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 正文 ------------ 自序 吃文学饭已有些年头了,其间读过许多或高明或不甚高明或貌似高明而实则并不高明的理论文章,现在回忆起来,大都忘却了,而十年前读过的叶至诚先生的《假如我是一个作家》却总也忘不了,在那篇并不那么漫长难懂的文章里,先生提出:作为一个作家,要顽强地表现自己。嗣后,我曾几次和先生讨论过,这“表现自己”其后溯必定有一个寻找自己的过程,其前溯则有一个保持自己和发展自己的问题,最终,一个作家应该以独立的人格,独特的风格和作品特色的不可替代性而存之于世。先生曰然。 做起来却不那么容易。那个贵乎其贵的“自己”是极易消失的。一般来说一个有才气有创造意识的作家最初冲上文坛时,总有那么一种属于自己的,或清新或深厚的生命之气,这生命之气或来自旷野地头,或来自森林草原,或来自自己的梦幻感悟。他们那时可能并不成熟,但却充满活力,以独有的“自己”的形象浮出了水面。然而,令人失望的是,浮出水面后,时尚文化便把他们包围了,许多人的“自己”,因那时尚文化的诱惑和同化,而变成了千人一面的公共形象。 故尔,我以为作为一个有主见的作家,是应该具有对诱人的时尚文化的抗斥力的。吸收时尚文化的营养不容易,抗斥各类时尚文化的诱惑也同样不容易。就象吸收是必须的一样,抗斥也是必须的。如果在追求时尚文化而图公共性的认同,和抗斥时尚文化而保持有缺残的独立之间作一选择的话,我宁可选择后者。因为,后者虽有缺残,是我自己;前者固然可能获得喝彩,却无自己。当然,真这么干了,你或许要被人讥讽为什么“盲”,或要被人视为“落伍”,你得有点思想准备。 然而,谁又能永远不落伍,永远站在文学的潮头上呢?有一首通俗歌曲叫“三十以后才明白”,我三十以后也明白了:文学本身就是个不断淘汰的过程,就象马拉松长跑一样,能跑到终点拿到奖牌的不会有几个,绝大多数人都会在这竞争的过程中被淘汰掉的,有时,一个时代可能无伟人。然而,做不成“伟人”又怎么样呢?可贵的是你参予了,以你的人格良心,以你的决不趋时媚俗的“自己”参予了,这就好。 因此,我依然坚持十年前的文学主张,顽强地甚至是蛮横地表现我自己,不打任何旗号,也决不在任何时髦的文学或文化旗号下站队,我不号令任何人,也决不听从任何人的号令。 是为《大捷》集序。 作者 ------------ 大捷 ------------ 一 血战爆发前的那个傍晚,方向公参谋和段仁义团长到下岗子村前沿阵地去巡视。那日,天很暖和,春色还没被炮火轰碎,该绿的绿着,该青的青着,山坡地头缀着野花,四月的阳光泻满大地。地是麦地,麦子很好,从下岗子村前的山塝,一直铺到塝下的洗马河边。洗马河悄无声息地流,河面上漂浮着夕阳醉人的光晕。 谁也不相信马上要打仗,莫说新三团的弟兄们,就是身为团长的段仁义也不相信。从上岗子村团部往下岗子村前沿走时,段仁义团长还一直叨唠地里的庄稼,害得方向公参谋不断地提醒段仁义记住自己的身份:他不再是县长,而是团长;与他有关的,不是庄稼,是战争! 段仁义连连称是,走到下岗子村塝上时,似乎已有了较深刻的临战观念。他驻足站在塝上的野草丛中,眯着眼睛对塝下的麦田看,看到了许多裸脊梁和光脑袋,自以为发现了很严重的问题: “这些老百姓咋还没撤离?” 方向公哭笑不得: “段团长,你看清楚些,这是你的兵!” 段仁义一怔: “我的兵?!他们在干啥?” 方向公没好气: “挖战壕!” “挖战壕?这好!这很好!” “一俟打响,这里就是前沿!” “好!这里做前沿好!唵,地形不错!” 段仁义一边说,一边往塝下走,还四处看着风景,没啥惭愧的意思。 下了塝,走近了,麦田里的士兵们纷纷爬起来和段仁义打招呼,口口声声喊他县长。他一概答应,一概抱拳,不住声地说,“弟兄们辛苦”、“弟兄们辛苦”,仿佛这些士兵不是在准备打仗,而是帮他家垒院墙。看到岁数大些的士兵,他还凑过去聊两句家常,问人家在队伍上习惯不习惯?有个老头兵说不习惯,说完便哭,害得他眼圈也红了…… 方向公看不下去了,眉头皱成了结,脸孔拉得老长,紧跟在段仁义身后一言不发。走到战壕中段土坡上时,看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兵背对着他和段仁义撒尿,实在忍不住了,三脚两步跨到段仁义面前,阻住了段仁义去路,喝起了“立正”的口令。 没有几个人把口令当回事。那个和段仁义团长聊家常的老头兵还在抹眼泪,背对着他撒尿的小兵依然在撒尿。不远处的洼地上,一个脑袋上裹着块花布的老汉,不知是没听到口令,还是咋的,竟捏着嗓门继续唱他的《小寡妇上坟》,边唱边扭,围观的人扯着嗓门给他喝彩。两个只穿着裤衩的家伙在摔跤,从麦地里摔到浅浅的战壕里,又从战壕里摔到新土堆上,听到口令也没停下来,身前身后还跟着不少人起哄。近在身边的一些士兵倒是勉强竖起来了,可一个个全像骨头散了架似的,歪歪斜斜。 这哪像要打恶仗的样子?! 方向公火透了,飞起一脚,将尿尿的小兵踹倒,拔出佩枪,冲着洼地上空“叭叭”放了两枪。 不料,两枪一打完,一个胡子拉碴的老汉兵便窜到他脚下,没待他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老汉兵已捏着一颗闪亮的弹壳,仰着核桃皮似的脸问他: “方爷,您老打了几枪?” 他狠狠瞪了老汉兵一眼,又喝了声“立正”。 老汉兵站了起来,假模假样地立正了一下,便把脑袋倾过来: “这种弹壳我要,以后烦请方爷您……您给我攒点。我给钱哩!给……给您老买烟吸也成!这种弹壳做……” 他劈面给了老汉兵一个耳光: “你他妈是当兵吃粮的,还是收破烂的?!” 老汉兵不敢作声了。 段仁义为了缓和气氛,走到他面前道: “方参谋好眼力哩!这老汉可真是收破烂的,大号就叫刘破烂,在三营侯营长手下当差,干得,唵,还不错!不错!” 他没理段仁义,只冲着刘破烂吼: “三营的人跑到下岗子二营来干啥?” “回方爷的话……” “什么方爷?这里是国民革命军23路军的新三团!我方向公是23路军司令部派来的少校参谋,不是爷!” 刘破烂忙改口: “是!是!方参谋!您老是参谋,比爷大,我知道……” “你他妈究竟从上岗子跑到下岗子干什么?是不是想做逃兵?!” 刘破烂慌了: “呃,不,不是!回方爷……呃,不,不,回方参谋的话,是这样的:二营的营长不是兰爷兰尽忠么?兰爷昨个儿不是和我们三营侯营长侯爷打赌么?兰爷不是输了么?输的是两瓶酒,今个儿侯爷就让我来取了。咱给侯爷当差,得听喝。侯爷说:刘破烂你去拿酒,我要说不去,那就是违抗军令,您老训话时不是常给弟兄们说么,违抗军令要枪毙……” 面对这样的兵,他简直没办法。 他挥挥手,命令刘破烂滚。 打发了三营的破烂,再看看远处、近处,才发现前沿上二营的破烂们在枪声和口令的双重胁迫下,总算立好了。有的戳在壕沟里,有的戳在掘出的新土堆上。远处麦地里两个拉屎的士兵也提着破军裤立着,没遮严的半个青屁股正对着他的脸膛。大伙儿的脸上明显带有怨愤,有的还向他翻白眼。 他真沮丧,不禁又一次想到:他将要在这场阻击战中指挥的,不是一支国军队伍,而是一群穿上军装仅三个月的乌合之众。 按说,他可以和这群乌合之众毫无关系,可以安安生生在中将总司令韩培戈身边当参谋,可他偏想带兵,结果,三个月前就和黾副官一起被派到这支破队伍来了,现在想想,真是自找罪受。可既来了,这罪就只好受下去,韩总司令对他恩重如山,再难,他也不能辜负韩总司令。不是韩总司令,四年前他的性命就丢在武昌城外了。韩总司令在死人堆里发现了他,把他搭在马背上一气转进了四百里。 那当儿,他和段仁义团长都站在战壕边的土堆上。土是刚挖出来的,很软,他穿马靴的脚一点点往下陷,他没理会,愣愣盯着立正的士兵们看了好半天,才对出现在面前的二营长兰尽忠道: “兰营长,这是你营三连、四连的弟兄吧?” 站在段仁义团长对面的兰尽忠点了点头。 “你给我看看,这一个个谁像兵!这里究竟是前沿阵地,还是你们卸甲甸的大集?” 兰尽忠不服气,吞吞吐吐道: “弟……弟兄们不是操练,是……是挖战壕!” “挖战壕?” 他火更大了,半侧着身子,指点着身后的壕沟: “你自己看看,这他妈的是战壕吗?!能把你们埋严实吗”!这样的兵,这样的战壕,能打仗吗?!若是打响以后,你丢了阵地,就不怕挨枪毙么?! 他说的是实话,韩总司令的脾气他知道,丢了阵地,不说兰尽忠要挨枪毙,只怕他和段仁义团长也要挨枪毙。他恨恨地想,这帮连、营长们也真该毙上几个。 这种懈怠散慢的状况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再继续下去,阻击战前景将无法想象,23路军的军威也注定要在这里丧失殆尽! 对此,段仁义团长应该和他一样清楚。因而,他根本没和段仁义商量,就厉声宣布由段仁义训话。 段仁义显然没有思想准备,手按佩枪呆呆地愣了半晌,头一扭,问他: “方参谋,我训点啥?” 他哼了一声: “这还问我?你看看他们象军人么?像挖战壕的样子么?” “是的!是的!” 段仁义似乎明白了,昂起脑袋,开始训话: “弟兄们,方参谋说的不错!唵,不错!我们现在不是老百姓了,我们都是,唵,都是军人,抗日的革命军人!军人么,唵,就要有军人的样子,干什么就要象什么!唵,挖战壕,就要把战壕挖好,打仗,就要把仗打好,唵,来不得半点马虎!” 段仁义训得认真,一手扠着腰,一手频频舞动着,很象回事。 “马虎很要不得哟!兄弟当县长时,碰到过这么一件事,唵,上面让兄弟协拿一个反革命,反革命叫刘老八。兄弟派人,唵,去拿了。拿来一问,方知不对。反革命叫刘老八,兄弟拿的那人叫刘老巴,一个是八九十的八,一个是‘巴山夜雨’的巴,这就,唵,马虎了嘛!不是兄弟多个心眼,问了一下,岂不酿下大错?所以,不能马虎!唵,不能马虎!就说挖战壕吧,你们以为马马虎虎是哄我,哄方参谋?不对喽,是哄你自己嘛!仗一打起来,枪炮一响,谁倒霉?你们倒霉嘛!所以,要好好挖战壕,要听方参谋的!唵,听方参谋的,就是听我的。方参谋是为你们好,方参谋说,要准备打恶仗,兄弟认为很有道理。有道是,有备,唵,方可无患嘛!” 段仁义压根不是做团长的料,本该显示威严的训话,又被弄得稀稀松松。他不满地碰了碰段仁义的手,想提醒段仁义拿出一团之长的气派来,段仁义却没意会,依然和和气气地对着自己的部下信口开河: “兄弟这个……这个对此是很有体会的呀!兄弟在卸甲甸当县长时,唵,有一个为政准则就是一切备于前。三年前的涝灾弟兄们还记得不?咱东面的长淳淹了吧?北边的王营子淹了吧?咱卸甲甸淹了没有?没淹!为啥呢?因为兄弟有了准备嘛!头年冬里就加固了河防,开了三条排水沟嘛!” 一扯到做县长的题目,段仁义的话就多了,内容便也扎实了。 他却焦虑起来,这里毕竟不是卸甲甸,眼见着太阳落了山,阵地上还这么混乱不堪,他不能任由段仁义瞎扯下去了。 他再次碰了碰段仁义团长的手,明确提醒道: “段团长,时候不早了,您是不是……” 段仁义明白了,应了句“就完”,又对大伙儿道: “挖战壕又不同于挖排水沟喽!唵,排水沟挖不好,最多是淹点田地,战壕挖不好,可要丢命流血哟!要是一仗打下来,大家把命送掉,兄弟我怎么向卸甲甸父老姐妹交待呀!啊?!兄弟是团长,唵,也是卸甲甸的县长哇!好了,我的话完了,众位好自为之吧!解散!” 就这么解散了,训话和不训话几乎差不多。方向公料定前沿的状况不会因为段仁义的这番训话而有什么根本改变。对这帮乌合之众他太了解了。 他向段仁义建议:鉴于目前各个阵地上的情况,吃过晚饭后得连夜开会,进一步落实战前部署。段仁义马上点头,还当场通知了面前的二营长兰尽忠。接着,他又把二营的连排长们召到身边,再次向他们交待了前沿阵地战壕的深度、宽度和火力配备要点,命令他们彻夜赶工。交待完后还不放心,他又从身边弟兄手里夺过一把铁铣,手一挥,大声对那帮连排长说: “都过来,看看老子是咋挖战壕的!” ------------ 二 段仁义团长认为,方参谋为点过份了。这仗打也可能打,可要说马上就会打起来,怕也不现实。他们新三团的任务很明确,是为河西会战打阻击。可若是鬼子们不从这里过,他们阻击谁?打谁?洗马河长得很,河东的鬼子从哪里过河都可能,进入河西会战地区的路很多,也未必非走他们据守的马鞍山不可。 不过,他没说出口。不是怕方参谋笑他不懂,而是怕此话一讲,会松懈弟兄们的斗志。不管怎么说,准备充分点总没错,在战争中,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过硬的队伍尚且松懈不得,何况他的这支破队伍! 见方参谋提着铁铣走远了,他不无愠意地对二营长兰尽忠道: “你们咋一点不给我争脸哇?侯营长,章营长没带过兵倒罢了,你兰尽忠既带过兵,又打过仗,咋也这么甩?!你看看这战壕挖的!能怪方参谋发火么?!” 兰尽忠恨恨地骂道: “他火?妈的,老子还火呢!只要一打响,老子先在他狗日的背后搂一枪!” 他瞪了兰尽忠一眼: “胡说!方参谋是23路军司令部派来的,谁敢动他一根毫毛,我段仁义决不饶他!” 兰尽忠眼皮一翻: “这新三团的团长是你,还是他?” 他勉强笑了笑: “随便!是我是他都一样,反正都是为了把仗打好!” “可你是中校团长,他是少校参谋……” 他火了: “什么中校、少校?我这团长咋当上的,别人不知道,你们还不知道吗?!不是你们在卸甲甸县城闹事,我会放着好好的县长不当,到这儿来受窝囊气?!我压根儿不是团长,就是有中将阶级,也得听方参谋的!” 兰尽忠不做声了。 他叹了口气: “要说带兵打仗,我不如方参谋,也不如你兰营长和其他营长,可看在抗日打鬼子的份上,你们都得给我多帮忙哇!” 兰尽忠垂首应了声: “是!” 他又说: “还有,无论咋着,都不能和方参谋闹别扭,这人虽说狠了点,可是来帮咱补台的,不是拆台的,这点,咱们得明白!” “是!” “好了,你忙去吧!” 兰尽忠老老实实走了,他却不禁怅然起来,默默转过身子,望着脚下平静的洗马河发呆。天朦胧黑了,洗马河失却了夕阳赋予的辉煌,河面变得一片溟濛。溟濛河面的那边,一望无际的旷野消溶在黑暗的夜色中。也许将要被阻击的日伪军,正在河那边,正在暗夜的掩护下日夜兼程…… 段仁义团长的心一阵阵发颤。 段仁义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在四十二岁的时候穿上国军军装,一举变成中校团长。更没想到当了团长没多久,就要率兵打仗。直到站在马鞍山下岗子村前沿阵地训话时,他还觉得这一切很不真实,恍惚如置身于一个荒诞滑稽的梦中。 栽进这个梦中之前,他很确凿地做着县长,而且做了整整五年,做得勤勉努力,政迹说不上好,可也不坏。如果不是23路军377师炮营驻进了卸甲甸县城,如果不是那炮营的弟兄和卸甲甸县城的民众拚了起来,他这县长是肯定能稳稳做下去的。要命的是,不该发生的事却发生了,他没任何思想准备便被拖进了一场惊天动地的事变中。 事变是三个月前的一个夜间发生的。那夜枪声、炮声轰轰然响起来了,他还蒙在鼓里,根本没想到兰尽忠、章方正等人会瞒着他这个县长对国军的炮营动手。 炮营军纪不好,他是清楚的。该营驻进卸甲甸不到半年,就使七、八个黄花闺女不明不白的怀了孕,他也是清楚的。为此,他曾两次亲赴炮营营部,三次召请炮营吕营长面谈,请吕营长约束部下。吕营长表面上很客气,说是要查、要办,可实际上既未查,也未办,手下的弟兄反而越闹越凶了,最后竟闹到了二道街赵寡妇头上,偷了赵寡妇一条看家狗。赵寡妇不是一般人物,号称“赵连长”,年轻风骚,交际甚广,自卫团团长兰尽忠,决死队队长章方正、队副侯独眼等人,都是她家的常客,据说也都在她那“连”里效过力,结果便闹出了大麻烦。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那夜咋着打炮营的,他不清楚,只知道,在他为枪声炮声惊恐不安的时候,兰尽忠、章方正、侯独眼三人闯到他家来了,一进门,霍地都跪下了。他呆了,本能地觉得事情不妙。 “咋,是……是你们干的?” 兰尽忠点点头。 “为啥瞒着我?” “我……我们不想连累你!” 这三人脑袋竟这么简单!闹出了这么大乱子,还说不想连累他!实际上,枪声一响,他被连累的命运已经注定了。身为县长,在他眼皮底下出了这么大的事,他是逃不脱干系的,况且又出在鬼子大兵压境的时候!炮营不管怎么说,是打鬼子的国军,纵然军纪败坏,也不该被自己人消灭。 他气疯了,点名道姓大骂兰尽忠三人,一口咬定他们是叛乱,要他们立即把被俘的炮营幸存者放掉,并向23路军司令部自首。 三人一听这话,都站了起来,当即申明,他们不是叛乱,是为民除害!并宣称:如果他认为这是叛乱的话,他们从此以后就没这个县长了! 他又气又怕,连夜骑马赶到三十里外的银洼车站,搭车去了省城,并于次日下午四时在省府议事厅找到了老**高鸿图。高鸿图闻讯大惊,中断了正在开着的各界名流时局谈话会,硬拉着七、八个名流和他一起搭车直驱23路军司令部。 23路军中将总司令韩培戈已先一步得知了事变的消息。进了司令部,他和高老**刚要开口说话,韩培戈将军就很严厉地命令他们喝茶,他们哆哆嗦嗦喝茶的时候,韩培戈将军黑着脸,把玩着手枪,身边的参谋长、副官处长一脸肃杀之气。 偏在这时,吕营长被放回来了,样子很狼狈,一只脚穿着马靴,一只脚靸着布鞋,没戴军帽,满身满脸都是泥水。韩培戈将军一看吕营长的样子就火了,绕着吕营长踱了一圈步,又盯着吕营长看了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我给你的人呢?” 吕营长浑身直抖,不敢吭气。 韩培戈将军又问了一句: “我给你的炮呢?” 吕营长抖得更厉害,摇摇摆摆几乎要栽倒。 将军当着他和高老**的面,一枪将吕营长击毙,大步走到军事地图前,对着标有“卸甲甸”字样的红圈,抬手又是一枪,尔后,把枪往桌上一摔,旁若无人地对参谋长交待道: “命令377师1764团、1765团、1766团立即开拔,在明日拂晓前给我把卸甲甸轰掉!” 他和高老**并同来的绅耆名流们都被将军的举动和命令惊呆了,一个个形同木偶。他知道,将军的命令不是儿戏,377师三个团只要今夜开往卸甲甸,一切便无法挽回了,卸甲甸在重炮轰击下,将变成一片废墟,全城三万民众并他一家妻儿老小,都将化作炮口下的冤魂。 他“扑通”一声,在将军面前跪下了。高老**和同来的名流们也纷纷跪下求情。 将军亲自去扶高老**,又责令他们起来,还叹着气说: “你们都是兄弟我的客人,在我的总司令部来这一手,外人看了会咋说呀?坐,都坐!” 他和众人重新落座后,将军拉着脸问: “这事你们看咋解决呢?” 高老**道: “对暴民首领,该抓的抓,该杀的杀!” 这也正是他的想法。 将军却摇起了头: “鸿老,我抓谁?杀谁呀?此刻卸甲甸还在暴民手里呢!” 这倒也是。 高老**说不出话了。 将军手一挥,说: “有您鸿老和众位的面子,我不打了。这样吧:卸甲甸暴民吃掉我一个营,就还我一个团!把他们都编入国军,一来可增强我国军实力,二来和平解决了事变,三来也帮鸿老您肃整了地方,岂不皆大欢喜?” 高老**一口答应了。 “好!好!如斯,则将军于国于民都功德无量!” 韩将军马上把犀利的目光瞄向了他: “既蒙鸿老恩准,那么这个团就请段县长来给我带喽!” 高老**压根没想到这个问题,张口结舌道: “将军,这……这段县长是省府委派的地方行政长官,岂……岂可……” 韩将军冷冷道: “县长是不是中国人?中国人要不要打鬼子?我打鬼子的队伍被段县长治下的暴民吃掉了,他这个县长不该为我这个总司令尽点义务么?!如若鸿老和段县长都不给我这个面子,我就只好公事公办,武装解决了!” 他自知是在劫难逃了。事情很明显:这个团长他不干,韩培戈将军刚刚取消的命令又会重新发布下去,——将军完全有理由这样做。那么他也许可以无忧无虑地活着,而他治下的那座县城和他曾与之朝夕相处的民众便全完了,他也就挣不脱那片废墟兼坟场给他带来的良心折磨了。 他紧张思索的当儿,高老**又说: “将军,此事关系重大,老……老朽是说,对韩将军您关系重大。这……这段县长能带兵打仗么?若是坏了23路军的名声,反倒让世人见笑您韩将军了!” 将军道: “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带兵的!只要段县长愿干,必能干好!我韩培戈保证他用不了半年就会成为象模象样的团长!” 他无话可说了,在高老**和众绅耆名流告辞之后,象人质似的,被留在23路军司令部,当晚便接到了韩培戈将军亲笔签名的编建新三团的命令和一纸委任状;次日身着国军中校军装,和23路军司令部派下的少校参谋方向公,少校副官黾泽明同赴卸甲甸;五天以后,在377师围城部队机枪重炮的胁迫下,把一支由卸甲甸一千八百余名老少爷们组成的队伍拉出了县城。 卸甲甸事变至此结束。 他因这场事变,把县长的位子搞丢了,四十二岁从军,做了兵头,如今还要在马鞍山打什么阻击战。 这真他妈天知道! ------------ 三 对这场天知道的阻击战,兰尽忠也没有丝毫兴趣。他关注的不是这一仗如何打好,而是如何保存实力。段仁义不是军事家,他是,他懂得实力对于带兵者的重要性。故尔,段仁义和方参谋等人一离开前沿阵地,他马上把营副周吉利和手下的四个连长找到下岗子村头的磨房门口商谈,准备在团部会议上讨价还价,扭转目前的被动局面。 现在的阻击布局对他的二营是不利的。他手下四个连,两个连摆在前沿阵地上作一线抵抗,另两个连摆在下岗子村里,准备策应增援前沿守军,并要在前沿崩溃后进行二线阻击。而二线和前沿之间的距离只有不到五百米,海拔标高只上升了三十七米,实际上的二线是不存在的。一俟打响,前沿阵地和上岗子村的守城机动部队都在日军的有效炮火打击范围内,日军在洗马河边就可以摧毁其防线。这样他的亏就吃大了,没准要全军覆灭。 这是混账方参谋安排的。段仁义不懂其中利害,方参谋懂。方参谋如此安排显然没安好心,显然是护着决死队章方正、侯独眼他们,单坑他兰尽忠。他兰尽忠不象章方正、侯独眼眼头那么活,只知有方参谋,不知有段团长。所以,人家才把章方正的一营、侯独眼的三营放在山上上岗子村观战,把他的二营推到前面挨打。 也怪他。他从一开始就错了,后来又接二连二错下去,才造成了今天马鞍山上的这种倒霉局面。 三个月前的那场事变他就不该参加的。他和章方正、侯独眼既没磕过头换过帖,又没在一起混过事,只为着寡妇赵连长的一条狗便一起闹出这么大乱子,实属失当。赵连长和他相好没几天,和章方正、侯独眼却好了好几年,她找他发嗲没准是受了章、侯二人的挑唆。章、侯二人没在国军正规队伍上混过,又缺点胆气,知道他在国军队伍上做过连长,十有八九是想利用他吃掉23路军炮营,扩大决死队的实力,称霸地方。如果不是后来他的自卫团和他们二人的决死队都被编入新三团,没准决死队还要向自卫团下手——决死队有三百多号人,他的自卫团只有百十号人。 真拚起来,决死队三百多号人,不一定是自卫团百十号人的对手。决死队的人大都是些二杆子,护个家院行,打仗未必行。自卫团就不同了,在队伍上混过的不下三十人,参谋长章金奎正正经经在汤军团司令部做过三年手枪排长,副团长周吉利当过炮兵团的班长、伙夫长,他自己更带过一个机枪连参加过南口阻击战。不是因为后来作战负伤,他根本不会在去年年底回卸甲甸老家搞自卫团的。 一搞自卫团,就认识了寡妇赵连长,赵连长那当儿可比他兰尽忠神气,家里进进出出全是带枪的汉子。他先是托她买枪,后来又通过她和决死队的章方正、侯独眼打哈哈,再后来就上了她的大炕,把抗日爱国的热情全捐给了她温暖白皙的肚皮。 这就带来了麻烦。赵连长拎着狗皮往他面前一站,问他:“除了会使那杆枪,别的枪还会不会使?”他就不能不干了。不说别的,就是冲着那肚皮,便不好意思说不干。这里面是不是有名堂,哪过顾得着多想?!他和章方正、侯独眼合计了不到半小时,就决定了自己的命运,也决定了卸甲甸一城男人的命运。 第一步就这么错了。 发现这个要命的错误是在当天夜里。望着被捆绑起来的吕营长,望着吕营长身上的国军军装,猛然记起,自己也是穿过这种军装的。他觉得很荒唐,遂不顾章方正、侯独眼的极力反对,在天亮前放掉了吕营长,天亮后又放掉了一批受伤的士兵。 他因此认定,后来23路军司令部以收编的形式解决该夜的事变,与他的宽仁和醒悟有必然联系。段仁义于危难之中挺身而出拯救卸甲甸功不可没,他兰尽忠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缓和事态的发展,也大有功劳。 段仁义承认这一点,编建新三团时,很听他的话。他推荐他的把兄弟、自卫团参谋长章金奎给段仁义做团副,段仁义一口答应,当场委任。他建议以自卫团为基干,编一个营,段仁义马上编了。可也就是在这时,他犯下了第二个不可饶恕的错误:过高的估计了段仁义团长的法定权力,过低的估计了方参谋和黾副官的实际权力。他光惦记着要派章金奎抓住段仁义,忘记了看方参谋和黾副官的眼色,更忽略了警惕自己潜在的对手章方正、侯独眼。后来,看到方参谋、黾副官支持章、侯以决死队的人为骨干编两个营,他傻眼了。 队伍拉出卸甲甸,在邻县白集整训时,他开始努力纠正这一错误,尽可能地讨好方参谋和黾副官。黾副官抽烟,他就送“老炮台”、“白金龙”,方参谋爱喝酒,他就把家里珍藏了多年的老窖酒献出来,请方参谋喝。可这二人实在不是玩意,烟抽了,酒喝了,就是不帮忙。操练时,他提出,自卫团的原国军弟兄不少,可分派一些到一营、三营做连长、连副。二人先说:好,好。叫他们到一、三营领着那帮豆腐兵上操,可后来,全又让他们回了二营。半个月前,突然宣布开拔,说是要打仗,这二人马上把二营推到第一线打主攻。幸亏那仗没打起来,二营才避免了一场血火之灾,保住了实力地位。 保存实力问题,是个重大的问题,根本的问题。不会保存实力,就不配带兵。他认为。这次开赴马鞍山进行阻击布防时,他很严肃地向章金奎交待过,要他一定抓稳段仁义,避免把二营放在最前沿。章金奎把段仁义说通了。可段仁义真没用,方参谋两句话一讲,一切全完了。据章金奎报告,方参谋说二营连排长基本上都是国军老人,有实战经验,只有把二营摆在前沿,阻击战才有保障。这实在混账!要打仗了,才想到他的连排长是国军老人,可要把这些国军老人派给一、三营带兵,又他妈不行,这不明摆着耍他吗?! 他也不是省油灯,方参谋、黾副官耍他,他也可以耍他们。弟兄们挖的战壕很不象话,他是清楚的,看着方参谋发急,他一点儿也不急。这一仗打糟了,他要倒霉不错,方参谋更得倒霉!方参谋是23路军司令部派来的钦差大臣,负责全面战事,出了差错,头一个要挨枪毙的是他! 自然,这是消极的办法,不是好办法。如此不负责任,弟兄们和日本人接上火,必要付出代价。弟兄们付出的代价,就是他付出的代价,没有这些弟兄们,就没有他兰尽忠未来的前程。 团部的会马上要开,时间很紧迫,他不能多耽搁。往磨房门口的大树下一站,他开门见山便把保存实力的问题提了出来,为加深周吉利和四个连长的存亡意识,还讲了自己经历的一段往事。 “……那年打蒋庙,兄弟真傻哟!长官要我好好打,我就好好打了,亲自端着机枪打冲锋,结果倒好,一仗下来,伤亡两个排,长官又来了,问我还剩多少人?我说剩四十来号人,长官说,好,编一个排,我他妈不明不白由连长变成了排长,你们说冤不冤?!” 营副周吉利提醒道: “后来在淮河边休整时,上面还是给咱归还建制了嘛!” “是的,后来是归还建制了,可那是在汤军团,如今是在23路军!要指望打光以后,23路军的韩培戈给咱归还建制,那是做梦!” 周吉利一点即明,抓了抓头皮道: “这倒也是!” 他点了一支烟,猛吸了一口,又说: “军令不能违抗,实力又要保存,弟兄们拿主意吧!” 主意却不好拿,弟兄们都在月光下愣着。过了好半天,满脸麻子的一连长伍德贵才说: “有担子得大家挑,如今把咱整个二营放在最前沿挡炮弹太不象话。咱能不能请段团长从章方正、侯独眼手下各抽一个连,以加强前沿防御为名,把他们也放上去?!” 四连长马大水认为有理: “对,他们不上,咱就把话说清楚,这前沿兵力不足守不住,出了事咱不负责!” 周吉利眼珠一转: “还得要团里把一营、三营的轻重机枪拨给我们。” 三连长钱勇却另辟蹊径道: “最好还是调整一下防线,放弃下岗子前沿,全团固守上岗子一线,如果这样,担子就不全在我们二营身上了。” …… 大家七嘴八舌一议论,兰尽忠有底了,他认为,三连长钱勇的主意最好,最合他的意思。如果调整防线,全团固守上岗子,章方正和侯独眼绝对讨不了便宜。当然,退一步说,能从章、侯手下各抽一个连,换下前沿的三连、四连,也不失为一个英明主张。 然而,方参谋、黾副官会听他的吗?如果不听咋办?这仗还打不打? 日他娘,真不好办! ------------ 四 霍杰克在那晚的马鞍山上发现了生命的辉煌,凑着爆燃的篝火,他在日记本上写道: “伟大的时刻就要到了,一场壮剧即将开始,我们手中的枪将瞄向侵略者的脑袋射击、射击!中华民族必定会在血火中获得新生。” 望着遍布山间的士兵,和四处燃着的火把,他还想做首诗,可只写出了“莫道书生空忧国,掷笔从戎救山河”两句,便写不下去了,——不是缺乏诗才,肚里没货,而是二连的欧阳贵和丁汉君打起来了,他不得不赶去处理。那晚,三营长侯顺心——他姐夫,到团部里开会去了,他以营副的身份,负责处理全营构筑阵地工事事宜。 二连的地段在上岗子村下沿,连长是原卸甲甸县城大发货栈掌柜别跃杰。他赶到斗殴现场时,别跃杰连鬼影也没有,只看见五大三粗的欧阳贵光着膀子在逞凶,面前的火堆已被他们踢散了,至少有四个人倒在地上**不止——这其中有丁汉君。欧阳贵手执一根冒着青烟的树棍,站在一座土堆上疯狂地舞着,边舞边叫: “不活了!不活了!日他娘,大爷今个儿和你们这些×养的拚了!谁偎上来大爷就敲了谁!” 围观的人不少,有几个还跃跃欲试地想往土堆上爬,三排长老蔫已握起了枪。 这真荒唐!在伟大时刻即将到来的时候,自己的部下竟闹成这个样子!他当即拨开围观的士兵,走到被踢散的火堆旁厉声喝道: “太不象话了,都给我散开!” 围观的人都不动,三排长老蔫依然攥着枪。 他更气了: “你们是怎么回事!没听到我的命令吗?” 老蔫看了他一眼,指着土堆上的欧阳贵说: “这个打铁的太不象话,把丁保长、赵甲长和章甲长几个人都打了。” 他问: “为什么打?” 老蔫说: “还不是因为挖掩体么?!丁保长没干过这种力气活,请欧阳贵帮着干,说是给钱。干完以后,丁保长也没赖帐,只是一时拿不出钱,这小子就翻脸了,打了丁保长不说,还把劝架的赵甲长、章甲长揍了……” 站在土堆上的欧阳贵大叫: “赵甲长、章甲长拉偏架,想把大爷我往死里整!” 原保长丁汉君和几个挨了揍的甲长一听这话,口口声声叫起冤来,要他为他们作主。 他决定给他们作主。尽管丁汉君花钱请欧阳贵代挖掩体不象话,可欧阳贵如此不顾军纪,大打出手更不象话。说赵甲长、章甲长拉偏架他没看见,面前欧阳贵这副疯样他倒是看见了,丁汉君、赵甲长几个人挨了揍,他也看见了。 他头一仰,冲着土堆上的欧阳贵道: “这是军队,不能这么胡闹!给我把棍扔了!” 欧阳贵显然不知道他已决意给丁汉君们作主,还当他是劝架,粗脖子一拧,说: “霍营副,您歇着,今夜我单揍保长!×养的,还以为是在卸甲甸哩!” 他哭笑不得: “这里没有保长!大家都是革命军人,革命同志!你看看你这副样子,还象不象革命军人?!” 欧阳贵眼一瞪: “革命军人是你们说的!我他娘是打铁的!” 他气得直抖: “现在你在23路军新三团里!” 欧阳贵轻蔑地一笑: “去你的新三团吧!大爷是你们硬拉来的!这身狗皮是你们给大爷披上的!” 也是。整个新三团,大约除了他,没有谁不是被硬拉来的。中国的悲哀也正在这里,亡国灭种的大祸已经临头了,愚昧的百姓们还只知有家,不知有国!就是硬把他们武装起来,他们还不好好尽忠报国,还经常闹事,经常逃跑。当了三个月营副,他处理了十九起打架斗殴,十二次逃跑事件。方参谋、黾副官夸他是全团最好的营副,他却觉着不是滋味。他本是一介书生,不是因为这些官兵素质太差,哪显得出他的好?! 他不由自主地摸起了枪,发狠道: “欧阳贵,你给我下来!” 欧阳贵双手握着树棍: “有胆量,你他娘给大爷上来!” “你下来!” “你上来!” 他觉着欧阳贵真疯了,真想一枪把他撂倒在土堆上。 老蔫低声说了句: “我带几个弟兄从后面上去把这狗日的扑倒咋样?” 他点了点头。 欧阳贵又喊: “你只要敢上来,大爷连你一起揍,大爷认识你霍营副,大爷手中的棍不认识!大爷的棍单揍带长的!” 他忍无可忍了,勇敢地往土堆上走,边走边道: “好,我霍杰克今天倒要领教一下你的棍!” 没想到,话刚落音,楞种欧阳贵竟从土堆上冲下来了,他未及作出反应,就被欧阳贵一棍击中,倒在土堆上。 恰在这时,老蔫带着几个弟兄从欧阳贵身后扑上来,把欧阳贵按倒在地。报复的机会到了,丁汉君和那些甲长们当即跃过来,又踢又打。在交加的拳脚下,欧阳贵狼也似地嚎着。 欧阳贵也有一些支持者,看来还不少。他们一见欧阳贵挨了打,都操起了手中的汉阳造,用枪托子砸那些打人者。欧阳贵的哥哥欧阳富,——一个老实巴脚的菜农吓得直喊: “都……都甭打了!甭打了!咱……咱听霍营副的!霍营副会主持公道的!” 他因着这提醒,忍着痛,从地上爬起来,拔出身佩的驳壳枪,对空放了好几枪,才好歹制止了局面的进一步恶化。 望着面前愚昧无知的弟兄们,他真想哭!这就是中国的国军吗?这种国军能支撑起即将到来的伟大时刻么?在强敌的猛烈炮火下,他们的生命能和他的生命一样走向辉煌么?他可以不辱军人的使命,这些人也能不辱使命么?!真难说! “这个别跃杰怎么搞的!整训了三个月,二连还这么乱哄哄的!” 老蔫凄然一笑: “从傍晚到现刻,别连长和范连副鬼影都没见着,弟兄们能不乱?” 他一惊: “会不会逃跑,快派人去找找!” 在白集整训时,别跃杰和他的连副范义芝就偷偷藏了便衣,准备开溜,他无意中发现了,狠狠训斥了他们一通,却并没向做营长的姐夫告发。 老蔫搭眼瞅见了刘破烂,让刘破烂去找。 这时,被捆上了的欧阳贵又发起疯来,点名道姓大骂丁汉君,说丁汉君说话不算话,要把丁汉君的嘴割下来当×操。做哥哥的欧阳富劝他,他竟连欧阳富也骂了,一口一个“日他娘”。 他觉得很好笑,欧阳富的娘,不也是他欧阳贵的娘么?他问老蔫,欧阳贵是不是精神不正常? 老蔫道: “不是精神不正常,是他妈猫尿灌多了,亲爹都不认了!不正常的倒有一个,不是欧阳贵,是欧阳俊,欧阳贵的堂弟!这三个欧阳都在我们排里!” 说罢,老蔫又解释了一下:欧阳俊倒不可怕,是文疯子,不是武疯子,倒是爱灌猫尿的欧阳贵最可怕,动不动就抡拳头。 他大为震惊: “咋?还真有疯子兵?别跃杰咋不向我报告一下?” “报告有啥用?咱这支队伍就是这么凑起来的!疯子兵也算个兵么!” 他呆了。过去,他只知道这支队伍是闯了祸后被强征硬拉出来的,可连疯子都被拉来凑数,他无论想象力如何丰富也想不到。 他思量,这个叫欧阳俊的文疯子得想法叫他回家,哪怕为此得罪做营长的姐夫和方参谋也在所不惜。 这时候,二连长别跃杰和连副范义芝来了,不过,不是被刘破烂找来的,而是被下岗子村的二营副周吉利押来的。他们已换了便装。别跃杰穿着一身长袍马褂,头上还扣了顶瓜皮帽。范义芝上身穿着对襟小薄袄,下身却还穿着军裤。他一望他们的装扮和二营的押解士兵,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 果然,没容他问,二营副周吉利便说了: “霍营副,咱大发货栈的别掌柜、国小的范校长不义气呀!大敌当前,他们偏逃跑,躲在下岗子猪圈里被兄弟活拿了。兄弟本想把他们押交方参谋军法处置,可一揣摩,方参谋没准得毙他们,还是交给你们吧!” 周吉利四处看了看,问: “侯营长呢?” 他淡淡地道: “不是和你们兰营长一起在团部开会么?!” 周吉利想了想: “那我就把这两人交给你老弟了!” 说毕,周吉利带着二营的人回下岗子村去了,他二话没说,便令弟兄们把别跃杰,范义芝和发疯打人的欧阳贵捆成一串,亲自押往上岗子村里的营部…… 伟大时刻到来前,他就这样并不伟大地忙碌着,害得那首起句不错的诗竟再也无暇做下去了。 ------------ 五 一营长章方正坐在方参谋身边,不动声色地盯着桌子对面的兰尽忠看。桌上放着两盏油灯,一盏摆在团长段仁义面前,一盏摆在兰尽忠眼皮底下。兰尽忠正在论述自己的高明建议,跃动的灯火将他扁平的脸孔映得很亮。 在章方正看来,兰尽忠的建议无疑是不安好心的,这位据说是很有实战经验的兵痞,口口声声要打好,可实际上根本没想过咋着打好。前沿阵地搞得一塌糊涂兰尽忠还有理,还认为是方参谋安排错了,马上要打仗了,还忘不了最后伸一下手,还想把他和侯营长的兵力挖一点走,实在让人难以接受。他和侯营长凭什么要各献一个连给这兵痞?讹人也不能这么个讹法。再说,他和侯营长只要把这两个连献出去,这两个连就肯定回不来了,兰尽忠势必要把他们打光。 搞自卫团的时候,兰尽忠还没有这么坏,——至少他没看出来有这么坏。第一次和兰尽忠见面是在二道街寡妇赵连长家。赵连长说,兰尽忠是国军连长,抗日英雄,他还很尊敬过一阵子,还想把兰尽忠栽培到决死队做副队长。不料,兰尽忠心野得很,大概是嫌那副队长小了,自己拉起了抗日自卫团。拉起了队伍,兰尽忠和他依然相安无事,第二次在天龙酒馆喝酒,还送了把六轮手枪给他。来而不往非礼也,半个月后,他也送了三杆汉阳造给兰尽忠。正是有这种良好的关系,他们才有可能合作共事,实施那场武装驱逐炮营驻军的事变。 事变是迟早要发生的。吕营长太混帐,军纪败坏,滋扰地方不说,还瞧不起他的抗日决死队,有一回竟敢命令他的决死队去搬炮弹。故尔,决定动手时,他是很冷静的,表面上看是给赵寡妇面子,实则是给自己面子。他早打好了主意,干掉炮营,把队伍拉上山,既打日本人,也打围剿的国军,顺便再搞些杀富济贫。他伙上自卫团打,是思虑已久的,他认为,只要兰尽忠的自卫团跟着打,打出事了,就只有跟他上山一途。 然而,吃掉炮营以后,还没容他把杀富济贫的计划端出来,兰尽忠先把吕营长放了。继而,又拖着他和侯营长去了段仁义家。在段仁义那儿挨了骂,明明白白背上了“叛乱”的恶名,还不死心,还坚持放了炮营的伤兵。那时候,他实际上应该看出,这兰尽忠并不简单,头脑是很清醒的,野心是很大的。兰尽忠不愿上山不是没胆量,而是想在国军的队伍里修成正果。当时,他推断和平解决事变的希望并不大,搞到最后,兰尽忠还得乖乖跟他走。 不曾想,弥勒佛县长段仁义竟说动了23路军的总司令韩培戈,和平解决了冲突。他和他的决死队因打国军而成了国军,这使他既惊又怕。 惊怕是有根据的,编成国军便要打仗,打仗必得死人。23路军总司令韩培戈若是想消灭他们易如反掌,几仗打下来,就可以叫他们全部壮烈或不壮烈的殉国。弄清了这一点之后,他和侯营长楞都没打便把兰尽忠卖了,和23路军司令部派来的方参谋、黾副官大诉冤情,说参预事变是上了兰尽忠的当,是兰尽忠和他的自卫团胁迫他们干的。这使方参谋和黾副官大为恼怒,方参谋当着他们的面说:兰尽忠做过国军连长,带头这么干实属混帐! 如此搬弄是非,从良心上说有点对不起朋友。可整编的时候,兰尽忠也确凿不是他和侯营长的朋友了。兰尽忠很明显地想控制整个新三团。这兵痞自恃在国军队伍上混过,23路军的军装一穿,便人模狗样起来,让自己一拜的兄弟章金奎做了团副不算,还打破保甲分派制,把青壮男丁都掠到了二营。兰尽忠没想到团长团副都是幌子,真正大拿的是人家方参谋、黾副官。 方参谋和黾副官决定性地支持了他们,使他们在整编时占了便宜,拉到马鞍山进行阻击布防,又让他们占了便宜。 兰尽忠今晚还想把便宜捞回来,不过,在他看来是徒劳的。兰尽忠的建议中有名堂,方参谋的部署中也有名堂。但方参谋有权,名堂能实现,兰尽忠无权,名堂实现不了。当然,兰尽忠的名堂万一实现,他还有一着:抬腿走人,带着一帮弟兄拉杆子。反正他绝不准备在这里殉国。打不起来最好,打起来,队伍一溃退,他的机会就来了。 这意思他和侯营长说过,侯营长很赞成,还说,只要拉起杆子,头把交椅让他坐。 拉杆子的念头一直没断过,在白集整训时就想干一家伙,可377师守备队的家伙看得太严,没机会。半个月前那次打增援,又想带着弟兄们开溜的,一路看下去,“友军”部队不少,没敢贸然行事。这回不同了,这回他们新三团是独立作战,轻易打胜了,或者用二营的兵力打胜了,自无话说,打败了,鬼子过了马鞍山,他正可以名正言顺的打起游击旗号,自行其是。所以,打起来,打败了,也未偿不是桩好事。 兰尽忠却在大谈如何打胜,说是只要再给他两个连,并多少挺轻重机枪,一定能把日伪军一个旅阻击三天。 段仁义很受鼓舞,直向兰尽忠抱拳致谢,连说“拜托”,仿佛这一仗是为他这个挂名团长打的。 他觉着这二人都挺可笑。 搞到最后,方参谋说话了。方参谋并不乐观,一开口就给兰尽忠来了个下马威,明确无误地教训兰尽忠说: “兰营长,就冲着你前沿阵地的那个样子,不要说能把日伪军一个旅阻击三天,只怕一个团你也挡不住!” 兰尽忠嘿嘿一笑: “所以兄弟才要团里再给两个连哇!” 方参谋嘴角一撇: “再给你两个连去送死?!你那里不是要增援的问题,而是要扎实组织的问题!只要组织得好,火力配备得当,必能守住!万一吃紧,伤亡太大,团部也可及时把三营预备队派上去!” 兰尽忠当即黑下了脸: “要这么说,下岗子前沿崩溃兄弟不负责!” 方参谋猛然立起,拍着桌子喝道: “丢了下岗子,你他妈提头来见!” 黾副官也吐着烟雾,阴阴地对兰尽忠说: “兰营长,在汤军团,你也常这么说话么?你老弟没听说过啥叫军令么?” 兰尽忠不神气了,脸涨得通红,憋了好半天才说: “那……那至少也得再调些机枪给我!还……还有炮火增援。” 方参谋哼了一声: “你们端了23路军一个炮营,现在又想到炮兵的火力增援了!不说现在没炮兵,就是有,人家会增援我们么?!” 这话又别有意味,方参谋说的这个“我们”,不是指的兰尽忠的二营,而是指的整个新三团。章方正这才因同病相怜的缘故,开口为兰尽忠说话了: “方参谋,过……过去的事怪……怪弟兄们太混,可……可如今我们弟兄都是23路军的人了,还望方参谋能和上峰通融一下,保……保证炮火增援。” 方参谋叹了口气: “这话还用你们说?在军部的作战会议上,我和段团长就提过了,不行!炮兵部队全要参加河西会战,咱只能靠自己!” 兰尽忠忧心忡忡地问: “咱要阻击的是多少敌人?” 方参谋道: “不清楚,只知道聚集在河东已查明之敌计有山本旅团、井口晃旅团,和伪和平建国军杨华波两个整编师。为保证不让上述敌军窜入河西会战地区,韩总司令已令我377师并河东零星部队沿洗马河一线布防。如377师防线稳固,我们这里就无大险;反之,377师防线被突破,多少日伪军越过洗马河,我们就要阻击多少日伪军,所以,说不清楚。” 兰尽忠却固执地追问: “问题是,377师防线靠得住么?可能会有多少日伪军突破377师防线?我营是否有必要在下岗子村布防!如果突破377师防线的日伪军不从正面渡河,那么,全团摆在山腰上岗子一线扼守山口是不是更有利?” 方参谋手一挥,断然道: “不管日伪军是否从正面渡河,下岗子村前沿阵地都不能放弃!守住此处,既可以居高临下控制河面、河滩,又可卡住入山之路!” 段仁义团长也道: “是的,那里地形不错!” “可……可是……” 兰尽忠还想争辩,段仁义团长站起来,又抱起了拳: “兰营长,你就听方参谋的吧!方参谋经的事比你我多,错不了!” 兰尽忠不做声了,闷头抽起了烟。 恰在这时,报务员白洁芬小姐一声报告进了屋,送来了刚刚收到的23路军总司令部电报。电报上说,河西会战已于十小时前打响,省城近郊房村、刘集一线和浍城地区正在激战,河东377师也和试图过河窜入会战地区的日伪军接触交火。总司令部令新三团做好最后准备,一俟377师防线突破,不惜一切代价阻敌于马鞍山下。命令十分严厉,声称,如有闪失,当军法从事。 段仁义团长把电报念了一遍,再次要求大家听方参谋的。说完,又请方参谋讲话,方参谋却什么也没讲,手一挥,宣布散会。 弟兄们分手的时候,他看见方参谋走到兰尽忠身边,握住了兰尽忠的手。 方参谋对兰尽忠说: “尽忠老弟,你在汤军团打过许多仗,听说打得都不赖,这一回,你可也要打好哇!打不好,你我都得拎着脑袋去见韩总司令!” 兰尽忠哭丧着脸点了点头。 章方正不禁受了些感动,似乎一下子明白了战争是怎么回事。只要打起来,他们的目标就是一致的,命运就是相同的,他不能指望在一场恶战之后,别人都死他独生。事情很简单,兰尽忠的二营打完了,他的一营、侯营长的三营都要上,下岗子村前沿失守了,他们所在的上岗子就会变成前沿。 他真诚地希望兰尽忠能打好,更希望河东的377师能打好,——他真混,三个月前咋想到向377师炮营动手的!留着他们打日本人多好! ------------ 六 方向公参谋在营长们离去后,当着团长段仁义、团副章金奎的面,毫不掩饰地表示了自己对阻击战前景的极度悲观。他指着马鞍山地形草图,对黾副官说: “黾老兄,只怕你我的小命都要丢在这座马鞍山上了!” 黾副官正在点烟,一下子被他说愣了,举着划着了的洋火,呆呆地看着他。 他又说: “377师在近两万日伪军的重压下,肯定是顶不住的!377师垮下来,日军只要用一个旅团便可在三个小时内踢开我们的这支垃圾部队,西下浍城!” 黾副官又划了根洋火,点着了烟: “真是这样,也怪不了你我!韩总司令难道不知道这支部队拉起来才三个月么?咱打败了不奇怪,打胜了倒是怪事了!” 他苦苦地一笑: “说得轻松!打败了,你我都要进军法处!韩总司令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身为团长的段仁义惭愧了,小心翼翼道: “如此拖……拖累二位,真过意不去!如……如果到时候要……要进军法处,我……我进好了!” 他看了段仁义一眼,叹了口气: “你段县长不也是被他们拖累了?卸甲甸事变又不是你带头闹的,你还不是一样要捏着鼻子在这儿带兵打仗?!” 说起卸甲甸事变似乎提醒了段仁义,段仁义又道: “他们打炮营时很厉害哩!唵,没准在这马鞍山也能打好!这里地形不错!” 方向公哭笑不得: “段团长,你除了知道地形不错,还知道啥?!有好地形,也得有好兵!” “那是!那是!” 他不再搭理段仁义,又对黾副官道: “黾老兄,我看,咱们还得作一次争取,请韩总司令就近再拨一个象样的营给我们!” 黾副官说: “距我们最近的是376师1761团,是不是以我们俩的名义发个电报给韩总司令,指调1761团哪个营?” 他点点头: “正合我意!不管有无可能,我们都得再争取一下!” 言毕,他和黾副官商量了一下,叫团副章金奎喊来报务员白洁芬,口述了一份电文。电文称:新三团已奉命进入马鞍山阻击阵地,枕戈以待,准备战斗,但鉴于该团编建不久,素质低劣,又无实战经验,故交战前景不容乐观。为防意外,盼速调邻近之376师得力部队前来增援。 白洁芬飞快地记下了电文,又立在他面前,将电文复读了一遍,才转身拿去发报。方向公望着白洁芬姣好而孤单的背影,不由地想到:韩总司令难道不知道新三团是支什么队伍么?他方向公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凭着一部电台、一个副官和两个女报务员,打赢这场阻击战啊! 在方向公看来,整个新三团,除了他和黾副官以及一部电台、两个报务员是正牌23路军的,其余全不是。在白集整训时,377师师部倒是派过一个排来,可整训一结束,那个排就撤走了,只把他们四人留在了这里。武器装备也不是23路军的。那些老套筒、汉阳造全破旧不堪,实弹演习时,就走火伤过几个人,害得弟兄们一上子弹就枪口朝天,战战兢兢。 也许,韩总司令算定377师能在河东顶住?也许还象半个月前那次打增援一样,只是一种特殊操练? 即便真是如此,他还是不能掉以轻心,毕竟河东的377师已经打响了,河西会战也很真实地爆发了…… ------------ 七 章金奎每每看到白洁芬白皙的脖子和隆起的胸脯,就觉得春意盎然。他认为,白洁芬这“白”字姓得好。她真白,脸白,手白,脖子白,脱了军衣,那身上的肉一定更白。他一直想替她脱衣裳,心里头至少已替她脱了一百次,甚至觉得她的躯体他已是十分地熟悉了。他一次次用目光抚摸她,由此而感到一阵阵快意,获得了一次次满足。 白洁芬还挺温顺,轻柔得象水,不象他妈的温琳娜,生就一副寡妇脸。那温琳娜咋着敢姓温呢?她可一点温情也没有。在白集时,有一次他很无意地摸了摸她屁股。她竟甩手给了他一个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这哪象国军报务员?活脱一个泼妇!说到底,他还是她的长官呢!她和白洁芬一样,都是少尉衔,他章金奎是少校衔,——少校团副,少尉打少校的耳光,不应该嘛!只为被摸了摸屁股蛋子,就如此这般的泼辣,象个女人么?!是女人,而且又带着屁股蛋子从军,难免是要被长官们摸一摸的。 他确确实实是这两个女人的长官。尽管她们是23路军司令部派来的,可他还是他们的长官。这便有了机会,他干她们只是个时间问题,——尽管温琳娜不可爱,他还是准备爱上一回,只要是年轻女人,他一概都是很热爱的。不是因为爱女人,他决不会放着汤司令的手枪排长不做,开溜回家。 给汤恩伯司令做手枪排长,那真叫威风!汤司令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两把盒子枪提着,谁人见了不恭敬三分?!好好跟着汤司令干,那可真是前途无量。他偏太爱女人,先是搞了一个寡妇,后来又爱上了那寡妇十五岁的大丫头,硬把那大丫头爱伤了,几天没下床。汤司令知道后火了,说是要阉了他,后来又说不阉了,枪毙。他一惊之下,逃出军法处的监号颠回了卸甲甸老家,和二道街的赵寡妇又爱上了。 只爱了没两次,他就乏味了,赵寡妇那东西根本不算个东西。他又爬头道街老刘头家的窗户,趁老刘头不在家,把老刘头的孙女给爱掉了。老刘头的孙女见他穿着国军军装,便以为他是23路军炮营的。后来老刘头打炮营时一马当先,用鸟枪轰得炮营弟兄鬼哭狼嚎。再后来,老刘头也他妈进了新三团,在章方正的一营做了伙夫长。 他那夜参预打炮营,不是冲着赵寡妇的东西去的,那东西不值得他这么玩命。他是冲着兰尽忠兰大哥的义气去的。义气这东西不能少,当兵吃粮,玩枪杆子,忠心义气重若泰山。对此,他深有体会。不是冲着义气二字,执法处的弟兄冒着风险放他逃,他或许真被汤司令毙了哩! 他这一打竟打出了名堂。事变之后一举由少尉排长升为少校团副。这首先是因着兰大哥的提携,段团长的厚爱;其次么,也因着他的乖巧。写花名册的时候,他就把自己栽培成汤军团的上尉营副了。一见段团长和方参谋,他二话没说,先“啪”的一声,来个极标准的立正敬礼。方参谋问他当了几年兵,他嘴一张,又是一个牛皮:“十年!”方参谋说:“好!”段团长和黾副官也说好。结果,一个星期后他就拿到了委任状,娘的,少校阶级! 做了团副,他离开兰尽忠,天天和段团长打交道了。段团长做惯了县长,不会做团长,他就教他做,从“立正”、“稍息”教起,一直教到如何克扣士兵军饷做假帐。段团长别的都学,就是不学克扣军饷,还当场训了他一通,搞得他怪不是滋味的。其实,他是为团长好,当团长而不会克扣军饷是很吃亏的,段团长毛还嫩,不懂。 当然,总的来说,他和段团长的合作还是不错的,段团长有些事不和方参谋、黾副官商量,反倒和他商量。安排这场阻击战时,他要段团长把兰尽忠的二营放在后面,段团长就应了,还在会上正式提出过。不过,新三团的兵权显然不在段团长手里,段团长的话如同放屁。 团长的话都象放屁,他这团副只怕连屁都放不响。所以,对这场鬼都搞不清的阻击战,他没什么关注的必要了。反正方参谋、黾副官爱咋打咋打,该死该活屌朝上。 这会儿,方参谋、黾副官和段团长都下到各营督导巡视去了,分派他在团部值班守电话,他就有了爱一爱白洁芬和温琳娜的机会。她们和她们的电台就在对过北厢房里,他只要不怕闯祸,枪一提,把北厢房的门一踹开,爱情就实现了。 爱情这洋词是在汤军团司令部里学来的。那些参谋副官和司令部的小姐们私下里老这么说,他一来二去就听懂了,爱原来就是干!这他会!后来,他就挺斯文地使用这洋词,使用得久了,也就渐渐不觉得洋气了。 凭心而论,那夜他没敢到北厢房电台室去踹门,而是老老实实守在电话机旁,如果不是自洁芬小姐拿着司令部的电报来报告,那档子事根本不会出。 白洁芬小姐偏偏拿着电报来找他了,他一下子被白洁芬小姐那名符其实的白击晕了,接电文稿时就捏了小姐的白手。小姐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害羞,手一缩,没做声,这便无声地鼓励了他。他把电文稿连同抓电文稿的手,一齐伸进了小姐的怀里,一把抓住了那松软而诱人的地方,同时,屁股一撅,把门顶住了。 白洁芬小姐这才叫了起来。 他昏了头,一只手捂住白洁芬小姐的嘴,脑袋在小姐胸前直拱,另一只手麻利地解开了小姐的裤带。而就在这时,门被人踢开了,一个手持驳壳枪的人冲进了屋。 ------------ 八 霍杰克把枪口对准章金奎脑门了,还不相信团部会发生这种事。他在门外就听到了白洁芬小姐的呼救声,还看到看守电台的温琳娜头戴耳机在北厢房门口张望,便断定团部出了事,可没想到会是这种无耻的强暴。 按说,那当儿他不该出现在团部门口的,他一直守着欧阳贵、别跃杰、范义芝三个人犯,在营部等营长侯顺心。不料,侯顺心散了会后不知猫到哪里喝酒去了,他到团部去找,结果撞上了这一出。 他断定章金奎是强暴。白洁芬那声短促的呼救,他听得很真切,撞开门后看到的情形也很真切。白洁芬的上衣已被撕开了,衬衣的扣子也被扯掉了,半个雪白的胸脯露了出来。他将驳壳枪瞄向章金奎的时候,章金奎的手还没从白洁芬的腹底抽出来。 他感到十分厌恶。伟大时刻到来前的这一夜,他碰到的事太多了,下面的兵不象兵,上面官也不象官!大战即将开始,身为少校团副的章金奎不思量咋着打仗,却去扯女服务员的裤子,简直是欠杀! 他把枪口抬了抬,厉声道: “放开她!” 章金奎僵直的手老老实实从白洁芬的腹部抽出来。白洁芬这才骤然清醒过来,扎起裤腰,掩上怀,呜呜哭着跑出了门。 团部里只剩下他和章金奎。 他问章金奎: “你说咋办吧?” 章金奎一脸羞惭: “兄弟糊涂!糊涂!” “我只问你咋办?” “求老弟放我一马!” “放你逃跑!做梦!” “那你霍老弟说咋办?” 他想了一下: “就是我霍杰克饶你,白小姐也不会饶你!我奉劝你主动找方参谋讲清楚,到前沿带罪立功!” 章金奎脸皮很厚: “为一个女人,值得这么惊惊咋咋么?!甭说没爱成,就是爱成了,也不会弄掉她一块肉!” 他冷冷反问道: “你章团副是人还是畜牲?” 章金奎嘴一咧: “人和畜牲都干这事!” 他火了: “我崩了你这败类!” 其实,他只是吓唬章金奎,章金奎不管咋说还是团副,就是要崩章金奎,也得由段团长、方参谋崩,轮不上他,他认为方参谋不会轻易饶了章金奎。前一阵子,二营有个兵偷看温小姐洗澡,抓住后被毙了。今夜,章金奎强暴白小姐,其下场必定不会好。 章金奎想必是明白的,见他不依不饶,只好孤注一掷。结果,在章金奎悄悄抠开枪套扣,拔出佩枪的一瞬间,他手中的枪先搂响了,只一枪就将章金奎击毙在地上。 这是他第一次冲着活人的脑门开火,距离还这么近。抠下扳机的时候,他很麻木,几乎没听到子弹的爆响,只看到一股淡蓝色的烟从枪管里迸出来,蓝烟散尽后,死亡变得很真实,一具血水满面的尸体活生生的显现在他眼前。 这死亡是他制造出来的,制造得极容易,食指轻轻一动,全部过程便结束了,他职业杀手的生涯也就这么开始了。遗憾的是:第一个倒在他枪下的不是汉奸,不是鬼子,而是他的上峰团副。 后来的好长时间他都弄不明白这一枪是怎么抠响的。他确凿没想过要杀章金奎,他还准备在方参谋杀章金奎时为章金奎说情。可咋着就把驳壳枪抠响了呢!会不会是太紧张了,无意中抠动了扳机?说他击毙章金奎是为白洁芬毫无根据,那时候,白洁芬仅仅是个报务员,他和她还没有任何感情纠葛,不过,白洁芬咋想的,他就不得而知了。 听到枪声,白洁芬和温琳娜都跑来了。温琳娜先来的,白洁芬后来的。温琳娜一看见章金奎的尸体,就说杀得好。白洁芬没说啥,投向他的目光却是敬佩和感激的。紧接着,几个卫兵赶来了,他一下子变得很紧张,营副杀团副军法难容。可没等他开口说话,温琳娜便叫卫兵们赶快去找方参谋、黾副官。卫兵们一走,白洁芬忙催他走。 他懵懵懂懂走了,一边走一边想:他到团部是干啥来着的?想疼了脑仁也没想起来,找营长的事完全被他忘了,盘旋在脑际的翻来复去只一桩事,他杀了人,杀了人…… ------------ 九 欧阳贵迷迷糊糊在山神庙营部睡了一小觉,霍营副和侯营长才一前一后回来。这两当官的全变了样,一个醉醺醺的,东倒西歪,一个神情恍惚,象刚挨了一枪。侯营长见他睡在地上很奇怪,睁着血红的独眼结结巴巴地问他: “你……你他妈在……在这儿干啥!” 他那当儿已醒了酒,知道见了长官应该立正,遂从地上爬起来,两脚一并,脏兮兮的手往光脑袋上猛一举,先给侯营长来了个军礼: “报告营长,是霍营副派我来的!” 话刚落音,霍营副进了门。 侯营长脸一转,问霍营副: “你叫欧阳……阳贵来……来干啥……啥的?” 霍营副一怔,如梦初醒: “哦,姐夫,他……他打人!” 侯营长马上把手伸向腰间抽皮带: “好哇,欧……欧阳贵,又……又他妈的给老子惹……惹麻烦了!老子今……今儿个得……得给你长点记性!” 说罢,皮带便甩了过来,他一看不对头,兔子似地窜到了一边。 侯营长没打着他,气坏了,追上来又打,嘴里“日娘捣奶奶”地骂着,还连喊“立正”。他根本不踩,只管逃,侯营长醉了酒很好玩,挥着皮带象跳神,这三跳两跳,就跳到了香案前的麻绳上,差点被长蛇似的麻绳绊倒。 麻绳救了他。 霍营副看到麻绳,拦住了侯营长,走到他面前问: “别跃杰和范义芝呢?” 他眼一翻: “跑了!” 霍营副又问: “看押你们的传令兵呢?” “那毛孩跟着一起跑了!” 霍营副恼了: “你咋不拦住他们?!” 他觉着可笑: “我他娘凭啥拦人家!腿长在人家身上,人家要跑,咱管得着么!再说啦,你霍营副让那毛孩传令兵看我,又没叫我看他!” 侯营长忙问是咋回事,霍营副把事情根由说了,于是乎,侯营长不骂他了,改骂别跃杰、范义芝和那小传令兵了。 他跟着加油,说是他一眼就看出小传令兵不是东西,这小狗日的一见面就喊别跃杰东家,霍营副一走,马上就给他们三人松了绑。 霍营副问: “那你为啥不逃?” 他当时酒性发了,只想睡觉。 他没提这碴儿,挺认真地说: “你霍营副,你侯营长都不逃,咱能逃么?咱欧阳贵是楞种,不是他娘孬种!” 侯营长大为感动,当场封他做二连的代连长。 侯营长直着舌头说: “欧阳贵,你……你他娘义气,我老……老侯也义气!这连长嘛,你……你先代着!这一仗打……打得好,这代……代……代字就打没了!你狗日的就……就连……连长了!” 这实在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事,他迷迷糊糊在营部里睡了一觉,竟他妈睡出了连长,升官太容易了。 他对着侯营长来了个立正敬礼。又对着霍营副来了个立正敬礼,尔后,真诚发誓: “营长、营副,您二位长官瞧得起我,我要他妈不好好效力,就是驴日狗操的!这一仗打不好,您二位长官割了我的脑袋当尿壶使!” 霍营副说: “这很好,很好!作为一个抗日的革命军人,就要尽忠报国!只是,你欧阳贵的习性得改改,不能动不动就打人,你做连长,我……我自然不反对,就是打人的问题……” 侯营长不同意霍营副的观点: “打……打人么,该……该打的要……要打,不该打的,就……就不打。都……都不打,还要当官的干……干毬!” 欧阳贵一听侯营长这话,极想把那帮保、甲长们是不是该打的问题提出来,可转念一想,又忍住了。这事还问侯营长干啥!日后,他们都归他管了,他想咋教训他们,就咋教训他们,不服贴的一律派到最前面挡枪子! 侯营长说,他要亲自到二连阵地宣布这项命令,说完就要走,霍营副偏把侯营长拦住了。 霍营副对侯营长说: “姐夫,我……我闯了祸。” 侯营长问: “咋,……咋着了?” 霍营副说: “我把章团副毙了!” 侯营长说: “好小子,干……干得好!看不出你这个洋……洋学生还敢宰人!” “这不怪我!” “当……当然不怪你,姓章的不……不是东西,是……是兰尽忠的把……把兄弟……” 霍营副急了: “我没想这个,我是看着这家伙撕报务员白小姐的裤子才……” 侯营长哈哈大笑: “好!好!狗……狗日的小头作孽,大头偿命,好!” 霍营副挺担心: “段团长知道后会不会……” 侯营长胸脯一拍: “段……段仁义要算……算这账,叫他狗日的找……找老子!” “咱是不是商议、商议?” “好!商……议,商议!” 这么一扯,事情耽误了,侯营长再想起来到阵地上宣布命令时,团部的传令兵风风火火到了,又要侯营长立马去团部开什么紧急作战会议。他只好继续留在山神庙营部等营长,边等边和霍营副商讨带兵的问题,不知不觉中先在霍营副面前做了一回连长,做得极恭敬,极虔诚。 ------------ 十 “总司令部急电。‘新三团段、方、黾:在敌猛烈炮火攻击下,我河东377师防线左翼结合部出现缺口,敌酋山本旅团之一部攻陷洗马镇,越过洗马河大桥,迅速南下。如无我民众武装阻隔,此股敌军将于六小时后进入你团阻击地带。为确保阻击成功,韩总司令零时二十七分电令376师1761团开赴你处增援协战,并对阻击布局做如下调整:甲、你团接电后立即撤出上岗子一线,全团进入下岗子村前沿布防。乙、上岗子阵地由1761团接防。丙、构筑前沿机枪阵地,所需机枪由376师调拨。韩总司令命令:无论出现任何情况,马鞍山均不得弃守。’” 读完电报,方向公参谋双手按着桌沿,呆呆地盯着灯火看了好半天,一句话没说出来。 情况很清楚了,一场大战已在所难免。几小时前,他预计377师顶不住,可没想到377师会垮得这么快。他认定377师是垮了,电报上讲的结合部出现缺口显系搪塞之词。377师一垮,越过洗马河大桥的就决不会只是山本旅团的一部! 团长段仁义和三个营的营长们都把期待的目光投到他脸上。团部里静得吓人,气氛沉重而压抑。 他却还在胡思乱想—— 电报很蹊跷,电文这么长,却没把作战势态讲清楚。说是只有“山本旅团之一部”过河南下,可又这么大动干戈,拉出一副大战的架子,内中难道有什么名堂不成?!前来增援的1761团是大名鼎鼎的守城部队,民国二十七年守北固镇守了整整八天,被韩总司令称为护窝子狼。今儿个韩总司令为啥不把这群护窝子狼摆在下岗子村作一线阻击,为啥偏要他们在上岗子村协战!而把不堪一击的新三团摆在最前面呢! 一个大胆的推测涌上脑际:总座会不会想借这场阻击战耗光新三团,报卸甲甸之仇?如是,则电报上的话全不可信,阻击布局的调整也只能被视为一个充斥着阴谋的陷阱。 惊出了一身冷汗,按着桌面的手竟不由自主抖了起来。 这一仗难打了,23路军司令部的真实意图不清,新三团的状况又如此糟糕,——简直糟得不能再糟了;身为团副的章金奎在接到这份危险电报时,不思作战,还去扒女报务员的裤子,下面的情况更是一塌糊涂。他在三个营的阵地转了一圈,看到的景况几乎令他绝望,使他连发火骂人的热情都没有了。他觉着他不是在指挥一支部队,而是在拨弄一堆垃圾。此刻,这堆垃圾可能还面临着来自总司令部的暗算;战争的车轮一转动起来,他们被碾碎、被埋葬的命运已经无奈何地被决定了。 他却没敢把这话讲出来,他现在要给他们鼓励,而不是泄气,再说,总司令部的暗算,也只是他的推测。 他镇定了一下情绪,努力笑了笑: “不错嘛,弟兄们!我和黾副官发的电报还是起了作用的嘛!我们要一个营,韩总司令给咱派了一个团,还从376师各部拨了机枪!” 毫无军事知识的段仁义有了些高兴,应和道: “韩总司令对咱新三团真没话说!咱要是再打不好,唵,可就对不起韩总司令喽!” 倒是二营长兰尽忠聪明,把他想到的问题,一下子指了出来: “那韩总司令为啥不把1761团摆到下岗子村?偏把我们新三团摆到下岗子村!论作战经验和实力,我们和1761团都不能比!” 段仁义通情达理: “1761团是协战嘛!1761团不上来,这仗我们还是要打嘛!” 他违心地点了点头: “段团长说得不错,没有1761团的增援,这一仗我们还是躲不了。现在,有了1761团作后背依托,我们更有希望打好。上岗子村离下岗子村间隔只有三里多路,随时增援是有绝对把握的。” 一营长章方正说: “这么一来,下岗子阵地又得调整了!” 他点点头,看了段仁义一眼: “段团长,你看咋个调法呀?” 段仁义很认真地在作战草图上看了半天,却没看出什么名堂,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方参谋,您看——” 他在屋里踱了几步,又抱着肩膀在灯火前凝思了一会儿,才从容不迫地道! “下岗子村前沿战壕还要向两侧伸延,兰营长二营全部,侯营长三营的两个连固守前沿,控制河滩,并封锁入山之路。敌军既是从洗马镇过的河,必然会沿河边大道向我推进。前沿情况我又看了一下,正对我阵地下面几百米处那片杂木林要毁掉,可能被敌所用之洗马河近段堤埂也需炸平!” 段仁义点点头,做出一副很威严的样子,对兰尽忠和侯顺心道: “听见了么?方参谋的安排就是我的命令!” 侯顺心、兰尽忠都没做声。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段仁义一眼,又说: “章营长的一营在下岗子村里布防,控制制高点,对前沿进行有效的火力增援,并准备在前沿被突破后,和涌入之敌逐房逐院进行巷战。侯营长三营之另两个连作为机动,归团部直接指挥,随时递补伤亡人员。” 侯顺心对他的安排显然没意见,讨好地向他笑了笑。他就在这时闻到了侯顺心嘴里散发出的酒味,不禁皱起了眉头。 真他妈是垃圾部队!从上到下都是垃圾! 知道说也没用,可他还是不能不点点: “打仗不是儿戏!我在这里要向诸位通报一个情况——”他把总司令部急电抓在手中扬了扬,“接到这份电报的时候,身为本团团副的章金奎竟强暴报务员小姐,实在荒唐无耻之至!为严肃军纪,段团长已在半小时前下令将其正法!以后谁敢玩忽职守,懈怠军令,涣散部队,一律同样正法!” 章金奎的把兄弟兰尽忠大吃一惊,用火辣辣的眼睛盯着段仁义,吼道: “段团长,这、这是真的?” 段仁义愣了一下,被迫点了点头。 兰尽忠泪水夺眶而出,顿足叹道: “这仗还没打,咋……咋就先丢了个团副?!” 章方正却问: “这团副的缺谁补?” 他看了段仁义一眼: “段团长已决意把……把三营副霍杰克升为团副!——是不是呀?段团长?” 段仁义苦苦一笑,又点了点头。 段仁义还不错,虽然无能,可也明智,他说什么,段仁义就听什么;他干什么,段仁义就认什么! 一听说霍杰克被升迁为团副,侯顺心高兴了,冲着段仁义直乐: “段……段团长,您可……可真有眼力,我这舅子上过大学堂,打鬼子的劲头足……足着呢?我和章营长拉……拉起决死队,要个参谋师爷,就把杰克请……请来了。他来的当夜,发生了事……事变,杰克没参加,可编新……新三团时,还是自愿来……来了。当时,我……我说……” 他又闻到了酒味,情绪变得很坏,桌子一拍: “别说了!现在凌晨四点了,各营赶快集合队伍,到下岗子村布防,迅速落实新的作战部署,团部也要在一小时内撤往下岗子村!” “就这样,诸位快去准备吧!” 三个营长应着走了。 三个营长走了没多久,上岗子村头的军号便呜咽起来。杂沓的脚步声在村里村外,在夜色朦胧的漫山遍野响了起来,间或还可听到一阵阵山风传来的口令声,和枪械撞击声。 一切就这样不可逆转地开始了,方向公想,如果有陷阱的话,那么,23路军总司令部的陷阱,此刻已经通过他布下了。即便没有陷阱,这支垃圾部队也势必要被日伪军的枪炮和他们自身的散漫无能送入坟场。因此,对他和他实际指挥的这帮乌合之众来说,结局是先于开始的。 悲凉袭上心头,突然有了一种被玩弄的感觉。总座在玩弄新三团的同时,也玩弄了他和黾副官。段仁义出去小解时,他把这不祥的预感和黾副官说了。 黾副官很惶惑: “不会吧,总座从没出卖过自己的部属!就是收编过来的队伍也没出卖过嘛!民国二十三年秋,377师吴师长把咱打得多惨,可收编以后,总座对吴师长带过来的三千号弟兄多好?!真是没话说哩!” 他苦苦一笑,摇摇头: “不说了,我得到下岗子村去,你老兄和电台都留在这儿吧,白小姐和温小姐也留在这儿,这是对总座心思的!” 黾副官一怔: “这……” 他意味深长地道: “别这、那的了,能替总座留点啥,就尽量留点啥吧!你我毕竟追随人家一场,我这条性命又是当年总座给捡回来的!” 他叫来白洁芬,口述了一份电文: “总座韩,电令已悉,新三团奉命进入下岗子村阻击前沿,电台不便转移,拟留原处,由增援之1761团接收。嗣后,前沿战况,概由1761团报达。新三团全体官兵死国决心已定,惟望总座并诸上峰长官明察明鉴,以昭世人。方向公。” 不料,电报拍发半小时后,在转往下岗子村的途中,竟收到了一封以总座名义拍来的复电。复电是点名给他的: “向公:电台随部转移,以便及时和司令部保持联系。新三团装备、素质均不如愿,战斗势必十分艰苦。然大敌当前,国难未已,我将士惟有一致同心,勿猜勿疑,方可化劣为优,危中求存。且该团有你在,本总司令亦可放心一二。请转告段团长并该团官兵,促其为国为家努力作战,完成任务,打出军威。如斯,则本总司令深谢众位,并将于战后一视同仁,论功奖赏。拨法币十万元,由1761团赵团长交你,作阵前奖赏之用。战况务必每日电告,以便决断。韩培戈。” 看罢电文,他茫然了:难道他的推测不对,难道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是的,也许他错了。总座确没有出卖部属的历史。当年,总座能在死人堆里把他这个刚刚军校毕业的小小连副扒出来,今天又怎么会把自己麾下的一个团故意葬送掉呢?!况且,总座面临的又是这么一场和异族侵略者的大战。 悲凉变成了悲壮,站在山道旁,望着已渐渐白亮起来的天光,他不知咋的,突然有了些信心,手向山下一指,缓慢有力地对段仁义团长说: “也许我们新三团将在这里一战成名!” 段仁义笑了笑: “但愿如此!如此,则你我便无愧于总座,无愧于国家民族了!” 他点点头,把令他欣慰的电文稿往怀里一揣,不无深意地拍了拍段仁义的肩头,缓步向山下走。 清新的山风紧一阵慢一阵地刮,他和段仁义在山风的迎面吹拂中,一点点把上岗子村抛在身后,走进了新绿掩映的下岗子村,又看见了玉带般的洗马河。 洗马河静静地流,河面、河滩罩着薄薄的雾纱,感觉不到任何战争的气息。在血战爆发前的最后一个黎明,这块山水依然象以往任何一个黎明一样平静安谧。 ------------ 十一 平静安谧在短短几小时后,便被猛烈炮火轰碎了。中午十一时十五分,日伪军先头部队抵达马鞍山前沿,轻率闯入了新三团火力控制下的洗马河滩和入山路口。前沿弟兄奉命开火,只十几分钟就迫使这股入侵之敌抛下几十具尸体,龟缩到三、四里外的树林里。二时许,敌后续部队相继赶到,几十门重炮炮口从树林伸出,迂回到洗马河堤后的鬼子兵也支起了小钢炮。二时三十分,重炮和小钢炮同时开火,下岗子村前沿阵地迅速弥漫在一片浓烈的硝烟中。 尽管有相当的思想准备,尽管在方参谋一次次严厉命令的提醒下,都明白要打一场恶仗,可弟兄们毕竟没有实战经验,轰击的炮声一响,前沿阵地马上乱了套。恐怖的气氛伴着声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伴着四处迸飞的弹片,象瘟疫似的在前沿五百米战壕迅速扩散。弟兄们在那一瞬间都惊昏了头。 三营二连代连长欧阳贵那当儿当连长不到七小时,他的左翼是二营兰尽忠的队伍,右翼是本营一连章麻子的队伍。开初,打那股贸然侵入之敌时,他还没意识到战争的惨烈,那边兰营长一声打,他也对着弟兄们喊了声打,于是,便打了,不过一袋烟的工夫,敌人便退了。他属下的二连无一人伤亡,倒是暴露在平川地上的日伪军抛下了不少尸体。他很得意,以为这便是战争的全部,自己懂得了战争。伙夫长老刘头带着几个毛孩子兵送午饭来的时候,他嚼着馍,不无自豪地对二营长兰尽忠说: “小鬼子不经打,照这样打法,前沿守十天没问题。” 兰尽忠挺傲,自认为是国军队伍上的老人,瞧不起他,眼皮一翻,说: “欧阳铁匠,别牛气!好戏还没开始呢!这鬼地方能守三天算咱福气!” 还真叫兰尽忠说着了,鬼子有炮,步兵攻不下来,就用炮轰。日他娘,鬼子那炮真叫厉害,大老远的地方竟能轰着,炮弹跑过来时还呼呼叫,声音既怪又可怕,和他听到过的任何声音都不一样。天爷,炮弹炸起来更不得了,象他妈凭空落下来一轮轮太阳。迸飞的火光,炸雷般的巨响,让人魂飞胆颤。第一颗炮弹在他身边不远处炸响后,他就马上收回了固守十天的设想,悲观地认为,也许今天一下午都守不住,自己没准也得被狂飞的炮弹葬送在战壕里。 这场炮击使前铁匠欧阳贵终身难忘。一颗颗炮弹落下时,他无可奈何地蜷曲在一米多深的战壕里。战壕挺阴湿,背靠的壕壁还渗水,把他身上的军褂弄得湿漉漉的,使他从心里感到冷。因为冷的缘故,浑身发抖,想止都止不住。紧挨着他左边的是前保长丁汉君。丁汉君也在抖,抖得放肆,光脑袋夹在曲起的两腿之间,双手抱着膝,象个晃晃悠悠的球,屁股下不断有水流出来,把落在地下的军帽都浸湿了。右边不到一米处,是三排长老蔫。老蔫干脆爬在地上,瘦屁股撅得象冲天炮,两手却死死搂着脑袋。老蔫那边还有几个二连的弟兄,再过去就是兰尽忠二营的人了。战壕在老蔫右边几米处拐了弯,二营的人他看不到。就是不拐弯,他也看不到,战壕周围炮弹接二连三的爆炸,飞起的硝烟尘土遮天蔽日,仿佛突然阴了天。 一会儿,传来了兰尽忠营长的声音,声音似乎很远,兰尽忠要弟兄们注意隐蔽。因着兰尽忠的提醒,欧阳贵把脊背和壕壁贴得更紧,向两边看看,见丁汉君、老蔫隐蔽得都很好,便认为自己这连长做得还称职。偏巧,这当儿,一颗炮弹在战壕前炸响,他身子一震,不由自主地栽到战壕另一侧,崩飞的土落了一身。 在昏头昏脑中看到了自己的叔伯兄弟欧阳俊。这个不知死活的文疯子根本不知道隐蔽为何物,旁若无人地在战壕里逛荡,象个巡视战斗的将军,还对着爆炸的火光拍掌大笑。疯堂弟身边,是他亲哥哥欧阳富。哥哥知道隐蔽,也试图让疯堂弟隐蔽,满战壕爬着追疯堂弟。他眼见哥哥抱住了疯堂弟的腿,又眼见着疯堂弟推开哥哥跑了。 他忙越过丁汉君团在一起的身子,向欧阳俊身边挪,想配合哥哥欧阳富捉住欧阳俊,使他隐蔽起来。 不料,挪了没多远——最多几米,又一颗炮弹落下来,轰然炸开,巨大的气浪把他仰面掀倒,身边的战壕也呼啦啦塌了一片。瞬时间,天昏地旋,恍若地狱,泥土如雨点似的迎面扑来,他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半截身子已埋进了泥土里。 爆炸过后,欧阳俊不见了,一条挂着半截湿袖子的胳膊落在他胸前。他以为自己受伤了,胳膊被炸掉了,惊叫一声,慌忙爬起来。双手撑着地了,才发现自己的两只胳膊还在,这才把那半截血淋淋的胳膊和欧阳俊联系起来,才明白欧阳俊已于炮弹爆炸的辉煌中殉国了。 殉国的不仅是疯堂弟,哥哥和他们二连的两个弟兄也一并捐了躯。战壕至少被炸开了五米长一段,哥哥欧阳富被一块弹片撕开了肚皮,肚肠和半片肋骨不见了踪影,血水渗透了破碎的军装,脑袋上尽是血。另两个弟兄,一个和欧阳俊一样碎尸山野,另一个半截身体埋在泥土里,露出大半的脑袋上生生嵌着手掌大的弹片。 近在身边的血淋淋的死亡,加剧了阵地上的恐慌,先是一连章麻子那段垮了。身为连长的章麻子带头放弃前沿,向下岗子村里逃。他们二连的弟兄没经他同意,也跟着逃了。倒是三排长老蔫还够意思,爬过来,拍着他的脚面问: “连……连长,一连撤了,咱……咱也撤吧?” 