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结婚对象他诡计多端》作者:温泉笨蛋   文案:   叛逆富二代池雪焰第十一次被迫相亲,他开门见山:我脾气火爆睡觉打呼前任无数全都没删,你能接受的话我们当场领证。   而坐在对面名叫贺桥的英俊男人脸色古怪地沉默片刻,居然点了点头,还说其实他是一个穿书者,知道池雪焰是这个小说世界中的反派男配,未来会成为男主角陆斯翊的结婚对象,并在愈发偏执的单恋中逐渐丢失自我,做尽坏事最终丧命。   贺桥不忍心看到现在还活蹦乱跳的池雪焰落得这种下场,所以提议和他协议结婚来避开剧情,反正他是一个只想利用书中信息发展事业造福大众的工作狂直男。   池雪焰听着听着,恍然大悟:以进为退,用典型的精神分裂臆想症状吓退相亲对象,高手。   他果断地记下这一招,挥手买单聊表谢意。   很快,池雪焰偶遇了一个完全长在他审美点上的大帅哥,他毫不犹豫地主动出击,想要问出对方的名字和联系方式。   结果帅哥神情冷淡地回答:“陆斯翊。”   池雪焰:……!!!   这个名字真是该死的熟悉。   两周后,池雪焰和自己的第十一任相亲对象兼神秘穿书者贺桥,在亲朋好友的注视下,深情款款地交换戒指与吻。   起初,贺桥对书中诡计多端的恶毒反派池雪焰十分忌惮,在两人合作假装相爱,骗过家人顺利结婚后,就打算一心扑在事业上,彼此互不干涉。   然而终于从混乱中安定下来的池雪焰开始认真研究书中剧情,为此不时跑来公司找他。   但和员工们想象中骄纵误事的总裁夫人不同,池雪焰大多数时候只是抱着小毯子蜷在沙发里,安静地反思着自己的纸片人生。   偶尔会冷不丁地抬头问他:“陆斯翊真的一点点都没有喜欢过我吗?”   “……没有。”   “没眼光。”池雪焰冷笑着翻了个身,“他是怎么当上男主角的,你明明比他强多了!”   不知道为什么,贺桥手头的投资计划书忽然不香了。   真是诡计多端的反派。   协议结婚一周年的纪念日上,贺桥安排了最浪漫的晚餐和最鲜艳的玫瑰,在池雪焰茫然的目光里,终于问出了那个在心底纠结已久的问题。   “你的脾气很好,睡觉也很安静,所以……”贺桥状似随意,“前任是不是真的都没删?”   池雪焰:……   真是诡计多端的直男。   *   恋爱天才反派受 × 表里不一直男攻   反派夫夫极限拉扯。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恋爱合约 婚恋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池雪焰,贺桥 ┃ 配角: ┃ 其它:先婚后爱   一句话简介:反派夫夫极限拉扯   立意:选择影响命运,视角决定人生。   VIP强推奖章   叛逆富二代池雪焰在相亲时,被相亲对象贺桥一本正经地告知:这个世界是一本小说,他是将在未来落得惨淡下场的最大反派。相亲结束后发生的一连串细节,让池雪焰相信了这个听来荒诞的故事,并决定与贺桥协议结婚,以摆脱注定的命运。在两人婚后相处的过程中,假意里渐渐诞生真心,也一步步揭开了贺桥穿书背后的秘密……   本文以独特的视角切入婚恋题材,传递出一种对待爱情、婚姻、家庭与人生的积极价值观。无论在任何关系中,都应当保有坚定的自我,直面内心的声音,不要在错误中越陷越深。人生漫长,一路斑澜,囿于个人视角的限制,每个人都会犯错,最重要的是,要及时修正错误,走向更好的未来。 第一章   《结婚对象他诡计多端》   文/温泉笨蛋   独家发表于晋江文学城,码字不易,请支持正版。   -----------   浅绿色的牙椅上,小女孩紧紧握着手里的玩偶,脸颊上还残留着一点湿润的泪水,面露不安地注视着一旁身穿白大褂的医生。   往嘴里打麻药的时候好疼,拔牙肯定会更疼。   ……她不想拔了,她想回家。   小女孩求助似的望向在旁边等待的爸爸妈妈,想从牙椅上爬下来,而没等他们开口安慰,身边的医生先说话了。   “要不要跟我打个赌?”年轻的医生有很醒目的头发颜色,他戴着口罩,只能看见一双清澈的眼睛,此刻正蕴着笑意,“我可以叫你小慧吗?”   钝钝的麻醉感在口腔里弥散,小慧点点头,轻声忐忑地问:“打什么赌?”   “赌你不知道牙齿是什么时候被拔下来的。”医生手里拿着银色的工具凑近了她,语气轻松,“我想再看一眼这颗多余的牙齿。”   小慧依言张开了嘴,仍然紧张地注视着近在咫尺的医生。   时值盛夏,浓烈的阳光从透明窗格里肆无忌惮地涌入,将医生张扬的红发浸染得几乎像在燃烧。   这是她在生活中第一次见到有红色头发的人,好特别。   拔牙那么痛,她怎么会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拔的呢?   医生怎么还在看她的牙齿?   小慧的思绪乱飘,下意识想动动嘴巴,便听到医生柔和的声音:“我看过一部动画片,里面的美人鱼,有一头红色的长发。”   小慧也看过,正要说话,又听见医生用很有吸引力的语气说:“但我知道一个很不一样的美人鱼故事。”   于是她眨眨眼睛,注意力重新回到了医生柔软明亮的红发上,在灿金的日光里宛如梦境,他身后的诊室墙上还有烂漫的彩绘。   医生轻声讲述着她从未听过的新鲜故事。   大海,鱼尾,珊瑚,红发,王子,泡沫……   等她从童话世界里回过神来,那颗多余的牙齿已经静静地躺在了托盘上。   爸爸妈妈正在对医生道谢,语气又惊又喜:“池医生太厉害了,这么快就拔完了,我们还担心慧慧乱动呢。”   池医生摘下了手套和口罩,朝她笑起来:“我赢了哦,小慧。”   动画片里的红发美人鱼很漂亮,儿童牙科里的红发医生也很好看。   见到小朋友呆呆地看着自己,池雪焰失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再给你一次反败为胜的机会,你能做到咬紧棉球半小时吗?”   小慧闻言,立刻咬紧了用来止血的棉球,鼓着腮帮子用力地点点头,认真的模样引得旁边的大人都笑出了声。   等池雪焰交代完拔牙后的注意事项,目送依依不舍的小朋友离开后,墙上的时钟已经指向了下午五点二十分。   还有十分钟下班。   池雪焰在电脑前坐下,确认下周一预约的病人,他的排班是每周一至五。身后的助理收拾着用过的器具,复位牙椅。   一天忙碌的工作即将结束,屋外传来同事们三三两两的交谈声,讨论着晚上吃什么。   隔壁诊室新来不久的医生转悠到他门口,伸手敲敲门:“池医生,刚才那小孩一边往外走,一边揪着她爸妈衣服说下次还要来,真逗。”   “小孩子明明最怕看医生。”他注视着屋里人的背影,半开玩笑道,“还是池医生魅力大。”   池雪焰随手写着今天的总结报告,礼貌地应声:“小慧拔牙的时候很乖。”   门口的男人想了想,双手插在敞开的白大褂衣兜里,故作不经意道:“今天周五了,下班后有什么安排吗?”   在报告的最末留下一个相当肆意狂放的签名后,池雪焰头也不回地利落起身:“晚上要去参加聚会。”   他脱下白大褂,露出身上简单的黑色T恤和牛仔裤,从储物柜里拿出一个包,里面还装着另一件崭新的白大褂。   来搭讪的医生则恰好相反,精心搭配过的白衬衫和休闲裤,皮带扣上的奢侈品商标颇为醒目,闻言紧接着道:“什么聚……”   没等他问完,池雪焰像是突然想起来:“对了,还得顺路去相个亲。”   随即他抓起包,干脆地与对方道别:“我先走了,徐医生。”   离开诊室时,池雪焰瞥见对方有些不高兴的眼神,并不在意,只是加快了脚步。   他讨厌那股假装清爽的香水味。   诊所里相处久了的同事们都知道他的性取向,这位新来的牙医显然对此有所耳闻,可惜注定是在浪费时间。   池雪焰是个相当挑剔的人,至今保持着单身,对于这类一眼就能看穿心思的人更是毫无兴趣。   他走进通往地下层的电梯,片刻后,一辆宝石蓝跑车驶出车库,汇入傍晚时分密密麻麻的车流。   在路口等待交通灯的时候,池雪焰扫了一眼手机,聊天页面里有不少新信息。   有诊所同事们的小群闲聊,徐医生私下发来的“周末愉快”。   有朋友兴奋地发来布置聚会场地的视频,催他晚上一定要早点来。   还有母亲发来的消息,提醒他别忘记一会儿要和人见面。   他挑了挑眉,放下手机,重新看向前方。   绿灯很快亮了,外形炫目的跑车扬长而去,微热的风掠起池雪焰颊边的红发,拂过一枚纯黑的耳钉,透出几分散漫不羁,与白天对待小朋友温柔耐心的池医生截然不同。   今天很不巧,一月一次的相亲活动撞上了朋友精心筹备的主题聚会,池雪焰考虑之后,打算速战速决,尽快结束相亲。   反正根据母亲向他介绍过的信息,他和等下要见面的这位相亲对象,大概率是合不来的,还不如节省彼此的时间。   他的母亲韩真真对于一些古老的玄学手段抱有朴素的敬畏,小时候有大师给池雪焰算过命,说他将来千万不能在感情上一意孤行,否则会招致灾难,令一生命运坎坷惨淡。   所以韩真真格外警惕池雪焰的感情动态,好在他学生时代基本只顾着玩,压根没考虑过谈恋爱,等年纪渐长,桃花蜂拥而来,生怕他自由恋爱后一发不可收拾的韩真真索性开始张罗相亲。   长大后的池雪焰对于算命大师说过的这句话十分不屑,他觉得这分明是句有道理的废话,无论是感情还是别的,固执己见的下场要么极好,要么极坏,后者的概率显然更大。   而韩真真挑选相亲对象时全都充分调查过,争取在家人满意和池雪焰喜欢之间达成一个平衡,这样就不算一意孤行了。   考虑到自己拥有一票否决权,又不想让母亲总是忧心忡忡,池雪焰最终答应了去相亲,但一个月只去一次,就当是工作之余认识点新朋友。   池雪焰走进咖啡厅时,母亲为他安排的相亲对象已经到了,正坐在靠窗的桌旁等待。   对方的背影挺拔,肩膀宽阔,身材似乎不错,着装颇为正式。   池雪焰回忆着母亲说过的话——贺家从商,家境极为优渥,家人关系融洽,从父母到兄长都相当宠这个小儿子,所以他性格简单纯粹,很好相处。   按他的理解翻译过来,就是过分单纯,容易被骗。   池雪焰不喜欢这个类型,哪怕对方的外型很出众。   他落座,两个陌生人互道简短又礼貌的寒暄。   “你等了多久?”   “没有等很久,我也刚到。”   再标准不过的问答,接下来该谈论此刻的天气、来时的路况,再试着延伸到彼此的爱好、职业、家庭。   光是想象了一番,池雪焰就已经觉得够了。   在本该努力转向下个话题的微妙尴尬里,他以玩笑般的口吻开门见山道:“我脾气火爆睡觉打呼前任无数全都没删,你能接受的话我们当场领证。”   听着他干脆利落的自我介绍,相亲对象英俊的面孔上不断变幻着情绪,从茫然,到惊讶,再到下定决心。   最终,他缓慢地点点头:“好。”   ……?   正准备散伙走人的池雪焰愕然地对上男人十分严肃的眼神。   他是不是听错了?   然而对方郑重的语气昭示着这并不是一次幻听。   “池先生,我需要告诉你一件事。”   十分钟后。   “……总之,简单来说,你是这个小说世界里的反派。”   沉稳磁性的声音在咖啡厅的角落位置里流淌,等男人终于说完后,空气霎时陷入微妙的静止。   池雪焰偏了偏脑袋,耳畔的黑色耳钉上漫过一缕流动的光,那是精致小巧的雪花形状,同他眼眸里不可思议的情绪一道绽放。   过了好一会儿,他差不多消化了对方说的这些话,才想到了什么,问语出惊人的相亲对象:“那我的结局是什么?”   对方始终一本正经的神情里,总算涌现出几分迟疑。   他回避了池雪焰的目光,带着一种因淳厚善良而生的局促不安,低声道:“结局不太好。”   男人穿着一身剪裁合称的西装,质感上乘,手腕处佩戴的名表半掩在袖口下,整个人的姿态展现出良好的教养,却不显得矜贵,使得池雪焰第一眼便产生了俊美温和、天真友善的印象,外加一眼就能望到底的乏味。   现在,这种乏味消失了。   他回答得委婉,池雪焰却来了兴致,主动追问:“是破产、众叛亲离,还是死了?”   池雪焰想,一般小说里的反派,无非是这几种结局。   男人浓眉微蹙,几秒钟后坦诚道:“你说的这些都有。”   那就是在一无所有后死去了。   看来这个反派够坏的。   对人说这样近乎诅咒的话,是相当冒犯的,因此男人的视线从咖啡杯上移开,试图观察池雪焰的反应。   出乎他意料的是,拥有耀眼红发的相亲对象并没有丝毫生气的迹象,他反倒笑着,目光里甚至流露出几丝兴味。   “我在小说里是做什么的?”他问,“是什么职业?”   对于这个问题,男人有些意外:“你在家里的公司上班,但不常过去。”   池雪焰想了想,准确地翻译道:“也就是无所事事只知道谈恋爱的富二代……那么,在这之前呢?我在哪儿工作?”   像是在玩猜谜游戏,他主动提醒了一句:“我刚下班过来,是一份跟家里无关的正式工作,朝九晚五那种。”   他和母亲都觉得当面欣赏陌生人听见自己职业时惊讶的表情这件事很有趣,所以并没有特地告知相亲对象自己目前的职业。   对方明显怔住了,片刻后回答道:“我不知道,书里没有写。”   池雪焰便笑着摇摇头,调侃道:“我觉得你可能是看了盗版书。”   什么样的小说会让一个儿童牙医当反派啊?   气质完全不对,换成外科医生还差不多。   笑过之后,池雪焰清清嗓子,认真道:“贺先生,其实现在我挺想跟你约顿晚餐的,对面那家火锅店的味道很不错。”   他瞥了一眼马路对面色彩鲜明的火锅店招牌,语气略带遗憾:“不过我尊重你的想法,就不浪费你的时间了,而且我也有别的安排。”   “但是说真的,我挺喜欢你刚才说的这个故事,这两杯咖啡算我的。”   不等对方反应过来,池雪焰挥手招来服务生买单,随口道:“就用性格不合当理由吧,你可以跟伯父伯母说是我的问题,目中无人没有礼貌之类的,随你挑,都行。”   熟练地安排完这场相亲的结局,他晃了晃手机,笑道:“加个好友?万一你需要更全套的应付,我可以配合。”   短暂的停顿后,坐在对面的男人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也打开自己的手机:“好,谢谢。”   池雪焰满是未读消息的聊天列表里,很快多了一个好友,以及一句中规中矩的打招呼。   [我是贺桥。]   贺桥是池雪焰遇见的第十一个相亲对象。   也是迄今为止让池雪焰印象最深的一个。   毕竟能对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一本正经地讲述自己是穿越者的人,应该是很罕见的。   按贺桥的说法,此刻他们身处的世界是一本耽美小说,主角另有其人,池雪焰只是个配角,他一厢情愿地喜欢主角攻陆斯翊,为此不择手段地定下婚约,后来在无望的单恋中愈发偏执,做了许多坏事阻挠真心相爱的两位主角,是当之无愧的恶毒反派,最终迎来悲惨结局。   而贺桥是穿越到书中的外来者,因此知道剧情,他不忍心看到现在还不认识陆斯翊的池雪焰落得这种下场,所以提议和他协议结婚来避开剧情,反正他是一个只想利用书中信息发展事业造福大众的工作狂直男。   逻辑环环相扣,听起来仿佛可以自圆其说。   可惜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轻易相信这番话,当然也包括池雪焰。   在最初的震惊过后,他听着听着,才逐渐明白贺桥的意图。   以进为退,用典型的精神分裂臆想症状吓退相亲对象。   高手。   同为被迫参加相亲的倒霉蛋,他不禁对脑洞巨大的贺桥产生了几分惺惺相惜,以及一点点遗憾之情。   一本正经地给成年人讲穿书奇闻,可比给小朋友讲美人鱼故事难多了。   如果早知道表面无趣的贺桥是这种满嘴跑火车的古怪性格,池雪焰就不会那么迅速地想要结束这场相亲了,作为朋友随便聊聊天也不错,说不定等下还能一起去聚会玩。   杯中的咖啡只比端上来时浅了一点,池雪焰最后喝了一口,正式起身,朝对面似乎在发呆的男人告别。   “跟你聊天很开心。”他大大方方道,“我先走了,再见。”   贺桥抬眸看他,应声道:“再见。”   往外走的时候,池雪焰在手机上点开了贺桥的个人资料页,习惯性地为他添加备注:小十一。   第十一个相亲对象,所以是小十一。   记那么多名字太累,编号比较好认。   而且这个编号听起来还挺可爱的,他喜欢以小字开头的昵称。   于是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贺桥有些怔忡地瞥见那抹在红发上深深晕染开的日光,将白皙侧脸勾勒出立体的轮廓,鲜明的光影里,池雪焰的目光与指尖一道在屏幕上随意地游走,不知看到了什么,淡色唇角微微扬起,满室咖啡香气中仿佛漾开一道极轻的笑声。   那是一种格外浓烈的印象。   后方传来咖啡厅大门开合的声音,贺桥下意识转头凝视窗外,看着那道发色耀眼的背影坐进宝石蓝的跑车,随即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处,眼前便只剩下对面火锅店那块同样深红色张扬的招牌。   他出神地望着那块招牌,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手机铃声响起。   来电人是贺霄。   贺桥收回心神,接起后主动问候道:“哥。”   话筒里传来贺霄温润的声音:“聊完了吗?怎么样?”   “不太合得来。”   贺桥的声音明亮,透着几分歉意,而他面孔上和煦的神情却渐渐淡去,与方才判若两人。   贺霄关切地问道:“为什么?你对他不满意吗?”   贺桥面无波澜地使用一种有些低落的语调:“不是,池先生很好,是我的问题,对他来说,我可能太无趣了。”   一旁路过的服务生有些诧异地盯着这个声画不太同步的奇异场景。   贺桥对此并不在意,手指轻轻地敲击着桌面。   电话那端的兄长笑了:“你怎么会这么想?是他说的吗?”   “不是,是我自己这么想。”贺桥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一个在温室里长大的傻弟弟,即便有忧愁也是短暂的,“对了哥,我刚才看见一辆款式特别酷的新车。”   作为一名初来乍到还在探索期的穿书者,他打算暂时先维持原主的人设。   同父异母的哥哥贺霄总是对他有求必应:“周末我陪你去挑颜色。”   “谢谢哥。”贺桥兴奋之余,叹了口气,“爸又要说我乱花钱了……”   “不会。”贺霄笑道,“不告诉爸就行了,这是我送你的。”   在兄友弟恭的气氛里,两人聊了些日常琐事,随后贺霄又将话题转回了这场相亲。   “之后还想再见池先生吗?”贺霄十分耐心,“他是一个特别的人,我觉得你们很合适。”   “是吗?”贺桥表现得有些犹豫,“我不知道……再说吧。”   池雪焰已经拒绝了协议结婚的提议,因此贺桥打算静观其变,再做打算。   他提出这个建议,一方面的确是不忍心看到此时还很正常的池雪焰落得悲惨结局,另一方面也是想借此把这位危险的反派提前固定在一个互不干涉的安全距离里,化被动为主动。   贺霄很有分寸:“好,那你们先试试私下相处。”   手机听筒里传出兄长柔和的声音,一旁瓷白的咖啡杯静静立着,把手上残留的体温早已消失,贺桥不禁回忆起那抹热烈至极的红发。   所以,这位特别的恶毒反派,现在到底是什么职业?   书里的池雪焰在认识陆斯翊后,几乎放弃了其他所有的爱好,也就没有提到他过去在做些什么。   贺桥莫名地生出几分好奇,在某个瞬间,甚至想开口问安排了这次相亲的贺霄。   紧挨着窗外弥漫的燥热盛夏,他结束了通话,顺手扯松领带,挣开衬衫最上方的纽扣,摆脱紧绷的束缚后,随之松了一口气,也提醒自己别再想了。   不应该对反派产生好奇心,这是件危险的事。   摆在桌面上的手机轻轻震动了两声。   贺桥低头看去。   [池雪焰:对了,刚才忘记告诉你。]   [池雪焰:你的牙齿护理得很不错哦。] 第二章   [小十一:……谢谢?]   [小十一:你也是。]   池雪焰停下车走进酒吧之后,才看见贺桥的回复。   整个场地被装饰得阴森恐怖,墙纸上布满斑驳的血迹,悬挂着大大小小沾血的器具:手术刀、电锯、斧子……   欣赏着面前极具杀人狂气质的聚会场景,又想起那句语气犹豫的谢谢,池雪焰心情很好地笑出了声。   正忙着在吧台上点缀仿真血浆的王绍京看见他进来,连忙招手:“这里!”   等他看清池雪焰的表情,不禁打趣道:“怎么这么晚才下班过来,在哄哪个小孩呢?”   “一个好玩的小孩。”池雪焰没再回消息,收起了手机,“还有哪里没弄完?”   “差不多了,哦,你帮我贴一下海报呗,梯子在那,你上去的时候叫个人帮你扶着。”   王绍京朝一旁的梯子努努嘴,又指指自己颇为可观的肚子,摇摇头:“我担心梯子承受不住。”   池雪焰应声:“行。”   他站上梯子,等别人把海报递上来的时候,王绍京在下面望了望,问他:“你这个白大褂碍事不?要不要先脱掉,等都弄完了再穿?”   池雪焰下车后,顺手穿上了早上出门时就带着的白大褂,这会儿又是池医生了。   “不用,习惯了。”   梯子上的池医生摊开海报,酒吧幽暗的灯光照亮深红的发顶。   海报上同样有一道穿着白色医生服的侧影,与银光烁烁的手术刀相辉映,阴影里透出浅浅的电影片名,SCALPEL,也即手术刀。   这是一个相当经典的恐怖电影系列,深受影迷喜爱,比如开酒吧的王绍京就是狂热的死忠粉,不仅把酒吧命名为SCA,在店里摆了不少电影周边,每年还会搞几次《SCALPEL》主题的观影聚会。   过来玩的客人可以打扮成电影中的任意角色,一群人在精心布置的场景里边玩边看电影,是一场很有cult氛围的同好狂欢,这种形式在国内还比较少见。   池雪焰念大学的时候听说了这个聚会,被朋友拉来玩了一次以后,很快喜欢上了这部电影,此后次次都来,也因此认识了王绍京。   海报上的医生与手术刀是电影第一部 里的主要元素,讲述了一个高智商医生精巧而凶残的复仇游戏,往后的几部里剧情和杀人方式花样百出,但让人印象最深刻的符号始终是白大褂和手术刀。   论反派,还得是精通人体结构的外科医生。   池雪焰贴完海报,将边角按得平平整整,盯着纸面上的白大褂看了一会儿,忽然转头问王绍京:“我像反派吗?”   满手血浆的王绍京抬起头,以为他已经提前进入了电影角色,顿时咧开嘴,露出一个骇人的笑容:“D医生不是反派,他明明是主角。”   “……”看着他血淋淋的牙齿,池雪焰乐了,“这款糖浆好吃吗?”   “真特么甜。”王绍京掐着嗓子嚎起来,“快甜死我了!!”   今晚的SCA酒吧人气极旺。   街道里人流如织,酒吧招牌上的霓虹灯异彩纷呈,在潮热的夜里朦胧氤氲,看起来和往日别无二致。   三三两两的年轻人结伴而来,其中不少人打扮成医生模样,还有人打扮成了电影中出现过的各种死者形象。   熙攘的人潮里,有一个气质冷漠却模样出挑的“医生”最为显眼。   他的同伴们都穿着专门为这次活动准备的同款白大褂,胸前口袋里则放着不同的手术器械,一看就是团伙作案。   这套手术器械是电影周边,塑料质地。为了避免误伤,所有客人都只能携带仿制道具,酒吧里的装饰物也全都不是真刀真枪。   有人郑重地将塑料手术刀递给已经成为人群焦点的同伴,像在移交王冠:“老陆,按照身高排序,这把最重要的手术刀属于你了。”   陆斯翊一动不动,表情冷淡:“幼稚。”   朋友们都熟悉他的脾气,立刻有人嘻嘻哈哈地揽住他的肩膀:“配合点嘛,你肯定会喜欢这个电影的,特别解压。”   陆斯翊看着递到面前的手术刀,仍在负隅顽抗:“我的实验还没……”   同伴眼疾手快地将道具塞进他的口袋,不由分说地推着他往里走。   “哎呀,闭门造车多难受,你不是卡住了吗?痛痛快快玩一场,说不定就有新思路了,连你导师都劝你别老是闷在实验室里……”   霓虹灯的彩光辗转过洁白的外套,等进了门,就是另一片天地。   初次参加的客人们惊叹于四周极具气氛的环境布置,常来的老客们则互相打招呼闲聊,到处是喧哗的声音。   等大屏幕上正式开始播放电影,声浪更是一波高过一波。   在场的绝大部分人都看过这部系列电影,很多人甚至对具体情节和台词倒背如流,画面上一出现某个将在不久后惨死的角色,台下的观众们就会给出毫不留情的辛辣评价。   比如在一片幽暗的医院大楼里,身型肥胖的保安手里捧着一纸袋爆米花,腋下夹着一个手电筒,慢吞吞地踱步巡逻,爆米花被咬碎的清脆爆裂声,和腰间钥匙串晃荡的金属声交织在一起,气氛诡谲。   “大哥你别吃了,回头看一眼啊!”   “破手电有什么用,能不能把灯打开!!”   当保安倒在血泊里的那一刻到来,酒吧里爆发出酝酿已久的叫声和嘘声。   打扮成大楼保安的王绍京坐在吧台旁,腰间挂着同款钥匙串,欣然接受客人们铺天盖地般丢过来的爆米花,然后乐呵呵地往手边的小黑板上画了正字的第一横。   这才是恐怖片的正确打开方式。   越玩越疯的人群里,唯一拥有一头红发的医生,神情却有些游离。   池雪焰参加了许多次SCALPEL狂欢会,今天是第一次没有全情投入。   银幕里的D医生在完成自己的初次试手后悄然离去,除了暗处闪过的白色衣角,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银幕外的池雪焰则蓦地想起了傍晚听到的那个故事。   小说世界里的反派,因为一段偏执的单恋失去了一切。   这明明是不可能的事,他的脑海里却浮现出贺桥在说这些话时极其认真的神情。   也许是因为贺桥这个人挺有意思,但两人没聊上几句就散了,所以他潜意识里有些遗憾。   池雪焰晃了晃脑袋,决定不再想了,试图赶走那些琐碎的思绪。   他的余光扫过不远处一片静止的区域,随即有些意外地转头看了过去。   在群魔乱舞的昂扬气氛里,有个打扮成D医生的高个子男生看起来异常冷静,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独自低着头,像是在写什么东西。   池雪焰走近了几步,越过漫天乱飞的爆米花和纸团,看见对方将一把塑料手术刀垫在右手掌心,以此为垫板,正握着笔在一张小纸条上写字。   以池雪焰极佳的视力,依稀能看见上面不是什么电话号码或者电影死者计数,而是一堆天书般的复杂公式。   一个具有强大定力和优越侧脸线条的左撇子学霸。   并且对周围的嘈杂和身旁的窥视者丝毫没有察觉。   池雪焰看了一会儿,先是觉得稀奇,随即眸中笑意渐深。   他常常被奇怪的、难以捉摸的人或事吸引。   几近沸腾的酒吧里,这块奇异的寂静之地又扩大了一点。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块夹着白纸的写字板递到眼前,埋头苦思的男生才抬起头,目光中闪过一丝错愕。   对方的正脸也很符合他的审美,池雪焰这样想。   “用这个写字比较方便。”   男生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谢谢。”   有了更趁手的工具,他迫不及待地低头写了起来,被公式拽进那个充满谜题的世界,片刻后似乎是想到了礼貌问题,又硬生生抽离出来。   他看向陌生的红发青年:“我很快写完,写完后就还给你。”   池雪焰耸耸肩:“没关系,送你了。”   对方正要重新低头,他继续问:“被朋友硬拉过来玩的吗?”   “对。”   池雪焰便笑了:“两分钟后D医生会用写字板杀人,很经典的名场面。”   男生愣了愣,看看手里的写字板,再看看前方的大银幕,最终还是埋头算起了公式:“我马上就能做完。”   池雪焰也随之移开视线,不再打扰对方。   这是个很坚持自我的人。   等到电影第一部 放映完毕,灯光亮起,酒吧里开始中场休息,男生才放下笔,松了口气,连一贯冷冽的表情都柔和了些许。   他取下密密麻麻写满字的纸页,整齐折好后放进口袋,再找到坐在吧台旁和王绍京聊天的池雪焰,归还写字板:“我用完了,谢谢。”   池雪焰看出他迫切想要离场的姿态,问道:“要走了吗?”   “嗯,要回实验室。”他的语气里透着隐约的兴奋,低声道,“有了新思路。”   在对方转身离开之前,池雪焰及时地朝他伸出手,自我介绍道:“池雪焰。”   这是个很适合结识朋友的场合,周围到处都有交换联系方式的陌生人,他的举动并不突兀。   所以这个高高大大的男生也没有抗拒。   他伸手回应,语调平淡:“陆斯翊。”   话音落地,眼前幽暗流转的灯光像是摇晃了起来,蓦地撞进一场惊惶的梦。   陆斯翊。   池雪焰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他听见自己忽然变得遥远的声音:“哪个翊?坚毅的毅吗?”   还有对方更加遥远的回答。   “立羽翊,站立的立,羽毛的羽。”   同样的问题,在贺桥给他讲述穿书故事的时候,他也问过。   因为这是个不太常见的字。   他得到了一模一样的回答。   在一片朦胧轰鸣着的杂音里,池雪焰不记得陆斯翊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原本想要个联系方式的念头彻底消弭,他茫然地注视着眼前光影缭乱的世界,直到人们高声欢呼,灯光再度熄灭。   正准备播放第二部 电影的王绍京拍拍他的肩膀:“发什么呆呢?要开始了,赶紧的。”   池雪焰叫住他,声音里隐隐的无措被笑闹声盖过。   他又问:“我像反派吗?”   王绍京抛给他一袋爆米花,头也不回地盯着大银幕,答案掷地有声:“你是全场最帅的反派!”   五分钟后,酒吧门口。   霓虹彩灯映亮了池雪焰的侧脸,晚风吹乱短发,他凝视着酒吧大门上张贴的电影海报,隐没于阴影中的白色衣角。   良久,他拿出手机。   无形的信号穿透空气,在盛大的夜色里跃动,转瞬间便涌进一扇明净璀璨的玻璃窗。   窗里的年轻男人窝在柔软的沙发里,手指敏捷地操控着游戏手柄,面前的超大屏电视上光影变幻,调到最大的游戏音量震耳欲聋,即便这间游戏房的隔音极好,屋外的人也能隐约听见流泻出来的噪音。   枪战结束,屏幕上弹出提示任务完成的图标。   贺桥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闪现又消失的图案,操纵摇杆,驱车驶向下一个任务地点。   他一点也不想打游戏。   可是今天贺霄在家,就在楼下客厅里陪他妈看电视,而“贺桥”爱玩游戏是家里人都知道的事。   正当他在虚拟都市里开车横冲直撞的时候,摆满水果零食的茶几上,手机滋滋滋地震动起来。   池雪焰打来的语音电话。   贺桥一时不察,原本驾驶平稳的轿车直直翻下了坡,空中翻滚三百六十度。   在车辆坠地的漫天尘烟里,他按下接听键,脑海中霎时浮现两人最后的对话主题:牙齿护理。   不着边际,却很清晰。   听筒里传来嘈杂的音乐和环境音,没等他开口,池雪焰的声音鲜明地响起:“贺先生,吃夜宵吗?”   电话那端的人语气恣意,令贺桥恍惚瞥见那一抹热烈的红。   “关于傍晚的见面,我后悔了。”对方的声线明亮张扬,紧贴着他的耳畔流淌,“要不要出来吃火锅?” 第三章   楼上一直制造着噪音的游戏房突然安静了下来。   倚在客厅沙发里的盛小月仍津津有味地看着八点档肥皂剧,她是贺桥的母亲,但保养得极好,光洁美丽的面孔上几乎看不出岁月的痕迹。   她爱说话,活泼地叨叨着电视荧幕里正在上演的苦情桥段,也不管坐在沙发另一端手捧文件的贺霄有没有在仔细听。   “这种爹妈真是不讲道理,家里条件差点又怎么了?干嘛非得强迫两个相爱的人分开,我说贺霄,你以后找对象可别这么古板……”   贺霄推了推眼镜,笑着应声,他注意到楼上的动静,抬头看了一眼。   他比贺桥大十岁,比起天真青涩的弟弟,他看起来要成熟稳重得多,气质斯文儒雅。   很快,游戏室的房门被打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接着又是开关门的声音。   盛小月仰起脸,面露诧异,纳闷道:“这孩子干嘛呢?”   片刻后,贺桥拎着两件上衣,从二楼扶栏处探出头,朝楼下喊:“妈!我穿哪件好一点?”   不等母亲和哥哥发问,他炫耀似地主动开口道:“池先生约我去吃夜宵。”   闻言,盛小月瞪大了眼睛,不假思索道:“灰色那件!”   目送着贺桥迫不及待地回房间换衣服,盛小月的目光立刻落在了贺霄身上,颇为惊奇:“你说要介绍贺桥跟池家那小孩认识的时候,我还以为不会有下文呢。”   贺霄语气温和:“我听说韩阿姨在给小池张罗相亲,想到他们年纪一样,爱好也相仿,所以觉得应该试一试。”   盛小月嘀咕着:“我对小池有点印象,红头发对不对?模样倒是好看,但好像也跟贺桥一样,没个正形,他们俩凑在一起,还不得玩疯了?”   贺霄笑着摇摇头:“他们还年轻,正是该好好玩的时候,以后自然会成熟的,不用太担心。”   “也是,能不能玩到一起去还没准呢。”   盛小月很快放下了纠结,跟抓起车钥匙匆匆出门的儿子道别后,继续安心地看电视。   热闹的杂音里,贺霄也重新低头,翻动着手中的文件。   客厅悬挂的水晶吊灯洒下影影绰绰的光,漫过他被镜框遮掩的双眼,加深了隐藏其中的冷意。   寂静的夜里,换上灰色T恤的贺桥踩下轿车油门,驶离了别墅群。   后视镜里那座灯光明媚的房子越来越远,像一个温暖幸福的陷阱。   贺桥收回视线,目光冷静地看向前方的路。   他知道故事里的贺桥并没有和池雪焰相亲成功,没有牙齿护理和相约夜宵,两人甚至都没有交换联系方式。   后来贺霄又陆续为他安排了其他人,条件都与池雪焰相似:无心家业、性格强势的富二代,只是无一成功,贺桥这才勉强逃过一劫,当然,后来还有更大的灾难在等着他。   贺霄太过细心,在他不动声色的观察下,贺桥的一举一动都被束缚着,不能露出异样,不能突然做出与往日性格不符的行为,也就无法随心所欲地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他需要一个完全自由的空间。   一个出现得合情合理、不会被贺霄怀疑或干扰的自由空间。   车窗里灌进喧嚣的风,昏黄的路灯照亮了伫立在道路边的广告牌。   用词浮夸的房地产广告上,年轻的夫妻相拥在一起,微笑着望向远处山水环绕风景别致的新房。   轿车从旁驶过,夏夜潮热,银灰色的单立柱染着斑斑锈迹。   烟火气浓郁的街道边,池雪焰站在深红的广告招牌下,朝快步向他走来的贺桥招手。   招牌上是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火锅,与傍晚在咖啡店里瞥见的那块招牌一模一样。   “这是家连锁店。”池雪焰的语气轻松,“没有骗你,味道真的很不错,特别是这家总店。”   他注意到贺桥换了一身衣服,忍不住开了个玩笑:“幸好你没有再穿西装来。”   贺桥看起来有一点局促,似乎没想到晚上会再次见面,解释道:“我妈让我那么穿的,说比较正式。”   “这样更适合你。”池雪焰说,“我们进去?”   他正要转身往火锅店里走,却瞥见贺桥陡然变得僵硬的神情,目光直直地投向自己,像是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池雪焰有些茫然:“怎么了?”   贺桥仍望着他,眼眸中流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你的衣服领口……”   池雪焰依言伸手去摸黑色T恤的领口,瞬间触到一片黏腻的湿濡。   低头一看,他的指尖已经染满了鲜红的稠密液体。   池雪焰:……   在这个心情跌宕起伏的混乱夜晚,因为酒吧狂欢而沾上的假血完全被他忽略了。   盯着自己手指上触目惊心的血迹,池雪焰沉默了一会儿,缓慢地开口:“如果我说这是玉米糖浆做成的假血,你会信吗?”   贺桥的回答也慢了半拍:“……会。”   池雪焰听出了这个字背后的言不由衷,想起贺桥之前描述的那个坏事做尽的恶毒反派,下意识想解释,说他不是那样的人。   但一包纸巾先递到了他面前。   贺桥指了指自己的锁骨,用以示意:“你身上的这个位置也有一些。”   于是池雪焰没有再开口。   片刻出神后,他接过纸巾,笑着往火锅店里走去。   热气腾腾的餐桌旁,沾有“血迹”的纸团散发着香甜的气息,被接连扫进了垃圾桶。   池雪焰面色如常地点菜,涮肉,同贺桥闲聊,仿佛在享受一顿与朋友随意谈天说地的普通夜宵。   四周是闹哄哄的说话声,鲜切牛肉卷落进色浓味香的辣锅里,很快变色蜷曲;方方正正的干燥豆腐皮坠入热汤,一点点改变着形态,融化成了截然不同的柔软。   在一个寻常的瞬间,池雪焰盯着这口不断有食材沉浮翻涌的火锅,忽然平静地开口:“我遇到陆斯翊了,就在今天晚上。”   贺桥夹菜的动作顿住。   他放下筷子,隔着模糊的热气望过来:“你还好吗?”   对池雪焰来说,世界显然在顷刻间天翻地覆。   “我不知道。”池雪焰诚实地说,“我需要更多的证据。”   被告知穿书故事和遇到陆斯翊的时间点太过接近,如果是很熟悉他性格的人,猜到他会在那种场合里对一门心思算公式的陌生人产生兴趣,并不是件难事。   虽然他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可故事里的那个自己太过陌生,所以他不能就这样全盘相信贺桥的一面之词。   “你所知道的故事里,有没有更多关于我的细节?”他问贺桥,“尤其是已发生过的,只有我自己知道的事。”   未发生的事无法证实,不算秘密的事也没有价值。   贺桥听他说完,仿佛陷入了沉思,半晌才低声道:“我不清楚有什么事是除了你以外没有别人知道的,而且关于你过去生活的细节并不多……”   “我只能想到一件事。”他的表情里透出显而易见的不确定,“一件很小的事。”   池雪焰耐心地等着他说下去。   “你五岁生日那天晚上,坐在沙发上吃蛋糕,不小心握着叉子睡着了,半梦半醒的时候,你迷迷糊糊地看见,对面的妈妈正接过你爸爸拿来的相机,憋着笑给你拍照,你爸爸趁机亲了一下她的脸颊,相机抖了抖,所以你出现在画面的边缘,样子也有些模糊,但你很喜欢这张照片。”   贺桥认真地说完,又有点迟疑:“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想要的细节,或许你对其他人也提起过——”   他的话语在空气中戛然而止。   因为他在池雪焰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几乎凝固的难以置信。   一切都像是静止了,原本被热气熏红的面孔陡然变得一片苍白,血色尽褪。   贺桥清晰地看见有汗水从他的颊边滑落,攀过锁骨,无声地渗进仍有暗红残留的衣领。   池雪焰花了很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这是我告诉陆斯翊的吗?”他问得很慢,“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亲口对他说了这件事?”   贺桥缄口不言,沉默地垂下头。   池雪焰渐渐寻回了自己平日的语调,他轻声说着,如同在自言自语:“如果真是这样,未来的我一定很喜欢他。”   不仅仅是喜欢,而是爱。   五岁生日照片背后的故事,是他对于爱情最初,也最深刻的记忆。   迄今为止,他不曾对任何人提起过,却认真设想过要在未来某个平常的午后,对并肩窝在沙发里懒散闲谈的恋人,笑着说起这件很小的往事,说起照片里满脸奶油的小男孩,和照片外被记忆收藏的吻。   贺桥告诉他的一切都是真的。   池雪焰闭上眼睛,深呼吸,再睁开时,脸上不安的苍白已不见踪影。   他坦然地直视着对面神色复杂的男人,语气慎重:“我可以再麻烦你一件事吗?”   贺桥回答得很快:“好。”   翌日早晨。   体检中心的贵宾区里,客人并不算多。   导检员敬业地指引着体检流程,倚在门口的池雪焰翻看着手里的体检流程单,等待贺桥从心电图室里出来。   当房门打开,他看见贺桥从屋里走出来,身后照常响起呼叫下一名客人的电子音时,他的心情似乎又平静了一分。   经过昨晚的验证,池雪焰彻底相信了贺桥告诉他的故事,不过难免会陡然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世界感到陌生,以至于缺少一些此刻正呼吸着的真实感。   也许是身为医生的本能,令他控制不住地想,作为外来者的贺桥,会不会跟这个世界里的人不一样?   或者,是作为书中角色的他们,与书本之外的贺桥不一样。   他尝试去触碰那种天方夜谭般的虚幻。   然而一切正常。   即使体检报告要晚点出来,但除了需要检验的项目,其他体检结果都是当场可以知晓。   没有任何医生把贺桥视作怪人。   走出检查室的贺桥看向池雪焰手里的体检单:“下一项是什么?”   一旁的导检员主动提醒道:“现在可以去抽血,抽完血就可以吃早餐了,抽血的地方在那边。”   贺桥沿着她的指引走过去,正要在抽血台前坐下,却被池雪焰叫住了。   “我觉得不需要抽血了。”对于贺桥的全程配合,池雪焰感激之余,也有几分歉意,“谢谢你今天愿意来。”   贺桥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坐了下来:“没关系,我的确该做一下检查。”   在池雪焰提及前,这是他没有考虑过的角度。   他看着护士在自己的手臂上端扎好止血带。   池雪焰则站在一旁看着他,目光微微闪动。   针尖刺破皮肤,深红的血液流入不同颜色的试管,虚幻一点点变成了真实。   池雪焰想,他似乎开始接受昨天发生的一系列变故。   他决定将听来离奇的小说剧情,视作一种关乎未来命运的预兆。   一种最完整最精确的算命。   盛有血液的试管整齐地排列在放置架里,窗外响起隐隐约约的鸟鸣,树梢绿叶拂动,光影错落,流动着的风景全都落在红发青年的眼中。   他在饮水机前接了两杯水,一杯递给贺桥,一杯留给自己。   水的味道清澈甘冽,与过去别无二致。   然后他缓慢地捏扁了一次性塑料杯,再用力地抛进垃圾桶。   摆脱命运的第一步,从拒绝体检中心提供的简易早餐开始。   池雪焰知道附近有一家很好吃的早餐店,步行几分钟就到了。   “你好像对这里的美食很熟悉。”贺桥说。   “吃是人生大事。”池雪焰随口道,“昨天的火锅不赖吧?”   “嗯。”   清晨阳光正好,前往早餐店的路上,两人如普通朋友一般交谈着。   “你说过,我是最坏的反派。”池雪焰好奇地问,“除了我以外,还有其他的反派吗?”   “有,我哥。”贺桥回答完,又严谨地补充道,“是贺桥同父异母的哥哥,贺霄。”   池雪焰的脸上闪过一丝意外,他终于知道了贺桥与这个故事的间接联系:“他也喜欢陆斯翊吗?”   “不是。”贺桥说,“他喜欢故事里的另一个主角。”   池雪焰想了想,中肯地评价道:“每人一个情敌,很公平。”   不知道眼前的穿书者贺桥有没有试着去改变哥哥的命运。   “他的结局怎么样?”   这个问题让贺桥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不算太坏,他最后……”   池雪焰敏锐地接过了他没说完的话,调侃道:“改邪归正了?”   贺桥简短地应了一声是。   这个结局的确比一无所有后又死去的他好多了。   微妙静止的空气里,池雪焰的声音反倒更加放松了:“那你呢?你在故事里是什么角色?”   回答这个问题时,贺桥避开了与他交汇的视线,低头注视着刚抽完血的皮肤,轻轻揭开了覆在棉球上的胶布。   “一个无关紧要的小配角。”   手肘内侧的针眼处泛着淡淡的红,血已经止住了。   池雪焰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忽然想起了昨晚从自己锁骨处流下的“血”。   “昨天晚上真的是糖浆。”他带着笑意重提旧事,“味道很甜。”   “嗯。”贺桥应道,“我闻到了。”   池雪焰接着问:“你害怕我吗?”   贺桥没有犹豫地摇摇头。   热意弥漫的日光里,池雪焰的目光从近在咫尺的手臂一路上移,直至落在贺桥英俊的面孔上。   他似乎嗅到了真诚的气味。   所以池雪焰停下了脚步,定定地凝视着对方那双明亮又平静的眼眸。   几秒钟后,他露出笑容,就像遇见了在珊瑚丛边摇曳的鱼尾,萦绕着海洋的芬芳气息,声音里因而透出少有的柔软温煦。   他笑着问:“那你愿意跟我结婚吗?” 第四章   这是贺桥第二次听到池雪焰提起结婚这件事。   比起初见时显而易见的玩笑话,当下这个简短的问句里,透着毋庸置疑的笃定。   四目相对,他看见池雪焰浅褐色的眸子被夏日的光线笼上一层淡金,正心无旁骛地望着自己,等待一个答案。   贺桥有刹那的出神。   两人之间蔓延着突如其来的安静,周围属于清早的忙碌声被衬得更加鲜明,汽车鸣笛,行人步履,漫无边际的杂音。   池雪焰忍不住想,眼前的贺桥在想什么?   比起昨天傍晚令他猝不及防的认真考虑与郑重回应,这一刻的贺桥似乎神秘了许多,行道树摇晃的碎影自深邃眉骨淌下,一贯清亮的眼眸深处蓄满了叫人捉摸不定的暗色。   同一时间,一旁早餐铺的老板抬手擦去额头的汗水,从热气腾腾的蒸笼边探头出来,热情地招揽着他们:“两位吗?坐这里,吃点什么?有包子,馄饨,小笼——”   喧嚣声中,寂静与暗色一并消失了。   贺桥望了一眼旁边散发着诱人香气的蒸笼,然后转头认真地问他:“你爱吃哪一样?”   他的语气里透着不太熟练的温柔,默认着将要转变的身份与关系。   仿佛刚才的幽深只是光影带来的错觉。   池雪焰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喜欢这个接受求婚的方式。   “每样都不错。”他说,“我最喜欢小馄饨。”   老板很快端来两个热乎乎的汤碗,清澈的汤水里飘着几缕紫菜与蛋丝,净白的馄饨皮裹着一小粒肉馅,在碗里与虾皮一起打转,清淡鲜美。   池雪焰想,今天的馄饨似乎有种特殊的味道,格外熨帖。   四周漂浮着热闹的生活气息,悄然为过去从未思考过的结婚二字注入了实感。   尽管只是协议结婚。   池雪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故事里会对陆斯翊如此执着,毕竟到昨夜为止,他对那个陌生人的印象仅限于感兴趣,但他不清楚故事里既定命运的兑现方式,万一是不可违抗的强制力呢?   外观体面的婚姻至少算得上是一堵防火墙。   而且墙内的另一半,是个看起来颇为可靠的队友。   不过,虽然他们现在对于协议结婚这一点达成了一致,接下来仍然有很多细节要处理。   比如将协议正式地落实到纸面上,又比如让彼此的家人接受他们将要结婚这件事。   吃完早餐后,池雪焰正打算跟贺桥讨论一下之后的安排,他抬起头,却见到他正望着马路对面。   一辆外观低调的黑色豪车在体检中心外的大门旁停下,很快,贺桥的手机铃声响起。   贺桥接起电话,主动道:“哥,我在斜对面吃早餐。”   池雪焰有些惊讶地挑了挑眉。   不光是因为突然出现的哥哥,还因为贺桥发生了微妙变化的语气。   他在兄长面前表现得很听话。   虽然在自己面前,贺桥同样是顺从与好说话的。   但隐约有一点不同。   在池雪焰饶有兴致的视线里,黑色豪车掉头,停在了早餐店旁,后排车窗缓缓降下。   贺霄的五官与贺桥有几分相似,兄弟俩都继承了父亲锐利俊朗的面部线条,但气质迥异,很明显能看出来一个是斯文稳重的哥哥,一个是被保护得很好的弟弟。   池雪焰上一次见他大概是在财经杂志里,餐饮界巨擘万家集团的少东家,那时是诊所里的同事在看杂志,他随意地扫了一眼,绝对想不到未来会有这样的交集。   贺霄没有下车,他对主动走过来的贺桥道:“我本来打算接你去看车。”   昨天在咖啡馆通电话时,他答应周末陪贺桥去选车。   他的语气很温和,又朝坐在原地的池雪焰看了一眼,面上浮现了然的笑意:“不过,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贺桥的回答里显出几分窘迫:“……没有,我们已经吃完了。”   面对这位已知比自己要“善良”一点的二号反派,池雪焰则表现得落落大方,十分自来熟:“我还以为你是专程来找我麻烦的。”   车窗降到了底,贺霄笑着问他:“为什么?”   “他体检抽了好几管血,我看着都有点晕。”池雪焰的口吻恣意,“谁让他打赌输了呢。”   “愿赌服输,应该的。”贺霄重新看向弟弟,露出恍然的神情,“怪不得你大清早的跑来体检。”   贺桥看起来不太适应眼前的场合,急切道:“哥,今天不看车了,你去忙吧,不用管我了。”   “好,我不当电灯泡了。”贺霄脸上笑意更深,“玩得开心。”   他最后朝池雪焰颔首致意,车窗合拢,只留下越来越远的黑色影子。   望着远去的豪车,池雪焰总算起身,走到了贺桥的身边。   想起相亲前母亲介绍贺家时说的话——家境优渥,关系融洽,每个人都宠着贺桥,池雪焰的心里不禁升起几分感慨。   “他好像不太看得起你。”池雪焰评价道,“也不太看得起我。”   贺桥看过来,目光中写着疑问。   “这是身为大反派的直觉。”池雪焰开了个玩笑,然后坦诚道,“他从头到尾都没有下车。”   仿佛坐在那里就已经掌握了全局,有种不动声色的睥睨。   闻言,贺桥笑了笑,没有赞同也没有否认:“或许吧。”   池雪焰不打算干涉对方的家务事,转而问道:“你要买车?”   “只是随口一说。”贺桥摇摇头,“昨天我跟他说看到了一辆很酷的新车。”   “是我那辆吗?那是今年的新款。”   “……嗯。”   “眼光不错。”池雪焰的语气上扬,“我陪你去买,当场就能提车。”   贺桥有些意外,随即对上池雪焰跃跃欲试的眼神。   “这是一个很好的细节。”他笑着说。   一小时后,池雪焰将车钥匙抛给相熟的销售,让他将自己的车开回家里,自己则坐进了贺桥刚刚刷卡买下的新车。   与他的宝石蓝跑车是同款同配置,唯一区别是车身的漆色。   贺桥正在熟悉新车尝试起步的时候,副驾驶座上的池雪焰审视着跟自己的车一模一样的内饰结构,随口解释道:“喜欢一个人常常从喜欢对方的爱好开始,比如模仿他买同款。”   他不想让父母怀疑自己结婚的真正原因,想必贺桥亦然,所以他们需要假装相爱。   而爱情需要细节。   贺桥放在方向盘上的手顿了顿。   昨天池雪焰说自己脾气火爆睡觉打呼前任无数,忽然不像是完全在开玩笑了。   第一点存疑,第二点未知,第三点似乎有了可能性。   不知道这些前任是不是真的都没删。   这个念头从贺桥脑海里一闪而过,他并没有太在意,很快静下心来认真开车。   张扬的火焰红跑车与静止的宝石蓝擦肩而过。   这是贺桥与池雪焰一起决定的颜色。   “接下来去哪里?”他问池雪焰。   他得到一个反问:“你知道买了新车之后,最适合做什么吗?”   贺桥尝试用池雪焰的方式来思考:“……飙车?”   池雪焰却笑了,调侃道:“你的想法是不是有点危险?”   说话时,他垂下眼帘,拨出一个电话。   “这时候最应该去体会一下——”   在等待电话接通的嘟嘟声里,他微微停顿,语气轻盈:“规则的分量。”   誉安律师事务所。   从池雪焰进门的那一刻起,苏誉就保持着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在看到两人亲近的姿态时尤甚。   池雪焰坦然自若,先对贺桥介绍:“我朋友,苏誉苏律师。”   然后他才转头看好友,态度相当自然:“我男朋友,贺桥。”   苏誉使用仅剩的理智与贺桥握手问好,拿出刚刚拟好的婚前协议让他们过目:“小池要得太急,是拿模板改的,幸好你们约定的条款处理起来很简单,里面可能还有需要改动或者补充的地方,有问题跟我说就行。”   说着说着,他就提高了音调,朝向池雪焰:“不是,你真要结婚了?我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接到你电话的时候我还以为在做梦……”   苏誉说到一半,又对贺桥道:“抱歉,没有冒犯你的意思,我就是太惊讶了。”   贺桥低头看着协议,态度温和:“没关系,你们聊。”   池雪焰耸耸肩:“这说明你是第一个知道的人,你应该感到荣幸。”   “第一个?所以叔叔阿姨他们还不知道?”苏誉的震惊渐渐上升成崇敬,“先斩后奏,真有你的,小心挨揍。”   池雪焰露出敷衍的微笑:“谢谢你的祝福。”   贺桥一心二用,一边检查着在车上已经大致听过一遍的协议条款,一边旁听着两人的闲聊。   里面有最直接的财产保全条款,让这桩婚姻从两个富有家庭的相遇,简化为两个个体与金钱无关的结合,婚前婚后的财产均归各自所有,无需做任何分割和取证。   此外还有私生活互不干涉的约定、违约时相应的象征性罚金……   池雪焰和苏誉的关系似乎很不错。   贺桥拿笔划出需要修改调整的语句时,这样想到。   而在听到两个人的下一段对话时,他笔下的直线不慎歪了一条。   苏誉已经接受了好友闪婚的事实,但还是对背后的原因充满好奇:“你这是玩够了?”   他和池雪焰是大学同学,同级不同系,深知对方一直以来对谈恋爱不感兴趣,而是热衷于吃喝玩乐,琢磨一切好玩有趣的事,上至惊险刺激的极限运动,下至来拔牙的小朋友手中解不开的魔方。   池雪焰以前说过,他很享受这种玩的状态,一个人也过得很快乐,所以不急着想谈恋爱。   没想到现在竟然要飞速步入婚姻了。   池雪焰明白他的意思,语气无所谓:“结婚也不妨碍玩啊。”   他和贺桥只不过是表面夫夫,不会干涉彼此的生活。   苏誉则完全理解歪了,用一种颇为新奇的目光看了贺桥一眼:“那挺好的。”   看来是遇到了志趣相投的伴侣。   他还以为贺桥会是比较安静的性格,果然人不可貌相。   顶着苏誉意味不明的视线,贺桥沉默地望着纸上这道划歪的线。   对于两人这段过分直接的对话,他简直无法做出任何评价。   他忽然感受到池雪焰身上那种肆意妄为的反派气质了。   前任无数大概是真的。   当然,这与他无关。   贺桥收拾好心情,重新划了一条笔直的下划线。   随后池雪焰在他身边坐下,大致扫了一眼协议,对苏誉道:“对了,我要再加一条。”   八卦完毕,苏誉恢复到工作模式,坐回办公桌前洗耳恭听:“你说。”   “我不可以单方面提出离婚,必须经过贺桥同意,如果我一意孤行,他需要立即将我们之间最重要的秘密完整告知我的父母。”   话音出口,在场的另外两个男人都面露惊诧。   苏誉斟酌着自己的语气:“这条是不是有点……对你太不利了?”   虽然他不知道后半句里的秘密指什么,但这一条分明是单向的约束,只对池雪焰有效。   “你润色一下表述,写上去吧。”   池雪焰没有再多做解释,而是转头看向贺桥。   只有近在咫尺的贺桥听见了下一句话。   “我不想变成一个连自己也不认识的人。”   他清晰地看见对方眼中闪烁着的执拗,以及信任。   贺桥仍握着笔的手指下意识收紧。   ……池雪焰实在是一个复杂的人。   办公室里渐渐只剩下律师敲击键盘的清脆声音。   签完协议,送他们离开时,苏誉看着停车场里那辆极为耀眼的崭新红色跑车,不禁竖起一个嘲讽的大拇指:“红蓝配,又俗又经典。”   池雪焰回敬了一个优雅的中指:“婚礼见。”   贺桥作为在场唯一一个彬彬有礼的成年人,无奈地做礼节性的告别:“再见,苏律师。”   回程依然由他开车。   贺桥将车缓缓驶出停车场,身边的池雪焰正注视着婚前协议尾页两人的签名。   他开口道:“我会尽量提醒你远离陆斯翊,这是我唯一会干涉你的事。”   “谢谢。”池雪焰收起协议,朝他笑起来,“你的字很好看。”   贺桥轻轻点头,熟练地问:“去哪里?”   又听到这个问题,池雪焰的嘴角微微扬起:“现在该去做点危险的事了。”   “一时冲动坠入爱河、认定对方就是此生真爱的人最常做的事。”   他在导航上输入自己家的地址,机械女声立刻指引起行驶的方向。   “我记得我妈把户口本放在保险箱里。”池雪焰说,“先去我家,再去你家。如果你动作够快的话,我们还来得及在二十四小时之内领到结婚证。”   敞开的车窗旁,风声猎猎,池雪焰的声音却格外清晰,他补充道:“从我们第一次见面算起的二十四小时。”   在效率极高地签订完婚前协议后,贺桥本以为自己不会再觉得意外,可池雪焰总能让他感到难以言喻的惊奇。   他侧过脸,看见对方带着愉悦笑意的眼睛。   “我说过当场领证,你答应了,所以就该说到做到。”   结婚对象的目光澄澈透明,似乎不动声色地望进了他的灵魂。   “而且,只花了一天就从相识跨越到结婚。”   短暂的对视后,池雪焰将视线移向前方宽阔的道路,路尽头的天空闪着明艳的光,淡淡地落在他灿烂如火的发梢,仿佛预示着将要迎来一个最美丽的黄昏。   “很符合别人对我们幼稚爱玩的印象,对不对?” 第五章   黄昏的天空中漂浮着隐约朦胧的密度,空气是散射的颗粒,将日常的风景渲染成油画般的质地。   今天的夕阳是粉色的,走进家门的池雪焰这样想。   偌大的房子很安静,只有厨房里隐隐传出动静,不时飘出一缕缕饭菜香气。   专门雇来做饭的阿姨正忙碌着,闻声探出头来,笑眯眯地同他打招呼:“小焰回来了。”   池雪焰回以微笑,问候道:“玲姨,今天吃什么?”   “都是你爱吃的,还炖了鸡汤。”玲姨常年在他家工作,关系很亲近,“真真说想喝汤。”   池雪焰想了想:“有没有降火的甜汤?”   “你上火啦?这季节是躁得慌。”玲姨立刻细数起来,“那就炖银耳喽?绿豆也可以的,正好食材都有,我这就去准备。”   “谢谢玲姨。”池雪焰特意叮嘱道,“待会儿记得给我爸盛碗大的。”   玲姨愣了愣,随即露出了然的表情,无奈地笑道:“知道了,包在我身上。”   准备完降火手段,池雪焰上楼,找到韩真真的保险箱,大摇大摆地将户口本放了回去,对一旁被触发的提示灯视若无睹。   一刻钟后,楼下准时传来熟悉的说话声。   先是一个语速极快的暴躁女声:“开会的时候老李的表情你注意到了没?真以为你好糊弄啊?我迟早找机会套麻袋揍得他找不着北——”   然后是一个粗犷有力的男声:“说好了回家后不谈公事的,明天再说。”   “这不还没关门呢吗?不算回家后。要不你借训练的名头收拾他一顿?”   “……行。”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坚决的关门巨响。   短暂的寂静后,韩真真温柔的声音自楼下响起:“焰焰,我们回来了。”   面对日日上演的巨大反差,池雪焰还是没忍住,笑了起来。   他把小红本揣在兜里,若无其事地下楼:“爸,妈。”   韩真真一身暗红色职业装,气场强大,正随意地甩掉脚上的高跟鞋,朝儿子扬了扬手里的塑料袋:“公司对面的大爷终于又出摊炒栗子了,趁热吃。”   紧随其后的池中原老实地蹲下来,将老婆的高跟鞋摆得端端正正,熟练的动作搭配他一米九的魁梧体格,有种诡异的和谐。   池雪焰接过母亲买来的糖炒栗子,洗了个手坐到餐桌旁,安安分分地开始剥栗子。   第一个香喷喷的栗子剥好后,他朝韩真真晃了晃:“妈。”   韩真真笑眯眯地吃掉,哄小孩似的表扬道:“下回再给你买。”   等池雪焰一连递给她三粒栗子肉之后,她意识到了什么,顿生警觉:“你周末又想去玩蹦极了?还是想叫我们俩一起去逛鬼屋?”   韩真真观察着今天异常乖巧的儿子,眉头一拧:“不对,看着像是新花样。”   一旁正从冰箱里拿冰啤酒的池中原插话:“是不是保险箱?”   韩真真被提醒了:“对了,你今天下午怎么开了两次保险箱?