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 活动&通知 ------------ 五月一日上架通知 《同心珏》定于2017.5.1正式上架加V,感谢大家一路以来的支持与鼓励,感谢所有喜欢这本书、来看这本书的读者。 希望大家能一如既往地见证和陪伴《同心珏》的成长!为了回馈大家,小落定于4.27~4.30四天一日两更,分别在12:00和20:00。 上架之后还是中午十二点一日一更,不定时爆更或长评加更~虽然订阅的价格较低,但鉴于部分读者没有付费读书的习惯、或者没有注册账号,所以如果大家选择看盗版,小落也不勉强~只希望你们能加我的QQ或者在评论区发言,让小落知道大家一直都在,就是对我最大的鼓励啦! 再次叩谢mua~ ------------ 抱歉 由于最近写作和生活上出现一些挫折,小落暂时没有办法继续写文更文,需要调整一段时间,所以本文在定时章节发布完之后暂停更新。 对各位支持我的读者(如果有的话)和作者朋友,我感到很抱歉。特此声明! ------------ 卷一 初相见,骄子庶女家国事 ------------ 楔子 开宝八年二月,宋军侵至南唐西都金陵江宁府脚下,围而不攻。 合围数月,以致外援断、粮草乏、士气落,百姓苦不堪言。 南唐徐铉领命,出使北宋,以求缓兵修和。宋太祖答曰:“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其间,宋将书信劝降,李后主笼信袖中,困兽犹斗。 十一月,宋军破城,南唐遂亡。 北宋都城,汴梁京师。曾经帝王,一日囚徒。封侯拜官,赐号“违命”。故国不复,日以泪面。 李后主,煜也。 叹国:“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叹己:“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 叹时:“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南唐殒灭,是开宝年间的一簇焰火,在那一瞬照亮了金陵城的更迭。 往事如烟,随风而散。 那许多人,许多事,不曾印刻于史册,未及吟咏于诗赋,唯暗夜中的一束星光,划破天际,归于沉寂…… 故事,要自开宝四年讲起。 ------------ 第一章 鸳鸯红翡?夜初识 窗格洞开,初秋的狂风气势汹汹地嘶吼,一如方才屋中那一声怒极的低叱。黑夜中簌簌灌入的气流拂过,堂下俯首于地、敛声闭气的众家奴皆是一凛。 案后的男子一身锦衣华服,年且十九,尚未加冠。 案上的烛光在他的面上一晃而过,照亮了那张棱角分明、俊朗风流的面庞。他的眉头拧成“川”字,高挺的鼻梁下一双薄唇紧紧地抿着,唯有一对剑眉飞扬不羁。 “到底是谁横插一脚?敢夺本少爷看上的东西!” 当前伏拜于地的一人稍稍抬起头来,哆嗦着回禀道:“玉禄轩的掌柜亦无头绪,只道有一桩事颇怪……宝物堪堪送到,小二正在店里点着货,待要打烊,外间逛进两个书生打扮的小白脸,瞧见了宝物,死皮赖脸的硬是要买!掌柜的好说歹说把他们赶出了铺子,一面就着人来府上通报。小人是马不停蹄地跟去取货啊……可谁知开了库房,就见那盛着宝物的锦盒里摆了三个金元宝……掌柜的说,若不是少爷您的面子,那宝物正经卖人,也就是这个价,那窃贼,是个懂行的……” “该死!” 男子忿忿然扬袖,案上的器物零零落落地洒了一地,唬得那人立时噤声,连连磕头。 站在左边的一眉清目秀的小厮打量着眼下的情势,弯腰拾起一物,以袖轻拭过了,双手捧着走上前——那是一本工致华丽的帖子,封皮上潇洒的大红双喜,透着张扬的喜庆之色。 “少爷。” 斜眼瞥见那被恭恭敬敬捧上前来的祝帖,男子没好气地抬手接过,淡淡地瞟了两眼,随手掷在了案上——“五日后便是芊儿和那张家小子的大婚,明日一早须得启程往金陵去,如今贺礼被盗,要这祝帖何用!” “少爷,不若由苏鸢带人,连夜挨家查问玉器坊,这偌大的南都城,还找不到第二双鸳鸯对佩不成?” “罢了,我亲自带人去……” 夜幕沉沉,矮墙之后、牖户之内,灯火忽明忽暗。 坊间的一处深巷中隐隐传出些奇怪的响动,似拳脚相博,刀剑相向。 显而易见,此处有两拨人马。 其一乃是身着夜行服、以帕蒙面的七个黑衣人。 其二,以一着玄色束腰长袍、身量不高的青年男子为首,另有三名穿着暗色布衣的部下。 初时,那三个部下手持长剑将玄袍男子护在身后,步步为营退入了死胡同,唯有背水一战。缠斗之下,渐渐无暇他顾。 两名黑衣人瞅准时机,持刀攻向玄袍男子。男子面色一沉,并不正面迎战,而是闪身避过刀刃,足尖轻点向旁掠去——端的是一身好轻功。 黑衣人扑了个空,对视一眼,举刀穷追…… 多事之秋,明哲保身为上。巷中的街坊皆紧闭门窗,装聋作哑。 外边的大街上,一官家公子领着十来个家丁正优哉游哉地缓步而行,借着月光赏玩起锦盒中鹌鹑蛋大小的两颗珠子。 “苏鸢,你看这颗夜明珠,是不是不大通透?” 走在他身后的小厮含笑劝道:“少爷,这一对珠子晶莹剔透、暗夜生光,又难得这般大小,小姐定会喜欢!若将这两颗夜明珠嵌在小姐的凤冠之上,再合适不过!” “嗯……”男子沉吟着,行至一处巷子口。 晚间风大,似有异声自巷中传来,却又一晃,消散风中。 男子警觉地停下脚步,将锦盒盖上,揣入怀中,凝神细闻了半晌,方听得实在了些——那是打斗的声响。 彼时,巷中缠斗正酣。 三名布衣男子与黑衣人武功不相伯仲,但毕竟双拳难敌四手,渐渐落了下风。而那玄袍男子在黑衣人的夹攻之下,始终不曾出招,只是一味的闪避,以其轻功,倒是游刃有余。 只是,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 刀刃劈开疾风而至,玄袍者足下发力,侧身凌空而起,一个旋身避开刀锋,却不防怀中一物自衣襟中滑出,直直坠向地面。 不好! 男子眉间一蹙,返身迅捷地伸手捞去,赶在物什落地之前将其握住了。只是方才的刀锋凌厉,直截冲臂膊砍来,已是避无可避…… “咣——” 一枚石子隔空打来,正击在刀面上,黑衣人握刀的手猛地一震,刀柄脱手。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夜色中一身形颀长的锦衣男子拍拍指尖沾上的灰土,披着银色的月光,举步而来。他的身后追随者甚众,一时分辨不清。 混乱的打斗戛然而止,两拨人马无不警惕地望向来人,刀柄被震落的黑衣人沉声问道:“足下何许人也?” “呵!本少爷尚未过问你们聚众斗殴之事,你倒反问起我来了?”男子轻蔑一笑,懒懒地站定,“报上名号来!” 黑衣人面面相觑,打量着眼下的情势只怕占不到便宜,登时踩地借力,消失在瓦顶后。 “无胆鼠辈!”他施施然站在原处,并无追赶的意思。 “多谢兄台出手相救!”玄袍男子拱手抱拳,走上前来。三名布衣属下亦收剑入鞘,站在其后。 “不必!” 月色朦胧,他低头瞟去,那男子身材瘦小,面色白净,目色柔和,五官倒是标致。作为一个男人,却生得这样一副柳叶眉、桃花眼的好皮囊,实在…… 他挑挑眉,似漫不经心地问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何处人氏?” “在下姓赵名佑,饶州人。家父有些闲钱,捐了个员外郎。此番出外一游,许是被那些贪财之徒盯上了,幸得兄台相助!”赵佑的嗓音刚中带柔,温润清朗。他的目光在眼前人的面上飘游,淡笑道,“还未请教兄台名讳?” “林卿砚。” 这南都城中,有几人不识得留守府的公子,眼前这赵佑果然是外乡人。 林卿砚淡淡地望着这个员外之子,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赵贤弟的轻功不错,师承何派?” “小弟班门弄斧,林兄见笑了!”赵佑羞愧地摆摆手,视线的尽头定格在眼前的虚空,似乎不敢与男子对视。“林兄方才赐教的一招,区区石子却有四两拨千斤之力,委实教小弟叹服!幼时,家父曾请武行的师父入府,教小弟一些防身之技。三十六计,走为上。是以这轻功最为熟稔。” “哦……”他拖长尾音,表示认可了对方的说法,“贤弟年纪轻轻,便已订婚?” “啊?”赵佑一怔,“小弟尚未娶亲,林兄此话何解?” “喏——”林卿砚瞥向男子的右手掌心,“若方才没走眼,那该是半枚对佩罢?莫不是与佳人的定情信物?” 赵佑心一紧,面上不动声色,笑着摊开右手,掌心上赫然躺着一枚方形的红翡佩,面上雕了些讨吉利的云纹等,底下缀了流苏,平平无奇。细看之下,却能发现方佩的呈光滑的波形,其实是留有的暗齿,好教两枚半佩相遇之时能齐整地契合。 “林兄好眼力!”他回身望了眼身后的随从,面色赧然地支吾道,“小弟确实心有所属……” 近瞧了他手中的玉佩,林卿砚仍是笑得那般风流不羁:“这便是了!方才见贤弟为了这半佩不顾自身安危,便知这佳人在贤弟心上的地位了。” “林兄……”赵佑压低了声音,“只是这桩事尚未得家父家母首肯,故……” “啊,明白!”林卿砚感同身受一般,同情地点了点头。 “萍水相逢,多谢林兄今日相助之恩!现下天色已晚,小弟便不打扰林兄办正事了。后会有期,告辞!” “后会有期——” 赵佑心下着急,匆匆拱手作揖,便欲脱身。 “贤弟下榻于哪家客栈?”背后募地响起男子的问话。 “朋来客栈……”这一句答话自空中飘来,散在了风中。 “少爷,”苏鸢上前两步,疑惑地问道,“不追吗?” “追?”他低声喃喃,像是在问自己。 “那枚玉佩,从颜色到纹络,都与玉禄轩呈上的画稿一般无二。那人分明就是盗取鸳鸯对佩的窃贼!” 默了默,他拂袖转身,笑道:“人家不是给了三个金元宝吗?再说了,买了这两颗夜明珠,本少爷哪还有钱再买对佩?不是你说的,这珠子嵌在凤冠正合适?” “是……” “那就回府!” 不出他所料,南都城中,没有朋来客栈。 ------------ 第二章 永结同心?佩金陵 那一日,是一年之中的好日子。金陵城中鲜红的长毯铺满了整整一条街,一直通到张灯结彩的张府门前。此处正是清辉殿学士张洎张大人的府邸——今日,张大人之子张奉洵将要迎娶南都留守林仁肇的小女儿林如芊为妻。 一个是博通坟典、参预机密、备蒙圣恩的股肱之臣,一个是英勇无双、摧锋陷阵、兴国安邦的干城之将。一文一武,共辅圣躬;侯门才子、将门虎女,门当户对。皇上御笔赐婚,江宁府举城观礼,自是荣宠无双、热闹非凡。 新夫人的娘家远在南都,故而自官舍出嫁。迎亲的队伍簇拥着八抬大轿一路吹吹打打而来,陪嫁的丫鬟扶着红绸盖头的新娘子踩上红毯,迈出门槛。林如芊精致的发冠之上嵌着两颗硕大的夜明珠,摇曳生辉,相称得很。意气风发的新郎官张奉洵骑着高头大马,满面春风地望向这位林府千金,他的发妻。待一身凤冠霞帔的女子在轿中坐定,双手合握于前,喜娘一声吆喝,身着一色缎子马褂的轿夫齐齐发力抬起轿来,队伍热热闹闹地往学士府去了。 同是此时,官舍的园子里,雍容大方、端庄得体的林家夫人却哭花了一脸红妆。 “夫人,大喜的日子,都是高兴的事儿,别……别哭了。” 戎马半生的一国战神林仁肇平生最怕的便是他的这位夫人……哭。这不,他一面拍着林夫人的肩膀讷讷地温声劝慰着,一面拿眼睛直瞟倚在墙边看好戏的独子林卿砚。 林卿砚好整以暇地走上前来,开口道:“好了娘,你再哭下去,姐知道了该吃味了。她出嫁的时候,你都没哭成这样……看来娘还是偏爱芊儿……” 林夫人本哭得梨花带雨,听到此言,先是被逗得破涕一笑,随即端着架子训了声:“孽子……休要胡言……” 林家公子冲他爹咧开了一个狡黠的笑容,见妻子的情绪有所缓和,林仁肇拧在一起的浓眉这才舒展开来。 “好好好!娘,儿子不打扰您哭嫁了。张府那边想必热闹得很,我先看去了……” “哎,砚儿……”不待林夫人反应过来,林卿砚已然兴冲冲地出了官舍,苏鸢冲二老鞠了一躬,转身快步跟了上去。 “老爷!”林夫人扭过头来赌气道:“你看砚儿!要我说,等他明年加了冠,趁早娶个媳妇好好管管他!” “好好好,都听你的!” …… 为了不走回头路,花轿回府之时需绕路而行,此时还未到。张府府门外围满了观礼的宾客和百姓,林卿砚同苏鸢寻了个空子钻进门去,但见府中上下布置得热热闹闹,随处可见大红的灯笼、绸带,好不喜庆。 “姐!” 面对着荷花池而立,那绾发盛装的妇人的背影显得有些孑然。她转过身来,丰腴的面颊笑脸盈盈、观之可亲。朱唇轻启,唤道:“砚弟。” “奴婢见过二少爷。” 林卿砚快步走上前,不以为意地环顾了一圈,随手一挥,免了长姐贴身丫鬟行的万福礼。 “姐夫和寅儿呢?” “瞧你跑得一脑门子汗……”妇人笑着用绢帕揩去林卿砚额上的汗,近两年她这二弟个子窜得飞快,已然比她高出了一个头,想要替他擦擦汗都得伸长了手臂,“你姐夫还有些公事未了,晚些再来。寅儿呆不住,有丫鬟陪着,玩去了。” 林卿砚勾了勾嘴角,笑得有些没心没肺:“姐夫乃堂堂郑王,又是皇上最信任的胞弟,自然政务繁忙。” 并未听出男子话中的不平嘲讽之意,她赞同地点点头,恬静地笑着,人如其名。 林仁肇林将军长女林如菀知书达理、蕙质兰心,七年前嫁与当今皇上八弟、郑王李从善为妻,育有一子李仲寅,年方六岁。外人都道二人举案齐眉、琴瑟和鸣,不过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来了来了!新夫人来了!” 但闻府门外一阵喧闹,迎亲的唢呐声隐隐约约传将出来,府里的下人都忙不迭地往门口跑去。 “姐!”他一把攥住林如菀的手腕,将方才的不快抛到脑后,“芊儿来了,快!我们去看看!” 林如菀被他拉着一路小跑,心下暗笑这么些年了,这小子还是毛毛躁躁的,却没有出言制止。急急地赶到了府门前,正赶上新郎官冲着花轿射第三箭。驱天煞、地煞、轿煞,正所谓三箭定乾坤。见一身鲜衣的张奉洵举着花箭手心冒汗的样子,林卿砚不禁暗忖“百无一用是书生”。 老规矩,新娘下轿脚不沾土,踩着红毯而入,跨马鞍、过火盆、撒麦麸,三拜成亲……至此,成亲的繁琐礼法告一个段落,就等酒席开宴了。 林如菀帮着打点去了,林卿砚闲着无事,撂下茶碗、撇了苏鸢、走出待客的茶室,在张家的后园子里逛荡起来——他倒要看看这张洎是不是个一穷二白的清官,最好别穷得两袖清风,亏待了芊儿。 走马观花,他对这张府还算满意,张洎是个有分寸的、懂生活,不像他爹,这几十年就指着立下军功的奖赏过活。 逛着逛着绕到一处僻静的屋后,他正左右打量着自己是不是迷了路,一压低的男声断断续续地传入他的耳畔。他放轻步子循声走去,贴着屋角探出头去,但见院中的小亭里站着两个男人。后头的武将打扮、点头哈腰,他的主子紫袍宽袖,虽只一肥头大耳的背影,林卿砚也认得出来,那便是他的姐夫,郑王李从善。 “他甚么时候来的?”林卿砚正暗自疑惑着,那一头的对话接二连三地传入耳中。 “半枚同心珏已经找到,人也于今晨一起押送抵京了。”那武将恭敬地禀报着,双手捧着一个红澄澄的小玩意,缀着流苏,“谨遵您的吩咐,这瓣同心珏完好无损,人也留了活口。” “很好。”李从善赞许地点点头,转过身来。林卿砚慌忙往屋角里藏了藏,屏息听着。 “卑职以为,人留着严刑拷问,套出些话来也就罢了,这同心珏还是早日销毁为妙。毕竟……” “不是只搜出半枚吗?”李从善将那物什揣入怀中,莫测地一笑,那油头粉面的样子实在教林卿砚不喜,“郑宾,你记着,人也好、玉也罢,都为着投石问路,引蛇出洞。” 方才遮住了视线,那小东西究竟是甚么,他未及看清。 “王爷是说,留着这半枚玉佩,这些人的同伙就会自投罗网?”那个名叫郑宾的军头试探性地问道。 “那便看大宋进犯之心究竟有几分了?”李从善面色沉了沉,转而问道,“盗佩之人的身份,交代了吗?” “王爷恕罪,那帮人嘴硬得很……看那领头人的打扮,是个贵公子的模样。卑职,卑职这就去审问……” “说不准,除却这同心珏,还有意外之财。” 李从善眸光森冷,命令道,“记住,务必保住那人的性命。另,对此事知根知底之人愈少愈好!” “是!” 林卿砚猫着腰闪身退回到原路上,留下的足迹,清风一拂,便了无痕。 同心珏吗?他的神经仍紧紧绷着。 当真有如此凑巧之事?南都城中的那张白净的面庞浮上他的心头。难道说,那夜的黑衣人便是姐夫所派?哼!无怪乎这般有恃无恐!这同心珏大有来头,引得姐夫如此大费周章地争夺,还与宋国扯上了关系……唉,偏生方才没看清那同心珏到底是何模样! 当日赵佑手中也是一瓣鸳鸯对佩,从露财遇劫匪乃至定情之说均荒诞得很。他将那玉佩看得极重,显然有备而来,断不是偶然在玉器店里瞧上那么简单。只是不知,姐夫擒获的是他,还是当初与他同行,执另一半对佩逃亡的那人。 林卿砚一时不察,自己的眉头拧得紧紧的,一直未曾松开——无论如何,要先确认姐夫怀中藏着的,究竟是不是那鸳鸯对佩。 ------------ 第三章 伶俜半佩?候成双 晚风习习,转眼晚宴便开席了。 人逢喜事精神爽。张奉洵的束发一丝不苟,一袭红袍衬得满面红光,他端着酒樽在圆桌间游走,挨个敬着酒。虽然宾客都颇有默契,不忍将新郎官灌醉,害得新娘子空守新房,奈何宾客甚众,这一圈下来是酒不醉人人自醉。酒过三巡,本是文质彬彬的书生,已经醉了七八分,倚在座上双颊通红、口齿不清起来。 林卿砚揩去指尖的花生渣,端起酒杯施施然起身,拖沓着步子缓缓走到新郎官跟前。 “奉洵啊……”他一掌拍在新郎瘦弱的肩膀上,大着嗓门,舌头也打起了结,似是醉了,“以后,芊儿,我妹妹,就交给你了!” 张奉洵赶忙拉开椅子,站起身来,信誓旦旦:“二哥你放心!小生定会好好待芊儿的!” 林卿砚一把揽上男子的肩膀,对着他耳边说悄悄话一般,满口酒气:“奉洵,有一件事我突然绕不过弯子来了……你说,照理,你长我一岁,可现在你娶了我妹妹,我们这孰长孰幼啊?” “这……”张奉洵也是一怔,随即咧嘴笑道,“论年纪,是小生长;可论辈分,二哥是小生的内兄。我大唐礼仪之邦,当以辈分论长幼!” “说得好!”林卿砚赞许地连连拍着他的肩膀,“那我就不客气了!” “应该的,应该的……”新郎官红着张脸答应着。 “对了,方才你敬酒之时,姐夫似乎恰巧离席了。自今日起你们便是连襟了,就是不论尊卑,光凭这亲缘关系你也该再去敬他一杯才是!” “方才郑王爷不在?”张奉洵犹疑着,说实在的,他早记不清刚刚敬了哪些宾客。 “礼多人不怪,再去敬一次,总不会错!”林卿砚摇摇晃晃地拽着男子,“走走走,我陪你!” 张奉洵被他拖着,匆匆忙忙地握起酒樽跟了上去。 “姐夫!新郎官来敬你了!”林卿砚大着嗓门嚷嚷着,走到李从善跟前,方松开手中被揉成一团的红绸衣襟。 张奉洵慌忙理了理自己肩前的衣料,含笑举起酒樽:“郑王爷!” 李从善闻声扭过头来,安坐位上,淡淡地举起酒杯致意。 摆甚么臭架子!林卿砚又是一阵忿然。他看不惯这姐夫已不是一日两日了,不忍教姐姐和爹娘为难,每每咽下这口气。如今,还是正事重要!他缓缓运气,掌心蓄力,隔空往张奉洵的后背一送…… 张奉洵只觉得一阵劲厉的风吹得他一踉跄,等他反应过来,杯中酒已洒了李从善一身。 “啊!奉洵,怎么如此不小心?”林卿砚惊叫一身,赶忙上前,要用自己的袖子拭去郑王身前的酒渍。 张奉洵的酒醒了大半,愧然地愣在原地。李从善面露嫌恶之色,不便发作,却又看见他这桀骜难驯的妻弟竟一反常态如此讨好他,一时愕然,来不及拦阻他。 林卿砚一手拉开李从善的半边外襟,一面将袖子蹭了上去,说道:“姐夫,我看你还是把外袍脱下来,换一件罢。” “不必了!”李从善反应过来,窘迫地站起身,伸手欲将男子挡开,却发现这看似瘦削的小子下盘极稳,怎么也推不动。 “姐夫你何必客气!” 林卿砚嘴上说着,一边揪着李从善的衣襟,丝毫不理会对方的动作。这一来二去,混乱之中,李从善外袍的暗袋里抖落出一样小东西,在夜色中一晃而过,往地上坠去。 电光石火之间,林卿砚眼疾手快地俯身一捞,将方形的玉佩攥在了手心里。他缓缓直起腰,将玉佩递给李从善,懒懒散散的样子:“姐夫,你的东西,嗝……掉了……放心放心,没摔着!” 李从善紧张地接过玉佩,放在掌心上摸了摸,确认并无缺损之后,才重新放回怀中。他淡淡地瞥了林卿砚跟张奉洵一眼,觉着这两个家伙实在醉得不轻,懒怠与他二人计较:“无妨,本王自行打理便可。” 这时,坐在偏桌的林如菀闻见动静带着丫鬟匆匆走来,温言劝道:“王爷,不若进内堂更衣罢?” 林卿砚识相地退后两步,径自走开了去。不同于来时,高悬的灯笼照亮了他交替而现的笑意与愁容,相映成趣。 同心珏与那鸳鸯对佩果然是一物。 李从善手中的并非赵佑的那一半。 这半枚同心珏现在金陵,赵佑定会来取,果真是“后会有期”,这么快又要见了吗? 赵佑其人,与宋国又有何关系? …… 李从善擒住的人是饵,只有抛出去才能钓到鱼。是以,林卿砚稍加打听便获悉了那人的关押之处——想必,赵佑也是一样。 李从善除拜中书令,执掌中书省,位同宰相。金陵城中尽人皆知,若有人关进了中书省的地牢,便是郑王眼皮子底下的熟鸭,插翅难逃。可纵然如此,每年都有几个不知深浅的外乡人妄图劫牢,结果把自己个儿给折进去了……唉唉,凡此云云,不胜枚举。 拜堂过后还有些零零碎碎的流程需按规矩来办,加之林夫人爱女心切,是以林将军一家得在金陵多留几日。左右摊不上林卿砚甚么事,他乐得自在,每日都时不时地溜出官舍去,孤身一人,也不知上哪儿浪荡去。林将军宽和,林夫人事忙,倒由得他去了。唯有苏鸢被他晾在官舍中替他打马虎眼,颇有些失宠的怅然。 到了第三日午间,两个武人打扮的中年男子并肩走进一处茶楼,点了壶茶、要了些点心,便聊将起来。 “今日校尉上的刑也忒重了些,都给移到水牢去了。要我说,那小子细皮嫩肉的,要再多晕死过去几回,只怕……上头可是说要留活口的。” “谁说不是呢!”另一人愁眉叹道,“偏生那小子嘴硬,这都审几日了,愣是蹦不出半个字。这是和我们杠上了啊,校尉大人哪能不急!唉,罢了,无论是没审出东西,还是弄死了人,都没好果子吃。早点死了也好,免得咱兄弟没日没夜地轮班。” “我听大人总是问那小子甚么玉佩的事,想必是个值钱的东西,才掀起这么大浪。不过,哪怕是传家宝也没命重要啊,看那小子来的时候衣冠楚楚的样子,没想到是个守财奴……” “嗐,你管他呢!还是快些吃,吃完回去还得换班。” …… 茶楼中靠窗的位子上坐着个人,一身惨绿罗衣,玉簪髻发,不知是哪家的膏粱子弟。他闲靠着窗框,自酌自饮,愣是把茶喝出了酒的随性。那头两个狱卒的闲话堪堪告一个段落,他半边嘴角微微扬起,笑得蔫儿坏—— 已经第三日了,鱼儿还没有上钩的迹象,姐夫这是捺不住性子,动手煽风点火了。不过也好,当局者迷,待这拨消息在周遭传扬出去,今晚这中书省可就热闹了。好戏已经排演成了,可这戏子该不该出场、是生行还是丑角……他突然摸不准自己的心思。 他将壶中的浓茶一股脑倒入盏中,缓缓送到嘴边。窗格外风和日丽,绿树掩映着中书省的高墙,柔和了所有线条,是舒卷的暖色。今夜约莫是个月朗星稀的好天气。 看来要在这茶楼多打发些时候了。他仰头将茶汤一饮而尽,浓酽的茶香在唇齿间荡开,直冲入咽喉。 “小二哥,再来一壶!” ------------ 第四章 肃冷清夜?交易成 月光清冷,静夜无风,喧闹了半日的江宁府归于沉寂。子时过后,除却夜夜笙歌的烟花之地,褪去光华的金陵西都方有几分返璞归真的味道。 中书省,撰作诏制、决断政事的机要之所。没有白日里的庄重肃穆,此时的它毫无保留地暴露在月光之下,像个没有防备的孩子一般酣睡着。 月影下,高墙外的枝杈忽地一晃,似有甚么在墙头一闪而过,消失无踪。 贴身的夜行服勾勒出身体的曲线,乌黑的长发盘成一髻束在头顶,插在腰间的匕首崭新得生疏,似在蠢蠢欲动,想要饱饮鲜血。蒙面巾之上仅露出一双眸,布满血丝,急躁而坚毅地扫视着静谧的夜;明明是一身行云流水的轻功,此刻却举步失措,无暇他顾。 中书省以往巡夜的守卫此时都没了踪影,他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但是他不能再坐以待旦、袖手旁观了。今夜,就是拼上性命也要闯进地牢! 中书省的地形图纸早在他的脑海中过了无数遍,就是闭着眼睛也能找到地牢所在,他深深地吐纳一番稳住心绪,提气凌空掠去。 地牢建在西面的丛林下,入口是以花岗岩垒起的拱形石门,乍一看便似那墓穴一般,森冷晦暗。门口值夜的狱卒不过两人,握着支长矛一左一右站着,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话来抵抗那排山倒海的睡意,而他们腰间挂着的正是地牢入口的钥匙。 他将腰间的匕首缓缓拔出,锋利的刀刃在清月下闪着寒光。他没有杀过人,娘、或者说是师父,没有教过他怎么杀人。但今晚,只怕要破例了。紧紧握住刀柄,他心一横,迈开步子…… “唔……” 弹指间,背后一人遽然隔着蒙面巾捂住了他的口鼻,另一只手钳住了他的胳膊肘使蛮劲往后一拽,他一时不防,就这样被带入那人的怀里。此人个子很高,他的后脑勺正撞在那人的下巴上,敲得他脑仁一震,暗自叫苦。 “先跟我走!”头顶上那人沉声说着,语气中似在隐忍——方才撞的那一下,一定很疼。 怕闹出动静来惊动了地穴的守卫,他镇静地任那人拖着他往后走,甚至使出轻功来配合他。进了这中书省,他就没奢望活着出去,若能救人自是最好,否则,他也无颜回那个家。 他觉着脖子猛地枕在了一条健实的胳膊上,上下打量时才发现自己就这样被硬生生地拽到一棵大树下,背靠树干。那人松开钳制他的手,抽出胳膊,站在了他的面前。 月光透过茂密的枝叶,将斑驳的树影投在了他的脸上。是他?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叫甚么来着?林卿砚?他怎么会在这里? “赵贤弟,”林卿砚坏笑着,低声道:“我们又见面了。” 正对上他那笃定的目光,赵佑心知是祸躲不过,幸而蒙面巾遮住了他那心虚的苦笑——“林兄,别来无恙!” “本少爷倒是无恙……不过,贤弟你这几日似乎过得不大顺遂?”林卿砚挑了挑眉,通红的下巴格外醒目,“让我猜猜,这水牢中关押的是你甚么人。据传是个细皮嫩肉的小子……而今夜,你孤身一人在中书省里横冲直撞的,明知是圈套,还是瞒着你的那些部下来此。那个人对你很重要?底下人不听你的号令,他们效忠的是水牢中关着的人。他是,你的哥哥?” 见赵佑痴痴地立着,双眸盈盈,含忧带怨,他不禁有着片刻的晃神—— “他是……你的心上人?” 此言一出,林卿砚亦是哑然。这眼前的赵佑分明是个男子,揣度别人有断袖之癖未免太过冒昧。可不知为何,方才见他一对桃花眼中泪光粼粼,那般哀怨惆怅,像极了女子…… 乍闻此言,赵佑只是瞪大了眼睛惊愕地望了男子一眼,又很快移开视线,不知是负气,还是一时大度得忘了介怀他的不敬之语。 嗐!男生女相有甚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就说张奉洵那个白面书生罢,不也是这般娇气,弱不禁风吗? 林卿砚尴尬地张了张嘴,半晌都想不起能说些甚么缓和缓和气氛。 “他是我的兄长。”赵佑忽而平静地道。 “啊?哦……”男子如释重负地咧嘴一笑,“是你哥啊,难怪难怪……” “如今我被林兄所擒,”赵佑面色清冷,“不知林兄是欲将我送官法办,还是私了?” “嗯?”林卿砚方回过神来。 是了,为何要在这半途中截住他?想将他的身份问个清楚?不愿他落入李从善那家伙的罗网之中?还是,为着那一句“后会有期”? “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若我满意,今日我二人便权当不曾见过。” “能说的,小弟自然会说。”赵佑目色澄明,凛然无畏,“不能说的,便是地牢中大刑加身,佑也同兄长一般,无可奉告!” 林卿砚望着对方的眼神,突然有些瘆得慌,果然这玩笑是不能乱开的,这赵佑也是,男子汉大丈夫,肚量忒小了些。 “好。第一个问题,”既然要问,他自然得问一些“能说的”,“你不是饶州人氏罢?” 赵佑一愣,他没想到首当其冲的会是这样一个问题,果然是纨绔子弟,不按常理出牌。懒怠与之多言,他索性回道:“南都城中那夜,佑与林兄所述,均是一时情急,大可当作戏言。” “如此说来,你没有心上人?” 赵佑怔了怔,眉头微皱:“没有。” “既不是送给心上人,你们不远万里来取此佩,又有何用?” “事关重大,不便相告。” 林卿砚嘴角的弧度在不经意间沉了沉——他这是默认了,不远万里乃是虚指,翻疆过境方属劳顿。赵乃大宋国姓,他们真的是宋国人? “那夜缠住你们的黑衣人,与将你哥哥擒来之人,是同一拨?” 赵佑思索片刻:“不错。” “若你将人自牢中救出,下一步作何打算?” 闻言,男子神色茫然。下一步?他从未想过下一步。他只知他必须来救人,如此,他便不用日日如坐针毡、夜夜辗转难寐…… 趁着他失神之时,林卿砚凑近了些,咄咄地逼问,目光如炬:“双玉相佩方称之为珏,否则不过是形单影只的俗物罢了。那另一半同心佩呢?不想要了?” “我……”赵佑眉头微蹙,身体往后侧了侧,避开男子的视线,张口无言。 察言观色,林卿砚冷眼相看,心下已明白了八分:“若以你手中的半枚玉佩来换你哥的性命,你可愿意?” “此话何解?” “你将半佩交与我,我替你把牢里那小子救出来,买卖公道。事成之后,一拍两散,再不相干。” “你如何能……” “这你就不必管了。”林卿砚淡笑问道,“等我将人送到你面前,你可有本事奉上这同心佩?” 赵佑半信半疑:“你要它有何用?” “这玉佩原就是本少爷看上的,满打满算,这半只玉佩值一个半金元宝,权当你付给我的辛苦费罢。你只需知道,我无心插手两国政事,惟愿相安无事、四海承平。” 赵佑暗忖,此人城府极深,必有一番打算,若他与那些黑衣人是一伙的,这样一来岂不教他们尽得双佩? “若我没料差,这同心珏并非你二人所求,你与你哥不过替人办事,既如此,于你而言,人命关天,岂是区区玉佩可及?”林卿砚交叉双臂抱于胸前,闲适地倚在树干上,“不然,你也可以自己进去试试看,你的轻功是不错,但看样子只有轻功不错。” “你……” 林卿砚无视了对方不忿的抗议,打了个呵欠:“怎么样?这笔买卖如何?爽快着些,本少爷还要回去睡觉!” 赵佑正左右为难之时,脑筋一转——何不索性答应了他,若他真有本事救得二哥,再与他计较。 “好!成交!” “明日此时,你将半佩带上,在西墙外接应。闻见墙体响动,两缓三急,方可现身。记住,只有你一人。” “明白。”赵佑往地牢的方向望了一眼,咬咬牙,“告辞!” “等等……” 冷不防肩膀被男子一把摁住,赵佑回过身来,面有不屈——不就是长得高了些吗?了不起? “最后一个问题。”林卿砚直起脖子,眼珠不安地转着。他清了清嗓子,问道: “你真的是男儿身?” ------------ 第五章 劫狱戏码?舌如簧 他清了清嗓子,问道:“你真的是男儿身?” 许是夜色的缘故,赵佑的神情一沉,面色却白上了几分。他暗自提气,将肩膀使劲一扭,竟挣开了男子的大手。 “不然呢……” 话音未落,一阵风倏地拂过,那抹黑影已然消失在林间。 林卿砚的手仍僵在半空中,他握掌为拳,将那阵风揉入掌心。 半晌,方低声笑了。 …… 有人说他是将门虎子,有人说他是花花公子。 前者,多半是跟在林将军后头溜须拍马之徒。而后者,则大多嫉富如仇,看不得他这种躺在父辈功劳簿上的世袭之徒。 过犹不及,他自认为这两极分化严重的评价均是无稽之谈。无论是上阵打仗,还是花天酒地,都不是他的一技之长。他最得意的,当属那一副三寸不烂之舌。 价值十两黄金的鸳鸯对佩,他软硬兼施,愣是以六两的价钱成交。虽说货没到手罢,但那俩夜明珠,不也是以低价收入的吗?再说到他那被个女人管得服服帖帖的爹,在战场上砍瓜切菜倒是利落,偏偏回了府,见了这林家夫人,满脸堆笑唯唯诺诺得,没半点男子气概。这一点上,林卿砚把外头讨价还价的一套照搬回了家中,每每舌灿莲花地侃了一通,说得他爹娘正云里雾里、目瞪舌僵之时,就“顺理成章”地获得了双亲首肯。 而今日的这两番交涉,他尚算满意——自郑王府的偏院翻墙而出,林卿砚的面上浮有笑意。 赵佑救人心切,只要把牢里的小子拎出来,掐着喉咙往他面前一放,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不怕他耍诈。 至于适才同姐夫的一番密谈……面对李从善多疑的打量,他说得口干舌燥、舌敝唇焦,终于让高高在上的郑王爷相信,只要地牢中的狱卒陪他演一场戏,另外半枚同心佩便唾手可得。 “姐夫,我承认,素日里我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但说到底,我是大唐子民、将门之后。北有猛虎,其视眈眈,这点觉悟,小弟还是有的。区区十两黄金的同心珏为何引得你们两方争夺,小弟不打算寻根究底,日后亦会守口如瓶。现下小弟只知,于姐夫、于大唐而言,那死物怕是比地牢中人重上千倍。既如此,以一条人命换半枚玉佩,何乐而不为?” 已是第四日,鱼儿还未上钩,李从善的确焦心。林卿砚为何会与宋国盗佩之人相识?同心珏一事,他知道多少?据回报,南都交锋之时有一年轻男子带人襄助盗佩贼子,致使劳而无功、鱼有漏网,林家在此事中,又扮演着甚么样的角色? 太多太多的疑问,数不胜数的疑点,但李从善只是淡淡一笑,将这些尽皆掩过了——眼下,没有甚么比拿到同心珏更重要。 “好!今夜你去地牢劫人,本王会吩咐好一切。” …… “孩儿吃饱了!”林卿砚撂下饭碗站起身来,装模作样地揖了一礼,“爹娘慢用!” “砚儿。”林将军将酒一饮而尽,放下酒盅,髭须上还沾了点点晶莹的酒珠。他削瘦的古铜色脸颊隐隐泛红,面色微醺:“明日一早,随为父入宫面圣。切莫误了时辰!” “啊,知道了……”林卿砚应着,顿时成了霜打的茄子,“孩儿先回房了!” 迈进屋槛,回掩房门,扣上木闩,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床榻边,掀了被子闷头便睡——没日没夜地守了三天,今夜要演一出大戏,明日又要早起……现在,谁也别打搅他补眠! 转眼间,一弯明月攀上梢头,摇摇晃晃地升至中天。官舍中,一身劲装的男子提着把长剑,偷偷摸摸地溜出房门,匆匆运起轻功,消失在墙头。赶到中书省的西墙外之时,他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人还没来。好险,差点睡过了时候! 足下生风,他跃入高墙,径自掠至地牢门前,不费吹灰之力地制住左右守卫,半点动静都没发出。 别看李从善面相富态,不像是个事必躬亲的主儿,好在办事还算牢靠。林卿砚弯腰猫进拱门之后,外头听着那叫一个胆战心惊。高呼声、惨叫声、撞击声……此起彼伏。阴暗的廊道里,伤痕累累的狱卒七歪八斜地躺了一地,哼哼唧唧地,哀声连连。临近水牢之时,还有人特地端了半盆腥味十足的鲜血,直泼了他一身。 用“夺”得的钥匙顺利打开水牢的大门,林卿砚一眼便聚焦在牢中央那个湿漉漉的人影身上。散着恶臭的水一直没到了男人的锁骨处,一头长发披散着,凌乱得不成样子,面上似乎有着几道淌血的伤痕。光线幽暗,看不清神情,独一双眸子幽愤深邃,闪着炯冷的光芒,看得林卿砚后背直发凉。 相较自己身上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满池的污水闻着都清爽了几分,林卿砚左顾右盼了一番,将剑收入鞘中,一跃入池。他蹬着水游到那人身边,道了句:“放心,令妹托我来救你。” 其实林卿砚也知道这不过是多此一举。眼前这人遍体鳞伤、气息奄奄,也就那一双眼睛厉害着些,他想要劫人是易如反掌,点了穴道拎走便是,何必同他废话? 闻言,此人的目光登时柔和了几分,似是卸下了防备。这样的反应,他不知为何,甚是满意。 泅入水中一一打开锁链,林卿砚将男子的手臂往肩上一揽,提着他的腰带踩水借力,双双飞回到池边。上头有了些月色烛光,林卿砚方看清了这人的面容。此人几近而立的样子,一双眉眼确与赵佑相像,只是多了几分刚毅内敛。饶是泡在水中多时有些浮肿,也改变不了他是个美男子的事实。林卿砚利落地将男子负在肩上,脚不点地出了牢房。 月光清朗,正是昨日约定的时候。林卿砚运气于掌,送向墙面,两缓三急,击打了五掌。墙体内震,是没有内功之人所难闻见的沉声。 他背着男子跃出墙头的同时,树梢上一道人影飘然落下。 “二哥!” 赵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不由失声。林卿砚将人挨着墙根放下,挡在了匆促冲将过来的赵佑身前。 “我没事……”地上的人缓缓启齿,嗓音低沉沙哑。 浑身上下湿淋淋地滴着水,晚风一吹委实有些寒意。林卿砚满不在乎地摊出一只手,一副要债的模样:“东西呢?” 赵佑面露迟疑之色,偏头往男子身后看去,目色闪烁,似要询问兄长的意思。只是没等这对赵家兄弟四目相接,林卿砚利落地往后一闪,在地上那男子颈前的天突穴上一点,疏懒地直起腰来。 “你、你做甚么?”赵佑瞪大眼睛,急急问道。 “没甚么。”男子勾起嘴角——这小子,比起南都初见之时,倒不那么忸怩了,起码这对眸子愈发厉害,正眼瞪起人来,颇有几分威慑力。 “不过让你哥哥暂时别开口,以免打搅我们的买卖不是?” 赵佑往他身后看去,只见潦倒不堪的男子无力地瘫在墙边,张口无声,唯那双眸一如既往,透着坚毅。纵然听不到回答,他也猜得到,二哥定不肯将同心佩拱手相送,换得一命苟且偷生。可是,他做不到…… “若我猜得不错,”林卿砚道,“你只习了身一苇渡江的轻功,舞刀弄棍、拉弓打穴,均是一窍不通。你若反悔了,或许能带着玉佩全身而退,可你哥,只怕……” “你究竟要玉佩有何用?” “贪财也好,好奇也罢。余下之事左右与你无干,带着你哥回宋国好好养伤,才是正经。” 见赵佑仍是呆立原地,踯躅不决,林卿砚怅然地拂了拂袖,慢腾腾地弯下腰,提着男子的后衣领将人拎了起来:“看来还得我帮你做这个决定。” “你虽不懂穴位,但若我在此处劈上一掌……”林卿砚举起右手在男子的喉间比划着,“会发生甚么,你总归是知晓的罢?” 赵佑攥紧双拳,恨恨地望着他,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你敢!” “我救出来的人,就没有大费周章送回去的道理。敢与不敢,不妨一试!”他眯着眼,玩世不恭的笑容中带上几分森然的寒意,“你若不肯交钱领货,倒简单。想来,你这哥哥死在自己妹妹的手中,也算死得其所了。” 一语言罢,他抬手便要往男子的喉间劈去。赵佑脑中一团乱麻,根本不及计较他言语中的蹊跷,不管不顾地提气冲上前去,想要拦住他,却不防林卿砚掌风一转,直袭向自己腰间。不及防备,藏于腰封中的同心佩被他抢了去。 “成了!”林卿砚掂了掂掌心的红翡,左手一推,将气若游丝的男人推到赵佑怀中,“银货两讫,带着你哥走罢!” 赵佑慌忙扶住男子,忿然地瞥了得意忘形的林卿砚一眼:“卑鄙小人!” 然,只得先咽下这口气,徐图后计。他咬牙将男子半扛在肩上,转过身去,提气欲行。 “闪开!” 蓦然间,他听见耳边的一声疾呼,随即感受到一阵劲厉的掌风袭向后背,推得他猛一趔趄,险些摔到地上。 “你!”赵佑死死护住男子,扭过头来狠狠地瞪向林卿砚,却不由得大惊失色。 月光下,一支鈚箭穿透了他的右臂,沿着箭镞,鲜血一滴一滴地落下。 ------------ 第六章 巧据半佩?觐圣颜 “你……”赵佑惊愕地怔立当场。 “快走!”林卿砚警觉地望着俯于对面瓦顶上的黑影,好不容易腾出点工夫扫了他们一眼,不由得皱眉,“还不走!没看出有埋伏吗?” 看来这王爷不是谁都能当的。李从善果然阴狠,自始至终,他就没想过放人,同心珏和盗佩人的性命,他都要。怪他,怎能轻信那老狐狸的话? 林卿砚抬手点穴,暂时止住了伤处的血——方才的那一弓乃是双矢,天太黑没瞧清,忙乱中只顾着凑上前推人,大意了。 “还不走?”林卿砚将二人挡在身后,不耐烦地催促着。 “那你……”背后传来的声音微微颤抖着。 是了,赵佑以为他当真是路见不平顺手牵羊的劫狱要犯,这小子……哦不,这姑娘还挺有义气的。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就别丢人现眼了。我殿后!快带人走,别拖我后腿!”穿臂而过的箭伤传来一阵一阵的痛楚,他攥紧掌心的红翡玉,咬牙道。 默了半晌,身后重又赵佑的嗓音,只有简洁的二字,带着隐忍:“告辞!” 一阵轻风拂过,空荡荡的街巷中只余他一人。 足尖轻点,他一跃上了对面的屋顶,直逼到藏匿于瓦后的黑影跟前。那人倒也坦荡,索性直起身来,一身布衣,背上还负着箭壶。 林卿砚上下打量着这个不可貌相的中年男子,评价道:“准头还行,箭法不错。看来姐夫尚有点良心,没弄一阵箭雨,索性连我也杀了。” “少将军,您不该……” “该做甚么不该做甚么,本少爷心里清楚!”林卿砚愤然地白了他一眼,“带我去见姐夫!” 见男人犹豫不决,他没好气地补了句:“不然,本少爷的医药费,你出?” 月影偏斜,郑王府主屋廊下,一体态雍容的男人负手而立,面向中庭——正是这府邸的主人,郑王李从善。他静静地望向夜空,似在赏鉴树梢之上的挂悬着的皓月,一身丝质的寝衣外披了件黮袍,仿佛融在了夜色中。 朗月下,他的瞳孔倏地一缩,双眼微微眯起。下一刻,庭中落下两道人影,其中一人的右臂上插着一支长长的鈚箭,鲜红的血色一直染到了袖口。 林卿砚抬了抬眼皮,微微颔首,道了声:“姐夫。” “属下无能,跑了贼人,误伤了少将军。”布衣男子跪在地上,告罪之时言语间却镇静自若、一派凛然。 李从善的目光冷冷地自二人面上游移,对当下的情势已了然八分。林卿砚其人是有些手段,若不是他一门心思地护着贼人,凭祁叔的箭法,岂会失手? 李从善的语调平稳,听不出起伏:“自己下去领罚罢。” “是!”祁叔拜了拜,屈身退下了。 “姐夫,”林卿砚笑了笑,“生意不是这么做的。士农工商,这排在最末的商人都恪守的信誉,姐夫难道不知?” “本王只知,为国子、为人臣,国耳忘家,公耳忘私,此乃士人之责也。岂不闻圣人云:‘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李从善面色一沉,居高临下,“你此番太过胡闹!” “姐夫好口才!小弟险些被绕了进去。”男子挑挑眉,“那盗佩之人不过听差办事,何必赶尽杀绝?岂不闻儒家恻隐之心?” “这帮人来历不凡,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这是放虎归山!”李从善瞥了他一眼,嗤之以鼻,“事已至此,无需多言。你且到后院的厢房中坐着,本王命府医前来为你治伤。今夜之事,不得外传,对岳翁也是一样。” “明——白——” “东西呢?” “那个……”林卿砚面露窘色,轻举了举插着箭的右臂,“我本来将玉佩攥在手里,可箭来得突然,猝不及防,一时失手……摔碎了……” “甚么!”李从善看着男子从怀里掏出的一捧裂成碎块的红翡玉,脸色顿时黑得可怕。 “还不是怪姐夫你……”他絮絮地埋怨着,“你若不安排那么一出,我也不会中箭,这宝贝更不会摔碎了……” 李从善气得面色发青,就差没背过气去,好不容易才从牙缝里沉沉地蹦出两个字:“下去!” 那府医是个见过世面的,大半夜的被人从被窝里喊起来,拎着药箱匆匆赶来,拔箭上药,手抖都没抖。拔下来的一截子箭头上血迹未干,林卿砚就马不停蹄地潜回了官舍。打柜子里摸黑翻出一套中衣换上,再将染血的衣物裹成一包烧了个干净。打点好这一切,天已微明了。此刻,躺在榻上,他以左手抓着同心佩,借着窗外的月光把玩。 玉质纯粹、雕工精湛,的确是个好东西。可这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林卿砚愣是没瞧出来这玩意儿除了能卖钱、能送礼之外,还有甚么分外之处。李从善的确是个背信弃义的“君子”,可他也不见得是个言必信行必果的硁硁小人。他早已备好了红翡碎玉,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乖乖地将同心佩双手奉上。只是这突如其来的一箭,加深了他一番话的可信度罢了。 寻了个锦盒将同心佩一撂,他本想小憩片刻,不料右臂的伤处变本加厉地疼了起来,明明筋疲力竭,却睡意阑珊。虽说自小摸爬滚打、舞刀弄枪的没少受伤,但被利箭穿臂而过,这是头一次。那般不假思索地冲上前救人,也是头一次。 只是,那个谜一般的女子,却是最后一次见了。 日出之时,将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的苏鸢叩开了林家少爷的屋门。今日老爷要带少爷面圣,他也有幸去那金碧辉煌的皇宫里走上一遭,自是喜形于色。 他恭恭敬敬地站在榻侧,轻唤道:“少爷,快醒醒罢!误了进宫的时辰就不好了!” 看来少爷对面圣之事也颇为上心,连带着睡眠都浅了。没等他催上第二遍,就见榻上的男子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哑着嗓子吩咐道:“备好衣服,我这便出去。” “袍袴都在这了。”苏鸢将脚凳往前推了推,俯身上前想要扶男子坐起身。 “嗯……”林卿砚将被头一卷,翻身朝里,睡意惺忪地道了声:“你出去哄住我娘,我……再眯一会儿……” “少爷……”当头一盆冷水浇下。果然,这位赖床是每日雷打不动的功课,就是去拜见皇上也丝毫妨碍不了他的好梦。苏鸢暗叹了口气,只得放轻步伐出了屋子。 好在,没等他被夫人逼着再去叫人,林卿砚自行收拾妥当,人模人样地出现在饭堂中。林老爷、林夫人瞧着独子一改素日吊儿郎当的脾性,穿戴得衣冠楚楚,尤其是那一双眼睛下挂了两瓣困勉的黑眼圈,甚是欣慰。 用过早膳,父子二人骑着高头大马,缓缓悠悠地并肩往宫门而去。一路有说有笑,林将军聊到兴处,大笑地拍着儿子的肩膀。每拍一下,林卿砚就咬着牙一哆嗦,面上却还是高兴的样子。 偌大的皇宫,金顶红门、瑞阁阙宇。若说富丽堂皇,阿房未央,哪一代的宫殿不比得它气势磅礴、奢侈浮华?若说质朴典雅,金陵京都,哪一处的屋角寻不见清苦寒士、乞食流民?不比常年在宫中侍奉的奴才宫女,苏鸢等一众家丁是头次进宫,走马观花看个新奇热闹。 入了内廷,拉缰下马,由宦官领路,一路步行至勤政殿外。内监通禀,很快里面就递出消息,说皇上请林将军和少公子进殿去。 这是林卿砚第一回这般细致地打量高居龙椅上的那个黄袍男子。上一次面圣,是七年前的事了,那时郑王成亲,金陵比几日前还要热闹上几分。圣驾亲临礼堂,皇恩浩荡、锦上添花。只是,那一日来的是山呼万岁的皇上,而非平易近人的兄长。只是,那一日他东躲西藏、嬉笑打闹,滑过了注意。 这些年,世人皆暗传,皇上李煜,喜吟诗作赋,爱美女佳人,独独不恋江山百姓。他有些好奇,这样一个帝王,该生得怎样一副面孔,同那些画册中的老皇帝一样正襟危坐、吹胡瞪眼? 像,却又不像。 烫金龙袍、长须短髯、居高临下、万乘之尊。待这李煜来日被收进册子里,只怕也是那般不苟言笑的刻板模样。只是,眼前之人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嬉笑怒骂皆成文章。所谓帝王,是非功过留待后世评说,喜怒哀乐却独此生了然。 李煜的五官与胞弟李从善有五成相像,只是龙椅之上的他不似郑王那般胖得富贵,反倒称得上有些清瘦了。林卿砚一晃神,仿佛声色犬马、夜夜笙歌的是他那肥得流油的姐夫,而宵旰图治、形销骨立的则是眼前这大唐之主。只可惜,不是。这李煜的眉目风流蕴藉,本属山水江湖。 “爱卿快快平身!”李煜笑容可掬,伸手虚抬了抬手——纵使他不问国事,也当知道,这大唐的江山,离不了抗侮征战的两朝猛将林仁肇。 又含笑望了眼堂下的林卿砚:“林公爱子已这般大了?” “犬子不佞,仰慕圣颜。臣斗胆许其同行。”林将军站起身来,弯腰拱了拱手。 “卑弁林卿砚,拜见皇上!”虽说方才已经行过礼了,可这君臣的规矩就是这般无理取闹。林卿砚说罢,又跪地叩拜下去。 “快快请起!”李煜赞赏地打量了几眼男子:“果然器宇轩昂、人中龙凤!” 这一番礼节下来,林卿砚已是不胜其烦,总算可以站在一边歇着了。只听他爹奏禀,说是金陵的婚事已毕,明日启程回南都,又谢皇上御笔赐婚、促成良缘云云…… 正当林卿砚百无聊赖,想着言尽于此,差不多可以告退之时,林仁肇夷犹片刻,话锋一转:“皇上,淮南兵弱,兼之宋国连年用兵,先后平定西蜀、荆湖、岭南……千里奔波,士卒劳累,正是可乘之机。陛下只消给臣数万兵马,臣便能夺取淮南!” 见李煜的笑容僵在脸上,不为所动,林仁肇复又请缨:“陛下大可以对外宣称,臣起兵反叛。倘臣功成,淮南规复;若臣兵败,陛下便取我项上人头,以示此事与皇上、与大唐无干!” 话音落下,林卿砚听得是一阵心惊。大殿中默然许久,只见李煜勾起的嘴角缓缓沉了下去,半晌方启齿,嗓音低沉,似在隐忍:“此事牵连甚广,林公休要再提了。” “皇上……” “并非朕不相信爱卿的能力,只是朕如今所愿,不过守江南一隅,保本土安居罢了。朕,赢不了、也输不起。” “臣……明白。” ------------ 第七章 南都重逢?戒备生 自勤政殿退了出来,一路上林仁肇眉头紧锁、悒悒不乐。一众随侍打量着少爷也是一语不发地跟在后头,只道天威难测,都屏息敛容,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出了宫门,林卿砚御马跟上,与林仁肇并驾齐驱,脸上仍旧是那副落拓不羁的笑容:“爹,要孩儿说来,你也太较真了些。淮南战败已是十余年前的事了,现下我们与宋国相安无事,又何必去争江北的土地?” “小儿年幼,岂知军国大事?”林将军长叹了口气,“赵匡胤建宋以来,连年征战、势如破竹,先后平定荆南、蜀地,几月前又攻陷纳降了汉国。用不了多久,宋国之师便会将矛头对准我大唐。唇亡齿寒,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可是方才在皇上面前,爹以性命押注,委实草率了些……” “国将不国,何惜此命?”林仁肇失意地瞅了自己的独子几眼,“砚儿,你比爹多读了几年书,学堂里的先生没有教导你这忠孝大义吗?” “孩儿……”男子欲言又止,终是没有顶嘴,“那依圣上的意思是不愿再动干戈,与宋国为敌,这般……” “为父几月前便已上书请缨,陈说利害,奈何陛下宽仁爱民,无意引战。长此以往,只怕终有一日……唉!” “好了爹,你就别愁了。”林卿砚大笑着拍拍马颈,“再说了,现下你是没有兵权的南都留守,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些事,就交给那些带兵打仗的罢!芊儿的终身大事也有了着落,我们明日便回南都去,安安生生地管好那小地方的事就成了。爹,快回官舍去罢,早膳草草用了些,孩儿如今实在饿得紧……” 林将军望着儿子,一脸“孺子不可教也”的怅然模样,复又叹了口气,一夹马肚,往官舍而去。 “昨夜只拿了同心佩,没狠狠敲那家财万贯的郑王爷一笔,实在是太便宜他了!”林卿砚扶了扶痛得发麻的右臂,暗自腹诽,“好在今日的戏少时便可散场了。” 只是那时候,他没料到,这一切只是一个开始。 一个月后,南都。 那一日的天有些阴沉,寒风一阵一阵地穿街过巷,市井中的百姓都换上了缊袍御寒。如此寒夜,怎奈南昌府治中之子姜楠盛情难却,非要邀林卿砚往醉霄楼小酌几杯。姜楠是一个标准的膏粱子弟,这南都之中哪一处的酒肆的竹叶青最是甘醇,哪一处的绸缎庄的瓯绣最得姑娘欢心,甚至哪一处青楼的生意最红火,他都门儿清——尽管他总说,在姜治中的雷霆手腕下,他不敢顶风作案。 几年前,林家刚迁来南都之时,姜楠这小子跑前跑后的没少帮衬林卿砚,两人便成了忘形之交,吃喝玩乐、插科打诨,正是臭气相投。林卿砚乃是独子,幼年时在建阳老家确有几个总角之友,可如今相隔千山,渐渐地断了联系。那时林家一门初来乍到,无亲无故,虽然巴结奉承者不在少数,却少有真心结交之人。姜楠这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难得留着颗赤子之心,以心相交,倒也纯粹。 他的邀约,林卿砚向来是欣然前往的。 “嗐!也不知是从哪儿刮来的妖风,这天说冷就冷下来了!” 迈入醉霄楼的大门,掺着酒香的温暖立刻将二人包裹了起来。姜楠随手脱下裘袍,不住地抱怨着今日的天气。 小二在旁接着外袍,满脸堆笑道:“姜公子,天居阁中,贵客已经到了。” “本公子知道了!照老规矩上菜罢。” “有客?”林卿砚疑惑地问道。 “马上就知道了!”姜楠卖了个关子,“这位客人可是对小雁儿你仰慕已久,非要一见……” 林卿砚白了他一眼:“我看,又是你结交的新欢罢,江南公子!” 香山居士白居易曾赋诗《忆江南》,中有一句:“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佳酿于樽、美人在怀,是姜公子生平两大幸事,这“江南公子”的名号虽是戏谑,倒也妥帖。 “走走走,上楼看看不就知道了?” 推开天居阁的门扇,映入眼帘的是站在窗口的那一抹背影,那人身形瘦小,束着高髻,一身靛蓝缣衣,衬得风度不凡。望着那人的背影,林卿砚没来由地心上一紧,却听姜楠唤道: “赵老弟!” 那人转过身来,一副白净的面皮上生着柳叶眉桃花眼,正是赵佑。 “你……” “姜兄!林兄!”赵佑拱手作揖,一一见礼。 瞅着林卿砚一脸惊愕的模样,姜楠也猜到了几分,这赵佑如此品貌、冷言冷面,初来南都就被自己勾搭上了,靠的便是自己许下替他引见小雁儿的承诺。想来,他二人当是一早相识。 “怎么?”姜楠坏笑着推搡了林卿砚一把,“见了赵老弟这般人物,一时慑住了?” 林卿砚忽略了姜楠的调侃,表面上是没心没肺的风流样,目光却警惕地盯着赵佑:“哟,赵贤弟,你怎么又来了?” 赵佑勾唇一笑,但那副表情怎么看都有些苦涩:“小弟有事相求林兄。” “看来两位是旧相识了!那就不必废话了,来来来,先坐下来喝上几杯暖暖身子!这鬼天气!”姜楠一手揽一个,将两人摁在了座上。 “林兄的伤好些了吗?”赵佑说话的时候微微低着头,似有些不自在。 “伤?你受伤了?”姜楠惊疑地扭过头去,扳着男子的肩前前后后检查起来。 “没事。”林卿砚干笑着挡开姜楠的手,解释道:“一个月前这手肘上划破了点皮,早好了!” “那就好……”赵佑的目光飞快地向男子的右臂瞟去,不由自主地。 “赵贤弟二度驾临这南都城,有何贵干?”林卿砚的语气只是淡淡的,带着疏远与戒备。 “我……”赵佑的话噎在喉间,一时默然。 “哎哎哎!菜来了,先吃菜!吃完了菜喝够了酒,你们该叙旧叙旧,该办事办事,本公子绝不拦着!”姜楠看着小二一道一道地将菜端上桌,忽地眼睛一亮,忙不迭地跟赵佑介绍起桌上这道“双龙过江”——又名,鲫鱼蒸蛋。 赵佑被姜楠缠住的时候,林卿砚已将眼下的情势读懂了个大概。赵佑去而复返,指名道姓地要寻他,为的只有一桩事——同心珏。若是放在从前,他会登时拂袖而去。他素来随性,不喜为物所缚。既是求物而来,并无半分真心,话不投机,又何须多言?只是今日,有些不同。 唐宋两国相争的宝物非比寻常,自是奇货可居。面圣那日的情景历历在目,这江南皇权已岌岌可危,终有一日会被取而代之,是时候早作打算了。这李唐王朝于他而言,有情有念,只是他并非甚么大忠大义之人,所求不过一室之地,所愿不过亲友安康。若那赵匡胤当真是天下明主,反戈投诚……只是,爹断不会同意的。 林卿砚一把拿过桌上的酒盅,仰头一饮而尽。 “嘿!你这小子,给我少喝点!别因为今日是我做东,你就趁机揩油!”姜楠愤愤难平地敲桌示警。 一杯酒下肚,空荡荡的胃里一时火烧火燎起来,林卿砚却笑得畅意:“我倒要看看是谁最后掏光了荷囊,趴在桌上醉得人事不省!” “像你这般加冠前都没实实在在醉一回的,当真是枉生为人。”姜楠不以为然地摆摆手:“不过今日赵老弟在此,愚兄我岂会如此失态?” 赵佑闻言,只颔首淡笑。 然,事实证明,历史总是不断地被重演。 月上梢头,姜楠的脑袋晃晃悠悠地,终是“乓”地一声,磕在了梨花木桌上,嘴里还念念有词:“人生得意须尽欢!小雁儿、赵老弟!今日阳光明媚,宜再饮三杯!” 这种情况瞧见得多了,林卿砚也不去理他,只等上一会子,他自己醒转过来便好了。他施施然给自己斟上一杯,刚要细品佳酿,余光瞟见赵佑起身向自己走来。 “林兄。”赵佑拱手道,“还请借一步说话。” 横竖是躲不过的,林卿砚放下酒盅,随他出了天居阁。 定昏时分,酒家的宾客都陆陆续续散了去,这醉霄楼庭中有一处不大不小的天井,此时林、赵二人正站在其中,衣冠楚楚、仪表堂堂皆是龙章凤姿。寒风拂过,拂散开些酒意,林卿砚含笑问道:“赵贤弟,不知有何事?” 赵佑身量本就不高,微微低头似是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小弟与兄长多谢林兄当日的救命之恩!感念于心,诚不敢忘。日后林兄但有所需,小弟万死不辞!” 林卿砚一怔,他没料到这人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谢恩。不过也好,既然赵佑没这胆量单刀直入,就休怪他顺藤摸瓜了。 “好说好说!”林卿砚红着张脸咧嘴笑着,似有五分醉意,“不过话又说了回来了,我连贤弟的身份都不清楚,日后有需,又去何处寻人?” 赵佑愣了片刻,随即展颜一笑:“小弟养有两只信鸽,若林兄不弃,便劳代为畜养一只,携信放归,一日便到。” “也好。只是本少爷不善养鸟,下人也偶有手脚懒怠的,倘或照顾不周,将贤弟的信鸽养死了……” “既是赠与林兄之物,是生是死权凭林兄。” “好气度!”林卿砚朗声笑道,“既如此,为兄就收下了。贤弟若无旁的事,便回天居阁去罢,这外头委实寒了些……” “林兄。”赵佑伸手拉住了男子的袖摆,仍是低着头,“实不相瞒,小弟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哦?”他回过身来,故作犹疑。 “林兄曾言:‘无心插手两国政事,惟愿相安无事、四海承平。’想来林兄也已猜到,这同心珏事关天下战局。我大宋无意引战,各持半佩,以为约束,方得相安。小弟心知林兄乃言而有信之人,断不会将半佩献给李唐皇室。只是一对同心珏尽皆流落在外,宋主如芒在背、徒生疑窦,两国邦交反倒岌岌可危。现今半枚玉佩已落在贵邦皇室手中,小弟愿以重金向林兄求取余下半佩,相牵相制,以求太平。” “这话说得倒是在理!”林卿砚眼中说不清几分醉意,几分笑意,“这样罢!待本少爷明日请大师一鉴宝物,开出个价来,再去寻贤弟可好?不知贤弟下榻何处?” 眼见此事有了眉目,赵佑面色一喜,道:“悦华客栈。” “哦?不是朋来客栈?” “林兄见笑了。” “成了……今日也迟了,本少爷还须得将姜楠那小子送回府去。”林卿砚心不在焉地拂了拂袖,“赶明儿估定了价格,再寻贤弟畅饮!” “小弟静候佳音!” ------------ 第八章 改国称臣?珏谜解 夜色正浓,林卿砚堪堪步入留守府,便见苏鸢遥遥地迎了上来。 “府中出了何事?”瞧见来人满面愁容,一张脸都快皱成了个苦瓜,林卿砚不禁皱眉。 “少爷,方才京中传下音信,说是皇上下旨,去除国号、改称江南国、对宋称臣……这下边的州府也需一应改制,老爷得知此事,正发火呢!” “当真?”林卿砚大惊失色,“出了何事,皇上岂能甘愿称臣?” “千真万确!”苏鸢连连点头,“皇上还自降身份,改成甚么‘江南国主’,朝野上下一片哗然。这消息,明日南昌府中便要尽人皆知,不日便要传遍四海了……有人说,大抵是因着宋国吞灭汉国,皇上……啊不,国主惧祸,这才自贬为臣,暂避锋芒。” “呵……那我们现在算甚么?大宋的附庸?藩国的贱臣?”从鼻子里轻蔑地冷笑了两声,他死死地将拳头一攥,举步匆匆往园内走去,问道:“我爹呢?” 苏鸢紧随其后答道:“老爷赤胆忠心、性子刚烈,见国号被废自是怒不可遏。两个时辰前刚接到旨意时,气得把茶碗都摔了。后来将奴才们都赶出了堂室,闭门不出。要知道那屋里可还有几大坛子桂花酿啊!夫人闻信儿赶去,站在门外劝了一阵子也没奏效,急得不行,特地吩咐小的在门口候着少爷,让您别去触霉头。” “我娘现在何处?” “夫人身子弱,一个时辰前由丫鬟搀着回房去了。她吩咐人在外头守着老爷,一有动静便回报,” “行!我知道了。”林卿砚脚下不停,挥袖示意苏鸢不必再跟。 “少爷!”苏鸢见他走的分明是往堂室的方向,忙一把攥住了他的袖子,“夫人说,让您别……” “我既回来了,哪有不去向爹问安的道理?”林卿砚抽出手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园子里大步流星地走着,迎面而来的簌簌寒风吹得面颊生疼,他却浑然不觉。心头有一团火,正熊熊地烧着——李煜这个懦夫,宋国不过稍一施压,他便闻风丧胆!自去国号、自贬为臣?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的呼吸急促而沉重,尽力压抑着内心的烦躁。这时,十日前的一则情报浮上他的脑海…… 十日前,一支分往河东打探的人马传回的音书,终是一解他心头困扰多时的疑惑——这同心珏究竟所为何物? 据传,晚唐年间,九峰山上住着一隐士。此人厌弃功名,潜心修道,于百岁之年修得半仙之身,上达天听。此人姓吕,名岩,字洞宾,道号纯阳子。 是时,纯阳子临于天际,俯瞰九州,拂尘一扫,幻化出一双红翡玉佩。佩面之上纹刻精致,细若蚊脚;鸳鸯戏水,栩栩如生。倘并于一处,以红泥抹之,覆于纸上,竟可见天下疆土,一沟一渠,不甚详尽。 “逐鹿中原两心同,问鼎天下一珏穷。”——得名“同心珏”。 当地传闻,唐末动荡,堪称问鼎天下的同心珏不慎遗落坊间,各国无不妄图据为己有,又恐让敌国捷足先登一统天下,故而对同心珏一物讳莫如深。暗潮涌动,交织缠斗近百年,却始终没有一国如愿。现如今,这有关同心珏的异闻传说,只存在于老一辈模糊的记忆中,不知是否确有其物…… 那一方红翡,他试过了——印在纸上,一勾一画细到极致,却不失轻重之分,不禁引人感叹鬼斧神工。比照山河广图,他立时辨出,手中这一方玉佩上印刻的正是北边宋国的大部分土地。依衬版图观之,佩印上的纹理便易解得多了。小小的红印上呈现出与广图无二的轮廓,却于精细处多了好些弯曲的条纹,与大河相接者为细渠,于山间连绵者为矮峰……极尽周细,令人叹为观止。 他曾想过两条路。 其一,献上此佩,力谏唐主出兵伐宋。只是毕竟兵力悬殊、胜算不大。兼而唐号已去、师出无名,李煜一介昏庸贪乐、畏首畏尾之辈,断不会首肯。 其二,弃国投宋。这曾是他最不齿的叛徒行径,然时过境迁,很多事都变了。假使坐以待毙等宋国发兵,届时兵戎相见、短兵相接,只怕他爹这条老命也得赔在软弱无能的“江南国主”手里。听闻那大宋之主赵匡胤还有些容人之量,虽则多疑,杯酒尽释兵权,但若以此见面礼举家转投宋国,当保得一家安宁。 如果可以,这卖国贼的骂名,他愿意背。只是他爹做了一辈子的忠臣良将,只认“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的死理。 念及此,他不由得浅叹了口气,堂屋就在眼前。 “少爷。”一家丁迎了上来,“老爷……” 林卿砚淡淡地一拂袖:“我知道了,特来向爹请安。” 家丁闻言自是不敢阻拦,退到一边去了。 男子走上前,先是轻拍了拍紧闭的门扇,高声道:“爹,砚儿回来了。” 屏息听了半晌,屋中愣是没传来甚么动静,他从腰间抽出短刀,用森凛的目光冷冷地扫了阶梯下的侍从们一眼,众人后背一阵寒凉,噤声不语。 紧接着,他将刀刃插进门缝,一点一点刮蹭着门后头的木闩,“沙沙沙”的微响持续了一阵,门扇“吱”地被轻轻推开了。 林卿砚收起短刀,以无声的眼神警告一干人等守在屋外、不得擅入,自己则轻手轻脚地进了堂室。 屋里灯火通明,传来一阵阵杂糅着花香的酒味。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这得喝了几坛桂花酿了?绕过屏风,他看见了瘫坐地上、端着酒坛正往口中灌酒的林仁肇。 威风凛凛的大将军、秉节持重的父亲,此刻却披散着头发,大口大口地借酒消愁,胸前的衣襟被酒水打湿了大片也浑然不觉。空的酒坛子满地滚着,可眼前人的神智却还有五分清明——是了,爹是从兵窝子里打出来的,喝起酒向来是千杯不醉。不过此时,酒量好也不见得是甚么好事。醉能解千愁,却不得醉,是何等的折磨…… 林卿砚鼻子一酸,赶忙走上前去,一手接过林仁肇手中的半坛子酒,一手托着他的臂膊,想将他搀到座上。 “你如何进来的?”半醉的林仁肇不复盛怒之状,只瞪大眼睛盯着自己的儿子问道。 “孩儿担心爹饮醉了,故而进来看看。”林卿砚嘴上使巧应付过去,一边将他扶着稳当地落座。 林仁肇没有再追问下去,只是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你出去罢!” “孩儿听说了……”林卿砚俯下身子将地上的酒坛子挨个拾起,将自己的脸隐没在阴影下。他的语气听似平静,实则有些忍抑,“爹,您不后悔吗?不后悔尽心侍奉一个所谓君王这么多年?” “砚儿,你这说的是甚么话!”林仁肇正色道:“此等大不敬之语,休要再提!” “大不敬?”男子冷笑道,“那是对君王、对皇帝。孩儿还没听闻对区区国主也有大不敬之罪的!” “逆子!”林仁肇瞋目切齿,气得说不出话。 林卿砚将酒坛在茶几上一一摆齐,直起身来,愤懑难平地说了下去:“爹常说要以身报国,殊不知这国便是为那胆小如鼠的圣上所亲手覆灭的……” “你给我跪下!”林仁肇一声断喝,勃然大怒、拍案而起。 男子施施然掀袍跪下,面上仍是那副桀骜不羁的样子。 林仁肇义愤填膺地教训道:“一国人治,你今日敢辱骂一国之主,难保他日不会做出辱国殃民之事!为父素日都是如何教导你的?恬不知耻、以下犯上,简直丢尽了我林家的脸!孽子,你可知错?” 林卿砚亦是憋闷了一肚子的火,昂起头来反驳道:“国已不国,又何必囿于忠义。大厦将倾,孩儿若想辱国殃民,只怕还得趁早!” “你这畜生!”林仁肇咆哮如雷,抬手抓起几上的酒坛,直直冲男子的头上砸去。 林仁肇本有拔山扛鼎之力,胸前有虎形刺青,旧称“林虎子”,兼而酒后怒极,手下毫不留情,这一掷竟是用上了十分气力。 林卿砚见势不好,避之不及,只得暗中运气于顶,硬生生抗下这重重砸来的酒坛…… 砰地一声闷响,酒坛登时“哗啦”地裂成碎块,纷杂地撞地而去。 门外的侍从听着不妙,慌慌忙忙冲进来之时,只见老爷发指眦裂地站立着。酒缸子碎了一地,少爷半跪在他面前,那身子一点点地仄歪,缓缓地倒在了地上。 ------------ 第九章 重伤初愈?忠心决 夜色浓稠,月光徒劳地拨弄着密不透风的夜幕,终是只得透下星点微光。 静卧于方床之上的人迷蒙地睁开了眼,原本俊朗的面庞上绕着额头裹了厚厚的几层棉布,素净的白色,更是衬得他面色惨白。 堪堪醒转,视线有些朦胧。不知是不是他眼花了,只觉得窗纱外一道极快地黑影闪过,没了踪迹。 他偏头望去,正见一男子趴在桌上打着盹,哑声唤道:“苏鸢?” “少爷!”苏鸢几乎是立时从椅子上弹起来的,他三两步跑到榻前,面红耳赤地叫道,“少爷你可算醒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当时那脑袋上的血窟窿这么大,血汩汩地流出来就没个停的……” “我睡了几个时辰?”林卿砚瞥了眼窗外的夜色,不耐烦地打断了男子。 “几个时辰?”苏鸢愕然地反问,“这都两天了!夫人急得把全南昌府的郎中都请了个遍!对了,我得赶紧出去托人禀报老爷夫人……” 两天?林卿砚刚想挣着起身叫住他,额骨上猛地传来一阵锐痛,教他安分地跌回了枕上。 不多时,林夫人就披着斗篷匆匆而来,显是连衣服都未及细换。 “砚儿!”没等走到榻边,这泪就流了下来。 林卿砚没个正经地笑道:“娘。何必哭?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这是来见孩儿最后一面……” “嘘!不许瞎说!”林母挨着床沿坐下,“你现在感觉如何,饿不饿?娘已经叫厨房去备稀粥了,马上就送过来。要不要把外头郎中请来?对,就最后那个叶先生就不错,来人……” “别别别……这都几更天了,别扰了先生好眠。”林卿砚赶忙拦住母亲,含笑道:“孩儿没事,这一觉睡得舒坦!” “嗐!你倒是舒坦了,连累娘提心吊胆……”林母收回手来,嗔怪道,“不是特地吩咐你别去你爹那儿讨不自在吗?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一根筋,就认国不堪贰的死理,皇上这一道圣旨,他心里能好受吗?你惹不起,乖乖躲着不就是了?你……唉!他这下手怎么也不知道个轻重,若将你打出个好歹……” 眼见女人说着说着又要淌下泪来,林卿砚连忙打断了她的话:“娘,爹呢?” 念及此,林母的眉头蹙起,叹道:“那日你究竟怎么惹你爹生气了?我看他好些年没发这么大的火了,这两日一直不曾来瞧你,想来心口还堵着团气。不过也不妨事,等你身体好些,我去劝劝他,你再到他跟前认个错,嗯?当时你都同你爹说了些甚么?” 听到这,林卿砚心底一凉,面上苦笑道:“孩儿不知轻重,惹怒了爹。娘放心,等明日一早,孩儿便去向爹请安认错。” “明早?不妥不妥!”林母连连摇头,“你现在不可妄动,好好歇上几日再说!” “娘,孩儿是习武的身子,歇上这两日已好多了。去向爹请安又不是甚么劳苦之事。”林卿砚狡黠一笑,“再说了,孩儿拖着这病体而去,爹也不好不原谅孩儿不是?” 林夫人听着,只劝他好好歇息,认错之事不急于一时。 此刻,林卿砚的心中却有一番打算。那日心浮气躁、言有不逊,确非最好的时机。明日,他要平心静气地再和爹谈一谈。 第二日食时,林卿砚浅尝了些粥汤,便在下人的服侍下换上便服,往主屋而去。他命随从在门外候着,自己扶着门框缓缓迈入堂室。彼时,林仁肇正坐在案后,面色铁青。 “爹。”林卿砚掀袍跪下,俯首道,“不肖子前日酒后失态、出言无状,特来向爹赔罪!” 林仁肇沉着脸望了堂下跪着的儿子一眼,淡然道:“骂也骂了,打也打了,你便回去罢,免得惹你娘担心。” 林卿砚仍跪在原地,仰起脸来,目不斜视:“爹,无论您之前对孩儿的所作所为有多失望,孩儿乞望得一机会,与您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孩儿或许品行不端,但只要爹肯指教一二,孩儿必定痛改前非!” “你要说甚么?说罢。” “不知爹如何看待国主去唐号一事?” “权宜之计。宋国虎视眈眈,国主深仁厚泽,不愿主动开战。自降身份,为着避宋锋芒,徐图后计。”林仁肇一字一顿地说着,目色坚定。 “宋眼下堪堪攻陷汉国,正是兵力亏空之时,本就无征唐之意。但若待宋休养生息,充沛兵力卷土重来,只怕届时避无可避。”林卿砚话中有话,只是他无意说穿,徒惹林父不快。宋国本无征唐之意,李煜却吓得俯首称臣,如此懦夫小人行径,怎堪当一国之君? “世事多变,非你我此刻能料。”林仁肇顿了顿,继而说道,“若真到了那日,但蒙圣上不弃,为父必将亲率唐兵以抗,哪怕战至最后一人,也要让宋军见识我唐国军威。” “爹不愧为一国忠将,孩儿钦敬!若爹披挂上阵,孩儿乞为座下甲士,竭尽绵力。”林卿砚面色肃然,目光如炽,“只是爹舍生取义之时,可曾想过娘?或许一开始,就有更好的出路……” 林仁肇面不改色:“国仇当前,何谈小家?你娘跟随我多年,当知我的心意。” “孩儿……明白。” 从那一刻起,林卿砚明白了。这个国家的尊严,是爹一辈子都会用生命去守护的东西。他不想去评价这种坚守的是非对错,他只知道,既然无法改变,那么自今日起,他将继承父志,哪怕飞蛾扑火。 当日午后,天色仍是阴沉沉的。姜楠坐在榻边的软凳上,盯着男子头顶上缠着的白布,忍不住笑出了声。 “从实招来!这头上的伤背后都有哪些风流韵事?” “不愧为纵横风月场的姜公子。”林卿砚闲适地靠在枕上,白了他一眼,“小伤而已,哪有甚么风流韵事?” “这南都城中还有人敢伤、能伤得了林大少爷您?”姜楠一本正经地给他讲起了道理,“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你看上了哪家的姑娘,强占未遂,反而被人家顺手抡起的一个花瓶甚么的砸伤了……啧啧,这画面感……” “本少爷在你眼中就是个采花大盗吗?”林卿砚再次狠狠地白了他一眼,闷闷地道了声:“我爹砸的。” 岂料姜楠压根不买他的账:“你爹砸的?我才不信!就林大人那么好的脾气,只怕从小到大都没怎么打过你,怎会下如此重手?” “信不信随你!”林卿砚懒怠与之废话,往后一躺缩进被子,转身面里。 “哎哟?看来这是触及我们大少爷的伤心事了?那成吧,本公子勉强相信了!对了,昨日黄昏那赵佑又来找我了……” 背后的声音戛然而止,显然是故意吊他的胃口。林卿砚唯有爬将起来,转过脸去:“所为何事?” 姜楠颇为满意地点点头,继而说道:“还能有甚么事?又是跟我打听你的事……想来是你这两日未去寻他,人家心急了罢。我跟他说了,你的脑袋被人砸了个血窟窿,已经昏了两日,人事不知,更别说去找他了。诶,话又说回来了,他这三番两次地找你,究竟是为了何事?” “他想从我这儿买一件古玩……”林卿砚随口一答,不由得浅叹了口气——现在,这赵佑于他而言再不是甚么登云梯,还是早些甩脱,莫与宋国的人再有瓜葛才好。可为何,念及此,他心底总有些隐隐的怅惘? 见男子言语间含糊不清,姜楠知趣地不再追问,笑道:“不过那赵佑也真是个怪脾气——他听说你重伤昏迷,脸都吓白了。可我邀他同来探望你,他却紧张兮兮地拒绝了。” 林卿砚只暗笑,赵佑这个宋国人敢大摇大摆地进留守府来就怪了……等等,昨夜窗外的人影…… “喂!你又想些甚么?我觉着吧,你今日总是神思恍惚、心不在焉的。”姜楠凑近些,伸手向男子额上的白布,“莫不是真伤着了脑子?” 林卿砚一偏头避开了他的手,不屑道:“本少爷脑子好着!不劳您操心!至于那赵佑,这样罢,你替我去一趟悦华客栈给他捎个信,就说明晚醉霄楼,我做东!” “你这样子能喝酒?”姜楠鄙夷地扫了他一眼,“请我不?” “你——作陪罢……”林卿砚警告道:“也是……既然我不能喝酒,那你们也别喝了。我看,醉霄楼的大碗茶就不错。本少爷家徒四壁的,点菜的时候记得下手轻点!” “有你这么做东的?”姜楠蔑视了他一眼,“算了,交给我。” ------------ 第十章 偷龙转凤?前路长 那日申时,林留守家的少爷戴了顶又宽又大的帽子,和姜治中之子姜楠并肩迈入了醉霄楼的大门。小二鞍前马后地侍奉着,赔笑道:“姜公子,您定下的地水榭已经给您备着了!上次的那位赵公子在里边已等了有些时候!” “我知道了……”男子忙不迭地摆摆手让小二退下,他姜楠有一日也会定地字头的包间,此事若是传将出去,这姜大公子的脸面搁哪里去。念及此,姜楠怨怼地瞥了林卿砚一眼——若不是这小子抠门,他早就定天字头的包间了! “这赵佑怎么总是早到,显得本少爷特别拖沓似的……”林卿砚没有注意到男子投来的哀怨目光,口中喃喃着,径自往地水榭去了。 进了包间,脱下高帽,赵佑的目光立时定格在了男子被白纱裹成个了包的脑袋上,半晌方讷讷地近前见礼。 不待二人还礼,赵佑便开口问道:“林兄的伤可好些了?” “劳贤弟挂念,区区小伤,不妨事……”林卿砚笑得满不在乎,只是视线闪闪躲躲的,似有些赧然,“贤弟有所不知,为兄是自小练惯铁头功的……” “你就别吹了!”姜楠在后头推搡了他一把,“再有下一回,当心你的小命难保!” “姜兄说的是。”赵佑附和道,“纵林兄武艺超凡,也当小心着些才是。不知是何人伤了林兄?” “这……”林卿砚为难地瞥了姜楠一眼,吞吞吐吐地说道,“贤弟啊,其实今日请你来,为的便是这一桩事……来来来,坐下来慢慢说。” 赵佑满腹狐疑,只得先行落座。 林卿砚殷勤地给赵佑斟上茶,将茶壶往姜楠面前一撂,方一言难尽地开了口:“贤弟,上回那件古玩,本来都说好了,就等为兄回去估个价,咱们就成交来着……怪我,怪我,酒后失言,竟在我爹面前提起了这事。他一听说有这东西,是坚决不肯卖,还骂我败家。这不,一生气,就用酒缸子给我脑袋砸了个洞……我这后来是晕过去了,等醒来,他早就把东西给收走了。为兄实在是无计可施,只能对不起贤弟了……” 赵佑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一时心惊——林仁肇发现林卿砚私据同心佩,必疑他不尽其忠,这才气急将其砸伤。那林仁肇乃是一代战神,听闻对唐皇室赤胆忠心,如今这同心佩落在了他的手里,只怕不日便要合璧……再加上他攻城略地的本事,大宋,危矣! 纵使心焦如焚,可碍于姜楠在场,赵佑不敢细问,只得悻悻一笑:“林兄言重了!林大人既喜欢,佑一介小辈,岂敢夺人所好?” “贤弟豁达,为兄这心里也好受些了。”林卿砚舒心地拍拍胸口,转眼间便举起食箸,兴致盎然道:“快快,菜都上了,这两日喝粥喝得本少爷都要吐了!” “诶,你回去在伯母面前可别说漏了!我磨破嘴皮子将你捞出来,是为了向避世高人寻医问诊的,而不是让你三荤五厌、大快朵颐来着……不然,只怕那留守府的大门我是再也进不去了。”姜楠心有余悸地嘱咐着。 “吃你的菜罢……”林卿砚刚咬下一大块香喷喷的排骨肉,嚼得正尽兴,口齿不清地敷衍道:“我这脑子利索着,你还不放心?” “以前嘛,是挺利索的。” 姜楠忧虑地盯着男子的脑袋,分析道:“今后,只怕就不一定了……” “讨打!” 林卿砚抡起手中的骨头棒子,作势要扔,手臂动作定格的一瞬间,两人皆是大笑出声,畅意不羁。 独余赵佑一人不自在地讪笑着,胸中千愁万绪、忧心如捣。 茶足饭饱,林家少爷一枚一枚点清铜板,结了账。步出醉霄楼,难得今夜是个月朗星稀的好天气。 林卿砚神清气爽,无限欣慰地拍拍身前男子的肩膀:“姜公子酒量薄,可曾饮醉?还需林某护送回府?” “臭小子!抠死算了!半点酒味儿都没闻着,还有脸说!”姜楠忿忿地骂着,又望了赵佑一眼,这才毅然决然地背过身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卿砚含笑转过身来,面朝赵佑拱手推了推,方欲说话,赵佑急道:“林兄有伤在身,多有不便。还望容佑略表心意,送上一程!” “今夜月色甚妙……”林卿砚笑得意味深长,“也好。” 醉霄楼的灯火消失在巷子的尽头,赵佑开门见山地问道:“林兄方才说,那同心佩被令尊收了去?” “贤弟好悟性,正是此意!”林卿砚面露窘色,叹道,“那夜同贤弟辞别回府,不慎在我爹面前说漏了此事。他硬逼着我将半佩交出,实在是父命难为。” “依林兄看,令尊会如何处置此佩?” “不好说……”林卿砚无奈地摇摇头,“眼下我爹对同心珏此物了解不多。他只知我得了此物,要卖给宋国人,是而不喜。虽道此物金贵,他却不知金贵在何处。但倘有一日,我爹弄清了同心珏的来龙去脉,必将亲往江宁府面圣,呈上此佩……” 月光晃得赵佑面色发白,他咬牙道:“若有此一天,则两国战事在所难免。‘相安无事、四海承平’,林兄可记得初时心愿?” 闻言,林卿砚心头一跳,暗自怅然,面上不动声色地负手长叹:“心愿如初,只是力所不及。我爹的脾气执拗,谁都劝不过来……我哪还有第二个脑袋给他砸?” “如果——偷呢?” “也不是不行。只是我爹向来把要紧的东西收在卧房的外间,白日下人来来往往的,我娘也总待在屋里,不好下手。若在夜里动手,我爹常年习武,耳朵灵光得很,稍有不慎就会被他逮个正着。这一回,怕就不是砸伤脑袋的小事了……” “既如此,便不劳烦林兄了。” “不可!”林卿砚斩钉截铁,“若是教贤弟得了手,我南都留守府的颜面何存?再说了,府中凭白失了物件,怎么看……都是为兄的损失。” 赵佑心急如焚:“那依林兄的意思?” “不若我们各退一步。你之前也说了,双佩皆在大唐,宋主心有不安。现下,我爹不明就里,只道那玉佩于宋国有益。我便扯个谎,劝他毁了那玉佩,一了百了。钱,我也不多要,五两黄金如何?” 赵佑心思一转,面上只作两难之色,脚步沉重。多时,他似下定决心,仰首淡笑道:“确是折中之法,那便有劳林兄了!” 看来这小子果然知道,在他手中的那半佩上刻的是大宋的疆土。 “好说好说!” 第二日申时,悦华客栈。 林卿砚进了屋,漫不经心地将手中的灰色云纹锦囊往桌上一扔,坐在一旁毫不客气地给自己倒上了茶。 赵佑解开系带看去,那锦囊中装了一抔红白的齑粉和碎成小段的丝线。林卿砚在背后启齿道:“本想让我爹将这红翡砸了,不料他二话没说就运上了内力……渣都在这儿了……” “林兄稍候!” 赵佑拿着锦囊进了内间,将粉末倾倒往衡器上。待他再出来时,右手端着一只漆木盒,左手则拎着一只精巧的鸟笼,里边关着一只通体墨黑、羽毛发亮、筋腱有力的鸽子。 “林兄,五两黄金,请过目。”赵佑先将木盒递上前,又举起左手的鸟笼说道,“这便是小弟畜养的信鸽,名唤墨铢。倘蒙林兄不弃,便请收下。” “贤弟客气了……”林卿砚咧嘴笑着,将盒子纳入袖中,仍旧坐着,抬头去看那笼中的鸟儿,“哟!还是名贵的黑皂鸽。贤弟果然出身富贵之家,连这小小一只信鸽都不同凡响!既如此,却之不恭!”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将笼子摆在几上,又笑问:“贤弟不日可是要回宋国去了?” “正是!全靠林兄襄助,小弟才得以功成身退。” “不必客气!”林卿砚施施然站起身来,提起笼子,“既如此,为兄就不打扰了!告辞!” 走到门前,他忽又转过身来,含笑问了句:“此番,当是后会无期了罢?” 赵佑一怔,随即释然地摇摇头:“如今天下太平、两国交睦,待佑回去交了差事,得了空再来南昌府与林兄共饮!” “好!下一回,轮到你请……” 林卿砚缓步离去,没有回头。 这偷龙转凤的法子,他已用了第二回。只是这一回,他不再洋洋自得,乐在其中。 一强一弱,本就不存在甚么两国交睦。而这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太平之日,或许不远了。 然,今日一别,还是永不相见的好。若是见了,不过对阵疆场,遑论刀俎鱼肉。 脚步发沉,他有些累了,路却还很长。 ------------ 第十一章 汴梁宰相?萍水女 汴梁愈来愈近了,像一堵墙,一点一点推向她。胸口的压迫感袭来,心不安地跳动着,“怦……怦……” 之前已经在信中提到,南都的同心佩已毁,而她不日将归。不知她如此行事,可合爹的心意?称不称得上将功补罪? 不。她告诉自己,她无需这般讨好那个称之为“爹爹”的男人,她做这一切只是为了二哥,她不能拖累了他。 城门下,夕阳的余晖披洒在男子靛青色的袍襕之上,愈发衬得丰神俊逸。那人负手静立,微眯着眼望向大路的尽头。守城的将士大多识得,这便是同平章事赵普的次子,名唤赵承煦。今日在此静候多时,想必为迎贵客而来。 宋开国之初,承袭前朝旧制,设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一职,位同宰相。而那赵承煦,正是赵相之子。 马车的轮廓在滚滚黄尘中渐渐清晰,他的面上蕴起了一抹笑,移步上前。 “二哥!” 自马车上冲下来的女子刚过及笄之年,喜形于色的欢呼、染上红晕的双颊还是小女儿的做派,但那细挑的身子已长开了——惹人垂怜的柳叶眉、拨人心弦的桃花眼,唇抹罂蜜、鼻腻鹅脂,倘能静若处子,便比那画纸上走下来的还多一分妩媚,三分风流。只可惜…… 女子横冲直撞地在路上飞跑着,小巧的翘头花鞋不遗余力地吸附着满地尘埃,青黄色的衫裙随风飘舞。 还算她记得男女之别,在两步远的地方及时刹住了脚步,细细地上下打量了男子一番,笑脸盈盈地问道:“二哥,你的伤好了?” 她的声音,也可以很甜。 “早好全了!”赵承煦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兄妹俩并肩向城门口的锦轿走去。 “前日家中便已收到你的来信,爹夸你心思缜密、办事周全,特地命我来接你。” 女子闻言,这心暂且定下了。她已不是少不更事的黄毛丫头,自然分得清这句话中,多了哪些浮藻。爹断不会过问她回府一事,亦不会轻易夸人。不过,二哥伤愈、爹不再追究,这两桩事已值得她高兴半日了。 “攸怜。”赵承煦见女子面色欣忭,脚步欢快得窜到他前头去了,失笑道:“不过,爹似乎对林仁肇之子有些兴趣,回去只怕还要专门找你问个清楚。” “啊?”女子立时安分了下来,这心头说不上甚么滋味。 细细想来,自打她来汴梁、第一次见到这位父亲起,这六年间,他们父女再没有单独说过话。二哥曾同她讲,爹政务繁忙,一直都没顾得上他们兄妹。以前的她会猜,猜二哥的话中几分真假;现在的她不想猜了,她有了自己的骄傲,真也好、假也罢,所谓父女不就如此吗? 对于那场问话,她没有期待,亦不怯场,只觉寡淡,索然无味。 “问便问罢,我照实说便是!”她很快找回了在二哥面前的率直心性。利落地爬上轿子,放下轿帘前,她朝男子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这般灿烂的笑容,只有在赵承煦面前,她才能展露。 赵攸怜,一个养在相府深闺之中的小女儿,一个永远写不进赵家族谱的私生女。 十岁前,她同师父住在山里。师父是一个削肩细腰的女人,性子清冷、不苟言笑。她的眉毛前楔后细,弯弯得像一片柳叶;而眼尖深邃、眼尾细翘,眼眸风情万种,像一瓣桃花。这是她幼年时对师父外貌的全部记忆。因为师父总是戴着一张遮住半张脸的银色面具,独余一双眼,一对眉。 师父对她不严,却冷,隔着层捂不暖的那种冷。 师父对她虽算不得好,却已是这世间对她第二好之人了。 师父喜好清静,仍每月下山一回,置办全衣料食物,不曾亏短了她。师父的武功很好,却只教了她一身雁过无痕的轻功。那是因为师父只想她明哲保身,不愿她多管闲事、争强斗狠。 她的名字,攸怜,是师父起的。佑之,怜之。 十年那年,山里飞来了一只蓝灰色的鸽子,它脚上的竹管里装着一封信条。师父看完,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便取了挂在墙上十年的雁翎刀,下山去了——那一日,她的眸色很冷,冷得发寒。 师父再回来时,已是十日之后的夜晚。她的发髻乱得厉害,发丝沾着发黑的血迹糊在脸上。雁翎刀上的血早已凝固,顺着刀的纹络,勾勒出一道道妖治的线条。那刀叫“泣箩”,那一刻,刀身上的暗红像极了蜿蜒的泪痕。 面具不见了,那是一张精致姣好的面庞,只可惜右脸颊上有一道狭长的旧疤,从耳根一直划到下巴。那是赵攸怜第一次看到她的脸,她不觉得可怖,浑身却不住地战栗着,因为倒在她怀里的师父一身玄色夜行衣潮潮的,摸上去才知道已经被血水浸透了。 师父瞪大了眼睛盯着她,一字一顿地,让她明日下山去汴梁,大宋的都城。去汴梁找一个叫赵普的男人,那人是她的爹。 她大哭着说不要,她要留在这里照顾师父,甚么爹啊娘的,她都不要。 师父扯动嘴角,笑了。她笑起来,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 “你……要在此处照顾一个死人?别傻了。” 这是师父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 下一刻,师父一掌推开了她,往山林间掠去。她急急运气赶了上去,一直追到山腰的断崖。只见那单薄的身影一晃,坠落不见。深不见底的悬崖,甚么也看不见。 夜,死一般的沉寂。 她找了好久,都没有寻见师父的尸首,只能在断崖边埋了一个衣冠冢。 师父曾说过,若有一日死了,便要化作风,不留下半点尘世的痕迹。这一次,她得偿所愿了。 赵攸怜只身来到汴梁。她从未怀疑过,只凭“赵普”这一个人名,便能找到她的生身父亲。师父说的话,从来不会错的。 汴京中叫“赵普”的男人不少,但一问之下,所有人第一个想到的都是那一人——大宋宰相,赵普,赵则平。 进了相府,面对那个不惑之年的男人,她只昂起头来说道:“我师父说,我爹住在汴梁,叫赵普。” 那个男人长得相貌堂堂、温文尔雅,但那对眸子目光逼人,盯得她浑身不自在。半晌,他方哑声问道:“你师父,现在何处?” “死了。” 那男人摆在案上的拳头抖得厉害,两只眼睛死死地瞪着她,似要将她瞪出个洞来。站在一边的嬷嬷颇有眼力,连忙将她扶住,好说歹说地拉出了屋子。 自此她就在相府西苑的暮芙园住下了,而赵普的其他儿子女儿都住在东苑。 她的名字叫赵攸怜,而府中的其他姐妹都是志字辈的,名字,是写进家谱族谱里的。 那之后她才知道,师父不是师父,是娘。师父不叫师父,叫楚罗。而她,是赵普与楚罗的私生女。 听西苑的嬷嬷说,她的眉眼间像极的当年的楚罗。所以不需要任何凭证,爹就认下了她。 嬷嬷还说,楚罗这个名字是有忌讳的。若是在爹面前提,便会挨板子,若是在外人面前提,便没有命在了。 她不相信,她以为,她的爹会再来问清娘去世的经过。可是没有。 师父,就是师父。无论是楚罗还是娘,她死了,再提又有甚么意义? …… 在西苑一住便是六年。教习嬷嬷教的女红她已十分熟稔,《女戒》亦能倒背如流,日子一天天变得索然无味,像是被一个冰冷的笼子罩住了,没有尘世的味道。她是受不住这份清心寡欲的淡漠的,常常避开众人翻墙出府,在城中玩上个一二时辰,可外面的人情冷暖不属于她,终究不过局外之人,走马观花。罩住她的笼子从清冷的暮芙园变成了繁华的东京城,却仍是一只囚笼。 而在这度日如年的寡淡之中,独有两人给了她亲情的温暖。 正如二哥所说,爹爹政务繁忙,无暇他顾。而大哥赵承宗行峻言厉,不易亲近。大嫂是枢密使李崇矩之女,端庄娴雅,久居东苑不出。待字闺中的赵家姐妹大多心高气傲,懒怠与她这个私生女为伍,见了面也都是极尽客套,遑论交心。 除这世间待她最好的二哥之外,还有一人便是二嫂。二嫂性子恬淡、蔼然可亲,可怜她被家人孤立,倒常来陪她坐一坐,解解闷。二嫂曾是孟蜀的公主,当初嫁给二哥也算是两国和亲、政治婚姻。只可惜没多久,宋国大军还是攻陷了成都,兼并了蜀国。嫂嫂成了亡国公主,不再是尊荣一身。虽然她瞧着平素里二哥待她并无两样,但这府中上上下下从不缺见风使舵的势利眼。她二人同病相怜,倒又亲近了几分。她长到这年纪,并无一二闺中密友,唯嫂嫂亦姐亦友,叫人心暖。 但她终究没有将二嫂排在楚罗前面。她也不知道为甚么。 上一回连夜赶回汴梁,她爬下马车,等不及侍卫叩门,便背着二哥凌空越过了墙头。二嫂瞧见她肩头那张苍白的俊脸之时,眼睛瞪得大大的,险些晕过去。那之后,嫂嫂衣不解带地守在二哥床前,没同她再说过话。她隐隐觉着,嫂嫂该是有些怪她的,是她撒娇央二哥带她同去唐国的,她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二哥却…… 六年未出汴梁,她实在憋闷,总想着到外面去看看。她听说爹命二哥去唐国办事,便扮作小厮,死皮赖脸地跟了去。江南之地果然风光大不相同,她穿上男装、化名“赵佑”,活脱脱就是一个俊俏的公子。这一路南下,于她而言就是难得的放风,她甚至不知道,他们要找的是一件甚么样的东西。直到那日在南都的玉器店里看到了一对红翡,二哥让她带着十两金子潜进库房将东西偷出来,她才陆续听说,那东西叫“同心珏”,是一件宝物,绝对不能落入唐国手中。那是第一次,她为自己的这一身轻功感到骄傲。 可是唐国的郑王李从善也在追查同心珏的下落,他的速度太快了,当夜他们打算离开南都之时,一群黑衣人将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二哥塞给她一瓣玉佩,分两路而逃。就在她这一路险些被擒住之时,林卿砚大摇大摆地出现了。她把他的脸使劲儿地记在心里,她欠他一笔人情、一条命——是要还的。 可是二哥却没有逃出来。他被李从善的人扣住了,一路押到了金陵。她带人追到金陵,其间信鸽带来了爹的回信。爹得知二哥被擒,半枚同心佩失落,他命她将佩面上的雕纹印在纸上,她这才知道,这玉佩上刻的是密密麻麻的九州山河,而她手中的那一半上,是大宋的土地。 爹命她见机行事,以玉佩作饵将二哥救出来,只是最后时刻,务必要将手中的那半枚玉佩毁掉,不能落在唐国人手里。林卿砚于她有救命之恩,可她只能利用了他。那一夜,她将二哥半扛在肩上,假意离去,不过想趁他不备之时砸毁半佩。林卿砚的武功的确不错,但论轻功,她自认胜他一筹。 那时的她只顾着伺机夺佩,却不防被他猛地一推,一只鈚箭在耳边破空而过,而另一只,则贯穿了林卿砚的右臂。她知道,他挡在了她与二哥的前面。此时若从他身后闪出,带着二哥,她没有把握能避开那般凌厉的箭锋…… 她转身离去的时候想到,她欠他的,委实有些多了。 她没能完成爹的嘱托,爹很生气,同去的家兵跪了一地,抖抖索索、敛声屏气。连病榻上的二哥都遭到了爹的叱骂,可爹独独没有骂她。他只用那愠怒的目光扫了她一眼,没有对她说上半句话。她知道,他这是对她失望透了。 后来,她趁夜逃出了家,只给二哥留了一封信,告诉他,她去南都了,势要将大宋的那半枚同心佩带回。 …… 轿子缓缓地落地。 二哥在外面唤道:“阿怜,到家了。” ------------ 第十二章 东苑西阁?禁足令 进了府,一家丁上前同赵承煦禀了些甚么,赵承煦转而面向小妹道:“爹不在府里,你是要去向娘请个安,还是先回西苑去?” “回西苑……”赵攸怜低着头,偷偷拿眼去瞟二哥,像是讨饶。 “也好。”赵承煦笑着拍拍她的肩膀,“等爹回来再去也是一样。” 女子顿时松了一口气。 赵普的妻子和氏早有宿疾,久居东苑之中,足不出户,平日里见着都是病殃殃的。她将府中事务一股脑地推给了儿媳赵李氏。丈夫在外的私生女,又是个不会讨人喜欢的性子,自然不受和氏的待见。赵攸怜倒不是怕这位不管事的大娘,只是觉得与其假以辞色的敷衍应付,倒不如随性而为。 兄妹二人并肩往西苑而去,赵承煦似是突然记起了甚么,笑得神秘莫测,“你二嫂大概是在暮芙园等着你,待会儿见了她,可别冒冒失失地扑上去……” “甚么意思?”她一头雾水。离开汴梁前,二嫂守在榻前憔悴的模样在脑海中浮现,她不由得一凛。 “紧张甚么?”赵承煦见她一副神经兮兮的模样,迟疑了片刻道:“算了,还是由我告诉你罢!你二嫂她——有喜了!” “甚么?”女子眸色一亮,一把攥住他的衣服,追问道:“二哥你是说,你要当爹了?我要当姑姑了?” 见她如此欢喜,赵承煦不由失笑:“你不是早当姑姑了吗?” 赵攸怜明白他指的是大哥的孩子,只讪讪一笑,心中暗忖,那不一样…… 未至园子,赵孟氏早已得了音信,在门口迎着了。赵攸怜担忧地直催她进屋歇着,生怕二嫂和孩子有个闪失。赵承煦负手站在其后看着这对姑嫂,淡笑不语。 赵孟氏的身子已有三月,前些日子照料赵承煦之时,心力交瘁累倒了,请来郎中一瞧才知道早有喜信。暗里的碎语奚落了这些年,赵府的下人终于有些反应过来,这个亡国公主同时亦是相府的二少夫人,来日母凭子贵,还得小心供着才是。 在屋里坐下,赵攸怜细细瞧去,二嫂面颊红润、眉眼含笑,比之从前,那气色不知好了多少倍。身材还是那般匀称,换上了宽松柔软的衣料,更显温婉可亲。 赵攸怜一把攥住赵孟氏靠在桌几上的皓腕,滔滔不绝地抛出了一串问题:“嫂子,甚么感觉?怀孕是甚么感觉?是不是会吐?你吃得下东西吗?你现在喜吃酸的,还是甜的?那槐花糕还爱吃吗……” 赵孟氏忍俊不禁,瞟了坐在上首的赵承煦一眼,回道:“你啊!放心!还和从前一样,二嫂甚么都爱吃!” “二哥!”她忽地抬头,忿忿地控诉,“你别听我们说话!你在这坐着,嫂嫂都不敢说实话了!” “好好好,我走……”男子哭笑不得地举起手,告饶似的站起身来,又冲赵孟氏道,“阿侞,记得把攸怜带到东苑用晚膳。” “知道了。”赵孟氏答应着便要站起身来送他,硬是被身旁的女子按住了。 男子的背影消失在门框外,赵攸怜方急急说道:“好了,现在二哥不在这儿了,你总可以说实话了罢?你这从前胃口就不好,怀着身子该更难捱了……不过要我说,也该让二哥知道,你怀着他的孩子有多辛苦!” 赵孟氏目色柔和,格外燠暖。她轻拍了拍女子覆在她腕上的纤指,“你年纪还轻,不懂。待来日,你有了喜欢的人,渐渐的就明白了。” 照嬷嬷教导的淑子仪态,此时她应当娇羞地用帕子捂着脸,缄口不语。只可惜,她虽知其旨,却无意循之。她是江湖女子,便是学尽闺秀之礼,那一颗心却从未安分过。若不是这相府中尚有她挂念之人,天地之大,她早欲展翅遨游。这心思她藏得极深,便是对二哥二嫂,也不曾吐露半分。 “我?”赵攸怜冷笑了一声,讥诮道,“见不得光的私生女,又能配得上甚么好夫婿?两个素不相识的人,硬生生地被一桩姻亲捆在一处一辈子,但求不相对生厌,又何谈喜欢?” “你未免太过悲观了。古往今来,哪对夫妻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也都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吗?” 她在心底哂笑道,举案齐眉?女子举案齐眉,进献饭食与夫,当真是伉俪情深…… “嫂嫂,喜欢一个人是怎么样的?”她忽地问道。 闻此言,赵孟氏面上的红晕似乎又浓了几分,她局促地四下打量了一番,丫鬟早已被屏退,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她二人。 “喜欢……就是你总想跟那个人待在一处,就是不说话,静静地呆着,也总是心安的。若是几日不见他,心里就会挂念得很……”想了想,她又补充道,“若是那个人受了伤,你会很担心,夜难入寐,恨不能时时守在他身边……” “就只是这些?”赵攸怜蹙着眉头思索了片刻,“我对二哥不也是如此?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自然是喜欢二哥的,也喜欢嫂子!” “这两种喜欢是不一样的!”赵孟氏有些急了,“你若喜欢一个男子,便盼着他也只喜欢你一人。若他与旁的女子纠缠不清,纵然你嘴上不说,内心终是不快的。” “此言在理!”不知怎么地想起同心珏上刻的鸳鸯图样,“还是做一对鸳鸯,但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好。” “攸怜,你——可有喜欢的人了?” “我吗?”她整个儿靠在椅背上,阖目冥想着。从小到大的接触过的男子不多,按这四条圭臬挨个筛上一遍也费不了多少时候。 一点一点地想着,想着,一道人影毫无防备地闯进脑海里。她倏地睁大了眼睛,面对赵孟氏关怀的目光,她弯起眉梢,笑了笑,没有答话。 果如二哥所料,东苑的晚膳用毕,爹就将她一人叫进了书房。 赵普仍穿着一身暗色的烫金朝服,整肃而疏远。他拂袖在案后坐下,淡淡地瞥了堂下的女子一眼:“怜儿,将你此番在南昌府所历,细细说来?” “是。”她面无表情地交代着,“林卿砚乃是唐国大将林仁肇之子,那半枚同心佩便是落在他手里。女儿初到南都,不敢惊动林府之人,故而结识了南昌府治中之子姜楠,私下与林卿砚一见。女儿本想以重金购下半佩,不料林仁肇得知同心珏其物,将之收缴。据林卿砚所说,林仁肇只知大宋在寻其物,却不明其中乾坤。故而林卿砚诱导其父销毁半佩,将碎沫偷了出来,便在女儿这里。” 赵攸怜将袖中的荷包掏了出来,往案上一递。那荷包绣工精美、质料崭新,却不是南都时林卿砚给她的那只锦囊。 “女儿用衡器称过了,重量不错。” 赵普将囊中的碎沫倾倒在案上,轻拨了拨那一抔红白色的粉末,不由得蹙眉。他从未同林家父子打过交道,不知其人脾性,只是但凡有些见识之人,便断不会这般轻易地将“问鼎天下”的同心珏给毁了。那林卿砚,当真是一介鼠目寸光的官宦子弟吗?还是说…… 他抬头望去,赵攸怜静静地立着,微低着头,心不在焉地不知在想些甚么。这些年,她出落得愈发袅婷,莫说府中的姐妹,竟教东京城的一众妙龄女子失色。她承下了这副姣好的皮囊、那般倔强的心性,却未见得是甚么好事。 “为父知道了。”赵普的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女子的面上,“此番你办事周全,终是弥补金陵之失。同心珏一事告一段落,你不必再挂心,便在府中好好待着。若要外出,需得你大嫂的手令。” 见女子瞪大了眼睛望向自己,眸中忿恚,他沉着面色补充道:“大家闺秀本就不该学甚么武艺。你的轻功若用在了不当用的地方,西苑的一干丫鬟和那两只鸽子,也只能代人受过了。” 云袖中的双手狠狠地攥拳,她咬紧贝齿,气得发抖。这算甚么?禁足令吗?凭甚么,他凭甚么限制她的自由,凭甚么将不相干的人作为威胁她的筹码? “女儿不知……”她顿了顿,尽可能让语气平和下来,“做错了甚么?” “承煦私自带你往江南国之事,为父尚未追究。”赵普面不改色,“你若觉得不服,便叫他来一同受罚罢。” “女儿知错。”她低下头。 ------------ 第十三章 再往金陵?蓄势发 赵攸怜被困在府中,日日绣着些她闭着眼睛都能绣出的花样,念着些她撕了书都能背出来的经则,除却赵孟氏偶尔前来相伴外,当真是百无聊赖之至。 与此同时,江南国南昌府中,留守府的林少爷头伤痊愈,正立在堂下,向父母作别。年关将至,林夫人想给京中的两个女儿寄些东西,林卿砚便主动揽下了,要往金陵一行。林父林母一合计,小女儿林如芊新嫁,不知与夫家相处得如何,让她哥哥去看看也是好的,便允了。 “到了张家,多打听打听,看看芊儿和奉洵处得可还融洽。你让芊儿记住娘之前跟她说的,切不可像当女儿一样,尽耍小性子。要好好侍奉公婆、服侍夫君、御下有方……” 这些话,林卿砚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早已听得不胜其烦。终于等到林夫人长篇论毕,便听她扭头问林仁肇道:“老爷,你可还要交代些甚么?” 自前些日子林卿砚自讨没趣,被砸了个大包之后,林仁肇虽原谅了他昔日所言,可每每相见,他的面色却暗沉了许多,不复往日的神采。多半是因着唐国降制的缘故,始终愁思在眉、悒悒寡欢。 “就要过年了,早去早回。”林仁肇的嗓音低沉,像是嘱咐,又似军令一般不容分辩。 林卿砚怔了怔,方颔首道:“孩儿明白,定早些回来陪爹娘过年。” …… 此行,林卿砚有自己的打算,故而没带多少人同行,除了苏鸢,也就是两个担着大小包袱的挑夫兼车夫。走到半道上,一路清冷,拉车的老马哼哧哼哧地呼着白气,他才想起来,这一行人委实寒酸了些,想给芊儿撑个面子都底气不足。 去便去了!他倒要看看,张奉洵那小子还敢怠慢芊儿不成? 打定了主意,抵达金陵之时,已是定昏。他命人在城外暂住了一夜,待第二日城门大开,便昂首阔步地入了金陵城。 彼时张洎、张奉洵不在府中,他被引至厅中,正喝着热茶驱寒,林如芊领着一个丫鬟从内堂迎了出来。 “哥哥!”女子走上前来盈盈一笑,屈身福了福。 林卿砚抬眼看去,只见妹妹春风满面、衣着华贵,一颦一笑皆落落大方,再不是几个月前不拘一格、眉飞色舞的小丫头了。眼前这娴雅矜重的张家少夫人比之出嫁前,似乎还胖了些,看来张府的伙食还不错…… 他站起身来,挂着笑:“临行前,娘还千叮咛万嘱咐的,要你改改做女儿时的骄纵性子。可眼下看来,哪还有当初那个任性小姑娘的影子在?” “是芊儿以前不懂事,让娘操心了。哥哥,坐!”林如芊也轻轻坐下,莞尔道,“早接到消息说哥哥要进京来,却不知是今日。夫君去上早朝了,还未回来。” “无妨无妨。奉洵年纪轻轻便官居五品,大有可为,大有可为!”却不由得腹诽:外有强敌、内有庸君,这一帮文臣却只知日日在朝堂之上指手画脚、墨守成规…… 末了,他淡笑道:“娘说,你大婚时,二舅母赠你的那只如意金玉佩的金链子忘在了家里,虽说再配一个也使得,但那毕竟是你成亲的贺礼,为讨个吉利,这东西怎么都是原配的好。娘也记不清究竟是哪一条链子,所以命我将几条相像的都带了来,你拿去比对比对……苏鸢。” 苏鸢应声,将备好的雕花木盒捧上前。 “朱兰。”林如芊命陪嫁的贴身丫鬟接着,吩咐道,“我首饰匣下层的那块没有链子的黄玉坠,拿去比一比。” “是。”朱兰端着木盒退下了。 “苏鸢,你到门外站着去。” 林卿砚懒懒地打发了在场的“闲杂人等”,方盯着林如芊的眸子,认真道,“芊儿,告诉哥,这张家上下待你如何?张奉洵那小子,可护着你?” 女子雍雅的妆容下隐隐泛出红晕,“奉洵……奉洵待我很好。” “哦?那也就是说,张家其他人待你不好了?” “哥!”林如芊嗔怪道,“哪有你这么断章取义的?张家上下都待我很好!” “这还差不多……”林卿砚想了想,复又强调,“你个傻丫头,别信娘说的甚么妇道妇言、三从四德!若是有人敢欺负你,你一定要告诉哥,不许一个人藏着掖着,白白受委屈!知道没有?” “知道知道!”女子连声敷衍,忙转了个话题,“已近年关,哥哥怎么还进京来?还赶回去陪爹娘过年吗?” “来看看你和姐便回去,赶得及。”男子笑道,“当初姐嫁人的时候,你千不舍万不舍的,如今不是和她在一处作伴了?” “你就别笑话我了……姐姐平日里也忙碌得很,前两日郑王去了汴梁,她才得了些空,找我说说话。” 林卿砚猛然瞪大了眼睛:“你说姐夫去了汴梁?” “是啊……”不解他缘何如此惊讶,林如芊解释道,“每年岁末,国主都会派大臣往宋国朝贡,今年不知何故,特意命郑王走这一趟。” “那姐夫何时会归?” “这……想来是要回金陵过年的罢?姐姐一准知道,问她便是。” 林卿砚眉头紧锁,怀中的一块硬石头忽然硌得他难受。 正此时,身着朝服的张洎、张奉洵父子一前一后迈入厅中。冠服的张奉洵意气风发,倒不大像从前那个文弱书生的模样,有点男人的气概。林卿砚打起精神一一见了礼,又坐下客套了几句,扯了个借口告扰辞去。 出了张府,他脚不点地往郑王府而去。 进了王府,见到林如菀,他尽力让自己看起来还算镇静。林如菀依旧是那副贤惠端庄的样子,只是岁暮之时难免事繁,眉目间有些疲备。 堪堪寒暄几句,他便带笑提到:“方才听芊儿说起,姐夫这两日往汴梁去了?区区进贡之事,何时要劳姐夫走这一遭?” 林如菀的面色沉了沉,扯起的笑容有些难看,“多事之秋,两国邦交又岂是我们弄得明白的?” “姐夫可有说何时能归?” “他走之前提过,倘此行顺遂,定赶在腊月廿七前回京。”林如菀面露疑色,“你问这些做甚么?” “我这不是怕姐夫不回家,没人陪姐过年吗?”林卿砚咧嘴笑着,“如此我就放心了!” “你呀!”妇人嗔笑着,未曾疑心。 又问道:“你预备何时回南都去?” 林卿砚不平道:“姐同芊儿一样,都急着问我何时回去……我留在江宁府怎么就碍着你们了,一个一个都要赶我走?” “瞎胡说!姐怎么会赶你回去?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既然如此,那我便多留几日,我还有些事要找姐夫。” “那你还回南都过年吗?”林如菀忧心道:“算算日子,这路上可紧得很。” “我答应了爹要回去过年。放心!我此行轻车简从,来得及在年前赶回去。” “随你罢!”一面问道,“不若就带人在郑王府住下?也省得在官舍中,那些人照顾不周。” “再好不过了!那我就不客气了!” “跟姐还客气些甚么?你先坐一会儿,我命人将厢房收拾出来。” “好。”林卿砚应着,目送长姐离去。 不错,他此番来金陵正是为了与李从善一见。 李煜软弱无能、胸无大志,并非帝王之材。反观之,李从善有心令同心珏合璧,而不急于毁去刻有大唐疆域的半佩,足以证明,除了自保,他深知只有反客为主,方是为保千秋之道。虽然李从善其人傲慢少礼,那副颐指气使的模样教人看了就来气,但不可否认,眼下唯有他有心亦有能力举兵与宋国一抗。 林卿砚此行,便是想要同他开诚布公地一谈。若兴战事,他不希望已到中年的父亲再披挂上阵,他将以半佩为筹码,让李从善答应由他领兵攻宋。李从善拿到的是大唐全域和宋国南边接壤的小块舆图,若发兵,确有把握收复当年寿州一战后割让的江北国土,只是难以深入宋域,后劲不足、收效甚微。林卿砚心中有数,他手里的这半块红翡大有可为。 宋国卧北,虎视眈眈。若要反守为攻,趁着其与汉国一战,元气未复,正是最好的时机。寸光寸金,林卿砚只恨自己没有索性私自离府,早日赶来金陵,偏偏因为不愿林仁肇插手此事而一直安分地养到伤愈,才找着个借口进京。如今不过徒然心急,唯有盼李从善早日回京。 “砚弟。”林如菀款款走来,“厢房已备好了,你去看看,可曾短了甚么。” “好!”林卿砚拍拍衣摆,站起身来。 ------------ 第十四章 年关将至?锋芒起 汴梁,相府,西苑,暮芙园。 已是深冬,屋中焚起银炭、配以暖香,倒不十分寒冷。赵攸怜只着了件素色单衣,惫懑地靠在美人榻上,披了条绒毯子,睡意渐浓。 瑞雪纷飞,外边正热火朝天地筹着年节,可是这一切的热闹都与她无关。于她而言,年节不过意味着她又得到东苑去用一次如坐针毡的“团圆饭”,仅此而已。 天愈发寒了,赵孟氏也渐渐显了怀,不便时常过来陪她。而她对东苑早生抵触之意,是能不去则不去的。是以,这一日日便更难打发了。 午时刚过,她原是没有睡午觉的习惯,可近来实在无趣,屋子里又暖烘烘的,开始不时乏闷地打起盹来。似是念及些甚么,她的睡意散了几分,挣了挣,双手从毯子下抽出,一只手心里握着从榻缝儿里摸出的一只锦囊,灰色云纹。那是她昨日把玩得烦了,随手往边上一塞,仿佛就能不去想它了似的。 这只锦囊的边角有磨损,暗沉的颜色耐脏,是用了多时的旧物。她却鬼使神差地把里面的齑粉用自己绣的荷包另装,将这破囊留了下来。 她答应了他,待交了差事,便要去南都寻他畅饮。如今,却是失信了…… 唉!她恼羞成怒般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把锦囊胡乱塞在了枕下——总是想这些事做甚么?当真是闲得发慌了! 许是心烦意乱,以她的功力竟没听见赵孟氏进屋来的脚步声。 “攸怜?”直到赵孟氏走近前来轻唤道,她才募地偏过头,正对上女人关切的目光。 “嫂嫂!天这么冷,你怎么来了?”她的脸上泛起喜色,一骨碌地坐了起来,身上的毯子顺势滑了一角到地上。 赵孟氏扶着腰侧坐在榻上,伸手捡起了绒毯轻盖在女子的腿上,操心道:“你也知道天冷?那还敢只穿一件薄衣?当心受凉!” 赵攸怜不无自豪:“放心!我自小习武的,冬天山里可冷了,我照样扛得住。更别说这屋里还烧着炭呢!” “二嫂是不懂你们这些习武之人的事。不过你可要明白,这女人受了凉、落了病根,以后可有的苦吃!” “是是是!” “那是?”赵孟氏疑惑地探头往女子身后看去,只见那枕头底下露出灰色的一小块布料,看着像是个囊包。 赵攸怜将皱成一团的锦囊抽出来递给她,她用指尖拈着,上下翻着看了看,笑道:“这是男人的物件罢?果然老话说女子出嫁前不出闺阁是对的,我们攸怜就去了两遭江南国,这便芳心暗许了?说说看,那人是谁?” “嫂嫂,你都想哪里去了……”赵攸怜一脸坦荡,“我这出门在外,一直扮作男装,这就是我自己的物什。” “哦?这料子可有些时候了……” “扮作男子出门在外,难免粗糙了些,磨坏了也是有的。” 赵孟氏淡淡地将锦囊放回榻上,只笑不语。 女子索性将锦囊撂在一边,往赵孟氏挨了挨,甜声问道:“你还怀着身子呢?这风大雪大的,怎么过来瞧我了?” “我刚刚同大嫂请了个信,说是等明后日雪停了,想让你陪我到街上逛逛,买几块喜庆的料子,做几件春袍。大嫂应下了,我这便来告诉你一声。” “好啊……”赵攸怜干笑着应承,眸色清然,没有波澜。 “攸怜。”赵孟氏怜惜地揽过女子瘦弱的肩膀,劝慰道,“爹将你软禁在府只是想给你个教训,等他忙过了这阵,让你二哥再去求求情,一准解了你的禁足令。再忍耐些时日,嗯?” “忙?爹近日忙些甚么?” “我也不大清楚。听闻江南国的一位郑王爷来东京朝贡,陛下命爹安排款待。” “郑王李从善?” 女子目瞠口结,怔了怔方笑自惊自怪——爹早知道李从善觊觎同心珏,那另半枚完好的同心佩亦在他的手中,而李从善却不知爹曾派二哥寻珏,敌明我暗,还有甚么可忧虑的? “你识得他?” “他是江南国主的胞弟,我不过偶或听闻其名。”赵攸怜不禁纳罕:“李煜竟派他来朝贡,当真是被宋师唬破了胆。” 赵孟氏睨了她一眼,莞尔一笑:“攸怜,别说,你还真有股子巾帼英雄的风范,论起国家大事来一套一套的。” “可偏偏女人议政便是干涉国事、祸国殃民。我就不明白了,我穿着男装与人称兄道弟、谈经论道,并无人能识得我的身份。如此说来,女儿同男儿又有何分别,凭甚么一尊一卑,受制于人?” 赵攸怜心烦意乱,竟将心里埋藏已久的想法一股脑地倒了出来。她知道这种心思过于离经叛道,多说无益,可不知为何,今日会冲口而出。果然被关的久了,太闷了麽? “攸怜,这话你跟我说过也就罢了,莫要在外人面前再提。心里藏着这种念头,终归苦的还是你自己啊……”赵孟氏顿了顿,似想起了甚么,“你方才说,与人称兄道弟?你此番离家,还结交了其他男子?” 女子不以为意地一笑:“不过那么一说,萍水相逢罢了。” 赵孟氏笑笑,没有追问。 赵攸怜伸长脖子往窗外瞄了瞄,转而道:“我看这雪下得差不多了,明日就能停,我们到哪里逛去?” “东市有一家绸缎庄,往年我们府上的衣服料子都是在那儿进的,到时候先去看看罢。” “好!” 汴京城馆驿中,李从善已闲住了五日。眼见年节一日日近了,主外宾事的鸿胪寺却始终不安排他入宫面见宋帝,诸般托辞,不知是有意刁难,还是另有所图。苦思良久,他始终琢磨不透宋国一再拖延的用意。而正是在第五日,宋同平章事赵普登门求见。 赵普言道,陛下事忙,未能及时接见江南国使臣,耽误郑王爷的行程,委实过意不去。今日他受命来此,邀郑王爷观赏汴京风光,一来以尽地主之谊,二来打发闲散时光。 李从善笑着应承了。 二人的轿辇走过汴梁最繁华的街道,街边高堂广厦、层楼叠榭,巷里人众车舆、万物殷富。此一行,既是炫耀,亦是施压。 一面逛着,雪渐渐大了,赵普吩咐下人就近择一官署停轿暂歇。不多时,轿辇就停在了枢密院的过厅中。枢密院,直接听令于皇帝的军署,掌军国机务、兵防边备之政令,具有调兵大权。赵匡胤多疑,设枢密院与统兵将帅相牵相制,以保万一。 赵普邀李从善入内,暂避风雪。又觉怠慢,索性陪着远客,在枢密院中游览一番。赵普显然对枢密院的构造并不熟悉,不过且走且行,消遣耳。 无意间绕进一处祠室布置的广屋,装潢一新,可容纳百人,似是将士誓师之所。屋子前头墙面的正中央挂着一幅三尺长、五尺高的人像,画中的中年男人身披铠甲,面色黝黑、目光坚定,袒露着半只臂膊,隐隐露出胸前的虎形纹身。 赵普的笑容在看清画像之时便僵在了脸上,待李从善淡笑着转过脸来,他忙敛起不自然的神色,却有些局促了。 “这画上的人,”李从善笑道,“倒与江南林仁肇有几分相像。不知赵相可识得林将军?” “久仰大名!” “不瞒赵相,林将军乃是本王的岳翁。却不知这画上是何人,与他这般神似?” “这……”赵普忙回身吩咐随从道,“去将枢密院的掌事叫来一问。” 不多时,随从领来了一个着官服的掌事官吏。恭顺地听完赵普的问话,那人低着头,身体微微颤抖起来,愣了愣方回禀道:“陛下爱才,敬慕……敬慕江南国林仁肇大将军已久,故千金求得林将军画像,悬于此室,以为……将士表率、众军楷模。” “原来如此!”赵普朗声笑道,“这幅画上便是林将军尊颜,真是剑眉星目、英气逼人!” “多谢赵相美誉!”李从善不动声色地一笑置之,这心里却打起了鼓——林仁肇的画像为何会悬挂在宋国的枢密院之中?将士表率、众军楷模?哼!荒谬! 赵普似是无意再领着郑王细逛枢密院,出了这间广屋,便径直回了茶室。 热茶入口,寒气尽散,赵普适才僵硬的五官也柔和了不少。 “郑王爷,”他用茶碗盖轻拨着汤面上的嫩叶,意味深长地笑问,“可听说过‘同心珏’?” 李从善镇定自若地轻啜了一口茶汤,抬起头来回道:“乱世传说,有所耳闻。” “‘逐鹿中原两心同,问鼎天下一珏穷。’乱世之中,得一珏而平天下,如此神物,王爷难道不心动?” 李从善放下茶盏,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正因传言神乎其神,本王以为,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 “可近来颇有些坊间传闻,说这同心珏重现于世,就在江南国境内。其中一佩不幸损毁,而另一佩便在王爷的手中?” 李从善的眉尖轻跳了一下,面不改色,“三人成虎,坊间传言向来不可信。若是本王有此佩,自当进贡与宋廷,又岂会私藏?赵相,你说是也不是?” “不错。”赵普抬手品茗,腾腾白雾模糊了他的笑容…… 汴梁官舍中,一寻常百姓打扮的大汉正垂手向案后的郑王李从善禀报。此人面皮黝黑,身躯凛凛,虎口有着厚厚一层老茧,是握惯兵刃的。正是早先领郑王令旨往南都争夺同心珏的神卫都军头郑宾。 “汴梁城西大街上盖了一幢府邸,匾额还没挂上。据督办的下吏称,这座宅院是一个月前奉皇命敕造的,一砖一瓦都是仿着江南的风格。宋主还御笔题词,‘孤掌难鸣,双木成荫。’” “继续监视,下去罢。” 屋门复阖,李从善以手扶额,满面愁容再也无需掩饰。 他明明交代过林卿砚,同心珏一事不得外传,赵普又是如何得知半佩已毁的?枢密院的画像、西大街的府邸、南昌府中襄助宋国人的华服男子……太多的疑点浮了上来,却如蜻蜓点水般不得要领。 时至今日,大唐早已如履薄冰、四面楚歌,他不知道他该信谁,李唐皇室该信谁。 ------------ 第十五章 江南宅院?弄事端 这年前的瑞雪簌簌地下着,一直到腊月廿五才有些止住了的意思。清晨,女子推开窗扇,扑面的寒风划过她的脸颊,园子里铺满了白雪,阳光幽幽地洒开在雪地里,整个西苑都镀上了一层银光。 用过早膳,她托着腮帮子坐在圆几前,心不在焉地拨弄着盆栽里的黑土,静静地等着。不多时,外边的丫鬟就传信来,说是二少夫人和小姐的轿子已经停在了园子外头。她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披上罩袍走了出去。 “二哥怎么也陪嫂嫂买料子?”远远的便看见轿子前头的赵承煦骑着匹灰鬃骏马,赵攸怜三两步近前去,含笑问道。 “我今日就权当你们的钱袋子了。”赵承煦的笑容便如今日的朝阳一般和煦,他催促道,“快进轿子去,外边寒。” 赵承煦御马在前,两顶轻轿一前一后地跟着,大摇大摆地出了相府。赵家三人将东市的那家绸缎庄上上下下逛了个遍,出来时可谓收获颇丰。 赵承煦望天瞧了瞧时辰,冲二人道:“时候尚早,攸怜好不容易出府一趟,就这么回去了实在亏得慌。西大街刚刚敕建了一处江南格调的宅院,阿侞没去过南国,可要去看看?” “去去去!”赵攸怜嚷道,“嫂嫂,你是不知道,南国的房子和我们这儿的风格大相径庭,从结构到气韵都不尽相同。嫂嫂的性子温婉,江南的明澈柔美,你一定会喜欢。” 难得见女子兴致盎然,赵孟氏自然不忍拂了二人的意,笑着答允了。 祭出相府的名号,三人顺顺当当地入了尚未竣工的府苑。此处的屋宇果然建得有模有样,惟妙惟肖地还原了江南之地的建筑风格,亭台楼阁,教人如临水乡。唯一不搭调之处,当属这满地皑皑白雪,江南的暖冬却是仿不来的。 且观且行,赵攸怜脚步轻快,游走于雕梁画栋间——方才那琳琅满目的绸缎都没叫她这般欣然自得。见女子阴郁尽散,赵孟氏的心定下了几分,待回过头含笑望向赵承煦之时,却见男子微微蹙眉,若有所思。 这座府邸说大不大,布局精妙、规划得当,每一处空间都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粗粗逛了一圈下来,已是一个时辰之后了。 赵攸怜的额上渗出一层薄汗,跟在二哥二嫂的后头,意犹未尽地缓缓步出府苑大门。她看着哥哥将嫂子慢慢扶进了轿,方欲转身往自己的轿子走去,却被赵承煦喊住了。 “阿怜,你等等。”赵承煦一面喊着,又低头冲轿中温声解释道:“我有些话要问她。” 言罢,赵承煦直起身来,跨过抬杠,示意女子往院墙外的一处荫蔽下走去。赵攸怜不明所以,只得跟上。 “怎么了,二哥?神神秘秘的……”在墙根边站定,她好奇地问道。 男子眉头轻锁,言语间似有些迟疑,“在金陵相助我们的那个男子,叫林卿砚对吧?” “是啊……”赵攸怜一脸茫然,“你不知道他的名字吗?” “他是为了你,才把那半枚玉佩给毁了的?” 这话怎么听着恁别扭?她皱皱眉,答道:“我给了他钱,他就把同心佩给毁了啊。如果硬要说是为了我……算是吧,是我让他毁半佩的。” “那小子……是不是喜欢你?”赵承煦板着张脸问道,“若非如此,同心珏乃是无价之宝,岂是说毁就毁的?” “二哥,你别瞎猜!”女子现出不耐烦的神色,“他说了,他不想两国交战,那同心珏乃是引战之物,毁了也是件好事!” “那你呢?喜欢他?” “二哥!”女子涨红了脸,脱口而出,“他是唐国的人……” “不过——”赵承煦思忖片刻,放缓了语气,“此事极为机密,你听了,切不可外泄!” “甚么?” “我也是听爹曾无意中透露的,唐国林仁肇有投诚之心。想来林卿砚此举是投石问路,献一份见面礼罢。”赵承煦微微露出些鄙薄的神色,“听闻这座江南宅院便是皇上送给林仁肇的礼物。若有一日那小子当真官拜九卿,求爹把你许了他,也不算太委屈了。” “当真?”赵攸怜满腹狐疑,目不转睛地盯着男子的脸,“那林将军……” “你还不相信二哥?顺其自然罢,别整日愁眉苦脸的,跟害了相思病似的!”赵承煦扳过女子的肩头,往轿子的方向推去,“走了走了,回家!” 一骑两轿缓缓而行,消失在巷子的尽头。 江南宅院的高墙后走出一个衲袍麻衣的大汉,正是军头郑宾。他紧攥着拳头,目中似有腾腾怒意,一转身,急急往相反的方向一路疾行,最后自后门进了接待江南国使臣的官舍。 听着堂下男子的禀报,李从善横眉瞪目,拍案而起:“当真?” “小人在墙后听得真切,便是那宰相赵普的儿子同他妹妹说的。千真万确!他们同林卿砚早有勾结!没想到当初被我们抓住的那小子就是赵普的儿子,就不该轻易地放过他!”蹲点的布衣大汉忿忿道,“早闻林将军向陛下请兵收复淮南,被驳回之后一直怀恨在心,看来这话不是空穴来风!” “住口!朝廷命官是你该非议的?”李从善喝道,“回去继续监视,退下罢!” “小人告退……”郑宾低下头,暗悔自己怎么忘了郑王妃便是林家的女儿这一节,只得灰溜溜地退下了。 汴京的天,又下起雪来了。 两日后的腊月廿七,远在千里之外的金陵,却是一个晴日。郑王府没有等来王爷的车驾,取而代之的只是一张轻飘飘的信笺。 “姐!”林卿砚襟袍鼓风,急急地迈入门槛。林如菀正端坐在厅中,抬起头看向他,笑得苦涩。 “我听说姐夫来信了?怎么说?” “信里说,此去公务繁重,他还需在宋国多留些日子,赶不及回来过年了。”林如菀又扯了扯嘴角,尽可能笑得善解人意、落落大方,“砚弟,你还是别等王爷了,先回南都去陪爹娘过节罢?” “公务繁重?” 林卿砚皱起了眉头——李从善此去乃是向宋国进贡珍宝,并非洽谈定约、游历风情……又何谈公务繁重?姐夫有言在先、定下归期,如今却失了约,莫不是在北国出了变故? “怎么了?”林如菀见弟弟满面愁容,竟比她这独守空闺的妻子还要忧虑上几分,“你找王爷有急事?是爹让你来的?” “没有……”林卿砚狡黠一笑,“我是担心姐姐,孤孤单单地在江宁过年。不过转念一想,还有寅儿这个小鬼头陪着你。既如此,那我便打点行装回南昌去了。” “你呀!放心回去罢。” 林卿砚笑着起身,径自往厢房去了。半个时辰之后,他推开房门,右手拎着个轻便包裹。苏鸢早在门前候着了,双手将包裹接着,回道:“少爷,马车已到府门口了。” 林卿砚漫不经心地应了声,负着手举步向前。又到林如菀府中辞了行,方出了郑王府,坐上马车,一路畅行过了金陵城门。 苏鸢与林卿砚相对而坐,打量男子板着张脸、默然无言,唯有按捺下回家的欣然,闷头不语。 “苏鸢。”林卿砚忽地唤道,自怀中掏出一封信,“你先回南昌去,把这个给老爷、夫人。” 闻言,苏鸢顿时慌了神色,急切道:“少爷?你要去哪里?这眼瞧着要过年了,老爷、夫人还在家中等着呢!小的可不敢一个人回去,定会被夫人责骂的……” “本少爷在外还有事,年节是赶不及回家了。信里我已经向爹娘谢过了,你放心回去罢,夫人不会怪你的。”林卿砚偏头向车窗外看去,回身道:“前边的岔路我就下车,夫人若问起长姐和芊儿的近况,你晓得怎么说?” 苏鸢点了点头,随即将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一把攥住男子的袖袂:“不……少爷,你不能一个人离开……” “你……拦得住我?”林卿砚挥了挥拳头,调笑道,“试试?” “不不不……”苏鸢退怯地松了手。 “停车!” 林卿砚高声唤道。勒住缰绳,马车缓缓停下。他将包袱往肩上一挎,全然不顾苏鸢泪汪汪的眼神,一跃下了马车,顺手往老马的马屁股上送了一掌,这车轱辘便不遗余力地转了起来,很快消失在曲径尽头。 林卿砚转身踏上另一条北向的别径,出了这片林子,再买一匹马。日夜兼程,两日工夫便可到汴京了。 只要两日,可他的心头未曾轻松分毫。面色沉得厉害,胸腔中一股闷气隐隐难安。总觉得有甚么事要发生——两日,或许太长了。 ------------ 第十六章 赶赴汴京?畏人言 北面是积雪覆盖的地界,马蹄子陷在雪里怎么也跑不起来。林卿砚索性弃了马,运气踏雪而行。速度虽快,只是极耗内力,待一路奔波至汴梁城下之时,他已面色铁青,一身华服沾灰带尘,倒像是忍饥挨冻数日的落魄公子。 汴梁的繁华尤胜金陵,楼堂馆所间多了一份沉敛质朴,不似唐国的西都,一切的热闹都像是浮于表面,朝不虑夕。 今日是腊月廿九,小除夕。街市中的摊子早早便收拾了,家家户户关起门来将冬日的严寒挡在门外。寻了间客栈,林卿砚匆匆换了身布衣行头,脚不点地地出了门。年关还得当值,官舍门前的守兵得了钱财,乐得开了话匣子。江南国的郑王爷来了汴梁多日,却未得陛下召见,从未入宫面圣,整日都呆在馆驿之中——除却前几日,相爷来邀郑王在城中游玩了半日。 原来是这宋国皇帝有意刁难,连累姐夫在馆驿中苦等多日。林卿砚释然一笑——是自己多虑了。他谢过当值的守兵,转身离去,脚步自在了不少。他一面信步,一面暗笑建隆帝赵匡胤也不过是个爱赌气、好面子之人,称不上甚么明君。为难两国使臣于宋并无裨益,这威风耍得委实早了些。 冬日昼短、已近黄昏,街巷中人迹渐疏,富贵人家早早地掌了灯,明黄色的烛光沿着窗格幽幽地透将出来。漫步而行,不经意间途经一处建筑一新的宅院,仰头望去,这府门前的匾额还未挂上。视线拂过,转而看向前路,募地,他的太阳穴一跳,觉出些不寻常的意味——这座府邸像极了江南官宦之家的宅院,在汴京城中显得别树一帜、格格不入。 汴梁的官戚之家喜好江南风情,在庭院中仿建一二也是有的,却鲜见将整座府邸修得如此地道,一砖一瓦尽展水乡形韵的。 他心生疑窦,驻足而观。 这处府苑尚未竣工,然除夕将至,大门紧闭,筑屋的工匠已然休沐,举目望去,不见半个人影。 林卿砚正自猜疑,耳边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响动,像是一支干枯的细枝埋在雪中,断裂的瞬间发出一声脆响。他假装未觉,饶有兴致地沿着院墙赏景,途经路口的一树白霜,他身形一闪,立遁无踪。 “为何鬼鬼祟祟?”下一刻,他拍上墙角后缊袍男人的肩膀。 郑宾知道林仁肇之子武功不凡,心下倒也不惧,直着腰杆转过身来,铁青着脸,目露不屑。 “是你?”林卿砚认得他,芊儿大婚之日,在张府的后院中。 他稍一度量,道:“是郑王让你在此的?” 郑宾只拿眼忿忿地瞪着林卿砚,闭口不言。 瞧见他这副神情,林卿砚隐隐觉出些不对劲。既然这人是姐夫的心腹,他索性自报身份:“在下姓林,名卿砚,是郑王的妻弟。此番来汴梁是受家姐之托,前来照应姐夫,还劳足下代为引见。” 郑宾终是气不过这个卖国求荣的黄口小儿,从牙缝里恨恨地骂道:“花言巧语!” 林卿砚自问并未得罪这位姐夫麾下的武人,为何得他如此敌视?这其间有甚么误会?此人叫甚么来着?兵……是了,郑宾。他受郑王之命夺取同心珏,也无须瞒他。林卿砚四下打量,遂低声道:“同心珏一事有新的进展,在下在金陵久候郑王不归,这才特地赶来此地,便为着相告此事。” 那人的眉头一皱,别过脸去,却是有些动摇了。 “郑王不知道要被宋国皇帝困在官舍到几时,同心珏一事十万火急,在下是定要面见王爷禀告此事的!”林卿砚趁热打铁,“若郑兄不肯行个方便,在下只得待夜深人静之时再潜入馆驿,若惊动了宋国的守卫,届时解释不清,岂不丢了我大唐的颜面?” 郑宾思忖片刻,警惕地回道:“需待我回去禀告王爷,若王爷肯召见……” “朝凰客栈玄字号房。”林卿砚懒怠赘言,转身离去的瞬间淡然道:“今夜子时正一刻,若仍无个准信,在下也只能一闯宋国官舍了。” 小子狂妄!郑宾恨得几乎要将牙齿咬碎,看着男子渐行渐远的背影,他压下怒火,转身往官舍的方向而去…… 纵是晚饭时分,客店中的生意也不复往日。小二一边卖力地擦着柜台后光亮的陶器,一面打着招呼:“客官回来了。” “嗯。”林卿砚心不在焉地应了声,正要迈上台阶,倏地念及了甚么,脚下一顿,转而向店小二走去。他将手肘支在柜台上,冲里面道: “小二哥,我这刚刚到城里逛了一圈,看见一座宅院修得很是别致,怪秀气的,怎么看都不像是我们这儿的房子。我瞧着那府门前还没挂上牌子,莫不是给甚么外族的官爷住的?” “客官说的是西大街上的那处官院子罢?”店小二停下手上的活计,转过身来笑道,“倒称不上是外族的住处,听说江南的房子都长那模样。那地方可大有来头,是皇上亲自下令督造的,至于赏给哪位大官,小的却是不知。” “圣旨敕造?”林卿砚心下打鼓,面上只作好奇之色,“如此说来,皇上是要将这房子赏赐给江南的大官?江南国的人?” “客官,这外头传言纷纷,也没个准头。有人说,皇上曾为这处宅子题了一幅字,写着甚么‘孤掌难鸣,双木成荫’……是想将那地方赐给江南国来投诚的大官。” “双木……”男子袖中的拳头猛地攥紧,心底一直以来的不安在那一刻得到了揭示——为甚么建隆皇帝硬要将姐夫留在汴京?为甚么郑宾见他之时面有怒意?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赵匡胤当真称不得甚么正人君子,竟做出这等构陷他人、离间君臣的卑鄙勾当! 郑宾尚且如此,那李从善一向自视甚高、眼里揉不得沙子,若他听信了宋国的离间计,上书李煜,定会坏事!难道说,早在两日前长姐收到家书之时,李从善的奏章也递进了皇宫? 林卿砚的心底一阵一阵地发寒,他木然地转身走向阶梯,连同店小二道一声谢都不曾记得。堪堪回到房中,他却坐立难安,片刻也待不下去。姐夫是否相信了宋国的诋毁、认为爹有叛国投诚之心?又或者说他已经将此处的所见所闻呈禀李煜?那个昏君会作何想作何断,他不敢再想下去。 他必须见到李从善,必须知道事态已经发展到了哪一步! 幸而,郑宾没有食言。临近子时,朝凰客栈玄字号房外晃过一道黑影,窗扇被“吱”地打开,郑宾自窗子里翻了进来。 “如何?姐夫可愿见我?”林卿砚立时从床上翻身坐起,压低声音发问。 “王爷命在下前来接林公子入院。”郑宾没好气地说着,显然还是不待见眼前的男子,“不过,待入馆驿之时,要委屈林公子将双手缚住,再蒙上双眼。自有人手在内接应公子。” “又不是甚么密室暗道,为何要缚手蒙眼?”林卿砚警惕地盯着来人,“这是郑王的意思?” “这是小人的主张。”郑宾倒也坦荡,“在下身负护卫王爷重责,不敢轻怠。林公子擅武,在下自知不是敌手。若公子不肯自缚双手,在下断不敢带公子面见王爷。” 这般提防,当真是将他视作叛国贼子了!可见宋国造势诽谤,已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人言可畏。 事急从权,林卿砚懒得同他多话,索性伸出双手:“绑便绑罢。” 郑宾没料到他这般干脆,怔了怔,方自怀里掏出一截牛皮绳,往林卿砚的手上缠绕了数圈,打了死扣,捆了个结结实实。 “公子,请!” 郑宾摊手向窗,做了个“请”的动作。林卿砚挑挑眉,示意他前头带路。郑宾不再客气,一跃出了窗子。林卿砚紧随其后,一路疾行。及至馆驿的院墙外,郑宾又取出黑布蒙上了他的双眼,然后抓着男子手上绑的绳结,引着他跃入院中,左弯右绕,在一处台阶下住了步。 “王爷,末将郑宾引林公子求见。” 只听郑宾低声向屋内通禀,得了允准后,他方回过身来,扯下男子眼上的黑布,却没有解开缚绳的意思。屋中灯火微明,幽幽地透出窗纱外,并不起眼。 郑宾轻推开门扉,请林卿砚先行一步,自己跟在后头掩好了门扇。 沿着忽明忽暗的灯火走去,林卿砚绕过屏风,看见了坐在太师椅上的男人,身形富态、肥头大耳。 他的脸埋在阴影之中、看不清神色。 (p.s.强力推荐易缕的《盛意难却》,都市言情小说,集久别重逢青梅竹马高干宠文于一身!!大家去看哦~) ------------ 第十七章 官舍夜深?定绸缪 “姐夫。”林卿砚稍稍屈身,并没打算行大礼——事实上,他也行不了大礼。 郑宾站在后边严阵以待,只要男子稍有异动,他腰间的佩刀便会登时出鞘。林卿砚双手被缚,若冲上前攻击他的后背,胜算还是颇为可观的。 李从善的视线滑过男子的双手,又瞥了眼站在后头的郑宾,见怪不怪地道了声:“坐罢。” 待林卿砚坐定之后,李从善开口问道:“是夫人让你来找本王的?” “姐姐深明大义,虽盼着王爷回府过年,却知道两国邦交大事为重,自是不敢打搅。是小弟自作主张前来汴京叨扰王爷。”林卿砚面不改色地将之前糊弄郑宾的话全盘否定,“小弟此行,本是为了将同心珏的消息相告姐夫。” 李从善眯了眯眼:“甚么消息?” 林卿砚收住话头,转而道:“只是我初到汴梁,便闻得一些不入流的谣言。还盼姐夫解惑。” “说。” “城中有一处府邸,建得江南园林之色。小弟与郑兄便是在那处园子的墙后相遇的。据传,宋国皇上亲笔题词:‘孤掌难鸣,双木成荫’,姐夫以为如何?” “双木成林,依宋主之意,是要将此府赐给江南林氏官将。若论江南林姓大户,首屈一指的自然是王妃的娘家,南都留守林仁肇一脉。”李从善面无表情地分析着,像是在陈述一件波澜不惊的事实。 林卿砚交叠的双手攥起,打断道:“姐夫相信宋国的一面之词?” “宋国的一面之词可远不止这些。”李从善勾了勾嘴角,那笑容教人发寒,“你可知枢密院中已经挂上了林将军的肖像,而你以身相护的盗佩贼乃是宋相赵普的一双子女?” 林卿砚一时怔然。他料到赵佑出身不凡,然在宋国赵氏乃是大姓,他怎么也料想不到赵佑是大宋宰相之女,而那个被她称为“二哥”的白面小子,则是赵普的二子赵承煦。 他从不后悔救了这两个人,却恨自己举止失当,被宋国人捏住了把柄,甚至连累了林氏一门。此时,他只觉得口干舌燥,虚张着口竟说不出话。 他该说甚么? 解释?李从善说的乃是事实,更有甚者,他的的确确动过叛国的心思,又从何解释? 认错?可纵然他错得再离谱,这一切都与林家无尤、与爹无关。但无论是宋国虚实相间的言论、迹象,还是足以令大唐君臣人人自危的谣言,其锋芒所向,皆是一国战神、驰骋疆场的林仁肇。没有人会关心他的对错,仿佛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受人指使。 本以为一片忠心,世人有目共睹,却是没想到,一世英名会毁在自己儿子的手中。 时间仿佛静止了很久,他听自己哑着嗓子问道:“姐夫,你也相信爹会叛国吗?” 李从善往前挨了挨,他的面容显露在烛光下,多了几分真实感。他转眼冲郑宾道:“你先下去。” “可是王爷,林公子他……” “下去!” 郑宾无奈,只得警惕地瞪了一眼坐在一旁的男子,拱手退下了。 “你信吗?”李从善忽地发问,却是顺着方才的话头。 林卿砚愣了愣,显然讶于他此问:“我当然不相信爹会叛国。在他眼中,大唐国威重于一切。他甚至同我说过,‘国仇当前,何谈小家?’戎马半生,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又岂会为了区区荣华安逸而叛国投敌?” “以何为据?以何为凭?”烛辉下,李从善的神情显出几分轻蔑,“人心易变,何况区区一言半辞?所谓忠心,何以凭证?” 听他此言,林卿砚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他缓缓起身,咬牙道:“没想到,爹浴血多年,换得的便是这么句‘以何为据、以何为凭’……” 看着男子双手交捆于前,摇摇晃晃地举步往屋外走去,李从善牵了牵嘴角,颇有意味地一笑:“怎么?猜到奏折早已送回金陵,就无意多留片刻了?” “莫非姐夫还想将我拘禁起来,直到将同心珏的音讯和盘托出?”他的声音清冷,没有回头,“谕旨未下,我还是南都留守之子。这是在汴梁的馆驿,姐夫若有这个自信,不妨一试。” 李从善的声音自后头传来:“你以为,本王想要留住一个人,必得惊动宋国的侍卫?” 他脚步不停地往门外走去:“至少,那个一身蛮力的郑宾留不住本少爷。” “若本王说——”李从善的声音中听不出怒意,反倒有几分胸有成竹的怡然,“那封奏章里只恭祝皇兄龙体康健、国泰民安,又如何?” “甚么?”林卿砚交缚的手堪堪抵到门框。 “此间发生的一切,本王都未曾向皇兄提及。” 他收回双手,警觉地转过身:“此话当真?你不是……” “当真。”李从善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坐!” 林卿砚满腹疑虑,只得返回去仍坐在位上。 “本王未向皇兄奏禀,并非是深信林将军的忠义,”——李从善总是这般,称呼起“林将军”三字,便似与林家撇清了关系,冷酷得不带半分感情。 “……而是信不过宋国。来汴梁不过数日,种种消息便在不经意间接踵而至,焉有不疑之理?此事疑点颇多,本王自不会妄下决断,让一些不相干的传闻混淆圣听。”李从善将目光放在林卿砚的身上,“不过,为何赵普会知道同心半佩被毁一事,只怕你得好好想个令本王满意的解释。” 见林卿砚默然无言、半信半疑的模样,他复又补充道:“若你不肯说,本王便只有继续猜度下去,猜到最后,终归是要给皇兄一个说法的。你自金陵千里迢迢而来,当真没有话要告诉本王吗?” 此来汴京,本就是为着交代同心珏诸事,林卿砚审时度势,眼下死守着半佩于林家并无裨益,倒不如抛将出去,或能力挽狂澜。至于那化名赵佑的女人,这汴梁的风浪皆是赵普一手掀起的,道不同不相为谋,自不必留情面。 念及此,他坦然地对上李从善的视线:“那对同心珏本是我向玉器店征得,预备作为张奉洵和芊儿成婚的贺礼。谁知东西刚运抵南都,就在店中失窃了。机缘巧合,当夜,我在王爷的部下手中救了那赵普之女一回,彼时,她扮作男装化名赵佑。而后,我们一家赶赴金陵。小妹成亲那日,我无意间听得后院中王爷与郑兄的交谈,得知了同心珏一物的蹊跷,便以个人名义与赵佑达成以佩易命的交易。小弟无知,不明同心珏的紧要,这才擅作主张,将半佩据为己有,以破碎的假佩欺瞒了王爷。” “你说甚么?”李从善猛然站起身,目瞪口呆的面容下似在压抑着胸中的狂喜——这是今夜,他的情绪第一次不受控制。 “那半佩尚存于世,现在我手中。” 李从善闻言,扶着椅子缓缓坐下,靠在椅背上,将自己的面容隐在了阴影中:“继续说下去。” “我将半佩带回南都,收在府中,不曾与人道。后来,赵佑再度往南昌府,愿以重金向小弟收购半佩,我假托爹的名义,哄得她相信那刻着大宋版图的半佩已经被我爹所毁。” 言罢,林卿砚站起身来,郑重道:“郑王爷,眼下宋国国力愈盛,久居江北、虎视眈眈,明哲保身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逐鹿中原两心同,问鼎天下一珏穷。’同心双佩既已在手,何不背水一战,与宋分庭抗礼?” 不知从哪里漏进来一阵风,烛光晃得厉害。李从善的投影在墙上来回抖动着,可他的身躯却一动不动地坐在太师椅上,像一座冰冷的雕像。 林卿砚孑然地立在原地,他明白,事关重大,一招错满盘输。李从善现在是王爷,未来有可能成为皇帝、阶下囚、亡国罪人……而种种角色皆在他此刻的一念之差,他不得不慎之又慎。 仿佛过了很久,一道低沉的嗓音割开凝重的夜幕——“眼下,本王为宋帝强留于汴京,不知何时得返。若有归日,再从长计议。” “王爷思虑周全。”林卿砚淡淡一颔首,“只是,小弟仍有一请。家父年迈,不宜再征战沙场。倘使攻宋,在下愿代父出征。” 李从善望向他的眼神中带着几分鄙夷,可是此人的手中握有半佩作为筹码,他说的每一句话自不可等闲视之。他们之间,再不是姐夫与妻弟、郑王与公子,而是——休戚相关的盟友。 “一个有叛国之嫌的旧将,王爷又如何放心委以重任?” 他这句话中讥诮的意味十足,李从善只觉得万千愁绪在脑中缠了一个个结…… “时候不早了,此事——来日再议。”李从善望向漆黑一片的窗外,“岁除已至,你便安心留在汴梁过个年罢。” 林卿砚点点头。他终究没有将怀中的半珏献出来——现在,还不到时候。 ------------ 第十八章 除夕年宴?话千机 除夕之夜。 宋国的皇帝真可谓日理万机,连着忙了十数日无暇接见江南国使臣,及至辞岁年宴,方想起将郑王一行人请到宫中,一尽地主之谊。 申时刚到,宫里来的轿辇便停在了官舍前。李从善一袭紫袍,施施然坐上了轿,一众随侍护卫在轿后跟着。轿辇前当先两人,居左者一身劲装,目似星光,正值壮年。居右者身形颀长,样貌俊逸,却是个弱冠之年的年轻人。 宋廷的宫人前边开道,这一路进宫畅通无阻,不多时便到了紫宸殿外。李从善吩咐一干随从留待外间,只带了那劲装男子与弱冠青年入内。 不难猜想,那劲装男子便是神卫都军头郑宾,只见他警觉地观察着周遭,右手习惯性地按在腰间,只可惜入宫不得佩剑,原本挂在那里的佩刀早留在了官舍中。 而那年纪尚轻的另一人,别说是宋国的宫人,便是郑王的侍从对他都面生的很。此人并非和他们一道来宋国的,今日一大早,郑军头说有江南之人来投王爷,叫在馆驿中收拾好屋子,却没想到是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王爷竟然还带他参加宋国的年宴…… 郑王的随从在殿外恨恨地看着那小子入内的背影,末了,一个年纪稍长的侍卫犹疑地道了句:“你们瞧着,这小子是不是同王妃眉眼间有几分相像?” 年宴设在紫宸殿,规模算不得大,得以携眷出席者大多是留在京中的王爷皇亲、以及皇帝钦点的寥寥数位颇得宠信的大臣。 主宾分席而坐,赵匡胤倒没驳了江南国的面子,将郑王的位子排在东面首座,仅次于上首。东面次座上乃是晋王赵光义,宋宣祖三子,赵匡胤胞弟也。西面首座上则是同平章事赵普,其子赵承宗、赵承煦分坐其后。 李从善与座上诸人一一见礼,徐徐落座,两名随从分立其后。对面的宰相次子赵承煦不时地抬眸望向这边,似有些不安。 彼时宋主未至,众宾正品茗闲谈,却闻前庭中一男子高笑着迈进殿内: “诸公早到了?”此人朗目疏眉、神采奕奕,身披黑羔大裘,其上沾着星斑雪点,行走如风。殿中焚暖,他抬手扯开颈前的系带,脱下大裘来随手丢给宫人,露出了里面银白缕金箭衣和腰间束着的长穗墨玉宫绦。 下首的官员起身见礼,称呼道:“殿下……” 李从善微眯着眼,已经猜到了来人的身份。 赵光义正襟危坐,唤道:“光美,来见过远客。” 赵光美健步走来,面上笑意不减,端的是洒脱风流:“想必这位便是江南国的郑王爷罢?区区赵光美,这厢有礼。” 李从善含笑还礼,心中暗忖,外间盛传赵匡胤四弟赵光美骄奢恣意,原来是这种人物。 赵光美在西面次位上落座,同赵普拱手让了让,便泰然地自斟自饮起来。殿中官员大多携亲眷而来,独他一人连随侍也不曾带得,后头的茶座空空荡荡,显得尤为扎眼。他的夫人乃是开国功将张令铎之女,却少见得他携妻列席,是以坊间多有赵光美流连柳巷、夫妻二人不睦的传闻。 “皇上驾到!” 宦官迭声高呼,位上诸人忙起身走出座案,在殿中站作两列,齐齐跪下。正此时,殿前一个高大伟岸的中年男人身披镶红金袍,出现在高台之上,众山呼万岁。 宋帝赵匡胤武将出身,掀袍在龙椅上坐下,举手投足间并有统军威仪。他徐徐地向殿内扫了一眼,只是淡淡一笑,喜怒不形于色:“诸卿平身!” 众人谢恩起身,重回位上坐下。 赵匡胤蓄着长髯,上唇的两撇八字胡令他的面貌多了几分威严的棱角。再回顾殿中臣下,皆是俯首帖耳,连跅弛不羁的赵光美都微微颔首,显出服从的神态。宋朝上下齐心,只这一点,便教江南国的三人喟然。 乐司奏曲,辞岁宴正式开始。赵匡胤举杯,与众共祝开年五谷丰登、六畜兴旺、民康物阜、国泰民安。 酒饮三盏,年宴的氛围活络了起来。李从善端起酒盅移步上前,躬身道:“皇上,在下受江南国主之命,毕献方物,以表心意!恭祝陛下寿与天齐、彪炳千秋,愿宋国风调雨顺、人寿年丰!” “原是江南郑王爷,果然人中龙凤!”赵匡胤举起酒樽,在空中顿了顿,抬袖饮下。又道:“几近年关,诸事繁杂,一直无缘与郑王一见,还望郑王爷莫怪朕疏忽怠慢。” “岂敢!”李从善早将清酒一饮而尽,回道:“陛下日理万机,福佑中原,乃宋国之幸!” “早闻王爷雄才大略、纬武经文,今日得见,果是龙章凤姿、深明大义!”赵匡胤此言一出,殿中诸人皆含笑附和着,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郑宾站在一边暗暗地握紧了拳头,低声冲身旁的男子恨道:“这宋国皇帝甚么意思?造了这么顶高帽,还想诋毁郑王有篡位之心不成?” “皇上高誉,从善愧不敢当。”李从善淡笑着回头,“适才得见贵国晋王爷,方知何谓明德惟馨、高山仰止。想来晋王也是同善一样,自小追随兄长左右,耳濡目染罢?” 他这一番话说得平淡无奇,却似绵里针一般,将矛盾转嫁到了赵匡胤与赵光义之间,最后还不温不火地拍了宋帝和李煜的马屁,当真高明。郑宾身旁的男子颇感讶异地望向殿中央——或许,赵匡胤说得不错,他比李煜更适合那个皇位。 待他的思绪抽离回现实中时,李从善已经回到位上坐下。宫人依序呈上精致的菜品,郑王命他二人在后头坐下共饮。 晚宴过半,赵光义起身向皇兄敬酒,顺次到了江南郑王的座前。 对饮一杯后,赵光义隐有醉意,不苟言笑的面上泛起红光。他晃着手中的空樽,问道:“未知郑王贵庚?” “三十有二矣。” “本王虚长郑王爷一秋。”赵光义弯腰提起案前的酒壶,不经意道:“你我年岁相仿,又同为一国亲王,今日得见,方知何为英雄相惜,故人恨晚……” 听着他话中大有蹊跷,就差没说“同为君王胞弟,却屈居人下”之语了。李从善淡然一笑,只作不知:“本王亦如是。辞旧之夜得识诸君,共聚一堂、开怀畅饮,好不自在!” “团圆年节,郑王身在他乡,可思莼鲈?” 若是乐不思蜀,则于国不忠;若归心似箭,便不知好歹。这看似普通的一问,却大有乾坤。 “得蒙皇上与王爷的盛情款待,善不胜感激。只是岁末琐务繁杂、家中稚子尚幼,善上不能为君分忧,下不得修齐家室,实在惭愧!” “郑王当真是忠心耿耿、国之栋梁!”赵光义斟上酒,叹道:“新正之时,国主却劳郑王出使在外……嗐,不谈这些。听闻令正乃是林仁肇大将军之女?” 李从善微微颔首,等待下文。 “皇兄早年行军打仗之时便闻江南战神之名,仰慕已久,故而千金求得林将军画像,就悬挂于这汴京城的枢密院之中,改日本王邀王爷前去一观!” 赵光义这一番话看似是要印证赵普的说辞,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不瞒晋王,前些日子赵相领善在京中游赏之时,已见识过枢密院中的画像,当真是画技高超、惟妙惟肖!无愧于千金一画之名!不过,王爷既如此说,倒提醒了善。既然皇上对林将军青眼有加,善倒有一人引见——”李从善顿了顿,扭头向身后道:“卿砚,上前来。” “是。”他身后的年轻男子应声上前,在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唤了声:“姐夫。” 赵光义的瞳孔倏地放大,不住地上下打量着男子,五官勉强保持在方才微笑的弧度:“这位是?” “内子的弟弟,林仁肇之子,林卿砚。” “将门虎子,将门虎子……果然气度不凡、后生可畏!”赵光义连连点头,赞赏不绝。 “王爷谬赞,卿砚惭愧!”男子屈身行礼,不失礼数。 “欸!贤弟过谦!来,随本王面见皇上!” 林卿砚侧目看向李从善,后者轻点了点头。于是,他便随赵光义站到了殿中央。郑王想要借此宣告,唐国君臣齐心,断无内讧的可能,好教宋国放弃趁虚而入的打算,他自当奉陪。 “皇兄!”演戏演全套,赵光义面露喜色,拱手道:“臣弟欲引见一人。” “讲!” “这位公子乃是江南林仁肇大将军之子、郑王爷的妻弟。” “哦?”赵匡胤面露奇色,倒是看不出甚么异常。 林卿砚施施然掀袍跪下,俯首道:“小民林卿砚参见陛下。” “快快平身!”赵匡胤一面居高临下地对这位林仁肇之子赞不绝口,一面惋惜地叹道——“若是有朝一日得请林将军来汴相见,不失为一大幸事。” 林卿砚只恭顺地一一应着,扮演一个老实小伙的角色。 西面座上的赵承煦冷眼看着这一幕,抬手将杯中余酒一饮而尽——早在郑王携随从入殿之时,他便注意到了这个年轻男子。当时虽是月夜,兼而他身负重伤、意识不清,但此人的相貌属于那种见上一面便难忘记的,他断不会错认。林仁肇之子出现于此,更与江南郑王过从甚密,爹和皇上的算盘只怕要打空了……打空便打空罢,他一向是不屑于这种背后行径的,不过是遵父命而为罢了。只是—— “听闻这座江南宅院便是皇上送给林仁肇的礼物。若有一日那小子当真官拜九卿,求爹把你许了他,也不算太委屈了。” “当真?” …… 从小到大,他随口哄过攸怜太多次,可唯有此次,他的心一直隐隐难安。 ------------ 第十九章 强留于汴?拜相府 贡物已经献上,第二日李从善欲进宫向宋帝辞行,却又以皇上政忙、无暇接见为由,被拒之门外。无独有偶,正是大年初一的喜庆时候,官舍中的守卫却多了一倍,美其名曰:保护江南国郑王的安全。 往日,李从善虽多闭门,但出入馆驿终归是自由的,如今郑王爷但有吩咐都由宋卫代办,若是王爷非得冒雪出门,必得前头开路、左右护航、后队保驾不可。 若说从前,赵匡胤是想拖住李从善,让他在汴梁多留些日子。那么年宴之后,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他这是不打算放江南一行人回国了。 民间的焰火未能融化冬日的冰寒,雪纷纷扬扬,一日胜过一日。院子外,一字排开的宋兵顶着寒风飘雪,一动不动地立着,地上的积雪没过他们的脚踝,银光闪闪的铠甲上蒙了一层雪霜、冰冷彻骨。 “吱——”窗扇微动,一个身影利落地翻进暖阁之中,窗子复又合上,那携进的一瞬寒意登时融没在银碳的暖流间。 林卿砚站起身拍拍衣摆,抖落了一身碎雪,举步上前。堂中唯有李从善一人,正站在长案前,俯身勾画着甚么。林卿砚瞟了一眼,原是一幅寒梅图。 他寻个位子坐下,随口赞到:“姐夫好兴致!” “若似你一般飞檐走壁、来去自如,本王也勿须在此空描红梅,打发时光了。”李从善视线不离画案,淡淡地问道,“情况如何?” “汴梁坊间传言,江南国主派郑王前来宋都,作为质子,以求与宋国修好。按这种说法,只怕没个十年八载,姐夫是回不去了。至于年宴在场的些虚衔外臣的议论倒与我之前的猜测不谋而合。他们以为宋帝原有意借姐夫之手,坐实爹叛国投诚的假消息,岂料姐夫不买他的账,这才翻脸扣下了我等。”林卿砚直起腰来,探问道,“是否操之过急,太早亮明态度了?” 李从善以朱笔在纸面上抹开朵朵红梅,一面道:“图谋既已败露,强留我等于事无补,更会引发两国猜忌矛盾。若是赵匡胤这般轻易地恼羞成怒、不知轻重,又岂能成此大业、高居帝位?” “那宋人究竟想做甚么?” 