈廷敬道:“事情祖彦跟家瑶都同我说了,也不能都怪你。升官确需多方打点,已成陋习。” 刘传基说:“要不是明珠知道我私刻了官印,张大人就是不肯出三十万两部费他也没法子。是我害了张大人。” 这事早在去年陈廷敬就听张鹏翮说过,可他知道明珠如今风头正盛,便摇头道:“传基,事情别扯远了,不要说到别人。” 刘传基又道:“我听说陈大人查的云南王继文案,比张大人的案子重多了,皇上都有意从轻发落,为什么张大人就不可以从轻呢?国无二法呀!”陈廷敬缄口不言,私下却想寻机参掉明珠,一则为国除害,二则或许可救张汧。只是此事胜算难料,不到最后哪怕在家里也是说不得的。刘传基见陈廷敬不肯松口,只好叹息着告辞。 刘传基同祖彦瞒着陈廷敬,夜里去了徐乾学府上。自然是从门房一路打点进去,好不容易才见着了徐乾学。见过礼,祖彦禀明来意,道:“徐大人,我爹时常同我说起您,他老人家最敬佩您的人品才华。” 徐乾学倒也客气,道:“世侄,我同令尊大人是有交情的。只是案子已经通天,谁还敢到皇上那儿去说?” 刘传基说:“满朝文武就没有一个人敢在皇上头前说话了吗?” 徐乾学说:“原来还有明珠可托,可这件事他见着就躲。” 刘传基平时总放不下读书人的架子,这会儿顾不上了,奉承道:“庸书听说,皇上眼下最器重的就是您徐大人哪!您徐大人不替我们老爷说话,他可真没救了。” 徐乾学听着这话很受用,可他实在不敢在皇上面前去替张汧求情,却又不想显得没能耐,故意沉吟半日,道:“那要看办什么事,说什么话。这事我真不方便说,不过我可以指你们一条路。” 祖彦忙拱手作揖,道:“请徐大人快快指点。” 徐乾学道:“你们可以去找高士奇。” 祖彦一听就泄了气,瞟了一眼刘传基,不再言语。 刘传基道:“高士奇不过一个四品的少詹事啊!” 徐乾学笑道:“你们不知道啊,什么人说什么话,个中微妙不可言说。高士奇出身低贱,还是读过几句书。他在皇上面前,要是显得有学问,皇上会赏识他;要是显得粗俗,皇上因为他的出身也不会怪罪他;哪怕他有点儿小奸小坏,依皇上的宽厚也不会记在心里。” 刘传基道:“好吧,谢徐大人指点,我们去拜拜高大人吧。” 徐乾学见祖彦仍忧心忡忡的样子,便道:“世侄放心,我也不是说不帮,只要高士奇提了个头,我会帮着说话的。” 两人便千恩万谢,出了徐府。刘传基道:“这可真是病急乱投医啊!” 祖彦更是着急,问:“我们还有更好的法子吗?” 刘传基早已心里无底,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高士奇住在禁城之内,寻常人是进不去的。好不容易托人把高士奇约了出来,找家茶肆叙话。高士奇倒是很好说话,见面就说:“世侄放心,令尊是我的老朋友,我会帮忙的。” 祖彦大喜过望,纳头便拜:“我们全家老小谢您了,高世伯!” 高士奇扶了祖彦起来,问寒问暖,直把张家老小都问了个遍。祖彦心想只怕真找对人了,这高世伯实在是古道热肠。寒暄半日,高士奇道:“可是世侄,您知道的,如今办事哪有凭着两张嘴皮子说的?” 祖彦忙说:“小侄知道,托人都得花银子的。” 高士奇说:“令尊同我可谓贫贱之交,最是相投。放心,银子我是分文不取的,可我得托人啊!” 祖彦点头不迭,只道高世伯恩比天高。刘传基见祖彦只顾道谢,半句不提银子的事,知道他不便明问,就试探道:“高大人,您说得花多少银子?” 高士奇拈须道:“少不得也要十万八万的吧。” 祖彦甚是为难,道:“我家为这官司,花得差不多了。” 高士奇笑道:“世侄,救人的事,借钱也得办。只要人没事,罪就可设法免掉,日后还可起复。我是个说直话的,只要有官做,还怕没银子吗?” 祖彦只得答应马上借钱。刘传基说:“高大人,庸书说话也是直来直去,徐乾学大人我们也去求过,他答应同您一道在皇上跟前说话。这些银子,可也有他的份啊!” 高士奇说:“这个您请放心,高某办事,自有规矩。” 祖彦一咬牙说:“好,不出三日,银子一定送到。” 祖彦在外头该打点的都打点了,这日又去牢里探望父亲。张汧在牢里成日读书作诗,倒显得若无其事。祖彦虽是忧心如焚,却宽慰父亲道:“徐大人、高大人都答应帮忙。” 张汧叹道:“他俩可都是要钱的主啊!” 祖彦道:“要钱是没办法的事,您老人家平安,张家才有救。” 张汧听罢,闭目半日,问道:“明珠呢?” 祖彦道:“明珠那里就不用再送银子了。他要帮,自然会帮的;他不帮,再送银子也没用。” 张汧想起明珠心里就恨恨然,却只把话咽了下去,当着儿子的面都不想说。 祖彦又说:“皇上还是宽恕了岳父,改日还要听他进讲哩。” 张汧摇头道:“我们这位皇上,谁也拿不准啊!既然皇上仍然信任你岳父,他就该替我说句话呀。” 祖彦不知从何说起,摇头不语。张汧叹道:“真是墙倒众人推啊!” ------------ 五十九 皇上在弘德殿召陈廷敬进讲,诸王并三公九卿都依例圜听。陈廷敬这次进讲的是《君子小人章》,为的是探测圣意。原来他近日听得有人私下议论,皇上对明珠似有不满。可是否已到了参明珠的时候,他仍拿不准。他故意进讲《君子小人章》,实是煞费苦心。 陈廷敬先是照本宣科,然后发表议论,说:“从来皇上旨意不能下达,民间疾苦不能上闻,都因为小人在中间作怪。小人没得志的时候,必定善于谄媚;小人得志之后,往往惯使阴毒奸计。小人的危害,不可胜数。所以,远小人,近贤臣,自古人主都以此告诫自己。” 皇上道:“朕也时常告诫自己提防小人,可我身边有无小人呢?肯定是有的。” 皇上说这话时,眼睑低垂着,谁也没有望,可大臣们都觉得脸皮发痒,似乎皇上正望着自己。 陈廷敬又说:“君子光明磊落,从不伪装,偶有过失,容易被人察觉,故而君子看上去总有这样那样的小毛病。小人善于掩饰,滴水不漏,看上去毫无瑕疵,故而小人一旦得宠,反而贪位长久,成为不倒翁。小人又善于揭人之短,显己之长,使人主对他信而不疑。故而自古有许多大奸大恶者,往往死后多年才被人看清面目。” 皇上道:“如此,危害就更大了。朕非圣贤,也有看不清真相的时候。朕要提醒各位臣工,务必虚怀若谷,坦荡做人,正道直行。廷敬接着说吧。” 陈廷敬说:“君子是小人天生的死敌,因此小人最喜欢做的就是残害君子。且小人残害君子,不在大庭广众之下,而在筵闲私语之时。所以圣人称小人为莫夜之贼,惟圣明之主能察觉他们,不让他们得志!” 皇上点头良久,道:“廷敬这番话,虽不是很新鲜,却也是朕常常感触到的。今日专门听他讲讲,仍是振聋发聩!从来君子得志能容小人,小人得志必不能容君子。朕不想做昏君,决意惟小人务去!这次进讲就到这里。赐茶文渊阁,诸位大臣先去文渊阁候驾,朕同廷敬说几句话就来。” 平日都是臣工们跪送皇上起驾,这回他们只叩了头,退身下去。大臣们暗自奇怪,不由得偷偷地瞟着陈廷敬。索额图面有得色,瞟了眼明珠,似乎他知道皇上讲的小人是谁。明珠私下惊惧,却仍是微笑如常。 殿内只剩下皇上了,陈廷敬不免心跳起来。他并不知道皇上留下自己有什么话说。忽听皇上问道:“廷敬,你专门为朕进讲君子和小人,一定有所用心。不妨告诉朕,你心目中谁是小人?” 陈廷敬顾左右而言他,试探道:“臣不知张汧、王继文之辈可否算小人?” 皇上道:“朕知道张汧是你的儿女亲家。一个读书人,当了官,就把圣贤书忘得干干净净,就开始贪银子,朕非常痛心!” 陈廷敬道:“臣不敢替张汧说半句求情的话。然臣以为,张汧本性并非贪心重的人。当年他在山东德州任上,清廉自守,为此得罪了上司。如今,他官越做越大,拿的俸禄越来越多,反而贪了,中间必有原因。” 皇上道:“廷敬没有把话说透,你想说张汧的督抚之职是花钱买来的,是吗?” 陈廷敬说:“这种事很难有真凭实据,臣不敢乱说。” 皇上道:“朕主张风闻言事,就因为这个道理!不然,凡事都要拿得很准才敢说,朕放着那么多言官就没用了。” 陈廷敬琢磨着皇上心思,故意道:“吏部多年都由明相国……” 他话没说完,皇上没好气地说:“什么明相国!国朝并无相国之职!” 陈廷敬又故意说道:“满朝文武都称明珠大人明相国,臣嘴上也习惯了。” 皇上黑了脸,说:“明珠是不是成了二皇上了?” 陈廷敬大惊,终于知道皇上想搬掉明珠了。他想故意激怒皇上,便说:“皇上这句话,臣不敢回!” 皇上问道:“朕问你话,有何不敢回?” 陈廷敬道:“人都有畏死之心,臣怕死!” 皇上更是愤怒:“得罪明珠就有性命之忧?这是谁的天下?” 陈廷敬低头不语,想等皇上心头之火再烧旺些。 皇上道:“朕原打算张汧、王继文一并夺职,可明珠密奏,说王继文之罪比张汧更甚十倍,倘若一样处置,恐难服天下。” 陈廷敬这才说道:“皇上眼明如炬,已看得很清楚了。明珠巴不得王继文快些死,张汧也最好杀掉。” 皇上道:“廷敬特意给朕进讲小人,煞费苦心啊!朕明白你的用心!” 陈廷敬见时机已到,方才大胆进言:“臣早就注意到,明珠揽权过重。言官建言,需先经明珠过目,不然就会招来谤议朝政的罪名;南书房代拟圣旨,必由明珠改定,不然就说我们歪曲了皇上旨意;各地上来的折子,也要先送明珠府上过目修改,不然通政使司不敢送南书房;部院及督、抚、道每有官缺,他都是先提出人选,再交九卿会议商议,名义上是臣工们会商,实际是明珠一言九鼎。” 皇上气愤之极,骂道:“明珠可恨!” 陈廷敬又道:“原先各省同朝廷往返的折子,快则十日半月便可送达,最远也不出两个月。现因明珠在其中做手脚,必须先送到他家里批阅改定,有的折子要三四个月才能送到皇上手里!” 皇上怒道:“他这不是二皇上又是什么!” 陈廷敬叩道:“皇上息怒!吴三桂留下的钱粮本是有数的,王继文假如不是仗着明珠这个后台,他怎敢隐瞒?湖南奏请蠲免钱粮,明珠却索要部费三十万两,又私许张汧做湖广总督,不然张汧怎会去贪?” 皇上道:“吏部为六部之首,选贤用人,关乎国运。朕有意着你转吏部尚书!兼着总理南书房!” 陈廷敬大吃一惊,心想这不是好事,等于把他放在火上去烤。他本意只想参明珠而救张汧,不曾想皇上竟要他替代明珠做吏部尚书!别人不明就里,他不成了弄权小人了吗? 皇上见陈廷敬忘了谢恩,也不怪罪,道:“廷敬,你去文渊阁传旨赐茶,朕今日不想见那张嘴脸!” 陈廷敬这才道了领旨,谢恩告退。他才转身退下,皇上又把他叫了回来,说:“参明珠的弹章,朕会命人草拟,你不必出头。” 陈廷敬听了,略略松了口气。 明珠等在文渊阁候驾,天南地北地聊着。忽有人说,过几日就是明相国生日了。明珠忙说难得大家惦记,公事太忙,不想劳烦各位。有人便说生日酒还是要喝的,明相国别想赖掉。大伙儿说着说着,便凑着徐乾学去了。高士奇道:“徐大人,士奇近日读您的《读礼通考》,受益匪浅哪!” 旁边有人忙附和道:“下官也读了,茅塞顿开啊!” 徐乾学笑道:“《读礼通考》是我为家母丁忧三年时的读书心得,谈不上见解,述圣人之言而已。” 索额图说:“徐大人不必谦虚,您的书老夫也读了。” 徐乾学忙拱了手说:“怎敢劳动索大人读我的书呀!” 索额图又说:“满大臣中要数明相国最有学问,改日明相国也写部书让老夫读读?” 明珠若无其事地拿手点点索额图,哈哈大笑。这时,太监打起了门帘,大臣们慌忙起身,低着头准备接驾。大伙儿刚要跪下,却见进来的是陈廷敬。 陈廷敬道:“皇上说身子有些乏了,今儿就不陪各位爱卿喝茶了,照例赐茶。” 大臣们依旧拱手谢恩,回原位坐下。太监依次上茶。茶仍从明珠位上先上,明珠却说:“先给陈大人上茶。” 陈廷敬知道明着是明珠客气,实则是叫他难堪,便道:“明相国在上,礼数不可乱了。” 用完茶,大臣们出了文渊阁,各自回衙门去。索额图今日听皇上说起小人,句句都像在说明珠。似乎陈廷敬进讲《君子小人章》,也是苦心孤诣的。索额图总把陈廷敬看做明珠的人,如今却见他对明珠反攻倒算,可见他也是个白眼狼。索额图最瞧不起汉官的就是他们的反复无常,首鼠两端。 不过今日索额图显出少有的城府,专门追上陈廷敬道:“陈大人,您今日讲小人,讲得好啊。” 陈廷敬忙说:“索大人过奖了。” 索额图问道:“皇上给您出这个题目,耐人寻味啊!” 陈廷敬说:“不是皇上出的题目,是我近日的读书心得。” 索额图恍然大悟的样子,点头道:“哦,原来是这样啊。可您恰好说到皇上心坎上去了。陈大人,您心里有数,同皇上想到一块儿去了,您就上个折子嘛!皇上说了,惟小人务去!” 陈廷敬笑道:“廷敬只是坐而论道,泛泛而谈,并无实指。” 索额图摇头道:“廷敬还是信不过老夫啊!” 陈廷敬微笑着敷衍些话,同索额图拱手别过。索额图却想陈廷敬是个背情忘友的小人,日后只要有机会定要除掉他! ------------ 六十 陈廷敬回到家里,琢磨今日之事,越想越惧怕。朝中做官,没谁不希望皇上宠信的。可越得皇上宠信,处境也就越危险。如果他真因明珠罢官而取代之,不知会招来多少物议。 过了几日,张鹏翮跑到户部拜会陈廷敬,透露皇上要他参明珠之事。陈廷敬怪张鹏翮不该如此冒失,道:“张大人,皇上让你参明珠,又特嘱机密行事,您怎能跑到我这里来说呢?” 张鹏翮说:“皇上意思是以我的名义参本,却让徐乾学、高士奇草拟弹章。徐、高二人非良善之辈哪!” 陈廷敬正色道:“张大人,您不要再说下去了!” 张鹏翮却又说道:“难道就不能由您来草拟弹章?” 陈廷敬摇头道:“张大人,让我怎么说您呢?您为人刚正不阿,是贪官害怕的言官,是皇上信任的诤臣。可是,您凡事得过过脑子啊!” 张鹏翮道:“高士奇的贪名早已世人皆知,让他来起草参劾贪官的折子,岂不是笑话?徐乾学不仅贪,还野心勃勃,一心想取代明珠!” 正说着,衙役来报:“陈大人,乾清宫的公公在外头候着,皇上召您去哪。” 陈廷敬说:“我即刻就来。”衙役出去了,陈廷敬嘱咐张鹏翮暂避,“张大人,我先随张公公去见皇上,你稍后再离开。近段日子,你没事就在刑部待着,别四处走动。” 陈廷敬匆匆赶到乾清宫,先叩了头。皇上手里拿着个折子,道:“这是参明珠的弹章,徐乾学和高士奇草拟的,朕看过了,你再看看吧。” 陈廷敬接过折子,仔细看着。皇上道:“朕打算让张鹏翮出面参明珠。” 陈廷敬只当还不知道这事,边看边说:“这折子也像张鹏翮的口气。” 陈廷敬反复看了两遍,道:“皇上,臣看完了。” 皇上道:“说说吧。” 陈廷敬奏道:“回皇上,参人的折子,按理应字字据实,点到真实的人和事。然参明珠的折子不宜太实了,否则牵涉的人过多,恐生祸乱。” 皇上问道:“弹章空洞,能服人吗?” 陈廷敬回道:“明珠劣迹斑斑,有目共睹,只因他位高权重,人人惧怕,不敢说而已。如今要参他,不用说出子丑寅卯,也能服天下,也决不会冤枉了明珠。” 皇上沉吟半晌,点头称是:“廷敬说得有道理!” 陈廷敬又道:“以臣之见,参明珠的折子,只扣住揽权、贪墨、伪善、阴毒、奸邪、妄逆这些字句,把文章做好些就行了,不必把事实桩桩件件都列举出来。比如明珠卖官,只需点到为止。” 皇上叹道:“是啊,让世人知道国朝的官都是明珠真金白银卖出去的,朝廷还有何面目!” 陈廷敬略作迟疑,又说:“这个折子上,点到的官员名字达三十多人,太多了。以臣之见,皇上应勾去一些名字,最多不超过十个。” 皇上道:“十个都多了。廷敬,你来勾吧。” 陈廷敬大惊,此事他是不能做的。万一哪日天机泄露,他就性命堪虞。再说皇上想保哪些人,斥退哪些人,他也难以拿准。正在想时,皇上已把笔递过来了。他只得小心揣摩着皇上的想法,勾掉了二十多人。若依陈廷敬的意思,真应该把徐乾学和高士奇的名字加上去。陈廷敬同徐乾学有些日子很合得来,可陈廷敬慢慢看出徐乾学也是个首鼠两端的人。谁都知道徐乾学原本是明珠重用的人,只因他羽翼日丰,又见明珠渐失圣意,才暗中倒戈。高士奇原本就是小人,他虽深得皇上宠信,背地里却干过许多坏事。陈廷敬心里又暗忖,皇上兴许把身边大臣都看得很清楚,宠之辱之留之去之,只是因时因势而已。不知皇上到底如何看他陈廷敬呢。想到这一层,陈廷敬冷汗湿背。 陈廷敬从乾清宫出来,却见太监领着明珠迎面而来。陈廷敬才要招呼,明珠早先拱手了:“哦,陈大人,皇上召我去哪。” 陈廷敬还了礼,寒暄几句,别过了。回户部衙门的路上,陈廷敬百思不解。近来皇上从不单独召见明珠,今儿却是为何? 明珠进了乾清宫,见皇上正批阅奏折,忙叩头道:“臣明珠叩见皇上!” 皇上起身,和颜悦色道:“明珠来了?起来说话吧。” 明珠仍是跪着,道:“不知皇上召臣有何吩咐!” 皇上道:“没什么事。朕好些日子没有去南书房了,虽说日日御门听政,却没能同你单独说几句话。” 明珠道:“臣也怪想皇上的。” 皇上随意问了些话,突然说:“朕今儿想起,你的生日快到了。” 明珠忙把头叩得嘭嘭作响,道:“皇上朝乾夕惕,日理万机,居然为区区老臣生日挂怀!臣真是有罪呀!” 皇上笑道:“你在朕面前,亦臣亦师。朕亲臣尊师,有何不该?朕想告诉你,你的生日,要好好操办。朕去你家喝酒多有不便,但寿礼朕还是要送的!” 明珠道:“臣岂敢受皇上寿礼!” 皇上道:“君臣和睦有什么不好?君臣一心,国之大幸。朕就是要给你送寿礼,朕要同你做君臣和睦的典范,让千秋万代效法!” 明珠感激涕零,匍匐于地,叩头道:“臣谢主隆恩!臣当披肝沥胆,死而后已!” 皇上道:“明珠快快请起!生日那日,你就不要来应卯,好好在家歇着。你平日够辛苦了的,好歹也要自在一日嘛。” 明珠又叩头不止,道:“臣谢皇上隆恩!” 明珠夜里回家,独坐庭树之下,忧心忡忡。自那日陈廷敬进讲,明珠便隐约觉着自己失宠了。好些日子皇上都没有单独召见他,后来他专门找些事儿想面奏皇上,竟然都被乾清宫太监挡回来了。却听宫里的耳目说,皇上屡次召见的是陈廷敬。今日皇上突然召见他,难道真的仅仅只为过问他的生日? 明珠喊道:“安图,过来陪我喝茶吧。” 远远站在一旁的安图忙招呼家人上茶,自己也侧着身子坐下了。明珠的福晋也暗自站在安图旁边,她听得老爷说要喝茶,也走了过来。 福晋宽慰道:“老爷,您就别多心了。您是皇上身边的老臣,忠心耿耿这么多年了,他老人家记着您的寿诞,这是皇上的仁德啊!” 安图也道:“小的也觉着是这个理儿。老爷,您的寿诞,咱还得热热闹闹地办!” 明珠道:“我原想今年事儿多,生日将就着过算了。如今皇上有旨,说得好好地办,只好遵旨啊。” 福晋说:“自然得办得热闹些,您是当今首辅大臣,不能让人瞧着寒碜!” 明珠听福晋说到首辅大臣,心里陡然发慌。这首辅大臣的位置只怕要落到陈廷敬手里去了。他想国朝还从未有过汉人做首辅大臣的先例,陈廷敬未必就能坐得稳!又想索额图同他争锋多年,这回会不会借势杀出来呢? 明珠正心乱如麻,却听安图说道:“老爷,许多人眼巴巴儿等着这日上门来哩,老爷也得成全人家的孝心啊!” 明珠便道:“好吧,我做寿的事安图去办吧。” 明珠做寿那日,陈廷敬同索额图、徐乾学、高士奇等一同去的,进门就听里头有人在高声念着《寿序》:“明珠公负周公之德,齐管相之才,智比武侯,义若关圣,为君相之表率,当百官之楷模……” 明珠点头而笑,听得陈廷敬等到了,忙起身迎接:“哎呀呀,各位大人这么忙,真不该惊动你们啊!” 陈廷敬道:“我们得上完早朝才能动身,来迟了!” 索额图哈哈笑道:“皇上都说要送寿礼来,我们谁敢不来?” 明珠道:“让皇上挂念着我的生日,心里真是不安呀!” 正在这时,安图高声宣道乾清宫都太监张公公到。明珠又忙转身迎到门口,见张善德领着两个侍卫,四个小太监送贺礼来了。 明珠拱手道:“张公公,怎敢劳您的大驾啊!” 张善德微笑道:“明珠接旨!皇上口谕,明珠为相十数载,日夜操劳,殷勤备至。今日是他的寿诞吉日,赏银一千两、表里缎各五十匹、鹿茸三十对、长白参二十盒、酒五十坛!钦此!” 明珠叩头谢了恩,起身招呼张公公入座喝酒。张善德道:“酒就不喝了,皇上说不定又会使唤奴才哩!” 明珠知道留不住,便把张善德等送到门口。安图早准备好了礼包银,一一送上。张善德在明珠面前甚是恭敬,口口声声自称奴才,千恩万谢。 徐乾学和高士奇坐在一块儿。徐乾学有句话忍了好些日了,这会儿趁大伙都在攀谈,便悄悄儿问道:“士奇,张汧家里找过您吗?” 高士奇很惊讶的样子,问:“张汧家里?没有啊。我住在禁城里头,他们如何找得到我?” 徐乾学满心狐疑,却不再多问。 今日明珠家甚是热闹,屋子里和天井、花厅都布了酒席。明珠送走张善德,回来招呼索额图等,连声说着对不住。宾客们都入了座,明珠举了杯说:“明珠忝居相位,得各位大人帮衬,感激不尽。苍天垂怜,让老夫徒添寿年,恍惚之间,已是五十有三。人生几何,去日苦多呀!今日老夫略备菲酌,答谢诸公!” 众人举了杯,共祝明相国寿比南山,福如东海。大家才要开怀畅饮,忽听门上喊道:“刑部主事张鹏翮大人贺寿!” 安图凑到明珠跟前悄悄儿说:“老爷,这个人我们没请啊!” 明珠笑道:“来的都是客,安图快去迎迎!难得张鹏翮上老夫家来,请他到这儿来入座。” 安图过去请张鹏翮,正听得门上说话不甚客气:“张大人,您就带这个来喝寿酒?我们老爷接的《寿序》念都念不过来哩!” 原来张鹏翮手里拿红绸包着个卷轴,像是《寿序》。安图责骂门上无礼,恭恭敬敬请张鹏翮随他进去。有人上来接张鹏翮手里的东西,张鹏翮道:“不劳不劳,我自己交给明珠大人!” 张鹏翮远远地见了明珠,笑着拜道:“卑职张鹏翮祝明珠大人福寿两全,荣华永年!” 明珠朗声大笑:“张大人,您能来我家喝杯酒,老夫甚是高兴。您人来就行了,还写什么《寿序》,那都是些虚文礼数,大可不必!” 张鹏翮道:“卑职清寒,银子送不起,《寿序》还是要送的。卑职就不念了,请明珠大人亲自过目。” 明珠心里隐隐不快,却并不表露,接了卷轴交给安图:“安图,你念念吧。” 高士奇在旁说道:“张大人文章锦绣,您写的《寿序》必定字字珠玑。” 安图小心揭开红绸,打开卷轴,大惊失色:“老爷,您看,这……” 明珠接过卷轴,目瞪口呆。 张鹏翮哈哈大笑,道:“这是我参明珠大人的弹章,已到皇上手里了!” 明珠把弹章往地上一扔,指着张鹏翮说不出话来。张鹏翮端起桌上一杯酒,一饮而尽,高喊快哉,扬长而去。 明珠马上镇定下来,笑眯眯地环视诸位,然后望着徐乾学道:“徐大人,你刑部主事张鹏翮参我,您这位刑部尚书不知道?” 徐乾学语无伦次:“这个……这个……张鹏翮为人处世向来不循规蹈矩的……我……” 明珠转又望着陈廷敬,道:“陈大人,张鹏翮的弹章是怎么到皇上那里去的,您这几日都在南书房,应该知道吧?” 陈廷敬笑道:“明珠大人,廷敬倒以为,您不用管别的,您只需知道张鹏翮所参是否属实,您不妨先看看。” 明珠笑道:“我自然会看的。不过事由虚实,得看皇上的意思。当年三藩叛乱,有人说,都怪明珠提出撤藩。这是事实呀!有人还说杀了明珠,就可平息三藩之乱。可是皇上不相信呀!” 说到这里,明珠微笑着望着索额图,道:“当年要皇上杀我的,可正是您索大人啊。”明珠说罢哈哈大笑。 索额图尴尬笑道:“明珠大人记性真好啊!” 明珠举了杯,笑道:“过去的事了,笑谈而已,来,干杯!” 高士奇笑道:“明珠大人,您是首辅大臣,皇上最是宠信,刚才皇上还送了寿礼来哩!一个张鹏翮,能奈您何!” 只因张鹏翮搅了局,大家心里都有些难为情,便更是故作笑语,寿宴弄得热闹非凡。 ------------ 六十一 大清早,臣工们从乾清门鱼贯而入。明珠同张鹏翮偏巧碰到一起,真是冤家路窄。张鹏翮冷眼相向,明珠反而笑脸相迎,轻言细语同他说话:“张鹏翮,上回您发配伊犁,好歹回来了。