找什么呢?要不是外面的警报没反应,我还以为进贼了。”   池雪焰的父母经营一家规模不小的安全服务公司,在行业内属于龙头地位,从提供系统性安全解决方案的高科技硬件,再到训练有素的高端安保服务,都做得有声有色。   所以池家的房子外观不显,实际装了不少安全设备。   池雪焰转头看着窗外,答非所问道:“妈,你看,今天的天空是粉色的。”   韩真真:……   她顺着池雪焰的目光望过去,下意识坐直了,尝试琢磨起儿子神秘莫测的脑回路。   池中原察觉到这不同寻常的氛围,立刻握着啤酒瓶坐了下来。   面对正襟危坐的父母,池雪焰露出笑容:“不用紧张,我只是短暂地借用了一下户口本。”   韩真真的表情有一瞬间的茫然,意外道:“户口本?你拿那个做什么……”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到池雪焰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红本,淡定地放在餐桌上:“我跟人领证了。”   浪漫的桃粉色黄昏映衬下,封面金色的结婚证三个大字闪闪发亮。   韩真真瞪大了眼睛。   正在默默喝啤酒的池中原猛地呛住。   飞溅的啤酒泡沫里,玲姨眼疾手快地拿着抹布跑过来:“唉哟,小心点——”   一片兵荒马乱中,韩真真已经迅速在手机上翻出了算命大师的联系方式,准备立刻询问为一意孤行的儿子化解命中劫难的方法。   在拨出号码前,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沉痛道:“该来的总会来,命就是命。”   一直以来,池雪焰会被迫参加相亲,就是因为小时候韩真真带他去算命时,每每都说他未来会因感情上的固执己见而招致灾难,命运惨淡,而韩真真十分相信这种预测。   现在再看,这和贺桥所说的小说情节竟然奇异地吻合了。   听到韩真真这样说,池雪焰却认真地摇了摇头。   他不会顺从于注定的命运。   “我没有乱来。”他说,“这个人是你满意的对象。”   韩真真怔了怔,放下手机,转而拿起儿子的结婚证,深吸一口气才翻开。   蓝底照片上,池雪焰与眉眼俊朗的另一半穿着同样的白衬衫,肩挨着肩,都灿烂地微笑着。   她脱口而出道:“是贺桥啊?”   持续震惊中的池中原凑过来,也脱口而出道:“怎么不是红底照片?我们那张是红底啊。”   说着,他将小红本翻来覆去看了一圈,一锤定音道:“这肯定是假证!”   池雪焰默然,无奈地指指自己颜色张扬的头发:“红底拍不了红发。”   韩真真毫不留情地拍开大老粗丈夫乱翻的手,仔细观察起结婚证上的这张照片。   半晌,她抬头看儿子,语气放缓了一些:“你拍照的时候笑得很开心。”   母亲总是能察觉到孩子表情里细微的区别。   池雪焰面不改色地点点头:“我挺喜欢他的。”   一天之内火速闪婚,这种刺激又新奇的事,当然会让他笑得很开心。   “但你们昨天才相亲,这也太快了,才见了一面。”韩真真说着说着,自己纠正道,“不对,昨天晚上你也跑出去了,还有今天一天……刚认识就见了三面,好像是挺频繁的。”   池雪焰信口胡诌:“一见钟情就是这样的,来势汹汹。”   韩真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往下问,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想到另一件事:“你没有提前跟我们说,贺桥也没有吗?他的家人同意了吗?”   虽然这次相亲是贺桥的哥哥贺霄主动促成的,但两方家庭都是做生意的,生意还都做得不小,在子女的婚姻上,难免会考虑得更多。   “结婚是两个人的事,我觉得彼此愿意是最重要的。”池雪焰说,“而且我们签了婚前协议,婚前婚后的财产全都彼此独立,不影响家里。”   这样就不存在谁傍上谁的问题。   “他身上有一种让人信任的可靠气质,所以我忽然有了想结婚的冲动,当我已经产生了这种感觉,那么跟他见一面和见一百面的效果都是一样的。”   池雪焰的语气颇为认真:“既然这样,为什么要等呢?择日不如撞日,我们决定今天就领证。”   “我希望结婚是一件简单纯粹的事,我们之间没有财产关系的束缚,也没有谁依附谁,只与感情有关,以后如果不爱了,就干脆地分开。”   “当然,如果你们非常反对,甚至为此影响到家庭关系的话,我也可以再去领个离婚证。”   池雪焰摊了摊手:“反正就是一张证而已,不是什么大事。”   听完儿子的话,韩真真与池中原面面相觑。   从小就爱玩的池雪焰总是有本事说服他们允许他去做那些在旁人看来离经叛道的事,对此,夫妻俩常常是一边抗拒一边接受,心理承受能力不断被磨炼。   这样一听,一天内闪婚似乎真的不是什么大事。   因为他们相信,以儿子的性格,明天就去办离婚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两人皱眉沉思的时候,玲姨从厨房出来,适时地端上热气腾腾的菜肴:“吃饭喽。”   池雪焰主动起身去帮她端碗筷。   夜幕垂落,灯光暖黄,餐桌上菜式丰盛,屋里洋溢着日常闲适的氛围。   对贺桥初始印象不错的韩真真开始尝试接受这件事。   她现在最担心一个问题。   韩真真往池雪焰碗里夹菜,神情严肃:“焰焰,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我让你去相亲,把你弄烦了,所以才想找个人应付一下?”   如果是这样,那她绝对不能答应。   池雪焰语气平常,反问道:“妈,你觉得我会跟不喜欢的人结婚吗?”   正因为不希望韩真真有这样的忧虑,池雪焰才想将这桩婚姻假装成因爱而生。   他无法对母亲道明真正的原因,所以更不能让她背负莫须有的自责。   韩真真盯着儿子,半晌后摇摇头:“你不会。”   松了一口气后,她托着腮嘀咕起来:“还真是一见钟情啊?够快的,不愧是年轻人……”   另一边的池中原慢半拍地抱怨道:“我都没见过这小子,怎么就结婚了?”   比起安排了相亲的韩真真,他对贺桥一无所知,仅仅通过结婚证上的照片瞄了一眼。   陌生人稀里糊涂地就成了自己儿子的伴侣,成了未来的一家人。   池中原越想越来气,啪地放下筷子,火气十足道:“我看他这身板就不够结实,肯定靠不住,我得练练这小子。”   玲姨看准时机端来一碗银耳汤:“别置气,喝点甜汤。”   半碗软糯香甜的银耳汤下肚,嗜好甜食的池中原刚安静了两秒,立马找到了新的毛病,板着脸道:“都结婚了,也没主动来见过我们,没礼貌,欠收拾。”   韩真真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才多久,他们俩都只见了几面好不好?”   池中原沉浸在怒火之中,加重语气,念念不忘地强调道:“结婚证照片怎么能是蓝底的!”   玲姨听得发笑,又忙不迭地端来一大盆绿豆汤:“冰镇的,消暑降温。”   池雪焰朝她眨眨眼睛,玲姨也眨回去。   听着丈夫的无理取闹,韩真真的拳头紧了紧,怒道:“都说了你儿子是红头发,拍不了红底!”   池中原不敢顶撞她,瞬间收声,闷头喝绿豆汤,片刻后老实地冒出一句:“明天我去公司收拾老李。”   韩真真的气顺畅了点:“嗯,他是该收拾。”   池中原又忿忿地补了一句:“然后再收拾那小子。”   “……”韩真真不想理他了,“你就是个武夫!”   池雪焰一边看热闹,一边喝绿豆汤,不禁想到此刻应该也在家里跟父母周旋的贺桥。   他已经顺利过关,贺桥又会怎么说服他的家人?   走神的片刻里,门铃声响起。   险些憋不住笑的玲姨快步走过去,看向可视屏,按住通话键:“谁呀?”   透过对讲机,略微失真的磁性男声在屋里传开。   “您好,我是贺桥。”   听到这个意料之外的声音,池雪焰难得怔了怔。   这回池中原被绿豆汤呛到了,他憋红了脸,一时间手忙脚乱道:“这、这怎么不打声招呼就来了!”   韩真真斜睨他一眼:“事真多,一会儿要人家来,一会儿又不要人家来。”   她很快镇定下来,掖了掖衣领,气定神闲地起身走向门口。   屏幕里的贺桥与她之前在照片见过的模样别无二致,只是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隐约汗湿,似乎是匆匆赶来的,一双眼睛倒亮得惊人。   池雪焰回过神来,快步走到母亲身边,目光里带着兴味。   池中原好不容易止住咳嗽,顺手抓起一根高尔夫球杆,同样大步迈过来。   贺桥不知道屏幕背后已经站了一家三口外加一位阿姨,他在院子外的大门边,看着忽然安静的对讲机,补充道:“抱歉,来之前没有提前打招呼,我只是想送礼物过来,不想打扰你们,我送到了就走。”   他说得真诚,玲姨与韩真真对视一眼,默契地在可视屏边点了一下,调出院墙大门外的监控。   一大片耀眼的红瞬间占据了她们的视野。   与池雪焰的宝石蓝跑车是同款,车身却是炫目的火焰红,此时顶篷敞开,副驾和后座上全都堆满了嫣然盛放的玫瑰花。   玲姨吃了一惊:“这么多!这得多少朵?”   贺桥同样不知道他的车和花都被看见了,语气有些忐忑地解释道:“下午去领证时太仓促,忘了买花,应该有花的,所以我买了一点花来,还有一点礼物……”   看着屏幕上的“一点”花,池中原意味不明地冷哼了一声:“老土。”   握着高尔夫球杆的手倒是松了一些。   韩真真的目光隐隐变得柔和,她按下开门键,问道:“什么礼物?”   院子外的大门缓缓开启,可供轿车驶入。   池雪焰同时打开了家门,隔着草坪小径望去,视线尽头的玫瑰花更加鲜明,香气仿佛就萦绕在呼吸间。   贺桥的声音仍从对讲机里涌入,诚实地回答着陌生女声的提问。   “只是小礼物,给叔叔阿姨带的。”   他回身走到跑车旁,从玫瑰花下拿出两个包装精美的礼物盒,声音变得遥远了一些:“有一瓶我爸珍藏了很多年的酒,还有一块水头很好的玉,我妈说是在庙里开过光的……”   池中原爱喝酒,韩真真热衷于求神拜佛。   玲姨乐呵呵地打趣道:“哎呀,还挺细心。”   望着怀抱礼物往里走的年轻人,韩真真回头看了丈夫一眼,池中原只好别开视线,不太情愿地把高尔夫球杆藏到了身后。   她小声问始终一言不发的儿子:“怎么只送给我们俩?”   池雪焰轻声笑了:“我猜我也有份。”   他似乎该更新一下自己对这个新婚伴侣的印象。   步行进来的贺桥态度恭敬地和长辈们打了招呼,玲姨热情地接过他手里的礼物。   他的手空下来了,便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   看见这个首饰盒模样的东西,韩真真终于扬了扬眉毛,简单寒暄后去厨房拿了碗,盛上冰镇的绿豆汤。   池中原一时间没想好该怎么跟贺桥交流,只能表情僵硬地闷头拆起了装着名酒的礼物盒。   在长辈们无暇顾及的间隙,贺桥将丝绒盒子放到池雪焰的掌心,抱歉道:“时间太仓促,没能征求你的意见,先暂时戴一戴,等办婚礼我们再一起去定制款式。”   池雪焰明知故问:“这是什么?”   贺桥与他对视了一瞬,微微俯身靠近他的耳畔,衣角沾染的浓郁玫瑰香气霎时席卷而来,还有笑意温润的低语。   “是爱情的细节。” 第六章   两个小时前。   黄昏将至,会议室里仍弥漫着一股凝滞的气氛,讨论陷入僵局,发言的员工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水,不时用余光打量着主座上斯文俊美的男人。   当发言出现第二次明显的长时间卡顿时,男人开口打断:“就这些?”   他的神情尚算和煦,目光却是严厉的,无形的威压隐隐叫人喘不过气来。   员工立即紧张地低头道歉:“对不起,贺总,是我的问题……”   在忐忑的尾音里,贺霄摆在笔记本旁的手机屏幕亮了。   他瞥见那一行来电人的名字,很快接起。   熟悉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哥,你今天忙不忙?要加班吗?晚上一定要回家吃饭,我有很重要的事要说——”   贺霄听着弟弟的絮叨,目光变得柔和起来,应声道:“好。”   等他结束通话,环视了一圈会议室里小心翼翼的下属们,才淡淡地开口:“散会。”   一旁的秘书立刻拿起他的笔记本,西装革履的贺霄起身离开前,只留下语气平淡的一句:“下次准备好再叫我。”   目送着老板走出会议室,大家总算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刚才发言的那个员工更是抹了把虚汗瘫在椅背上。   幸好贺总弟弟的电话来得及时。   几乎每个人都这样想。   虽然他们听不见贺总的电话,但从他在会议中途接电话的举动,还有神态的细微变化,使得这些外人都能很准确地猜出打来电话的人。   平日里雷厉风行,年纪轻轻就创下一番事业的贺霄,和他唯一的弟弟贺桥关系极好。   在通常充满了利益纠葛与算计的富有家族中,贺家人相当融洽的气氛是少见的。   也许是这个家族的结构格外简单——父亲贺淮礼在年轻时白手起家,与青梅竹马的早逝发妻从路边的小食店做起,后来又独自打拼,总共经历了近四十年的风风雨雨,终于成就了今天人尽皆知的庞大餐饮巨头,万家集团。   万家集团内部没有盘根错节的家族关系,只有夙兴夜寐的贺淮礼自己,后来又多了他颇具商业头脑的长子贺霄。   贺淮礼的另一个儿子一直没有进入大众视野,据说是因为对做生意不感兴趣,但无论如何,如此庞大的家产,不管兄弟俩怎么分,都够花几辈子了。   总而言之,万家集团的事业版图庞大,贺淮礼整日忙碌,留给家人的时间不算多,现任妻子盛小月性情善良率真,悉心照料着兄弟俩。   或许是长兄如父,相差十岁的贺霄与贺桥关系相当亲近。   这是一个人人都知道的故事。   一个合乎情理,挑不出错的故事。   半小时后,贺霄踏着暮色走进家门,顺手松开领带。   今天的夕阳是粉色的。   餐桌上摆着一束沾着露水的新鲜粉玫瑰,衬得正拿着剪刀侍弄它的盛小月容颜明艳。   见贺霄这么早回来,盛小月主动道:“贺桥也给你打电话了?”   贺霄点点头,她更加纳闷了,指指手边的花束:“说是回家的路上在花店里买的,你说他没事去花店干嘛?”   “不清楚。”贺霄问,“他在哪?”   盛小月将修剪过花枝的粉玫瑰放进花瓶,语气茫然:“在翻你爸的酒柜呢,一回来就风风火火的。”   贺霄温声安抚道:“我去看看。”   他走进酒窖的时候,看见贺桥正拿着手机,一会儿看看屏幕,一会儿看看酒柜上的标签,像是在找哪瓶酒更名贵。   听到楼梯处传来的动静,贺桥转头,立即道:“哥,你回来了。”   “嗯。”贺霄站在楼梯中段,于台阶上俯视着他,“放在第一排柜子顶部的酒是最好的。”   贺桥循声望去,动作小心地取下来:“我能拿去送人吗?叔叔辈的人应该都喜欢酒吧?”   “那要看你想送的人是谁。”贺霄笑了笑,“今天有什么重要的事?”   听到这个问题,贺桥将酒瓶放下,清清嗓子,酝酿片刻后,郑重地从胸前衬衫口袋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我结婚了。”   酒窖里昏暗的灯光,浅浅晕染开大红封面上的金色文字。   贺霄的面孔上有转瞬即逝的意外。   短暂的寂静后,他注视着贺桥期待的目光,出声问道:“跟小池吗?”   “对。”贺桥的兴奋溢于言表,“哥你说得对,他是一个很特别的人。”   贺霄的手下意识按住楼梯扶栏,语气温和:“可你们昨天才见面,怎么今天就决定结婚了?”   贺桥的这个举动超出了他的预料。   “我喜欢他。”贺桥的回答简单干脆,“他也一样。”   不该是这个答案。   贺霄的态度愈发耐心:“我并不反对你们俩相处,但是不是太快了一点?”   他想到了什么,沉声道:“你们俩是不是又在胡闹?就像打赌输了,所以去医院抽血那样?”   贺桥的表情里闪过一丝不自然,断然否认道:“当然不是!我怎么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贺霄望着他,按在扶栏上的手指渐渐放松,以兄长的姿态提醒道:“婚姻不是儿戏。”   看来他找到了正确答案的碎片。   “我知道,我没当成儿戏。”贺桥垂着头,“我是真的喜欢他。”   “那他呢?”   “他也是啊。”面前这个总是顺从的弟弟眼眸中闪着光,“结婚的事就是他主动提的。”   贺霄回想起早晨见过的红发青年。   平心而论,除开身世背景的影响,他的弟弟在池雪焰面前显然是黯淡的。   就像贺桥结束相亲后的担心:也许他太无趣了。   可池雪焰却主动对这样的贺桥产生了兴趣,甚至匆匆决定要结婚。   强势的伴侣,不平等的感情,仓促草率的决定,难以确定的动机……   一切会导向不幸福的要素。   贺霄仿佛已经窥见了那幅将在未来以时间慢慢填满的拼图。   所以他的手指离开了扶栏,声音也随之放缓:“这是你的婚姻,是该让你自己决定,如果你觉得对,就去做吧。”   好脾气的兄长习惯性地纵容着他。   “谢谢哥!”   贺桥兴奋之余,仰头望着站在台阶上的贺霄,语带恳求:“你会帮我说服爸的吧?”   贺霄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看向那瓶被放在一边的酒:“池叔叔爱喝酒,你送酒是对的。”   “韩阿姨有一点迷信,她给小池算过命,所以才会让他去相亲。”   “爸快回来了,不要在下面待太久。”   贺霄转身离开了酒窖,和煦的尾音消散在冷硬的台阶上。   良久,停在原地的贺桥面无表情地拿起那瓶酒。   自负的人往往只相信自己心中想要的那个答案,他们总是确信事情不会超出控制。   遵循这个准则,与心思深沉的贺霄周旋,并不是一件太困难的事。   贺桥沉默地走上楼梯,静谧的空间里,回荡着他清晰的脚步声。   在他还没有对池雪焰讲述细节的那个故事里,恶毒反派池雪焰并不是唯一一个不得善终的人。   故事里的贺桥过了二十多年天真愚蠢的日子,始终沉溺在贺霄蓄意编织的幸福幻觉里,错误地寻求着兄长的认可与赞许,直至生命中曾拥有的一切轰然崩塌,无法回头地坠入深渊。   这是他死前最懊悔的事之一。   贺桥不会让这种懊悔重演。   和如今的池雪焰一样,他也要极力改变那种注定走向毁灭的命运。   窗外夜色深深。   淡粉玫瑰的映照下,餐桌上铺开一顿盛满讶然的晚餐。   盛小月是很好哄的,她看见贺桥刚买的与往日审美截然不同的新车,想起昨晚儿子兴冲冲出门的模样,还有今夜突发奇想带回来的玫瑰花,几乎瞬间就相信了这份如潮涌至的爱情。   她不反对这段突然缔结的婚姻,甚至颇为支持此刻正坠入爱河的儿子——只要贺桥觉得幸福就好。   盛小月唯二埋怨的,是贺桥怎么不说一声就偷偷拿走了户口本,令她错过了儿子领证这个重要瞬间,还有,今天应该带着池雪焰一起回来的。   难得早早回家吃饭的贺淮礼则不同。   他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浓黑的短发中掺着些许银丝,刚视察完一家工厂回来,神情里带着难以掩去的疲惫,但仍认真地听着小儿子讲述这波澜起伏的一日,尤其是与伴侣并肩而坐,看着摄影师按下快门时满溢的雀跃。   贺淮礼听完后一言不发,在贺桥愈发紧张的目光中,才轻轻颔首,示意一家人先吃饭,温和中带着严厉的神态像极了贺霄。   确切地说,是贺霄像他。   贺桥吃了没两口,忍不住道:“爸,你不会反对我们俩在一起的吧?”   他问得急切,贺淮礼只好放下筷子,斟酌着语气回答小儿子:“我不反对。”   没等贺桥高兴,又听见父亲继续道:“但也不支持。”   “我认为你们对彼此缺乏了解,应该再多相处一段时间。”贺淮礼的声音沉稳,“证已经领了,只能先这样,至于婚礼的事,等以后再考虑。”   贺桥还想说些什么,一直旁听的贺霄开口了。   “先吃饭吧,菜要凉了。”贺霄给弟弟夹菜,“这件事回头再说。”   随即,他转头看向父亲,语带笑意:“爸,我见过小池,是个不错的年轻人。”   贺淮礼不置可否,听着极有分寸的大儿子转而说起生活琐事,偶尔应上几句。   贺桥匆匆吃完了晚餐,拿上问母亲要的玉,和饭前选好的酒,就急着要出门。   盛小月正在给管家列要买的书单,一半有关婚姻经营之道,另一半则是关于父母如何与成婚的子女相处,见状叫住他:“你干嘛去?”   贺桥瞥了眼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父亲,轻咳一声:“我订了花和戒指,现在要去拿。”   盛小月总算反应过来,笑着摆出抱怨的语气:“原来送我的花是顺带的。”   “我错了妈。”贺桥边往外走,边哄她,“明天专门给你买。”   “逗你呢,晚上早点回来。”盛小月望着他的背影,想了想又迅速补充道,“不回来也行,记得跟家里说一声!”   “我会回来的。”贺桥最后的声音飘来,“爸,反正你也藏着不喝,我只拿了一瓶——”   贺淮礼无奈地摇摇头,默不作声地翻开报纸下一页。   新婚的年轻人迫不及待地离开家门,脚步里盈满轻飘飘的喜悦。   他的身影被花园里的路灯拉长,在幽暗的夜色中,几乎被渲染成了全然陌生的形状。   贺霄站在窗前,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弟弟的背影。   直到他在走进车库前,回头张望家的方向,然后像往常那样,朝敬重的兄长扬了扬手。   贺霄笑着点头回应。   依然是那个天真简单的弟弟。   火焰红的跑车扬长而去。   贺桥取花,拿戒指,包装礼物,拜访初次见面的长辈。   池雪焰开了一个很好的头,所以他决定将假装相爱的戏码继续下去。   陌生的池家餐厅里,冰镇的绿豆汤泛着绵密沁凉的甜意。   在和贺桥简单地聊了一会儿后,韩阿姨拽走了看起来气势惊人的池叔叔,玲姨收工休息,长辈们默契地将空间留给了他和池雪焰。   刚吃过晚饭的池雪焰思考了几秒钟,邀请他:“要不要出去散散步?”   贺桥听见自己温和的声音:“好。”   室外晚风拂面,燥热中夹带着压抑的潮湿,像缄默不言的风暴。   度过漫长的一日,在蝉鸣声声的夜里,贺桥心头终于涌上一丝疲惫。   面对家人时,他伪装成一个全然不同的人。   面对池雪焰时,则要审慎地考虑如何处理与危险反派的关系。   在陌生又复杂的故事中行走,并不是件轻松的事。   他要尽快获得一家之主贺淮礼的支持,举办婚礼,然后顺理成章地从家里搬出去,开始一种相对自由的新生活。   身边的“爱人”对他的思虑一无所知,只是仰头看着夜空中流光皎洁的月亮。   如水的月色落在他火焰般的发梢。   “搞定他们了?”池雪焰问。   贺桥知道他在问什么,回答道:“我爸还需要时间接受。”   “所以你哥那里过关了。”池雪焰同样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赞许道,“厉害。”   贺桥没有再说话,安静地立在浸满了月光的恬然夜色里。   半晌,池雪焰忽然轻声笑了起来,侧眸看他:“我们算不算是同伙?”   只有彼此知晓秘密,合谋欺骗至亲之人的同伙。   贺桥想,比起伴侣,这似乎是一个更加恰当的形容词。   不等他回应,池雪焰又问:“我记得你说过,你不喜欢男人?”   贺桥轻轻点头。   “那你会比我辛苦一点。”池雪焰看上去在认真替他着想,“都结婚了,在外人面前的肢体接触总是难免的。”   贺桥说:“我会配合。”   “真的吗?”池雪焰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意有所指道,“我爸妈这会儿肯定在窗户背后偷偷看我们。”   贺桥心领神会:“要牵手吗?”   池雪焰看着他主动伸出的手,忍不住笑了,揶揄道:“这是握手。”   他碰了碰贺桥的手臂,示意放下,然后向前方走去:“走,散步去。”   贺桥与他并肩走过草地。   脚下青草柔软绵延,在某个平常的瞬间,垂在身侧的掌心涌来一阵热烈的温暖。   池雪焰弯起眼眸看他,像是找到一样好玩的事:“忍耐一下,就当是同伙间的友谊。”   贺桥的脚步微顿,很快又恢复自然。   他触到一种仿佛能令人获得片刻喘息的温度。   于是他悄然卸去掌心紧绷的力道,主动寻觅着指间错落的空隙,直到与身边人十指相扣。   从背后望过来,这显然是一对亲密无间的恋人,斜长的暗色倒影在路面上依偎交织。   池雪焰挑了挑眉:“学得蛮快嘛。”   “我该怎么叫你?”昏黄路灯映照下的贺桥神色如常,同他牵手前行,声线温柔,“小池?” 第七章   散完步,回到家门外,池雪焰目送贺桥驱车离开,伫立在路边懒洋洋地同他挥手道别。   等轿车马达声彻底远去,做足了表面功夫,他才回身往家里走。   房子里弥漫着浓郁的玫瑰香味,玲姨下班前将它们搬到了阳台,说等风干了可以做成香包,不要浪费这么多鲜花。   池雪焰一进屋,就看到特意留在客厅等他的母亲。   韩真真正倚在沙发上敷面膜,语气八卦地问他:“戒指好不好看?”   其实他还没打开过那个丝绒盒子,只能模棱两可道:“还行,暂时戴一下,以后再换。”   韩真真哦了一声,换了个话题:“你们俩走在一起,看着还挺般配的。”   池雪焰太了解她,失笑道:“妈,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韩真真小声道,“贺桥看起来是个好孩子,但万一相处起来不好,你就收拾他,我和你爸也跟你一起收拾他。”   她说得很快,似乎是不想让儿子觉得厌烦,又转而问道:“领证这么仓促,那婚礼还要不要?你想办吗?”   “想。”池雪焰耐心地回答她,“我们还没想好要什么风格,你喜欢哪种?”   以两边的家庭背景,婚事自然不会无声无息地进行。   “我要好好想想,现在新花样太多了。”韩真真总算高兴了一点,嘀咕着,“对了,我得去找人算个好日子。”   看出母亲轻松神情背后的担忧与不舍,池雪焰难得没有反对她的迷信举动。   他去厨房热了牛奶,放到韩真真面前,再细心地插上吸管:“敷完面膜早点睡觉,我先上楼洗澡。”   重新静下来的夜里,窝在沙发里的母亲朝忽然间有了伴侣的儿子招招手:“焰焰,晚安。”   池雪焰的手心握着小巧坚固的戒指盒,褪去了平日里的散漫不羁,回眸温驯地应声:“晚安,妈。”   漫长又特殊的一日终于结束。   池雪焰抓住周末的尾巴,一口气睡到日上三竿。   第二天起来,他说要去找贺桥,恢复了往日模样的韩真真当即摆摆手赶他出门。   穿过熟悉的街道,池雪焰独自走进霓虹灯尚未亮起的SCA酒吧。   营业时间还没到,店里没有客人,四处残留着狂欢后的痕迹,王绍京扶着梯子,站在上面的酒吧员工正小心翼翼地揭下电影海报。   大反派医生的白色衣角被卷起,放进幽深的海报筒里。   王绍京见到他来,略显惊讶:“大白天的,稀客啊。”   池雪焰笑了笑:“过来坐坐。”   再次来到这个曾经意味着快乐和放松的地方,已有了全然不同的心境。   这是他命运陡然扭转的起点。   他在吧台前坐下,王绍京忙完了手头的活,走过来亲自招待他:“喝点什么?”   吧台上放着一个收纳箱,里面全是手机、眼镜、钥匙之类的小物件,池雪焰扫了一眼,应声道:“随便。”   “那就给你来一杯失恋特调。”王绍京打趣道,“一般只有失恋的人才能点,你是例外。”   他动作熟练地调酒,絮叨着琐事:“昨天凌晨玩疯了,到早上才歇,现在年纪大了,我睡了一天才缓过来,一回来又跟当铺老板似的,等着这帮小孩上门来找丢了的东西。对了,那天你走得倒是早,这几年来头一回中途离场,忙去了?”   王绍京说到这儿,将杯子轻轻推到他面前,终于换上正经语气,问候明显有心事的老朋友:“小池,出什么事了?”   听见这个称呼,池雪焰的面孔上划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伸手握住了玻璃酒杯,白皙修长的指节上还没有戴过戒指的痕迹。   “说不上来。”池雪焰低声道。   他只是有一点茫然。   一种暂时躲开惊涛骇浪后,凝视着平静海面时缓缓滋生的茫然。   池雪焰不知道下一次风浪会在什么时候来,更不知道它们是否真的会来。   但他的生活已经不可复原地改头换面,要与陌生的爱人携手前行,要极力欺骗最亲近的家人。   尽管他平日里以追求新奇为乐,尽管他尝试说服自己,这都是必要的,可难免在某些瞬间产生深深的怀疑。   他现在所做的一切是正确的吗?   王绍京观察着他晦暗不明的神情,了然道:“你想聊天就叫我,不想的话酒管够,我会记得叫辆车送你回去的,尽量不让你在这儿一觉趴到天黑。”   池雪焰扬了扬唇角,笑道:“行。”   外面传来敲门的动静:“有人在吗?”   王绍京驾轻就熟地高声应道:“来找东西是不是?进来吧!”   大门推开又合上,陌生人走到吧台边,对王绍京道:“你好,周五晚上我和朋友来过这里,今天才发现丢了一串学校实验室的钥匙,他正好回家了,所以我先替他过来找找看。”   王绍京指指一旁的收纳箱:“都在这儿了,找到后要登记一下你的电话和拿走的物品,万一回头发现拿错了。”   “好,谢谢。”   池雪焰盯着自己面前的玻璃杯出神,没有在意周遭的动静。   直到对方主动出声叫他:“池雪焰?”   池雪焰蓦地僵住,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陌生人的声音稍显耳熟。   他转头,看到那个气质冷淡疏离的高个子男生。   陆斯翊见到眼前人陡然变得错愕的神情,话音顿了顿:“……我应该没记错名字吧?”   外形出众的陆斯翊经常被人搭讪,基本是转头就忘,那天晚上被朋友们拉来酒吧看恐怖电影,他在狂欢的人群里低头算着难解的公式,有个红色头发的陌生人递给他一块写字板,聊了几句。   原本他没有放在心上,但在两人互通了姓名后,对方的神情似乎有些失魂落魄,随即草草结束了对话,那种微妙的怪异感反而给他留下了印象。   这会儿看到池雪焰大白天的坐在酒吧里喝酒,陆斯翊皱了皱眉,主动道:“你那天没事吧?”   池雪焰足足怔了数秒,才开口道:“没有,我没事。”   骤起的风浪轰然降临在海面上。   他尽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佯装轻松地寒暄:“你来找东西?”   与此同时,池雪焰将手中的玻璃杯轻轻推向吧台内侧。   “嗯。”陆斯翊点点头,“朋友丢了钥匙。”   看到被推过来的半满酒杯,王绍京心领神会,当即伸手在收纳箱里翻找起来,胡乱抓了一串,朝陆斯翊道:“你看看是不是这串钥匙?”   每次池雪焰被凑上来闲聊的陌生人烦到想直接动手的时候,就会对他打这个暗号。   陆斯翊的注意力随之转移:“不是,只挂着两个钥匙。”   “两个……哦,我看到了,是这串。”   金属碰撞的声音叮叮当当,陆斯翊俯身在登记册上写下物品名与联系方式。   他放下笔以后,问王绍京:“这里经常会举行那天晚上的活动吗?”   “《SCALPEL》的观影会吗?”王绍京笑眯眯道,“每年电影上映纪念日的时候会办,片子里经典死亡场面纪念日的时候会,我特别想重温一遍的时候也会。”   陆斯翊言简意赅:“在哪里可以看到活动通知?”   “我朋友圈呗。”王绍京爽快地拿出手机让他加好友,调侃道,“我对你有点印象,还以为你对这电影不感兴趣呢。”   陆斯翊没有否认,坦诚道:“那种氛围有助于打开思路。”   办完了事,他朝新认识的酒吧老板和池雪焰礼貌地道别,拿上钥匙转身离开。   等他走后,王绍京朝池雪焰晃了晃手机,感慨了一句:“看他朋友圈应该是个研究生,大家都在疯的时候还能想这些,够牛的。”   “那天你好像对他挺感兴趣的,我还心想着,原来你喜欢这个类型。”王绍京好奇道,“怎么今天说了两句就烦了?这么快口味就变了?”   随着他的动作,屏幕里好友资料页发出亮光,关于陆斯翊的一切似乎近在咫尺,危险地摇晃着。   池雪焰几乎瞬间移开了视线,低声道:“或许吧。”   他猛然想起人声鼎沸的火锅店里,贺桥认真地对他讲起用作证据的故事细节,那段与五岁生日、与爱情有关的记忆。   还有昨夜与贺桥牵着手散步时,寂寂树丛里时有时无的蝉鸣。   毫无疑问的现实与虚幻难辨的未来,忽然交织着汇成深不见底的海。   池雪焰就这样安静地坐着,手边那杯失恋特调始终没有喝完,直至晶莹杯身染上窗外的绚丽夜色。   酒吧里渐渐热闹起来,他无声地起身离开。   站在同样的霓虹灯牌下,池雪焰第二次拨出那个电话。   对方很快接通。   贺桥的声音清晰地飘进耳朵,依然带着温和的气息:“小池?”   在这个瞬间,池雪焰的心头涌起一阵莫名的情绪,他紧紧攥着手机,直截了当地提问:“书里我第二次见到陆斯翊,是在哪?”   电话那端突然安静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再次响起的声音变得慎重了一些:“一家酒吧。”   一家酒吧。   池雪焰的手指几乎要松开,他用尽力气重重摁着光滑的机身,一字一顿道:“你得告诉我接下来发生的事,我要知道故事的全部细节。”   贺桥还没开口,他继续道:“我又见到陆斯翊了,在酒吧,偶遇。”   他将偶遇这两个字说得极轻。   灯光暖黄的房间里,贺桥正坐在电脑前接电话,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他不再问,语气沉稳道:“好,等下见面?”   池雪焰的声音里透着隐隐的倦意:“太晚了,明天吧。”   贺桥理解他此时混乱的心情,约定好明晚见面后,听筒里便陷入长久的寂静。   就在他以为池雪焰是忘了挂断电话的时候,忽然听见对方再度开口道:“你说过我破产、众叛亲离,然后死了,而那时我在家里的公司上班。”   “……对。”   “那我的父母呢?”这两个问句听起来格外冷静,“他们是不是也被我牵连了?”   贺桥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沉默片刻,还是如实道:“是。”   于是池雪焰不再问了。   他轻笑了一声,带着浓浓的讽意,随即语调如常地同爱人道别:“晚安。”   “晚安。”   贺桥静静看着结束通话的手机屏幕由亮转暗。   然后他重新将视线落到闪烁着复杂数字与走势图的电脑屏幕上。   今天贺霄去了外地出差,所以他不必强迫自己泡在游戏房里。   同一时间,巍峨商业大楼的地下停车场里,司机打开车门,刚刚下班的贺淮礼坐进商务车里,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司机驱车前往贺家,短暂的闭目养神后,贺淮礼平静地翻开手边的文件夹。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红发青年的照片。   贺淮礼并没有找什么私家侦探,只是让人简单搜集了池雪焰算不上秘密的一些基本资料。   家庭成员、兴趣爱好、读过的学校、职业经历……   在看到青年耀眼的红发、五花八门的爱好时,贺淮礼的神情都没有变化,当视线落在他的大学专业上时,才有了些许波动。   再往下一行,他盯着池雪焰现在的职业,终于显露出几分讶然。   片刻后,贺淮礼开口问前面的司机:“老马,我记得你上次顺路去接孙女的时候,说她牙齿不好?”   “是啊,她爱吃糖,蛀牙了。而且胆子小得很,一见到医生就哭。”司机叹了口气,“人家拿个照牙齿的镜子过来,她立马哭得撕心裂肺,搞得这事儿拖了快一个月了。”   贺淮礼耐心听着,若有所思道:“牙齿的问题不能拖。”   “就是说嘛,跟她讲道理又不听,真拿小祖宗没辙……”   车辆平稳地向前驶去,光影寥落的夜色里,贺淮礼慢慢合上文件夹。   周一早晨。   池雪焰准时走进诊所,像往常那样和相熟的员工们打招呼。   他抬手打卡的时候,在清晨暖阳的映照下,指间闪过一抹耀眼的光。   前台的女生咦了一声,好奇地盯着他走向诊室的背影,推推一旁的同事:“你看见了吗?还是我看错了?池医生的无名指上是不是……”   穿上颜色洁净的白大褂后,池雪焰摘掉无名指处的戒指,轻轻放进办公桌上的小托盘里,准备开始工作。   戒指是简单但好看的款式。   贺桥的审美不错,他想。   可惜工作的时候不能戴。   忙碌的一天正式开始,接待预约的病人、帮或听话或爱闹的小朋友们看牙……   下午他提前开诊,接待的第一位小病人是个眼泪汪汪的小女孩,由爷爷领着过来。   她不在上周五确认过的预约名单中,说是蛀牙疼得厉害,临时加的号。   这是常有的事,池雪焰没太在意。   家长走进诊室便在一旁安静等待,小女孩很不情愿地坐在牙椅上,微微发着抖,大大的眼睛里含着两汪泪。   池雪焰离她明明还有两米远,见状忍不住笑了起来:“你是牙疼,还是怕我?”   小女孩带着哭腔:“都有……”   见她过分抵触看牙的模样,池雪焰淡定地从桌上小托盘里抓起几颗糖,糖堆里的婚戒闪着莹润的银光。   “吃不吃糖?”   小女孩一愣,下意识想伸手,又怯怯地缩回去。   “你喜欢吃糖对不对?”池雪焰同她聊天,“那你爸爸喜不喜欢吃糖?”   小女孩一边啜泣一边反驳:“大人不吃糖的。”   “不对。”池雪焰语气笃定,“我爸爸就喜欢吃糖,还喜欢很多其他的甜食。”   这下,小女孩掉眼泪的速度变慢了一点,小声问:“那他的牙齿会疼吗?”   “嗯,大人和小朋友的牙齿都一样害怕糖。”池雪焰向她晃了晃手机,“要不要看我爸爸牙疼时的照片?”   小女孩瞪圆了眼睛,好奇地望过来。   池雪焰顺理成章地坐到牙椅边上,真的打开了手机相册。   照片有些模糊,像是小朋友拍的,画质也显得久远,这上面的池中原比现在要年轻不少,正捂着腮帮子,脸皱成一团,虚弱的神态与骁悍的肌肉极不相称。   “他也疼哭啦。”小女孩看得破涕为笑,不假思索道,“就是哭起来有点吓人。”   池雪焰也笑了:“你想不想知道大人和小孩的蛀牙有什么区别?”   小女孩点点头,盯着他的手机屏幕,忽然明白了什么,恍然大悟道:“你爸爸牙齿疼得哭了,所以你做了医生吗?”   “被你猜到了。”池雪焰揉揉她的脑袋,柔声问,“我帮你看一看牙,好不好?”   忘记了哭泣的小女孩总算在牙椅上躺好,看见画满了彩绘的天花板,还有身边医生绚烂的红发。   “你的头发颜色好神奇哦。”   “跟动画片里一样,是不是?”牙医的声音很温柔,“要不要听童话故事?但你听的时候要保持安静,不可以随便说话……”   缓缓漂浮的梦境里,游弋在深海的美人鱼又帮人间的小朋友消灭掉一颗蛀牙。   目送爱哭的小朋友被爷爷牵走,池雪焰轻轻松了一口气。   他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   但忙碌的后半日不停歇地覆盖上来。   等时针指向傍晚五点半,收拾完毕的池雪焰重新戴上戒指。   他盯着冰凉的戒圈发了一会儿呆,同急着回家的助理道别,然后打开手机。   屏幕界面仍停留在池中原的牙疼照片上。   池雪焰看着这张照片,眼里闪过淡淡的笑意。   然后他打开聊天界面,找到与贺桥的对话框,发去一条消息:我想尽快办婚礼。   池雪焰给贺桥的备注仍然是随手为之的小十一,只是两人的关系已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贺桥是他第十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相亲对象。   他很快收到了回复。   [小十一:我给你打电话。]   手机随即震动起来。   “我正想跟你说这个。”贺桥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爸今天去见过你了。”   池雪焰有片刻的愕然,接着便意识到了之前被自己忽略的事。   那个爱哭小女孩的爷爷,面孔有些眼熟,但他当时无暇仔细打量,光顾着哄小孩了。   池雪焰回过神来,开玩笑道:“视察结果怎么样?”   贺桥回答道:“他问我希望什么时候办婚礼。”   池雪焰试着翻译:“所以我过关了?”   “他说不会干涉我的选择。”说到这里,贺桥顿了顿,才道,“你是……儿童牙医?”   初次见面时留下的谜题终于有了答案。   池雪焰听出他语气里不加掩饰的惊讶,反问道:“不像么?”   贺桥的反应很诚实:“医生可以染发吗?”   “不可以。”他的回答里藏着狡黠的秘密,“但我是特别的例外。”   想象着电话那端的人此刻的表情,池雪焰不禁笑起来,语带调侃:“放心,我不会跟你在牙椅上约会的。”   短暂的静谧后,贺桥再次响起的声音同样带着笑意:“我们现在的确该约会,商量婚礼日期,还有昨天没说完的事。”   热恋期的人们总是每天腻在一起,他们需要不遗余力地向旁人展示这样的状态。   “嗯。”池雪焰坐回办公桌前,在电脑浏览器里打字搜索,“约会名义上去做什么?看电影?”   “哪部电影?”贺桥顺着问,“你有想看的吗?”   池雪焰看着屏幕显示的影院上映信息,照着念片名:“神偷风云、放手去爱、笑声总动员……”   欣赏完这堆很有烂片气质的片名,他立刻放弃了这项活动,干脆关掉电脑:“算了,直接约吃饭好了。”   “听起来还不如牙椅。”贺桥也开了个玩笑,“我现在过来接你,一刻钟左右到。”   池雪焰起身走到窗前,应声道:“好,见面再说吧。”   下方的道路上穿行着密密麻麻的车流,对面崭新的建筑外墙悬挂着醒目的招租广告,到处是闪烁的灯光,橘与红的光斑明明灭灭,日色朦胧,悄然酿出夜的气味。   挂断电话前,贺桥语气自然地同他道别。   “一会儿见,小池。” 第八章   不算亲昵的称呼消弭在陡然结束的信号里。   池雪焰却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耳朵。   耳畔像触了电,涌来一阵轻柔又特殊的感觉。   常常有长辈或朋友叫他小池,此前他从未觉得异样,这只是个很普通的叫法,并不过分亲密。   或许是因为贺桥的声音更好听一些。   他收拢思绪,将手机放进兜里,准备再消磨几分钟的时光,就下楼去停车场等贺桥。   正在这时候,外面响起敲门声。   池雪焰反射性地皱了皱眉。   他似乎已经闻到了那股故作清新的香水味。   对方不等他回应,径直推门进来。   果然是新来的徐医生。   徐白钧换掉了医生服,脚下皮鞋锃亮,皮带扣显眼地泛着暗金的光,头发显然精心打理过。   他看见站在窗边的池雪焰,又作势叩了叩门,态度熟络:“我看你这间的灯没关,以为你忘了,还没下班啊?”   池雪焰之前在诊所走廊里偶尔遇到徐白钧时,他看起来都很正常,只是一到下班时间,就会迫不及待地喷香水打发蜡。   他实在不想与这种气味多说话,敷衍道:“准备走了。”   徐白钧立在门口没动,冲他笑笑:“又要去相亲啊?”   池雪焰察觉到对方的视线正逡巡在自己的指间,目光顿时暗下来:“有事吗?”   “没事啊。”徐白钧对他的冷淡视而不见,一副两人关系很熟的语气,“我听说你今天戴戒指来了,还是无名指。”   他作出一种好心提醒的表情,语气里透着意味深长的暧昧:“这个位置的戒指可不能随便戴,含义很特殊,会影响你相亲……”   这种贸然逾距的轻佻让人打心眼里感到厌恶。   池雪焰冷着脸打断了他的话,直截了当道:“跟你没关系。”   再待下去,他恐怕就忍不住要用暴力解决问题了。   池雪焰伸手关掉了诊室的灯,毫不客气地冲堵在门口的徐白钧道:“让一让。”   徐白钧没料到他这么直接,表情僵了僵,勉强给自己找补回一点面子:“有急事啊?那你先走。”   而池雪焰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兀自走进电梯下楼。   等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诊所里,徐白钧的脸色立刻变得很难看,低低地骂了一句脏话。   想不到池雪焰私底下的脾气这么暴。   跟他在小病人面前的表现完全不一样。   徐白钧上周才在这家诊所入职,一来就注意到了外形出众很受欢迎的池医生,又从曾经对池雪焰表达过好感的护士那里得知,他不喜欢女生。   精致的长相,张扬的红发,还有豪华的新款跑车……令徐白钧立刻有了判断:池雪焰家境不错,肯定爱玩。   他们是一个世界里的人。   徐白钧迫不及待地抛出橄榄枝。   可没料到,池雪焰一直表现得不咸不淡,像是在假装矜持。   考虑到他各方面条件都很好,徐白钧尝试保持耐心,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渐渐有些拿不准了。   除了那辆车,池雪焰身上没有半点出身富贵的痕迹,从平日的衣着到与同事相处的方式,全都显得很平常。   而且,这种根本不缺追求者的条件,干嘛要去相亲?   徐白钧想跟他私下里接触,多打听出点消息,但始终没成功。   今天这一下算是把表面和平的同事关系都撕破了。   自讨没趣的徐白钧一肚子气,心情恶劣地踹了一脚垃圾桶,也坐电梯去了地下车库。   这会儿诊所里的其他员工已经走光了,他应该是最后走的。   但走进空旷的停车层,他却听到一阵不甚清晰的回声。   好像是池雪焰的声音。   徐白钧停住脚步。   他特意等了五分钟才下来,还以为池雪焰已经走了。   徐白钧想了想,放轻步子朝声音来源处走过去,尽量将身体掩在柱子后面。   池雪焰倚在那辆光泽纷然的宝石蓝跑车旁,正好挂掉手里的电话,像是在等人。   过了一会儿,车辆驶入地库的声音由远及近地响起。   在徐白钧惊讶的目光里,一辆同款不同色的跑车缓缓停在了池雪焰面前。   红色跑车停下后,驾驶位的车门打开,走下来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和池雪焰说了句什么。   两人的关系看起来很亲密。   池雪焰看了看他,随即上车,似乎熟门熟路地坐进了副驾驶位。   因为角度的问题,徐白钧没能看清这个人的长相,但他看得出这身西装的昂贵,还有对方拉开车门时,手腕上露出的高奢名表。   显而易见的有钱人。   红色跑车扬长而去,另一辆则留在了原地。   躲在柱子背后的徐白钧思索片刻,终于恍然大悟。   原来是跟别人有这种关系。   他眼神里的恼怒渐渐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轻蔑。   徐白钧的脸上浮现出窥探到秘密的笑容,心情瞬间由阴转晴,快步朝自己的车走去。   跑车驶离地库,瞬间披上夕阳的云霞。   池雪焰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   握着方向盘的贺桥注意到他的动作:“怎么了?”   “没什么。”池雪焰隐约听见了车库里有什么动静,没当回事,“可能有老鼠吧。”   比起老鼠,他更在意贺桥的穿着。   车窗两旁的风景向后飞逝,池雪焰忍不住问:“你怎么又穿西装?”   贺桥已经猜到他不喜欢这种拘束的感觉,弯了弯唇角,解释道:“下午我爸叫我去公司见他,只能穿得正式些。一出公司我就过来了,没来得及回家换衣服。”   “抱歉。”他伸手点亮车载显示屏,调出导航界面,态度很好地赔罪,“我请客。”   池雪焰扬了扬眉毛,动作自然地靠过来一些,在导航里输入一个地址。   他决定让一身西装的贺桥请客吃大排档。   口味一流,镬气十足的大排档。   人声鼎沸的露天餐厅里,贺桥成了看起来最格格不入的一个客人。   但他的脚步只是微微停顿,就神情自若地坐下了。   一如既往地纵容着随心所欲的恋人。   色彩艳俗的塑料椅,不时被风吹起的一次性桌布,搭在椅背上的深黑西装,眼前人张扬的红发,还有眸中偶尔闪过的笑意。   尤其是在看到他解开袖扣,认真挽起衣袖的时候。   剪裁高级的衬衫映着最有烟火气的简易餐桌。   周围明明是对普通人而言,再寻常不过的约会场合。   可又奇异地带着一种仿佛不会褪色的鲜明印象。   贺桥下意识这样想。   等两人在闲聊中吃完晚餐,他将西服外套丢进车后座,愈发熟练地等待着身边人开口。   池雪焰盯着他身上依然洁净的白衬衫,又转头看向窗外不断闪过的店铺招牌,若有所思道:“接下来应该找个适合约会的地方,坐下来谈正经事,再点杯饮料。”   贺桥自然没有异议。   他的脑海里闪过咖啡厅,或者甜品店。   当池雪焰带着他走进这个充满喧哗噪音的地方时,贺桥的表情不由得怔住。   在和池雪焰结成了明确的同伙关系后,他不再刻意展现初识时那种属于“贺桥”的忐忑与青涩。   他现在是真的很意外。   池雪焰站在网咖的吧台前,抬头扫了一眼菜单上的茶饮价目表,似乎很乐于欣赏他的惊讶:“喝什么?我请你。”   “这是高端网吧,禁烟的,空气还行。”   没等到他的回应,池雪焰侧眸望过来,忽然笑了,眼中盛满流动的光:“愣着干嘛,没跟女朋友在网吧约过会?”   贺桥这才迈步走向他,低声道:“没有。”   记忆里,他并没有谈过恋爱。   池雪焰不紧不慢地向他摊开手,贺桥回过神来,去拿放在钱包里的身份证。   他凝视着对方笑意鲜明的侧脸。   池雪焰的性格里有一种毫不掩饰的自我与任性。   随之而来的是张扬夺目的侵略性。   但当这种任性影响到他人时,波及的通常只是一些微末小事,却能瞬间拉近彼此的距离。   所以反而让人感觉恰到好处的亲密,甚至带着似有若无的暧昧气息。   贺桥将身份证卡片轻轻放进对方的掌心。   他想,池雪焰是一个很擅长谈恋爱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小池:我只是在玩 第九章   片刻后,两人坐进双人包间,手边各一杯新鲜出品的招牌奶茶。   这会儿池雪焰再看身边人的白衬衫,顿时觉得顺眼了很多。   看上去斯文清俊的商业精英,就应该坐在网咖里喝奶茶才对。   他喜欢这种不着边际的奇怪反差。   池雪焰按下开机键,心情很好,仿佛今晚要跟贺桥谈的那些事并不存在。   外面打游戏的噪音此起彼伏,他随意地同贺桥闲聊:“你爱玩游戏吗?”   贺桥也打开电脑:“不爱玩。”   池雪焰正要继续说话,包间门忽然被人敲响。   他抬头,看到一个不认识的年轻人冒冒失失地闯进来,脸上戴一副圆圆的黑框眼镜。   对方看起来很兴奋,一拉开门就冲坐在外侧的贺桥道:“我以为我看错了呢,贺哥你今天怎么一个人出来玩,不叫我们?开黑来不来?”   话音未落,他后知后觉地看到里面的池雪焰,吃了一惊,将自己快滑下来的圆眼镜猛地往上一推,连声道:“贺哥你有伴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们先玩,回头再约啊!”   他朝贺桥招招手,又哗啦一下把门关好,赶紧跑回了自己的座位。   贺桥:……   等他走后,池雪焰转头,语气微妙地复读着他的上一句话:“不爱玩。”   贺桥对上他揶揄的目光,半晌后,无奈地解释道:“那不是我。”   “那你自己喜欢什么?”池雪焰随口问,“如果面前有一台电脑可以用的话。”   贺桥不假思索道:“看新闻?”   池雪焰沉默了几秒钟:“有稍微真诚一点的答案吗?”   “没有骗你。”贺桥说,“有时候新闻也很好看。”   “……那你先看一会儿新闻。”池雪焰果断地放弃追问,捧起奶茶喝了一口,转头看向自己的屏幕,“我要做一下听故事前的心理准备。”   他打开浏览器,搜索了一个节目名字,点开播放。   在戴上耳机前,池雪焰特意提醒身边人:“你看新闻的时候,记得忍住不要偷看我的屏幕,我的节目也很好看。”   贺桥哑然失笑。   然后,他真的在网吧看起了新闻。   再十分钟后,他也的确没有忍住,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池雪焰的电脑屏幕。   因为池雪焰的神情分外专注,让人无法不去想象他屏幕里上演的画面是有多么精彩。   不过出乎贺桥意料的是,画面中央是一个舞台,一男一女正表情激动地对话,旁边还有主持人与坐成一排的嘉宾。   好像是个情感节目。   但他听不到声音,不知道画中人究竟在说什么。   贺桥只偷看了几秒钟,池雪焰便警觉地回眸看他,语气颇有几分遗憾:“看来你的新闻要逊色一点。”   贺桥淡定自若,丝毫没有被抓包的赧然:“你看得很入迷。”   池雪焰闻言笑了笑,没有再继续同他斗嘴,而是摘下耳机,放到两人中间的桌面上,将电脑音量调到最大。   小小的包间里响起尚算清晰的节目声音。   画面里的男女果然在为爱情中的琐事争执。   “朋友说这个节目很下饭。”池雪焰语气轻松地开口,“有一次送来诊所的外卖很难吃,我就想起了它,结果看完一期,饭也不知不觉地吃完了。”   “内容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各种各样的爱情,凄惨的、可笑的、可恨的……反正都不算幸福。”   “我每次看的时候都会想,节目组上哪找来那么多奇怪的情侣,怎么会有人为了所谓的爱情,甘愿让自己变得面目可憎?”   “我一直觉得这些都是电视台提前写好的剧本。”他的声音慢慢变得平静,“但是现在,我也身处在剧本里了。”   说到这里,池雪焰顿了顿,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我做好往下听故事的心理准备了。”   “把这个故事和这些当众争吵的情侣放在一起,会让我觉得好受一点。”池雪焰最后说,“就像那也只是一个雇人演出的剧本,而不是真正的我。”   头顶的空调送出徐徐冷风,手边的冰奶茶底部,漾开一汪湿润的水渍。   贺桥凝视他片刻,沉稳地开口:“我不清楚你和陆斯翊第一次见面的细节,但第二次见面,是你知道他的朋友丢了东西,告诉他掉在一家酒吧,他找到以后,为了表达谢意,请你吃饭。”   同样与失物招领有关,是一种合情合理的可能。   如果那天池雪焰顺利地要到陆斯翊的联系方式,后面的事也许真的会这样发展。   池雪焰的眼里看不出情绪:“然后呢?”   “然后你知道了他在念研究生,也认识了他的朋友,开始经常去他们学校,虽然他大多数时间都泡在实验室里,不过你和他的朋友们渐渐变得很熟,这时候你们的关系还不错。”   说到这里,贺桥顿了顿:“但在他知道你的家境很好,以及得知你父母经营的事业后,开始对你产生了偏见。”   “偏见?”   贺桥答得坦率:“因为外在条件,你可能会给人一种游戏人间的印象。而且,陆斯翊的父亲在他年少时因为车祸成了植物人,逃逸的肇事者就是个富二代,家里开着一个科技公司,给当地的某些机构提供安防系统。他逃逸后直接出了国,最终只是赔钱了事。”   池雪焰父母开办的公司,属于同一领域。   阴差阳错的巧合。   池雪焰讶然之余,隐隐猜到了后续。   “当时你不知道背后的缘由,仍在追求陆斯翊,具体细节我不清楚。直到他母亲出了意外,治疗恢复期很长,需要高昂的手术和护理费用,而且她无法再照料躺在病床上的丈夫,自己也变成了病人。”   贺桥的声音开始变得犹豫。   池雪焰替他说完了未尽的话:“我想帮他,反而被他误会了,对不对?”   “因为我看起来是一个肆意妄为游戏人间,反正会有父母撑腰的轻浮富二代。”他轻声笑了,“或许我真的是,但我不会因为喜欢一个人而用出威胁的手段。”   贺桥也放轻了语气:“可惜陆斯翊恰好对这样的人有偏见。”   池雪焰问:“我是怎么回答他的质问的?”   “你没有正面回答。”贺桥定定地注视着他,“你问他,到底想不想救妈妈。”   这是“池雪焰”成为恶毒反派的开始。   池雪焰想,如果真有那一天,他大概会是笑着问的。   他从不在乎过目即忘的外人如何看待他,但很难接受真心付出的好意所换来的冰冷误解。   “这不是不择手段的爱。”他沉默良久,怅然道,“是一时冲动的赌气。”   因为一念之差而走入歧途的命运,已经无法用池雪焰现在的思维来揣测。   或许他在未来,真的一步步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坏人。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是他最初并非因爱而疯狂。   池雪焰苦中作乐地想。   “我猜后面的剧情会更精彩。”他平复心情,看向在旁边安静等待的贺桥,“但是今天就先讲到这里,下次再继续听。”   贺桥轻轻颔首,似乎在开玩笑:“一千零一夜?”   想起那个古老的民间故事,池雪焰忍不住扬起嘴角,模仿残暴国王的口吻:“在你讲完故事之前,我不会杀掉你的。”   奶茶杯底积聚的水愈发多了,向桌子边缘淌去,离池雪焰越来越近。   贺桥细心地递给他纸巾,声音温润:“好。”   对他而言,这场不为外人所知的一千零一夜,至少要持续到婚礼结束,搬入婚房的那一晚。   到那时,他和池雪焰就能双双获得貌合神离的自由。   池雪焰伸手接过,将玩笑接续下去:“你在想要怎么逃走吗?”   “不。”贺桥看着他擦拭水渍的动作,“我在想,是哪个朋友。”   “什么朋友?”   “告诉你节目很下饭的朋友。”   白色纸巾渐渐洇湿,被身边人随手揉成一团半透明的柔软。   在获得自由之前,他们的人生注定要更紧密地交缠在一起。   家人、朋友……一切关系网,与所有闲暇生活。   摆在桌子中央的耳机仍旧鼓噪着,飘荡出情侣们争吵的声音。   池雪焰再次拿起它,调小音量,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是苏律师,你见过的。”   说着,他倾身,帮贺桥戴上耳机,眸中已是恢复如常的笑意:“这是最经典的一集,错过了会很可惜。”   节目的声音一下子涌入耳畔,隔绝了其余杂音,贺桥下意识地伸手去碰,温暖的指尖便触到了那一抹泛着银光的冰凉。   池雪焰的婚戒。   他很快想起彼此正扮演的角色。   于是贺桥舒展掌心,覆上池雪焰的手背,间接地握住了耳机。   两枚一模一样的戒指在无名指处相遇。   他也微微向前俯身,礼貌回复爱人的提议:“我会认真听。”   两人之间的距离霎时变得很近,令门外本想进来的人错愕地止住了动作。   洁净的白衬衫挡住了坐在里侧的人。   只能依稀看见两道身影,在小小的包间里重叠在一起,指尖于缠绕的发梢中交错。   像藏着一个落在暗处的吻。 第十章   网咖门口,色彩明亮的广告灯箱下,年轻男生握着手机抵在耳边,兴奋地来回踱着步。   在等待电话接通的间隙,他频频探头朝网咖里张望,不时地伸手扶一扶自己总是滑下来的眼镜。   听筒里的嘟嘟声消失,总算传来一个懒洋洋的男声,透着些微不耐:“有事?我这忙着呢。”   “有事有事,大事!”眼镜男生连忙道,“你猜我在网吧遇到谁了?”   电话那端的人嗤笑一声:“遇到你妈了?”   “二哥,我遇到贺桥了!”他丝毫不介意对方的粗鲁,不再卖关子,激动道,“还有他对象!”   “草。”被称作二哥的男生反射性爆了句粗口,语气认真了一些,“真的假的?他不是一直单着吗?”   “真的,我刚才跪了一把,去上厕所,回来的时候路过包间,看见他了。”   眼镜男生如竹筒倒豆子般说着:“我心想今天怎么没喊我们,顺手敲门打了个招呼,才看见他旁边还坐了个人,是一起过来玩的,所以我就撤了……”   “妈的,我要睡着了。”