他正木然地盯着哥哥的遗体看,想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刚才还好好的人,转眼间就变成了一堆烂肉?老蔫的话他没听见。 老蔫干脆搂住了他的双腿乱摇: “连……连长,快……快撤吧!” 他被摇醒了,目光从哥哥遗体上收回,鬼使神差地说了句: “撤!都……撤!” 他们一撤,二营的弟兄也纷纷爬出战壕,兔子似的往后窜,有几个军官想挡挡不住,乱叫一通后,也随着爬出战壕跑了。这么一来,前沿阵地在敌人实际进攻开始前,便已大部崩溃。 崩溃的弟兄黑压压一片,潮水般向村头漫,许多弟兄手里连枪都没有,——枪被他们在慌乱中扔在战壕里了。他倒是带了枪的,一把盒子枪“啪哒”、“啪哒”拍打着屁股蛋,另一支汉阳造也很真实地攥在手里。不过,他属下的那连弟兄找不到了,漫山遍野到处都是人,他根本闹不清哪些人应归他指挥。 轰炸还没结束。死亡还寸步不舍地追随着他们。一颗炮弹落下,弟兄们便血肉横飞倒下一片,快到下岗子村头时又发现,村里也不安全,也在日军炮火的射程内,许多房屋着了火,滚滚浓烟随风漫卷,宛如黄龙。 鬼子的大炮简直是剁肉机,这下岗子村距前沿五、六百米,竟也挨剁了,还不知要剁死多少人呢?!倘或方参谋、段团长都被剁掉了,只怕这场阻击战便玩完了。 刚有了玩完的念头,一声尖利的呼啸不知是从身后,还是从身前,抑或是从头顶,悠悠响起,谁大喊了一声“卧倒”——声音很熟,恍惚是二营长兰尽忠,他被人推了一下,半自觉半被迫地跌到了地上。没容他在地上趴稳,炮弹落地了,他眼见着一团炽白爆裂的火球在他前方不远处平地骤然升起,把几棵碗口粗的刺槐树炸成几截抛向空中。他惊恐地闭上眼,等待着死神的降临。然而,火球化作浓烟之后,他只落了一身灰土和刺槐枝叶,身体竟完好无损。 老天爷还在保佑他。 他不能辜负老天爷的好心肠,未待硝烟散尽,爬起来又跑,跑了没几步,便接近了村头的磨房。 磨房前站着不少人,几个当官的疯了似的大喊大叫,手里的枪还不时地向空中放着。他被炸晕了,当官的面孔竟认不准,他们叫的什么,也没听见,只顾往前钻。 有个弟兄拉住了他,回身看看,认出那弟兄是三排长老蔫。 老蔫说: “别跑了,那……那屋顶上有机枪。” 果然,磨房后一座大屋的屋顶上支着机枪。枪口正对着他和他周围崩溃的人群。他这才冷静下来,知趣地停止了撤退。 方参谋睁着血红的眼睛,站在磨房门口的大石头上嚎,脚下率先撤退的一连长章麻子已被击毙,死狗般地躺在地上。 因着死去的章麻子,他惶恐起来,猛然记起了连长的职责,身体一转,极英勇地喝道: “回去!三营一连的弟兄们,都,都他妈给大爷回去!” 喝毕,自己的身子却并没移动,心里还幻想着方参谋、段团长下令撤退。事情明摆着,鬼子有炮,他们没有,这鬼地方守不住。 就在这时看到了段团长。 段团长在方参谋身后的一盘新磨上站着,方参谋喊一句,他跟着重复喊一句,也要他们返回前沿。并明确宣布:一连长章麻子已被军法处处决,凡擅自溃退者,一律枪毙! 幻想破灭了,他和身边的弟兄们在军法的胁迫下,不得不老老实实重返前沿。二营长兰尽忠在他们身后挥枪逼着,骂骂咧咧,要他们跑步。 这当儿,炮火已稀落下来。待他们跑过许多同伴们的尸体,大部进入前沿后,炮火完全停息了。远远的河堤后面。小树林中,头戴钢盔的鬼子、汉奸一片片冲了出来,激烈的枪声,取代了轰隆的炮声,进攻开始了。 他反倒不怕了。鬼子的大炮不响了,这就好,比什么都好。他认定大炮是最可怕的,他既然躲过了最可怕的炮轰,其余的一切便不在话下了。一进入战壕,他便勇敢地在二连防守的近百米区段走了一遭,命令弟兄们好好打。 弟兄们打得却不好,机枪不歇气地叫着,老套筒、汉阳造“嘣嘣叭叭”地响着,热闹倒是挺热闹,可进攻的汉奸鬼子竟没啥伤亡,竟还东一片、西一片地向阵前推。后来,兰营长、侯营长四处喊:“停一停,等鬼子靠近了再打!”谁也不听,弟兄们依然象比赛放炮仗似的一枪枪搂着。 他认为应该把汉奸、鬼子阻挡在尽可能远的地方,所以,兰营长、侯营长的话他也没在意,仍很认真地打。他先抱着机枪阵地上的一挺无人过问的轻机枪扫了一阵子,继而发现被炮弹炸塌的那段战壕没人防守,遂把机枪端了过去,在哥哥欧阳富血肉模糊的尸体旁趴下来了。 刚趴下就觉着恶心,浓烈的血腥味一阵阵向鼻孔里钻,枪腿下的泥土湿漉漉的,闹不清是血还是水。恐怖袭上心头,刚刚演过的一幕又重现在眼前,竟觉着被那颗炮弹炸死的不是哥哥他们,而是自己。 他命令两个弟兄把哥哥的尸体移到战壕那边,又把卖力放枪的前保长丁汉君拽了过来,要他搂机枪。丁汉君说不会搂,他一脚将丁汉君踹倒,厉声道: “不会搂学着搂!” 丁汉君只好学着搂,学得不好,手一抖,枪响了,一排子弹毫无目标的飞向空中。 他很火: “好哇!丁保长,你他妈放空枪!大爷正你狗日的法!” 说着就拔盒子枪,吓得丁汉君直喊饶命。 三排的老汉兵刘破烂凑了过来: “连长,我来!” 刘破烂倒是个人物,机枪搂得挺象回事,可头一阵子弹偏扫到了前面十余米处的麦地里,枪口一抬,又把不远处一棵槐树树叶扫下一串。刘破烂不屈不挠,再次调整枪口,这才顺利地把子弹射向了河滩。 他拍了拍刘破烂的脊背,说; “好好打!” 刘破烂却回头问: “欧爷,弹壳是不是都归我?” 他说: “当然归你!你狗日的只要打得好,打死的汉奸、鬼子的东西也他妈归你!” 刘破烂愈加英勇,在“哒哒”爆响着的枪声中大喊: “欧爷,你走人吧!这地方交给老子我了!” 他放心地走了,临走还拖着丁汉君。他一心要栽培这位前保长,打定主意要弄挺机枪给保长玩玩。开战前两小时,增援的1761团把四十二挺机枪送来了,他们连分到三挺,加原有的四挺,共七挺,有七挺机枪而不给丁保长弄一挺玩玩,实在是说不过去。人家在卸甲甸就做保长,整日价放不下保长的架子,他这代连长自然得把他当个人物使,让他抱老套筒哪显得出身份?! 他把这想法和三排长老蔫说了——丁保长是三排的,归老蔫管。老蔫原来贴丁保长,待他欧阳贵一做了代连长,老蔫便贴他了。老蔫认为他的主意不错,就让丁保长守在机枪边上打,做预备机枪手,一俟现任机枪手殉国,立即填上去接管机枪。 安排妥当,进攻的汉奸鬼子已逼近了,子弹蝗虫也似地飞,把战壕前的地面打得直冒白烟。他和他身边的弟兄们透过那阵阵腾起的白烟,紧张还击。几小时前打敌人先头部队的景象重现了,冲在头里的鬼子、汉奸们倒下不少,阵前百十米内简直成了敌人的死亡圈。 敌人在死亡圈内外拚命挣扎,三个一堆,五个一伙,固执地往前爬,爬在头里的鬼子兵还用机枪不停地向阵地上扫。二营的弟兄率先用上了手榴弹。接着,他们三营的弟兄也用上了手榴弹。随着手榴弹轰轰烈烈的爆炸,爬到阵前的鬼子兵纷纷丧命。 约摸半小时后,鬼子、汉奸被迫停止了进攻,退回到树林和远远的河堤后面。 直到这时,他才松了口气,暗自揣摩,这阵地守到今夜也许是有把握的。也是在这时,深刻的悲痛才潮水般袭上心头。他望着哥哥欧阳富的尸体,和身边一些阵亡的弟兄,哭了,泪水在被烟火薰黑了的脸上直滚。前铁匠欧阳贵的战斗生涯就此开始。 ------------ 十二 进攻的鬼子、汉奸一退,刘破烂马上跃身跳出战壕,端起机枪高喝: “弟兄们,冲呵!” 喝毕,也不管弟兄们冲没冲,自个儿冲下去了,边冲边抱着机枪漫天海地乱扫,直到把最后一粒子弹打光。打光子弹以后,认定机枪没用了,顺手往麦地里一甩,径自发财去了。 刘破烂历来对发财有兴趣。往日在卸甲甸县城收破烂时,只要能发财,他什么都敢收。有一回还收了落难国军弟兄的三杆钢枪一支盒子炮。三杆钢枪当晚就卖给侯营长了,那当儿,侯营长还是侯队副。盒子炮先没卖,想自己玩两天,不曾想竟玩走了火,差点没揍着自己的脚后跟。第二天再去找侯营长,侯营长不实诚了,硬压他的价,他便把盒子炮卖给了兰尽忠。 卸甲甸事变那夜,他也去了,不为别的,只为发财,想趁乱收点什么。结果倒好,财没发成,倒糊里糊涂变成了国军。 成了国军,发财的念头也没断过,极希望长官能不断地下下“大索三日”之类的命令,使他能在战火硝烟中合理合法地发财。搂着机枪射击时,他想得最多的是:倒在阵前的鬼子、汉奸发不发财?他们发财,他也就必然要随之发财。连长欧阳贵讲得很清楚:那些死鬼的东西全归他。 甩了机枪,一口气冲了很远,回头看看,见只有两个大胆的弟兄跟上来,他放了心。看来,他这财是发定了。 最先看到的是个鬼子,瘦瘦小小的,军装不错,虽有些泥水,却有八成新。他扑过去便扒,扒了半截才发现,军装被击穿了几个窟窿,还沾着热乎乎的血,遂自愿舍弃了。舍弃时,细心搜了所有口袋,搜出半盒老炮台烟,几张日本军票和一个小铜佛。 瘦鬼子旁边是个矮胖鬼子,矮胖鬼子仰面朝天地躺着,胸前一片沾腥的浓血,身边横着杆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他根本没注意三八大盖,只注意胖鬼子。胖鬼子没死,厚嘴唇竟在动,他这才操起三八大盖,在矮胖鬼子肚皮上捅了两刀,使原本破烂的军装变得更加破烂了。 军装是不准备要了,他又去搜口袋,搜出一张东洋女人的照片,看看不俊,摔了;搜出一封沾血的信,看看里面没藏军票,又摔了。 在矮胖鬼子身上一无所得,他很愤怒,正欲转向新的目标,无意中看到了矮胖鬼子手上黄澄澄的东西:他妈的,金镏子!他扑下便取。取了半天,却取不下来。灵机一动,他拔下三八大盖上的刺刀,一刀将带金镏子的手指剁下来,连手指带金镏子一起揣进了兜里。 跟他一起下来的两个弟兄也在发财,一个专门捡枪、捡子弹;一个尽扒鬼子兵的衣服、皮靴。他认为那捡枪的弟兄很傻,如今是在国军队伍里,不是在卸甲甸,枪卖不了钱,要枪干啥?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鬼子的枪不是长官发的,长官发的枪不好卖钱,从鬼子手里弄来的枪或许是可以卖钱的。不能明卖也能暗卖,谁管得了? 于是,连枪也要了,见一杆拾一杆,一共捡了五杆,用鬼子兵的腰带穿着,在地上拖。皮靴也捡新的扒了两双,当场穿了一双,另一双用鞋带系着挂在脖子上。军装原不准备再扒了,可看到一个汉奸官那身衣裳实在好,又揣摩衣裳里或许缝着储备券什么的,便把衣裳扒了,用汉奸官的皮带扎在身上,汉奸官的盒子炮也背上了。 也没忘记注意尸体上那一双双手,可遗憾的是,再没碰到那招人怜爱的黄东西。原本还想冒险向前走的,瞧瞧两个兄弟都满载而归了,树林里的鬼子又放起了枪,方恋恋不舍地拖着五杆枪,跌跌爬爬地向前沿阵地转进。 转进途中,想起了发起冲锋时遗弃的机枪,注意地寻,寻了半天没寻到。正惶恐不安时,看到爬在前面的一个弟兄正拖着他的机枪,遂放了心,一步一喘地进了自家的前沿战壕。 前沿战壕正在发赏,方参谋,段团长和霍团副都来了。方参谋攥着一叠新刮刮的票子,段团长和霍团副亲自发。 他一跳进战壕,方参谋就瞅见了,当胸给他一拳: “好样的!” 段团长也说: “你胆子不小!” 他谦卑地道: “全靠方……方参谋、段……段县长栽培!” 段团长对身边的人说: “快帮帮忙,帮他把枪拖进来!” 几个弟兄帮他拖枪。 连长欧阳贵过来了,对方参谋说: “还有两个弟兄,也捡了不少家什回来,是不是赏点!” 方参谋说: “赏!一人赏一百!” 段团长说: “我看得重赏,赏二百吧!” 方参谋爽快地改口: “就赏二百!只要好好打,以后还赏!韩总司令给咱拔了赏金十万,有本事的都来拿!” 方参谋话没落音,段团长已将票子递到他手上,他心里顿时热乎乎的,把票子往兜里一塞,“啪”的一个立正,对着段团长就敬礼。不料,皮靴还挂在脖子上,手一抬,礼没敬成,倒把皮靴碰到了地上。 欧阳贵连长拾起皮靴看了看,说:“这玩意他妈不错,借大爷穿两天吧!” 他说: “行,送你了!” 说毕,马上又后悔了。日他娘,这叫什么事!他冒着风险弄来的皮靴,这臭铁匠竟好意思借!他自个儿也贱,把借又变成了送!这皮靴没准能卖一块钢洋,找到好主顾,象那有钱的丁爷丁保长,唬他两块钢洋怕也没问题!这生意没开张先自亏了。 真是亏了。皮靴不说了,送就送了,好不容易拖上来的五杆枪,也被方参谋收去了,说是日后要作为战利品送给韩总司令看。身军装自然也是战利品,韩总司令自然也要看,也被收了。冲锋一回,只落了脚上穿的一双皮靴,真有点冤。 手往兜里一揣,摸到了二百元法币的赏金,摸到了那截戴着金馏子的手指和几张湿漉漉的军票,心才踏实了一些,自觉着冤归冤,也还值。 正胡乱想着,进攻又开始了,一颗颗炮弹又呼啸着落到了阵前,弟兄们全缩进战壕里,抱头避炮。 他趁着炮火隆隆,没人注意的当口,从兜里掏出那截血糊糊的手指,一点点将金馏子褪了下来。从褪下金镏子那一刻起,他自愿放弃了赚头不大的弹壳收集事业,专心致志准备进行大有赚头的战时合法掠夺了…… ------------ 十三 第二次进攻在太阳落山后又被弟兄们打退了,——险险乎乎打退了。团副霍杰克和段仁义、方参谋一起好歹吃了顿安生饭。饭后,方参谋明确地对霍杰克和段仁义说: “看来,从现在到明日拂晓前,敌人无发动第三次进攻的可能了!” 段仁义如释重负: “这么说,咱这一天算……算打下来了!” 方参谋黑着脸点点头: “是打下来了,可伤亡太大了!一个团几乎报销三分之一,狗日的1761团又不增援,我可真不知道明天该咋打!” 段仁义说: “明天1761团可能会增援吧。……” 刚说到这里,电话铃响了,霍杰克就近抓起电话问了声“哪位”,马上捂着话筒对段仁义说: “团长,1761团赵团长电话!” 段仁义指指方参谋又指指自己: “是找我还是找方参谋?” 霍杰克明确地道: “找你,不是找方参谋?” 段仁义这才忙不迭地去接电话。 段仁义接电话时,霍杰克注意到,方参谋神色不安,眉头紧皱着,没有丝毫轻松感。 这一仗真够呛,莫说方参谋,就是他这个并不实际指挥作战的团副也无法轻松。伟大时刻竟是残酷的时刻,仅仅一天,——实际上只是一个下午,一千八百余人的一个团就有五百余人阵亡。最惨的是第一次攻击前的炮击,倒在前沿战壕至下岗子村头五百米地带的士兵不下百十人。 段仁义放下电话后,脸色挺好,不无欣慰地对方参谋说: “方老弟,赵团长夸我们打得好哩,说是只要再坚持一天就有办法!” 方参谋冷冷一笑: “这一天咋坚持?他1761团咋不下来坚持一下!” “赵团长说,我……我们面前只有伪军一个团和少量日军,坚持一天是有把握的。” 方参谋脚一顿,大发其火: “放他妈的屁!他姓赵的蒙你这外行团长行,蒙老子不行!据我估计,攻我之敌总兵力不下五千人!至少也有四千!从武器配备情况看,日本山本旅团的重炮部队过来了,伪和平建国军杨华波师也过来了。” 他不知道方参谋是怎么判断出来的,但他相信方参谋的判断。这个来自23路军司令部的少校参谋,成熟老练,从把新三团拉上马鞍山,就一次次表现了自己在军事上的远见卓识。不是有了他,只怕前沿战壕都挖不好,今天的伤亡势必更加惨重。 方参谋又说: “当然,因为作战地形限制,敌人的优势兵力无法发挥,但他们组织扎实的轮番进攻,我们注定是挡不住的!今天打成这样子已是奇迹了!” 这话不错,一群穿上军装只三个月的中国民众,能挡住强敌的两次进攻,实是难能可贵。说是奇迹也不过份。如中国民众都武装起来,都这样真格地打,则中国注定不会亡! 情绪激动起来,霍杰克突然想到要为新三团写首团歌,把马鞍山和卸甲甸都写进去,让弟兄们唱着团歌英勇战斗,在民族解放的历史上写下辉煌的一页。 方参谋想得没这么深远。他注重的是最实际的问题:明天怎么打?元气大伤的新三团是否能把明天一天熬下来?有无可能让韩培戈或376师师部把上岗子村的1761团派到下岗子接防?或抽出部分兵力增援?马鞍山的阻击要坚持多久?两天还是三天?抑或更长时间? 方参谋把正在村里救护所组织救护伤员的黾副官喊来,商量了一下,决定给韩培戈总司令发份电报,命他记录。 他把写军歌的念头强行排出脑外,认真记下了方参谋口述的电文。电文称:经一日血战,新三团重创犯我之日伪部队,阵前毙敌数百,我伤亡也颇为惨重,战斗减员几近全团兵员半数,须调下休整,或补充兵力,否则,下岗子一线实难继续坚持。电文明确请求将上岗子1761团调入下岗子前沿,或放弃下岗子,合并1761团固守上岗子。 他认为这是合乎情理的,电文记下后,对方参谋、段团长、黾副官复诵了一遍,到电台室拍发去了。温小姐拍发电文时,他还没意识到这场阻击战会有什么问题,还极热烈地想着要为战斗中的新三团写团歌。 开头一段在“滴滴”作响的发报声中想好了。他叫白洁芬小姐找来电文纸,把它记了下来: 马鞍山前飘扬着我们的战旗, 炮火硝烟弥漫了我们的阵地, 为了民族的解放, 弟兄们英勇抗敌。 不怕流血, 何惧捐躯, 新三团无愧于历史的记忆! 记的时候,白小姐就勾着头在他身后看,垂下的长发撩着他的脖子,他感到痒。 他写完,白小姐也看完了。 白小姐批评说: “是‘为了民族的解放’弟兄们才英勇抗敌的么?您太抬举您那帮弟兄了!说真的,这破队伍除了您霍副官和少数几个人,好东西可不多!” 他知道白小姐还没忘记昨日上岗子村团部里的一幕,未加思索便脱口道: “不能这么说!弟兄们散漫是散漫了些,可打起来还行,像章团副那种败类千不挑一!” 白小姐的脸红了一下,瞥了他一眼,又批评道: “还有这里,‘新三团无愧于历史的记忆’,历史有什么记忆?历史不就是一个消逝了的过程么?” 他很吃惊,没想到这位年轻的少尉报务员懂得比他还多。 他盯着她漂亮的眼睛问: “白小姐上过大学么?” 白小姐笑道: “没有!中学毕业后,上了两期战训班,先学战地宣传,后学电台通讯,去年年底分到23路军来的。” “你说这一句该咋改?” 白小姐想了一下: “是不是不要这么空泛?这样行不行:‘新三团于国难中巍然崛立’”。 刚说完,白小姐又连连摆手: “也不好!也不好!你自己再想想吧!还有下段呢,合在一起想!” 他也不认为白小姐改得比他高明,遂放下那句不管,苦苦思索半天,想出了第二段歌词: 中华大地印下了我们的足迹, 枪林弹雨弥坚了我们的士气, 为了华夏的新生, 弟兄们射击射击。 不怕艰险, 何惧强敌, 新三团于国难中巍然崛立。 白小姐那句还是用上了,这很好,既对得起小姐,也对得起自己。 正想把这段歌词也记下来,一个小头小脸的兵来找他了,说是方参谋要他通知各营连以上军官开会商量一下情况。他只好收起纸笔,和白小姐告了别。 刚把军官们找齐,23路军总司令部的电令来了。 电令令他吃惊,方参谋合情合理的请求,被总司令部否决了。身为中将总司令的韩培戈既不同意新三团弃守下岗子前沿,又不同意山上的1761团下来增援,只一味要他们坚守。电令称,他们阻击的敌人仅为日军山本旅团一个大队,伪军杨华波部一个团,欲入会战地区的敌主力部队去向不明,并未汇集于马鞍山一线,为防不测,1761团绝不可擅自投入。 方参谋看完电令,一句话没说,当着众多营连长的面默默把电令撕了。 黾副官说: “总座显然不知下情,才做出如此荒唐的决定!” 方参谋木然地道: “不!这里面有名堂!” 有什么名堂,方参谋没说,但黾副官似乎意会了,忧郁地看着方参谋问: “真是这样,咱咋办?” 方参谋冷冷道: “如若总座不仁,也就怪不得我们不义了。” 段仁义团长疑惑地问: “总座怎么不仁?” 二营长兰尽忠也道。 “总座该不是叫咱全在这儿殉国吧?” 方参谋心烦意乱地挥了挥手: “别问了!只要大家不怕担责任,不怕掉脑袋,到时候听我的!” 众营连长们马上表示: “方参谋,我们听你的!” “担责任弟兄们一起担!” “杀头杀大家的!” 都以为要撤。 一营营长章方正干脆把话挑明了: “方参谋、段团长,你们下令撤吧!没有增援,这仗打不下去!撤了后,咱他妈不扯23路军旗号了,您二位长官带着咱打游击!” 方参谋出人意料地道: “谁说要撤了?!是段团长说了,还是兄弟我说了?!现在还没到撤的时候!谁撤老子毙谁!今夜要抓紧时机赶修炸毁的前沿工事,准备迎击拂晓后敌军新的进攻!” 方参谋这回根本没征求段仁义团长的意见,就发布了新的命令:把三营两个预备连投入侯营长一、二连防区,把章营长一营两个连投入了二营兰营长防区,村里只留下章营长的一个连。 布置完毕,方参谋又说: “从明天拂晓起,我和段团长、黾副官全下到前沿各营去,村里团部只留霍团副坐镇,未经我和段团长命令,擅自溃退者,霍团副有权不经禀报先行正法!好了,散会!” 散会后,方参谋跌坐在椅子上,直愣愣地望着他说: “霍团副,你怕么?” 他摇摇头,冷静地说: “我是自愿参加新三团的!” 方参谋笑了笑: “这我知道!” 他又想起了那首未写完的团歌。 “我还为咱新三团写了首团歌!” “哦!还有这心思?念我听听!” 他掏出电文纸念道: 马鞍山前飘扬着我们的战旗, 炮火硝烟弥漫了我们的阵地…… 方参谋不知咋的眼圈红了,在他把歌词的第一段念完后,没来由地问他: “还记得我刚才的命令吗?” 他一怔: “记……记得!无……无你和段团长的命令,谁敢擅自溃退,不经禀报,即可正法!” 方参谋点点头,又摇起了头: “不……不要真执行,不……不要向任何弟兄开枪,能放一条生路,就……就给弟兄们放一条生路吧!” 他惊问: “为啥?” 方参谋凄然一笑: “我们被出卖了!” 出卖?怎么回事?在弟兄们为国家、为民族浴血抗战时,竟还有出卖?!谁出卖了我们!难道是23路军司令部?难道是身为中将总司令的韩培戈? 果然是23路军总司令部和那位总司令韩培戈。方参谋冷静客观而又入情入理地把战前战后的全部疑虑都端了出来,把他和段仁义团长惊呆了。 “小兄弟,你上当了!此一战后新三团将不再存在!你那首团歌不会有任何人唱,不会有任何人听……” 声音渐渐恍惚了,写着团歌第一段歌词的电文纸,从他颤抖的手上滑下来,落在地上两摊浓痰和几只被踩扁的烟头上…… ------------ 十四 天刚麻麻亮,进攻就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开始了。日伪军的重炮、钢炮对着前沿阵地和下岗子村持续猛轰。前沿战壕多处垮塌,下岗子村几乎被夷为平地。不说战壕里的弟兄,就是村里仅存的一个预备连也伤亡惨重。电台被炸毁了,少尉报务员温小姐殉国。白洁芬负伤,连接下岗子和上岗子的电话线被炸断。新三团和23路军司令部和上岗子1761团的联系完全中断了。 七时许,近两千日伪军在轻重机枪的掩护下发起集团冲锋,其左翼前锋一度逼入新三团二营战壕十余米处。二营营长兰尽忠被迫率着弟兄们跳出战壕与敌肉搏,才勉强保住防线。八时左右,被我机枪火力压到山下大路旁的另一股日伪军,以路堤作掩护,构筑临时阵地,对我左翼阵地造成极大威胁,并将攻守战一举演变成阵地战,形成僵持。近九时,日军三架“九六”式轰炸机临空协战,十几分钟内在前沿阵地投下了不下二十颗炸弹,威胁不大,却动摇了军心,致使左翼章方正部的部分士兵怆惶溃退,方向公参谋正在其部,立毙六人,才勉力稳住阵脚。 这时,身为新三团实际指挥者的方向公已明白,阻击战打不下去了,1761团拒不下山增援,前沿阵地和下岗子村势在必失。日伪军的攻击意志是顽强的,不在今日越过马鞍山看来不会善罢甘休。 一切均在他的预料中。爹不疼、娘不爱的新三团被甩了,被卖了。韩总司令当年救他是一回事,如今卖新三团是另一回事。总司令爱兵,他是兵,而新三团的弟兄们在总司令眼里根本不是兵,是暴民。韩总司令从把新三团划归总司令部直属并派上马鞍山就没安好心。总司令是想耗光新三团,也耗掉面前日伪军的部分锐气。实际上韩总司令并没指望新三团阻住日伪军的增援部队,他指望的是上岗子村的1761团。他嘲笑霍杰克上当,实际上他也上当了,对韩培戈的忠诚,使他和新三团无可奈何地走入了绝境。现在,他还怀疑起了河东的377师;何以377师的防线在短短几小时内就被击溃?究竟有没有377师的河东防线?山本旅团、杨华波的和平建国军何以如此轻易地过了洗马河?! 他真傻!竟以为自己重任在肩,竟在开战前自找麻烦要来1761团!——当然,退一步想,如果韩培戈一定要耗光新三团,他不要求增援,1761团也还是要来的,也还是要在上岗子村安营扎寨的。麻烦恰在这里:1761团压在上岗子,他唯一的退路便被切断了。他一退,1761团定会开枪阻击。他和新三团的前途只一个,在1761团的胁迫下和日伪军拚命,直至拚掉最后一兵一卒,全部战死在这片焦土上。 身为中将总司令,竟这么不顾抗日大局,民族大义,这无论如何都是说不过去的。这样的总司令已不配占有他的忠诚。事情很明白,新三团的命运和他的命运是连在一起的。再说,三个月来,他和这帮来自卸甲甸县城的弟兄们朝夕相处也有了感情,尤其是昨天一下午打下来,感情更深了一层。这些弟兄们尽管散漫,尽管糟糕,可心地是干净的,是在竭尽全力执行长官的命令,是真真切切在为国家民族而战。 撤退!哪怕挨枪毙也要撤。 主意打定,他在半小时内连续下达了三道命令。令三营长侯顺心悬赏组织敢死队,居高临下对盘踞路堤的日伪军发起强攻,消除近在眼前的威胁。令团副霍杰克带卫队士兵负责恢复和1761团的电话联系,并组织团部和伤员撤退。令其他部属竭尽全力维持阵地,坚持到敌军完全退却。 命令立即执行了,弟兄们都知道面临的危险,这会儿与其说是奉命打,不如说是为了生存,为了阻挡死亡自愿参战。侯顺心拿着他仅剩的三万三千块法币赏金,竟组织了一支二百余人的庞大敢死队,在十几挺轻重机枪的掩护下,逼近路堤,先后三次冲锋,以伤亡近百人的代价摧毁了敌军的临时阵地。其余各部也不错,三架轰炸机飞走后,顽强打退了阵前进攻之敌。与此同时,他把段仁义、黾副官和章方正、兰尽忠召到身边,守着临时接起的电话机,把抗命撤退的计划和他们说了,明确讲:出了事他方向公负责,山上的1761团敢开火,新三团就用同样的手段对付。 段仁义挺害怕,吞吞吐吐地说: “能……能不这么干,最……最好还是不要这么干。是……是不是再和韩总司令商量一下?” 他冷笑道: “没必要再商量了!温小姐殉国了,电台也炸毁了!再说,商量了也没用,事到如今,你段团长还看不出这里面的名堂么?!” “那……那也得和赵团长通个电话,大……大敌当前,和……和1761团火……火拚总不是办法!这……这新三团团长毕竟是我嘛!” 他真想给段仁义两个耳光。这窝囊废团长大概是被那次卸甲甸事变吓昏了,面临绝境还这么优柔寡断。 倒是章方正、兰尽忠两个营长干脆,坚定支持他的抗命计划。 章方正说: “段大哥,你哪是啥团长?你是县长!在卸甲甸我们弟兄听你的,在这里就得听方参谋的,你也得听方参谋的!方参谋是为咱着想!” 兰尽忠也道: “对!听方参谋的!只要狗日的1761团敢对咱们下毒手,咱就拚!咱已拚过卸甲甸炮营,再拚拚1761团又能咋啦?!” 黾副官却心平气和地劝段仁义: “段团长,这不是我们要打,是人家要打,人家已经把咱推到陷阱里了,不打不行哇!” 段仁义这才连连点头说: “好!好!我……我听大家的!唵,听大家的!不……不过,我想电……电话通了后,还……还是先打个电话,能……能不打最……最好……” 恰在这时,电话响了,方参谋急迫地摸起电话,马上听到了1761团赵团长的声音。 在电话里,赵团长先抱怨电话被炸毁后为啥不迅速接通,继而又问新三团目前的情况。他夸张地答日,已没有什么新三团了,情况很不好,全团伤亡已逾一千二百之众,下岗子村已不复存在,阵地随时有可能丢掉。 赵团长沉默了好久才说,既然如此,请他和黾副官并电台、报务员立即撤往上岗子,还说这是韩培戈将军的意思。 阴谋至此暴露无疑。 他忍住怒火,尽量平静地问: “那么,新三团剩下的几百号人咋办?是不是也撤往上岗子?” 赵团长一口回绝: “不行!新三团必打至最后一人,前沿必守至最后一刻,如如自行撤退,我部将奉命阻拦并予歼灭!” 他再也憋不住了,对着话筒大骂: “混账!你们都他妈混账!这一仗打完,只要老子活下来,一定要到重庆蒋委员长、何总长那里告你们!” 他把话筒摔了,又狂暴地扯断了电话线。 段仁义战战兢兢地问: “怎……怎么回事,究……究竟是怎……怎么回事呀?” 他眼一瞪: “别问了!撤!全向上面撤!集中机枪,备好弹药,准备向1761团开火!” 段仁义傻了: “真……真打?” 他几乎要哭出来: “还假得了?!1761团不但不下来增援,还要歼灭你们!只让我和黾副官撤走!你不打行么?” 段仁义怔了片刻,痴呆呆地道: “那……那你和黾副官就撤吧!我……我们不能再拖累你们俩了!” 章方正也说: “方参谋、黾副官,你们走吧,新三团的弟兄不恨你们!” 兰尽忠红着眼圈搂住了他: “把……把段县长也带走!他也不该跟我们一起遭殃!这……这里的败局兄弟我……我和章营长、侯营长收拾,就是要打狗日的1761团,也……也由我们来打!” 他不能走。而且,压根就没想过要走。 他头一昂,说: “我们都不走,谁也不走。这一仗是我带着诸位打的,现在走了象什么话?!” 黾副官也深明大义,立即接上来说: “对!或者一起生,或者一起死!从现在开始,我同方参谋和新三团共命运了!” 章方正噙泪叫道: “好!如果这样,攻上岗子,老子的一营打冲锋”。 兰尽忠却道: “还是我的二营来!我这儿老兵多!” 方向公想了想说: “别争了!我们要对付上岗子的1761团,还要继续阻击日伪军,掩护全团撤退。我看是不是这样:章营长带着一营随我打上岗子,兰营长的二营留下来继续阻击,待我和章营长突破1761团防线后跟上来,回头让侯营长的三营组织伤员撤退。” 他征求段仁义的意见,段仁义用信赖的目光看着他说: “我和弟兄们都听你的!” ------------ 十五 章方正没想到韩培戈会这么歹毒,事变后编建新三团时,还认为这位中将总司令挺仁慈,也挺好对付。他和侯顺心、兰尽忠为了各自的利益曾商量过,希望23路军总司令部不要派外路人来新三团任职,韩培戈便没派,他便以为得计——直到昨夜都这么认为。现在看来,他错了,恰恰上了韩培戈的当。韩培戈既然决心干掉新三团,当然不会把自己的人派来送死,派来方参谋和黾副官也只是为了更快捷地把他们往坟坑里送。当然,方参谋和黾副官并不知情,他们也被韩培戈一并葬送了。 说到底方参谋、黾副官是好人,也算是有情有义的汉子。闹到这份上,他们没把弟兄们甩了,自己拔腿走人,就冲着这点,他章方正也不能不敬服。况且方参谋又那么有勇有谋,哪方面也不比他差,逃过这一劫,能拉起一帮弟兄打游击,他真心诚意拥戴方参谋做个司令、队长什么的! 兰尽忠也不赖,关键时候靠得住。细想一下,兰尽忠一直是靠得住的。事变那日,他说打炮营,兰尽忠当即拍了胸脯;眼下打1761团,人家也争着上,说是手下老兵多。其实,兰尽忠手下哪还有多少老兵?二营打得不到三百号人了,他自个儿胳膊上也受了伤。再说,兰尽忠留下来阻击日伪军,掩护弟兄撤退也不轻松,没准比他章方正还险。 都是好弟兄哩…… 打通1761团防线是有可能的,上岗子距下岗子不过三里多路,也就是一千六、七百米。刚上马鞍山时,他的一营曾在上岗子布防,现在1761团据守的工事还是他带人修起的。还有,他们这一回是不宣而战,就象卸甲甸事变对付吕炮营一样,颇为突然,八成1761团的王八孙子们会措手不及。 方参谋却不象他想得这么美好,出了下岗子村,沿着崎岖山道向上岗子进发时,就对他说: “章营长,没准我们得把命葬送在1761团手里!我当初真不该让你们一营把工事修得那么牢!” 他听出了方参谋这话中潜含的歉疚,真诚地道: “这不怪你老弟,咱当初是准备对付鬼子,谁想到会有眼下这一出!” 方参谋拍了拍他的肩头,自我解嘲道: “也好,就试试你老弟的工事吧!咱攻不上去,算你老弟的工事好,攻上了我还得叫段团长罚你!” 他笑了: “我真他妈的愿意受罚!” 说话间,一段段山路被抛在身后。身后是平静的,除了零星枪声,听不到更多令人不安的响动,看来敌人新的进攻还没开始。 上面却打响了,不知是哪方先开的火,反正是打响了。他和方参谋来到队伍前面时发现,上岗子的下沿阵地上,几挺机枪在对着他们置身的山道扫射,冲在头里的弟兄已有了伤亡,山道上横着几具弟兄的尸体,活着的弟兄全卧在道旁的山石后面,野草丛中。临时支起的几挺手提轻机枪正对着1761团的下沿阵地乱扫,只一会工夫就压倒了对方的火力,打得那边的国军弟兄根本抬不起头。 他和方参谋趁机率着身后的弟兄跳跃前进了一截,待上面的子弹扑过来时,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卧下了。 距下沿阵地已经很近了,阵地上1761团弟兄露出的脸孔都能看清楚。 方参谋叫弟兄们停止射击。弟兄们的枪声一停,山上的枪声也停了。 方参谋显然还想说服1761团的弟兄,他跪在石头后面,露出脑袋对阵地上的弟兄喊: “1761团的弟兄们!我是总司令部作战参谋方向公!请你们赵团长出来说话!” 赵团长没出来,赵团长的声音却传出来了,恍惚是从正对着他们的一座暗堡里传出来的: “我听到了!我是赵德义,方参谋,上峰的命令我们都要执行!民族危亡之际,我们都要顾全大局,守土抗敌!违抗军令,擅自弃守阵地者军法不容!方参谋,请奉劝新三团的弟兄们赶快回去,组织反攻!韩总司令又拨法币八万元,作阵前赏金!” 方参谋对他恨恨骂了声什么,又不顾一切地站起来喊: “赵团长,1761团的弟兄们,新三团并未放弃前沿,撤下来的只是伤员,请允许兄弟把他们送往后方!弟兄们,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打仗,大家都有受伤的时候!送走伤员,我方向公保证新三团的弟兄和你们一起战至最后一人,最后一息!” 方参谋在说假话。 方参谋关于伤员的假话显然起了作用,阵地上1761团的弟兄们骚动起来,许多士兵大胆地探出脑袋认真听。 方参谋又说: “弟兄们,我们守土抗敌的目的是一致的,责任是一样沉重的!新三团垮掉,你们就要正面受敌,你们难道不愿多几个弟兄和你们并肩作战么?你们难道忍心用打鬼子的子弹去打自己受伤的弟兄吗?23路军没有消灭伤兵这一说!韩总司令爱兵是人所共知的,弟兄们,收起你们的枪吧!让……” 这时,暗堡里的机枪开火了,方参谋没把后面的话说完,就被一阵稠密的子弹扫倒了,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没来得及说,便栽倒在他身边。 这太突然了,章方正根本没想到方参谋会中弹,更没想到方参谋会死。方参谋倒下的当儿,他跃身上前,将方参谋搂住了,搂住方参谋后,才感到手上、脸上粘着什么热乎乎的东西,才发现方参谋的上半身几乎被扑来的机枪子弹打成了筛子。 这个被23路军总司令部派到新三团来的不到二十五岁的年轻少校参谋,没死在鬼子的枪弹下,却倒在了同属于23路军的1761团枪口下。 热血涌上脑门,章方正一下子失去了理智,转身夺过一挺手提机枪,疯狂地对着1761团的暗堡扫射,边扫,边向暗堡前猛冲。他要亲手干掉那个赵团长,把这小子的肚皮也打成筛子,为方参谋复仇,也为新三团倒下的弟兄们复仇。 眼前一片迷蒙的血色,暗堡、工事和山下的景物,全在血色中时隐时现。枪“哒哒”响着,在手中沉沉地颤着,弹壳不断地迸出,枪筒里吐出的弹头打得山石白烟直冒。他狂暴地呀呀叫着,四处寻找他的目标,完全忘记了自己置身何处。 泻下一片弹雨,他的寻找和攻击一并失败了,几粒同样来自1761团的子弹,击中了他壮健的身躯。他不由自主倒下了,倒在一片野草丛中,倒下时还搂着他的机枪。食指最后动了一下,枪膛里一串子弹飞向空中,他满是鲜血的脑袋歪到了一旁。 临死前,他极不甘心地骂了一句: “日他娘!” ------------ 十六 兰尽忠在望远镜里看到,两个挑着白布褂子的人,一边喊着什么,一边向前沿阵地走。两个人都是老百姓装束,一个穿着长袍马褂,头上扣着瓜皮帽;一个上身穿着对襟黑袄,下身穿着军裤,面孔似乎都很熟,可却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待二人走近了,三营二连代连长欧阳贵认了出来,说是这两小子原来都是二连的,一个叫别跃杰,原是二连连长,一个叫范义芝,原是二连连副,都在开战前当了逃兵。 兰尽忠这才想了起来,不错,是这两个人!他们原来都在独眼营长侯顺心手下,那别跃杰开过大发货栈;范义芝做过国小校长,他们从鬼子那边过来干啥?做说客么?妈的,怪不得半天没进攻。 也幸亏没攻,如果攻了,只怕现刻儿就没啥新三团了。山上1761团的防线无法突破,鬼子的进攻再挡不住,在山上山下的两面夹击下新三团非完蛋不可。 眼下还不错,虽说退路没有打通,方参谋、章方正和一营百十个弟兄又倒在了1761团的枪口下,但,全团残留的兵力又集中到前沿了,弟兄们至少还可以最后挣一下。段仁义还是有点军事常识的,离开了方参谋也还没办太蠢的事。 段仁义就在他身边,别跃杰和范义芝的面孔段仁义也认出来了。段仁义的脸色很难看,攥着六轮枪的手直抖。 “他们上来干啥?” “想必是劝降吧?人家现在代表日本皇军了!” 代表日本皇军的别跃杰、范义芝却真他妈是熊包一对,一进前沿战壕就跪下了,见了任何弟兄都叩头,还痛哭流涕说,他们不愿来,是被鬼子汉奸硬逼来的,和他们一起逃走的小传令兵不愿来就被鬼子们用刺刀开了膛,血糊淋拉的肠子挂了一树。 段仁义根本不为他们的哭诉所动,只问他们来干什么?他们爬到段仁义面前,把一封劝降信交给了段仁义。 劝降信是日军旅团长山本三郎和和平建国军杨华波联名写给段仁义、方参谋的。 信中说: “皇军和和平建国军对贵部官兵之顽强抵抗深表钦佩,但,这种抵抗却无意义。其一,皇军和和平建国军以其优势兵力和精良火器,突破阻隔仅是时间问题。其二,23路军主力部队并未参战,河东防线为377师主动弃守,贵部实则已被牺牲,固守下去则注定牺牲殆尽。因此,皇军和和平建国军建议:甲、新三团归顺汪**,改编为和平建国军。乙、如暂不归顺,可主动放弃阵地,撤出战区,皇军和和平建国军保证所有官兵之生命安全。撤退途径有二:A.由陆路撤出,皇军和和平建国军将在山下阵地让出通道。B.从水路撤出,皇军和和平建国军将备船供其部官兵作东渡洗马河之用。” 山本三郎和杨华波限令段仁义、方参谋在两小时内答复。 段仁义看完,又把信转给他和黾副官看,侯顺心和霍杰克奉命赶来后,段仁义让他们俩也看看。 劝降书在众弟兄手里转了一圈后,又回到段仁义手里。段仁义令欧阳贵把别跃杰、范义芝押走,而后问大伙儿: “你们看咋办?” 谁也不吭声,大伙儿都盯着段仁义的脸孔看,方参谋不在了,新三团这回真正是段团长当家了。 段仁义显然不想当这个家,或者说不愿当这个家,见弟兄们都不作声,又缓缓转过半个身子问黾副官: “黾老弟,你看咋办?” 黾副官叹了口气: “信上说的都是实话!有些情况比他们知道得还严重!诸位都清楚,我们不仅仅是被牺牲了,而是被出卖了!” 侯顺心睁着火辣辣的独眼道: “既然上面卖咱,咱也他妈把上面卖掉!这仗咱也不打了,咱一不做,二不休,干脆……” “干脆当汉奸?” 团副霍杰克打断了侯顺心的话头,激动地说: “姐夫,当初我到卸甲甸来投奔你的决死队,可不是为了向鬼子投降!谁要这么干,我霍杰克就和他拚!韩培戈欠咱们的账咱们要算,民族大义咱们也要顾!一个抗日军人没这骨气,国家还有希望么?!” 兰尽忠认为霍杰克的话有道理。不管咋说,弟兄们还是中国人,中国人家里的账是一码事,和日本人的账又是一码事。他这个当年汤军团的机枪连长,参加过多次对日作战的老弟兄,不能在这马鞍山前戴上汉奸帽子,留下一世骂名。 他接着霍杰克的话道: “霍老弟说得对,我们不能降,也不能撤!撤就是降!两军对垒,哪有从敌军阵地上撤下来的事?!老子从未听说过!我们要撤也只能从我方1761团的阵地上撤!” 黾副官说: “对!我们还要警惕鬼子的鬼把戏。我们自己的总司令都会耍我们,谁又能保证鬼子不耍我们?!如果撤退途中鬼子对我开火,我们不管是在河中还是在陆路,都只有挨打的份!战争中什么事都会发生!” 霍杰克热烈地道: “我看,干脆把别跃杰,范义芝毙了,绝了鬼子们的妄想!我们纵然全部战死在这片焦土上,也不能让新三团的团旗蒙上耻辱!” 段仁义偏摇起了头: “诸位再想想,再面对现实好好想想:我们能不能利用鬼子的劝降争取一点时间?唵?哪怕就两小时!如果能挨到今天晚上,唵,我们有无可能避开1761团正面阵地,唵,从山顶两侧悄悄通过1761团防区?!” 真他妈见鬼!段仁义没了方参谋作依靠,脑袋竟变得灵活起来。段仁义的设想是完全可能的,既能保住弟兄们安全撤出,又能避免做汉奸的耻辱。 兰尽忠当即表示赞同,黾副官、霍杰克和侯顺心也没意见,事情就这么决定了:暂且留下别跃杰、范义芝的狗命,让他们回去向鬼子传话,新三团可考虑撤出,欲走水路,请鬼子们备船。他们估计,鬼子们要拿出十几二十条船,没三五个小时绝无可能。 不料,别跃杰、范义芝下山后不到两小时,鬼子竟把船备好了。他用望远镜看到,十几只空船被鬼子们推了上来,每条船上蹲着个汉奸兵。 别跃杰、范义芝又上来了,说是请弟兄们启程。段仁义二话没说,一人给了他们一枪。头一次杀人,手抖得厉害,别跃杰、范义芝挨了枪却没死,害得兰尽忠和欧阳贵又一人给他们补了两枪,才把他们最终打发上路。 这已是下午三时左右了。 三时四十分许,鬼子汉奸们见阵地上没动静,又派了个汉奸副官来,汉奸副官一上来,又被毙了。 四时二十分,鬼子识破了他们的计谋,放弃了劝降的努力,再次向阵地发起进攻。 有了这段间隙,前沿阵地恢复了较严密的防守,能开枪的伤员也全部进了战壕。战斗进行得不错。兰尽忠乐观地估计,坚到太阳落山是有七八成把握的。 却没想到河边那十几条船里竟暗藏着机枪。攻击一开始,船上的机枪就猛烈扫射了,营副周吉利和一连长伍德贵,二连长马大水相继阵亡,对着河边的几十米防线出现缺口。 段仁义急了眼,在激烈的枪声中问兰尽忠: “咋……咋办?咋办?” 在机枪的掩护下,至少百十号鬼子汉奸攻上来了,冲在最前面的家伙距阵地的缺口不到四十米。 兰尽忠嘶声大叫,要两翼迅速向缺口处靠拢,同时命令身边的弟兄上刺刀,准备手榴弹。 段仁义不象个团长,倒象个服从命令的士兵。他话音一落,段仁义便从一位阵亡弟兄身旁捡起了一支步枪,笨拙地上了刺刀,往缺口处冲。 缺口附近子弹乱飞,两翼扑上去的弟兄已有不少倒下了。 他害怕了,不是怕自己中弹身亡,而是怕段仁义在呼啸的枪弹下丧命,段仁义不但是他们的团长,也是他们的县长,他无辜地被拖进新三团,被拖进这场血战,已使他们深含愧疚了,若是段团长再死在他身边,他将何颜以对卸甲甸一县七万多民众! 他大喝一声: “危险,段县长!” 是的,那最危险的关头,他是喊他县长。他本身就是县长,是个很不错的县长。没有这个县长,只怕卸甲甸早在三个月前就被韩培戈的大炮轰平了! 他喊着,扑了过去,在十几米开外一截被崩塌了的焦土上,追上了段仁义,并在一排子弹击中段仁义之前,将他压到了自己的身下。他自己却中了弹,身体一下子软了,瘫了。他挣扎着想抬起头,可眼前一黑,在烟尘飞扬的嚣叫中,走进了一片死寂的天地。 那片天地是宁静的,没有战争,没有炮火…… ------------ 十七 在后来残余的岁月中,段仁义再也忘不了马鞍山阻击战的最后一个夜晚。那个夜晚象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象整个世界那么沉重,使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没能从那个夜晚走出,都没能卸掉那个夜晚压到他身上的重负。 那个夜晚下着毛毛细雨,悄无声息,缠缠绵绵。没有雷鸣,没有闪电,甚至没有风,尸体狼藉的山野上寂静得吓人。举首对空,是湿漉漉的黑暗,垂首看地,也是湿漉漉的黑暗,仿佛世界的末日。在末日的气氛中,他和他率属的二百余名衣衫褴褛的新三团的幸存者们默然肃立着,向这场血战,向在血战中倒下的一千六百名卸甲甸弟兄告别。 夜幕伴着细雨落下来时,敌人的最后一次进攻又被打下去了。对新三团来说,战争结束了,弟兄们将奉他的命令撤离战场,各奔前程。新三团作为一支中国国民革命军的武装力量将不再存在,嗣后的一切后果,都将由他这个团长来承担。 他乐于承担这责任。他的来自卸甲甸的士兵们,在被自己的总司令出卖之前和出卖之后,都是无愧于国家,无愧于民族的。他们在经过短短三个月的操练之后,凭借手中低劣的武器装备,把一场阻击战打到这种地步,是十分了不起的。一千六百余具血肉之躯已证明了卸甲甸民众的忠诚,洗清了那场事变带给他们的耻痛。 想想真不可思议,这帮被迫上阵的根本不能叫做军人的卸甲甸民众,竟然在马鞍山前把一个日军旅团,一个伪军师阻击了整整三十六个小时,并予重创——他估计——倒在阵前的日伪军可能不下千余人,实在是一种战争奇迹。而造成这种奇迹的,不是他这个团长的指挥有方,不是方参谋的军事才干,甚至也不是弟兄们常态下的勇气和力量,而是来自我方和敌方的双重压榨。在无法抗拒的双重压榨中,他们的生命走向了辉煌,爆现出令人炫目的异彩。从这个意义上讲,总司令韩培戈正是这奇迹的制造者。 然而,为这奇迹,卸甲甸人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一千六百人倒下了,永远躺在这片焦土上了。卸甲甸的男人们被一场血战吞噬殆尽。卸甲甸县城成了寡妇城,孤儿城,他这个卸甲甸县长,如何向那成千上万的孤儿寡妇交待!她们的儿子,她们的父亲,她们的丈夫,她们的兄弟,是他带出去的呀!是他以国家的名义、民族的名义带出去的呀!现在他们都去了,有的死在鬼子的炮火中,有的死在自己人的枪口下,他如何向她们说呢?说他们被出卖了?说他也糊里糊涂上了当!他是他们的县长!她们信任他,把自己的儿子、丈夫、兄弟交给他,他却带着他们上当!早知如此,当初倒不如据守城垣和377师围城队伍一战到底,如此,卸甲甸父老姐妹们的怨恨将不会集中到他身上。 这幸存下来的二百多号弟兄必须走,他却不能走。他过去是卸甲甸的县长,现在是新三团的团长,他要负责任。既要代表国家民族对他的士兵,对卸甲甸民众负责任;又要代表他的士兵,代表卸甲甸民众对国家民族负责。在一千六百多号弟兄倒在这儿的时候,他没有任何理由以幸存者的身份回去。 新三团在向战争告别,他也在向幸存的弟兄们告别。那面打了三个月,并在下岗子村里被炮火烧掉了一角的团旗,在他怀里揣着。他站在下岗子村头的废墟上,泪眼朦胧看着幸存的卸甲甸男人们。 天太黑,弟兄们的脸孔看不清。他却想好好再看看这些弟兄们,便令团副霍杰克点火把。霍杰克怕点起火把会引来鬼子的炮火,他淡淡地说,不管这么多了,反正马上要撤了,就是鬼子打几炮,也没啥了不得,他们开炮,正好给咱送行! 十几支火把点着了,弟兄们的脸孔变得真切起来。 他看到了三营长侯独眼。 这个当初肇事的祸首依着磨房前炸塌了半截的青石墙立着,扁平的脸孔上毫无表情,似乎对生死已麻木了。这老兄运气好,和他一起肇事的章方正死于1761团的阻击,兰尽忠死于鬼子进攻的枪弹,他却安然活着。 当然,侯独眼该活,就是兰尽忠也该活,没有这两位营长的最后坚持,入夜前的最后一次进攻很难打退。况且,兰尽忠又救了他的命。他觉着,侯独眼和面前的弟兄们活下去,就等于他活了下去,——马鞍山阻击战把他和他们的生命溶为一体了。 侯独眼身边是欧阳贵。这个铁匠弟兄三个两个阵亡,只剩下了他。他是被绑进新三团的,绑他的是保长丁汉君。他记得那日写花名册时,欧阳贵还把桌子踢翻了,方参谋差点没毙他。后来听说欧阳贵老和丁保长闹个不休,至少揍过丁保长三回。如今,血战的炮火也把他们打到一起了,欧阳贵一只胳膊上缠着绷带,另一只强壮的胳膊还架着同样受伤的丁保长。 丁保长冤枉。事变那夜,他连大门也没出,编建新三团的头一天,还卖力地帮他抓丁,最后自己也进去了,叫他当连长,他还不干,结果以保长的身份做了三个月大头兵。眼下,他的腰、腿都受了伤,看样子怕是难以走出战场了。 目光下移,在一棵连根炸翻的槐树旁,又看到了足登皮靴的刘破烂。刘破烂歪戴着帽子,肩头上背着个蓝花布小包袱,不知包袱里掖着什么宝贝。这人的胆量他真佩服,接连三次爬到鬼子汉奸的尸体堆里发洋财,光拖上来的子弹就有几百发。为此,他三次给他发赏,总计怕发了不下千余元的法币。死神对这种不怕死的人偏就没辙,这人居然连根汗毛都没伤。刘破烂只要今夜穿过1761团防线,就是赢家。他可以在未来和平的日子里,在酒足饭饱之后,毫不羞愧地对人们炫耀他的战争故事,和他从死神手里捞回的战争财富。 这也合情合理。就冲着刘破烂的英勇,他也该带着他的财富凯旋而归。 不属于卸甲甸的只有三人,一个是黾副官黾泽明,一个是白洁芬白小姐,另一个是团副霍杰克。 此刻,这三人都站在他身边,霍杰克手里举着火把,黾副官在火把跃动的光亮下抽烟,白洁芬吊着受伤的胳膊,在黾副官身后木然站着。 霍杰克直到现在依然衣帽整齐,从他身上看不到绝望给生命带来的丝毫懈怠。这个年轻大学生活得庄严,凭一腔热血,掷笔从戎,以身许国,自愿跳进了以抗日名义设下的陷阱。知道被出卖后,他依然保持着可贵的理智,从未产生过投降附逆的念头。这真难得。 黾副官是新三团的陪葬者。韩培戈将他和方参谋送来陪葬,可能是因为他们在23路军司令部里就不讨喜欢,不会吹牛拍马。方参谋不说了,这个精明强干的年轻人脾气太大,和新三团的弟兄都冲突不断,和司令部里的人自然免不了顶顶撞撞。可黾副官又为啥被赶到这儿来呢?他脾气可真不错,为人也憨厚,凭啥要落得这种命运?! 也许,——是的,也许他的想法不对,也许他们都是韩培戈很信得过的人,韩培戈派他们来,不仅仅光是让他们陪葬,也还想把新三团的葬礼安排得更隆重一些。韩培戈要靠战争毁掉新三团,又想让新三团的毁灭给自己带来最大的好处。为了这目的,葬送两个年轻参谋、副官的生命又有啥了不起?对一个中将总司令来说,两个年轻下级军官的生命真不如他一条宠狗。 还有白小姐,这群幸存者中唯一的女性,她和温小姐大概是作为整个阴谋的一部分,被韩培戈派到新三团来的。当然,她自己肯定不知道,殉国的温小姐更不会知道。他段仁义也是直到此刻,看到了白小姐火光映照下的俊美面容,才鬼使神差想起这一点的。韩培戈为啥不派两个男报务员来,非要派两个年轻女人来?目的很明确,诱使来自卸甲甸的弟兄上勾,一俟发现非礼之举,立即正法。在白集整训时,三营有个弟兄就因为看温小姐洗澡挨了枪子,开战前,原团副章金奎又倒在白小姐的裙下——虽说章金奎是霍杰克打死的,可他相信,霍杰克不打死章金奎,方参谋还是要毙章金奎的,这是嘲弄他段仁义。他做县长时,不是一再抱怨卸甲甸炮营骚扰地方,奸淫民女么?如今你段团长看看自己的部下吧!你还有什么话说?! 他相信韩培戈做得出。事变后,在省城23路军司令部的那一幕给他的印象太深了。韩培戈竟然对着地图上的卸甲甸开枪,竟然当着他和高鸿图老**的面毙了吕营长,竟然在杀气腾腾地进行了这番表演后,还能那么自然地请他出面组建新三团!这位将军不但是阴谋家,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还是个道道地地的流氓。 雨慢慢地落,他默默地想,由新三团,由面前这场被出卖的血战,想到了许多深远的问题,他极想在这告别时刻,把他想到的都告诉弟兄们…… 然而,这太不实际了。 他长叹一声,收回了无边的思绪,重又回到严酷的现实面前。 现实是,这些浸泡在毛毛细雨中的弟兄们要走出去,绕过1761团的防线,撤到安全地带,而后辗转返回卸甲甸。卸甲甸该卸甲了,他们的仗打完了,他这个前县长,现团长,得最后向弟兄们说点什么。 他把这意思和团副霍杰克说了。 霍杰克把火把向他面前举了举,大声对弟兄们宣布: “清段团长最后训话!” 他抹去了脸上的雨水和泪水,嘴张了张,喊了声“弟兄们”,下面却没词了。 他真不知道该向弟兄们讲些什么。 弟兄们用忠诚的目光望着他。 他愣了半晌,以县长的口吻,而不是以团长的口吻讲话了: “弟兄们,我……我只想告诉你们,咱……咱要回家了!上面说啥咱不管,咱……咱回家!有什么账,让他们找本县长算!本县长拚着碎尸万段也……也要为卸甲甸县城留点种!” 他的话语感动了弟兄们,有人呜呜咽咽地哭。 他手一挥: “哭啥?咱卸甲甸的弟兄都是好样的!咱……咱在这里打了三十六小时阻击,咱……咱无愧于卸甲甸的父老姐妹!本县长感谢你们!真心诚意地感谢你们!你们给本县长争……争了脸,给咱卸甲甸父老姐妹争了脸,咱……咱卸甲甸百姓世世代代忘不了你们!” 看到黾副官、霍杰克和白小姐,他又说: “本县长也要感谢殉国的方参谋、温小姐,和咱黾副官、白小姐、霍团副!没有他们,尤……尤其是没有方参谋,咱坚持不到这一刻!方参谋和温小姐是为咱卸甲甸的弟兄死的,咱……咱卸甲甸人要……要永远记着他们!永远……永远把他们当作咱……咱的兄弟姐妹看待!” 白小姐伏在黾副官肩头,呜呜哭出了声。黾副官和霍杰克眼圈也红红的。 他动了感情,声音愈发呜咽了: “事……事到如今,我也不……不再多说啥了,我本不是个团长,我……我只是个县长,我……我把一千八百号卸甲甸人带……带到这里来,只……只把你们这二百来号人送……送回去,我……我……” 侯独眼大叫: “段县长,别说了,这不怪你!活着的和死去的弟兄都不怪你!只要今夜走出去,咱们他娘的就和23路军司令部算账!和韩培戈这杂种算账!” 他点点头,整了整军装,正了正军帽,最后一次以新三团团长的身份发布了命令: “弟兄们,现……现在我宣布,国民革命军陆军第23路军新编第三团立即撤出马鞍山,并于撤退完成后自行解散,撤退途中,遇到无论来自何方何部的阻拦,一律予以击溃!” 说毕,他郑重抱起了拳,向漫山遍野站着的弟兄们四下作揖,含泪喃喃道: “弟兄们保重!保重!” 按照事先的安排,撤退有条不紊地开始了。侯独眼率最后凑起的战斗部队走在最前面,黾副官、欧阳贵带着一帮轻伤员紧随其后,他和霍杰克并十几个重伤员走在最后面。队伍山上进发时,所有火把全熄了,山野重又陷入黑暗中。 在那个细雨绵绵的黑夜,他已决定向这个不可理喻的世界告别了,他既无脸面见江东父老,又无法跳脱抗命撤退必将招来的杀身之祸,除一死别无它途。看着撤退的队伍一段段向山上的上岗子方向跃动,他站在废墟上一动没动,只是在白洁芬小姐从他面前走过时,要白小姐不要哭。不料,自小姐倒越哭越凶,最后还是黾副官硬把她拉走了。…… 他的六轮手枪那当儿已扣开了空槽,只要他及时地把枪口对准自己的脑门,以后的一切便结束了,他这个县长就和自己治下的一千六百余名殉国的卸甲甸男性民众,和这片遍布弹坑的山野一起永存了。 偏来了个霍杰克,而且偏在他将枪口对准脑门时来了。他抠动枪机时,霍杰克抓住了他握枪的手,飞出的子弹没击中他的脑门,却擦着胸前的皮肉,击中了他身体另一侧的肺叶和肩膀。 嗣后几分钟,一切都很清楚。能感到自己的身体在流血,能嗅到浓郁的血腥味,能听到霍杰克惊慌的呼喊。后来,响起了脚步声,伴着脚步声,许多人来到他身边,有刘破烂和白小姐。他冲着白小姐苦涩地一笑,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湿漉漉的夜晚的湿漉漉的天空,便沉沉睡了过去。睡过去前的最后一瞬间,他以为他死了,按照自己的意愿死定了,遂挺着身子,于心灵和肉体的双重痛苦中,说了最后一句话: “我……我也无愧呵!” ------------ 十八 对段仁义团长来说,马鞍山阻击战结束在那个湿漉漉的夜晚,而对团副霍杰克来说,战斗又延续了半夜,结束在天亮后的又一个黎明,一个阴沉沉的黎明。 那个黎明对他,就象那个夜晚对段仁义一样,值得用一生的岁月去咀嚼,去回味。在那个夜晚,他阻止了段仁义的自毙,而在几小时后的那个黎明,他却不止一次地想把枪口压在太阳穴上,用一粒子弹击穿自己年轻而骄傲的头颅。段仁义不知道那夜发生的事情,如果知道,也一定会于悲愤中再度把自毙的枪口瞄向脑门。 那夜的撤退是悲惨的,谁也没想到1761团会在山上布雷,更没想到上岗子四周还设置了那么多歼击点。 他们事先做了防范,为保险起见,还在上岗子主阵地下面,把撤退的队伍一分为二。一队由侯顺心营长和黾副官带着,走左边一条山沟,一队由他和欧阳贵带着,走右边山腰。分手时言明,不到万不得已决不开火,只要有一边走通,另一边即改道跟上。对新三团最后二百余名幸存者来说,那夜的目的很明确,不是向1761团复仇,而是安全撤出。按他们一厢情愿地设想,有几个小时的时间,又有绵绵细雨和沉沉夜幕的掩护,悄悄撤出战场是完全有把握的。 不料,1761团却要把新三团的弟兄斩尽杀绝,偏在山上两侧山口给新三团的幸存者们掘好了最后的墓坑,不但布了雷,还给每个歼击点配置了机枪和美式***。两队分手不到半小时,侯营长、黾副官那边就接二连三地响起了爆炸声,继而,响起了激烈的枪声。开初,他和欧阳贵还没想到爆炸的是地雷,直到他们这边的弟兄也踏响了地雷,并引来了歼灭点的机枪扫射后,他才恍然大悟,一边指挥弟兄们抵抗,一边仓促后退。 身边不断有人倒下,有的是被居高临下的机枪、***扫倒的,有的是被地雷炸倒的。他亲眼看见背着小包袱的刘破烂被一团爆响的火光吞掉,小包袱里的一双皮靴,一前一后落到他身边,有一只差点砸着他的腰。他及时卧倒,左膀子上还被崩伤两处,若不是卧倒,只怕连命都要送掉。 那当儿,欧阳贵趴在地上用轻机枪对着山上的火力点扫。欧阳贵一只胳膊原本受了伤,撤退的时候还和另一个弟兄架着丁汉君。打机枪的时候,丁汉君已不见了,守在他身边的是另一个弟兄。他和那个弟兄竟把机枪打得那么好,至少有一阵子压住了山上的火力,使他拖着段仁义爬到了一个凹坑里。 在凹坑里,他向欧阳贵喊,要欧阳贵退下来,可枪声太响,欧阳贵听不见。他便向他身边爬,还没爬到身边,机枪不响了,他以为他退了,遂再次回到凹坑,拖起段仁义往山下爬。爬了很久,爬到他认为的安全地带再看看,周围除了奄奄一息的段仁义已没人了,——就连欧阳贵也没跟上来。 过了好久,大约总有个把小时,山上两侧山口的枪声稀落了,一个人爬到他面前不远处的山石上滚下来。他以为是欧阳贵,跌跌撞撞扑过去搀扶,可翻过那人的身子才发现,不是欧阳贵,却是跟黾副官、侯营长那队撤的白洁芬白小姐。白小姐受了伤,胸前湿漉漉的,手上、脖子上满是血迹。他翻过她身子时,她已不行了。 神智还是清醒的,她认识他,用漂亮的大眼睛望着他,轻声说: “都……都死了!黾……黾副官、侯营长都……都死了,谁……谁也没走……走出去!” 他呆了,泪水从眼窝里溢出,在被烟火薰黑了的面颊上缓缓流,流到了白小姐苍白的脸上。白小姐的脸是看得清的,那时,黎明已悄悄逼近,天色朦胧发亮了。 白小姐笑了笑,笑得很好看,碎玉般的牙齿在他面前一闪,又说: “霍……霍团副,你……你真傻,还……还写团歌哩,‘马鞍山前飘扬着我……我们的战旗,炮……炮火硝烟弥……弥漫了我……我们的阵地……’,咱……咱值……值么?” 他没想到白小姐会在这时候提起他的团歌,而且,竟把团歌第一段的前两句完整无缺地背下来。 他动情地摇撼着白小姐的身体说,——既是对白小姐说,又是对自己说: “咱值!值!咱这仗不是替23路军打的,不是替韩培戈打的!是替国家民族打的!是替我四万万五千万同胞打的!白小姐,后世会记住我们的忠诚,也……也会记住他们的背叛!” 白小姐眼中聚满了泪: “也……也许吧!我……我也……也和你一样想,也……也和你一样傻,那首团……团歌我也记……记下了,在……在这……这……” 她将他的手无力地抓住,放在自己湿漉漉的胸前,示意着什么。 手压到了她的胸脯上,温腥的血沾到手上,他才想起她还在流血的伤口,没去理会她的示意,便解开了她军衣、衬衣的钮扣,看到了一只血肉模糊、艳红艳红的乳房。 那只糊满鲜血的乳房,他再也不会忘记。战争对美的摧残,在那一瞬间使他动魄心惊。他曾在用驳壳枪对着前团副章金奎时,无意中瞥见过那乳房,并由此而生出了许多美丽的幻想,如今,幻想在严酷的真实面前破灭了,被枪弹毁灭了的美好,使他看透了战争的全部罪恶。 当时没顾得上想这么多,严峻的遐想是在日后不断忆起那血淋淋的乳房时随之产生的。当时,他只想救人,从死亡线上救回这个不该死的少尉报务员。他扯下自己的衣襟,笨拙而又小心地给她包扎伤口,可没包扎完,白小姐已咽了气。 他伏在白小姐的尸体上放肆地哭了起来。直到那一刻,他才弄明白,原来他是爱她的。那爱,在他用枪口对着章金奎时就不知不觉萌生了。 然而,萌生的爱情刚刚发现时便随着被爱者的死亡而死亡了。如果他能侥幸活下去,联系他和她的除了关于新三团,关于这场阻击战,关于那首团歌的回忆,再没有其他任何东西了。 想起了那首团歌。 他木然地跪在她身边,从她胸前军衣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电文纸。电文纸上浸满了血,纸上的歌词大部看不清了。他却透过鲜红的热血,分明看清了上面的字,那是他写的歌,新三团团歌。 想象中的歌声在耳边回荡: 马鞍山前飘扬着我们的战旗, 炮火硝烟弥漫了我们的阵地, 为了民族的解放, 弟兄们英勇抗敌。 不怕流血, 何惧捐躯, 新三团无愧于历史的记忆…… 在想象的歌声中,他重新回到段仁义身边,偎依着他的团长,等待着那个必然要来临的黎明,——血战后的第三个黎明,并在那无望的等待中,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醒来时发现,他和段仁义置身的地方距下岗子村不到百余米,距前沿阵地也不过六、七百米。下岗子村被炮火轰平了,周围的树木也大都被崩断、掀翻了,前沿阵地上的景象举目可见。 那是一幅惨痛的图画,视线所及的半面山坡上铺满了鬼子、汉奸和弟兄们的尸体。昨夜最后的战斗是惨烈的,弟兄们和冲上来的鬼子汉奸拚上了刺刀。肉搏的痕迹处处可见,战壕前许多弟兄临死还握着刺刀,有的弟兄是和鬼子撕扯着死去的。他还亲眼看到,二营一连的一个弟兄,身上捆着五颗手榴弹,和冲上来的鬼子同归于尽…… 在那个黎明,英勇也变成了痛苦的记忆。新三团不存在了,被鬼子、汉奸和自己的友军合伙吃掉了,新三团关于战争的全部历史仅为马鞍山前这绝望的一战,既短暂又悲壮。 这时想到了死。山坡上弟兄们安详的睡姿,那么强烈的诱惑了他,死去的白小姐那么执迷地召唤着他,——他认定白小姐在召唤他,白小姐的面孔老在他面前晃。他觉着,在敌人进攻前的黎明悄然死去是有充分理由的。新三团的弟兄们都死了,他不该再苟且着活下去,他弱小而孤寂的心承受不了那活下去的沉重负荷。 况且,他不是死在退却途中,是死在自己的阵地上,没人知道他是自杀。他给段仁义一枪,再给自己一枪,阵前殉国的全部庄严便实现了。 想到了自己的阵地,和庄严的殉国,他觉得可以死得从容一些,要真正走到自己的阵地上,走到倒卧着无数弟兄尸体的战壕里去死。白小姐说他傻,可他不傻,他活要活得象个样,死也死得象个样。他是在前沿战壕里殉国的,他的死也将化作对韩培戈最后的谴责。 拖着段仁义,一点点向前沿阵地挪时,鬼子新一天的进攻又开始了,炮火又扑到山前。迸飞的焦土,弥漫的硝烟,使那个原本阴暗的黎明变得更加阴暗。 他不怕,一点也不怕。他想,只要鬼子的炮火不把他的躯体连同他的生命一起轰倒,他就要在死前和鬼子开个玩笑,把段仁义怀里那面新三团的团旗升起来,让鬼子汉奸们好好看看它,也让倒卧在这片焦土上的弟兄好好看看它。 想象中的歌声又响了起来: 马鞍山前飘扬着我们的战旗, 炮火硝烟弥漫了我们的阵地…… 然而,没挪到战壕前,他就倒下了,倒在一个弟兄炸飞了脑袋的躯体旁。三天后在医院醒来才知道,他是被炮火轰倒的,他瘦小的躯体在倒下的一瞬间竟钻进了六块弹片。 他的黎明因那六块弹片造成的昏迷而戛然中止。 ------------ 十九 在蒋委员长的英明统帅下,在韩中将培戈总司令的果决指挥下,我国军23路军将士在洗马河、马鞍山一线,一举围歼日本侵略军之精锐部队山本旅团,并伪和平建国军杨华波二整编师,造成大捷。此役毙敌逾万,俘敌七千,缴获重炮二十六门,迫击炮数十门,轻重机枪逾三百挺,枪支弹药无以计数。韩中将培戈总司令称:大捷之实现,有赖我国军机动灵活作战策略之施行。初,我做出河西决战假象,诱敌入瓮,其后,主动弃守河西之省城、浍城,迂回洗马河一线,以主力部队配合洗马东之377师,形成铁壁合围,陷敌于绝地,大获全胜。韩将军透露,此役23路军总司令部直属之新三团作出卓绝牺牲。该团奉命阻敌于最后时刻,全团官兵不畏强敌,英勇作战,写下了23路军抗战历史上最具光辉的篇章…… 【共同社讯】 捷报 皇军中国派遣军松井师团、池田师团、古贺师团、并井口晃旅团,在大岛贯一中将指挥下,如期完成河西作战,已将盘踞于该地区之重庆23路军击溃,攻克其省城和军事重镇浍城,并连下十七县,将圣战战线推至沙洋以南。此次作战,皇军进展神速,击敌于措手不及。七日内相继消灭重庆23路军303师、324师、375师,击毙并俘敌计四万余人。23路军节制之暂16军深明解放圣战大义,于作战过程中归顺汪精卫**,现已编入国民政府和平建国军序列。此次作战,古贺师团属下之山本旅团尤值称道,该旅团官兵先在重庆军最精锐部队的猛烈对抗下,为天皇陛下浴血苦战,后,陷入十倍于我之敌军重围,仍不失大和武士道精神,战至最后一人。日前,天皇陛下已下诏中国派遣军司令部并大岛贯一将军,对作战之成功予以嘉勉,并钦令授予壮烈死国之山本三郎旅团长以金鵄勋章…… 【美联社讯】 来自中国战场的捷报 在我美军将士艰苦卓绝对日作战之际,蒋介石将军麾下的中国政府军和广大国民,继续抵抗并牵制侵华日军,日前在中国中部战场又歼日军山本旅团,创本战季以来中国战场最佳战果。据重庆军方发言人透露,围歼战之初,中国政府军仅投入一个新编团,该新编团组建不过月余,武器装备之低劣无法想象。但,该团官兵以可歌可泣的爱国精神,勇敢战斗,靠原始的长矛大刀、土炮火枪和“老套筒”,——一种中国二十年代出产的落后步枪,牵装备精良拥有重炮联队的山本旅团于中国战区中部之马鞍山前,直战至最后一名士兵阵亡为止。日本共同社因此惊呼,皇军遭遇中国政府军最精锐部队。日军中国中部战区司令大岛贯一中将也无可奈何地叹息:装备如此低劣的中国军队,进行如此成功而英勇的战斗是不可思议的…… 又讯: 德克萨斯州参议员杰克逊先生上书国会,呼吁进一步扩大“援华法案”实施范围,给中国政府和中国军队以更加切实有力的军事和经济援助。杰克逊先生在为中国战区抗日将士募捐的民众集会上说:“我们不仅是在拯救中国,拯救亚洲,也是在拯救自己,拯救人类世界的文明。中国军队有了精良武器,多消灭一个日本强盗,我们太平洋战场的美军同胞就少流一滴血。毁灭文明和保卫文明的战争已把国界和种族界限打破了。现在,只有我们和敌人,不再有什么美国人和中国人……” 【前线社讯】 韩将军培戈亲临卸甲甸主持新三团阵亡官兵葬礼,高**鸿图并省府长官十二人一并前往…… 卸甲甸乃一小县,位于本省南部边陲,全县人口不及七万,县城人口仅两万余,然该县民众在蒋委员长焦土抗战精神感召下,抗敌热情极为高涨,仅一县城,即为国军输送勇丁一千八百余,并于战前自建一团,编入我23路军序列。战端一开,该团奉命进入马鞍山地区,牵制敌优势兵力,血战三日,保证了马鞍山大捷的完满实现。该团官兵无一人临敌怯战,无一人畏缩不前,无一人逃亡偷生,全体玉碎,为国捐躯,令国人闻之感泣,敌伪闻之惊颤。 隆重的葬礼上,新三团殉国的烈士们安息了,棺木、黑纱和孝服为他们构出了一片肃穆庄严的世界。卸甲甸县城在饮泣,脚下浸透了勇士热血的土地在饮泣,勇士们的亲眷在饮泣,国家、民族也在为他们饮泣! 韩将军向他们脱帽致敬。 高**向他们脱帽致敬。 国军士兵手中的枪对天空鸣响,淡蓝的烟雾在人们头上阵阵腾起。 飘在空中他们为之捍卫的国旗为他们降下了,一尺尺,一寸寸…… 新三团的烈士们将安葬在城东某地,高**鸿图宣布,省府将在适当的时候,拨发特款修建烈士纪念陵园,并拟请于院长右任为其书撰陵碑碑文…… 又讯: 韩将军于葬礼结束之归途中云:新三团将归还建制,以彰扬其英烈,光大其传统。对幸存之该团团长段仁义、团副霍杰克、三营二连连长欧阳贵三同志,韩将军拟呈请蒋委员长、何总长,分别授予青天白日勋章,并举行隆重热烈之授勋仪式。 ------------ 二十 授勋是两个多月后的一个炎热的下午正式通知下来的,来通知的是23路军总司令部副官长李龙道。李龙道说:授勋之所以耽搁了这么久,有两个原因,其一,他们三同志的伤势太重,怕授勋时他们起不了床;其二,也要等重庆中央的回音。现在,他们的伤虽没彻底痊愈,但都能起床了,蒋委员长亲自具名的嘉奖电也收到了,正可以好好庆祝一下,隆重热闹地搞个授勋仪式。 仪式定在次日早晨九时举行,地点在23路军总司令部大院,届时,中外记者将拍照采访,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临别时,李龙道再三交待,要他们注意军容风纪,不能在自己的总司令部里出洋相,让中外记者笑话。 次日八时二十分,两辆23路军总司令部的汽车开到了医院。副官长李龙道和两个随从,将身着23路军新军装的段仁义、霍杰克、欧阳贵接进了汽车。十五分钟后两辆汽车相继驰抵总司令部所在的原陆基滩专署大院。 韩培戈将军在大院门楼下候着,身边聚着一帮随从军官。段仁义一下车就注意到,将军身着崭新的中将戎装,还刮了胡子,很威严,也很精神,似乎比他半年多前在省城司令部里见到时要年轻些。将军还是将军,这场葬送了整个新三团的惨烈战争,非但没在将军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反倒使将军显得更沉稳,更气派了。 段仁义被韩培戈将军的气派震慑住了,未及走到将军面前,便在将军威严目光的注视下,鬼使神差地举起手臂,对着将军和将军身边的随从军官们敬了个礼。身边的霍杰克、欧阳贵见他敬了礼,也先后敬了礼。 礼敬得都很标准,将军似乎挺满意,还了个礼,呵呵笑了。将军两道浓眉下的眼睛,因笑的缘故,微微眯了起来,眼角、额头现出许多深刻的皱纹。朗朗笑着,将军向他们面前走了几步,先捉住他的手摇了摇,又和霍杰克、欧阳贵握了手。 将军握着欧阳贵的手,脸冲着他说: “段团长,你们新三团打得好哇!我这个总司令脸上有光哇!要向你们致敬哩!” 欧阳贵把手从将军手里抽了出来,哼了一声: “一千八百多老少爷们都打光了,能打不好么!” 将军注意地看了欧阳贵一眼,又把目光转向他。他心中一惊,镇定了一下情绪,勉强笑了笑道: “是……是总座您指挥得好!” 将军摇起了手: “哪里!哪里!是弟兄们打得好!没有弟兄们三天的顽强阻击和牵制,就没这场弘扬军威国威的大捷!委员长看了我们的作战总结,在不久前的一次军事会议上说:‘如我军各部均有如此献身精神,则三年之内必可逐日寇于国门之外!’委座的评价很高啊!” 委座也知道了这场血战?那么,委座知道不知道新三团是怎么被出卖的呢?想必不会知道。面前这位将军是决不会把真实情况报知委座的,战争的黑幕太深沉了。 段仁义想。 将军真厉害,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把他们请到休息室坐下时,就绷起脸孔道: “今天要来许多中外记者,有些记者可能要提出一些离奇古怪的问题。唔,比如说吧,有人怀疑你们新三团牺牲的背后有什么隐秘,荒唐嘛!在这里,本总司令可以负责地告诉你们:新三团的牺牲,完全是会战大局的需要,根本不存在任何非作战之原因。打仗就要死人,不存在谁该死、谁不该死的问题。在河西会战的全局上,新三团是个棋子;在中国抗战的全局上,连我们整个23路军也只是个棋子。对此,诸位应该和本总司令一样清楚。” 将军讲得也许有道理,可段仁义不信。卸甲甸事变是真实的,他段仁义不会忘记,韩培戈将军也不会忘记。这位心胸狭隘的将军能在省城司令部里一枪击穿军事地图,能下令把卸甲甸轰平,也就必然能用战争的手段报复卸甲甸人。 将军还在说,平静自然地说: “还有个传闻嘛,传得有鼻子有眼嘛,说新三团的弟兄们打得好,是因为本总司令派了督战队,还在背后打死了不少弟兄。现在,本总司令也可以负责地告诉你们:两次和1761团的冲突均出于误会,尤其是最后那天晚上,1761团以为是鬼子偷袭。哦,这里顺便说一下:1761团这次作战不力,那个姓赵的团长,已被我撤了。我已对记者们发表过谈话,讲明了,新三团无一人畏敌退却,无一人临阵脱逃。” 将军扫视着他、霍杰克和欧阳贵,又淡淡说了一句: “记者先生们很难对付呢,回答问题时,你们都要小心噢!” 这时,已临近授勋时间了,将军看了看表,起身告辞。 九时许,他和霍杰克、欧阳贵被李龙道和一帮副官簇拥着,通过司令部作战室偏门,进了会议厅,在台下为他们留好的显赫位置上坐下了。刚坐下,两个碧眼金发的外国记者和四五个中国记者就挤过来拍照,炮火爆炸般的照相灯不停地闪,白烟直冒。 拍照未完,台上已有人讲话,好象是一个穿少将军装的总司令部的人。大概是念蒋委员长的嘉奖令。台下许多人在鼓掌,掌声中,军乐队奏起了军乐。李龙道要他们上台,说是韩培戈将军、刘副总司令和参谋长邵将军要分别给他们授勋。 他看看霍杰克和欧阳贵,以团长的身份率先站起,迈着沉重的步履,登上了台阶。 期待已久的时刻终于到了。 一个丧失了男人的县城将向一个将军复仇。 马鞍山阻击战将在将军自己的司令部里,在这场授勋大会上最后结束。 没有慌乱,没有恐惧,在那个湿漉漉的夜晚,他已死过一回了。这次复仇后的死亡,只是那次未完成的死亡的一次补充。 他平静而镇定地走到将军面前。 将军向他笑了笑。 将军笑得牵强而艰涩,嘴仿佛是被几把无形的钳子硬拉开的,拉开后合拢得很慢、很慢…… 将军手里捧着一枚系着红色缎带的勋章,缎带红得象血,从将军手指缝里软软垂下来,在铺着洁白桌布的长条桌上方悬着,微微摇动。 矮胖的刘副总司令和参谋长邵将军手里也捧着勋章,不过,不是青天白日勋章。代表军人最高荣誉的青天白日勋章只破例授予了他这个前县长。 他走到将军面前时,霍杰克越过他,走到了邵将军面前,欧阳贵也在矮胖的刘副总司令面前站住了。 中外记者涌到了台阶上,又把照相机对准了他们。 该开始了。 他缓缓抬起受过伤的右手,在手触军帽完成一个军礼之前,果决地用左手去掏怀里暗藏的六轮手枪。 然而,枪刚掏出来,霍杰克、欧阳贵手中的驳壳枪已率先叭叭爆响了,至少有四枪击中了将军的前胸。将军在突如其来的猛烈攻击面前,未及做出任何反应,便颓然跌坐在身后羊皮蒙面的椅子上。 将军的血,和他躯体上流过的,和新三团倒下的一千八百余名弟兄流尽了的,一样鲜红的血,从胸前爆涌出来,染红了笔挺的军装,染红了面前洁白的桌布,也染红了落在桌布上的勋章。 复仇实现了,攻击结束了,他未及开枪,也用不着开枪了,——霍杰克和欧阳贵比他更有理由,更有资格开枪,他们的身上至今还残留着1761团赐予他们的弹头、弹片。 手慢慢垂了下来,尚未扣开空槽的六轮手枪落到了地上。 几乎是与此同时,台侧涌来了许多卫兵。卫兵手中的枪也响了,欧阳贵身中数弹被击毙在他脚下,霍杰克腿上也吃了一枪。尚未回过神来,他和再度受伤的霍杰克被一拥而上的卫兵们扭住了。 不可思议的是,将军挨了四枪后,竟没死,竟支撑着身子站了起来,用一只满是鲜血的手,把那枚沾上了鲜血的青天白日勋章抖颤着递了过来,苦笑着对他说: “拿……拿去吧!你……你的!” 这使他大感意外。他根本没准备接受那枚勋章,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复仇的,将军现刻儿竟叫他拿勋章!他不想去拿,也无法拿,他的手被卫兵们死死抓着,整个身体连动都无法动。 将军挥挥手,让卫兵们放了他。 被放了以后,他依然于震惊中保持着原有的扭曲的姿势,呆呆立着,象尊痛苦而麻木的塑像。 将军死命支撑着身子,让矮胖的刘副总司令把勋章硬塞到他手上,和气地看着他,断断续续地说: “很象军官了么,段……段团长!记……记得在省城司令部里,我……我对你说的话么?我……我说,用……用不了半年,叫……叫你成为象……象模象样的团长!不……不错吧!” 医官上来给将军包扎伤口,将军将他推开,喘息着,继续说: “新……新三团的番号还……还在,这团长你……你还要做下去!