李从善没有答复,抬笔在砚中轻蘸朱墨,却不防软毫中蓄了过多朱液,未及下笔,便落了一大滴在宣纸上。刺目的红色很快荡开,以无可补救之势蔓延。李从善只凝视着画中那显眼的朱红,隐隐生起不祥的预感,眉头渐渐皱起。 “这……”林卿砚探身望去,略有惋惜:“在雪地里再画一个撑着红纸伞的女人罢。” “罢了。”李从善撂下笔,眉头依旧拧着,“怕只怕,赵匡胤别有所图。他们究竟——想玩甚么花样?” “他们既然不想姐夫离宋,那就偏不让他们如意。外边人看着虽多,其实都是些使蛮力的武夫,若是想走……” “不可。”李从善淡淡摇头,转身坐下,“皇兄堪堪向宋称臣,本王又是为进贡而来,这个节骨眼上不辞而别,只会让人抓住把柄、借题发挥。” “可我们已有同心珏在手……” “出其不意,方可制胜。眼下公然违拗赵匡胤的意思,只会打草惊蛇。” “那——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李从善默了默,道:“把郑宾叫进来,准备车马,往相府一拜。” “啊?” 李从善不经意地望向案上的红梅画卷,抬了抬眉——“赵普赵相,总不是那所谓的虚衔外臣了罢?” 日头升起,街头巷尾,挂在枝头的冰霜融了开去,一阵风扬过,便零零落落地撒向地面,发出“淅沥淅沥”的声响。 赵府门前,春联、灯笼,并满地的红炮皮,年节的气氛比之官舍热烈太多。递上拜帖,不多时,府门大开,家丁毕恭毕敬地将郑王一行人引进门,在园中没走几步,却是赵普领着两个儿子,亲自迎了出来。 本以为宋国翻脸不认人,如今看来,赵普礼数周全、倒屣相迎,玩的究竟是甚么把戏,反倒教人猜不透了。 “新春佳节,本王特来相府一拜,不知可曾叨扰?”李从善含笑问道。 “哪里哪里!郑王大驾光临,乃是敝府之幸!”赵普谦恭道,“快请厅中上座!” 又对郑王身后的林卿砚道:“林公子,请!” 让了让,李从善一行人便大摇大摆地进了正厅,居座品茗、闲话客套。坐了一会子,林卿砚起身告扰,想要在相府园中一赏美景。赵普闻言,便命次子赵承煦陪客。 与此同时,相府西苑中,一个婢女撑着轻伞、款步迈进暮芙园,经通禀进了里屋。 “二少夫人、怜小姐。” “茉竹?”赵孟氏撂下手中的活计,认出这女子乃是在主厅中当差的丫鬟,“怎么了?” “回二少夫人的话,”茉竹已至桃李年华,未许人家,办事沉稳周全,乃是赵普跟前得力的婢女,“二少爷命奴婢来此传话,说是前厅来了客人,他须得随老爷陪客,请夫人在怜小姐这儿多坐些时候。万一迟了,只怕明日才能陪夫人出府了。” “知道了。前厅来的是甚么人?”赵孟氏不由得好奇,究竟是甚么贵客,值得一国宰相携子相陪。 “是江南国的郑王爷。” 赵孟氏同赵攸怜对视了一眼,皆是哑然。 “江南国的王爷,同爹很熟?”赵攸怜抬眸发问。 “这……”茉竹颔首浅笑道,“许是来拜年的。” 赵攸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赵孟氏温声谢道:“劳茉姑娘走这一遭了。” “二少夫人折煞奴婢了……奴婢告退!” 茉竹退下,屋中只剩下姑嫂二人。赵攸怜眼睛滴溜溜地一转,扫过赵孟氏鼓起的肚子,甜笑道:“嫂嫂,外边雪大,二哥让你在这多坐坐,你就好好歇着……我,我想溜去前厅看看……” “怎么?和我坐在这里,闲得发闷了?你这是嫌弃嫂子身子不便,想撇下了我去?”赵孟氏一面嗔笑着,温声劝道:“还是别多事了,免得又惹爹不快,你说呢?” “哪里!”女子义正言辞地反驳道:“我这是怕累着嫂嫂和我那小侄子!” 又一把握住妇人的臂弯,轻摇道:“我保证,就偷偷地在窗户底下蹲一会儿,一定不会让爹发现的!我心里明白,就我这身份注定登不上大雅之堂,又怎会去给大家找不自在……可是我真的想去看一看,就看一眼……” 女子说着说着,眼波汪汪,嘟起小嘴,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赵孟氏见她说得情切,心有不忍,终是点点头应承了。 只身偷偷离了暮芙园,赵攸怜便如出笼的小鸟一般,身轻如燕地在园中踏雪穿梭。方才的自菲之语五分真情,余下九十五分皆是作戏。左右她这般哄二嫂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以致此番是半分愧惭也无,心早飞到相府正厅去了——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江南国的事,二哥总是瞒着她。这一回,她倒要亲眼看看,李从善那家伙要玩甚么把戏。 正厅中隐隐传出爽朗的笑声,主客双方似谈笑正欢。赵攸怜放慢脚步、猫着腰,凑到了墙根。方才运气似有些急了,她竟有些气喘起来。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屋中的暖一丝也透不出来,她将外袄裹得紧了些,挨着墙沿蹲下。 “不比江南四季如春,”赵普的声音,“汴京冬寒,王爷在馆驿之中,住得可还舒适?” “劳赵相挂心。馆驿中下人甚众,服侍周到,本王带来的人都派不上用场了。”李从善道,“只是,善奉国主之名来宋进贡,如今公务已了,善亦不便多扰,一直打算着寻个合适的时机进宫觐见皇上,当面拜谢辞行。” “王爷大驾,若能在汴梁多留些时日,乃我等之幸。倘王爷另有要事,自是不便强留。待陛下首肯,王爷定下归期,赵某定要摆酒为王爷送行。” 顿了顿,李从善道:“先谢过赵相美意了!” 接着,二人接着汴梁冬寒的话题聊了下去,从雪水烹茶、青梅煮酒的雅人韵事,谈到《阳关三叠》《秦王破阵》的雅音乐理,偏偏只字不提国事,句句不谈同心珏,听得赵攸怜是云里雾里,抓不住半点关键。 终于,她在墙角外再也待不下去了,捶着蹲麻的两条腿,踉踉跄跄地往西苑的方向走,一面气恼着——这江南国的郑王没事跑赵府来做甚么?唐国王爷、宋国宰相,两个人的交谈不说唇枪舌战,至少也得一语双关、话里有话罢?可她怎么半点意思都没听出来?虽说她不畏寒,可蹲在墙外吹了半会子的冷风却一无所获,怎么想都亏得慌! 穿过东苑的园子,发麻的双腿渐渐恢复了知觉。在东苑停留得愈久,愈容易被人发现,她正想施展轻功,耳边却传来一男子的朗声: “数萼初含雪,孤标画本难。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是二哥的声音,“可是崔道融此诗?” 原来二哥不在正厅中陪客,他在园子里做甚么?赵攸怜心生疑惑,沿着声音的方向探了几步。 “不错!赵兄,你瞧我这记性!” 女子的脚步猛地一顿,在雪地里直挺挺地站住了。顺着声音来的方向望去,挂白枝杈间,两个颀长的身影立在一树寒梅前,右边的正是赵承煦,而左边的,竟是,林卿砚。 ------------ 第廿章 朔风解意?王孙愁 “不错!赵兄,你瞧我这记性!”林卿砚淡笑着拂了拂袖,“只是此诗末两句写得更妙,‘横笛和愁听,斜枝倚病看。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赵兄觉得呢?” 当真是他!赵攸怜打量着园中并无外人,眉梢不自觉地扬起——多日未见,总得打个招呼罢! 堪堪走了一步,她便回过神来,自己现在穿的是女装,甭管他之前看没看出来,称兄道弟那么些时候了,突然这样去见他,总觉得怪怪的。 她内心纠结之时,另一头的对话还在继续。 “寒梅早发、霜中作花,故其傲雪独立之姿引人驻足。若无朔风摧残,怎显得梅开一树之贵?”赵承煦不动声色地回了话去,却心生疑虑:林卿砚不是一个轻易服输的人,为何要以寒梅比唐国,乞求朔风网开一面呢? “赵兄说的是!”林卿砚笑叹道,“今日与赵兄共赏寒梅雪景,方知何为一面如旧……或者说,两面。” 他顿了顿,面上的笑带着点狡黠,补充道:“年宴上与赵兄仅一面之缘,未及深谈。” 赵承煦听出了他的试探,索性道:“若说三面,也未尝不可。” “江宁府中书省,不知赵兄可还记得,那夜的月色甚明。” 赵承煦拱手揖了揖:“如此说来,承煦尚未及谢过贤弟的救命之恩。” “这倒不必客气。”林卿砚摆了摆手,嘴角却是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只是若赵兄心怀感念,便不该口出造谣诽谤之语,诬陷我林氏一族的清白。赵兄心里清楚,小弟毁了半佩,并非为了令妹,更不是所谓投石问路之举!” 清冷的嗓音一字不差地传到树丛后,女子的心跳倏地慢了半拍,手竟有些发凉了。 林卿砚目光如炬,紧紧地盯着赵承煦……郑宾将那日在江南宅院外听到的赵家兄妹二人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今日——倒是个兴师问罪的好时机。 “林公子此言差矣。”赵承煦镇静自若,“一码归一码。于私,救命之恩自当铭记于心。于公,家国大事不敢有半分懈怠。为人臣者,岂能徇私废公?不过各为其主、各得其所。” 二哥,承认了?那日在西大街的话,都是说给有心人听的?不知为何,她心底一块柔软的地方揪着疼了起来,那曾经燃起的星点微光被无情地浇息——那我算甚么?一只没有心的木偶,就这样被摆弄着说些“听者有心说者无意”的唱白吗? “好一个‘各为其主、各得其所’!”男子不怒反笑,“国事当前无私情,小弟今日受教了。” 赵承煦勾了勾嘴角,似笑非笑:“林公子机敏过人,这些道理想来早便识得。只是小妹涉世未深,公子为何要假以辞色、作弄与她?” “涉世未深?”林卿砚哂笑道,“只怕不尽然罢?谦谦君子、饶州赵佑,令妹的城府,在下是领教过的。若早知今日你们兄妹会恩将仇报,当初在金陵,我便不该多管闲事,更不该听信赵佑的一面之词,毁了半面同心珏!”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掷在她的心口,教她没法子充耳不闻。他那悔之不及的神态那般真实,连赵承煦都有些晃神——之前见他与郑王同休共戚的样子,不由得教人怀疑南昌毁佩一事的真实性,可如今见他如此形容,孰是孰非真假难辨。 “既然在林公子眼中,舍妹是这般工于心计之人,那倒简单了。”赵承煦一字一顿,“还望来日,林公子能与舍妹形同陌路,不复相见。” “求之不得……上国相女,岂敢高攀?”他忽地扯出一个笑,“只是,家父碌碌,不敢觍居大宋官位,往后,还请赵兄与令尊莫要高抬了我江南林氏。” “林公子过谦了。年宴之上,陛下尚称赞公子乃人中豪杰。而林将军义薄云天、战功赫赫,陛下更是钦慕已久。若有一日,你我同朝为官,亦非罕事。” 赵承煦话说得圆滑,听得林卿砚牙痒痒,转而道:“既如此,上国相女,小弟自是高攀不起。但饶州赵佑不过区区员外之子,他日若得见,自然得拆上几招切磋切磋,一叙兄弟之谊……” 赵承煦的眸中闪过一道凌厉的寒光,嘴角牵起一丝单薄的笑意,“林公子当真精明,不肯吃半点亏。只是舍妹与此事并无瓜葛,又何必将她牵累其中?大丈夫光明磊落,还望林公子莫要为难她!” “眼下自是不会。此事已揭过去了,不过时移世易,难保来日罢了。正如这满树寒梅,迎霜而发,临寒而败。林某并非顺应天时之人,逆天改命,或许就在一念之间。” “林公子说的是!花开堪折直须折,敝府中的景致不止这一处,还请移步一览。” “正有此意!有劳赵兄!” “请!” 二人的脚步渐行渐远,挑着雪的枯枝后,女子仍怔怔地立在原地,袖中的双手攥得紧紧的。没有想到最信赖的二哥竟会这般利用她,甚至江南府苑外的那句句谎言都不是说给她听的,为的只是隔墙有耳…… 她并非不通政理的深闺女子,宋朝忌惮林仁肇将军已久,若区区反间计便能使唐国君臣异心,甚至逼得林将军前来投诚,于国而言确是莫大的裨益。 可是,林将军是他的父亲——她无心的一番话却将他一家往火坑里推。男子方才或决绝、或嘲讽、或威胁的语气言犹在耳,她只觉得心口明明一抽一抽地疼得厉害,却冰凉得仿佛没有了温度。 “如今天下太平、两国交睦,待佑回去交了差事,得了空再来南昌府与林兄共饮!” “好!下一回,轮到你请……” …… 她募地笑了起来,举步往西苑而去,摇摇晃晃。袖袂拂过,枝丫间散下纷纷扬扬的雪。 只是那笑,尽力地咧开嘴角,苦得像入口的黄连,却似要哄谁开心一般。 待江南国郑王并官舍随行护卫的一行人离开相府,已是戌时了。 轿夫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地里,月光幽幽地拂照在汴梁的街巷。林卿砚跟在轿子外走着,低头凑近轿帘,问道:“如何?” 轿内传来男子的沉声:“赵普口风极紧,套不出话来。” “赵承煦倒是承认了他们构陷离间之举,”明知这话由他口中说出并不具有甚么可信度,他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他言辞间不加掩饰宋国的侵犯之意,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真当我朝无能人了?” “愿逞口舌之快,也便随他。只是——不知何日方得脱身。” 林卿砚自是听出了郑王的言外之意。待回了金陵,双佩合一,方是他们大展拳脚的时候…… “我看,索性留书一封,趁夜离开汴京算了!” 官舍之中,林卿砚一拍桌几,朗声道:“宋国刚刚与汉国一战,军力未复,即便现下撕破了脸,他们也未见得有余力起兵征伐。何况不过是使臣不辞而别的小小罪名?待我们整饬军队发兵北上,才是一决胜负的时候!” 屋中还有两人,一是坐在堂上的李从善,二是堪堪在一旁落座的郑宾。他此言一出,显然对了后者的胃口,郑宾扭头望向李从善,目色中隐有期待。 堂上的男子默然片刻,随而道:“这样罢。郑宾,你秘密派人携本王的手书往江宁府,向皇兄请一道旨意,命我等速速回国。” “何必这般麻烦!”未待郑宾答话,林卿砚便道:“若宋国皇帝真要追究,到时候让皇上补一道旨意,堵住宋国人的嘴便是了。” 李从善神色一黯:“你不知其中厉害。” “甚么厉害?难不成皇上还会舍了自己的亲弟弟去讨好赵匡胤?” 话刚出口,他才意识到,他竟忘了,帝王之家的手足情不能寻常而论。打量着李从善现下的神色,他心下一凉——面上不爱江山、不喜政事的皇帝,盛传忧心国事、事必躬亲的王爷,同胞手足间也有着这许多的防备与猜忌。李从善煞费周折要取得圣旨,便是怕有一日,李煜容不下他这个交口共赞的贤王——他不能留下任何一个错处。 “卑职遵命!”郑宾起身抱拳。 ------------ 第廿一章 滞留异乡?逢故人 到了正月初九那日,林卿砚已经将汴京城上上下下南南北北的街道酒肆逛了个遍。在宋国的日子过得是一天比一天没趣,趁夜,他翻进了郑王的院子,打算和姐夫说个清楚。 刚跳上墙头,便见屋后有两个人影,粗粗看去乃是郑宾和另一个身着夜行服的男子。待郑宾将男子秘密送出了园子,他方施展轻功落在了前者的背后。 “金陵来人了?”望着夜行人离去的方向,他问道。 郑宾急急转过身来,面色大骇,显是被吓得不轻:“是你啊……” “恕小弟之言,郑军头这胆子还需历练历练……” 随口揶揄了句,他转身往屋门走去。刚刚那人显然是面见郑王之后离开的,有甚么消息,问姐夫便知。 “我……我带你进去……” 郑宾一马当先地走在前面,望着男子的背影,林卿砚不禁暗笑——这位郑军头何时这般殷勤周到了。 “王爷,林公子求见!”郑宾压低声音,在不惊动院外守卫的前提下,在外间通禀道。 “请!” 里间传来回话的同时,林卿砚宽袖一拂,昂首阔步地走了进去。郑宾紧随其后,在屋角站定。李从善正端坐在书案后,手上捧着一卷书,面色惨然,瞧着不大好。 联想到方才的男子,林卿砚上前一步道:“传回消息了?皇上怎么说?” “皇兄命我等稍安勿躁,且在汴梁住下,待得宋帝首肯,再归国。” “皇上当真……”他生生咽下了后半句话。李从善得知回信显然气色不佳,他又何必伤口撒盐。 “那姐夫作何打算?” “谨遵圣意。” 干咳了两声,他启齿道:“姐夫,既然如此,莫怪兄弟不仗义……这汴梁城我是待腻了。左右我不是来访的使臣,若要离开也无须征得赵匡胤的同意。离开南昌之时,我还答应了爹要回去过年,若是连上元节都留在外边,怎么也说不过去。就是我这会儿回去还得好好想想,如何负荆请罪……今日,就权当向姐夫辞行了。” “不可!你先留在宋国,若……若岳翁有责怪之意,本王自会为你解释。” “可是我为何要留在宋国?” “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你的武功好,若是宋人有甚么动作,能将消息带出去。” 不可否认,林卿砚听到这话,心中不免有些沾沾自喜。一向鼻孔看人的李从善能把话说到这地步,他已经很是满意了。他一向以纨绔子弟的形容示人,不曾有过一展拳脚的机会,若此番在汴京办事得力,来日发兵北上、代父出征的把握便更大了。如此,爹也就不必再征沙场、枕戈待旦了。 事关国体,爹每每征战,无不是以命相搏、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打法。诚然,他在兵法方面确有造诣,才有了用兵如神的美誉。可若不是那股子不惜生死的勇劲,又如何能令敌军闻风丧胆,被封为江南战神?再者说,唐国势弱,避战夹生,已有十余年未动干戈,爹亦不复当年的身强体健……他怕,他真的怕。孩提之时模糊的记忆那般不真切,每每回忆,却剜得心口生疼。 那时候,他同娘和姐姐还住在建阳老家。娘的腹中怀着芊儿,可爹却在接到军令后的第二日,义无反顾地奔赴淮南前线。那时的他,不过绕亲膝下的小儿,尚不知事,只道娘因爹不在身边陪伴而时时蹙眉失神。 芊儿出生时尚不足月。那日,几个官兵打扮的人面色沉重来到家中,他们说了些甚么,娘瞪大眼睛听完,募地弯腰捂住肚腹,似是忍受了极大的痛苦。产房中,大人们进进出出,通红的血水倒了一盆又一盆。娘还在大声地喊叫,那声音似乎带了哭腔,透出绝望。 姐姐紧紧地将他抱在怀里,捂住他的耳朵。她的怀抱很温暖,可身子却在不住地颤抖,泪早已哭花了满脸。他的心中腾起一股不可名状的恐惧,将他死死地攫住。有那么一刻,他仿佛意识到,自己有可能成为孤儿,没有爹、没有娘。 幸而,那时候官兵传来的只是爹失踪的消息。几日后,重伤昏迷的镇海军节度使林仁肇被下属从山谷中死人堆里找到,那一战,他领的一支袭营骑兵全军覆没,却牵制住了周军大部人马,为唐师主力赢得了制胜的时机。而娘,虽是早产,好在有惊无险,母女平安。 …… “对了,”见男子有些失神,李从善出口打断了他的思绪,“那半枚同心珏,你可带在身上?” 林卿砚堪堪缓过神来,李从善所说的那枚物什在他心口上贴身藏了多日。他面不改色:“不曾。” “那是留在南昌家中了?” “嗯……姐夫问这个做甚么?打算动手了?” “不过是随口一问。”李从善正色道,“那东西十分紧要,万不能落入他人手中,你可曾收好?” “姐夫放心。且不论我藏的地方周全,就说将军府也不是那些人来去自如的地方。” “那就好……”李从善微微地点了点头,默了半晌,道:“最近官舍的守卫比较严,你好生在馆驿中呆着,莫要私自外出,以免让人抓住把柄。” 林卿砚迟疑了片刻,终是道了声,“唉……好吧……” “时候也不早了,你先回房歇息罢。” 许是没有料到一母同胞的皇兄真会弃自己于不顾,李从善今夜的面色透着隐隐的痛色。这种事情,他一个外人也劝不来,还是让姐夫自己平静平静,过了今夜,便好了。 林卿砚想了想,转身离开,这才注意到郑宾像一尊黑塔一样立在屋角。 他后来才意识到,那一夜,只是一切不平静的开始。 老老实实地在官舍之中,一呆便是六日。这六日间,林卿砚将屋中藏书翻了个透,当真是百无聊赖。 黄昏已至,今夜便是元夕,园子内外却没有半分节日的喜庆,仿佛与世隔绝一般。是了,此处不过是临时招待外使的馆驿,纵使雕梁画栋,又与寻常客舍何异? 念及此,这个落拓不羁的将门少爷竟有了几分思乡的情怀,着实教他自己吃了一惊——“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李太白所撰果然有那么些道理。 原以为上元灯节,赵匡胤会再摆个宫宴,他们便能顺理成章地入宫面圣。可谁知这堂堂宋国皇帝忒小气,为了避而不见,竟然连皇宫宴客一节都省了。 闲躺在围子床上,他寻思着,若偷偷溜出去逛一逛灯会甚么的,会不会打破他刚刚在李从善心目中树立的靠谱形象。正自纠结着,窗外突然传来一声轻叩。他立即警觉地竖起耳朵,停顿了一会儿,又是一声轻叩。难道是…… “嗒嗒嗒。”急促的三声叩响证实了他的猜想。 两缓三急——赵佑。 馆驿屋舍众多,亮灯的亦不在少数。以挨个敲窗来试探他究竟在哪间屋子的笨办法,亏得她想得出来…… 林卿砚仰面躺着,嘴角不经意间泛起的一丝笑意很快被拉了下来——想必这傻丫头还不知道宋唐两国之间、林赵两家之间发生了甚么,只是才听闻他来到汴梁的消息,念及相交之谊,前来一寻。罢了,同她讲个清楚也好,日后兵戎相见,亦不必留情面。 “赵贤弟,请进!” 话音落下,窗扇微动,赵佑一身玄色男装,立在了堂中。 “林兄!”不待施礼客套,赵佑便急切道:“出事了!” “嗯?”林卿砚翻身坐起,目色犹疑,“甚么意思?” “林兄这两日一直留在馆驿之中,不曾听得消息?” 他忽然生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以手撑着榻沿,面色沉了下来:“出了何事?” 赵佑咬咬牙,终是不忍:“姜治中之子眼下就在城中等候,请林兄随我前去一见。” “姜楠?”林卿砚再顾不得李从善的命令,立时站了起来——“走!” 上一次见到赵佑那般惊惶失措的神情,是在江宁府中书省中。那时赵佑贸贸然要趁夜进地牢劫人,被他半路拦下。眼下再见到这种神情,他只觉得心乱如麻,二话不说便随赵佑潜出了官舍。他甚至来不及去怀疑,这会不会是赵普设下的圈套。 上元节的夜晚,大宋国的都城。 灯会、焰火。摩肩接踵的热闹、张灯结彩的喜庆。 灯火通明的街道,似要将苍穹照亮。 赵佑施展轻功,在瓦顶上借力而行。林卿砚紧随其后,踩力疾行。他满腹狐疑、惴惴难安,却没有追问赵佑事情的始末。是不敢,还是不信,他分辨不清。 不时在夜空中炸开的烟花,在一个又一个瞬间投下二人迅捷的身影。 两道黑影落在一幢三层小楼的窗台上,只刹那间便失了踪迹。这是一家稀松平常的客舍,坐落在毫不引人注目的小巷之中。万人空巷,灯会的盛况使得小巷更加冷清,不远处传来阵阵人群的欢呼声。 “卿砚!” 二人堪堪翻进客房,圆几旁的姜楠便站起身来,他穿着一件粗布衲袍,面色沉重得不像他。 与此同时,门框边一道人影飞奔过来,“扑通”跪在林卿砚的脚边,仓皇道:“少爷……” “苏鸢、姜楠……”林卿砚看清脚边抖抖索索的身影,瞪大眼睛望向姜楠,“这是怎么回事?” 苏鸢一把抱住男子的脚,不住地战栗着,竟低声抽泣了起来。 姜楠握紧拳头,走上前一步,沉痛道:“卿砚,伯父他……过世了。” ------------ 第廿二章 夕闻噩耗?蒙心智 “胡说八道!” 竟敢开这种玩笑,真当他脾气好吗?林卿砚脑袋“轰”地一声空鸣,额上青筋暴起,发指眦裂,正欲上前,却发现双脚被苏鸢紧紧抱住,双腿竟有些发软,一时甩脱不开。 姜楠颔首,黯然道:“是鸩毒。” “住口!” 林卿砚大叱一声,猛地将苏鸢踢开,骨节分明的右拳高高扬起…… “林兄!”赵佑见势不好,夺步近前,想要拦下他,却未来得及。 “梆——” 姜楠立在原地不避不让,这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了左颌上,打得他跌倒在地,嘴角登时溢出血丝。 赵佑赶忙拦在二人之间,目光紧紧地盯着失控的男子,一面着急地向身后探问道:“姜兄?” 姜楠缓缓坐起,艰难地吐出一口混着碎牙的鲜血,回了句:“没事……” 林卿砚转过头,看向趴在一边的苏鸢,狠声道:“你说!” 苏鸢何尝见过他们家少爷这般动怒,自是不敢往枪口上撞,只得俯首于地颤声道:“夫人……夫人请姜公子来找少爷回去……” 原来,原来是他言而无信,没有回家过年,惹爹娘生气了,这才让姜楠和苏鸢追来汴梁,要诓他回去。其实,只消说一声,他回去便是了,何必扯这种谎…… “我知道了。”林卿砚喃喃自语着背过身,“回去就是了……” 见男子不复暴怒之态,赵佑心下稍定,俯身查探姜楠的伤势,只见他白净的面皮上泛着一圈青紫,已经开始肿了起来。 “姜兄,你的脸……” 姜楠的眼前仍幽幽地冒着金星,他越过赵佑的肩头,依稀看见一道身影踱向窗边,将窗扇猛地一掀—— “卿砚!” …… 待赵佑追上男子之时,已是在城门边。外城墙周遭并无高的建筑,饶是武功再高,要想越过城楼,必得在城墙上借力。上元之夜,外来人甚众,城楼上下更是加倍警戒,似林卿砚这般横冲直撞,十有八九会惊动城门守卫。 “林兄!”赵佑一把抓住男子的袖袍,死命地拖住了他。林卿砚心神大乱,四肢泛虚,此时已是强弩之末,被赵佑带得身体猛一仄歪,双双落在了一户破败的残垣之后。 空中,焰火迸开,辉映着二人的面庞。一个丢魂落魄,一个心焦如焚。 林卿砚抬眸瞥了她一眼,那目色冷淡得有如陌路。他不发一言,直起身便要往城门的方向走去,奈何袖子被赵佑攥在手里,不可理喻的是,以他的力道,奋力一甩之下竟然挣不开。 “放手!”男子的嗓音中隐隐含怒。 即便他突逢变故,早已乱了章法,她依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制住他。许是在暮芙园中歇得太久了,提气运功不过这么会子,她便隐隐觉得筋骨疲软、经脉不畅。可纵然心里发虚,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手的!不管林将军的死究竟有何隐情,她只知,眼下绝不能让他落入官兵的手中,她必须救他。 “明日……”她的声线颤抖着,忘记了模仿男声的伪装,“明日我送你们三人出城。” 明日?他冷笑了一声——他恨不能下一刻便回到南昌,见到娘,见到……爹。 明日?他半刻都等不得! “放手!”他冷冷地重申。 见说不动他,她心下一横,化手为刀往男子颈后劈去。没成想,他神志虽乱,仅靠一股信念撑着,却不减素日的机警,侧身闪过,翻手为掌,顺势推向赵佑紧攥着袖袂的右臂。 掌风劲厉,她只觉得右臂如遭雷击,死死地咬住嘴唇才没让自己发出足以惊动守卫的痛呼。肱骨间传来一阵几欲迸裂的剧痛,痛意霎时间弥漫开来,整条手臂如坠云雾,失了知觉。指尖无力地从那一角衣料上滑落。 视线在她吃痛的小脸上定格,他布满血丝的眸间闪过一丝清明,虽然挣脱了累赘,却仍站在原处,没有离开。 “你不能去……”咬破了的下唇透出血腥味,她颤抖地伸起左手,在空中划着,想要抓住他的衣角。 眼前的一切忽然变得明晰,凌空炸开的烟火也变得清楚可闻。他的脑海中不再是那极目的猩红、窒息的混沌…… “伯父……”他记起姜楠紧拧在一起的两道眉,“……他过世了。” 那一刻,他明白了,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曾信誓旦旦:“孩儿明白,定早些回来陪爹娘过年。” 他曾不屑一顾:“本少爷在外还有事,年节是赶不及回家了。” 只是,他迟到了。 晚一天、晚一刻、晚一秒,都迟了。 一时间,他只觉得四肢百骸都被抽干了气力,累到了极处…… “林兄!林兄……” 赵佑忍痛扶住男子颀长的身躯,他的下颌磕在她的肩上,眼皮沉沉地坠下,失去了意识。 他的心口处似乎藏着甚么东西,方块大小,硬得像石头。赵佑一时惶乱,滑过了主意。 日头渐高,车轱辘在积雪的路面上疾驰着,挥鞭策马,半陷在雪里的马蹄子难得跑得飞快,一路向南。 苏鸢驭马,目色灼灼地望向断枝横布的前路,片刻不敢懈怠。车厢中则静默一片。 林卿砚突逢巨变、惊痛过伤,眼下正半靠在车壁,尚未苏醒。 姜楠与他坐在一侧,伸手扶着男子的胳膊,免得他被这一路颠簸甩到地上去。他微微低头,半张脸隐在阴影中,面色凝重。左颌的伤处布着红紫相间的血丝,虽然处理过了,却还是不免肿了起来。 赵佑则坐在二人对首,左手轻护着宽袖下的右臂,思绪辗转万千…… “你在府中好好待着,若要外出,需得你大嫂的手令。” “你的轻功若用在了不当用的地方,西苑的一干丫鬟也只能代人受过了。” “承煦私自带你往江南国之事,为父尚未追究。你若觉得不服,便叫他来一同受罚罢。” 爹的警告言犹在耳,她不由得心烦意乱。法不责众,爹虽是这般威胁,但估摸着不会为难西苑的下人。至于二哥——江南府苑外的那一番谈话蓦然闯入了她的脑海——他们父子同心,爹不会真的责罚他的。她唯一担心的便是漆错,留在暮芙园中的那一只黑皂鸽。 可,她已顾不得那许多了…… 汴梁城外,鬼使神差一般,她一跃上了为他们三人准备好的车马。她的心擂得厉害,仿佛只有与他们同行,才能稍稍定下几分。她心里明白,她是宋国人、宋相之女,是个无权插手的外人,就算跟着他又能如何?丧亲之痛面前,她又能为他做甚么? 可是,昨夜他痛极狂怒的神色犹在眼前,而眼前那张昏睡的面庞却平静得教人心疼。她不能离开他,哪怕只是在背后远远地看着他,能看着他从那无尽的悲恸中稍稍挣脱出来,也好。 “卿砚?”姜楠轻声问道,“你醒了?” 赵佑忙抬眸看去,只见林卿砚微微眯着眼,两道剑眉拧在了一起。 “姜楠。”他侧过脸,看清了眼前男子肿起的半边面颊。姜楠混迹南都,一直对自己这张脸颇为自负,却不成想被自己的兄弟挥拳相向。他怔了怔,哑声道:“对不住……” 反应过来这小子指的是昨日那一拳,姜楠忙道:“无妨,是我莽撞了。你转圜过来就好……”其实他每说一个字,半张脸都扯着疼。 “嗯……”他闷闷地应了一声,视线转向对面的赵佑,“赵贤弟,你的手……” 赵佑以男声答道:“不妨事,将养几日便好了。” 她说的半是实情。无论是有留还是乏力,那一掌他显然未尽全力,否则她的右手早已废了,甚至于性命堪忧。只是,将养几日,又是几日? 林卿砚的眸色悔痛交织,黯然无光。他勉强打起精神,问道:“到哪儿了?” 赵佑道:“已走了两个时辰,应该能在今夜亥时前抵达关境。” 见林卿砚面有疑色,姜楠解释道:“赵贤弟仗义,说是送我们一程。” 他已无心去理这些琐事,淡淡地点了点头,咬牙向姜楠问道:“究竟出了何事?爹他……一向强健硬朗,岂会……” “十日前的下午,林大人独自在府中书房办公,待下人发现不对劲推门进去之时,才发现林大人伏于案上,已经……咽气了。”姜楠打量着林卿砚的神情,缓缓说了下去, “经查,案边的茶汤中含有鸩毒。可那茶盏是何人奉上、又经何人之手,却是毫无头绪。我听到消息赶去府上,却也帮不上甚么忙。后来苏鸢提起,你当初往金陵之时,暂住郑王府中,似是有事要寻郑王。我故而猜测,你离开西都,是往汴梁。夫人思儿,我便自告奋勇,带着苏鸢来此寻你。” “我二人抵达汴城已是五日前,得知你随郑王在官舍中暂住。可不知道宋帝在搞甚么名堂,官舍内外守卫森严,递进去的拜帖无不石沉大海。无计可施,为掩人耳目,我们只得扮作寻常百姓,在汴京暂住下来,想着等你或者郑王出了馆驿,再……” 听到此处,林卿砚眸中闪过异色,不由得攥紧了拳。 “这一住便是五日。直到昨夜在馆驿之外巧遇赵贤弟,得他仗义相助,进苑将你带了出来。”姜楠望了赵佑一眼,昨夜的情景浮现心头。 那时,他同苏鸢在官舍院墙之外徘徊,看能否寻个守卫松懈的空子翻进墙内。一筹莫展之时,竟看见空中一道黑影掠过,落在了墙头。他认出了赵佑,忙央他帮忙。赵佑二话没说便应下了,让他二人回客舍等候。如今想来,若非此事,当时赵佑想要潜进官舍,又是为了甚么? 他不知道,她本就是去寻林卿砚的。 西苑冷清,暮芙园闭塞,直到昨日赵孟氏说漏了嘴,她才知道江南林将军的死讯。他呢?得知如此噩耗,还好吗?她一时坐立难安,匆忙送走嫂嫂、避开下人,换上男装潜出府去,只想偷偷地看上一眼。谁知见了姜楠,才知他有可能根本不知道父亲过世的消息…… (P.S.在看文的宝宝,真的不去《同心珏》的电脑版首页投一下票吗?我只是想知道有多少人在看呐~~) ------------ 第廿三章 疑窦丛生?劫路人 “十日前?”一个个时间节点在林卿砚的脑海中飞速掠过,初九那夜李从善晦暗不明的眸色重又在他眼前闪现……他的拳头忿然地捶向车壁——难道说?那黑衣人带来的竟是爹的噩讯? 即便不是,其间十日,纵然国界相隔,以堂堂郑王的手腕,又岂会不知岳翁辞世的消息?可他却讳莫如深,唯恐自己听闻似的,岂不荒唐!难道他没有权利知道自己父亲过世的消息,难道他不该快马加鞭地赶回去长跪灵前吗? 林卿砚嗅出了一丝不寻常。 “赵贤弟,”他问道,“我离开汴梁之事,还有谁知道?” 似是怕他误会,赵佑急急分辩道:“我断不会泄露你们的行踪……林兄放心,此番离京,亦是瞒过了守城的官兵,想来不会有失。” “我是指,可有知会过贵邦馆驿?” “郑王?”她方知是自己多心了,面露窘色,“是小弟疏忽了,走得太急,忘记了……” “不妨事……” 姜楠倒是从二人的对话之中听出了几分意思:“卿砚,郑王……不知道南昌之事吗?” “这也正是我所不解之处。”他的目光森冷非常,“鸩鸟之毒,不是皇室常使的把戏吗?” 姜楠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连带着声音也不利索起来:“不……不会罢……他是,是你姐夫啊……再,再说了,鸩毒并非甚么罕物,只要有钱,何处买不得?更何况,若说皇室,宋国皇室岂非更可疑?” 此言一出,赵佑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的,不大好看。 姜楠只道赵佑出身于寻常仕宦之家,言语间也未曾顾及许多。林卿砚愣了愣,只淡淡道:“不错。” 听着二人的对话,赵佑的手心渗出冷汗,却无力辩驳。爹同皇上打造了那样一处典雅秀致的江南府邸,又散布谣言想教李从善相信林将军背国投诚,其目的无非是欲借李唐皇室之手,除去这样一位江南战神,免去后顾之忧。一计不成,谁又敢保证,他们不会铤而走险,暗杀林将军? 她不安的思绪被男子起身的动作打断。 “你去哪?”姜楠问。 林卿砚弓着腰走向车门,推开半边门扇,朔风猎猎,立时灌了进来。 “苏鸢,”他拍拍驾车人的肩膀,“我来替你。” “少爷?”用大裘将自己裹成了个粽子,只余两只眼睛在外的苏鸢仰起脸,露出喜色,忙摇了摇头,“少爷快进去歇着,赶车乃苏鸢分内之事!” “少废话!”林卿砚揪住他的衣领,往车厢里一丢,顺手接过缰绳,在车板上坐了下来。 “少爷……” 苏鸢复又扑了出来,他头也不回,反手将人摁了回去,顺带拍上了车门。 马车驶在起伏的山路上,一面是嶙峋的山岩,另一面则是斧削的断崖。寒流刺面、风声劲厉,他却感到难得的片刻平静。 肉体上的刺骨寒冷似能麻木他心上血淋淋的伤处,他必须静下心来,好好想清楚这一切。 初到汴梁,李从善信誓旦旦地告诉他: “此间发生的一切,本王都未曾向皇兄提及。” “此事疑点颇多,本王自不会妄下决断,让一些不相干的传闻混淆圣听。” …… 可即便他不说,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南来北往的通商之地,坐拥半壁的一国君王,身处金陵皇城的李煜不可能一无所知。可爹他忠事两朝,称得上是唐国的中流砥柱,纵李煜再昏庸无能,也不该仅凭只言片语便毒害一国大将! 反观之,宋国强留郑王于汴,难道早知江南将生变故,为防李从善插手,打乱他们的阴谋? 握着缰绳的手已冻得青红,此时不由得颤抖起来。 可李从善为何要瞒他? 一道沉声倏地滑过他的记忆:“那东西十分紧要,万不能落入他人手中,你可曾收好?” 同心珏? “卿砚!”车门从里面推开,姜楠探出头来,外边风声大,他扯着嗓子唤道,“你……没事吧?” “不妨事。你快进去罢。” 姜楠蹲下身,半跪在车板上,凑近了些,言辞闪烁,“你若不痛快,别一个人憋在心里,骂出来喊出来都使得……” 他侧过脸,目光落在姜楠的左颌,摇了摇头,“那些不理智的发泄,已经过去了。现在,我只想查出杀害爹的凶手。” “报仇也不在这一日两日的,何必这般紧着自己?兴许这些日子,官府的查证已有进展,待我们回去,事情已经水落石出了。” “姜楠……”他转回头去,望向愈发狭窄的前路,难得地勾了勾嘴角,“你不像你了?” “甚么?” 不像一个玩世不恭的官家少爷,不再瓮声瓮气地唤他“小雁儿”,不再嬉皮笑脸、畅意自在…… “变得婆婆妈妈、忸忸怩怩的……像个女人!” “好啊!嘶……”姜楠激动地直起腰,一头磕在了门框上。他一面揉着祸不单行的脑袋,一面忿忿道:“我好心好意地来劝你,你还不领情!我若是女人,这普天之下就没男人了!罢罢罢,你好好当你的车夫罢,我们三人在里头无风无雪的,正暖和!” 为了印证自己所言的可信度,姜楠当下退回了车内,“砰”地关上了门扇。路面颠簸,他一手撑着车壁,勉强够到车座,慢慢地挪将过去,屁股堪堪沾到坐垫,忽闻“吁——”的一声,双马齐嘶,突如其来的冲劲让他身形一歪,整个人儿溜到了座下。 车厢中的另外两人虽没他这般狼狈,却也吃了一惊。苏鸢一手撑在坐垫上,讶然地望向车门,而赵佑则微低着头,左手摁在右臂上,似触动了伤处。 姜楠摔得龇牙咧嘴,他愤然站起身来,左手捂着颊上的肿包,右手揉着遭逢不测的尾椎骨,嘴里骂咧着:“林卿砚!你小子耍我是不是?” 一语言罢,他猛地推开门扇,却发现前板上不见了男子的踪影。 马儿不安地磨着蹄子,鼻孔里呼出团团白气,车子停在山路正中,另一面便是万丈峭壁。 日光幽幽地划破云层,映入红尘。姜楠逆着光线的方向望去,只见半空中两道迅捷的人影,下落的电光火石间,已过了数招。 林卿砚缓缓落在马前,警惕地盯着眼前突然冒出来的异族男子。此人身材高大、头顶毛帽、胡子拉碴,手掌一把锋利的鹿角刀尚沾着血污。他古铜肤色、高颧高鼻、五官端正、棱角分明,看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身上的黑裘虽破了多处,但看得出是上等的料子。裘袍上的绒多有固结成块的,不难推测,是干了的血渍将它们粘在了一块儿,只是裘色暗黑,看不大出来罢了。 “兄台好功夫!只有伤在身,怕是难以为继罢?”林卿砚拱手作揖,嗓音清冷,“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敢问兄台,为何要出手劫马?” 那异族人心知眼下占不得上风,浓眉一挑,抱拳出声,嗓音洪厚:“在下萧焱,契丹人,替人押车运货,途经贵国,却遭山匪劫掠。萧某侥幸保得一条命,欲要归家无奈身无分文,不得已出此下策,望尊驾见谅!” 姜楠急急跳下马车,却见林卿砚稍抬右臂,示意他不要上前——此人正邪难辨,不可轻敌。 此时,赵佑同苏鸢亦探出了马车。 只听林卿砚淡然道:“情急之举罢了,萧兄不必过责。” “既如此,萧某告辞!” “且慢!” “尊驾还有何事?”萧焱驻足,戒备地望向马车上身形瘦小的…… “此间山路少有人烟。萧兄伤势不轻,山间朔寒,埋伏于此守株待兔,恐非妙计。再者说,纵是人命关天,强取他人马匹,终非正道。”赵佑冷声道,“不知萧兄打算如何归国?” 萧焱讷讷地拱手道:“多谢姑娘好意……” “欸……甚么姑娘啊?”姜楠不厚道地笑出了声,“我们这位小兄弟虽说是长得俊秀了些,也不至于认成了女人啊……” “对不住对不住!”萧焱怔了怔,忙不迭地道歉,暗自埋怨不该如此唐突——没有喉结、面皮白净又如何,中原人大都细皮嫩肉的,男生女相又有甚么稀奇的? 赵佑心上一凛,不动声色道:“无妨。萧兄继续……” “足下可是担心萧某再度强夺行人马匹?既如此,在下便再此立誓,断不再行这般强夺他人财物之事,如有再犯,不得好死!” “萧兄为人坦荡爽快,小可佩服!”赵佑从腰间掏出一锭白银,抛向萧焱,“江湖事,江湖了。这是一点盘缠,略表寸心,不成敬意。” 萧焱抬手接过银锭子,掂掂分量,足以买上一匹骏马,再开销数日房钱。他本不是扭捏之人,当下豪爽大笑道:“大恩不言谢,兄弟解囊相助之情,萧某记下了!敢问兄弟高姓大名,来日必当相报!” “萧兄客气了!小弟行走江湖,讲究的不过是一‘缘’字。既有缘相见,自当襄助一二。来日有缘,必当再见。我等尚有急事,仍需赶路,就此告辞,后会有期!” 义正言辞地说罢,赵佑微微躬身致意,返身进了车内。苏鸢左右看看,亦跟着钻了进去。林卿砚向萧焱抱拳让了让,与姜楠一同坐上了车。 “咴……”马蹄蹬起,溅起星斑雪水。萧焱侧身让过,左手握拳按在右肩,目送车马远去,口中默念有词: “后会有期……” ------------ 第廿四章 物是人非?冬料峭 南昌城,除了比离开时多添了些寒意外,并无二致。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就那般静静地或躺或立,仿佛从前。 留守府门前的白幔却毫不留情地将他拽回了现实——变了的,再也回不去了。 “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耷拉着个脑袋的家丁面上露出久违的喜色,似遇到救星一般,忙不迭地将消息一溜传进了府苑深处。 林卿砚跃下马车,脚下生风地迈入府门,穿过堂苑,向主屋走去。堂中曾停着的灵柩在四日前出了殡,眼下空余素白幔纱和满室凄凉。旁边则是林夫人的卧房。 绿树枯黄,本是冬日寻常的景象,却平添了几分落寞与无力。残枝横杈间,一道素衣白影急急走来,脱口唤道:“砚弟!” “姐!”林卿砚大步迎了上去,扶着长姐的手肘,一时无言。 林如菀的面上不施粉黛,一头长发只松松地挽了个髻,显得格外憔悴。她越过男子的肩头向后面跟来的姜楠等人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先进去看娘罢,”她仰面看向比她高出一个头的男子,仍是那般柔和的嗓音,没有丝毫责怪的意味,“娘,她想见见你。” “走……”林卿砚携起她的手,心急地往卧房而去。 榻上的妇人安然地躺着,风韵犹存的面庞苍白如雪。 在林家姐弟的记忆中,林夫人一向勤劳,小到一间房,大到一座园,无不在她的管度下,收拾得井井有条。寻常的风寒于她丝毫无碍似的,这般大白日里,若她仍窝在床上不肯起,约莫只有一个缘故——同林老爷怄着气,非得他低声下气地来道歉才作罢。然,这种情形近些年来更是少之又少。 “娘。”他静静地走上前,蹲在床榻边,轻唤道,“儿子回来了。” 林如菀侧身坐在床沿,隔着被子握住娘的手,轻摇了摇:“娘,你瞧,砚弟回家了。” 似是挣脱了梦魇一般,她的身子猛地一颤,睁开了双眸。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已然不复往日光彩,如一潭死水,黯淡而沉寂。 “砚儿……”她张口唤道,嗓子沙哑。 “娘……孩儿不孝,回来迟了……” 林如菀端起床尾矮凳上的参汤,递上前去。林母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匙,润了润口。 “扶我坐起来。” 林卿砚忙铺好枕垫,将母亲扶着坐起。寝衣下的胳膊显得那般清瘦,叫他心底不由得一阵惨然。 “你孝顺,娘是知道的。”林母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他的手冰凉得还带着外间的寒气,“此番,等不及你回来,便将你爹他送走了……其实见与不见又有甚么分别呢?总归人是躺在那里,跑不走。你有甚么话,在墓前说,也是一样。” 林卿砚目不转睛地盯着娘的面庞,咬牙道:“孩儿定会查出真凶,为爹报仇!” “查案之事,自有官府,你莫要插手。无论查出来了甚么,怎么判,你都休得异议,记住了吗?” 林卿砚大愕:“为……为甚么?” 林母默了默,嘴角蓦然勾起一丝淡笑:“你爹他,鞠躬尽瘁了一辈子,便让他走得安心罢。” 他还想分辩,堪堪张口,却意识到——娘,一直都是最了解爹的那个人。 若是让爹选择,他只会认同朝廷给出的真相,接受朝廷通告的真凶。一切非议,都是惑乱朝纲,都是有损国威。 可他不懂,娘在爹的面前任性了一辈子,为何此刻却…… “儿子……知道了。” “嗯。”林母微微点了点头,继而缓声道,“菀儿、砚儿,今后你们须互相扶持。血,终归是浓于水的,不可因一些俗事而心生嫌隙!还有芊儿,也是一样。” “张家说芊儿刚诊断出怀了身孕,不宜长途跋涉,只能留在金陵学士府中养胎。”林如菀向男子解释道。 林卿砚会意地颔了颔首。他在汴梁荒度数日,连家中变故都不曾闻得,他又有何理由埋怨芊儿? 林母将儿子的手圈在双掌中,似要捂热它一般,紧紧地握了握,方松开了:“好了,你们便出去罢。我这些日子,是愈发嗜睡了……” 注视着她那苍白的容颜,仿佛支持不住这多时的谈话似的,林卿砚一时怔然。林如菀在一旁答应着,扶母亲躺下,将男子拉了出去。 “娘她……得了甚么病症?”刚掩上屋门,林卿砚便急切地问道。 林如菀轻叹着摇了摇头:“大夫说,悲痛过伤,只怕不好了。” “甚么?”林卿砚瞪大了眼睛,一把握住女子的手腕,“请了几个郎中?都是哪儿的?药呢?都开了甚么药?” “砚弟!你冷静一点……”林如菀一面劝着,眼里却不自主地淌下泪,“能请的郎中都请了,娘的身子总不见好。你还不明白吗?娘,她……她求生的念头已经断了,用药施针也无济于事……” 他的心狠狠地一坠,口中喃喃道:“还有我们……娘还有我们……” “可,爹才是她的天……”林如菀掏出绢子揩了泪,轻推男子的肩膀,一前一后往茶室走去,口中柔声劝道,“娘如今精神不大好了,你平日无事,便多陪陪她。” “姐。”他像是忽然想起了甚么,回过头来,“你也是一样吗?” “甚么?” “以夫……为天。” 女子一怔:“夫为妻纲,自古如此。” “纲常若覆,尚可偷生。皇天将倾,万灵焉存?”他顿了顿,问道,“姐,你是哪一种?” “到底出了甚么事?你在汴梁,见到了郑王?他为何留在宋国迟迟不归?” “无事。”林卿砚温声安抚道,“宋人好客,将姐夫多留了些时候。” 林如菀显然不相信他这套说辞:“你甚么时候连姐姐也诓了?究竟发生了何事?快说!” “也没甚么。建隆皇帝约莫是想敲山震虎、耍耍威风,故意将姐夫留在汴京些时日,姐夫不愿给国主惹麻烦,唯有在官舍中安生住下,听命而为。想来威风耍过了,宋帝便放姐夫回来了。姐姐不必忧心!” 女子愁容不改,紧着问道:“那国主可知道此事?” “姐夫呈禀过了。国主也是这意思,让姐夫稍安勿躁。放心,没事的……” 林如菀百虑攒心,落在后头默默地走着。 茶室近在眼前,林卿砚抬手触及门扉的一刹,忽闻得身后女子道:“我不管甚么纲常皇天,砚弟,我只知道,我希望你姐夫好好的。”她静静地问道,“你能答应我吗?” “姐夫吉人自有天相,那是自然。”他沉声回道,一把推开了茶室的大门。 堂中姜楠、赵佑、苏鸢正对坐无声,听见推门的响动,苏鸢立时局促地跳了起来。姜楠、赵佑亦缓缓起身,向林如菀施礼。 互见了礼,四人重又落座,连苏鸢也在林卿砚的眼神威慑下坐下了。 “伯母怎么样?”姜楠不过是客套地有此一问,却没想到听闻此言,林家姐弟面色愈发暗沉了。 林如菀回道:“姜公子有心了,家母并无大碍。此番劳姜公子日夜兼程往汴梁将砚弟带回来,林府上下感激不尽。” “王妃客气了!卿砚和我是兄弟,应该的!” 林如菀转向赵佑,道:“这位——是?” “回王妃的话,小民家姓赵,单名一个佑字,汴梁人氏。” 姜楠在一旁补充道:“赵老弟功夫好,这回得亏了他,否则我和苏鸢连卿砚的面都见不上。” 林如菀点点头,向赵佑道:“多谢赵兄弟!” 赵佑颔首道:“王妃不必客气!” “赵兄弟的右手,可是不大方便?” “不过受了点小伤,将养几日便无事了。” “府中正巧住着几位郎中,来人,去请那位吴大夫来一趟。”说话的同时,女子的眼风扫过姜楠的面颊,不由自主地多停留了片刻。 “嗐!王妃娘娘,你也别给我留面子了。我这腮帮子肿得有多大,我自己知道。”姜楠摆摆手道,“我的确是被人揍了,但既不是寻衅滋事,也不是追讨赌债,这伤也伤得光明正大的。怪只怪我爹当年给我找的那个武行师父武功差了些意思,谁叫我技不如人……还是请那位吴大夫顺道给小弟开两副清淤消肿的汤药,毕竟我这相貌,以后还是要见人的。” “好……”林如菀见一旁的林卿砚神色有异,也猜出了个大概,遂吩咐下人去请郎中。 丫鬟领命退下了,她抬眸望向赵佑,莞尔道:“赵兄弟此番仗义出手,本宫与舍弟感念于心,必当报答!《论语》有云:‘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看赵兄弟年纪轻轻,不知此番远行,可曾知会双亲?” “家母早逝,家父在堂。长兄习文,操持家业,将小弟送往山间拜师学艺。学成下山,常游在外。” 赵佑一番话说得面不改色、滴水不漏,只是抬头对上林卿砚审视的目光时,心上不免漏跳了一拍——虽然他已知晓自己的身份,但终究没有开诚布公地解释过。欺瞒在前,诽谤在后,她终归有些心虚。 “原来如此。”林如菀转面望向林卿砚,似在征询他的意见一般,“正巧现下郑王正在汴梁,不如寄去书信,托他拜会赵兄弟的父亲与兄长,如何?” 不待男子答话,她又淡笑着问道:“不知赵兄弟家住汴城何处?” 话说到这个份上,明眼人都听得出来这是在查验身份。姜楠饶有兴致地听着,毕竟这位来去无踪的贤弟还是颇能引起他几分好奇心的。苏鸢则埋头坐着,还在为自己与主子同席而惴惴不安。林卿砚面色不改,目光落在身前三步远处,不知在想些甚么。 “王妃好意,小人愧不敢当。举手之劳,不敢讨赏!” “于赵兄弟而言不过举手之劳,但在我林府却是慰喭之情。不过两家间来往走动,万望赵兄弟不要见外!” 一语言罢,林如菀望向赵佑,那目光殷切,似有鼓舞之意。 她这话说得周全得体,如潺潺流水漫过,将对方逼到了死角。赵佑虚张着口,话像是卡在了嗓子里,进出不得。 “姐。”林卿砚漫不经心地说道:“若是姐夫前去拜访,又岂是小门小户间寻常走动,何苦教人家布置麻烦?贤弟的家我有幸去得一次,怕是摆不下姐夫身边那一大群侍卫。” “哦?”林如菀原先只打量着林卿砚、姜楠二人皆不知此人底细,故而出言试探,现下听男子这般说,便也无了查验之心,“既如此,便依你们罢。砚弟,你可得好好谢过赵兄弟才是!” ------------ 第廿五章 道是无情?却有情 厢房中焚起了炭炉,那种纯粹干燥的暖意扑面而来,浮于衣料的表面,融去了丝丝寒气。 “此处便是厢房。敝府简陋,招待不周,若短了甚么,尽管同我提。”林卿砚简要地客套了一番,转身望门而去。 “林兄。”赵佑出声唤住了他,“多谢林兄方才为我解围。” “不必。”男子驻足,背对着淡言道:“你的身份若让长姐知道了,只会麻烦。” 末了,他又道:“你此行,并无我邦通关文牒,不便久留。如在南昌无事,不若早些回去罢。” 逐客令么?她苦笑着——鬼使神差,她究竟为何要跟着他们来到唐国? “先告辞了。” “等等!”她欲言又止,“投毒的元凶……你可有头绪?” “没有。” “你打算如何追查?” 他默了默,榻前母亲的嘱托浮上心头。 “查案之事,自有官府,你莫要插手。无论查出来了甚么,怎么判,你都休得异议,记住了吗?” 可惜,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义不背亲的孝子,从来都不是一个一诺千金的君子。此事,他必须查一个水落石出! “你当真想知道吗?”他的语气中稍带上了一丝嘲讽,“抑或是,你也想知道,堂堂的宋国宰相,会不会做出买凶杀人的勾当?” 她知道他心情不佳,也不去计较话中的无礼,“其实我……只是作为一个朋友,想替你做些甚么……” “朋友?”他像是听到了甚么不得了的笑话,“赵姑娘,男女有别,食不连器、坐不连席。朋友又是从何说起?” 看着男子冷漠的背影,她只觉得心口一阵钝痛,身形晃了晃,咬牙道:“我们相识一场,在你眼中,又算甚么?” “姑娘冒险潜入官舍,知会消息,于我有恩。但中书省外,我曾救过姑娘一命。以恩还恩,两相抵消。你我,互不相欠。” 他沉了沉声,又道:“今日索性在此把话说开了。父仇未报,我无意与宋廷之人产生牵连。他日查明真相,若短兵相接,我必不手软。” 原以为他丧亲之痛未缓,言语间多是气话。可听到方才的话,她不得不意识到,与她划清界限,是他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 “你可曾想过,我首先是我,然后才是赵普的女儿……”嗓间流淌出柔和动人的女声,却含着浓稠得挥散不去的哀怨,“与你相识的是赵佑,而非赵攸怜……” “赵攸怜吗?原来这才是赵相之女的闺名。”他轻笑一声,“若你并非赵相之女,你我又岂会因为同心珏一而再再而三地相逢?你从一开始便是为了宋国的利益而来,赵佑、赵攸怜,又有何分别?” “赵姑娘,恕林某直言,你我的相识,就是一场又一场的交易,买卖人重信不重义,既已银货两讫,往后便只作陌路罢。” “敝府新丧,诸事繁多,兼而这些日子进出林府的官员衙差甚众,恐照顾不周。听姜楠说起,姑娘此行离宋,亦是瞒着家中的。依林某之见,不若早些回去罢。” 他的话像一把刀,顺着纹理一点一点划开她的心室,湮灭了所有光亮,留下无边的黑暗。 仿佛静默了许久,她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幽幽地从嗓子眼里透出来:“林兄考虑的是。明日一早,我便动身启程。不及向王妃辞行,还望林兄代为转达。” “嗯……”有那么一瞬间,他记起她受伤未愈的右手,还是狠了狠心,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走去,融入了无尽的夜色之中。 她扶着长长的案台,一步一步挪到床边,顺着床框缓缓地滑了下去。她努力地想开解自己,就像每一次面对爹爹的冷脸与下人的冷言之后。可是她的心揪在一处,疼了很久,久到她也记不得了。 另一头,林卿砚双袖鼓着寒风,步入了自己的奂溱园。 刚推开外堂的大门,便见苏鸢同姜楠在屋中,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大眼瞪小眼。 “你还没回去?”他一面不经意地问着,返身关上门扇,将寒气挡在了外面。 姜楠道:“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别把现在这张脸带回家,白白给我爹娘找不自在。所以我今夜要留宿林府,林少爷没意见罢?” “自然。”林卿砚回过身,看向一旁站着的小厮,“苏鸢,怎么还不去给姜公子准备厢房?” 苏鸢看看少爷,又看看姜公子,一脸的无奈。 “不麻烦不麻烦。”姜楠截过话头,“我呀,在你这打个地铺就成!” “大冬天的,寒得很,当心着凉。还是让苏鸢另给你收拾一间房罢。” “男子汉大丈夫的,又不是娇滴滴的小姑娘,住甚么厢房?”姜楠不屑地摆摆手。 “罢了,随你。”林卿砚转而吩咐道:“去准备一下。” 苏鸢答应着退下了。 林卿砚伸着懒腰,穿过外堂往里屋走去。 “唉你等等!”姜楠从背后叫住了他,“苏鸢也走了,我一个人呆着怪无聊的……” 林卿砚转身走到他对座坐下:“说罢,你到底想说甚么?” “那个住厢房的小姑娘,到底是甚么来头?” “你果然知道了。” “那不废话吗?”姜楠拍着胸脯道:“那萧焱只见了赵佑一面,便猜到她是女儿身。我同她相处了这么多日,再看不出来,真枉我在情场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了!” “她是甚么来头已不重要了,”林卿砚随手拿起案上的香炉把玩,“明日她便回汴梁去了。” “是你下的逐客令罢?” “是又如何?” “是、又、如、何?”姜楠一字一顿地反问,“别告诉我你没看出来,那小姑娘对你情根早种!” 他的视线定格在掌心的香炉上,只睫毛轻轻地一颤,调笑道:“你倒清楚……” “你既然明白?为何还要把人赶回去?”姜楠不由得喟叹:“光是想想就知道,那赵佑穿上女装,定是个美人坯子!送上门的机会,你可不要错过了……” “胡乱说些甚么?”林卿砚正色道,“爹之死,宋国嫌疑最大,那赵佑是宋国人,与我早晚势不两立,此时又岂能为儿女私情所左右?” 姜楠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人,终于忍不住“嗤”地笑出声来。 “快省省罢!装甚么装?你何时那般死心眼了?别说赵佑不过是个宋人,就算她是宋国公主又如何?她是她,宋国是宋国,赵匡胤做下的事又与她何干?退一万步说,便是来日你找到了真凶,而那真凶确与赵佑有亲,好罢?你那刀子嘴豆腐心,我就不信,你这会儿拒绝了人家姑娘的心意,把人赶了回去,就真能一刀两断、形同陌路了。真到要报仇的时候,还不是一样纠结?又是何苦?” “这都是些没影的事,但人可是活生生摆在你面前。装成这样一副坐怀不乱的君子模样,给谁看?”姜楠对这种行径表现出了十万分的不齿,劈头盖脸地说完了一通,才好整以暇地往椅背上靠了靠,是要听男子解释的意思。 林卿砚只得在心底暗骂苏鸢这小子,平日里磨磨蹭蹭的也就罢了,这节骨眼上手脚还这般慢腾腾的。估摸着横竖躲不过去了,他唯有无声嗟叹,和盘托出: “鸩毒来得蹊跷,此事牵连甚广、错综复杂,目前看来,官府已受了旨意,大抵会找人顶罪,将此案草草揭过。若要追查到底,势必将与朝廷为敌。现在的我已不是南都留守之子,往后更可能成为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带着个妇道人家在身边,累赘。” 话音落下,男子坚定的神情刻在姜楠的脑海中,教他一时说不上话。于林卿砚而言,报仇已然成为了他的全部,他无心亦无暇去分辨儿女之情。这个时候,他不需要任何的软肋。 “你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姜楠轻叹了口气,“你要报杀父之仇,我没有理由阻拦。既是如此——罢了,我也不劝了。只是,但凡事情还有余地,你都要记着,你是唐国的少将军,林大人也一定不希望你与朝廷作对。” “好,”他故作轻松地笑笑,“你甚么时候变得这般苦口婆心了……” “还有,你记着,不论外人怎么看,你永远都是我姜楠的兄弟,需要帮忙的地方,只管提!” “知道了,我不会客气的。” 姜楠望向窗外,皱眉抱怨着:“苏鸢拿一床铺盖怎么慢吞吞的?本公子都累了一天了!” “姜楠。” “干甚么?” “谢谢。” ------------ 第廿六章 树欲归静?风不止 第二日辰时,林卿砚到厢房时,房中的被褥叠得齐齐整整,赵佑已然离开了。桌案上摆着的信封写着“林兄亲启”,展开来,里面是一张纸条,简简单单的二十五字: “拜识于洪,不揆梼昧。沉浮俯仰,筵席有时。不便叨扰,就此告辞。佑。” 他微微低着头,嘴角略勾起一个弧度,似是欣慰。将纸条装回信封中,塞进怀里,他举步离开了,像是甚么都没有发生过。 林卿砚在庭院中走着,往主屋而去,遥见一人从南边而来,穿得衣冠楚楚,要多风流有多风流——只是男子左颊鸡蛋大小的肿包,很是煞风景。 “向伯母请安?”姜楠出声招呼。 “是。” 又见他从西厢的方向而来,遂问道:“赵……贤弟,走了?” “嗯,她自己走的。” “不是我说你,未免狠心了些。”姜楠不由得怜香惜玉,“她右臂的伤可是你打的,再怎么说,也该遣一二个手下人护送,如何能让她孤身上路?” “手下人?”他轻笑着摇摇头,“爹正是在府中遇害,林府数十家丁奴仆,又有谁当真可信?放心罢,她身上有银两,自会打点。绝情寡义的戏码,索性一演到底罢。” “唉……何必非把自己折腾成个孤家寡人才罢休……” “你还是操心我的事了。如今你这可算是破了相,连家都不敢回,将来娶媳妇,也不知道人家嫌不嫌弃……” “谁说本公子破相了?谁说本公子不敢回家了?”姜楠气得简直要把还没长出来的胡子翘天上去了,“还有,谁说本少爷要娶媳妇了?” “看罢,真正的孤家寡人就该是你这样的。” “本公子不在这里同你理论了。要我说,你这林府的保密工作做得太差!只一天,我娘就知道我回南昌了,捎信叫我回府。罢,我且回去一趟。” 末了,姜楠没好气地嘟囔了句:“若有需要,记得去找我。” “多谢。”林卿砚自是了解他口是心非的脾性,承下了他这番情义。 只是没想到,姜楠离开林府不过一个时辰,又匆匆地赶了回来,在林夫人的独院中见到了闻信而出的林少爷。 “出了何事?”见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林卿砚哂笑道,“莫不是治中大人见你这副破落模样,不让你入家门了?” 姜楠努力平复心情,吐出的白气模糊了他血气上涌的面颊。 “出事了……”他四下看看,院中并无下人,遂附耳急道:“赵佑被户曹拿了!理由是没有关文、私入江南国。” 闻言,林卿砚心上一凛,强自镇定:“官兵可知她的身份了?” 姜楠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刚到家,户曹参军便派人来向我爹禀报此事,只说拿了一个私入国境的宋人,事关重大,请我爹去看看。我揪住同来报信的小差一问,才知道那人二十岁不到,女扮男装、穿得像模像样,还会武功。更要命的是,那人生得一双媚人的桃花眼!不是赵佑,还是谁?我打听完,就急忙赶来了。现在该如何是好?” “稍安勿躁。眼下有宋人这么个身份挡着,碍于两国邦交,想来户曹的人也不敢把赵佑怎么样……”林卿砚分析道,“只是,要想他们放人,也不是易事,还需从长计议。” “真是倒大霉了!这无证入境的逃荒人不知有多少,总也不见户曹管管,怎么偏生逮住了赵老弟,还一逮一个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以赵佑的轻功与机敏,本不当被差役捉住马脚。此番户曹抓人,怎么看都像是有备而来,否则又怎会笃定她来历不简单,直接就惊动了治中大人? 事情断断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若户曹果真是早有预谋,那他们必是想要从赵佑身上得到甚么?是甚么?赵佑——赵攸怜——赵普之女…… “快!快去打听清楚差役是在哪里、怎么抓的人、关押在了哪里!”林卿砚遽然道,他的双颊微微失色,显出了张皇的神色。 “可你方才还说稍安……” “此事蹊跷得很,我一时理不出头绪,无论如何,要先把人救出来。姜楠,眼下林家正在风口浪尖,明里我实在不宜插手。这些消息,还望你尽早……” “明白。赵佑也是我的好兄弟……妹,反正我自当尽力!你留在府中等我消息!” 目送男子远去的背影,林卿砚袖中双拳暗暗攥紧。他预感到有甚么事情正在发生,这件事并非冲他而来,他却做不到袖手旁观。 姜治中之子素有游手好闲之名,没想到办起正事来,比之那些道貌岸然的地方外官倒是不遑多让。当日晚些时候,姜楠便传回消息,说是抓捕赵佑的行动,乃是昨夜布置下的紧急任务,户曹中的左尹亲自带人去的。在西街近城墙的那一块儿埋伏了几个时辰,日旦时分,见人背负行囊而来,左尹假装上前盘问,将迷粉撒向来人。那人似乎会轻功,可惜脚力不济,终是栽了下来,被擒住押回,关在西郊牢房,明日便要提审。 一切已然不言而喻。私自入境不过是户曹抓人的幌子,但究竟是谁在幕后主导着这一切、他们想从赵佑身上得到甚么,仍是未知数。赵佑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介女流,远离朝堂政务,抓住了她,又能问出甚么来?抑或是,以她为人质,令赵普掣肘?可有谁能差使得了南昌府户曹,又有谁有这般手腕与图谋? 唯一可以笃定的是,林卿砚再坐不住了。他心知肚明,无论那些人所求为何都与他无尤,他的当务之急是查明鸩毒来源,顺藤摸瓜揪出元凶、为父报仇。可是他却没法不去想户曹、不去想西郊牢房、不去想……她。 他告诉自己,赵佑是为护送他们回南都,才冒险入境,如今却身陷囹圄,他与姜楠又岂能坐视不理?可是他又为何这般心烦意乱——金陵地牢的湿冷森然,那郁积着浓重血腥味的空气中杂糅着死亡的压抑,赵承煦惨白的面容与赵佑的五官一点点重合在一起…… “砰!”他的拳头狠狠地砸在桌案上,震得桌上的砚台一跳、笔架倾倒,一片零乱。 与此同时,西郊牢房。初升的月光斜斜地照进监牢的高窗,投在地面的枯稻草上,形成一小块光斑。赵佑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醒转过来的,右臂的关节处传来阵阵钝痛。 她虽不是娇滴滴的大小姐,却也过了几年衣食无忧的日子,眼下见到这阴阴惨惨的牢房并自己披散满面、凌乱不堪的长发,不由得嫌恶地攒起眉,心底生起一阵恐慌—— 现在是甚么时辰了?她昏过去多久了?那些是甚么人?为何要将她抓来此处?她的身份泄露了?可会因此牵连赵家? 不行…… 手脚皆被镣铐锁着,她单手支着,挣扎坐起来,发现自己四肢发软、脉象紊乱,怎么也提不起气。 被官兵困住的时候也是这样,她本可以借着那一团迷粉挥散开来的白雾和未褪的夜色,轻而易举地摆脱那伙人的视线。迷雾的作用竟这般快吗?一时间,她只觉得气息杂乱,堪堪腾空便难以为继。 先不去管这些了。她细细打量着周遭的环境,长宽一丈、四面为墙,独余个一臂宽的铁门和一尺见宽的高窗。这不是一处普通的牢房,虽然同样的阴森潮湿,却没有腐烂的腥臭之味,甚至眼下她正坐在的,是一个能称之为床的土炕,上面铺着一床简单的灰布被褥,闻着倒不算太脏。 看来,她这个阶下囚,当得也不太糟——可这恰恰印证,将她拘禁在此的人别有所图,还颇有些能耐。 第一个印入她脑海的面孔是郑王妃。那是一个温婉大方、笑面盈盈的女人,可她话中有话,似要将她的身份问个水落石出。若郑王妃的疑心使然,那是最好的一种情况。怕只怕,事情没那么简单。 牢房寒气重,她不自觉地微微发抖起来。右臂本就伤重未愈,经这番折腾更是伤上加伤。她强忍着骨络间的痛感,单手理了理脚腕上的锁链,盘腿坐好、屏气凝神,勉强调息着内力。 周遭静得可怕,她努力地归顺气息,想要强行将真气导入丹田,一道冰冷的话语猝不及防地闯入脑海: “赵姑娘,恕林某直言,你我的相识,就是一场又一场的交易,买卖人重信不重义,既已银货两讫,往后便只作陌路罢。” 一时间她只觉得胸腔内血气翻涌,逸上喉头。咬紧牙关,生生咽回一口血水,唇齿间都是那腥苦之气。 一直以来,她对内功都是一知半解,仗着幼时打下的底子,运起轻功来游刃有余,又何曾有过真气紊乱、要穴不通的时候。现下,她急于恢复功力、逃出牢圄,是而强行冲脉,更犯了武学的大忌。 “哗啦……”厚重的铁门上发出铁链撞击的响声。 她心绪一乱,不防嘴角溢出一道血丝。她顾不得去拭,忙将双脚放到地上,屏息听着门外的动静——打量着以自己现下的身子,有没有把握趁着狱卒送饭的关口逃出去。 不多时,铁门洞开,一道明晃晃的烛光射了进来。她抬头去看,那是一个男人,手上端着烛台,烛辉晃过,照亮了那人的面庞。 ------------ 第廿七章 牢狱深深?梦似幻 那是一张她没有见过的脸——年过不惑,狭长的眼尾微微上翘,带着傲慢;紧抿的两瓣薄唇,透出冷漠。烛光打在他前襟的的松梅图样之上,一身便服穿得并不寒酸,亦不富贵。 那个男人身后跟进两个狱卒,进进出出地将一张三尺长短案和一把黑漆木椅摆进了本就不宽敞的牢房之中,还没忘记在案上摆好笔墨纸砚并一只香炉。那些狱卒似乎并不担心这被镣铐铐住的小姑娘会对他们的大人不利,将一应物件摆放妥当之后,便退了出去。男子徐步绕到桌后,在漆椅上落座,与赵佑仅一案之隔。 香炉上腾起一缕缕的青烟,伽南香的气味,有宁神静心之效。 “你们是甚么人?” 她不过是随口一问,却意外地得到了男人的回答。 不得不承认,他的声音很好听,像清晨山谷间的一声吟唱,温润中,透着空灵。 “户曹,主民籍农桑,查偷越滞留。”他顿了顿,“这位姑娘,若我接到的消息不错,你乃宋国人,且并无我方度牒。” 她不由腹诽:是又如何,私入境者,多暂拘大狱,不日遣送回国。这般大费周章,还不肯打开天窗说亮话吗? “如此说来,”她扬起嘴角,不置可否:“户曹每抓一个人,都要出动数十精兵,果然是人才济济、政清狱简……” 蓦然间,女子的目光变得迷茫,灵动的眼眸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朦胧间,回归慵懒与懵懂。 桌案后的男人微微勾唇,露出一丝阴鸷的笑容。案上的炉熏仍无声地燃着,他抬起手,修长的手指淡淡穿过缥缈的轻烟,似在拨弄着。手指微弹,将烟缕扫开,正扬在女子的面上。 女子只是呆滞地坐着,面无表情。 “赵攸怜。”男人开口道:“令尊的名讳是?” 她怔怔地望着前方,嘴唇轻动,不假思索地回答:“赵普。” “官居何职?” “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右仆射兼门下侍郎、昭文馆大学士。” “令堂贵姓?” “母家和姓。” “和氏是你的生母?” “不是。” “你的生母是谁?” “师父。” “姓名?” “楚罗。” 男子微微皱眉,继续问道:“她的身份?” 女子眼神空洞,答道:“师父。” “她娘家还有何人?” 女子恍若未闻。 “你可知楚罗的家世?” “不知。” “楚罗是何时与赵普相识的?” 女子不答。 男子眉间的纹络陷得更深了。他默了默,抬手将椒烟拂向前方,换了口吻:“你是六年前到汴梁的?” “是。” “谁让你去的?” “师父。” “她要你去寻赵普?” “是。” “她为何命你认父?” 似乎有那么片刻的犹豫:“因为她死了,没办法再照顾我。” “怎么死的?” “师父离开了十日,再回来的时候,浑身都是血。”眼神涣散、语气平淡,可触及这一段回忆,她的身子开始不住地轻颤起来,像是不知何为恐惧、为何恐惧,“她让我去汴梁找一个叫赵普的男人,我不肯答应。师父气急,抛下了我,一个人跳下千仞悬崖,死了。” “放轻松。”男子的嗓音似乎具有某种魔力,她听了,果然很快平静了下来。 “在此之前,”他又问道,“你一直同楚罗住在一起?” “是。” “你的武功,是楚罗教的?” “是。” “楚罗会甚么武功?” “雁过无痕。” “轻功?”又问道:“还有?” 女子默然。 “她只教了你轻功?” “是。” “兵器,她惯用甚么兵器?” “匕首。” “还有?” 她从未见过楚罗与人相搏,匕首,亦是拿来削枝切段的。可最后,她却是死在了别人的刀下。 赵佑目光无神,嘴唇轻动:“泣箩。” “是甚么样的兵刃?” “雁翎刀。” 那挂在墙上十年未曾取下的雁翎刀,那在黑暗中勾勒出一道道妖治曲线的雁翎刀。 男子的眸中透出一丝亮色,“现在何处?” “埋在豊县翠玄山的衣冠冢中。” “谁埋的?” “我。” 眉毛微挑,男人的面上露出一抹诡谲的微笑…… 入目是东苑的园子。她的双腿隐隐发麻,在挂白的枝丫间跌跌撞撞地跑着。 东苑,她怎么到东苑来了?碰见人就有的麻烦了。快回去。 她这般想着,愈发加快了脚步,却怎么也跑不出这一处雪景如画的园子。 她心下纳罕,正着急着,一道清朗的嗓音闯入她的耳畔—— “只是此诗末两句写得更妙,‘横笛和愁听,斜枝倚病看。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赵兄觉得呢?” 是他?她扭头望去,只见树丛外、寒梅旁,林卿砚负手而立,而他的身边,正站着露出淡笑侧颜的二哥。 “不错!若朔风解意,自当网开一面。”二哥拊掌道,“只是李唐并非寒梅,宋国亦非朔风。如今两国交好,四海升平,再无凛冬!” “赵兄说的是!”林卿砚笑叹道,“今日与赵兄共赏寒梅雪景,方知何为一面如旧。” “这话可就差了。你我相见,已足有三面了。”赵承煦拱手揖了揖:“如此说来,承煦尚未及谢过贤弟的救命之恩。” “赵兄客气了!我与令妹有约在先,自当护你二人周全。” “如此说来,贤弟是因受攸怜之托,故而拔刀相助?” “正是!” 二哥募地放声大笑,好不畅意。 “赵兄缘何发笑?” 赵承煦止住了笑,拍拍男子的肩膀,爽朗道:“贤弟救命之恩,愚兄无以为报。既然此事乃舍妹相托,也合该由她拿个交代。浊眼看来,阿怜与你倒是极般配的一对儿!若贤弟不弃,愚兄便向家严请意,将舍妹许了你,郎才女貌,正是天作之合!贤弟以为如何?” 她忽然感觉到胸口的心跳如有鼓擂,不由得定定地望向男子的背影。 但见那背影微微一晃,男子侧过身来,显出棱角分明的半边面颊。 她只觉得心要从嗓子里跳出来似的,双手抚着胸口,连呼吸也忘记了。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男子缓缓地勾起嘴角,半边眉眼间扬起了笑意:“砚,求之不得。” 她的心在那一刻漏跳了一拍,紧接着又如密密麻麻的鼓点一般狂跳了起来,整张脸烧得红彤彤地烫。 “哈哈哈!好!好!”赵承煦朗声大笑。 “只是——不知攸怜是否愿意?” “她么?”赵承煦随意地转过脸来,直直地冲着她藏身的树丛,“若是她不愿,早在我开口的时候,便嚷嚷着冲出来了,又岂会像一个躲在屏风后面的大家闺秀,安安分分地藏到这时候?” 二哥!她在心底暗骂着…… “阿怜,怎么,还不肯出来见见你未来的相公?” 被他逼得没法子,她只得捧着两只通红的脸蛋,磨磨蹭蹭地走上前去。 “怎么样?”二哥大大咧咧地拍了拍她的右胳膊,对林卿砚道,“舍妹这样貌,还配得上贤弟罢?” 右手被拍得有些麻,她低着头,不敢看他,只听见耳边传来: “赵兄说笑了,小弟何德何能……” “欸!你叫我甚么?” 顿了顿:“二哥。” “这便是了!哈哈哈!”赵承煦开怀笑了几声,忽地敛了笑意,正色道: “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快些回去罢,该吃饭了。” …… “吃饭了。” “吃饭了!” “喂?醒醒!” “喂!装睡是不是?赶快起来,吃饭了!” 粗暴的叫嚷声将那温馨朦胧的一切挥散开来。赵佑迷蒙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冰冷的牢顶,身下是硬实的土炕和发潮的被褥。她猛地记起,南昌府、城墙内、日旦、官兵、迷粉…… “睡得这么死!”站在一旁的狱卒嘟囔着骂了一句,指着土炕边上摆着一碗东西,“吃饭了!” 说完,狱卒便背过身,走了出去,锁上牢门。即便在这间牢房耽搁了好些工夫,狱卒也没有把最难听的脏话骂出来——且不说这娘们长得姿色不俗,他终归有些舍不得,就凭这是户曹参军下令要好生看管、不得虐待的要犯,他也不敢啊! 赵佑护着右臂,缓缓地坐起身。她仿佛睡了很久,土炕又硬又寒,她浑身上下散架了一般,脑子里“嗡嗡”地低鸣,晕乎乎的。 发白的阳光从高窗上投进,凭借光束倾斜的角度,她判定现下已是卯时——只是,是哪一日的卯时,却不可知了。 她昏过去多久了?那些是甚么人?为何要将她抓来此处?她的身份泄露了?可会因此牵连赵家…… 她觉着,自己好像忘记了甚么事,可——究竟是甚么事? “咕——”肚子抗议地叫了一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探身拿过床尾的碗,里面摆着两个干巴巴的粗面窝头。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咽喉里干得像是要冒出火来。抓起了一个,送到唇边——就是再噎、再脏、再难吃,她也必须咽下去,她要离开这里,就必须保证自己有命在,或许很快就能恢复功力。 正当她伸长脖子,混着喉间的血腥味,努力地咽下满口的面渣之时,余光瞥见墙边的地下有一只牛皮水袋,干黄的颜色混在稻草中,很是不起眼。她放下窝头,掀开被子,缓缓地爬下床,脚步发虚地走近。水袋表面光洁,并未落尘。里面装着茶汤,她浅尝了一口,很新鲜。而且这茶汤的味道,竟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她顾不得那许多,仰头大口大口地喝下。便如干裂的土地张开怀抱迎接一场甘霖,她贪婪地吞咽着,感觉身体一点点充盈起来。连着喝了大半,她才想起,该留着些有备无患。她将这不知何处来的水袋藏在床褥底下,吧咂着嘴,回味茶的醇香。重新将窝头送入口中的那一刹,她猛地记起来——这茶汤的味道,像极了醉霄楼的煎茶。 ------------ 第廿八章 匹夫无罪?罪怀璧 南昌,林府。 茶室中,主客二人相对而坐,几上酽茶正热,却被盖在茶碗之中,无人问津。 “不行,我派人试过了。户曹的人看得很严,那间屋子里的牢犯是不允许探监的。白花花的银子摆在牢头面前,他的眼睛都放光了,还是没敢同意——看来是接了死命令。”姜楠盯着主人的眼睛,问道,“甚么样的来头,能引得户曹这般看重?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告诉我赵姑娘的身份吗?” 林卿砚眉头深锁,静默半晌,终是启齿:“赵佑,原名赵攸怜,乃宋国宰相赵普之女。” 姜楠一时愕然,但他很快反应了过来,打断道:“就算是相国之女……户曹还能抓她当人质不成?现下两国关系微妙,就连你姐夫都还困在汴梁,拿相女私入关境做文章,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林卿砚赞同地微微颔首,道:“只一事颇为蹊跷。我在汴梁时,曾闻赵普有赵志愿、赵志英等女,却未曾听得‘赵攸怜’此名。赵普之女乃‘志’字辈,‘赵攸怜’显然不在此列。” “嗯……”姜楠若有所思,“若如此,那只有两种可能。其一,你得到的消息有误。其二,赵攸怜并未排辈,那她只能是赵普的私生女。可第二种情况可能性实在太低……” “此话何解?” “你想想看,赵普,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岂有惧内的道理?这天下的女人,只有他不愿认作女儿的,没有不能认作女儿的。他又岂会有不能见光、不能排进家谱的私生女?” 闻言,林卿砚陷入了沉思。 姜楠浅叹了口气,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温度刚刚好,他干脆大口地豪饮起来。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林卿砚突然发话,唬得姜楠差点没一口茶呛过去。 “咳咳咳……”姜楠丢下茶盏,忙不迭地狂咳起来。 “你……” “我没事……”姜楠顺过气来,“你说你的。” “我是说,既然赵普屈居人下,终归有他不敢的事。或许,赵佑生母的身份不凡,也未可知……”林卿砚两道剑眉依旧拧着,徐徐地分析着:“一个私生女作为人质,分量的确不够。可若添上一个赵普隐瞒多年、不敢示人的秘密呢?” 姜楠思忖良久,敛容正色:“不错。只是,赵普远在汴梁,我们难道只能袖手旁观,任他们拿赵姑娘去和赵普做交易吗?” “也不尽然。” …… 肃寒的庭院,净白的幔带,静得仿佛没有人息。廊道上,一道颀长的身影孑然而立,他的食指上停着一只通体墨黑的鸽子,鸟羽在冬阳的拂照下,透着漆漆的亮光。男子轻扬手腕,鸽子扑腾着筋腱有力的翅膀,一跃飞离那满院的苍凉,很快消失在视野中。 “小弟养有两只信鸽,若林兄不弃,便劳代为畜养一只,携信放归,一日便到。” 记起她曾说过的话,他默然地阖上眼,掩去了那化不开的愁悰。 …… 汴梁,宰相府,东苑。 赵孟氏轻叩门扉,得到回应后,方款款而入。 “阿侞。”案后的男子闻声抬头,忙站起身来迎上前,“都说了多少次,你身子不便,往后这些羹汤茶点,吩咐下人做好送来便是了。” 赵孟氏嘴角含笑,一面吩咐身后的丫鬟将食案上的餐食一一摆下,一面答道:“左右闲着无事,走动走动也是好的。往日还有攸怜陪着说说话……也不知道这丫头在外边怎么样了……” “你也不必过忧了。”赵承煦压下心中的忧虑,转而安慰:“阿怜轻功不俗,又带了盘缠,足以自保。她此番私自离府,惹爹动了肝火,在外多呆些时候,等爹气消了再回来,倒更好些。” “嗯……”赵孟氏闷闷地应着,蓦然想起了甚么,“对了,攸怜养的那一对黑皂鸽,前些日子不是丢了一只吗?听西苑的下人说,今早起,有一只黑毛鸽子一直在暮芙园上空盘旋,怎么诱也不肯下来,怎么轰也不肯离开——你说,会不会是丢了的墨铢找回来了?” 赵承煦闻言,面露疑色,“你且在这歇着,我去看看就回。” 言罢,他迈着健步走出了屋子,走了老远,下人方反应过来,忙不迭在后头追着。一直赶到西苑,仰头可见一黑色的鸟儿在不远处盘旋,赵承煦皱了皱眉,急急走向暮芙园。 果如赵孟氏所言,那是一只黑毛鸽子,与墨铢很有几分相似。 它之所以不肯落下,是经过了训练,唯有受到正确的召唤,才会落下。 他见识过攸怜驯养这一对黑皂鸽。它们本是府中蓄养的几大笼信鸽中的两只,被她看上了,专门带回暮芙园精心饲养,取名为墨铢、漆错。久而久之,她与这两只信鸽之间似心意相通一般,鸽子只听得懂她的话,而她对这两只飞禽也宝贝得很。 攸怜刚回汴梁那回,提起墨铢走失之时,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本就引起赵承煦的怀疑,现下看来,墨铢并非走失了,而是被她另外托养在了某处。那么此番墨铢归来,难道是她有甚么急信要传回来吗?可她为何不教墨铢将信送下来? 他眉头一蹙,计上心来。 “来人,将小姐的漆错,还有捕鸟网拿来。” 不多时,丫鬟小跑着拎来一只鸟笼,恭恭敬敬地送到二少爷的面前。笼中装着一只黑皂鸽。墨铢与漆错生得很像,若不细看,很难分辨出两者。 赵承煦随手折下一截枯枝,仰头望向空中的黑鸽,手上的木枝却狠狠地向地下的鸟笼子抽去。 “啪——” 刚劲的一鞭将笼子打得掀起,又重重地砸到地上。里面的漆错虽没有挨到打,却因这突如其来的击打而吓得魂不附体,扯着嗓子哀叫着,翅膀使劲地扑腾,黑羽纷纷而落,却闯不开这坚固的牢笼。 在空中盘旋的墨铢见此一幕,狠狠地抖了一抖,飞行的轨迹愈缩愈小,焦躁地转着圈。 院里的下人面面相觑,不知少爷为何要拿小姐最宝贝的信鸽出气,都不敢上前劝阻,只得干站着。 “啪——”又是重重的一鞭,鸟笼被抽打得滚出老远,只听一阵凄厉的鸟鸣声从笼中传来,令闻者胆寒。 “咕——”空中传来一声尖利的长鸣,墨铢展开黑翅,直直地向赵承煦撞来。下人们皆是一惊,待要上前相护,说时迟那时快,在墨铢冲到眼前的一瞬,赵承煦扬起藏在身后的捕鸟网,将之纳入网中。 被网丝缠住的墨铢狠命地挣扎着,身上的羽毛簌簌而落。赵承煦命人将滚远的鸟笼取来,见到笼中的漆错安然无恙,墨铢方抖了抖羽毛,安定下来。 墨铢的腿上果然装了一截信纸,信条展开在眼前的那一刻,赵承煦的眼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光,他将信揉作一团,狠狠地攥紧了拳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暮芙园。 赵普停下手中的笔,目光仍驻留在案上的公文,“怜儿被人绑架了?” “正是。”赵承煦递上布满褶皱的信条,“这是她养的信鸽带回来。” 那信条上写着: “相女被劫,身陷豫章。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暂息干戈,虚左以待。林卿砚拜上。” 赵普握笔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他将笔杆按下,抬手拿起纸条,静静地读了一遍又一遍。末了,他的面上竟浮起一丝笑意:“林仁肇的儿子果真不俗。这样的人物,若不死于乱世,必大有可为。” 赵承煦听得云里雾里,急切道:“爹,阿怜现下被唐兵所擒,该如何是好?” “擒人的是唐兵,可撒网的却不尽然。”赵普喟叹道,“他们为的,不过是怜儿身上的秘密。等秘密问出来了,怜儿便是人证,他们不会为难她的。” 秘密?赵承煦犹疑了片刻,不由得惊呼出声:“难道他们是想拿当年皇甫将军一家之事做文章?” 赵普只是淡淡地望着掌心的字条,算是默认了。 “不知他们查到了哪一步?”赵承煦低声喃喃着,又见赵普一副成竹在胸的镇定模样,“爹可是有了应对之策?” “此事你不必管了。你去一趟南昌,以相府的名义将怜儿接回来。” “可爹方才还说,他们不敢对阿怜怎么样。当务之急不是……” 赵普举了举手上的纸条,打断了儿子的话:“连这样一个外人都不愿怜儿在牢中多受一日牢狱之苦,你身为兄长,难道不该走这一趟?去准备一下,申时之前动身。明日早朝,为父自会替你上疏告假。” 赵承煦欲言又止,只得领了命退出去。 ------------ 第廿九章 宰相千金?阶下囚 宋国同平章事赵普的次子枉驾南昌城,大小官员无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扣上慢待贵客、损害邦交的罪名。 赵承煦初来豫章,未及歇脚,便婉拒了姜治中的邀请,马不停蹄地拜谒了留守府,在灵前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上了一炷香。他说,林将军乃盖世英杰,是大宋皇帝与其父所敬之人,理当拜奠,聊表心意。 赵家二公子在留守府的茶室之中堪堪坐了些时候,便被姜治中的长子姜楠盛情请了去府上用午膳。 膳厅中,主客双方见礼毕,姜治中又挨个介绍了自己的几个儿子和属下。赵承煦一一颔首见过,大略看去,皆是文质彬彬的好儿郎、廉洁奉公的父母官。可谁又能看出那楚楚衣冠下,是否藏着一颗骄纵无状、贪财好色之心? 觥筹交错、酒过三巡。 姜楠伤愈的面颊上浮现酒醉的红晕,他大着舌头,磕磕绊绊地冲赵承煦道:“方才赵大人在来的路上与某提起,说是令妹前些日子来到南昌之后,便失了音讯……” “哦?竟有这等事?”姜治中登时显出东道主的热忱。 赵承煦放下酒樽,眉间拧起愁云,叹道:“实不相瞒,承煦此番造访,亦是为舍妹之事而来。小妹十日前为贼人所擒,家父心急如焚,可叹下人无能,竟追查不到半点下落!直到四日前得到消息,方知小妹被贼人挟持到贵地,家父命承煦快马加鞭前来搭救。此事——只恐还需仰仗治中同各位大人了。” 下首的一干官员纷纷点头应和着,赵承煦又将视线移到姜治中的面上,后者扼腕道,“本官竟不知城内还藏匿着这般心怀叵测之歹人,敢挟持宰相千金。赵大人放心,本官必当倾南昌府之力,追查令妹下落,将奸人绳之以法!” “有劳治中和各位大人,承煦先代家父谢过各位!” 大小官员连声道:“不敢不敢……” 午膳用毕,姜治中听闻赵承煦一行人尚未择下榻之所,便邀在姜府住下,一来方便照应,二来消息灵通,一旦有赵相千金的下落,也好请他随时拿主意。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赵承煦自然是道了声“叨扰”,吩咐随从将行李搬进了姜府的厢房。 厢房收拾停当,府中的下人在前头弓着身子,领赵承煦往厢房小憩。作陪的公子官吏一一告辞,前后脚出了膳厅,到最后,客座上独余户曹参军一人。他慢吞吞地站起身来,正值盛年却蜗行牛步,像个老头子。门外的谈笑声渐行渐远,户曹参军理了理自己的外袍,上前一步拱手道:“治中大人……” “哎……无须多礼!”姜治中截过话头:“今日你们都辛苦了,早些回署里歇息罢!” 户曹参军面露疑色,欲言又止。待他看清姜大人投来的警告的眼神,立时噤了声,稍稍躬身作别,退了出去。 窗外,透过窗扇斜开的一条缝,方才的一幕被姜楠尽收眼底。见户曹参军转身离开,他皱了皱眉,轻轻掩上了窗页。 当日午后,南昌府治中通令全城上下追查宋国宰相千金的下落。到了第二日,便有了回信。户曹上报,说是几日前收监了一个私闯唐境的小姑娘,样貌与赵二公子带来的肖像颇有几分相似。治中命户曹将人收拾妥帖,带来给二公子一看。 是以,赵承煦走出厢房之时,看到的便是一身素净布衣、正对他扬起一个苍白笑容的赵攸怜。 “阿怜!”他唤了一声,眸间的光暗了暗,瞬即快步迎上前,一把握住女子的细腕,正触到冰冷的锁链。 “二哥。”赵攸怜冲他笑着,似是安抚,“你怎么来了?” 一旁的差役是个有眼力见的,忙打开了女子手脚的镣铐,弓腰告退。 赵承煦将女子的肩头扳来扳去,上下打量着:“可有受伤?” “没有!”赵攸怜好不容易挣开来,半是好笑道,“我就是去牢里吃了几日的霸王餐,甚么事都没有!” “还嘴硬!这脸色都憔悴成甚么样了?”赵承煦沉着嗓子,狠声道:“他们竟敢对你下手……” “二哥!都说了,我没事!”她一把揽过男子的胳膊,硬拽着走进了屋,“跟我说说,你怎么会来南都的?又是怎么把我捞出来的?” “几日前,墨铢送了一封信回家,里面写明了你被困南国之事。”赵承煦关好门扇,返过身来,注意盯着女子的神情,“署名是——林卿砚。” “哦?”赵攸怜已经给自己倒好了一杯热茶,配着桌上的各色糕点大快朵颐起来。听到男子的话,她面色不改,大吃大嚼着,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爹派我来此,以他的名义向唐国官员施压。他们总不敢再扣着被人劫持来唐的大宋宰相千金不放罢?” “嗯……嗯……”她含糊不清地应着,“好计谋!” “你倒是心宽的很……”赵承煦在她对桌坐下,“你私逃出府,爹可是大发雷霆。你还是好好想想,回去怎么和爹解释罢!” “唉!”她想起这茬子事就心烦,“再说罢,虎毒还不食子……” “口不择言!”赵承煦白了她一眼,“我问你,在牢里这几日,他们都问了你甚么?尤其是,关于你娘亲的。” “问了我甚么?”女子感到莫名其妙,啜了口茶,将嘴里的绿豆糕咽下,“他们就没提审过我。” 赵承煦显然比她更吃惊:“你是说,你入狱这几日,都没有人来问过你甚么话?” “是啊……”应话的那一刹那,赵攸怜的脑海中募地闪过一张脸,长眼薄唇,转瞬即逝。 “怎么了?”见女子愣了愣神,赵承煦目露关切。 “无妨。”她使劲地摇了摇脑袋,那张脸再没出现。她犹豫着,吞吞吐吐道,“你这么说,好像是有,可我……记不清了。” “怎么会这样?”男子不由皱眉,“你这几日在狱中究竟遭受了甚么?不许瞒二哥!” “我……我不知道……”她闭上眼努力地想着,似是而非,“我只记得,我在牢中吃了睡、睡了吃,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可是,我这段时间,我似乎特别嗜睡……” 她的五官拧在一处,竭尽全力地在挖掘着星点记忆,赵承煦见之不忍,出言打断:“罢了罢了!你平安回来就好,我们明早便启程回家!” “明早吗?”她顿了顿,“好。” 赵承煦怎么看她都觉得有些不对劲,遂问道:“对了,以你的轻功,怎会被一介武夫擒住?” “我的武功……”她咽了口唾沫,“好像暂时不灵了……” “甚么?” “大概是被下了迷粉,对,迷粉。等过几日就好了。” “要我说,淹死会水的。一个姑娘家的,没有武功还好了,你若安安分分地呆在暮芙园中,哪有这么些事!” “二哥!你有没有同情心啊!”赵攸怜忿忿地抱怨着,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再说了,这身武功,是师父传给我的,怎么能说没有,就没有了……” “放心啦!不过是说着顽的。再不济,回汴京给你找个郎中瞧瞧,准把武功给你找回来!” “嗯……”女子闷闷地应了声,倏地想起了甚么,“对了二哥,你能不能带我去留守府拜候?” “你要见那小子?” “明早动身,怎么说也该道个别才是……” “可是我之前已经拜祭过林将军,赵家与南都留守并无交情,若再去,你就不怕又被那小子当做故意陷害?” 赵攸怜正自发愁,忽闻门外一男声道:“这有何难?我将小雁儿唤来拜见赵二公子便是。” “姜楠!” 随着女子的一声轻唤,门缓缓打开,姜楠把自己从门缝里塞了进来,赶忙掩好了门扉。 虽然早知道赵佑是女儿身,但这是姜楠第一次见她以女子的打扮示人,荆钗布裙依然掩不住她身上慑人的光彩,直教人移不开视线。 “咳……” 赵承煦假咳了一声,将姜楠从翩翩遐思中拽回。他赶忙作了一揖:“赵兄!”又含笑对赵攸怜道:“赵贤弟……” 紧接着叹道:“我听说我的好贤弟被户曹的人送了回来,赶忙来看,谁料贤弟变成了这么位如花似玉的贤妹” 赵攸怜这才意识到自己身着女装,不由得赧然:“姜兄,你就别取笑我了。之前多有隐瞒,实在对不住!” “好说好说。出门在外,谁还没个化名乔装?”姜楠望向女子垂在一边的右臂,关切道,“在牢中这些日子,你的伤可有复发?” “伤?”赵承煦疑惑道。 “姜兄是说前些日子赶路时候的冻伤啊?”女子笑着揉了揉右手手肘,“早好了!这么点小伤,难为姜兄记挂着!” “那就好。”姜楠会意,不再多言,转而道:“这样罢,我现在去把小雁儿叫过来,你在这等着便是。” “那就有劳姜兄了!” (p.s.感谢易缕的长评,今晚八点加更~) ------------ 第三十章 醉霄煎茶?化功散 一切虽在预料之中,但得知女子被放出来的那一刻,林卿砚还是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他的心,又落到了实处,不再惴惴难安,不再忧心忡忡。 紧接着,就听姜楠道:“走罢。” “走?去哪?” “去我家啊!”姜楠补充道,“人家姑娘要见你,我是来押人的。” 林卿砚默不作声。 “听说他们兄妹明日便回宋国了,”姜楠道,“有甚么话还是说开了的好。” 林卿砚抬起头来,面部表情已经恢复了淡然:“赵姑娘刚历牢狱之灾,大家相识一场,于情于理都当前去探望。” 姜楠懒得拆穿他,淡淡地翻了个白眼,抬手拉开门,道了声:“林少爷,请罢!” 姜府,厢房。姜楠知趣地找了个托辞,硬拖着赵承煦离开。后者虽有些放心不下武功失灵的妹妹与林仁肇的儿子独处,但终是在赵攸怜恳求的目光下微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了。 此时的女子已然换上了一身精致的襦裙,头上的发髻也着人重新绾过了,唇上点了些胭脂,不复孱弱。她抿了口茶,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平心静气: “二哥说,是你让墨铢带信回汴梁,叫他们来接我的?” “是。” “多谢……” “你来南昌皆是受我拖累,眼见你身陷狱中我却无能为力……”林卿砚的目光似飘在空中,似有若无地落在女子周遭,“对不住了。” 她笑着摇摇头:“若在背后运筹帷幄就算无能为力的话,那么至少,你没有留我一个人在狱里。是你陪着我,让我相信,你们一定会救我出去。” 专注地盯着他的神情,又道:“醉霄楼的煎茶,果然名不虚传,饮之难忘。” 林卿砚淡然地笑着,算是默认了。 不错。每日入夜之后,他都会潜入西郊牢房,自监狱的高窗中投进一只牛皮水袋,里面装着醉霄楼打来的煎茶,就是想让她不要放弃希望,想让她知道,他……他们一直都在,他们会想办法救她出去。 渐渐的,他甚至有些分辨不清,做这一切,究竟是想给她力量,还是看着她安然无恙,给自己力量…… 说来蹊跷,他每次攀上牢房的高窗之时,都见到她熟睡的模样。无论是水袋落在铺着稻草的泥地上时的微响,还是有一回他忍不住摘下一瓣枯叶,沿着高窗的栅栏飞去,甚至将土炕擦掉了一角,她始终睡意正酣,不曾受到半点打搅。 而她,每天早上醒来,捧着沉甸甸的牛皮袋,她都暗暗下定决心,即使彻夜不眠,也要守到他来。可不知为何,每一次,她都不争气地睡了过去,徒留第二日的自己在熹微的晨光中追悔不迭。 场面一下子静默下来,二人陷入各自的回忆之中,一时无话。 半晌,林卿砚打破了沉默:“你……在牢中的那几日,似乎总是睡得很熟。” 她挠了挠头,羞赧一笑:“我这几日不知为何,特别嗜睡,许是精神不大好罢。” “嗜睡?”林卿砚的脑海里浮现林母久卧榻上的苍白面容,心底不由地一阵绞痛。他将情绪调整好,复问道:“从甚么时候开始的?” “之前被关在府里,闲着没事做的时候,吃了睡睡了吃的,确实比平日里睡得多。可此番身陷囹圄,我竟高枕无忧,一觉到天明,连梦也不曾做得,倒也奇了。” 林卿砚皱着眉思忖片刻,又问道:“有一事我一直不解,听闻当日户曹的人是用迷粉捉拿的你。有官役称,当时你曾想逃离,却失手遭擒。依我看,以你的轻功,当不至于……” “我的武功——”她苦笑着,“好像没有了。” “没有了?” “是……每当我想要运气之时,就觉得身体内的真气像是受到压迫一般四散开来,怎么也汇聚不到一处。”女子黯然,“若是勉力运功,各处经脉便会塞住,丹田绞痛,不小心的话,还可能……” 赵攸怜愈说头埋得愈低,她隐隐感觉到自己好像做错了事,说到最后已经接不下去了。男子的脸色阴沉得厉害,他冷冷地吐出两个字:“吐血。” “你怎么知道?”她惊奇地抬起头,又瞬即埋了回去。 “胡闹!”林卿砚怒形于色,一掌拍在了漆木扶手上,“真气逸散、经脉受阻、还强行运功,要么气血逆行、走火入魔,要么经脉暴裂,立毙当场!你这是自寻死路!” “我……我又不知道……”女子小声分辩着,底气愈发不足。 见男子面色铁青,像是真的生气了,她竟有些喜滋滋的感觉——就像小时候练轻功时从树上摔下来跌伤了脚,师父一面数落着,一面小心地为她处理伤口。 可是,她深谙此时不宜得意忘形,遂敛了笑意,抬起头,可怜兮兮地问道:“可是,我为何会真气逸散、经脉受阻?能治得好吗?” 林卿砚操心地瞥了她一眼,终是压下怒气,撇了句:“我给你把把脉。” 女子赶忙抬高左手抻了抻,露出一小截白白的细腕子,横在了林卿砚的面前。 见此状,他皱眉道:“你右手的伤,还没好?” 她忽然有些不明白自己,明明是博同情的最佳时机,为何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差不多快好了。” 林卿砚将信将疑地点点头,抬手搭上女子的腕脉。她的手很凉,那一瞬间的触碰在两人之间募地生起一种奇妙的感觉。林卿砚屏气凝神,感受着女子的脉搏。他并不通医理,只是自小习武,在内功方面颇有造诣,有些久病成医的意思。 只见他眉间的纹路愈发深刻,面色很是难看,赵攸怜开始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担心自己是不是患了甚么绝症。 “怎……怎么了?” 林卿砚收回手,缓缓道:“若我没猜错,你中了化功散。” “化功散?” “不错。”他解释道,“这是江湖中常见的下三滥把戏。比武之前,在对方的饮食、香囊中加入化功散,便能使中招者功力大减。但修习内功者一般都有真气护体,若中了化功散,就像出了回疹子,等那一阵儿过去了,功力自会恢复。除非——” 他面色严峻,正对上女子的视线:“除非是长期服用化功散,才会似你现在这般,药入经络,武功全失……” “武、功、全、失……”她的声音发着颤,像是没听懂这四个字的意思。 她很久没有这么清晰地回忆起师父的脸,但这一刻,她仿佛看见师父站在她的面前,银色面具上的那一双桃花眼正严厉地望向自己,似在怪责她没有守住师父辛苦教习多年的一身武功。 “你也不必太过忧心。”林卿砚劝道:“武功尽失许是暂时的,只要你自此不再接触化功散,将养些时日,或许功力会渐渐恢复——你可知自己是何时中了化功散?” 赵攸怜摇摇头。 “你第一次觉得运功不畅是在甚么时候?” 她细细地回想着,一幕一幕在眼前飞快地倒转。那日,江南郑王爷来到相府,她得了消息,赶去东苑一探究竟。因为心急,所以使了轻功。那之后,似乎有些气喘,像是体力跟不上似的。可师父教她的“雁过无痕”,她自八岁之后便优游自如、随心所欲,何曾出现过气力不济的情况?那之后,每一次运气,都或多或少有些不畅,只怪她自己一知半解,滑过了注意。 “那时我待在府里,鲜有运功的时候。若说有所察觉,大概是在过年后不久的某日。”她恢复了镇静,沉着地发问:“中化功散者可会因此嗜睡?” “有可能。化功散搅乱内息、耗散气力,易致疲累。”林卿砚试探地问道,“用药者在相府之内?你已经猜到是谁了?” “不,我不知道。”她摇摇头,握掌为拳、目色坚毅,“但我会查出来。” “那就好……” 赵攸怜松了拳头看向男子,眉眼弯弯,蓄着一抹笑意:“本来——我是不打算跟二哥回汴梁的。醉霄楼的煎茶很好喝,我舍不得走。” 林卿砚皱着眉,等待她的下文。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是既然有人在我背后玩这些阴的,我只怕还得回去一遭,肃清门户。” ------------ 第三十一章 昔日流言?今日殇 “醉霄楼的煎茶很好喝,我舍不得走……” “总之,我想好了。不管是以赵普之女赵攸怜的身份,还是一介游民赵佑的身份,我都会尽快回到这里。” “你说过的话?我记得啊!甚么以恩还恩、互不相欠之类的——可是我不信,记得又如何?” “好了,你也不必想太多。要劝我回去,也等我回来了再说罢……” 四日前,赵承煦兄妹在一众豫章官员的夹道欢送下,启程返宋。可赵攸怜说过的话还时不时地在林卿砚的脑海里回响。今天,一只通体漆黑的鸽子在林府的上空翱翔,后来直接停在了园中的枯枝上。望着正在竹笼中大快朵颐的墨铢,他蹙着眉,将茶盅重重地往碗碟一放,磕出一声脆响。 “女人,真是麻烦!” 正烦躁之时,门上传来两声叩响,伴以温婉的轻唤:“砚弟。” 林卿砚不由得一凛——果然不能背后说女人的坏话! “姐!”他站起身往门口走去,“我在,进来罢!” 林如菀推门而入,与弟弟相间入座,含笑道:“这两日,娘的病渐渐有了起色,相信假以时日,娘的身子定能复旧如初。” “不错。”林卿砚的面上浮现笑意,“娘一向性子坚忍,只消她想开了,还有甚么坎过不去?” 女子点头称是,又道:“为人子女本该留在家中榻前尽孝,只是我离开金陵已有一段时日,如今王爷不在府中,王府上下诸事繁杂、还需措置。我打量着,这两日回金陵一趟,打点打点府中琐务。你以为如何?” 林卿砚当即意会:“姐姐放心,家中一切有我!算起来,姐姐离京已逾两旬,别说府中诸事待决,就连寅儿也该思念娘亲了。你便安心留在京中,等姐夫回来。若此处有甚么要紧之事,我会命人快马加鞭进京报信的。” 又道:“芊儿那边,也还需姐姐多加照应。她怀了身子,本是大喜之事。你同她说,待娘身体好些,我们再进京去看望她,让她好好养着身子,别忧心其他。” 林如菀应许地点点头,望向在一夕巨变之下变得沉稳内敛的弟弟,踌躇着问道:“砚弟,爹的事,你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他冷笑道:“有人在爹喝的茶中下毒,官府至今没有查出甚么有效的线索。我又能作何想?” “娘让你不要查,她是为你好,为林家好。” “我懂,她是怕我找人寻仇,伤人伤己罢。可报仇是一回事,认仇又是另一回事。我必须查清楚这幕后之人,至于届时我有无能力、敢不敢报这个仇——”他安抚似的,朝姐姐露出一个微笑,“我不会让林家毁在我手里的。” “你与娘,都活得太清醒、太沉重。你以为娘不想真相大白吗?你可曾想过,知道得愈多,背负得愈多,也就愈危险。” “若是那些人想要斩草除根,姐以为他们会放过我?先发者制人,后发者制于人。”他笑得云淡风轻,“放心罢,我有分寸。” 林如菀见他心意已决,浅叹道:“有些事,本来不想告诉你,徒增烦忧。既然你如此执拗,我想,这些话还是对你说上一说罢……是这样的,你不在朝中,有所不知,年节那几日,西都中多有传言,说爹有向大宋投诚之心,朝野上下一片哗然,妄加揣度者亦有之。” 男子的瞳孔一缩——还是让他们的奸计得逞了。 “早年随爹南征北战的将军校尉都是些忠肝义胆之人,听不得那些流言,群起上书,要皇上下令攻宋,为爹讨回公道。” “流言捕风捉影,皇上当然不能因此向宋国发难,但又没有办法证明爹的清白。治国安邦,最忌人心涣散。一面是叫嚣要查处叛将的无知庸臣,一面是斗志昂扬的血性武将,皇上若是下令彻查,则会伤了武将的报国之志,若是听之任之,只怕朝野态势分化两极,会一发不可收拾。” “正当局势一触即发之时,传来了爹仙去的丧讯。那之后,江宁金陵只传我朝痛失大将,那风行一时的流言,再没有人津津乐道、再没有人呶呶不休……” 林如菀扯了扯嘴角,笑得清寒,“爹中毒身亡的消息,或许是平息一切最有效的方法,转移了朝野的焦点,让所有争执失去意义。京师高官无不翘首以待真凶浮出水面,没有人再去计较几日前的是非对错。上下归心,政治清平,这或许就是爹想要的结果罢。” 林卿砚袖下的拳头攥紧:“姐,你到底想说甚么?” “爹饮毒之后,走得很安详。没有打翻茶盏、没有惊动下人——只是静静地伏在案上,像是睡着了……” “你想说爹是自杀的?就为了平息那朝廷上可笑的争端?”他拂袖而起,“不可能!爹不会抛下我们!他连遗书都不曾留下、他还背负着家国天下的重担不肯放下、就连他的最后一面我都来不及见到!他怎么可能选择这样的方式离开?对,对!你这么一说倒提醒了我,李煜,他的嫌疑最大!自私怯懦、听信谣言、宁可错杀……这难道不像我们风月皇帝的作风吗?” “砚弟,你冷静一点!不可胡言!” 林如菀清冷的嗓音划破一时的狂躁,男子高大的身躯晃了晃,重重地落回了座上,只是低着头,无话可说。 女子在一旁劝道:“这也不过是我的一己之见罢了。爹在你的心目中或许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倒下的顶梁柱,可是你要知道,他也会觉得累,也会失望。” “姐,别说了。”他的嗓子有些哑了。 “好了,不说了。”林如菀心疼地看着未及加冠便背负了太多的弟弟,劝道,“砚弟,别让自己太累了。” “无妨,姐放心罢。” 她轻拍了两下男子的肩膀,站起身来。林卿砚跟着站起,将姐姐送到门口。只听女子道了声:“我明早卯正两刻启程。你早些起,陪我用早膳。” “好。” 将姐姐送出了门,他重又坐下,只觉得身子一阵阵地往下沉,如坠云雾。他终是没忍心在林如菀面前说出他查到的一切——或许她早知道,才不希望自己再查下去以致反目成仇。 腊月廿七那日,江南国主意兴阑珊地欣赏着阶下的歌扇舞衫,随手接过太监递上奏章——寻常的大臣上书早已不必由他亲自过目,而这封折子则出自远在汴梁的郑王之手。 “若本王说,那封奏章里只恭祝皇兄龙体康健、国泰民安,又如何?” 李从善的话言犹在耳,林卿砚的眸中隐隐腾起怒火,嘴角的蔑笑像是冲着自己的无知。 那封奏章中写明江南林仁肇为宋帝重金宅院所收买、叛国投诚,言之凿凿,如指诸掌。 不难分辨,在他赶去汴梁之前,李从善对林仁肇叛国一事早已深信不疑,更在上呈的奏表中大书特书,趁机与林家一刀两断。而后或是被林卿砚说动,或是权宜之计,他表现出一副信任忠臣的嘴脸,隐瞒了之前的事实。姐姐可知道,若非她的王爷亲笔写下的这一封奏帖,金陵又岂会谣言四起?还是说,她苦口婆心地将爹的死因往自杀上引,就是想为李从善开脱? 他无意再去追究其中的是非因果,试想,那个所谓江南国主接到胞弟的上书会作何想?李煜一向懦弱无断、人云亦云,林家于他而言,不过是抵抗宋军的一颗定心丸。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一旦他心生疑虑,与其明珠暗投、反以为患,不若赶尽杀绝、一了百了。 倘若当真是李煜暗中下的这道赐死令——他紧握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爹,九泉之下,你可还对李唐皇室抱着“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般可悲的愚忠? 李从善在宋国逗留得够久的了。若说此前赵匡胤强留其于汴城,是不欲其开释金陵朝廷中的流言,存着快刀斩乱麻、利用谣言除去“江南战神”这颗眼中钉的意思。那这之后仍不肯放他回国,便是要以为人质,有所图、有所迫。 林卿砚缓缓松开拳头,发白的掌心上印着四个深深的指印。 此刻的他无暇顾及宋国在北虎视眈眈。倘使一国之主害了爹的性命,改旗易帜又与他何尤?倘使经国大业寒了爹的忠心,国将不国又与他何干? 此刻的他不再是唐国人,不再是江南国人,不再是天下人。他只想当一个儿子——那个十九年来他一直扮演不好的角色,他只想好好地把握住一次。 还好,他这个已故南都留守的孤子并不是孑然一身。 他的手上还握有宋唐两国趋之若鹜的一样东西: 半枚同心珏。 ------------ 第三十二章 玉珏重现?风满楼 “同心珏重现于世?” 赵普垂手躬身,立在阶下,面上惊疑参半。 “相国自己看罢!”龙椅上的黄袍男人将案上的宣纸一掀,语中含怒。 纸张轻飘飘地落向赵普身前,他赶忙上前一步,双手接住。那纸上画的是一枚方形玉佩的图样,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半枚玉珏。 “这玉器样纸自江南国传来,开价五十两黄金。”赵匡胤缓缓说道,“朕已经命人追查样纸的出处,尚无回音。据卿日前奏禀,属北的那一半同心珏已毁,那这又作何解释?” 赵普细细端详了一番手上的图纸,拱手道:“陛下息怒!这图上所描确与同心珏极为相似,或是早前所绘,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也未可知。” 赵匡胤长叹了口气,面色缓和了些:“相国,并非朕生性多疑。‘逐鹿中原两心同,问鼎天下一珏穷。’你也知道,这同心珏非同小可,其上所绘暗河、蹊径无数。若非江南林仁肇已死,一旦李唐弋获双佩,只怕会立时挥军北上。现今江南国虽失战神,却不乏南征北伐、深谙兵法的老将。同心珏在手,任何军队都如有神助,不得不防啊!” “臣明白!”赵普宽慰道,“皇上不必过忧。听信谗言、毒杀大将,江南国有主如此,何愁不灭?” “李煜虽沉溺声色、不恤政事,但江南国能人众多,单是那郑王李从善便不容小觑,唯有将之囚于汴京,朕心方安。” “圣上英明!” …… 步出宫殿,赵普的眉间浮现愁云——半枚同心珏重现于世,更明码标价,究竟是贼人的障眼法,还是确有其事? “赵相!” 赵普回身看去,见赵光义负手自楯柱后走出。 “晋王爷。” “相国这是刚见过皇兄?可有何事?” “蒙圣上信任,交付一二政务。” “相国济世之才,真乃我大宋中流砥柱。本王有些记不清了,赵相是何时拜入皇兄帐下的?” “后周显德三年。”赵普施施然答道,“距今已十七年之久了。” “是了,本王记起来了。后周显德三年,皇兄领兵征讨唐国,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了先生。”赵光义双目微眯,视线放远,似在追忆,“当年,若非相国献计,皇兄又岂能轻易地拿下滁州城、生擒皇甫晖?” “晋王过誉了。皇上英明神武、洪福齐天。得以辅佐在侧,臣之幸也。” “赵相未免太过谦虚。滁州一役,你的功劳有目共睹,皇兄必然也记在心上。想皇甫晖当年称得上是与林仁肇比肩的将才,尚败于赵相的谋略之下,真是大快人心!” 赵光义的眸间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他顿了顿,浅叹道,“只是可惜了皇甫晖之妹皇甫罗。那般绝代的巾帼佳人,本王虽未亲见,单凭军士口述,亦仰慕其飒爽英姿,无怪乎皇兄见之难忘。” 赵普面色不改,接话道:“滁州一役后,皇甫罗销声匿迹、不再插手两国战事,不失为我军之幸。”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皇兄坐拥天下,若让他查明当初皇甫罗不辞而别的因由,只怕——不单是勃然大怒那么简单罢?”赵光义勾了勾唇,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镇定自若的男人。 “王爷说的是,”赵普朝主殿的方向揖了揖,“皇上乃是念旧之人。” “若真有此事,届时相国可有把握息雷霆之怒?” “臣自当尽心相劝。” 闻言,赵光义朗声长笑,道:“与相国相谈甚欢,午后再到府上一叙!天寒地冻,相国早些回府去罢。” “臣扫榻相候。告辞。” 回到相府,赵普立即命人将二子唤至书房,以同心珏一事相问。赵承煦同样心存疑窦,毕竟林卿砚此人的城府不可小觑,那一半同心珏很有可能是他私藏起来了,可现今他故意放出消息,又是为何? 二人未曾商讨出个结论。眼见赵普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赵承煦心里打着鼓,忍不住劝道:“阿怜涉世未深,办事难免有些疏漏。此事全怪孩儿技不如人,着了郑王的道,爹若要责罚,便罚孩儿一人。攸怜刚历牢狱之苦,还请爹念在她一片好心……” 赵普抬起手,止住了二子的絮絮叨叨的解释。“提起怜儿被劫一事,幕后主使,多半是晋王爷。” “他?”男子警惕道,“他为甚么要抓走妹妹?” “因为怜儿的身世。他想要找到我与皇甫家早年关系的证据,而且多半已经拿到了。怜儿记不得她在狱中经历了甚么,极有可能是中了巫术,在无意识之中知无不言。” “赵光义为何要与爹为敌?”赵承煦忿然道,“他的不臣之心,已经懒怠掩饰了?” “晋王的确在私下结交朝廷大臣,打压异己。为父曾向皇上进言此事,无异于表明了立场,引得报复。” “爹可有应对之策?” 赵普摇了摇头,“见招拆招,且看看他们究竟握住了甚么证据。煦儿,吩咐下人打点,迎接晋王。” “是。” 暮芙园中,赵府的二少夫人与怜小姐正围着一个大铜炉促膝畅谈。袅袅云烟模糊了她们的面颊,烘染着宁神的淡香,愈发衬得女子的笑声清丽,无忧无虑一般。 “没想到,你不过离开了这短短十多日,竟经历了这么多事。墨铢传信回来,说你被关在了江南国,可把二嫂吓坏了,我们都很担心你!还好你平安无事地回来了。听话,以后不要再私自出府了。” “为甚么?” “嗯?”赵孟氏显然讶异她有此一问。 “为甚么不要再私自出府?” “你不该违背爹的命令,此番爹虽未怪罪,难保下次……你不该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他。更何况,只有留在家中,才能保证你的安全。” “安全?”赵攸怜眸色一黯,“只怕不尽然罢……” “你这是甚么意思?出了甚么事?” “我的武功没有了——就在这个家里。” “攸怜,”赵孟氏将手从隆起的腹部移开,覆住了女子蜷在一起的拳头。她的手掌很暖,能给予人力量,“大夫不是来瞧过了吗?放宽心,慢慢调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这一回,赵攸怜像是没听见她的话似的:“我的武功,没有了。这个家和南昌的牢房有很多相似的地方,监禁、幽困、不得自由……还有,化功散。” 正视着嫂子的双眸,她募地笑道:“多么可笑,在这个所谓的家中,有人要我承受武功尽失的痛,正如那冰冷牢房中的某个陌生人所愿。” “攸怜……” “监牢中的化功散出自何处,我无从得知——”她的纤纤十指悬空在铜炉之上,感受着网罗而至的暖意。素手轻扬,灰烟飘散。 “但这个家,化功散的粉末混杂在香丸之中,炭火烘焚,的确别有韵味。” 香炉燃起的暖气温淳,但赵孟氏的脸却一阵阵地发白:“你,你是说……暮芙园中的焚香中有化功散?” “嫂子该不会忘记了,我屋中的焚香,乃是月前你亲手相赠的罢?”查明一切那刻的潸然已在彻夜的颓唐中洗尽,如今的她眸中只剩心如止水的淡然。“那时候,我刚回到汴梁,被爹囚禁在府中。你说这些香丸有宁神静气的作用,能让我睡个安稳觉。不错,这些日子我睡得很好,却不是因为夜阑人静,而是因为焚香中的化功散无时不刻不在化去我的武功、透支我的精力。” “这其中一定有甚么误会!是误会……”赵孟氏连连摇着头,眸间泛起泪光。 “只有这一句话吗?”她眸间最后一丝光灭了。“香坊的掌柜告诉我,这款香丸乃是宰相府的二少夫人亲手所制,从选材到研磨再到炼制,亲力亲为。他对相府中的姑嫂情谊称赞不迭。” 那不是她第一次露出戒备而充满审视的眼神,但对她爱的人,这是第一次。注视着她的目光,赵孟氏心底最后一道防线崩溃了,泪珠簌簌而落。 “我……我只是希望你,你能做一个平平凡凡的姑娘。没有了武功,你或许就不会那么逞强,不会再陷入男人们的纠葛之中……我没有想到会让你因此陷入困境,承受牢狱之灾。” “自六年前我入相府以来,一直循规蹈矩地当一个养在深闺之中的私生女。是,我的确曾使轻功溜出府去逛庙会,但究竟无伤大雅,不是吗?”赵攸怜别过脸去,一滴泪珠沿着她的脸颊滑落,“是甚么,是甚么让你非要废了我的武功不可?” 赵孟氏的声线颤抖着,沉重地低下了头,望着自己显怀了的腹部:“无伤大雅……吗?” “你会武功,你可以跟着承煦走南闯比,你可以把一身是伤的他带回来,自己却毫发无损……我不知道是该羡慕你,还是怨你。”赵孟氏自顾自地喃喃道,“守在他的病榻边,我一直在想,若你能像相府中的其他小姐一样,该多好?” 设想过千万种可能,赵孟氏的回答还是令她哑然。那不是羡慕,不是怨恨——而是,嫉妒。国破家亡,这个曾经的孟蜀公主在一夕之间失去得太多,她死死地守护着手中的幸福,不容许他人染指。 “你若喜欢一个男子,便盼着他也只喜欢你一人。若他与旁的女子纠缠不清,纵然你嘴上不说,内心终是不快的。” 赵攸怜蓦然忆起初回汴梁时姑嫂二人的闺房私话。这金科玉律的最后一条,原是说给她听的,她听懂了表面的意思,却没想通背后的。 (p.s.感谢老猿的长评,今晚八点加更一章。) ------------ 第三十三章 皇甫秘辛?滁州事 赵光义驾临相府的时候,已近申时。 赵普将其迎入府中,命人奉上新茶后,屏退左右。 “赵相,听闻令嫒远赴南昌,在那里受了些委屈?”赵光义以茶碗盖轻轻拨弄着汤面上的细叶,一副和和气气的样子。 “皆是误会,区区小事已然解决了。劳王爷费心。” “欸!相国客气了!”赵光义轻啜了一口茶汤,赞许似的点了点头,又道:“不过,本王听方校尉说起,相国的千金与当年皇甫罗十分神似,他险些以为是自己年老眼花,出现了幻觉,忙打听相国你是不是取了一房与皇甫家沾亲的妾室。哈哈哈!相国说此事有不有趣?” “王爷说笑了。天下之大,人有相似,物有相同。经王爷这么一说,小女果然是与那皇甫罗在眉眼上有几分相似。” “虽有些冒昧,本王还是好奇,令千金的生母是?” “一介乡野村姑耳。”赵普淡淡地一挥手,“说来惭愧,不过是微臣早年惹下一桩的风月债。” “原来相国也有年少冲动的时候啊!哈哈哈!”赵光义笑罢,漫不经心地说道,“本王听闻相国的这位相好姓楚名罗,武艺不凡,尤其是一柄雁翎刀,使得凌厉决绝。这不禁教本王想起早年的皇甫罗,据传她亦是使得一柄名唤‘泣箩’的雁翎刀,披挂上阵,视后周大军如无物。更听闻那泣箩乃是皇甫晖专门为小妹打造,削铁如泥、独一无二。” “当年多少周军将士惨死在这一柄泣箩之下,想来若是将此刀往朝堂上一摆,能一眼认出它的旧臣老将也不在少数。”赵光义将茶碗放回几上,似笑非笑:“不过本王觉得,兵器也是认主的。伊人已逝,倒不如留那雁翎刀在土里腐朽,也好过重现于世、物是人非。相国以为如何?” “王爷见识独到。” “只是本王有一事不明,还望相国不吝赐教。” “王爷请讲。” “半个多月前,契丹南院大王耶律斜轸入宋与皇兄密谈机要,当时相国也在现场。不知你们都商讨了些甚么?” 赵普坦然地迎上对方的目光,嘴角轻扬:“王爷的消息倒是灵通得紧……” “本王就权当相国这是夸赞了。” “只是那日微臣觐见之时,皇上与耶律王爷已经商榷了要务,臣不过领旨,遣人护送耶律王爷离宋。两日后,却在汴京外郊的枯渠之中发现了手下人的尸体,耶律王爷不知所踪。皇上闻讯大怒,势要令蔑视皇威、凌犯贵客的乱臣贼子身首异处。”赵普顿了顿,“不知以王爷的消息网,可曾悉知这一层?” 赵光义的嘴角一抽,面色寒了下来:“看来,赵相是无意开诚布公,不肯合作了?” “王爷恕罪。”赵普面不改色地颔首道。 “很好!”赵光义冷笑了一声,拂袖而起,“那么,相国好自为之!留步!” 赵光义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冷风登时簌簌地自洞开的门扉中灌入。院里的王府随侍、相府家丁面面相觑,不知出了何事。赵光义眼风扫过,一干人忙不迭开道的开道、挡风的挡风、跟随的跟随,打起了十二倍的精神服侍着。 茶厅外,一丫鬟轻手轻脚地走上台阶,却是茉竹。她侧目向厅中看去,只见老爷仍坐在原处,沉在阴影中,辨不清面色。她鞠下身子行了一礼,抬手将屋门往外一带,轻轻掩上了。 “爹拒绝了晋王的拉拢,只怕他不会善罢甘休。”茶厅中,相府长子赵承宗从偏室走了出来。“倘或晋王果真献上泣箩,以皇甫旧事挑拨离间,爹以为,皇上可会因旧事怪罪?” “君威难测,岂可妄断?为父不能拿整个赵府去赌。”赵普吩咐道,“宗儿,你去一趟江南,整饬饶州的地产,快去快回。” 赵承宗一怔,皱眉道:“爹为大宋鞠躬尽瘁,皇上当不会为了区区陈年旧事大动肝火。至多不过是罚俸降级,以示惩戒,何至于……” “按为父说的去做。” “……是。” 赵承宗领了命,仍从偏室出去。 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丝苦涩的笑——尽心辅佐十数年,皇上当信他赵家赤胆忠心,只是情至生妒、由妒生恨,却是人之常情。 缓缓颔首,手边的杯茶已凉,再冒不出丝丝缕缕的白雾,一如那个女人决然离去后,他寒到极致的心。那种寒,让他通体冰凉,不住地震颤。他以为他的心早已麻木,再翻不起甚么波澜,直到那个继承了她眉眼的孩子站在他面前。 “我师父说,我爹住在汴梁,叫赵普。” 他心中狂喜——她想通了吗?她终于肯放下那一切了吗?她实在是太犟了,一个人孤零零地养大这么个孩子,躲了他十年。还好,还好他终于可以再听到她的消息、再见到她! “你师父,现在何处?” “死了。” …… 他抬手将盏中余茶一饮而尽,醇苦的茶味在喉间荡开。 皇甫罗,你还嫌报复得不够吗? 那是十七年前。后周显德三年春,周世宗柴荣初征唐国,掠至淮南之地。后周大将赵匡胤奉命进军,与奉化节度使、同平章事皇甫晖对垒于清流关。 皇甫晖者,骁勇持重,所部甚整,周人惮之。其率大军扼守滁州,于清流关隘路一战,大败周师。其妹皇甫罗正值花信年华,出落得清丽脱俗,却无意婚嫁。她自幼习武,常年随军,将长兄所赠的一柄雁翎刀舞得猎猎生风。但上阵杀敌,这是第一次。清流关一战成名,周师内皆传唐国军中有一女将,白巾蒙面,桃眼柳眉、仙姿佚貌,却是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引得人人自危。 皇甫晖据险以守,周师军心大乱,赵匡胤正一筹莫展之时,却听闻此地乡间有一村中学究,名唤赵普,博古通今、文韬武略,被当地人誉为“活诸葛”。 周师占领唐地之后,与民秋毫无犯,颇得民心。是时,得乡人指路,赵匡胤携麾下一裨将前去拜会赵普,恰逢赵普十岁次子身患痘症,垂垂危矣。赵匡胤急传军医诊治,半是天意,赵普之子得治病愈,赵家上下感念周军之恩。是而,当赵匡胤问计于赵普之时,后者只得言明,清流关下有条隐秘小道,沿之可至城下。皇甫晖乃是朝廷所派的应援使,对此地地形并不了解,当不知此隐道。 赵匡胤率军趁夜渡之,斩关而入,攻其不备。皇甫晖措手不及,急急应战,与赵匡胤短兵相接,受伤力尽被擒。滁州既破,唐国军势急转曲下,唐元宗李璟急令镇海军节度使林仁肇从建阳赶赴淮南抗敌。林仁肇浴血奋战,九死一生,终是挽回颓势,此乃后话。 彼时,皇甫晖受伤被擒,誓死不降。周世宗柴荣命人好生照料、押送其回京,半途中却传回皇甫晖伤重不治而亡的消息。赵匡胤拜赵普为军师,整军向东支援,听闻此信,不过喟然一叹,相惜英雄。 行军至半途,赵匡胤偶然救下一晕倒在荒野的逃难女子。素面为尘泥所染,却依然掩不住这女子的绝世容颜。她自称楚氏,因战乱与家人失散,孤苦伶仃、无依无靠。赵匡胤虽然心存疑虑,还是将她留在军中,支出独帐供她居住。军中上下无不心照不宣——英雄难过美人关。军中多有谋士副将似赵普者,担心此女乃唐国细作,直言上谏,却只得赵匡胤千般推脱置辩。 不料数日后,楚姑娘帐中的一只药袋被人发现,里面装的毒粉若加在炉灶之中,足以毒死千余军士。适逢主将赵匡胤领五千兵在外,楚姑娘百口莫辩,被扭送到暂代全军事的军师赵普面前。 那是他们第一次相见。 多年以后,赵普曾无数次地念起那惊鸿一瞥。倘若他另想旁的计策逼楚氏离开,倘若他没有命人在楚氏帐中藏下那一袋毒粉,又倘若他的心再狠厉一些,便如众怒所愿,将这“细作”立斩营前…… 可是统统没有。见到她的那一刻,他有些明白过来,为何赵匡胤力排众议也要将她留在军中。那样一对澄澈的眸子,透着不谙世事的无辜眼神,明媚朗秀,教人不忍将任何敌意的揣测施加在她身上。 然,她偏偏是为讨债而来。 赵普眯着眼听完一众兵士的控诉,女人则连声辩解自己并不知道毒粉从何而来,那慌乱无措的泪颜分明就是一个少不经事的小姑娘。他恩威并施,勉强慑住了忿忿难平的军士,下令将其逐出军营。岂料她宁死也不肯离开,她哭喊着自己举目无亲、身无分文,只有暴尸荒野这一个归宿,与其如此,倒不如引颈就戮来得痛快。 赵普无法,只得命人暂将其押入囚笼,严加看管。他发现,自己并非真的怕了这个女人的哭闹,而是,他突然,不想放她离开了。 ------------ 第三十四章 命悬一线?身份穿 “军师,如今将军不在,全军上下唯您马首是瞻。只要您下道令,弟兄们立马将那个蛇蝎心肠的女人正法,免得横生枝节不是?” “就是啊,军师。若是担心将军回来不痛快,找几个可靠的兄弟,将那女人的尸首偷偷埋了,便禀告将军,说这女人蓄意下毒,事泄之后,趁夜越狱,不知去向,岂不两全?” 忽明忽暗的烛光衬得赵普面色阴沉。帐中的大小兵将站作两列,轮番谏言。他淡淡带起一个笑,道:“此女狡诈,装模作样。还需细细审问,逼其供出幕后主使,方能斩草除根。” 众人面面相觑,缓缓点了头。当先一人拱手道:“军师考虑的是,我等疏忽了。既如此,何不严刑拷问,省得夜长梦多!” “这样罢,明日由我亲自提审楚氏。” 诸将面有异色,似乎还欲质辩。赵普眼风扫过,不怒自威。众将不由得一凛——明明是个教书先生,却有如刀锋般凌厉的眼神,让人没由得瘆得慌。 “……遵命!” 第二日,楚氏是被架进军帐的。初春夜寒,一介女子被关在四面透风的囚车中一宿,惊惧交加,料想也不会有甚么好面色。但楚氏双颊潮红,目光迷离,直接发起了高热,却是赵普不曾料到的。 结果,许诺下士的审问变成了医疾,军中的军医轮番上阵,一碗碗冒着热气的药汤灌进意识模糊的女子口中,却不见丝毫好转的迹象。军医皆道这病蹊跷,若是寻常伤风,不至于病重昏厥、嘴角逸血,莫不是——得了肺痨? “行了,诸位先下去罢。”军帐中,赵普脸色铁青,隐隐含怒,众医士察言观色、迭声告退。 “都下去!”门口的卫兵闻声退下。 赵普站起身,刀锋般的视线割开帷幔,定格在草榻上女子恬静的容颜。他三两步走上前去,抬手掀起幔帘,拳头狠狠地攥紧,指甲透过帘布嵌进掌心。 “为了留在军中,竟不惜自伤。”他定定地望着那张安详的面庞,那副天生丽质的勾人坯子。她气息平稳,似是睡得正熟。 “别装了,异军之中,亏你好眠!”赵普猛地将帘子一撂,在榻边的圆凳上坐下,“你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何要混进我周军之中?” 女子的气息仍是那般沉稳,不为所动。 “你先封住了周身大穴,再强行以内力冲穴,徒耗功力,周身发热;气血横行,致使吐血。你既不顾性命也要留下,在下便不得不有此一问——你究竟是敌,还是友?” “军师大人不是早有决断了吗?”榻上的女子抬起眼帘,目色中是毫不掩饰的嘲讽与嫌恶,不复农家少女的纯真烂漫。 她嘴角噙笑,柳眉轻挑道:“否则,又怎会气得瞋目切齿?我大唐的土地上,岂会有敌军之友?” 她的话如一记闷锤敲下,赵普淡淡地望向帷幔后的容颜,直了直腰,厉声问道:“你来此的目的是甚么?受何人主使?” “军师以为,小女子会和盘托出?” “不然,你便该继续装睡下去。” 楚姑娘一怔,遂利落地翻身坐起,好整以暇地笑道:“说来也怪。我不过是好奇,能一眼看穿我这点小伎俩之人,其才不下于赵匡胤,为何甘心屈居人下?” “离间之计——看来姑娘当真不知在下的底细。”赵普漫不经心地一笑,“你是来向将军寻仇的?” 见女子的笑容凝固在面上,他补充道:“你提到‘赵匡胤’三字时的语气,是瞒不了人的。” 那时,楚罗并不知道,所谓瞒不了人,只是瞒不住他罢了。 “扮作孤女,以色媚人。潜入军营,刺杀主帅。年纪轻轻的一个姑娘,为何自甘堕落、沦为杀手?” “自甘堕落?丧亲之痛、辱国之耻,又何以自处?”她冷笑道,“便请军师顺应军心,速速斩杀了我这个妖女,否则但叫我还有一口气在,定会让你们所谓的主帅死无葬身之地!” 赵普胸口腾起一股怒意,面上却不怒反笑:“姑娘好气魄。只是,尚不知姑娘芳名,届时墓碑上也没个名讳……” “叫我楚罗,婆罗花的罗。” 赵普点点头,站起身来,向帐外走去。 “你甚么时候杀我?”楚罗在背后喊道。 “姑娘既不惧死,在营中将养几日又有何妨?”他没有回头,“不定恢复了元气,便可逃出去了。” “赵匡胤帐下军师赵普,”她募地一笑,“从前倒是没听说过周师之中有这号人物。” 听出了女人语中的轻蔑之意,他脚步不住,健步向外——“此后,你便听说过了。” 不知是否因着听闻楚氏重病的消息,赵匡胤提前整军回营,于两日后的黄昏赶回了大营。沿途中兵士对帐中毒粉一事的控诉,他恍若未闻,迈着急步闯进帐中。楚姑娘已经从高热的“昏迷”中苏醒,身子渐渐好转,彼时已能歪在榻上挣着要给将军行礼了。 楚罗将天涯孤女的角色扮演得极好,赵匡胤这样一个杀伐决断的凛凛大将却偏信她的清白无依,拍板定案那毒粉乃是他人陷害,并警告军中将士不得故意排挤刁难楚姑娘。赵匡胤与底下人出生入死多年,早立军威,他的话自是比赵普的分量重得多。兵士不敢忤逆,只得暗骂军师优柔寡断,没有先斩后奏的气魄。 赵匡胤面上表现出来的信任,同样令楚罗生疑。 “姑娘既不惧死,在营中将养几日又有何妨?不定恢复了元气,便可逃出去了……” 那个甚么军师没有把这一切告诉赵匡胤吗?一军之中,主将、军师离心离德,如此队伍竟能破得滁州,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她暗暗握紧拳头,眸中透出一道凌厉的寒光——赵普和赵匡胤究竟打的是甚么主意,她猜不出,也没工夫再猜。事到如今只能破釜沉舟。真心也好,演戏也罢,她已懒怠虚与委蛇,只要有杀赵匡胤的机会,不论是一分还是一毫,她都绝不会放过,无论付出多大代价。 她的伤未好全,单打独斗尚无胜算,更不必提眼下身在周军之中,四面楚歌。唯今之计,只有偷袭这一条路。 能否全身而退她已不在乎,她只知道,这国仇家恨非报不可! 如今帐外日夜有卫兵把守,帐中摆设简洁、一目了然。赵匡胤每日酉戌之时会来帐中探望,身披甲胄,所留不过一刻。彼时夜色渐浓,权凭曳曳烛光照明。倘若只留一盏灯烛,光线昏暗、遽然出手……血海深仇未必不能得报。 她以为她与赵普的下一次见面,亦是最后一次相见。那时,她被押着跪在赵匡胤的尸体旁边,虽然是仰视的角度,但她的眼神桀骜、嘴角蔑笑,带着皇甫氏的高傲不羁。他当着全军将士的面,下令将这个妖女斩首示众、暴尸三日。 酉时正二刻,帐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战甲轻磕,门外的守兵抱拳领命而退。 帐门掀起,孑然的一抔烛光被风撩得摇晃不止。脚步渐近,她将掌中的物什攥得更紧了些,动人的声线缓缓震动着:“将军……咳咳……” “不必演了。”并非预想中的嗓音,“只有我一人。” 听出了他的声音,楚罗倏地翻身坐起,声音清冷:“是你。” “怎么,没有迎来你的大将军,有些失落?”赵普说的虽是调笑话,却听不出半分玩笑的意思,倒像是在质问,“我听说,你今日向兵士要了缝幡帜的粗针,说要修补旧衣。” “不错。”她的心擂得愈快,面上仍不动声色,“那又如何?” “皇甫家巾帼不让须眉的二小姐,竟也精于女红吗?” “皇甫家?恕楚罗愚钝。” “唐国大将皇甫晖之妹皇甫罗,母家姓楚。其父母早亡,长兄如父,自小与兄长亲厚。如今皇甫晖死在周军之中,无论因何变故,攻破滁州城、生擒皇甫晖的赵匡胤都脱不了干系。你想要他的命,也无可厚非。” 见他将波澜不惊地将来龙去脉道得一清二楚,楚罗,或者说皇甫罗,索性认命摊牌:“既然军师也觉得赵匡胤罪有应得,可愿助我一臂之力?我皇甫家必会重谢先生。先生若愿弃暗投明,投入我军麾下……” 赵普淡淡一笑,打断了她的话,一步步走近:“但可惜皇甫姑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皇甫罗柳眉一挑,警惕道:“甚么意思?” “姑娘只知赵匡胤于阵前生擒皇甫将军,却不知这暗度陈仓之计是何人所出。周军之中,又有何人能对清流关的地形了如指掌?” 她的心头腾起一股异样,却不由自主地抗拒这那种怀疑,只是拿眼死死地盯着赵普的表情,想要瞧出些许相反的答案。 “敝人赵普,幽州蓟县人,早年迁至南国定居。”赵普微微躬身,待抬起头时,面色已沉了下来,“周师攻城之计,是我出的。” 皇甫罗只觉得脑子轰地一声,喉咙像是被锁住似的发不出声,袖中的纤肢不住地颤抖着,分不清是因为愕然还是怒意。她半晌方艰难地开口,咬牙切齿着:“为甚么?” 他冷笑着摇摇头:“周国许我高官厚禄,远胜过在乡间一隅当个教书先生。人往高处走,又何来此问?” 经他此言一激,皇甫罗气得牙齿发抖,双目圆睁,那恶狠狠的眼神像是要把他看出个洞。 赵普对她这副怒极了的表情不为所动,进而道:“在下终究欠唐国、欠皇甫晖一个公道,所以你的身份我不会透露半字。但你若仍存了报仇的心,赵某亦不会坐视不理。你若执意要向赵匡胤寻仇,便先从你眼前这个仇人的尸体上踏过去罢!” “你以为——我不敢吗?” 女子一双桃眼中闪过一道狠绝的光,她陡然飞身,自床沿向三步外的颀长身影扑去,烛光晃过她腕后的一束银光,急速地向前逼进。 赵普定定地站在原处,他的瞳孔中映下女子盛怒的娇颜,放大、再放大…… “飕——” 蔻丹粗的钢针不偏不倚地没入男子的脖颈,那沉稳有力的脉动触手可及。她的瞳孔倏地放大,猛地抽手,鲜血顺着针尾飞涌而出。 ------------ 第三十五章 深仇难断?缘堪舍 赵普一手捂着脖颈,如注的温血汩汩而流,视野中的一切模糊得很快,麻木了伤处的剧痛。天旋地转,他“咚”地重重跪在地上。 一双纤细的手募地握住他的胳膊,抓得很紧,因常年习武而修得齐整的指甲抠起人来,原来也是很疼的。 “你为甚么不躲?你不是会武功吗?为甚么不躲?” 她原以为,他能一眼看出她冲穴致伤的把戏,武功一定很好。她不知道,那不过是纸上谈兵,他本是一介书生,根本不会武功。 她不知道,他根本不打算躲。 “你已经……暴露了……”他眯着眼,竟露出一丝狡黠的笑,“趁现在离开罢……” “你……”皇甫罗幡然醒悟,使劲地摇晃着他的肩膀,“想要我放弃报仇?不可能、绝无可能!” “你以为我怕了这些周兵?想逼我走,没那么容易!” “你、你又算甚么东西?你的死根本不足以解我心头之恨!给我听着!听好了!我要取了赵匡胤的狗命,我要周国皇帝将我大唐的土地原封不动地双手奉还!” “我要你看着,亲眼看着这一切!” “你听见了没有!给我把眼睛睁开!睁开……” 赵普像是服输了,嘴角的笑一点点地沉了下去、凝固了、再也不动了。 他的这一计太毒,却教人恨不起来。 军帐之中血流遍地,她想要鱼死网破已是不能,以卵击石更是下下之策,唯有趁夜而逃这一条路。而军师死在女子的手中,赵匡胤自会认清她的真面目,下令追杀、严加防范……如此,一切都能各归其位。 三天后的黄昏,最后一束暖阳斜斜地窜进军帐的窗幔,投在轻榻的沿角上——足足昏迷三日的赵普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床头侍候的小兵喜不自胜,飞奔出去喊了人,又“吭哧吭哧”地跑回帐中,小心翼翼地端茶递水,一面絮絮地念叨着,说军师这一昏就是三日,要不是医士说还有救,差点就遣人往滁州接嫂夫人和公子来办后事了。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一口温茶下肚,嗓子不再火烧火燎。赵普勉力启齿,却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像碎了的瓷片,零散而钝弊。 “那日,怎么……回事?” “军医留话,说您伤到了喉管,近些日子说话可能都不大方便。”小兵好不容易领会明白军师所言,“哦!您是说三日前那妖女意图刺杀未遂之事罢?这都是甚么事啊!那妖女被关了三日,甚么都不肯交代!嗐,真是凶险,那夜将军近帐,发现周遭的守兵一个也不剩,忙闯进帐中,紧接着就高声命我们赶去。那时候您已被妖女刺伤昏迷,将军急传军医诊治,下令先将妖女收监、严加看管,待您苏醒后看您的意思再行惩治。若是将军再晚到一刻,只怕……” “那女人……” “参见将军!” 赵匡胤掀开帐帘健步而入,韬袖一挥,免了小兵的跪礼。 “军师!” 一军主将关切地在榻边坐下,跟在其后的军医忙不迭地上前望色探脉,一番诊断过后,回禀道军师“性命无碍、只需细加调养”云云,自带人下去备药了。 帐中只余二人,赵匡胤严色诘问道:“军师。当日究竟发生了甚么?你为何会在楚氏帐中?当真是她伤的你?” 赵普的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半晌方支吾着:“属下……” 听着他拉锯一般的哑声,赵匡胤皱皱眉:“罢了,也不急在这一时。你先好好歇着……” “将军!”赵普扣住刚欲起身的赵匡胤的手腕,索性以那粗哑的嗓音缓缓地坦然道:“是属下去找的楚姑娘。楚姑娘蕙质兰心楚楚动人、身世可怜无依无靠。实不相瞒,属下初见之时便惊为天人,朝思暮想诚难忘怀。是而那夜,一时情至竟迷心智,意欲行越矩之事。楚姑娘为求自保,在慌乱中刺伤了属下。” “哦?”赵匡胤的嘴角抽搐了下,似笑非笑:“虽生得一副风流样貌,我倒没看出先生是这般性情中人。” “属下惭愧。” “既是如此,此事也怪不得楚氏。我便下令放她出来,你以为如何?” “将军所言正是!只是属下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望将军成全……” “讲!” “出了这种事,一个姑娘家的清誉已毁。在下愿娶楚姑娘为平妻,还请将军命人将楚姑娘带来,愚意当面致歉、询意纳彩。” “你!”赵匡胤的牙咬得咯咯作响,这赵普分明是个精明人,这几日子究竟是抽的哪门子疯,尽做横刀夺爱的糊涂事!他强压下心头的不快,干笑道:“军师何必较真?军旅苦寂,偶有失德亦在情理之中。” “赵某明白。”赵普扯出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容,虚弱地发着声,“只是楚姑娘心善貌端,属下确是心仪已久。出了这等事,总得当面致歉,至于成婚与否,一切听凭人家姑娘的意思。” “军师所言在理!”赵匡胤怫然起身,向外走去的同时抛下一句话:“本将自会命人将楚氏带来见军师!” 赵匡胤没有食言。楚罗被带进军帐之时,衣着已收拾妥当。几日的监禁并未使她现出憔悴之色,反倒内伤渐愈。只是她眸中灵动的亮光黯淡了不少,面色清冷,一袭白衫像极了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赵普以喑哑的嗓音质问着她,为何不离开?为何不死心?为何不明白,以她一己之力绝无报仇的可能? 她只是冷着脸坐在一边,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在三尺外的地面,像是不屑于同他答话。 是了,他在她的眼中,是仇人、是叛徒。他又有甚么权力对她说教? 有一句话,他终是没有问出口:为何不能放下这一切,让自己轻轻松松地活着? “我同将军说,那日是我意图轻薄于你,你为求自保,出手误伤。”赵普自嘲地笑笑,将视线从她别向一边的脸上移开,望着空荡荡的帐顶,“想要活命就记清楚,别说差了。” “还有,出了这等事,就世俗而言,我本该担起责任。而你扮演的是良家女子的角色,若拒绝有悖情理,若接受——” “不过是逼我逃走罢了。”她冷言道,“何劳赵军师这般大费周折?既有叛国之实,又何必假惺惺地谈甚么忠孝仁义?难道你以为我会念你忍辱求全,在唐国为你说好话?我留得你一条狗命,便不怕你背后算计。未报深仇不惜此命,逢场作戏又有何惧?” “如此甚好!赵某家中已有发妻,育有二子,堂堂皇甫二小姐尚肯下嫁村夫为妾,何幸之至!” 她浓密的睫毛微微一颤,她早该猜到的,眼前这个人已过而立,生得一副好皮囊人模人样的,家中岂会没有妻小? “村夫卖国求荣,位至军师,堪纳孤女为妻。小女子自当感恩戴德,小心服侍。”她默了良久,缓缓站起身,语气中显出鄙夷,“只是不知尊夫人和令堂得知阁下舍生取义,如今又要纳一个差点杀死自己的女子为妾,会作何感想?” “我只问你,皇甫罗,愿是不愿?” 她背对着床榻,静默片刻,终是道:“不愿。” 他募地发笑,明明赢了,可这笑却不知是笑她还是笑自己。 “大家闺秀果然善解人意。那请皇甫小姐给在下一个不纳妾的借口?” 比如——新娘子连夜逃婚,无踪无迹。 “很简单。” 女子款步轻移,踱到床尾的衣架边,纤细的背影挡住了些甚么。因失血过多,视物有些模糊,赵普勉力抻了抻眼皮,只见她抬起云袖,抚上身前一物,手腕轻动,是刀刃出鞘的声音。 “不要!”瞳孔中映出白刃的寒光,他拼尽全力撑起身子高喊出声,颈上的伤口顿时迸裂开来,染红了层层白纱。 “嘶——”利刃缓缓划过面颊,皮肉割裂,发出细微的声音。皇甫罗面色如霜,决然无情。 从右耳根到下巴,狭长的伤口不住地渗出血珠,一滴一滴,打湿了白净的衣衫,在肩头绽开一朵朵妖治的红花…… 自那以后,楚姑娘衣不解带地在床前侍奉,军师的伤一日日好起来,转眼便能起身理事了。 自那以后,楚姑娘总是以白纱蒙面,极少出帐。但凡出帐,必有两个军师的侍卫跟随在侧。偶有斜风撩起面纱,兵士看见她的右脸颊有一道又细又长的疤痕,粉粉的,已经结痂。 自那以后,军师被刺之事的内幕成了周军中的未解之谜,种种猜测风闻迭起。 或有知晓内情的军尉私下调侃纳妾之事,据说军师微变了面色,摇头低叹:“貌丑不堪为妻。” 又问因何毁容,答曰:“因误伤之事过愧,欲自伤谢罪,救之不及。” ------------ 第三十六章 东窗事发?君问罪 “查到了!晋王派往翠玄山的鹰犬已在路上,不消一日便可抵京。他们一行八人,为首者身负长匣,极其珍视,其中当是泣箩无疑。”赵承煦立在案前,拧着眉禀报:“爹,要动手吗?” 赵普目色平静,将二子焦急的神情尽收眼底。他这个儿子是挺好的,但还不够好。 “若非他们人数甚众、招摇过市,又岂会教你发现踪迹?” “爹的意思,此乃声东击西之计?”赵承煦登时反应过来,“是孩儿大意了。” “派几个人去看看罢。不要落下把柄便是了。” “孩儿明白!” 赵承煦正要转身退下,便闻父亲沉声吩咐道:“让怜儿过来一趟。” “是!” 赵攸怜站在东苑书房门前,深深吐纳,想要缓解胸口的不安与憋闷——要与爹单独见面她本就觉得不自在,更何况她直觉感到,这会是一件举足轻重的大事。 这两日大哥出了远门,二哥忙前忙后的连面也见不着,听说几日前晋王来访不欢而散……她隐隐觉得,赵家似乎惹上了甚么麻烦,正是这种不祥的预感让她暂时搁置了潜逃出府的打算。 她深吸了口气,高声道:“爹,是我,攸怜。” “进!”一如既往的沉声。 她轻轻推开门扇,脚步沉重地走了进去。只见坐在茶座上的父亲难得露出一丝闲适之色,方几上茶炉正热。 “坐罢。”赵普指了指身畔的空座。 赵攸怜惴惴不安地走上前,硬着头皮坐下了。 “怜儿,”赵普一面抬手为二人倒上热茶,“被困南国之时,可害怕?” 女子被问得糊涂了,讷讷道:“还……还好。女儿已经长大了。” “是啊,长大了。”赵普将茶壶放回炉上,淡笑道,“长大了,任谁都看得出你有多像你娘。” “是……是吗……” 她没想到爹会突然提起师父。那个充斥着绝望与死亡的夜晚、月光下苍白凄美的脸、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师父的容貌——她知道的,她们很像。 “如果皇上要见你,你也不会怕的,对吗?” “甚……甚么?” “关于你娘的事,皇上或许会召你前去问话。” “我……娘的事?”赵攸怜还是更习惯称呼她为师父——难道那次师父下山是与宋国人结下了梁子,以致身故?她发觉自己的嗓音在颤抖:“是甚么事?” “你娘的真名不叫楚罗,而是——皇甫罗,她是唐国将领皇甫晖之妹。十七年前,周唐滁州一役,皇甫将军重伤而亡,皇甫罗为报兄仇,曾潜入周营想要刺杀彼时为周师大将的当今圣上。事情败露之后,她便趁夜潜逃出了周军大营,再无音讯。那时她已怀有身孕,想来是躲进山中,独自一人抚养你长大。” 女子瞪圆了眼睛,惊得说不出话。 “一直以来,为父都避免将你娘的身份公诸于众,一者是因为她是唐国将女,在战场上也曾有过杀戮,终难获宋人认同。二者,”赵普喟然轻叹,“当年,陛下对阿罗亦存着情意,若你的身世大白天下,怕是会徒惹圣怒。如今有人想借你的身世离间君臣,甚至给赵家扣上一个里通唐国的罪名。消息上呈圣听后,皇上多半会召见你,你据实以答无需过于紧张,一切有为父,可明白?” “我……”她半张着嘴,愣了愣神,方颔首应道,“女儿明白。” 当日,在赵承煦派去拦截雁翎刀的人马传回消息前,命赵普携女觐见的圣谕便传到了相府。 依圣意,宦官先将赵普领进了御书房,赵志愿、赵志英等赵府女儿则在偏厅候旨。 座上的黄袍男子居高临下,睥睨众生的气概一如十七年前清流关得胜的那个冬日,所不同的是,如今的他眸色清寒,似结了一层厚厚的霜。 挥袖遣退宫婢,俯视着伏首阶下、卑躬屈膝的男人,他感到一丝解气。说到底,他是君、赵普是臣;他是天子,而赵普不过是为他打理天下的,不、是奴才!可是为甚么,为甚么这个奴才可以和皇甫罗育有一女?为甚么她宁可选择这么一个唯唯诺诺的奴才? 念及此,赵匡胤攥紧拳头,袖中的手背上青筋暴起,面上却是露出惯常的微笑:“不知先生可还记得江南国旧将皇甫晖之妹皇甫罗?” 赵普只得跪在地上,直起身来拱手答道:“臣记得。当年微臣年少无知,为皇甫罗所蒙骗,幸而皇上慧眼明辨,揭穿其真面目,微臣才不至被这个女人耍得团团转!” “先生深明大义,朕自了然于心。”赵匡胤面露难色,“只是方才宣德门外递进一只长匣,内含一刀一信。那刀正是皇甫罗当年斩杀我军数百将士的雁翎刀,而信中则匿名举称,先生你当年与皇甫罗藕断丝连,育有一女养于深闺,更私通江南国、意图谋反……” “皇上明鉴!”赵普磕首于地,辩解道,“臣与那皇甫罗早已恩怨两断,对大宋更是忠心耿耿、日月可鉴,又岂会暗通江南、行叛国贼子之举?还请皇上下令,容微臣彻查此等造谣之事,还臣一个公道!” “相国稍安勿躁。公道自在人心,朕定会彻查此事,断不教贼人白白诬陷我堂堂大宋朝宰相!”赵匡胤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只是,在偏厅的一众赵家女眷中,可有你与那皇甫罗的女儿?” “微臣不敢欺瞒,回陛下,小女赵攸怜确是皇甫罗所诞,于六年前孤身进京相投,臣念及骨肉血缘,不忍其流落无依,故而收留在偏苑、严加管教。” “不敢欺瞒?”赵匡胤冷笑了一声,“你若当真不敢欺君,何故在六年前认女之时不将她的身份公诸于众,而是隐而不报、以至今日?” “皇甫罗乃是江南旧人,杀害了多少我军将士,更有过谋害陛下之心,臣担心可怜那孩子无依无靠,不忍其因亡母的罪过而饱受非议,是而……” “亡母……”赵匡胤出言打断,“怎么回事?” 赵普仍伏拜在地,应声道:“此事我也是当初听小女说起,至于个中因由,莫若唤小女进殿来当面禀明陛下。” “平身罢!”皇帝重重一拂袖,高声道:“传赵攸怜觐见!” 赵攸怜跟随引路的太监绕到屏风前之时,赵普正垂手站在一旁。他清楚地听到座上男子衣料摩擦的窸窣声,那是身体猛然前倾的动作所带来的。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身为父亲他知道,凡是男子初见到他的这个女儿,就没有不屏住呼吸为之惊艳的。但是身为共事多年的老友,他更意识到,赵匡胤之所以有这一瞬的失态,是因为怜儿的样貌像极了阿罗。 那一刻,他感到后悔。 不可否认,他有意利用怜儿的容貌和机敏引得赵匡胤同情,进而化解此次危机。但同时,一旦皇上一念生情、敕封为妃,便是他亲手将阿罗唯一的女儿推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臣女赵攸怜参见陛下!” “抬起头来!”座上传来威严的沉声。 跪在地上的女子直起身来,盈盈一笑,眉目间自有千般姿态、万种风情。 “你的生母可是南地的皇甫罗?” “回皇上的话,先母复姓皇甫,单名一个罗字,祖籍魏州,后随长兄迁至唐境。”赵攸怜有条不紊地答道。 “将皇甫罗的死因细细说来!” “是!臣女早年随母在豊县翠玄山居住,先母以臣女的师父自居,指点臣女一些拳脚功夫。六年前,先母接到一封飞鸽传书,遂决然离山数日,未留下只言片字。待先母归来之时,已然身受重伤,交代臣女进京寻父诸事之后,便投崖身亡。臣女将先母生前的遗物收拾妥当,在山间立了一个衣冠冢,然后进京找到了爹爹。先母因何离山、又是被何人所伤,臣女至今不明。” 那风声凄厉的一夜曾无数次在午夜梦回之时攫得她浑身战栗,可如今,她已能神色平静地叙述着种种往事,仿佛一个没有感情的木偶。 龙椅上的男人两道剑眉紧紧地拧在了一起,上唇的胡髭不住地颤抖着,握紧的双手似要将扶手上的雕龙捏碎。 赵家父女只是默然颔首,偌大的屋殿之中陷入一片死寂。 “生前的遗物……”赵匡胤问道,“可包括一柄雁翎刀?” “先母有一柄长刀,刃似雁翎,名唤泣箩。六年前,臣女将其一并埋入衣冠冢之中。” 赵匡胤轻哼了一声,审视着阶下的赵普:“相国,看来这匿名举称之人,对你的家事真是了解得很,甚至不惜打扰故人的清静。” “陛下,臣不知这无德小人如何能窥知微臣家事,但与江南国暗通一事纯属诽谤!求陛下明察!” “那相国的欺君之罪——”赵匡胤眼风扫过堂下的亭亭女子,森然一笑,“也是诽谤?” 赵普心知避无可避,唯有回身跪下,方欲答话,却闻身后女子忽地启齿:“皇上,恕臣女斗胆,不知那泣箩可是现在皇上手中?可否容臣女一观?” (好像网站出了一点问题,新章节没有及时显现出来?) ------------ 第三十七章 泣箩铸纹?千张机 “哦?”赵匡胤微抬眼帘,“你要见那雁翎刀何用?” “回皇上,泣箩乃是臣女先母的遗物,若果真有人胆敢强掘先母坟冢,对先母亡灵不敬!臣女定要穷尽己力,为先母讨个公道!” 硁硁严辞在殿内回响。赵匡胤静默了片刻,方朗声笑道:“巾帼之女,确有气性!来人,将长匣取上来!” 封尘已久的宝刀被擦拭一新,银色的刀面反射出雕梁上耀眼的金漆,闪着寒光。 赵攸怜跪在地上,双手接过内侍递下阶的雁翎刀,捧在掌上,指尖轻轻地摩挲着刀背上的纹络,似在问候多年的老友。募地,她眉头一皱,将刀身翻覆、细细查看,不由得失声道:“这不是娘的佩刀!” 