用肩头将手机抵在耳边的方时尔满手购物袋,正陪着女伴逛街,吐槽道,“讲重点行不行?”   “行行行,我回去之后,总觉得那人有点眼熟,纠结了半天,又走回去,想再打个招呼,仔细看一看。”   说到这里,眼镜男生深吸一口气,语速极快道:“结果看见他们正在接吻。”   “哟,可以啊,铁树开花。”方时尔啧了一声,随口道,“男的女的?”   “男的。”眼镜男生努力回忆着最开始匆匆瞥到的景象,“红头发,挺酷的,长得也好看,我老觉得在哪见过一眼,但是想不起来……”   听到他描述的这几个关键词,方时尔下意识地松开手里的购物袋,正儿八经地握住了手机:“有多好看?”   “很好看。”男生又用力地推推眼镜,“跟明星似的。”   红头发,长得好看,喜欢男生,可能在圈子里出现过。   方时尔几乎立刻想到了一个人,下一秒又自我否定似的摇摇头:“不可能是他。”   那人不可能会看上贺桥。   “谁?”打来电话的人好奇地问。   方时尔没回答,他倚在商场的玻璃橱窗边,身材火辣的女伴在店里逛了一圈,出来后看见被他随手放在地上的购物袋,嗔怪似的抛来一个眼神,伸手挽住他。   面对亲昵靠上来的女伴,方时尔勾了勾嘴角,敷衍地笑笑,似乎漫不经心地对朋友道:“我们是不是有一阵没聚了?谈了对象,总该带过来给大家见见吧。”   “那肯定的,而且贺哥前一阵都不怎么找我们了,这次必须来……”   模样颇为帅气的花花公子挽着女伴,走进下一家灯光璀璨的店铺。   外面夜色正浓,月光像雾一样化开。   池雪焰结束了与新婚爱人的第一次正式约会,目送贺桥驱车离开,才转身走进家门。   他的车停在诊所,明天还得让贺桥再跑一趟,来接他上班。   在外人看来,应该也算是相爱的证据。   简单热忱的贺桥爱得更多。   客厅里亮着灯,他爸妈正面对面坐着,气氛颇为严肃,像在搞什么商业谈判。   桌上摊着一本日历,几张纸,还有笔和计算器。   韩真真语气凝重:“到底是要日子更好的,还是准备时间更充分的?”   高大的池中原在老婆面前显得很渺小,欲言又止,犹犹豫豫道:“……都可以?”   韩真真怒而拍桌:“废话!”   池雪焰只听了一耳朵,就知道他们俩在聊什么了。   “我回来了。”他换上拖鞋走过来,“妈,办婚礼的日子算好了?”   “算好了算好了,你快坐下。”韩真真像是看见了救星,连忙将日历挪到他面前,“大师说今年有两个特别好的黄道吉日。”   “一个在十二月份,中间有四个月来筹备,应该正合适。”韩真真掰着手指数给他听,“要设计婚礼,要定制这个那个的,对了,新房也得两家人商量好,看住哪套,要不要重新装修……”   池雪焰点点头:“另一个日子呢?”   “八月二十六号,下周六。”韩真真拿笔戳了戳日历上画了个大圈的日期,“这天不光是吉日,而且跟你们俩的八字特别合,大师说是最好的。”   今天是周一,满打满算只剩下十天的准备时间了。   “怎么想都来不及。”韩真真惆怅地叹了口气,“你觉得呢?”   池雪焰注视着母亲懊恼的神情,笑了起来:“我觉得,你想要最好的。”   他今晚刚和贺桥商量过婚礼的日期,两人原计划是定在下个月中旬左右,不至于太仓促,又不会拖得太晚。   十天时间听起来不可能,但以两家人的能力,并非做不到。   韩真真被他说中心思,咳嗽一声,放柔了声音问他:“今天跟贺桥出去,玩得开心吗?”   “开心。”池雪焰弯起眼眸,“他一身西装被我拉去大排档,只坐了五分钟就悄悄脱掉了外套。”   韩真真想象了一下那幅画面,忍俊不禁道:“够傻的。”   她好像从儿子的语气里听出了幸福的味道。   看着母亲有些恍神的表情,池雪焰轻声说:“我记得你们的婚礼也办得很简单,只是叫上亲朋好友吃了顿饭,你们俩还穿着婚服一起下厨炒了个菜。”   想起曾经翻到过的老照片,他语带笑意:“因为你忽然很想把我爸正式介绍给所有重要的人,还想让大家尝尝你们的手艺。”   他的父母在一个防身术培训班上相识,年轻英俊的教练和坚韧刻苦的学员,真正的一见钟情。   听儿子提起往事,一旁的池中原转头盯着厨房里的冰箱,刻意摆出严肃的表情,显然是在难为情。   韩真真则渐渐舒展了紧绷的神情,彻底放松下来,将写着十二月吉日的纸揉成一团,稳稳地抛进垃圾桶,神采飞扬道:“我明天就约贺桥的妈妈去看场地。”   “说到这个,还是贺桥他爸动作更快,说要约你爸出去喝茶,就刚才的事……”   母亲的声音在耳畔絮絮,池雪焰笑着应声,看向日历上画着红圈的婚期。   等他上楼回到房间独处,当即拿出手机给贺桥发了条消息。   [Shahryar:我妈找人算了婚礼的日期,说8.26这天最好。你觉得呢?]   贺桥的回复一如既往的及时。   [小十一:那就定在这天。]   见状,池雪焰随手回了一个晚安表情,就丢下手机去洗澡了。   彼时的贺桥刚在车库里停好车。   收到消息后,他很快改变原本拟好的说辞,准备说服父母接受这个略显仓促的日子。   不过,在办正事前,看着对话框顶端显示的这串拗口英文,贺桥的脸上闪过一丝微妙的情绪。   池雪焰今晚换了昵称。   也许就在半小时前,贺桥专心开车时,他坐在副驾驶上低头输入的。   Shahryar是一千零一夜的传说中那个残暴国王的名字,他总是在天亮时就杀掉昨夜新娶的少女。   宰相的女儿为了拯救无辜的人,甘愿成为他新一任王后,然后夜夜为他讲述故事,又在天亮之时停在最精彩处。   为了继续听故事,国王不忍杀她,便有了漫长的一千零一夜。   贺桥刚在网吧对他开了这个玩笑。   他猜,池雪焰是想借此自我提醒,不要走上那条错误的路。   贺桥的目光停留在手机屏幕上。   目前还不算残暴的国王,头像一片蔚蓝,是波光粼粼,宛如梦境的海面,能叫人想起一切与美好有关的词汇。   他指尖微动,也向国王道了一句晚安。   然后贺桥回到灯火通明的房子,脚步轻快地走向自己的家人:“爸,妈,我想好要在什么时候办婚礼了。”   两家人在同一时间忙碌起来。   布置场地、安排流程、确定婚房、定制礼服……在充足的财力人力支撑下,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长辈们仿佛达成了一种默契,简化这桩倏忽降临的婚姻,不以强硬的姿态干涉,不去衡量那些与感情无关的因素,让两个同样在宠爱中长大的年轻人拥有一场纯粹的、因爱而生的幸福婚礼。   贺桥已经拜访过池家,而池雪焰唯一没见过的长辈是贺桥的妈妈。   工作日的晚上,贺桥来接池雪焰下班,一起去定制婚戒,同来的还有一个人。   盛小月见到他的第一句话,是夸他的发色真好看,和她新做的指甲颜色一模一样。   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漂亮女人,拿出自己画的戒指设计图,眼睛亮亮的,雀跃地问他喜不喜欢这个样式。   画纸上,精致的戒身带着些微棱角,似乎是以桥的形状为灵感,两个婚戒分别刻着不同的图案,线条优美浪漫。   一朵雪花,和一朵火焰。   池雪焰接过画着戒指的册子时,心头难得生出几分惊讶,认认真真地凝视这位初次见面的长辈。   她的脸上也有一种很柔软的天真。   就像初见时的贺桥。   所以池雪焰温声道:“很好看,谢谢阿姨,我喜欢这对戒指。”   这的确是他见过的婚戒里最好看的。   贺桥也的确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除了心思莫测的兄长。   听他这样说,盛小月霎时笑得眉眼弯弯:“我喜欢你的名字,真好听。”   “而且,”她托着腮畅想起来,“池和桥,多般配。”   等确定了婚戒的款式,盛小月低头看看时间,立刻道:“呀,快七点了,我跟你妈妈约了吃晚饭,你们俩也还有约对不对?我不烦你们了。”   她很爱说话,临走前还拍拍池雪焰的肩膀,讲悄悄话似的小声说:“你妈妈真帅。”   目送盛小月风风火火地离开,池雪焰忍不住转头对贺桥道:“你妈妈真可爱。”   贺桥哑然失笑:“看来她们相处得很好。”   一份无关金钱的纯粹爱情,两对最大限度包容着孩子的父母,令这场婚姻拥有了一切幸福美满的要素。   只不过,唯有池雪焰和贺桥清楚,这段虚构的爱情很快会期满截止。   但它的存在已经悄悄地传开。   副驾驶位上的池雪焰望着车窗外飞逝的夜景:“你觉得今晚要玩到几点?”   贺桥的朋友们听说他即将结婚,埋怨他搞突击没跟大家提前透露,然后嚷嚷着一定要在婚礼前见池雪焰一次。   “贺桥”一直跟这群人玩得不错,所以贺桥没理由拒绝这种常有的朋友小聚,何况还要正式向朋友们宣布婚讯。   贺桥向他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池雪焰爽快地答应出席。   到目前为止,他们保持着相当良好的合作关系。   “一般会到凌晨。”贺桥说,“但你随时可以离开,如果不想再待下去的话。”   池雪焰应了一声,便不再问。   他确实对这种聚会没太大兴趣,只是来走个过场。   同在一个城市,家境优渥的年轻人们或多或少会因为父辈的生意往来,对彼此有所耳闻,从而形成一个个小圈子。   池雪焰以前也被拉着去过一两次,实在觉得乏味,就再也没同这些人接触过。   下了车,贺桥将钥匙抛给门童,笑容满面的服务生殷勤地迎上来,显然是认得他的。   池雪焰跟在他身后往里走,穿过装修豪华的大堂,走廊里灯光幽暗,一阵阵音乐声从不同包厢的门缝里流泻出来。   这是一家消费水平颇高的KTV,实际上更接近于俱乐部。   彩色灯光在走廊的玻璃幕墙上晕开,池雪焰瞥了一眼,看到自己与贺桥错开的倒影。   他走路的步子要快一些。   所以他微微放缓了步伐,等贺桥与自己并肩。   总该做好表面工夫。   贺桥察觉到了,在走到他身边时,反而停下了脚步。   前方时刻注意着后面的服务生相当识趣,见状立刻道:“贺先生,您的朋友就在前面拐角处这一间包厢,有事您随时叫我。”   服务生朝两人躬了躬身,快步离开。   这条走廊里只剩下他们,池雪焰侧眸看他:“有注意事项?”   贺桥点点头,低声道:“他们或许会对你有偏见,也对我有偏见,这可能会让你觉得不愉快。”   池雪焰饶有兴致:“所以?”   贺桥语气认真:“所以,如果你觉得不愉快,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任何我想做的事……”池雪焰考虑了一秒钟,“包括动手吗?”   他自小受父母影响,言传身教耳濡目染,动手能力相当不错。   身边人的眼底隐约漾开一丝笑意,不假思索道:“这是你的自由。”   这转瞬即逝的神情,忽然让池雪焰想起不久前的清晨,在早餐店前,他再次提出结婚时,贺桥眼眸中那抹仿佛错觉般的幽深。   更早一些,咖啡厅里的贺桥、火锅店里的贺桥,与今时今日的贺桥,都有些不同。   蓦然间,池雪焰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了一个此前被自己忽略的问题。   这个自称是穿书者的贺桥,与贺家人心目中那个简单天真的“贺桥”截然不同。   他拥有自己的个性,只是一直以来都在扮演贺桥。   在除了池雪焰以外的人面前,他扮演得很好。   池雪焰定定地望着近在咫尺的爱人,问得突然:“你叫什么名字?”   “贺桥。”他察觉出池雪焰的言外之意,从容回答道,“是真的,我也叫贺桥。”   而相同的名字背后,另一个灵魂究竟拥有什么性格与往事,却从不曾被提起。   池雪焰愈发觉得有趣,在灯光迷离的狭长空间里,他轻声打消了男人似乎在酝酿的语句:“不用向我解释,这是你的自由。”   缱绻的字音在唇齿间盘旋,自由又被抛回爱人的手心。   闻言,贺桥眉峰轻扬,不再说话。   下一秒,前方拐角处的包厢门被砰地打开,里面的人已经急不可耐地探头出来,寻找今夜主角的身影。   鲜明的音乐声如雨水瓢泼而至,在旁人目光也一并袭来的瞬间,池雪焰察觉到身侧传来一阵陌生的力道。   俊美温和的爱人轻轻揽住他的腰际,极亲密的距离里,渡来一声沙哑的耳语。   “抱歉,忍耐一下。” 第十一章   温热的呼吸停泊在池雪焰的颊边,他有片刻的错愕,几乎下意识想要抽身。   他从未跟人有过这样的肢体接触。   可在幽暗灯光的映照下,池雪焰瞥见爱人眼中隐约闪烁的忐忑。   揽在腰际的手掌只是攀着衣角边缘,隔着夏日轻薄的布料,漫来几分热意,姿态称得上绅士。   依然是那个在外人面前温驯友善、很少逾矩的贺桥。   但他同时是热烈的,正笨拙直白地宣告着自己青涩的占有欲。   想起不远处的观众,池雪焰忽地笑起来。   他不再抗拒,而是伸出手,神情恣意地扯了扯贺桥微皱的衣领。   “这件衬衫还不错。”   彼此间的距离已近乎拥抱,池雪焰懒洋洋地直视爱人的眼眸,声音里透着漫不经心:“只给你一个小时,我晚上还有事。”   贺桥的答案自然是温柔顺从的单字:“好。”   倚在包厢门口的人看够了热闹,送来一道轻佻的口哨声。   方时尔掩去眼底的情绪,朝贺桥挑眉道:“今天总算请动你了,来得够晚的。”   他刻意没有去看让大家好奇已久的池雪焰,客气地让开一步,请这对看起来爱意正浓的恋人进来。   贺桥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心情,诚实道:“刚才在定戒指,顺路吃了顿晚餐,所以来晚了,抱歉。”   “戒指?”方时尔的目光顺势向他落在池雪焰腰间的手望去,“不是已经有了么?”   KTV包厢里的彩球灯散射出星星点点的迷幻光斑,两人无名指上造型简约的对戒格外显眼。   “不够正式。”贺桥说完,迫不及待地向朋友介绍伴侣,语气里洋溢着初次坠入爱河的人特有的欢欣,“这是小池。”   方时尔这才正儿八经地望过去,主动伸出手:“你好,方时尔。”   池雪焰觉得好像在哪听过这个念起来还挺顺口的名字。   他打量着眼前这个颇为帅气的年轻男人,笑了一下,并未开口,似乎是懒得礼貌回复自己的全名。   接下来,气质张扬的红发青年一言不发地脱离了恋人的怀抱,顾自向前走去,在豪华的皮沙发上随意地找了个空位坐下。   这群玩得正欢的年轻人一见到他们出现,当即起哄似地闹起来,在正中央腾出一片空间。   贺桥对于池雪焰的举动丝毫不显意外,更别提不满,而是快步走过去,紧挨着他坐下。   这份爱情里的支配关系一目了然。   留在原地的方时尔看着自己横在半空的手掌,没有丝毫被忽略的愠怒,眼底反而闪过一丝早有预料的兴奋。   他背对着人群中正被热闹包围的恋人,神情自若地关上包间门。   音乐声震耳欲聋,身上流转着绚丽光斑的陌生人们争先恐后地自报家门,生怕自己在这位光彩夺目的新人面前露了怯。   而池雪焰窝在沙发里,偶尔敷衍地应声,一个名字都没记住。   面前的大理石茶几上摆满了冷盘与点心,是贺桥为他点的,说是这家俱乐部的特色之一,由专门从高端酒楼里挖来的大厨出品。   他尝了几个,味道确实不错。   改天可以带爸妈来尝尝。   这里的音响设备也很好,适合K歌,就是周围这群人太吵。   好在他们很快察觉到池雪焰的不耐烦,再加上目睹了贺桥对他无限包容的态度,随之收敛了许多。   于是仍旧闹哄哄的房间里,局部呈现出一种特殊的景观。   坐在人群中央的池雪焰懒洋洋地看着周围人玩乐,不时与身边的贺桥低声说话。   有人歌声悦耳,他就当作live表演安静聆听。   下一个拿到话筒的人胡乱跑调,他刚皱起眉头,始终关注着他感受的贺桥及时做出反应,随手拿起一个沙发上的靠枕丢过去,同周围那些关系熟稔的朋友们一样,让对方赶紧交出话筒滚蛋。   嘻嘻哈哈的年轻人躲开飞来的靠枕,故意攥着话筒不放,大喊一声:“贺哥你怎么重色轻友!”   这句话随着音响扩散,弥漫在整个光线迷离的房间里。   笑闹声中,贺桥没有回答,神情里透着理所当然,他很快又低下头,专心地剥开手中的坚果。   任谁都看得出那份不消言说的迷恋。   坚硬的外壳落进托盘,坚果肉被轻轻放进池雪焰的掌心。   咬下去是香脆浓郁的味道。   池雪焰接过一粒又一粒,眸中便也泛开一缕笑意。   他头一次觉得这种所谓的聚会还挺有趣。   在刚才那个亲密接触的瞬间,他忽然明白了贺桥神情背后的含义。   有时候,偏见也是一种好用的武器。   贺桥本人都不介意被当成在所谓的爱情中迷失的傻瓜,他自然也不会介意。   顺应偏见做一个将天真爱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强势主导者,总比勉强自己与这些人假笑周旋来得舒心。   反正他是被伺候的那个人,不费什么力气。   不得不承认,他跟贺桥颇有默契。   无需言语,他们也配合得天衣无缝。   边缘一些的位置里,方时尔的表现和平常差不多。   唯一的区别是,他今天是独自前来,没有带以往次次不重样的女伴或男伴。   比起包厢里大多在暗中打量池雪焰的人们,他显得淡定许多,很少将目光投过去。   半小时后,他的手机轻轻震动,服务生再次发来消息。   恰好屏幕上的一首歌唱到了尾声,方时尔伸手调低音量,状似随意地开口:“我还叫了一个朋友来。”   有人循声看过来,他则特意望向不远处的贺桥,叮嘱道:“一会儿你可别介意啊。”   贺桥停住动作,似乎是下意识反问:“你叫了谁?”   方时尔没有明说,起身去开门,语气诚恳:“我觉得你们俩之间只是有点误会,聚一场就解决了的事,不打不相识,大家都是朋友。”   随着他的话语,包厢门再次推开,来人张口就是一句:“哟,这么热闹。”   走进来的年轻男人穿着一身T恤配沙滩短裤,清爽的板寸头,脖子上挂一根不粗不细的金项链,很有几分暴发户气质。   他一眼就注意到了正中央的贺桥,脸上立刻堆了笑容,大步迈过来:“哥也在啊,上回真是对不住。”   相反,贺桥的面色却不太好看,难得显出几分烦躁。   旁观的池雪焰对突然插入的新节目饶有兴趣,轻声问他:“这是谁?”   这个陌生的来客也听见了,不等贺桥回答,殷勤地开口:“陈新哲,叫我小陈就行。”   周围簇拥的人让开一些,陈新哲在两人的斜对角坐下,笑容满面道:“我听说贺哥要结婚了,正想着等婚礼这个机会给哥赔罪呢,礼物我都准备好了。”   说着,他很歉疚地看向贺桥:“那天纯粹是运气问题,一点小事赌这么大,我拿着实在烫手,一定是要还给哥的,对了,再添上一份新婚大礼。”   三言两语,就让池雪焰听明白了两人之间有过的嫌隙。   有钱有闲的富二代们中常发生的事。   “没必要。”面对陈新哲的求和,贺桥的语气不算好,“愿赌服输。”   见他的态度没有软化的迹象,陈新哲想了想,恍然道:“什么还不还的,算我乱说,别当真。”   他随手抓过茶几上的骰盅,笑得格外真诚:“哥你今天再赢回来,不就行了?”   一旁的方时尔顺理成章地搭话道:“赌运气有什么输赢,就是找个乐子,大家都是闹着玩嘛。你可别当真,千万别像上次那样,又好几天不搭理我们……”   池雪焰好整以暇地在旁边看热闹。   陈新哲是一个圆滑机灵的人精,方时尔则别有用心。   这两个人显然是性格简单的“贺桥”无法应付的。   黑色骰盅里,高速摇晃的骰子撞击着冰凉的桌面,声音清脆。   五分钟后,贺桥又输了一辆车。   是他买新车前的座驾,一辆价值上百万的豪车。   贺桥眼中闪过较真的懊恼。   陈新哲则表演着夸张的惊讶,大呼小叫地说要重来,试图将眼前草率又昂贵的赌局淡化成一场无足轻重的游戏,旁人也配合着活跃气氛。   因为以贺桥的家庭背景,谁也不会傻到当面惹怒他。   奚落和轻视只能放在心里,用浮于表面的尊重来掩饰。   这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的事。   唯有池雪焰并不这么想。   经过这一晚的相处,他确信贺桥是故意的。   无论是眼前刚输掉的豪车,还是上一次与陈新哲的赌局。   池雪焰越来越喜欢这个声色斑斓的夜晚。   但作为挑剔骄矜的爱人,他恰如其分地表现出一丝不快,毫不留情地起身离场:“我去趟洗手间。”   贺桥推开骰盅,一时无措地注视着他消失的背影。   旁人宽慰的话语霎时涌上来。   方时尔在看到他的注意力被转移后,也悄悄走出了包厢。   再次穿过这条灯光幽暗的走廊,池雪焰已有了别样的心情。   注视着周围玻璃幕墙里映出的倒影,他想起不久前还与自己走在一前一后的贺桥。   他们仿佛天然适合并肩前行。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池雪焰若有所思地笑了笑,随即在卫生间的洗手台前停下,顺便洗了个手。   他的手上都是坚果的香味。   流水漫过指尖,身后传来脚步声。   “真不记得我了?”   池雪焰抬起头,看见镜子里映出方时尔的身影。   他倚在墙边望过来,语气里隐约带着失落。   “你刚刚自我介绍过。”池雪焰不明所以,直截了当地问,“有事?”   “不是今天,我们之前见过一面。”方时尔笑得无奈,“我问你要过联系方式。”   然后他话音微顿:“但你拒绝了。”   听到这里,池雪焰总算反应过来。   也许是在很久以前他被迫参加过的某次聚会上。   他当然不记得了。   连一本正经交谈过的相亲对象,他都要靠数字编号来记忆,更何况是无数搭讪路人中的一个。   如果方时尔是个为了逃避看牙无所不用其极的小学生,他可能还会留下点印象。   见他毫不在乎的冷淡反应,方时尔面上的笑意反而愈发鲜明。   他忽然笃定道:“你不爱贺桥。”   这句话让池雪焰稍感意外。   他挑挑眉,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而是等着对方说下去。   昏黄氤氲的顶灯照耀下,方时尔向他走近了一步。   “既然是玩……”他放轻的声音里带着暧昧模糊的色彩,“为什么不找个更好玩的人?”   池雪焰终于明白他的来意。   接着,他表情平淡地低头,随手扯了一张纸,慢条斯理地擦干手上的水渍,随口道:“比如?”   方时尔以为自己得到了往下继续的信号。   所以他更靠近了一些。   眼前那抹耀眼的红色,仿佛触手可及。   几米之外的走廊里,明显害怕心上人生气的贺桥没心情再待下去,也匆匆离开包厢。   在快要走到洗手间时,他听见一阵重物坠地的巨响。   视线越过墙角边缘,映入眼帘的是一幅令人意外的景象。   方时尔倒在地上,像是刚被人狠揍了一拳,正痛得叫不出声来,狼狈地低头捂着腹部。   可贺桥的表情依然没有什么波澜。   他的目光仍维持着今夜炽热绵长的温柔,视线所及只容得下爱人的身影:“怎么了,小池?”   他似乎越来越习惯这个平常又亲昵的称呼。   池雪焰同他对视几秒,舒展着刚用过力的手指,唇边绽开一抹浓郁笑意,语调坦然恣肆。   “他想绿你。”   作者有话要说:   小池:你才没有贺桥好玩。   贺桥:……谢谢? 第十二章   光滑的镜面玻璃轰地碎裂,在空气中飞溅了一地。   巨大的声响里,伴随着一声声沉闷的撞击,被灯光拉长的倒影混乱地摇晃着。   洗手间里陡然爆发的动静很快吸引了周围服务生的注意力。   急促的脚步声纷至沓来。   在充满了酒精和荷尔蒙的场所里,争吵与打斗是再常见不过的事。   但今夜大打出手的两位主角,还是让这些匆匆冲上来劝架的服务生们暗自心惊。   有好事者听见动静,从包厢里走出来看热闹。   贺桥的朋友们所在的包厢亦然。   但在对走廊尽处的嘈杂感到好奇的同时,一群人突然意识到沙发正中央的位置空空荡荡,像失去了月亮的光彩。   这个房间里先后有三个人离开。   他们一直都没有再回来。   衣着光鲜的年轻人们陡然安静下来,彼此面面相觑。   这场原本用来宣布幸福的聚会,在隐秘窸窣的低语中不了了之。   深夜的空气里漂浮着不同寻常的气息。   有人瞥见方时尔被服务生搀扶着离开时,脸上伤痕斑驳,彻底没了来时的体面潇洒。   相较之下,贺桥的境况看起来要好不少。   至少替他处理伤口的是关系亲密的爱人,而不是小心翼翼的服务生。   在一间专门腾出来给贺桥的包厢里,彩灯与屏幕都暗着,茶几上放着物品齐全的医药箱。   池雪焰动作熟练地为他额角的小伤口消毒,丝毫不见惊慌。   他从小就看着父亲池中原训练学员,再到后来当了天天见血的牙医,这种场面只能算是家常便饭。   但他视线下移,看见贺桥鲜血淋漓的右手时,还是由衷地叹了口气:“我宁愿这是糖浆。”   贺桥配合地伸出手,脸上没有一丝痛色,反而为他话语中隐含的情绪而道歉:“抱歉。”   池雪焰摇摇头,动作很轻地检查着他手上的伤口,用镊子取走细小的玻璃碎屑。   贺桥和方时尔打起来的时候,撞碎了洗手台边的镜子,尖锐的玻璃碎片割伤了手,也飞溅过额头。   幸好伤口不深,没有伤到动脉,虽然看着惨烈,大多只是一些浅表面的划伤,血很快就止住了。   和接受过专业暴力教育的他不同,贺桥并不知道朝哪里下手最高效省力,能让人迅速失去反抗能力。   在他顺风顺水的明亮人生中,应该根本没有跟人打架的机会与必要。   所以他只是朝方时尔毫无章法地挥出拳头,风声里带着浓烈至极的愤怒,与平日的温顺随和截然不同。   哪怕当锐利的镜面刺破皮肤,鲜血汹涌而出时,也没有半分犹豫与停歇。   在那个瞬间,池雪焰几乎产生一种错觉。   眼前的这个人好像真的深深爱着自己。   在天旋地转中一片血红的世界里。   散落在不锈钢托盘里的玻璃碎片光芒闪烁。   给伤口消完毒,池雪焰收敛思绪,认真地替他包扎好。   “我只做了简单的清理,最好是去医院再检查一下。还有,我不清楚会不会留疤,可以去开点祛疤药。”   池雪焰松开了手,转头收拾医药箱。   贺桥看着自己悬停在半空中被包扎妥当的右手,没有说话,神情依然温煦如常。   这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片刻后,两人一道走出包厢。   不像一开始就受到池雪焰重创的方时尔,在打架中占据上风的贺桥不需要人搀扶,只是垂在身侧的手覆满绷带。   不远处仍有刚才参加聚会的朋友逗留。   其中一个年轻人注意到他们出现,连忙抛下周围的人,带着关切的表情快步奔过来,脖子上的金项链大幅度摇晃着。   显然,这个新进入圈子的机敏暴发户,又找到了一个与贺家老二修复关系的机会。   没人会怀疑这一点。   “哥,伤口怎么样了?”陈新哲急匆匆地凑上来,“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贺桥没有理他,和池雪焰并肩离开了这个声光浮华的地方。   陈新哲也没有放弃,紧紧跟在两人身边,似乎还在找机会套近乎。   门童将红色跑车开到门口,池雪焰接过钥匙,自觉担任司机的角色。   贺桥现在肯定不适合再开车。   当他坐进副驾驶关上门,一路被无视的陈新哲执着地紧随其后,趴在车窗边低头探过来。   在旁人注意不到的角度里,这一次他的问候多了几分真心。   “哥,你的手没事吧?要不要紧?”   贺桥侧眸看他,语气又恢复了往日的平和:“没事,只是划伤。”   陈新哲这才松了口气,之前伶牙俐齿的圆滑褪去,诚恳道:“那就好,我刚都吓到了,没想到你们会打起来。”   一旁的池雪焰安静旁听,并未露出惊讶的表情。   原来贺桥不仅仅是故意输给陈新哲。   他们俩根本就事先认识。   陈新哲看见贺桥在池雪焰面前不加掩饰的反应,当即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关系,肯定也与表象不同。   后方传来车辆不耐烦的喇叭声,得心应手地扮演着暴发户角色的年轻人抓紧时间,语速极快地说道:“哥,我觉得我是该送份结婚礼物的,这次咱们改成二八分?”   “不用。”贺桥笑了笑,收回视线,“照旧。”   闻言,陈新哲不再客气,露出一口白牙,颇为坦率地笑道:“好嘞,谢谢哥,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他机灵地后退一步,朝两人挥挥手,目送着跑车扬长而去,又成了那幅上赶着献殷勤的油滑模样。   夏夜的风呼啸而过。   池雪焰握着方向盘,问身边互换了位置的爱人:“你输给他的那辆车,是不是贺霄给你买的?”   贺桥应声:“是。”   那么上次输给陈新哲的东西自然也是。   他正在将那些以宠爱为名的馈赠,借别人的手,不动声色地换成来日或许能握在手中的武器。   池雪焰不再问,专心注视着前方的道路,眸中落满斑斓的夜灯。   他忽然觉得,身边的这个贺桥分明比他更有反派的气质。   火焰红的跑车在别墅外停下。   池雪焰熄了火,侧眸问他:“照理来说,我是不是该送你进去,再跟叔叔阿姨解释一下事情经过?”   “很晚了,你开着它回去休息吧。”贺桥摇摇头,“我会解释。”   池雪焰猜到他大概已经有了方案,便不再坚持。   贺桥用左手推开门,正要下车时,动作微微停顿,回眸看向他。   “我知道他会带陈新哲来。”贺桥诚实地开口,似乎在道歉,“但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你。”   “我也不知道你会跟他动手。”池雪焰语气随意,“那我们算是扯平了?”   听着他轻松的口吻,贺桥沉默了一会儿,立在车旁边轻声问:“你介意我拿这件事借题发挥么?”   这个问题让池雪焰笑了起来。   他看着贺桥被包裹得很严实的右手,真心实意地感慨道:“你应该要有一段时间不能剥坚果了。”   除了幼年时会给他剥糖炒栗子的父母,贺桥是第一个这样做的人。   唇齿间仿佛还残留着那种醇厚馥郁的香气。   “记得叫人来取车。”池雪焰重新发动跑车,朝他挥了挥手,语气愉悦地道别,“玩得开心。”   贺桥静静地目送他远去。   他走进家门后,最先听见的就是盛小月的惊呼:“哎,你手怎么了!在哪受伤了?”   “小伤,没什么事。”他没什么表情地摇摇头,“不小心弄的。”   接下来,他草草地与母亲道了晚安,径直走进自己的房间,看起来并没有谈论伤口的心情。   直到第二天,盛小月从贺霄那里得知了昨晚发生的事。   她忧心忡忡地敲响儿子的房门:“我叫了医生来,让他给你看看手好不好?”   贺桥打开门,看起来精神不是很好,回绝道:“小池已经帮我处理过了,只是小伤。”   “我都忘了,小池也是医生。”盛小月稍稍放下心来,趁这个机会问道,“昨天小池没受伤吧?我听说他也动手了是不是?”   “他没事。”   “没事就好。”说着,盛小月漂亮的眸子里浮现出一层怒气,“我已经跟你爸说了,那小子真是乱来,亏我还以为你们关系很好……”   “妈,这样没有用。”贺桥打断了母亲天真的话语,苦笑一声,“如果只是你们帮我教训他,一点意义也没有。”   盛小月茫然地抬头,看着似乎在一夜之间成熟了许多的儿子。   “在他们眼里,我是贺淮礼的儿子,是贺霄的弟弟,唯独不是贺桥。”他的声音里带着沉郁的气息,“不会有人真正尊重我,因为离了你们,我谁都不是。”   “妈,我应该长大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胡闹下去。”   他最后说:“我想做贺桥,没有前缀的贺桥。”   陡然静止的空气里,手上层层叠叠的纱布被日色浸没,像耀眼的白雪,深处却渗出隐隐的红痕。   爱与恨都拥有能让人改变自我的力量。   在这一刻,他选中了爱作为再恰当不过的催化剂。   当天晚上,贺淮礼又一次罕见地早早回家,一家四口共进晚餐。   对于小儿子与人闪婚后发生的改变,贺淮礼并不意外,这是人之常情。   “如果你想来公司,有两种方式。”他沉稳地开口,“一种是在集团总部挂个职,跟在高管们身边观察学习,会轻松一些。”   “另一种是像你哥一样,从基础的职位做起,在不同部门间轮岗,从底层开始往上熟悉业务。”   等他说完,贺桥毫不犹豫地回答:“我选第二种。”   他的表情里透着显而易见的认真与坚定,倒是让贺淮礼颇感欣慰,正要再提醒一番这种方式的辛苦,旁听的贺霄及时开口了。   “爸,我有一个提议。”   其余三人的目光都投过来,贺霄神色如常地继续说下去:“如果像我那样从底层做起,虽然每一步走得更扎实,但过程太辛苦,尤其现在的公司情况跟当时不同,业务范围又庞大了很多,轮岗学到的东西太过具体,反而不太合适。”   贺淮礼没有出声,耐心地听着大儿子的想法。   “挂职当然也不合适,这跟贺桥的初衷相悖,他想踏踏实实做事。”贺霄笑着看了一眼餐桌对面的弟弟,问道,“你对广告营销感不感兴趣?”   贺淮礼瞬间领会了他的意思,微微皱眉:“你要把传媒这块业务交给他?”   万家集团旗下有一家独立子公司万家传媒,主要承接集团内部各个餐饮品牌的广告和营销业务,之前一直是贺霄在管理,公司运转良好,在外界的口碑也不错。   “这是一个属于年轻人的行业,需要的就是活力和激情,反而不该有太多刻板的条条框框。”贺霄说,“而且我现在的确分身乏术,贺桥愿意接触这些,是件好事。”   看着陷入沉思的父亲,贺霄语气认真:“爸,你应该更信任他,让他放手去做。”   盛小月倒很高兴,看到儿子隐隐惊喜的表情,跟着劝道:“淮礼,我觉得贺霄说得对,总要让他试试看嘛,难得下了决心,而且哥哥肯定会好好教他的。”   与她没有血缘关系的长子,一直以来都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很关照。   对于重组家庭来说,这是一件称得上幸运的事。   晚餐后,贺桥单独找到了贺霄。   他踟躇着道了谢,然后直言道:“哥,我没想到你会直接让我管理一家公司。”   贺霄站在窗边,正隔着玻璃看园丁浇花,温和地应声:“我实在忙不过来了,你也应该相信自己的能力。”   黯淡的夜色里,晶莹的水珠哗地落下,淋湿深深浅浅的枝叶与花瓣。   他没有回头,于是贺桥看着他的背影,深呼吸道:“我争取不搞砸。”   “你不会搞砸的。”贺霄笑了笑,转而同他闲聊,“我看车库空了点,你的车去哪了?”   贺桥的动作一滞,随即刻意地晃了晃自己仍缠着绷带的右手,低声道:“昨天小池送我回来,然后又开着回家了,我改天再去取车。”   贺霄想,他问的不是这一辆。   但他没有再说下去。   这个平庸愚蠢的弟弟从来不会让他失望。   “对了哥。”贺桥想起了什么,生硬地转移话题,“我记得你好像说过,这家公司最近规模扩张了不少,打算换个地方办公?”   贺霄终于转头看他,语气含笑。   “对,现在该是你来决定这件事了。”   玻璃窗外,飞扬的水滴渐渐浸透了植物的根系。   愈发鲜艳的花瓣,在晚风中轻轻摇曳着。   又是一个忙忙碌碌的工作日。   午后时分,池雪焰吃过饭,在办公室里小憩了一会儿,被闹钟叫醒,准备投入后半日的工作。   他起身,意识仍有些迷糊,打算去洗把脸清醒一下。   在路过窗前时,池雪焰的脚步却顿住了。   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变化,衔走了盘旋在他脑海里的困顿。   外面的道路上依旧车流密集,行人步履匆匆。   正对面那栋崭新的写字楼外墙上,悬挂已久的招租广告不见了。   原本醒目的广告被撤下,显露出墙面本来的颜色,一扇扇紧闭的窗反射着耀眼的日光。   在这抹温度正好的灿烂光线里,池雪焰的心间忽然升起一种奇妙的预感。   他站在窗口拍下照片,发给贺桥,附上一句看似日常平淡的闲聊。   [Shahryar:诊所对面租金很贵的写字楼租出去了。]   一分钟后,两道消息提示音接连响起。   [小十一:价格能谈下来,不算太贵。]   [小十一:这个位置更方便过来取车。]   他的预感成真了。   错愕之余,池雪焰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贺桥的头像。   聊天界面中,左侧的小方格里是大片绚烂艳丽的夕烧红云,看起来是在某个黄昏随手拍下。   仿佛在与右侧小方格里的蔚蓝海面相呼应。   之前不是这样的。   但他已经记不起来贺桥的上一个头像是什么了。   池雪焰凝视着那片深浅不一的红,几秒钟后,扬起嘴角,指尖轻触屏幕。   信号穿过喧嚣城市,悄无声息地游进爱人的掌心。   [Shahryar:发挥得不错。] 第十三章   漫长的夏日午后在临近尾声时,燥热的空气里,渐渐荡起了不知从哪来的风。   城市的另一边,万家集团总部大楼。   一场持续了整个下午的会议终于结束,与会的人们松弛下来,起身离开时,三三两两地低声交谈着。   主座上的贺淮礼也一并离开会议室,他的穿着低调简单,似乎泯然众人,但自有一股令人难以忽视的气场。   他与周围的下属兼多年老友随意聊着与工作无关的家常,一旁凝视着走廊外天空的贺霄收回目光,自然而然地加入话题:“杨叔,过几天有台风要来,你的行程可能要往后推推了。”   中年人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是啊,我刚在想要不要提前一天出发。贺霄,你也管管你爸,让他趁机休息两天。”   贺霄面孔瘦削,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气质温文尔雅,此刻带上一丝无可奈何:“管不了,他闲不住。”   贺淮礼摇了摇头,笑道:“那么多事,哪里休息得了。”   一行人边走边聊,到了贺淮礼的办公室门口,贺霄默契地停下脚步,跟在父亲身后走进去。   等秘书关了门,贺淮礼在沙发上坐下,眉目间透出一丝疲惫,问道:“贺桥选好写字楼了?”   贺霄自觉地伸手帮父亲泡茶:“是,就在小池的诊所对面。”   贺淮礼按按眉心,无奈地叹息道:“胡闹。”   “那个地段的位置不错。”贺霄听出他的语气里并没有太多真切的不满,顺势宽慰道,“小事而已,由着他吧。”   隔着水壶边缘升腾起的袅袅热气,贺淮礼看着斯文沉稳的长子,缓缓开口:“我没想到你会提出这个建议。”   贺霄笑了笑,将新泡开的茶水放到父亲面前:“为什么?”   “他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些,不具备相应的能力,个性也太简单。”贺淮礼很直接,“我拿不准这样做到底合不合适。”   贺霄语气认真:“所以要给他机会成长,做不好也没关系,他有可以失败的底气。”   听到底气这个词,贺淮礼的眼中闪过一丝久远的回忆,不再谈论贺桥接手万家传媒这件事,短暂的寂静后,他温声道:“其实听到你这么说,我心里很高兴。”   贺霄有些意外地看着父亲。   父亲也望向他,诚实道:“我常常担心你们两兄弟相处得不好。”   他对两个儿子从来都直呼全名,就是希望时刻提醒他们这个无法抹去的相同姓氏。   这一刻的贺淮礼只是一个普通的父亲,眼角皱纹里嵌着淡淡的歉疚。   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贺桥自小就有任性妄为的底气,可比他大十岁的贺霄却有一个称得上劳碌困顿的童年。   五岁前,贺霄跟在做小生意的父母后面辗转奔波,小小年纪就敢跟着虎背熊腰的无赖客人,紧追不舍地向他讨要该付的钱。   五岁后,没了母亲的他,每天出门上学时,伸进灰蒙蒙鞋子里的,常常是一双没有彻底晒干的袜子。   富裕辉煌的成功来得太晚。   等它来时,曾经一同期盼着美好未来的身边人,早已不在人世。   陷在蜂拥而来的回忆里,贺淮礼细心地问他:“我不在家的时候,盛阿姨待你好不好?”   “爸,我早就改口叫妈了。而且我都三十多岁了,不再需要人照顾。”贺霄哑然失笑,“她对我很好,一直都很好。”   “不一样的,我知道。”贺淮礼轻声说,“你妈妈就是你妈妈。”   贺霄沉默下来,垂眸看着清澈茶水里浮动的深色叶子。   想起一周后就要举办的婚礼,贺淮礼回过神来,又叮嘱道:“如果哪天你有了想结婚的对象,要先告诉家里人,不要学那小子胡来。”   说着,贺淮礼忽而笑起来:“但如果你跟他一样,想瞒着我们偷偷领证,倒也不是不行,虽然我想象不了你会做这样的事。”   “其实不用担心我们反对,只要对方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你觉得幸福,就都由你们,其他条件并不重要。”   “无论如何,有了爱人以后,你也要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   发间已冒出银丝的父亲望向不远处的办公桌,神情怀念:“你妈妈会很高兴的,她能看得见。”   桌上有两个相框,其中一张照片是他五十岁生日时拍摄的全家福,身边是笑盈盈的现任妻子,还有两个眉眼隐隐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的儿子,一个斯文内敛,一个热忱率真。   另一张照片则年代久远。   轻微褪色的相片上映出尘土飞扬的街边小店,门口悬挂着写有“万家小吃店”的简陋招牌,招牌下是衣着朴素的一家三口。   高大温厚的父亲挽着脸颊透出病气的妻子,她模样瘦弱,但正开心地笑着,与年幼早慧的儿子手牵手。   那时的贺霄,脚上穿着一双干干净净的白色帆布鞋。   “如果有那一天,我会告诉你们的。”   多年以后,长大成人的贺霄低头望着黑色皮鞋的鞋尖,声音温煦地抚平父亲心中的忧虑:“爸,我们是亲兄弟,不用担心。”   因为他们是亲兄弟。   所以才更该甘苦与共。   这天最后的日光照进办公室,在滚烫的茶杯边缘浮沉。   尘埃在透明光线里飞舞,无声地涌向外面的云和树。   台风将至,巍峨的商业大楼矗立在潮热的空气中,暑气沿着一扇扇窗户蒸腾而上,拂过楼体顶部的四个镀金大字,于城市最高点闪闪发亮的万家集团。   这是整座城市里最受关注的一家巨型企业。   集团旗下子公司万家传媒的实控人变动,很快吸引了外界的注意力。   与这一消息同时传开的,还有贺淮礼极少公开露面的小儿子贺桥的婚讯。   在此之前,绝大多数人连这个名字都不曾听说过。   这场低调神秘的豪门婚礼,据说将在下周六举行,婚礼的另一位主角则尚未披露。   又是一个周五傍晚。   池雪焰照常收拾完东西,看了眼手机时间,准备下楼去等贺桥。   距离婚期越来越近,按照家长们的安排,两人也一道忙碌起来,像今晚就要去试穿定制好的礼服。   比起做工繁复的婚纱,两位新郎的西装定制起来要相对省事。   池雪焰关上灯往外走,走廊尽处的前台传来热闹的交谈声。   今天徐白钧没有徒劳地来找他搭话,而是双手插兜,姿态潇洒地倚在前台边,同尚未离开的同事们闲聊。   “真的假的?”有人惊诧地问。   “当然是真的,我爸就在他们集团旗下的公司里工作。”徐白钧语气笃定,“说是小儿子也想接班了,刚好借着结婚成家的由头推出来。”   他朝窗户外的大楼努努嘴,一旁的同事顺势望过去,仍旧感到不可思议:“头一回离八卦这么近,居然就在我们诊所对面。”   同事想了想,笑道:“我们上下班的时候,不知道能不能遇见他,哎,你有照片吗?我要提前认认人。”   “我怎么会有。”徐白钧摇摇头,“不过我爸应该会去参加婚礼,我也打算跟着一起去。”   “啊,这么厉害,那你到时候拍个照片给我们看看呗!”   同事正说着,看见走到了电梯口的池雪焰,习惯性道:“池医生下班了啊,周末愉快!”   池雪焰的表情有点古怪,但仍礼貌地应声:“周末愉快。”   他没看徐白钧,徐白钧也没有主动搭话,等电梯门合拢下行,他才状似无意地嘀咕道:“池医生不知道是不是又去相亲了。”   “池医生在相亲啊?”   “是啊,好像每周都去。”徐白钧不经意道,“我那天还在停车场撞见了,对方条件真不错,豪车配名表……”   大楼外绵延着风暴来临前的萧瑟细雨。   潮湿沉闷的地下车库里,池雪焰快步走向自己惯用的停车位。   一道修长的身影正站在宝石蓝的跑车旁。   他手里提着一把黑伞,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才转身看过来。   沿着暗色伞尖流淌的水珠,轻轻滴落在地面上。   贺桥的身上似乎还萦绕着朦胧的水汽,向他望来的英挺眉眼里含着薄薄的笑意。   池雪焰脚步轻快,率先同他打招呼:“雨天适合蓝色。”   所以是贺桥过来搭他的车。   贺桥渐渐习惯彼此之间时常不着调的开场白,应声道:“先吃饭,还是先去店里?”   “还不饿。”池雪焰打开车门,坐进驾驶位,“饭前试衣服的效果更好。”   贺桥的答案一如既往:“好。”   他同时拉开另一侧的车门,手上的绷带已经拆除,肉眼可见新结痂的伤疤。   衣角掠过闪烁的宝石蓝,他携着一身雨天气息坐进车里。   雨越下越大。   在台风天即将到来的夜晚,成衣店里盈满了色调暖白的灯光。   换上了第一套礼服的池雪焰和贺桥,几乎同一时间推门走出更衣室。   两人身上的新郎礼服是最经典的西装三件套,夹在衬衫与西装之中的马甲勾勒出挺括的身型。   池雪焰还在随手系着马甲的扣子,对面的贺桥已经穿得整整齐齐,手里握着属于新郎的领带,正尝试自己打领结。   见状,池雪焰伸出手:“我来吧。”   他接过贺桥递来的领带,瞥见他伤痕清晰的右手,随口问道:“伤口怎么样了?”   “正在愈合,大部分痕迹应该会在婚礼前消失。”   池雪焰下意识想说,他不是在问这个。   可看着贺桥回答时平静的目光,他又收回了这句话。   就像在诊所里面对小朋友那样,池雪焰习惯性地想问伤口还痛不痛。   对眼前的贺桥而言,这显然是个没有必要的问题。   连受伤的那一晚,他都不曾显露出额外的情绪。   而且在那之后,手缠绷带的贺桥迅速拥有了一家属于自己的公司,和一栋与爱人公司面对面的办公楼。   于是池雪焰拿着领带,轻声道:“那就好。”   贺桥注意到他有些出神的表情,主动开口:“你有话想问我吗?”   他们还没有正式谈论过那晚之后发生的一切。   见这对新婚恋人正姿态亲密地低语,原本候在一旁的员工识趣地走开,轻轻拉上试衣区的帘子。   听他这样问,池雪焰想了想,坦率道:“有。”   贺桥从没有向他提起过那个真正的自己。   但经过这些天的相处,池雪焰愈发意识到,自己的结婚对象是个相当理性与冷静的人。   他似乎已经暗中规划好了未来的每一步。   对于这样一团萦绕在身边的迷雾,天性就爱追逐乐趣的池雪焰很难不产生好奇心。   他直截了当地问:“万家传媒内部出了什么问题?”   贺霄不可能将一家完全没有隐患的公司交给打心眼里蔑视的弟弟。   贺桥的回答言简意赅:“管理层内部矛盾,不久后会有核心员工带着整个团队跳槽。”   对一家业务以广告营销为主的创意型公司来说,核心团队的出走显然是致命的打击。   池雪焰了然道:“我猜你已经有办法了。”   尾音里带着结束对话的气息。   他不再问,而是低头专心地侍弄起贺桥的领带。   之前就说好了互不干涉。   他很尊重事先定下的规则。   耀眼的红发被顶灯覆上一层柔和的光晕,在面前轻轻颤动着。   极近的距离里,贺桥的呼吸也落进那片绚丽的色彩。   他无法忽视在衣领处徘徊的那抹温度。   于是几秒钟后,贺桥再次主动开口道:“我会找来更优秀的团队,填补这个空缺。”   池雪焰很快想起初见时对方说过的话,他要利用书中信息发展事业造福大众。   以贺桥现在的处境,更优秀的团队只能来自于书中信息。   他笑了笑,满不在乎道:“可惜书里没有写彩票号码。”   “但有比彩票号码更珍贵的信息。”贺桥却答得认真,“比如本该郁郁而终的商业天才。”   闻言,池雪焰的动作顿住,脱口而出道:“你要去找这个人吗?”   “我在等一场台风。”   贺桥的声音沉静地落在他耳畔。   “他的事业在台风结束的那天彻底被摧毁,所以在这天晚上,他选择了从公司楼顶一跃而下。”   伴随他的低语,屋外风雨交加的动静持续撞击着玻璃橱窗,模糊的声响悄悄渗进店里温暖的空气。   池雪焰恍然地眨了眨眼睛,似乎又见到傍晚会面时,贺桥握在手心的那把伞。   雨水无休止地滑落,透明的水珠漫过黑色伞面,一滴滴砸向坚硬的地面。   淋漓湿漉的雨雾里,从小便肆无忌惮的好奇心,此刻正如藤蔓般在他胸膛中疯长。   池雪焰几乎在一瞬间就下定了决心。   他想,只越线一次。   质感柔顺的领带滑过红发青年白皙的指尖,缓慢地绕成一个结。   “你需要一个掩护。”池雪焰的声音轻盈有力,带着笃定的笑意,“就像我在这段时间里于你而言的意义。”   贺桥凝视他低垂的眉眼,灯光照耀下的手背与掌心横亘着新鲜结痂的疤痕,那些交错的纹理骤然间泛起轻轻的热意,变得格外鲜明。   但他仍静静地立着,没有任何动作。   直到颈间优雅的领结彻底成型,温热的指尖满意地离开,贺桥终于轻声回应。   “求之不得。” 第十四章   潮湿昏沉的暴风夜,望不到往日闪烁的星。   台风圈将要过境,雨水仍未止息,将整座城市浇成脆弱的钢铁森林。   难得灯光寥寥的科技园区旁,二十四小时开放的便利店还在坚守着营业,听着屋外传来的呼啸风声,店员坐在收银台旁埋头玩手机,旁边的海报架上印着色彩鲜艳的广告。   今夜顾客很少,平时步履匆忙的人们没了踪影,在台风面前,绝大多数公司选择了让员工准点下班,不再像平常那样忙碌到深夜。   除了百无聊赖的店员,店里只有一个待了很久的客人。   约莫三十来岁的男人坐在窗前的位置上,背对后方的广告板,正盯着外面的瓢泼大雨。   他此前淋湿的肩膀已被室内的空气风干,耳畔的手机里传出喋喋不休的声音:“叶总,没办法了,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听到的消息,非要今天结货款,雨这么大都不肯走——”   慌张的话语终结在陡然暗下的黑屏里。   屏幕布满裂纹的手机耗尽了最后一丝电量。   男人仅剩的意志也随之消弭。   便利店免费提供充电器,就在几米外的收银台里,但他没有去讨要的打算。   因为有一张海报横亘在那里。   叶擎放下了手机,失魂落魄地望着窗外的大雨。   狂风暴雨中,黯淡昏黄的路灯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熄灭。   叶擎想,距离公司那栋楼还有五六分钟的路程。   他在等雨变小一点。   让那五六分钟走得轻松些。   在荒芜空洞的等待里,便利店门口的电子欢迎声轻轻响起。   伴着潮湿的水汽,店门开了又关,走进来一对相携的情侣,和鲜活轻盈的气息。   “那个口味我只在这家店里见过。”穿着白衬衫的男人收起手里的黑伞,一进来便望向店里的饮料货架,“就在那里。”   他身边的男人则有一头耀眼的红发,连正忙着玩手机的店员都忍不住抬头多看了一会儿。   红发青年看起来不是很有兴趣,懒洋洋地问:“真的有那么好喝?”   恋人一本正经地回答他:“你会喜欢的。”   “那为什么只在这家店里卖?”   “因为是新品,这个公司就在隔壁的园区里,想先在附近的便利店里试卖。”   他们旁若无人的交谈声持续打破着店内的寂静,大脑一片混沌的叶擎,下意识循声望过去。   两人都有一副出众的好相貌,和不知世事的昂贵天真。   在危险的台风天专门跑来一家遥远的便利店,就为了买一瓶小小的饮料。   气质温和的男人将泛着凉意的饮料瓶放到结账台上,然后转身,跟随着在纷繁货架之间闲逛的恋人,似乎拥有无穷无尽的耐心。   红发青年的目光随意地掠过令人眼花缭乱的货架,偶尔停驻,伸手拿起一样什么,蹙眉评价道:“这种巧克力很难吃。”   说着,他仿佛想起久远的往事:“但是以前我去旅游的时候,买到过一种包装差不多的,那个很好吃。”   他很挑剔。   身边人无条件地包容着这种挑剔。   “还能买到吗?”   “不能,网上没有。”   “我叫人到那里去买。”   “算了,太麻烦。”   叶擎不是第一次听见类似的对话。   商品琳琅满目的货架前,总有不同的人们怀念起曾在天南海北偶遇的美食或物品。   然后,他们会看见如今已在各种便利店里随处可见的一个广告,关于一款用来购物并能迅速送达的线上超市应用。   红发青年也瞥见了收银台旁的大幅海报,随口道:“便利店里为什么要放这种广告,不怕抢生意么?”   “不知道,也许有合作吧。”恋人认真看完广告词,问他,“这里说可以反馈想要的商品,达到一定人数后会区域性上架,然后就能随时买到了,要不要试试看?”   他望向架子上刚被嫌弃过的那盒巧克力。   “那不就是代购?还挺有创意。”   说着,红发青年的余光瞥见陌生人不同寻常的表情,忽地笑了:“不好意思,吵到你了?”   原本只是转头看了一眼的叶擎,此刻正直直地盯着这对情侣。   他听过太多次这样的对白,也知道下一刻,这款应用又会多两个新客,他早就习惯了。   唯独这一次,叶擎无法再控制自己的情绪。   他的眼睛里泛着明显的血丝,双手紧握,仿佛被这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聊激怒了,朝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投去带着憎恨的视线。   像一个走到末路的疯子。   偏偏面前的红发青年丝毫不知道惧怕,注视着他堪称疯狂的表情,弯起唇角,拿起那盒巧克力晃了晃:“你也觉得它很难吃?”   在那个明亮张扬的笑容里,叶擎忽然像被抽去了一切力气。   他颓然地瘫坐在那里,喃喃自语:“这是我跑通的模式……”   是他想到要用这个类似代购的噱头来吸引用户,是他在不断试错中搭建了整套运作框架,是他烧钱补贴培养了用户习惯。   但当他费尽心血打好了基础之后,手下员工出走,带着全部经验另建了一个仿制品。   无需摔倒的后来者扶摇直上,拥有大笔大笔的投资,无限希望和曙光。   跌跌撞撞的先行者却要在一路走来积下的沉疴里粉身碎骨,迅速被风云变幻的市场遗忘。   任何创业者都该做好失败的准备。   可这是所有失败中最残酷的一种,足以摧毁一切意志。   叶擎枯坐着,嘴里只喃喃念着那一句话,已经忘却了周遭的景象。   陌生的情侣对视一眼。   坐落在这类园区旁的小店里,常有或兴奋或绝望的创业者来来往往。   还是个性张扬的红发青年开口:“这是你做的?”   叶擎几乎条件反射:“我做的要更早!”   对方便了然地笑起来:“更早,可广告里不是你,所以你失败了,只能狼狈地坐在这里,朝陌生人发泄怒气。”   叶擎的意识被这句毫不留情的话硬生生拉回现实,正要开口,却见到他清澈的眼眸闪过兴味,似乎找到了什么好玩的事。   他转头看向自己百依百顺的恋人:“投资这样一个项目,贵不贵?”   “……不清楚。”恋人想了想,迟疑道,“贵不到哪里去吧。”   “是吗?那你感不感兴趣?”红发青年的笑容愈发浓郁,“我觉得还挺有趣的。”   他瞥了一眼不远处的广告海报,随手将巧克力放回货架。   “这个图标的配色太丑,我不喜欢。”   接着,他朝表情犹豫的恋人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而且,那款巧克力真的很好吃。”   玻璃窗外的雨仍在不停落下。   叶擎目光中的愤怒渐渐转变成难以言说的惊讶。   因为那个穿着白衬衫的好脾气恋人,很快低头从钱包找出一张名片,向他递来。   上面印着一个在这座城市里人尽皆知的名字。   叶擎没有动,他想,或许他看错了。   人陷在绝望中,总是容易出现天方夜谭般的妄想。   可对方的语气却很认真:“如果你有兴趣接受注资的话,打这个电话,不过会是秘书先接,到时候你就说是我给的名片。”   叶擎足足愣了几十秒,才缓慢地伸手去接,声音怔忡:“你是谁?”   “我叫贺桥。”他说,“这是我爸的名片。”   叶擎怔在原地,看着贺桥为饮料买完单,在便利店门口撑开伞,揽着红发青年离开。   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给恋人顺手买了束花一样随意。   随意得像一场幻觉。   片刻后,叶擎收起名片,也撑伞走进依然喧嚣的风雨中。   旁边的园区大楼里只有偶现的灯光,空空荡荡,没有往日灯火通明的忙碌。   叶擎沉默地往这个熟悉的方向走去。   台风彻底过境,雨变小了一点。   他想好了要回公司的。   只有五六分钟的路程。   可踩着命运的漩涡,积水四溅,他的脚步越来越慢,直到恍惚地停在原地。   他现在有了两个选择。   一个是确定无疑的毁灭,一个是可能成真的玩笑。   路灯昏暗的光线与陌生人冷冽的讥讽,一起炙烤着他的后背。   便利店门口再次响起欢迎光临。   满身风雨的男人大步走到收银台前,伸手敲敲桌面。   店员茫然地抬起头。   “有没有充电线?”   色彩亮眼的海报边,叶擎紧紧握着自己布满裂纹的手机。   还有那张样式简洁的名片。   灯光照亮了这张薄薄的纸。   马路斜对面,隔着绵延的雨帘,池雪焰清晰地看见叶擎坐在最初的靠窗位上,连着线的手机紧紧贴在耳边,神情郑重地说着些什么。   身边的贺桥手执伞柄,同样安静地凝视着对面的便利店。   雨水落在黑色伞面,发出沉闷连绵的声响。   不需要言语,他们共同明白一件事。   叶擎不会再走上那个风雨交加的楼顶。   池雪焰手中提着装有饮料的塑料袋,他不由自主地捏紧了那条细细的塑料带子,任由粗糙的纹理摩挲着掌心。   他亲眼目睹了一种被扭转的命运,在大雨滂沱的夜里,本该死去的人拥有新生。   难以言喻的感受充斥在心间。   半晌后,池雪焰回过神来,问身边人:“你爸会怎么做?”   “等他跟叶擎当面谈过,一定会认可他的能力。他会投资叶擎的项目,或者说,投资这个人。”   贺桥平静地回答道:“我猜,还会让我作为投资人代表,多和叶擎接触,跟在他身边学习。”   他顿了顿,声音里染上一丝调侃:“因为这是我误打误撞发现的好机会。”   池雪焰点点头:“所以,你要变成道貌岸然的资本家了?”   “对。”贺桥扬了扬眉,微笑着攻击了回来,“很会哄人的牙医。”   这个笑里透出忘了掩饰的真实。   池雪焰也笑了起来。   模糊隐约的笑意逸散在雨声中。   视野里风雨肆虐,并肩伫立在望不见尽头的长街,仿佛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他们更契合的两个人。   比起听来散漫松垮的同伙,他们现在或许更像共犯。   亲密无间、肆无忌惮的共犯。   冒险后的战利品是两瓶冰冰凉凉的新品饮料。   他还没有拧开瓶盖,但似乎已经尝到一种永远难忘的滋味。   池雪焰望着雨伞边缘溅起的水花,忽然开口问:“你知道现在最适合做什么吗?”   他又问了这个问题。   周遭雨水瓢泼淋漓,沉浮涌动的气氛中,贺桥愈发地了解他,无需思考便回答道:“丢掉伞?”   池雪焰想,这次终于猜对了一半。   是丢掉伞接吻。   可惜此刻街道上空无一人,没有需要取悦的现场观众。   所以他只好辜负这个绝妙的雨夜。   撑着伞的贺桥耐心地等待谜底揭开,池雪焰却没有公布正确答案,而是笑意鲜明地回眸望来,淡色唇瓣微动。   他的眼睛那样亮,像从夜空中摘下了月牙偷藏,免得它孤身迷失在轰轰烈烈的暴风雨中。   “该说晚安了。”爱人轻声念他的名字,“……贺桥。” 第十五章   视野里分明是暗到浓郁的深夜,近在咫尺的红发是唯一鲜明的色彩,糟糕的天气里弥漫着无休止的噪音,没有形状的嘈杂与混沌。   这句晚安却像落在松枝上的雪。   声音极轻又极重,深绿松针倏忽颤动,洁白的积雪几乎要坠进蒙蒙的雨雾。   