这回再发配出去,只怕就回不来啰!” 张鹏翮哼哼鼻子,道:“走着瞧吧。” 臣工们进了乾清门,里头静得只听见衣裾摩擦的声响。等到皇上驾临了,臣工们一齐跪下。皇上在龙椅上坐下,各部按例定秩序奏事。轮到明珠奏事,他先为做寿的事谢恩,叩头道:“启奏皇上,臣蒙皇上恩典,亲赐寿礼,感激万分。这是臣谢恩的折子,恭请皇上御览!” 太监接过折子,递给皇上。皇上道:“你的生日过得好,朕也就安心了。” 突然,站在后排的张鹏翮低头向前,跪下奏道:“启奏皇上,臣要参劾明珠!” 张鹏翮没有按顺序奏事,大失礼仪。臣工们颇感震惊,都抬头望着皇上。殿内突起喧哗。这几日,朝野内外私下里说道的,都是张鹏翮去明珠寿宴上送弹章的事。这会儿大家等着皇上发话,皇上却并不言语。殿内很快安静下来。 张鹏翮便道:“臣参明珠八款大罪:一、假托圣旨;二、揽权自重;三、收买人心;四、结党营私;五、卖官敛财;六、贪墨徇利;七、伪善阴毒;八、残害忠良。弹章在此,请皇上圣裁!” 明珠也顾不得朝廷仪轨,奏道:“启奏皇上,张鹏翮到臣寿宴上戏弄为臣,把这个弹章作为《寿序》送了来。臣已看了,空洞无物,强词夺理,穿凿附会,实是无中生有,故意陷害!” 张鹏翮道:“明珠之奸邪,世人皆知。臣弹章所言,每一个字都可以引出一大堆事实。” 明珠争辩道:“张鹏翮一贯谤议朝政,中伤大臣,皇上是知道的!” 皇上扫视着群臣,问道:“怎么没有谁说话呀?朕告诉你们,这个折子,朕先看过了。朕曾问过几位大臣,既然明珠横行到这个地步,怎么没人参他?有大臣回答,谁不怕死?朕好生奇怪,当年鳌拜都有人敢参他,难道明珠比鳌拜更可怕?” 大臣们面面相觑,仍是不敢说话。明珠却是惊恐万状,伏地而泣道:“皇上不可轻信小人谗言哪!” 皇上不理会明珠,又问大臣们:“今儿把事情都摊到桌面上来了,大家还是不敢说?” 半晌,陈廷敬跪上前来奏道:“启奏皇上,明珠经历的很多事情都关乎密勿,不宜在此公开辩说。” 皇上点头道:“廷敬说得在理。明珠所作所为,朕心里有本账。今日朕就算定了明珠的罪,他也冤不到哪里去。但朕要让他心服口服,也要让天下人心服口服!” 张鹏翮甚是急躁,道:“启奏皇上,依明珠之罪,当诛!皇上应乾纲独断,当即定下明珠死罪,以告天下!” 皇上瞟了眼张鹏翮,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朕不想武断从事,背个好杀的名声。着明珠回家闭门思过,听候九卿会议议处!” 明珠如五雷轰顶,却也只得叩头谢恩,痛哭不止。 皇上叹息良久,不禁伤心落泪,道:“朕不是个心胸狭隘之人,凡事能忍则忍,总以君臣和睦为好。起初明珠同索额图争权夺利,两人都不知收敛,朕写了‘节制谨度’四字赐给你们,嘱你们挂在家里,时时反省。明珠倒稍有悔改之意,索额图依然我行我素。朕罢斥了索额图。这几年,明珠越发不像话了,弄得朝野上下怨声载道,害人不浅,误国尤深!退而思之,亦是朕待人太宽,到底害了你。朕今日要治你的罪,亦是十分痛心!各部院今日不必奏事了,朕甚为难过,明日再说!”皇上说罢,起身还宫了。 高士奇从乾清门出来,只去南书房打了个照面,就推说有事溜了出去。他径直跑到明珠府上,如丧考妣的样子。 安图领着高士奇去客堂坐下,忙去明珠那里报信。明珠正在书房里呆坐,听说高士奇来了,甚觉奇怪,问:“他这会儿来干什么?” 安图说:“谁知道呢?他进门就眼泪汪汪的。”两人正说着,高士奇不顾规矩,自己跑到明珠书房来了,拭泪不止。 明珠问道:“士奇,您哭什么呀?” 高士奇更是失声痛哭起来:“明相国呀,您要是让皇上罢斥了,士奇在朝廷里头,还能靠谁啊!” 明珠强作欢颜,道:“士奇是为这事哭啊!您放心,皇上一直信任您的。” 高士奇道:“士奇知道这还不是明相国给我罩着?明相国,是谁在背后害您呀!张鹏翮他根本就没这个胆量!” 明珠道:“士奇在皇上跟前这么久,您还是这般糊涂!不看是谁参的,就看皇上的意思!” 高士奇道:“我猜想,八成是陈廷敬!自打他从云南回来,他在皇上眼里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听说皇上想让他从户部尚书转吏部尚书,分明就是来夺您的权的。吏部有您这满尚书,哪有陈廷敬这个汉尚书的份呀!”高士奇说着,更是泪流不止。 明珠拍着高士奇的肩膀,道:“士奇别难过,老夫不是那么容易倒的。” 高士奇又絮叨再三,别过明珠,马上就去了索额图府上。 索额图正躺在炕上抽水烟袋,忽听外头有人哈哈大笑,便怒道:“谁在外头喧哗?” 家人进来回话:“主子,高相公来了,高相公进门就哈哈大笑。” 索额图更是震怒,道:“高士奇这狗奴才,发疯了?” 索额图正发着火,高士奇大笑着进来了,拱手便道:“主子,大喜啊!” 索额图横着脸说:“你这狗奴才,越发没有规矩了。老夫有什么可喜之事?” 高士奇笑道:“明珠完了,不是大喜吗?今后啊,主子您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索额图这才笑了起来,道:“啊,你说这事啊!明珠这回可真完了!” 索额图今日高兴,居然留高士奇吃了饭。高士奇从索额图府上出来,天色还不算太晚,转念又去了徐乾学家。 徐乾学这几日左思右想,越来越害怕别人知道参明珠的弹章是他草拟的。朝中这帮满官,不到非杀不可,皇上是不会拿他们开刀的。前几年索额图获罪,人人都说他必死,谁知他这几年又出山了。徐乾学见高士奇来串门,怕别人看出其中破绽,心里不太高兴。 高士奇进门就凑在徐乾学耳边说:“徐大人,明珠咱得把他往死里整!不然,您我的日子都不好过!没有不透风的墙,终有一日明珠会知道那弹章是我俩弄的。九卿会议轮不到我参与,就靠您了。” 徐乾学说:“参明珠,说到底是皇上的意思。如何处置,也要看皇上怎么想的。九卿会议上,我自会说话,不过也只是体会圣意而已。” 高士奇道:“徐大人,可记得你我取而代之的话?” 徐乾学现在最怕提起这话,真后悔当初不该同高士奇说的,便道:“士奇志大才高,乾学愿俯首听命!” 高士奇笑道:“徐大人过谦了!我只是想,这回参倒了明珠还不算,您得取而代之。千万不能让索额图坐享其成,这个莽夫,心狠手辣!下一步,就得把索额图扳倒!” 徐乾学笑道:“士奇,我们只好好当差吧,皇上想怎么着,我们就怎么着。” 高士奇想着索额图就心里发毛,唉声叹气的。 从徐乾学家出来,高士奇干脆顺道去了陈廷敬家。陈廷敬猜着高士奇夜里上门,准没什么好事,嘴上却甚是客气,招呼他去客堂用茶。 高士奇喝了几口茶,笑嘻嘻地说:“我们都知道,这回要不是陈大人进言,皇上不会想着扳倒明珠的。” 陈廷敬故作惊慌说:“士奇,这话可不能乱说!皇上眼明如炬,哪用我多嘴!” 高士奇笑笑,摇摇头说:“陈大人,您也别太谨慎了,明珠反正倒了,您还怕什么?” 陈廷敬说:“不是怕,廷敬不能贪天之功啊!” 高士奇凑近了脑袋,故作神秘,悄声儿说:“陈大人不必过谦,参明珠,您立的是头功啊!” 陈廷敬摇头道:“我可真是半句话都没说,事先我也不知道谁要参明珠。” 高士奇好像很生气的样子,道:“陈大人还是防着士奇!我只想说句掏心窝的话,皇上如此信任您,您就得当仁不让。扳倒明珠,您就是名副其实的首辅大臣!士奇今后还得靠您多多栽培啊!” 陈廷敬惶恐道:“士奇越说越离谱了。廷敬只求做好分内的事情,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高士奇突然面有愧色,道:“士奇知道,陈大人瞧不起我。我往日确是有过对不住您陈大人的地方,可古人说得好呀,宰相肚里能撑船,您就大人不计小人过!士奇别无所求,只求在皇上身边吃碗安心饭。” 陈廷敬任高士奇怎么说,到底不承认他在皇上面前参过明珠。 高士奇回到平安第已是深夜,仍无睡意。他今日在几家府上穿走如梭,这会儿想起来甚是得意。他说的那些话,谁听了都觉着是肺腑之言。这些话人家不会说给别人听,也不可能说给别人听。高士奇手里玩着个鼻烟壶,不由得哼起了小曲儿。 高夫人却道:“您还哼着小曲哩,我可是替您担心!” 高士奇问道:“你担心什么?” 高夫人说:“您就只替皇上抄抄写写,再弄些个古董哄哄皇上开心得了,别掺和这些事情。我一个妇道人家都看得出,朝廷里面翻手是云,覆手是雨,谁知道明儿又是谁当权!” 高士奇哈哈笑道:“告诉你,不论谁当权,我都稳坐钓鱼船!” ------------ 六十二 九卿会议开了好几日,明珠自是论死,又开列了五十多人的明珠党羽名单。陈廷敬明白皇上的意思,反复说不宜涉人太多。可九卿会议现在是索额图为头,别人的话他半句话也听不进去,只说天塌下来有他撑着。陈廷敬苦劝不住,也就不再多说。 皇上看了折子,立马把索额图、陈廷敬、徐乾学等召了去,大骂道:“朕看出来了,你们都想趁着参明珠,党同伐异,揽权自重!这折子上提到的尚书、侍郎及督、抚、道,共五十多人。朕把这些人都撤了,国朝天下不就完了吗?”皇上把折子重重摔在龙案上。 陈廷敬说:“臣反复说过,不要涉人太多。” 皇上打断陈廷敬的话,问索额图:“九卿会议是你主持的,你说说吧。” 索额图道:“臣以为明珠朋党遍天下,只有除恶务尽,方能确保乾坤朗朗!” 皇上瞪着索额图,道:“你别说得冠冕堂皇。你同明珠有宿怨,天下谁人不知?朕仍让你出来当差,你却是如此胸襟,怎么服人?” 索额图赶紧叩头请罪:“臣知罪!” 皇上斥骂索额图半日,道:“只把张鹏翮折子上提到的几个人查办,其他人都不追究!” 徐乾学拱手道:“皇上仁德宽厚,天下百官必然自知警醒!” 索额图仍不甘心,还想说话。皇上不等他吭声,便道:“索额图休得再说!传明珠觐见吧!你们都别走。” 一会儿,明珠面如土色,进殿就跪哭在地,叩头道:“罪臣明珠叩见皇上。” 皇上道:“你就跪着吧,朕今儿不叫你起来说话了。” 明珠又是连连叩头,道:“臣罪该万死。” 皇上瞟着明珠,道:“你这该不是说客气话吧?你的确罪大恶极!但朕不是个喜欢开罪大臣的人,总念着你们的好。平三藩,你是有功的;收台湾,你也是有功的。朕念你过去功绩,不忍从重治你。革去你武英殿大学士、吏部尚书之职,任内大臣,交领侍卫内大臣酌用!” 明珠把头叩得砰砰响:“臣谢皇上不杀之恩!” 索额图听说把明珠交领侍卫内大臣酌用,脸上禁不住露出得意之色。 皇上又道:“陈廷敬转吏部尚书,吏部满尚书另行任用。” 陈廷敬忙跪下谢恩。他虽已早知圣意,却仍是惶恐。他不想叫人把自己做吏部尚书与明珠下台放在一处去说,毕竟现在明珠党羽还是遍布天下。 皇上道:“你们都退下吧,明珠留下。” 索额图、陈廷敬等都退下了,明珠趴在地上又哭了起来。 皇上问道:“怎么那么多的眼泪?怕,还是委屈?” 明珠道:“启奏皇上,明珠冒死说句话,臣内心真的不服!” 皇上道:“朕知道你心里不服,才把你留下来。你要朕把你的斑斑劣迹都指出来,你才服气是吗?” 明珠但知哭泣,没有答话。皇上说:“单凭你指使王继文隐瞒吴三桂留下的钱粮,你就该杀!” 明珠猛然抬起头来,惊恐道:“啊?皇上……臣知罪……可这……这……都是陈廷敬他栽赃!” 皇上骂道:“真是不识好歹!你得感谢陈廷敬!陈廷敬识大体,不让朕把你同王继文做的坏事公之于众,不然你同王继文都是死路一条!更不用说你卖掉了多少督、抚、道、县!” 明珠再不敢多说,只是使劲儿叩头。 明珠回家路上,天色已黑了。安图随轿跟在后面,半句话不敢多说。明珠福晋知道今日凶多吉少,早早就候在了门口。她见轿子来了,忙迎了上去,搀着老爷进了屋。 家里早预备了一桌好菜,明珠却是粒米都不想进。福晋说:“老爷,我专门吩咐下面准备了这桌菜,给您压惊。” 明珠却强撑道:“压什么惊?老夫有什么可怕的?” 明珠说罢,恨恨地哼着鼻子。福晋笑道:“这就好,这就好。老爷知道我平日不沾酒的,今日却要陪老爷喝杯酒。来,祝老爷早日平平安安,否极泰来!” 明珠见福晋用心良苦,不觉落泪,道:“老夫谢福晋如此贤惠!” 夫妻俩碰杯干了,相视而笑。 安图接过婢女的酒壶,倒上酒,也道:“小的以为,老爷很快就没事的。别说皇上先前不杀鳌拜,就说皇上对索额图,不也格外开恩吗?您在皇上眼里的分量,可比索额图重多了!索额图被晾了几年,不又出山了吗?” 明珠摇头苦笑,心想自己的分量是比索额图重多了,可自己犯的事也比索额图重多了。 安图又道:“不就是隐瞒吴三桂钱粮的事吗?皇上不追究,不就没事了?” 明珠仍不说话,他知道这事情搁在那里,他就永远别想翻身。皇上什么时候想开罪他,什么时候都可以旧事重提。这桩事上陈廷敬确实对他有恩,可是大恩如仇啊! 明珠想到这里,十分愤恨,心生一计,道:“安图,待老夫修书一封,你送到索额图府上去。” 安图拿了明珠的信,连夜送到索额图府上。听说明珠府上的管家送了信来,索额图只说人也不见,信也不接。家人却说明珠府上的人您可以不见,信还是看看。索额图听了生气,说:“看什么信?无非是求我在皇上面前替他说话,老夫好不容易等到今日,巴不得他碎尸万段哩!” 家人又说:“主子好歹看看他的信,看他到底想玩什么把戏。” 索额图好不耐烦,嚷着叫人把信送进来。信送了进来,家人把信打开,递给索额图。只见信上写道:“索额图大人台鉴,明珠与阁下共事凡三十六年矣!蒙教既多,获益匪浅。今明珠虽罪人,仍心忧国事。向者明珠与阁下争锋,非为独邀恩宠,实欲多效力于朝廷。然则争锋难免生意气,往往事与愿违。蓦然回首,悔恨不已。所幸朝中有陈廷敬、徐乾学、高士奇诸公,学问优长,人品可贵,皆君相之才。明珠愿阁下宽大胸襟,同诸公和睦相处,共事明主。” 索额图读到这里,哈哈大笑,道:“如何做臣子,如何效忠皇上,用得着他明珠来教导老夫!明珠要我同陈廷敬、徐乾学、高士奇等和睦共事!他可真是深明大义啊!这帮汉官,没一日不等着看老夫笑话,他们?哼!” 索额图心念一动,心想陈廷敬暗中整倒明珠,无非是想取而代之,他别做这个美梦!陈廷敬今日整倒明珠,明日不就要整倒我索额图?老夫从来就不想放过陈廷敬!还有那徐乾学,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且看老夫手段! 正是这几日,张汧又供出一些事来,索额图大喜过望,立马密见皇上。皇上没好气,问道:“你这么性急地要见朕,什么大事?” 索额图说:“启奏皇上,张汧供称,明珠、陈廷敬、徐乾学、高士奇都收过他的银子!” 皇上怒道:“张汧怎么如此出尔反尔?色楞额、于成龙先后都查过,查的结果虽截然相反,可从未听说这几个人受贿。如今你接手案子,又生出事端!” 索额图说:“臣只想把案情弄清,免成冤狱!” 皇上冷笑一声道:“什么冤狱!朕看出来了,如今明珠倒了,你想快快儿收拾陈廷敬他们几个,你就老子天下第一了!” 索额图连连叩头,诚惶诚恐,说:“启奏皇上,张汧可是言之凿凿呀!他说自己年岁大了,做个布政使都已是老天保佑,是明珠、陈廷敬、徐乾学、高士奇几个人要他做巡抚、做总督的。想做,就得送银子。皇上,要不是张汧招供,臣岂敢如此大胆!” 皇上冷冷道:“你的胆子,朕是知道的。好了,折子朕会看的。” 索额图又道:“臣不敢断言他们几个人是否清白,只是张汧说高士奇贪银子,臣有些不相信。高士奇住在禁城之内,别人如何进得来?” 皇上一听更是火了,说:“你说话前言不搭后语,你不相信高士奇贪银子,偏相信其他人就贪了?高士奇是你故人,朕知道!” 索额图确有袒护高士奇之意,可为了显得他办事公道,还得把高士奇的名字点出来,再去替他说话。索额图其实还隐瞒了高士奇的欺君大罪。原来这回张汧红了眼,把高士奇向皇上进呈假画的事都供了出来。索额图私下命人把张汧这段口供删掉了,却也并没把这事告诉高士奇。高士奇在他眼里,原本就是只小蚂蚱,犯不着去他面前表功。而高士奇欺不欺君,索额图也并不在意,他只需高士奇做自己的奴才。 索额图退去了,皇上拿起折子看了半日,重重摔在案上。索额图的用心,皇上看得明白。可张汧所供是否属实,皇上也拿不准。数月来,张汧、祖泽深、王继文、明珠,连连案发,皇上甚是烦恼。这些读书人十年寒窗考取功名,原本清清白白的,做官久了就难以自守。皇上叹息良久,唤了张善德,让他分头传旨,叫这几个人自己具折说清楚。 陈廷敬正在吏部衙门处理文牍,忽听乾清宫来人了,忙出门迎着。已见张善德进来了,道:“陈廷敬接旨!” 陈廷敬跪下。张善德传旨道:“皇上口谕,张汧供称,说他为了做巡抚、总督,先后都送了银子给陈廷敬;而今犯了案,他又送银子给陈廷敬要他打点。着陈廷敬速速上个折子,看他自己如何说。钦此!” 张善德宣完上谕,忙请陈廷敬起来。陈廷敬起了身,望着张善德半日才知说话:“张公公,这是怎么回事呀?您听皇上说了什么没有?” 张善德摇头道:“张汧把您跟明珠、徐乾学、高士奇都供出来了,皇上很烦哪!” 陈廷敬听了,心里早明白了八九分。回家说起这事,陈廷敬十分烦恼。家瑶自觉脸上无光,道:“我公公怎么会这样?” 月媛说:“你公公肯定是怪你爹不肯出力相救,就反咬他一口!” 祖彦更觉脸没地方放,说:“岳父大人,真是对不住啊!没想到我爹爹会出此下策!” 陈廷敬道:“明珠他们只怕是真收了银子的,如此一来我就更说不清楚了!真假难辨呀!” 珍儿安慰道:“老爷,真金不怕火炼,没什么可怕的。” 陈廷敬叹道:“祖彦啊,我自己都不打紧,事情总说得清的。我担心的是你爹爹啊!他交代得越多,死得越快!皇上原本只想革他的职,让他回家养老。他现在乱咬一气,别人就会置他于死地!” 家瑶、祖彦立即哭了起来,求陈廷敬万万设法救人。陈廷敬说:“你爹有罪,这是肯定的。我一直在暗中救他,只是不能同你们明说。没想到我这个亲家这样沉不住气,以为我见死不救,反过来诬陷我!” 月媛说:“老爷,再怎么说,都是亲戚,如今怨他也没用了,总得想办法救人才是。” 陈廷敬说:“他做官也有几十年了,怎么就没明白道理呢?要紧的是自己救自己!王继文关到现在什么都不说,事情都是自己独自扛着,就连皇上已经知道的事他都不说。其实皇上也不想让他全说出来啊。” 陈廷敬这话家里人就听不懂了,莫名其妙。 祖彦问:“岳父,朝廷怎能这样执法?” 陈廷敬只是摇头,没有答话。 好些日子,皇上对张汧的招供不闻不问,陈廷敬、徐乾学、高士奇几人可是度日如年。他们的折子也都上去了,迟迟不见圣裁。明珠倒是省心,他猜准了皇上心思,知道自己身上再加几重罪,也不会叫他掉了脑袋。他反而颇为得意,想那索额图果然钻了他的套儿,开始参人了。明珠又专门为此具折请罪,招认自己受了张汧银子,如数入官。 直到两个月后,皇上驾临南书房,才道:“朕本来不想理睬索额图的折子,可他既然接手明珠审理张汧案子,朕又岂能意气用事。陈廷敬、徐乾学、高士奇,你们上的折子,朕都看了,你们还有说的吗?” 徐乾学抢先说话,道:“启奏皇上,臣先不为自己辩解,先替陈廷敬说几句公道话。陈廷敬同张汧是姻亲,臣并未见他替张汧说过半句话,怎有受贿一说?” 索额图道:“启奏皇上,徐乾学是想说陈廷敬没有受贿,他也就清白了。但明珠受贿已是事实,这又说明什么呢?按徐乾学的道理,岂不正好说明他们四个人都受贿了吗?” 皇上道:“你简直胡搅蛮缠!陈廷敬半句话没说,我反而相信他是清白无辜的。” 陈廷敬马上叩头谢恩,又道:“启奏皇上,张汧案已经查清,不应再行纠缠。虽说张汧又供臣等如何,实为意气用事,属人之常情,也不应因此定他的新罪。” 皇上听罢点头道:“索额图,明珠之事已经定案,不要再节外生枝。张汧、王继文、祖泽深的案子,事实也都清楚了,你也不要再问下去。朕不想牵涉人员太多。” 索额图见皇上主意已定,心里纵有千万个不乐意,也只得遵旨。 皇上讲了半日为臣为人的道理,然后说:“张汧欺君损友,为臣为人都实在可恨,杀了都不足惜。朕念他早年清廉自守,治理地方也有所作为,可免于死罪。革了他的职,回家养老去吧!王继文才干可嘉,可惜权欲太重,做出糊涂事来。革去他云贵总督之职,改任广西巡抚!祖泽深朕早有所闻,鼓唇摇舌,看相算命,妖言惑众,为官既贪且酷,简直十恶不赦,杀了吧。” 陈廷敬见张汧终于保住了性命,心里暗自念佛。又听得王继文仍用作巡抚,实为不解。祖泽深虽死不冤,却是三人中间罪最轻的。 皇上又道:“张鹏翮参劾明珠有功,官升三级,下去做个知府!陈廷敬、徐乾学、高士奇,分明是张汧诬陷,不必再问下去。” 陈廷敬同徐乾学、高士奇都跪了下去,叩头谢恩。陈廷敬却又说:“启奏皇上,臣谢皇上不罪之恩,但臣毕竟同张汧是姻亲,臣的清白,皇上相信,别人未必愿意相信。恳请皇上恩准臣回家去吧。” 皇上听了甚是不满,道:“陈廷敬,你们读书人怎么都是这个毛病?好好的心里一有火,就嚷着回家?” 索额图借机火上浇油,说:“启奏皇上,陈廷敬不感念皇上恩典,反而吵着要回家,皇上就由他去吧。天下读书人多着呢,多一个少一个都无所谓。” 陈廷敬道:“皇上,臣想回家,绝非一时之意气。自被张汧诬陷,臣无一日不惶恐,无一日不小心,神志沮丧,事多健忘,每有奏对,脑笨口拙。长此以往,恐误大事。再则,为了不让别人说皇上对臣偏袒,臣也应自愿回家避嫌。况臣的老父八十有一,每日倚门悬望,盼儿回家。臣想早日回到父亲身边,好好儿尽几年孝心。”陈廷敬说到此处,热泪纵横。 听了陈廷敬说了这番话,皇上竟也低头落泪,唏嘘半日,道:“可怜陈廷敬情辞恳切,朕又岂是薄情寡义之人?准你原官解任,仍任修书总裁!” 陈廷敬感谢皇上怜悯之意,叩头再三。徐乾学、高士奇见皇上准予陈廷敬归田,心中窃喜。 徐乾学忙道:“启奏皇上,陈廷敬为人做官,都是臣的楷模。他回家之后,皇上身边少了人手,臣等自当更加发奋,更加勤勉!” 高士奇也说:“徐乾学说的,正是臣的心里话,臣自此以后……” 皇上却打断高士奇的话,说:“好了,朕明白你们的忠心。陈廷敬说到避嫌,朕想也是有道理的。既然陈廷敬回家,徐乾学、高士奇也都回家吧,免得别人说朕厚此薄彼。” 徐乾学、高士奇听了如闻惊雷,一时不知所以,却把索额图高兴坏了。他已瞧着徐乾学不是个好东西,巴不得他也回家去。索额图没能保住高士奇,也不太觉着可惜。他看出高士奇这狗奴才在他前面似乎也有离心离德之意。 一日,张鹏翮到了陈廷敬家,进门就拱手请罪,陈廷敬大惑不然。原来张鹏翮知道自己被放钦州知府,虽说是升了官,其实等同流放。想那钦州同京城山隔千重,水过百渡,他也许只能老死他乡了。这正好应了明珠的话,他这回再发配出去,只怕就回不来了。张鹏翮先前还怪陈廷敬没有替他说话,自己被人当枪使了。他后来知道陈廷敬也受着委屈,方觉自己错怪人了。 陈廷敬却笑道:“鹏翮,钦州你也不要去了!” 张鹏翮听得不明不白,问道:“这是为何?” 陈廷敬道:“有人替你说了话,改放苏州。苏州可是个好地方。” 张鹏翮不敢相信这话是真,直了眼睛望着陈廷敬。陈廷敬只是笑道:“你只回家等消息吧。”果然不出三日,张鹏翮改放苏州知府。 陈廷敬在京盘桓二十来日,应酬各位故旧门生,便领着家小回山西老家去了。 ------------ 六十三 陈老太爷须发皆白,走路拄着拐杖,倒是耳聪目明。陈廷敬回家那日,老太爷端详儿子好一会儿,说:“廷敬,你随我进去,我有话问你。” 