抗……抗战不结束,就……就做下去!还有你……你的团副,也……也做下去,我……我会叫刘副总司令和……23路军的弟……弟兄们好好待……待你们……” 最后,将军挺了挺血淋淋的身子,对他,对周围的军官们,也对台下的人叹息似地说了句: “都……都散了吧,授勋结……结束!” 言毕,将军轰然倒下了,象倒下了一堵墙。 他傻了,麻木了,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都不知道,置身何处也不知道。手里攥着那枚血淋淋的勋章,似乎又回到了弥漫着炮火硝烟的马鞍山前沿,似乎又看到了那满山遍野的尸体。他以为倒下的将军是方参谋,是兰尽忠,是被敌人的枪炮击中的,他想哭、想喊,可既哭不出,也喊不出。他又以为自己死了,那湿漉漉夜晚的枪弹已击穿了他的头颅,他不是人,而是个飘荡的鬼魂。 眼前一黑,他栽倒了…… ------------ 二十一 【前线社23路军特快专电】 昨授勋大会突发惊人事变,23路军新三团三营连长欧阳贵,因其所获勋章非青天白日最高等级,迁怒于该路军总司令韩中将培戈,于上台受勋之际,突对授勋长官韩将军开枪猛射,计发四弹,将韩将军击致重伤,又将枪口转向前来救护之卫兵,遂被众卫兵当场击毙。呜呼!一捷战英雄,不惧强敌之枪林弹雨,竟因区区勋等之虚荣,向其中将长官开枪,并招致亡命大祸,痛乎!惨乎,此惨痛事实,岂非我国家民族之大悲剧哉! 【亚通社快讯】 在23路军之授勋大会上,一激战中神经严重错乱之欧阳氏中尉连长,于上台受勋非常时刻,疯症发作,误将授勋台视为战场,竟举枪满台射击,致使会场大乱,人均失色。主持授勋之23路军最高军事长官韩中将培戈,于众人惊乱中镇定如磐,虽身中数弹,而双掌撑桌,立之巍然,指挥卫兵制止欧阳氏。然欧阳氏手中持枪,且连连击发,卫兵被迫将其击毙。笔者于该欧阳氏上台受勋之际,曾予拍照,已察觉其神色异常,双目滞呆,(见欧阳氏被击毙前之照片一,照片二)…… 【共同社讯】 前时主持河西会战的重庆23路军中将总司令韩某,日前被其属下军官击毙。据南京国民政府有关人士透露,此一事件决非偶然,实系汪**和平建国运动深入人心之必然结果。有关人士称:和平建国主张已在重庆军官兵中获得广泛拥戴,欧阳氏诸人不要勋章要和平的事实,宣告了重庆方面欺骗宣传的巨大失败…… 【中央社讯】 23路军刘副总司令君臣中将,日前邀请中央社、美联社、前线社、亚通社,并十二报馆记者召开谈话会,澄清有关授勋事件真相。刘将军称:前时,亚通社、前线社并有关各报所云,‘事件为勋等所致’或曰‘为神经错乱所致’,均属无稽。刘将军受韩总司令培戈全权委托,并以23路军总司令部名义,郑重声明,并公告事件事实及背景如左:甲、开枪击伤韩将军之凶犯欧阳氏,本系混入我国军队伍之日伪奸细,目前已在该犯原蛰居之卸甲甸搜出日制微型电台。乙、对授勋事件,日共同社并汪伪报纸广为宣传,声称欧阳氏之举为拥护和平运动一例,又为其身份提供佐证。丙、欧阳氏并非23路军司令部卫兵击毙,实系警惕甚高之该团团长段仁义击毙。丁、该团团副霍杰克为掩护危中之韩将军并本副总司令,奋勇夺枪,亦被击伤。戊、凶犯因惊慌之故,四枪均未击中要害,韩将军目前已脱离危险,迅速康复…… 【《明报》特稿】 与铁血将军韩总司令培戈一席谈 访员特派记者白水 …… 访员:关于枪击事件,并事件背景,各方议论颇多,将军是否还有新的解释? 将军:没有。刘副总司令在谈话会上已澄清事实,其它议论请不要轻信。 访员:段仁义、霍杰克二同志还在将军麾下吗? 将军:当然。新三团已归还建制,段仁义仍然是团长,霍杰克仍然是团副,这个重建的新三团,将是我23路军的第一个美械团。 访员:对段仁义、霍杰克二同志可否探访? 将军:完全可以。不过,现在不行,本总司令已将他们和一批军官送到美国盟军顾问处接受特训。 访员:外间的疑问恰在这里,有人说段、霍二位已被将军软禁。 将军:纯系谣言! 访员:传言似有根据,因为卸甲甸事变和那场血战,——尤其是那场血战…… 将军:请不要再提那场血战!这种事过去有,现在有,将来还会有!我告诉你,你要记住:我们处在一个国难不已的时代,一个我们个人力量无法改变的时代,不管这个时代有多少我们无法理解的事,我们都要顺应它,并进而推动它。道理很简单:民族要生存,就必须以铁血手段进行战争,而战争总有牺牲!有时甚至是很大的牺牲,很大很大的牺牲! 访员:将军身体状况如何?今后有何打算? 将军:身体已大部康复。今后的打算,现在还属军事机密,无可奉告。不过,有一点可以透露:我23路军将在适当的时候,汇合友军,收复省城、浍城,并沙洋以北之广大地区,再造大捷,以谢国人。 一九八九年三月一日——四月十日于南京兰园 ------------ 日祭 ------------ 前言 傍晚时分,德信公司附近的制高点和街垒工事大都被日军占领了,三小时前还是营指挥部的昌达商行也插上了太阳旗。 四周已没有什么完整的建筑物了。太平洋货栈被炮火摧毁了大半边,堆放在货栈里的洋布、洋纱在夕阳的余辉中熊熊燃烧。散发着浓烈焦糊味的烟雾,不时地随风刮到德信大楼的底层和二层,呛得弟兄们眼泪直流。街对过的那片低矮房屋几乎被连根铲平了,远远望去一片狼藉的焦木、瓦砾,连残存的断墙都难见一堵。废墟上,四处是未及收拾的弃尸。有个弟兄的大腿被炸飞了,赫然戳在歪斜的电线杆角铁上,一截撕开的裤片沾着腥湿的血,在涌动的风烟中晃来晃去。 1776团3营营长林启明陪同布莱迪克中校站在德信公司三楼窗前默视着这一切,满是烟尘的脸上几乎看不到任何表情。布莱迪克中校神情也忧郁得很,他先用肉眼向外瞭望,而后,又从林启明手里拿过望远镜,调着焦距从不同的视角四处搜寻。当布莱迪克中校的脑袋要探出窗口时,林启明默默将自己的钢盔扣到了中校头上。 和布莱迪克中校一起来的中国籍翻译郑彼德立在中校身后,时不时地探头说几句洋话,说话时,还对着窗外的战场指指点点。中校的两个卫兵——一个矮小的上士和一个高瘦的金发小伙子,打着手势和另一扇窗前的机枪手牛康年、营副费星沅交谈战况。牛康年和费星沅根本弄不清他们的意思,只懵懵懂懂地点头或摇头,后来,站在窗前的布莱迪克中校回转身严厉喝斥了一声什么,上士和那个金发小伙子才闭了嘴。 布莱迪克中校观察完毕,离开了码着麻包的窗子,把望远镜和钢盔还给了林启明,叽里咕噜说了一通洋话。说得缓慢而郑重,间或好象还夹杂着一两句很难听懂的上海话。林启明只听清了一个似乎是“侬”的音节,其它一概没弄明白。 郑彼德看看布莱迪克中校,又看了看林启明,尽量不动声色地翻译道: “布莱迪克中校说,一切已经结束了,中国政府对这座国际城市的管辖权业已因战事的失利而自动丧失。几小时前,俞鸿钧市长已发表告别上海市民书,承认了日军武力占领上海这一令人遗憾的事实。” 林启明勉力笑了笑: “可兄弟据守的这座楼房上还飘扬着我们的国旗,中国守军还在战斗!” 郑彼德把脸转向布莱迪克中校,和中校交谈了一下,而后,又对林启明道: “布莱迪克中校对林营长,对中国军人深表钦佩,但是,他认为继续抵抗已无意义。中校说,情况对你们是极为不利的,日军已占领了昌达商行和附近有利地形,呈三面包围之势。如果他们不顾国际公法,强行穿过租界,从租界方向出击,一切就无法挽回了,第三国想帮忙也帮不上了。而事实上日本军方已提出了借道租界的无理要求。因此,中校建议您和您的部下正视现实,停止战斗,即刻解除武装,撤入租界。租界当局将绝对保证您和您部下的生命安全。” 林启明反问道: “如果我和我的部下不撤呢?” “这将非常令人遗憾。中校说,他要提请您注意这座城市的国际性,所有中立的第三国都不希望战火烧到租界。中校恳请您停止战斗。中校还说,到现在为止,放下武器进入各国租界的中国官兵和各类武装人员已近三万之众,希望您和您的士兵不要再固执了……” 林启明漠然地摇了摇头: “不!兄弟不撤!兄弟报国决心已定!如果连中国军人都苟且偷生,中国抗战还有何前途可言?!谢谢中校先生和租界当局的好意,除了战斗兄弟别无选择。” 郑彼德将林启明的答复向布莱迪克如实翻译了,翻译时两只细眯的眼里现出了炯炯泪光。 中校默然了,定定地盯着林启明营长看了好半天,才缓缓举起手,敬礼告别,临走时又通过郑彼德对林启明道: “租界方面对贵军官兵的保护承诺,并不因林营长您的最后答复而失去效力。在您决定停止战斗时,我们依旧履行保护义务。” 林启明木然地点了点头,同时喝令身边弟兄们行礼送客。 在林启明和营副费星沅的伴同下,布莱迪克中校一行走到了楼梯口。刚下了几阶楼梯,中校停住了脚步,和郑彼德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郑彼德忙又爬到楼面上来,凑着林启明耳朵道: “林营长,中校透露,日军将在今夜七时发起总攻击,租界方面的帝国驻军已进入戒备状态,中校要您和弟兄们多多保重!” 林启明艰涩地说了声“谢谢”,向布莱迪克中校点头示意。点头时,中校站在楼梯上,向林启明挥了挥拳头。林启明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将拳头攥紧,颤颤地晃了晃。 生存的机会又一次被他推开了,尽管在推开时,他作为一个营长是坚定而理智的,可事情一过,却不免有些怅然。在激战的几天中,来自租界第三国方面的这类友好忠告接连不断,一些友军队伍因着这友好忠告陆续撤进了租界,除了他们这里,整个上海都放弃了抵抗,他们三营的官兵们偏没撤。林启明吃不准营里的弟兄们对此会怎么看?他可以为国家、民族取义成仁,属下的弟兄们是不是也有此决心呢? 布莱迪克中校说得不错,他们据守的这座德信大楼面临三面包围,日军的总攻一开始,一切就难以挽回了,楼里这四百多号弟兄必将和这座大楼同归于尽。 最后的机会还没丧失,他还可以抓住它。 林启明思虑了一下,把营副费星沅和二连长鲁西平叫到了面前: “传我的命令,让那些愿意撤走的弟兄和受伤的弟兄,在七时前撤进租界,自愿留下的继续听我指挥。” 费星沅一怔: “营长,要撤一起撤,要留一起留,咋能走的走,留的留呢?!” 二连长鲁西平也道: “都不走!营长,咱和鬼子拼到底了!” 林启明摇摇头: “咱们没有权力决定弟兄们的去留。上峰命令咱守至最后时刻,现在已是最后时刻了,不论是撤走的弟兄还是留下的弟兄,都是俯仰无愧的!去传达命令吧!” 话刚落音,近在身旁的机枪手牛康年和几个弟兄已叫了起来,说要和营长一起坚持到底。 费星沅、鲁西平看看牛康年和他身边的弟兄们,又看看林启明营长,还是默默下了楼。 回来时,两人都很激动,抢着向林启明报告说,全营弟兄都不愿撤,连伤员也不愿撤。 林启明眼圈湿润了,强忍着才没让泪水落下来。他愣愣地盯着费星沅、鲁西平看了好半天,才拍了拍费星沅的肩头说: “那……那就打吧!保……保国卫土,本是军……军人职责所……所在,我……我们无法推卸的!” 就这么决定了,不单单是由他,而是由四百多号弟兄们一起决定了,弟兄们打红了眼,看来七时后的这场恶战——也许是最后的恶战,是在所难免了。 窗外天光暗淡,沉沉暮色取代了燃烧的黄昏。暮色中,冷枪响个不停,偶尔还能听到一声声爆炸,闹不清是小炮还是手榴弹。趴在窗前,借着太平洋货栈耀眼的火光,可以看到占领了昌达商行的鬼子兵在正对着德信大楼的窗口支机枪。窗口上方不时地浮现出一顶顶晃动的钢盔。周围的街垒工事正被加固,一些匍匐跳跃的鬼子兵仗着废墟的掩护,费力地挪动着一个个麻包。货栈未着火的西墙脚,影影绰绰有人拉电线。这边的弟兄也打冷枪,有个拉电线的家伙被打倒了,仰面朝天躺在一盘电线上,被两个鬼子兵拖了回去。 林启明开初以为鬼子是接电话,可看看不对:拉电线的鬼子兵往电线上接的是探照灯,地面上有几盏,昌达商行的楼顶还有几盏。 探照灯若是亮起来,情况对他们必将更加不利,林启明当即把已发现的几处探照灯的位置标到了一张草图上,把费星沅营副叫到面前道: “马上把枪法好的狙击手安排就位,只要探照灯一亮,立即打掉它!” 狙击手干得却不好,通电以后,七盏探照灯只打掉了三盏,昌达楼顶的两盏和太平洋货栈拐角处的两盏,因着地形和方位的限制,咋也打不掉。 不到七点,鬼子们就在四盏探照灯的引导下,对他们据守的德信大楼发起了攻击,灯光照到的地方子弹雨点似地落下。德信公司大门口的门廊工事几乎丧失了抵抗能力,猫在麻包后的弟兄们根本抬不起头。 费星沅急了,亲自带着牛康年和另外三个兄弟,绕到距太平洋货栈不远处的一堵废墟后面,才用手提机枪将地面上的两盏探照灯扫掉了。回来时,三个弟兄不见了两个,费星沅和牛康年也受了伤。 昌达楼上的两盏灯还在扫来扫去,灯光不但照亮了这边的工事,也把一些冲到近前的鬼子兵暴露在灯光下,成了弟兄们射击的靶子。后来不知是电线被炸断了,还是鬼子们不愿在灯光中做挨打的靶子,昌达楼上的两盏灯也不亮了,几乎接近了门廊工事的鬼子们怆惶退了回去。 这不象总攻,进攻之敌主要来自昌达商行方向,左右两翼都没动,具有明显的试探性。故尔,鬼子一退,林启明未待楼里的弟兄们欢呼起来,就命令加强工事,补充弹药。 门廊工事被林启明下令放弃了,他知道,如果探照灯再亮起来,门廊工事是守不住的。接下的这场总攻和反击,注定十分惨烈,成功不可期,成仁已成定局。 也许今夜就是诀别之夜,他不会忘记上海,不会忘记脚下这片染血的土地,日本人也不会忘记的,他们会记住一次扎扎实实的抵抗。 正热辣辣地想着,胳膊上缠着绷带的费星沅赶来报告,说是俞鸿钧市长从租界打电话过来,要他去接。 林启明很纳闷,闹不清俞市长为何要找他?他和俞市长并不相识。拿起电话才知道,俞市长要找德信大楼守军的最高军事长官。 林启明声音沙哑地对着话筒道: “我是1776团3营少校营长林启明,现在对德信大楼的防守负担全责。” 电话里响起了一个苍老而焦虑的声音: “我就找你!林营长,马上命令你们营的全体官兵撤入租界!” “师部命令兄弟死守,兄弟不能违令,再说……” “不要说了,林营长,你们已完成了守土抗敌的任务,你们的英勇战斗,上海市民看到了,国际人士也看到了,本市长感谢你们!但你们必须撤,租界当局不愿意看到战火烧到租界,我市府、国府也不愿看到战火烧到租界!时下,租界内有我三万余未及撤退的国军官兵,有我数十万上海市民!本市长要负责任,你也要负责任,不可逞一时意气!” 林启明呆了,死死捏着话筒愣了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话筒还在响: “听清楚没有?林营长,本市长是代表政府和蒋委员长在和你说话,撤进租界是最高统帅部的命令,军人要以服从命令天职!” 他这才从牙缝里吐出一个字: “是!” 偏在这时,鬼子的总攻开始了,昌达商行两翼的探照灯——至少有十几盏,同时亮了起来,德信大楼周围被照得如同白昼。激烈的枪声从三面突然爆响,据守德信大楼的弟兄们奋起还击,一场恶战根本无法遏制了。 电话又响了,依然是俞鸿钧市长: “林营长,为什么还不撤?子弹已打进租界来了!” 林启明呐呐道: “撤……撤不下来了!鬼子在进攻!” 俞鸿钧市长几乎是带着哭腔喊: “撤不下也要撤!林营长,抗战是长期的,不是眼前一役决定胜负的,你要明白,要撤!” “是!兄……兄弟明白!” “立即撤!布莱迪克中校已做好了协助你们撤退的准备,你们要服从租界方面的安排!” “是!” 只能这样了。放下电话,林启明下令打开所有面向租界一侧的门窗,在机枪掩护下,进行有组织撤退。 二十分钟后,伤员和所有弟兄撤完,林启明带着最后打掩护的二十余人跌跌撞撞进了租界。 在租界内一座街垒工事旁,林启明见到了布莱迪克中校,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感情,失声痛哭起来。 布莱迪克中校摇撼着他的肩头,向他说了些安慰的话。中校的话他听不懂,可意思是清楚的,中校的手先指了指租界外的残墙断垣,又指了指德信大楼上依然高悬着的中国国旗,向他竖起了大姆指。 他昂起带着钢盔的脑袋,看到了那面国旗。国旗在火光映照的夜空中猎猎飘荡,红红的一团。他精神为之一震,命令弟兄们全体集合。 率着集合起来的三百八十六名官兵,1776团三营少校营长林启明,对着沦陷的夜上海,对着那面中国军人为之捍卫的国旗,噙泪敬了最后一个持枪军礼…… 是夜,淞沪战事结束,上海租界沦为孤岛。布莱迪克中校代表租界当局,解除了林启明部最后一批中国军人的武装,并子次日晨,将他们送入第九中国军人营。 沉重的岁月由此开始。 ------------ 一 月亮是从营区外那片法式洋房后升起的,一会儿工夫就跳到了云丝飘浮的夜空中。月光泻入室内,四处白晃晃的。勤务兵小豁子裹着棉毯卷曲在行军床上,伸出的脚板被映得很亮。三号岗的脚步声不时地传来,沉重而有节奏。邻近房舍里的弟兄们大都睡熟了,呼声隔着走廊和门窗还是紧一阵慢一阵地钻进屋里。 不知是几点钟。怀表被炮火震坏了,老是走走停停。现在又停了,时针对着“Ⅳ”字,分针对着“Ⅹ”字,指示着一个荒谬的时刻。 显然不会是6点10分。今晚的6点10分已经过去,明晨的6点10分尚未到来。林启明知道,他正处在两个6点10分之间的又一个漫长夜中。 很乏,很累,可又睡不着。眼一闭,面前就现出太平洋货栈的大火、电线杆上挂着的死人大腿。大腿会活起来,能在硝烟升腾的废墟上跳来跳去。枪声、爆炸声、军号声、电话铃声不断地响,连探照灯的灯光都铮铮乱叫,铁打的神经也受不了。一些穿军装,不穿军装的面孔尽往屋内钻,常闹得他处在一种似梦非梦的境地里。几小时前,他分明看到师里的长官们——有刘师长、赵副师长和周处长,说说笑笑走进屋,他刚要挣扎着起来敬礼,长官们又不见了。 无法遏制的焦虑和激动纠缠着他,使他不能摆脱。连续三个长夜,他只能身心交瘁地躺在床上或站在窗前看月亮。好在这三夜都有月亮。 月亮圆且大,象在云丝中走,天空是蔚蓝的,不黑,从西面的两扇大窗子能清楚地看到营区内的三排平房。平房里住着特警大队和公民训练团的二百多号弟兄,这些弟兄来得比他们早几天,是第九中国军人营的第一批被收容者。他们的头是个警察中队长,姓傅,叫傅历滋,高高瘦瘦的,说一口道地的上海话,入营时见过。平房前是个大操场——显然,过去这里是所学校,操场上搭了二十几顶帐篷。帐篷和他栖身的这座三层高的小红楼,住的都是他们三营的弟兄。 北面的窗子正对着营区外的一座公寓楼。公寓楼的楼顶和墙壁都是铅灰色的,显得沉重压抑,他觉着公寓楼恍惚也是第九中国军人营的一部分。公寓楼和他置身的小红楼只隔着一条弄堂。他在头一个失眠之夜就注意到,公寓楼里的中国同胞们,心是向着他和他的弟兄们的。 那夜,怀表没停,好象是九点多钟,他站在窗前抽烟,对过四楼正中一户人家看见了,先居高临下扔了一盒红锡包香烟过来,继尔,又从阳台上打出了一面二尺见方的国旗。一个穿长衫的年轻人,缓缓摇动着国旗,望着他默默流泪。 他还注意到,三楼住着一个小姑娘,小姑娘最多十三、四岁,大眼睛,白白净净的,留着齐耳短发,总喜欢站在阳台上向这边张望。有一次还试着用晒衣服的竹杆向这边窗子够。那竹杆对小姑娘来说,大约是重了些,刚伸过来,就掉到了楼下的弄堂里。幸亏那夜弄堂里没人,才没惹出什么麻烦。小姑娘还向他们的窗子扔糖块、苹果,因为瞄得不准,有些糖块、苹果也掉到了弄堂里。 这益发加重了他的焦虑和激动。他知道,民众们爱戴他和他的弟兄们,是因为他们打鬼子。现在,他们失去了自由,不能再冲锋陷阵打鬼子了,这爱戴便蒙上了怜悯的意味,尽管是真诚的,他还是受不了。 他禁不住一遍遍问自己:他和他的弟兄们现在究竟算啥?他们不是战俘,不是囚犯,可又明明白白失去了自由,这有道理么?! 他和特警中队长傅历滋悄悄谈过这个问题。 傅历滋是上海人,有过和洋人打交道的经验,据傅历滋说:从法律角度讲,1776团3营的国军弟兄和特警中队武装警察的私权,均未因解除武装进入第三国租借地而丧失。他们应该据理力争,要求解除囚禁,获得自由。 他很振奋,昨天,他和傅历滋代表第九中国军人营的所有弟兄,起草了一份交涉书,正式递给了营主任罗斯托上尉,要求他交给布莱迪克中校转呈租界当局。 把交涉书送出以后,又多了一层忧虑:交涉书会及时经过布莱迪克中校送到租界决策者手里么?租界当局会释放他们么?俞鸿钧市长要他们接受租界当局的安排,大概不会是这种囚禁吧?!国府方面是不是也在为此和中立国各方交涉? 国府想必会据理交涉的。他因而觉着,每一个熬人的长夜都可能孕育着一个充满希望的黎明。说不定哪个早晨营门就会打个大开,他和他的弟兄们会欢呼着,涌向外面那个自由的世界,而这里会再次变成学校。孩子们在这里读书、写字、歌咏,上操,第九中国军人营好象根本没有存在过一样。 然而,火爆爆的念头闪过之后,他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这十有八九是幻想。失去自由已经三天了,他没发现一丝一毫获释的迹象,倒是眼见着安南巡捕们天天监视着一帮工友加固围墙铁丝网,看样子,大有长久将他们拘禁在这里的意思。营主任罗斯托上尉第一次训话时就明确宣布,任何企图脱离第九军人营的举动都是非法的,担当营区守卫任务的安南巡捕和俄国巡捕有权以必要手段强力处置。 现实很严峻,他不能不考虑:如果一时不能获释,他和弟兄们下一步该咋办?他是营长,是兄弟们的长官,象俞市长所言,他要负责任。 一时间,脑子很乱,根本无法进行正常的思索。 对过公寓楼的三楼阳台上扔过来一个小东西,“啪”的一下,砸在窗台上,声音很响。三号岗——那个忠于职守的安南巡捕冲着公寓楼吆喝了一声什么,阳台上姣小的人影迅捷地闪进了屋里。他向楼下的三号哨位看看,又向对过三楼阳台瞄了瞄,认定是第一天夜里扔糖果的小姑娘。 果然是那小姑娘,她趴在窗台的灯影下,正向他作鬼脸,两只小手压在额角上一摆摆的,不知是象征着一对兽角,还是象征着猪耳朵。他从焦虑和麻木中醒转来,愣愣盯着小姑娘看了好半天,缓缓挥起了手。 小姑娘甜甜地笑了,圆圆的脸上现出两个深深的酒窝。她把额角上的两只手放下来,摆在脑后,仰着身子做了个睡觉的姿式。 他摆摆手,摇摇头。 小姑娘点点头,似乎意会了他失眠的原因和失眠的痛苦,轻轻唱起了一首歌,一首他熟悉的歌: “大上海不会降! 大中华不会亡! 我们有抗敌的成城众志, 我们有精神的铁壁铜墙。 四万万国人四万万勇士, 一寸寸山河一寸寸战场。 雄踞东方大中华, 五千年历史五千年荣光!” 歌声使他激动起来,眼里不知不觉蒙上泪水,疲惫而不安份的心在悲壮而压抑的歌声中颤栗了。泪眼中的小姑娘变得朦朦胧胧,象梦中的天使。他真想把她揽在怀里,让她放声唱,和她一起唱。 三号岗——那个安南巡捕又干涉了,在月光下仰着瘦长的脖子对着公寓楼三楼的窗口哇哇乱叫,还将手里的电筒拧亮,把一团炽白的光柱打到窗台上。小姑娘家里的人被惊动了,一个穿丝绒睡裙的中年妇人,从窗前拉开了小姑娘,关上了窗子。 小姑娘是倔犟的,依然在屋里唱: “大上海不会降! 大中华不会亡! 且看我八百孤军守四行, 且听那南市炮火连天响。 ……” 泪水缓缓从深陷的眼窝中溢出来,顺着鼻根流进了嘴里,咸咸的。为了不再给小姑娘惹麻烦,他噙泪悄然隔开了窗口,重又躺到了床上。 真想好好睡一觉。三天三夜了,真支撑不住了,他觉着,再睡不着,他会发疯的…… 那夜偏又没睡着。屋里四处充斥着小姑娘的歌声,“大上海不会降”的旋律固执地盘旋在他脑际久久不散,使他未得片刻安宁。 早晨起来洗脸时,他在水池旁栽倒了。 惊动了许多人。罗斯托上尉,布莱迪克中校都来了。他们当天上午把他送进了租界内的一所教会医院。 ------------ 二 费星沅营副咋也不相信躺在病床上昏睡着的这个人会是营长林启明。在费星沅营副的印象中,林启明是个硬汉子,谁倒下了,他都不会倒下。那日夜里,对着德信楼顶的国旗敬礼时,费星沅就站在林启明身后,清楚地看到了林启明宽阔而坚实的后背,高高昂起的头颅,他觉着那简直就是一堵无法摧毁的生命之墙,透着一种凛然伟岸的尊严。 费星沅和林启明是在那夜分手的。林启明率着营里的弟兄去了第九中国军人营,他和三十二名负伤的弟兄被送到了这所教会医院。分手后,林启明的面孔还总在眼前晃,那是一副充满杀机,也充满生气的面孔。 现在,林启明的面孔变了形。紧闭的两眼红肿着,额头、下颚、颧骨显得异常突出,眉宇间和嘴角上布满忧郁的皱纹,两鬓上的须发也于憔悴中失却了昔日的蓬勃。 这不是林启明,不是。 “林营长没有生命危险,请你们放心,杰克逊大夫刚才还来看过!” 护士林小姐柔声细气地对费星沅营副和一连长涂国强说,硬把一个陌生的林启明强加给了他们。 费星沅呐呐问: “林营长是……是得了什么病?” 林小姐道: “严重失眠造成的极度虚脱。杰克逊大夫分析说,这大约与他脱离战斗后的处境有关,而罗斯托上尉却称,在林营长被羁之四日内,断无任何非人道之压迫情节发生。” 费星沅木然地听着。 林小姐又说: “不过,这话我不信,我对那个罗斯托上尉没好感,这里无论如何不能久留,你们和林营长都要想办法逃出去!需我帮忙请打个招呼!” 费星沅和涂国强都很吃惊: “逃?逃得了么?” “事在人为,试试看吧!” 费星沅还不敢相信: “林小姐敢……敢帮我们?” 林小姐向门外走廊看了看,沉静地说: “当然!我是中国人!” 费星沅大为感动: “你……你不怕么?” 林小姐摇摇头,再次重申: “我是中国人!” 涂国强问: “那,林营长啥时能恢复?” “疗养几天就行了!有这几天,你们可以准备一下,我也要准备一下,至少给你们搞几套便衣。” 刚说到这里,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一个白俄仆役进来,叫走了林小姐,林小姐临走时,又会意地向费星沅使了个眼色。 费星沅的心为之激跳。他想,如果能从医院成功地逃走,林启明营长的失眠症不用药也能治好。 林小姐算是给林营长,也给他们开了一张最好的药方。 一连长涂国强却疑疑惑惑: “这个……这个林小姐靠得住么?她和我们无亲无故,咋会冒这么大风险来救我们?” 费星沅没有回答,最后看了昏睡的林启明一眼,把涂国强拖出了门。 回到自己的病房里躺下,费星沅缓缓道: “我看林小姐是靠得住的,从这里逃出去也是有希望的,现在的问题是,要早逃,越早越好!” 涂国强没作声,皱着眉头,垂着脑袋,不知在想啥。 “当然,最早也要等到明天夜里,还得和林小姐谋划好,等林小姐当班的时候,和林小姐一起走。没有林小姐带路和掩护,即使我们逃出了医院,也难逃出租界。你说呢?” 涂国强这才点了点头: “那当然!” “出去以后,我们可以归队,也可以回家,好好歇一阵子!” 涂国强苦苦一笑: “回家?林营长会答应么?这人的脾气你老弟也不是不知道!” 也是,林启明干啥都太认真,没准出去以后,要拉着他和涂国强归队的。林启明心里只记着打鬼子。 心里是这么想,嘴上却没这么说。 “没准林营长也想回家哩!在德信大楼时,他不是说过么?作为一名中国军人,我们竭尽全力在上海打了这么一仗,已是俯仰无愧了!” 涂国强却道: “费老弟呀,您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这么多弟兄倒在淞沪战场上,您还指望他放我们回家搂老婆?林营长不会回家,也不会放我们回家的!” 这也有可能。他们三营一百多号弟兄在上海殉国,其余的人进了战俘营,这笔账林启明不会忘却。 “所以,费营副,林营长到这儿来,和……和我们一起逃,怕未必是好事哩!依我看,倒不如把他……” “把他甩了?” 涂国强点点头: “人各有志嘛!再说,他只要想逃,总还有机会!” 这已有点卑劣的意味了。 费星沅没想到涂国强会在短短几天内变成这副模样。涂国强平时还可以,打仗挺勇敢,在最后一夜的生死关头,表现也是无可挑剔的。当他把林启明关于去留的意见转告给涂国强时,涂国强未加思索,便选择了留下来坚守的死路,最后撤退时,还和林启明一起在后面打掩护。这么一个人咋会忍心抛下自己的长官、兄长,独自逃生呢?! 林启明确乎是费星沅和涂国强的长官兼兄长。在费星沅看来,整个三营就是一个以林启明为家长的大家庭。林启明的护窝子作风在旅里、团里是出了名的。涂国强有一次把一个联保主任的小老婆给搞了,联保主任找到了团里,林启明硬顶着,涂国强才没进军法处。打仗的时候,不论情况如何紧急,林启明不许三营拉下任何一个伤兵,他在南口第一次负伤,就是林启明亲自把他背下来的。 他不能甩了林启明。 费星沅摇了摇头,对涂国强道: “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咱三营没有个人顾个人的孬种习惯!” “可……可若是出去以后……” “出去以后是出去以后的事!到时候,他可以要咱们归队,咱们也可以不归队,那是另一回事I现在把他甩了天理不容!” 涂国强吞吞吐吐道: “也……也是!就听您费营副的好了!我也没有一定要甩了林营长的意思,真的没有!我……我只是希望林营长这一次别再那么固执……” 他也不希望林启明那么固执,他相信陷于目前这种境地,林启明也不会那么固执了,事情很清楚,他们的战争结束了。 却不料,他的判断竟错了,林启明不但是固执,简直是疯狂。第三天晚上,他和涂国强、林小姐与林启明谈起逃亡计划时,林启明一口回绝了。跳下病床,极明确地对他们说: “不!我不能走,你们也不能走!你们想想,咱们走了,军人营里的弟兄们咋办?这医院里的弟兄们咋办?仗是咱们领着他们打的,现在咱们当官的拍拍屁股走了,就不怕弟兄们骂咱祖宗八代!?” 林启明红肿的眼睛大睁着,困兽一般恶狠狠瞪着他,压抑着的喉咙里不时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战争并没结束,只要租界存在一天,我们存在一天,淞沪会战就没结束!咱们就他妈要坚持下去!让全上海、全中国的同胞都知道,上海还有国军。有!就是咱们!” 费星沅被这劈头盖脸的一顿斥责弄晕了。 涂国强也晕得可以,脸色苍白,几乎不敢正眼看林启明的脸。 倒是林小姐还镇静,对林启明说: “林营长,您令我钦佩!正因为我钦佩您,所以,才不愿看着您被困在这里!您和费营副、涂连长早出去一天,就可以早一天带兵打仗嘛!” 林启明哆嗦着手,点起一支烟: “可……可我要负责任!” 林小姐眼里汪上了泪,泪水顺着白皙的脸颊流。 看看他,看看涂国强,林启明又说: “当然,如果……如果你们二位一定要走,我也不拦你们,可……可我更希望你们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都留下来,助……助我一臂之力!” 林启明的眼圈红了,干裂的嘴角抽颤起来。 一时没人说话。 抉择是艰难的。 费星沅想,林启明的想法也有道理。道义和责任都逼他留下来,作为营长兼兄长的林启明实际上已别无选择。 涂国强却用挑唆的目光看他,期待他作出另一种选择。在三营,能平等和林启明对话的,除了他这个黄埔军校毕业的营副,没有第二个人。 费星沅却难以启口。他不能说出这个走字,尤其在林小姐面前不能说,林小姐把他们看作抗日英雄,他不能在她面前留下一个稀松的印象。 憋了半天,他叹了口气,直直地盯着林启明说了声: “老林,我……我听你的!” 涂国强落在他脸上的目光一下子散了,当林启明再次点名问到涂国强头上时,涂国强才极不情愿地点点头,说了句:“我……我也听你林营长的……” ------------ 该章节已被锁定 ------------ 四 牛康年没想过要做英雄。 那晚,听到的哨声,他躺在床上动都没动。他伤口疼。若是想做英雄,伤口疼或许还能忍住,不想做英雄,伤口疼便忍不住了。 帐篷里的弟兄全出去以后,伤口不疼了,他“咕噜”爬起来,把自己睡的行军床掀了。床下是一片野草残存的地板,湿湿的,不太硬。他抄起帐篷里那把断了柄的小铁锨,猛扎下去,小心翼翼地掘起了一坨坨生着败草根叶的表土,又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摆在一旁。当操场上响起卡卡脚步声时,他已将那个秘密全部埋到了地下,压在秘密上的土层象似没动过一样。 放下行军床,仔细地擦净铁锨上的泥土,他重又躺到了床上,一颗悬着的心才放定了。 很好,毛瑟手枪、十发子弹、三块钢洋总算保险了。他相信是保险的,谁也想不到他牛康年会有这么一笔财产,更不会想到这笔财产就埋藏在他身下的泥土里。枪和子弹都不会上锈,他裹了油纸还包了油布。油纸是在医院里找的。住院养伤的时候,常有人送食品来,他把包食品的油纸留下了两张。油布是昨夜割下的一块帐篷,割的时候没人知道,而且不是在他住的这个6号帐篷割的,就是有人发现,也疑不到他头上。 认真的说,这笔财产并不属于他牛康年,而属于殉国的四连长阮君灵。从昌达商行向德信大楼撤退时,阮连长带着他们打掩护,一排子弹扫过来,阮连长就倒下了。当时天很黑,阮连长身边只有他,他一手提着机枪,一手拖着阮连长,还想把阮连长抢到德信楼里去。不料,阮连长浑身是血,早没气了,他这才取了阮连长的毛瑟手枪、子弹,和兜里的三块钢洋,独自摸回德信大楼。向营长林启明报告时,也忘了将阮连长的遗物交出来——当然,林营长也没问,那当儿,林营长自己也晕了头。第二天夜里,整个队伍撤进了租界,他因为肩头上挨了一枪,没进军人营的大门就和费营副、涂连长一起进了医院。在租界交枪时,只交了那挺轻机枪。阮连长的手枪和子弹没敢提,怕一提把三块钢洋提没了。结果毛瑟手枪伴着三块钢洋、十发子弹,裹在扎好的军用毯里和他一起进了医院。待他几天前出院取回军用毯时才发现,那肮脏的军用毯根本没人动过,上面落了一层灰。于是阮连长的财产,顺理成章变成了他的财产。 拥有这笔财产是危险的,到军人营当天牛康年就听说,营里已被抄检,暗藏武器的弟兄都吃了苦头,一连的一个弟兄还进了中央捕房,直到前天才被放回来。营主任罗斯托上尉说:在军人营私藏武器,只能视为对管理当局持有敌意。 牛康年紧张了一阵子,后来还是决定不睬这一套!他对谁都没有敌意,只想保住自己的财产,罗斯托认为什么,是罗斯托的事,与他牛康年没关系!当然,罗斯托若是用钱买还成,一支毛瑟手枪十五块钢洋,一手交钱,一手交枪,他干!想白拿,没影! 牛康年觉着那支毛瑟手枪至少值十五块钢洋,枪蛮新的,还配十发子弹,出了军人营卖,二十五、三十块没准都有人要。他是准备卖的,卖给谁都行,只要给钱。退一步说,就是卖不了钱,他也能在逃跑时用它开路防身。若是罗斯托认为这便是敌意,那他就算有敌意好了,大不了一个死,他老牛不怕!他虽不想做啥英雄,可也不是孬种!要是孬种,他决不会到国军队伍里来。 他跻身国军队伍的起因是两头黑毛驴。那可是两头好驴,下关东贩烟、贩皮货从未误过事。凭远的路踏踏跑下来,他累趴了,驮着烟叶皮货的驴硬累不趴。两头驴是他的亲人,也是他的全部家当。他常和驴们啦家常呱,把自己发财的梦想讲给驴们听,驴们听到高兴处会“咴咴”乱叫。 然而,未待发财的梦想变成现实,驴被日本兵抢走了。 那是前年冬里,他赶着驴们出关替保定赵二爷贩皮子,在关外的路上碰上了鬼子兵,鬼子兵要征用驴们驮弹药箱。开头还挺好的,鬼子兵的一个当官的,给了他两张军用票,还给了他一张盖了关防的黄纸头。他不干,不要军用票和黄纸头,单要驴。这便糟了,鬼子兵硬牵走了他的驴不说,还用枪托子捣了他一顿,使他昏头昏脑在雪地里睡了大半夜。 缓过气后,他四处找他的驴,还在丢驴的那条道上守了十几天,却连驴毛也没见着。一气之下,他回到关里便进了国军队伍,发誓要用手中的枪,找回他的驴。 他认识他的驴,也认识抢他驴的鬼子。那个鬼子官是个小胡子,带着屁帘帽,矮矮胖胖的。 后来才发现,这记忆过于模糊了,类似模样的鬼子太多了,关外有,关里也有,华北有,上海也有,他的仇人是注定找不到了,他的驴也注定找不到了。 这更加深了他的仇恨,他开始狠狠地用机枪扫那些屁帘帽们,结果,就随着队伍从华北杀到了淞沪,直至今天进租界军人营。 他的敌意很明确,是对着抢了他的驴的日本人的。这根由连长涂国强知道,排长豆大胡子也知道,若是万一藏枪的事被罗斯托上尉发现了,涂连长、豆排长也会帮他说话的。 正想着,帐篷外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牛康年警觉地从床上坐起来,看见了一个探进帐篷里的瘦脑袋——是二连连长鲁西平。 牛康年假模做样地站起来,装作要敬礼的样子。 鲁西平将应该获取的敬礼放弃了,要他歇下。他歇下了,鲁西平也在他对面的床上一屁股坐下,很和气地问他: “老牛,想不想家?” 家?家就是两条驴,大黑、小黑,它们早没了,他哪还来的家?! 他凄然地摇了摇大脑瓜。 “也不想父母妻儿?” 他扁嘴一撇: “打记事起就不知父母是啥模样,俺一直跟俺叔过,俺叔死后,给俺撇了两条驴,俺就用驴贩货,后来……” “后来驴被鬼子抢去了!” 他眼睁得滚圆: “咋?你也知道?” 鲁西平道: “咱三营上下谁不知道?!” 他点点头,又说: “正经老婆咱没娶过,贩货的时候在关外白县的车马店和一个女人睡过。第二年再去,那娘们硬说给俺添了个儿,可俺咋看咋不象俺!” “想你儿么?” “俺不说了吗?咋看咋不象俺,想个屁哇!” 鲁西平叹道: “我可真想家哟!老牛,你不知道,我那女人有多俊!还有儿子,今年也五岁多了,我每天做梦都梦见他们哩!” 他很同情鲁西平,可又弄不明白身为连长的鲁西平咋会和他谈这些?往昔鲁西平可不是这样,整日价唬着个脸,硬撑着个官架子,当兵的见了他不敬礼,他当场扇耳光。弟兄们都说,全营四个连长中,数他的官味最足。 鲁西平又说: “我家在无锡,离这上海也就几百里地,坐火车三钟头就到了,可就是不能去。你不知道我太太有多俊,可惜我手里没相片。” 他不愿和鲁西平老谈他太太,这话题与他毫无关系。 他换了个话题: “鲁连长,您说他们还得把咱们关多久?咱已是关在这鸟地方了,还上啥子操哇?今个儿莫说俺伤口疼,就是不疼,俺也不想去!” 鲁西平苦着脸道: “上操的事我不知道,开记者谈话会的事,我也不知道,他们瞒着我!我感觉这里面有问题。老牛,你没听啥人讲过我什么吗?” 他摇摇头: “我刚从医院出来没几天!” 鲁西平似有所悟: “那你不会知道!明天我得先和林营长好好谈谈!” 就说到这里,弟兄们回来了,鲁西平也要走了,临走还俯在他耳边说了句: “有机会,咱们再聊,我有好多事要告诉你,我觉得你这人诚实,只告诉你!” 鲁西平一走,睡在他对过床上的赵富田便道: “牛哥,你和鲁连长啰嗦啥?鲁连长脑瓜出了毛病,一天到晚尽念叨他太太,谁见了谁烦!” 他眼皮一翻: “瞎扯!鲁连长说话句句在板,哪象有毛病的样子?” 睡在最里边的排长豆大胡子脸一拉: “林营长、费营副叫咱们少和他掺和!” 他阴阴一笑: “那是林营长、费营副有毛病!日他娘,深更半夜还瞎折腾!这二位长官还以为自己是在国军军营么?早不是了!咱他娘成了人家圈起来的猪!” 身为排长的豆大胡子,偏拉出了副军营长官的架子,劈脸给他一个耳光: “放屁!你牛康年是猪,我老豆不是!弟兄们也不是!” 他被打懵了,一时竟忘了反抗,直到豆大胡子转身离去了,才象饿狼一样冲着豆大胡子的背影扑去。赵富田一看不好,站起来拦腰抱住了他,越抱越紧,最后,几乎把他的两脚抱离了地面。 他蹬着腿,拚命挣着,破口大骂: “豆大胡子,我日你娘!我日你十八辈亲娘!” 如果那夜毛瑟手枪没埋到地下,他想,他会开枪的,他将用一阵爆飞的子弹打断豆大胡子的脊梁,让豆大胡子象狗一样趴到地下去舔自己的脏血。 ------------ 五 布莱迪克中校在郑彼德翻译和罗斯托上尉的陪同下一走进小红楼,二连长鲁西平就注意到了,他当时正趴在楼下门厅的窗台上看几只蚂蚁搬面包屑,窗玻璃上映上了布莱迪克中校的身影,扭头去看时,布莱迪克中校一行已从他身边走过,登上了楼梯。他本能地觉着中校的突然出现与自由有关,于是,也跟着上了楼。 他知道中校要去哪个房间,要去找谁。撤退那夜他就看出来,中校对林营长很敬佩。坚守德信公司的时候,中校把鬼子总攻的确切时间透给了林启明,在租界的街垒工事旁,还拥抱了林启明。 果然是找林启明——中校在二楼没停脚,径自上了三楼。 他却上不去了,中校的两个卫兵和罗斯托手下的两个白俄巡捕,四个人守着三楼的楼梯口,不容任何人上下。 他只好悻悻然地坐在二楼楼梯上,眼巴巴地等待着楼上那关于自由的消息。他认定那是自由的消息:记者谈话会后,林启明又代表弟兄们递了一次交涉书,公民训练团和特警中队的兄弟也已取保释放了百十个,放他们三营的弟兄自在情理之中。 鲁西平渴望自由,从来也没有象今天这么渴望过。望着天上的月,他会想起无锡老家庭院中的月影,能看到月影下漂亮太太和淘气儿子的笑脸。他挂记她们,想念她们,常常把关于她们的记忆一遍遍讲给弟兄们听。讲过以后又后悔,可下次忍不住还要讲。弟兄们据此判断他脑子有毛病是没道理的。 他正常得很,什么毛病也没有——非但没啥毛病,头脑还格外的清醒,甚或格外的深刻。一些在自由时光里永远弄不清的问题,在这里一下子都弄清爽了。 比如说,面前这场战争,他失去自由前就看得不甚真切,完全被一种轰轰烈烈的表象迷惑住了。似乎为国家而战,为民族而战是无可非议的,似乎不拿枪上战场便对不起一个中国人的良心。现在想想,是大错而特错了。错误的根源在于:他只注意了战争的道德判断,忽略了每一个独立存在的人和这场战争的关系。 事情很明白,战争是国家的事,活着是自己的事。若是为了个人活得好些参加战争,是合乎情理的,反之则就不免荒唐。把问题放在人之初的历史中去考察,就会看得更明彻:远古蛮荒时代的人是只知道有自己的,都是为自己活着的,那时,没有国家,没有民族,没有主义,也没有那么多欺骗生命的道义。后来不行了,国家、民族、主义一一在人类文明的进程中折腾出来了。于是乎,人的个体生存就被破坏了,人们不得不为国家而战,为民族而战,为这个主义、那个主义而战。可这些东西究竟与每一个呼吸着的生命有什么关系呢?真他妈鬼知道!国家、民族和主义召唤你为它的神圣存在去拚命,却并不为你个体生命的存在承担任何责任。他鲁西平在上海打鬼子,上海沦陷了,被囚禁在军人营里的是鲁西平,而不是那个他为之而战斗的国家,这难道还看不出其中的荒诞么? 他是被欺骗了,被国家、民族派生出来的道义欺骗了,也被自己曾经有过的一腔热血欺骗了。幸运的是,跃入这场庞大的骗局之后,他迅速警醒了,不象林启明那样,依然执迷不悟。 林启明的事他管不着,反正他要出去。只要开始放人,头一批就得放他!林启明他们不是怀疑他脑瓜有毛病么?这毛病他认下了!就冲着这条,他们就得先放。 租界当局显然不想养着他们,把他们悄悄放了;既减轻了负担,又少了麻烦。问题是放人的名目,他们毕竟是和日军正式交战的战斗人员,明目张胆地放,日本人不会答应。名目自然会找到的,比如说他鲁西平,神经有毛病;比如说牛康年,受伤太重,不宜长期羁押,如此等等。当然,也可能只把他们放出军人营,不放出租界。这样也好,他正可以把妻儿接到租界,避过战争的剩余岁月…… 也不知想了多久,好象时间并不太长,楼上响起了脚步声,木头楼梯颤动起来。他识趣地从楼梯口站起来,躲到了二楼的楼道里。 布莱迪克中校一行下来了,楼上的守卫撤了,他未待走在最后面的卫兵下到楼底,便急不可耐地爬到了三楼上,一头撞开了林启明住的307室的房门。 林启明、费星沅都在屋里的床沿上坐着,勤务兵小豁子正在打扫地上的香烟头。屋里烟味很重,象着了火,坐在对门床沿上的林启明却还在抽烟。 他突然破门而入,让林启明吃了一惊,林启明愕然地看着他,问: “老鲁,有……有事么?” “第一批有……有我么?” “啥第一批?” “放……放人啊!” 林启明愣了: “你听谁说要放人?” 他疾疾叫道: “我知道要放人!特警中队、公民训练团都放人了!刚才我看见布莱迪克中校来找你……” 林启明苦苦一笑: “老鲁,没这事!再说,即使放人,放谁不放谁,也不由我做主!” 这倒也是,这地方当家的是布莱迪克中校,罗斯托上尉,不是林启明。不过,中国军人内部自治,林启明是营长,还是能说上话的,他还得把林启明拢住,况且,林启明和布莱迪克中校关系又好。 “那……那布莱迪克中校找你干啥?你可不能瞒我;兄弟我可从未做过对不起大哥您的事!” 林启明望着他长长叹了口气,搂着他的肩头,让他在床沿上坐下了。继而,又叫勤务兵小豁子找来了一连长涂国强,说是要和他们好好谈谈。 听林启明一谈,他才知道,事情恰恰相反,租界当局不但不放他们,还要将他们长期拘押。 林启明说: “布莱迪克中校就是为这事来的,中校说他们和租界当局的压力相当大,日本人多次要求将咱们这些弟兄交给他们,在这种情况下释放咱们完全不可能。就是公民训练团和特警中队的弟兄,释放时也要一一取保,并证明在淞沪作战期间不属于任何作战单位。” 他傻眼了,几乎想不顾一切地放声大哭一场。痴呆呆愣了好半天,他挣开林启明的搂抱,失态地站起来叫道: “我……我受够了!我要回家!回家!老子能在上海找到铺保,也……也能弄到良民证明!” “扑通”一声,他在林启明面前跪下了: “林营长,林大哥,您……您给我帮帮忙吧!您……您去和布莱迪克中校说,我……我不是兵,我……我有证明,也有铺保!” 万没想到,平时关系还不错的连长涂国强“霍”的跳了起来,劈面打了他一个耳光: “孬种!这么出去,你就不怕底下的弟兄们操你祖宗?!” 这一巴掌把他打醒了,他突然发现:自己的求生欲望和面前的严酷环境是那么格格不入,人在这种情况下竟会变得那么渺小、可怜。 他捂着脸呜呜哭出了声。 还是林启明救了他。 林启明骂了涂国强一句什么,阻止了涂国强的进一步发泄,把他拉起来说: “老鲁,打仗时候,你是好样的,在这里也不能充孬种哇!眼下,上海和租界的中国同胞们都看着咱们军人营,营里的弟兄又都看着咱们当官长的,咱们要拿出点骨气来!” 他违心地点了点头。 林启明又说——不但对他,也对费星沅和涂国强说: “既然出不了军人营,咱们就要作长期打算了,为了不磨软咱们的骨头,为了以后弟兄们都还象个兵的样子,每日必须坚持正常操练,必须举行升国旗的活动,还要上课,让弟兄们学点文化。” 费星沅疑疑惑惑地问: “在这里升国旗?咋……咋升?又没有国旗。” 林启明道: “咱们头上有青天白日,身上沸腾着赤红的鲜血,足以代表国旗!咱们的升旗是精神升旗!” 涂国强极表赞同: “好!这精神升旗好!老子和鬼子誓不两立,老子活一天得让鬼子们瞧瞧咱们的精神头儿!” 这实在是愚蠢,他想,却没敢说。 费星沅又问: “天天操练是否必要?” 林启明手一劈: “咋没必要?!现在咱们是在租界当局的囚禁中过日子,对弟兄们不严,不坚持张扬爱国精神,他们当中有些人就会失志变节!” 他觉着林启明这话是针对他说的。他在林启明心中即使不是脑子有毛病,也早已失志变节了。林启明不让他出席记者谈话会,大约就是怕他在会上讲出什么失志变节的话吧? 其实,林启明错了,他鲁西平不是失志变节,而是省悟了一个关于生命价值的真谛…… ------------ 六 在军人营的特定条件下,个人已不复存在。林启明认为,他不是作为个人活着的,而是作为国家和民族的形象活着的。军人营的全体弟兄也是作为国家和民族的形象活着的。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关乎国家和民族的尊严,西洋鬼子和东洋鬼子们评价他们的时候,都不会说他们哪个人如何如何,只会说中国人如何如何,中国军人如何如何,他作为第九中国军营弟兄们的最高长官,不能不为国家民族负起责任来。他没想到由此而引起的风波,更没想到会于那风波发生后调离第九中国军人营。 每当站在整齐的队列前对着东方初升的太阳举手致敬时,林启明眼前总是飘荡着一面鲜红的国旗。国旗的形象十分真切,是系在绳子上的,旗杆顶天立地地高大,国旗便顺着高大的旗杆一点点爬高,最终,升上高渺的晴空,有时,能在缓缓上升的国旗周围看到火光和硝烟,甚至能看到德信公司大楼巍峨而沉郁的阴影。每到这时候,林启明就觉着,他和他属下的弟兄们还没被解除武装,他头上戴着钢盔,顺着裤缝垂下的左手攥着枪,他依然在为这面国旗而战斗着,耳边就会适时地响起《大上海不会降》的歌声。 小红楼顶的电喇叭却总在播放金鹰电台的申曲,绵绵软软的,听了让人骨头发酥。电喇叭是他和弟兄们要求布莱迪克中校派人装起来的,想藉此了解外面世界的讯息,可喇叭里偏很少广播时事新闻,不知是不是营主任罗斯托上尉有意安排的? 一开始,罗斯托上尉就反对他们在军人营搞精神升旗和日常操练,说是怕日本人知道后,会引起外交上的麻烦。他据理力争,坚持认为,根据中国军人营区内自治的原则,弟兄们有权自主活动,营理当局不能干涉。罗斯托没办法,请示布莱迪克中校,中校一面让罗斯托少干涉营区内部事务,一面也把他找去谈了一次话。再三告诫他,要他约束行动,不要出格,以免激怒日本军方。他当时并未料到后来的那场致使他调离的风波,对布莱迪克的告诫没当回事,表面上应了,心里却固执地想着,自己是个中国军人,不管布莱迪克中校说啥,他都得按一个中国军人的良知和准则去做。 在那段日子里,他除了带领弟兄们日常上操,进行精神升旗,还亲自给弟兄们上课,讲“岳母刺字”、“苏武牧羊”,讲得许多弟兄直掉眼泪。 营区周围的中国同胞们密切注视着营内的一切。每天早晨举行精神升旗时,四周楼房上都有人默默观看。上操的哨子不但唤醒了弟兄们的斗志,也激动着中国同胞的心。 一个中学生在写给第九中国军人营全体弟兄的信中说: “每当听到军营的哨音,听到你们整齐有力的脚步声,我就觉着中国军队还没撤走,国军就在我们身边!我们为你们而骄傲,上海为你们而骄傲!我和同学们都暗暗发誓:日后一定要和你们一样,做个打鬼子的勇士!” 捧着这封信,林启明感动极了,他让费星沅读给弟兄们听,弟兄们也于感动之中受到了震撼…… 嗣后,弟兄们的情绪和军人营周围民众的情绪,在相互影响中越来越热烈了。上操时,营区外的同胞们会大喊抗日口号,弟兄们会情不自禁跟着喊。夜晚,公寓楼上大胆的市民们不但向小红楼里扔糖果,香烟,有一回还扔了面国旗进来。 这情形持续了好久,到四月九日夜晚,酿出了事端。 这日,电喇叭里突然播出了台儿庄大捷的消息。不知是华东电台,还是大陆电台播的,说是国军集结精锐主力于徐州东北之台儿庄,一举歼灭入侵日军两万余人。弟兄们当即在小红楼和各自的帐篷里欢呼起来。营区外的公寓楼和四面的建筑物上,许多中国民众也挥着旗帜、帽子冲着营区欢呼。 林启明泪水直流,拉着勤务兵小豁子冲出屋门,在小红楼楼上楼下四处以茶代酒,和弟兄们碰杯祝捷。在二楼过道上,二连三排的一帮弟兄,还在排长豆大胡子的带领下,把他架起来,抛到了空中,急得小豁子又喊又叫,差点哭了。 在那激动人心的夜晚,《大上海不会降》的歌声又响了起来。开头只是几个女声的微弱齐唱,从方位和距离上判断,是从北面那公寓楼里传出的。后来,歌声越来越大,众多粗大的嗓门参加进去了,整个公寓楼变做了扩音箱。再后来,小红楼、帐篷里的弟兄们也都参加了祝捷的歌唱,营区内外爆飞着一片狂沸的声浪: “大上海不会降! 大中华不会亡! 我们有抗敌的成城众志! 我们有精神的铁壁铜墙。 四万万国人四万万勇士, 一寸寸山河一寸寸战场。 雄踞东方大中华, 五千年历史五千年荣光!” 在这怒吼般的歌声中,营主任罗斯托上尉带着一帮士兵和安南巡捕冲进了小红楼,迅速卡死了楼梯、楼道,把他和营副费星沅从三楼各自的房间里拽了出来。他这才恍然悟到,营区内外的狂欢惹出了大麻烦。 罗斯托上尉脸色铁青,动作言行极为粗暴,一口咬定他聚众滋事,违反营规,在他被安南巡捕拖出房间后,还打了他一拳。他与其说是被罗斯托的拳头打痛了,毋宁说是被罗斯托的无礼污辱了,当即出手反击。遗憾的是没打着罗斯托,倒把罗斯托身边的中国翻译刘良杰打了个踉跄,继尔,两条胳膊被一拥而上的巡捕士兵们扭住了。 费星沅也挨了打,打费星沅的是个又高又胖的白俄鬼子。费星沅两次被打倒在地,又两次爬了起来,嘶哑着嗓子对罗斯托大声抗议。 罗斯托上尉根本不理,手一挥,士兵和巡捕便把他们一起押下了楼。 楼下门厅里聚满了弟兄,弟兄们显然已知道他和费星沅遇到了麻烦,肩并肩堵在门口。罗斯托火透了,哇里哇拉怪叫了一通,还对着天花板放了两枪,打落了一片迷蒙的积尘。 翻译刘良杰奉罗斯托之命解释说:带走他和费星沅,绝无关押惩罚之意,只是布莱迪克中校要见见他们。 弟兄们不信,领头的排长豆大胡子代表门厅里的弟兄们说: “有啥事,叫布莱迪克到这儿来谈,俺们营长、营副一个也不能带走!” 罗斯托又哇哇怪叫了一通啥,刘良杰翻译道: “上尉说,他是执行命令,希望你们谅解,如果你们执意对抗,他只能视其为暴动,武力解决!” 罗斯托上尉身前、前后的巡捕士兵们拉开了枪栓,将一支支枪口瞄向了门厅里的弟兄们。 刘良杰毕竟是中国人,有些慌了,悄悄对他和费星沅说: “林营长、费营副,快……快叫弟兄们散开吧,咱国军刚打了胜仗,都高高兴兴的,真……真闹出人命就不值得了!再说,真是布莱迪克中校要见你们!真的!” 他和营副费星沅这才劝开了豆大胡子和门厅里的弟兄们,随罗斯托一起走出了小红楼。 那夜,见到布莱迪克中校时已很晚了。中校显得困乏不堪,一见面就告诉他和费星沅,今夜在军人营内外发生的事是日本人不能容忍的,他不出面制止不行。还说,精神升旗和上操也不能搞了。日本驻沪总领事馆已照会租界当局说,如租界当局不能严守中立,制止中国军人营内的仇日情绪和仇日行动,他们将视租界方面的中立为刻意偏袒,并保留自行解决的权力。中校要他和费星沅体谅租界方面的难处,和租界当局合作,尽快消除营区内的不安情绪。 他拒绝了,费星沅也拒绝了。 布莱迪克中校似乎早料到了这一点,苦笑着双手一摊说: “那么,我只好给你们换一个营区了!” 当夜,他和费星沅被送到了第十二中国军人营,连回第九中国军人营和弟兄们再见一面的要求都被回绝了。一时间,他很愤怒,对布莱迪克中校的好感一下子全消失了。临别时,严正要求布莱迪克将今夜的一切记录在案,并对罗斯托上尉及其部下行凶打人的事,正式提出了抗议。 他不懊悔。他相信,经过他和费星沅营副这段时间的努力,精神和秩序都已重建,第九中国军人营又变成了中国国民革命军陆军1776团第三营。不管他林启明日后能否回来,弟兄们都会象他一样,承担起一个中国军人的责任和义务。 ------------ 七 牛康年极真切地看到了他的驴。驴是从一片稠密的小树林里窜出来的,一前一后,窜在前面的是大黑,跑在后面的是小黑。大黑背上驮着鬼子的弹药箱,小黑驮的是两卷上好的皮子。驴们冲着他直叫,叫得他喜悠悠的。他把驴牵走了,牵到了那个胖女人的车马店里,把那沉沉的弹药箱藏在草料堆里,把驴拴在牲口棚里,就和那胖女人吃起了酒。吃着,吃着,干起了那事,干得好不快活。那胖女人的身子象个温热的大肉垫,俯在上面颤颤乎乎的。正颤乎着,发现牲口棚里的驴扒倒了弹药箱,不知咋的,弹药箱的箱盖又被掀开了,大黑,小黑嚼起了黄澄澄的子弹,糟糕!他没从胖女人的肚皮上爬下来,弹药箱就炸了…… 吓醒以后,也闹不清是几点,只知道天还没亮,想起来尿泡尿再睡。尿尿时发现,睡在里面的豆大胡子和睡在对面的赵富田都不见了,摸摸他们的被窝还是温热的。马上想到,他们可能猫到哪个帐篷里密谋事情去了。所有事他们两个都瞒着他,自从那次和豆大胡子闹过,他就和他们俩个不搭话了。 必定是密谋啥事情。打从林营长、费营副转到第十二军人营以后,半个月来豆大胡子和赵富田总是鬼头鬼脑的。豆大胡子在林营长他们被押走那夜带头闹事,罗斯托上尉是十分恼火的,这西洋鬼子自然要找豆大胡子的麻烦。上个星期,罗斯托带人搜了他们这座帐篷,连豆大胡子的裤裆都摸了。豆大胡子破口大骂,当场就挨了枪托子。罗斯托上尉还阴阴地通过翻译刘良杰说:用枪托子打人是驻军司令部和租界警务处允许的,如果不信,可以再到布莱迪克中校那里去告状。 据刘翻译说,九营有人告了罗斯托上尉的状。 看到豆大胡子挨打,他很高兴,觉着罗斯托上尉替自己出了气。但也紧张,怕搜查进一步深入,查出他床下的毛瑟手枪和十发子弹。 紧张显然多余了,罗斯托上尉名义上是搜查,实际上是找碴,——找豆大胡子的碴,折腾了豆大胡子一通,便走了。 豆大胡子不是省油的灯,过去当排长时就是有名的刺头,狗日的能放过罗斯托?没准是去算计对付罗斯托的办法去了。 想想又觉得不对。 豆大胡子咋着对付罗斯托?告状没用,打罗斯托没准得进捕房,况且,罗斯托每回走入营区,总是带着不少巡捕、士兵,就是有胆量也未必打得成。 这才想到了逃跑的问题。豆大胡子和赵富田该不是瞒着他牛康年跑了?林营长、费营副不在,弟兄们全他妈的各人顾各人了。十天前跑了两个,三天前又跑了两个。虽然罗斯托说,四个人全被抓住送进了中央捕房,弟兄们偏都不信。他听豆大胡子和赵富田悄悄说过,那是罗斯托骗人的话。 肯定是跑了,而且,跑了没多久。 为了证实自己的判断,又下床摸了摸豆大胡子和赵富田的被窝,再次感到了那尚未最后散尽的余温。 心一下子收紧了,发现机会就在眼前。豆大胡子、赵富田能逃,他牛康年也能逃。没准就是命运安排他今夜逃脱的哩!梦中的弹药箱为啥偏在这当儿将他炸醒?不是把他唤醒,让他逃,还能是啥? 手忙脚乱穿上衣服,掀开行军床,扒到了毛瑟枪和子弹,兔子似地窜出帐篷。 是四月底的一个黑漆漆的夜。没有星,也没有月,只有营门口朦胧一片灯光。岗楼上的探照灯是亮着的,光柱却不象往常那样扫来扫去,只直直地打在小红楼正面的墙壁上,象铺下了一道白灿灿的光桥,益发映衬出营区的黑暗来。 营区很静,象一片死寂的坟场。 他要从坟场中逃掉,去找他的驴,找他的胖女人,他的五尺之躯属于他自己,因为国家的原因把他牛康年埋在这片坟场里毫无道理。这一点二连长鲁西平和他谈了一次,他就明白了。 他逃走以后,让日本人把国家这头脏猪圈到这里来吧! 是在这时想起二连长鲁西平的。脑子里确是闪过喊着鲁西平一齐逃的念头的。可是念头只一闪,马上被他自己否决了。鲁西平住小红楼,不在这片帐篷里,他不能为鲁西平去冒夜闯小红楼的风险。再说,鲁西平神神叨叨,没准脑子真有毛病,带他逃出去也是个累赘。 胡乱想着,没头苍蝇似地跑过了十几顶帐篷,骤然想起了方向问题:该往哪里跑?豆大胡子,赵富田是从哪里出去的?他只知道跑,却在激动之中把首先应该确定的逃亡的方向忘了。 觉出了豆大胡子和赵富田的可恶。这两个混帐东西不喊他一起逃倒也罢了,逃跑方向也不对他说一声,害得他有了逃跑的机会却不知该怎么逃!不管咋说豆大胡子还是他的排长,就算他和豆大胡子有啥仇隙,豆大胡子也不该在这种时候如此害他!豆大胡子他姥姥的真不是东西! 暗暗把豆大胡子的祖宗八代都掏出来骂了,边骂边猫着腰四处瞅,希望能发现豆大胡子逃跑时留下的蛛丝马迹。 却啥也没发现,今夜的营区和昨夜的营区没啥两样。他要想逃,只能靠自己的准确判断。 看看营区大门口的灯光,觉着从大门出去是绝无可能的,那灯光本身就是扎扎实实的警告,只要他出现在灯光下,岗楼里的安南巡捕就会开枪击碎他的梦想。西面是三排平房,平房连着高墙、铁丝网,攀越极困难。东面是小红楼,楼边不但有高墙,铁丝网,还有两个步哨,更无指望。 出逃的希望恐怕在南面的垃圾场。如果垃圾没弄走,就有可能爬上垃圾堆攀上墙。跳下墙,那边是瓜果集市,夜间注定无人——就是有人也不怕,只要是中国人,一般都会救他们,他牛康年是抗日的国军军人,营区周围民众能不救么? 决定了,向南逃。 把毛瑟手枪压满子弹,用满是汗水的手紧攥着,跌跌撞撞,一路摸去,既激动,又紧张,胳膊肘跌破了都不知道。 不料,摸到垃圾场才发现,靠墙的那堆垃圾早被运走了,高墙、铁丝网森然立着,五十米开外的地方还有个持枪的警卫站岗。 偏在这时,探照灯又扫了起来,雪亮的光柱差点儿砸到他隐身的垃圾车上。慌张之下,他自愿放弃了逃亡的企图,又不顾一切地一路往回奔,引得那个持枪警卫哇哇一阵乱叫,似乎还拉了枪栓。 自由梦就这么破灭了,下士机枪手牛康年不得不重新回到那座属于他的帐篷坟墓里,继续替国家这头脏猪受过。 这真是件倒霉透顶,也荒唐透顶的事。 天亮以后才知道,豆大胡子和赵富田果真逃了,不过,不是从南面垃圾场逃的,而是从西面连接着高墙的平房逃的。最后二十余个未获释的特警中队弟兄连同他们的中队长傅历滋也一起逃了。平房7号室窗子上的铁栅被锯断了两根,钉在窗上的铁皮档风板被撬开了半边,豆大胡子、赵富田和特警中队的弟兄们乘夜越过窗子,消失在租界茫茫人海中了。 他真冤,简直冤透了。因为和豆大胡子干了一仗,被豆大胡子甩了;老天爷保佑他,把他从梦中唤醒;他又把出逃方位判断错了,眼睁睁丢了一次绝好的机会。 更要命的是,豆大胡子成功的逃亡震惊了租界当局。一大早,布莱迪克中校和罗斯托上尉就带着大批人马赶来了。又是照相,又是讯问,还进行了全营大搜查,竟一下子搜出了两支“友宁”手枪,三把佩刀,一台西门子手提电话机。私藏武器的弟兄都被安南巡捕带走了。 他真聪明,搜查还没开始,已料定事情不妙,装着上厕所,把毛瑟手枪和子弹都扔到了厕所里。结果,到他帐篷搜查时,啥也没查出。床下藏过枪的那个坑,他一口咬定是逃跑了的豆大胡子和赵富田挖的。罗斯托问他为啥不跟着豆大胡子、赵富田一起逃?他说,他是本份人,得遵守营规,说完极伤心地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真怀念林营长和费营副,这二位长官搞的操练,搞的精神升旗,他都不喜欢——到现在都不喜欢,可二位长官的为人却没话说。他们决不会象豆大胡子、赵富田那样,摔下别人,只顾自己逃命。 ------------ 八 “林营长、费营副回不来了,咱第九军人营不能没个头。我和老鲁都是连长,老鲁的脑子出了毛病,这担子我就得挑了!” 涂国强盘腿坐在床上,借着手电筒微弱发黄的灯光,极自信地看着面前的弟兄们说。 “林营长往日常说,咱要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营长,营副不在,咱还得这么干!咱是中国军人,不是乌合之众,别他妈让鬼子们小瞧了咱!” 二连副白科群问: “是不是恢复上操和精神升旗?” 涂国强摇摇头: “搞那一套太不实际!弟兄们要是听我的,推我挑头,我就得闹腾点实际的!你们说,你们听不听我的吧?!” 好半天没人作声,谁也不知道涂国强究竟想干啥,都不敢贸然把自己的性命托付给他,拥戴他做这个头。 不置可否的沉默使涂国强很不愉快,涂国强的脸渐渐挂了下来,脸上的自信消失了不少。 “咋?都信不过我老涂?怕我老涂把你们往火坑里推?要这样,咱就他妈拉倒吧,老子刚才讲的话全当放屁!” 涂国强觉着委屈。他说的全是实话,林营长、费营副不在,营里就没了主心骨。没主心骨就要出乱子,他不能不自告奋勇顶上去。他思考了好长时间,把营里的弟兄排了个遍,最终还是觉着只有自己算个人物。 也有私心,他承认。他想轰轰烈烈闹出一番动静,让所有中国军人营的弟兄们,让全上海的民众都知道,第九营有个了不起的涂连长。闹腾好了,名垂青史不说,自己和在座的弟兄们也能夺回各自的那份自由。 叹了口气,又说: “别以为老子想图啥个人好处!要是只顾自己,老子在医院治伤时就走人了!我他妈现在站出来,是要为弟兄们承担责任!” 二连副白科群滑头地道: “承担啥责任?咋个承担法?你老兄有啥主张?都说说吧!说出来,弟兄们才好说话。” 涂国强似乎又看到了被弟兄们拥戴的希望,重把自信推到脸上,愣愣地盯着白科群看了好半天,才神秘地道: “组织九营全体弟兄一起逃,只要大伙儿听我的,一切我负责!” 白科群一怔: “有可能么?” “当然有可能!我挨个点过了,营区的巡捕加警卫士兵,总共只有三十三人,而我们有三百多人,如果夜间切断营区电源,全营弟兄一齐往外涌,那三十三个巡捕、卫兵肯定他妈挡不住!就是万一败了,也没啥了不得,咱们挪个窝到中央捕房蹲蹲就是!” 白科群眼睛一亮,率先表态: “涂连长,我听你的!真闹败了,进捕房,挨枪毙,老子都奉陪!” 弟兄们也纷纷表态: “涂连长,我们听你支派!” “涂连长,你叫咱干啥,咱干啥!” “奶奶的,谁敢不听涂连长的,咱揍他个龟儿子!” …… 在场的弟兄大都是四个连里有能耐的班排长,他们表了态,也就等于全营的弟兄们表了态。 涂国强很高兴,正正经经摆出了领导人的架子: “弟兄们愿听我的,我就得定几条规矩了!第一,我刚才说了,咱们他妈是军人,要养天地正气,法古今完人,谁都不能只顾自己!第二,要守机密,逃跑的事决不能让罗斯托那帮洋鬼子知道。第三,从现在开始,就得做准备。” “准备啥?” “准备家伙!铁条、木棍,啥玩意都行,万不得已时,咱得和守门的洋鬼子们拼!谁还藏了枪,到时都他妈拿出来集中使唤!” 白科群道: “只怕不会有枪了,豆大胡子他们逃跑后,洋鬼子们又满营抄了一遍,谁还敢藏枪?藏枪的弟兄们被关了快半个月了,还没放回来呢!” 涂国强胸有成竹地笑了笑: “我说有枪,准有枪,不信你们到时瞧好了!” 一个弟兄问: “这又是枪,又是棍的,洋鬼子们会不会说咱是暴动?” 白科群没等涂国强搭腔便说: “暴动就暴动!怕啥子?大不了一死!” 涂国强点点头: “白连副说的对!弟兄们不要怕!如果当初咱们不从德信楼里撤出来,不也早就取义成仁了么?” 弟兄们纷纷称是。 打着手电筒的小豁子是林启明营长的勤务兵,对自己的营长极忠诚,这时插上来问: “咱们走了,营长、营副咋办?” 白科群没好气地道: “营长、营副在十二营,咱有啥办法?” 小豁子呐呐道: “能……能把他们要……要回来么?” 涂国强拍了拍小豁子的扁脑瓜: “营长、营副也会想法逃的,你小孩家少多嘴!” 又说: “电表房我已探明了,在小红楼下层厕所旁边,平日总上把锁。有一回停电,我看到罗斯托带着工友开门进去过。咱得派两个靠得住的弟兄守着,到时扭掉门锁,进去断电。” 一个住小红楼楼下的排副自告奋勇地说: “这事交给我!只要有你涂连长的命令,老子马上叫营区变得一团黑!” 涂国强满意地点点头,最后又说: “弟兄们,咱们现刻儿全他妈的在一条船上了,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走则一起走,留则一起留,谁要敢单独行动,坏了弟兄们的事,我老涂决不饶他!当然,谁要有更好的主意,可以和我老涂商量,只要对弟兄们有好处,我他妈都会听的!” 弟兄们纷纷点头,都说涂国强言之有理,全指天发誓,要集体行动,生死与共。 弟兄们散去以后,涂国强非常满意,自觉着第九中国军人营从这一夜起换了天地。林启明和林启明所代表的岁月结束了,他叱咤风云的时光开始了。暴动成功,他是英雄,暴动失败,他依然是英雄。 他断定不论是成功还是失败,在上海租界闹出这么一番动静,中外报纸都要大做文章的,没准他的像片也会出现在中外报纸上。那个他在记者谈话会上见过面的漂亮小姐,或许会揣着报纸满世界找他,闹出一段英雄美女的佳话。 在上海这座国际城市出名不算困难。262旅524团团副谢晋元四行仓库一战,举世闻名。如果四行仓库不在上海,只怕谢团副再打个半年、一年,也没这么大名气。 听说谢团副也在租界军人营里,日子过得比他涂国强好,洋鬼子把谢团副当爷敬着,谢团副每日收到情书都有一大扎。 他涂国强也会有这一天的。 那夜,于极度兴奋中,有根有据地做了一回英雄梦,在壮烈的梦中三次殉国。一次是在德信公司,他与涌上楼的鬼子们同归于尽了。一次是在医院里,林启明,费星沅都要逃——跟那个护士小姐一起逃,他偏不逃,被安南巡捕迎面打来的子弹击倒了。第三次是在军人营里暴动,营门口架着马克沁机枪,他率着弟兄们往门外冲,连中数弹,以身许国…… 醒来以后,冷汗直冒,禁不住想:真要是暴动失败咋办?他这么干值么? ------------ 九 运载垃圾的清洁车出去后,大门照例不再上锁。鲁西平看到,守门的安南警只用肩头在大门上扛了一下,根本没把大门掩严。透过空隙能看到门外的铁丝网架。铁丝网架也未合拢,斜歪在一边,棘刺上扎着垃圾车上落下的几片枯叶废纸。门内的另一具铁丝网架被拉严了,拉严后,安南警卫就站在网架前抽烟,一副懒散的样子。 鲁西平见惯了这种景象,每天早晨借洗漱的时间,总在寻找出逃的机会。洗漱是在操场前,门口的情形是看得清的。一大早,清洁车出去前后,门口的警卫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而且几乎总是安南巡捕。罗斯托上尉大概从未想到过营区里的中国军人敢在天亮以后从大门口逃跑。 今天,鲁西平在大门附近扫地,看得更清楚了,几乎连那个安南巡捕脸上的皱纹都看得清。那个安南巡捕矮矮瘦瘦的,最多二十五、六岁,一身半旧的军装松松垮垮,根本不象个兵的样子。鲁西平觉着,自己只要飞起一脚,就能把这安南鬼踢到营区外。况且,他还有支毛瑟手枪,子弹压得满满的,就是踢飞那个安南鬼后,再涌出一些安南鬼来,也有把握对付。 枪是两个月前在厕所里拾到的。当时,他正背对着厕所门口大便,厕所外匆匆进来一个人,扔下枪走了,他只瞅见那人的背影,且很惊慌,无从判断是谁。那当儿他的第一个感觉是:那人要害他!营区正在进行大搜查,他却和这把该死的枪一起蹲在厕所里,罗斯托上尉非把他押走不可。一惊之下,提起裤子就摸枪,手忙脚乱把枪藏到掏空了棉花的棉衣夹层中。刚藏好枪,一些上厕所的弟兄就进来了,害得他根本没法进行下一步处强。 侥幸躲过那次大搜查,却舍不得处理枪了。军旅生涯的经验和对自由的强烈渴望,都迫使他把枪留下来。有了枪,他就有了夺取自由的希望。 林启明、费星沅转到十二营后,这里的情况变得更糟。一连长涂国强一下子抖起来了,俨然成了全营弟兄的爷,一点也不把他鲁西平看在眼里,对他说话的口气,象大人哄孩子。他知道涂国强在密谋逃跑,几次问涂国强,涂国强就是不说,只告诉他,要他好好呆着,别给大伙儿惹麻烦。他恼火透了:涂国强算什么东西!这小子除了搞女人,出风头之外,狗屁不通!将来要给大伙儿惹麻烦的决不会是他,必定是涂国强! 后来想想,又感到可笑。觉着自己还是没彻底悟透。涂国强惹不惹麻烦关他鲁西平屁事,他惹不惹麻烦,也与任何人无关!他现在需要的是自由,是回无锡家中和儿子、太太团聚,他的生命是一种独立的存在,根本没必要和这座第九中国军人营发生任何联系。涂国强尽可以在这里出他的风头,做他的大爷,他则要等待机会,靠手中的枪猎取他的自由。 自由就在营门外面。阻隔他奔向自由的只是两副铁丝网架和一扇大木门。机会实际上也在眼前,只要他治服门口的那个安南鬼,就能轻而易举地越过铁丝网架和大门,跃入那片诱人的自由中。 双手扶着竹扫帚,他痴迷地想;如果自己这一刻突然冲向大门,那个安南鬼会作啥反应?狗小子是不是有充分的时间拔出腰间的佩枪,并打开保险?如果自己在安南鬼拔出枪之前,先用毛瑟手枪对准他胸膛,这小子会不会冒险开枪? 渴望自由的心在激跳,象一只沉重摇晃的钟摆,撞击着他的胸膛,撞得他额头、鼻尖都渗出了细微的汗珠。 没人知道鲁西平的谋划和心思。正对着小红楼的水池子旁,弟兄们在洗脸,漱嘴。操场上,有人在打太极拳。鲁西平身边的几个弟兄懒洋洋地用竹扫帚扫地,扬起的灰尘如烟如雾。 如果安南鬼不开枪,他就一定能走掉么?他不打死安南鬼,安南鬼就要追他,就要瞄着他的后背开枪。就是安南鬼打不中他,枪声也必然要引来岗楼里的警卫们,他还是逃不掉。打死安南鬼更不行,若如此行事,他恐怕连大门也走不出。 这才想到了生命之间的必然联系。人可以为自己活,却也得为了自己活的目的,与其他生命合谋。面前的情况就很清楚,凭他鲁西平一个人,无法完成这次奔向自由的突袭,哪怕这自由距他只有一步之遥都不行。他需要别人合作,至少需要值役的这几个弟兄合作。当然,如果水池旁正在洗漱的弟兄和操场上的人一起逃,那就更好了,趁着那乱劲,他逃掉的把握更大。 合谋需要等待。 鲁西平却等不及了,机会难得,再一次轮到他值役,又在半月之后。半月之中啥事都可能发生。没准他会病倒,会死掉,会因为私藏枪支被送进中央捕房。况且,现刻儿枪就揣在怀里,硬硬地硌着他的肋骨,一次次挑起他热辣辣的渴望。 决定干。 他拖着扫帚走到了二班长岳欣林身边,用胳膊肘捅了岳欣林一下,冲着营门努了努嘴,又把怀里的毛瑟手枪疾速亮了亮,问了句: “走不走?” 自由的诱惑是无法抗拒的,况且,又有一支枪,岳欣林怔了一下,慌忙点头。 岳欣林默契地去通知十余步开外的另两个弟兄,鲁西平又挥起扫帚,扬着尘土,扫到了靠操场边的连副白科群身边,悄悄告知了自己的打算。 白科群毕竟是连副,头脑不象岳欣林那么简单,先睁大眼睛对营门内外扫视了一圈,才装模作样地扫着地,头都不抬地说: “是不是和涂连长商量一下?我们原计划……” 他火了,低吼道: “少废话!你不走老子走!” 白科群慌了: “走!鲁连长,我……我走!” 一个关乎自由的密谋,就这样在这么一个五月的早晨突然诞生了。五条各自独立的生命被一次奔向自由的行动凝聚在一起了。没有谁怀疑这凝聚的可靠性,就连鲁西平也没怀疑。 不料,偏偏是这可靠性出了问题。 当鲁西平和二班长岳欣林突然冲向门口,把那瘦小的安南警卫推倒以后,岳欣林愣都没打,径自跑了。白科群和另外两个弟兄一看大功告成,便兔子似的往门外窜,没有谁停下来帮鲁西平彻底治服那警卫。短暂的合作在攻击一开始就结束了。那警卫在地上挣扎着又喊又叫,还鸣响了手中的枪。鲁西平又急又慌,不得不把那安南鬼一枪打死。 人真是聪明的动物。枪声一响,水池旁、操场上的弟兄们知道有机可乘,也一下子涌了过来,潮水般地往大门口扑。鲁西平在跃出营门前的一瞬间看到,冲在最头里的是机枪手牛康年,还听到牛康年呜里哇啦喊着什么,好象是招呼全营弟兄都逃吧?! 后来看到的,就是营区外的景象了,摇晃着的大马路,马路上自由奔驰的汽车,路两边惊诧的行人和迎面出现的三个抄靶子巡捕。三个巡捕都拔出了枪,先是鸣枪示警,接着就开了枪。鲁西平眼见着跑在前面几十步开外的岳欣林和另一个弟兄象跌了跤似的一前一后颓然倒地。又见着白科群和一个弟兄扭头往回跑。他也想往回跑的,可就在这时,营门口响起了排枪声,一个白俄巡官带着七,八个安南鬼从营门外的巡捕房涌了出来,对着他哇哇怪叫,明确宣告了他这次逃跑的失败。 白科群和另一个弟兄是识时务的,马上承认了失败,举着手,老老实实向第九中国军人营大门口走,狼狈而又惊恐。 他却不承认自己的失败,闪身躲到了一根贴满了仁丹广告的电线杆后,准备进行最后的努力。他现在已站在了一片自由的土地上,他手里有枪,枪里还压着没有打完的四发子弹,还能为捍卫自己梦寐以求的自由而战。 自由太宝贵了。自由意味着一片蓝天,一片阔土,一个漂亮的太太,一个温暖的家庭,一个可以自主付诸行动的梦想。他进了第九中国军人营每日每夜期待的,不都是这神圣而庄严的一刻么?为了走出营门口这一刻,他这个在战场上天不怕地不怕的五尺男儿,不惜在林启明面前下跪,不惜被人诬为神经病…… 他不能象白科群那样,再按任何当局的意志重新走进这所军人营,军人营的日子他过够了,今天应该永远结束了。从这一刻开始,他真正属于他自己了,他要竭尽全力进行一场纯属个人的淞沪战争,或者自由,或者死亡。上中学时,就知道有“不自由,毋宁死”一说,现在,该是实践它的时候了。 街上的行人,汽车突然间全消失了。营门口枪声依然在“砰砰叭叭”响。能看到营门两侧岗楼里冲着营区探出的枪口。显然,营区内的局势被罗斯托的巡捕士兵控制了。大街另一端的情况也不妙,三个抄靶子巡捕根本不管倒在地下的那两个死去的或者是受伤的弟兄,机敏在地跃闪着,往他置身的电线杆前逼,最近的一个距他只有二十几米,已进入了他手枪的射程。 那个找死的倒霉鬼从一家杂货店里跳了出来,想继续靠近他。他开了枪,只一枪,就把那倒霉鬼撂倒在杂货店门口。干得真漂亮。他为自己的枪法自豪。半年前守德信大楼时,倒在他点射枪口下的东洋鬼子至少有八个,他数过。今天,他得公平地对待这些西洋鬼子们,让他们也领教一下他鲁西平捍卫自由的好枪法。 恍惚觉着自己是置身于德信大楼,鬼子在从两面进攻,他消除了面前的威胁后,马上回转身来,警觉地注视着从营门口冲过来的白俄巡官和安南巡警。