幻觉般的雪落下时,贺桥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伞柄。   倾斜而来的雨珠悄悄湿濡掌心。   他想,这不像是那个问题的答案。   但贺桥没有再问。   雨丝纷飞的方向变了,他无声地将伞柄微微倾向另一侧,遮住身边人的肩膀。   像往常那样,贺桥送池雪焰回家,礼貌地道别,独自回程。   持续了一整天的疾风骤雨,在漫长的夜里渐渐止息。   第二天是周日,池雪焰不用上班。   与时间自由的贺桥不同,他有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所以只有晚上和周末才有闲暇。   不过因为下周六就是婚礼,周一池雪焰会去诊所处理好状况紧急的病人,然后请四天婚假,腾出时间来安心筹备。   按照母亲们安排的流程单,今天两人要一起去家居城挑装饰品。   婚房已经选好,是盛小月一早就给贺桥准备好的,韩真真本想争取一下用自己给池雪焰准备的房子,但在亲眼见到那个只能用浪漫来形容的家后,瞬间收回了本来想说的话。   盛小月家境优渥,在艺术熏陶中长大,后来专门学习了珠宝与服装设计,有着相当不错的审美。   即将入住的新房早已装修完毕,家具一应俱全,只差一些用作点缀的软装。   本来该是贺桥与池雪焰两个人去家居城的,随便挑些喜欢的装饰品。   但韩真真在见过盛小月随手画下的小摆件之后,当即说服了儿子,让他一定要适当听取一下盛阿姨的建议。   无拘无束的两人行,转眼变成了需要伪装的四人游。   贺桥并不介意,他已经习惯了演戏。   一大清早就起来换衣服化妆的盛小月,反倒让他觉得新奇。   “这条连衣裙好一些,还是这身半裙套装更好?”   盛小月敲开他的房门,仿佛要去参加一场期待已久的约会。   作为家里按年龄顺序第三个被征求意见的男人,贺桥已经提前准备好了答案:“连衣裙。”   盛小月扯扯裙摆,表情很纠结:“二比一了,但是小池妈妈好像不穿连衣裙,我是不是也该穿得……潇洒一点?”   贺桥的语气很有说服力:“所以你更应该穿连衣裙,这样才互补。”   “有道理!还是你聪明。”盛小月眼睛一亮,转身离开前,不忘提醒似地拍拍他的房门,“你也好好选衣服,半小时后出发。”   “记得穿小池喜欢的——”   雀跃的尾音盘旋在楼梯尽处。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贺桥哑然失笑。   他已经换好衣服,是从衣柜里随手拿了一件。   但盛小月的话意外勾起他的思绪。   小池喜欢的。   他已经知道池雪焰不喜欢一切拘束与刻意的东西,所以会把一本正经的西装带去足够喧嚣的大排档,再把高级定制的白衬衫骗进日常气息满溢的网吧。   贺桥记得在那个灯光迷离的KTV走廊里,对方似笑非笑地说过,这件衬衫还不错。   那个款式不够精致,不够昂贵,却足够随性,适合与朋友聚会。   回到衣帽间里,贺桥犹豫片刻,选择了一件与那晚差不多的白衬衫。   不知不觉中,他记住了越来越多的细节。   类似爱情的细节。   一场彻底的暴风雨后,城市洁净如新,只有空气中残留了几丝凉意,像初秋的预习。   上午的阳光浓烈,将后座上色调复古的碎花连衣裙照耀得极浓郁,光线透过车窗玻璃,烙在前方洁白袖口末端仍有伤疤的手背上。   贺桥打着方向盘,已经望见家居城门口那道熟悉的身影。   约会双方几乎同时到达。   池雪焰又是一身再清爽不过的黑T恤与牛仔裤,和相亲那天一样。   韩真真与儿子风格相近,款式修身的衬衫搭配深蓝牛仔裤,外加一副很酷的墨镜,英姿飒爽。   与昨夜隐秘蔓延的青草味雨水不同,贺桥在此刻明亮至极的日光下走近池雪焰时,闻见了一种淡淡的玫瑰香气。   时间才流走十二个小时,竟让人产生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深夜里演绎秘密的共犯,又成了一同行走在太阳下的伴侣。   似有若无的浪漫气味里,他笑着看向贺桥:“早。”   池雪焰是不用香水的。   贺桥这样想着,温润神情一如既往:“早。”   比起这对距离尚有几分矜持的新婚恋人,旁边的两个妈妈倒是迅速走到了一起。   韩真真利落地摘下墨镜,眸中光芒闪动:“这裙子的花色真好看。”   “对吧?跟我想买的那张毛毯很像,这种配色会显得特别有质感。”   “啊,我记得!你给我看过照片的,这里有没有?”   “有的,我特地打电话问过,在三楼的一家店里,我们早点过去。”   池雪焰注视着两个女人亲密地挨在一起离开的背影,不禁摇了摇头,感慨道:“我爸已经两天没挨骂了。”   “为什么?”贺桥对他经常没头没尾的话语适应良好,“阿姨心情很好?”   “不。”池雪焰摇摇头,眼中闪过一丝调侃的笑意,“因为他失宠了。”   雷厉风行的韩真真每天跟不解风情的大老粗丈夫,以及不够可爱的叛逆儿子待在一起,时不时还要被公司下属气得拳头发硬,直到某天,忽然结识了一个像洋娃娃般漂亮又富有魅力的同龄人。   他非常理解母亲毫不犹豫的变心。   起初池雪焰还担心这场突如其来的闪婚,带给家人的更多是烦恼与忧心,但现在看来,它至少已经为韩真真带来了一个相处愉快的好朋友。   盛小月的性格虽然简单率真,但又有一种直觉般的聪颖。   那天见到她亲手设计的婚戒图纸后,池雪焰私下给她发过消息,表达了没有主动去家里拜访的歉意。   最开始,他没想过要将这出戏演得如此周全,在当时陡然天翻地覆的世界里,池雪焰心里只挂念着不要让父母起疑。   是贺桥载着礼物与玫瑰,忽然敲响了他家的大门。   再后来,池雪焰想起贺家人美满表象下暗流涌动的关系,想起贺桥从未对他道明这一切背后的缘由,还有一早便约好的互不干涉条款,下意识地不想掺和进去。   可盛小月有着一腔让人不忍辜负的真心。   他给不算熟悉的长辈发去措辞认真的消息,盛小月的回复却来得又急又快,活泼清亮的声音如在耳畔。   “不用道歉,小池,别在意这些小事,非要说的话,淮礼还不打招呼就去诊所看你了呢,他也该跟你道歉才对。”   “谈恋爱的是你们,要过日子的也是你们,我们只是贺桥的父母,不是你们生活里的主角,也不可能突然变得像养育你二十多年的爸爸妈妈那样重要。你愿意开开心心地叫我们一声叔叔阿姨,就很好了。”   池雪焰这才知道,这位只见过一面的贺桥妈妈,感情观竟和自己如此相似。   婚姻本该是两个人的事。   “虽然书上说,要努力跟晚辈成为朋友,但是我觉得,这太奇怪了,就算我想,你也不一定愿意跟年纪一大把的阿姨做朋友,不过比起贺桥的妈妈,我现在还多了一个身份,是你妈妈的朋友。”   “你和贺桥是伴侣,同时也一定是最好的朋友,那我跟你妈妈也是好朋友——或许这个身份会让你觉得更亲切一点,对不对?”   池雪焰出神半晌,才语气柔和地回答她:对。   他自小便觉得自己拥有一对很好的父母,所以无论旁人过着怎样超出想象的富裕生活,他都从不羡慕。   这一刻,他决定不露痕迹地羡慕贺桥一秒钟。   要是羡慕得太明显,会挨来自亲妈的一顿打。   不过话说回来,池雪焰也是幸运的。   因为与贺桥结婚,听到对方母亲说这番话的人,是他。   这场婚姻被染上一种晶莹剔透的幸福。   冷气沁凉的家居城里,母亲和她的朋友已经装满了一整辆购物推车,两个年轻人则悠闲地在后面逛着。   尽管妈妈们已经事先说明,如果池雪焰和贺桥不喜欢她们挑的软装,完全可以不要,她们乐得带回去自己用。   但池雪焰才不会不要,贺桥更不必说。   盛阿姨的审美实在很好。   他伸出手,随意地轻触货架上整齐排列的玻璃杯。   白皙指尖霎时幻彩纷呈,叫人反射般想起,婚房起居室里绵延整面墙的窗。   莫兰迪绿的木质窗框隔开一扇扇玻璃,外面是大片摇晃着的青葱树影,橙黄阳光肆无忌惮地涌入,像冰淇淋融化在暖白色的长桌,同时映照着侧面墙上淡粉与浅青交织的马赛克装饰砖,夏日里的壁炉保持着干燥的静谧。   那是一个色调极其温暖的家,低饱和度的色彩丰富又恰当地运用在每一处,似乎再平淡的生活,都能在这里孵出童话般的甜美。   盛小月很早就为儿子准备好了这个浸透着美好祝愿的家,无论他将来带回家的人是谁。   见池雪焰停下脚步,走在旁边的贺桥便也望向那一排悬挂的水杯。   “你喜欢什么样的杯子?”   池雪焰认真地想了想:“这些都挺好看的。”   他想象了一下,似乎每款杯子都与那个美丽的家很相称。   贺桥读懂他的言外之意,语气里带上一丝笑:“那得多买几个托盘。”   很快,他们的购物车里也开始变得拥挤。   商场灯光下的杯子流光溢彩,玻璃的,陶瓷的,塑料的……   远处色彩鲜活的家里,有为凛冬准备的壁炉,柔软舒适的沙发,风景很美的落地窗。   周围是不同年龄段的情侣与夫妻,低头挑选着家中缺少的装饰品,谈笑着与他们擦肩而过。   在这样安宁恬静的氛围里,有那么一瞬间,池雪焰险些以为自己真的与人坠入爱河,并且毫不犹豫地迈进婚姻。   真正彼此相爱的婚姻。   坦白地说,他的心头竟无端地生出几分遗憾之情。   这场婚姻具备一切惹人艳羡的完美条件,拥有无数条能抵达幸福的坦荡通途。   唯一的问题在于,最核心的爱情是个谎言。   幸好因此而生的友情是真的。   午餐时间,商场餐厅里人潮涌动,逛了一上午的韩真真和盛小月叫人来运走了已挑好的东西,这会儿已经面对面坐着吃饭,依然亲昵地聊着天。   “小月,装饰画会不会买太多了?”   “不会,可以根据季节和不同的节日主题随时更换的,我还觉得没选够,对了,我家里也该换点新的……”   隔壁桌的两位男士刚刚放下菜单。   池雪焰盯着看了韩真真好一会儿,没有得到半分回应,他声音讶然:“我们俩是不是有点多余?”   贺桥也看向盛小月,目光同样被当作了空气,所以他笑着回答:“一点点。”   池雪焰不动声色地拿出手机,给两个真正在约会的主人公拍照留念,还不忘吐槽道:“她们应该很高兴这里只剩双人桌。”   他今天莫名其妙地买了一大堆杯子,这些杯子也已经装进车里,一起运往了婚房。   希望运输时不会有损坏。   等池雪焰收起手机回头,却见到眼前的餐盘上,出现了一样小玩意。   一对瓷白色的迷你小兔子。   他愣了一会儿,才抬头看贺桥:“筷托?”   贺桥神色如常地点点头:“之前偶然看到,就顺手买了。”   圆滚滚的身体像团牛奶糯米糍,一双长耳朵俏皮地扬起,眼睛是一点灵动的红。   池雪焰对可爱的事物没有特别的偏好,他更喜欢稀奇古怪的东西。   但这两只小兔子安静地匍匐在热闹拥挤的餐厅里,着实有些过分可爱。   池雪焰试着想象了一下,贺桥伸手将它们从货架上拿下来的那一刻。   他的性格里似乎不只有冷静与理性。   所以池雪焰捏了捏这对不会动的陶瓷耳朵,笑道:“接下来是不是还得去买跟它配套的筷子?”   贺桥同样笑着:“下午有事可做了。”   这一回,换成他们忽略了隔壁桌女士悄悄投来的目光。   盛小月用托腮的动作掩饰自己偷窥的意图,小声道:“那是筷托吗?真可爱。”   韩真真保持着同款托腮,也偷偷打开手机拍照,不知是在拍儿子还是在拍兔子:“一会儿我也去买几对。”   光洁如新的白色餐盘倒映出人们脸庞上隐约的笑意。   下午的购物更加随性。   池雪焰到处闲逛,买了一只按下去会发出咩咩叫声的玩偶猪,模仿布料纹理的抱枕形状石雕,还有一起风就会不停摇摆身体的细长气球人……   总而言之,一堆充满怪诞和无用之美的小物件。   贺桥对此展现出极大的包容,任由自己手中的购物车变成一个最奇怪的迷你马戏团。   马戏团的角落里,趴着几只白白胖胖的陶瓷兔子,还有许多双不同颜色的筷子。   这是他的收获。   等到临近傍晚,离开家居城时,池雪焰还有点回不过神来。   他本以为这会是漫长难耐的一天,要逛街,要聊天,要故作恩爱。   结果时间眨眼便溜走了。   满载而归的韩真真招呼盛小月上了自己的车,二话不说把池雪焰丢给贺桥,两位妈妈戴上墨镜扬长而去,背影如风。   徒留两个年轻人面面相觑,伫立在原地。   手伤渐渐痊愈的贺桥主动道:“送你回家?”   池雪焰留意到一抹熟悉的街景,侧眸道:“等我一下。”   贺桥看着他快步走进人潮,片刻后,又提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小纸袋回来。   池雪焰身上不知从何而来的玫瑰香气已经变得很淡,被一抹浓郁诱人的香味彻底取代。   出乎意料的,他买来了一袋糖炒栗子。   他朝贺桥晃了晃手中的袋子,里面的一颗颗栗子随之发出骨碌碌的声响:“吃不吃?”   贺桥当然会说好。   他还没有拒绝过眼前的人。   于是池雪焰垂下眼眸,动作轻巧地剥开一粒圆润饱满的栗子,然后笑着抬头看他,像在等待什么。   停驻在风景流动的街道边,贺桥下意识地向上摊开手掌。   他猜,这是回赠给陶瓷筷托的礼物。   或许也出于池雪焰觉得他暂时剥不了坚果的好意。   淡黄色的板栗肉窝在半个椭圆的壳子里,高温烘烤后的香味绵密馥郁,像极了一只悄悄探出脑袋的小兔子。   又像一抹温暖的雪,终于从浓绿枝头倏然跌下。   下一秒,轻轻落进他的掌心。 第十六章   周六是洗涤万物的雨水味,周日是轻盈如奶油的栗子香。   所以周一的池雪焰站在饮水机前,看着清澈水流注入透明玻璃杯,忍不住想,那的确是一个足够愉快的周末。   令人永远难忘的夏日周末。   新的一周到来,他一进诊所,就找领导请了接下来几天的假,用来筹备周六的婚礼。   一时间,诊所上下到处都在讨论池医生请婚假的消息,池雪焰的诊室仿佛成了公共休息厅,一到午休时间,就挤满一双双八卦的眼睛,试图打听出他爱人的样子。   想到贺桥的家庭背景与未来可能会有的名声,为了避免更多追问,池雪焰聪明地选择了糊弄过去。   “池医生,怎么都没听你说过有男朋友!什么时候谈的啊?”   “谈得比较快,是闪婚。”池雪焰说,“下周给你们带喜糖来。”   “闪婚啊,好浪漫!是不是相亲认识的?听说对方条件很好唉。”   听到这个问题,池雪焰看着满脸好奇的同事,想起最近没再来烦自己的徐医生,脸上露出一丝微妙的笑容。   “不,他很普通,最大的优点是脾气好。”   没有必要正式介绍贺桥,反正他们只是协议结婚。   只是协议结婚。   总算送走了八卦的同事们,池雪焰望向桌面上反复亮起的手机,锁屏里已经满是未读消息。   百分之九十都来自同一个人。   帮他拟定了婚前协议的律师兼损友苏誉。   [苏誉:周四晚上八点,别忘了啊。]   [苏誉:我已经全都安排好了,你只要准时到场就行。]   [苏誉:周四周四周四!就在你最喜欢的SCA!]   自从婚期临近,池雪焰每天都要收到好几遍苏律师不厌其烦的消息轰炸,仿佛生怕他不来。   用脚后跟都能猜到苏誉会干什么的池雪焰,确实不是很想去。   但就像贺桥要带着他去见朋友公布恋情一样,他也没有理由拒绝一众好友为他热情准备的婚前单身派对。   不过区别在于,这个聚会不需要麻烦贺桥配合出席。   也幸好贺桥不用来。   周四晚上,距离婚礼只剩下不到四十八小时。   黑色的加长豪车在霓虹灯牌已经亮起的SCA酒吧门口停下。   后座上的池雪焰准备打开车门,旁边的贺桥问他:“结束后要来接你吗?”   “不用,可能要玩到半夜,他们会叫车送我回去。”池雪焰下了车,回眸冲他招招手,“明天见。”   听到半夜,贺桥本想说些什么,但还是温和地应声:“好,明天见。”   等池雪焰关上车门,司机踩下油门,黑色豪车缓缓驶离。   他们刚从婚礼场地回来,在专业设计师的指导下,那里被布置得很漂亮。   这几天两人都不再开自己的车,因为琐事繁多,经常不停地接各种电话,还得随时讨论忽然发生变化的婚礼细节,索性让司机来开车。   恰好,接触家业后有了新身份的贺桥,理所当然地配了一个司机,和一辆气质更沉稳的新车。   他总是很擅长借题发挥。   何况贺桥还运气很好地在暴雨夜捡到一个商业奇才,让起初以为他又在为了爱情而胡闹的父亲吃了一惊。   一切都像他预想的那样进行。   他成了万家传媒的实控人,还有叶擎公司的投资人。   理应配一辆与此刻身份更相衬的车。   池雪焰目送车辆离开,转头走进酒吧,推开挂有暂停营业牌子的大门。   他一露面,就撞上漫天飞舞的彩带。   还有周围陡然响起的极不整齐的欢呼。   “新婚快乐!!”   “我要单身!!”   “不谈恋爱!!”   ……乱七八糟,喊什么的都有。   今天的酒吧里没有气味甜蜜的仿真血浆,幽暗迷离的灯光一如既往。   但正前方原本给歌手表演的小舞台做了特殊的装饰,背景墙上贴有一张过分眼熟的海报,台上摆着整整齐齐的乐队四大件,键盘、吉他、贝斯、鼓,像有乐队即将上场演出。   眼前全是大学时的朋友,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上洋溢着笑容,热闹的气氛朝他涌来。   池雪焰笑着摘掉落在头发上的彩带,望向人群里表情最得意的苏誉,然后再次朝他比了一个干脆的中指。   他就知道会有这一出。   贴在舞台旁的海报上,印着大学的标志与节目名称,上面有四张青涩却充满活力的面孔。   这是池雪焰大学时玩过的乐队。   海报上有笑容爽朗的主唱兼吉他,气质温柔的键盘,妆容很酷的女鼓手。   今天他们都来了,面孔比过去成熟了许多,造型却一比一复刻了当年。   占据着海报中央位置的是神情散漫不羁的贝斯手,顶着一头稍显凌乱的短发,白皙的耳畔戴着一枚小小的黑色雪花。   那时的池雪焰还是黑发。   苏誉完全不介意他的中指,笑眯眯地张开双臂,隔空送上幸灾乐祸的拥抱:“你知道的,我们期待这一天很久了。”   池雪焰毫不留情地送给他一个滚字,但还是笑着走向这些毕业后见面不多的朋友。   大学的时候,有个室友很爱玩乐器,几乎什么都会,特别想找人组个乐队玩。   池雪焰天天听他在寝室开个人独奏会,来了兴趣,便决定学学看。   吉他手供应过剩,键盘总低着头脖子酸,架子鼓又太消耗体力。   挑来挑去,他选中了最不起眼的贝斯。   在后来组成的乐队里,通常很没有存在感的贝斯手却成了舞台上最耀眼的那个人。   池雪焰觉得,这是因为贝斯是种性感的乐器。   其他人觉得,主要是因为贝斯手长得太帅。   在大二那年的迎新晚会上,终于从学弟变成了学长的池雪焰,和乐队成员一起上场表演。   澄净明亮的声音回荡在初秋的夜晚。   他还记得那首歌叫完美夏天。   这是最适合在夏日将尽时唱给心上人的歌,十个乐队里有九个都排过这首。   一曲终了,台下欢呼鼓掌的学生中,冲上来一个满脸通红的女生,一声不吭地塞给他一大捧漂亮的鲜花,似乎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下面的学生们顿时像疯了一样开始起哄,青春的荷尔蒙肆意弥漫,有人替她大喊一声:“贝斯手!谈不谈恋爱!”   紧接着,无论男女都开始跟着一起喊。   在轰然袭来的声浪里,舞台上的贝斯手望着那束近在咫尺的花,似乎想了一会儿,然后很淡定地朝一旁的主唱伸出手。   正在看热闹的主唱灵光一现,将面前的话筒连架子一起递过去。   额前深黑碎发被汗浸湿的贝斯手,就这样随意地抓过倾斜的麦克风,垂下眼睛,语气直接。   “抱歉,我更喜欢单身。”   清澈冷淡的嗓音透过话筒传遍了礼堂每个角落。   学生们却因此更加沸腾,尖叫声差点掀翻房顶,过了很久才渐渐平息下来。   用苏誉的话来说,池雪焰一战成名。   全校都知道了有个长得很帅会弹贝斯的大二男生不想谈恋爱,更喜欢单身。   他的本意是为了避免麻烦,索性一口气全拒绝。   结果在那之后,追他的人更多了。   池雪焰一度很难理解这些人的脑回路。   现在想来,也许就像故事里的他单方面追求陆斯翊一样。   人们总是喜欢追逐缥缈不可及的幻梦。   同样地,他们也喜欢原本说着不会谈恋爱的幻梦,忽然坠入人间的那一刻。   比如舞台被特意复刻的今晚。   外面夜色渐深,酒吧里的气氛却愈发闹腾。   饮料酒精与零食无限量供应,老板王绍京在吧台后乐呵呵地调着酒,听着池雪焰的朋友们聊起过去的八卦和趣事。   这是毕业后同学们难得能聚在一起的机会。   不少人对池雪焰的新婚伴侣很好奇,但又深知他的脾气,没怎么多问,只是简单地聊了几句,反正后天能在婚礼上亲眼看见。   在场的人中,唯一见过贺桥的苏誉是感慨最深的。   他差不多喝大了,挨着池雪焰长吁短叹:“说真的,我那天特别惊讶,就算你有了对象,我以为对方应该是个更、更……”   苏誉纠结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形容词,池雪焰便随口接上:“更疯的?”   “……这你说的,不是我说的啊!”苏誉傻笑着,一副欠揍的语气,“而且你俩签了这么冰冷冷的婚前协议,我有一瞬间还以为你是为了应付阿姨才要假结婚的。”   “但是我想,你不是那种会委屈自己的人。而且你还加了那么一条,我从来没见过有人往协议里写这个的——不准自己单方面提出离婚?”   平日里一本正经的律师成了唠唠叨叨的醉鬼:“所以我猜你们肯定还是相爱的,反正爱有很多种方式嘛,搞不好你们就爱得比较离奇特别……”   池雪焰听到相爱这一句的时候,正从吧台上拿酒的指尖顿了顿。   下一秒,他还是把酒杯放到了胡言乱语的苏誉面前,想着赶紧把人灌醉。   可惜苏誉哪怕喝得舌头都大了,也没忘记今晚必须要完成的正事,时不时就催促一声:“快、快上台!节目!”   临近午夜时,被酒精浸透的气氛渐渐达到顶点,人人都在起哄。   池雪焰与早有预谋的乐队成员对视一眼,只能无奈地走向那个落满灯光的舞台。   希望他还没把指法忘干净。   悠扬动人的旋律很快蔓延在整个空间。   酒吧外,黑色轿车停在光线昏黄的路灯下,后座里走出来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人。   他走到挂着暂停营业牌子的店门处,听见里面流泻出隐隐的音乐声。   贺桥的脚步停顿了一下,才伸手轻轻推开门。   池雪焰说过今晚不需要他来接,会叫车回家。   但此刻已是午夜。   出于义务,他理应关心一下与朋友们喝酒狂欢至深夜的伴侣。   或许,也因为一丝幽微的好奇心。   除了苏誉,他并未接触过池雪焰其他的朋友圈子。   贺桥走进酒吧,耳畔霎时响起更清晰的音乐声。   他走过玄关,适应着骤然变暗的灯光,目光从周围安静聆听的人群中掠过,寻找着日渐熟悉的身影。   酒吧里有乐队正在舞台上表演,是乐声干净纯粹的不插电演出,衬得歌声充满了澄澈的力量感。   陌生的男声唱着一首送给爱人的歌,在记忆里无法忘怀的炽热盛夏。   此时正是台风散尽的夏夜。   他唱到了尾声,旋律一并淡去,当键盘手按下最后一个琴键,原本分外安静的观众中猛然爆发出剧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仿佛他们已经为这一刻等待了很久。   贺桥听见有人大喊一声:“贝斯手!谈不谈恋爱!!”   这一声像是点燃了璀璨烟火,所有人都跟着喊起来,往舞台上抛不知从哪来的花,酒吧里的气氛几近沸腾。   贺桥随着他们的视线一道望过去。   然后他脚步怔忡地停在了原地。   他看见了刚才没能在人群中找到的那个人。   舞台上,气质张扬的红发青年背着一把贝斯,眼神颇为无奈地望着下方铺天盖地朝他飞来的花。   后面的背景墙上贴着大幅海报,那上面的他还是黑发,眉眼精致而青涩,含着一缕似有若无的笑,好像离人群更近了。   这是贺桥从未见过的池雪焰。   无论是海报里还是舞台上。   观众们兴奋地高喊着贝斯手谈不谈恋爱,声浪如潮涌动,似乎得不到答案就不肯罢休。   于是红发青年放弃了抵抗,松开停留在琴弦处的手指,像学生时代那样,俯身握住主唱递来的麦克风架子,垂下眼眸,却遮不住白皙面孔上闪烁的笑意。   在热烈至极的尖叫声里,贝斯手懒洋洋的声音越过遥远距离,清晰无比地落进爱人的耳中。   “抱歉,我已经结婚了。” 第十七章   潮水般的尖叫和欢呼声, 令时光如一格格剪影倒退,又回到当年那个流淌着青春气息的盛大舞台。   在声与光的包围里,池雪焰反射般地眨眨眼睛, 汗水在额前凝结,舞台下朋友们的面孔一片朦胧。   他其实已经不太记得那时的自己,海报上更温驯柔和的黑发,如今看来反而颇为陌生。   时常拥有快乐的日子,就很少会感怀过去。   不过在今天这个被特意安排的自我打脸环节中, 他也难得生出几分对青春的怀念。   以及对这群老同学的慷慨纵容。   落落大方地宣布完已婚身份,池雪焰站在满地花瓣里, 松开了倾斜的话筒架子, 正要走下舞台, 目光却在下方的人群中定住。   他似乎看见了一道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于是, 正在持续兴奋中的观众们,注意到贝斯手微妙变化着的神情。   他起初无奈的笑容里染上一丝意外, 很快, 又被一种率性的坦然取代。   然后,他垂下眼眸, 重新握住了话筒。   朋友们立刻安静下来,以为今晚这场单身派对的主角还有话要讲。   或许关于本不期待的爱情, 或许关于忽然汹涌的青春。   但池雪焰只是长久地凝视着人群中的某一处,精致的脸庞上渐渐浮现出一抹很好看的笑。   他站在耀眼的追光灯里,朝台下那个昏暗的方向伸出手,语气明亮:“你是不是忘记带花了?”   伴随这个不同寻常的问句, 所有人都朝那里望去。   不知何时, 酒吧里来了一个陌生的客人, 与他们一道聆听夏夜的乐声。   在一下子静得落针可闻的酒吧里, 穿着白衬衫的男人望着舞台上那个灿烂的身影,温润的声音里缠绕着令人心动的笑意。   “嗯,我忘记带玫瑰了。”   他再一次顺畅地接上未经排练的开场白。   立刻有人恍然大悟地意识到陌生人的身份。   是贝斯手的另一半。   他与他们想象中,池雪焰的爱人可能会有的模样截然不同。   但又奇异地般配。   第一个认出贺桥的苏誉快蹦起来了,不知是兴奋得满脸通红,还是被酒精熏的,在人群里扯着嗓子喊:“我们的花呢?!还有没有完整一束的,要红玫瑰——”   “来了来了!这里有!快点递过去!”   所以迟来的男人,很快真的拥有了一束热心赞助的玫瑰。   在比刚才还要疯狂的尖叫声中,今夜最特殊的观众自觉捧着花上台,走向视线焦点处的贝斯手。   铺天盖地的声浪让这一幕变得几乎像是求婚。   舞台中央只剩下两道身影。   池雪焰望着及时撤退到一边的乐队成员们,也不知道怎么就发展成这样,只好主动解释道:“我是开玩笑的。”   其实看到贺桥出现的时候,他有一瞬间的茫然失措。   这不在计划内。   他本没有打算让贺桥见到与朋友们相处的自己、站在舞台上宣告已婚的自己。   那个尚未在贺桥面前显露过的自己。   这是规则以外的内容。   所以他用一个最张扬的句子,来掩饰内心微妙的赧然。   贺桥便笑着点点头:“我知道。”   他也是开玩笑的。   却有了一束真的玫瑰。   池雪焰与他对视片刻,清晰地看见漫天飘扬的花瓣落在他肩头。   纯白衬衫与深红花瓣,逝去的岁月与闪烁的现在。   与当年克制的拒绝不同,这次,池雪焰停顿几秒后,动作自然地伸手抱住了花。   鲜花落进怀里的瞬间,他低声感叹:“有点像婚礼彩排。”   梦境般的花雨,最热烈的宾客,空气里到处蔓延着爱的气味。   贺桥深有同感:“比彩排更浪漫一些。”   如果盛小月见证了偶像剧一般的今晚,一定会提议在婚礼现场布置一个同款舞台。   池雪焰听着他若有所思的语气,立刻猜到了他的想法,便也笑起来。   他没有问,为什么说好了明天见的贺桥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深夜,与朋友们狂欢,难以预料的酒精。   如果换作是他,或许也会主动过来接人。   毕竟距离婚礼只剩下一天多,这是最后的表面工夫。   由于贺桥的出现,这场本该临近结束的聚会,忽然被注入了新的乐趣。   比如原本已经喝到迷糊的苏律师一下子回光返照,精神抖擞地拽着这对新人不放,讲话颠三倒四了也不忘八卦。   “我还以为你总算被我摆了一道,结果到底还是没玩过你。”苏誉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游移,语气相当不甘心,“居然让你秀了个大的。”   池雪焰看着苏律师摇头晃脑的样子,拳头就有点痒。   所以他也没有直言贺桥的出现只是个意外。   毕竟他们配合得太过默契,说是巧合恐怕都没人信。   面对池雪焰这些第一次见面的朋友们,贺桥一如既往地展现着好脾气,回答着每一个充满好奇的问题。   池雪焰甚至觉得,他在认真尝试记住每个人自我介绍的名字。   对比上次配合贺桥出席的聚会,他的态度多少有点不端正。   不过没关系,喝醉了的人最大。   热闹的舞台表演和贺桥突然到场的冲击过后,酒量很好的池雪焰也多少变得有点醉醺醺的。   他窝在酒吧卡座里,右手旁是众筹的艳丽玫瑰,左手边是衣冠楚楚的新婚爱人,眼眸里则是淡淡闪烁的星。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损友试图揭他的底,对贺桥煞有其事道:“我跟你讲,今天这个舞台是我们特意安排的,小池肯定没跟你说,那是大二时的迎新晚会……”   池雪焰蹙起眉头,随手拎起一个抱枕丢过去,笑骂道:“聒噪。”   朋友嘻嘻哈哈地跑去拿酒和零食,贺桥接过那人没说完的话,挑了挑眉:“大二的迎新晚会?”   池雪焰淡定地摇摇头:“没什么,表演了同样的节目而已。”   其实贺桥已经猜出了那次表演时大概发生了什么,他没有戳穿池雪焰的掩饰,而是将一杯温水轻轻移到对方面前。   池雪焰喝了一口,又皱眉:“这是水还是酒?为什么是热的?”   贺桥便把刚才被他丢开的抱枕拾回来,重新放进他怀里:“你喝醉了。”   可惜酒吧里没有解酒汤,也没有糖炒栗子。   池雪焰默不作声地抱住枕头,片刻后,若无其事地问他:“你看到海报了吗?”   贺桥很快选择了一个聪明的答案:“什么海报?”   池雪焰顿时松了口气:“没什么。”   他依然像平时那样,大大方方地展示着自己的每一分情绪。   贺桥隐约有一点想笑。   可是池雪焰正安静地拥着抱枕,坐在他身边,酒吧迷离的光线游动在白皙脸颊。   他们格外接近彼此。   在能听见彼此呼吸的距离里,池雪焰想起了什么,凑过来问:“你有糖吗?”   继承了父亲爱吃甜食的习性,他是个爱吃糖的牙医。   当然,出于职业本能,他会监督全家人好好刷牙。   贺桥下意识望向不远处的吧台,玻璃碗里似乎装着晶莹剔透的糖:“我去拿。”   收到糖后,累了一天的牙医陷在味道浓郁的甜分里,不慎睡着了一小会儿。   再醒来时,池雪焰的耳边还是闹哄哄的。   贺桥一直坐在他身边。   他倦懒地闭着眼睛,朦朦胧胧中,听见熟悉的声音里蕴着似乎永远也用不完的耐心。   “不是朋友介绍,也不是偶遇,我们是相亲认识的。”   贺桥正在和池雪焰的朋友们聊天。   “真的假的?是韩阿姨安排的相亲吗?我以为小池每次去都是随便应付一下的……”   这是讲话一惊一乍,根本不像个稳重律师的醉鬼苏誉。   “真的。”贺桥的语气里带上一丝诙谐的无奈,“他确实有一点应付,或者说,不止一点。”   这很好想象。   大家几乎同时笑起来。   “所以相亲结束后到底是谁主动的!”活泼的女声特意放低了一些,“趁小池还没醒,你偷偷告诉我们,我一定保密。”   这是以前就一直对他的感情生活很好奇的女生朋友。   听到这个问题,贺桥似乎回眸看了一眼身边人,然后抱歉道:“我也得保密。”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但是那天我没有忘记带花。”   风声潮热的夏夜,车上载满数不清的花。   空气里顿时漫开叫人牙酸的起哄声。   “好了可以了我们知道答案了!”   “可恶的臭情侣,完了我也想谈恋爱了……”   “你傻不傻,不是情侣了,人家已经领证了好不好!”   也有人格外郑重地说:“新婚快乐,恭喜。”   ……这好像是在很久以前跟他表过白的一个朋友。   贺桥浑然不觉,彬彬有礼地道谢。   纤长的睫毛在阴影里悄悄动了动,池雪焰决定停止装睡。   他已经不记得那时是怎么拒绝这个朋友的了。   他猜最有可能的,应该是简单粗暴的一句:抱歉,我不想谈恋爱。   幽暗灯光在脸庞上徘徊,池雪焰睁开眼睛的同时,身边人温柔的话语也流进耳畔。   “很晚了,要回家吗?”   所以他听话地松开抱枕:“好。”   现在,池雪焰几乎做好了反悔的准备。   浓烈酒精的作用下,他有一瞬间忘记了彼此真正的关系,好像他们真的是热恋中的伴侣。   伴侣理应互相了解。   了解彼此的一切。   贺桥揽着他离开,与尽情欢聚一整夜的朋友们道别,在新婚快乐的海洋中陪他坐进车里。   长街被属于后半夜的凄清所覆盖,月光像甜蜜的奶油,在玻璃车窗上开出了皎洁的花。   司机为他们关上车门,回到前座,默默升起分隔屏,主动替老板保证隐私。   池雪焰望着将轿车前后的空间彻底隔开的黑色挡板,表情微妙:“真的隔音么?”   “应该是。”贺桥说,“你要试试看叫他吗?”   “不要。”池雪焰立刻摇摇头,“这样很傻。”   可他却有更傻的问题想问。   “贺桥。”他叫爱人的名字。   爱人应声:“我在。”   车辆缓缓启动,池雪焰不再犹豫,轻声问:“你在贺家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他还是问出口了。   这个之前打算永远保留在心里的问题。   曾经互不干涉的自由。   也许是今晚的月色太特别,一贯冷静理智的贺桥没有拒绝。   “这是个很长的故事。”他说。   “没关系。”池雪焰兴致盎然,“我有足够的时间。”   司机将车开得这样慢,似乎就为了让发生在隐秘之地的故事肆意滋长。   贺桥笑了笑,温和地问:“你想从谁的视角开始听?”   他充满耐心的口吻让池雪焰无端地想起游戏机,只要投进足够的硬币,就能源源不断地体验未知的冒险。   所以他期待地投入一枚亮闪闪的硬币。   “爸爸吧。”池雪焰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坐姿,“先从长辈开始。”   如果要为这两兄弟之间的龃龉找一个根源,贺淮礼一定是个绕不开的人。   虽然在池雪焰看来,贺淮礼不像是一个偏心的父亲。   贺桥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似乎料到了他的想法,开口道:“他并不偏心,如果要说的话,也许他偏向长子更多一些。”   “贺淮礼与第一任妻子是青梅竹马,都在贫穷的家庭里长大,他们相识十多年,感情很深,已经超越了爱情,直到现在,他也没有忘记早逝的发妻,办公桌上至今都放着她的照片。”   “他原本不打算再娶,如果亡妻没有生下贺霄的话,也许他会选择就这样孤独终老。”   贺桥用很平淡的语气谈论着这位称得上深情的父亲。   “但他独自抚养了贺霄三年,同时事业蒸蒸日上,实在分身乏术,可两边都是他无法放下的。”   一边是与亡妻的孩子疏于照料,一边是在微末之时与她一同畅想过的美好未来、一起打拼下的基业。   池雪焰想,这的确是一道两难的题。   “最初他找过保姆,可无论保姆做的菜是咸是淡,主人不在家时的态度是好是坏,他一问起来,贺霄只会说一切都好,不用操心。”   “保姆代替不了母亲,没人代替得了母亲,但贺霄才八岁,贺淮礼觉得,或许在这个年纪里,他还有可能接纳另一个女人做自己的母亲。”   所以盛小月出现了。   贺桥看向风景徐徐流动的窗外:“他们结婚后,贺霄的确得到了最妥帖的照顾,贺淮礼看到他们相处得很好,贺霄主动改口叫了妈妈,才渐渐放下心来,觉得自己走对了这条路。”   “后来贺桥出生,贺淮礼对两个儿子一视同仁,任由他们自己选择想要走的路,其实他不太赞同贺霄对弟弟的过分溺爱,但他觉得,或许贺霄是透过贺桥,在弥补自己不够幸福的童年,所以他默许了。”   “在贺淮礼看来,这是一个尚算美满的家庭,虽然有无可避免的遗憾,但他已经尽力地去弥补和平衡。”   硬币骨碌碌地落进游戏机的肚子,父亲的视角讲到了尾声,贺桥的话音开始淡去。   池雪焰决定给这枚硬币取名为务实的理想主义者。   他安静地等待着故事的余韵散去,然后主动问:“那妈妈呢?”   贺桥的目光里染上一丝感慨的笑:“她的视角会简单一些。”   盛小月本就是个简单纯粹的人。   “她是在丰沛的幸福里长大的,父母宠爱,条件优渥,爱慕者众多,但她唯一喜欢的,是那时候才刚刚发家的贺淮礼。”   自幼幸福的人常常被看起来璀璨又深沉的痛苦吸引,飞蛾扑火地想做一个拯救者。   “她主动追求贺淮礼,主动给年幼的贺霄买各种各样的小礼物,在贺霄终于接过她买的玩具的那一天,贺淮礼坦诚地告诉她,比起为自己再找一个妻子,他更想为贺霄找一个母亲。”   毫无疑问地,盛小月没有介意。   “她发自内心地关怀着那时年纪还很小的贺霄,她觉得这对父子都是很好的人,他们理应拥有来自家庭的温暖和关心,像她曾经体会过的那样。”   “盛小月和贺淮礼结婚后,万家集团才越做越大,超出了任何人的想象,但对她来说,这并不是最重要的。”   “她也觉得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因为时至今日,贺淮礼依然是她眼里最好的人,他的确没有辜负过她的一腔真心,也没有因为暴增的财富而改变半分。”   “贺淮礼拥有万家,而她有了一个她所能想象到的最幸福的家。”   伴随着贺桥平缓的叙述,池雪焰想起那本被欢欢喜喜捧到自己面前的画册,上面是一对分别点缀着火焰与雪花的婚戒。   这枚硬币是天真烂漫的艺术家。   四口之家,丢进游戏机的硬币已经过半。   池雪焰攥着那两枚不存在的硬币,在想象的门前徘徊:“接下来该是谁了?贺桥?贺霄?”   贺桥并不回避那个相同的名字:“贺桥吧。”   到了这个与他关系最密切的角色,池雪焰摆出格外认真的姿态,专注地听着。   “他觉得自己有一个很好的父亲,一个很好的母亲,还有一个很好的哥哥。虽然他不如哥哥出色,但没关系,反正他崇拜哥哥,而且他的人生已经足够完美了,母亲教过他要知足。”   贺桥顿了顿,半开玩笑道:“这就是贺桥的全部。”   他的叙述的确到此结束。   这枚硬币是快乐的傻瓜。   池雪焰怔住,半晌反应过来之后,弯起了眼眸,像是在笑。   其实他隐隐觉得有一点难过。   还剩下贺霄的硬币。   他却不太想丢进游戏机了。   但贺桥很自觉地继续讲述下去:“贺霄的视角最复杂,所以我想用一个更便于理解的人称。”   “什么人称?”   “你。”   池雪焰微微睁大了眼睛。   第二人称的故事如流水席卷而来。   “你曾经有一对最好的父母,他们相濡以沫,携手走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日子,他们真挚地爱着彼此,也爱着你,所以你从不觉得那时的生活辛苦。”   “可惜就在一切将要好转的时候,自幼体质欠佳的母亲患病去世了,你只剩下难掩悲痛,却仍要为你勉力支撑的父亲。”   “你开始跟父亲相依为命,其实你完全理解他,理解他打电话谈事时不慎烧焦的饭菜,理解他忘了确认有没有晒干就塞给你的袜子,理解生活里的一切手忙脚乱,因为你们共同想念着那个离开的人。”   “可是三年后,开始变得成功的父亲问你,想不想要一个妈妈,新的妈妈。他说想找个人照顾你。”   “每个想要再婚的父亲,都是这样说的。而每个置身事外的陌生人,都会一脸神秘地凑上来告诉你,只要有了后妈,就等于有了后爸。”   “后妈是个很优雅的女人,她给你买玩具,亲热地问你想去哪里玩。她光鲜又美丽,不会做饭,但懂艺术,比黑白相框里憔悴瘦弱的母亲,看起来更适合站在现在的父亲身边。”   “所以你伸出手,收下了她送的玩具。”   “后来你又有了弟弟,富丽堂皇的家里满是弟弟的哭声和笑声,他总是用稚嫩的声音不停叫着妈妈,生完孩子依然年轻美丽的妈妈,会给他唱童话里的摇篮曲,会早早地教他寻常生活里用不到的艺术。”   “她教他区分巴洛克和洛可可的时候,你会忽然想起自己的童年,掌心粗糙的妈妈站在田野里,教你该怎么分清稻子和稗子。”   “你还记得稗子的叶脉是白色的,这是它与青绿稻子的区别。但你的父亲正在因为揪着自己头发不肯松手的小儿子开怀大笑,漂亮活泼的妻子也在一旁笑得很开心。”   “你猜他已经不记得杂草般的稗子了。”   到这里,贺桥停下了讲述。   不断流动的惶然夜色里,池雪焰似乎看见了那片想象中的荒野,置身其中,亲耳听见风吹动疏长野草的声音。   他忽然觉得更难过了。   第四枚硬币彻底落进游戏机空荡荡的胸膛。   池雪焰最初以为,他会给这枚硬币起个更波澜壮阔的名字,比如“心思深沉的眼镜男”、“一意孤行的野心家”,或是“仅次于我的二号反派”。   结果他想来想去,才发现这枚硬币只是一个失去妈妈的五岁孩子。   在那之后,一路偏执地走进了黑暗。   储存在游戏机里的未知故事,全部点播完毕。   四个硬币分别穿过弯弯曲曲的通道,清脆地掉在不同的亚克力格子里,隔着透明彼此相望。   像是这个世界上最接近,又最遥远的距离。   长久的寂静后,贺桥先开口:“是不是后悔听这个故事了?”   池雪焰想了想,诚实地回答他:“一点点。”   他听见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视角里,用它去爱,也用它去恨。   所以,贺家人之间的关系,渐渐成了一个无解的死局。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是贺桥的声音里没有出现什么明显的情绪,似乎始终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在这样难辨对错的故事里,能当个局外人,是件好事。   听他这样说,贺桥便笑了:“幸好只有一点点。”   “不是你的错,你很会讲故事,合适做儿童牙医。”池雪焰打趣道,“作为交换,你也可以问我一个问题。”   贺桥闻言,沉默了一会儿。   就在池雪焰以为他要放弃提问机会的时候,听见他很认真的声音:“为什么染成红发?”   池雪焰没忍住,一下子笑了出来:“你还说没有看到海报。”   “抱歉。”贺桥态度很好地认错,“之前撒谎了。”   他猜池雪焰不希望自己看见那张海报,所以那时他回答没有。   但贺桥的确见到了那个黑发的池雪焰。   不可否认的,他想知道原因。   池雪焰回答得十分爽快:“是因为一个小朋友。”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里覆上一层轻柔的笑意,叫人忍不住侧眸细看他的神情。   贺桥看见他心情很好地笑着,表情里透出几分怀念。   “那时候我才刚成为执业医师不久,进了现在的诊所工作。”池雪焰说,“有天上午,诊所里来了一个小男孩,是妈妈带来的。”   “他有根尖周炎,已经拖得很严重,要做根管治疗,但是他特别不配合,全程紧紧抓着一个手办,一副随时要逃的样子,我一靠近他,他就喊救命,撕心裂肺地喊,他妈妈只好在旁边拼命给我道歉。”   贺桥很快想象出那幅奇异的场面,浅浅扬起嘴角。   “刚好,我认识他怀里那个手办,就想借机跟他聊聊天,让他放松点。那是一部动画片里最强大的角色,有一脑袋红发,能将神秘的力量储存在骨骼和牙齿里,特别厉害,是很受小孩崇拜的一个角色。”   池雪焰说着说着,忍俊不禁道:“然后我才知道,他一直相信着这种储存力量的方式,所以怎么都不肯让别人碰自己的牙,说那会让他变成一个没有超能力的普通小孩。”   “他妈妈在旁边听他讲得这么认真,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小声跟他说,让医生看牙不会伤害到超能力。”   “原来他妈妈一直守护着这种天真的想法。”   池雪焰顿了顿,笑意清冽:“所以我就想起了我的妈妈,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圣诞老人,因为我妈每年都会把我爸打扮成那个样子,哪怕我睡着了,也要把礼物放进袜子,才能摘掉白胡子。”   往事袭来,与沉积一夜的酒精交织,慢慢化作再度涌现的困倦。   “我看他用力抓着手办,孤零零地站在牙椅边上,表情看起来那么绝望,我就告诉他妈妈,下午再带他过来。”   “等他们下午来的时候,我已经是红头发了。”   池雪焰微微扬起唇角:“那天中午我都没有时间吃饭,坐在理发店里一边等头发上色,一边打电话让朋友去找衣服。”   “我扮成了那个手办人物的样子,幸好那部动画片的造型不算太傻。”   “他和他妈妈看到我的时候,傻乎乎地张大了嘴,眼睛好像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完全愣住了。”   池雪焰伸手揉了揉泛红发热的脸颊,又努力地保持着话语的完整:“我趁机问他,我给你治疗牙齿行不行?他就呆呆地看着我问,这是假发吗?”   “我说,你可以摸摸看。他想了一会儿,真的伸出手揪了揪我的头发,然后就不说话了,一脸震惊,开始老老实实地任我摆布。”   耀眼的红发轻轻颤动,贺桥看出他的睡意上涌,安静地借出一个肩膀。   池雪焰便自然地靠上来,尾音悠长:“原来当圣诞老人是这样的感觉。”   轻盈的发丝划过耳畔,温热的叹息落在颈间。   贺桥听见他的心跳声,也听见自己的:“后来你就一直保持着红发?”   “嗯,还挺酷的。”池雪焰小幅度地点点头,轻笑起来,“诊所领导有意见,但是他们也被我震住了,而且,我觉得这算工伤——是为了不配合的小病人染的发,对不对?”   “对。”贺桥含笑附和着醉鬼,“算工伤。”   所以从那时开始,红色头发的儿童牙医池雪焰成了例外。   他的确是一个最特别的例外。   为了一个相信超能力的小男孩,将漂亮的黑发染成常常令人生出偏见的异色。   平日里张扬肆意的人就这样靠在他肩头。   静谧中,错觉般的怦然心动。   “其实我还有一个硬币放在手心。”池雪焰忽然说。   又是个奇怪的比喻。   贺桥知道他手里没有硬币。   他耐心地问:“什么硬币?”   “属于贺桥的那枚硬币。”池雪焰的声音极轻,“你还没有告诉我他的故事。”   关于近在咫尺的,另一个贺桥。   或许这才是他一直以来,最想知道的谜题。   话音出口,池雪焰从困倦里挣扎出来,打起精神等待着答案时,才恍然惊觉一个被忽略的细节。   他们正牵着手,在没有观众的轿车后座里。   他倚在贺桥肩上,侧眸望向彼此交缠在一起的手指。   体温透过皮肤纹理,热得惊人,在不知何时已十指相扣。   那恰好是贺桥为他受过伤的右手。   掌心早先结的痂已悄然褪去,伤疤处新生的皮肤透着淡淡的、光滑的粉色,有种不易察觉的柔软真实。   这次牵手与往日的感受截然不同。   而他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   池雪焰的手指轻轻触碰着那片温暖脆弱的伤痕,时间随之静了,静得像随风流浪的羽毛。   语言忽然变得不再必要。   今夜没有雨。   可所有积蓄的雨水,仿佛都凝结在此刻的指尖。 第十八章   贺桥安静了很久。   比起在夜晚的草坪上忽然牵手的那一刻, 这次掌心的相触要来得更悄无声息。   而且,似乎是自己主动的。   贺桥没有在惊醒后突兀地松开手,只是思绪渐渐飘到了很遥远的地方。   第二次见面时, 在喧嚣的火锅店里,为了证明穿书这件事,他告诉池雪焰一个细节,关于一张小小的五岁生日照片。   他格外清晰地记得池雪焰听完后说的一句话。   ——“如果真是这样,未来的我一定很喜欢他。”   其实那时候的贺桥很惊讶。   他保留了一个始终没有告诉反派的秘密。   正如此刻。   漫长的寂静后, 他选择了继续保守秘密。   在池雪焰想要探究真正的他的这个瞬间。   隔着薄薄的白色衬衫,肩头传来不断蔓延的热度。   贺桥听见自己沉静的声音, 带着一如既往的温和自持。   “那是个无趣的故事, 不如一千零一夜精彩。”他转而问道, “什么时候听下一夜的故事?”   聪慧王后讲给危险国王的一千零一夜。   他没有回答关于贺桥的问题。   池雪焰却因此得到了答案。   一个再委婉不过的答案。   倚在他肩头的人轻声笑了, 浅浅的呼吸像翩跹的云。   “明天吧。”池雪焰说,“今天已经说得足够多了。”   红发青年很明显困了, 他也没有松开手, 仍旧靠在爱人肩膀处,彼此的手指炽热地交握, 是再亲密不过的一对伴侣。   倦懒的睡意盘旋在狭小的空间里,贺桥不再打扰他。   他沉稳地维持着出借肩膀的姿势, 侧眸望着车窗外不断向后飞逝的风景。   伫立在道路边的广告牌上,年轻的夫妻含笑相拥,凝视着不远处,梦想中的新房是一派美丽温馨的景象。   银灰色的广告牌立柱又一次被远远抛在了身后。   在送池雪焰回家之后, 独自返程的贺桥, 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件事。   今天他没有闻到玫瑰的味道。   最近池雪焰的身上, 总是缠绕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玫瑰香气。   轿车后座只剩下夜的气味。   蓦然变得寥落的夏夜。   池雪焰走进家门时, 酒精带来的睡意已消去了大半。   树丛里偶有蝉鸣,家里还亮着灯,韩真真正纠结地望着一桌子漂亮的包装盒,旁边陪同的池中原则在努力地撑大困得快睁不开的眼睛。   “回来了,玲姨下班前做了解酒汤。”韩真真闻见儿子身上的酒味,用力拍拍身边的丈夫,“老池,快去热一热。”   池中原打着哈欠认命地走进厨房。   池雪焰看了一眼桌上摆摊似的方盒:“伴手礼不是已经定好了吗?”   “但是我又看到几个好看的包装盒。”韩真真展示给他看,“你觉得哪个更好?”   池雪焰随口道:“原来那个。”   “能不能认真点?”韩真真瞪他,“婚礼现场主要是小月负责的,伴手礼我可不能输。”   虽然两人相处得很好,但在必要时刻,还是带了一点妈妈们特有的胜负欲。   池雪焰就笑了:“你不会输的,盒子没那么重要。”   “也是。”想起自己灵光一现的决定,韩真真又得意起来,“那就不换包装了,省得把里面的礼物弄坏。”   端着解酒汤回来的池中原,不禁向儿子投去感激的视线:“我是不是可以睡觉了?”   “你儿子马上就要结婚了,你怎么还睡得着觉!”   “……行,接下来准备干嘛?”   池雪焰捧着温热的汤碗,听着父母的吵吵闹闹,脑海里的思绪漫无边际地漂浮着。   他想起贺桥递给他的糖,想起那束拥在怀里的玫瑰花,还有韩真真兴奋地念叨了好些天的伴手礼物。   今晚他果然还是喝醉了。   醉得忘记了贺桥从来都是一个由理性支配的人。   一直以来,他扮演爱人角色扮演得太好,以至于池雪焰差点忘了彼此的真正关系,产生了相爱的错觉。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直觉没有错,贺桥确实很可靠。   足够清醒的可靠。   如果要给这枚没能用掉的硬币起名,它显然应该叫最理智冷静的局外人。   池雪焰垂下眼眸,盯着碗里色泽浓郁的汤水,忽地笑了。   他只想念一秒钟糖的滋味。   “单身派对好不好玩?”韩真真好奇地问他,“我们那时候可没有这种新潮东西。”   “还不错。”他诚实地说,“苏誉叫了很多大学同学来,他们都玩得很开心。”   “那你呢?”韩真真又问,“你玩得开心吗?”   池雪焰想了想,认真地回答母亲的关切:“挺开心的。”   这场以告别单身为主题的派对,其实和他以往在酒吧参加的其他种种聚会,没有什么区别。   对他来说,婚后的每一天,依然是单身。   而且他想过的,只越线一次。   惊心动魄的冒险到期截止,在成年人应有的默契中,池雪焰无声地回到了线里面。   因为他已经从命运的轨迹中得到教训,不能在单向的感情里一意孤行。   “困了。”池雪焰起身,同父母道晚安,“我上楼了,你们也早点睡。”   “晚安焰焰,明天别忘了要早起——”   “我知道,晚安。”   今天他好像没有跟贺桥说晚安。   明天他会记得的。   池雪焰安静地走进浴室,花洒里的水流倾泻而下,转眼间打湿颜色秾艳的头发。   湿漉漉的水汽里,他轻轻闭上眼睛。   明天来得那样快。   距离婚礼只剩下二十四小时。   窗明几净的新房客厅里,堆满了包装严实的纸箱和袋子,里面都是前些日子在家居城买的东西。   这是忙碌的一天,上午收拾婚房,下午去场地彩排。   装修极美的新房里不断有人进进出出,新买的软装有佣人负责拆封收拾,保证明晚从婚礼现场回到这里的新婚夫夫,能置身于一个完美的家。   今天贺桥来得晚了一些。   他一进门,便看见池雪焰坐在暖白色的长桌旁,低头小心地拆开包裹着杯子的泡沫膜。   池雪焰被笼罩在奶油冰淇淋一般的日光里,指尖闪烁着绚丽光彩,听见声响时抬头,笑着同他打招呼:“难得看见你迟到。”   与平时的他似乎没什么区别。   贺桥短暂出神后,解释道:“抱歉,路上堵车。”   池雪焰的面前已经摆了好些崭新的杯子,他仍握着剪刀认真地拿起下一个精心包装的杯子,贺桥配合地把散落在桌上的泡沫纸拿开。   “昨天睡得好吗?”他问。   身后莫兰迪绿的窗框里吹来温暖的风,池雪焰终于拆完所有杯子,把它们按大小整齐地排列在一起。   他满意地注视着眼前晶莹剔透的风景,顺便回应爱人的问候:“还不错,你觉得哪个杯子更适合这张桌子?”   贺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半晌才回答:“好像都很适合。”   池雪焰看他一眼,笑着抱怨道:“你怎么跟我爸一样。”   那天他选不出哪个杯子更好看。   现在他能挑出来了。   游移的指尖准确地停在墨绿的条纹玻璃杯旁。   池雪焰将它单独拎出来,想象着未来的光景:“它很适合用来泡柠檬水。”   墨绿与明黄,还有清澈透明的水流,共同构成色彩完美的生活。   贺桥看着池雪焰将选中的幸运儿放进托盘。   这是他亲手挑的托盘。   等佣人走进听不见他们对话的房间,池雪焰靠近他一些,礼貌地征求他的意见:“你喜欢哪间卧室?”   家里有两间主卧,和三间用作客房的次卧。   在没有外人的时候,他们肯定是要分房而住的。   贺桥很快读懂他的潜台词:“你想要哪一间?”   池雪焰眨了眨眼睛,落落大方道:“我想要阳光最好的那间。”   贺桥当然不会拒绝:“好。”   下一秒,他的手心被塞进了一颗微凉的水果糖。   这是池雪焰道谢的方式。   斑斓的糖纸温柔地反射着太阳的光辉。   贺桥这才知道,原来眼前的人,是个会随身携带糖果的牙医。   昨晚池雪焰问他要糖的时候,口袋里有没有装着糖?   贺桥冷不丁地想到了这一点。   可没有人再提这些过去的事。   仿佛昨夜什么都不曾发生。   只是做了一场轻柔的美梦。   梦醒之后,他看见气质张扬的红发青年倚在门边,指挥别人将家具摆到自己更喜欢的位置上。   贺桥无声地松了口气。   与此同时,手心锐利的糖纸却异常鲜明。   他又想起那个近乎自言自语的句子。   “……未来的我一定很喜欢他。”   这句话里的“他”,其实不是池雪焰以为的那个人。   贺桥不清楚“池雪焰”和陆斯翊相处的绝大部分细节,也就不可能因此知道生日照片背后的点滴。   视角始终是这个故事里难以逾越的障碍。   他会如此详细地知道反派拥有的一张儿时照片的来历,是因为听到这段往事的人,并不是陆斯翊。   而是很久以后,与“池雪焰”再次相遇的“贺桥”。   书外的池雪焰就评价过,一人一个情敌,很公平。   书里的池雪焰也注意到了似乎可以与自己合作的贺霄。   可没过多久,他就将视线从贺霄身上移开。   因为他看见了一个与自己更加相似的人。   彼时刚从天堂跌落到深渊,眼神中充满压抑与痛苦的贺桥。   红发青年笑意醺然地向不再天真的贺桥伸出手。   “你看起来好像很难过。”   那是他们再见面时的第一句对白。   贺霄促成了两人最初的见面相亲,又间接导致了他们的重逢。   “池雪焰”的确是偏执的反派。   “贺桥”也的确是不太重要的小配角。   他渐渐成为那个令人难以移开视线的红发青年身边,最虔诚的信徒,直至心甘情愿地献上自己仅有的一切。   在陡然间失去了全部快乐的晦暗日子里,那个人成了唯一灿烂的色彩。   这是贺桥一直独自保守着的秘密。   也是他想到要和池雪焰协议结婚的原因之一。   一方面,不忍心看到此时还很正常的池雪焰落得悲惨结局。   还有,借此把这位危险的反派提前固定在一个互不干涉的安全距离里,化被动为主动。   这两个理由都是真的。   他从一开始就做好了最周全的准备。   可池雪焰总带给人源源不断的意外。   贺桥以为书中的大反派只是在利用迷恋着他的“贺桥”,却不知道那个听来平淡的照片故事,竟意味着从未言明的爱。   贺桥以为他们是在外人面前互相配合演戏,却在那个追光灯闪耀的瞬间,听见了只有自己明晰的心跳声。   他明明不喜欢男人。   这是身为“贺桥”的宿命吗?   或者,是“池雪焰”的宿命,注定会对一个叫贺桥的人产生兴趣。   贺桥不知道,他恍然地将糖放进口袋。   因为不知何时走近了他的池雪焰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桌上放着一杯荡起波纹的水,墨绿玻璃映衬着鲜黄的柠檬。   “要不要尝一下?”   池雪焰笑着问。   贺桥回过神来,拿起柠檬水。   他顺从地喝了一口,结果所有的杂念都在瞬间消失无踪。   池雪焰看着他难以言喻的表情,忍不住笑出了声。   “我以为你会先尝一小口。”   他立刻转头叫人去倒杯清水,笑得停不下来:“抱歉,家里还没有糖浆,只有你妈妈买来做装饰的柠檬,为了样子好看,我多放了两片——”   池雪焰永远这样任性。   他迅速打消了亲自尝试这杯柠檬水的念头,又难掩调侃地问他:“有多酸?”   贺桥只能诚实地回答:“很酸。”   是迄今为止,他喝过最酸的柠檬水。   池雪焰笑够了,才毫无歉意地举起双手:“我的错,中午请你吃饭,吃点甜的。”   一旁走过的佣人也偷偷笑着。   色彩纷繁的新房里,嵌着一抹模样最无暇的幸福。   下午的婚礼彩排如期进行。   湛蓝海边,顶奢酒店内宽阔无际的草坪上,到处是芬芳灿烂的鲜花和气球,精致的点心台上暂时没有放蛋糕与甜点,而是临时堆满了包装精美的伴手礼。   这是如今年轻人中很流行的草坪婚礼,温馨又不失自由,还多了几分夏日海岸的浪漫。   池雪焰根据安排走了几遍位,就开始找机会偷懒。   草坪上铺着一层不知从哪里拆下的塑料薄膜,一身正装的池雪焰懒洋洋地躺上去,随口道:“走来走去还挺累,要是能坐着办婚礼就好了。”   贺桥觉得他正别有用心地盯着不远处被人拿来运东西的轮椅。   他哑然失笑,劝慰道:“只剩最后一天,坚持一下。”   坚持到婚礼落幕,就都结束了。   阳光与海风拂面,气氛悠然,池雪焰休息了一会儿,忽然问他:“今晚是不是应该早点休息,养足精力?”   贺桥轻轻颔首。   池雪焰语气随意:“那就把讲故事的环节提前到现在好了。”   