老太爷领着陈廷敬进了花园,找了个僻静处,问道:“你给爹说实话,是不是在朝廷犯了什么事了?” 陈廷敬笑道:“爹放心,我没犯事。我在信里头都说了,想回来侍候爹。皇上可怜我一片孝心,准我乞归故里。” 老太爷拿拐杖在地上使劲戳着,骂道:“这么大的事,也不事先来信商量!皇上待你恩情似海,你要尽心尽力报效朝廷才是!爹身子骨好好的,家里又有人侍奉,你回来干什么!” 陈廷敬跪下来,叩头道:“爹教训得是,只是儿子在外面日夜想着爹,心里不安啊。您就让儿子在家侍候几年,再出去做官也行哪!” 老太爷仍是叹息,道:“人都回来了,还说这个何用!” 陈廷敬百般劝慰,父亲还是不高兴,道:“先是听说你亲家出事了,这会儿你又举家儿回来了。你叫三乡四邻怎么说我们陈家跟张家!” 陈廷敬嘱咐阖家老小,谁都不得在老太爷面前胡乱说话,可老太爷心里似乎已经有数。 一日,老太爷问陈三金:“三金,你别瞒着我,你说廷敬这次回家,怕不是犯了什么事儿吧?” 陈三金说:“哪里啊!老爷要是犯了事儿,回家还这么风光?” 老太爷说:“风光?上次他回家,巡抚衙门、太原府的人都来了,这回呢?连县衙的人都见不着。” 陈三金说:“没准巡抚衙门的人改日就会来哩!” 陈廷敬正要去老太爷那里请安,听得里头说话,故意把脚步声弄响些。老太爷就不再问话,回头望着廷敬进门。廷敬问了老太爷身子好不好,想吃些什么。 老太爷说:“我身边总有人的,你不要费心。廷敬,今日天气好,上河山楼去看看吧。” 陈廷敬说:“我来说的正是这事哩!” 陈三金说:“难得老太爷有兴致,老人家只怕有一年没上去了。” 陈廷敬扶了老太爷,淑贤、月媛、珍儿领着孩子们跟着,上了河山楼。远望山色秀丽,村庄逶迤,自家院内屋宇连绵,庭树掩映。壮履带了玻璃象棋上来,同哥哥谦吉对弈。 陈廷敬拿起一颗棋子放在老太爷手里,说:“爹,这叫玻璃象棋,皇上御赐的,原是西洋人进给皇上的贡品。” 老太爷把玩着玻璃象棋,甚觉稀奇,道:“不说,我还以为阳春三月哪来的冰哩!” 壮履故意逗爷爷,说:“爷爷,这棋子原就是拿冰做成,再放进窑里面烧出来的。” 老太爷哈哈大笑,道:“爷爷老了,你就把爷爷当小孩哄了!” 珍儿在旁笑道:“壮履可真会逗爷爷开心。”一家人大笑起来。 老太爷在椅子上躺下,陈廷敬紧挨椅子坐着,一边陪爹说话,一边看着儿子下棋。老太爷慢慢有了倦意,双眼微合。家人忙拿了薄被盖上,大家都不言语了。 老太爷闭着眼说:“怎么都不说话了?我只养养神,你们该说笑的说笑,不妨事的。我听着高兴。” 陈廷敬便笑道:“你们两兄弟只管把棋子敲得嘣嘣儿响,爷爷喜欢听!” 陈廷敬看了会儿棋,忽然心里成诗一首,命人去取文房四宝。不多时,笔墨纸砚送到了,陈廷敬提笔写道:“人事纷纷似弈棋,故山回首烂柯迟。古松流水幽寻后,清簟疏帘对坐时。旧罍沧桑初历乱,曙天星斗忽参差。只应万事推枰外,夜雨秋灯话后期。” 听得壮履朗声诵读,老太爷睁开眼睛,站了起来。陈三金扶老太爷走到几案前,细看陈廷敬作的诗。 老太爷默诵一遍,把陈廷敬拉到一边,悄声儿问道:“廷敬,你肯定有事瞒着爹了。读你这几句诗,爹就猜你心里有事啊!” 陈廷敬笑道:“爹,您老放心,我真的没事。刚才看两个孩子下棋,心有所感,写了几句。不过是无病**,没有实指啊。” 老太爷摇头而叹,道:“廷敬,你瞒不过爹这双老花眼的。你要是没事,要是春风得意,什么巡抚、知府、知县,早登门拜访来了!唉,世态炎凉啊!” 陈廷敬仍是说:“爹,真没什么事。廷敬没有忘记爹的教诲,认真读书,认真做人,认真做官。” 老太爷摇摇头,不想再说这事儿了,便叫过陈三金:“三金,叫人多烧些水,今儿天气好,我想好好洗个澡。” 水烧好了,陈三金过来扶老太爷去洗澡。陈廷敬跟着去了洗澡房,对家人说:“你们都出去吧,我来给老太爷洗澡。” 老太爷道:“廷敬,让他们来吧。” 陈廷敬笑道:“爹,我小时候都是您给我洗澡,我还从来没有给您老人家洗过澡哩。” 老太爷便不再多说,只是笑着。陈廷敬先试了试水,再扶着老太爷躺进澡盆里去。陈廷敬慢慢给爹搓着身子,没多时又吩咐家人加热水。 老太爷道:“再烧些水,今日我要洗个够。” 陈三金刚好进来,说:“老太爷,还在烧水哩!” 一连加了好几次热水,老太爷还想再泡泡,说:“廷敬,不要搓了,洗得很干净了。你先出去吧,我躺在这里面舒服,想多泡会儿。” 陈廷敬说:“爹,您泡吧,我守着您。” 老太爷道:“不要守着,看你也累了。” 陈廷敬只好先出去了,说过会儿再进来。 家丁见陈廷敬出来了,忙搬来凳子。陈廷敬不想坐,背着手踱步。这时,淑贤和月媛、珍儿也过来了。 淑贤问:“廷敬,爹不是在洗澡吗?” 陈廷敬说:“爹洗好了,他想再泡会儿。” 月媛问:“有人守着吗?” 陈廷敬说:“我要守着,爹不让。” 珍儿说:“那可不行,您得进去守着。” 陈廷敬说:“老人家不让,我过会儿再进去。” 陈廷敬忽然觉得心跳得紧,不由得摸摸胸口。 月媛忙问:“廷敬,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珍儿说:“您快去看看爹。” 陈廷敬慌忙进了澡房,问道:“爹,还想泡吗?” 老太爷慢慢儿睁开眼睛,说:“不急,我想再泡会儿。你出去吧。” 陈廷敬说:“我就坐在这里陪您吧。” 老太爷闭上眼睛,静静地躺在澡盆里。过了会儿,陈廷敬又试试水,问:“爹,水怎么样?要加些热水吗?” 老太爷没答应,陈廷敬又问道:“爹,睡着了吗?” 老太爷仍是没有吱声。陈廷敬赶紧摸摸爹的手,再试试鼻息,顿觉两眼一黑,五雷轰顶。原来老太爷已经去了。陈廷敬喊了声爹,失声哀号起来。 陈家这等门第,老太爷的丧事自是风风光光。山西巡抚终于探得准信儿,陈廷敬此番回家并没有获罪,只是皇上着他暂时避嫌,日后仍旧要起复的,便送来奠分银两千两。知府、知县都是看着巡抚行事的,也都送了赙银来。衙门里送赙银,虽说是官场规矩,若依陈廷敬往日心性,断不会收的。他现在早想明白了,场面上的事情,总得给人面子,凡事还是得依礼而行。 夜里,一家人围坐着守灵,说起老太爷怎么走得这么快,真是天意难测。陈三金说:“老太爷就这么无病无灾地去了,家里又是男孝女贤,老人家是个全福之人啊。” 陈廷敬说:“老人家好像知道自己要走了,洗了老半日的澡,洗得干干净净。只是爹一直担心我出了事,走的时候也不放心。我真是不孝!” 淑贤说:“老爷就不要怪罪自己了,您也是一片孝心才瞒着爹的。再说了,您也并没有犯事,真是皇上恩准您回家的。” 陈廷统此时远在贵州,陈豫朋尚在京城。廷统那年被放知县,先在安徽,再到江西,后来又到了贵州,越放越远。豫朋四十日之后回到家里,廷统赶到家已是两个多月了。直等到孝子们都到齐了,方才择了吉日,把老太爷同老太太合葬了。陈廷敬丁母忧时,已在紫云阡修了座墓庐。安葬了老太爷,陈廷敬便住进了墓庐,终日在此修订《明史》,青灯黄卷,一晃就是两年。 一日,陈廷敬在墓庐修编《明史》,家人跑来报信,说是宫里来人了。陈廷敬吓了一跳,忙同大顺赶紧下山。匆匆进了院子,见阖家老小都已等在那儿了。 原来是张善德和傻子带着四个侍卫,正坐在客堂里喝茶。陈廷敬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张善德和傻子来了,忙上前见礼,问道:“张公公、傻子,你们怎么来了?” 张善德笑笑,脸色飞快庄敬起来,宣道:“陈廷敬接旨!” 陈廷敬慌忙跪下。张善德宣道:“皇上口谕,陈廷敬离京已快两年,朕有些想他了。朕这次西巡,想去他家里看看。钦此!” 陈廷敬连忙叩头道:“臣感谢皇上恩典,臣将率阖家长幼,惶恐迎驾。” 陈廷敬领完旨,又招呼张善德等坐下喝茶,问道:“皇上这会儿到哪里了?” 张善德说:“皇上正从太原往您家来呢,最多后日就到了。” 陈廷敬甚是惊慌:“如此仓促,廷敬什么都没准备啊!” 张善德道:“不妨事的,皇上简朴惯了,又是在老臣家里,凡事以舒服自在为要。我们也得走了,陈大人您预备着接驾吧。” 陈廷敬道:“我不敢留您了,怠慢了。” 大顺早预备好了程仪,张善德等自然是要推辞会儿,最后只得收了。 送走张善德等,阖家老小齐聚到客堂里听陈廷敬训话:“皇上驾临,是对我陈家莫大的恩宠。务必要小心侍驾,不可有半点儿差池。大小事务,都由陈三金总管。陈三金有不明白的,只管问我就是。” 陈廷敬正说着,家人又报巡抚衙门来人了,正在花厅里候着。陈廷敬只得搁下这头,赶去花厅。官差见了陈廷敬,忙起身行礼:“在下拜见陈大人!” 陈廷敬请官差坐下,吩咐上茶。官差道:“巡抚吴大人正在驾前侍候,特意派在下来请陈大人示下,嘱在下带了两万两银子来,巡抚大人说还可以派些人来听陈大人差遣。这是巡抚大人的信。” 陈廷敬看了信道:“谢你们吴大人。银子我收下,这里人手够了。皇上一贯简朴,也费不了多少银子。” 官差道:“在下这就回吴大人去,告辞了!” 陈廷敬道:“您请稍候,我写封信回复吴大人。” 陈廷敬很快写好回信,交官差带上。大顺又依礼送上程仪,官差千恩万谢地收了。 一日两夜,陈家老小忙着预备接驾,都没合过眼。圣驾要来那日,陈家所有男丁于五里之外官道露立通宵。天明之后,陈廷敬早早地派人飞马探信,不停地回来报告消息。到了午后,终于探得准信,圣驾就快到了。陈廷敬马上派人回去告诉女眷们,这边忙按长幼班辈站立整齐。 远远地看见圣驾浩浩荡荡来了,陈廷敬忙招呼兄弟子侄们跪下。猎猎旌幡处,瞥见皇上坐着骡子拉着的御辇,慢慢近了。 陈廷敬起身低头而进,走到御辇前跪下,道:“臣陈廷敬恭迎圣驾。” 皇上没有下车,仍坐在车上说话:“廷敬,一别又快两年了,朕怪想你的。起来吧,朕去你家看看。” 陈廷敬谢恩而起,道:“欣闻我皇驾临,臣阖家老小感激涕零。” 皇上望望不远处跪着的陈家老小,道:“大家都起来吧。” 陈廷敬便叫兄弟子侄们起来。大家起了身,又沿着路旁跪下了。这自然都是陈廷敬事先交代过的。 皇上见路上尽铺黄沙,便道:“廷敬,朝廷还在打噶尔丹,银子并不是多得花不完了。朕这次西巡,不准下面搞什么黄沙铺道的排场,怎么到了你家门口,铺起黄沙来了?” 陈廷敬回道:“启奏皇上,臣没有花衙门的钱,也没有花百姓的钱,只是臣全家老小表表忠心而已!臣依循古制,黄沙铺道,不曾知道皇上有这道谕示。” 皇上点头道:“朕不怪你。你们陈家忠心可嘉,朕很高兴。” 圣驾继续前行,陈廷敬这才瞥见索额图、徐乾学、高士奇等都在侍驾,彼此递着眼神打了招呼。到了中道庄,皇上下了车,换上肩舆。到了陈家大门口,皇上下来步行。 皇上把陈廷敬叫到身边,说:“朕这次西巡,是为部署明年打噶尔丹。噶尔丹无信无义,弄得回疆干戈四起,生灵涂炭。” 说话间进了为皇上预备着的院子。陈廷敬奏道:“皇上,臣家实在寒碜,这个院子,皇上将就着住几日。” 皇上抬眼四顾,说:“这里很好,廷敬就不要讲客套话了。朕早就听说了,你陈家世代经营百多年,方有今日富贵。勤俭而富,仁义而贵。治家如此,治国也应如此。” 陈廷敬放下心来,说:“只要皇上在臣家里能住得舒坦,臣就心安了。” 皇上又叫过山西巡抚,道:“陈廷敬在朕身边多年,朕至为信任。无论他在不在家,你这做巡抚的,都要多来他家里看看,体现朕的关爱之心!” 山西巡抚叩头领旨。陈廷敬却道:“启奏皇上,臣告老在家,便是一介布衣,不应让地方官员操心。臣若在朝,家里人也不应同地方官员往来,免得臣有干预地方事务之嫌。” 皇上笑道:“廷敬是个明白人,但朕派员存问老臣,这是朕的心意。好了,这些暂不说了。廷敬,把你家老小都叫过来,朕瞧瞧他们!” 陈廷敬命人赶快把全家男女长幼引来见驾。一家人其实早就在别院候着,没多时就挨次儿低着头进来了。皇上已在龙椅上坐下,陈廷敬率阖家老小叩拜,陈廷统、陈豫朋、陈壮履等通通报了官职、功名。 皇上道:“陈家自我朝开国以来,读书做官的人出过不少,可谓世代忠臣。而今有陈廷敬朝夕在朝,日值左右,朕甚是满意。陈廷敬还在丁外忧,朕本不该夺情,但国家正在用人之际,朕想让你尽早还京。” 陈廷敬拱手奏道:“启奏皇上,臣孝期未满,还京就职,于礼制不合呀!” 皇上说:“你没见我把徐乾学、高士奇都召回来了吗?朕命你回京,补左都御史之职!” 陈廷敬只好口称遵旨。皇上又说:“陈廷统,朕记得你当年被奸人所陷,担了罪名。朕准你还京任职,仍做郎中吧。” 陈廷统意外惊喜,叩头不止。 索额图在旁插话道:“启奏皇上,兵部武库清吏司有个郎中缺。” 皇上便道:“可着陈廷统擢补!” 陈廷统再次叩头谢恩,涕泪横流。 这时,索额图奉命宣旨:“奉天承运,皇上制曰:尔陈廷敬品行端凝,文思渊博,历任吏户刑工四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并值经筵讲官,勤勉廉洁,任职无愆。国家表彰百官,必追祖德。诰赠尔之曾祖陈三乐从一品光禄大夫、经筵讲官、刑部尚书;诰赠尔祖父陈经济从一品光禄大夫、经筵讲官、吏刑二部尚书、都察院掌院事左都御史;诰赠尔父陈昌期从一品光禄大夫、经筵讲官、吏刑二部尚书、都察院掌院事左都御史!” 皇上兴致极好,待陈廷敬谢了恩,便登上陈家城楼瞭望。望见远处有一高楼兀立,好生奇怪,问道:“那是什么?” 陈廷敬回道:“那是河山楼,建于明崇祯五年。当年从陕西过来的土匪到这里烧杀抢掠,臣的祖父、父亲率家人仓促间建了这座河山楼,救下村民八百多人。后来,为了防止土匪再度来犯,就修了这些城墙。” 皇上笑道:“你陈家不光善于理财,还懂兵事啊!明年朕亲征噶尔丹,你随驾扈从!” 陈廷敬谦言几句,俯首领旨。 ------------ 六十四 一晃就是十几年,有日皇上在漪清园同臣工们商议河工,道:“苍天无情,人生易老。朕打噶尔丹整整打了八年,打得朕都老了,总算消除了回疆之乱。现在朕最为担心的就是河工。国朝治河多年,亦多有所成。河督张鹏翮进有一疏,你说说吧。” 原来张鹏翮自去苏州知府上任,从此顺水顺风,先是做了江南学政,后来又做浙江巡抚和两江总督,前几年又做了河督。他治河很见功效,皇上甚是满意。有日皇上同他说起旧事,张鹏翮才知道当年正是陈廷敬一句话,他才没有去钦州做知府。 张鹏翮上前跪奏道:“臣遵皇上所授方略,先疏通黄河入海口,水有归路,今黄水已不出堤岸。继而开芒稻河,引湖水入江,高邮、宝应一带河水已由地中行走。再开清口、裴家场等引河,淮水已有出路。加修高家堰,堵塞六坝,逼清水复归故道。现在黄河河道变深,运河水已清澈,已无黄水灌入。” 皇上很是高兴,道:“河督张鹏翮治河多年,成效显著。朕打算南巡,亲自去看看。” 索额图奏道:“皇上南巡,此事甚大,臣以为应细细筹划,密密部署。” 皇上说:“朕打算轻车简从,不日就可动身。所有费用,皆由内府开支,地方不得借故科派!沿路百姓都不必回避,想看看朕就看看朕。朕也想看看百姓啊!” 议事完毕,皇上嘱陈廷敬留下。这时陈廷敬早已擢任文渊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加四级,并授光禄大夫,仍入值经筵讲官。 臣工们都已退去,皇上道:“廷敬,朕每次出巡,都嘱咐各地不得借故科派,然每次下面都是阳奉阴违。你是个谨慎人,朕着你先行一步,暗中访问。” 陈廷敬领旨道:“臣即刻动身。” 皇上又说:“你只秘密查访,把沿路所见差人密报于朕,不要同督抚道县见面,遇事也不必急着拿人。让人知道朕派你暗自查他们,到底不好。” 陈廷敬道:“臣明白了。” 今日正巧收到豫朋的信。陈廷敬回到家里,把信交给家里人轮着看。原来豫朋已放湖南临湘知县去了。 月媛看着信,说:“豫朋说他在临湘知县任上干得称心,去年治理水患,很有成效。豫朋还说游了洞庭湖,登了岳阳楼,上了君山岛。” 陈廷敬不免有些神往,说道:“洞庭湖是个好地方啊!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哇!” 月媛却道:“老爷,您回信得告诉豫朋,别自顾着游山玩水,要做好父母官。” 珍儿笑了起来,说:“豫朋是知县了,姐姐别老把人家当孩子。他知道怎么做的。” 一家人正说着豫朋,壮履也回来了。 陈廷敬道:“嗬,我们家翰林回来了。” 月媛笑道:“瞧你们爷儿俩,老翰林取笑少翰林。” 壮履向爹娘请了安,讲了些翰林院的事儿。原来壮履早中了进士,六年前散馆,入翰林院供奉。 吃饭时,陈廷敬说起皇上南巡之事,壮履道:“皇上南巡,士林颇有微词。皇上前几次南巡,江南就有个叫张乡甫的读书人写诗讽刺,说三汊河干筑帝家,金钱滥用比泥沙。” 陈廷敬道:“张乡甫我知道,杭州名士,颇有才气,就是脾气怪。他下过一次场子,落了第,就再不考了。我这回去杭州,有机会的话,倒想会会他。” 陈壮履问:“听娘说,当年爹说服傅山归顺朝廷,好心好意,却弄得龙颜大怒。您这回该又不会去说服张乡甫吧?” 陈廷敬避而不答,只道:“皇上南巡,不是游山玩水,而是巡视河工。可地方官员借机摊派,接驾过分铺张,皇上并不允许。这次皇上让我先下去,就是要刹刹这股风。壮履你供奉翰林院,这是皇上对你莫大的恩宠。你只管埋头编书,朝廷里的事情,不要过问,也不要随人议论。爹并不想你做好大的官,你只好好做人,好好读书吧。” 陈壮履知道自己刚才的话有些不妥,忙说:“孩儿记住父亲的话。” 月媛说:“你爹官越做得大,我越担心。” 陈廷敬反过来劝慰道:“月媛也请放心,没那么可怕。” 月媛回头嘱咐珍儿:“妹妹,老爷年纪大了,您在外头跟着他,要更加细心些。” 珍儿道:“姐姐放心,妹妹小心侍候便是。” 皇上还未起驾,沿途督抚们早忙起来了。如今两江总督正是当年请祖泽深拿烟管看相的阿山。那会儿他同陈廷敬都在礼部做侍郎。阿山先是放了四川学政,回京后做了户部侍郎,又随皇上打噶尔丹几年,去年到了两江总督任上。阿山这回受命打理江南地方接驾,管事也就管到浙江地面上来了。闽浙总督是个省事的人,只随阿山做主去了。 这日,阿山在杭州召集江南地方官员商议迎驾之事。阿山说道:“皇上体恤下情,不准铺张,可我们做臣子的,也应替皇上着想。御驾所到之处,河道总得疏疏吧?路总得铺铺吧?桥总得修修吧?行宫总得建建吧?” 官员们都点头称是,只有杭州知府刘相年神情木然。阿山瞟了他一眼,又道:“藩库里的银子并不富裕,我们还是得问百姓要些。皇上临幸,也是百姓的福分嘛!” 一直默然而坐的刘相年说话了:“制台大人,卑府以为,既然皇上明令不得借端科派,我们就不应向百姓伸手。” 阿山笑道:“下官并不缺银子花,不要以为是我阿山问你要银子。也好,你不想找百姓收银子也罢,你身为杭州知府,只管把杭州府地面上河道都疏通,道路都修好。可要黄沙铺道啊!本督之意还想在杭州建行宫。刘大人,这些差事都是你的啊!” 刘相年断然拒绝:“制台大人,漫说建行宫和架桥修路,光这城内城外河汊如织,都要再行疏浚,得费多少银子?恕卑府不能从命!” 阿山脸马上黑了下来,道:“刘大人,你敢说这话,真是胆大包天啊!这是接驾,不是儿戏!” 官员们都望着刘相年大摇其头。阿山说:“江南地方督抚道县眼下都以接驾为头等大事,你刘大人居然抗命不遵!未必要下官参你个迎驾不恭不成?” 刘相年道:“卑府只知道按上谕行事!” 阿山气的是刘相年居然公开顶撞,便道:“刘相年,我待会儿再同你理论。”回头又对从属员说,“皇上爱怜百姓,准百姓不必回避。但江南地广人稠,谁都想一睹圣颜啊!我只交代你们,哪里有百姓塞道惊驾,哪里有讼棍告御状,只拿你们是问!” 余杭知县李启龙站起来说话:“制台大人,杭州知府一直没有圣谕讲堂,这回皇上临幸杭州,卑职怕万一有人检举,就连累大人您哪!” 阿山便道:“刘大人,可又是你的事啊!” 刘相年说:“制台大人,杭州府内县县有讲堂,府县同城,知府再建个讲堂,岂不多此一举!” 阿山拿刘相年很是头痛,却碍着官体,只得暂且隐忍,道:“刘大人,讲堂的事,下官可是催过你多少回了。满天下没有讲堂的知府衙门,只怕就只有你杭州了。你要想出风头,也没谁拦你,只是到时候可别把罪过往下官头上推!” 议事已毕,阿山望着刘相年道:“刘大人,下官也不同你多说了。你要做的是四件事:一是造行宫,二是疏河道,三是修路桥,四是建讲堂。” 刘相年没有答话,拱拱手走了。 阿山送别各位属官,却叫李启龙留下。李启龙受宠若惊,随阿山去了衙后花园。阿山道:“启龙呀,刘相年有些靠不住,兄弟很多事情就只好交给你了。” 李启龙俯首帖耳的样子道:“听凭制台大人吩咐。” 阿山说:“杭州是皇上必经之地,你这位余杭知县要做的事情可多着哪!” 阿山便将大小事务一一嘱咐了。李启龙道:“敝县将倾其全力,绝不会让制台大人丢脸!” 阿山这边正同李启龙说事儿,那边有个衙役飞跑过来。阿山见衙役这般慌张失体,正要生气骂人,那衙役急得直朝他招手。阿山不知道又有什么大事了,撇下李启龙随衙役去了墙边儿说话。衙役悄声儿道:“制台大人,诚亲王到杭州了。” 听了这话,阿山哪里还顾得上李启龙,匆匆出了花园。到了二堂,阿山便问:“哪来的消息?” 衙役说:“刚才来了两个人,一个架鹰,一个牵狗,说是诚亲王三阿哥的侍卫跟太监。我说请他们稍候,进去回复制台大人,他们就生气了,只说叫你们阿山大人到寿宁馆去见诚亲王。” 阿山又问:“他们可曾留下半纸片字没有?” 衙役说:“他们口气很横,还嘱咐说诚亲王这是微服私访,叫阿山大人独自去,不要声张。” 阿山不再多问,赶紧准备去见诚亲王。又惟恐人多眼杂,轿都没敢坐,独自骑马去了寿宁馆。远远地就见客栈前站着四个人,都是一手按刀,一手叉腰。阿山早年在宫里见惯了侍卫这般架势,知道他们都是不好搭话的。他下马便先做了笑脸,道:“两江总督阿山拜见诚亲王。” 果然,有个侍卫压低嗓子说道:“别在外头嚷嚷,进去说话!” 阿山不敢多嘴,低头进了寿宁馆。才进门,有个人喊住他,道:“你是阿山大人吗?先在这里候着,待我进去报与王爷。” 阿山赶紧站住,不敢再往前挪半步。过了多时,那人出来说:“进去吧。” 阿山随那人先穿过一个天井,进了堂屋,再从角门出来,又是一个天井。抬眼一望,天井里站着几十号人。有四个人腕上架了鹰,三个人手里牵着狗。那狗哑着嗓门不停地往前蹿,叫牵狗人使劲往后拉着。阿山知道那狗的厉害,大腿根儿直发麻。他才要跪下拜见王爷,却见几十号人簇拥的只是一把空椅子。正纳闷着,一位身着白绸缎衣服的翩翩少年从屋里出来,坐在了椅子上。阿山心想,这位肯定就是诚亲王了,忙跪下拜道:“臣两江总督阿山叩见王爷!” 少年果然就是诚亲王,说道:“阿山,皇阿玛命我们阿哥自小列班听事,你当年在京行走时,我是见过你的。” 阿山低头道:“臣当年忝列乾清门末班,每日诚惶诚恐,不敢环顾左右,王爷仙容臣岂敢瞻望!” 诚亲王道:“皇阿玛平时也是时常说起你的,只说浙江是天下最富的地方,怕只怕好官到了那里反变坏了。你治理地方得法,我已亲眼见过了,自会对皇阿玛说起。我召你来只是想见见你,并没有要紧话说。你回去吧。” 阿山道:“阿山谢皇上恩宠,请皇上圣安。王爷在杭州多住些日子,有事尽管吩咐。” 诚亲王笑道:“你是在套我的话儿,想知道我在杭州待多少日子,要办什么事。告诉你,我在外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你别打这个主意。