白俄巡官和安南巡警都没进入他的手枪射程,他无法开枪。可白俄巡官和安南巡警却在用德式自动步枪向他射击。子弹在身边嗖嗖飞,有一颗击中了他的腿。不疼,象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看见顺着裤腿流下的血,才知道自己受了伤。 他扶着电线杆,挪到了一个自认为安全的角度,重又寻觅大街那头的两个抄靶子巡捕。两个巡捕不知猫到了哪里。杂货店门前的那个被撂倒的家伙在挣扎着往起爬,一头一脸的血。他几乎是出自本能地抬手又是一枪,把那家伙牢牢钉实在街面上。 这时,街旁正对着电线杆的茶叶店里,有个穿粉红旗袍的少妇向他招手,要他跑过来。少妇身边还聚了一些账房、伙计模样的人,也都向他招手。 他马上明白了,茶叶店的地形比在街上孤立着的电线杆有利,遂拖着受伤的腿奋力地向茶叶店扑过去。 不曾想,离开电线杆不到四、五步,从街两头交叉飞来子弹把他击倒了,他在街心的路面上挣了挣,眼前一黑,永远失去了知觉。 是仰面朝天倒下的,他于咽气前的最后一瞬,看到了一片大上海自由的天空。大上海自由的天空连接着无锡家乡自由的天空,血红的太阳辉映着自由的博浑和庄严…… ------------ 十 勤务兵小豁子在短短几天内一下子看透了这座第九中国军人营和这个世界的卑劣无耻。 事情很清楚,五月十日早晨的集体逃亡是突发的,涂国强连长和大多数弟兄都不知道。营门口的枪声响了之后,涂国强连长还端着脸盆在那儿发呆,他当时就站在涂连长身边,亲眼看到涂连长摔了脸盆骂人。牛康年说:“还愣着干啥,跑哇!都跑哇!”涂连长脚一跺说:“跑个屁,巡捕房就在门外,又没事先计划好,到不了大门口,人家就会把咱们打回来!”牛康年和那帮弟兄偏不听,偏“嗷嗷”叫着往营门口冲。结果真被涂连长说中了,没一个逃出去的不说,还死了三个,伤了十几。据说巡捕士兵们用的是减压子弹,若是用常规子弹,死人会更多。 他当时没跑。他相信涂连长的话。林营长在时,他听林营长的,涂连长成了头,他自然要听涂连长的。服从长官总不会错。 却不料,三天以后,罗斯托上尉还是找到了他头上,说是他参予谋划逃跑。他真觉着冤,再三申明自己事先不知道,逃跑时也没跟着跑,还拖出了涂连长做证明。罗斯托一听到涂连长就恼了,打了他的耳光,还罚他今日饿一天饭。 挨耳光时才知道,和鲁西平连长一起带头逃跑的白科群连副被抓住后,把涂连长和大伙儿都供了出来。供的不是这次逃跑,而是预谋中的逃跑。白科群被押进中央捕房的当天晚上,涂连长也被抓进了中央捕房。他的运气还算好,只是被罚饿饭,没进捕房。 真想不到人会这么坏,自个儿栽了,也拉着别人一起栽,预谋中的逃跑,与五月十号早晨的逃跑根本无关,白科群连副竟向罗斯托供了,那十几个参予谋划的班排长们也都被迫供认证明了涂连长谋划逃跑的确凿。 当时的谋划,他记得很清楚,大家都是拥戴涂连长领头逃的,尤其是白连副,口口声声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还说,万一事败,一定陪涂连长去坐牢。现在倒好,一个个全变了,白连副不是去陪涂连长坐牢,而是把涂连长拖进了中央捕房,去陪他坐牢。 人呵,真不是个东西!平时看起来,有鼻子有眼的,真碰上事了,却只会做缩头乌龟。 他小豁子没做缩头乌龟,咬死口就是不承认有啥逃跑的谋划。他说那夜涂连长是和大伙儿讲故事。还说,那故事挺长、挺长的,他没听完就睡着了。他天真地要罗斯托上尉不要信白连副的话。那当儿,他根本不知道那帮班排长也会跟在白连副后面去作证,还热切地幻想着涂连长带他逃出这片坟坑哩。 现在,一切都没指望了,林营长、费营副回不来,涂连长被抓走了,电表房又移出了营区,他们只能老老实实呆在这里挨日子了。 日子真难挨,动不动还要饿饭,真不知啥时才是个头? 今日饿饭也绝,罗斯托命令营区里的巡捕把屋门锁上了,谁想送点东西给他吃也送不进来。睡也睡不实,肚里没食,老醒。 天朦胧黑时,不睡了。两手扒在北面窗台上,睁着模模糊糊的泪眼朝灰暗的公寓楼看,一厢情愿地幻想着那边能扔点啥吃的过来。他记得林营长和他一起住在这间屋子时,常有人夜间扔东西过来,有一回扔了烟,林营长还教他吸,呛得他直咳嗽。公寓楼里住着一个小姑娘,老朝他做鬼脸,还冲着他傻笑。他挺喜欢她,有一次还用烟盒精心叠了个纸飞机飘过去。 小姑娘还在么?她在干啥?她知道不知道林营长走后,这里发生的事?她还会把关在这里的国军看得那么好么? 想必她不会知道这里的事,还会把这里穿军装的人都当英雄看。这实在是挺糟糕的事,待她长大了和这些家伙们打交道时,是要吃亏的。 真想把这阵子悟到的一切都告诉她,要她不要相信大人们那些骗人的鬼话。他就是上了大人们的当,才在十五岁穿上军装,闹腾到这座军人营来的。大人们都说要打鬼子,都说有人出人,有钱出钱,他头脑一热,甩下货郎挑子就从了军,气得爹娘哭天抢地。 好在从军之后碰上了林营长。林营长对他不错,一直把他当小兄弟待,教他识字,教他下棋,遇到危险,总把他留在后面。 林营长是好人,只是这种好人太少了,百不挑一。而且,好人大都没啥好报,还不知林营长在十二营又吃了啥苦头哩! 十二营在那里?小姑娘知道不知道?她要是知道就好了,能替他带个口信给林营长,让林营长把他也要到十二营去。这个九营不能呆,坏种太多。 饿。真饿。 竟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哭了许久、许久,泪水顺着手指缝往下流,一滴滴落在窗台上…… 朦胧中,隐隐听到了“喂喂”的喊声,抬头一看,对过公寓楼的阳台上正站着那个小姑娘。 他忙转过身,揩去了脸上的泪水,勉强冲着小姑娘笑了笑。小姑娘用竹杆挑了个饭盒过来,饭盒冒着腾腾热气,还散发着烧肉的香味。 他高兴极了,伸手去够,却没够着。 他爬上窗台,又去够,什么人却抓住了他的胳膊,把阳台、小姑娘和热气腾腾的饭盒都抓没了…… 醒来时发现,是林启明营长站在身边,林营长还把一条线毯披到了他身上。 他以为又是梦,揉揉眼睛再看,林营长还在,正用粗糙的大手给他揩脸上的泪呢。 他扑进林营长怀里,放声哭了起来,边哭,边把这一个月来营中发生的事情和自己的冤屈都和林营长说了。 林营长道: “我知道!都知道!我要和布莱迪克和罗斯托交涉,让他们把涂连长和被押走的弟兄都放回来!” 他当即叫了起来: “白连副不能放!这家伙是坏种!把涂连长和大伙都卖了!” 林营长皱了皱眉头: “白连副是不好,可鲁连长和涂连长也太莽撞!他们就没想过,如果租界十几个军人营都这么干,日本人还不早就进兵租界了?干啥子都得有理、有利、有节,不能莽撞胡来!咱们是军人,是在第三国租借地,这一点每个弟兄都得清楚。” 他不清楚,也不想弄清楚,只知道林营长回来就好了,他又有了依靠。林营长决不会出卖自己的弟兄,也决不会看着他再饿饭。 只要不再饿饭,就比啥都好。 这才记起自己的职责,想去给林营长打洗脸水。林营长将他拉住了,说是都半夜三更了,凑和睡吧,脱了外衣便躺下了。 刚躺下,费星沅营副就进来了,也没拉灯,摸黑和林营长说了很长时间话,又是交涉放人,又是上操升旗什么的,都很激动。听他们说起来,恍惚上操、升旗布莱迪克中校都又同意了,也不知因为啥。 营长,营副在身边,他有了安全感,肚子似乎也不那么饿了,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又梦见了小姑娘。小姑娘和他一起在表哥家吃大席,整鸡、整鱼不断地上。他贪婪地吃着,油汁,汤水抹了一脸一嘴。小姑娘歪头瞅着他,窃窃地笑…… ------------ 十一 洗漱完毕,哨子响了起来。小红楼门口和操场上的弟兄们对这久违的哨音已感到陌生了,似乎很诧异,都站在原地四处张望。林启明很火,叫费星沅吆喝一下。费星沅吆喝了,声音干涩而沙哑,要弟兄们全体集合,听林营长训话。许多弟兄直到这时才知道营长营副回来了,叽叽喳喳议论着,赶到操场中央集合起来。 林启明大步走到队列前,看了看手上的破怀表,又看了看面前的弟兄们,厉声道: “十二分钟!整个集合过程是十二分钟!你们自己说,这还象一支国民革命军的队伍么?!在战场上,这十二分钟就可能造成咱们的全军覆灭!” 弟兄们都不作声。林启明往面前一站,军旅中的一切规矩都极自然地记起了。都知道林营长的脾气,都怕林营长那副火石似的面孔。 “我说过,只要战争不结束,只要咱们还穿着这身国民革命军的军装,咱们就是军人!在战场上是军人,在这座军人营里也是军人!可你们看看,你们一个个谁他妈的还象军人?!” 确乎不象军人,自打营长,营副到十二军人营后,一个月里操也不上了,旗也不升了,都想着各自逃命,自己把自己看成了囚犯。 “人家敢这么欺负咱们,敢动不动抓人,动不动搜查,就因为咱们是一团散沙!就因为咱们没个军人的样子!谢晋元团副和524团的一帮弟兄也在军人营里,他们有骨气,有纪律,为国家、民族陷绝地而不馁,人家谁敢碰他们?!打败咱们的不是敌人,是咱们自己!” 营长说的道理大伙儿也懂,只是做起来很难。涂连长不也想把弟兄们组织起来么?可鲁西平异想天开地一逃,弟兄们便把啥都忘了,都跟着撒了丫子。 “弟兄们逃跑的事,我知道,我回九营之前,布莱迪克中校都和我说了。中校把我和费营副调回九营来,是想让我们协助他们阻止可能继续发生的逃跑事件,对此,我和费营副都拒绝了,这不是我们的责任。我和费营副的责任,是要对1776团第三营的全体弟兄负责,对咱们为之战斗的国家民族负责!我再重申一遍,咱们现在是在西洋鬼子的地界上度日月,咱们每个人都不只代表他自己,而是代表国家、国军和咱们中华民族!咱们不是被西洋鬼子武力抓进这里的,是奉我政府,上峰的命令,进入租界的!因此,我反对任何不负责任的逃亡谋划!我们要出去,必须是以国军1776团三营的名义,集体列队开出去……” 弟兄们很吃惊,都大睁着眼睛瞪着林营长。大家都没想到林营长也反对逃。 站在头排位置上的牛康年叫了起来: “说的轻巧,谁让你列队开出去?” 训话被迫中断了。 林启明冷冷看了牛康年半天,命令道: “出列!” 牛康年满不在乎地向前走,几乎走到了林启明面前。 “立正!” 牛康年站住了,歪着头,斜着眼睛看林启明。 林启明左右开弓,对着牛康年就是两个耳光,打毕,又命令道: “向后转,跑步入列!” 牛康年踢踢拖拖跑回了队列中,一对凸眼珠几乎要瞪出眼眶。 林启明没再理会牛康年,继续他的训话: “我们不是租界当局的囚犯,租界任何第三国都无权任意处置我们的同志,我们的弟兄!对我营被抓去的涂国强连长、白科群连副和另两个弟兄,我和费营副已向布莱迪克中校提出了严正交涉,布莱迪克中校已答应和中央捕房协商,尽快放他们回来。但是,咱们每个弟兄也都要记住,我国政府并未对租界任何第三国开战,咱们和营区管理当局所代表的第三国,要尽量避免武力冲突……” 牛康年偏又吼了起来: “你他妈是我们的营长还是西洋鬼子的营长?” 林启明再次中断了训话,把目光射向牛康年。 牛康年根本不怕,没让林启明下令,便大步走出队列,“吃拉”一声,撕开了军褂,用拳头擂着自己的胸膛道: “你再打!要有枪,就他妈冲这儿打!” 林启明没打,只淡淡地问: “你还是不是我国军士兵?还有没有点规矩?长官训话时,能这样胡闹么?” 牛康年呵呵笑了起来,边笑边放肆地发泄道: “这猪圈里哪还有兵?!都是猪!我是猪,你也是猪,大家都是猪!不管东洋鬼子,西洋鬼子,想啥时宰咱就啥时宰咱!你狗日的不逃,爷们该逃还得逃!谁敢挡爷们上路,爷们就学鲁连长,拼它个狗日的!啥国家、民族,哄鬼吧!谁想代表国家、民族、谁去代表,爷们只代表自己……” 林启明听不下去了,铁青着脸,对身边的营副费星沅命令道: “派人把他押起来!” 费星沅却有些犹豫,看看林启明,又看看牛康年,先做了回和事佬: “老牛,别闹了!快入列吧!林营长说的对,军人要有军人的规矩,长官训话时不兴这么插嘴的!有事散操后再说!” 牛康年偏连费星沅也骂上了: “你他妈算老几?也来管老子?!老子说了,老子只代表自己,从今往后,再也没啥长官了!逃出去,活下来,算老子命大!死在这臭猪圈里,老子也活该!与你们屌的关系都没有!” 费星沅气得直哆嗦,手向队列一挥,前排站着的几个弟兄跑了过来,三把两下,扭住了牛康年,而后,仰脸瞅着营长、营副,等待进一步命令。 林启明道: “先关到小红楼的房间里去!” 弟兄们把牛康年扭走了。 牛康年被弟兄们扭着,还挣扎着扭头大骂林启明和费星沅,啥脏话都骂出来了。 林启明只当没听到,镇定了一下情绪,又接着刚才的话头说: “因为咱们是国军,代表国家,所以,就不能不替国家着想。同时,我林启明也相信,国家对我们也会负责的,会通过外交途径,最终解决租界三万弟兄的问题。我说政府会负责,是有根据的,举一个例子来说,我们三万弟兄每月的生活给养,就是政府通过俞鸿钧市长按期向租界管理当局支付的!中央和国府从来就没忘记咱们。中国民众,尤其是上海民众,也没忘记咱们。上海各界同胞直到今天,还在为咱们募捐。” 林启明激动了,眼中蒙上了泪: “弟兄们,咱们不是孤立的,咱们身后有个伟大的国家,有个伟大的民族;一定要相信,最后的胜利是属于咱们的!退一万步说,就是国府的全部交涉都失败了,咱们出不了军人营,抗战胜利的时候,咱也一定能列队开出这座孤岛!到那时,弟兄们都是国家和民族的英雄!后人们会说,咱们不是孬种!咱们的肩头扛起过这个时代的沉重国难!记着,是咱们的肩头!” 弟兄们也激动了,哗哗鼓掌,掌声中,有人呜呜咽咽地抽泣。 林启明又说: “比起守德信公司大楼;这里的情况应该说是好多了,至少没有鬼子炮轰、扫射。在德信公司,弟兄们都不怕死,都愿随我林某人尽忠许国,今天在第九营弟兄们难道就不愿和本营长一起尽忠许国了么?!我不相信会这样!我了解我的弟兄们!” 又是一片令人感动的掌声。 “就连牛康年,我也觉着他是好弟兄!在德信大楼,他打得多好!是和本营长一起最后撤出大楼的。那时,他已负了伤,胳膊上,我记得。他今日这么胡闹,准是窝了什么瞎火,本营长不会怪他。但是,我说过,咱们是军人,这种事不能再发生了!从今天起,一切要恢复正常,上操、精神升旗、学文化,都要正常起来!都得记着,咱们不是囚犯,是军人!1776团第三营还在,本营长还在!” 训话结束,费星沅喝起了口令,要全体弟兄立正,向左转,面对东方,面对那面精神上的国旗。 是一个阴沉沉的春日,看不到那轮现实的,也是精神的太阳。东方天际上的云层很低,很厚,宛若犁过的田地,一道道犁沟都看得清。犁沟汇拢的远空,一片辉煌的霞光。 他喝令奏乐,升旗,而后,笔直立正,对着东方那片霞光,庄严地将五指并拢,缓缓举过头顶,又缓缓靠近了破旧军帽的帽沿。弟兄们则高高昂起头,向东方行注目礼。 他觉着军乐在响,国旗在升,自己的生命也随着军乐的奏鸣和国旗的上升,进入了一个辉煌的境界。 真好。这一切真好。他又回到了第九中国军人营的弟兄们中间。又能理直气壮地带着弟兄们向国家和民族保证自己的忠诚了。他将象524团的谢晋元团副一样,把军人营变成一个锤炼弟兄们人格、意志的特殊战场,让这特殊战场上永远飘荡着民族不屈的旗帜。 军乐在响,国旗在升。 两行清泪不知不觉流到了脸上,露珠儿似地缓缓滚动…… ------------ 十二 涂国强在押送他们回营的囚车里,就看到了白科群那张欠揍的刀条脸。两只拳头禁不住攥了起来,极想一跃而起,用拳头砸断他的鼻梁骨。白科群显然明白涂国强的凶恶念头,根本不敢正眼瞧涂国强,面孔一直对着窗外飞掠而过的街景。 车到了第九中国军人营门口,白科群先跳下了车,涂国强马上也跳下了车。在门外巡捕房办完有关手续后,白科群战战兢兢往小红楼走,涂国强不即不离地跟着。跟着进了小红楼,四处看看没有巡捕在身边了,涂国强上前揪住了白科群的衣领。 楼里正识字学文化的弟兄们,都没意识到他们要开打,还涌过来和他们打招呼——大都是招呼涂国强的,对白科群并没有几个人搭理。涂国强死死揪住白科群,胡乱冲着弟兄们点了一通头,便把仇恨的目光集中到了白科群苍白的脸上: “狗东西!你他妈说,为啥要卖老子?老子那点对不起你和弟兄们?你狗日的只顾自己,跟着鲁西平跑了,为啥又把老子和弟兄们供出来?” 白科群很慌,双手护着几乎要被涂国强揪破的衣领,呐呐道: “涂……涂连长,这……这事不……不怪我,是……是罗斯托上尉要……要了解营……营区里的情况,我……我说走了嘴……” 涂国强抬起手,狠狠一巴掌打到白科群的嘴上: “不怪你,只怪你狗日的嘴,老子知道!老子专打你狗日的嘴!” 白科群半边脸上立即现出一片脉络清晰的暗红,嘴角也流了血,大约是牙花被打破了。他可怜巴巴地向聚在面前的弟兄们看,弟兄们都默默观战,一动不动。 涂国强知道弟兄们不会同情白科群的。白科群卖了他和几个参预谋划逃跑的弟兄们不说,还坏了弟兄们的大事。那日,如果白科群不跟着鲁西平跑,不带动大伙儿一齐跑,事态不会闹得这么严重,他们集体逃亡的机会,或许还会有。白科群跟着鲁西平一跑,牛康年再他妈一吆喝,一切全乱了套,送了三个弟兄的命不说,还使营区的西洋鬼子加强了防范措施。他谋划的自由事业,他的英雄梦,都葬送在白科群手里了。今个儿,他要给白科群一次扎扎实实的教训,让白科群懂得日后咋着做人。 巴掌变成拳头,出其不意地猛砸在白科群的鼻梁上。伴着拳头砸下去的,还有恶狠狠的话语: “这一拳是老子赏你的!谢你请我到中央捕房去做客!” 话没落音,拳头再次扬了起来,还想冲着那鼻梁来一下,却因着白科群的及时躲闪打偏了,落到了白科群的右眼眶下。 “这一拳是代表弟兄们赏你的,谢你和弟兄们有福共享,有难同当。” 白科群满嘴,满脸都是血,开始嗷嗷叫着,挣扎还击,只可怜这东西又瘦又小,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飞起一脚便将白科群极利索地喘倒在楼梯口的垃圾筒旁。垃圾筒被白科群倒下的躯体撞翻了,灰土,废物落了白科群一脸一身。 他扑过去还要打,一个弟兄将他拉住了: “涂连长,饶他这一回吧!白……白连副怪可怜的,也……也不是真想害谁!” 站在楼梯上的小豁子却道: “胡说!白连副就是有意害人!不但害了涂连长,还害了我,让我饿了一天饭!” 小豁子挥着脏兮兮的拳头,极明确地鼓励他: “涂连长,往死里揍!揍死这狗东西多省两碗糙米饭!” 又一些弟兄喊: “揍!揍这屄养的!” “问他还敢卖人不?” 这鼓励与支持益发使涂国强野性大发。他原倒不准备再揍的,可弟兄们这么一喊,就觉着不揍出白科群的屎来便对不起弟兄们的善心好意了,遂不顾罗斯托上尉再三强调的卫生,骑到白科群落满垃圾的身上,又是一番擂鼓打锣般的猛击,直打得白科群连讨饶的力气都没有了。 弟兄们当中,也有白科群的狐朋狗友,开打时,大概就有人向营里的巡捕报告了。他还没有从白科群的身上爬下来,罗斯托上尉已带着翻译官刘良杰和几个随从士兵赶到了小红楼。 也恰在这时,林启明和费星沅双双从楼上下来了。罗斯托上尉和林启明、费星沅都盯着他的脸孔看,看得他挺不自在的。 罗斯托通过翻译官刘良杰问: “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打架?” 他不知该说啥。 弟兄们也都不作声。 小豁子挺机灵,干咳了一声说: “罗长官,他……他们是争一条毯子,涂连长说毯子是他的,白……白连副说是他的,两人先是争,后……后来就打起来了,我看见的!” 罗斯托通过刘良杰问在场的弟兄们,弟兄们有的点头称是,有的说没看见。 罗斯托走到挣扎坐起的白科群面前,用铮亮的皮靴踢了踢白科群的屁股,用生硬的中国话问: “是这样吗?” 白科群可怜巴巴地抹了抹脸上的血,畏怯地点了点头。 罗斯托又明确问: “你要提出控告吗?” 白科群茫然地想了想,摇了摇头。 罗斯托哇里哇啦讲了一通洋话,嘴一努,要刘良杰翻译。 刘良杰当即翻译道: “上尉说,就是受害者不控告,他也不能允许在他管辖的第九中国军人营出现这种侵害人权的野蛮事件。白连副要马上送去检查治疗,涂连长要就其野蛮行为写出书面报告,俟上尉派人调查之后,再作出是否拘押的处理决定。” 直到这紧要关口,林启明才说话了,是对罗斯托上尉说的: “1776团三营营长是我,涂连长、白连副都是我的下属军官,根据营区中国军人自治的原则,上尉无权干涉我营内部事务。这一点,在本营长返归第九中国军人营时,已和上尉本人和布莱迪克中校详加阐明,并再次征得了上尉先生的当面认同,希望上尉先生不要忘记。” 刘良杰把林启明这番话翻译了以后,罗斯托上尉想了想,又阴沉着脸说了一通话,让刘良杰照译。 刘良杰翻译道: “上尉说,自治原则上尉并不反对,也不想插手林营长部下的内部事务。但是,此次事件发生后,贵部下士兵向上尉作了报告,作为第九中国军人营管理主任,上尉不能不出面制止。现在既然林营长愿出面处理,上尉可以不再过问,可上尉希望,这类野蛮的事情不要再发生了!如再发生,闹出生命危险,林营长必须负担全责!” 罗斯托匆匆赶来,又匆匆走了。走到门口,铮亮的皮靴踩到了一口浓痰上,差点儿滑倒。遂又抬起脚,指着皮靴上和水门汀地上的浓痰愤愤地对林启明叫了一通。 刘良杰很尴尬地道: “林营长,上尉说,他还要提醒您注意营区卫生,上尉已再三说过,随地吐痰是不能允许的!上尉建议您对随地吐痰的士兵进行最严厉的处罚!” 没想到,打人事件竟以吐痰问题而告结束,涂国强感到一阵快意和开心。他记起,那口痰大概是他吐的。他原准备把那口积蓄了许久的浓痰吐到白科群脸上,可走到门口,有人和他打招呼,他忍不住了,才把痰吐到了水门汀地上。 真遗憾,罗斯托没被那口痰滑倒。 正想着那口得意洋洋的浓痰,林启明又说话了。林启明要费星沅和几个弟兄把白科群架到营区卫生所去治疗,要他马上到三楼去谈话。 他随林启明去了,一步步往楼梯上走时,才想起问: “营长,啥时回来的?” 林启明闷闷道: “回来快半个月了!” 他又问: “这里的事你都知道了了” 林启明点点头: “能不知道么?!不知道能把你们要回来?!” 他这才知道,他和白科群并另两个弟兄被放回来,原是林启明交涉的结果。 到林启明屋子里坐下,听林启明细细一说,更加感动;林启明为了把他们四人从中央捕房救出来,还差点儿发动了全营绝食。 没待他表明自己的感动,林启明便开始训话了,口气很严厉: “你和白连副的事,到此算完结了!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我和费营副知道你在折腾白连副,故意没有下楼,是费营副不让我下去的。不过,白连副不管咋说还是咱们一起在军人营的弟兄,他就是条狗,咱也要想法让他变成人!你老涂再这么打他,我就不饶你了!听见了么?” 他点了点头。 “还有,别瞒着我再组织啥逃跑、暴动了,这行不通;我已把道理和弟兄们讲清楚了!” 这使他很吃惊,林启明咋着会反对弟兄们逃跑?如果说那次在医院反对逃跑是为了弟兄们,那么,和弟兄们一起逃,为啥也要反对? 林启明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把在训话时和弟兄们说过的道理,又和他说了一遍,最后,还尖刻指出了他那次流产逃亡计划的漏洞: “即使你们真的切断了电源,干掉了营门口的夜班警卫,逃出这所军人营,就能逃出租界么?不说别的,这几百套便衣你到哪儿去找?你以为老百姓都敢收你们么?如今是日本人的天下,那些当年支援咱们的百姓也没胆量冒杀头的风险!还有,租界第三国的士兵巡捕也不是吃干饭的,他们会在一夜之间联合行动,进行大搜捕。你们怎么出去的,还得怎么回来!” 如果仅仅说到这份上,他还服气,还会觉着林启明是一番好意,但,林启明接下的话偏十分难听,他强忍着,才没当着林启明的面把火发出来。 林启明说他想出风头,不负责任,还说,他被白科群和那帮班排长卖了不算冤枉,因为说穿了,他涂国强心中也是只有自己。林启明一口咬定,说是对他出风头的迹象早看出来了,说是在出院后的那次记者谈话会上,他的表现就不好,老抢着说,虽说话都不错,但一口一个‘他妈的’,实在有伤风雅,有伤三营的名声。 他憋着火听,越听越觉得委屈。日他娘,自己当初在医院想独自逃不对,带着大伙儿一起逃,又不对!自己不负责任,只有一己私心不对,在林启明不在的时候承担起全营的责任也不对!这叫什么理?! 盯着林启明紧绷着的面孔,突然发现了问题症结所在:林启明该不是妒忌自己在营区里的名声吧?林启明不在的日子里,他已成功地获得了全营弟兄的拥戴,林启明想必是要把这份拥戴再夺回去,才把他贬得一无是处吧?! 心中冷冷一笑,自觉着看透了林启明内心深处的卑劣,进门时对林启明原有的感激一笔勾销了,剩下的只有不满、疑虑与敌意。 林启明又说起了精神升旗和上操的事,还要他象往常那样,为弟兄们做出表率。 他头一扭,淡淡说了句: “我听你的,这个营现在又是你当家了!” ------------ 十三 散操以后,林启明没回小红楼,独自一人沿着操场边缘散步。这当儿操场上的人不多,寥寥几个,众多弟兄都一个方向朝小红楼和各自的平房走。操场一角的帐篷已大都拆完了,特警中队和公民训练团的弟兄们陆续放走、逃走之后,原住帐篷的弟兄,全住到了平房里。偌大的操场把林启明的背影映衬得很孤单,使费星沅没来由地替林启明生出了一种孤独感。 费星沅认定林启明的心是孤独的,全营弟兄中,真正用整个身心担负起这个民族、这个国度全部苦难的,大概只有林启明一人。林启明令人敬重,也正在这一点上,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并勉励,乃至强迫全营弟兄和他一起为之。 他却做不到这一点。尽管他知道林启明是对的,尽管他也象林启明那样,不愿有愧于他为之浴血奋战的国家和民族,但他决不会做第二个林启明。他代表国家,也代表自己。他要维护民族的尊严,也要维护自身的尊严,并争取可能获得的自由。他要选择无愧于良知的生存形式,也不反对任何弟兄做任何其它选择——甚至鲁西平和牛康年的选择。 他和林启明议论过鲁西平和牛康年的事。不管林启明说啥,他都坚持认为,鲁西平的选择没有错。鲁西平的脑子没啥毛病,为自由不惜战死,便是没毛病的确证。如果向往自由就是毛病的话,那么,整个人类都有毛病。鲁西平的问题只是,他在夺取自由的动机和方式上出了岔子。牛康年也没错,一个人首要的问题是好好活下去,只有活着,才会有自己所属的民族和国家,人死了,哪还有什么民族和国家的区别?东洋人、西洋人、中国人,埋进土里都是一堆白骨。要考虑的只是:自己个体的生存和民族的生存是否能完全割裂开?民族的生存,是否就是个人生存的天敌和负担?牛康年显然在这个问题上没弄清楚。 他对一切都一目了然,只是在弟兄们面前沉默寡言,啥都不说。他是营副,是黄埔军人,知道怎样维护一个上尉军官的威严和形象。撤离德信大楼以后,许多人——许多在战场上无愧于军人荣誉的人都垮下来了,他却没垮。在医院里,当涂国强连长提出甩了林启明逃跑时,他马上意识到这其中的卑鄙。他不赞成林启明的偏执,可更不能做任何卑鄙计划的同谋,这关乎人格。 他处在观念格杀的漩涡中。返归第九军人营,转眼又是两个多月了,两个多月中,重新开始的精神升旗和上操,惹出了弟兄不少牢骚,有人还直骂娘——不是骂他,都是骂林启明的。弟兄们似乎知道他于沉默中执行林启明命令时的矛盾心态,当着他的面也敢骂。尤其是牛康年一伙人,简直把林启明看作了十恶不赦的暴君。从那次队列前的顶撞之后,牛康年瞅林启明的眼光总有些异样。 他觉着这很危险,闹得不好,非出大麻烦不可,想了几天,还是决定要和林启明好好谈谈。 作为营副,他要服从林启明的命令,可作为朋友,他却不能不劝劝林启明。这并不是要指出林启明在哪些地方做的不对,而是要告诉他,国家和民族的苦难不是哪一个人的肩头可以担起来的。对此,林启明应该有清醒的认识,应该在坚持自己原则主张的同时,兼顾弟兄们的情绪。 林启明会听他劝说的,两个月前的那次,涂国强因白科群出卖自己,报复了白科群。有个弟兄来报信,说是打起来了,林启明起身就要下楼处理,他忙把他拉下了。事情很清楚,林启明下去没好处,白科群出卖自己的弟兄应受惩罚,而惩罚又不能由做营长的林启明下令执行,那么,让涂国强教训一下白科群,并不是坏事。一来实际施行了惩罚,二来,让涂国强出了口气,三来,长官方面又不担责任,岂不完满?!林启明没听他说完就明白了,继续在楼上和他下棋,直到有人说罗斯托上尉奔小红楼来了,才和他一起下楼收风。事后,林启明直夸他遇事机敏。 是七月的一个傍晚,天很热,也很闷,没有一丝风。操场坚实的土地上,簇簇片片的野草都显得蔫巴巴灰蓬蓬的,东墙根的两棵杨树绿叶满枝,阳光照着,投下了一片水迹般的阴影。 林启明走进了那片阴影中,叉腰站住了。林启明的面孔是对着墙的,他看不见,能看见的只是林启明穿着军装的脊背。林启明的军装已经很破旧了,脊背上补着两块补丁,下摆毛了边。 租界管理当局倒是在入春前后每人发过一套服装,颜色是深绿的,袖口和裤腿上都有黄圈,林启明坚决不穿,许多弟兄也不穿。大伙儿都极一致地认定那是囚服,为此,林启明还向罗斯托上尉和布莱迪克中校提出过抗议。 林启明无疑是个真正的军人,那打着显眼补丁的军装里包裹着一具属于军人的躯体。这具躯体只应该倒在战场上,决不应倒在这片西洋人的租界里。他有个不祥的预感,总觉着林启明会在某一天挺不住的时候,一头栽倒在这片被囚禁的土地上。而林启明倒下了,这里会出现什么情形,他不敢设想。 小红楼的电喇叭在广播福音电台的宗教节目。一个虔诚的教徒在和一个叫做什么詹姆斯的牧师一问一答。教徒的声音很清晰,是一口略带江浙口音的国语,牧师却总象咬着舌头,中国话说得不太标准。 “我们上帝的孩子如何理解上帝的圣洁?” “上帝的圣洁在于,他名为‘圣者’又叫‘忌邪者’他两眼清洁,不视邪僻,不看奸恶。恶人的道路为他至为憎恶,追求公义者为他所喜爱……” 他在福音电台的广播声中,慢慢向林启明凝立着的地方走,一直走到林启明身边了,林启明还没发觉。这益发使他感到林启明内心深处那难以言述的孤独。 林启明却不承认,从沉思中醒来后,马上用一副威严的神情,替代了脸上原有的忧郁。 他关切地问: “老林,想啥子?” 林启明摇摇头: “没想啥!揣摸着咱们开到上海参加淞沪会战眼见着快一年了,弟兄们能这样坚持着就挺好!” 他叹了口气: “还能坚持多久?战争老不结束,就老这么坚持着么?弟兄们骂娘哩!” 林启明点点头,自信地道: “我知道!爱骂就让他们骂吧!往天没进军人营,他们不也骂过么?强行军他们骂,开上去打仗他们骂,可上千里路照走下来!一场场硬仗照打下来!这些弟兄们我了解,骂归骂,干归干,都是好样的!” 他苦笑道: “这里和外边不同,老林,咱得慎重行事才好哩!精神升旗倒还罢了,天天上午、下午上操,弟兄们牢骚太大,而且,一些牢骚也不无道理。有的弟兄说,饭食这么少,又这么差,不上操都饿,上了操就更饿了,眼下又是大热天了,你我能忍着,弟兄们不能长期忍啊!” 林启明目视着高墙外的自由天空,不经意地道: “这我已注意到了,前天就和罗斯托上尉进行了交涉,还请刘翻译带了一封信给布莱迪克中校。昨晚,罗斯托上尉告诉我,他们已同意每天集体增加四十斤糙米的主食。天热,上操可以改在早晨和傍晚。” “这只是问题的一面,另一面,弟兄们不好和你直接说,我……我也不太好说。” 林启明把目光从高墙外的那片天空收回来,正视着他: “你说!你是三营的营副,有责任说!” 他鼓起了勇气: “弟兄们的觉着天天上操没啥实际意义,这里毕竟不是咱在永县的军营,没仗可打,天又热,老……老这么折腾……” 林启明板起了面孔: “你费营副也这么想么?” 他摇摇头,坦诚地道: “不是!我是替弟兄们传个话。” 林启明手一挥: “那就替我转告他们,我林启明在一天,这操就得上!这旗就得升,不说代表啥国家,民族了!就是对弟兄们本身也有好处!一来锻炼身体,二来增强军规军纪观念!天再热,军人还是军人!” 这不无道理。 他不作声了,撩起军装的衣襟扇风。 小红楼顶的电喇叭还在响: “如何理解上帝的公义?” “上帝的一切所行,无不公义。他喜爱公义,正直的人必得见他的面,惟有恶人和喜爱强暴的人,他心里憎恶。上帝不能容忍人对人的欺压。他不偏待人,在审判的日子必照各人的行为报应个人,显出他的公义。” “如何理解上帝的信实?” …… 林启明似乎觉出了自己的粗暴,动情地拍了拍他的肩头,又说: “费老弟,要挺住!要带着弟兄们一起挺住!世界可不象上帝的福音电台上讲的那么好。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徐州五月底又陷落了,统帅部正在组织进行武汉会战。淞沪一战之后,我们身陷囹圄,国家和外面的弟兄也不轻松呵!也在流血牺牲呵!” 费星沅知道,营区的电喇叭自从四月里闹出事端后,再也不播这类消息了,遂惊讶地问林启明: “徐州陷落,和武汉组织会战的事,你听谁说的?” 林启明抹了抹额头上的汗: “是刘翻译前日告诉我的。我听了以后很难过,觉着咱们这些军人没为国家尽到心!” 费星沅心中一震,不禁一阵沧然。 林启明沉默了片刻,用商量的口吻道: “如今已是七月底了,我想在下月的‘八一三’,把咱国旗真正在营区里升起来,搞一回沪战周年祭,你看好吗?” 他习惯地答道: “我听你的!” 林启明摇摇头: “不,我是和你商量。” 他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同意。” 真见鬼,他原是要劝说林启明的,不知不觉,竟被林启明说服了,还同意了林启明搞周年祭的计划。 后来想想,觉着也不怪,林启明就是有那么一种人格力量。 ------------ 十四 从那次在队列前挨了林启明的耳光,牛康年就把林启明和他所仇视的屁帘帽们联系起来了。屁帘帽们抢了他的驴,林启明打了他的耳光,还关了他一天的黑屋子,都他娘不是玩意儿。 其实,他原本并不恨林启明,四月里豆大胡子和赵富田甩了他逃跑那夜,他还极真诚地怀念过林启明,还挂记着林启明在十二营的境遇。 不曾想,这一怀念,竟把林启明给怀念回来了,而且一回来就给了他个下马威,当着那么多弟兄们的面让他难堪。他当时哪是故意捣乱呢?他说的都是真心话,还是憋了好长时间才说的。如果林启明训话时不是一口一个国家民族,不是严厉命令大伙儿不准逃跑,他或许还能憋住。林启明的嘴偏他娘尽扯淡,他就不能不给林启明提个醒了。一提醒就惹火了林启明,狗东西竟下那么狠的手打他。 后来的顶撞就是故意的了。他就是要出林启明的洋相,看他在西洋鬼子的拘禁营里能拿他怎么办! 牛康年断定林启明和西洋鬼子穿了连裆裤。林启明不和西洋鬼子穿连裆裤,布莱迪克和罗斯托能把他再放到这座第九中国军人营来么?林启明不让弟兄们逃跑,不也正说明了自己在给西洋鬼子帮忙么? 当然,就是林启明和西洋鬼子搅在一起也没啥。只是林启明不该打他,不该强迫他在这臭猪圈里代表什么鸟的国家!林启明事事处处堵他的活路,还人模狗样地开导他,说是要教他做人。他该咋着做人,自己不知道么?!他过年就三十二了,早不是任人欺哄的孩子了!他做人的原则很明确,谁得罪了他,就和谁拚。从东洋倭国来的屁帘帽们抢了他的驴,他用机枪扫狗日的屁帘帽,林启明打他的耳光,堵他的话路,他就得好好回敬林启明。林启明就是第九中国军人营里的屁帘帽。每每站在队列里,看着队列前的林启明,总恍恍惚惚把林启明头上破旧的国军军帽看做可恶的屁帘帽。总幻想着手中有枪,能冲着帽沿下的脸开一枪。只可惜,那把毛瑟手枪和十发子弹扔到厕所去了,要是还在的话,他或许真敢干一家伙。 有时,又会没来由地想到杀猪的场面,会把林启明想象成一只两腿站立的猪,老算计着该在林启明脖子上的哪个部位下刀。林启明的喉结很大,说起话来上下滑动,就好象在召唤着刀刃的攻击。那粗大的喉结真有诱惑力,他不止一次热辣辣地想,自己一刀捅下去,一定会获得极大的欢愉。 欢愉迟迟无法实现。喉结每天都在队列前美妙而安然地滑动着,他根本无法接近它——非但无法接近,还要在这喉结发出的命令中立正,稍息,正步走。这实在是桩令人沮丧的事。 沮丧的事不断发生。 他知道连长涂国强对林启明也没好气,便把关于那喉结的美妙幻想说给涂国强听。涂国强竟不同意他的主张,还恶狠狠地说:“你小子敢碰林营长一下,老子先掐死你!” 更坏的是副连白科群,这小子真他娘算条好狗。先前卖了涂国强和一帮弟兄,如今又卖他。那次,他打扫营区卫生时发狠骂娘,被白科群听见了,白科群当晚就告诉了林启明,害得他不得不找碴揍了白科群一顿。打了林启明的狗,自然惊动了林启明,林启明罚他在操场上跑了整十圈,热得透不过气不说,还差点儿连骨头架子都颠散了。 仇恨与日渐增,到后来,竟觉着林启明比那帮屁帘帽还坏。屁帘帽只是抢了他的驴,狗日的林启明却没完没了折腾他,生着法子找他的麻烦,“八一三”要搞啥周年祭,要埋旗杆,不派别人挖坑,偏派他和另两个弟兄挖,还要他们夜里挖,弄得他一夜没睡好。 挖坑时就想,林启明不仁,他也不义,干脆跑到营门口,找罗斯托上尉告狗日的一状:在人家西洋人的地界升中国旗,想造反不成?!只要告,准能告赢。升旗的秘密他都知道,国旗是营外公寓楼里的人摔过来的,眼下藏在林启明的房间里;旗杆是原先这所学校就有的,现在搁在小红楼后的墙根下,上面还盖了几块破席。 犹豫了一夜,没报告。不是怕林启明报复他,而是怕弟兄们都把他看作狗。白科群的处境他太清楚了,谁也不把他当人待,若不是林启明护着,只怕早被弟兄们欺负死了。他若是走了这一步,弟兄们也会这么对待他的。况且,他牛康年是条硬铮铮的汉子,有啥账自己和林启明算,告密做狗,算啥能耐?! 便没告。便慢吞吞地挖坑。操场上的地很硬,简直象石板,挖了半天,才挖出浅浅半米深。要再往深挖也不行了,开挖时图省事,口开得太小,要深挖下去,就得把上面一圈再扩大。他不愿再干了,硬拉着那两个弟兄回去睡觉,说是又不栽洋棒,埋根旗杆,这坑行了。 却因此种下了祸事,次日——“八一三”那个早晨,这浅坑决定了他和林启明的共同末日。 末日来临前他没想到,林启明更没想到。天理良心!那天望着队列前的林启明,他真没有杀人的念头,而且,也没做任何杀人的准备。如果不是林启明要他重挖那旗杆坑,如果他没看到林启明脖子上滚动的喉结。如果他手头没有一把铁锨,惨剧决不会发生。林启明自己找死,指着那浅坑连骂他和另两个弟兄混账,偷懒,骂人时,粗大的喉结滚动得很快,象只硬硬的蝉在跳来跳去。他望着那只诱人的蝉,慢吞吞地走出了队列,慢吞吞地拿起了地上的铁锨。锨很小,连柄在内不过一米长,锨头是尖的,很亮,象把刚打磨过的刀。 这一切都那么强烈地诱惑了他,他总觉着不用那尖尖的锨头在林启明的脖子上戳一下便对不起林启明似的。操起锨,就抚摸着雪亮的锨头盯着林启明看,揣摸着如何用锨掘出林启明脖下的那只蝉。 林启明却转过了身子,带走了那只蝉。他操着锨往旗杆坑走时,林启明又厉言正色地说起了什么国家、民族。 林启明的话是对弟兄们说的,弟兄们在操场上站得很整齐,破旧的军装把操场遮掩得一片灰黄。 “今天,是淞沪抗战一周年。也是我1776团三营全体革命军人赴沪参战一周年。一年前的今天,咱们从永县日夜兼程开往上海,在上海郊外,在日晖港,在德信公司,浴血奋战了近四个月!在这四个月里,咱们无愧于国家,无愧于民族,无愧于一个中国军人的良心……” 他弯下身子,一锨锨死命掘土,恍惚在掘出的土里看到了那只蝉。后来,又在旗杆坑里看到了林启明瘦削的脸孔,脸孔上的鼻子在动,也象一只欲飞的蝉。 林启明训话的声音还在响,就象是在旗杆坑里响的: “为了纪念淞沪会战一周年,纪念我营参战一周年,纪念一年来在上海郊外,在日晖港、在南市,在这座军人营里殉国的弟兄,咱们今天要正式升起国旗,让热爱我们的中国民众,让在上海的东洋鬼子和西洋鬼子都知道,咱们弟兄的决心和信念!也让倒下的弟兄明白,他们的血没有白流,活着的同志仍在战斗!只要我中华国土上还有一个东洋鬼子,我们的战斗就决不停止!” 弟兄们傻乎乎地鼓掌,象开了锅的水。 林启明手一挥,说了最后一句话: “弟兄们,革命军人同志们,让咱们在这个光荣的日子里挺起胸来,挽起手来,团结奋斗救中国!” 又是傻乎乎的掌声。 在掌声中,林启明走到了他和另两个挖坑的弟兄们身边,极不耐烦地催促道: “快挖!快一点!不是你们三个混账东西误事,旗早升起来了!” 他偏不挖了,直起腰,拉着铣,冷冷地看林启明,不看林启明的脸,只看他脖子下的喉结。 死到临头的林启明还执迷不悟,偏让那喉结又动了起来。 林启明咽了口吐沫,又说了句: “你牛康年啥时才能象个人啊!” 他不是人,难道是狗,是驴不成? 他不知自己吼了声什么,手中的尖柄铁锨就猛举起来,迅疾而凶猛地向林启明恨恨捅去,只一下,就把林启明捅倒在旗杆坑边的土堆上。 没捅到脖子上的那只蝉。锨头扎在林启明的额头上,额头烂了,血肉模糊。林启明痛苦地**着,一口口咽着血水和吐沫,脖子上的那只蝉动得更欢。 他又挥起铁锨,冲着那只蝉,象掘土一样,猛然掘了一下,极真切地听到了喉骨断裂的声音,那声音很美妙,和他咀嚼猪耳朵时嘴里发出的声音极相象。 掘过之后,却傻了,突然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甩下铁锨便往林启明身上扑。 他希望林启明别死,希望自己进行的仅仅是一次并不触及生命的复仇。林启明往日折腾他,他今日如此报复一下林启明也就够了。 林启明真没死,正用忧郁的目光看着他,满是鲜血的嘴角抽颤着,好象要说什么话,好象是要对他说。他凑过脸去听,一只手还不由自主地捂住了林启明被捅烂的脖子。当时操场上的队列中发生了啥,他全然不知,甚至有人揪住他的头发,把他往地上拖都不知道。 他没听到林启明的任何声音,就被拖到了地上,一只脚在挣扎中扎进了旗杆坑里。许多脚向他踢来,象踢一只倒霉的球。空中飘着不少熟悉的面孔。面孔上的嘴都很大,一张一合着,不知在吼叫些啥。 他也叫了起来,在被踢打的痛苦中,厮喊着,**着,在地上翻滚。眼前一片金星爆飞。爆飞的金星不断地现出,又不断地消失,似乎是被他翻滚着的躯体压灭了。后来,他滚不动了,极麻木地俯在地上,腥湿的面孔紧贴着地面,仿佛整个身子都在往地下陷。再后来,他头上被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骤然觉着整个天空压了下来。 他于压下的天空下看到了他的驴,他的大黑和小黑…… ------------ 十五 林启明无力地躺在费星沅怀里,象个听话的大孩子,任凭费星沅和涂国强笨拙地给他包扎脑袋和脖子上的伤口。没有包扎带,用来包扎伤口的布,不知是从谁的军装上撕下来的。费星沅和弟兄们原是要通知罗斯托上尉,把他送到营外卫生所的,他坚决回绝了,断断续续地对费星沅和弟兄们说,还是升旗吧!他要最后看一眼他为之战斗的国旗。费星沅和弟兄们大约清楚他的伤情,噙着泪答应了他最后的请求。 国旗就在他怀里,他感到一阵快意和轻松。他活得太苦、太累了,今日,能伴着国旗倒在这片坚实的土地上,是他的光荣,也是他的幸福。他作为一个中国军人,活着的时候毅然担起了应承担的全部责任和道义,任何人也编派不出他的不是。他没被责任和道义压垮,这是值得骄傲的。现在他倒下了,身上的责任和道义也就随之消失了。他无需再代表国家和民族,无需再对任何人、任何事业负责,他将作为一个人,一个叫林启明的中国人而迈入生死之间的门槛。这无疑是一种解脱,就象负荷重轭的牛,卸去了背上的重压。 这才发现,自己骨子里原是渴望死亡的。他真该对向他发起死亡攻击的牛康年好好道一声“谢谢”。牛康年把他推向死亡的同时,也解脱了他,给了他作为一个独立的人的自由。而在此之前,他实际上是最不自由的。虽说他和弟兄们同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军人营里,但弟兄们都可以在不同程度上作为个人而活着,他却不能,他的个人是不存在的,他的躯体和头脑都被国家和民族的道义囚禁了。 如果仅仅如此倒还罢了,要命的问题在于,他一个人这样活,也希望弟兄们都这样活;他背负着国家和民族的道义,陷入双重的困境,也希望弟兄以陷入双重困境的代价背负起国家和民族的道义。费星沅和诸多弟兄劝他,他还不听,这就决定了他今日的命运,就决定了牛康年或者李康年、王康年之流必然要对他进行的谋杀…… 却不悔,到九泉之下也不悔。如果来世再做军人,再和东洋鬼子打一仗,再到这第九中国军人营走一遭,他依然选择这样的活法。肩着民族苦难的人虽说注定不会有好下场,但一个民族却不能没有这样的铁肩膀,没有铁肩膀的民族是注定要消亡的。只有那些在民族危难时,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人,才是真正的人。由这些真正的人构成的民族,才是不可战胜的民族。 情绪再度激昂起来,挣扎着想往起站,却被费星沅按住了。费星沅要他不要动,说是旗杆已竖起来了,马上就升旗。 想起了国旗。抬起手,颤微微地往怀里摸。 费星沅明白了,挪开他的手,从他怀里掏出了那面浸着他的汗水和血迹的国旗。把国旗捧给他看时,费星沅哭了。 他把手搭到国旗上抚摸着说: “升……升吧!” 费星沅抹掉脸上的泪,向他敬了个军礼,应了声: “是!” 他又说: “把……把我抬到队列……列里!升……升旗仪式你……你主持,你……你是营副!” 费星沅点点头,命令涂国强和小豁子把他架到队列里。 小豁子哭得泪人儿似的,根本没力气架他。白科群主动跑来帮忙,和涂国强一起,把他轻轻架到了队列第一排,站下了。 他根本站不住,整个躯体象注满了铅,禁不住往地下坠。脖子很痛,很软,支不起沉甸甸的脑袋。小豁子抽泣着,托起了他的下巴。他看见了那面正在往旗杆麻绳上系着的国旗,看见了那根十四米高的旗杆,旗杆他丈量过,是十四米,原截成两截,放在平房一间堆满课桌的屋子里。他把它找来,用一块卷起的薄铜皮做了个接头的护套。旗杆下端有碗口粗,不过,底端的木头朽了,不知拉动麻绳,升起国旗时,会不会断掉?他有些担心。 还有国旗。 国旗是公寓楼四楼上的一个穿灰布衫的年轻人扔过来的。年轻人象个大学生,又象个教书先生。八月初的那天,他趴在北面的窗台上向公寓楼上看,想找那个熟悉的小姑娘,却看到了那年轻人。他灵机一动,掏出烟盒,取出了烟,在烟盒上写了一句话:“‘八一三’要到了,能做面国旗给我们么?”然后,将烟盒折成飞机扔了过去。飞机落到了弄堂里,聪明的年轻人连忙跑到弄堂拾起了飞机。第二天夜里,年轻人扔了这面国旗过来,国旗里还包着一袋上好的烟丝。 国旗系好了,费星沅喝起了立正的口令,而后,整装正帽,走到了他往日领着弟兄们进行精神升旗时站正的位置。他能看到费星沅微侧着的脸膛。那脸膛上有泪,泪珠在霞光下象颗小小的太阳。他觉着这不好,很不好,今日是费星沅头一次在队列前以全营最高指挥者的身份领操,那颗小小的太阳不该出现在指挥者的脸上,它会损害一个指挥者的威严。 现在是费星沅在支撑这片天地了。对国家民族的道义责任,从他的肩头上卸下来,压到了费星沅肩上。他希望费星沅的肩头比他的肩头更坚强和力,希望费星沅在担起这沉重责任时,能比他挺得更久,直至这场战争以人类自由和尊严的胜利而告终结。 费星沅真不错,噙着泪郑重宣布,从今天开始、他对第九中国军人营的全体同志,全体弟兄负责,也对这次发生了伤亡事件的升旗后果负责。 费星沅以标准的军人的动作,转身立正,面对东方。 费星沅象他往日进行精神升旗一样,下令奏乐,升旗,把并拢着五指的左手靠近了军帽的帽沿。 国旗在想象的军乐声中一点点升起。军乐是想象的,国旗却是极真实的,那国旗上有他的汗,他的血,有他这一年中聚集起来的全部忠诚。 他象一个普通士兵那样,站在士兵的行列里,向国旗行注目礼。国旗升起的东方,浴血的太阳正跳出一片火红的云海,国旗上的白色太阳被映得一片血红。 他突然觉着自己不是被扶持着竖立在一个纪念日的队列里,而是站在德信公司大楼上,站在那些码着麻包的窗前,在向布莱迪克中校讲述着一个关于中国的故事。 国旗升到了旗杆顶端,夏日温热的晨风鼓起了整幅旗面。旗猎猎飘动,遮住了东方那轮升起的太阳。太阳还是看得见的,它在国旗后面,透过一层艳蓝的经纬,显现出闪跃的轮廓和辉煌。两轮太阳——一轮精神的太阳,一轮现实的太阳叠合在一面旗上了,这大约不是巧合,而是某种象征,象征着命运之神对一个无惧血火的伟大民族的庄严允诺。 热泪夺眶而出,他脱开小豁子扶在他下巴上的手,高高昂起了头,望着国旗,望着太阳,望着万里无云的自由蓝天,呵呵笑了。他在国旗上看到了自己,他觉着自己就是那面国旗。他笑了好久,觉着自己笑声很响,很惊人,奇怪的是,连他自己也没听到那惊人的笑声,只听到小豁带着哭腔喊费营副。 费星沅宣布礼毕,大步朝他走来。 他看到费星沅时,还看到了从营门口跑步过来的罗斯托上尉和几十个士兵、巡捕。罗斯托好象还吹响了哨子,哨音尖利而悠长。 这一切已与他无关了,怎么护住这面国旗,怎么解释他和牛康年的死亡,怎么带着第九中国军人营的弟兄们把未来的路走下去,全是费星沅营副的事了。 费星沅赶到他面前时,他最后说了句: “我太……太累了,要睡……睡觉。” 费星沅失声大叫: “老林,你……你不能死!不能死!” 他早已不想什么死与活的问题了。他的确是只想睡一觉,然后爬起来,再轰轰烈烈干一场。他望着费星沅平静地笑了笑,眼一闭,在一片飘扬着国旗的天空下永远睡了过去。 ------------ 十六 惨痛的一幕演完,局面已不堪收拾了,中国的国旗在第三国租界,在第九中国军人营上空自由飘荡,旗下倒卧着两具中国军人的尸体,这事实已使任何笨拙或巧妙的解释都徒劳无益了。更何况,林启明倒下时,升起的国旗不但被罗斯托上尉和他的士兵、巡捕看到了,也被营区四周建筑物上的中国民众看到了。中国民众又象四月九号那天庆祝台儿庄大捷一样,站在阳台上,门窗前,树叉上,向营区欢呼、呐喊。 费星沅没有选择的余地了,从他走到往昔属于林启明的队列前的位置开始,命运便把他推到了以国家和民族名义设下的祭坛上。他明白被推上祭坛将意味着什么,却又不得不在这祭坛上进行无望的努力。 费星沅很清楚,他必然要做第二个林启明的。他接替林启明,带领弟兄们继续担起对国家、对民族沉重的责任,就意味着迟早要献出自己的热血和生命。血淋淋的例子就在面前,他可能象林启明那样,死在自己弟兄手里,也可能死在西洋鬼子或东洋鬼子手里。他不甘心,可却没有退路,林启明倒下,他的退路便消失了。 现在他是中国国民革命军陆军1776团三营的最高军事长官,军人的良知和荣誉感要求他必须接受命运的安排,立即到位,面对任何复杂而险恶的局面。 不幸之中的大幸是,牛康年举锨行凶和众人打死牛康年时,营门口的警卫没发现。早晨的防卫总是最松懈的,警卫可能怕太阳,躲到岗楼里去了,也可能对早晨他们出操的景象看惯了,没加以特别的注意。这样,他才得以在林启明一息尚存时,把国旗升起来,在镇定之中完成就位以后的第一个壮举,并给自己尊敬的营长以最后的藉慰。 现在,旗已升起来了,他就得遵循和林启明商量过的计划,带领弟兄们保证这面国旗在今天——中华民国二十七年的“八一三”飘扬一天。这一天过后,不论是进捕房还是被引渡给日本人,他都听天由命了。故尔,当罗斯托上尉命令他交出杀死林启明和牛康年的凶手,并要他立即降下国旗时,他一口回绝了,象往日林启明和罗斯托上尉办交涉一样,冷峻而平静地说: “上尉,这是营区中国军人内部的事务,你无权干涉。士兵牛康年持械行凶,袭击我营营长林启明,并将其打死应该得到同等的惩罚。在我营赴沪参战一周年之际,升起我国国旗,也是我们中国军人的正当权力。我们升旗的地方在本营区内,并未触犯任何第三国利益!” 罗斯托哇里哇啦叫着,反复重申:凶手必须交出,国旗必须降下,租界当局决不允许在其治下的中国军人营出现这种凶残、混乱、无法无天的局面,并声称,如不立即服从,他将行使营主任职权,动用武力。 这意味着流血。 看架势,罗斯托上尉是决心让弟兄们流血了。上尉带着他的士兵、巡捕站在距弟兄们不到十米开外的操场边上,手中的长短武器正对着他和旗下的弟兄们。 他有些紧张。他不敢设想罗斯托上尉下令开枪后,飘扬着国旗的操场上将出现怎样一种悲惨景象,手无寸铁的弟兄们将怎样在四溢的鲜血中挣扎。 天很热,紧张对峙的片刻,他脸上、额上已满是汗水,沉重的责任和悬于眉睫的危险,压迫得他透不过气来。他在几近窒息的气氛中不由地换了个思路。 值得为一面国旗让弟兄们这么拚命么?他愿为这面国旗献身,弟兄们也愿为这面国旗献身么?如果他服从了罗斯托上尉的命令,降下国旗,一切实际上是很好解决的。林启明是被牛康年打死的,而牛康年无故杀害自己的长官应该偿命,虽说这不合西人的法律,但参与打牛康年的人很多,真正的责任者是找不出来的。他在现场都不能确定谁在牛康年身上进行了致命的打击,罗斯托们就更无法确定了。他恍惚记得当时不知是小豁子还是白科群最后在牛康年头上砸了一锨,可砸那一锨时,牛康年已趴在地上不能动了,十有八九已经死了。 关键的问题不是两个死者,而是旗,那面依然在飘扬的国旗。旗升了起来,一个精神的象征就算完成了,他也许没有必要再让弟兄们为那面无生命的布牺牲宝贵的生命。 几乎想下令降旗了,罗斯托上尉手中的枪偏对空鸣响了,“叭叭叭”连续三声清脆的射击,把一个威势夺人的警告推到了他和弟兄们面前。 真没想到,警告的枪声非但没起作用,反倒激怒了身后的弟兄们和营区外的中国民众。弟兄们在枪声爆响之后,没要任何人招呼,便“呼啦”一下子,聚到了他身边,紧紧护住了他,也护住了悬挂着国旗的旗杆。营区外公寓楼门窗前、阳台上、房顶上、树叉上的男男女女们,更齐声反复呐喊起来: “国旗不降,国军不降!”“国旗不降,国军不降……” 他呆了,罗斯托上尉也呆了。 他看到罗斯托上尉转着身子向营区外呐喊的民众看了一会儿,又打量着他身边的弟兄们,举着枪的手垂下了。 身边的弟兄们面对西洋鬼子的枪口,作出了明确的选择,营外的民众又那么热烈地支持他们,都把他逼到了坚持对抗的立场上,他不能退缩了,心头一热,遂再次对罗斯托上尉明确说道: “我代表第九中国军人营全体中国军人再重申一遍:我们进行的是和平纪念活动,上尉先生和租界管理当局无权干涉。如果上尉先生非法动用武力,酿发流血冲突,一切后果只能由上尉先生和租界当局负担全责!” 罗斯托上尉焦躁不安,和一个巡长模样的白俄鬼子嘀咕了几句什么,手一挥,命令士兵、巡捕放下枪,而后,和白俄巡长一起匆匆走了。 罗斯托和白俄巡长一走,翻译刘良杰便紧张地跑过来对他和弟兄们道: “你……你们要小心行事才好!罗斯托上尉打电话去了,可能布莱迪克中校的驻军司令部会派兵来,租界警务处也……也会来人。” 涂国强马上挤到他面前道: “费营副,要作些准备,不能吃眼前亏!我弄些家伙来,准备自卫!” 他想不起在这军人营里还有啥东西可用来自卫,但还是冲着涂国强点了点头: “好吧!带十个弟兄去,快去快回!” 没一会儿功夫,涂国强和十个找家伙的弟兄回来了,每人抱了一堆劈下的课桌桌腿,“哗啦”、“哗啦”摔在地上。弟兄们蜂拥上去拿,人手一根,准备和西洋鬼子们拼一场。 护旗的血战看来是在所难免了。这不是他强迫弟兄们进行的选择,而是弟兄们主动做出的选择。这很怪,往日升旗,上操时,不少弟兄满腹牢骚,眼下血战的架势一摆开,弟兄们反倒齐心了。看来林启明往日对弟兄们的一片苦心没白费。 那就战斗吧!战斗本是他和弟兄们的天职。他和弟兄们选择了军人职业,就是选择了战斗的生涯。 国旗在头上飘,沉重的使命感爬上心头,再次想到,自己已被推上了林启明生前所处的位置,不管这场护旗的战斗结局如何,他都要带领弟兄们勉力为之了——明知不可为也要尽力为之。他悲哀地想,也许今天不但是林启明的祭日,也是他的祭日。 ------------ 十七 大约在十点多钟的光景,布莱迪克中校手下的士兵和租界警务巡捕们都开来了,人数约有二、三百之众。这些西洋鬼子和巡捕们一冲进营门,就迅速占据了营内所有制高点,门口岗楼上的机枪也指向了操场。操场国旗下的弟兄们,陷入了由四面狙击点构成的交叉火力网中。操场外围,布莱迪克中校和罗斯托上尉亲自带着手端自动步枪的士兵们,分别从营门口和小红楼两个方向向操场中心推进。推进到距弟兄们三、四十米开外处,却停住了,演操似的一齐卧倒,在地上黑压压趴了一片。 布莱迪克中校似乎不想制造大规模的流血冲突,摆开这副阵势之后,手持喇叭,对着弟兄们喊话。涂国强听来总觉着布莱迪克中校不象是在敦促他们投降,而是在背啥公文。中校讲的是鬼子话,涂国强听不懂,可中校的翻译官郑彼德先生讲的中国话,涂国强是能听懂的。郑翻译也和和气气,把中校的话翻译过来依然没丝毫的火气。 郑翻译说,第九中国军人营在第三国租界上,租界的中立性不可破坏,否则,必将招致上海日军占领当局的抗议和报复。因此,布莱迪克中校希望大家的“八一三”升旗纪念到此结束,降下国旗,各回居所,以免发生不幸事件。 弟兄们都红了眼,都在两军对垒的气氛中生出了英雄气。连白科群这种最没骨头的人都说:“西洋鬼子怕日本人,咱们不怕!中国人在自己的营区升中国旗,他们管得着么?!” 僵持了一个多小时,快十二点的时候,布莱迪克中校提议谈判。弟兄们都不主张去,都怕谈判的人过去,会被抓走。 费星沅好样的,说是得去,得和布莱迪克说清楚,弟兄们并不愿闹事流血,弟兄们坚持的只是让他们为之战斗的国旗在“八一三”这天飘一天。费星沅认为,同样做为军人,布莱迪克或许能理解中国军人的心情。 涂国强赞成费星沅的意见,费星沅一说完,他就主动提出,陪费星沅一齐去。 费星沅不同意,紧紧抓着他的手说: “老涂,你得留下,万一我回不来,这里的一切就全靠你了!” 他默然了,狠命点点头,动情地拥抱了费星沅,又一直目送着费星沅一步步离开操场中心,一步步接近布莱迪克中校和他的士兵。直到看到费星沅稳稳在布莱迪克中校面前站住了,两人相互敬礼,才微微的松了口气。 费星沅和布莱迪克中校谈的什么他不知道,只远远地注意到,费星沅镇定自如地挥着手指指点点说着什么,布莱迪克中校来回踱着步,静静听,时不时也说几句什么,郑翻译官在一边翻译。 今天的一切真是惊心动魄,涂国强咋也想不到杂种牛康年会用铣砍死林启明。从那次谈话后,他对林启明确无好感,总觉着林启明毁了他的英雄梦,可杀林启明的念头,则从未有过。牛康年偶尔在他面前露出杀机时,他还狠狠骂了牛康年一通。只是由于对林启明不满,未及时向林启明提出警告,这就造成了林启明今日的殉难。 架着林启明站在升旗的队列里,他默默哭了,一次又一次地想,真正的英雄是林启明,他不配拥有什么英雄梦,他压根儿不是英雄。 然而,倒下一个林启明,必将站起一个涂国强,林启明生命的份量,已加到了那个叫做涂国强的中国军人身上。他将用双倍的努力,来捍卫这面浸溶着林启明生命光辉的国旗。 这是能办到的。费星沅营副不会让国旗降下来,弟兄们也不会让国旗降下来。谈判不成就拼一场,人在国旗在,誓与国旗共存亡。 费星沅回来了,平静地告诉大伙儿,布莱迪克中校坚持降旗的要求。中校声称自己理解中国军人的心情,但却不能不执行他们本国领事馆的命令。他们本国领事馆不允许任何国家——不管是中国还是日本的国旗,在这片租界地上空升起。中校谋求谅解,并向中国军人,向殉难的林启明营长致以深深的敬意。 最后费星沅阴沉着脸说: “我们要清醒,看来冲突无法避免。布莱迪克中校说了,要咱们再好好想想,万不得已,他只能执行本国政府的命令。” 却没拼起来——至少到快两点钟都没拼起来,头上骄傲的国旗成功地在第九中国军人营上空飘扬了大半天。在这面国旗的无声号召下,营区外公寓楼的楼顶,营门对过一座法式洋房的阳台上,都升起了国旗,布莱迪克中校和他的士兵们眼睁睁地看着,根本无法对付,或者是根本不愿想办法对付。 看得出,布莱迪克中校和罗斯托上尉不同,他对中国军人是尊敬的,不愿向中国军人下手。 三点左右的时候,小红楼上的广播喇叭突然响了,福音电台开始播音。弟兄们顶着烈日,满脸满身的汗水,围着旗杆坐着,木呆呆地听。从早晨到中午粒米未吃,滴水未进,弟兄们一个个都很疲惫,对及时到来的上帝的声音似乎有了兴趣。 那个弟兄们都很熟悉的詹姆斯牧师在娓娓动听地讲述天国: “……神是人类历史的主宰,也要在每个人心里成为主宰。主耶稣传报天国的福音,就是告诉世人,‘天国近了’的好消息。父的国和父的旨意都要在地上实现和施行,如同在天上一样……” 他觉着这很不好,认定洋人的上帝和洋人的天国都不属于他和他的弟兄们,遂决心用军人的声音和上帝的福音抗衡,以激励弟兄们的斗志。他和费星沅商量一下,站到弟兄们的面前,领头唱起了《大上海不会降》。 弟兄们振奋起来,齐声和他一齐唱: “大上海不会降! 大中华不会亡! 我们有抗敌的成城众志, 我们有精神的铁壁铜墙。 四万万国人四万万勇士, 一寸寸山河一寸寸战场。 雄踞东方大中华, 五千年历史,五千年荣光……” 福音电台的声音依然不慌不忙,清晰可辨: “……主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主耶稣没有罪,却为担当我们的罪而死,使我们既然在罪上死,就得以在义上活……” 弟兄们的歌声愈发嘹亮,如同一片汹涌的巨浪扑向高远的天空,把整个营区都浸渗在悲壮的歌海中: “大上海不会降! 大中华不会亡! 且看我八百孤军守四行! 且听那南市炮火震天响。 …… 雄踞东方大中华, 五千年历史,五千年荣光。” 营区外的民众也激动地参加了合唱,连天接地的歌声终于压倒了福音电台的布道。 也就是在这时,布莱迪克中校下令进攻了,在八月的太阳下晒了几个小时的巡捕、士兵们,向空中放着枪,冲了过去。瞬时间,一片轰鸣的枪声把福音电台的播音和弟兄们的歌声一齐淹没了。 涂国强一直对布莱迪克中校的士兵保持着高度的警惕,领头唱《大上海不会降》时,两眼就紧盯着操场两侧。枪一响,他马上抓起地上的桌腿,站到了费星沅身边。 费星沅知道事情不妙,紧张地对他说: “老涂,快把那些身体不行的弟兄弄到里圈去,护住国旗!” 他不听,却把费星沅往弟兄们当中推,还嘶声喊道: “你到里面去!三营可以没有我涂国强,不能没你费营副!” 刚转过身,西洋鬼子们已冲到了面前,他抡起桌腿,利利索索劈倒了一个,又在那个倒霉的西洋鬼子身上狠狠跺了一脚。继尔,虎视耽耽寻找下一个目标。 目标不好找。四处都是扭动的身影,满耳都是器械的撞击声和受伤者的厮叫声。旗下乱成了一团,弟兄们一个对一个和冲上来的巡捕、士兵们搏斗。巡捕士兵们可能是得到了布莱迪克中校的命令,大都没放枪,只用枪托对着弟兄们的脑袋,脊背砸,有刺刀的家伙,就用刺刀捅。弟兄们则用桌腿、棍棒还击,拼得英勇,却明显不是士兵巡捕们的对手。弟兄们又乏又饿,有的被士兵、巡捕捣一枪托子,就挣扎不起来了。遍地躺着的大都是自己的弟兄们,几乎没几个巡捕、士兵。 他却还行。他身高体壮,在三营是有名的格斗好手,有一回和特警中队的几个家伙摔跤,转眼间就把他们全摔翻了。一对一的干,他相信这些西洋鬼子都不是他的对手。 看到一个高个子士兵用刺刀捅一个倒地的弟兄,他挥着桌腿冲过去了,在高个士兵背后狠狠砸了一下,砸倒之后,马上夺走了狗东西上了刺刀的枪。 他有枪了,真正是个军人了。他端着枪在混乱的人群中横冲直撞,把湿漉漉的刀刃一次又一次捅到那些西洋鬼子的躯体上。他也被一个军官模样的家伙打了一枪,是用手枪打的,打在腰眼上。他感到被谁撞了一下,身子晃了晃,还是站住了。 福音电台还在响,音量极大,不知是不是布莱迪克故意让管电喇叭的人这么干的。布莱迪克是不是想用上帝的声音掩饰这场屠杀? 他认定这是屠杀,认定在此之前布莱迪克中校表明的一切忍耐都是虚伪的骗术。狗日的想把弟兄们在饥渴和烈日下拖垮,在弟兄们大都丧失反抗能力的时候,一举冲到旗杆前,降下中国的国旗,完成他对本国政府的使命,也好向东洋鬼子交差献媚。 想到了国旗,想到了被推到旗杆前的费星沅营副,觉着自己拥有的这支枪,应该担负起保卫费营副和捍卫国旗的双重责任,遂踉踉跄跄地避开几个正在纠缠的对手,奋力向国旗前冲。 耳朵断断续续飞进了上帝的声音:“圣灵、圣父、圣子……”“……主耶稣的复临……”“……按各人的行为审判人……” 脑子很乱,仿佛有一群蜂蝇在乱飞乱撞,把上帝、国旗和他执意要寻觅的费营副全搅得恍恍惚惚;冲到旗杆下,肩头被谁捅了一下刺刀都不知道。 站在旗杆下才发现,费营副就在面前。费营副瘦高的躯体紧紧贴靠在旗杆上,双手牢牢抓着系着国旗的绳索。费营副身边还站着白科群和小豁子,旗杆四周已没有几个弟兄了。 他被白科群和小豁子搀扶着站住了,枪牢牢在双手上握着,雪亮的枪刺正对着十米开外的西洋鬼子们,恨恨地准备着最后的格杀。 然而,刚刚站稳,攻上来的西洋鬼子们冲着他开枪了。他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脱开白科群和小豁子的搀扶,仰面跌倒在费星沅站立的旗杆下。 国旗还在飘,他看见了。飘荡的国旗被一片瓦兰的天空映衬着,显得格外耀眼夺目。他大睁着眼看着那面国旗,直到它一点点融入高远的天空。 空中,上帝的声音仍轰然响着: “上帝复临以后,要亲自与人同住,擦去他们的一切眼泪,不再有死亡,也不再有悲哀、号哭、疼痛、因为前世的事都过去了……” ------------ 十八 租界驻军司令布莱迪克中校致本国上海总领事馆:关于第九中国军人营悬升中国国旗事件的报告。军营办公室发。保密级:机密。案卷登记号:F252/6。 总领事先生: 我奉命向你报告下列事实:一、第九中国军人营现拘禁之三百零二名中国军人,在其少校营长林启明,上尉营副费星沅之策动下,于1938年8月13日在其营区非法升起了中国国旗,始升时间为该日晨6时40分,强行降落时间为同日下午3时56分。二、迫令其降旗时,我和我指挥的官兵,保持了相当的冷静和克制,力图避免不幸事件的发生。但是,由于中国军人不可思议地固执,我不得不下令动用武力。三、升旗策动者之一林启明,于升旗前被部下士兵牛康年用铁铣砍死,凶手牛康年则死于混乱的殴斗中。调查证明,致牛康年于死命者,为该营长林启明之勤务兵小豁子(李姓,无正式名字)或二连副白科群所击之两铣。二人均称对牛康年之死负责,暂无法判明,现二人已移押中央捕房。四、强行降旗的冲突中,我指挥下的步兵营士兵三十二人受伤,警务处巡捕二十三人受伤,无死亡。被拘禁之中国军人伤亡数字为:轻伤一百八十六人,重伤五十九人,死亡四人(不含林启明、牛康年)。其中中尉连长涂国强,于混乱中夺取我士兵武器,激烈抵抗,伤我官兵数人,凶残无比,被我命令击毙,其余三人均为误伤,或自身原因适应的死亡(附死亡鉴定书)。五、受伤之中国士兵已得到公乎人道的治疗,升旗事件策动者费星沅,亦已移押中央捕房。 我建议将我的报告通过外交渠道转给日本有关当局,驳斥他们关于我租界方面纵恿中国被拘官兵反日情绪的无理指责。 上海?1938年8月26日 驻军司令布莱迪克 租界×国总领事致日本驻沪总领事日高。×国总领事馆发。外交文号:第47号。 日高总领事: 我荣幸地通知您,我本人和我国政府已注意到您和贵国政府对租界情况屡次表示的忧虑和不安。我再次向您指出,我驻沪的军事武装在中国军人营采取的措施是尽可能严格和完善的,任何违反我国中立立场的激烈情绪和行动都是不被允许的。您所指出的“八一三”悬旗事件,实出偶然,决不能视为我本人或我国政府怂恿之结果。我本人和我国军警对悬旗事件发生的第九中国军人营进行了武装弹压,有效地制止了事态的进一步扩大,表明了我国政府不可怀疑的中立立场。 因此,我本人和我国政府遗憾地通知您,并请您周知贵国政府:贵国政府的指责和抗议是无法成立的,将被拘之中国军人引渡给贵军事当局也是决无可能的。 附布莱迪克中校给我的报告一份。 上海?1938年8月29日 总领事:纳?维尔逊 罗斯托上尉致布莱迪克中校,事由:关于第九中国军人营继续举行精神升旗活动的报告。 中校先生: 我管辖下的这所拘禁营,并未因八月的流血而有所收敛。被无罪放回的上尉营副费星沅仍然率领着中国军人日常操练,并举行所谓的“精神升旗”,我感到类似八月的非法事件仍有发生的可能。因此,我要求司法当局对费星沅进行有罪判决,使其永久离开我辖下的这所军人营。 上海?1938年11月2日 营主任罗斯托 布莱迪克中校致罗斯托上尉,事由:对第九中国军人营有关事宜的回复。 罗斯托上尉: 我认为你犯了两个错误,首先,你将神圣的法律视为儿戏,以为有罪、无罪是可以随意制造的,嘲弄了我们公正的司法精神。其二,你以为消除了一个费星沅,第九中国军人营的麻烦就永远没有了,这无疑是可笑的。对这个营的中国军人我很了解,我本人在上海沦入日军手中的最后一个夜晚,亲眼看到他们在德信大楼(该大楼位于摩尔斯路口)如何进行英勇的战斗。事情很清楚,就是费星沅不在了,还会有其他中国军人替代他的位置。因此,我给您唯一的忠告和命令只能是:尊重这些中国军人,在此基础上加强戒备,以谋求该营区的安全,免生新的风波。 上海?1938年11月15日 驻军司令布莱迪克 日本驻沪总领事日高致布莱迪克中校,事由:关于要求租界×国驻军制止精神升旗之类反日活动的外交信函。 布莱迪克中校: 我不断接到租界内我国侨民的报告,对被拘禁之中国军人的抗日情绪深感不安。我要指出的是,第九中国军人营的所谓“精神升旗”具有不容置疑的反日性质。这因此而引起了我皇军中国派遣军上海司令部的强烈不满。我要求中校先生制止这一活动,否则一切后果当由先生和贵国军事当局负责。 上海?1938年12月7日 日本驻沪总领事日高 布莱迪克中校致日本总领事日高,事由:对日高外交信函的回复。 日高总领事先生: 我非常遗憾地拒绝您的要求,并拒绝承担您所言及的所谓“后果”。我认为自悬旗事件之后,在我部下士兵及租界警员的严密看守下,中国军人并未从事也无法从事任何反日活动。您将中国军人列队注视太阳升起的和平活动称之为反日的“精神升旗”,我感到惊讶。我认为这只是一种宗教仪式,一种类似于图腾崇拜的宗教行为。我国是民主国家,政府对宗教信仰的自由是加以保护的,我无法禁止他们,您和贵国军事当局也无权以此为借口,进行挑衅性干涉。我将要求我驻沪总领事向您和贵国军事当局提出抗议。 上海?1938年12月17日 驻军司令布莱迪克 罗斯托上尉致布莱迪克中校:关于第九中国军人营上尉营副费星沅遇害过程的报告。第九中国军人营发。保密级:机密。案卷登记号F271/8。 中校先生: 悲惨的事件终于发生了,七日下午四时十一分,当上尉营副费星沅在小红楼前站立着和一名中国士兵谈话时,一粒从营区围墙外射入的子弹击中了费星沅的后脑,使其当场死亡。我立即率机动班士兵和值班巡捕,包围了子弹射发方向的两座建筑物,在其中一座建筑物四楼的窗前发现了两粒未及收拾的弹壳。弹道学专家纳尔逊先生证明,刺杀费星沅的凶手是在此窗前开的枪,凶手使用的武器为日制机动步枪。我怀疑这一犯罪行径为日侨或亲日之中国人所为,是对中国军人精神升旗的报复。该住所为一王姓中国商人所有,而该王姓中国商人全家在事发时不在现场,凶手是从走廊小窗爬入的。172号巡捕在小窗上发现了凶手落下的毛发。 对此严重的事故,我请求处分,并再次向您要求,下令取消您所称之为“图腾崇拜”的“精神升旗”活动。我已发现。在费星沅死去的当日,中国军人又推出了新的领袖,我已无法应付他们不惧死亡,不计后果的疯狂和固执。 上海?1939年6月7日 营主任罗斯托 …… ------------ 尾声 五年以后,前中国国民革命军陆军1776团三营士兵李小豁子置身于上海,却不认识上海了。在他的记忆中,上海就是第九中国军人营,第九中国军人营就是上海。上海,是由高墙、铁棘和一轮升起来又落下去的太阳构成的,根本没有这么多高楼大厦,也没有如此的热闹繁华。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恍然觉着自己的上海不见了,代之而来的是一个陌生而奇怪的世界。他弄不清楚自己是在哪儿丢了上海? 他要找到它,走遍所有楼厦下的街弄也要找到它。咋会找不到呢?他记得清楚着哩!那个上海在租界里,当时太平洋战争还没爆发,日本兵还不能进租界,看守他们的是西洋鬼子和安南巡捕。他们住的是一幢红砖小楼,楼北对着一座灰暗的公寓,公寓三楼上有个小姑娘。 小姑娘该长成大姑娘了吧?五年过去了,她如果还活着,该有十八、九岁了。就是再见着她,她也不会冲着他做鬼脸了。她大概也会象霓虹灯下款款来去的太太小姐那样,足蹬“的的”作响的高跟鞋,穿着时髦的裘皮大衣,掩着鼻子从他身边擦身而过。她或许认不出他,或许不会认他,他的上海和她的上海不是一回事。 他的上海是不屈不降的怒吼,是军人营里用鲜血和生命升起的国旗。而她的上海则是一阵热血沸腾之后的花红酒绿和轻歌漫舞。他能想象得出,一个十八、九岁的娇小姐,如何于一片《毛毛雨》的歌声中扭捏作态,媚眼四飞。 是的,他不去找她,不去找她的上海,他要找的是自己心中的上海,那个曾拘禁过1776团第三营三百八十六名长官弟兄的第九中国军人营。在那里为他敬爱的营长,为殉难的弟兄烧上一把纸,献上一瓣心香。 是冬天的一个傍晚,寒风携着空中尚未形成雪花的细碎冰粒,扑打着他的脸孔,使他禁不住一阵阵抖颤。破开了花的棉袄裹了又裹,把袄上的麻绳扎了又扎,还是觉着寒风和雪粒在往皮肉里钻。 他忍不住在一块悬有“国货劝业公司”霓虹灯的门楼下站住了,背靠着门楼一端的水门汀墙壁,向对过的街面张望。对过的街面全是商号、店铺,他凭藉林启明营长教他认识的上千个汉字,在心里连猜带蒙地诵读着一家家商店的名号,以转移注意力,低御寒冷的侵袭。 “新上海”、“大东亚”、“东京?大坂儿童用品酬宾抛销”、“本号统办世界东西洋各国纱丝绸缎、化妆粉脂,鞋帽衬衣”、“倡导国货,抵制英美,真正牺牲血本;中日提携,共存共荣,应付世界商战”…… 真滑稽,既倡导国货,又中日提携,还他妈应付世界商战,串起来是啥意思?弄不明白。尤其是那世界商战扯得离奇…… 正想着,有人踢了他一脚,还恶狠狠地骂: “臭瘪三,滚!” 他回身看了那踢他的守门人一眼,悄然从门楼下离去了。这情形他已不是第一次碰到了,出狱五天来,他自己也不知道被人这样恶骂着驱赶了多少回。 重又站到了刺骨的寒风中,细碎的雪粒已变成了片片雪花,在街面上落了一层。 他迎着风雪,抱着肩头,寻寻觅觅向前挪,向他心中的上海挪,面前这个势利的上海不认识他,那个高墙包围着的上海却是认识他的,那里有他的营长,有他的弟兄,有他十六岁的自由梦。 然而,刚挪出那片繁华的街面,他就在一片铺着条石的弄堂口栽倒了…… 醒来时已是半夜,他躺在一个拾破烂老人的怀里。老人一口口给他喂着讨来的残汤剩饭,还在他身上盖了一块印有“太平洋货栈”字样的破麻袋。身边是个垃圾箱,老人在垃圾箱靠墙的一面用几块污迹斑斑的玻璃纸撑起了一片无雪的天地。 眼圈湿润了,他嘴角抽动了半天,才对老人轻轻地说了句: “谢谢!” 老人道: “都到这地步了,谁谢谁呀?!” 他默然了。 老人又说: “这大雪天,只能翻翻垃圾箱,可不敢这么乱跑,乱跑不说讨不到吃的,栽倒没准就站起不来了!” 他艰涩地道: “我……我不是讨饭,我……我是在找……一所军人营……第……第九中国军人营,‘八?一三’后,我……我在那里呆……呆了一年。” 老人一下子傻了: “你……你参加过淞沪作战?” 他郑重地点点头。 “那部分的?” “1776团三……三营!” 老人眼中热泪直流: “我……我也参加了淞沪作战,57师1663团的!后……后来进了第三军人营,鬼子占领租界前逃……逃了出来。” 他怔住了,睁着朦胧的泪眼,呆呆地看了老人好半天,才忘情地一头扑进老人怀里。 老人痛惜地抚摸着他的头说: “孩子,不要去找军人营了,都……都不在了,三十年十二月太平洋战争爆发的当天,鬼子就把租界占领了,西洋鬼子全向东洋鬼子投降了,军人营的弟兄逃的逃了,没逃掉的大……大都落到了日本人手里,连咱大名鼎鼎的谢晋元团副和八百孤军也被转到了日本人的南京战俘营。