说好的下一夜故事。   今天他不想知道自己跟陆斯翊之间发生的种种,而是好奇地看向身边人:“你在书里的结局是什么?”   他好像一直忘了问这个颇为重要的问题。   也许是因为身边的贺桥具备一种强大又沉稳的特质,能让人在潜意识中觉得,任何不幸的事都不会再发生。   贺桥微微一怔。   “运气不好,遇上了冲动的混混。”他回答得很简单,“重伤后去世了。”   总被命运捉弄的“贺桥”不是死于精心策划的阴谋,而是在与反派共同度过的日子里,因一场纯粹的意外猝然离世,和凶手素不相识。   池雪焰不禁感慨了一声:“这个结局好敷衍,不愧是无关紧要的小配角。”   贺桥低低应声:“嗯。”   洒满身体的阳光带来一种温暖的触觉。   胸前美丽的襟花在风中摇曳。   只属于新郎的花。   池雪焰望着头顶的蔚蓝天空,轻声说:“我猜你以后不会再倒霉地遇见混混了。”   他轻快的声音为今日份的故事画下句点。   作为伴郎一起参加彩排的苏誉,总算找到他们俩,一脸揶揄地打破这里弥漫的静谧:“池雪焰,你怎么一到交换戒指的环节人就不见了。”   池雪焰淡定自若:“戒指尺寸很合适,用不着排练。”   “要交换的可不仅仅是戒指。”苏誉意味深长道,“你是不是在害羞?”   池雪焰皮笑肉不笑:“你皮痒了可以直说。”   苏誉一边敏捷地后退,一边继续语重心长地犯贱:“你现在有家庭了,可不能再这么暴力。”   池雪焰果断地起身,刚松了松手指,苏誉当即不见了踪影。   然后他无奈地回眸,朝贺桥伸出手,准备拉他起来:“继续?”   贺桥看着他白皙的掌心,犹豫片刻后握住。   他们携手走向人群。   这次牵手的感觉又不相同。   全场瞩目的新人姿态亲密地完成了最后的彩排。   临近傍晚,现场的所有布置基本完成,忙碌了很久的工作人员总算松了口气,围着盛小月叫人送来的奶茶与点心,稍作休息。   池雪焰正站在两对父母身边,跟他们说话。   身材高大的池中原在外人面前表现得很有威慑力。   贺淮礼放下终日忙碌的工作,今天也来参加了彩排。   每个人都笑着,连贺霄看起来都笑得很真心。   婚礼场地中弥漫的食物气味里,贺桥渐渐闻见一种很熟悉的香气。   一旁的点心台边,有人好奇地打开了一份模样精致的伴手礼。   贺桥独自走了过去。   陌生的工作人员正对着盒子里贵重的礼物惊叹不已,贺桥却一眼注意到了那里面最不起眼的一件东西。   一个装着玫瑰花瓣的小巧香包。   与池雪焰身上曾有的玫瑰香气一模一样。   他稍显意外地拿起香包,片刻后,盛小月笑眯眯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这是小池妈妈选的伴手礼,我特别喜欢。”她语气雀跃,“你还认不认得出它?”   贺桥茫然地反问:“什么?”   “这是你买的玫瑰呀,就是你顺便给我买了束花的那天,领证那天!”   盛小月看向他手里的香包,对这份寓意特殊的伴手礼如数家珍。   “你买了太多玫瑰,一开始是小池家里的阿姨说不要浪费,可以做成香包,就全拿到阳台上风干了,搞得家里到处是花香。”   盛小月娓娓道来:“后来真真她突发奇想,说如果把这个放进伴手礼盒里,肯定特别有意义。”   说到这里,她还是满脸惊喜:“我怎么就想不到呢,好聪明。”   盛小月兴奋地看着手握玫瑰花瓣的儿子:“这是最好的结婚伴手礼,对不对?”   让所有到场的客人,隐秘地见证夏夜里萌发的爱情。   曾盛满了火焰红跑车的芬芳玫瑰。   贺桥忽然有些无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   他看见池雪焰和家人一起向这里走来。   池雪焰的视线从玫瑰香包上平静地划过,语气轻盈:“这个很好闻,我打算放在车里,你要吗?”   在贺桥开口之前,盛小月抢先道:“要!要两个!”   面对可爱率真的长辈,池雪焰笑弯了眼睛,动作自然地将贺桥拿着的香包放进她手里。   温热的指尖不停留地掠过皮肤,手心陡然变得一片空荡。   随即,池雪焰将彩排时用过的丝绒首饰盒递给他。   这是属于贺桥的那一半。   “别忘了明天要交换戒指。”他俯身靠近贺桥耳边,说着只有彼此才知晓的悄悄话,“还有吻。”   他又变回了最初那个主动教贺桥牵手的池雪焰,饶有兴致地提醒爱人要做好当众亲吻的准备。   两人的关系悄无声息地回到原点,只多了几瓣干枯的玫瑰色纪念。   在人们暧昧的视线里,池雪焰神情自若地离开他的耳畔,黄昏的光影浸没了绚烂的红发。   “提前跟你说晚安。”   他望来的目光中似乎带着最浓郁的爱意,语调缱绻,叫人心生迷恋。   “明天见,亲爱的。” 第十九章   八月二十六号, 阳光晴好的周六。   一大清早,这家坐落在海岸边的奢华酒店就忙碌了起来。   今天将有一场万众瞩目的婚礼在这里举行。   婚礼的两个主角,分别来自富有而低调的安全行业龙头企业, 和无人不知的巨型餐饮集团。   更令人津津乐道的是,这桩婚姻不是相对常见的豪门联姻,而是听来梦幻的自由恋爱。   哪怕不论家世,光看主人公们的颜值,就足够梦幻了。   精心装饰过的酒店内部, 身着统一制服的侍应生们到处穿梭,不少人心里都想偷偷拍点照片, 好跟各自的朋友分享八卦。   可是瞄了眼周围走动着的私人保镖, 个个西装革履训练有素, 看起来全都能轻轻松松一个打八个, 他们又默默打消了念头。   不愧是这种规格的婚礼,连保镖都帅得过分。   与通常会布满媒体和镁光灯的豪门婚礼不同, 今天在场的只有专门负责记录婚礼过程的摄影师, 此外就是双方陆续到场的亲朋好友,以及各种必要的工作人员。   听说两边家庭都希望让这场婚礼保持纯粹, 纯粹因爱情而生,充满真挚的祝福。   所以现场有最周全严密的安保措施, 有顶级名厨亲自制作的佳肴美点,还有当日专程空运来的稀有玫瑰。   很难找到比这还天作之合的姻缘。   甚至在酒店门口迎接客人的礼宾身上,都透着般配的气息。   长相甜美的女生与身材高大的男士站在一起,笑盈盈地接过宾客们递来的邀请函, 再柔声请他们签到。   走进浪漫长廊, 便能看到新人们洋溢着幸福的大幅照片, 还能远远望见美丽海岸与草坪。   酒店外要更加喧嚣, 一辆辆豪车接连驶入,泊车的门童来回奔走。   许多闻讯而来的市民或记者,进不去婚礼场地,只能在外面拍照录视频,想象着里面奢侈盛大的光景。   不少打扮入时的年轻人高举着手机,或自拍或直播,试图融进这场触不可及的热闹。   待在场外的保镖们倒也没有干涉这些人。   徐白钧就在其中。   他本来想着自己没准能跟父亲一起来参加婚礼的,结果不光他没去成,他爸也没去成。   他的爸爸是万家集团旗下一家分公司的部门经理,每年大概能在新春团拜会上见到贺淮礼一次,怎么都够不上亲朋好友的标准。   之前主动跟同事们提起的时候,徐白钧多少有点吹牛的意思,显得他的关系网比普通人要高级一些。   既然话都放出去了,他只好尽量在场外拍点照片,证明自己真的来过。   说来挺巧,他在诊所的同事池雪焰,据说也是今天结婚。   不知道是在哪家酒店办的婚宴。   这个念头在徐白钧脑海里一闪而过,他古怪地笑了笑,身影很快被湮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相比外界各式各样的嘈杂,位于酒店高层的宽敞休息间里,则要安静得多。   现在本该是给新人化妆造型的时间。   可做足准备的化妆师却孤零零坐在一旁,无所事事地盯着不远处的人发呆。   清晨的日光透过落地窗,柔和地在洒在精致的侧脸上,将耀眼的红发衬出温柔的味道。   他侧身窝在沙发里,倚在另一个新郎的肩头,像是睡着了。   所以化妆师小心翼翼地放轻了呼吸声。   本来她正要给池雪焰上妆,但他看起来很困。   貌似是因为昨晚他爸妈双双紧张得没睡好觉,连带着他也没怎么睡。   所以黑头发的新郎主动提议,改去沙发上化妆,会坐得舒服一些。   池雪焰坐进软绵绵的沙发没两分钟,就睡着了,安静地枕在身边人的肩上。   必须要说,是他的枕头主动的。   举着粉底目睹全程的化妆师欲言又止。   这分明就是有意想让爱人睡一会儿。   ……算了,反正这两位都不是很有化妆的必要。   她专门负责新郎的跟妆,在等待中,渐渐意识到自己可能会是今天最闲的人。   实在没事干,她决定去伴郎休息室那里帮忙。   其实主要是不敢当电灯泡。   虽然她是很想继续待下去的。   化妆师悄悄离开后不久,在只剩下两个人的休息室里,池雪焰从一个短暂的美梦中醒来,困倦地揉揉眼睛。   他睁开惺忪睡眼,先瞥见礼服的一角,沿着被柔顺布料包裹的手臂线条,好看的手指在满是文字的手机屏幕上轻轻移动。   被他当成枕头的贺桥,正专注地看着早间新闻报道。   池雪焰跟着看了一会儿,彻底清醒了。   他忽然觉得,在网吧里认真地说喜欢看新闻的贺桥,似乎也不完全是在糊弄自己。   贺桥察觉到他的动静,侧眸看他:“醒了?”   “嗯。”池雪焰伸了伸懒腰,总算有了点精神,随口夸奖道,“肩膀不错。”   他起身走到窗前,看见波光粼粼的湛蓝海面。   还有楼下变得越来越热闹的草坪,相熟的宾客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着天。   今天是他和贺桥的婚礼。   所有人都为了他们而来。   池雪焰凝视着下方走动的人们,心底还是生出几分做梦般的恍然。   寂静中,他看见一道胖胖的身影,立刻对贺桥道:“我下去一趟,找老王有点事。”   贺桥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他已经在单身派对那夜见过王绍京,认得这个性情豪爽的酒吧老板。   所以贺桥没有问具体是什么事,简单地应声道:“我一会儿过来。”   池雪焰离开休息室,乘电梯下楼,笑着穿过围上来祝贺的人群,礼貌应声道谢,然后径直找上了老朋友,拍拍他的肩膀。   王绍京正在给这个浪漫的场地拍照,蓝天白云大海,草坪气球鲜花,让人很难克制住发朋友圈的冲动。   他一回头,看见一身西装的池雪焰,当即夸张地叫了一声:“头一次看你这么穿,蛮帅嘛。”   “还行。”池雪焰盯着他拍照的动作,语气熟稔,“是不是要发条朋友圈?”   “那必须的。”王绍京扬了扬手机,“等拍了你们交换戒指的照片再一起发,对了,这个可以发吧?”   池雪焰毫不犹豫道:“随便发,但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王绍京很爽快:“成,你说。”   “你能不能把配文写得煽情点?”他语气认真,“最好能突显出这是份来之不易的真爱,你看到我们这么幸福,深受感动。”   王绍京:……   他不禁茫然地抖了抖。   池雪焰也知道这有点为难一身铁骨的老朋友,面不改色地补充道:“算命的人跟我妈说的,这样比较有利于这桩婚事。”   当然不是因为这个。   王绍京有陆斯翊的好友,他是目前池雪焰跟后者唯一的间接关联。   他希望沉迷实验的陆斯翊至少是个会刷朋友圈的人。   比起主动找自己搭过讪、又大白天独自在酒吧喝酒的红发男,池雪焰想给对方留下一个已婚的新印象。   这样应该更容易被陆斯翊遗忘。   即便以后再次遇见,两人之间也有了天然筑起的高墙。   摆脱与这个人纠缠在一起的命运,本就是他和贺桥协议结婚的最大目的。   王绍京对韩真真的爱好有所耳闻,但仍然露出一脸你在逗我的表情:“现在的算命师傅已经能管到朋友圈文案了?”   池雪焰继续一本正经地胡说:“时代在进步。”   “行行行。”王绍京不跟他扯淡了,大无畏地摆摆手,“今天你是新郎,你开心最重要。”   “不就是肉麻点嘛,谁还不会了?”   语毕,外形粗犷的酒吧老板盯着小小的手机屏幕,很快陷入了冥思苦想。   池雪焰扬手找来侍应生,去拿王绍京爱喝的酒,确保这条文案务必染上深情款款的醉意。   不一会儿,贺桥也下楼走向草坪。   早来的宾客中立刻掀起第一波小高潮。   气温和煦,笑声畅然,特意请来的异国乐队演奏着悠扬的爵士乐,熟悉的亲友们簇拥着今日最幸福的主角。   两位新郎并肩而立,再登对不过的一双人。   池雪焰跟贺桥一起与人寒暄,姿态默契,始终维持在最亲昵的距离。   期间,他的手机铃声频繁响起,全是各种亲戚朋友的来电,有的是恭喜道贺,有的是找不到地方。   池雪焰有些会接,有些则丢给不远处的韩真真或池中原,让爸妈代劳。   铃声又一次叮铃作响。   这回,贺桥看见他扫了眼来电人,按下接听键。   “池医生,新婚快乐!你现在忙不忙?”   电话那端传来一个磁性的男声,透着爽朗的笑意:“我今天带小晴一起过来,结果她一进门,看见你和别人的婚礼海报,就赖在走廊这里不肯动了——”   对方话没说完,手机像是被小朋友抢走了,迅速换成一道稚嫩的童音。   “焰焰哥哥,我和叔叔在外面,你怎么不等我长大就要结婚啦?”   奶声奶气的嗓音里隐约带着一丝哭腔。   她说话的时候,旁边的男人还无奈地教育她:“任筱晴,说了多少次,要叫人家叔叔,你这么乱喊,我们俩差辈了知不知道?”   池雪焰听着两人的对话,眸中笑意渐深。   贺桥注意到他神情的变化,也清晰地听见话筒里传来的动静。   是个陌生的声音。   至少没有在单身派对那一晚出现过。   小晴才不理自己的亲叔叔,继续可怜巴巴地抱怨:“焰焰哥哥,你要当新郎了!”   听着小朋友委屈的语气,池雪焰很耐心地哄她:“我错了小晴,应该先征求你的同意。我现在过来接你,好不好?”   小晴破涕为笑,立刻同他约定:“那我等你哦,在照片这里等你!”   池雪焰温声应好,等电话挂断,他转头对贺桥道:“我去接个朋友,很快就回来。”   他没有对贺桥解释是什么朋友。   因为在今天这个场合,听起来可能有点怪。   打来语音电话的男人叫任宣,是他以前接触过的相亲对象之一。   池雪焰见过的每一任相亲对象,全部是韩真真精挑细选过的,各方面条件都出类拔萃,没有什么奇怪的人。   所以每次相亲失败,不是因为对方身上有什么问题,只是因为没感觉。   大部分时候是池雪焰没感觉,也有几次是互不来电。   比如任宣就是后者。   任宣比他大几岁,跟他一样喜欢极限运动,相亲前两天才去攀过岩,还有一个刚因为蛀牙闹得家里鸡飞狗跳的小侄女。   有这些共同话题在,池雪焰记得那天他们聊得相当不错,结束后的当晚就去任宣工作的大学里打了场篮球,还约了下周帮任筱晴看牙。   任宣是大学老师,教外国文学,性格动静皆宜,父母也是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美满,书香气息浓厚,在韩真真眼中,属于最合适的结婚对象,正好和个性过分跳脱的儿子互补。   虽然相处得很愉快,不过两人彼此都心知肚明,这只是朋友间的互相欣赏,跟爱情没有半点关系。   否则,池雪焰也不可能邀请对方来参加自己的婚礼。   在他看来,任宣身上有种可以一眼望到头的完美与精确,适合当偶尔相聚的朋友,却做不了日日相伴的爱人。   他对那种过于确定的生活缺乏兴趣。   相应的,家风传统、去攀个岩还得瞒着父母的任宣,显然也看出了池雪焰骨子里的不受拘束,与追逐新奇的冒险天性。   所以他们只是纯粹的朋友。   这样一想,好像更加没有特意提及的必要了。   池雪焰瞬间将前相亲对象这个身份抛之脑后,正要去接人,忽然留意到贺桥的领带变得有一点点歪。   在这种关键时刻,不能错过每一个秀恩爱的机会。   池雪焰停下脚步,低头细心地握住贺桥的领带,调整着它的位置与最上方领结的形状。   要不是暗恋自己的小朋友正泪眼汪汪地等在外面,他会慢悠悠拆掉贺桥的领结,亲自再打一个。   虽然没有专门的造型师打得漂亮。   总之,是爱情的证据。   他们几乎紧挨在一起。   贺桥垂下眼眸任他摆布,视线恰好越过池雪焰的发梢,看见被他随手摆在一边的手机屏幕。   刚刚结束了通话的那个人,头像是男性中常见的运动风格照片。   昵称是小七,也许是个备注。   在池雪焰动作亲密地为他整理领带的时间里,这个聊天框很快被各种设为免打扰的群聊新信息盖了下去。   群聊名称五花八门,有大学同学群、牙医行业群,也有与兴趣爱好相关的,恐怖片、蹦极、潜水……甚至还有关于甜食制作的。   到处是醒目的红色@信息,一条条“新婚快乐”和“怎么能英年早婚”不断刷屏。   贺桥没有看到自己的头像。   岿然不动的置顶聊天里只有一个群,看名称明显是池雪焰一家三口的家庭聊天。   屏幕暗下去后,池雪焰也大功告成,满意地扯了扯露在外面的这截领带。   下半截则藏在挺括修身的马甲里。   正如他第一次跟贺桥见面时的印象,身材不错。   四周人来人往,柔软指腹轻盈地游走在质感细腻的布料表面,又悄然离去。   完成秀恩爱的任务,池雪焰才转身去接朋友。   他忘记带上手机。   贺桥停留在原地,望着这一片漆黑,沉默了一会儿。   他没有擅自翻动别人隐私的习惯。   可空气里到处充盈着玫瑰花的馥郁香气。   颈间仿佛还残留着挥之不去的温热呼吸。   于是贺桥伸手,下意识碰了碰扣在衬衣外过分端正的领结。   紧接着,他鬼使神差地翻出自己的手机,低头轻按了几下。   同一时间,池雪焰的手机屏幕重新亮起,锁屏上浮现一条新消息。   [小十一:你没拿手机。] 第二十章   酒店门口。   外面不断有镁光灯闪烁, 小报记者伸长了镜头往入口处探,试图在身份各异的来宾中,寻找着具有话题性的面孔。   毕竟今天到场的这些亲朋好友中, 不乏社会名流,也有明星艺人。   进不去场内,哪怕能在外面捡点边角料写写,也算是收获。   忽然间,举着摄像机的人群里传出一阵骚动。   长焦镜头捕捉到了一个有些特殊的身影。   与纷纷穿过长廊走进酒店的客人不同, 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反而逆着人潮往外走,似乎与不少来宾认识, 频频有人主动跟他打招呼。   他有一头远远望去就很醒目的红发, 身上则是相当正式的礼服, 胸前别着襟花, 可能是伴郎。   又像是婚礼中新郎常穿的西装三件套。   但没等兴奋的人们调整镜头看清对方的脸,他就已经侧身抱起了一个小女孩, 面孔霎时被挡住了。   外面荡开一片懊恼的杂音, 这个看起来身份很特殊的人浑然不知,顾自抱着小女孩重新往回走, 同时还与旁边的人交谈着。   “焰焰哥哥今天好帅哦。”   池雪焰笑着听怀里的小姑娘甜甜地夸奖自己。   他本来可能跟任宣还不会那么熟,但这个大学老师的小侄女, 实在太会跟人撒娇。   那天他帮任筱晴拔完牙,小朋友明明吓得流了一脸的泪,但事后咬住棉花说话都费劲那会儿,第一件事不是哭着找叔叔, 而是先含糊不清地跟他说:“牙医哥哥, 你讲的美人鱼故事好好听。”   “我想再听一遍, 是不是要再长一颗蛀牙才可以听到了?那我可以再长一颗蛀牙的!”   四五岁的小女孩还含着泪的眼睛亮晶晶的, 仰起脑袋认真地望着他。   牙医哥哥当然没能抵挡住这么真诚的赞美。   所以不需要蛀牙,他也答应给任筱晴讲故事。   他们穿过走廊,走进草坪,望着眼前的风景,手提礼品袋的任宣真心实意地感慨道:“这场地真漂亮。”   四个月前,他跟池雪焰还是两个大晚上在篮球场上消磨时光的单身汉,结果一眨眼,对方都结婚了,婚礼更是令人难忘的惊艳。   就剩他单着了。   单身狗任老师心中升起浓浓的羡慕,转头对今天的新郎道:“池医生,你别抱她了,她最近又长胖不少——对了,你快去忙吧,够麻烦你的了。”   池雪焰正在听小晴花式表扬自己今天的造型,闻言笑道:“没事,现在本来就是迎宾的时间。”   小晴懒得搭理嘲笑自己的叔叔,小心翼翼地戳戳池雪焰胸前的新郎襟花,情不自禁道:“好美哦,如果我是新娘就好了。”   贺桥结束了与各种叔伯的简单闲谈后,走向重新回到草坪后正与朋友聊天的另一半。   他刚一走近,就听见池雪焰分外柔和的声音:“对不起哦,小晴,我不喜欢女生。”   他的新婚爱人抱着一个模样可爱的小女孩,旁边还立着一个表情无奈的陌生男人。   小女孩脆生生地说:“噢,我叔叔也不喜欢女生呀,焰焰哥哥为什么不跟叔叔结婚呢?这样我就可以天天见到你啦。”   贺桥的脚步微顿。   陌生男人有些严肃地拍拍她的脑袋:“不许乱讲话。”   池雪焰仍然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不行,我跟你叔叔差辈了。”   小女孩瘪瘪嘴:“那我也可以把叔叔叫成哥哥的。”   贺桥:……   在年轻的叔叔板起脸的瞬间,小姑娘垂下脑袋自觉地跟池雪焰道歉:“对不起哦,我失恋了,所以讲话乱七八糟的。”   “结婚后要更加快乐哦,焰焰哥哥。”   她张开手掌,很认真地比划了一个大爱心,然后把盛满空气的爱心用力塞进自己很喜欢的牙医哥哥怀里:“要超级超级快乐!”   她说到快乐的时候,池雪焰笑弯了眼睛,下意识回眸看了眼贺桥所在的方向。   比起含义复杂的幸福,小朋友好像更喜欢简单纯粹的快乐。   于是他恰好对上了那道望过来的视线。   不知在什么时候,贺桥来到了他身边不远处。   池雪焰怔了怔,立刻反应过来,向任宣介绍道:“这是我爱人,贺桥。”   他动作自然地靠近了贺桥一些:“我朋友,任宣,还有他的侄女,小晴。”   就像最初跟苏誉介绍时那样。   只是当时的男朋友已经变成了现在的爱人。   见婚礼的另一个主角出现,任宣连忙把小晴从池雪焰怀里接过来,一本正经地主动跟对方握手道贺:“你好你好,初次见面,新婚快乐。”   池雪焰的另一半跟他想象中不太一样。   看起来是个温和好脾气的人。   按池雪焰的爱好和风格来看,他还以为对方会有更鲜明强烈的个性。   ……不过手劲蛮大的。   握完手松开时,任宣忍不住这样想。   贺桥穿着与池雪焰一模一样的礼服,气质却截然不同,有家世带来的天生矜贵,也有属于自己的俊美友善。   他态度极佳地跟任宣聊了几句,任宣送上事先准备好的礼物后,就领着小晴去玩了,不再占用两位新郎宝贵的时间。   这场婚礼不收礼金,所以任宣送了一套相当精美又稀少的典藏版外国童话集,说是小晴挑的。   池雪焰喜欢这份礼物。   毕竟他是个很需要故事的儿童牙医。   池雪焰将礼物放到礼桌上,会有专人登记和保管,转身离开时,贺桥望着那份礼物,似乎随口道:“你的大学同学吗?”   “不是,他要比我大几岁,是偶然认识的朋友。”池雪焰摇摇头,也随口回答,“不过倒真的跟大学有点关系,他是个大学老师。”   “老师?”   “教外国文学的。”池雪焰笑了笑,“看不出来吧?”   外国文学。   贺桥停住脚步回眸,又看了一眼那份包装精美的礼物,漂亮的蝴蝶结丝带在风中轻颤。   外国童话集。   所以他微微颔首:“嗯,看不出来。”   贺桥将池雪焰忘拿的手机递过去。   池雪焰随手接过,刚要说话,就看见了锁屏界面上已经被挤到很下面的一条未读消息。   [小十一:你没拿手机。]   池雪焰:……   给他落下的手机发消息通知他没拿手机。   很像一个从冰箱里端出来的冷笑话。   池雪焰沉默了几秒钟,语气古怪地调侃道:“你有这么紧张吗?”   之前在休息室里看早间新闻的时候明明很平静。   所以他一度以为今天紧张的人只有两对父母。   比如池中原,早几天在心里偷偷觉得兴奋过头的韩真真太夸张,结果到了婚礼前夜,硬是精神抖擞地坐在阳台上背了一晚父母致辞,但天都亮了,还时不时喊错亲儿子的名字。   池雪焰甚至担心一会儿他发言的时候,搞不好就会发自内心地用“结婚证照片怎么能是蓝底!”来收尾。   虽然这样也挺好玩的。   随着宾客陆续到场,主持人已经就位,仪式很快就要开始。   爵士乐队停下了演奏,金发碧眼的乐队成员正跟经纪人模样的年轻男人低声交谈着,似乎在准备换一支调子更浪漫的乐曲。   新郎双双入场后,就是宣誓,交换戒指。   还有拥吻。   想到这里,池雪焰又主动提醒贺桥:“如果一会儿你觉得做不到的话,换成拥抱也可以。”   他不太清楚直男能接受的底线。   反正本来就有害羞的新人会用拥抱来代替当众亲吻,也不算很奇怪。   贺桥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我不紧张。”   池雪焰握着手机点点头:“嗯,我相信。”   丝毫没有掩饰的言不由衷。   贺桥看着他,眸中渐渐泛起笑意,清晰地映出爱人的身影。   池雪焰想,在气氛幸福的婚礼上,身边的贺桥是温柔版本。   最常见,也看起来最相爱的温柔版本。   从现在开始,他们会一直依偎在一起,直到婚礼结束,一切落幕。   趁着仪式还没开始,不断有亲友过来同两人聊天。   池雪焰与贺桥一一回应,时而牵着手表现恩爱。   直到一对笑容满面的中年男女出现,池雪焰忽然觉得掌心里贺桥的手指紧了紧。   不太明显,也可能是他的错觉。   这对夫妻聊起的内容没什么特别,就是些恭喜的场面话,不过讲到最后,其中的父亲特意多说了几句:“今天没让那小子来,怕影响你心情。”   “他就是胡闹,你别往心里去,我收拾过他了。你手怎么样了?我听你妈说是幸好不严重。”   贺桥的态度尚算客气:“已经痊愈了,都过去了。”   池雪焰这才恍然。   上次贺桥带他去KTV跟朋友聚会,有个富二代背着贺桥试图勾搭他,最后两人冲动地打了一架。   ……那个很自信地觉得自己比贺桥好玩的男人叫什么来着?   最近听到的新名字太多,他没记住。   等他们走开后,池雪焰问贺桥:“那人叫什么名字?我忘了,就记得好像跟数字有关系,是姓万吗?”   身边人始终柔和的神色里蓦地闪过一丝微妙的情绪,半晌后,他淡淡道:“姓方。”   具体是方什么,他却没再往下说。   池雪焰以为贺桥反感他,也就没有追问。   反正不是什么重要的人。   他很快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热闹的气氛里,草坪上盘旋的音乐悄然换了,主持人正式开始热场讲话。   池雪焰与爱人和家人待在一起,等着入场。   旁边高大魁梧的池中原一脸严肃地吃着糖,一身利落西装的韩真真不停地找侍应生要水,喝一口然后深呼吸,如此循环往复。   盛小月平均每五秒钟要低头整理一下自己的裙子,贺淮礼低声安抚着她,但同样没有往日看起来那么镇定。   两对父母显然都在紧张,贺桥也不知为什么有些走神,遥望着一旁正演奏着深情乐曲的乐队。   池雪焰反倒成了最淡定的人。   他主动同父母们闲聊。   长相可爱的双胞胎小花童各拿着一个戒枕,上面分别摆着那对样子很美的婚戒,雪花与火焰。   所以池雪焰转头问盛小月:“阿姨,你知道我名字的来历吗?我妈应该还没有告诉过你。”   听他说起这个,韩真真当即扑哧笑了。   池中原则迅速咽下糖,试图打断:“……你又来!”   打断失败,小池无视老池的抗议,娓娓道来:“有没有觉得我爸妈的名字都带点武侠气息?”   盛小月顿时忘了折腾裙子,惊讶道:“你一说还真是,像两个大侠。”   池中原听着大概是武林盟主,韩真真则像个性情直爽的侠女。   “都是正派,对吧?”池雪焰笑着说,“虽然这样很巧,但他们觉得太单调了,所以准备在下一代身上做一点改变,反派不太吉利,就想要亦正亦邪的复杂感觉。”   最好是那种一听就会把平静江湖搅得天翻地覆的浪荡公子。   “然后,他们又觉得,亦正亦邪翻译过来,就是自相矛盾,自我冲突,这样一想,名字变得很好起。”   盛小月美丽的眸子里染上笑,贺淮礼也表情专注地听着。   “幸好最后是我妈起的名字,找了两个还算优美的意象。”   池雪焰话锋一转:“如果是我爸拍板,就完蛋了,他本来打算管我叫池黑白。”   听到这里,连一贯沉稳的贺淮礼都笑了出来。   名字很有画面感的一家三口。   “还是雪焰好,好多了。”盛小月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整个人不再紧绷,“那如果让你妈妈给我起名,会是什么?”   池雪焰笑着摇摇头:“不要让她起,现在的名字最合适,很美,也足够好听。”   夜空中盛着一弯明净的月亮。   这是真心话,池雪焰确实很喜欢她的名字。   渐渐放松下来的家长们开始聆听台上主持人的讲话。   贺桥收回视线,也认真听完了池雪焰名字的来历。   “你妈妈的名字,好像也很适合放进我爸妈的故事里。”池雪焰小声对他说,“小月,像是乔装打扮后偷跑出来玩的大家闺秀,很好听。”   他总是偏爱小字开头的称呼。   ……不过小桥听起来就有点奇怪。   所以池雪焰顿了顿,还是像平时那样叫他:“贺桥。”   贺桥便循声望过来,望进爱人清澈的眼底。   “到最重要的一步了。”他说。   浪漫的乐声在风中徘徊,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而来,满含美好的祝福和期许。   夏日漫长,他们十指相扣地穿过青葱草坪与芬芳玫瑰,在海水和珊瑚的见证里,对彼此许下关于永恒的誓词。   花童递来绣满玫瑰的戒枕,热烈的阳光浸没两抹浅银的弯月。   精致的戒身带着些微棱角,像是桥的形状。   台下欢呼与鼓掌的宾客们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凝视着最焦点处这对格外相配的恋人。   他们正在交换戒指。   池雪焰的动作快一些,他低头为贺桥戴戒指时,在温热的盛夏风中,忽然又讲起不着调的事。   “我想到贺桥这个名字的意象了。”   贺桥轻声回应:“什么意象?”   银光烁烁的婚戒落进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   池雪焰松开手,抬眼看他,眸中笑意亮若点星:“他像一个撑着伞,沉默地站在我身边等待的人,或许是随从,或许是同伴,雪花无声地堆积在伞面上,一片又一片。”   他说话时,微微倾身,淡色的唇便擦过贺桥的耳畔。   炽热短暂的交汇里,贺桥也用戒指套住了他。   夏日海风柔美,彼此四目相对,与初见那天一样,格外浓烈的印象。   贺桥没有接话,也不再等待。   幻觉般的鹅毛大雪中,他伸手揽住了爱人的腰,静静地吻下去。 第二十一章   吻的味道像在空气里倏忽燃起的火焰。   是随风明灭的焰尖, 恍然如梦的柔软。   耳畔的声音一片朦胧,池雪焰仿佛又回到站在酒吧舞台上,花瓣缀满发梢的那一夜, 他抬起眼,蓦地望见人群里那件熟悉的白衬衫。   台下的人们好像也是一样的狂热,铺天盖地般的欢呼与笑声。   灯光化作海风,话筒交换婚戒,玫瑰一成不变。   当漫长一吻结束, 火焰熄灭,烛泪凝固成浓郁的记忆, 池雪焰忍不住想, 原来接吻是这样的感觉。   难以言喻的特别。   周围热闹的声音却远未止息, 甚至变得愈加兴奋。   池雪焰眨了眨眼睛, 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众目睽睽之下, 他正抓着贺桥的领带。   原先精心抚平后藏进礼服马甲里的暗色领带, 已经变得褶皱凌乱。   拥吻时,贺桥揽住他的腰, 而他的手指正紧紧揪着对方的领带。   不记得了,是下意识的动作。   好像应该害羞的。   但池雪焰只怔了极短的片刻, 就重新笑起来。   他没有像任何人所设想的那样匆匆松开手,或是赶紧低头替贺桥恢复最初一丝不苟的造型。   恰恰相反,池雪焰将这条属于新郎的领带,从线条流畅的西装马甲里随手抽了出来。   柔顺的布料霎时被风掠起, 与在场的年轻人们陡然爆发的尖叫一起飘扬。   指尖攀沿而上, 下一秒, 他单手扯松了那个形状完美的领结, 挣开衬衫最上方的纽扣,替近在咫尺的爱人摆脱了紧绷的束缚。   在周遭瞬间变得疯狂的起哄声里,池雪焰凝视着名义上的伴侣,仿佛在解释:“还是放松一点比较好看。”   他更喜欢眼前人穿着随性的样子。   紧接着,池雪焰再度倾身同贺桥说话,声音又一次低低地在耳畔流转,笑意醺然:“你自由了,贺桥。”   短暂的停留后,他收回视线,望向台下一张张或陌生或熟悉的面孔,最后轻声道:“我也是。”   海与风依旧,唯有起初偏淡的唇色,变得艳丽了一点。   贺桥没有回应,他看着池雪焰转身拿起玫瑰花束,笑着抛向下方的人群。   经典的抛捧花环节,单身的来宾们纷纷张开手臂去接花。   名贵的玫瑰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吸引了许多视线。   可全场最引人注目的焦点,依然是那个拥有一头红发的青年。   他永远都是茫茫人海中,最耀眼,也最特别的那个人。   无需言语,他也是自由的。   从不曾被外物困住的自由。   贺桥下意识想,这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看得见的风景。   捧花最终落进一个年轻女生的怀里,是池雪焰的大学同学,在单身派对那晚八卦过两人的恋爱史。   她笑容灿烂,高高扬起漂亮的玫瑰花,用力地挥手朝庆典台上示意。   年轻帅气的大学老师站在人群中,爱撒娇的小女孩倚在他怀里,朝远处的牙医哥哥不停比划爱心,说话时会露出一颗还没完全萌出的新牙。   胖胖的酒吧老板高举手机,不知拍了多少张洋溢着浪漫的照片,准备从中选出最适合煽情的配图。   身穿礼服的伴郎们不断鼓掌与起哄,贺霄也在其中,目光中似乎充满诚挚的祝福。   盛小月低头抹着控制不住的眼泪,韩真真一边笑,一边拿粉底出来帮她补妆。   贺淮礼神情欣慰地望着前方,同时不忘给妻子递纸巾。   眼眶泛红的池中原重重地鼓几下掌,又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皱皱的纸,好像还在抓紧最后的时间复习致辞,顺便把与形象不符的泪水偷偷蹭掉。   草坪上到处是熟悉的,或不熟悉的人们,所有人都无法忽视今日的主角身上,那种令人难以忘怀的光彩。   曾见过池雪焰的人里,陈新哲伸手在面前比作喇叭状,高喊着祝福的话,还是那副很自来熟的殷勤模样,脖子上的金链来回摇晃。   叶擎不再是台风那晚的落魄黯然,他恢复了曾经意气风发的模样,表情郑重地鼓着掌,为那对在暴雨夜里一时兴起,却彻底改变了自己命运的恋人。   初次见到池雪焰的人里,方时尔的父母微笑鼓掌之余,交头接耳地说着悄悄话,也许在谈论那个让儿子挨了狠狠一顿揍的红头发新郎。   连爵士乐队的演奏都不太明显地漏了几拍,金发碧眼的乐队成员们对视一眼,脸上的笑容也真切了几分,在这个以含蓄内敛闻名的国家,很少能见到这样大胆又炽热的人。   一旁负责与外国乐队沟通的年轻人同样笑着,厚厚的眼镜后面是纯然的羡慕,为庆典台上那种极具感染力的随心所欲,毫无枷锁的自由。   浓荫草坪上,相机镜头平稳地移动着,敬业的摄影师记录下每一秒幸福的时光。   在所有热闹至极的风景里,池雪焰体验完人生第一次抛捧花,似乎心情很好地侧眸望向伴侣。   他又亲昵地叫他:“亲爱的。”   下一句则是:“该收工了。”   他主动伸出手,挽着贺桥回到人群里。   最重要的一步终于结束。   接下来是父母们的时间。   拥有硬汉外表的池中原总算没有在发言时,不慎说错儿子的名字,不过讲到最后,终究是不由自主地红了眼眶。   然后他清清嗓子,状似不经意地解释道:“风吹的,不是哭了。”   韩真真哭笑不得地移开视线,一旁的盛小月刚补完妆,又差点笑出眼泪。   其他人当然也笑疯了。   轮到这位极具反差的父亲接受大家的掌声。   坐在下面的任宣不禁感慨道:“没想到池医生的爸爸是这样的性格,看来他还是更像妈妈一点。”   怀里的小侄女却嘿嘿一笑,想起牙医哥哥讲过的话:“你那天肯定没有好好听焰焰哥哥讲故事,他爸爸很爱哭的,又爱吃糖,牙疼的时候也会哭,眼泪比我还多呢。”   这是好多来看牙的小朋友都听过的故事,外加一张生动有趣的现场照片。   任宣:……   他突然有点同情台上这位英俊伟岸的硬汉爸爸。   等所有重要环节结束,王绍京也拍够了照片,想从中精选出气氛最好的几张。   可打开相册重温才发现,每一张都很好。   虽然池雪焰提的要求过于奇怪,但不得不说,在亲眼目睹了一场如此幸福的婚礼后,这会儿的王绍京确实深受感动。   所以他放弃了绞尽脑汁地编写并不擅长的文案。   片刻后,一条放满婚礼照片的朋友圈动态新鲜出炉。   [想了半天肉麻的话,还是不太满意。]   [就用我觉得最煽情的一句祝福吧。]   [要永结同心,白首不相离!]   正中央的照片里,玫瑰与海岸线的簇拥中,一对新人姿态热烈地拥吻。   领带被爱人揪住的新郎微微低下头。   他好像有着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一种目光。   后方的蔚蓝海面波光粼粼,雪白浪花拍岸,仿佛有璀璨鱼尾回归大海。   连风都在此间停驻。   仪式后是气氛悠然的婚宴,宾客们愉快地聊着天。   完成任务后,一放松下来,池雪焰就困了。   他想睡觉。   昨晚被池中原害得几乎没睡,早上在休息室稍微睡了一会儿,但完全没睡够。   只好靠喝点酒来提神。   池雪焰拿起托盘上的香槟,随口问身边的贺桥:“你爸妈昨天睡得好吗?”   贺桥摇摇头:“不知道,我在自己房间。”   根据目前对他们的了解,池雪焰猜,盛小月估计会失眠,贺淮礼应该会陪着她。   贺桥看起来倒是休息得不错。   ……不知道他的睡觉习惯是什么样的。   今晚他们就要一起住进新家了。   虽然之前已经分好了各自的卧室,但毕竟是住在同一个家里。   对贺桥来说,这是名正言顺搬出来住的最好机会。   池雪焰倒没有逃离家庭的需求,所以没打算天天住新家,他会经常回自己家,像过去那样和父母同住。   他觉得,贺桥应该也更希望独自住在那个房子里,这样才不会受到任何外人的干涉。   不过现在刚结婚,还是得尽量朝夕相处一段时间。   应该跟室友差不多吧?   池雪焰这样想到。   等入了夜,持续一天的盛大婚礼终于到了尾声,留下祝福与礼物的宾客们逐一离场,带走许多难忘的记忆。   熬到最后的池雪焰,在坐上驶向新家的车后,终于松了一口气。   依然是那辆可以前后隔音的加长黑色豪车。   他的身上又萦绕着淡淡的酒味。   这一路却不是独处,因为两位妈妈坚持要亲自把儿子们送入婚房。   一行人热热闹闹地走进那个色彩灿烂温暖的家。   在长辈们的交谈声中,池雪焰看了一眼那天给自己挑选的卧室,然后认命地转而走向面积最宽敞的主卧。   主卧的床上特意摆着一束象征爱情的玫瑰花。   幸好不是把花瓣洒了满床,否则还得收拾。   他实在太困了。   满脸倦意的池雪焰一进房间就直奔浴室,父母们见状,当即起身往门外走,十分生硬地聊起今天的晚餐与明天的天气。   贺桥送他们出去。   今晚月明星稀,笑声残留在空气里。   贺桥独自站在房子外面,目送车辆远去,又过了许久,才转身。   处处透着美丽的家很安静。   主卧里洗澡的声音消失了,灯光也已经熄灭。   像是没有人在房间里。   贺桥站在主卧门外,犹豫片刻。   一旁的装饰品花瓶上映出他的倒影。   他早先脱掉了西装,领带却还没摘,衬衫的第一个扣子没有系,领结有些歪。   依旧保持着白天时被池雪焰扯松的样子。   不知过了多久,他旋开门把手,轻轻推开门。   窗帘忘了拉,玫瑰躺在椅子上,点缀着凌乱地堆叠在一起的衬衣,月光悄然铺满大床。   没有预想中的不知所措和相对无言。   池雪焰已经睡着了。   他躺在大床的左边,没有侧身,姿态里似乎充斥着坦然与安心,呼吸绵长。   站在门口的男人,沉默地看着这一幕。   一个念头忽然浮现在他脑海里。   贺桥想,与最开始说过的不一样。   他睡觉分明很安静。 第二十二章   池雪焰醒来的时候, 卧室里昏暗的光线柔和地涌入视野,带着温柔的淡蓝阴影,像清晨的朦胧。   陷在舒服的被窝里, 他又懒洋洋地闭眼休憩了一会儿,直到完全清醒,才伸手去摸昨晚丢在床头柜上的手机。   满是新消息的锁屏上,显示的时间是上午十点。   池雪焰有些惊讶。   他以为现在是天色尚暗的早晨,没想到一觉睡了这么久。   只能怪卧室窗帘的遮光效果太好。   ……不过, 他不觉得昨晚洗完澡困得倒头就睡的自己,在上床前还会记得拉好窗帘。   池雪焰的视线越过一旁合拢得很严实的窗帘, 再落到放在桌上的玫瑰花, 他随手丢在椅子上的衬衣丝毫不见凌乱, 而是被整齐地折好。   只能是贺桥。   没有外人在的时候, 他也是个很细心的人。   池雪焰下意识地往右边看去。   床的另一侧是空的,床单依然平整, 温度微凉, 看起来并没有人睡过。   所以是他独自在主卧睡了一夜。   这张床实在很舒服。   希望他选中的那张次卧大床,也有这么舒服。   池雪焰起身洗漱, 换好衣服后走出房间。   屋子静悄悄的,阳光照耀着家里一切斑斓的色彩, 温暖的气氛无声弥漫。   属于贺桥的卧室关着门,里面没有什么动静,房间的主人似乎还在睡觉。   池雪焰面露诧异,紧接着放轻了脚步。   他本以为贺桥会醒得比较早, 毕竟婚礼前那晚休息得不错, 不像他一样缺觉。   不知道贺桥昨晚是什么时候睡的。   他走向厨房, 这里面的调料与常见食物一应俱全, 像个已经开启温馨生活的家。   池雪焰打算随便做点吃的,糊弄一下自己。   他在家时一直有专门做饭的阿姨,手艺极佳,把一家三口都惯得很少下厨,所以他只会弄些简单的东西,味道不好不坏。   想到这里,池雪焰顿时想念玲姨做的饭了。   新房里暂时没有雇做饭或打扫卫生的人,长辈们提起过,但两人找借口拒绝了。   因为不方便,一直有外人在场的话,没准就会在忘记掩饰的时刻里,不慎暴露彼此真正的关系状态。   没想好这个问题要怎么解决。   总之,他不太会做饭,也懒得做饭。   池雪焰不禁叹了口气。   要不今晚就回家吃饭吧。   时针走到十一点的时候,贺桥的房门终于打开。   彼时的池雪焰正窝在沙发里看书,一本刚拆封的侦探小说,是早先从自己家里搬过来的。   这间第一天入住的婚房,已经像妈妈们提前设想的那样,充满了日常的细节。   他听见房门的动静,抬头望过去,然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贺桥洗漱完毕,换上了风格很居家的短袖,是池雪焰喜欢的随性模样。   但眼前的人又跟平时给人的感觉不太一样,不是那个伪装成温和天真的他,也不是实际上冷静理智的他。   贺桥站在房间门口,望着精心装饰过的家,浓郁的日光一瞬间点亮视野,英挺的侧脸线条被窗外涌入的盛夏暖阳包裹着,显得很温暖。   他似乎闻见空气中隐约飘荡的食物香气,便下意识朝厨房的方向看过去,目光里有一种真实柔软的清澈。   也可能是没睡够的茫然。   莫名被这幅画面取悦的池雪焰,笑着跟他打招呼:“中午好,你昨天失眠了?”   贺桥回过神来,侧眸看向他,慢半拍地回答道:“一点点。”   然后才是对问候的回应:“中午好。”   声音里带着刚睡醒的轻微沙哑。   不知道为什么,池雪焰愈发想笑,他笑弯了眉眼,书也丢到一边。   现在他不想看风格冷峻的侦探小说了。   池雪焰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随便找了部电视剧看。   今天是周日,以往他周末在家时,就是这样的。   随心所欲,想起什么就做什么。   “厨房里有三明治,你先将就着垫垫肚子。”   池雪焰晃了晃手里的遥控器,像是在用食物跟同居的爱人做交换:“不看新闻,好不好?”   他糊弄自己的时候,顺手给还在睡觉的贺桥也准备了一个。   算是对室友表达一种友好的礼貌。   贺桥看见了那个样子有点草率的三明治,盛在漂亮的餐盘里,松软的吐司里夹着火腿和肉松,没有步骤相对复杂一点的煎蛋和西红柿片,但看起来依然很好吃。   在向厨房走去的同时,他温声应道:“好。”   今天不看新闻。   客厅的大屏电视机里上演着热闹的情节,荧幕光影闪烁,声音四处流动,一旁漂亮的壁炉在夏天成了优雅的装饰物。   池雪焰依然姿态懒散地坐在沙发里,眼睛望着屏幕,手里正复原着一个四阶魔方,不知道是在拿电视剧当背景音,抑或是在拿魔方当核桃玩。   他还随口同贺桥闲聊。   “一会儿出去吃饭,还是点外卖?”   “你有想去的餐厅吗?”贺桥问,“或者也可以在家吃。”   免得对方误解,他很快补充道:“我会做饭,味道应该还行。”   三餐问题突然迎刃而解,池雪焰不禁转头看了他一眼,语带赞赏:“我不挑食。”   贺桥便在手机上买了菜,等待送达的时间里,坐在沙发另一端,剥起了柚子。   厨房里有不少新鲜水果,他选了一个味道最清爽的,适合当餐前水果。   身边的池雪焰再一次将手里的魔方复原完毕,正要放到一边,再换件事做,似乎被魔方提醒了,冷不丁地转头问贺桥:“那人叫方什么来着?”   他又想起方时尔。   墙上精致的时钟恰好发出一声轻快的蜂鸣,从数字十一走到了十二,正午来临。   “什么方什么?”   “跟你打架那人,叫方什么?”   电视剧喧闹的声音里,专心剥柚子的贺桥好像没听清,茫然地反问:“什么?”   “……”池雪焰放弃跟他念绕口令,语气很随便,“算了,无所谓,就当他叫方什么吧。”   贺桥收回盯着时钟的视线,手上的动作不变:“吃柚子吗?”   “酸吗?”   “不酸,很甜。”   池雪焰放下魔方,愉快地接过来:“谢谢。”   丝丝缕缕的柚子肉,果然泛着清新悠长的甜意。   不久后端上桌的午餐,也格外美味。   虽然他基本不挑食,但对食物的风味总有偏爱。   贺桥做的菜意外地很合他的口味。   接下来的时间一样是和平度过。   池雪焰重新捡起那本侦探小说,翻到最后看完了凶手是谁,然后找了部最新上映的恐怖片看,中途还出门给朋友帮了个忙。   刚接触家业的贺桥,有很多报告要看,不过在感到疲惫之后,他放下手头的工作,和池雪焰一起看了恐怖片。   夜晚,他们在附近口碑很好的餐厅吃饭,饭后并肩散步,回家后稍作休息,走进各自的房间。   在同一屋檐下,两个人都做着自己的事,偶尔交汇。   气氛轻松融洽的一天。   轻松得仿佛没有一丝暧昧的羁绊。   因为戏剧落幕了。   第二天早上,两人分头出门。   牙科诊所的上班时间比较早,传媒公司要晚一个小时。   清晨,贺桥走出房间时,池雪焰刚吃完三明治,正在玄关处换鞋。   用过的餐具已经洗净,重新归入碗架,新鲜的水珠轻轻淌过色彩明亮的瓷盘,爱人态度如常地同他道别:“早,我先走了。”   随即,他很干脆地转身离开。   周末不得不共处一室,到了工作日,那种被迫的必要消失了,物理意义上的相处变得寥寥。   连闲暇时间的安排,都没有互相告知的必要。   在不同时间吃早餐、出门上班,驱车驶向不同的方向。   道路车水马龙,声音喧嚣,红绿灯变幻闪烁。   后座上的贺桥看不到前方耀眼的红灯,他手中拿着一叠文件。   在难得的静止中,他的目光却只是与密密麻麻的文字擦肩而过,思绪飘忽。   车里一前一后地放了两个干花香包。   始终萦绕着的淡淡玫瑰香里,直到车子驶入办公楼的地下停车场,贺桥也没有看完手头报告的第一段。   他独自乘电梯上楼,走进万家传媒所在的楼层。   公司即将搬迁,位于诊所对面的那栋新写字楼,已经开始装修。   一路上,不断有员工主动同他问好,笑着祝贺他的新婚。   这位年轻一些的贺总虽然没什么经验,但态度相当认真,对公司的大小事务都很上心,会一一过问。   比起之前异常忙碌的贺霄,他花了更多精力在这家规模不算太大的子公司上。   而且,新任贺总对原来的高层员工们很尊重,不干涉已经在正常运转的部门事务,做决策时会仔细听取下属的意见,堪称是完美的老板。   因此在员工们看来,这次管理层变动,倒不是件坏事。   他们本来还担心,空降来的新贺总,会是那种拿生意当儿戏的纨绔富二代。   毕竟他接手万家传媒后做的第一个决策,是把办公新址选在了恋人的公司对面,一度把大家吓得够呛。   准时在门口等候的秘书迎上来,接过贺桥手里的文件夹,同样不忘祝福刚刚结婚的老板。   贺桥温和地应下,同她一起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秘书参加了婚礼,声音里还带着一丝梦幻:“贺总,那真是我见过最浪漫的婚礼,您跟先生的感情一定特别好,可惜婚礼现场都没让怎么报道……”   这次,贺桥没有回应。   恰好经过一间小会议室,他移开视线,偶然往里面瞥了一眼,却蓦地放慢了脚步。   里面有两个人正在聊天,一个是音乐部门的资深员工,另一个人戴一副厚厚的眼镜,穿得很普通,甚至称得上黯淡,神态也有几分拘谨。   贺桥见过他。   在婚礼上全程负责跟那支国外乐队沟通的年轻人。   半掩的房门里,传出两人的交谈声。   员工讲话的语调颇为特殊,慢吞吞的:“……要过几天才能答复你,但你今天拿带子过来,我蛮惊讶的。”   另一个人则拥有很独特的音色,语气里带着与老友相见的怅然:“我也没想到我能走出这一步,可能是突然意识到了,原来人生也可以是那个样子的。”   谈话的声音轻轻地飘进走廊。   秘书察觉到顶头上司望过去的视线,主动道:“这是今天拿DEMO过来的一个歌手,正在跟音乐部门的老师谈,他们以前有过合作。”   贺桥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他叫什么名字?”   “段若。”她回答时,透出一丝惋惜,“不知道您有没有听过他的歌,说起来还挺可惜的,早几年他……”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贺桥的脚步终于彻底停住,日光在棱角分明的脸侧烙下阴影,目光也变得晦暗不明。   他知道这个人,也清楚秘书将要讲述的这段往事。   在段若变成风光无限的知名歌手后,他过去的坎坷经历自然也成了流传度极广的新闻。   段若就是故事里的另一个主角。   可他不应该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地点。   甚至不该是这个模样。   贺桥记忆中的段若不戴眼镜,平日里待人温善,气质柔和,一握住话筒就像是变了个人,张扬自信,与此刻的平凡怯懦截然不同。   所以那天在婚礼上,他只是隐隐觉得这个人有些眼熟,下意识多看了几眼,却没认出来。   现在的段若,应该还陷在与前经纪公司的复杂纠纷中,失去了用自己的名字发表歌曲的权利,为此意志消沉了很久,只能做些与音乐有关的其他工作谋生。   初出茅庐轻信他人的天才创作歌手,还有手段令人不齿的前任合作伙伴,不算新鲜的故事。   后来他总算振作起来,一边跟曾经无比信任和依赖的合作伙伴打官司,一边冒着风险重新开始发歌和唱歌,在有了一定名气后,与万家传媒合作了一支广告曲,也因此认识了贺霄。   段若是一个有才华的创作人,也是一个具有天赋般嗓音的歌手,只是长久被困在一滩错误的泥沼里。   而现在,他提前燃起了那份挣脱泥沼的勇气。   万家传媒也到了贺桥手中。   奇异的命运。   秘书的声音引起了屋里人的注意,看到贺桥站在门口,音乐部门的员工和段若几乎同时起身。   秘书正要介绍身边的老板,段若却主动对贺桥道:“我见过您。”   他的表情略显激动,语速也变快了,里面透着感激和庆幸:“我想说声谢谢,虽然您可能不认识我。”   “我参加了周六的婚礼,是乐队那边的工作人员。”他有些语无伦次,“不过这不重要……我只是想说,我很幸运能见证这场婚礼。”   段若其实有很多话想说,关于这几年他写了却不能唱的很多首歌,关于在人群中遥遥望见的那份不羁与自由,关于人生的另一种模样。   但在陌生人面前,他忍住了,只留下真挚的谢意:“抱歉,我不浪费您的时间了,祝您新婚快乐。”   神色如常的公司总裁安静地听着,然后轻轻颔首收下这份祝福,说了声谢谢,继续走向办公室。   尚还黯淡的歌手没有袒露藏在心里的话,可在将婚礼上的年轻人和段若关联上的那一刻,贺桥就猜到了。   是因为池雪焰。   人生道路的扭转,常常需要一些契机。   他不知道书里的段若迈出这一步的契机是什么,但眼前这个过早到来的契机,竟是他与池雪焰的婚礼。   这超出了贺桥的意料。   他坐到宽大的办公桌前,开始处理今天的工作。   秘书拿来那支DEMO,贺桥沉默片刻,才让她播放。   是记忆里的歌声。   动人的旋律和独特的嗓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流淌。   令他想起后来在舞台上意气风发的那道身影。   在这一刻,贺桥忽然发现,未来终于成为了知名歌手的那个段若身上,其实有一点池雪焰的影子。   尽管书里没有这场影响了他命运的婚礼,但他在书里书外想要成为的,一直是池雪焰这样的人,自由张扬,无惧旁人的视线,敢于挣脱缠绕的枷锁。   区别在于,段若是后来才改变,而池雪焰天生如此。   陆斯翊意识到那个影子了吗?   是“池雪焰”强势地撬开了他的感情,进而改变了他人生的轨迹,即便后来又发生许多曲折纠葛,令他深深地憎恶着对方,但那个人终究在他生命中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影响。   想到这里,贺桥垂下眼眸,轻轻扣上了钢笔的笔帽。   他不能确定。   但无论如何,他和池雪焰之间,又有了需要共同处理的紧急问题。   毕竟,他们是保有同一个秘密,注定要永远站在同一边的伴侣。   伴侣。   他将冰凉的钢笔放到一旁。   办公室的窗外,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街边行色匆匆的人们等待着通行。   时间缓慢流逝,红灯终于变成了绿灯。   越聚越多的行人们,总算能快步向前走去,如绵密潮水不回头地涌向对岸。   午间休息时,贺桥拨出了打给池雪焰的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   “现在有空吗?”他叫他,“小池。”   “应付完同事,刚坐下来。”池雪焰那边听起来很安静,应该是独自待在办公室里,“怎么了?”   “我今天遇到一个人,他是……”   贺桥说到一半,却停下来,难得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描述。   每个人物的轨迹都变得与书中不再相同。   他忽然不想用主角或情敌这样的词来形容段若,又不太想提陆斯翊。   短暂的沉默中,电话那端的池雪焰似乎与他心有灵犀,灵光一现,主动发问:“你遇到了书里的另一个主角,我的情敌,陆斯翊喜欢的人?”   “……”贺桥顿了顿,才应声道,“嗯。” 第二十三章   正午刺眼的阳光大多被挡在了合拢的百叶窗外。   偏暗的办公室里, 池雪焰站在窗边,望着几丝溢出的光线。   电话那端的人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猜对了。   于是池雪焰眨了眨眼睛,语调如常地问贺桥:“你是刚刚遇到他吗?”   “早上。”贺桥说完后, 忽然读懂他的言外之意,主动道,“我问问看他有没有走。”   接下来是一阵遥远些的声音,贺桥用办公室里的电话打给外面的秘书。   池雪焰听见他沉稳的问话:“段若走了吗?”   原来另一个主角叫段若。   一个听起来很柔软的名字,与他截然不同。   有些失真的女声很快回答道:“上午已经跟他谈完了, 回去等消息就可以。但我前面听说他跟小黄一起去吃午饭了,他们原先就认识, 您稍等, 我确认一下……”   “对的, 音乐部的同事还没回来, 正跟段若在公司附近吃饭。”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池雪焰拉下了百叶窗的线绳, 热烈的阳光重新盈满整个安静的房间。   在接到贺桥打来的电话前, 他本来要午休的。   但此刻有了更重要的事。   他毫不犹豫道:“我现在过来,大概半小时。”   贺桥对他的决定并不意外, 应道:“好,我在楼下接你。”   池雪焰做事总是这样干脆。   他当然会想见一见这个终于出现的主角。   反正今天下午的预约排在晚一点的时候才开始, 因为他猜到中午会被同事们围住八卦,所以提前预留了时间。   池雪焰跟助理说了一声,便匆匆往外走。   在等待电梯时,他恰好遇到一个最近极少有往来的同事。   是今天整个诊所里, 唯一没有收到甜蜜喜糖的人。   也是唯一一个“参加”了婚礼的同事。   徐白钧从自己的办公室出来, 也要乘电梯下楼, 脚步猛地顿住。   发色耀眼的同事似笑非笑地望过来。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尴尬。   虽然周六的那场世纪婚礼几乎轰动了整座城市, 但保密性相当高,基本没有任何现场照片流传出来,也没有什么详细的新闻报道,只能见到一些出席过婚礼的人模糊又真挚的感慨。   像一个盛大的秘密。   一般人只知道婚礼主角之一是贺淮礼的小儿子贺桥,不过少有人见过他的长相,婚礼的另一个主角则更加神秘。   唯有那天在酒店门口凑热闹的人们,才隐约而不真切地见过他一眼,并且,只是通过服装来猜测他很可能是新郎而已。   徐白钧就在那里。   在看见那个红发身影的瞬间,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其实基本没什么人看清那个穿着礼服的男人的面孔。   但是人群里的徐白钧知道,有一个身形与发色都相似的同事也在今天举行婚礼。   他差点以为自己在做梦。   太荒诞了。   可周一上班后,那份唯独没发给他的喜糖,无声地证实了这种荒诞。   池雪焰本来没打算再跟他多说,之前筹备婚礼太忙,他都忘了这个虚荣又自信的同事。   但正好在电梯口遇见。   等会还要一起搭乘空间狭小的电梯。   他索性先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笑,像是平常的闲聊:“听说你周六去参加贺家小儿子的婚礼了?怎么样,玩得开心吗?”   徐白钧的表情是显而易见的僵硬。   前台的同事正戴着耳机低头玩手机。   所以他咬咬牙,不死心地低声确认道:“你是另一个新郎吗?”   闻言,池雪焰倒有点意外。   他没在婚礼现场见到徐白钧,也不清楚他是怎么猜到的。   总之,无所谓。   池雪焰爽快地点点头:“对。”   指示灯亮起,电梯到了。   他兀自走进轿厢后,似乎想起了什么,又笑着问:“不过,你信吗?”   “其实我是不是新郎不重要。”   凝滞的气氛里,他的目光里带着一种尖锐的讽刺。   “反正,你本来就只是在选择相信你想相信的。”   话音落地,直到电梯门自动合拢,站在外面的徐白钧也没有进来。   独享电梯的池雪焰很满意这个效果。   他实在不喜欢这位同事身上的气味。   半小时后,他准时抵达万家传媒楼下的停车场。   贺桥独自在事先告诉过他的位置等他。   池雪焰下车,径直走过去:“他吃完饭回来了吗?”   “回来了,在录音室。”贺桥与他并肩往前走,“我让音乐部要求他当场试音,方便他们做后续的评估和决定。”   