赵普道:“这是何意?” “这把刀确与娘的雁翎刀有九成相像,但泣箩在刀背上有一排阴刻的云螺纹,如今想来,当是先舅锻铸之时,取娘名中‘罗’字之意,娘这才给它取了‘泣箩’之名。可这刀的刀背上却是寻常的祥云纹……” 她顿了顿,面露异色: “皇上……有人以此物冒充先母的遗物,莫非另有所图?” “将刀呈上来!” 圣令一下,内侍忙不迭地接过刀,恭恭敬敬地送到皇帝面前。 赵匡胤翻覆查看起刀身,眉头渐渐拧在了一起。他向阶下的赵普望了一眼,后者亦是一脸讶然。距滁州一战、距与那个面如樱心似霜的女子相见,已有十七年。虽有缘见过那泣箩一面,他们的确未曾细细辨认过刀背上的纹理,想来那仿造泣箩之人也未能注意到这一点,只有跟随皇甫罗多年的女儿能够察觉这细微的差别。 送上一把仿制的雁翎刀有很多种可能,并未找到真的泣箩故而以假乱真、私藏泣箩在手留有后招…… 无论是哪一种,其背后的居心都不可小觑。 “求皇上和爹爹容许臣女回翠玄山一趟祭奠先母、拜扫坟茔!”赵攸怜急急请道。 赵普见座上天子不苟言笑,忙板着脸低声警示道:“怜儿!” “爹!”女子压低声音不依不饶地,“女儿知道你一向不许女儿提娘。可是如今明摆着有人对娘不敬,女儿一定要回去一趟,确认衣冠冢是否安好!就算你把我锁在暮芙园,我也会……” “住口!还要为父再说几次,你生母……” “相国不必动怒。”赵匡胤忽而沉声道,“令女淳孝,心系亡母亦无可厚非,相国便遂了她一片孝心罢!” 赵普一怔:“臣遵旨!” “邢公公,先请相国之女出去,朕同相国还有事商议。” “臣女告退!” 赵攸怜缓缓退出去,回到偏厅一众姐妹当中。在这群姐妹中她素来不合群,以往每每与其共处一室,她都是被晾在一边闷闷不乐的那个。此番不同,她被皇上亲自召见,自是荣华无限,成为话题的中心。一面扯些谎应付着自家姐妹的重重究问,一面适应着这种突如其来的眷注与围绕。 来路不明、居心叵测的匿名信,相识多年、谋以定国的佐臣,相权相较之下,皇上当知孰轻孰重、孰信孰疑。暂息雷霆之怒,这第一招的攻势已然化解,便且看后招罢。 这天,倒是见暖了。 而南国,则是另一番光景。 底下人递上从南昌快马加鞭送来的急信。 “家中有事,难以脱身。少则十日,多则月余。一切安好,望君勿念。赵佑敬上。” 淡淡瞟过纸条上的几行字,林卿砚的嘴角一抽——她甚么时候变得比他还厚颜无耻了!是跟姜楠那小子学的? 他若无其事地将信条重新卷回竹筒里,塞入袖中。 他是两日前接到林如菀的传信马不停蹄赶来金陵的。临走时,也不知怎么就鬼迷心窍,吩咐苏鸢道:若有人、或黑鸽子来寻他,便将消息转递到西都郑王府去。 没想到他这前脚刚到,后脚信就跟来了。 “砚弟!”林如菀踏入茶室,回身边掩上了门。 林卿砚遽然站起,“姐,你说芊儿被张家软禁了是怎么回事?” 林如菀亦顾不上闲叙,急道:“早在爹的丧讯传来之时,我去寻芊儿一同回家,张家便传话言她胎位未稳,远行伤身。其时事态紧急,我未及多思,便赶赴南都。此番我一回金陵便去学士府探望芊儿,谁知妹婿说那两日张府做道事,怕有冲撞,已将芊儿送到城外私宅安养,不日便归。可一连过了数日,张府都未接回芊儿,每每推延,亦不肯我去私宅见芊儿。我察觉蹊跷,派人暗中查出张家外宅,逐一探查,都没有芊儿的踪迹。学士府周遭的门户皆称近一月未曾见过张府少夫人外出。我命影卫潜入张府,发现西园中一处院落被护院重重把守,每日丫鬟送菜侍奉,或有府医入内请脉,却总不见里面的人出来。所以我怀疑芊儿乃是被张家软禁在府中,这才急书与你。” “张奉洵这小子敢!”他勃然怒道,“姐,你别急,我这便上张家要人!” “砚弟!切莫轻率!”林如菀忙一把拉住了他,好言劝道,“你去同我去又有何异?现在尚不到与张家正面冲突的时候,你就算天不怕地不怕,也得为芊儿的终身大事着想!尚不知张家为何软禁芊儿,公然去要人始终有失公允。姐叫你来,一是想你潜入张府找到芊儿问清缘由,二是倘若真到了撕破脸面的地步,由你去要人,才名正言顺。” 林卿砚转念一想,点头道:“姐姐说得不错,我今夜便去张家走一遭。” 是夜,林卿砚携郑王府的两个影卫翻入学士府院墙。影卫手脚利索,无声无息地用迷烟放倒了一干护院,林卿砚潜入屋子劈晕了外间守夜的两个小丫鬟,往里间走去的同时,不由得皱眉心道:“芊儿陪嫁的丫鬟都不在身边,这张家真是要反了天!” 榻上的女子睡得不大安稳,气息时轻时重、眉头微蹙,似是梦到了甚么不好的事。身上的被衾隆起了一小块,算算日子,她已怀有五个月的身孕。 林卿砚快步上前,轻声唤道:“芊儿,醒醒。哥来了。” 女子的眼睛迷迷糊糊地眯开一条缝,借着月光一点点看清了眼前人的样貌。她募地睁大双眼,失声道:“哥……” “嘘……”林卿砚把手放到唇边,温言道,“外面的人已被迷倒。是姐让我来寻你的,她说你被张家软禁起来了,可有此事?” “我……”林如芊眸中闪过一瞬惶乱,她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林卿砚见状,忙小心翼翼地将之扶起,在背上垫好枕靠。 “哥。”林如芊拉着男子的袖腕,鼓足勇气启齿的同时,眼眶里已噙满了泪,“奉洵,张奉洵要害爹爹……” “你说甚么?”男子霍然变色,“讲清楚!” “腊月廿六那日,我进他书房,正撞见他拟完一封奏章。我见他神色慌张,顿觉有异,便抢上前看,却见落款上乃是姐夫的印鉴。那封奏章里说爹被宋国给收买了,已经叛国投诚,让皇上早做处断……” 林如芊的声音抖得厉害,泪水早已打湿了面颊,“我质问他为何要诬蔑爹,他却像变了个人一样,冷着一张脸命人将我关押起来,不得离开半步。这几个月,我一直想将这个消息传出去,传给你们,可是我……” 林卿砚的脑间如鸣巨响,他仍强自掌着,轻拍着女子的肩膀,嗓音沉稳有力:“好了芊儿,哥知道了,你……受苦了。” 林如芊索性将整张脸埋入哥哥结实的臂弯中,尽情地恸哭她所托非人。这个从小与她打闹,损她护她的哥哥,竟在此刻给她带来无与伦比的安全感,就像爹爹一样。 她忽地抬起头,一双被泪水浸润的大眼睛明晃晃地看向男子:“张奉洵有没有得逞?皇上是相信爹的,对吗?” 林卿砚一时语塞,顾及妹妹怀胎五月终是不忍,勉力扯出一个笑来:“这几十年,爹为唐国立下多少汗马功劳,皇上——焉有不信之理?放心罢,事情都解决了。没想到张奉洵竟是这等卑鄙小人,眼下这张家你已不能再待!走,哥带你去郑王府!” “哥……”林如芊一把攥住男子的臂膊,含泪道,“你说,你说爹和长姐知道了这件事,会不会、会不会……” “都甚么时候了,你还在担心张奉洵那无耻小人?他有胆在背后使阴招谋害爹,明摆着就没把你放在心上,你还想着他做甚么!”想起张奉洵那张小白脸,林卿砚早已恨的牙痒痒,可碍于妹妹的身子,终是压下满腔仇火,一把将女子裹在被子里抱起向外,“走,先跟哥回去,和张家的账来日再算!” “可我就这样被你带出去,明日教张家人发现了……” “发现又如何?”林卿砚抢前几步,飞身掠出屋门,“我还就怕张家不知道我江南林氏与其势不两立!” ------------ 第三十八章 衣冠楚楚?花接木 深夜的金陵城陷入沉睡,郑王府别院的一处小楼却灯火正明。这是江南国郑王妃为胞弟布置的厢房,此刻,林如菀正焦急地在其中等待着。 募地两声轻哨,是影卫复命的讯号。林如菀向院外望去,正见三道黑影落下,当先者怀中抱着一个被裹得严严实实的人。 “砚弟?”她迎上前去,眉头不由地蹙起,“你怎恁地心急,一点余地不留,非要今夜便将芊儿带回不可?”又向他怀中看去,“芊儿,你可还好?” “姐姐……”林如芊眼角滑下泪来,伸手攥住胞姐的手,“芊儿没事……” “姐,我先将芊儿送进屋歇息。”林卿砚向她使了个眼色,便稳稳当当地抱着女子进了内室。 而后,林如菀听弟弟说完方才的见闻,亦是大惊失色,一时难以接受妹婿会做出此等移花接木、构陷林家之事。但同时她也明白,人心隔肚皮,于一些人而言,利益权位,哪一样不是排在道义与单薄的姻亲关系之前? 至此,郑王被宋国强拘在汴的缘由也不难解释了。张家与宋国勾结,合伙陷害于爹,若是王爷回国,一切必然穿帮。哪怕是还亡人一个公道,宋廷也吝于施与吗? 她顿时觉得疲累极了,叹道:“只是仅凭芊儿的一面之辞,诚难在国主面前参张洎张奉洵一本。” “向朝廷告状?”林卿砚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砚弟……” “好了姐,我有分寸的。”他转而道,“芊儿她……尚不知爹遇害之事。” 回想起初听见丧讯时那种如轰五雷的悲恸,她咬了咬唇,摇头道:“你做得对。芊儿怀着身子先是与夫家决裂,再是此事……实在过于凶险,还是先缓一缓罢。我会命娘家带过来的丫鬟服侍她,让她们别说漏了嘴。” “都听姐姐的。” 是夜,林如菀便写下了家书,将金陵的情况事无巨细地交代个清楚。汴梁馆驿那头每隔半月便有暗卫来往,只消将书信带回,李从善便能获悉一切。算算日子,暗卫明日便至。 第二日,暗卫如期而至。除却按例的一封家书,信囊里还附了一封短笺,指名林卿砚亲启,让林如菀转递往南昌。林如菀忙唤来弟弟,直接将信笺交给了他。 林卿砚已将那笺上的内容猜得八分,同心珏重现于世,李从善自当猜到这是他的手笔。果不其然,笺文中先是对林仁肇大将军逝世表示悼念,再就澄清自己与此事并无干系,其中误会必有奸人作祟,让他不要冲动冒进、需以大局为重。 诚然,当初他曝露同心珏的踪迹,固有报复李从善、恐吓宋廷之意。如今真相大白,他也不后悔当初所为。他要大宋投鼠忌器、适可而止,要江南国提心在口、孜孜以求。 “砚弟,王爷都跟你说了些甚么?” “没甚么,上回替姐夫办了点差事,姐夫夸我来着。”林卿砚笑着将信揣入怀中,却把头探上前瞄女子手中的信纸,“倒是我姐夫给你的信上都写了些甚么甜言蜜语?朗诵出来听听啊!” 岂料林如菀正色道:“宋廷生乱了。” “怎么回事?” “十数日前,宋相赵普称病不朝,相府外被御林军围守多日,箭在弦上。王爷已同时派人将此事上禀国主,若大宋果真君相反目,倒是我江南国绝处逢生的好时机。” 君相反目? “家中有事,难以脱身。少则十日,多则月余。一切安好,望君勿念……” 支离破碎的语句一齐涌了上来。赵普跟随赵匡胤多年,出谋划策、多立奇功,乃宋廷开国功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究竟是何事,能让赵匡胤甘冒内忧外患的风险自断其臂?倘或,倘或赵普倒了,那赵家呢?那,她呢…… “王妃,清辉殿学士张大人之子张奉洵求见!” 林如菀与弟弟对视一眼,朝门外应道:“本宫知道了,请张公子在茶室稍候。” 不出所料,张奉洵不敢兴师动众、大摇大摆地进郑王府要人,所带不过两个随从并四个轿夫。那两个随从虽着寻常侍服,却眼神凌厉、指节生茧、下盘稳当,显是常年习武之人,断不是甚么省油的灯。 林如菀在左右丫鬟的簇拥下步入茶室,张奉洵起身行礼。 两厢坐毕,张奉洵忙问道:“长姐,昨日小弟酒醉,语出无忌惹恼了芊儿,今晨起来便不见了她。不知芊儿可是到长姐这来了?昨夜之事小弟悔之不及,还望长姐原谅,容小弟见芊儿一面……小弟保证绝不再犯!” “绝不再犯?”林如菀抿嘴一笑,“芊儿同本宫可不是这么说的。” 确认了林如芊果然是郑王府派人劫走的,张奉洵眸色一沉,面颊上的肌肉变得僵硬。他干笑了笑,问道:“芊儿是怎么同长姐说的?” “她说她暂时不打算回学士府了。有些人有些事,她还得查清楚、想清楚才好。” “芊儿怀着身子,近来情绪总不大好,心绪不宁之时偶有生出臆测幻觉,还望长姐听了不要生出甚么误解才好。” “张公子大可放心,本宫方才说了,有些事自会查清楚再做决断。” 听出她言语间的疏远之意,张奉洵赔笑道:“可如今芊儿有孕在身,还是早日随小弟回府,也好照顾……” “张公子是说,芊儿在本宫这得不到好的照顾?” “小弟不敢!” “那便好。不瞒你说,卿砚也到了我郑王府,借此番机会,我兄弟三人正好相聚。虽则物是人非,但想必爹在九泉之下知道了,也会欢喜。张公子何不成人之美?” “二哥……也来了金陵?” “不错。不过他自昨晚起便心浮气躁、兴致不高,是而今日未出来见客,还望张公子见谅。” “不敢不敢!都是一家人,小弟改日再登门拜访林兄。” “恕不远送了。” 张奉洵连声道了扰,移步退出茶室,在下人的引路下离开了王府。 “走了?”望见张奉洵一主二仆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林卿砚从屋后绕出来,径直进了茶室。 林如菀仍坐在位上,摆摆手命丫鬟退下,一面叹道:“真没想到,这般人模人样的名门之后,却是个两面三刀的伪君子。只是可怜了芊儿,纵是与之和离,她还怀着张家的骨肉,这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长痛不如短痛,便是日后再没有好人家,我养着她,也胜过待在这么个衣冠禽兽身边!” 林如菀只沉沉地叹了口气,转而道:“腊月廿七那日,我的确命人将王爷的密章递进宫里。临近年关王爷却陷于异国,那奏折中左右不过回覆差事并些祝语。如今查到,当日传信的内监于两日后暴毙,内务府恐有失吉利,草草地将尸体处理了。现下纵是王爷回来指认奏章被暗中调包,也无法证明作祟之人就是张奉洵。想要报爹的仇——还需从长计议。” 闻言,林卿砚摇头道:“姐又何必自欺欺人,明知道张奉洵背后另有指使之人,便将那小子凌迟处死也报不了爹的仇。” 林如菀秀眉拧起,方欲劝言,却听他接着问道:“姐,你觉得,姐夫会帮我们吗?” 冷不防地被他这么一问,林如菀默了默,黯然道:“王爷他,是个正派人。” “岂不闻‘既明且哲,以保其身’?明哲保身亦是正派人之举。” “王爷不会放任张奉洵假借他的名义、陷害爹爹的。” 言下之意,张奉洵幕后之人能不能动、该不该动,还是未知数。 “罢了,这便够了。”林卿砚掀袍坐下,“娘的身子是好些了,但离家久了我终归放心不下。明日我便启程往汴梁走一遭,同姐夫讨教此事,快去快回。” “砚弟,从前爹娘总盼着你长大些,更懂些事,能独当一面。”林如菀恻然地望着胞弟刚毅的神情,“可如今,姐姐却宁可你还是个不更事的小儿,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便罢了,也省得受这些尘累。” “姐,不说这些了。我离开的这几日,就先让芊儿在你府上养着,别教张家人来打扰她。” “那是自然。张奉洵既心知事泄,当不敢声张,我应付得来。” 末了,林卿砚踯躅了片刻,终是沉声道:“若可能,我又何尝情愿芊儿牵连其中?我明白,这些日子姐夹在林家与唐廷之间左右为难。此番是对付张奉洵,仰仗姐夫匡持。顺藤摸瓜,来日若查出甚么不尽如人意的线索,姐便置身事外罢。” 林如菀登时厉声道:“荒唐!我既是林家人,又岂能置身事外?只要我还在,就断不会容你犯下大逆不道之事。爹一世清誉,你忍心教他因你而背负后世诟病?无论你有甚么打算都必须告诉姐,你若敢轻举妄动,我便没有你这个弟弟,娘也没你这个儿子!” 林卿砚忙赔笑道:“好了姐,是我说错话了。别动气了……女人生多了气,可见老……” 林如菀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挥袖道:“走走走,别在我面前油嘴滑舌。回房去,我叫个婢女给你收拾行装。” “好!谢王妃!” “贫嘴!” ------------ 第三十九章 汴城一行?动心意 李从善上下打量眼前这个透着一股肃杀之气的男子,似没有意识到距上一次相见不过两月。 他施施然掀袍下跪,一应礼数比之从前大有长进——那些繁文缛节,他并非记不住,而是当初的他被惯得轻狂。 已近子夜,院外的宋兵如蛆附骨,仍自持枪静立着。 李从善轻叹道:“王妃的信本王已经看过,当初本王得知岳翁仙逝,之所以不近人情瞒着你,是忧心你年少气盛,闯出甚么祸事。如今见你沉敛有余,实感欣慰,还望你莫要记恨本王当初所为。” “姐夫乃一国王爷,自当以大局为重,小弟又岂会这般不知轻重?只是当朝奸臣作祟,令先父无辜蒙冤,还请姐夫施以援手、大白真相。” “你想要本王怎么做?” “敢问姐夫,如今宋国留客数月,姐夫可有归国之意?” “盛情难却,不堪拂意。” “既然姐夫暂时不能回朝,那便请姐夫书信一封,言明奏章被换之事。小弟已另派人手追查张奉洵与外人勾结的证据。届时双管齐下,当有所为。” “好。本王少时便将信拟来。”李从善顿了顿,又道,“卿砚,那同心珏的消息可是你命人散布出去的?” “正是。” “你这路子倒也不错。只是大义为先,你万不可意气用事!” “姐夫放心。”林卿砚谦顺地颔首应着,静默片刻,方开口道:“姐夫可知宋国御林军包围相府是因何而起?” 李从善目露疑忌,一面道:“此事尚无定论。或有传言,称有人弹劾赵普里通大唐,宋帝正在查证此事,故而将赵普一家软禁在府。” “呵!当真是风水轮流转。” 还有半句话林卿砚没有说出来——宋帝尚知明廉暗察,江南国主却只会妄断臆测。 李从善不予置评,起身道:“你且在此处稍候,郑宾,你留下。” “是。” 李从善转入内室,郑宾将灯烛扶近了些,生分地问道:“林公子可要再添些茶?” “不必了,多谢。”林卿砚叫住转身欲行的郑宾,“郑大哥,按说这赵普很是得赵匡胤器重,怎会因人检举稍起疑心,便兴师动众地将相府整个给围起来了?” “谁知道这些宋人是怎么想的!”郑宾粗着嗓子不屑一顾,“就听说是赵普的一桩十几年前的陈年旧事被人给翻了出来,赵匡胤生性多疑,眼里本就揉不得沙子,发现这等事自然是要查个底朝天。这不,还派了自己的两个弟弟督察此案。” “两个弟弟?” “赵光义和赵光美。上次年宴,你不是也见着了吗?说到底,赵匡胤还是信那些骨肉手足。” 从李从善那里取了信,林卿砚本该一路疾行,到城外牵上马,尽快赶回金陵。可不知为何,眼下,他却鬼使神差地出现在了汴城的一条巷子里。这条巷子距相府近一街之隔。 藏身于街角的阴影后,他观察着相府周遭的兵力部署。东西小门并南正门均由重兵把守,另有四支十余人的巡卫,同时沿府苑外墙巡视。 这种程度的守卫还难不倒他。恰好云蔽寒月,他一个飞身跳上屋顶,借力腾空,落在了赵府园内的一棵阔叶树上。 夜色沉寂、万籁俱静,独西边的一处隐光尚明。宋俗以东为尊,念及她未曾排辈的真名和秘而不宣的身份,他跳下高树,仿佛受到某种指引,径直往灯明的方向走去。 那烛光来源于一处小院,月色忽明忽暗,辨不清那院前匾额上的刻字,只依稀猜得中间似是个“芙”字。 他举步无声地走进小院,在透着灯光的窗棂外驻足,他感受到屋里沉缓的换气声——有人在打坐调息。 心内的答案呼之欲出,他将窗子拉开一条缝看去,只见女子一袭单薄的中衣,正盘腿坐在席上,双目闭阖,周身隐有气流缓动。 她之前中了化功散之毒武功尽失,如今不分日夜地急于练功亦在情理之中。粗粗看来,她的武功已恢复近两成了。 “这丫头练功是不要命吗?”林卿砚心道,“这般苦练下去,只怕没修回五成功力便气竭而死了!要——警告她一下吗?” “何必多管闲事!再练下去自会气力不济,总不至于真笨到不知自量!” 当下定了主意,林卿砚心一横转身便走,却把院中的生出细草的湿地跺出了老大声响。 “谁!”屋中人当下喝道。 林卿砚住了脚,又想:“便向她问清楚赵匡胤究竟因何大动干戈,以备后算。” 待赵攸怜随手披了件斗篷急急追出来之时,便看到男子立在了原地,背朝屋子,一动不动。 “林……兄?” 林卿砚转过身来,窗格里透出的烛光映明了他棱角分明的轮廓。 “赵贤……” 他还在为应该称呼“贤弟”还是“贤妹”而纠结的时候,女子却一头冲了过来撞进了他的怀中,生生教他把那最后一个字咽了下去。 意识到自己有些兴奋过头越了礼数,赵攸怜忙撑着男子的胸膛退后了几步,颊上泛起羞赧的红晕,结结巴巴地颔首道:“林兄,你……你怎么来了?” “我来汴京办事,路过相府时见外头有御林军把守,好奇之下便……便进来看看。”他自己都有些编不下去,“所以这是怎么回事?” “此事说来与我倒有几分关系,其实也算不得甚么大事,只是我二嫂她已有七个多月的身孕,连累她平白担惊受怕。” 林卿砚不耐烦地打断了她的话:“究竟何事?” “你还不知道我娘是甚么人罢?”赵攸怜语带自豪,“你们唐国曾有一威风凛凛的大将,名唤皇甫晖。我娘呢,正是皇甫晖的妹妹……” “皇甫罗?” “你知道我娘?”女子眸中闪着明亮的光芒。 “接着说。” “因着我爹和我娘有过一段风流往事,最近就有人拿这做文章,说爹心向唐国。然后皇上就暂时将相府围了起来,自派人去查证了。左右也不算甚么大事,你为何眉头紧锁?我还没问你呢,你来汴梁有何事?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不算大事?”林卿砚被她这“乐观”的态度给气着了,“一国宰相的府邸被皇帝的御林军持刀包围,这还不算大事?” 见他真的气急了,女子面上闪过一道转瞬即逝的犹豫,遂莞尔道:“我这不是不想气氛太沉重嘛……公道自在人心,爹对大宋忠心耿耿,皇上又岂会不知?” “忠心耿耿?”林卿砚蔑笑道,“天下从不乏昏聩无用的君王。” 赵攸怜心知提到了他的痛处,咬了咬嘴唇,又道:“此事麻烦就麻烦在要多费些时日,困在此处不得离开……等此事了结,我便去助你。” “倒也不是不得离开,”他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跟我走……” “别说玩笑话了。我都说了,此事与我颇有几分干系,若我走了,爹怎么同皇上交代?” “既然此事与你有关,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一旦降罪下来,你必会受到连累!” “连累?”她的面颊被月光衬得愈发白净,“若真有一日朝廷降罪赵家,我又岂能一人置身事外。” 见她颇有几分大义凛然、一损俱损的意思,脑海中浮现宋相赵普那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林卿砚半是生气半是无奈,“留得青山,何愁无柴?你赵家人若都似你一般存了休戚与共之心,愚忠愚孝,我看这赵普一脉再无翻身平反的可能。” 他话虽说的不大好听,却句句在理,赵攸怜心上一热:“你在……担心我?” “既相识一场,你我又并未结怨,便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哦——”她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只是如今我的武功这般不济,若御林军真闯进来抓人下狱,我想逃也逃不了。即便要逃,也该让哥哥们逃出去,好歹延续我赵家香火不是?” 林卿砚算是听明白了,这丫头是吃准了他,铁了心地要惹他发怒。偏生她说的句句在理,倒教人反驳不得,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不要再胡闹了。”他冷声道,“你心思敏捷、反应机敏,就算武功弱了些,也自有周旋应对之策。若当真无法脱身,便让你那黑鸽子传信与我,我……若有空闲,便来救你。” 赵攸怜强忍住笑:“那小女子便先谢过林公子深恩了。” “还有,习武并非一日之功,恢复内力不可操之过急,若遭反噬,是为大患。” “可若照那大夫说的练法,我练上个半年一年都难有小成。”女子的眼睛骨碌碌地一转,“届时难以自保,可就要经常麻烦林公子了……” 没待男子答话,她又紧着自语道:“林公子、林公子……这么喊委实生分。不如,我叫你卿砚罢?” “男女有别,赵姑娘……” “你也别叫我赵姑娘!”赵攸怜想了想道:“你若嫌我是个女儿身,便喊我阿佑罢。不是‘赵攸怜’的攸,是‘赵佑’的佑,可好?你喊与我听听?” “阿……佑?” “是了。”女子欢喜地一拊掌。 林卿砚的脸色变了又变,终是背过身去:“我还有事,先回江南了。” 语罢,不待赵攸怜反应,便急急腾空而去,灰溜溜地飞走了。 女子静静地望着他消失的方向,看得有些痴了。 “连累吗?”她募地笑出声,“欺君之罪若是不可恕,第一个该杀的,便是我罢……” ------------ 第四十章 几多前仇?忆往事 世人只道汴京御林军围困相府,御命晋王赵光义主事彻查,却不知赵府上下人人自危之时,那宰相赵普却不在府中。 汴城见暖的那日,御书房中,太监方将女子引出门前去,殿中只余座上阶下君臣二人。 “赵相方才言廷宜陷害与你,可有何证据?” “微臣暂无实证。臣贱命一条,本不肖晋王爷出手。只怕是项庄舞剑,别有意指……”赵普掀袍跪下,拱手道,“陛下,臣愿暗中清查此事,求皇上允臣十日宽限。” “暗中?相国政务繁忙、日理万机,如何能避开百官耳目、暗中督察?” “臣有一计。待臣回府,陛下便命御林军围堵相府,并将消息散布出去,以为障眼法。臣斗胆,另向陛下请一道令牌,自由出入宅府宫禁,密查此事。” 赵匡胤上下审视着,思虑了半晌,点了点头:“便依相国。” “陛下,微臣还有一请。” “讲!” “这十日间,可否将那匿名信与假雁翎刀交于微臣保管详验?” 黄袍男子有一瞬的愣神,方道:“准!” 那一瞬的愣神,是因着想起,在那过往的十数年月中,有些人、有些东西,总是得而复失,失而不复得。 …… 后周广顺元年,唐国奉化节度使皇甫晖命工匠打造一柄精钢宝刀——长两尺三、宽寸余,刀身平直、刀尖上翘,取飞雁翎毛之型,轻盈灵便。次年伊始,刀铸成,皇甫晖将之赠与其妹皇甫罗,罗赐名“泣箩”。 后周显德三年二月,周唐滁州大战中,皇甫罗白纱蒙面,以泣箩力克百千周兵,一战成名。周师攻克滁州后,皇甫军四散逃窜,皇甫罗并那雁翎刀亦不知下落。据传,皇甫罗曾扬言,誓杀敌将为兄报仇。 又一月,后周大将赵匡胤麾下将士生擒一支皇甫部下败军,竟在他们护送的物资中发现了神似“泣箩”的雁翎刀。物什一应收缴,俘虏则被关押在了周营之中。 军中有一随营的楚姓姑娘,整日以白纱蒙面,多在军师身边服侍。营中的兵士多少见识过、或听说过这位楚姑娘半月前引起的诸多事端,有怜香惜玉的,有敬而远之的,还有坚信她是兴风作浪的妖女的。 那日,她带着两个军师的侍卫出了帐,行至囚牢外的沙地之时,牢中的唐国败兵齐刷刷地将目光聚焦在了她的面上。也怪不得他们,正所谓食色性也,这些俘虏正当壮年,楚姑娘那露在外边的一对眉眼实在美艳,教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多加停留。看得久了,却困惑地微微皱起眉来,那双眉眼有点像、像……像在哪里见过。 有的人想起来了,像皇甫将军的妹妹、泣箩的主人——皇甫罗。 那日,赵匡胤传令楚氏进帐。军令传到军师赵普帐中,赵普一面蹙起了眉,一面唤人去请楚姑娘,二人一同前去面见将军。彼时,赵匡胤帐中已跪着一个衣衫褴褛、血斑满襟的唐兵俘虏。 赵普心一紧,当先上前含笑请道:“将军!” 楚罗跟在他身后垂着头,低眉顺眼的样子便像一随侍的婢女。 赵匡胤却是笑不大出来,勉强冲赵普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了他身后:“楚姑娘,上前两步来。” “是。”女子莲步轻移,走上前去,像是没有注意到赵普警告的目光似的,径直走到了那地上的俘虏身侧三尺处站定,“将军有何吩咐?” “楚姑娘,这位唐国的兄弟说姑娘像极了他的一个故人。本将军想来,或是姑娘的本家兄弟也未可知,还请姑娘摘下面纱,让他一认。” 赵匡胤面上虽是撑着一个淡淡的微笑,太阳穴上的青筋缺隐隐地透了出来。 楚罗颔首应了,侧过身面向仰起头来看她的俘虏,那人身材瘦小,不过是个孩子模样,却面色苍白,一身的新旧伤痕。他紧紧地盯着女子的面颊,虚弱的身子微微地颤抖起来。他知道,自己是生是死便在此一举了! “将军,楚氏面上有伤,恐不宜……” 赵普一言未竟,女子面上的轻纱已飘然落下。 “二……二小姐!” 随着那俘虏的惊叫,皇甫罗的身份大白于众,赵匡胤下令将她押入牢中严加看管,任何人、非令不得靠近探视。 只是有一点,赵匡胤一直想不通。传闻皇甫罗自幼便是练武的奇才,又得名师指点,习至这般年华虽未臻化境,却已自成小家。滁州一战中,他本人也曾远远见过皇甫罗在数千军中挥刀斩将的一幕。不论兵略,单比拳脚,与她比试,他亦没有十成的把握。可为何当日,他下令兵士将之擒拿时,她竟毫不反抗,一双眸子淡然如水,像是不会武功的弱女子,又像是勘破红尘的世外之人。 营中所有俘虏都先后被押去辨认那女子的身份,有说从没见过的,有说眉眼虽像皇甫小姐、样貌却差得多的,有说那个女人就是皇甫罗的…… 陷于缧绁、为搏生机是人之常情,宁死不屈、忠心护主亦不难理解。而楚罗被关进牢中之后,似是心灰意冷,不复往日的乖觉温柔,只闷头靠在牢笼中,既不替自己辩解,也不破口大骂,一语不发地成了个哑巴。楚氏的身份一时没个定论,周军又要移营压境,再留她在军中终究不便,赵匡胤遣卫兵将其迁往后方关押。 离开两日,卫兵们便赶上了移营的大军,狼狈万状地跪在将军帐中连磕了好几个响头—— “将……将军,楚氏被人劫走了。” 其实不算劫走。他们赶了一夜的路,在郊外暂歇过夜,却不知怎么的,全都支持不住地睡着了。等醒过来,囚笼中空空如也,哪还有犯人的影子。是以,他们断定必是有人用迷烟迷倒了众人,救走了楚氏,否则以楚氏一己之力、两袖空空,如何能将他们都药倒? 再说了,若说一个小女子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逃走了,将军不将他们军法处置才怪,所以,楚氏必须是被人劫走的! 只是,将军的面色由白转红、又转青,未见得不打算将他们军法处置。 “每人去领二十军棍!”赵匡胤铁青着张脸吼道,“滚!都滚!”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般怒不可遏,是因为放虎归山必有后患?还是因为他已隐隐地预感到,终其一生都再见不到那个女人了…… 又两日,下士禀报,军库中的雁翎刀失落,怀疑是军中内鬼盗窃。他板着张脸喝退了人,却不由地想着,她取回自己最惯使的兵器了,该报仇了罢? 可是没有。 直到他登基为帝、直到他从她的女儿口中确认了她的死讯,她都没有来报仇,没有出现在他面前。 他清楚,他的军师、他的宰相、他的好兄长,也曾对她有意。他原以为,赵普同他一样,被那区区小女子耍得团团转,甚至差点一时冲动娶了她,似乎更可悲些。可他没想到,她竟然肯为赵普生下一个女儿——一个长得那么像她的女儿! 诚然,他亲自领兵破了清流关、生擒她的兄长,那破城之计却是那个乡下儒生所出。论辱国杀兄之仇,他与赵普皆是她不共戴天的仇敌,为何她……难道他比不上那个江北村夫?不,他从没有输过,他绝不可能输! 滁州一役他本有英雄惜英雄之意,眼见皇甫晖处于必败之势,遍体鳞伤地纵马逼近,他做不到赶尽杀绝。只是皇甫家的人骨子里都那般傲气,皇甫晖直战到滚落下马、血竭晕厥,方被周兵缚了押回营中。虽是重伤,好在皇甫晖常年习武、身体底子好,倒让军医三两味猛药给救了回来,眼见着好转,他这才着人将皇甫晖送往周世宗大营听候处置。却没料到,皇甫晖终归伤重、难逃死劫,后边又生出这许许多多的事端。 大殿之中空空荡荡,看着案上摊开的奏章,赵匡胤冷笑了一声——这些陈年往事,他竟想得出神了。 募地攥紧右手的朱笔,他几乎是恶狠狠地盯着手边的参知政事写的折子,心道: 皇甫罗啊皇甫罗,枉你一代巾帼,还怀上了那人的骨肉,事发之时他却半点不顾惜于你,将往事撇得一干二净,至今都不肯让你的女儿入他赵家族谱,甚至连寻常祭扫也不允她去你坟前尽孝。你——可后悔当初的决定? 正自想着,鲜红的锋毫轻点上光洁的纸面,晕染开来。 “陛下。”掌事公公自后殿绕出来,行至赵匡胤身侧附耳道,“赵普大人命小的传话求见陛下,人已在殿后候着了。” 赵匡胤抬了抬眉,提手放下朱笔,方欲起身,却听正殿外一声高喊:“禀皇上!” 太监一溜小跑进殿,请道,“晋王爷在殿外求见,说是皇上让查的事情有了眉目。” 赵匡胤的眼皮微不可察地一跳,当下坐定,朝掌事公公使了个眼色。那人会意地退下,赵匡胤方俨然道:“宣晋王!” ------------ 第四十一章 龙有逆鳞?触之怒 赵光义进殿时剑眉微拧,面上带着痛惜股肱之臣的懊丧。 他呈言已查清当年重囚被劫、泣箩失窃之事的真相,并找到了两个人证。便传唤上殿。 那两人是一对中年夫妻、布衣百姓,在奉谷县开了二十余年的客栈。 “草民与贱内经营的金泰客店地处偏僻,这二十几年来一直客源稀少,不过勉强维持生计。十七八年前,周唐的战事一直打到了滁州,草民本打算将小店关了,往南方躲些日子。思来想去刚打定主意动身,却有一个财神爷找来了小店。他向小民担保战事不会牵连到奉谷县,还出五百两银子将客店包下一年,草民便应承下了。” “过了几日,财神爷和五六个手下并一个姑娘来了小店。那姑娘蒙着面,想来那样貌是极美的。她整日住在上房中,门外几个手下轮流守着,与其说是保护,倒像是将人监禁起来。那财神爷有时隔个几日,也有间隔一个月来看一次那姑娘,每次都待个半日便离开了。草民等在私下猜想,那官人莫不是已有妻室,将相好藏在这小地方,时不时地来相会……” 赵光义懔然一瞥,那丈夫立时一哆嗦,忙道:“小……小的失言……” 那老板娘却像是见过些世面的,轻拍了拍丈夫的肩膀,双膝跪行上前一步,拜道:“皇上,我家当家的一直都是做些算账的活计,不大会说话,求皇上恕罪!容贱妾替他交代……” “无妨,讲罢。” “谢皇上!那姑娘性子冷、不大爱讲话,言行举止却很是有教养,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姑娘每日的伙食都是贱妾送进去在房里用的,官人临走时留下一包药,嘱咐贱妾,那姑娘底子弱,要在日常饮食中加入这补药,贱妾也照办都加在谷米中了。后来贱妾曾将这药粉送到镇上药铺询问,郎中说那是珍珠粉,只是混入了些许其它药粉,有舒筋化功之效,若不细察,极难发现。” “对了,那些护卫的房中还放着一个木盒,贱妾打扫的时候偷偷打开来看过,里面是一把刀,银光闪闪的,刀尖上翘,很是锋利。” “约莫过去了半年,姑娘不知怎么的竟瘦了一大圈,还好眸中却更有神采了。有一日贱妾送饭时,姑娘偷偷央贱妾为她找一包媚药,她说那官人这些日子来得愈来愈少了,求贱妾帮帮她。贱妾懂这个理,便将药找来夹带给她了。后两日昏时,官人又来了小店,将马付与贱妾牵了,嘱咐人定时分要用。那夜二人的兴致不错,还叫了酒来喝。到了人定时分,贱妾左等右等也不见官人下来,便上楼去叫,却见灯都灭了,听着房里在可劲折腾呐!官人的那些手下从隔壁客房出来,让贱妾下楼去,说是官人今夜不走了。” “哎哟!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哪有不懂的道理,春宵一刻值千金,大伙儿都不敢打扰。可谁知第二日平旦之时,贱妾起来烧柴做饭,便听楼上动静倏地一大,先是男人吼骂的声音,紧接着密得和鼓点一样的脚步声就直冲下楼来了。贱妾在伙房探出头望了眼,就见那官人并一众手下急匆匆地出了客店,身上的衣物都没穿戴齐整,走得很急。再到上房一看,屋门大开,却没见那姑娘。怎么想,都是那姑娘趁夜跑了,到今晨才发现,赶忙追去了。他们这一走,便再没回来过,一年期满,小店便重新开门迎客了。” 这妇人说起床笫之事倒是一点不害臊,末了想想又补充道:“贱妾收拾床褥的时候发现,那被单上还沾着元红呐,合着这姑娘是个雏儿,得了媚药故意引诱那官人就范,教人疏于防范,好趁机逃走的。真真是有手段!” “住口!”赵光义叱道:“污言秽语,有辱圣听!” 妇人忙噤若寒蝉。 又见赵匡胤面色铁青、额角青筋隐现,赵光义忖度时机已成,躬身请道:“皇兄,不若先让人下去,臣弟有事禀报。” 赵匡胤沉声准了。 自不消说,赵光义笃定那官人便是赵普,而姑娘则是被赵普救走后囚禁于金泰客店的皇甫罗。 “皇兄,那妇人方才提及赵普留下的一包补药,有舒筋化功之效,想来与江湖中下三滥的化功散异曲同工。臣弟以为,赵普给皇甫罗下了化功散,致其武功尽失、任人摆布。这也可解释,为何其身份曝光关押下狱之时,不加抵抗束手就擒。后皇甫罗发现其中蹊跷,只消将米饭偷偷倒掉,养精蓄锐,待她武功稍有恢复,再行美人计逃之夭夭。” 赵光义惋惜地叹道:“唉!真没想到赵相当年竟敢违背皇兄的军令,劫走皇甫罗,还瞒天过海地将人留在身边那么久……臣弟推断,赵相当初之所以有所为,不外乎两个缘由:一者,他心向旧朝,对唐国仍留有余念,想要借皇甫罗为梯,入仕大唐。二者,他对皇甫罗情根早种,是而不顾皇兄令旨,将人救走养在外头。抑或是两者兼有也未可知。” 而他知道,这两个缘由都是赵匡胤的逆鳞。他几乎可以断定,朝中的任何一人与此二者牵扯上关系,断没有全身而退的道理。便是皇兄最倚仗的同平章事赵普,也不会有例外。 “退下罢……” 赵光义像是没听清楚:“皇……皇兄?” “朕知道了,你退下罢。” “臣弟告退。”赵光义敛了神,转身退下了。 掌事公公自殿后而出,躬身请意,赵匡胤沉沉地阖上眼皮,广袖一扫:“宣。” 赵普被引进殿,从袖中掏出一本簿册,高捧在手、跪禀道:“陛下,臣已查明朝中与晋王往来甚密的文臣武将名册,请皇上过目。” 公公将册子接过呈上,赵普又道:“年节时辽国南院大王耶律斜轸在外郊遭到埋伏一事,也是晋王手笔。” “这些年,晋王一直在暗中结好各国。天赞皇帝耶律贤为人刚直、极重正统,不但严拒了晋王的示好,还将使臣赶出了宫廷,不留半分余地。耶律斜轸极受天赞皇帝器重,他此番代表辽帝私下前来和谈联盟,自是为了两国太平。倘若大宋与大辽盟约达成,陛下更是如虎添翼,大可挥军南下,一统江南。可如今南院大王生死未卜、和盟破裂,乱、则生变。” “相国费心了,平身罢。”赵匡胤将名册合起覆于案上,按了按太阳穴,“相国可知,方才是何人站在相国如今的位子上?” “曾听公公提起,是晋王爷。” “不错。相国‘暗度陈仓’之计,为掩其耳目,朕命廷宜彻查滁州之事。方才,他正是前来复命的。” 赵普面色如旧:“不知晋王爷如何说?” “相国可是忘了甚么要事没有告诉朕?” “微臣愚钝。” “奉谷县,金泰客店。” 闻言,赵普施施然掀袍跪下,默不作声。 赵匡胤神情严峻,诘问道:“是实情?” 赵普自知多辩无益,索性坦然认了:“不错。” 赵匡胤瞳孔一缩,募地握紧扶手上的龙首,呵斥道:“通敌、欺君……你既认下,总该知道这些是甚么罪名!” “罪臣明白!私劫重犯乃是通敌,欺瞒不报乃是欺君。只怪罪臣当初鬼迷心窍,为美色所惑,犯下此等有辱家国之罪。更兼心存侥幸、蓄意隐瞒。如今方知天网恢恢,自甘俯首。一切过错皆是罪臣一人犯下,只求陛下念在罪臣这十余年来兢兢业业、薄功无过的份上,不要株连他人。” “只怕不尽然罢。”赵匡胤怒气未平,“皇甫罗之女养在相府中六年,相府上下竟无人知晓她的身世?赵则平,你还嫌欺君之罪不实吗?” “罪臣不敢!赵府上下皆因罪臣严令,全府禁谈此事,或有一二知情的老奴亦只得讳莫如深。此前,罪臣只告诉小女,其母名唤楚罗,正是她的授业师父。直到罪臣受到恐吓,知此事曝光之日不远矣,不得已才告诉小女她的身世。” “不相干的人便罢了,皇甫罗本就是大逆罪人,母债女偿自古有之。”赵匡胤拿眼一睨,望之凛然,他声如洪钟,带着不容置喙的天威:“来人,将赵普押入大理寺待审!宣同平章事府赵攸怜觐见!” …… 皇城外,宰相府。暮芙园的小丫鬟急赤白脸地闯进屋来:“小姐!阿穆给漆错喂食的时候,一不留神将它放跑了!那鸽子在天上盘了几圈,就飞没影了……” “哦?”赵攸怜漫不经心地应声,“无妨——漆错通了人性,许是它在笼子里呆得闷了,在外头玩上两日自会回来的。” 小丫鬟这才喘上气:“那就好……那就好……” 正说着,却听外头一片嘈杂,人声脚步声齐齐向这小小的园子涌来。赵攸怜走出屋去,正看见一直围守在外的御林军此刻闯进了府中,挤进了她这暮芙园。 当先的将领抱拳道:“传圣上令,宣同平章事府赵攸怜觐见!”一语言罢,不待赵攸怜作何反应,五六个兵士便齐齐上前将她围住了。 被他们突然的举动吓得往边上一跳,正在瑟瑟发抖的小丫鬟哆嗦地望着人墙中的女子:“小……姐……” 赵攸怜心中也慌得厉害,不知何处出了差错,却还是强自镇静地吩咐道:“怕甚么!和爹大哥二哥说一声,皇上要见我,我进宫一趟。” “是……” 御林军将领摊手向外道:“姑娘,请!” ------------ 第四十二章 一朝君侧?悔当初 汴梁相府外的御林军尽行撤去,府中却波澜未平。 东苑,赵府长子赵承宗募地转身,驻疑道:“小姐被御林军带走了?” 小丫鬟点头如捣蒜:“刚刚外边的御林军闯进来,说是奉圣旨带走了怜小姐!” 赵承宗戒慎地望向客座上二弟,赵承煦的眉头亦拧成了结。 与太监传旨召见不同,御林军亲自来提人,事态就复杂得多了。如今父亲尚未归府,怜儿又被带走,难道…… “二弟。”赵承宗神色严峻,“你先带家中的女眷出城暂避,若出了甚么变故,便往饶州去。” “大哥,那你呢?” “我且留在府中打听情况、随机应变。你先着手准备罢!”又对那小丫鬟吩咐道:“去告诉少夫人,准备去外宅住一段时日。” “是!” 其实不必多加打探,一国宰相被羁押大理寺的消息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成了继宰相被软禁之后的又一大要闻。至于赵攸怜的下落,则多费了些工夫。 “纳妃?”赵承煦将外宅布置安顿妥帖便急急赶回了城中,可听到的消息却让他大惊失色,“大哥的意思是,皇上要将阿怜纳入后宫?” “皇上尚未明示,可听那些公公传的话,大抵是有这个意思。”赵承宗浅叹了口气,“攸怜同皇甫将军生得像,怕是皇上忘不了旧情。若攸怜能得宠,在陛下面前说些好话,许就既往不咎……” “大哥!”男子蹶然道,“你在说些甚么?那后宫是甚么地方!难道我们就这么眼睁睁地断送阿怜一辈子的幸福吗?” “不袖手旁观又能如何?谁能违抗圣旨?更何况,再不济也是皇上的后妃,加之攸怜的样貌品性必能自保,总好过嫁给一个士官庶子。如今爹身陷囹圄,赵家已是自身难保,若攸怜得宠,让皇上念起爹往日的功劳,岂不皆大欢喜?” “大哥,你不知道阿怜的性子。要她选,她宁可终身不嫁,也断断不肯当甚么皇妃的!” “此时还由得她?”赵承宗神色一凛,“二弟,你不得意气用事。如今府中已经够乱的了!尽力将爹保出大理寺才是正理!” 见赵承煦闷声不语,赵承宗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又问:“娘已有多年不出府,此番搬去外宅暂住,她可有说甚么?” “自是感到些蹊跷的。不过我已吩咐下去,让人不要多嘴,想来还能瞒些时日。” “如此便好。”赵承宗拂拂衣袖站起身,“走罢,我已命人打点好了大理寺,你与我一同去看望爹。” 或许爹还有些办法。赵承煦这般想着,跟了上去。 赵氏一门正焦头烂额之时,南国金陵却是另一番光景。 林卿砚带回了郑王手书的同时,以张奉洵一亲信的名义购置的船队被顺藤摸瓜查了出来。那只船队每三月往来一趟,沿江而上直入宋境,做些瓷器的运输买卖,不仅赚足了银两,还可借此暗中里通宋国。若想查明宋域的接头人,势必会打草惊蛇。正两相权衡之时,张奉洵却又一次找上门来。 这一次,他没有打着来寻发妻回府的幌子,下人们一退下,便冲着林如菀姐弟二人跪下了。 彼时屋中只有座上不改于色的林家姐弟,张奉洵跪在地上一副悔青肚肠的落魄模样:“长姐、二哥!想来芊儿已经告诉你们了……我对不住岳丈、对不住林家……逝者往矣,如今我亦不奢求你们的原谅,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人犯下的,只求你们不要迁怒于张家,我愿自戮以偿命!” 林卿砚冷笑了一声,并不买账:“奉洵这是说的哪里话,不知你犯下了何等过错,竟至于此?” 张奉洵早已泫然泪下,沉痛道:“五年前,小弟游历江北之时失手杀了一个宋人,按宋律当处以重杖死刑,后一个宋官出面救下了我,要我回金陵之后替他办事。起先不过是些代收私货、牵线搭桥之事,更兼其中有些薄利,我亦乐而为之,权当报恩。岂料年前,他竟传信来,要我想办法换下郑王爷的奏章,诬陷……诬陷岳丈通敌叛国。那传信的人态度决绝,言明我若不照办,便要将五年前掩下的杀人案旧事重提……” “说到底我不过是个偷生怕死的小人,一念之差捏造了奏折,又恰巧被芊儿撞见……”男子声泪俱下,连连摇头:“大错已铸,我仍存着瞒天过海之心,如今方知痴人说梦。我自知万死不足以赎其罪,只求长姐和二哥不要再查下去,让张府免受连坐之罪……” “你心心念念的不过是你张氏一族,又可曾想过芊儿、想过林家、想过大唐?”林如菀怫然怒质,不由得潸然泪下。 “小弟一时鬼迷心窍铸成大错——”张奉洵哽咽道,“听凭长姐处置。” 林卿砚捏着拳,面色沉着:“那宋官是何人?” “小弟不知。那人自称陆大人,一直派下人与我交涉,从未亲自露面。只知他掌宋国盐铁,必然是一个大权在握的京官。” “我姑且信你所言。”林卿砚淡淡地瞥了堂下跪着的冠服男子一眼,“过两日我将文书送到你府上,你与芊儿和离罢。” “砚弟……”林如菀在一旁低唤了声。 张奉洵仰起头,瞳孔剧烈地震颤着,终是应道:“听凭二哥安排。” “你走罢。”撂下一句话,林卿砚拂袖起身而去,林如菀一面叹着气缓步跟了上去。 “砚弟、砚弟!” 在廊道中,林卿砚终是听到了长姐的顾唤,停下了步。 “你如何想的?”林如菀移步上前,问道。 “张奉洵交代的自是不可全信,还得派人继续追查瓷器船队,更要揪出那宋国的幕后黑手!倘若真如张奉洵交代的那样,那人只手遮天,大宋有如此能耐之人倒也不多,查明真相不过时间问题。” “我是说……”林如菀打断了他的话,“芊儿还怀着身孕,你真的要她和离?张奉洵所为虽罪大恶极,但说到底不过是个懦夫,如今他既已悔过……” “姐!”林卿砚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俯首认罪又如何?你难道要芊儿和杀父仇人过一辈子?你难道要她的孩子跟着这样一个不择手段的爹长大?” “砚弟,你不明白,女人……”林如菀方欲再劝,却见廊道的一头本该留在南昌的苏鸢正疾步跑来,只得暂时住了嘴。 “王妃、少爷!”苏鸢躬身向二人请了安。 “你怎么来了?”林卿砚道,“府中如何?” “府中一切安好,老夫人的病好多了,前些日子还由下人扶着到园子里晒了会子太阳。”苏鸢答道,“小人此行为着一事——那只黑鸽子三日前又来了,只是此番,没有绑带任何消息。” “没有任何消息?”他眉头皱起,“怎么回事?” “三日前的午时,那鸟儿飞至将军府的上空盘旋鸣叫,我等以少爷交代的召唤之法引下信鸽,却不见它腿上有何信文。小人窃以为,或是信鸽长途奔波中遗失了手书,又恐错过了甚么要紧的事,故特来请示少爷该如何处置。” “那鸽子呢?” “和少爷的那只黑鸽关在一处。” “嗯……”林卿砚点了点头:“你且回去,五日后再将鸽子放归。” “小人明白!” 苏鸢退下,林卿砚对长姐道:“姐,我须得再去汴梁一遭。我不在的这几日,船队之事要加紧彻查,不可掉以轻心!至于和离信函,你若不忍,也不急于这一时,只是不可让张奉洵再见芊儿。” “我知道了。”林如菀又问道,“出了何事,你这么急着去汴梁?那信鸽又是怎么回事?” “信鸽凭空飞来,恐生变故,我还是前去查实一番更妥当些。姐姐可有甚么书文要交给姐夫的,交由我顺道捎去?” 林如菀摇头:“无事。你快去快回罢……自从出了芊儿这等事,我这心里总是空落落的,很不踏实。” “姐,放宽心,万事有我!待我回来,定要教谋害爹的贼人付出代价!” 林如菀注视着弟弟的眼睛,那对眸子继承了林仁肇的眉目,透着同样的刚毅不屈,令人心安。她点点头:“快去罢……” 林卿砚转身离开,不及收拾行装便急急牵马出了郑王府,一路扬鞭纵马奔向城门。 那时候是他说的,若真有一日朝廷降罪赵家,而她又周旋应对不得,便让漆错传信向他求援。如今漆错单独飞来,是出事了吗?他胸口的心不安地跳动着,愈跳愈快,像奏至高山流水的后半阕,琴弦争相交颤,愈发焦躁。 那傻丫头到底怎么回事!求人帮忙也不知道写清楚原委、也不知道把信绑紧绑好的吗?哼!等到了汴梁,若是让他知道这一切不过是那家伙的一个玩笑、或者下人不小心放跑了信鸽,那…… 那该有多好…… ------------ 第四十三章 夜闯宫禁?黯人心 然,当他赶到汴梁之时,暮芙园已经人去楼空。 虽已入夜,依稀可见窗外男子的身形狠狠地一晃,似是站不大稳。直觉告诉他,出事了…… 耳畔似有鼓擂,一声更比一声,若在一盏茶的时间内不能弄清发生了何事、她在何处,他只怕要发疯。 把匕首架在西苑一夜行婢女的脖颈上,从那人吓得发颤的嗓音中,林卿砚听到:“怜小姐,怜小姐几日前被御林军带走了……何处,何处?奴婢……不知……” 他听着自己的声音沉哑得可怕:“赵承煦现在何处?” “二少爷……二少爷住在东苑束庆阁……” “带路。” 束庆阁。 房中烛光灭了多时,赵孟氏怀孕已近八月,近日又很是受了些惊吓,静卧许久方浅浅睡下。赵承煦守在床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神情倦极了。他轻手轻脚地起身出了屋,正见院外一黑衣人劫持府中的丫鬟快步而来。那人未曾蒙面,借着月光,赵承煦一眼便认了出来。 “二少爷……”婢女梨花带雨的一声哭诉还未道尽,便被林卿砚一掌劈晕在地。 赵承煦皱皱眉,沉声问道:“林公子这是何意?” 林卿砚亦不客套,上前一步道:“我有话问你。” 打量了一番眼下的情势,赵承煦愁眉未展,“随我来。” 二人进了一处无人的偏阁,草草点了盏灯烛,林卿砚拱手道:“方才那婢子说赵姑娘被贵邦的御林军带走了,敢问出了何事?” “此乃我赵府家事,不劳林公子费心。”赵承煦清声道,“林公子若便是为着此事夜闯我大宋相府,未免……” 林卿砚已听不下无谓的诘问之辞,一个箭步上前揪住了对方的领子:“回答我,她在哪里!” 赵承煦冷眼瞧去,心道:莫非这小子对阿怜动了情?左右爹同大哥都束手无策,何不…… “她在皇宫,皇上要纳她为充媛。” 林卿砚的面色煞白,追问:“怎么回事?” 赵承煦的目光瞥向一旁的茶座,林卿砚松手放开了他,返身坐下咬牙道:“说清楚!” 赵承煦拍拍领口的褶皱,遂掀袍坐在了灯烛的对侧,缓缓启齿…… 有些事,他身为大宋臣子不能做、不该做,但眼前这小子可以。 是夜子时,皇宫的琉璃瓦映着清冷的月光。一个矫健的黑影跃过几丈高的宫墙,重又消失在夜幕之中。根据脑海中赵承煦画下的地图,他准确无误地找到了暂时安置采女的锦绣苑。 赵匡胤不好女色,后宫甚寡,这锦绣苑亦不似名号那般花团锦簇。苑中大多数姑娘都是大几年前各地选秀进宫的,顶着个采女的名头,不过是尊贵些的宫女罢了。 这般算起来,充媛虽是九嫔之末,也称得上是大宋后宫中的惹人眼红的位子。即便未正式册封,只要皇上有那么丁点意思,已足够让这位失势宰相的幺女成为锦绣苑中的红人。一切从简的庭院中硬是挤出了一小间房给这位赵姑娘一人居住。如今,林卿砚便站在这庭院之中,面对着四顾紧密排列、一般无二的数十间小屋。 他弯腰取来园圃中的石子,向着窗框四散掷去,反复五次,两缓三急。少时,北边的一间屋门微微开起一条缝,一抹清亮的眸色在月光下晃过。林卿砚看清门缝中那半张脸的同时,面色一松,急步上前。 赵攸怜望向男子的眼神中惊异之色很快尽数褪去,却隐隐含忧带怨,似在怪他不该来此。她将食指摁在唇边,侧身让他进屋,探头四下望了望,确认他方才那轻率的试探之举没有惊醒任何一人,才退回屋中轻掩上了屋门。 为不教旁人察觉,屋中不可掌灯,女子将他拽到了屋中唯一一张圆凳边摁着肩坐下,压低声音居高临下地质问:“皇宫你也敢闯!” 黑暗中,她的诘责轻得像耳边的呢喃,他不由得勾唇一笑:“这大宋的皇宫守卫不过尔尔,为何不敢?” 这几日她被关在这锦绣苑中,听得宰相入狱、圣意纳妃的种种流言,本是坐立难安、夜不能寐,此刻他云淡风轻的玩笑话仿佛一切如握指掌,竟有教人宁神释怀之效。 但她很清楚,他救不了赵家、亦不会救。 “你是来寻我的?” “哪知道真的一语成谶。” 他忽地一把握住女子的纤腕,赵攸怜受了一惊,怎么也抽不回手来,又恐惊动了隔壁,只得低声愠道:“你做甚么!” 林卿砚一撒手:“看来你这几日颇听话,没有急于求成。如今你的功力虽不济,随我潜出宫去倒是不难,走罢。” 他起身向外,走了两步才发现女子仍低头站在原地。 “我……不能走。” 他住了住,回身时带着抹笑:“不走——要留下来嫁给能当你爹的老皇帝不成?” “若然,”女子咬着唇,“圣命不可违。” 他的面色在一瞬沉了下来:“是为了赵家?” “如今龙颜大怒、危如累卵,我不能为了一己私欲,置家人于不顾。” “所以,你要为了他们牺牲自己的后半生?” “谈不上牺牲罢……”她低着头走近,声音小得没有底气,“我不知道你为何会来此、为何会知道这些事……多谢林兄的好意,还是,不劳费心了……我记得你说过,我心思聪敏,虽则武功是弱了些,也自有周旋应对之策。林兄还是趁着未被人发现,快些离开罢……” “你要我走?”他冷笑了一声,连悄声也顾不得了,“留在此处自暴自弃便是你的应对之策?甚么心思聪敏,简直愚不可及!” 语罢,林卿砚一把钳住女子的小臂便硬生生往门外拉去。赵攸怜被他带得一趔趄,却挣不开这般霸道的钳制。 “你大可呼救,”他嗓音森冷,“让那皇帝知道你是被人劫持而去,或许还能给你那冠冕堂皇的爹挣些颜面。” 他的手触及门板之时,身后的女子突然停止了挣扎,募地道:“你是甚么人?” 她的声音轻而不飘,有着击打人心的坚定决绝:“你算我的甚么人?你凭甚么在此逼迫我离开,还自以为打抱不平?” “你说甚么!” “收收你的善心罢!”她趁着他失神的一刻甩开了他的手,“嫁为皇妃,天下还有比这更尊贵的女人吗?我承认,我的确想过日后逍遥山水、一世恬素。可事到如今,退而求其次,既保得我赵氏一门荣宠,又得己之尊显,何乐而不为?” 压抑的黑夜中,只依稀可见他的身形摇晃,一对眸子却直勾勾地盯向她,不曾偏移半分。 “你若强行将我劫去,最好的结果不过是教皇上相信,我乃是被迫离开,不至雪上加霜、迁怒赵家。可爹尚在狱中,君威难测,倘若因此生变,不正是你所乐见的吗?”她微微别过脸去,一字一顿道,“若我没记错,诬陷林将军的谣言始于宋廷。” 他的喉头滚了滚,声音有些沙哑:“所以你怀疑我为了报仇故意来此劝你离开,以落井下石、加剧宋国君臣不和?” “不该怀疑吗?” “好……好……”看不清神情,只听见他似是笑着,却又笑得很是失态了。他退后一步,扶着门框,淡淡地撂下一句话,便如一阵风,消失在月色下: “如此,便是林某多管闲事了。” 洞开的屋门灌入夜间的寒风。女子愣愣地站在原处,半晌方反应过来似的,轻步上前关上了屋门。月光在她苍白的面颊上一晃,被掩上的门扉截断了去。 依旧是一道孑然的黑影,跃出宫墙之时却不似来时那般果决矫捷了。离了皇宫,林卿砚撞进了一家酒肆,不顾店家的惺忪睡眼,硬是要住店,顺道要了三坛尘子醉。 昏昏欲睡的小二麻利地将酒送到客房,重又倒头睡去,却忘了给那三坛烈酒配上一只酒盅。 林卿砚随手以内力震开坛口,就着不规则的裂隙满饮了一口,清洌的酒香打湿了前襟。 他不是不记得,南国金陵还有千头万绪在等着他;他不是不记得,他曾答应过要快去快回。可眼下,他真的累了,他想喝些酒,好好睡上一觉。酒醒了,或许就能放下了。 这酒来不及温一温,带着夜间的清寒滑入喉间,寒意道尽、留下火烧火燎的滚烫。 “如今天下太平、两国交睦,待佑回去交了差事,得了空再来南昌府与林兄共饮……” 一道嗓音倏地划过,他猛然举起酒坛,淅淅沥沥的余酒洒入口中——这第一坛,已空了。 被擦得发亮的酒坛映出模糊的人影,他眯着眼瞅了瞅,这镜中人愈看愈不像自己,细皮嫩肉的、一对狐媚的眼睛,像谁来着? “嘣——”只那一瞬,酒坛迸裂,锋利的碎片沿着他的手心四散飞溅,或有那么一两块划过皮肉、带出血来的,他也不甚在意,又捞了坛尘子醉在手。 他是有点渴了,转眼又是半坛酒下肚,可支离破碎的话语却时断时续地闯入他的脑中,划开一道又一道口子。 “倘若因此生变,不正是你所乐见的吗?” “不该——怀疑吗?” …… 他有多恨赵普与赵匡胤狼狈为奸、陷害忠良,只有他自己清楚。诚然,他只想过将她救出皇宫,至于赵普的性命,他懒怠费心,由赵匡胤取去了,倒也干净。难道——是他错了吗? “你算我的甚么人?”她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凭甚么在此逼迫我离开,还自以为打抱不平?” 他算她的甚么人?称兄道弟的萍水之交、各取所需的酒肉朋友、国仇家恨的冤家对头、还是…… 他有些醉了,想不分明了。 (今晚、明晚、后晚、大后晚四天,晚八点都会加更一章~~) ------------ 第四十四章 微察探监?誓明志 第二日隅中,林卿砚方支着脑袋从圆桌上起来,屋中弥漫着久久挥散不去的酒香,地下散着一地碎酒坛子——他竟喝得不省人事,伏在桌上睡了一夜。 他平日里饮酒一向节制,兼而酒量总是略胜姜楠等官家子弟一筹,是故从未饮醉至此。昨夜,是怎么了? 如潮般的记忆倏地涌了上来,撞得他的脑仁一阵生疼,手却紧紧攥着胸口的衣襟。他的头昏沉得厉害,使劲摇了摇,方稍稍镇静了下来。 昨夜乍闻她身陷皇宫、将为人妃,他便心急如焚地闯了去,只想着将她带出皇宫,确实未及多思其中利害,便算是他莽撞。可平白受她如此指摘,却教他如何甘心! 倒也奇怪,活了这近二十载,他又不是没被人误会过,却从未像昨夜那般失态。冷静下来想想,她为了逼他离开说的那些话,倒是句句踩在点子上。着实恼人,为何她总有三两句话就教他心绪大乱的本事? 又扶着脑袋坐了会子,他松开胸口的衣襟,慢慢站了起来,才发现自己还是一身夜行衣打扮,须得换一身便服才是——昨夜说的终归是气话,这汴梁一时半会儿是走不开了,左右回不了金陵,倒是去瞧瞧宋唐船队之事查得怎么样了罢…… 汴京东市的一家小客店迎来的新主顾,只可惜这位剑眉星目的公子似是来寻人的,前脚刚迈进客店,便被在此住了几日的客官给迎进了屋去。 “二少爷。” “免礼!”林卿砚拂袖坐下,“事情查的如何?” “回少爷,”一健壮的青年男人站起身抱拳道,“汴梁渡口接头之人乃是宋国太常寺丞,名唤冯峥。” “‘宰相门前七品官’,这冯峥区区一介六品京官太常寺丞,是替何人跑腿?” “小人等只查出,他早年曾为宿州地方官,五年前由赵匡胤四弟赵光美举荐入京,这些年安分守己、薄功无过。” 林卿砚不由得皱眉:此事怎么会和赵光美那个风流王爷扯上关系? 那青年男人打量着二少爷的面色凝重,心知他们查的线索委实少了些。奈何那冯峥的的确确是个囊空如洗的清官,别说犯下甚么记录在案的大过,就连处理公文时写一二个错别字都是少有的事,要想从此人身上翻出头绪着实不易。等等,这冯峥在公事上的确无可挑剔,可若说…… “二少爷,小人等分头监视冯峥多日,尾随之下偶然发现他在外另有姘妇,并将其藏在城外的私宅之中。” “他在私宅中留了多久?” 男人一愣,答道:“申时入府,戌时离开。” “冯峥家中妻妾几人?” “一妻二妾。” “查清楚冯峥那房姘妇的底细。” “甚么?”男人显然不理解,为何要在一个女人的身上大费周章。 “你自己也说那冯峥囊空如洗,如何有闲钱在外为情人另辟一处府苑?他家中一妻二妾,可见妻室并非善妒之人,缘何不能纳进府中、共侍一夫?午后入府,晚膳用毕离开,你当真笃定那私宅中住的是冯峥的姘妇?” “小人这便去查!” 男人躬身一礼,便匆匆离店,去寻在汴明察暗访的其余同僚了。 见人脚下生风地走了出去,林卿砚摇摇头腹诽道:“郑王府的这些个探子的确百炼成钢,可恰恰是因着识的多了见怪不怪,反倒画地为牢、裹足不前。” 他一面叹着,一面踱步出了客店,望着日色已近午时,正是大理寺放饭的时间。 大理寺不同于一般的牢狱,若直系亲眷要走正规渠道探监,手续之繁琐、筛查之严格、再来一二个不近人情的铁公鸡把关,往往令人望而却步。但大理寺的监牢终归也是个监牢,法外便有人情。有权的端个权势、有钱的掷个几金,倒也进得。 眼下,林卿砚便回身从客店里拎了盒现成的饭菜,阔步往大理寺而去。 狱卒小哥上下左右将他打量了个遍,觉着端着饭盒、彬彬有礼、又出手阔绰的这么个少爷,定是老丞相在外留情生下的个孝子,终是把掌心握得发烫的银锭子揣进怀里,侧身放了行。 顺顺当当进了狱室,隔着木栅栏便见牢房的木桌上整齐摆着一桌的饭菜,粗略瞧去像是没被动过。而现如今还顶着大宋同平章事官衔的赵相则在一旁的土炕上正襟危坐着。 听见响动,他转过脸来,面上不曾泛起半分波澜:“林公子,久违了。” “赵相看见在下,似乎不大惊讶?” “若说惊讶,这几日想得到、想不到的人,老夫都见了些;若说不惊讶,想必你是为了怜儿而来罢?” 林卿砚握掌为拳,暗自忿道:“这老匹夫!” 赵普淡淡地收回目光,“初时,老夫以为只是小女单恋林公子,可南昌传书、加之今日有此一见,便知小女一片芳心未曾错付。” “何必在此故作聪明?”他冷笑了一声,“先父尸骨未寒,赵相莫不是忘了枢院画像、西街府邸?” “若非此仇在前,又岂能显见得林公子此行难能可贵、一寸丹心?”赵普不紧不慢道:“这些年,老夫为了大宋一统,做了些有违道义、减损阴德之事,但若有重来之日,老夫也会故而为之,不过各为其主、各张其事罢了。当初,我助皇上行此离间之计,误导郑王将此处见闻上书江南国主,间接致使一代大将身陨。虽不知林将军真正的死因,只怕也与谣言脱不了干系。你既早知此节,仍旧来了汴梁,便知你对怜儿的心意。” 赵普言中道明,汴京中的种种戏码皆为误导郑王,究竟是他果真与张奉洵偷换奏折一事并无瓜葛,还是避重就轻、一叶障目? 林卿砚不为所动,只蔑笑道,“在下的心意还是不劳赵相在此多加揣测了。不过你那女儿倒是孝顺得很,以为自己留在宫中便能救赵家于水火。堂堂大宋宰相,却要一个小女子来救,不觉害臊吗?” “实不相瞒,怜儿的容貌与她生母形同神似,当年周世宗征唐,皇上亦是动了情的。怜儿入了后宫,倘若曲意逢迎,自当扶摇直上;倘或和光同尘,也能明哲保身,不失为一个好归宿。”眼见林卿砚的面色一点点变青,赵普忽地话锋一转,“不过,若似怜儿这般心有所属,而你二人又两情相悦,则另当别论……” “如何别论?” “左右都是圣旨赐婚、父母之命,嫁入皇家终归胜过寻常官僚之家。但若你二人情投意合,老夫也不是棒打鸳鸯之人。你将怜儿带出皇宫、结为连理、爱她护她一世,此后天南海北,老夫就当从没有过这个女儿,赵家之事,她亦不必再上心——你可做得到?” 赵普一语言罢,只将视线轻飘飘地落在膝前一丈的草垛上,沉心静气以待。林卿砚却觉得周身仿佛投射着千百道炙热的目光,每一道都直逼他的内心,让他无处藏遁。这一切,他可做得到?类似的诘问每每在夜深人静之时闯入脑海,总是被他强行挥散开去,如今方知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自欺欺人。 他承认,他再放不下她了。他明知汴梁谣言并非她的过错,却一次次借此与之划清界限,不过是不愿相信,自己也有沦陷至此的一日。他原以为,断便能断得一干二净,前尘往事不过一笑泯之,来日分属敌我便可不再留情。如今,倒是他痴心妄想了。 或许,是该有个决断了。 他双手掀起下裾,施施然跪了下去,楚洁的浄衣饱饮着狱中泥地的潮污。这是他第一次向赵普行跪拜之礼,只怕亦是最后一次。纵然往后赵普与她断绝父女关系,眼下,那个人依旧是她的爹。 林卿砚抱拳在手,一丝不苟:“在下,江南林氏一族林卿砚,求娶滁州赵氏千金赵攸怜。从今往后,连理共枝、结发同心,白头相守、永不相负!若违此言,天地共诛!” 赵普转过面来,嘴角带起一丝温存的笑意。林卿砚只道这是一个父亲嫁女儿时所露出的欣慰,却不知这样的笑容,是他许多年都不曾有过的了。 “好,今夜酉时前我自会教怜儿晓得,她留在宫中并无裨益。至于能不能把她‘劫’出皇宫,就是你的本事了。” 林卿砚磕首于地:“小婿谢岳丈成全!” 狱卒小哥见出来的这位公子满身灰土、不苟言笑,心道此人还真是孝顺,不过是探个监,还三跪九叩的,难不成这赵宰相命不久矣,他这是来叩谢生养之恩的? 林卿砚便是这般出了大理寺,像踩在一朵云上飘飘然,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也不知兜了多少个圈子,终是绕回了昨夜随便择的那家酒肆。手心上划的伤口犹在,满是酒气的屋子却已被打扫一新。 重新点了顿午饭,慢腾腾地用着,忽闻门外叩门道:“二少爷,小人是郑王府的。” “进。” 那人推门进来,正是今晨见过的青年男子。他匆匆作了个揖,道: “二少爷,查出来了,冯峥在城外的宅子,地契房契上均以赵德明为房主,这赵德明正是晋王赵光义的次子。这处宅子原本一直空置,直到五年前一个瘸腿的女人带着一干奴仆住了进来。这女人平日里从不出府,一应事务自有下人打理。” ------------ 第四十五章 为劫佳人?事重事 这便解释得通了。 那宅子并非冯峥所有,而那宅中住的女人是不是冯峥的小妾也有待考量。但可以肯定的是,冯峥与赵德明乃至赵光义一定有着某种联系。 赵光义、赵光美,这太常寺丞当真是树大好乘凉!想要不动声色地查清这背后的错综,看来还得从赵德明名下宅邸中的女人下手。 “今夜派几个影卫潜进去一趟。我要几样东西,一,府院中的兵力与人员配置位图。二,那女人的一样贴身饰物。三,那女人的肖像图样。切忌打草惊蛇!可办得到?” 那人前后审度了一番,一口应下了,屈身告退。 林卿砚轻扫着袖摆上的飘尘,踱至窗前,望着天色已近酉时。今夜将她带出来,明日便可启程回金陵——从此,汴梁相府的消息不会再肆无忌惮地搅扰她的清静,他能护好她,不惜一切。 只是不知,她是如何想的?即便她愿意离开皇宫,又可会同意随他回唐国? “你若嫌我是个女儿身,便喊我阿佑罢。不是‘赵攸怜’的攸,是‘赵佑’的佑,可好?” 纵前路千头万绪波谲云诡,他还是不由得轻笑出声。慢慢将那两个字放在嘴边反复搓捻揣摩,“阿佑……阿佑……”,或许这便是她的愿想,此后这世间再没有宰相之女赵攸怜,只有江湖游客赵佑。 不似寻常的采女,赵攸怜自入宫以来便没被安排甚么活计,一日到晚不过是待在锦绣苑的小屋中写写画画,装出副大家闺秀的模样,与早几年在西苑学女红女戒时并无甚么不同。但今日,又有了些不同。 先是林卿砚夜闯锦绣苑,逼她狠心说下那些重话,心烦意乱了一整日。 再是午后,颇为投缘的采女来她屋中坐了坐,说是宫人们都在议论,为何皇上召她入宫多日,却不再过问亦无册封。有些嘴碎的小婢子在说,皇上这是为了惩戒宰相,故意将他的女儿纳入宫中,是为报复。她讪讪地笑着,也不甚在意。 近晚膳时,她收到了一封二哥遣人送来的家书,信封外并无署名,展开来便知是爹的字迹。 “怜儿如晤,此信无为外人道也。为父昔闻圣意召尔入宫,想汝承母之貌,颇得圣眷而偿父过,是以欣慰。不料而今查明,圣上偏恨乃母,召尔入宫以为雪恨,每每见汝,思及乃母,必当仇恨愈盛。为父已手握晋王谋反罪证,必可将功抵罪,只苦于不得良机面圣。事到如今,唯尔佯装被劫离宫、了无踪迹,借此点引圣怒,为父方得面圣陈情。此事宜早,自有人来接应与你。切忌逃离汴梁,三年内不得归。阅后即焚。” 原来她这张像极了师父的样貌竟不能慰藉皇上怒意,反倒徒惹仇怨吗?爹既有办法偿赎此罪,不消说让她背井离乡躲个几年,便是一辈子藏在暗处不得见光又有何妨。说是早晚会有人会来接应她离开——二哥应该告诉爹了罢,她武功全失的事。既要做出“劫”的样子,若是派来的人本就自顾不暇,晾她一个人在旁……嗐,不想了,爹总会顾虑周全的。 她捏着信纸,借着火盆中的热炭点着了,见一簇火苗愈燃愈旺,快烧到纸角了,方扔进盆中,让它化为了一团灰烬。 今日的事端已经够多的了,只是她不曾料到,还剩那么一桩。 …… 酉时已过,林卿砚在酒肆中无所事事地磨蹭着,静待暗夜的降临。不知为何,他竟有些坐立难安,恨不能当即闯入宫去,了结这茫茫无边的心慌。 左右是要劫人,动静自然是愈大愈好,早些去却也无妨。他好不容易找到了这么个理由,当即便换了夜行衣,腰间悬了把下午从打铁铺挑买的铁剑,便大摇大摆地去了。 约莫戌时正四刻的光景,他便跃下了锦绣苑的宫墙,轻车熟路地往那一间小屋而去。苑中大多数屋子灯火尚明,她的屋子却灭了灯火,一片漆黑。他心生疑窦,却见那屋门上拴着门锁,不知这么迟她去了何处。 听到园中一处屋子起了响动,他忙闪身躲入墙后,只见两个女子一左一右端着铜盆走了出来。 “总归该有这么一日的。你也不想想她被圣上传唤进宫都多少日了。”年长些的采女道,“宽宽心罢,人家毕竟是宰相之女,又是皇上钦点的。” “董儿也明白这个理儿,”年轻些的道,“可我们姐妹都进这锦绣苑几个年头了,连皇上的背影都没见着,心里多少有些难受罢了。” “你自个儿难受不多时便过去了,只千万别教外人知道了,那位可是未来的充媛娘娘,今夜过去少不得荣宠加身,我们巴结还来不及,怎敢在背后嚼舌根?” “董儿知道了。” 二人倒了盆中的水,便挽着手回屋去了。 林卿砚藏在暗处,紧握的拳头使得手心结痂的伤口重又淌出血来。他心底一阵阵地发寒,如箭一般冲了出去,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有多怕赶不及。 随手挟持了一个打灯的小太监带路,他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赵匡胤的寝殿福宁宫。主殿中的扇门隐隐透出昏黄的光,那象征皇权的金色此刻却格外刺目,他再给不了自己犹豫的余地,提着剑撞开了殿室的窗。 殿中的二人只闻侧窗一声响喨,折断的木格霎时散了满地。一身着黑衣的蒙面男子翻入殿中,明晃晃的白刃在他手中未染血色。 “你是何人?”着单衣端坐在龙床上的赵匡胤横眉冷对,“来人,护驾!” 而距林卿砚十尺外光洁的地面上,玉软花柔的女子穿着丝薄的一层绸衣正跪在地上,她转过的半边脸红扑扑的,眸中显出的惊恐之色恰到好处。 闻见殿外兵戈响动,林卿砚迟疑了一瞬,举剑向赵匡胤刺去,赵匡胤瞬即抄起龙床下的佩剑,“铿”地一声,剑刃在雕龙的剑鞘上擦出一道火光。 果然是一分钱一分货,收剑之时,便瞧那铁剑之上已然坑坑洼洼,布满了缺口。林卿砚舞剑虚晃了几招,佯装不敌,抽身急退,一手拎起赵攸怜,将刀架在了她的脖颈之上。 他的手摁在她的柔肩,隔着一层薄衣,能明显感觉到那具胴体的暖热。她的战悸演得很是到位,甚至在被提着领子拎起来的时候,吓得浑身软绵绵的没有气力。 正此时,殿外的侍卫已然闯入了内殿,齐齐举着刀,颇为小器地将他二人围在了一个小小的包围圈之中。 “不许动!”林卿砚尽可能压低自己的声音喝道,稍稍旋转手中铁剑,折射出凌厉的寒光。 赵匡胤见过他,他不能多说话以免被认出来。赵攸怜也清楚这一节,做出一副惊恐万状的可怜模样,泣声道:“陛下……救我……” 福宁殿的公公记起那刺客劫持的不过是尚无封号未曾侍寝的区区采女,急忙在后头尖声喊道:“都愣着做甚么,保护皇上要紧!” 一众侍卫本就绷紧了一根弦,乍闻此令,举着刀便冲了上去。 “住手!”内敛而沉稳的嗓音,“都给朕退下!” “皇上……”侍卫们面面相觑,怔立当场。 赵匡胤横眉怒目:“没听见吗?都退下!” 一声令下,拥挤不堪的寝殿很快变得空空荡荡,独余三人对立僵持。 “你是何人?”赵匡胤拔剑出鞘,一步一步逼近,“为何要刺杀朕?” 林卿砚不意与之纠缠,将手中的剑收紧了一分,沉声道:“放我走!” “你可知,你所劫之人不过一介采女?”赵匡胤将镶金的剑鞘扔到地上,发出“咣”的一声闷响,“你以为,朕会为了一个女人而受人威胁?” 话音未落,赵匡胤便挺剑刺了过来,林卿砚运起轻功带着女子急急向后掠去,很快被逼到了墙角。他只得将女子推向一边,挥剑迎了上去。 电光火石之间,两人已过了十数招。 赵匡胤早年领兵南征北伐,久负盛名,虽则这些年坐惯了龙椅,毕竟宝刀未老,手握龙骠剑强攻之下,赫斯之威迫得人寻不到丝毫喘息的余地。 林卿砚勉强接下一次次劲厉的攻势,不由得暗暗心惊——若非疏于勤练,这宋国皇帝的武功比之爹也不遑多让。他挥舞着手中这柄破剑,打量着眼下想要取胜已是不能,好在赵匡胤已年过四十,兼此强攻尤耗气力,唯有尽力缠斗百余回合,待其气力不济,再寻空将人救走。 赵匡胤倒不去计较这刺客安的是甚么心思,只道此人武功不俗,先将他困住,好让赵攸怜趁机躲到一旁去。只是眼下看来,这小姑娘的精神颇有些不济,又犯着高热,竟吓得瘫在地上不敢动,这多灾多病、胆小如鼷的身子倒真不像她。 赵匡胤皱皱眉,出招愈发狠厉,密不透风的数十招强攻之下,“唰”的一声,林卿砚的右臂被划开一道四寸长的口子,几可见骨。 见此情景,赵攸怜的心蓦然一紧,烧得昏昏沉沉的脑子有了一瞬的清明。 方才晚膳后,竟有公公传了圣旨到锦绣苑,召她今夜侍寝。她好不容易饶了一刻钟,在屋中用冰水将自己浇了个透,又打坐归气,将寒气逼进血脉。果不其然,经宫婢收拾一番将她送到福宁殿之时,恰好这高热便发了出来。待皇上处理完政务归来,她这副弱不禁风的病体自不能承受圣恩。于是她施施然跪下,声泪俱下地再为赵家求求情,尽显孝女本色。正跪着,他就闯了进来…… 龙骠剑受了血气,愈发霸道,招招鸷猛。林卿砚将剑换到左手,应对起来便愈发吃力了。他右臂的黑衣不住地滴下血来,浓重的血腥气就连她发烧塞住了的鼻子都闻见了。如此下去,只怕撑不到百招。 一直以来,林卿砚都是只守不攻,如今他索性横了心,不去格挡那挟势而来的剑锋,操着那破败铁剑直逼赵匡胤的心室。赵攸怜坐在地上,视线有些模糊,以她的角度恰好只看得见龙骠剑往男子的胸口刺去。她的瞳孔倏地放大,强挣着从地上爬了起来,挡在了二人中间。 “哧——” 彼时龙骠剑的剑尖距林卿砚尚有两尺余,赵匡胤猛地收剑,剑锋堪堪滑过女子的肩背,削下一绺乌黑的秀发。 但林卿砚的铁剑先他一步,早已避无可避,直直地刺入了女子的肩胛。 ------------ 第四十六章 血染绒花?坦诚见 铁剑募地抽出,斑痕遍布的剑尖濡湿了两寸,血珠蜿蜒而下。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鲜红的血流汩汩涌出,打湿了雪白绸衣上烫金的绒花。尖锐的痛感此时方铺天盖地地涌来,她的脑子愈发混沌,脚跟发软,跌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 赵匡胤见她为救驾而伤,一时大骇,又见那张同皇甫罗一般无二的面庞,不由得晃了神。林卿砚右手抱着女子,左手持剑虚晃一招,趁赵匡胤急急闪避之时,带着赵攸怜从进时的窗洞掠了出去。 晚风簌簌,怀中的人儿烧得滚烫,一张小脸却煞白得失了血色,林卿砚又急又痛,只得小心地避开她的伤处,将她搂得更紧了些。焦心如焚地出了宫墙,他火速往住处赶去,便听她在怀中细若蚊呐地喃喃着:“结果我还是被你劫了出来,我——是不是很没有出息?” “不要说话。”她愈是这般费神地想要逗他宽心,他更是心疼得无以复加,“很快就到了。” 她将脑袋往他的臂弯间埋了埋,“还是——这样好些。” 她是说,还是留在他身边,好些。 匆匆赶到酒肆之时,她已昏昏沉沉地半昏迷过去了。他直接从二楼的窗子跃入客房,将她轻轻地放在床上,掖好被褥,拿干净的帕子摁住了她的伤处。如今皇宫的侍卫必然已在宫内外大肆搜捕,他们不能往医馆去。所幸她身量小,那一剑并未刺及要害,当务之急就是止住伤口的血,还有她的高热,在这个时候易使创口感染。所以他现在要做的就是以最快的速度到药房抓些金疮药和棉纱,再赶回来为她治伤,等伤口止住了血,再输些真气将她体内的寒气逼出去。 饶是如此简单的几个步骤,他心烦意乱地想了半晌方理清,又差点穿着臂弯破了个大洞的夜行服闯了出去,手忙脚乱地换了件便服,随手扯了段衣料包住淌血的右臂,以防血渍渗出,教人察觉。 他走到榻边俯身温言道:“我要去买些金疮药,门是锁着的,出去时我会将熄灭烛光,这样就不会有人发现你在此。我很快就回来。” 见女子已昏睡得不省人事,梦中还微微皱着眉头,似在忍痛,他心头一绞,咬咬牙转身欲去,不妨一只小手扯住了他的衣角: “不要走……”她迷迷糊糊地呐呐着,“我不是……故意的……” 林卿砚只当她一个人害怕,轻轻地将衣角从她手里抽出,轻声哄道:“别怕,我很快就回来。” 哪知她胡乱地揪住了他一根手指头,眼睛仍阖着,似是睡不安稳,睫毛微微地颤抖,竟淌下一滴泪来:“我不是有意说那些话的。我……我知道你是好心来救我……我想跟你走,可是……可是我不能走……” “我知道……”林卿砚觉得仿佛有甚么塞住了他的喉头,一时竟不知道说些甚么。他小心翼翼地将指头抽了出来,重新掖好被子,灭了烛火,翻出窗外。 入夜之后药房早已关门,他硬生生敲开一家,为防起疑,又多抓了些跌打损伤的药贴药膏。回去之时,正见一队御林军自巷尾盘查而来。而他们去的方向,正是酒肆所在的那一条街,若贸然赶上他们,只怕会被察觉。 念及客房中昏迷不醒的女子,他定了定神,拾起一户人家院角的碎砖,跃上瓦顶,将砖头用力地往反方向掷去。御林军闻见响动,急急追去,他方跃下屋檐,赶回了酒肆。 “哟!客官回来啦!”擦桌的小二殷勤地问了声好儿,林卿砚草草冲他点了头,上楼用钥匙开了锁。 黑暗中,隐隐能听见女子呼吸的声音,时重时轻,很不安稳。 他从里边插上了门,重新点灯置于床头,又将一罐罐药瓶子散了满桌,取出药酒、金疮药并棉纱。 林卿砚轻缓地将女子托起,在她耳边道:“我回来了,得给你止血治伤。这是我头一次给别人治伤,你……你忍着些。还有你这身衣服,我得给你去了……” 他的声音愈来愈小,好不容易说完了,赵攸怜还是安安静静地枕在他的怀中,不置一词。她睡熟了也好,少些苦痛,也不至于太……难为情。 他将那层薄薄的寝衣褪到胳膊,露出了女子悬于颈后的肚兜带子和雪白肌肤上那道晕染了大片血红的怖人伤口。创口不大,却深两寸,还在不断往外渗着血水。 他心疼地移开视线,腾出只手取来床头的药酒,用牙将塞子拔开,瓶口顺着女子的肩膊倾下。火辣辣的灼烧感在药酒倒下的那一瞬沿着伤口蔓延开来,赵攸怜痛呼出声,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她只觉得半边身子都被这种痛震麻了,咬牙硬抗了过去,方腾出些精神打量自己现下的光景。 而林卿砚早已手脚麻利地擦干了她伤处的血水,撒上金疮药,眼下正单手给她包扎起伤口。 “我……你……” 林卿砚直起身子,义正言辞地对她说:“你的伤需立刻治疗,眼下自然不能去医馆。习武之人受些刀伤剑伤再平常不过,我也算是久病成医,先给你这么处理一下,应应急……” “可是……”赵攸怜低头看了看自己光着的肩膀,想了想自己躺在他怀中的姿势,不由得一阵心慌。 “你放心!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我林卿砚虽不是甚么古道热肠,这点助人为乐的心还是有的,你也不必太挂在心上。”他一本正经地赖皮道,“不过——若你实在是过意不去,以身相许我也是不反对的。” 赵攸怜正病得混沌,乍一听他这解释,竟不能领会其中深意,只皱着眉:“甚,甚么?” 他忽地擒住她的手,俯身自上而下望向她的眸,两张脸相距不过五寸:“阿佑,我们成亲罢。” 视野被他倒过来的脸塞得满满的,那对眸子中流露出赵攸怜从未见过的诚挚,教她不由得晃了神。 久久地注视着他坚毅的眸,眼波流转,女子的脑海中翩然闪现过千万场景,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她很早就知道,自己离不开他了。她想得很简单,既然离不开,那便尽己所能,长长久久地在一处。他……竟也是这般想的吗? 她的额头滚烫得厉害,嘴唇轻动嗫嚅了半天,愣是蹦不出完整的一个字。她索性放弃了,咬着唇点了点头。眼角,泪下。 林卿砚大喜过望,动情地望着女子娇小精致的面庞,方欲再说些甚么,便听楼底下一阵喧闹。 “各位军爷,不知这是?”小二的声音。 “我等奉谕旨连夜搜查汴京城,捉拿要犯!你们在楼下搜,你、你、你去楼上!”又问小二道:“你可有见到形迹可疑之人,尤其是一个右臂受伤的高瘦男子带着一个胸口中剑伤的女人?” “哎哟军爷,我们这是正经客栈,住店的都是有名有姓的正经人,哎哎军爷,那陶罐有些年头了小心着些,磕坏了掌柜的可是……哎,掌柜的您来啦……” 楼下正乱作一团之时,早有兵士冲上楼来挨门挨户地敲开了门。说是敲门,若砸了两下吼了两声还不见人来开,便一脚将门踹开强行搜查。很快便查到了林卿砚所在的那间房。 房内一片漆黑,敲了两下不见有人应声,御林军士方欲提脚,那门却自个开了一条小缝,有个人偷偷摸摸地站在门后往外窥探。 “让开!”两个兵士二话不说就将门猛地一推,闯进了屋内。 刚推开门便闻到一股极为浓重的酒味,这气味之中似乎还掺杂着些其他甚么分辨不清的味道。屋中暗摸摸一片,方才开门的那人摇摇晃晃地跟在他们身旁,大着舌头道:“原来是官爷……草民,嗝……草民这厢有礼了。” 离他最近的那个小兵嫌恶地推开满身酒气的醉汉,叱了声:“点灯!” “灯……灯……”那人喃喃着,低头在桌上摸索着 站得远些的那个兵士使劲瞪大眼睛四下望了望,隐约能看见屋中除却一副桌椅和一只衣橱外空空荡荡,床上的被子蜷成一团,床脚还随地散着几件衣袍,显然是这汉子和友人喝醉了酒,胡乱就回客栈睡下了。他三两步上前拉开衣橱的门板,里头不过三两摞被褥,并未藏人。朝另一人打了个招呼,这人便转身出去搜查下一间房了。 那醉汉还在桌上胡乱地找着灯烛,小兵看不过眼,掏出怀里的火折子燃了,将明晃晃的火焰凑到那醉汉脸边。 “啊!”那人吃了一惊,猛地一挣,险些烧着了头发。 “不许动!”小兵借着火折子的光先是看清了那醉汉的脸——大大地出乎他的意料,那是一张极为俊秀的面庞。于是这个醉汉的形象一下就从烂醉如泥的土人,变成了清风明月的竹林贤士。 火折子往下,照到那人的右臂,小兵握着那人的手肘,将胳膊拎起来上下翻看,白净的中衣上不染纤尘,更别说甚么伤口血渍。 “嗯——”小兵点点头,熄灭了火折子,“逮捕要犯,叨扰了!” 将门关上插好木销,林卿砚方松了一口气。他赶忙走到床边,将被子掀开,赵攸怜缩在其中,蜷成了一团。 “怎么样?”林卿砚轻轻地将她抬起躺平,关切地问道。 “没事没事。”她扯出一个笑,“龟息是基本功,我再不济也不至于连这都忘了……你的,手……流血了。” ------------ 第四十七章 因袭生愧?旧案重 林卿砚低头一看,右臂本洁白如雪的衣料隐隐渗出一点红,还有愈渐扩大之势,看来是之前缠的衣物已经彻底被血浸透了。 “好险!幸好没教那些御林军看见……”他满不在乎地将衣服拉了拉,把带血的那一块藏到了后边,“他们应该不会再回来了。你好生睡一觉,明日我去找你哥问问,看能不能把你们相府的医士借出来用用。” 她执拗地盯着他的右臂,已经烧得有些重影了:“你的手……” “放心,我自己会处理的。” 她点点头,又小声嘀咕道:“爹本来让我立即离开汴梁,三年内不得回来。” 林卿砚望着她黯然神伤的样子,心知这是赵普的话奏效了。他又何尝不想立即带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只是长途跋涉对她的伤有百害而无一利,他不能冒这个险。 “从今往后,无论是天南海北,我都会保护好你,不再让你受半点伤害!” 没想到他突然如此郑重,女子眼帘低垂眸光闪烁,胡乱地点了点头。 “等你的伤好些,我们去江南国可好?” “嗯,听你的……” “好了,快睡罢。” 赵攸怜恋恋不舍地拉着男子的衣角:“那你呢?” “你先歇着罢,我包扎好手上的伤打个地铺睡。” “不要……”她烧得通红的小脸上泛出儿时撒娇的神情,“这床这么大,你到床上来睡,下边冷……” 他的眼睛温暖得能化出水来:“好。” 次日,晨。 彻夜不眠地将汴梁城翻了个底朝天的御林军耷拉着个脑袋进宫复命去了。昨夜的刺客武功不凡,赵匡胤诚没指望他们能将人押回来,可半点蛛丝马迹也没搜着,着实不像话了些。罚了他们人人减奉三月,便挥袖遣退了。 赵匡胤高踞龙座之上,批了会折子,顿感心烦意乱,唤来掌事公公吩咐:“去大理寺,提赵普觐见。” “皇上是要亲审?” 赵匡胤明白公公的意思,他问的是,要以宰相之礼相迎,还是囚犯之姿押送。 “把旨意下到大理寺,秘密提审。” “老奴领旨!” 一个时辰后,昔日的宰相便着一身单调的深衣,站在了御书房正中央。宫人屏退,赵匡胤居高临下道:“相国别来无恙?” “蒙皇上挂念,臣一切安好。” “相国是一切安好了,可相国的女儿,朕的皇妃却不大安好。” 赵普的眉头一紧,分寸拿捏得很是到位:“不知可是小女无状,惹怒了陛下?小女自幼顽劣难驯,微臣疏于教导,求陛下海涵!” “相国是否疏于教导,朕不知。”赵匡胤的目色有一瞬的柔和,“只是昨夜相女舍身救驾之功,朕却是记在心上。” 舍身救驾?赵普的心猛地一沉。他只接到回报,有一个刺客深夜闯入福宁宫,掳走了本要侍寝的采女,却不知甚么舍身救驾……怜儿她受伤了? “皇上这是何意?”赵普的脸色有些难看了,“竟有贼人胆敢行刺皇上?小女,现下如何了?” “朕与刺客打斗过程中,相女冲上前为朕挡了一剑,虽属误伤,这份情,朕还是领了。相女后为刺客掳走,至今不知下落。”赵匡胤摇头叹着,面露愧色。见赵普忧心更甚,只得宽慰道,“相国不必太过忧心,那一剑并未刺在要害处,若那刺客仍存恻隐之心,令女当不至于……” 闻及此,赵普稍稍定下心,面上却愈发显出焦急的神色:“刺客若是为了全身而退而劫持小女,又岂会至今不知下落……只怕……” “朕昨夜便派出御林军搜查汴京,尚未发现她的下落。不幸之中,不失为一个好消息。相国暂且宽心,此事朕必会彻查到底。” “陛下可知那刺客是何身份?”赵普急拱手请道,“臣请旨加派府中卫从追查……” 愣了一瞬,赵普方下跪埋首:“罪臣失言。” “为父之心,朕岂不知?相国请起。”赵匡胤虚抬了抬手,又道,“如今相国身在狱中,诸事多有不便。相信朕,此事朕定会给相国一个交代!” 赵普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仍旧低着头:“皇上言重了……” 昔时亦兄亦友的二人,竟至今日这副情状,赵匡胤心中亦是感慨万千。他指着侧首的茶座道了声:“坐。” 赵普坐下,面上仍是浓得散不去的愁容。 “则平兄,”黄袍男子忽地这般唤道,“你的女儿,长得真的很像她。” 赵普听出了他话中的无奈与怅然,脑中正思虑着如何应对之时,又闻皇上道:“很像,却不是她。” “若是她,一定千方百计地想要朕的性命,以慰皇甫将军在天之灵。又怎会救朕?” “陛下。”赵普劝道,“陈年往事,何必挂藏于心?昔日皇甫罗年少气盛,焉知她没有后悔过当初一心报仇而犯下的那些错事?” “她想要报仇,一直到瘗玉埋香时。” 赵普眸色一紧:“陛下此话何解?” “六年前,慕容延钊将军病逝府中。你总不会忘了,他是如何死的罢?” “此事乃臣经手,自不敢忘。六年前,一蒙面杀手闯进慕容府,趁其不备重伤了慕容将军,最终还逃出了重围。慕容将军也因伤重,于两日后身故。当时皇上命臣在朝中掩盖此事,不致朝野震荡,此事——”赵普募地瞪大眼睛,“难道与皇甫罗有关?” “那杀手虽逃出了慕容府,却受了慕容延钊一掌,又在打斗中遍体鳞伤……想来,亦是命不久矣。”赵匡胤仰着面,看向雕梁画栋的屋顶上虚无缥缈的一处,“你说的不错,那杀手蒙面,但并非以巾裹面,而是以面具遮脸。打斗中,她的面具被一护院斩落,在场的人说,她的脸上有一道疤,从右耳根到下巴。除却那道疤,这杀手是个地地道道的美人。” 赵普大惊失色,只断断续续道:“这……臣竟不知。” “相国不知,是因为朕有心相瞒。”赵匡胤自嘲地一笑,“毕竟你和她——朕终究是有些妒的。” “而后朕曾明里暗里派人查探那个杀手的去向,却再找不到蛛丝马迹。直到相国的女儿前几日跪在这殿中,告诉朕,她在六年前身受重伤、投崖身亡……她至死都没有原谅害死皇甫将军的人,无论是朕、你、还是慕容将军……” “慕容将军与昔日皇甫晖之死有关?” “世宗病重之时,曾私下告诫朕,慕容延钊此人虽有架海擎天之能,却并非德才兼备。相反,他器小易盈,没有容人之量。”赵匡胤回顾道:“滁州一战后,朕将皇甫将军送到周军大营,世宗命人好生照料护送皇甫将军回京,当时,慕容延钊自请送皇甫将军一程。谁知没两日便传来皇甫晖伤情复发不治而亡的消息。世宗觉得蹊跷,暗查之下发现,是慕容延钊派人在皇甫晖的汤药中掺入毒物,可以说,皇甫晖是死于慕容延钊之手。” “慕容将军为何要……” “一者,世宗征唐之时,慕容延钊曾是皇甫晖的手下败将,二人算是有私仇。二者,皇甫晖在唐国军功灼灼,若他肯投降大周,势必封官进爵,慕容延钊气量狭隘,故而生怨。”赵匡胤喟然叹道:“慕容延钊行事虽谨慎,但终有纰漏,不然世宗也不会察觉。想必六年前,她在翠玄山上收到的那封飞鸽传书正是言明了这些陈年旧事,她一气之下前去刺杀慕容延钊,却也赔上了自己的性命。” “原……原来如此……”赵普的脑中一阵轰响,一时无话。 御书房中静默了良久,蓦然响起赵匡胤的声音,坐拥天下、杀伐决断的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在言语中有一丝一毫的示弱了。 “朕又何尝不知相国的忠心?这些年你为大宋鞠躬尽瘁、为朕殚精竭虑,朕都看在眼里。”他的嘴角勾起一个弧度,“说到底,不过是朕不甘心罢了。一场红尘旧梦,本就该让它随风而逝,是朕偏执了。” “皇上……” “今日,你便回相府去罢,一切如旧。” “谢皇上!” 宰相的车驾自宫门而出,驶到相府大门前时,早有人等候在此列队相迎了。 为首的是赵承煦。他领着一众家丁行了跪礼将赵普迎下车辇,亦步亦趋地跟在一边道:“大哥往东边处事,未及赶回迎爹回府。已派人传消息去了,估摸着明日便能回来。” “好!”赵普行色匆匆,顾忌身后随行者甚众,欲将二子领到书房细问昨夜之事,便听赵承煦在耳后轻声道:“安好。” 他的心定了定,步履间恢复了一国宰相的从容镇静,缓步踱至书房,屏退下人。 “昨夜究竟发生了何事?为何皇上说怜儿中了一剑?” “爹,稍安勿躁。”赵承煦解释道,“今晨林卿砚来寻孩儿,说是阿怜受伤发烧需要医治。孩儿择了个妥帖的府医,一同去了一趟,阿怜虽受了伤,所幸未伤及要害,加之处理及时已无大碍,将养个几日便好了。林公子还给阿怜输了些真气,她的高热也渐渐退了。孩儿担心他们住在客栈招摇,已打点了准备将他们移到城外西头的梅居暂住。只是,在客栈时,发生了件蹊跷事……” “何事?” “当时,林公子的手下人来寻他,带来了一幅画像,是林公子吩咐他们查的一个人的样貌。那画像上的女子生得很像阿怜,看上去年岁稍微长些,”赵承煦顿了顿,慎重道, “那女子的右脸颊上有一道疤。阿怜她见了,大为失态,喊那画中的女子——‘师父’……” ------------ 第四十八章 画像描韵?故人见 今日清晨,天刚蒙蒙亮,眼见着在外搜查的御林军渐渐回撤,林卿砚便潜入了束庆阁。赵承煦见他来得这般急,言谈之间尽显疲惫之色,忙亲自去唤了府医,三人一齐往酒肆赶去。 幸而赵攸怜的伤并无大碍,不过先时因高热而失血过多,如今高热已退、血也止住了,还需好好调养。得了医士的诊断,林卿砚的心方定了几分,绷紧的面部表情也松了下来,露出几丝淡淡的笑。 “二哥,林公子也受了伤,让大夫给他瞧瞧。”不知为何,她总是免不了小女儿的羞怯,当着外人的面只脱口称他“林公子”。 哪知府医瞧了林卿砚胳膊上狭长的伤口却连连摇头,说是处理得太过粗糙,已稍稍起了炎症,加之伤及经络、深可见骨,只有不劳动右手至少数月,方有可能恢复如初。 府医替林卿砚重新包扎完伤口,天已大亮了。赵承煦方欲告辞,便闻客房外几声叩门。林卿砚见了来人,央二人留下少坐片刻,陪伴赵攸怜,自己出门去了。 不过半盏茶的工夫,林卿砚便急急忙忙地夺门而入,他手上握着卷半折的画纸,冲茶座上的二人稍稍颔首,便径直走到床边。赵攸怜能明显地看见,他握着画卷的手轻轻颤抖着,眸色中惊、疑两色交杂。 “阿佑,我这里有一副人像,你……你看看,可识得?” 他松手展开画卷,那画上的女人柳眉桃眼、出尘之姿,像极了他所深爱的这个女人。只可惜,画中人的脸上有一道细长的疤痕,画在纸上倒不十分可怖,只是破坏了那浑然天成的美感。 赵攸怜的视线在触及画纸的一瞬剧烈地震颤起来,她挣着想要坐起,“师父!是师父!” 林卿砚慌忙将画卷扔在床上,腾出手来将她护住,“别急别急,先躺下,躺好……” 屋子的那一头,赵承煦闻声走了过来。 “你在何处得的这画像?”赵攸怜急急问道。 “我在追查我爹枉死之事,查到了汴梁,线索——汇在了这画中的女人身上。” …… “画中的女人……”听完赵承煦的叙述,赵普喃喃地重复这几个字,墨黑的瞳孔忽明忽暗,一张脸沉得没有半分表情,搭在案上的修长指节却下意识地蜷紧握拳。 那个女人,真的是她吗?还是说只是和她相像、右脸受过伤的另一人?若果真是她……是她…… “煦儿,那画像如今在哪里?那女人又身在何处?” “画像还在林公子的手上,那女人……孩儿却是不知。” “备辇!”赵普拂袖而起,“为父要去林公子和怜儿下榻的客栈。” 赵承煦大惊,忙拦住他道:“爹,万万不可!如今您堪堪官复原职,一举一动都要万分小心才是,若是让皇上发现怜儿尚在汴梁,岂非功亏一篑!” 赵普经他这么一拦,恍然清醒过来——自己方才是怎么了,竟这般莽撞、不管不顾。 他的眼眸沉了沉,吩咐道:“派个可靠的人去向林公子求画,问清楚那女人现住何处。若林公子有难言之隐,则务必请他今夜来相府一趟,无论早晚,老夫都在此恭候。” 赵承煦见父亲这副形容,心知多劝无益,领命退下了。 那一头,赵攸怜躺在床上,亦是吵着嚷着要林卿砚带她去寻那画中的女人。林卿砚着实为了难,论说船队之事才查到这地步,委实不该打草惊蛇,可她这般哀求,却教他如何忍心。左右她不过是想知道皇甫罗是否仍在人世,待过两日她的伤好些,暗中去瞧上一瞧也不是不行。况且,若那冯峥的小妾果真是皇甫罗,凡此种种,须得从长计议。 是以,当相府的下人前来传信之时,林卿砚将画像交付于他,并道:“那女人的住处我确是不便言明。若赵相只是想暗中见一见那女人的真容,确认其身份,在下愿意效劳。今夜酉时初三刻,相府北门外自会有人接应,赵相一人前来即可,侍从皆不必带了。” 赵承煦将下人回报的话原封不动地同赵普说完,接着道:“那林卿砚要爹一人赴约,不知打的是甚么主意,万一有个闪失……” “是这个道理。”赵普的目光片刻不移手中画像,头也不抬地打断了他的话,“他不想让外人知道这女人的下落,只带我一人潜入,远远地瞧上一眼确认身份罢了。” “这么说,爹是要去?” “不错。” “那孩儿派十名影卫在暗中保护爹。” “不必了。若被察觉,倒失了诚意。” “可是爹,万一……” “无需多言。”赵普的视线自始至终不曾从画中女子的面上移开,“下去罢。” 至夜,赵普换上了一身黑衣,许久不曾穿着的这般劲装,勾勒出他的宽肩窄腰,年已半百却仍是一副颀长的好体格。酉时初二刻,他避开相府众人,步行往北,北门内侧的院墙边,确有三个黑衣蒙面人候在了那儿。 领头那个上前来拱手道:“赵宰相,小人等奉林少爷之命在此护送阁下。只是有一不情之请,请阁下以此巾蒙眼,稍候小人等自会带阁下前往。” 赵普接过那人手中的黑巾,二话不说便自行将眼蒙上了。另两个黑衣人便上前来一左一右搀着他的胳膊,足下使力,跃出了相府高墙。 时而步行,时而以轻功翻越,一路上很是疲累坎坷。赵普这般没有武功底子的文质书生,又兼权财两得、上了年纪,竟这般豁得出去,倒着实教林卿砚手下的三人钦佩。 半个时辰后,四人在一处宅院的屋顶上住了脚。赵普只觉得脚底下是踩着瓦片的轻响,左右的两人撒开了手,便听耳边低声道:“到了,解开罢。” 他拉下眼上的黑布,低头便见不远处的院子里一个丫鬟打扮的小姑娘正推着轮椅上的女子在院中兜圈。那院子不大,长宽三丈,她们如今正背对着这个方向,看不清面容。 但轮椅上那个瘦削的背影,清冷而茕然,赵普已经很久不曾感觉到自己的心可以擂得这么快,快得像是要从胸口蹦出来一般。 轮椅一点一点向院墙压去,到了头自然而然地转了一个角度,女人的半张侧颜映在了他的瞳孔中。那道窄长的疤痕早已褪去了当年惨厉的鲜红,在朦胧的夜色中显出淡淡的褐色。他脚下一软,险些站立不住,幸而站在一旁的黑衣人扶了他一把。 不过三丈路,却显得格外漫长。待那女人的容颜毫无保留地暴露在月色下,赵普只觉得胸中有一口气不受他控制般要冲上咽喉,震颤声带发出呐喊,惊扰夜的静谧。幸而那口气在喉带处被强行截断,只余下鼻子里的一声轻哼。 他缓过神来,向身旁看去,方才扶了他一把的黑衣人挑着眉淡淡地拱了拱手,声音极轻:“哑穴少时便解,冒犯了。” 赵普无暇顾及这些琐事,转头望着院中的女人,又出了神——她还活着,她真的还活着…… 那丫鬟只是默然地推着轮椅,而皇甫罗微阖着眼,亦不发一语。像是每日的例行公事般,在院中兜了估摸一刻钟的时间,屋里又出来个丫鬟,二人合力将皇甫罗搀进屋去了。 不多时,屋中灯火熄灭,两个丫鬟退了出来。赵普的目光被紧闭的屋门生生截住,瞳孔轻颤了颤,愣愣地站在原处,仿佛失神。 “阁下已经有答案了罢。”黑衣人盯着赵普手上的黑巾,示意他戴上。“走罢。” 赵普抬手系上黑巾,左右胳膊被人搀起。他忽地道:“不知,可否带老夫去见林公子?” 搀着赵普的二人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领头的黑衣人,那人思索片刻,道了声:“好。” 赵攸怜或哀求或逼迫,十八般武艺样样使绝,整整闹腾了一日。林卿砚宽慰她说,她的爹今夜已经去确认那女人的身份,明日便可知道结果,这才把她哄得睡下了。却闻窗外极轻的两声响,他推窗看去,楼下的小巷中立着四道人影。 “赵相!”他一跃而下,立在了赵普的面前。 难得见往常岸然道貌的大宋宰相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林卿砚自是猜到了七八分,使了个眼色教郑王府的人先行退下了。 “阿佑方才还在念着,那画中的女子的身份。” “是她……” “皇甫罗?”确定了心中猜想,林卿砚半是释然,半是沉重——今时今日,这一桩案子已牵扯得愈发扑朔迷离了。 “若你方便说,”赵普募地发声,“我想知道,你为何会查到她的头上。” 林卿砚早预见到此情此景,心中已有了自己的算盘:“若在下以实情相告,赵相可愿倾力相助,让先父得以昭雪?” 逝者已矣,加之怜儿终身已付,他若连这点忙都不肯出手,也是说不过去的。 “老夫自当尽力。” ------------ 第四十九章 拨云见日?俜伶仃 林卿砚三言两语将张奉洵偷换奏折之事带过,且言顺着两国船队一路查下来,查到了这太常寺丞冯峥的身上,而这冯峥与足不出户的皇甫罗久有来往。 “或传香消玉殒、或传避世归隐的皇甫罗却在赵光义次子名下的宅子里住了五年,不可谓不蹊跷。在下本打算在从冯峥和晋王这仅有的关联入手追查,如今看来,倒是更为棘手了。”林卿砚道,“尊意如何?” “晋王见微知著,凭他心思之缜密,但见过皇甫罗一面,必会彻查其身份。若他明知皇甫罗尚在人世,却秘而不宣,只是将她软禁了整整五年……”赵普颇为沉重地抬了抬眼皮,“想必留有后招,不可轻动。” “那尊下的意思是,仍从冯峥下手?” “不错。”赵普道,“还望林公子能派人继续监视外宅的一举一动,护她周全。冯峥这边,唐国的人不宜出面,给老夫两日时间,自会查个水落石出。” “那在下便静候佳音了!”林卿砚躬身一礼,继而唤出黑衣人护送赵普回府。 第二日早朝散毕,走在最后头的赵普在乌泱泱的人群中认出了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太常寺丞冯峥。他仍不紧不慢地走在后边,远远望见那冯峥出宫门之时被侍卫拦下说了三两句话——那是他早安排好的,教侍卫通知冯峥往相府谒见。 那冯峥生得老实憨厚,眼下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他这样一个六品小官,何时有过与当朝宰相相对而坐的机会?可换而言之,这位堪堪出狱的宰相点名要他谒见,若非拉帮结派,便是来者不善。 无论如何,他回府换下朝服,便乘辇往相府去了。 “下官叩见同平章事赵大人!” “免礼!坐!” 偏厅之中,赵普端居高位,指了个侧首的位子让冯峥坐下。下人躬身奉上热茶后,便依序退下了。 赵普掀开茶碗盖轻嗅着新茶的茗香,似漫不经心道:“冯大人可知,本相为何请你前来一叙?” “下官不知。” “本相前两日锒铛入狱之事你总有所耳闻罢?你可知道为何?” 冯峥小心翼翼地答道:“下官不敢妄自揣测!” “是不敢揣测、不敢打听、还是不敢在本相面前说?”赵普浅啜了一口茶汤,忽然以讶异的神情打量道,“冯大人何必如此紧张,喝口茶罢!” 冯峥哆嗦着手端起茶盏送往嘴边润了润唇。 “是因为一个女人……”赵普自顾自地说道,“当年,本相因为一个女人而欺瞒了皇上,以致如此下场。幸而皇上宽宏大量、不计前嫌,本相方得以恪守本分为国尽忠。冯大人——可曾为了一介红颜,做出欺上瞒下之事?” 冯峥端茶的手一抖,泼出些滚烫的茶汤来:“下官不敢……” “不敢?”赵普撂下茶盏,好整以暇地看向下座男子,“手下的人说起,冯大人的那位相好生得倒真是天姿国色,只可惜了脸上那么长的一道疤,失了许多美感。” “下官……下官不明白相国在说甚么……” “哦?你不识得那样一个女人?” “下官不识……” “既然如此,本相对那样一副样貌也有些好奇。”他的一对眸子沉若黑潭,“不若就将人请出来细细审问一番,那些风流往事自然就浮出水面。” 那冯峥浑身一震,似忽然想起了甚么,着紧问道:“相国能将她带出来?” “如何不能?” “相国可知,那处是何人领地?” 他知冯峥已然动了心思,遂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纵是一朝王爷,终归是人臣。更何况,明有明的做法,暗有暗的处置,区区一个女子,大可神不知鬼不觉地劫了出来,谅他人也不敢声张。” 冯峥突然站起身来,抱拳在手,审慎地盯着赵普:“相国此话当真?” “当真。” 冯峥当即双膝跪地,伏拜道:“下官恳求相国庇佑!” 赵普波澜不惊地抬了抬眼皮:“起来罢。将事情说清楚。” “小人在地方为官时偶然结识了这个无依无靠的姑娘。说来惭愧,本是顾惜她一介弱质女流,心有不忍,多加照拂了些,岂料日久生情。五年前,她想来汴梁居住,下官便想法子调入京中为官。下官本无心党争,只求明哲保身,晋王……晋王他笼络不得,竟将这姑娘囚禁了去,逼下官为他办事。这一囚禁,便是五年之久。下官失德,为了一己私情而听命于晋王,这些年昧着良心做了许多错事。这一切皆是下官一人所为,与他人无尤,万望相国莫要迁怒旁人。下官不求相国开恩宽恕,只求相国将那姑娘救出囹圄,下官来世做牛做马,报以相国深恩!” “日久生情”四字在赵普的心头上反复摩碾,宽袖中的拳头暗暗握紧:“你如何识得这个姑娘、因何来了汴梁、晋王为何囚禁了她……这一桩桩一件件都与本相交代清楚!” “此事需从六年前说起。当时小人还是豊县县令,几个山人报信到官衙,说他们前几日救了一个坠崖的女子,那女子挂在崖底的树上,除却那腿骨因下坠冲撞而折之外,一身大大小小的伤口竟多是刀剑新伤。养了几日,人好不容易醒了过来,对过去的事却是半分也记不得了。” “你说她,失忆了?”赵普喝问道。 “正是。寻不到她的家人,下官只得将其接到官衙暂住,因其孑然一人,阖府上下皆唤她俜姑娘。因怜生情,却是下官一厢情愿了。又过了数月,一日,她在书房中见到大宋舆图,回去后便茶饭不思。拙荆劝问之下,方知她心向汴梁,想来看看大宋都城是怎生模样。下官早年与四皇弟有过几面之缘,便觍着脸求四皇弟举荐下官入京。初到京中,下官兢兢业业,与晋王亦无来往。后有一日,下官携家眷并俜姑娘出游之时偶遇晋王,此后他便一心笼络下官为其所用,下官婉拒之下,他竟派人趁夜从下官府中劫走了俜姑娘……” 冯峥气得胡须发颤,当初的震悸与愤慨齐齐涌上心头。 赵普已然探知了大半前因,必是赵光义见到皇甫罗的这张脸起了疑心,确认她的身份后,以之奇货可居,便假借掣肘冯峥为由,将她长久地拘禁起来。 五年!她这五年被锁在一方小院子之中,是怎样过的!他心中早已怒不可遏,还是强按下火气,沉声道:“说下去。” “晋王说,只要下官尽心办事,他自会保俜姑娘周全。相国明鉴,下官人微言轻、势单力薄,实在不敢与之相抗,故才昧着良心成为了他的走狗。” “你这番说辞却是坦诚,”赵普冷笑道,“冯大人对那位俜姑娘当真是情深义重,竟肯让她被困桎梏五年之久!” 冯峥一愣,遂解释道:“相国有所不知,俜姑娘生性少言寡行、深居简出。住在舍下时纵是热闹,也鲜见她露出欢喜的神色。现下她住在城外,下官每半月前去探望一回,那宅子虽冷清了些,但衣食奴婢一应周全,比之寒舍有过之而无不及。” “冯大人倒是坦然。”赵普且压下胸口忿然,“本相还有一事要问你,年前,你可曾奉晋王之命,通过南下船队传信给江南国的张奉洵,命他调换郑王李从善的上书,以坐实林仁肇叛国之罪?” 闻言,冯峥先是抖得跟筛糠似的,后又念起他眼前的乃是大宋的宰相,当初陷害林仁肇本就是皇上的意思,他们不过添把柴火罢了,故而大着胆子回道:“确有此事……” “这些年,晋王就是通过冯大人传下信去吩咐张奉洵做事?” “正是。” 赵普微微颔首,转而道:“还请冯大人莫要见外,且在敝府暂住一日,待事情了结,本相自会命人送大人回府。” 冯峥自是敢怒不敢言:“下官谢过相国。” 此边事了,赵普又紧着去了趟赵光美府上。幸而时候尚早,还没到这位风流贵公子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时辰。 “相国说那冯峥啊!不错,是本王向皇兄举荐的他。前些年本王有意修仙,听闻那豊县翠玄山上仙气繁盛,偶有仙人出没,故而孤身前去、诚心以求。怎料山路偏折,竟给困住了不得下山。是那冯峥带人寻到了本王,算是个救命之恩罢。本王曾许他一个心愿,又过了两年,他书信一封,求本王举他入京做个小官。这本算不得甚么难事,便遂了他的意思。怎么,可是出了甚么岔子?” 赵普推说这冯峥办事牢靠,正考量着能否委以重任,便谢过赵光美,告辞了。 赵普与林卿砚定下两日之约,本是给自己饶了些时日的。如今事已查明,自是宜早不宜迟。今日午时,林卿砚与赵攸怜二人已在赵承煦的安排下秘密迁往城外梅居住下。 轿辇摇晃,赵普扶着额角道:“承宗回来了吗?” 轿外随从隔着窗格,毕恭毕敬道:“早间大少爷捎口信回来,说是今日申酉之时抵达。算算时候,再有半个时辰便该进城门了罢。” “派人通知承宗,就说我身体欠佳,往梅居泡汤休养,让他直接到那里拜见罢。” “是!”那人领命,吩咐轿夫道:“往梅居!” ------------ 第五十章 朝华日暮?共余生 梅居之中,赵普见到了林卿砚、赵攸怜二人。赵攸怜的伤恢复得很是不错,如今已有精神靠在床上说说笑笑了。 赵攸怜素来与她这个爹不大亲近,可不知怎么的,这些日子兜兜转转经了这么些事,他们父女二人之间原先的那种疏离感却是一点点地褪去了。 “爹!”见赵普迈进屋来,女子着紧地唤道,“林公子说那画上的女人就是师父,是真的吗?” 听着她这般中气十足的嗓音,赵普不由莞尔,与林卿砚点了点头,便坐在了床边:“不错,她就是你娘。” “娘……娘真的还活着?”她总是有些不习惯这个称呼,“可是六年前,我明明……明明看见她……” “她虽跳下山崖,却大难不死。此事说来话长,少时再与你解释。”赵普转而问道,“怜儿,为父一直不得机会问你,皇上手中的雁翎刀究竟是真是假?” “还是瞒不住爹的,”赵攸怜一时赧然,“那便是泣箩。那时事态紧急,女儿也是急中生智,不得已欺瞒了皇上。” 赵普自语道:“果然如此。晋王早有人在手,留一把刀又有何用……” 林卿砚忍不住插话道:“果真是赵光义囚禁了皇甫将军?” “晋王,囚禁了,娘?”女子不可置信地瞪向二人,林卿砚只告诉她,师父五年前来到汴梁之后,就住在城郊,余下的爹还在查。如今,怎么又冒出了个晋王赵光义? “正是。”赵普道。 “赵光义为何要囚禁娘?以娘的功夫又岂会甘心被他囚禁五年之久?” “这与他为何处心积虑地呈上泣箩是一个道理。”赵普黯然道,“至于你娘,她失忆了。” “失忆了?”失忆得忘了外家功夫、内功心法?只怕这也是唯一的解释了。 “相国打算怎么做?”林卿砚募地发问。 “先将人救出来,然后以蓄意谋权之名扳倒晋王。” “威胁张奉洵偷换奏疏、陷害先父也是晋王的手笔罢?” “不错。” “那恕在下直言,相国此计行不通。” 赵普皱眉道:“何以见得?” “素闻大宋皇帝颇重情义,与晋王更是手足情深。可以想见,即便他相信赵光义谋反,最坏不过是将他贬为庶人流放异地。如此下场,非但在下无法与家中交代,更无法慰藉亡父在天之灵!”林卿砚面色涨红,言语间愈发慷慨。 “那林公子有何打算?” “杀!” 只这一个字,他说得冰冷决然,不带一丝犹疑。那黑白分明的瞳仁后仿佛有一团火,正熊熊地燃着,燃在心底最深的痛处。 女子抬头望着他,一时怔然,只拉着他的衣角讷讷地轻唤道:“卿砚。” 赵普浅叹了口气:“暗杀赵光义又岂是这般容易的?他乃一国亲王,又生性多疑,虽有武功傍身却不自负,平日里明卫暗卫不计其数,只怕你的人还未近他的身,便身首异处了。” 林卿砚正色道:“此事在下不敢假手于人,百密尚有一疏,静而待之,当有机可乘。” 赵攸怜知道这是他心里的一个结,亦不敢劝,只是久久地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蹙着眉。 赵普见女儿这般担忧的情状,出言道:“需知,这是在宋国。倘若失手,何人保得住你?何人保得住江南国?” “纵然凶险,父仇却不得不报。至于江南国,大宋若是想开疆扩土,又何愁出师之名?”林卿砚道,“若得同心双佩尚不能抵御外侮,江南小国也唯有自求多福了。” 赵普的瞳孔猛地一缩,浓眉拧在了一处:“同心珏……” “正是。”林卿砚的视线在触及女子惊骇目光的一瞬变得柔和——事到如今,这件事他必须要说出来,方能令宋国投鼠忌器。与其让她在别人口中得知,不如由他亲*代。 “当初的确是在下使了些瞒天过海的手段,现今那一对同心珏都在金陵皇宫的密室中摆着,成了无用的俗物,其上的大宋版图早已被完完整整地拓下。大宋兵多将广,江南国得一珏在手,不求问鼎天下,自保之力总归还是有的。如此相制相衡、倒载干戈,天下岂不太平?” 闻言,赵普微微勾起嘴角,笑得很是节制:“文修武偃,自是最好。” “不谈这些琐事了。相国还是尽早安排人手将皇甫将军救出来,待在下亲手了断了父仇,”林卿砚转而望向榻上的女子,嗓音在一瞬间轻缓了下来,“我们去金陵走走,好吗?” 赵攸怜方从当初他拿假齑粉骗她的消息中缓过来,憋了一肚子气本想闷声不搭话,又想起他这亲手了断父仇乃是铤而走险之举,忧急交困之下,勉强点点头应了声。 不多时,赵承宗依言马不停蹄地前来梅居,见了赵攸怜并林卿砚方知这是怎么一回事。只因这两日他亲自带人离京,奔波各地和往日结好的大小官员通气,以备龙颜当真大怒要惩治自己的宰相之时,也能有个联名上书甚么的镇镇场子。 赵普将他唤入房中,简单交代了冯峥之事,便命长子今夜就派人将皇甫罗救出来。 闻言,赵承宗眉头紧锁,半晌不语。 “可有甚么难处?” “爹,恕孩儿多嘴,”赵承宗道,“如今皇上已谅解了爹与皇甫罗的往事,相反的,倘若皇上得知晋王将那个女人囚禁了五年之久、隐而不报,就算明里不曾降罪,也势必会与晋王暗生嫌隙。并上晋王结党营私的一干罪证,定能将其一军。如此,岂不比冒欺君之罪将那女人救出来要好得多?” 他这个儿子的确多嘴,却偏偏占着理。赵普一张脸沉得像将落雨的天,只道了句:“照为父的吩咐去办。” “可是爹,你可想过,万一皇上对当年之事仍耿耿于怀,这不过是他们兄弟联手设下的一个局,那会是何下场?”赵承宗甘冒不孝之名,谏言道,“这十六年以来,爹不是一直都将当初的那段情看作过眼云烟吗?不过一段露水情缘,爹对那个女人已经仁至义尽,成大事又何拘小节?” “住口!”赵普冷冷地喝了一声,“为父所思所为还轮不到你来教训!下去罢,明早丑时之前,我要看到皇甫罗安然无恙地站在这梅居之中。” 赵承宗虚张了张口,还欲说些甚么,却见赵普低下头去翻阅案上的文册,仿佛他这个人不存在似的。赵承宗只得紧抿着唇鞠了一躬,转身出去了。 赵承宗前脚刚出去,后脚这门上便响起几声“笃笃笃”的叩响。 “进!”赵普头也不抬。 便听门扇被缓缓推开,又极轻地掩上,矫健的脚步声径直而来。 “林公子,听人墙脚可不是个好习惯。” “赵相说的是。”来人果然是林卿砚。他扬起嘴角,笑道,“只是在下轻浮惯了,歪门邪道也常使些。譬如此番,若不听一听墙脚,又如何知道相国用情之深?” 赵普没心思同他这个准女婿耍嘴皮子,直截问道:“怜儿送走了?” “嗯。”林卿砚掀袍坐下,“虽说赵光义听了方才在窗外那个影卫传回去的话早就自顾不暇,应当没工夫倒打一耙才是,不过还是小心为上。” 联想到方才在窗外闻见的父子争执,便不难猜想眼下赵普悒悒不乐的缘由,林卿砚笑道,“赵光义大概也料不到,这个他布了五年的局,眼下竟成了烫手的山芋。想必今夜赵世兄前去救人之时,那私宅中的一干奴婢会众星捧月般将皇甫将军送出来。” 赵普莞尔一笑,竟是被逗乐了。 “林公子年纪轻轻,却颇能占风使帆、随机应变,当真后生可畏。” “过誉了。若非相国费心将那影卫一路引到梅居来,又岂有这么一出戏?”林卿砚仍旧笑得不加掩饰,只是回想起适才他信誓旦旦地说要手刃仇人,那笑容中多了一丝转瞬即逝的苦涩,“若是那影卫再有些语言天赋,回禀之时多加渲染,教赵光义当真以为我们对他朋党比周的小辫子失了兴趣,只是终日藏在重重护卫之中紧张他的小命,那便再好没有了。” “老夫倒是忘了问,”赵普道,“事到如今,林公子打算如何报赵光义栽赃陷害之仇?”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林卿砚敛容道,“我尚不知究竟是何人毒害了爹,谣言早起,说到底那赵光义不过是煽风点火的阴损之辈。若是要报此仇,传谣之人、信谣之人数以千计,又该去怨谁呢?便请相国将赵光义密谋篡位的罪证呈上,如何处置皆凭建隆皇帝罢。若宋国皇上这般相信自己的臣弟,毫不怪责,在下亦无话可说。” 赵普静默了片刻,方道:“你能想开,自是最好。方才你亲口说出要孤注一掷刺杀晋王之时,那般神态,连老夫都有些恍然了。” “很像那么回事对吧?”林卿砚张扬的笑容中平添了几分黯然,“我曾经也就是这么打算的。” “那为何现在……” “因为阿佑。”他缓缓道,“准确地说,是因为阿佑,我才意识到这世间还有几个我想要保护的人、需要我的人。这世间,还有我想要比肩携手、共赏朝华日暮的人。我这条小命还有些作用,还得好好护着,不能枉送了才是。” ------------ 卷二 心相惜,尔风不止多事秋 ------------ 第五十一章 桃柳齐芳?空织梦 翌日丑时,皇甫罗果然被左右黑衣人挟着,站在了梅居的院子里。 远远望见那道倩影自天外飞来之时,赵普心中一动,那声“阿罗”终究是被咽了回去。 赵承宗派的影卫委实有些不靠谱,带着女子平安着陆之后,见屋檐底下老爷正用一双黑沉沉的眸子盯着他们,便立时撤了手单膝跪地行礼。 只是他们忘了,眼下被他们点了哑穴生生从睡梦中劫来的女人是个断了只腿的,这一收手,受惊不小的俜姑娘空张了张口,身体七摇八晃着便要往地上栽去。 两个黑衣人只见老爷急急向他们跑来,饶是泰山压顶老爷也未必会露出这般慌忙的神色。 赵普将皇甫罗牢牢地接住了,臂弯里那张魅惑众生的脸一如十六年前,就连眸中的惶乱失措都像极了当初那个失亲孤女,不同的是,那时的她是装的,而如今,她是真的害怕。 将人打横抱起,无视她在怀中的拼命挣扎,赵普健步走向屋子,路过站在屋檐下的赵承宗时,后者劝告般唤了声:“爹……” 赵普恍若未闻,穿过他向屋内走去,一直走到内室床榻边,小心翼翼地将怀中拳打脚踢的人儿平放下。 “大少爷……”两个黑衣人面面相觑。 赵承宗轻叹了口气,问道:“哑穴何时能解?” “一个时辰之后自解。” “行了,你们下去罢。” 一遍遍地将毫不配合的女人摁回床上,来回折腾了半盏茶的工夫,赵普终得以为她掖好被角,在床脚上落座。 女人瞪大一双桃花眼盯着他,恐惧、愤怒、紧张、狐疑,一张面上的表情可谓千变万化、波谲云诡。 “你不识得我了?” 虽然早有准备,但看见她戒备地微微摇头,赵普心底不由得黯然——罢了,忘了也好,那些往事,只怕她本就不愿记起罢。 “我是你的夫君。我们还有一个十六岁的女儿。”他一字一顿地说着,眼底泛起了多年不曾有过的柔情,“当初因为一些小事,我们吵了架,你就想让我服个软,使了离家出走的把戏。可谁知,这一分别便是六年。因我早年结下了些仇怨,你孤身在外,竟被那些仇人追杀,逼得跳崖失了记忆。” “怪我,若是我能早点寻到你,若是当初我不同你争那一时意气,又岂会让你受这么多苦……”赵普眼波微动,适时地淌下一二滴悔恨的泪,“你不知道,昨日我听说你还活着的时候有多欢喜,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人的心意当真可以上达天听,你还活着,就是老天最大的恩赐。” 皇甫罗瞪着一双眼,心底却有甚么暖暖的东西在轻挠着,不知为何,她本能地愿意相信眼前这个陌生男人说的话。 赵普抹了把眼泪,勾唇笑了笑:“我这么絮絮叨叨的也不知你听懂了没有。冯大人把这六年来发生的事都告诉我了,你受苦了……放心,从今日起我不会再让你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阿罗。”隔着被子,赵普募地轻握住女人的手,她本可以挣开的,但是她没有: “我错了。跟我回家好吗?” 她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那黑得纯粹的瞳孔是如此真诚,教人不忍去猜忌。六年前,她便是日日生活在这样温情脉脉的注视下吗?她不记得了,一点也不记得了。 皇甫罗从被子里抽出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先好好睡一觉罢,等睡醒了,这哑穴自然就解了。”他重新掖好被子,温言道,“放心睡罢,我就在这陪着你。” 她的睡眠本就浅,这一觉就睡得更浅了。两个时辰反反复复醒了多次,迷迷蒙蒙地睁开眼,总是见到他一双关切的目光,像是怕眨眼间便会又一次弄丢她似的,片刻不移地凝在她的身上,盯得她有些不自在,却又莫名心安。这么醒醒睡睡的,也就到了天明时分。 “醒了?”他仍旧坐在床尾。 “嗯,”女子闷闷地应了声,以手支着卧榻,缓缓坐了起来靠在床沿上。 “我吩咐人为你洗漱。”赵普摇摇晃晃地站起,一夜未眠多少有些乏力。 “等等!”皇甫罗叫住他,犹豫着问道,“你叫甚么名字?” “赵普,字则平。” 赵……普?这般熟悉的感觉,却不知是在何处听过。 “我……当真是你的妻子?” 他的眸中闪过一丝痛色:“阿罗,当年的事你还不肯放下吗?” 顿了顿,他方记起来似的:“却是我忘了,你早已不记得过去的事了……六年前你之所以离家出走——是因为发现我家中另有妻室。” 虽然她对眼前人没有一星半点的记忆,但猛地听他说这些,心上还是不可避免地一痛。 “我与你相识于战乱,两情相悦结为连理。是我错了,我太想要和你在一起了,明知道你的倔强不会愿意嫁给一个有妇之夫,我还是骗了你。其后十年,我一直不敢将家中早有发妻之事坦白与你,怕你会因此离我而去。战事过后,我每月奔波两地,想要守住这样的日子……可是即便瞒了十年,你终究还是走了。” “是吗……”物是人非,她不想去揣度当初的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境离开这个男人的,这六年间,她只是一个伶俜无依、没有过去的女人,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年纪。 “你唤我‘阿罗’,我的名字是甚么?” “楚罗,你姓楚名罗。” “楚……罗……”她慢慢咀嚼着这两个字。 “阿罗,我想问你,冯大人曾说起,当初迁来汴梁,是你的意思?你——是不是还记得些甚么?” 她摇了摇头:“不记得……只是看到这样一个名字,有些向往罢了。” 她没有说实话。乍一看见那舆图上的“汴梁”二字之时,她的脑海中募地响起一个女人的嗓音,有些像她自己——“听话!去汴梁,大宋的都城。找一个男人,他的名字叫……” 叫甚么?她已记不分明了。 “原来是这样啊。”赵普不知是该失望,还是庆幸。“我出去唤人进来为你洗漱。” “还有一事……”她叫住了他,“我想见见我的女儿。” 若说在见到赵攸怜之前,皇甫罗对这个陌生男人的一面之词是半信半疑,那么见到赵攸怜之后,她便不得不信了。眼前的小姑娘与她有着像极了的眉眼,说是她的亲生女儿,任谁都没有不信的道理。 赵普带她去了赵攸怜和林卿砚现住的小宅,看见床上女子正扬着一张笑脸,盈盈地唤她“娘”的时候,她的心募地漏跳了一拍,险些忘了腿上的残疾,想要从轮椅上站起身走上前去。 瞧着赵攸怜略显憔悴的面色,皇甫罗忧心道,“你受伤了?” 赵普推着她上前,一面解释道:“怜儿她自幼习武,磕磕绊绊也是有的。她的功夫还是你教的……” “我会武功?” “娘的功夫可好了。女儿习了十年的武,连娘的皮毛都没学到,却也能出去混吃混喝了。”赵攸怜喜滋滋地一把攥住女人的手,不由自主地喃喃道:“活着……真的还活着……” “我原来的性格,也像你这般开朗吗?”皇甫罗含笑问道,却见女子怔了一怔,她顺着赵攸怜的目光仰头,正看见赵普面上温煦的笑容。 “你自是不像她这般闹腾的。她这脾性都是教你我惯坏了。” “哎呀!”赵攸怜实在听不惯赵普这般睁眼说瞎话,伸手拽过林卿砚来,介绍道:“娘,这是江南的林公子。” 林卿砚躬身行礼:“楚伯母,在下林卿砚,是阿佑的未婚夫。” “谁让你这么介绍的……”赵攸怜的脸蹭地烧了起来,“我娘才刚回来……” 皇甫罗莞尔道:“看来怜儿是有事情要同我说了?” “走走走,你们都出去。我要同娘说体己话。”赵攸怜扑扇着手,一股脑地将林卿砚和赵普给轰了出去。 二人前后脚出了屋子,林卿砚回身将屋门关好,三两步走上前道:“相国就打算这么骗着皇甫将军?” “既然纸能包得住火,老夫便找不出将实情一五一十告诉她的理由。” 林卿砚愁道:“以纸包火终究是一时的,只怕到时非但瞒不住皇甫将军,更掩不了天下耳目。” “自相府通往城外的地道已经挖得差不多了,她好好地在城外住着,便是我每日来看她,也不会有人察觉。” “恕在下直言,如此又与那赵光义的做法有何分别?不过是换个牢笼罢了。” “赵德明的宅子不过是一处牢笼,而如今她活在那样一段故事里,无论是梅居还是其他宅子,都是她的家。” “相国织的梦固然美好,但终究只是个梦。看得出相国对皇甫将军也是一片真心,与其相瞒终身,何不坦诚以待?” “庄生梦蝶,焉知她不愿忘记前仇过往,只这般干干净净地活着?至于真心——”赵普苦笑着,“我与她相识相知,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又可曾有过片刻十足的真心……” 赵普缓缓背过身去:“真心又有何用……” (谢谢南囚的长评~今晚八点加更!) ------------ 第五十二章 车马同行?路遇客 十日之后,赵攸怜的身子已渐渐复原,虽算不上是活蹦乱跳,但起码也是精神抖擞。念及她在汴梁周遭住着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他们一走,赵普才能正大光明地向赵光义发难。于是几个人一合计,打算次日清晨送二人回江南国。 这几日皇甫罗慢慢得知,她的这个女儿不是与人比武斗气伤着了,而是结下了仇家,现今要逃到南边的江南国避难。虽是舍不得,可她更知道那些仇家的厉害,若是连累得怜儿同她六年前一样……她不敢想下去。 赵攸怜能感觉得到,师父对他们编的故事已有九成信,爹哄她说家中原配这些年卧病在床受不得刺激,让师父给他一些时间,再正大光明地迎娶她过门。师父本就喜清静,不欲与人打交道,在梅居中乐得自在。 一切都在向愈来愈好的方向发展,如今唯一教她放心不下的反倒是林卿砚。毒害林将军的凶手尚未绳之以法,这仇一日报不了,他便一日深受其困,就连笑容中都隐隐带着一抹苦涩——即便他藏得很好。 林卿砚、赵攸怜二人是在平旦时分离开的。 江南国郑王府的人早被林卿砚遣回去向郑王妃复命,此番离宋便只有林、赵二人。叮嘱了赵承煦要好生照顾赵孟氏与她那未出生的小侄儿,拜别了与她演了十数日父女情深戏码的赵普和泪眼婆娑的皇甫罗,赵攸怜昂首阔步地登上了低调的马车,一声鞭响,车轱辘便嘎吱嘎吱地滚向了前路。 这般说或许有些对不住她呆了六年的汴梁城,想到要长长久久地留在江南国,赵攸怜的心上一阵窃喜。与林卿砚相识数月,每每分别之时,总是她一门心思地凑上去,说甚么“后会有期”,要再去南昌寻他。可没想到,最后是林卿砚找到了她,许下的却不是甚么煮酒烹茶的闲话,而是白首同心的誓言。 “傻丫头,笑甚么呢!”林卿砚带笑的声音自车帘外传来,方才她想得入神,竟笑出了声。 “才不告诉你!”赵攸怜索性掀开车帘探出个脑袋,外边的天已经全亮了。 “你一只手赶车,累吗?也不知道二哥手下的人是怎么挑的,这两匹马忒精瘦了些……” “上等的良驹反倒与这马车不相称,我们一个是举国通缉的刺客,一个是将行册封的娘娘,总不能招摇过市罢。”林卿砚偏过头去冲她一笑,扬了扬握着缰绳的左手:“放心,这两匹马乖巧得很,不难驯。” “那便好……”赵攸怜弯腰爬了出来,一屁股坐在车板上。 “外边风大,进去坐罢。” “我不!”她一歪头靠在了男子宽厚的肩膀上,“里面太闷了,我要你陪我说话。” “你啊……”云鬓上淡淡的香味近在咫尺,很是好闻,“随你罢。” “这座山……”赵攸怜闲闲地瞟了眼左右的景致,“亏得是马儿听话,我可记得你驾车的技术并不怎么谙练——上回你突然在这山道上刹住了马车,将姜兄摔得不轻。” “你这可是断章取义了。”林卿砚不以为意地笑着,“还不是因着那契丹人挡道吗?你忘了?还是我们赵大财神爷慷慨解囊,赠了那萧焱回国的盘缠。” 林卿砚瞬即又道:“不对,该是财神婆才对。那萧焱一眼便识破了你的女儿身,倒也是个人才。” 她当即不服气地嚷嚷道:“分明是那契丹人见识短浅,不知道我们中原江南,多得是俊俏斯文的男子,见着个长得秀气的便胡乱称甚么‘姑娘’,简直失礼!你摸着良心说实话,我的男装扮得像不像?” “倒是像模像样,比之闲着无聊扮男装出去玩个半日的那些个世家小姐是有诚意多了。” “你这是在夸我吗?”赵攸怜扁了扁嘴,“你是甚么时候看出我不是男儿身的?” “若我说是在南都初见的那夜——你会不会气得当场跳车?” 女子脸一黑:“有胆子的话,你可以试试……” “刚见你的时候,我只是觉得有些怪,若是男子生得你这般样貌,多半心性也不会太正常。而你,除了满嘴没一句实话,乍一看还挺正常的……” “哦……多谢夸奖……” “后来,你救兄心切,着急之下露出了小女儿的神态。很多时候,模样可以骗人,神情却是骗不了人的。” “所以你就三番两次地出言试探?” “其实吧,试探一次见你支吾其词也就知道了。”林卿砚坏笑着将视线移向前路,“后面几次——我说实话你可别跳车……后边几次至多算是调戏罢……” 话音未落,赵攸怜就直起身来,双手将身旁的男子猛地一推,林卿砚不敢与之抗力,顺着劲滑了出去,整个人悬空在疾驰的马车外,仅靠一只左手扣着车的前辕。 “你这是谋杀亲夫啊!” 赵攸怜本意是吓唬吓唬他,没想到林卿砚这么不经推,心上亦是紧了一下,又见他游刃有余地飘在车外,遂怡然道:“现在你知道了,听了这些话我自是不会跳车的,至多是推一二个人下车罢了。” “是是是,为夫领教了!” “你回来,驾马。” 林卿砚左手发力,在空中翻了个身,轻轻松松地落回车板上,一手拾起缰绳,一面缓缓地凑近女子的眉眼,薄唇轻动,道了声:“遵命!” 那近在咫尺的气息压得她险些喘不过气来,白皙的面颊早已涨得通红。赵攸怜一面暗骂自己没骨气,一面又僵在原处动也不敢动,直到男子轻笑着直起身来,她方觉着四肢百骸的血液又回流贯通起来。 不想教他看见她红透了的脸,赵攸怜索性埋着头,折腾起身上的粗布衣服,将衣角的麻料反复搓揉,将崭新的粗麻料子都搓得柔软了不少。脑袋上边似隐隐有笑声传来,赵攸怜打了一个激灵:她这般不争气,岂不要被他看轻了? 她深以为然,愈想愈懊悔,当下存了破釜沉舟的心,遽然仰头,凑到他的耳边方欲吼上几句,哪知林卿砚一个转头,她的两片唇瓣一凉,贴在了他光洁的面颊之上。 这下她是彻底地怂了胆,一双修长的桃花眼瞪得圆溜溜,不安地转了几个来回,忙躲回身来,半个字也支吾不出,急急地掀开车帘爬进去了。 爬回车厢里还没坐稳,便闻帘子外一阵放荡不羁的笑声,直笑得她心里毛毛的,怦怦地擂起鼓来,却又莫名地有些暖烘烘的。 怂!她今天真是怂到家了! 所幸赵攸怜人生中十六个年头,十个都是毛小子一般度过的,余下六个年头,虽强记了些女儿的仪态和手艺,终究是因陋就简、得过且过。是以,她这当下薄成了张纸的脸皮没多时又自行长了回去,铆足了劲一掀车帘爬出去,仍旧和林卿砚说说笑笑打打闹闹。 此番不比上回连夜赶回南昌那般不舍昼夜,眼见日色将沉,林卿砚便驱马在镇上的一家客栈停下。系好缰绳,取下行装,二人便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客店。 “二位这是住店?”小二热情地将二人迎到了柜台前,“不过小店如今只余下一间上房……” 赵攸怜本就心中有鬼,乍闻此言急道:“甚么?只有一间房了?那那……那怎么办?” 小二哥一脸曾经沧海的过来人模样,笑容满面道:“姑娘别急啊,这小镇上来往客少,小店统共就设了两间上房,一个时辰前被定下了一间,这上房自然只余下一间,普通客房却还是有的,只是怕怠慢了两位贵客!” 女子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感觉林卿砚饱含深意的目光在她头顶上扫过,清朗温润的嗓音道:“两间普通客房,离得近些,有劳了。” “好嘞!” 小二提了两串钥匙便在前头引路上了二楼,两间房就在隔壁,虽是简陋,看着还算干净整洁。林卿砚吩咐小二备一桌酒菜送到屋里,小二一一应下了刚要退出去,便闻楼上一声醉吼:“小二,再拿两坛酒上来!要最好的酒!” 小二回身急匆匆地往楼下跑去,一面吆喝道:“好嘞!客官您稍等!” 赵攸怜转悠转悠着拐进了隔壁的客房,带笑道:“原来那住上房的贵客是个酒鬼。” “他喝得不省人事闷头睡一觉倒还好了,若是吵吵嚷嚷一夜不得安生,却是不妙了。” “你喝得大醉之后,是闷头睡觉还是吵吵嚷嚷?” “我……”林卿砚刚一开口,脑子里便浮现从皇宫出来那夜喝得烂醉的场景,“我酒量好,不曾喝得大醉过。” “我记得姜兄说过,若不实实在在醉一回,便枉生为人。” “你听他信口胡言……姜楠那小子酒量就瓶盖子那么浅,还不是怎么喝都醉。” 赵攸怜还欲搭话,便听楼下小二道:“哎哟客官,您怎么自己下来了。这酒刚给您备好,都是上好的杜酒!哎哎,客官您扶着点,哎,别摔着了……啊……” 紧跟着是酒坛乒乒乓乓砸在地上的脆响。 “哎客官,您醒醒神,小的扶您上去。客官,客官……” 林卿砚站起身:“我下去看看。” 从楼梯口往下望,便见大堂中一个男人醉倒在地上,小二在一旁拽着他的胳膊想要将人拉起来。看背影这男人的身材匀和,不至于太重,但喝了酒的人就是有这样的本事,烂醉成了一滩泥,怎么也糊不上墙。 林卿砚快步走下楼去,小二如遇救星,忙央他帮忙一同将这上房贵客架上楼。林卿砚绕到醉鬼身前,瞥见那人样貌,不由得吃了一惊——此人,他原是见过的。 ------------ 第五十三章 上房贵客?坦醉言 这人年约而立,相貌周正,五六年前,曾至林府拜访过林仁肇。当时林卿砚从园内经过,不过一面之缘。这么多年过去了,此人相貌如旧,是以不难辨认。 印象中,此人乃唐国士人,当年是去拜谢爹的知遇之恩的,只是如今为何会出现在宋境? 林卿砚皱着眉,抬起此人的一只胳膊扛在肩上,小二见他满面厌色,只道林卿砚是嫌恶这人身上的酒气,忙连连道扰,一左一右地将人架上了三楼。 虽说是上房,其实也就比普通客房宽敞了些,多了个会客的小茶室,分出了外间里间。如今那外间的茶室中滚了满地的酒坛子,坛嘴下大多还积了大片的水泽,显是没喝完就被人无情地遗弃在了地上。见此情形,小二连连摇头,偏生发作不得——如此简陋的木板地,只怕楼下的屋子该是遭殃了。 避开外间浓重的酒气,二人径直将此人扶到了内间的床上。 “多谢客官!多谢客官……”小二迭声道谢,“余下的交给小的就行了。” 林卿砚点点头,转身欲去,哪知那醉汉迷迷糊糊地醒转过来,一把拽住他的衣襟嚷道:“来来来,小二!陪我饮上三杯!” “客官,您松松手,您认错人了!”小二忙劝道。 那人支起半边身子,迷瞪着眼使劲瞅了瞅,笑了:“的确是认错人了。这位小哥好生面善,来来来,陪我饮上三杯,不醉不归!” 那边小二还欲再好言相劝,林卿砚反手在那人脑后点了两下,那人便安安生生地倒回了床上,人事不省了。 小二吓得双目圆睁:“客……客官……他这是,怎么,怎么了?” “放心,我不过点了他的睡穴,过个三四个时辰自然会醒来。把外面的酒收一收,别让他再喝了。” 果不其然,林卿砚这边正嘱咐着,床上的人已然打起了鼾,一声又一声,很是响亮。 “是是是,小的明白!多谢客官相助!” “不必客气。”林卿砚颔首还礼,举步出去了。 林卿砚推门回房时,赵攸怜正百无聊赖地坐在窗前,托着腮帮子呆呆地望着日头沉下去的方向。闻见门扉响动,她转过头:“解决好了?” 又嗅到他身边染上的酒味,女子拍拍手站起来:“那位贵客还真是不安生,连带着你身上都沾了酒气,我去打盆水给你擦擦。” “你歇着,我自己来。”林卿砚正拦住她,一个字倏地滑过脑海——“水”。 “林将军知遇之恩,小生无以为报!”林府屋檐下,一人向林仁肇深深一拜,声情并茂道,“若水如今方知,水者,扬也。扬之水,方使白石凿凿,涤荡浊流。若无将军,樊某诚如一潭死水,腐朽败矣!” 此番话,少年时的林卿砚在园中乍闻都惊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如今回想起来,正是那楼上的醉鬼无疑了。 在后院的井里打了满满一桶水,林卿砚拎起木桶,一面想道:“爹一向是个老好人,连那些酸溜溜的文人也多有帮衬,似樊若水这般受过些恩的倒也不少。看情形此人是认不得我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明日早些启程回去才是正理。” 只可惜,那喝得酩酊大醉的樊若水却不似他这般想。 四更天的时候,客房外响起一阵“笃笃笃”的敲门声,小二在门外压着嗓子唤道:“客官……客官……” 林卿砚从睡梦中醒来,担心这般吵嚷惊动了隔壁屋,遂沉声应了,披衣开门。 小二如遇救星,一把攥住男子的手腕央道:“客官,实在是对不住!楼上的那位又醒了……” 林卿砚将食指比在唇间,示意他噤声,回身掩上房门,往过道里走远了些,才道:“说罢,何事?” “就是昨日喝醉的那位客官,也算不得醒了,人醒了,酒却没醒……他将小的唤去,硬逼着小人说出是谁将他给打晕的……小的实在,实在是没法子,只能据实以告。然后那位便命小的来请客官您,说是如果请不来,就要砸了小店……” 林卿砚脸一黑——合着他管了回闲事,就让这小二哥误以为他们是甚么善男信女了。 “客官啊!”小二扑通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嚎得愈发大声:“求客官可怜可怜小的罢……小的上有老下有小,如果因着这桩事被掌柜的扫地出门,小的一大家子都要喝西北风啊!客官……” “别说了!”林卿砚喝住了他,“我去一趟便是了。” 小二哥千恩万谢地目送林卿砚上了楼,方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下去了。 叩响门扉,里面传出清冷的男声,比之四个时辰前,的确是清醒了不少。 林卿砚推门进去,便见樊若水仍是白日里那般装束,余醺未褪、血气上涌,正靠在躺椅上,右手握着一只经瓶,轻轻地晃着。听那动静,瓶里至少剩下两斤酒。 “是你打晕了我?”他懒懒地发问。 “并非打晕。在下凑巧学过一些点穴养生之法,当时见尊驾睡得不安宁,便点了尊驾的安眠穴。”林卿砚一面说着,一面缓步上前,打量着是不是干脆再让他睡上几个时辰比较妥帖。 “胡说八道!你可知我因何喝酒?”不待对方答话,樊若水自顾自地说下去,“你既不知我因何喝酒,又岂会明白,我是为了江山社稷而忧,为了再造之恩而怆!每当我闭上眼,前尘往事接连闪过,九州经纬硌在心头,若不是你打晕了我,我如何会醉,又如何会睡着!” 樊若水这一番话说得林卿砚云里雾里,既有几分气他无礼出手的意思,又像是在谢他见义勇为,让自己睡了个安生觉。 然,似他这般喝得半醉不醒的人所言本就不必计较,林卿砚只想快点结束这场闹剧。 “不知尊驾深夜请在下前来,所为何事?” “我看你小子也是个有骨气的人,既然你先前将我打晕了,”樊若水的左手轻敲着一旁摆着两只酒碗的木几,“那么眼下你便要陪我饮上三杯,不醉不归!” 合着这四个时辰的睡眠都扔水里了,这厮说来说去还是那句“饮上三杯,不醉不归”…… 林卿砚正忖度着用上几分的力道,让他睡到几时比较妥当,那一头樊若水已经给自己满斟上了一碗酒—— “先干为敬!” 酒碗口霍地一倾,大部分酒浆却是泼在了两颊上,顺着脖子漏了满襟。 就这么喝半碗漏半碗的一碗酒下肚,樊若水俨然一副更醉了的模样,将碗底往几上一敲,号道:“天道不公啊!我五岁识文、过目不忘,满腹经纶空有一腔报国之志,怎奈才高运蹇,空叹飘摇风雨,空悲凋敝民生。且不论我,就说我那……” 如此狂妄自夸之语,饶是喝得再醉,也鲜有人说得出口的,由此可见此人的脸皮是厚到了一种境界。林卿砚没兴致听他胡言,夺步上前刚要让他再睡上半天,却被后头的半句话生生止住了动作。 “且不论我,就说我那恩公——唐国大名鼎鼎的战神,你想来也是听过他的名号的……欸,你怎么到我跟前来了?” 林卿砚退后两步,沉声道:“你继续说。” “哦,我说我那恩公啊,他不仅为人心善,接济我科举盘缠并家中生计,恩同再造!就说他这二十年来为国尽忠的那份赤胆忠心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啊!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善人恶人、功臣贼子又有何分别?金陵谣起,豫章人亡……皇帝小儿当真以为自己能够瞒过天下人吗?” “你在说甚么?”林卿砚霍然变色,“说清楚!江南国主与此事有何关联?” “有何关联?”樊若水蔑然地一笑,“恩公溘逝的前一日,金陵皇宫中曾密书一封传到留守府,第二日便发生了这等事,若说凑巧,也未免太过凑巧了罢!” 林卿砚的脑中如有雷鸣——爹遇害的前一日接到了宫中密信?为何他闻所未闻? “那宫中密信传到了林府,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说来可笑……”他晃了晃手中的经瓶,双眼发直地盯着瓶上的青瓷纹,“科举十余年,终是教我中了个举人。我大喜过望,想着终于有颜面去南昌拜谢恩公当年大恩。那日我到了南都留守府,见到了恩公,正畅谈之时,外间一个下人跑进来对恩公耳语了几句,恩公便出去了,又过了一刻钟,有人传话说恩公有要务处理,不便留客。其实那时候我就觉着不对劲了,当时我离得近,那个下人附耳说的话也颇听得些,他说——‘宫里有信来,请老爷去接一接。’” “你说!你说!”樊若水将瓶底往扶手上砸了两下,大着舌头质问道,“宫中传的信这般偷偷摸摸,可不可疑!恩公接了信便无暇他顾,第二日更暴毙身亡,可不可疑!” 后来他说些甚么已全然入不了林卿砚的耳。 “现在我算是明白了,甚么高官厚禄,甚么名垂千古,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有这般作为的朝廷在,纵是在朝为官,拼尽一己之力又如何?江南国……已经无可救药了。” ------------ 第五十四章 夺道豫章?查密信 第二日清早,赵、林二人便结算了房钱,继续启程往两国交界而去了。 不同于昨日,林卿砚赶车的速度快了不少,连连挥鞭驱马,显得有些焦急。 “阿佑,”他忽地道,“我们先往南昌去罢?” 赵攸怜掀开车帘露出个脑袋:“可你不是说如芊还在金陵?” “我娘她近来身上不大好,虽说托了姜楠照应,但我离家多时,终归放心不下。” 想起前两日他还说要先到金陵将妹妹接回南昌长住,赵攸怜点头道:“不错。芊儿如今怀着身孕不宜长途跋涉,又有王妃照料,先留在金陵养着,待孩子生下来再作打算也不迟。林夫人的病——怎么样了?” 林卿砚眉头紧锁,顿了顿,“阿佑,我告诉你实话罢。昨夜住在那家客栈楼上的醉汉曾受过我爹的恩,他告诉我,爹过世前一日曾有宫中的密信传到林府,我要回去查清楚这桩事。” 女子神情一舒——他终是说出来了。 “其实昨夜我听到了,那小二来唤你的时候。你足足去了一炷香的工夫,再稍迟些,我便要上去提人了。” 林卿砚觉得奇怪:“既然如此,你为何不问我出了何事?” “若是想说、若是能说你自然会说的。不想说、不能说、不必说的我又何必去问。”赵攸怜跳到车板上坐下,“怎么样,有没有觉得我们女人无所不知却不显山不露水的,顿时感到很可怖?” “这倒不是。”林卿砚不由地勾起嘴角,“我只是对于你把自己当做女人这回事感到有些惊讶罢了。” 她掩下浮起的笑意,兴师问罪道:“好啊,那我倒要问问,在你眼里何人才算得上女人?” “那我可得好好想想。”林卿砚字斟句酌地编排起来:“眉如远山含黛,眼若星曜浮光,肤犹桃花隐笑,发似青丝染墨……这些——统统用不着。” “那你还要怎样啊?太贪心了罢!” “我只要……”林卿砚不动声色地将缰绳换到右手,左手募地搂住了女子的纤腰,“那人姓赵,名——攸怜。” 赵攸怜被他这么一搂,胜雪的肌肤从脖子根一点点红了上来,她再三提醒自己输人不输阵、气势不能丢! “哦……那你的意思是我眉不如远山含黛、眼不若星曜浮光、肤不犹桃花隐笑、发不似青丝染墨,只是占了名字的便,勉强让你承认我是个女人了?” 林卿砚一怔,心道这小丫头的嘴皮子愈发厉害了,竟险些将他绕进去了:“非也非也。若无这名字的便,这世间之人无论是何样貌,在我眼中皆是一般的人形,又何必去细瞧那眉眼?” “那好,你可仔细记着今日的话,别一回去就跟着姜兄学逢场作戏那一套……” “六月飞霜啊!我何尝跟姜楠那小子在外面鬼混过!” “好了好了,你说没有便没有罢……” “甚么叫‘便没有罢’?天地可鉴,是真没有啊!” “哦……” 打定了主意,二人便一门心思地往南昌而去。在路上辗转了两日,于最后一日的午时入了豫章城。他们此番回得毫无征兆,以至于守门的家丁见到那停在林府门前的马车车夫竟是自家少爷时,惊得险些将手中的木棍跌在地上。 那一头,家丁正牵着马车的辔头,连声应承着主子吩咐的同时,目光难以从马车上下来的这么位貌美如花的小娘子身上移开。这一头,苏鸢已得了消息急急忙忙地从府内迎了出来。 “少爷!”苏鸢一个箭步从花园的尽头冲了过来。如今他当起了林府的管家,打扮得衣冠齐楚,办事也颇为牢靠,只是这不计形象一路狂奔而来的热乎劲,还是当年那个少爷后头的小跟班。 跑到了跟前他才发现,少爷身旁站着一个姑娘,乍看之下很是动人,细看之下好像有几分眼熟…… “赵赵……赵姑娘!” 赵攸怜莞尔一笑:“苏鸢。” “小人没想到,赵姑娘当真是风姿绰约。” 他早听姜楠说起,那飞檐走壁的赵公子其实是个女儿身,好不容易克服了重重心理障碍接受了这么个惊天事实,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赵公子扮起女装来竟是这般的如花似玉。 “过奖了。早先事出有因,不得不扮作男装、出言欺瞒。还望你莫怪。” “哪里哪里!小的不敢。” 林卿砚见他二人聊得甚欢,全然不复方才迎接自己的那副热情劲,甚为无奈地干咳了咳:“咳咳!苏鸢,府中近来可好?” “府中一切都好。老夫人的病还在慢慢调养之中,大夫每三日请脉,从无间断。对了,治中府的姜公子常来看望老夫人、为府中的事拿些主意。今日他还送来了些补药,正在后园子里陪老夫人闲话。” 林卿砚不由得慨然——别看姜楠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样子,不单在正事上不含糊,心思竟也这般粗中有细,再加上一副油嘴滑舌,在长辈面前很是讨巧——想到这里,他顿时起了要请姜楠到醉霄楼好好吃一顿的打算。 “阿佑。”他将女子的小手放到掌心,“跟我去见娘罢。” “我怕我的身份,会惹夫人不快。”赵攸怜有些踌躇。且不说宋唐两国有别,便是林将军被诬陷投宋这一条,林夫人就有足够的理由憎恶她这个宋相之女。 “你的身份?你是说你这未来林家儿媳的身份还是甚么?”林卿砚的笑意自嘴角荡开,“你忘了?初见时你自己同我说的,你是饶州人氏,你爹有钱,捐了个员外郎。” “如此坦然,看来你平日里也没少诓骗夫人。” “彼此彼此,走罢!” 苏鸢引路,二人携手到后园之时,正见姜楠陪着林母在茶亭中闲话。春日渐暖,午后的日头更是暖洋洋的,衬得林夫人面泛红光,眉间自有一派淡泊杳然,气色确是好了不少。 “小雁儿!”姜楠当先瞧见了他们,“伯母,你瞧谁回来了?” “娘!孩儿回来了。”林卿砚快步上前躬身请安。 “菀儿那处的事如何了?” 走时,林卿砚只告诉她长姐来信要他往金陵帮衬些琐事,是以林母记挂至今。 “都处置好了。姐让我代她向娘请安!” “有心了。”林母朝儿子身后看去,却见一个亭亭玉立的小姑娘,“这位是?” 林卿砚无视姜楠在一旁的挤眉弄眼,面不改色道:“这位是饶州的赵姑娘。” 赵攸怜上前一步,福身道:“林夫人。” “赵阁老乃是中书省属官,与姐夫有旧。此去金陵,是姐给孩儿牵的线。” 林夫人自是懂得“牵线”二字的蕴意,没想到自己这个大女儿竟比她这个当娘的还要操心弟弟的婚事,牵线搭桥的,不过这么几天的工夫把都给人带回来了。 又见这姑娘模样俊俏标致,性子恬静,是个大户人家的孩子,难得这傻儿子铁树开花,早早将婚事办下,她便也心安了。 遂唤道:“这位姑娘多大年纪,如何称呼啊?” “小女子年方十六,姓赵,名攸怜。夫人便唤我怜儿罢。” “怜姑娘,”姜楠杵在一旁早已急不可耐,当下插话道,“在下姜楠,这厢有礼了!” 林卿砚白了他一眼:“叫赵姑娘。” “人家怜姑娘都没说甚么,你怎么急了?” “姜大哥,小女子贱名,大哥还是称呼小女赵姑娘罢。” 姜楠嗟叹:“夫唱妇随!我算是服了!” 林母精神不错,拍拍身旁的凳子唤道:“怜儿,来这边坐。” 赵攸怜应声上前,林、姜二人也另择了坐处,四人围坐一桌,谈笑起来。林夫人对姜楠是赞口不绝,直言以前是小看了年轻人。姜楠亦心安理得地受了这份夸奖,他又怎会不知,以前林夫人权将他视作花花公子,是她儿子在外结识的狐朋狗友。 “你啊,哪里都好,就是如今年岁也大了,合该收收心,少在外面晃荡,正儿八经地娶一房好人家的姑娘才是。怜儿你说说,是也不是?” “夫人说的是,姜大哥风华正茂,是该考虑考虑娶妻的事了。” “是是是!我哪有林卿砚这小子下手早啊!既然伯母和赵姑娘发话了,我今日回去就让我娘把前两日赶走的那媒婆再请来说道说道。” “你啊……别总这么敷衍了事。砚儿虽说没甚么好的,但独独这娶妻的态度并眼光,我如今看来,倒是很受用。” “娘这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我去命人将我房中的白茶拿出来泡一壶。” 林卿砚度量着林母兴致正好,便抽身离开,将苏鸢唤到一旁:“我问你,老爷走的前一日,宫里可有信来?” “宫里的信?”苏鸢摇摇头,“那几日均无朝廷要件。” “那密信呢?” “少爷是说由专人密送,不经驿站的?这须得去问问老爷身边下人和管事方知了,小人这便去打听。” “机灵着些,他们不一定会说实话。还有,先别让我娘知道。” “明白。” ------------ 第五十五章 欲盖弥彰?同袍谊 陪林母用过晚饭,姜楠便先行回去了。林母叮嘱儿子要好生照顾人家姑娘,客房要布置周全,万不能慢待了。 林卿砚送赵攸怜到了厢房,刚进屋,赵攸怜便问道:“苏鸢向你回禀了甚么?后半截晚饭你都没心思吃。” 林卿砚一怔——他原以为自己藏得很好,没想到还是教她觉察出来了。 “我让苏鸢去问府中下人,可有人知道那封宫中密信。苏鸢说,我爹的那些侍从都矢口否认,但又那么一二个目光闪烁,像是在撒谎。”林卿砚的眸色一沉,“这些人在府中十余年,对林家忠心耿耿,若是苏鸢打着我的名义都问不出来甚么,那让他们缄口不提的只有三个人——我娘、长姐,还有我爹。” “你预备从何查起?” “论理说娘就在眼前,没有舍近求远的道理,但是她近来身上不大好,我担心提起旧事,让她徒增伤感……我已命苏鸢明日将府中可能知情的下人带来问话,另修书一封问问长姐,她是否听说过密信一事。” 赵攸怜点点头,紧抿着嘴唇,一时无话。 “怎么了?” “我以为……”她欲言又止。 “甚么?” “我以为昨日你决定要先回南昌时,打的不是这番打算。” “说下去。” “知情者若肯说实话,你也不会被蒙在鼓里。眼下这种局面,你早料到了不是吗?既然料到了,你还是选择先回来,如你所言,舍近求远,我想,你是有话要问林夫人罢?”赵攸怜正视着他的双眸,她从深若寒潭的黑瞳中看到了一丝粼粼的微波。 她说的不错。姐是得到消息才连夜赶回南昌的,这些内情她即便知道,也是听别人说的。而娘则不同。 心乱如麻地连夜从汴梁赶回家,却只看见空荡荡的灵堂一派萧索,心中憯恸尚历历在目。其时,娘气若游丝地躺在病榻上,握着他的手一字一句地嘱咐着: “查案之事,自有官府,你莫要插手。无论查出来了甚么,怎么判,你都休得异议。” “你爹他,鞠躬尽瘁了一辈子,便让他走得安心罢。” …… 他那时便隐隐觉着,娘一定有事瞒着他,关于爹的事。 “以前怎地没发现你的脑袋瓜还挺好用的?”林卿砚勉强扯出一个笑,“不错。我的确怀疑是娘将此事瞒了下来,为的是不让我记恨朝廷。可今日,我看她的气色难得这般一日日地好起来,我真的不忍心开这个口……” “可是你既然决心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就是在忤逆林夫人的意思。若是终要开诚布公,那么早一日、晚一日,又有甚么分别?” “我……”他又何尝不明白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看着他这般痛苦,赵攸怜心中一阵心疼。只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不能眼睁睁地看他怀着那样微薄的希冀一点一点查到避无可避之时。 “你想清楚,是要一门心思地拨云见日,还是顺着林夫人的心愿难得糊涂?” 林卿砚缓缓阖上双眼,只觉得眼皮仿佛有千斤重,一直坠到了心底。这些日子以来疯了一般不管不顾地想要查明爹去世的真相,是不是他太自私了?他只求报了父仇自己心安理得,任何人劝都听不进去。他丝毫不把娘的叮嘱放在心上,他甚至不愿去想,爹是否真的愿意他去替他报这个仇。 他累了,想不分明了。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没有甚么应不应该。我不是你,没法为你做决定。”女子一双眸澄澈见底,“无论你做了甚么决定,我都陪你走下去。” 烛火摇曳,明黄生辉,暖了整间屋子的夜。 且说那一头,姜楠用过晚饭,破天荒地径直回了家。姜府刚刚送走访客,姜治中并姜夫人正在厅中用茶,姜楠便哼着小曲进了园。绕过石头屏风,三人六目相接,姜楠心知避无可避,稍稍敛了笑意,步入厅中揖道: “爹,娘,孩儿回来了。” 姜夫人端着茶盏,拧眉道:“又是从林府回来?林家突逢变故,我们能帮的帮一点、尽了心意也就罢了。不是我说,你这一日两日的总往人家家里跑,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林夫人才是你的娘。” 姜楠见父亲坐在一旁不置可否,遂笑道:“娘,你方才也说了,林将军刚去,林夫人又大病初愈,孩儿帮不上甚么忙,至多是一日两日地跑去人家家里说几句话,逗个闷子罢了。若是哪日,娘也遭逢如此变故,孩儿自然床前尽孝、寸步不离……” “呸呸呸!口不择言!”姜夫人瞟了自家老爷一眼,冲着姜楠骂道:“说甚么不吉利的话!娘跟你说了,你就好好听着,哪来那么多歪理!” “是是是!孩儿遵命!左右小雁儿今日也回来了,日后林夫人自有正牌儿子孝敬,哪轮得上孩儿……” “你说,林卿砚回南昌了?”一直沉吟不语的姜治中蓦地发问。 “对啊。”姜楠道,“爹有事找他?” “他此行是去了何处?” “金陵罢。郑王妃好像有甚么事叫他去一趟。” 姜治中沉着面色,挥手道“你下去罢。” 姜楠如获大赦,忙躬身退下了。 茶厅中,姜夫人温声劝道:“老爷,楠儿那孩子大大咧咧的,说话没遮没拦,你别放在心上。” 哪知南昌府治中大人只轻描淡写地刮着盏中的茶汤,眸子深幽,视线随意地落在前处,不曾理会发妻的话。 姜夫人颇有些尴尬地干笑了声,低头就着碗口饮了半杯热茶。 “夫人。”姜治中忽然道,“你明日去林府探望林夫人罢。” 姜夫人愣了愣,显是没反应过来。 “本官与留守共事数年,犹有一份同袍之谊。再说了,林家长女乃郑王正妃,次子卿砚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同林家结好关系,总没有甚么坏处。” 姜夫人念起自己方才同儿子的一通说教,不由得心虚,忙道:“是,老爷说的是。妾身明日便备上两只上好的野山参前去探望林夫人。” “另外还有一桩事,你留意着些……” 姜治中附耳嘱咐着,姜夫人虽觉得奇怪,却还是小心地记下了。 第二日姜夫人携着厚礼到林府拜候的时候,正巧碰上了另一桩事。 林卿砚发现自己将饮的茶水有毒,当即下令将府中购茶、煮茶、端茶的一溜儿下人传来,跪在正堂中等候问话,同时命人请了大夫来验毒。 姜夫人到时,大夫还在一旁案桌上查验茶水之中含毒的成分,堂下跪了五六个奴才丫鬟,林卿砚正面色铁青地坐在高座之上。 “姜夫人。”林卿砚上前揖了一礼,表示歉意,“你也看见了,敝府中出了这等不光彩之事,有失远迎,照顾不周。” “哪里哪里……”姜夫人打量着眼下的情势,愁眉道,“前事未断,竟又出了这档子的事。别怪姜姨多话,林将军当初走得不明不白,你这府中,怕是要好好肃清肃清了。” “姜夫人说的是!在下正是因为先父之事,在饮食上慎之又慎,每每先以银针验毒,才得以逃过此劫……不说这些事了,”林卿砚问道,“您可是来寻家母的?” “正是。今日府中得了闲,我想着来陪嫂子说会儿闲话。” “来人,为姜夫人带路。” 一旁的丫鬟上前:“姜夫人,这边请。” 姜夫人余光瞥去,正见大夫颤巍巍地离了案桌朝这边走来。 方走了两步,便听后头道:“林公子,这茶汤中的毒已经验出来了,是鸩鸟之羽所含的剧毒,茶中剂量颇大,饮之必死。” 一个小厮当即嚷道:“鸩毒!这不就是害死老爷的……” “苏鸢!”林卿砚喝住了他,转而道:“还有劳大夫一并查验泡茶的器具和余下的半袋干茶。” 后边还说了甚么,姜夫人走得远了,听不大分明。 丫鬟将人引入院子,林母正在贴身婢女的搀扶下绕着园子缓缓踱着步。 “林嫂子!”姜夫人亲切地唤了声,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 林母费心地瞅了瞅迎面而来浓妆艳质的女人,这才将方才丫鬟禀报的访客,南昌府治中之妻姜夫人,与眼前这个女人挂上了钩。在此之前,她二人合该见了不到三面。 “姜夫人。” 姜夫人拉着林母的手道:“林嫂子,昨夜听小儿说你近日身上不大痛快、总待在府中,我便想着要来陪你消遣消遣,我家老爷特地让我带来了两只野山参,给嫂子补补身子。” “多谢你这份心意,”林母在婢女的搀扶下移步到亭中坐下,“这野山参太过贵重,却是不能收的。” “嗐!嫂子跟我们客气甚么?我家老爷与林将军共事多年,便是和亲兄弟一个样。”姜夫人摆摆手让左右捧着两只锦盒的随行奴婢退下,在石桌的对面坐好,“方才我进来时遇见卿砚了,他正在前厅查着下毒案呢!唉,你说说,这都是些甚么事啊!” “下毒案?”林母挑眉疑道。 ------------ 第五十六章 鸩毒掀浪?林府客 “卿砚还没跟你说?我也就是进来时听了半吊子。说是卿砚今早要喝的茶里被人下了鸩毒,幸好发现得早没喝下去,现在卿砚正叫了一堆下人在堂中问话呢!”姜夫人怅然叹道,“唉,那鸩毒不就是害死林将军的毒药吗?只怕一日抓不出这投毒的幕后黑手,这林府便一日不得安宁啊!” “不可能!”林母瞪大眼睛,失声叫了出来。愣了一秒,她随后道:“我儿与他们有甚么仇怨!官府查得这般严,那贼人怎敢顶风作案!” “唉唉!谁说不是呢!”姜夫人一叠声叹道,“不过你我生在这官家也知道,官府办事多有力不从心之时,这眼下看来,要想清理门户斩草除根,只怕还得自己动手了。林嫂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嫂子?” 林夫人回过神来,微微地点了点头。 “嗐!不说这档子烦心事了,卿砚是个识大体、有决断的,他自会处理好的。对了,卿砚是昨日才回来?” 林母懒于应付,只稍稍颔首。 “如今南昌家事未定,他这么往外跑,可是有甚么要紧事?” “我年纪大了,儿女的事也不大清楚,随他去罢……” “话可不是这么说,嫂子。你可不能就这么不管不问的,林府中好些大事还得嫂子你帮着拿主意不是?免得他们年纪轻轻的啊,走了弯路!”姜夫人对自己这话拿捏的分寸颇为满意,又道,“说起这儿女之事,可真是有的愁了!我家那大儿子整日游手好闲,要给他说亲事罢,他也总不当回事……卿砚今年就要加冠了罢?也是时候留心了。东门的王媒婆上回要给我家楠儿说亲,她手里有好些南都官宦之家待字闺中的女儿,要不我将人唤来给你问问?” “不必了。孩子的事,他们已经有打算了。” “哦?是哪家的姑娘?” “是菀儿给她弟弟留心的,我也没太过问。”林母随口敷衍道。 “哎呀嫂子,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这可是卿砚的终身大事,你怎恁地不关心啊!那姑娘你可见过了?家世如何教养如何脾性如何?” “昨日砚儿带那孩子回来,我见了,是个乖巧得体的姑娘。” 姜夫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眼珠一转,堆笑道:“那姑娘可是我们这的人?姓甚么?” “姓赵,她的爹在中书省为官。” “这么说,那姑娘到南昌来,如今住在你府上?” 林母不胜其烦,生硬地点了点头。 姜夫人遽然起身,拊掌道:“那真巧了,我正想看看到底是怎样的人儿能做林嫂子的儿媳妇。” 林母心道这姜治中的夫人好管闲事简直到了一定的境界,又不好违拗她的意思,趁此机会将她打发了去倒也清静,遂吩咐下人道:“引姜夫人去见怜姑娘,同她说这位是姜楠的母亲。” 丫鬟一路领着姜夫人去了厢房,赵攸怜将人接了进来,以中书省赵大人之女的身份陪着聊了会子,又平白受了姜夫人诸多美誉,只怕比她从小到大被人夸奖的次数都多。 姜夫人客气,没有留下来用午膳的意思,林家下人夹道欢送。 她前脚刚走,后脚林夫人便命人将林卿砚找了来,细细询问早上茶水含毒一事的始末。 “干茶叶、茶渣并未曾清洗的煮茶器具都验过了,不含毒。端茶的奴婢供称,那茶烹好之后倒在盏中,她往隔壁间去寻茶托,曾离开了一会儿工夫,贼人应当就是趁此机会浑水摸鱼的。不同于爹那时连煮茶奉茶的人都未寻得,此番那贼子显然是有些沉不住气了。” “孩儿想来,那凶手先毒害了爹,如今又想要孩儿的性命,无非几个理由:担心孩儿继承爹的衣钵,与宋国过不去;跟我林家有私仇,非要断了林氏一脉的香火;抑或是怕人寻仇,索性斩草除根。不过,无论是哪一种,娘请放心,孩儿忧心的便是那伙人从此销声匿迹、渺无踪影,既然他们尚有图谋,孩儿反倒可以顺藤摸瓜,为爹报仇!” 林卿砚洋洋洒洒地说完,林母的眉头始终没有展开过。她方才在姜夫人面前一时失态而喊出的那声“不可能”早被身边的丫鬟禀告给了林卿砚,现下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娘的神情,期图从中瞧出些不寻常。 林夫人却不知儿子暗里的打算,踌躇了半晌,道:“娘虽不懂兵法,却也听你爹说过,《孙子兵法》中有一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 “不错。” “如今敌暗我明,你的那些推断也未见得牢靠。‘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你让娘如何放得下心?” “娘未免太过谨慎了。”林卿砚笑道,“短短数月那凶犯两次以鸩毒入茶害人,其险恶用心昭然若揭,又怎能说是‘不知彼’?” 林夫人心底一凉——她这儿子年少轻狂,只怕是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 “你可曾想过,此次要害你性命的人,未必是毒杀你爹的凶手?” 林卿砚淡淡地注视着座上的母亲,眸底幽若暗夜。 他挑了挑眉,故作轻松:“一样的手法,一样的毒药,世间哪有这般巧的事?” “若是有人故意利用前事,意图……” “哎呀娘,你多虑了!” 正此时,几个丫鬟鱼贯而入,她们一个个的手上恭恭敬敬地捧着老夫人中午的膳食。 “娘,此事孩儿自会查办,你就别操心了。先吃饭罢!” 那一头,姜夫人风风火火地回了府上,拎着裙裾便径自进了书房,姜治中正在房中批着公文。 “老爷,按你说的,那林府中果然住着一个小姑娘,姓赵,说是此番和林卿砚一道回来的,都论及婚嫁了。那小姑娘妾身见着了,模样是千里挑一的,为人也本本分分规规矩矩,倒没看出来,林家的二儿子有这般福分。” 闻言,姜治中眯起了眼,洞若观火。 “不过,昨夜楠儿不过随口一提,老爷如何能知道林卿砚此行带回了一个姑娘,还特地叮嘱妾身留心?” “夫人操劳了。待我批完手边的公文便用午膳罢。” 姜夫人明白,自家老爷将话说到这份上就是要她别再多问,她知趣地盈盈一笑,退了出去。 回身掩上书房门之时,背后冷不丁地传来一声“娘”。 转过脸,见姜楠正端着个笑脸站在阶下。 姜夫人示意他噤声,往院子外走了几步,方道:“老爷在处理公务,你小声着些,别自己个儿找不痛快。” 姜楠满不在乎地一笑,问道:“娘,你今早去林府了?天灵灵地灵灵,我这刚起床便听到这么件奇事,是谁昨日说孩儿这一日两日的总往人家家里跑,不知道的,还以为那林夫人才是孩儿的娘……” “嗐!你别瞎说,传到林家人耳朵里,人家是要多心的。” “好好好!我就知道娘是刀子嘴豆腐心,那——孩儿便往林府去了!” 姜夫人未及反应,那人影已然噌出去老远,只能徒劳地在原地唤道:“你不用午膳了?” 见儿子的背影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姜夫人酸溜溜地腹诽:“果然饭还是别家的香——啊呀,那林府如今可不是甚么好地方,若是饭菜之中也被人下了毒可怎么好!” 姜楠到了留守府才知道,原来今晨林家还出了投毒这样的大事。 彼时,林卿砚、赵攸怜二人正坐在堂中用着午饭,他兴致盎然地凑上前添了一副碗筷,见二人神色肃然,皆是千愁万绪的模样,细问之下方知早先之事。 “竟有这等事?”姜楠一面嚼着口中的烧肉,皱眉道,“你最近莫不是惹了甚么人?” “说不上罢。”林卿砚摇摇头:“养虎为患,许是凶手要斩尽杀绝。” “不至于罢。又不是甚么光彩的事,何必和作坊铸模一般用同一种法子杀人,生怕后人不知这两桩凶案系一人所为?还是有样学样的可能性大些。” 赵攸怜停箸轻叹道:“岂不闻兵不厌诈?” “说得也有些道理。”姜楠配了口汤将食物咽下,“不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需提防此次的事是专门冲你而来的。别总想着报仇报仇的,被人算计了都不知道。” 林卿砚淡淡地点了点头。 “今早我娘来了?”姜楠转而道,“也是一桩奇事……” “姜夫人来探望家母,还带了好些滋养的补品。今日府中事忙,倒是我们招待不周了。” 赵攸怜礼赞:“姜夫人人很好,平易近人、古道热肠。” “你也见到姜夫人了?”林卿砚疑道。 “对啊。姜夫人由林夫人房里的丫鬟领着来的,说是想见见我。” “许是我娘好奇,想知道这未来的林家媳妇长得怎生模样罢。”姜楠扶额道,“只怕她在这里见了赵贤妹这般人物,回去又得和我念叨甚么‘终身大事’念叨个没完了。” 女子浅笑:“姜大哥言重了。” ------------ 第五十七章 家国天下?金陵人 午膳过后姜楠本想去拜见林母,婢女迎了出来说夫人正在午睡。他便径自出了林府,到别处转悠去了。 膳堂中的菜肴已尽数撤下,下人奉上清口的青茶后便依令退下,林、赵两人沿桌对座,慢慢品着这两盅验明无毒的热茶。 “姜大哥好生精明,这局势被他三言两语就点破了。”赵攸怜道,“要不然还是和他讲明我们的打算,免得他不明所以,反倒坏了事。” “这倒不必担心。姜楠一贯深藏不露,若是他真能猜出其中蹊跷,也当想到我们布局的本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与我们为难。” “那便好……” 林卿砚见她还是愁眉不展,笑道:“放心,正如我昨日回答你的那样,这是我最后孤注一掷,若仍旧查无可查,那我也是时候放下,听由天命了。” 他面上虽是带着笑,但那些话听起来莫名生出些凄凉之感,赵攸怜抿了抿嘴唇,索性转了个话题:“不说这个了。适才一直不得空告诉你,今日一早,漆错带来了爹的手信。爹说,他已经将晋王谋权篡位的罪证一一呈给了皇上,皇上亦决心肃清朝纲。奈何晋王势大,若贸然惩处,必使朝野震荡、鸡犬不宁。所以要剪其羽翼,徐徐削弱之。” “话是没错,就是不知道建隆帝的决心到底有几分了。毕竟是手足同胞,只怕他下不去狠手。依我看来,这一点上,那赵光义比之其兄,倒更具帝王杀伐决断的气概。” 赵攸怜却不由得蹙眉:“可若教他这种人登基为帝,还不知要如何祸害天下……” “倒不见得。他如今不择手段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登顶帝位,若让他得逞了,将他那些权谋术数转而用在正途上,未必不能造福百姓。”说到此处,林卿砚倏地念起了甚么,对女子道,“阿佑,你可记得我上次所说,同心珏尚存于世之事?” 她脸一黑,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如何不记得?当时顾着演戏了,这笔账我还没跟你算!甚么被内力摧成了齑粉,你糊弄起人来倒还真挺精细,连重量都分毫不差的。” “这不是因着糊弄的是你吗?若是旁人,我哪会费这般心思?”林卿砚觍着脸皮赔笑,“不过正因为上回是演戏,我也没全说实话。那同心双佩的确都在江南国,却并未合璧。一枚是当初我姐夫从你二哥手中夺去的,现今他人在汴梁,半佩也不知被他放在了何处。另一枚便是中书省外你交给我的,正完好无损地躺在这南都留守府中。” 赵攸怜挑挑眉,示意他讲下去。 “你应当还记得,我手中的这半佩上画的乃是大宋舆图,若是宋国得了这半佩,便可高枕而卧再无后顾之忧。以宋国兵力,即便没有另半枚同心佩的指引,想要徇地南下、一统中原也并非难事……” 林卿砚眸色一黯:“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若江南国不能真正强大到与宋制衡,即便大宋忌于同心珏之威,一时不敢进犯,四海一统也是迟早之事。赵匡胤算得上是个仁义的皇帝,南北在他手中统一,百姓还能少受些战乱之苦,总胜过日后那些贪得无厌的僭君和暴戾恣睢的昏君。” 赵攸怜没有想到他要说的是这样一番话。作为一个宋人,她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但不可否认,乍而闻之,她对这番话深以为然。倘若大势所趋,与其负隅顽抗,何不顺应天时?家国天下,说到底重的是天下。比起名存实亡的国体,天下百姓安土乐业、休养生息不才是最重要的吗? “奇怪我为甚么会这么想?”看着女子陷入沉思时专注的模样,林卿砚淡淡一笑,“当初,你来南昌向我讨同心佩,离开醉霄楼之时,我的确想过将那块红玉交与你带回去,或许还能因此得建隆帝青眼相加,保林家一世安宁。可是,我不过在我爹面前说了那李煜几句坏话,他便气得用酒缸将我砸了个人事不省。我还记得他跟我说过,若有一日宋兵征唐,他必将亲率唐兵以抗,哪怕战至最后一人,也要让宋军见识我唐国军威……” “我当时想着,既然爹心意已决,我便陪着他守这江南国,又有甚么大不了的?忠孝仁义,我林卿砚学不会,还装不会吗?可笑他英雄一世,死前却还在受人诽訾,不得安宁。如今爹去了,我这个不肖子如何忤逆他的意志,他也不知道了……是时候——好好想想这些不忠不孝之事了。”他缓缓道,“阿佑,等想好了这些事,我们就带着娘、芊儿回建阳老家去住,再不问世事,可好?” 她一双明眸剪水,有如波光粼粼、微风阵阵。 “好……我们不再理会甚么宋国唐国、士人小人,就那么怡然自足地活上一世,也不枉此生!” 那时的她不曾想到,不过平凡一世的心愿,竟这般难以实现…… 几日间,原南都留守林仁肇独子林卿砚举全府之力,势要追查杀父凶手为父报仇的消息便在南昌广为传颂。有盛赞林家公子孝义无双,不愧为忠良之后的;有连连摇头,不可云不可说的;还有暗论官府办事不力,林家少爷此举乃明着与官家作对的。种种传言毁誉,传遍了豫章城,又望西都金陵而去了。 林夫人久居深府,是以这些传言只朦朦胧胧地在嘴碎的下人口中听得些,直到第四天白日将此事细细问了身边的奴婢,才晓得她这个好儿子在外有多么名声大噪。 很快苏鸢就被婢女引着进了院子,一直到了林夫人跟前,行了跪礼:“夫人,您找我?” “起来罢。”林母问道,“砚儿最近都在干些甚么?” 以前,她也常唤苏鸢来问,苏鸢的回答大多是会友、习武、习文之类的。她已有好些日子不曾唤苏鸢前来问话,而苏鸢的回答也不似往日那般毫无新意得让人放心了。 “回夫人,少爷近日在查老爷遇害之事。” “他都查到甚么了?” “少爷在外自安排了其他人手,小人不敢过问。只知前两日少爷翻看城门台账,发现老爷遇害前一日,曾有一便装男子持宫中令牌入城,并由城门守兵领着来了我们留守府。少爷命小人查问府中下人,那男子来留守府所为何事。不料,从看门的家丁,到老爷贴身的随从,竟无一人记得那日有金陵之人来访,而其中几人回答时目光闪闪躲躲,小人也看在眼底。少爷觉得蹊跷,怀疑那金陵男子与府中下人里应外合,暗害老爷,遂嘱咐小人务必要将此事彻查清楚。” 他这一串话说下来,林夫人虽是面无表情地听着,脸色却愈来愈白,像是在雪地里受了冻,失了血色。 苏鸢像是没有注意到,自顾自地讲了下去:“正是方才,小人终于从老爷身边的沈藩口中套出话,他供称,那日的确有金陵的人送来了一封宫中的密信,老爷看后也没多说甚么,便让他将人给送了出去。那人是否在南昌停留,他也不知道。至于是何人让他隐瞒此事的,他是抵死不说。小人觉得沈藩很是可疑,已经将人锁了起来,正准备等少爷回来就将此事禀报他。” 说完这番话,苏鸢这才发现主母的脸色难看得厉害,转头四下一看,又不见服侍的奴婢,忙跪地急道:“夫人恕罪,小的失言!小的明知哀思伤身,还在夫人面前提起这些伤心事,徒惹夫人伤神!还请夫人莫要将这些事挂在心上,保重贵体才是啊!锦篇、绣帙,快进来服侍夫人!” “不必。”林母仍是板着一张脸,淡淡地抬了抬手。 “可是夫人的脸色……” 林夫人挑眉道:“我自己的身子,焉用得着你多言?” “是……” “苏鸢你听着,沈藩之事,你先不要同砚儿说。” 苏鸢一怔,忙辩解道:“可事关老爷遇害大事,少爷严令吩咐了,命小的务必要查个水落石出。若有隐瞒,只怕少爷会把小的生吞活剥了!求夫人饶命啊!” “明日,”林母道,“明日你再将此事告诉他。” 苏鸢一脸苦相,愁了半天方欲再言,却听夫人冷冷道:“他能生吞活剥了你,难道我就不能?” “小……小人遵命……” 林母的目光柔和了些:“苏鸢,我知道你对砚儿忠心,但他年纪尚轻,有些事不能随着他的性子来。就比如眼下,他为报父仇,将南昌搅得城无宁日,未免戾气过重了。你是打小服侍他的,往后里在他身边办事,能劝的也多劝一些。若有一日我不在了,他还是这般羽翼未丰、少不更事,我到地下,如何跟他爹交代……” “夫人……” “不必做这般愁眉苦脸的样子。你我都知道,那一日只怕不远了。” 苏鸢心上悲戚,正想着再说些甚么劝言,便见林夫人淡淡地摆了摆手: “下去罢。” ------------ 第五十八章 日薄西山?曲当年 苏鸢走后,林夫人将进来服侍的婢女撵了出去,一个人坐在榻上怔怔地发了好一会子的愣。 她想起了很多旧事。从那个鞭炮锣鼓声中鲜衣怒马的青年,到伏倒案上再也没有醒来的死心眼老头。二十余年的光阴一下一下地闪过,所不曾变的就是,她一直是那个人的妻…… 她出生于闽国福州之家,许是因着娇生惯养,打小就比同龄的姑娘要强些,刺绣作画、抚琴歌舞,总要争个输赢比个高低。及至婚配,阿娘私底下问她的意思,她神气道:“男人比之女子,不过是身体壮些、力气大些。倘若瘦瘦干干哼哼唧唧的像个娘们儿,那还要男人做甚么?” 她不曾想过,这样一番赌气的话被阿娘记下了。后来,媒婆到家里给她说了一桩亲事,那人乃闽国裨将,身形魁梧,有拔山之力,人称“林虎子”。 她虽则装作对这桩亲事漠不关心的模样,每听见他的名讳,却又不由自主地上了心。及至迎亲的前一夜,她才发现,自己原来已经知道了那么多有关他的事。 他姓林,名仁肇,建阳人。生得是样貌堂堂、剑眉星目,年纪轻轻便习得一身好武艺,却因为人不够圆滑不知进退而限了前途。他之所以被人唤作“林虎子”,是因为他的胸前有一大片的虎形刺青,赤膊练武时,刺青随招式而动,栩栩如生。 他虽骁勇善战,将手底下几百号弟兄管得服服帖帖,却十分惧怕女人,更准确地说,是怕女人哭。据传他妹妹出嫁那日,他早早地溜出家门躲得远远的,愣是掐着点等哭嫁的环节过去、接亲的队伍走远、家中母亲擦干了眼泪开始收拾打点,他才敢进了家门去挨双亲好一顿说道。 她发现,原来自己是那么期待见到这个男人。 那日的爆竹从辰时三刻响到了巳午时分。吹吹打打的唢呐锣鼓穿街走巷,隔着头上的红绸,她看见那高头大马上的男子一身红衣,胸前的红绸花在耀目的日光下流淌着潋滟纹案。之前阿娘和喜婆愁了多时,依她的性子,哭嫁这一环自是不情愿哭的,可就损了吉利。不知为何,看着翻身下马阔步而来的他,她募地想起闺中好友说起林虎子最怕女人哭的软肋,鬼使神差地挤出了几滴眼泪,配以嘤嘤泣声,竟也干啼湿哭起来。 她这一哭,娘家人并一众看客自是十分的满意。只是苦了她那新婚的夫婿,一张脸煞白地站在一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就那么笔直地罚着站,直到她与阿娘哭得够了,挥别转身准备上轿,喜婆提醒他上马去,他方讷讷地回过神,如获大赦。 她嫁的这个男人,老实得像块木头、倔得像头驴,她从没觉得他哪里好,却也没觉得有哪个男人比他好。她本不是爱哭的性子,却因他惧女人哭,她便常常在他跟前哭,一哭,他便立时失了主意面缚而降。这一哭,便是二十余年,屡试屡验。 她后来才知道,他并非怕所有女人哭,他怕的,不过是心爱的女人哭。 他虽然憨厚木讷,打起仗来偏生又有那么股子巧劲,行军作战排兵布阵往往出人意表、大捷而归。她隐隐觉着,闽国这个小地方留不住他,他该往更大的地方去。很快,唐兵攻陷了闽国,他虽极力周旋、拼死一搏,奈何举国上下兵败如山倒,国灭的事实已无可逆转。皇室献城投降,他不信,仍率军以抗,终是力竭被擒,关押在唐营之中。唐国的将领没有料到与他们僵持了这么多日的竟是一支几百人的队伍,遂很是欣赏这闽国裨将的才能,显出了招贤纳士的诚意。 彼时,她的腹中正怀着第一胎,在唐国兵士的指引下,捧着肚子找到了唐营。见到他的那一刻,她早已哭得梨花带雨——成亲一年有余,只有这一次,眼泪是不由自主地淌下来的。 他同她说,战败之时,他本该自尽谢罪的。但是他犹豫了,他想再见见她,还有他们未出世的孩子。她气得大骂,骂他狠心冷血、骂他无情无义,并许下了好些同生共死的重话。 她说,既是闽国已降,如今他便算不得闽国的旧将,而是唐国的子民。唐国此次出兵,纪律严正、不伤闽国百姓、不毁闽土闽田,称得上是仁义之师,可见他们的皇帝并非昏聩无能之辈。 只这一次,她求他降了唐国,活下去——为她,也为她腹中的孩子。 “只这一次……”他讷讷地重复着,像是应下了,又像是没应。 终究他还是降了唐国。她没有问过他为甚么,也不敢问。他回到建阳的第三日,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儿,安安静静地蜷在襁褓中睡着。婆母说,这女娃子长大了,定是个温婉娴静的美人儿,遂取名林如菀。 平躺在榻上,她抬颌望向他臂弯间女儿的小脸蛋,问他,欢不欢喜。他咧嘴笑着,说欢喜,可她总觉得,他的笑里多了点甚么,丝丝缕缕的,蒙上了一层薄影。 唐国并未亏待与他,许了个比在闽国更高的将位。女儿生下来第十日,他便随军离了建阳。这本就是军人的日子,她早已习惯了。 再后来,她靠着他每半年寄回来的家用拉扯着一家老小,跑到镇子上的书馆去看那墙上的舆图,看他信里说的建州、崇安、信州都在甚么地方。他的爵位升得很快,她很欢喜。倒不是因着他出人头地,而是他的官做得愈大,能回家的日子也就愈多了。 后来他们有了第二个孩子,是个儿子。他翻遍典籍给孩子取了个文绉绉的名字,她不明白,一个武将之子自然是要子承父业的,为何取这文人的名字。他只说,能做个文人,倒也好了。 北无战事,他向上请命留乡为官,在家的时日多了。他们的大女儿很乖巧,五六岁的年纪便能帮着做好些家务事,照顾起弟弟来活脱脱像个小娘亲。再后来,她怀上了他们第三个孩子。 怀胎七月,他接到了北边传下的军令,说是后周进犯,要他即日奔赴淮南前线,整军出战。她同他说,没事你去罢,只要你好好的,我们一家都会好好的。 可又过了一月,她却接到他失踪的消息。几个唐兵说,镇海军节度使林仁肇分军抗敌,麾下只余一支骑兵。周军大举围攻,部下整兵回援好不容易将包围圈打开一个缺口,却不见了林将军和余下唐兵的踪迹。只怕,只怕凶多吉少。 她顿感五脏六腑中气血翻涌,手脚却又凉得像冰。高高隆起的肚子中小娃儿似乎踢了她一脚,霎时间剧痛难当。有过两个孩子的她如何不晓得,这腹中的孩子等不及要出来了——可是出来了又如何,只怕是来不及看见他们的爹了。 有惊无险,孩子终是生下来了,听说是个女儿,可她却不想看。那注定是个可怜的孩子,一出生便没有了爹。没有了他,她要怎么活下去,这一家老小要怎么活下去,她没法子集中精神去想,脑子里只一阵一阵地空鸣着,一闭上眼,都是他同她在一处的画面。 又过了几日,唐兵传来消息,说找到了他,在一处山谷里。说林将军果真神勇无双,竟想出诱敌入谷傍险周旋的法子,硬是用一支骑兵拖住了周师一万大军。最后,他们说,他虽受重伤,但所幸救了回来。 那一刻,她的神智方有些清明起来,她仿佛听见有娃儿在哭,低头看去,发现自己的一双儿女早已喜极而泣,而抹着眼泪的婆母怀中的襁褓也传来阵阵啼哭。她缓缓抚上自己面颊,指尖上沾湿了一片。 因着尚不足月,这第三个娃儿出生便底子虚,纤纤弱质。她给她取了名,林如芊。也正是因着她自小体弱多病,举家老小就没有不疼爱这个灵巧的小丫头的。 与后周的一场大战前前后后打了两年半。遍体鳞伤未及愈合,他便再一次提刀上马。此后的几战中,他万夫莫当、力挽颓势,虽则唐国败矣,他却在周唐两军之中树立了战神的威名。元宗李璟亲下圣谕为他开府建牙,荣宠日盛。此后十来年间再无战事,他们一家人终于能守在一处。 是啊,守在一处。 林夫人轻抚着坐榻上的织垫,嘴角犹挂着一抹浅浅的笑,一如当年——她怀抱着周岁的小女儿站在巷子口,身后的一双儿女惊呼着飞扑上前去…… 因为他们看见爹一身戎装,正骑着一匹棕红骏马从黄土路的尽头绝尘而来。那一日的阳光,很暖,很好。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一样的狠心冷血、无情无义。” 不似当年在唐营之中的破口大骂、嚎啕大哭,她轻声得像在喃喃细语。 “罢了……终究是我输了。输给了你,输给了我们的儿子。” ------------ 第五十九章 忠节孝义?半生愿 林卿砚来时见屋门大开着,隔着绛帛屏风,依稀可见一个人影弯腰立着。他绕过屏风,看见母亲正扶着屏风后的案桌,一手修剪着桌上的盆景。 “娘。” “你来了?”林母放下剪子,回过身来。他赶忙上前扶住娘的胳膊,嗔怪道: “娘怎么做这些琐事。锦篇、绣帙她们人呢?” 林母没有回答他,只道:“我在等你过来。” “娘有事找我?”林卿砚扶着母亲缓缓坐到榻上,“孩儿今日事多,处理得迟了些,娘若要寻孩儿,大可使唤个人来叫。” “事多……我记得你空有爵位,尚无正式官衔,又是为何事奔忙?” “孩儿……” “说不上来?”林母厉色道,“我当初是怎么同你说的?不要插手……你爹的事,咳咳……你都忘了吗?” 林卿砚赶忙劝道:“娘息怒!孩儿,孩儿也不想忤逆娘的心意,只是此番府中又出了下毒之事,若孩儿不先下手为强,只怕……” “不必查了。”林夫人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 “娘……” “我知道是谁毒害了他。” 林卿砚瞪大了双眼——这是他一直想要等到的一句话,可真正听见的时候,他却有些茫然了。 “是谁?”晃过神来,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这两个字。 “他们自然查不出来是何人烹制了那杯茶,又是何人将茶端给了他。”林夫人一双眸淡然无波,“是我。” “而那鸩羽,是你爹亲手将它浸入了热茶之中,随汤饮下。” 林卿砚的瞳孔剧烈地震颤着,视线摇晃险些站立不住。他半张着口想要说些甚么来回驳,却怎么也说不出话。 “你不是查到了吗?你爹去的前一日,朝廷送来了密信,信封里还夹了一片鸩鸟的羽毛——那是江南国主李煜的手书。信里说,如今朝廷动荡,西都上下皆知昔日的战神投了宋国,只怕这消息并非空穴来风。那信中有这样一句话,真真教人心寒……”林母的眸间闪过暗色,嘴角勾起一个轻蔑的弧度,“‘若卿果背义投敌,便莫要惺惺作态,引得朝野上下终日争论不休、依违两端。若卿尚心向江南,欲辟谣自清,不过自戮以明志。’” 真的是李煜,是他让一国大将自尽以辟清那些所谓谣言,是他逼死了爹…… “你爹将信给我看过,便投进了炭炉之中。你可想得到他同我说甚么?”她一面不屑地笑着,眼眶中却直直地淌下泪来,“他同我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一回,他怕是要先去了。只是,他不能自尽,否则天下人便会知道李煜偏信谣言逼死了忠臣良将,民心乃国之根本,他不能做这个千古罪人。为今之计,只有假作外人投毒的假象,他这一死,谣言也就断了。” “他不想牵累无辜的下人遭受盘查,便让我去给他泡了一盅茶。这桩事,他本让我瞒着菀儿和芊儿,却要我告诉你。” 林卿砚的声音有些沙哑:“告诉我?” “他要你子承父业,护国佑民。”林母嗤笑着,“荒唐!他自私了一辈子,到死前还要我的儿子替他背负精忠报国的枷锁?休想!” “娘……”林卿砚已顾不得孰是孰非,他直挺挺地跪到地上,双手握住母亲的手腕,追问道,“你为甚么,为甚么不拦住爹……为甚么……” “为甚么眼睁睁地看他赴死而无动于衷?”她笑了笑。 为何呢? 那日他手中攥着那张轻飘飘的纸并撕开的信封面色凝重地来屋中找她,只瞟了一眼那信上所书,她便猜到了他的打算。 “甚么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甚么叫你要先去了!”她破口大骂:“你若敢先走,我就烧了这林府,将这封信公诸于众。戕害忠良,我倒要让天下人看看,这江南国是不是气数已尽!” 林仁肇沉着一张脸,一声不吭地将那印着皇帝私玺的信纸捏作一团,掷进了火盆。 “烧!烧了又如何!我就不信,这南昌百姓不信我这南都留守夫人之言!” “夫人!” “你别叫我!等看到李煜受天下人唾骂的下场,我便去你坟前抹了脖子,把这个消息带到阴间去说给你听,让你死也不能瞑目!呵!你说后人见了,会不会把我算作殉节的烈女,给这府门前颁一块贞节牌坊!” 她只顾自己骂着,一并挤出了好些眼泪,丝毫不敢停下来。这么多年了,她深知他的脾气——她只怕,这一切会成真。 “你可还记得,二十六年前,你在唐营的囚笼外所言?”他缓缓拭去她颊上的泪痕,温声道:“这么多年了,你总是一个样。” 二十六年前,唐营,囚笼。她如何不记得?她要他降了唐国,她要他为了这个家活下去。她同他说,只…… “只这一次。”林仁肇望着她的眼神中没有半分迟疑,“那一次我听了你的。这一次,该听我的了罢?” “从皇上废制称臣尊奉宋廷,到郑王汴梁朝贡未归,再到这一封皇上的手简,我便知道,同闽国一样,这江南国终有一天是保不住的。身为人臣,若有一日大宋来犯,我必当举全军以抗、效死疆场,势与大唐共存亡——这是我的命。但即便与宋拼个鱼死网破又如何,不过徒伤万千将士性命,徒毁两国葱郁家园。与其如此,倒不如拿我的一条性命,去换谣言尽除、朝野安宁。” 若说这二十余年,她早已摸清了他的性子和软肋,他又何尝不是? 他知道她够了解他;他知道她宁可抓紧流沙看着它逝去,也不会轻易放手;他知道她不忍心让他拿命换来的东西付诸东流。 她知道,这一次,他不能再为她而留了。 他早已做下了决定,幸好,她不是那被瞒在鼓里的万千世人中的一个。他对她坦诚了一辈子,最后也不例外。 那十年间习惯了在家中守候他的消息,她无数次地做好心理准备,他要去到很远的地方,再也回不来。一颗心悬在半空中悬得久了,麻木了,她早已不惧怕突如其来的死亡。但她没想到,看着死亡一点点逼近时的那种无措惶然,竟是那般的刺骨铭心。 即便如此,她始终没办法撇下他一个人倒在冰冷的桌案上,伶仃地走向死亡。端来那一盏绿得发黑的酽茶,他知道她看不得这些,让她回屋去。她怕,怕极了,却挪不开步子。 “你去罢。我守着你,再送你一程。”她静静地说,“放心,我不会教人发现破绽的。” 他从信封中捻出一片淡棕色的羽毛,任它飘然落下,浮在热气腾腾的茶汤面上。 “对不起……” 他走得很平静,没有痛苦。她抱着他的尸体坐了一会子,鼻翼间早已没了呼吸,身子一点点凉了下来。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嫁的是一个甚么样的男人,死板、木讷、愚不可及。她恨透了这个男人,恨他的愚忠自私,恨他的断情绝性,恨他的天下苍生! 可这样一个男人,便是她一生的倚仗、一生的盼头。 她小心翼翼地将他的脑袋扶到案上,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扶着墙壁向外走去。这一路,她走得很慢很慢,像是那年,蒙着一顶盖头,缓缓地穿过他走向那顶大红花轿,一样。 当张皇失措的惊叫声传遍整座府邸时,南都留守府的林夫人病倒了。没有人知道亦没有人去计较,她究竟是那日的何时病倒的。 她没想到自己还能好起来,她亦没想过要好起来。 “为甚么眼睁睁地看他赴死而无动于衷?”林夫人笑了笑,“因为他就是个自私又固执的糟老头。我劝不了,也拦不住。” 林卿砚没有再追问下去。林母眸中那了无生趣的灰败深深刺痛了他,方才是他一时情急,失言了。娘对爹的心意,他如何不晓得? 他深知林仁肇在原则上是丝毫不肯让步的性子,平日里怎么玩笑都使得,只有一处,就是不能表现出一丁点儿与忠孝仁义四字相悖的行为,轻则被斥,重则责打致伤。他打定的主意,便是娘也劝不动。 他缓缓吐纳,勉力稳住心神,问道:“那封密信当真是李煜所书?” 林母鼻孔里出气,“哼”了一声:“你爹识得那李煜的笔迹,兼而信末盖有私印,不会错。” “信被爹烧了,那信封在何处?” “那信封上甚么都没写,我随手夹在了书房的一册书里。”林母警觉道,“你莫不是想要以此昭示天下声讨李煜?” 林卿砚默了默,没有答话。 “断断不可!”林母变了脸色,“你忘了娘跟你说过的话吗?如今的一时安宁是你爹用性命换来的!你若公然与朝廷为敌,不仅辜负了你爹的效死输忠,更会引火烧身!咳咳……” 林卿砚忙道:“孩儿知道,不会……不会再进究此事。” 她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咽下喉间逸上的那股血腥之气,继而道:“在你的茶中下毒的另有其人,万不可大意……咳咳……” 林卿砚回身往茶桌上倒了半杯子温水,递送上前,见母亲饮下,脸色稍缓,方轻声道:“孩儿明白。” 他终是不敢坦白——那第二杯浸了鸩毒的茶,不过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感谢耗子的长评,今晚八点加更~) ------------ 第六十章 往赴金陵?女儿心 轰轰烈烈的肃清南昌城、报留守血仇的缉凶行动在一日间兴起,又在一夜间销声匿迹,最终是在街头市井乏味的谈资中湮灭无声。 南昌城的百姓不曾意识到,由始至终,这场孝义为先的行动所做的,就是将那义正言辞的声讨传遍南昌,传到他们耳中。他们只道那南都留守府的林公子畏于朝廷官府施压,终是断了伸张正义、为父报仇的念想,整日龟缩府中,再不露面。 有人对他这般态度容忍得很,深知螳臂当车乃不自量力;有人义愤填膺地讥讽,可怜林将军英雄一世,竟生出了这么个软骨头的东西;有人捻着白花花的长须,摇头轻叹,至诚至孝何如,岂不闻亚圣云事亲之礼、养口体与养志之别。 溯其本,追其源,不过是一纸空文,一念之差。 南都留守已不复,这留守府不过一幢空院子,林家公子问过母亲和未婚妻的意思,决意举家迁回建阳老宅。林府上下一时奔忙打点,渐渐淡忘了几日前投毒案所生的嫌隙。 那日,林卿砚正拟着寄往金陵的家书,写道:“……今娘身子好些,意回建阳老家,弟思及留守府乃朝廷所有,留在南昌终非长久之计,拟迁府回乡。芊儿之事,弟方欲寻机向娘禀告。待建阳老宅废兴,弟即亲往金陵接回小妹。却不知金陵诸事可顺?望复为盼。” 笔锋方顿,门外敲道:“少爷!王妃来信了!” 将苏鸢放了进来,林卿砚接过信拆开了看,不过略扫了两眼,当即变了面色。 “少爷……”苏鸢见他面色凝重觉出不对劲来。 林卿砚捧着那轻飘飘的一张纸,翻来覆去地又看了一遍,抬起头来皱眉吩咐道:“苏鸢,督办建阳老宅修缮一事由你接手,我和怜姑娘要往金陵去一趟,搬迁一事待我回来再论。在我娘面前勿要多言。” 苏鸢察言观色,不敢多问,忙连声应承下了。 林卿砚拿着信匆匆地赶到厢房找着赵攸怜,二人一合计,便并肩走到了林夫人的跟前。 “夫人……”赵攸怜扑通地跪在坐榻前,一副泫然欲泣楚楚可怜的模样。 林母抚着她的肩不由得心疼道:“好孩子先别急……好好说,出甚么事了?” 女子仰起脸,泪珠顺着面颊滚落:“小女家中来信,说祖母病重……只怕,只怕不好了……祖母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若是她就这么去了,我……我……” “娘。”林卿砚道,“孩儿想着今日便送怜姑娘回家膺奉老人家。” 赵攸怜抹了把眼泪道:“林府不日便要迁居,卿砚在南昌还有正事要忙,小女一个人回去尽孝便行了……” “一家人说甚么两家话!你一个人回去我哪能放心!”林母道,“听话,搬迁的事不急在这一时,让砚儿陪你回去,好好儿地侍奉祖母,不用急着回来。你也别太着急,在老人家面前不能整日愁眉苦脸,兴许没事的,知道吗?” 赵攸怜抽抽搭搭地说不上话,只点头应下了。 林卿砚对母亲道:“娘,建阳那边我已经吩咐了苏鸢在打点,待孩儿回来,再主持乔迁事宜,可好?” “好好好,听你的。你现在就别管这些事了,快些让人准备车马上路罢!” “是!” 一个时辰后,林府门前一声鞭下,马车轱辘不遗余力地转了起来。林卿砚、赵攸怜并排坐在车厢内,气氛却并没有因为成功瞒过林夫人、出了南昌城而有丝毫的轻松。 林如菀的信中只说了一件事:下人嘴碎,教林如芊得知了父亲的丧讯,她身子本就弱,一时悲怒交加,险些小产。如今虽勉强保住了孩子,但芊儿却终日郁郁寡欢、茶饭不思,谁劝都劝不过来。 这本就是林卿砚最担心的结果,瞒了这么久终是逃不过。 京中正谣言四起,父亲便暴毙而亡,中的还是朝廷赐死常用的鸩毒。而这谣言的源头皆因自己结发同心的丈夫偷换奏折、诬陷岳父……芊儿出生便被捧在手心里,自小骄纵惯了,何曾受过这般生离死别的苦痛?如今她身怀六甲,又想通了这一节,心中所受的苦岂不比他们姐弟要多千倍万倍? 赵攸怜在一旁坐着亦是忧心如焚,她想说些甚么加以劝解,可终究说不出口。六年前亲见师父坠下悬崖的那一幕至今挥之不去,失去至亲的哀痛她自己再明白不过,又如何妄想一个怀胎七月的弱质女子能很快从这份痛入骨髓的哀苦之中回转过来? 就这样,二人忧心忡忡地赶到了金陵郑王府。 林卿砚早在信中同长姐“坦白”过赵攸怜之事,说那汴梁的赵兄弟乃是个女儿身,北宋宰相赵普之女。自己对她情根早种,又担心娘因她的身份而心生芥蒂,请姐姐在娘面前代为圆谎。故而林如菀见到女儿打扮的赵佑,只因这副姣好的模样而惊艳了一刹,并未询疑赘言。 “姐,芊儿如何了?”堪堪步入迎客厅中,林卿砚急问道。 林如菀摇头叹道:“还是那副样子,她把爹的死都怪在了自己的身上,一直同我说,若她能早些将张奉洵伪造王爷奏呈之事传出来,爹就不会……这傻丫头……如今她是哭也哭过了、骂也骂过了,余下的便是终日将自己锁在屋子里,时睡时醒失魂落魄的,不愿与人说话。我每日去陪她用膳,那么一小碗米饭扒拉了半天还是满满当当。芊儿她不是绝食,她是真的心里苦得吃不进东西,为了不让我担心,才勉强吃个一口两口,到了这两日已全靠御医开的参药吊着了。如此下去,她的身子肯定是受不住的啊……” “姐先别急,让我先去看看芊儿!”林卿砚朝赵攸怜使了个眼色,后者意会,留在在厅中等待。 林如菀带着弟弟往王府的深处走去,不多时便到了一处幽静的庭院。她抬手免了门外婢女欲行的礼,亲自上前敲门道:“芊儿,你二哥来瞧你了。我们进去了?” 林如菀推门进去,林卿砚跟在后头,虽已是暖春,屋中仍焚着银碳,热和得有些发闷,里间的床上,林如芊正蜷在被子中缩作一团睡着了。明明是怀胎七月的身子,隔着被子看起来却比姑娘时还要消瘦。看得出来,她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生,睡梦中眉头仍微微地拧着,手脚时不时地一抽,像是做了噩梦。 林卿砚见此状忧虑地望向姐姐,后者无奈地摇摇头,上前轻唤道:“芊儿,芊儿醒醒。好好,没事的没事的,姐姐在这里……别睡了,醒醒……” 那一瞬间,林卿砚不由得晃了神,她仿佛看见幼年时他姐弟二人守在小妹的床前,姐亦是这般哄着襁褓中的妹妹。 那一头,林如芊缓缓地睁开眼,目光落在了林卿砚的面上,沙哑地唤了声“哥”,眼角却是一滴热泪滚落。 林如菀侧身一让,林卿砚忙上前坐在了榻沿上,竭力装出一副轻快的神态,寒碜道:“芊儿,你瞧瞧,你现在成甚么样子。爹南征北战这么多年,早已看穿了生死,若是教他知道你这副哭哭啼啼的小女儿模样,岂不失了我林家的风范!” 林如芊面色凄楚:“如果不是我那么没用,人被关在张家连个消息都传不出来……爹也不会,不会……” “傻丫头!”林卿砚轻敲了敲妹妹的脑门,“爹是被人毒害的,和张奉洵造假传谣又有甚么关系?” 李煜密书之事,他本就不打算告诉姐妹之中的任何一个,尤其是眼下。 “世上岂会有这么巧的事?那鸩毒……” “无巧不成书。”林卿砚打断了她的话,“不瞒你说,前两日家里又出了鸩毒害人的事,得亏我命大,这才没中了圈套。我估摸着是爹早年在外结下的仇,贼人心狠手辣,想要断我林家香火。” “竟有这等事!”林如菀心急道,“你倒是说清楚!” 林卿砚回过头:“也不是甚么大事。就是半月前有人在我的茶里下了鸩毒,所幸我近来很是注意这些饮食,所以才没着了道。” “别给我嬉皮笑脸的。可抓到了下毒的人?” “还没。可是姐,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此人两番出手,连我的性命也想要,足见不是朝廷听信谣言毒害了爹。”林卿砚转而道,“芊儿,你放心,我定会揪出凶手为爹报仇!我和姐都是过来人,知道你乍闻噩耗,定是要悲痛上好些日子,又顾忌你眼下有孕在身,所以才想能瞒一时是一时。既教你知道也便罢了,可你要明白,你的路还很长,便是为了你腹中的孩儿、为了活着的人,你也要尽快地好起来,嗯?” 林如芊颔首不语,颊上又是两滴泪珠滑落。 “嗐!”林卿砚重重地叹了口气,“芊儿,张奉洵造假之事我还没同娘说,她可是在南昌一心盼着你甚么时候给她添一个白白胖胖的外孙儿。爹走了,娘本就受了很大打击卧床多日,近些日子才慢慢恢复。就说你现在这模样罢,我怎么回去跟娘交代!” 林如芊抬起头,朦胧的泪眼中映出哥哥坚毅的神情,她缓缓地低下头,点了点。 ------------ 第六十一章 打情骂俏?小世子 出了林如芊的院子,林如菀一把揪住弟弟的衣服追问:“你方才说的都是真的?” 林卿砚将眉头拧成了“川”字,一脸无辜:“姐说的是哪句啊?我可是句句属实,没事诓芊儿做甚么?” “当真有人要毒害你?” “姐,你弟弟我看上去那么没有毒害的价值吗?” “小命都差点丢了,你还有心情在这里讪皮讪脸!” “左右还没抓着凶手,苦大仇深是一日,泰然自得也是一日,我又何必整日畏首畏尾的?” 林如菀一时被他堵得无话,只一个劲地摇头:“你啊,就是太不把事当回事。对甚么都是无足轻重的态度……” “哪儿啊!我对我的终身大事可是着紧得很。”林卿砚咧嘴笑道,“姐,你看那赵姑娘是不是很不错!娘可喜欢她了!” “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林如菀被他这邀功讨赏似的表情逗得一笑,“我若是说不好,你只怕要在心里把姐骂上百八十遍了罢?” “若是姐说不好,那我就要问问是哪里不好。若是果真不好,那我只能把人家的姑娘送回去,终身不娶了……” 林如菀一面走着,佯怒道:“好啊你小子!你这是威胁姐呢!” “不敢不敢。” 女子的目光柔和下来,“难得你能将一个姑娘挂在心上,我又岂会棒打鸳鸯?那人纵有千般不好,你既下了决心,便说明她的好终究是胜过不好的。你选的人,姐放心。打算甚么时候迎娶人家姑娘过门?” “下个月我便加冠了。”林卿砚惯常的笑容中多了几分温煦,“打算那之后回建阳成亲。” “回建阳也好,毕竟祖祠还在那里。” “姐,我刚想跟你提。娘近来身子好些,想要回建阳长住。于情,住在那留守府一年半载的是不会有人来赶我们,于理,却是该离开南昌了。娘和我打算一月之内搬回建阳老宅,已经派人回去拾掇了。” 林如菀先是觉得有几分道理,可听着听着觉出不对劲来,“砚弟,你这是要借机归隐,不论前途?” “号令百万之军,平步千丈青云,可算得前途?”他笑笑,“甚么为人臣,忠孝仁义礼智信。这些虚名束缚拖累了爹一世还不够吗?我只想龟居乡野,好好地奉养娘亲、照料家室。” 默了半晌,林如菀道,“也好……” 林卿砚瞧着路的尽头将至郑王府的迎客厅,遂道,“姐,既然芊儿已经撞破爹的死讯,我们此番来金陵,何不就将她与张奉洵的婚姻做个了断,让她随我回南昌再往建阳老家,也免得留在这京中触景伤情。” “你的意思是,和离?” “姐还在犹豫吗?” “我只是觉得,张奉洵当初一念之差,被赵光义威逼利用,或许……或许他可以悔改。毕竟,芊儿一个妇道人家,若是和离了,还带个孩子,只怕这后半生也就断送了。” “张奉洵因一己私念,不惜陷岳丈于不义,足见此人贪生怕死、毫无担当,日后对芊儿母子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这样的夫君,还不如死了。”林卿砚嗤之以鼻。 “这样罢。待芊儿心绪平复些,让她自己决定可好?” 林卿砚一拂袖迈过迎客厅门口的坎,“就这样罢。” 厅中坐着的女子见二人归来,忙起身上前,朝林如菀行了个屈膝礼,向林卿砚道:“如何了?” 林卿砚笑着拍拍胸口:“我这三寸不烂之舌,包治百病!暂时先让她一个人想想,不出一天,准有起色。姐,先让人给芊儿煮些吃的送进去,她若胃口还不好些,怎么对得起我和她嫂子一路从南昌赶来。” 赵攸怜推搡了他一把,小声道:“你啊……” 转头,林如菀便已吩咐好了下人,含笑上前道:“赵姑娘,久违了。” “王妃见笑了。小女子习了些拳脚武艺行走江湖,为免去不必要的麻烦,这才女扮男装,不得已欺瞒了王妃,请王妃恕罪。” “赵姑娘这么客气做甚么。姑娘家出门在外多有难处我是晓得的,如今你与卿砚既结下了这般缘分,便随他唤我一声姐姐,不好吗?” 赵攸怜得体地让了一让,遂唤道:“姐姐。” “哎!这就对了。” 林卿砚瘫坐在一边的茶座上,瞧她们姑媳相处很是融洽,拍着扶手嚷道:“姐,我们赶了两天的路。车马劳顿、饥肠辘辘。要不你再吩咐厨房,让他们给芊儿煮吃食的时候,多备两份,填一填我这肚子……” “好好好……”林如菀瞟了他一眼,“不仅给你开小灶煮吃的,今日郑王府还早些开饭款待你这贵客可好?” “嘿嘿,不敢不敢……” 林如菀挽着赵攸怜的手,莞尔道:“下人正在收拾厢房,你们先在此处少坐,点心很快就送来。我去瞧瞧我那儿子,将他带出来见客。” 赵攸怜曾听说过郑王与王妃独有一子,名唤李仲寅。年方六岁,已然识文断字、下笔文章。御令指派了宫中太傅当他的教书先生,要他习圣贤之道,成济世之才,也不知李煜那些嫡生的儿子听了作何想。 这孩子小小年纪,想是又在读书了——思及此,赵攸怜忙应下,将林如菀送到了门口方回来。 见女子回来,林卿砚闲话道:“我那小外甥是个人才。读了那么多圣贤书还没把脑袋读死,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也是难得。若他来日能不在朝为官,当个说书人倒是不错。” 赵攸怜忍俊不禁:“有你这么当舅父的吗?哪个人家不是希望儿女飞黄腾达的?” 说完又一想,她这词用得差些意思,郑王世子出生便显贵无比,又往何处飞黄腾达? “要是我的儿子,我就不让他入朝为官。当官有甚么好的,总是替人干活。不如留在乡下种田,有股子力气养活一家老小就够了。” 林卿砚偷瞄了女子一眼,见她默不作声,又改口道:“不过,若是孩子他娘想要他做官,那我也随他去了……毕竟舍不得孩子套不着娘……” 赵攸怜被逗得“噗嗤”一笑,“所幸,你孩儿他娘也是个不学无术、不求上进的。” “好了,这下皆大欢喜。”林卿砚眼珠子一转,觍着脸皮问,“你猜猜,我会有几个孩子?” 素知他不正经惯了,赵攸怜只摆摆手:“你会有几个孩子我怎么知道。” “你若不知道,帮我问问孩子他娘的意思,不就知道了?” “好罢。既然林兄有此请,我哪日见着你孩子他娘,就帮你问问。” “多谢多谢……” 二人就这般你来我往地打情骂俏,听得端点心进来的两个小丫鬟面颊透红,摆好茶点便忙不迭地退了出去。 二人围着几盘茶糕点心大快朵颐起来,不多时,便听门外向王妃和世子行礼的叠声一径传来,很快,林如菀便携着小儿李仲寅穿门而入。 “二舅!”只见一个半人高的男娃奋力一扑,撞进了林卿砚的怀中。这孩子虎头虎脑、眉眼清朗,除了衣着华贵些,活脱脱就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垂髫小儿。 “寅儿——”林卿砚扛起小外甥,在空中抛了个来回才放下,刮着小孩儿的鼻子问道,“想不想二舅?” 李仲寅点点脑袋,义愤填膺地控诉:“二舅说话不算话!母妃说二舅至多十日便回来的,可这都过去两月了!那汴梁有甚么好玩的,竟让二舅这般乐不思蜀!” “那汴梁可好玩了,大街小巷、市集庙会、王亲贵胄、人生百态,实在热闹得很。” “那又如何,这些金陵不都有吗?”李仲寅仰着脑袋望向二舅身后的姐姐,咧嘴笑了:“寅儿知道了,汴梁颜如玉,伊人世无双。” “人小鬼大!”林卿砚侧身让过,介绍道:“叫二舅母。” 他介绍得实在草率,林如菀实在看不过眼,补充道:“这位是赵姑娘,你二舅的未婚妻。” 李仲寅一脸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神气,抱手在前揖道:“二舅母!” 赵攸怜没法,只得讪讪笑着还礼,“小世子。” “舅母不必见外,同二舅一样唤我寅儿便好。” 赵攸怜暗自腹诽这世子小小年纪,未免太古灵精怪了些,额角不由得汗落。 “二舅,你看过姨母了吗?她近来有些不大开心,寅儿怎么劝,她都开心不起来。” 林卿砚摸着小鬼头,信誓旦旦道:“放心。二舅出马还有甚么搞不定的?最迟明日,铁定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姨母。” “姨母身子不便,如何能活蹦乱跳,当心动了胎气。”李仲寅一本正经道。 “嘿!你个小娃娃懂得倒是挺多。” “二舅,你莫非忘了?我早已过了六岁的生辰,已经不小了。” “你这属于异军突起,你看别家你这么大的娃娃都在做些甚么?” “别家?指的是宫里那些皇堂兄吗?他们同寅儿一样,卯时起,戌时眠,白日习文,晚间……” “好了,你们舅甥就别斗嘴了。”林如菀笑道,“厨房已经备好了晚膳,走罢!” ------------ 第六十二章 千千心意?终了结 如林卿砚所说,林如芊的心病渐愈,到第二日已有气力下床了。 自林卿砚正式向妹妹介绍了她未来的嫂子之后,赵攸怜就常去陪这个论年纪还比她大一岁的小姑子说话。听着林如芊一口一个“嫂子”“二嫂”地唤着,她总不免忆起身在汴梁的赵孟氏——自化功散一事被撞破之后,她二人便再没有这般凑在一块说过私房话,见了面也只是草草点头,唯恐避之不及。她没有检举赵孟氏的所为,或许赵孟氏的心中是感怀的,但她们终究回不到过去。算算日子,赵孟氏的产期也差不多该到了,汴梁没有消息传来,也不知怎么样了…… “嫂子?嫂子?”林如芊在一旁唤道。 赵攸怜募地回过神——差点忘了,她今日还有要事在身。 因着她近两日与林如芊聊得投缘,林家姐弟很不厚道地派给了她一个苦差事——探问林如芊对和离一事的看法。这绝对算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既揭人伤疤,又听得难受。这不,都来这坐半天了,她还不知道怎么开这个口。 她深吸一口气,抱了破釜沉舟的心:“如芊,你二哥打算离开南昌,全家搬回建阳住。我们……一起回去罢?” “回建阳……”林如芊喃喃着抚上自己拱起的肚子,“住一辈子吗?” “也不是说住一辈子。树挪死人挪活,建阳是你的家,你想回去住自然就回去住,将来的事,将来再说。更何况,你难道不想回去看看夫人吗?我在南昌时就常听她念叨你,阖府上下都说,林夫人最是偏爱她的小女儿。” “好……”林如芊合眼叹了口气,“我跟你们回去。” 话说到这份上了,赵攸怜一鼓作气问道:“那你与张家,是不是该做个了断了?” “我二哥是甚么意思?”林如芊岂会看不出她此行欲言又止,乃是受了委托。 “你二哥他,想要你们和离。” “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林如芊仰面望天,目色中多了几分水样的柔和,“似我二哥这般尽心竭力想要将水接回盆中的,倒也绝世罕见。” “你是——不愿吗?” “离开张家两个月,我曾无数次地想过,我日后该怎么办,这孩子又该怎么办——只可惜,我想不出答案。我知道,二哥不会嫌弃我,爹娘不会嫌弃我,可这孩子呢?他会不会怪我?” “如芊,这孩子在林家长大,定能明辨是非,知道你的苦衷。重要的是,你在张家可还有念想,对那张奉洵可还有留恋?” 话音落下,林如芊怔了怔神,似倦极了般阖上眼。半晌,那眼角竟逸出了一滴薄泪。 屋子中静得有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赵攸怜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嫂子,我不像你,与二哥两情相悦才准备成亲。”林如芊说得很慢很慢,像是从繁杂的记忆中抽丝剥茧般,“我第一次见到他便是成亲的那日,人们说,大将军之女与大学士之子,门当户对、佳偶天成。我当时亦没有别的念想,既嫁了这么个文质彬彬的谦谦公子,也便将一颗心渐渐地放在了他身上。起初,他对我很好,就是我眼中爹对娘的那种好,甚至,他比爹更会说甜言蜜语。时至今日,我仍分不清他的那些话几句真假……或者说,明知道是假的,却还是不愿相信罢。” 赵攸怜听得亦是十分感伤。她从没见过张奉洵,听林卿砚说来,那是个口蜜腹剑、贪生怕死、不择手段之徒。她相信林卿砚识人之明,对这个小人本就没有好感,如今见林如芊凄然之貌,愈发同情愤懑。 她搭着林如芊交叠于腿上的双手,轻拍了拍道:“女子的一颗心若是错付了人,又岂是那般轻易能收回的?我知道你心里苦,一时放不下你们的过往。可你想想,后来,他又是怎样性情大变地将你囚禁在府中,这前前后后,哪一个才是真的他?你心中该是有答案的罢……” 林如芊咬着嘴唇默然良久。 “我来之前本是向你二哥、大姐担保过,只是单纯地来问问你自己的意思,不能出言左右你的决断。可说实话,若是你要回到张家去,继续待在那个男人的身边,我是无论如何都放心不下的,这才说了这些话。如芊,你若分不清那些真真假假,便将那张奉洵找来见上一面,前尘往事一并做个了断,可好?” “见一面……”林如芊一双灵眸蒙上了哀戚茫然,她久久地张着眼,像是望着虚空中不曾存在的一点,最后,点下了头。 …… 张奉洵接到郑王府的传唤匆匆赶到时,面上的焦急之色尚未褪去。迎客厅中,他见到的是林卿砚。 他上前两步,试探性地轻唤:“二哥?” 林卿砚转过身,板着张脸道:“张公子莫非是忘记了曾答应过在下甚么?你与芊儿既要和离,这声二哥也不必唤了。” “芊儿她……” “她说要见你一面,有些事想要当面问个清楚。”林卿砚淡淡道:“若张公子没有忘记曾许下甚么承诺,芊儿的那些问题你该是知道怎么答了罢?父仇不共戴天,你二人纵是挂着夫妻的名分也是枉然,不如早些了断了,否则这桩事捅到国主面前,只怕你张家不好过罢。” 张奉洵低下头,道了句:“小生明白了。” 张奉洵由下人引着入了偏院,透过院门的缝隙可见园中两个女子正缓缓地踱步而行,其中一女子的紫衫下肚腹高高隆起,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芊小姐、怜姑娘。”下人在前先行,屈身禀道。 张奉洵迈入门框,与林如芊目光相撞的一刹,两人都生出恍若隔世之感。 婢女在亭中石凳上铺好软垫,赵攸怜搀着怀孕的女子缓缓落座,不失轻蔑地瞥了那干站在一旁的衣冠禽兽几眼,轻声在女子耳边嘱咐道:“我们就在不远的地方,有甚么事就喊人。” 林如芊微微颔首:“嫂子放心。” 赵攸怜又狠狠地瞪了这个初次见面的男人一眼,领着下人离了院子。 “坐罢。”林如芊瞟了眼对桌的石凳,张奉洵依言坐下。 “林兄说,你找我?” “不错。二哥希望我与你和离后,随他回家。和离后,你我二人纵成不了仇人,也形同陌路,便没有再见的必要了。”林如芊抿着唇,“上回离开张府时走得匆忙,这两日我影影绰绰地想起些事,还需问问你。” “你说。” “那宋人让你伪造郑王奏状、陷害我爹的时候,你可知道他目的何在?” “他虽没有明言,但我也多少猜到了。走兽相搏,若能去一方利齿尖爪,胜负立显。” “为何不跟我商量?”女子眼眶中泛起泪光,“那是我爹啊……你没想过你这般做会有甚么后果吗?你没想过……我吗?” “正因为林将军是你爹,若我将此事告诉你,你定然不会同意。”张奉洵平静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没有第三条路可走。那人手中握着足以让我身败名裂的证据,我只能用不堪来掩盖不堪。”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好好……”她蓦然发笑,笑中的苦教人失神,“当初我撞破了你伪造奏章之时,你便该晓得纸是包不住火的,只要我活着一日,你做的那些事便是瞒不住的。那时候,你是怎么打算的?” 张奉洵袖中的拳缓缓握紧,闪烁其词:“那时你已怀了孩子,女人生孩子,便如同鬼门关前走一遭……” 是啊,她早就想到了不是吗?随着她“难产”而死,一切的秘密便可以归于尘土,纵是林家怀疑,也只能空悲切罢了。可为甚么亲耳听到这样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还是那么的痛,痛彻心扉的痛。 静默了良久,她方艰难地开口:“你——有爱过我吗?” 明知道答案,还问出这样的话,她自己亦觉得可笑。她只是不甘罢了,一个她曾付出全部真心去爱的男人,对她竟是这般绝情绝义……她不甘心。 初秋日,清辉殿学士府中,她站在桌案边轻轻地研着墨,案后的男子挥笔书文——那是他们大婚的第六日。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她缓缓地念着纸上潇洒笔迹,不觉红了面颊。 男子覆上她的手:“身无彩凤翼,不得飞。心有灵犀意,相思通。纵不得双宿双飞,心意相通、交心无欺,吾愿足矣。” 那些含情脉脉的眼神,那些动人心弦的情话——原来,不过是梦一场。 在张奉洵欲言又止的眼神中,她瞧出了愧疚、看出了怜悯,她心中的最后一道光灭了,无边的昏暗,躲不开、逃不掉。 “不必说了。” 她淡淡拂袖,指向门外:“改日文书自会送到尊府,有劳张公子跑这一趟,恕不远送。” “对不住!”张奉洵站起身,揖了一礼,遽然转身阔步而去。 ------------ 第六十三章 启程归家?竹林变 和离的文书送到张府,没费多大麻烦便了断了张、林二人的婚事。 那日张奉洵走后,赵攸怜三番两次试探林如芊的心意,确定她是真的放下这段孽缘。林家姐弟自是喜不自胜,林卿砚书信一封寄回南昌,告知苏鸢他们与三小姐不日便将回府,命他提早打点。 林如芊的身子已大好,择一晴日,林卿砚、赵攸怜、林如芊三人并两个车夫、一车的金陵特产,辞别了林如菀,上路回南昌。 两辆马车,一者载人、一者运货,一前一后地出了金陵城,不多时便走上了一段山林小道——这条路虽窄小了些,却是往南的必经之路。 林卿砚、赵攸怜、林如芊三人正围坐在车内谈笑风生,一扫前些日子的阴霾。林如芊似乎兴致不错,眉眼间依稀可见当年天真无忧的神情。似乎回了家,她就还是那个被爹娘捧在掌心里的小丫头,只要回了家,一切都会变好。 “这么说,二嫂你以前是惯常扮男装的?” “女子孤身在外多有不便,扮作男人方便得多。”赵攸怜道。 林卿砚春风得意地吹捧道:“你二嫂扮起男装啊,活脱脱就是一个俏公子,未出闺阁的姑娘见了,就没有不芳心暗许的……” 林如芊顺水推舟:“那岂不是和二哥你有的一拼?” “哦?”赵攸怜瞟了男子一眼,“就没有不芳心暗许的?” “芊儿瞎说甚么!你二哥我身正不怕影斜,哪会惹那么多的桃花?”林卿砚义正言辞道,“至多也就是人家姑娘思慕我,藏在心里不敢说罢了……” “不害臊!”林如芊朝哥哥扮了个鬼脸,又摸着肚子道,“孩儿,你以后可离你舅舅远些,别学了他那一套,油嘴滑舌!” “我说的句句属实,哪有虚言……”林卿砚扬扬自得地随着车子的震动晃着脑袋,陡然面色一沉,将食指按在嘴边,“别出声!” 窗外疾风呼啸,伴着车轮碾压转动的声响,空中传来几道极轻的动静,像是软鞋踩枝、衣料拂风——有人正施展轻功暗暗地追赶他们。 车厢中乍然陷入沉寂,赵攸怜也觉出了车外的异动,轻轻握住一脸茫然无措的林如芊的手,示意她不必紧张。 车马的速度自是敌不过武者轻功,静待了一会儿,那动静始终如影随形。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林卿砚沉声唤道:“停车!” “驭——”前后车夫得了令,御马停车。 马儿的嘶鸣声未歇,忽闻车外两声惨叫,林卿砚掀帘看去时,只见两个车夫胸口中箭栽倒在地。 “待在车里!”他铁青着脸回身嘱咐了句,拾起车夫遗留在车板上的马鞭跳下车去。 “出……出甚么事了?”林如芊吓得缩在赵攸怜的怀中,“有……有刺客?” 看着他就这般跳下车去,赵攸怜心中亦是一阵一阵地发虚,却只能安慰林如芊道:“别担心……你哥出去看看,没事的……” “江南国战神、南都留守林仁肇独子,林卿砚。”车外遽然响起一道男声,声线压得极低,很是瘆人。 林卿砚站在车旁抬头望去,只见十丈外的一棵树上立着一个蓝衣蒙面的男人,眼形狭长眼角上挑。那人负手而立,手上并无弓箭。 林卿砚四下扫去,心知他们已被人围困在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小路上,左边一丈外即是乱石嶙峋的陡坡,右边的竹林…… “正是在下。”林卿砚抱拳冷声,“不知阁下是何人?为何光天化日之下伤人性命?” “林卿砚,可笑你竟留在江南国,为杀父仇人做事!”蓝衣人轻蔑地一笑,拔高声量道:“江南国主软弱寡义,听信谣言逼死麾下大将。如此懦夫,你竟甘心俯首听命!只怕林仁肇将军地下有知,也不得安息!” “住口!” 林卿砚怒火中烧,来不及制止此人,这些话已然透过车帘径直传入了林如芊的耳中。她惊愕地半张着口,讷讷道:“爹……” 赵攸怜忙劝道:“如芊,你别听他乱说,林将军之死与江南国主有甚么关系。那人信口雌黄,只是为了激怒你哥哥。” 那蓝衣人继而道:“蠖屈鼠伏,向仇人摇尾乞怜,真乃吾辈所不齿!今日我便替天行道,除去你这卑躬屈节的小人!都出来!” 话音落下,竹林中黄土飞扬,或借势伏于高地者,或层叠隐于树后者,一时齐出。这帮人足有十数个,皆黑衣蒙面、眼神凌厉,手持弓箭、刀刃,将两辆马车团团围住。 “你要杀我,就因着我留在江南、听命于国主?”林卿砚冷笑一声,“这理由,未免牵强。” 那蓝衣人不管一二,当下断喝道:“上!” 林卿砚眼疾手快,飞石击落了黑衣人手中的长弓,夺身上前将五六把轻弓一折两段。持刀者将他团团围住,挥刀上前。林卿砚以断弓格挡之,右手马鞭一挑,缠住其中一人的刀柄,趁其不备使劲一拉,抢得兵刃在手。 这些既是为取他性命而来,林卿砚自不会手软,刀影晃过,断手筋者、胸口中刀者、沿陡坡滚下者,均有之。林卿砚正缠斗之时,两个黑衣人见缝插针,一左一右跃上车板,一把扯下车帘,露出了车厢内两个女子惊恐的神情。 “二哥!” 赵攸怜挡在林如芊身前,被一把抓住手腕,拎出了车厢。她暗自运气于掌,想要挣脱黑衣人的钳制,奈何以她区区两成的功力,根本无法与这些人抗衡。眼见那另一人丝毫不顾林如芊有孕在身,要探入车厢内将她拉出来,赵攸怜换气于左掌将他狠命一撞,那人站立不稳,直直地摔下马车,滚了两滚,掉下了陡坡。 “贱人!”黑衣人痛骂一声,一手握着赵攸怜的手腕,一手举刀砍下。 “不要!二嫂!” 刺眼的日头下,似有一道黑影晃过。 “铿!” 说时迟那时快,林卿砚飞身上前,挥刀挡下黑衣人的兵器,白刃相撞,迸出一道火花。那黑衣人大怒,撇下赵攸怜,持刀迎战,终是不敌,被毙于马下。 余下五六人逼到马车边,举着刀面面相觑。 “先进去!” 林卿砚递给赵攸怜一把刀,将她推进了车厢,随后以内力折断了马与车之间的衔接的轴木。他抬起刀,刀尖直指高居树上冷眼旁观的蓝衣男人,瞋目切齿:“伤及妇人岂是正派所为?” 那人道:“为除奸佞,不拘一格。” “好!”林卿砚掷刀于脚边,刀尖入板三寸余,“那就休怪林某今日大开杀戒了!” 话音落下,他掌间蓄力,奋力一推,马车三面的黑衣人受其掌力,登时口溢鲜血。不待众人反应,林卿砚拔出血刃腾空而起,自右而左,以刀划出一道半弧的光影。 树上的蓝衣人见此景,不由得轻叹了口气——主公命他前来取这小子的性命,多派的这些酒囊饭袋除了打听打听消息,果然一点用都没有。 光影划过,一个个黑衣人颈间登时出现一道血痕,刹那间鲜血横流,捂着脖子倒在了地上。 蓝衣人跳下树枝,轻飘飘地落在了竹林中,缓步上前,一步一步走得很是平稳。 “见招罢!”林卿砚血气上涌、怒不可遏,提刀冲上前去,刀刃划地,掀起一阵黄土。 林卿砚近前时感受到一股压迫感迎面而来,不由得惊讶于此人强大的内力。那人手中无刀,仅凭一身内功便令人无法近身。 赵攸怜在后看着,忙出声提醒:“不可大意!此人的功夫非比寻常!” 林卿砚扔下刀,转而以内力相抗,意图破除此人的金钟罩。两力相抗,蓝衣人转守为攻,以内力将林卿砚困住,若是一方撤力,必败无疑。 发觉被困,林卿砚心生疑窦,眼下想要脱身只有以内力攻退此人,或是得内功修为上乘者从旁相助。此人内力渊深绵厚,不知其底,他没有把握。 另一面,蓝衣蒙面人亦暗自心惊。此人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修为,若是硬碰硬,怕是讨不到便宜。 两人就这般僵持着,赵攸怜心知自己余下的这点功力不仅派不上任何用场,还会添麻烦,只能和林如芊远远地透过车窗看着干着急。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林卿砚与蓝衣人的内力抗衡时,不察方才被挑断右手手筋躺在地上“哎哟”的一个黑衣人慢腾腾地站起身,左手拎着一把断刀,悄然无声地绕到马车后,倏地朝马车左后轮的车辖砍下。 车辖断裂,车轮再承受不住自上而下的压力,沿着再无销钉固定的车轴一点一点向外移。赵攸怜几乎是在马车震颤的一瞬间就知道发生了甚么,可面对林如芊问询的目光,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许是下一秒,车身倾覆,她们就将连人带车滚下陡峭的山崖。 “林卿砚!”马车后的黑衣人以刀撑地,站直了身子喝道:“你好好看着!” 林卿砚分心回眸的一瞬间,便见那人将手中的刀挥起,刀背重重地击打在马车左后轮的内侧,车轮顺着他的动作脱离了车身,飞向山崖外。霎时间,车身倾倒,那一头是无遮无拦的山崖。 “住手!”他的瞳孔剧烈地震颤着,耳边一阵空鸣,急急撤回内力,飞身掠向正在翻倒的马车。 内力的博弈此消彼长,就在他收手的一瞬间胸口如遭鼓擂,喉间一腥,鲜血沿着嘴角滑落。他根本无暇顾及这些,只拼了命地向前赶去。 可时间,从不会为任何人而停留。 ------------ 第六十四章 生死一瞬?逢故人 林卿砚眼睁睁地看着山崖边的马车急速地倒下去,可是他赶不及。 正此时,山崖下凭空腾起一道迅捷的身影,那人运足内力猛地一推,生生地支持住了歪斜得厉害的整辆马车,随后缓缓收劲,将车子扶回了原处。 林卿砚急急赶到时,那人已随手一刀了断了黑衣人的性命,双手扛着马车失了车轮的左后角,洪厚的嗓音道:“两位姑娘快下车罢!” 林卿砚顾不得道谢,忙将赵攸怜、林如芊抱下了车。那人慢慢地将车子放下,左后轮只余光秃秃的车轴支着地面。 见二人虽是受了些惊吓,都还安然无恙,林卿砚方抬头看向马车对面的救命恩人,却发现…… “萧……萧兄?” 眼前人正是那日在汴梁郊野遇见的契丹人萧焱。 “好久不见!”萧炎一身汉人樵夫打扮,胡子修剪过齐整了不少,头戴一顶大草帽遮住了契丹族惯常的发型。相比起上次相见时落魄潦倒的模样,他这副英俊挺拔的形貌确实令人刮目相看。 他看向林卿砚身后的蓝衣蒙面人,摸了摸胡子道:“这位兄弟,不如我们先合力处置了外敌,也好坐下来好好叙叙旧。” “求之不得!” 蓝衣人方才亦见识了萧焱的轻功和徒手扛起马车的气力,而林卿砚虽受了他一掌仍是不可小觑。他心知二人联手自己恐不是对手,当即旋身遁入了林中,再不见踪影。 萧焱还欲追赶,林卿砚喊道:“穷寇莫追!想必此人是受人吩咐来取我性命,即便抓住了他也问不出甚么。” 萧焱闻言方止住脚步,看向林卿砚:“你的内伤可要紧?” 林卿砚这才注意到身边的赵攸怜正蹙眉盯着自己的脸,伸手一摸,嘴角的血迹还未干。他忙将血迹抹了去,冲女子安抚一笑。 “小伤小伤,不妨事!”林卿砚抱拳躬身道,“在下林卿砚,多谢萧兄救命之恩!” 萧焱亦以汉人之礼还之,继而道:“方才听那伙人言,想必林兄弟就是江南战神林仁肇将军之子罢!真乃忠良之后!” 林卿砚记起方才蓝衣人在树梢上说的那一番话,担忧地瞥了身后的林如芊一眼,她正被赵攸怜搂在怀中,眼神空洞,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别的原因。 他心思不在与萧焱的对话上,循礼客套了几句,却见萧焱目光游离一直瞟向他的身后。 “萧兄?怎么了?” 萧焱不好意思地摸着下巴道:“我看你身后的这位姑娘,很是面熟……” 林卿砚当即明白他指的是赵攸怜,遂坦诚道:“萧兄没有瞧错,这位姑娘姓赵,当初女扮男装,与在下同行。” “就是赠了我归乡盘缠的那位小兄弟?我就说嘛!那位小兄弟男生女相,原来真是位姑娘!”萧焱大喜过望,当即从怀中掏出一锭白银,比当初赵佑赠予他的还大上许多。 他单膝跪地,左手握拳按在右肩,将银锭子举起,郑重谢道:“承蒙赵姑娘慷慨解囊,相赠银钱,济萧某于危难!大恩不言谢,现将姑娘的银钱奉还,今后但有吩咐,萧某肝脑涂地、愿效犬马之劳。” 这萧焱的汉字成语用得颇为独特,赵攸怜抿嘴浅笑道:“萧大哥不必客气。今日大哥救了我们二人的性命,小女子尚不知如何报答,区区盘缠,岂敢妄自称恩。” 那萧焱却是固执得很,将银锭子高高举起,“一码归一码。我们契丹人言而有信,有恩必报!姑娘若执意不肯收下银两,萧某便长跪不起!” 赵攸怜无法,看了林卿砚一眼,后者点头示意,她遂伸手接过了银子:“萧大哥快快请起!俗话说,在家靠兄弟、出门靠朋友。一点小钱,劳萧大哥挂在心上,小女子实在过意不去。现今我收下了这银两,当初之事便两清了。倒是今日萧大哥仗义相助,救命之恩我等必铭记于心、知恩报恩!” 萧焱昂首站起,赞赏道:“初见时,萧某便知姑娘与众不同。赵姑娘小小年纪有此胸襟气概,在下很是欣赏!方才亦不过举手之劳,若我这堂堂六尺男儿还要你个小姑娘来报恩,岂不贻笑大方?” 见他二人因施恩报恩之事纠结个没完,林卿砚遂拱手道:“不知萧兄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实不相瞒,在下本在金陵办事,今早无意间看见林兄弟你在郑王府门前上车,当时人多眼杂不便相认,遂尾随你们出了金陵城。”萧焱倒是个直肠子,毫不避讳道,“萧某眼拙,没有认出赵姑娘,本意只是想通过林兄弟问询当初相借盘缠的那位小公子的下落。后来见林兄弟被那些黑衣人围攻,萧某是见识过林兄弟的功夫的,那伙人根本不足挂齿,在下也便没有多管闲事。” 他这一番话说下来,足见对当初那位小公子的深情厚谊,和对林卿砚的漠不关心。赵攸怜在旁听着,亦是冒了一阵冷汗。不过这倒解释了,黑衣人在马车上擒她时,那道一闪而过的黑影——想是萧焱本欲出手相救罢。 林卿砚这些日子很见识了些市面,听完萧焱此言还能礼节性地微笑点头。若是搁在半年前,他早冲上前去与那人打上三百回合,一分高下了。 “原来如此。若非正好遇上了萧兄,内子与舍妹只怕性命难保。” “内子?”萧焱看向肚腹隆起的林如芊,点头道:“那要恭喜林兄弟将为人父了!不过你与赵姑娘既是兄妹,为何不同姓?” “萧兄误会了。”林卿砚指着林如芊道,“这位是舍妹林如芊。阿佑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萧焱登时瞪大了双眼,英武的面庞上充斥着愕然,愣了片刻,他皱眉道:“我不懂你们汉人的规矩,既是未婚妻,也能称内子吗?” 赵攸怜暗笑这契丹人未免太过较真,索性不去理会他二人的对话,轻拍着怀中的林如芊,探问道:“芊儿?芊儿?” 林卿砚对救命恩人的敬意有如滔滔江水,“萧兄说的是,是在下轻率了。待我和阿佑回到南方家中成了亲,再这般称呼方妥当。” “不,我不回去!”林如芊募地发声,“我要回金陵,郑王府。” 林卿砚与赵攸怜对视一眼,皆是面露疑色。 “芊儿说的不错。”林卿砚道,“如今我们车马被毁,更出了人命,合该回金陵报官,整饬一番再行出发。” “对对对。”赵攸怜附和道:“经此凶险,也不知是否惊着了孩子,还需请太医来好好瞧瞧。还有你,”向林卿砚道,“受了内伤须得好好调养,不可大意!” 林如芊抿着略显苍白的嘴唇,不置可否。 林卿砚向萧焱道:“不知萧兄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本就是从金陵城一路跟出来的,如今自然回城中去。正好与你们同行。” 不知为何,林卿砚觉得这萧焱的神态比之方才略显倦怠,隐隐有些失意。 他们将另一辆马车上的货品尽数卸下,两个女子先后上了车,萧焱骑马在前,林卿砚驾车在后,调头往金陵而去。 单骑走得快,车与马之间渐渐拉开一段距离。林卿砚跨坐在前车板上驭马,赵攸怜挽着林如芊坐在车厢中,三人各怀心事,一时无话。 “哥,你都知道,对吗?” 车帘内募地传出女子的问话,林卿砚咬了咬牙,默不作答。 “如芊……”赵攸怜怔怔地看向身边的女子,林如芊微微低着头,随着马车的颠簸,面上的光晕忽明忽暗。 “那人言之凿凿,说李煜逼死了爹,显然知道内情。可你却急着打断他的话,这不像你,你比谁都想要抓出真凶、替爹报仇。”林如芊静静地说着,“只有一个解释,你知道他要说甚么,却不想让他说出来,对吗?” “你都在瞎琢磨些甚么……”帘外传来林卿砚的笑声,“那伙人要取我的性命,我难不成还要坐下来给他泡一壶茶,听他娓娓道来那所谓的内情?那些话肯定是他瞎编乱造的,你不必放在心上。” “二哥,你应该知道罢,你从小到大都很会说谎……”林如芊道,“你说的谎,爹娘都识不破。那时候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做到的,面不改色、信誓旦旦地将那不存在的事情说得活灵活现。我很佩服你,因为你说的谎都自有你的道理。你不会无缘无故地去说谎,也不肯轻而易举地承认自己说过的谎。” “不错,哥是会说谎。可难道别人就不会吗?”林卿砚怅然叹道,“那人随随便便一句话你便深信不疑,倒教我很是心寒呐……我的风评就这么差吗?” 可他诙谐的态度却没法子感染林如芊。她面无表情,嘴唇轻动:“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谎言被揭穿了,就缝不回去了。你从汴梁回来,直接就回了南昌。这一个月的时间,你都查出了甚么?为甚么突然不继续留在南昌追查凶手,而着手打点回建阳长住?有些事情,我本想回了家,当着娘的面向你好好问个清楚,眼下看来是不必了。” ------------ 第六十五章 绝情至斯?恨入骨 入了金陵城,萧焱另有要事要办,向三人辞别。 林如菀见他们三人去而复返,一个个形容颓唐、了无精神,很是吓了一跳。听林卿砚说完事情的经过,再联想起南昌投毒之事,她着实为自己这个弟弟的安危而担忧。 只是那个时候,林如菀没有意识到,三人如负千钧的灰败面色,不仅是因为这场意外。 回到郑王府的林如芊沉默得可怕,仿佛回到了刚知晓父亲死讯的那几日,目光迷离,看不见一丝亮色。她重新将自己关进了屋子里,屋子的门可以打开、太医能进去看诊、送出来的饭菜都能吃个大概,可她的世界,却没有人能进得去。 林如菀怎么问,也没有问出一个说法来。林如芊一言不发,赵攸怜推说不知,林卿砚则是句句虚言——爹过世的真相,愈少人知道愈好。李煜与李从善乃是同胞兄弟,真说穿了这些事,于林如菀没有半点好处。 可,芊儿又该怎么办——他的脑子里一团乱麻。 得知是李煜逼死了林仁肇,就无异于证明林仁肇乃是死于无中生有谣言。而这谣言源于何处?不正是那封林如芊撞见了却无计可施的假奏章吗? 一切的一切又绕回了原点,或者说,比原点更糟的地方。 又一日听请脉的御医说,林如芊身子无恙、胎位稳固,让她不必忧心。林如菀终于忍无可忍,将林卿砚给揪到了跟前。 “砚弟,芊儿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这副样子,我怎么看不都像是受惊过度。你们离开王府的那个把时辰,除了遇上刺客,可还发生了旁的事?” 林卿砚挠挠脑袋,拊掌道:“对了!我们遇上刺客后,幸得一位契丹的英雄相救。那人武功卓然,于芊儿又有救命之恩,许是芊儿见他英姿飒爽,动了女儿家的小心思,眼下犯的怕是相思病……不过别担心,想来那位英雄眼下还在金陵城中,我这便派人去寻……” “你给我站住!”林如菀冷冷地喝道,“你再这般瞎话连篇,休怪姐翻脸!你以为女子都像你们男人一般朝三暮四、朝秦暮楚的吗?芊儿纵被那张奉洵伤了心,也不会这么快就将心思移到别的男子身上,更何况她肚里还怀着张家的孩子。若真有你说的那样一位英雄,你的确是该将人家寻回来好生相谢,却不是如你这般在背后诋毁造谣!” “姐——我不过那么一说,你这么认真做甚么……我是真的不知道芊儿为何会这样。”林卿砚一脸无辜,“前日确有些凶险,芊儿自小养尊处优,自是没经历过这般险情,有些缓不过来也是应当的。不瞒你说,若不是那位契丹英雄,我们三人和姐就真的天人永隔了,我现在回想起来,还有些后怕,更何况芊儿?” 林如菀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没好气地剜了他几眼。她这个弟弟就像只泥鳅,滑不溜秋的,言辞行为都让人逮不住。 正犯愁时,底下丫鬟进来禀报:“王妃,芊小姐吩咐奴婢禀报娘娘,她想请清辉殿学士张洎之子张奉洵进府一见。” “张奉洵?”林如菀瞪大眼睛愣了一瞬,方摆摆手道:“本宫知道了,下去罢。” “娘娘,芊小姐还说,希望今日便能见到张公子。” “知道了。” “奴婢告退!” 林如菀面露疑惑:“芊儿这是怎么回事?刚与张家做了了断,又要见那张奉洵。她本不是优柔寡断的性子。” 林卿砚在旁隐隐感觉到了甚么,皱眉道:“别让她见张奉洵。” “的确有些不妥。既已和离,又私下相见,传出去坏了名声。”林如菀思忖片刻,道,“这样罢。就说王爷自汴梁传回了书信,有事与张洎交代,让他儿子来府上听令罢。”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还是不要让他二人再见面了。”林卿砚有口难言。 “芊儿自回来后就一直萎靡不振,今次是她难得发话要见人。别说是那张奉洵了,就是她要见天王老子,我也得上天宫一步一叩首地把人家求下来。我猜想着,是她与张奉洵还有些心结没打开,才这般悒悒不乐,他二人若见上一面,不定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于是,一个时辰后,张奉洵出现在了郑王府后园之中。林如菀本意是直接让人将张奉洵带去厢房,林卿砚放心不下,将人在半道给截住了。 张奉洵恭敬道:“林兄。” 林卿砚冲一旁引路的下人拂了拂袖:“先下去罢,我领张公子去见小姐。” “是。” “不知林兄有何见教?” “你可知道芊儿为何要见你?” “在下……不知。” “这两日她知道了些本不该她知道的事。”林卿砚面色冷峻,“有人告诉她,江南国主听信了汴梁传来的谣言,逼死了自己的大将。” 张奉洵怔立当场。 “我不欲追究那人所言是真是假,但芊儿却深信不疑。你自该明白那谣言从何而来,而她眼下为何要见你。” “她……恨我。”张奉洵的嗓音有些颤抖。 “逝者已矣。如今我林家只想安稳度日,不想惹下甚么血债、徒增罪孽。她要见你,我拦不住。在此跟你说这些话已是仁至义尽。这些话听过了,就烂在肚子里,一分一毫也不能泄露出去,明白了?” “明白……” “走罢。别让她等久了。” 林卿砚将人带到院子门口便回去了。张奉洵缓缓走上前,叩响了屋檐下的门扇:“芊儿——” “进来。”平静无波的声音。 屋中摆了一张长长的坐榻,用方形的小木几分隔两座。眼下,女子便坐在一座上,正抬起头看向他。她手边的木几上摆了一只通透的镶金翠玉镯。 “这只镯子是你娘给的,上回忘记教你一并带回去了。” 张奉洵三两步走上前。那台上的镯子的确是他家传的玉镯,但他心里明白,林如芊让他来,绝不止这简简单单的一桩事。 他毫不客套地掀袍坐下,拿起玉镯在手中把玩,漫不经心地问道:“你不是要回南昌去了?” “有些事耽搁了,还没走。” 林如芊垂首低眸的模样像极了新婚那夜盖头掀起时的一瞥。 “哦……”张奉洵张口应着,没有要走的意思。 “你——该是会再娶的罢?”仍是低着头,林如芊募地发问。 张奉洵把玩玉镯的手指一顿:“嗯……” “那——这个孩子交给你罢。”林如芊抚上自己的肚腹。 “你说甚么?” “我不想养杀父仇人的孩子。”她如是说,“这样一个孩子,我没有脸让他留在林家。” “是林兄的意思?” “何必小人之心。我哥没有说甚么,但我知道,有这样一个孩子的存在,谁都不会舒心。” 张奉洵被她刺得哑口无言——她恨他,甚至于恨他们的孩子。 “我会和长姐说的,我要留在金陵,将这个孩子生下来。你先找一个乳母,待孩子出世那日,就接回张家去。” “这是你十月怀胎的骨肉,你当真绝情至斯,一点也不留恋?” “绝情如何?多情又如何?”林如芊面无表情道,“这样安排对大家都好。你若实在不想要这个孩子,那就择一农户寄养,这点钱你张家总是花得起的罢?” “芊儿……” “你没有资格这么唤我。这是我娘给我取的名字,我爹唤了十七年。” “我原以为,我们之间,不会到这种地步。” 女子合握的双手轻颤,似在隐忍。 “你就这么恨我?” 林如芊猛地抬起头,眸中含泪,咬牙切齿:“恨。恨到在睡梦中我都忘不了那日撞见奏呈上的字样,忘不了你那惊惶失措的嘴脸。我梦见爹问我,为甚么明知仇人近在眼前却不为他报仇?为甚么要让他背负莫须有的罪名而死,为甚么不为他平反……” 他苍白着一张脸:“那——为甚么?” “我没有证据。证据在二哥的手中,可笑他竟然为你们这样的人隐瞒……我不懂他,也不想去懂。你以为我不想杀了你吗?可你死在这里,世人只知大学士之子横尸郑王府,却不知是你该死!你死了,还要给我林家带来无穷无止的麻烦,不值!” 张奉洵缓缓站起身,嘴角带着一抹淡笑:“瞻前顾后、首鼠两端又如何能成事?譬如你今日叫我来,难道只是取一只镯子这般简单?我就是一个小人,有己无人、寡恩薄义。区区一封奏函会闹至这般地步,我的确不曾想到,但事已如此便没有后悔的余地。” “我曾向王妃和林兄说过,我不奢求你们的原谅,只要你们不迁怒张家,我大可偿命。现在我人在此处,你要杀便杀,若仍畏首畏尾、错失良机,便休怪我没有给你机会!” 他纵声大笑,却看不出一星半点欢喜的神色:“你们林家自诩忠良正派,遇事三思而行,不违忠、不背义、不伤情。可到头来,又落得个怎样的下场?岂不闻子云‘再思可矣’?” “哧——” 话音落下,他低头看去,胸前赫然插着一把匕首。 那把匕首被她藏在木几下,他一进屋时便注意到了。 她从不那般正襟危坐,袖摆铺展开来,遮掩着甚么。 【注】《论语?公冶长》: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闻之,曰:“再,斯可矣。” ------------ 第六十六章 孽债孽偿?临盆时 他伸手扶住一步一步向后退去、险些跌坐在地的女子,面上犹带着笑。 他若不出言激将,她如何能亲手报仇、解开心结? 他没想到她这般恨他。不过也好,既然他在她的心中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既然他是她的心结——那便将这结割去罢。 他嘴角的笑,傲慢而轻蔑,至死都不知悔改。他得意的是,她不知道,她所担忧的那些事都不会发生。 早在他亲往郑王府招认一切之前,便跪在学士府中,向爹娘坦白了一切。张洎气得大发雷霆,要与他断绝父子关系,让他自尽谢罪。张夫人只在一旁抹着眼泪无话可说。而他早已辞去朝中职务,再不是甚么朝廷命官。他死了,没有人会追究,没有人会惋惜,有的只是大快人心。 “你不是说……我该死吗?”他缓缓地将林如芊扶着坐到榻上,直起腰时才觉得眼前有些重影,“既是该死,你又怕甚么?” 林如芊一张脸苍白无血,干干地瞪着眼睛,说不出话。 “我到地下,向林将军请罪。他知道了这不关你的事,便不会再来找你了。” “那孩子你若不喜欢,送回张家也使得。我娘虽被我这个不肖子伤透了心,该是不会任她的孙儿漂泊在外的。” “人的一生原来可以犯下这么多的错事。我这一条命,要偿还的太多,只怕偿还不尽……” 林如芊枯坐在榻上,看着他摇摇晃晃地向后退,背靠在墙上,一点一点滑下去,坐在了地上,渐渐失去了知觉。地上的血水漫开,肆无忌惮地流着。 她的眼眶中盈满了泪,却空洞得冷冷清清。泪珠从下眼睑无声地滴落,她说不清,自己心口那闷窒的钝痛因何而起。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笑,还是该哭。 肚腹间猛然传来一阵绞痛,痛感迅速地扩散开来,她死死地咬紧牙关——怀孕至今,这种感觉不时地出现过几次,她能忍过去。 可腹中的剧痛愈演愈烈,一波强似一波,林如芊倒在榻上,疼得将嘴唇咬出了血,身子不住地发着颤,忍不住低哼了一声。 恍惚间,张奉洵奄奄一息地睁开眼,眼前是大片大片的光斑,掺杂在溢目的混沌中。他使劲眨了眨眼,渐渐能看清些东西,他看见她侧倒在榻上,衣裙上蜿蜿蜒蜒地透出一道鲜红的血色,一直流到脚踝边,稀稀落落地积在脚边的地面上。 “芊儿……”他低低地唤了声,撑着满是鲜血的地面想要爬上前去,可是他没有半点的力气。 “来……来人……快来人……”张奉洵无力地敲打着身后的墙壁,他的眼前模模糊糊化作一片虚红,是漫天的血色。捶打墙体的动作愈发缓慢,一拳一拳,都像是用尽了所有的气力——手,脱力地垂下。 他周遭大片的血泽顺着不平的地面漫流开,中有一股绵亘蜿蜒,流到了女子的脚边,与那小滩血水混合在了一起。 …… 待当差的婢女察觉听见女子的痛呼,急急赶到时,她看到的便是这样一番景象。正对着坐榻的墙边倒着浑身是血、人事不省的张公子,而芊小姐半躺在榻上,疼得发抖。随着她一声惊呼,王府上下登时忙乱起来。请稳婆的请稳婆,请大夫的请大夫,布置产房的布置产房,兀自忙乱的兀自忙乱,向上禀报的则伏贴在地,战战兢兢道: “王妃,学士府……学士府的张公子重伤……倒在三小姐的房中,三小姐……三小姐只怕……只怕要生了。” 彼时林如菀正在世子书房监督李仲寅的功课,大惊失色忙赶去时,林卿砚已经站在产房门口,面色很是不好看。产房中传出女子撕心裂肺的痛喊。 “砚弟!”林如菀急步上前:“芊儿怎么样了?” 林卿砚铁青着脸,看向紧闭的屋门:“稳婆说,芊儿这是早产。” 林如菀自然知道早产的凶险,嘴上仍絮絮地安慰道:“没事没事……不会有事的。娘生芊儿的时候,也是早产,不也好好的吗……没事的……” “芊儿刺了张奉洵一刀,”林卿砚表情严峻,“失血过多,已教大夫去看了,不知道还有没有命活。” “芊儿怎么会……”联想起林如芊这些日子的反常,林如菀面色一变,猛地揪住弟弟的衣襟,质问道:“你们究竟瞒了我甚么!” “没有……”林卿砚心乱如麻,只能苍白地解释道,“许是他们二人之间的仇怨罢……” “等芊儿生下孩子,我非得好好问清楚这些事不可!” 屋中的痛呼声一阵高过一阵,屋门突然开了一条小缝,一个上了年纪的婢女急急忙忙地走出来,她的袖摆上犹带着斑点血渍。 林如菀见了忙问道:“碧珠,如何了?” “禀王妃!稳婆说芊小姐这一胎乃是脚冲下,难产……让奴婢去找人搬些干净的桌椅,调整姿势……” 俗话说:“头过身就过。”生孩子本就是儿奔生,娘奔死。胎儿若是双脚朝下、胎位不正,难以顺产,更是险上加险……林如菀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手心不由得冒出了汗。 “知道了,去忙罢……” 林卿砚抿唇不语,只握紧拳头望向屋门。 又过了两刻钟,赵攸怜一头撞进了这个院子。没有人通知她此处的事,她坐在房中听外面一阵混乱,一问之下,方急急赶来的。 屋中女人痛苦至极的喊声听得教人一阵阵心惊,门外等候的林家姐弟双双神情冷涩,面色沉重。赵攸怜默默站在他们身后,一颗心悬在半空中,上下不得。 天暗得很快,屋子里的人进进出出,一盆一盆的血水溶着浓浓的血腥之气,蒸发在这忙碌的夜色中。屋子里的呼喊声开始变轻,变得低沉,仿佛黄昏的最后一抹余晖,缓缓地褪去金色的光亮。 下人们在院子中点起灯,搬来轻凳请主子落座。林如菀一颗心七上八下,捂着胸口坐下时,方觉着腿有些发软——不应该是这样的,芊儿不应该受这样多的苦,难道是她腹中的孩儿因为她想要杀死张奉洵而在惩罚她吗? 林卿砚的面色沉得可怕,肃然地站在廊柱下,一拳打在了柱子上。 方才稳婆已经让人出来问过了,说是产妇身子弱,只怕没法子顺产。若是保大有可能母子俱损,若是保小,至少还能保证孩子活下来。林家姐弟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做出了选择——保大,不惜一切代价。 “王妃!”下人进院禀道,“大夫妙手回春,学士府张家公子的命保住了。” 林卿砚循声望来,眸底是深邃的黑暗。 赵攸怜犹自云里雾里。方才听丫鬟提了那么一句“芊小姐要临盆了”,她便火急火燎地赶了来,如何能想到其中还有这般波折。 林如菀当下松了口气,摆摆手道:“命人好生照料张公子,下去罢。” 她虽不知林如芊为何要杀张奉洵,但她相信因果报应,杀了人、欠了债都是要还的。如今张奉洵没死,芊儿的罪也就轻得多,老天不会这般惩罚她的…… “啊!” 随着女子的一声痛呼,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划破了满院的焦灼,那声音有如天籁,是这世间最美妙的绝响。 “生了,生了!”赵攸怜愣了一瞬,绽开笑意,喊了出来。 “芊儿……”林如菀扶着凳子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向门框走去,窗纱内人影晃动,是仓促忙碌的喜悦。 为了不让产妇和新生儿着了风,屋门只开了一条缝,身材娇小的丫鬟挤了出来,眉开眼笑地上前报喜:“回娘娘、回二少爷,姑娘生了,是个小公子!” “芊儿如何了?”林卿砚直截问道。 “小公子折腾,姑娘耗了这么久工夫,眼下累得没了气力,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话音未落,屋中忽然传出一女子尖细的声音:“芊小姐?芊小姐?稳婆,稳婆你快来瞧瞧,芊小姐这是……” 屋内的烛光在窗格上映下稳婆臃肿的身影往后退去,她俯下身察看,随即身形一晃,慌张道:“不好了,不好了,夫人血崩了……快,快去熬止血汤,白勺、香茯、艾叶各三钱……” 仿佛一道惊雷,在院中炸响。 稳婆一声令下,几个本就忙东忙西地在打下手的婢子登时跑起来,进进出出、吵吵闹闹,场面顿时乱成了一锅粥。 林如菀强打起精神唤来下人帮忙煎药,加入了这一场忙乱之中。 林卿砚只觉得当头被人浇了一盆冷水,牙齿上下打着战。他前几日的内伤颇重,当下血气翻涌,竟在喉间尝到了一丝血腥之气。他没有想过,自己会这般惧怕甚么。其实他早该想到了,是死亡。 赵攸怜是第一次听到“血崩”这个词——崩,自上而下之势,毁也。从稳婆惊恐的声调,从下人惶急的忙碌,从王妃一瞬间苍白了的面色,从他不可置信的怃然,从这满院子喧嚣中透出的凄凉肃清——她隐隐感觉到,那是一个非常可怕的词。 ------------ 第六十七章 生死两隔?瘗玉香 张奉洵平躺在榻上睁开眼睛的时候,他没想到自己还能再见这世间。 微微透亮的清晨,丝丝缕缕的朝阳从窗格间洒落,屋中焚着安神的暖香,恬静而怡人,仿佛半年多前,每一个阳光静好的破晓。 但他很快没有心思安享这一刻的宁静。胸口的剧痛刺激着他的神经,昏迷前的记忆铺天盖地地涌上脑海,血、漫天的血,在她的脚底积流开来…… “张公子,你醒了啊?诶,不能起身不能起身,大夫说你这伤处险得很,差几分就没命了!加之失血过多,必得卧床五六日静养才是!” 屋子里端着下巴打瞌睡的小厮赶忙擦干嘴角的口水,急上前扶住了要强撑着起身的学士府公子。 张奉洵勉力起身,面色狰狞地反握住那人的手腕,质问道:“林如芊,林如芊怎么样了?” “张公子说芊小姐啊。她昨夜生了,生下一个小子。可惜啊,早产加着难产,最后没活下来。” 张奉洵的瞳孔倏地放大,握着那人腕子的手上加力:“你说谁,谁没有活下来?” 小厮吃痛,整张脸扭在了一处,支支吾吾地,“小公子好好的……芊……芊小姐,芊小姐没活下来……” 小厮暗自腹诽,你儿子活得好好的,现在总该放开我了罢! 张奉洵是松开了手,仿佛触电一般撒开了手,整个人像是飘在空中,茫茫然不知所措。他的耳边似有钟声轰鸣,仔细去听,又闻见一串压得极低的哭声,风一吹,便带走了去。 这郑王府,本听不到钟声。这个清晨,本没有风。 “张公子张公子!”小厮活动着如蒙大赦的手腕,却见那学士府公子硬是生生地要从床上爬起来,一个没留神松了劲,整个人摔下床铺打了几滚。 他本想去扶,想到自己手腕子方才的遭遇,终是讪讪地缩回了手,只迭声叫着:“张公子!张公子你不能下床啊!你要甚么,吩咐小的就好!要不小的去将小公子抱来给您瞧瞧?哎哟喂,我的祖宗啊!你的伤口裂开了,蹭蹭地冒着血呢!” 张奉洵在地上滚了几滚,扶着桌脚抖抖索索地站了起来,头重脚轻地往门外走去。小厮无法,只得急匆匆地赶了上去。 一出屋门,院子里浇水过路的下人便齐齐抬头望向这颇为落魄的张家公子,愣了一瞬,齐齐屈身见礼。他只着了一件中衣,披头散发,胸口白襟上的血晕还在不断扩大。 张奉洵猛地认出,此处就是郑王府的厢房,林如芊住了多日的那个院子。隔壁,隔壁就是她的屋子——屋内紧闭,杳无人息,她已经不在这里了…… 当头一棒,他有些清明过来。 “张公子,你这是要去哪里啊?”小厮从后头赶上,哈着腰问道。 “林如芊在哪里?” “芊小姐的尸体停在后堂呢。王妃、二少爷都在那儿陪着,您这身子就别去凑热闹了……诶诶,是这边走……” 张奉洵一意孤行地要往后堂去,小厮无法,只得另唤了个家奴一左一右地搀着他,就这么跌跌撞撞地一路架着,终是走到了。 后堂的外室中,林如菀林卿砚姐弟相对而坐,茶几上的两盏热茶一直搁到冰冷也无人问津。 小厮扶着张奉洵迈进门槛,见林如菀眼风扫来,忙解释道:“王妃娘娘,张公子硬是要赶来送送小姐,小的拦不住……” 张奉洵面白如纸,推开左右二人,踉踉跄跄地上前:“长姐,芊儿她怎么样了?” 林如菀双眼红肿,勉强维持着王妃的威仪:“芊儿产后血崩,没能救过来。” 张奉洵没来得及再说话,身旁便有一道人影飞快地闪过,他的右脸上顿时挨了一记拳头,站立不住翻倒在地。 “砚弟!” 出拳的正是林卿砚,他居高临下目色凌厉地质骂道:“张奉洵!我是如何跟你说的?你自己找死便罢了,为何要拖累芊儿!你难道不知她怀胎八月受不得刺激?现在好了,你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她呢!” 张奉洵翻身坐起,目光森然,不顾胸口血流如注,反唇相讥道,“那你呢?明明知道杀父仇人是谁却百般隐瞒、不思报仇,只顾自己苟且偷生,将所有的苦留给一个弱女子来抗。若非如此,芊儿怎么会大受打击以至今日!现在倒好,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兄长模样又给谁看!你知道这些话是我从何处听来的吗?是芊儿!是芊儿亲口同我说的!” 林卿砚一怔,紧握的双拳乍然松开。 “住口!”林如菀当下断喝道:“张公子若是念着生前情谊来此道别致哀的,那么就请进去罢。若是来此挑衅滋事,那就恕郑王府招待不周!” 张奉洵没法,只得忍气吞声地住了口,由家仆搀扶着站起,缓缓往内堂走去。 林如菀嗔怪地瞪了弟弟一眼,示意他落座。昨夜守在林如芊身旁一夜,林卿砚已经向她交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饶是如此,林卿砚今日之举也太过轻率了。她知道弟弟心中不好过,只叹了口气没有多加指摘。 今日,本是林卿砚的加冠之礼。 内堂中,林如芊双手交叠躺在冰冷的檀木板上,身上的衣服整理得一丝不苟,素白平静的面容与往日无异。她曾高高隆起的肚子平平坦坦,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初入门楣的新妇,那般乖巧灵动而富有活力。 可是一切都变了,变得面目全非。 她睡觉时从不会这般安分。她喜欢侧着睡,将半张脸埋进被子里,睡到半夜时,整个人缩成一团,蜷得像只小虾。 他是一个懦夫,可是他也曾有过想要守护的人。 她问他,假奏章被撞破的时候他是怎么打算的。 他说:“那时你已怀了孩子,女人生孩子,便如同鬼门关前走一遭……” 一字一句,如针锥心。 他多么想有机会能告诉她,那些话都不是真的——事情败露,他心慌意乱,除了将她软禁起来封锁消息,他不知道还能做甚么。一日日过去,林仁肇溘然长逝、郑王府几次三番派人来催,他知道瞒不下去了。 可是他是个懦夫,他没有负荆请罪的豪气,亦无引颈就戮的决然。 张奉洵徐徐抚上林如芊的手,那双手冰凉彻骨,寒气一直透到了他的心里。 “芊儿,方才我做了一个梦。”他慢慢地说道,“那个梦很长很长,就像是真的一样。我梦见,你闯进屋子来,发现我案上摆的那封郑王奏疏,其上通红的印鉴还没有干。你质问我为何要伪造姐夫的手书,为何要诬陷岳丈,我怕了,我将一切都同你交代了。这是宋国的离间计,是他们的阴谋。” “随后,我们将此事禀明了国主、禀明了岳丈,宋国的奸计没有得逞。我们和离了,你说你不喜欢腹中的孩子,喝下了落子汤,回到了江南。国主追究我助纣为虐之过,将我流放至宋唐交界。宋国开始通缉五年前的杀人犯张奉洵,他们很快找到了我,按律判处绞刑。” 他勾起嘴角,轻轻地摩挲着女子冰冷的手背,“我走上刑台的时候,你正在南昌的家中低头扭着帕子。岳母坐在你的对面说道,说你是嫁过的女人,如今再想嫁,只怕就得放低要求、多倒贴些嫁妆了。你说,就算不放低要求,也不见得找了甚么正人君子……” “然后,我就醒了。”他将林如芊的小手握在掌心里暖着,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说,这个梦,好不好?” 顿了顿,他又喃喃地自答道:“和现在相比,真是一个美梦。” 那小厮将张奉洵扶进来之后并没有出去,站在后头悄声唤了“张公子”几遍,都没有得到回应,心道这学士府的公子多半是魔障了,絮絮叨叨地说甚么瞎话……这还美梦?相好跟人跑了,小命也要丢了。这分明就是最可怕最伤情的噩梦! 又叫了两声张奉洵仍没反应,这停尸的地方总归有些骇人,那小厮只得和家仆对视一眼,偷偷地溜了出去在门外等候。 张奉洵犹自握着女子的手,胸口滚烫的鲜血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他也浑然不觉。盯着她的脸,仿佛多看一秒都是奢侈。他们认识得还不足够久,如果他忘记了她的样貌,该怎么办? 她夸他丹青描得好,其实一点也不好。那画像上描摹不出她半分的神韵。他久久地看着,像是怎么也看不够。 “张公子嘞——差不多了,王妃差人来催了。”小厮在门帘外探进个脑袋,“人死不能复生,您还是节哀罢……” 他凑上前,轻伏在女子的耳边,近得能数清她紧闭双眼上细细密密的眼睫毛。 “林卿砚说的没错,是我害死了你。我知道,你想要报父仇,父仇未报,你是不会安心的。放心,我很快就去陪你。” “待我除去其他害死你的人之后。”他面无表情地说着,像在讲述一个乏味的故事。 ------------ 第六十八章 计划归期?府失窃 “上次那位姑娘……过世了?”郑王府的偏阁中,萧焱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他对面的赵攸怜蹙眉点头,将桌上的茶往萧焱手边推了推,解释道:“卿砚他近日忙于芊儿的身后事,少得闲暇,还请萧大哥在此稍坐片刻,他很快就来。招待不周,多多见谅!” “哎!死者为大!在下不过办完了事想着来与赵姑娘……还有林兄弟一叙,本就没甚么打紧的事。府上既出了丧事,依着你们汉人的礼节,我是不是应该前去拜礼吊唁?” “多谢萧大哥!不必了,芊儿昨日已经出殡。” 萧焱点点头,又同赵攸怜闲话了几句。两人本就半生不熟,赵攸怜将他当作恩公供奉,这般干巴巴地聊着,很快就说到没甚么话可说了。 他摸起手边的茶大口喝了一口,像是要给自己壮胆。 “上次林兄弟提及,你与他已有婚约?” 赵攸怜不知他缘何会说起这个,点了点头道:“正是。这桩婚事已得了家父家母与林母的首肯,只是还不曾循礼议婚。” “赵姑娘是汴梁人?” 赵攸怜警惕地瞟了他一眼,很快就释然了——他们初次相见乃是在汴梁城郊。 “不错。萧大哥为何有此一问?” “你与林兄弟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又是如何认识的?” 虽觉此人有些多事,赵攸怜还是落落大方地答道:“小女子女扮男装行走江湖时,去到了南都豫章,与卿砚相识。正如萧大哥虽是契丹人,不也南下到了汴梁、金陵,还与我们结下这等深交!” “我是个买卖人,走南闯北的都是常事……”萧焱顿了顿,试探性地问道:“赵姑娘与那些久居闺阁的小姐不同,想必也听说过,如今南北两国之盟摇摇欲坠,这所谓的江南国已是朝不保夕,倘或有一日……” 赵攸怜知道他的话是甚么意思。倘或有一日,南北开战,他二人又当何以自处? “闲云野鹤,不问世事。但求一家团圆,于乱世间谋一生境。” “林兄弟少年英雄,却难免树大招风。譬如上次,十数死士奉令取他性命,若日后再遇这般险境……”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小女子无能,遇上祸事难以自保。我相信卿砚他定会竭尽所能照护家室。若真有个万一,那便是我二人福薄缘浅。” 萧焱的眸色变了又变,端起茶盏又是一大口,茶杯很快见了底。赵攸怜拿过茶壶为他添茶,低头间,却闻:“赵姑娘与林兄弟乃是两情相悦?林兄弟……对你好吗?” 她镇静自若地倒好了茶,抬头莞尔道:“我与卿砚相识半年,论及婚嫁,自是情投意合。他虽看着吊儿郎当,但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这一辈子,赔在他手里倒也不亏。” 闻言,萧焱无声地点了点头,端起茶杯就往嘴里送,刚倒好的热茶烫得他眉头紧锁。 “让萧兄久等了!”偏阁外,林卿砚阔步而来,“家中遭逢丧事,一片忙乱,不得已在此偏厅招待萧兄,还望萧兄海涵!” “林兄弟客气了!你我兄弟之间何必考较这些!”萧焱抬眼瞧去,见林卿砚多日未眠、神色乏倦,“方才听赵姑娘说了,令妹年华早逝,当真是世事无常……望林兄弟你节哀。” “谢过萧兄好意。”林卿砚走到了跟前,勉强扯出一个笑。 他这两日不眠不休地操办林如芊的身后事,身心俱疲,眼见着整个人瘦了一大圈。赵攸怜忙起身将主座让给了他,催促他快坐下歇歇。 待林卿砚落座,萧焱道:“在下办完了在金陵的差事,特来找林兄弟一叙。上次竹林行刺系何人主使,林兄弟可有头绪了?” “近日府中事多,小弟未及细思。” “林兄弟的心情在下完全理解,不过行刺之事非同小可,若再发生此等事,不但林兄弟性命交关,赵姑娘也将陷于危难。” “萧兄思虑周全,小弟定当谨记。” “林兄弟与赵姑娘接下来打算往何处去?上回听你们说,本是要回江南国的南昌府?” “不错……再过两日我们便启程回去。”林卿砚眸间一痛,若非竹林生变,只怕他们早回到了建阳家中。如今已是物是人非。 等等,竹林中的蓝衣人直言是李煜逼死了爹,难道说…… “既如此,我便送你们一程罢!” “甚么?”赵攸怜讶然道。 萧焱道:“左右我近日无事,多一个人随行,若那伙人卷土重来,我也能帮衬一二。” 林卿砚道:“萧兄专程护送,这怎么好意思。” “林兄弟不必客气!左右我闲来无事,便当做游历江南风光,也是件乐事。” 林卿砚心想此人武艺高强,虽身份存疑,但几日前他既肯出手相助救人性命,总归不是敌人。由今看来,行路在外危险重重,若得这萧焱同行,的确稳当得多。 遂不再客套,拱手道:“如此,便多谢萧兄盛情!” 三人又闲话了几句,萧焱起身道扰,约定第三日辰时四刻在南城门相见,而后便先行回去了。 当日晚饭时分,郑王府收到了南昌来的信笺,是南昌林府总管苏鸢寄给林府公子林卿砚的。 信中开篇便急不可耐地问及二少爷和未来二少夫人的归程,像是落水的人死命地挣着去够那水上的浮板一般,很是可怜。 金陵的丧讯尚未传到南昌,林卿砚不知,他们回去之后,母亲得知芊儿难产而亡,届时,又是怎样的一番光景……张奉洵死缠烂打地非要将他那刚出生的儿子接回府中抚养,仿佛他们会虐待这个害死娘亲的初生儿。林如菀念及其母已逝,这孩子跟着亲生父亲也是应该的,遂让张家的人将他接走了。 林卿砚抛开这些烦心事不想,就着信继续往下读。苏鸢很快写出了他这般盼望二少爷归家的缘由——南昌林府,进贼了。 推算起来应该是五日前的夜晚,林卿砚的奂溱园被人暗悄悄地翻了个底朝天,书籍字画锦盒是散落一地,场面一片狼藉。但那小贼手脚轻快,竟没惊动任何人,直到第二日打扫的下人推开屋门,才发现这般惨烈的景象。 苏鸢说,据他的查点,屋中并无丢失贵重的物件——实则林卿砚房中也没有贵重的物件——不过那贼将林卿砚的平日里坠在腰间的璎佩尽数席卷而去,想是见屋中别无美物,兼而夜色偏黑,没能辨出来那些不过是成色不佳的劣玉罢。 可这小贼一番折腾,却将林府上下闹成了一锅粥。 林老爷在世时清廉奉公,这家中虽不致揭不开锅,却也是没甚么油水可捞。加之江南战神名声在外,哪有小贼来府上光顾。今次不但来了,择的还是少爷的院子,悄没声地翻箱倒柜,神不知鬼不觉,的确教人胆寒——若不是只偷财物的小贼,而是杀人越货的强盗…… 这般声情并茂地一联想,下人纷纷跑到苏鸢跟前请义,要增派巡逻的家丁,组成一支府兵队。这么一来,青壮年的家丁又不乐意了,若来的是小贼还好说,来的是武功高强的强盗,难不成还要他们上去以血肉之躯相搏? 往日有林仁肇在,林府的巡卫有名无实素来是安逸惯了的,是而全府上下针尖对麦芒地一闹,苏鸢彻底没了主意,只得写信向林卿砚求援,言下之意就是请他们家林少爷回府,以备强盗来袭时与之肉搏。 通篇的诉苦之辞读下来,林卿砚的注意力聚焦在一处——璎佩尽数被盗。 怕只怕——贼人的目标不是那些随处可见的衣饰挂佩,而是藏在林府中的半枚同心珏罢。 “‘衣坠璎佩’?”赵攸怜见林卿砚的目光久久地在那一行字上驻留,探头瞟了一眼,“虽说寻常小贼分辨不清玉器质地优劣,但偏偏盗的是你的院子,偷的又全是玉佩,未免太过凑巧了罢……” 林卿砚眉头紧锁:“难道是姐夫……” 他犹记得他在得知林仁肇的丧讯前,曾同李从善说过,同心珏中的北佩被他留在了江南家中。 “可是他早就知道那东西在我手里,为何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林卿砚低声嘀咕着,拿捏不准。 二人如鲠在喉,陷入了冥思苦想的沉默。忽地,赵攸怜率先抬起头,两人对视一眼,几乎是同时反应道:“赵光义!” “上次的竹林行刺也是他!”赵攸怜道,“除了假造奏呈、离间君臣的大宋晋王,还有谁的属下会信誓旦旦地说是李煜逼死了自己的大将军?” “想来是当初在梅居演的那场戏过于逼真,他担心我要杀他报杀父之仇,与其如此不如先发制人。”林卿砚思忖片刻道:“至于同心珏,虽则当初我推说同心双佩都在江南国皇宫的密室中,但以赵光义多疑的性子,另派一路人往南昌留守府查验亦在情理之中。” “你的意思是,他还不确定那半珏在你手里?” “除非,我姐夫或是他手底下的人泄了密。” ------------ 第六十九章 江南国主?意何迟 张奉洵与林如芊本是御笔赐婚,和离之时合该上陈皇室,得国主首肯。只是李煜醉心生活,本就无意处置这些琐事,加之林家有郑王这一层关系,林如菀便依了弟弟的意思,没有向上呈报。 只是没想到,林卿砚与赵攸怜离开金陵的前一日,圣旨突然传到了郑王府,点名要林卿砚入宫觐见。 林如菀一时慌了神。她是这两日才知道正是李煜的密书逼死了父亲,就算他们林家人想要息事宁人,只怕国主并不作此想。若是他以隐瞒擅决之罪在张林和离之事上做文章,那…… “不行,砚弟你不能去!”林如菀肃容道,“我便推说你今晨已然启程回南都。” 林卿砚哑然失笑:“姐,我若今晨离了金陵城,难道不是从城门走的?东南西北四门的官兵会都没见过我?欺君,可是罪上加罪。你放心罢,左右不过是个疏忽大意的小罪名,那个文绉绉的国主还能将我吃了不成?” 他面上笑得随意,袖中的拳头却暗暗地攥紧——如果,我不将他吃了的话。 这是他第二次面对面地正视这江南国域的主人——上一次,他的身前站着林仁肇。 传圣旨的公公一路将他领进了勤政殿,江南国主李煜已在座上等候了。 他伏地跪拜,没有让一丝一毫的戾气外露。 龙椅上的男人还是那样一副清瘦而风流的样貌,眉宇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伤怀春秋的文人愁情。这半年光阴于他而言,似不过是几杯酒、几盏茶的光景。 李煜施施然地下令赐座、屏退左右。 “孤听闻近日林将军幺女、爱卿之妹不幸身故。人生无常,望林府上下节哀顺变。” 半年前,李煜自请去除国号,向宋称臣,如今不过是一国国主,不能再以“朕”自称。 “谢国主隆恩!”林卿砚起身谢恩,复又坐下,等着李煜的后文。他倒要看看这江南国主壶里卖的是甚么药。 “几月前,金陵城中曾流传出一些不堪入耳的谣言,不知卿砚是否听说过?那些不过是小人之言,还望林家不要放在心上。林公为我朝鞠躬尽瘁,几番出生入死,建下的功勋江南国上下有目共睹,必将千古流芳!”这一番话,李煜将姿态放得很低,倒像是替那些造谣传谣之人向林家致歉。 “国主言重了!公道自在人心,家父一生光明磊落,无惧他人编排诽谤。” 话虽这般说,果真无惧吗?林卿砚心上泛起一丝苦涩。 “卿砚通达大义,真不愧林公之子!林公遭逢奸人毒手,溘然长辞,孤定会揪出元凶、从严法办,为林公报仇!” 好一个英明仁厚的君王——林卿砚心中蔑笑,不动声色地起身谢恩。 慰恤过股肱之臣的遗孤之后,李煜话锋一转:“卿砚可知,郑王留在汴京已逾四月?” “臣听家姐提起过。” “没有想过为何?” “建隆帝好客,久留江南贵客于汴款待。王爷肆应之才,足以处之。” 李煜摇头,道:“孤听闻,你这些日子去过汴京,见到了从善。” “正是。”他可不想背甚么欺君之罪。 江南国主怅然轻叹,露出一个曾经的帝王应有的忧怀:“一念之差,寒忠臣之心。” “国主为何有此一叹?”林卿砚明知故问。 “年节时京中流言纷然而起,孤一念之差,未能及时肃正朝纲、为林公平反。逝者往矣,追悔莫及。”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臣大胆揣测圣意,谣言风雨满楼之时,只怕国主对先父的忠心也有些动摇了罢……” 李煜默了默,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孤不是一个合格的一国之主。” “那国主现下为何又信了林家的忠心?” “林公身故必是遭奸人所害。奸人一计造谣生事、离间君臣,二计暗施毒手、戕害忠臣。” “谢国主信任!”林卿砚强压下心底的鄙夷:“不知国主今日召臣前来是?” “昨夜,宫中潜入了刺客,闯进了碧微阁。” 碧微阁。林卿砚眸光一变——大唐皇宫名声在外的藏宝阁。 “刺客离开时留下一封信,信中提到,战神林仁肇之子与郑王过从甚密。讥笑我大唐江山亟待易主。” “国主难道信那大逆刺客之言?”林卿砚不怒反笑,“家姐八年前嫁与郑王为妻,林家与郑王府本就一衣带水。那贼子以为臣与姐夫过从甚密便能教江山易主,当真是高看我林卿砚了。” “逐鹿中原两心同,问鼎天下一珏穷。从善寻那同心珏寻了好些年,近几个月终于有了下落,但他却没有上献于孤的打算。”李煜一派了然,目色平静,“他知道孤的性子,那逐鹿天下的宝贝在孤的手中不过是不值一钱的石头。” 林卿砚暗自心惊,这江南国主不像传闻中的那般垂帘不问天下事,有些事,他倒瞧得很是清楚明白。 “孤明白,从善与孤同为元宗嫡子,他经韬纬略,比孤更合适……” 原本李煜说到此处,为人臣子就该惶恐不安地伏拜在地,极尽歌功颂德之辞。可林卿砚偏偏不乐意配合,只坐在位上恭敬地听着。 “孤本有意禅位与他,可如今江南国受制于宋,禅位大事必得向北禀明,不能给宋国举兵南下的借口。可,江南国主之位禅位于贤者,大宋不会乐见其成。”李煜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如今林公身故,从善被困宋都,不知归期……怕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先父死于鸩毒,”林卿砚募地道,“国主不觉得,像极了宫中常用的那些把戏?” 李煜愣了一瞬,瞪大眼睛:“你以为是孤派人暗杀林公?” “不必做到暗杀这一步,一封信、一根羽毛,足矣。” “你这是甚么意思?”李煜大吃一惊,无暇顾及他话中的傲慢无礼。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林卿砚不想再打甚么哑谜,堵在心上多日的闷气冲口而出:“国主曾派人遣送一封密信到南昌,就在先父逝世的前日抵洪。信上还盖着国主的私印,国主难道忘记了吗?” 李煜一脸不可置信,握拳道:“不可能!孤从未派人送密信给林公!” “豫章城门守将、南都留守府役,皆可为证。” “孤不曾做过的事,自然不会认!” 林卿砚心一沉——这李煜若是装的,也装得太像了些。 整桩事,他唯一怀疑的地方就在此处:私印。 似林仁肇这般大将,既可以是一国中流砥柱,也会成为国殇之源。戍战多年,他们对一国地形地势了如指掌,一旦叛国另投,挥军回伐,占尽地利人和,多半势如破竹。故而,古往今来的帝王最不能容许的,便是战将的倒戈。 依林母所言,李煜对林仁肇生疑,已经到了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地步,为何会放心只遣词造句写这样一封单薄的圣谕,来令一个叛臣自杀,而不选择暗地里直接赐死?信中明明白白地盖着江南国主的私印,倘若林仁肇真有投宋之心,惺惺作态公开此事,定会掀起一番风浪。届时,这封信、信上的印鉴,岂不成了昭昭在目的证据?李煜纵是再昏庸,也不当意气用事至此…… 难道…… “先父曾说过,那信中字迹,确是国主墨宝……” “孤喜好舞文弄墨,兴起之时也尝将字画盖印赠人。别有用心之人若欲仿之,亦非难事。林公一时不察,极有可能受之迷惑。”李煜正色道,“那封信里究竟写了甚么?难道林公之死与那封信有关?” 见李煜目不斜视,一副磊磊落落的模样,林卿砚忽然想到了最可怕的一种解释…… 他一咬牙,答道:“那封信中命先父自尽以谢罪,随信附上剧毒的鸩羽。” “甚么!”李煜大惊失色,跌坐回龙椅上,尖尖的胡须上下颤抖着,“你是说,林公是因为那封信,才……” “先父,是自杀的。” 李煜瞪大双眼,腰杆僵硬地坐在龙椅上,足足过了半晌,方松开袖中握得发红的拳头—— 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一个局。不是天要亡大唐,而是人要灭大唐…… 从勤政殿出来的时候,林卿砚仍是一脚轻一脚重,像踩在棉花上。 他早该想明白这一切,他早该与李煜当面对质。阴差阳错,甚么都错过了,甚么,都来不及了。 他的脑子很乱,像织坏了的麻布,丝丝缕缕地纠缠在一起。机械地迈着步子,在宫人的引导下往宫外走去。 传旨的公公在前头带路,将林卿砚送出宫门的时候,态度比来时殷勤了些。 他不知道国主传这位林公子觐见,都说了些甚么。但推古论今,像林仁肇这般分量的大臣过世,其家眷子嗣无非两种结果,株连获罪、封官进爵。这林公子被国主亲诏入宫,还能稳稳当当地走出勤政殿的大门,封官进爵便指日可待了。 只是他没想过,或许三年,或许五载,这偌大的江南国也将不复存在。 ------------ 第七十章 启程往南?速成法 翌日辰时四刻,萧焱与林卿砚赵攸怜二人在金陵城门下会合,启程往南。 黄土路上,三人个各骑一马疾驰而行,倒是初夏的一幅好景。 赵攸怜的骑术是林卿砚新近教的,因她有轻功的底子,想要在马上掌握平衡并非难事,没两日就骑得像模像样。于是此番回南都,她断然拒绝了林卿砚要给她另备马车的打算,不甘示弱地择了一匹看起来脾气一般、但样貌颇骏的红马作为自己的坐骑。 骏马飞驰比之马车的速度快得不是一星半点,照着情形,一日半便可抵达南昌。迎风纵马了半日,正赶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界,三人在郊外拴了马,席地而坐,拿出干粮啃了起来。 萧焱很是操心地再一次问起竹林刺客的来历,林、赵二人对视一眼,赵攸怜支支吾吾道:“我们怀疑,幕后主使是……大宋的晋王……” “你们怀疑那林中的刺客是宋国晋王赵光义所派?” “大哥认识赵光义?” “我这一介走马押货的生意人如何会识得大宋王爷。不过早先到汴京交货的时候,听说过这位晋王爷。”萧焱神色一凛,“听说此人并非善类,你们是惹着他了?” “确是结下了些梁子。”林卿砚答道,“先父生前被流言所扰,这谣言的散布,晋王爷也算出了不少力气。我在宋国时曾大言不惭地说过报复之辞,想是他当真了。” “先下手为强,的确是这位王爷的做派。”萧焱点点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既然他出手阔绰,林兄弟可想好了如何礼尚往来?” “小弟早失了争强之心,不过盼着相安无事罢了。可如今赵光义咄咄逼人,非要斩草除根、一了百了,阿佑武功未复,我的确冒不起这个险。” 萧焱浓眉微挑:“哦?赵妹子原是会武的?” 赵攸怜正专心地啃着手中馍馍,不想他们聊着聊着竟聊到了自己的身上,忙不迭地揩去嘴角的屑渣,伸长脖子想要咽下满口的馍馍。 林卿砚见她这般狼狈,轻笑着代为答道,“她虽不懂甚么外功招式,一身轻功倒是自保有余。三十六计走为上,足够了。” 女子就着水罐中的水,好不容易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忙开口声辩:“我那是不乐意学。若是肯学,以后打架就没有你的用武之地了。” 诶等等,她甚么时候学的跟他一样,自吹自擂起来了…… “那赵妹子为何会武功暂失?” “说来话长,也就是一不小心着了道,中了化功散。”赵攸怜这一番话真是不可谓不长。 萧焱从她言简意赅的表达中立时把握住了重点:“化功散?可是中原武林常见的那种下三滥的药?” 林卿砚眸光一亮:“萧兄听说过?” “嗐!你们有所不知!这化功散本传自西域,是医僧的一种药物。若有习武之人急于求成、误入歧途,哦对,你们这叫走火入魔,若有人走火入魔,以此药施救,既能保得他的性命,药效也终有褪去的一日,不致武功尽废,称得上是两全之策。后来听说这药传到了中原武林,成了比武场下暗算害人的歪门邪道,我们那的人都很是痛惜啊!” “原来是这样啊……”赵攸怜配合地摆出一副惋惜的模样,却不由自主地想酸他一句,“如今这歪门邪道,除了比武场还派上了许许多多旁的用场,我就是最好的例子……” 闻言,林卿砚望了她一眼,目光中微带讶然。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与萧焱相识不过这几日,相处起来却是意想不到的轻松自如,仿佛和二哥待在一处,挖苦打趣、自得其乐。 萧焱倒没听出她话中的挖讽,兴致勃勃地问了她中化功散的时间和运气时感受等细节,一拍大腿道:“你这药性埋得深了些,若自行调养,很是费时费力。不过,有一速成的法子,不出十日便能打通经脉,恢复如初。” “竟有这般法子?”女子的眼中冒出了光。 “赵妹子当真这般想恢复功力?” “简直是日思夜想!”赵攸怜说完,才想起来心虚地瞟了林卿砚一眼,支支吾吾地解释道:“想归想,练武要脚踏实地循序渐进,不能……急于求成。” 自那次竹林遇袭之后,她就每夜偷着起来打坐练功,恨不能去哪里把自己练了十几年的武功给讨回来——她不能成为他的拖累。 萧焱点点头,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将面前二人的神情尽收眼底。 “这法子倒也简单,以艾草为引,烧上一壶烈酒,喝下去个三四两。然后找一个内功高强之人,我看林兄弟就可以,将食中二指抵在你的天突穴上,输以内力。内力随酒劲走遍周身血脉,融会贯通……” 女子听得一愣,这法子怎么听起来——这么怪…… 林卿砚在旁却是听了个清楚明白,萧焱的意思是就是令一武功高强之人,将自己的部分内力相传,此消彼长。 “输以内力?”赵攸怜疑道,“这内力输出去了,可还能回来?” “自然是不能的。这内力送到了你体内,就是你的东西,那还有要回去的道理?” “那你这算甚么速成的法子啊!不就是挖东墙补西墙吗?” “话也不能这么说。”萧焱从容不迫地解释道,“你不是日思夜想地想要恢复功力吗?先拿点内力来应应急,待过个一年半载你自己个儿的武功回来,你有样学样再还给人家不就成了?林兄弟,你说是不是?” 林卿砚笑而不语——这契丹人葫芦里卖的是甚么药,他突然有些好奇了。 “不是不是!”赵攸怜截过话来,“我何时说过我想要恢复功力了?这又不是当铺,内力岂是说借就借的?我就现在这个样挺好的,大不了一年半载武功就调养回来了。” 和林卿砚呆在一起久了,她也学会无理取闹、信口雌黄了。 林卿砚淡笑着,“多谢萧兄提点!” “好说好说!”萧焱爽朗一笑。 吃过干粮,饲了马,三人继续启程往南。 马儿刚吃了粮草肚子鼓胀,跑得较之前慢了些,萧焱和林卿砚便信马由缰,让马儿小跑一段,消消食。不料一旁的赵攸怜忽然扬起马鞭,一鞭子抽下,她座下的小红马“咯噔咯噔”飞快地跑到了前头。 “阿佑马术不精,怕出甚么岔子。”林卿砚向萧焱一抱拳,“萧兄,少陪!” 言罢,他一夹马肚追了上去。 追到与赵攸怜比肩之时,他们已与萧焱拉开了三十余丈的距离。 见林卿砚追上来,不消他开口,赵攸怜便轻拉缰绳让马儿放慢了速度,一面皱眉低声道:“你觉得,萧焱有没有问题?” “何出此言?” “方才午饭时,他说了那么多,就是想让你将内力传给我。你本就身受内伤,到时候内力不济,就敌不过他了。” 林卿砚摇头笑道:“那你觉得,他在武功上胜过我,为的是甚么?” “为的是甚么……”女子犯了难——契丹人又不兴中原武林比武排行那一套,分这么个高下确实没甚么意思。萧焱曾救过她的性命,看样子也不是趁火打劫之辈…… “我想不出来!反正我就是觉得他奇怪!”赵攸怜嘟囔道,“一直用话激你,想要逼你把内力传给我,甚么朝思暮想……我才不想恢复内力呢!” 林卿砚觉着她这副赌气的模样甚是可爱,不由得逗道:“我把内力传给你不好吗?萧兄不也说了,有借有还,你先借去用用,应个急,不是很好吗?” “不好!”女子当即反驳道:“内力也是说借就借的?练功重在日积月累,愈到后面愈难进益。武学大家精纯的功力分成几份,就是几份的平平无奇,你将内力传给我,根本就是浪费!” “若你喜欢,”林卿砚低声道,“又怎么是浪费……” “你说甚么?” “没甚么……”他忽地勾起半边嘴角,标准的坏笑,“我倒觉着,萧兄提出这个法子,的确有他自己考量。” “甚么意思?” “或许,他是想试试,看我肯不肯将内力传给你。” “试试?这有甚么好试的?这也是能试的?” “若我肯将内力传给你,让你得以防身自保,那就证明——”林卿砚道,“我对你是真心的。” 赵攸怜呆了一秒,水汪汪的桃花眼扑棱着,结巴道:“他……他真是多管闲事……” “不见得。”他稍稍敛起笑容,点到即止,“我倒觉得,他是真心希望你找到自己的良人。” 女子方才还眨得厉害像在抛媚眼的一双桃花眼望风而愣,坐在马上晃了两晃,怔了半晌。她似乎听出了林卿砚话外的意思,又似乎没有。 “因为你是他新近认的妹子啊。” 林卿砚乍地补上这么句话,猝不及防地打破了空气中的所有遐思。女子的小脸一时间扭曲得厉害,面上表情不可谓不丰富。 “所以啊,你好好当人家的妹子就成了,别整日怀疑你大哥居心叵测……” 话到嘴边,他终究没有点破。 ------------ 第七十一章 缘聚缘散?土中翡 座下那三匹均是百里挑一的好马,脚程不赖。所幸这一路未生变故,第二日午后,三人便驭马进了南昌城。 萧焱在城门内住了马,抱拳道:“兄弟、妹子!我们就此别过罢!有缘再见,到时再来寻二位喝酒,不醉不归!” 他这突然辞别委实意外,林卿砚再三邀萧焱入府一叙,言辞恳切。 这萧焱却是个风风火火的脾气,说一不二。他随口就扯了个谎来,说自己还有要紧的事,片刻耽搁不得这就要走了。 林卿砚自是懂得不强人所难的道理,只能下马送客。 “五日前,大哥说要送我们回南昌时,可不是这样一番说辞!”赵攸怜坐在马上不肯下来。 经过林卿砚的“开解”,她总算相信萧焱真的是为她着想的好义兄。既然信了,她这人就是别人对她十分好,她就要还回去十二分的性子,如今猝然分离,她自然是舍不得的。 “妹子,事有轻重缓急。”萧焱咧嘴笑道,“譬如说,送你们回来这是一桩急事,可到府上喝茶就算不得急事了。眼下我有比喝茶更重要的事,你说我该去不该?” 赵攸怜被他堵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她知道,是自己又耍小性子了。在汴梁时,二哥每每要出远门来向她辞行,她都要发上一通脾气——虽然她知道,这样一通脾气甚么都改变不了。 但是,她的脾气既然发了,就没有收回去的道理。故而,她仍高高地坐在马上,生着闷气。 募地身子一轻,整个人脱离了马背,靠在了一个结实温暖的怀抱中。他身上的气味再熟悉不过,她心虚地别过头去不看,就这么被他抱下了马背,双脚踩在地上。 “阿佑的马术是我没教好,一时下不得马来,让萧兄见笑了。”林卿砚负歉地笑着,将女子往前推了推,“跟大哥作别。” “哦……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赵攸怜耷拉着个脑袋,很是敷衍。 林卿砚和萧焱也不去逼她,三人便在城门口分了手。 林赵二人一左一右坐在马背上,晃晃悠悠往林府而去。林卿砚见女子板着小脸、悒悒不乐,便猜到了她是为着方才的分别。 “你舍不得萧兄?”鬼使神差,他问出了这句话。 她默然良久,微微地点下了头。 “聚散终有时,会再见的。” “可大哥是契丹人,又常年走南闯北,这一分离,可能就是永别了。” 经她这么一说,林卿砚想想,好像的确是这么一回事。他交朋友素来讲究一个缘字,有缘相见、无缘离分。既是好友,见时诚心相待、别时各自安好,辞别时从不去计较下次相见何时。 如今,见赵攸怜因分别伤怀,他才恍然意识到,女子心思细腻,对待友人的态度怕也是大相径庭——还是说,她不仅仅将萧焱当做新结识的好友? 想到这里,林卿砚眉头一皱——他突然不想再见到萧焱了。 刚进林家大门,消息灵通的苏鸢又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自告奋勇地带林卿砚和赵攸怜去“案发现场”巡视。 “官府的人来查过了,他们说为防遗落了线索,让先别把东西归置起来,仍照原样摆着。”苏鸢一面说着,一面推开了奂溱园中主屋的正门,映入眼帘的是满地狼藉。 书册零零落落地铺了满地,林卿砚平日里闲着无聊收集的那些伪古玩瓷器也尽数移了位,或翻倒在地上,或一溜儿滚到了墙角,或被随手摆回了墙上的木格中,上下颠倒,摆得很是没有美感。 这根本不是偷窃,若说抄家也不过如此罢! “你信里说,那夜,没有一个下人听到这屋里的异响?”林卿砚问苏鸢道。 “对啊!” “是没听到,还是听到了装作没听到?” “他们说的应该是实话,离得近的几间下人房,他们都说一觉睡到大天亮,甚么动静都没听到。” 迷香。林卿砚淡淡地扫过地下的杂乱不堪,眼睛微眯——他们,果然是来找东西的。 女子脱了鞋,小心翼翼地踩进了屋子,站在满墙的书架下目不转睛地看着,半晌方转头冲门外的两人道:“这小贼该是误会了,他以为你的屋里有甚么密室的机关。这才费尽心思地拨落了每一本书簿,移动每一样摆设,每一格书架的墙上都沾了些手掌上的灰……这样挨门挨户地找机关,也是难为他了。” 末了,她又转头四顾,伸出指头数了数:“一、二、三……四。四种手印子——看来,那夜一同前来光顾的小贼,还不少。” 苏鸢听的是目瞪口呆,这遭了贼的屋子他至今不敢一个人进去,未来少夫人不仅进去了,站了这么一会儿就将官府的衙差搜证多日的结果一股脑地倒了出来,这这这…… “少夫人真是明察秋毫!不错,官府的人说,当夜行窃正是四人伙同作案!” 赵攸怜现在已经对林家夫人这个称呼免疫了,似乎这个称呼并没有甚么不对劲的地方。她踮着脚尖走出来,重新将鞋穿上。 林卿砚扶着她把鞋穿好,吩咐苏鸢道:“奂溱园先这么放着罢。给我另备一间厢房。” “少爷的房间已经备好了,就在少夫人屋子的隔壁。”苏鸢一面说着,一面昂起头等待着主子的赞誉。 “算你懂事!”林卿砚白了他一眼——这种事还用得着吩咐?苏鸢这小子要是敢把两间房安排得鹊桥两隔,这总管之位立马就保不住了。 “我娘午睡起了吗?” 苏鸢抬头望了望日头,回道:“再有半个时辰,老夫人便该起了。” “好,知道了。你先下去罢。” 苏鸢刚走,赵攸怜便将林卿砚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拍着心口道:“瞧你这气定神闲的样子,我就知道那红翡玉不在这间屋子里。” “虽说不在屋子里,离屋子却也不远。看来,这半珏是时候重见天日了。” 林卿砚四下望了望,往园中的花圃走去,拾起了墙角的铁锹。赵攸怜很快就明白过来,他说的“离屋子不远”是甚么意思。 在屋后的墙根旁,林卿砚铲下了第一锹土。尘土飞溅,他利索地掘了几十铲土,足有两尺深的地下方现出一个漆木盒的顶面。 赵攸怜叉着腰站在一旁看着,不由得啧啧称奇:“你埋东西也埋太深了点……离掘地三尺就只差一尺了……” “我爹死后,我就将这玩意埋了。之所以埋得这么深,是想着万一我死了,这半块石头也尘归尘土归土,算是我给这世道开的最后一个玩笑。后人若再想寻这叱咤天下的同心珏,可得费一番工夫了。” “呸呸呸!瞎说些甚么!”赵攸怜佯怒道,“不许再说这些死不死的话!” “好好好,我这不是把东西挖出来了吗?以前的事,不提了!”林卿砚咧嘴一笑,抬腕揩去脸上的汗珠,俊逸的面庞多了几分雄隽的味道。他腕上的袖子挽到了臂弯处,露出结实白净的小臂,身上丝丝缕缕的汗味散了出来——她不知怎么的,竟觉得十分好闻…… “我……我知道了。你快挖罢……”女子心虚地别过脸去,专注地盯着两尺深坑中巴掌大的漆木盒。 林卿砚又挖了几锹,漆木盒很快露出了庐山真面目。他将铁锹扔在地上,双膝跪地,伸手将土坑中的盒子给捞了出来。拍开盒面上的细土,将盖子面上的灰吹了吹,林卿砚沾满土灰的手拉开漆木盒的插销,将盖子掀了起来。 赵攸怜凝神看去,那小小盒子中铺满了金黄色的罗绸,盒子正中央端端正正地躺着那枚让华夏各国争得头破血流的红翡。佩面光洁,丝毫不为盒外尘土所染,剔透的佩体将午后耀目的日光晕染成鲜红色,姣妙得教人心惊。 她曾有幸持有这让天下人眼红的半佩足足五日,可那时候,她百虑攒心,未及这般仔细地欣赏这鬼斧神工。今日,这小匣子被他捧在手心里,阳光暖暖地拂照下来,她静静地注视着那一方翡玉,方知何谓希世之珍。 “你拿着,我去洗手!” 林卿砚将盖子一合,往女子手边抛去。赵攸怜堪堪回过神来,赶忙将木盒接着,口中骂道:“你是真不把这玩意当回事啊!要是摔着了怎么办!” “掉地上了也不一定摔得坏,摔坏了——反正里面的图样都已经被我拓出来了。”他走到花圃边,舀出浇花的清水来冲去手上的尘泥,一面道,“你若喜欢,送你作定情信物如何?” 她吃了一惊,嘴上逞强道:“哪有定情信物只有一枚半珏的!我不要!” 林卿砚直起腰来抖抖手上的水珠,好整以暇地笑道:“你方才看得眼睛都直了,真不要?” “不是都说吗?这些个玉珏是有灵性的,各持半佩得以合璧者便是缘分天定,好些人家结亲的时候喜欢用双佩为信物,这不有现成的吗?省得买了……” “哦?”女子白了他一眼,“那这么说来,持有另外半佩的公子,才是我的缘分天定了?” “算了,你还是把这玩意还我罢……” ------------ 第七十二章 一醉方休?迁建阳 看着母亲失了意气而显得愈发苍老的眉眼,林卿砚终是没能将实情说出口。 赵攸怜哭丧着一张脸跟她说,从小看着她长大的祖母还是走了,她身上带着孝,他二人的婚期要推后了。林母心疼地将她搂在怀里,说了好些劝慰的话。 就这样罢,就让她以为,自己的小女儿在金陵学士府当着少夫人,不日便会诞下一个乖觉可爱的外孙儿,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纵是不得机会相见,心中也是欣慰的。 南昌乃是江南国的南都,南来北往消息灵通,是一个不适合藏秘密的地方。林卿砚和母亲商量,府中进了贼,人心惶惶,如今建阳那边万事皆备,索性早日举家搬过去。又说,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明日罢。 林母虽没料到儿子这般风风火火,却也对此没甚么意见——她很早就想回建阳了。 是以,当晚林卿砚在府中备下酒席,请来南昌府治中之子姜楠叙旧作别。 姜楠没想到他们今日刚从金陵回城,明天就要举家迁往建阳。如此雷厉风行,倒有些不像林家公子的做派。不仅如此,今晚的这顿酒,林卿砚竟然搬出了一大坛十多年的杜康老酒下菜,这般肯下血本,真真不像他…… 姜楠几杯十年老酒下肚,顿时将故人惜别之苦抛到了九霄云外,连连端碗将林卿砚敬了一遍又一遍,说不喝就是不给他面子。林卿砚向来看不起姜楠瓶盖子一般浅的酒量,自然奉陪。赵攸怜劝他不住,想着他内伤未愈饮酒伤身,心上一急,抢过他的酒碗咕嘟一口硬是全吞了下去。 从咽喉到肠道被一股火辣辣的呛劲烧了个遍,她扭曲着五官忍过那一阵酒劲,待缓过来时,两朵红晕早已爬上了双颊。 “赵老弟好酒量!”姜楠早已喝得迷迷糊糊,夺过赵攸怜手上的酒碗塞给林卿砚,不由分说地又满斟上,“方才是赵老弟替你喝的,不算!你若不喝这一碗,就是不当我、不当我姜楠是兄弟!” “喝就喝!我怕你不成?” “哎哎哎!”赵攸怜一把抱住林卿砚的胳膊,将酒碗夺在了手里,冲姜楠道,“你这兄弟的名头用过好多次了,不能再用了。我们今日这是作别酒,小酌怡情,不能再拼酒了!” 又扭头跟林卿砚说:“你快命人将酒都收起来啊!” “赵老弟,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甚么叫小酌怡情?量小非君子,酒量小,别说走江湖了,你如何能放心嫁给他?”姜楠拍拍胸脯道,“今日难得这般好酒,你老哥我就替你考验考验你未来相公的酒量!” “阿佑,”林卿砚含笑劝道,“今日一别也不知何日再见,这酒都开了,就让姜楠喝个痛快罢……” “可他都已经醉成这样了,拼起酒来不留退路、不分情面。你内伤都没好,不能陪他这么喝!” 林卿砚看看手中的酒碗,又瞟了两眼高吟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江南公子,一脸为难。 “你就告诉我,你是不是想喝酒?”女子眉一横,目光如炬地盯着林卿砚。 “不不不……”他连声辩解道,“我岂是好酒贪杯之辈!都是姜楠他……” “行了!那今日的酒,我替你喝。” “啊?” “以后可长点记性!” “知道了……” 于是乎,赵攸怜端着酒碗拦在了林卿砚的跟前,同姜楠打起了商量。她说姜公子英明神武、风流倜傥,是千杯不倒的酒量,今林卿砚内伤在身不宜饮酒,她这一介弱女子想要替酒,怎么着也得她喝一杯、姜公子喝两杯,这样才稍稍公平些不是? 姜楠一听,很是有几分道理,遂一拍大腿,准了。 那之后,但凡姜楠敬酒,赵攸怜便以半杯答礼。这原本火烧火燎的酒多喝了几杯,习惯之后,倒也尝不出太多辛辣的味道,只是她面上的红晕愈扩愈大,很快遍布了小脸上的每一个角落。脑子晕晕乎乎的,沉得厉害。 隐约中,她感觉到自己眼皮一沉,趴在八仙桌上再也抬不起头。耳边似乎传来林卿砚的声音,吩咐下人将醉倒的姜公子送回府,她昏昏沉沉地想着,今夜终于过去了,总算没让他多喝酒…… 恍惚间,她觉着身子一轻,被人打横抱起,火辣辣的面颊贴着他的胸膛,一时,似乎烧得更加厉害了。他走得很稳当,一点也不像喝过酒的样子,果然姜楠的酒量在他的眼里就只有瓶盖子一般浅—— “林卿砚,你说!我的酒量怎么样!是不是比姜兄好多了!” 她似乎感觉到他在自己耳边说了些甚么,究竟是甚么,她没有听清。或许是听清了,转头又给忘了。后来她困了,就不再说话。 朦胧中,她感觉自己被轻轻地放在榻上,仰面平躺着,锁骨间的天突穴上隐隐传进温暖的气流。一开始只是如丝如缕的暖意,接着这份暖意很快在她体内扩散开来,仿佛一直融进了血脉中。 她的眼皮沉得厉害,就这么睡了过去。 翌日早上,赵攸怜猛地睁开眼,一骨碌坐了起来——这是哪里、甚么时辰、她睡了多久…… 她只记得她昨夜和姜楠一杯一杯地拼酒,拼到后头直接倒头大睡、人事不省了…… 她赶忙翻身下床,踩了鞋,将外衣披在身上,往门口走去。说来也奇,她昨夜喝了那么多的酒,今早起来却头也不疼、眼也不花,走起路来觉着四肢百骸多了那么股子精气神——十年佳酿,果然不同凡响。 刚走到门口,门就从外头推了进来,林卿砚站在门框里,一身靛蓝劲装,手上端着一只装着清水的铜盆,正弯眼打量着她。 “起了?我还想着给你抹一下脸,直接抗到马车上得了。” 他迈进门槛,将铜盆放在桌上。 赵攸怜急急走到桌边,取过搭在盆沿上的白巾,放在水里浸湿拧干,胡乱地擦了一把脸,嘴里抱怨道:“要出发了?你怎么不早点来叫我!让夫人看笑话!” 她这副手忙脚乱的模样看得林卿砚是忍俊不禁:“好了,逗你的。现在辰时刚过,苏鸢还在打点车马,少说也得半个时辰才能动身。” “嗐!”女子将白巾往盆里一撂,狠狠地瞪了他两眼,“你给我出去,我要换衣服。” “你换衣服还不让我呆着?你昨晚的衣服就是我给你换的……” 赵攸怜吃了一惊,忙低头去看身上的衣服,正是昨日穿的那一套,才反应过来她又着了这小子的道,拳打脚踢地将人给轰出了屋。 半个时辰后,南都留守府门前一长队车马浩浩荡荡地启程了。林夫人因身子弱,半躺在密不透风的马车里,由两个丫鬟陪伴看顾。回建阳的路很长,对于她现在的身体来说绝不是甚么轻松的路途,可那却是她心心念念想要回去的地方,是一切开始的地方。老人们常说,落叶归根,或许是这么个道理。 赵攸怜不乐意另坐在一辆马车中憋闷,林卿砚便也随了她,让她骑着那匹情有独钟的小红马,同他一起走在车队的最前头。 丫鬟下人分坐在后头五六辆车马之上,整个车队从街头拉到了街尾,也称得上南都中一道胜景。 林家迁府之事早与官府通过了气,昨日林卿砚着紧命人知会了早时与林仁肇有些交情的同僚,礼数周全,让一众老少官员感慨林家有继。 是以今早城门前聚集了各府家丁幕客,奉自家老爷之命为林家送行。之中不乏南昌治中府的仆从,却不见他们的大少爷姜楠。其中缘由不言而喻,昨夜那姜公子足足喝下了一斤十年老酒,今日不睡到日上三竿只怕是醒不过来。 百姓见此情此状,方明白过来,江南战神、南都留守林仁肇的家眷后嗣将搬离南昌城。林将军忠义无双却死得不明不白,众皆叹惋,竟自发地聚集到城门口,分立道路两头,目送林家人离开。 车马上的丫鬟下人何曾见过这般场面,念及这南昌城纵有千万般不好,终归算得上是一处故土,不由得潸然泪下。 江南林府的这二十几口子,便这般声势浩大地离开了这个曾被他们当做家园的豫章城。 按林卿砚这个拖家带口的走法,差不离要十日行程才能抵达建阳。前两日,林母的精神尚好,连日颠簸之下,虽然她咬牙不说,却能明显看出来这面色是一日较一日地苍白了下去。林卿砚只得一再放缓行程,走到第七日,行程好不容易过了半。 当夜,他们在贤溪县城中一家同华客栈下榻。 戌时将过,向母亲请过晚安,林卿砚、赵攸怜双双退出门外,林卿砚伸手关门时,似有一道微风刮过。回顾四下,客栈的走道以泥糊墙,四壁堵了个严严实实。 “你找甚么呢?”赵攸怜好奇道。 “没甚么……”他摇摇头,“送你回屋。” 女子将信将疑地瞥了他一眼,转身走在了前面。 林母腿脚不便,客房择在了一楼。下人则分住一二两楼。而他二人的住处皆在三楼。 三楼的住客少,过道中只冷清地摆了两盏忽明忽暗的灯烛。赵攸怜径自走向自己的屋子。推开门的一瞬,一道极快的黑影从黑暗中闪出,猛地扯住她的手腕拉去。她尚未来得及惊叫一声,身体就不受控制地向内倒去。右袂被人倏地拽紧,“刺啦——”凌厉的白光在空中一划,匕首冰凉的刀锋贴在她细嫩的脖颈上。 那人一袭夜行衣黑得像墨,粗糙的大手自后摁在她的肩上,掐得她的肩胛骨一阵钝痛。更要紧的是脖间的那一柄匕首,森森然透着锋利的寒光,将她颈上的雪肌割开了一道细长的口子,血珠子涔涔地冒了出来。 黑衣人劫持着她站在一片漆黑的屋内,从她的角度正好看见,林卿砚站在屋门口,一双眸子幽若寒潭,手上紧紧地攥着那片从她身上撕下的衣角。他周身散发着凛冽的寒气,让人望而生畏。 “久违了,林公子。” 她身后的黑衣人陡然发声,声线压得极低,很是瘆人。 这声音,在哪里听过。 ------------ 第七十三章 刀寒刃利?内功传 林卿砚登时认出此人就是竹林中欲对他们赶尽杀绝的蓝衣人。尽管此人一直蒙着面,但那丹凤眼和低沉的声音他断不会错认。 “放开她。”一字一句,凛若秋霜。 “林公子的内伤可好全了?”黑衣人沉声笑着,“上一回与林公子比试胜负未分,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那一道白刃架在她的脖颈之上,只消分毫便能危及性命。林卿砚的瞳孔震颤着,极力地保持着镇静,“我受了内伤,本就敌不过你。你又何必劫持人质?” “林公子未免妄自菲薄了。更何况,这可不是一般的人质。且不说如今我这匕首架在了林夫人的咽喉上,成了性命攸关的大事,就是一不小心划花了夫人的花容月貌,只怕林公子也会心疼的罢?” 他这副小人得逞的声调实在教赵攸怜厌恶,三言两语的仿佛句句都在轻薄她。她本想破口大骂几句,奈何那把匕首抵得实在是太紧了,她只要一开口,刀锋便会入肉,只得缄口不语了。 “你到底想要甚么?”林卿砚冷冷地发问。 “说开了倒简单,自始至终,我得的令就是取你的首级回去复命。要你自己将自己的头砍下来委实有些难度,不如你自己将案上的那瓶毒药吞了,后边的事,我大可代劳。” 赵攸怜再也听不下去了,冒着刀锋割破血管的危险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做梦!” 这两个字说完,她的脖子上顿时多了一道血印。 那黑衣人噙笑道:“我倒不曾见识得,这赵普的女儿还是个烈性女子。” 见他丝毫不掩饰自己宋人的身份,林卿砚心思一动,上前一步拿起玄关矮柜上的青瓷小瓶,拔开棉布塞,将里头的药丸倒在了手上。里头装的是细珍珠一般大小的乌黑丸药,散发出淡淡的药香味。 “其实我早该猜到,赵光义这种卑鄙无耻之徒向来是明火执仗、斩尽杀绝。只可惜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报不了杀父之仇,徒留一身武艺又有何用!早知今日,便该将这一身功力传给旁人,书策诗赋,安安稳稳地做个文官……” 闻言,赵攸怜遽然抬眸,正对上男子坚定的目光。那一瞬间,她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一般,四肢百骸都僵硬了。 林卿砚目色一凛,作势要将掌心的药丸按入口中,手腕抬起间,一颗细丸自指尖弹出,挟着十足的劲道而去。与此同时,赵攸怜倏地运起内力,对抗肩膀上铁臂一般的钳制,身体后仰避开刀锋…… 细丸不偏不倚地正好敲在匕首的刀柄末端,刀刃剧震,黑衣人抓握不住脱手坠地。又一颗药丸击中钳在女子肩膀上的指节,他吃痛脱力的那一瞬间,这个本被他握在掌心的女人竟然一个侧身掠过,足下生风,像泥鳅一般滑走了。 林卿砚一把牵住迎面而来的女子,拥入怀中。她脖颈上的血口子还在往外渗着血——他险些失去了她。 “好!很好!”那人摇摇晃晃地直起身,笑得肆意轻蔑,“这般武艺与胆识,巾帼不让须眉!竟是我大意了……” 竹林中,他见这个女人空有一张花容月貌并无长处,便误以为此女是个弱不禁风的宰相千金,方才也就没太将这砧板上的鱼肉当一回事,岂料…… 林卿砚将她挡在身后,低声道:“跑!” “不行!”赵攸怜决然回道。那日竹林中的内力相搏她看在眼里,他与此人本不相伯仲,可如今他不顾身上内伤,传了她这么些内力,根本不是此人的对手,她绝不能先走! “哎啊我的小祖宗!你还想跟他打啊?你先跑,我后跑!快着点!” “啊?”赵攸怜愣了一瞬,随即脚底抹油,消失在了过道中。 “怎么,林公子打算不战而退了?” “你若想打,自然也使得。”林卿砚闲适地拍拍指尖的灰,与方才判若两人,“只是莫怪我没有提醒你,方才我使得暗器正是兄台赐的宝药,若这药粉蹭破皮肉融入骨血会如何,我是不大清楚的。” 那人立时抬起左手,只见中指第二指节上赫然出现指甲盖大小的一块淤青并渗着血丝。