孩……孩子,你……你就权当做了一场梦吧!我……我就觉着那是一场梦!” 依稀是场梦。让人揪心的梦。仿佛一切都没存在过。仿佛日晖港的激战,德信公司的坚守,都是臆想中的幻觉;仿佛从未有过什么中国军人营。他心中的上海,他和长官弟兄们为上海自由天空献上的国旗,都是世人编造的故事。 却无法说服自己。 即使以往的一切都是梦,他也依然置身于梦中无法摆脱。透过头上悬下的玻璃纸,他分明看到白皑皑的雪地上站着林启明营长、费星沅营副、鲁西平连长、涂国强连长和许许多多熟悉的长官弟兄。 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寒风紧一阵慢一阵地刮。疯狂旋飞的雪花,把他和老人置身的世界搅得一片迷濛浑噩。 他于那迷濛浑噩之中,躺在老人怀里,咀嚼着旧梦,就象当年躺在林启明营长怀里一样。在老人温暖的怀里,他找到了心中的上海,觉得自己又置身于第九中国军人营了。 那时,一切真好。太阳总是鲜红的,队列总是整齐的,林营长一声“升旗”的号令,弟兄们全对着东升的太阳昂起不屈的头颅,硬挺着身板,按林营长的命令,扛起一个时代沉重的国难。是的,是一个时代的沉重国难。林营长说的。林营长还说,国家和民族将永远不会忘记他们,永远不会! 他自豪地微笑了,微笑中,为自己十六岁那年的铁肩膀,为自己和长官弟兄们曾共同拥有过的那段壮烈岁月,默默流下了苦涩的泪水…… 为淞沪抗战52周年暨谢晋元 诸孤岛烈士殉国48周年而作 1989年8月13日—1990年1月4日 于南京兰园 ------------ 事变 ------------ 一 黑颜色的司蒂倍克像只巨大的甲壳虫,挣命般地冲到大操场的高台前戛然停住了。早已守候在指定位置上的天义师范学校扁脸教务长疾走几步赶到车门前,笨拙地打开了车门。砦魁元司令从车肚子里钻了出来,搭眼看到高台前由手枪队士兵构成的散兵线,抖着手,仰脸扣长袍上第一粒扣子时,又看到了大操场上的一片人头。 师范学校副校长孙正才老先生迎了上来,在距砦魁元司令三步开外的地方立定了,把拄在手中的拐杖交给扁脸教务长,用左手提了提右边的袖子,又用右手拎了拎左边的袖子,极郑重地给砦魁元司令作了个大揖。砦司令抖袖抱拳照例还了老先生一个大揖。几乎是与此同时,扁脸教务长窜上高台,一声断喝:“砦校长到,全体起立!”大操场上千余号席地而坐的学生齐刷刷站立起来。 砦魁元司令在孙正才老先生的引导下,和副官长刘景瑞、手枪队长鲁保田一起往砖石高台的台阶上走。 乐队开始奏乐。 砦司令满脸庄严。砦司令在这亲切悦耳的军乐声中走上天义师范学校的砖石高台已经是第五次了,一年一次,都是在这种开春时日。尽管每次礼仪相同,陪同的人员相同,迎候的面孔相同,砦司令还是兴致不减。熟悉砦司令的人都知道,砦司令重视教育,天义师范学校简直是他的心头肉。砦司令曾公开说过,他宁可丢掉一个县外加两个团,也不能丢掉天义师范。因而,砦司令不但亲兼师范学校的校长,每年开学典礼还要亲临训话。于是,开学典礼这天便成了砦司令和天义师范师生们的共同节日。 今天这个节日,砦司令不知咋的竟给忘了,一大早鬼使神差地驱车二十里跑到了用自己的姓氏命名的砦公堤上,巡视一百二十三保民众的植树情况,还亲自下车拔了两棵柳椽。柳椽没费多大的力气就被拔出来了。砦司令很生气,当众打了一百二十三保模范保长侯西峡一个耳光。车往里沟一百二十四保开的时候,一百二十四保保长柴跛子气喘吁吁地跑来截司令,说是天义师范学校打了电话来,问他还去不去天义了?砦司令这才猛然记起,自己把五天前就安排好的头等大事忘了,脸一沉,当即命令车夫掉转车头,直开天义师范。 顺着条石铺就的八级台阶一步步往高台上走时,砦司令的心情似乎有了好转,尽管晚了近两个小时,他还是来了,节日依然是节日,这就好。不过,对记忆的失常,他恍惚还是耿耿于怀的。登上高台,走到**座位前了,砦司令的狭长脸孔仍然绷得铁青。 军乐还没奏完,高亢的旋律在整个大操场上激荡不息。初春的中午,天很暖,日头在中天高高悬着,把大操场照得一片白灿,“全体起立”造出的尘埃于那白灿中四处飘飞。有洁癖的副官长刘景瑞用手绢捂起了鼻子,手枪队长鲁保田也悄悄用蒲扇般的大手在鼻下扇风。 砦司令很不满,先是皱起了眉头,继尔,看看刘景瑞,又看看鲁保田,重重地干咳了一声,使得鲁保田的大手停止了摆动,也吓得刘景瑞一怔,捂鼻子的手绢掉到脚下都没敢拾。 军乐还在奏。砦司令的身板益发挺得正直。司令未穿军装也是司令,军人的派儿是丢不了的。砦司令发现,站在台下前几排的学生几乎不敢正眼看他。 乐毕,扁脸教务长宣布:典礼开始,天义师范学校全体学生向校长砦司令行礼。台下的学生纷纷脱帽,先做好了行礼准备,随着扁脸教务长一声号令,一齐鞠躬。学生们鞠躬时,砦司令微微点头还礼,鞠完躬后,砦司令挥挥手叫同学们坐下,自己也坐下了。 按照往常的惯例,新生代表和教员代表都要登上高台,站在高台的一侧向砦司令献词。副校长孙正才老先生也要“之乎者也”大谈一通天义师范的历史和学校的办学宗旨。然后,才由扁脸教务长宣布砦校长训话。砦校长训话时,全体师生都要起立的。可今天,砦司令自己把这套全免了,既不要教员学生代表献词歌功颂德,也没容孙老先生卖弄“之乎者也”,一坐下来就宣布训话,搞得主持典礼的扁脸教务长不知所措。待弄清了司令要训话,教务长宣布全体起立,砦司令手一摆,又给免了。 砦司令说是要训话,脸孔对着台下望了半天,却什么也没说两只大手按着桌子站起来了,依然什么也没说。副校长孙正才老先生有了些不安,碰了碰砦司令撑在桌上的手臂,轻轻唤了声: “砦公……” 砦司令仿佛没听见。 砦司令长长出了口气,把掖在黑缎夹袍里面的****掏出来,放到了桌子上,屁股重又落在了椅子上。砦司令在熬人的寂静中摆弄着枪,不知是在寻思训词的内容,还是想制造一种威严的气氛。 孙正才老先生益发不安。 砦司令在众目睽睽的开学典礼上摆弄手枪是很不正常的。过去砦司令很注意礼仪和影响,只要走进天义师范,既不穿军装,又不带武器。砦司令自己说过,在天义师范校门外,他是司令,一进校门,他就是校长,世上哪有穿军装带武器的师范校长?!可现在,司令不但带了枪,还在如此庄重的场合当众玩枪,这是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的。 孙正才老先生认为有必要提醒一下砦司令。 孙老先生和砦司令的关系非同一般。老先生早年给司令开过蒙,教司令读《孟子》,给司令讲《三国》,当然,也无数次打过司令的手板。砦司令出息以后,忘了往昔胀痛的手掌,却记住了老先生的恩德,不但请老先生做了天义师范的副校长,还把老先生的儿子孙忠孝和自己的儿子砦振甲一并提携为副司令。 孙老先生又碰了碰砦司令的手臂: “砦公,把……把枪收起来吧?娃儿们等您训话哩!” 砦司令看了孙老先生一眼,似乎从孙老先生的焦虑而期待的脸上悟出了什么,把枪在手上最后掂了掂,终于揣进怀里,定定神,站起来训话了: “同学们,天义师范学校又开学了,这,这很好嘛!唵,很好嘛!好在哪里呢?好在本校长又有了一批将来可以大显身手的学生!好在你们也有了个靠得住的当司令的校长!蒋委员长有黄埔军校,我砦魁元有个天义师范!咱天义师范就是广清八县的黄埔军校!” 这是砦司令每年必讲的套话。 扁脸教务长为砦司令的套话鼓起了掌,同时喝令鼓掌,台上台下的掌声瞬即响作一团。 砦司令用骨节暴突的手指敲打着桌面,待掌声稀落下来后,继续说: “当然喽,我砦某人不敢自比蒋委员长,蒋委员长有蒋委员长的一套,我砦某人也有我砦某人的一套。我砦某人的这一套是什么呢?唵,就是四个字:地——方——自——治!同学们都知道,中国地方太大,人口太多,大概已经有四万万五千万了吧?啊?!这么大的国家,这么多的人口,任何政府都是治理不好的!清朝皇帝爷没治好嘛!袁世凯袁大总统没治好嘛!换了蒋委员长,照旧没治好!咱广清八县之外的百姓们过的啥日子,你们大概都知道,那叫民不聊生,水火倒悬呀!要把中国治好,只一个法:地——方——自——治!每个地方都治好了,中国也就治好了,小日本就断然不敢欺负咱们了!这道理我二十七年秋在武汉晋见蒋委员长的时候,和蒋委员长说过。你们手头我写的课本《地方自治浅论》我也呈给蒋委员长看过。委员长说:很好嘛,可以试试嘛,试成了可以在全国施行嘛!” 砦司令晋见蒋委员长的事孙老先生坐在这座高台的同一位置上听了好多次了,对其真实性是不敢怀疑的。 不过,私下却也听人说过,砦司令和蒋委员长见面只有短短的四分钟。据说,委员长的内在威严和伟大人格把砦司令给震了。砦司令半个屁股搭在沙发上,四分钟的会见中没敢动一动。谈话只三句,还都是砦司令没话找话说,与地方自治毫无关系。砦司令先问委员长“见没见过老虎”,委员长说:“没见过”,砦司令又说:“我也没见过”。谈话即结束了。还有人悄悄传说是砦司令根本没见过委员长。又有人说见是见了,但委员长是想杀了砦司令的。 在孙老先生看来,这些谣传是不值得驳斥的,事实摆在这里,砦司令的地方自治不但搞了,而且一直搞到了今天,如果没有蒋委员长的赞同或者默许,能办到么?! 砦司令由蒋委员长谈到了自己: “那么,同学们要问了,砦校长,你是咋着想起来搞地方自治的!唵,这话问得好!问得好哇!本校长搞地方自治是被逼出来的!你们的孙副校长孙老先生知道,二十年前咱广清八县是个啥模样!那是月月过大兵,年年闹匪患呀!兵就是匪,匪就是兵呀!十一年秋里,一个带眼镜的麻脸旅长带着千余号败兵,窜到咱地面上来了,冲着老少爷们要粮要饷,不给就杀人、烧房子!还真烧了几家。本校长火了,拼着一死发动广仁、清河两县的民众,和麻旅长的大兵开了战,提出了个联庄自保的口号,结果不但灭了那帮败兵,还拉起了民团。周围村寨的乡亲一看本校长有一套,就拥护本校长做了司令,就参加了本校长的联庄自保,因为有了当初的联庄自保,所以才有了咱今天的地方自治。今天咱这自治地盘有了八个县,县县修河治水,筑路改土,日子是一天比一天过得好嘛!八县境内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嘛!这些,日后孙老先生还要给你们细细讲的,本校长在这里就不啰嗦了!” 孙老先生认为,他完全应该按照以往的惯例,今天在这里讲,由他先讲,这样砦司令就无须多费这么多口舌了。 砦司令今天有点怪,来得这么晚,又把以往的仪式程序全打乱了,莫不是…… 砦司令一脸庄严,根本看不出什么“莫不是……”。他一手叉着腰,一手支撑着桌面,环视着台下的学生,把中气十足的声音灌满了整个操场: “你们来到这里,就要好好学习,别看这里只是个师范学堂,可它是咱广清八县自治地区的最高学府!你留过美利坚的学,留过英吉利的学,留过十国八国的学,本校长一概不认,只认这个天义师范!要想在咱这地方混事,就得给本校长到这儿来学,学地方自治!在这里,你们是本校长的学生,出去以后,你们是本司令的属下。当然,喽学成之后,并不是都要你们去当兵,你们有人要跟我学着带兵,有的要去当教书先生,有的要去做保长、甲长;教书的就教地方自治,当保长、甲长的就实施地方自治,带兵的就保卫地方自治。好了,本校长的话完了。” 砦司令“啪”的一声,重重地将拳头击在桌子上,有声有色地结束了训话。孙老先生意识到自己该站起来了。 老先生站起来,扶着桌子,颤巍巍地宣布: “全体起立,同唱《地方自治歌》!” 扁脸教务长手一挥起了头: “‘裂河两岸物华天宝’,预备唱!” 台上台下的歌声顿时响了起来—— 裂河两岸物华天宝, 奎山深处人杰地灵。 地方自治承托天佑, 太平盛世赛如文景。 千河万溪流向大海, 青山绿地万世永存。 地方自治救我民国, 普天同庆万民欢欣。 滔滔河水终有源头, 巍巍群山必有依凭。 地方自治幸得实现, 全靠圣明的砦司令, 全靠圣明的砦司令。 在“全靠圣明的砦司令”的响亮歌声中,典礼终场,砦司令率先离座下台,副校长孙老先生和扁脸教务长紧随其后。孙老先生以为砦司令会象往常一样和天义师范学校的师生们共进午餐的,不料,砦司令竟率着副官长刘景瑞、手枪队长鲁保田在台下向他拱手道别了。把砦司令载到天义师范来的黑颜色司蒂倍克,又把砦司令吞进车肚子里一溜烟开走了。 孙老先生感到不可思议,进而认定砦司令今天碰到了不小的麻烦。砦司令的麻烦也是他的麻烦,他儿子也做着副司令哩!出于对砦司令和对自己儿子的双重关心,老先生在手枪队的卫兵全部撤走,砦司令的司蒂倍克冲出校门望不见踪影后,才拖着拐杖走上高台,有气无力地向操场上的学生们宣布解散。 砦司令和天义师范师生共同拥有的节日,算是被司令自己糟踏了。 ------------ 二 砦司令并没碰到什么麻烦。 这一天和砦司令当上司令以后的任何一天一样平常,稍有不同的是,这一天砦司令的记性太坏,先是忘了师范学校开学训话的大事;唱《地方自治歌》时,因着副官长刘景瑞的提醒又想起来要去广清农机厂。砦司令不按惯例在学校吃饭,绝无轻视或怠慢孙老先生的意思,而是广清农机厂的事很重要,且又是三天前就约定好要去的,不去不行。 广清农机厂不造农机,专造枪炮,实则是个兵工厂。砦司令拥兵十万,自然要有自己的兵工厂,否则十万兵员的武器从哪来?!更何况砦司令本身对各类兵器的研造就有浓厚的兴趣。 广清老一些的自卫军官兵们大都知道,他们使的第一批枪是砦司令亲自研造出来的。那是实行联庄自保的初期,自卫军还是民团,使的主要武器是用火镰点火的鸟枪。砦司令认为鸟枪太落后:一来铁砂散弹很难致敌于死命,二来关键时候用火镰点火也容易误事。砦司令苦苦琢磨了几个晚上,琢磨出了办法,遣人出山到洛阳、开封、武汉跑了一圈,买了几百个不同型号的洋油火机,而后,把几百杆鸟枪的枪筒都锯掉半截,在枪筒后面加了个尺半长的枪托,嵌入火机,造出了头一批自来火枪,从而迈出了广清***械的第一步。 最早的几门土炮和抛石机,也是砦司令领头折腾出来的。土炮一概照广仁县城炮台原有的土炮仿铸。抛石机广仁县城没有,砦司令自己也没见过,只看过一本叫《武经总要》的古书,竟也将它造了出来。那东西看起来很不起眼,笨重的木制三角底座上支着根炮杆,点放时要坠上铁砣用人拉,可威力真不小,一斗二升的火药包能抛出百余丈。十三年秋,奉军一团大兵攻打清河县城,硬是被五架刚造出的抛石机炸得屁滚尿流。有了初步经验,砦司令又造出了百子连珠炮,这种炮不象抛石机那么笨重,长四尺,装药一升五合,炮筒上近炮口处有尺余长的装弹嘴,可一次装入实心铅弹百十枚,分次发射,灵活方便,也便于携带,曾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装备过各县民团。 如今这些枪炮都过时了,自卫军中再也无人使用,自从十七年砦司令打着农机厂的牌子建起了正规的兵工厂,自卫军手中的武器也逐步正规化了。过去,十杆自来火枪换不到一杆“汉阳造”,现在,就是一杆“汉阳造”换一杆“广清造”怕也未必有人愿换了,大伙儿都说自家的“广清造”好使。 广清农机厂现在不但能造枪,还能造炮,虽说造得不多,但每年都能造十几门,主要型号有两种,一种是仿二十年式82迫击炮,另一种是仿十三年式37步射炮,两年前,这两种火炮已开始装备各县自卫军,大体上每团可摊到两门。 砦司令认为这很不够,曾在上个月召开的自治总部防务会议上明确指示农机厂副厂长孔越文,要孔越文在一年内给他造一百五十门炮,装备组建两个炮团。孔越文叫苦不迭,声称无法担此重任。砦司令很火,当时就指着孔越文的鼻子说:你怕个卵?!农机厂的厂长是我砦魁元,我说能完成,咋会完不成?! 就象天义师范没有校长一样,广清农机厂也没有厂长。砦司令不但兼着天义师范的校长,还兼着农机厂的厂长,大家都认为砦司令当之无愧。 做着校长,学校的开学典礼要参加;做着厂长,农机厂的事也就不能撒手不管。所以砦司令的司蒂倍克从天义师范学校一开出来,司令脑袋里理所当然地应该装满枪炮兵器了。 砦司令一路上却没谈他所热衷的枪炮兵器。农机厂和孔越文的名字,更连提也没提。据事变后副官长刘景瑞回忆,司蒂倍克从天义师范驰往桃花沟广清农机厂的时候,砦司令只痴呆呆地盯着路旁的雁翅柳和修整过的河田看,一直看到车进桃花沟,才叹口气,没头没脑地说了句: “只要一开仗,咱辛辛苦苦整治好的这片土地可就全完喽。” 刘景瑞对砦司令的话题毫无思想准备,怔了一下,怯怯地问: “咱……咱们和谁开仗呀?” 砦司令不言语。 刘景瑞更加小心地问: “是……是和南面的老蒋?还是和北面的日……日本人?” 砦司令仿佛没听见。 刘景瑞不敢问了。砦司令直到下车进厂也再没说过一句话。刘景瑞因此认定,砦司令那时候并不知道老蒋和战区长官部的阴谋,更不可能知道日本人的阴谋,砦司令无端冒出的那句关于开战的话,只不过透出了砦司令的某种不祥预感,也仅仅是预感而已。其后的事实证明,关于开战的情报和种种导致开战的不寻常迹象那日是一点没有的,如果有,聪明过人的砦司令既不会去师范学校训话,也不会到广清农机厂巡视。砦司令很可能要象以往危机来临时那样,终止一切正常活动,召开紧急会议,实行八县军事总动员。 到广清农机厂吃午饭时,砦司令的情绪已经很好了,有说有笑,还一连给副厂长孔越文敬了三杯酒,把孔越文敬了个不亦乐乎。 刘景瑞当时就坐在司令旁边,砦司令的一举一动都看得十分真切。 砦司令一坐下来,就满面红光地对孔越文说: “越文老弟呀,你不愧是在汉阳兵工厂当过工程师的,硬把个汉阳兵工厂给咱搬到桃花沟来了!来,老弟,喝,我这个做司令的大哥代表十万弟兄敬你一杯!” 砦司令一仰脸,把满满一杯酒倾进了自己的大嘴里。瘦得象影子似的孔越文也把杯中的酒喝干了。 吃了口菜,砦司令又端起第二杯酒: “越文老弟呀,这杯酒是我这个做厂长的大哥敬你的,你老弟一个月给我造了二百杆枪,十二门炮,给大哥长了脸,来,饮!” 于是,砦司令饮,孔越文也只好皱着眉头跟着饮。 敬第三杯酒时,砦司令根本没吃菜,只抹了嘴边的酒沫子,便把杯端了起来: “越文老弟呀,这第三杯酒大哥我说什么好呢,唔,咱这么说吧,你老弟甭把咱桃花沟当汉阳厂,甭把当年对付老蒋的那一套用来对付大哥我……” 孔越文的脸变了色: “砦公,这……这话从何说起呢?” 砦司令呵呵笑道: “上个月开会,你不是说那些炮造不出来么?这才一个月,十二门炮就造出来了。一个月十二门,一年不就是一百四十四门么?大哥我两个炮团不就建起来了么?” “砦公,这……这……” 砦司令走到孔越文面前,亲切地拍了拍孔越文的瘦肩膀: “别‘这……这……’了,一杯曰喝,二杯日饮,三杯曰灌,咱灌吧!为咱将来的两个炮团,你老弟就给大哥我把这杯酒灌将下去!” 孔越文无奈,捏着鼻子灌了,刚把酒灌将下去,没顾得上夹菜,便疾疾地对砦司令道: “砦公,就眼下的状况,咱厂一年造不出一百多门炮哇!” 砦司令夹着块鸡肉在嘴里嚼着,呜呜噜噜地问: “为啥造不出呀?” “无缝钢管和所需器材运不进来了,裂河口被战区长官部游击督导处三十七师守备队封了,督导处李司令下了死命令,说是日后只要有一根无缝钢管流入我区,一律军法处置!” 砦司令淡然一笑: “因这就造不出了?” 孔越文眉头一皱: “怎……怎么造?” 砦司令哈哈大笑: “看来我这个厂长还得当下去哟!没有我这个做司令的厂长,你老弟可是玩不转哇!” 孔越文疑疑惑惑地问: “砦公有何高招?” 砦司令道: “裂河口被封锁的情况我早就知道了。封锁前一个月就知道了。战区长官部那边有咱的内线。我呢,也早做了安排,今个儿,就是为这事来的。你老弟听好了:明天派人到广仁总部武起敬那里去领钱,领十万绵羊票,交给射鹿的副司令孙忠孝,孙副司令负责在十天内把钢管铁材从沦陷区给你弄进来。不过,本厂长给你老弟提个醒噢,如今咱们的绵羊票对汪伪的储备券,对老蒋的法币都看涨了,你甭被孙副司令骗了!” “原来砦公已经在沦陷区建起了第二运输线呀!” “是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嘛!尽管本司令拥护蒋委员长,可对长官部那帮杂毛还是不能不防的!我估计到他们又会封裂河口,早就防在他们前面去喽!” 孔越文问: “这样干,会不会被长官部李司令他们钻空子?他们会不会诬我们资敌通敌?” 砦司令桌子一拍: “混账话!钢管铁材是从沦陷区运进来,又不是从我们这儿运出去,是敌人资我、通我,怎能说我资敌通敌呢!这些事你老弟不要管,只管给我好好多造些机枪大炮,有了柴米还做不出饭来,我可要按规矩打你老弟的屁股,明白么?” 孔越文点点头: “是,砦公,明白了!” 刘景瑞恍惚记得,大概就是在这时候,酒桌旁茶几上的电话响了,他拿起话筒一问,弄清是广仁县城总部武起敬打来的,忙把话筒交给砦司令。 砦司令接过电话,没几句讲话就发了火: “告诉战区长官部,我砦某人说不去就是不去,再催也没用!裂河口他们不是已经封了么?还有什么本事,让那帮杂毛们都使出来!专署姓郑的小杂种你们甭理他!在咱广清轮不上他说话!” 砦司令“啪”的一声摔下话机,重又回到桌前喝酒。 刘景瑞这才发现砦司令有心事。他眼见着砦司令黑着脸独自灌了两三杯酒,又眼见着砦司令步履沉重地再次走到电话机旁摇通了广仁县总部的电话,点名找自治委员会副**兼自卫军参谋长武起敬说话。 “武老弟吗?专署的那个郑灵宝是不是还没走?唔,告诉他,也同时电告长官部,射鹿边境之日伪军有蠢动迹象,本司令不可不防,如有闪失则愧对民族,愧对地方。且本司令又身兼自治委员会**,值此春耕之际,农事繁忙,更无法脱身,故委派你老弟代表参加。对,你去!你还是自卫军的参谋长嘛,明天穿军装去嘛……” 刘景瑞知道,砦司令在两次电话里所讲的会议,都是战区长官部主持召开的军事会议,自三十年十月和日军形成相持局面之后,几乎每年都要开一两次的。根据战区长官部的划分,砦司令主持自治的广清八县为第三防区,做为第三防区的最高军政长官,这种会议是一定要到的。可砦司令偏不睬这一套,长官部对他客气些,他就去;不客气,触犯了广清八县的利益,他就不去,摊派的粮款也拒交。而砦司令认定的最大利益就是裂河口的畅通。裂河口畅通,广清八县的烟土、物产能运出去,山外的钢材私货能运进来,这山套子里的八县就不愁不发达。战区长官部深知其中奥秘,封裂河口不是第一次,砦司令拒绝出山开会,拒绝摊派粮款也不是第一次。因而,刘景瑞既不感到新鲜,也没感到奇怪。 倒是手枪队长鲁保田对砦司令主动摇的第二个电话有些纳闷,悄悄和他嘀咕:往常砦司令说不去开会就不去开会了,根本用不着费这么多口舌,派什么代表,这次司令怎么了?难道有什么隐忧不成?砦司令打完电话回到桌边,鲁保田也就识趣的不言语了。 酒桌上的空气有些沉闷,鲁保田和孔越文都愣愣地盯着砦司令看。 这倒使砦司令感到奇怪了。 砦司令用筷子点着一海碗大肉说: “咦,吃呀,都吃呀,傻坐着干啥?” 于是,大家都吃,砦司令也吃。 砦司令边吃边给大家讲了个笑话: “有一个乡下人逛窑子,城里的**不想让乡下人搞,就让乡下人搞房间里的墙洞。乡下人不懂窑子的规矩,以为城里人搞的都是墙洞,于是乎便把家伙扎进去了。不曾想,墙那边开窑子的老鸨正陪着几个客人打牌,家伙戳到老鸨的脊背上,老鸨大怒,认定那**待客不厚道,责令**童叟无欺,诚实服务。**无奈,剥光了衣服躺在床上,乡下人却不搞,扒着**的下身看了半天。**烦了,问:你看什么呀?乡下人道:看看里面还有没有四个人打牌,别不小心又戳着谁的脊梁……” 大家都笑了,砦司令也笑了,笑罢,砦司令又说: “本司令断定那乡下人不是咱广清的!” 鲁保田傻乎乎地问: “为啥?” 砦司令说: “很简单嘛,在本司令的治下,咱广清八县没那种宿娼嫖妓的恶习。前年二十八保有个家伙出山嫖妓,带了一身洋梅大疮回来,老子第二天就把他毙了!” 大家面面相觑,都不作声。 一顿饭吃到这里收场了。 吃过饭,砦司令离开了广清农机厂,按原定计划驱车返回总部广仁县城,参加总联保处召开的八县三百二十七保春季保长大会,彰赏模范保长,处罚失职保长。 刘景瑞记得,离开广清农机厂时,大概是这天下午的二时左右,砦司令的记忆力似乎已经很好了,不但记住了要在三时整赶到总联保处,还记住了要在保长大会结束后,去参加每月例行的各界贤达谈话会…… ------------ 三 专署军事督察郑灵宝在砦司令摇摇摆摆走进总联保处会议大厅时,和会议大厅里的三四百名保长、联保主任一起站立起来。周围土头土脑的保长、联保主任们他都不认识,对即将开始的这个大会他也并没有任何特殊的兴趣,但,在确知砦司令不会出山参加战区长官部的会议之后,还是风风火火地赶来了,来为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司令兼土皇帝布置一个小小的手术。 郑灵宝站在第一排,身边不远处是会议厅偏门,偏门口站着一个手持短枪的卫兵。砦司令在副官长刘景瑞、手枪队长鲁保田和地方自治委员会副**武起敬陪同下走进来时,门口的卫兵一下子增加到四个。会议厅里的气氛骤然变得紧张起来,至少郑灵宝感到紧张起来。 砦司令从偏门慢步向讲台走,经过郑灵宝站立的地方时,向郑灵宝点了点头。气氛挺压抑的,郑灵宝没说话,砦司令也没说话。其实郑灵宝是想说话的,但不知咋的,在目光和司令的目光相撞的那一瞬间,有些畏怯了,只片刻的犹豫,就失去了说话的机会。待他省悟过来,想招呼砦司令的时候,砦司令威严的面孔已化作了墙一般森严的后背。 郑灵宝还是鼓足勇气,对着那森严的后背喊了声: “砦……砦公!” 砦司令立住脚跟,缓缓转过身子,慢吞吞地问了句: “有什么事呀?” 他不由自主向前走了两步: “砦公,是这样的,我们专署……” 砦司令没容他说完,手一挥,打断了他的话头: “专署的事回头再说,先开会,一年之计在于春嘛!” 郑灵宝强压住心中的怒气和闷气,无可奈何地退回到原来的位置上,重又加入了那帮土头土脑的保长们的行列。 大会开始。照例先唱《地方自治歌》,当歌唱到“地方自治救我民国”时,郑灵宝看到了讲台旁的电话机,骤然想起,可以让专署专员应北川通过电话对砦司令发出邀请。只要应北川能把砦司令请出广仁县城,他的计划就算成功了。 郑灵宝有些振奋,待《地方自治歌》在“全靠圣明的砦司令”的重唱声中结束后,悄悄溜出了会议厅,在总联保处办公室里摇通了专署电话,没费什么劲就找到了行政督察专员应北川。 郑灵宝对着电话大发牢骚,只差没破口大骂。他说,他这个国民政府委派的军事督察在砦司令眼里不如个保长,连说个囫囵话的资格都没有,要请砦司令今晚到清河县专署,只有劳驾应北川直接通话,或是驱车来请。那边应北川竟一点不火,竟连连应曰:“可以驱车前来。”郑灵宝差点把鼻子气歪了,责问应北川还是不是国民政府的行政官员?这里的八个县还在不在中华民国的版图上?这么一呛,才使得应北川改变了主意,同意打电话到会场上来,不过,临挂上电话前,还啰里啰嗦再三关照,要郑灵宝务必向砦司令讲明,自己不能亲自前来,是因为身体有恙。 放下电话,郑灵宝长长叹了口气,嘴角浮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看来,大局即将决定了,今夜只要砦司令的车离开广仁,开往清河县城,他卧薪尝胆度过的屈辱的时日就要结束了,广清八县真正归属民国版图也就指日可待了。 卧薪尝胆的日子只有半年,但在郑灵宝看来,却长似十年。对天天亲眼看到,亲耳听到的一切,他早就忍无可忍了。在他看来,砦司令与其说是搞什么地方自治,不如说是搞封建割据。在日寇大兵压境的情况下,再不痛下决心铲除割据,广清的前景是非常可虑的。 对砦司令和他治下的这块土地的痛恶,从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就开始了。他记得那天应北川带着他去见砦司令,砦司令也是在这个总联保处会议厅开会——好象是开冬季保长大会。他随着应北川从前门进去,进门后既没看到孙总理的像,也没看到蒋委员长的像,倒是看到了讲台后面墙壁上高挂着的砦司令的巨幅画像。身着军装的砦司令正站在自己的画像下面训话。他吃了一惊,以为自己是到了另一个国家。 更令他吃惊的是,砦司令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打人的屁股。在他的印象中,那天挨打的好象是十几个没完成军粮摊派额的保长和两个据说是劣迹多端的联保主任。砦司令先按着花名册叫他们的名字,叫一个上来一个。都叫齐了,砦司令桌上一拍,一口气骂了十几个“日他娘”,尔后,轰然一声命令,让卫兵们扭过他们的身子,扒下他们的裤子。十几个白乎乎的屁股一排溜展现在众人面前,展现了好长时间,砦司令才慢吞吞地发布了第二道命令:打!瞬时间,白屁股全被按倒,手执军棍的士兵们大施淫威,直打得白屁股的主人们哭爹喊娘。 那场面真可以说是惊心动魄,军棍和肉撞击出的“劈劈叭叭”颤响,众多挨打者的嚎叫,造出了一种地狱般的气氛,硬是把砦司令的“圣明”推向了极至。 这还不算完,全部打毕后,砦司令还要冷酷地展览那些经军棍加工过的屁股。那些屁股一个个由白变红了,斑斑道道,胀大了许多。看着那排屁股的惨样,不说那些日后有资格挨打的保长、联保主任们,就是他这个没有挨打资格的穿国军军装的军事督察也禁不住心惊肉跳。 心惊肉跳不奇怪,他认定砦司令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他感到奇怪的是,这些挨了打的保长、联保主任们在挨了打后还得向砦司令行礼谢恩,据说事后还得向执掌军棍的士兵们付三块绵羊票的“开导费”。 这简直是暴行,其暴虐程度可以说不亚于过去的封建帝王。 他当即将自己的感慨向应北川说了,应北川却再三嘱咐他,要他在和砦司令见面时不要提。 他年轻气盛,不信邪,非要提。散了会,在总联保处办公室一坐下,就老实不客气的说,政府已明令废止肉刑,在大庭广众之下打屁股既违反政府法令,也污辱国民人格,希望司令废止。 那是初次见面,他和砦司令的关系还不象现在这么僵,砦司令虽说有些不高兴,还是笑呵呵地对他说: “郑督察,你不知道,本司令打他们是为他们好。本司令是他们的父母官嘛,哪有父母不打孩子的,打孩子是为了孩子好嘛!是不是这个道理?” 他认为不是这个道理,振振有词地讲了他的道理,可他的道理讲了没一半,砦司令就不耐烦了,脸一沉,阴阴地说: “别说了,这里是本司令主持的地方自治区,本司令的道理行得通,你那道理行不通!” 他还不识相,应北川给他使了几次眼色,他也装作没看见,憋着火,退一步婉转地提出:打人总归是不好的,尤其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脱了裤子打,太伤人的尊严。他建议砦司令作些改良,以后打屁股不要再扒人家的裤子。 砦司令竟连这点面子都不给,脖子一拧说: “咋能不扒裤子呢!不扒裤子如何杀他们的威风?!本司令能把广清八县治理的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一靠枪杆子,二靠杀威棍!就这话!” 头一次见面不欢而散,砦司令以后根本不愿再见他了。他却不屈不挠,依然缠着砦司令不放。知道司令发行自己的绵羊票,他指出,中华民国的国币是法币,绵羊票应予废止。弄清了广清农机厂的产品不是农机具,而是枪炮后,他又不顾应北川的阻拦,三闯广仁自卫军司令总部,当面责问砦司令:造这么多枪炮想干什么? 砦司令终于被他惹火了,有一天把应北川叫到总部一顿臭骂,尔后声明,如身为专员的应北川无力约束一个军事随员的言行,自卫军司令总部对专署和专署官员们的安全将不承担任何责任。应北川吓坏了,从广仁总部一回来,就把他找来,指明了两条路让他挑:一,立即离开专署,回战区长官部;二、留在专署,但日后少惹麻烦,少管闲事。 他当时没吭声,请示了战区长官部游击督导处后,心一狠,认命留了下来。从决心留下来的那一刻起,他就准备不惜身家性命和砦司令决一雌雄了。他知道,对砦司令的所谓地方自治,中央和战区长官部也和他一样忍无可忍,收拾砦司令只是个时间问题。 现在,决定砦司令命运的时刻终于到了,战区长官部终于痛下决心割除这颗毒瘤,他可以为国家,为民族一显身手了。 应北川不知道战区长官部的“行动计划”。游击督导处李司令再三关照,“行动计划”实施前和实施后都要严格保密。他作为一个军人不能违令,至少在行动之前不能把底兜给应北川。他本不想加害于应北川,但在布置行动时,却又不能不违心地把应北川推到陷阱的边缘;不论行动成功与否,应北川都逃脱不了干系,砦司令是在应邀赴专署的途中死的,应北川跳到黄河也洗不清。然而,他可以对不起应北川,却不能对不起代表党国的督导处李司令,在党国大义面前,不论是应北川还是他郑灵宝的生死都微不足道。 他怂恿应北川邀请砦司令的理由冠冕堂皇:商讨通过省**的门路,促使裂河口早日解封。对此,应北川极有兴趣,砦司令也该有兴趣。应北川贩烟土,砦司令也贩烟土,裂河口不开封,两个人的利益都要受影响。只要应北川的电话打到会场,砦司令的大驾看来是非移不可。 估计应北川的电话应该打过了,他又走到电话机旁,再次给清河专署挂电话,想知道一下砦司令在电话里的答复。不曾想,摇了半天也没摇通…… 重回会议大厅的长条椅子上坐下,已是三时多了,砦司令正给一一上台的模范保长发赏。发的全是山里产的大布,布上扎着红绸子。 发完赏已快四点了,自治委员会副**武起敬讲话。武起敬讲话时,砦司令闭目养神,他焦急地看着砦司令,砦司令却不看他。 他灵机一动,拔下钢笔,匆匆写了张纸条,让台下一位年轻副官送给砦司令。 片刻,年轻副官从台上下来了,告诉他,应专员已打了电话来,砦司令答应去,不过,可能去的晚些,得在八县贤达谈话会结束后方可动身。 一颗悬着的心落地了,他谢过年轻副官,努力控制着情绪,尽量镇静地走出了会场…… ------------ 四 那日,武起敬和砦司令一起开完了保长大会,又照例陪同砦司令参加各界贤达谈话会。砦司令对各界贤达是礼遇有加的,贤达谈话会不但有水果点心吃,还有筵席招待。当晚到会的贤达们共计十九人,吃饭时摆了两桌。砦司令亲自陪在山外教过大学堂的王令文教授,他在另一桌上陪天义师范学校的孙正才老先生。 孙老先生多喝点酒,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没了,先是埋怨砦司令开学典礼来得太晚,让一校师生在大操场上苦等了半个上午,继尔又说砦司令没在天义师范和师生们一起进餐,不合老例。最后,还用黄眼珠瞥着上桌的砦司令问武起敬:是不是砦司令碰到了什么麻烦? 武起敬不知道砦司令是不是碰到了麻烦,也许碰到了麻烦,也许没有。他说没有,孙老先生感到欣慰,扭过拖着枯黄辫子的干瘪脑袋,和对过的广仁县视学李太爷津津有味地谈周公去了。 因着孙老先生的提醒,武起敬对砦司令是不是碰到了麻烦也生出了怀疑。他注意到,砦司令在整个酒会过程中情绪都不太高,上好的清河大曲统共喝了没有三杯,王令文教授滔滔不绝谈自治理论的时候,砦司令也没象往日那样认认真真地听,而是在用一根洋火棒剔牙,联想起中午砦司令主动打来的电话,益发觉着不妙。砦司令自己不去开会就算了,为啥非要派他去?是想借战区长官部的混蛋们搞掉自己,还是慑于战区长官部的威胁,不得不派他做代表? 真揣摩不透! 砦司令原本就是极难揣摩的。 这天晚上果然有些怪,砦司令在不到九点就结束了宴会,然后,一一送走客人,拖着他,要他连夜同去清河行政督察专署。说是裂河口被封的问题一定要解决,与其晚解决,不如趁他明天出山开会时早点解决。 他和砦司令九时许从广仁总部出发,驱车前往四十里外的清河,同行的只有手枪队长鲁保田。鲁保田提出:从广仁到清河必经牛头峡口,为防意外,应再带些卫兵同行。砦司令没同意。 砦司令那晚并没意识到会出事。 他也没意识到。 和砦司令并排坐在车里,他考虑的不是砦司令已经遇到的和即将遇到的麻烦,而是自己明日出山可能遇到的麻烦。 这麻烦必然来自两方面:或者是砦司令,或者是战区长官部。砦司令极可能借战区长官部之手将他除掉,战区长官部也极可能因砦司令的缘故而迁怒于他,将他扣押,甚至枪毙。原自卫军副司令、砦司令的远房表哥田家富,就是在二十三年奉命到庐山受训回来的途中被人干掉的,死得不明不白。砦司令说是国民党方面杀的,国民党方面说是砦司令自己杀的,末了成了一笔糊涂账。 现在回过头想想,两个方面都有可能杀。砦司令疑心太重,只要什么人大权在握,可能和自己抗衡,这人的大限也就到了,因此,砦司令杀田家富可以说顺理成章。国民党方面也可能杀,铲除砦司令手下一员得力副将,无疑会在很大程度上削弱砦司令的防卫力量,这一点连上小学堂的孩子都懂。 今天自己恰处在当年田家富的位置上。虽说他武起敬不是副司令,但毕竟兼着自卫军的参谋长,又实际主管着整个自治八县的施政工作,权力确是太大了一些,加之女婿又做着裂河县自卫旅的旅长,砦司令极有可能放心不下。若是再有些人往司令耳里扇些臭风,事情可就糟糕透了。 现实的危机迫使他反省。他象过筛子一样,把自己近来的言行举止迅速过滤了一遍,试图找出越权行为或对砦司令的不敬之处。过滤的结果,他自认为很好。他公开表露出的一切都是忠于砦司令的,办过的所有重大事情都是经砦司令首肯的,砦司令没有理由算计他。 这才稍稍把悬着的心放下了一些。 对战区长官部的疑虑,就没有必要瞒着砦司令了,车出广仁县城,刚开上马山盘山公路他就问砦司令: “砦公,我这次出山开会该不会有什么麻烦吧?” 砦司令摇摇头: “我看不会!那帮杂毛想算计也只能算计我,一时半会还轮不到你头上!” 他从砦司令的话中听出话来,在黑暗中愣了一下,尽量自然地道: “是喽,和砦公比起来,我算个啥呀!就是扣杀了我老武,砦司令照旧是砦司令,地方自治照常会搞下去!” 砦司令似乎在旁敲侧击: “不能这么说嘛!就是没有我这个司令,地方自治也还要搞下去嘛!这个司令你武老弟可以当嘛,孙副司令也可以当嘛!” 他忙不迭地表白: “砦公,孙副司令有没有那个本事我不知道,我可是没有砦公您那带兵的能耐,您砦公若是哪天撒手不干,我老武就去乡间做一草民。” 砦司令居心叵测地摇了摇长脑袋: “武老弟呀,这话大错特错喽!你不干,我不干,谁来干呀!你老弟不搂紧枪杆子,只怕没做成草民先要掉脑袋!你以为我傻呀!我才不傻哩!我知道,只要哪一天我不当这司令了,准保马上有人来杀我!” 他心中一惊: “不……不可能吧?!” 砦司令长长叹了口气: “算喽!不说它喽!人活百岁总要死的,我老砦也不怕死,怕只怕我一撒手,民众又要吃苦,这地方又会匪患四起,哀鸿遍地!这样,就是在九泉之下我也闭不上眼哟!” 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哀伤,他的声音颤抖了: “砦公,别这样说!您千万别这样说!我武起敬就是死上一千回,也不能让您死!广仁八县可以没有一千个武起敬,也不能没有一个砦公您哪!” 砦司令似乎是受了感动,拍拍他的肩头说: “武老弟呀,你也死不了!这次你出山开会,若是会议结束后不回来——唔,会议合共开几天呀?” “两天。” “嗯,两天以后你老弟若是回不来,大哥我就用手提机关枪和那帮杂毛说话!” 他真感动,为砦司令的义气,也为砦司令的气魄。如果真被战区长官部扣押,他相信砦司令真会这么做。砦司令是轻易不做许诺的,做了许诺就一定办到,而且一定能办到。 有一件事给他的印象极深。 二十二年,广清八县全被砦司令统下来了,在他和王令文教授的建议下,八县境内实行了五证制:居家要有居住证,出门要有出门证,过路要有通行证,讨饭要有讨乞证,商贩要有生意证。就在这年冬里,清河县有个年轻人拿着申领的出门证到山外贡县贩烟土,被贡县团防局扣押了。不知哪个多事之徒把事情捅到了砦司令那儿,砦司令火了,叫贡县团防局放人。贡县不是砦司令的地盘,人家的团防局不买砦司令的账。砦司令一怒之下亲率三个团开到贡县,逼得团防局放了人不说,还连连谢罪。 当时,他并不知道这事的意义,曾劝砦司令说: “砦公,您为那年轻人说话,也得问问他出去干的啥呀?” 砦司令道: “他干啥我不管,我只问他带没带本司令发的出门证,带了我就得管,他贡县团防局就得放人!” 他进一步提醒道: “贩烟土不但犯国府的法,也犯咱地方上的法,咱这里也不许民众私贩烟土哇!” 砦司令说: 犯国府的法我管不着,犯咱地方的法,本司令自有地方的法治他。你给我查查,在咱这儿私贩烟土是啥罪? 他根本不用查,当即报告说: “按咱的法,私贩烟土是死罪。” 砦司令手一挥: “那就按咱的法办,枪毙!” 那年轻人第二天就被枪毙了,尸体还被悬在广仁县城城门口示众三日。这事震动了广清八县各界民众,大伙无不称赞砦司令英明。砦司令亲自出山用三个团的武装维护了出门证的信誉,又用一具年轻山民的尸体强化了地方规矩,使你不能不服。砦司令言必信、行必果的形象在一夜间奇迹般地建立起来。嗣后,再也没人敢把地方上的规矩和砦司令的话当儿戏。 胡乱想着,车已在马山上盘旋了一圈,从马山腰插到了牛头山前。路面变得不太平坦了,坑坑凹凹很多,车夫不得不将车速一再放慢,有一阵子简直象蜗牛爬。 砦司令情绪变得烦躁起来,问车夫: “从这段路面到牛头峡口还有多远?” 车夫小心驾着车,扭头说了句: “还有十二里。” 砦司令又问他: “这段路面是哪个联保处负责修护的?” 他想了想: “大概是三十七联保处。” “联保主任是谁?” “赵清源。” “哦,是赵麻子!”砦司令气哼哼地,“把老子的路搞成这样,还能干联保主任吗?” 他提醒道: “砦公,下午的保长大会上,你可是刚奖赏过他一匹大布哩!” 砦司令粗声粗气地道: “他整田修河干得好,本司令自然要奖,路搞成这个样,本司令也得罚!武老弟,你记着,明天挂电话找这麻子算账,问他这个联保主任还想不想干了!” 他苦笑了: “砦公,你忘了?明个一早我可要代表您出山开会哩!我总不能从战区长官部挂电话到三十七联保处来吧!” 砦司令摇了摇头: “嘿,瞧我这记性!真是见鬼了!一大早把天义师范的开学典礼忘了,匆匆忙忙赶到天义又他妈的把去农机厂的事忘了……” 他讨好道: “砦公领导八县地方自治,事情太多,也太杂乱,偶有疏忽也是正常的!” 砦司令不这么看,砦司令常说,他严于责人,更严以律己,砦司令容不得别人的疏忽,也容不得自己的疏忽,更何况当车慢慢在牛头山前的路面上爬行时,砦司令似乎已有了某种预感。 武起敬清楚的记得,砦司令在出事前的几分钟曾明确的说过,深更半夜坐着车在这种山路上爬,没准要出事。 几分钟后果然出事了,过了三十七联保处哨卡不到一里路,他们的车被一堆乱石阻住了去路,车夫和手枪队长鲁保田要下车去搬石头。砦司令将他们拦住了,自己拔出了枪,也命他们搬出车上常备的手提机枪和弹药箱,从靠山沿的一侧下了车。 四个人刚下车,山上便响起了机关枪恐怖的枪声,几个躲在山林中的家伙疯狂地向他们开火了,一阵稠密的子弹倾泻下来,打得砂石路面烟尘弥漫。 武起敬那晚真不幸,攥在手中的短枪尚未打开保险,左臂上先中了一弹,晕晕乎乎栽到了山下的枯草丛中…… ------------ 五 “中央和战区长官部这一回是铁了心了,砦魁元非除掉不可!情报证明,广清北面日酋清水辖下的近十余万日伪军调动频繁,实有攻略广清并进而大举南犯之意。砦魁元值此党国危难之际,仍不听司令长官的招呼,拒不服从中央的政令、军令,且有种种通敌迹象,不除掉行么?你不除掉他,他若在日伪的诱迫下一朝动摇,易帜附逆,则我军正面防线就要受到二十余万大敌之重压,后方就危险了,其后果不堪设想!” 郑灵宝一边说,一边在宽敞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黑亮的马靴一忽儿移到办公桌前,一忽儿移到沙发茶几下面,靴掌和红漆地板不间断地撞击着,发出“得得”脆响。 “但是,尽管如此,长官部还是不准备大动干戈。司令长官原拟以合法手段悄悄解决之,实施办法是:以召开战区防务会议的名义,诱砦出山,予以扣押,而后,迫砦亲下命令,让国军部队开进广清,改编砦军,肃整地方,并在临敌之射鹿一线布防。可砦显然早有防范,司令长官亲自出面,三请九邀,砦竟不理不睬,闹到今天下午才答应派他的马屁精武起敬代表他出山。” 汽灯的灯火将郑灵宝的脸孔映得很亮,那亮脸上的得意是赤裸裸的,他掩饰不了,似乎也没准备掩饰。 “这么一来,我们也就不得不使用非常手段了。其实,游击督导处的李司令也早就料到了砦的这一手,早已令我做了周密安排,即:不惜代价,从内部除之,一俟成功,我国军则趁其群龙无首之际,重兵推进,占领广清。情况就是这样。” 郑灵宝长长吐了口气,如释负重般地在对面沙发上坐下了,端起残茶喝了一口,又说: “这一切,李司令原不准我告诉任何人的,可我想来想去,现在还是和你专员大人说了。我说这话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让你思想上有个准备,免得事到临头措手不及!” 应北川坐在郑灵宝的对面,一头冷汗,几乎呆了。他现在已经措手不及了。身为专员,在战区长官部做好这一系列重大安排之后,他竟一无所知,这足以证明司令长官早已不把他当作国府派驻广清的合法代表了,砦司令一朝倒台,他这个名义上的专员也必然要随之倒台。因此,听完了郑灵宝的这番高谈之后,他的第一个感觉就是:战区长官部这一系列充满阴谋意味的计划不但是对付砦司令的,也是对付他的。 他努力拉动枯黄的面皮笑了笑,结结巴巴地道: “好!这……这很好!这个……这个司令长官从抗战大局考虑,如此策划安排,这个……这个嘛,也是……啊?也是有道理的!只不过,说砦司令……不,砦魁元有通敌迹象,不知可有这个……这个证据么?” 郑灵宝道: “当然有!你专员大人知道不知道?姓砦的已在射鹿县境外的沦陷区开辟了第二运输线,如果不和日酋清水和匡汉正义军的池南蛟达成某种默契能行么?大量钢管、器材能运进来么?” 应北川又是一惊: “有这……这种事?” 郑灵宝苦苦一笑: “还唬你不成?!砦魁元敢骗你专员大老爷,我这个小督察可不敢骗自己的顶头上司呀!” 他火了: “不……不骗我,这些情况,你……你为啥早不和我说!” 郑灵宝双手一摊: “早给你说又有什么用?你能阻止姓砦的么?你敢阻止姓砦的么?砦魁元连司令长官的话都不听,能听你的?” 倒也是。用郑灵宝私下发牢骚的话说,他这个专署专至多顶个联保处主任。 郑灵宝又说: “这广清八县,除了咱专署大院里那面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哪还有什么地方象委员长领导下的中华民国?这种局面难道还不该早日结束么?你应专员难道不希望做个令行禁止象模象样的行政长官么?” 他何尝不想呢?可广清八县的割据局面由来已久,既不是他造成的,又不是他维持的,人家有砦司令,有十万大兵,他光想能想来么? 细细回忆起来,他也曾象面前这位郑灵宝一样激昂慷慨过,也曾有过一番报效国家和民族的雄心大志。五年前刚被省府派到这里来时,他就一厢情愿地想打破这里的割据局面,为此还扎扎实实做过一些努力。 他曾深入民间,广泛征求民众对地方自治的意见,并把这些意见整理成文,亲自面交省**;也曾就砦司令施行的集王寇做派为一体的统治方法,对砦本人当面进行过质疑;还曾就砦在八县境内禁烟,却把大量烟土公开征收,运往境外的做法表示过强烈不满,可他得到的是什么呢?省**要他“难得糊涂”,砦司令要他滚出广清,有一天夜里,竟有人往专署门口扔了颗炸弹…… 他当然不能走,一走,专署这面青天白日旗没准都保不住,专署的脸还往哪搁?开初半年非但没走,碰到事照样硬着头皮去闯广仁总部,找砦司令。 砦司令照样见他,听说专署门口挨了炸弹,很吃惊,还正正经经说要查。砦司令见他时客气倒是很客气的,有时还有酒菜招待。可砦司令对省**却毫不客气,开口“狗日的”,闭口“日他娘”,全无会见各界贤达时的那种温文尔雅。 后来才知道,砦司令表面上骂的是省**,实际上骂的是他应北川,砦司令管这种做法叫只打屁股不打脸。他和省**都代表国府,省**远在山外,是国府的屁股;他身在广清,则是国府的脸。砦司令骂了省**谁都无可奈何,就是他应北川也无法向省**报告。你能报告什么?总不能说砦司令要“日你娘”?! 砦司令骨子里是流氓。 那时节,他对砦司令的流氓本性尚无深刻认识,未泯的良知还促使他想在尽可能的情况下为广清民众做点好事,哪怕送一缕清风也好。 他暂且撇开砦司令的割据现状不管,从小处着手,试图以专员的身份,处理一些地方问题,诸如:地产矛盾,宅基冲突之类。 想不到就连这样芝麻般的小事,砦司令也不容他管,先找到他打官司的人全被打了屁股,后来想找他的人也不敢找了。砦司令不知是在什么人的怂恿下,突然发了一道文告,要各联保处都成立“调解委员会”,凡有纠纷,一律找“调委”解决。结果,“调委”一夜之间在八县七十余个联保处成立起来,他最后这点可怜的作用也没有了,十足成了国府摆在广清的衣服架子,实际权力甚至不如一个联保处主任。 他是识时务的,只好知难而退。 砦司令在他知难而退之后,也没再为难过他,好吃好喝的,三天两头送,自己从山外买了那辆司蒂倍克后,还把用过的旧雪铁龙给了他。 砦司令夸他字写的好,说他的字笔墨滋润,狂放不拘,绵如烟云,屹如柱础,理应好生揣摩,积累心得,以图大展。 他只好老老实实练字,用练好的字为砦司令写假报告。每写一次,砦司令总亏不了他,不但送“绵羊票”,送大洋,有时还送上好的烟土。后来干脆让他在广清烟膏局公卖的山外烟土生意上搭了一股。 砦司令这人倒也仗义。 感到了砦司令的仗义,再重新审视砦司令治下的一切,才发现了砦司令搞地方自治的许多成就:广清八县除裂河外,大小河流不下十条,全被砦司令治好了,以广仁县城为中心,八县公路全部联网,电话也联了网。砦司令虽说是靠枪杆子和杀威棒进行统治,可毕竟是把广清八县整治的无偷无赌、无毒无妓,说“路不拾遗”也许过分了些,可要说“夜不闭户”那确是事实,这在蒋委员长的治下是很难办到的。 于是乎,他为砦司令写的报告就很有感情了,有一次甚至提出,要省**呈请中央,再把广清临近六县也划归砦司令,试行一下地方自治,气得省**在他的报告上连批了三个“糊涂”。 他尊重了砦司令,砦司令也尊重了他,两年以后,专署炸弹案终于破案了。驻守清河县的自卫军第四旅旅长米大胖子被枪毙。临拉上刑场前,砦司令把米大胖子的口供给他看了,他这才知道主使士兵往专署扔炸弹的不是砦司令而是米旅长。 砦司令说: “我砦某人堂堂一个地方自治委员会**,怎么会做这种鸡鸣狗盗的事呢?!我当时不满意你老弟,可以让省里换个专员,咋也不能取此下策嘛!再说,我砦某人搞地方自治又不是搞割据,政府还是政府嘛!你应专员也还是应专员嘛!” 他又给省**和战区司令长官各写了一份报告,把这桩微不足道的事大大渲染了一通,说是砦司令忠于党国,尊重专署,且多方保护,虽未得逞之陈年积案亦不放过,云云。风传司令长官当时正为砦司令运出的烟土大伤脑筋,看了他的报告后,三把两下撕了,还扬言要枪毙他。 如今,他和砦司令是捆到一起去了,砦司令的利益,就是他的利益,砦司令的危机,也必然是他的危机;只要砦司令被除掉,国军开进广清,他这个专员没准真会被司令长官枪毙。 这意思自然不能和面前的郑灵宝说,郑灵宝是战区长官部派来的人,没准就是派来监督他的。 现在他要弄清楚,郑灵宝何时下手?有什么周密计划?自己通知砦司令还来得及来不及? 他抿了口茶,尽量自然地对郑灵宝道: “郑督察,既然你话说到了这一步,上面又做了这个……这个安排,我应北川无话可说。不过么,砦魁元这人这个……这个极为狡猾,只……只怕下手不易吧?” 没料到,郑灵宝看了看墙上的挂钟,竟诡秘的一笑说: “你老兄不必多虑了,现在是夜里十一点,我估计姓砦的已经在牛头峡口送命了!” 他大吃一惊,手中的茶杯“咣噹”一声摔到了地板上,满杯茶水泼了一地。 “什么?砦……砦魁元已经死了?” 郑灵宝点点头: “我请您专员大人出面把姓砦的诱出广仁县城,就是为了在牛头峡口给他送丧!” “你……你这不是害我么?如……如果行刺不成,姓……姓砦的岂……岂会饶我?!” “怎会不成呢?!一切我早就安排好了!今夜的布置也是周密的!牛头峡口的公路上埋了雷,两边山上还设两个歼击点。姓砦的就是侥幸躲过雷炸,也逃不过两个歼击点构成的交叉火力网,姓砦的今夜是必死无疑,明年的今日就是他的周年,正因为如此,现在我才把底都亮给你,使你老兄有个应付的准备!” 他脸色苍白,嘴唇哆嗦了半天,才把一句囫囵话说完: “我……我……怎么应……应付?” 郑灵宝胸有成竹: “很简单,你不知有这码事,姓砦的来清河专署也不是你邀请的,是他主动要来的,——当然,你也可以暂时躲一躲。反正这里的割据局面要结束了,国军的大部队日内就要开进来了……” 刚说到这里,桌上的电话铃响了,他想去接,郑灵宝却抢先一步把话筒抓到了手上: “对!我是专署,你是……噢,好!好!我……我去叫!” 郑灵宝死命将话筒的送话器一头捂住,象挨了一枪似的,痴呆呆地站着,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他走到郑灵宝身边,不安地问: “谁的电话?” “老……老砦……的!” “他……他没死?” 郑灵宝痛苦摇了摇头,而后,镇静了一下情绪,对他道: “应专员,记住,你什么也不知道!你邀请他来是谈裂河口开封的事,千万不能慌,明白吗?” 他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强压住心中真诚的欣喜,从郑灵宝手里接过了话筒: “对!我是应北川,噢,是砦公呵!咋个还没到哇!什么?哎呀,真晦气!好!好!那我就不候了!” 他放下了电话。 郑灵宝一把拽住他: “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淡然一笑: “什么事也没出,砦司令还没过牛头峡口呢!他的车开到三十七联保处附近就坏了,折腾到现在也没修好,说是今夜来不了了!” 郑灵宝长叹一声: “唉!竟有这种巧事!” 他舒舒服服打了个哈欠: “这是天意,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嘛!” ------------ 六 武起敬后来才知道,事变爆发前的同一天夜里,他和砦司令奔赴清河专署的同一条路上,出现了两起伏击阴谋。一起是军事督察郑灵宝策划的,另一起是自卫军第七旅二十九团团长齐叔敬布置的。齐叔敬的伏击点在前,郑灵宝的伏击点在后,结果,齐叔敬虽然伏击了砦司令,实际上也搭救了砦司令,——直到许多年后,武起敬还坚持认为,如果没有齐叔敬那场不成功的伏击,砦司令和他一定会死于郑灵宝的后一场成功的伏击。 齐叔敬团长那晚的失败在于他低估了砦司令的反击能力,没想到砦司令专用的司蒂倍克车里会常备手提机关枪。对这场伏击,齐叔敬是做了准备的,白天,他派自己的把兄弟霍必胜团副窃听了砦司令的所有来往电话——这种窃听很容易,爬到任何一根通往广仁县城的架线杆上,把电话往线上一搭就可以了——弄清了砦司令当晚要到清河专署去,他就决心干了。在他看来,只要有一挺机枪架在司蒂倍克的必经之路上,莫说一个砦司令,就是再加上三五个卫兵也是足以对付的。他想到了砦司令可能带卫兵,竟没想到砦司令也会带机枪,这就无法挽回地给他和霍必胜等四个年轻军官带来了杀身之祸。 那晚,武起敬的耳眼里灌满了枪声。栽到山下的草丛中,武起敬并未昏过去,开初,甚至不知道自己中了弹。四处摸枪时,感到左胳膊不听使唤了,又摸到了草棵上的血,才明白自己受了伤,才在衣襟上撕下了块布,简单地把伤口扎了一下,一点点往山上爬。往山上爬时,枪声爆豆也似的响,间或还有手榴弹的爆炸声。有一颗手榴弹就在他前方没多远的地方炸开了,灰土迸了他一身一脸。他有些怕,在一块山石后面躲了起来,直到山腰出现了许多火把,枪声完全平息下来,才摇摇晃晃走到砦司令身边。 战斗结束了,砦司令在迅速赶来的自卫军士兵的协助下,粉碎了一场凶险的阴谋。阴谋的主使人齐叔敬、霍必胜受伤被捕,另外两个年轻军官和两个士兵被当场击毙。 砦司令命令赶来的士兵们把齐叔敬、霍必胜押到三十七联保处连夜审讯。武起敬随砦司令一起去了,亲眼目睹了审讯的全过程,对砦司令的认识更加深刻了。 审讯地点在三十七联保处院落的一间青石房里。青石挺阴湿,武起敬从心里感到冷。房里几盏汽灯亮着,照得人睁不开眼。齐叔敬、霍必胜被捆在汽灯下的两棵柱子上,象两条僵死的狗,显得怪可怜的。齐叔敬的大腿受了伤,一条裤腿被鲜血浸透了,霍必胜不知是脖子上还是脑袋上吃了一枪,满头满脸的血。 砦司令先走到霍必胜面前,用****的枪管挑起了霍必胜血淋淋的下巴: “好小子,用本司令发给你们的手提机枪打本司令的车,手段也毒了点吧?说,为啥要来这一手?” 霍必胜眼瞪得滚圆,说出的话毫不含糊: “老子想当司令!” 砦司令一惊: “当司令干啥?” 霍必胜露出满口黄牙,嘿嘿一笑: “当司令能杀人!能派款!能……能把自己的像四处挂!” 砦司令苦笑了: “嗯!不错!不错!可你小子想过没有,这司令好不好当?” “有啥不好当的!” 砦司令近乎和蔼地道: “唔,也许好当。不过,你能得到广清四十二万民众的拥戴么?” 霍必胜牙一咬: “老子只要当了司令,有了人,有了枪,谁他妈的敢不拥戴!” 砦司令点点头: “好!也算你有理。我再问你:你当了司令,就不怕别人也用这样的法儿干掉你么?” “怕啥?老子只要真当三天你这样的司令就够本了,死呀活呀的,根本没想过!” 砦司令冷冷道: “好!是条汉子!” 说罢,****抵住霍必胜的脑门,一枪把霍必胜击毙。 砦司令把沾着脑浆、血迹的枪口在霍必胜的军衣上擦了擦,又走到齐叔敬面前: “齐团长,本司令哪点对不起你呀?” 齐叔敬不语。 砦司令将枪口抵到齐叔敬下巴上,不动声色地狠狠搅着,又问: “谁指使你们干的呀?” 齐叔敬依然不作声。 “说吧,说出来本司令饶你不死!” 齐叔敬突然喊了起来: “在咱广清,人人都想杀你!你狗日的没听人唱么?‘广清八县阎王殿,脚踏砦地顶砦天,啥时宰了砦魁元,河水当饭也心甘’!” 砦司令笑了笑,转身问武起敬: “武老弟呀,有这么唱的么?” 武起敬忙摇头。 砦司令又问三十七联保处主任赵清源: “赵麻子,是不是你们这儿这样唱呀?” 赵清源脸都吓白了: “回……回砦公的话,没……没有!我……我们唱的都……都是《地方自治歌》!” “唔”,砦司令重又扭回身子,“齐团长,这歌是你瞎编的吧?!哦,咱不说了,我只问你,谁指使的?是自卫军里的人?还是山外长官部的人?” 齐叔敬恨恨地道: “你自己该清楚!” 砦司令很认真地说: “我不清楚。我这个司令一向是对得起袍泽弟兄的。” 齐叔敬憋不住了: “二十八年三月,你狗日的杀了我亲叔!” 砦司令一怔: “你叔姓啥呀,叫啥?” 齐叔敬报出了他叔的名字:齐恩铭。 武起敬想起来了,砦司令确是杀过这么一个人。这齐恩铭在山外做过议员,告老还乡后,砦司令要提携他做贤达,他老先生偏不干,砦司令火了,认为傲慢之风不可开,硬给他安了个“暗通山外不良分子,图谋破坏地方自治”的罪名,把他杀了。 砦司令自己也想起来了,这才将抵在齐叔敬下巴上的枪口移开,说: “看不出你齐团长还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哩!” 齐叔敬知道自己难逃一死,挣着喊: “姓砦的,你狗日的毙了我吧!到阴曹地府咱再结账!” 砦司令却把****收了起来,仿佛没这个人似的,冷冷对鲁保田和赵清源交代说: “天亮后,把这小子押到广仁去,先关起来,把罪状查清后枪毙!” 鲁保田不解: “这小子谋杀司令证据确凿,还用查么?司令马上把这狗操的毙掉算了!” 砦司令脸一拉: “谁说齐团长谋杀我啦!他敢谋杀我么?他是骚扰地方,强奸民女!连自己的亲姨都奸!你们都没听说过?” 武起敬马上明白了砦司令的意思,率先道: “这些事我早有耳闻。” 赵清源也明白了: “是的!是的!砦公说的不错!这些事都有!都有!三天前还有人向我告状来着。我……我说,说……” 砦司令用鼓励的目光看着赵清源: “说什么?” “我说人家是当……当团长的,咱惹不起!” 砦司令手一挥: “当旅长本司令也得毙!这种作践地方,**丧德的东西都不毙,本司令还有何颜面见我广清四十二万父老姐妹?!谁还拥戴本司令搞地方自治……” 齐叔敬的精神一下子垮了,没等砦司令再说下去,便拼将全身的力气挣扎起来,边挣边骂,什么脏话都骂出来了。他显然希望砦司令能在一气之下拔枪将他打死。 几乎要成功了,砦司令经不起激,****掏出来,差点要扣了,偏又没扣。 砦司令最后看了齐叔敬一眼,吹了吹枪口,把枪装了回去,临走扔下一句十分轻蔑的话: “你不配!” 齐叔敬完全绝望了,望着砦司令出门的背影,号啕大哭起来: “砦司令,你……你在这毙了我吧!毙了我吧,我……我求你老人家了!” 武起敬看不下去了,也随砦司令一起出了门。 ------------ 七 应北川因为知道了战区长官部进攻广清的计划,一夜未得安寝。困是很困,就是睡不着,翻过来覆过去,老是想着砦司令的危机和他的危机。一场大战就在眼前,他不能不向砦司令提个醒,以助砦司令一臂之力;帮助砦司令就是帮助他自己。 天蒙蒙亮,他便起了身,匆忙洗漱完,草草吃了点东西,即命车夫把砦司令送他的旧雪铁龙开出了专署大院。车夫问他去哪?他愣了一下,吩咐道:去广仁县城,路过三十七联保处时停一下。他那当儿吃不准砦司令是在三十七联保处,还是在广仁城里?在司令打来的那个电话里他没问,因此揣摩,砦司令的车如果一夜没修好,八成会在三十七联保处过夜。 还真被他估准了,砦司令果然在三十七联保处主任赵清源家里。他闯进赵家大院时,砦司令正吃早饭,围在桌旁一起吃的,还有自治委员会副**兼自卫军参谋长武起敬和手枪队长鲁保田。武起敬肩头上缠着绷带,显然受了伤。 他不由一惊,脱口道: “砦公,昨夜你们是不是出了事?” 砦司令嘴里嚼着一口馍,脑袋直摇: “没出啥事!没啥事!” “这武老兄的伤?” “晤,修车的当儿,被山上滚下的石头砸的!” 他关切地看了看武起敬,问: “可重?” 武起敬勉强笑了笑: “没啥!” 砦司令要他一起吃早饭,他摆摆手谢绝了,悄悄走到砦司令身边说了句: “砦公,兄弟有要事相告!” “可是裂河口的事?” 他摇了摇头,看了看一桌子人,欲言又止。 砦司令会意,三口两口吃完饭,把他带入二进院里的一间偏房,一进屋就把门关上了。 “究竟出了什么事?” “恐怕要出大事!” 砦司令蛮不在乎: “多大的事?天会掉下来?!” 他头一点: “差不多。战区长官部侦知您在沦陷区开辟了运输线,疑您通敌,暗地里正积极布置,准备军事解决广清八县问题。” 砦司令笑了: “不可能吧?我砦某人搞地方自治蒋委员长都赞许,所谓广清问题之问题何在呀?从沦陷区运些钢铁器材进来倒是事实,可那是长官部杂毛们封了裂河口,逼使我不能不这么干的,何况我是运进来,又不是运出去……” 他打断砦司令的话道: “甭管怎么说吧,反正他们就要动手了,裂河、白川和政府区接壤处不可不防,砦公你自己的行动也得千万小心!” 砦司令这才有点认真了,沉默了片刻问: “应兄台,你身为国府专员,怎么想起把这重大秘密泄露于我?你就不怕国府方面治你的罪么?” 他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憋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道: “身……身为广清专……专员,我不愿看着国……国军打进这里,让境内四十多万民众遭……遭殃;作为砦公您……您的知己朋友,我……我也不能看着砦公您败……败为流寇!您砦公为人义气,我……我应某人也得义气!” 砦司令很感动,抓住他的手说: “应兄台,说得好!有你兄台这番体己话,我砦某人就是今个儿死在这里也值了!” “这是该当的,全是因为砦司令您对我好,把地方治理得也好,为人总得讲良心,不能尽睁着眼说瞎话!” 砦司令很感慨: “是呀,您兄台说,我搞地方自治图啥哟?不就是图个国泰民安、地方稳定么?我砦某人既不想做司令长官,也没想过要做民国大总统嘛!可想不到耗尽心血搞了这么多年,倒搞出了许多不是!真让人寒心!如此政府,如此做派,国家还会有希望么?抗战还会有希望么?!” 他连连点头: “是的!是的!所以说,砦公您不能不早作准备,加强防范……” 砦司令想了一下: “不过嘛,应兄台,我看事情也不会怎么严重,今天你我谈到这份上,我也就不把你当作国府专员看了……” “我哪还是什么国府专员,人家现在干什么事不瞒着我?就连老**也说我和砦公您穿了连裆裤!” “实话告诉您,那帮杂毛想算计我也不是第一次了。光那裂河口封了多少次?前年十一月,三十七师守备队不还和我开了一仗?!不过到头来,他们还是不敢大动干戈的。本司令八县自卫军有四十多个团,兵员逾十万,还有不下五万的预备军。他们若是打,那就是一场血战,想克日取胜是绝无可能的。加之射鹿外面又压着清水旅团和池南蛟部三个师的匡汉正义军,他们再一掺和进来,这一仗可就热闹了!” 见砦司令主动提到了日军的清水旅团和伪军的匡汉正义军,他遂小心翼翼地问: “砦公和日伪方面是不是有来往?” 砦司令脸一沉: “我怎么会和他们来往?伪匡汉军的池南蛟和咱孙忠孝孙副司令早年都是洪门忠义堂的弟兄,孙副司令做过忠义堂执堂,如今让姓池的行个方便还不是一句话?!再说咱们也没亏待这些伪狗,买路的烟土包咱送出去多少?!” 他放了心: “那好!那好!只要不通敌附逆,就是打起来,话也好说了……” 砦司令自信地道: “我看打不起来!这些后果战区长官部不会不考虑的。” “那么:我是不是马上给省**和战区长官部各写一道呈文,把有关情况禀报一下?” 砦司令这时才想了起来: “哎,倒忘了,战区长官部的情况是从哪里得来的?我想,这种消息他们是不会告诉兄台您的!” 他自知不能把郑灵宝供出来,供出了郑灵宝,他就把国府那边的路走绝了。 他含蓄地一笑道: “这个,砦公就甭问了,反正我以脑袋担保这事属实,砦公您留点神就是!” 砦司令没再追下去,更没想到郑灵宝那场没成功但也没暴露的暗杀,——一直到死都没想到,只轻描淡写地说了句: “那您就马上回专署写呈文吧,我派专人取送!” “砦公您?” “我也马上回广仁县城,上午还要开个军政廉洁公议会,这是上个星期就安排好的。” “那,裂河、白川两县的布防?” 砦司令摆摆手,轻松地道: “应兄台,您放心,一时打不起来,你老兄不是军人,你不懂!” 既然砦司令如此放心,他也就没什么不放心了。和砦司令一起重回到头进院子的正堂屋里,他对受伤的武起敬说了几句宽心的话,拱手和砦司令一行人道了别,当天上午九点前就赶回了清河专署,为砦司令,也为广清八县四十二万和平居民起草致省**、战区司令长官的紧急呈文…… ------------ 八 砦司令嘴上说打不起来,心里大概知道这一仗是非打不可的。应北川前脚走,砦司令后脚就赶到了广仁县城。到广仁县城是九点多钟,还没在椅子上坐下,山外内线的密报就到了。密报称,国军大部队已集结于裂河、白川境外,大有全面进攻的迹象。砦司令慌了神。先取消了让武起敬代表他出山开会的计划,而后,火急火燎地用电话将白川东北季县的五个守备团紧急调往裂河、白川防线,划归自己的儿子南线自卫军副司令砦振甲直接指挥,并严令砦振甲寸土不让,随时准备抵抗来自政府区的任何进攻。同时又令值班的副官长刘景瑞一一摇通八县各自卫军旅部,召集十六个正副旅长火速赶往广仁总部开会。常驻射鹿北线的副司令孙忠孝,因其防区有近六十里防线和日伪沦陷区接壤,一般情况下很少来总部开会,这一次砦司令也把他召来了,并严令他必须在下午四时前赶到。 刘景瑞看得出来,这一回砦司令是真急了,四处摇电话时火气就很大,摇通了奎西七旅旅部,只两分钟没人接电话,砦司令就骂了娘,还扬言要毙了七旅旅长常森林。和射鹿孙副司令通电话时,孙副司令大概在电话里讲射鹿距广仁县城太远,下午四点前恐怕赶不到,砦司令就可着嗓门对着电话喊:哪怕是坐炮弹,也得在四点前赶来! 这天上午真要命,砦司令多少年来头一次在下属面前现出了自己的虚弱。砦司令越是发火骂人,刘景瑞就越是觉着砦司令距自己的末日不远了。他认定,在这场和国军正规大部队的抗衡中,最终输个精光的将是砦司令。砦司令就是不败在裂河、白川一线的南战场上,也必然要败在射鹿一线的北战场上,他和孙忠孝孙副司令企盼已久的绝好时机来到了,砦司令统治广清八县的时代就要结束了。 虽说身为副官长,刘景瑞却从来没有信任过砦司令。砦司令多疑,他比司令更多疑。他的聪明之处在于,从当上副官长那天起就弄懂了伴君如伴虎的道理,时刻警惕,处处小心,哪怕砦司令无意中打个喷嚏,他都得提防几天,以免落入那喷嚏造出的某种阴险中。 这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他又不能不过,副官长不是他要当的,不当偏又不行。他和广清自卫军的每一个军官都清楚:砦司令操纵着他们的生杀予夺之权,砦司令让干的事,不兴你不干;不让干的事,你想干也不成。 做了副官长,他知道了砦司令的大量秘密,并亲眼目睹了手下人对砦司令三次不成功的暗杀,这才悟出了前任副官长挨枪毙的原因:前副官长知道的太多,砦司令不能不杀。随着岁月的推移,他知道的越来越多,砦司令没准也要杀。既然砦司令日后可能要算计他,他为什么不抢在砦司令前头动手,先算计一下砦司令呢?!况且,干掉这个魔鬼司令,既能给广清民众带来幸福,也会给他带来好处。 上层军官中想算计砦司令的也不止他一个,孙忠孝副司令和他的两个亲信旅长就蓄谋已久,前副官长被杀的内幕孙副司令也向他说起过。他是极聪明的人,当然明白孙副司令向他说这些是为什么。他当时就向孙副司令表明态度:只要孙副司令敢干,他刘景瑞一定抵死追随,不但敲掉砦司令,也把砦司令搞的所谓地方自治彻底捣毁。 孙副司令对搞掉砦司令极表赞同,对捣毁地方自治,却有不同的看法。孙副司令认为:地方自治实施多年,成绩卓然,非但不能捣毁,日后还得强化。孙副司令很恳切地说,他拼将性命谋划这一切,不是为了个人捞什么好处,更不是为挑起一场内战,而是为民除害,让广清八县民众的日子过得更好! 他根本不信孙副司令的这番表白,但干掉砦司令的大目标是一致的,他便假装信了,从砦司令身边得到什么情报,马上透给孙副司令,并促使孙副司令在三个月前先暗地里干了一家伙。 那次,砦司令要到射鹿巡视,他及时将砦司令的巡视路线告诉了孙副司令,孙副司令命手下的四旅旅长钱凤龙做了安排,准备在砦司令的车进入射鹿县齐集镇街上时,组织民众拦车告状,待车一停,即从街旁的茶楼用枪将砦干掉。 不料,刺砦的两个枪手中有一个是软蛋,领到命令后又动摇了,打电话找砦司令告密没找到,竟把电话打到了孙副司令那里,说是四旅长钱凤龙命他刺砦,图谋反叛。这枪手并不知道孙副司令也参予了反叛密谋。 孙副司令大惊失色,一边派人抓捕那软蛋,一边也打电话找砦司令,要砦提防暗算。结果,一场几乎可以成功的暗杀流产了,那软蛋和另一个忠心耿耿的枪手都被孙副司令干掉了。 万幸的是,由于孙副司令的当机立断,才没引起砦司令的怀疑,否则,那一次不但孙副司令完了,只怕他也完了。 有了那场教训,他和孙副司令的言行更加小心了,三个月来几乎没敢妄动,可杀砦的决心依然如故。他和孙副司令都心照不宣地等待着下一次机会。 不曾想,机会竟来得这么快,砦司令和战区长官说闹翻就闹翻了,裂河、白川两县势必要杀得天昏地暗,而这时候,压在砦司令屁股后面的孙副司令和他的两个旅正可以用来对付砦司令。砦司令在国军和孙副司令的两面夹击下绝无生还的希望。唯一的问题是,在孙副司令从背后袭击砦司令时,射鹿防线怎么办?伪匡汉正义军的池南蛟会不会趁火打劫?姓池的能不能象往日许诺的那样隔岸观火,不入孙副司令四旅、五旅的防区? 也许孙副司令能稳住姓池的,据他所知,孙副司令和姓池的关系极好,双方部队的旅团长们还互相拜访过,士兵们也在一起赛过球,聚过餐。 由孙副司令又想到了自己。如果大功告成,孙副司令会象半年前答应的那样,给他个副司令干么?这会不会是个骗局?给他干副司令,四旅长钱凤龙干什么?五旅长吴天雄干什么?这两位可都是孙副司令的把兄弟呀!孙副司令武装解决砦司令,要靠他刘景瑞,更要靠这二位握兵在手的旅长兄弟。不是多疑,处在这种危机四伏,阴谋重重的环境中,他不能不做最坏的设想:事成之后,孙副司令会不会把他甩了?或者把他宰了? 不禁一阵心惊肉跳,抬眼望了望正和参谋长武起敬一起研究地图的砦司令,竟在砦司令凝思的脸膛上看出了些许慈祥,竟没来由地认为砦司令或许比孙副司令更靠得住。 往细处一想,又把那一闪而过的念头否定了。比起孙副司令,砦司令还是更阴毒。孙副司令的心思能揣摩透,砦司令的心思没法揣摩。昨日他寸步不离跟着砦司令,直到开完保长大会,也没弄清砦司令心里想的什么?和国军开战是突然的,昨日没有一丝一毫开战的迹象,可砦司令为啥一整天愁眉不展?难道砦司令已发现了孙副司令的阴谋不成? 这种可能也不能说没有,砦司令的爪牙遍布军中,稍有不慎,便会坏事。三年前清河原七旅旅长米大胖子的死据说就与爪牙的告密有关。那么,如果有人向砦司令告了密,砦司令就是和国军接上了火,也不会轻易放过孙副司令和他的。砦司令给孙副司令打电话时口气有点不对头,而且似乎也没有必要非把孙副司令从射鹿召来不可。 又是一身冷汗。踱到另一侧的桌旁假装倒水时,再看砦司令,又从砦司令苍老的刀条脸上看出腾腾杀气来。 砦司令偏叫了他一声,他心中一惊,手中的杯子差点儿掉到桌沿上。 砦司令注意到了他的惊慌,训斥道: “怎么?仗还没打就他娘的吓成了这样?!” 他尽量使自己镇静下来: “不……不是!是……是杯子上沾了油,太滑。” 砦司令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马上给我拟个特急电报稿,直接发重庆蒋委员长、何总长,电文这样写:职正饬遵照中央指示,固守广清,并积极布置游击射鹿以北之敌,不期接本战区司令长官电令,命职离境,并图谋袭职驻防之裂河、白川一线。职以为,大敌当前,凡我国人均应以大局为重,不可擅开内战战端,故恳请委座、总座电阻本战区司令长官内乱之军事布置。职并职属下之十万游击自卫军效忠中央,抵死抗敌之决心天日可鉴,还望委座、总座明察。” 他刚记完电文,还没来得及送去拍发,砦振甲副司令的电话便打到总部里来了。砦振甲在电话里惊慌地报告说,裂河、白川全线打响了,国军三十七师约一万三千余人在机枪重炮的配合下,猛攻白川的八个山口,与此同时,该师节制的五二三独立旅和该师守备队之一部正沿裂河口两岸向前推进,战况空前激烈…… 他呆了,砦司令也呆了。 他不安地看了看手表,手表的时针恰指在十二字上。 ------------ 九 十二时三十分,砦司令主持召开了紧急军事会议,参加会议的正副旅长只有七个,不及整个自卫军旅职军官的半数。在裂河、白川前线的砦振甲副司令和他辖下三个旅的正副旅长都无法脱身;远在射鹿的孙忠孝副司令和四旅旅长钱凤龙、五旅旅长吴天雄又来不及赶到;会议本可拖一拖再开的,砦司令却等不及了,说一声开便开了,连中午饭也没吃。 开会的时候,砦司令的神情镇定了许多,至少在刘景瑞看来是镇定了许多,砦司令不再发火骂人了,和到会的旅长、副旅长们打招呼时态度很好,甚至可以算得上和蔼可亲。对自己的下属,尤其是自卫军中的下属,砦司令是从来不作笑脸的。在下属面前,砦司令的脸几乎永远铁青,身为副官长的刘景瑞就看惯了这种铁青的脸孔。 砦司令今天有些怪,不但笑呵呵地和与会的下属们打招呼,还在清河七旅娄旅长进门时,和娄旅长开了个玩笑: “娄老弟,咋来得这样快呀?” 娄旅长说: “那是咱的马好!” 砦司令笑道: “我还以为你是坐电话来的呢!” 娄旅长坐电话的笑话,自卫军上下几乎无人不知。