说到这里,贺桥补充道:“他是一个创作型歌手,今天主动来寻求机会。”   在走进有外人等待的电梯间前,池雪焰动作自然地拉近了与他的距离。   他笑着在外型一丝不苟的年轻总裁耳边低声感叹:“我猜他带来的歌很好听。”   电梯从地下层升至一楼,刚拿了外卖奶茶回来的万家传媒员工,抬头时意外地看见大老板,还有一旁姿态亲密的陌生男人。   她惊讶之余,连忙道:“贺总好。”   贺桥颔首,留意到她好奇的目光,主动道:“这是我爱人。”   听他这样说,身边的红发青年便轻轻笑了,又转头同他说了句什么。   狭小静谧的空间里,声音隐约飘来,似乎是“……你在学我对不对”。   他的目光极亮,笑起来也很好看,眼眸微弯,明明是肆意张扬的模样,又透出几分随性的温柔。   捧着奶茶的员工站在电梯另一角,默默低下头,按耐住心头的激动,不敢偷看得太明显。   但她忍不住想,原来那场盛大婚礼的另一个主角是这样的。   像个会在荧幕上看见的大明星。   ……怪不得贺总一来就要把公司搬到对方身边去呢。   她突然有一点理解当初被大家私下形容为恋爱脑小少爷的贺总了。   午后时分,本该被困意席卷的万家传媒公司内,反而掀起一阵兴奋的浪潮。   望着在黎秘书带领下走向录音室的那两道背影,几乎每个人都伸长了脖子,然后在各种小群里热闹地八卦起来。   录音室里的玻璃窗内,相当动人的歌声刚刚散去,段若松开紧攥着麦克风的手指,不自觉地低头深呼吸。   他很久没有进行这样有听众的现场演唱,幸好没出什么岔子。   DEMO是提前录好的,可能不够真实,所以段若很理解这个临时提出的要求,也积极地来到了录音室。   毕竟,用他的歌,不是个轻松的决定。   中午吃饭时,朋友告诉他,这首歌本身质量就不错,又和公司最近要做的一个项目颇为贴合,正常情况下,他们肯定会要这首歌,甚至会提出跟段若长期合作。   但他情况特殊。   虽然段若已经决定要跟前经纪公司打官司,夺回用自己名字发歌的权利,可他们之间的纠纷很复杂,涉及诸多方面。   在尘埃落定前,他写的歌与唱的歌,都会在版权上有一定风险,或许会给现在的合作方惹来麻烦。   有些公司喜欢把争议和官司作为一种反向的宣传手段,但万家集团不是这样,受贺淮礼的影响,整个集团都是务实求稳的风格,在外界口碑很好。   而万家传媒主要负责集团旗下各类业务的广告与营销,他们肯定希望推出的广告曲有尽可能大的影响力,可放在段若身上,这首歌越成功,也就意味着越大的风险。   考虑到公司风格,他其实没抱太大的希望,只是想来试试看。   段若还列了好多家公司,准备一家家试下去,直至找到一个改变现在黯淡生活的机会。   他在那场色彩鲜明的婚礼上燃起了勇气,所以把第一站选在了万家传媒。   就像一种命运的指引。   哪怕失败了,也不会觉得遗憾。   至少他努力尝试过了。   控制室里的工作人员做手势示意结束,段若摘下耳机,走出安静的录音棚。   听完现场版的朋友小黄,缓缓竖起一个大拇指,慢吞吞道:“比DEMO更好……特别好。”   段若总算放松下来,接着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除了音乐部门的几名员工,控制室里还多了两个听众。   温和俊美的年轻总裁,和他气质强烈的另一半。   跟婚礼上一样般配。   音乐部的小黄主动征求顶头上司的意见:“贺总,您觉得段落老师这首歌……怎么样?”   他讲话很慢,像是动画片里的树懒,又透着无比认真的味道。   贺桥坦诚道:“旋律和嗓音都相当抓耳,我认为很适合做广告曲,有传播潜力。”   在场其他员工的想法也跟他一样。   但大家同样清楚那个最大的障碍。   短暂蔓延的静默里,段若在满心忐忑的同时,看见这间屋子里最耀眼的那个人,蓦地笑起来。   一头红发的青年看向那个讲话调子特殊的员工,语气十分轻盈:“你刚才叫他什么?”   小黄表情一愣,茫然地重复了一遍:“段……段落老师?”   池雪焰脸上的笑意更加浓郁,纠正道:“是段若,不是段落。”   小黄挠挠头:“对啊,段落……没叫错。”   这下池雪焰反而生出几丝好奇:“你听不出来区别么?”   “什么区别?”小黄一脸懵,语调依旧缓慢,“段落?段落?有……区别吗?”   在他丝毫没有自觉的rl不分中,其他人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原本略显沉郁的气氛,霎时消散得一干二净。   连段若自己都笑了。   第一个点出来的池雪焰,态度那样大方坦然。   不是嘲笑,不是挖苦,就是单纯地觉得这么念很好玩。   在这个人眼中,好像一切都可以变得有趣。   没什么事值得过分在意。   所以段若在刹那间,有了一个此前从未考虑过的决定。   在笑声中,昙花一现后被埋没了很久的歌手主动开口:“其实,叫段落也不错。”   他认真地问:“我可以不署原来的名字,这样法律上的风险会不会小一些?”   与其冒险执着于用自己的名字,不甘于那个被夺走的本名,为什么不稍加改变呢?   无论是段若还是段落,那都是他。   也许乍一听,段落这个名字很好笑。   但它的发音更加干脆,仿佛更为坚定有力。   他已经开始喜欢这个艺名。   有着比段若听起来更丰沛的力量感。   在突如其来的提议面前,员工们有些惊讶地望向他。   看起来有些腼腆的歌手,语气是热切的:“我真的很想再唱歌,再回到舞台上……只要是我,名字不重要。”   被搁在调音台上的耳机里,轻轻传出那道令人过耳难忘的旋律。   午后的阳光分外明亮。   秘书黎菲菲小心地关上总裁办公室的门。   听完段若的试音,贺总和池先生一同回到了办公室。   房门合上前,她看到的最后一幕,是恣意地倚坐在办公桌上的池先生,指挥着贺总在桌后的皮椅上坐下。   他们面对面,距离格外接近。   ……她真的不太想关门的。   池雪焰是第一次坐在办公桌上。   幸好是夏天,被太阳照耀着的桌面有几分热度,坐起来还挺舒服。   不得不说,这个视角格外新鲜。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贺桥,清晰地看见对方眼眸里的诧异。   宽敞的办公室里明明有沙发。   “我在努力表现我们很恩爱。”   池雪焰说着,伸出手指叩了叩身下的桌面,语气一本正经:“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   坐沙发显得太疏离,又不至于坐贺桥腿上。   只好坐办公桌了。   而且他忽然发现,这个一高一低的姿势,更适合扯对方的领带。   最近他常常帮眼前的人整理领带,似乎有点上瘾。   可惜贺桥今天没有戴,只穿了衬衫。   池雪焰收回漫无边际的思绪,转而同他说正事:“你们会要段若的那首歌吗?”   “现在他提出署艺名,风险相对降低,他们讨论后应该会接受。”   贺桥顿了顿,又补充道:“在没有明显问题的前提下,我一般不干涉这些项目的具体决策。”   池雪焰知道他是在问,这一次需不需要干涉。   他不知道贺桥对于这个书中主角的看法,同样地,贺桥也不清楚他此刻的感受。   这是交换意见的时间。   所以池雪焰想了一会儿,轻声说:“在来的路上,我有过一些想象。”   关于那个胜过了他的主角。   “等真的亲眼见到他,我的心情确实有一点复杂。”   贺桥抬眸注视他,静静地听着。   他看见池雪焰又一次笑起来。   “可是,小黄老师居然rl不分。”   池雪焰想到那有趣的一幕,目光里便闪烁起晶莹剔透的笑意:“而且,这首歌值得被更多人听见。”   他也玩过音乐,懂得欣赏出色的作品。   “所以,我真的是个反派。”他最后调侃道,“一见面就害主角失去了自己的名字。”   他的语气里洋溢着一种分外轻松的情绪。   像一阵叫人捉摸不透的风。   半晌后,贺桥轻声道:“我会让他们自己决定。”   闻言,任性地坐在桌上的人转头看了眼时钟。   “我该回去哄小朋友了,你忙吧。”   池雪焰利落地从办公桌上下来,与贺桥道别:“晚上我回家吃饭,不一定过来睡。”   他转身走出办公室,外面顿时响起黎秘书的声音,笑盈盈地送他出去。   房门关上,只淌过一缕抓不住的风。   过了一会儿,黎菲菲回来,礼貌地敲门:“池先生已经驱车离开了。”   周围的空气里仿佛仍残留着灼热的体温。   贺桥坐在原处,应声道:“我知道了。”   面带感慨的秘书却没有马上走开,还有话想讲。   “您先生真的……”她想了一会儿要怎么描述,才找到了合适的词,“很有魅力。”   婚礼上只是远远望见,现在有了更近的接触,体会也更加真切。   她一下子变得很期待公司搬到新地址后的日子。   贺总似乎跟她想到了一起,开口问她:“还要多久能搬过去?”   黎菲菲立刻回答道:“按目前的进度,预估是下个月中旬左右,就能在新的写字楼里开始正常办公。”   她说完后,屏声静气等待着老板的意见。   现在已经是八月底,其实不剩多少天了,她觉得还是挺快的。   而贺总望着宽大的办公桌面,好像在走神。   片刻后,他忽然问:“下周可以吗?” 第二十四章   这天下班之后, 池雪焰像婚前一样,按照熟悉的路线驱车回家。   看到入住婚房后第三天就独自跑回家吃饭睡觉的儿子,韩真真和池中原夫妻俩没有丝毫惊讶, 连玲姨都只是关心地问他,贺桥做的菜味道怎么样。   毕竟池雪焰是个相完亲第二天就能直接去领结婚证的人。   而看上去要比他乖不少的贺桥竟然也全程配合。   所以只要不是突然又拿回来一张离婚证,池家人充分理解这两个年轻人的一切可能显得奇异的举动。   不过难免有一点好奇。   一顿饭下来,池雪焰回答了无数个关于他和贺桥相处的问题,例如有没有吵架、吃饭口味是不是接近、家务谁做之类的生活细节。   他当然全部往最好的方向描述, 把贺桥形容成了一个完美的爱人。   没有吵架,口味一致, 家务全是贺桥主动做的, 连洗澡水都会提前帮他放好。   父母总是希望自己的孩子是被照顾的那一方, 池雪焰也希望这样说能让他们觉得放心。   虽然前面两点是事实, 但除了做饭,其他家务在他的要求下, 都是对半分的, 更不存在什么洗澡水。   因为他们实际上只是室友与合作伙伴的关系,在一个屋子里各住各的, 称得上另一种形式的相敬如宾。   韩真真对他的描述十分满意:“看不出来嘛,我还以为贺桥不会做家务的, 居然这么能干。”   她突发奇想:“哪天家里做大扫除的时候,你叫我过去,我看看他的家务做得怎么样。”   池雪焰:……   不小心忘了谎言是可能被戳穿的。   只能到时候委屈贺桥一下。   问候完了儿子的新婚生活,韩真真又神秘兮兮地凑过来, 一脸八卦问他:“焰焰, 你跟我说实话, 你之前是不是背着我们偷偷谈过恋爱了?”   “反正你现在婚都结了, 对象我很满意,不用再担心我干涉你的感情生活。”   她一本正经地盘问儿子,顺便送上情报:“我听小月说,贺桥还是第一次谈恋爱呢。”   池雪焰无奈道:“我也是初恋啊。”   亲妈投来怀疑的目光:“不像,虽然你一天到晚光顾着玩,看着是没时间谈对象,但就是不像。”   “……”池雪焰举起手发誓,“都是苏誉的错,真的,没骗你。”   说到苏誉,他想起来对方这两天的消息轰炸,索性主动问她:“他又失恋了,约我周六去海钓,妈,你去不去?”   闻言,韩真真瞬间放弃了对儿子恋爱史的探究,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睡了,晚安。”   池雪焰笑着看她匆匆逃离的背影,收回视线的时候,想起周六约好的海钓活动,还是忍不住提前叹了一口气。   经常有人觉得他恋爱经验丰富,这基本是拜苏誉所赐。   因为他至少听苏誉讲过一百段情史。   大学那会儿,他在医学院,苏誉在法学院,八竿子打不着,本来没什么机会认识,最多是听说过对方。   三天两头就有新爱好的池雪焰,听说法学院有个奇人,经常换女朋友,每个女生在分手后对他的印象都很好,还总有人看见分手后的苏誉一边买醉一边抹眼泪。   但这份深情完全不耽误他迅速展开下一段恋爱。   当时池雪焰觉得这人挺好玩,有次恰好遇见法学院情圣在借酒浇愁,就特意听他诉了一次苦,期间听得很认真,像在观察一个珍稀人类。   已经把室友全烦死了的苏誉第一次遇到这么耐心的听众,分手的痛苦和难言的感动混合在一起,更是悲从中来,足足讲了三个钟头。   下一次分手的时候,他又拎着啤酒瓶找上了这位医学院的热心同学。   然后两个人就成了朋友,互相损到了今天。   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和苏誉挺像的,所以才能成为持续这么久的好朋友,只不过两个人感兴趣的事完全不同。   而且性向也不同,苏誉是个彻彻底底的直男,只喜欢女生。   说起来,贺桥也自称是直男。   ……好像还直得不太一样。   池雪焰忽然想起那个万众瞩目下的吻。   那是他的初吻。   虽然说出去可能又没人信。   在别人眼中,他似乎总是更“坏”一些。   白天见到的段若则相反,是个看上去格外简单的人。   趁着这段独处的安静时光,池雪焰认真地整理着自己的思绪,关于突然出现的主角。   就像他对贺桥说的那样,起初,他对段若的感受有些复杂,后来很快因为玩笑而消散了。   无论如何,都跟“情敌”不沾边。   在他看来,记忆和经历形成视角,视角又决定了看待人和事的感觉。   他并没有经历小说中的那些情节,哪怕听贺桥事无巨细地讲一遍,也不算是一种真正亲身体验过的记忆,很难生出实感,只能当作一个遥远的故事来听。   比如他此刻既不爱,也不恨误解过“自己”好意的陆斯翊,同样不会对所谓的情敌段若有什么敌意。   池雪焰目前对陆斯翊的最大感受,就是好奇这个一心沉迷实验的研究生到底刷不刷朋友圈,又有没有看见酒吧老板发的那条婚礼动态。   他一度想过要问王绍京,陆斯翊有没有点赞。   但暂时没想好该怎么开口问,才显得比较合理。   也不能把什么离谱的要求都推给算命先生。   至于段若,池雪焰一想到他,就会连带着想起小黄老师慢悠悠喊出口的那声段落。   还有那首的确十分好听的歌。   一个是性格异常固执,但会对帮助过自己的陌生人表达基本礼貌和关心的冷淡学生,另一个是对音乐充满热忱,会拿一种近乎羡慕的目光望着他的落魄歌手。   总之,在面对这两位主角现在的模样时,大反派的心情一点都严肃不起来。   何况,他也并不是书中那个坏事做尽的“池雪焰”。   所以深思之后,池雪焰更愿意把贺桥口中的小说故事,看作是世界的一种可能性。   至少,在今天这条分岔的十字路口上,段若走向了段落。   虽然贺桥此前没有跟他提起过段若,但他不觉得在故事中,也有这个情节。   贺桥打来电话时的语气是犹疑的,显然没有想到会在今天遇见段若。   录音室里,他在听到段若对署名的提议时,目光中也闪过了一丝惊讶。   所以在书里,段若应该一直是段若,不曾有过段落。   想到这里,池雪焰忽然笑起来。   他好像在下意识收集贺桥身上出现的线索。   如同一个行走在谜题中的探索者,带着一种新奇且愉悦的心情。   这段突然出现在他生命中的一千零一夜,比周末时在手中旋转变换的魔方,比那本被他草草翻到结尾的侦探小说,都要有趣得多。   蹦极下坠时的心跳,恐怖片里随时可能出现的惊吓镜头,或哭闹或听话的小朋友,每一颗状况不同的坏牙……这些都是池雪焰喜欢的未知。   他从小就迷恋未知带来的不确定性。   而贺桥的出现,为他带来了一种更神秘的未知。   在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未知与冒险。   池雪焰想象不到任何一种可以与之相比的替代品。   所以,在这份已经可以迈入貌合神离阶段的协议婚姻里,如果有一样东西会让他感受到无法拒绝的本能吸引,那就是贺桥带来的许多尚未讲完的故事。   ……他似乎真的很像一千零一夜里那个爱听故事的国王。   不知道下一个故事,会出现在什么时候。   看起来是没什么机会了。   贺桥现在应该独自待在新房里,享受着终于拥有的自由。   池雪焰这样想着,走向自己住了好些年的房间,准备洗漱睡觉,迎接新的一天。   周二到周四,他回到婚房住,继续跟贺桥保持相敬如宾,白天各自上班。   周五他又回到自己家,周六去听苏律师大倒感情的苦水。   最初这项活动是在大排档或酒吧进行,后来池雪焰实在腻了,就时不时换个花样,打球、逛鬼屋、海钓……尽量让两个人都能从这项频繁举行的活动中获得一点乐趣。   微有风浪的海面上,漂浮着一辆小型游艇。   船长盯着方向,后面的池雪焰一边很不走心地等鱼上钩,一边听旁边的苏誉长吁短叹,旁边的桌台上放着酒。   苏律师情真意切:“我还以为会跟她走到最后的。”   池雪焰淡定戳穿:“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不一样,连你都结婚了老池,你知道这事给我多大的震撼吗?而且我还是伴郎,一天下来,搞得我都想结婚了……”   自从婚礼后,苏誉就开始管他叫老池,据称是为了体现一种全新的身份。   池雪焰不跟失恋的人计较。   在海风自带的噪音里,这点交谈声完全吓不走鱼,苏誉甚至让船长放起了符合他心情的音乐。   反正他们本来也意不在鱼。   但鱼却接连不断地主动咬钩。   池雪焰刚收起一杆,口袋里的手机蓦地响起。   来电人是两天没见的贺桥。   他有些意外地接起。   旁边,苏誉的长篇大论不停地被晃动的鱼竿打断。   “怎么又来了,好烦,靠!我的酒要洒了!老池快帮我拿着点——”   电话接通的瞬间,贺桥认出了苏誉的声音,也听见模糊的环境噪音。   同时还传来一阵迷离的音乐声。   以及,酒。   什么“又来了”?   被他叫住的池雪焰,声音飘远了一点,带着几分无奈:“跟你说了别用玻璃杯,非要用……”   他帮苏誉扶住了酒杯,又将注意力放回电话上,随口对贺桥解释道:“我在钓鱼。”   贺桥有一瞬间的默然,条件反射般重复道:“钓鱼?”   这通电话里传递出的种种线索,让这句“钓鱼”听起来实在不太像它的本来含义。   “对。”池雪焰的语气很坦然,“找我有事吗?”   贺桥收敛思绪,道明来意:“诊所对面的写字楼可以入驻了,下周一开始正式在那里办公,周日会有一个简单的乔迁仪式。”   池雪焰工作的地方就在旁边,他理应告知一声。   万一对方想要出席乔迁仪式。   紧接着,贺桥听到一声懒洋洋的回应:“还挺快,恭喜。”   池雪焰果然对此没有兴趣,直接无视了这句话背后潜藏的邀请。   但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悠闲,似乎并不急着去做别的事。   所以贺桥不动声色地转换了话题:“你还记得小黄吗?”   “记得。”池雪焰调侃道,“小黄老师。”   “公司里的同事也都这样叫他,很少有人叫他的全名。”   下一秒,池雪焰的声音变得清晰了一些:“为什么?”   “因为他叫黄慢,快慢的慢,听说是因为父母都是急性子,就希望儿子性格稳重些。”贺桥娓娓道来,“结果稳重过了头,连讲话都变得很慢。”   “一旦有人叫他全名,他的反应会变得更慢,像电量不足的机器人,仿佛被名字诅咒了。”   他说的时候,池雪焰忍不住笑了出来,轻声问:“真的吗?”   “我也没有亲眼见过,我猜是真的。”贺桥说,“音乐部的同事让他做部门代表在仪式上发言,所以黎秘书告诉了我这件事。”   在他平缓的叙述里,电话那端的笑声像一片羽毛,轻盈地卷在电波与信号中飘来。   “你刚才说……乔迁仪式在周日?”   “嗯,在下午,我家人应该都会过来。”贺桥礼貌地征求他的意见,“你想出席吗?”   这次,池雪焰答应得很干脆:“好,明天见。”   看不见的羽毛忽地漫过耳畔。   所以他也温声回应道:“明天见。”   作者有话要说:   钓老婆的秘诀之一:在鱼钩上挂一个小黄。 第二十五章   周日下午, 黑色豪车准时在池家门口停下。   门铃声响起时,池雪焰刚好下楼走进客厅,径直走向玄关, 扫了一眼可视屏,按下通话键:“来了。”   他低头穿鞋,顺便对隐隐往外飘着噪音的房间喊了一声:“爸,妈,贺桥来接我了。”   他爸妈正在家里专门的小型观影厅里看电影, 是轻松的爱情喜剧。   韩真真的回答十分干脆:“拜拜。”   紧接着是池中原的声音:“你今晚回来吗?”   池雪焰想了想,应声道:“不来了, 去那边住。”   今天贺桥的家人都会到场, 如果两人等仪式一结束就分开, 显然不太合适。   还是得做做表面工夫。   池中原的语气里立刻多了一分轻松, 听声音好像还高兴得抓了一大把焦糖爆米花吃:“别忘了把门关好,拜拜。”   池雪焰:……   看来他爸妈很享受没有儿子当电灯泡的日子。   跟他与贺桥的虚假夫夫关系不同, 他们俩是真正恩爱的伴侣, 感情数十年如一日。   今天韩真真和池中原选择在家看电影,而不是出席万家传媒的乔迁仪式, 是因为这事其实与他们隔了一层,这间公司跟池雪焰又没什么关系。   贺桥是儿子的丈夫, 并不等于儿子,不能因为一种后天建立的婚姻关系,就要突如其来地拉近距离,反而让彼此都别扭。   恰好盛小月也是这么想的。   两家人对待这桩婚姻的态度出奇一致。   除开为人父母或为人子女这一点, 每个人也该有自己的生活。   他们给予了池雪焰和贺桥最大的自由, 以及恰到好处的关怀与爱, 希望儿子和另一半都能在这段婚姻里获得最好的幸福。   相应的, 池雪焰和贺桥自然不愿意让这样的两对父母伤心难过。   所以,在旁人面前,要一丝不苟地维系那份表面爱意。   司机从驾驶座的车窗探头出来,笑呵呵地同走到车边的池雪焰打招呼。   每次去接老板爱人的时候,都轮不到他来开门。   因为贺桥会亲自下车等待,在爱人弯腰坐进车里时,动作自然地伸手挡在车门顶部,免得他不小心碰到,然后再坐到他的身边。   车门关上,车辆缓缓起步之后,他们有时会聊天,有时只是安静地看着窗外的风景。   但无论如何,彼此的手总是十指相扣地牵在一起,像下意识的习惯。   今天没有升起隔音挡板,司机开车的同时,听见后方低低的交谈。   “刚才出来的时候,我爸妈正在家里看电影,这部电影已经是他们第七次看了。”   “很好看吗?”   “我觉得只能算还可以,但他们俩觉得,看这部电影时吃爆米花最香,所以每次想吃爆米花了就翻出来看。”   他扬起唇角补充着细节:“今天吃的是焦糖味。”   坐在左边的老板便笑了,问了身边人那个电影的名字,又问他:“昨天是和苏誉一起出去吗?”   “对,他和女朋友分手了,找我一起借酒消愁。”   “在酒吧?”   “不。”老板的爱人常常语出惊人,“在海里。”   “……海里?”   “嗯,蓝色的海,白色的游艇。”他语调悠然,“还有三个被海浪摇碎的酒杯。”   奇异又美妙的氛围里,连握着方向盘的司机也忍不住面带笑意。   他想,真不愧是热恋期。   车子很快抵达目的地,一条名叫枫叶路的宽阔街道。   道路左侧外观崭新的写字楼里已有了热闹的人气,右边楼里的私立儿童牙科诊所也依然繁忙。   有诊所员工在抽空喝水上厕所的间隙,好奇地张望着对面终于入驻的万家传媒。   传闻中贺家小儿子开始接班的起点。   恰好在他们工作的诊所对面。   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只听说很年轻。   两栋楼隔得这么近,会在平时上下班的时候偶然遇见吗?   在他们一无所察的目光里,黑色豪车平稳地驶入写字楼的地下车库。   隔着单向玻璃,池雪焰望着对面向后流逝的景色,不断有人进出的熟悉诊所,忍不住感叹道:“幸好我的排班不在周末。”   工作日过来的病人相对少一些。   贺桥便笑起来,认真地附和他的话:“幸好我们的休息日是同样的日子。”   笑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爱意。   直到车门开启。   这次是司机来开门,他扶着车门,目送他们携手离开,走向电梯。   格外般配的两道身影。   几乎每一个在场的万家传媒员工都这么觉得。   今天的乔迁仪式流程并不复杂,没有太多迷信环节,主要是各部门员工代表,还有几位高层的当众发言。   公司换了新的老板,又搬到新的地址,也该有新的展望。   全程气氛轻松惬意,有丰盛的自助点心和饮料,在吃吃喝喝中,听上司们用寻常聊天般的口吻谈起日后的规划,可以随时出声交流。   虽然集团最大BOSS贺淮礼的到场,让大家起初有一些不知道该把手往哪里摆的忐忑。   不过他的态度始终平易近人,没有什么架子,一同出席的夫人也一直笑盈盈的。   等到一身西装的贺桥讲话,盛小月立刻拿出手机准备录像,记录下曾经贪玩的儿子现在的新模样。   身边的池雪焰看了眼她的屏幕,主动伸手帮她稍作调整,轻声告诉她:“这个角度更好看。”   她盯着调整后的画面,仿佛一刻都不舍得眨眼,雀跃道:“还是你细心。”   处在所有人视线焦点里的贺桥,注意到正在说悄悄话的母亲和爱人后,本就温润的语气也愈发柔和。   明明还是在继续一本正经地对员工们讲话,却让人嗅到一缕与工作全然无关的幸福味道。   贺桥之后,其他发言的领导或部门代表里,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小黄老师。   负责串场的同事憋着笑介绍道:“接下来是我们音乐部门的代表,小黄老师。”   其实他很想说全名的,这种场合里,介绍全名才正式嘛。   马上有同事替他完成了这个全场人共同的心愿。   小黄正用过分稳重的语气介绍着本部门的三季度总结和四季度规划,下面有人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黄慢!”   “……长期合作关系,他积累了不少符合品牌调性的原创歌曲……我觉得这些歌……”   这声黄慢猝不及防地响起后,他真的卡住了,神情渐渐变得更加稳重,似乎陷入了深思熟虑。   然后过了好半晌,小黄才慢吞吞地开口道:“啊……特别好。”   周围的同事们早就笑疯了,纷纷热烈鼓掌:“好!特别好!”   整场乔迁仪式都特别好。   稳重的小黄像树懒一样突然静止的时候,新任总裁身边的红发爱人笑得格外好看。   表情很温柔的总裁,自觉地接过他手里摇晃的玻璃杯,杯里清甜的柚子汁差一点就要晃出来了。   不久后,仪式完美落幕,宣告着全新的未来将要展开。   空气里洋溢着热闹的笑声,员工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   贺淮礼面色欣慰地拍拍小儿子的肩膀:“我最初没有想到,你能做得这么好。”   在搬迁新址之前,贺桥接手万家传媒已经快半个月了,光是他初来乍到时采取的对待员工的策略,就能让贺淮礼看出儿子的态度与能力。   他在很认真地学习怎么让公司变得越来越好。   跟人打完一架后,那个说着不想再有前缀的贺桥,并不是一时兴起。   一旁的贺霄便接话道:“所以我说你该多信任他一些。”   说着,他又转头望向贺桥,面带笑意:“不过,我也有一点意外,没想到你很有管理公司的天赋。”   得到一直以来崇拜的兄长的表扬,贺桥的脸上显出兴奋的神采,倒不忘谦逊:“算不上天赋,没法跟哥比。”   他下意识侧眸看了身边的爱人一眼,温声回应道:“我只是运气比较好。”   比如相亲时遇到一见钟情的真爱。   比如在台风夜意外结识了一个有商业天赋,却陷入低谷的创业者。   又比如接手了一家本就蒸蒸日上没有缺陷的优质公司。   听贺桥这样说,再看他目光的落处,贺淮礼和盛小月都当他是在借机表白,一个笑着摇摇头,一个满脸揶揄。   贺霄看上去也在为终于长大的弟弟而高兴,镜片的遮挡让眼神里蕴含的情绪显得不那么分明。   唯有池雪焰读懂这句话真正的言外之意。   他与贺桥四目相对,继而笑着抚平对方微皱的衣领:“你是我见过运气最好的人。”   仿佛在落落大方地回应那份隐晦又炽热的爱意。   而等人群散开,以参观的名义,池雪焰跟着贺桥走进办公室后,关上房门,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打算怎么对付贺霄?”   他没有问会不会对付,而是问怎么对付。   贺桥对他的敏锐并不意外,语气如常:“用他未来对待贺桥的方式。”   在以为人生顺风顺水完美至极的时刻,忽然得知一切都是海市蜃楼般的幻觉,又因为不愿打破最亲近的家人身处的幸福幻象,无法对他们吐露秘密,所以只能独自忍受。   池雪焰挑了挑眉:“以牙还牙?”   贺桥坦诚道:“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公平的方式。”   他不是“贺桥”,对贺霄其实没有什么恨意,无法用一种真切的心情去设想该怎么报复这位兄长,只好寻求更客观的公平。   “听起来不错。”   得到大致的答案后,池雪焰没有再细问,他决定为未来的日子保留一些有趣的悬念。   随后,他转身悠闲地逛起了这间分外宽敞的新办公室。   或许不该用“间”来形容。   除了常规的办公区域,还有跟寻常卧室差不多的休息间,厨房,乃至浴室。   休息间里有电视、书柜、双人大床,以及遮光性很好的窗帘。   厨房虽然不能用明火,但配备了各种常用的电器和厨具。   ……浴室里居然还有个大浴缸。   傍晚的光线在瓷白的表面晕开绚烂的色彩,像幅静谧的油画,池雪焰的目光不禁停留了好一会儿。   这里完全称得上是一个家。   这栋写字楼是按豪华标准设计和装修的,租金很贵,所以空置了一段时间才租出去。   好处是基础设施一应俱全,装修风格简约优雅,不必二次施工,只要等各种家具和办公设施采购完毕,就能直接搬进来。   池雪焰绕了一圈,问安静陪在身后的人:“这个休息室是你妈妈的主意吗?”   由盛小月亲自监督装修的婚房中,主卧浴室里也有一个同款大浴缸。   他还没试过那个浴缸。   因为到目前为止,他只在婚礼当晚进过主卧一次。   贺桥轻轻颔首:“她说考虑到我们俩的工作地点,刚好可以把这里当成第二个家,方便你随时过来休息。”   卧室里的大床看起来的确很舒服。   至少比在办公室里午休舒服。   池雪焰开始审慎地思考偶尔过来午睡的可能性。   睡醒后甚至能惬意地冲个澡。   对了,浴室。   他忽然回眸看贺桥:“我之前跟我爸妈说,我们俩不吵架,吃饭口味一致,家务都是你做的,你还会提前帮我放好洗澡水。”   说到之前胡编乱造的洗澡水时,池雪焰忍不住笑起来,顺口道:“我喜欢热一点的水温。”   “你要不要找个本子记下来?免得穿帮。”   他想了想,主动解释道:“我下次尽量少说点细节,这些都是随便编的,他们俩问了太多问题。”   贺桥看起来并不在意,温和地点点头:“没关系,我记住了。”   “如果你有需要我配合的地方,也可以告诉我。”   “好。”   与合作伙伴完成了气氛融洽友好的交流,池雪焰看了眼外面的天色,最后道:“是不是该回家了?”   当众秀恩爱的下午结束,相敬如宾的夜晚再次来临。   因为上班的原因,池雪焰的作息很规律,每天洗漱和上床的时间基本一致。   但今晚他不准备在自己的房间洗澡,而是打算去主卧泡个澡。   此前落入写字楼办公室的黄昏光线,让那个浴缸看起来格外温暖,令人想起灯光下轻盈蓬松的泡沫和水花。   反正主卧没有人住,不会打扰到贺桥。   到了固定的洗澡时间,池雪焰走出房间,随手推开一贯无人问津的主卧大门,却发现套间浴室里亮着灯,隐约传来潺潺的水声。   浴室门半掩着,不像是有人在洗澡。   池雪焰有些诧异地走过去。   浴室里的脚步声几乎同时响起。   下一秒,房门完全打开,他恰好对上那道望过来的目光。   原本正要出来找他的贺桥停住了脚步。   短暂的寂静后,贺桥主动开口道:“水已经放好,可以泡澡了,温度偏热,不知道是不是你喜欢的。”   透过整个浴室里缭绕着的朦胧雾气,池雪焰看见眼前人的袖口微微卷起,但依然被水打湿了一些,白色的衬衫料子被洇湿,紧贴在手臂上,残留的水珠也许还带着过高的热度。   同居的丈夫对此浑然不觉,正表情认真地向他解释原因。   “我想,应该先预习一下。” 第二十六章   预习。   在第一次有双人共处的浴室里, 这个词鲜明地落进池雪焰的耳畔。   贺桥真的将白天时他说过的话记得很清楚。   像在上课前一丝不苟地温习着课本的好学生。   好学生不爱玩游戏,爱看新闻。   这个古怪又贴切的想象让池雪焰忍俊不禁。   他微微扬起下巴,语带笑意地提醒贺桥:“你的衬衫袖子湿了。”   贺桥这才低头, 去看自己被水花溅湿的手臂。   然后,他不太在意地将卷起的袖口放下,应声道:“我也正要去洗澡。”   穿过蒸腾的雾气,他礼貌地将空间留给池雪焰,主动道别:“晚安。”   擦肩而过的瞬间, 池雪焰认真地说:“晚安,我欠你一个细节。”   在对方有些惊讶地转头望来时, 他又语气轻盈地补充了一句:“除了做饭, 我实在懒得学。”   池雪焰觉得, 以他们的关系, 应该讲求公平,就像一人一半的家务。   对于在父母前维持相爱表象这件事, 贺桥格外认真, 为此花费了额外的精力,所以他理应也付出一些什么, 比如同样去尽力完成贺桥对自己家人提过的相处细节。   要让一段爱情或婚姻看上去真实可信,必然需要大量的细节。   贺桥听懂他的意思后, 并未拒绝,而是温声道:“好,等要用到时,我会告诉你。”   他离开浴室, 还细心地关上了卧室最外面的大门。   今晚难得有人光临的主卧, 重新陷入静谧。   池雪焰便也收回视线, 在脱掉衣服之前, 伸手触了触浴缸里满满当当的水。   是他喜欢的温度。   泡澡是最合适放空走神的活动。   陷在温暖的水流和泡沫里,池雪焰正懒洋洋地发呆的时候,忽然意识到一件刚才被忽略的事。   贺桥不仅记住了他白天随口开的玩笑,也记住了他每天固定的洗澡时间。   或许还注意到了他长时间停留在办公室浴缸上的目光,因而猜到他今晚会临时将淋浴改成泡澡。   又或许对方只是觉得浴缸比花洒看起来更亲密。   池雪焰不能确定。   之前他对贺桥的印象是冷静理智、擅长借题发挥,与自己有着奇异的默契。   现在还多了一项:细心缜密。   怪不得能将“贺桥”的身份扮演得这么好,以至于没有任何亲近的人发现异样。   尽管池雪焰眼中的贺桥依然是神秘的,来历不明,要用书中信息发展事业的动机也不明,并且显而易见地独自保留着一些秘密。   但在他看来,无论如何,贺桥都是个可靠的伙伴和同盟者。   从池雪焰确认对方说的小说故事不是玩笑之后,就下意识地开始信任他了。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和好感是一样很奇妙的东西,近乎天然存在的磁场。   很多时候,不需要费力培养,只要一个细节就已注定。   比如他会因为一股故作清爽的香水味,便对主动凑过来的同事敬而远之。   他也会因为一种清澈真挚的眼神,而回想起初见时漫不经心的玩笑话,瞬间决定认真地问对方愿不愿意跟自己结婚。   想到这里,池雪焰才发现原本过高的水温已经变得微凉。   他放松地沉进水里,最后一次充分享受泡澡的惬意。   这晚做了一个叫人心生愉悦的好梦。   翌日醒来后,日子还是如常流逝。   池雪焰先起床,糊弄完早餐后出发上班,在离开家前,跟刚走出房间的贺桥随口道声早。   虽然两人现在的上班路线完全一致,理论上可以一起出门,但上班时间有着足足一个小时的差距。   况且,池雪焰并没有打算在工作的诊所附近,光明正大地跟贺桥同进同出。   一群人集体八卦的场景,实在很吓人。   今天他走出电梯,一眼就看到聚在前台聊天的同事们。   大家围在窗前,盯着对面的写字楼议论纷纷,赶在忙碌的工作开始之前,享受一点平淡生活里的小乐趣。   “第一次看见这栋楼里这么多人进进出出,还挺新鲜,每个窗户背后都有人。”   “昨天好像是办了仪式,但没瞧见传说中的小少爷,不知道平时去不去公司。”   “你看到也没用啊,又不知道他长什么样,根本认不出来。”   “小徐不是去参加人家婚礼了吗?可惜不让拍场内照片,但能叫他过来认认人。诶对了,他这几天怎么都不出来聊天了,老闷在诊室里……”   有人听见电梯的动静,转头一看,问候道:“早啊,池医生。”   “早。”   池雪焰打完招呼,神色如常地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又是平凡的一天。   接待各种性格的小朋友与家长,处理状况不同的牙齿,讲起新编美人鱼或是别的故事。   不停的洗手,点一家新的午餐外卖,拉上百叶窗小憩,跟出现在门口的同事随意闲聊。   唯一的区别,是池雪焰习惯性去窗口远眺休息时,会看见对面的写字楼变得不再空荡,一扇扇明净的玻璃窗后,不时有人影走动。   贺桥就在其中的某扇窗户背后。   这个念头让寻常流淌的时光忽然染上一丝特别。   虽然池雪焰记得他的办公桌离窗户有些距离,不是正对着,所以无法从对面直接望见。   但他总觉得,在整齐排列着的许多扇陌生窗格中,似乎出现过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道身影是否也同样注视过对面的诊所?   谁看得更清晰一些?   玻璃窗内,发色特殊的年轻医生用镊子小心地取出坏掉的牙齿,再放进托盘,第一千零一次夸奖起躺在牙椅上的小朋友。   再熟稔不过的日常里,他开始产生一丝新鲜的好奇。   脑海中闪过窗纱般若隐若现的模糊身影,还有灯光下被流水浸湿的白色衬衣。   新奇的、未知的秘密。   永不落幕的光影在城市表面流动转移,日升月落,新的一天来临。   这天早晨,贺桥走出房间后,发现偌大的房子里格外安静。   四处都没有人影,玄关处有换下的拖鞋,池雪焰已经提前出门了。   贺桥有些意外,停顿片刻后,才像往常那样走向厨房。   这是同居以来,池雪焰在工作日里,第一次脱离了惯有的时间表。   平时他们的沟通本就寥寥,今天连最简单的问候都省去了。   缺了那一声语气平静的早安,外观温暖明丽的家似乎也寂寞下来。   路过窗框的风,吹拂着周遭一下子寂然无声的色彩。   司机准时在楼下等待,送贺桥去公司。   行驶平稳的后座,纸质文件,窗外的行人,玫瑰香包,闪烁交替的红绿灯。   昏暗的地下车库,电梯,主动问好的员工,忙碌的格子间,宽敞明亮的总裁办公室。   唯一的区别,是在他正式开始处理今天的工作之前,放在桌上的手机接连响起两道特殊的提示音。   消息框里显示的昵称是段拗口的英文。   [Shahryar:现在有空吗?]   [Shahryar:有空的话,你的办公室在哪个窗口?]   贺桥收回了遥望着窗外风景出神的视线,看到这两条消息时,不禁怔了怔。   反应过来后,他回复了窗口的准确位置,并自觉地走到窗前。   对面那栋大楼里有许多家公司或机构,他看向属于诊所的那一层。   贺桥果然看见其中的某扇窗户后面,有个一身白大褂的牙医伫立着,身形修长,见他主动出现,还朝他招了招手。   这两个位于马路两侧一左一右的窗口,巧合地位于几乎对称的位置。   不过日光晃眼,令贺桥只能看到对方比较明显的动作,比如招手,以及将右手移到耳畔。   很快,他的手机响起。   池雪焰打来的电话。   他与贺桥隔着一条马路,面对面通话。   “我刚才说话了。”电话那端的池雪焰饶有兴趣地问他,“能看到我嘴唇动了么?”   贺桥回答得很认真:“不能,玻璃有一些反光,没法完全看清你的脸。”   “但我能大致看到你的表情。”池雪焰说,“果然是我这里的视野更好,至少在早晨是这样。”   贺桥瞬间了然。   他猜对方今天提前出门,就是为了去测试光线角度对两栋楼视野的不同影响。   这是池雪焰会做的事。   下方是喧闹繁忙的马路,陆续开门的底商店铺,对半空里发生的故事一无所知的行人们,浸没在阳光里的绿树浓荫,最日常平淡的风景。   而对面楼有一道目光正专注地望过来,直直地穿过开始染上初秋凉意的空气。   玻璃窗格后,贺桥配合地站着,安静凝视对方纯白的外衣,和深红的短发。   明亮的光线里偶尔会闪过那抹似真似幻的黑色耳钉。   他看不分明,池雪焰的面孔反而更清晰地出现在他脑海里。   淡色的唇,吻后变得艳丽。   像日光下的玫瑰。   在这通目的明确的电话挂断之前,贺桥忽然问到对方一贯无常的开场白:“你说了什么?”   他莫名想起那个漫长柔软的吻。   下一秒,缠绕着海风与花瓣香气的夏日记忆,连同略微失真的声音一起漂洋过海,搭乘电波汹涌而来。   还有一抹轻笑的弧度,此刻却只能凭着想象描摹。   “我说,早上好。” 第二十七章   轻微的电波噪音里, 对面的人停顿了一会儿,才应道:“早上好。”   隔着窗户望见的神情,也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池雪焰已经得到问题的答案, 朝十分配合的贺桥道了声谢,然后干脆利落地道别:“有病人来了,回见。”   他暂时没决定今晚回哪个家住,所以不是晚上见。   结束通话后,池雪焰放下这个日常生活中的有趣插曲, 转身重新投入到忙碌的工作中去。   但这次回见来得格外快。   临近中午的时候,他送走一位小病人, 本想抽空点个外卖, 却看到了贺桥在不久前发来的消息。   [小十一:中午有空吗?]   [小十一:叶擎出差回来找我谈事, 知道你在对面楼上班后, 想请你一起吃个简单的午饭,表达谢意。]   池雪焰随之想起台风夜时, 坐在便利店里的那个惨然身影。   在那以后, 叶擎的公司得到了来自万家集团的投资,原本遭遇资金链断裂而几近崩塌的事业再次焕发生机, 并伴随着更大的机遇。   正如贺桥预想的那样,贺淮礼让他做投资方的代表, 与叶擎多接触,既是监督,也是学习。   他的确成了道貌岸然的资本家。   至于具体的细节,池雪焰就不清楚了。   这些属于贺桥的私事, 跟他没什么关系, 对方不主动说, 他当然不会问。   他后来只在婚礼上见过叶擎一次, 因为来宾众多,仅仅是寒暄了几句。   叶擎大概是觉得没能充分跟他表达感谢。   毕竟,按那晚的表象来看,虽然最后出资的是贺桥一方,但随口提到了要投资的人是他。   他是命运扭转的源头。   想到这里,池雪焰爽快地回了句好。   反正每天挑外卖也是件麻烦事,今天刚好可以偷懒。   贺桥很快回复。   [小十一:定在枫叶路26号的餐厅,诊所出来往右走,步行三分钟就到,你可以随时过来。]   贺桥知道他不想破坏在诊所的平静日子,所以没有提出过来接他。   这家距离很近的餐厅也符合他的口味。   池雪焰对这种无需多言的默契十分满意。   只是他忽然意识到,聊天框顶端显示着的这个昵称,似乎变得奇怪起来。   这是属于相亲对象的编号,不该用在结婚对象身上。   但他们又不是真正相爱,而是协议结婚。   所以老公之类故作亲昵的备注,会让他觉得别扭。   而他从来都是直接叫对方的全名,没有什么特殊的称呼。   要是被父母意外看见聊天备注,一板一眼的“贺桥”,大概比含义不明的“小十一”更加奇怪。   毕竟他的好友列表里并没有从一到十一的数字大军,这些韩真真精挑细选的优质相亲对象中,最终让他决定交换联系方式的,只有三个人。   一个是真正结婚的贺桥,一个是成为朋友的任宣。   还有一个人,在从长辈那里得知他的婚讯后,难过地发了一大堆消息过来问怎么不叫他参加婚礼,害他错过了当众抢婚的机会。   ……显而易见的,这就是池雪焰不邀请他的原因。   稍作休息的牙医盯着屏幕,思绪漫无边际,还没想好新的备注,门口传来说话声,下一个病人又来了。   他只好放下手机。   等上午的工作全部结束,池雪焰换掉衣服下楼。   往右走三分钟便抵达餐厅。   早有服务生等在门口,礼貌地接引他往里走去。   池雪焰一进包间,在跟贺桥说话的叶擎正对着门,见状当即起身,同他打招呼。   这个曾经走到绝境的创业者,即使这会儿看起来风尘仆仆,胡茬凌乱,但眼神里透出截然不同的意气风发,令池雪焰的心头生出几分难言的感慨。   背对着他的贺桥也在下一刻回眸望来。   包间窗外刚好栽着为道路命名的枫树,挡住了来往行人的视线,空气里已夹杂着秋日的凉意,一树的绿叶在风中轻颤,悄无声息地染上了第一缕红。   落地玻璃窗的另一边,贺桥看向他的目光,如往常那样温柔炽热。   池雪焰已经很熟悉这个常常在外人面前出现的眼神。   但似乎又多了一些他读不懂的情绪。   大概是光线的影响。   他没有多想,一边笑着与叶擎说话,一边在贺桥身边坐下。   体贴的爱人动作自然地为他夹菜。   灿烂浓郁的红,从边缘开始点燃,慢慢占据青绿枫叶的心脏。   栽满整条长街的枫树,静静地投映出秋的到来。   吃饭时气氛轻松,叶擎没有再和贺桥谈论工作,只是与两人闲聊,还顺便加了池雪焰的好友。   从他神采奕奕的状态里,池雪焰看得出来公司发展很顺利。   叶擎唯一提到的公事,是关于那款手机应用尚未确定的新名字。   “之后要更新一个大版本,基本等于是全新的使用逻辑,我想给用户一种新的印象,而且,我也确实不想用原先的名字了。”   那是突然出走后搭建了仿制品的昔日同伴起的名字,总令人想起过时的背叛。   想到这个,叶擎的语气里有几分复杂,但更多是对未来的期待:“你们对名字有没有什么建议?”   贺桥自然先征求身边人的意见:“你有喜欢的名字吗?”   池雪焰认真地想了一会儿。   窗外的枫树让他回忆起色彩仍然清晰的童年。   那时池中原和韩真真的生意刚红火起来,每天压力很大,所以一度热衷于在休息时看武侠电影解压。   五六岁的池雪焰,天天看着电视里的人潇洒地飞来飞去,终于忍不住开口,说他想跟爸爸妈妈学武术。   他觉得,既然圣诞老人可以在雪夜将礼物悄悄放到他的床头,那人类肯定也可以身轻如燕地飞过悬崖。   而且爸爸是他见过身手最厉害的人,直接导致小区周围几里之内的流氓混混彻底绝迹。   邻居们因此时不时往他家送水果和甜食,全被他和爸爸瓜分,然后叹着气的妈妈会一手揪住一个耳朵,统一抓去卫生间里漱口刷牙。   妈妈的身手排第二,因为妈妈是爸爸教出来的学生。   他是第一第二生下的小孩,应该可以当第三。   正在看武侠片的夫妻俩对视一眼,笑眯眯地答应了儿子傻乎乎的要求。   紧接着,池雪焰的习武生涯从扎马步开始。   周一扎马步,周五扎马步,下周日还是扎马步。   他向往着未来无限自由的天空,所以努力地完成着父母安排的枯燥训练。   爸爸严肃地说:“你要把自己想象成一棵树,一棵深深扎根在大地里吸收养分的树,不许乱动!”   妈妈在一旁连连点头,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脸上总洋溢着止不住的笑容。   树上的枫叶纷纷扬扬地落下,给院子里认真扎马步的小男孩,织就了一张深红柔软的地毯。   再后来,池雪焰当然没有学会怎么用轻功飞过悬崖,但成了念过的每所学校里打架最厉害的人。   不过池雪焰从不和同学打架,只揍过在小巷里遇到的混混。   他同时是常年排名年段第一的尖子生。   可他既不跟其他成绩好的学生玩,也不跟爱打架的学生玩,他觉得跟自己玩最有意思。   尽管如此,桌子上还是常常摆满不同人送给他的情书和早餐。   池雪焰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发现了自己不喜欢女生。   贺桥又是怎么确定自己不喜欢男生的?   窗外,有片枫叶被吹落,飘零到人行道上。   他对秋的记忆又丰盈了一分。   枫叶路上,隔着两层玻璃望见的未知风景。   短暂的出神后,池雪焰收敛思绪,轻声道:“三棵树。”   他并未讲起名字的来历,因为没有分享往事的必要,只是简洁地回答贺桥抛来的问题:“我喜欢这个名字。”   初秋的包间里是三个人,夏末的便利店里也是三个人。   叶擎显然误解了这个数字的指代对象,眼睛一亮:“这个好,有寓意,树的意象很不错,能传递给用户一种踏实可靠的潜在印象,气质也显得清新中性……”   这是池雪焰起的名字,贺桥肯定不会有异议。   新名字就这样决定。   吃完这顿简单的午饭,三人一道走出餐厅。   叶擎叫了车,池雪焰和贺桥礼节性地陪他等车。   等待的时间里,贺桥开口问他:“今天要去我办公室午休吗?”   池雪焰原本打算直接回诊所。   但这会儿叶擎在场,再加上休息室里那张看起来很舒服的大床,所以他点点头:“别忘了叫我起床。”   叶擎带着一脸吃饱狗粮的揶揄,同他们挥手道别,上车离开。   池雪焰与贺桥并肩行经一棵棵枫树,直到走进写字楼,在员工们看过来之前,牵住手。   进了陈设温馨的休息室,他以为今天会睡个最沉的午觉。   结果事实上,他反而没能睡着。   第一次在工作日中午正儿八经地上床睡觉,有点不太习惯。   池雪焰躺在柔软的大床里,闭眼发了一会儿呆,决定不再勉强自己。   他起身走出休息室,准备现在就回诊所。   贺桥坐在办公桌前,听见动静,先看过来:“睡不着?”   “不太习惯。”池雪焰随口开玩笑道,“可能需要听点睡前故事。”   总是一丝不苟的好学生贺桥,又当真了。   贺桥手里正拿着叶擎送过来的报告,闻言朝他扬了扬:“听项目规划会不会更催眠?”   池雪焰停下了往外走的脚步。   他忍不住笑了:“应该会。”   跟爱看新闻的贺桥不一样,他每次听到这些一本正经规规矩矩的东西,就会走神,然后犯困。   贺桥倚在休息室的门边,和他随意地聊起叶擎公司未来的规划。   池雪焰一开始听得还挺认真,因为这个项目至少在名义上与他有关,后面果不其然地听困了。   但的确像贺桥最初说的那个理想一样,这不仅是个有商业价值的规划,也对社会有着益处。   从相对普通的线上购物应用开始,通过类似定向代购的创意点,逐步建立起规模庞大的物流链,目前能从万家集团已有的餐饮供应链中借力,未来也能与政府合作,精细化调配那些区域分布不均匀的资源。   让一切事物都去往对的路,与孤零零的腐烂告别。   在这个美好的设想,与枯燥的专有名词共同作用下,池雪焰真的睡着了。   他梦见了那块在便利店里随口虚构的巧克力,轻盈地飞过人力所不能及的悬崖。   是一种美梦般的香甜。   池雪焰的生物钟十分固定,到了午休结束的时间点,会自己醒来。   遮光窗帘合拢得很严实,在光线昏暗如夜晚的休息室里,他看见原本空荡荡的床头柜上多了两样东西。   两个一模一样的商品盒子。   里面都是全新的望远镜。   他面露意外地拿起来。   与此同时,外面响起规律的敲门声,还有贺桥熟悉的声音:“该起床上班了。”   他记得要叫自己起床这件事。   池雪焰穿上鞋往外走,应声道:“我已经醒了。”   推开门的瞬间,明亮的光芒涌入。   贺桥看见那个人反射般地眨了眨眼睛。   他的手中拿着一个有些沉的盒子,目光里带着一丝刚睡醒的茫然和柔软:“你在邀请我看你的办公室吗?”   “下午的光线会反过来。”   贺桥回答时的语气很平常,似乎只是在讨论对方所好奇的视野。   “那样就变成你看不清了。”   其实,他比池雪焰更早知道两栋楼视野的区别。   因为昨天下午,贺桥清晰地看见了那道出现在窗前远眺休憩的身影。   那一刻的光线正好,像一面单向玻璃,藏起了他安静凝望的目光,也藏起了那些隐秘滋长的心情。   一头红发的牙医穿着洁净的白大褂,双手随意地插在口袋里,偶尔抬头望望蔚蓝的天空,偶尔垂眸看向街道两边大片大片的枫树。   他看过了许多云和树,又望向正对面的崭新写字楼。   一扇扇明净剔透的玻璃窗,被日色点亮。   天上有缓缓流动的云,在人潮熙攘的枫叶路投下时隐时现的影子。   窗里的人眼眸极亮地望过来,脸庞上渐渐绽开一抹笑意,纯粹又放松,没有丝毫多余的思量。   他全然不知日光掩饰下的四目相对。   所有静谧斑斓的风景,都落进另一扇窗里。   作者有话要说:   贺桥:我应该是一棵树。   小池:……是吗? 第二十八章   满街枫叶红得很快。   随着秋意的日渐浓郁, 池雪焰每天从诊室窗口望出去的风景,都有微妙的区别。   归功于贺桥送的望远镜,他能很准确地窥见某棵树上的枫叶到底红了多少片。   这为诊所外年年如期而至的秋, 也增添了几分新鲜。   虽然池雪焰收下了望远镜,但并没有用它来看过贺桥的办公室窗口。   他不太想侵犯对方的隐私。   做生意总有复杂的人际往来,很多时候甚至称得上商业机密。   相反,他的诊室窗口里只有来来往往的小朋友和永恒不变的牙椅,不存在任何个人隐私, 所以他不介意贺桥看到。   从听着项目规划入睡,又在醒来时看见两个望远镜的那天起, 池雪焰产生了一种愈发明确的感觉。   即使抛开那些神秘的未知, 他也觉得贺桥是个好玩的人。   比如送望远镜的方式。   贺桥不是直接递给他一份, 而是默不作声地放下两个崭新的盒子, 告诉他这关乎到两个人视野的变化,同时给予他选择和决定的充分自由。   如果池雪焰直接当作没看见, 那他显然会把这两个望远镜从此作为静物般的装饰品, 不会使用。   如果池雪焰主动收下,就意味着也给予了贺桥回望的自由, 另一个望远镜同样会被拆封。   他们之间的沟通好像总是这样,不需要太多语言, 只要一个眼神或动作就能完成。   池雪焰喜欢贺桥身上的一本正经与内敛理性,它们很极致。   就像会在失恋后又哭又笑地拽着陌生同学絮叨三小时的苏誉一样极致。   而他恰好懂得欣赏这些不太寻常的个性。   如果他和贺桥不是协议结婚的关系,大概率会成为关系不错的朋友。   ……不过,就算协议结婚了, 好像也不影响当朋友。   或许还能让这段实质冰冷的关系变得更轻松有趣些。   跟脾气相投的室友住久了, 渐渐变成朋友是件顺理成章的事。   况且, 池雪焰对贺桥不再抱有什么特殊的念头。   人与人之间单纯交朋友的时候, 和性向是没有关系的,那只与爱情有关。   在如今的池雪焰看来,贺桥和苏誉没有什么区别。   一个很动,一个很静,都符合他心中有趣的标准。   所以池雪焰已经两个礼拜没有回自己家住了。   反正终于享受到久违二人世界的父母也觉得他是电灯泡。   还不如跟聊得来的朋友一起住,省得被嫌弃。   今天是贺桥接手万家传媒后,制作的第一支重点广告,在电视台投放播出的日子。   下班后的夜晚,吃完饭,池雪焰和贺桥一起坐在沙发里,等待着电视上播放到那支广告。   这是他主动问的,也是主动从房间出来提议要看。   池雪焰常常像这样主动对感兴趣的人伸出手。   他极少掩饰自己的情绪,想做什么就会去做,无论是出于有趣、无聊、信任、厌恶,或最稀少的心动。   现在,他以朋友的身份替贺桥的事业进展感到高兴,而不是一直以来对此漠不关心的协议爱人。   尽管窗外已是沁凉的秋,装饰温馨的新房客厅里,却第一次在夜晚染上一种真正的温暖与热闹。   沙发宽敞柔软,荧屏光影闪烁,茶几上随意地摆放着两杯加冰的柚子汁。   距离播出时间还剩一分钟,贺桥看见身边坐姿倦懒的人拿起遥控器,细心地将音量调到了可接受范围内的最大值。   他很认真地期待着那个广告的出现。   丢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持续亮着,不断弹出新消息。   池雪焰只扫了一眼,就了然地收回视线,还特意把屏幕朝下倒扣着放,省得总看见它亮起。   贺桥看着他似乎习以为常的动作,下意识问:“不用回消息吗?”   “暂时不用。”池雪焰随口道,“我现在就是个树洞,回了他也不看,只顾着自己说。”   贺桥不知道这句话里的“他”是谁,但那是一种可以继续往下问的交谈语气。   可没等他接着问,广告开始了。   独特的嗓音和动人的旋律,回荡在难得温暖的家里。   贺桥已经看过许多次这支广告的不同版本,很熟悉其中每一个细节。   他知道画面里的人会在什么时候开始说话,知道演员们接下来的每一个动作,知道由段若演唱的这支新写下的广告曲中,最动人心弦的歌词是哪一句。   所以他走神了。   身边人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的屏幕,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无知无觉。   暖黄的顶灯与斑斓的光影,令那道似乎永远抓不住的风,短暂地停泊在了一片小小的红枫上。   平日里张扬的发色被夜晚渲染,显出几分暗沉的浓郁,令人想起那张只在酒吧海报上惊鸿一瞥的青涩面孔,柔软又清澈的黑发。   歌声仍在继续。   这是最动人心弦的那一句。   “……从最遥远的地方靠近你。”   副歌到这里彻底结束,空气里只剩渐渐淡去的音乐声。   坐在电脑前的段若轻轻松了口气,他拿起杯子喝水,缓解刚唱完一首新歌的紧张。   屏幕上跳出一句又一句赞美,人数不多,但都洋溢着真心的喜悦。   曾经昙花一现时,有不少人喜欢他的歌,在几年的沉寂后,仍然有一些忠实的歌迷在等待他回来,给早已不再发布新动态的歌手账号,发去一条条话语真挚的私信消息。   所以在广告上线播出的这一晚,段若选择了和那些至今仍记得他的歌迷们一起度过。   他为他们唱了这首歌,名字叫做《靠近》。   不是一开始他拿去万家传媒的那首歌。   那首歌得到了认可,他在这几年里积攒下的不少歌都得到了认可,换来了一份约定长期合作的优待合同。   但无论是段若还是音乐部的员工们,都认为他最新写下的这首歌是最好的,所以一致决定用《靠近》来做那支广告的配乐。   他的人生在很短的时间里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份难以用语言描述的感慨化作灵感,被谱成了这首歌。   它来自于命运的偶然。   写新歌的那段时间,段若一直在想,如果他没有接到那份婚礼上的工作,如果他没有提出愿意用艺名,如果一家又一家公司拒绝了他,如果他还要花很久才决定振作……   在更漫长无望的蹉跎里,他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度过了遭遇信赖之人背叛的不幸,他终于重新拥有了幸运。   兴奋的歌迷们在聊天屏上讨论着这首被大公司买走的新歌,讨论着他不变的嗓音和进步的唱功,也讨论着他初听时有些好笑的新名字。   屏幕这端的段若,脸上的腼腆少了一些,他更主动地打开话匣子,跟这些几乎已经等于是老朋友的粉丝们聊天。   “我很喜欢段落这个新名字,我记得以前有人在舞台下喊我名字,有时候也会错喊成段落,旁边人就笑。”   “现在没有关系了,因为喊哪个名字都是对的。”   满屏的笑声文字中,独特的嗓音静静地讲述着,向他们交付真心。   “我还是我,但也不再是我。”   “我的人生有了新的开始,我在试着靠近自由,靠近那些曾经失去的东西。”   “……也靠近阔别已久的你们。”   声音与灯光一道在透明的玻璃窗前徘徊。   电视里已经开始播放其他广告,池雪焰盯着屏幕,仍意犹未尽。   这不是之前在录音室里听到的那首歌,但更好听,充满了真挚动人的复杂情感,能牢牢抓住听众的耳朵和心。   可惜广告里只选取了最有记忆点的副歌部分,不是完整曲子,他还没听过瘾就结束了。   但池雪焰能够预想到这首歌会大放异彩。   除开音乐,广告的其他部分质量也很高。   