他借着门外透进的晦暗灯光,想要辨认清那块伤口是否已然泛黑。 突然有一道极迅驰的疾风掠过,挡住了门外灯光,他猛地反应过来——中计了! 急提气相抗,却还是迟了一步,他被林卿砚的掌风击得后退几步,胸腔中气息翻涌,直吐出一口血来,濡湿了蒙面的黑巾。 眼见讨不得甚么便宜,黑衣人回身一纵跳出窗台,消失在夜色中。 “你放他走?”赵攸怜从门外跑回来,不可置信道,“你竟然放他走?” “此人不过是赵光义的走狗,杀了一条还会有另一条扑上来咬人。更何况,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是狗?”林卿砚看向女子脖间的血痕,不由得皱眉,“你赶紧坐下,我给你上点药。” “等等,我还有话要问你。”她自然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若将狗逼急了,张开血口要咬人,他怕是躲不过——“你甚么时候把内力传给我的?传了几成?” “本少爷的内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这区区一点内力,岂能以成相计?我看你一日到晚被困在地上连个轻功都使不出来,实在过于可怜,那日你和姜楠拼酒,喝醉了,我就随手试试,看看萧兄的法子管不管用。” 赵攸怜猛然醒悟——预谋,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她那日还奇怪,他这么抠的一个人竟舍得拿出家中珍藏的陈酿款待姜楠,而且任姜楠怎么喝,都不肯将酒收起来,非逼得她替他挡酒,还毫无怜香惜玉之意,乐见她和姜楠喝了个两败俱伤……其心之险恶,闻者汗颜。 “好了别用这种眼神盯着我。”林卿砚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在了圆凳上,转身去点了灯,一面道,“若不是我早有先见之明,今日你能这么容易地脱困?赵光义那个老狐狸极有可能就是伪造国主密信,害死我爹的真凶,事情没查清楚之前,他想要我的命,我总不能跑到他面前摇尾乞怜。如今是非常时期,你的武功一时不得恢复,实在是太危险了。” 赵攸怜盯着他在桌前忙活的背影,追问道:“可是你把内力传给了我,若赵光义再派来些武林高手,那你……”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林卿砚虽然傲,却也没傲到不知天高地厚。赵光义若看得起我,多派几个高手前来围攻,我这二十年的道行自然是独木难支。届时,唯有一招方能自保。” “甚么招?” “好汉不吃眼前亏,自然是跑了。”林卿砚将伤药收拾在托盘上一起端了来,“所以说,你要是能用轻功,不就方便得多了吗?否则你那么重,我怎么带得动……” 沾了水的药棉在她的脖子上轻轻地擦拭着,赵攸怜高仰着头,用余光瞥见男子跪在地上歪着脑袋专注的神情。她知道,他说这些都是为了让她安心。方才那刀锋抵在她咽喉时,她是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死亡迫近的感受。生与死,就在一线之间。 “如果,你没有将内力传给我。如果,我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普普通通的女人。”她问道,“要怎么办?” 她注意到,他眸色一沉,神情晦暗不明。 “车到山前必有路。”他缓缓答道,取来药膏轻轻地涂抹在伤口上。 药膏冰凉的感觉顿时驱散了刀口的痛楚,她扁了扁嘴,不依不饶地问道:“譬如就方才呢?” “我不知道。” “不是你说的车到山前必有路吗?” “我不敢想。” “甚么?”赵攸怜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不敢想,若你只是个不会武功的平凡女子,我要怎么办……”脖子上的药已经抹匀,林卿砚低着头将托盘上的东西理好,端着盘子站起身来,背对着赵攸怜走远。 “方才,我的脑海中有一瞬间浮现了一个画面,那人伤了你,而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背影显得沉重而落寞,“按你说的,我不知道如果你不会武功,我要怎么救你。人都是被逼出来的。我只知道,我绝不能让脑海中的那种场景发生。之所以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也是这个道理。” 他语气平淡,像在话着乏味的家常。可赵攸怜却听得入了神,久久地凝视着他在晃动的烛光下显得愈发高大的背影,直到他将东西归置好,突然转过身来。 “怎么了?”注意到她的眼睛水汪汪的,隐隐泛着泪光,他跪在地上问道:“那药有些麻?” 她使劲地摇了摇头:“我发现——” “发现甚么?” “我被你感动了。” “这么容易就被感动?那我可要当些心了,指不定没两日别的男人说句话,你又被感动了……” “我算是见识了——”女子咬牙切齿道,“甚么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 第七十四章 建阳武馆?知君意 林仁肇搬离建阳老家已有十余年了。 今次林仁肇独子林卿砚举家迁回,算得上是这小地方的一大盛事。林卿砚一行人回到建阳城不过半日,来访的旧戚近邻络绎不绝,刚收拾好的林家老宅门庭若市,几乎没了下脚的地方。 访客中除了与林家有旧的世交和仰慕江南战神遗威的邑人,不乏林卿砚幼年结交的总角之友。如今他们或出仕为官、或生意为商、或耕田为农,各有出路,境遇却也是千差万别。一番闲话下来,林卿砚不由得感慨时光荏苒、时过境迁。 中有一个刚及冠的年轻人,名唤彭尚佯,原生于书香世家,早年与林卿砚同在私塾读书,正是臭气相投的年纪。后家道中落,转行投商,在建阳城中开了一家米铺,至今已有五个年头。 彭尚佯与林卿砚结交于幼时,林仁肇教子练武时,彭尚佯常在一旁同习,除却修得一身武艺,更学了好些行兵打仗的兵法,说是文武双全毫不为过,如今却接手家中米铺一心从商,真可谓大材小用。 相比起年少时虎头虎脑的模样,彭尚佯现今已是人高马大,虽然跟着彭父经商多年,却常年守在柜台后写写算算,少与人打交道,时日长了,反倒有些不善言辞。 林卿砚同他打听了些米面买卖的行情,深觉若他有一日决心归隐,这倒是一条好出路——只是,现在还为时过早了。 “尚佯。”林卿砚道,“我想要开一个武馆,将先父的武艺传下去。我离乡多年,对建阳民情不大了解,你以为,在此地开武馆,可有出路?” “建阳百姓仰慕战神威名已久,多少壮年男子便是奔着林将军的名号往北投军。若是你亲自开馆授武,自是人心所向,百姓自然争先恐后以投!”彭尚佯拍着胸脯道,“你若要开武馆,先头个给我报上名!” “若我开武馆不仅是为了收徒传武,更想要武馆中人承袭先父遗志,不求保境,但求安民。又如何?” 彭尚佯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若有一日两国开战,林家武馆将组成一支义军,不惜此命,相护江南百姓。 “我不知道旁的人作何想。”彭尚佯道,“你这买卖,算我一份!” 在彭尚佯的布置下,三日后,林氏武馆正式开门收徒。 武馆选址定在距离林家老宅不远的一处废弃的土屋。此地原是早年闽国驻军之所,早在二十余年前便已荒废,彭尚佯从中打点,没费多少工夫就将那块地皮以低价买了下来。 开馆的第一日,来应召的青壮年男子比肩接踵,熙来攘往的热闹景象比之林府刚搬回建阳那日也不遑多让。只是林卿砚、彭尚佯二人除了评判应召者是不是练武的材料,更对他们报国爱民的决心加以考量,这两遍筛过下来,通过者寥寥无几,一整日的工夫只招到了五个弟子。 不过,这倒也符合林卿砚的预想——人不在多,而在精。他此次想要组建的并非以战去战的大批部队,而是一支以一敌百的精兵,在必要时有如一把尖刀,准确无误地插进敌人的心脏。 原本依他的打算,回乡耕地种田也好,跟着彭尚佯学做买卖也罢,甚么宋唐两国,与他再没有半点关系。可他渐渐也明白过来,这不过是自欺欺人。他逃得再远,终究是在江南国的领土之上,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保不住这个支离破碎的江南国,至少也要保住江南国千千万万的百姓。 天下分久必合,最好的结果,是宋唐两国合为一体,而不兴战事。 然而,西都皇宫勤政殿中听了李煜一席话,他方明白过来,自己是痴人说梦了。 李煜素有爱美人不爱江山、爱诗赋不爱国策之名,林卿砚回想起勤政殿中他的那一番话——或许,世人对这个江南国主,多多少少是有一些误解的。 “林公生前总劝孤发兵淮南,以攻为守抢占先机。”李煜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显得尤为平静,“孤何尝不明白,战国七雄而秦王一扫六合,如今宋国一国独大,一再退让屈从不过是自欺欺人、画地为牢。如今林公身故,江南国更是风雨飘摇岌岌可危,只怕天下人都在嗤笑怒骂孤的懦弱无当。” “臣有一肺腑之言,”林卿砚道,“如今宋国在北虎视眈眈,一统江南之心昭然若揭。大势所趋不可逆也,若国主无意作战,何不在宋发兵时求和免战,让江南百姓免受战乱之苦?” “不可。”李煜看出了林卿砚面上的鄙夷,淡笑道,“孤并非怕做亡国之君,遗臭万年。举国之力与宋相抗确会损兵折将、血流成河,但与江南国千万百姓千秋万代相比,此时的些许伤亡确不足挂齿。” “国主这是何意?” “秦朝立国,以六国子民为奴,‘丁男被甲,丁女转输,苦不聊生’。若孤献玺投降、束手就擒,与亡国奴何异。江南国可以不复存在,但只有让宋国见识到大唐将士保家卫国的公忠节义,方可以之为筹码,与宋定下善待唐民的协约。若唐国子民得宋廷平等相待,孤也算在最后,为大唐做了唯一一桩事。” “近日,辽国南院大王耶律斜轸入宫见孤,相商两国贸易之事。孤与之签订了通商协约,中有一条,若宋国征南,孤与宋协商合约之时,契丹需暗中向宋施压,促成合约。孤唤你入宫,便是想让你念在林公忠心之志,在此事上,为江南国助一臂之力。” “国主希望我怎么做?” 李煜眉心微皱,缓缓开口…… 林卿砚给武馆新招的学徒训完话,回到家中时,天早已黑透了。 膳厅中,女子一人孤零零地坐在桌边托腮等着,满桌的饭菜已经冒不出热气。 林夫人回到建阳的这几日始终在房中用膳。赵攸怜见过了饭点他还没回来,便打发家中下人不必等候,先下去吃晚饭了。 所以,林卿砚大步流星地走进膳厅时,只瞧见赵攸怜孑然削瘦的背影。 他一拍脑门,上前作揖道:“是为夫的错,今日回来得迟了,连带娘子忍饥挨冻!” 赵攸怜的嘴角抽了抽,本憋好的一肚子闷气突然发不出来了。 回建阳这几日,十里八乡的七大姑八大姨将她的身份给盘问了个清楚,林卿砚统一地只做一种答复——这姑娘,我媳妇。 她这跟在他身边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厚脸皮,没两日便被众人饱含深意的目光给磨了个通透。 他这两日更是变本加厉,当着外人的面也“娘子”“娘子”地唤着,还非逼她喊他“相公”,她……她才不喊呢…… 所以她选择性地无视了觍面挨着她坐下的男子,拿起桌上的竹箸去夹面前的一盘炒青豆。 “哎!打住!”林卿砚一把护住那盘青豆,“都凉了,我让人拿去热热再吃。” 赵攸怜哀怨地瞥了他一眼,遂放下了竹箸。 被唤来的下人手脚麻利地端走了桌上一碗碗饭菜,林卿砚兴致正高地向女子描绘着今日武馆招徒的种种轶事。以一己之力扛起大水缸的大力士、弹无虚发能打下另一个山头上飞燕的弹弓猎手,他说的人和事的确有趣,只是说话归说话,不要一口一个“娘子”地叫着,就好了…… “今日招了五人,你估摸着一共要招多少?” “十来个足够了。” “你招的那些徒弟只怕都比你年长罢?他们会听你的话吗?”赵攸怜露出了怀疑的神情。 “习武之人是靠拳头说话的,等他们中的谁打得过你相公我了,自然不必听我的话。” 这事她跟他提了很多次了,只可惜每次都是对牛弹琴,但为了表明她坚定的立场和态度,她决定还是再弹一次琴。 “我还是觉得,你既然当师父了,就要有个师父的样……别整日吊儿郎当的,传出去教人笑话……” “哦?”他嘴角噙着笑,欺身上前,“我如何吊儿郎当了?” 正此时,下人从后间绕了回来,将饭菜重新送上了桌。 赵攸怜不由得一阵庆幸——这饭菜回来得正是时候。 林卿砚挪了挪凳子坐得舒坦了,夹起一颗青豆丢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道:“我还打算明日和你一道去武馆,让他们认一认师娘,哪天师娘和人打架落了下风,他们也好冲上去撑撑场面。” 这原是他们商量好的,那些刺客神出鬼没,不知道甚么时候又会冒出来,若他们打算用人海战术,武馆招的学徒也有个实战练手的机会。可这么简单的一个事儿,从他嘴里说出来,怎么就那么不对味…… “我们不是说好了,要等三年之后再成亲吗?”那是他们为林仁肇和林如芊的两桩白事而约好了的,“既然如此,现在称师……师娘,是不是有点早?” “当然是师娘!不然大敌当前,他们肯花十分的力去救师娘,只肯花五分的力去救师父的相好,这怎么办?”林卿砚回答得理直气壮。 赵攸怜额上冒出一层又一层的冷汗——得,就当她又对牛弹了回琴。 ------------ 第七十五章 海上瞳术?织箩女 第二日,赵攸怜还是随林卿砚出现在了林氏武馆的匾额下。青天白日之下,当着一众应试者,林卿砚再次强调了她板上钉钉的林家少夫人的身份,一群排成队的大男人鼓掌起哄,赵攸怜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人群中有一个瘦弱的身影,缓缓地握紧了拳头。 今日来武馆面试的多是外地人,得了消息从远近的镇上赶来,又是一番空前的盛况。建阳老一辈的人都说,几十年没见到建阳城这般热闹了。 前来相投习武的多是有些武功底子,仰慕林仁肇的威名而来,指望自己的武功更加进益。林卿砚和彭尚佯还是照老规矩,优中选优,兼考品性。赵攸怜闲得无聊,便坐在一旁看着,以至于好些前来拜师的学徒因为情不自禁地多看了她两眼,而被林卿砚无情地拒之门外。 林卿砚和彭尚佯在屋子两头各摆了一张台子同时面试,面试完一人出去,门外排队的自觉跟进来一个补上。有些乡人打小就崇拜战神林仁肇,连带着对林卿砚也慕名已久,加之林卿砚旁坐着一个天仙下凡似的美人儿,故而他们面试时非要等着补林卿砚那一头的缺,弄得彭尚佯很有些尴尬。 这边,林卿砚好不容易劝退了一个非要表演胸口碎大石的应试者,扶着额头道:“下一个。” 进来的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穿着干净的粗布衣裳,两只胳膊细得像麻杆。她左右打量了一眼,举步走到林卿砚面前坐下。 林卿砚恍然一抬头,看见一个干干瘦瘦的小姑娘,容貌算得上中人之姿,但那一双黑白分明、大而灵动的眼睛却很是出彩,教人一见难忘。 林卿砚与赵攸怜对视一眼,目光中不掩疑惑。林卿砚开口道:“小姑娘……你是,来学武的?” 小姑娘点了点头,看得出来是个内向的性子。 “你学过武吗?” 小姑娘摇了摇头。 “啊小姑娘你有所不知,习武是一桩顶辛苦的事,可不是好玩的。像你这样没有武功底子,身子骨瘦瘦弱弱的,实在不适合我林家武馆,姑娘还是请回罢……” “你杀过人吗?”小姑娘忽地抬眸,一双极其有神的杏眼如两汪初春的泉眼,雪水化去,神秘而富有生机。 盯着这样一双眸子,眼瞳中自己的倒影澄澈而明晰,黑得像墨的瞳孔仿佛黑夜中深不见底潭水,有一种直将人吸进潭水中的魔力。 林卿砚不由得一怔,双眼发直地答道:“杀过。” “你后悔吗?” 看着她的眼睛,林卿砚的脑海中浮现出竹林里一个个蒙面黑衣人倒下时的画面,喃喃道:“不后悔。” 小姑娘募地垂下眸子,仍是那副娇弱的模样。 林卿砚猛然回过神,惊讶得结巴了,“我……我方才是怎么了?” “回官人的话,”小姑娘垂首道,“我会瞳术。” 林卿砚与赵攸怜面面相觑,皆是一惊。 瞳术,相传是海上瀛洲的独门秘术,在中原少有听说。常人练之,可视物于微、远观千里。还有些人的眼睛,天生内部构造奇特,修习瞳术后可达催眠、占卜、明照等效,要多邪乎,有多邪乎…… 林卿砚心里一咯噔——难道说,他方才是被催眠了? “瞳术……能干甚么?”林卿砚埋头翻着手边记录的文簿,避免再与这小姑娘有眼神交流。 “我会的瞳术能将人催眠,或让他无知无觉地睡着,或借机问出想要的答案。” 林卿砚道:“你是从哪里学的瞳术?” “我一家人本生活在海上,族中长老每年都会挑选有天资的孩子修习瞳术。我五岁那年被选中,到十五岁的时候趁乱躲进出海的渔船中,逃了出来,辗转来到此地。” “十五岁?”林卿砚反问道,“那你现在几岁?” “我不知生日是在何时。若按年头算来,今年应该是十九岁。” 这姑娘身形瘦削,看起来至多十四岁。林卿砚忍不住抬头瞄了她一眼,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 “你方才说到,你是逃出来的?为何要逃?你的爹娘呢?” “我不知道。族中每一个孩子出生后,就由婆母统一照管,我们不需要知道自己的爹娘是谁。我原以为,被选上修习瞳术的孩子都是天赋异禀,那是一种足以令同辈人艳羡的荣耀,可是我错了。我学不下去,所以逃了。”小姑娘低着头,一双大眼睛静静地看着自己的一片衣角。 “甚么意思?瞳术很难学?” “想要学瞳术,一开始先是盯着海上的鸥鸟、水中的斑鱼,视线片刻不移地追随,直到能看清翱翔的鸥鸟身上每一根羽毛、遨游的斑鱼身上每一片鱼鳞。光是这一关,我就练了三年。在接下来的五年中,我每日以眼神与笼中的鸟儿、池中的游鱼交流,看穿它们心中所想,并使之沉睡。最后的两年,我与所有族民对视,探问他们的所思所想,无一不中。” 林卿砚和赵攸怜听得目瞪口呆,这……这…… “这不是学得……挺好的吗?” “催眠只是瞳术的入门,每往后学一步,付出与辛劳便成百倍增,只要我留在族中一日,就必须学下去,所以我逃了出来。” “那你孤身一人逃出来,这些年是怎么过活的?” 话一问出口,林卿砚就意识到有些冒犯了,这么一个弱柳扶风的小姑娘,身无分文,又只会催眠术,还能怎么过活……。 姑娘埋头揉着衣角,显得有些局促:“我,我将店铺的掌柜催眠了,进去拿些东西吃。晚上就睡在外面的野地上。在一个地方呆得久了怕被人认出来,所以我每几个月就会换一个镇子……” 林卿砚的眼皮一跳,转头看向赵攸怜。二人心中的想法不谋而合——若让这姑娘继续在外边游荡,于她、于镇上的百姓,只怕都不安全…… “姑娘,怎么称呼?” 那小姑娘乍听林卿砚的话头转变得如此之快,显然是没从方才的踧踖中反应过来,慢了半拍,“我没有你们中原人那样的名字。小时候我编竹筐编得又快又好,他们都叫我织箩女。” “你的瞳术,能不能收放自如、随心所欲?” 织箩女点了点头,遂抬起眸,那一双眸子还是那般清亮,却没了方才诡谲的神秘。 林卿砚壮着胆子盯着那双眼好一会子,确定并无异样后,开口道:“你为甚么想到来武馆?” 织箩女细细长长的眼睫毛一颤,愣了一瞬,忙道:“我不想再像过街老鼠一般到处混吃混喝……我也试过去大户人家当丫鬟,但是人家不要我……我想,瞳术或许对武馆有些作用,我听说昨日留下的一个人会打燕子,我能让燕子自己飞过来,或者让它睡着栽到地上……” “好好好……”林卿砚干笑着打断了她的话,“那我再问你,如果有一日,有一桩很危险的事情要你去做,可能会有性命之忧,但若做成了,便能救江南国的百姓于水火,你会去做吗?” “我不知道甚么江南国的百姓,”织箩女一双眸子澄明无暇,“但如果是你让我做的事,我就去做。” 林卿砚的额角不由得淌下一滴汗——这回答,他是第一次听到。 “那好,姑娘,欢迎你成为我们林氏武馆的一份子。” 织箩女的大眼睛瞪得更大了,还没有从这转折中回过神。 “你既然进了武馆,那便专心习武。这瞳术除了经我首肯,或是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可再用,望你谨记!方才你说你没有名字,既然进了武馆,总归要有个称呼。我给你起一个怎么样?” 织箩女忙点了点头。 “我对姑娘家的名字也不是很熟……”林卿砚转头向赵攸怜道,“阿佑,你给这位姑娘起个名字罢……” 赵攸怜托着腮看了一上午的好戏,突然接了这么个起名的重任,倒亏得她反应得快,盈盈一笑道:“若姑娘不嫌弃,那我起一个名字试试,姑娘看看中不中意。我瞧姑娘顾盼神飞、双瞳剪水,觉着有一个名字很是相配,清瞳。不知姑娘觉着怎么样?至于这姓……” “清瞳……”林卿砚低声重复了一遍,赞道,“好名字!这姓好说,不如就随你……” “姓林罢——”织箩女忽地道,“我看此地的人姓林的居多。多谢姑娘赐名!” “也好。那以后你就叫林清瞳了。”林卿砚眯眼一笑,“你有所不知,阿佑的年纪虽比你小,可你若拜了我为师,在辈分上,还需称她一声师娘。” “你又来了……”赵攸怜嫌弃地白了他一眼,“清瞳,别听他胡说。你师父是你师父,我是我。我们以后,就姐妹相称!我姓赵,名攸怜,你爱怎么叫都行。” 林清瞳一双明眸左右动摇,不知道该听谁的。 林卿砚无奈地摇头叹道:“罢了,你师娘脸皮子薄,还是听她的罢……好了,你先下去歇着,把后边的人叫进来。” 林清瞳冲对她友善地笑着的赵攸怜勾了勾嘴角,站起身退下了。 ------------ 第七十六章 不速之客?姜公子 武馆开门三日,总共收得一十二名徒弟。林卿砚对这个数量很是满意,遂于第四日开始闭门授徒。 这一十二人中,虽然各有千秋,但武功的底子还是层次不齐。 其中六人习武多年,内功修为不俗,就由林卿砚直接教习林家的家传武功。另外五人虽然会些粗浅的外家功夫,终究只通皮毛、好用蛮劲,所以由彭尚佯带着,先学些入门的内功功法。余下这一人,骨瘦如柴,弱不胜衣,除了出神入化的瞳术之外,是半点武功的底子都没有,便由赵攸怜手把手地从轻功教起。 让林清瞳先学轻功,林卿砚是经过考量的。这小姑娘又瘦力气又小,让她学近身相搏的招式委实没甚么杀伤力,内功也不是一蹴而就的,索性和赵攸怜一样将轻功练好,配合上她的瞳术,倒也天衣无缝。 武馆的教学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小半月就这么过去了。 那日隅中,一位不速之客叩开了武馆的大门。 林卿砚撇下他的六个徒弟,到武馆正厅见客时,险些怀疑自己的眼睛。他怀疑的不是眼前这个他再熟悉不过之人的身份,而是此人脸上阴云密布的神情。 甚么事能教死皮赖脸的江南公子露出这等懊丧的表情? “姜……姜楠?”林卿砚踯躅地上前两步,“你这是……怎么了?” 姜楠面色铁青地站起身,目光似有若无地在林卿砚脸上飘过,终究是低下头道:“卿砚,我对不起你。” 以姜楠的性子,这么正式地称呼林卿砚为“卿砚”时,必然出了了不得的大事。林卿砚眉头一皱,急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我爹他,投宋了。” “姜治中?投宋?”林卿砚脑中“嗡嗡”地空鸣。他与这位南昌府治中只见过寥寥数面,谈不上了解其为人。但此人却是姜楠的爹,他明白作为一个儿子,得知父亲是卖国奸臣时的那种悲痛交加的感受。 “事情都查清楚了?你如何知道姜治中投宋了?” “确凿无疑……”姜楠仍低着头,声音颤抖着,“他联合宋国的杀手商量暗害你之事,被我撞见了。他……是宋国晋王赵光义的人。” 杀手?赵光义?林卿砚忽然将一切都串起来了。他起先还在疑惑,他们潜逃回唐,先回南昌,后往金陵。区区十来个宋国杀手,怎会对他们的行踪了如指掌,于金陵城郊的竹林中截杀。而赵攸怜在汴梁的时候就极少在外人面前露脸,来到江南国之后他们也从未公开过她的身份,但在客店中刺客劫持她之时,却笃定她就是赵普之女。若无内中势力相援,几个武夫诚难以掀起这般风浪。 “密谋被我撞破,他瞒不下去了,只有将一切和盘托出。他说,早在五年前他就投了宋国,留在南昌府当治中,不过是内应罢了。”姜楠徐徐地说着,募地笑出了声,“可笑我自诩为忠臣之后,游戏尘寰,却不知道自己的身上流着如此卑微的血液!” “姜楠……”林卿砚皱着眉想要加以劝解,却又不知该如何劝。 “你还记得当初赵佑在南昌入狱之事吗?那也是我爹安排的。他暗中接应宋国来的祝由,对赵佑行催眠之法,为的就是从她口中套出赵普的软肋,给宋廷的权斗铺路……我……对不起……” “好了,事情都过去了还提它做甚么?”林卿砚回想起女子陷于囹圄的那一个个日日夜夜,就恨幕后主使之人恨得牙痒痒。但他明白,这一切与姜楠无关。“后来呢?姜治中将一切向你和盘托出之后,你就来了建阳?” 姜楠点了点头,“我与他,断绝父子关系了。” 这倒像是姜楠的作风,他平日里虽是一副吊儿郎当的花花公子模样,打心眼里却善恶分明,眼中是揉不得沙子的。 “你……还好罢?” “我?”姜楠勾起嘴角扯出一丝笑来,“我怎么不好?人生在世二十载,我无时无刻不盼着离开姜家,自己出去闯一番事业。那个家,老爷道貌岸然、夫人呶呶不休、一众子弟更是酒囊饭袋……我早该离开了……” 林卿砚心知他是强打的精神,也作出一副欢喜的模样,揽住姜楠的肩膀道:“离开南昌的前一夜半坛杜康老酒就将你放倒了,我还想着不知何时能再与你把盏言欢。没想到机会来得这么快……你哪也不许去了,就在建阳住下!瞧见没有,我这武馆刚开门收了些徒弟,正忙得不可开交,连阿佑都被我抓来当师父了,你可得仗义点留下来帮我!” “你这是武馆……本公子是习文的,不会这些打打杀杀……” “你有脸说你是习文的?你分明是不学无术!别废话!两条路,一条,人靠衣服马靠鞍,我这林氏武馆的门面就交给你来打点了!你嘴皮子还挺利索,讨价还价、胡吹神侃应该是没甚么问题。虽说在对女子的审美上颇值得考究,装潢门面总还不在话下罢?” 姜楠在一旁听得是吹胡子瞪眼,又把这破破旧旧的土坯房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你你你……你这是把本公子当苦工使……” 林卿砚无视了他的抗议:“第二条路,阿佑那边正带着一个甚么武功都不会的小姑娘,你若不怕丢人,就跟着人家小姑娘从基本功学起罢。对了,记得喊阿佑一声师娘……” “别别别……”姜楠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你调戏媳妇归调戏,我可不当这孙子!我还是,装潢罢……” 林卿砚对这番交涉的结果很是满意。若真教这小子跟着赵攸怜学武,他才不放心。依姜楠的性子,真能豁出面子去,一口一个“师娘”地叫着,这笔账最后统统都会算到他头顶上,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成交!”林卿砚眉目舒朗,指着土屋外阳光正好的小院,“走,师父带你去参观参观咱武馆。” “甚么师父啊!我又不跟着你学武……” “这边的人都叫我师父,你就跟着叫罢,别客气。” 姜楠未及抗议,就被一把拉走了。 当夜晚饭时分,林卿砚在武馆小院中为姜楠摆了一桌,接风洗尘。 十六个人围坐一桌,真可谓是济济一院。 半日下来,姜楠算是见识了林卿砚招的徒弟都是些甚么奇人异士。百步穿杨的、拔山扛鼎的、运斤成风的、日行千里的、改容易貌的……其中最让他长见识的莫过于赵攸怜手下的那个小丫头,在他的百般恳求下,小姑娘经过林卿砚的首肯,向他施展了瞳术。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他只觉得整个人像是被攫住了一般不受控制,迷迷糊糊地就把心里的话都吐了出来。这小丫头,有前途! 姜楠将酒满斟上,举杯在手,站起身来:“在下姜楠,初来乍到,日后还望各位兄弟多加照拂。先干为敬!” 座上诸人纷纷举杯。且不说这位姜楠顶着林卿砚至交好友的身份,就凭他油嘴滑舌、铁齿铜牙的那一套,就足以在半日内左右逢源,与林卿砚的众徒弟打成了一片。他敬酒,座上的人都很是给他面子,场面一时热络起来——除却,整张桌子的一个小角落。 那个小角落就在赵攸怜的旁边。 经过上次那事,赵攸怜对自己的酒量有了个了解,姜楠敬酒时只是轻抿了一口杯中清酒,便盈盈地笑着放下杯盏。 酒桌上男人们还在推杯换盏,正是兴味盎然、酣畅淋漓之时,赵攸怜扭头却见坐在左边的林清瞳低头搓着衣角。她面前的杯酒丝毫未动。 “清瞳?”她轻声唤道,“怎么了?饭菜不合口味?” “不……不是……”林清瞳募地抬眸,一双大眼睛躲躲闪闪。 赵攸怜瞟了一眼对桌插科打诨的姜楠,莞尔一笑:“姜公子,你不喜欢?” “不是……”林清瞳更急着否认,“姜公子是师父的好友,我怎敢不敬……” “你别怕,我不会跟你师父说的。姜楠就是这么个嬉皮笑脸的性子,说话没轻没重的却没有恶意。你若不喜欢,我以后跟他说说,让他在你面前收敛着些,别总不把男女之防当回事……” “师娘……别……” “嗯?”赵攸怜眼风扫去。 “攸……攸怜。”林清瞳连忙改口,“姜公子性子活络,师兄弟们都很喜欢他,我又怎么会……” “我方才在一旁可都看见了。” “看见甚么?” “姜楠要你表演瞳术的时候啊……你本来是不愿的,经不住他在一旁打旋磨儿,只得看向你师父,问他的意思。你师父也是个顽童心性,这才让你施展一招瞳术给他长长见识。你将他催眠了之后,问的是甚么问题?” “我……” “你问的是,‘你打算在此地待多久’。他答,他与家中断绝关系,已无处可去。”赵攸怜温和地望着林清瞳,“你不想他留在这里,是不是?” “我……我那只是随口一问,我与他并不相熟,我不知道该问些甚么……” “好,我信你!不过我还是想和你解释一下,姜楠虽自小养尊处优,言行举止稍有些孟浪。但他秉性纯良、为人义气,绝对没有坏心眼。我们都希望你们能好好相处,好吗?” 林清瞳知道她口中的“我们”是谁,缓缓地点下了头。 (p.s.感谢南囚的长评,今晚八点加更!) ------------ 第七十七章 月下双影?正亦邪 姜楠姜大公子的做派是,逢酒必醉。若哪日他饮酒而不醉,才真要怀疑眼前人是不是如假包换的江南公子了。 所以,他来到建阳的第一晚,就这样光荣地醉倒在了酒馆……不不,是武馆。 都醉得趴在桌上抬不起头了,姜楠还一个劲地喃喃,说要去林家给林夫人请安。林卿砚无视了他的诉求,让两个徒弟把人架到屋里的床上放下,让他闷头睡一觉再说。 随后武馆中的人便各自散去,有本地人回家去了的,有留在武馆过夜的,而林卿砚和赵攸怜显然属于前者。 林宅距离武馆至多不过千步的路程,却被他二人走出了一种悠远静好的感觉。 一轮满月之下,二人比肩而行、信步漫游,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身畔这一人,世事纷扰亦不复。 “真没想到,姜楠如此快人快语的一个人,竟然会有这样一个两面三刀的爹。”林卿砚将姜楠来到建阳的因果单独说给赵攸怜听,赵攸怜听过,不禁作此感慨。 “是是非非真真假假,谁又能看得清楚?”林卿砚叹了口气,又笑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姜楠离开了那个金雕玉砌的治中府,就不再是花天酒地的公子哥,于他而言,新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新的生活?”女子调笑道,“就是指在武馆中负责购置桌椅、装潢门面?” “嘿!你哪头的?我可是给了他工钱的,还包吃住,上哪找这么好的活计!就姜楠那丁点本事,还大材小用了不成?” “我看啊,是你舍不得姜楠到别处找活计,非得诓了个名头将他留在武馆……”赵攸怜吐了吐舌头,忽然想起了甚么,“不过,姜楠这叫无家可归。人家彭大哥可是专门搁下了米铺的生意来武馆捧你的场,想来也是希望自己的武功有所进益。你倒好,把人家当半个师父使唤,这是甚么道理?” “尚佯的武功是我爹教的,算是我爹的徒弟。虽然我比他多习了十余年的武,功力在其之上,但要他再拜我为师,却是万万不能的,这辈分不能乱。”林卿砚难得正经了些,“放心罢,我有机会就会把我爹其他的武功传给他的。” 赵攸怜云步轻移,点了点头,倏地道:“那我也要学武功!” “你想学甚么?” “我想学……”她沉吟了半晌,豁然开朗,“就学南昌初见那夜,你使的石子功!‘咻’地一下就打落了对手的刀刃。” “那算哪门子石子功啊。”林卿砚哑然失笑,“至多就是个暗器。你多练练手劲和准头也就是了。” “嗯?”赵攸怜睨了他一眼,“你到底教不教?” “教!我一定教!好好教!对了,说起你要给我当徒弟的事,我才想起来,你这师父当得怎么样?” “谁要给你当徒弟啊!”赵攸怜白了他一眼,“你说清瞳吧?她很用功,每一日都有进步。就是她以前没有武功底子,入门有些迟了,身子骨长硬了,不比孩童时学起来轻巧。不过你放心,我会好好教的,争取让她早日练好轻功,跟着彭大哥去学其他功夫!” “我倒是希望你不要好好教……” “你说甚么?” “我希望,这十年内,她只学会了轻功,将轻功练得和你一般好,就够了。” “为……为甚么?”赵攸怜站住了脚,转头看向林卿砚,目光中满是犹疑。 林卿砚转过身来拉住她的手腕子,解释道:“她的瞳术实在邪门,如果又将武功练好了,一旦行差踏错坠入邪道,必然成为武林的祸害。我们现在对她的了解仅限于她口中所言,对她的品行为人一无所知,切不可掉以轻心。” 赵攸怜知道他说得在理,可心里总是觉着清瞳这姑娘上进好学,故意拖着人家,只教轻功,实在是不厚道……她支吾了两声,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林卿砚顺手就牵上了女子的手腕子,大摇大摆地继续往前走。 女子心里想这事,被他抓着手往前走,倒也没太在意。脑海中浮现出晚饭时林清瞳闷闷不乐的神情,她将林卿砚的手往回拽了拽,道:“对了,你记得明日提醒姜楠一声,让他在清瞳面前收着些,这姑娘独来独往惯了,吃不消姜楠那一套。” “好,知道了!正好,我也有一事要央你去做。” “甚么?”赵攸怜在心中给他翻了个白眼——不过让你当回和事老,还斤斤计较地算这么清楚。 “你以后喊我的时候换个称呼罢。别卿砚卿砚的,太随大流了……” “啊?你不叫林卿砚还叫甚么?” “我是说……”林卿砚一本正经地解释起来,“你瞧,你喊那小姑娘清瞳、喊江南公子姜楠,过几日熟络了些指不定也喊彭尚佯尚佯了。要么,你以后就连名带姓地喊那小姑娘林清瞳,不然,你就给我换个称呼……” 赵攸怜哭笑不得:“你几岁了啊?怎么连自己徒弟的醋都吃!” “徒弟要是敢抢师娘,师父我就没她这个徒弟!” “你这话真该让你那些徒弟听听,让他们掂量掂量是不是拜错了庙,现在迷途知返还来得及。” “就该让他们听听,好好学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当人家的师父,我就有责任教好他们……” 赵攸怜猛地扯着男子阔步往前,“走走走……回家了,别在这里大言不惭……你今日莫不是酒喝多了罢?” “我话还没说完!我要你给我换个称呼……” “换甚么?” “不如——‘相公’怎么样?哎,你不喜欢的话,‘夫君’也可以啊,我不挑……” 两人打打闹闹渐行渐远。 圆如玉盘的满月在建阳城的街道上投下一块块斑驳的月影。小巷拐角的暗处中,一个瘦弱的身影望着二人离去的方向,四指指甲将身旁的泥墙抠得掉下了好些粉末。 第二日清晨,姜楠舒舒坦坦地一夜好眠中睁开眼时,便见林清瞳托着腮坐在桌后,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啊这位是——对了,林姑娘。”姜楠扶着脑袋坐起来。他果然是见过世面的,云淡风轻道:“我昨夜喝多了,不小心睡到你房里了?不好意思啊,占了你的床位。不过你放心,我喝醉了酒一贯是人事不省,不会酒后乱性……” 林清瞳盯着他,摇了摇头。 “啊?不会的罢?我不可能酒后乱性的……” “我是来找你的。” 嗐!感情这不是这姑娘的屋。姜楠揉着太阳穴问道:“找我?找我做甚么?” “你觉得我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林清瞳募地发问。 “林姑娘你啊……”姜楠本想夸些姑娘家都爱听的好话,转念一想,这姑娘会瞳术,在她面前还是不要随便撒谎的好,所以坦然道:“乍一看就是一个挺普通的小姑娘,没想到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里还大有乾坤,我姜楠算是服了!” “我不是问这个。” “那你问甚么?” “你觉得,我这个人好相处吗?” 姜楠目光闪烁:“嗯——小姑娘矜持些是应该的……” “那就是不好相处了?” “也不是不好相处……” “那矜持是甚么意思?” “矜持……就是姑娘家洁身自好,不爱和人打交道。” “那还是不好相处?” “都说了这不叫不好相处……你问我这些做甚么?” 姜楠不耐烦地抬眸,一瞬间,四目相对。 林清瞳目不转睛地盯着姜楠的眼睛,缓缓问道,“我不好相处吗?” “太不好相处了!根本不说话,冷若冰霜,也不知道生没生气。眼睛又大,瞪起人来太怵人了!” 林清瞳对这个答案并不太吃惊。她面色不改,淡然道:“我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别人找我说话。你觉得我为人和气、性子文静,是一个婉约有度的姑娘,你很欣赏我的性子。我说的对吗?” 姜楠定定地望进她的眼睛里去,像在分辨她说的话是甚么意思。默了一默,他答道:“不错。” 林清瞳倏地收回目光,低着头道:“姜公子快些起床罢。算算时辰,师父该来武馆了。” 姜楠目视前方,仿佛方才视野中的甚么被一瞬间抽去了似的。他眨巴眨巴眼睛,想着自己的酒果真还没醒…… “我先出去了,姜公子收拾妥当也到大厅去罢。” 姜楠草草地洗了个脸,将满是酒气的衣服换下,收拾得人模人样出了屋子。昨日见过的武馆徒弟三三两两地聚在厅中,见他来了,纷纷抱拳招呼。 林卿砚和赵攸怜正巧从大门进来,两人有说有笑,春风满面。 “哟!江南公子起了?”林卿砚一挑眉,轻笑道,“我还以为就你昨晚那架势,至少得再睡个半日。” “就那么一丁点酒,怎么醉得倒爷爷我?”姜楠拍拍胸脯,又要开始胡吹神侃。赵攸怜见状,用胳膊肘捅了捅林卿砚,转而对林清瞳笑道:“清瞳,我们走,我看看昨日的步法你练得怎么样了?” “尚佯,你先领着大家去后院活动活动筋骨。”林卿砚道,“关于武馆布置的事,我还要和姜公子商量商量。” 人都走没了,姜楠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伸了个懒腰:“布置的事,林少爷还有甚么要求,尽管提!” “目前而言,我对你的眼光还算放心,你先照着意思修葺一下屋子罢。只有一点你记着,绝不能超出预算,否则多出的钱从你工钱里出。” “噢……知道了。”姜楠很是委屈,他素来大手大脚惯了,这一下要他数着铜板过日子,实在太难为他了。 “还有一件事。”林卿砚道,“听说你和我门下的那个女弟子相处得不是很好?你讨人家姑娘嫌了?” “哪有?今天一早她还来喊我起床,这叫相处不好?” “你昨日也见识过清瞳的瞳术了,的确是防无可防避无可避。”林卿砚敛了笑意,正色道:“你觉得,这姑娘品性如何?能不能驾驭得了这等邪术?” 姜楠一愣,转而笑道:“瞳术虽然有些邪门,但倘若施用得当,绝对称得上是讨巧的好法子,若你将来真有甚么打算,肯定能派上大用场。我看林清瞳是吧?林清瞳这姑娘虽然不太爱说话,那是性格使然,姑娘文静些也好。她为人和和气气的,是一个婉约有度的好姑娘。你且再看看。” “婉约有度……听你这么评价一个姑娘,倒是头一次。” 姜楠咧嘴笑着:“我也觉着新奇,脑子里不知怎么的就冒出这么个词,还挺合适的。” “那行罢。既然你和阿佑都这么说,反正那姑娘也无处可归,就让她继续留在武馆里罢。” ------------ 第七十八章 晋王旨意?对答流 接下来的三天,姜楠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让他负责武馆的装潢布置,的的确确是大材小用了。 三天里,他祭出战神的名号在建阳城中到处招摇撞骗,忽悠得大小工匠齐齐为林家武艺的传承事业做贡献,愣是以极低的价格谈成了好几笔生意,经过三日的修缮,武馆上下焕然一新。 林卿砚由此瞧出了姜楠的经商之材,当下拍板决定以后他开米铺的时候也要拉着姜楠合资。 武馆中人坐着打蜡的梨花椅,踩着新立的梅花桩,无不对这位南昌来的姜公子刮目相看,称兄道弟、呼和一片。 与此同时,南昌姜府。 “大人神机妙算,大少爷果真到了建阳投奔林仁肇之子林卿砚。林卿砚在建阳开了一个武馆,收授弟子。少爷到建阳后,暂住在武馆中。白日出门,与城中木匠、瓦匠等手艺人谈武馆修葺的琐事。” 书房中,一属下站在正中,揖手禀道。 案后,姜治中正襟危坐,眼睛微眯,喜怒不形于色。 “姜大人!”听完禀报,站在案边的一蓝衣男子转而请道:“我接到的王命是取林卿砚的首级回去,两番交手,均失利而归。如今在江南国已耽搁一月有余,再不回去复命,王爷发起怒来,谁也担不了这个责任。” 正是金陵竹林、贤溪客栈中两度行刺的蒙面人。此人的样貌瞧上去已过了不惑之年,眼尾狭长上翘,唇瓣薄寒,隐隐透着一股邪气。 “贾侍卫。”姜治中道,“你方才也听到了,本官的长子还在建阳。” “姜大人放心!我等必会寻机出手,不会伤到令公子的。” “刀剑无眼。” 蓝衣男子面色变了变,干笑道:“大人这是,信不过在下?” “犬子不佞,好逞兄弟意气,只怕会误了贾侍卫的大事。” “在下听闻……日前姜公子与姜大人大吵一架,闹到了断绝父子关系的地步……”贾侍卫道,“恕在下直言,大人弃暗投明乃是明智之举,令公子因此胡搅蛮缠,实在是不识抬举。既然断绝了父子关系,姜公子是死是活,大人又何必如此挂心?” 姜治中板着一张脸:“此乃本官家事,不劳贾侍卫费心。” “在下只是担心,姜公子的所作所为传到晋王的耳朵里,会让王爷怀疑大人的效忠之心,那可就是大大的不妙了。” 姜治中冷冷地扫了堂中噤若寒蝉的属下一眼,挥袖让其退下了。 “贾殊道,你敢威胁我?” 被唤作贾殊道的蓝衣男子露出一丝阴鸷的笑容:“在下不敢。” “贾大人!”适才刚出了门庭的属下急急走了回来,他手上恭敬地端着一小截纸卷:“王府的传信鸽飞至,下人在门外候了多时。这封信是晋王爷给您的。” 蓝衣男子接过纸卷展开一览,募地扬声发笑,转而向姜治中道:“姜大人,王爷却是比我们想得都远了。” 姜治中淡淡地瞟了一眼,属下知趣地退下了。 “王爷在信中说,我们都被林卿砚那小子糊弄了,金陵皇宫中根本就没有同心珏!王爷要我们先留着那小子的狗命,不惜一切代价从他口中问出同心珏的下落。”贾殊道将信纸折起揣入怀中,“如此,姜大人总放心让在下前往建阳了罢?” 姜大人缓缓地站起身,与蓝衣男子四目相平: “还请贾侍卫记着,本官的儿子不懂事,自有本官发落,不劳贾侍卫越俎代庖。倘或有失,本官不会善罢甘休。” 贾殊道躬身一礼:“在下明白。” 建阳城,林宅。 姜楠来到建阳的第二日曾往林府拜见林夫人,奈何最近林母愈发嗜睡,他来的时候不巧,没有见上面。 为了林氏武馆的事业东奔西走了三日后,他终于又得了空,撇下在武馆中教徒的林卿砚、赵攸怜二人,径自去了林宅拜门。 林卿砚一心扑在武馆上,府中事务都交给了苏鸢打点。他被苏鸢接进府中通禀了林夫人,林夫人赶忙命人将他给请了进来。 姜楠一脸乖笑地进了屋子:“伯母!” 林母精神不错,笑着招呼他坐下喝茶。刚一坐下,林母就操心地问起了他与家里的事。 姜楠花言巧语地解释了一番,总得说来就是因为和他爹政见不合,所以他要出来自立门户了。 林母又劝了些“难为天下父母心”的好言,姜楠装出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一一应下了。 末了,林母盯着姜楠看了会子,抿唇笑了:“原以为我这把老骨头离了南昌城,就再见不到你这孩子了。没想到,没两日,你倒是跑到建阳来了。” “这说的是哪里话!伯母风华正茂、绿树常青,怎么就一把老骨头了?”姜楠觍着脸道,“不过啊,后半句算是说对了,我在哪自立门户不成,偏偏跑到建阳来,就是因为舍不得伯母啊!” “你啊!你这嘴皮子,肯定特别讨姑娘欢心罢!” 他这嘴皮子,讨姑娘欢心吗?姜楠愣了一瞬。 “姜楠,你在南昌可有听到芊儿和菀儿的消息?”林母募地问道。 他如何没听到……林卿砚一行人离开南昌的第三日,京中就传出了张大学士府少夫人早产身亡的消息,其中影影绰绰地还掺了些传言,说是这位少夫人产前便与张家公子和离了。少夫人死后,张家公子将儿子带回了府中交给母亲抚养,又过了两日,这张家公子也不见了踪影。还有金陵来的马商说,这张家公子失踪前是身受重伤,许是伤重不治,教张家悄悄给埋了。至于为甚么对外说是失踪了,这官宦人家的秘事盘根错节,谁说的清楚。 种种传言真假参半,唯一重合的便是一处——张家少夫人,林如芊,死了。 姜楠听得这消息,惊痛之下也明白过来林卿砚这么急着搬家的缘故——建阳山高水远,很多消息是传不到的。此番他人来了建阳,心照不宣地没有追问林卿砚此事,他自然明白在林母面前,甚么该说,甚么不该说。 姜楠将脸上的笑容咧得更大了:“伯母,你还不知道我啊……我这一天到晚晨昏颠倒的,实在不是一个消息灵通的人。伯母可是想念王妃和芊儿妹子了?她俩姐妹在金陵相互照应,伯母还有甚么不放心的?” “我这些日子,总觉得心上不踏实。芊儿怀胎已近十月,也不见报个信儿来,许是建阳离金陵太远,路上几番波折,送的信出了岔子,便想着问问你。” “原来是这么回事。”姜楠讪讪一笑,不由得埋怨起小雁儿——做戏也不知道做全套,还不赶快造一封假信给你娘送来,玩杳无音信这一套怎么行! “姜楠?” “哎,伯母您说。” “砚儿最近是不是惹上甚么麻烦了?” “何出此言?” “回建阳的路上,我们在客栈住店。下人中传言,那夜楼上传来一些异响,像是打斗的声音。三楼只有砚儿和怜儿住着,可第二日,我问起砚儿此事,他却说昨夜没有任何的异常。我明白,他翅膀硬了,能够独当一面了,有很多事不想让我知道。可是我分辨不清,他究竟是觉得那些事没有必要告诉我,还是不敢告诉我。” 姜楠一下便听了出来,林母所说的是宋国的刺客,与他爹合谋刺杀林卿砚的刺客。同时,他深刻地意识到,今天撇下小雁儿跑到林府来是多大的错误。小雁儿在撒谎这桩事上本深得他的真传,没想到这些日子疏于勤练功力大减,随随便便撒下一个谎都漏洞百出……还得他这个当师父的来补。 “小雁儿没有和我谈起过甚么夜半打斗之事。不过我猜想,伯母说的应该是桌椅震动的钝响,而非刀剑相碰的脆声?” 林母蹙眉摇头:“这我倒没有问清楚……你为何会这么想?” 为何?这还不简单……小雁儿从不带防身的家伙,遇了人往往空手过招,或者直接一掌拍过去,打起架来是安静得很。至多带倒一二张椅子,“梆梆”地响上几声。 姜楠胸有成竹地勾起嘴角,露出一丝坏笑——“这便是了。” 见林母面色愈发困惑,他饶有情致地补充道:“客店的家具大多年久失修,楔条松动,稍微动一动就响个不停,是不是?晚上的,孤男寡女,老木异响……这不是,很正常吗?” 林母愣了片刻,随即反应过来,一拍大腿骂道:“砚儿竟然如此不知轻重!” “哎,伯母。小雁儿和赵姑娘的婚事是板上钉钉了,就差办个礼挂上夫妻的名分。如今这礼一时办不成,还得拖上个几年。年轻人血气旺,你也不能总让他憋着是罢……” 林夫人犹自横眉冷目。 姜楠在心底为林卿砚默哀了一番——兄弟,谁让你把这个摊子交给我来收拾……我,只能帮你收拾到这儿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这分析合情合理,谁知道你那一副正人君子的皮囊下包藏了多少祸心……说不定还没冤枉你…… 如此想来,姜楠觉着自己真是做了一桩大好事。 ------------ 第七十九章 飞刀送信?谈买卖 林卿砚没能把对母亲撒下的谎编得更圆滑些,是有原因的。 一方面,他想将这个谎永远地撒下去,直到母亲在黄泉下与芊儿相遇的那一刻。另一方面,他也深受自己仅剩的那点良心的谴责。 芊儿的遗骨埋葬在金陵,那是一个带给她太多痛苦的地方,在她的心里一定想要回家,见见爹、见见娘。可是他办不到,他连亲口对娘说出芊儿死讯的勇气都没有。 他不知道自己撒的这个谎是对是错。他总觉得,无论是在芊儿面前,还是娘面前,他总是不占理的那一个。 可是,当姜楠跑到他面前一边负荆请罪、一边邀功求赏的时候,他立时感觉到,他撒的那些个谎,比起姜楠来说真是小巫见大巫。 姜楠这小子,撒起谎来,总有让人恨得牙痒痒的本事。偏生他还只能将错就错,乖乖回去听母亲一顿数落,举着三个指头发誓永不再犯……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武馆内厅的门柱上被人用飞刀钉了一封信。信上的内容很简单:今夜酉时三刻,东门酒馆一叙。 没有落款,只在信上用朱笔画了两瓣凑在一起的半圆。 武馆中人登时大怒,敢情这武馆开了没几天,就有人上门踢馆!谁怕谁啊,走,大家伙都去,让这使飞刀的小子见识一下林氏武馆的厉害! 林卿砚先按住了众人,含笑解释,说写这信的人他认识,是他一哥们,和他闹着玩的。众弟子这才将心放回了肚子里,四散开练武去了。 “你认识?”姜楠拦住了林卿砚,“这纸上就写了一句话,你怎么认出来的?” 林卿砚将信对折塞入怀中,“无可奉告!” 他想,他的确知道写这封信的人是为何而来,不过那人却不是他的甚么好哥们。信尾的两瓣半圆看似信手涂鸦,或是某种图腾,但在林卿砚的脑海中只能想到一种解释——同心珏。 写这信的人想告诉林卿砚,他是为了那红翡佩而来。 他也笃定,林卿砚会为了同心珏只身赴约。 只是他没想到,他钉在柱子上的这封信也被赵攸怜瞧在了眼里。她当下没有说甚么,和林清瞳继续练轻功去了。可夕阳西下,众徒弟回家的回家、开灶做饭的做饭,等着吃饭的等着吃饭,赵攸怜就开始寸步不离地盯上了林卿砚。 林卿砚心知瞒不过她,只得开诚布公:“你放心罢,我去去就回。写这信的人既是为同心珏而来,说明他们没找错人。” “自贤溪县城那日后,赵光义的刺客就销声匿迹了。我担心,这是他们的阴谋。” “我倒不这么想。”林卿砚道,“给了赵光义这么些日子,他总该查清楚同心珏不在皇宫中,这才又想起来找我。或许他觉着,比起同心珏来说,我的小命不值一提,见上一面倒也无妨。更何况,逼死我爹的那封密信出自何人之手尚不明朗,他既然派人来找我,我就没有躲藏的道理。” 女子还是不放心:“万一他们不打算先礼后兵,为了从你口中问出同心珏的下落,直接在酒馆中备下埋伏……” “哎哟我的娘子,你就放心罢!我不会让你守寡的!” “你你你……你不许瞎说!” “瞎说甚么?娘子,还是守寡?”林卿砚笑着把人往怀里一带,“不过啊,赵光义如此执着于同心珏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他操心得比他哥建隆帝都要多了。” 赵攸怜靠在他的怀里已经很是习惯了,还有闲情拿眼去瞧旁边有没有窥墙角的闲人,“他自然管得宽了,他本来就没打算安安分分地当大宋的王爷。” “既然他不仅看上了江南国的土地,更觊觎大宋的江山,那同心珏于他而言可谓意义深重。同心珏在他心中的分量愈重,我们就愈安全,放心罢……” “我要和你一起去。” 林卿砚将怀中埋着的小脸稍稍挑起:“你说甚么?” “今晚,我要和你一起去东门酒馆。”赵攸怜一字一顿道。 “你一个姑娘家去喝酒的地方做甚么……” “你知道我要做甚么。” 林卿砚只得暗骂送这封信的人做事不过脑子,既然想让他单刀赴会,还用这么浮夸的手法送信,非弄得人尽皆知不可…… “我觉着,你不用去。你看啊,万一动了手……” 赵攸怜知道他又要开始奚落她的武功,说些甚么真打起架来她在一旁杵着碍事之类的话,索性了当地抛下一句话:“万一动了手,我绝对扭头就跑,不给你添麻烦。” 林卿砚的嘴角抽了抽——这话听起来,怎么恁地绝情…… 酉时二刻,林卿砚、赵攸怜二人便提早到了东门酒馆,寻了个靠窗的位子坐着,点了壶酒。酒馆之中食客不少,三五成群地坐着,或划拳比酒,或举杯望月,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压根瞧不出来谁是写信的人。 赵攸怜扮作男装,与林卿砚相邻而坐,目光似有若无地在众酒客的面上游走。忽然,她的视线定格在大堂正中的一人身上。 那人面前的桌上摆了两道菜,正自斟自饮。孤客在酒馆中并不少见,但令赵攸怜生疑的是那人的容貌,算得上周正的五官中最张扬的莫过于那对丹凤眼,与记忆中的蒙面人重叠在了一起。 林卿砚也注意到了那人,示意女子先不要轻举妄动。 赵攸怜收回目光,眨眸的刹那间,一道模糊的光影猛地穿过她的脑海。她使劲晃了晃脑袋,想要捕捉住那处记忆的空白。 “怎么了?”林卿砚着急问道。 她紧紧地闭着眼,耳边的嘈杂不绝。在眼前的一片漆黑中,她仿佛看见一团含混的烛光,一点一点放大,愈发刺眼。 那片光亮中忽地出现一个男人的脸——狭长的眼尾微微上翘,带着傲慢;紧抿的两瓣薄唇,透出冷漠。他推开冰凉的铁门走了进来,那团光正来自他手上的烛台,烛光打在他前襟的松梅图样之上,一身便服穿得并不寒酸,亦不富贵…… 赵攸怜猛地睁开眼,面色惊恐,一时未从脑中的幻影中缓过来。她一点一点地转过脑袋,重新看向堂中央的那人——同样的脸。 林卿砚一把攥住她的手:“阿佑,你怎么了?” “我……我见过他。”女子瞪大了眼睛,双目无神,断断续续地说着,“在南昌西郊牢房……” “你怎么见到他的?他闯进了牢房?” 赵攸怜凝神冥想了少时,摇摇头:“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林卿砚立时警觉起来,“你是说,你只记得你见过此人一面,却不知道为甚么会见到他、见到他之后都发生了甚么?” 女子机械地点了点头。 林卿砚还未来得及问个清楚,便见堂中央的那人施施然站起身,在桌上留下了一锭碎银,转身冲他二人走了过来。 他的视线不偏不倚、脚下不停,很快就到了他们跟前。 “林公子、赵姑娘!”男人躬身一礼,“不知在下是否有这个荣幸与二位同桌共饮?” 他的本音很是温润空灵,与两度交手时那低沉喑哑的声音判若两人。 林卿砚没有回答他,而是问道:“若我没有认错,金陵竹林、贤溪客店中,与我二人交手的正是阁下罢?” “林公子好眼力!”他坦然认下,自报家门,“在下贾殊道,代大宋晋王爷前来与林公子谈一桩买卖。” “与贾兄相见却不剑拔弩张、性命相搏,而是和和气气地坐下来谈买卖,这是头一遭,林某一时还有些不习惯……”林卿砚轻笑道,“贾兄坐罢。说说看,甚么生意?” 赵攸怜微微低头坐在一旁,一言不发。不光那张脸,此人的嗓音也很是熟悉,他每说一句话,都像是在她的脑海中埋下一个饵,要钩出些甚么似的。 “江南国主李煜懦弱无当,偏信谣言,导致林将军惨死。林公子想必也是对江南朝廷失望了,才会选择归隐故乡罢?”贾殊道徐徐说道,“既然如此,林公子何不北投大宋?王爷求贤若渴、礼贤下士,对林将军亦是仰慕已久,若林公子投靠王爷,日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我想……若我两手空空地前去投靠,只怕晋王府的下人会那把扫帚将我赶出来罢?” “明人不说暗话。王爷希望林公子能献上同心珏。” “且不说我能不能拿到同心珏,就是带着同心珏去了汴梁,那时在王府中等我的,只怕不是那一把扫帚,而是虎头铡了罢?”林卿砚淡笑道,“这年头,请君入瓮的买卖,不大好做啊……” “林公子是不相信晋王爷的诚意?” “我不单是不相信晋王爷的诚意——他其他的东西我也不相信。” “听林公子的言下之意,是知道同心珏的下落了?”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知道,这买卖就还能往下做。” “可贾兄开的价码我不是太满意。” 贾殊道从容道:“那就请林公子开价罢。” ------------ 第八十章 买卖不成?仁义无 林卿砚不紧不慢地拿过酒壶,给自己斟了半杯,将杯里的酒打着圈儿晃晃:“不知和我做买卖的是大宋皇帝,还是晋王爷?” “在下奉晋王之命来寻此珏,王爷得了珏之后再上呈皇上,就是另一说了。”贾殊道将问题囫囵了,“林公子有甚么价码,尽管开出来瞧瞧。” 林卿砚只将酒晃着,并没有饮下的意思,“我倒是想让你们王爷高抬贵手,饶过我一家老小……只可惜啊,承诺这种东西也分人,有一诺千金的,就有一文不值的。这样罢,我向晋王爷换一个答案可好?” “不知林公子想知道甚么?” “先父归天前一日,曾受到一封京中密信。我想知道,那封密信是何人所书?” 贾殊道哑然失笑:“在下早早说过,江南国主昏庸无道逼死忠良,那封密信自是李煜所书。” “既是密信,贾兄如何得知是那封密信是李煜所书,又是那封信逼死了先父?” “几个月前,一江南国士人北归宋廷,据他所言,他亲眼见到林将军接到宫中密信,见信后神色大变,第二日便溘然长逝。如此,不难推断。” 林卿砚眸色一紧:“贾兄所言的那人,姓甚名谁?” “姓樊,名若水,字叔清。” 果然是他。当日他出现在宋境之中,林卿砚便有所预感,他果然还是投了宋。 “笔迹可以模仿,印鉴可以复刻,信的出处更能信口胡诌。信中所书尚不明朗,仅凭一介士人之辞,贾兄就断定此信出自国主之手?” 林卿砚句句紧逼,眸色愈发凌厉,隐隐衔恨。他将掌中酒杯猛地往桌案上一敲,酒水四溅—— “西都竹林中,阁下信誓旦旦之时,凭的就是一人之言和所谓推断?”林卿砚厉声道,“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舍妹却因此含恨而终。难道,阁下不应该为当日凿凿之言给出一个解释吗?” 酒馆中嘈杂一片,林卿砚愤怒的质问很快湮没在酒徒的呼喝声中。赵攸怜从如坠深潭的记忆中抽出神来,担忧地望向林卿砚——不是说好了,来这看看能不能套问出那封信的真相吗?怎么还真动气了…… 座上的贾殊道迟疑了片刻,一口咬定:“昔日在下奉命刺杀林公子,言语之中不加思量多有冒犯,还请林公子恕罪。” “这么说,阁下是不知道那封密信系何人所造了?”林卿砚冷声道。 “在下不知。” “看来贾兄这里没有我想要的答案,这生意是做不下去了。”林卿砚怫然起身,“阿佑,我们走。” “林公子留步!”贾殊道站起身来,“不知林公子可还有其他的条件,大可开出来谈谈。” “只是,面对一壶掺了化功散的美酒,本公子实在提不起兴趣。”林卿砚将女子护在身前,头也不回,“贾兄既与东门酒馆的掌柜相熟,那这桌酒钱就有劳贾兄了。” 出了酒馆,林卿砚一把抓过赵攸怜的手腕,伸出两根手指搭上脉,一面问道:“从见到贾殊道开始,你的脸色就变得很难看。还没有想起西郊牢房中究竟发生了何时?” 女子摇了摇头,推开林卿砚正在把脉的手,一把挽住他的胳膊向前走去:“许是化功散的后劲,在牢中的那几日我特别嗜睡,过得很是浑浑噩噩,有些忘事也正常,没事儿的……我方才没听真切,你和那赵光义的手下怎么谈的?他若真有本事知道那密信是谁写的,那不只能是赵光义派人伪造的吗?如果告诉了你,你还能帮他找同心珏?这是一个死胡同啊……” “他接的命令是带回同心珏,至于说句实话会不会给他主子多树一个敌人,有些公私分明的走狗是不管的。可惜啊,这一条管得就比较宽了……我也没指着他说实话,不过出言试探罢了。” “试探出甚么了吗?” “若说赵光义与此事全无关系,我反正是不信的。”林卿砚道,“照大宋晋王爷的一贯做派,先君子后小人,今日君子之交谈崩了,不出两日,小人就该出场了。你这两日可得小心着些,别着了旁人的道。” 女子一撅嘴:“彼此彼此!” “若照你所说,贾殊道曾经到过西郊牢房,可你却怎么也想不起此事,那么此人除了一身纯厚的内力之外,必然还有些别的本事,万不可轻敌。” 林卿砚说到此处,二人四目相接,怔了一秒,随即异口同声道: “清瞳!” 武馆后院的卧房中,林清瞳静静地坐在灯烛旁,听完赵攸怜颠三倒四、含混不清的描述。 “如此说来,的确是中了催眠术的症状。”林清瞳缓缓道,“催眠的法子有很多,瞳术是一种,还有用言语、用混香、用悬物的……效果大同小异,都是让人被动地陷入迷离的状态,跟随自己最直接的感觉作答。施术者还能抹去此人对催眠过程的记忆,就像你现在这样。” 林卿砚和赵攸怜一听皆是不寒而栗。当初在南昌,贾殊道将赵攸怜催眠之后,都问了些甚么问题?如今他为了同心珏,是不是打算故技重施? “可有甚么法子能破这催眠术?” “施行催眠术时最忌受扰,当然这也与施术者术法高低有关。若催眠时有外力干扰,或许就能让人自行醒转过来,摆脱控制。但切记不可杀了施术者,否则被催眠的人很有可能因此神思错乱,变得痴呆癫狂。”林清瞳道,“另外,一个施术者无法同时对两人进行催眠。换而言之,若二人同行,可保无虞。” 林赵二人面面相觑,赵攸怜的脸上很快浮起了得意的神色,仿佛在说——你听!今天得亏是我陪你去了!还不快五体投地好好谢谢我! 林卿砚面色复杂地向女子比了一个抱拳的动作。 林清瞳将二人的小动作看在眼里,颔首不语。 “清瞳!多谢啦!要不是你,我们险些着了那人的道!”赵攸怜拉着女子的手千恩万谢,“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就不打扰你歇息了。明早见!” 林清瞳礼数周全地将二人送出了武馆大门,回到后院时,却见姜楠像个门神一样立在她的屋门前,正抱着胳膊看向她,面上仍是惯常的那副没皮没脸的模样。 “小雁儿和他娘子方才来过了?”姜楠迎上前来。 “嗯。”她淡淡地应了一声,越过他向屋里走去。 “他们找你有事儿?”姜楠跟在后头追问道。 此番却是轮到林清瞳疑惑了,她明明和这小子说过了,她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别人找她说话,他怎么就记不住呢?难道是中间出了甚么岔子? 她没想到,这术法是没出岔子,可姜楠这个人出了岔子。 姜楠向来不太理会别人喜欢不喜欢,只顾着管自己高不高兴。只要是他觉着有意思的人,一定要好好结交一番,就算成不了朋友,也要在对方的心里留下些阴影,再听到姜楠二字,必得一脸嫌恶,不至于想不起来他是何人——这,才是姜公子的作风。 林清瞳这出神入化的瞳术一出手,她在姜楠眼里俨然成了再有趣不过的人。不喜欢说话?不要紧!愈是不爱说话的人他愈是想多说些话逗逗她,而且是百折不挠、愈挫愈勇——一言以蔽之,贱。 除却这些,林清瞳还在他的脑子里埋下了个婉约有度的形象。他姜公子生年二十,还从没对哪个女子有过这样的印象。大家闺秀在他眼中就是他娘谋划着要塞给他的烫手山芋,歌姬舞姬在他眼中就是千篇一律的莺莺燕燕,小门小户的姑娘则让他生出一种自食其力的敬佩之意。 由此算来,这也算是上天入地独一份儿的好感了。于是他便顺从自己内心的指引,开始锲而不舍地挑逗起这婉约有度的瘦姑娘。 “他们找我问些事。” 林清瞳随口答了,举步迈进门槛,回身要将门扇推上,谁知姜楠在外用手掌抵住了,“可是今早那封飞刀信的后续?” 林清瞳使劲地推了推门,终究是不及男子力大,索性撤了手,冷着张脸道:“我要睡觉了。” “别介啊!我好奇得紧,你给我说说呗!将你师父约出去的究竟是谁?男的女的?长得漂亮不?” “你大可以去问师父。” “你师父怎么肯老实交代啊?”姜楠咧嘴笑着,“再说了,和你师父说话,哪有和你说话有意思?” “师父不肯说,我自然也不会说。”林清瞳瞥了他撑在门板上的手一眼,“放手!” “你不说,是因为不能说,还是不想跟我说?” “甚么?” “你虽然不喜欢说话,但和你那些师兄弟相处时,也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却唯独对我与众不同……”姜楠思索片刻,突然拊掌道:“你莫不是对我存了甚么不寻常的心思罢……” 回答他的是一声极其爽利的关门声——哎呀,一不小心戏演过了,怎么就把手收回来了! ------------ 第八十一章 以牙还牙?守反攻 姜楠在林清瞳那里吃了闭门羹的时候,林卿砚和赵攸怜正走在回府的路上。 这一次,赵攸怜显然没有了闲庭信步的情致,见林卿砚慢腾腾地走着,她索性从背后将人推着往前,不住地催道:“快点走快点走……” 林卿砚扭过头望了她一眼,顿时乐了:“你别告诉我,你现在是在怕,走夜路的时候被赵光义的走狗逮住……” 女子咬死不承认,闷头推着他往前走。 林卿砚被她推得踉踉跄跄地走着,一面笑道:“清瞳不是说过了吗,只要不落单,那贾殊道就拿我们没辙……” “他的武功,你有把握胜他?” 赵攸怜本想酸他一下,怎料林卿砚脸皮厚得超出了她的预算,他伸手将她揪到身边,好整以暇地答道:“武功这种东西除了凭实力还得讨巧。就算那贾殊道这两日勤学苦练,武功突飞猛进,比你相公我修为高了那么一丁点,真打起架来,我照样赢他……” “大言不惭……”赵攸怜翻了个白眼,“如果高的不止那么一丁点,我看你怎么赢……” “比起武功,还是清瞳说的催眠术让我比较头疼。看来,只有两人同行、形影不离这一个法子了。” “其实倒也不难。”赵攸怜分析道,“每日不过就是武馆和府上两头跑,我们出门回家本就一起走,应该没事的?” “不对啊,要是入夜之后,赵光义放狗进来咬人怎么办?”林卿砚眉头紧锁,很是忧虑,“譬如说,睡觉的时候,那贾殊道潜入屋内将你劫走了,这可怎么好?我看这样罢,以后我们就睡一屋罢!” 女子的半边柳叶眉微挑,见怪不怪地瞥了他一眼,提醒道:“我听闻,你前两日被林夫人唤了去,好好数落了一顿。你是嫌被骂得还不够惨?” “那……那事,你都知道了啊……”林卿砚的底气霎时间弱了下去——他嬉皮笑脸地调戏她是一回事,被姜楠从中瞎掺和,在娘那里坏了她的名声,就是另一回事了。 “可巧不巧,你离开林夫人那儿之后,我也被叫去了。” “甚么?我娘还找你去了?”林卿砚瞪大了眼睛,“她都跟你说了甚么?” “你想知道?”赵攸怜成功地吊起了他的胃口,“先说说她跟你说了甚么?” 男子抿了抿嘴唇,支吾道:“她要我保证,成亲之前,不得再犯……” 不得再犯?赵攸怜愣住了——不得再犯,甚么? 其实林夫人根本没有找她前去问话。 只是两日前,姜楠一脸坏笑地来找她,磨磨唧唧地说了半天他犯了一个怎么怎么不可饶恕的错,却同时也是一项促人姻缘的大功德,说到最后,也没说出了所以然来,她便猜想此事与她和林卿砚有关。加上晚上回府的时候听说,大少爷被夫人喊去说道了一顿,说道了甚么也不清楚。这两件事串在了一起,才有了今日这一番套话。 究竟不得再犯甚么?她一时苦恼得紧,想要再追问,却又觉着林卿砚的言下之意,后边的事她应该知道了。 “就说了这么多?” “唉!不就是姜楠那小子捣的鬼吗,真的是交友不慎啊……”林卿砚哀叹连连,“不过你也别太放在心上,我娘好面子,是不会把这事往外说的,等三年一过,我们成了亲,那都不是事儿了。” 到底是甚么事,在成亲之前算事,在成亲之后就不算事?赵攸怜眉头紧蹙,冥思苦想而不得——难道指的是他在外一口一个娘子地叫着太不正经?可他这,分明没改啊…… “我娘找你都说了些甚么?她没为难你罢?” “没甚么……”赵攸怜摇摇头,昂首阔步地急急向前,林府门前的灯笼就在不远处亮着。 林卿砚瞧着她很不对劲,心头一急,追上前去:“她说了甚么你都别放在心上啊,这个误会等我想到更好的解释,就去和娘说清楚……唉,你别跑啊,你怎么还用上轻功了……” 第二日,武馆的众弟子见到师父师娘之时,只见二人的眼睛下面都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 大家伙心照不宣地一笑,扭头练功去了。 其实他们真的是误会了。 昨夜,赵攸怜因为好奇那桩事究竟是怎么一桩事,翻来覆去想了一夜没睡好。 而林卿砚,经她这么一提醒,意识到二人同住势必会雪上加霜,只得利用隔壁房的地理优势,一整夜都竖着耳朵,听着院里的动静,担心那贾殊道真的潜进来偷走了他的美娇娘。一有风吹草动他就要趴着窗子瞧一会儿,几乎一夜无眠。 是以,第二日清晨,林卿砚做了一个决定:与其提心吊胆、防不胜防,不如先下手为强。贾殊道不来找他们用催眠术,他们就把贾殊道抓来催个眠,问清楚密信的真相。 赵攸怜觉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倒也不必和这种人讲甚么道义。于是两个人一拍即合,上午练功的时候,赵攸怜就顺带把这事儿跟林清瞳说了。 林清瞳刚听赵攸怜讲了一半,不等她把后面的请求之辞说出口,二话没说就答应了。 赵攸怜想着这坚定不移地要改过从善的小姑娘,硬生生地被师父师娘拐回了弯路上,心中很是不忍。奈何事急从权,以后再和她说道说道这瞳术是个多邪门的术法,多么要不得罢…… 然而,还有一个最大的难题摆在他们面前——如何把贾殊道抓来? 且不说敌暗我明,如今贾殊道藏身何处他们都不知道。就是知道,以贾殊道的武功,又岂会轻易地束手就擒? 林卿砚站在武馆内厅的门柱旁——昨日姜楠偷了个懒,没来得及请匠人前来修补,柱体上那道明显的刺痕还原封不动地留在原处。他将飞刀重新插回到与他胸口一般高的裂缝中,刀柄指向东南方偏上。 武馆的东南方是较为热闹的集市,这封信又是上午时分出现在武馆的门柱上的。那个时间,若有人暗悄悄地攀上武馆的外墙,投一只穿着封信的飞刀进来,那真是不得不佩服他不怕被人看见的勇气。 更何况,飞刀没入柱体并不算深,除了使刀的人未尽全力这一个解释外,还有一种可能——距离远。 林卿砚举目望去,东南角上矗立着一栋三层小楼,距此的直线距离不过十丈,若是在三楼的高度运功甩下此刀…… 等等,那个方向,不正是彭尚佯家的米铺所在的那条街吗? 林卿砚记得没错,彭家家道中落之后,就在那条街上租了个铺面,做米店生意。这一个月来,彭尚佯一心扑在武馆的事业上,留下彭父和几个伙计在店中坐镇,林卿砚是有些过意不去的。可没想到,不但彭尚佯义无反顾地撇下了米铺中写写算算的活计,就连彭父彭母对他这决断也大力支持,林卿砚感动之余,却也心如明镜——建阳的百姓对战神林仁肇是何等的敬仰,彭父彭母这是希望儿子能承袭林将军的遗风,多行忠义、出人头地。 只是,何为忠义? 林卿砚叹了口气,转身往后院走去。 彭尚佯正在院中指导五名弟子修炼内功。修炼内功这种事本来靠的就是自觉和天分,彭尚佯不过在一旁看着,以免有些人刚刚入门、贪功冒进,堕了魔道。 林卿砚将他拉到一旁的柳树下,低声告诉他,昨日那钉在柱子上的信其实是他一个仇家写的,现在他要将那人找出来。由这使刀的方向和角度看来,那人当时很有可能站在武馆东南角外的一栋三层的小楼之中,那楼,就在彭家米铺的那条街上。 “我知道你说的那楼。”彭尚佯道,“柳绿阁。”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建阳最大的青楼。” 林卿砚瞥了一眼头顶郁郁葱葱的绿柳树,差点没捋直舌头:“青……青楼?” 没想到,那贾殊道还好这一口——假公济私、骄奢淫逸,大宋的官吏部卒,危矣…… “可有办法查到,昨日上午,那青楼中都有哪些人出入?” “这……”彭尚佯犯了难,“柳绿阁中的恩客来来往往,上至县丞属吏、下至平头百姓,鱼龙混杂之至……要查,只怕没那么简单。” 林卿砚犹疑地皱起眉头:“尚佯,你不会是在哄我罢?青楼开门迎客难道不是要收钱记账的吗?里头的人总该知道都来过哪些客人罢?” 彭尚佯的脸色愈发为难:“可是,和里头的人,不好打交道……恩客的身份多少也算个隐私,若他们肯随随便便地透露出去,这建阳城,只怕就没剩下多少名声清白的官员了。” 林卿砚转念一想,倒是这么个理儿。姜楠姜公子混迹风月场这么些年,不也没被他那耳目众多的姜治中逮个正着么?可见这些个青楼的保密措施做得还是可圈可点的。 既如此,这问题就来了,贾殊道的行踪,又该如何悄无声息地查下去? ------------ 第八十二章 花红柳绿?岁杂冗 听说林卿砚要潜入青楼里去查消息,这青楼还不是一般的青楼,而是建阳最大的烟柳之地,赵攸怜立马就坐不住了。 她利索地换上一套男装,束了发,大义凛然地要与他同去。 林卿砚也觉着去这种地方,带上正牌夫人才不容易引起家庭矛盾,所以一高一矮的两个俊俏公子就这样施施然踏足了柳绿阁。 青楼这种地方一向是日入而作、日出而息,下午时分正是他们收拾收拾准备开门迎客的光景。林、赵二人抵达柳绿阁下时,大门微掩着,隐隐能看见门缝中是一个敞亮的大厅,密密麻麻的桌椅星罗棋布,与高等的酒楼并无甚么区别——可到了晚上,此地却成了士农工商买笑迎欢之所。 林卿砚一把推开了虚掩的大门,领着赵佑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三层楼高的大厅中空无一人,日光自屋顶的天井中投下,空气里隐隐弥漫着脂粉的香气,安静得有些瘆人。 “有人没有!出来!”林卿砚粗着嗓子吼了一声,在空荡荡的楼中回响。 他想象着下一刻,二三楼紧闭的窗扇便会接连推开,探出半边脸来打量他们这两个不速之客。青楼的龟公也会提着家伙从大厅左右的小门里跑出来,呼喝着问他是不是来砸场子的——这样,才像是欢迎他林公子应有的排场。 回声在楼里飘了飘,很快归于沉寂。楼上的窗户仍旧严丝合缝地关着,大厅中依旧只有一堆冷静的桌子椅子与他们大眼瞪小眼。林卿砚心虚地瞥了一眼身旁的赵贤弟,仿佛感觉头顶有几只乌鸦“嘎嘎”地飞过。 “酉时迎客,客官请回。”募地,从后堂中传出一声拖沓的答话,说话的是个年轻男子,很是不耐烦的口气像是刚睡醒。 果然是建阳第一大青楼,这垄断性的经营地位,就连这么个看门的都趾高气扬…… 不过,至少有人肯理他们了。 林卿砚拔高音调,厉声道:“讨债,也要分时辰吗?” “客官若讨钱债,便与鸨母相商。若讨情债,客官还是请回罢。” 这看门的果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 林卿砚的嘴角抽了抽,觉着自己为夫的脸面都要被折损尽了。 “自是钱债。鸨母何在?” “客官稍候。” 二人相视一眼,虽掀袍在厅中坐下。半刻钟的工夫,便见一风韵犹存、浓妆艳抹的女人扭动着腰肢从厅后的小门里走了出来。她十指蔻丹交叠于腰间,轻拈着一片淡紫色的丝帕,面上笑意正浓。 “两位公子面生得很,是头一次来柳绿阁用茶罢。不知公子找鸨儿有何贵干?”女人边说着边走近前来,待拿眼将林卿砚细细瞧了,不由得微微愣神——这公子,莫不是…… 林卿砚知道鸨母已经觉察出他的身份,遂大大方方地摆起谱来。他不紧不慢地站起身,虚抬了抬手:“能否借一步说话。” 进了二楼的雅间,此刻鸨母的心中甭提多激动了。战神林仁肇的儿子都来光顾柳绿阁的生意,这以后又是一棵摇钱树、一座铁靠山啊!听说这林公子是有未婚妻的,而且见过的人都说那未婚妻的模样还很是不错。想来再好看的容颜,日日相对也该腻了,这回得给他好好安排一个姑娘,不,一个不够,就让莺儿、歌儿、燕儿、舞儿一起来服侍林公子。 她已经将刚刚听禀有人来阁里寻衅讨债之事,给忘了个一干二净。 “不知林公子大驾,鸨儿有失远迎。”女人的声音娇柔得能掐出水来,“柳绿阁虽说是酉时迎客,不过若林公子晚间不便留宿,不论甚么时辰来,柳绿阁的姑娘都扫榻相迎。” 见林卿砚神色有点不大自然,鸨母又对他身旁另一个俊俏风流的小兄弟道:“这位公子想必是林公子的客人罢。公子喜欢甚么样的姑娘来侍候,鸨儿这便去请……” “咳咳……鸨母。”林卿砚道,“我们今日踏访贵地,乃是为了讨债之事,还望鸨母出手相助。” “讨债?”女人这才想起来,方才那死小子说,来了两个讨钱债的公子。 “正是。”林卿砚介绍赵佑道,“这位是在下的未婚妻,为图个方便,女扮男装。” 女人面颊上的肌肉一抽,掉下些粉来。 “事情是这样的,在下的岳丈在朝中为官,前两日派人南下送了些金陵的珠宝玩意儿给内子。谁知半路上竟被人使计劫了去。一路追查下来,听闻有人眼见那贼子进出这柳绿阁,便来向鸨母打听打听。被劫的东西虽都是些小玩意,可贵在岳丈岳母的一番心意,若鸨母能助在下讨回失窃之物,在下愿封百两白银相赠。” 鸨母算是听明白了,合着这位林公子不是来找姑娘,而是来找恩客的。 照理说不能透露客人的信息,是她们这一行开门做生意心照不宣的规矩,可如若那人真是横行在外的劫匪,那好像也不算坏了规矩……更何况,一百两白银换个消息,是桩得体的买卖。且听他说下去,至于知不知道还得凭她。 可她没想到,掏空了脑袋,也没找出对林公子描述的那人的半点印象。 “你再好好想想……真的没有?”赵攸怜将心头的急切表现在了脸上,转而哭丧着脸向林卿砚道:“那可是我们家传了三代的玉镯子啊……” “别急,别急……我一定给你找回来。”林卿砚又道,“鸨母,可是嫌在下给的价太低了?” “不敢不敢……”女人忙摆手道,“这柳绿阁敞开门做生意,鸨儿也不是贪得无厌之人。林公子说的这么个样貌的确少见,鸨儿这脑子里是半分印象也没有……实在是,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难道,料错了? 林卿砚正皱眉冥思之时,门外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那人我见过。” 这声音很是耳熟,正是适才后堂中答话之人。 鸨母一听,登时挽起袖管骂道:“死小子!还敢偷听!” 门从外面推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站在门外,不服气地逞辩道:“还不是怕你,还没到迎客的时候,就领着两个人进了房。” 他的声音清朗,听起来像是声带发育完全的男子,更兼他对答之时沉稳内敛,林赵二人从未想过看门的会是这样一个少年。 少年的五官尚未长开,透着股子灵气,两颧上生了几粒麻子,额角上有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斑痕,不知是胎记还是疤痕。他穿了一身短褐布衣,看样子应该是柳绿阁中打杂的小童。 鸨母张口欲骂,林卿砚忙止住了她,朝少年揖了一礼,问道:“不知道小兄弟如何称呼?” 少年似乎还在记恨他们两个打搅了他的午觉之事,淡淡地瞟了林卿砚一眼,“杂岁。” “杂……碎?”林卿砚怀疑自己的耳朵。 “错综复杂的杂,长命百岁的岁。” “好的,杂岁。方才你说见过我们在寻的那人?” “见过又如何?” “你刚刚应该都听见了,”林卿砚微微低着头,看向只到他肩膀高的少年,含笑道,“我想找到那人,讨回失落之物。不知可否请杂岁你帮这个忙?如果能找到那个人,我必将一百两白银原数奉上。” 杂岁又瞥了他几眼,欲言又止。 鸨母急了:“死小子,你到底知不知道啊?快说!” 杂岁犹豫着问道:“我不要白银。若我告诉你,你愿不愿意答应我一件事?” 鸨母一听他不要白银,就更急了,一巴掌打在少年的胳膊上,叱道:“林公子这样的贵人,一诺足值千金,你也配!” 少年像是挨打习惯了,躲也不躲,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林卿砚:“你同不同意?” “小兄弟但有所需,林某必尽力而为。” “好!若你找到了那个凤眼男人,就要收我进林家武馆。” 鸨母又是一巴掌呼下去:“死小子!你没事去武馆做甚么!” 林卿砚没想到他会提这么个要求,笑问,“武馆与这柳绿阁仅一墙之隔,你既然想学武,为何月前招徒时,不见你来呢?” “我不会武功。”杂岁坦然道,“听说你们武馆要求很高,我去了也不会被选上。我只问你,你答不答应?” 林卿砚和赵攸怜互视一眼,均露出担忧之色。林氏武馆收徒不只在培养武学人才、传扬林家武艺,这么一个年纪轻轻又不会武功的小伙子…… “你为何想要习武?”林卿砚问道。 “他还能为甚么,小孩子家闹着玩的!”鸨母赔笑道,“林公子见笑了,不必把他说的话当真……” 杂岁打断了她的话:“我想劫富济贫,保护重要的人!我并未签卖身契给你,我的去留全凭自己做主!”又对林卿砚道:“你若不肯收我,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说出那个人的下落!” 林卿砚不由得轻叹一口气。小孩子想当英雄的心情他完全理解,但像杂岁这般执拗的倒也少见。罢了,看他在这柳绿阁中的日子也不好过,权且做个善事,待收入了门中,再和清瞳一般习一些粗浅武艺罢。 “好!我答应你!那你且说说,你是怎么见到那人的?” ------------ 第八十三章 酉时相商?乱萍水 “今天上午,我去巷子尾巴那条街上给楼里的姑娘买胭脂水粉,买好出来的时候,和从对面药铺出来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把我东西都撞洒了。那个人长得就是师父说的那副样子。”杂岁倒乖觉,这便把“师父”二字挂在了嘴边。 “那人忒不讲理,只拿眼瞟了我一眼,一句话都没说,就抱着一挂药自顾自地走了。真是狗眼看人低!”杂岁忿然道,“我气不过,就偷偷跟着他,见他拐了两条街,进了一家萍水客栈,我跟上去认了门,打算晚上再去给他点教训。” “甚么教训?”林卿砚问道。 “杂岁我别的本事没有,小偷小摸倒是一把好手。”少年眉宇间透出些得意的神色,“若不是见到了你们,我今晚潜进他房里去,保管偷得他连换洗的裤衩都不剩。” “呸!死小子你别在林公子面前胡说八道!”鸨母啐道,“你哪有那胆子!了不得就是从我这里偷些珠宝银两出去赌一把!” 林卿砚看在眼里,心想这鸨母虽表面上对杂岁又打又骂,可到头来还是护着这小子的。杂岁有这样的念头并引以为豪,也难怪他将劫富济贫作为人生的终极目标了。不管他是大偷还是小偷,真收进了武馆里,还得好好教导才是。 “既然如此,便请你带我们去一趟萍水客栈罢。” 林卿砚、赵攸怜和杂岁出了柳绿阁的门,往萍水客栈而去。穿了三条街到了萍水客栈的匾额下。林卿砚向杂岁打听好了,打算自己偷偷摸上去,探个虚实。 赵攸怜立刻拦住了他:“你忘了?二人同行,可保无虞。” 于是二人让杂岁先回去。杂岁警觉地观望了片刻,想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大不了明天跑到武馆去闹,谅他们也没这个胆子食言,遂举步回了柳绿阁。 为免在楼下与小二掌柜纠缠,打草惊蛇,他们索性从后巷的窗户中跃进了客房的走道,挨门挨户地走过,凭着屋门顶上悬挂的小牌,很快在一处紧闭的屋门前站定。 门外挂了一把破旧的老锁,显然这客房的主人外出了。林卿砚无声地叹了口气——在怀里揣了一路的迷粉,没有用武之地了。 二人自原路下了楼,又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进了萍水客栈,向掌柜的打听贾殊道其人,还真让他们找对了地方。林卿砚借笔留了一封便笺,请掌柜的转交给那位客人。 便笺上书:“愚弟思及,还有另一桩生意值得一谈。今夜酉时三刻,林氏武馆厅中相商,过时不候。” 留下了信,二人昂首阔步地出了萍水客栈,径直往武馆的方向而去。 对街开了一家小茶馆,二楼的窗台上窗扇微斜,一只狭长的眼睛从窗缝里露出来,正望向他们离开的背影。 晚上,贾殊道如期而至。 “林公子可是想通了?” 贾殊道施施然走进大堂,掀袍在下首坐下,既不疑惑林卿砚是如何找到他的下榻之处,也不问为何约见在这林氏武馆。他从容不迫的样子,仿佛他只是离开片刻去解了个手,回来继续方才的谈话似的。 林卿砚坐在主座上,随口对站在旁边瘦瘦干干的小姑娘道:“去给师父和客人提一壶茶。” 林清瞳应了,默默退了下去,堂中便只余林、贾二人。 “昨夜回去,我又细细想了想,将这价码调了调。”林卿砚道,“若我能助贾兄谋得同心双佩,我想求一千两黄金,另外请贾兄答应,替我杀一个人。” “一千两黄金,待在下回禀王爷,应该不难办到。却不知林公子想要在下杀的,是何人?” “同心珏出世,不知要死千千万万的人。如今让贾兄替我杀一人,贾兄都要犹豫吗?” 贾殊道面色坦然:“林公子要杀的,只怕不是普通的人罢。” “倒也是。”林卿砚轻笑起来,“有些人觉着,自己的性命贵不可言,胜过千千万万之人的性命。” 话音落下,正见林清瞳端着一只茶盘走进堂中,茶盘上托着一壶两盏。她端着茶盘径直走到林卿砚面前,奉上前:“师父。” “先给客人选。”林卿砚道,“贾兄,你昨日敬我一杯酒,我没能喝下。我如今还你一盏茶,却不知道你敢喝不敢。” “林公子说笑了。”贾殊道伸手端起茶盘上靠右的一盏,向端茶人颔首一笑,以示礼节。抬眸间,他的目光滑过林清瞳的面颊,碰上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之时,他的目光一顿,滞住了。 林卿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全神贯注地盯着座下的这一幕。 林清瞳一动不动地端着茶盘,清水汪汪的眸子眼波流转,有如一轮漩涡,将触及的一切卷了进去。 时间就像在这一刻静止了。躲在帷幔后的赵攸怜仿佛能听见自己擂动的心跳。 贾殊道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子的眼睛,林清瞳微微地蹙起眉头,开口欲言…… “这位小姑娘的眼睛,”贾殊道募地道,“好美。” 那一刻,林清瞳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瞳术,竟然失效了! 贾殊道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对林卿砚笑道:“得蒙林公子收入门下的,果然都是难得一见的人才。” 林卿砚很快从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反应过来,淡然道:“贾兄过奖。” 林清瞳仍怔怔地立在原地,怎么也想不通为何会失手。林卿砚随口吩咐道:“清瞳,茶。” 她这才回过神来,赶忙将余下的一盏茶奉上,把茶壶摆在一旁,提着空茶盘退下了。 “不知林公子——想要在下取何人的性命?” 藏身幔帘之后的赵攸怜焦心如焚,她扒着门框死死地盯着贾殊道的一举一动,若此人胆敢使甚么邪术,她要立刻冲出去制止。 林卿砚浅啜了一口清茶润润嗓子,轻笑道:“我要那封密信的始作俑者死无葬身之地。” “林公子这是强人所难了。昨日在下已经说过,并不知晓究竟是何人伪造了那封害死林将军的书信。” “现在不知道也无妨,总有一日会真相大白的。到了那日,你自去替我将他的首级取来,我们就可以银货两讫了。” “可若一日没有真相大白,这笔交易就做不成,不是吗?”贾殊道缓言,“我记得林公子说过,不相信承诺。” “放心,那一日不会远了。”林卿砚道,“五日之内,也就是一锤子买卖的事。” 贾殊道眉间一跳——五日,他就能查出杀父仇人? “好!那在下就在萍水客栈静候佳音了。” “慢走不送。” 贾殊道前脚刚走,赵攸怜后脚就从帷幔后走了出来,两人相对无言,都想不明白这大好的机会,怎么就阴差阳错地给溜过去了。 他们二人还未来得及说上一句话,林清瞳就从门外跑了进来,“扑通”地跪倒在二人面前,透亮的眸子里泛着粼粼波光,竟含了泪意。 “师父!清瞳失手了,愿受责罚!” “清瞳,快起来快起来!”赵攸怜上前去搀扶,没想到这干干瘦瘦的一个小姑娘,她愣是搀不起来,“这事怪不得你,许是这贾殊道在催眠方面造诣太深,使了甚么法子让自己不被外人催眠。你本就是来帮我们的忙,这怎么能怪你呢?卿砚,你说是不是?” 林卿砚忙含笑道:“是是是,师父这计策定的就有问题。你先起来罢,我还有些话想问问你。” 林清瞳这才站起了身,低着头道:“师父请讲。” “你方才对他施了瞳术?” 女子点头。 “施术之时,可有甚么异样?” “我感觉不到他心底的声音。他的目光虽与我对视,可是仿佛有一道墙,将他的神思包了起来。他的眼睛很空,我没办法望进去。” “也就是说,你与他对视期间,他都没有中瞳术,而非自行挣脱了催眠?” “不错。” 可那时候,贾殊道盯着女子的眼睛看了足有五六秒,若是这般对一个初见的女子,未免太冒犯了罢……更何况,单论样貌,林清瞳并不足以让一个男人一见钟情。 难道说——他早就知道武馆中有一个会瞳术的姑娘?他盯了那么久,只是想确定林清瞳是不是就是那个姑娘。或者再退一步,他是想以此挑衅? “既然瞳术对他不奏效,接下来该怎么办?”赵攸怜愁道。 “说不管用倒也不尽然。”林卿砚道,“只怕他早就有备而来,没有踩下圈套就不稀奇了。清瞳,你可知瞳术有甚么法子可破?” 林清瞳一怔,似乎在回想甚么,没有答话。 “瞳术是清瞳的看家本事,若说出来被人给破了,别说清瞳没法子防身,就连他们一族的人都岌岌可危。”赵攸怜出言打圆场,“这是生死攸关的事儿,你别问了。” 林清瞳淡淡地摇头道:“我曾听族中长老说起,中原的人聪明,的确有人想出了抵御瞳术的法子,能够不受瞳术的控制。但长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只教我们要小心中原人。” 林卿砚嘴角一扬,露出一丝笑意——既然有法子可破,就有法子破了这抵御瞳术的法子。 ------------ 第八十四章 杂岁拜师?掳伊人 第二日清晨,林卿砚不是牵着未婚妻的小手优哉游哉踱到武馆的,而是被门下一个名唤秦本草的徒弟给火急火燎地从床上喊起来的。 他这个徒弟原来是走方游医,按穴下针手是抖也不抖,人家请他去救命的时候,他也是一副不紧不慢不温不火的恬适,今次跑到林宅唤人时,那声音中难得带上了几分急躁。 “师父,你快去武馆看看!柳绿阁的人正在馆里闹着呢!” “柳绿阁?一个小兄弟是罢?”林卿砚想起了昨日的事,想是那杂岁去武馆嚷着拜师了,“你们先好生招待客人,待为师梳洗妥了,就去见客。” 秦本草嘴角一抽,忙抵住门解释道:“师父等等!不止一个小兄弟,还有那柳绿阁的鸨母也一同到了武馆,两人正在武馆里吵得不可开交,光桌子就掀倒了好几张!” 掀了桌子?这还了得!武馆里的家具都是新近置办,若是磕坏了一二个角,那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林卿砚一听急了,扯下衣架上的外衣往身上一披,急匆匆地出了门,不忘往隔壁屋高喊了一声——“阿佑,我先去武馆一趟,很快回来。” “你去罢。”屋里传来女子的答话。 他大步流星地走在前头,秦本草紧赶慢赶才跟上。 “你们也真行,一群习武之人,就看着女人孩子在武馆里拍桌子掀凳子,都不管的吗?传出去叫人贻笑大方!” “师父教训的是……” 到了武馆,就见杂岁抱着一个花花绿绿的包袱坐在大堂的门槛上,柳绿阁的鸨母正叉着腰站在他旁边有一句没一句地数落着。 “二位。”林卿砚带着笑迎上去,“这唱的是哪出啊?” 见到林卿砚,杂岁的底气立时足了。他将包袱撂到地上,理直气壮道:“师父,我从今日起就要在武馆学艺,自然就要住在武馆之中,可鸨母不让我走!我又没有签卖身契,只是在柳绿阁打小工,一月一结,大不了这个月的工钱我不要了还不成!” “你个忘恩负义的小杂种!”鸨母指着少年的脑袋骂道,“你打生下来就在我柳绿阁,我供你吃供你穿把你养这么大,你倒好,成了在那打小工的了?” “我知道!我不就是哪个娼妓生下来不要的杂种吗?”杂岁涨红了脸喊着,“难道就因为我生来就比人下贱,就要永远呆在你那个妓院做一个龟公吗?我不要!我才不要再被人呼来喝去!我要学武,我要让所有看不起我的人知道贬损我的代价!” “你个死小子!自己觉得自己卑贱,才是真的贱!就你那样子能学甚么武!不被人打死就不错了!”鸨母说着又挽起了袖管要扇巴掌,杂岁从地上跳了起来,蹭地跑开了。 林卿砚环顾武馆,住在馆中的几个弟子正站在一边哭笑不得地观望着眼前的情形,院里厅里的桌子椅子都完好无损地摆着,他顿时松了一口气。 来都来了,这事也不能不管。林卿砚上前一步挡在杂岁跟前,截断了这一大一小满院子的追打。 “还请鸨母看在林某的面子上,暂且住手。” 女人见林卿砚护着少年,心中虽不甘,却也没法子,只得悻悻地嘟囔道:“林公子,这孩子就得教训,教训了才懂道理……” 林卿砚转身搭着杂岁的肩膀,微微弯下腰,问道:“杂岁,我问你,你真的想要拜我为师?” 杂岁很用力地点了点脑袋。 “你可知道拜师意味着甚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林卿砚偷瞄了站在院中大都比他年长的徒弟们,言语间微微有些心虚,“日后师父教导你甚么,你都要听好照办,否则就会被废去武功、逐出师门。若是这样,你还愿意拜我为师吗?” 少年静默了片刻,似是认真地考虑着林卿砚的话,随后道:“我愿意!” “譬如日后我让你不再行窃,除了武功之外还要兼习诗文,你也愿意?” 杂岁眉毛眼睛都快拧到一块去了,还是硬撑着点了头。 林卿砚心中喟然,只得转过身向女人抱手道:“鸨母,你也听见了,这是杂岁自己的决定。柳绿阁与武馆不过一街之隔,若杂岁想明白了想要回去,我一定不会拦他。” “哼!”女人鼻子出气,轻蔑地白了少年一眼,“他日后就是三跪九叩地想要回来也迟了!” 说罢,她狠狠地一拂云袖,转身走了。 “多谢师父!”杂岁笔直地跪在地上,抬起手来拜下:“自今日起,杂岁就拜师父为师!恳请师父不吝教诲!” “行了快起来别拜了。”林卿砚将他拉了起来,随便指了一个徒弟,“日后这就是你们的小师弟了,他叫杂岁。大虎,你带师弟去后院择一铺位住下。” “是!” 方才站在一旁看好戏的师兄们一齐围了上来,逗起这个小师弟。姜楠从角落冒了出来,抱着胳膊看着林卿砚,满脸都是意味深长的笑。 “你小子也去青楼了?难怪今日弟妹生气了,不和你同来武馆。” “瞎说甚么!我是去办事的。”林卿砚没工夫和他啰嗦,转身就朝门外走去。 “哪个去青楼的不是去办事的?唉唉别走啊!”姜楠拦住了他,“你去哪?” “回家!阿佑还在家里。” “又不是小孩子去学堂,用得着你这么来回接送吗?” 林卿砚懒得跟他解释,头也不回地出了门:“我要回去吃早饭。” “哎哎,也给我带一点你们家那厨子做的松花糕。这两天吃馒头吃得我快噎死了。哎,你听见没有……” 林卿砚自然是听到了,他漫不经心地想着,今天家中的早点若做得多了,便多带些给武馆里的弟兄尝尝,倒也不赖。 但他没料到,接下来的一整天,他会心忙意乱到粒米未进。 回到府上,他脚步不停地回了院子,见赵攸怜的屋门半开着,他随口唤道:“阿佑?” 没有回应。 “难道已经用早膳去了?”他兀自犹疑着,转身往院外走。视线偏转,无意间扫过墙角,地上有什么正零零散散地反射着明黄的光亮。 他顿住了脚步,返回去走得近了。窗下光秃秃的石板地上散落着的是铜镜的碎片。 他脑中仿佛有甚么在一瞬间炸开了,急急地夺门而入时,便见屋中一片狼藉,一婢女昏倒在地,不见赵攸怜的踪影。他上前两步探脉,昏倒的婢女并无大碍,应该是被人劈昏了。 他的心很乱,乱到没有办法沉住气来思考——有人将她给劫走了。 他缓缓地吐纳,强迫自己稍稍定神,静下心来观察屋中的情况。 地上湿漉漉的,婢女的身边一只翻倒的铜盆扣在地上,他伸手摸上去,还有些许余温。他几乎能在这散落满地的杂物中看出,他离开的这两刻钟时间里,都发生了甚么。 他走后,婢女端着铜盆里的热水叫开了房门。阿佑打开门,却见有一个男子用刀抵着婢女的后背心。他挟持着婢女进到屋内,沾了尘土的大脚印一个一个明晰地印在光洁的地面上。进到屋里后,男人顺手拖过门边的一张桌案,堵住了大门。阿佑一步一步地向后退,注意到了一扇半开的窗,以她的脚力大可以独自逃生,这个男人亦是料到了这一点,才劫持了婢女为人质。 经过妆台之时,她将桌上的一面铜镜摸在手上。男子徐徐转身,用背挡住了那唯一一扇没锁上的窗户,他突然发难,用掌刀劈昏了身前的婢女,铜盆倾倒,热水浇了满地。阿佑将手中的铜镜掷向男子,同时疾速向门口跑去。男子侧身避过铜镜,镜子磕在了窗沿上,零星的碎片散落在窗棂内外。 阿佑将屋门后的桌案挪开,正打算夺身而出之时,被男子捉住了一片衣角,撕扯中衣料撕裂,飘在了地上。男子将手中匕首一掷,钉在了门板上,门开不起来。阿佑退而求其次,想要绕过男子从窗户逃走,终是被擒。男子使法让她昏睡了过去,然后拔下门上的匕首,挟着她从门离开了。 指腹在门板的深痕上摩挲,他的心刚进屋时如至冰窟的清寒,环顾四壁时勉力压下的焦灼,变为一团火,熊熊燃烧的烈火。 林卿砚一拳捶在门板之上,将门扇上的木格打得穿了,断裂的木料割破了他的手背,温热的鲜血顺流而下,他却浑然不觉。 他如今方知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退避忍让是多么的可笑!昨夜见到那贾殊道的时候就该放手一搏,和他拼个你死我活又如何!他说过要保护好她的,他说过能保护好她的。 贾殊道将她掳去,无非是为了同心珏。就算她不愿说,他也能将她催眠之后问出想要的答案,如此看来,只要她肯说,他就暂时不会为难她。 与她的安危相比,同心珏不过是徒有其表的两块死物,根本不足挂齿。 林卿砚打定主意,匆匆穿过那扇被他一拳打得支离破碎的门,消失在院子的尽头。 他绝不会容许任何人伤她分毫! ------------ 第八十五章 以珏为饵?鱼咬钩 半个时辰后,武馆众弟子再一次见到了他们的师父。只见林卿砚身穿一袭素色白袍,腰间垂下一只晶莹剔透的红翡玉佩,成为了全身上下唯一一抹亮色,红得耀眼。 他平日里到武馆来皆是一身劲装,已经很有些日子不曾打扮得如此风骚,众弟子看到师父都很是吃了一惊。 但师父接下来的话,让他们更吃惊。 “今日我与你们师娘另有要事,停课一日。” 说完这句话,也不待众人反应,林卿砚便自顾自地负手离去。 众弟子面面相觑,方才他们仿佛在师父不苟言笑的神情中,看到了一丝烦乱。 “甚么?我这才第一日来学武,就停课?”杂岁愣了五秒,冲林卿砚消失的方向喊道。 “哎,小师弟,你别着急。”有扛鼎之力的大弟子赵虎安慰道:“师父平日里是不会停课的,今天是有急事处理。” “甚么?平常都不停课,我一来他就停课?”杂岁愈发委屈了。 大家觉着这小师弟颇有意思,都围上来逗他。林清瞳默默地倚着门柱站着,望着武馆的大门,眸色忽明忽暗。冷不防侧边一个东西向她飞来,她抬手接下,定睛方看清这是姜楠惯常用的那只茶壶。 “帮我洗一下,我出去一趟。”姜楠经过她身旁,拍了拍袍带上的细尘,头也不回地向大门外走去。 林卿砚走在建阳城最繁华的地段,一身白衣不染纤尘、腰间红翡恍若月宫中的琉璃瓦,光芒四射,引得来往路人不由得驻足而视。 他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在街头游荡,他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但他知道他在做甚么——他要用这半枚同心珏引出贾殊道,他要亲眼看见她安然无恙。 萍水客栈已经人去楼空,他没有把握也没有精力在这偌大的建阳城上下寻贾殊道的下落。以珏为饵,无疑是最有效的办法。 林卿砚心乱如麻,尽管理智告诉他,他的阿佑暂时不会有危险。但只要一遇到和她有关的事,他的理智就很难占据上风。 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着,突然有一只手从背后拍上他的肩膀—— “小雁儿!”姜楠喘着粗气道,“总算赶上你了!你在这干啥呢,走那么专注,叫你好几声了都……不是说今天有要事要办?合着就是在这闲逛?” 林卿砚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 “诶诶诶,你给我停下!嘿,跟我玩充耳不闻是吧?”姜楠只得又哼哧哼哧地追上去,“到底出甚么事了?你媳妇呢?” 林卿砚猛地顿住脚步,直直地立住了。 姜楠见他这副情状,心中已了然了八九分,二话不说就架着男子往旁边的茶楼里拖,寻了个僻静的角落坐下。 姜楠敲着茶碗问道:“说清楚,出甚么事了?” 林卿砚清楚,姜楠是个值得信赖的朋友,之前未曾将同心珏的事告诉他,是觉得没有必要。事到如今,他知道自己的心乱了,想不出甚么好的主意,索性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和姜楠交代了。 姜楠也曾隐隐约约地听过一些同心珏的传言,如今方知那不是哄骗市井小儿的神话。他倒不大关心林卿砚腰间挂的那玩意多么神乎其神,重要的是,有人为了讨那玉佩,而劫走了赵攸怜。 “你这样不行。万一他们已经跑出了建阳城,或者并未在城内布置眼线,你一个人挂着同心珏在城里溜达,消息传不到贾殊道的耳朵里,也是于事无补。” 林卿砚面色泛白:“那你说怎么办?” “水花不够大,那就索性沉一块大石头下去。”姜楠摸着下巴,眼珠子一转:“一不做二不休,你干脆把半佩给卖了罢!” “甚么?” “我是说,你弄个拍卖,价高者得。让十里八乡都知道,你林大公子要卖一块儿红翡玉,单就这消息传出去,只怕贾殊道就坐不住了罢。”姜楠思量了片刻,又道,“你放心,若他最后都没有出现,我就出一个天价把这玩意买下来……反正,咱俩谁跟谁,你不会真要我钱的罢……” 林卿砚根本顾不上考虑同心珏最后的归属问题,他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就按你说的办。” …… 姜楠的外交能力和办事效率不可小觑,才半个时辰的工夫,就在闹市之中支起了一个三米长宽的木台,摆上一桌一椅,挂上拍卖的布旗。 当铺里的典质之物若逾期仍无人赎回,常以拍卖之法外销,但似林家少爷这般拍卖私物的,倒也稀奇。一时间,木台边很快围起了两三层人。 林卿砚站在方台中央,朝众人施了个礼,随即亮出了他掌心的一块红翡玉。他绝口不提同心珏的玄妙之处,只说这块玉佩是上佳的红翡所制,雕工精湛,是他机缘巧合之下,在金陵的宝刹中得来的。法师让他以其佩赠有缘人,他不知道何谓有缘,遂决定在建阳城中布一台地,再过半个时辰,也就是巳时正三刻一到,他就蒙上眼睛向台下抛掷此佩,何人接到了,就是那有缘人。 台下围观人众听了无不对这天上掉馅饼的事拍手叫好,姜楠混在人群中,听得是一愣一愣的——怎么和一开始说的不一样。 他不知道,在他前后奔忙布置拍卖台的这半个时辰里,林卿砚又将这计划前前后后地想了一遍。建阳的百姓多出身贫苦,买不起上好的玉器,以往的拍卖吸引的多半是城中为数不多的富家子弟。然而,他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造出足够的声势,与其拍卖,倒比不得白送更加吸引人奔走相告。 事实证明,他成功了。 围观的人众很快四散开来,各回各家呼朋引伴,把家中的老老小小都喊了来分布在方台四周,就等着时候一到开抢。原本围的两三层人,经过三刻钟的荏苒代谢,变作了足以将整个路口堵个水泄不通的大规模人潮。姜楠在人堆里被挤得七歪八倒的,好不容易挤了出去,再抬头望时,离人堆中的方台已有了二十余丈的距离,连静坐台上的林卿砚的背影都不大看得清了。 “这傻小子竟然要将这么一块宝玉拿去丢!”姜楠无奈地摇了摇头,“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银钱如流水。” 姜楠一鼓作气又挤回了方台旁的一家酒肆,爬上二楼占据了观景的最佳位置。刚刚点了一盅杏花醉,人群中就有人喊道:“时辰到了时辰到了……” 姜楠从来没有觉着半个时辰过得这么快,这短短的半个时辰一到,小雁儿手中那块上好的红翡玉就要拱手送人了……这一日之内大起大落的,他有些受不住。 林卿砚却从来没有觉着半个时辰过得这么慢。台下围了那么多的人,他却始终找不到贾殊道的身影。他恨不能有人飞上方台直接来夺他手中的半佩,他恨不能下一刻就见到她。 “时辰到了时辰到了……” 林卿砚缓缓地站起身,似乎是因为坐得久了,他的身形微微摇晃,很快立住了。有一二个百姓发现,今日这林公子不复往日的英姿飒爽,眉宇间显得有些憔悴,但他们很快就集中精神,将视线聚焦在了林公子手上的那块红玉之上,片刻不敢轻移。 “承蒙诸位有心,愿替金陵法师寻这有缘人。时辰已到,在下这边将玉佩抛下,愿之得其所归。” 林卿砚一字一顿地说着,在方台正中央站定。他以黑巾蒙眼,在原地徐徐转了几圈,耳边的喧闹声霎时间偃旗息鼓,围观人众无不屏息以待。他闭气凝神,细细地辨别着空气中的每一丝微动,翻掌朝上,将红翡玉掷了出去。 玉佩在空中滑过的气流声很快远去,在人群随之躁动的前一刹那,他捕捉到右面台下发出的气浪鼓动的轻声,立时抬手揭下黑巾——近午的日光灼刺眼眸的同时,他看见一道黑影从台下一跃而起,如一道利箭,笔直地向空中的红翡射去,一把将玉佩纳入怀中。 林卿砚夺身上前,在空中与那人对了一掌,双双落回了台上。 那人无意久留,转身借力,腾空越过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踩上屋檐,消失在砖瓦之后。 林卿砚紧随其后,在一眨眼间从众人的视野中遁去了。 方台下的百姓登时就不淡定了—— 这算甚么!以武夺佩?林公子说好了是要把玉佩扔下来谁捡到算谁的,哪有半空中被劫走的道理!这人是谁啊!忒不厚道!以后我家的绸缎不卖给他!我种的米也不给他吃!小老儿做的蒸糕也不买……大家放心,林公子去追那小贼了,若追得回来,还会继续寻有缘人的。林公子真真是年轻有为、浩气凛然啊…… 二楼窗边坐着的姜楠是眼睁睁地看着一黑一白两道人影从他窗边的屋檐上借力飞过,手中的酒一激动洒了半盅。他缓缓放下酒盅,摸了摸下巴——看来,学一点武功,还是挺潇洒的…… ------------ 第八十六章 峰回路转?早绸缪 林卿砚紧紧地追在黑衣人的身后,越过一个个高低的屋瓦,一直兜兜转转跑了二三里路,前头的人终于在一幢小楼的屋角站住转过脸来。 明朗的日光下,他微微眯起的一双凤眼透着捉摸不定的幽光。 “贾殊道!她在何处?” “林公子为了佳人,甘愿奉上五百两黄金并半条人命,这般豪掷,的确出乎贾某的意料。”望着眼前面色铁青的男子,贾殊道的嘴角勾起了一丝邪笑,“只是,玉珏玉珏,必得双玉才能成珏。在下不才,探寻不到另外半佩的下落,只得继续向赵姑娘请教。” “不知好歹!” 林卿砚断喝一声,运气于掌,袭向前人。贾殊道翻袖推掌,两力相撞,将脚底的瓦片尽数掀起,滞浮于空中。 “林公子,你太心急了。” 贾殊道薄唇微抿,笑意更深。他屏息凝气,将丹田中的内力猛地注入掌心,掌力更甚,在瞬间将林卿砚掌风中的内力尽数逼了回去,击得他急退一步,嘴角溢出了血丝。 浮于空中的砖瓦洋洋洒洒地落下。 “运功之时最忌心急意乱,”贾殊道一面拂袖子上的灰尘,“恕在下直言,你现在不是我的对手。” “也不尽然罢。”林卿砚抬手擦去嘴角的血,竟扯出一丝笑,“纵然我胜不了你,你也杀不了我,更不能杀我。只要我尚余一口气,便会死缠烂打地跟着你,迟早能找到你们的藏身之处。” “让你跟上个几日几夜倒也无妨。只是在下担心无人看顾赵姑娘,出落得那般容貌的一个美人,饿上个几日几夜给饿死了,就不好了。” 林卿砚眸色一黯:“所以,不如我们再做一桩买卖罢。” “说来听听。” “你应该也从阿佑的口中问出来了,那另外半佩不在我的手中。我愿尽力助你,让双佩合璧,条件是,你现在就放了阿佑。” 贾殊道幽幽地笑着,没有立刻做出答复。 “贾兄不信我?” “林公子的承诺,只怕也并非有口皆碑罢。” “你在暗我在明,终归是跑不掉的。”林卿砚道,“你今日不过废了这么一点工夫便能将阿佑掳走,我又焉敢食言?再说了,该问的你都已经知道答案了,强留她又有何用?” “若只是个知晓内情的女人,的确是没甚么用了。可此人是林公子心尖上的女人,”贾殊道笑了笑,“那就不一样了。” 林卿砚倏地攥紧拳头:“你还想要甚么?” “实不相瞒,赵姑娘脑子里的答案,在下尚未问出来。此时谈交易委实太早了些……” 没问出来? 林卿砚心上一紧,假作镇定道:“听说阁下的催眠术出神入化,不曾想也会有失手的时候?” “林公子不必拿话激在下。这交易,买卖双方想谈的时候自然能谈成,也不差这一日半日的,林公子觉着呢?”贾殊道顿了顿,拖长了声调道,“抑或是,林公子愿意将那另外半珏的下落和盘托出,也省却了在下一番苦问?” 林卿砚心如明镜,这贾殊道最想要直接从他的口中问出同心珏的下落,掳走阿佑不过是退而求其次罢了。眼下此人打的算盘正是把他二人的说辞相衡相量,以观后效。 种种思量在他脑海中飞快地滑过,他袖中紧握的拳头缓缓地松了劲,叹了口气道:“有何不可……当日我姐夫,也就是江南国郑王,他从赵相之子赵承煦手中劫下了那半佩。我本不知姐夫将那半珏藏在了何处,亦不甚在意。月前我在金陵时,国主召我入宫觐见,从他口中才得知,姐夫早已将那半珏献给了国主,国主以之为引祸之物,遂埋入了皇陵之中。” 皇陵?贾殊道眉头微皱——那的确是个棘手的地方,难怪王爷的人翻遍整个皇宫都没找到。 “言尽于此,贾兄也应当明白,闯入皇陵取一物并非在下一人可为,说是尽力相助,亦不过是略尽绵薄之力罢了。”林卿砚轻叹道,“皇陵中的机关向来是有来无回,说实在的,贾兄也不想去冒这个险罢……不如贾兄先以此半佩回汴京复命,探闯皇陵之事还请王爷三思。” 默然良久,贾殊道忽然笑道:“林公子说的在理,贾某亦非贪得无厌之人。只是为验明林公子的诚意,在下还需听听赵姑娘的说法。不若这样罢,今晚戌时,在下亲自将赵姑娘送回府上,如何?” “戌时……”林卿砚眸色一凛,寒气逼人,“为何需要这么久的时间?你们究竟将她怎么了?” 贾殊道亦不解释,面上仍带着笑:“若林公子不满意这桩买卖,那便继续跟着在下罢。” 林卿砚犹豫了片刻,道:“在下失言。今夜戌时,在府中恭候大驾。贾兄请!” 贾殊道冷笑了一声,踩力而去。 贾殊道没有看见,在他二人交谈的时候,他身后的层楼叠榭中冒出了一个人头,朝林卿砚比划了些甚么,又遁入了砖瓦之间。 那个人头,正是林氏武馆的二师父——彭尚佯。 贾殊道走后,彭尚佯现了身,落在了林卿砚身前的屋脊上。 “人现在何处?”林卿砚急问道。 “我们将弟妹救了,不敢去林宅打扰夫人,所以先送回了武馆。” 林卿砚闻言点点头,转身便走。彭尚佯一把拉住他,吞吞吐吐道:“卿砚,弟妹她……受了点伤……” 林卿砚十万火急地赶回武馆的时候,他才明白彭尚佯说的受了点伤,是甚么伤。 女子平躺在卧榻之上,身上盖着一床绣花薄被,安详得像是睡熟了。可是她的前额上缠了一层又一层的白纱,殷红的血迹还在隐隐地渗出来。 城里的大夫已经来把过脉,说这是脑袋磕在了甚么地方,人只怕得再昏上几个时辰,不过性命无虞,遂开了些止血清淤的药材。林卿砚听完大夫的话,目眦尽裂,冲出门就要去端了贾殊道的老巢。幸而姜楠和彭尚佯一左一右死命地给他拦住了。 “要我说你就是个不解风情的。”见林卿砚稍稍冷静下来,姜楠开始数落道:“你媳妇这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你不好好在床前守着,等人家醒过来温言安慰一番,倒想着冲出去和人拼命。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林卿砚转头望向榻上的那张脸,又密又长的眼睫毛轻轻地搭在下眼睑上,突然微微地颤抖了一下,像是有醒来的征兆。他一把推开姜楠和彭尚佯,转身坐回了床榻边。 “这就对了!我们就不打扰你和你媳妇的二人世界了。”姜楠又露出了一副“孺子可教”的欣慰表情,刚提脚要走,又想起了甚么,“对了,那秦本草,你打算怎么处置?” “先关在柴房。”林卿砚头也不抬。 师娘没醒过来,师父自是没空处置背叛师门的孽徒。得嘞,让他继续在柴房里呆着罢。 姜楠和彭尚佯知趣地退了出去。 整件事的发展并不如林卿砚一开始所料。 他原想不惜一切代价将贾殊道引出来再顺藤摸瓜救回赵攸怜。但不得不说,这是他心烦意乱之时只能想到的下下之策,是走一步看一步,不顾一切的打法。 姜楠不由分说地将他拉进了茶楼,劈头盖脸地说了一通、问了一通,很快就察觉到了其中不对味的地方。秦本草因为杂岁那么丁点小事非要把林卿砚拉到武馆去,而正是在他离开的短短一点时间里,贾殊道就潜进了林宅劫走赵攸怜,这时辰掐得也太刚好了些。 “你是说,秦本草是内应?”林卿砚恍惚间反应了过来。 “抓起来问问不就知道了?那个家伙一看也是个没胆色的。”姜楠坏笑道,“不过即便知道了他们的下落,你不是说,那贾殊道的武功不在你之下吗?想要将人全身而退地救出来,还有些难度。” 林卿砚忽然道:“我可以用同心珏将他引出来,再让尚佯去救人。” “就靠你身上挂着个红翡玉,四处溜达?” 他一时被问住了。 “你这样不行。万一他们已经跑出了建阳城,或者并未在城内布置眼线,你一个人挂着同心珏在城里溜达,消息传不到贾殊道的耳朵里,也是于事无补。” 林卿砚面色泛白:“那你说怎么办?” 姜楠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张口将他的计划娓娓道来。 最后,林卿砚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就按你说的办——半个时辰为限,我回武馆审问秦本草,你将拍卖的木台搭好。” “唉等等,你先别急!”姜楠将目光落在了他腰间的挂佩之上,“你不会打算用真家伙来引贾殊道现身罢?” 林卿砚一拍脑门,理智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脑壳里。 早前在南昌时为了瞒过赵佑,他请玉禄轩的师傅仿着那半佩,定做了两个像模像样的上好红翡玉佩,一个被他用内力催成了齑粉瞒天过海,这另一个,现在能派上用场了。 ------------ 第八十七章 豆烛软香?药人心 从中午枯坐到入夜,林卿砚的目光始终不曾从女子的面上移开分毫,仿佛他一眨眼,就会又把她给弄丢了似的。 中间有好几次,林清瞳想要进来替他,让他吃点东西,都被他头也不抬地拒绝了。 若说武馆中人以前都以为,师父对师娘是未婚夫对未婚妻的相敬如宾,那么经过这一日他们算是明白了,那是同生共死的山盟海誓。或许连他们师父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没有了师娘,他根本不知道如何活下去。 屋中的灯烛愈燃愈低,化作如豆的火光,幽幽地亮着。正是在这样一片朦胧的烛光中,女子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当先映入她眼帘的便是林卿砚惊喜交加的神情。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堪堪苏醒的缘故,她觉得他的脸色苍白得有些骇人。 “你醒了?”林卿砚的探问显得小心翼翼。 “你……”她抬手抚在额前,脑袋上的伤传来了一阵又一阵的锐痛,很勉强地扯出一个笑,“你这么快就把我救回来了……” 林卿砚慌忙端起案几上的药汤,那药一刻钟前刚刚烫过,眼下正是温热。 “大夫嘱咐了,让你醒过来就喝了这服药。” 赵攸怜听见这话,本来还疼得晕晕乎乎的脑袋顿时清明起来,直挺挺地平躺在榻上不肯起来,嘟囔道:“我……我都睡了这么久了,嘴里一点味道都没有……刚起来就让我喝药……” “嘴里没有味道不是正好?喝下去也不觉得苦……” 听到这话,赵攸怜顿时怀疑自己是不是一时冲动,错许了终身。 “好了,听话。药还是得喝的。”林卿砚将一旁的蜜饯也挪了过来,摆在她的面前,“喝完药就给你吃甜的。” 赵攸怜知道逃无可逃,只有硬着头皮在林卿砚的搀扶下躺高了一些,脑袋枕在几个枕垫之上。她把药碗接过来自己端着,想着长痛不如短痛,索性心一横捏起鼻子,就着碗沿直接大口豪饮起来。谁知这药不是一般的苦一般的难喝,才喝了小半碗就恶心反胃,她连忙撂下碗,将林卿砚一早准备好的蜜饯塞进了嘴里,浓浓的甜意化开,稍稍中和了些苦味。 见她被苦得整张小脸扭在了一处,林卿砚也很是不忍,将半碗药汤暂时搁在一边。 “我还没问你,”林卿砚将话题从喝药这桩难事上转移开来,“你这伤是怎么回事?那贾殊道对你动手了?” “额……”赵攸怜似乎面对了比喝药更大的难关,她飞快地低下了头,眼珠子不安地转着,嚼开了的蜜饯仿佛也失去了甜味,“这……这伤,是……是我自己……磕的……” 林卿砚眸色一紧,一把握住她交叠于腹前的两只手,声音幽幽的,隐隐带了些寒气:“你不要告诉我,这是你走路不小心摔的。” “我,我想着……那贾殊道不是会催,催眠吗……我就想着,如果人晕了过去,是不是,是不是就没有意识……那,他就没办法,套话了……”她愈说愈没有底气,声音一点点低了下去,“所以……所以,他把我带到那个地方之后,我就,就钻了个空子,撞……撞柱子上了……” 她这一番话虽然说得小声,却一字不落地传进了林卿砚的耳朵里。他又急又气,急的是她这头上深可见骨的伤口,气的是她竟然如此不知自惜。 女子能感觉到覆在手背上的那只手一点点握紧,男子脸上的怒意在一瞬间腾起,却又被他死死地啮合在了牙关之后。 赵攸怜隐隐觉着自己做错了事,可仔细想想,也没做错甚么啊……难道她的方法,不管用? “你可记得将你从大宋皇宫里带出来的那一夜,我说了甚么?”林卿砚清冷的嗓音从头顶传来。 她顿觉心虚,喃喃道:“记得……” “从今往后,无论是天南海北,我都会保护好你,不再让你受半点伤害!”他一字一顿地重复着那日的誓言,“是我无用,护不了你周全。守在你床边的这些个时辰里,我想了一遍又一遍,我要让敢伤你的人付出怎样的代价。你说说看,你打算付出甚么代价?” “我我……”赵攸怜想了想,觉着不大对,陡然抬起头,“这是我自己的身子,我还要付出甚么代……” 一句话没说完,便见他突然俯身上前,她尚未来得及惊恐地睁大眼睛,口中的话就被他柔软的唇瓣给严丝合缝地堵住了。 直直地凝视着眼前放到最大的俊脸,她的视线找不到焦点、模糊一片。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身子僵硬得厉害,只觉得他温热的鼻息扫在自己的面颊上,暖暖的痒痒的。 他的吻,含着怒,带着怜,不似暴风骤雨般的侵略,不同蜻蜓点水般的遐思。 他只是想告诉她——她是他的,谁都不可以伤。 末了,他直起身子,赵攸怜还没从方才的“强吻”中反应过来,手上就不由分说地多了半碗药汤。 他侧过脸去,淡淡地说道:“喝完。” 她讷讷地将碗送到唇边,一仰头,几大口咽了下去。 这药,也不似方才那般苦了。 林卿砚将蜜饯递给她吃了,抬手抚过她额上的纱布,那一丝不苟的模样好似在参详纺纱织布的纹理。 赵攸怜心慌地埋着头,默默地嚼着口中的蜜饯,却有些食不知味。 “我说过,敢伤你的人,我都会让他付出代价。” 他慢慢地说着,“即便那个人是你,也不行,记住了吗?” “记住了……”她支吾道。 他忽然轻轻地抱住了她,头埋在她的脖颈边,满是中药的药香。 “你不知道……”她听到他在耳边喃喃着,“我有多后怕……” 林氏武馆的弟子秦本草本是一介江湖游医,学得些武艺傍身,游历于江南各镇,行医施药,颇受赞誉。他一心扑在治病救人的事业上,对安身立命、成家立业之事不甚在意,直到而立之年遇见一乡野女子,情窦顿开,方领悟到所谓情爱为何物。 可惜好景不长。那一日,他在镇上走着,听闻建阳城中传来些闲话,说是江南战神林仁肇的儿子回乡开武馆,传袭林家武艺。他并未当回事,回到家中却不见他婆娘,只看见一个男人森森地站在厅堂之中,嘴角带着一抹诡异的笑。 那个人叫贾殊道。他告诉他,想要他婆娘活命,就到建阳城,拜到林氏武馆门下,听凭他的差遣。 秦本草没有法子,只得去了。 开武馆的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他们听说他在四里八乡的名声,遂将他招入了门下。头些日子,他跟着大伙习武练拳,仿佛自己真的属于这个地方,可是他的妻子还陷在贾殊道的手中,他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 他不知道贾殊道究竟想要他做甚么,他只想尽早了结这一切,一家人好好地在一处。 终于,那一日,贾殊道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交给他一封信和一把飞刀,让他将信钉在武馆的门柱之上,还让他有事就去萍水客栈找他。 他按穴下针多年,趁众人不备,奋力将飞刀扎入腐坏的木头柱子中的时候,手抖也没抖,看上去就像是从远处隔空投来的一般。 武馆中的师兄弟气势汹汹地要去找踢馆之人算账,却不知道这封信原是自家人钉上的。 后来,他练功的时候无意间听到两个年轻师父在柳树下的对话,林卿砚循着飞刀的线索想要找到贾殊道。他思前想后,还是到萍水客栈报了口信。 当晚,贾殊道去而复返,潜入武馆找到了他,让他第二日清晨,无论如何都要将林卿砚单独引开。 他从没有想过,自己满口医德仁心,有一日却要助纣为虐。 可是他没有办法,这些日子他透过与贾殊道手下每一次联络的蛛丝马迹,偷偷找到了关押发妻之所。只差一步,只差一步他就能把她救出来。 那地方是西郊的一处破庙,鲜有人烟。庙底下的那一条挖了一半的密道也不知有多少年头了。贾殊道手底下五六个青年男子日日据守那处,将挖了一半的密道,生生改造成了插翅难飞的监牢。 林卿砚将他反剪捆了,推入堂中厉声质问的时候,他才恍然明白发生了何事——师娘同他的妻子一样,都被贾殊道劫走关了起来。一切的一切在他脑海中飞快地掠过,他像是忽然看到了破晓的晨光。他愿意说出那可能的关押之所,只求他们能一并将他的妻子也救出来。 他被关在了柴房之中,听见彭尚佯领着武馆中人行色匆匆地离开了。他们回来的时候,好一阵喧闹。 “快去找大夫。”“先进屋放下。”“小心她的伤……”“清瞳,快来帮忙!”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发疯了一般地去敲柴房的门。突然,他听到门外轻声的一句探问,似水如歌,恍若经年…… “本草,是你吗?” 他知道,这就够了。 ------------ 第八十八章 白蜡蒙眼?怒蒙心 赵攸怜让林卿砚将秦本草从柴房中放了出来,放他夫妻二人离开。 秦本草跪倒在地,说他们若是离开了武馆落到贾殊道的手中,必难逃一死。他夫妻二人愿在武馆中当个下人,烧菜做饭、清扫尘秽,只求师父收留。 林卿砚让彭尚佯同众人商量了一番,同意秦氏夫妇留下暂避风头,只是那声“师父”却不必再叫了。 秦夫人比秦本草略小两岁,因着右脸曾有一块黑斑而耽误了嫁娶。那黑斑后来经秦本草妙手消去,二人也因此喜结连理。 秦夫人性子爽脆,烧得一手好菜。众人皆唤她一声秦嫂子。 秦本草的事算是暂时尘埃落定,用过早饭之后,众人便乌泱泱地挤到武馆的院子里,要探望他们师娘,被林卿砚毫不留情地撵了出去,只有三人得以幸免。 一是姜楠,仗着自己出谋划策的救命之恩,大摇大摆地进了里屋。二是林清瞳,她作为武馆中唯一的女弟子,本就在帮着师父照顾师娘。三是杂岁,仗着自己身量小,愣是寻了个空子钻进了屋。 赵攸怜早听见了屋外的吵嚷,支着身子坐起来,笑脸盈盈地迎接进来的三人。然而,当她看见林清瞳的手上端了一碗黑黢黢的药汤时,脸上的笑顿时有气无力地耷拉了下去——倒不是她真怕极了那药的苦,只是现在,这药总会让她想起一些心慌意乱的画面。 林卿砚将其他人尽数送出院子,很快折了回来,从林清瞳手中接过药碗,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了榻前。 “你们非要看,就看着罢。”林卿砚调了调碗里的药,微微抿了一口,温度刚好,“看看你们师娘有多怕喝药。” “你……胡说……” 赵攸怜被他一激,立时夺过药碗,“咕嘟咕嘟”全灌下了喉咙,正苦得整张脸皱成一团时,被林卿砚不动声色地往嘴里塞了两颗蜜饯。 “好了。”林卿砚接过药碗,让向一边,“你们可以来拜见师娘了。” 杂岁第一个扑上前去,蹲在地上扒着床沿咧嘴笑道:“师娘!你还记得我不?” 他才第一日进武馆,就出了这等大事,杂岁生怕师父和师兄们将他当作扫把星。他本就是圆滑变通之人,立刻放下在柳绿阁中对鸨母的那股子犟劲,极尽所能地讨好起武馆中的每一个人。不过,凭他人活于世十三载的经验,说一千道一万,最该讨好的绝对是眼前这个师娘。 于是,他上前第一句话就开始套近乎。 他那不过是随口一问,谁知赵攸怜盯着他的脸好一阵端详,真个开始努力地在脑海中回忆起来。 “师娘……”杂岁很是委屈,“你不会不记得我了罢……” “闪一边去。”姜楠上前两步将杂岁挤开,“你师娘日理万机,记不得你也是正常的。” 他话音刚落,便听林卿砚在旁咳嗽了一声。 姜楠咽了一口唾沫,看着赵攸怜,讪讪地一笑,“不是他的师娘,是我们,我们师娘。” 赵攸怜听得是云里雾里,感觉自己的脑子经这么一撞,很有些不好使了。 “姜楠,你这是甚么意思?” 见姜楠欲言又止很是赧然,林卿砚从容地截过话来,“他的意思就是,从今日起,他要拜入我们门下,当你的小徒弟。” “甚么?”赵攸怜惊讶之余,回过味来,问姜楠道,“你怎么想起学武了?” “我……打算强身健体……” “哦对了,姜楠。还有一事忘记同你说。”林卿砚施施然补上了一刀,“林氏武馆是按入门先后论资排辈的,你比杂岁晚入门一日,论规矩,该喊他一声师兄。” 姜楠睁大了眼睛,恨不能立时冲上前去揍林卿砚几拳,“你你你……你这是恩将仇报!” “徒弟深恩,师父必然铭记于心。改日让你师娘教你习武的时候多加练加练,也算是关照你了。还有清瞳,叫师姐。”林卿砚浮上一层似有若无的笑意——你想要追姑娘,不付出点儿代价怎么行? 姜楠此刻深悔一失足成千古恨,怎么就动了习武耍帅的闲心,还指望着日后和小师妹在一处学武,互帮互助琴瑟和鸣,现在可好…… “师姐……” 林清瞳仍旧是一副凛若冰霜的模样,站在一旁不发一言。 “不错不错,孺子可教。”林卿砚点头赞许着,对赵攸怜道,“他们三个之后就都由你来教了。” “嗯……”女子似懂非懂地应下了。 “行了,问候也问候过了,你们三个先出去跟着尚佯练功罢。”林卿砚很是敷衍地要把刚刚进屋来站都没站多久的三人给撵出去。 没套到近乎,杂岁心有不甘,可想到出去练功,浑身的劲都上来了,蹦蹦哒哒地就出了屋子。 姜楠一脸邪笑地看着林清瞳,摊手向外做了个“请”的动作:“师姐,走,出去练功。” 林清瞳完全无视了他,转身对林卿砚道:“师父,我还有话想说。” 林卿砚的目光在他二人脸上扫了个来回,置身事外地朝姜楠同情一笑——不是师父不帮你啊…… 以姜楠的脸皮,这点小挫折根本不算甚么,当下若无其事地负手往外走去:“小杂岁,你等等我!” “你要说甚么?”林卿砚问。 “我想,我大概想通了,为甚么我的瞳术对贾殊道不起作用。” 林卿砚与赵攸怜相视一眼,不掩讶然之色。 “瞳术通过四目相对来镇慑神智、攫取心声。依我原先所见,一旦对视,能抵御瞳术的只有两种人,一是失明之人,二是瞳术修为更甚者,以毒攻毒,反将施术者迷惑了。那日我与贾殊道对视多时,很显然,他不属于这两者任一。” 林清瞳坦然地将瞳术的秘密和盘托出,继而分析道:“但换个角度想,失明者之所以不受瞳术所困,是因为他们双眼无神,与心无通。换言之,若眼与心之间另有阻隔而不相通,或许就可以抵御瞳术。” “所以,你是觉得贾殊道用了某种法子,在其中加以阻隔?”赵攸怜问道。 “不错。而且,我想,我已经猜出了他用的是甚么法子。”林清瞳从袖中掏出了一只扁平的小铁盒,揭开盖子,露出了盒子里一片片的淡白色接近透明的固体,递到二人面前。 林卿砚伸手拈起一片:“这是——白蜡?” “正是。”林清瞳道,“白烛燃烧时滴落的蜡油。若在其尚未完全凝固之时,在眼睛上抹上薄薄的一层,既不大影响视物,又能使瞳术无法施展。” “清瞳,你不会把这东西往自己眼睛上抹着试过了罢?”赵攸怜细细瞧着女子的眼眶微红,关切道,“就算这蜡油有你说的功效罢,这可不是甚么好东西,你怎么还拿自己试啊。” “不试一试看,又怎么知道有没有效呢?”林清瞳不以为意地扯出一个淡淡的笑,“抹了这白蜡之后,我便无法施展瞳术,相信贾殊道当时用的也是类似的法子。若能将他擒住,以水洗目,我以为可以套出他的实话。” 林卿砚捻着手上的薄蜡,点了点头:“前日得秦本草通风报信,贾殊道早生戒备之心,想出此法抵御瞳术,倒在情理之中。只是想要生擒他并非易事,倒不如杀了他来得干脆简单。” 这一日来,林清瞳看在眼里,贾殊道劫持了赵攸怜,更害得她受此头伤,林卿砚对他早起了杀心,恨不能永除后患。林清瞳默了默,道:“师父不想知道贾殊道口中的真相了吗?” 密信的真相。林将军逝世的真相。 诚然她这话是说到点子上了,不然林卿砚将白蜡捻成碎沫的指尖不会一滞,他的眸中也不会蒙上一层凛然的迷雾。 “多谢你,清瞳。”赵攸怜靠在床上,温和地笑着,“这桩事我再和你师父说道说道。你瞧你这好好的一双水灵的眼睛被你自己折腾的,以后可不许这么胡来了!” 林清瞳微微一颔首:“我记着了。清瞳告退。” 赵攸怜拍拍床褥,让林卿砚坐下,含笑道:“我依稀记得,你对杀人这么桩事儿一向是嗤之以鼻,晋王爷也真是本事,这么快逼得你要把他的走狗全都除之而后快了?” 林卿砚知道她说的是金陵竹林中的事,仍旧端着昨夜那副严肃道,“你也别拿话来激我,若留着贾殊道,难保昨日之事不再发生,终归是个祸患。” “昨日的事,说到底他也没把我怎么样……你就别生气了……”赵攸怜慌乱地低下眸,支吾了几句,又引回了正题上:“若贾殊道对同心珏的玄妙之处有所耳闻,只消将之拓在纸上,便会知道你是拿了假的半佩去糊弄他。他想必也不会善罢甘休。你打算怎么办?” 林卿砚冷笑一声:“他想要善罢甘休,还得问问我同不同意。他若敢来倒还好了,省得萍水客栈和破庙都人去楼空,我还得费心找他!” 赵攸怜只觉得他蓄着的这一腔怒火,隐隐给她不安的感觉。可究竟是何处不安,她却也说不上来。 ------------ 第八十九章 剑厉枪寒?盗无道 如赵攸怜所料,贾殊道从来都不是一个善罢甘休之人。 或者说,晋王下的令都是死令,他没有善罢甘休的选择。 在林卿砚托了个借口陪着赵攸怜留在武馆养伤的这几日间,林家在建阳的府邸一夜之间,再次遭遇了南昌治中府奂溱园那般的洗劫。 先是贾殊道劫走赵攸怜时留下的一屋狼藉是交由苏鸢善后的,处理得还算妥帖,当事的婢女也答应讳莫如深,并未在府中掀起多大的风波。可此番遭的贼,在一夜之间将几处院子翻了个底朝天,虽说东西好像也没少,可苏鸢就是再想掩盖,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于是,林府再一次炸开了锅。 “真是流年不利,我们府上怎么总摊上这么档子晦气事!” “可不是吗?从南都那事到现在才多久时间!莫不是老爷身前真藏了甚么值钱的宝贝,被一伙贼给惦记上了罢?” “谁知道?不过要我说,若少爷住在府中,那小贼就不敢来光顾。少爷不过就这几日留在了武馆,贼就摸上了门。哎,苏总管您来啦,您还是快请少爷回府来住罢!” 苏鸢手握一卷账本,冲着三个脑袋一敲一个:“都不用干活了?在背后嚼甚么舌根!去去去,都散了!” “可是这府上不太平,我们干起活来也没力气啊……”一个年纪轻的小厮还欲嘟嘟囔囔地分辩,被另外两个家丁往手上塞了块抹布,一左一右地推搡了出去。 苏鸢环顾空荡荡的厅堂,不由得喟然长叹——按说今儿一早就把府上被盗之事派人报给了少爷,怎么这都快午时了,也不见少爷抽身回来看看啊……武馆和林宅,不就这么点路吗? 他再也沉不住气了,将账本往台上一搁,急匆匆地出了门。 到了武馆,他直接熟门熟路地走到了后院。彭尚佯正带着一群弟子耍剑,舞得猎猎生风。他点头招呼了,猫着腰径直走到一间屋子门前——未来少夫人受了头伤需要静养,少爷已经寸步不离地守了好几夜了。知道的,明白他是担心少夫人再被劫了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看押朝廷要犯…… “少爷?我是苏鸢。”他轻轻地在门上叩了几下,贴着门听屋内的动响,听了半天没有半点声儿,正自奇怪之时,门忽然从里面被拉开,他险些一个趔趄栽进屋里—— “少爷!” 开门的正是林卿砚,苏鸢忘了,他家少爷会轻功,惯常走路都是没声的…… 林卿砚将食指往嘴唇上比了比,示意他噤声,然后轻手轻脚地从门缝里走了出来,又将门关上了。 不用猜,铁定是少夫人在屋里睡熟了。 “出了何事?”林卿砚压低声音问道。 出了何事?苏鸢当真想找一块结实点的豆腐一头撞死!少爷啊,早上刚让人告诉你府中遭贼了,你还云淡风轻地在这里问我出了何事? “那个,少爷啊。刚刚官衙的人已经来过府上了,他们会立案侦查此事……”苏鸢犹豫着道,“少爷,你觉不觉着这一遭和南昌府上的很是相似啊?” “挺像的啊……”林卿砚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少爷难道不担心吗?这两桩窃案很有可能是同一伙劫匪所为,还是说——少爷你已经知道了潜入府中偷盗的是何人?” “算是罢……” 苏鸢更吃惊了:“那少爷为何不让官府去将他们抓起来?” “官府若能将所有该抓的人都抓起来,这江湖武林也就不会存在了。” 苏鸢一知半解地点了点头,又道:“可现在全府上下都很是担忧,就连夫人也惊动了。还请少爷回去一趟,主持大局……” “嗯?”林卿砚眼风扫过,吓得苏鸢立时噤声,“你没看到我现在正忙着?” 苏鸢左右为难,瞟了眼在不远处练功的众人,终是壮着胆子道:“可是这前后院子里里外外不都是人吗?若少爷不放心,小人从家中找个牢靠的奴婢来照看……” 林卿砚忽然眉峰一挑,眸中闪过一丝异色。他按住苏鸢的肩膀,低叱道:“休要再言!快回府去!” 苏鸢被他突然严厉的语调唬得一愣,只得讪讪地走了。 “尚佯!”林卿砚仍守在屋门口,冲不远处喊道,“让大家先回屋里去,无论听到任何动静,都不得出来!” 他的这些弟子尚不成火候,不能拿他们的命去冒险。 彭尚佯举目四顾,也注意到了武馆大堂的屋顶上立着的四道黑影,当即会意,对众弟子道:“都听到你们师父说的了罢?快进屋里去,无论如何都不得出来!” 入了武馆的都是些血性男儿,自是不肯做缩头乌龟,挽起袖管冲屋脊上的黑衣人叫嚣起来。姜楠背着剑从人群里踱了出来,既不呈口舌之快,也不急着躲进屋里,只是默默地旁观林卿砚如何打点这出好戏。 “违者,逐出师门!” 林卿砚严冷的嗓音自后传来,众弟子皆是一凛,扭过头去看向师父。他这句话果然管用,加之彭尚佯的劝导,众人很快稀稀拉拉地往屋里走去。 林清瞳撇开姜楠,径直走到了林卿砚的面前,只说了句:“我来照顾师娘。” 林卿砚点了点头,侧身让她进了屋。姜楠紧随其后学道:“我也来照顾师娘。”便闪进了屋,还顺带关好了门。 彭尚佯眼见着众人都进了后院的几间屋里,遂提着两把剑站到了林卿砚的身边,将其中一把抛给他接着。 多年的兄弟,林卿砚自然是知道他的能耐和心意,也不再阻拦, 当下横剑上前喝道:“来都来了,何必龟缩于屋梁之上,倒显得我林氏武馆不懂待客之道!” 与他的黑衣手下不同,贾殊道一身黑袍上还纹了烫金滚边,生怕旁人不知道他是这三人的头。他闻言翩然落下,面上犹自带着一丝惯常的笑意。 经外头一番吵嚷,赵攸怜早就醒了过来,姜楠好说歹说才把她劝得在床上继续躺着,由林清瞳扒着窗口随时汇报外边的动向。 此时便听贾殊道温润的声音在外响起:“林公子,又见了。” “可不是吗?你来得正是时候!我正愁抓不到昨夜潜入府中偷盗的窃贼,没法子和家中那二十几口子交代。”林卿砚拔剑出鞘,剑指男子道,“现在,可以有个交代了。” “林公子以赝品示人,是不是也要给贾某一个交代?” 提起这桩事,林卿砚更是怒不可遏,当即持剑攻了上去。贾殊道抬手自院中的木架上引过一杆红缨枪,二人短兵相接,很快缠斗在了一起。 留在屋顶上的三个黑衣人此时齐齐落了下来,彭尚佯握紧手中铁剑,轻笑道:“手下败将,何以言勇?”语罢,挺剑刺了过去。 “如何了?”赵攸怜撑着床案,探头望向窗棂的方向,双眉紧紧地拧在了一处。 林清瞳看得很是认真,像是没听见她的问话。姜楠凑上前去透过窗子瞄了一眼,回身对赵攸怜道:“没甚么事,他们正打着呢。” 赵攸怜懒得和他废话,当即掀了被子就要下床,姜楠忙拦住了,赔笑道:“哎,别急别急……小雁儿和那领头的在打,尚佯和另外三个小兵在打。我看,依他们二人的武功不会有甚么问题的,小雁儿那功夫可厉害,除了林伯父我就没见他怕过谁……不过往日他和人打架从来不屑用兵器,看来今日这场比试,他还挺重视……” 姜楠的信口胡诌赵攸怜实在听不下去,也懒怠跟他解释“天外有天”的道理,自己强撑着下了地,晃晃悠悠地走到另一扇窗前,将窗子开了一条小缝向外看去。 她的视线立刻捕捉到了半空中正与贾殊道对招的林卿砚。 姜楠说的倒也不错——二人眼下只比外功不拼内力,加之贾殊道此行并非为了杀人夺命,而是为求宝而来,招式间多了几分顾忌,反倒有些落了下风。林卿砚的剑使得飞快,步步都是凌厉的杀招,身上散发出的杀意令人不寒而栗。 “哎哟我的姑奶奶,你快回床上去歇着罢。要是被小雁儿知道你下了床,我……我这徒弟还当不当了啊!”姜楠在一旁求爷爷告奶奶,女子始终不为所动。他病急乱投医,冲一旁的林清瞳喊道:“师姐,你倒是别看了,快来劝劝啊!” 姜公子的这几声嚎有如石沉大海,连几个泡都没冒出来。 赵攸怜双手攥拳撑在窗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林卿砚。林林总总地算起来,他与贾殊道已经过上了六七十招。这六七十招间,贾殊道虽落下风,多守少攻,招式间却丝毫不留破绽,胜负难分。 一连接下林卿砚几十招的强攻,贾殊道很快觉出来,如此下去不能成事——他要的不过是同心珏的下落,死人不能说话,可临死之前的人可以。 他转守为攻、以刚制刚,持枪刺去。与此同时,林卿砚手中铁剑破风而至…… “锵”的一声,枪头与剑尖相撞,抵在一处,互不相让。 贾殊道得了空,左掌蓄力,劲厉的掌风直直向林卿砚袭去…… ------------ 第九十章 奋不顾身?终了断 剑枪相抵,贾殊道翻掌运气,袭向林卿砚。 若比外功、内力为辅还好说,眼下贾殊道这一掌显然用上了九成的内力,若林卿砚勉强与其对掌,非但讨不到半点便宜,还可能伤了自己。 眼看林卿砚站在原地,左掌心隐有气流翻涌,赵攸怜睁大眼睛,双手紧紧地抓住窗框,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道:“躲!” 林卿砚迟疑了一瞬,在掌风袭来的最后关头,足尖点地向后掠去,堪堪侧身避开。他身后,贾殊道的掌力掀翻了院中满是兵器的木架,卷起滚滚黄尘。 这是林卿砚在一再的强攻之下,第一次选择了守。 “这些个人怎么还搞破坏啊!”姜楠瞅着屋中两个女子的情绪都降到了冰点,果断在一旁义愤填膺起来。奈何,气氛没有得到半分的缓解。 院中另一头,彭尚佯与三名黑衣人同样打得难分难解。他为人一向淳厚大方,虽习武多年,可留在建阳城中,邻里之间,并不曾伤人性命。他的招式间皆留有余地,被三人团团围住,半攻半守,难以抽身。 姜楠见赵攸怜将窗缝开得大了一些,立马警惕地按住窗扇:“你想干甚么?” 赵攸怜的轻功他是见识过的,若一不留神教她从窗子里飞了出去,外头可是刀剑无眼。 “若留着贾殊道,难保昨日之事不再发生,终归是个祸患。” 林卿砚的话在赵攸怜的脑袋里一遍遍地过着,她一直不明白凭他一己之力如何杀得了贾殊道,可方才看他左手掌心气流翻涌,她忽然明白了—— 前两日,他不知从哪弄来了一瓶化功散,整日贴身带着。他方才必是趁众人不注意,将药散抹在了掌中,待到对掌之时两力相接,化功散便会通过掌心穴道冲入体内,暂时化去二人功力。虽取的是两败俱伤的法子,但若能趁此时机将贾殊道或擒或杀,他中的化功散只这一回且剂量不大,过个一两日功力自会恢复。 可还有一种可能,贾殊道反借此势胜了此局…… 他在赌! 她有多么希望他赢,就有多么害怕他输。 她受伤的这几日,他总是拿她当个不成器的孩子在哄,这么大的事也不同她商量商量。赵攸怜心中虽憋屈,却也顾不得憋屈,只全神贯注地盯着院中二人的一举一动,整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电光火石间,贾殊道与林卿砚又过了几招。 林卿砚早注意到了窗缝后的那只桃花眼,后退几步拉开架势,喊道:“姜楠!看好她!” 姜楠当即会意,偷偷将赵攸怜的长发握在手上打了个转,心道——小雁儿,这下你媳妇跑不了了,放心罢! 话音落下,林卿砚再次持剑攻了上去。二人似乎都无意再逞拳脚之强,烈日之下簌簌银光闪过,二人愈打愈近,在剑枪格挡下压的同时,二人左手齐齐出招,在身前对上了一掌。 两股强大的内劲在掌间冲撞,发烫的掌心传来一阵酥麻的感觉,内力中似有甚么东西在横冲直撞。 贾殊道察觉有异急忙撤掌,被林卿砚的内力震得喉间一腥,急退了几步。 他抬手盯着自己的掌心,咬牙切齿道:“化功散……”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正是这个道理。”林卿砚轻笑了一声,立刻举剑攻上前去——他不打算留给贾殊道半点逃走的机会。 自手掌始,身上的几条经脉很快阻滞开来,气力虚乏,难以为继。林卿砚使剑的动作明显慢下来不少,贾殊道亦是勉力以枪格挡。 赵攸怜知道这正是最关键的时候,脚底踩力想要跃出窗外前去相助,不妨后脑一阵揪痛,转头一看竟是姜楠一脸笑嘻嘻地抓着她的头发。 “你抓着我做甚么!”赵攸怜心急如焚。 姜楠虽不知道林卿砚一早的打算,但听贾殊道怒吼了声“化功散”,又见他二人的招式慢上了许多,也猜出了个大概。他一手拧着女子的长发,一面劝道:“烂船也有三斤铁,你这样贸贸然冲上去实在太危险了!” 赵攸怜正要和姜楠解释,就见他的眼睛募地瞪大,直直地望向窗外。她急回头时,便见贾殊道极尽所能地打出了最后一掌,正击中林卿砚的胸口,后者身形一晃,手中的招式慢了半拍。贾殊道逮住机会,极快地挺枪刺去…… “小心!”赵攸怜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纤瘦的身影忽然闯入众人的视野中。那身影使着尚不太熟稔的轻功雁过无痕,飞快地挡在了林卿砚的身前。 “哧——”霸道的长枪立时贯穿了她的肩胛骨,血红的缨穗在她肩前飘舞。 姜楠下意识地转头,另一扇窗子前早已空空荡荡,“林清瞳——” “清瞳……” 姜楠手上的劲一松,赵攸怜顿时如离弦的箭一般掠出了窗外。 武馆弟子再也顾不得甚么师命,怒气冲冲地从四面冲了出来,将三人团团围在中央。彭尚佯正在屋顶打得难舍难分,闻声望去欲抽身下去相帮时,又被黑衣人的几道剑光给逼困在了原地。 林卿砚站在她身后,眼见鲜红的血源源不断地顺着她肩后冒出来的那一截枪镞滴落。他的瞳孔剧烈地震颤着,似是不可置信,是如此瘦弱的身躯为他挡下这一枪,不能相信,他,林卿砚,竟然让一个女人、他的徒弟,因他受伤。 他缓缓抬眸,正对上几步外赵攸怜忧心的目光。 林清瞳一把握住右肩前的枪杆,她的眉头因难以忍受的剧痛而紧紧地揪在了一起,但那对水灵的眼睛始终睁得大大的。贾殊道握着枪尾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她的目光,再想移开,却是不能。 糟了!他今日一时大意,竟然着了这小姑娘的道! “江南林仁肇之死,可是因为一封密信?”林清瞳咬着牙,缓缓地问道。 “是。” “那封密信并非李煜所书?” “是。” “何人属意伪造?” “大宋晋王爷,赵光义。” 得到这一句答案,林清瞳的嘴角勾起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笑。仿佛力竭似的,她缓缓阖上眼,身子不受控制地向一边倒去。 林卿砚一手扶住她的肩膀,掌中的剑飞快自男子颈上划过。贾殊道堪堪挣脱瞳术的控制,便觉颈间一凉,汩汩热流喷涌而出。他松开了手中的红缨枪,捂着脖颈的手掌鲜血淋漓。他似乎想笑,但笑的声音再也不复温润空灵。 “贾侍卫!”屋顶上的黑衣人见此状,不由得收了招面面相觑,瞬即踩力逃遁而去。 彭尚佯提着剑跃下瓦顶,急急拨开人群上前查探林清瞳的伤势。 “尚佯,”林卿砚面色冷寒,“杀了他。” 他将林清瞳护在怀中,一手托着长长的枪杆,转身往屋子的方向走去。赵攸怜等人关切地跟了过去。 “让我来看看清瞳姑娘的伤!”秦本草匆匆地领着药箱从伙房追了上去。 彭尚佯看着血流如注、踉踉跄跄的贾殊道,他缓缓握紧手中的剑柄,凌空一挥—— 贾殊道重重地跌在血泊之中,瞪大的眼睛始终望着天空的方向,再没了气息。 姜楠怔怔地站在窗口,仿佛一个局外人一般旁观着这一切。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当看见她不顾一切地挡在林卿砚身前的时候,他那久经风月场的心狠狠地揪痛了一回。 另一边的卧房中,秦本草正处变不惊地将扎穿女子肩胛骨的铁枪拔了出来,用一早准备好的干净帕子一张叠一张地捂在伤处。 林清瞳失血过多又耗费心神施展瞳术,气血双亏已然晕了过去,面色苍白得怖人。索性她身量小,那一枪本是冲着林卿砚的心口刺去,被她这么一挡,幸未伤及要害。 因着男女有别,房中只有秦嫂子和头伤未愈的赵攸怜在打下手。秦嫂子很早就开始帮着秦本草医治伤患,倒也处变不惊轻车熟路。赵攸怜对医理一窍不通,只有担起了屋里屋外两头跑,端热水取东西的任务。她的额上缠着纱布,走起路来还有些晃悠,饶是热水已经烧好了了放在门口,端盆取水的这几步路来回走了几趟,她便顿时感觉到气力不济脚底发虚。 她再一次拉开屋门蹲在水桶端盆让林卿砚往里舀水的时候,守在门外的众人嗡嗡地问她里头的情况,她的眼前冒起了密密麻麻亮白色的星点,耳膜中闷闷地响着,他们在说些甚么却是完全听不见了。 “阿佑!”林卿砚扔下水瓢赶忙扶住了她。 赵攸怜摇了摇脑袋,眼前渐渐清晰起来。她猛一抬头,撞上了林卿砚担忧的目光。 “头晕吗?你头上的伤还没好,大夫说……” “头晕?”她故作轻松地笑着,“不会啊。就是蹲久了腿有点麻,活动活动。” 话音刚落,屋里就传来秦嫂子的喊话:“怜姑娘,水和针线有了吗?” “哎!我这就来!”她慌忙站起身来,端着铜盆回到屋里。 她将铜盆摆到架子上,又将帕子拧了递给秦本草。 “针线呢?”秦嫂子问道。 “针线?” “方才不是让怜姑娘你叫人去我房中取一盒针线吗?清瞳的伤口太大,需要缝合。”秦嫂子见赵攸怜蹙着眉勉力回想的模样,感到很是讶异。 “我……我这就去拿!”赵攸怜强打着精神,往屋外跑了去。 ------------ 第九十一章 记忆如沙?相悦难 林清瞳的伤势总算是缓住了,依秦本草的话说,性命无虞,只要好好休养,过个十天半个月就能下地蹦跶。只是这右胳膊恐有些不大便利,将养个把年也就好了。 赵攸怜跌跌撞撞地摸着墙出了林清瞳的卧房,被林卿砚打横抱起塞回了她自己的病榻上,一睡就是一个整日。 林卿砚盘腿坐在床尾,打坐调息,缓缓打通阻滞的经脉,将体内的化功散一点点合化。收气归元,他睁开眼,转眸望向睡意正浓的女子,静静地端详着她的小脸,看得出来,她是累坏了。 自己的伤本就没好全,还跑进跑出一阵忙乎,看着她如雪的面色,他多么想自私地将她关回屋子里好好歇着——可是他不能。他隐隐有一种感觉,她如此卖力地鞍前马后,不单单是想要医好林清瞳的伤,多少有几分为他偿债的意思。 他去看过林清瞳,本就是那般瘦小的一个姑娘,面色苍白地躺在榻上显得更加清瘦了。若说他当下惊怒交加不及反应,那么后来,夜幕落下,姜楠铁青着脸闯入房中,揪着他的前襟质问他要拿林清瞳怎么办的时候,他很快就明白过来——诚然,没有人会为了一个认了几日的师父奋不顾身,林清瞳跃出窗外挡在他身前,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 姜楠问他:“你难道看不出来,那傻丫头喜欢的是你吗?” “她救了你的命,你打算怎么办?” “别给我在这里装傻充愣!你不觉得应该给她一个交代吗?” 可是,他又能给甚么交代?那层窗户纸没捅破之前,或许他还能让林家武馆成为林清瞳的庇护之所,倘若说破了女儿家的心思,她与阿佑,她与他又该如何自处。 终归,他不是她的良人。 “你难道就任由那个傻丫头一门心思地继续喜欢下去吗?”姜楠白净的面皮涨得通红。 “她从入师门的那一日起便知道,阿佑是她的师娘。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饶是如此,我还要如何说清楚?”林卿砚苦笑着,“说清楚了,又有何用?” 姜楠紧紧捏着拳头:“你便是这般对待你的救命恩人的?” “救命之恩便以命还。若果真还不了,也只有欠着了。” 姜楠朝林卿砚背后紧闭的屋门望了一眼,咬牙道:“一妻一妾,未见得有何不妥。” 林卿砚笑着摇摇头,却道:“你不打算夺回美人芳心了?” 姜楠的心事被他一语道出,却也不恼,眉间的愁云化散了些,“美人?只怕她还担不上美人二字。不然,你怎会连娶她做个小妾都不愿?” “你明知这不是样貌的问题。我便问你一句,你眼下的怒意,是因为清瞳受了伤,还是因为她是因我而伤?” “谁说我发怒了。”姜楠松开手中的一团衣襟,在他胸口上拍了拍抚平褶皱,转身负手而去…… 回想起昨夜之事,林卿砚半是好笑半是怅然。笑的是姜楠这纵横疆场的浪子竟赔在了一个貌不惊人的姑娘手上,叹的是天不遂人意,两情相悦难。 “笑甚么?” 他闻声望去,见女子窝在床上揉着眼睛,眯着一只眼看着他。 “醒了?你这一觉睡得可舒坦。” 听他此言,赵攸怜猛地翻身坐起来,急问道:“我睡多久了?清瞳怎么样了?” 林卿砚扶着她的肩膀,一阵皱眉:“起这么急,当心头晕。你睡了一整日,现在是卯时。清瞳那边有人照顾,不用担心。” 见他盘腿打坐的样子,赵攸怜回想起昨日之事,关切道:“你中了化功散,现下如何了?” 林卿砚将袍摆一掀,施施然站在了地上。 “化功散果然名不虚传。如今我的功力已恢复了六成,明日此时便可无碍了。”他从案上拿了一封短笺递给女子道,“这是昨夜送来的,相国的信。” 赵攸怜伸手接过信,嘀咕道:“爹怎么知道我们在建阳?” “你怎么忘了?我们初到建阳时,让墨铢送过信回去。那信还是你看着我拟的……”林卿砚哭笑不得。 她将信将疑地将信纸从封中抽了出来。那短笺上并无落款,之所以说是赵普所书,是因为其中内容。 “我爹说,冯峥死了,赵光义恐怕要出手了。”草草地扫了一遍,赵攸怜言简意赅地概括了信中内容。 林卿砚点了点头:“原先赵光义虽知冯峥背叛了他,却没有清理门户,想是相国暗中施压,令其投鼠忌器。