五年前,砦司令刚把电话引进广清的时候,从未出过山的娄旅长闹不清电话为何物,只朦胧听说电话传送消息比马快,就在一次军事会议上向砦司令提出:日后开会,能不能坐电话来?闹得一屋人笑破了肚子。 这一回,娄旅长没笑。娄旅长知道,砦司令十万火急把他和其它各旅的旅长召来,决不是要和他开玩笑,十有八九是碰到了大麻烦。 直到这时,赶来开会的七个正副旅长们还不知道开战的消息。他们只揣摩着可能要打仗,根本没想到仗已以空前的规模打开了,决定广清命运的军事事变已经开始。 砦司令把裂河、白川一线开战情况简洁地向他们作了介绍。边介绍,边用马鞭在军事地图上指点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仿佛这一仗不是在被国军突然袭击后仓促应战,而是期待已久的。 砦司令介绍完情况后,大谈《孙子兵法》,时而用马鞭击打着手心,站在军事地图前,时而提着马鞭来回踱步。 “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也。死生之道,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砦司令知道自己的下属们——象娄旅长之类,是听不懂的,遂又解释: “孙子说:战争是国家的大事。它关系着军队的生死,国家的存亡,不可不加以认真考察。” 娄旅长冒冒失失地道: “司令,咱考察个卵呀!裂河、白川已打起来了,咱生个法打才是真格的呀!” 砦司令笑笑,并不搭理娄旅长,自顾自地谈孙子。 “孙子接下来又说,‘故经之以五,校之以计,以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道者,令民与上同意者也,故可与之死,与之生,民弗诡也。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地者,高下、远近、险易、广狭、死生也。将者,智、信、仁、勇、严也。法者,曲制、官道、主用也’。” 七个正副旅长如听天书,可又不能不硬着头皮听,一个个直瞪着两眼盯着砦司令看。 砦司令又解释: “孙子这里讲的道,就是要使民众和我们一致,与我们同生共死。天是指季节天气,地是指地理条件,将就是说的你们,要你们智信仁勇严,法么,就是本句令的军令……” 刚说到这里,屋里的电话铃响了,参谋长武起敬拿起电话说了几句什么,扭过头喊砦司令: “砦公,白川的电话。” 砦司令想去接,向电话旁走了两步却又止住了: “有什么新情况?” “没有。振甲副司令报告说,卸甲峡、双奶山六个山口的犯我之敌被我炮火压下去了,维山、坎子山口尚在激战中,振甲副司令已将紧急赶到的守备三团调上去增援。” 砦司令挥了挥手: “好!就这样打!告诉振甲,我今晚一定赶到白川,在我赶到之前哪个山口丢了,我都惟他是问!” “是!砦公!” 武起敬回电话去了。 砦司令继续讲: “仗已经打起来了,这一仗正如孙子所言,是关乎我广清八县自治地区生死存亡的。我们不想打,但非打不可!既然要打,那么诸位对孙子所说的五事,就需有个大致的了解。首先,我和你们在座诸位都要相信民众,在这场保卫地方自治的战争中,民心民意必然属我。其二,天时利我。眼下大敌当前,国军不思抗日,挑起内战,不合天意。其三,开战之地在我境内,地形环境我熟他生,且我境内群山连绵,易守难攻,我胜则大胜,敌胜则惨胜。其四,诸位带兵弟兄追随我多年,我大都了解,其智信仁勇样样不差,陷阵杀敌个个英勇。其五,本司令相信,有诸位的佐助,其军法军令必能贯彻全军。有本司令在,有森严军法在,任何队伍也不会溃退!” “司令,我们他妈听您的,谁溃退毙谁!” 娄旅长率先拍了胸脯。 “对,司令,您发令吧!您指哪咱打那!” “司令说咋打咱就咋打!” …… 七个正副旅长纷纷嚷了起来,气氛有了些热烈。 砦司令见达到了预期的目的,高兴了: “好!下面我们就商量一下这仗该咋个打法?也甭先听我说,诸位都谈谈高见。” 其实,砦司令大约是知道自己的下属们没啥高见的,愣了一会儿,见大家都不说话,遂指着军用地图布置开了。 砦司令令七旅在奎山布防,准备在白川防线被突破后,阻敌于山南,并策应左翼八旅的两个团沿裂河迂回,伺机歼灭可能沿裂河窜入之敌,以确保后方中心广仁、清河二县的安全。令八旅的另两个团作为机动部队,留守广仁、清河县城,归参谋长武起敬指挥,情况紧急时,疏散两县城居民,并将桃花沟兵工厂和所有重要部门迁往奎山深处。令六旅七个团立即行动,于下午五时前经广仁开赴裂河、白川前线,以加强前线八个山口和二十余里开阔地带的防卫。 布置完后,砦司令问: “还有什么疑问吗?” 七旅娄旅长问了句: “万一日本人和匡汉正义军从射鹿或东面老佛山打过来咋办?” 砦司令手一挥道: “东面老佛山地势险要,日本人飞不过来,射鹿还压着四旅、五旅嘛!万一射鹿开战,一、两日内四旅、五旅可以抵挡住,有一两日的时间,你在奎山的七旅也可赶去增援嘛!当然喽,这得有个前提:裂河、白川打得好,奎山防线不需要了,你才有可能把七旅拉到射鹿。这个命令只有我能下!明白么?” 娄旅长点点头: “明白。” 七旅旅长常森林问: “万一两边都开了战,都打不好呢?” 砦司令说: “这不可能!其一,我砦某人亲赴白川指挥作战,白川一线不可能打不好;其二,战事来得突然,日伪方面没有充分准备,也不敢贸然犯我!我看这些话都不要讲了,都各自回去做安排吧!” “是!” 七个正副旅长纷纷起立立正。 砦司令最后又重申了一遍: “这一仗关乎我广清八县自治地区生死存亡,可一定要打好哇!” “是!” 七个正副旅长一齐向砦司令敬礼,而后,一一出了门,上马去了。 会议到此结束。 砦司令这才软软地在椅子上坐下,一坐下来就挂下了铁青的脸,冷冷地交待刘景瑞安排午饭。 这是下午二时十分,孙忠孝副司令一行还在射鹿至广仁的路途上。 ------------ 十 孙忠孝和四旅长钱凤龙、五旅长吴天雄是二时五十五分赶到总部的。一进门只见到副官长刘景瑞,根本没看到砦司令的影子。 孙忠孝觉着有些蹊跷,当即问: “司令呢?” 刘景瑞道: “等到两点半,还没等到你们,就去总联保处了,说是要布置各联保处坚壁清野,并召集预备军……” 孙忠孝一怔: “召集预备军?!是不是南线打起来了?” 刘景瑞苦苦一笑: “是的!国军三十七师和该师节制的五二三旅,中午十二时突然对我南线一旅、二旅防区发动攻击……” 孙忠孝急忙问: “司令如何安排的?” 刘景瑞将紧急会议的情况和砦司令的布置说了一下。 孙忠孝听后长长出了口气。 “这么说,老砦还没打四旅、五旅的主意?” 刘景瑞肯定地道: “没有!他不能不防北线的日伪军。非但没打四旅、五旅的主意,还令布防奎山的七旅在必要时机动支援北线。” 孙忠孝点点头: “好!马上打电话给司令,就说我来了,听他吩咐!” 刘景瑞走到电话机旁刚要摇,却又停住了: “要这么急慌么?你们三人是不是先想想这一仗该咋个打法?” 孙忠孝清楚刘景瑞的意思。四旅长钱凤龙、五旅长吴天雄似乎也清楚。但砦司令的总部不是策划阴谋的地方,这一仗该怎么打决不能在这儿谈。 孙忠孝微微一笑,挥了挥手: “景瑞,打电话吧,早见面,我们就早回去了!” 刘景瑞却不打,先看了看门外,又压低声音说了句: “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呀!” 孙忠孝有些不耐烦了: “这我还不知道么?!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得早回射鹿做些安排!” 刘景瑞明白了,当即摇通了总联保处的电话,找到了砦司令。砦司令要刘景瑞马上把孙忠孝三人带到总联保处来。 五旅长吴天雄一听说还要到总联保处去,当即低声骂道: “狗日的架子真大,老子们到现刻儿一直赶路,连中午饭都没吃,他却……” 孙忠孝向吴天雄使了个眼色,没让他再说下去。 前往总联保处的路上,刘景瑞悄悄问孙忠孝: “忠孝兄,你打算怎么打?” 孙忠孝目视着前方,尽量平淡地道: “相机行事吧!” 刘景瑞又问: “我能干些什么?” 孙忠孝想了想: “继续注意老砦身边的动静,有情况及时向我报告,以便决断!” 现在看来机会是到了,如果老砦的安排真象刘景瑞说的那样,他这一回就稳操胜券了。 孙忠孝想。 射鹿境外伪匡汉正义军的池南蛟和他是有交情的,池早在半年前就说过,只要他孙忠孝干掉老砦,执掌广清八县军政,一定率全军反正。而若是池南蛟一过来,他可调动的兵力就有三师两旅近四万五千人了,凭这四万五千人,他既可保住北线整个防区,又可在老砦背后狠狠捅上一刀。池南蛟可以向他反正,他也可以向中央反正,可以打着拥护中央的旗号,进行一场正义的“剿匪”。 刘景瑞偏也想到了池南蛟: “忠孝兄,池南蛟该不会趁火打劫吧!” 他应付道: “大概不会!” 刘景瑞固执地追问: “如果他趁火打劫咋办?你老兄背后枪一响,咱就败惨喽!” 败的问题他也想过,不过假设的敌手不是池南蛟,而是东面老佛山的日军清水旅团和和平建国军的四个师。池南蛟反正,必然要触怒日本人,日本人完全有可能发动一场春季大战,一并吃掉他和老砦。这是最坏的结果。这个结果无论如何是要避免的。其避免之法也有:一,他打老砦时,池南蛟可暂不打自卫军旗号,依然以匡汉正义军的名义,固守原防,或开进射鹿接管自卫军四旅、五旅交出的防地,既稳住日本人,也稳住南线的国军。二,他打老砦时就作好两手准备,胜则归顺中央,败则率部越过射鹿,暂投池南蛟,日后再图大举。 当然,这些话不能和刘景瑞说,现在甚至不能对吴天雄、钱凤龙说,打老砦,他们愿干,投池南蛟他们不走到绝路上未必会干,这一点他有数。 走进总联保处大门时,缠绕在脑海里阴谋的线索不但理清楚了,而且几近圆满了,连应急方案也想出了两个…… 万没想到,往砦司令面前一站,一切全乱了套。 砦司令笑眯眯地粉碎了他的阴谋。 砦司令一见面就握着他的手说: “二老弟呀,你可来了,再不来,大哥我可要上吊喽!裂河、白川开仗了,狗日的三十七师外加一个独立旅近两万人全线攻我……” 他连连点头: “这我知道!都知道!刘副官长一路上已向我说了,向我说了!” “好!这就好!时间紧,我也就不多啰嗦了!这一仗咱不愿打,可人家非要咱打,咱不奉陪也不好意思,是不是?” “是的!是的!” 砦司令把手一摊: “可振甲这孩子陪得不好哟,人家客人要看咱的笑话喽!” 他一怔,急问道: “怎么?裂河、白川守不住?” 砦司令摇了摇花白的脑袋: “不是,还没这么严重,可我放心不下!我想把振甲撤下来,换老弟你上!你去裂河,我去白川!” 他的脸一下子白了: “可……可……” 砦司令拍了拍他的肩头: “可什么?可以嘛!老伙计,这是一场大仗,非你我打不下来!振甲还是个毛孩子,一着失利,咱就可能输掉全盘!” 他紧张地思虑了一下,认定砦司令尚未发觉他的阴谋,他还有可能争一争: “可……可是,射鹿一线也悬呵!射鹿境外压着匡汉正义军池南蛟的三个师,如果……” 砦司令笑道: “如果姓池的不讲交情,图谋犯我,我们还有四旅、五旅么!奎山一线的七旅还可以策应增援么!咱们一个旅的编制都是六、七个团……” 他真急眼了: “大哥,不管咋说,南北两线同时开战,则我必败无疑!我是说,如果我在射鹿,池南蛟必然不会犯境,大哥你是知道的,姓池的和我……” 砦司令固执地道: “姓池的能给你面子,你不在照样会给!不愿给面子,你在也不会给!再说,大哥我也还有些面子嘛!老弟,别争了,裂河你非去不可!为方便指挥,四旅长钱凤龙和你同去,做裂河前线一旅旅长,原一旅长章奎调任四旅旅长!” 连钱凤龙也调开了,简直是雪上加霜! 他一时失了态,差点儿没哭出来: “大……大哥,这……这临敌易帅,乃……乃兵家大忌哇!” 砦司令唬起了脸: “甭说了,这是命令!” 完了,全完了。砦司令毕竟是砦司令,搞阴谋,玩手腕的本事着实比他高,他还得跟砦司令好好学。砦司令一道命令就夺去了上天赐予他的机会,同时也一并没收了他那几近圆满的阴谋。 他因此认定,砦司令早就在怀疑他了。 砦司令却没有一丝一毫怀疑的样子。发布完命令后,拉着他和钱凤龙的手坐下了,说是等增援南线的六旅的队伍一到,即同去裂河、白川。砦司令要刘景瑞去弄酒弄菜,说是要在奔赴火线前好好喝一通。 搞来酒和菜,喝了没两盅,六旅的先头部队到了,随先头部队一起来的六旅长闯进屋,请砦司令上路。 砦司令说声“不急”,继续喝酒,也拉六旅长一起喝。砦司令喝得不慌不忙,仿佛不是准备去打仗,而是在会见各界贤达,神情悠然得很。 窗外的大路上却分明压过了战争的阴影。继六旅先头部队之后,该旅辖下的七个团陆续通过窗前的大路,源源不断地向南进发。踏踏脚步声响个不停,间或还有“得得”的马蹄声和枪械的撞击声。 砦司令只当没听见,慢慢呷着酒,盯着孙忠孝说: “二老弟呀,要说治理地方么,不是自夸,大哥比你强,可要论带兵打仗,大哥没准就不如你喽!二十八年七月双奶山那一仗你老弟打得多漂亮!一天一夜吃掉李跛子一个团,连渣都没给他剩!” 孙忠孝咧嘴笑了笑: “那是大哥指挥的好!大哥你叫我放进来打,我就放进来打了,胜了自然是大哥的功劳!” 砦司令笑眯眯地点了点头,自顾自地说: “你二老弟带兵带得好,大哥我就放心放手让你带兵,哪里作难就让你去哪里!在南线干得好,在北线干得也好嘛!四旅、五旅硬是让你给调教出来了么!振甲就没这本事!所以只能把他摆在后面。” 孙忠孝这时才想起问: “对了,振甲撤下来干什么?” “到射鹿顶您二老弟的缺么!有您调理好的四旅、五旅,他这北线闭着眼也能守嘛!若是守不好我就毙他!” 砦司令的阴谋整整比他的阴谋大了一圈,恰能把他的阴谋一网打尽,他真是枉费心机了。 窗外的队伍还在过,脚步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急促,伴着响亮而急促的脚步声,沸沸扬扬的尘土烟云般从半掩着的窗帘中钻进来。 刘景瑞过去关上了窗子。 砦司令说了声“甭关”,径自走到窗前,把窗子重又打开了。 砦司令扶着窗台看了一会儿,突然对着外面喊: “喂,弟兄们,不要急,稳步走,把咱的军歌唱起来!‘怒发冲冠’,一二!” 在砦司令亲自指挥下,自卫军军歌《满江红》的歌声响了起来,象一阵滚滚而过的闷雷: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砦司令重回圆桌边坐下,向孙忠孝敬了酒,又向在座的三个旅长和副官长刘景瑞敬了酒。 砦司令敬酒的时候,《满江红》的歌声一直未断: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砦司令感慨无限: “是喽,靖康耻犹未雪呢,战区长官部就不想雪喽!他们不思报国仇,雪国耻,偏要挑起内战,唉——” 砦司令一声长叹,颇有点壮怀激烈的意思。 孙忠孝想,砦司令看来真的不想打这一仗,砦司令抗日的决心大可怀疑,可在这种腹背受敌的情况下,求稳求静的心情应该是真实的。 窗外的闷雷还在响: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朝天阙。 砦司令却说: “能不能把地方自治搞下去,能不能从头收拾广清八县的旧河山,可就看咱们的力量和决心喽!来,为打胜这一仗,也为把厚望寄予我们的广清四十二万民众,干!” 砦司令双手高高举起酒,近乎庄严地缓缓饮下。 窗外的军歌声又从头开始,隆隆响起: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 十一 和政府区接壤的裂河、白川两县,正常驻扎两个旅。驻裂河的是自卫军第一旅,驻白川的是自卫军第二旅。一旅下辖七个团,二旅下辖六个团。白川东北的季县还有个第三旅,辖四个团,并节制直属自卫军总部的五个守备团。整个南部地区共计摆着二十二个团,逾五万人马,从防守的角度讲,是十分严密的。莫说国军很难突破由卸甲峡等八个山口构成的天然屏障入山,就是入了山也极难推开南部三县自卫军的阻隔部队,北进广仁。而自卫军方面一开战端,既可依仗八个山口的有利地形,拒敌于山外,也可纵敌深入,而后,切断后路,围而歼之。四年前孙忠孝坐镇南部防区的时候,就曾诱敌入瓮,一举吃掉国军一个整编团,连团长也活捉了。 然而,此次开战和四年前大不相同,四年前是因双奶山局部摩擦引起战火,攻守双方都有充分的准备,加之国府方面面临日伪和共产党的压力,不愿扩大事态,孙忠孝才有可能把国军的那个团放进来打,打掉也就打掉了。这一回却不妙,其一,国府、国军搞突然袭击,有充分准备,自卫军方面基本无思想准备;其二,此次开战的规模很大,从裂河到白川坎子山口,几乎是全线开战。一接火,国军方面就投入了三十七师十二个团和五二三旅的四个团。其三,主攻的国军部队全换了美式装备,人手一支***,杀伤力大,惊得前沿的弟兄直叫,说是狗日的一人端着挺小机枪打冲锋。进攻的枪声一响,砦振甲马上明白了,他唯一的选择只能是加强防守,拒敌于山外。 幸亏远在广仁的父亲料事如神,开战前三小时打了电话给他,还把季县的五个守备团拨给了他。否则,不但裂河至卸甲峡一线二十多里的平川地带守不住,只怕八个山口也得丢掉两三个。如此一来,他不但毁了父亲的事业,自己也要大丢其脸。 中午打响后,最初的战斗是惨烈的。仓促进入阵地的士兵们还没喘匀气,国军强大的炮火就压过来了。刚支好机枪,铺天盖地的国军士兵便拥了上来,***的子弹乱飞乱撞。裂河至卸甲峡的一旅防线当即出现缺口,国军五二三独立旅之一部冲破防战,沿裂河边顺河公路攻到周庄,一个半小时推进了十一里地。维山、坎子山口险些失守,增援部队硬是用刺刀、手提轻机枪,才在最后一瞬守住了阵地。 下午三时之后,他看出了国军方面的作战意图。很显然,国军的进攻是有重点的,重点之一在西面的二十里平川地带,这一带易攻难守,一俟突破,可凭藉顺河公路和另一条直达广仁县城的公路迅速北进。另一个重点不在维山必在坎子口,这两个山口的公路距顺河公路最近,从这两个山口入山,半日之内即可和裂河公路方向的左翼部队会合,一路进入广清中部地区。中部地区历来不驻重兵,且中部的奎山连绵二百余里,防不胜防,入侵之敌可直插广仁县城后,向射鹿北部地区推进,置北部地区孙忠孝的四旅、五旅于腹背受敌的死地。 他当机立断,迅速调整战线,把三个守备团调到了裂河平川地带,堵住了防线缺口,夺回了周庄,并将侵入之敌全部消灭。维山和坎子口的防守力量也加强了,除最早开上去的那个增援守备团外,又从两翼调了两个营上去。 六时以后,他打退了国军在坎子山口的又一次进攻,不但稳住了整个防线,手头还留有三个机动团,他认定,至少在父亲亲临白川以前,敌人是进不了山了。 事实证明,他这个副司令是当之无愧的,既不比当年被国民党杀了的副司令田家富差,也不比现在坐镇射鹿北线的副司令孙忠孝差。孙忠孝对付得了一股入侵之敌,未必能对付得了一场突然爆发的全面进攻。他不但不比孙忠孝、田家富他们差,甚至比他们强。即便有一天父亲不在了;这司令他照样能当,地方自治也照样能搞。 他早就有了继承父业的准备。父亲恍惚之中也透露过这层意思。但,事事聪明过人的父亲,偏偏在这件事上犯糊涂,他老人家就没看清楚孙忠孝是自己儿子最有力的竞争对手。要为子继父业铺平道路,第一条就是干掉孙忠孝,或者夺掉孙忠孝手中的兵权。 他把这意思和父亲说过。 父亲当时就黑着脸训他: “你懂个卵!带兵打仗,你不如孙副司令一半!人家在山外就当过旅长,带过兵!我搞掉他,能指望你给我守广清?能指望你对付池南蛟的匡汉正义军?再说,孙副司令的父亲是我的开蒙先生,孙副司令是我的同窗学友,又没啥过失,我凭啥搞人家?!别人把你老子想得那么坏,你他娘的也把老子想得这么坏么?!” 他被训懵了,站在父亲的画像下,面对着父亲,大气都不敢喘。 父亲叹了口气又说: “振甲,要记住,不论今个儿你老子当司令,还是明个儿你小子当司令,咱都不是为了砦氏一姓的荣辱,咱事事处处都得想着:咱是为民做主,为民请命,为民撑天!没有广清八县四十二万民众的拥戴,你这司令当不下去!地方自治也搞不下去!” 父亲的话,他想了好长时间,最终明白了父亲的一片苦心。不论对孙忠孝的态度如何,父亲未来只会把家底交给他。父亲现在是担心他毛太嫩,没能耐统帅十万自卫军,得不到四十二万民众的拥戴。他在短短三年内,因着马屁精武起敬的吹捧,从团长而旅长,而副司令,底下的人十有八九都是不服的。四旅长钱凤龙就私下讲过:象他这种鸟毛副司令,光四旅就能找出一个排。五旅长吴天雄也说,而且是公开说,小砦公可是比老砦公差远了,老砦公象小砦公那么大时,已率着众弟兄搞起了联庄自保,那威望高着哩! 他急需建立威望,可父亲偏有意无意地破坏他的努力,从不把他当个正经的将才用。早年南线悬乎,父亲把他从南线调开,让他去北线;后来匡汉正义军成立,北线危险,父亲又把他从北线调开,放到南线;把他显示才能的机会都剥夺了,双手捧着送给了孙忠孝。 他问父亲为什么? 父亲说,这是为他好。 他知道,骨子里是父亲对他不放心,不是担心他反叛,而是担心他求功心切,莽撞乱来,坏了自治大计。 这一回,情况不同了,在敌人的全线突袭面前,他镇定指挥,稳住了阵脚,打得好,父亲恐怕没话说了吧!他若是在南线一战成名,也就不怕手下的旅团长们不服帖了。 这一仗对他至关重要,他无论如何也要打好,如果可能,那就不仅仅是守住的问题,最好是能发动一场反攻,把战火烧到政府区去,并在战争结束的时候再吃进一、两个县的地盘。 火辣辣的念头烧得他晕晕糊糊。吃了晚饭,他便把身边的姜副参谋长和二旅旅长王大胡子并一帮参谋人员召到了白川县城的南线司令部,商讨在拂晓前发动反攻的可能性…… 这大约是夜晚十时左右的事。 ------------ 十二 十一时前后,做司令的父亲亲率六旅赶到白川。和父亲同来的还有孙忠孝和四旅长钱凤龙。砦振甲大为惊异,闹不清父亲为什么把北线的孙忠孝、钱凤龙调来?父亲在电话里没提过要带他们来。就是一个半小时前,和在途中的父亲通最后一次电话时,父亲也没说过这事。 砦振甲有了些不安。 做司令的父亲并没有注意他的不安,一坐下就让他报告情况。他当即报告了,又把自己准备在拂晓前组织反攻的计划向父亲说了,还没说完,父亲一挥手把他的话头打断了: “好了!好了!甭说了!现在的问题不是反攻,而是守住!拂晓以后,国军方面的攻击力量可能还要加强,没准三十八师也会加入进来。这么一来,我们面对的就将是两师一旅二十余个团!” 父亲把头扭过去,对孙忠孝道: “二老弟,这一仗打大了,没准明天就是决定我们命运的日子。对目前从裂河西岸到双奶山的整个防线都还要调整一下!” 孙忠孝道: “对,六旅的七个团,至少要拨三个团到裂河,以便情况变化时,作为预备队送上去。” 他插上去对父亲道: “眼下白川还留有三个机动团!” 父亲看了他一眼,说了声: “就今天的情况来说,你手头至少还得有三个团!否则哪个地方出了大缺口,你哭都来不及!” 他不满地看了父亲一眼: “其实今天打得很好!裂河出现缺口不到几小时,就补上了……” 父亲又很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 “甭表功了!你打了一天,我这心也替你悬了一天!好在你打下来了,还给我留了三个机动团,也算难为你了!现在,你啥也甭说了,马上打个电话给一旅长章奎,让他火速赶来,和你同去射鹿!章奎任四旅长,你负责射鹿一线的防务!” 他禁不住道: “那……那这南线?” “南线有我和孙副司令!我就坐镇白川,孙副司令马上去裂河!” “可……可我打得很好!” 父亲火了: “好个卵!刚刚稳住阵脚,敌情不明就要反攻,不是我和孙副司令及时赶来,只怕这一盘棋就毁在你小子手上了!” 他需要这面前的战争,这是树立他的威望的大好机会!他不能轻易放过,更不能把这机会让给孙忠孝,哪怕激怒父亲,他也得再争一争: “反攻的计划并未确定,我们只是在商讨有无可能性!再说,现在您又到了,我……我更能打好!孙副司令对现今的南线不熟,不……不如还是他回射鹿,我去裂河……” 孙忠孝说: “如果这样,我回射鹿也好!” 父亲真的被激怒了,挥起手要打他的耳光,可手举到半空中又落下了。父亲显然还没完全丧失理智,还算顾及到了他这个副司令的面子。 然而,父亲的话却是极严厉的: “砦振甲,我提醒你一下:这不是在广仁家里,这是在自卫军的司令部!是老子在下命令,违令者一律军法从事!” 完了,再对抗下去,父亲没准真会让鲁保田的手枪队把他押起来。 他头一垂,没精打采地应了声: “是!” 父亲的口气这才缓和了,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快去打电话吧,告诉一旅长章奎,他的缺由四旅长钱凤龙顶,待和钱旅长交待清楚了,马上到这里来,和你一起连夜去射鹿!” “是!” 父亲又对钱凤龙说: “钱旅长,你马上去裂河一旅旅部,对防线作些必要调整,要准备打大仗,打恶仗,拂晓前孙副司令也会赶到!” “是!” 钱凤龙对父亲敬了个礼,扫了他和孙忠孝一眼,带着自己的卫兵出去了。 他去摇电话时,父亲又在安排别的事情,他听到了父亲对孙忠孝说: “二老弟,说实话,这一仗真让我悬心,我们要打,可也得设法停。这样打下去,对双方都没有好处,且他们的突袭已经失败,谈判的希望也不能说没有!” 孙忠孝说: “谈判是有可能的,即便战区长官部不干,我们也可通过重庆压他们干。” 父亲道: “这一层我早想到了,上午十一时许,战端未开,我即令刘副官长给重庆发了特急电报,但迄今无回音,我怀疑重庆是知道战区长官部进攻计划的。” 孙忠孝说: “管他知道不知道,再发封电报看看吧?” 父亲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 “二老弟,你说重庆最怕咱干什么?” 孙忠孝愣了一下: “这还用问吗?他们最怕咱投日!” “好!他们怕什么,咱就给他们来点什么!” 父亲把副官长刘景瑞叫到面前,开始口述电文: “渝委员长蒋,总长何:战端既开,职不得不率属违心应战,以图自保。然职等对委座、总座并中央之忠诚,决无改变,相信此间误会自会澄清。时下职所顾忌者:相当弟兄不察职之苦心,策划附逆,并公开称云:‘中央负我,我何不亦负中央?!’职虽多方劝解,并立毙二人,此等言论仍甚嚣尘上,附逆之大祸仍悬以眉睫。故职再次恳请中央速令停战,以保全此间抗日大局。广清自卫军司令砦魁元叩。” 这电文简直无可挑剔,他不能不佩服父亲的智谋。父亲一边指挥着自己的自卫军打国军,一边又口口声声忠于中央。父亲既把投敌的威胁表达得很清楚,又把自己巧妙地隐藏了起来。 然而,父亲显然只是威胁而已,投敌当汉奸的事,他不会干的,口述完电文,父亲就很明确地对他说: “振甲,你尽快给我回射鹿,那边我也放心不下!咱这地盘不能放国军进来,更不能放日本人进来,谁敢做吴三桂引狼入室,给老子带上汉奸的帽子,老子就灭他九族!” 他浑身一震,不由地想到,父亲在这种危急关头把他从南线调往北线,或许正是对他最大的信任。父亲不会不知道常驻射鹿的孙忠孝和日伪军打得火热,也不能不担心孙忠孝在这时候易帜投敌。 他突然对父亲肃然起敬了,和父亲比起来,他还差得远。 他笔直一个立正,毕恭毕敬地对父亲应了声: “是!” 是夜三时十五分,他和刚刚赶到白川的一旅长章奎并十余个随从,十万火急赶赴射鹿。 ------------ 十三 这夜二时左右,应北川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惊醒了。他摸黑披上衣服,撩开卧室的窗帘向专署大院看了一眼,登即发现院门大开着,七八个穿自卫军军装的人在院内下了马。他本能地觉着要出事,当即推醒了太太,自己也手忙脚乱地穿衣服。 穿衣服的时候就想,这些家伙十有八九是砦司令派来杀他的,现在,砦司令和国府、国军拼上了,他这个代表国府的专员毫无用处了,砦司令杀他正在情理之中。 他不想死。衣服的扣子还没扣完,就摸到床头柜找枪。郑灵宝刚来时,送了把撸子给他,砦司令也送了把勃朗宁给他,那是广清农机厂仿造的,样子很好看,枪把两面还镶了银。他不喜欢玩枪,也不会玩枪,两把枪收下来后,从没上过身。一把摆在对面办公室的桌子里,另一把他记得是摆在了卧室的床头柜里。 翻了半天竟未翻到,他急出了一身汗。 太太问: “你……你找什么?” “枪……枪……撸子……” 太太说: “在……在衣柜……柜里!” 他忙又摸到衣柜前,拉开柜门,把两只哆嗦的手同时插了进去,折腾了半天,才把枪摸到了。摸到手方知道,不是撸子,是勃朗宁。 不管是什么,反正他有枪了,这就好。 他笨拙地打开保险,手攥枪把,把食指搭在扳机上试了试,又窜到窗前,小心翼翼地把窗帘撩开了一角。 外面一片惨白的月光,人和马都披着月光动个不停。有匹马在用蹄子刨地,还有匹马引颈嘶鸣。它们身边的人有的在往院中的树上拴马,有的扛着什么东西在往郑灵宝的办公室走,似乎没有谁注意他的卧室。 一场虚惊。 他长长嘘了口气,把枪往衣袋里一放,回到床边,对太太说了声: “没事,睡吧!” 太太睡下了。 他也想再睡下,可一琢磨又觉着不妥:这些半夜三更骑马携枪到专署大院来的人准要干点什么,不是算计他,必然是算计郑灵宝。没准砦司令知道了郑灵宝昨夜的暗杀阴谋,今夜派人来和郑灵宝算账了。如果是这样,那么,他们干掉郑灵宝,一定会掉过头来干他。他知道郑灵宝的阴谋,却没把阴谋献给砦司令,砦司令十有八九会把他也疑进去。 又是一惊,忙不迭地再把太太叫起来: “还……还是别睡!我……我看这里面有问题。” 太太骂他神经病,他不恼,立逼着太太穿好衣服躲到床底下去。 安置好了太太,他壮着胆子出门了,打定主意只要一听到郑灵宝办公室响起枪声,就从院子的后门开溜。只要没人用枪逼着他,他决不用枪去吓唬任何人。至于太太,他相信床底还是安全的。这些家伙不一定会到床下找,就是找了,也不致于向一个妇道人家下手。 在满是月光的院子里走了没几步,就发现了郑灵宝的身影。郑灵宝正站在自己办公室门口,招呼那些自卫军们进去,郑灵宝也穿着自卫军军装。 他大惑不解了,今夜究竟是演的哪出戏?莫不成这些自卫军都是郑灵宝昨夜暗杀队的人么?他们深更半夜来干什么?杀砦司令么?砦司令既不在清河,也不在广仁,砦司令肯定在白川前线。 他相信郑灵宝不会是要杀他。郑灵宝若是想杀他,在过去的任何时候都能杀。他没有砦司令那么严密的保安措施,又不会舞枪弄棍,郑灵宝一个人也把他对付了,用不着半夜三更招呼这么多人来。 后来,他对人说,在那叫人提心吊胆的夜里,他最后做出的判断是:郑灵宝背着他在执行国府方面的什么秘密指令。 他得弄清楚这是什么指令?会不会危及他的身家性命? 待那些不速之客都进了郑灵宝的办公室,他顺着墙根摸到了办公室的窗下,清楚地听到了郑灵宝和手下人的对话。 先是郑灵宝说: “昨夜我们虽没有在牛头峡口干掉老砦,但也没暴露,咱们的专员大人还没把咱们卖掉。不过,由于我们的无能,战区长官部拟定的解决广清问题的计划碰到了大麻烦!老砦活着,指挥系统运转自如,对国军的裂河、白川作战大为不利。” 一个不满的声音响了起来: “这怪不了我们!谁知道老砦昨夜的车会坏掉!” “是呀,如果老砦昨夜的车进了牛头峡,就是带上十个、八个卫兵也不能活着回来……” “好了!甭说了!不论什么原因,没按计划干掉老砦就是我们的失职,首先是我郑某人失职,愧对党国!” 又有人插上来: “也不能这么说,郑督察,这叫命,老狗日的命不该绝,与郑督察您有何关系……” 郑灵宝打断了那人的话: “不说这些了,现在国军将士正在裂河、白川前线拼命流血,为配合他们作战,粉碎老砦的指挥系统,我们要当机立断,毁掉广仁、清河和季县的三座电话总机站,切断砦魁元和八县各部的联系……” 果然是个大阴谋。 如果郑灵宝这一手真的干成了,砦司令这一仗很可能要败。广清八县南北三百多里,东西四百多里,靠传令兵传令岂不误事!当初砦司令大概就是基于军事上的考虑,才不惜重金置建了三个机站,安了二百多门电话。 老问题又来了:如果砦司令败了,国军进山,司令长官可真要和他算总账了,不说挨枪毙,至少得进大牢。 砦司令的利益和他是一致的,昨夜一致,今夜依然一致。 他马上想到打电话给广仁自卫军总部,让总部通知各机站加强防卫,电话就在他办公室里。他的办公室和郑灵宝的办公室隔两个门,只要疾走几步就能冲到门前。他没敢冲,猫着腰挪了几步,手碰到台阶了,才直起身子上了台阶,移到门前。 掏钥匙开门时,因为心慌,钥匙掉到了洋灰地上,发出了一声似乎惊天动地的响声。他一惊,僵尸般地挺了半天,才小心地将钥匙拾起来,打开了门上的挂锁。 推开门,他闪身进了屋。屋子的门窗都没有窗帘,月光白布单似的一块块铺在红漆地板上,亮亮的。他没费什么劲就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摸到了电话。 然而,就在他摸起电话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他一紧张,没想到放下电话逃命,而是按着电话摇了起来,并在电话摇通之后,说了声: “我……我是清河专……专署……” 几个人凶猛地拥到他面前,他没来得及掏枪,就被几双大手牢牢按倒在办公桌的桌面上,眨眼间挨了两刀。他想叫,可嘴却被牢牢捂住了…… 失去知觉前,他看到的最后景物是一条束在自卫军军装上的铜头皮带,皮带上溅着他的血,那一滴滴血在月光的照耀下象许多亮亮的萤火虫。 他由此昏睡了四天,睡来时,整个事变已经结束。 ------------ 十四 经过近九个小时急驰,次日上午十时许,砦振甲一行策马跃入广仁县城,抵达自卫军总部。总部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值班副官歪戴着帽子擦枪,几乎感觉不到什么战争气氛。 砦振甲很火,一马鞭抽掉了副官头上的帽子,厉声问: “武起敬呢?这里的人呢?都他妈的死绝了吗?” 副官吓得抖抖呵呵: “报……报告砦副司令,武……武参谋长在……在电……电话机房,其……其他人不……不知道。” 砦振甲用马鞭向门外一指: “马上把武参谋长找来见我!” “是!是!” 副官连连应着退出了门。 又累又渴,砦振甲倒了杯水,“咕嘟、咕嘟”灌下了肚,抹去嘴边的水珠子对和自己同行的章奎说: “这些狗操的都该枪毙!现刻儿南线不知打成了什么样子,他们在后方倒这么自在!” 章奎疑疑惑惑地说: “该……该不会出什么事吧!武起敬不是大大咧咧的人,他这种时候不在总部呆着,跑到电话机房,怕是……” 砦振甲当时根本没想到电话机房会挨炸,章奎提到电话机房,他也没往心里放。他以为武起敬在电话机房守着,只是为了更快地传达和发布命令。 不料,没一会工夫,那副官带着武起敬匆匆赶来了。武起敬胳膊上缠着绷带,满头满脸的汗水,一见他就带着哭腔喊: “振甲,我……我愧对砦公哇!我这老营没……没守好哇!” 他一惊: “出了什么事?” 武起敬沮丧地道: “咱……咱广仁和清河的两座电话机房都被炸了!清河是夜里四点多钟被炸的,广仁这里是快六点时被炸的……” 他眼前一黑,只觉着天昏地暗。 “出……出事之后,我……我马上布置人搜捕嫌疑分子,又亲……亲赴这里的机房组织抢修……” 他懵懵懂懂问了句: “还能修好吗?” 武起敬摇摇头: “只……只怕修不好了,整……整座机房都炸散了!” 他极力镇定了一下情绪,愣了好半天,才又问: “这么说,我们已无法和白川、裂河进行电话联系了?” “是……是的!” “你最后一次和白川、裂河通电话是什么时候?那边的战况如何?” 武起敬想了一下: “大概是夜里五点左右,砦公打电话询问预备军的召集情况,并令我迅速把广清农机厂库存的枪弹发给预备军,使其切实担负起后方守备任务。砦公的意思大约是想把原拟放在奎山的七旅拉到季县去……” 他烦躁地打断了武起敬的话: “我问那边的战况如何?” “那……那边?那边不……不太清楚!当……当时只五点多钟,想必还没有什么大动作吧?!后来就不知道了。” 这让他焦心。看看表,已经快十一时了,他估计裂河和白川都不会平静的,国军的三十七师和五二三旅已压在了那儿,没准三十八师也会压上去,如此一来,战斗将比昨日还要惨烈。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昨夜父亲口述的电报起了作用,重庆下令停战了,——只是这种可能性极小。父亲骗重庆,重庆也会骗父亲,他们彼此都不会互相信任,因此,唯一解决问题的途径只能是战争! 由南线的战争,想到了北线的战争。北线也不会平平安安的,日本少将清水和匡汉正义军的池南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的许诺也好,义气也好,在实际的利益面前都一钱不值。只要能得到好处,他们决不会吝惜士兵的生命和手中的枪弹。 当即把自己的疑问提了出来: “武参谋长,你估计炸电话机房的事是什么人干的?” 武起敬说: “迄至现在为止,尚未抓到活口,出事时,打死了一个,穿的是自卫军服装。” 他问: “会不会是池南蛟派过来的人?” 武起敬想了想: “有可能!” 正说着,外面隐隐响起了飞机马达的轰鸣声,一个卫兵跑进来报告,说是飞机飞得很低,能看清机身上的太阳旗。 “日本人的飞机!” 他脱口叫道。 “看来北线出问题了!” 武起敬也说。 他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责任,再也顾不得什么电话机房了,匆匆和武起敬打了个招呼,冲出门就要上马。 武起敬追到门外喊: “振甲,此去务望小心!四旅、五旅和孙忠孝的关系非同一般……” 他骑在马上勒住缰绳: “知道!我们马上去北线司令部,有我们两人压在那里,谅他们不敢生事!” 武起敬又道: “北面的情况一定要及时告诉我,我派人转告砦公,以便决断!” 他回转身点了点头: “好!裂河、白川的战况也随时向我通报!” 说罢,他最后向武起敬挥了挥手,率着同来的一行人又纵马驰出了总部大院。 这大约是中午十一时四十分。 二时十五分,在落马寨喝水吃饭时,再次看到了日军飞机,共三架,由北向南飞。 三时二十分,过射鹿、内山县境哨卡时,第三次看到了日军飞机,只一架,飞得很低,几乎是从他们头顶一掠而过。 四时四十分,赶到射鹿县城时,他意外地在堂堂自卫军北线司令部里看到了匡汉正义军司令池南蛟和他的副官。身为自卫军五旅旅长的吴天雄正低头哈腰给池南蛟点烟,吴天雄自己嘴上也噙了一根。 他勃然大怒,拔出佩枪,对着吴天雄的后背就是一梭子,不料,握枪的手被吴天雄的卫兵们抓住了,枪口举到了半空中,没打着吴天雄,倒把房顶打出了几个洞。 池南蛟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来这一手,听到枪响并不吃惊,慢吞吞地挺着大肚皮站起来,走到他身边道: “砦副司令,不要发火嘛!大老远的从裂河火线上跑来,又乏又累,再发这么大的火,可是要伤身子的哟!” 他根本不理池南蛟,只对着吴天雄喊: “吴旅长,你他妈的反了?司令为咱们大家,为广清四十几万民众在南线拼命,你在北线竟敢公开通敌!” 吴天雄根本不买账,叉着腰破口大骂: “谁他妈通敌?谁是敌?我日你祖宗十八代,老子跟你老子拉民团的时候,你狗日的还在玩**哩!现在轮到你教训老子了?!” 他气得直咬牙: “老子是副司令!” 吴天雄轻蔑地道: “你那副司令老子摸摸腿裆也能摸出一大把!” 他吼道: “迟早老子得毙了你!” 池南蛟倒充起了和事佬: “算啦!算啦!何必呢?大敌当前,咱们还是合计一下退敌之策吧!你也骂了他,他也骂了你,谁也没骂着谁,一阵风吹走了,两清啦,咱现在谈正事吧!” 他眼一瞪,敏感地反问: “谈什么正事?你池南蛟是匡汉正义军的司令,我砦振甲是自卫军的司令,我们有什么谈头?” 池南蛟笑呵呵地道: “不能这样讲嘛!我池某是匡汉正义军的司令,也还是中国人嘛,中国人自然不想打中国人喽!清水旅团长让我打,战区长官部的李司令让我打,我都不能打嘛!所以我就亲自到你们这儿来了嘛!想和你们商量嘛!砦副司令,你可甭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哟!” 他被池南蛟的这番话搞愣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迟疑不决地问: “这么说池司令是不愿趁人之危喽?” “当然!当然!砦公、孙副司令和我都有交情嘛!我池某人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嘛!咋会做这种缺德事呢?!可日本人和李司令都逼我呀,我他妈没办法呀!” 池南蛟再次提到了战区长官部李司令,这才引起了他的警觉: “池司令和国军李司令也有联系么?” 池南蛟大大咧咧地道: “有!当然有了!我说了,我池某人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嘛!李司令往日在新四十七军时又是我的上峰长官,我能不听招呼么?!” 他大为震惊,当即想到:这场战争是蓄谋已久的,擅搞阴谋的父亲,被一个更大的阴谋吞噬了。 果然,池南蛟又说了: “三十七师、三十八师他们从南往北打,李司令呢,叫我从北往南打。我不能说不打呀,我对李司令派来的人说,我打,打!打到奎山跟前和国军汇合,也他妈编成国军,算是反正啦!” 他勉力镇定下来,不咸不淡地说了句: “只怕从射鹿到奎山这一路不太好走吧?” 池南蛟似乎没听出话中的含义,连连道: “是的!是的!不太好走!走大路至少得两天,当然,骑马的先头部队可以快一些……” 他厉声打断池南蛟的话: “我是说,射鹿一线压着我自卫军四个旅,二十三个团,你得推开我两万多官兵的尸体才能踏进射鹿地界!” 池南蛟一笑: “砦副司令,不就是两个旅十一个团么?哪来的四个旅二十三个团呀?啊!莫不是你老弟会变戏法,又从口袋里变出了两个旅十二个团来?笑话嘛!不坦诚嘛!我池某为人处世就讲究个坦诚!不坦诚何以共事呢?” 他的脸一下子红了,一时无言以对。 池南蛟又说: “我池某今儿个就很坦诚,有啥说啥!刚才只说了李司令,还没说日本人。日本人也要我打哩!清水将军昨黑儿召我到皇军司令部开了会,要我最迟在明天拂晓打进射鹿。皇军在空中助战,还派一个联队殿后。我们二师的丁师长说,皇军只出一个联队太少。我说,滚你妈的球嘛,皇军帮咱打仗打得还少么?咱怎么好意思再拖累皇军呢?!皇军有皇军的事嘛!我向清水太君打了保票,保证一定赶在国军前面攻过奎山。” 他真糊涂了,实在弄不清池南蛟的真实面目,这位司令究竟是在搞曲线救国,还是在当汉奸? “我对清水太君说,我只要皇军出几架飞机,在天上助助威,地面上不要皇军出一兵一卒,准保三天结束战事,请太君到广仁城吃山珍!太君高兴了,说:好啊,这一仗就交给你们匡汉正义军打了……” 不论池南蛟骨子里是什么东西,这一仗他想必是非打不可的,他打进射鹿既是执行了国军李司令的命令,又是执行了日本人的命令。 池南蛟偏说这是为自卫军着想: “砦副司令呀,我这样做可全是为了你们呵!我为什么要打呢?不打不行嘛!不打日本人饶不了我,李司令也饶不了我,既然已闹到这种非打不可的地步了,我打还是比日本人打、和平建国军打强么!我和砦公,和孙副司令有交情,能真打么?不能真打的!真打了,一伤感情,二坏义气,三来也是两败俱伤嘛!我的人马打光了,日本人、李司令都不会把我当爷看了,你们的人马打光了,地方自治就没法搞了,是不是这个道理?” 他不冷不热搭了句: “池司令不算傻嘛!” 池南蛟两只大手一拍: “哪里话,和砦公比起来,我可是差老鼻子喽!二十八年秋里,我第一次拜会砦公时就和砦公说……” 他没心思和池南蛟胡扯,没等池南蛟说完便道: “池司令,你的意思我还没听明白,你一会儿要打,一会儿又不打,究竟是打,还是不打?” 池南蛟急了: “哎呀呀,怎么还没听明白?!当然是和平解决喽!当然不打喽!老弟你网开一面放我进来,这一仗咱不打就赢喽!” 他惊讶地问: “赢谁?” 池南蛟仰面大笑: “咱想赢谁就赢谁——哦!不!不!谁赢咱们都赢嘛!重庆方面的国军赢了,咱们就是曲线救国加反正;日本人赢了,咱是服从命令,进行大东亚圣战……” “那么,若是自卫军赢了呢?” 池南蛟脚一顿: “那不更好么?咱拥护砦司令嘛,从北线开到南线就是武装拥护嘛!你还甭说,砦公搞的那地方自治还就是有点意思!只要他日后给我个副司令当,我他妈准保既有能耐对付日本人,又有能耐对付李司令……” 简直是混蛋一个! 他强压住心头的怒气,阴森森地道: “如果我要打呢?” 池南蛟自信地道: “你怎么要打呢?你根本不要打嘛!打有什么好处?两败俱伤不说了,广清八县民众也要遭殃嘛!再说,只要一打,地方自治日后也搞不起来了嘛!我和清水太君讲过了,如果你们这次和我们合作,战事完结后只要换一面汪**的旗,地方自治还可以搞嘛……” 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拔出枪对着池南蛟的鼻子大吼: “放屁!你姓池的愿意当汉奸,老子不愿意!来人呵!给我把姓池的抓起来!” 却不料,吴天雄手下的卫兵们没去抓池南蛟,倒是把他和章奎扭住了。他直到这时才发现,他带来的卫兵已没有一个了。 池南蛟笑了: “我说你不要打,你就是不要打嘛!我和吴旅长他们已经谈妥了嘛!就是刚才说的那些条件,他们答应了嘛!” 他挣扎着喊: “弟兄们不会听你们的!” 吴天雄讥笑道: “弟兄们不听我和池司令的,可听砦司令的!我说砦司令要五旅去裂河,他们谁敢违抗?!” 池南蛟也得意地道: “吴老弟呀,砦公是不是还说啦,我池某人的队伍入境是帮他打国军的?我们是友军?” 吴天雄道: “说了!” 池南蛟手一摊: “看看,你晚来一步,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说起来真是有点对不起你老弟喽!” 他这才意识到他全完了,眼睁睁地跳进了池南蛟和吴天雄共同设下的陷阱,而为他往陷阱跟前铺路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父亲,如果父亲没把自卫军调理得只听他一人的话,这场事变的历史或许要改写。现在却晚了,未来的历史在他落入陷阱的同时,已不可更改的写完了。 是日晚六时,射鹿北线未放一枪一弹全部沦入敌手,伪匡汉正义军三个师三万余人相继越过防线,以自卫军第五旅为前锋迅速南下…… ------------ 十五 砦司令似乎已预感到背后出了问题,电话联系中断后,马上派了三拨人分头去广仁、清河、射鹿,可直到次日下午,三拨人无一拨回头。倒是武起敬派过来的一个参谋当天下午赶到了,在坎子山口报告了电话机房被炸的事。砦司令当即失了态,指名道姓大骂武起敬,什么脏话都骂了,那当儿,如果武起敬在面前的话,砦司令没准会把他毙了。 刘景瑞当时站在砦司令身边,亲眼目睹了砦司令的疯狂。砦司令怒不可遏地打那报信参谋的耳光,还踢翻了指挥所里的空弹药箱,在趺到地下的电话上狠狠踹了一脚。 他小心地建议砦司令回广仁看看。 砦司令心烦意乱,皱着眉头直叨唠: “回去有什么用?有什么用?一切都晚了,天要我败,我就胜不了哇!” 后来,砦司令还是决定回广仁。预感到要失败了,砦司令还想勉力挣一挣。砦司令那功夫还没料到匡汉正义军的三个师已越过北线,一路南侵。 半个小时后,国军主攻部队发起了日落前的最后一次攻击,重炮猛轰坎子山口两侧自卫军阵地。一颗炮弹落到指挥所门前,炸毁了指挥所。二旅长重伤,两个卫兵送命,砦司令也被倒塌下来的大石头压伤了,左侧肋骨断了几根。刘景瑞算万幸,炮弹落下时就在砦司令身边竟然一点没伤着。 其时,被摧毁了的指挥所里烟尘滚滚,混乱不堪。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自顾逃命,一时竟没有谁想到砦司令。这时候,刘景瑞是完全有可能,也有机会干掉砦司令的。他根本不需要用枪,只要抱起一块石头在砦司令的脑袋上一击,他和孙忠孝们谋划过无数次的暗杀就成功了,这场战争也就有了提前结束的希望。 他偏没这么干,偏被那颗炸弹炸昏了头,爬起来后,听到砦司令的**声,迷迷登登摸到砦司令身边,掀下了压在砦司令身上的石头、圆木,把砦司令背出了指挥所。背出指挥所,才想起自己本该干的事,可已经晚了,二旅副旅长梁大龙一帮人已冲了过来,砦司令惨笑着再次向他发号施令了: “刘……刘副……副官长,快……快去找……找医官!” 那惨状不知咋的竟使他受了感动,他忙不迭地找来医官,又找来担架,把砦司令一路护送到白川南线司令部。 砦司令一直未昏迷。医官说,砦司令没有生命危险,因为穿的衣服多,估计内伤不会太重,砦司令自己感觉也不错,到了白川司令部,还坚持要到广仁去,医官没同意,说是砦司令岁数大了,又断了几根肋骨,宜静不宜动。 砦司令这才取消了去广仁的计划。 砦司令没去广仁,却也没有闲着,一面令手枪队长鲁保田沿途派人组成传令线,沟通和广仁、射鹿的联系;一面躺在床上坚持指挥南线战场的战斗,第二天一天又打退了国军两次猛烈进攻。 如果北线不出问题,匡汉正义军的三个师没从北线压过来,南线守上十天半月大概不成问题,砦司令依然会在伤愈之后神气活现地当他的司令。 北线偏偏敞开了,砦司令受伤后的第二天傍晚,北线五旅旅长吴天雄骑着赤兔马,带着两个卫兵到了白川。 见到吴天雄,不但砦司令大为震惊,刘景瑞也吃了一惊。他无法想象在没有孙忠孝、钱凤龙参与的情况下,吴天雄怎么完成一场兵变。 他问吴天雄是怎么回事? 吴天雄说: “你别管,快带我去见老砦!” 他又问: “你们的事,孙副司令知道么?” 吴天雄摇了摇头。 “那么,是不是小砦……” 吴天雄急了: “嘿!我的副官长老弟,以后我再慢慢和你说,现在,你快带我去见老砦!” 他只好把吴天雄带到了砦司令面前。 砦司令傻了眼,和吴天雄一照面,立即坐了起来,一连声地问: “吴……吴旅长,你……你咋跑到这儿来了?北……北线的情况怎么样?振……振甲副司令到北线没有?” 吴天雄说: “北线的情况很好!振甲副司令也很好!” 砦司令不信,眼睛瞪得象灯笼: “既……既然很好,你跑到这儿来干……干啥?” 吴天雄道: “增援司令哇!我带着五旅来了!匡汉正义军的三个师也来了,眼下都在季县!” 砦司令惊呆了: “什么?匡汉正义军三个师都……都到了季县?你……你们怎么放他们进来的?” “人家帮咱打仗嘛!” 砦司令忘了伤痛,狠狠拍着床边的桌子大喊: “混账!你们通通混账!这……这是通敌!老……老子说过,谁……谁敢通敌,老子灭他九族!” 吴天雄大概有些害怕了,吞吞吐吐地道: “这……这不关我的事:这是振甲副司令和……和池南蛟谈妥的。” 砦司令气得嘴发青,脸苍白,憋了半天才恨恨地道: “这……这个孽子!” 吴天雄稍稍松了口气: “我……我也对振甲副司令说……说过:这么大的事,咱总得问问司令吧!振甲副司令说,电话不通了,派人跑来不及,他就替司令您当……当这个家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这……这也怪不得振甲副司令,人家一下子开过来三个师,咱……咱硬挡也挡不住……” “放屁!奎……奎山还有我的第七旅!武……武参谋长那里还……还有数万预备军!” “是……是的!是的!” “那为什么不打呢?守……守住两三……三天,七旅和预……预备军都……都可以开上去!” 吴天雄怯怯地瞥了砦司令一眼: “振……振甲副司令说:还……还是不打好!说……说池南蛟给……给咱帮忙是……是真心的……” 砦司令切齿骂道: “池南蛟的真心只……只能喂狗!他的爹是……是日本人,不……不是我砦魁元!” 吴天雄道: “司令,怕……怕不能说的这么绝……绝吧?池南蛟很……很服帖司……司令您呢!他……他说,只要这一仗打……打好了,他也甩了狗日的日本人,过……过来和司令您一起搞……搞地方自治!” 砦司令一怔: “哦?” 吴天雄赶忙又添了一句: “这话池南蛟也当面和我说过的!” 砦司令想了一下: “这……这么说,他和他的匡汉正义军愿……愿意听我指挥喽!” “是的!” “他现在何……何处?” “在季县!” “振甲呢?” “也在季县!” 砦司令手一挥,果决地道: “马上回去,带池……池南蛟和振甲来见……见我!” “是!” “匡汉军所属各……各部,在……在未接到我……我的命令前,一律在……在季县一带待……待命!” “是!” “快去办吧!” “是!” 吴天雄走了。 吴天雄一走,砦司令马上气喘嘘嘘地交待他: “刘……刘副官长,吴……吴天雄只要把池……池南蛟、砦振甲一……一带来,你……你立即给……给我把他们全押起来!” 他愣了,闹不清砦司令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这——” 这什么?你……你只管执行: “是!” “再……再给我周……周知各部,南线一切作战部队均归孙副司令统……统一指挥!” “是!” 那晚,砦司令烦躁不安,一忽儿坐起来,一忽儿躺下去,入夜时分开始大口吐血。医官悄悄告诉他,砦司令是毒火攻心,只怕挺不下去了…… ------------ 十六 往季县联保处办公室一坐,池南蛟马上意识到广清八县未来的历史要由他决定了。他拥护砦司令,国军这一仗就白打了,广清八县的地方自治就依然能搞下去。他拥护国军,来个反正,砦司令和他的地方自治便会一起完球,广清八县就理所当然地要重归民国版图。而他若是拥护日本人,为日本人进行大东亚圣战,广清八县就要易帜了。 拥护谁的问题是个大问题。他池南蛟只要一决定自己的拥护对象,实际上也就决定了一段历史,他不能不慎而再慎反复考虑。 他得负责任。 凭心而论,他率着弟兄一路南进时,首先想到的就是拥护国军李司令。李司令是他的老上峰,在新四十七军时对他很栽培。没有李司令,他不会在三年中从一个团长熬成师长,而若不是做了师长,不是有了人,有了枪,日本人也不会抬举他搞匡汉正义军。他今天决定历史的权力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李司令给的,他不能做对不起李司令的事。何况国府、国军又是正统,他要想修成正果,也非得走反正这条路不可。 拥护国军的理由十分充足。 由国军李司令又想到了自卫军砦司令。砦司令这个人不咋的,可他那套地方自治的歪理不错。用那歪理整治出的地盘也不错,他若是能架空砦司令,进而取代砦司令而司令,那就再好没有了。对国军方面来说,他也算反正了。他断定国军只要这一仗打败,便依然要承认地方自治存在的既定现实,他便可以甩掉李司令和清水太君两个爷,自己当爷。自己想当爷,眼下就必须拥护砦司令保住地盘,而后,再在砦司令精疲力尽的时候,凭借手头的三个师和砦司令摊牌。 拥护砦司令的理由也很充分。 他又无论如何忘不了清水太君。太君并不值得他留恋,中国人的良心也不允许他留恋,可他还是不能不把大清水挂在心上。此人之狡诈程度决不亚于战区长官部的那帮王八和砦魁元这个鳖蛋!清水萌生攻略广清的伟大念头已非一日,何以今日大举南进之际,只把个匡汉军派了进来?他的鬼子兵干什么去了?还有和平建国军的四个师干什么去了?他们完全可以翻越老佛山,从东部切入广清地区。他不能不对这些问题视而不见,也不能不对清水保持相当的敬意和警惕。 拥护清水太君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这就很使他为难了,三方的理由水火不相容,他为哪一方的理由而战,其结果都必然是,在决定人家命运的同时,也决定自己的命运。决定人家的命运尚且要慎重,决定自己的命运就更要慎重了。 他苦苦思索了一个下午,又闷头喝了一通酒,才慎重地拿起色子,对在场的众军官宣布了自己的主张:色子上的一点代表国军,二点代表自卫军,三点代表日本人,掷出哪面就拥护哪面。 掷出的结果是二点。 他决定拥护砦司令。 决定之后,具体的拥护方案马上出来了:立即派吴天雄向砦司令宣布自己的拥护,而后,电告国军李司令加强攻势,最大限度地消耗自卫军和国军的战斗力量,在自卫军和国军都打不下去的时候,把自己的队伍开上去。 吴天雄被派走了。 却不料,吴天雄走了不到两小时,清水太君派人来传达命令了。说是太君的皇军旅团和和平建国军的四个师已成功地绕过裂河口,楔入国军后方,截住了国军的退路,南北夹击的态势业已形成,“清扫作战”应立即开始。 清水太君的联络官他是认识的,而且还很有些交情,他在他是面前什么话都能说的。 他问: “何为‘清扫作战’?” 联络官道: “‘清扫作战’就是春季作战,太君要一举吃掉国军和自卫军,从根本上结束这种三足鼎立的相持局面。” 他很吃惊: “这么大的事,我……我咋一点不知道?” 联络官说: “莫说你,就是我事先也一无所知哩!大太君保密哩!大太君利用国军和自卫军的相互猜疑,散布了一些假情报,挑起了内战,而后,把他妈国军和自卫军一起捺到咱们的枪口下了。” 他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场军事事变的主动权既未操在国军手里,也未操在自卫军手里,而是操在日本人手里。国军只看到自卫军,没看到日本人;自卫军虽说警惕了日本人,却把重兵屯于南线,给了他们突破北线大举南下的机会。就是自卫军的四旅、五旅顶住打,北线还是要被突破的。国军和自卫军交战的枪声一响,他们同归于尽的命运实际上已被清水太君决定了。 太君实在厉害。 幸运的是,他池南蛟的脑袋不错,在决定历史的紧要关头挺冷静,对太君的韬略予以了充分的估价,现在改变拥护对象还来得及。 他不再迟疑,当即决定,参加太君的大东亚圣战,解除吴天雄旅的武装,把自己的三个师开进裂河、白川,迫降砦司令和他的自卫军,并亲自动手起草了给砦司令的迫降书…… ------------ 十七 砦司令果真挺不住了,没看完池南蛟送来的迫降书就再次昏了过去,直到天将破晓才好歹醒过来。 醒来后,砦司令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末日,在无可奈何中变得出奇的淡泊。砦司令先凑着窗外微明的天光,把迫降书看完,继尔,缓慢吃力地把迫降书撕了,天女散花般地洒了一地。 战争的胜负对砦司令来说无关紧要了,这场战争已不是砦司令要打的那场战争了。砦司令不再谈战争,眼望着窗外吐芽抽枝的柳树对副官长刘景瑞回首往事。 砦司令谈到了一副眼镜,那是他平生唯一戴过几天的一副眼镜,眼镜是麻脸旅长的。据砦司令说,民国十一年秋,戴眼镜的麻脸旅长带着千余号败兵窜到广清地面上来,把盒子炮和眼镜放在同一张桌上,和他讨价还价要粮饷。他和麻脸旅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盯着那眼镜和盒子炮足足看了有十分钟。后来,没去拿盒子炮,却拿起眼镜,架到了自己的鼻子上。一戴上眼镜,世界变了样,景物仿佛都上了彩,变得清晰而真切。这给了他某种难以言传的神秘启示,促使他当夜在广仁耆绅会议上发表了一席关乎联庄自保的历史性讲话,从而开始了他地方自治的伟大事业。 砦司令说,他当时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奎山的悬崖边上用鸟枪打太阳。太阳是惨红的,象被熊瞎子舔过的血淋淋的脸。醒来后他把这梦向自己的启蒙先生孙正才老先生说了,孙老先生判定他能成大器,其事业必将如新日东升。孙老先生说,那血淋淋的太阳是旧日夕阳,手持鸟枪站在悬崖边上的他则是将来的新日。其意蕴为“逐下旧日,代以新日,改朝换代,辟发新天。” 改朝换代果真一步步在广清实现了。他如一轮中日悬于天地间,照耀着广清八县方圆十二万平方里的山山水水。他的大幅画像挂到了各个机关学校,各个公共场合。他的圣名写进了《地方自治歌里》里,四十二万他治下的民众几乎人人会唱,人人要唱。 然而,他忘记了他是站在悬崖上,身后是万丈深渊。二十余年前的那个喻示着改朝换代的梦,实际上也同时喻示了他的凶险,喻示了他今日的灭亡,他竟没想到。 扯着刘景瑞的手,他大悟了,絮絮叨叨地说: “刘副官长,这……这都是命啊!我……我早就该知道有这……这一日哇!我怎么会忘……忘了那悬崖呢?开战前一天,已……已经有凶兆了嘛!那日,我……我忘了去天义师范的大……大事,还把去广……广清农……农机厂……” 砦司令细细回忆着,把开战前的许多事都和今日的失败联系在一起了。刘景瑞随着砦司令的话头一起思索,竟也发现了这其中的某种关联。那一日砦司令是有些怪,老忘事不说,还在天义师范的典礼会上玩手枪,在一百二十三保失态打人。砦司令打的那个保长他认识,神神乎乎的,会算命。 砦司令越说越深刻: “还……还有四处挂……挂的我……我那像,也……也早该换一幅了!那……那像……还是搞联庄自保时,照……照的,距……距今儿都二……二十多年了!年轻嘛,嘴上无……无毛,办事不牢哇!败……败是天……天命!” 砦司令认定他败了,无可挽回地走到了绝路上,也使自卫军走到了绝路上。形势很明白,他不能投降匡汉军当汉奸,又无力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两面作战,即便自己不受伤,也走不出那由阴谋和枪炮构筑成的重重阴影了。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砦司令还是没有忘记他的地方自治和拥戴了他二十余年的广清四十二万民众。 砦司令眯着沉重的眼皮歇息了一会儿,又说: “我……我要走了,最……最不放心的还……还是广清……民众呵!广……广清民众是当今当……当世最……最好的民众!没……没有四……四十二万广清民众的真……真心拥戴,莫……莫说是没有地方自治,也……也没有我这个砦司令呵!谁……谁若在……在我死后亏待广……广清民众,我……我砦魁元就……就是到了九泉之下也……也得和……和他开……开仗!” 砦司令明确的说到了死,刘景瑞才小心翼翼地建议道: “司令可否把……把这意思写下来?” 砦司令苦涩地一笑: “好……好吧!去……去找纸笔来!” 刘景瑞找来了纸笔,让砦司令在床上坐好,把笔沾好墨,递到了砦司令手上。 砦司令仰着花白的脑袋思索了半天,方抖着手写道: “余乃一介村夫,本无虚荣浮世,出人头地之心也。只因地方匪乱,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余遂起而剿匪,以安乡里。疑吾惑吾,怒吾愤吾,均非知吾耳!廿余年来,余含辛茹苦,劳怨不辞,地方自治始具规模,然粗陋尚多,死有余恨。幸吾民众敦厚纯朴,与吾同心,虽吾死,地方自治亦当完成也!疑吾民众者,吾民众自当以疑对之;害吾民众者,吾民众自当协力打倒之。值此国难之际,望吾民众并吾同仁,拥护中央,驱逐外患,勿猜勿疑,各尽其责,是所盼瞩耳!” 写毕,具了名,砦司令将手中的笔和写满了字的纸推开了,对刘景瑞道: “都……都拿走吧!告……告诉孙……孙副司令,武……武参谋长,这……这就是我……我最后的话了……” 刘景瑞匆忙看了一遍,吞吞吐吐地道: “司令,关……关于眼下这……这仗,上……上面没写……” 砦司令有气无力地说: “不……不用写……写了,这仗接……接下去咋……咋打,得……得由他们说……说了!” 刘景瑞惊问: “可您要他们拥护中央,看眼下这阵势,恐……恐怕也难吧?若是他们不拥护呢?” 砦司令浅浅一笑: “那……那也是他们的事!反……反正迄今为止,我……我砦魁元没……没当汉奸!” 刘景瑞一下子明白了砦司令深刻之极的狡猾:砦司令虽说和中央开了战,临死前还要拥护中央,这就给他的继任者们埋下了危险的伏线。继任者们如果真的执行砦司令的遗嘱,拥护中央,则必将被中央和匡汉正义军合伙吃掉;不拥护中央,向匡汉正义军投降,则违背了砦司令的遗嘱,就给将来可能出现的反叛力量留下了发动新的事变的最正义的借口。 想到将来的新的事变,刘景瑞突然发现,一个伟大的机会就在他面前,他只要今天把砦司令的这份遗嘱秘密抓在手上,那么,明天他就有了决定性的发言权,他就必定是下一场事变举足轻重的角色。他断定目前不论是孙忠孝还是武起敬都只能向匡汉军投降。 激动的心直抖,小心地将墨迹未干的遗嘱铺在桌上,刘景瑞又转过身去看砦司令,冷酷地推测着砦司令走向死亡的最后距离。他希望砦司令这最后距离能够短点,再短点,甚至萌生出掐死砦司令的念头。 只要砦司令马上死了,遗嘱的秘密就会保住,他刘景瑞未来的发言权也就有了保障。 砦司令却不象要死的样子。 砦司令在低声吟唱《地方自治歌》呢。 砦司令与其说是唱,不如说是念: 裂……裂河两岸物……物华天宝, 奎山深……深处地杰人灵。 地方自治承……承托天佑, 太平盛……盛世赛如文……文景…… 掐死砦司令的念头愈发强烈了。砦司令没任何理由再活下去,他该做的事都做完了。这位司令大人风光过,招摇过,以一介村夫跃居中天二十年,已大大超过了他的智力水平和负荷水平,他该完球了。 砦司令还在念: 千河万……万溪流……流向大海, 青山绿……绿地万……万世永存。 地方自治救……救我民……民国, 普天同庆万……万民欢……欢欣…… 掐死砦司令会不会万民欢欣?万民想必会欢欣的。砦司令声称治乱世要用重典,可他那典也太重了些,动不动就杀人。拔人一颗棒子,偷人家一只鸡都杀,也太过分了些。他若取砦司令而代之,就决不这么干。砦司令开口民众,闭口民众,实际上恰恰对民众最狠,不但榨干了民众的血汗,还二十年如一日把民众的脸皮当屁股玩。他若是做了司令,至少要把属于民众的脸皮还给民众。 砦司令念《地方自治歌》的声音越来越低,可字字句句依然听得见: 涛……涛河水终……终有源头, 巍巍群山必……必有依凭。 地……地方自……自治幸……幸得实现, 全……全凭咱……全凭咱…… 砦司令突然挣扎起来,瞪着眼哈哈大笑,边笑边上气不接下气地道: “全……全凭咱……咱圣明的砦……砦司令!卵……卵话!我……我就……就不信砦……砦司令比我的能耐大!” 不能再让砦司令这样闹下去了!早点把砦司令送上路,不但对他有利,对砦司令自己也有利。 刘景瑞悄悄向砦司令身边靠,边靠边道: “司令,您糊涂了,砦司令不就是您老吗?” 砦司令似乎窥见了他的阴谋,直愣愣地看着他,眼光凶得象狼: “哦?是……是我?对,是……是我!刘……刘副官长,现在我不瞒你了,我……我给你透……透个底吧!二……二十多年中,我……我对付了十……十八起暗……暗杀!十……十八起呵!可……可谁也……也没……没能杀了我,倒……倒是我他……他娘的宰了他……他们!” 刘景瑞被这话震住了,用伸出去的手给砦司令拢了拢被子。 这时,砦司令身子一挺,一声长啸: “人……人不……不可杀……杀我,杀……杀我者,天……天也!” 说罢,砦司令头一歪,不知是睡了过去,还是死了过去…… 刘景瑞呆呆地愣了半天,慌忙收起砦司令的遗嘱,而后走到床边,大胆地用被子把砦司令的脑袋捂了一会儿,直到认定砦司令完了,才重又将被子拉好。 砦司令这回是真死了。不过,是死于天命,还是死于第十九起暗杀,谁也说不清,连他刘景瑞也说不清。 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随着砦司令的死,面前的这场事变实际上已经结束。 ------------ 十八 就象事变发生得很突然一样,事变结束的也很突然。砦司令死后不到三小时,清水旅团和汪记和平建国军在国军背后打响了。国军三十八师和五二三旅之一部突破重围,向南面云岭、白水方向转进;三十七师则被迫投降,编入了和平建国军序列。与此同时,池南蛟禀承清水旅团长的意思和孙忠孝谈判达成协议:在保存地方自治的前提下,改地方自治为“和平自治”,广清八县和自卫军所属各部一体易帜,服从南京汪**,其境内所有青天白日旗一律加挂“**救国”三角飘带一条。 清水太君的“清扫作战”,也就是后来被人们称做“易帜事变”的大胆设计如期完成。清水太君为此得到了天皇陛下颁发的勋章,池南蛟也得到了汪**亲切召见的殊荣。汪**称这场事变为“和平建国运动杰出的一例”,并点名指派池南蛟代表南京国府出任广清和平自治地区行政专员。 池南蛟带着随员接管清河专署时,发生了一桩小小的意外。忠于重庆国府的军事督察郑灵宝率着几个原专署人员,向池南蛟和他的随员频频射击,使得池南蛟不得不在整个事变已结束的情况下,又进行了一次局部战斗。战斗的结果不言而喻,郑灵宝所代表的重庆国府在几十分钟内就败北了。几个人死的死,伤的伤,郑灵宝自己也在受伤之后做了俘虏。池南蛟看在国军李司令的份上,没杀郑灵宝,给郑灵宝养好伤后,将郑灵宝和原本就受了伤的应北川一起礼送出境了。 那当儿,池南蛟并没有意识到他当专员一事中含有的阴谋成分,以为自己是以匡汉正义军司令的身份做专员的,是这场事变给广清八县民众造出的第二个砦司令。不料,出任专员没几天,司令的职务便弄丢了,一直拒不接受南京改编的匡汉正义军,也在他不当司令的第二天,正式更名为和平建国军,编入了南京汪记政府军序列,后来又得知重庆方面的专员应北川在广清的地位还不如个联保主任,这才恍然大悟,意识到自己被耍了。 被耍的不只是池南蛟一个,自卫军副司令孙忠孝也被耍了。南京政府和日本人要军政分治,委任孙忠孝做了和平自治委员会**,不显山不露水又干掉了一个兵权在握的悍将。自卫军司令的帽子倒扣到了从未真正带过兵的武起敬头上,搞得武起敬诚惶诚恐不知所措,做了司令第二天,就忙不迭地向清水旅团长讨教治军方略去了。 砦振甲和刘景瑞未动。砦振甲依然做他的副司令,刘景瑞依然做他的副官长。 砦振甲对新任司令武起敬的亲日媚态很看不惯,念念不忘自己的父亲,无数次暗暗发誓要把砦副司令的这个副字用枪炮轰掉,以正统砦司令的名义重整山河,开创地方自治事业的新纪元。 刘景瑞则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每时每刻都盯住武起敬和孙忠孝的举动不放,并悄悄记下来,准备加重将来发言的分量。有时,夜深人静,绝对安全的时候,也把砦司令的亲笔遗嘱拿出来研究一番。开初倒没研究出什么名堂,后来,研究得很深入了,才发现了问题。砦司令要他们“拥护中央,驱逐外患”,这中央是重庆的蒋中央,还是南京的汪中央?外患是指日本人,还是指国军?抑或是二者兼之?砦司令没说清,他也没法说清。这就很麻烦了。为了日后没有这种麻烦,他在记日记之余,又刻苦练字,努力模仿砦司令手迹,想在时机成熟时为砦司令重写遗嘱。 也有在这次事变中讨了便宜的。天义师范学校孙正才老先生算一个,广清农机厂孔越文算一个。砦司令死了,不能再兼那么多正职了,孙老先生由副校长而校长,孔越文由副厂长而厂长。 孙老先生很糊涂,做了校长好长时间都不知道广清已发生了一场不得了的事变。他以为自卫军已把图谋犯境的国军打败了,一切还和原来没二样,心安理得得很,照样之乎也者讲砦司令的《地方自治浅论》,时而也提到蒋委员长,说是蒋委员长也支持搞地方自治哩!身为和平自治委员会**的儿子孙忠孝几次提醒他,才使他弄清楚了:除了蒋委员长,还有个汪**,地方自治也叫和平自治。老先生认为,这“和平”二字改得好,唯有倡导和平,天下方可归心。 孙老先生尚且如此,砦司令临终前念念不忘的广清四十二万民众就更是如此了,谁也不知道发生过什么事变,谁也不明白专署大院的那面青天白日旗为何要加上“**救国”的三角飘带?飘带上的字和他们关系不大,他们依然象往常那样交款纳粮。不过,款送给谁用了,他们不知道,只知道送粮的大车往日是往南去,如今是往北去。南边通往政府区的路已渐渐长满了草,而北面过射鹿的公路却越拓越宽,能并排走三辆大车。 砦司令归天的事民众们知道。他们有人说砦司令本来就不是人,是天上的星宿,眼下是升天归位了,在天上还管着广清地界。又有人说,砦司令不是升天,是仙逝了,“**救国”的飘带,就是那些大人老爷们给砦司令打出的幡,可说完这话免不了失魂落魄问一声:日后谁来当砦司令哇? 孔越文做了厂长头几天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看到武起敬带着身着长袍马褂的清水少将到厂里巡视,才知道自己成了汉奸。一个月后,揣着砦司令生前交给他买钢管的绵羊票,逃出自治地区,投奔了共产党的游击队,给八路造地雷、手榴弹去了。 一切都没变。 砦司令在和不在都一样。 砦司令年轻而风光的画像依然在四处悬着,亲切慈祥地看着大家。稍有不同的是,每幅画像下多了张伪造的“砦公遗嘱”。 伪造之遗嘱云: “余致力于和平自治凡二十年,虽劳苦而不辞,虽荣辱而不计,地方建设方具规模,然细察之,多未完成,实难瞑目。望我同仁,继续努力,和平奋斗,强我广清,富我民国。” “遗嘱”不仅挂在墙上做样子,广清民众还要很真实地背诵,背错一字,打一军棍,依然是扒下裤子打屁股。 《地方自治歌》也在唱,小小的变化是,歌名改了,改为《和平自治歌》了,歌词中所有地方自治一体改成了和平自治。每逢开保长大会或有重大庆典,《自治歌》照例要唱,不会唱的,照例要打屁股。 自卫军的军歌《满江红》是不准唱了,但那调儿还让哼。后来,一个留过日的洋学生按那调儿重新填了词,把“靖康耻,犹未雪”等等,换成了“中日满,永亲善”之类,自卫军司令武起敬认为很好,亲自带人唱给清水少将听,嗣后,便勉励自卫军的官兵们好好唱,唱不好,还是打屁股。 砦司令生前酷爱的打屁股的刑罚,依然是和平自治区范围内唯一的刑罚——枪毙不在此列。 刘景瑞副官长认为有点不对头。砦司令的时代已经过去,眼下又拥护汪**,实行新政,总得多少有点新气象?遂斗胆提出了个并不太新的建议:打屁股时,不要再扒人家的裤子。砦振甲头一个反对,武起敬第二个反对,孙忠孝一看握有兵权的正副司令都反对,也很干脆的参加了反对。他们一致认为,砦司令立下的规矩不能动。结果,刘景瑞只好灰溜溜地吞回了自己的建议。 清水太君骨子里也是崇敬砦司令的,曾很明确地说过,眼下的和平自治,还要照砦司令生前地方自治的法儿来办。清水既热爱中国,又热爱地方自治,他身着其酷爱的中国式的长袍马褂在广清各地走了一圈后,大为感慨,认为被砦司令治理成这样的广清,就是未来新中国的样板,就是大东亚共荣圈里提前实现了的王道乐土。清水少将说,砦司令是个了不起的伟人,就人的质量来说,绝不在重庆蒋委员长和南京汪**之下。蒋、汪没搞好一个中国已颇不容易,砦司令在兵荒马乱的年头,在长达二十多年的时间里保持了自己光荣的独立,把自治地域建成了一个准国家则更不容易。 出于对砦司令的深深敬意,清水少将亲自参加了砦司令的丧礼,继尔,又在一年之后,参加了砦司令的迁灵大典。 大典在一个秋日的早晨举行,是日,从广仁县城到牛头山坡砦公陵的三十余里公路旁站满了奉命守候的军民。砦司令的棺木和他生前坐过的司蒂倍克汽车,都被红缎罩盖着,在夹道耸立的人群中缓缓拖向陵墓。灵柩和汽车所到之处,礼炮轰鸣,爆竹齐响。商贩摆桌献供,焚香奠酒。学生奏乐齐唱《和平自治歌》。自卫军士兵鸣枪致意。直到中午,才把砦司令和他的司蒂倍克一起永久性地安葬在砦公陵。 砦公陵是广清贤达们考证了北平十三陵,南京明孝陵和安阳洪宪皇帝袁世凯陵后修成的,依傍着牛头山势,气魄宏大。陵周用白玉砌就,坟冢白玉圆顶,环坟筑有玉石栏杆并玉石台阶。坟侧盖砦公享殿,依帝王宫殿用琉璃瓦修成。陵道两边也仿明孝陵雕了石人石马,骆驼龟蛇。从山下到陵前建了三个高大的玉石牌楼,分别刻有各界贤达们歌功颂德之词、赞、铭、诔。 贤达们对砦司令异口同声的赞扬。易帜事变后不论是留下来继续做贤达的,还是逃出去做寓公的,对砦司令都无微词。留下来的贤达们理直气壮,认定他们是在继续砦司令的自治事业。