你回去吧,只记住皇上的话,千万别变坏了。” 阿山叩了头出来,越想越莫名其妙地害怕。诚亲王召他去见了面,却是什么要紧话都没说就打发他回来了。这王爷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呢?莫不是皇上着他先行密访?既是密访又为何要召他见面?见了面又为何草草地打发他走了? 阿山回到衙门,心里仍是悬着。依礼是要送些银子去孝敬的,可这诚亲王太高深莫测,他倒不知如何办了。诚亲王只说“千万别变坏了”,难道暗示他什么?想了半日,便封了一万两银票,悄悄儿送到寿宁馆。诚亲王并不出来见他,只是传出话来,说知道了阿山的心意。阿山心想诚亲王既然收了他的银子,想必也不会找他的事了。 李启龙瞅准了这是个飞黄腾达的大好机会,回去督办各项事务甚是卖力。一日,衙役捕来数百人,为的是挑选迎驾百姓。刘师爷喝令大伙儿站好队,李启龙亲自过来相人。 一位驼背老汉,抖抖索索站在那里,李启龙过去说:“你,回去!长成这样儿还接驾!” 驼背走出队列,回头骂骂咧咧道:“你当我愿意接驾?你们官府派人抓我来的!” 刘师爷吼道:“少啰嗦,快走快走!” 李启龙又发现一个“独眼龙”,厉声问道:“你是怎么混进来的?” “独眼龙”可怜巴巴地说:“知县老爷,小的也是你们官府派人叫来的呀!” 李启龙没好气,道:“去去去,你这模样儿接什么驾呀?别吓着了皇上!” “独眼龙”却道:“小的生下来就长成这样,也不见吓着谁了。知县老爷,您就让小的见见皇上吧。” 李启龙怒道:“你赶快给我走,不然我叫人打你出去!”立马上来两位衙役,拉着“独眼龙”就往外走。 “独眼龙”大喊道:“小的想见皇上,小的想见皇上呀!” 这时,一位书生模样的人站出来说道:“我不想见皇上,你们放我回去。” 李启龙回头一看,笑道:“你不想见,也得让你见。这里头还没几个长得像你这么俊气的。” 书生道:“简直荒唐!” 刘师爷上前附耳几句,李启龙颇为吃惊,道:“哦,你就是大名鼎鼎的张乡甫呀!” 李启龙到任不久,早就耳闻过张乡甫,两人却并未见过面。张乡甫不作搭理,鼻子里哼了一声。 李启龙笑道:“乡甫在杭州读书人中间很有人望,你不接驾谁接驾呀?” 张乡甫怒道:“李启龙,你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李启龙哪容得张乡甫这般傲慢,喝道:“闭嘴!本老爷的名讳也是你叫得的?好了,就你们这些人了。听我口令!跪!” 百姓稀稀落落跪下,张乡甫仍是站着。李启龙走过来,偏着脑袋问道:“张乡甫,你存心跟本老爷过不去吗?你存心跟皇上过不去吗?跪下!” 张乡甫傲然而立,却早有两个衙役跑了过来,拼命把他按跪在地。 李启龙眼见着张乡甫终于也跪下了,便回头对众人喊道:“乡亲们,你们都是朝廷的好子民,选你们来接驾,这是朝廷对你们的恩典!有人想来还来不了哪!接驾是天大的事,马虎不得,得从下跪、喊万岁学起。等会儿我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你们就学着齐声高喊!记住了,声音要大,要喊得整齐!” ------------ 六十五 陈廷敬乘船沿运河南下,沿途都见民夫忙着疏浚河道,修路架桥。逢府过州,城外路边都堆着黄沙,预备铺路之用。原来百姓都知道皇上要南巡了。又探得沿途官府都在为皇上南巡新派徭役,只是不听说再摊税赋。陈廷敬将途中所见均细细具折,密中奉发。 这日到了杭州,雇车入城。自从进入浙江,陈廷敬愈发小心起来。他同两江总督阿山当年都在礼部当差,两人知己知彼。陈廷敬对阿山这个人心里自是有数,更不能让人觉着他是故意找碴儿来的。进城就沿途逢见好几家娶亲的,敲锣打鼓,络绎不绝。珍儿说:“今儿是什么日子?这么多坐花轿的?” 大顺笑道:“敢情是我们来杭州赶上好日子了。” 刘景也纳闷道:“今儿什么黄道吉日?沿路都遇着七八家娶亲的了。” 城南有家名叫烟雨楼的客栈,里头小桥流水,花木葱茏,陈廷敬很是喜欢,就在这里住下了。 收拾停当,大顺找店家搭话:“店家,杭州城里怎么这么多娶亲的?今儿什么好日子呀?” 店家笑道:“最近啊,杭州天天是好日子!明儿您看看,说不定也有十家八家的娶亲呢!” 店家见大顺不解,便道:“你是外乡人,莫管闲事儿吧。” 吃过晚饭,天色尚早,陈廷敬想出门走走,珍儿、刘景、马明、大顺几个人跟着。街上人来人往甚是热闹,只是这杭州人讲话,叽里哇啦,如闻鸟语,一句也听不懂。天色慢慢黑下来了,街上铺门都还开着,要是在京城这会儿早打烊了。珍儿见前头有家绸缎铺,里头各色料子鲜艳夺目。她毕竟是女儿心性,想进去看看。陈廷敬点点头,几个人就进了绸缎铺。 绸缎铺同时进来五六个男人,很是打眼。伙计忙过来招呼,说的话却不太好懂。伙计见他们是北方人,就学着官话同他们搭腔:“几位是打北边来的?这么多男人一起逛绸缎铺,真是少见。” 大顺说:“男人怎么就不能逛绸缎铺呢?” 伙计笑道:“外地来的男人都是往清波门那边去的。” 陈廷敬一听就明白了。他早听说杭州清波门附近有一去处,名叫清河坊,原是千古烟花之地,天下尽知。上回皇上南巡,有些大臣、侍卫在清河坊买女子,弄得杭州人心惶惶。皇上后来知道了,严辞追究。有位开了缺的巡抚为了起复,托御前侍卫在这儿买了几个青楼女子进京送人,结果被查办了。 又听那伙计说道:“不过你们今夜去了也白去,早没人了。” 大顺听得没头没脑,问:“伙计,你这是说什么呀?” 这时,店铺里间屋子出来一个男人,用杭州话骂了几句,那伙计再不言语了。陈廷敬自是半句也听不懂,却猜那骂人的准是店家,八成是不让伙计多嘴。珍儿想再看看绸缎,伙计却是不理不睬。珍儿没了兴趣,几个人就出来了。 出了绸缎铺,顺着街儿往前走,不觉间就到了清河坊街口。只见前头大红灯笼稀稀落落,门楼多是黑灯瞎火,街上也少有行人。陈廷敬想起刚才绸缎铺里伙计的话,心想倒是去清河坊街上走走,看里头到底有什么文章。 陈廷敬进了清河坊,驻足四顾,道:“不是想象中的清河坊啊。” 珍儿问:“什么清河坊?老爷想象中应是怎样的?” 陈廷敬笑道:“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大顺笑笑,说:“老爷,这两句我听懂了,就是说公子哥儿骑着马往这桥边一站,满大街的姑娘招手拉客!” 珍儿一听生气了,喊了声老爷。陈廷敬回头朝珍儿笑笑,珍儿却把嘴巴噘得老高。又见前面有家青楼,唤作满堂春,陈廷敬犹豫一下,说:“去,进去看看。” 大顺抬头看看招牌,心里明白八九分,问:“老爷,这看上去像是那种地方呀?” 陈廷敬点头笑笑,径直往里走。才到满堂春门口,鸨母扭着腰迎了过来,说的也是杭州话,自是听不懂。 陈廷敬笑道:“借个地方喝茶行吗?” 鸨母听着是外地人,忙改了官话,道:“成!喝茶,听曲儿,过夜,都成!”说着就朝楼上连声儿唤着姑娘们快来招呼客人。说话间,四个女子下楼来了,个个浓妆艳抹,却姿色平平。 陈廷敬顿时慌了,回头看珍儿,却不见她的影子。 陈廷敬问:“咦,珍儿呢?” 大顺也回身四顾:“刚才还在啊!” 马明忙说出去找找,她肯定在外头待着。 马明没多时急匆匆跑进来,说:“老爷,珍三太太不见了。” 听马明这么一说,鸨母跟几个姑娘都乐了,直说这几位爷真是稀罕,哪有带着老婆上这种地方来的。 陈廷敬后悔不迭,道:“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呢?” 大顺说:“老爷别急,珍三太太准是先回客栈去了,我去找找。”大顺说着便匆匆出门。 鸨母道:“几位爷唤奴家李三娘便是。不知几位爷是喝茶呢?听曲呢?还是包夜?” 陈廷敬说:“我们喝口茶吧。” 几个姑娘黏过来就缠人,陈廷敬手足无措,连连喊道:“姑娘们坐好,不要胡闹。” 这时,忽听楼上传来琵琶声,犹如风过秋江,清寒顿生。陈廷敬不由一愣,道:“这琵琶弹得真好,可否引我们一见?” 李三娘道:“这可是我们杭州头牌花魁梅可君,这几日正闹脾气,谁都不见!” 说话间,猛听得外头吆喝声,就进来了三个衙役。一个胖子喊道:“李三娘,梅可君想好了吗?跟我们走!” 李三娘忙做笑脸道:“几位爷,我是死活劝她都不肯呀!她说自己从来只卖艺不卖身,纵然是皇帝老子来了,也不侍候!” 楼上琵琶声戛然而止,楼下亦一时无人说话,都听着楼上动静。半日,胖衙役才又说道:“我们已等她好几日了,难道要我们绑她走?” 李三娘忙摇手道:“几位爷千万别动粗,弄不好要出人命的!” 楼上吱的一声门开了,果然一位清丽绝俗的女子下楼来了。李三娘立马欢天喜地:“可君,你想明白了?这下妈妈就放心了。” 梅可君一脸冰霜,半字不吐,只往楼下走。胖衙役道:“想明白了就跟我们走吧!” 没想到梅可君走到楼下,突然掏出一把剪刀,凤眼圆睁,道:“你们若再如此相逼,我就死在你们面前。” 胖衙役愣了片刻,道:“想死?还不能让你死哩!兄弟们上!” 几个衙役捋了袖子就要上前拿人。陈廷敬使个眼色,刘景、马明闪身上前,拦住几个衙役。鸨母赶忙抢下梅可君的剪刀。 胖衙役瞪眼吼道:“哪来的混账东西?你们吃了豹子胆了!” 陈廷敬却是语不高声,道:“凭什么随意拿人?” 胖衙役呸了一口,道:“嗬,好大的口气呀!你们是什么人?” 刘景笑道:“我们是爱管闲事的人。” 胖衙役道:“我讨厌的就是爱管闲事的人。兄弟们,先揍他们!” 两个衙役上前想要打人,却近不了身。胖衙役自知碰着对手了,边领着两个衙役往外走,边回头道:“好好,你们有种,你们等着!” 李三娘这会儿哭喊起来:“啊呀呀,你们可给我闯祸了呀!衙门非砸了我的生意不可呀!” 梅可君冷脸道:“妈妈你好没人情,几位好汉明明是帮了我们,你还去责怪人家!” 李三娘拍着大腿喊道:“帮了我们?他们是过路客,衙门找不着他们,只会找我算账的。” 陈廷敬道:“李三娘别怕,天塌下来,有我顶着。” 李三娘上下打量着陈廷敬,道:“哟,你说话口气可大啊!你当你是谁呀?” 陈廷敬自然不便道明身份,只说巡抚衙门里有亲戚,他在杭州没有办不了的事情。马明也在旁边帮腔,只道我们老爷要不是心里有底,哪敢打衙门里的人?好说歹说,李三娘信以为真,便道出了事情由来:“那日衙门里突然来人,说要收花税,算下账来,要两万两银子。我就算把楼里的姑娘们全都卖了也交不上啊。我平日都是交了银子的,这回无故儿又要银子,哪来这个道理?我们交不上银子,衙门就要从我们楼里挑长得好的姑娘去当差。他们三番五次要来索可君姑娘,我就寻思,衙门里这回要银子是假,要人是真。” 陈廷敬疑惑道:“衙门里要姑娘做什么?当什么差?来的真是衙门里人吗?” 李三娘道:“余杭县衙的,我都认得。前几日,他们来人把长得好些的都带走了,说是当完差就回来,少不得十日半个月的。只有可君寻死觅活的不肯走,衙门里就宽限我几日,说是过了今夜还不肯去,就砸了我的楼。不光是我满堂春,清河坊、抱剑营两条街的青楼女子,凡是长得好些的,都被衙门拿去了。” 陈廷敬心里明白了几成,嘴上却只淡淡的,道:“难怪这么冷清啊。” 闲话会儿,陈廷敬起身告辞,告诉李三娘他住在烟雨楼,总要住上十日半个月的,这边要是有紧急事,打发人去找他。李三娘将信将疑,千恩万谢。 陈廷敬才要出门,梅可君突然喊客官留步,说:“蒙老爷相救,小女子无以为报,愿为老爷弹唱几曲。” 陈廷敬略作迟疑,回头坐下。梅可君斟茶奉上,然后上楼取了琵琶下来,唱起了小曲:“西风起,黄叶坠。寒露降,北雁南飞。东篱边,赏菊饮酒游人醉。急煎煎砧声处处催,檐前的铁马声儿更悲。阳关衰草迷,独自佳人盼郎回。芭蕉雨,点点尽是离人泪。” 歌声哀婉,琴声凄切,甚是动人。忽然又听外头响起了吆喝声,陈廷敬猜准是什么人来了。果然是胖衙役回头叫了十几个衙役,破门而入。梅可君并不惊慌,只是罢了琴,微叹一声。刘景跟马明拿开架势,站在陈廷敬身边护卫着。那衙役们并不仗着人多还手打人,只对鸨母吼道:“李三娘,这回梅可君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李三娘道:“我可做不了主了,这位老爷正在听曲儿哩。” 胖衙役望了望陈廷敬,干笑道:“嗬,面子可真大呀!想听曲儿就听曲儿了!这会儿我只带走美人,回头再同你们算账。” 陈廷敬见来了这么多人,刘景、马明纵有三头六臂也是敌不过的,只好说:“可君姑娘,你跟他们走吧,天塌不下来的。” 梅可君叹息一声,跟着衙役走了。陈廷敬心里却增一层疑惑:胖子先头只领着两个衙役气势汹汹地想动手打人,这会儿他们来了十几个人却只带着梅可君走了。 陈廷敬刚要回客栈去,大顺跑了进来,说:“老爷,我回到客栈,没见着珍三太太。我到外头满街地找,哪里找得着?真是急死人了,我心想她这会儿是不是又回去了呢?我想回客栈去再看看,却又在路上遇着几个歹人追个姑娘。我把那姑娘救下,一问,知道姑娘就是杭州城里的,刚从衙门里逃出来,追她的原是衙役。再一问,怪了,姑娘不肯回家去。我急着回客栈找珍三太太,就把这姑娘带了回去。你猜怎么了?珍三太太已回客栈,正坐在房里哭哩!” 陈廷敬一边听一边着急,好容易听到最后,才笑道:“大顺你也真会说话,先告诉我人找着了不得了?咦,那姑娘干吗不肯回家?” 大顺道:“谁知道呢?” 回到烟雨楼,见珍儿正同那姑娘说话。姑娘暗自饮泣,并不吭声。珍儿见陈廷敬回来了,也不搭理。姑娘见来了这么多人,越发什么话都不肯说了,只是哭泣。 大顺便说:“姑娘,你别怕,这是我们家老爷。你为什么不肯回家去?你说出来,我们家老爷会替你做主哩。” 问了好半日,姑娘方才道明了原委。这小女子名叫紫玉,年方十五。她家里开着好几处绸缎铺,还算过得殷实。她爹生意虽然做得不错,只是老实懦弱,常被街上泼皮欺负,每每只恨家里没人做官。这回听说皇上下江南,要在杭州选妃子,做爹的就动了心思,发誓要让女儿做娘娘。老两口儿自己就把女儿送到了县衙里。紫玉去了县衙,见里头关着很多女子,多是清波门那儿的。紫玉本来死活不肯的,这会却见自己同青楼女子关在一起,羞得恨不能一头撞死。今儿夜里,她瞅着空儿逃了出来。 珍儿道:“你一个姑娘家,总要回家去的,怎能就在外头?” 紫玉说:“爹娘横竖要我进宫,回去不又落入虎口?衙门也是要到家里去寻人的。” 陈廷敬劝慰道:“姑娘,皇上选秀之说,纯属无稽之谈,哪有从汉人家选秀女的?你只管放心回去,我派人去你家说清楚。” 紫玉问道:“县衙里关着许多女子,说都是要送到宫里去的,这是为何?” 陈廷敬道:“此事确实蹊跷,那些女子是决不可能送到宫里去的。姑娘,你尽管回家去。” 紫玉仍是不信,又问:“敢问老爷是哪里来的,何方神仙?” 陈廷敬笑道:“我只是个生意人,走南闯北的见得多了,知道些外面的事而已。姑娘信我的不会错。”好说歹说,紫玉才答应回家去。 刘景、马明送紫玉去了,陈廷敬便耐心告诉珍儿,他去清河坊查访,都是有缘由的。原来他进了杭州城,见那么多娶亲的花轿,心里就犯嘀咕。听了绸缎铺伙计的话,他又想起上回皇上南巡有人在杭州买青楼女子,弄得朝廷很没脸面。他怕这回倘若又有人要买女子,讹传出去,民间就会沸沸扬扬。 珍儿听得陈廷敬这么一说,心里也就没气了,只怪他怎么不事先说给她听。忽听外头敲门声,刘景和马明回来了。两条汉子气不打一处来,没说别的,先把紫玉爹娘骂了一通。原来他俩好好地送了紫玉回去,她爹娘却不问青红皂白,对他俩破口大骂。骂的什么也听不懂,反正不是好话。 ------------ 六十六 船过黄河,皇上临窗而立,听着河水汩汩而流,道:“朕初次南巡,两岸人烟树木一一在望。朕第二次南巡,坐在船上仅看见两边河岸。朕这次南巡,望见两岸河堤越发高了。” 太子胤礽说:“皇阿玛,这说明治河得法,河道越来越深了。这都是皇阿玛运筹得好。” 皇上笑道:“朕不想掠人之美,张鹏翮功不可没!” 张鹏翮忙跪下道:“臣谢皇上褒奖!” 这时,索额图朝胤礽暗递眼色。胤礽会意,慢慢退下来。两人溜到船舱外头,索额图悄声儿道:“太子,这是陈廷敬飞马送达的密奏!” 胤礽躲到一边,偷看了密奏。高士奇无意间瞟见胤礽偷看密奏,心中大惊。 胤礽回到舱内,奏道:“皇阿玛,儿臣有要事奏闻,请皇阿玛屏退左右。” 臣工们都出去了,胤礽道:“皇阿玛,陈廷敬飞马送来密奏。” 皇上并不在意,说:“你看看吧,再说给朕听。” 胤礽支吾不敢看,皇上说:“朕让你看的,怕什么?” 胤礽便打开密奏,假模假样看了一遍,然后说:“回皇阿玛,陈廷敬密报,暂未发现地方借端科派之事,但两江总督阿山兴师动众,大搞迎驾工程。江浙两省道路重新修过,道路两旁预备了黄沙;河道本已畅行无阻,却命民夫再行挖深;还在杭州建造行宫。” 皇上怒道:“这个阿山,胆子也太大了。谁叫他建行宫的?” 胤礽道:“皇阿玛,儿臣以为,应传令阿山速速将行宫停建。” 皇上并不答话,倒是教训起胤礽来,说:“朕知道你同阿山过从甚密。” 胤礽低头道:“儿臣同阿山并无交往。” 皇上声色俱厉,说:“胤礽,你还要朕面前抵赖!你身为太子,一言一行都要小心!结交大臣,会出麻烦的!” 胤礽再不敢辩白,只跪下认罪:“儿臣知罪。” 皇上摆摆手道:“这件事情你不要管了,朕自会处置。” 夜里,皇上独自待了好久,写了道密旨,嘱咐天亮之后着人飞送阿山。 索额图在舱外密嘱胤礽:“太子,您得给阿山写封信,嘱咐他接驾之事不得怠慢。皇上说是这么说,真让他老人家不舒坦了,仍是要怪罪的!” 胤礽犹豫道:“皇阿玛严责阿山接驾铺张,我如今又写信如此说,只怕不妥啊!” 索额图道:“太子可要记住了,您在大臣中如果没有一帮心腹,是难成大事的!阿山今后可为大用,太子要倚重他。这回阿山接驾,我们就得帮着点,必须让皇上满意!” 胤礽听了,只道有理,回头写了密信,差人专程送往杭州。 余杭县后衙,百姓们夹道而跪,学着迎驾,齐声高呼万岁。一个百姓把头叩得梆梆响,煞有介事地喊道:“皇上圣明,天下太平呀!”还有个百姓做出端酒的样子,喊道:“皇上,这是我们自家酿的米酒,尝一口吧!” 师爷从夹道迎驾的百姓中间缓缓走过,左右顾盼。张乡甫抬着头,冷冷地望着师爷。师爷喝道:“张乡甫,不准抬头!接驾不恭,可是大罪!” 张乡甫冷笑道:“这会儿哪来的皇上?未必你是皇上了?” 师爷正要发作,一个衙役跑了过来,说知县大人让张乡甫去二堂说话。 张乡甫到了二堂,李启龙站起来,笑呵呵地说:“乡甫,这些日子真是难为你了。接驾嘛,大事,我也是没办法。今儿起,你不要成日在衙门里学着喊万岁了。坐吧,坐吧。” 张乡甫听这了话,并不想知道缘由,只拱手道:“那么,这就告辞!” 李启龙把手一抬,说:“别性急嘛。皇上功高五岳,德被四海,为当今圣人。你是读书人,应该写诗颂扬圣德才是啊!” 张乡甫说:“这种阿谀皇上的诗,我写不出来!知县大人也是读书人,您不妨自己写嘛!” 李启龙赔笑道:“我自是要写的,但百姓也要自己争着写,皇上才会高兴嘛!” 张乡甫也笑了起来,说:“知县大人出去问问,看哪个百姓愿意争着写,就让他写好了。” 李启龙忍着心头火气,说:“乡甫说这话就是不明事理了,有几个百姓认得字?还是要请你这读书人!” 张乡甫道:“反正我是不会写的,知县大人要是没别的事情,我先走了。” 李启龙终于发火了,说:“张乡甫,你别给脸不要脸。我向制台大人推荐你给皇上献诗,是给你面子。” 张乡甫冷笑道:“这个面子,你自己留着吧。” 李启龙拍了茶几,道:“你傲气什么?本老爷在你这个年纪,早就是举人了!” 张乡甫也拍了茶几,道:“举人?不就是写几篇狗屁八股文章吗?本公子瞧不上眼!” 李启龙吼了起来说:“老爷我把话说到这里,这颂扬圣德的诗,你写也得写,不写也得写。到时候皇上来了,我会把你推到皇上面前进诗,看你如何交代。没诗可交,小心你的脑袋!” 张乡甫低头想了又想,长叹一声,说:“好吧,我回去写诗。” 李启龙拂袖进了签押房,低声骂道:“给脸不要脸!” 李启龙还在签押房里生着气,总督衙门传话来了,说阿山大人请他过去说话。李启龙不敢怠慢,拔腿出了县衙。赶到总督衙门,见阿山正在二堂急得团团转,忙问道:“制台大人,您召卑职有何吩咐?” 阿山很是着急,说:“奉接上谕,严令下官不得把接驾排场搞大。可太子又派人送来密信,命下官小心接驾,务必让皇上满意。兄弟十分为难哪!有些事情兄弟我只能交你办理,别人我信不过。” 阿山说完,小心地把太子密信放在砚池弄糊了,再丢进字纸篓里。 李启龙见阿山大人如此谨慎,知道事情重大,问道:“制台大人有什么主意?” 阿山说:“兄弟请你来,就是同你商量。别人兄弟我不相信,有些事情又不能托付别人去办。” 李启龙拱手低头,道:“感谢制台大人信任!您想让卑职怎么做,吩咐就是!” 阿山说:“太子信里说了,皇上确实简朴,但弄得皇上不舒坦,也是要获罪的。” 李启龙想了想,道:“我说呀,上头说归说,我们做归做。官样文章,从来如此。皇上,他也是人嘛!” 阿山听了哈哈大笑,道:“兄弟就知道你李启龙会办事。” 李启龙忙谦恭地摇摇头,道:“多谢制台大人夸奖。” 阿山环顾左右,压低了嗓子说:“先头着你预备一百二十个妙龄女子,此事不得出半点儿差错。另外,这里还有个单子,这些王爷、阿哥、大臣们想买些美女带回京城去。” 李启龙接过单子,轻声念了起来:“太子胤礽八个,要个会唱曲儿的,诚亲王三个,礼亲王两个,索额图四个……” 阿山忙摇手道:“好了好了,别念了。你把这个单子记进肚子里就行了!太子特意嘱咐要个会唱曲儿,你要格外尽心,可得才貌双全,能弹会唱。” 李启龙道:“有个叫梅可君的女子,杭州头牌花魁,送给太子最合适了。” 阿山道:“都由你去办了,我管不了那么细。” 李启龙道:“卑职明白,卑职记住了。制台大人,只是这买女子的银子哪里出?” 李启龙说着,又仔细看了看单子,暗中记牢,也学阿山的样,把单子放进砚池里让墨水弄糊了,丢进字纸篓里。 阿山道:“银子嘛,余杭县衙先垫着。” 李启龙有些为难,说:“制台大人,皇上前几次南巡,敝县也是垫了银子的,都还没补上呀!我来余杭上任,接手的账本就有厚厚八卷,里头都是欠着银子的。” 阿山瞟了眼李启龙,道:“你糊涂了不是?” 李启龙嗫嚅道:“制台大人,另外一百二十个女子好说,只是陪大人们玩玩,苏杭青楼里一抓一大把,也花不了多少银子。可要把良家女子生生儿买走,就得花大价钱啊!” 阿山道:“你又糊涂了不是?千万不能说是青楼女子。” 李启龙忙说:“这个卑职会交代妥帖,只是银子实在有些难。” 阿山道:“银子你只管垫,反正不会从你自己口袋里掏。” 李启龙知道说也白说,便闭嘴不言了。阿山望着李启龙半日,忽然又道:“还要两个女子,单子上没有开,却是最要紧的。” 李启龙见阿山如此神秘,悄声问道:“还要两个?谁要?” 阿山说:“本不该同你说,你只管预备着就是。” 听阿山这么说,李启龙张嘴瞪眼不敢再问。阿山竖起一个指头,朝天指了指。 李启龙大惊,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问:“啊?皇上?” 阿山瞪了一眼,摇摇头道:“李启龙,万万说不得啊。你日后前程,就看这回接驾了!” 李启龙扑地跪了下来,道:“多谢制台大人提携!