如今冯峥横死,区区六品官之死在明里自是掀不起甚么波澜,但这恰恰说明,赵光义过腻了相安无事的日子,重整旗鼓打算反咬一口了。相国担心会波及我们,特来信相告。” 见她沉吟不语,林卿砚又叹道:“虽说信中没提,可以想见冯峥这一死,相国在皇甫将军那只怕不好交代。” “可是……”女子募地道,“冯峥是谁?” 林卿砚生生被她这一问噎住,立时警觉起来。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可还记得皇甫将军失踪的这几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赵攸怜依言在脑中回想,却在下一刻不由得慌了起来——她感觉,那些回忆像是被蒙上了一层雾,时隐时现、模糊难辨…… “我……只记得,她失忆了,被人救了……其他就,记不分明了……”她睁大眼睛惊恐地望向他,“怎么回事……我本应该记得的,对不对?” 对上她惶乱无措的目光,林卿砚的心陡然一痛——他意识到,出事了。 …… 秦本草说,应该是因为怜姑娘前几日撞的那一下恰巧磕到了脑袋里的甚么地方,导致记忆模糊。这样的情况倒也不少见,照眼下看来,这种症状在近期内会一日日地严重起来,不排除完全失忆的可能,但也有可能一段时间过后就渐渐地恢复过来了。是好是歹,只怕要看天意了…… 林卿砚紧握着拳,不甘心地追问:“就没有甚么法子能医吗?” 秦本草淡淡地摇了摇头:“这脑袋的事一向是说不准的……山外有高人,依区区的本事,只怕……这样罢,我暂且先开几帖药,看能不能缓解遗忘的程度。” 他行医多年,对生离死别的事见得多了,已经习惯了如何在一些人、一些事面前,表现出无可奈何的遗憾,却不大能设身处地地感受到病者、家属那种撕心裂肺的苦了。 赵攸怜听完秦本草的话,死死地咬着下唇愣是没吭一声,直到林卿砚开门将提着药箱的秦本草送了出去,转过头时便见她眼眶里的泪不争气地打了几个转,终是无声地落了下来。 林卿砚心头一苦,三两步走到床边将她拥入怀中,强自镇定地安慰道:“别怕……天下之大,有那么多的名医神医。我们还没去找,又怎知道没有医治之法?今日找不到,就明日再找。明日找不到,就找百日千日,你会好起来的……” “人生又有几个千日……”她倒在他的怀中潸然泪下,“甚么都忘了……那我还是我吗……我不要像师父那样,被爹编织的谎话玩弄在股掌之中……我不要活得伶伶俜俜,活得不像我……” “你放心,就算你都忘了,我也会一桩一桩地重复给你听。所有的事,我都帮你记着……”林卿砚道,“你不会像你师父那样,你不会伶伶俜俜。你相信我吗?我不会骗你,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你想得起来也好,想不起来也罢,你都是我的阿佑,你一直都是你。” “如果,如果我把你忘了……怎么办……”她心底的防线彻底崩溃,泣不成声,“如果我把我们之间的回忆,都忘了……” “没关系。”他的声音微哑,却总能给人安心的感觉,“你忘了我,我会让你再认识我。你忘了我们之间的回忆,我们可以再一起去创造更多的回忆。怎么,你不相信我的魅力?你不相信我有办法再让你爱上我?” 她的泪打湿了他的衣襟,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想过,会变成这样……对不起……” 林卿砚勉强扯出一个笑,搂了搂她的肩,“你现在知道害怕了?这样倒好了,吃一堑长一智,以后我就不必担心你再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了。” “都是我的错……如果早知道……” “好了,不要再自责了。”他打断了她的话,“你若心里难受,我可以把衣服拿来给你擦擦眼泪鼻涕,让你好好地哭一哭。可是我看不得你这般怪自己,这件事说错,错在我,是我没能保护好你。” “我真的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真的,不知道……” 她埋在他的臂弯里,真真正正地放声大哭起来。林卿砚没有再说甚么,只是默默地拥着她,分担着那份似无止境的苦痛与恐慌。 “求你……别让我把你弄丢了……” 她不断地抽噎着,齿缝间断断续续地滑出这几个字。 ------------ 第九十二章 志在四方?愿无欠 建阳,林宅。 “啪——”一只茶盏掷在园中冰冷的砖地上,登时四分五裂,碎片飞溅。 茶亭中,林夫人指着跪在地上的男子,满腔怒火疾言遽色。 “你还知道叫我娘?怜儿被歹人劫走受了伤你不告诉我,在武馆中与人斗殴杀死了一个人你不告诉我,你还当我是你娘吗?” 林卿砚低头跪着,解释道:“娘,您息怒!是孩儿考虑不周,本想这不让这些烦心事徒惹娘挂忧,这才没及时向娘禀明……是这样的,阿佑头上受了点小伤,孩儿想着武馆中有个徒弟精通歧黄之术,便让她暂时在武馆中住下,方便诊治调养。至于死在武馆中的那人,正是劫持阿佑的凶徒。此人在十里八乡为非作歹,孩儿这是为民除害,官府也没说甚么。” 林夫人闻言怒火稍平,没好气地睨了他一眼道:“饶是如此,你也不该越矩杀人,免得给自己惹下祸事!你自己瞧瞧,你惹的都是些甚么人啊!先是南昌府中有人想浑水摸鱼暗害你的性命,再是到了建阳这一档子事……娘和你说的话你都忘了吗?你安安生生地过日子不好吗,非要去惹那些豪门显贵、亡命之徒?” “娘,南昌下毒之事尚不提,此番这贼人纯属劫财,想要用阿佑来要挟我。林家在建阳树大招风,这才成了他们的目标。娘放心,我这不是安安生生地在老家开武馆做生意了吗?官场武林的那些事,我都不会再涉足了。” 林母素知他这儿子说话三分真七分假,只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摆袖让他起来,“算了,怜儿现下如何了?” “阿佑她很好。”林卿砚站起身,“几日前围攻那凶徒之时,我武馆中的一个女弟子受了些伤,阿佑正留在武馆中照顾她。” “我听闻,你这几日前前后后将远近的大夫都请到了武馆中,那女弟子受的是甚么伤,一个大夫治不好,还需要这般大费周章?” 林卿砚怔了片刻,这才回想起来:“娘说的是这事啊。那些大夫原不是我要请的,还是我那懂医的徒弟,他想要研制一味解百毒的丸药,想要和同行探讨探讨。所以我就请来了远近的大夫跟他交流交流经验,说不准有一日他们能研制出鸩毒的解药也未可知。” 提到鸩毒,林夫人眉间一颤,遂点了点头不再过问。 “娘。”林卿砚犹豫了片刻,道,“孩儿想出一趟远门。短则数月,长则逾年……” “这么久?”林母皱眉道,“去哪里?” “孩儿思及如今正当年少,若能游历大江南北,博见广闻,平生亦不致抱憾。待到归来,这心思方能定下,安分守己地成家立业。” 林夫人算是听明白了,一言以蔽之,他这儿子是没玩够,想要远游赏览。 “若放在从前,我本不欲拦你。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花个一二年的光景游历江湖并无不妥。只是如今你与怜儿已论及婚嫁,亦算得上是成了家。此时你要撇下她独自游历四方,于情不合。加之你大张旗鼓地在城中开武馆招武徒,风风火火地办了这么些日子,你这个当师父的说走就走了,于理也不合。” 林卿砚颔首沉吟,像是听了进去。静默了半晌,他妥协道:“武馆却是好说,练功这种事向来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花几日工夫将心法传授给他们,够他们练个一年的了。这样罢,我再和阿佑商量商量,若她愿意,便随我同行罢。” 林夫人一开始还觉着奇怪,林卿砚怎么突然撇下一堆事半途而废,非要离家远游,怕不过是个托辞,另有打算。以他的武功见识,她旁的倒不担心,就怕他以身犯险,故意去惹些不该惹的人和事。现在听他终于松口,愿意带赵攸怜同行,她这一颗心反倒落下了。 “罢了,随你去罢。有怜儿陪在你身边,我也心安些。只是切记,你二人尚未成婚,万不能再做甚么越矩之事!” “孩儿明白。” 林母只道有赵攸怜跟着,林卿砚便不能胡作非为了,却不防又一次被他给蒙骗过去了。 她这儿子此行本就是为了带他的阿佑一路北上求医问药的。 这几日,建阳周遭的郎中游医被林卿砚请了个遍,对赵攸怜的头伤均束手无策。 其中一游方郎中提及,他祖上本是宋国盂州人氏,后经战乱辗转南下。四十余年前,他年方五岁,脖子上生了拳头大的一个脓疮,乡里的大夫都说没救了,一旦脓疮破裂,必死无疑。后来他家里人送他到北岳恒山其中一峰之上的金蚕谷中,求得一老神医出手相救。 那老神医,鹤发白须仙风道骨,究竟寿数几何,谁也不知道。他术精岐黄,素有医死人药白骨的声名,至于究竟是怎么医好脓疮的,这郎中说他当时年纪太小,记不分明了。 末了,郎中指天誓日道,正是因为得神医救命之恩,他这才立志学医,悬壶济世造福一方。 北岳恒山位于宋辽交界,洞天福地,一百零八峰林涛云海、常年仙雾缭绕。百年来奇谈轶事、传说神话不绝于耳,这郎中所言的老神医比起那些点石成金、翻云覆雨的神仙圣君来说,还算是个较为可信的凡体肉胎。 尽管这郎中说起这段往事来虎头蛇尾、自相矛盾,更兼四十余年过去,也不知道这仙风道骨的老神医驾鹤西去了没有,但林卿砚还是决意启程往北,和赵攸怜一路上遍寻名医,直至抵达恒山金蚕谷。无论要花一个月、一年、还是十年,只要一丝希望尚存,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去捕捉。 …… 清瞳自醒转过来,武馆中人无不殷勤探望,夸她一句“女中豪杰”、“巾帼英雄”的。她虽然素日里和这些师兄弟们不甚熟络,但乍地受到众人的关心与赞赏,心中终归是感动的。她日日窝在病榻之上,性情反倒较之前开朗了些。 奇的是,往日最爱插科打诨找她麻烦的姜大公子姜楠,这几日却出奇地寡言少语,夹在大伙儿中间进屋探望时,也不过含笑点点头,接着就退到了边上一言不发。她想不到是哪里得罪了这姜楠,他要是再这么憋屈下去,师父又该以为她不好相处了。等她气力稍稍恢复,索性再用瞳术把他没来由的脾气掰扯回来算了。 可她没想到,不待她与姜楠和好,林卿砚就带着众人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远游?”蹲在病榻边的杂岁爬了起来,很是纳罕。 “正是。”林卿砚道,“我打算外出游历体验各地风土人情,家母让你们师娘随我同去。此去短则数月,长则逾年,你们就好好地照着心法修炼内功,为师回来可是要一个个查验的。大虎,待我回来,你要能将后院那棵柳树拔起来给我瞧瞧。顾孟,多练练凌空射箭的反应力,不仅要射中百步之外的靶心,还要射穿。如风,……” 林卿砚照着他们每人的长处挨个安排着,屋中众人一一应下了。 “姜楠,”林卿砚叹了口气,“你好好练掌力,要能把两寸厚的木板一掌劈断。清瞳,你还是练好轻功,正好你师兄如风的轻功尤佳,你多向他请教请教。” 女子半躺在榻上,一对明眸微微颤了颤,颔首应了。 “好了,你们都出去罢,我和你师娘还有些话和清瞳说。” 众人乌泱泱地涌了出去,没有人注意到挤在人群中的姜楠临出门前淡淡地回头望了一眼,很快收回了目光。 赵攸怜举步上前在床尾坐下,熟稔地将手中的膏药晕开。林卿砚见她这副置身事外的模样,不由得深深地叹了口气,首先开了话匣。 “清瞳,那日的事,多谢你。” “师父何必这般客气。”道谢的话他早在第一次来探望她的时候便说过了,“清瞳也说过了,当日是我不知死活想要用瞳术制服那贾殊道,这才误打误撞救了师父。” “便如你所说是歪打正着,你终归是因我而伤,这份恩情我是不会忘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想着,索性你也别叫我甚么师父了,你说你年方十九,我虚长你一秋,以后我们二人便以兄妹相称如何?正好你也姓了林,从今往后,我便将你当自己的亲妹妹看待可好?” “亲妹妹”这三字,让林卿砚的心募地一痛——芊儿明媚的笑脸在他脑海中盈盈地展现,以至于他没能注意到林清瞳面上一闪而过的苦涩。 “师父的身份何等尊贵,清瞳不敢高攀。” “清瞳,他这个人好面子得很,你若不答应,他只怕要多心的。”赵攸怜掩唇道。 林卿砚淡笑着,“我只问你,可是担心我林家如今家道中落,照顾不好你?” 女子慌忙摇头道:“清瞳不敢!” “那便成了。从今往后,你便是林府的四小姐。等你伤好了,便回家住。我已经吩咐过了,他们会像待自家小姐一般服侍好你的。方才勤练武功的那些话我不过随口说说,我和你嫂子在外的这些日子,你若喜欢练武,便学着玩玩,若不想练,便舒舒坦坦地当你的林家小姐。” 林卿砚和赵攸怜对视一眼,面上的笑意不由自主地浓了些:“若你看上了哪家的公子,也不要太心急,等我和你嫂子回来替你做主。” 他后面说了甚么,林清瞳没能听进去—— 她跃出窗外挡在他身前的时候,从没想过甚么报答。 可是他不愿意欠她。 “姓林罢——我看此地的人姓林的居多。” 她募地笑了。 真是一语成谶。 ------------ 第九十三章 一路求医?归梅居 林卿砚和赵攸怜启程往北,行了九日,沿途是逢人必打听、逢医必求诊,终于越过了宋唐交界,于第十日到了一处名唤傍川的小镇上。 听附近村子里的百姓说,这镇上有一家生仁医馆,里头的坐诊郎中李疾医医术高明,诊金也高,正适合他们这衣冠楚楚的富家人。 抵达傍川镇已是日暮时分,二人遂在镇上下榻,待第二日再前去生仁医馆看诊。 翌日,林卿砚照常起了个大早,下楼打点好了马匹,端着早膳叩开了女子的房门。他推门进去时,见赵攸怜已经醒了,大热天的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了一团,可怜兮兮地缩在床脚。 林卿砚忙放下餐盘,快步上前挨着她坐下,轻揽过女子的柔肩问道:“怎么了?做噩梦了?” 女子的纤指抖抖索索地扣住他的臂弯,面上仓皇失措:“我……我不记得你的四弟,我不记得他叫甚么名字了。” “四弟?”林卿砚哭笑不得地揉了揉她的脑袋,“我林家三代单传,我哪有甚么兄弟啊!你这小脑袋瓜一日到晚都在胡思乱想些甚么?” 听了他的话,她从被子里钻了出来,奇道:“王妃、你、芊儿,夫人和林将军一共就你们三个孩子?” 林卿砚故作沉思,皱眉道:“你这么一说也对,说不定我爹在外还有红粉知己,给我留了个弟弟也未可知。” “你少不正经!”赵攸怜推了他一把,再三确认:“你当真没有四弟?” “我骗你做甚么。你呀,别疑神疑鬼的了。快起来罢,我们今日还要去生仁医馆。” 林卿砚匆匆起身背对着女子,勉力将嘴角的笑抬了抬, 生仁医馆中坐诊的郎中统共五人,先是那乡人说的李姓疾医乃是一个上了年纪、须发掺白的老郎中。他在诊案后正襟危坐,上睑下垂的三角眼淡淡地打量着来人。 林卿砚让赵攸怜坐下,伸手解开了她额上的白纱,额角上的伤口已然结痂,透着淡淡的褐色。 “大夫,我娘子前些日子磕着了头,刚磕着时晕过去了一阵,醒来后几日间便觉着记性大不如前了。还请大夫看看如何医治。” 这番说辞林卿砚说了不下十遍,早已烂熟于心。 李疾医将女子额上的伤口看了看,伸手切脉,又操着一口沙哑的乡音问道,“除了伤口的痛楚,脑中可有异感?” 赵攸怜摇了摇头:“没有。” “记性不好。是记不清受伤之前的事,还是受伤之后的事?” “两者兼有。” “还有,”林卿砚插话道:“除却容易忘事外,她还会努力去回想一些本不存在的事,误以为是自己忘记了。” 赵攸怜知道他说的是今晨之事,只得赧然地低下了头。 “脑中的所有幻影都并非无中生有。想来是这位夫人将模糊的记忆误读了罢。”李疾医捋着花白的胡子,正要说下去,女子恍然大悟地一拊掌,扭头冲林卿砚道:“我明白了!我是将苏鸢当做了你的四弟!” “你这不是记得他吗?还有,我和那小子长得哪里像了,他怎么能当我四弟?” “昨晚我做了个梦,梦里是我们初见那夜的场景。醒来后,我脑子里就影影绰绰地记着那么个画面,你很嚣张地站在巷子中央,身上披着月光,后头跟了一个人,那人长的甚么模样却是记不清了……也不知怎么了,想着想着就觉着他是你四弟。这不,经大夫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那个人的脸,正是苏鸢。” “我怎么嚣张了,怎么就嚣张了,嗯?你也不想想那夜若不是我,谁救得了你啊赵佑公子!” “你当时那样子,活脱脱就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说好听了是嚣张,说难听了就是不知天高地厚!” “原来你当时是这么看你的救命恩人的!真是好人没好报……” “咳咳……二位……”李疾医面怀歉意地打断了这对小夫妻旁若无人的打情骂俏,“不知可否听老朽一言?” 二人这才想起来,他们原是来求医问药的,忙齐齐噤声——这一路行来,四处寻医看诊早成了家常便饭,一不小心忘了桌子对面还坐了个郎中。 李疾医徐徐道:“因撞击致创,伤及脑袋导致失忆亦属常事,或日渐遗忘记忆短暂,或忘到一定程度便会适可而止,尚未可知。” 赵攸怜已经像听评书一样,麻木地点着头,林卿砚则不死心地照常问上一句:“那依大夫的意思,我娘子这病,可有的医?” 李疾医见二人波澜不惊的模样,也料知他们必是求医已久,遂摸着下巴的长须,缓缓道:“方才听夫人提起,本记不清一人的样貌,经老朽提醒,得以想起当时的场景?” 赵攸怜疑惑地点点头:“正是。” “依老朽拙见,或许夫人并不曾完全遗忘往事,只是因头伤妨碍了记忆,若治疗得法,或有复原之日。” 林卿砚眸色一亮:“先生可有法子?” “老朽才疏学浅,不得其法。”李疾医一句话便教二人丧了气,“我们中原的医术讲究天人合一、调衡阴阳,重在一人一体,而非头痛医头、脚痛医脚,遇上夫人这病症,便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或许,西域的巫医有法子医治此症。” 这老郎中长篇大论的一通,总算是在最后说出了二人翘首以盼的重点——“或许,西域的巫医有法子医治此症。” “西域的巫医?”林卿砚忙问:“敢问大夫何处可寻巫医?” “这……传闻巫医能以巫蛊之术治病,老朽也只是听闻,并未亲见。巫医发源于西域,传入中原后,因其术法怪异难为百姓所接受,故而默然无闻。公子可以再到别处打听打听。” 结果,又等是没说。 二人谢过大夫出了医馆,尚未到正午。 林卿砚扶着女子的胳膊,那样子活脱脱像在护着他怀孕的夫人。赵攸怜起先同他说了多次,她是伤着了脑袋,又不是断了腿,马都骑得好好的,这路还不会走吗? 林卿砚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非但寸步不离地挽着她,还想出了一套说辞——行路便可能跌跤,跌跤便可能摔到头,摔倒头便可能加重病情……女子白了他一眼—— 他难道不知道,自她八岁学会了雁过无痕之后,便再也没摔过跤吗? 林卿砚对扶着她走路这么桩事乐此不疲,久而久之,赵攸怜也就随他了。 当下,他扶着女子慢悠悠地走在烈日正盛的街道上,一面问道:“你觉着身子如何?我们是在此地暂歇一日,还是继续赶路?” 他高大的身躯将微斜的灼阳尽数遮挡去,让女子的小脸蒙在了清凉的荫蔽之下。 “此处,离汴京很近了罢?”她募地问。 “至多一日行程。”他低头看向女子,“你想回去?” 赵攸怜默然地摇了摇头,可转念一想又点了点头。 林卿砚忍俊不禁:“你这又点头又摇头的,到底想不想回去?” “我自然是想再见一面的……”她埋下了头,有些低落,“下一次再见的时候,不知道我还会不会记得他们。可是,爹让我三年之内都不得回汴梁……我若是贸然回去,岂不是给他们添乱子……” “想那么多做甚么。”林卿砚挑着下巴将她的脸抬起来了些,“你想回去,我们就回去。” 汴梁城外,梅居的荷池里,花开正盛。 皇甫罗乍然见到女子的时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怜儿,是她的怜儿。 赵攸怜站在门框里,眼泛泪光地叫了声“娘”,再也忍不住扑进了女人的怀中,“呜呜”地哭了起来。 皇甫罗被她这悲喜交加的情绪给吓住了,一面抚着她的后背柔声问询,一面抬起头瞪了站在后头的林卿砚一眼——一定是这小子欺负怜儿了! “怜儿,好孩子。有甚么委屈跟娘说,别怕……你这额头上是怎么回事,怎么还带伤了?” 赵攸怜抬起头揩了一把眼泪,咧开一个笑,额上的伤早已不那么怖人,看上去就像是蹭破了皮:“没事!我就是见到娘太开心了……这伤啊,前日不小心磕的,早好了。” “傻孩子!”皇甫罗擦去她面颊上的泪痕,莞尔地看着这张与她再神似不过的容颜,“想家了就回来看看,娘就在这里,又跑不走。” “嗯!”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娘,我还想见见爹和哥哥。可我现在不方便进城,你能帮我带句话吗?” “好。我让人传信。” 皇甫罗唤来丫鬟吩咐好了,又拍着女儿的手温言问道,“怎么突然就回来了?可是在外头受了甚么委屈?” 说完,又拿眼瞥了站在一旁的林卿砚一眼。 赵攸怜注意到了她忿然的目光,忙道:“娘方才不是还让我想家了就回来看看,怎么这么快就嫌弃女儿了?” “你这孩子,娘不是担心你孤身在外受委屈吗!” “我哪里就是孤身在外了?有卿砚陪在我身边,谁敢让我受委屈?” 皇甫罗安下心来,仿佛才看到男子似的招呼了句:“林公子怎么还站着,快些坐罢。” 林卿砚含笑谢过,遂坐下了。 赵攸怜隐约记着前几日看到赵普的手书,说冯峥被赵光义派人杀了。她一时分辨不清这是她脑海中的臆想还是确有其事,眼下从师父的神情中倒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待会子寻个机会,须得向林卿砚问问。 ------------ 第九十四章 东京一面?灭门苦 赵普和赵承煦来得很快。从梅居中传出消息不过一个时辰,他父子二人便通过相府的密道赶了来。 “爹!二哥!” 赵攸怜正陪皇甫罗在屋里聊着,抬头便见二人自门外走入,欣喜地跳了起来。 “怜儿。”赵普的面上带着些笑意,将心头的不安掩饰得很好。 适才,他正与二子在府中密谈朝堂上应对晋王之策,便传来赵攸怜到了梅居的消息。他命赵承宗留下布置,携赵承煦匆匆赶了来。 这些日子,赵光义一再发难,明枪暗箭一触即发,怜儿回来得实在不是时候。这些话他不曾写在短笺之中,但林卿砚看了应该能料想到,留在建阳小心防备才是,怎么还带她回来? “怎么突然回来了?” 赵攸怜没忘记,在皇甫罗的面前赵普和她扮演的是慈父孝女的角色:“爹和娘问的问题都是一样的!怎么?你们都不欢迎女儿?” 闻言,赵普看向坐在后面的皇甫罗,目光柔和了许多:“岂会?你娘常念叨你,说不知道你在外面过得可好。” 赵攸怜回身望去,正见女人板着脸凛若冰霜,不难看出来,她这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态是冲着赵普。 “其实吧,我和卿砚是要去恒山游览北岳风光的。路过汴梁,想着怎么也该回家看看。” 赵承煦也上前活络气氛,接话道:“还算你有良心。” “良心,二哥还好意思说我?”女子义愤填膺,“我在信里问你,我那小侄儿叫甚么名字,你怎么不答覆?” “傻丫头,是你自己没认真读信罢?我同你说过了,你二嫂生下了个女儿,小字阿婧。” “是……是吗……”赵攸怜含糊其辞——她又忘记了吗…… “阿佑,你就别和二哥说笑了。”林卿砚截过话来,“她呀,刚收到信那几天,都高兴得不知道怎么好了,还一直念叨说,这信里只写了女儿的名字,却没说生得是甚么模样、几斤几两重——恨不能让二哥随信附上一张画像才好……现在倒好,故意在这装失忆。” 赵攸怜立时反应过来,追着男子打:“都说了别揭穿我!” “好了,别闹了。”赵普道,“怜儿,你在这跟你娘和二哥说会话,卿砚,你随我来。” “哦……”赵攸怜只得不甘心地看着林卿砚跑远,气得干蹬了一下脚。她扭过头,叉着腰冲赵承煦道:“好了,现在你可以给我描述一下我那小侄女的可爱模样了。” …… 林卿砚和赵普一前一后进了院子对面的书斋,关上门,那一头女子的笑声已经模糊得听不见了。 “你们究竟为何会来汴梁?” 林卿砚本无意隐瞒,遂道:“是阿佑想要回来看看的。其实我们北上并非为了游山玩水,而是求医。阿佑她前些日子撞伤了头,大夫说,可能会渐渐失去记忆。” “撞伤了头?”赵普眸色一变,“就是她额角上的伤?” “是。”林卿砚坦诚道:“我们听闻北岳恒山上的金蚕谷中有一位归隐的神医,所以离了建阳一路北上寻医。” “怜儿怎么受的伤?” 林卿砚便将赵光义派贾殊道一路追杀他们,后为夺同心珏将赵攸怜掳走以致其触柱而伤之事,和盘托出。 听他说完,赵普的眼睛微微眯起,透着分辨不明的光:“除却失忆,可还会留下甚么隐疾?” “近日阿佑的记性愈发差了,有时候还会念着无中生有之事。” 赵普点了点头,沉着嗓子道:“我本以为晋王只在朝廷中兴风作浪,不曾想他的爪牙早已伸到建阳。还好有你陪在怜儿的身边,我也能稍稍宽心。” 林卿砚眸中滑过痛色,“赵相……是我没有保护好阿佑。那贾殊道本就是冲我来的,若不是因为我,阿佑也不会受伤……” “贾殊道此人我亦有所耳闻。他本是宫中的侍卫长,后被赵光义引为己用。此人的本事谋略足以独当一面,没想到赵光义竟然会用他对付你们,更没想到,你反倒将他诛杀了。”赵普问道,“此人的尸首在何处?” “我将他说成了多行不义的山贼匪盗,尸首交给官衙,想是被丢到乱葬岗了罢。怎么,相国要他的尸首有用?” “前宫廷侍卫长、大宋晋王的心腹毙命于南国,这里头,倒有些文章可作。此事你不必出面,我自派人去一趟建阳。怜儿的事你不必过责,等会子先让我府上的医士给她瞧瞧,只是这桩事,还是瞒着怜儿她娘亲为好。” 林卿砚点头称是:“方才晚辈注意到,皇甫将军似乎情绪不高。可是因为冯大人被害之事?” “冯峥多少也算她的救命恩人。”赵普只说了这么一句,算是默认了。 “有甚么我们帮得上的吗?” “明日一早你带着怜儿离开,就算是帮我的忙了。” 他话说得决然,林卿砚虽明白如履薄冰的道理,仍不免有些心寒:“相国,阿佑之所以要回一趟家,是怕她下次再回来的时候,便记不得家人了。” 赵普默然无言。 “阿佑明日若想上路,我们便走。若她想多留几日多陪一陪皇甫将军,我也不会逼她。” “赵光义已经出手了,怜儿这时候出现在汴梁,一旦被他抓住把柄,只会雪上加霜。”赵普淡然道,“并非我不顾念父女之情,你们回来的不是时候。相信把这些说给怜儿听,她已经不是少不更事的小儿了,该懂些道理。” “算了,交给我罢。” 怎么也不能让阿佑亲耳听到她爹这般绝情的话,她自己或许都不知道,她心底对这个严厉的父亲、这个冰冷的家还存着多大念想。 二人议事毕,各怀心事地却都面色如常。 刚刚步入屋内,便听女子欣然唤道:“爹!快来!” “怎么了?”赵普微笑着走了上去。 “女儿明天就要走了,若你和娘还在闹别捏,女儿走都走得不放心。” “甚么闹别扭……”皇甫罗嗔怪道,“又不是小孩子过家家。” “若不是闹别扭,娘为何不理爹爹?”赵攸怜娇声道,“你们好歹做个和好的样子,女儿才好细细地记在心里。不然日后回想起来,都是爹娘闹别扭的模样,多不让人安心啊!” “你这话听着太不吉利。明日还要赶路,不许说这些诨话。”皇甫罗道。 赵攸怜嬉笑如常:“女儿下一次回家还不知是甚么时候,可不得好好地把爹娘记在心上……你们若是不肯和好,那女儿可就记着你们俩跟小孩子似的闹别扭的模样了?” 皇甫罗胸中憋着口气,没有答话。 被赵普救回这梅居之后,她曾点名见了冯峥一面。 这六年来,她并非不知冯峥对她的心意,亦十分感激他相救相护之恩,只是缘分这种东西强求不得,她虽然失了记忆,却隐隐觉着自己的心里有过一个人。她记不得这个人是不是她的夫君赵普,可若不是,当初的自己又是一个怎样的女人? 她已经知道了赵普是大宋的同平章事,位同宰相,她也知道是他从冯峥口中得知了她的下落。拘禁她五年之久的人是大宋的晋王赵光义,她担心冯峥背叛了赵光义,会引得报复。 冯峥告诉她,他已经站到了赵相的阵营之中,有赵相的庇护,晋王不敢拿他怎么样。 她定了心,自己不便出面,就让赵普常常派人给冯寺丞府上送些吃穿礼物,想要报答冯峥一家人的救命之恩。 再后来,冯氏一家惨遭杀手灭门的消息在一夕之间传遍了汴梁城,就连两个不满十岁的小儿都未曾幸免。五年前在冯家的那段日子历历在目,人人都和气地唤她一声“俜姑娘”,因她伶俜无依而多加照拂。那时,两个小儿,一个刚学会走路,整日整日地缠着她玩闹。另一个潜心研读诗赋文章,立志要做个像他们爹一样的父母官。 她泪如雨下,声声地质问赵普,冯家人为何会死?他为何没能护住他们?他是不是知道凶手是谁?他为甚么不替冯家人报仇? 赵普只是沉着脸,没有答一句话。 于是,皇甫罗自那日后便没有再同他说一句话。 她也知道自己这气生得有些没道理,但她心中伤痛,唯有先找一个人来怨着,好不教自己被无边无际的悲苦彻底淹没。 “娘!到底肯不肯和好啊!就不能让女儿安心上路吗?” “安心上路”四字不由得让人联想起“死能瞑目”,皇甫罗听得一阵心惊,拧眉道:“呸呸呸!不许再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娘答应你,不和你爹置气了。” “果真?”女子眸光一亮,“那你和爹说一句话!” “有甚么好说的啊?”她不胜其烦。 “你们都多少日没说话了,还没甚么好说的?” “阿罗。”站在一旁的赵普募地发声,“我答应你,定不会让冯大人一家枉死的。” 抬眸间,正对上他坚定的目光。 皇甫罗轻轻地颔首,应了声:“嗯。” ------------ 第九十五章 恒山脚下?孙老汉 翌日,林卿砚和赵攸怜早早离了汴梁,向北而行。 李疾医所言给他们点了个醒,中原的歧黄之术或许治不好失忆之症,他们决定直奔金蚕谷一探虚实,若寻不到那所谓的老神医,便往西域去找以巫蛊之术治病的巫医——无论如何,他们一定要找到医治之法。 不徐不疾的三日行程,他们来到了南面恒山脚下,在当地村落借住。此地近宋辽交界,居民百姓衣着打扮并有契丹之风。 这几日,赵攸怜的记性愈发大不如前,很多事很多人记不得了,也不去问林卿砚,索性避过不谈,怕他担心。林卿砚将她的小心翼翼看在眼里,恨自己束手无策,只能说些活络气氛的话逗她欢喜。 当日夕阳西下,二人纵马缓缓步入民风淳朴的北地村落。道路两侧的行人虽着汉服,却身量高大、髭须卷曲,有异族人的风貌。赵攸怜见此情景,不由得脱口而出:“你看!这儿的人长得好像萧大哥!不过他长得俊朗,穿上汉服扮起汉人更像些。” 她这话虽然嚷得大声,当地的百姓却听不懂他们这南人说的话,也就没有去计较她说他们长得不俊朗。 “你记得萧焱?”林卿砚很是吃惊。依她现在的记性,只怕连她的亲大哥赵承宗都快忘了个一干二净,竟然还记得那个萍水相逢的萧焱。 “我没记错罢?就是那个在金陵竹林救了我们的萧大哥。” “没……没记错。” 一时间,林卿砚的心情变得很是复杂。她难得将这样不相干的一个人记得如此清楚,他本该高兴的,可那萧焱于她,当真是不相干的人吗? 赵攸怜虽记着萧焱,却不记得萧焱对她隐隐的情愫,是而没看出林卿砚内心的纠结,紧接着问道:“那萧大哥可有说他在契丹家住何处?兴许我们还能去找他喝杯酒!” “他没提过。” “唉!那太可惜了……” “二位可是来寻人的?”路边黄沙地上站着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因着脊背弓起更显得身量矮小。他拄着拐杖,正弯着眼笑眯眯地望着马上二人。 在这北地难得碰到语言相通之人,林卿砚忙翻身下马,拱手道:“老先生,晚辈与内子乃是自江南国来贵宝地寻医求药的。听先生口音,可是南国人氏?” “小老儿生于吴江,搬到此地已有半百之秋。难得听到乡音,高兴得很!今日天色已晚,两位年轻人若不嫌弃,便到小老儿家中暂歇一夜如何?” 二人对视一眼,林卿砚道:“求之不得!晚辈叨扰了!” 林赵二人牵了马,跟着老头往他家中走去。 “你方才说,你们是来求医的?”老头拄着拐杖徐徐领路,“你们二人生病了?” “不瞒老先生,内子患了头疾……” “嗐!别老先生老先生地叫了!”老头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我姓孙,叫我孙老汉就成!” “那晚辈便唤先生一声孙老丈罢?” “成成成!”孙老汉探头打量了眼男子身后的赵攸怜,复问道:“这小姑娘患了头疾?你们……打算进山,上那金蚕谷?” 林卿砚面色一喜:“老丈知道那金蚕谷中的老神医?” “甚么老神医?” “晚辈在江南时听一游方郎中提及,这北岳恒山金蚕谷之中有一位仙风道骨的老神医,曾于四十余年前救过他的性命,故而特来此地,盼求老神医施以妙手,医治内子的头疾。” “嗐!这都甚么跟甚么啊!”孙老汉嗤之以鼻,“那金蚕谷里住的可不是甚么万寿无疆的老神医,而是一代传一代的巫医!他们以巫蛊之术治病救人,往往能医那些不治之症。说是神医,也确有几分玄妙之处。他们常居谷中,继承衣钵,代代相传,至今已有百来年了。没想到,这金蚕谷的名声传到外头去,竟传得这么神乎了!” “巫医?”记起傍川镇上李疾医所言,林卿砚心头愈喜,忙问道,“老丈可否再详细说说?” “金蚕谷在我们这儿绝对是大名鼎鼎。不过小老儿没上去求过医,也不敢瞎说。听说啊,巫医邪门得很!他们救人,不图钱财不问出处,有病便医、来者不拒,至于这诊金——却有他们自己的一套讲究。治病有治病的价,救人有救人的价,权贵富庶有权贵富庶的价,平头百姓有平头百姓的价。这价高价低,全凭他们见着病人时第一眼的打量,还有那日的心情。这价,也不是明码标价的价,或许是一样物件,或许是一个承诺,或许是你下半辈子的时间……往往是人拿得出,却不愿拿出的,验的便是你求医的诚心。” 孙老汉掩着嘴压低了声音:“据说啊,那谷中的丫鬟下人统统都是他们医好的病人,以身换命,甘愿留在谷中服侍。还有些以命换命的例子,让那些做杀手的替他们讨债杀人!那些所谓的债户多半是拖欠诊金不还者,若杀手没能替他们将人杀了,他就成了他们下一个债户……前仆后继,无穷匮也。” “依老丈所言,金蚕谷说一不二,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也不是这么个说法。小老儿听闻,如今坐镇金蚕谷的是个小姑娘,会说官话,近几年上去求医的人都说她性情古怪,喜怒无常。若能讨得她欢心,便是讨价还价又何妨,可若是小姑娘发了怒,立时便将病人扫地出门。”孙老汉摇了摇头,叹道:“总而言之,这金蚕谷是个讲人情,又不讲人情的地方。一切便看你二人的机缘——到了。” 三人站在了小巷尽头的一幢矮房之下。 林卿砚将马匹系在屋外的树上,回过头来时,孙老汉已经从怀中摸出钥匙开了门,“请进请进,寒舍简陋,还望二位见谅。” 赵攸怜新奇地四下打量着,问道:“老丈,你就一个人住吗?” “可不是吗?我家那老婆子走了有十年了。”孙老汉将拐棍靠在门边,扶着墙走到了烛台边,划开火石将灯烛一一点亮了。 烛光晃过,照亮了屋中正面那堵墙前摆放的一张供台,上面简单地摆了一只香炉,几根白烛,还有一只花花绿绿的小鞋。 “您快坐下!我来点。” 赵攸怜凑上前去要帮忙,老头笑道:“姑娘若要帮小老儿,不如在我这下回厨炒几道菜?不怕你们笑话,自从老婆子死后,我自己一个人凑活着过,已经有十多年没尝过南边儿做菜的味道了……” 赵攸怜一时犯了难,往林卿砚那儿挪了两步,小声问道:“我原来,是会做菜的吗?” 或许她不记得怎么做菜,但手感终归还是在的。 岂料男子一点念想也不给她留,淡笑着低声回道:“一窍不通。” “那可怎么办?”她一脸愁苦。 “姑娘可是有甚么难处?”孙老汉点好了灯,扶着墙站立,“小老儿也就是这么一说,还是我去伙房弄几道菜,小老儿的手艺马马虎虎,二位不要见怪。” “这怎么能行!”赵攸怜忙扶住了老头,“我们在老丈家中借住已是叨扰,怎么还能让老丈你为我们做饭!不如这样罢,我们……” “我们来做饭罢!” 赵攸怜本来要说的是,“我们去外头买些现成的吃食回来”,没想到话头被林卿砚生生截了去,只有怨怼地回瞪了他一眼。 “老丈,你就在这好好歇着,等着吃晚饭罢!”林卿砚推着女子的肩膀往伙房走去,“时候不早了,我们动作得快些。” 一直被推到了黑洞洞的大铁锅跟前,赵攸怜才撅着嘴埋怨道:“你不是说我不会做饭吗?这这这……这要怎么办啊?” “你是不会做饭。”林卿砚利索地把泛黄的粗布围裙系在自己的腰间,“可我没说我不会。” “你、会、做、饭?” “小时候在建阳住的那几年,和姐姐一起学着做过些简单的菜羹。” 其实想来,她于厨道上未必是一窍不通。毕竟与皇甫罗师徒二人在翠玄山上活了那么久,烧柴做饭这些基本功总还是会的。只是她现在这半吊子的记性,他还真不敢让她下厨,一不小心做出几道黑心料理,那孙老丈该以为他们存心恩将仇报了。 “你在一旁坐着就好,菜做好了端出去,就说是你做的。” “为甚么?” 赵攸怜伸手要去拿锅里的铲勺,被林卿砚劈手夺过:“理由很简单,我不想你闷在油烟气中捂成了个黄脸婆,也不想别人说,我林卿砚的媳妇不会做饭。” 女子蹦跶了两下,愣是抢不回被他高举过头顶的铲勺,只得愤愤不平地一踩脚:“罢了罢了,我倒要看看你能做出甚么名堂!” 林卿砚说的是大实话。他会做的真的只是几道“简单”的菜羹,而且,真的只是会做而已。 当夜,孙老汉家的饭桌上摆的是这么几道菜:清水煮白菜、酱油拌豆腐、辣椒炒鸡蛋、白菜豆腐汤…… 赵攸怜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这做菜的水准,真的就只限于不饿死而已。 可没想到,孙老汉倒是满意得很。因着他家中本就只有一筐白菜、几盒豆腐、一把辣椒、几只鸡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能将菜做到这个份上,也是难为这个小姑娘了。 赵攸怜平白地受着老头一句接一句的夸赞,只得讪讪地将碗中的米饭一口接一口地扒进嘴里。 ------------ 第九十六章 信道上山?意迟迟 第二日一早,他们二人在孙老汉的指示下,换上了粗布短衣,打扮成患难小夫妻的模样进了山。期望他们这副落魄的打扮能唤起那金蚕谷主的几分同情,将价码压得低些。 山道险峻,以他二人的武功本可以踩力而行,奈何求神拜佛凭的便是一颗诚心,寻医求药也是一样的意思。他们既扮作了患难小夫妻,就没有大摇大摆凌空而上的道理。是而,这一走便快到正午了。 孙老汉说顺着这条道一条路走到黑,就能找到金蚕谷。多少年了,来求医的人都是这么个走法,绝对不会错。孙老汉毕竟没有上过金蚕谷,他们原想在山路上再寻人问问,岂料这一路上来是半个人都没见着。仰头望去,距离山顶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也不知那金蚕谷究竟栖身何处。 “你说,那孙老丈怎么一个人住啊?”赵攸怜本想手脚并用地“爬”山,奈何男子非要搀着她一只胳膊,二人只得慢吞吞地在山道间走着。 “孙老丈的妻子十年前过世了,所以他一个人住在此地。”林卿砚知她又忘记了,也不点破,只耐心地解释着。 “那孩子呢?孙老丈和他的夫人之前没有孩子吗?” “这……老丈倒没提及。想来即便是有,如今也不在身边侍奉罢。” “你——是不是想起了林夫人?”赵攸怜道,“等我们去过了那金蚕谷,不管医得好医不好,我们都回建阳去罢。” “医得好自然回建阳去,若是医不好……”林卿砚握紧了拳,“我们便往西域。” “可是……”她还欲分辩,突然被林卿砚按住了肩,双双掠向一侧,站到了山道边的林地上。 一只竹箭自上破空划来,从她方才所站的地方疾速穿过,正中一旁树根边的一只栗鼠。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林卿砚厉声道。 循着箭来的方位向山上望去,只见一个青衫女子翩然跃下了树杈,手中握着那柄短弓一下下地敲在左掌心,像握了把折扇一般闲适。 她身形娇小、玲珑有致,黑白分明的一对鹿眼无辜地眨着,手腕上各系着一串精致的铃铛,叮铃有声。她施施然举步上前,直接无视了他们两个大活人,径直走到了那被竹箭射中的栗鼠跟前,提着箭杆将挣扎了几下很快奄奄一息的栗鼠拎起来瞧了瞧,又丢回了地上。 “姑娘!此地并非射猎之所,姑娘胡乱射出竹箭,就不怕误伤了行人吗?”林卿砚严声责问道。 “首先,本姑娘并非胡乱射箭,这不是射中了猎物?”青衫女子斜睨了他一眼,面露不屑,“其次, 我并未误伤行人。再次,便是误伤了又如何?这山上不就是金蚕谷,治好了还她便是。” “人命岂是儿戏!”林卿砚怒气上涌,脑中却猛地划过一道灵光,“更何况,金蚕谷有偿医病,只怕他们开出的诊金,姑娘不肯付!” “这有甚么不肯付的。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便是。”女子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转身便往山下走去。 “姑娘飞箭射杀了这栗鼠,却弃如敝履?”赵攸怜发声道。 “哦?不行吗?”女子回过头来,“本姑娘只想将它制住,好带回去驯养,谁知道这一箭准头不佳,要救回来也麻烦,索性另寻一只。” 林卿砚、赵攸怜对视一眼,皆是了然于心。他们还从未听说过谁家饲养飞禽走兽,是先将它伤得动弹不得,再捉回去医治的。这姑娘行事怪异、性情桀骜,会说南地的官话,又张口闭口不离“金蚕谷”,极有可能就是谷中人。 林卿砚抬头四顾,旋身凌空,眨眼间跃上了五丈高的梢头,飘然落回赵攸怜的身畔时,合握的掌中困着一只探头探脑的栗鼠。那栗鼠显然也没从方才的剧变中反应过来,愣了一瞬才开始齿爪并用地挣扎起来。 青衫女子听见身后的微响,犹疑地回过头时,便见男子的掌中抓着一只毛皮发亮的栗鼠,不由得眼前一亮。 “你你……你是怎么做到的?” 林卿砚上前两步,将掌中的栗鼠递到青衫女子面前:“如此,姑娘就不必提着弓箭四处猎鼠了罢?” 女子喜形于色,胡乱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欲接过栗鼠,岂料林卿砚将手往回一缩。 “这栗鼠凶得很,小心伤了姑娘。”林卿砚道,“我看姑娘随身也没带捕鼠的篓子,不若这样罢,不知姑娘家住何处,若住得近,我们二人便送姑娘一程。” “也好也好。”女子遂收了手,三两步走在了山道前面。依她原本的意思,是打算用箭将栗鼠串起来带回去,不过看着眼前虽着布衣、却难掩俊逸风流的男子,她忽然改了主意—— “你叫甚么名字?”她雀跃地转过头,在目光捕捉到身后赵攸怜挽着男子的手时,眉头极快地皱了一下。 “在下?在下姓林,名唤卿砚。这位是内子,姓赵……” “好了我知道了。”女子不耐烦地打断道:“你想知道我叫甚么吗?” “敢问姑娘芳名?” “我叫羿迟迟。”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羿迟迟,好名字!” 经他这一句夸,女子的面上飞起一片红晕,在一袭青衫的衬托下更加明显。 “羿姑娘,小心台阶!” 林卿砚话音未落,羿迟迟便一脚踢在了台阶上,一个趔趄向前栽去。还好她有轻功的底子,双手一撑重新站稳了。 不知是因着受了惊吓,还是有些赧然,她的脸更红了,叉着腰道:“不要叫我羿姑娘!叫我迟迟!” 林卿砚怔了怔,笑道:“好!迟迟姑娘。” 羿迟迟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遂负手专心走在了前面。 很快,三人攀上了一处小丘,笔直的山路截断于此——眼前是偌大的一片山谷,刀劈斧削、浑然天成,其中孤零零地伫立着几处草堂屋舍。习习的谷风扑面而来,那一刻,林卿砚和赵攸怜如临世外桃源。 无怪乎孙老丈说沿路而上必能找到金蚕谷。这样一片壮观的景致,任谁都不能忽略。 “姑娘是金蚕谷里的人?”林卿砚如梦初醒般问道。 羿迟迟一挑眉:“是又如何?” “实不相瞒,我夫妻二人此番上山,为的便是来金蚕谷求医!内子月前不慎撞伤了头,患上失忆之症,还望金蚕谷中的神医圣手施救!” “治她的失忆之症?”羿迟迟拿眼往女子面上瞟了瞟,“简单,记忆便由记忆换。你若肯拿你自己的记忆来换你娘子的记忆,我就给她治。” 林卿砚不以为意地一笑,掌中的栗鼠挣扎却得更厉害了。 “姑娘莫要开玩笑了……还望姑娘能引我二人面见金蚕谷主。” “怎么?”羿迟迟反问道,“本姑娘看起来,不像这一谷之主吗?” 林卿砚从她适才的做派中已经猜到了八分,如今听她亲口承认,便知这就是孙老丈所说随心所欲的定价了。 他沉了沉气,张口道:“敢问,在下失了记忆,于谷主有何裨益?” “裨益自然是有的。”羿迟迟嘴角扬笑,转身往谷中走去,毫不避讳地说道:“你忘了你的娘子,就可以喜欢我了。” 林卿砚瞳孔一缩,险些没失手将掌中的栗鼠掐死。 “卿砚。”赵攸怜望了眼女子离去的背影,蹙眉道:“将栗鼠留下,我们便下山罢。这儿的诊金太高,我们治不起。” “等等……”林卿砚睁大眼睛,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你听到了吗?她说,她能治好你……这些日子以来,她是唯一一个说能治好你的人。我们不能走,我一定要让她治好你!” 赵攸怜忙拽住他的衣袖,劝道:“你别去……你要怎么让她医治我?用自己的记忆换吗?我不许!听着,冷静下来!既然已经知道巫医能够医治我的病,那我们就去找巫医,不要在此地与他们纠缠。” “没有时间了!再这样下去,你的情况只会越来越糟。那羿迟迟能治得好你,我们就要试一试。”林卿砚将栗鼠往草垛里一扔,反握住女子的手,往谷门走去:“走,我们先进谷!” 进了谷门便是一幢草厅,羿迟迟像是早料到他们会进谷似的,好整以暇地坐在堂中,板着一张清心寡欲的脸,与方才判若两人。她身后左右分立两个嬷嬷。 “堂下何人?”她严声问道。 赵攸怜伸手拦住林卿砚,先一步上前——这金蚕谷主既然打算玩翻脸不认人这一套,那倒好了。 “奴家名唤赵攸怜。因患了失忆之症,特来此求医。” “哦?”羿迟迟淡淡地瞟过她的脸,“那与你同行的男子是何人?” “他不过护送我前来。”赵攸怜扭头道:“你先出去等我。” 闻言,林卿砚仍站着不动。 “且慢!”羿迟迟道:“你这病好治。接下来我们谈谈诊金罢。喏,我要那个男人的记忆来换你的。”她纤指轻抬,指的正是林卿砚。 “奴家听闻,金蚕谷的诊金往往是人拿得出,却不愿拿出的。谷主要以旁人的记忆换奴家的记忆,岂非强人所难?” 羿迟迟冷笑道:“我是这金蚕谷的谷主,外间传言如何与我何干,这便是我定的价,治不治,随你。” ------------ 第九十七章 下蛊留客?金蚕谷 “我是这金蚕谷的谷主,外间传言如何与我何干,这便是我定的价,治不治,随你。” 赵攸怜被她的蛮横无理堵得一时说不上话来,身后男子的声音陡然响起: “却不知,谷主打算如何医治内子的疾患?” 林卿砚嘴角噙笑,一揖见礼。言罢抬头时,端的是翩翩公子、眉眼如画。 羿迟迟看得有些痴了,怔了几秒方反应过来,随口答道:“这个简单。我放一只蛊虫钻进她的脑子里去,拨弄拨弄就没事了。” 林卿砚眸色一紧,跟着问道:“请恕在下冒昧,不知此法可有凶险?谷主有几分把握?” “世间本没有万无一失的法子,吃温补的药材还有吃死人的。若这般畏首畏尾,门就在那里,请便!再说了,若果真治死了,我赔你个娘子便是。” “谷主这话说得轻巧。”他目似寒冰,“人命也是可以赔的吗?” “有何不可?战场上刀剑无眼,多少儿郎马革裹尸还。朝廷至多拿些慰恤金,便将人命都赔了。我这金蚕谷多公道啊,你死了娘子,还给你续弦。你若嫌不够,我再一并附送你些嫁妆,权当慰恤金了。” “你……” “卿砚。”赵攸怜忙拦住他劝道,“谷主不过与你说笑,何必当真。”又压低声音道,“这是人家的地方,不要生事……” 林卿砚强忍下腔中怒火,铁青着脸站在一边。 “说来惭愧,奴家家中困顿,付不起这般高昂的诊金。羿姑娘,叨扰了。我二人就此下山,后会有期!” 言罢,赵攸怜转身拉过男子的手,往草厅外而去。 “你们站住!”羿迟迟倏地从高座上跳了起来,瞪大了一双鹿眼死死地盯着门框里的二人。 “羿姑娘还有何指教?”赵攸怜道。 “我金蚕谷岂是任人来去的地方!”羿迟迟喝道:“来人!” “姑娘……” 她身后两个默不作声的嬷嬷此时齐齐开口,面带犹疑地相劝——不让求医者下山,自开谷以来可就没这样的规矩啊!谷主今日这是……怎么了? “怎么?本谷主还差使不了你们了?” “羿姑娘。”赵攸怜道,“想必方才你也见识过我夫君的武功,想要留下我们并非易事,何必徒增过节?” 林卿砚正与滔天的怒意天人交战时,脑中忽然划过一道清明——她方才叫我甚么?夫君?她终于松口了? 然眼下一触即发的局面已容不得他沾沾自喜。 “金蚕谷想要留客,何必以武相斗。”羿迟迟轻蔑一笑,对身后道,“你们还不快去!” 两嬷嬷愁眉对视一眼,终是跃下高台,赤手空拳向二人攻来,抬手间露出了手腕上系着的铜铃。 羿迟迟说的话究竟是何用意,赵攸怜尚未参透,便见两个上了年纪的嬷嬷花拳绣腿地冲了上来。林卿砚将她护在身后,运气于掌。 “等等!” 伴着赵攸怜的喊声,男子左右开弓,同时与二人对了一掌。那两掌,他只用了三分的力气,便震得二人急退几步,气血翻涌。 不对!他眉头皱起,低头看去,只见左右掌心上赫然出现两个竹签子粗细的伤口,周遭的皮肤已然泛黑,隐隐可见一条黑色的蠕虫在皮下沿着手臂向上爬。 赵攸怜急急扑到他身边,待看清他掌心上的伤口时,不由得寒毛直竖。 她刚刚才反应过来,羿迟迟不打算以武相斗,便是要使巫蛊之术。 “卑鄙!” “你敢说本姑娘卑鄙?”羿迟迟睨了女子一眼,蔑笑道:“兵不厌诈,你们不知道吗?来人,把他们关起来。” “谁敢!”林卿砚刚想运气,顿感心口一阵剧烈的绞痛。他抬手捂在心口,额上很快聚起了豆大的汗珠。 赵攸怜慌忙扶住他,对羿迟迟怒喊道:“你做了甚么?” “做了甚么?”羿迟迟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手上的蔻丹,“这噬心蛊的滋味可还好受?” 赵攸怜再没有心思和她逞辩,焦急地擦着男子额角上的汗珠,半是哀求道:“你……你快住手!” “哼!”羿迟迟返身坐下,“来人,关起来。” - 两个嬷嬷奉命将他们关在了一间下房之中,门外不走心地挂了一把单薄的铁锁。被关起来之后,林卿砚心口的绞痛便渐渐消退了,以他的功力,破门而出绝非难事。但这金蚕谷中的人也清楚,噬心蛊未解,他们绝不会轻易逃离谷中,所以很是放心地把他们撂在了下房里。 “怎么样,好些了吗?” 林卿砚盘腿坐在床上,调息运气毕。赵攸怜一面心疼地擦着他脸上的涔涔薄汗,一面关切道。 “没事了。”林卿砚反握住她的手,安抚地拍了拍,“想来这蛊由她们操控的,只要她们那边不动手,就没甚么大碍。” “还没甚么大碍……”女子把手抽了出来,苦着脸叹道。“好好地来求个医,怎么闹成这样,还连累你……” “哎!你再说甚么连累的话!”他嘴角勾起一抹笑,“这蛊对她们来说就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再不济,就干脆拿我的记忆换你的,顺带让人把蛊给解了,她们总不至于这点小事都不肯罢?” “别嬉皮笑脸的!你没看出来那羿姑娘要的不是你的记忆,而是你的人吗?” “何止啊!我看她不止要我的人,还要我的心。” “你再笑?”赵攸怜对他这副满不在乎的模样很是怨怼,“你快好好想想,我现在不求别的,能全身而退就满足了。” “好——我想——”林卿砚装模作样地冥思苦想起来,撇了撇嘴嘴,“不过,我可不满足于全身而退,我还要那羿迟迟治好你的病。” “你别贪心不足!那羿迟迟的态度有多决绝你又不是没看见!她这是缠上你了!” 林卿砚饶有深意地打量着眼前人,“吃味儿了?” “人家姑娘喜欢你,合着你挺高兴是罢?” “哎,我可没这么说。玫瑰虽美却带刺,你瞧瞧我,这不是被扎着了?” “明白就好!”赵攸怜白了他一眼,“当务之急就是要解了你的噬心蛊,然后离开这是非之地。” “我倒觉着无所谓。”林卿砚道,“你不是也说过,天下巫医何其多,这蛊未必非这金蚕谷不能解。索性我们往西域另寻巫医,治你的病,解我的蛊,两不耽误。” “不行!你这蛊怎么能耽搁,这是噬心蛊,岂能等闲视之?你方才也见识过了,这蛊发作起来有多吓人,再跑到西域去海底捞针地寻医,哪里拖得起!” “那你的病,拖得起?” 赵攸怜猛然意识到,自己又中了他下的套。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林卿砚笑道,“演一场戏。” 两三个时辰之后,林卿砚喊来了金蚕谷的下人,求见谷主。 这一回,他没有被引去草厅,而是直接到了一幢独门独户的草屋前。 看得出来,这是羿迟迟的闺房。 下人将他带进去之后便躬身退下了。羿迟迟正躺在屋中央的摇椅上悠悠哉哉地晃着。 “谷主!”林卿砚作了一个揖。 “哦?林公子,有何见教啊?” “在下想清楚了。愿付诊金,求谷主救治内子。” “林公子这么快就改变心意了?”羿迟迟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我还以为,林公子心意已决。” 林卿砚苦笑着摇摇头:“那是内子的意思。其实,她病了的这些日子以来,我日日照顾、四处求医,早有些支持不下去了。想到她的病情会一日日地恶化,终有一天会连我都记不得,我为她做这么多,实在有些没意思。倒不如换成我失忆,把她治好了,也算全了夫妻的情意。” 羿迟迟挑眉望着他,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好!那既然想好了,明日便动手罢。你放心,我也不要你全部的记忆,把好好一个人弄得面目全非并非本姑娘的本意。顶多也就是让你把你和你娘子的这一段儿忘个干净。” “多谢谷主。”林卿砚再揖道,“在下知道谷主医术卓然、妙手回春,今日在草厅之中是在下口不择言,冒犯了谷主。望谷主大人不记小人过,全力医治内子的失忆症。” “你这是信不过我?” “在下不敢!” 羿迟迟懒洋洋地晃悠着腿道:“明日我将你那娘子的病给医好了,全须全尾地给你瞧了,再让你付诊金——这样总成了罢?” “谷主大人大量,在下感激不尽。” “成!说完了你娘子的事,那现在说说我们的事。”羿迟迟伸腿往地上一站,施施然走到了林卿砚面前,仰头直视:“你觉着我怎么样?” “谷主医者仁心、救死扶伤……” “打住!我不听你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套话。我就问你,我这个人模样性格怎么样?” “迟迟姑娘明眸善睐、心灵性慧、直爽随性,令我辈世俗之人羡慕。” “那——你喜欢我吗?” “在下……已经心有所属。” 听到他模棱两可的回答,羿迟迟反而心情大好,拊掌道:“那简单,明天你就心无所属了。” ------------ 第九十八章 水能载舟?亦覆舟 身在虎穴自是辗转难眠,林卿砚和赵攸怜住在下人房中,各揣心事、时睡时醒,终于熬到了晨光熹微。 “谷主真的救了那个孩子?这可不合规矩啊!” “你来的时日短,不知道……” 林卿砚悄没声地爬下床,扒开窗缝向外看去,之间院子里走过一对丫鬟,正旁若无人地交谈着。 “……我们谷主啊,也是个孤儿,当年是被老谷主从襁褓中救过来的。她瞧着那孩子无依无靠,心生怜悯,破例救他也在情理之中。” “谷主怎么看出那孩子是个孤儿的?” “那男人连夜带小儿上山求医,岂料正赶上谷主心情不佳,不愿施救。那孩子患的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病,送上来的时候已经只有进的气,没有出的气了。男子说了,孩子的娘生下他之后就死了。这话你也听到了不是?” “是啊,可不是还有他爹吗?” “这事啊,苦就苦在这……那男人跪求了大半夜,始终不得谷主接见,后来……”丫鬟站住脚,附在另一人耳边,低声说了些甚么。 “死了?他自杀了?” “可不是……尸体已经让人连夜处理了去。这么一来,那孩子便成了孤儿,谷主动了恻隐之心,便救了他。” “唉……那娃儿也是命苦……” 两丫鬟摇头叹着,径自走远了。 林卿砚转过身,却见女子早已醒了,眯着惺忪睡眼看着她。 他轻笑着走上前:“原来那羿迟迟不仅会破例拘人,还会破例救人。” 赵攸怜皱着眉:“她哪里是破例救人,若非她一开始不肯救那孩子,那孩子也不至于成了孤儿。” “不管这些了,今日让她医好你的病才是正理。” “我总觉得,你的法子太过冒险,就算你的噬心蛊已经解了,谁知道那金蚕谷主还有没有其他阴毒的手段……” 林卿砚按着她的肩将她拉了起来,“‘泾溪石险人兢慎,终岁不闻倾覆人。’放心罢,我可是弄潮的一把好手。” 他转头去够椅背上的外衫,不防赵攸怜一把抱住了他,将头埋在了他的怀中。 “你听清楚。”他听见她在怀中呢喃道,“若一定要用你的记忆来换我的,我宁可就这样下去,我宁可一辈子都不要好,我也不会让你忘了我……我就是自私!你若敢忘了我,我恨你一辈子!” 他蓦然发沉地笑了,轻拂过女子绸缎般的青丝: “好,让我记着你。” 起码这样,他还可以照顾她,还可以给她幸福。 …… 羿迟迟早吩咐过第二日为那失忆的姑娘治病,下人也不再把二人当囚徒看待,给他们指了条去寻谷主的路,便任由他们自己找去了。这条路正是昨夜林卿砚往羿迟迟闺房的路。 他们二人到那独门独户的草屋前时,只见台阶之上屋门大开,女子正趴在一只摇篮椅旁,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掌心的一只小鞋。那小鞋花花绿绿的,一看便是未足岁汉人孩子的布鞋,并非西域之物,想是她刚救回来那娃儿穿的。 “你们来了。”羿迟迟将鞋子往摇篮里一丢,站起身来,对屋里收拾床褥的丫鬟吩咐道:“这小东西交给你照看。” 丫鬟应下,她负着手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拿眼瞅了瞅林卿砚的面色:“啧啧啧,看来是没睡好啊!” “谷主说笑了。” 羿迟迟挑眉道:“我让你叫我甚么?”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林卿砚道:“迟迟姑娘。” “这还差不多……”羿迟迟径自往离草屋最近的一排草舍走去,二人忙跟了上去。 一排草舍,她随便择了一间推开来,屋中一桌一榻,收拾得齐齐整整。 “躺那儿。”羿迟迟随手一指,看都不看赵攸怜一眼。 赵攸怜在榻上平躺下,林卿砚守在一旁紧紧地握着她一只手。 羿迟迟捧着两只陶罐走上前,目光落在二人交握的手上,抿着嘴没说甚么。她先打开了其中一只陶罐,从里面捻出一只又细又长的蜈蚣,在赵攸怜的脖子上叮了一口,又放回了陶罐中。 赵攸怜很快觉着眼皮发沉,手上松了劲,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林卿砚一言不发,只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瞟了二人交握的双手一眼,羿迟迟事不关己般:“依我看,你可以出去了。否则待会儿被恶心到了,本姑娘可不负责。” “不必了。请羿姑娘动手罢。” 羿迟迟耸了耸肩,转而拿起另一只陶罐,打开塞口,一只细若银针青色长虫扭动着身躯爬到了她的手上。她静静等待青虫完全爬将出来,在掌心肆无忌惮地扭动。她伸出纤纤食指,蔻丹抵在赵攸怜的太阳穴之上,那青虫便顺着她的手指缓缓蠕动,爬到了女子的太阳穴边。 林卿砚屏息而视,只见那青虫先试探性地触了触女子耳廓前细嫩的皮肤,随即如一根银针般扎了进去。青虫细长的身躯左右扭动着,一点点没入赵攸怜的太阳穴之中,直到最后只留下了一滴殷红的血附在皮肤上。 羿迟迟紧闭双眼凝神静气,轻摇着腕间的铃铛,细细查探着女子脑中的异常,秀眉不自觉地微微皱着——若说有甚么时候她给人的感觉像个医者,那也就只有她难得专注的时候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林卿砚的掌心冒出了汗,他的目光在二人面上游走,心中一阵阵地忐忑。体内的噬心蛊似乎也感受到了宿体的不安,开始躁动起来,他却无暇顾及心口的异动,全神贯注地盯着眼前的一切。 “呼——”羿迟迟忽然睁开双眼松了一口气。 紧接着便见赵攸怜太阳穴上的血滴中冒出了一个青色的尖头,那条青虫晃晃悠悠地从细小的伤口中挤了出来,沾着血的虫身慢慢地腾到羿迟迟的掌心。 “怎么样了?”林卿砚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有些沙哑了。 “本姑娘出马,还有甚么治不好的病?” 赵攸怜仍平静地躺着,白玉雕琢般的面容波澜不惊。 羿迟迟将青虫送回陶罐中,擦了擦掌心的血渍:“好了,人我已经给你治好了,该谈谈我们的事了罢?” “我想等她醒过来,再和她说几句话。”林卿砚道。 “你这是不相信本姑娘的医术?” “在下不敢。我只是担心她一醒过来,发现我不记得她了会被吓着。让我再好好和她说几句话,说清楚……” “我看你娘子不像是受不得惊吓的弱质美人啊。”羿迟迟正说着风凉话,却见男子忽然眉头紧锁,抬手抚上心口,似忍受了极大的痛苦。 “你……你怎么了?”她一时慌了神。 林卿砚死死地咬住牙关,整张脸扭曲在了一处,好不容易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噬心……蛊。” “噬心蛊怎么会发作?”关心则乱,羿迟迟抬起腕间的铜铃急促地晃着,男子面上的痛苦之色却没有丝毫的减轻。她急得额上冒出了细汗,絮絮念道:“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林卿砚捂着心口缓缓滑到地上,面色苍白得厉害,整个人蜷缩着闷哼起来。羿迟迟着急地蹲在地上查探他的心跳,心一横,硬掰过他的手心,将指尖抵在他掌心的伤口,一面摇动腕间的铃铛。 很快,男子露在外面的一截手腕上隐隐现出一条蠕虫,飞快地扭动着身躯向手心移去,直至完全从伤口中钻了出来。羿迟迟随手将黑虫甩在地上,又连忙去抓男子捂在心口的另一只手,如法炮制。 此时,榻上的女子迷离地睁开了双眼。她看见林卿砚面色苍白地躺在地上,羿迟迟正满头大汗地抓着他的手,立时意识到——他又骗了她,他的噬心蛊没有解。 她心头一急,恨不能马上扑到他身边察看,待看到羿迟迟的指尖触上林卿砚手心的伤口时,她很快明白过来——这是他演的一场戏,为的就是要诓羿迟迟解了噬心蛊。 眼见另一只蛊虫沿着林卿砚的手臂爬向掌心,堪堪要爬出伤口时,羿迟迟忽然收了手,黑虫很快没回了伤口里,消失在皮肤之下。 她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向林卿砚,后者的面色已然恢复如常,睁开眼对上她的目光。 “你骗我?”羿迟迟嗓音清冷,凛若冰霜。 林卿砚缓缓从地上爬起来,嘴角带起一丝玩世不恭的笑,“没想到,谷主比在下预料得,更理智一些。” 羿迟迟面泛愠怒之色,抬手摇起腕间的铃铛。噬心蛊立时发作,林卿砚紧紧地按着心口,面上的痛色比方才更切实了。 “住手!”赵攸怜掀开被子跳下了床,刚要上前按下羿迟迟腕间的铃铛,却被林卿砚伸手拦在了身后。 “哟!你们倒是夫妻情深啊。不付钱就想治病,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买卖!我能救她,就能毁了她!” 羿迟迟摇着铃铛的同时,决然出手向赵攸怜袭去。林卿砚强忍着心口的剧痛拦了她一招,赵攸怜早施展轻功闪到了一边。 “等等!我想起了!”赵攸怜高喊道,“你那小鞋子,我在别处见过另一只。” ------------ 第九十九章 小鞋成双?破镜圆 羿迟迟被赵攸怜的话说得一怔,手上的铜铃不停,仍牵制着林卿砚。她对这两人的防备让她没办法再相信他们所说的任何一个字。 “你胡说些甚么!”羿迟迟怒目而视,腕上的铃铛摇得更剧烈了。 “住手!我说的是实话,你方才在摇篮椅前摆弄的那只小鞋,不是那孩子的,而是你的,对不对?那鞋的样式,我在山下的一户人家中见过,千真万确!” 经她这么一说,林卿砚霎时反应过来——孙老丈家中的供台上,摆放的正是这么一只小鞋。那鞋子花花绿绿,绣了好些花鸟样式,看得出来不是外头市面上常见的那些图样,而是家里人一针一线缝制的。 羿迟迟的面颊因为急怒而涨得通红,举起的手腕缓缓垂下:“哪一户人家?” “就在山下。”赵攸怜道,“我们带你去。” “笑话!”羿迟迟冷笑道,“我看你们是想要趁此机会桃之夭夭罢?别忘了,他身上还种着我的噬心蛊,天涯海角,他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羿姑娘说的是。正因为如此,我们也不敢逃。”赵攸怜颔首道,“之前我们诓骗了姑娘,实属不得已而为之。姑娘大恩,诚不敢忘。恳请姑娘给我们这个机会将功补过。” “功?你未免太高看你自己了罢!”羿迟迟嗤之以鼻,“你——下山去把那只鞋给我取上来。若没有……哼!” 她轻轻地一震手腕,林卿砚体内的蛊虫便再度躁动起来。 “好好好!我这就下山去。给我一个时辰的时间……” “一个时辰太短了。”林卿砚打断她的话,“你才刚醒过来,不要轻易运功。” “好!就一个时辰!”羿迟迟眼风扫过,以不容置喙的口气命令道:“快滚罢!” 赵攸怜最后担忧地望了男子一眼,转身踩力,登时消失在门框里。 她火急火燎地出了谷、直奔山下,一双脚就不曾结结实实地落到实地上过。以其轻功,不到半个时辰就下到了山脚,瞬即往孙老丈家中跑去。一幕幕往事在她脑中浮现,无比清晰地指引着她准确无误地站到了小巷尽头的一幢矮房之下。 房门没有上锁。她沉了沉气,上前敲门。 门“吱——”地开了,露出孙老汉鹤发鹤须的脸。 “哎!姑娘你下山来了?你的病可医好了?” “我的病医好了。”赵攸怜急切道,“孙老丈,我能否借你家中供台上的那只小鞋一用?” “小鞋?”孙老汉回身望了一眼,疑惑道:“姑娘要那鞋子有何用?实不相瞒,那是我死去外孙女儿的遗物,放在供台上留个念想的。” “外孙女儿?”赵攸怜一愣,幡然醒悟,“老丈,那另一只鞋去哪儿了?” “另一只鞋是我那未足岁的孙女儿落水的时候穿在脚上的。算一算也有二十个年头了,当时我姑娘拼了命想救她,唉……”孙老汉摇头叹道,“却只抓住了这么只鞋。” “老丈,您先别难过!我在金蚕谷中看到了一只小鞋,和您供台上那只像是一对儿,所以才想着借您的小鞋上山去比对比对。” 孙老汉一听,又是惊又是喜,声音都打着颤:“那双鞋子可是我姑娘一针一线亲手缝出来的,这世上独一份儿啊……” “那就请老丈快些将小鞋交给我,我好上山去将一切确认清楚,再来禀报老丈。” “好好好……” 孙老汉返身取来那只花花绿绿的小鞋递给女子,手上还拿了门边的拐棍,走出房子转身将门给锁上了。 “老丈你这是?” 孙老丈挥了挥手:“你们年轻人跑得快,你先拿着鞋上山去。金蚕谷不是?小老儿慢慢走上去。” “这事情都还没有查清楚,老丈您还是现在家中歇着,一有消息我就下来告诉您。” “我这哪坐得住啊!啥也别说了,你先走,别让上边的人等急了!” 她知道老丈的意思——别让他的外孙女儿等急了。 她一咬牙,转身跑过巷尾,在没人的地方再度施展轻功,消失在绿树掩映间。 金蚕谷的草厅之中,羿迟迟一条腿架在座上,坐出了一副绿林好汉的气概。林卿砚坐在堂下的一把凳子上,埋着头一语不发。她将堂下的林卿砚当做了空气,专心低头逗弄着掌心陶罐中的一只通体漆黑的蚕虫,那蚕每一刻钟吐一回丝结成团,眼见吐到第八团的时候,女子神色匆匆地从外面赶了进来。 赵攸怜的手上紧紧握着一只尚不足巴掌大小的绣鞋,羿迟迟的目光落到那小鞋上的一瞬,整个人遽然站了起来,三两步走上前将鞋子夺了过来。 林卿砚站到了赵攸怜的身侧,温声道:“没事罢?” 她摇了摇头,瞥了眼羿迟迟攥在掌心的小鞋,压低声音:“十有八九,羿姑娘是孙老丈的外孙女儿。” “这话怎么说?” 他们声音虽低,却一字不落地落在了羿迟迟的耳朵里。她背过身去,只装作细细地在检查小鞋。赵攸怜知道她放不下面子,这话亦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孙老丈说,这鞋是他当年未足岁的外孙女儿的遗物。二十年前,那孩子落水,孩子的娘拼死相救,却只抓到了这么只鞋。另一只鞋就穿在那孩子的脚上。” 赵攸怜见女子的背影微微颤抖着,似是受到了极大的触动。 “孙老丈还说,这双鞋是孩子的娘亲手缝制的,独一无二……” “孙老丈、孙老丈!”羿迟迟猝然转过身来,趾高气昂,“你就知道说孙老丈!他人呢?” “他如今正在上山的路上。我想着先将这鞋子送上来,再下去接他老人家。” 羿迟迟冷冷地问道:“他多大年纪?” “约莫年逾七旬了罢。” “年逾七旬的老头,你让他一个人爬山?”羿迟迟一双鹿眼瞪得浑圆,“来人!” 下人应道:“谷主有何吩咐?” “找四个人,抬一副云轿,下山去接一个老头。”又指着赵攸怜道:“你,跟他们一起下去认人。” 赵攸怜递给林卿砚一个坚定的眼神,转身出了草厅。 所谓云轿,除了更轻便外,外观与寻常的轿子无异。只是抬轿的四人的轻功扎实,待孙老汉坐进轿中,便齐齐发力扛起云轿,凌空往山上飞去。 恒山险峻,金蚕谷地势又高,云轿在中途停了两三次,终于抵达了谷门口。 孙老汉虽常年住在山下,这金蚕谷却是第一次来。尤其是听赵攸怜在一旁说起,那另一只小鞋便是金蚕谷主,那个传闻中刁蛮任性的小姑娘所有,他这一颗心啊,七上八下跳得厉害——难道说,他可怜的外孙女儿没死,教金蚕谷上一代的谷主给救了,收为弟子,继承衣钵? 这事,怎么想,怎么玄乎! 草厅之中,孙老汉见到了传说中的金蚕谷主。 “像啊!”他捋着一把胡须,老泪纵横,“尤其是这一双鹿眼,像极了你娘啊!” 羿迟迟板着一张冷脸坐在高座上,强按下心头的惶乱无措,装出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老头,说清楚你外孙女的事。” 孙老汉便当着林卿砚和赵攸怜的面说了起来。 他膝下无子,只有一女。姑娘长到十八岁那年,忽然失踪了几个月,待回到家时已身怀有孕,却咬死不肯说这几个月发生了甚么。其实她不说,他们也猜得到,想必是被甚么山匪强盗掳了去,搞大了肚子。从姑娘失踪那日起,小小的一个家就跟天塌了似的,时隔几个月一家三口终于团聚,哪怕姑娘的名声坏了,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孙老汉的女儿执意要生下腹中孩儿,他们二老也就随了她。后来,小女娃儿出生了,全家上下喜欢的不得了。他那外孙女儿生下来尚未满一岁,一日,姑娘背着女儿去河边洗衣服,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湿透了,面上花花的,分不清是水还是泪。姑娘的手上紧紧攥着那只花花绿绿的小鞋,她说娃儿掉进河里去了,水流太快,她只抢回了这么只鞋。 孙老汉家的天又塌了。 一个月后,孙家姑娘思儿成疾,在女儿落水的那一片河域投河自尽了。再后来,又过了十年他家老婆子也去了。 孙老汉平淡地叙述着往事,听得赵攸怜红了眼眶。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性子直爽开朗的孙老丈竟经历了那么多不堪回首的往事——所谓家破人亡,也不过如此罢。 转头望向座上的女子,只见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堂下的老头,两排贝齿紧紧地啮合在一起,手上仍攥着那只精致的小鞋。 她慢慢起身,头重脚轻地走到孙老汉面前两步远外站定,从袖中掏出了另一只小鞋排在掌心,一左一右,别无二致,成双成对。 “真是巧了。”她募地绽开一个笑容,眸中隐有泪光闪烁,“二十年前,师父从河水里把我捞起来,我的脚上,就穿着这么一只艳丽得不成样子的小鞋。” ------------ 第一百章 翻山入辽?寻故人 孙老汉和羿迟迟亲人相认自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在孙老汉的劝说下,羿迟迟同意放林卿砚和赵攸怜二人下山,但不肯解了林卿砚的噬心蛊。她说,这蛊平日呆在身体里并无妨碍,只有她施术召唤才会起作用。她要林卿砚答应替她办一件事,至于那件事是甚么,等她想起来了,就以噬心蛊相换。 “买卖公道、价钱合适。在下多谢羿姑娘施救之恩,便携贵蛊静候姑娘大驾。在下与内子不便叨扰,就此下山。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赵攸怜还想和她讨价还价,却被林卿砚抢先说完了这么一大段话,硬拉着往山下走。 出了谷,林卿砚面上的笑容就没下来过,连连摸着女子的脑袋,叹道:“果然这病治好了,脑子好用不少啊!” 赵攸怜忍无可忍,将他的两只手反剪在身后,审问道:“瞧你得意的这个样儿!你身上还种着人家姑娘的蛊,噬心噬心,你这么急着走,是生怕人家姑娘改了主意把蛊收回去罢?” “此言差矣!那羿迟迟的脾气你又不是没领教过,和她讨价还价捞不到好处。不就是帮她做一件事吗?她治好了你的失忆症,替她做件事也在情理之中。” “谁知道她会提甚么刁钻古怪的要求啊!让你杀人放火你也去?” “要看杀的是甚么人,放的是哪儿的火了。车到山前必有路,放心罢放心罢!” 赵攸怜白了他一眼,将他剪在背后的手一推,没好气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小心把车驾到悬崖里去了。” 林卿砚一把揽过她的肩,笑嘻嘻道:“若这马车上坐的是你,我是万万不敢驾到悬崖里去的。” “油腔滑调!我说不过你!”赵攸怜望了望日头,推开林卿砚的手,“时候不早了,快些下山,否则就该找不到客舍了。” “哎!你慢点!等等我!”林卿砚笑着运气赶了上去。 二人从孙老汉家取了马,紧赶慢赶,终于在日落之前住进了隔壁镇子上的一间客店。这一个月来,二人从未睡得如此安稳,一觉便到了天明。 翌日清晨,二人在客店大堂中相对而坐,用着颇具胡人特色的早膳。 赵攸怜咕嘟咕嘟地一口气喝下半碗小米粥,又伸手去去盘中的大饼,从中间撕开递给林卿砚一半,剩下的就着粥专心致志地啃了起来。 这家店的早膳做得地道,稍晚些时候,大厅中的空座便坐满了人,攀谈说笑,很是热闹。 “哎蔡老兄!许久未见了!”隔壁桌精瘦的男人站起身来招呼另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子落座。 “我刚从辽境回来,那头设路卡查人,耽误些时日。”男子显然是当地土人,说起官话还有些生涩。 “设卡查人?”瘦个子紧张起来,“莫不是……要兴战?” “老弟多虑了。听说是契丹的南院大王耶律斜轸后日要来此地视察边境,故而严密了些。” “那就好那就好。宋辽一旦开战,先遭殃的可就是咱们这边疆之地了不是?这年头,生意不好做啊……不说这些了,蔡老兄此番走了一趟辽域,都带回来了甚么好东西?” “东西啊,都在我家里摆着,我先同你大致说说罢,稍候再去验货……” 不过是大宋的商人来此地进货,这些买卖生意并不少见。 “我们接下来去哪儿?回建阳吗?”赵攸怜用牙掰扯下一片米饼,含混地问道。 林卿砚微微挑眉,笑道:“你想见你的萧大哥吗?” “咳咳……”女子一个不着防,教和在粥汤里的米粒给呛着了。 “甚么叫我的萧大哥?你话里有话啊……” “没有。就那萧焱,你想见见他吗?” “现在离契丹虽近,可我们又不知道他的住处,怎么见?” “那就是想见了?” 赵攸怜对他这套话的行径很是不耻,索性别过头去不理会。 “若是你想见,倒不是没有办法。”林卿砚道,“更何况,再往北就入了辽境,他如今就在这边陲之地。” “你说的是真的?你怎么知道?”她犹疑道。 “真的假的,你跟我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你只消说,想见,还是不想见。” “那就……见罢……” 用过早膳,赵攸怜上楼收拾行装,林卿砚则出门问清了些他说要暂时保密的消息。赵攸怜拿他这贪玩的性子没办法,只得不说不问地随着他走,说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只猴子满山跑……还真是这么个理儿。 二人将马寄在恒山脚下,择一地势较缓处翻越了恒山山脉,避过辽兵,入了辽界。同属宋辽交界,在此在彼,民俗文化并无大的差异。若一定要说有,就是愈来愈难找到听得懂他二人说话的契丹人了。 比比划划了一番,终于在客店住下,一宿无事。 第二日清晨,林卿砚又神神秘秘地出去打听了一番,带回了两套契丹人的装束,二人换装毕,胸有成竹地上了路。 说是胸有成竹,也是林卿砚胸有成竹,赵攸怜一门心思地跟着他,待见到一路上愈发严密的步兵部署,一连用轻功潜过了几道关卡之后,她心头愈发泛虚,拉住林卿砚问道:“你当真没走错?这是边陲,并非大辽的都城,怎会设下重重防卫,连只苍蝇都不肯放过?不知道的,还以为大辽皇帝来这边境视察了。” “苍蝇没被放过,可我们被放过了啊。”林卿砚故作高深地一笑,“放心,准没错。今天日落之前见不到你的萧大哥,我赔你。” 女子白了他一眼:“你这话,我听着有点酸啊……” “哪儿的话!我是说,见不到萧焱,我把自己赔给你。” “你值多少钱?我不要!” “不值钱你也得要啊!难不成,你还想始乱终弃?” 对此,赵攸怜的评价是八个字:“没皮没脸,油嘴滑舌。”随即拂袖而去。 “唉唉!别走那么快。再过一里路还有个路卡,慢着点儿。” 又连着过了四五道临时增设的关卡,沙路的尽头隐隐可见冒尖的帐篷顶和高悬摇曳的营旗。那旗上的图腾分辨不清,暗红的底色镶着金边,显示出主人的尊崇地位。 “前面这是哪个契丹重臣的营地罢?你是说,萧大哥就在这营中?他不是押车运货的生意人,与辽国权贵还有关联?” 林卿砚见她蹙着眉头苦恼,心有不忍终是松了口:“何止是有关联?待会儿见了,还有你吃惊的。” “你是怎么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的?” 林卿砚指了指脑袋:“猜的。” “猜?”赵攸怜大失所望,小嘴撅了起来,“你别猜错了,白赶一天路。” “我不是说了吗?猜错了我赔你。” “不要脸!” 女子赌气地继续往前走,没走几步便被眼前的景象给攫住了——那沙路尽头并非简简单单的几只帐篷一面营旗,放眼望去,百亩的青草地上密密麻麻地支着成百顶帐篷,大小高矮不一,簇拥着正中心的那一顶红黄相间巍然伫立的主帐。 契丹,这个她从不了解的民族,正以他们独有的方式向远道的客人展示着草原的广袤与权力的瀚漫。 她一时看得痴了,林卿砚从后头赶了上来,欣然站在她身后,望着眼前的盛景。 “你实话说,这营帐中究竟住的是何方神圣?” 林卿砚嘴角含笑,老实交代了:“契丹南院大王耶律斜轸。” 她拧着眉想了想,“就是那个很受辽帝耶律贤器重的南院大王?” “你懂得还挺多……” “所以……萧大哥是他的手下?” “是不是他的手下——”林卿砚又卖起了关子,“稍后便知。” 此处地势开阔、一览无余,若他们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走入营中,免不得惊动一二个侍卫守兵,过上个一二百招活动活动筋骨。未免与契丹兄弟伤了和气,林卿砚决定乔装打扮一番。 他手脚利索地捉来了两个落单的契丹兵,剥下他们的铠甲套在身上,就这样和赵攸怜一高一矮、光明正大地进了营地,在契丹兵来来往往的注视下,目标明确地直奔王帐。 赵攸怜扯了他一把,低声道:“那是耶律斜轸的王帐,你往那走做甚么?” “你有所不知。萧兄整日与耶律王爷形影不离,只有去那王帐才能找到他。” “可是万一被耶律斜轸发现……” 话音未落,林卿砚就抬手勾住了她的脖子,拉着往前而去。 他们绕到了王帐的背后,林卿砚打量着四下无人,飞快地将帐篷的窗布掀起一角。只见王帐之中,一衣着华贵的契丹男子安坐于长案前,擦拭着一柄镔铁长刀,只露出左半边侧脸,想必就是耶律斜轸。 赵攸怜挤到他身前,探头看去,只见那男人手中的牛皮沿着刀身缓缓擦过,由右至左。他的脸一点点侧转,直至完全显露在她的视野之中。 她募地睁大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帐中的那个男人。 她不可能认错——那就是萧焱。 ------------ 卷三 共韶华,一曲长歌话秋凉 ------------ 第一百零一章 南院大王?公私事 林卿砚见她看得痴了,在她后脑上轻轻一敲,不待赵攸怜反应过来,他便一个闪身从窗格中跃入了帐内。 萧焱显然吃了一惊,一把握住手中刀柄,遽然站起,待看清来人的样貌后,面上惊怒之色稍缓,警惕地唤道:“林兄弟?” 林卿砚躬身抱拳:“萧兄别来无恙?” “林兄弟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那萧兄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萧焱眸中的光影变了变,沉声道:“在下窃以为,眼下并非玩笑的好时机。林兄弟应该知道,此处乃大辽域界,营地中皆是契丹武士。你究竟为何来此?攸怜妹子人在何处?” 他话音落下,又一道人影翻身跃入窗内。赵攸怜在林卿砚身畔站定了脚,沉重的头盔压得她的头愈发低:“萧大哥……” 见到她,萧焱的面色似乎和缓了不少,只是看着她,没有说话。 “实不相瞒,我二人为寻契丹南院大王耶律斜轸而来。”林卿砚淡然言道,“不想,竟在这王帐之中见到了萧兄。” 萧焱微微皱眉,见女子只是颔首不语,似是默认了林卿砚的说法,遂不失威严地沉声道:“本王便是耶律斜轸,萧焱实乃化名。” 林卿砚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躬身施礼:“耶律王爷,久仰久仰!” 赵攸怜亦随他屈了屈膝。 耶律斜轸的心头一阵钝痛,他清楚尊卑有度、国度有别,身为耶律斜轸,他本不该为权宜之时的化名做过多解释,但见二人疏远的模样,他却不由自主地怀念起自己还是萧焱的那段日子。 “不知林兄弟来寻本王所为何事?” 赵攸怜的头愈埋愈低,生怕林卿砚口不择言地说甚么,是“带内子来寻她萧大哥”之类的话。说来委实气人,他明明早知萧焱就是耶律斜轸,还苦苦瞒着她,说甚么“形影不离”……哼,自己和自己可不是形影不离么? “在下来此,为的是王爷在金陵做的一桩买卖。听说,王爷和国主签订了通商协约,中有一条,关系到宋唐两国战事。” 耶律斜轸审视着眼前的男子:“是江南国主让你来的?” “国主责令在下督办这一条款,正巧近日到了宋辽交界为内子医疾,听闻耶律王爷也在此间,便前来拜见先通个气。” “医疾?何疾?” 林卿砚笑笑,避而不答:“多谢耶律王爷记挂,如今已痊愈了。” 耶律斜轸将信将疑,不过他方才见女子跃入帐中的那一幕,便知她轻功卓然,想是武功已复——难道,真的是这林卿砚将内力传给了她? “王爷,”林卿砚道,“日色已晚,不知在下与内子可否在王爷的营地之中叨扰一夜,关于条款之事,在下还有些话想上陈王爷。” 耶律斜轸每每从他口中听到“内子”二字,就觉得很是厌恶——这小子是存心和他杠上了。 “来人!”他以中原官话唤人,进来的是一衣着得体的契丹军官:“安排两间营帐给这位公子和姑娘。” “不用不用……”林卿砚满脸笑意,“不用那么麻烦,一间就够了。” 军官站在原地望向他们王爷,一时无所适从。 耶律斜轸脸一黑,沉声道:“还不按本王的命令去做!” 军官忙接了令,转而道:“这位公子、这位姑娘,请随我来。” 这军官虽是谨遵王命给他们二人安排了两间营帐,却是挨着的两间营帐,也不知道他这般不晓事,回去可会挨他们王爷的责罚。 林卿砚刚安顿下来,卸了铠甲,便溜出帐篷,一头扎进了赵攸怜的帐子。刚探进头去,便见女子一身素服正叉着腰端坐榻上,好整以暇地等着,显然料到了他会来。 他笑嘻嘻地入内,四顾一番:“这契丹人的营帐还不赖,你常年呆在中原,还没住过帐篷罢?住上一夜玩玩倒也不错。” “你坐下。”赵攸怜拿眼瞪着他,一副要兴师问罪的架势。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林卿砚索性坦然坐下:“好——你说罢。” “你怎么知道萧焱是耶律斜轸的?你早就知道了,一直瞒着我?” “我早知道萧焱不过是一个化名,至于他是耶律斜轸,也不过是猜的。且不说此人一身精纯的武艺,便是从骨子里透出的气质和谈吐,也足以让我笃定,他并非一介生意人那般简单。在汴梁时,他重伤在身,而耶律斜轸也正是在那之前遭到埋伏生死未卜。后,他在金陵谈买卖,耶律斜轸也正巧入宫觐见。我只是不相信这些巧合罢了。事实证明,我猜对了。” “是是是,你是猜对了。可我呢?”女子眉峰一挑,“把我耍得团团转,你看样子很得意啊……” “我哪敢啊!惊喜!纯属是为了营造久别重逢的惊喜。” “你没想过,你若猜错了会怎样?” “我想过啊,若猜错了就把自己赔给你啊,当牛做马绝无怨言!可惜啊,让我赌对了,找到了你的萧大哥。” “可是……萧大哥已经不是当初的萧焱了……” 见女子蓦然失神的模样,林卿砚眸色一黯,酸溜溜地道:“南院大王耶律斜轸难道比不得萧焱那个贩夫走卒?” 赵攸怜皱皱眉:“你怎么能看不起萧大哥?当初还是他救了我们的性命……” “他想救的,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人。” “你今日怎么了?”她觉出些不对劲,“方才在王帐之中也是,有些咄咄逼人。的确,我也看不惯萧大哥摆王爷架子的模样,但耶律斜轸如此,也无可厚非。你为何很是看不惯他似的?” 林卿砚愠怒:“要想让我看得惯他,就先让他学会把眼睛往哪放!” 方才在王帐之中,赵攸怜只觉着眼前的萧焱让人感到陌生,觉着不自在,所以从头到尾一直颔着首, 压根没注意到耶律斜轸的目光像磁铁一样吸在她身上。她以为林卿砚这话是在指摘萧焱目中无人,遂劝道: “说到底,他也是一国王爷,摆摆架子也是正常的。你不是还要和他谈甚么条约吗?总这么看不惯也不成啊,能忍则忍忍罢……” “忍?”他冷笑了一声,“有些事忍得,有些事忍不得。” “怎么忍不得了?”赵攸怜急道,“他究竟何处惹你了?” 林卿砚面色清冷地站起身:“没甚么。” “你先别走,把话说清楚!萧大哥究竟何处惹你了?你为何这般别扭?” “我别扭?”他不怒反笑,“那我问你,你同林清瞳、羿迟迟在一处的时候,可别扭?” 她不假思索:“清瞳原是我的徒弟,现在是我的妹妹,和她一处我怎会别扭?那羿姑娘刁蛮任性,她的性子我的确不喜,但她终究治好了我的病——你究竟在类比些甚么?” 林卿砚静默了半晌,嗓音微哑:“原来……只有我这么傻吗?” “你到底……” “协约之事我还需和耶律王爷谈谈,”林卿砚转身向帐外走去,“赶了一天路,你先歇会儿罢。” 林卿砚知道自己在生气,可他不明白为何会生气至此。她的问题,他答不出来,也不想答,索性甩袖而出,倒正如一时气话,径直往王帐而去。 门外守兵进内通报后,将他给迎了进去。耶律斜轸坐在案前,他背后的刀架上正摆着擦得闪闪发亮的镔铁长刀。 见男子进来,他放下手中卷帛问道:“林兄弟,住处可还满意?” “多谢王爷款待!”林卿砚道,“国主与王爷商定的通商协约,在下还想与王爷确认确认,不知会否打扰?” “林兄弟请说!” “届时宋唐两国战事方兴,国主将秘派使臣与宋商约,无论合约内容如何,契丹需举国之力站在江南国一边,促成协约。想必王爷没忘罢?” “本王记得。” “好!既是密使商约,自是不为世人道。届时,在下会派人通禀王爷,还请大辽履行昔日承诺。” “本王有一事不解。”耶律斜轸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林卿砚的面上,“江南国主为何会派林兄弟督办此事?若本王没记错,林将军之死与江南朝廷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林卿砚一笑置之:“王爷这是不相信在下了?说实在的,我也想知道,我们国主打的究竟是甚么算盘,难怪王爷心存疑虑。不过……” 他从怀中掏出一只碧绿的玉块,半弧形,不过指节大小。细观之,不难看出这玉块本是一枚玉扳指,经外力破碎,成了这般模样。 耶律斜轸眸色沉了沉——他如何不认得这玉块?金陵皇宫中,正是他亲手将戴了十多年的扳指褪下,以内力催成两半,都交与江南国主李煜。二人定下协约,这两半玉块双双回到他手中的那日,便是契丹向大宋施压之时。 林卿砚对二人暗中订下的盟约了如指掌,更据此玉块在手,足以证明他所言不虚。 “没想到,江南国主这般信任你。”耶律斜轸淡淡道。 “在下便权当王爷这话是夸奖了。”林卿砚勾起嘴角,“正事说完了,在下还有些私事,想同萧兄谈上一谈,不知可否?” ------------ 第一百零二章 所谓威胁?妒意生 “私事?”耶律斜轸疑道,“何事?” “许是在下的错觉,萧兄看内子的目光似与旁人不同。”林卿砚道。 闻言,男子放声大笑:“便是有不同,林兄弟也早该察觉了罢!” 林卿砚一时没回过这话的意思,便听他接着说道: “只是彼时,萧某不过一介粗人,山高水远,你即便知道了在下的身份,也不屑于视我为敌。”耶律斜轸轻笑道,“萧焱不足以让你感到威胁,但耶律斜轸却可以。” “萧兄性子直爽、快人快语,那索性就打开天窗说亮话。阿佑已是我的妻子,兄弟妻不可欺,萧兄既然称我一句‘林兄弟’,便不该再将心思放在内子身上。” “若我没记错,新丧旧丧,你们还有近三年才能成婚罢。” 林卿砚握紧拳头:“萧兄这是何意?” “本王听闻,宋廷之中晋王和相国两派相争,闹得不可开交。”耶律斜轸的手指徐徐敲在案上,一下一下,“本王能教两派政斗高下立分,林兄弟可有这能耐?” 大辽在北虎视眈眈,宋廷上下忌而惮之,耶律斜轸极受契丹天赞皇帝耶律贤器重,他的确有这个能力一举扭转政斗战局。加之他曾在汴京遭遇埋伏以致重伤,若追究起此事,赵光义难逃干系,便是赵匡胤也保不住他。 林卿砚眸色一紧——他果然将阿佑的家底查了个一清二楚,就连大宋朝廷的明争暗斗都如指诸掌。 “在下自是没有这能耐。耶律王爷是想以此警示在下,知难而退、量力而为?” “本王只是想告诉你,你的担心并非空穴来风。你最好是好好待她,否则,自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 “受教了,在下告退。” 林卿砚气得差点没把牙咬碎,面上仍是一派自在的样子,懒懒地鞠了个躬,转身出去了。 他恍然明白过来,为何林清瞳、羿迟迟喜欢他,阿佑却不觉着别扭,那是因为她知道,她们对她没有任何威胁,又或者,她不在乎这所谓的威胁。 他输了。他不只在乎,还在乎得要命。 晚间,耶律斜轸在帐中设宴款待两位穿着卫兵铠甲混进营中的不速之客。一条长案,他坐在上首,林卿砚和赵攸怜分坐左右,一抬头便能看到彼此,可气氛却有些僵硬。 长桌上各色契丹族地道的吃食琳琅,条案末更是摆上了一只烤得酥脆喷香的全羊,由下人当场将一片片香气四溢的羊肉割下,以碟呈了奉上。 赵攸怜是第一次尝这草原上的吃食,味道还出乎意料地很不错,本就预备大快朵颐一番,加上和林卿砚正怄着气,索性头也不抬地大吃特吃起来,不去理会头顶的目光。 “攸怜妹子。”耶律斜轸端起酒杯,“这是我们草原上独有的马奶酒,你尝尝。” 赵攸怜望见面前的酒杯里微泛浑浊的浆液,低头嗅了嗅,浓重的酒香味冲入鼻腔,辣得她一个激灵。 从金陵回到南昌那夜,她替林卿砚挡酒,和姜楠在酒桌上拼了个两败俱伤,以致于被林卿砚钻了个空子,在她人事不省的时候传了她一身的内功,自此她便知喝酒误事的道理。这马奶酒酒香浓郁,想必也是烈酒。 尽管她对南院大王耶律斜轸仍存着几分畏惧之心,但那张属于萧焱的面孔正和善地冲她笑着,她心头一暖,壮着胆子道:“多谢王爷!只是小女已经戒酒了,怕是没福气品尝如此佳酿。” “妹子甚么时候戒的酒?”耶律斜轸笑道,“本王记得当初与二位在南昌城门下分手时还曾说过,要好好地和你们畅饮一回,不醉不归!看来,是没这个福气了?” “哎!我啊,酒量薄,喝多了容易坏事。回南昌之后就戒酒了。” “酗酒过度的确伤身,小杯慢酌却也怡情。你且尝一尝这马奶酒与中原的米酒有何不同?” 赵攸怜心道他怎么不去和林卿砚喝酒,只一个劲地跟她这劝酒,抬头一看,对面的男子正端起酒杯面无表情地一饮而尽,捧着酒囊的兵士索性就站在了他旁边,随时为贵客续满酒杯。 又喝这么多酒!她气鼓鼓地瞪了林卿砚一眼,酒又不是甚么好东西,虽说不要自己花钱,也犯不着这么喝罢! “王爷。”她转而道,“不瞒你说,我戒酒是有原因的。王爷可还记得当日曾与我二人说起化功散之事?” 耶律斜轸点点头,赵攸怜继而道:“三四两烈酒下肚,醉了个不省人事,醒来就平白多了这一身功力,呵,当真是意外之喜。” “哦?这么说,是林兄弟……” “我不知道是哪个傻子……”女子白了林卿砚一眼,埋下了头继续扒拉盘里的羊肉。 耶律斜轸无言地看着他们二人,募地沉声笑笑,举杯一饮而尽。 那顿晚膳,赵攸怜埋头苦吃,撑得走不动道。林卿砚埋头狂喝,醉得踉踉跄跄。晚宴散毕,耶律斜轸命人将林卿砚搀回帐中,谁知他一把推开了近前的武士,一声不吭地往帐外走去,身影摇晃。 赵攸怜恨恨地一跺脚,向耶律斜轸一躬身,转身追了出去。 草原之上夜风微凉,赵攸怜穿过密密麻麻的营帐追上男子时,月光撒下,晚风鼓起她的袖带,翩翩然恍若谪仙。 “喝了那么多酒还走这么急!”她一把拽住林卿砚的后襟,他本就脚下不稳,经她这猛地一扯,整个人向后栽倒……幸而他反应虽迟钝,还不至于太迟钝,凌空一个旋身,顺手将身后的女子给一把捞在了怀里。 “你来了?”他的鼻息中混着马奶酒的香气,暖烘烘地扑在面上,慵懒而醺醉。 赵攸怜抽出被他塞在怀中的胳膊,一手摁着他的额头,一手推着他的胸口,终于挣开了桎梏。林卿砚趔趔趄趄地退后几步,趁醉揩油不成,他恼羞成怒地转身便走。 “你站住!”女子在身后断喝道。 他赌着一口气想不理会,不争气的脚偏生应声顿住了。 “你到底在生甚么气?”赵攸怜一步步逼近,“我以为,是你有事想来找萧大哥的。” “以你的聪颖,又何必在此装糊涂?”他背对着女子,嗓音拖沓,带着些酒气。 “你在生我的气?” “没有。”他淡淡地否认了。 “那你在生谁的气?”赵攸怜已然绕到了他的身前,压低声音道:“耶律王爷?” 他叹了口粗气:“我在气我自己。” 为何耶律斜轸能做到的事情,他做不到。为何这个契丹人能给她的安稳,他给不了。 “气你自己?你也觉得自己心高气傲,有时候狂起来让人气得牙痒痒?有这觉悟,不错!” 林卿砚脑中昏沉,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她说甚么?她这算是来宽解他的? “不过,气气就得了。说实在的,你这桀骜的风格,还不错,嗯,挺对我的胃口。所以,不用改了。”赵攸怜拉起他的袖子,往原路上引——她早就猜到他喝成这副模样,定然认不得回帐的路,果不其然,一追出来就见他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林卿砚跌跌撞撞地跟着她走,他的酒醒了些,却仍装作烂醉的样子,一脚深一脚浅,冷不丁地就靠在了赵攸怜单薄的身躯上。 她索性将他的胳膊绕过脖子搭在肩上,连扛带拽地往他们的营帐而去。林卿砚靠在她身上的重量不大,她走得还算稳当,不一会儿就看见了那两只帐篷伫立在不远处,投下两道月影。 林卿砚靠着她的脑袋,嗅着她发髻间的芳香,被酒烧得水深火热的腔中腾起别样的暖意。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丝笑——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赵攸怜左摇右晃地终于将他扶进了帐中,灯烛亮起。 帐后,一个高大的身影徐徐踱了出来。他静静地望着帐内散出的黄色光晕,依稀可见女子端茶倒水忙碌的身影。默然转身,负手而去,他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南院大王——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羡慕那个亡将之子。 第二日清早,林卿砚和赵攸怜双双来到王帐中向耶律斜轸辞行,二人形影相随的模样,哪还见得到丝毫闹别扭的影子。林卿砚抱拳说了些叨扰谢恩的客套话,今日便要启程往南了。 “巧了,本王奉天赞皇帝之命来宋辽边境视察民情,眼下诸事已毕,正要往汴京一行。既是同路,何不相伴而行?” “王爷要去汴梁?”赵攸怜道,“只可惜,汴梁我们二人是回不去了。不过打算穿过宋境,回江南建阳罢了。” “这说的是哪里话?汴京乃是妹子的故乡,岂会回不去?”耶律斜轸似笑非笑道:“再说了,赵相在京中与晋王斗法,如此好戏,你们二位不去瞧瞧吗?” “斗法?”她犹疑地看向林卿砚,见他目光闪躲、飘忽不定,便知他们又有事瞒着她了。 “若我们现在赶去,戏正演到精彩的地方。” “王爷怕不只是去看戏那么简单罢?”林卿砚淡笑道,“可有登台唱一曲的打算?” “若是台上的角儿唱得不够精彩,亦无不可。” “却不知王爷唱的是楚河还是汉界?” 耶律斜轸摩挲着案上的鹿刀:“本王唱的是甚么角儿,你们去听听,不就知道了?” ------------ 第一百零三章 两派相争?软肋生 三日后,耶律斜轸、林卿砚、赵攸怜抵达了汴京城郊。 离了契丹的军帐,随行的契丹武士皆隔了半里路跟着,耶律斜轸仿佛又变回了当初那个豪情逸致的萧焱,只是他的身份明摆在前,他来到汴梁,绝非萧焱押货走镖那么简单。 将近陈桥门,赵攸怜却是怎么也不肯往前走了。她不曾忘记赵普的警告,她还是赵匡胤将封未封的充媛。 林卿砚了然她心中所想,遂道:“萧兄,城中战端正劲,我二人恐引火烧身,便在城外观戏,未知萧兄尊意如何?” “隔岸观火,智者所为。也好,你们先在城外住下。我此番来宋无意隐瞒身份,已向建隆帝递了折子,须入宫拜见,暂且别过。你们既不便进城,若有事便唤契丹兵进城寻我。” 林赵二人施礼还了,目送他远去。 “如何?现在去梅居?”林卿砚问道。 赵攸怜摇了摇头:“不急。我要先弄清楚,城中那一场戏演到哪儿了。” “你不打算知会家中你身在汴梁?” “先别说,若让我爹知道了,免不得又赶我走。” “与其暗悄悄地查,倒不如直接问相国来得清楚简单……” “打住!”赵攸怜眼底尽是忿然,“你和我爹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我才不信他会告诉我实情,你就更别提了,嘴里就没几句实话。” 林卿砚连连喊冤:“天地良心!在你这我说的实话,可比在别人面前多的不是一星半点!” “等哪天,你能摸着良心告诉我,你有足足一个月没对我说过谎,那时候再来邀功罢。”言罢,甩袖而去。 “好好好,我尽量!”林卿砚举步追了上去,“那先找个地方住下罢。左右你还是不要进城的好,免生枝节。少时我潜入城中打探打探消息——我保证,一定据实以报!” 很快,林卿砚就带回了城中的消息——他们离开汴梁往恒山就医的这些日子,朝中局势愈发剑拔弩张、扑朔迷离。 赵光义铲除冯峥之后,接连借以权谋私、力有不逮、软弱无当等罪名贬谪了赵普麾下几员大官。与此同时,赵普将昔日耶律斜轸在汴京城郊遇刺之事查了个通透,拔出萝卜带出泥,将一众杀手连锅端了,更擒获了幕后主使——一个被推出来顶罪的三品大员。 前几日,原宫中侍卫长贾殊道的尸体在建阳被发现。据悉,他被当地官府以强盗山匪之名定罪,抛尸乱葬岗。朝廷中早有传言,说这贾殊道离宫之后为晋王赵光义所用,如今人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异国,又牵扯出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遐思。 两虎相争,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斗得难分难解。而高居云端的真龙天子似乎对这样一番政斗乐见其成、坐视不管——虽说太平盛世之时,朝中两党相制相衡不致一方独大,是帝王治国常用的法子。可大宋虽虎踞一方,仍未一统江南,更别说三面夷国虎视眈眈。赵匡胤对朝中动乱不闻不问,实在有些不像他。 “就这些?”女子挑着眉问道。 “我就打听到这么多……”林卿砚无奈地摊了摊手,“要不然,我去问问我姐夫?虽然他人被软禁在官舍之中,消息总归是灵通的。” 赵攸怜自然知道“请神容易送神难”的道理,李从善的态度尚不明朗,让他知道他们二人到了汴梁未见得是甚么好事。可是她急于知晓朝中之事,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于是,林卿砚趁着夜色再度入城,走了一趟汴梁官舍。 李从善听到郑宾说自己这个妻弟在外求见的时候,眼底浮现几丝讶异,很快掩饰了过去。 “让他进来。” 他穿上袍绔,在外间的太师椅上坐下,郑宾领着林卿砚走了进来。 “姐夫!”林卿砚拱手施礼。 “坐罢。” 李从善使了个眼色,让郑宾退下。他望向林卿砚的目光不似往日那般深邃尖锐,反倒显出几分柔和——“卿砚,三妹的事,本王听王妃说了……节哀。” 林卿砚有片刻的失神,苦笑着:“芊儿福薄,多谢姐夫挂心。” “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打搅姐夫好梦,还望姐夫莫要怪罪。小弟此番前来乃是为了一桩疑事,求姐夫解惑。” “你且说。” “小弟本辞别母亲,到江湖上历练长进。途经汴梁时听闻,现今宋国朝中颇不太平,赵相与晋王明争暗斗、不可开交,不知姐夫可知道?” “自是听说了。” “倒也奇了。”林卿砚轻笑道,“这宋国天下未定,自己人怎么还闹起来了?” 李从善没有接话,只是淡淡地打量着他:“本王听王妃说起,你想要娶一个宋人女子为妻。怎么?撇下未婚妻游历江湖?” “姐夫说笑了。我娘一定要我带着她同行。实话说罢,是她听说了他爹身陷党争很是担忧,非逼得我来打听消息。” “妇人不得干政,即便是赵相的女儿也不当妄议朝政罢?” “欸,姐夫,怎么能说是妄议朝政?”林卿砚赔笑道,“她不过是担心她那个爹爹罢了。妇道人家整日疑神疑鬼的,我也是受不住有个人在耳边叨叨,这才来寻姐夫,望姐夫能指点一二。” “本王久居馆驿之中,能指点甚么?”李从善目光流转,添了一番思量,“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 林卿砚知道李从善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奸商,绝不做无利可图之事。他要做的就是,比一比在奸诈方面谁更胜一筹。 “姐夫都听说了甚么?” “晋王爷最近似乎盯上了城外相国家的那处宅子。恐怕他不会满足于只是修修剪剪,拔其羽翼——他在酝酿一个一击即中的致命伤。” “城外的宅子?”林卿砚正色道,“姐夫说的是梅居?” “正是。” 自与郑王府的人合力救出皇甫罗之后,赵普就等于有把柄落在了李从善的手上,也算成了一条阵线上的同盟。李从善出言警示,倒很有几分可信度。 “可赵光义足足囚禁了皇甫将军五年之久,隐而不报同是欺君大罪,他难道不怕引火烧身吗?” “所以,他截断了引向自己的那根*。”李从善微眯着眼,缓缓吐出两个字:“冯峥。” 林卿砚恍然大悟。赵光义若是恨冯峥投敌倒戈,或是想杀鸡儆猴来一个下马威,都不必屠冯家满门。他是为了彻底掩盖囚禁之事,抹灭所有人证物证,从积薪中抽身而出,再一把火烧个干净。 “赵相知道晋王的打算?” “连本王都暗中给过他警告,他总不至于察觉不到。” “可……”林卿砚欲言又止——可冯峥死后,皇甫罗还住在梅居之中,没有丝毫要避风头的意思。 “听说是皇甫罗不想走。”李从善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赵普的确派人打点好了饶州的一处地产,可至今不见皇甫罗启程搬去。” “不想走?姐夫是怎么知道的?” 李从善朗声笑道:“本王不是说过?道听途说耳。不过倒也是,皇甫罗腿脚不便,又是那样的眉眼,长途跋涉到江南,很难不引人注目。若建隆帝派人一路追查下去,只怕还是难逃指掌。现在,赵普大抵在与赵光义私下交涉,以求和解罢。” 林卿砚的两道剑眉拧在了一起,追问道:“依姐夫看,这一局赵相早已落于下风,若不求和解,便是输定了?” “本王又何尝不想赵普得胜?只叹赵则平聪明一世,竟赔在了一个女人的手里。他若肯舍了皇甫罗,大可像赵光义一样毁尸灭迹、抽身而出,便仍是不相上下的平局。” 林卿砚沉着面色,低吟着,“用皇甫将军的性命来换一个平局,他是断断不肯的。” “正因如此,若非绝处逢生,此局危矣。” 林卿砚还想再说些甚么,可终究没能说出口。 求李从善出手相助吗?说到底他只是受制于人的所谓王爷,若赵匡胤龙颜大怒,很可能自身难保,甚至危及江南国,他是不会蹚这趟浑水的。 他之所以将这一切告诉林卿砚,不过是本着曾经同盟的最后一点道义,若能因此扭转赵普的颓势,对他不无好处。 “多谢姐夫!”林卿砚躬了躬身,“夜半叨扰,小弟先行告退了。” “不送。” …… 林卿砚怀揣着满腹心事离开了馆驿。森森清夜,正撞见巷子尽头一队人马拔步而来,浩浩荡荡,一时不知其众。他赶忙闪身避于黑暗之中,那队人马训练有素,带着一驾马车急急穿过街巷,他方看得仔细——原来是御林军。 待他们尽数走过,往城西而去,林卿砚方离开藏身之地,潜出了城。 回到城外客店之时已是子夜,赵攸怜却还滴溜溜地睁着眼睛巴望着他,见他从窗外飞身跃入,便遽然站起身迎了上前。 “如何了?” 事关重大,林卿砚不敢隐瞒,只得委婉地将李从善所言转述,女子听着听着便煞白了脸。 “你是说……皇上很快就会知道我娘尚在人间,而且被爹藏在了外宅之中?” 之前,不过是一柄雁翎刀、一桩陈年旧事,就惹得龙颜大怒、险些降罪,如今让赵匡胤知道他的丞相金屋藏娇——怕是,在劫难逃。 最让林卿砚忧虑的还不是这一点,而是赵普对皇甫罗的情义。虽然赵普嘴上不说,但他看得出来,这个男人纵横捭阖了一生,独独让皇甫罗成了他的软肋。 他的这份情义,不仅羁绊了自己,更能点燃赵匡胤的怒火。 ------------ 第一百零四章 人去楼空?论欺君 两人一合计,赵攸怜便再也坐不住了。 她不知道李从善给的消息几分真假,她不知道爹究竟打算如何应对,她不知道自己能在这场明争暗斗中帮上甚么忙…… 她只知道,无论甚么,她都想一起面对。 第二日天明,两人便赶往梅居,远远望见宅邸的大门洞开,仿佛一座空宅不见人影。瑟瑟疾风拍打着沉重的门扇,透着萧索孑然的氛围。 赵攸怜看了身畔的男子一眼,撩起裙裾急急跑了过去。 “阿佑!”林卿砚压低声音唤了两声,她没听见似的不管不顾地向前跑去,他只得蕴足了力追去,终于赶在她闯进大门前将人拉向了一边。 “你干甚么?”她在他怀中挣扎着,仰头瞪圆了眼珠子。 林卿砚紧紧地箍着她:“出事了,你这样贸贸然冲进去,太危险!” 眼见梅居这番光景,赵攸怜何尝不知道他们终究是迟了一步。她深深地吐纳,渐渐平静了下来,只是声音仍有些颤抖:“娘……不在梅居了?是爹将她迁走了……对罢?” “你别自乱阵脚了。我先在附近打听打听,这么大的一幢宅子,里头的人去了哪儿,总会有人见着的。你和皇甫将军过于相像不宜出面,等我回来……” 一切没能像赵攸怜想得那般美好——或者说,她自己也明白,只是不肯承认罢了。 皇甫罗是昨夜子时被御林军秘密带走的。说是秘密带走,不过是没在白日里大张旗鼓地破门抓人,那么一大帮官兵来带走了全府上下二十几口子,想低调行事,却也不能。 此刻,皇甫罗正坐在大宋皇宫一处不知名的宫殿之中,斜睨着高座之上的黄袍男人。 昨夜,一批身披黄甲的官兵不由分说地闯进了梅居之中,又以皇命为名,不由分说地将他们全部押出了府。她被两个兵士押上了马车,马儿嘶鸣,车轱辘飞快地旋转着——皇宫,愈来愈近。 她被安排在宫中一间宽敞舒适的屋中暂歇,宫婢在旁侍候,门外重兵把守,直至天边泛起鱼肚白,一宿无眠。 宫婢服侍她换了一身襦裙、盘好发,用轮椅推着从宫苑偏门进了一处金殿。堂上坐着一个男人,黄袍熠熠,前襟的一条盘龙栩栩如生。 饶是她足不出户这许多年,也听说过,大宋是赵家的天下,此人想必就是赵家皇帝赵匡胤。 宫婢将轮椅推到堂下正中,便无声地退了出去。偌大的宫殿之中只余下她和那男人,她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如鼓擂动——原来皇帝终究不同于常人,光是与那双眸对视一眼,她便感到心慌意乱。 冯峥死后,赵普究竟做了些甚么,她不知道,他亦不肯让她知道。只是眼下看来,只怕不会是甚么好事——否则,又岂会教皇上下令,将她全府端了?他呢?自前日吵过一架后后,她便再不知赵普的下落。他的另一个家怎么样了?这算不算,算不算大祸临头了…… 她胡思乱想了一夜,左右都是这些个问题。她觉着自己应该感到害怕,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的那种害怕——可是她没有。她的骨子里似乎有一种力量在支持着她,让她始终挺胸抬头,仿佛一枝傲然的梅花。 她记不得自己从前是一个怎样的人,或许,就是这样罢。 堂上的赵匡胤很镇静,带着一个王者应有的威严气度。他眼下之所以能如此镇静,是因为早在昨夜皇甫罗被带进宫之时,他在她的窗外站了很久。岁月不曾在那张容颜上多加雕琢,她静卧在床幔中,安静宁和的模样,一如当年那个因战乱与家人失散的孤女。往事一幕幕浮现心头,他的脸隐在窗棂外的阴影中,看不清面色。 看着堂下的女子,他徐徐开口,不怒自威:“你是何人?” 皇甫罗虽知他是明知故问,还是硬着头皮答道:“妾贱姓楚,单名一个罗字。” “赵普是你甚么人?” 她没能立即答上来。她的夫君吗?可是他家中另有妻室,当年,她不正是因此才离他远去的吗? 她的迟疑被赵匡胤看在眼里,霎时间点燃了他的怒火——赵普啊赵普,枉朕信你恕你,你终究要跟朕争这个女人,知她尚活于世尽忘前事,便处心积虑瞒天过海,将她藏在那一方梅园之中……好,好啊……真是朕的好臣子,好兄长! 若非昨夜晋王入宫奏禀此事,他还被自己的相国蒙在鼓里,连她还活在这个世上都不知道,教他如何,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皇甫罗没有注意到黄袍男人的眸光已是变了几变,她仍犹豫着如何回答她与赵普之间的关系,忽闻男人问道:“你……还认得朕吗?” 这话问得很是蹊跷——皇甫罗心道——既是自称为“朕”,那此人必是赵匡胤无疑,普天之下有谁敢不“认得”皇帝?可她又觉着,他这话似在问,她还记不记得他……他们原先,是识得的吗? “还请皇上恕罪!臣妇六年前不慎摔下悬崖,伤了脑袋,将往事忘尽了……” 她口中的“臣妇”二字如针一般尖锐,赵匡胤微微眯起眼,问道:“那这六年,你都在何处?” 皇甫罗明白,现在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成为攸关赵家,若她惹得龙颜大怒,这笔账,也会原封不动地算到赵普的头上,她不得不慎之又慎——可是,该说甚么,不该说甚么,却没有人告诉过她。 “六年前,臣妇被冯峥大人所救,后随冯家迁来汴京。晋王为威胁冯大人,将臣妇拘禁在城外的一处私宅中五年之久……” “私宅?便是御林军将楚夫人请来的那处宅邸?” “不不,不是那里……后来是赵普找到了臣妇,把臣妇救了出来,安顿在梅居之中。” 赵匡胤静静地打量着这个女人,她的厉害他早在十七年前便领教过了。她是真的失忆,还是假的失忆?她这一番与晋王所奏大相径庭的说辞,究竟是赵普所教,还是确有其事?只是有一点可以确定,赵普找到了她,却煞费苦心地瞒下了这一切。 他原以为他的军师、他的相国,是他最忠诚的臣子、最可靠的战友。他们正在酝酿一场刮骨洗髓的政治博弈,将他那野心勃勃的亲弟弟掌中的势力抽丝剥茧,直至彻底放逐出局。他们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同心齐力,配合无间。 可如今,却教他如何信那个人所谓忠心、所谓诚心? “禀皇上,同平章事赵普赵大人求见!”掌事公公在外拖长声调禀道。 他瞟了堂下女子一眼,严肃的面孔让人猜不透那深邃眸光下的情绪:“你先到帷幔后面去,没有朕的命令,不许出来。” 皇甫罗不知其意,却也不敢违抗,双手推着轮椅的轱辘,缓缓地绕到了帷幔后。 “宣!” 赵普阔步而入,走到她方才坐着的地方,掀袍下跪行礼。皇甫罗这才恍然反应过来,她方才竟忘了行礼,而皇上似乎也没有追究。 “平身。”赵匡胤似笑非笑道,“相国来得这般急,可是听说故人归来,特来一见?” 闻言,赵普再度跪地伏身,“微臣惶恐!” “哦?相国因何惶恐?” “臣私藏要犯皇甫罗,犯了欺君之罪。” 皇甫罗?她怔了一怔,他说的是她吗? 赵匡胤面色一沉,挥袖将案上的卷宗尽数扫落:“亏得相国知道何谓欺君之罪!朕还以为相国并不把此等死罪放在眼里。” 皇甫罗被皇上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唬得一怔,瞬即担忧地望向赵普。他只是极低地伏在地上,抬头仰望着龙颜。 “皇上息怒!可否听罪臣解释?” “朕倒要看看,舌灿莲花的赵大人能如何为自己开罪!” “谢陛下!”赵普直起身半跪在地上,道,“虽则罪臣昔日不愿承认,滁州一役经此孽缘,罪臣的确对皇甫罗动了情。时移世易,几月前偶然得知她尚在人世,更失了记忆,便将她留在了身边。一是试探,为防她假装失忆、另谋他算。二者,罪臣和她毕竟有一个女儿,一时动了恻隐之心……” “恻隐之心。”赵匡胤冷笑一声,“相国避重就轻的本事遥比当年也是不遑多让啊。” 她紧紧抚着心口,目不转睛地盯着赵普。她不断地告诉自己,这是在当今圣上面前,说错半句话便可能引来杀身之祸。他说的话都是为了保赵家周全,当不得真。等风头过去,她再好好问问……问清楚…… 赵普咬咬牙:“是!罪臣鬼迷心窍,趁皇甫罗失忆将她强留在身边。” “为甚么?”赵匡胤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道。 “因为我爱她。”他目不斜视,将一切说开后反倒坦然了,“所以我不择手段地编了一个又一个谎言,不惜铤而走险谩天昧地,就是为了完完整整地拥有她!” 他忽地轻笑起来:“皇甫罗,南唐女将,皇甫家的二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目空一切,心里眼里都只有她所谓的兄仇。她从不曾真真正正地把我放在眼里过。呵,现在呢?她甚么都不记得了,她只有我。我说甚么她就信甚么,就像当年她把我耍得团团转,多讽刺啊!” 赵匡胤横眉叱道:“你这不是爱,你是想报复她!” 她觉着自己的心仿佛就要跳出胸口。 ------------ 第一百零五章 秋后算账?添薪柴 “或许是罢。”赵普低头凝视着光洁发亮的地面,缓缓地说道,“看着她活在我给她圈出的世界里、只为我一个人活着,我才稍稍宽心。” 赵匡胤似乎对他的回答较为满意,视线不着痕迹地滑过那一角轻颤的帷幔,冷笑道:“既然相国如此爽快地俯首认罪,那便劳相国说一说,这罪该如何判?” “罪臣恳请陛下网开一面,容罪臣戴罪立功!臣固罪孽深重,然晋王亦罪犯欺君。早在五年前,晋王便找到了皇甫罗,将她囚禁了整整五年,隐而不报。眼下罪臣并无证据,空口白牙难以令人信服,求皇上暂息雷霆之怒,容罪臣完成未竟之业,肃清朝纲。” “相国与廷宜各执一词,所不同的是,他拿住了相国的确凿证据,而相国却一无所获。相国这般老成持重之人,岂会疏忽至此?”赵匡胤语气轻蔑,显然对他所言不复信任,“昨日,契丹南院大王耶律斜轸已抵京中,朝堂纷争还是省省罢,免教外人看了笑话!” “陛下!”赵普伏地再拜,“夫战,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眼下势头大好,望陛下三思啊……” “赵则平!”赵匡胤拍桌怒叱,“若非你冥顽不灵、自取灭亡,又何至于今日!你让朕如何信你,如何放心让你统率百官?” 皇甫罗整个人瘫软在轮椅之上,饶是赵匡胤的雷霆震怒也未曾在她的心上激起波澜——赵普方才说得太像了,她没法不相信他的话,她没法阻止那每一句话像针一般刺在心头,她的脑子乱得厉害。 “臣自以为在朝政上无愧天地,眼下已是风口浪尖,退一步前功尽弃!晋王在此时向陛下禀告皇甫罗之事,正是为了离间君臣,以图东山再起,陛下万不可中了他的奸计,因小失大!”赵普面红耳赤地极力相争。 “在朝政上无愧天地?你这是在提醒朕公私分明吗?”赵匡胤盛怒未平,“小人何堪大任?你心中只有儿女私情,一而再再而三地辜负朕的信任,如今还妄想将功折罪相安无事地当你的宰相?才逐猛虎,又面豺狼,如此,怎称得上肃清朝纲!你和晋王究竟谁更当得起权臣二字,只怕还得另论罢!” “皇上!” “滚回你的宰相府去!待皇甫罗之事有了定论,朕再一并论罪!” 赵普知道赵匡胤正在气头上,无论说甚么都只会往怒火中添一把柴,可他终究是忍不住问下最后一句话:“不知皇上预备如何处置她?” 出乎他的意料,赵匡胤并未发怒,反而微不可见地弯了弯嘴角,视线缓缓偏转。 “这一点上,朕倒是与你不谋而合。朕同样恨透了当年那个肆意妄为的皇甫罗,朕也要报复她。而这报复的第一步,”赵匡胤的视线在一旁的帷幔上定格,“就是让她知道,自己是谁。” 赵普陡然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一角帷幔,忽然传出了木轮滚动的轻响,女子坐在轮椅上,一点一点地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他眷恋地盯着她,竟连唤一声“阿罗”的勇气都没有,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他知道,那样只会给她、给赵家引火上身。 皇甫罗亦望着他,眸中似有泪光。她紧紧抿着嘴唇,生怕一开口便会忍不住质问这一切是不是真的。她已经没有了皇甫罗曾经的恨,却真真切切地体会到皇甫罗曾经的寒。 这种寒透骨而入,她从未像现在这般孤独困顿。 “怎么?赵相还舍不得回府吗?”赵匡胤冷冷地问道。 “罪臣……告退。” 赵普回到府中的时候,赵攸怜和林卿砚正坐在他的书房中焦急地等待着。推开书房门看到女子的容颜时,他面色一变,回身确认四下无人后,忙关紧了房门。 不待赵攸怜开口,赵普当头便是一阵痛喝:“胡闹!你怎么敢到京城里来?忘了自己是甚么身份了?” 赵攸怜被他骂得一怔,本就急火攻心,又受了这份委屈,一时竟说不上话来。 林卿砚轻搭上她的肩,解释道:“相国勿急,我和阿佑是从城外的密道进府的,来时很是小心谨慎,并无人撞见。” 赵普铁青着一张脸,转而走到案后坐下,似乎不预备理会他们二人。赵攸怜终归心急,强压下喉头的哽咽追上前几步: “爹,到底怎么回事?师父怎么会突然被御林军带进了宫?皇上,皇上他,知道了?” 赵普渐渐平复怒意,鼻子出气应了一声,算是认了她说的话。 心底最可怕的猜想被证实,女子脚跟一软,幸亏林卿砚在旁扶住了她,才没摔到地上。 林卿砚一手揽着她的纤纤细腰,一面问道:“相国方才是进宫面圣了?皇上可因此事震怒?” “此事你们不必插手,速速离开汴梁,免得教人认出来徒增事端!” “出了这么大的事女儿怎能不管!”赵攸怜扶着男子的胳膊站直了身子,“皇上是不是要降罪赵家?他是不是非要将师父占为己有不可?” “休得胡言!皇上岂是你能非议的?” “相国,”林卿砚道,“依您之见,皇上可会因此事心生芥蒂、挥刀断腕?” “若让阿罗留在皇宫中,假以时日,陛下许会不计前嫌,宽容前事。” “爹……”赵攸怜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你要舍弃娘?把她……把她留在宫中?” “并非是我将她留在宫中,而是皇上将她请去的。若皇上不肯放人,亦无他法。” “可以劫啊!我们趁夜去将她救出来,就像上回救我一样!” “怜儿,不要胡闹!”赵普叱责道,“且不说你娘腿脚不便,你能不能将人劫出来,便是劫出来了又如何?皇甫罗在此地无亲无故,以皇上之明难道猜不出劫人之事乃我相府所为?休要逞一时意气,牵累赵家满门!” “可难道爹你就眼睁睁地看着娘陷在宫中而不搭救?她现在甚么都不记得了,她不再是你们口中叱咤风云的巾帼将军,她只是一个弱女子,一个会害怕、会受伤的弱女子。你真的忍心,忍心就这样,像丢弃一枚棋子一般,丢弃她?” 她的话刺得赵普心口一痛,但面上仍是镇静如旧。 “不要再胡闹了。”他沉着嗓子,“我不可能为了你娘,置整个赵家于不顾。” 赵攸怜死死地咬着唇不再说话。她知道,这话虽不好听,却在理。可她就是没法子接受,这般理智而绝情的话,是从她的爹口中说出来的。 父女之间的氛围陷入了冰点。 这时,站在一旁的林卿砚忽地道:“先不说这事了。相国可听说了?契丹南院大王耶律斜轸现今也在京中。” 赵普点点头:“嗯,上回那耶律斜轸在汴梁险些丢了性命,此番造访,不知是为了讨个说法,还是旁的事。总之敌我难辨,你们要多加小心。” “虽说敌我难辨,可阿佑却和他熟得很。倘若加以笼络,未必不能为友。” “怜儿?”赵普犹疑地望向赵攸怜。 她不知其意,只得照实说:“耶律斜轸上回在城外遭到埋伏,落魄潦倒。恰巧女儿路过,赠了他些行路的盘缠。彼时他自称萧焱,女儿也未曾疑心。后金陵重逢,他救了女儿一命,才多有了些来往。前两日,我们在恒山求医时又遇到了他,方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此番,是同行来汴京的。” 赵普听罢,沉思良久,将目光移到了男子的身上:“卿砚,你的意思是,耶律斜轸堪为盟友?他可曾向你透露过甚么意向?” 王帐中,耶律斜轸的话回响耳畔:“本王听闻,宋廷之中晋王和相国两派相争,闹得不可开交。本王能教两派政斗高下立分,林兄弟可有这能耐?” 林卿砚云淡风轻地一笑:“耶律王爷虽未明言,但他志在四方并非池中之物,若有这个机会,想必他很乐意为宋廷政斗添一把薪柴。毕竟——有人曾埋伏在暗处险些害了他的性命,能报此仇,他必乐而为之。” “好!既然如此,老夫便去拜会拜会这位耶律王爷。” “相国稍安勿躁!不若由我二人先去带话给王爷,待问清了他的意思,再请相国出马不迟。”林卿砚用胳膊肘捅了捅赵攸怜,“阿佑,你说呢?” “啊?都……都行啊……”她胡乱地应下了,想了想又觉着不对劲,忙踮起脚尖凑到林卿砚耳畔问道,“请耶律大哥帮忙,就能救师父了?他能帮甚么忙?” 林卿砚低下头耳语道:“我待会儿同你解释。” “耶律王爷眼下想必住在城中馆驿,”赵普皱眉道,“你们二人现下不宜出现在汴梁城中。” “无妨。我不就山,便让山就我。”林卿砚胸有成竹,“相国便在府中静候佳音罢。” 赵普思来想去,终是应了。 二人躬身拜别,仍从来的密道出城去。刚走进密道,赵攸怜便迫不及待地扯住林卿砚的袖袂追问道:“你们想要耶律大哥帮甚么忙?他能救师父?” ------------ 第一百零六章 同气连枝?行踪泄 昏暗的密道中她充满期待的目光显得格外灼热,林卿砚轻拉过她的手,解释道:“如果王爷与相国同仇敌忾,朝堂上的局势将会大变。届时,不用假以时日、不用委曲求全便能保全赵家,想必相国也不会再阻止我们入宫救皇甫将军。” “弄了半天你是在为我爹分忧啊……”赵攸怜甩开了他的手,鼻子出气低“哼”了一声,“他那么绝情寡义,亏得你还帮他,真是他的好女婿!” 林卿砚自然知道她说的是气话,赵家的安危她比谁都看重,重到她差点用自己的后半生来换。 “好啦!该分的忧也得分啊!你就别皱着张小脸了,小心把皱纹给挤出来……” 出了密道,林卿砚寻到城外的契丹兵传话,当日晚些时候,耶律斜轸便翻进窗子,出现在他们下榻的客栈中。 “林兄弟,这不过一日工夫,便出事了?”说是耶律斜轸,倒不如说是萧焱更为恰当。他一身暗黑劲装做武夫打扮,显然是避开守城官兵出来的。 “萧兄。”林卿砚抱拳让了让,“说来惭愧,不过一日工夫,汴京城中却是天翻地覆,如今确有事求萧兄相助!” “天翻地覆?”耶律斜轸嘴角噙笑,瞥了站在一旁苦着张脸的女子一眼,“我便住在城中,怎并未觉得黄天翻倒、大地倾覆?” “地动由内而生,现于外时,民往往避之不及。汴梁城之天翻地覆亦是这个道理。似我等这般早知天意者,应时渡之,方得始终。萧兄说,是也不是?” “理是这么个道理,就是不知天意究竟如何?林兄弟又是如何知晓这天意的?” 林卿砚侧身摊手,指向一旁的茶座:“萧兄,请!” 三人坐下,林卿砚简明扼要地将这一日的见闻道尽,没有丝毫的隐瞒,亦无半句赘言——他知道,只要耶律斜轸想查便没有他查不到的,坦率相告才不至于失了诚意。 一席话听下来,耶律斜轸算是明白了赵攸怜为何始终愁眉不展。若他只是那个武夫萧焱,他会一拍大腿,立时潜入皇宫中将她的娘亲救出来,只为她展颜一笑——可惜,他不是。 “……事态至此,如今赵相有意与萧兄结盟、共谋大事,未知尊意如何?” 耶律斜轸食指轻敲着扶手,淡笑道:“恕在下直言,经由此事,赵相一门已然不复荣宠。在此时结盟,对我契丹又有何好处?” 赵攸怜在旁听得心底一凉,想反驳却又说不出来话来。 “萧兄此言差矣。”林卿砚道,“近几年来,宋国朝廷中两大政党并立,相互制衡。其一以晋王赵光义为首,其二则是宰相赵普。若赵相一脉倒伏,晋王势必做大,于契丹百害而无一利。相反,若萧兄在此关键时刻选择扶持赵相,此恩此情,赵相焉有不报之理?” 林卿砚所言正中耶律斜轸下怀。 当日,赵光义在汴梁城郊设伏要教他有来无回,并非和他耶律斜轸此人有私人恩怨,而是剑指大辽。近些年,赵光义以大宋晋王之名,广泛结交周遭邦国,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大多数小国都接受了他的笼络,或逢场作戏、或确有此心,不甚了了。 契丹皇帝耶律贤刚正不阿,懒怠与赵光义虚与委蛇,直截了当地将使臣赶出了宫廷,算是将赵光义的脸面狠狠地踩在了脚底下。自此,赵光义就对大辽心生怨怼,遣刺客暗杀耶律斜轸亦是为了打破宋辽盟约,另图他算。 若果真让赵光义掌握住宋国实权,于契丹而言,的确是件大麻烦。 “好!”耶律斜轸笑道,“算我一个!” 正事议毕,二人又留客坐了一会子,饮了两盏茶,林卿砚打开窗口送走了契丹贵客。 耶律斜轸跃下窗头,一袭暗衣很快消失在月影下。林卿砚四顾之下,悄声掩上了窗。 月色微凉,楼底墙角后飞快地窜出一个黑影,急急望城中而去。 汴京,晋王府。 听罢黑衣人的禀告,赵光义遽然反问:“你看清楚了?那人果真是林仁肇之子林卿砚?” “小人透过窗子看得仔细,断不会出错!” “可有一个女子与他同行?” “这……小人却是不知。” “下去罢!”赵光义挥袖遣退了黑衣人,一面喃喃自语:“他?他来汴梁做甚么……” “不论林卿砚来汴梁意欲何为,此番他自投罗网,王爷何不趁此机会拔去这颗眼中钉?” 屋子的角落里坐着一个男人,他的脸埋在烛光的阴影中,晦暗难明。他徐徐地说着,平淡无波的语气下暗涛汹涌。 赵光义挑眉望向他,态度倨傲:“若本王没记错,你与林卿砚还有些交情。怎么?你们之间有过节?” “本就是些微薄的交情,根本不足挂齿。在下既决意投靠王爷,就当为王爷排忧解难。恳请王爷将此事交给在下,三日之内,在下必能给王爷一个妥善的交代。” 赵光义上下将他打量了一番,点头道:“也好,便交给你罢。” 月头在树梢上晃了晃,一点点沉了下去。 赵普三申五令,让赵攸怜不得入城、不得插手前朝后宫之事,他们二人便只能枯坐城外干等消息,也不知道耶律斜轸答应襄助后,事态可有好转,真教个镜里看花、如坐针毡。 赵攸怜心慌意乱,连着几次和林卿砚提起要潜进城中查探,均被好言劝下。她心中苦恼得紧,开始盘算着如何逃出林卿砚的视线,偷偷进一趟城,甚至入一回宫。 这日早朝后,小小的客店中迎来了一位稀客,端的是玉树临风、器宇轩昂。这位公子径直往客房走去,显然是来找人的。 “二哥!”赵攸怜瞧见门后的那张脸,喜得差点没一蹦三尺高,“你来啦!可带了甚么消息?宫中如何了?” “你这丫头!能不能让二哥进去说话?”赵承煦拿手中折扇敲了敲女子的脑袋,昂首阔步地进了屋。 “二哥。”林卿砚起身让过,二人见了礼。 赵承煦刚一坐下,赵攸怜便着急问道:“二哥,是爹让你来的吗?他怎么说?我娘她怎么样了?” “你啊,还是这副火急火燎的性子。”赵承煦一脸无奈,“不错,是爹让我来的。但他就是让我来看看你,让你稍安勿躁,别做出甚么出格的事。” 林卿砚闻言笑道,“相国还真是了解他这个闺女。” “甚么啊!”赵攸怜皱起了眉头,“合着二哥你甚么消息都没有带来?” “一天到晚的哪有那么多消息。眼下朝中相安无事,岂非最好的消息?”赵承煦反问,“难道二哥来看看你,你还不乐意?”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若果真相安无事,那我们便是坐以待毙。静水之下暗潮涌动,那才是最可怕的。” “哟!”赵承煦含笑道,“看来你跟了卿砚这些日子,被*得不错,说起话来深入浅出,倒是像模像样的!” 面对二舅子的夸奖,林卿砚只笑不语。 “你就别寒碜我了。”赵攸怜沉沉地叹了口气,对她这个二哥的到来很是失望。 “好,不寒碜你。我且问你,你的失忆症好全了?” 女子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嗯,好全了。” “这么一桩大喜事到了你嘴巴里,就跟今日吃了三两米饭一般随便。” “府中出了那么大的事,娘现在还被扣在宫中,我怎么笑得出来……” “一码归一码,你的病治好了,就是大喜。” 见兄妹俩相谈甚欢,林卿砚遂起身向外:“你们聊着,我下去吩咐小二泡一壶茶。” 赵攸怜胡乱应着:“去罢去罢……” 林卿砚下楼去后没多久,楼下便传来一阵吵嚷声。起先,赵家兄妹聊得正到兴处,并未在意。后来,吵嚷声渐息,隐隐约约传来两个人的对话,赵攸怜察觉不对劲,朝赵承煦使了个眼色,忙站起身挨着门探听楼下的动响。 她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倾听着,方隐约听着那对话的两个人中,有一人正是林卿砚。 此刻,林卿砚正站在客店的前堂中,面对着将客店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的一众官兵。为首的将领上前一步抱拳施礼:“林公子。” 来人既是宋国官兵,又显然清楚他的身份,林卿砚的太阳穴不由得突突直跳——难道他们是冲着阿佑来的? 他很快定住心神,微笑道:“不知官爷来此有何公干?” “皇上得知林公子人在汴梁,特命下官来请林公子入宫一叙。” “不敢不敢,皇上真是折煞小人了。小人不过偶然途经汴梁,不曾奢望得蒙圣恩、入宫拜见。皇上——又是如何知道的?” “君威难测,下官岂敢妄断!还请林公子速速随我等入宫面圣,勿让皇上久候!” “皇上只命我一人觐见?”林卿砚注意打量那官将的面色,“昔日,我都是随敝国郑王一同面圣的。” “下官奉命请林公子入宫,其余诸事一概不知。林公子这便随我们走罢。” 林卿砚察言观色,心下腹诽道:难道他们还不知阿佑人在此处?既如此,未免赵匡胤疑心,便随他们走一遭,也好将人引走,让阿佑趁此离开。 林卿砚不经意地抬首,目光滑过二楼那扇紧闭的屋门,想到赵承煦人在此处大可帮衬,稍稍定了心,遂含笑道:“小人受宠若惊,这边随官爷入宫。” “不……”藏在屋门后窥探的赵攸怜不由得失声,幸而赵承煦及时捂住了她的嘴,才没惊动下边的人。 “请!”官将侧身让开一条道,林卿砚昂首阔步地出了门庭。 ------------ 第一百零七章 官兵押送?识故人 “二哥!”赵攸怜奋力挣开钳制,怒气冲冲地瞪着赵承煦:“你干甚么!” 说完,也不待答覆,便往三两步走到窗边往下看,楼外的街道中,林卿砚正在一众官兵的簇拥下,登上马车。 赵承煦赶忙将她拉回来,压低声音咬牙道:“你别忘了自己是甚么身份!” 女子全然顾不得他说的话,只喃喃着:“皇上为甚么会知道他在这里?为甚么要召他觐见?这其中一定有蹊跷!不行……不行……” “阿怜!不管皇上召他前去是为了甚么,你要知道,一旦你的身份暴露,让外人知道卿砚就是当初闯进福宁殿救你出宫的蒙面人,那才是大大的不妙!冷静下来,别添乱!” 赵承煦见女子目光闪烁,似乎将他的话听了进去,语气缓和了下来:“走,我们先离开这里!” 另一头,林卿砚坐上马车,在里三层外三层的持刀“护送”下,颠簸着望城门而去。 行至半途,他撩起车帘含笑道:“官爷,进城不是陈桥门更近些?看这路是要往封丘门去?” 守在车外的小兵愣了一瞬,“这……这要问我们头儿,我不知道。” 林卿砚将一切看在眼里,嘴角带笑地放下车帘,心中已有了打算——天子脚下,敢假传圣旨的,怕也只有大宋晋王赵光义的人了。 那小兵答起话来吞吞吐吐且无礼节,显然不曾将他视作皇上要见的贵客。封丘门,他依稀记得那处城门外不远处便是赵光义的私牢。 算算时间,二哥应该已经带着阿佑离开客店,是时候结束这场闹剧了。 车轱辘在石子路上不遗余力地颠簸着,官将纵马在前,兵士押送马车在后。说时迟那时快,一道人影自车厢内窜出,凌空向路边掠去。周遭兵士急拔刀阻拦时,只来得及在后紧追,难成包围之势。 林卿砚意兴阑珊地闪身避过刀剑,他没想到这些“官兵”虽披了一身平平无奇的兵甲,竟都是些小有所成的武者,赵光义手下果然人才济济,似贾殊道这般甘心趋之若鹜的高手不知还有多少。 这些人追得紧,他一时脱身不得,唯有借山石林木躲闪挡格,速度更是缓了不少。转眼间,领头的官将亦举刀追了上来,此人的武艺虽不及贾殊道,刀法却也凌厉非常,林卿砚劈手夺过一兵士的配刃,及时架下了官将的猛力一击。 “林公子,你这是要违命不遵?”官将厉声道。 “在下自然不敢违抗皇命,却不知假传圣旨在贵邦算是甚么罪名?” 那人见话已挑明,遂冷笑一声,手上的刀使得愈发快了起来。林卿砚一面接下他的招式,一面还要分心应付三面而来的刀剑,亦攻亦守,被众兵重重围住了。 忽然,一张数罟从天而降,四面兵士一拉,将林卿砚牢牢地网在了其中。那罟网是用金属丝制成的,结实得很,林卿砚挥刀连斩数下都不能将网破开一个口子。 “林公子,别白费力气了。”那官将举步上前,嘴角噙着一丝笑意,“跟我们走一趟罢。” 林卿砚被困网中已是逃无可逃,索性将长刀往地上一扔,展眉轻笑:“请罢!” 这边,赵承煦护着赵攸怜赶到赵家在城外最为隐蔽的一处宅邸中暂避。赵攸怜堪堪步入府中便急着催二哥进城去打探林卿砚的下落。 皇上突然发难的确超出了赵承煦的预料,他心知不妙,在小妹的面前又只得故作轻松,好言安抚了几句后装作不胜其扰的样子,不情不愿地离了府。 他在最近的陈桥门一问,便知林卿砚等人并未自此门入城,当即生疑,忙回到宰相府派出手下探查,一面紧着向赵普禀告了此事。 赵普刚从城中契丹的官舍回来,便听闻林卿砚被官兵带走,不由得皱起眉头问道:“怜儿如何了?” “孩儿把阿怜安置在城外宅中,她着急要知道卿砚的下落。” “那处终归算不得万无一失,最好尽快安排怜儿离开汴梁。” “可是卿砚下落不明,阿怜定不肯离开。她那脾气犟得很,怕是……” “罢了。”赵普拂袖道,“你加紧查林卿砚的下落,一旦他回来就让他们二人离京。” “孩儿明白!” 赵家正焦头烂额、坐立难安之时,林卿砚已经被“官兵”七手八脚地押入了封丘门外一里地的一处高墙耸立的大院里。 此处正是赵光义私自羁押囚犯的监牢,从外表上看来看就是一幢再普通不过的私邸,院中以石砌墙、以铁锁窗,建起了数十间独立的牢笼。 这处私牢的存在是朝中众所周知的秘密,正是由于赵匡胤昔日的宠信,赵光义才如此有恃无恐。 出乎林卿砚意料的是,在这里,他还见到了一个故人。 “张奉洵?”林卿砚横眉冷目,“你怎么会在这?” 站在他面前的正是清辉殿大学士张洎之子张奉洵。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与林卿砚印象中的那个谦谦伪君子判若两人。 “怎么,让我看到了你林大公子落魄的样子,感到羞耻吗?” “阴阳怪气……邺儿呢?” 张邺是张奉洵的娘给孙儿取的名字。林卿砚早听闻张奉洵离开了金陵,林如菀得到消息后便想着去张家将林如芊的孩子接回来,岂料张奉洵离家时将尚未满月的儿子一同带走了,他一个大男人出走,又无仆从侍婢随行,故而林卿砚一直很是忧心——没想到会在这地方遇见他。 张奉洵耸耸肩,不以为意:“不知道,如果能活下来,就没死罢。” “你说的是甚么浑话!”林卿砚虽然被五花大绑捆成了个粽子,还是气得陡然起身,破口骂道:“你像个当爹的样子吗?芊儿的孩子到底在哪里?他若有个好歹,你对得起芊儿的在天之灵吗?” “你不要跟我提芊儿!”张奉洵勃然大怒,“若不是你不思报仇、一味求安,若不是那小子胎位不正、提早出生,芊儿又怎么会死!是你们害死了芊儿!那小子不配活在世上,你也不配!” “张奉洵,你自己心里清楚,芊儿到底是被谁害死的!我只道你麻木不仁,却不曾想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放过!你说清楚,邺儿到底怎么了?” “亲生儿子?”张奉洵轻笑着,眸中闪过一丝狠厉,“他不配当我和芊儿的儿子!” 看着这个曾经的妹婿,林卿砚胸中怒气翻涌,恨不能冲上前去狠狠地揍他几拳,逼问出孩子的下落。 “林二少爷,你已是瓮中之鳖,还是担心担心自己罢!” 林卿砚眸光似剑,狠狠地刺向他:“你果然还是成了赵光义的走狗。” “不过各取所需罢了。譬如现在,我请你来此,也是因为你身上有我们需要的东西。”张奉洵淡淡地说道,“若我没猜错,你的右臂上有一道疤,穿过手肘从上臂到前臂,伤口极深极长。” “我自幼习武,身上的伤疤数也数不尽,你若需要,我大可帮你划上几道,要甚么样的都可以。” “伤疤再多,也及不上建隆皇帝亲手割的那一道可贵。” “哦?怪不得人人都想当皇亲国戚,皇上伤的疤痕都比旁的尊贵些……” “林卿砚!别在这跟我装傻充愣!当夜入宫劫走皇上后妃的人就是你!若将你手上的疤摆在皇上的面前,他会认不出你便是蒙面闯宫的贼人?林仁肇的儿子落得个以行刺皇帝的罪名处死的下场,倒真是出人意表!” 林卿砚满不在乎地冷笑着:“你既然胸有成竹,为何不把我直接交给赵匡胤,还要煞费苦心地假扮官兵、假传圣旨,犯下一桩又一桩的大逆之罪?” 张奉洵目光一寒,沉下脸来——依他的意思,直接杀了林卿砚才痛快,可晋王有命在前,要他务必问出同心珏的下落,否则他才没工夫在这里和林卿砚磨嘴皮子。 “贾侍卫栽在了你的手上,你以为王爷会轻易地放过你,给你个痛快?” “左右都是要死的,痛快不痛快又有何干?”林卿砚已猜了个七八分,当下打定了主意,正正经经地当个糊涂人。 “你……”张奉洵冷着一张脸吩咐道,“来人!将林卿砚押去刑房!” “慢着!”林卿砚问道,“张奉洵,看在我命不久矣的份上,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把邺儿怎么了?来日我到了九泉之下,和芊儿也好有个交代。” “你以为到了九泉之下芊儿还肯见你吗?实话告诉你,不是我把那小子怎么了,是那小子自己命薄,生出来便带了病,王爷仁厚,命人带他四处求医。若治不好便死了,治得好便活了,如今王爷的手下尚未回报,我也不知那小子是死是活。”张奉洵的语气平淡得像如镜的湖面,不曾因亲生儿子的生死而泛起一丝波澜。 几个劲装男子推门而入,四面围防,推搡着林卿砚往外走去。 ------------ 第一百零八章 虫蛊相通?愿相救 “你说甚么?他……他是被赵光义的人带走的?”赵攸怜猛地站起身,只觉得一阵短暂的眩晕袭来,险些站立不住。 赵承煦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阿怜,你先别急。往好处想想,至少皇上还不知道卿砚就是救走你的那个刺客,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甚么转圜的余地!”赵攸怜一把推开赵承煦搭在她肩上的手,着急得几乎是用喊的:“你知不知道,在江南国的时候赵光义就三番两次地想要他的性命,如今他落在了赵光义的手中,哪还有活路!二哥你呢,还在这里庆幸他的身份没有泄露,不至于牵连赵家!你和爹都是一样的冷血!” “你冷静一点!”赵承煦知道她心中焦急,不曾与她计较,“之前赵光义的确派贾殊道去行刺卿砚,可后来又如何了?贾殊道为何会劫走你,又为何会死在你们的手上?” “因……因为,”她嗫嚅着,“同心珏……” “不错。赵光义想要得到同心珏,所以只要同心珏的下落一日不明,卿砚便性命无虞。” “对……催眠,他们会用催眠术问出同心珏的下落,那……”赵攸怜急切地拉着男子望月色中走,“他已经被带走大半日了,快!再不去救人就来不及了……” “据我所知,整个汴京城就只有贾殊道一人会催眠术。” “甚么?”赵攸怜顿住脚步。 “莫说汴京城,整个中原会催眠术的人都屈指可数,即便是晋王也没这个本事同时纳两位催眠高手入麾下。” 见女子瞠目结舌的模样,赵承煦拍了下她的脑袋:“你以为催眠术是多容易的事?除了海上一些地方多奇能异士外,催眠的术法在中原之地极为罕见。” “那……”她的眼珠不安地转着,“他们问不出来,会……用刑吗?” “终归是要受些苦的。但只要他们问不出想要的答案,就不会下死手。爹正和耶律王爷相商打压晋王的对策,且等个几日,事情应该就会出现转机,到那时……” “二哥,爹不会袖手旁观的对罢?” “爹当然不会袖手旁观……不过阿怜,你也要明白爹的苦衷。赵家树大招风,如今皇上因皇甫将军而心生芥蒂,爹不能在这时候与晋王起正面冲突。” 赵攸怜定定地望着他,双目纯粹得不带一丝杂质,“你今天来,还是想告诉我,稍安勿躁是吗?” “阿怜……” “我明白了。爹现在分身乏术,救不了娘,也救不了卿砚。”赵攸怜撂下一句话,转身望庭外走。 “你给我站住!”赵承煦喝住了她,“你去哪?” 她气冲冲地回过头:“爹不能派人相救,我自己救总行了罢!” “胡闹!爹并非不救……” “凡事讲究个轻重缓急,我懂。”赵攸怜干笑了一声,“放心,我不会自不量力到一个人跑去劫狱。但,我也绝不可能狠心到缚手缚脚、干坐着等那所谓的转机!” “阿怜,你冷静些,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 “我很冷静。”她沉下面色,松开了紧咬着的唇,“我是赵家的女儿,自然不会做出为祸赵家之事。可不管二哥说甚么,卿砚我非救不可。若二哥肯帮我一个小忙,便将漆错带来给我。” “你到底在打甚么主意?” “赵家人不肯救,我让林家人来救总行了罢。如此,爹总不会再担心引火烧身了罢?” 赵承煦沉吟片刻:“罢了,那便随你。” 赵攸怜匆匆书信一封,绑在漆错腿上寄往建阳。信是写给苏鸢的,说她和林卿砚在汴梁遇到了点麻烦,想请彭尚佯带武馆中赵虎、顾孟、齐如风几个武功好的徒弟来汴梁助阵,并再三央他们尽快动身,以最快的速度赶来汴梁,另外此事需瞒着林夫人,免得她操心。。 信虽然寄走了,但赵攸怜一颗心还悬在半空中,七上八下,枯坐府中多等待一刻都是煎熬。直到这一刻,她才体会到甚么叫坐卧不安、如芒在背。 在心头的熊熊烈火上炙烤了整整两日,她还没等到彭尚佯带着人来,反倒先等到了另一个不速之客。 这个不速之客是个姑娘,将日夜蹲守在私牢外的相府手下逮了个正着,顺藤摸瓜见到了赵承煦。那姑娘自称认识林卿砚和赵攸怜,非要见赵攸怜不可。 “羿姑娘?”赵攸怜惊讶地看着赵承煦身后的鹿眼女子,“你怎么会来这里?” 羿迟迟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径直穿过她,在堂中的太师椅上坐下,尖着嗓子问道:“林卿砚是不是出事了?” 赵攸怜皱起眉头:“姑娘是如何得知的?” “你管我如何得知的?我就问你,是也不是?” 赵攸怜正千头万绪,没心思在这里同她纠缠,遂板起脸道:“羿姑娘怕是认错了罢,此处是汴梁城郊我赵府园内,并非姑娘的金蚕谷。若姑娘是来找麻烦的,恕我等暂时没有这个工夫奉陪。” “林卿砚中了我的噬心蛊,他人在哪儿、活得怎么样,我都一清二楚。两日前,我便察觉他心率有异半死不活,没想到他竟被人关进了私牢!”羿迟迟拧着眉兴师问罪,“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半死不活?赵攸怜心底一咯噔,不由得露出了戚然的神情。她犹豫了片刻,终是吞吞吐吐道:“卿砚他……被晋王赵光义的人带走,关在晋王的私牢里,已经三天了。他们想从卿砚的口中问出一些话,应该是用了刑……” “应该?你是怎么当人家娘子的?”羿迟迟伸出纤长的食指,指着女子的鼻子骂道:“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他不仅受了刑,还是严刑!到现在已经只剩一口气了你知道吗!” 赵攸怜方才的意气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感觉自己的心被人狠狠地揪了一下,脚跟发软踉跄了一步。赵承煦赶忙上前扶住了她,却被她哆嗦着推开了。 “哧——弱不禁风,一点用都没有!”羿迟迟丢了一个白眼。 赵承煦看不过眼,挡在小妹身前反唇相讥道:“那羿姑娘可有良策?” “我……” “若是有,怕是也不会来找我们了罢?” “你……”羿迟迟干瞪着眼,气势弱了下去,“算你狠!” 赵承煦稳住了这边,转头想探问小妹的情绪,却被赵攸怜一把拨开。她抢步上前,跪在了羿迟迟的腿边,扑簌扑簌地掉着泪珠:“羿姑娘,求求你告诉我,他怎么样了?伤在了哪里?很……很严重吗?” 赵攸怜忽然放下姿态苦苦哀求,倒把羿迟迟给堵得没了话。其实,她只能感受到那蛊虫在哪里、怎么样,并不知道宿主真正的状况。那蛊虫是靠林卿砚的心头血养着的,若是人死了,虫也活不了。 两日前,蛊虫先是躁动不安,再过几个时辰就慢慢变得萎靡不振、半死不活。她因而推断林卿砚出了意外,若真要说他到底伤得怎样…… “你在这问这些有甚么用?人都在里面了,你只知道在这里愁眉苦脸长吁短叹的,也是鞭长莫及。”羿迟迟义正言辞地反问道:“我就问你一句话,你打不打算救他?” 赵攸怜垂下眼帘,缓缓地滑坐到地上,呓语着:“救……当然要救……” “好!那算我一个!” 见女子一脸怔然,羿迟迟补充道:“我们家那老爷子非要我来看看情况,我带了两个会武的奴婢,一个留下来照顾小人儿,另一个能跟着我去救人。” “小人儿?” “就是我前些日子救的那个先天缺陷的小娃儿,顶多三四个月大。我往他身上种了蛊,替他把腔中的脏器修补好。蛊要种上三个月才能成事,这期间随时有可能生变,所以我只能把这孩子带在身边照看。”羿迟迟摆了摆手,“不说那小人儿了,你打算怎么救人?” 赵攸怜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我已经去信召集人手……” “劫狱还要多少人手?人多反而费事!找几个高手趁夜摸进去便是了。你们守在牢门外的那几个人虽然脑子迟钝了些,武功还不错,就他们罢!” 赵攸怜扭头望了赵承煦一眼,默默答道:“他们不够妥当。再等一天,明夜我们的人该到了。” “等等等!你只知道等!如果他熬不过这一天呢?如果他死了呢?” “那,”赵攸怜道,“我就陪他一起。” “愚蠢!不过天下要是多些你这样的傻瓜,我们做医者的倒是轻松不少。”羿迟迟嗤之以鼻,拂袖而起,“好,明夜就明夜。明晚酉时我再过来。” 语罢,她自顾自地扭头而去。 “阿怜。”赵承煦从背后拍拍赵攸怜的肩,轻声问道,“这姑娘是甚么人?” 赵攸怜轻轻地挡开了他的手,神情淡漠:“肯救他的人。” “你还是在埋怨爹,埋怨二哥?” “我怎么敢?”她仰起脸苦笑了一下,“爹和二哥操心的是家国大事,我不敢打扰,也不能打扰。” “阿怜……” “我没事。只是觉得,这样的家,少了一丝人情味儿。” ------------ 第一百零九章 武徒信义?劫囹圄 第三日黄昏,终是教赵攸怜等到了建阳来的一行人,只是这阵势,颇出乎她的意料。 她原本只打算着由彭尚佯带着几个功夫好的弟子来一趟,正如羿迟迟所说,劫狱用不着多少人,人多反而费事。可没想到,他们这一来便是全员到齐,武馆弟子尽数出动,只余秦本草和秦嫂子在建阳看家。 “彭……彭大哥,怎么大家全都来了?”赵攸怜讪讪地望了一眼坐满厅堂的熟悉面孔,将彭尚佯拉到一旁问道。 “大家听说卿砚和你遇到了麻烦,谁都不肯留下,非要跟来帮忙。我也不知道你们这具体出了甚么岔子,想着人多总没有坏处,便都让他们跟来了。”彭尚佯道,“究竟出了何事?卿砚呢?” “他被关进了晋王赵光义的私牢之中,我写信回去就是想请你们来,一起把他救出来。” “还有这等事!”彭尚佯大惊失色。 “彭大哥,救人的事宜早不宜迟,我想着不如就今夜,你带上几个功夫好的弟子,我们一起去将人救出来。劫狱救人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其他人就先留在府中等消息罢!” “弟妹说的是。” “今夜还会有两个姑娘和我们一同去救人。”见彭尚佯面露疑色,赵攸怜跟着解释道,“其中一位姑娘就是治好我头伤的神医,她侠义心肠抱打不平,带了自己的侍婢前来相助。” 彭尚佯恍然大悟:“弟妹的头伤得以痊愈真乃幸事!我这便去出去交代布置今晚的事。” “有劳彭大哥!” 彭尚佯走入堂中,将赵虎几人单独唤了出去。赵攸怜定了定神,正打算转身出去招呼众人,却见姜楠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身后。 “你寄出信的时候,小雁儿就已经被带走了?”姜楠皱着眉问道,“晋王为甚么要抓他?” 她清楚姜楠不是外人,遂将同心珏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当时小雁儿和你离开建阳去求医,临走前将那半枚同心珏交给了我保管。这次接到你的信,也不知道你们究竟遇到了甚么麻烦,我干脆就把那块红翡玉带在了身上,以备不时之需。”