这将是一次双赢的合作。   把电视音量调回正常值后,池雪焰问身边人:“这是他新写的歌吗?”   贺桥点点头:“最新写下的,他们讨论之后,临时决定用这首作配乐。”   “听得出来里面有很多私人的感受,他真心热爱着音乐。”池雪焰语气随意地同他聊天,“我想听完整版,你那里有吗?”   “有,你要现在听吗?”   “要。”   池雪焰干脆地回答完,忽然又叫住刚要起身去拿电脑的贺桥。   “等一下。”他的声音里透着点无奈,“今晚大概没空听了。”   被调成静音的手机,在茶几上滋滋滋地震动起来。   池雪焰接起电话,非常有先见之明地将手机拿得离耳朵很远。   里面陡然爆发出的兴奋声音,连站在一旁的贺桥都听得一清二楚。   “老池!”激动的苏律师破音道,“我谈恋爱了!!”   池雪焰淡定地道贺:“恭喜你第不知道多少次初恋。”   这就是他之前懒得看消息的原因。   不管是分手还是重新恋爱,苏誉都会先把他当成树洞用文字倾诉一遍感受,然后还不满足,再约他当面唠叨细节。   对苏律师来说,每一次恋爱与分手,都像是最难忘的初次心动和初次心碎。   在他眼中,爱情是这个世界上最有趣的东西,而且爱情的每个阶段都有不同的趣味,更别提跟不同的人一起体会。   “你今晚有空么?”苏誉十分熟练地跟他约见面,“有空的话地方你选,我跟你讲,这次真的不一样……”   “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池雪焰一边跟他讲电话,一边抬头看贺桥。   他一动不动地窝在沙发里,似乎没有起身出门的打算。   贺桥准确地领会了他的意思,主动问道:“要不要让他来家里?”   池雪焰今晚的确不太想出门。   沙发好舒服。   以往他懒得出门的时候,一刻也憋不住的苏誉会自觉送上门唠叨,起初韩真真八卦地旁听了两次,后来发展到一听说苏誉又有感情问题了,直接转头就跑。   得到了同住室友的允许,池雪焰便对苏誉道:“不想出门,来我家吧,贺桥也在。”   “行啊,我还是第一次去你的新房,是不是应该带点礼物?”   半小时后,行动迅捷的苏律师拎来一大袋子管够的啤酒。   池雪焰一开门,他的脸上就绽开一个充满恋爱气息的傻笑,外加高声重复一遍今天的重点:“老池!我谈恋爱了!!”   池雪焰:……   他果然还是不想谈恋爱。   看苏誉不停地跟不同人谈恋爱又分手,比自己谈更好玩。   苏誉也跟贺桥打了招呼,语气熟络:“这房子太漂亮了,盛阿姨真厉害,以后我要是结婚了,设计风格能不能让我抄抄……”   色彩宛如童话的家,一对刚举行完婚礼不久的新婚夫夫,一个态度温和地去拿啤酒杯和冰块,一个赖在沙发里拿遥控器翻找节目当背景音,简直是天作之合。   非常适合分享他神采飞扬的初恋心情。   可能是氛围太好,导致苏誉超常发挥,今天只唠叨了两个小时就讲完了。   这是充满信息量的两个小时。   他从第一眼的记忆开始,讲到一步一步的靠近,还有如烟花绽开般的互通心意。   “我一开始真的没想到,老池你知道的,我最讨厌那家律所,红圈所里的流氓败类,他们老板就是个傻……算了今天不说脏话。”   “我每次遇到对面是他们所的,哪怕不是我的案子也要免费帮忙干倒他们,但唯独那天,我居然坐在旁听席里走神了,一点也听不进去案子。”   “她很特别,我想不出别的词你知道吗?就是特别,人群里最特别的,让人移不开视线。”   “虽然她坐在那里,一直是公事公办的样子,下了庭在外面遇到聊天,也是一样的态度,不太想搭理我。”   听到这里,正一边看球赛一边听苏誉碎碎念的池雪焰,总结道:“所以这次是暗恋?”   “对啊,从暗恋开始。”苏誉轮流给三个杯子倒酒,“然后追她。”   澄黄的啤酒哗的一声倒进玻璃杯中,瞬间涌起无数蓬松的酒花泡沫。   一旁的贺桥安静地听着。   “……我请她吃饭,知道她准备去看最近上映的新片,就趁机约她一起去,结果她真的全程在专心看电影,但我老是忍不住偷看她。”   “他们所里也有人在追她,真想揍那个傻——妈的,不说脏话。”   “我总是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因为她什么也不问我,好像对我没有一点好奇。”   池雪焰自然而然地插话:“怪不得你最近又开始在朋友圈里分享音乐,三更半夜的,真的会有人听吗?”   “会啊,哎呀你不听无所谓,又不是发给你看的。”苏誉咧嘴笑起来,一字一顿强调道,“总之,早上起来,我发现她给我点赞了。”   “……”池雪焰有一瞬间的沉默。   他看了眼旁边正垂眸盯着啤酒杯的贺桥,提醒道:“你能不能稍微控制一下你的表情?”   “不能,我做不到,反正这里又没有外人。”   苏誉迫不及待道:“我继续说啊,然后我就从那首歌开始,又跟她聊天,才发现我们俩的品味特别像,那时候的心情真是——我形容不了。”   “说真的,老池,爱情绝对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妙的东西……”   在夜深之前,倾诉够了的苏誉心满意足地跟这对夫夫告别。   除了与朋友分享完喜悦的舒畅感,他的心里还有一丝意外。   没想到第一次参与这项活动的贺桥,全程听得很专注,连电视机里格外精彩的球赛都没有多看一眼。   这刷新了苏誉对贺桥的认知。   超出想象的好脾气与耐心。   毕竟除了善于一心二用、能边听他唠叨边做其他事的池雪焰,一般人听他讲到后面,或多或少会有点眼神涣散,但他实在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必须得说完才行。   不愧是会让老池突然决定要结婚的人。   ……啊,结婚。   仍旧沉浸在恋爱心情中冒着傻气的苏誉,坐进车里,朝一起送他下楼的两人挥手再见。   载着兴奋乘客的轿车渐渐驶远,夜晚重新寂静下来。   池雪焰目送他离开后,忍不住对身边人道:“他真的很能说吧?难怪是做律师的人。”   他在苏誉来之前,跟贺桥大致描述过会发生什么,也让他不必一直陪着,随时可以去做自己的事。   但出乎他的意料,贺桥竟然安静地听完了全程。   秋夜微凉,池雪焰还穿着适合家里温度的短袖,风吹过时,裸露在外的皮肤霎时感到一丝冷意。   贺桥轻声回应他的感慨:“嗯,很能说,也让人学到了很多。”   闻言,池雪焰有些好奇,不禁转头看他,问道:“比如?”   他望过去时,才发现贺桥比自己更了解外面的气温,带了一件长袖衬衣下楼。   幽暗的路灯光下,握在手心的洁白衬衫被照出几分透明,又像是朦胧难辨的雾气。   贺桥便也侧眸看向他,目光被深深的夜色浸染,令人看不分明。   池雪焰听见他认真的声音,像刚翻完崭新课本的学生。   “比如,原来那是暗恋。”   白色衬衣像忽然降下的雪,轻轻落在他肩上。 第二十九章   秋的萧瑟就这样被隔绝开。   贺桥将带下楼的衬衫, 轻轻披在了他身上。   那种克制的暖意落下的瞬间,池雪焰的眼眸中闪过毫不掩饰的诧异。   不光是因为他的动作,也因为他的回答。   池雪焰模仿着贺桥的句式笑了起来:“原来你真的没谈过恋爱。”   韩真真给他分享过情报, 说盛小月告诉她贺桥还是初恋。   当时池雪焰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那是“贺桥”的经历。   他记得去网吧那天,自己随口问过贺桥,是不是没跟女朋友在网吧约会过。   贺桥说没有。   原来是一种更彻底的没有。   “怪不得你能这么耐心地听完他的絮叨。”池雪焰终于明白了原因,“一般人做不到。”   没谈过恋爱的人觉得那些经历新鲜, 所以可能会听得更入迷些。   池雪焰虽然也没谈过恋爱,但因为听过无数段苏律师的情史, 实在新鲜不起来, 被迫变得熟练。   所以他看着身边神色如常的贺桥, 调侃道:“那你的确能学到很多, 要不要以后再听几次?”   今天苏誉只讲了两个小时,远远没到极限。   对池雪焰来说, 欣赏其他人因为大情圣的絮叨而逐渐放空的目光, 也算是一种趣味。   贺桥像平时那样温和地应声道:“好。”   夜色渐深,他们一道折返, 往家里走。   池雪焰发现,贺桥似乎对苏誉今天讲述的经历很感兴趣。   他又问了自己许多相关的问题。   “暗恋到什么时候, 才适合告白?”   “得到明确回应的时候吧。”池雪焰说,“如果希望告白能成功的话。”   有些人的告白只是想完成一种单向的心愿,不奢求能成功,那么时机就无关紧要了。   从小到大听过无数次告白的池雪焰, 对此很有经验。   闻言, 贺桥想了一会儿, 轻声问:“如果没有得到回应, 贸然告白会怎么样?”   “会被拒绝,然后有可能连朋友都做不成。”   池雪焰耐心地回答着求知欲旺盛的好学生,同时不忘强调这是个人经验:“每个人对待感情的想法都不一样,反正我是这样的。”   他做事很干脆,在感情上也一样,不想给别人一种不存在的希望,所以才会在大学时的晚会舞台上,当众说出那句话。   无论是悄悄暗恋还是明着追求,只要他意识到了,就会毫不犹豫地远离对方,免得陷入没有必要的纷扰。   池雪焰直截了当地拒绝过数不清的告白。   或者说,是每一次告白。   而他唯一一次真正的心动,却被悄无声息地拒绝了。   这大概就是人生的奇妙之处。   重新回到灯火通明的家里,看着啤酒罐七倒八歪的茶几,池雪焰将衬衫还给贺桥,径自往茶几走去。   “我来收拾吧,你早点休息,晚安。”   是他叫了朋友来家里,理应由他来善后。   身后的人没有拒绝,回应道:“晚安。”   池雪焰听见他走进房间的声音。   空空的易拉罐被一个个丢进垃圾桶。   客厅寂静的灯光下,池雪焰放轻了动作,不想打扰到同居一屋的人。   透明的啤酒杯被水冲刷,洗去残留的酒花。   手指浸泡在微凉的水流里,令池雪焰忽然想起刚才那个挡住寒风的瞬间。   那件短暂披在肩上的白色衬衣,是他喜欢的款式。   简单随性、没有刻意的拘束。   KTV外的走廊里,在观众面前,他很随意地跟贺桥提起过,说这件衬衫还不错。   从那以后,贺桥与他相处时,好像都穿类似风格的衬衣。   他的合作伙伴,实在是个过于细心缜密的人。   站在水池前的池雪焰望着窗户外面,漫无边际地想着,擦干指间的水渍。   等收拾完毕,他关好外面的灯,也回到房间。   但第二天早晨,他按既定时间起床洗漱,准点走出房间时,却看见一道意外的身影。   贺桥在厨房里。   一旁的开放式吧台上,放着一杯牛奶,还有一个池雪焰常用的彩色餐盘。   盘子里是一份模样很标致的三明治。   跟他一切从简的糊弄截然不同,除了开盖即食的火腿和肉松,这个三明治里还夹着切片的西红柿、新鲜洗净的生菜,以及一个形状完美的煎蛋。   池雪焰走过去,语气熟络:“早上有事?”   贺桥循声望过来,和他说了早安:“要开始去我爸那里参加晨会,以后都会这个时间起床。”   他正在组装另一个三明治,又重新低头道:“那是你的早餐,顺手做了。”   贺桥本来就经常做饭,池雪焰当然不会回绝这份好意。   反正看起来的确是顺带着做的,不算太麻烦对方。   他道了声谢,然后拿起三明治,又端着牛奶,走到水池前。   贺桥坐在餐台边的椅子上,在他有些诧异的目光中,池雪焰站在窗前,盯着外面的某种风景吃完了整个三明治,看起来心情很好。   等他保持着凝视窗外的目光洗完了杯盘,转身准备出门上班时,笑着看向规规矩矩坐着的贺桥。   “现在这个风景也归你了。”他说,“小心别迟到,我走了,晚上见。”   自从池雪焰住进这个新房以来,每次糊弄早餐以及清洗餐具,都是这么度过的。   他实在不喜欢厨房里这些一尘不变的家务,这是他对抗无聊的方式。   只是以前和室友的起床时间不同,一直没被发现。   现在他主动分享了秘密,就当作是给美味三明治的回礼。   表情里透出几分愉悦的红发青年,笑着同贺桥擦肩而过,道别离开。   大门关上,屋里安静下来,贺桥下意识地望向变得空荡荡的厨房水池。   刚才池雪焰一直待在一个固定的位置,注视着窗外某个特定的角度。   于是他起身,也走到相同的地方,看向相同的风景。   只消一眼,贺桥的目光中便泛起了充满讶然的笑意。   他看见一种堪称奇异的风景。   一个长手长脚,正在风里胡乱摇摆着身体的迷你气球人。   它跟有些商店开业时,会放在门口吸引顾客眼球的跳舞人偶一样,只有薄薄一层皮,随时可能被风充盈,沿着风的方向乱糟糟地舞动,然后因为风的离去瘫倒在地,又在某一刻突然起立。   很傻,却也很有趣。   贺桥记得这样东西,是婚礼前一起逛家居城时,池雪焰买的。   因为很古怪,当时他还多看了几眼。   但他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将它放在了这里。   也不知道池雪焰每天早晨都看着这样的风景吃三明治,带着愉悦的神情。   秋风吹红了枫叶,吹得被安放在房屋角落里的小小气球人起起伏伏,如同一个永远无法预知下一秒模样的秘密。   就像悄悄藏下它的那个人。   贺桥立在厨房窗前,出神地看了很久。   池雪焰的提醒很有先见之明。   他差点看得迟到了。   随即,他吃完同样的早餐,也离开家门。   今天依然是平常的一天。   只是在送走小朋友的间隙里,池雪焰偶尔会想,性格沉静内敛的贺桥看见那个在风里自由发疯的气球人时,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其实他很期待那一幕。   但他每天卡点出门上班,是真的要迟到了。   希望贺桥会觉得有趣。   池雪焰这样想着,按部就班地吃完了午餐,跟过来找他的同事聊了会儿天,就准备照常午休。   只是当他走到窗边,正要拉下百叶窗时,随意瞥向外面的视线突然停住了。   对面的写字楼里,那扇日渐熟悉却很少被他注视的窗户前,多了一样隐隐约约的亮色小物件。   现在已经是下午的光线,他看不分明。   所以池雪焰下意识地看向办公桌旁的抽屉,里面放着那个被他用来数枫叶的望远镜。   这一次,望远镜里出现了一个在窗口不停摇摆的气球人。   不是他放在家里的那个,但样子差不多,看起来也更新。   原来贺桥的反应是这样的。   池雪焰忍不住笑了。   他立在窗前,难得认真地看了一会儿那扇突然变得新鲜的窗户,然后拿出手机给贺桥发消息。   [Shahryar:看来你喜欢那个风景。]   [Shahryar:不过,你妈妈最近要来公司看我们吗?]   除此之外,池雪焰想不到其他会让平日里一本正经的贺桥,在自己办公室窗外复制古怪景观的原因。   他看见聊天框的顶端出现输入中的字样。   贺桥输入了好一会儿,才发来一个简短的回答。   [小十一:嗯,明天。]   池雪焰了然。   他会在长辈们面前认真配合营业的。   [Shahryar:知道了。]   [Shahryar:我再看一会儿你的窗口。]   只是消息刚发出去,他的房间门又被同事敲响。   “池医生,你睡了吗?刚刚说的那个病例,有个地方我忘记问——”   池雪焰应声后,同事推门进来,结果一眼就看见他拿着望远镜站在窗口。   同事顿时笑了,打趣道:“池医生也这么八卦呀,居然特意带了望远镜过来看。”   自从那栋写字楼有公司入驻,就成了大家的日常话题,至今还有人乐此不疲地猜测着楼里出入的人中,到底哪个是传说中的小贺总。   池雪焰笑了笑,没有回答,随手放下望远镜,走向有事要问的同事。   他的身影消失了好一会儿。   窗口失去了色彩。   立在对面窗前的贺桥,便只能看着那个新买的气球人,随风摇曳舞动。   这是早上到公司后,他让秘书叫人去买的。   照着家里那个气球人的照片,买了一模一样的款式。   在突然领证的那一天,池雪焰就教过他爱情初萌时的样子了。   新买下的跑车副驾驶座里,即将协议结婚的那个人有着与车身漆色相似的发色,语气寻常地告诉他。   ——“喜欢一个人常常从喜欢对方的爱好开始,比如模仿他买同款。”   现在,贺桥想,他说得很对。   五分钟后,池雪焰的身影再度出现在窗前。   他手里没有拿望远镜,也没有再给贺桥发消息,而是拿着一张纸条。   池雪焰认真地将纸条贴在窗户上,抚平,然后拉上了百叶窗,看起来是要午休了。   那扇窗户变得不再透明,只剩一张刚刚贴上的纸条。   纸上似乎写着字,但在这样的距离里,即便光线正好,贺桥也只能借助外力。   望远镜里出现一行写得很随性的字。   [同事说我太八卦,先暂停营业。]   贺桥望着那张在视野里近在咫尺的纸条,不知不觉便笑了。   直到秘书敲门叫他去开会。   他应声,回到办公桌前。   在门外等待的黎秘书,看见贺桥手中的钢笔微动。   片刻后,他带着文件出来,交到秘书手中,声音沉稳:“去会议室吧。”   黎秘书立刻接过文件,她走在贺桥后面,关门时,看见空无一人的总裁办公室里,玻璃窗上端端正正地贴了张纸条。   上午进来的时候还没有呢。   虽然白纸被阳光照得很剔透,笔迹分明,但纸上的文字写在朝街道那一面,急着跟上老板脚步的黎秘书没法一眼看懂,只能带着满心好奇关上门。   办公楼里,一道道沉闷规律的脚步声纵横交错。   自由的气球人还在风中跳舞。   午休结束,池雪焰拉开百叶窗,迎接下午的工作。   光线洒入的瞬间,他下意识望向那扇变得有趣的窗。   贺桥又复制了一个他随手为之的古怪举动。   透过镜片,池雪焰清晰地看见纸上那行清隽有力的字迹。   [临时离开,有事请拨电话。] 第三十章   咔嚓一声。   池雪焰拍下了关于那个窗口的第一张照片。   淡蓝色普普通通的玻璃窗, 窗外不停摇摆的气球人,窗上粘得很牢的小纸条,还有优雅好看的笔迹。   这是他近期遇到的最好玩的事。   古怪又特别的有趣。   让他下意识地想要留存成不会褪色的记忆。   池雪焰拍下照片后, 顺手发到了家庭群里,让韩真真和池中原一起欣赏,而且特意说了这是贺桥的办公室窗户。   陷在爱情中的人似乎都很喜欢分享一些彼此之间发生的琐碎小事,因为心里那份最新鲜也最旺盛的爱意,觉得心上人哪里都可爱, 便事无巨细地想要昭告全世界。   大概吧,至少苏誉是这样的。   最近池雪焰一打开朋友圈, 就能看见顶着端庄帅气职业头像的苏律师, 时不时发上一段五彩斑斓的恋爱心情。   幸好他还有一丝屏蔽同事与客户的理智, 只在熟悉的亲朋好友面前犯傻。   池雪焰见过韩真真在下面评论了一串快被酸掉牙的长长省略号。   也见过贺桥给某条只是不断重复着“可爱”两个字的深夜迷惑动态, 默默点了个赞。   多少有些让他感到意外。   只能说,对于伴侣的好朋友, 无论对方表现得多么神奇, 贺桥都能做到礼貌地捧场。   修养性极佳。   所以作为回应,池雪焰决定今晚主动去对面等贺桥下班。   自从开始楼对楼办公之后, 他们还没有在工作日一起回过家,因为时间依然错开。   牙科诊所比传媒公司早一个小时上班, 也早一个小时下班。   平时池雪焰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但刚才贺桥说,明天盛小月要过来看他们。   那么理应在长辈来之前,去公司员工面前展示一下恩爱, 就像考试前临时抱佛脚的学生。   傍晚, 池雪焰下班后, 穿过满街红枫, 走向日渐熟悉的写字楼。   贺桥给过他出入公司的通行卡,也就不需要麻烦别人下来接他。   这还是他第一次把通行卡拿出来用。   从电梯出来,池雪焰朝贺桥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沿路遇到的万家传媒员工,纷纷同他打招呼,喊他池先生。   池雪焰鲜少被人这样叫,有点不太适应,不过毕竟是“公司老板的另一半”这种间接关系,好像也没有其他更适合的称呼了。   员工们一个个都表情拘谨地微笑着,不知道在内心又会怎么看待他。   大概是会让平时认真勤恳颇为正经的贺总,忽然变得无心工作的池先生。   很有反派气质。   他莫名地挺喜欢这个设定。   在一声声池先生中,工位在总裁办外面的黎秘书看见了他,当即起身。   池雪焰礼貌地同她打了招呼,然后用十分亲昵自然的态度道:“我来等他下班。”   黎菲菲见他来,本想习惯性地拿起电话通知一下老板,转念一想,又很没有必要。   这是池先生头一次过来等贺总下班,后者显然不知情,不然肯定会提前亲自下楼去接人。   虽然她依旧没有看清办公室窗上那张纸条里究竟写了什么,但那绝对是贺总写给在对面楼工作的爱人的。   因为她按贺总的指示,去买过两个精度极高的望远镜。   不管怎么说,好奇得抓心挠肝的她,至少能看清两人在这一刻的表情。   黎秘书敲敲门,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温和的请进后,她弯腰推开门,笑着请身边的客人进去。   正在专心看文件的贺总循声抬头,神情很是意外。   接着,他很快起身,不太确定地问:“来等我下班?”   池先生扫了一眼墙上的时钟,语气里透着几分骄纵的任性:“嗯,快一点。”   黄昏朦胧的光线里,贺总走向突然到访的爱人,声音带了笑意:“好。”   咔嚓一声。   锁舌轻轻扣合,办公室的门从敞开到完全闭上,只有短短几秒。   什么都看不见了。   已经尽量把门关得很缓慢的黎秘书,遗憾地回到自己的工位上。   总裁办公室为什么要有门呢?   真是反人性。   十分钟后,黎秘书接到老板从办公室里拨出的电话,让她订一家餐厅今晚的座位。   她立刻照办。   尽管没光顾过这家价格昂贵的高级餐厅,但黎秘书见过别人在网上分享的照片。   坐在高楼空中餐厅的窗边位,透过玻璃往外俯瞰,是整座城市灯火璀璨的盛大夜景。   客人们轻声交谈,音乐浪漫舒缓,餐桌花瓶里插着新鲜的红玫瑰。   晚餐临近尾声,池雪焰常常转头欣赏窗外闪烁的夜景,同时跟贺桥随意地聊着天。   关于传媒公司里某个项目的进展、牙科诊所里悄悄流传的最新八卦、明天的天气,和周末的安排。   池雪焰不再刻意回避跟贺桥谈论这些日常琐事。   他跟每个聊得来的朋友都是这么相处的。   “……周末有个很烂的恐怖片要上映,我爸妈一起去外地出差了,我准备找苏誉去看。”   池雪焰说:“但不知道他有没有空,现在天天往女朋友那里跑。”   他对好电影的审美很正常,但唯独有一项特殊的爱好:跟别人一起去电影院看烂片,尤其是恐怖片。   这种影厅里的观众通常很少,坐在最中央的黄金位置,和同伴一起欣赏烂片,再欣赏他们各式各样的反应,在池雪焰看来,都特别好玩。   比如韩真真通常会把拳头越捏越紧,明显是强忍着穿过屏幕暴打演员的冲动。   池中原会带着一脸麻木悄然入睡,并在睡完一觉后借爆米花桶的掩饰,偷偷掏出手机打麻将。   很能说的苏誉则会从头吐槽到尾,像场高潮迭起的单口相声,伴随大量法律知识科普。   不知道以贺桥的性格,会是什么反应。   池雪焰的思绪刚飘到这里,就听见贺桥问:“如果苏誉没空的话,要我陪你去吗?”   他听着对方似乎很寻常的口吻,便也寻常地应下:“好啊,那我不问他了。”   省得又换来一大堆热恋期碎碎念。   窗外夜景如梦似幻,坐在对面的贺桥颔首道:“我会提前买好票。”   他看起来像在期待一部很精彩的电影。   于是池雪焰特意提醒道:“别买错了,是所有片子里光看名字就最烂的那部。”   “好。”贺桥说,“我记住了。”   是最好看的那一部。   被夜色填满的另一扇玻璃窗前,盛小月正在家里看八点档肥皂剧。   这是她每天晚上的保留节目,今天是管家陪她一起看。   本来该是贺霄坐在旁边,边看文件边回应她不时抒发的感想,但他最近去国外出差了。   而贺桥结婚成家搬出去了,家里一下子变得有些冷清。   好在小儿子会常常打电话问候她,大儿子也会在出差回来时带当地的特产和纪念品给她。   两个儿子都接触了家业,所以贺淮礼最近格外忙碌,逐渐在做一些放权和交接,想要把时间空出来,多留给家人。   岁月流逝中,盛小月的生活始终平静而幸福。   所以曲折离奇的电视剧,就显得格外精彩。   “很明显他在意这个人嘛,又因为一些有的没的原因,只能悄悄憋着,甚至连自己也不敢承认。”   “哎呀这关系真纠结,都怪他以前的经历太复杂。”她说,“承认这个人好像就会失去那个人,其实我觉得不会啊——诶,这集怎么就结束了?”   管家笑着应和她的感想:“五分钟后下一集,很快的。”   在等待广告结束的间隙,盛小月又接到了小儿子打来的电话。   贺桥刚跟池雪焰吃完晚餐回到家,先问候了母亲今天过得怎么样,然后聊起自己生活中发生的事。   等他第二次提起万家传媒最近那支影响颇大的广告时,盛小月忍不住笑了:“是不是想让我去公司转转?”   贺桥刚接手公司,就做出了不错的成绩,当然希望得到母亲的称赞。   他跟她说过的,想做没有前缀的贺桥。   盛小月早就想过去看看工作状态的儿子,只是怕给他太大压力,所以悄悄忍住了。   电话那端的贺桥似乎想了想,不再兜圈子,接上她的话:“……明天?”   盛小月笑得更开怀,连忙按住眼角,免得长出皱纹:“那就明天,下午是不是没那么忙?”   她太了解自己的儿子。   贺桥从小就是这样子。   讲话有时候直白坦诚,有时候会故意绕来绕去,但谁都能看出来话语背后的心思,因为他的行动总是不加掩饰。   “对了,我要从窗户那里偷看一眼小池,能看得到吗?你爸见过他上班时的样子,我还没见过呢。”   “还有啊,我正好拿些书过去,都是我看过的,反正休息室里有小书柜,你们俩没事的时候可以看看,我觉得这几本讲得很有道理……”   贺桥突然领证结婚后,一时手足无措的盛小月,让管家买了很多书回来。   一半有关婚姻经营之道,这是给贺桥准备的,另一半则是关于父母如何与成婚的子女相处。   她从书里吸收着陌生的新知识,就像很多年前,学习该如何与失去母亲的孩子相处一样。   翌日下午。   总裁办公室的宽敞休息室中,窗纱轻轻拂动,书柜上多了一排书。   立在窗前的盛小月举着望远镜,认真观摩对面楼的红发牙医如何给小朋友拔牙。   她看一会儿远处的牙医,又回头看一眼近处正在办公的儿子。   办公桌上摆着买给她的点心和奶茶。   崭新的收纳盒里,放有一张从窗户上取下来的小纸条,被细心折好。   窗台外沿,晃荡着一个迎风招展的小小气球人。   这么大的两个人,怎么能这么幼稚。   她这样想着,可脸上的笑容就没停过。   等到傍晚,盛小月透过望远镜,亲眼看着换下白大褂的池雪焰离开诊所大楼,穿过马路,走向这一边。   尚还明媚的日色里,正走过斑马线的青年蓦地抬起头,望了一眼高处的窗。   他仿佛也笑着。   宽阔洁净的秋日长街,到处栽满了枫树,一片片火焰般的红,像首长诗卷入风中。   当池雪焰走进办公室后,盛小月心满意足地完成了这次探访。   她不再打扰二人空间,捧着没喝光的奶茶笑盈盈地离开。   告别了长辈,在等待的一个小时中,池雪焰窝在沙发里,膝上放着一个昨天问秘书要来的笔记本。   虽然这张新办公桌好像宽大了许多,但他不再坐上去了,又没有外人。   也不会任性地催促贺桥快一点。   对方还在处理工作,他想尽量保持安静,又不太想玩手机,索性记录一下贺桥给他讲过的原书故事。   他从昨天过来等贺桥下班时,就开始做这件事,如同尝试分析一个未解的谜题。   贺桥在文件报告上做着注解,他在整理世界的另一种可能,周围只有写字的声音,也称得上是相敬如宾。   不过池雪焰偶尔会有疑问要找他解决。   比如一个其实让他困惑了一段时间的问题。   在贺桥放下笔的间隙,思考了半天的池雪焰,冷不丁地抬头问他:“陆斯翊真的一点点都没有喜欢过我吗?”   贺桥怔了怔。   随即,他垂眸避开那道好奇的目光:“……没有。”   闻言,池雪焰似乎冷笑了一声:“没眼光。”   如今他与贺桥愈发熟悉,情绪和语气也变得更真实和随意,像跟老友相处。   所以他坦率地表达着难以置信,关于另一个自己主动追求竟然没有得到过一丝回应。   池雪焰从小到大都很喜欢自己,始终觉得与自己相处是种无可替代的有趣。   也许听起来有些自恋,总之以他现在的视角来看,“陆斯翊”多少有点没眼光和无趣。   不如至少懂得欣赏厨房窗外奇异风景的贺桥。   “他是怎么当上男主角的,你明明比他强多了。”   池雪焰真诚地表扬了一句正坐在办公桌前的人,同时翻了个身,换个姿势继续写笔记。   他不再打扰对方办公,重新恢复安静。   话音落下时,贺桥又抬眸望过去。   池雪焰只留给他一个侧面。   沉落的黄昏漫过玻璃,为白皙的脸颊和烂漫的发梢,镀上一层淡淡的金,也将沙发上的一切都照耀得很温暖。   他随意地将柔软的毯子拢在膝上,低头握笔,专心地梳理着洒满纸页的夕阳。   静谧的空气里,隐约荡开笔尖摩挲纸面的沙沙声。   贺桥看了很久那道侧影。   他的视线渐渐落在过分空荡的办公桌上,想起那个曾恣意坐上去的身影,还有含笑俯视他的眼神。   那一刻,他能从对方眼底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倒影。   眸光比暮色更浓烈。   贺桥忽然看不进去手头的投资计划书了。   视野里只剩没有温度的纸张、繁琐规矩的文字、冰凉的钢笔,以及覆盖到手腕的白色衣袖。   今天他的衬衣领口配了领带。   简洁静默的黑。   好像系得太端正了。 第三十一章   深秋的周末, 不再需要过分正式的领带。   终于迎来能充分放松的休息日,池雪焰一觉睡到了自然醒。   洗漱完毕后,他从衣柜里随便拿了一件薄毛衣套上, 走出房间。   家里装了恒温系统,并不显得冷,始终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舒适。   临近中午,厨房的方向飘出食物的香气,贺桥在里面忙碌着。   之前的每个周末差不多都是这样度过的, 有时候出去吃,有时候在家做饭。   池雪焰和室友分工明确, 一个人做饭, 另一个人洗碗。   吃完午饭后就各做各的事, 一直到晚上, 晚餐及餐后也差不多,偶尔会一起出门散个步消食。   今天下午则不太一样。   前几天约好的, 两个人要一起去电影院欣赏烂片。   贺桥买的电影票时间是午后三点, 影厅里观众寥寥,更加适合坐在黄金座位上, 一起肆无忌惮地吐槽难看的电影。   看完了出来,刚好找个餐厅吃饭, 贺桥已经订好位置。   池雪焰对他的安排没有丝毫意见,欣然接受。   十分省心。   今天的午餐依然很合他口味。   两双筷子分别架在陶瓷小兔子筷托上,长耳朵圆身体,被秋日和煦的光线照着, 灵动而可爱。   这是之前逛家居城的时候, 贺桥挑选的小物件。   与池雪焰挑选的发疯气球人一起, 成了让他坚持着做完厨房家务的两大支柱。   为了避免夫夫关系穿帮, 不能雇人来家里做这些琐事,对于讨厌家务的他来说,还是挺痛苦的。   但如果把一切家务都交给各种迟钝缓慢的机器,生活里好像又缺少了什么。   池雪焰不太喜欢那些东西。   他更喜欢与人有关的鲜活记忆。   等吃完饭,他刚要拿碗筷去厨房,贺桥比他先起身:“我来洗吧。”   出于公平的考量,池雪焰有一点犹豫。   然后他又听见贺桥说:“我洗碗会快一些,可以早点出门,散步去电影院。”   “而且,今天外面的风很大。”他笑着说,“能看风景。”   窗台边的气球人会疯得格外张牙舞爪。   “我帮你拿去厨房。”池雪焰当机立断道,“一会儿请你吃薯条。”   他听见一声总是很温和的回应:“好。”   池雪焰喜欢吃电影院里卖的那种空心薯条。   也越来越喜欢这个室友了。   他如释重负地将碗筷放进厨房,看着贺桥走到水池前。   绵延不绝的水流声,望着窗外安静洗碗的背影。   一旁瓷白的小兔子匍匐在纹理细腻的台面上,染满柔和的光晕。   今天的风果然很大。   落叶纷飞的人行道上,两人身上的卡其色风衣被吹得猎猎作响。   男生的外套总是那几个颜色,一旦穿上同色系,就像是情侣装。   但他们看起来又很不一样。   贺桥会把风衣扣子系得端端正正,池雪焰恰恰相反,他不太怕冷,也不喜欢规规矩矩的感觉,喜欢敞开着穿。   风便雀跃地拂上里层薄薄的毛衣,将宽松吹成修身,悄然盘旋在颈间,勾勒出若隐若现的锁骨线条。   走过拐角,是愈发热闹的街道,秋风也送来一阵熟悉的音乐声。   池雪焰的脚步在人流熙攘的饰品店门口停下。   琳琅满目的商品旁边,音箱里流淌出动人的旋律和独特的嗓音。   是段若唱的那首《靠近》。   不对,应该是段落。   正如池雪焰此前所预料的那样,这是一场双赢的合作。   蒙尘的段若借着那支制作精良大面积投放的广告,以段落的名字重回歌迷与大众的视野。   而这首歌的大火也反过来扩大了广告的影响力,成为万家传媒出品的广告中堪称最成功的一个案例。   段落很快就要开一个小型的歌友会,为了与那些等待他很久的老歌迷见面。   池雪焰在整理笔记时问过贺桥,这些都是原书中没有的情节。   没有段落,没有《靠近》,没有这份未被蹉跎太久的幸运。   离那条将在未来和陆斯翊交汇的道路,似乎越来越远,南辕北辙。   池雪焰驻足聆听的时候,贺桥在一旁耐心地等待。   “那场歌友会的门票好像很难买到,他基本只送给老歌迷。”池雪焰回眸看身边人,“你们公司能拿到票吗?”   “他送了一些票过来。”贺桥领会了他的意思,“你想去吗?”   “如果可以的话,我要一张票。”池雪焰笑着说,“想做个测试。”   关于这个与小说愈发不同的世界。   他没有说是什么测试,贺桥却默契地猜到了:“好。”   出入饰品店的顾客大多是年轻女孩,所以门口这两道修长的身影格外引人注目。   她们在镜子前比划着哪对耳环更好看,想象着要在即将到来的冬天织给心上人的围巾,也小声讨论着外面那对模样很般配的情侣。   发色深红张扬恣意的青年看上去心情很好,对身边人道:“你送了我门票,我应该送给你什么?”   他望着饰品店里满墙花里胡哨的小物件,笑起来时眸光明亮,带着一丝随性的揶揄:“你要挑个礼物吗?”   另一个外表要沉稳许多的黑发男人,先随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最终又将视线落在对方的耳畔。   他问:“你有其他的耳钉吗?”   听对话的内容,好像不是情侣。   可周围为自己或别人挑选着礼物的顾客们,正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将要到来的冬天、节日、考试、告白……   深秋寒冷的空气里,因而处处盘旋着爱的味道。   贺桥的这个问题,让正在开玩笑的池雪焰有些意外。   他摇摇头:“没有。”   小小的纯黑耳钉随着动作,反射出时隐时现的日光。   他像是个会拥有无数枚耳钉的人,可实际上,他只有这一对黑色雪花,从来没换过。   雪花本应该是白色的。   贺桥似乎犹豫了一下,才轻声问:“有什么特殊的寓意吗?”   一旁正在购物的女孩们,有些是独自对镜试戴,有些则让同行的好友或恋人挑选款式,谈论着只有彼此知晓的意义。   池雪焰回答得十分干脆:“没有寓意,只是有一天路过商店时看到了,忽然觉得很喜欢,所以打了耳洞。”   是他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的风格。   音箱里的歌声刚刚休止,又开始从头播放,显然开了单曲循环。   他们不再停留,继续向电影院的方向走去。   池雪焰随口道:“怎么问起这个?书里还写了我戴耳钉的细节吗?”   他原本又是在开玩笑,没想到贺桥却应声道:“嗯,你在书里没有打过耳洞。”   居然真的有这么小的细节。   池雪焰的脚步微顿。   下一刻,他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   或许这也证明,这个世界在更早之前,就开始变得不同了。   他不必再担心走进既定的命运。   “看来作者还算喜欢我,把大反派描写得这么仔细。”   他侧眸看向同行的贺桥,语气轻盈:“我要买两桶薯条庆祝。”   怀里的空心薯条散发出一股朴素又热烈的香气。   播放大烂片的影厅里果然没什么人,除了窝在最后排低头说悄悄话的一对情侣,就只剩他们两个。   正中央的黄金位置上,坐在左边的池雪焰抱着薯条桶,右边的贺桥则将薯条桶放在扶手杯架里。   他请他吃了薯条。   影厅里没有风,温度比外面高一些。   池雪焰脱掉了外套,随手放在旁边的座位上。   电影开始了,他像在家那样,穿着单薄的毛衣,懒洋洋地窝在座椅里。   金黄香脆的薯条很好吃。   大荧幕上的电影也足够烂。   可能是因为太烂了,逻辑诡异,剧情离奇,池雪焰反而看得颇为专心,想看看接下来的情节还能多天马行空,一时间都忘记了欣赏同伴的反应。   直到一个过分离谱的情节突然上演,惊得他连手里的薯条都掉了。   它轻轻落在地上。   池雪焰下意识低头去看,视线随之流转,恰好对上贺桥的目光。   贺桥也正望过来。   应该是因为被他弄出的动静吸引了注意力。   影厅昏暗的光线,藏起了那双眼眸里浓郁的情绪。   池雪焰重新拿起一根薯条,开始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这片子真的够烂,要是你不想看了,我们可以提前离场。”   “不用。”贺桥说,“我很想看。”   他的语气格外认真。   池雪焰又对他刮目相看了一次:“看烂片还挺有趣吧?”   “对,很特别。”   看来以后的烂片共赏环节,可以继续叫上贺桥。   虽然贺桥的反应比较平淡,没有其他亲朋好友那么戏剧化,看得无聊时,只是望着薯条掉落的方向走神而已。   但他会跟池雪焰聊一些不着边际的天。   这是池雪焰喜欢的不着调。   两人的薯条桶都空了一半的时候,贺桥问:“为什么买薯条,而不是买爆米花?”   “因为我觉得这个片子跟爆米花不搭。”池雪焰说,“比如爱情片好像就更适合甜食。”   话音落下,他们几乎同时想起那天在车后座,当着司机的面聊起的生活片段。   韩真真和池中原把一部爱情喜剧不厌其烦地看了七遍,因为觉得看那部电影时吃爆米花最香。   第七次看时,吃的是焦糖味。   两人对视一眼,看见彼此眼中正回忆起同一件琐事的笑意。   池雪焰发出一声感叹:“忽然有一点想吃焦糖味的爆米花了。”   但这家影院只卖原味爆米花,而且大银幕上播放的也不是爱情喜剧。   贺桥又问:“看那部爱情片时,真的很适合吃爆米花吗?”   “不知道,以前我不觉得,可能没太在意。”池雪焰很随意地邀请他,“等有空再看一次,要一起吗?”   贺桥轻轻颔首:“我会买好不同口味的爆米花。”   听他这样说,池雪焰忍不住笑了。   平日里一本正经的贺桥,这会儿好像真的很想吃甜食。   手边放着薯条,却一直心心念念着爆米花。   所以池雪焰侧过身,在风衣口袋里找着些什么,随即转头看贺桥。   “伸手。”他说,“没有爆米花,给你一颗糖吧。”   他是会随身带糖的牙医。   贺桥依言摊开手,曾在那里纵横交错的伤疤已几乎不可见。   在幽微闪烁的银幕光里,没有穿白大褂的牙医笑着将一颗水果糖放进他的掌心。   指尖轻轻掠过皮肤表面,这次没有停留,毛衣上蓄满柔软的褶痕,光影变幻中不知来处的风。   降落在手心的糖是温热的。   味道很甜。   电影结束了,影厅里重新亮起灯光。   两个小时那么短。   贺桥看着池雪焰自己抱起风衣,利落地穿上,起身朝外走去,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   临近夜间,趁着周末来电影院的观众渐渐变多了。   人群中,池雪焰听到有人在叫自己。   他转头,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在不远处朝偶遇的他招了招手。   是一个参加过婚礼的熟人。   池雪焰回应对方的招呼,同时望向身边的贺桥。   吃光的薯条桶已经丢弃,彼此两手空空,略有距离的并肩。   所以他朝贺桥走近了一步,主动牵住对方的手,顺便解释原因:“我朋友。”   池雪焰同他在外人面前牵过许多次手,早就习惯了,很多时候还是异常亲昵的十指相扣。   今天却不太一样。   贺桥的手心很热,隐隐有些紧绷。   指尖没有自然而然的交错,只是略显笨拙地牵在一起,连脚步仿佛都停滞了片刻。   像第一次牵手的青涩学生。   “还没回过神来么?”池雪焰挑了挑眉,“第一次看这样的电影?”   他以为贺桥仍沉浸在那部很烂的电影里,没有收回思绪,所以反应很慢。   贺桥注视着他,手指似乎极轻微地加重了一点力道,徘徊在另一抹体温的边缘。   他低声承认。   “嗯,第一次看这样的电影。” 第三十二章   原来是第一次看这种电影。   池雪焰顿时了然。   不夸张地说, 刚才这部电影荒诞离奇的程度可以排入他看过的烂片前三名,称得上是烂到令人发指,多少带了一点精神冲击。   所以在看完后陷入短暂的神情恍惚, 十分正常。   毕竟连后排那一对把恐怖片当谈恋爱背景音的情侣都忍不住了,在中途脚步飞快头也不回地离场。   整个影厅只剩下正中央的他们俩。   贺桥竟然能淡定地坚持到最后,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料。   虽然现在变得心不在焉。   池雪焰思考了几秒钟,语带调侃道:“希望你不会因此对恐怖片丧失信心。”   这可是他的一大爱好,经常在家里看。   跟朋友一起看, 会比自己看更有趣一些。   池雪焰很随意地加重了指尖的力道,轻轻握了握对方的手指, 提醒他回神。   另一抹体温好像更加紧绷了。   贺桥轻声回答道:“不会。”   不过在这一刻, 池雪焰注意到的却是其他的事。   他的手指触到了一份淡淡的凉意, 来自于一种圆润的表面。   贺桥戴着婚戒。   是戒面上刻着雪花的那一枚。   池雪焰有一点意外。   今天是周末, 他没有戴。   其实平时也不怎么戴,因为牙医工作的关系, 上班时还得摘下来, 经常戴上又取下,很麻烦。   只有在父母面前, 他会特意记得要戴上婚戒。   贺桥总是比他更细心缜密。   而且不会受到工作内容的影响。   池雪焰这样想。   在电影院偶遇的朋友也有同伴,而且正要进场, 所以他跟朋友简单打了个招呼,就与贺桥一起往外走。   一路上没有交谈,池雪焰回想着刚才稀奇古怪的影片情节,手指无意识地触碰着那枚属于贺桥的婚戒。   在外人面前千篇一律的手牵手太无趣, 也容易尴尬, 这枚横亘在彼此手掌之间的戒圈就显得很好玩。   而且今天牵手的姿势比较生疏, 没有紧密的交缠。   池雪焰先触到了戒身微微的棱角, 盛小月说过,这个设计的灵感来源于桥。   然后,他清晰地摸到了那片雪花的形状。   这是一枚独一无二的戒指。   被他当成了临时的玩具,像无聊时拨弄的魔方。   原本冰凉的婚戒外沿,因而染上几分柔软的热意。   直到走出商场,重新置身于秋风凛冽的街道上,池雪焰才干脆地松开手,随口评价道:“婚戒的做工真好。”   可过了好一会儿,身边的人也没有回答他。   池雪焰诧异地侧眸望过去。   贺桥也恰好正看着他。   就像薯条落地时那样。   两道情绪截然不同的视线,在枫叶飘落时交汇。   池雪焰见他依旧有些出神的样子,反射般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忍俊不禁道:“吃完饭回家后有事要忙吗?要不要再看个恐怖片?”   “——特别好看的那种。”   他忽然又想再看一遍《SCALPEL》了。   这是他最喜欢的系列恐怖片,每年都会重温,因此结识了不少朋友,包括王绍京。   这也是那天相亲结束,池雪焰与贺桥分开后,在王绍京的酒吧里看的电影。   他因此遇到了在人群里埋头算公式的陆斯翊。   现在想来,已经很遥远了。   池雪焰觉得,自己应该会一直喜欢这部系列电影。   所以,理应搭配更喜欢的新记忆。   “好。”贺桥似乎终于回过神来,轻声说,“没有事要忙。”   意料之中的答案。   于是池雪焰笑着收回视线,同他一起前往餐厅。   秋日的马路边,两道衣角在风中翻飞。   其实他不确定贺桥到底想不想看电影。   无论是下午的烂片还是晚上的好片。   池雪焰在很多时候,都不知道贺桥说的话是真是假。   反正,他会统一当作真话处理,这样比较省心。   大概是出于那份没有来由的信任。   而且,池雪焰了解自己的结婚对象,知道对方会在真正想要拒绝的时刻,不动声色地表达出来。   他没有拒绝看电影,至少证明不讨厌做这件事。   神秘的穿书者贺桥身上有许多未解的谜题,所以对一些事,也许有着必须隐瞒或撒谎的理由。   池雪焰早就习惯了这一点。   无论如何,今天是他很喜欢的一天。   希望贺桥也是。   夜晚的客厅,灯光熄灭,只有电视机闪烁的荧幕光。   画面中,一片幽暗的医院大楼里,身型肥胖的保安手里捧着一纸袋爆米花,腋下夹着一个手电筒,慢吞吞地踱步巡逻。   电影里气氛紧张,明显将有危险发生,沙发上的池雪焰却神情轻松,随手抱着靠枕。   等危险终于降临,保安瞪大眼睛倒在了血泊里,他才心满意足地喝了一口柚子汁,对身边的另一个观众道:“每到这时候,老王就会被大家丢过去的爆米花淹没。”   贺桥听得很专注:“他扮成保安吗?”   “对,他说看来看去,自己还是最适合扮这个角色。”   “那你呢?”   “医生,我习惯这身衣服了。”池雪焰说,“大部分人都会穿全新的白大褂来,还会带上特制的道具手术刀。”   “手术刀?”   “嗯,就跟刚才划过保安脖子的那把差不多。我也有一套,是塑料的。”   池雪焰本想去房间里拿来给贺桥看,最近他一直住在这边,很多东西都陆续搬过来了。   但他今晚又被软绵绵的沙发俘获,不想动弹。   所以,正要起身的他犹豫了一秒钟,就决定放弃,最终只是换了个姿势。   沙发巾被轻轻扯动,不知不觉间,他离坐在身边的贺桥更近了一点。   这是个懒洋洋的周末夜晚。   贺桥却坐得很端正。   几乎有点过分端正。   电影里,凶手悄然离去,停车场地上的血迹渐渐流淌蔓延,大楼外开始飘零洁白的雪花,伴着甜蜜雀跃的配乐,一坠地就成了脏兮兮的黑。   在反差鲜明的色调里,贺桥似乎对这部气质特殊的经典恐怖片颇感兴趣,问了池雪焰许多问题。   池雪焰全都回答得很认真。   “下次你可以一起过来玩。”他想了想,“不过今年快结束了,要等明年才会再办聚会。”   秋天将到尾声,今年剩下来的日子里,还有一个很受年轻人喜爱的节日。   池雪焰突然被电影里的冬日气氛提醒了。   他问贺桥:“我没记错的话,你的生日是不是在平安夜?”   他应该是没有记错的。   因为领证那天,连办理登记的工作人员都忍不住调侃了一句:“你们俩的生日很特别,写在一起看上去好般配。”   池雪焰的生日是二月十四号,而贺桥的生日是十二月二十四号。   情人节和平安夜。   即使不刻意去记,也很难忘记。   只不过,这是“贺桥”的生日,池雪焰不确定贺桥会不会把它当作真正的生日来庆祝。   为了不在家人面前露馅,他觉得大概率是会的。   反正在这种一年一度的重要日期里,无论贺桥打算怎么过,他都会尽量配合。   贺桥应声道:“是平安夜。”   然后,他看见池雪焰点点头,将目光重新移回屏幕上。   关于生日的对话戛然而止。   他没有再往下问了。   比如,准备怎么过生日。   又或者是,要不要一起过生日。   《SCALPEL》的确是部异常精彩的恐怖片,比下午时贺桥完全没看进去的烂片要好得多。   可在雪花纷飞的屏幕面前,平安夜这三个字,像丢进水面的小石子,漾开一圈圈心不在焉的波纹。   贺桥又开始注视那些与电影无关的事。   茶几的玻璃台面,黑色的遥控器,淡黄的柚子汁,封面精美的童话集,不断变幻的荧屏光倒影……   还有身边人神情专注的侧脸,搭在抱枕上的白皙手指。   这好像是一种无法自制的思绪飘零。   当对方在身边的时候。   沙发不同于影院座椅,没有扶手的阻隔,没有被固定的距离。   彼此的肩膀似乎只隔了几厘米。   随着池雪焰常常捉摸不定的动作,仅有的几厘米也时而归零。   令贺桥想起傍晚时人潮熙攘的商场里,在他掌心中认真研究着婚戒的那抹体温。   如同拂过耳畔的羽毛。   捎来羽毛的风却浑然不觉。   时间流逝,电影里出现了第二个被害者,凶器是一块对医生而言很常用的写字板,但这里的材质特殊。   当异常尖锐的金属边缘划开皮肤,身边人倦懒的姿态似乎下意识地端正了一些。   紧接着,池雪焰侧眸看他,眼神中闪烁着一种明亮的色彩:“这是第一部 里我最喜欢的场景。”   贺桥问:“为什么?”   池雪焰笑了起来,眉眼微弯:“没有为什么,就因为它是写字板。”   他总有很多不明来由的奇怪念头,像个未知的谜。   等池雪焰转头认真地看完了这段情节,又轻声补充道:“我刚才想到了一个可能的原因。”   “它是对我来说很寻常的物品,却多了一种冰冷陌生的质感,又忽然跟最温热脆弱的皮肤交错,成为意想不到的凶器,带走了全部的呼吸。”   “周围的风景一成不变,没有人发现,但在受害者渐渐消失的心跳声里,好像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有种奇异的魅力,让人很难忘记。”   池雪焰说起自己喜欢的理由时,目光格外专注地凝视着他。   昏暗的客厅中,那双很漂亮的眼睛里,蓄着最璀璨的光。   贺桥想,这也是一个让人很难忘记的答案。   因为它如此准确。   一成不变的风景,寻常的物品,微凉的戒指,与炽热体温交错,奇异的魅力。   没有人发现,带走了全部的呼吸。   唯一的区别是,他的心跳声愈发清晰。 第三十三章   被电影填满的周末结束了。   池雪焰觉得这个周末, 可以排入他最喜欢的日子前十名。   虽然这一天跟贺桥的相处很开心,但他喜欢的日子实在太多,只能排到这个名次。   随着气温的不断降低, 日历终于翻到了十二月。   今年的最后一个月,许多人都期待着雪花、礼物、圣诞节、跨年夜。   池雪焰却没有迎接节日的心情。   一到年底,不仅预约的病人变多,还有一堆各种各样的总结报告要写。   他不爱看这类东西,更不爱写。   这份朝九晚五的工作里, 池雪焰唯一讨厌的部分就是写报告。   每天下班前要写当日的总结报告,已经够烦的了。   这个月还多了年度的要写。   所以他从十二月的第一天起, 就开始无声地逃避着这件事。   比如在午休醒来后, 离上班还有一会儿的这段时间。   以前池雪焰会选择去窗口远眺, 让思绪游离一会儿, 直到慢慢进入工作状态。   但现在不行。   他总会想起一片空白的报告文档。   甚至有着严格的字数要求。   所以池雪焰决定玩手机。   朋友们的动态总是很精彩,有助于转移注意力。   [王绍京:再也不想听见算命这两个字了/祈祷]   这是池雪焰害的, 所以他笑着点了个赞。   [任宣:晚上八点第二篮球场, 激情3V3,目前一缺五, 踊跃报名(在校大学生禁止参与,你们体力太好了, 我打不过)]   第七任相亲对象,常常和学生们打成一片的任老师最近脱单了,池雪焰特地把他的备注改成了全名。   他有一阵没出去打球了,今晚也没有其他安排。   所以池雪焰在下面随手评论了一个1, 任宣迅速回复了ok。   平时两人偶尔约出去运动的沟通就是这样的。   再下一条, 是贺桥发的。   看到这条动态, 池雪焰有些诧异。   [小十一:圣诞节新图标。]   配文很简单, 只有几个字,图片倒很可爱。   是“三棵树”这款手机应用的节日限定版图标。   之前叶擎说要给应用换个名字,征求过两人的意见,最终采纳了池雪焰的提议。   与应用名称一样,新LOGO就是三颗并排的小树,设计简洁,笔触童稚,容易激发用户产生积极正向的感受。   贺桥提前发出来的圣诞节新图标里,每棵树上都有一顶红白相间的小小圣诞帽,一旁飘着雪花,帽尖上的小毛球被风吹起。   看起来有种笨拙的可爱。   但池雪焰下意识地瞥了眼手机上显示的日期。   的确是十二月一号。   所以他忍不住留下了一条发自内心的感慨。   [Shahryar:设计部的员工好努力。]   这么早就完成了二十天后的工作内容。   而他还在抗拒写年度总结报告。   贺桥的回复也来得很快。   [小十一:发了奖金。]   看着这个很有说服力的原因,池雪焰不禁笑了。   不愧是道貌岸然的资本家。   他又看了一眼那三棵戴着圣诞帽的小树,顺手将图片转发到家庭群里。   [Shahryar:像不像一家三口?]   这是三棵树名字的来历。   成功捱到了上班时间,池雪焰收起手机。   忙碌的下午短暂又漫长,一如往常。   等一天的工作彻底结束,池雪焰再拿起手机时,已经满是未读消息,这点也一如既往。   有任宣发来的消息,跟他说学校食堂出了新品,可以顺便过去吃顿晚饭,然后休息一阵散散步,再去篮球场。   任宣执教的那间大学里,食堂菜品的味道很好,颇有名气,池雪焰每次过去都会尝尝奇思妙想的新品,因此利落地回了个好。   有来自父母温柔又无情的抛弃。   [韩董:像,我也看到贺桥发的了,这个小帽子怪可爱的。]   [韩董:哎呀,你是不是在暗示想跟我们一起过圣诞节?]   [韩董:你长大了,要学会自己庆祝节日,爸爸妈妈要去约会。]   [池总:你妈说得对。]   [池总:哈哈。]   池雪焰:……   他才没有想这么多。   不太想理这对过于恩爱的夫妻,也回个冷酷的“哈哈”吧。   还有贺桥发来的消息。   这条消息是最新的,准时在他下班后送达。   大概是从对面的窗口看到他结束工作,换下了白大褂。   [小十一:圣诞节想怎么过?]   外面明明仍是深秋。   池雪焰只当他是被设计部员工做的新图标提醒了,随口一问。   所以他也随口一答。   [Shahryar:我无所谓,看你。]   [Shahryar:不用和你家人一起过生日吗?]   他知道贺桥的生日在平安夜,一直在等待配合对方的安排。   对方输入了一会儿,才发来新的消息。   [小十一:我妈让我们俩一起过。]   [Shahryar:行。]   他的回复很简单,没有多余的提问。   聊天框顶部又是一阵时隐时现的输入中。   池雪焰没在意,起身离开诊室,和遇到的同事们道别。   他走出电梯后,收到了下一条消息。   [小十一:晚上想吃什么?]   [Shahryar:我晚上跟任宣打球,去他学校食堂吃。]   所以今天他不去对面的写字楼里等贺桥下班。   池雪焰走进地下车库,刚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座里,口袋里的手机不断震动起来。   他接起这个突然打来的电话,问道:“怎么了?”   贺桥的语气和平时差不多,似乎只是跟他确认一遍晚上的安排:“现在就过去吗?”   “对。”池雪焰应声道,“正要出发。”   不知道这次出了什么新菜品。   希望不用排太久的队。   在对食物的想象中,他已经开始觉得饿了。   也许是听出了他声音里似有若无的迫不及待,贺桥没有再多说,只是问:“几点结束?”   “不确定,八点开始,可能十点左右散吧。”   “我来接你。”   池雪焰本想说不用,可这短短的四个字,分明还是温和的语气,又仿佛透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味道。   所以他的确没有拒绝:“好,在第二篮球场。”   正好打完球比较累,懒得再开车。   挂断了电话,宝石蓝的跑车驶出地库。   池雪焰隐约记得,在上一次他们类似的对话里,最后好像是个问句:结束后要来接你吗?   与刚才那句话有微小的区别。   马路两边的枫叶已悄然坠地,在洁净的路面上铺成步履清脆的长毯。   那抹耀眼的蓝扬长而去。   今天的空气格外平静,大多数时候,高楼窗台上的气球人只是软趴趴地等待着。   偶尔等到一缕风吹过,它的身体便一下子充盈起来。   变得很灿烂。   食堂推出的新菜是卖相极佳的松鼠鱼。   听起来会比较贵,有点超过一个大学食堂应有的餐标。   不过,这道菜只卖三块钱。   里面既没有松鼠,也没有鱼。   这道“松鼠鱼”别出心裁的原材料,让池雪焰在夜晚的整场篮球赛里都念念不忘,以至于错失两个平日里最拿手的三分球。   恰好,组局的任宣也称不上有多专心。   两人被其他几个一道打球的朋友,一并调侃成是用球技换来了爱情。   单身多年的池医生刚新婚不久,单身多年的任老师则新谈了对象。   球友们一致认定,任宣约这场球的主要目的是想方设法秀恩爱。   任老师在学生中人气颇高,篮球场上又有人长得特别帅,所以旁边有不少跑来围观的大学生观众。   篮球落进框里,年轻热情的观众们顿时发出欢呼。   任宣扫了眼人群,遗憾道:“可惜今天有事,不能过来看我打球。”   球友们:“……啧。”   这是比较朴素的秀法,人人都能啧上一声。   还有比较高端的秀法,只有喜欢看书的人能领会,比如池雪焰。   球赛结束时,夜色更深,大多数情侣都用一声简单的晚安来道别。   但教文学课的大学老师,有更浪漫含蓄的方式。   大汗淋漓地放下篮球,任老师迫不及待地讲起自己精心构思的晚安环节。   “我已经攒下很多篇小说了,就等这一天。”他兴致勃勃地跟池雪焰分享,“我要从科塔萨尔的那一篇开始念,你看过的吧?”   任宣清清嗓子,熟练地背诵着小说的开头:“听着像玩笑话,但是,我们确实是永生不死的……”*   池雪焰准确地接住了他的外国文学梗,调侃道:“是不是还要在床头放一朵黄花?”   那篇小说的名字就叫《一朵黄花》。   讲述一个正麻木地等待着生活中那些苦难终结的人,某天在公园里偶遇了一朵普通的小黄花,忽然感受到一种摄人心魄的美,剩余的生命因此诞生出新的意义。   这是一个适合关联给爱人的意象。   “哎,你提醒我了。”任宣眼睛一亮,“这样好像更浪漫,我一会儿就去买个好看的花瓶,果然,还得是你。”   看他不加掩饰的兴奋,池雪焰便也笑了:“回头记得请我吃饭,松鼠鱼就行。”   爱似乎总是让人充满分享欲。   深秋的球场上,他的脑海里闪过毫无关联的小黄花、松鼠鱼、球场外的看客。   忽然,池雪焰想起了什么。   他转头望向场边。   随着球赛落幕,渐渐散去的人群里,有道身影依然伫立在原地,挺括的大衣与夜色相似。   他看见了贺桥。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   他从不在意观众。   贺桥正远远注视着这里,目光交汇,所以池雪焰主动扬了扬手回应。   任宣跟着望过去,不禁笑着摇摇头:“好了,现在换我被秀到了。”   跟情侣不同,他们俩是领了证的,而且即将回同一个家。   贺桥过来接池雪焰,顺便也跟他打了招呼,以及握手。   任宣觉得,比起婚礼那天,贺桥身上好像有了一点变化。   具体是什么区别,他说不上来。   因为对方的态度依然很温和礼貌。   ……就是手劲更大了点。   看着也不像是池雪焰那种喜欢运动的性格啊?   任宣纳闷地拿毛巾抹了把汗,目送两人并肩离开。   回去的路上,池雪焰同开车的贺桥闲聊。   “你有没有发现任宣跟之前有什么区别?”   “……没有,哪里?”   “他谈恋爱了,感觉整个人都不一样了,不过还是比苏誉正常点。”   