卑职拼着性命也要把这回的差事办好!” 阿山甚是满意,点点头,又说:“启龙啊,凡事你都得暗中去办。太子信中暗示,皇上早派人过来了。太子不便明说,此事万分机密。” 李启龙听着大惊,道:“制台大人不提起,卑职不敢报告,怕显得卑职疑神疑鬼。这位钦差兴许同我余杭县衙的人打过交道了。” 阿山一听,惊得两眼发黑,忙问怎么回事。李启龙便把衙役去清河坊满堂春拿人的事说了。阿山怕只怕那钦差就是诚亲王,余杭县衙要是得罪了诚亲王的人,麻烦就大了。毕竟要靠李启龙做事,阿山就把诚亲王已到杭州的话说了。李启龙吓得冷汗直流,连道如何得了!着急了半日,李启龙又摇头道:“制台大人,我们去拿人只是为着催税,谁也抓不住把柄。卑职正是多了个心眼,怕万一打鬼打着了正神啊!再说了,诚亲王自己不也是要买人的吗?不如明儿我就找几个漂亮女子送到寿宁馆去,王爷自然高兴,有事也没事了。” 阿山使劲儿摇手,道:“不行不行,你真是糊涂了!谁说诚亲王让你买女子了?诚亲王召我去见面,人家可是半个字都没提起!我们只能按着条子把女子送上去!” ------------ 六十七 这日,陈廷敬左右打听,找到了张乡甫的家。刘景上前敲门,一老者探出头来张望,陈廷敬问道:“敢问这是张乡甫先生家吗?” 老者答道:“正是,有事吗?” 陈廷敬道:“我是外乡人,路过此地。慕乡甫先生大名,特来拜望。” 老者摇头道:“我家公子这几日甚是烦闷,不想见客。” 陈廷敬说:“我不会过多打扰,只想见个面,说几句话就走。” 老者犹豫片刻,请他们进了院子。陈廷敬让随去的人待在外头,独自进去了。进门一看,小院极是清雅,令人神清气爽。张乡甫听得来了客人,半天才懒懒散散地迎了出来,道:“小门小户,实在寒碜。敢问先生有何见教?” 陈廷敬道:“老朽姓陈名敬,外乡人,游走四方,也读过几句书,附庸风雅,喜欢交结天下名士。” 张乡甫没精打采的样子笑道:“我算什么名士!守着些祖业,读几句闲书,潦倒度日!” 陈廷敬笑道:“我看您过得很自在嘛!” 张乡甫本无意留客,却碍着面子请客人进屋喝茶。见客堂墙上挂满了古字画,陈廷敬心中暗自惊叹,问道:“乡甫先生,可否让我饱饱眼福?” 张乡甫道:“先生请便。” 陈廷敬上前细细观赏,感叹不已:“真迹,这么多名家真迹,真是难得啊!有道是盛世藏古玩,乱世收黄金啊!” 张乡甫听了这话,心里却不高兴,道:“我这都是祖上传下来的东西,跟什么盛世、乱世没关系。杭州最近乱翻了天,还盛世!” 陈廷敬回头问道:“杭州最近怎么了?” 张乡甫说:“余杭县衙里预备了上百美女,说是预备着接驾。百姓听说皇上还要在杭州选秀,家里女儿长得有些模样的,都争着许人成婚哩!” 陈廷敬故意问道:“真有这种事?难怪街上成日是花轿来来往往!” 张乡甫又道:“衙门里还逼我写诗颂扬圣德,不写就得问罪!您想想,我耳闻目睹的是皇上南巡弄得百姓家无宁日,我写得出吗?” 陈廷敬摇头说:“我想事情都是被下面弄歪了!” 张乡甫望望陈廷敬,没好气地说:“天下人都是这个毛病!总说皇上原本是好的,都是下面贪官污吏们坏事。可是,这些贪官污吏都是皇上任用的呀!难道他们在下面胡作非为,皇上真不知道?倘若真不知道,那就是昏君了,还有什么圣德值得我写诗颂扬呢?” 陈廷敬笑道:“我倒是听说,当今皇上还真是圣明。” 张乡甫叹息不已,不停地摇头。 陈廷敬道:“乡甫先生,老夫以为,诗您不想写就不写,不会因了这个获罪的。” 张乡甫叹道:“诗写不写自然由我。我伤心的是有件家传宝贝,让余杭县衙抢走了!” 原来,衙门里又说为着接驾,凡家里藏有珍宝的,不管古字画、稀奇山石、珍珠翡翠,都要献一件进呈皇上。张乡甫家有幅米芾的《春山瑞松图》,祖传的镇家之宝,也叫余杭县衙拿走了。 陈廷敬听张乡甫道了详细,便说:“乡甫先生不必难过,皇上不会要您的宝贝,最多把玩几日,原样还您。” 张乡甫哪里肯信,只是摇头。陈廷敬笑道:“我愿同乡甫先生打赌,保管您的宝贝完璧归赵。” 张乡甫虽是不信陈廷敬的话,却见这位先生也还不俗,便要留他小酌几盅。陈廷敬正想多探听些余杭县衙里头的事儿,客气几句就随了主人的意。 今日刘相年也被诚亲王的人悄悄儿找了去,也是没说几句要紧话就把他打发走了。宫里的规矩刘相年并不熟悉,见了诚亲王也只是叩头而已。他出了客栈,只记得那三条狗甚是吓人,并没看清诚亲王的模样儿。他当初中了进士,在翰林院待了三年,散馆就放了知县。他后来做了知府,都是陈廷敬举荐的。近日杭州都风传皇上派了钦差下来密访,难道说的就是这诚亲王? 夜里,刘相年正苦思苦想那诚亲王召他到底深意何在,有位操北方口音的人进了知府衙门。这人怎么也不肯报上名姓,只道是京城里来的,要见知府大人。门上传了进去,刘相年怕又是诚亲王的人,便让那人进了后衙。 那人见了刘相年,并不说自己是谁的人,只道:“刘大人,你们制台大人阿山已经把您参了。皇上看了密奏,十分震怒!” 刘相年问道:“他参我什么?” 那人道:“还不是接驾不恭?” 刘相年一笑,说:“阿山整人倒是雷厉风行啊!” 那人说:“刘大人也不必太担心。徐乾学大人嘱我捎口信给大人您,一则先让您心里有个底,想好应对之策;二则徐大人让我告诉您,他会从中斡旋,保您平安无事。” 徐乾学的大名刘相年自然是知道的,正是当今刑部尚书,内阁学士。刘相年便说:“感谢徐大人了。请回去一定转告徐大人,卑府日后有能够尽力之处,一定报答!” 那人笑道:“刘大人,徐大人自会全力以赴,帮您化解此难,可他还得疏通其他同僚方才能说服皇上。徐大人的清廉您也是知道的,他可不能保管别人不要钱啊!” 刘相年疑惑地望着来人,问:“您的意思,卑府还得出些银子?” 那人低头喝茶,说:“这个话我就不好说了,您自己看着办吧。” 刘相年问道:“卑府不懂行情,您给个数吧。” 那人仍是低着头说:“十万两银子。” 刘相年哈哈大笑,站了起来说:“兄弟,我刘某人就算把这知府衙门卖掉,也值不了十万两银子啊!” 那人终于抬起头来,说:“刘大人,我只是传话,徐大人是真心要帮您,您自己掂量掂量!” 刘相年又是哈哈大笑,说:“我掂量了,我刘某人的乌纱帽比这知府衙门还值钱呀!” 那人冷冷问道:“刘大人,您别只顾打哈哈,您一句话,出银子还是不出银子?” 刘相年微笑道:“请转告徐大人,刘某谢过了!刘某的乌纱帽值不了那么多银子。” 那人脸色一变,拂袖而起,说:“刘大人,您可别后悔啊!” 刘相年也拉下了脸,拱手道:“恕不远送!” 那人出了知府衙门,没头没脑撞上一个人,差点儿跌倒,低声骂了一句,上马离去。来的人却是张乡甫,他跟知府大人是有私交的,同门房打个招呼就进来了。原来张乡甫送走陈廷敬,想着最近碰着的事情实在窝气,就上知府衙门来了。刘相年没想到张乡甫夜里来访,忙迎入书斋说话。 张乡甫没好气,问道:“刘大人,这杭州府的地盘上,到底是您大还是李启龙大?” 刘相年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问:“乡甫,你劈头盖脸就问这话,你这是怎么了?” 张乡甫说:“我张乡甫在杭州虽说无钱无势,也还算是个有面子的人。他李启龙也知道我同刘大人您是有交情的,可他硬是爬到我头上拉屎来了!” 刘相年问:“你告诉我,李启龙把你怎么了?” 张乡甫说:“他把我拉到县衙学作揖叩头弄了整整三日,又逼我写诗颂扬圣德,还抢走了我祖传的古画,说要进呈皇上!” 刘相年忍不住骂道:“李启龙真是个混蛋!” 张乡甫问:“您就不能管管他?” 刘相年叹道:“他背后站的是阿山!” 张乡甫本是讨公道来的,见刘相年也没辙,便道:“李启龙背后站着阿山,阿山背后站的是皇上。这下好了,我们百姓都不要活了。” 刘相年忙摇着手说:“乡甫,你这话可说不得啊!当今皇上的确是圣明的。” 张乡甫笑笑,说:“哼,又是这个腔!你们都只知道讲皇上是好的,就是下面这些贪官污吏坏事!今儿有位老先生,说是专门云游四海,跑到我家里叙话,也同你一个腔调!” 刘相年好言劝慰半日,又想起张乡甫刚说的什么老先生,便问:“乡甫刚才说什么人来着?” 张乡甫道:“一个外乡人,六十上下,自称姓陈名敬。” 刘相年再细细问了会儿,顿时两眼一亮,道:“陈敬?陈廷敬!正是他!”张乡甫见刘相年这般吃惊,实在奇怪,问道:“陈廷敬是谁?” 刘相年说:“他可是当今文渊阁大学士、吏部尚书!陈中堂原来单名一个敬字,中进士的时候蒙先皇赐了个‘廷’字。”刘相年原想风传的钦差可能就是诚亲王,这会儿又冒出个陈中堂,这事倒是越来越叫人摸不着头脑了。 张乡甫这下也吃了一惊,道:“原来那老头儿是个宰相?” 刘相年点头道:“他可是我的恩公啊!十多年前,皇上恩准四品以上大臣推举廉吏,陈中堂同我素不相识,只知道我为官清廉,就保举了我,我便从知县破格当上了知府。我总算没辜负陈大人的信任,做官起码得守住一个‘廉’字。也正因我认了这个死理,我这知府便从苏州做到扬州,从扬州做到杭州,总被上司打压!这回只怕连知府都做不成了。” 张乡甫说:“既然是陈大人,您何不快去拜望?他告诉我他住在烟雨楼。” 刘相年摇头道:“乡甫,既然陈中堂不露真身,肯定自有道理,您也不要同任何人说啊!” 刘相年话是这么说,他送走张乡甫,自己却又悄悄儿拜见陈廷敬去了。他心想今儿是什么日子?先是被诚亲王稀里糊涂召了去,夜里来了徐乾学的人,这会儿又听说陈廷敬来了。刘相年进了烟雨楼打听,大顺出来见了他。他便道是杭州知府刘相年,要拜见陈中堂。大顺平日听老爷说过这个人,就报了进去。陈廷敬也觉得蹊跷,叫大顺请刘相年进屋去。陈廷敬忙站了起来,刘相年却行了大礼,道:“杭州知府刘相年拜见恩公陈中堂!” 陈廷敬定眼望望,道:“哦,你就是刘相年呀?快快请坐。” 刘相年坐下,说:“杭州都在风传,说皇上南巡,先派了钦差大臣下来,原来确有其事呀!” 陈廷敬笑道:“相年呀,我算是让你撞上了。皇上嘱我先下来看看,并不准我同地方官员接触。皇上不让下面借口接驾,向百姓摊派,不准下面太铺张。可我觉得你们杭州有些怪啊!” 刘相年说:“中堂大人,我反对阿山向百姓摊派,反对建行宫,阿山已向皇上上了密奏把我参了!” 陈廷敬私下吃惊不小,心想刘相年怎么会知道密奏的呢?刘相年明白陈廷敬的心思,便道:“按理说,密奏之事我是不会知道的。我也本不敢说,我想自己的脑袋反正在脖子上扛不了几日了,又是对您陈中堂,就什么都说了吧。徐乾学派人找上门来,把阿山上密奏的事告诉我,让我出十万两银子消灾。” 陈廷敬更是大惊,只因说到了徐乾学,他不便随意说话。心里却想徐乾学越来越喜欢弄权,为人伪善贪墨,得寻着时机参了他才是。陈廷敬心下暗自想着,又听得刘相年说:“我顶回去了,一两银子也不出。” 陈廷敬想刘相年果然是位清官,他却不便评说徐乾学,只道:“相年,这些话就说到这里为止,我心里有数了。” 刘相年却忍不住又说:“如此明明昭昭地派人上门要银子,他就不怕人家告发了?” 陈廷敬道:“早已成风,司空见惯,只是你相年耿直,听着新鲜。人家知道你给不给银子,都不会告发的。此事不要再说,相年,我知道就行了。” 刘相年拱手谢过,又听陈廷敬把来杭州的见闻一一说了。两人谈天说地一会儿,陈廷敬忽又问道:“相年,我沿路所见,大抵上都没有向百姓摊派,可下面又都在大张旗鼓搞接驾工程,银子哪里来?” 刘相年说:“现在不摊派,不等于说今后不摊派。只等圣驾离去,还是要摊派下去的。到时候用多少摊多少,就算做得仁慈了,怕只怕各地还要借口皇上南巡消耗,多多地摊派下去!” 陈廷敬道:“哦,我料想也是如此。可皇上明明说了一切从简,下面怎么就不听呢?” 刘相年说:“大家虽说知道皇上下有严旨,不准铺张接驾,可谁也不敢潦草从事。何况,皇上身边还有人密令下面务必好好接驾呢。” 陈廷敬问道:“相年这话是什么意思?好好接驾,这话并没有错呀?” 刘相年说:“卑府在总督衙门里也有朋友,听他们说,阿山一面收到皇上密旨,严责阿山建行宫,铺张浪费;一面又收到太子密信,令他好好接驾,不得疏忽。阿山领会太子的意思,就是要大搞排场。” 陈廷敬听了这话,忙说:“事涉太子,非同小可。相年,话就到此为止,事关重大,不可再说了。” 刘相年点头无语,忧心忡忡。陈廷敬说:“你反对建行宫,这正是皇上的意思,你不必为此担心。好好接驾,并不一定要建行宫。” 刘相年长舒一口气,似乎放下心来。他又想起圣谕讲堂一事,便道:“杭州知府衙门没有圣谕讲堂,我原想这里府县同城,没有必要建两个讲堂。可阿山前些日子拿这个说事,虽说没有在密奏上提及,但他万一面奏皇上,卑府真不知凶吉如何。” 陈廷敬道:“圣谕讲堂之事,我真不好替你做主。按说各府各县都要建,你如今没有建,没人提起倒罢了,有人提起只怕又是个事!可你要赶在皇上来时建起来,又太迟了。我只能说,万一皇上知道了,尽量替你说话吧。” 刘相年犹豫着该不该把诚亲王到杭州的事说了,因那诚亲王说是微服私访,特意嘱他不许在外头说起。陈廷敬见他似乎还有话说,就叫大顺暂避。刘相年心想这事同陈廷敬说了也不会有麻烦,这才低声说道:“陈中堂,诚亲王到杭州了,今儿召我见了面。王爷说是密访,住在寿宁馆,不让我在外头说。” 陈廷敬又暗自吃惊,脸色大变,心想皇上着他沿路密访,为何又另外着了诚亲王出来?陈廷敬知道皇上行事甚密,便嘱咐道:“既然诚亲王叫你不要在外头说,你就不该说的。这事我只当不知道,你不可再同外人说起。” 刘相年悔不该提起这事,心里竟有些羞愧。时候已经不早,他谢过陈廷敬,起身告辞。刘相年刚走到门口,陈廷敬又问道:“诚亲王同你说了什么?” 刘相年停下脚步,回头道:“诚亲王也没说什么,只道你刘相年官声很好,我来杭州看了几日,也是眼见为实了。他说有回皇上坐在金銮殿上,说到好几位清官,就说到你刘相年。” 陈廷敬心念一动,忙问道:“金銮殿?他是说哪个宫,还是哪个殿?” 刘相年道:“王爷只说金銮殿。” 陈廷敬又问道:“王爷带着多少人?” 刘相年回道:“总有二三十个吧,有架鹰的,有牵狗的,那狗很是凶猛。” 陈廷敬想了想,又问:“按规矩你应送上仪礼孝敬王爷,你送了吗?” 刘相年道:“我也知道是要送的,可如今又是疏河道,又是建行宫,还得修路架桥,拿得出的银子不足万两,哪好出手?” 陈廷敬道:“相年,奉送仪礼虽是陋规,可人在官场身不由己。王爷不再找你也就罢了,再差人找你,你先到我这里跑一趟,我替你想想办法。” 刘相年拱手谢过,出了客栈。夜已深了,刘相年骑马慢慢走在街上,觉着露重湿肩,微有寒意。 刘相年想皇上这次南巡,密派的钦差就有两拨,天知道会有什么事捅到皇上那里去。阿山参他接驾不恭,他心里倒是不怕,自己凡事都是按皇上谕示办理的。只是杭州没有圣谕讲堂,倘若真叫皇上知道了,保不定就吃了罪。刘相年想着这事儿,怎么也睡不好。第二日,他早早地起了床,坐上轿子满杭州城转悠,想寻间现成的房子做讲堂。直把杭州城转几遍,都寻不着合适的地方。 眼看着就天黑了。城里房子都是有家有主的,哪来现成空着的?跟班的便笑道:“只怕现在杭州城里空着的房子就只有妓院了!” 不曾想刘相年眼睛一亮,便让人抬着去清河坊。随从们急了,问老爷这是怎么了。刘相年只说你们别管,去清河坊便是了。 到了清河坊,只见街上灯笼稀落,很多店家门楼都黑着。远远地看见满堂春楼前还挂着灯,刘相年记得陈中堂说起过这家青楼,便上前敲门。李三娘在里头骂道:“这么晚了,是谁呀?里头没一个姑娘了,敲你个死啊!” 开门一看,见是穿官服的,吓得张嘴半日才说出话来:“啊,怎么又是衙门里的人?你们要的人都带走了,还要什么?” 刘相年进了屋,没有答话,左右上下打量这房子。 李三娘又说:“头牌花魁让你们衙门弄去了,稍微有些模样儿的也带到衙门去了,还不知道哪日回得来哩!剩下的几个没生意,我让她们回家待着去了。衙门要姑娘,有了头回,保不定没有二回三回,这生意谁还敢做?我是不想做了。” 刘相年回头问道:“你真不想做了?” 李三娘说:“真不做了。” 刘相年道:“你真不做了,知府衙门就把你这楼盘下来。” 李三娘眼睛瞪得要掉下来了,道:“真是天大的怪事了!衙门要妓女就很新鲜了,连妓院也要?敢情知府衙门要开妓院了?您开玩笑吧?” 刘相年脸上不见半丝笑容,只道:“谁同你开玩笑?明儿我叫人过来同你谈价钱,银子不会少你的。” 李三娘本是胡乱说的,哪知衙门里真要盘下她的妓院。她知道同衙门打交道没好果子吃,便死也不肯做这桩生意。 刘相年不由分说,扔下一句话:“你说了就不许反悔,明儿一早衙门就来人算账!” 回到知府衙门,门房正急得说话舌头都打结,半天才道出昨日两个架鹰牵狗的人又来了,骂老爷您不懂规矩,要您快快去见什么王爷。门房说他叫人满大街找老爷,只差没去清河坊了。 刘相年飞马去了烟雨楼,陈廷敬见他急匆匆的样子,就猜着是怎么回事了,问道:“诚亲王又召你了?” 刘相年说:“陈中堂您想必是料到了,果然又召我了。” 陈廷敬说:“相年,你把那日诚亲王说的话,一字一句,再说给我听听。” 刘相年不明白陈廷敬的用意,又把诚亲王怎么说的,他怎么答的,一五一十说了一遍。陈廷敬听完,忽然说道:“这个诚亲王是假的!” 刘相年好比耳闻炸雷,张嘴半日,说:“假的?” 原来陈廷敬昨日听刘相年说,诚亲王讲皇阿玛在金銮殿上如何如何,心里就起了疑心。宫里头哪有谁说金銮殿的?那是民间戏台子上的说法。又想那架鹰之俗应在关外,没有谁在江南放鹰的道理。陈廷敬早年在上书房给阿哥们讲过书,阿哥们他都是认得的。说起陈廷敬跟诚亲王,更有一段佳话。二十五年秋月,有日陈廷敬在内阁直舍忙完公事,正同人在窗下对弈,皇上领着三阿哥来了。陈廷敬才要起身请安,皇上笑道:“你们难得清闲,仍对局吧。”当时三阿哥只有十二三岁,已封了贝勒。皇上便坐下来观棋,直赞陈廷敬棋道颇精。三阿哥却说:“皇阿玛,我想跟师傅学棋!”三阿哥说的师傅就是陈廷敬。皇上欣然应允,恩准每逢陈廷敬在上书房讲书完毕,三阿哥可同陈廷敬对局一个时辰。自那以后,三阿哥跟陈廷敬学棋长达两年。 陈廷敬虽猜准杭州这个诚亲王是假的,可此事毕竟重大,万一弄错了就吃罪不起,又问:“相年,你看到的这个诚亲王多大年纪?可曾留须?” 刘相年说:“我哪敢正眼望他?诚亲王这等人物又是看不出年纪的,估计二十岁上下吧。” 陈廷敬说:“诚亲王与犬子壮履同岁,虚龄应是三十四岁。”陈廷敬想了想,心中忽有一计,“相年,你快去见他,只道陈廷敬约您下棋去了,下边人没找着您,看他如何说。不管他如何骂你,你只管请罪,再回来告诉我。” 刘相年得计,速速去了寿宁馆。门口照例站着四个人,见了刘相年就低声骂道:“不识好歹的东西!” 刘相年笑脸相赔,低头进去。又是昨日那个人拦住了他,骂道:“诚亲王微服私访,本不想见你的,念着皇上老在金銮殿上说起你,这才见了你。你可是半点儿规矩都不懂。” 刘相年笑道:“卑府特意来向王爷请罪!” 那人横着脸,上下打量了刘相年,说:“王爷才不会再见你哩!你滚吧!” 刘相年道:“这位爷,您好歹让我见见诚亲王,王爷好不容易到了杭州,我自然是要孝敬的。杭州黄金美女遍地都是,卑府想知道王爷想要什么。” 那人斜眼瞟着刘相年,道:“你当王爷稀罕这些?进去吧!” 刘相年跟着那人,七拐八弯走进一间大屋子。里头烛照如昼,诚亲王端坐在椅子上,身后站着两个宫女模样的人打着扇子。刘相年跪下,道:“臣向王爷请罪!陈廷敬约臣下棋去了,下边的人没找着我。” 诚亲王问道:“你说的是哪个陈廷敬?” 刘相年暗自吃惊,略略迟疑,问道:“敢问王爷问的是哪个陈廷敬?” 诚亲王道:“我只知道文渊阁大学士、吏部尚书名叫陈廷敬,他还在上书房给我们阿哥讲过书哩。他跑到杭州来干什么?” 刘相年心想坏了,眼前这位王爷肯定是真的,便道:“正是陈中堂,臣只知道他是钦差,不知道他来杭州做什么。” 诚亲王问:“你没跟他说我在杭州吗?” 刘相年道:“王爷您是微服私访,嘱咐臣不同外人说,臣哪敢说。” 诚亲王点点头,说:“没说就好。我也没什么多说的,明日就要走了。你官声虽好,但也要仔细。若让我知道你有什么不好,仍是要禀告皇上的。你回去吧。” 刘相年叩了头,退了出来。走到门口,刚才领他进来的人说:“刘相年,你得聪明些。王爷领着我们出来,一路开销自是很大。难道还要王爷开金口不成?” 刘相年低头道:“卑府知道,卑府知道。” 刘相年出了寿宁馆,飞快地跑到烟雨楼,道:“陈中堂,这诚亲王不是假的。”刘相年便把诚亲王的话学给陈廷敬听了。 陈廷敬惊道:“这么说,还真是诚亲王?” 刘相年道:“真是诚亲王,我原想他是假的,抬眼看了看。这人年龄果然是三十多岁,短须长髯,仪表堂堂。” 陈廷敬点头道:“那就真是诚亲王了。王爷到了杭州,你送些银子去孝敬,也是规矩。相年,你得送啊。” 刘相年是个犟脾气,道:“做臣子的孝敬王爷,自是规矩。可诚亲王分明是变着法子自己伸手要银子,我想着心里就憋屈,不送!” 陈廷敬笑道:“相年,你这就是迂了。听我一句话,拿得出多少送多少,送他三五千两银子也是个心意。” 刘相年摇摇头,叹道:“好吧,我听中堂大人的。今儿也晚了,要送也等明儿再说吧。” 第二日,刘相年早早儿带了银票赶到寿宁馆,却见诚亲王已走了半个时辰了。店家这半个多月可是吓坏了,寿宁馆外人不准进,里头的人不准出,客栈都快成紫禁城了。刘相年问:“他们住店付了银子没有?” 店家道:“我哪里还敢要银子?留住脑袋就是祖宗保佑了!” 刘相年心想诚亲王人反正走了,也懒得追上去送银子。他本要回衙门去,又想陈中堂也许惦记着这事儿,就去了烟雨楼。听说诚亲王一大早就匆匆离开杭州,陈廷敬不免又起了疑心。可他并没有流露心思,只道:“相年,既然没有赶上,那就算了。”刘相年告辞而去,陈廷敬寻思良久,提笔写了密奏,命人暗中奉发。 不几日,陈廷敬收到密旨,得知那诚亲王果然是歹人冒充的。皇上盛赞陈廷敬处事警醒,又告诉他已命浙江将军纳海暗中捕人。 ------------ 六十八 皇上打算驻跸高家西溪山庄,高士奇早已密嘱家里预备接驾。高家对外密不通风,却暗地里忙乎两个多月了。这日圣驾临近,高士奇领着两个亲随快马赶回杭州。阿山得信,忙领了众官员出城恭迎。高士奇在城外下了马,换轿进城。并不先回西溪山庄,径直先去了余杭县衙。 高士奇一路并不怎么说话,到了县衙才开口说道:“皇上过几日就到,驻跸寒舍,我先回来看看。” 阿山擦着脸上的汗,道:“真是万幸啊!刘相年督建行宫不力,皇上要不是驻跸高大人家里,下官这脑袋可得搬家啊!” 高士奇知道刘相年就是当年陈廷敬推举的廉吏,便四下里望望,笑眯眯地问道:“刘相年是哪位呀?” 阿山忙道:“回高大人,卑职本已派人叫刘相年来迎候高大人,他却推说要督建行宫,不肯来。” 高士奇脸上不高兴,说:“还建什么行宫?皇上不是早就让你不要建了?” 阿山不知如何作答,支吾半日,道:“刘相年说是督建行宫,其实是故意在那里拖延工夫。下官以为,皇上不让建是一回事,刘相年故意怠工,却是大不敬啊!” 高士奇摇手道:“不说这个刘相年了,去,看看东西去。” 原来高士奇心里惦记着收罗来的那些珍宝,定要自己过目才放心。进了库房,高士奇说:“那些奇石、美玉,我就没工夫看了,我只看看字画。” 衙役打开一幅古书法,高士奇端详一会儿,点点头:“这是真迹。” 李启龙忙喊道:“这是真的,放那边去!” 