逃走的贤达们则认定砦司令生前有骨气,从未当过汉奸,他们也不能当汉奸。他们怀疑砦司令是被孙忠孝、池南蛟、武起敬、砦振甲们伙同日本人搞死的。 孙忠孝、池南蛟、武起敬、砦振甲都想当司令。连根本没资格想的副官长刘景瑞也想当。然而,谁也不敢把这层意思表露出来。广仁总部会议室里,砦司令惯常主持会议坐的那把棕色猪皮椅子,从砦司令去世那天开始,就没有谁敢贸然坐上去。后来,刘景瑞别有用心地提议,把那位子永远留给砦司令,以示后继者们对砦司令永恒的怀念。大家一致同意。于是,砦司令永存了,每逢开会,砦司令坐过的那张猪皮椅子的椅背上就套上了砦司令生前穿过的军装,有时也套大褂,这要看开什么会。猪皮椅前的桌子上供上了砦司令生前戴过的军帽,有时也供礼帽,当然,也要看开什么会。 后继者们在砦司令死后,真正忠于砦司令了。每次会议开始前,他们也要和广清民众一样,背诵砦司令画像下面的“砦公遗嘱”。“遗嘱”是假的,是他们集体伪造的,这一点他们最清楚,可还是得背,而且,一个比一个背得认真。背得时间长了,也就不再怀疑那“遗嘱”的真实性了。他们认定那“遗嘱”正是砦司令在天上发出的伟大声音。甚至连秘密保存着砦司令亲笔遗嘱的刘景瑞,也只是在深更半夜仿照砦司令的笔迹练字时,才能保持清醒的判断,而一坐到会议室里,一看到砦司令的画像,他就迷糊了,简直不能相信有谁敢在砦司令面前做假。 二十年前那个年轻的砦司令在看着他们,嘴角上带着嘲讽的微笑,仿佛在说: “不要再胡思乱想了,不会再有新的事变了,这块土地上自从出了我砦司令,你们的一切机会都消失了,永远消失了……” 他们却不信,各自的心里都在悄悄问自己: “下一次什么时候开始?” 1989年8月于南京兰园 ------------ 荒天 ------------ 一 时间仿佛凝结了,坟墓般的气氛笼罩着第七方面军司令部。设施齐备的会议厅里,除了暖气包发出的“滋滋”声,和偶尔响起的呷茶声,几乎听不到任何放肆的声音。摊着大地图的会议桌前,坐着新六军和绥靖九师的二十余个将校军官,军官们的脸都冲着桌首的龙国康总司令。 龙国康镇定自若,没把任何感情色彩表露在脸面上。他让下属们坐着,自己偏巍巍然立着,肩上披着皮大氅,俨然一尊塑像。 外面冰天雪地,会议厅里却暖和得近乎燥热,有几个军官悄悄解了棉衣的扣子,敞开了怀。 龙国康手按桌沿站了一会儿,似乎感到了屋子里的沉寂,扬了扬宽下巴说了句: “喝茶嘛!” 第七方面军副总司令兼新六军军长米传贤率先捧起了杯子,唏唏嘘嘘地喝,众军官也随之捧杯唏嘘起来。一时间,会议厅竟因着一道热情的命令,有了些热烈的气氛。 龙国康于难得的热烈中甩了大氅,在身后的椅子上坐下了,对副总司令米传贤道: “把独立旅的情况说一下吧,绥九师的凌师长他们可能还不知道。” 米传贤放下茶杯,站了起来: “诸位,情况是这样的:黄少雄的独立旅背着龙总司令图谋不轨,他们计划在今天上午龙总司令和川本旅团长巡视四林绥靖区时,在四林镇独立旅旅部扣押龙总司令和川本少将,挟持龙总司令宣布七方面军起义,向重庆反正。万幸的是,川本少将及时得知了这一情报,通知龙总司令取消了巡视计划。黄少雄机密败露,铤而走险,于昨夜十二时许,仓促率驻扎四林镇的旅部和864团西下柳河,脱离我七方面军。该独立旅所辖另两个团,因驻扎地距旅部太远,行动不便,又突然和其旅部失去联系,未敢妄动……” 龙国康摆摆手,米传贤识趣地住了口。 龙国康缓缓站立起来,两眼紧盯着绥九师少将师长凌福荫,话却是对着会议桌两旁的众人说的: “我没想到黄旅长会如此负我!在这种时候如此负我!这独立旅旅长,不是我龙某逼他当的,是他自己要当的。对此,凌师长清楚,你们在坐诸位也清楚。三十年八月,黄少雄和凌师长被日本人逼得走投无路,奔我来了。我收下了他们,放了饷,给了枪。凌师长,您掏心说,大哥我对得起你们吧?” 凌福荫师长站起立正: “龙大哥对我们归顺的弟兄恩重如山,这……这是没话说的,黄少雄的事,兄弟一无所知……” 龙国康挥挥手,示意凌福荫坐下。 凌福荫不坐,恳切地望着龙国康: “总座,兄弟指天发誓,独立旅的事兄弟不知道,如果知道……” 龙国康点点头: “你坐下。” 凌福荫坐下了。 龙国康继续说: “你要走也行,我龙某人不会拦你。时下日本人行情看跌,怕南京靠不住,改投重庆蒋委员长,也有情可原嘛!你给我打声招呼,好说好散,我送盘缠,摆酒给你送行嘛!黄旅长偏连招呼都不打,还要劫持我和川本少将,过份了嘛!这我就不能不打了!你不仁,岂能怪我不义?!” “龙大哥说的是!对这种不讲情义的家伙,只有打他个龟儿子!” 124师师长付西海率先表态,大骂黄少雄。 在座的军官大都随着骂,都说早就看出黄少雄不是玩艺,吃在锅里屙在锅里。只有凌福荫师长闷闷坐着,没吭声。 龙国康扁平的脸上有了些笑意,重又坐下来,点着大烟斗,缓缓吸着,让副总司令米传贤继续介绍情况。 米传贤制止了众人的议论,指着桌上的大地图道: “龙总司令已于昨夜事发后,将新六军124师378旅、379旅从白蒲、旧县调往柳河,拟南北夹击,将窜入柳河的黄少雄部叛军歼灭。川本旅团也已在河南布防,准备击溃可能前来接应黄部的重庆李汉铭军。布置万无一失,柳河河面的封冰已被炸碎,有可能渡河的地段都被炸碎了。就是有少部分人过了河,也依然逃不脱川本旅团的歼击。但,龙总司令的要求是:不使一名叛军越过柳河!” 龙国康冲着众部属,扬了扬手中的大烟斗: “这样做不为别的,只是想让日本人少插手咱的事!” “这……这么说,独立旅要葬送在咱自己手里?” 凌福荫师长痴痴地问。 “这没办法!龙总司令认为,如果我们不自己解决独立旅,而是让日本人来解决,事情会更糟。其一,必将增加日本人的疑虑;其二,也会让日本人小瞧我们:三,四万人的一个方面军,连一帮叛匪都对付不了,还有啥实力可言?况且,叛乱的情报也是日本人得到的,龙总司令事先没听到任何风声,这本身就很难向川本少将和郸城的高岛司令官说清楚了……” 凌福荫打断米传贤的话头,对龙国康道: “总座,兄弟的意思是说,这里面会不会有啥误会?日本人的情报是不是有诈?大哥您知道,黄旅长往日当游击司令时,打日本人打得挺狠……” 龙国康把烟斗往桌案上狠狠一敲,沉下了脸: “日本人的情报不会错!眼下,黄少雄的旅部和864团早已出了四林镇!” 凌福荫固执地坚持着: “即便真是如此,咱就非下毒手不可么?咱犯得上再为日本人这么干么?不该为自己留条后路么?” 付西海师长很吃惊,猛然立起: “凌师长,你是不是也想反哇?!” 龙国康瞪了付西海一眼: “坐下,让凌师长说!” 凌福荫显然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合时宜,叹着气,摇摇头,不愿再说下去了。 龙国康却和蔼地道: “福荫老弟,有话不要憋在肚里,但说无妨!只要不是背着我说的,对了,错了,轻了,重了,都没关系!第七方面军这块天,得靠诸位弟兄共同来撑!” 凌福荫苦苦一笑: “都说完了,定盘星总座拿吧!您定了的事,我凌福荫执行就是!当初不是总座您护着,我这颗头可能早就卖给日本人了!” 龙国康点点头,光脑门上的皱褶叠了起来。他又装了一锅烟,让勤务兵点上火,缓缓吸着,一口口吐着烟雾: “眼下的情形,对日本人确是不利。欧战一败涂地,意国完了,德国的崩溃只怕也近在眼前。太平洋战场,美军登陆吕宋岛,攻陷马尼拉,又轰炸东京,攻击琉球,情况确实不妙,嗯,确实!这些情况福荫老弟不说,我心里也有数。我这么说,不是要自灭威风,而是要向诸位表明,我龙某人并不糊涂!日本人蒙不了咱!我龙某人敢当这个总司令,就敢对这支队伍负责,对在座诸位负责!” 龙国康扶着烟斗站起来: “今天我在这里说句大话,信得过我龙某人,愿意跟我龙某人走到底的,我包你们一个个都有好前程!不信我这话的,现在就可以走,我龙某奉送现洋八百块给你安家养老!” 一个个都打起了精神,都说要追随龙总司令走到底。没有谁提走的事,都知道那八百块现洋不好拿。就连凌福荫也郑重表示自己没有要走的意思。 “这很好!”龙国康说,“现在我们接着谈独立旅的问题。独立旅864团被黄少雄拉走了。863团和865团今天上午被包围缴械,独立旅番号取消。现在,本总司令决定,以863团、865团为基干编建绥靖军暂八旅,交由绥九师凌师长节制。” 众军官们都吃了一惊。 凌福荫慌忙站起来: “总座,这……这合适么?兄弟一个绥九师已经……” 龙国康淡淡地道: “有啥不合适呀?暂八旅的弟兄是黄少雄的老部下,也是你凌福荫的老部下嘛!你带顺手些,况且,绥靖部队也要扩编的,中央不是一再要我们扩编么!” 凌福荫笔直一个立正: “是!” 这时,电话铃响了,找124师师长付西海。付西海大步走到电话机旁,抓起了电话。 “对,是我!唔!唔!知道了。” 放下电话,付西海得意洋洋走到龙国康面前说了些什么。龙国康点点头,随即对众军官道: “柳河的电话。独立旅旅部和864团已经完了。副旅长王天明、864团团长金良明均被击毙。黄少雄估计也被打死,尸体正在寻找。二百多人被俘,除局部地区外,战斗已经结束。最重要的是,没有一个人越过柳河,没有一个。” 龙国康的话简短而机械,且越说越慢,语调越说越低,闹不清心里究竟想的啥,连素常了解他的副总司令兼新六军军长米传贤都闹不清。 最后,龙国康挥挥烟斗,宣布散会,众人刚站起来,他又说了两句: “今天凌师长讲的留后路的话,谁敢传到日本人耳里去,本总司令剁他的头!谁敢瞒着我,走黄少雄独立旅的路,本总司令也剁他的头!” 军官们全体立正,异口同声应了声: “是!” 应过以后,凌福荫心里沉沉的,脑瓜昏昏的。他讲过什么话,已完全忘了,想来想去只记着一件事,独立旅完了,黄少雄完了,没有一个人越过柳河,没有一个…… 外面在下雪,天地一片苍茫。 ------------ 二 柳河就在眼前,冰面被炸碎了,河水恢复了无情的涌动。涌动的河水载着浮冰,也载着弟兄们的尸体悄然南去。雪无声地落,在浮冰上,在弟兄们露出水面的尸体上积下了一片片醒目的惨白。 黄少雄欲哭无泪。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面对这么一场惨败。起义前,他考虑到了许多可能出现的严重后果,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败在这条大冰河面前。按他和副旅长王天明的设想,能在四林镇旅部抓获川本和龙国康,迫使伪七方面军并绥靖部队三师一旅三万八千人一起反正最好,最不济,也可把独立旅整个拉出去。不曾想,旅部一个副官言行不慎,走露风声,在前往白集城里策动绥九师的途中,被川本的情报队抓了,两壶凉水一灌,什么都招了。他没有别的选择,只好只带着一个864团,踏上反正之路。原以为抢在龙国康和日本人前面,是有把握从结冰的河面上越过柳河的。又不料,龙国康和日本人竟一夜之间炸毁了近十里冰面,迫使他不得不肯依这条可怕的冰河和新六军124师决战。 决战是惨烈的,124师的钢炮队都拉上来了。柳河东岸这片做为最后阵地的坟丘被炸得昏天黑地。一些坟头被抹平了,许多棺木、尸骨被掀了出来。弟兄们一片片倒下,鲜血染红了旷野上的积雪,渗透了他们脚下的土地。一直到死,弟兄们都不相信反正会失败,都以为李汉铭的国军部队会从河西赶来接援。河西的枪声偏一直没响,结冰的河面又被炸碎了,最后百十号人在绝望之中跳下了柳河。 他也想跳下去的,不料,跃上河堤的一瞬间,一颗小钢炮的炮弹在身边爆响,迸飞的弹片、泥土把他掀翻了。他觉着那当儿是被谁猛推了一下,爆炸结束后,还晕头晕脑地想爬起来往河下冲。 却没能爬起来。热乎乎的血从腰上,腿上直往外流。他精神一下子崩溃了,认定自己必死无疑。一个参谋跑来救他,他竟毫不领情,竟用手枪对着他,逼他快走。 他料定自己走不了了,得在这柳河东岸和龙国康总司令结结账了。 这真有点不好意思,他想象不出,这当儿见了龙国康还能说些啥。 适时地记起了十九年前的一个早晨,那个早晨,是他军旅生涯的开端。他当时只有十五岁,冒冒失失在县城的招兵站吃了人家一个白面馍。一个当官的抓住了他的手脖子,说:“馍不能白吃,要吃馍得当兵。”他愣都没打就应了,冲着那吃不完的白面馍,当天便穿上了直鲁联军的军装。那当官的很喜欢他,留他在身边当传令兵。 当官的是龙国康,当时是团长。 龙团长对他贴心,他对龙团长也忠诚。次年秋,和北伐军在津浦线上打了一仗,龙团长受了伤,昏迷了三天,他守了三天。隆冬腊月,光屁股下河给龙团长逮鱼吃,闹得大病一场,差点把命送掉。年底,龙团长升了副旅长,他被提为班长,当班长时,他才十六岁刚出头。后来,龙副旅长又变成了旅长,他也从班长升为排长。再后来,军阀垮台,北伐成功,龙旅长输诚三民主义,成了国民革命军的副师长、师长,他便顺理成章成了连长,没多久又升为营副。在最初的岁月里,他的命运几乎都和龙国康的命运密切相关。 他当营副的时候,龙国康犯事了。那是民国二十二年秋,师里奉命对云崖山里的土匪进行围剿。龙国康只围不剿,还通匪分赃,私贩烟土,被人告发了。南京军法处派人捉拿。龙国康得知消息,带着手枪连几十个靠得住的弟兄,起了赃银、烟土,连夜逃了,一逃就是七个月。 七个月后,是第二年正月,剿匪结束,他们营从云崖山跟前开到白集城外马店。龙国康突然来了,穿着便装,身后还带着手枪连的那帮弟兄,一见面就要酒喝,要饭吃。 他找凌福荫商量——当时凌福荫是营长。凌福荫说,龙师长是南京通缉的要犯,得扣下来,交给上面。 他觉着不妥,说,龙师长往常对弟兄们不错,如今落难了,咱得帮一把,就是帮不了忙,也不能落井下石。 凌福荫笑他傻,说他被龙国康蒙了。 凌福荫问他,龙国康得的那些昧心钱,可分给哪个弟兄了?他老兄赚足了,屁股一拍,走人了,咱犯得着窝这老兄背黑锅?凌福荫看中了龙国康的枪,提醒他说,龙国康的枪可不错,那支勃朗宁是特制的,另一把六轮,枪柄嵌银,不可多得,手枪队弟兄的枪也不赖,都是德国二十响。 冲着那些枪,他动心了,决定干。这并没有什么不对,龙师长不做师长了,还要那么多枪干啥?他不算计龙师长,更不算计龙师长的钱财,只算计这些枪。 当天夜里,他和凌福荫带着一连弟兄,包围了龙国康的住处,缴了龙国康和手枪队弟兄的械。龙国康大惊失色,以为他们要把他抓起来,拼命大骂他和凌福荫。 凌福荫说,这是没办法的事,上面通缉你,我们也不得不做做样子,不做做样子,不好交帐。 他也跟着说,我们咋会抓自己的师长呢?我们放你走,过后再给上面说,你从我们这儿逃了,好不好? 龙国康转忧为喜,说,那好!那好!快给我枪,我走! 他和凌福荫都说,枪不能给,通缉犯被抓住以后,又带着枪逃了,咋也说不过去。 无奈,龙国康只得带着几个愿跟他走的人,空着两手走了…… 原以为和龙国康的缘份到此也就结束了,却不料龙国康通过老军长胡荣生四处运动,一直运动到何应钦部长那里,竟把那犯的事运动没了。二十三年底,何部长说,这龙国康会带兵,能打仗,尚可用。二十四年春,龙国康官复原职又当了师长,二十六年“八一三”,升任副军长,二十七年在徐州打得不错,做了新56军军长。 然而,也就是从徐州撤出去没多久,黄河花园口决堤,队伍陷在黄泛区寸步难行。龙国康下令新56军向日军投降,并奉日本人之命,率部开往郸城、白集附近休整,从而结束了自己的抗战历史。 那时,他和凌福荫没跟龙国康往郸城、白集走。他们旅拿到日本人拨下的第一批给养开出黄泛区之后,突然调转行军方向,强行插入弟兄们熟悉的云崖山区,做了游击司令,从此和龙国康分道扬镳。 游击生活在极其困难的情况下坚持了两年,和日本人打,和共产党游击队打,还要和龙国康的伪七方面军打,抗日的名声打出来了,队伍也打垮了。三十年冬,日军铁壁合围,对云崖山进行清剿,一支队八百多号人投奔共产党,三支队在后山被川本旅团吃掉,余下三个支队两千余号人在山里站不住脚了,他和凌福荫才不得不违心地投靠龙国康。 牵线人是史二奶奶。史二奶奶神通广大,操纵着洪门许多堂口,打游击时就给他和凌福荫不少帮持。二奶奶说,大丈夫要能曲能伸,打不下去,就先到龙三爷手下混着,待情形好了,再把队伍拉出来不迟。他和凌福荫怕受龙国康暗算。史二奶奶说,他敢,有二奶奶我在,谁也不敢动你们一根毫毛! 果然,接受龙国康改编后,龙国康对他和凌福荫都不错,直夸他们有骨气,还和他们拜了把子换了帖。这时候,他黄少雄在龙国康眼里已不是当年那个只认得白面馍的小侉子了,他在四面受敌的云崖山坚持了两年,脑袋被日本人标价三千钢洋,龙国康不能不刮目相看了。 龙国康私下对人说,要用自己的人格感化他和凌福荫。黄少雄觉着十分好笑,怎么想怎么觉着龙国康没啥人格。有人格会通匪分赃么?有人格会率着一军人马当汉奸么?反省往昔,他实际上并没有错,当初缴龙国康的械是应该的,在黄泛区把队伍拉走也是应该的。 凌福荫却被那莫须有的人格感化了,常对人说自己过去如何对不起总司令,而总司令又是如何宽厚义气,不计前嫌。凌福荫吹总司令,总司令也捧他,结果,两年之中,凌福荫的势力迅速膨胀,手下人马扩编为一个绥靖师,凌福荫做了师长,还兼了绥靖副主任,原先说定的反正话题再也不提了。决定行动前,他曾试探过凌福荫的口气,凌福荫无动于衷。 现在看来,凌福荫是聪明的,反正的时机还不成熟。就是他的计划实现了,成功地抓住了龙国康和川本,促使整个第七方面军起义也不可能完全实现。凌福荫的绥九师动不动没把握,新六军能不能听龙国康的也没把握。就是龙国康下令起义,新六军也未必干。新六军军长是米传贤,这人老奸巨猾,极有可能借机踢开龙国康,以新六军为资本,向南京政府和日本人讨价还价,从而出任第七方面军总司令。 他错了,把复杂的事情看得太简单了,他和独立旅的弟兄们爱国,新六军和绥九师的汉奸们不爱国。尽管日本人和南京政府象堵危墙,推一推就倒,那些舒舒服服当汉奸的家伙却不敢推,都怕砸了自己的脚。这是他黄少雄和独立旅的悲剧,也是国家和民族的悲剧。这悲剧的现实,决定了他今日这场明明白白的失败,决定了864团八百男儿的壮烈殉国。 败就败了,帐他不赖。如果活着落到龙国康手里,他希望自己能堂堂正正去死,让那声销帐的枪声,把第七方面军从昏睡中震醒…… 总觉着自己要死了。身下的草丛已印出红红的一片,把积雪都溶化了。周身疼痛难忍,象被无数大钉牢牢钉在了堤埂上。手中的枪不知飞到了何处,他对自己的生命已丧失了主权,就是想利利索索死一回都办不到了。他只能慢慢地死去,浑身的血流光而死,或者在这冰天雪地里被活活冻死。 身后的坟丘地带还零零星星响着枪,隐隐约约能听到沓杂的脚步声。脚步声恍惚很远,象在空中飘。他把麻木的双肘支在堤埂的草地上,拼力举起沉重的脑袋,想辨明脚步声响起的方向。无意中发现,不远处一个满脸是血的弟兄正向他身边爬。那弟兄手里攥着根汉阳造,枪托在地上犁出了一道深深的凹坑。他想喊他,徒然地张了张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那弟兄人没到跟前,汉阳造先推了过来: “长……长官,帮……帮个忙……” 他挣扎着把枪拖到怀里,却没能拉开枪栓,两只手冻僵了,象硬硬的熊掌。 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近乎耳语地说: “兄弟,留着你……你那条命……命吧,没……没准咱……咱还能看到他……他们完毬哩!” 这时,河西方向响起了猛烈的枪声和隆隆作响的爆炸声。他怔了一下,眼泪骤然涌了出来,哆嗦着僵硬的手,向河西方向指,要那弟兄看,嘴里却什么也说不出。 河西的旷野上一片连天接地的白雪,什么也看不见,可他知道,河西打响了,李汉铭的接应部队来了,玉珠姑娘没辜负他的重托…… 只是太晚了,一切已无法挽回了。 ------------ 三 史二奶奶待副官卫兵和闲杂人等一退出去,脸皮当即撂了下来,两眼直直地盯着龙国康足有三分钟,一句话没有。龙国康有些慌,亲自动手给二奶奶烧烟泡,二奶奶也不吸。 “二姐,这……这是咋着了,动这么大的气?” 二奶奶哼了一声: “我一个老太婆,敢在你这总司令面前动气?你还有日本人撑腰!” “二……二姐,这……这是哪扯哪呀!” “哪扯哪?” 二奶奶眼一瞪: “我的独立旅呢?” 龙国康觉着很奇怪: “这……这独立旅啥时候成你的了?” 二奶奶冷冷一笑: “不是我的,倒是你的么?四年前,二奶奶我亲自上山把黄少雄他们接下来,放在你这儿,这帐你龙老三敢赖不成?” “那是我看在二姐您的面子上成全他们。二姐您也知道,黄少雄并不是仁义之辈,二十二年我落难时,他当个小小的营副,就敢缴我的械,二十八年在黄泛区,他又和凌师长拉着我的一个旅跑了……” “那是人家不愿当汉奸!” 龙国康叹了口气: “也是,这我不怪他。我当时接受日本人的改编,也是事出无奈。” “这回也事出无奈么?” 龙国康点点头: “确乎无奈!日本人知道他的反正,我不能不打。” “是你的你打,不是你的,也能打么?打到我独立旅头上来了?” 二奶奶的话阴沉沉的。 龙国康憋不住了: “二姐,您……您还讲不讲理?这独立旅咋着讲也不能说是你的!军国大事,岂……岂能儿戏……” 二奶奶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手指差点儿戳到龙国康鼻子上: “独立旅半数的弟兄都是我忠义堂的人,你知道不知道?黄少雄是我的执堂,你知道不知道?黄少雄和我四姑娘玉珠的缘份,你知道不知道?” 龙国康急了: “就是知道,我也不能不打!都象黄少雄这么干,我这第七方面军迟早得玩完!” 二奶奶恨恨道: “早玩完早好,你龙老三完蛋,日本人也垮得快点!现在你不完蛋,我独立旅七、八百号兄弟完了,被你葬送在柳河边了!你想想,你还象个中国人么?对得起你二哥在天之灵么?!” 二奶奶眼圈红了,不知是为那七八百号弟兄,还是为二哥。 二哥是二奶奶表哥,又是二奶奶的丈夫。宣统元年率白集三县会党起义,事败被杀,尸体在白集城门口挂了三天。那功夫,二奶奶和龙国康都在二哥的会党里,为反清复明东奔西走。二奶奶后来显赫的势力,也是在那阵子垫的底。辛亥年,义旗再举,三县光复,二奶奶手刃白集知府,为夫复仇,一时间,英名传遍天下,成了会党中有名的巾帼英雄。 “当年,二哥领着咱们打满狗,今个儿,你龙老三却带着几万人马当汉奸,还对我门中弟兄这么下毒手,百年之后,你还敢到九泉之下去见二哥么?!” 龙国康似乎觉着惭愧了,垂下花白的脑袋愣了半天,才呐呐道: “二姐,我……我愿当这个汉奸么?这前前后后的事,别人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么?在黄泛区接受改编后,你知道我流了多少泪?!你不也劝过我么?留着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米传贤那个师,不也是你介绍过来的么?!我龙老三指天发誓,我都对得起他们!从来没难为过他们!” 二奶奶虎着脸: “那为啥不对独立旅网开一面?” 龙国康长叹一声: “黄少雄起事的情报是日本人得到的,不是兄弟我得到的。如果日本人不知道这事,我能眼睁眼闭,放他一马,日本人知道了,我有啥法?” 二奶奶退了一步: “那也不能真打呀?” 龙国康苦笑着摇起了脑袋: “我的好二姐哟,操持咱十八家堂口,您算是没话说,我龙老三服您,可玩枪杆子打仗的事,您就不懂啦……” 二奶奶被激怒了,刚刚缓下的怒色重又爬到了脸上: “玩枪杆子打仗我不懂?辛亥年攻打县道衙门,是你领的头?白集知府赵白毛是你杀的?不是我揭你的短,当初你还就是和女人厮混行,动刀动枪真不行!” “二……二姐,您……您扯远了吧?” 二奶奶不依不饶: “嫌远?嫌远,咱说近的。你想想,二十九年底,你带着新六军刚到咱这地面上来是啥模样?谁把你这总司令的架子支起来的?还不是二奶奶我!没有我,米传贤那师会过来么?黄少雄、凌福荫三个支队会过来么?你总觉着你成全了人家,就没想过人家也成全了你!” 二奶奶越说越觉着委屈。掏心说,二奶奶对龙国康不薄。二哥死后,二奶奶相中了龙国康,变着一百个法儿成全他,连龙国康赖以起家的民团,都是二奶奶给凑的班底。靠这最初的班底,龙国康满世界乱闯,越混越大,到二十年底,竟成了国民革命军的师长。那当儿,龙国康可没敢在二奶奶面前拿大,所以,二十二年犯事了,黄少雄、凌福荫缴他的械,二奶奶却收留他。当了汉奸,二奶奶很生气,私下里却也真心替他想过,觉着怪不得他。二奶奶把米传贤、黄少雄部的弟兄们送到他门下。既是为了保护弟兄们,也确是为了成全他。可如今,龙国康竟说二奶奶不懂,这分明是小瞧了二奶奶。二奶奶是妇道人家,心肠软,有时罗嗦,但大事决不糊涂。 “龙老三,你想想,你这伪军的总司令能一直当下去么?重庆中央回来,你这日子咋着混法?今天,你黑下手打独立旅,就不怕明个人家跟你算账?” 龙国康几乎要哭了,手提军帽摆弄半天,突然大步走到正面墙上的军事地图前,“刷”地一声,拉开了上面的遮帘: “二姐,你懂,你啥都懂!你……你过来看,过来看!喏,黄少雄部驻扎的四林镇在这里,那边是柳河口,川本旅团的一个联队卡在那里!你再看这边,界碑店一线日军的布防。黄少雄的出走路线是,从四林镇到柳河口,途中可能发现情况不对,临时改变方向,想从章王村斜插界碑店,结果,没能越过柳河河面,就被124师围歼了。124师不打,他们就要被界碑店的日本人打掉!说穿了,他们根本走不出去!我龙老三正是看清了这一点,才不得不自己动手收拾!” 二奶奶愣了,痴痴地盯着地图看了许久,才说: “不……不是说李汉铭有一个旅接应么?” “接应个屁!日本人有准备,李汉铭那个旅一接火就垮了,川本的一个少佐参谋刚才来电话说,连旅长都打死了!” 二奶奶没话说了,哆嗦着手去摸烟枪。 龙国康忙去给二奶奶烧烟泡,边烧边说: “二姐,黄少雄要反正,我龙国康又何尝不想反正?打从二十八年挑起汉奸旗,我没有一天不骂自己。可骂归骂,这汉奸总司令我还得当!为啥,为了对咱这三万八千弟兄负责!为了把这三万八千弟兄都带着归顺中央!我不能不忍!‘小不忍则乱大谋’,圣人说的!” 二奶奶的嘴角痛苦地抽颤着。 “我不能象黄少雄这么鲁莽!说的不客气,黄少雄这不是反正,是他妈的捣乱,送死!” 二奶奶想起了什么: “听说黄少雄还活着?” “活着,伤得挺重,医官在给他治!” “唔!把他放了!” 二奶奶说得极轻松。 龙国康摇头道: “不行!川本正问我要人……” 二奶奶“啪”地一声,把烟枪摔在案子上: “你听川本的,你是听二姐我的?!我说放了,你就给我放了!玉珠不能没有他!今个儿,我就是为四姑娘玉珠来的!” 四姑娘玉珠是二奶奶的干女儿,身份非同一般,龙国康只得点点头应诺: “也……也好,只……只是川本那边,还得想法应付!” “那是你的事,我不管!你说他跑了也行,死了也行!我担保他不在你的绥靖区露面就是!” 龙国康又道: “他的伤现在还很重,只怕……” 二奶奶脸一沉: “这不用你操心,有我!” 龙国康想了想: “好,就这样吧!我听您的!” 这日,二奶奶在白集第七方面军司令部耗得很晚,只得极不情愿地在司令部用餐。晚餐很丰盛,新六军军长米传贤,绥九师师长凌福荫都来陪了。二奶奶要弟兄们把独立旅的事忘了,跟着龙总司令好好奔前程。众弟兄唯唯诺诺,都说听总司令的,听二奶奶的。后来,又有几个执堂大爷闻讯来拜,二奶奶却已带着保镖、随从悄然出城,回了蒲镇老营。 ------------ 四 二奶奶人已走了,脸孔却还在龙国康眼前晃。龙国康咋想咋觉着二奶奶没道理。二奶奶叫放黄少雄便能放么?放了他,咋向日本人交账?说他死了,拿不出尸首;说他跑了,更属荒唐,一个站都站不起来的重伤员,竟能跑掉,纯粹是讲故事! 不放又不行。被迫打掉独立旅,已惹恼了二奶奶,再把关玉珠的相好旅长送给日本人,二奶奶不会和他拉倒。当然,他手握兵权,不会怕什么,可日后这队伍就难带了,地方就难肃静了,七方面军全体将士向中央反正的大计没准也要泡汤。 事情全坏在黄少雄手里,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把七、八百号弟兄葬送了不说,还把他拖到了陷阱边缘,就冲着这条,枪毙他十次也不为过。 当初真该让黄少雄冻死在柳河大堤上,黄少雄自己死在柳河大堤上,他就能向两方面交账了,日本人和二奶奶都没话说。现刻儿,黄少雄偏死不了。医官说,他腿上、腰上的三处伤口都不致命,虽说失血过多,也早缓过来了。他只想着黄少雄忘恩负义,想亲手毙了他,却没想到毙他会带来的麻烦。 一连抽了几烟斗烟,反反复复思虑了好久,还是决定连夜和黄少雄谈谈,单独谈谈。解铃还须系铃人,解决黄少雄的问题,还在黄少雄自己。黄少雄犯的是死罪,他不杀他,他也活不成,只要黄少雄明白这一点,主动放弃生命的主权,事情就好办了。 他认为黄少雄应该明智一点,为第七方面军,也为未来的光复大局,献身许国。 赶到医院已快十点了,十几个看押黄少雄的卫兵还挺精神地在病室门口和楼道四周立着。为首的一个副官向他报告,他摆摆手阻止了,吩咐他把好楼梯,不要放任何闲杂人员上来。吩咐完,独自一人进了黄少雄栖身的病室。 黄少雄没想到他会来,开头有点不知所措,后来就对他大骂不止,一口一个“汉奸”,大概想逼他在盛怒之下拔枪把自己毙了。 他不傻,强压着心头的火,不动声色,一直等到黄少雄骂够了,精疲力尽说不出话了,才从怀里掏出镶银的六轮手枪,放在正对着黄少雄病床的桌案上。 黄少雄一看到那六轮手枪就呆了。这小子曾冲着这支枪,背叛过他,后来他重做师长以后,才把枪还给了他,他这时候拔出这把枪,黄少雄该知道意味着什么。 他在桌案前踱着步,脸对着那枪,根本不看黄少雄,说出的话平平和和,却带着明显的嘲讽: “你骂我老龙是汉奸,那我要问一下啦:你黄少雄是不是汉奸呀?你这第七方面军的独立旅长当了几年呀?” 黄少雄吼道: “我……我他娘是被迫的,没办法!” 他冷笑道: “那么,我龙某人是自愿的么?二十八年在黄泛区的情况你们不知道么?我不背着汉奸的恶名签字接受改编,八千号人就要葬送在我手里!我不能象你和凌师长那么不负责任!过去,你们为了两支手枪,敢动手抓我;今天,你黄少雄为了自己做反正英雄,敢把这么多弟兄往坟坑里送……” 黄少雄争辩道: “我……我不是为自己!我……我是为国家,为民族!我黄少雄是中国人,弟兄们也是中国人,都不愿当……当汉奸!” 他紧盯着黄少雄失血的面孔: “不对吧,黄旅长?你这么干有个人想法吧?你三次背叛我,都是有个人想法的吧?” 黄少雄高傲地一笑: “没啥个人想法。二十二年,你身为师长,带我们弟兄剿匪,自己通匪,难道不该抓么?悔只悔当初放了你,才给今天864团的弟兄种下了祸害!后一次和今天这一次更算不得背叛!为一个中国军人的良心,为国家和民族,你就是我的亲爹,我也得反你!” 他愣了一下,又问: “那么,为中国军人的良心,为国家、民族,你黄少雄是不怕死喽?” 黄少雄脑袋一昂: “怕死老子就不起事了!” 他笑了: “好,说得好!可事先你咋就不和我这个总司令通个气?商量一下?” “你?你这铁杆汉奸会同意反正?” “为啥不呢?我龙某不是中国人么?” 黄少雄迷惑了,一时不知该说啥。 他走到黄少雄身边,压低嗓门道: “小老弟,不瞒你说,为第七方面军全体反正,大哥我已做了安排,可你在四林镇这么一闹,我整个计划泡汤了!” “你……你骗人!” 他郑重而庄严: “我不骗你,我今天到这儿来,就是想和你商量一下,如何在这种困难情形下,完成第七方面军的反正!” 黄少雄警觉地问: “现在和我说这些有啥用?我和独立旅都完了!” 他摇摇头: “不!你没完,你还活着!为国家、民族,你不惧一死,所以,我要借你的头用用!” 黄少雄怔了一下,继而,哈哈大笑起来: “绕了这么大圈子,才扯到正题!龙老三,你也他妈的太娘们气了!落到你手里,老子压根没想过要活!864团这么多弟兄都死了,再加上一个我又算毬!” 说罢,又是一阵大笑。 他待黄少雄笑够了,才叹着气道: “少雄老弟,我不会杀你!你十五岁在洪峪县城吃了我的馍,跟我出来当兵,二十多年来恩恩怨怨虽说积了不少,可都没把我逼到杀你的份上。我想,你也不会杀我,就是昨天真的在四林镇抓住了我,你也不会杀我。所以,你要怕死,不愿死,我会放你!可你走以后,日本人会问我要人,会怀疑七方面军不稳,会加强对我们队伍的防范……” 这都是真心话,他不知道能不能感动黄少雄,但他自己是被感动了,说到后来,眼圈竟有些红。 黄少雄默然了,好久,才不无凄凉地说了句: “你不杀我,日本人还是要杀我,追到天边也要找我算账!” 他宽慰道: “这倒不怕!大哥我敢放你,就敢保证日本人抓不到,况且,还有史二奶奶和郸城、白集两市十八县各堂口的弟兄帮持!” 黄少雄痴呆呆地想了好一会儿,又问: “不是我多心,我怎么才能相信你龙总司令会反正呢?这事你过去从未提过!” 他点点头: “问得对。我要是你,也会这么问的!” 他从怀里掏出事先写好的一份反正通电稿,摔到黄少雄面前: “看看吧,上面有本总司令的签名,如果我不在时机成熟的时候,率七方面军全体弟兄向中央反正,任何人都可以砍我龙某的脑袋以谢天下!” 黄少雄眼睁得滚圆: “当真?” “当真。这字据给你,你可以交给任何靠得住的弟兄收藏。你也清楚,这不是儿戏,落到日本人手里,这张薄纸就是我的催命符。为国家、为民族,你小老弟押上了身家性命,我龙国康也敢押上身家性命,这,该公平了吧?!” 黄少雄相信了,泪眼朦胧望着他,终于点了下沉重的脑袋: “大……大哥,我……我答应你!我……我黄少雄不是孬种!” 他把桌案上的六轮手枪轻轻推到黄少雄面前: “你喜欢这把枪,这把枪你就带走吧!大哥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好送你了……” 泪水从黄少雄深陷的眼窝里溢了出来,顺着鼻根缓缓流下,打湿了掩在身上的被头。 “大……大哥,别……别记恨我……” 黄少雄呜呜哭出了声。 他也想哭,为黄少雄,也为被迫打掉的864团的弟兄。他极真诚地想:他们都是好样的,都把一腔爱国热血洒在了曲线救国的战场上,就冲着他们的仁义和英烈,他龙国康还有什么个人恩怨不可抛弃呢?! 他动情地抓住黄少雄的手,哽咽道: “少雄小老弟,大哥不记恨你!大哥为啥要记恨你呢?你给大哥长了脸,大哥眼见着你从一个光认识白面馍的傻小子,出落成一个抗日英雄,敬都敬不过来呢!四年前大哥收容你,既是看史二奶奶的面子,更是看在你打日本的能耐上!” “我……我错怪大哥了!” 他抚摸着黄少雄的手: “这也不怪你,带领整个七方面军反正是桩大事,我不好和你讲,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咋好怪你呢?” 黄少雄点点头,又说: “光复以后,别忘了叫弟兄们到我坟头摆碗酒!” “成!我亲自带酒去看你!” “还……还有一桩事要拜托大哥!” “你说。” “玉珠有了,是我的,我知道。大哥务必要把关玉珠当我的家眷看待。” “成,不但有我,还有二奶奶,二奶奶待玉珠可比自己亲闺女还好!” 黄少雄满意地笑了: “好,这样,我就放心了!” 最后,黄少雄提出,要和关玉珠见一面,他一口答应了,说是马上派人去请…… 会面的情况异乎寻常的好,他感动了黄少雄,黄少雄也感动了他;他觉着自己人格伟大的同时,也感到了黄少雄人格的伟大。 走出医院大门,龙国康鼻子一酸,落下了两滴英雄泪。 ------------ 五 关玉珠对自己的身世一直存在着深刻的怀疑。从不谙人世的幼年到长大成人的今天,她身边只有一个史二奶奶。 恍惚是有过一个父亲的,父亲恍惚是姓关。记不清是六岁还是十岁那年,她随二奶奶到父亲家去,父亲背着二奶奶捏她的脸,眼睛阴阴地看着她,似乎想在她脸上找寻什么秘密,吓得她哇哇大哭。这事过了许多年,她总也忘不了,每每忆起,总觉得这人不象是她父亲,她这关字姓得有点不明不白。后来,不明不白的父亲也死了,她的身世就益发难以弄清楚了。 还有母亲。母亲是谁,也不知道。二奶奶说,她母亲走了,到很远的地方闯世界去了,把她托付给了她。大了以后,二奶奶却不提这话了,大约二奶奶是找不出一个这样的母亲来的。细细回想一下,觉着自己实在早该看破二奶奶的瞎话:她既有一个关姓的爹,又有个闯世界的妈,为啥却总呆在二奶奶身边?这本身就没道理。 二奶奶对她不错,把她当亲闺女看,二十三岁上给她找了个好婆家,绫罗绸缎,披金挂银把她送出了门。各堂口送来的喜钱,全让她带去做了陪嫁。 绞鬓那天,她对着二奶奶直直跪下了,非叫二奶奶说出自己的身世不可,她不能这么糊里糊涂到夫家去。 二奶奶哭了,哭得很伤心,末了才说:她父母在她出生三个月后就双双殉难了。那是宣统二年,一次流产的会党起义,殃及了十二村寨的上千号男女。 她呆了,泪人儿似的哭着,给二奶奶磕了三个响头,谢过二奶奶的养育之恩,一轿去了夫家。 在夫家的最初日子里是美满的,后来就不行了。三年没开怀,婆婆的黑眼珠变成了白眼珠。丈夫也嫖上了,那年冬天争风吃醋被恶人打断了腿,瘫在床上。婆婆把账都算到她头上,打她、骂她。二奶奶知道了,带人上门问罪,吓得婆婆、公公、丈夫、小叔子全跪下求饶。二奶奶说,只听她关玉珠一句话:要还愿在这过,别的话就不说了;只要说走,这三进三厢的院楼就给它点把火。 她觉着咋着说还是怪自己没能怀上娃,怨不得人家。遂扶起婆婆,劝起公公,反要二奶奶息怒。二奶奶见她如此,也只好作罢,悻悻地起轿回去了。那把火没烧起来。 也是天意,两年过后,日本人打过来了,飞机轰炸,三进三厢的院楼还是毁了。公公、婆婆和瘫痪的丈夫都炸死在炮火中。小叔子带着自己的妻儿去跑反,她只好孤身一人回到二奶奶身边。 那当儿,二奶奶很忙,先是忙着打鬼子,后又忙着迎鬼子。龙国康的队伍奉日本人的命令一开过来,二奶奶就把许多站不住脚的弟兄,拉扯到龙国康那去了。她不解,问二奶奶为啥这样干?二奶奶说是为了让那些弟兄不吃眼前亏,留着力量将来光复天下。 她信二奶奶的话。二奶奶的话对她来说,就象神灵的启示。她也跟着二奶奶干了。三十年冬,和二奶奶三上云崖山,接下了黄少雄千余号人马,也接下了一段真正的好姻缘。 黄少雄开初把她当作二奶奶的亲闺女了,说她脸盘、眉梢都象二奶奶。她大吃一惊,后来给二奶奶梳头时认真对着镜子看,果然觉出有些象。她几次想问二奶奶,又都没敢。 黄少雄说,不要问,有些事是问不清的。二奶奶本是女中豪杰,一生风流英雄,那本孽情账必是乱得很。理不清,怕也不想理,你老挂在心上,倒徒生烦恼。其实人本来就是那么回事,谁也说不出自己从哪儿来,到哪儿去,重要的是,到这个世界上走了一遭,活得舒心,活得实在,就算够了。 这话深深打动了她,她记了许久。她在黄少雄宽阔可靠的胸膛和脊背上,找到了自己的那份舒心,那份实在,竟觉得以往的岁月是白过了。 和死去的丈夫比起来,黄少雄才真叫男人。 更让她欣喜的是,黄少雄给了她做为一个女人的自信。她怀上了娃——确确实实怀上了娃,她不但可为人妻,也可为人母。她这才敢象个真正的女人那样,要黄少雄娶她过门。 黄少雄说自己做着汉奸旅长,已没脸没皮了,不能再害她。她说她不在乎。黄少雄说他在乎,不反正成功,决不娶她,他要她当国军旅长的太太,而不是汉奸旅长的太太。 这情义让她感动。她不能不倾力帮着黄少雄谋划起事,不能不瞒着二奶奶来回穿梭于绥靖区和国统区之间。甚至最后改变起事计划,要李汉铭手下的队伍紧急接应,也是她连夜赶到界碑店,让仁义堂金三爷送的信。 万没料到,起事竟败了,黄少雄身负重伤落到了龙国康手里。她听到消息,立马要二奶奶起驾进城,向龙国康要人。 二奶奶很吃惊,黑下脸来骂她,说她大胆、莽撞,把几百号弟兄葬送了!二奶奶流着泪说,如果她早一刻知道此事,决不会闹到这种糟糕的地步! 然而,二奶奶毕竟是二奶奶,老人家知道她和黄少雄的那份情义,骂了她之后,还是去见了龙国康,金口一开,救下了黄少雄的一条性命。 她喜出望外,连夜套了大车,进了白集城,去接黄少雄。 黄少雄却没有要走的意思,见她来了,又是要她喝茶。又是要她吃点心。她哪吃喝得下!马上招呼一起来的随从家人扶黄少雄起来。 黄少雄不起,说是要和她单独坐一会儿,歇歇,说说话。 家人出去了。 她坐在床沿上。 是上午八点来钟的光景,天是晴的,没风,白白的日光一直照到床沿上,让人从心里觉着暖。 黄少雄拉着她的手说: “反正没成功,对不起死去的弟兄们,也对不起你关玉珠。” 她说: “还提它干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话二奶奶常说。反正不成,也是天意,怪不得你!” “死了那么多好弟兄!” “那也没法子,又不是你黄少雄害的,都是为国家,将来,国家会记着他们的!” 黄少雄点点头,不无悲凄地看着她,问: “玉珠,这次我若是死在柳河岸边,你还会记着我么?会带着孩子到坟头来看我么”? 她眉梢一扬: “那自然,我这辈子活得不明不白,咋着说也不能再让孩子活得不明不白——咦,你说这干啥?” 黄少雄没回答,又问: “怀上有三个月了吧?” “不止,快四个月了,二奶奶给算的,她是过来人,懂。” 黄少雄“哦”一声,把手摆在她的小腹上,轻轻地抚摸着: “没有我,你能把这孩子带大么?” 她一怔: “你……你这是啥意思?” 黄少雄凝思片刻,板起面孔道: “玉珠,我……我不能瞒你了,我……我从没打算娶你!我在洪峪老家有太太,还……还有三个孩子,两……两男一女!” 她的眼一下子睁圆了: “你……你瞎扯!” “不是瞎扯!我……我觉着对不起你,才不得不对你说实话!三年来,你对我的好处,我……我黄少雄永生永世也不会忘了,可今天,我不能跟你走,日……日后也不会跟你走!” 她又恨又气,眼泪刷地出来了,站起来,劈面给了黄少雄一个耳光: “那你当初咋说的?你当初为啥要哄我喝酒,脱我衣裳?我关玉珠来得不明不白,你还想让我肚里的孩子也来得不明不白么?你现在就说,我到哪给这孩子认个野爹,姓哪个野爹的姓?” 黄少雄默默看着她,一言不发。 她软了下来,满面泪水,扑倒在黄少雄面前: “少雄,就……就算这样,我……我也认了,我给你做小,我……我不在乎……” 黄少雄呆了半天,终于说: “好……好!待……待我伤好以后,就……就回洪峪老家办……” 她抹干泪,决然道: “收拾一下,赶快走吧!免得龙老三变卦!” 黄少雄淡淡一笑: “老龙不会变卦的,他压根儿不是坏人,我跟了他二十多年,知道他!” 她摇摇头。 “这年头,谁都靠不住!” 黄少雄把一封封了口的信递到她面前: “这是老龙给二奶奶的信,很重要的,亲手交给二奶奶,只要这封信在,老龙就靠得住!” 她接过信,揣进怀里。 “收好,落到别人手里就麻烦了!” 她点点头,又仔细地把信掖了掖: “走吧,车在楼下门外候着呢!” 黄少雄说: “等等,我要尿尿,你……你到门外给我拿……拿便盆。” 她刚要走,黄少雄抱住她,亲了下嘴。 黄少雄的嘴唇很凉,还有些抽颤。 她没想到这是最后的诀别,脱出黄少雄的怀抱后,她真的到门外去找便盆了。 闷闷的响了一枪。在身后响的。回转身,黄少雄的脑袋已搭到了床沿下。鲜红的血落在床上、地下,也溅到了雪白的墙上。 她扑过去,扶起黄少雄,想让黄少雄睁开眼,问问黄少雄到底是咋回事?咋刚才还谈得好好的,一转眼就走上了绝路?她不相信这是真的,她摇撼着黄少雄的脑袋,哭喊着,手上、身上都沾满了热呼呼的血…… 涌进了许多人,有随从家人,也有当官的、当兵的。人家硬把她和黄少雄分开了,硬给她脱掉了红缎袄上的罩褂。她木然地让人摆弄着,浑然不知自己置身何处,直到那些当兵的弟兄要抬走黄少雄时,她才号啕一声,栽倒在地上…… ------------ 六 看到黄少雄浑身是伤的遗体,凌福荫师长不知咋的就落了泪。他决不相信黄少雄会自杀,认定这其中必有名堂。 黄少雄不是那种怕担责任的软骨头,他敢率众反正,就敢在反正失败后,面对龙国康的枪口,或者日本人的枪口。就是他凌福荫自杀,黄少雄也不会自杀,在云崖山游击战最艰难的时候,黄少雄不止一次对他说过:自己的每一颗子弹都是打鬼子的,要敲碎他黄少雄的脑袋,非得鬼子们掏子弹不可。 现刻儿,黄少雄偏死了,偏是自杀死了。付西海说,黄少雄是被龙总司令的人格感召了,一死以谢罪。米传贤说,黄少雄是觉着对不起倒在柳河岸边的起事弟兄,不得不走上自毙的绝路。更有人说,黄少雄归根还是怕事,怕龙总司令把他交给日本人凌迟处死。 人死了,竟还落得这许多歪曲!黄少雄大忠大义,如此一个铁血英雄,其结局也实在太让人伤心难过。 必有名堂无疑。一看到那把六轮手枪,凌福荫就明白了。那把六轮手枪他太熟悉了。二十二年冬,他和黄少雄合谋缴了龙国康的械,得了两把好枪,黄少雄要了六轮,他要了勃朗宁。后来,龙国康重做师长,又把两把枪都收了回去。当时,龙国康还说,你们二位喜欢这两把枪,我龙某完全可以送你们,可你们不义硬取则不行,恶例不能开。现在,龙国康的六轮咋又到了黄少雄手里?黄少雄咋又用这把枪自杀了? 事情实在蹊跷。 由黄少雄蹊跷的死,想到了自己,觉着自己也处在极度的危险中。这一次,龙国康用这把六轮干掉了黄少雄,下一次必定会用另一支勃朗宁除掉他凌福荫。龙国康把黄少雄手下的部属弟兄交给他节制,无疑是欲擒故纵。老家伙一来表演自己的所谓宽厚,二来也是为了麻痹他和绥九师的弟兄。老家伙不把暂八旅交给亲信付西海,偏划入绥靖部队,交给自己,根本说不通。 会开得也有问题。黄少雄和起义弟兄已出了四林镇,龙国康已把新六军的124师两个旅调出去打了,却偏还要开会,其目的显然不是为了作战,而是为了恐吓:谁敢走黄少雄独立旅的路子,就是这个下场!在轴心国欧战失败南京政府忧心忡忡的情况下,龙国康很担心军心不稳,干掉黄少雄,疑心他凌福荫,都在情理中。 黄少雄反正的谋划,他是有所耳闻的。黄少雄本人也多次试探过他的口风,他都一味装傻。他既怕起事失败,送掉身家性命,又怕对不起龙国康——一直到黄少雄起事前,他都真诚地认为龙国康忠义大度。 那一阵子,他陷入了从未有过的矛盾境地。一方面想保全自己,忠于龙国康;另一方面,又确实觉着这汉奸师长再也不能当下去了——中国人的良心不允许,自己的前程也不允许。他也给自己留了后路,通过小舅子张一江和云崖山根据地的共产党取得了联系。云崖山他是很熟悉的,早年在那剿过匪,又在那搞过游击。共产党那边的情况他也是熟的,他和共产党的抗纵交过手,也联合在一起打过鬼子,打过龙国康的新六军。他觉得,自己唯一的出路,只有投奔共产党的抗纵。将来光复,重庆中央不会原谅他,共产党则会原谅。共产党的队伍打鬼子,也打国民党。 在黄少雄探他口风时,他原想把这意思和黄少雄说的,可几次话到嘴边又没敢。黄少雄的情况和他不一样,这老兄在二支队的两个拜把子兄弟死在共产党手里,又和共产党有过一次恶战,因而和共产党积怨很深,说啥也不会投奔共产党的,再说,那当儿黄少雄又和国军李汉铭的副官取得了联系,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 也认真考虑过和黄少雄携手再干一回,把绥九师和独立旅两支箭一齐发出去。想来想去觉着不妥,黄少雄的独立旅在四林镇,他的绥九师师部在白集城里,黄少雄走得掉,他走不掉。 这样一来,黄少雄只得单箭射发,以至于兵败柳河。 现刻儿想想,自己实在是对不住黄少雄和独立旅的弟兄。只因着要保全自己,要忠于一个阴毒的汉奸上峰,竟把这么多好弟兄的命送了,无论咋说,也是愧对良心,愧对天地的。倘若黄少雄起事时,他也干了,哪怕在白集城里和龙国康的部属形成僵持,多少也会对独立旅有所帮助。 悔也无用。要紧的是今后的路咋走。昨天属于黄少雄,今后则责无旁贷地属于他。黄少雄的死,使他痛悔,更使他警醒,他要把黄少雄未竟的举义真正完成。从民族大义和朋友情义上讲应该如此,从保全自己的角度上讲也应该如此。他得赶在龙国康下手之前,先把队伍拉走。 从黄少雄的丧礼上一回来,凌福荫师长马上把当副官的小舅子张一江找来了,吩咐厨子老刘烧了几样下酒菜,说是喝两盅,要张一江作陪。 张一江知道姐夫心绪不宁,未敢多言语,规规矩矩在凌福荫对面坐下了,看凌福荫喝,自己也喝。 三盅酒下肚,凌福荫睁着血红的眼睛问: “一江,最近见着抗纵的钱部长没有?” 张一江摇摇头: “没!上个月您说要我少接触,我就再没和他们联系过。” 凌福荫哼了一声,夹了块肉在嘴里缓慢地嚼着,又呜呜噜噜问: “最后一次见面是啥时候?” 张一江想了想: “大约是两个月前,钱部长想搞点盘尼西林和外伤用药,我通过军需处给他们弄了。盘尼西林还是从日本人那弄来的,就是那个坂西少佐,你见过的……” 凌福荫放下酒杯: “咋不和我打声招呼?” 张一江怔了一下: “姐夫,不是您说的么?对这些小小不然的要求,我办就是!” 凌福荫叹了口气: “你胆子也太大了些!敢从坂西手里去弄盘尼西林!弄出事咋办!” “坂西不知道盘尼西林是抗纵要的。” “废话!他要知道是抗纵要的,你现刻儿也甭坐在这儿喝酒了!这事谁具体办的?” “副官处赵宗林!” “靠得住吗?” “绝对靠得住!” 凌福荫不作声了。 张一江把面前一杯酒倾到嘴里: “姐夫,你现在打听钱部长干啥?有啥事要他们帮忙吗?” “随便问问。” “钱部长说,咱只要遇着啥为难的事,他们准帮忙,还说,对姐夫您,他们是了解的……” 凌福荫扬了扬筷子: “吃鱼吧,凉了怪腥的。” 张一江把筷子插在鱼上拨弄着,又说: “钱部长还想和您见见面。” 凌福荫眼睛一瞪: “你咋说的?” “我……我说一时怕不行。” 凌福荫松了口气: “对,我一时不能见他。” “以后见不见呢?” “以后的事以后说。” 一时无话。 二人又相邀着喝起了酒。 给姐夫倒酒时,张一江试探着道: “黄旅长他们怪冤的。他们咋想着过柳河,走界碑店的呢?就是过了柳河,突破界碑店,距李汉铭的国统区也还有几十里平川地。他们若是反方向,向东北迂回,绕过新六军125师的防区,就进云崖山了,抗纵会欢迎他们的。” 凌福荫摇摇头: “怕未必吧?新六军125师的防区并不好绕,抗纵也未必喜欢黄旅长。” “钱部长说,黄旅长打鬼子很棒……” 凌福荫苦笑道: “他打共产党也不赖。那当儿,他在山南,我在山北,我们一人带三个支队,他打共产党比我狠,人家叫他摩擦司令。” 愣了片刻,又说: “黄旅长举义殉国,共产党怕没想到,他们怕也不能不承认黄旅长是条汉子!” 张一江附和道: “是的,钱部长常说,抗日爱国不分先后。” 凌福荫突然问: “一江,如果咱们绥九师重进云崖山,他们会咋对咱?” 张一江一愣: “这……这我不清楚。钱部长从未提过这事,您不吐口,我也不敢提。可……可我想……” 凌福荫手一挥: “我不想听你咋想,只想听共产党咋想!你可试试他们的口气,不要讲是我的意思。” “是,姐夫!” “要尽快办!还要保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尤其不能透到老龙耳朵里去!” “那自然。” 凌福荫感慨道: “人哪,还是要活口气的!咱们不能到死还戴着顶汉奸帽子!一江,不瞒你说,姐夫想把绥九师和暂八旅全拉到山里去,哪怕共产党日后不让我再带兵,我也能安心回家种地了!” 张一江想了想: “这么大的事,是不是先和曲副师长还有那些旅团长们商量商量,也……也听听他们的意思?” 凌福荫摇摇头: “先听听共产党的意思再说吧!和曲副师长他们商量早了反而坏事。” “那,要不要征求一下史二奶奶的意见?二奶奶和老龙不是一回事……” 凌福荫想都没有想,便打断了张一江的话头: “更不必了,这二奶奶越老越糊涂,眼看着独立旅死了那么多弟兄,她老人家还要我们跟老龙好好奔前程哩。” “可咱绥九师和暂八旅不少弟兄都在她的忠义堂里……” 凌福荫筷子一摔: “弟兄们不管在什么堂,都是我的兵,也都不会甘心当汉奸,到时真有敢炸翅的,军法从事!” 张一江一惊,不吭声了。 ------------ 七 从后门送走124师师长付西海,龙国康吩咐传见凌福荫。不巧,凌福荫刚坐下,寒暄未毕,副官处长就来报告,说是川本少将来见。 龙国康略一沉思,叫副官处长带凌福荫到另一个房间喝茶,自己到门厅去迎。 往门厅走时,心绪很乱,甚至有些慌。原想一下午和付西海、凌福荫、米传贤三人分别谈谈,稳住军心,也就全体反正的事探探他们的口风,没想到突然冒出个川本,安排好的事全打乱了。难道川本得到了啥风声不成? 想想又不象。 那张草拟着通电稿的字据原是做戏,且又从关玉珠那里抄回来了,他亲手将它烧了,就是关玉珠说他背叛日本人也没根据。反叛的独立旅是他打掉的,黄少雄也死了,川本绝对找不到他什么茬儿。 情绪镇定了许多。在门厅里见到川本时,脸上笑得极自然,还和川本的副官梅津中佐开了个玩笑,夸梅津中佐变得腼腆文静,象个东洋姑娘了。 川本是从郸城日军司令部来的,说是路过白集城看看老朋友。他做出一副很高兴的样子,请川本到客厅坐下,吩咐卫兵沏了茶,上了烟,又照例摆出棋盘,要和川本下围棋。 川本围棋下得很好,今日却没心思下。一坐下就说,局势不好,欧战一塌糊涂,皇军在太平洋也接连失利,也许将被迫在日本本土或中国大陆和大规模登陆的美军作战。又说,日本军部已获得情报,罗斯福、邱吉尔、斯大林三巨头聚会克里米亚之雅尔塔,商讨最后摧毁德国,结束欧战。同时,也将对远东战事作出决断。 龙国康显得很惊讶,似乎这些情况闻所未闻,还很恳切地道: “不致于这么糟吧?皇军在中国可是打得很漂亮哩!前不久还攻下了曲江、南雄,打通了粤汉铁路。” 川本来了点精神: “不错,皇军在中国大陆的根基是很牢固的,倘若美军登陆日本三岛,三岛不守,军部也可以满洲国及中国大陆的几百万帝国军人和美军决一死战。目前,关东军几个师已陆续移驻上海等地,加强海岸防卫。” 龙国康点点头,附和道: “如在日本本土及中国大陆作战,对美军就十分不利了。日本和中国同根同种,血肉相连,可以说是同一民族,自然能够一心一意对付异族美军的。” 川本叹了口气: “都象您龙将军这么想就好了,圣战就有希望最后胜利了!情况并非如此。在日本,我们没有必死决心之政治家,仅军部苦苦挣扎,奋力前行,以致时局如斯。在中国,则军人也无德行,看风使舵,勾挂三方!” 龙国康不由一惊: “您是指黄少雄的独立旅吧?这也怪本总司令以往大意了,养虎成患,差点儿把命送到他手里。” 川本摇摇头: “不仅是独立旅,也不仅是个黄少雄,恐怕对整个方面军,龙将军都要小心掌握才是!我们东有共产党的抗纵,西有国民党李汉铭的五个整编师,新的哗变不是没有可能。” 龙国康想了想,很认真地道: “川本将军提醒得好,我们是要多加小心。不过,从目前来看,可能性不大,黄少雄的独立旅已在柳河边给他们留下了教训,谁敢哗变,本总司令一律格杀勿论!” 川本挺高兴: “对哗变的独立旅,您处理得好,高岛司令官也夸您哩!司令官还准备到南京陈**面前替您请功!” 龙国康摆摆手: “哪里!哪里!要说有功,还是您川本将军有功,若不是你送来情报,只怕不是我杀了黄少雄,倒是黄少雄杀了我呢。” 说罢,愣了一会儿,似乎意犹未尽,又道: “川本将军,说真的,我对汪**是极为景仰的。当年,汪**少年英雄,刺杀摄政王,我龙国康也率会党参加辛亥起义;后来汪**主张和平,我也主张和平,中日之战本是误会么!现在汪**不在了,我龙国康自然要把拥戴汪**的那份心,用来拥戴公博、佛海二位。” 川本冷不丁道: “您对蒋委员长、何总长就不拥戴了?何总长当年可是很器重你呀!还有您的老长官胡生荣将军。” 龙国康呵呵笑道: “拥戴呀!只要他们主张和平,我龙某人都拥戴呀!” 川本也笑了: “说得好!不过,指望重庆主张和平是没希望喽!听说他们物色的谈判对手不是我们军部,也不是日本政府,而是在野力量,一帮政治废物!” 龙国康打起了哈哈: “好了,好了,川本将军,这些话都不说了,还是谈点实际的吧!我托您帮的忙怎么样了?” 川本一时记不起了: “帮什么忙?” “帮我把老母从湖南战区接来呀!” 川本恍然大悟: “哦,这事高岛司令官直接帮你办了,派中村上尉冒险跑了一趟,还说待老夫人到郸城以后,要设宴为您们母子庆贺哩!” 龙国康笑了: “代我谢谢高岛将军,并请他放心,七方面军有我龙国康在,独立旅之类的事断然不会再发生!” 又扯了几句别的,川本告辞了,说是到界碑店有事。他把川本和梅津中佐一直送到大门口,眼见着川本的座车和护卫的摩托车轰隆隆发动起来,开到大街上,才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转身回去。 日本人对他的忠诚显然已有怀疑。川本的眼睛是极犀利的,对中国军人简直是看到了骨头里。当初,日本人得势时,归顺日本人的官兵多如牛毛;如今,大局对日本人不利,哗变自不可免,川本和他一样清楚。好在他是镇定的,末了还提出了个老母的问题,对此,川本和高岛都该明白:他龙国康是靠得住的,在这时候把老母从国统区接到郸城,就是靠得住的明证。 因其对日本人的靠得住,却不知该和等候已久的凌福荫谈什么了。反正归顺中央是不能谈了,传到日本人那里不得了。再想想,觉着把暂八旅交给凌福荫也属失策。当时决定把暂八旅交给凌福荫,是因为想着七方面军全体反正,认为在反正这件事上,凌福荫比付西海更靠得住。付西海对他忠诚不错,对日本人也同样忠诚,连军长米传贤都骂这人是日本人的奴才。先前和付西海谈话时,付西海还一口一个大皇军哩。 还是硬着头皮和凌福荫谈了——没谈反正,只谈治军,要凌福荫把暂八旅的一些营团长和绥九师的营团长对调一下,以防发生新的不测。还嘱咐凌福荫在警惕李汉铭国军策反的同时,警惕云崖山里的抗纵。 他板着面孔告诉凌福荫,抗纵比李汉铭的国军更危险,一朝煽出祸事,势必难以收拾。 送走了凌福荫,新六军军长米传贤应约来了。他留米传贤吃了晚饭,愁眉不展地把一切顾虑和设想都和米传贤说了,征求米传贤对反正的意见。米传贤想了一晚上,直到临走才说: “大哥,此事非同小可,兄弟认为还得再看看,再等等!咱这是中国,不是欧洲,日本人的气焰还凶着呢!” 这正对他的心思,他一边听一边频频点头,觉着米传贤英明,自己也英明。 ------------ 八 从龙国康那里一回来,米传贤马上意识到,他期待已久的机会终于来了。他在龙国康这条老狗面前的所有忍耐,都将在他举起反正大旗时,化作谈笑之间的飘渺记忆。 已是十点多钟了,米传贤还是把副军长金大来、参谋长李运勤、125师师长申双英、124师副师长赵君利一齐召来,面授机宜。为防发生意外,军部院里、院外布下了手枪团两个排的便衣卫兵巡视值夜,内客厅的桌上还摆了副麻将。 人一到齐,米传贤便开门见山道: “这么晚了,还请诸位到军部来,实出无奈。下午老龙找我谈了话,说是黄少雄的反正,搅乱了军心,要我警策各部,从严治军。还说日本人对整个第七方面军都已产生疑虑。” 四位部下盯着米传贤的面孔看,神情怪紧张的。他们都明白,没有重大的事情,军长不会半夜召他们来,也不会只召他们四个来。他们四个,除124师副师长赵君利外,都是军长原国军369师的老班底,都跟着军长十几、二十几年。赵君利虽说是在编组新六军时才跟的军长,但因其和师长付西海的矛盾,几年来屡屡求助于军长,军长给他帮了不少忙,因此,也只认米军长,不认龙总司令。 “我们新六军和整个七方面军,可以说是险象环生。重庆国府和共产党方面,把我们看作汉奸,日本人不信任我们,老龙又不负责任,我们不得不考虑自谋生路!” 米传贤故意把龙国康关于集体反正的设想贪匿下了。他认为,身为总司令的龙国康应该对第七方面军这段不光彩的历史负责,应该承担率三万八千国军弟兄做汉奸的责任,决不应该去做什么反正英雄。如果龙国康成了反正英雄,写在附逆历史上的这一笔笔血泪账就算不清了,他米传贤也就永无踢开龙国康一展宏图的机会了。反正英雄只能是他米传贤。他是新六军军长兼第七方面军副总司令,光一个新六军就握有两万兵力,足以控制绥靖区大局。 “事到如今,老龙还抱着日本人的大腿不放,还口口声声要我们注意日本人的脸色。诸位都知道,对付黄少雄的独立旅,老龙下手多狠!把整个124师都调上去了,炮队也调上去了!当时我就对他说,能不能不打?即便要打,是不是也只装装样子?没准哪一天我们大家都要走黄少雄的路。老龙不听,连夜驱车跑到124师师部,向付西海下了命令,是不是这样啊?老赵?” 124师副师长赵君利点点头道: “是的,当时,我也不主张打。老龙头脚走,我后脚就对付西海说,小鬼子的日子长不了,咱得留条后路,狗日的付歪嘴枪一拔,说我也想反……” 米传贤摆摆手,没让赵君利再说下去: “到了这个地步,我们也只好对不起老龙了,用老龙的话说,这叫‘你不仁,我不义’。你老龙对自己的弟兄下这么黑的手,叫仁吗?到这当儿了,还死心塌地当汉奸,叫仁吗?不叫仁嘛!叫害人嘛!害国家、害民族、害人民!” 125师师长申双英问: “军长意思是——” 米传贤淡然一笑: “我的意思就是你们诸位过去和我说过的意思:反正!起义!带队伍返归中央!唯此一举,方可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军人的良心!” “好!太好了!军长,您……您早该带我们走这一步了!” 副军长金大来说。 米传贤没作声,心里却觉着金大来不懂审时度势。早这么干,时机不成熟,搞得不好,非但不会成功,反而会造成极大的牺牲。就是现在有多少成功的把握,他心里也不是完全有数,他是因为龙国康动了反正的念头,才触发了以自己的反正取而代之的念头。 龙国康是南京政府中央军委委员,和陈公博、周佛海关系密切,对时局了解比他透彻。龙国康都想到了走反正的道路,他若还只知道有日本人,不知有蒋委员长,那也就未免太傻了。 参谋长李运勤问: “军长,您是否已和重庆方面联系上了?” 米传贤点点头: “就是在两军对垒的时候,我和国军李汉铭军长都保持着联系。背着日本人,我给他帮过忙,他也给我帮过忙。日本人打他们,我就把情报通过去;抗纵搞我的游击,只要他们知道的,也都告诉我。” 李运勤恍然大悟: “怪不得前年秋里打茅店镇时,您叫弟兄们按兵不动,原来是故意对李汉铭网开一面,让他撤?” 米传贤笑了笑。 “你才看出来呀?” “你当初只说是保存实力……” 米传贤手一挥: “实力要保存,人情更要做足,实不相瞒,我那次就透了信去。我米某人就是自己不留后路,也得为你们,为咱新六军两万弟兄留后路!那次,老龙气坏了,说我黄了日本人的计划,差点儿扇我耳光……” 125师师长申双英道: “那黄少雄独立旅起事,军长是不是事先也知道?李汉铭没让人带信给你么?” 米传贤不知该说啥。 李汉铭这人太狡诈,独立旅起义的事,竟不让他知道,骨子里还是没把他米传贤当曲线救国的同志看待。因此,他尽管确实劝了龙国康对独立旅不要真打,可龙国康要打,他也就眼睁眼闭,让124师去打了。这一仗便打掉了李汉铭的幻想。李汉铭通过独立旅的柳河惨败,至少弄清了两个事实:其一,黄少雄担不起举义大任;其二,龙国康是死心塌地的汉奸,决不可能领导第七方面军的曲线救国,李汉铭所能选择的,除他米传贤绝无第二人。 这些话当然不能对申双英他们讲。 他说的是另一番话: “独立旅起事的事,我是知道的。我托人带话给李汉铭,告诉他时机不成熟,李汉铭不听,结果,就闹出了这场惨剧!” 申双英又问: “现在时机就成熟了么?独立旅的惨剧会不会在我们举义反正时再闹上一回?军长可有啥周到的安排?” 米传贤道: “这正是今天我要和诸位商讨的,我的想法是,以绥九师和暂八旅军心不稳为由,怂恿老龙对布防格局进行调整,让绥九师和暂八旅东移,我新六军则西进,确保对白集城和柳河大桥的控制,在可能的时候,一举突破日军界碑店防线,进入李汉铭控制的国统区,也可以和李汉铭的国军来个东西夹击,以歼灭界碑店日军的战果,作为给中央的见面礼。” 金大来击案叫道: “好!以我两万兵力对付界碑店日军一个联队,成功有绝对把握,就是没有李汉铭军的配合,也有绝对把握。” 124师副师长赵君利不同意这观点: “金大哥,我们哪来的两万兵力?124师师长是付西海,这小子和他拉扯上来的那帮旅团长是不会跟我们走的,除非是老龙也跟我们走!” 米传贤深思熟虑道: “这事我也想过,付西海翻不了大浪,到时,我要开会的,在会上宣布反正计划,不赞同的就地解决。我的手枪团绝对靠得住!当然,如果老龙能识时务,参予反正,我们欢迎,能出现七方面军全体举义的局面更好,那样,就不是我们过柳河的问题,而是配合李汉铭军过柳河的问题了,咱们这块天地就光复了!咱们就有大功于重庆中央!” 大家都很兴奋,似乎反正已经开始,且已经成功,他们一个个都做了光复英雄一般。 倒是申双英还冷静一些,片刻的兴奋过后,又不无忧虑地问: “布防的调整会这么简单么?老龙若是不干呢?” 米传贤自信地道: “老龙非干不可,这老家伙也怕绥九师的凌福荫不听话,跟在黄少雄后面再过一次柳河。凌、黄二人过去就捣过老龙的蛋,老龙咋会信任凌福荫呢?你们想想!老龙把暂八旅交给凌福荫,不是信任他,是玩弄他。” 都认为有理。 “老龙信不过绥九师,那么,信得过咱新六军么?124师付西海他信得过,申师长,你的125师就未必了。我若是告诉他:新六军长期和共产党的抗纵打交道,一些弟兄有亲共嫌疑,为防不测,把队伍调开,不是正对老龙脾胃吗?” 申双英道: “这话不错,确有些人亲共哩!374旅就有十几个家伙往山里逃,被截住了,昨天吴旅长还问我咋办……” 米传贤手一劈: “很好办,送到老龙的方面军司令部去,证明我米某人从来不讲瞎话!” “可……可老龙的执法处没准要毙他们……” “那是老龙的事,与咱们没关系!” 最后,米传贤又说: “国家存亡,匹夫有责,抗战已到最后关头,南京的汉奸政府很难,重庆中央政府也很难,我们此一举只要成功,就是为抗日决战出了力。谁要怕死、犹豫,现在就退出,不退出,就得走到底,共存共荣!” 众人很激动,发誓和自己的军长同舟共济,共同完成举义大业,临散时还割破手指饮了血酒。 这一晚,米传贤军长活得痛快,五年做汉奸的耻辱和罪恶,大都于慷慨激昂之中记到了龙国康的账上,剩下的,也被他一笔勾销了。他甚或觉着,五年前史二奶奶引他去见龙国康时,他就想到了自己要有今天的光荣反正,就是为了今天的光荣反正才栖身虎穴的。 那时,他只有三千号人,不到两千杆枪,而现在,他要带出的是两万人马两万枪,也许还有一块光复了的国土。 这真是他生命经历中最辉煌的一个夜晚。 ------------ 九 凌福荫想来想去,还是在一个多月后带上两包上好的烟土到蒲镇拜见史二奶奶去了。 史二奶奶偏不在家。 四姑娘关玉珠说,二奶奶去了界碑店。界碑店仁义堂的金三爷带着一帮弟兄和川本旅团的两个鬼子翻译打起来了。两个翻译官仗着日本人的势力,把金三爷和四个弟兄当奸匪拿了,关在鬼子宪兵队。仁义堂的弟兄忙来找二奶奶救人。二奶奶二话没说,启轿就走了。据关玉珠讲,走了已有三天。 凌福荫很吃惊: “走了三天,咋不去找?会不会出事?” 关玉珠道: “没事!界碑店的鬼子都知道史二奶奶是啥人物,不敢碰她的。” 凌福荫寻思二奶奶不在,放下烟土,想调头回去,关玉珠偏把他拦住了: “凌师长,甭这么急慌,坐一坐,也叫弟兄们喝杯酒,我正有事要向你打听呢。你不来,我或许要到白集城里找您!” 虽说已开春了,天还是很冷,随行的副官卫兵们很辛苦,也确要喝杯酒驱驱寒的。加上关玉珠是二奶奶信得过的人,又是黄少雄的相好,从她嘴里也许能套出些话,他点头应了。 把副官、卫兵们安排在东厢房,让副官长张一江带着喝起来,关玉珠亲自把盏给他斟酒挟菜,还陪他喝了两杯。关玉珠显见的憔悴了,再无往日那种逗人的神采,一个多月前,黄少雄的死给了她极大的刺激,使她整个的象换了一个人。她头上扎着白缎带,脸是虚肿的,鬓发凌乱,刚睡醒似的。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关玉珠先扯起了黄少雄,眼窝汪满了泪。说是黄少雄死了,自己也伤了身子小产了,骨血硬没保住,真对不起黄少雄。还说黄少雄死的蹊跷。她提到了一封信,说那封信是龙国康写给史二奶奶的,她没能看到,就被人偷走了,大概是在医院被偷走的。 “当时,我……我把信的事完全忘了,一身一手都是血,谁给我换的罩衣也不知道。待想起来,已经晚了……” 凌福荫问: “事后你找过没有?” 关玉珠道: “找过,找了老龙身边的那些副官、参谋,人家都说不清楚。我问老龙,老龙说不知道,问二奶奶,二奶奶也说不知道。你说怪不怪?少雄肯定是因为那封信死的,死了以后,那封信偏没了,而且谁也不知道。” 凌福荫断言道: “老龙肯定在里面搞了名堂。” “可……可老龙是答应放少雄的,二奶奶不会骗我,后来我找老龙时,老龙还说,没想到少雄会走到绝路上。” 凌福荫愤然立起: “全是谎话!黄少雄自杀的六轮手枪是龙国康的,那把枪的恩恩怨怨,少雄在世时和你说过么?” 关玉珠摇摇头。 凌福荫把缘由说了,又道: “老龙杀了黄少雄,还想搞我,我知道。” 关玉珠很震惊,切齿道: “果真如此,四姑奶奶不会饶他!” 凌福荫闷闷喝了会酒,又说: “我总怀疑老龙那封信是对付我的,他知道我和少雄的关系,怀疑我也参予了独立旅的起事,又抓不到证据,所以……” 关玉珠却念念不忘黄少雄: “我不能让少雄死得这么窝囊,姑奶奶非让老龙偿命不可。” 凌福荫仍自顾自地说: “上个星期,老龙召集开会,调整了绥靖区的布防,把绥九师的一个旅和暂八旅一起调到了云崖山共产党根根地接壤地带,这里面是不是有文章?老龙是不是怀疑我和共产党抗纵有啥关系,故意试我?” 关玉珠不作声。 凌福荫明确问: “四姑娘和二奶奶听到啥没有?” 关玉珠摇摇头: “没听说。这种事老龙不会和二奶奶说。” “老龙最近来过蒲镇么?” 关玉珠想了想: “没,只二奶奶去过一回郸城,和老龙一起去的。大约在半个月前,高岛、川本设宴为老龙母子团聚庆贺,要二奶奶一定赏光,二奶奶不好推辞。” 凌福荫“哦”了一声: “二奶奶回来可说啥啦?” “记不起了,好象没说啥。” 这益发证明了龙国康的阴毒,没准这老家伙连二奶奶一起玩了——当然,也可能二奶奶和老龙穿了一条裤子,专对付他凌福荫。他对二奶奶的怠慢,二奶奶是有数的,二奶奶曾说过,绥九师弟兄的事她不管。真不管也好,只怕她给你往另一方面管…… 正胡思乱想着,关玉珠却突然道: “凌师长,若是我杀老龙,你可愿给我帮忙?” 他吃了一惊: “这……这可不是开玩笑,若是传到老龙耳朵里去,只……只怕你我都难有全尸……” 关玉珠放肆地笑了起来: “看把你吓的,姑奶奶只是开个玩笑!” 他认真地道: “这玩笑开不得,有一件事我方才还忘说了,你说到那封信丢了,我觉着丢了倒好,若是你真把信带走了,只怕会搭上性命的。” 就说到这里,史二奶奶回来了前院一片嘈杂喧闹。凌福荫、关玉珠忙出门去迎,在后院花坛前和二奶奶打了个照面。 二奶奶极气派地披着大氅,朦胧的醉眼眯着,身边聚着不少家丁保镖: “老凌呀,咋着把个绥九师的师部搬到我这儿来了?” 凌福荫忙道: “来拜望二奶奶,拜望……” 二奶奶嘴一撇: “亏你想得着,回屋坐吧。” 到屋一坐下,二奶奶便说: “你们喝,接着喝!叫后屋再炒点好菜,我累了,得歇歇。” 凌福荫问: “界碑店的事可完了?” 二奶奶手一摆: “完了,早完了!那算啥事?钱翻译官和伍翻译官也是咱门里的人,只是仁义堂金三爷他们不熟罢了。鬼子宪兵队放了人,金三爷还不愿拉倒,说是要把钱翻译官和伍翻译官的腿砸断插腚沟子里,让他们爬回去。我说,你这叫屁话!我把钱翻译官和伍翻译官叫来了,把金三爷也叫来了,桌子一拍,当场公断!” 凌福荫作出兴趣盎然的样子: “咋着公断的?” 二奶奶手又一摆: “简单!我让钱翻译、伍翻译赔仁义堂弟兄两天酒,在东亚酒楼,把日本宪兵队的本田小队长也请了。第三天,让金三爷他们请,硬是喝了个天昏地暗,星月无光。把本田小队长真真给镇了,这东洋小子恨不得认我个亲娘。” “二奶奶英雄不减当年!” 二奶奶谦逊地道: “哪里,老喽,经不起折腾喽!” 凌福荫关切地道: “二奶奶还要多多保重才是!没有二奶奶,也没有我们这些弟兄的今天……” 二奶奶“哼”了声: “能记着就好!” 渐渐切入了正题,扯起了军中的事情,凌福荫把自己忧心的事都和二奶奶说了,直表白自己对龙总司令如何忠诚,黄少雄的事如何与自己无关。 关玉珠没好气地插上来道: “那当然!你凌师长不但忠于龙总司令,也忠于日本大皇军,只黄少雄傻蛋一个,非要和龙总司令,大皇军对着拼不可!” 二奶奶道: “少雄是个好后生,我们四姑娘的眼力不差,只可惜……” 二奶奶长叹了一声。 凌福荫有些尴尬。顺着二奶奶的话头,谈起了自己当年和黄少雄的交情,说到动情处,眼圈都红了。 二奶奶说: “我知道!我知道,当初打游击那阵子,你带着三个支队在山北,黄少雄带三个支队在山南,黄少雄落得如此结局,你老凌是既伤心,又害怕。” “也……也不是怕。” 关玉珠嘲讽道: “凌师长才不怕呢!凌师长要提着枪找龙总司令去算账,刚才硬让我给拦下了。” 二奶奶瞪了关玉珠一眼: “又胡唚了!” 转而正经作色地对凌福荫说: “你不要怕,也不要疑,不说你和黄少雄没瓜葛,就是有,龙总司令也不会对你下手的!龙总司令的宽厚别人不知道,我是知道的,你们只管跟着他大步往前奔好啦,到头来,你们都没亏吃!” “可……可他最近突然把我的绥三旅和交给我没多久的暂八旅东调……” 二奶奶笑了笑: “这也值得疑惑吗?!没准是日本人的意思,龙总司令也不乐意呢!” “他……他不会疑我和抗纵有啥牵连吧?” “越说越荒唐了!老龙不知道你们当年是被共产党的抗纵挤出云崖山的么?不知道你们和抗纵拼得头破血流?若是真疑你,倒不把你们东调才是哩!” 也有道理。凌福荫想,也许龙国康正是信得过他,才把他东调的。他担心龙国康下手,东调以后,和共产党频繁接触,倒是急匆了些。 如果——如果龙国康真的信任他,他是不是非走投共这一途呢?投共以后又有啥好处呢?这是不能不认真加以考虑的。他身为师长得负责任,对自己负责任,也对弟兄们负责任,别弄得一败涂地,再落个不义的名声——当然,为防万一,抗纵的那条线还牵着,情况不对,马上可以拉起队伍走人,至少绥三旅和暂八旅能拉走。 局势不明朗,真得再瞅瞅。 心下拿定了主意,不愿再和二奶奶罗嗦下去,起身打算告辞。 话没出口,二奶奶却道: “咋着?要走?半年几月不来,来一趟又这么匆匆忙忙,把二奶奶我当啥啦?” 他忙改口: “我啥时要走了?我这次来,就是想和二奶奶您好好聊聊,给您老人家解解闷。” 二奶奶满意了: “算你还有点孝心!今夜就在这歇下了!四姑娘,叫三姑爷给凌师长收拾房间,还有张副官长和随来的那些弟兄也安顿一下!” ------------ 十 赵宗林副官放下电话马上意识到,他将独得一个销魂的夜晚。副官长张一江在电话里说,凌师长不回来了,凌师长不回来,张一江副官长自然也回不来,今夜到张家和张太太过夜是绝对保险的。 想起张太太就热血盈沸,免不了一阵莫名的冲动。 和张太太有这层关系已大半年了。大半年前的一个夏日,也是在一个张一江深夜未归的晚上,他到张家找张一江商量一笔生意,碰上了张太太。张太太要他等张一江,他便等了,等的过程中就被张太太调戏了。 张太太夸他面皮白净,脸孔英俊,说是要给他画像。他老老实实答应了。可张太太别有用心,他这样坐,张太太说不好,那样坐,张太太还说不好,一张脸被张太太的柔手摸来摸去,竟自红了。那当儿,他就明白,张太太的画是决无成功道理的,搞得不好,非得出点事不可。 真出事了。张太太白皙的手在他脸上揉来揉去,越揉越软,越揉越无力气,最终,勾下乌鬓飘飞的俊脸,在他唇上亲起来。 他本能地做出了反应,从椅子上站起来,紧紧搂住张太太,让张太太亲,也亲张太太。还把手插进了张太太薄如蝉羽的睡裙里,摸张太太,搞得张太太如痴如醉,情不自禁地撩起了裙子…… 却没敢造次下去。一来,那夜张一江随时有可能回来;二来,也怕被院中的家人发现——他进门找张一江,家人是知道的。 后来还是造次了——不是他赵宗林想造次,而是张太太非要他造次不可,几乎每一次都是张太太主动约他,哪怕一、两个小时,张太太都能给他极大的满足。