姜楠一手按在心口,那处的衣料内衬中正缝着半枚玉珏。 “要我说,你们今晚先去试着救人,若救不出来也不要逞强,实在不行就拿这玉去换人,终归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 她没想到姜楠处变不惊,在此等危急的时刻还能考虑得如此妥当,忙连声应下了。 姜楠点了点头,转头望堂上走去,掀袍在林清瞳的身畔坐下。林清瞳偏过头,似在问他些话,他亦一一答了,自然而然的默契已不复当初的刻意疏远。 赵攸怜站在帘幔之后看着这一幕,嘴角勾起一个欣慰的弧度,心中的思念与担忧却愈发不可抑制。 “大家远道而来,路途辛苦。这里是些解暑的凉茶并糕点,大家多吃些。”赵攸怜款款步入厅堂,身后一溜儿的丫鬟捧着茶盏糕碟奉上客座。 “多谢师娘!”众人接过茶皆是大口豪饮,这三伏天的暑气果然不是浪得虚名。 “师娘,怎么不见师父?” “对啊,听说你们在此遇到了麻烦,究竟出了何事?” “何人敢找师父师娘的麻烦,我们一起冲过去,将他连窝端了!” 众人喝过了凉茶,一腔热血却烧得正旺,纷纷大方豪言壮语。 “卿砚已经去处置这些事了,若他应付不过来,再请你们出马。”赵攸怜勉力堆笑,“后院中已经给诸位安排了厢房,日夜奔波长途跋涉,不妨先去厢房中小憩片刻,待用晚膳时,我再命人去请。” “师娘可真贴心啊!师父好福气!”众弟子调笑着下了座,熙熙攘攘地往后院而去。蹦蹦跳跳一刻不肯安生的小杂岁走在了最后头,一手端了一只茶碟子,实实在在地盛了好些茶饼茶糕满载而归。 酉时一到,羿迟迟如约而至,身后还跟了个二十来岁灵巧的姑娘,名叫盼儿。 几人聚在了一处,赵攸怜当先说到,此去想要不动声色地将人救出来几乎是没有可能的,势必会见血。 林氏武馆的三个徒弟当即异口同声地表示了为救师父义不容辞的决心。羿迟迟不屑地递了个白眼,算是表了态。彭尚佯自不消说。 七人齐了心,赵攸怜便根据早先赵家的影卫窥视所得的情报,具体安排了劫狱时每个人的分工。 “戌时三刻,私牢外的巡卫换班,戌时四刻,牢内狱卒交接,守卫较为松懈。我们戌时三刻潜入,顾孟、赵虎你们二人扮作巡卫在外接应,齐如风、羿姑娘……” “嗯?”羿迟迟挑眉瞪了她一眼。 赵攸怜只得改口道:“齐如风,还有这位盼儿姑娘负责在牢门外望风,我、羿姑娘、彭大哥进去救人。记住,一旦与他们的人正面交手,切忌恋战!除了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不要伤人性命!” 一番部署下来,已是酉时正三刻。顾孟、赵虎穿上巡卫铠甲,其余五人皆换上了夜行服和佩剑整装待发。 望着明亮得仿佛能照穿一切的月色,赵攸怜的手心隐隐出了汗——能做的打算已经安排到了最好,但她直觉感到,劫狱救人绝非易事,成功的把握并不高。可她没办法再胆战心惊地等着那个看不见的转机,哪怕只是见他一面,听他含着笑对自己说一句话都好。 这七人的武功各有长短,轻功以赵攸怜和齐如风为最。是以,二人在前打头阵,当先翻下高墙,确认巡卫松懈四下无人后,方将其余人唤入。顾孟、赵虎留下,另外五人极轻极快地掠过园地,赵攸怜带头,径直跑向数十独立牢笼中的一间。 彭尚佯以内力化开监牢外的铁索,小心翼翼地抽出门锁,打开了牢笼的大门。齐如风和盼儿守在牢门外,彭尚佯将铁栅门推开一条侧身可过的小缝,年久失修锈坏了的衔接处还是不可避免地发出了尖锐的微响。 戴着蒙脸布的面孔只余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三人对视一眼,点头间,一切已在不言中。 这幢牢笼从外观上看,不过是长宽十丈的石房子,没想到里面却弯弯绕绕地隔出了一条极狭长极曲折的过道,三面皆是石墙石顶,只容两人并排通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还没来得及拐过第一个弯,便见前头两个狱卒呐喊着举刀冲了上来。区区两个狱卒并非彭尚佯的对手,不过碍于空间狭窄,处理起来多费了些工夫,加上方才他们这一喊,只怕不用多久就会引来大批的巡卫。三人不敢耽误,急急穿过倒在地上的狱卒,向过道深处赶去。也不知绕了几个弯,走了至少得有三五十丈路,视线终于变得开阔起来。走道两侧被分割出几间牢房,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稻草霉味……还有,浓重的血腥气。 “林卿砚!”赵攸怜心慌意乱地喊着他的名字,本如空谷幽兰般的嗓音微微地发着颤,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有多怕回答她的是一片死寂。 幸而,没有。 又一个劲装男子从走道尽头疾步而出,此人的工夫比之前两人高出许多,彭尚佯夺步上前与之缠斗之时,赵攸怜和羿迟迟趁机向牢房深处跑去。 在一间间空荡荡的牢房旁快步走过,羿迟迟屏息凝气,感受着蛊虫的气息。 “这边!”她猛地驻足,挥刀斩断铁门上的锁链,一把推开沉重的青铁门,侧身闪了进去。赵攸怜紧随其后。 三两步走过铺满稻草的外间,空气中的血腥味愈发浓重。羿迟迟嫌恶地捏住鼻子,却在推开外间后暗门的一瞬,愣住了。 赵攸怜仓促地推开她,一头撞进门里,在抬头的刹那间,她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一般,整个人战栗不止。 她的面前,男子双手被缚,颀长的身躯被高高地悬挂于半空,一身白衣上伤痕累累触目惊心,每一寸布料都染成了腥红的血色,也不知道究竟伤在了哪里。 “你……你醒醒……醒醒……”赵攸怜哆哆嗦嗦着扑上前,抱住他的膝盖不住地摇晃着。 趁着女子一个劲地想要唤醒林卿砚的工夫,羿迟迟晃过神来,沿着石壁跃上房顶,冲着屋顶与男子手上铁铐的接缘处连砍了几剑,竟没能分割丝毫。 许是被赵攸怜这一阵晃动摇得五内颠倒,林卿砚急剧地咳嗽着,苏醒了过来。 “咳咳咳……你这个摇法,我就是死了都能被你摇活了……” 赵攸怜旋身而上,攀着他手腕上的铁索借力,单手捧着他青一块紫一块的面颊,心急如焚:“你怎么样?赵光义怎能这样滥用私刑!坚持住,我们……我们这就救你出去。” 他勉强抬起眼皮,深情地望着她露在外面的一对桃花眼,苍白干裂的嘴唇勾起半边嘴角,“只怕……只怕你又说大话了……” “甚么?” 赵攸怜仓皇的目光无处安放,便听羿迟迟在旁道了句:“这铁索,斩不开……” “自然是斩不开的……”林卿砚气若游丝,“这铁索乃玄铁铸成,寻常刀刃难损分毫。” ------------ 第一百一十章 以珏赎人?芦竹桥 赵攸怜不信邪,让羿迟迟闪开些,自己攀到屋顶,对着铁索最薄弱的接缘处就是十几下狠劈,霎时间激起阵阵火花,可林卿砚口中的“玄铁索”依旧完好无损,在昏暗的光线下,连道划痕都看不见。 “卿砚!”彭尚佯解决了门外的男子夺门而入,见此状遂断喝一声“我来”,旋即攀上石墙,一脚蹬着石壁,双手握住接缘处,运气于掌想要以内功化索,终究是败下阵来。 “钥匙……这玄铁锁的钥匙呢?”赵攸怜着急问道。 “钥匙在张……钥匙不在这里,别费工夫了。”林卿砚打着精神说道,“你们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铁定惊动了外边的侍卫……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那你呢?”赵攸怜心下焦急,眼眶里不由自主地泛起泪花,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那一刻,林卿砚真觉得他的小姑娘傻的可爱:“我留下,再陪他们玩几天……或者你非要救我走,那就从我手腕子这砍罢……左右我是无所谓的,就是后半辈子得劳夫人辛苦照顾了……” “你……”她气得咬牙,偏生发作不得,恍然间想起了甚么,急切道:“姜楠把那东西带来了,我明日就找赵光义谈条件,把你换出来!” 林卿砚的脑子昏沉得厉害,还是隐约地明白过来她说的是同心珏。他抻了抻眼皮,似乎——还真有些撑不住了。这可不成,他还要守着她,守她一辈子。 罢了,那半珏上是宋国的疆土,赵光义要谋权篡位便也由得他罢…… “让姜楠去,你不要出面……” “好……好!”她含泪应着。 彭尚佯自屋顶落下,贴着石壁听见囚牢外刀剑相撞喊叫连连,忙道:“既然如此,我们便快些离开罢,如风他们怕是快撑不住了!” “成!”羿迟迟不知从哪里变出一颗绿油油的丸药,二话不说就塞进了林卿砚的口中。 “咽下去,保你心脉。” 指尖大的药丸顺着喉道滑了下去,林卿砚扯出一丝笑:“多谢羿姑娘。” “你是得谢我!这药不知用了我多少宝贝的虫研磨炼成的!” 他顿感五内翻涌,差点没将药吐出来。 “那我们走了……”赵攸怜眷恋地望着他,仅靠一丝理智说着告别的话,“明天,明天一早,我就让姜楠去……” “好……”林卿砚也觉得怎么都看不够她似的,“快走罢!” 赵攸怜一咬牙,松手落到地面,转身向外时还依依不舍地回头看了好几眼。男子的面上带着温润的笑,高高地悬挂在空中,仿佛那满身的伤痕与他无关似的。 彭尚佯料得不错,牢笼外,四人已与闻声而来的大批巡卫战成了一片。 他们三人拔剑出鞘,加入了混战之中。几人无暇恋战,一面打着一面向院墙移去。赵虎肩上中了一刀,众人有默契地将他掩护在后,退到了高墙下。彭尚佯将他的手臂扛在肩上,踩地借力,双双跃上了高墙。 “快走!” 余下诸人一个接一个翻出高墙,墙外亦有卫兵伏击,兵力分散,没能拦住这些劫狱的要犯。 赵虎受的伤对羿迟迟来说自然是不在话下,难得的是她这个救人先谈价钱的金蚕谷主竟肯大袖一挥,扔出一瓶药散,让自己的婢女盼儿替赵虎敷药包扎。 他们回府的动静惊动了武馆众人,诸位师弟见大师兄受了伤,忙不迭地端水送药,私下里揣测着他们几人夜半出府所为何事,却又不便明问。 唯有最末的小师弟姜楠被失魂落魄的师娘唤到一旁,前言不搭后语地交代了好些事。 “卿砚同意我们拿同心珏换人了?”姜楠成功地从赵攸怜逻辑混乱的描述中捕捉到了重点。 “是!我打算明日一早便通过我爹安排你与赵光义见一面,可以吗?” “包在我身上!”姜楠拍着胸脯保证——他早就想知道,他的爹甘心为之卖命大宋晋王是何方神圣。 “只是该不该劳烦相国安排,还需考量。” 赵攸怜不明就里:“为甚么?” “赵光义与赵匡胤兄弟不一条心,晋王取那同心珏并非赵宋的千秋万代,更有甚者,他早存逼宫篡位之心,掌大宋舆图以备不时之需。”姜楠分析道,“我们能想到这一层,相国自然也想得到,你觉得,他会将同心珏拱手相让晋王?” 她幡然醒悟。虽然她和林卿砚在一起之后,爹行事间留了一线,不再执著于同心珏的下落,但这不代表他能容许同心珏落到对头的手里。 “我明白了。此事须得瞒着我爹和我二哥。” 第二日一早,杂岁怀里揣着一封信函,昂首挺胸地入了汴京城。他目不斜视神气十足,仿佛在完成一个极其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他赶在赵光义下朝前蹲守在了晋王府门边,待赵光义的王轿自街头渐行渐近,他一个箭步飞奔出去,端着一脸淳厚无辜的笑意,将手上的信高高举起挥动着。 杂岁推说这封信是一个大哥哥给了一锭银子托他送的,孩子终归让人少些警惕,于是这封信没费多大波折便穿过重重卫兵的审核,送到了行队正中赵光义的轿子里。 然赵光义看到信的第一眼便变了面色,命下属带送信人来见时,众人四下望去,已然不见了那送信的少年。 那封信的内容很简单,没有署名没有落款,“今日未时,北水门外芦竹桥上,以宋域半珏换林卿砚,一手交玉、一手交人。” 这于赵光义而言本是一桩喜事——毕竟他苦苦寻觅、想要从林卿砚口中拷问出下落的东西,不用他费心去找,自己便送上了门。可是眼下他却笑不出来。 “回府。” 赵光义将信纸笼入袖中,眉目间的阴云犹未散去。 适才在宫中,契丹南院大王耶律斜轸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朝堂上,毫不避讳地提及上回在汴梁城郊遇刺之时,言明此乃歹人蓄意破坏两国邦交,势要追查到底。他这是公然站在了赵光义的对立面上,言语间既向晋王一党宣战,又给大宋皇上施压……是甚么人给了他这么大的勇气,一出言,便挑衅了半个宋国朝廷! 赵光义的瞳孔猛地缩紧,袖中的拳头握得指节发白——敢挑衅半个宋国朝廷的,自然是另外半个朝廷——赵普,好啊,有你的! 另一头,杂岁一路兴高采烈地出城回府,眉飞色舞地说起自己是如何如何圆满地完成了任务。赵攸怜和姜楠听过他的回报,象征性地夸奖了几句,马上投入了密切的准备之中。 “赵光义定会命大批卫兵押送人质,而我们这边,赵虎受了伤,我又不能出面,就只有彭大哥、羿姑娘、盼儿姑娘、顾孟和如风五个人,负责保护姜楠和接应。须得提防赵光义使诈强行夺佩!” 听完赵攸怜的长篇大论,羿迟迟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要我说,没这么多麻烦!待会儿离得近了,我趁那老贼不注意给他种个蛊,以这个蛊为要挟,他还不得乖乖听话?” “羿姑娘不可!”赵攸怜忙道,“那赵光义是大宋的晋王,手下能士众多、势力广布,若你因此与他结下了深仇,只怕不仅危及你自己的性命,还会给金蚕谷招来灭顶之灾!羿姑娘,我并非危言耸听,望你三思!” “好罢……算你说的有几分道理……” 难得羿迟迟不再插话,赵攸怜赶忙将打算简明扼要地说了出来,堪堪说完,便听屋外一个姑娘尖着嗓子喊道: “谷主……谷主,你可在里面?” 羿迟迟应道:“何事?” 门外的声音显得很是焦急:“小公子午睡,睡了一个时辰怎么叫也不醒,嘴唇也有些发紫,怕……怕是……” 话未说完,羿迟迟已经一个箭步冲出去开了门,接过奴婢怀中的襁褓,当即破口骂道:“你是怎么看的?这叫午睡?分明都昏死过去了。” 她站在门框里,紧紧地将孩子抱在怀中,微侧过身朝屋里道:“未时芦竹桥我有些事不能去了,我的位子让顾儿顶上。” 话音未落,门框里已然不见了人迹,徒留下门外名叫“顾儿”的姑娘和屋里的人面面相觑。 姜楠最先反应过来,干笑道:“这……这孩子是,何方神圣?” 离未时只余三刻钟,赵攸怜只得紧着又同顾儿交代了一番。六人准备妥当,骑上马,望芦竹桥而去。 芦竹桥乃是架于金水河上的一座石拱桥,之所以取名为“芦竹桥”,乃是因着石桥周遭种了大片的芦竹,郁郁葱葱足有半人高。这石桥建在河流最缓最窄处,已有几百个年头,因前些年建了新桥,不必绕远便利了许多,这芦竹桥也就渐渐荒废了,加之芦竹疯长掩盖路径,常常一整日连个人影都见不着。 他们六人提早一刻钟到了芦竹桥畔,不曾想,赵光义的人来得比他们还早。他们一行二十多人,用浸了水的麻绳将林卿砚手脚缚着,推到了桥对岸静候。 更不曾想,那领头之人竟是曾经的学士府公子,张奉洵。 姜楠不曾见过张奉洵,却对这位林如芊曾经的夫君的所作所为颇有耳闻,所以,在听到张奉洵坦然地报上名讳时,他才会瞪圆了眼睛望向林卿砚。 “姜公子不必猜了,在下便是你想起的那个张奉洵。家父清辉殿学士张洎。”张奉洵淡淡一笑,“亡妻,林如芊。” ------------ 第一百一十一章 千钧一发?搏生天 妹夫抓大舅子,这是甚么戏码? 姜楠的头顶上似乎有无数只乌鸦飞过,他回了回神,笑道:“原来是张公子,久仰了!” 张奉洵不再客套,索性开门见山:“东西,姜公子带来了罢?” “自然是带来了。”姜楠自怀中摸出一方叠好的锦帕,放在掌中摊开来,一枚澄红的玉佩赫然展现。 “以佩换人的确是一桩公平的买卖。”张奉洵眯了眯眼,朗声道,“只是,在下如何能知,这玉佩乃是真品而非仿货?” 姜楠遽然握紧掌心:“张公子这是怀疑在下的诚意?想这些世间罕物也不是甚么人都见得的,张公子认不出来倒也不稀奇。在下近日有些眼花,隔着这么老远有些看不清,那桥头旁一身血淋淋跪在地上的是谁啊?是我们要的人吗?别逮个阿猫阿狗来充数!” 姜楠一语言罢,他身后的彭尚佯等人皆是半张着口一脸惊诧——这姜公子,是真敢说啊…… “姜公子不要说笑了。人明明白白地摆在这里,物什却真假难辨。还是请姜公子一个人移步此间,待在下验明玉佩乃是真品,姜公子大可带林公子离去。” 姜楠又挣扎地辩了几句,表现出很不情愿的样子,大手一挥向桥上走去。身后两个丫鬟一人端了一个托盘,亦步亦趋地跟上。 那两个精致的漆木托盘中,一个呈了几张轻飘飘的白纸,一个则摆了只小碟子,上面盛着朱红色的油泥。 这芦竹桥左右不过三丈长,张奉洵手下的人见姜楠不是一人前来,本想喝止,转念一想,谁家公子没两个丫鬟随行充充排场?又见张奉洵并无制止的意思,遂偃旗息鼓。 姜楠阔步下了石拱桥,一直走到了张奉洵的面前,抬眼打量了他背后跪在地上、白衣染血的林卿砚,笑道:“如今我方看得实在了,这就是我们要的人。那也请张公子验货罢!” 张奉洵接过他手上的红翡玉佩,又见两个丫鬟将白纸和红泥捧上前,将信将疑地往佩面上蘸了些红泥,以手抹匀了,覆于白纸上。 抬起半珏时,他方见识到何为鬼斧神工。小小一块玉佩中,竟能印下千万条蜿蜒曲线,细细密密,不甚详尽,便是四海之内最高超的匠人也不能雕刻出这般巧夺天工的仿品。 姜楠负手在一旁闲看:“如何?我这东西如假包换,可比你那被打得浑身是血、面目全非的人真多了。” 张奉洵面上带着笑,徐徐将半珏纳入怀中:“来人,给林公子松绑。” 押着林卿砚的兵士得了令,自腰间拔出匕首,作势要割开手腕脚踝间的麻绳。 林卿砚此时已经是面无人色、头晕目眩,他直觉感到张奉洵不可能这般轻易地放他离开。背后手腕间的麻绳传来窸窸窣窣的摩擦,他忽然一个弯腰伏低了身子,勉强发力向侧边掠了一步,膝盖在粗糙的地上拖出一道血痕,而在他方才跪着的那个地方,兵士举着银光闪闪的匕首刺了个空。 张奉洵退入手下的保护圈中,面色冷峻地说了一个字:“杀!” 顾儿和盼儿将托盘一抛,正中当前两个小兵的脑袋。姜楠拔出鞋管中的短刀,用刚学的入门功夫勉强自保。 盼儿自腰间抽出长鞭,一鞭打落了兵士还欲再刺的匕首:“顾儿,扶林公子离开!” 话音未落,齐如风已然凌空自对岸掠至,刻不容缓地加入了打斗,彭尚佯、顾孟紧随其后。 顾儿不敢耽误,急忙上前扶起林卿砚,一时紧张,也忘了先割断捆着他手脚的麻绳,二话不说便推着走了一步,于是林卿砚一踉跄,两个人双双摔到地上。 “卿砚!”彭尚佯格挡下三支长剑,扭头见到这一幕不由得大惊,偏生分身乏术帮衬不得。 林卿砚早已是强弩之末,一头栽在地上竟连爬起来的力气都不剩。顾儿受了这一吓,忙一个骨碌爬坐起来,去捡地上的匕首割绳子。 也就是在她侧身离开的一瞬,一目兵摆脱顾孟的牵制,瞅准时机绕到她的身后,操着明晃晃的长刀向地上的林卿砚砍去。说时迟那时快,桥边半人高的芦竹丛中飞快地掠出一个瘦削的身影,直冲林卿砚而去。 但有人比她更快。 一颗混杂着泥土的石子从另一处的草垛中凭空打出,划破胶着的空气,准确无误地击中了目兵握刀的手。那一颗石子力道虽一般,但胜在准头。一刀一石,与在南昌的那个初秋夜别无二致。 这便是赵攸怜非要林卿砚教她的“石子功”。 目兵握刀的手吃痛,却没有教兵刃脱手,再要举刀砍下时,却被自芦竹丛中飞出的那个身影挥剑挡下。抬首间,他才发现此人竟是一个姑娘,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望之失神。 “倒下!”林清瞳与他四目相接,话音刚落,目兵便毫无征兆地瘫倒在地上。 她刚想蹲下身去查探林卿砚的情况,那边顾儿已然回过身来,见状一把抽出腰间长鞭,指着林清瞳警惕地问道:“你是何人!放开林公子!” 顾儿来的时间短,二人从未打过照面。 林清瞳懒怠解释,提起剑预备割开捆人的麻绳,却被突如其来的长鞭绕住了手腕。长鞭的另一头紧紧地握在顾儿的手中,两人大眼瞪小眼,互不相让。 姜楠本就自身难保,一回头见林清瞳和顾儿两个人险些要打起来,忙扯着嗓子大喊:“自己人,自己人!快把林卿砚那小子带走!” 果然是一心不能两用,他说话的工夫,手臂上就被划了一刀。 顾儿知道自己拦错了人,赶紧撤了鞭,赧然地上前和林清瞳一起割断了林卿砚手脚上的绳索,费了老大劲将他扶起来,才发现这人已然人事不省。 两个女子一左一右地架起他,往桥上拖去。才走了两步,林清瞳回过头,刀光剑影中姜楠将他那花拳绣腿发挥到了十成,却还是力有不逮险象环生。 她咬咬牙,三两步将林卿砚扶到桥上,撤了手转头往回走。 顾儿只觉得肩上的重量一下子压了下来,尖着嗓子叫道:“你去哪儿?快回来!我扶不动!” 林清瞳提着剑,头也不回地下了桥,快步走到姜楠身边,替他接了几招。 原来是去救情郎了!顾儿望着这一幕,心头很是憋屈。她好好地放着照顾小公子那么轻松的活计不干,偏偏被谷主派来救甚么林公子,还被当成苦力使唤,简直是倒霉透了! 姜楠望着突然冒出来的林清瞳,诧异道:“你怎么来了?卿砚呢?” “人在桥上。我扶不动。” 姜楠前后左右一打量,遂高喊一声:“撤!” 众人且打且退,先后上了桥。彭尚佯断后,据桥以守,掏出一枚烟弹掷向地面。 “砰——” 一时间,桥头烟雾缭绕,甚么也看不见。待浓烟散去,林卿砚等人早已失了踪迹。 张奉洵拨开人群走到桥头,望着众人消失的方向,缓缓攥紧拳头。 出了芦竹林,赵攸怜便和众人会合了。这是他们一早说好的,借助芦竹桥边疯长的芦竹为隐蔽,她藏在暗处以备不时之需。林卿砚教会她投掷石子的法门,练了这些日子虽然已很熟稔,却是头次在如此紧要的关头用,幸而未出甚么岔子。 林清瞳的到来诚在他们意料之外,只是眼下赵攸怜没有工夫细问其中缘由。她与林卿砚共乘一骑,他满身的伤口让她不知道扶着哪里好,而他血污之外再添泥浊的面庞,让她恨不能将那羿迟迟的小丫鬟顾儿揪到跟前劈头盖脸骂一通。然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林卿砚的伤还得劳羿迟迟救治,念及此,她一夹马肚,赶过了并排齐如风和盼儿的马匹。 因着马的数目不够,回去的路上林清瞳和姜楠乘的也是同一匹马。一路上,姜楠抱着胳膊说使不上劲,林清瞳竟然破天荒地信了他的话,让他坐在后面,自己操持着缰绳。 “你是偷偷跟我们来的?”姜楠环着女子的纤纤细腰,心猿意马地问道。 “嗯。” “为甚么要来?” 林清瞳随口敷衍道:“没甚么为甚么。” “是因为你的义兄吗?”姜楠募地沉声道,“可惜,你也看到了。他的媳妇将一切谋划得万无一失,在林卿砚的事情上,她从来不容许有意外发生。你这一趟,算是白来了。” “白来了吗?”女子在前清冷地笑了一声,“我不是还救了你这个学艺不精的小师弟吗?” 她的话顺着两颊边呼啸而过的风,一字不落地传入了姜楠的耳中,他环在身前的手一僵,很难得地遭遇了一次生平为数不多的词穷。 恰此时,后边顾儿的马正好赶了上来,姜楠隔着一丈远吆喝道:“顾儿姑娘,你们谷主养的那个孩子是何方神圣啊?怎么这会儿还好好的,下一刻就要抢救了?” 顾儿起了兴致,侃侃而谈:“嗐!就是谷主救的一个脏腑不全的小娃儿,谷主给他种了蛊续命。可娃儿年纪太小,有些受不住这蛊,须得三个月过后才能种老实了,这期间啊,时不时的就会出事儿。这不,两个时辰前,我看那小公子啊……” 林清瞳集中精神驾着马,可身后男子和女子的谈笑总是不断地飘入她的耳畔,搅得她心烦意乱。 可究竟是为何心烦意乱,她也说不上来。 ------------ 第一百一十二章 重伤苏醒?小人儿 赵攸怜是以救火追亡的心态,扶着奄奄一息的林卿砚回到府上的。 岂料,羿迟迟从房里被请出来,走到林卿砚跟前睃了一眼,摆了摆手:“他这死不了,找个寻常的大夫给开几帖药,自己好好养着罢!” 说完,不待赵攸怜再求,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羿迟迟口中的死不了,便是林卿砚眼下这般昏迷不醒、半死不活。赵攸怜稳住心神,忙命下人去请牢靠的郎中。 他们此番以珏换人的打算瞒得很紧,就连私宅中的下人也是直到他们将林卿砚救回来,才知方才那么多人出府是去救人的。下人一面去请郎中,一面便将此事报给了相府,赵承煦很快带着府医匆匆赶来。 趁着府医在房中给林卿砚处理伤口的空档,赵承煦硬是把小妹拉到了院里,抛出了内心的疑惑:“你们昨夜劫狱不是无功而返吗?怎么突然就把卿砚救了回来?赵光义的人可有难为你们?” “难为不难为,人都救出来了。二哥不必担心,我没有露面,也没有打着爹的旗号。” 赵攸怜见他如此迫切而来,便是为着问这些话,不免有些心寒。 “你们是怎么救出人的?总不至于大白日的去劫狱罢?” “人反正救回来了,我也没有违背和二哥你的约定,至于其他的——二哥难道不该想想,若能早几日去救人,卿砚也不会受这么多的苦!” 赵承煦还想再问,却见女子索性别过脸去不看他,只伸长了脖子往屋门的方向望去,两道秀眉紧紧地拧在了一起。他只得叹了口气不再追问,说了些无关痛痒的安慰之词,遂转身离开了。 林卿砚恢复意识是在翌日早晨。 府医说,他身上虽有百十来道浸了盐水的鞭伤和刀伤,却极有讲究地未伤及要害,加上人年轻精健、武功底子上乘,这性命确无大碍。只是连着被折磨了多日,失血过多精疲力竭,需要好好休养——昏迷不醒,也是休养的一种方式。 林卿砚是在一阵嘀咕声中睁开眼睛的。 “……你说你啊,总是这么不小心,我可不想守寡啊……要是让我守寡,我宁可去地府找你,把你揪出来狠狠地打一顿,才能解气!欸,你的,你的手指动了……你要醒了对不对?眼皮,眼皮跳了!喂!林卿砚,你快点给我醒过来!你再不醒过来试试看?你是不是听得见我说话?你再装死?啊……” 他一睁开眼,便看见女子惊讶的表情定格在视线正上方,她动人的桃花眼下挂了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显然是一夜未睡。 “你……你真的醒了?”赵攸怜显然有点难以置信。 他觉着很是好笑:“是谁一直在我耳边嘀嘀咕咕着,要我醒的?” “我那是太无聊了闲着没事干,自言自语……”她死撑着嘴硬,眼眶中的泪却不争气地淌了下来。 “这有甚么好哭的……”林卿砚轻笑着,想要拭去她眼角的泪,却发现手上脱力,怎么也抬不起来,“放心,我不会让你守寡的。” “谁要给你守寡啊!”想到他刚刚将话全听了去,她的脸就烧得滚烫,“我那说的都是气话,我想着你睡得也够久了,说些话激一激,说不定就醒了。看,这不是醒了吗?” “那真是亏得娘子智勇无双。” “你总算是醒了,大家伙还在为你担心,我出去和他们说一声……” “别走。”见她背过身揩去眼泪,他不由得一阵心疼,“最担心我的人,不已经在这了吗?坐下,让我好好看看你。” “有……有甚么好看的……”赵攸怜嘴上嘟囔着,还是乖乖坐下了。 林卿砚顺势拉过她的手,揉在掌心中:“让我好好看看,我的夫人,原来这么能干!” “你胡言乱语些甚么……” “这哪是胡言乱语,分明拳拳赤诚、字字真心。” “你以为我会信你?快省省罢,都丢了半条命还在这里油腔滑调!” “不过要我说,你真没必要替我担心。其实我吧,并非是撑不住了才昏过去的,是想到我堂堂一个七尺男儿,竟然还要娘子来救,为夫觉得很是惭愧无颜见人,这才……” 赵攸怜突然弯腰,将头贴在他的胸膛上,玉臂轻舒,怕碰到他的伤口,只能极轻极缓地环住他紧实的腰身。 “别说了……” 她死死地咬着唇,克制的哽咽很快变成微微啜泣,到最后索性放声哭了出来。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地哭过了,哭得像一个耍无赖的孩子。 林卿砚勉力抬起胳膊,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待她哭得痛快了,方温声劝道:“没事了,没事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她倏地直起腰来,眼眶红红的,两颊上还挂着泪痕,伸手往林卿砚的肩膀上不轻不重地一搭:“哦?都没事了?” “谋杀亲夫啊!”林卿砚立时装出一副龇牙咧嘴的模样,连声讨饶:“有事有事……伤筋动骨一百天……” “有事就给我好好躺着!再敢逞强你试试看?” “好!都听娘子的!” 屋门突然从外面被推开,武馆的弟子摩肩接踵地涌入房中,一个个脸上都带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诡异笑容。 “师娘威武!”杂岁冲在了最前面。 看着鱼贯而入的熟人,赵攸怜勉强保持镇定:“你们……你们都甚么时候来的?” “也没有来很久啦。”杂岁答道,“我有事来找师娘,这才发现师父已经醒了,就赶忙叫师兄们来。师娘你哭得太专心了,都没有注意到我们……” 赵攸怜已经能想象得到杂岁趴在窗口,挤眉弄眼地吆喝众人来看她窘态的情景了。 “咳咳……”她清了清嗓子,“你有甚么事找我?” “哦!差点忘了!是那个羿姑娘,她要走了,让我来和师娘你说一声。” “羿姑娘为何走得这般急?她现在人在何处?” “她让顾儿和盼儿姐姐回客栈去收拾行李,自己抱着孩子在前堂等,不知道现在走了没有。听说是因为那个小孩子快不行了,她们紧着带回去医治。” 想起那孩子可怜的身世,赵攸怜不禁摇头浅叹,转头对林卿砚道:“羿姑娘刀子嘴豆腐心,虽然嘴上锱铢必较,却远道而来相助……我先去送送她。” 前脚赵攸怜一走,后脚众弟子将林卿砚团团包围住了,一脸坏笑地嘘寒问暖。 那一头,赵攸怜径直走到了前堂中,见羿迟迟正怀抱着襁褓坐在桌子上,小腿悬在空中晃着,浑身上下都透出江湖女子不拘小节的豪放。 “羿姑娘!” 羿迟迟偏过头去看了赵攸怜一眼,点了点头:“你来得正好,我先回金蚕谷去。这小东西果然是个没福的,受不得体内的虫蛊,我只能先把蛊杀了,先保住他的小命。这不,为了治他打娘胎里带出的病,还得尽早再种一回蛊,出门在外甚么都没有,还是先回去了……” 赵攸怜望着这张神气十足的脸,眉眼不自觉地柔和起来:“羿姑娘,不知道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是个很善良的姑娘。” “哦?是吗?”依着羿迟迟的性子,本是要反过来讥讽一番的,不知为甚么,这回她只是挑了挑眉,“谢了。” 赵攸怜低头看去,女子怀中的襁褓包得严严实实,垂下的一角毯子遮住了孩子的半张面庞,依稀可见是个惹人怜爱的乖巧模样。她正想撩开毯角,好好瞧瞧这可怜的孩子,顾儿和盼儿迈进了门槛,两个人的背上都负着行囊。 “谷主,都收拾妥当,可以启程了。” “好!”羿迟迟跳下了地,对赵攸怜道,“我先走了。等林卿砚醒了,你帮我带句好!” “他刚刚已经醒过来了。羿姑娘可要见一见?” 羿迟迟犹豫了片刻,摇了摇头:“不必了。让他好好养着,别忘了,他还答应过替我办一件事。”顿了顿,她斜睨了赵攸怜一眼,“你还不错,好好当他娘子罢。” 赵攸怜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含笑点了点头。 “后会有期!”羿迟迟望门外走去,转身的动作带起气浪,她怀中垂下的毯角忽地抬了起来,露出了那孩子整张面庞。 只那不经意地一瞥,赵攸怜的眼睛募地睁大——这孩子,似乎在哪里见过…… “且慢!” 羿迟迟犹疑地转过身,却见赵攸怜提着裙裾急急追了上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怀中的小娃儿。 “羿……羿姑娘。”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抖,“这孩子,我见过……” “你见过?”羿迟迟觉得她这话莫名其妙,她可不是见过这孩子吗?从金蚕谷到汴梁,若说见,也见过好几次了罢。 以往多是见这小娃儿蜷缩在襁褓中,被人抱在手上,这的确赵攸怜第一次得以看清这孩子的眉目。 可若不是这无意的一瞥,恐怕她永远不会发现,羿迟迟救的这个孩子,正是林如芊与张奉洵不过几个月大的儿子——张邺。 ------------ 第一百一十三章 近墨者黑?潜宫禁 当赵攸怜把孩子抱到林卿砚的面前时,后者险些以为是自己伤得迷糊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邺儿……真的是邺儿……”他颤抖地伸出手想要抱一抱这个孩子,芊儿唯一的孩子。 想到他眼下的身体,赵攸怜不敢让他抱孩子,只将张邺肉嘟嘟的小脸送上前了些,扶着他的指腹轻轻抚摸。 林卿砚缓缓阖目,念念有词:“芊儿,你看到了吗?邺儿,你的儿子,他还活着……” “我一直没来得及问你,张奉洵是怎么回事?他又成了赵光义的走狗?” “他?”林卿砚冷笑了一声,“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 “那邺儿这又是怎么一回事?他怎么会被人送上了金蚕谷,托羿姑娘救治?我们在金蚕谷中的时候不是还曾听说,这孩子是个孤儿,他的爹送他上山后便自杀了?” “邺儿因为早产先天有缺,张奉洵说过,是赵光义派人带邺儿四处求医。许是那人知道金蚕谷规矩刁钻,便假称是邺儿的父亲,而后自杀相逼。这中间出了些岔子,导致张奉洵也不知道邺儿的下落。”林卿砚忽地擒住了女子的手,“从今往后,邺儿便跟着我们,好吗?” “自然是好的。”赵攸怜疼惜地看向怀中的小脸蛋,“可是羿姑娘说了,邺儿身上的病还未痊愈,要先回金蚕谷中医治。还有一事,羿姑娘有多疼爱邺儿,我们都看在眼里。我担心若现在就告诉她我们想抚养邺儿,一是她未必情愿,就是答应了,只怕她也不会再像以前那般尽心尽力地救治邺儿。我方才并未和她明说邺儿的身份,只是央她再住一日,好话说尽才求得帮她带半个时辰孩子的机会。” 她条条是道地分析完,抬起头发现林卿砚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你这么看着我做甚么……” “没甚么,我就是觉着,我的娘子果然智慧无双。” “少在这油嘴滑舌的!你拿个主意!” “虽说这有点恩将仇报的意思罢,但那羿姑娘算计了那么多人,也合该被人算计一回。”林卿砚收起玩世不恭的笑容,“先瞒着她,让她治好邺儿的病,到时候我们再上山去要人。” “算计谁都逃不过被你算计。” “你这可是倒打一耙了,这主意还是你提的……” “我这是近墨者黑……” …… 送走了羿迟迟等人,赵攸怜想起人多终究眼杂,城郊之地,一栋宅邸中平白多了这么些人进进出出,毕竟引人注目,遂和众弟子说起,如今林卿砚性命无虞,只是要在此地多调养些时日,劝他们先行回建阳。 众人一合计,的确是这么个理。除了姜楠以胳膊受伤为由躺在床上不肯走、林清瞳板着张冷脸直截了当地说她要留下外,其余人齐齐踏上了归途。 林卿砚又将歇了两日,已能下地行走自如了。他身体底子好,又在床上躺了这些日,早就闲得发慌,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气似的——可偏偏,他亲爱的娘子责令他在床上继续躺着,不准在下人面前表现出伤情好转的迹象。 让他更憋屈的是,他娘子打的主意并非是为了他更好地休养,而是—— “我看二哥这两日总明里暗里地催我们离开,想来是爹的意思,担心我们再留在此地,暴露了身份。可师父还关在宫里,我如何能放心?你就好好地在床上躺着,养个十天半个月的伤再说,我就不信二哥能让人把你扛到马车上去。” 为了弥补他被困在床上活动不得的损失,赵攸怜日日陪在屋子里,时而谈笑,时而饮食,时而——便如现在这般,在房中一圈又一圈地踱着步,苦思救母之策。 赵普虽失了皇上背地里的支持,在明面上却得了耶律斜轸相助,换而言之,便是大辽的相助。几日过去,朝中的败局渐渐扭转了过来,形势一片明朗。 “可是爹却只字不提救娘的事!你说,他是不是负了心,想索性抛弃娘了?” 不待林卿砚答话,她索性愤愤然下了定论:“天下的男人都是一副德行!” “欸你这话我不同意啊!”林卿砚盘腿坐在榻上,正运功调息,乍闻此番论断,不由得出言抗议道:“且不说相国是否果真弃皇甫将军于不顾。就算是,这天下的男人也不能一概而论!譬如……” “行了行了,你又要自吹自擂了……”赵攸怜不屑地摆了摆手,仍焦躁地在屋中踱着步。 “你别走了,走得我眼都花了……” “我不走,那你倒是想个法子把我娘救出来啊?”赵攸怜对他的话充耳不闻,摆了摆手,“算了算了,你还是赶紧调息罢。自己的伤还没好……” “伤没好利索,并不妨碍我用脑子。” “你说甚么?” “我说啊……我似乎想出了一个救皇甫将军的办法。”林卿砚露出了狡黠的笑容,伸手在身侧的床上拍了拍。 她将信将疑地走上前去坐下:“快说,是甚么办法?” “你忘了?我那个会催眠术的义妹不是还留在府中?” “清瞳?”赵攸怜仍是不解,“那又如何?” 林卿砚笑得神秘兮兮:“如果我们将皇甫将军救了出来,而建隆帝碰巧不记得她还活在世上这一桩事了——那又如何?” 愣了足足五秒,赵攸怜猛地一拍男子的肩膀:“可以啊你!” 林卿砚很受伤地抻了抻胳膊:“手下留情啊,娘子!” “好好好……给你记一大功!” “只是记功?没有些实质性的奖励?” “那就奖励你打坐调息一整日,早日康复!不跟你说了,我要去把你这大功付诸实践!” “哎,你跑慢点……” 盛夏的夜褪去白日的燥热,透出丝丝缕缕的凉薄之意。一轮将圆未圆的月挂在枝头,照亮了碧瓦朱甍的贝阙珠宫。赵攸怜和林清瞳穿着夜行黑衣翻入宫墙,在相府影卫的引路下,准确无误地找到了皇甫罗暂住的晏鹊榭。他们放倒了两个在偏窗外把守的侍卫,干净利落地潜入了楼中。 皇甫罗喜静,故而屋中并无多少宫婢服侍。赵普派的影卫很是得力,悄无声息地打晕了在外间听命的两个宫婢,以至于他们出现在皇甫罗面前的时候,并未惊动任何人。 彼时皇甫罗尚未安寝,正坐在梳妆台前发着怔,她努力地想要去回想过去的那些人、那些事,想得入了神。直到看见镜中映出的影子,她才猛地转过身,警惕地打量着眼前的三道人影。 “娘!是我!”赵攸怜扯下面巾,含笑走上前。 “怜儿?你怎么会来这里?”皇甫罗的桃花眼募地睁大,一时竟忘了自己的腿疾,撑着台案想要站起身。 赵攸怜赶忙上前搀扶,一面解释道:“外面都打点好了,我们是来救娘您出去的。” “打点好了?”她面露惑色——如何打点?下令将她抓来、软禁在此处的是大宋的皇帝,圣意一日不改,他们能有甚么办法? 赵攸怜看出了她的疑惑,轻拍着娘发凉的手背,面上笑意不减:“放心,爹那边都和皇上暗地里商量好了,但皇上的面子还是要顾全的。他是故意装作不知道,任我们进宫将娘您救出去的。” 果然,近墨者黑。和林卿砚那家伙在一起久了,连她也扯谎不带脸红了。 “是吗?” “娘!你不信旁人,还不信女儿啊?女儿还能诓你不成?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回家去。” 赵攸怜说罢,手上使劲想要将她搀起来,却被反扣住了手腕。 “娘?” “怜儿,你告诉我,”皇甫罗面色清冷,眸中似有几种情绪交织不明,“我当真是你爹的妻子?我当真嫁给了他十六年?” “娘……你现在想这些做甚么啊。”赵攸怜知道有些事瞒不住了,只得闪烁其词,“我承认,当时爹为了让娘您安心,略去了些往日的嫌隙芥蒂。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待你回到家再好好问他。走,我们先出宫……” “那皇甫罗呢?”她的纤纤细指仍扣在女子的脉门上,“皇甫罗又是谁?” “皇甫罗啊……”赵攸怜面上带着笑,微微地侧过脸,朝林清瞳使了个眼色,“女儿跟你说实话罢……其实那些陈年往事我也不是很了解,爹他呢,也很少告诉我知道。我就算全告诉你了,其实也没多大用……” 她正侃侃地说着,林清瞳手上捧着一件黑色的披风上前来,低低地唤了声“夫人”,便要给皇甫罗披上。 “等等。”皇甫罗瞟了林清瞳一眼,示意她住手。可就在视线滑过面巾上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的那一刻,她却再也移不开目光。 林清瞳同样望着她的眼睛,亟待施术让她睡去的那一刹那,门外忽然响起了一声高呼: “皇上驾到!” 怎么他们还没去找赵匡胤施瞳术,他反倒先找来了…… 赵攸怜惊疑地望向影卫,后者皱着眉摇了摇头。 “清瞳,”赵攸怜道,“先等等。” ------------ 第一百一十四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 晏鹊榭里的这个腿脚不便的主儿不出来迎接圣驾是常有的事,宫人们见皇上并不怪罪,也便随她去了。 赵匡胤昂首阔步地步入了晏鹊榭,在宫婢无谓的引路下径直迈上了二楼的阶梯,大袖一挥,让不必跟了。 二楼的外间只有一个低眉顺眼的丫鬟屈身行礼,他淡淡地扫了一眼,望内间而去。 那个女人正背对着他坐在梳妆台前,透过镜面的倒影可见她仿佛失神的容颜。 “如何?太医日日来施针,可想起些事了?”他掀袍在一旁坐下,嗓音沉厚带着天家不可轻视的威严,动作随适却似相识多载的老友。 “不曾。”女人仍背对着他。 “哦?若是不曾,你为何不敢看朕?” 皇甫罗扶着台案缓缓转过身,面色素淡:“若是想起些事,臣妇便不敢面对皇上了吗?” 许是那句“臣妇”刺痛了他的耳朵,赵匡胤横眉怒目紧紧地盯着她的脸,似乎要将她整个人看穿似的。 “不知皇上驾到,有失远迎,望皇上恕罪。” “你当真知道自己犯了何罪?朕怎么没觉得。” 皇甫罗只是颔着首:“皇上赎罪。” “皇甫罗啊皇甫罗,枉你巾帼半世,到头来竟尽忘前事,成了这副柔柔弱弱的模样。”赵匡胤沉着嗓子冷笑,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的女人,伸手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你的武功呢?你的傲气呢?你的国仇家恨呢?你自己好好看看,你沦落成一副如何可悲的模样!回来,我要你回来!” 她本应该感到害怕的,可这些日子被软禁在这晏鹊榭中,她的心境却愈发平和。 不知道是不是太医的施针起了效用,她开始去回想那些她曾不愿触碰的往事,可似乎有一道墙遮挡住她的视线,只有推倒这道墙,她才能看见过去的自己。 但,有些东西渗过脑中的这道墙潜移默化地透了出来——是寒气。她仿佛感受到墙的那一头是滴水成冰的暮岁寒天。她已经知道自己是皇甫罗,却又不是真正的皇甫罗。真正的皇甫罗应该是个凛若冰霜的女子,而她在一点一点地冲破枷锁,重新回到这个人间。 “若那个我回来了,皇上就满意了吗?”她的下巴被男人捏着,眸间却恬淡清平、波澜不惊,“那皇上何不亲口告诉我那些往事、那些国仇家恨?” 她的眸过于清冷,像极了当年的那个皇甫罗,赵匡胤不由得一晃神,哂笑道,“朕要你自己想起来,朕要你爬出蜗壳,避无可避。那才是朕认识的皇甫罗,那才是敢和朕为敌的皇甫罗!” “若是她回不来了,又如何?” 他发狠道:“那你便在这晏鹊榭住到老、住到死!除非赵普有谋朝篡位的胆子和能耐,否则不管他有多少勾结外邦、结党朝野的本事,你们都休想再见!” “皇上请用茶!”堂中倏地响起一道清脆的嗓音。 赵匡胤偏过头,见方才在外间服侍的婢女捧着茶盘站在一旁。 “不用!你退下,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那婢女却像是没听见皇上的吩咐一般,自顾自地捧着茶盘送上前去,赵匡胤心中烦躁,瞪了那婢子一眼正欲发怒,却被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给牢牢地攫住了视线。 那婢子,正是林清瞳。 赵匡胤捏着女人下巴的手不自觉松开,高大的身躯定定地立着,目光涣散地望着林清瞳。赵攸怜忙掀开帷幔跑了出来,揽着皇甫罗温声安抚:“娘,没事了,没事了,我们这就回家。” 影卫亦从暗处出来,望了黄袍男子一眼,低声道:“怜小姐,现在动手罢?” 赵攸怜左右打量了一番:“你先带我娘离开……” 皇甫罗募地发问:“你们要做甚么?我要留在这里。” 施行催眠术之时最忌打扰,赵攸怜担心她说话的声音过大,打断了林清瞳对赵匡胤的控制,那便真是大大的不妙了。 “好……娘你留在这里看着,但是不能出言打扰,否则功亏一篑,女儿这条命可就赔在这了,你忍心吗?” 晚间的凉风拍打着精致的雕花木窗,夜,静得可怕。 皇甫罗的视线移向相对而立的林清瞳和赵匡胤,徐徐地点了点头。 “清瞳,开始罢。” 林清瞳微微眯眼,眸中的光变得凌厉起来。 “你是谁?”她问道。 赵匡胤木讷地答着:“朕乃大宋天子,赵匡胤。” “皇甫罗是谁?” “皇甫晖之妹,叱咤战场的皇甫二小姐。这个女人,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她还活着吗?” 赵匡胤眉头微皱:“还活着,她没死,没死……” 赵攸怜紧紧地盯着二人的对答,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林清瞳默然片刻,重又问道:“你好好想想,皇甫罗,她还活着吗?” “她……”面对这个问题,他难得地犹豫了半晌,支支吾吾起来,“她不会死的,她不会死的……” “想清楚!皇甫罗,皇甫晖之妹,叱咤战场的皇甫二小姐,她是不是死了?” 赵匡胤怔了怔,放弃了挣扎:“是……” “怎么死的?” “她杀了慕容延钊之后,重伤在身,坠崖而亡。” 林清瞳似乎对这个回答比较满意,紧接着问道:“你前几日和宋同平章事赵普有过争执?” “是。” “为甚么?” 赵匡胤想了想,“记不得了。” “既记不得了,便不要再执着。” “是。” “晏鹊榭里住的女人,是你放走的,若有人问起,让他们休要再问此事。” “好。” “睡罢。” 话音落下,赵匡胤双腿一软向地上倒去。影卫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架着胳膊把他拉到床上平躺着。 “清瞳,你真厉害!” 赵攸怜面露喜色,上前拉着林清瞳连声夸赞,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只是她光顾着高兴,却没注意到坐在梳妆台前的皇甫罗面色一点点变得苍白,身子不由自主地打着战,像是被窗外吹进的丝丝凉意给浇了个透。 “娘?你怎么了?”赵攸怜转过脸来,才注意到女人的异常,忙蹲在她的腿边探问。 皇甫罗颤抖着抬起手,缓缓地抱住自己的头,整个人陷入不住的痉挛中。她死死地咬着唇,似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将唇瓣咬出了血也浑然不知。 赵攸怜彻底慌了神,“怎么了?娘你哪里不舒服?说啊!是不是头疼?娘……” “怜小姐,夫人,还是快些离开皇宫罢!”影卫催促着,且不说他们在此处已经逗留太久,就是眼下这母女二人闹出的动静,极有可能引来楼下的侍卫。 赵攸怜回过神来,心知留在此地也是无益,“快,带娘出宫去寻医士!” 影卫得令,举步上前正要将皇甫罗打横抱起,不料后者突然松开了脑袋,反手一指,点中了他的穴道。 “夫人……”影卫立时动弹不得,惊愕之下不由得暗道:老爷不是说夫人已经忘了武功吗?怎么会…… “娘,你做甚么……”赵攸怜亦是大惊失色。 皇甫罗眸色澄明,一派清冷,与方才判若两人。 “小怜。”她淡淡地唤道。 赵攸怜睁大了眼,跌坐在地上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的女人,口中逸出支离破碎的两个字:“师,师……父……” “你还知道叫我一声师父?”皇甫罗双瞳透出的光寒到极致,她冷笑了一声,“你和赵普倒是做的好局。” “师,师父,你都,都想起来了?” “我若想不起来,便由得你们这般诓我吗?”她一掌拍在妆台上,脂粉钗蔻震落满地。 “师父,你听我解释!我和爹都是为了你好,你既忘了往事,若能换得后半生无忧无虑,未尝不是因祸得福!爹他是想保护你……” “住口!我用得着赵普那一介小人保护?他不过处心积虑地想将我困住。小怜,师父真是错看了你!”语罢,皇甫罗运掌发力,自妆台角上生生拗下两长条木料,以木支地,站起身来。 赵攸怜暗道不妙,如今影卫穴道被锁,她一时半会儿也不知怎么解,林清瞳的武功底子尚浅,帮不上甚么忙,若皇甫罗一怒之下执意离去,她根本没有把握能拦得住她。若是她有意躲着他们,销声匿迹隐于江湖,只怕这辈子都再见不得。 “师父息怒!此事的确是我和爹欠考虑,师父若生气,便闯到相府之中向爹讨个公道!对,不单单是他此番诓骗师父之事!这些年,我待在相府之中,如一个私生女一般,相府上下从未将我当正经小姐看待。平日里,我极少见到爹,便是见到了,也是寥寥几面。我从未体会过所谓的父女之情!师父,你要替我讨回公道!” 皇甫罗斜了她一眼,轻笑着:“倒亏得你这般听他的话。” “那是因为爹很严厉,不苟言笑。他的吩咐,我一向不敢不听,若是犯了错,他可不像师父你这么好,让徒儿多练几个时辰功便是。轻则禁足几天,重则几个月,对!师父你说得对,他就是喜欢将人困住,他就是想要将一切都握在掌心里……” 赵攸怜滔滔不绝地“控诉”着,生怕自己一停下来,下一秒皇甫罗的衣角便会消失在窗外。 “你有了林卿砚那小子,何须师父替你讨公道?” 皇甫罗拄着简陋的“双拐”,轻巧地“迈”了几步,似在试手感。 赵攸怜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他哪有胆子和我爹拍桌翻脸啊!他比我还听爹的话……师父,你难道不恨爹吗?我们一起去找他,将一切都说清楚!” “恨?”她似是在问自己,“若是恨,我便该立时将此人毙于掌下!” 她视线终处,赵匡胤正平静地躺在床榻之上,人事不省。 ------------ 第一百一十五章 各行其是?孰是非 赵攸怜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可我恨的,是后周的大将赵匡胤,而非大宋天子。死了一个后周大将,或能止两国战事,造福一方百姓。可死了一朝帝王,便只能徒增祸乱。我没有这个权利杀他。” 皇甫罗不知不觉地走到了窗边,她的身影清晰地印在半开的窗扇上,声音无遮无拦地飘出了窗外。 “甚么人?” 楼外把守的侍卫警觉地喝了一声,随即持刀望楼里涌来。 “点他心口以左两寸,穴道自解。” 侍卫急促的脚步声自楼梯上传来,赵攸怜忙回身去解影卫的穴道,再转头时,窗前早不见了皇甫罗的身影——连一片衣角都不曾看到。 皇甫罗早知她双腿已废,论轻功怕是甩不掉她这个徒儿,便故意引来侍卫,千钧一发之际,逼得赵攸怜去解影卫的穴道,她好趁机脱身。 她一早便算好了一切。 赵攸怜被摆了一道,无计可施,只得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走——” 赶在侍卫冲入房中的前一刻,三人消失在窗外的夜色中。 出了皇宫的高墙,赵攸怜忧愤交加,实在没胆量直接回去面对赵普的雷霆大怒,只得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拉着林清瞳:“清瞳,你说我娘她怎么会突然回想起过去的事?她看着你对皇上施术,看着看着就……” 林清瞳亦是摸不着头脑,一面推测道:“方才皇帝话中提及,这几日宫中太医日日来为夫人施针治疗失忆之症,想是已有了成效。” “可我患头疾之时,中原的医士皆束手无策,宫中的太医不过是用的药材精贵些,论医术倒未必胜过那些江湖游医几分,怎么才治了这几日就……” “你先别急,伤有不同,倒不可一概而论。”林清瞳想了想,皱着眉,“你刚刚说,夫人是看了我对皇帝施术之后才回忆起往事的?” 赵攸怜回望了身侧的影卫一眼,点了点头。 “那只怕这个失忆症来得蹊跷……” “怎么说?” 林清瞳摇了摇头:“我也没有十分的把握,不过是猜想,夫人的失忆症或许与祝由之术有关,所以夫人在看到我对皇帝施术之后,才会突然忆起往事。” 赵攸怜蓦然睁大眼睛:“你觉得,我娘之所以失忆并非因外伤所致,而是被人催眠后,像赵匡胤一般忘记了一些事?” “若是似夫人这般将往事忘了个一干二净,连基本的武功法门都不记得了,一般是极难做到的,除非被施术者当时受了严重的伤,意识涣散,才有可能被趁虚而入。” 她此话正中赵攸怜下怀:“不错,当年我娘便是在坠崖之后失了记忆,坠崖前她便已身受重伤,落下悬崖后虽幸得大难不死,却断了两根腿骨” “那倒是有这个可能。” “等等……我娘恢复记忆不是件好事吗?”赵攸怜松开习惯性地拧在一起的眉头,“那我们为甚么要在这里愁眉苦脸的?” 影卫插话:“可是老爷吩咐……” “爹也算不到娘会恢复记忆啊……难道娘恢复记忆他不高兴吗?”她自己说这话都没底气,只得硬着头皮,“现在娘恢复了记忆,她有权利自己做主去留,爹总不能囚禁她罢!是她自己决定不回去的,又不怪我们……她记起了武功,能照顾好自己,你就这么回去跟我爹说,让他放心罢……” “属下?”影卫显然不敢相信,“那小姐你……” “我和清瞳就不陪你回去复命了,明日一早我们还要启程回建阳,今夜就不多耽搁了,你替我跟爹和二哥道个别,跟他们说我有空会常回来看看的……” “如此怕是不妥罢,还请小姐随属下一同回去向老爷解释,小姐是最了解夫人的,最好想一想夫人可能去甚么地方,若老爷命我等去寻,也好有个去处……”影卫躬身请道。 “我娘以前又没来过汴梁,我怎么知道她会去……”话说到一半,她猛然惊觉:“等等!我或许知道一个地方……” …… 三人出了城,赵普带着人早早地等在了相府通往城外的密道出口。见来的只有他们三人,赵普的眉头皱起:“出了何事?” 赵攸怜看着自己的脚尖,不安地答着:“清瞳见到了皇上,本来一切都很顺利……可是最后,娘她,她突然恢复了记忆。” 赵普一怔:“恢复了记忆?” “是……娘不仅恢复了记忆,还恢复了武功。她想起了所有过去的事,然后就,就自己离开了……” 赵普看了影卫一眼,勃然怒道:“混账!她双腿尽废能到哪里去?你们竟连一个废人都抓不住吗?” “爹……你也知道娘的本事,若动起手来,我们三个加起来也不是她的对手。加上她以拐代步,一下就消失无踪,我们想追也追不上啊……” 赵普凌厉的眼风扫过,她立时噤了声,垂下头认罚。 但是过了很久,也没等到劈头盖脸的叱责,赵攸怜偷偷地抬头,飞快地瞟了一眼面前的男人,正对上他幽深的目光。 “她离开前,可有说些甚么?”赵普徐徐问道。 赵攸怜愣了愣,明白过来——爹想问的并非师父离开前留下的话,而是她恢复记忆后说的话、表现出的态度。 她尽量把话说得婉转些:“娘有些怪我们骗她的事,可我让她来找爹你讨公道,她却又不愿……” 听着她的话,赵普的眼底忽然浮起一层丝丝密密的柔和,像是在纵容着谁的小性子一般,与他面上凝重的神情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赵攸怜将他微妙的表情看在眼里,不由得心惊—— 难道,爹也和皇上一样,认为失忆了的娘终归不是从前的她?会不会,爹其实打心底里也是希望,有朝一日娘能变回从前的那个皇甫罗? 毕竟——他们爱过的都是曾经的那个皇甫罗。 尽管那个皇甫罗与他之间横着血仇、隔着旧恨。 赵攸怜正沉浸在自己天马行空的遐想之中,冷不防直直对上了赵普犀利的目光。她如一只受惊的鸟儿一般赶忙收回了视线。 “你不要再插手此事,尽早回建阳去。” “啊?”一直计划着怎么脚底抹油的赵攸怜忽然听到这话,却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她咽了咽口水,试探性地问道:“那娘的事,爹打算怎么办?” “我会把她找回来。”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若爹已经打定了主意,我倒想起了一个地方,或许可以试试。”赵攸怜道,“娘一直都独来独往,不肯欠人人情。她失忆后受了冯家的大恩,如今冯家满门被灭,她想报恩已是不能,但在离开汴梁前,她至少会去冯家人墓前祭拜一番,表个心意。” 赵普沉着脸想了想,方欲下令,又听女子道:“爹,女儿希望你能和娘心平气和地谈一谈,若娘还是不想留下,你应该尊重她的决定。” “应该?”他仿佛听见了甚么笑话,“这世间本没有甚么应不应该,只有能不能够。” 赵攸怜急道:“若是爹将娘强留于此处,与赵光义的卑鄙行径又有何异?” 没想到女子会这般口无遮拦,影卫惊呼:“小姐……” “好啊,这些日子你倒是长进了。”赵普倒也不恼,只事不关己般淡笑着,“我从不认为晋王在品行上有何缺失,不过各行其是、各取所需罢了。易地处之,我未必不会如此处置。” “以娘的武功,爹以为真能关她一辈子吗?” “你不是中过化功散吗?”他声调平淡,听不出半点波澜,“那东西,早在十七年前我就给你娘用过,不妨再用一次。” 赵攸怜的心里不由得打起了鼓——难道爹已经知道了二嫂给她用化功散的事情?是香坊的掌柜泄的密?那爹会不会因此怪罪二嫂? 她正忐忑地想着,头顶上又传来男人的声音:“你可想过,你二嫂一介女流,如何能弄得到江湖中三教九流用的化功散。” 她支支吾吾着,“爹这话是甚么意思?女儿不明白……” “不必装傻了,那化功散是我给侞儿的。” 她还没从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中缓过神来,便接着听赵普道:“你以为我会不知道你脑子里的那点小心思?你娘既将你托付给我,我便要顾好你这辈子。去了一趟江南,你竟动了离家远走的打算,以为爹不知道吗?女人本就不该习武,没了这身功力,省得你动那些歪脑筋。没想到,你最终还是和林卿砚那小子牵扯在了一起。罢了,你既随了他,便快些同他回建阳去,休要再管此间的事。” “可是……可是二嫂说,是她……” “没有我的话,她自然是不敢将这一节说给你听的。如今我将此事告诉你,便是要你莫再心存妄想。你娘的事我自有处置,不该你管的事,就不要管。”赵普睃了她一眼,“怎么,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 赵攸怜心中五味杂陈,咬牙颔了颔首:“女儿告退。” 林清瞳一语不发地跟在了她身后。 ------------ 第一百一十六章 暌违已久?仇生怨 知母莫若女,天明后,皇甫罗刚到冯家的墓地前,便遇到了等候在此的赵普。 她只侧耳一听,便知这看似空荡的墓地周遭,早有至少百十来号人埋伏在旁。她无意去深究,赵普是如何料定她会来此的、他又是如何在一夜之内召集到这么多的人手…… 这样也好,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你来了。”赵普首先发声,像是他们一早约在此地相见,那微微沙哑的嗓音,又像是这个约定始于自十七年前。 “来了又如何。”她像是没看到他似的,面色清冷,拄着双拐径直走到了冯峥的坟前。 赵普在她身后三尺外站定,“回想起了往事,也不打算见见故人吗?” 她定定地望着冯峥的墓碑,没有回头:“这不是见到了吗?” “你……就没有甚么话想对我说吗?” “你抚养小怜长大,我确是该谢谢你。你与我之间,究竟是谁欠了谁的,已经说不清了。这样也好,今日便在此打开天窗说亮话。往事我不想再去计较,我们之间,两清罢。” “两清?”他冷笑着,“说得倒是轻巧。你便这么急着与我撇清干系吗?那你当初为何让怜儿来寻我,而非旁人?” “她是你的女儿,自当去寻你。” “原来你还记得我们有一个女儿。当初怜儿到赵家时,并无半点身世的凭证。你何以这般笃定我会照顾她,放心地让她来汴梁?” 皇甫罗没有答话。 “她与寻常的孩子唯一不同的地方,便是她长得像你。而你知道,这一点便足够了。不管她是不是我的女儿,只要是你的孩子,我都会抚养她长大……你早就看穿了我的心意,而你就三番两次地利用这一点。十七年前是这样,六年前亦然,为何如今却又装作不知……” “住口!”皇甫罗陡然拔高了声调:“你作何想是你的事,我只知道她是你的女儿,便让她去找你,并无其他。” 赵普望了一眼她身前的墓碑:“冯大人若在地下,见到你这般疾言厉色,只怕会很吃惊罢。” “你倒是有脸提。”她低骂道,“若非你逼得冯峥背叛赵光义,冯家又岂会引来灭门之祸!” “哦?这么说你甘心一直被晋王囚禁下去,有朝一日成为他人武器?” “这是我和赵光义的恩怨,不用你管。” 赵普眸色一紧:“你要找他报仇?” 皇甫罗不置可否,以一只竹杖支撑站立,另一只竹杖指向坟头上的几株杂草,真气所及处,杂草立时被连根拔起。 赵普站在她身后,冷冷地笑道:“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依旧没有这个自知之明。” “不必拿话激我。”她面无表情地拔去一株株杂草,“我想报的仇自然会报,我说一笔勾销了便是一笔勾销。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去找你赵大丞相的麻烦,你我二人两清了。你今日若想拦我,不妨试一试。我这几年就是再不济,打发几个小喽啰的本事还是有的。” “你一个人要如何向晋王报这五年囚禁之仇?何不与我合作,给我一些时间,我会让他身败名裂……” “五年囚禁之仇?”她募地笑了,眸中却透出一丝狠戾,“五年囚禁、六年失忆,冯家灭门皆是拜他赵廷宜所赐,他就是一死都不能解我心头之恨,身败名裂?那又算得了甚么?” “失忆?”他皱起了眉头,“你失忆也与赵光义有关?” “六年前,我从慕容老贼的府上逃了出来。赵光义就派人一路尾随,并先一步在山崖下找到了我,趁我伤重,强行对我施术,让我尽忘前事。当时赵光义的手下本想将我带回去,正巧来了几个山人,他见势不妙便先逃了。” 赵普面色微寒,立时便听出了她口中的人乃是贾殊道。 “后来他便一路跟踪我到了冯家,又到了汴梁。绕了一个圈子,索性将我软禁了起来,后边的事你都知道了。若是我还是那个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俜姑娘,我可以不计前嫌,可以听信你的满口谎话,慢慢去报冯家的仇。可如今我想起了一切,我知道你是甚么样的人、赵光义是甚么样的人,我又是甚么样的人。这是我自己的恩怨,你是拦不住的。” 她用竹杖拔去了坟头上最后一株杂草,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穿过男人,拄着双拐头也不回地向外而去。 “报仇,报仇!”身后忽然传来男人暴怒的吼声,“你这一生便只知道报仇吗?晋王府比之慕容延钊的将军府又如何?你可曾为你自己想过?为何总是做那些以命搏命的蠢事!” 皇甫罗淡淡地撂下一句话,脚步不停:“我这条命早在六年前便该死了。小怜没有告诉你吗?是我自己跳下翠玄山崖的。” “阿罗,那我呢!” 他又一次这般唤她,鬼使神差般,她竟然止住了脚步。 “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爱上你了,你装作不知道,你利用我,趁机摆脱我。” 赵普从后面一步步地靠近,“那便罢了。只要你好好的,纵然我们不能再相见又如何。可是,当六年前怜儿告诉我你死了的那一刻,我多后悔,后悔当初没能将你留在身边。” “不要再说了……” “我承认,重逢之后,你失忆了。我瞒了你所有的往事,只想将你安安稳稳地留在身边。话是假的,可我的心是真的。你还活着,对我来说就是老天最大的恩赐。”他募地擒住了女人扶着拐棍的右手,“阿罗,我不能再一次失去你。” 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皇甫罗有着片刻的失神。下一瞬,她陡然抬起右手拐棍,将他的手狠狠地甩开。赵普急退一步,直起身时却发现她的竹杖抵在了自己的心口上。 埋伏于暗处的影卫见此情状,纷纷按剑在手蓄势待发。 “相国的情话说的当真动人。”她轻蔑地笑着,“若相国方才说的是实话,那这情我领了。化功散虽不是甚么名贵的药物,相国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用在我的身上,倒是浪费了。” 竹杖轻动,探入赵普的怀中,将一个黄皮纸包给拈了出来。 她将纸包掷在脚下,转身而去。 “我只是不想你枉送性命……” “是吗?”她竹杖轻点,凌空掠去,很快消失在山头的竹林间: “那么——恕我不能从命。” “阿罗,不要做傻事!”他追着喊道,声音飘散在山间,石沉大海。 …… 赵普虽然有言在先,让赵攸怜、林卿砚等速速离开汴京。但赵攸怜忤逆父命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更何况他们昨夜堪堪闯入皇宫一阵闹腾,皇甫罗恢复记忆消失无踪,她就是心再大,也放不下心离开。 还好,第二日皇宫中并未传出异动,想是林清瞳的催眠术运转良好,赵匡胤已经将晏鹊榭里曾经的那位主抛诸脑后了。现在她唯一担心的就是师父的下落。 “甚么?爹见到了娘?还让她跑走了?” 听到下人的回报,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去冯家墓地蹲守是她出的主意,原本她一直担心皇甫罗因此被擒,没想到千算万算,反倒是爹输了一筹。她悬在嗓子眼的心立时便落回了肚子里。 “是吗……那可真的太遗憾了……”她转而问道,“他们见着了面,都说了些甚么?我爹让你说吗?” “夫人想要向晋王寻仇,老爷苦劝无果。” “寻仇?”她刚落回肚子里的心又提了起来,“赵光义是甚么样的人物,她一个人寻甚么仇啊!” “夫人心意已决,连老爷都劝不过来。” “那我爹怎么说?” “老爷让小姐今日之内在五名影卫的护送之下离开汴梁,若林公子仍是伤重难行,便是抬,也要将林公子抬回建阳。” 这属下显然老实得像块木头,赵普只吩咐他来督促赵攸怜离府,并未让他在赵攸怜的面前对墓地之事保密,于是怜小姐问甚么,他便一五一十地答甚么,半点不曾顾及赵攸怜听到了这些答案,还有没有离开汴京的心思。 赵攸怜虽然对赵普卸磨杀驴的行径很是不忿,但她对她这个爹强硬的性子再了解不过。如今他派出五名影卫,非要将他们赶走,若是公然违拗他的命令,怕是吃不了兜着走。 于是她挤出一个笑:“欸,爹这是说的哪里话!林卿砚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我们本就打算近些日子启程回建阳。既然爹有命在先,我们这就收拾东西动身。影卫相送便不必了,人多反而招摇。” “老爷吩咐属下等必得亲眼所见小姐回到建阳,才能回来复命。若小姐以为人多招摇,属下等可以在暗处相护。” “那——还是一起走罢!人多热闹些,要是有一二个不识趣的山贼要来打劫,见我们这个阵仗就退避三舍了。哈哈哈……”赵攸怜讪讪地笑着,“你们就在外头等会儿,我进去收拾行李……收拾行李……” ------------ 第一百一十七章 王驾出巡?山道险 她一头撞进了林卿砚的房间,刚推开门便气鼓鼓地嚷嚷道:“我爹太过分了!竟然派了五个人来监督我们回去,这和押送囚犯有甚么区别!” “相国也是担心你的身份,留在此处过于危险。”林卿砚将手中的书卷放下,支起脑袋看向她,“怎么,你不想走?” “当然!娘要去找晋王报仇,她也不想想自己现在是个甚么样的身体,走路都靠拐棍,还想要刺杀赵光义?” 林卿砚默了默,忽地道:“如果可以,我倒想助皇甫将军一臂之力。” 她一怔:“你……不会是说真的罢?” “前提是,如果可以的话。”他笑得没心没肺,“你看看我现在这副样子,明显就是不可以……” “你知道就好。有一个还不够我操心的了……”赵攸怜心有余悸地扶着胸口,“现在麻烦的就是爹非要赶我们回去,还派了人一路看着。得想个法子半路甩开这些人。” “你若将他们甩开了,他们必会马上向相国回报。左右走一趟建阳一来一回得有个六七日,若这六七日间不曾有音讯,相国当以为一路无事,不会起疑。” 女子眸光一亮:“你打的是甚么主意?” “清瞳给他们施个甚么术法,让他们组团在外逛荡个六七日,到时候这边的事也该了了。” “海上之人若听说你便是这般滥用他们的秘术的……”赵攸怜的唇间逸出一丝狡黠的笑容,“那可真是学以致用!” 于是,林卿砚、赵攸怜、姜楠、林清瞳四人装模作样地收拾了行李,与五个影卫组成了九人众的大队,浩浩荡荡地离了私宅。不到半日工夫,四人便又偷偷摸摸地潜回了汴梁城郊,择一小店暂住下。 赵光义这几年结下的仇怨太多,他也知道有多少人都看上了他这条命,是以晋王府内外守备森严,尤其是到了主园之中,守兵、巡卫严防死守,比之皇宫内廷还要严密几分,不知道的还以为晋王爷是被人软禁在了自己的园子里。 相比起在王府中行刺,可能连赵光义的一片衣角都摸不着,而在城内行刺,时间太短闲杂人等太多,所以晋王出巡在外无疑是最合适的机会。 赵攸怜没有想到,这个机会来得这么快。 经过林清瞳的瞳术作用,赵匡胤把赵普背着他私纳皇甫罗入府之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加之耶律斜轸一方的施压,第二日的朝堂上,赵光义一派就显出了明显的颓势。紧接着,赵匡胤御笔一挥,命晋王南下巡视,名为体察地方风情、关心百姓疾苦,实为调虎离山。 若是从前,赵光义还能找个托辞抗旨不尊,只是如今势头不妙,皇上甚至把皇甫罗都放出了宫,明显已经和赵普沆瀣一气,他就是留在京中也并无把握扭转颓势,倒不如领旨出巡,避避风头,待耶律斜轸那厮滚回大辽去,再作打算。 于是这日,赵光义的王驾便声势赫赫地出了汴梁城。 赵攸怜和林卿砚在山间一路尾随晋王的仪队而行。她本是不想让林卿砚跟着来的,他那满身堪堪结痂的伤口至今看着还十分怖人,要是真的打起来,免不得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可是林卿砚看着她很是不屑地笑了笑, “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还敢跟人打起来?快让我省省心罢!走了!” 赵攸怜一咬牙一跺脚,跟了上去。 他们不敢跟得太紧,离仪队最末还拉开了十多丈的距离,和仪队正中的晋王辇驾更是隔开了近三十丈的距离。 仪队兵士的着装分靛蓝两色,看上去一个个人高马大的,很是健壮。 二人一直费心地留意着周遭的异动,生怕皇甫罗突然从哪一片的山石林木上跃下,简直比赵光义的护卫还要尽心尽责。 赵攸怜一面走一面嘀咕:“爹不可能猜不到,这是娘动手大好的机会。可是这一路过来,怎么都没见到相府的人做些防范?” “若是做了让外人看得到的防范,那还不如不做。” “话是这么说……可如果爹真的没派人来,那就凭我们两个,如何能拦得住娘和这么多的兵士?” “真到了那时候,拦不住也得拦……”林卿砚轻笑道,“否则,你为何要来这里?” “我……” 赵攸怜心里犹自打着鼓,索性别过头去不理他。仪队正走到山间变窄的弯路上,本就冗长的队列变得更长,队伍的排头扭向一边,赵攸怜眯着眼细瞧了瞧,不由得惊呼出声:“那……那在前面领头开路的是,是张奉洵?” 林卿砚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的确是他。” 女子立即挽起袖子,一副要大展身手的样子。 “你要干甚么?”林卿砚不由得失笑。 “且不说他诽谤林将军、负了芊儿,便是此番张奉洵竟敢对你动用私刑,我非要好好教训他不可!等会儿若动起手来,我头一个就先把他打趴下!” “张奉洵三番两次地做出投敌卖国之事,的确是该教训。不过倒也不急于这一时。更何况……”林卿砚忽地按住了女子的肩膀,“已经来了……” 话音刚落,便见一道素净的身影峭壁间跃下,山路狭隘,正是绝佳的伏击之地。 然,既是绝佳的伏击之地,就应该乱石滚木、排山倒海,而不是似皇甫罗这般单枪匹马而来。 赵攸怜急急掏出巾帕蒙面,斜掠上山壁,和林卿砚一前一后赶上前去。 仪队的兵士见有人两方夹击,慌忙抬起长枪严阵以待,待看得清了,方注意到来的一共不过三人,其中一个人还拄着拐……这阵势也太不专业的,是没把他们王爷放在眼里吗? 彼时皇甫罗已经跃入行队之中,她一拐支地,一拐将围上前的小兵一一拨开,目标明确地直冲赵光义的王驾而去。 山路狭窄,饶是晋王的护兵再多,也没法子一拥而上,只得前赴后继。 走在仪队最前的张奉洵急回过马来,高喝道:“保护王爷和相国!” 相国?赵攸怜脚下一滞——他们打王驾出城起便目不转睛地盯着,何曾见过赵普的影子? 然而眼下的情形容不得她细想,他们要做的就是将皇甫罗带离这里。 他们二人在陡峭的山壁上飞快地掠过,至行队正中,一跃而下,三两下便拨开重重散兵来到了皇甫罗面前。可以明显地看见,双杖之间,皇甫罗那无法移动的双腿成了她的软肋,已然被划开了好几道鲜血淋漓的口子。 还没等赵攸怜开口说话,皇甫罗蒙面巾上的桃花眼一眯,手中长杖径直袭向女子,逼得她急退了几步。 众兵士看得傻了——原来,这三个人不是一伙的啊…… 赵攸怜显然也是没料到师父会二话不说就动手,有惊无险地躲开长杖的一击,堪堪立住脚,她身畔的林卿砚已然提着剑冲上前与皇甫罗交上了手。 众兵士看得更傻了,一时不知道该不该上前,只踯躅地举着兵器,给他们三人围出了一个径两丈的圆圈。 电光火石间,林卿砚已与皇甫罗过上了二十几招。赵攸怜在旁看得是心急如焚——师父明明认出了他们,却不肯收手。都这个时候了,师父难道还不明白,凭她一己之力是伤不了赵光义的,再这样下去只会枉送性命! 与此同时,十丈外的王驾之中,赵光义掀开车帘站在车板上垂手看着这一幕。 看见他,皇甫罗眼神露狠,忽然持杖向一旁的赵攸怜刺去,林卿砚不明所以急回身相护。不料皇甫罗只是虚晃一招,凌空略过女子,在一旁的兵士头顶上拄了一拐借力,跃出了包围圈,直直向车辇上的赵光义飞去。 赵光义左右的贴身护卫按剑在手。 林卿砚和赵攸怜方欲追去,周遭的兵士见一号刺客逃脱,连忙不遗余力地围住了二三号疑犯。 赵光义那奸佞的脸在皇甫罗眸中一点点放大,忽然,她的瞳孔剧烈地一震,在赵光义的身后出现了一张脸——赵普低头从王驾中走了出来。 “皇甫罗?”待看清眼前双腿残废的刺客的那双桃花眼时,赵光义吃了一惊,低声喃喃道,“怎么会是她?” 她不是失忆了武功尽失,被皇兄放出了皇宫吗? 他沉吟的一瞬间,皇甫罗的长杖已袭至身前一丈。 “锵——”晋王的贴身护卫立时抢身上前,将刺客左右缠斗住。 赵光义的贴身侍卫自是一等一的高手,皇甫罗双腿已废,以一敌二,很快便落了下风。 “留活口!” 赵光义回身看了赵普一眼,淡淡地吩咐道。 “是!”护卫得了令,不再一味攻击皇甫罗薄弱的下盘,让后者有了喘息的空间。 一小队蓝衣兵举着弓箭从前头赶来,拦在王驾之前。 “王爷不如移步安全之地,此处交给在下。”赵普道。 赵光义点点头,“既是相国的家事,本王便不插手了,只望相国能给本王一个交代。” 方才赵光义出城之时,却见赵普领了一支着靛衣的步兵在城门口等候,说要送他一程。二人在王驾之中说了些语带双关的“闲话”,便在山路上遇了这么档子事。 没想到,这戏却是比他预料之中的好看些。 ------------ 第一百一十八章 靛衣染红?捣血窟 “来人!”赵普低喝一声,前后穿靛色衣裳的兵士立时聚拢过来。 赵光义的贴身侍卫正和皇甫罗打得难分难解,见此状,瞅了个空隙同时收刃撤了出来,下一刻,相府的人便涌了上去,横刀架在了皇甫罗的脖子上。 另一头,靛衣兵亦取代了蓝衣兵,竖着枪将蒙面的林卿砚、赵攸怜二人团团围住。赵攸怜心下稍安,忙扶着林卿砚的手肘,低声询问可有牵动伤处。因蒙面布遮挡,看不见神情,林卿砚只是摇了摇头。 蓝衣兵尽数退到外圈,由靛衣兵在内包围住刺客,弓箭手亦随赵光义迁到了较高地势的安全之处。 赵普走下车板,与皇甫罗不过一丈的距离:“你现在该知道了罢?行不通的……” 他的话说得恳切,可到了女人的耳朵里却成了最无情的嘲讽。被数十把刀横在脖颈之上,她仍然昂首挺立,骄傲得像当年那个英姿飒爽、驰骋疆场的皇甫二小姐。 “赵普,”她目色至寒:“我究竟欠了你甚么,让你三番两次与我为敌!” 她这是,明知不可为,也要战至最后一刻,直到死在这里吗?她到底要做甚么!赵普脑海中忽然涌现出一个最可怕的答案,他铁青着一张脸,嗓子阴沉: “不是你欠我,便是我欠你。我永远不可能让我们两清。” 他冷眼看去,皇甫罗素净的衣衫上已是血迹遍布,白皙的脖颈上也不知何时被不知轻重的小兵划出了两道细细的血痕,遂一挥袖:“将她带下去。” “是!”靛衣兵得了令刚要动手,便听空中传来几道羽箭划破空气的声响。 “咻——咻——” “啊……”皇甫罗身前三个的靛衣兵后背中箭,惨叫着摔到地上。其余人立时警惕地举起刀,面朝箭射来的方向—— 只见山石之上,赵光义临风而立,衣袍鼓动。他的身前是一字排开的弓箭手,一个个跪在地上,拉满了弓弦。 箭尖所向,正是山路之上被靛衣军掩护在内的赵普、皇甫罗等人。 赵普眯了眯眼,仰头朝山石上望去:“王爷这是何意?” 赵光义居高临下,嘴角带着一丝轻薄的笑:“本王倒要问问相国,为何派人刺杀本王!” 赵普面色一沉,心知他们已然落入了别人的圈套。 “赵光义这是甚么意思?打算趁此机会谋害爹,然后再倒打一耙吗?”赵攸怜压低声音,一脸忿然。 林卿砚将她拦在身后,“等会儿小心着些,有机会就逃到山林之中去。” 事情已经发展得不似他们来时所预料的那般简单了。 “赵普,你好好看看!”赵光义展开双臂、轻舒广袖,俨然一副坐拥天地的姿态,“看清楚了!这一片锦绣山河便是我赵家打下的江山!而你,不过是我赵家的一介家奴!今日,你敢派人行刺大宋晋王,明日岂不是要谋朝篡位!今日,本王便替天行道,诛杀乱臣贼子,以正朝纲!” 张奉洵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他的身后。只见赵光义一番慷慨陈词之后,侧首向张奉洵吩咐了几句。 张奉洵上前两步,高举起右手,面色带着诡谲的笑意:“弓箭手!” “放!” 随着他的手挥下,如雨一般的箭镞齐齐射向山道,靛衣兵士早顾不得缉押皇甫罗,连忙将赵普围在中间保护,挥动兵器挡下隔空而来的利箭。而皇甫罗面色不改,挥舞着长杖,将自己身前的箭杆一一挑落。 然而剑的速度终究抵不上箭,很快,拦在赵普身前的靛衣军一一中箭倒下。 第一阵的箭雨基本上是冲着赵普和皇甫罗去的,几丈之外的林卿砚将赵攸怜护在身后,挥剑挡雨,倒不十分吃力。 可是紧接而来的第二拨箭雨,比第一阵更急更烈,似是张奉洵有意为之,竟有一半向他们二人飞去。林卿砚挡在女子的身前,担心飞箭伤人,不敢侧身闪躲,只能将手中长剑挥舞得愈发快。 反观那一头的靛衣兵士,中箭倒地者哀嚎一片,更有几人惨叫着跌下了山崖,只剩五人护在赵普身畔。这几人虽穿着的是一样的靛色衣物,武艺却远超普通兵士,想是赵普为防万一,命影卫假扮在其中。 除去了那些碍手碍脚的小兵,高处跃下十数道壮硕的身影,一个个手持双锤向他们攻去。 赵普心下了然——这只怕就是晋王暗中训养的杀手,捣血人。 传闻中,他们力大无比,以双锤为武器,只一锤下去便可将人捣成一滩血泥。 方才他们隐在仪队之中,扮作锣鼓手。任谁也不会想到,晋王出巡还带了自己培养的杀手。 捣血人虽然力拔千钧,但他们的弱点就在于动作幅度大,不够灵活,与他们过招讲究一个“巧”字。可如今影卫要护着赵普,林卿砚要护着赵攸怜,而皇甫罗腿脚不便,谁都讲究不了这个“巧”字,只得硬碰硬地挡下捣血人的雷霆之击。 轻薄锋利的刀剑本就不是铁锤的对手,格挡之下,全都成了断刀残剑。这些捣血人不仅是训练有素的杀手,更是忠心耿耿的死士,在他们这种疯狂的进攻下,赵普身前的影卫立时倒下了两个,一人当胸中了一锤,口喷鲜血,另一人肩膀遭了一锤,半边身子筋骨迸裂血肉模糊。 那一头,皇甫罗的情况也不大好。捣血人将她的两只拐杖双双截断,她失了支撑,没有还手之力,只得盘膝坐在地上,以手撑地移形换步,躲避攻势。 “你们两个,去保护夫人。”赵普沉着嗓子,对身前仅剩的三个影卫中的两人吩咐道。 “老爷?”三个影卫拼尽全力放倒了一个捣血人,得了片刻喘息之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如此岌岌可危之时,老爷竟然让他们去保护这个所谓的“夫人”? “还不快去!” 赵普低喝一声,两个影卫只得遵命,掠到皇甫罗跟前,左右夹击捣血人。 赵普抬起头,正对上山石上赵光义笑意深邃的目光。那是一个胜利者的微笑,带着睥睨众生的气度。 这一局,终究是他输了吗? 山道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一个个鲜血淋漓的靛衣兵士,哀鸿遍野。每一声哀嚎似乎都昭示着他的失败。 “你也去,保护夫人和小姐离开。” “不行!这些人是冲老爷你来的。”这或许是,护在赵普身前的那个影卫人生中唯一一次抗命。 “正是因为他们是冲我来的,”赵普缓缓道,“所以,你们不该死。” 老爷后面说了些甚么,这个影卫已全然听不见了,一记重锤自他右耳击过,掀开了天灵盖。 影卫的身体重重地摔到一边,赵普看见面前的捣血人脸上露出了笑,混着飞溅满面的血斑,显得阴鸷而残暴。 王爷有命,不能让大宋的相国死得太难看,所以他这一锤打算用三分力,敲断肋骨、把内脏震碎,脸和手脚还是好好的,也算死得不大难看了。 捣血人扬起了手中的铁锤。 赵普静静地阖上眼,那一瞬,很多人和事在他眼前闪过。 他本只是一村中学究,娶一房妻室,育几双儿女。后来,他为了报后周大将救子之恩,献了破城之计。再后来,一切都发展得不受他的控制了。他的心、他的人,都不受控制了…… 可是他没有等来预想中的雷霆一击,反而拥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 对入他眼帘的是那一双媚人的桃花眼,因为痛楚而紧紧地皱在一起。他的手自然地抚上女人的后背,俨然是一副拥抱的模样。 可是他的手上触到的是温热的血,像是一大片水泽,晕染开来。 “娘!” 赵攸怜躲在林卿砚的身后,一直担忧地往他们这边瞟。她眼睁睁地看见,捣血人举锤砸向赵普。她眼睁睁地看见,皇甫罗猛地以掌推地,凌空而起,飞快地掠至赵普的身前——那一锤,生生地砸在了她的后背上。 赵普的瞳孔剧烈地震颤着,他托住女人单薄的身躯,半张着口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捣血人见一击不中,忙举锤欲打,他的喉间忽然一凉,腥红的鲜血从伤口中喷涌而出——保护皇甫罗的两个影卫及时赶到。 那一头,赵攸怜早已足尖轻点,奔向此间。林卿砚见状,仓促地解决了面前的捣血人,急急跟了过来。 山道上的捣血人尚余下两个,两个影卫满身鲜血地拦在主子身前,对视一眼,举刀欲攻,忽闻得山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似是追赶他们而来。 赵光义同样注意到山间的异动,听声音这一队人马至少有百十号人。他面色一凛,睨了张奉洵一眼:“怎么回事?” 张奉洵吩咐兵士道:“来人!去看看怎么回事!” 赵光义的目光缓缓移向山下,那个被深爱她的男人紧紧地拥在怀里的女人,曾经令人闻风丧胆的巾帼女将,如今就像一片飘下枝头的枯叶,沾染了尘世间的泥埃,很快便要归于尘土。 ------------ 第一百一十九章 红颜薄命?援兵迟 赵普缓缓地跪在地上,女人躺在他的怀里,嘴角不断地咳出一朵朵妖治的血花。她的面巾被他取下,露出曾经绝美的容颜和那狭长的伤疤。 “娘……娘……”赵攸怜跪倒在她身边,双手不住地战栗着,想要摸一摸她,抱一抱她,却甚么地方都不敢碰。 血,她浑身上下都被血浸透了,比六年前的那个翠玄山上的月夜,流得更多,更急。 “阿罗……”赵普的嘴中怔忪地吐出两个字,下一刻,他没有看见女人的面庞上出现惯有的冷傲与蔑然,他的眸中忽然蒙上了一层云雾,整个人不可抑制地颤抖着。 他知道,她活不成了。 直到这一刻他才体会到,从别人口中得到她的死讯,和亲眼看见她破碎的身体中淌出的鲜红染透了尘世,哪一种更痛…… “没事了,没事了……”赵普将女人往怀里紧了紧,嗓子沙哑得厉害。 皇甫罗的头贴着他的心口,可以听见里面有力的心跳,她感到心安,背脊上的剧痛似乎也缓和了不少。 她想着,自己还有力气说几句话。 “我们,终究算是,算是两清了罢……” 赵普脑中一片混沌,痛贯心膂,听到她这样一句话反而恢复了几分清明,从喉咙中艰难地说道,“是我欠你的……” “就因为,我救了你一命吗?”皇甫罗勉强扯出一个笑,“不必了,我喜欢互不相欠。” 他突然发狂似的,不管不顾地将她圈在怀里。他的口中逸出一段段破碎的话,失态得就像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多年不曾落下的泪肆无忌惮地涌出眼眶。 “为甚么要救我,为甚么!给我听着,你不能死,我不许!我们永远不可能两清!听到了吗……” “爹……”赵攸怜满脸是泪,强忍着内心悲恸,拉住赵普的胳膊,“你别这样……你弄疼娘了……” 赵普募地平静了下来,喃喃地说出最后几个字:“你,让我怎么办……” 没有了你,让我怎么办? “我今日,本就没想过活着离开,这样的结局很好,咳咳……”皇甫罗的面上重新露出她惯常的清冷,“杀不了这老贼,我活着,又有甚么用?或许,我死在他的手里,还能让那个皇帝有着些许的顾惜,兄弟相残的戏码,真是怎么看,都看不够……” “娘……” “别说了……” “为甚么不说……”她感到很奇怪,却已经没有精力去分辩了。她缓缓偏转视线,看向正上方的天空——是个万里无云的晴日。 “大哥……是你来接我了吗?你——原谅我了?好……好……” “阿罗?”赵普俯身探向怀中的人儿,极轻的探问像是怕吵醒了她一般的呢喃。 她仰面朝上,视线定格在了几尺外的虚空。长长久久地定格住了。 “娘?”赵攸怜哆嗦着伸出一根手指,试探皇甫罗的鼻息——答覆她的是一片死寂。 “娘——” 她撕心裂肺地哭着,近乎脱力。林卿砚甚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将她揽入怀中,咸涩的泪水与腥甜的血渍交融在一起。 仿佛过了很久,赵普才反应过来。他轻轻地覆住皇甫罗睁着的眼睛,大手滑过她的脸庞,替她合上了双眼。 山路上的马蹄声愈来愈近,挟着迫人的气势直逼而来。 赵光义皱着眉头看向张奉洵:“去打探的人怎么还不回来?” 似是为了应和他这一句问话,队伍最末正向山道后瞭望的小兵倏地发出一声惊叫:“是契丹人,是契丹人!” 视野极处,一队契丹族打扮的骑兵正卷沙扬尘而来。赵光义眯了眯眼,看清了为首的那人——大辽南院大王,耶律斜轸。 耶律斜轸一身戎装,拉缰下马,朝山石之上的赵光义抱拳道:“不想在此地还能见到晋王爷!” “本王奉皇兄谕令,出巡江南。不知耶律王爷又是因何带大队人马来此?” 耶律斜轸像是没看到满地残兵尸体和赵普等人一般,淡笑着答道:“闲来无事,带弟兄们出来练练马。” 赵光义面色一凛,拔高声调:“我大宋的皇城之外,恐怕不是耶律王爷带兵练马的地方!” “晋王爷说的是。可若是本王练马之时偶遇了一桩不平之事,拔刀助之、匡扶正义,想来皇上也不会计较本王练马之失。” “耶律王爷今日是铁了心要插手我大宋的国事了?” “既然是大宋的国事,却不知大宋皇上知不知道此事。不如王爷与本王一同去皇上跟前……哦对了,还有相国。”耶律斜轸望了血泊之中的赵普一眼,“相国今日身上的血染的多了些,本王一时没有认出来。不过相信皇上与相国多年君臣,定能认得出来。” “你……” “怎么?晋王可想好了,是要继续南下出巡,还是回宫面圣?” 赵光义实在不甘心到嘴的鸭子就这么给飞了,还让赵普有可能拿今日之事做文章。可再想要杀人灭口,已是不能。且不说对阵耶律斜轸这一支骁勇善战的契丹兵,他不见得有胜算,便是在汴京城外与契丹军起冲突这一项,便有可能让他成为亡国罪人。 他冷冷地瞪了耶律斜轸一眼,转身道:“我们走!” 见赵光义的大队人马往南离开,耶律斜轸松了一口气,三两步赶到众人的身边。只见赵普跪坐在地上,怀抱着一个浑身是血、已然气绝的女人,他面无表情地坐着,眼角的泪没有知觉地淌落。 赵攸怜跪在尸体旁,一头埋入林卿砚的怀中,泣不成声。 “多谢耶律兄相助!”林卿砚抬起头,眼眶泛红。 耶律斜轸环顾四周,见到这样一副惨状,不由得惨然:“是我来得迟了……” 赵普将皇甫罗横抱着,缓缓立起身,朝耶律斜轸颔了颔首:“王爷今日之恩,赵某没齿难忘。” 耶律斜轸一到这时候就嘴拙,也不知道该说些甚么,只得道:“相国节哀……” 赵普恍若未闻,只是抱着皇甫罗向山下走去。 “老爷……”两个影卫在旁唤了一声,也没得到回应。 赵攸怜从林卿砚的怀里直起身,狠狠地揩了一把泪,站起追了上去。 林卿砚扶着地站起身,举步欲跟上去,却被耶律斜轸伸手拦住了。 “林兄弟受伤了?” 林卿砚今日穿的是一身深褐衣衫,虽然沾了血却也看不大出来。 耶律斜轸见他迟疑了片刻,遂补充道:“我闻着你身上的血腥气,不全是旁人的。” “前些日子受了些小伤,约莫是方才打斗时不大注意,挣裂了伤口。”林卿砚拱手揖了揖,与他并肩向前走去,“耶律兄这已经是第二次救了我和阿佑的性命。” 耶律斜轸未曾见识过捣血人的厉害,听他这么一解释,也就不放在心上,遂摆了摆手,“说到底,还是你思虑周详,让我另外集结了一支兵马在城门外。跟踪仪队之人一察觉有异,便回报与我,没想到,终究是晚了一步……方才那位夫人,便是攸怜妹子的生母罢?” 林卿砚点了点头。 “我瞧着,赵相对她,倒是用情颇深……只可惜红颜薄命……” “的确是用情至深。只可惜,他们之间隔了太多阻碍,身份、立场,相国终究有太多东西放不下……” 耶律斜轸挑着眉,似不经意地问道:“身份立场,林兄弟难道就放得下吗?” “耶律兄抬举了,林某本就是一介凡夫,本就没有甚么身份,自然是放得下的。不比耶律兄官居契丹南院大王,担负一方百姓,怕是放不下罢?” “你算是说准了,本王是放不下。但,本王不会让这些成为阻碍。相反的,本王还会善加利用,让这所谓的身份立场为本王铺路。” “王爷英明。” …… 赵普抱着皇甫罗下了山。他没有回城,而是雇了一匹马车连夜去了魏州。 魏州,皇甫晖和皇甫罗的家乡。 林卿砚和赵攸怜向耶律斜轸借了马,追随赵普而去。耶律斜轸本欲同行,可作为契丹南院大王,他却只能领着契丹兵回营——他是大辽的使臣,不能轻易离开汴梁。 他的身份立场果真能为他所用吗? 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两个影卫护送着赵普和皇甫罗的尸体,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到了魏州。林卿砚和赵攸怜纵马在后,亦是不眠不休。 赵普将皇甫罗抱下马车的时候,她身上的衣物已经焕然一新,血渍被擦得一干二净,除了面上苍白得毫无血色之外,与生前的那个她一般无二。 赵普把她安葬在了魏州,这个曾经带给她无忧无虑的快乐的地方。 待办完了皇甫罗的后事,赵攸怜才发现林卿砚有些不对劲,或者说是很不对劲。 从始至终,他都保持着默默无言的悲伤,少说话少做事,只在她想哭的时候,给她一个坚实的臂膀。 可是他嘴唇发白,衣服上沾到的血总没有干透。 她愈想愈不对,靠在他的肩膀上时,趁机把他的袖子推了上去。 手臂上是纵横交错的鞭伤。重点是,那些结了痂的伤口重新崩裂开来,渗着怖人的血水。 ------------ 第一百二十章 尸横遍野?攀峭壁 自打赵攸怜和林卿砚尾随晋王出巡的仪队而去后,林清瞳和姜楠在城外客栈中坐立不安地等了半日,始终不见他们回来,却从过路的客人口中得到一个可怕的消息:出汴梁城往南的那条山路上死人了,死了几十号人!官府已经封了路,正在处置那些尸体。 他们二人急急赶去山道上时,便见官兵设卡封路,几个百姓对着里头指手画脚、议论不休。远远可以望见山道的拐弯处仿佛被血浸染过一般,黄沙地上布满了大片的血色,中有几股蜿蜒曲折,流向地势低洼处,聚成了一小洼血泽。 “看甚么!走走走,封路了!”守在路卡旁的官兵举起长枪开始往外赶人。 这几个老百姓都是来看热闹的,经官爷这么一赶,知趣地掉头离开。很快,路卡外便只剩下一男一女,还在探头探脑地往里面望。 那官兵也是有眼力的,见那男子虽身着布衣,却样貌风流,那女子乃是中人之姿,想必是一个少爷带着自家的丫鬟出外体验生活来了。遂不敢造次,上前提醒道:“二位,此处已经封路,还请下山。” 姜楠松开紧皱的眉头,挤出一个笑:“官爷啊,这好好的路怎么说封就封了?这可是往南去的必经之路啊,若从旁的道走,至少要多走一日。劳驾官爷,不知这路几时能开,我们还紧着往南边去……” 话说着,姜楠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暗悄悄地塞进了官兵的掌心。 见此人出手阔绰,官兵心头一喜,更坚定了自己的推断。 “这位公子,不是我不肯行个方便。实话跟你说罢,就在几个时辰前,这山道上刚历了一场混战,死的死伤的伤,喏,都是血看着了没有?伤的人已经运走了,喏,从这个角度望过去,你们看不见,那弯道的山体后头,我们的人正用十几架板车在往上搬尸体,待会儿还要拉到山后头去埋了。你们眼下若是走过去,只怕得被吓着了……” “这好好儿的太平盛世、天子脚下,怎么会出了这档子事?” “公子,我也就是跟你说说,你别往外传啊……晋王不是今日出巡江南吗?这混战就发生在晋王的队伍经过的时候!” 林清瞳心头一窒,狠狠地咬住了唇。 姜楠不动声色地碰了碰她的腕子,面上只作大惊:“啊?有人要刺杀晋王爷?” “这就不知道了……左右晋王爷一句话没说便继续往南去了,这里头死伤的,也大多不是王爷仪队里的人。按说也是,王爷出巡的阵势,那是人山人海啊!哪个不怕死的敢来挑衅生事,都不会有好下场。” 姜楠附和地点了点头,又掏出了一锭银子塞给官兵:“官爷,我们二人胆子大,不怕见尸体。我们实在是有急事往南边去,还请官爷行个方便,让我们借道过去。” 这官兵见二人如此懂规矩,上来就两锭白花花的银子,赚得他是盆满钵满,遂点了点头,将木制的鹿砦拖开一个缝,对姜楠道:“公子啊,进到里面别逗留就只管行路,过了后面那路卡就出去了。在里头见了甚么都别当回事,也别往出说。” “多谢官爷提点!” 姜楠拉着林清瞳侧身挤过路卡,望山道里走。过了弯道才知那官兵所言非虚。一共十二辆木板车,每辆车上躺了三四具尸体,大部分穿的都是一色的靛衣,身上插着羽箭,剩下的则着蓝衣。 林卿砚和赵攸怜若是负了伤,断不会留在此处等那些官兵来将他们带走救治,所以,他们要么是自行离开了,要么就是——这几十具尸体中的两具。 山道上,几个人正忙着把地上的尸体搬到板车上,见一男一女走了过来,不由得嘀咕了句:“又是那小子把人放进来的。等干完了活,非得找他分钱不可!” “可不是,自己闲站着收钱,让我们来干这些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啐……快些搬罢,这地方晦气得很!” 他们合力将又一具尸体扔上板车,一抬头才发现,这一男一女不仅没有像先前的过路人一般,被这场景吓得屁滚尿流、飞似的逃了过去,竟然还从板车之间穿过,慢悠悠地左顾右盼。 “喂!你们是干甚么的?” 听见官兵的喝问,姜楠立时腿一软,扶着板车的车轱辘叫唤道:“小瞳,小瞳,快过来……本少爷,本少爷不行了……” 林清瞳上前扶住他,凑近耳畔道了声:“没有。” 姜楠会意,继续叫唤:“扶……扶本少爷离开……本少爷的晕血症又犯了……” 两人就在官兵们不明所以的注视下,穿过了山道,过了另一头的路卡。 姜楠稍稍松了一口气,眉头仍然锁着:“看这势头,他们两个势必加入了这一场混战,既然人没事,他们究竟去了哪里?” “会不会……”林清瞳转头望去,山道的那一头,是数十仞之深的断崖绝壁,山谷下茂林丛生,甚么也看不清。 “你说他们掉下了悬崖?”姜楠眉宇间的纹络更深了,“不会罢……” “我下去看看。” “甚么?你下去……”姜楠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林清瞳便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飘向崖边。他遽然赶上前去,堪堪握住女子的一片衣角。 “先等等!许是他们有甚么事情耽搁了,没来得及向我们报信。你这样不管不顾地攀下崖壁去寻人,万一有个闪失……” 姜楠是对的。此时,他们下榻的客栈中已经收到一封信笺,是林卿砚和赵攸怜在奔赴魏州的路上,得了个空草草写下寄回来的。 只是他们早出来了几个时辰,就这么错过了。 “还有一种可能,他们已经掉下悬崖……在下边受了伤,正需要人去救,而不是像你这般在这里瞻前顾后、首鼠两端!” 林清瞳猛地抽出了袖子。姜楠的手上还有伤,她没费多大劲就将他的手甩开了。他再想去抓的时候,女子已然跃下山头,一个翻身,附在了岩壁上。 姜楠暗叹一声,只得随之跳了下去。 林清瞳手脚并用地向山崖下攀去,见姜楠的身影出现在自己的侧上方,不由得皱眉嫌弃道:“你才练了几日的功夫?要说有万一,也是你出闪失罢!” 话刚说完,她便觉着不大吉利,又恨不能把话收回去,冷着张脸不再出声。 “亏得你将我说的话放在心上。”姜楠倒不觉着她的话有何不妥,一面调笑着,一面小心翼翼地踩着嶙峋的山壁向下挪。 林清瞳自下而上,看着他双手吃力地抓着岩壁,右脚悬在空中向下试探,便知以他武功的火候,想要攀下这么高的悬崖有多难。 “你的轻功还没练好,再爬几步便会体力不支。还是快上去罢!” “师姐,你这是看不起我?”姜楠咬着牙,额上滚落了一滴豆大的汗珠。他从来不稀罕叫这些师兄师姐,巴不得他们忘了他姜大公子才是林氏武馆辈分最小的徒弟。眼下他如此称呼,潜台词是“彼此彼此……” 林清瞳自然是个有脾气的,被他这么一激,索性懒得“多管闲事”,一步步稳扎稳打地望崖下而去。 师姐果然是师姐,终究技高一筹,没多大功夫就和姜楠拉开了老大一段距离。她仰头瞟了一眼,连男子的神情都看不清了。 待林清瞳顺利到达崖底时,只见姜楠还在崖壁一半的高度上挂着。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拍拍手上的灰尘,沿着山壁往混战之处正下方走去。 地上躺着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身上还插着折断的羽箭。纵有茂林缓冲,这几人的死相依旧凄惨,她的心里一阵发慌,“师父!师娘!” 虽然林卿砚认她做了义妹,她心急之下,只记得往日的称呼。 找了整整一圈,并未见二人的尸首,她心下稍定,却忽然听见男子的一声惨叫“啊——” “姜楠?”她足尖点地,急急向山崖下跑去,方才那一面崖壁上已然不见男子的身影,难道说—— “姜楠!姜楠!” 她扯着嗓子喊,心底募地腾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方才那些靛衣兵士惨烈的死状重新浮上脑海——原来,那个插科打诨。从没有半点正形的浑小子,也会死。 “姜楠!你给我出来!滚出来!”不知何时,她的泪水湿润了面颊,衬得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水汪汪的。 她视线模糊,跌跌撞撞地拨开一丛丛矮树,像是要把她找的人从地里刨出来一样。 “姜楠,你应我一声!你要是敢和我开这个玩笑!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理你了!听见了没有!姜楠!你在哪里?” 她喊了很久,树丛中的利齿划破了手上的皮肤也浑然不觉。她很害怕,害怕是因为自己一意孤行要下崖寻人,才害死了他。 仿佛过了很久,不远处的树丛微微摇曳了一下,若非那随之而来的一声轻唤,她险些以为只是一阵风拂过。 “师姐……” ------------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不负韶华?战鼓急 姜楠被林清瞳从崖底的树丛中揪了出来。据他所说,离地还有五六丈的时候,他突然脚一滑栽了下来,关键时刻,他急中生智、处变不惊地往山崖上送了一掌,借助反冲的力道够到了崖底的树枝,拉了一把作为缓冲,最后一个跟头栽在树丛里。 饶是他说得天花乱坠,事实是,他脱臼了一只胳膊,骨折了一条腿。 姜楠痛得面色发白、汗如雨下,被扶着勉强坐起身,用没脱臼的那只手抓住林清瞳,咬着牙问:“怎么样?有找到吗?” 她怔了怔,气得甩开了他的手,面上的泪痕犹在:“没有!” “那就好……”姜楠松了一口气,额上的汗顺势滑落,“我还以为……你见到了小雁儿的尸体,才……才哭成这样……” 贫嘴薄舌!林清瞳刚想再推他一把解解气,却听他继续说道,“……原来,你也怕见到我的尸体啊……” 她蓦然收回了伸到一半的手,抿着唇嘟囔:“没事咒自己做甚么……” 明明是分筋错骨的痛,姜楠却埋下头,若有所思地笑了:“这样,也够了……” “够甚么够啊!都伤成这样,是够了!”林清瞳白了他一眼,“你自己能走吗?” “不能……师姐会接骨吗?” “不会。” “我也不会。那师姐先自己上去罢,如果能找到人再来救我。” “我不走。” “师姐不走,难道在这里陪我等死?” “呸!我背你。” “甚么?” “我背你在这崖底下走,兴许能找到出山的路。” 于是,姜公子就觍着脸皮,爬上了林清瞳瘦瘦窄窄的背,面露坏笑地望山谷外而去。 二人历经种种艰难险阻,终是出了山,寻了医馆,接了骨。林清瞳租了一辆和那运尸首不相上下的板车,把风度翩翩的姜公子拖回了客栈,正赶上赵攸怜从魏州寄来的第二封信送到。 第二封信写得不似第一封那般仓促,信里说,皇甫罗的丧事已经办完,只是林卿砚的伤有些反复,还需留在魏州调养几日。 林清瞳将信通读了一遍,便撂在了一边,转身下楼去端晚饭上来。姜楠对她这一副贤妻良母的做派很是受用,巴不得林卿砚和赵攸怜在魏州多待几日。 赵普安葬好皇甫罗后,又连夜赶回了汴京城——他还没有忘记,他是大宋的宰相。 林卿砚则被赵攸怜扣押在了魏州,日日躺在床上静养,将大夫开的那些益气补血的方子喝了个遍。赵攸怜还煞有介事地举着一根绣花针威胁他,若是再敢把伤口给挣裂了,她就拿针线把它们一针一针地给缝起来,让他见识见识她练了好几年的女红。 好不容易安生地歇了五日,林卿砚开始担心起姜楠和林清瞳这一对冤家,怕他们单独相处久了,又生出乱子。他分析得在理,赵攸怜也不禁心生顾虑,只得做出了妥协,同意回汴梁。 然而,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推开汴梁城外客栈房门的那一刻,映入眼帘的是林清瞳侧坐在床榻边给姜楠喂饭的情景。 这幅岁月静好的图景,实在与他二人的画风不大相符。 “哦,你们回来了啊……”姜楠抬起头懒懒地瞟了门框中的二人,并无半点雀跃之情。 林清瞳回过身将粥碗放在一旁,站起来带笑颔了颔首:“师父师娘。” 林卿砚没去纠正她称呼上的不妥之处,而是拊着掌走到姜楠的榻前,一副大快人心的神情:“江南公子,你这不仅伤了手,甚么时候还断了腿?” 姜楠咧嘴一笑:“失误,失误……” 赵攸怜这才注意到姜楠裹得像个粽子一般的腿肚子和吊在脖子下的胳膊,不由得失声:“姜楠!你这是怎么回事?甚么时候受的伤?” “欸,你别担心他。”林卿砚一把拦住了要上前探视的赵攸怜,对上女子迷茫的目光,他含笑解释道,“他啊,自有人照顾。这伤伤的正是时候。” 姜楠偷瞄了一眼站在一边的林清瞳,见她神色微冷,识趣地支起上身去够床榻边的粥碗,用伤了的那只手端着,另一手舀着调羹:“别给我瞎说,我就是孤家寡人一个,哪里就有人照顾了……” 话说到一半就卡在了喉咙里,林清瞳截过他手中的粥碗,毫不在意地坐回床边,舀起一勺粥送到了他的嘴边。 “张嘴。” 姜楠看得一愣,忙张开了嘴。 这咸粥硬是被他喝出了浓浓的甜味。 赵攸怜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转身拉着林卿砚就往门外走。 “我怎么觉得我们可以再在魏州留些日子?” “我也觉得……” …… 寒来暑往,春去秋来,转眼便是三载光阴。 三年前,建阳林氏武馆的当家林卿砚游方归来,闭门谢客,专心教徒,势要将江南战神林仁肇一脉的武艺发扬光大。 两年前,林卿砚之母、林仁肇之妻病逝。林夫人走的时候,嘴角含着笑。她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再见见自己嫁到金陵的小女儿,还有她满一岁的外孙儿。她知道,金陵太远了,他们正在赶来的路上。 她等不到了,但没关系,等到了地下,她还是能好好地和她的老头子说道说道。说一说他们的砚儿长大了,准备讨赵家的女儿做媳妇。这闺女是真的好,家世好、模样好、性情好,关键是难得有这么个人儿能让砚儿上心的。 她走得很安详。一边握着林卿砚的手,一边握着赵攸怜的手,四只手交叠在一处。 这三年间,林卿砚前前后后往恒山的金蚕谷跑了四趟,看着林如芊的儿子张邺从襁褓里的娃娃长成了虎头虎脑的小鬼头,若是再跟着羿迟迟长大,就要成了无恶不作的大魔头。 他们将张邺的身世明白与羿迟迟说了,奈何羿迟迟一口一个“小东西身体里的蛊三年须得换一次,若是你们把人带走了,到时候再来找我医病,那就别怪我明码标价不讲人情了……”于是接走张邺的事就一直拖了下来。 张邺学会说话后,唤的第一个人是“姑姑”,也就是羿迟迟。张邺在金蚕谷中长到三岁,知道了“爹”“娘”为何物,却从未问起。只是他那一双眸子长得很有林如芊的神韵,身体的印记怕是他与父母仅剩的关联了。那是一个远离尘世的桃源之境,他不觉得自己需要爹娘,他有姑姑、有陪他玩的顾儿盼儿、有山有水有蛊虫、还有两个几月来看他一次的舅舅舅母……这便够了! 林母过世的时候,拉着林卿砚的手千叮咛万嘱咐,让他千万不要因为她的丧事再延后和人家姑娘的婚期。等怜儿那头祖母的孝一过,就把姑娘娶过来,给她和林仁肇上一炷香告诉一声,让他们在九泉之下也欢喜欢喜。 三年之期将至,林卿砚和赵攸怜开始着手操办婚事。不说林府上下忙成一团,就是武馆里的徒弟叫惯了“师父师娘”,冷不丁地才想起来二人尚未成婚,顿时兴致勃勃地筹措起来。 从林府到武馆,整条街上都洋溢着喜庆的氛围。林将军的儿子要成亲的消息传遍半个建阳城。百姓们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是: “欸?就是林仁肇大将军的那个儿子?” 第二反应:“他不是成亲了吗?一天到晚,娘子娘子地唤着。” 第三反应:“啊——原来那姑娘与他只是有婚约,还没成亲啊……” 第四反应:“恭喜啊恭喜啊……” 这种喜气洋洋的祝福,似乎总能温暖冬日的寒。 可就在这个时候,北边突然传来一个消息:大宋建隆帝以江南国主拒命不朝为辞,发兵十余万,三路并进,趋攻江南。宋军的势头正劲,挥军南下如有神助,沿途攻城略地,一月间便渡过了长江天险。 林卿砚原本还在疑惑,大宋早不发兵晚不发兵,偏偏在这时候发兵,很快,战报中的四个字给了他答案——“如有神助”。 听闻宋军中五品以上的将领人手一份江南的舆图,那舆图看起来与寻常的山险水道图无异,但久经沙场的将领拿在手中一瞧便瞠目结舌——这舆图之上所绘极其细致详尽,不仅囊括了许多从未有人留心的狭窄河道,更多了好些闻所未闻的山间暗道,密密麻麻,观之惊心。 上头又传下命令,让他们善用此图,休得怀疑。于是,在战场上牛刀初试,方知此图所绘不虚,乃封为神图。 得知绘着南部江山的那半枚同心珏也落入了宋国的手中,林卿砚脑袋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找李从善问清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三年,李从善被赵匡胤扣在汴梁以为人质,难道说,他终究对江南国失去了希望,献上半佩以图自保? 可是,自宋帝发兵江南国的那一日起,江南国的郑王就被“请”进了皇宫之中,一干仆从皆不得跟随,在皇宫中一住,便是一个多月。林卿砚便是有心见他,也是见不着了。 是以,他吩咐好府中、武馆诸事,带着赵攸怜,先到了江南国的国都——金陵。 ------------ 第一百二十二章 节节败退?大势趋 李从善音讯全无,宋国大军节节逼近,林如菀在几日之内苍老了许多,却仍端着那样一副盈盈笑意将林卿砚和赵攸怜二人接入府中,那样极力克制的神情,教林卿砚见了,亦是一阵揪心。 可叹大厦将倾,除了说些无关痛痒的安慰之辞,他一时也不知道能说甚么,能做甚么。 “不知姐姐可听说,宋兵南下,每部每支皆手持一张江南舆图,那舆图的精细入微,教人叹为观止。” 林家姐弟从未当面谈论过“同心珏”,是以,林卿砚开这个话头之时多了几分谨慎和试探。 “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林如菀神色一黯,“王爷曾经拿到过一半的同心珏,那舆图,想必就是由那一半同心珏拓印放大,重描而来。” 看来李从善并未将他曾掺和到同心珏之中的诸多事告诉姐姐,林卿砚定了定神,遂道:“逐鹿中原两心同,问鼎天下一珏穷。既是姐夫拿到了这等宝物,为何又会到了宋人的手里,反成了他们南下侵略的利器?” 赵攸怜蹙眉望向林卿砚,不动声色地拉了拉他的袖子,似乎在怪他这话说得太直。 “你在说甚么?”听出了他话里的鄙夷,林如菀面露不愉:“王爷忠心为国,岂会做出献佩卖国之事?早在他往汴京之前,他便亲手毁了那半枚玉珏!” “甚么?姐姐可亲眼见了?” “王爷当着我的面将那玉扔进臼中,用杵捣了个粉碎。那半珏拓下来,大片大片皆是江南国的领土,王爷岂会容这等祸物留在世上!他将佩面上仅有的一角宋国疆土拓了下来,交与我一份,命我好生保管。” 林卿砚和赵攸怜对视一眼,皆是满腹狐疑:“那宋人又是如何弄到其上舆图的?” 林如菀面色稍缓。她方才也不知是怎么了,觉着弟弟是兴师问罪而来,这一月间听闻的朝中诽谤非议便齐齐涌上心头,话也难听了许多。 “你们可曾听说,王爷手下的军头郑宾此次也在宋营之中,官拜飞骑将军。” “郑宾?”林卿砚吃了一惊,往事浮上心头。 芊儿和张奉洵成亲那日,他在学士府中偷听到李从善和郑宾的对话,当时郑宾将从赵承煦手中夺过的半珏交到了李从善的手里…… 所以,在此之前,郑宾完全有时间偷偷拓印一份佩面舆图。 “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想到那郑宾竟是这等人!”林卿砚一拳砸在靠手上。 “现在再去追究究竟是何人泄露了舆图又有何意义?”林如菀沉沉地叹了口气,转而问道:“砚弟,你们此番入京是?” “算是皇上召我觐见罢。” “算是?” 这是三年前,他与李煜定下的约定。若四海升平相安无事,他大可以当他的避世闲人。但若有一日宋唐开战…… 只怕整个江南都没有太平日子可过。 赵攸怜留在郑王府中,林卿砚则递上折子入宫觐见。 勤政殿中,身着黄袍的男人正襟危坐。三年弹指一瞬,他似乎一直留在这勤政殿中当他的国主,外间纷扰亦不曾入得他的眼。 大殿如旧,人如旧,许多决定、许多往事却是回不去了。 李煜说得不错,大势所趋,凭他一己之力确难力挽狂澜。可其中,又有多少阴差阳错,引人嗟叹。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此殿虽名为“勤政”,勤政与否,已然无用。 “你比孤预想的,来得要早些。” 早?林卿砚不由得犯嘟囔:宋军势如破竹,眼下都过江了,还早?怕是再晚下去,江南国就要覆灭了,还和宋人谈甚么条件,定甚么协约! “草民,不明白国主的意思……” “我大唐男儿尚未尽全力相抗,便无筹码与之谈判。” “未尽全力?”林卿砚皱了皱眉头,对他们这个国主的话表示十成十的怀疑,“国主可知道,宋国发兵一月间,攻城略地,战无不胜,眼下已然过了长江?” 李煜募地笑了:“卿砚当真以为孤闭门不问天下事?宋军确是渡了江,凭的还是从那同心珏上拓下的舆图。” 林卿砚犹记得,三年前也是在这勤政殿上,李煜亲口告诉他,李从善手握半珏,却没有上献与他的打算。他还说,他与李从善同为元宗嫡子,李从善比他更适合这个皇位。 看出了林卿砚眼神里的犹豫,李煜道:“从善不会做出这等事,但一时不察,信错了人用错了人,也是有的。” “国主英明!” “卿砚此话可是出自真心?” 林卿砚额上不由得渗出一滴冷汗,难得真心地想要称赞他们这位江南国主一句,结果人家还不信…… “自然是,是真心的……”林卿砚赶紧转移了话题,“那依国主的意思,我大唐男儿何时会尽力一搏?” “待宋唐两军僵持足半年之久,便是孤与宋人谈判定约之时。” “半年?”林卿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恕草民冒犯,宋师自发兵渡江,只用了一月时日,半年恐怕……” “半年,恐怕宋师早已长驱直入,攻破金陵?”李煜替他说完了后面的话。 林卿砚没有辩解,算是默认了。 “那就拭目以待如何?” 林卿砚干笑着应了,“不知可有草民出得上力的地方?” “孤听闻,你在建阳开馆授徒,培养了一众优秀的弟子。” “国主高誉。林氏武馆规模小,教习的亦非兵法战法,若要上战场只怕派不上甚么用场。但众人各有所长,且都有一颗报国之心,愿为国尽忠。” 林卿砚说的是实话。这三年间,武馆诸人勤于练武、扬长避短,在武功上皆有小成。 “替孤谢谢他们。那些是你培养出来精兵强将,怎么用,是你的事。孤只要你像三年前所许诺的那样,沟通耶律斜轸,促成两国协约便可。” “国主便如此成竹在胸吗?”林卿砚忍不住出言。 “孤不过是相信破釜沉舟之时,将士们救亡图存的勇气。”李煜面色平静,似乎永远都带着恬淡如菊的气质。 林卿砚只觉得,自己愈来愈看不透这个江南之主了。 …… “半年?”听完林卿砚的讲述,赵攸怜目瞪口呆,“国主,国主有把握吗?若是他们没拿到同心珏的舆图,或许还能撑个半年……可如今,形势一边倒地倾向宋国,几成压倒之势。即便金陵军备充沛些,只怕也撑不过三个月。还不如趁着宋兵尚未一举拿下江宁府,要谈甚么条件赶紧谈,免得……你这么看着我做甚么?” 林卿砚的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分析得在理,设身处地、条条是道。你果然愈来愈像江南的媳妇了。” “姜,姜楠的媳妇?” 林卿砚一拍脑袋自悔失言:“呸!那小子哪能娶得到这么好的媳妇!我是说,嫁夫随夫,你愈来愈像江南地方的人了。” 女子白了他一眼:“你这是在说,你义妹不好?” “清瞳就是再好,也没我林卿砚的媳妇好!再说了,他们那对欢喜冤家啊……姜楠想要把清瞳娶来当媳妇,还得下一番苦工。” 赵攸怜回想起三年前,他们从汴梁回到建阳,姜楠的手伤脚疾统统好全了之后,便开始了对林清瞳无休无止的死缠烂打,日日恨不能像块膏药似的贴在林清瞳的身上,形影不离。偏偏林卿砚又认了林清瞳做妹子,许她搬来林府住,姜楠便死皮赖脸地跟了过去,硬是在林清瞳的院子隔壁占了一间房。 渐渐的,林清瞳的冷性子被姜楠给捂得化了,终是敞开了心扉。只是她打心底里还是有些自卑,觉着自己的身份配不上姜楠。再加上他们这一冷一热、一静一动的性格,造就了三日一赌气、五日一小吵、十日一大吵、半月一动手的各种纪录,想要谈婚论嫁,只怕还早…… “我看姜楠倒是也不急!他本就是贪玩的脾性,就没正经想过要娶清瞳为妻……”赵攸怜怨念地瞪了男子一眼,“你说,你们男人是不是都是这样的?吃着碗里瞧着锅里,从不想真正和一个女子绑在一块!” “这你可冤枉姜楠了,更冤枉了这天下男人!但凡清瞳有肯松口的意思,姜楠自然是愿意八抬大轿明媒正娶的。再譬如说我,若非三年孝期,加之如今战事乍起,我们的婚期也不会被一拖再拖。”林卿砚勾起半边嘴角,露出一个坏笑,“怎么,娘子是在怪为夫没有尽早将你娶进门?” 见女子红着张脸不答,他索性一拍胸脯,以退为进:“那成!我们这便启程回建阳去,管它甚么南北交战,我们成我们的亲!” “行了行了,别给我在这里耍嘴皮子功夫。”赵攸怜再了解他不过了,“南北交战,就你这样的,说不去掺和一把我都不信!接下来要做甚么、怎么做,你只怕都盘算好了罢?有话快说!过了这村儿可没这店儿。” “嘿嘿……”林卿砚觍着脸皮一笑,“知夫莫若妻。” ------------ 第一百二十三章 兵马未动?粮先行 长江以南,池州城外的一片空旷的黄沙地上驻扎着大批军队,营地中随风摇曳的大宋军旗像一根刺,扎在江南国的土地上,扎在池州人的心里。 他们是率先渡过长江的前军,大批的宋兵正在自采石矶上的浮桥源源不断地输入江南国腹地,形势于宋国而言一片大好。 采石矶突兀江中,绝壁临空,扼据大江要冲,水流湍急,地势险要,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 据传,一名唤樊若水的江南国文人暗中测得采石矶段江面宽度并曲折险要,向建隆帝赵匡胤献上一卷《横江图说》,请造浮梁以济师。赵匡胤依其所言,命人于采石矶段铺设浮桥,宋军方可如此轻易地渡过长江天险,直捣黄龙。 然而,池州城外营地的主帐中,一军主将郑宾却似乎不大顺心。他的下首坐的正是献上架桥渡江之计的太子右赞善大夫樊若水。 主帐中央跪着一员传信兵,他灰头土脸一身狼狈,伏拜于地哆哆嗦嗦地禀报着:“将……将军,末将乃曹彬将军所部,今日正渡采石矶浮桥时,遭遇江南贼人偷袭,先是有人从极远处射出了几只火箭,烧着了粮仓。我部急于追捕贼人、扑灭大火时,又有人趁乱混进我军军中,也不知道哪来的这么大力气,竟三两下便将浮桥栰板给斩断了,导致剩余兵马未及渡江。如今浮桥复原还需时日,我部缺损粮草恐遭偷袭,特来向郑将军求援!” 那传信兵见郑宾脸色阴沉,担心他是怪他们来得唐突,不肯相借粮草,忙补充道:“曹彬将军还特地嘱咐末将给郑将军带话,这批贼人行事干脆利落,不似寻常。如今过江的唯有我们两只部队,倘若生变,须得互相照应才是。” 樊若水见郑宾仍沉色不语,遂含笑接话道:“这位小兄弟说的是。我等同沐圣恩、领命平南,自当勠力同心。我军军需也是颇为紧张,不敢打肿了脸充胖子,浮桥修复大约需要一日时间,这样罢,便按曹彬将军军中人数,奉送一日军粮可好?” 传信兵还未来得及再开口,郑宾便沉着嗓子唤道:“来人!匀出一日军粮,送到曹彬将军所部!” 传信兵随之退下后,樊若水才重新开口:“将军在担忧甚么?” 郑宾摇头不语。 “可是怪叔清方才自作主张,允那一日军粮?” “军粮自然是要给的,曹彬肯放下面子派人来求粮,说明那边的形式的确危急,若不给这一日军粮,只怕将士就要饿一日的肚子。我不过是在想,若是易地处之,曹将军只怕不会救我们这些投诚之军。” 樊若水沉吟半晌,方苦笑:“曹将军深受陛下器重,心高气傲看不惯投诚的行径也是有的,只是这军队终归是宋国的军队,他就算不看将军你的面子,终归也不会见死不救。” 郑宾冷笑:“这支军既随了我郑宾来打前仗,又何尝不是那投出去问路的石子?陛下命你我二人统令一军,你就没想过为甚么?” “将军别说了,担心隔墙有耳!你我曾是唐国人,对此间地势民俗颇为了解,所以皇上才命你我二人统率前军。” “不说,不说便无人知道了吗?我献的是同心舆图,你献的是采石详图。陛下命两个叛国投诚之人打前仗,又可曾想过战场上与旧友相见,是何等的难堪!兵士在底下又是怎么议论我们的!陛下想借此向江南国示威,想检验我们的忠心,这与将战俘推在队伍的最前头有何分别!” “将军息怒……”樊若水叹了口气,“此番形势大好,若将军能拿下池州、直捣金陵,便可建功立业、万古流芳。届时,朝中便无人再敢质疑诽谤将军!” 郑宾摇了摇头,只说了一句:“江南国总是再孱弱,也终归是个国家。” 今夜,注定不太平。 月上梢头,池州城外的军营陷入了沉寂,只有几个巡逻守夜的士兵仍然全副武装、尽职尽责地站着岗。营地火盆里的烈火熊熊地燃着,不是发出哔啪的声响。 五道黑影悄无声息地从天而降,丝毫没有打破夜的静谧。五人皆黑巾蒙面,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便四散开来。 其中两人避开守兵,径直绕到主帐后,放倒了站岗的卫兵,潜入帐中。 令他们颇感讶异的是,一军主将郑宾竟然伏于案上睡着了,他的胳膊下,正枕着那百闻不如一见的舆图。 “郑军头当真是为了攻灭我江南国殚精竭虑啊!”其中一名黑衣人发出一声冷笑,正是林卿砚。 郑宾猛地醒过来,立时按剑在手喝问道:“尔等何人!竟敢夜闯军营!” 他一句话还未说完,帐外就燃起了刺眼的火光,嘈杂的人声霎时间搅乱了夜色。 “救火啊!” “快来人救火!粮草烧着了!” “有人闯营!” …… 郑宾拔剑出鞘,指着帐中二人,怒气滔天:“你们究竟是何人!” 林卿砚施施然拉下蒙面巾:“怎么,三年不见,郑军头还真是贵人多忘事。” “林……林卿砚,你!” 一时间,他甚么话也说不上来了。论武功,他不是林卿砚的对手,论立场,他没有资格指责他们烧了宋兵的粮草。 “怎么,郑军头识得我了,却对我无话可说?” 郑宾握剑在手缓缓站起身,脸色不可谓不难看。 “报!将军!营中闯入了……”正在这时,一个小兵不管不顾地一头冲进了主帐,还未看清帐中形势,便被林卿砚一个手刀劈晕了。 林卿砚抽出剑指着郑宾的面门:“郑军头,你若是无话可说,我倒是有些话想问问你。这舆图是你的杰作罢?你早在四年前便私藏了同心舆图,为何还要假惺惺地留在郑王的身边?” 郑宾眉头一跳——这一路由北至南打下来,与多少故人反目为敌,两军对垒之时,他们只是骂他投敌卖国、贼子小人,却从未有人问过他,为甚么。 “当年,我奉命抓捕赵承煦,从他怀里搜出了半枚同心珏和一张拓印下来的图样。我将同心珏交给了王爷,却鬼使神差地将图样留了下来。我当时并无背叛王爷的心思,只是,只是……” “奇货可居?”林卿砚冷笑了一声,“终归郑军头还是将图样交给了宋廷以换取荣华富贵,这总不是鬼使神差了罢?不仅如此,你还亲自带兵,杀我将士、毁我城池!不知午夜梦回时,你可会看见那些断头流血的唐兵围在你的面前,向你讨要他们的头颅!” 郑宾的面色愈来愈难看,他猛地挥剑向林卿砚刺去:“别说了!” 林卿砚早有防备,轻轻松松侧身避过他的剑锋,不失时宜地回头冲另一个黑衣人使了个眼色。郑宾回过身,再度持剑攻来,这回林卿砚不闪不避,直接逼上前与他过起了招。 帐外火光连天,呼喊声不绝于耳,竟然没有人注意到主帐中的异样。 郑宾双目充血,剑招亦乱了章法,只是一味的砍杀,似有讨死的意思,于是林卿砚没费多大功夫就将他的剑挑飞,将他的手反剪在身后,抓着他的发髻迫使他抬起头。 “士可杀,不可辱!林卿砚……”郑宾正瞋目切齿地骂着,猛一抬头间,对上了一双明亮而深邃的大眼睛。 林清瞳轻车熟路地施展着瞳术,郑宾目光呆滞,放弃了反抗。 “今夜,曹彬派人潜入了你的营地,偷走了两日的粮食,更放火烧光了剩余的粮草。因为今天白日,他派人来向你求援,你只肯拨给他一日粮草,他怀恨在心,决定要教训教训你,免得你得意忘形,忘了自己的身份。” 林清瞳说完,郑宾仍目色迷离,直直地望着她。 “今夜潜入军营的是甚么人?”她问道。 郑宾答:“曹彬派的人。” “他们潜入有何目的?” “偷粮草、报复我。” 林卿砚满意地点了点头,林清瞳遂道:“忘了今夜我们的身份,睡罢!” 话音落下,郑宾浑身无力,瘫在了林卿砚的身上。林卿砚将他缓缓放在地上,与林清瞳一同出了帐。 他们趁乱出了营地,在一边的树林中与彭尚佯、赵虎、齐如风碰了面,三人跟前还摆了几麻袋大米。 林卿砚瞅了瞅地上的大米,笑道:“大虎,辛苦了!” “师父说这些做甚么!”赵虎摆着手道,“宋军的东西,我恨不能全抢了来分给我们江南的老百姓!” “好!改日我们抢了宋军的粮草分给老百姓!不过今日,这几袋米自有他们的去处。”林卿砚道,“再劳烦你去采石矶一趟,把这几袋米神不知鬼不觉地送进曹彬所部的厨房里。” “顾孟今日不是刚射火箭把他们的粮给烧光吗?怎么反倒还给他们送粮去啊?” 齐如风插话:“就算不送去,明日浮桥修好了,中军照样会给他们补给,总是饿不着他们的。你就听师父的,错不了。” 赵虎握拳道:“如果浮桥被修好了,我就再去砍断!” “好了虎子,听我的,明日让你们看一场好戏。” ------------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两军粮草?离间计 郑宾从地上爬起来时,营中的大火尚未完全熄灭。不远处的地上还躺着一个昏过去的小兵。 他觉得脑袋沉得厉害,使劲晃了晃,站稳了脚跟,方掀开帐门,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这时候,一军主将必须表现出足够的镇定。 樊若水已然在粮仓指挥兵士扑灭余火,众人见将军前来,纷纷抱拳一拜。 “将军。”樊若水躬身见礼,“几个贼人闯入营地中纵火烧粮,烧伤了十余人,均无生命危险。眼下火势基本控制住了,只是粮草……已经被烧得差不多。叔清无能,没有抓到袭营的贼人。” 郑宾点点头:“无妨,这些人的武功不一般。方才我与他们过了招,还是让他们给逃了!” “那些人还冒犯了将军?” 郑宾觉得脑子又混沌起来,若是让手下的兵知道,他不仅没抓住袭营的贼人,还让他们给劈晕在地,现在昏昏沉沉的甚么都记不清楚,那才是奇耻大辱! 他清了清嗓子问:“粮草,可有缺失?” “将军为何做此问?”樊若水心生疑惑,“粮仓被毁,里面的粮草都烧尽了,还未清点。” 忽明忽暗的火光映在郑宾的半张脸上,衬得他面色铁青。他直觉感到,这次袭营与曹彬脱不了关系。 “待火完全灭了,命人清点粮草!” 樊若水虽口上应下,肚子里却犯嘀咕:都烧成这样了,还怎么清点…… “禀将军!”一旁的副尉道,“末将亲眼看见,一个闯营的刺客逃走时,背上负着六七个米袋!” “六七个米袋?”樊若水皱着眉,“你确定没看错?一个米袋约一石,寻常人至多背两个米袋,那人背六七个米袋,是如何逃脱的?” “末将无能……” 郑宾抬手止住了二人的对话:“今日我们拨给曹将军所部多少米粮?” “三石四斗。” “三石四斗,为一日口粮。六七个米袋,差不多是两日米粮?” “将军说得不错。” 郑宾沉吟不语。这一切与他的直觉不谋而合,似乎有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一遍遍地说着:“今夜,曹彬派人潜入了你的营地,偷走了两日的粮食,更放火烧光了剩余的粮草……” “来人!”郑宾面色冷峻,“派人去采石矶的营地借粮!” 副尉愁道:“可是今天白日曹将军才派人来借粮……浮桥还未搭好,只怕他们也是无粮可借……” “正是曹将军说的,如今独有我们两只部队过了江,倘若生变,须得互相照应。有没有粮可借,他自己心里清楚!” 樊若水按下了副尉,上前一步低声道:“将军可是知道了甚么?” “不曾。”郑宾冷笑了一声,“本将只是想看看,曹将军说的话,可算数?” 第二日天还未亮,一队宋兵便被领进了采石矶旁的营地中,面见了升州西南路行营马步军战舰都部署曹彬。为首的副尉绘声绘色地描述了昨夜池州兵营遭袭的惨状,紧接着就对曹将军提出了借粮的请求。 见曹彬面露难色,副尉继而解释道,今日午时之前,浮桥就能修好了。届时便会有大批粮草运到这里的营地中,不愁缺粮。而他们的驻兵离采石矶尚有一段距离,兵士救了一夜的火都饥肠辘辘,就让他们先把余粮带回营中解燃眉之急。 曹彬思忖半晌,心中默默地问候了郑宾的八辈祖宗,终是点头应下了。 粮仓被烧毁了还没搭好,副尉等人直接被引着去了厨房。还没到厨房,便见三五个人围在墙角边辩论不休。 “管他的!反正现在有了米,大伙敞开肚皮吃就是,免得求爷爷告奶奶地借来一日口粮,还得看那个卖国奴的眼色!” “万一里边有毒……” “喏,你去!叫军医来验一验。” 引副尉等人来的百夫长板着脸怒斥一声:“都聚在这里做甚么!不用做饭了?” 言下之意是,再不做饭,做饭的米都要被别人搜刮走了! 那几人连忙退开几步,露出了堆在墙角的米袋。副尉眯着眼睛数了数,七袋。 “那是甚么?”百夫长问道。 “是米……今早小的起来,便见墙角堆了这么些米袋,也不知是从何处来的……”那个刚刚口口声声将郑宾称作“卖国奴”的伙夫深刻地意识到何谓祸从口出,遂支支吾吾地答了,坚决不再多说一个字。 “米袋?”百夫长正犹疑时,便听副尉在一旁道: “索性这样罢,昨日借给你们的口粮就继续留在此处,让我等带这几袋米回去复命如何?” “可是这米来路不明,恐怕被人下了甚么不干净的东西……” 副尉笑道:“那便请贵部军医来验一验,如何?” 军医查明这些米无毒,副尉一声吆喝,众人将七只米袋搬上了车,迎着冉冉升起的日头回了营。 副尉回去,将这种种情况与郑宾一说,更是坚定了他心底的那个声音。 见将军把拳头握得硌硌作响,眼睛里似乎能喷出火来,樊若水在旁劝道:“仅凭米粮出现在曹彬将军的营中,并不能说明昨夜是他们的人袭营……终究同朝为官,当不至于自相残杀才是。” 郑宾冷笑着:“正因他不想自相残杀,所以只是派人烧毁了我军粮仓,不曾杀害我部一人,若是江南国的人,有可能这么轻易地离开吗?说到底,曹彬就是为了报昨日的借粮之仇!” “将军……”樊若水只觉此事蹊跷,但种种矛头与疑点皆指向了曹彬所部,他一时也辨不清是非曲直,只得沉沉地叹了口气。 造化弄人,午后,浮桥复原,很快就传来了上头的军令,命曹彬率所部与郑宾在池州城外会师,三日内协力攻破池州。 若是上头知道,这两位将军正互相看不顺眼,就差借口恨不能打个你死我活,也许就不会这么下令了。 军令如山,曹彬还是率所部到了池州城外,假意逢迎地与郑宾和樊若水会了个面,便将营地扎在了旁边。 早在郑宾驻军城外之时,池州城内早已人人自危,池州守将更是在昨夜弃城而逃。如此战局,换做他们任何一支军队单独进攻,三日内拿下池州都不是难事。可若是两军相协,就眼下这情景,反倒平添了不少难度。 郑宾、曹彬两位将军正在城外营中板着脸商量战局,一言不合差点就要打起来时,池州城的太守府后园中,林卿砚等人已经在这里住了两日。并且在这一日,林卿砚见到了池州刺史皇甫继勋。 皇甫继勋是皇甫晖的嫡子,也就是皇甫罗的外甥,算起来还是赵攸怜的表哥。但赵攸怜的身世愈少人知道愈好,故而,她也未曾存了认亲的打算,让林卿砚去见皇甫继勋不过是为了保住池州。 皇甫继勋其人,从小就跟着父亲皇甫晖练兵作战,滁州一役后,皇甫晖被俘身死,他子承父命,被擢升为将军,兼池饶二府刺史。如今兵临城下,池州守将弃城而逃,大家都在等着他出来主持大局。 “皇甫大人。”池州太守毕恭毕敬地朝上首的皇甫继勋揖了一礼,随即介绍道,“这位是已故林仁肇大将军的独子林卿砚,今闻池州有难,特来相助。” 林卿砚上前一步:“皇甫大人。” 皇甫继勋站起身走下两级台阶,握住林卿砚的手,俨然一副老大哥的姿态:“虎父无犬子。林兄弟少年英豪,颇有乃父遗风!” “多谢皇甫大人高誉!在下听闻……” “欸!林将军的英雄气节我很是敬仰,只可惜天妒英才……林兄弟也不必一口一个大人地唤着,你我便以兄弟相称可好?” 林卿砚对这些称谓不甚在意,遂点了点头,“皇甫兄,我听闻宋军的曹彬与郑宾已然合兵一处,驻扎于城外十里,不日就要举兵攻城,以池州目前的军防和兵力,只怕难以为继。好在这两员大将素来不和,我昨日动了些手脚加以挑拨,若两军军心不齐,倒是我们反败为胜的机会。” “我今日堪堪赶到池州,竟不知那曹彬与郑……郑宾之间还有这等过节。”皇甫继勋看向太守,“太守,还得劳你好好给本官讲讲敌我双方的情况。” 太守倒背如流地报上一串数字,皇甫继勋的眉头紧紧地拧在了一起:“不曾想,双方兵力悬殊至此。这一仗太过凶险,还是保存实力,尽早组织池州军队撤离为妙,以免被宋师全军歼灭。” “皇甫兄可否听在下一言?”林卿砚道。 “林兄弟请讲!” “在下以为,一山不容二虎,宋国遣命郑宾、曹彬两人领兵攻打池州,加之二人不和,号令不一,势必难以同进同退,极有可能采取的手段是分兵两处,自两面攻打池州。一旦分兵,两军间消息不通,各自为政,若我们能抓住这个机会离间二将,引得他们自相残杀,再伺机攻之,不失为保城之法。” ------------ 第一百二十五章 离间二将?保城池 不出林卿砚所料,宋军分兵南北两处,约定次日未时发兵攻打,两面夹击一举拿下池州城。 翌日辰时刚过,郑宾所部的营地前就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那人自称是郑家的家奴,哭着喊着要见他们郑将军。 兵士们将他押到主帐中,郑宾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眉头皱了起来——这个人他有些印象,似乎是家中做庭院粗活的一个家丁,好像是叫……齐三。 郑宾的老家在宋唐交界之地,半个月前已经被他亲自领兵攻下。随李从善到汴京三年有余,攻下城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家。可是,家中的老母颤颤巍巍地扇了他一个大耳光,骂他不忠。就连十岁大的儿子也躲在祖母的身后,用怯生生的目光看着他,仿佛他是杀人如麻的恶魔。 那一刻,他真的很厌恶自己。 如今见了这个齐三,种种烦心事一齐涌上心头,让他不由得蹙紧了眉。 “是老夫人派你来找我的?” 哪知这个“齐三”见了兵士们退了出去,立时扑倒在地,声泪俱下:“将军啊……死了,都死了……老夫人、夫人、少爷,家里老老小小十来口人,都死了……我是拼着才逃了出来的,将军救命啊!” 郑宾霍然起身,面色大变:“你说甚么?说清楚!” “将军领兵走了之后,后来的宋兵便开始在城中大肆烧杀抢掠,十日前,他们抢到了家中,老夫人气不过就骂了几句,没想到激怒了这些衣冠禽兽,他们……” “说下去!” “他们竟然挥刀杀死了老夫人,闯进屋去见人就砍,夫人和少爷也死在了他们的屠刀之下……” 郑宾只觉得双腿发软,死死地撑着桌案才勉强立住。他的脑中一阵轰鸣,眼睛里充满了血丝。似乎过了很久,他才艰难地开口:“在我之后的部队,是曹彬的手下。” 这是一句陈述句。他很清楚,宋师分三路夹攻江南国,西面这一路以他为前军,紧接着的便是曹彬所部。 好啊曹彬!枉你满口仁义道德,竟纵容手下屠戮手无寸铁的老幼妇孺!你看不惯我也便罢了,为何要迁怒于我的家人!此仇不报,我郑宾枉生为人! “将军啊……将军?” “这里没你的事了。”郑宾用通红的眼睛瞥了他一眼,齐三只得噤了声退下。 “来人!传令下去,立即拔营!” 进帐接令的兵士吃了一惊:“拔营?可昨日将军不是吩咐……” 郑宾瞪了他一眼:“本将军的军令,你没有听清楚吗?” “听……听清楚了,属下告退……” 半个时辰后,郑宾领全军拔营,绕池州城墙由南至北,朝曹彬的驻地而去。樊若水虽然心中疑惑,奈何郑宾气势汹汹,浑身的气焰教人接近不得。他隐隐觉着,恐怕要有大事发生。 同时,曹彬处亦收到密令,称郑宾极有可能仍然心向大唐,乃是假投诚,让他务必小心。更言明,若郑宾有反叛之心,立斩不赦! 这一道密令正中曹彬下怀,他将信揣入怀中,嘴角不由得带上了笑意。 “将军!禀将军,郑宾将军率所部朝营地而来!” 好啊,这郑宾竟然敢倒戈相向!曹彬立时来了精神,声如洪钟地一吼: “全军戒备,出营列阵!” 郑宾率军拔营后,齐三瞬间被人遗忘在了角落。他悄没声地避开耳目离了军队,半个时辰后,便出现在了池州城太守府的后园中。他大摇大摆地穿堂入室,找见了正和未婚妻品茶论道的林卿砚。 “师父!”“齐三”大咧咧地唤了一声,步入茶室之中,“齐活了!郑宾眼下正带着全部的人马找曹彬算账去了!” “不错不错。使坏骗人、瞒天过海的本事,你的确是深得为师真传!”林卿砚满意地点了点头,“来坐下喝杯茶。” “齐三”一屁股坐在了赵攸怜旁边,拿指尖在自个下颚上抠了半天,终于撕下了一张人皮面具,露出了真容。 “呼——肖无哥做的面具实在太闷了,捂得我出了这一脑门子汗。” 三年光阴,杂岁的个子窜得老快,俨然长成了一个俊俏的翩翩少年郎。插科打诨、胡扯八道的本事既是天赋,又深得林卿砚和姜楠的真传,如今已臻化境。只是他那总是上扬、露出一抹坏笑的嘴角,昭示着他的戏路受阻,难以很好地演绎正人君子的形象。 赵攸怜递给他一杯茶:“喝杯茶缓缓。” 杂岁将人皮面具往坐榻上一撂,一手接过茶杯,咧着嘴甜道:“谢谢师娘!” 半杯温茶下肚,他长舒了一口气,一面拿袖子揩着脸上的汗,一面兴致勃勃道:“师父,郑宾和曹彬这两个愣头兵若是真的打了个你死我活,那我算不算立了一大功啊!你看啊,我和肖无哥不辞辛劳,跑到郑宾的老家去,潜在暗处观察了那齐三一整日,又马不停蹄地跑回来,易容乔装深入敌营,三言两语就将那卖国贼骗得团团转,真以为自己满门被灭,急着冲去找曹彬报仇了。你说,这算不算大功一件?” 林卿砚在茶碗中换上新茶,用开水烫过一遍醒了醒茶,不紧不慢地说道:“的确算是立功。说罢,你要甚么奖赏?” “那我可就不客气啦!”杂岁从座上跳起来,扑到林卿砚的身边坐下,“我要师父把教给虎子哥的那套拳法,也教给我!” “你?”林卿砚鄙夷地看了男子一眼,那一头,赵攸怜“噗嗤”一声,忍俊不禁。 “师娘笑甚么!就因为我是除了姜楠之外最小的徒弟,就不能学大师兄学的拳法吗?” “抱歉……师娘一时没忍住笑……”赵攸怜掩着嘴勉强正色道,“杂岁,你赵虎师兄的力气有多大,你还没见识过吗?他随随便便一拳就能把人打得满地找牙,你师父才教了他那套拳法。可是你……咳,你的身板稍稍瘦弱了些,还是把你的剑法练好才是要紧的。” “你师娘说得对。我看你如今这套剑术练得有模有样了,改日我再教你套新的,如何?” 杂岁被他们这一唱一和给忽悠得心满意足,“好好好……那套剑法我都练一年了,早就练腻了,师父说话算话!” “算话算话……”林卿砚重新沏好了茶,略过杂岁向他伸来的手,直接将茶杯送到了赵攸怜的面前。 杂岁悻悻地收回手来——他就不该在这种时候来这种地方找虐。唉,离了柳绿阁,成天和一帮大男人待在一块,他的未来媳妇可去哪儿讨啊! 杂岁正默默犯愁之时,师兄易坤快步走了进来。他耳聪目明,以潜伏监视、刺探情报见长。如今他身着短褐布衣,显然又是被师父派出去探听甚么事了。 “师父!郑宾死了!” 林卿砚面不改色:“详细说说。” 易坤道:“不出师父所料,我潜伏在曹彬营地外,果然见到郑宾率军前来与曹彬起了正面冲突。二人在阵前喊话,曹彬叱骂郑宾是忘恩负义的无信小人,郑宾则反咬曹彬泄露军情投敌卖国。二人各执一词,随后就打了起来。两营将士,有的拥护其主,有的袖手旁观,局面乱成了一团。后来曹彬挥刀将郑宾斩于马下。” “皇甫将军那处,可出动了?” “是。郑宾被杀后,皇甫继勋将军亲自领兵,池州兵将士气大振,大开北门,打宋兵一个措手不及!眼下两军尚在交战,师父可要去城墙上看看?” “难怪隐约听着些叫喊声,这太守府还真是远离喧嚣的避世之所。”林卿砚倒了一杯茶递给易坤,“皇甫大将军都亲自上阵了,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对了,那郑宾的尸首如何了?” “尸首?”易坤摇摇头,“他被曹彬一刀斩得身首分离,现场乱作一团,也不知道有没有人收着他的尸首。” 林卿砚叹了口气,“这郑宾,也是个可怜人。” “可怜人?” 杂岁插话道:“他是挺可怜的。师兄你是没见着,郑宾听说他满门被灭的时候,那表情……啧啧啧,比哭出来还惨。他到死都不知道全家人还好好地活在世上,到了九泉之下,又找不到他们,唉……罪过罪过!” “他在郑王手下多年,称得上尽职尽责。我相信他身为唐臣之时,是忠诚的。”林卿砚摩挲着茶杯上的云纹,缓缓道:“我从不认为,这世间应该存在绝对的忠诚。良禽择木而栖,江南国势弱,他投靠了宋国,并非不可饶恕之罪。怪只怪他掺和进了这场战争,与江南国正面为敌。他既来了,也该想到会有这般结局……” 杂岁在一旁听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 林卿砚敲了一下他的脑袋:“小子,你这么看着我做甚么?” “师父,你知不知道自己刚刚说了甚么?” “我说了甚么?” “你说……这世间不应该存在绝对的忠诚。”杂岁小心翼翼地咽了一口唾沫,拿眼瞥了赵攸怜一眼,在林卿砚大掌挥来的前一刻灵巧地跳开了。 “杂岁,你少在这里煽风点火的!你明知道我说的是忠孝礼义的忠!” 杂岁捂着耳朵,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满屋子跑着:“师父!你这第一位师娘还没顺利娶进门,就想着不忠之事了!这么好的师娘,你要娶几个才够啊!” 赵攸怜恍然反应过来杂岁这个鬼头再说些甚么,见怪不怪地翻了个白眼,含笑看着林卿砚跳下坐榻,追着杂岁打。 若是没有这样一场战争,这般岁月静好的日子,再过几百年,她也不会觉得腻。 ------------ 第一百二十六章 弃城而逃?表兄妹 大宋发兵南下以来,第一次遭到如此坚定的抵抗。宋兵死伤百余人,虽然大都是自相残杀而亡,并非江南国的兵士所杀,终归是挫了锐气。 曹彬奉命统领前军,樊若水辅之。二人将两败俱伤的残兵合为一处,在池州城外安营扎寨,一耗便是五日。在林卿砚提出要攻其不备,再挫宋军之时,皇甫继勋却摇了摇头: “五日前一战告捷,本因宋兵起了内讧,被我们打了个措手不及。如今曹彬统率前军,两军合心,虎踞城西。再与之相抗,便是自投罗网。” 林卿砚解释道:“宋廷担心战前生乱,并未给郑宾定罪。曹彬虽合军一处,郑宾旧部中仍有许多人不服,敢怒而不敢言。曹彬性子刚猛,打仗确是一把好手,却不知安抚人心。宋兵看似整军,实则分心,分心则乱,此乃一者。” “经五日前的那一战,宋军中伤者甚众,士气低迷,就连曹彬自己也身受外伤。他之所以迟迟不攻城,也是为了养精蓄锐,振作士气。士气低,伤者众,此乃二者。倘若置之不顾,任由曹彬屯兵城外,一旦他齐整军心、振奋士气,池州危矣。” 皇甫继勋听完林卿砚这一番话,心下大骇,面色只作如常,“若我没记错,林贤弟这是第一次遇着战事罢?你有所不知,战场上的变数有很多,军心士气都只是其中之一,更重要的是,宋强我弱,这兵力的悬殊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一旦正面交锋,于我军没有任何的好处。既然曹彬屯兵城外迟迟不攻,本将决定下令,命池州兵士自东门而出,一日之内撤离完毕。” “皇甫兄这是要,弃城?” 皇甫继勋皱了皱眉,心道此人也太不会说话了,“有甚么不妥吗?” “且不说城池何其宝贵,轻易不得让人。便试想宋军不劳而下池州城,势必士气高涨,五日前的那一场胜仗便失了意义……” 皇甫继勋不耐烦地打断了林卿砚的话:“五日前的那一战,本就是为了拖延住宋兵,让我军得以全身而退,又怎么能说没有意义?林贤弟休要再说,我心已定,来人!” “末将在!” “传令池州军,自东城门秘密撤出向铜陵行进,切勿惊扰敌兵,一日之内全军撤离完毕!” 林卿砚立在原地,看着皇甫继勋发号施令后,转过身来对他露出一抹轻笑,他觉得心底一寒,才恍然明白过来——那是一个胜利者露出的微笑。 不知甚么时候,皇甫继勋已然将他视作了对手。 同为一代名将之后,皇甫继勋子承父业,成为了高高在上的将军,统率千军万马。而林卿砚归隐三年,成为了不折不扣的草民白丁。对于皇甫继勋而言,如今这个草民还来教他这个将军行兵打仗,简直是笑话!偏偏之前让林卿砚这种人歪打正着赢了一仗,他绝不能再给林卿砚这样的机会,若这小子运气一直这么好,岂不是要爬到他的头上去了? 他自小就是大将皇甫晖之子,享尽衣食用度、褒扬荣宠。十七岁那年,他也参加了后周攻唐的那一场大战。在那场大战中,爹爹被擒身死,姑姑战后失踪,他一下子从少将军被擢升为了将军。擦干眼泪,他便也觉得自己是担负得起这沙场万钧的了。 那时的他觉得,自己可以成为、或者已经是爹爹那样的肩负一壁江山的凛凛大将,当他拾起父亲遗落的长戟,打算大干一场的时候,唐元宗李璟急令镇海军节度使林仁肇从建阳赶赴淮南抗敌。林仁肇自此成就了功名富贵,成为一代战神。 现在林仁肇死了,终于轮到他大展身手的时候,又冒出来一个林卿砚。他绝不能让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子坏了他的大事!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看着林卿砚一脸凝重地迈进门槛,赵攸怜立时感觉到事有蹊跷,忙起身迎了上去,“怎么,皇甫继勋不肯出兵?” 看着女子焦急的模样,林卿砚想起皇甫继勋或许是她母家那一头最亲的亲人了,遂不忍破坏皇甫继勋在她心目中的形象。 “没甚么,皇甫将军认为,硬拼终归不是长久之计,所以还是趁宋兵自顾不暇之时,先行撤离保存实力。” 赵攸怜对兵法战术本就一知半解,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可你之前不是说……” “是我不及皇甫兄思虑周全。” “你不如他?”赵攸怜忍俊不禁,“难得见你谦逊一回。” “嗯?”男子上前一步逼到她身前,“难道我在你眼中一直都是骄傲自大之辈?” “纨绔风流的留守府少爷,名镇建阳的林氏武馆馆长,你做甚么事都低调不起来……”打量着他的脸色愈发难看,赵攸怜莞尔一笑补上了后一句,“不过,你做甚么事都有自己的道理。” “这话我听着舒服!” 林卿砚咧嘴笑着,作势要揽女子入怀,却被她给推住了,挑眉反问道:“所以,为何皇甫继勋不采纳你的计策,而要弃城而逃?” “我不是说了吗,就是……” “行了行了,想从你嘴里听一句真话真是太难了……” 赵攸怜一把推开他,摇头叹着径自走到衣柜边,开始打点行李。林卿砚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熟练地将一件件衣服叠成豆腐块放在包裹中,他有想帮忙的心,奈何怎么也插不上手,索性又动起了嘴皮子。 “虽说你不想与皇甫兄相认,免得暴露身份。可是若教他见了你这张脸,势必会起疑。眼下池州兵弃城后乃是奔铜陵而去,我们便不与他们同路了罢?” 赵攸怜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依旧忙着收拾包袱。 “那我去和大伙说一声?” “嗯。” 林卿砚转身出了屋——皇甫继勋这样的人,日后还是敬而远之罢。 他们建阳来的这十几口人都被池州太守安排在了自家府邸的一处院子里暂住,当下林卿砚一声吆喝,众人利索地收拾了行李,一起望府外走去。 奈何天不遂人意、冤家偏偏路窄,在太守府前庭,与正往外走的皇甫继勋狭路相逢了。 皇甫继勋知道林卿砚带来一帮手下,也知道其中有男有女,却不知道他带的人里有一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更要命的是,这个女人竟然……竟然像极了他的姑母——那个虚长他几秋,做事雷厉风行,除却那样貌与身段,哪哪都像男人的皇甫二小姐。 于是,他那双眼睛如同长在赵攸怜的身上一般,毫不避讳地投出专注的目光。 众弟子不明就里,看见这甚么将军这么直勾勾地望着他们师娘,不由得生怒,杂岁更是直接撩起袖子挡在了赵攸怜的身前:“看看看!看甚么看啊!懂不懂君子之礼啊!” “大胆!”皇甫继勋身后的副将怒叱道,“竟敢对将军无礼!” “杂岁,退下。”林卿砚心知皇甫继勋已然对女子的身份起了疑,唯今只有与他说个大概,让他念在兄妹之情不要声张,才是最好的办法。 “师父!”杂岁忿忿不平地瞪着皇甫继勋,压低声音,“你看他那双狗眼一直瞧着师娘,真是岂有此理!” “哎哎,师兄师兄!”姜楠从后头走了上来,揽过杂岁的肩膀往回带,一面低声道,“看你家媳妇儿了?你师父都不急,你急甚么?” “姜师弟!话可不能……唔……”杂岁话还没说完,就被姜楠捂着嘴给拖了下去。 林卿砚上前半步,微微侧身挡在赵攸怜的前面,截住了皇甫继勋的目光,“皇甫兄,可否借一步说话?” 皇甫继勋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转身步入前堂,他的手下亦步亦趋地跟上,守在了门外。 “尚佯,你先带大家出城,在西城门外五里的那个石亭等我们。”林卿砚同彭尚佯交代了几句,牵过赵攸怜的手进了前堂。 “要说了吗?”赵攸怜紧紧地拉着他的手,显得有些局促。 “放松些,交给我。”林卿砚偏过头对她耳语了一句,抬脚迈过了门槛,身后的门随之关上。 皇甫继勋高居座上,堂中的下人已经被驱逐一空。 “林兄弟既然看出了我心中疑惑,想必已经想好了解释之辞了罢?”皇甫继勋的目光再一次落在女子的身上,似是不可置信般,“二十年前周唐交战,滁州一役后我就没再见过我的姑母皇甫罗。饶是如此,我依旧记得她二十年前的风华——与这位姑娘,一般无二。” 林卿砚能感觉得到女子的手心冒出了汗,还在微微地颤抖着。她并不是害怕在皇甫继勋的面前承认自己的身份,而是时隔三年,再一次从别人口中听到“皇甫罗”这个名字,而且这个人还是她的表哥……三年前那被血染透的山道再一次浮现心头。 他将掌心里的手握紧了些,嘴角上扬:“是了,许多人都这样说。阿佑的确和她的娘亲生得很像。” ------------ 第一百二十七章 兄妹相认?调笑话 “娘亲?”皇甫继勋受的惊吓不可谓不大。 林卿砚回头深深地望了女子一眼,紧了紧掌心的手:“正是。皇甫罗皇甫将军乃是阿佑的生母。” 皇甫继勋霍然起身,三两步走到二人跟前,目光落在女子的脸上怎么也移不开眼。 “姑母,”他总是不习惯这般唤那个花信年华的女人,“她还好吗?” “我娘她于三年前过世了。” “节哀……”皇甫继勋默了默,“和表哥说说这些年的事罢,这些年,你们都是怎么过来的?为何不和皇甫家联系?” 赵攸怜无辜的小眼神在林卿砚和皇甫继勋的脸上两面游走,林卿砚遂顺势接过话: “阿佑她不善言辞,我来代她说罢。二十年前,皇甫将军之所以战后失踪,是深入敌营想要刺杀赵匡胤为兄报仇。只可惜,她没能得手,反被赵匡胤所擒,在被押送回周国的路上,她趁守卫不备逃离,被一路追杀,坠下悬崖失了记忆。后机缘巧合之下得一周国人相救,皇甫将军失却记忆、付与芳心,诞下了阿佑,一家人过得很幸福。三年前,她生了重病,才恍然回忆起往事,最后病重不治……” 赵攸怜不由得感叹,林卿砚说话的功力已然炉火纯青,在短短的时间内就能编出如此无懈可击的一段说辞。不过,看他对皇甫继勋如此防备,她这个表哥的人品可见一斑了。 皇甫继勋默然地听完了林卿砚的一番说辞,略微怔了怔,低吟了句,“只可惜没能见一面……”遂转而问赵攸怜道:“还未知表妹芳名?” “奴家姓赵,闺名攸怜。” “好好好,攸怜。”