师爷接过古书法,放到屋子另一处。 高士奇一件件儿看着,真的假的分作两间屋子存放。这时,衙役展开米芾的《春山瑞松图》,高士奇默然半日,道:“假的!” 李启龙甚是吃惊:“假的?” 高士奇笑道:“老夫差点儿也看走眼了。” 李启龙大惑不解,却不敢多说。看完字画,高士奇说:“不管真的假的,分门别类,统统送到西溪山庄去。真的明儿进呈皇上,假的等老夫有空时再长长眼,免有遗珠之憾。” 阿山忙吩咐李启龙派人把字画送到西溪山庄去。余杭县衙的师爷在后面同李启龙轻声嘀咕:“老爷,张乡甫家的东西,不可能有假的呀?高大人怎么说《春山瑞松图》是假的呢?” 李启龙忙摇头说:“不要说了,相信高大人的法眼吧。” 高士奇正在家里预备接驾,阿山急匆匆登门拜访。原来阿山突然奉接上谕,皇上要检阅钱塘水师,命速在江边搭建台子。上谕特嘱此事需同高士奇商议。高士奇急得脸色发青,因皇上明日驾到,临时搭台谈何容易! 高士奇说:“制台大人,此事就得请您尽心尽力了。搭这台子事关皇上安危,必须有个可靠得力之人才行。” 阿山道:“高大人,刘相年只要愿意干事,他最能应急。只是这回吩咐给他的所有接驾差事,他都故意拖延。” 高士奇笑道:“刘相年是当年陈廷敬大人推举的廉吏,人才难得。不能让他因为接驾的差事不办好,落下罪名。这搭检阅台的差事,就让刘相年办吧,也算给他个立功赎罪的机会。” 阿山知道这搭台之事实在仓促,保不定就会出麻烦,却道:“高大人如此体恤下属,卑职应向您学着点儿。” 高士奇很是仁厚的样子,说:“我们都是替皇上当差,都不容易,应相互体谅才是!去吧,我们叫上刘相年,一道去钱塘江看看。” 这时,有个衙役急急跑来,同阿山耳语。阿山顿时脸色煞白:“啊?刘相年简直反了!” 高士奇忙问:“什么事让制台大人如此震怒?” 阿山低头道:“回高大人,刘相年居然把圣谕讲堂的牌子挂到妓院里去了!” 高士奇跺脚大怒:“啊?这可是大不敬啊!要杀头的!这个刘相年,怎会如此荒唐?可怜陈廷敬大人向来对他赞不绝口啊!快快着人把他叫来!”高士奇非常惋惜的样子,摇头叹息。 阿山派去的人飞快赶到清河坊,却见刘相年领着几个衙役,正在满堂春张罗,门首已挂上圣谕讲堂的牌匾。过往百姓有惊得目瞪口呆的,有哈哈大笑的。有个胆大的居然高声笑道:“这可是天下奇闻呀!今儿个妓院改讲堂,说不定哪日衙门就改妓院了!”刘相年只作没听见,尽管吩咐衙役们收拾屋子。 这边正忙着,总督衙门的人进屋传话:“刘大人,詹事府高大人、制台大人请您去哩!” 刘相年只得暂时撂下圣谕讲堂的事,急忙赶到河边,拜道:“卑府刘相年拜见高大人跟制台大人!” 高士奇轻声儿问道:“你就是刘相年?” 刘相年道:“正是卑府。” 高士奇猛地提高了嗓门:“你真是胆大包天了!” 刘相年仍是低着头,道:“回高大人话,卑府不知做错了什么。” 高士奇气得发抖,道:“你怎么敢把妓院改成圣谕讲堂?这可是杀头大罪!” 刘相年却没事儿似的,说:“卑府如果该杀,满朝臣工及浙江官员个个该杀!” 高士奇气得嘴唇发颤,说不出话来,拿手点着刘相年,眼睛却望着阿山。阿山道:“刘相年,高大人对你可是爱护备至,刚才还在说,让你在江边搭台子,预备皇上检阅水师,也好给你个立功赎罪的机会。你却不识好歹,对高大人如此无礼!” 刘相年抬眼望了望高士奇,又低下头去,说:“回高大人,您听下官说个理儿。苏杭历朝金粉,千古烟花,哪一寸地方不曾留下过妓女的脚印?若依各位大人的理儿,这地方又岂是圣驾可以来的?你们明知杭州是这么个地方,偏哄着皇上来了,岂不个个都犯了大不敬之罪?” 高士奇直道不可理喻,气得团团转。刘相年却是占着理似的,道:“满堂春的妓院开不下去了,卑府花银子把它便宜盘了下来,改作圣谕讲堂,省下的也是百姓的血汗钱。不然,再建个圣谕讲堂,花的银子更多。” 李启龙也正好在场,插了嘴道:“高大人、制台大人,您两位请息怒!参刘相年的折子,由我来写。我明人不做暗事,刘相年目无君圣,卑职已忍耐多时了。” 刘相年瞟了眼李启龙,冷笑道:“李知县,您做官该是做糊涂了吧?以您的官品,还没资格向皇上进折子!” 高士奇仰头长叹,悲天悯人的样子,说:“好了好了,你们都不要吵了!眼下迎驾是天大的事情。我同陈廷敬大人同值内廷,交情颇深。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们背地里骂我徇私也罢,刘大人我还是要保的。相年哪,搭建检阅台的差事,还是由你来办,你可得尽力啊!” 刘相年知道此事甚难,却只得拱手谢了高士奇。阿山万般感慨,道:“高大人真是宰相之风啊!刘相年如此冒犯,您却一心为他着想。” 高士奇叹道:“制台大人,我就是不珍惜刘相年这个人才,也得替陈廷敬大人着想。刘相年如果真的获罪,陈大人可是难脱干系!好了,不要再说了。此处搭台子不妥,我们再走走看吧。” 沿着江堤往前再走一程,但见江水湍急,浪拍震耳,高士奇道:“此处甚好!” 刘相年急了,道:“高大人,这里江水如此湍急,怎么好搭台子?” 阿山似乎明白了高士奇的用心,马上附和道:“风平浪静的地方,怎能看出水师的威风?高大人,您真选对了地方。” 高士奇并不多说,只道:“刘大人,就这么定了,你好好把台子搭好吧。” 刘相年又发了倔劲,道:“高大人,这差事卑府办不了!” 高士奇望着刘相年,目光甚是柔和,道:“相年,我想救你。你已经淹在水里了,我想拉你上岸,可你也得自己使把劲啊!再说了,皇上在杭州检阅水师,这台子不是你来搭,谁来搭?制台大人,我们走吧。” 高士奇甩下这话,领着阿山、李启龙等官员走了,留下刘相年独自站在江边发呆。望着高士奇等人的轿子远去,刘相年知道这差事无论如何都只能办好,便打马去了行宫工地。 刘相年多日没来了,师傅们正在疑惑。刘相年开口说道:“师傅们,不瞒你们说,我不让你们风风火火地干,就是想等着皇上下令停建行宫。现在我知道了,皇上真的不准建这行宫。劳民伤财哪!建行宫可是要花钱的啊。钱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百姓的血汗啊。今儿我告诉你们,行宫不建了。” 有师傅说道:“不建就好了,我们明儿可以回家去了。可是这工钱怎么办?” 刘相年道:“工钱自然不会少你们的。但我刘某人还要拜托大家最后帮我一个忙。我因反对建行宫,得罪了人。他们想害我,故意命我在水流湍急的江边搭个台子,供皇上检阅水师。皇上明儿就驾临杭州,可现在天都快黑了。台子要是搭不好,我的脑袋就得搬家。” 师傅们听了,都说这可如何是好?夜黑风高,浪头更大,人下到河里没法动手啊!刘相年没有说话,只望着师傅们。忽然有位师傅高声喊道:“兄弟们,刘大人是个好官,我们再难也要通宵把台子搭起来。”大伙儿安静片刻,都说拼了性命也要把台子搭好。 刘相年朝师傅们深深鞠了一躬,道:“我刘相年谢你们了!” 师傅们又道刘大人请放心,木料这里都有现成的,大伙儿的手艺也都是顶呱呱的,保管天亮之前把台子搭好。 天黑下来没多久,陈廷敬正从外头暗访回来,碰见百姓们让衙役们押着,赶往郊外。衙役们打着火把,吆喝喧天。陈廷敬心里明白了八九分,便叫刘景过去问个清楚。刘景过去问一位老人:“老人家,您这是去哪里?” 老人说:“迎圣驾!” 刘景说:“深更半夜的,迎什么圣驾?” 老人叹道:“衙门里说了,圣驾说到就到,没个准的,我们得早早儿候着!” 陈廷敬远远地站在一旁,等刘景回来说了究竟,摇头道:“皇上说不让百姓回避,百姓想看看皇上,皇上也想看看百姓。可事情到了下面,都变味儿了!” 珍儿道:“可怜这些百姓啊!” 陈廷敬说:“他们得露立通宵啊!年纪大的站一个通宵,弄不好会出人命!刘景,你去说说,不必通宵迎驾,都回去睡觉去。” 刘景走到街当中,高声喊道:“乡亲们,你们不要去了!” 百姓们觉得奇怪,都站住了,回头望着刘景。刘景又道:“圣驾明儿才到,你们都回去睡觉吧!” 师爷跑了过来,打着火把照照刘景:“咦,你是哪方神仙?误了迎圣驾,小心你的脑袋!” 刘景并不答话,只道:“迎圣驾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不见你们知县老爷?” 师爷笑道:“真是笑话,知县老爷也犯得着陪他们站个通宵?知县老爷正睡大觉哪!” 刘景问道:“你们知县老爷就不怕误了迎圣驾?” 师爷说:“不用你操心,只要有圣驾消息,知县老爷飞马就到!” 刘景又高声喊道:“乡亲们,你们都听听,知县老爷自己在家睡大觉,却要你们站个通宵,世上有这个理儿吗?” 有个百姓反倒笑了起来,说:“这个人有毛病,我们小百姓怎么去跟知县老爷比?” 师爷更是笑了,道:“听听,你自个儿听听!百姓都明白这个理儿,就你不懂。” 刘景不理会师爷,只喊道:“乡亲们,你们回去睡觉,明儿卯时大伙儿再赶到这里,我同你们一块儿去迎圣驾!” 又有百姓笑道:“什么人呀?你是老胃病吃大蒜,好大的口气。” 师爷笑得更得意了,说:“你听听,他们听你的吗?听衙门的!好了,这小子想说的也都说了,你们爱听不爱听也都听了。我们走吧,迎圣驾去!” 张乡甫也在人群里头,他便喊道:“乡亲们,我们听这位兄弟的,他的话不会错!又不是打仗,非得十万火急,皇上也用不着夜里赶路啊!” 百姓们有的点头,有的摇头,闹哄哄的。 张乡甫又道:“听不听由你们,我是要回去睡觉了!” 师爷厉声喝道:“不准回去!” 张乡甫又喊道:“这会儿皇上在睡觉,知县老爷在睡觉,要我们傻等干什么?” 人群骚动起来,开始往回拥。衙役们阻拦着,挥起棍棒打人。毕竟百姓们人多势众,衙役们阻拦不住。也有几十个百姓胆小的,不敢回去,仍跟着衙役往郊外走。 ------------ 六十九 第二日,杭州城外黄沙铺道,圣驾浩浩荡荡来了。可离圣驾一箭之遥,竟有两家迎亲的,唢呐声声,爆竹阵阵。皇上坐在马车里,探出头来看看,好生欢喜:“朕怎么净看到娶亲的?” 张善德随行在马车旁,回道:“皇上,兴许是日子好吧。” 高士奇、阿山等官员肃穆而立,望着远处猎猎旌幡。几丈之外,百姓们低头站立,没人吭声半句。陈廷敬混在百姓里头,并不上去同高士奇打招呼。高士奇也不会朝百姓们瞟上半眼,自然看不见陈廷敬。 圣驾渐渐近了,高士奇等老早跪在官道两旁。直到圣驾停了下来,高士奇才低头拱手跑到道中跪下奏道:“奴才高士奇恭迎圣驾!” 阿山也跪在道中,奏道:“奴才两江总督阿山率杭州官绅百姓恭迎圣驾。” 百姓们齐刷刷跪下,高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时,陈廷敬身着便服,从百姓中走出,低头走到圣驾前跪下:“臣陈廷敬叩见皇上!” 高士奇早知道陈廷敬出宫多时了,并不怎么吃惊。阿山刚才见着位百姓装束的人直往前走,正担心有人犯驾,不想此人却是陈廷敬。李启龙吓一大跳,慌忙抬头去看那人是谁,又想看看阿山在哪里。索额图见李启龙左右顾盼,立马叫纠仪官上前拎了他出来。 阿山忙朝皇上叩了几个响头,道:“恳请皇上恕罪!余杭知县李启龙为接圣驾殚精竭虑,刚才一时忘了规矩。” 李启龙早吓成一摊烂泥,汗出如浆,不知所措。皇上道:“免了李启龙的罪,仍旧入列吧。” 李启龙爬了起来,退列班末,叩头不止。徐乾学正站在太子旁边,悄声儿道:“太子殿下,地方官员该到的都到了,我看了看只有杭州知府刘相年没到!” 太子说:“刘相年接驾不恭,皇阿玛早知道了。” 正说着,刘相年浑身湿漉漉气喘喘地跑了来,悄悄儿跪在后头。皇上抬头看看,问道:“刚才来的是谁呀?” 刘相年忙叩头拜道:“臣杭州知府刘相年迎驾来迟了,请皇上恕罪!” 太子怒斥道:“刘相年,你衣冠不整,像个落汤鸡,这个样子来接驾,这是死罪!” 太子说着,回头望望皇上。皇上见刘相年这副模样,心里自然不快。陈廷敬禀道:“皇上,刘相年预备皇上检阅水师,领着民夫搭台子,在钱塘江里泡了个通宵,方才从河里爬上来。”原来昨儿夜里,陈廷敬知道了圣谕讲堂的事,急忙叫刘景去找刘相年。刘景去了知府衙门,才知道刘相年到钱塘江搭台子去了。 皇上冷冷望了眼刘相年,回头对众官员说:“你们都起来吧。朕这会儿就不下来同你们叙话了,走吧。” 官员们站起来,低头退至道路两旁。道路两旁跪满了百姓,皇上停驾下车,道:“乡亲们,你们都别跪着,起来吧。” 百姓们又是高呼万岁,却没有人敢起来。皇上又喊道:“起来吧。你们都是朕的好子民,朕见着你们高兴。起来吧。” 这时,张乡甫把一个卷轴高高举过头顶,喊道:“杭州士子张乡甫有诗进呈皇上!” 太子接过卷轴,递给皇上。皇上大喜,打开卷轴看了,脸色骤变。左右百官不知如何是好,大气不出。不料皇上又笑了起来,口里称好。太子伸手去接诗稿,皇上却没有给他,只道:“好诗,好诗呀!朕先拿着,还要慢慢看。” 张乡甫仍是低头跪着,并不说话。皇上却道:“张乡甫,抬起头来,让朕看看你。” 张乡甫慢慢抬起头来,见皇上正对他微笑着。可皇上这微笑叫张乡甫不寒而栗。皇上转头望着众百姓,喊道:“大伙儿都起来,你们老这么跪着,朕心里不安哪。” 阿山看看索额图和太子,便叫道:“起来吧,皇上让你们起来。” 百姓们这才慢慢站起来,却不敢拍膝上的泥土。 皇上微笑道:“多好的百姓呀!阿山,请些百姓随驾去西溪山庄,朕要赐宴给他们。” 阿山忙跪下道:“臣遵旨,臣先替百姓叩谢皇上恩典!” 阿山回头吩咐李启龙,悄声道:“你去挑些人,挑干净些的,不要太多,十个就够了。” 又听皇上说道:“对了,把张乡甫得叫上啊。” 皇上上了马车,百姓们再次跪下,高呼万岁。圣驾走过,李启龙落在后面挑人。他头一个挑的便是张乡甫,道:“张乡甫,皇上要赐宴给你!看样子你小子走运了!” 张乡甫连连摇头,道:“我不去。” 李启龙脸色变了,道:“你想抗旨?真是不识好歹!兴许是皇上瞧上你了。你真要发达了,可别忘了我李某人啊。” 李启龙随后又挑了十来个百姓,道:“你们随本老爷到西溪山庄去,皇上要赐宴给你们。” 挑出来的人个个半日回不过神来,喜也不知,惧也不知。只有张乡甫自知凶吉未卜,满腹心事。 圣驾径直去了高家西溪山庄,高士奇率全家老小跪迎,喊道:“臣高士奇率全家老小叩见皇上,恭祝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早已换过肩舆,下了轿来,往早先安放的龙椅上坐下,道:“高士奇,朕见你们家一团和气,吉祥兴旺,很高兴。你高家可谓忠孝仁义之家呀!” 高士奇伏身而泣,叩谢不止。皇上说了许多暖心的话,才道:“士奇起来,叫你家人都起来吧。” 高士奇揩泪而起,叫全家老小起身,徐徐退下。皇上见罢高士奇家里的人,再命阿山上前说话,阿山低头快步上前,涮袖而跪,高声唱喊:“西湖映红日,钱塘起大潮。皇恩浩荡荡,东海扬碧波……” 皇上忍俊不禁,笑了起来,道:“阿山,你有话就直说吧,凭你肚子里那点文墨,说不来这些文绉绉的话。” 阿山顿时脸红,道:“臣阿山进宴两百桌,进奇石、珠玉、古玩、古字画若干,这都是江南父老自愿贡呈。” 皇上笑道:“阿山,朕千里迢迢来杭州,你请朕跟朕的臣工们吃顿饭,还说得过去。你送那些珍宝、古玩跟古字画干什么?真是百姓自愿的?”皇上说着便望望陈廷敬,原是多年前陈廷敬就说过,大凡下头讲百姓自愿的事,多半是假的。只是皇上心里高兴,并不想太认真了。 阿山道:“百姓爱戴我皇,倾其所有进呈皇上都是心甘的。” 皇上摇头笑道:“你这话又不通了。百姓果真倾其所有,朕就眼睁睁望着他们饿死?” 皇上说的自是随意,却把阿山吓着了:“皇上恕罪!皇上知道阿山书读得不多,不会说话。” 皇上又道:“好了,朕并没有怪你。高士奇,朕想到你家四处看看。” 皇上去了高家花园,道:“南方就有南方的好处,你看这树木花草,北方是长不出的哦!” 高士奇笑道:“这些树木花草今儿沐浴天恩,会长得更好的。” 皇上哈哈大笑,说:“高士奇,朕想给你写几个字。” 高士奇这边忙跪下谢恩,那边早有太监飞快拿来了文房四宝,放在小亭的石桌上。皇上连写了两幅字,一曰“忠孝仁义”,一曰“竹窗”。高士奇跪接了皇上墨宝,又是伏泣不已。 皇上在这里游园子、赐字,陈廷敬、张鹏翮一班大臣也都跟在后面。刘相年品衔低些,总是站在远处。张鹏翮见刘相年面色疲惫,心里暗自感慨。皇上身边正热闹着,张鹏翮便悄悄儿同陈廷敬说话:“皇上前几日私下问我浙江官员谁的官声最好,我对奏说杭州知府刘相年官声最好。可今日我觉着皇上对刘相年好像不太满意。” 陈廷敬道:“张大人果然慧眼识珠。刘相年性子耿直,又不伍流俗,在浙江官场上得罪了很多人。” 张鹏翮笑道:“我记得,当年是您在皇上面前举荐了刘相年。” 陈廷敬正想找张鹏翮联手保刘相年,便说:“只可惜,刘相年这回可要倒霉了!” 张鹏翮忙问是怎么回事,陈廷敬便把阿山密参刘相年,徐乾学暗中派人向刘相年索银子,高士奇故意选江水湍急处搭台子诸事大致说了,却瞒住了刘相年把妓院改作圣谕讲堂的事。 张鹏翮气不打一处来,却碍着这会儿正在侍驾,便轻声说道:“我治河多年,沿河督抚道县都有知晓,这个阿山官品最坏!徐乾学、高士奇也是不争气的读书人!” 陈廷敬道:“我虽然把沿途所见所闻都密奏了皇上,可并没有想好要参谁。若依国法,可谓人人可参,少有幸免。可皇上会答应吗?我让皇上知道天下没几个清官了,我就完了;我让天下人知道大清没几个清官了,天下就完了。” 张鹏翮也低声道:“陈中堂所思所想,正是下官日夜忧心的啊!我这些年成日同沿河督抚们打交道,可谓忍气吞声!我太清楚他们的劣迹了,可治河得倚仗他们,不到万不得已不敢在皇上面前说他们半个不字!皇上也不想知道自己用的官多是贪官坏官!若依往日年少气盛,我早参他们了。” 没多时,张善德过来恭请皇上用膳。西溪山庄大小房间、亭阁、天井都摆上了筵席。皇上在花厅坐下,太子胤礽在驾前侍宴,其余臣工及随行人员各自按席而坐。 皇上举了酒杯,道:“朕这次南巡,沿路所见,黄河治理已收功效,更喜今年谷稻长势很好,肯定是个丰年。百官恪尽职守,民人安居乐业,一派盛世气象。朕心里高兴,来,干了这杯!” 自然是万岁雷动,觥筹交错。皇上吃了些东西,身子有些乏了,先去歇着。 宴毕已是午后,各自回房歇息。陈廷敬正要回房,却见张乡甫过来拜道:“中堂大人,您说打赌皇上会把画还我的,什么时候还呀?” 陈廷敬心想这张乡甫也真是倔,便道:“皇上刚到杭州,您的画皇上都还没见着哩。” 张乡甫说:“我听说阿山大人这回收罗古字画若干,真假难辨,都让高大人一一过目。我就怕被他看做假的随意丢了。” 听得这么一说,陈廷敬就猜着张乡甫的古画八成是回不来了。米芾真迹甚是难得,高士奇哪肯进呈皇上?这时,又见索额图正在不远处同人说话,陈廷敬心里忽有一计,道:“乡甫先生,那位是领侍卫内大臣索额图大人,此次皇上出巡一应事务都是他总管,您去找他说说。您只说自己进呈的画是米芾真迹,应是今人难得一见的神品,千万小心。” 张乡甫稍有犹豫,就去找索额图。陈廷敬掉头转身往屋里走,没多时就听得后头索额图骂张乡甫好不晓事。陈廷敬头也不回,回房去了。 陈廷敬刚进屋,徐乾学进来叙话,问:“陈中堂,皇上派您下去密访,可下面接驾照样铺张。您想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陈廷敬笑着敷衍道:“皇上差我先行密访,并不想让外人知道啊。” 徐乾学笑道:“瞒得过别人,瞒不过皇上身边几个人的。” 陈廷敬反过来问徐乾学:“徐中堂知道下面为何仍然铺张接驾?” 徐乾学顾盼左右,悄声道:“索额图指使太子沿途给督抚们写了密信。” 陈廷敬道:“事涉太子,可要真凭实据啊。” 徐乾学摇摇头,道:“不瞒您说,皇上早就察觉太子胤礽暗中交结大臣,着我派人暗中盯着。我已拿获送信的差人,手中有了实据。” 陈廷敬甚是吃惊,问:“徐大人想怎么办?” 徐乾学叹道:“太子毕竟是太子,况且太子所做都是索额图调唆的。” 陈廷敬琢磨徐乾学的意思,低声问道:“徐大人意思是参索额图?” 徐乾学点头道:“正是!参掉索额图,我们都听陈中堂您的!首辅大臣,非您莫属!” 陈廷敬连连摇手:“徐中堂千万别说这话!我陈廷敬只办好自己分内差事就行了,并无非分之想。” 徐乾学情辞恳切,道:“我不想绕弯子,直说了吧,想请陈中堂和我联手参倒索额图!” 陈廷敬想了想,说:“徐中堂,你我上折子参索额图都不明智。” 徐乾学不解:“为什么?” 陈廷敬道:“朝中上下会以为你我觊觎首辅大臣之位,这样就参不倒索额图。” 徐乾学问:“您是怕皇上这么想吧?” 陈廷敬道:“明摆着,谁都会这么想的!” 徐乾学问:“您意思怎么办?” 陈廷敬说:“有更合适的人。” 徐乾学摸不准陈廷敬的心思,噤口不言。陈廷敬笑笑,轻声道:“高士奇!” 徐乾学一拍大腿,道:“对啊,高士奇!高士奇对索额图早就是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啊!何况他只是个四品少詹事,别人不会怀疑他想一步登天。” 徐乾学转眼又道:“陈中堂,高士奇敢不敢参索额图?他在索额图面前就是个奴才,对索额图既恨且怕,他恐怕还没这个胆量啊!” 陈廷敬说:“他没这个胆,我俩就把胆借给他。高士奇巴不得索额图早些倒台,你只要告诉他我俩都会暗中帮他,他必定敢参的。你和高士奇过从密切,你去同他说。”徐乾学连声说好,出门而去。 徐乾学走后,陈廷敬闭目沉思,脑子里翻江倒海。刘相年那日告诉他徐乾学暗中派人索贿,他心里便有参徐之意。今日更见徐乾学野心勃勃,日后必成大奸,他肯定会深受其害。不如现在就把他参了。阿山之劣迹实在叫人难以忍受,陈廷敬想此人不除也必祸及到自己。刘相年是他当年推举的廉吏,如果让阿山密参刘相年得逞,陈廷敬就有失察滥举之嫌。高士奇也不能再容忍,却用不着陈廷敬去参他,索额图自会收拾他的。陈廷敬思来想去,决意自己不必出面,只叫刘相年参人。刘相年已身负诸罪,又是个豁得出去的人,他拼死一搏或许还可自救。 陈廷敬再仔细想想,觉着料事已经甚为缜密,便让刘景去请了刘相年。刘相年进门见过礼,陈廷敬便说:“相年,你做事也太鲁莽了!” 刘相年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便问:“中堂大人也知道了?” 陈廷敬道:“妓院改圣谕讲堂,杭州城里只怕人人皆知了,只有皇上还不知道。” 刘相年也有些后悔,道:“此事确实做得荒唐,可事已至此又如何呢?我到底是为着省些银子。中堂大人,还望您救救相年。” 陈廷敬道:“你不如自救!” 刘相年问:“如何自救?” 陈廷敬道:“你去参阿山和徐乾学!” 刘相年听了,愣了半日,说:“我何尝不想参他们?可人家是二品大员,我参他们是蚍蜉撼树啊!况且我品衔不够,如何参人!” 陈廷敬说:“我想好了,你可以托人代奏。” 刘相年望着陈廷敬,拱手而拜,道:“好,只要陈中堂肯代奏,我掉了脑袋也参!” 陈廷敬摇头道:“你我渊源朝野尽知,我替你代奏,别人会怀疑我有私心。你可找张鹏翮大人!”原来陈廷敬早算准了,张鹏翮肯定会答应代奏的。张鹏翮本身就是刚直耿介之人,他对阿山、徐乾学之流早就厌恶,只是他经过多年历练,少了些少年血性,才暂时隐忍。