张太太懂得很多,且温存耐心,使他很长见识。 和张太太好上以后,副官长张一江对他更好了。显然,是张太太在张一江面前说了他不少好话。张一江几乎啥事都不瞒他,连和云崖山抗纵打交道的事,都放心让他去干。 他对张一江唯命是从,啥事都好好干,觉着只有这样,才能弥补自己的亏心。有时想想,也感到后怕:副官搞副官长的太太,咋着也说不过去,万一哪一天被张一江发现,只怕是要用性命去抵这笔风流债的。因此,他几次暗下决心,要和张太太断了这层关系,张太太偏不依,他自己也挡不住张太太热力的诱惑,一次次抗拒,又一次次去了,在感情上越陷越深,到头来,双方都弄得难解难分。 张太太不是那种离不了男人的荡妇,在大庭广众的场合,她拿得起,放得下,一副豪门少妇的气派。张太太既文静优雅,又质朴华贵,在绥九师和第七方面军众多的太太中,是堪为楷模的。长得也俊,三十五六岁了,还象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走到哪里,都引来一片艳羡的目光,连川本少将都说她是典型的东方美人。 谁也不知道她生活的另一方面,只他赵宗林知道。关了门,上了床,她就变成了另一个人,会象蛇一样紧紧缰住你,用顺从、温柔榨干你,让你获得一种被彻底榨干后的深刻欢愉。 带着无穷的幻想和期待,赵宗林在那夜推开了张太太家后院的大门,悄悄进了张太太的卧房。 张太太已在等候。他一进来,张太太就把他推进了洗澡间,说是准备好了水,让他先洗澡。他脱衣服跳进浴盆时,张太太也把衣服脱了,与他共浴。浴盆挺大,放了大半盆热水,又有暖气,整个洗澡间雾腾腾的。 张太太渐渐把整个白皙诱人的身体浸入了水中,水哗哗漫溢出来,极响亮地往下水洞里流。他有些紧张,捏住张太太的一只白乳,示意她轻一点。 张太太莞尔一笑: “不怕,老张不在,对过老妈子知道也不敢说的。今夜,这里一切都归你!” 他压抑不住强烈的冲动,澡没洗完,先自和张太太在雾气腾腾的洗漱间里荒唐了一回。 荒唐过后是极自然的空虚,觉着冒险和张太太过夜实无必要,为防万一,还是早走的好。张太太偏不依,自己光着身子,也不让他穿衣服,还两手绞在一起,硬往他的脖子上吊,一副让人怜爱的样子。 他只好勉强同意留下,为安全起见,还把佩枪打开了保险放在床边的桌子上。 张太太很高兴,扭动着细腰,给他倒茶,拿点心。张太太赤身裸体的样子很美,不禁使他又一次怦然心动,最初同意留下来的那一丝勉强也自然抹去了…… 正正经经上床,是十二点多了,一直到快三点都没睡。良宵难得,他知道,张太太也知道,他们都不愿浪费这一夜时光。于是乎,荒唐复荒唐,缠绵复缠绵,竟把外间的世界全然忘却了,连副官长张一江深夜回来,走到卧室门口都不知道。 当张一江用自己随身带着的钥匙开卧房门锁时,他恍然警醒了,没去拉床头的灯,先跳下床,抓起了桌上的枪。恰在这时,张一江开了门,还开了灯。 张一江呆了。 他也呆了。 双方在各自的震惊中默立了不到几秒钟,均自犯过想来。张一江骂了一句什么,抬手掏枪,他却已率先把手中的枪抠响了,“叭叭叭”,连续三枪,硬把副官长鲜血淋淋撂倒在副官长自己的卧室里。 对过老妈子和大门口的卫兵听到枪声,跑来凑热闹,他狠下心,一枪一个,把他们也敲了。 良宵被他被迫抠响的枪声击碎了…… 下一步该咋办,他不知道,张太太也不知道。张太太毕竟是女人,眼见着自己偷汉子闯下弥天大祸,几乎吓呆了,连个囫囵话都说不出,只是哆哆嗦嗦让他快走,也带她走。 那当儿,他也糊涂了,自己怎么穿衣裳,怎么拉着张太太走出卧室门口的都不知道。该带着张太太上哪儿去,更完全没底。他从未想过要带张太太远走高飞,过去没做过这方面的安排。况且,他一急之下杀了副官长和卫兵、老妈子,师长凌福荫不会和他完,准要四处抓他,他想走也走不了。 他清楚副官长张一江和师长凌福荫的裙带关系,更清楚师长对张一江的信任,师长敢让张一江代表自己和共产党的抗纵商谈起义,实际上是把自己的脑袋都托付给了张一江,因而,对在这种时候打死张一江的人是决不会饶恕的。 想到了师长和张一江等人的密谋起义,突然来了主意,在客厅门口甩开了张太太的手: “不能走,这样走不了!” 张太太脸色苍白: “那……那就等明天让他……他们抓……抓咱?” 他自信地道: “你放心,不会抓你!也不会抓我!龙总司令要抓凌师长他们!” “为……为啥?” 他不耐烦了: “你甭问,只当今夜的事没发生!” 他不管张太太如何恐惧,转过身,撒腿就跑,连夜闯进了城西关的第七方面军司令部,声称有重大情况要向龙总司令报告。 值班参谋不信他的话,揉着惺松的睡眼,要他对自己说。他不干,一口咬定事关重大,非马上面见龙总司令不可。值班参谋骂骂咧咧磨蹭了半天,才抖抖呵呵给龙总司令打了电话。 龙总司令是明白人,知道绥九师的一个小小副官没有紧急事情,是决不敢深更半夜打搅总司令的,在电话里就对值班参谋说:“要见!马上见!” 快五点的时候,他在龙总司令的客厅里,见着了身着睡袍的总司令,张口结舌地对总司令道: “总……总座!要……要出大……大事!绥……绥九师要……要叛皇军,叛……叛您……” 总司令让卫兵给他倒了杯水: “别急,慢慢说。” “总……总座,是这样的,黄少雄独立旅起事前,我们师长凌福荫和他小舅子张一江就和共产党的抗纵勾搭上了,给抗纵搞盘尼西林,还……还搞电讯器料,都……都是凌师长让张一江干的!” 总司令皱了皱眉: “哪个张一江,是不是绥九师的副官长?” “是……是的,现在,他……他们又要把队伍拉进云崖山,都……都和抗纵的人见过三次面了。今个儿……哦,不,算昨个儿了,昨个儿,凌师长出城到蒲镇史二奶奶那去探口风,张副官长就和两个旅长在家密商,被……被我撞见了,他们要……要杀我,我……就就开枪打死了张副官长,还……还有一个卫兵,就跑到这……这里来了!” 龙总司令很震惊,手托烟斗想了半天,问: “凌师长现刻儿在哪?” “在……在蒲镇还没回来。” “他们和抗纵啥人联系?” “好……好象是一个姓钱的敌工部长,城里还有他们的联络点,就……就是关南街上的永庆粮行,粮行的掌柜是……是共产党,那些伙计,可……可能也都是共产党!” 龙总司令当即抓起电话,要侍卫处孔处长: “孔处长吗?马上通知司令部守卫团,包围关南街永庆粮行,把粮行的所有人员一起抓捕!” 他提醒道: “最……最重要的是抓凌师长……” 龙总司令手一摆: “你不要管,胆敢通共的,本总司令一个也不会放过!” 说罢,又要了一个电话: “接米军长,再接124师,找付西海。” 等电话的当儿,龙总司令托着烟斗在客厅里踱步,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电话接通后,龙总司令在电话里也没说啥,只叫米军长和付西海赶快到司令部来一趟。 末了,龙总司令举着花白的脑袋,深深给他鞠了一躬,说是谢谢他了,要他回去。 他不敢回去,再三讲因为自己忠于总司令,凌师长和绥九师的人必不能容他。龙总司令明白了,极感动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留在了七方面军司令部里,当场吩咐值班参谋给他安排地方歇下。 直到这时,他才舒了口气,才再次记起了张太太的缠绵温柔,且不无自豪地想:只怕从今以后,张太太就要变成赵太太了,他赵宗林的太太!他会接受张一江的教训,决不让赵太太守空房,弄得个红杏出墙,惹出杀身之祸。又想,因着自己的告密功劳,龙总司令事后会好好赏他的,没准能让他顶替死鬼张一江,做绥九师的副官长,如此,则未来的赵太太依然是副官长的太太。 唯独没想到多少人将为此流血。 ------------ 十一 夜里和二奶奶聊得晚了,早晨便睡了个懒觉,九点钟光景才起。起来后,吃过早饭,拜别二奶奶,已过了十点。二奶奶说,干脆吃过午饭再走吧!凌福荫没答应,说是走哪吃哪吧,不吃也没啥,反正有两钟头就到白集城了。 根本没想到会出事。 史二奶奶没想到,凌福荫自己也没想到。 骑在马上往白集城走时,凌福荫还一厢情愿地想,一切看来都不坏,老龙对自己还算得上信任,而且,听二奶奶的口气,看老龙的样子,似乎对时局是有底的,没准老龙也和重庆或共产党方面挂拉上了。开会时,老龙明里暗里说过几次:他并不糊涂,日本人蒙不了他,他敢继续当这个总司令,就敢对弟兄们负责。老龙真能对弟兄们好好负责,他自然没必要再冒险多操一份心。故尔,昨夜已经很晚了,他还是坚持要副官长张一江回去,让张一江取消今日下午和抗纵代表的见面。 细想想,投奔共产党也未必是好事。共产党玩权谋一点不比老龙差,当年在云崖山被共产党挤兑的滋味真不好受。共产党口口声声代表老百姓,操纵老百姓坑你,还让你有话说不出——当然,如果真带了队伍奔了共产党,成他们的人了,他们就不坑了,可那山里生活也苦,中央方面又不认,最终还是难成正果。 最好的办法是以静待动,和抗纵形成默契,你不打我,我不碰你,遇事相商着办,既不伤体面,又各自保存实力。可以让张一江和抗纵讲,现在不能动,老龙盯得紧…… 天很暖,日头在半空中高高吊着,路边的冻土全融化了,青嫩的小草钻破了地皮,麦苗儿一片沉沉油绿,真个如泼如洗。凌福荫和十余个副官、卫兵骑在马上,悠悠荡荡向前走,宛如飘浮在清新温暖的春风中。从蒲镇到白集不过七、八十里的路程,抄近道走界碑店至多六十五里地。一个副官倒是提议走界碑店的,凌福荫没同意。一则他不想和界碑店的日本人多打交道;二则也想看看换防后新六军的设卡情况。往国统区捣弄私货,非过新六军的卡子不可。往天河柳河东面的卡子都归绥九师管,绥九师东调后,新六军的124师接了防。124师师长付西海倒是说过,要是想捣腾点生意他不反对,只是得给他手下的弟兄留点好处。 十一点多,赶到了柳河大桥哨卡。哨卡上的弟兄不少,一个个荷枪实弹的,对过往行人搜查的极为仔细,还逼着凌福荫师长和十余个副官、卫兵全下了马。 凌福荫问: “出了啥事?” 卡上的弟兄们都摇头,只一个带班连长说: “上峰叫查的,俺们听喝。” 正说着,124师师长付西海在几个旅、团长的簇拥下过来了,大老远就抽动着歪嘴子大呼小叫: “哟哟哟,是凌师长哇!失敬,失敬!” 凌福荫忙抱起拳: “付老兄,哪阵风把你也吹到桥头来了?” 付西海笑道: “来迎你老兄大驾么!” 凌福荫一惊: “你咋知道我到蒲镇去了?” 付西海收敛了笑容: “开玩笑么!天气挺好,又刚调了防,来看看,可巧,偏碰上了你!” 凑过扁脑袋,又低声说了句: “西边有问题,李汉铭又派了暗杀队过来,正查呢?” 凌福荫“哦”了一声,没再多问。 付西海把手搭到了他肩上: “走吧,到桥头寨周团长的团部喝点去,十一点多了,你们赶到白集也过了饭时。” 真不想去,心里还惦记着下午和抗纵代表见面的事,尽管张一江已提前回去了,还是放心不下。可付西海不由分说,硬把他和随行的副官、卫兵推走了,前呼后拥进了桥头寨周团长的团部。 在团部看到了124师副师长赵君利,赵君利神色黯然,瞧他时眼神不无悲戚,他以为赵君利和付西海又为啥事干上了,也没在意。 赵君利和付西海的不和他早就知道。 酒席分了两桌,他并三个随行副官和付西海及124师的几个旅团长一桌。八个卫兵被赵君利带着到隔壁房间,由周团长和团部的人陪着另喝,一直到喝起来了,都没发现有什么名堂。 这期间,赵君利过来了一次,说是来给他敬酒,敬酒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在他脚上踩了一下,他这才觉着可能要碰到麻烦。 却已晚了。赵君利刚走,门外就涌进了十余个手提驳克枪的124师卫兵。十几支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和三个随行副官的脑门、心口。他和三个副官的佩枪挂在门口的衣帽架上,根本来不及拿,只得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在那危急时刻,他还是镇静的,竟笑着问付西海: “付老兄,咋演起鸿门宴了?莫不是兄弟啥事得罪了你?” 付西海阴阴地看着他: “不是得罪了我,是得罪了龙总司令!你的事,龙总司令全都知道了!” 他呷了口酒,又问: “啥事得罪了龙总司令呵?” 付西海桌子一拍: “啥事?通共!想把绥九师拉到云崖山去!” 他傻了,咋也想不到如此机密的事竟捅到了老龙耳里!老龙连黄少雄向中央反正都不能容忍,岂能容忍他通共?!他自知麻烦惹大了,想躲也躲不了,索性豁了出去,尽量坦荡地道: “就是和共产党的代表见见面又算啥?共产党是不是中国人呀?是不是打鬼子呀?和共产党商量一起打鬼子算啥罪?你们把我带去见老龙好了,我当面和他讲:我凌某人和绥九师的弟兄们当了四年汉奸,如今要抗日打鬼子了!要毙我,让老龙亲自毙!” 付西海从怀里摸出一把漂亮的勃郎宁,冷笑着将枪口指向他脑门: “龙总司令不愿见你,要老子替他结果你!这支枪你该认识吧?龙总司令的!龙总司令要老子用这支枪给你送行!这笔帐你要算,就到九泉之下找老龙算!” 说罢,愣了一会儿,付西海手里的勃朗宁响了。 他在枪响之前只骂了句“付歪子,你他娘是老龙的狗”,便被打趴在杯盏狼藉的桌案下,连人带椅子一起栽倒了…… 清洗迅速开始了,绥九师和暂八旅二十三名营以上军官被捕,关南街永庆粮行掌柜、帐房、伙计十一人被捕,就连曾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为抗纵搞过盘尼西林的坂西少佐,也被郸城日军宪兵司令部拘捕。 接踵而来的是大屠杀。三个星期后,二十三名军官和永庆粮行十一名掌柜、帐房、伙计,加上新六军374旅十九名通共弟兄被集体处决。 处决是秘密进行的,地点在城东监狱围墙下,两挺机枪同时扫射,五十多名人犯象麦个子似的被打翻在地,腥湿的血肉糊满了一面墙。 凌福荫师长和他徘徊不定的起义至此结束,而一周之后,抗纵沿接壤地带对绥九师三旅和暂八旅发起攻击,促使绥三旅火线起义,则是凌福荫师长无法知晓的了…… ------------ 十二 张太太过了好长时间才细细回忆起那个夜晚的每一个细节。那个血腥的夜晚不是在她匆忙度过时被留住的,而是在她抽泣着追思亡夫时一点一点记起的。 那夜她是疯了,完全陷入了缠绵危险的**中,以至闯下一场弥天大祸。当赵宗林用枪口对着丈夫时,她咋就没想起夺枪?她又咋着能让赵宗林把枪压上子弹,打开保险放在桌上?如果当时赵宗林一把摸不到枪,又如果枪没打开保险,或没压子弹,那么,死在枪口下的,就不会是丈夫,而是赵宗林了。若要在丈夫和赵宗林这两者之间任选一个,她宁要自己的丈夫,不要赵宗林。通过那个夜晚,她算看清楚了,赵宗林只顾自己,而且太歹毒,杀了她丈夫不算,还害了凌师长和绥九师的几十号弟兄! 她认定凌师长和那几十号弟兄是赵宗林害的,他打死了自己的副官长,怕凌师长他们和他算帐,才到龙国康那里告了密。如今想想,他的话是够明白的。他说过,龙总司令不会抓他,也不会抓她,而要抓凌师长。凌师长和丈夫商量的那些事她都知道,也真心赞成。丈夫不愿当汉奸,她也不愿做汉奸太太。她若是当时就想到赵宗林是就那些事告密,她拼着一死,也不能放他走。 她放他走了,使他又欠下了一笔血债,也使自己欠下了一笔血债,只怕到死都还不清。她现刻儿完全是个坏女人了,为**谋害亲夫,还毁了凌师长和亲夫的正直中国人的事业。她活在这个世上真没道理,不但别人觉着恶心,就是自己也觉着恶心。 梦中常梦见丈夫回来,有时候丈夫又会变成赵宗林。赵宗林身上、手上全是血,好几回把她从梦中吓醒。 还梦到过凌师长和那些弟兄。一会儿,凌师长和那些弟兄拿枪瞄着她;一会儿,凌师长和那些弟兄们又死了,血淋淋的尸体一具具往她身上压,直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真怕,半夜醒来,常直愣愣地靠床头坐着,不敢再合眼。 不合眼也要命。衣柜旁会突然冒出老妈子飘飞的白发,房门口会突然响起丈夫的敲门声,眼见着丈夫破门进了屋,再瞧瞧,又没了。 只有赵宗林来时,她才感到安全——不管怎样怨恨赵宗林,她还是需要安全感。躺在赵宗林怀里,她才能暂时把过去的一切忘掉,只记着自己是个女人。 她拼命放纵自己,在床上翻滚着,扭动着,**着,把每一回荒唐都视为自己的全部人生,都视为末日来临前的最后欢乐。 她无数次想过,这是最后一回,最后一回,完事之后,她就把赵宗林杀掉,用他杀死自己丈夫的枪杀掉。而每一次的欢愉都使她对自己的生命和赵宗林近乎完美的躯体生出深深的眷恋。 她没救了。她唯一的出路大概只能是带着愧疚和罪孽,去做赵太太。赵宗林现在是春风得意,由副官一举而副官长,她依然是副官长的太太,只不过,是由张太太变成赵太太罢了。 想到做赵太太,却不免感到恐惧。那夜打死丈夫以后,赵宗林竟甩手跑了。只把她空落落地摔在这座空室里,和三具尸首做伴。那一刻他表现出的卑劣面孔,她只怕永生永世都难忘记。可以想象,在做了赵太太之后遇到麻烦,他也会这么甩手的,这个人压根没有责任感。 丈夫不是这样。在云崖山打游击时,那么难,丈夫也没忘了她,常托人从山里带钱,带东西来。一次挨了飞机轰炸,自己毫毛没伤,丈夫还是辗转一个多星期赶到家看她。丈夫从不在危难时把她丢下。 愧疚益发深重。愧只愧当初不该挑逗赵宗林,诱他上床。如若没有自己最初的轻狂,丈夫断然无此灾祸,凌师长和那些弟兄也不会死于非命。 祸根还在她,她咋着说都是不可饶恕的。她没有任何借口再活下去。 使她最后下决心的,是赵宗林的催促。 赵宗林在北关布衣街找到了一处房子,要她搬过去住。她恐惧这座阴森的张宅,赵宗林也恐惧。 她答应了,约赵宗林最后来一次。 赵宗林来了,风度翩翩的,俨然一个将军。做了副官长之后,他俊美的脸膛明显扬高了,继接往昔的温存中多了股男人不可或缺的傲气,益发显得英姿勃发。 她照例请他吃饭,请他喝酒,请他共浴。 他在浴盆中翻腾着,象条快活的大鱼,把盆中的水哗哗地搅到盆外,再无往日的胆怯与猥琐。她往他身上打香皂,让自己的手在他肌体上轻轻滑动着,不知不觉眼睛就聚上了泪,她简直不敢想象自己将如何击碎这具美好的躯体。 他也给她洗,一双结实的大手几乎抚遍了她全身,她甚至觉着,她一颗破碎的心都被他摸到了。 她俯在他湿淋淋的脊背上哭: “我……我怕!” 他不经意地说: “怕啥?咱明天就搬走,再也不来了。” 这个傻瓜!他不知道,一点也不知道。 在洗澡间他就按捺不住了,她却不答应。她想,这是最后一次,真正是最后一次了,她和他都应该到床上去,象一对真正的夫妻那样。 那日,他真精神,仿佛预感到了啥似的,尽情享受着最后的好时光,把一个近乎辉煌的境界给予了她。她在他的驾驭下,于无言的默契中一次次步入了迷乱而醉人的幽径。现刻的赵宗林再不是往日那个赵宗林,他什么都懂了,再不需要她的暗示和指点了,她已彻底造就了他。 后来,很累,很累…… 她在极度的疲乏中静静躺着,恢复体力,也恢复决心,压上子弹打开了保险的枪在床边的桌案上放着,一如那个恐怖的血夜。只要她翻身下床,一伸手就能拿过来。自那夜以后,赵宗林更忧心自己的性命,怕凌师长手下的人杀他,几乎日夜枪不离手。可他做梦也想不到要杀他的人中会有她。 他也在床上躺着,健美的躯体上热气腾腾,眼睛细眯着,似乎还没从刚刚逝去的狂乱中醒来。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长满胸毛的皮肉,象块于春风中复苏的土地,使人不由地想摸一摸。 她把手搭到他胸脯上,轻柔地抚摸着,向这具曾给她带来了无限欢愉的肉体暗暗道着永诀。 泪水又一次聚满了眼窝…… 突然感到自己的情绪很危险,感到自己又可能再次放弃杀他的念头,这才把手从他胸脯上抽回来,翻身下了床。 他并没有意识到迫在眉睫的危险,甚至在她走到桌前,拿起他的手枪,用枪口瞄着他的脑门了,还睡眼惺忪地说: “开啥玩笑,把枪拿开。” 她双手握枪,一动不动。 他这才认真了,睁大眼说了句: “小……小心走火!” 泪水从眼窝里缓缓流了出来,在她白皙而俏丽的脸上滚: “不是走火,是……是要你死,和我一起死!” 他骇然坐起: “为……为啥?” 她含泪微笑着: “为我死去的丈夫,为凌师长他们,更……更为咱们这笔风流债!” “你……你是疯了!” “没有!我想了好长好长时间了!这是咱们的最好出路!” “龙……龙总司令抬举,我……我当了副官长还没几天,你……你总得让我……” 她凄婉地道: “别提你那副官长了,那都是身外之物!你……你今天必须跟我走,你知道我……我离不开你,就……就是死了也离不开你!” 他试图从床上下来夺枪,嘴里却说: “要……要死也……也不能让我这么死,让……让我穿上衣服……” 她说: “不必了,我……我就喜欢你不穿衣服的样子!” 她眼一闭,将枪抠响了,一声、两声、三声。枪在手中颤着,她看到他倒下了,象跌了一跤,半侧着身子歪在床边,脑袋上被击穿一个血洞。她至少打了三枪,可他脑袋上只一个洞——千真万确,只一个洞。源源不断的血正从那洞里冒出来,夹杂着白乎乎的脑浆。 她满面泪水俯下身子,在他那鼻息尚存的嘴上深深亲了一下,鬓发沾上血也不知道。 现在轮到她了。她慢慢站起来,机械地将枪口瞄向了自己的太阳穴。 这时,无意中在床边的穿衣镜里看到了自己最后的容貌和躯体。 多姣好的容貌!多漂亮的躯体!为了它,多少人倒在了血泊中!今天,为了补偿那些死者,也为了不再祸害以后的生者,她要亲手击碎它…… 枪响了,她颓然栽倒在赵宗林的尸体旁,镇定自如地完成了一个始于罪恶终于英勇的故事。 ------------ 十三 这个世界已陷入了最后的疯狂。 在短短两个月里,杀人的枪声持续不断,逮捕和处决接二连三。共产党的抗纵趁第七方面军内部倾轧之际,频频发动进攻,一举将游击区推进到距白集城仅三、四十里的段庄,搞得整个县城人心惶惶。 国际战局也益发糟糕。苏联红军攻陷柏林,德国无条件投降,欧战以轴心国的彻底败北而告终结。美国太平洋舰队总司令尼米兹上将在檀香山发表谈话,声称,不日将率其庞大舰队在中国沿海登陆,开辟远东第二战场。南京政府虽表示与日本一致进退,力保东亚秩序,但也近乎公开地和重庆中央来来往往,以求在**的基础上,实现全面和平…… 米传贤军长一想到这些就心烦意乱,在军部和家里都时常走神。有一次还引起了龙国康不怀好意的探问。亏他机智过人,巧妙地应付过去了。 自从出了凌福荫通共事件以后,龙国康简直变了一个人,整日吊着脸,几乎对任何人都不敢相信,就连他米传贤也不相信了。有时龙国康会突然越过他,把一个电话挂到新六军某个团里;有时又会事先不通知,突然出现在某个旅部或师部。搞得124师付西海都抱怨龙老头子有毛病,这总司令越当越不象样子了。 日本人对龙国康是满意的,高岛司令官和川本少将都夸老龙这总司令当得好。南京政府对龙国康也是满意的,前一阵子,陈公博亲抵郸城,召见第七方面军高级将领时,就开宗明义说:“七方面军有龙国康这种经验丰富的总司令,中央是深感欣慰的!”陈公博还正正经经训了话,说是“党不可分,国须统一”,不管时局如何艰难,都决不改变汪先生既定之“和平**救国”方针。 这颇耐人寻味。“党不可分,国须统一”,大约是真话,不改变汪先生的既定方针,怕就靠不住了。尼米兹的太平洋舰队一开过来,汪先生的“既定方针”非改变不可,重庆中央统掉南京中央也就是个时间问题了。 他得争取时间。得赶在南京中央垮台之前把新六军拉过去,争取完全的主动。同时,也免得夜长梦多,被老龙暗算。事情十分清楚,老龙老了,也疯了,任何风吹草动,都会使老龙做出如临大敌的反应。绥九师就是一个实例,只因着一个肇事副官的密报,就杀了师长凌福荫和二十三名营以上军官,实在太过份。如果现在有啥人也告了他米传贤的密,他只怕也难逃老龙魔掌的。这老家伙对任何敢于背叛的人,敢于蔑视他权威的人,都是绝不留情的。 他的计划已安排得十分周密,和绥九师的调防在凌福荫被杀前一周就实现了。和李汉铭的代表秘密见了两次面,连具体接应步骤都谈好了。为防重蹈凌福荫的覆辙,他行动小心,轻易不迈出军部大门,手枪团日夜待命,随时准备对付任何突发事变。 原不想杀掉老龙,现在却不能不杀了。他不杀老龙,老龙就要杀他,他一面派人到蒲镇不断挑唆四姑娘关玉珠为黄少雄复仇,以图假帮党之手除龙,另一方面,又不断寻找时机,准备在任何一个可能的时候,狙击或生擒龙国康。 龙国康却滑得很。平日保卫严密,外出重兵相随,且毫无规律可循,如一阵旋风,忽东忽西,让人摸不着头脑。方面军司令部开会时,已不准任何人带枪,会议厅门口专设了存枪处,你就是有胆量在会上敲他,老龙也不给你机会。 把队伍都拉走也不容易。老龙调防时候就防了一手,硬要他把付西海的124师摆在柳河一线。付西海则隔着柳河和日本人打得火热。他可以以开会为名,抓捕或干掉付西海,却无法保证整个124师对反正的忠诚。 和李汉铭的代表最后一次商谈时,作了退一步的打算,被迫放弃了刺杀老龙,率领整个七方面军起义的计划,决定以申双英的125师为主力干。具体做法是,由124师副师长赵君利拉出他可以控制的一个团,确保柳河大桥的畅通,接应125师并配合李汉铭军完成对界碑店日军的夹击,而后,进入李部控制的国统区。当然,如果124师也能顺利反正更好,整个新六军就都拉出来了。 李汉铭的代表走后,他日夜坐立不安,随时担心大难临头。他和李汉铭军的私下来往,老龙心里是清楚的,老龙没动他,是因为他还没走到黄少雄那一步。今天,他决定了走这一步,也就决定了必然和老龙决裂。 李汉铭的代表走了三天了,咋说也该有个回音了,问题并不复杂,只要李汉铭拿出个确定的时间就行,咋着这时间就这么难确定?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莫不是李汉铭的代表被抓了,落到了付西海或日本人手里? 都不象。 如果李汉铭的代表真落到了付西海或日本人手里,没能按时赶回,李汉铭会再派人告知的,老龙和日本人也会有所动作,局面不会这么平静。凌福荫出事时,老龙就在接到密报的早晨五点给他打了电话,召他到司令部去。老龙这人是急性子,沉不住气。 那么,会不会是李汉铭动摇了呢?如今,宁渝已有合流趋向,面对共产党势力的日益坐大,南京不安,重庆更不安。重庆现在的对手已不是南京的和平军,而是共产党和日本人,重庆方面会不会因为考虑合作**的目的,和南京和平军并肩图存,以求统一?如是,则自己的冒险对南京和重庆都是笑柄。 再想想,又觉着不对。 黄少雄的反正仅仅是四、五个月前的事,李汉铭的国军很真实地接应了。四、五个月来,局势虽有变化,但变化还没大到使重庆方面进行180度大转弯的地步。只要南京一天不放弃汪兆铭的既定方针,重庆中央就一天不会放弃对南京和平军的瓦解政策。 这么一想,心里稍稍坦然了些,晚上喝了些酒,早早睡了,临睡前,吩咐参谋长李运勤守住电话,有事随时叫醒他。 不料,刚上床,电话就响了,是老龙亲自打来的。老龙说他明天下午要到南京军委开会,想在走前和各部旅以上军官见个面,交待些事,要他通知新六军两个师的旅师长和军部有关人员,在明晨八时赶到方面军司令部准时出席。 他应了,随意问了声: “到南京开啥会?” 老龙在电话里不高兴地说: “谁知道呢!该不是尼米兹的舰队开过来了吧!?” 他又问, “咱们明天开会的内容是啥?” 老龙更火了: “调防!川本旅团驻界碑店的那个联队要调到云崖山参加扫荡抗纵!抗纵太猖狂了,搞到了段庄,再不扫荡,人家就进城了!我们的人太没用!” 他小心翼翼地问: “日本人撤走后,界碑店谁守?那地方可是咽喉要道,万一丢了,李汉铭就推到柳河边了……” 老龙叹着气道: “是呀,是呀!界碑店只好交给你老弟了!我打算叫124师付西海调一个旅去界碑店接防,125师抽一个团顶124师在河东的缺口,你看怎么样呀?” 他恭顺地道: “我听大哥您的!您咋说咋好!” 他还想再恭维老龙几句,顺带也给老龙表示一下忠诚之意,不料,那边老龙已挂断了电话。 放下电话,他脑子又翻腾开了。 真是天意,老天爷在成全他。他决定了反正,老龙就到南京开会,机会太难得了。老龙不在家,他所掌握的就不仅仅是新六军了,他还是方面军副总司令,还可以调动整个方面军的绥靖部队,闹好了,把绥九师和暂八旅顺便全拉走都有可能。绥九师和暂八旅历经了两次失败,几十名军官被老龙杀了,对老龙必无忠心。调防也是机会。趁着调防的乱劲,付西海的那个旅没站稳脚,就会被反正的队伍一举冲垮,界碑店定无大战。 自然,也想到了老龙的狡诈。让参谋长李运勤通知开会的时候,就派人接了副军长金大来过来。和金大来、李运勤又商量了一下,决定明晨金大来称病不去赴会,一来等李汉铭的代表回话,二来准备应付不测,一俟会场出现意外,即率军部手枪团包围方面军司令部,武力解决七方面军的归属问题。 ------------ 十四 是一个燥热的早晨,八点多钟就穿不住夹衣了,朝南的大窗射进了火爆爆的阳光,益发烘托出燥热的深邃来。许多人大大咧咧敞开了怀。刚赶到会议厅的125师师长申双英揭下帽子当扇子扇。都抱怨天气太闷。付西海一口咬定其热不合时令,说是五月刚过,不该这个热法。米传贤却说,按节令倒是该热了,只是一大早不该这么热。正胡乱瞎扯着,龙国康进来了,身后跟着几个卫兵、参谋,众人都站起来,给总司令敬礼。龙国康没还礼,随便冲着众人点点头,走到会议桌上方站住了。这时,大家才注意到,龙国康的脸色极难看,他揭下军帽,“啪”地一声拍放在桌上,两手按着桌沿,默默地盯着众人看,目光冷峻而凶恶,如同受了摆弄的困兽。 申双英注意到,龙国康按在桌沿上的手微微发颤,身后的卫兵参谋全拔出了驳克枪,门口存枪处也突然站满了持枪卫兵。 情况有变。 都感觉到了。都不敢说。屋子里的空气静得吓人,其紧张程度远胜过黄少雄起事那日。 申双英凭直觉认定,这一回轮到新六军了,显然是米传贤军长行事不慎,露出了风声,才招来了今日这场危险的难堪。闹得不好,他和米贤传、赵君利,还有李运勤的性命都要葬送在这间燥热的会议厅里。 汗默默地流,从他脸上、额上流下来,也从对过米传贤军长、李运勤参谋长和赵君利副师长脸上、额上流下来。都不敢擦,极怕抬头移足的不慎,会引爆龙国康潜意设下的炸药包。 龙国康的目光在会议厅里扫视了一圈,把威严和恐怖的气氛全造足了,突然挥手宣布道: “米军长和新六军的人留下,其他人散会,各回防区待命!” 付西海傻乎乎地问: “总……总座,又……又出了啥事?” 龙国康冷冷道: “不该知道的事别问!” 付西海不敢吭声了。 米传贤这时大约已完全清楚了自己的处境,怕付西海留在这里使事情变得更糟糕,也说了句: “付师长,你也回去吧!今天的事与你无关!” 龙国康注意地看了米传贤一眼,朝付西海挥了挥手。 付西海站起来,想随绥九师和暂八旅的师旅长往门外走,脚却不动,疑疑惑惑又问: “究……究竟是出了啥事?” 龙国康“哼”了一声: “没啥事!我要和米军长他们聊聊!” 付西海这才出去了。 付西海一走,124师副师长赵君利也极聪明地跟着要走,似乎米传贤的谋划与他毫无关系,竟做出一脸天真而糊涂的样子。 龙国康可不糊涂,手一指: “他往哪去呀?赵副师长!不愿陪我这总司令聊聊么?” 赵君利一脸尴尬,支支唔唔地应着,乖乖坐下了。 申双英这时就认定,总司令大概是把一切秘密都掌握了。 果然,龙国康什么都知道,不但知道新六军方面参予谋划反正的所有高级军官,而且还知道李汉铭一共派了几次代表来,几个代表的姓名、军衔、军职,乃至反正和接应的几个方案和全套布置,使人觉着,这不是新六军在谋划,简直是龙国康在谋划,谋划一场反对他自己的兵变。 这真怪,也真神。 龙国康却阴笑道: “不怪,也不神!你们诸位太小瞧我龙某人了!尤其米军长,简直把我当傻瓜玩了!” 米传贤急忙站起来,想解释。龙国康不听,抓起面前的茶杯在桌上狠狠一顿: “喝茶!都他妈抱好茶杯给我喝茶!这阵子你们明里暗里说得太多了,今个儿得听我龙某人好好说说了!” 只好老老实实抱起茶杯,听龙国康说。 龙国康偏不说了,慢吞吞地坐在椅子上装烟斗,装好了,点上火,又托着烟斗悠悠然地吸,一副猫玩老鼠的样子。 龙国康身后的参谋、卫兵和门口的卫兵们一个个塑像般地立着,面孔毫无表情,张开了大机头的枪,直指着他们和他们已被击碎了的预谋,申双英的腿禁不住在桌下抖了起来。 电话铃响了,一个高个参谋接了电话,急促地对着话筒说了几句什么,跑过来和龙国康嘀咕。 龙国康摇了摇手中的烟斗: “大声说!大声点!米军长他们也不是外人!” 高个参谋这才声音洪亮地报告道: “新六军手枪团占据军部,拒不缴械,孔处长问您,是不是打?现刻儿新六军军部已被包围,整个北关都禁了街!” 龙国康点点头,将一张皱巴巴的老脸转向他们,用商量的口气问: “诸位看是不是打呀?” 满面汗水的参谋长李运勤脱口道: “当……当然不能打!” 龙国康近乎亲切和蔼地问: “那么,谁给金副军长打个电话呀?” 米传贤站起来: “我……我来打!金……金大来这是胡闹!” 龙国康稍稍有了点满意: “米军长还算聪明!” 米传贤在电话里把金大来痛骂了一顿,言来语去中仿佛根本不知道军部有手枪团似的。还严厉地命令说,为了避免进一步误会,手枪团即刻自行解除武装。 打完电话,重回到桌前坐下,米传贤又解释: “总座,打从二十九年底我米传贤就跟了您,鞍前马后,风里雨里,已是五年多了,五年来……” 龙国康桌子一拍: “喝茶,我说过,今个儿我龙某人要好好说说,你狗日的奉承话老子听腻了!” 这回,龙国康真说了,说得沉重而缓慢。据这位总司令说,他出任伪方面军总司令,是重庆中央特许同意的,是在极其艰难和危险的情况下,从事曲线救国斗争的。二十八年在黄泛区率新56军向日本人投降,接受改编,是迫于无奈,不如此,就不能为国军日后的光复保存实力。做了伪总司令后,他尽力为中央工作,所做的一切,现在还不能披露。他收编米传贤、黄少雄、凌福荫的人马,完全不是为了扩充自己的实力,而是为了壮大中央的光复队伍。 这简直象神话故事,申双英不相信,李运勤、赵君利显然也不相信,可都做出一副相信的样子,认认真真地听。 龙国康最后交了底。 “因为我龙某人拥护中央,中央也支持我,你们的事,李汉铭奉中央命令和我通了气,李汉铭原不知道中央和我的关系,策划了黄少雄起事,又搅到你们新六军来了,如今知道了,就把有关情况告诉了我,直说是误会。” 米传贤讪讪道: “确是误会!确……是误会了!” 龙国康定定地盯住米传贤: “李汉铭是误会,在座其他弟兄是误会,你米军长怕不是误会吧?三个多月前川本登门那次,老子就和你谈过反正的事,你咋说的?你说时机不成熟,叫老子等等、看看!” 米传贤脸色很难看: “当时你……你没说起和中央的关系……” “没说起这层关系你就敢捣老子的鬼了?就敢做梦往老子头上爬了?你米传贤自己做事自己有数!你不是要反正归顺中央,是想把老子这总司令搞掉,自己当总司令!你觉着你装三孙子装到头了,机会来了,想称爷了!你他妈和黄旅长、凌师长不能比!他俩闹事,反老子,还说得上是为国家,你——你和绥九师那个死鬼赵副官一样,是为自己!赵副官的下场你知道,光着屁股被他的臭女人干掉了!你就是反老子反成了,下场也不会比赵副官好,没准在座的弟兄就会把你干掉!这叫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 米传贤痛苦地喃喃着: “不……不……不是这样,不是……” 龙国康桌子一拍: “不是这样还会是啥样!你们在座弟兄说!” 申双英知道米传贤完了,决心跟龙国康去曲线救国,率先把米传贤三个多月前开的那次密谋会议端出来了。继而,李运勤、赵君利也把米传贤图谋反叛龙国康的种种言行一一道了出来,谁都没有丝毫的惭愧。 龙国康听后,宽洪大量地说: “我知道,这些事与你们没关系,你们都是上了米传贤的当——过去,我龙某人也上了他的当,还把他当作最靠得住的人,现在……” 龙国康冷笑了。 米传贤在龙国康的冷笑声中完全垮了,“扑通”一声,跪倒在龙国康面前,声泪俱下道: “总……总司令,龙……龙大哥,兄弟不该……兄弟实……实不该!还……还望大哥看在往日的情份上,看……看在兄弟鞍前马后跟……跟了司令五年的份上,饶……饶兄弟一命……” 龙国康象打量一堆垃圾似的,打量着跪在地下的米传贤,打量了好久,才哼了一声: “孬种!给我站起来!” 米传贤不敢站。 龙国康脚一跺,又一声厉喝: “站起来!” 米传贤一惊,站了起来。 “我早说过,不愿跟我龙某人的,我决不勉强,要走的,我奉送现洋八百块,给你安家养老!我龙某人说话是算数的!” 龙国康手一挥,两个卫兵捧着两托盘大洋进来了,大洋都是用红纸封好的,一筒筒横躺在托盘里,码得很高,一眼就可看出,不止八百。 果然不是八百。 龙国康指着托盘说: “你鞍前马后的功劳我没忘,你又是我的副总司令兼军长,我不能只给八百,这是一千二百块,我马上派人送到你府上去!三天内,你给我离开绥靖区,回老家,去重庆,上哪我都不管!” 米传贤颇感意外,挂着满脸泪花,再次拜倒在龙国康面前: “总……总座,龙……龙大哥,兄……兄弟服……服了,兄弟谢……谢你了!” 龙国康厌恶地挥挥手,门外的卫兵进来,把米传贤带了出去。 米传贤一走,龙国康让身边的参谋、卫兵把枪都收了,让申双英三人继续喝茶,喝茶时又问: “你们谁还要走哇?” 都说不走。 龙国康点点头: “我知道你们都不会走,你们是上了米传贤的当。我不怪你们,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况且米传贤过去又是你们的军长,你们不听他的也没有办法。” 都说总司令英明。 “米传贤走了,咱们还得干下去,这新六军军长,你们看谁干合适?” 李运勤认定付西海是龙国康的狗,最得龙国康信任,报出了付西海。申双英却极聪明地想到了多疑而又狡诈的龙总司令,说是由龙总司令兼任军长最好。赵君利稍一权衡,站到申双英一边,拥护龙总司令直接执掌新六军。 龙国康哈哈笑着摇起了头: “都不合适哩!我看呀,这军长申师长接最好!” 申双英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 “对,是你!你比付西海合适!你有头脑,付西海没有!你有一副爱国心肠,付西海也没有!我们迟早是要归顺中央的,我们七方面军的实权,要掌握在拥护中央的弟兄手里!” 申双英感动极了,心头一热,眼中的泪夺眶而出: “总……总座,您……您老既然这么信得过兄弟,兄弟就一定好好为您效力,把……把新六军替您带好……” 龙国康摇头道: “不是为我哟!是为国家,为民族,为中央把队伍带好嘛!只要诸位忠于中央,就是忠于我龙国康喽!” 龙国康眼中闪着泪光: “我老了,不想要啥了,我苦挨到今天,也……也就是为了中央啊!中央要光复失陷的国土,我们都有责任呵,我有责任,你们也有责任呵!国难未已,我们弟兄之间不顾全大局,勾心斗角的事,再也不能出了,再……再也不能出了!” 申双英于极度激动之中站起来,“啪”地一个立正,向龙国康敬着礼道: “是!总座!兄弟保证……” 李运勤、赵君利也忙站起来,和新任军长申双英一起保证,忠于总司令,忠于中央,为光复中国,拯救沦陷区民众,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恰在这时,总司令部侍卫处孔处长进来报告,说是手枪团又生变化,团长赵修明拒不执行副军长金大来的命令,押起了金大来,宣布手枪团单独起义。 龙国康一惊: “胡闹!就是我龙某人让他们走,他们也走不出去嘛!” “赵修明要你和日本人让出从白集到界碑店一线通道,否则,就占据北关抵抗到底!” 龙国康顿足骂道: “混帐!他们是找死!” 申双英见表现忠诚的机会到了,当即表示,愿从125师调出得力部队,增援总司令部守卫团,消灭赵修明的手枪团。 龙国康不同意,说不能惊动日本人,更不能同室操戈。想了半天,突然问: “这个赵修明是不是和史二奶奶很熟?” 申双英也记起了: “对!他吃粮前跟史二奶奶当过三年保镖!” 龙国康打定了主意,对侍卫处孔处长说: “老孔,马上去蒲镇接史二奶奶!坐我的车去!” ------------ 十五 陪史二奶奶一进入白集城里,关玉珠马上意识到,情况相当严重,血战随时有可能爆发。西关方面军司令部所在的一条街上聚满了武装士兵。司令部大院门口支起了机枪,通往北关新六军军部的所有通道都被切断了。北关周围的一些制高点也被守卫团占领,街上空无一人。总司令部也乱糟糟的,一些军官神情紧张地进进出出,另一些军官已在作武力攻打北关的最后准备。龙国康托着烟斗在他们身边来回踱步,二奶奶一进来,龙国康就象见了救星似的,忙把她接到内间密谈了。 谈了许久,龙国康和二奶奶都出来了,龙国康走在前面,二奶奶走在后面,都很急匆。龙国康走到桌边,抓起电话,要通了新六军军部,让二奶奶说话。二奶奶对着话筒大骂赵团长,要他马上滚出来见她。赵团长大约是没买帐,气得二奶奶摔了电话。 屋子里的气氛很吓人,都说非打不可了,龙国康却苦着马脸,迟迟不下命令。 憋了好长时间,龙国康才摔了烟斗,对二奶奶说: “走,咱到新六军军部去会会他们!” 二奶奶赞许龙国康的胆量: “好!只要你老龙不怕死,二奶奶我也奉陪!” 关玉珠心中一阵激跳,只要他龙国康敢孤身进入新六军军部,她就敢让龙国康有去无回。二奶奶是来为龙国康救驾的,她却是来为龙国康送丧的。她要亲眼看看龙国康的下场。 龙国康实属十恶不赦的大汉奸,双手沾满了爱国将士和无辜民众的鲜血,不管二奶奶怎么解释,她都决不相信这一切是为了曲线救国。黄少雄尸骨未寒,这老坏蛋就一气干掉了凌师长和那么多不愿当汉奸的弟兄,咋着都不能自圆其说。 龙国康又要通了赵团长的电话,又让二奶奶说。二奶奶又说了,说是你赵团长不来,二奶奶我就和龙总司令到你那去。 也不知赵团长在电话里说了啥,二奶奶放下电话就往门外走。 偏在这当口,一个军官来报告,说是郸城日军司令部来电话,问白集城里出了啥事?要不要郸城皇军紧急出动? 龙国康一惊,半天没作声。 二奶奶倒还镇静,果决地道: “柳河边的那种事不能再出了!白集城里咋着也不能开战!快去和日本人说,没出啥事,咱是演操!” 龙国康铁青着脸,依旧不做声。 二奶奶急了: “去说呀!真打起来,这一城百姓可咋办?你老龙日后如何向中央交待?” 龙国康苦苦一笑: “二奶奶,您看这阵势象演操么?日本人会信么?高岛的司令部在咱这有联络官!” “那你再编派个事由么!” 龙国康紧张地想了想,对那报告的军官交待道: “告诉郸城日军司令部,就说新六军手枪团因发饷不足闹事,眼下已在解决中,不劳他们大驾了。” “是!” 军官转身走了。 龙国康松了口气,和二奶奶一起往门外走,依旧按计划去新六军军部。 关玉珠也松了口气,随着往门外走。 二奶奶却把她拦住了: “你去干啥?” 她从怀里拔出枪: “给二奶奶护驾!” “给我护啥驾,赵团长敢动我一个指头?!就在这呆着,我和龙总司令去去就回!” 她不干: “不陪你去我不放心!” 二奶奶叹了口气: “你这孩子,真犟!” 龙国康道: “四姑娘真象当年的二奶奶哩!” 又对二奶奶说: “二姐,那会儿领着咱会中弟兄起义反清时,你不也是一股犟劲么!开初,大伙儿还不服气您呢!” 二奶奶应道: “那会儿是那会儿,这会儿是这会儿!” 龙国康笑了笑: “这会儿四姑娘一起去也好!我们的枪带不进去,四姑娘的枪没准能带进去,不防一万,还得防个万一,您可甭把赵团长想得那么好!” 龙国康竟傻到这份上,竟认为她这支枪是为他护驾的! 她心中暗自冷笑,脸面上却啥也没露出来,镇定自如地随龙国康和二奶奶出了总司令部,在一帮卫兵的簇拥下,径自奔北关去了。 在北关忠孝巷口,卫兵们被挡住了,到军部大门口,手枪团的弟兄又收了龙国康的枪。对她,手枪团的弟兄没问,他们确没想到她也会带枪,一个见过面的营副劝她留下别去。她没听。 按说,这时候,她完全可以拔枪打死龙国康。她没打,是把复仇的希望寄托在赵团长身上,希望谈崩之后,由赵团长打死他。这样,既无干系,又不会得罪二奶奶。 却失算了。龙国康不象她想象的那么简单。这位总司令敢去兵变的新六军军部,自然是有充分准备的。她根本没想到,龙国康和赵团长一见面,就从怀里掏出了一纸密函,硬把赵团长他们震慑住了。 龙国康冷冷地看着赵团长他们,闭口不提给手枪团让道的事,只一味要赵团长他们服从命令,退出军部,还拍打着手上的密函严厉地说: “说你们胡闹,你们还不服!看看这个!都给我看看这个!这是重庆戴局长上个月亲笔给我写的证明密件!不相信本总司令,总得相信中央,相信戴局长吧!” 赵团长很吃惊,犹豫了半天,才接过那份密函,凑在灯光下看了起来。她和赵团长身边的两个军官也凑过去看: 密函云: 龙国康同志,字健牛,二十七年徐州会战期间,任我新56军中将军长,作战英勇,功勋卓然,同年秋,于转进途中受困泛区,处境险恶。为保存所部官兵生命,再图大举,龙同志征得中央谅解,率部暂受敌伪改编,转入地下,继续从事曲线抗敌工作。龙同志出任汪伪军职以后,多方掩护我敌后工作干部,收容接纳我陷入险境之抗敌官兵,传送重要军事情报,为国军光复大业屡有贡献。龙同志忍辱负重,不计得失,堪为楷模。凡现伪七方面军爱国抗敌之官兵同志,均应在龙同志领导之下,勤勉努力,报效国家。凡我军政警宪同志,均不应在龙同志之伪七方面军从事策反工作,破坏龙同志和中央商定之抗敌大计。 兹予证明,并望有关各方一体执行。 此致 郸城白集地区军政警宪同志 伪七方面军全体官兵 军统局局长戴 三十四年四月二十日 真是开玩笑,南京汪伪政府的方面军总司令竟是重庆戴局长的人!怪不得龙国康这么有恃无恐,先打独立旅,再毁绥九师,根本不怕遭报应;怪不得二奶奶一再说龙国康不糊涂,叫弟兄们跟他走到底,原来他一直是有底的。日本人和南京胜了,他是和平建国英雄,重庆中央胜了,他是曲线救国英雄,咋着都不亏本。 关玉珠想,黄少雄真是太冤了,只凭着一腔爱国热血,就和李汉铭搅在一起搞反正,搞到后来,既得罪了龙国康,又不讨中央欢喜,实是自己找死。黄少雄不明白,这国家原不可随便爱,爱不好非出麻烦不可!要紧的不是热血,而是跟人,跟什么人去爱国。事情很清楚,黄少雄、凌福荫爱国,龙国康也爱国,可黄少雄跟李汉铭去爱国就得挨枪毙,跟龙国康去爱国便既有好处又有安全保障。 赵团长似乎弄懂了这一点,马上表明了态度。 “总座,这内情兄弟不知道,大……大家都不知道,弟兄们只……只是想,到如今了,再……再不能当汉奸……” 另一个军官也附和道: “是呀!是呀!要……要是知道总座拥护中央,弟兄们咋也不能走这一步!” 还有一个干得更绝,干脆把全部责任都推到军长米传贤身上: “总座,这都是米军长策划的,弟兄们不干不行哇!” 龙国康叹着气说: “是的!是的!你们不知情,本总司令不怪你们!不是逼到这份上,我也不会把底牌摊出来。为啥?为诸位!也为整个七方面军的安全!我是总司令,得负责任!日本人在太平洋战场虽说一败涂地,在咱中国可一点筋骨没伤。硬打,咱到现在也不是人家的对手,加上中央和共产党的军队也不行!所以,本总司令得沉住气,你们也得沉住气,得为国家、民族、为沦陷区的民族忍辱负重,不能逞一时义气!可你们偏就这么信不过我,偏就破坏我的计划,一次又一次!先是黄旅长,后是凌师长,今天又是你们!差点儿还引来了郸城的日本人!” “假的!全是假的!” 关玉珠憋不住叫了出来,大睁着眼睛对赵团长他们喊: “你们不要上他的当,那密函是他自己给自己写的!” 二奶奶和龙国康都没想到她会在这时候倒戈,脸色大变。 她未待他们作出进一步反应,便拔出了枪,对准龙国康的脑门,又对赵团长道: “你们还愣着干啥?把这大汉奸抓起来,杀了他!你们不杀他,他日后要杀你们!你们想想,黄旅长是咋死的?凌师长是咋死的?还有那么多好弟兄是咋死的?你们的米军长现在是死是活还不知道呢!” 二奶奶惊慌地大叫: “四……四姑娘!别胡来!” 她头一昂,“没你的事!我关玉珠今个儿就是专替黄少雄来为他送丧的!他欠弟兄们的一笔笔血债该还了!” 赵团长说: “四姑娘,你弄错了吧?戴局长的信不会假,龙总司令确……确是拥护中央的,快……快把枪收起来!” 她不收,嘴角浮出一丝冷笑: “你们不动手,姑奶奶就不客气了,姑奶奶要动手了!” 说罢,果决地抠响了枪。 然而,就在枪响的一瞬间,赵团长扑到了龙国康面前,用自己无辜的躯体,挡住了她复仇的子弹。几乎与此同时,身后手枪团士兵的枪也响了,她身不由己,一头栽倒在地。 直到这时,她还是清醒的,她听到了二奶奶和龙国康的叫喊声,听到了门外踏踏响起的脚步声,继而,又听到二奶奶的哭声。二奶奶半跪着,俯在她面前哭,浑浊的老泪一滴滴洒在她的脸上、脖子上,一口一个心肝闺女,苦命闺女。 她咋成了二奶奶的闺女?她的父母不是在当年会党起事时就殉难了么?是二奶奶糊涂了,还是她被骗了,她极力想弄明白。 却没能弄明白。二奶奶和几个士兵把她往担架上抬时,她眼睛一闭,陷入了一片永恒的寂静和黑暗中。黄少雄于那寂静黑暗的深处飘然而至,向她无声地招手、微笑…… ------------ 十六 史二奶奶已流不出泪了,只痴呆呆地在女儿的遗体旁坐着。她总也不相信女儿会死,总觉着女儿是睡去了,醒来后会象孩子一祥,搂着她的脖子亲亲热热叫一声娘。 她是她的娘。三十多年前,在她和龙国康相好的日子里,一夜放肆的欢爱,孕育了这条美丽的生命。那时,她比现在的玉珠还年轻一些,和龙国康好,还和其他几个男人好,怀上以后,一时竟没弄清是谁的。她把这条小生命派给了一个姓关的少东家,编出了一套又一套瞎话,后来,为掩饰少妇时代的迷乱和风流,又推卸了一个母亲的道义责任,以至今天在亲生女儿面前留下了无穷的遗恨。 女儿有权利知道自己的身世,她却没告诉她。出嫁时没告诉她,怀上黄少雄的孩子没告诉她,直到她中弹倒地,闭上眼睛也没告诉她。女儿就这么糊里糊涂来到人世,又这么糊里糊涂地走了。 如果她早告诉了女儿,象当年大胆投身于会党起义一样,大胆告诉她:母亲曾有过一个怎样的少妇时代,曾在怎样的一次迷乱中怀上了她。她想,女儿会原谅她的,一个过来的少妇和一个现在的少妇,是会有共同语言的。 却太爱面子,不愿在应该得到尊重的年龄,承担在女儿面前失去尊重的风险。她那八面威风的二奶奶在外面当惯了,在女儿面前也放不下二奶奶的架子。 当女儿的枪口对准龙国康时,她吓傻了,一生从没这么惧怕过。当时,她真想喊一声:“别开枪,他……他是你爹!”可话到嘴边,还是没喊出来。她知道,她喊出来,女儿也不会相信,而且那一触即发的时刻,又不容她细细解释。 她认定龙国康是女儿的父亲。伴着女儿的长大,那一夜放肆的情景时常浮现在眼前,许多细节都记起了。成人后的女儿脸盘长得和龙国康越来越相象,不是龙国康的,还会是谁的?!只是没说,没和女儿说,也没和龙国康说。 龙国康知道女儿是她的,却不知也是他的。他伴她守在女儿身边,象局外人一样安慰她,益发使她感到伤心。她原不想把心中的秘密告诉龙国康,原准备把死去的女儿和秘密一起葬入坟墓,可龙国康的安慰激怒了她,她终于不顾一切喊了出来: “都是因为你,因为你……” 龙国康很茫然: “因……因为我什么?是玉珠要打我,又……又不是我要打她!当……当时二姐你在场,要……要不,我真说不清了!” 她软软地站起来,斥问道: “玉珠为啥要打你?还不是因为黄少雄么?!你……你毁了玉珠两口子!” 龙国康陪着笑脸道: “我知道玉珠是你闺女,从没怠慢过她,黄少雄也不是我杀死的,咋把账都算到我头上?” “黄少雄是你逼死的!” “就算我逼了,他可以不死嘛,再说,我又知道玉珠是你闺女,能真逼?” 她再也憋不住了: “你……你一口一个我闺女,咋就没想过她是你闺女?当年我们的事,你都忘了?” 龙国康一怔: “我……我闺女?二姐,你瞎说些啥?她……她爹不是合浦关老六么?” 她浑身直抖,颤巍巍的手指了指女儿的遗体,又指了指龙国康: “你……你……你好好看看,她……她哪点象关……关老六!” 龙国康走到关玉珠遗体旁呆呆地看,看了好半天,泪水不知不觉落了下来,他噙着泪喃喃道: “你……你咋不早和我说?” 她哽咽着道: “早……早和你说,你……你就不杀黄少雄了?早……早和你说,你就和黄少雄一起反正了?我……我直到今天才知道,我……我一个妇道人家,做……做不了你的主。你……你想干的事,我……我都拦不下!你是用得着二姐想二姐,用不着二姐,就……就没二姐了!黄少雄的事,我……我和你这么说,你……你还是逼死了他!” 龙国康膝头一软,在死去的女儿和伤心的母亲面前跪下了: “二姐,玉……玉珠,我……我龙国康对不起你们母女,我……我只知有国,不……不知有家,才……才落得如此报应!” 二奶奶叹道: “你哪是只知有国不知有家哟!你心中是既无国,也无家!只想着一个兵权,只想着一个人的风光,哪……哪还顾得上人家的死活?这……这也是我直到今天才认清的!” 龙国康似乎没听到二奶奶的话,俯下身子,在女儿额头上轻轻吻着,泪水洒到女儿的脸颊上、头发上,俨然一个昵爱骨肉的父亲。 二奶奶还在说: “事到如今,我不怪你了,只怪自己太浑!一个妇道人家竟这么看不开,竟认为这世界是为我设下的,啥都管,啥都插一手,还以为如今是会党起事的年月,拖带着亲闺女也搅进这是是非非里送了命……” 龙国康这才听到了二奶奶的话,从女儿身边站起,走到二奶奶面前说: “二姐,这不怪你,也不怪我,国难当头,我们不能坐视不管。有一份力,就要出一份力,有一份心,就要尽一份心。玉珠和黄少雄都是死于国难,都是为国家、民族殉难的,这一点后人不会忘记的。” 二奶奶道: “他们为国家、为民族殉难了,那……那你呢?你杀死他们,也是为国家、为民族么?” 龙国康点了点头: “是的。我从二十八年出任伪军职到今天,所做一切,都是为国家、为民族,为了曲线救国的大业,为了中央日后的光复!别人不信,二姐,你得信!我龙国康从没想过背叛中央,从没有!” 二奶奶苦笑道: “什么中央?什么曲线救国?我是越来越弄不懂,也不想弄懂了!我老了,老了,再也不是三十年前的那个二奶奶了……” 那夜,二奶奶在痛苦与恍惚之中,和龙国康说了许多,许多,仿佛把自己漫长的一生重度了。直到天亮,才在众多卫兵的护送下,载着女儿玉珠的遗体返回蒲镇。车出西关城门时,二奶奶想,她再也不会走进这座熟悉的城池了。从女儿倒下的那一刻起,这座城池已涂满罪恶的鲜血。她当年的风流和这座城池的风流,都将变成未来人们酒后茶余的笑谈。 一夜之间,二奶奶和她的世界一起飘走了。 二奶奶苍老了,仿佛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 十七 马车过了柳河大桥后,新六军护送的队伍停住了脚。米传贤望着站满桥头的卫兵部属,强作笑颜,挥起了手臂: “回吧,都回吧,弟兄们!” 弟兄们也挥起了手,要米传贤保重,祝米传贤一路顺风。一个侍卫副官跑过来,硬塞给他一支八成新的驳克枪,要他留着路上防身。 米传贤很感动,谢过侍卫副官,却没收那把驳克枪: “这玩艺你留着日后打鬼子用吧!我……我用不着,护身我……我……我有枪。” 侍卫副官坚持道: “军长,手枪比不了这二十响,你带着它就当是我……我还在您身边!” 米传贤这才接下了,动情道: “也好!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尽听我的,今儿我也听你一回吧!枪我收下,光复后,你再到我家取!也欢迎你和弟兄们到我老家走走,尝尝我们家乡的八宝饭!” 侍卫副官红着眼睛向他敬礼: “是!军长!我们会常去看您老的!” 米传贤习惯地举手还礼,可僵硬的手抬到半空中,马上意识到了自己身份的变化,手没向额头上靠,只呆板地挥了挥,再次说: “回吧,都回吧!” 紧走几步,跳上马车,米传贤觉着眼中已聚满了水汪汪的东西,他很怕那水汪汪的东西会当着送行弟兄的面滚出眼窝,遂吩咐赶车的王老汉扬鞭催马。 三匹马在王老汉的鞭打之下,奋蹄疾奔,击打在路面上的蹄声,如阵阵暴落的雨点。六月的风扑面而至,温热而强劲,险些将他头上的遮阳帽吹翻。他一手按住帽子,一手趁机抹下了纵横的老泪。 没人看见。桥头上的弟兄们没看见,坐在车上的太太和小女儿也没看见。在桥头那帮重义气的部属弟兄眼里,他依旧是威严的军长;在太太和女儿的眼里,他依旧是威严的丈夫和父亲。他在方面军司令部,在那难堪会议上的一切。他们都不知道。 其实,他真该好好哭一场。哭出来心里会痛快些。男儿有泪不轻弹,实是未到伤心处。这话,他今日总算体会到了。对那帮和他一起谋划反正的同党,他真是伤透心了。这帮靠他一手栽培爬到高位上的家伙,一看到他失势,马上扎到了老龙怀里,远不如手枪团的那帮弟兄。申双英竟聒不知耻地取他而代之,做了军长。老龙干得绝,他那帮同党干得更绝;老龙脚踏重庆、南京两只船;他那帮同党也脚踏他米传贤和龙国康两只船。 当然,凭心而论,对这次流产的反正,他也是抱有私心的,确有搞垮龙国康,执掌第七方面军的意思。但他这意思并没有错,他执掌第七方面军,是要把七方面军拉到重庆方面去,为中央的光复做事情,不是象龙国康那样,看风使舵耍滑头。可中央偏就信不过他,偏就下令不准在七方面军搞策反,他一片真心可对天,天却不理不睬,结果,他就落到了卷铺盖告别军旅生涯的这一步。 他也怪,几个月前和申双英他们谈反正时,那么慷慨激昂,真觉着自己是抗日英雄,为啥到了龙国康面前会变得那么不堪一击?为啥老龙一道破他的私心,他就垮下来了?看来,他本不是英雄,骨子里也还不够卑鄙。如果他是英雄,任何危险的气氛都不该压垮他。如果他能更卑鄙一些——至少卑鄙到老龙的程度,也会把那点小小的私心视为正当的谋求,坦然面对老龙的怒喝。他的失败,既因为老龙的狡诈,中央的糊涂,也因为自身的善良和软弱。最初构想反正宏图时,他甚至没想敲掉老龙。 确是软弱。他无论如何不该当着那么多混帐部下的面,给老龙下跪。如果知道老龙不会杀他,他决不下跪,决不。这桩丢脸的事根本不该发生。他当时是吓糊涂了,丧失了基本的判断能力,忘了自己是个军长,忘了自己是向中央而不是向共产党反正,忘了自己和李汉铭的关系。老龙咋敢杀他呢?杀了他没法向李汉铭交待,也没法向中央交待。他向中央反正,老龙把他杀了,老龙这曲线救国是啥货色就一清二楚了。他这次和黄少雄那次不同,黄少雄的账可以往日本人的头上推,他这笔账却无法向日本人头上推,而且,黄少雄是轰轰烈烈干起来了,他最终还是纸上谈兵,没动干戈,老龙根本不可能杀他。 真跪冤了。 世事实难预料,人心不可揣摩,由此而忆及以往,觉出了天大的荒唐,仅仅七年前,国军众多将领们还人心思降,个个眼望南京,高歌“和平救国”,倡导“思想决战”。仿佛各部开上抗日前线都是迫不得已,都是受了重庆中央的欺骗。如今,又整整翻了个个儿,甩了南京瞄重庆,一齐拥护起重庆中央来,好象个个都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关羽,为国家、为民族不得不做汉奸。真弄不清他们这其中的神神鬼鬼、真真假假。他们的应变和适应能力太强了,后人书写这段历史时恐怕很难找到一两良心、半星天理。 他还是讲天理良心的。不管有多少私心,不管当初为保存实力如何投降,他毕竟是在日本人还大兵压境的情况下着手反正了,而且,为这场流产的反正付出了前程的代价,这是做为一个良知未灭的中国军人稍可自慰的——当然,这样的引退也许并不是坏事。前时听说,法兰西的贝当元帅已被法兰西最高法院逮捕审讯。老元帅自动从瑞士到法兰西自首,依然不为法民所谅。他留在伪军职上迎接光复,只怕下场也不会好。老龙领着大家奔的那个好前程很值得怀疑。没准中央回来,站稳脚跟,马上就会收拾龙国康们,清算他们当汉奸的罪恶。 到那时,机会会重新来临,他、黄少雄都将成为英雄,载入艰苦抗战的史册,而老龙和申双英这帮家伙却要象法兰西的老贝当一样,进监狱,上绞刑架…… 苦涩的脸上有了些笑意,及时记起了“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的前贤警句,自觉着悟透了一层人生。 面前是一片沉入暮色的田野。晚霞将天空压得很低,黄泥大道从飞转的车轮下和踏踏的马蹄下向前方伸延着,仿佛时刻可到天地的尽头,又仿佛永远没有尽头。路两旁田野里的麦子翻起了波浪,如涌如潮。新麦的香气和着泥土的气息,一阵阵随风飘来,使他突然生出了一种久违的情感,一种对田原、对土地的深深眷恋。他不禁眯着眼睛追忆起往昔的农家生活,想象着自己如何赶到界碑店,如何上火车回到江南老家,面对第一次收获…… 是一个收获的季节。 是收获季节的一个傍晚。 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载满收获的土地上,突然冒出了十几条庄稼人装束的汉子。汉子们手里攥着明晃晃的枪,有长有短,有的还上了刺刀。驾车的王老汉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汉子们手中的枪就“砰砰叭叭”地响了,受惊的马东挣西窜,转眼功夫就把大车拖翻在路旁的河沟里。他从河沟里爬上来,浑身湿淋淋的,没来得及找到那支二十响,汉子们已冲到面前,用刺刀对准了他的胸膛。 他很惊慌,也很意外: “你……你们是哪部分的?”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道: “抗纵除奸团,今个儿,来和你这老汉奸结账了!” 他不信,抗纵的游击区域在自集城东北一带,柳河至界碑店一线从未出现过抗纵的人马。 “你……你们瞎说!” 络腮胡一脚将他踢翻在沟沿上,“哗啦”一声,拽开了枪栓,拍着枪托道: “瞎说不瞎说,你去问它吧!” 刚从沟底爬上来的女儿,哭喊着抱住了络腮胡的腿: “我爸爸不是汉奸,他……他是被龙国康赶出新六军的……” 络腮胡眼皮一翻: “他们狗咬狗的事老子管不着,老子们只知道对这些罪大恶极的汉奸格杀勿论!” 女儿呜呜嘤嘤地哭: “我求求你,求求你们,他……他真是好人!” 络腮胡问: “什么好人?杀中国人的好人?为鬼子效劳的好人?小姐,你知道五年中有多少中国人死在他们手里?” 他冤枉极了,大胆地争辩道: “那……那不怪我!要怪日本人,怪龙国康,我……我们也是执行命令,没办法!” 络腮胡手中的枪刺抵到了他的胸脯,穿透了薄薄的绸布大褂,扎进了他的皮肉中。 “执行命令?没办法?你他妈执行谁的命令?!没办法也没良心么?!” 枪刺越扎越深,象一根巨大的毒牙,一点点嵌入两肋之间。刀刃仿佛就蹭着他的肋骨,使他感到一种绞心撕肺般的疼痛。他本能地扭动着身子,喉管里发出了一阵阵绝望而凄厉的厮鸣。扭动之中,血水渐渐渗了出来,把大褂浸得一片腥湿。 女儿拼命往他面前扑。两个高高瘦瘦的汉子硬把她拉住了。有一个还笑嘻嘻地将一只脏手插进了她的裙子里。 他看见了,于极度痛苦之中无奈地喊了句: “别……别碰她……” 两个汉子理都不理,硬把女儿往麦地里拖,一边拖,一边拽她的裙子。女儿又哭又骂,拼命挣扎,两只绣花鞋都挣掉了。 络腮胡不管,拔出的刺刀再次对准了他的胸膛,他知道自己这一回是逃不出劫数了,没等络腮胡把刺刀再慢慢扎进他的皮肉,就双手抱住枪筒,死死压了下去。 偏在这时,远方响起了枪声。络腮胡叫了声“日本人”,摔下他和他女儿,带着那帮汉子逃了。临逃时,想从他胸膛上拔出枪刺,却因他死死抱着枪管怎么也拔不出,只好连枪也舍弃了…… 后来,果然来了日本巡逻队,开摩托车来的。恍惚有几十个人。摩托车在路上停了一片。 真荒唐,日本人将他救下了! 日本兵将他身上的枪刺拔了出来,把他和他女儿抬上摩托车的托斗,掉头要往界碑店开。他无力地摆着手,向鬼子兵询问太太和驾车王老汉的情况。在整个蒙难过程中,他一直没听到太太和王老汉的动静。 鬼子兵从河沟里拖出了他太太和王老汉的尸体,两个人的身上、脸上都糊着血水。他感到一阵浓腥扑鼻,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在界碑店日军包扎所醒了一次,在一片晃动着灯影的天花板上又真切地看到了络腮胡杀气腾腾的脸。益发觉得他们不象抗纵的人,揣摸着他们的出现与老龙有关。极自然地再次想到了法兰西的老贝当,想到了监狱和绞刑架。他认定,他就是最终死在日本人的包扎所里,龙国康也逃不脱中央必定要对他进行的惩罚。而他只要活下来,就一定要赶到重庆,向中央乃至蒋委员长本人报告龙国康第七方面军的全部罪恶,加快促成这正义惩罚的施行。哪怕自己以汉奸的罪名陪着龙国康和第七方面军一起完蛋也在所不惜。 未来的历史必须为天理良心写下重重的一笔。 却没能活下来。三天以后,前新六军军长米传贤毙命于郸城日军医院。高岛司令官、川本少将和第七方面军以龙国康为首的全体高级将领参加了米传贤的葬礼。 葬礼隆重而庄严。高岛称米传贤为献身东亚圣战的勇士。南京政府称米传贤为和平救国的英雄。龙国康在葬礼上发表讲话,宣称,日内将配合日军向云崖山匪区发动猛烈攻击,以剿共实绩,慰第七方面军新六军故军长米传贤之亡灵。 ------------ 十八 伴着阵阵热浪,胜利的八月终于来临了,来得迅疾而突然,搞得总司令龙国康手忙脚乱。 龙国康根本没想到日本人和南京政府会垮得这么快。 八月一日,陈公博在南京复兴节纪念会上致词时,还信誓旦旦的大谈统一。要各地伪政权统一于南京政府旗下,集中力量,和日本盟邦共同应付时局。不料,仅仅隔了一天,杜鲁门和艾德礼就发表了对日作战的联合声明。八月六日,美军在日本广岛投下了第一颗***,同一天,苏联对日宣战,向满洲境内日本关东军发起猛烈攻击。十日,日本御前会议决定接受《波茨坦公告》,无条件投降,十四日,日本天皇发表《停战诏书》,将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消息传遍世界。 短短十几天,局势竟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日本帝国的大厦“呼啦啦”倾倒了,连带着压垮了南京伪政府,奇迹般地一举结束了中国历史上一个短暂的时代。 在这段时日里,龙国康既高兴又激动,眼巴巴地等中央,盼中央。中央回来,国家光复,他就可以结束提心吊胆的伪职生涯了。高兴与激动之余,也站在中央的立场上,对自己以往的一切进行了深刻的反省。 反省的结果,他很满意。从被迫接受改编到今天,他所做的一切都是问心无愧的。他真诚地拥护中央,保护了大量的同志,从没和国军方面玩命真打过,他打的是共产党,和日本人一起打过,也和国军方面默契配合打过。没有他这第七方面军的顽强抵挡,只怕抗纵的人马早已过了柳河,共产党的势力会更加强大。共产党不打鬼子,专抢地盘,发国难财,和中央捣乱,他打共产党,就是最实际的拥护中央。凌福荫一伙通共,自然该杀。米传贤先是胡闹,后又被共产党方面的武装干掉,也算活该。至于打黄少雄的独立旅,那是没办法,日后必能和中央解释清楚。他想杀黄少雄么?当然不想杀。黄少雄不但是个抗日英雄,还是他事实上的女婿。他女儿女婿都为中央的光复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他龙国康对中央的忠诚还会有疑问么?! 果然没疑问。 八月十九日,重庆中央的电令来了,委任他为郸城先遣军司令。 电令称: “奉谕,特派龙国康同志为郸城先遣军司令官,负责郸城、白集十八县治安防卫。所有该司令官原统辖之作战力量及区域内各种军警宪游击部队,统归该司令官节制指挥,防奸安民。” 电令是以军委侍从室名义发来的。 他当即行动起来,连夜起草了《安民告示》,连夜给云崖山抗纵拍发了令其原地待命的急电。次日,又率领着新六军付西海的124师浩浩荡荡开进了日军盘踞的郸城。 在日军司令部,又一次见到了高岛司令官和川本少将。不过,这一次,他不是来听他们的命令和训示的,而是以战胜国先遣军司令官的名义,命令和训示他们的。他要他们协助先遣军,继续维持郸城及界碑店等地的治安秩序,同时宣布:没有先遣军司令部的命令,不得擅自移动,不得向任何部队接洽投降,不得破坏所驻地区之公私财物,不得非法拘押、攻击中国民众…… 这许多“不得”,把川本少将惹恼了,川本少将偏着脑袋,不无讥讽地问: “龙将军,胜利对你来说太容易一些了吧?” 龙国康一怔: “什么意思?是不是不承认你们接受投降的事实?” 川本平静地道: “我不否认事实,只是想说,对中国军队,尤其是对将军你的先遣军来说,皇军并没战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直到半个月前,将军你还在拥护圣战的陈公博先生麾下效忠,向将军您这样的对手投降,岂不荒唐?!” 龙国康坦然笑道: “并不荒唐。这只说明川本先生太不了解中国,太不了解我们不可战胜的中国国民!” 川本冷冷问: “中国国民哪点不可战胜?” 龙国康道: “忍耐与期待。本司令官对此深有体会。您说的不错,直到半个月前,本司令官名义上还在陈公博麾下,但,本司令官一直拥护中央,拥护蒋委员长,您就不知道了吧?本司令官和沦陷区的中国民众,在忍耐与期待中迎来了胜利,而您和贵军却在徒劳的行动中失败了,完全失败了!” 川本傲慢地道: “打败我们皇军的,是美国人和苏联人,不是你们中国人!尤其不是你们这种中国人!如果没有天皇陛下的诏书,将军凭忍耐和期待是进不了郸城的!鄙人一个旅团,就可将将军和将军的先遣军在界碑店阻隔三个月!” 龙国康的心头猛然浮出了一种难言的耻痛,尤其是当着高岛司令官和这么多中国将领的面,更觉着十分难堪,不禁转脸怒视着高岛道: “高岛将军,做为日军驻郸城最高司令官,你是否听到了川本先生的话?本司令官是否可以视川本先生的话为贵军拒绝投降的暗示?如是,则本司令官拟电请重庆武力解决!” 高岛知道这不是儿戏,狠狠瞪了川本一眼,极恭敬地对着龙国康哇里哇啦说了一通日语,让翻译官翻译。 翻译官道: “高岛大太君说,大太君请司令官阁下原谅,并就川本将军的轻率言论,向阁下道歉。大太君说,川本先生因和阁下过去熟悉,所以说话随便了些,请阁下万万不要介意。郸城日军驻军绝无再战之意,诚心接受投降,并一定遵照阁下命令去做,继续协同先遣军维系地方秩序和治安。” 龙国康满意地点点头,叹了口气: “也请高岛司令官原谅!我也是执行中央的命令,没办法!现实我们要承认,残局我们要收拾,不这样做不行!” 高岛表示完全理解。 龙国康最后说: “对贵军各部,如**抗纵或民间武装采取不法攻击,贵军可向先遣军司令部报告,或向本司令官报告。我将采取一切措施予以保护,同时,贵军也可于不得已时进行自卫!” 他说的是真心话。他决不希望郸城的日本人再遇到新的麻烦。能提供的保护,他一定会提供的。往日,高岛、川本这些日本人对他都不薄,几乎都把他当朋友和上宾看待。如果中央晚回来几年,他于那亲密无间的气氛中真的当汉奸也是说不定的。 幸亏中央及早回来了,又幸亏中央委任他为这一地区的先遣司令。如是换了别人,只怕凭川本的血性,一场恶仗是难免的,弟兄们在胜利的时刻还要流许多血。而有他和日本朋友们的这层关系,川本和高岛就不会打——川本说归说,打是真不会打的,这就避免了一场无谓的流血。 中央真英明。 于是,又说,——是在离开日军司令部前,对高岛司令官说的: “兄弟做这个先遣军司令,对贵军的朋友们还是有好处的。我了解贵军和诸位,只要贵军和诸位不胡来,遵从蒋委员长号令,我保证诸位都不会遇到麻烦!” 叹着气离去了,到刚布置好的先遣军司令部,便决然斩断了和那帮日本鬼子的感情联系,对涌进司令部的记者们发表了一番慷慨激昂的谈话: “本先遣军司令官,奉蒋委员长和中央之命,于今日到职。本司令官到职之日,即为我郸城、白集地区两市十八县光复之始。从今日——中华民国三十四年八月二十日起,法统重光,一统垂裳。暗无天日的伪时代结束了,郸城光复了。原伪七方面军全体爱国将士回归中央,并奉中央之命接管郸城光复区,防奸安民,报效国家。在此,本司令官代表中央,要求在座各位先生、小姐并各报馆,对本司令官的谈话广为传告,促请两市十八县所辖各机关,郸城光复区全体民众,恪守本职,勤勉努力,勿怠工作,慎遵常规,各安生理,严防奸人之滋扰破坏。倘有造谣生事,蛊惑人心,扰乱金融,操纵粮食,违反治安者,一体拿办,从严惩处!” 谈话一完,记者先生、小姐们纷纷提问。问题很多,有的显然不怀好意。有的问他,为什么伪七方面军直到今天才归顺中央?还有人要他透露一下伪七方面军在曲线救国方面有何贡献?更有人直接了当地问,作为前伪七方面军总司令,他对沦陷区民众该负什么责任? 他想都没想,便厉言正色道: “这些提问均属刻意蛊惑人心,挑唆民众和本司令官本先遣军的关系!从根本上来说,是反中央的!本司令官于国难期间,率部假受敌伪改编,转入地下,中央是知道的!正是因为有了本司令官的忍辱负重,本地区相当民众,才没直接陷入日人奴役,才减少了生命和财产的损失,才有了今天的胜利和光复!” 众记者个个目瞪口呆。 他缓了口气,继续说: “当然,本司令官不否认,在这六年间,本地区民众吃了很多苦头,做出了很大的牺牲。本司令官知道,都知道。但是,本司令官做出的牺牲你们也知道吗?本司令官亲生女儿、女婿都于国难期间,为中央,为民族献身于这片青天之下了!我本人两次险遭日人暗算,一次被抗纵偷袭!本司令官的独立旅,八百好弟兄,八百壮士为反正,惨死在柳河东岸的冰天雪地里!你们都知道么?” 在众人的震惊中,他突然不说了,宣布谈话会结束,极漂亮地完成了做为先遣军司令在光复区民众面前的第一次亮相。 当天晚上,接到了中央密电。密电要他尽一切努力阻止抗纵势力的西进,必要时可要求日军部队协同作战,把抗纵重新压进云崖山里。同时,又要他做好正式受降的一切安排,即日迎候中央代表胡荣生将军前来受降。 他不敢怠慢,连夜赶到日军司令部,找高岛司令官和川本少将商谈对付抗纵和迎接中央代表的问题。正谈着,日本界碑店守军来电,说是遭到抗纵袭击,被迫自卫。凌晨,又接到白集城暂八旅电话。暂八旅旅长说,抗纵已从北关攻进城了,他很真实地听到,枪声在电话里响成一团。 真没想到,对日本人的受降还没开始,另一场战争又打响了,真是**不除,国无宁日呀!他又要闯进一片风风雨雨中去了。在未来的风风雨雨中,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挺多久,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要倒在他和他的弟兄们的枪口下,又不知道自己最终将倒在谁的枪口下。 不禁一阵怆然…… 要紧的还是今天。忙乱的一夜已过去,又一个早晨来临了,不管界碑店和白集城打得如何,不管日后是死是活,他都要赶快去安排受降事宜,结束荒天黑地的一段历史。安排好后,还要到日本人的军用机场去接老长官胡荣生将军。二十二年秋不是老长官护着他,找何部长说好话,他可能早就完了,再没有今日的风光。 六年不见老长官了,真不知老长官会变成个啥模样?二十三年冬在南京,老长官拉着他的手和他说的话,他再也不能忘记。老长官说:“叫你剿匪,你就剿匪嘛!贪山里毛贼那些小利干啥?你正当干事的年龄,又有本领,会打仗,要贪的是一片青天,一片大地……” 如今,他有了一片青天,一片大地。他将把这片从日本人手里夺下来的青天和大地交给老长官,让老长官看看,当年那个被通缉的龙国康如何给老人家争了脸。他要组织盛大的欢迎会,要让老长官检阅他那拥有近四万人的队伍,为全体弟兄训话,还要给老长官准备点上等的烟土。老长官没啥嗜好,就爱抽两口,三年前托人送了些云南面子去,也不知老长官收到没有? 咋也没想到,中央会派老长官来受降!率着车队往飞机场开时,他又一次极真诚地感叹: “中央英明,真英明……”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二十日~十二月十日 于南京兰园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