皇甫继勋的视线落在二人紧握的手上,“你与林兄弟是?” 林卿砚道:“阿佑是我的未婚妻。我们本在建阳筹措婚事,因听闻宋兵南下,故而暂时搁置婚事,来战场尽些绵薄之力。” “林兄弟乃是英雄之后,大义凛然,攸怜跟着你,我很放心。不过此地是战场前线,攸怜一个女儿家,你实在不该带她来这种地方。” 赵攸怜这时顾不得自己“不善言辞”的人物设定,直接辩解道,“娘虽然失忆了,但武功还在。我从小跟着她习武,虽然不及娘巾帼本色,也不会拖卿砚的后腿。” “哦?没看出来攸怜你深得姑母的真传,这么说来,我们的武功同属一脉,改日切磋切磋?” “好,好啊!”赵攸怜这时才知道心虚。 她方才的话半真半假。 这三年,化功散的效力早退,林卿砚又死活不肯把渡给她的内力要回去,她身上同时聚了两股内力,慢慢地融会贯通,内力自是大增。加上林卿砚教了她些对敌的招式,她的武功突飞猛进,自然是不会拖他的后腿。可是,她这一身的功力与皇甫一脉的关系却愈来愈淡,根本称不上得皇甫罗的真传,万一皇甫继勋非要和她比试,铁定会露馅…… 管他呢!大不了到时候坐在地上认输耍赖,他堂堂一个大将军、长她十几岁的表哥,还能欺负她一个小姑娘不成? 皇甫继勋自然是不知道,短短的时间内赵攸怜脑中经历了几番天人交战,他朗声笑着,想起了甚么,“既然如此,你们到了池州多日,为何不与我相认?” “皇甫兄有所不知。”林卿砚正色道,“当年皇甫罗将军刺杀的只是后周大将赵匡胤,放到如今却是一国之君建隆帝。万一让宋国知道阿佑是她的女儿,只怕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阿佑的身世,还请皇甫兄代为保密。” 皇甫继勋点了点头,眉头又渐渐地皱了起来:“如今兵临城下,不是叙旧的好时机,你们且随军往铜陵一避,我随后跟上。” “好!暂且别过!”林卿砚带着赵攸怜朝皇甫继勋施了一礼,转身出了前堂。 “我们当真要听他的话,随军去铜陵?”出了太守府,赵攸怜问道。 “如今他知道了你的身份,倘若不告而别,会很麻烦。还是先随军而行罢。” “你觉得——皇甫继勋这个人怎么样?” 听出了她言语间的犹豫,林卿砚笑了笑,“你如果问我,你这个表哥怎么样,我觉得他会是个挺不错的表哥。” “那如果我问,他这个将军怎么样?” “将军当得怎么样不是看兵法战术,不是看刀剑武功,看的只有结果。江南国多年未经战事,我无从判断皇甫兄为将之风——看!城门就在那一头,尚佯他们还在城外石亭等着我们。”林卿砚拉着女子加快了步伐。 在石亭中和大伙碰了面,杂岁兴致勃勃地冲上前:“师父,你是不是留下来把那个甚么不知礼的破将军打了个头破血流?” “我哪敢啊!”林卿砚偷瞄了身畔的女子一眼,“人家皇甫兄认了阿佑当义妹。你们师娘如今找了这么个大靠山,以后我对她说话都不敢大嗓门了。” “啊?真的吗?” “皇甫将军怎么会突然认师娘当义妹?” “对啊,他们今日不是刚见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弟子顿时议论纷纷。唯有杂岁左右瞅了瞅,小声嘀咕:“弄得好像没认这个义兄,师父就敢对师娘大嗓门说话了似的……” 饶是再小声,也没逃过林卿砚的耳朵。 “杂岁,你说甚么?” “我说错了吗?”杂岁挺起胸膛义正辞严,“师父,就是怕媳妇!” “嘿,小杂岁!没想到你年纪轻轻,还挺有想法!”姜楠不怕事地跳了出来,满意地拍怕杂岁的肩膀。 “过奖过奖。”杂岁有了人撑腰,胆子愈发肥了起来,“师父啊,要我说,师娘不像清瞳师姐会瞳术,才让姜楠对她言听计从的。师娘的武功又打不过你,你那么怕媳妇是为啥啊?” 姜楠听着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对,他挽起袖子,在众人轰然的笑声中正打算对杂岁发难…… “是是是,我是不敢对你们师娘大嗓门说话。”林卿砚索性坦坦荡荡地认了,“我怕,这么好的媳妇,要是给气走了,你叫我上哪找去!” “喔!”石亭中一片起哄声。 赵攸怜红着脸直捶林卿砚,声音软软的没有力气:“你都在胡说些甚么……” 杂岁鼓掌鼓得最卖力:“哇!师娘上家法了!” “行了行了。你们再起哄,真把我媳妇给气走了,我找谁说理去?”林卿砚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杂岁身上,“某些人,是不打算学武了?” 话音刚落,杂岁立时放下了正鼓掌的手,站得笔直。 姜楠搭着杂岁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小子,你也有怕的时候?来不及了!我们俩的账还没清算,你刚刚说我甚么?说我对清瞳言听计从?” “你……你要干甚么……” “师姐,”姜楠探过头望向林清瞳,“你觉得这账怎么算比较好?” 杂岁顿时慌了神:“你……你不带请外援的……” “这可不是外援,你这一竿子打翻了一船人,还不许我们同仇敌忾了?”姜楠一手拉过林清瞳,“师姐,我要问问你这个师弟,最喜欢哪个女人。” “师姐啊!你可不能听姜楠挑拨,不能……” 杂岁神色大乱,偏偏被姜楠摁住了肩膀死活挣脱不开,还没来得及把眼睛闭紧,就对上了林清瞳的大眼睛。 “问甚么?”林清瞳用瞳术控制住了杂岁,一面漫不经心地问道。 众师兄纷纷玩心大起,围了上来。 姜楠拍了板:“就问这小子最喜欢哪个女人!我倒要看看,他打算对谁言听计从。” 林清瞳依样画瓢:“杂岁,你最喜欢的女人是谁?” “我娘。”杂岁茫然地答着。 众人面面相觑,皆是一怔——他的娘?杂岁不是不知道他的父母是谁吗?他自小在柳绿阁中长大,对自己身世一直很模糊。 “问他,”林卿砚发话,“他的娘亲叫甚么?” “杂岁,你娘叫甚么名字?”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杂岁慢慢地答道,“大家都唤她鸨母。” 林清瞳闻言骇然,心神微动,一时不防教杂岁挣脱了精神控制。 众人见到杂岁清醒过来,不由得感到尴尬非常,一个个摸着脑袋仰望天空…… “啊,今日的天气真不错。” “可不是吗?天朗气清,正适合举兵弃城。” “我们是不是要快些赶上去,在这也待挺久的了。” “没错没错,我还没去过铜陵,正好借此机会去看看。你也没去过对罢?走走走……” 然而让他们更尴尬的是,杂岁是突然挣脱控制的,林清瞳没来得及消除他对方才这一番对答的记忆。 他面色发沉,一贯的嬉皮笑脸消失得无影无踪,嗓音微哑:“现在你们满意了?” 大伙知道这回玩大了,笑容僵在脸上,骑虎难下。 “杂岁,”赵攸怜轻轻将林清瞳拉到一边,挺身而出,“大家也是存着玩笑的心思,没想到问出了这些。你若不想提,便权当没有这一段插曲如何?” 杂岁缓缓垂下眸:“不错,我娘就是柳绿阁的鸨母——我一直都知道。” ------------ 第一百二十八章 兵退铜陵?醉言语 “你一直都知道?”赵攸怜蹙着眉。 “是。鸨母一直瞒着我,她以为我甚么都不知道,我也没有去揭这层窗户纸。”杂岁苦笑了一下,“结果,今天终究还是露馅了。既然说了,索性说了清楚。我爹是个恩客,也是个武夫,我不知道他长的甚么模样,练的是甚么武,或许是我骨子里留的那一点卑微的血缘关系,让我打小就想要学武,所以才死乞白赖地拜了师父。若师父觉得我习武之心不正,要逐我出师门,我也无话可说。” “想学武就学,哪有这些弯弯绕绕。”林卿砚满不在意地一摆手,“不怕告诉你,姜楠习武的目的就是斗勇耍帅,我不是还让他入了门成了你的师弟吗?” 姜楠一个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只可惜敢怒不敢言。 杂岁的嘴唇嗫嚅着,道了句:“谢师父……” 赵攸怜回身扫了众人一眼,安慰杂岁道:“你放心,若是你不想此事泄露出去,大家都会帮你瞒着的!” “师娘不怪我瞒了大家这么久吗?” “这本就是你家中的私事,不想说也是人之常情。”她转过头去,指着林卿砚道:“哎,你这个做师父带头发个誓,保证绝不泄露今日听到的事!” 赵攸怜和林卿砚这一唱一和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林卿砚当即干脆利落地起了个誓,嘴皮子溜得眼睛都不带眨一下。 杂岁的白面皮一红,嘀咕着:“我方才说错了,师父对师娘才是言听计从。师姐啊……就快被姜楠收进囊中去了!” 这一回,照旧是林清瞳淡然如菊,姜楠握紧拳头朝杂岁挥了挥,嘴上道:“得得得!你小子,这笔账我们慢慢算!” “要算账,也先到了铜陵再算。”林卿砚一手揽过赵攸怜望亭外走去,“再不走,赶不上军队,午饭就得自掏腰包了……” 大伙如梦初醒,一个个连忙背上行李拔步追了上去。 曹彬安坐城外军营之中,早知池州城人去城空,却不急于包抄追击。不战而下一城,何乐而不为?至于那些逃走的数千残兵,还不值得他放在眼里。 于是,池州城守兵尽数退往铜陵,曹彬率部入城,抚民树威,暂驻休整。 另一头,铜陵忽然迎来这么一支从前方退下的部队,还有声名赫赫的皇甫将军,真是有喜有忧。忧的是,池州已破,不日宋国大军便会压境铜陵。喜的是,好在池州守军并无折损,皇甫将军名声在外,前几日更是大败宋军、一雪前耻。集两城驻军之力,或能多抵抗曹彬的虎狼之师一阵子,也未可知。 这么一想,铜陵军民便箪食壶浆以迎池州守军,仿佛他们是凯旋归来的英雄一般。 林卿砚等人混在池州军中入了铜陵,本想随军住在营地中,可行李还没放稳,就被皇甫继勋请到了铜陵守将的府邸上,连带姜楠等人也都沾了光,吃了顿正经的犒师宴。 不得不说,林卿砚对皇甫继勋和铜陵守将这大敌当前、临危不乱的气概,还是颇有几分敬佩的。 军人喝起酒来向来是实打实的不掺半点水分,建阳来的这一帮人和池州、铜陵的大小官将摆在酒桌上一拼,高下立现。酒宴才进行到一半,武馆的师兄弟们便接连被扛回了府邸中安排好的住处。最先倒下的,自然是酒量浅如酒盖子的姜楠,林清瞳陪他回去之后,被送下酒桌人事不省的是一个接一个,顾孟、齐如风、易坤…… 最后,这场筵席以林卿砚一头靠在赵攸怜肩上开始说胡话告终——建阳武馆惨败。 筵席散尽,能走的走了回去,不能走的搀了回去,再不济的直接派两个人一左一右架空了扛回去,一时间热闹的大厅变得空空荡荡,仿佛一个王朝湮灭后的寂寥。 赵攸怜本想告个辞,送林卿砚回房休息,哪知皇甫继勋让她留一下,一面派了人送林卿砚回屋。奈何林卿砚一直拉着赵攸怜不肯放手,迷迷糊糊地说着胡话,对上来搀扶他的下人置若罔闻。皇甫继勋只得摆了摆手遣退了众人。 皇甫继勋的将位摆在那里,方才的酒宴没有人敢逼他喝酒,是以眼下只是薄醉,铜色的面皮上微微泛着红。他眯了眯眼,瞧着眼前女子的面容,嘴角蓄着一抹笑意。 “攸怜啊,你和姑母长得真的是一模一样。” 赵攸怜将肩上男子的脑袋摁到一边,好不让那撩人的鼻息总是拂在她的脖颈间,“是啊,娘也总说,我和她年轻的时候长得很像。” “年轻的时候?”皇甫继勋面色微醺,“是了,姑母也有老的时候……只是我想象不出来,她那般风华的女子,老了又会变成甚么模样?” “嗯?表哥方才说甚么?”林卿砚的脑袋一直不安分地在她的肩头摩来摩去,弄得她总是集中不了注意力。 “没甚么……攸怜你可知,虽然我与你娘差着辈分,说到底,她也就比我大个四五岁,就像我的姐姐一般。而你在我的眼中,就如同我自己的女儿。” 赵攸怜还在疑惑他为何要说这些的时候,便听皇甫继勋言道:“我还不知道你爹是一个甚么样的人?” “我爹原是周国人,改朝换代后,在宋国当地方官。” 赵攸怜扯谎的功力不及林卿砚,正担心他再问下去会出纰漏,幸而皇甫继勋似乎意不在此。 “那你这门婚事,可是你爹做的主?” “是啊……” 皇甫继勋皱眉看向醉得稀里糊涂的林卿砚,指着一旁的座椅道:“你先扶林兄弟坐下。” 赵攸怜依言照做,走到了皇甫继勋的跟前,“表哥。” 皇甫继勋见林卿砚一头埋在桌子上烂醉如泥,遂压低声音道:“攸怜,眼下你二人并未成婚,你可想过另择佳婿?” “啊?” 女子还没反应过来,便听他接着道:“林家或许曾经的确是圣眷正隆,但现在林仁肇暴毙,林卿砚又舍了爵位回乡开甚么武馆……这往后,怕也是没甚么前途了。你是我的表妹,大可以皇甫家女儿的身份风风光光地嫁给皇亲国戚,不必跟着他在建阳那个穷乡僻壤受委屈。” “表……表哥啊……”赵攸怜听得冒了一层冷汗,她自然明白以林卿砚的酒量,那点酒根本醉不着他,这家伙不过是装醉躲酒罢了,方才皇甫继勋说的话啊只怕一字不落地都进了他的耳朵里。 她默默地咽了一口唾沫:“表哥啊,你有所不知。这桩婚事虽是我爹拍板做的主,但我和卿砚并非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不是和娘学了些武艺吗,前些年独自闯荡江湖,因缘际会之下结识了林卿砚,再后来才论及婚嫁。说起来,还是我先喜欢的他……” “哎——”皇甫继勋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喜欢是一回事,跟着他受委屈就是另一回事了……” 赵攸怜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多谢表哥美意,荣华权位这些东西,有自然是好,没有却也不打紧。卿砚或许永远也不可能出人头地,但我跟着他很安心、很幸福。这是从我娘的身上学到的,两个人彼此相爱共度余生,是多么难能可贵的事情。我很珍惜,也很满足。” “两个人彼此相爱,共度余生……”皇甫继勋缓缓地念着这句话,似乎真的醉了。 “表哥,我听方才那些将军说,明早还要练兵。表哥早些歇息罢,我也扶卿砚回去了。” 赵攸怜回身扶起林卿砚,将他的胳膊揽在自己的肩膀上,朝门外走去。 “若是他真的爱你,就该在建阳好好当他的武行老板,而不是将你带到这刀剑无情的战场上来。” 身后募地传来男人的声音,赵攸怜扶着林卿砚转过身,淡雅的笑容足以令百花失色,“表哥莫不是喝醉了罢?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城中的数千将士哪个不是上有老下有小,就说表哥您,不也是将妻小留在家中,为国出战吗?” “回去罢……”皇甫继勋扶着额头,仿佛倦极了。 赵攸怜搀着林卿砚望门外走去,听见他在背后似是自语般:“回去罢,女人本不属于战场。” 她急着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没工夫去深究皇甫继勋话里的意思,一时滑过了注意。 出了院子,林卿砚还是死死地赖在女子的身上不肯站直,被赵攸怜无情地往边上一推,为了不摔一个狗啃泥,他只得老实地站好了。 “我都醉成这样了,你还这么对我,还有没有一点同情心了!” “行了行了别演了。你跟谁博同情不好,非跟我博同情……你这些伎俩,我见了也不止一次两次了”赵攸怜一面活动着胳膊,一面大迈步向前走去。 林卿砚快步追了上去:“这么说,你也知道你刚刚说的那些话都被我听到了?” “我赵攸怜行得正坐得直,还怕说甚么让你听到?” “你不是不怕吗?走那么快做甚么?” “天……天这么晚了,哪有工夫慢慢走。” “你走就走吧,你跑甚么啊……” 林卿砚的嘴角勾起一抹坏笑,朝着那个落荒而逃的背影追了上去。 ------------ 第一百二十九章 围而不攻?使汴京 曹彬驻兵池州休整了五六日,等来援军合兵一处,再度发兵,压境铜陵,士气大盛。 此一战,曹彬部于铜陵击败南*,缴获二百余艘战舰,俘获八百余人,大获全胜。 皇甫继勋领残兵后撤,宋军攻下铜陵。 那是赵攸怜真正意义上感受到所谓战争的残酷。 以前,那些死伤的数字不过是爹和二哥茶余饭后的谈资。他们似乎永远是噙着笑意得胜的那一方。似乎,那一场场血光漫天的混战不过是数字与数字之间的博弈,输赢成败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定论。 可是在这里,她亲眼看见一个个倒下的身影再也站不起来,她亲眼看见攻城的撞车从无数血肉之躯上碾过,她亲眼看见箭矢像被风吹斜的雨丝一般铺天盖地而来,比三年前的山道上还要多千倍万倍。 她感觉林卿砚在拉着她,催促她跑下城墙逃出铜陵。 “咻——”一道羽箭从她耳边呼啸而过。 她几乎是麻木地跟在林卿砚身后,脑中的画面挥之不去。 血像取之不尽的染料,晕染了天地的颜色。空气中弥漫着的腥气让她作呕—— 她不明白,为甚么要战。既然注定是一场输局,为何要让那么多人为这场无谓的抵抗而送命? “并非是无谓的抵抗。”林卿砚随意地坐在黄沙地上,袖子挽到手肘后,露出条理分明的肌肉线条。他将水囊拧开递给赵攸怜,一面道,“每一次抵抗而葬送的将士,都是为了保住这个国,保住他们的家。哪怕得胜的希望再渺茫,他们也愿意赌上自己的性命倾力一试。又或者,明知胜败已定,他们也不愿让敌人赢得那般容易。” 他顿了顿,道:“我爹曾说过,若有一日大军压境,哪怕战至最后一人,他们也要让宋军见识我唐国军威。” 赵攸怜心底泛起一丝苦涩,鼻子不由得一酸:“这……又是何必……” “以前我也不明白,说到底,宋国的兵将也是人,既然终归是要输的,何必非得斗得尸横遍野、徒增杀戮?军威国威——真的有这么重要吗?”他苦笑着,“后来我才知道,军威国威真的很重要。” 见女子眼中泛起迷雾,他接着解释道:“无论是不战而自降者,还是轻易被攻占覆灭的国度,多沦为胜利者的奴隶。胜者轻视之,以之为奴,他们自己亦没有反抗的勇气和魄力,甘愿为奴——这,才是最悲哀的。” 女子怔了怔,握在手中的水囊始终不曾入口。半晌,她问道:“国主也是这个意思?” 她之前对李煜让林卿砚在战时促成协约的吩咐一知半解,也无意去弄明白,只道左右不过是一个承诺,到时履约便是。 “是。”林卿砚点点头,抬了抬她手中的水囊,示意她喝水。赵攸怜机械地将杯口凑向嘴,浅饮了一口,听他在旁接着说道: “你初次上战场,见到此番杀戮之景,心里总是过不去的。别想了,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千百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往后千百年只怕还是如此。只要人的欲望无止境,战争,就是不可避免的。” “哟?怎么,我们的师娘这是——晕血?”姜楠叉着腰逛了过来,林清瞳跟在他身后。 曹彬这一攻城,将他们城中的人都给打散了,皇甫继勋和几员将领分率残部脱逃,林卿砚则带着建阳的人另择了一条路。 赵攸怜别过头去不理他,林卿砚则坐在一旁含笑转移了话题:“如今这宋兵一攻城,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也不知皇甫兄携军往了何处,我们是去追他们,还是就这条路往下走?” 他这话看似在问三人,实则就是在征求赵攸怜的意思。 姜楠会意,当即摸着肚子讪笑道:“跟着皇甫将军敢情好啊,日日好酒好饭,比跟着你这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好多了。” 林清瞳摇了摇头,“皇甫继勋树大招风,留在他的军中难有作为,反而需要他的照拂。凭我们这些人的身手,就是要出奇兵以致胜,跟在大军之中则无用武之地。” 林卿砚点了点头,“阿佑,你呢?” “虽然我不想相信,”她扁了扁嘴,“可是我觉得,他不是一个合格的将军。” 林清瞳和姜楠面面相觑,对她的话不无惊讶。 “为甚么这么说?”林卿砚问道。 “我就是觉得,他没有你方才说的那种心。他知道败局已定,便不愿再为此赔上自己的性命。不能说这是错的,但至少,他不适合为将。” “那我们……” “走罢,道不同不相为谋。”她见林卿砚还在犹疑,审度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莫不是,也想跟着表哥,好日日饮酒、夜夜笙歌?” “我冤枉啊!”林卿砚指天为誓,“走!必须走!马上走!” 姜楠在一旁笑得饱含深意——小雁儿这小子早就想摆脱皇甫继勋单干了,若不是那皇甫继勋是他媳妇的表哥,而媳妇又大过天,他会一直忍到这时候? 于是乎,他们一众人便脱离了唐兵,藏在暗处时不时地做些干扰,搅和搅和战局,让原本势如破竹的宋师精气神都没有以前那么顺。诚然,他们没有逆转天命、颠倒战局的本事,不过从心而行,尽力而为。即便无法改变最终的结局,却也无悔。 冬雪化尽,江南国又迎来了一个春天。只是没有人有心思考究春日的盛景,国人心中惴惴,唯恐这是江南国最后一个春天。 伴随着春日的脚步,宋国的军队终于长驱直入,打到了江南国西都金陵城的脚下。 大宋的兵士都在摩拳擦掌、枕戈待旦——只要攻下了这座城池,便是完完全全的胜利。 可是,偏偏是在这最后的关头,他们的将军曹彬下令,“全军合围金陵城,无令不得攻城!” 一时间,两军兵士都愣住了,不光宋国的兵不能理解,江南国的兵也困惑得很。 “难道说,这曹彬想要将金陵给围死,断外援粮草,迫使国主开城投降?” “可是我们金陵繁华物博,虽说城内农田少了些,想要维持半年的生计是绝对没有问题的。曹彬用围城的法子,未免太扭捏了。” “说不定围城只是虚张声势,敌军啊,肯定还另有图谋。否则曹彬好歹也是一个将军,能想出这种下下之策?” …… 只是,这些兵士怎么也想不到——曹彬将金陵围了起来,真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东南西北四面合围,不攻不移,连一点小动作都不搞。 这一切源于曹彬部节节得胜、逼近金陵时,江南国吏部尚书徐铉奉命出使汴京,拜见大宋建隆帝赵匡胤。 徐铉此去,先呈江南国主缓兵修和之意,备陈国主因病未朝,并非拒诏不遵,乞缓兵以全一邦之命,言极恳切。 建隆帝冷笑道:“江南国主何罪之有?只是一姓天下,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 赵匡胤灭唐之心既定,便无止战修和的可能。更何况宋军得同心舆图、横江图说,发兵南下以来,捷报频传士气正隆,眼见逼近金陵、胜利在望,他怎么可能在这最后关头网开一面? 于是徐铉起身再拜,道:“还有一事,国主命臣务必禀报陛下。” “讲!” “金陵城墙下两丈深处埋有*,环绕全城,若不慎引燃,恐有玉石俱焚之患。” 赵匡胤先是一惊,瞬即沉下了面色,浑身散发出凛然的寒意:“你这是在威胁朕?” “微臣不敢!微臣只是将实情呈禀皇陛下。” 赵匡胤盯着此人的神情,审视再三:“你口中的*是何时所埋?” “元宗驾崩前曾迁都南昌,便是那时重新修缮了金陵城,在城下埋下*以备不时之需。后国主在金陵登基,未及拆除*,以至今日。” “好一个未及拆除!”赵匡胤目露狠色,“你们以为区区*便能阻止朕的十万大军吗?如今江南国分崩离析,李煜已然是朕的瓮中之鳖!好啊,他不想俯首称臣享清福,偏要与江南国生死共存,朕便成全他的心愿!” “*一旦引燃,正在攻城的数万宋国兵士亦不能幸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这也不是大宋所乐见的罢?陛下莫不是忘了北有大辽虎视眈眈?” “且不说你今日所言是实是虚,这些身后之事还轮不到亡国之臣操心!区区一城之主还妄想和朕谈条件!笑话!” “陛下若以*为虚,大可派人于城下查验。届时,这个条件值不值得一谈,相信陛下心中自有圣断。若陛下觉得微臣所言尚有几分道理,便请三思而后行罢。”徐铉面不改色道,“另外,微臣出使前,国主特意吩咐,说郑王久居大宋宫中,得蒙陛下照拂,不胜感激!并嘱咐微臣面见郑王,带几句口谕。” 赵匡胤冷冷地瞥了徐铉一眼,量他一个文人也翻不起甚么风浪,遂吩咐道:“来人!请江南国郑王前来一见。” ------------ 第一百三十章 僵局既成?霜秋至 李从善来到汴梁三年有余,又被“请”进皇宫这几月,早已很明白自己的身份了。 郑宾献图,宋军南下,一切来得如暴风疾雨一般迅猛,他料想到了这些意味着甚么。江南国将灭,他不过是早几年体味阶下囚的滋味罢了。 他一身紫袍,在左右护卫的跟随下步入大殿。三年过去,他仍然身着华衣、仍然随侍众多,所不同的是,袖袍中的那副骨架显见清瘦了下去,身后的随侍则成了软禁他的狱卒。 他跪拜在地,朝着高高在上的黄袍男人行了大礼。赵匡胤许他平身后,徐铉方从一边上前行礼: “微臣徐铉,参见郑王爷。” “徐大人免礼。” 赵匡胤淡淡地望着殿中的两人,遂一挥广袖:“徐使初到皇城,还未领略御林风光。便劳郑王做一回东道主,带徐使四面走走罢!” 李从善再拜于地,见赵匡胤站起身向内殿而去:“遵命!臣等恭送陛下。” 徐铉对建隆帝倨傲的态度早有心理准备,但见他如此羞辱李从善,还是不由得愠然。这一头,李从善已然从地上站了起来,面色如常:“徐大人,我们去宋国的御花园走走罢。” 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御花园前苑中的景致教人称艳,只可惜,这前苑比不得后苑中宫妃众多、莺莺燕燕,前苑景致虽美,却失了赏景的人。 李从善、徐铉二人在前头走着,宫中侍卫在他们身后一丈跟着,亦步亦趋、尽职尽责。 李从善像是很习惯他们的存在了,丝毫不觉得有甚么不便:“徐大人,王兄贵体可还安康?” “国主贵体无恙,有的也只是心病罢了。国主有话命微臣带来给王爷。” “大人请讲。” “国主说,他不怪王爷。” 不怪?李从善神色一怔——是不怪他治下无方,竟让手下人泄露了同心舆图以致今日之祸。还是不怪他野心勃勃,私取得同心珏而不上缴,妄图瞒天过海? 李从善募地笑了。 不管是哪一种,都已经不重要了。甚至于,兄长是否怪他,也不重要了。江南国就要覆灭了,从今往后,人们只会记得江南国是大宋开宝年间的一簇烟火,繁华一时,沉寂一世。 他们终究,还是没能守住这片江山。 李从善微笑着点了点头:“替我谢过王兄包涵。” “王爷这就客气了。其实我们这些朝臣都看得明白,三年前,您本是奉国主之名前来朝贡,谁成想这一留便是三年。”徐铉压低声音道,“宋国早就觊觎江南领土,将王爷您困在汴京作为人质,王爷是为国遭了难啊!” 徐铉对同心珏之事一无所知,李从善亦懒怠解释,只摆了摆手:“往事不必再提。不知徐大人可知内子与小儿近来如何?” 他被困宋国皇宫中已有数月,完全断了与外界的音讯。 “王妃与小世子都在金陵王府之中。如今我军节节败退,只怕宋军不日便会抵达金陵城。”徐铉一面回想着,“对了,说起来,在国主命微臣来汴京求和的那日,王妃的胞弟,也就是林仁肇将军的嫡子林卿砚曾经入宫面圣,微臣在阶下与他匆匆见了一面。” “林卿砚入宫面圣?你可知道他所为何事?” “微臣不知。”徐铉推断道,“不过经此大战,国主对皇甫继勋将军颇有些不满,以为他的能力不足以统帅三军。许是国主因此事念起了林仁肇先将军,拜林卿砚为将,让他子承父业抵御宋师也未可知。” 二人绕过一簇桃花树,望苑中的山石走去。徐铉思忖片刻,复叹道:“只可惜,虎父未必无犬子。想皇甫晖将军当年是何等的英雄,若皇甫继勋能有他一般的雄才,我江南国又何至于兵败如山倒。只盼这林卿砚能承袭林将军遗风,莫要步皇甫继勋的后尘才是。” 李从善不以为然:“我却觉得,王兄不会命林卿砚领兵抗敌。” “郑王以为林卿砚难堪大任?” “胜败已定,便是林公再世亦无力回天,他林卿砚就是再有本事又能如何,不过是多拖几月、多战几场罢了……至于皇甫继勋,他的确不是一个好将才,只是兵败如山倒,却也不能全然怪他。” “王爷高瞻远瞩,微臣佩服!” “如今我不过是一介阶下之囚,尚书不必如此客气。”李从善顿了顿,“王兄而今作何打算?” 徐铉走入山石的夹缝中,刚好挡住了随行之人的视线。他低声道:“国主遣臣来此求和,并言,若建隆帝无意止战,就说出金陵城墙下埋有*之事。” “*?此话怎讲?” “国主说,这*是当年元宗埋下的,环绕全城,深入地下两丈。而那通气的机关就在皇宫之中。一旦启动了机关,*道中通了空气,只消一颗火星子,便会玉石俱焚。” 李从善不由得皱眉:“我竟不知父王还在城下埋了*……可纵使此话不虚,大宋灭唐之心已定,想要以此逼他们放弃,又谈何容易?” “国主无意逼宋国放弃南侵,而是想要借此为筹码,和建隆帝谈个条件。” “甚么条件?” 徐铉摇摇头:“国主并未告诉微臣。” 见李从善面有忧色,徐铉又道:“这些事王爷就不必操心了。国主让王爷自己保重,他说,兄弟重见的日子,不远了。” …… 两日后,汴京的谕旨传到了江宁前线,将军曹彬下令三军合围金陵城,无令不得攻城。 南北之战在这成败已分的最后关头,陷入了僵局。 人们在猜想着,杀伐决断的建隆帝为何不挥军攻城,踏平金陵。人们在猜想着,纸醉金迷的江南国主是不是还躺在温柔乡中未见兵临城下、燃眉之火。 在从未停止的猜想和议论中,太阳日复一日地东升西落,便如白驹过隙。 直到这个时候,林卿砚终于明白李煜口中“僵持半年,再谈协约”是甚么意思。 在这半年间,吴越国国主钱俶奉建隆帝之命,率军先后攻陷常州、润州,尽获江南大部土地。可是曹彬所部仍旧围在金陵城外,毫无动作。而只要国都还在,对于唐国的将士而言,值得他们用生命去捍卫的东西,就还在。笑宋国尽得双佩机密,却依旧攻城不下,可见“逐鹿中原两心同,问鼎天下一珏穷”亦只是夸诞之语罢了。 春日的生机、夏日的繁茂都只是暂时的,很快,华夏大地引来了萧索的秋。 此时,远在大辽的南院大王耶律斜轸接到了一封意料之中的信笺。信封中附上了两块碎玉,合在一起便是严丝合缝的一枚玉扳指——他知道,契丹履行承诺的时候到了。 他抬起眸,见堂下的送信人正含笑看着他。他记起了这张脸,汴梁城外山道上的匆匆一面,那时此人还是不通拳脚的富家公子,那时他还是被山匪劫了车马的萧焱——那时还是凛冽的寒冬。 耶律斜轸起身,朝堂下人揖了揖:“久仰了。不知这位兄弟如何称呼?” 姜楠笑道:“在下姜楠,拜见大王。” 姜楠等人被分派去给耶律斜轸送信的时候,林卿砚和赵攸怜正攀上了宋辽交界的恒山山脉,入了羿迟迟的金蚕谷,坐在草厅之中等候。 不多时,孙老汉牵着一个半人高的小儿出现在门框中。羿迟迟治好了孙老汉的腿疾,他的精神愈发矍铄,走起路来都用不着拐棍了。 “舅舅、舅母!”张邺一把甩开爷爷的手,如一只离弦的箭一般向林卿砚扑了过去,奈何他重心不稳,就连走起路来都是跌跌撞撞的,这么一跑,也就毫无悬念地跌到地上打了几滚。 林卿砚、赵攸怜吃了一惊,赶忙上前去扶,生怕摔坏了他这自小多病多灾的小身板,哪晓得张邺在地上滚了几滚,自己倒先站了起来,锲而不舍地继续向二人奔去,一头扎进了林卿砚的怀里——别说摔坏了哪儿嚎啕大哭,就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孙老汉笑着走上前来:“别担心,这孩子自小在山间摸爬滚打,皮实着。” 赵攸怜扶着他落座:“老丈,几月不见,你的气色愈发好了!” 张邺在林卿砚的怀中扑腾着,好不容易调整到了舒服的姿势,便急着对赵攸怜道:“舅母,姑姑这些日子,配了一个东西,叫……叫凝脂霜,对气色,对,就是气色,特别好!” 孙老汉摇头笑道:“人小鬼大!那是姑娘家抹的东西,爷爷这都一把年纪了,你别瞎说!” “姑娘家?”张邺想了想,奶声奶气地,“那正好!也给舅母抹一些!姑姑抹了之后,变好看了不少呢!虽说舅母已经很好看了,那也可以抹一抹试试看啊!” 此话一出,赵攸怜顿时红了面颊。这些年在林卿砚的身边,肉麻的赞赏之辞她的确没少听,可被这么丁点大的小娃儿如此直白地夸赞长相,倒是头一次。张邺小小年纪就这么会讨姑娘欢心,长大了还得了? 林卿砚刚想夸这小不点会说话,门口就传来了一道尖刻的女声: “小东西!你在胡说些甚么!” ------------ 第一百三十一章 草厅叙话?恒山别 循声望去,羿迟迟正叉着腰气势汹汹地步入草厅。张邺吓得往林卿砚的怀里缩了缩,一面又不怕事大地朝羿迟迟吐了吐舌头。 “小东西!白养你了!” 羿迟迟路过舅甥二人面前,举拳朝小张邺挥了挥,转身坐在了主座上。 “说罢!你们这次来又想了些甚么说辞要带走这小东西?” 林卿砚和赵攸怜哭笑不得——分明是她屡屡想到说辞要留下张邺。 “羿姑娘,”林卿砚将视线从怀中小张邺的脸上抬起来,“这一回,我们不是来接邺儿走的。只是,只是来看看他。邺儿,舅舅和舅母来陪你玩,好不好啊?” 张邺使劲地点头:“当然好啊!” 羿迟迟满脸的不信任,秀眉高高地挑起:“最好是!” 赵攸怜抿了抿唇,含笑上前逗弄着坐在林卿砚胳膊上的小张邺:“邺儿,你喜欢这里吗?” 张邺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喜欢啊!” “你喜欢姑姑吗?” “喜欢!” “那,如果让你一直留在金蚕谷,直到你长大了、病好了,能自己照顾自己的时候,你愿意吗?” “当然愿意啊!就算邺儿长大了,也不会离开金蚕谷,离开姑姑的!” 羿迟迟心中一咯噔,原本冰冷的表情渐渐变得柔和,“小东西,是不是知道自己刚刚得罪人了,特地说这些好话来讨我欢心?” “邺儿才没有说谎!没有!” 林卿砚朗声笑道:“好好好,没有!那往后,你就好好呆在金蚕谷中,若舅舅和舅母不能像现在这般时常来看你,你也要好好听姑姑的话,知道吗?” “不能……来看我?”张邺的小手一把搂住林卿砚的脖子,“舅舅是生气了吗?” 林卿砚轻拍着他的背,温声道:“舅舅没有生气,舅舅最近事忙,来这金蚕谷一趟要费上好多时日,舅舅是担心,万一不能常来看我们邺儿,所以先和邺儿说一声,免得邺儿挂念,是不是?” 张邺将他的脖子抱得更紧了,不管不顾地念着:“舅舅要常来看邺儿……要来看邺儿……” 林卿砚心下不忍,面对这么小的一个娃儿,他往日编瞎话的能力竟都遁到九霄云外去了。 赵攸怜轻快地蹦跶到林卿砚的身后,凑近埋在他肩上的那张小脸,故作惊疑:“邺儿,你这脸上怎么都是水?抬起头来让舅母瞧瞧,是从哪里流出来的?” 捧着娇嫩的小脸蛋,看到张邺不似一般婴孩般大声哭闹,只是默默流泪的样子,赵攸怜一晃神,仿佛看到了郑王府后园中,无语凝噎暗自垂泪的那一抹孑然倩影。 羿迟迟拧着眉头,在其中觉出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林卿砚板着小张邺的肩头,转过他的小脸,“甚么水啊?让舅舅看看?” 小娃儿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任谁见了都是不忍。林卿砚将他放下了地,单膝跪地,揩去张邺脸蛋上的泪珠,“舅舅答应你,只要一有机会,就来看你,好不好?” 张邺眼泪汪汪地点了点头。 “你知道,‘舅舅’这个词,是甚么意思吗?” 张邺泪眼朦胧地望着眼前的男子,一时犯了难:“舅舅,就是舅舅……” “舅舅,是邺儿的娘的哥哥。” 张邺怔了怔,讷讷地重复着:“娘……” 林卿砚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又道,“娘就是带你来到这个尘世间的人,邺儿知道吗?” “我知道娘是甚么意思……可是我没有娘亲。” 林卿砚紧锁着眉头,一时竟说不上话来。 “邺儿是有娘亲的。”赵攸怜跪到地上,面上带着温暖的笑意,“只是邺儿的娘亲在带邺儿来到尘世间的时候,不小心去了另外一个地方,回不来了。现在,舅母告诉你她的名字,你能记住吗?” “我能!”张邺点点头。 “林如芊——先记着这个音,等邺儿识字了,再学这几个字怎么写,好不好?” 张邺慢慢地重复着:“林——如——芊——” 见他记得认真,赵攸怜欣慰地低叹了一声:“不管怎么样,至少还有你能记着她。” “舅母……”张邺扯了扯赵攸怜的袖袂,“邺儿原来以为,自己是无父无母的,现在,现在既然有了娘亲,是不是也有爹……” “没有!”林卿砚募地发话,很是决绝。 赵攸怜皱眉看了林卿砚一眼,怪他话说得太急吓着了孩子,“邺儿,你当然有爹爹。但是现在和你说,你可能听不明白很多事。等邺儿长到了十岁,如果还想知道有关爹爹的事,就让姑姑告诉你,好吗?” “好……” 羿迟迟干咳了一声:“外公,先带小东西去别处玩去。” 孙老汉会意,站起来牵了张邺往外走,张邺恋恋不舍地回了两次头,还是听姑姑的话出去了。 羿迟迟看向厅中施施然站起身的两人,没好气道:“现在可以说了罢?你们两个葫芦里卖的是甚么药?来我这金蚕谷一趟,跟交代后事似的!” 林卿砚颔首道:“羿姑娘说笑了,我们不过是正巧路过山下,想着好久没见邺儿,再加上近来要替人办的一桩事略有些凶险,所以上山来看一看邺儿,也不枉他喊我一声舅舅。” “凶险?怎么个凶险?”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恕在下不便奉告。说是凶险,其实也不尽然。譬如说我们爬山进谷,保不齐就一个跟头摔下山石。人活一世,处处都是危险,若因此裹足不前,岂非因噎废食?” “你少跟我在这里诌这些有的没的!你就说,你们要去干甚么?不然,要是哪日你们两个都死了,我就把张邺这小东西丢到山下去,让他自生自灭!” 林卿砚当然知道羿迟迟说的是气话,但他也知道,如果不能给出一个让她满意的答复,只怕他们二人是下不了山了——他没忘记,自己的心上还种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噬心蛊。 “不瞒羿姑娘,我乃是在替江南国主办事。王命在上,个中细则实在不便相告。” “哦……我前几日听闻宋兵南下攻打江南国了?打得怎么样了?” 一时,林卿砚和赵攸怜的脸色可以说是十分难看了。 赵攸怜勉强调整着措辞,答道:“宋军于去岁冬日渡过长江,兵分三路攻打江南国,如今已经包围了金陵。” 何止包围了,都包围半年了…… “都城都让人围住了?那江南国离灭亡也没多远了。”羿迟迟一面评点着,一面问林卿砚道:“那你还替那国主干甚么活?他自己都快成阶下囚了。” 林卿砚唯有干笑了笑。 “别的我不管,你还欠我一件事,记得吗?” “在下记得。三年前得蒙羿姑娘相救,医好了阿佑的头疾,我答应为羿姑娘办一件事,刀山火海但凭吩咐。” “记得就好!你若把小命给弄丢了,我找谁要账去?” “是……” 羿迟迟拂袖起身:“好了,你们可以走了。” 话刚说完,羿迟迟便径直越过了他们出了草厅,留下两人面面相觑、讪讪一笑——相识三年,这位羿姑娘还是这般“直爽”的性子。 出了山回到下榻的客栈中,刚一推开门,便见姜楠、林清瞳,还有……耶律斜轸,三人围着圆桌对座用膳。 林卿砚吃了一惊,当先迈入门槛:“耶律兄?你怎么来了?” 他只让姜楠给耶律斜轸送上玉扳指为信物,让大辽履行旧约,配合他们行动,谁能想到,姜楠这小子将堂堂契丹南院大王也给拐了出来? 耶律斜轸一身布衣,待看清跟在林卿砚身后的那抹倩影之时,面色才真正浮起笑意:“卿砚,如今我姓萧名焱,你这称呼该改改了。” “小雁儿,”姜楠道,“契丹那边萧兄都已经布置好了,他听说你受了国主之命,全权负责此事,特意来给你撑撑场子的!” 林卿砚含笑点头:“多谢萧兄。” 赵攸怜亦打了招呼:“萧大哥。” 三年多未见,如今一面竟让萧焱生出恍若隔世之感。可这个女人的音容笑貌印刻在他的脑海中,仿佛昨夕。 姜楠和林清瞳给二人挪出位来,添了两副碗筷,五个人围坐一桌。 他们三人也是刚刚才开始用膳,菜几乎都没怎么动过。林卿砚和赵攸怜爬了半日的山,没来得及在金蚕谷蹭个饭就急匆匆地下来了,饿得如狼似虎,风卷残云一般扫荡着桌上的饭菜。 见此状,姜楠不由得调笑道:“我说师娘,你可顾着点吃相,左右你还是要嫁人的……” 耶律斜轸似是想起了甚么,停下竹箸道:“我听姜楠说,你们原本在筹措婚事,不巧赶上宋兵南下,只得又延后了婚期?” 林卿砚的眉头飞快地皱了一下,又很快展开:“不错。好事多磨,倒也无妨。左右我和阿佑是要相守一生的,不差这几个春秋。” 他此话一出,在场诸人都不由得掉了一身鸡皮疙瘩。赵攸怜把头从饭碗里抬起来瞟了他一眼,知道他又开始好面子地宣誓主权,遂见怪不怪地继续大快朵颐了。 耶律斜轸勉强一笑:“说得对,说得对……” 姜楠在一旁默默叹气。他原先觉着这契丹王爷不知趣,非要吹皱一池春水。现在——他有点同情萧焱了。 ------------ 第一百三十二章 南方国使?北地女 当年,赵攸怜被林卿砚从大宋皇宫中救出来的时候,赵普曾经下令她三年不得回京。虽然这道令被她随随便便违了多次,如今再回去,却已过去了四年。 自三年前在魏州送走了皇甫罗最后一程,赵攸怜便再也没有见过赵家的人——没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去见,没能鼓起勇气去面对物是人非之后的苍凉。 这一次回汴梁,她与林卿砚同路,却不同行。 江南国主敕命林卿砚为和使大臣,徐铉、周惟简为佐,往赴汴京谈判。他们一行人自有官员接待迎送。她这张脸,酷似皇甫罗,又酷似昔日皇上将纳未纳的充媛,自是不敢跟在使团中招摇过市,所以他们五人一道自恒山往南,几近汴梁之时,林卿砚便去同江南国的官员们汇合,一同入城了。 半年无事,索性回了建阳的众弟子们也都接了信来到汴梁,在城中包下了一小栋民舍暂住,以方便行事——若是林卿砚知道了,又得心疼他的银子了。 他们四人当下入了城,见到了建阳的大伙。耶律斜轸性子豪爽,自称“萧焱”之时从不摆王爷架子,说他伪装精湛也好,说他真性情也罢,他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三两句话便拉近了与素昧平生之人的距离。 耶律斜轸、姜楠,还有赵虎这些男人们正相见恨晚之时,赵攸怜将彭尚佯拉到一边问道:“彭大哥,江南国的使团入城了吗?” 彭尚佯答道:“还没有。今日天色已晚,我打听到他们在城外三十里扎营了,想来明早便能入城。” 赵攸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好……” “弟妹有甚么打算,还是等卿砚进城之后同他商议完,再……” “彭大哥多虑啦!”女子咧开一个笑,“我能有甚么打算?” 彭尚佯知道,他这个弟妹也不是个省事的,只是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那就好……” 赵攸怜心道,彭大哥也真是的,这点信任都不给她,她是那么意气用事的人吗?她是那么容易闯祸的人吗?她是跟在林卿砚屁股后头没有主见的人吗? 所以说,她要趁江南国的使团进城之前,先替他们拿下一仗! 可是话又说回来了,这一仗,她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林卿砚曾说过,此番两国相商,名为议和,实为议价,就看宋国肯出到多高的价码换李煜开城投降。议价之时,赵匡胤不可能一人独断,宋国的席位上坐的是哪些人不难分辨。其中,除了赵匡胤之外,说话够分量的就只有三个人:赵普、赵光义和赵光美。 赵光义早有篡位的野心,若此时赵匡胤答应了江南国的条件,行德政、亏国库,为自己赚了仁德的声名,赵光义势必不会乐见其成,他的立场,不言而喻。 赵光美表面上是个纨绔的公子哥,这么多年在朝中不曾加入任何一个党派,却仍在朝堂上占据一席之地,足以证明他并非不问世事、袖手旁观之辈,其态度不明,暂不计较。 而今的当务之急,就是要说服赵相站在江南国百姓的这一头。 “赵相虽然胸怀天下,却在宋朝为相。他深谙在其位谋其政是道理,政事上公正不阿,不会受亲情左右。若我们据理以告,提出的对策足够说服相国的话,他自会相帮。否则,你即便去找了他苦苦相求,也是枉然。” 林卿砚的那些分析言犹在耳,她缓缓捏紧了拳头——不管有没有用,她非要试试不可! 晚膳过后,大家就发现不见了赵攸怜。互相询问之下,林清瞳才站出来说,师娘出门一趟,让她转告大伙不必担心。再问师娘去了何处,林清瞳却只摇摇头。 “嗐!”姜楠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你们还不知道我们这个师娘吗?小雁儿在的时候,她安安稳稳的不管事,小雁儿一不在,她这操心的劲就上来了……没事没事,这汴梁好歹是她半个家,出不了岔子。来,萧兄!我们刚刚说到哪里了?对,草原赛马!这么说来萧兄的马术十分了得了?改日一定要见识见识!” 耶律斜轸敷衍地点了点头,心思已经全然不在此处——他方才应该盯好她,不让她有机会自己离开的…… 赵攸怜和林清瞳知会了一声就放心地走了。她轻而易举地从人迹罕至的一条小巷后翻入了相府西苑,这条路是昔年她溜出府中游玩之时走惯了的。举目望去,不远处的暮芙园漆黑一片,她微微地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地望东苑而去。 天色尚未全黑,东苑之中常有人来往,她不得不屡屡躲到树下墙后以躲避下人的视线。前边又是一大一小两道人影穿出,她连忙往路边一掠,躲到树干后等二人过去。 其中的那个丫鬟俯下身拉着小人儿劝道:“婧小姐,别玩了,夫人让您早些回去,是不是啊?小姐最乖了,跟奴婢走罢……” 赵攸怜一惊,探出头去一看,才见那丫鬟手中牵着的是一个扎着小辫、衣着精致的小女孩,约莫四岁上下——婧小姐。她记得二哥说过,他们的第一个女儿乳名叫,阿婧。 那一头,丫鬟已经牵着小小姐走远了。赵攸怜怔了怔,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她自然是知道这一主一仆要往甚么地方去,可真正跟到了目的地,她却又不免有些恍然。 这里是二哥的束庆阁,是她年少时在东苑中唯一喜爱的一处地方。 她的思绪一下子飘得很远,她一直不让自己想起,原来在这个家里,她还有过这么多怀念的回忆。 那时的她不喜见人,总是日日窝在暮芙园中,是二哥和二嫂一次次地邀她到东苑,到束庆阁,让她觉得自己真的是在一个家一样的地方。 不知从甚么时候开始,这一切再也回不去了。 她想了很多很多,想得出了神,以至于赵孟氏推开门,含笑将阿婧迎进屋的时候,也注意到了站在院门口的女子。 “攸怜?” 赵攸怜没想过要躲,她缓缓地走上前,莞尔道:“二嫂。” “你回来了,走我们进屋。”赵孟氏命丫鬟为阿婧梳洗,自己则上前挽起了赵攸怜的手,把她往屋里拉去。赵攸怜这才注意到,赵孟氏的小腹微微隆起,走路时微微挺着腰。 “嫂子这是又有喜了?” 赵孟氏抚了抚肚腹,眸间尽是柔和,“是啊,四个月了。” 赵攸怜不由得面露喜色:“那真是恭喜二嫂和二哥了!” 赵孟氏在女子的搀扶下先行落座,“你也坐……我是生了一个才知道,平日里不必那么小心,哪里就这么金贵了?” “当然金贵了!二嫂可是金枝玉叶之身……”赵攸怜本想说,赵孟氏曾是孟蜀的公主,可又转念一想,如今孟蜀已亡,再说这些倒像是故意给赵孟氏找不痛快似的——昔年她与二嫂促膝长谈、道尽闺中心事之时,何尝有这么多的顾忌。 “不说我了。”赵孟氏笑道:“我听闻江南国的使队还在城外,你怎么就进城了?” “嫂子都知道了啊……” “大家都说江南国派来议和的御使乃是林仁肇将军的儿子林卿砚,我一想就知道,你铁定会跟着来。” 赵攸怜撅起了嘴:“甚么叫跟着来啊……我走我的,他走他的,才不是跟来的。” “好好……你啊,还是那股不服输的性子!也亏得有这么人肯惯着你。” 赵攸怜“噗嗤”笑出了声:“二嫂这话说的,好像二哥不让着你似的……” “让是一回事,惯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嫂子说甚么?” 赵孟氏笑了笑:“没甚么。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自林将军身故后,你们在建阳不是好好的吗?怎么林公子此番突然受命成了使臣?” “他啊,就是个操心的命,真到了一国存亡的时候,又怎么闲得住……” “我是担心,这议和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万一……” “嫂子嫁给二哥之后,应该也体会过罢……”赵攸怜勉强笑了笑,“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坚守的东西,要达成的事情。你改变不了他,就只能支持他。” 赵孟氏似乎也被这话触碰到心事,静默半晌方道:“攸怜,你真的是长大了。” “二嫂……”她鼓足勇气,说出了自己一直想要说开的事:“其实爹都告诉我了,那化功散,是他逼你下的……之前是我错怪你了,对不起……” 赵孟氏显然没想到她会道歉,慌乱地垂下眸:“说到底,都是我一念之差犯下的过错。我本就不奢求你的原谅,怎么还敢怪你呢?这桩事,你一直替我瞒着承煦,我很感激……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和你说一声谢谢……” 赵攸怜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既然二嫂不怪我,那我们还像以前那样当好姐妹,好不好?还是说,二嫂有了阿婧,就不心疼我这个妹妹了?那我可是要吃醋的!” “我怎么会不心疼你呢!你啊,都是要嫁人的了,还这么不正经!” “嘿嘿……”赵攸怜兀自傻笑着。 赵孟氏不知道,她正是因为和她要嫁的这个人相处太久了,才变得这么不正经的。 ------------ 第一百三十三章 情理相搏?揭序幕 从束庆阁出来,赵攸怜没敢耽搁,直接就去了赵普的书房。 她和赵孟氏说了这么会子话,早有人报到了赵普处,待她去时,赵普从案上的公文后抬起头淡淡扫了她一眼,仍旧埋头公事,嘴上道了句:“既回来一趟,有甚么话便说罢。” 她记起方才临走前,二嫂拉着她说的一段话:“自三年前从魏州回来之后,爹便日日埋头公事,那些本该交给下属办的差事,他往往也亲力亲为,一日到晚忙得也没个头……唉,而且啊,爹的脾气变得不大好,容易发怒,你待会儿说话自己小心着点,嗯?” 不过短短三年,他苍老了许多。 念及此,赵攸怜福了福身子,恭敬道:“卿砚被委派为议和使臣进京,女儿随行,特来向爹爹请安。” 赵普头也不抬:“我劝你和林卿砚还是不要搅进这池浑水。” “爹爹这话说的,卿砚官拜御使代表了江南国主,地位尊荣,正是件好事……” “我言尽于此。你翻墙入室一趟,若只是为了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客套话,那便出去罢。” “别别别……爹,那我实话说了。江南使团此行,名为议和,实则就是和宋廷商讨这最后的一锤子买卖。买卖成了,国主开城投降,宋军大获全胜,也免得曹彬将军带人在城外巴巴地守着不是?这都半年了……” 赵普翻开另一本文册,在最末添了几笔,“条件是甚么?” “条件啊,条件简单!首先宋军入金陵城后,不得强占民宅、剑向百姓。然后就是要把归降后的江南百姓与宋民同等看待——这一点,宋国开疆扩土之后一直都做得很好。” 赵攸怜咽了口唾沫,接着说道:“其三,需由官府出资,修复因战乱而损毁的民舍民宅,救助流离失所的百姓难民。最后……受到战乱之苦的百姓,免,免交十年赋税,免服徭役。” 赵普皱了皱眉,微微抬起眼:“你应该清楚,江南国现在已然是瓮中之鳖,若非皇上仁德不愿伤及百姓,这半年的时间,几个金陵都被攻下来了。你觉得,在这种时候提出这么多的要求,宋廷会答应吗?” 女子抿唇干笑了笑:“爹说的不错,若宋国有意攻城,是没有攻不下来的道理,可陛下还是下令围城不攻,是不是说明他也想江南国主开城投降,不想闹得个鱼死网破?再说了,这些条件都是利民的好事,陛下仁德,想必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百姓陷于水火而不救的罢……” 赵普将文册一合,站起身来:“宋国征战一年,折损兵力、徒耗军需,官府亦有自己的难处,只待战事一平,便要重整军库国库。这条目中要求出资安抚难民也便罢了,以一城出降,换江南国全域百姓十年免税免役,你以为合理吗?” “金陵不单单是一座城池,更是江南国的国都,王权的象征。占领了这一座城池,江南国也就彻彻底底地归降了,两军也就不必再在城墙内外耗下去,于国于民都是一桩幸事。” 她察言观色,见赵普的面色愈发沉了下去,心在胸口里突突地跳着,忙改换了口吻:“再说了,那些江南的百姓多可怜啊,战火连天,烧坏了他们的农田屋舍,每家每户的男丁都被拉去充军,多少人家都断了香火,失了生计……爹,您难道不可怜他们吗?” “可怜是一回事,轻徭薄役又是另一回事。我可以同情他们,但我不会在这个官位上因同情他们而误事。” 赵攸怜急道:“在不在这个官位上又有何区别?爹既然同情他们,为何要为官职所束缚,为官者,难道不是应该做一些利国利民的大事,而非替皇家为臣为奴!” 话刚一说出口她就后悔了,埋下脑袋死死咬住牙关等着劈头盖脸的一阵怒骂,没想到赵普只是冷笑了两声:“利民?利的只怕唯有江南国的民罢?” 她不知哪来的勇气,遽然抬起头顶嘴道:“江南国的民难道就不是民了吗?爹,您就不能站在我们这边,帮帮那些百姓吗?” 回答她的是一阵沉默。 良久,赵普缓缓坐回位上,随手翻开案上的公文,淡淡道,“你回去罢。江南国的御使尚未入城,我不想听你在此无理取闹。” 赵攸怜勾了勾唇,笑着后退两步,轻轻摇着头:“爹到底是不信我所言,还是不肯为江南的百姓破一回例?爹难道不记得从前在江南生活时,那里的民风民情,民俗民意?就因为二十年前,您投靠了赵匡胤,成了宋国的宰相,您就将江南百姓的生死看得比宋人要轻吗?这么多年,您心里就没有一星半点的愧疚吗?” 赵普横眉喝道:“住口!你近来胆子倒是愈发大了!” 女子却并无住口的意思,她干脆铁了心豁出去:“爹不是说您欠娘的吗?那您摸着良心问问娘,她希不希望南北止战,她希不希望江南百姓得以休养生息!您欠她的,就要还!” “住口……”赵普又低喝了一声,声音却有些颤抖。赵攸怜这回听了话不再开口,可他像是没有注意到似的,絮絮地低声念着:“住口,住口……” 见他如此形容,赵攸怜心生歉意,她明知道娘是爹心上不可触碰的一道伤,还是去揭开了那道血淋淋的伤疤…… “女儿出言莽撞,冒犯了爹,还请爹恕罪。左右言尽于此,求爹怜恤江南百姓,出手相助。女儿告辞!” 赵普没再说甚么,她躬了躬身退出去。 见赵攸怜终于回来,彭尚佯也无意去追究她心口不一出尔反尔,反正明日一早,管得了她的人就到了。反倒是萧焱,见到她的人才轻舒一口气。 第二日巳时一到,江南使臣一行人便抵达了汴京。接待的官员例行公事般将人接了,直接送到馆驿,像是唯恐和这些亡国之臣扯上甚么关联似的避之不及。 赵匡胤下令,命江南使者先在官舍中暂歇一日,于次日辰时入见。于是,使团前脚刚到馆驿,御使大人林卿砚后脚就换了一身便服摸出墙角,拐了三条街翻进了一栋民舍的后院。 “师父,师父来了!”正赖在院里晒太阳的杂岁第一个跳了起来。经他这么一嚷,屋里的人一齐涌了出来,在门框里就把林卿砚给围住了。 杂岁兴致勃勃道:“师父,我们今日都去街上瞧了,你一身官服,骑着高头大马的样子,真威风!” “哦?你们都去了?踪迹隐藏得不错,没教我发现。” “嘿嘿……” 姜楠探进一个脑袋来:“哎哎,管事儿的来了。我检举个事儿啊,你媳妇昨夜自己个跑出去了一个多时辰,不知道干甚么去了,你管不管啊?” “你……你别听姜楠瞎说……”赵攸怜急了,众人自觉地给她让开一条道,给她自由陈述的空间。 林卿砚好整以暇地叉着手,等着她的后文。 “我……”想起来自己昨晚好像也没斩获甚么战果,赵攸怜顿时又心虚了:“我回头慢慢跟你说……” “好了好了,别闹你们师娘。” 在众人起哄的声音中,林卿砚收起玩笑的性子,拍了拍女子的肩膀,转而走向坐在一旁的耶律斜轸: “萧兄,明日便是唐使入宫觐见,与宋国议定协约之时,大辽那边还劳萧兄费心了。” 耶律斜轸颔了颔首:“林兄弟放心!我已经吩咐妥当了。” “有劳萧兄!” “这本就是我代契丹许下的承诺。只是有一事,我还想提醒一下林兄弟。” “萧兄请讲。” 耶律斜轸道:“使臣入京议约,谈崩了,自然有辱使命。可若谈拢了,又如何?” 彭尚佯皱皱眉头:“谈拢了?不就皆大欢喜?” 林卿砚笑了笑:“请萧兄示下。” “据我看,唐宋两国要谈的这份协约,纵使谈成了,宋廷内部也会有人不那么乐见其成罢?” 林卿砚拱手揖了揖:“多谢萧兄提点!只是小弟眼下还在为如何不辱使命而惶惶不安,尚未及考虑这些。” 赵攸怜的嘴角一下子就沉了下去——他哪里是未及考虑,他早就知道这一趟汴京之行危险,所以才特地去了一趟金蚕谷,就是担心自己有个不测。这些她都看在眼里,她不想逼他自私地去过他们的小日子,她愿意陪着他达成一切,面对一切。 耶律斜轸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他的说辞。在他的心中,男人嘛,不冒点险,如何能成就一番功业。若不是看在赵攸怜对这小子痴心一片的份上,他也不会在最后说这些话,劝林卿砚放弃这桩差事。 林卿砚转而对赵攸怜道:“未免他们察觉,我不能离开太久。不要再为我的事情奔走了,好好在这里等消息,嗯?” 不消解释,他早已猜出了女子昨夜的去向和结果。赵攸怜只得服软地点点头:“你自己小心着点。” 林卿砚满意地笑笑,转头对大伙说:“师父先走了,你们给我省着点花钱!等事情办完,我要好好查查,究竟是谁做主,花钱包了这么大一栋民宅!” 话音刚落,杂岁就缩到了椅子缝里。 林卿砚恐吓似的朝他挥了挥拳头,举步出了屋门,一袭身影很快消失在院后。 ------------ 第一百三十四章 予国予民?议降约 翌日,林卿砚、徐铉、周惟简三人奉诏入宫,直接被引进了紫宸殿。殿中除却几个宫人在忙碌地摆放杯盏外,尚无一员宋臣宋将。 依殿中一字排开的席位数量可见,今日的与会的宋臣不在少数,而他们这三位远来之客却被最先带进了尚未准备齐全的殿中晾着,建隆帝这是想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啊! 不多时,身着朝服的宋臣三五成群地谈笑而入,看形容,是刚刚下朝。林卿砚与来者一一见礼,不卑不亢。 赵普是在最后走进紫宸殿中的,他沉敛的面色波澜不惊,朝林卿砚颔首还礼,和走在他前面的那个吴大人说了同样一句话:“林御使,久违了。” 只是吴大人说这话,意指四年前的宋廷年宴上见过林卿砚一面后暌违至今,而赵普则不是这个意思。 说起来,今日紫宸殿上的景象和四年前倒有同曲同工之妙。同一处殿堂,一般无二的桌席,似曾相识的面孔——只是时过境迁,一切相似,却不相同了。 “王爷!” 只听身畔的徐铉一声惊喜的唤,林卿砚转头朝外看去,便见李从善抬脚迈入了门槛。三人忙迎上前去,林卿砚拱手长揖,恭敬地称道:“王爷。” 李从善将他扶了起来,饱含深意地拍了拍林卿砚的肩膀,“靠你了。” 千言万语,不言自明。 宫人们引导官员在席间分主次站定,赵匡胤在山呼万岁声中,徐徐自殿后的帷幔中走出,广袖一挥,端坐龙椅之上。 “众爱卿免礼,赐坐!” 林卿砚随着众人一同谢恩,方在席间缓缓落座。从前的他很厌恶这一套徒有其表的繁杂礼节,到如今却已懂得了如何习惯这些让自己讨厌的事。 赵匡胤沉声道:“江南御使何在?” 三人起身离席,立于殿中,掀袍下跪。 “臣林卿砚,” “臣徐铉,” “臣周惟简,” 迭声道:“叩请陛下圣安!” “平身。”赵匡胤抬抬手,像是才知道这一次的江南国使臣姓甚名谁似的,“林卿砚?从善,朕记得,林御使似乎是你的妻弟?” 李从善起身答道:“皇上圣明。林卿砚正是内子的二弟。” 赵匡胤点点头:“林仁肇的儿子,怎么不思以武报国,反而来做这议和的使臣?” 见皇上言语间不失轻蔑,群臣也都放肆地笑出了声。 林卿砚微笑着躬了躬身,不紧不慢地答道:“回陛下,微臣武不及先父,自愧无安邦定国之能,幸得先生教导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方觍颜上殿,与诸君论道,唯盼不辱君命耳。” 赵匡胤道:“朕倒有些好奇,江南国主给林御使下的君命为何?闲话少叙,林御使先请罢。” 林卿砚一个眼神,徐铉立即会意,将袖中以丹紫锦缎包覆的折册捧在手上,躬身上前递交给了御前的公公。周惟简则回身从席上抱出一盒半臂长宽的木匣,那匣子中齐整地罗列满了巴掌大的折册,外皮以靛蓝锦布包覆。殿中侍候的宫人麻利地将一本本折册按品级先后依次分发至诸位大人席前。 赵匡胤接过公公呈上的丹紫折册,徐徐展开,只看那协约之上工工整整、密密麻麻地列了好些条款,皆是若江南国投降后,大宋需遵守的承诺。 林卿砚手握一封靛蓝纸约,朝赵匡胤躬身请道:“陛下,条约繁杂,不如容微臣同诸位大人说解一二?” 赵匡胤一拂袖,准了。 “这其中一些条款乃是为保江南王室与百官周全,皇上仁厚惜才,定然不以为意。除此之外,我江南国所求四者。其一,若国主开城投降,宋兵入城,不得强占民房、强取财物、施扰百姓,更不能伤及无辜百姓。其二,江南国虽为降国,其民却并非降民,地位与大宋臣民无异。其三,南北交战近一年,江南百姓深受其苦、流离失所。若由官府出资抚恤难民、重建民舍,百姓定会称颂皇上贤仁之名。其四,江南百姓深受战乱之苦,良田被毁,户无壮丁,还请皇上容许免除江南国百姓十年赋税,十年徭役。” 话音未落,四下哗然。在座文武皆摆出一副胜国的威仪,嗤笑这一封降约之无稽,之谬妄。 “出资重建,再免十年赋税十年徭役?笑话!难不成还要我们把这些降民当菩萨供着?” “就是这么个理儿!实在要免,免个一两年也就算了,十年?养个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此约不可签,不可签啊……” “打,打进金陵去,把李煜从王座上揪下来,看他们还谈不谈甚么投降的协约!” 赵匡胤干咳了两声,紫宸殿上立即安静了下来。在座的朝臣有很多并不知晓金陵城下埋有*之事,赵匡胤让他们来不过是走个过场,显示自己是个广开言路的明君。 “晋王,”他看向殿下的赵光义,“你如何看待此约?” 赵光义起身答道:“回皇兄的话,臣弟以为此约有失考究。自一年前我大宋挥军南下以来,所向披靡、势如破竹,我军得胜乃是民心所向、大势所趋。待大宋接纳江南土地后,皇兄给予百姓一些宽赦,那是皇兄爱民如子、福泽八方,岂是降国能明书于卷讨要的?” 赵匡胤听罢神色不改,心绪莫测。 林卿砚请道:“陛下,可否容微臣进言一二?” “准!” “微臣以为,交战一年,江南百姓深受其苦。陛下仁厚,已属意宋军将士克城之时勿要枉杀百姓,更命守城军将为百姓重建屋舍,国主闻之,亦十分动容。陛下乃一代明君,自是知晓安抚降臣降民的办法。江南与北地民俗民情大不相同,若陛下要的是土地和百姓,大可铁腕镇压。可若陛下要的是江山和民心,依此法为之,未曾不可。” 赵光义冷笑了一声:“林御使未免夸大其词了罢。我大宋固然要得到民心,也用不着如此委曲求全!陛下以仁治国,四海百姓无不翘首,江南归顺我朝乃是他们的福气,江南国在此时提出这等无理的请求,不觉可笑吗?” 群臣附和道:“是啊……晋王说得对啊……” 赵匡胤见朝臣对晋王所言循声附会,不由得有些不悦,但他同时也明白,现在并非内耗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拿下金陵城,而最好的结果无疑是李煜开城投降。 他转向赵普道:“相国有甚么想法?” 赵普起身道:“臣以为,此约可行。” 有如静水投石,紫宸殿中顿时涌起群臣窃窃私语之声: “甚么?相国是支持这个条约的?” “咳咳,其实本官也觉得,此约上所书,称得上是利国利民之事,不妨一试。” “孙大人,你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赵普没有理会这些闲言碎语,继而道:“臣早年曾随陛下征战,亲眼所见战火之下难民成群,百姓流离失所。于战胜之国而言,只消一年半载,甚至数月便可重振虎威。于战败之国而言,则可能需要数载光阴。于战地的百姓而言,却是一家几代人的生计就这样付诸东流。十年对于难民而言,不过是一个让他们得以喘息,重新开始的机会。” 林卿砚趁热打铁道:“臣以为相国说得极是。百姓口中称赞帝王仁政,与心中感念皇上再造之恩,两者虽同为得民心,其意却截然不同,望陛下三思!” 赵普这一表态,群臣不得不审时度势起来。拉帮结派的自觉站对阵营,瞅准机会打算发个言向主子表忠心。游离在外的有的铁骨铮铮各执己见,有的畏首畏尾,失了主意。 赵匡胤犹豫不决,余光扫到坐在一边的赵光美:“光美,你作何想?” 赵光美之前把折册扫一眼之后就反盖在案上,一直闲坐着看好戏,如今被点名提问,他将折册捏在手上,不紧不慢地站起身,“皇兄,臣弟以为,这册子做得很是细致,遣词造句赏心悦目,想来是费了些心思的。” 他此言一出,在座诸人皆愣住了,虽说皇上是问他“作何想”,却也没让他随心随性地说这些有的没的啊……待反应过来,众人方明白,相国和晋王各执一词,皇上又将争端推给了赵光美,合着这位四皇弟是在明哲保身,不想表态,以免卷入事端——可这装傻充愣的法子,未免太吊儿郎当了些…… 赵光美停顿的几秒钟内,众臣的脑海里就涌现了无限多种可能。赵光美自是不知道他们这些心理活动,他转过头对林卿砚含笑道:“江南国为这册子费了这么多的心思,想必是志在必得了?” 能听懂他这话的人不多。群臣只道金陵已是瓮中之鳖,江南国唾手可得,从没想过李煜还有甚么讨价还价的筹码。赵光美的一句“志在必得”恰恰提醒了赵匡胤,若不答应江南国的条件,只怕要白白葬送近万将士的性命! 他的眉头缓缓地皱在了一起——这个代价,值得吗? ------------ 第一百三十五章 边疆急报?两相逼 赵光美会站在江南这一边,倒是林卿砚未曾料到的。 显然,也是殿中大部分人未曾料到的。 林卿砚含笑接下赵光美的话,坚决而不失恭敬。 赵光义的脸色明显不大好看,他沉着嗓子道:“光美,你可知道这条约会让朝廷白白花多少钱?” 众人恍然大悟,四皇弟平素里就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花花公子,合着是不知道这降约有多荒谬啊! 不料赵光美道:“国库的钱本就取之于民,先饶他们十年赋税,换这些百姓安安生生地当我大宋的臣民,未曾不可。” “荒唐!”赵光义没想到这个弟弟会当众顶撞自己,气得胡子都吹了起来,“从古至今就没有这样的道理!” “好了。”赵匡胤面色冷峻地轻喝道,“此事事关重大,容后再议。子师!” 李从善起身颔首道:“罪臣在。” “江南国的御使就有劳你款待了。” “遵旨!” 赵匡胤拂袖起身,众臣齐拜于地:“臣等恭送陛下!” 赵匡胤的御命在前,林卿砚三人就是想出宫也是不能。李从善将三人引到了自己在前朝的住处,摆了一桌午膳。 赵匡胤拘禁他的这一处院子较为狭隘,陈设布置较之皇家规格委实简陋了些。李从善置身其间,却已经很是习惯释然了,就连醋瓶子放在哪里都一清二楚。 林卿砚半真半假地调笑道:“若姐姐看到姐夫过得如此寒酸,身边都没个照顾的人,瘦成了这副模样,只怕会日思夜想、坐立难安。” 李从善牵着嘴角笑笑:“她一介妇道人家,只会瞎操心……这些年,她一个人又何尝不是辛苦。” “其实此行,姐姐和寅儿托我带了话给姐夫。”林卿砚道,“寅儿个子长高了不少,先生们都夸他聪明,过目不忘。寅儿说,他很想念你,希望能早日团圆。他还叉着个腰神气活现地说,让你不要担心,他已经长大了,能保护家里,能保护母妃。” 在旁的徐铉和周惟简两位大人附和着叹道:“小世子真厉害啊!” 李从善淡淡地勾了勾唇角,眼底却尽是笑意:“你姐姐可带了甚么话?” “她说了四个字:安好、保重。” 四个字,足以代替千言万语。 李从善微微颔首,抬手夹了一筷子菜放到碗里,却没有入口,又问道:“今日殿上的那些条款,是王兄命何人拟就的?” 徐铉答道:“王爷有所不知,这区区十数条款,是国主召集了朝中二十余位文臣,商讨了一日一夜拟定的,里面的每一条每一款,都是国主亲笔书下,今日殿上,建隆帝手中的那封丹紫折册便是国主的亲笔。” 李从善眉头微跳,默然无言。 林卿砚问道:“姐夫以为,宋国会答应这些条件吗?” “不好说。”李从善摇摇头,“这封协约中的一些条款的确触碰到了他们的底线,你方才也见到了,赵光义和群臣的反应有多大。即便你说服了赵普和赵光美站在你这一边,皇上的态度也不明朗。” 说服?林卿砚的眸色晦暗不明——他不曾与赵普和赵光美私下交涉过。赵光美乃是随口帮了一句,算不得坚决,而相国则是摆明了立场,顶着重压与赵光义针锋相对。难道说,真的是阿佑说动了他?这傻姑娘,怎么也不提前和他知会一声…… 他暂且抛开这些琐事不去想,含笑接话:“建隆帝正摇摆不定之时,若有第三人使力将这天平压一压,轻重就可以定下了罢。” “第三人?” 林卿砚微笑着与两位大人对视一眼:“除了唐宋之外的,第三人。” 当日午后,李从善就明白过来,林卿砚说的第三人是甚么意思。 宋国边疆传来急报,宋辽交界处忽然集结了大批辽兵压境,日日操练演兵,恐有进犯之心! 急报送进汴京皇宫,赵匡胤震惊之余,立即召了群臣来商议。于是,今早那一班子人刚回家用了个午膳,又被皇上急召入宫。 得知大辽重兵压境,众臣的额头上不由得冒出了涔涔汗珠——这契丹族骁勇善战虎踞在北,可比不得江南国软弱可欺,若真是和大辽开了战,势必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恶战! “皇上,如今我军主要兵力都在江南,以为牵制,万一契丹来犯,只会措手不及!臣以为,应立即解决江南战事,调兵回防!” “微臣以为夏大人说的不错!若大辽在此时趁虚而入,后果不堪设想,应尽快从江南撤回兵力,加强边疆防御部署,以防契丹南侵。” “臣以为两位大人说的极是!除此之外,还应遣使入辽,责问天赞皇帝为何加派边疆驻军,劝其以和为贵!” 大伙东一嘴西一嘴的说得赵匡胤脑壳疼,他揉了揉额角,眉头紧锁。 “皇上!”赵普在此时站了出来,“若此时江南国宣布归降大宋,两国合一再无芥蒂,陛下坐拥中原江南土地百姓,举两国之力以抗契丹,又有何惧?” 赵光义在旁冷笑道:“相国怕是忘了罢。江南的使臣今早才呈上那么一封荒谬的降约,难道还真的要自降身份,答应他们的条件不成?” 赵普道:“左右是为百姓谋福,未尝不可。” “笑话!” “都别吵了!”赵匡胤断喝之下,殿中立即鸦雀无声。他缓缓扶着脑袋,陷入了沉思—— 若是强攻金陵城,*一炸,势必要赔上成千上万将士的性命。若说从前他还在想该不该赔,现如今辽国大军压境,他却是赔不起了。可要他放弃江南的战果,移兵北防,又如何甘心!看来,眼下只有答应江南国的降约这一条路了。 赵匡胤淡淡地扫视着殿下敛声闭气的一众臣子:“朕意已决,立即调遣三万军支援边境,应允江南国上呈的降约,半月内,回调征南的五万大军,以防不测。” 他此话一下,大半朝臣伏拜于地,山呼“皇上圣明”。其余的臣子站在赵光义的身后,看着晋王肃然站立的背影,也都很有骨气地站在原地。 赵匡胤的眸间划过一丝寒意,他看向自己的同胞弟弟,似笑非笑道:“晋王还有甚么想说的吗?” 赵光义鹰一般锐利的目光亦投向龙椅上的男子。两双相似的眼眸,四道同样犀利的目光,针锋相对的气场在寂然无声的大殿之中迅速地膨胀开来,在无形之中一次又一次地碰撞交锋。 殿中压抑的气氛饶是神经最粗的大臣也感觉到了,他们或跪或立,皆敛声闭气,心擂如鼓, 赵普伏拜在地上,眉头一点一点地蹙紧。 “臣弟不敢!”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打破了殿内胶着的寂静。 赵光义施施然掀起前襟,双膝跪地,俯身一拜。 他这一拜,余下站立着的大臣紧随其后,伏拜于地。 赵匡胤的面色很是不好看,但他还是压下了心头的怒气,点了几个主管军事的文臣武将留下,遣退了其余人等。 赵普刚刚步出议事殿,便听到身后传来愤愤难平的议论声。 几个追随晋王的朝臣簇拥着赵光义往外走,一面毫不避讳地议论道:“我大宋明明打胜了,却要倒贴着去签这般无理的条款,说出去还以为是我们战败了在讨饶!” “就是!王爷心怀大宋,偏偏就有佞臣在君侧进献谗言、迷惑圣听,真是寒忠臣之心啊!” 赵普并不将这些人的话放在心上,负着手继续向前而去——削弱晋王党羽的政斗在三年前以失败告终,近两年,赵光义的气焰愈发嚣张,已经到了旁若无人的地步,若说方才他当真敢与皇上分庭抗礼也不足为奇。 适才在殿上,随赵光义长立不跪的只是明里声援的人,暗中投靠的却不知还有多少。赵普隐隐觉着,这大宋江山,快要易主了。只是他不想管,亦管不了了。 三年前,他眼睁睁地看着皇甫罗死在了自己的怀里,可是他连找害她的人拼命都做不到。他这一生活得太过理智,做不到的事情他从来不会去尝试——他知道她已经死了,她甚么都看不到了。他觉得很累,这世间的一切仿佛与他没了关系,很多事,他不想管,亦管不了了。 赵普踱着步往前走去,犹如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人,疏朗而孑然…… 赵光义抬眼瞟过赵普远去的背影,耳边传来御史大夫曲大人义愤填膺的絮语: “依老夫看,契丹在此时发兵,分明就是与江南国串通好了,要将我大宋一军啊!皇上轻信战报,竟然答应那些江南刁民的条件,传出去只怕要教后世耻笑啊!老夫是死也不能眼见着大宋许下此约,既然皇上听不进逆耳忠言,干脆就从这祸端下手,一了百了。” 赵光义面含笑意地看向他,“那萧大人有何打算?” 年逾六旬的御史大夫抬起颤巍巍的手,拂过一把花白的山羊胡,横在了脖颈处,抹了抹。 那个动作的意思是:杀! ------------ 第一百三十六章 尘埃落定?风又起 大部分宋臣都被皇上遣散出宫,只余几个留在议事殿中为边防出谋划策之时,三位江南使臣在李从善的小院中酒足饭饱、谈笑尽兴,依循皇上之前下的谕令被宫人送出了皇宫。 回到官舍,林卿砚同二位大人揖礼作别,转头回了自己的屋子。单手摸上门扇的那一刻,他嘴角泛起笑意——这屋里,有她的味道。 果不其然,一推开门便见女子藏在玄关后的一片衣角。他不动声色地回身关上了门,徐徐走向玄关后。 “哈!”赵攸怜猛地从玄关后蹦了出来,本着吓他一跳的心思,不料正撞上男子波澜不惊的眼眸,蓄力过猛刹不住脚,一头栽进了他的怀里。 林卿砚顺势将她圈进怀里,眼底尽是笑意:“怎么,不过一日不见,夫人就如此思念为夫,急着赶来投怀送抱了?” “你你……你放开……”赵攸怜在他怀里红着脸使劲挣扎,“萧大哥还在呢!” 林卿砚抬眼看去,见耶律斜轸正缓缓自幔帐后踱出,板着张脸面色不善。 “耶律兄也来了啊!”林卿砚牵起嘴角,一手勾住赵攸怜的肩膀,好整以暇地向耶律斜轸点头见礼。 耶律斜轸铁青着脸上前:“她放心不下,要来看看。馆驿的守备松懈,很容易就混进来了。” 林卿砚知道以耶律斜轸的武功,他口中的守备松懈需得打个折扣,遂含笑点了点头。 赵攸怜掰开他的铁臂逃了出来,忙问道:“今日可还顺利?我听说皇上找了一堆大臣去,你们有没有吃亏?” “又不是打架,怎么会吃亏?”林卿砚宠溺地摸了摸女子是脑袋,嘴角犹噙着笑意,“今日,相国为江南说话了。” “我爹?”赵攸怜一脸不可置信,“他……他怎么会……” “这恐怕得问你罢,你前夜溜出去,都见了些甚么人,说了甚么事?” “我……”女子的秀眉紧紧地拧在了一起——难道真的是她的话起了作用?可是当时爹明明,明明很坚决的啊…… 耶律斜轸走上前道:“可有把握签订协约?” 林卿砚笑笑:“得契丹相助,幸不辱命。” “甚么?”赵攸怜喜道,“皇上同意了?” “我们出宫时,边疆的战报堪堪传到,赵匡胤召集完大臣磋商应对之策,他们终是想明白了,最好的办法只有纳降江南国。我估摸着,皇上很快就要再召我们入宫订约。” 赵攸怜大咧咧地一拍林卿砚的肩膀,“可以啊你们!不过朝中怕是有很多人反对罢?” 林卿砚摸了摸她的脑袋:“不多。” “你就别哄我了,赵光义手底下的大臣不得铁了心和你们唱反调啊!这种为皇上俘获民心、歌功颂德的买卖,他们能答应?” “他们答不答应不重要,木已成舟,这些人只有从命的份。” 她还是放心不下:“那些人你可都认清楚是谁了?要小心提防才是啊!” 林卿砚随口道:“那么多人,我哪记得住谁是谁……” 赵攸怜脸一黑:“你方才还说反对的人不多的!” “这……我一时忘了……忘了……” 耶律斜轸实在看不过眼他二人打情骂俏,遂道:“妹子说得在理,是得提防着些,免得像我上回一般,着了奸人的道。另外,如今这官舍之中的大小事务已归了张奉洵管辖,你可知道?” “张奉洵?”林卿砚皱眉摇头:“不曾注意。” 赵攸怜道:“对对!方才我和萧大哥偷偷翻进官舍,正到处寻你住的屋子,路过一处屋檐下的时候,恰巧看见昨日迎你们入城的那个宋官正在里头向张奉洵汇报公事,细细一听才知道,原来那人不过是张奉洵的副手,如今这皇城中东西六处官舍、各国使节迎来送往,皆是由张奉洵统筹辖管的!” 见男子不以为意的神情,她焦急地补充道:“张奉洵就是一个疯子。芊儿死后,他将芊儿的死全都怪在你和邺儿的身上。不!他就是一条疯狗,逮着谁咬谁!现在他明知你人在汴梁却无动于衷,肯定在想甚么阴招!” 林卿砚笑着安抚道:“放心罢,你都说了,他只是一条疯狗。一条狗而已,我应付得来。回去以后,记得提醒大家,千万不要说漏了邺儿的事,如果让张奉洵知道了邺儿尚在人世,又不知道要怎么兴风作浪。我不想邺儿知道自己有一个这么不堪的父亲。” “嗯,我明白。” 赵攸怜心情渐霁,转过身,开始指着屋里一处处数落起林卿砚如何如何不知打点,顺手归置了桌案上散乱无章的卷册,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那指指点点的模样,像极了一个管家婆。 林卿砚跟在她身后,点头哈腰地认下她列出的一条条罪状,自己却不动手整理,只含笑看着她收拾来收拾去,怎么也移不开视线。 耶律斜轸看着这一幕,心中泛苦——四年了,她虽然还不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却已然胜似妻子,自己是不是也该放下了…… “御史大人。”门外传来官舍下人的喊话,“皇上召三位大人入宫觐见!” 林卿砚应道:“本官知道了!” 下人遂退出了院子。 林卿砚拉过女子的手,放在手心里捂着:“想必事情要成了,你先回去,等我的好消息!” 赵攸怜点了点头:“还是那句话,万事小心!” 林卿砚将她的手拍拍,松了开,转而向耶律斜轸道:“萧兄,就劳烦你代我照顾阿佑了。” “林兄弟放心。” 林卿砚回身冲女子笑笑,拉开门大步走了出去。 他刚走出院子,就遇上了迎面而来的徐铉。二人一同行至周惟简的院前,却见适才传旨的下人正从院中走出。 徐铉问道:“周大人还未出来?” 那人皱眉道:“周大人似乎身体不适,恐不能入宫面圣。” 二人吃了一惊,方才在宫中饮酒谈笑时还好好的,怎么才回来这一会子工夫就身体不适了? 二人急急走到屋前,徐铉叩门道:“惟简,你可还好?” 屋里传来周惟简的声音,显得有些绵软无力:“徐兄,我没事……许是中午酒喝多了有些上头,浑身提不起劲。只是我这个样子若勉强入宫面圣,恐对皇上失敬……” 门外二人对视一眼,林卿砚道:“既如此,周大人就好生歇着,皇上那边,我们自会替大人解释。” 周惟简称了谢,二人又在门外嘱咐了些好好调养之语,遂不敢耽误正事,急急入宫去了。 果然不出他们所料,赵匡胤此番传他们入宫为的正是降约之事。不得不说,赵匡胤处事大气,确有雄主风范。他不欲在细枝末节上再讨价还价,直接了断地表示,大宋接受了江南国的全部条件,命李煜在十日内开城投降。 言罢,他广袖一挥,一旁的公公屈身自案上捧起那本丹紫折册,走下阶来,将折册递到两位使臣的面前。 林卿砚双手接过折册,缓缓展开,但见那文案最后朱笔御批一字:“准”,另有御印在旁。 二人齐齐跪地谢恩:“皇上心怀万民、以人为本,真乃一代仁君!” “平身罢。”赵匡胤淡淡地抬了抬手,用旁人听不到的声音暗自低叹:“仁君易为,明君难当。” 如今这条约是签下来了,却不能让阵前的将士知道,他们围了这么久、守了这么久,都是在为这一纸协约搭桥铺路,更不能让江南的百姓知道皇上的仁德皆源于这一纸协约。所以还需做做样子,在史书上留下这最后一笔:开宝八年十一月,宋军发兵攻城,江南国主开城投降,南唐遂亡。 赵匡胤正和二人约定着攻城的事宜,林卿砚与徐铉一一应下,都觉得微微松了一口气——这场战,终是看到了尽头。 待诸事议毕,二人起身告退,夕阳已然挂在了枝头。 “臣等明日一早启程回金陵,谨遵陛下圣谕行事!” 赵匡胤似不经意地道了句:“明日我命人送你们一程。” 契丹南院大王在汴京城郊遇刺之事,他不想再发生第二次。 “谢陛下隆恩!” 林卿砚、徐铉二人屈身后退几步,转身望殿门走去。掌事的宫人缓缓拉开大门的同时,门外一太监自前庭急急地而来,在门外立定高声禀道:“禀陛下,城东官舍出事了!” 二人闻言一怔——城东官舍中眼下住的只有他们这一行人。 赵匡胤皱了皱眉头,朝身旁的公公使了个眼色。公公高喊道:“进来说话。” 太监唯唯诺诺地走到殿中央,跪在地上禀报道:“城东官舍刚刚传来消息,住在里面的江南国特使周惟简周大人暴病,生死未卜。” 林卿砚只觉得一道惊雷劈过脑海,整个人怔立在原地。一旁的徐铉则仓促地走上前,不可置信地追问那太监:“你说甚么?周大人怎么可能……” 那太监言道:“宫外传来的消息,江南国特使周惟简大人在屋中突发急症、昏迷不醒,被下人发现,已教医官去诊治了。据说,周大人,周大人……” 赵匡胤面色凛然:“说!” “周大人浑身皮肤发紫,极有可能是,是中毒所致。” ------------ 第一百三十七章 身负重担?启归程 周惟简暴病的确是中毒所致。 经查发现,他房间的床褥在晒干前浸过无色无味的蛇津草,在这样的床褥上躺上半个时辰便会头昏眼花,一个时辰浑身无力,两个时辰病入膏肓,再往后就是回天乏术。 好巧不巧,周惟简中午饮了些酒,午后偷闲睡了一觉,被下人及时发现,否则若是晚间才用这被褥,到了夜里却是必死无疑了。 官舍的执事担心有失,又紧着派人去检查了一遍林御使和徐御使的房间,幸而未发现异样。 林卿砚、徐铉二人早已回到了馆驿之中,探过了周惟简的病情。医官说他中毒颇深,唯今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林卿砚虽然只与周惟简相处了短短数日,却也是并肩过的战友,心下惨然。而徐铉与周惟简同朝为官更是多年好友,当下便坐不住冲出了屋子。 “徐大人,徐大人。”林卿砚赶忙追出去,见徐铉站在大树底下,冲着斑驳的树干抬手就是一拳。他不及阻止,眼睁睁地看着血流从拳头和树干的缝隙间蜿蜒而下。 他缓缓走上前,拍了拍徐铉的肩膀:“周兄吉人自有天相,会没事的……” 徐铉收回鲜血淋漓的右手,颤抖地转过身来,初升的月亮将光束投射在他的面上,苍白得吓人,“一个连京畿之内、国使官舍都辖御不好的皇帝,又如何相信他能治理好我江南国土!” 林卿砚忙道:“徐大人,当心祸从口出!” “祸从口出?”徐铉咬牙道,“惟简一句话都不曾说,不也被人害到了这般地步?我此事不言,更待何时?” “周兄遇害,的确是官舍监管不力,让贼人有机可乘。贼人的目的昭然若揭,就是要破坏唐宋协定,让我江南百姓遭受战乱之苦!此时应以大局为重,切不可自乱阵脚啊!” 徐铉淡淡地望了他一眼,垂在身畔的手仍不止地滴着血,“出行前,我三人曾在国主面前立誓,哪怕牺牲此命,也要促成降约。如今,降约是成了,惟简却无端地倒下了,我必须要为他讨一个说法!” “查案审案需时,如今这份降约要尽快送到国主的手中,片刻耽误不得,你要如何为周兄讨公道?” “那就让惟简平白无故地遭人暗算吗?林大人少年英才,老夫自愧弗如,只是同朝多年的老友遭此不公,要老夫坐视不管、袖手离去,却是不能!” 林卿砚道:“我虽不似周、徐两位大人相识日久,情义厚重,却也并非寡情薄义、铁石心肠之人。奸人暗算周兄,正是抱着破坏两国协约之心,若我们未能及时将折册送回,岂非有辱皇命、愧对天下?孰轻孰重,望徐兄慎之!” 徐铉不答, “再者,一国国使遭人毒害并非小事,皇上定会彻查此事,我等悉心等待便是。” 徐弦冷着一张脸:“若是国主出降,江南国覆灭,我等还是一国国使吗?建隆帝只会护着他手底下的那些旧臣,任他们为非作歹!” “徐大人……” “卿砚不必再说了,你若心急,便自行带协约回去复命罢,惟简重病在此,我也无法安心离去。只是有一事休怪老夫没有提醒你,你既知晓有人暗中作梗,欲破坏唐宋之约,便该明白,这返回金陵的路不大顺畅,只怕行程还未过半,就落得个约毁人亡的下场。” 林卿砚心头一寒——这恐怕才是徐铉坚持要留下的真正理由。 “徐大人,”他的目光似两道锋利的剑,紧紧地盯着面前的男人,“依你的意思,而今上路必会受到奸人阻挠,那我们索性就守在周兄的榻前哪也不去。左右江南国也是要亡的了,国主的命令很快也不是王命,大可不尊,是不是?” “你你……”徐铉眸色微乱,举起血迹稍干的右手颤巍巍地指着林卿砚,“这都是你说的,我从来没有这么说过!” “可徐大人就是预备这么做的,不是吗?” “你这是血口喷人!”徐铉终于站稳脚跟道:“明明是你急功近利不顾同袍之谊,抛下惟简一人不管。罢了,人各有志,你年纪轻轻追逐名利也是应当,老夫也不能对你指手画脚的,你要当英雄,就带着降约回去罢!” 徐铉重重地叹了两声气,转身而去。 林卿砚久久站在原地,募地笑了——一句人各有志,当真是说到点子上了。他本就已经想好,无论这条路有多远、有多难,三个人也好,一个人也罢,他都会走下去。 翌日清早,江南御使林卿砚如约启程,带走了一半的使团卫兵。而因着昨日午后周御使遇刺中毒,徐御使未能成行,另一半的使团卫兵留下照应。 赵匡胤信守承诺,派了一队亲兵护送使团出了汴梁城。有皇上亲兵在侧,又成了使团中唯一的一个御使,这种众星捧月的焦点关注让林卿砚不得片刻分身。他早就注意到,有两个人自出城后就一直尾随着使团。他不用想也知道,那斗笠下一高一矮,一壮一瘦的两个人影,自是耶律斜轸和赵攸怜无疑。 纵马而行走了一日,至晚间方得一个客栈落脚。这处客栈地段尚可,就是挨着一处废弃的破庙,大伙觉得有些不吉利,林卿砚却不甚在意,只教众人早些歇脚,第二日还需早起启程。他们一行人虽无行李辎重压后,奈何人多,依这个脚程走下去,得第三天白日才能到金陵了。 他们浩浩荡荡地住进了这家客栈,见到皇上谕令腰牌,掌柜小二受宠若惊,忙清空了客栈,将原先的住客给请了出去,更殷勤地收拾好了上房请御使大人入住。 可以说,林卿砚虽然早年在南昌一方横行惯了,但受到这个规格的招待,还是第一次。使团中人都知此行非同小可,上房门外两名兵士轮班值守,不敢有丝毫懈怠。 林卿砚同大伙儿一起用过晚膳,转身上楼。上房门前的卫兵替他推开门扇,持刀颔首:“林大人。” 他维持着“林大人”的威严,缓步踱进屋中,门在身后轻轻地关上了。走到了内间,他的嘴角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跟你说了多少次都不听。出来罢,没人。” 两个人影从床架后闪了出来。 “听甚么听啊,我也说过要和你同生共死的。”女子叉着个腰,一屁股坐在了床褥上,满脸的不服气。 林卿砚朝一旁的耶律斜轸颔首道:“阿佑顽劣,这一路有劳萧兄了。” 赵攸怜一听就急了:“甚么叫顽劣啊!我哪里顽劣了!跟着你一道回金陵是好玩的吗?” “知道不好玩还来?不是让你和大伙一起走的吗?” “我不要,我就是要跟着你,休想甩掉我!” 林卿砚简直拿她没办法。还好,有耶律斜轸在,真出了甚么事,至少他能护着阿佑。林卿砚自己也觉得可笑,甚么时候他的女人竟然需要别人来保护了! 他干咳了两声:“我这不是觉得,现在有大宋的人同行,你我不能相认,只能在暗中跟着,你会觉得不自在。” “这有甚么不自在的,我倒觉得好玩——好玩得很!”赵攸怜神气地瞥了他一眼,摆了摆手,“省省罢,我们谁还不知道谁啊!我说了要跟着你,就跟定了!” 林卿砚望了望耶律斜轸,后者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看不出喜怒:“你是觉得好玩了,却要劳萧兄一路陪着你。萧兄可是万金之躯,你倒好意思劳驾!” 赵攸怜白了他一眼:“萧大哥人家仗义肯陪着我。哪像你,只知道一个劲地把我往外推!” “咳咳……”耶律斜轸尴尬地咳了两声,“其实我是担心你一个人不大稳妥,所以跟过来看看。” “听见了吗?”林卿砚挑眉道,“萧兄的意思是,你武功太差,他不放心。说实在的,要不是有萧兄护着你,我还真担心你一个人跟着我拖我后腿……” “林卿砚!” 赵攸怜气冲冲地揪起床上的枕头向林卿砚掷去,门外忽然响起守卫的问话:“林大人?” 林卿砚堪堪接下这飞来一枕揽在怀中,语调波澜不惊地答道:“今夜恐有不速之客造访,你们打起些精神守好门口,若有事我自会唤人。” “是!” “另外,本官睡觉不大老实,习武多年留下了些后遗症,若是在睡梦中有人靠近,会不自觉地使出杀招自保,你们当心着些,入夜之后不可放人进我屋子。” “卑职明白!” 赵攸怜心下疑惑:“怎么,你察觉到使团之中有内奸?” 林卿砚摇了摇头:“左右小心驶得万年船。” 耶律斜轸道:“不错。刺客内奸偷袭是赵光义常使的把戏,不可不防。另外,我听闻赵光义暗中训养的杀手已然于今早收到了出动的指令,恐怕就是冲你们来的。” “没想到契丹在汴京也是广布眼线啊,赵光义的暗窟之中也有你们的人?真是佩服啊!” 耶律斜轸如何听不出他话里有话,可过多的解释却没有任何的必要:“林兄弟见笑了。” 林卿砚淡淡地扬起嘴角,女子面上凝重的表情毫无保留地揭示了“赵光义暗中训养的杀手”这几个字勾起了她怎样痛苦的回忆。 “三年前得以见识了晋王手下捣血人的功力,”他徐徐说道,“是时候再讨教讨教了。” ------------ 第一百三十八章 夜半偷袭?火囚笼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笃——笃!笃!笃!”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笃——笃!笃!笃!” …… 皓月当空,街头巷尾传来打更人悠长的吆喝声,已然是四更天了。 三道黑影迅捷地在小镇的屋顶上无声地跃过,快得让人捕捉不到那皎洁月色下的光影。 转瞬间,那三道黑影消失在了一幢小楼后。这幢小楼外观平平无奇,乃是一家打烊了的客栈——若说有甚么稀奇,大概就是这家客栈今日晚间请出了所有的食客住客,接待了一行远来的官队。 小楼接待的官队正是林卿砚的使团,而那三个身着夜行服的黑影摸进的正是客栈三楼上房前的廊道。 三人前后脚翻进了客栈,悄无声息地走过廊道,隔着最后一个拐角可以看见,上房门前站着两个腰间挂刀的卫兵,背贴着墙昏昏欲睡。 走在最前的黑衣人从怀中掏出一截迷香,用一根空心竹管戳穿窗纸,将迷烟透进了上房屋中。稍待了半盏茶的工夫,度量着迷烟已然生效,他大手一挥,身后两人抢上前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结果了门外两个站岗的卫兵,将尸体轻轻地摆在一边。 三人轻轻推开屋门,走进了林卿砚的房间。 屋中的窗幔拉得严严实实,连一丝月光都不曾透进来,光线暗得几乎不能视物。但这三人乃是训练有素的杀手,岁岁年年都在不见天日的暗窟之中习练,早已练出了非同常人的视物之能,当下轻手轻脚地穿过外间走进内室,只见床上正平躺着一个男子,此人的模样他们早已在画像上见过,烂熟于心。 三人对视片刻,立时从袖中亮出白刃,当先一人举起袖刀飞快地朝床上的男子刺去。 说时迟那时快,林卿砚掌击床案凌空而起,飞起一脚踢开了刺来的袖刀,瞬即自床案后提起一柄剑,盘膝端坐,横剑于前,笑道:“终于是来了,可让我好等!” 三人没有想到他中了迷香反应还如此敏捷,索性横了心举刀再攻。林卿砚不敢大意,一跃而起拔剑出鞘,与三人缠斗起来。 屋中狭窄,这三个黑衣人轻功上佳且夜能视物,很是占了些便宜。此三人显见是搭档多年、出手默契的杀手,一者攻、一者防、一者伺机偷袭,因地制宜配合无间。 林卿砚暗道不妙,抽身挥剑割开窗口幔帐,月光丝丝密密地透了进来。与此同时,屋梁上猛地跃下一道人影,居高而下蓄势而来。林卿砚急抬剑相抗,“铿”地迸出一道火光。 林卿砚急退两步,终是接下了这猝然一击。 方才迷烟入室之时,他虽是极快地察觉到并以龟息闭气之法躲过一劫,但终究是在一开始吸入了少量的迷烟,至此竟有些气力不济。眼前这些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刺客,自然不会给他任何喘息的时间,见偷袭未成,重整阵势再攻而来。 速战速决! 林卿砚当下定了心思,振作精神,借着窗外地透入的月光极快出剑,准确无误地刺中了来人的咽喉。剑尖抽出,鲜血喷涌,那人双眼发直倒在地上。 另外两人见同伴被杀,反倒不再急于进攻,而是垂下袖刀,一左一右将林卿砚围住。 其中一人冷笑了一声,嗓音嘶哑:“林大人难道不觉得奇怪吗?我兄弟三人方才都同大人讨教了这么多招,为何也不见大人的手下循声来助?” “我若觉得奇怪,岂不是小瞧了你们的人?”林卿砚将被血沾湿的剑尖放到床褥上擦了擦,始终不以为意,“你们能在我这屋点迷烟,还没本事把他们都给迷倒吗?” 那人道:“林大人果然厉害!那我们就明人不说暗话。林大人若肯将降约拱手交出,我二人这便离开,大家相安无事岂不美哉?” 林卿砚缓缓抬起剑柄,含笑道:“可是我杀了你们一个兄弟,难道你们就不想报仇吗?” “生死有命,死在林大人的手下是他的造化。” 林卿砚轻笑了一声:“若是世人都能练就你们这般铁石心肠,无情亦无仇,倒也简单了。” 黑衣人眯了眯眼:“林大人究竟作何打算?” “只可惜啊,我没有二位这般豁达。这买卖怕是做不成了。” 一语言罢,林卿砚横剑向其中一人挥去,二人当即翻出袖刀相迎。正此时,空气中飘来一股炙热的焦木味,愈发浓烈。下一刻,客栈的屋梁楼架中传来“噼啪”木料断裂的声音。 林卿砚怒目而视:“你们竟不惜放火烧毁民宅!” “好戏还在后头。”黑衣人冷哼一声,举刀斩去…… 火势起得很快。不多时,窗外的夜色已然被熊熊火光染透,烈火如一只大爪紧紧地攫住了这一幢三层小楼,整条巷子里充斥着百姓惊慌的喊叫声。 “快逃啊!救命,救命!” “快救火,救火!” “这楼里还有人啊!官爷,今日住进小店的官爷们都还在屋里睡着!” …… 屋中的浓烟几乎刺得人睁不开眼。客栈的地板墙面乃是漆木所制,烧得很快,烈火顷刻蔓延进了上房中,闷热得教人喘不过气。两个黑衣人已经身负多处外伤,仍拼死纠缠住林卿砚,想要争一个同归于尽。 林卿砚强行闭气封穴,避免浓烟入肺,只是耽搁的时间一长,不免也有些头昏眼花,几次下手,竟都未刺中黑衣人的要害。他抬腿一脚,将其中一人踢到了烧着的矮柜上,那人哀叫一声,整个人便如同引火源一般上下立时燃起了黄白色火焰。那人在火光中挣扎了两下,很快没了动静。 余下的最后一个黑衣人见此状,竟飞身向林卿砚扑来。林卿砚手中的长剑毫无悬念地贯穿了他的胸膛,而他也在这最后一刻得以近身,手掌翻动,朝林卿砚洒出一包红棕色的粉末。 林卿砚一掌将他击入火丛之中,同前一个人一样,他浑身燃起黄白色火焰,没了人息。 “磷粉……”林卿砚低头看见自己中衣上覆着的红色粉末,意识到方才那人洒在他身上的乃是遇火即燃的赤磷粉,其效与酒精桐油无异,只要沾上了一点火星子,便会烧得连渣都不剩。 他举目望去,火焰像藤蔓一眼爬满了墙壁,房中的每一扇窗和大门皆被大火环绕,想要不沾一点火星子地逃出去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 客栈外聚集了愈来愈多的人。方才一个英雄冒着大火冲进了一楼的厢房,用水浇醒了沉睡中的官爷们,领着他们逃出了火海。使团中的卫兵与赵匡胤指派的亲兵糊里糊涂地逃出生天,扭头再去找这位英雄的时候,已然不见了他的身影。 这个人正是与赵攸怜一同住在隔壁民舍中的耶律斜轸。 之前客栈掌柜的清空了客栈不让外人入住,他和赵攸怜只得花了些银子在一旁的民房中借住一宿。火起之时,他在屋中睡得正熟,忽闻外间吵闹,随之传来了刺鼻的烧火味。他赶忙披上外袍,到隔壁屋将赵攸怜喊了起来,两人一同出门一看,整幢客栈已然被熊熊烈火包围了。 女子心急便要冲进客栈,耶律斜轸赶忙拉住她:“林兄弟武功卓然,这一点小火自然难不住他,说不定他早就逃出来了正站在人群中,你这般不管不顾地冲进去不是添乱吗?” 赵攸怜经他这么一提醒,忙探头探脑地在看热闹的人堆里寻找林卿砚的身影。这时,一旁有人失声叫道:“这楼里还有人啊!官爷,今日住进小店的官爷们都还在屋里睡着!” “甚么?” 赵攸怜吃了一惊,慌乱间正对上耶律斜轸的眼睛。他冲她点了点头:“我进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你就在外面呆着别动,知不知道?” “好……萧大哥你自己小心点!”事态紧急,她也顾不得客套,连连点头目送男子的身影消失在火光中。 于是就有了后来这无名英雄独闯火楼救人的一幕。 耶律斜轸冒险将一众官兵给领了出来,身上的衣袍被烧掉了一大片,满脸乌黑狼狈不堪。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急切地在人群中寻找着女子的身影,却怎么也找不到。眼看着火势愈烧愈旺,他脑中突然滑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她不会因为担心林卿砚,冲进火场了罢…… “妹子!妹子!” 正当他心如火焚,待要冲进楼中寻人时,不远处忽然响起了清丽的一道嗓音:“萧大哥,我在这!” 耶律斜轸转头望去,只见女子孑然一人绕到了房后,面色苍白。他急忙赶过去,待看清她周身干干净净并无一处伤之后,方松了一口气。 “你让大哥好找啊!你放心,楼下住着的那些官兵我都给带出来了。” “嗯……”赵攸怜心不在焉地应着,始终仰头看向小楼三层外被火焰环绕的窗口,声音颤抖得厉害—— “我找不到他,我找不到他……他是不是,没有逃出来……他如果能逃,从这一面的窗户跳下来是最快的办法……可是,这里的窗户都是关着的,我没有看到他……” 耶律斜轸心头一凛,适才他闯进去救人时,那些住在一楼的官兵睡得很死,八成是中了迷烟。如果林卿砚也和他们一样,那…… “你放心罢。林兄弟肯定早就逃出来了!这里围观的人这么多,你们一时错过了也不稀奇。” 他话音未落,伴随着一声巨响,整幢木楼在大火的笼罩下坍塌了下去。 ------------ 第一百三十九章 楼毁人亡?一念差 赵攸怜直直地望着轰然坍塌的小楼,怔在了原地。随着木楼坍塌,一块块烧红了的木炭在重压之下四面迸溅,惊得人群声声尖叫四散而逃。 耶律斜轸忽然大步挡在女子身前,用力将她往后一推,飞溅而出的火块尽数打在了他的背上。 赵攸怜练了多年的轻功,在他一推之下竟没站住脚,踉跄了两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目光仍死死地望着客栈三楼的方向,而此时,那一处视野中只剩下一轮皓月和无尽的夜空。 耶律斜轸强忍住背上的灼伤上前将她扶起来,只见她缓缓地低头平视地面上火烧火燎的一片狼藉,口中喃喃着:“塌了……塌了……” “这楼是木头盖的,火将大梁烧得脆了,支持不住上头的重量自然就塌了。” 赵攸怜没有听见他在说甚么,哆嗦着推开了他的手,忽然朝那一片火光跑去。耶律斜轸急忙拉住她:“你做甚么!” 女子眼眶中的泪几乎是在被拉住的瞬间就落了下来,她使出全身力气挣扎着,口中破碎的话几近哀求:“他没有逃出来……卿砚还在里面……我要去救他,萧大哥,求你让我救他……救救他……” “胡闹!”耶律斜轸紧紧地钳住她的双臂,丝毫不肯放松,“你给我听清楚了!就是林兄弟没能逃出来,如今楼塌了,他也活不了了,你就算去了也是枉然!听懂了吗!” “不会的!不会的!”赵攸怜仿佛被他的话烫到了一般满面泪光地尖叫起来,愈发奋力地挣扎着,“他还活着,他不会死的!我要去救他!你放开我!我要去救他……” 耶律斜轸知她此时心志已乱,而他又不会中原武林的那些点穴之法,只得将她死死地箍在怀中,任她拳打脚踢也不肯松手,直到街坊齐心,将已经烧得没有甚么可烧的火势给彻底灭下,他才缓缓松开了手臂。 赵攸怜挣扎得没了力气,仓促地向黑黢黢的废墟迈了一步,便脚跟发软跪到了地上。耶律斜轸想去扶她,却被她一把推开了。 她跪在地上,一步一步地朝废墟爬去,她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了那一堆毫无生气的狼藉。她跪在烧成炭的木料上,发狠了似的搬开一段段焦木、刨开一团团分辨不清的秽物,尖锐的木刺土砾划破了她的手指,余温未褪的火料烫伤了她的掌心。可是她好似感觉不到痛楚一般,只是拼了命地挖着,挖着。 现场有几具焦尸,被烧得面目全非完全辨认不清身份,甚至有一具被屋梁砸中身首分离。在众人的帮助下,她将每一具焦尸都拖了出来,将那些黑乎乎的尸体一一辨认过,喃喃自语着:“不是他……不是他……” 耶律斜轸也不知道她究竟是如何辨别出那些焦尸的。这些尸体中未必没有林卿砚,可能是她没有辨认出来,或者是认出来了却不肯相信。 这时,使团和亲兵的人找了一圈没找到他们的大人,开始意识到事情不妙,也顾不得那许多,直接将人分成两拨,一拨人当街边喊边找起来,另一拨人则冲进了散着余温的废墟中,奋力地挖了起来。呼喊声与掘土声交相辉映,教人心慌意乱。 一条街后的高楼上,一道身影背对着月光冷冷地远观着这一切,负在身后的拳缓缓收紧。一黑衣人匆匆登上高楼,跪在他身后禀道:“大人,都烧干净了。降约毁于大火之中,这下王爷可以放心了。” 他转过身,月光照在他的面庞上——张奉洵。 “林卿砚如何了?” “我们派了三名风卫进去缠住他,更用上了赤磷粉,他必死无疑。这些人再怎么找也只能找到他的尸体!” 张奉洵回身望向不远处地上大火留下的废墟,他眯了眯眼,看清了跪在灰烬之中、双手挖得鲜血淋漓的女人,他缓缓地勾起嘴角,那一抹笑容阴鸷而冷酷: “芊儿,我把你二哥送下去陪你了,你欢喜吗?” 赵攸怜还在不遗余力地挖着,她双目发直、眼眶充血,神智中仅剩下的最后一丝清明支撑着她不断地挖下去。耶律斜轸实在看不过眼,大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迫使她站了起来:“够了!” 女子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双眼只是盯着脚边那一截焦木,挣扎着手臂想要跪下去将它搬开。 “你给我醒醒!”耶律斜轸摇晃着她的肩膀,“没用的!没用的!你在这里找出来的只能死人!听清楚了吗,林卿砚已经死了!” 他这话嚷得大声,一旁的使团兵士无不听了个一清二楚。他们一直不知道这个姑娘在废墟里面想要找到甚么,只道她有亲人在客栈里做伙计,如今听这后来的男人道出林大人的名讳——等等,这男人的背影很是有些眼熟…… 一时间,周遭的兵士都沉浸在大人身故的悲哀之中,只有与少数几个小兵还在尽职尽责地拨开人群寻找着:“林大人!林大人!林大人……” “别喊了,我在这。” 众人循声回头,只见沉寂的夜色中,一个如墨一般漆黑的身影缓步走来,他白净的面皮上没有一丝狼狈,嘴角带着轻飘飘的笑意,仿佛踏青归来,又似午梦初醒。 众兵士看看劫后的废墟,又看看翩若谪仙的男子,愣了愣,想了想,这才接二连三地跪倒在了地上:“林大人——” 在跪了一片的兵士中,在街坊邻里惊奇的目光下,赵攸怜如一只离弦的箭一般向林卿砚跑了过去,顷刻间便到了他的面前,一头撞进了他的怀中。 不重要了,甚么避人耳目,甚么暗中相随,她都顾不得了。她只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没有死,他还活着,她就要永远留在他身边,一步也不离开! 赵攸怜猛地撞进林卿砚怀中的时候,听见他胸腔之中发出一声极轻的闷哼,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从他漆黑的外衣中透出来,她心头一慌,在想他是不是受伤了的时候,他却更用力地把她抱紧了,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中。 “大人……”众兵士见一个身影飞快地朝他们大人袭去,立时警觉地拔出兵刃冲上前相护,再定睛一看,却见大人已经和那个女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饶是他们再没有眼力见,也知道这种时候是万万不能上去打扰的! 直到赵攸怜的眼泪哭湿了林卿砚胸前的大片衣襟,她才从大悲大喜的冲击中缓过神来,气呼呼地推开林卿砚:“你跑哪里去了,吓死我了!” “好了好了,别哭了。是我的错,等会和你好好解释,好不好、?别哭了……” 林卿砚轻轻揩去她脸上的泪痕,看着她满是伤口和水泡的纤手、灰头土脸的可怜模样,他心疼的无以复加,只是碍于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只得单手将她揽在怀里,朝众兵士道:“客栈失火,可有伤亡?” “回大人,我们已经清点过人员,在三楼值守的两位弟兄没能逃出来,另有四人重伤,已经送去医馆了。” 林卿砚点点头:“诸位兄弟忙活了半夜也都累了,另找一处客舍暂歇罢。” “属下马上去办!” 林卿砚搂了搂怀中的女子,温声安慰道:“没事了,很快就好了。” 他视线偏转,似有若无地看向一条街后的高楼上的窗台,瞳孔缓缓缩紧…… 林卿砚被赵攸怜拉进附近客舍的厢房的时候,已经过了五更天。林卿砚命人请来了几位郎中,为轻伤的兵士包扎治伤。他一眼便瞧出耶律斜轸也受了外伤,便先找了个大夫为他医治。林卿砚本想让赵攸怜稍等一等,也请大夫帮她处理一下手上的伤口,哪知道她就是牛一样的脾气倔得很,非得拉着他进屋去。 “我说会和你解释的就不会赖,你这么心急做甚么,先让大夫看看你的伤啊……”林卿砚被她用手背摁着坐在了厢房的床脚,还在叨叨地念着。 赵攸怜低头在他身上嗅了嗅,更加确信了自己心中的猜测:“你受伤了为甚么不让先让大夫医治?” 林卿砚皱了皱眉,知道瞒不住她了,只得压低声音道:“别说出去。只是一点小伤,我自己上些药就行了,不用劳烦大夫。经过这一场大火已经是人人自危,再让他们知道我受了伤,这金陵还回不回了?” 赵攸怜又气又急,偏生又没法反驳他的话,只得忿忿地一跺脚,扭头朝屋外走去。 “你去哪?” “我去拿药,”女子回头瞪了他一眼,“涂我自己的手!” 烧伤药、金疮药、纱布、绷带,赵攸怜把各种药品林林总总地拿了一篮子,丢给了林卿砚,“自己抹!” 林卿砚抱着篮子赔笑道:“是是是,为夫遵命!诶,这个瓶子怎么开不起来,你过来看看?” 她疑惑地走上前,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手里的药瓶子,右手手腕反被他捉住了,“你干甚么?” 林卿砚将她的手掌翻过来,烛光下,掌心血肉模糊的皮肤上赫然躺着一道道横沟竖壑的划伤,触目惊心。虽然已经用清水洗过了,伤口中还是附着有许多棕黑色的沙粒。 他皱了皱眉头,将女子拉到床边坐下,伸手取过篮中的药瓶,“是你说的,拿来了药,先抹你的手。” ------------ 第一百四十章 逃出生天?行路远 林卿砚拔开金疮药的瓶塞,将里头的药粉均匀地洒在女子掌心的一道道伤痕上。又拿起烫伤膏,用指腹蘸取了些,极轻极柔地点在一个个红肿的水泡上。 看着他一个大男人低着脑袋,绣花一般小心翼翼的模样,赵攸怜不禁“噗嗤”地笑出了声,方才假装怄的气在这一笑中都飘到了九霄云外。 林卿砚一直担心弄疼了她的伤口,所以动作极其小心,谁料她反倒笑了起来,让他不由得腹诽“女人心,海底针”…… 虽然他这副张飞穿针的模样着实有趣,但赵攸怜记挂着他不知伤得怎么样,忍不住出言催促道:“就这两块巴掌大的地方,你能不能快着点你……” “好好好,为夫遵命!”林卿砚嘴上应着,手上的动作却还是那般轻缓,让赵攸怜不禁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她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在床边:“正好,你现在交代罢。刚才起火的时候,你都跑哪里去了?” 林卿砚低着头一面替她上药,一面答道:“我就在客栈里。起火前,有三个刺客闯进了我的屋子,我和他们正过着招,冷不丁地就起火了。后来火势渐大,一个刺客临死前又向我身上洒了遇火即燃的磷粉,我只好脱了衣袍才逃出来的……你也知道,这三更半夜的,谁身上会穿好几件衣服,所以我脱了那一件中衣之后……” “你……” 林卿砚紧张地问道:“怎么,弄疼你了,我轻一点。” “我不是说这个……”女子的面颊蹭地红了起来,“你……你继续说。” 回过神来,林卿砚哪能不明白个中以为,遂坏笑着凑近了些:“娘子可是在后悔,那个时候没有陪在为夫身边?” “你……你好好交代!”她的确是后悔,没能与他共患难,但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就怎么听怎么不对…… “我逃出来以后,就赶忙翻进了屋后的破庙,找了件衣服披上。” “你你,你说的不会是这一件罢……”赵攸怜吓得往后缩了缩。 林卿砚放开她的手,将瓶瓶罐罐丢进了药篮子里,待女子脑海里已经闪过好几遍行尸走肉、牛鬼蛇神的画面,他才好整以暇地答道:“这一件啊,是我后面摸进绸缎庄偷的。” 她立刻就不高兴地撅起了小嘴:“你竟然还有心情去换衣服?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着急啊!” “是为夫考虑不周,让娘子忧心了。” “别给我嬉皮笑脸的!” 赵攸怜愤然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你自己把伤治了。” “遵命……”回答林卿砚的是“砰”的关门声。 嘴角上撑起的笑意一点点沉了下去,他缓缓解开衣带,衣料已经和溃烂的伤口黏在了一起,拉扯了几番才将衣服完全脱下来,露出了肌肉紧实的上半身。然而这样一副好身材却并不教人赏心悦目,大面积的烧伤爬满了他的胸膛与后背,不断地往外渗着发脓的血水。他撕下一截棉布,简单地将身上的血水擦干,再拿过药瓶利落地给自己上了药——干脆粗暴的手法全然不似方才那个小心翼翼的他。 林卿砚和赵攸怜说的话都是实话,但事实却不似他描述的那般轻巧。处理掉三个杀手后,火势已经大到难以控制的地步,整栋楼摇摇欲坠。他利索地脱下外袍丢在地上,那团衣服一沾上火就窜起了半米高的火焰,顷刻就烧成了灰烬。他看准了最近的一扇窗,提步跃出窗外的同时,烧焦了的屋梁再也承受不住小楼的重量而折断,客栈轰然坍塌。 在这坍塌的一瞬间,窗框重重地砸在他的脊背上,并压着他急速下落,林卿砚借着之前的那一股冲力跃出了窗外,跌到地上打了好几个滚才把身上的火给熄灭。正是这一砸,让他自胸口以下都被烈火灼伤,小楼也随之化为了一片废墟。 而他千钧一发跃出窗口时,耶律斜轸恰巧一个夺步上前,用后背替赵攸怜挡下飞来的火块,同时也挡住了赵攸怜盯着三楼窗口的视线。 林卿砚从地上爬起来,扭头翻进了一旁的破庙中,刚找到了一件满是灰尘的破袈裟披上,就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昏倒在地。 还好他这一昏,昏得倒不算太久,醒来之后盘腿调息了片刻,就勉强能走了。于是他趁着绸缎庄老板出门看热闹的工夫,溜进店里偷了一件全黑的外袍,穿在身上便是血水透出来也看不清楚,又洗了把脸,打扮得人模人样地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现在想来,他还真是有些后悔,早知道她会急得冲进火场、挖开废墟,他怎么也不该离开那么久的,本是不想教她徒增担忧,没想到反倒让她经历了一番生离死别之苦…… 林卿砚重新穿戴整齐,打开屋门走出去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大厅里,赵攸怜正支着下巴撑在桌面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对面的耶律斜轸说着闲话。临时找的客舍房间不够,灰头土脸的兵士们将大厅中的方桌拼了一个通铺,挤在一起休息片刻,还有的人坐在椅子上靠着墙小憩,厅中是鼾声雷动。 赵攸怜见男子走来,忙站起身指了指睡在厅中的众人,食指放在嘴边比了一个“嘘”的动作,压低声音问道:“你怎么样?” 林卿砚轻拍了拍她的手,一面坐下笑道:“我好得很。萧兄如何了?” 耶律斜轸道:“区区皮外伤,不妨事。” “萧兄万金之躯,如今因小弟在南地受了伤,更救了李唐赵宋数十弟兄,小弟……” “你我乃是兄弟,辽唐乃是盟友,不必说这些。” 一使团士官穿堂而来,朝林卿砚揖了一礼:“大人!” 林卿砚抬了抬手:“你来得正好,传令下去,半个时辰后启程上路。” 士官微讶:“大人的意思是,要回金陵?” “有甚么问题吗?” “恕卑职多嘴一问,这降约是不是已经在昨夜那场大火中焚毁了?” 林卿砚面不改色地答道:“是。” “降约已毁,我们回金陵还有何意义?且不说大人没有凭证证明大宋会履约,就是保管不利、损毁降约的罪,我们……我们也担不起啊……” “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卑职愚见,可令宋国亲兵统领入金陵城,向国主传皇上口谕。如此,即便国主得知降约焚毁一事,也不会降罪于宋国的人。至于我们,昨夜重伤的弟兄都是我们的人,大人不妨在此地多歇几日,也让弟兄们养养伤。” 他这一番话说下来,厅中的宋兵唐兵醒了大半,都在装睡偷听着这一边的对话。 林卿砚意味深长地打量着眼前的士官,还没来得及对他的计划给出一个评价,宋国的亲兵统领已经推开屋门从房里走了出来。 “林大人,在下以为此举不妥。我等只是奉命护送林大人,断没有单独去金陵的道理。恕在下直言,我大宋是否履约,不过是凭着信义二字,否则,即便是白纸黑字的降约尚在也不过是个摆设。江南国主若不相信皇上的仁德,又岂会写下这么一封降约自取其辱?” 大伙见自己的头儿和别家的头针锋相对起来,顿时没了装睡的心思,忙不迭地从桌上椅子上爬起来,扶着烧伤的胳膊、瘸着灼伤的大腿,一溜地站在自己头儿的身后。方才还热热闹闹睡在一起的兵士们顿时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派,独余林卿砚、赵攸怜、耶律斜轸三人坐在中间。 两方争论的焦点无非是,降约被烧这口锅谁来背,传达圣谕这个坑谁来填,一时间唇枪舌战吵嚷不休。最后林卿砚一拍大腿拿定了主意——使团官兵留在小镇上休养待命,宋兵亲军护送他回金陵。 也就是说,这口锅、这个坑都交给了他。两方自是没有异议,当即握手言和。 另,由于突逢火灾,行李干粮尽数焚毁,令在此镇休整一日采办行军琐物。 正事议毕,林卿砚见众人的目光都眷恋不舍地往赵攸怜的身上飘去,于是善解人意地一把搂住她的肩膀,“这两位从今日起就与我们同吃同住、一道回金陵,你们可有异议?” 大伙儿摇头似拨浪鼓。 “那好,我记着了。如果谁回去了在御前嚼舌根子,就休怪我不顾念此时的兄弟情谊了。”林卿砚眼风瞟过两边的士官和统领,二人忙不迭地带头表态。 林卿砚还算满意地点点头:“好了,大家都散了罢。”说罢,他自己起身朝屋中走去。 赵攸怜望了望窗外愈发亮堂的日色,又瞧了瞧林卿砚进房去的背影,一撩裙裾追了上去,不由分说地把林卿砚推进了屋里,还把门给带上了。看得外头的人是面面相觑——这姑娘,也太主动了罢…… 屋子里,赵攸怜将比她高出一个头的林卿砚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番,得出一个结论:“你今天不大一样。” 林卿砚笑笑:“是不大一样。” “你几个时辰前不是还说要尽早启程回金陵的吗?怎么被他们三言两语一糊弄,就答应原地休整一日?” “你想知道为甚么?”林卿砚踱到床边坐下,“理由就是,本大人很困,也想睡上一日的懒觉。夫人要不要陪为夫一起啊? 说完,他的脸上挂起了一抹坏笑,还暧昧不清地拍了拍床褥。 赵攸怜对他这种形式的调戏早已见怪不怪,想到他身上还有伤,是该好好休息,遂道了句“那你好好歇息”,转身便要出去。 “不过除了睡个安生觉外,我在此地还有些私事要了,娘子便拭目以待罢!” 她的脚步顿了顿,似乎猜到了他要做甚么。 “你需要我留下?”她问道。 林卿砚仍是嬉皮笑脸:“娘子愿意留下相伴,为夫自是喜不自胜。” 赵攸怜半信半疑地走上前,侧身在床沿坐下,突然被他一把拉进了怀里,向后一仰躺倒在床上。 “你……你干甚么?”就这么冷不丁天旋地转,脑袋枕在他结实的臂弯里,顾忌到他身上有伤,她亦不敢挣扎,只得忿忿地质问着。 “我说过,我困了。”他扶着她的脑袋往怀里靠了靠,慵懒道:“好不容易有一张床,为夫岂能一人独占,自然是邀娘子一同小憩了。” “别闹了,快放开我。” “一会儿,就一会儿……”他的声音沉沉地从头顶传来,带着深深的倦意,听得赵攸怜心头一酸,再说不出半句话。 林卿砚平躺在床榻上,仰面朝上望着斑驳老旧的床顶,嗅着她鬓见似有若无的芳香,安详地阖上双眼。 他真的有些累了,可是这条路还是要走下去。 ------------ 第一百四十一章 峰回路转?恕可恕 军令下罢,唐宋两队分头置办军需去了。一场针锋相对终归把连日来培养起的战友情谊磨得所剩无几。宋人的骄傲优越,唐兵的孤奋自尊,让他们注定没办法在短时间内放下成见。 不过倒也无妨,留给他们的时间不算短,十年百年,乃是后话了。 日上三竿。 御使的房门外响起“笃笃”两声叩响,一个身着唐国戎装的小兵站在门外侧耳道: “林大人,大人?” 屋中没有回应,小兵犹豫了片刻,刚要抬手推门,门却自里面打开了一条缝,露出赵攸怜姣好的面容。她双眼迷蒙,带着刚刚睡醒的茫然:“大人还在歇息,出了何事?” 小兵透过门缝往床上望了一眼,隐约看见一个人影,遂赔笑道:“既然如此,就不打扰大人歇息了。不知姑娘可知弟兄们都去了何处?小人清晨奉命外出采办,回来时便不见了众人。” “都不在啊?你们也忒不靠谱了,大人还在屋里歇息,怎么都不留人在外守卫!”赵攸怜抚了抚云鬓,漫不经心道:“我和大人一直在房中歇息,不知道那些统领们是怎么安排的。罢了,这点小事也值得来打搅大人吗?” “小人……知错。” “行了,下去罢。”赵攸怜秀眉微拧,不耐烦地阖上了门。 那小兵站在门外一愣,目光中渐渐露出一丝凶狠,不屑地往门上啐了一口,转身出了客栈。 他站在路口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番,猫着腰钻进了一条鲜有人烟的巷子,边走便随手将身上的外甲卸下,塞在路边堆放的竹筐下。待他走出巷尾时,已然摇身一变成了个寻常白丁的模样。 他挺着腰泰然自若地走入大街,穿过两条街道,拐进了一家当铺。 “掌柜的,”他从怀中掏出一只白檀手串按在柜台上,“帮我看看,这只手串能当多少钱?” 掌柜接过手串,一手捋着山羊胡,幽幽道:“这手串材质一般,雕工平平,怕是当不了多少银子。不过,敝舍这两日住了一个雕工精湛的匠人,若能得他妙手雕琢,小兄弟你这手串必然价值大增。” “哦?不想尊邸竟还有这般奇人,那便请掌柜的代为引见,小人不胜感激。” “好说好说……” 掌柜从柜台后绕出来,嘱咐学徒看好店面,带着小兵进了后院,在一间屋门前站定。 小兵冲屋内颔首道:“张大人,钱是求见!” “进!” 钱是朝掌柜的点了点头,推开屋门单独走了进去。只见不算大的一间厢房中却有十来个人,除了张奉洵端坐在正中外,余下诸人皆站在两边,似在商讨着甚么。 张奉洵见到钱是,不由得皱了皱眉:“你怎么来了?” “张大人,小人今早奉命外出置办,回到客店时却不见一干唐兵宋将,无人知道他们去了何处。小人担心林卿砚另有所谋,故特来禀报大人。” “你说所有随行的军士都不见了?” “正是!” 张奉洵一拍桌案站起身来,横眉冷对:“那你怎么还敢来此!” “大……大人……”钱是慌乱地跪倒在地,却不知为何引得这位张大人盛怒。 张奉洵无暇与他赘言,当即厉声道:“立刻警戒!” 屋中杀手得了令,转身望屋外走,却听得院中一阵急促而纷杂的脚步声,隐约见得窗外一道道人影飞快地闪过。 当先的杀手一把拉开木门,一道寒光毫无征兆地在他眼前晃过,脖上已然贴了一柄冰凉彻骨的长剑。眼前的人正是他们谋划多日,心心念念要除掉的人——江南御使林卿砚。而他的身后赫然站着一众护兵,将屋外院中围了个水泄不通。 “进去!”林卿砚把剑架在杀手的脖子上,推着他的肩膀迈入了门槛。屋中的人都是训练有素的杀手,知道他们被人摆了一道已成了瓮中之鳖,倒也不甚惊慌,只是缓缓按住腰间的武器,警觉地盯着林卿砚。反倒是引来这场祸乱的钱是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爬着往后缩。 林卿砚将身前的杀手作为挡箭牌,一步步走入屋中,他身后的士官利落地引着兵士跟进一字排开,原本就不宽敞的小屋显得愈发拥挤了。 “张奉洵,许久未见了。”他面带微笑,那是胜利者的笑容。 张奉洵冷哼了一声:“用人不善,是我输了。” “说的不错。张大人如今真是今非昔比,权大势大,动辄便收买了我使团中人,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若非钱是引路,我又如何能有幸站在此地与大人闲话?不然,总是让大人在暗处筹谋、步步紧逼,未免过于怠慢了。” 张奉洵忿恨地瞪着眼前男子得胜的形容,冷笑道:“林卿砚,你未免得意得过早了罢!且不论你所言‘暗处筹谋、步步紧逼’毫无凭据,便说我乃大宋之臣,你此刻命人刀剑相向,是想毁了宋唐协约不成?” 林卿砚不慌不忙地颔首浅笑:“不敢不敢,本御使在此地偶遇一张姓男子,自称是宋朝高官。本御使甚为仰慕,故邀至舍下一叙。来人,请张大人移步!” 话音未落,张奉洵身畔的杀手已然拔出各自的兵器将张奉洵团团护住,奈何屋中空间狭小,一个个摩肩接踵根本施展不开。 张奉洵心知如今他们为重兵所困,后发制于人,饶是再矫健的杀手也无法在这么小的空间中配合无间以制敌,反倒是破窗逃生尚有一线生机,可他不会武功…… “住手!” “大人……”杀手们犹疑地看向张奉洵,见他面色冷峻、不容置喙,遂依令缓缓收起各自的暗器兵刃。 林卿砚将挟持的那个杀手推到身后交给兵士押守,收剑入鞘,摊开手掌朝向木门:“张大人,请罢!” 张奉洵推开杀手走上前,淡淡地吩咐道:“回去复命,休要旁生枝节。” 林卿砚也无意将这一个个强干的杀手带走,徒增关押的成本。他们本是遵命而为,说到底不过是一介傀儡罢了。遂命人将张奉洵和钱是押了,打道回府。 从后门回到客店时,赵攸怜已站在院中翘首以盼多时,耶律斜轸坐在她身后的石凳上,面上带着成竹在胸的泰然。 一见林卿砚领着众人归来,赵攸怜就急急地迎了上去,拽着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确定他衣冠齐整并未与人交手,方定下心来。赵攸怜抬起头,目光越过林卿砚的肩膀,正瞧见他身后的张奉洵。只见这曾经不可一世的叛国贼子、险恶歹人、负心汉,如今双手被缚,如一只待宰的羔羊般任人宰割。 她仰面看向林卿砚,双拳紧紧地捏在一起:“昨夜的火,是他?” 林卿砚微微皱眉,扭头吩咐道:“先把人带到房里看好了!”一面拉过女子的手到一边:“不错,那场火是张奉洵谋划的。” “畜生!”赵攸怜朝着张奉洵押去的背影,从牙缝里狠狠地挤出两个字,便说不出话来了。她还想骂,骂他穷凶极恶,骂他丧尽天良,骂他卖国求荣,骂他寡情薄幸…… 可是骂了,又能怎么样? 张奉洵,这个曾经风光一时的大学士之子,这个曾经衣冠楚楚的白面小生,如今胡子拉碴、目光不屑,冷笑间仿佛睥睨着人间众生。他不再忌惮任何人,他不再惧怕任何事——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兵士押着钱是从一旁走过,钱是突然扑通地跪在地上,叩首连连:“林大人饶命啊!小的……不,罪奴,罪奴是一时财迷了心窍,才会被人利用,背叛大人的啊……罪奴只是答应给他们提供一些情报,不曾想他们会行刺大人、放火烧楼,求大人饶命啊!” 林卿砚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哦?你不知道他们会放火烧楼,那可巧了,火起之时,所有弟兄都在房中中了刺客的迷香,怎么唯独你有这么好的运气,恰巧不在房里,逃过一劫?” 钱是腿上一软,整个人瘫坐在地上:“大人早就知道了……” “倒也是,若非你贪财怕死,我们又如何能顺藤摸瓜、引蛇出洞?今早给你演的那出戏,可还好看?” 钱是眼底一片黯淡,押解的两名兵士将他一左一右架起来带走了。 赵攸怜问道:“你接下来预备怎么处置?” “将钱是交给此地的地方官,按律论处。” “那……张奉洵呢?”赵攸怜盯着他的眸,“当年芊儿虽然原谅了他,但她也没有料到,张奉洵会变成这样一个怙恶不悛之人……你,不能再心慈手软了,不然后患无穷。” 林卿砚轻抚过她的云鬓,温声道:“再让我想想,好吗?” “可是……” 耶律斜轸站起身道:“留张奉洵一条狗命,他手底下那些人也就不敢轻举妄动,这一路上会安生得多。” “萧大哥……”女子的眉拧在了一处。 林卿砚趁机道:“我会加派人手看守张奉洵,押送他回金陵。说到底,他都是江南国的叛臣,合该交给国主圣断裁决。” “可你明知道江南国要降,在这时候国主是不会……” “好了好了。”林卿砚一把揽过她的肩,“忙活了一上午,我连口早膳都没吃,现在饿得头晕眼花……快,快扶我去膳堂……” 赵攸怜扛着他一条胳膊,气呼呼地骂道:“无赖!” ------------ 第一百四十二章 何止杀也?永别离 原地休整了一日,第二日,使团护卫、宋国亲兵全员上路,望金陵浩浩荡荡而去。他们给体弱的张奉洵置办了一辆五面锁死的马车,专门来款待这位大宋高官。马车周遭的守卫均是宋兵,林卿砚如此安排,也是为了避嫌,不落人口实。 不紧不慢地行了一上午的路,至午间已到了原宋唐边境——如今已是大片的宋国之土。边境之地原本不得繁华,兼之战火愈显荒凉,他们索性在郊外野地暂歇,将预先备好的干粮取出来用些。 林卿砚将腰间的佩剑取下,一把插在地上,从兵士手中接过一袋白面馍和一只水囊,转头便递给了身畔的赵攸怜:“来,多吃点。” 赵攸怜从中拿了一个白馍,又将袋子推给他,林卿砚从中取了一个馍馍,二人坐在树下有说有笑地吃了起来。 突然,一个宋兵跑来禀报:“大人,张大人不肯用膳。” 林卿砚眉峰微挑:“哦?他是不想活了,还是想死了?” “张大人说,他不吃这么……粗陋的食物。” “原来是摆起公子哥的架子了,走,领我去看看。”林卿砚将手中吃了一半的白面馍放在一边,拍拍手站起身来,和赵攸怜知会了一声,便走了过去。 张奉洵仍坐马车之中不肯下来,护卫站在马车左右,尽职尽责地看守着。林卿砚摆摆手令他们退下,自己径直上前掀开了车帘,露出里头的铁栅栏,栏杆后的张奉洵正闭目养神。 “听说干粮不合张大人的胃口?” 张奉洵睁开眼淡淡地睨了林卿砚一眼:“你究竟想怎样?要杀便杀,何必在此惺惺作态。” 林卿砚跨腿坐上了车板:“我何时说要杀你了?” “笑话!我与你多番为敌,更险些取了你的性命。你不杀我,难道等着我来取你的狗命吗?” “张奉洵,你至今都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没有错?你叛国求荣,倒戈相向,如今更助纣为虐,百般与天下为难。迷烟在前、烧楼在后,要将这数十兵士除之而后快,你难道就没有半点悔过之心?人命在你眼中就如此轻贱吗?”林卿砚握紧了拳头,眸光凛然。 “悔过?笑话!江南国气数已尽,我弃暗投明又有何过?”张奉洵丝毫不以为意,嘴角勾起一抹森冷的笑意,“人命——他人的性命又与我何干?我印象中你并非如此愚笨之人,莫不是因着降约被毁,才在我面前这般气急败坏?” 林卿砚克制住自己想冲进去将他狠揍一顿的怒火,咬着牙:“张奉洵,你怎么会丧心病狂到这地步!” 张奉洵笑得肆意:“林大人息怒啊!稍后还要启程赶路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降约都没有了,你举营回宁又有何用?哈哈哈——” “是啊……”林卿砚不怒反笑,“降约早已到了金陵城国主手中,而今我急着赶回去确实没甚么用。” “你说甚么?” “你当真以为降约在那场火之中焚毁了吗?可惜啊,自始至终,皇上御笔签署的降约就不在我的身上。” 张奉洵瞪着林卿砚,半晌方咬牙切齿道:“声东击西、调虎离山!” 周惟简中毒后,林卿砚让彭尚佯、姜楠一行人连夜护送折册离了汴梁,日夜兼程地往金陵而去,今晨已然收到安然抵达的回讯。 “这一步棋,你可心服?” 张奉洵耸耸肩,靠在车厢壁上:“输便输罢,就当是放那些贱民一马……” “你……” “怎么,看不惯?如果林大人敢冒着挑衅大宋的罪名,那大可杀了我啊!哈哈哈——” 林卿砚强忍着一口气翻身跃下车离开,在他肆无忌惮的笑声中终究是忍无可忍,嘟囔了句:“当初我也是瞎了眼,竟然会把芊儿嫁给你这种人!” 谁知张奉洵立时变了脸,铁青着面色吼道:“你没资格提芊儿!” 林卿砚心头的一团火窜了上来:“到底是谁愧对芊儿!便告诉你又何妨,若不是芊儿死前说要留你一条命,我早将你千刀万剐了!” 张奉洵的瞳孔募地放大:“你说甚么?” “卿砚!”赵攸怜从车前走了上来,一句话将林卿砚说得没了声音。方才她远远地看见二人似在争吵,担忧之下上前,正赶上这一出。 林卿砚知道是自己冲动了,经她一提醒立刻缄了口,转身离去。赵攸怜瞪了张奉洵一眼,扭头跟了上去。 张奉洵双膝跪倒,奋力地拍打着铁栏杆,发出野兽一般嘶哑的吼声:“站住!你们给我站住!说清楚!她还说了甚么!讲清楚!林卿砚!” 押送的护卫尽职尽责地从四面围了上来。林卿砚的背影渐远,低沉的嗓音遥遥地传来:“你不配知道。” …… 三年前,金陵郑王府的那个黄昏,一个全新的生命的诞生,伴随着另一个年轻生命的凋零。 “不好了,不好了,夫人血崩了……”一声无比刺耳的惊叫响彻庭院,园中下人立时忙乱成一团,那端进端出的脸盆中的血水竟比分娩时还多得多,沉沉的夜色带着死亡来临前的压抑,铺天盖地。 当一切归于沉寂的时候,不是有惊无险的释然,而是山穷水尽的惨然。 “芊儿!”林如菀推开婢女的搀扶,踉踉跄跄地夺门而入。屋中点了几盏明黄的烛火,在灯罩中无声地燃烧着,稳婆和下人前脚退出了屋子,刚刚出生的小公子也被奶娘抱走了,屋中一时静得可怕。 林如菀的视线聚焦在床上那副削瘦的身躯,早已流了满面的泪再一次不争气地落了下来。她跌跌撞撞地奔向床案,一把握住了女子垂在一边柔若无骨的纤手,泪眼朦胧地唤道:“芊儿,我是姐姐……听得见吗?” 林卿砚和赵攸怜紧随着她进屋,默然无语地站在床尾。 面白如纸的林如芊缓缓睁开眼,嘴唇轻动,轻轻地唤了声:“姐姐,二哥,嫂子……” 林如菀紧握着她的手,泣声道:“姐没用……是姐没有照顾好你。芊儿,你有甚么话就和姐说说,姐……” 见林如菀泣不成声、泪如雨下,赵攸怜含泪上前,从背后轻轻抱住她颤抖的肩膀,再转头看去,却见林卿砚如一块木头一般直直地站在原地,双目充血,憔悴得可怕。 “姐,二哥……”林如芊气若游丝地说着,“芊儿是不是,又给你们添麻烦了?我杀了张奉洵……张家,不会善罢甘休的……” “张奉洵!”林卿砚紧握铁拳,目中寒光凛凛,“他将你害得这般田地,自己却苟延残喘。芊儿,你不必忧心这些,你若想要他以死赎罪,我替你动手。甚么张家李家,还怕他们不成!” 林如芊微微睁大眼,声线却颤抖得愈发厉害:“他……没死?” 赵攸怜按住林卿砚袖中的拳头,代答道:“张奉洵没死,大夫将他救过来了。芊儿你慢慢说,想如何发落他,我们都听你的。” 林如芊转过头,静静地望向精致瑰丽的床顶帷帐,缓缓合上眼,眼角一滴热泪顺着鬓发淌下—— “罢了,让他活着来偿还这些罪过罢。我刺了他一刀,我们之间已经两清了……我不想在黄泉路上再遇到他。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不要再遇到他了……那孩子,他要便给他罢……说到底,就是我的一段业障……” “芊儿……” “二哥,难道这一点点心愿,你都不肯依我吗?”林如芊定定地望向林卿砚的眼睛,“答应我,不要杀他。” 被那样一双黑白分明、干净得没有半丝杂质的眼眸望着,那目光中的期待他又怎会看不出?芊儿不是怕遇到张奉洵,而是她的心底里,终归是想要那个人好好活下去的。 “好,二哥答应你。” 得到肯定的回答,林如芊放下心来,脸色比方才又苍白了一层。她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有甚么在不断地逝去,想要带走她浑身上下最后一丝力气。 她紧了紧林如菀的手,艰难地勾起一抹笑容:“姐姐……你们别担心我了,爹会在下面接我的。他最疼爱我了,他一定想我了……你们,照顾好,照顾好娘……” “你放心……放心……”林如菀从牙缝中挤出破碎不堪的语句。 “是我多虑了……从小到大,最不让爹娘省心的,就是我。你们……你们好好的……” 她的唇间逸出最后一个音,沉重的眼皮阖下,似是安详地睡去了,嘴角仍挂着那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泪早已模糊了赵攸怜的眼眶,可她顾不上去拭,死死地咬着唇,血腥之气在口中蔓延开来。 “芊儿……”林卿砚颤抖地伸出手,探过她的鼻息,整个人仿佛被一道闪电劈中一般怔立当场。 掌心的手失去了气力,林如菀心底最后一道防线被击溃了,她再也掌不住地痛哭出声,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妹妹的小名,像是那时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欣喜地唤了一遍又一遍…… 那时,娘怀抱着襁褓,盈盈笑着对她说,“菀儿,我给你妹妹取了个名字,林如芊。以后,我们就唤她芊儿。” ------------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一语叩心?夜入梦 稍作休整用过午膳,林卿砚一行人重新上路。刚走了不过十里路,便闻后边一骑轻骑长啸而至,由远及近追赶而来。众兵士立时按住兵刃,警戒起来。 林卿砚回马循声望去,正见一外袍飞扬的劲装女子纵马而来,马蹄踏起的黄尘落下,她的容颜一点点清晰,一双鹿眼无辜地眨着。 林卿砚与身畔的赵攸怜对视一眼,立刻明白了羿迟迟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前日火场中的烧伤引发蛊虫不安,引得她又一次寻来。 “住手。”林卿砚抬起一只手,示意众人放下兵刃。 羿迟迟轻拉缰绳,缓缓走入使队,穿过中间的马车,走到最前头的林卿砚和赵攸怜跟前。她眯着眼将马上的林卿砚上下打量了一番,扁了扁嘴:“本想来给你收尸的,看来你还没死啊。” 闻言的兵士被唬得一愣,赶忙又握住了腰间的刀柄——这这这姑娘,莫不是来寻仇的? 为不乱军心,林卿砚身上有伤之事还瞒着众人,故他只是点头淡笑:“羿姑娘远行辛苦了,奈何在下身负皇命,不便招待姑娘……” 羿迟迟束起的外袍中忽然探出一个小脑袋,张邺稚声稚气地叫道:“舅舅!” 林卿砚盯着这个突然冒出的小脑袋,眸光不由得一紧,视线穿过马上的二人看向队中重重守卫的马车,只见车帘从里面被掀开了半扇,露出了里头的铁栏杆和暗处张奉洵分辨不清的面庞。 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能唤他舅舅,一个是江南国的小世子李仲寅,另一个则是三年前失踪了的林如芊遗子张邺。而这稚嫩的声音,绝不会出自九岁的李仲寅…… 张奉洵势必也想到了这一点。 一旁的赵攸怜驭马上前两步,与羿迟迟并肩,背对着马车的方向,轻声道:“羿姑娘,我们此行还带了一个人,正坐在后头的马车中,卿砚不希望他见到你们……”说完,她还朝着张邺的方向努了努嘴。 照理说,这意思已经很是明显了,奈何羿迟迟就像是故意似的,完全没有听懂,还回身朝马车的方向望去,连带着张邺也转了一个角度,暴露在张奉洵的面前。 张奉洵眼中看见的是一个顽皮的三岁小儿,与大街上呼来跑去的毛孩子没有任何分别。可是与他的目光相接的那一瞬,张奉洵猛地睁大了眼睛,双手紧紧地握住马车的铁栏杆剧烈地摇晃着——那双眼睛,那般神韵,像她…… “邺儿。”林卿砚翻身下马,沉着面色唤道,“到舅舅这里来。” 张邺闻声,立即缩回了好奇的脑袋,张开双臂向着林卿砚,被林卿砚抱下了马背。 “邺儿?”张奉洵的瞳孔倏地放大,想说些甚么,话却卡在嗓子眼里说不出来。 林卿砚将张邺的脑袋护在怀中,朝周遭的兵士使了个眼色,教他们看管好张奉洵,便抱着张邺上了马,一夹马肚,跑在了最前面。 “你干甚么!”羿迟迟骂了句,纵马追了上去,赵攸怜紧随其后。 张邺缩在林卿砚的怀中,怯生生地问道:“舅舅,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啊?” “舅舅带你跑马,喜欢不喜欢?” “喜欢是喜欢……”张邺想了想,说道,“可是,舅舅这是生气了吗?” 林卿砚不答,身后羿迟迟的喊声响起:“林卿砚,你给我站住!你想把他藏着一辈子吗?你只是他的舅舅,你没有权利这么做!” 赵攸怜的声音传来:“羿姑娘,别说了。卿砚也是为了邺儿好,邺儿不该承受这么多的。” “可是他有权利知道,也应该知道,自己的父亲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张邺躲在林卿砚的怀中,小声地说:“舅舅,那日你们出了谷,是邺儿一直缠着姑姑,姑姑就告诉了邺儿一些爹娘的事情,舅舅千万不要怪姑姑……” 林卿砚猛地一拉缰绳,骏马嘶鸣,停了下来。他看向怀中的小脸,目光寒得像冰:“姑姑都跟你说甚么了?” “姑姑说……”张邺偷瞄了从后头追上来的羿迟迟、赵攸怜一眼,小心翼翼地答道:“是邺儿的爹,害死了娘亲……” …… 林卿砚怀抱张邺纵马在前,羿迟迟、赵攸怜紧随其后,四人一同回到了使队之中。统领刚刚命人把情绪激动的张大人给控制住,用藤条将车帘封死,车里犹传出暴怒的吼声:“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原地驻扎,稍作歇息。” 得了林大人的命令,兵士将马赶到路边后,便走进了一旁的林地,三三两两围坐歇息。 林卿砚抱着张邺跃下马,将他推到了羿迟迟的怀中,自己抽出佩剑上前,一剑斩断了马车上缠绕的藤条。车里的张奉洵立刻掀起车帘,扒着铁杆向外看,映入他眼帘的正是两丈外张邺的小脸。 羿迟迟轻轻地推了推张邺的后背:“邺儿别怕,去罢。” 张邺紧紧地捏着两个小拳头,鼓足勇气迈出了步子…… 张邺失踪三年,生死未卜。林如芊每每入梦,都红着眼质问他,为甚么没有照顾好他们的儿子。张奉洵想恨张邺,想把他当作害死娘亲的孽障,可是不论他嘴上表现得多么不在乎这个儿子的生死,心底终归是存着愧的。他也曾梦见襁褓中的张邺被遗落在荒无人烟的野地中嚎啕大哭,梦醒时,耳边仍隐隐透着婴儿啼哭的回声…… 三年了,他早已放弃了寻到张邺的希望,如今,看着他一步步蹒跚而来,张奉洵甚至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你是,我的爹?”张邺踌躇着问。 张奉洵跪坐在车厢底,勉强装出一副威严的模样:“你叫甚么名字?” “我叫张邺。” “邺儿……”张奉洵伸出一只手穿过铁栏杆向下,微微地颤着,“过来。” 张邺却站在两米远的地方不敢接近,不安地扭着小手:“可是,爹爹,怎么会被关起来?是因为,是因为爹害死了娘亲吗?” 许是这句话太过刺耳,传入张奉洵耳中的那一刻,他整个人如筛糠一般剧烈地战栗起来,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张邺,仿佛这个人不是他的儿子,而是来讨债的阎罗。那双眸中承袭自林如芊的外形和神韵,让他狠狠地晃了晃神,仿佛是她借孩子的口发出的质问。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告诉自己,林如芊是林卿砚害死的,是张邺害死的,是这个世道害死的,因为只有这样,他才有勇气活下去,他才容许自己活下去。 可是这句话从张邺的口中问出来,仿佛一道强光光不由分说地照入了地下的世界,刺得他头皮发麻,无处可逃。他颤抖地收回手,整个人缩进车厢中,车帘随之滑下,遮盖住车厢内的黑暗。 “不是我……不是我……”在他自己暗无天日的世界中,他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脑袋,用低低的絮语徒劳地逞辩着。 林卿砚淡漠地瞥了马车一眼,走到张邺跟前将他抱了起来:“邺儿别怕,你做的很好。是你爹他自己不敢面对你。” 张邺把头埋在舅舅的怀里,似懂非懂地点了点。 当夜,他们在宋国驻军的招待下,入住了原江南国衙邸。战火过后,江河易主,百废待兴,城中处处可见如惊弓之鸟般的百姓躬身驼背从军队面前走过,不时地瞟来一二不安的目光。城池的重建已经开始,而战争带来的印记只能等待时间去一点点抚平。 马车驶入衙邸,兵士奉命将失魂落魄的张奉洵架下了马车,带到厢房关押,而羿迟迟则大发慈悲,同意让张邺跟着林卿砚一个晚上,好好听听林卿砚口中有关他亲生父母的事。 月上梢头,原本守在林卿砚门前保护林大人安危的卫兵全部移到了张奉洵门前看守,以防有人来劫。门前一左一右站着四个守卫,腰间佩刀,一丝不苟。 房中,张奉洵平躺在榻上,视线定格在脑袋上方模糊的虚空,仿佛出神一般久久地望着,也不知是甚么时候,眼皮沉沉地落了下来…… 以前,他总是希望在梦里见到林如芊,即便是这种可望而不可即的幻象,他也想要把握。可是今天,当天在梦里见到她的时候,他感觉到了自己内心的恐惧——他不敢面对她。 梦里的她和往常一样,眼眶微红、楚楚可怜。他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鼓足勇气走上前。 “芊儿……”他微微勾起嘴角,伸出温暖的手掌摩挲着女子光洁的面颊。突然,他感觉到指尖触到一片水泽,收回手来一看,竟是触目惊心的腥红。林如芊泛红的眼眶里不知何时流下了鲜红的血泪,她伸出手狠狠将他推搡开来,面上的鲜血却愈来愈多,素白的衣服也渐渐透出血色。 “芊儿,你怎么了?”他惶急地伸出手,却被女子重重地打开。 林如芊双目血红、面色狰狞地看着他,缓缓抬起鲜红的蔻丹,指着他的鼻子:“张奉洵!是你!是你害死了我!是你害得我流尽浑身血液而亡!是你害得我死不瞑目!我要你偿命!” 她猛地扑上前去,尖利的十指狠狠地抠住男子的脖颈,口中还在尖叫着:“我要你偿命!偿命……” 张奉洵被她掐住脖子,脑间一阵阵的眩晕袭来,眼前模模糊糊地化作一片虚红,那漫天的血色一如三年前。 真的是他害死了她吗?他想问,却说不出半句话,喉间支离破碎地溢出几个音,却是听不清了…… 第二日清早,一个小兵端来早膳到张大人住处门前叩了许久也不见答应,守卫的兵士察觉有异,慌忙夺门而入,便见张奉洵躺在床上,鬓发凌乱、面色苍白。 伸手轻摇着张奉洵的肩膀:“张大人,醒醒。张大人?张……” 张奉洵猝然自梦中坐起,一双眼瞪得浑圆,直直地瞪着众人。下一秒,他面露惧色,整个人缩进床脚,双手在胸前胡乱地推拒着:“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害的!是你,是你!对,就是你!是你害死了她!” 他瞪大眼睛恶狠狠地盯着离他最近的小兵,食指颤巍巍地指着,忽然向他扑去,幸好左右的兵士急时拦住,将他摁回床上。 “拿麻绳来!快去禀报统领和林大人,张大人……张大人被梦魇了。” …… 衙邸中的另一处,赵攸怜坐在房中打点着行囊,闻声抬起头来,正见林卿砚大步走进屋,便问道:“去看过了?那张奉洵果真魔障了?” 林卿砚走到茶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点了点头:“应该不是装的。已请羿姑娘去看了,她也没办法。” “可他昨日还好好的,怎么会……” “想是亏心事做多了,心中有鬼。”林卿砚饮下半杯浓茶,面上未见惋惜,亦无欣喜,“左右他不择手段、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已是半个疯癫之人,如今索性彻头彻尾地疯了,倒也干净。” “可是邺儿昨日刚刚认父。他还这么小,这对他而言,未免太残酷了。” “有一个疯癫的爹,总比有一个十恶不赦的爹要强。” “报!”正说着,院外一个宋兵匆匆跑来,站在阶下抱拳禀道:“禀大人,刚刚从金陵传来消息,宋军破城,江南国主出降了!” 一瞬的沉寂过后,林卿砚缓缓转头看向赵攸怜,二人面上皆露出了会心的一笑——这一切,终于结束了。 降约在武馆弟子的护送下完好地呈入了金陵御前,而李煜也遵守了他的诺言,在宋军的佯攻下投降。这一路虽然波折,好在有惊无险。对林氏,对李唐,对这天下,他们也算有个交代了。 “还有一事,大人的贵客萧公子听到江南国投降的消息后,说是还有要事要办先走一步,让属下代为禀告大人。眼下只怕刚出衙邸。”言下之意是,可要派人截留? “无妨,本大人知道了。传令下去,使团全员整装,半个时辰后启程归南。” “属下遵命!” ------------ 终篇 两国划一?两心同 北宋开宝八年,大宋军队攻破金陵城,南唐遂亡。与此同时,宋辽边境的辽兵撤回,危机暂解。江南国主李煜被俘至京师汴梁,宋太祖为其封官建邸,赐爵曰“违命侯”,史称南唐后主。战地民苦,宋太祖下令大赦,重建城池住所,更免除江南之地十年赋税,百姓皆感恩戴德。 可叹赵匡胤一代仁君,未得高寿,终是于平定南唐一年后驾崩,其弟赵光义继位为君,史称宋太宗。其间烛影斧声、金匮预盟等诸多疑点沦为千古疑案,此乃后话。 且说林卿砚入宫面见李煜后,卸去官职秘密出城,在金陵城外与武馆诸人重聚,大家伙儿聚在草厅中饮酒畅谈,一面商量归计。而羿迟迟则将张邺拉到一边的小板凳上坐着,一颗接一颗地给他剥着瓜子。 “姑姑,你怎么不去和舅舅他们一块儿聊天啊?” “姑姑不喜欢热闹。”羿迟迟将一颗剥好的瓜子塞进张邺的嘴里,“你呢?想去?” 张邺立刻仰起脑袋保证:“姑姑不去,邺儿也不想去!” “羿姑娘。”林卿砚走到二人身旁,拱手向羿迟迟道:“我等方才商议明日启程回建阳,不知羿姑娘可愿赏脸,随我等一游南地风光?” “甚么南地风光,本姑娘才没这个闲情雅兴!” 林卿砚的目光转向张邺:“那——邺儿呢?” 张邺小声答道:“邺儿,邺儿听姑姑的……” 羿迟迟拍了拍手站起身来:“你们商量完了是吧?正好,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羿姑娘请讲!” “你可还记得答应过我,要替我做一件事?” 众人慢慢围了上来,提着酒壶端着酒杯,斜靠在一旁看热闹。 赵攸怜默默走到林卿砚的身后拉了拉他的衣角,面露忧色。 林卿砚安抚似的朝她挑了挑眉,右手抚上心口噬心蛊的所在,淡然一笑:“在下自不敢忘,还请姑娘吩咐。” “我要带小东西回恒山,将我半生所学都传授给他,待他出师之日便要继承巫医衣钵,坐守金蚕谷。而你,不得有异。” 林卿砚皱起眉头:“羿姑娘愿意传授邺儿巫医妙术,自是他的福分,可继承衣钵、坐守谷中……怕是不妥。” “我方才说了,这便是我要你做的那件事,你不得有异。” 羿迟迟气势汹汹地盯着林卿砚,云袖一翻刚要催动噬心蛊,赵攸怜忙夺身上前一把摁住了她的手腕,转而蹲在地上对张邺莞尔道:“邺儿,刚刚姑姑说的你听到了吗?” 张邺点点头。 “你知道那是甚么意思吗?” 张邺点了点头,又摇摇头。 “就是说,你要一直跟着姑姑学习,一直住在金蚕谷中,很少有能下山的机会,你愿意吗?” “也就是说,邺儿会一直跟着姑姑?那舅母和舅舅还会经常来看邺儿吗?” “当然会啊。” 张邺欢喜地一拍手:“太好了!邺儿就想这样,和以前一样!对了对了,那邺儿的爹呢?” 赵攸怜回头望了林卿砚一眼,后者冲她点了点头。 果然不出他们所料,李煜认为张奉洵乃大宋官吏,故将他交由赵匡胤亲兵带回汴梁,听候皇上发落。而张奉洵心智已失,在赵光义看来无异于弃子,他的下场,只怕不会太体面。 赵攸怜道:“邺儿的爹想邺儿的娘了,他要去陪邺儿的娘,暂时不能来看邺儿了。邺儿要乖啊。” 张邺点点头:“邺儿乖,邺儿听话!” 羿迟迟看向林卿砚:“如何?这小东西自己都心甘情愿跟我走,你只要点个头,我便当做你替我办成了一件事,我们之间便两清了,便宜你了!” 赵攸怜站起身劝道:“卿砚,你看邺儿都这么说了……” 林卿砚默了默,终是抱拳揖道:“今后还望姑娘多多照拂小甥,在下不胜感激!” 姜楠提溜着个窄口酒盅上前来,一手勾住林卿砚的肩膀,白面泛红:“现在正事说完了是吧?那齐活了,喝酒去!我这一路上都未沾酒水,就怕耽误了你们的大事!今夜——不醉不归!” 彭尚佯再旁笑道:“姜兄莫不是已经醉了罢?大伙儿今夜皆在此留宿,归,又是归何处去?” “自然是归到林师姐的房中了!”杂岁拍着掌嚷道,“今夜不把师弟灌醉了,他就别想见师姐!” 大伙儿一阵起哄,林清瞳见惯了这种打趣,在一旁面无表情脸也不曾红个半分,只当在听别人的笑话。 林卿砚按了按手,出来主持大局:“我说句公道话啊,就姜楠这点酒量,沾点酒星子就醉,不醉不归实在太便宜他了,每天晚上想不归都难。” 杂岁一个劲地点头:“师父说的正是,那不如直接送入洞房罢!”说完就去扳姜楠的腿,弟子几人中好玩闹的立时响应,三两下便把姜楠给举了起来,往屋里抬去。姜楠在空中徒劳地踢蹬着腿,骂道:“去你们的!心疼那点酒钱,不让老子喝酒就直说!老子要是把这酒楼给喝空了,你们还真付不起……” 林卿砚搂着赵攸怜站在原处,听着姜楠的叫骂声随着众人的起哄渐行渐远,他突然低下头,在她噙着笑意的唇上飞快地一啄—— “娘子,我们是不是该成婚了?”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