如今刘相年危难之时相求,依张鹏翮平生心性,必定仗义执言。 刘相年略略一想,点头道:“好!我反正性命已在刀口上,管他哩!陈中堂,我这就去找张大人!” 陈廷敬说:“好,我相信张大人会答应。相年,你不必把我们的话告诉张大人,免得他多心,反而不好。我自会暗中帮你!” 刘相年走了,陈廷敬本想躺一会儿,却没有半丝睡意。他想自己躲在后头密谋连环参人,是否太狠了些?狠就狠吧,这狠字是逼出来的。倘若再不下狠手,国无宁日,自己日后就不会有好果子吃。 忽有公公过来传旨,命陈廷敬觐见。陈廷敬不知皇上有何吩咐,急忙赶了去,却见皇上正在赏玩字画,索额图、张鹏翮、徐乾学、高士奇一班大臣已在里头侍驾。 皇上道:“杭州果然有好东西,你们俩也来看看。” 张鹏翮道:“看古字画,陈廷敬、高士奇是行家,我是外行。” 陈廷敬留意看了,居然没有米芾的《春山瑞松图》,心里便存了几分疑惑。再仔细看了几幅,真的全是赝品。心想高士奇简直胆大包天,拿假字画骗了皇上几十年。 皇上却是十分高兴,连连称好。陈廷敬并不点破,只看时机再说。兴许不需陈廷敬点破,只要高士奇参索额图,索额图就会说的。陈廷敬猜着索额图已知道张乡甫进呈了米芾真迹,皇上那里未必就有。 赏画多时,皇上命大臣们退下,只把陈廷敬留了下来,道:“廷敬,你一路密访,有些事情不必声张,朕知道就是了。你看个折子吧。” 陈廷敬接过折子,竟是浙江将军纳海的密奏,说的是冒充诚亲王的歹人已经擒获。那歹人唤作孟光祖,为镶蓝旗逃人,假冒诚亲王招摇诓骗五年之久,所经数省竟无人识破,四川巡抚年羹尧、江西巡抚佟国勷、两江总督阿山,或馈送银两、马匹,或馈送珠宝、绸缎,都受了骗。 皇上道:“孟光祖所经地方文武官员都有失察之责,待刑部详细审问,必严追细究!” 陈廷敬想来好生后怕,便道:“臣在杭州与刘相年偶遇,过后再细细奏与皇上。臣这会儿要说的是刘相年看出假诚亲王有诈,跑来同臣商量。臣叫他设法稳住歹人再作道理,不曾想竟叫歹人跑了。臣未能及时缉拿孟光祖,也是有罪。” 皇上道:“廷敬,你是有功的。幸得你及时密奏,不然歹人还要作恶多时。刘相年也算眼尖,唉,这个刘相年,朕这会儿不说他了。廷敬,此事甚密,暂时不要同任何人说起。” 陈廷敬辞过皇上,回到房间心里仍是七上八下。幸亏刘相年没赶上送银子,不然他同刘相年两人都罪责难逃。皇上刚才说起刘相年便摇头叹息,可见阿山参人的密奏皇上必定信了。陈廷敬心里便多了几分担忧,怕自己连环参人之计失算。但箭已离弦,由不得人了。好在自己没有露面,既可避祸,又能暗中助人。 晚上,皇上命阿山觐见。原来高士奇参索额图的折子、张鹏翮代刘相年参阿山和徐乾学的折子,都已到了皇上手里。皇上心情极坏,却不想在外头发作,都等回京再说。只想先召阿山说说,嘱他凡事小心。 阿山早在外头恭候多时了,听得里头传出话来,忙领着两个姑娘进去了。阿山见过皇上,朝后头招呼道:“进来见驾吧!” 皇上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两位如花似玉的姑娘碎步上前行礼。皇上异常震怒,斥骂道:“阿山,你这是什么意思?美人计?你当朕是什么人了?” 阿山慌忙跪了下来,道:“皇上恕罪!” 皇上拂袖而起,气冲冲地走到外头去了。皇上边走边吩咐张善德:“把索额图、胤礽、陈廷敬、张鹏翮、徐乾学、阿山、高士奇都叫来!还有杭州知府刘相年!”张善德应了一声,吩咐随侍太监传旨。 阿山战战兢兢去了索额图那里,只道皇上发火了,如何是好!索额图先问明白,才道:“你干吗吓成这个样子?兴许是皇上不称意,换两个吧!” 阿山哪里再敢换人,只道:“索相国,还送人呀?卑职可是怕掉脑袋啊!” 索额图笑道:“听老夫一句话,皇上也是人!” 阿山问:“换谁呀?” 索额图说:“换梅可君和紫玉吧。” 阿山说:“紫玉可是给索相国您预备的,梅可君是太子要的。” 索额图道:“只要皇上高兴,老夫就割爱吧。太子也管不得那么多了,这会儿要紧的是把皇上侍候好。”两人正商量着,公公传旨来了。索额图同阿山忙去了高家客堂。 皇上黑着脸坐在龙椅上,大臣们低头站作几行。皇上道:“朕一路南巡,先是看到黄河大治,心里甚是高兴。后来却越看越不对劲儿,进入江浙,尤其到了杭州,朕就高兴不起来了。白日里你们看到朕慈祥和蔼,满面春风,你们以为朕心里真的很舒坦吗?” 皇上冷眼扫视着,大臣们谁也没敢说话。屋子里安静得叫人透不过气,外头传来几声猫叫,甚是凄厉。皇上痛心至极,道:“朕脸上的笑容是装出来的,朕是怕江浙百姓看了不好过!” 皇上说着,拿起几案上的卷轴,道:“这是杭州一个叫张乡甫的读书人写给朕的诗,颂扬圣德的,你们看看!” 皇上说罢,把卷轴哐地往地上一扔。张善德忙捡起卷轴,不知交给谁。皇上道:“让阿山念念吧。” 阿山接过卷轴,打开念道:“欲奉宸游未乏人,江南办事一……反了,简直反了!”阿山没有再念下去,直道张乡甫是个头生反骨的狂生。皇上却逼视着阿山,喝道:“念下去!” 阿山双手颤抖,念道:“欲奉宸游未乏人,江南办事一贪臣。百年父老歌声沸,难遇杭州几度春。这……还有一首,忆得年时宫市开,无遮古董尽驼来。何人却上癫米芾,也博君王玩一回。反诗,反诗,皇上,这是反诗呀!” 皇上怒道:“什么反诗?骂了你就是反诗了?你不听朕的招呼,大肆铺张,张乡甫骂你的时候把朕也连带着骂了!” 索额图上前奏道:“启奏皇上,臣以为应把张乡甫拿下问罪。” 皇上问道:“张乡甫何罪之有?他说的是实话!”皇上敲着几案,“朕这里有几个参人的密奏,本想回京再说。这会儿朕已忍无可忍,索性摊开了。参人的,被参的,都在这儿,你们谁先来呀?” 大臣们都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这时,高士奇突然上前,跪下奏道:“启奏皇上,臣参索额图!” 索额图顿时目瞪口呆,脸色铁青,怒骂道:“高士奇你这个狗奴才!” 皇上拍案骂道:“索额图,休得放肆!高士奇你参他什么,当着大伙儿的面说出来!” 高士奇道:“索额图调唆太子结交外官,每到一地,都事先差人送密信给督抚,如此如此嘱咐再三。阿山其实都是按太子意思接驾的!” 胤礽立马骂了起来:“高士奇,你这老贼!” 皇上拍椅喝道:“胤礽,你太不像话了!” 胤礽跪了下来,奏道:“皇阿玛,高士奇凭什么说儿臣写密信给督抚们?” 高士奇正在语塞,徐乾学上前跪下:“启奏皇上,臣奉旨给阿山写的密诏送到杭州的时候,太子给阿山的密信也同时送到了。臣已拿获信差,这里有信差口供,正要密呈皇上。” 张善德接过口供,递给皇上。皇上匆匆看了口供,抬头问太子道:“胤礽,朕且问你,你从实说。如果抵赖,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到时候你别后悔。” 胤礽低头道:“皇阿玛问便是了,儿臣从实说。” 皇上问:“你是否给阿山写过密信?” 胤礽嗫嚅道:“写过,但儿臣只是嘱咐阿山好生接驾,不得出半点儿纰漏。” 皇上指着太子,骂道:“胤礽你真是大胆!你若不是别有用意,为什么要写密信给督抚们?他们是朝廷命官,只需按朕的旨意办事即可,用得着你写密信吗?什么好生接驾!你说得再轻描淡写,督抚们也会琢磨出你的深意来!” 胤礽期期艾艾,嘴里只知道说“儿臣”二字。皇上气极,喝道:“你不要再狡辩了!” 高士奇知道终究不能冒犯太子,又道:“启奏皇上,太子所为,都是听信了索额图的调唆。” 索额图哭喊起来:“皇上,高士奇是存心陷害老臣呀!” 皇上瞟了眼索额图,道:“索额图,没人冤枉你。朕忍你多时了,只想看你有无悔改之意。前年太子在德州生病,朕派你去随侍。你骑马直到太子中门才下马,单凭这条,就是死罪!太子交结内臣外官,朕早有察觉,都是你调唆的!” 索额图只是哭泣,道:“臣冤枉呀!” 皇上道:“索额图闭嘴!朕现在还不想把你们怎么样,明儿朕要检阅水师,朕仍要扮笑脸,你们也得给朕扮笑脸!要死要活,回京再说!” 索额图揩了把眼泪,道:“臣参高士奇!” 皇上听了,顿觉奇怪,竟冷笑起来,道:“朕还没接到你的折子呢,你参高士奇什么呀?” 索额图奏道:“高士奇事君几十年,一直都在欺蒙皇上。当年他进呈皇上的五代荆浩《匡庐图》原是假的,只花二两银子买的,真迹他花了两千两银子,自己藏在家里。这事陈廷敬可以作证!” 陈廷敬万万没有想到索额图居然知道这桩陈年旧事,一时不知如何说话。皇上已惊得脸色发青,正望着他。陈廷敬忙上前跪下,道:“高士奇进呈假古董,臣的确有所察觉。但臣又想高士奇是玩古行家,臣只是一知半解,也怕自己弄错了,倒冤枉了他,便一直把这事放在心里。臣反过来又想,不过就是些假字画假瓷瓶,误不了国也误不了君,何必为此伤了君臣和气,就由他去了。臣未能及时禀奏皇上,请治罪!” 皇上叹道:“陈廷敬到底忠厚,可朕却叫高士奇骗了几十年!” 索额图又道:“这回阿山在杭州收得古玩珍宝若干,真假难辨,都叫高士奇一一甄别。今日进诗的那个张乡甫,说他家有幅祖传的米芾真迹《春山瑞松图》,被余杭县衙强要了来。臣早知高士奇一贯伎俩,去看了贡单,里头果然没有这幅米芾真迹,说不定他这回又把假古董全都献给皇上了。” 皇上冷笑几声,道:“难怪张乡甫诗里说,何人却上癫米芾,也博君王玩一回。朕本以为诗里并无实指,原来还真是这么回事。高士奇,高家,忠孝仁义呀!” 索额图接着又奏道:“皇上曾有御书‘平安’二字赐给高士奇,高士奇就把皇上赐给他的宅子叫做平安第。他本应感念皇上恩德,却大肆收贿。即使没事求他,也得年年送银子,这叫平安钱。若要有事求他,更得另外送银子。这事臣早有耳闻,念他是臣旧人,皇上待他又甚是恩宠,臣就一直没有说他。” 皇上怒道:“索额图,你如此说,倒是朕包庇他了!” 高士奇跪伏在地,浑身发软,半句话也不敢狡辩。一时没人说话,张鹏翮忽又上前奏道:“杭州知府刘相年参徐乾学、阿山,臣代为奏本!” 皇上心里早就有数,大臣们却是惊了。徐乾学和阿山两相对视,都愣住了。皇上又冷笑道:“还说今儿是黄道吉日,杭州四处是迎亲的!朕说今儿是最晦气的日子!高士奇参了索额图,顺带着也参了胤礽。索额图反过来又参高士奇。刘相年这会儿一参就是两个!刘相年,你自己上前说话!” 刘相年上前跪下,问道:“皇上想知道杭州为何一时那么多人娶亲吗?”皇上火冒三丈,道:“朕不想知道!” 刘相年却道:“皇上不想知道,臣冒死也要说。皇上南巡,便有随行大臣、侍卫托阿山在杭州买美女,此事在民间一传,就成了皇上要在杭州选秀。百姓不想送自己女儿进宫的,就抢着成亲。阿山还预备了青楼女子若干,供皇上随行人员消遣。” 阿山把头叩得梆梆响,道:“皇上,刘相年胡说,他自己犯下死罪诸款,臣已上了密奏,正要上前参他,他却恶人先告状!” 徐乾学跪下道:“臣同刘相年素无往来,他参臣什么?” 皇上瞪了眼睛,道:“阿山、徐乾学,朕此时不许你俩说话。” 刘相年又道:“那些青楼女子这会儿都在各位大人房间里候着哪!” 张善德本是轮不上他说话的,这会儿却也奏道:“启奏皇上,奴才手下有个小太监刚才说起,余杭知县李启龙正往各位大人房间送女子,问奴才这是怎么回事儿。” 皇上怒不可遏,拍案道:“荒唐!阿山混蛋!你当朕是领着臣工们到杭州逛窑子来了!”皇上太过震怒,忽觉胸口疼痛,扪胸**。胤礽吓坏了,喊了声皇阿玛,想上前去。皇上抬手道:“胤礽不要近前!朕还死不了!” 胤礽退了下来,跪在地上哭泣。大臣们都请皇上息怒,地上哭声一片。张善德忙奏道:“皇上,您先歇着吧,今儿个什么都不要说了。” 皇上扪胸喘息一会儿,说:“朕这会儿不会死,刘相年、徐乾学和阿山有什么罪,你接着说吧。” 刘相年跪奏道:“徐乾学罪在索贿,阿山罪在欺君。阿山上了参劾臣的密奏,徐乾学知道后,马上派人到杭州找到臣,只要臣出十万两银子,他就替臣把事情抹平。臣顶了回去,一两银子也不给。阿山明知皇上不准为南巡之事再兴科派,他却仍在下头大搞接驾工程,要臣在杭州建行宫。虽然暂时不向百姓要银子,只要圣驾一走,仍是要向百姓伸手的。” 徐乾学连连叩头道:“刘相年无中生有!” 阿山不等徐乾学讲完,又叩头道:“启奏皇上,臣是否有罪,日后自然明白。臣参刘相年的折子已在皇上手里,这会儿臣还要参刘相年一款新罪!” 皇上浑身无力,软软地靠在龙椅里,说:“今日可真是好日子啊!参吧,参吧,你们等会儿还可以接着参,看参到最后还剩下谁。刘相年还有什么新罪,你说呀?” 高士奇知道阿山想参什么,抢着说道:“臣参刘相年只有一句话,他居然把妓院改作圣谕讲堂!” 皇上如闻晴天霹雳,一怒而起,吼道:“刘相年,朕即刻杀了你!” 刘相年道:“臣并不是怕死之人,臣只是还想辩解几句。” 皇上道:“这还容得你辩解!来人,拖出去!”两个侍卫上前,拖着刘相年出去了。大臣们忙请皇上息怒,龙体要紧。 皇上道:“朕这次南巡,就担心下面不听招呼,特意命陈廷敬先行密访。陈廷敬已把沿路所见,一一密奏给朕了。你们各自做过的事,休想抵赖!陈廷敬,朕想听你说几句。” 陈廷敬知道有些事情暂时还不能说,皇上也特意嘱咐过。他略加斟酌,道:“他们各自所参是否属实,过后细查便知。但要参刘相年,还得加上一条,接驾不恭!刘相年因反对阿山借口接驾,向百姓摊派,阿山便命刘相年专门督建行宫。刘相年故意拖延行宫建造,岂不是接驾不恭?刘相年对臣说过,杭州有那么多官宦之家、豪绅大户,随便哪家都可以腾出来接驾,何必再建行宫劳民伤财?他知道皇上崇尚简朴,迟早会下旨停建行宫,因此故意怠工,为的是少花银子。” 皇上原以为陈廷敬真是要参刘相年的,听这到里,很是生气,说:“陈廷敬,原来你是替他摆好。他纵有千好万好,只要有这讲堂一事,便是死!” 陈廷敬奏道:“妓院改圣谕讲堂,确实唐突。刘相年说杭州督府县同城,县里有圣谕讲堂,知府衙门何必再建?他说便宜盘下那家妓院,也是为着省些银子。臣倒有个建议,全国凡是督府县同城的,都只建一个讲堂。” 皇上听陈廷敬虽说得有理,可刘相年把妓院改作讲堂,岂可饶恕,便道:“陈廷敬,难怪你处处替刘相年辩护啊!朕想起来了,刘相年可是你当年推举的廉吏!” 张鹏翮心想陈廷敬再说只会惹怒皇上,自己叩头道:“启奏皇上,刘相年真是个难得的好官哪!只是他为人过于耿直,从来都不被上司赏识。阿山同高士奇为了害刘相年,置皇上安危于不顾,故意选了河水湍急的地方,命他一夜之间搭好台子,预备皇上检阅水师。好在刘相年有百姓拥护,他自己也在水里泡了个通宵,硬是在急水中搭了个结结实实的台子!臣恳请皇上宽贷刘相年!他实是难得的忠臣!” 皇上仰头长叹,道:“好啊,你们都是朕的忠臣啊!你们都是忠臣,你们都退下吧!” 这时,一员武将低头进来,跪下奏道:“臣浙江水师提督向运凯叩见皇上!臣仓促接到皇上检阅水师的谕示,赶着安排去了,没有早早来接驾,请皇上恕罪。” 皇上正在生气,只道:“你起来吧。” 向运凯仍是跪着,道:“启奏皇上,臣有一言奏告。” 皇上问道:“你又是要参谁呢?” 向运凯不明就里,惊愕片刻,道:“皇上,臣并不是要参谁。臣奏告皇上,时下正是钱塘江起潮之季,能否恩准检阅水师时日往后挪挪?” 皇上道:“钱塘潮都怕了,还叫什么水师?你们都下去吧。”皇上说罢,起身回屋。文武官员都默然拱手,望着皇上出门而去。 外头听得皇上雷霆震怒,忙悄悄儿把那些青楼女子全都赶走了。皇上气冲冲往屋里走,仍是骂道:“混账!王八蛋!朕待他们至诚至礼,他们还要贪,还要欺朕!朕连自己的儿子都靠不住!这就是帝王之家呀!” 张善德跟在后头,不停地劝皇上消消气。皇上进屋坐下,扪着胸口道:“朕这里头痛呀!朕指望着君臣和睦,共创盛世,让百姓过上太平日子。可是,他们为什么要贪,要欺朕!” 皇上说着竟落下泪来,张善德也跪地而哭。正在这时,里间屋子传出了声声琵琶,一个女子和着琵琶唱道:“西风起,黄叶坠。寒露降,北雁南飞。东篱边,赏菊饮酒游人醉。急煎煎砧声处处催,檐前的铁马声儿更悲。阳关衰草迷,独自佳人盼郎回。芭蕉雨,点点尽是离人泪。”皇上止住眼泪,侧耳静听。张善德想进去看个究竟,皇上摇摇手,不让他进去。 原来下头把那些青楼女子都弄出去了,却没人想到皇上屋里还有梅可君和紫玉姑娘。梅可君正幽幽怨怨地唱着,皇上背着手缓缓进来了。梅可君背对着门口,并不知道皇上来了。紫玉却吓得身子直往后退。皇上朝紫玉摇摇头,叫她不要害怕。 梅可君弹唱完了,抬眼看见紫玉那副模样,方才回过头来。梅可君事先已知道自己是来侍候皇上的,马上跪下:“民女梅可君叩见皇上!”紫玉见状也忙跪下,到底年纪小,不知该怎么说。皇上并不生气,便把梅可君和紫玉留下了。 第二日,皇上乘坐肩舆,微笑着出了西溪山庄,起驾检阅水师。山庄外头早是人山人海。百姓们黑压压跪下,山呼万岁。沿路上也站满了百姓,只要见了御驾,立马跪下。皇上知道这都是阿山做给他看的,却仍是慈祥而笑。 检阅台黄幔作围,旌旗猎猎,台子正中早摆好了龙椅。皇上在黄幔外下了肩舆,走向检阅台,坐了下来。文武官员分列两侧,垂手而立。抬眼望去,钱塘江上战船整齐,不见首尾。船上水兵齐戴插花头巾,肃穆而立。 皇上道:“闽浙海洋绵亘数千里,远达异域,所有外洋商船,内洋贾舶,都赖水师以为巡护。各路水师镇守海口,巡历会哨,保商缉盗,以靖海氛,至为关切。”皇上低头望着向运凯,“向运凯,索额图经常说你能干,虽是渔夫出身,却深谙水上战术。朕想看看,操演吧。” 向运凯上前谢恩,奏道:“臣谢皇上夸奖!钱塘水师共有大号赶绘船五艘,二、三号赶绘船各十艘,另有沙战船、快唬船、巡快船、八桨船、双篷哨船等各十数艘,水兵三千五百人。恭请皇上检阅!” 向运凯下令操演,钱塘江上顿时万岁雷动,响遏行云。皇上点头而笑。又听得锣鼓阵阵,杀声震天。岸上哨台旌旗挥动,忽见十来艘船划得飞快,眨眼间就把后头船只抛开一箭有余。 皇上问道:“那是什么船?” 向运凯奏道:“回皇上,那是巡快船,专为缉盗之用。皇上再往那边看,正放着纸鸢的是大号赶绘船。” 皇上又问:“放纸鸢干什么?” 向运凯回道:“作靶子。” 向运凯正说着,听得鼓声再起,巡快船上的弓弩手回身放箭,纸鸢纷纷落下。 皇上微微而笑,道:“水兵多是南方人,练就这般箭法,也是难得。” 再看时,江上船只已各自掉头划开,很快近岸分成南北两阵。又听得鼓声响过,各阵均有数十文身水兵高举彩旗,腾跃入水,奋力前趋,游往对岸。 皇上问道:“这是练什么?” 向运凯回道:“这是比水性。优胜者既要游得快,手中彩旗还不得沾了水。” 文身水兵正鱼跃碧波,又见各船有人顺着桅杆猿攀而上,飞快爬到顶尖四下瞭望。又听几声鼓响,桅杆顶上水兵嗖地腾空入水。皇上正暗自称奇,却见水兵顷刻间在十丈之外蹿出水面,鱼鹰似的飞游到岸。 向运凯见皇上高兴,奏道:“皇上,这是哨船侦查到敌船了,上岸报信儿。” 这时,一位副将在旁朝向运凯暗使眼色。向运凯悄悄儿退下,问:“什么事?” 副将说:“提督大人,只怕要起潮了。” 向运凯远远望去,果然江海相连处,一线如银,正是潮起之兆,暗自担心。 皇上见他两人在耳语,脸色有些不快,问:“什么事不可大声说?” 向运凯上前跪下,道:“臣恳请皇上移驾,只怕要起潮了。” 皇上笑道:“朕当是什么大事哩!昨夜朕就说了,正要看看你们水师经得起多大风浪。倘若钱塘潮都抵不过,如何出外洋御敌?” 向运凯不敢再奏,退立班列。但见潮水越来越近,白如堆雪。江中水兵都是深谙潮性的,他们望见远处白浪涌来,顾不得旗舞鼓响,纷纷翻身上船。船上水兵也不再听从号令,划船靠岸。向运凯急令属下指挥船队继续操演,不得乱了阵脚。无奈风生潮起,船只又实在太多,顿时你挤我撞,叫骂连天,那船有在江中打转的,有翻了个底朝天的。近岸船上水兵仓皇跳江,回游上堤。 皇上脸色阴沉起来,骂道:“向运凯,这就是你的水师?” 向运凯慌忙跪下请罪:“臣管束不力,请皇上降罪!” 皇上训斥道:“朝廷年年银子照拨,你把水师操练成这个样子!一见潮起便成乌合之众,还谈什么御敌!可见上上下下都是哄朕的!不如奏请裁撤,你仍回家打鱼去吧。” 皇上正在骂人,只听得江上呼啸震耳,潮头直逼而来。大臣们都跪了下来,恭请皇上移驾。皇上却是铁青着脸,望着排空直上的潮头,定如磐石。忽听轰的一声巨响,眼前恰如雪崩。侍卫们旋风而至,把皇上团团拱卫。潮水劈头盖脸打下来,君臣百多人全都成了落汤鸡。大臣们跪的跪着,趴的趴着,哀求皇上移驾。 皇上仍是端坐龙椅,望着江面。江上潮声震天,雪峰乱堆,白龙狂舞。大臣们不敢再言,全都跪在地上。台上黄幔早已掀得七零八落,侍卫们忙着东拉西扯。等到潮水渐平,黄幔又把检阅台遮得严严实实了。 再看钱塘江上,已是樯倾楫摧,浮木漂漾。向运凯此时只知叩头,嘴里不停地说着臣罪该万死。 皇上怒道:“真是让朕丢脸。下去!” 向运凯把头直叩得流血,道:“皇上,臣自是有罪。臣昨夜不敢参人,今儿臣冒死也要参人了。朝廷银子确是年年照拨,可从户部、兵部、督、抚层层剥皮下来,到水师已没剩多少了。银子不够,打船只好偷工减料,旧船坏船亦无钱修整,怎能敌得过狂风巨浪!” 皇上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看上去甚是吓人,道:“朕本想回京再说,看样子只好快刀斩乱麻了。革去索额图一等伯、领侍卫内大臣之职,交刑部议罪!革去阿山两江总督之职,交刑部议罪!高士奇既然回了家,就不用再回京城了,就在家待着吧。念你随侍多年,朕准你原品休致。” 皇上降了罪的这些人都已是惶恐欲死,口不能言,只有高士奇跪上前哭道:“臣还想多侍候皇上几年呀!” 皇上鼻子里哼了两声,道:“免了吧,朕手里的假字画、假古玩够多的了,不用你再去费心了。这次在江南弄到的那些字画,无论真假,一律物归原主!” 高士奇退下,皇上又道:“徐乾学也快到家门口了,你也回去吧。” 徐乾学跪在地上,惊恐万状,道:“罪臣领旨,谢皇上宽大。” 皇上瞟了一眼陈廷敬,道:“陈廷敬,还多亏刘相年这台子搭得结实,不然今儿朕的性命就送在这里了。朕饶了他大逆之罪。可他说话办事全无规矩,叫他随朕回京学习行走。” 陈廷敬便替刘相年谢了恩,并不多言。皇上心想陈廷敬密访几个月,沿路官员行状尽悉掌握,他只是如实密奏见闻,却不见他参人。可见陈廷敬确实老成了,大不像往日心性。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倘若见错参人,难题到底都是出给朕的,朕又怎能把有毛病的官员都斥退了?辅国安邦之相,就需像陈廷敬这般。皇上哪里知道,这回大臣们参来参去,都是陈廷敬一手谋划! 皇上抬头望着天上的浮云,又道:“胤礽回京之后闭门思过,不准出宫门半步!” 胤礽哭道:“儿臣没做什么错事呀!” 皇上仍是抬着头,声音不大,却甚是吓人:“胤礽!你要朕这会儿当着臣工们的面,把你的种种劣迹都说出来不成?你太叫朕失望!” 钱塘江此时已风平浪静,水兵们正在打捞破船。皇上半日无语,忽又低声说道:“还有个人,他的名字朕都不想提起。余杭那个可恶的知县,杀了吧!” 黄幔外头,远远地仍有许多看热闹的百姓。他们自然不知里头的情形,只道见着了百年难遇的盛事。皇驾出了检阅台,仍是威严整齐,外头看不出一丝儿破绽。君臣们都已换上了干净衣服,坐轿的仍旧坐轿,骑马的仍旧骑马。 ------------ 七十 回到京城,皇上头一日在乾清门听政,就说道:“一个是明珠,一个是索额图,两个人斗来斗去,斗了几十年。他俩的所作所为,朕不是不知道,也不是袒护他们,朕想让他们悔改。但是,他俩只把朕的话当耳旁风!索额图尤其可恶,简直该杀!朕念他是功勋之后,自己年轻时也有战功,免他一死。还有一干人等同他们相互勾结,做了很多不要脸面的事。各位臣工都要引以为戒!” 臣工们低着头,惟恐自己的名字被皇上点到。皇上目光扫视群臣,又道:“朕深感欣慰的是你们大多能忠心耿耿,恪尽职守,清白做官。朕今日要专门说说陈廷敬。朕八岁登基,那个时候陈廷敬只有二十四岁,风华正茂,才气过人。从那时候起,陈廷敬就跟着卫师傅侍候朕读书。一晃就是四十八年,朕已五十有六了,陈廷敬亦已是七旬老人。他那一头青发,朕是亲眼看着它一根一根白起来的。四十八年了,朕现在回头一想,找不出陈廷敬的过错!朕对陈廷敬的评价是八个字:宽大老成,几近完人!” 陈廷敬赶忙跪上谢恩,道:“臣谢皇上垂怜!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臣事君四十八年,肯定有不少失格出错之事,只是皇上仁德,不忍治罪。” 皇上笑道:“老相国,你就不必自谦了!” 陈廷敬低头道:“臣曾听皇上亲口说过,国朝并无相国之职呀!” 皇上笑道:“朕说你是相国,你就是相国!” 这日被皇上降罪的还有好些人,却没听见点到高士奇和徐乾学的名字。原来皇上到底顾念君臣几十年,不忍再追他们的罪。皇上过后竟把自己收藏多年的字画拿了些赏赐给高士奇,派人专程送往杭州。皇上此举深意何在,外人费解。徐乾学在家正郁闷难遣,有日却突然收到皇上赐下金匾,竟然是御书四个大字:光焰万丈。徐乾学便守着这四个字在老家设馆讲学,一副沐浴皇恩的样子,心里却有苦说不出。天下读书人倒是越来越见着皇上厚待老臣,实有圣君气象。 陈廷敬回到家里,兴致甚好,说:“皇上今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给了我八个字:宽大老成,几近完人。” 月媛自是欢喜,问道:“皇上亲口说的?” 陈廷敬哈哈大笑,道:“月媛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不是皇上亲口说的,我还敢矫旨?”说着又是大笑。 珍儿说:“老爷本来就是完人,珍儿跟您这么多年,还真找不出您的毛病!” 陈廷敬又道:“皇上还叫我老相国!” 月媛见老爷今儿样子真有些怪。老爷往日总说宠辱不惊,今日这是怎么了?当年明珠得势的时候,满朝争呼相国,没多久这相国就栽了。月媛正心事重重,陈廷敬却是感慨万千,道:“铲除了奸邪小人,君臣和睦,上下齐心,正可开万世太平啊!只可惜老夫老了,要是再年轻十岁就好了。” 夜里已经睡下了,月媛仍不住劝道:“廷敬,你真的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不能再逞能了。” 陈廷敬笑道:“我哪里就老了?我改日不坐轿了,仍旧骑马哩。” 月媛说:“我想你趁身子骨还好,咱们回山西老家去,让你好好儿过几年清闲日子。朝廷里还有壮履当差,也说不上我家不忠。” 陈廷敬道:“月媛你这话我可不爱听。皇上以国事相托,我怎么能拍屁股走人呢?” 有日,陈廷敬去衙门了,月媛同珍儿在家里说老爷。月媛道:“珍儿妹妹,你说廷敬是不是有些糊涂了?” 珍儿说:“姐姐你这些日子怎么老挑老爷的不是?老爷哪里糊涂?” 月媛摇头道:“珍儿妹妹,那是你也糊涂了!廷敬他这官不能再做下去了。” 珍儿问:“为什么呀?皇上信任他,朝廷需要他,为什么就不做官了呢?” 月媛道:“我瞧了这么些年,我知道,大臣只要被叫做相国,就快大祸临头了。明珠是这样,索额图也是这样。” 珍儿道:“可是我们家老爷同他们不一样呀,明珠和索额图都是坏人呀!” 月媛知道有些道理珍儿是不懂的,便道:“珍儿妹妹,你只听姐姐的话,劝劝廷敬,他现在是越来越听不进我的话了。” 陈廷敬成日在南书房看折子,皇上下了朝也常到这里来。南书房南边儿墙根窗下有株老楮树,陈廷敬忙完公事偶有闲暇,喜欢坐在这里焚香拂琴,或是品茶。陈廷敬的琴艺皇上极是赞赏,有闲也爱听他弹上几曲。皇上虽也是六艺贯通,有回皇上在乾清宫里听见了陈廷敬琴声,曲子古雅朴拙,令人有出尘之想,却甚是陌生,未曾听过。 皇上不由得出来了,老远就摇手叫陈廷敬不要停下。皇上慢慢儿走过来,待陈廷敬弹奏完了,才问道:“老相国,你弹的是什么曲子?” 陈廷敬道:“回皇上,这曲子叫《鸥鹭忘机》,典出《列子》,皇上是知道的。说的是有个渔人每日去海边捕鱼,同海鸥相伴相戏,其乐融融。一日渔人妻子说,既然海鸥那么好玩,你捉只回来给我玩玩。渔人答应了他的妻子。第二日,渔人再去海边,海鸥见了他就远远地飞走了。原来海鸥看破了渔人的机心。” 皇上点头良久,道:“廷敬,你这话倒让朕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与鸟是如此,人与人更是如此,相互信任,不存机心,自然万象祥和,天下太平。” 陈廷敬笑道:“恭喜皇上,如今正是太平盛世,君臣和睦,不存机心啊。” 皇上很是高兴,道:“老相国,你也难得有个清闲,朕看你抚琴窗下,鹤发童颜,俨然仙风道骨,甚是欢喜。朕叫如意馆的画师给你画张画儿,就叫《楮窗图》好了。” 陈廷敬赶紧谢了恩,直道老臣领受不起。旁边的张善德听着,比陈廷敬自己还要欢喜,立时吩咐下边太监到如意馆传旨去了。陈廷敬好几日忙完案头文牍,就到楮树下坐着,让画师给他作画儿。画成之后,先进呈皇上御览。皇上甚是满意,又在上头题了诗:“横经召视草,记事翼鸿毛。礼义传家训,清新授紫毫。房姚比雅韵,李杜并诗豪。何似升平相,开怀宫锦袍。” 陈廷敬感激不尽,自然进诗谢恩。但毕竟国事繁重,少有暇时,陈廷敬终日都是埋头案牍。有日,他看着折子,眉头皱了起来,道:“皇上,臣以为朝中大臣和督抚上折子的时候,应令他们省掉虚文,有话直说,不要动不动就是什么昆仑巍巍呀,长江滔滔呀。” 皇上却是笑道:“老相国,读书人喜欢把文章写漂亮点儿,就由着他们吧,爱不爱听,朕自然心里有数。” 陈廷敬道:“可臣觉着阿谀之风日行,实有不妥。” 皇上笑道:“不妨,朕心里明白的。” 陈廷敬想皇上的耳朵只怕慢慢地也有些软了,皇上过去是听不得阿谀之言的。又想皇上也许更懂得御人之道了?明知道下头说的是些漂亮话,也由他们说去。要显着太平气象,好听的话自然是少不得的。 陈廷敬正埋头写着票拟,皇上递过一个折子,道:“老相国你看看这个。” 陈廷敬双手接过折子,见是密奏,忙说:“密奏臣岂能看?” 皇上道:“朕以为是你看得的密奏,你就先看,再送朕看。” 陈廷敬跪下谢恩,道:“皇上如此宠信老臣,臣不胜惶恐!” 皇上忙亲手扶起陈廷敬,道:“长年在朕身边侍从的臣工算起来至少也有上百了,大多免不了三起三落,那些太不争气的就永不叙用了。只有你老相国,小委屈也受过些,到底节操始终。朕相信你!” 皇上说这话时,南书房里还有好几位臣工,他们自此便把陈廷敬看做首辅,甚是敬重。陈廷敬又谢过恩,低头再去看密奏,却见这是道参人的折子。他看完密奏说:“皇上,下边上折子参人,尤其是上密奏,应有根有据。风闻言事,恐生冤狱!” 皇上和颜悦色,道:“老相国,你是不记事了吧?你大概忘了,风闻言事,正是朕当年提倡的。不许臣工们风闻言事,就堵住了他们的嘴,朕就成了瞎子、聋子!” 陈廷敬又道:“可是臣怕有人借口风闻言事,罗织罪名,打击异己。” 皇上摇头道:“朕自有决断,不会偏听偏信的。” 陈廷敬看完手中密奏,皇上又递上一个,道:“这个也请老相国先看。” 陈廷敬知道看密奏不是件好事,可皇上下了谕示他也不敢不看。他打开这道密奏一看,却见是刘相年上的。原来刘相年回京没多久,又被皇上特简为江苏按察使。皇上到底看重刘相年的忠心,只是叫他改改脾气。 陈廷敬见刘相年在密奏上写道:“臣察访两淮浮费甚多,其名目开列于后。一、院费,盐差衙门旧例有寿礼、灯节、代笔、后司、家人等各项浮费,共八万六千一百两。二、省费,为江苏督抚司道各衙门规礼,共三万四千五百两。三、司费,为运道衙门陋规,共二万四千六百两。四、杂费,为两淮杂用交际,除别敬、过往士夫两款外,尚有六万二千五百两。以上四款,皆派到众商头上,每每朝廷正项钱粮没有完成,上述浮费先入私囊。臣以为应革除浮费,整肃吏治。” 陈廷敬看完密奏,道:“皇上,刘相年这个按察使实在是用对人了。”说罢就把密奏奉给皇上。 岂料皇上看了,摇头叹道:“刘相年这般行事,长久不得。” 陈廷敬道:“相年确实太耿直了,但他所奏之事如不警醒,贪墨之风刹不住啊。” 皇上不再说话,提起朱笔批道:“知道了。所列四款浮费,第二款去不得,银钱不多,何苦为此得罪督抚,反而积害!治理地方以安静为要,不必遇事就大动手脚。嘱你改改脾气,定要切记。小心,小心,小心,小心!” 密奏是仍要回到刘相年手里去的,皇上连批了四个小心,陈廷敬看得心惊肉跳。他暗自交代自己,往后还是尽量少看密奏。 陈廷敬家里好长日子都听不到琴声。他总是伏案到深夜,不是写折子,就是校点书稿。皇上这会儿又把《康熙字典》总裁的差事放在他肩上。原本是张玉书任总裁的,陈廷敬任副总裁。可张玉书不久前仙逝,总裁的差事就全到他身上了。 月媛每夜都要劝过好几次,他才肯上床歇息,却总说恨不能一日当作两日用。有日夜里,月媛实在忍不住了,说了直话:“廷敬,您事情做得越多越危险。” 陈廷敬道:“月媛,你怎么变了个人似的?” 月媛说:“您会费力不讨好的。” 月媛同珍儿每日都在家说着老爷,珍儿明白月媛的心思,就道:“姐姐,您心里是怎么想的,说出来得了,看您把老爷急的!” 月媛便道:“您累得要死,自己以为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别人看着却是贪权恋位,一手遮天。” 陈廷敬大怒,骂道:“月媛,你越来越不像话了!”说罢拂袖而起,跑到天井里生气去了。 月媛并不理他,珍儿追了出去,劝道:“老爷,外头凉,您进屋去吧。” 陈廷敬道:“皇上把这么多事放在我肩上,我怎敢偷懒?” 珍儿道:“姐姐也是为您好!她见过这么多事情,也许旁观者清啊。” 陈廷敬说:“一个妇道人家,懂得什么!” 珍儿笑道:“珍儿也是妇道人家!我们都不懂,谁管您呀!” 陈廷敬说:“你也来气我!” 珍儿拉了陈廷敬说:“好了,进屋去吧,还赌什么气呢?” 陈廷敬摇摇头,跟着珍儿进屋,嘴里却在埋怨:“你们两个呀,都知道给我气受!” 珍儿笑道:“哪日我们不气您了,您又会觉着闷了哩!” 春日,皇上召陈廷敬去畅春园游园子。皇上想起几次南巡,便说:“朕每次去杭州都觉着那里有钱人家的园子越盖越好,可见江南真是富足了。” 陈廷敬却道:“启奏皇上,如今天下太平,民渐富足,国朝江山必是永固千秋。只是臣以为,世风却不如以往了。天下奢靡之风日盛,官员衣食不厌其精,民间喜丧不厌其繁。世上的财货总是有限度的,而人的欲壑深不可测。臣以为,应重新制定天下礼仪制度,对官民衣食住行,都立一定之规,以提倡节俭风尚。” 皇上笑道:“廷敬,你的心愿是好的,只是想出的办法太迂了。吃的用的越来越好了,说明国家兴旺,财货富足。喜欢吃什么用什么,红白喜事摆多大排场,日久成习,积重难返,朝廷要强行改变,是没有办法的。” 陈廷敬说:“皇上,臣担心的是倘若听凭奢侈之风日长,会人心不古的。要紧的是朝廷官员都奢靡成习,就只有贪银子了。” 皇上道:“官员胆敢贪污,按律查办便是,这有何难?” 陈廷敬仍说:“若不从本源上根治,官场风气越来越坏,朝廷哪里查办得过来?” 皇上听了这话,不再欣赏满园春色,定眼望了陈廷敬,说:“依老相国的意思,国朝的官员统统烂掉了?现在可谓河清海晏,天下五谷丰登,百姓安居乐业。难道朕把江山打理得这么好,倚仗的尽是些贪官?” 陈廷敬哑口无言,愣了半日方知请罪。回家便神情沮丧,独坐书房叹息不已。往日李老太爷在,翁婿俩倒是经常深夜长谈。他现在很少把朝廷的事放在家里说的,这回忍不住同月媛说了他的满腹委屈,只道他的话皇上是一句也听不进了。 月媛说:“廷敬,您以为皇上信任您,就什么话都可以说了。下面上折子先要说些漂亮话,皇上也知道那是没有意思的,可人家皇上爱听,您不让他听去?真不让下面说了,到时候皇上想听都听不到了,说不定下面就真不把皇上当回事了。廷敬,这些道理您原来是懂的,是您告诉我的,怎么自己到头来糊涂了呢?这天下礼仪也不是古今不变的,您要天下人都按朝廷规定吃饭穿衣,也不是皇上说您,您真有些迂了。” 陈廷敬道:“哪是你说的这么简单?就是吃饭穿衣?事关世风和吏治!” 陈廷敬听不进月媛劝告,他想要么朝廷应厉行俭朴之风,禁止官员奢靡;要么增加官员俸禄,不使官员再起贪心。一日在乾清宫早朝,陈廷敬奏道:“臣以为,国朝官员俸禄实在太薄,很多官员亏空库银,收受贿赂,实有不得已处。朝廷应增加俸银,断其贪念。” 皇上听着奇怪,道:“陈廷敬,朕觉着你说话越来越不着调了。你从来都是清廉自守,今儿为何替贪官说起话来了?” 陈廷敬奏道:“臣只是想,听凭官员暗中贪污,不如明着增加他们的俸禄。” 皇上道:“做我清朝的官就得清苦。朕早说过,想发财,就不要做官;做官,就不许发财。前明覆灭,百官奢靡是其重要祸源。”皇上说着,拿起御案上一个折子,“朕曾命人查察明代宫廷费用,同现在比较。账查清楚了,富伦你念给大家听听。” 富伦这会儿已进京行走,着任户部尚书。他接过张善德递过来的折子,念道:“明代宫内每年用银九十六万九千四百多万两,国朝还不及其十分之一,节省下来的银子都充作军饷了;明代每年光禄寺送给宫内各项银二十四万多两,现在不过三万两;明代每年宫里用柴火二千六百八十六万多斤,现如今宫内只用六七百万斤;明代宫里每年用红螺炭等一千二百多万斤,现在只用百多万斤;明代各宫用床帐、舆轿、花毯等,每年共用银二万八千二百多两,现在各宫都不用;明代宫殿楼亭门数共七百八十六座,现在不及其十分之一;乾清宫妃嫔以下洒扫老妪、宫女等仅一百三十四人,不及明代三分之一。” 皇上等富伦念完,说道:“朕可以清苦节俭,你们为什么做不到?” 陈廷敬奏道:“皇上节俭盛德,胜过了千古帝王!但皇上是节俭了,下头不一定都节俭了,账面上的东西不一定就靠得住。” 皇上听着更是生气,道:“陈廷敬,你如此说就太放肆了!” 陈廷敬连声请罪,却又道:“臣的老家产枣,臣小时候吃枣,专爱挑红得漂亮的吃,哪知越是红得漂亮的,里头却已烂了。原来早有虫子钻到里头,把肉都吃光了。臣便明白一个道理,越是里头烂掉了的枣子,外头越是红得光鲜!” 陈廷敬这话说了,一时殿内嗡声四起。那些平日暗自恨着他的人,便说他自命相国,倚老卖老,全不把皇上放在眼里,这话分明是变着法儿咒骂朝廷,倘若不治陈廷敬的罪,难服天下人。只有张鹏翮说陈廷敬这话都是一片忠心,请皇上明鉴。 陈廷敬并不顾别人在说什么,仍是上奏:“皇上,如今一个知县,年俸四十五两银子。天下有谁相信,知县是靠这四十五两银子过活的?皇上不能光图面子上好看,那是没有用的。若等到天下官员都烂透了再来整治,就来不及了!皇上,咱们不能自欺欺人!” 皇上终于天威大作,骂道:“陈廷敬,你老糊涂了!” 陈廷敬如闻五雷,顿时两眼一黑,身子摇摇晃晃几乎晕倒下去。 陈廷敬回家就病倒了,卧床不起。皇上闻知,忙命张鹏翮和富伦领着太医上陈家探望。太医瞧了病,只道:“老相国年纪大了,身子虚弱,太累了,就容易犯病。不要让老相国再如此劳累了。” 陈壮履忙写了谢恩折子,托两位大人转奏。皇上看了折子,问道:“老相国身子怎么样了?” 张鹏翮道:“回皇上,陈廷敬发热不止,口干舌燥,耳鸣不止。” 皇上又问:“饮食呢?” 张鹏翮说:“先是水米不进,太医奉旨看过几次以后,现在能喝些汤了。” 皇上道:“要派最好的太医去。嘱咐老相国安心养息,朝廷里的事情,他就不要操心了。陈廷敬为朝廷操劳快五十年了,老臣谋国,忠贞不贰呀!朕那日话是说得重了些。” 富伦却道:“皇上不必自责,陈廷敬的确也太放肆了。启奏皇上,背后说陈廷敬的人多着哪!” 皇上骂富伦道:“你休得胡说!臣工们要是都像陈廷敬这样忠心耿耿,朝廷就好办了。” 陈廷敬在家养病几个月,身子好起来时已是夏月。皇上听说陈廷敬身子硬朗了,便召他去御花园说话。张善德正要出去传旨,皇上又道:“陈廷敬是朕老臣,传谕内宫女眷不必回避。” 陈廷敬进了御花园,见皇后正同嫔妃们在里头赏园子,吓得忙要躲避。张善德笑道:“老相国,皇上才嘱咐奴才,说您是老臣了,女眷们都不必回避。” 陈廷敬这才低着头,跟着张善德往里走。皇上准他进入内宫,且不让女眷回避,实是天大的恩宠。可陈廷敬甚是漠然,连谢恩都忘了。忽听得一个女人说道:“老相国辛苦了。” 张善德忙道:“老相国快给娘娘请安!” 陈廷敬忙请了皇后娘娘圣安,却又听得嫔妃们都问老相国安。陈廷敬只是低了头拱手还礼,并不抬眼望人。这边请安回礼完了,陈廷敬才看见皇上站在古柏之下,望着他微笑。陈廷敬忙上前跪下,道:“臣恭请皇上圣安!” 皇上扶起陈廷敬,拉着他的手,引往亭中坐下。陈廷敬早暗自嘱咐自己,再不同皇上谈论国事。皇上今日也只谈风月,问起当今诗文谁是最好,陈廷敬说应首推王士正,他的诗清新蕴藉,颇具神韵,殊有别趣。皇上也道看过王士正的诗,他的诗天趣自然,实在难得。皇上又问到高士奇和徐乾学怎样,陈廷敬便道高士奇的书法、文才都是了不得的,徐乾学的学问亦是渊博。皇上唏嘘良久,说:“朕许是年纪渐渐大了,越来越恋旧了,哪日也召高士奇跟徐乾学回来看看。” 陈廷敬在御花园陪皇上说话,足待了两个时辰。拜辞出来时,皇上又赐了他御制诗手卷两幅、福寿挂幅各一、高丽扇四把。 陈廷敬谢恩出宫,却丝毫没有觉着欣喜。夜里,他在家独自抚琴,又写下长诗《六月二十五日召至御花园赐御书手卷挂幅扇恭记》,自然免不得颂扬圣恩,煞尾处却写道:“十九年中被恩遇,承颜往往亲缣素。画箑去章喜绝伦,凉秋未敢嗟迟暮。丹青自古谁良臣?终始君恩有几人?便蕃荣宠今如此,恐惧独立持其身。” 陈廷敬不再每日去南书房,总托儿子壮履称病。有回真又病了,牙齿痛得肿了半边脸。他却苦中自嘲,写了首诗:“平生未解巧如簧,牙齿空然粲两行。善病终当留舌在,多愁应不及唇亡。相逢已守金人戒,独坐谁怜玉尘妨。身老得闲差自慰,雪梅烟竹依残阳。” 壮履读了老父的诗,隐隐看出中间的孤愤,却不知如何劝慰。 很快就到初秋,有日陈廷敬躺在天井里的椅子上晒太阳。年纪毕竟大了,月媛怕他着凉,拿来薄被盖在他身上。庭树葱茏,鸟鸣啾啾。珍儿道:“老爷,您听,鸟叫得多好听。”陈廷敬微微闭着眼睛,没有听见。 珍儿又问:“老爷,您能认得那是什么鸟吗?” 陈廷敬仍不搭话,眼睛却睁开了,茫然望着天空浮云。 月媛轻轻拍了拍他,道:“廷敬,珍儿问您话哪!” 陈廷敬像是突然梦中醒来,大声道:“什么呀?” 月媛同珍儿相顾大惊。 珍儿悄悄儿说:“姐姐,老爷怕是聋了?” 月媛说:“昨日都好好的,怎么就聋了?”说罢又问,“廷敬,我说话您听见吗?” 陈廷敬高声道:“你大点儿声。” 珍儿大声道:“姐姐已经很大声了。” 陈廷敬顿时眼睛瞪得好大,道:“啊?未必我的耳朵聋了?” 珍儿立马哭了起来,月媛朝她摇摇头,叫她不要哭。月媛笑眯眯地望着陈廷敬,凑到他耳边说:“您耳朵聋了是福气!耳根清净,没灾没病!您会长命百岁的!” 陈廷敬像是听见了,哈哈大笑。 珍儿也凑上去说:“您只好好养着身子,珍儿就是您的耳朵,姐姐就是您的眼睛!” 陈廷敬越发笑了起来,浑浊的老眼里闪着泪光。 这日,皇上召陈廷敬去南书房。陈廷敬见了皇上,颤巍巍地跪下,道:“老臣叩见皇上!” 皇上道:“老相国病了这场,身子清减了许多。你起来吧。” 陈廷敬跪着不动,头埋得低低的。 皇上又道:“老相国快快请起。” 陈廷敬仍是低头跪着,像是睡着了。 皇上又问:“老相国是不是有什么话说?要说话,你站起来说也不迟。” 陈廷敬跪在地上像蔸老树根。张善德跑上去问:“老相国,您今儿个怎么了?” 陈廷敬这才抬起头来,道:“啊?您大点儿声!” 张善德吃惊地望望皇上,皇上长叹一声,道:“老相国怕是病了一场,耳朵聋了。上回在御花园见他还是好好的,到底是年纪大了。” 张善德低下头去,大声喊道:“皇上让您起来说话!” 陈廷敬这才听见,谢恩站了起来,哭奏道:“启奏皇上,臣耳朵听不见了,玉音垂询,臣懵然不觉,长此以往,恐误大事。恳请皇上恩准老臣归田养老!” 皇上两眼含泪,道:“陈廷敬供奉朝廷四十九年,兢兢业业,颇有建树。而今患有耳疾,上奏乞归。朕实有不舍。然陈廷敬归林之意已决,朕只好忍痛割爱,准予陈廷敬原品休致,回家颐养天年!” 陈廷敬木然站立,浑然不觉。张善德上前,凑在陈廷敬耳边道:“皇上恩准您回家了!” 陈廷敬又跪下谢恩,动作迟迈:“老臣谢皇上隆恩!” 皇上又道:“陈廷敬平生编书颇多,回家之后,仍任《康熙字典》总阅官!” 陈廷敬哪里听得见,张善德只得又凑在他耳边大声说了,他才谢恩起来。 早在半个月前,陈廷统被皇上特简为贵州按察使,他在路上接到家书,听说哥哥告老还乡了,忽然间也生了退意,便向朝廷上了个折子,半路上就往山西老家赶了。巧的是豫朋也擢升了知府,他也是在履新途中知道父亲以病休致,亦掉头回了山西,草草给朝廷进了个折子交差。 壮履仍留在京城,陈廷敬领着月媛、珍儿和几个亲随回山西老家去。收拾了半月,五辆马车出了京城。一路上陈廷敬都不说话,总是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他多半是醒着的,有时也真是睡着了。醒着的时候,他就在想自己近五十年的官宦生涯,说到底实在无趣。又在路上接到廷统和豫朋的信,心想廷统早早离开官场自是好事,豫朋却是可以干些事的。他也只是这么想想,并不把他们叔侄辞官的事放在心上。天塌下来,地陷下去,且随他去了。当年卫大人告诉他一个“等”字,岳父告诉他一个“忍”字,自己悟出一个“稳”字,最后又被逼出一个“狠”字,亏得月媛又点醒他一个“隐”字。若不是这一“隐”字,他哪能全身而退?迟早要赴明珠和索额图的后尘。 路上走了五十多日,回到了阳城老宅。正是春好时节,淑贤领着阖家老小迎出门来。陈廷敬同家里人见了面,哪里也没去,先去了西头花园,道:“自小没在这里头好好儿待过,真辜负了春花秋月。” 月媛还在招呼家人搬行李,珍儿跟在老爷后面招呼着。陈廷敬在亭内坐下,家人忙端了茶上来。他喝了口茶,忽听树上有鸟啁啾,笑道:“珍儿,我告诉你那叫什么鸟。” 珍儿又惊又喜:“老爷,您耳朵没聋呀?”珍儿说罢往屋里跑去,边跑边喊,“老爷他耳朵没聋!” 陈廷敬哈哈大笑,惊飞了树上的鸟。 2013年12月重新修订、润色于长沙咸嘉新村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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