池雪焰的话音落下,跑车的速度好像变慢了一些。   “谈恋爱了?”   “嗯,是跟以前的同学,认识很久了。”   贺桥顿了一会儿才问他:“你是什么心情?”   池雪焰觉得这个问题有一点微妙的怪异。   但他还是如实回答道:“替他开心啊,他是蛮想结婚成家的那种人。”   “你觉得他会跟现在的对象结婚吗?”   “有可能会吧,毕竟已经认识很久了,是好朋友,只是最近才发现互相喜欢着对方。”   这种细水长流的感情大概比较稳定。   池雪焰的语气很平常,连带着跑车的速度也变得平常下来。   贺桥握着方向盘,目光专注地凝视着回家的路。   一进家门,池雪焰直奔次卧浴室,打球出了很多汗,当务之急是冲个澡,洗掉满身的黏腻。   就在他目的明确地往次卧里走的时候,身后的贺桥问他:“出来后要去主卧泡个澡吗?我去帮你接水。”   池雪焰想了想,发现自己很难拒绝这个提议,点头道:“好,谢谢。”   带着一身运动后的疲惫,泡进暖洋洋的浴缸里。   提前放好的洗澡水,雾气蒸腾,泡沫漂浮,偏热的水温。   池雪焰蓦地想起外国小说中,那朵虚无而美丽的黄花。   于是,在将要走进淋浴间的那个瞬间,他停住了步子。   短暂静止的片刻里,池雪焰又很不着调地讲起今日见闻:“晚上在食堂吃了松鼠鱼。”   贺桥也停下去往主卧的脚步,回眸看他,毫不意外地接话道:“是什么做的?”   他不会主动提起寻常的事物。   闻言,池雪焰笑了起来,语气认真地回答他。   “是土豆做的。”   切了刀花的金黄土豆,浇上酸甜浓郁的茄红酱汁,几乎能以假乱真。   是他吃过最奇怪的松鼠鱼。   但味道也最好。   池雪焰笑着走进浴室。   房门合拢,只在地板上留下一道暖黄的光。   一缕风吹过,厨房外飘荡的气球人,悄悄在夜色里张开双臂。   贺桥的目光从那扇渐渐响起水声的门上移开,穿过客厅走向主卧。   电视机前的茶几上,随意地放着几本池雪焰最近在看的书。   其中一本装帧精美的童话集,放在最上面,他昨晚才翻过。   是教外国文学的大学老师,送的新婚礼物。   主卧的浴室也亮起灯光。   等池雪焰简单地冲了个澡,裹上浴袍出来时,那个大浴缸里的水也快放满了。   经过客厅时,周围寻常的风景有了一点很细微的变化。   童话集被压在了几本书的最下面。   池雪焰没有发现。   他的头发湿漉漉的,水珠不断落在颈间,再渗入雪白的浴袍,一路上留下蜿蜒的水渍。   像贺桥预习放洗澡水的那天一样,主卧的浴室门半掩着。   这次,池雪焰面色如常地走过去。   昏黄的灯光下,他倚在门边,欣赏好学生专心的功课。   卷起的衬衫袖口又被水打湿了。   让他无端地想到了今晚贺桥在篮球场边等待时的模样,夜色般静默的纯黑大衣。   挺好看的。   贺桥好像依然没有注意到被打湿的衣袖。   水流声终于停止,池雪焰走向浴缸,顺口道:“晚安。”   贺桥则朝门口走去,回应道:“晚安。”   但这不是今晚的最后一句对白。   温度灼热的浴室里,池雪焰听见他的声音再次响起。   熟悉的声线,熟悉的认真语气。   唯独话语背后的情绪,陌生而模糊。   “那天,你说欠我一个细节。”   在同样的地点,同样氤氲的雾气,同样的擦肩而过中,贺桥轻声问他:“还可以兑现吗?”   作者有话要说:   *注:“听着像玩笑话,但是,我们确实是永生不死的。”引自胡里奥·科塔萨尔的小说《一朵黄花》,译者莫娅妮。 第三十四章   池雪焰怔了怔, 才想起上一次两人在这间主卧浴室里的对话。   他没有忘记自己说过的话,只是有点惊讶,贺桥竟也记住了, 并且真的在要用到时提起。   果然是个一丝不苟的人。   “可以,你要兑现什么?”他同样不忘再次提醒,自己实在懒得学的一件事,“做饭除外。”   “不是做饭。”贺桥说,“是生日。”   近在咫尺的距离里, 他认真地望向池雪焰:“我会告诉家人,你来安排平安夜那天怎么过。”   在十二月的第一天里, 这是池雪焰第不知道多少次, 被提醒明明要月末才到来的这个节日。   他有些诧异, 但不算太意外。   在外人看来, 以两人的相处模式,迷恋更深的贺桥的确会每天都为爱人提前放好洗澡水, 随心所欲的池雪焰也的确会任性决定爱人的生日要怎么过。   在没有外人的时候, 这些谎言其实无需执行,虚构出来就已足够。   但贺桥却真的去做了, 花了协议之外的更多精力,所以池雪焰才主动承诺了一个额外的细节作为回赠。   现在轮到他兑现这个承诺。   是公平且合理的交换。   “好。”池雪焰没有向他提出任何异议, 又说了一遍,“晚安。”   “晚安。”   得到答案的贺桥离开浴室,轻轻关上了主卧的门。   池雪焰放松地沉进温度恰好的热水里。   湿润的红发浸在透明的水流里,悄悄逸散开。   他忽然回忆起, 自己因为一个小男孩而染红的黑发。   有了一种再次成为圣诞老人的使命感。   这次是在真正的圣诞期间。   染发是第一次, 为另一个人安排生日, 也是第一次。   很新鲜, 也很困惑。   尽管对大多数人来说,生日或许是一年中最特殊的日子,但对池雪焰而言,每一天都可以过得很特殊。   他对那些寻常的安排提不起丝毫兴趣——亲手做蛋糕、给寿星做饭、出去逛街看电影、夜晚一起点上蜡烛吹熄、拆开提前准备的礼物。   池雪焰从来不过这种循规蹈矩的生日,除非那一年他正好想感受“平常”这件事。   他连自己过生日,都常常是到了那一天,才决定要做什么。   因为灵感通常来自于难以预料的瞬间。   而且,这可能也是一种耳濡目染的遗传。   他们一家三口对此的态度很相似,没有事先计划,只有想一出是一出的随意。   有一次韩真真生日,一家人跑去妇产医院待了半天,那里不断有婴儿呱呱坠地,走廊上到处都是或欢笑或落泪的人们,新生命在希望中诞生。   她难得红了眼眶,下一秒又笑着感慨:幸好怀池雪焰时,这个一出生就很漂亮的小婴儿很乖,没有让她吃太多苦。   有一次池中原生日,他们陪他去献血,但没成功,临时改成了去超市扫荡零食和糖,韩真真和池雪焰一人推一辆购物车,全程都笑得停不下来。   因为高大魁梧的池中原居然晕血,并且只晕自己的血。   池雪焰想,这可能在潜意识中,促使父亲练就了未尝一败的好身手,不然恐怕会加倍丢脸。   贺桥会喜欢什么样的生日?   他不知道。   因为他一点也不了解真正的贺桥。   贺桥在他心中,就像电脑里的年度总结文档一样,一片空白。   ……又在放空的时候想起这件事了。   人到底为什么要写各种各样没完没了的报告?   池雪焰只好强迫自己收回思绪,改天再想贺桥生日的问题。   所以今天他泡澡的时间格外短暂。   回到卧室躺下后,池雪焰连梦里都是敲击键盘的声音。   一个文档是年度报告,一个文档是安排生日。   令他烦恼的事突然变成了两件。   度秒如年的十二月。   池雪焰本以为即将经历的这场初冬,将是他有记忆以来最不快乐的一次。   但就在这个周末,两道难题却同时迎刃而解。   和平时一样,他和贺桥都在家。   池雪焰吃完午饭就打算出门,独自去逛市里新开的鬼屋。   在他从餐桌前起身时,贺桥忽然问他:“你最近心情不好吗?”   池雪焰的脚步顿住,回眸看他:“很明显么?”   其实他的生活在外观上没什么变化,他依然会去等贺桥下班,懒得开车这种事,习惯了一次后就有无数次,而且那间办公室里的沙发很舒服。   两人之间的相处和对话也一切如常,因为池雪焰最烦的还是写报告,并不是生日,他不会把负面心情发泄给无关的人。   贺桥点点头:“这段时间你很少去窗前看风景。”   是他想不到的缜密角度。   池雪焰没多想,爽快地承认道:“在烦写年终总结的事,每次一走神就容易想到。”   他往外走的同时,还顺便解释了自己出门的原因:“所以准备去鬼屋找灵感。”   话音落下,身后响起贺桥温和的声音:“要我帮你写吗?”   池雪焰蓦地停住了脚步。   又是他无法拒绝的提议。   贺桥爱看新闻,常常看各种工作相关的报告,理所当然地更熟悉这类文体。   池雪焰瞬间放弃了出门的念头。   而且,突如其来地,他有了一丝关于生日的灵感。   他转身问贺桥:“今天下午有空吗?”   贺桥对答如流:“晚饭前写完。”   午后的阳光洒满这个色彩明丽的家。   贺桥坐在餐桌前,用电脑写着一名儿童牙医的年度工作总结。   池雪焰坐在他身边,跟他解释一些专有名词。   按目前的进度来看,再过半个小时就能搞定。   贺桥果然比他更会写这种东西。   家里很安静,只有规律的打字声,悄然流逝的时光里,池雪焰渐渐生出一种少有的,对青春的感怀。   因为这是他格外熟悉的一种风景。   只是工具从中学时代的圆珠笔,换成了如今的电脑。   身边人也从早已记不清长相的同桌,变成了现在的协议爱人。   学生时代经常有各种活动要参加,事后每个人都要交一份感想。   池雪焰当然知道这种文章里应该写什么内容。   可他不愿意那样写。   他真正的想法总是不着边际,有时还离经叛道。   所以池雪焰跟当时的同桌达成交易,他给同桌解答一切不懂的难题,同桌帮他写所有这类需要上交的活动感想。   写刻板规矩的感想很无趣,但看别人写刻板规矩的感想,还挺好玩的。   看贺桥用儿童牙医的口吻写工作报告,也比看同桌书写没有视角的观展感想,要有趣得多。   贺桥的神情越专注,池雪焰就越想跟他聊些莫名其妙的天。   反正快写完了。   “你记得上次我说的做测试吗?”   “记得。”贺桥一边回答他,一边继续打字,“歌友会的门票。”   在池雪焰提起后的第二天,贺桥就将那张段落歌友会的门票给他了,是场内最好的位置之一。   “我觉得你应该猜到我想送给谁了。”池雪焰说,“其实结果也挺好猜的,他没收下。”   打字的声音蓦然放缓了一些。   贺桥似乎花了几秒才从牙医的世界中收回心神,问道:“你是用什么方式送给他的?”   “通过王绍京。”池雪焰说,“我没有陆斯翊的联系方式,但失物招领那天,他加了老王。”   说到这个,他像是想起了好玩的事,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主动将手机递给贺桥。   “我让老王用中奖的名义送他门票,剩下的,你自己看吧。”   屏幕中是池雪焰和王绍京的聊天界面,正停留在一张对方发来的截图上。   贺桥点开截图,里面是王绍京和陆斯翊的对话,后者有个很长的备注。   [对恐怖片没兴趣的研究生:这是什么时候的抽奖?我参加过吗?]   [SCA酒吧-王:……白送你还不要,我从好友列表里抽的!]   [对恐怖片没兴趣的研究生:谢谢,不用了,实验室很忙。]   [SCA酒吧-王:这个歌手最近很火啊,满大街都是他的歌,一票难求的。]   [对恐怖片没兴趣的研究生:抱歉,没听过,实验室很忙。还有其他事吗?]   最下方是王绍京发的一串省略号,以及一个“打扰了”的磕头表情包。   贺桥看完了截图,听见池雪焰笑着说:“他告诉我之后,我就跟他开玩笑,问他能不能再试着把人拽去歌友会现场。”   “老王发了一大堆省略号,问我搞这些到底是为什么。”   “我说,”他顿了顿,“我想看看算命师傅的预言灵不灵。”   无辜的算命先生又背上一个锅。   所以池雪焰乐不可支道:“然后老王特地发了条语音消息来,很大声地让我滚蛋。”   “我觉得他以后每次听见算命这两个字,可能都会想骂人。”   池雪焰讲述时,笑得眸中落满午后的阳光,贺桥便也笑起来。   寒风漫过莫兰迪绿的窗框,冬日与春色在这里交织更替。   贺桥想起唯一悬而未决的细节:“那张票呢?”   “老王送给一个酒吧常客了,她以前喜欢过段若的歌,后来毕业工作,没时间再关注这些,刚刚知道他用新名字复出。”   池雪焰说:“也算是老歌迷,符合这场歌友会的主题吧?”   “嗯。”贺桥应道,“这张票去了正确的人手里。”   这像是一个完美的结局。   文档里同时落下最后一个句号。   贺桥将电脑往后稍推了一些,提醒道:“写完了。”   片刻寂静中,池雪焰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先放下了那份终于完工的年度总结,问他:“你觉得,他们的相遇是不正确的?”   这明明是小说里的两个主角。   在发现他们俩之间的轨迹越来越远,甚至可能永远不会再有交集之后,池雪焰一度还感慨过,他实在有一点反派天赋。   这次什么都没做,也莫名其妙地拆散了一对本该相爱的主角。   贺桥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他:“也许书里的他们不这样觉得,但在我看来,是的。”   他跳过了陆斯翊的部分,只提起另一个主角:“段若最初喜欢的应该是其他人,可后来,他自己放弃了这种喜欢。”   这是池雪焰此前不知道的细节,他有些错愕,很快便意识到了这个其他人指的是谁:“贺霄?”   贺桥轻轻颔首。   池雪焰也在转瞬间,明白了这背后的原因。   人与人之间的截然不同,是一种磁铁两极般的吸引力。   而相似也是一种吸引力。   被曾经信赖的合作伙伴背叛的天才歌手,没有如今更早复出的幸运,他在书里蹉跎了太久,那是一段漫长难捱的黑暗,没有切身体会的人,根本无法真正感同身受。   同样经历过漫长黑暗,并仍待在黑暗中的,还有从未走出过童年记忆的贺霄。   前者或许还会相信爱情,但失去了飞蛾扑火的天真和勇气。   后者则失去了正确处理任何一种爱的能力。   池雪焰安静地想了很久,又问贺桥:“他们真的互相喜欢吗?”   他在问两位主角。   贺桥用最客观的方式回答他:“他们看上去都不是会勉强自己将就的个性。”   喜欢并不是一种一生只有一次的情感。   他们的确喜欢着身边的人。   也的确对已经不在身边的人,抱有或许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遗憾。   这是一种一生只有一次、错过后就再难挽回的遗憾。   池雪焰听懂了他的意思,轻声感慨道:“人生中好像总是有很多遗憾。”   “好悲伤的一本书。”他说,“所有人都没能拥有最纯粹的幸福,哪怕看起来应该幸福。”   说完后,池雪焰盯着自己面前尚还亮着的电脑屏幕,轻笑起来,目光澄澈明亮。   “但是,我没有遗憾了——至少在今年。”   困扰了他一礼拜的年度报告彻底解决。   他可以继续享受这个刚到来的冬天。   池雪焰放下了关于小说的心情,对身边人问起更触手可及的现实:“你喜欢什么样的生日?”   “意想不到的。”贺桥没有多少犹豫,仿佛早就准备过答案,“还有,你自己喜欢的。”   闻言,池雪焰语带调侃:“这样听起来,难度似乎很低。”   贺桥说:“也更像你会做的安排。”   所以坐在对面的红发青年点点头,坦然承认了这种对自己的判断,干脆道:“我会安排好。”   窗外安宁的午后,开始渐渐向美丽的黄昏过渡。   贺桥听见心头有什么东西轻轻落地的声音。   他依然不动声色,简单地模仿对方的句式:“我会很期待。”   池雪焰是个捉摸不定的人,常常做出旁人意想不到的事。   但在某种意义上,他也是个很简单的人。   他的一切情绪都写在行动里,从不遮掩。   不再去窗口看风景,是因为有心事。   不问生日要怎么过,是因为不在意。   这段时间以来,贺桥其实很清晰地感受到了池雪焰对待自己的态度变化。   在这种变化下,两人私下的相处变得愈发自然,像彼此欣赏与相熟的朋友,没有刻意远离和划清界线。   但与举行婚礼前相比,最大的区别在于,池雪焰不会再主动去做什么。   比如主动要求参与台风夜的冒险,主动问起他过去的经历。   只剩下朋友界限内的寻常相处,还带了一些协议结婚里天然包含的妥协。   池雪焰不会问起生日的安排和计划,反正无论怎么样都会配合。   更不会主动提议生日与平安夜该怎么庆祝,这显然需要一种更亲密无间的关系。   他心里的那扇窗久久地关上了。   即使出现在窗边,也隔着玻璃,触不到风。   即使窗外开满玫瑰,他也不会走进风里。   池雪焰默认那扇窗不会再开启,也抛弃了对风本身的好奇心,不再问一些会改变彼此关系的重要问题。   因为他从关于未来的故事中得到了警示。   这本身就是风捎来的警示。   奇异的命运。   但至少,这是一种可以弥补的遗憾。   风不想用突兀的破坏去打开这扇玻璃窗。   他想用更柔和的方式,比如许愿。   贺桥知道池雪焰会认真完成某些愿望。   尤其是古怪的,又真挚的愿望。   就像为了一个在诊所萍水相逢、相信动画片设定的小男孩,一言不发地将黑发染成了深红。   那样耀眼的发色,更衬他的名字和性格,也更衬这个会有雪花缀满发梢的季节。   冬日气息渐渐浓郁。   年度报告这个难题解决了,池雪焰开始重新出现在办公室的窗口。   他继续神思游离地眺望,眺望着云和树,马路与窗,风跟气球人。   对贺桥而言,这是新的风景。   因为他猜测,这些看似平常的眺望中,多了一缕新的思绪。   与平安夜有关。   也与他有关。   这是一种会让正在单恋的人,觉得很幸福的想象。   十二月逐渐走到尾声,枫叶路上的一家家商店,陆续在玻璃橱窗上贴起了亮闪闪的雪花、笑容可掬的圣诞老人贴纸。   今晚就是平安夜。   清晨,贺桥走出房间,家里分外安静,池雪焰已经出门了。   昨天一直到互道晚安,池雪焰也没有向他提及明天的安排,一切如常。   所以此刻的贺桥并不觉得惊讶。   那是他许过的愿,要意想不到的生日。   玄关少了一双鞋,客厅沙发上却多了一些东西。   一套折得很随便的衣服,里面夹着一张纸条。   贺桥拿起纸条,目光里很快闪过笑意。   这是他会认真珍藏的第二张纸条。   半小时后,贺桥出现在纸条上约定的地点。   一条忙碌的十字路口,四周都是宽阔的马路,到处是汽车马达和喇叭的声音。   池雪焰好像也刚到。   他戴了一顶黑色帽子,站在马路对面,手里提着一个袋子,看上去是早餐。   这是贺桥第一次看他戴帽子。   贺桥没有穿自从接手公司后就万年不变的白衬衫和黑大衣,而是穿了池雪焰提前挑好放在沙发上的衣服。   浅灰卫衣、深咖外套,更模糊柔和的颜色。   跟他自己今天穿的衣服风格差不多。   池雪焰见他准时到达,主动扬了扬手,似乎在示意他过来。   可贺桥正在走神,没能及时回应,也忘记了要迈开脚步。   他只是看得很专心。   见他久久没有动,戴着帽子的人懒得多过一个马路,也懒得大声说话,索性拿出手机。   日色浓烈,贺桥看不清池雪焰被帽檐遮住的表情,但他听见外套口袋里轻轻响起的铃声。   天光云影下,流动的人潮成了不真切的幻梦,其中只有一道清晰的身影,被明亮光线勾勒出有些渺小的形状,在这个熙攘又空旷的世界里。   他正站在马路对面,握着手机朝这里凝望,一旁的红绿灯不停闪烁。   黑色帽檐压低了,依然能看见深红的发尾,若隐若现的雪花耳钉。   在这个瞬间,贺桥忽然很想拥抱他。   比起亲吻,他好像更想拥抱他。   电话接通,耳畔响起池雪焰的声音,笑意分明。   “过来,带你去冒险。” 第三十五章   信号灯闪烁到了下一次绿色, 贺桥终于穿过斑马线,走到他身边。   在贺桥生日的这个早晨,池雪焰当面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蛮合身的, 以后还可以借你穿。”   他第一次看贺桥穿这样的衣服,宽松的浅灰卫衣,休闲的深咖外套,青春的气息覆盖了一本正经。   池雪焰没有擅自闯进别人房间翻衣柜的爱好,何况贺桥平时穿的衣服里, 看起来也没有风格类似的。   这是他自己的衣服。   大概也算是同性伴侣的一大优势,衣服可以混着穿。   说着, 池雪焰将手里的袋子递给贺桥:“煎饺, 记得等五分钟后再吃。”   他在纸条上不仅注明了时间地点, 也让贺桥出门前不要吃早餐。   贺桥接过后, 没有问他原因和目的地,而是问:“你吃过了吗?”   “吃过了, 刚出锅的更香。”他说, “但这一袋等下要用作道具,所以你只能吃到稍微凉一点的。”   池雪焰语带笑意:“不过, 味道依然很好,也更准确。”   像记忆里那样美味与准确。   走过十字路口, 是一条豁然开朗的宽阔马路,两边栽满深绿的松树,在碧蓝如洗的天空下,有种宁静又肃穆的味道。   “可惜今天没有下雪。”池雪焰说, “不然它们会更像圣诞树。”   贺桥是第一次在这条路上步行, 之前只是偶尔坐在车里途径。   但他知道这条路, 它很有名, 常有游客特地过来观光。   在满街松柏的掩映下,这里有两所几乎面对面坐落的顶尖大学。   三分钟后,贺桥看见了这两间大学风格截然不同的校门,正值清晨上课前后的这段时间,不断有年轻大学生们出入的身影。   奇异的是,不少人都是从左边的校门出来,然后快步走进右边的校门。   看到这一幕,池雪焰也加快了脚步,眸中笑意闪烁:“进了学校就可以吃煎饺了。”   这是他曾经念过的大学,但几乎每天早晨,都会跑到对面学校里的食堂买早餐。   在五分钟即将结束的时刻,他与贺桥并肩走过校门,门卫的目光很平常地扫过贺桥手上的煎饺袋子,顺理成章地将他们视作在校大学生中的一员。   清晨的日光下,他们自然地汇入正赶着去上课的学生人潮。   第一关顺利通过,池雪焰侧眸看向贺桥,语气愉悦地揭开生日安排的谜底: “今天带你去我的青春里冒险。”   不是以局外人游客的身份,而是悄悄混进永远会在不同人身上上演的青春。   灵感来自于贺桥提出帮他写报告的瞬间、因此想起的中学时代,或许还有那道在其他大学食堂里吃到的土豆松鼠鱼。   池雪焰不怎么回忆曾经,因为时常拥有快乐的日子,就很少会感怀过去。   但他偶尔也会觉得,过去的日子里,有灿烂得永远无法被取代的瞬间。   比如他过得很开心的大学时代。   比如记忆与现实即将交织的此刻。   唯一的区别,大概是他如今过分张扬的发色,太容易被人记住,所以特意戴了一顶低调的黑色帽子遮掩。   池雪焰一本正经地问身边人:“贺桥同学,你想去听哪个系的课?”   校园里的人行道上,斑斓树影洒满两件无比相似的外套。   他们从拥挤吵闹的十字路口出发,行经了满街松柏,登上一个不存在的通往过去的站台。   本该寂寞的冬日里,站台上漆黑的灯盏中,燃烧着深红色温暖热烈的火焰。   在站台上等车的学生,忘记了每一趟列车班次,只记得要注视那盏灯,还有认真回答灯的提问:“想听牙医需要学习的课。”   “我猜到了。”池雪焰轻笑一声,即刻领着他往最熟悉的那个方向走去,“毕竟你现在也算是一个牙医了。”   虽然工作内容只有写年度总结这一项。   三年过去,医学院的风景没有任何变化,周围是一张张陌生青涩的面孔,还有最熟悉的煎饺香气。   池雪焰问:“煎饺好吃吗?”   “很好吃,是你以前常吃的早餐吗?”   “嗯,比较方便。”他说,“你要珍惜这袋煎饺,因为跟等下的午饭相比,落差会很强烈。”   完整的青春里,应该有隔壁学校好吃的煎饺,也应该有本校食堂难吃的暗黑创意菜。   更应该有肆意妄为的胡说八道。   贺桥看着池雪焰叫住一个医学院的女生,语气礼貌地问她:“同学,请问今天有蒋老师的课吗?”   “有呀,好像一会儿就是,同学你来旁听吗?”   “对,听说他的课很有趣。”   虽然他戴着帽子,但离得那么近,能清晰看见精致的面孔。   女生都不太敢直视他,小声地问:“那个……要我带你过去吗?”   “不麻烦你了,方便的话,可以告诉我在哪个教室吗?”   池雪焰朝她笑起来:“我男朋友去过你们院,认识路。”   一分钟后,他回到“男朋友”身边,带着一张刚用手机拍下的照片,里面是医学院某级某班的周课表。   池雪焰将手机递给贺桥,任他挑选:“有你想听的课吗?没有的话,我再去找别人要课表。”   他说话时,打量着周围走过的其他学生,似乎在寻找另一个可能来自其他年级的目标。   而贺桥的视线只是从屏幕上的课表一扫而过,注视着他被日光照耀的侧脸,想起那个在风中一闪而过的称呼。   “我想听蒋老师的课。”   那是池雪焰认证过的有趣。   这堂课果然很有趣。   贺桥听不懂课上讲授的大量专业知识,但他听懂了那位蒋老师说的每一个笑话。   他不认识这间阶梯大教室里的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认识他,但池雪焰一直坐在他身边。   他们一起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对不想听课的学生来说,是玩手机和睡觉的最佳位置。   不过池雪焰听得十分专心,为那些久别重逢的笑话。   所以贺桥也听得格外认真,为这场永远难忘的冒险。   连陌生艰涩的医学术语,都像是金色的。   一堂课结束,学生们伸个懒腰,接连起身走出教室,老师在讲台旁收拾课件。   汇在人流里,学生模样的池雪焰与贺桥肩并肩,若无其事地朝外走去。   他快走到门口的时候,讲台边的蒋老师终于忍不住了,笑眯眯地叫住他:“真以为我认不出你啊?小池同学。”   他总是令人很难忘记。   池雪焰这才停下脚步,回头笑着跟他打招呼:“蒋老师好,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没想到你现在听课倒是听得特别认真。”   蒋老师用诙谐的口吻同他闲聊:“什么时候染了红头发?”   “前两年,酷吧?”   “酷,你们单位领导也蛮酷的。”   “没有蒋老师的笑话酷,多了好几个新的笑话,我最喜欢跟神经有关的那个。”   “哎呀,小池同学,你少来这套。”   话虽如此,蒋老师还是被哄得很开心,顺便看向他身边的贺桥:“带朋友过来玩啊?”   池雪焰点点头:“对。”   然后蒋老师就小声告诉他:“下午赵老师讲大课哦,要不要带朋友去听?”   赵老师是整个医学院里最神奇的一个老师,有过讲课时,自己讲着讲着都睡着了的学院传说。   他的课可以治愈一切失眠患者。   告别了风趣幽默的蒋老师,走出教室,池雪焰问贺桥:“下午想睡个午觉吗?”   贺桥便读懂这份由随机的风送来的日程表:“好,先去难吃的食堂,然后去赵老师的课上睡觉。”   池雪焰被他的描述逗笑了:“听起来是很糟糕的一天。”   贺桥温声应下他的话:“嗯,也是最完美的一天。”   无聊又快乐的青春。   是池雪焰的青春。   那段青春里有一间味道令人刻骨铭心的食堂。   不锈钢质地的餐盘,搭配奇特的菜肴,来来往往的大学生,还有到处弥漫的交谈。   “是不是真的很难吃?”   “是。”   戴着帽子的学生得到这个注定的答案,笑得弯起眼眸:“那你现在想吃什么?”   对面气质很温和的同伴就回答他:“想吃隔壁学校的煎饺,还想吃土豆做的松鼠鱼。”   “松鼠鱼可以下次带你去吃。”他顿了顿,语气奇异,“不过,真的有人爱吃这间食堂,比如蒋老师就是。”   “像是蒋老师的口味。”同伴也顿了顿,语带好奇,“院里的老师都很喜欢你吗?”   “不算吧,比较严肃的老师会不太想看到我。”   池雪焰记得有一位做事很严谨考究的老教授,曾经当众说过他:“池雪焰,你就知道乱来!到底有什么事是你做不出来的!”   他一本正经地回答:“有,比如放弃在这个世界上乱来。”   原本板着脸的老教授都气笑了。   后来就再也没有人这么正式地批评过池雪焰,因为知道他不可能改变,只能是眼不见为净。   所以池雪焰还是过得自由自在。   等吃过午饭出来,他们已在这间大学里待了整整一个上午,遇到许多医学院的学生。   理所当然地,一路上常被人注视,也被大胆一些的学生搭讪了好几次。   “同学,你们是哪个学院的呀?”   这是一种最常见也最委婉的搭讪。   池雪焰面不改色:“我是文学院的,他是经济学院的。”   然后回答到此为止,无视问题背后的潜台词,疏离地点头分开。   有人的搭讪更直接,他就换一套说辞:“我们俩都是法学院的,过来找朋友,你们学院的苏誉,你认识吗?”   反正,不重样的胡说八道。   没人认识这个不存在的医学院苏誉,只好遗憾地结束这段很难再进行下去的对话,目送他们离开去找人。   而池雪焰当然没有去找朋友。   他带着贺桥去买了一袋糖炒栗子,稍微弥补糟糕的午餐,还能拿去赵老师的课上解闷。   到下午,贺桥渐渐熟悉了冒险的方式,他也学会了这个游戏。   望着桌上借来的笔记本和圆珠笔,甚至还有手机充电线,池雪焰悄悄对自己的同桌竖起大拇指。   这样就更像来上课的学生了。   但他的目标没有改变,依然是专程过来睡午觉。   午休前吃一些甜食,更加助眠。   池雪焰和贺桥坐在倒数第二排,这次没有抢到最后一排的黄金座位。   最后一排的同学,抬头看看前面那两个人的动作,吸吸鼻子,又低头看看手机,计算时间来不来得及去趟小超市。   池雪焰在剥栗子,贺桥也在剥栗子。   做着一样的事,就成了无需言明的比赛。   池雪焰觉得自己的动作其实要更快一些。   但贺桥运气很好,总是拿到那种一剥开壳就能吃的板栗。   而池雪焰随手拿的那些栗子,剥开后,常常沾着一层烦人的薄衣。   这种不公平的情况第五次发生的时候,池雪焰眼疾手快地拿走了贺桥手中可以即食的栗子仁,一口吃掉,再把自己手里不懂事的栗子仁塞给他。   他干脆地宣布比赛结果:“我赢了。”   贺桥猝不及防,先是有些错愕地看着他,随即眸中很快蓄满笑意,配合道:“嗯,我输了。”   被塞进他手心的那颗栗子仁,有很温暖的热度。   只是发生得太快,好像记不清那抹交换栗子的体温。   池雪焰吃够了,将盛有糖炒栗子的纸袋推到贺桥的桌子上,心情很好地摘下帽子,又脱掉外套当枕头,准备开始午休。   今天讲课的赵老师像当年一样,拥有一种仿佛能净化心灵的舒缓语调。   没过多久,池雪焰就睡着了。   甜食带来昏沉的美梦。   他梦见已过去的青春。   醒来时,又目睹正流逝的岁月。   午后的教室里满是暖洋洋的困倦,有真心实意想听课的学生打开了一点窗,冬日凛冽的风便从外面灌进来。   池雪焰睡醒后看见的第一样风景,是课桌边角上垫着纸巾的栗子仁。   很多粒剥得干干净净的淡黄栗子仁。   他同时感受到肩上轻轻降落的分量。   贺桥正将自己的外套盖在他身上。   他看见在肩膀处徘徊的深咖衣领,还有带来衣领的指尖。   像个未完成的拥抱。   “不用给我盖衣服,我醒了。”池雪焰说,“你不困吗?”   贺桥显然没有睡觉。   不仅剥了很多糖炒栗子,他桌面上的笔记本里,甚至还写了不少字。   是赵老师课上讲的内容。   池雪焰的困倦立刻被惊讶驱走了不少,反射般问他:“你能听懂吗?”   贺桥诚实地答道:“不能。”   “那你还做笔记?”   “提前预习。”他说,“或许明年的年度报告,会写得更好一点。”   池雪焰忍不住笑了:“明年也帮我写吗?”   “嗯,你需要吗?”贺桥问。   “应该需要,如果还在做牙医的话。”   池雪焰语气感慨地评价道:“你真的很喜欢研究这种古板的东西,从新闻到报告。”   “比我中学时的同桌更有钻研精神,他每次帮我写的文章都差不多,经常自己抄自己。”   所以老师其实早就发现他上交的活动感想有人代笔,只是一直没有点破,保持着一种彼此心照不宣的逢场作戏。   如果贺桥是他当年的同桌,老师估计发现不了。   他肯定会把每篇感想都写得很不一样,像生命中每个不尽相同的日子。   池雪焰这样想着,仿佛仍没有睡够,他依然懒洋洋地趴在大学教室里的课桌上,仰着脸打量身边这个更令他心仪的同桌。   在这个悠长而短暂的瞬间,他的模样看上去既像是如今爱讲故事很会哄人的红发牙医,又像是曾经在舞台上心无旁骛弹着贝斯的黑发大学生,还像是更久以前等待着同桌替自己写完无聊报告的稚气少年。   他只是很平常地笑着,在风中盘旋飞舞的尘埃却如梦似幻,恍然吹散时间的褶皱,岁月因而成了一种灿烂的游戏。   “是啊。”贺桥久久地注视着他,轻声回答,“我很喜欢。” 第三十六章   池雪焰觉得, 贺桥在说这句喜欢的时候,眼神格外认真。   好像是真的很喜欢。   所以池雪焰想了想,又扫了一眼他的笔记本, 伸出手指在纸页上轻点:“这个写错了,是克拉霉素,不是克林。”   容易听错和记混的两种抗生素。   在他指尖触碰过的地方,贺桥很快划掉了错误的字,写上正确的名词。   池雪焰上一次看到贺桥的字, 还是在透过望远镜看见的窗口纸条里。   他的字迹很好看,清隽有力, 仿佛天然适合在雪白的纸页上, 写下最端正规矩的笔记。   池雪焰又莫名其妙地被这种想象取悦了。   待在专心致志的好学生同桌身旁, 他总算放弃了坏学生的懒惰姿势, 笑着坐直。   接下来,他用十分缓慢的速度, 和仍在继续听课做笔记的贺桥一起瓜分了桌上已经剥好的糖炒栗子。   板栗品鉴大会结束的时候, 赵老师这堂催眠的药理学大课也迎来了下课铃声。   这期间,池雪焰没有再次睡着, 即使一旁打开的窗重新被关上,教室里恢复了足以叫人睁不开眼睛的温暖。   不过, 在赵老师足以洗涤任何心灵的舒缓语调下,他多少有点魂不守舍,全程神游天外。   两人从教室离开时,借来的东西还给了真正的大学生们, 只带走两页写满笔记的纸, 还有一袋栗子壳。   贺桥归还东西后收起了纸, 池雪焰则提着袋子, 径直往外走,去找垃圾桶。   直到他被贺桥有些无奈的声音叫住。   “你的外套和帽子。”   贺桥拿起池雪焰忘在桌子上的外套,以及那顶黑色帽子。   他听见后,停住脚步转身,随即落落大方地伸出手,等贺桥把衣服递过来。   浑然不觉周遭的其他人投来的目光。   最平常普通的阶梯教室,原木色的桌椅,头顶的白炽灯,玻璃窗上淡淡的雾气,一切平凡的风景都成了陪衬,最耀眼的一抹红。   池雪焰正朝他笑着,向他伸出手,也只看着他,语气亲昵中带着调侃:“有没有觉得我的外套很重?”   短暂的出神后,贺桥走到他身边,轻轻将帽子替他戴好,动作像普通好友般自然。   帽檐和同伴的存在,一起妨碍着别人悄悄打量的视线。   贺桥同时抱着两件外套,的确感受到属于池雪焰的这件有着某种沉甸甸的分量。   “是重一些,里面有什么?”   “有金子。”池雪焰一脸认真地开着玩笑,“晚上要用的金子。”   他蓦地想到了什么,眼眸里闪过一道明亮的光:“要不要交换外套?这样就是你来做发金子的圣诞老人了。”   让寿星来做这件事好像更有意义。   当然,池雪焰不否认还有第二个重要原因:他嫌这件外套穿起来太沉,想让贺桥也负担半天。   反正这两件衣服本来就都是他的,所以潜意识里,他并不觉得交换外套的提议有什么暧昧之处。   闻言,抱着衣服的男人却顿了一会儿,才道:“好。”   很快,池雪焰穿上了贺桥的外套,沉甸甸的金子则去了贺桥身上。   他们俩都不用香水,穿过的衣服上不会有什么多余的气味。   只是在交换过后,呼吸间隐隐萦绕着一种陌生又熟悉的体温。   像风停留的味道。   池雪焰穿好外套,压了压帽子,率先转身:“走了,去下一站。”   他们再次汇入人流。   大学生活通常由两个空间构成。   校园里已经逛得差不多了,还剩下校园外。   所以今天的晚餐不是对面学校的美味菜肴,也不是本校食堂的黑暗料理。   而是学校背后的狭窄小径里,常有学生排队的无名小面馆。   面馆老板是一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妻,满头银丝,笑容和蔼,点单和煮面的动作都不快,甚至称得上缓慢,但排队来吃面的年轻人们都很耐心,没有人催促。   十块钱一碗面,面条劲道,汤汁浓郁,上面堆满了分量慷慨的荤素浇头。   对生活费有限的大多数学生来说,这是最受他们欢迎的校外小食堂。   因为这碗面的味道也很好,是一种很难形容的好,像是独自在大城市打拼的白领,早晨带着咖啡和面包匆匆走进公司时,忽然想起很多年前,自己揉着眼睛拎上书包走出房间,看见桌上摆着的那碗母亲刚煮好的面。   所以除了学生,这里也时常出入不同年龄段的客人,用一碗面的时间,想念永不可追的旧时光。   坐在小小的塑料桌椅前,池雪焰看着对面人的神情,在心里猜想,贺桥应该也喜欢这碗面的味道。   吃过了糟糕的午餐,终于迎来一顿简单但美味的晚餐。   对生日而言,大概是个不算坏的尾声。   他的安排还剩下最后一站。   可以花掉金子的地方。   吃完了面,沿着熟悉的小径,池雪焰领着贺桥去散步。   天色渐渐暗下来,黄昏笼罩树影,周围是一片安宁的住宅区,前方是面积宽阔的公园。   他的母校紧邻着一大片年代久远的居民楼,这些矮矮的老房子里住着许多退休的教职工,因而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文化气息。   外套变沉的贺桥,已经在吃饭的间隙,看过了口袋里的“金子”。   不是真的金子,而是很多很多个一元硬币,目测有一百个左右,分别装在两个塑料袋里,放在一左一右的口袋。   很难想象会有人在口袋里放这么多的硬币出门。   但一想到外套的主人是池雪焰,好像又变得不是那么意外了。   他们经过了安静的居民区,走进一座有树有桥的大型公园。   公园里相对热闹,有人在散步,有人在夜跑,有人在遛狗,到处是人声。   远远传来一阵隐约的歌声与音乐。   池雪焰朝那个方向走去,同时侧眸对贺桥道:“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那里,也许有点老土,但我觉得很浪漫。”   这是贺桥第一次听他用浪漫来形容一件事。   “是你大学时经常去的地方吗?”   “对,每周都会来几次。”池雪焰说,“那里每天看起来都一样,又都不一样。”   音乐声越来越近,贺桥终于看清路灯下的风景。   有点像是露天架设的KTV,但设备很简单,只有一个点歌机,一个时不时被风吹动的投影屏,还有两个话筒,都显得有些陈旧了,旁边却围满了听歌的人。   点歌机旁站着一个戴着厚底眼镜模样文气的中年人,应该是老板,他正抬头看着投影屏上播放的歌曲MV画面。   那是一首很老的歌,唱着它的却是面孔青涩的大学生,在场聆听的观众里有与他同来的年轻朋友,也有垂暮的陌生老人。   “一块钱就可以唱一首歌,只收现金,而且曲库里没有最近二十年内的歌,因为设备很久没更新过了。”   池雪焰停下脚步,对身边人笑着解释道:“也因为老板最初想服务的顾客,是在公园遛弯的中老年人。”   “可他忽略了旁边有两所大学,无聊的大学生会把学校周围所有能玩的东西都挖掘一遍。”   所以青春和苍老在这盏路灯下交汇,每一夜的交汇都充满变化和偶然。   此刻正在空气中流淌的歌曲,是三十年前的年轻人写下的梦想,被三十年后的年轻人目光明媚地唱起,一旁则站满了曾在那个年代里青春过的人们。   音乐是一种奇异的语言,它能抹去精确的时间坐标,在人们心中荡起各不相同的情绪潮水,过去、现在与未来便在同一时间涌现。   贺桥想,这的确是浪漫的,一种复杂得难以描绘的浪漫。   他也在刹那间明白了口袋里金子的作用。   一首歌的时长是三到四分钟,现在是六点,一百个硬币恰好能让陌生人唱完整个平安夜。   是真正意义上的圣诞老人。   无需更多言语,他走向点歌机旁的中年老板,拿出口袋里那两个盛满硬币的塑料袋。   老板看着眼前陌生的贺桥,先是愣了愣,又看见一旁的池雪焰。   所以他收回了原本想问的话,感慨地笑起来:“同学,又来过平安夜哦。”   池雪焰点点头,目光里闪动着笑意:“老板,平安夜快乐。”   没人知道这个老板姓什么,他有一口略显奇怪的口音,也做着一桩略显奇怪的生意,挣不了多少钱,却乐此不疲,每晚准点出现。   等这首歌结束,老板回绝了下一个客人递来的硬币,拿起话筒宣布道:“今晚剩下的时间免费唱,有人请客了哦。”   无论自己要不要唱,大家都开始热烈地鼓掌。   骤然喧哗的声音里,老板低头看着点歌机,又说:“排队点歌前,我先插一首歌,送给这位老朋友——你们谁会唱?”   他一说完,池雪焰笑着摇了摇头,忍不住对身边的贺桥抱怨道:“我就知道。”   从大二那年开始,他在学校里变得很有名,和那首歌一起成了到处流传的校园传说。   连校外公园里一块钱卖一首歌的老板,都从池雪焰的朋友们口中听说过,那个在舞台上宣布自己不想谈恋爱的瞬间。   所以等愈发熟悉之后,他每一次来,老板就会主动播放这首歌。   但池雪焰从来没唱过,今天亦然。   他在这里一直只做观众。   投影屏上出现了歌名,抢到话筒的年轻大学生顿时朝老板大声喊:“老板,现在都冬天啦!”   老板也喊回去:“对啊,所以才要唱夏天嘛!”   歌名是完美夏天。   池雪焰曾经在大二时的迎新舞台上,和四个月前的酒吧里,用贝斯演绎过的歌曲。   现在,他和贺桥一起站在人群中,听陌生的大学生们唱。   他们的声音一点也不整齐,偶尔还跑调,但情感那样热烈纯粹。   “整个夏天,徘徊在你的窗前,   等你在微风中出现……”*   这是最适合在夏天结束后唱给心上人的歌。   当一曲终了,歌声止息,最后一个旋律淡去,池雪焰始终望着画面渐渐隐去的屏幕。   然后,他对身边人轻声说:“生日快乐。”   与回忆有关的旋律,总是能勾起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情绪,哪怕那抹情绪已经变得很淡很淡。   他对帮自己写完了年度报告的贺桥说过,至少在今年,他没有遗憾了。   这一刻,池雪焰又觉得,或许还是有遗憾的,只是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直至此时在情绪中陡然浮现。   毕竟,那是他从未有过的陌生体验。   即使他听朋友说起过一百遍怦然心动和黯然失恋,在真正经历之前,也依旧是懵懂的新手。   不过,无论如何,在这首熟悉的歌彻底落幕,在说过这声生日快乐之后,仅有的一丝遗憾大概也消失殆尽了。   他青春中最迟到来的那个部分,在模糊了岁月和关系的冒险里,仿佛已经变得完整。   一片空白的投影屏前,池雪焰语气平常地问贺桥:“没有其他环节了,要回家吗?”   他没有去看身边同伴的表情,只听见一如既往的温和回应:“好。”   在等待司机来接的时间里,他们依旧待在人群里听歌。   客人们年龄各异,演唱水平也参差不齐,但都充满了真情,给人一种稚拙的感动。   老板大多数时候专心聆听,偶尔会打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思考着他与身边人的关系。   在两人将要并肩离开,池雪焰同他道别时,他终于好奇地问出口:“这是男朋友啊?不继续单身啦?”   被他问到的人笑了一下,才轻声回答。   “这是我先生。”   路灯和月光拉长了两道渐渐远去的身影,既亲密又疏离。   人行道上栽满了没有雪和礼物的圣诞树。   由池雪焰安排的平安夜结束了。   一度迷失了坐标的时间,重新回到最日常的秩序。   熟悉的黑色豪车在路边等待,熟悉的司机正打开车门,等待他们上车回家。   单向玻璃隔绝了车外行人的视线,模样般配的爱人一前一后坐进车里。   黑色挡板也隔绝了前方司机的视线,他们一同坐在后座。   与从单身派对出来的那个夜晚很相似,穿梭过相似的音乐、热闹、人声,走进刹那寂静的长街,月光像甜蜜的奶油,在玻璃车窗上开出了皎洁的花。   但冒险到期截止,不再有从情绪里悄然倾泻而出的问题与故事,也不再有无知无觉的手指交缠。   池雪焰正侧眸望着窗外的夜景,满街的圣诞气氛,雪花贴纸,霓虹灯光流淌过白皙的脸颊。   这个重构青春的平安夜,可以排入他最喜欢的日子前五名。   这样一想,前十里面,已经有两个日子与贺桥有关。   最烂和最好的恐怖电影,以及寒冷冬夜里的热烈夏日。   酷爱武侠片的父母为他选择的这个名字,好像真的从此注定了他偏爱在两极里行走的性情。   车后座很安静,池雪焰目光纯粹地在风景中走着神。   直到身边人开口说话,带着一种夜色里的模糊与恍然,打破了狭小空间里的寥落:“你的硬币还在吗?”   池雪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随口道:“都在老板那里用掉了吧。”   所以那件换给贺桥的外套总算变得轻盈。   下一秒,他却听见对方认真的声音:“不是那些硬币。”   闻言,池雪焰有些错愕地回眸,将视线从平安夜的街景里移开,落到那个在平安夜出生的人身上。   他的颊边仍映着幻彩的霓虹,深红发梢染上幽暗的微光,清澈眼神望进另一双眼睛的瞬间,忽然听见深海里迟来的回音。   “是你手心里的那枚硬币。”   作者有话要说:   *注:“整个夏天,徘徊在你的窗前,等你在微风中出现。”引自高旗&超载乐队作词作曲并演唱的歌曲《完美夏天》。 第三十七章   他手心里的那枚硬币。   池雪焰花了好几秒, 才想起四个月前自己随口说出的那个比喻。   那一晚,存满未知故事的游戏机中,他逐一投入了四枚硬币, 由此流淌出四段人生,令他理解了贺家人之间很难用简单的对错来下定论的复杂关系。   务实的理想主义者,天真烂漫的艺术家,快乐的傻瓜,还有失去母亲后一路走进了黑暗的偏执者。   池雪焰听完了这四段故事, 感慨之余,才发现, 他更想了解的, 是发生在小说之外的第五段故事。   此刻正坐在他身边的神秘穿书者贺桥, 有过怎样的人生?   伴侣理应互相了解, 了解彼此的一切。   即使他不曾有过爱的经验,也天然清楚这个常识。   因为这是心动降临时, 本能涌现的探究欲, 不需任何教学。   是因爱而生的互相交换。   可惜那晚的贺桥,问过了他发色的来历, 却没有收下这第五枚硬币。   日子如水流逝,来到四个月后的同一天, 二十四号的夜晚。   相同的《完美夏天》,相同的隔音车后座。   相反的季节,相反的提问人。   在时间与场景的奇异巧合里,他还会想把这枚硬币, 投进终于再次开放的游戏机吗?   池雪焰其实不知道。   他刚刚收拾好心情, 重构了曾经或许有所缺憾的青春。   这是池雪焰与自己相处的方式, 他并不期待、也不需要其他人给出的回应。   在平安夜这天重游故地, 替贺桥庆祝生日的表象下,还埋藏了另一层叙事,是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   对他而言,现在生活中的一切都很好。   好到不必再做任何改变。   也不必强求抹平那份被拒绝的怅然。   池雪焰渐渐明白,他大概不会投下这枚硬币了。   爱情毕竟是一种结局未知的冒险,就像苏誉对每任女朋友都是一腔真心,但几年下来,爱意不断燃起又熄灭,恋人来来往往,唯有耐心听他诉苦的朋友一直没变。   池雪焰喜欢这段日子以来和贺桥的相处。   不是爱情,但能让他感到轻松和愉悦。   他也不在乎协议婚姻这层关系,因为他又变回那个不想谈恋爱更喜欢单身的池雪焰了,已婚身份不是障碍,反而是个拒绝别人时最省事的借口。   如果贺桥未来想要跟人拥有一段真正的婚姻,他会配合地澄清关系,也愿意随时离婚。   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都没有必要再做多余的冒险。   相处久了,他似乎也被贺桥传染了那种缜密的理性。   就像贺桥被迫穿上一身风格截然不同的衣服。   池雪焰这样想着。   从话音落下起,车后座已经安静了很久,静得只有彼此的呼吸声。   他没有想好要怎么拒绝这道迟来的回音,但他们的目光一直交汇着。   池雪焰觉得,贺桥应该早就能从他往往不加掩饰的眼神里,读出那个无声的答案了。   他决定随便说些什么,来打破这段冬夜里密闭的沉默,让这个行程很普通平淡的生日,也在普通平淡的话语中结束。   比如“你已经把所有硬币都给老板了”,或是“前面有蛋糕店,我没有提前准备生日蛋糕,要让司机在那里停车吗?”   可奇怪的是,池雪焰却没能将这些话说出口。   他始终注视着贺桥的眼睛,没有看到丝毫复杂的波澜,例如了然、失望,或是落寞。   那里面只有一种很纯粹的等待。   等待着他回复那个提问,即使答案已昭然若揭。   正在空气里安静交织的目光,给池雪焰一种错觉。   仿佛不仅仅是贺桥,连他自己也等待了很久。   所以,他忽然临时更改了将出口的话语。   他的生命中总是充满了捉摸不定的非理性。   “要是你准备的故事足够无聊的话。”池雪焰冷不丁地开口道,“我就会用掉它。”   他第一次想要聆听有趣的反面。   ——“那是个无趣的故事,不如一千零一夜精彩。”   这是贺桥拒绝他时用的借口。   如果不是借口,而是事实呢?   在已经关上的窗户里,这是唯一可能的缺口,或许还会有风从那里吹进来。   池雪焰的语气很平常,一如既往的随性和恣意。   但听到这句话的人,却终于收到了属于今夜的生日礼物。   一枚轻轻掉进游戏机里的硬币。   “没有骗你,那的确是个无趣的故事,只要一句话就可以讲完。”   那是很短的一句话。   紧接着,池雪焰听见身边人也一如既往的温和声音。   “我不知道我的过去。”   硬币落地,发出清脆美丽的声响。   他用第五枚硬币换来了一个最简单粗略,也最不同寻常的答案。   池雪焰一直以为贺桥只是带来未知的故事,却没想到,他就是未知本身。   所以他没有任何关于自己的故事可讲述。   他好像也并不因此觉得空洞和迷惘。   贺桥说完后,仍旧专注地看着他,目光里没有多余的情绪,只隐约有一丝担心他不相信的忐忑。   池雪焰望着身边人熟悉的面孔,恍然地眨了眨眼睛,没有立即回应。   他尝试着梳理自己此刻的思绪。   假定贺桥所说的一切都是他眼中的事实,那么在现有条件下,最顺理成章的推断是,他不是什么外来者,就是书中的“贺桥”,只是以某种方式预知了“未来”。   但同名同姓的两个人身上,有那么多的不一样。   性格不同,爱好不同,性向不同,人生规划不同,对待兄长的态度更是天差地别。   那不是一种可以靠掩饰做到的平静与置身事外。   池雪焰不知道贺桥来自哪里,贺桥自己也不知道。   听来荒诞,可像过去的每一次对话一样,无论真假,池雪焰还是选择了相信他说的话。   所以,他不会再问贺桥究竟是谁,只是问些琐碎的小事。   “今天是你自己的生日吗?”   “是。”   “为什么会喜欢看新闻?”   贺桥的答案和在网吧那时一样:“有时候会觉得很好看。”   只补充了一条不知在何处发生的记忆。   “我看过一些这个世界里的新闻,都是未来才会发生的事。”   没有坐标的细节构成了他仅有的零碎记忆。   爱好与性格始终不明来历。   贺桥终于对他坦诚了真正的自己,却依然是那个神秘的穿书者。   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池雪焰发现自己并没有那种仿佛更理所应当的,难以接受的心情。   他几乎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个既无趣又离奇的故事。   或许是因为在很早之前,贺桥这个名字在他心中,就与未知绑定在了一起。   永远无法确定的生活,永远无法确定的未知。   池雪焰安静了片刻,话语蓦地跃到了与贺桥无关的部分。   “在书里,我是怎么死去的?”   他之前从来没有问过这个问题,贺桥也没有主动提起。   即使池雪焰从小就对母亲热衷于算命的举动嗤之以鼻,但在接受了世界是本小说这件事后,这样近乎预言式的悲惨结局,听来总让人心生不愉。   犹如活在一部早已写好血腥结局的恐怖电影里,余生都要提防某种可能陡然浮现的死亡预兆。   现在,他忽然想知道了。   可如同自己的来历一样,贺桥还是没能给出确切的答案。   他注视着池雪焰的眼睛,坦诚道:“我不清楚具体的方式,只知道它发生了。”   闻言,池雪焰想了想,试图翻译:“就像在小说不起眼的角落里,简单写了一句,大反派死了,却没有写死因,连做下好事的人都没有提?”   他看见贺桥轻轻颔首。   池雪焰便有些讶然地笑起来。   写下故事的人大概是真的很喜欢这个角色,毫无必要地描写了他不戴耳钉的琐碎细节,又舍不得花笔墨去描写他应得的惨烈结局。   到了这一刻,他只剩下一个问题想问了。   夜色愈发浓郁,车窗外闪过一面面商店的玻璃橱窗,贴满了红白相间的雪花和圣诞帽,两抹截然不同的色彩,却有种本该如此的温暖。   贺桥认真地回答了身边人的每一个问题。   每句语气平淡的提问,都让他的心间升起一丝难言的雀跃。   池雪焰相信他说的话。   没有质疑这个听上去实在不太像是真话的故事。   他的目光也如往常一样明亮,不含任何茫然、无措,或是惧怕。   在今晚之前,贺桥曾无数次想过,池雪焰应该不会害怕接近这样一个没有来历的人。   未知在很多人心中,都意味着恐惧,唯独对他来说不是。   但这是一个要花一些时间确认的问题。   即使贺桥在小说与现实世界中,都深刻地领会过池雪焰的性格,他还是下意识地想更谨慎。   这是踏错一步就无法回头的事。   幸好前方还有长长的路可以走。   在真正开始试着改变彼此的关系之前,他只剩下一件事需要坦白了。   而他们之间总是有一种不明来历的默契。   贺桥将要开口的瞬间,听见池雪焰仿佛已经洞悉了答案的提问:“那张生日照片背后的故事,书里的我到底告诉了谁?”   他随之卸下了这个独自保留的秘密,轻声应道:“贺桥。”   红发青年的神色没有半分意外,反而笑起来:“嗯,我猜到了。”   “逻辑终于完整了。”他的语气像在分析侦探小说里的情节,“以你一贯的局外人态度,不应该主动提出跟未来反派协议结婚的建议。”   “除非,你认为有必要这么做,比如贺桥并不是无关紧要的小配角,他跟我另有特殊的交集。”   这是经典的推理逻辑,简单而有效。   “而且,我不觉得我会那么喜欢陆斯翊。”池雪焰有些嫌弃地补充道,“他连《SCALPEL》都不爱看。”   这是他的私人逻辑,能一起导向相同的答案。   贺桥知道池雪焰从来都很聪明,比自己要聪明得多。   他更早放下了对原书剧情的介怀,分清了两个世界的差异,坦然面对每一个遇到的书中人物,包括不再是“贺桥”的贺桥。   “书里的我喜欢贺桥,而你说过,贺桥死了。”池雪焰继续做着下一道推理题,“是因为我吗?他也是被大反派伤害过的人吗?”   “不是,他只是运气不好。”   贺桥保持着和过去相同的答案。   但补充了一条发生在书里的细节。   “你没有伤害过他,你对他很好。”他说,“遇到你,是他最幸运的事。”   无论在哪个世界,无论是否言明,池雪焰一直对自己所爱的人很好。   最后,贺桥说:“抱歉,之前隐瞒了你这件事。”   池雪焰安静了很久,没有生气,也没有接受他的道歉,而是不着边际地开口。   “这次变成你欠我一个细节了,好像是没办法对等还给我的那种。”   贺桥听懂了他的意思。   相亲结束的当晚,池雪焰在火锅店里向他确认穿书这件事的真伪,他才说起那张照片作为证据,没想到那竟意味着一种隐晦的爱意。   这原本是只有池雪焰一个人知道的秘密。   越过了漫长时光沉淀下来的,关于爱的秘密。   他则是个没有来历的人,不够完整的记忆里,没有任何爱的痕迹。   可贺桥想,这或许是今晚唯一一件会让池雪焰真正觉得惊讶的事。   他能交换这个与爱有关的细节。   因为在来到这个世界以后,他的生命中已有了很多新的记忆。   池雪焰看见身边人摇了摇头。   贺桥说:“我撒谎的时候,会低头避开你的目光。”   池雪焰试着回忆,却没有什么印象,在交谈时,贺桥总是与他对视着,比如今夜。   见他果然流露出浓浓诧异的目光,贺桥先是笑了,然后轻声道:“我很少在你面前撒谎。”   那些下意识的隐藏心绪除外。   只有三次,他有意对池雪焰隐瞒了很重要的小说事实。   池雪焰向他确认生日照片故事的那一次,问起“贺桥”在书中角色的那一次,还有问起“陆斯翊”是不是一点都没有喜欢过他的那一次。   最初,他觉得小说情节是一种高悬在头顶的宿命,他不想被宿命牵引。   如今,他意识到两个世界之间越来越大的区别,从一开始,他就只是遵循心的方向走去。   两个主角亦然,全都走上了与书中不同的道路,当下的人生似乎才是他们内心更认可的轨迹。   所以贺桥不再介意“贺桥”和“池雪焰”在原书中纠缠的命运。   另一个贺桥怀着沉郁的痛苦,变得沉默寡言,另一个池雪焰则没有黑色的雪花耳钉,也不再做牙医。   与他们截然不同。   但他好像还是会介意,“池雪焰”在“陆斯翊”后来的人生中留下的某些痕迹,也许是一种后者到故事戛然而止时都未曾察觉的心动。   当局者身处迷宫之中。   旁观者总是看得更清。   贺桥唯独不想告诉池雪焰这件事。   就当是一种自私的隐瞒。   他想,应该有新的故事。   不同的世界,不同的人,不同的开始,不同的结局。   穿过了寂寥的长街,道路尽头,轿车在色调温暖的新房旁缓缓停下。   贺桥先下车,然后转身,伸手轻轻挡在车门顶部,免得后下车的人不小心碰到。   等待池雪焰一同走进家门的片刻里,他完整地描述了那个用来交换的细节,像最认真的总结。   雨水般流淌的夜色中,他注视着爱人亮若繁星的眼睛。   这是一个晴朗无云的平安夜,他终于用掉了外套口袋里所有的硬币,身上便像是落满了轻盈的雪花。   “这是已发生过的,只有我自己知道的事。”   “现在,你能随时确认我是不是在说谎了。” 第三十八章   听见这句话的那一刻, 池雪焰想,这好像是他记忆里,最普通平淡, 也最奇异特殊的一个平安夜。   他在家门口下了车,外面没有应景的雪花,也没有事先装扮的圣诞树,只有凛冽的寒风。   但他收到一份超乎想象的圣诞礼物。   一个此刻正站在他身边的、近在咫尺的未解之谜,向他交出一把可以用来验证一切答案的钥匙。   这是一份池雪焰永远无法拒绝的礼物——只要他仍是他。   他喜欢这个用生日照片故事, 对等换来的隐秘细节。   小说里有黑白分明的主角、反派、路人,有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 有提前标注的悲剧或幸福结局。   可真实的生活从来不是这么简单, 既无法明晰别人藏在心里的念头, 也无法预知未来通向何方。   人只能用自己的视角, 在当下生活。   目之所及的风景中,唯一能确定的, 就是不确定本身。   譬如现在的贺桥。   一个不确定的谜团, 却有着只对他确定的透明。   是池雪焰迷恋的矛盾感。   往后,他再也不必花费多余的精力去思考, 神秘的穿书者贺桥是否对自己隐瞒了什么。   从一开始就高低不一的天平,因而不再倾斜摇晃, 一切都回到最公平的原点。   新的原点。   钥匙落进锁芯,轻轻转动。   悠长冬夜里,他凝视贺桥低头开门的侧脸。   整个人的姿态展现出良好的教养,却不显得矜贵, 给人一种俊美温和、天真友善的印象。   初见时的第一感受, 在此刻似乎仍然适用。   但已不够完整, 无法概括身边人的全部。   家门打开, 屋子漂亮得一如往昔,但没有丝毫庆祝的气息。   池雪焰对循规蹈矩的生日毫无兴趣,所以并没有提前准备那些仿佛最应该有的环节:蛋糕、蜡烛、许愿、礼物。   可大部分人,总是在意这些寻常仪式的。   尤其是在陌生世界里度过的第一个生日。   所以池雪焰走进家门后的第一句话,是问贺桥:“你需要吃生日蛋糕吗?刚才经过了好几家蛋糕店,忘记停车去买。”   买蛋糕本来是他打算用来委婉拒绝贺桥的话。   但不完全是借口,他的确考虑过这一点,替那一刻作为朋友对待的贺桥。   “不用。”贺桥摇摇头,“我不是很喜欢吃奶油,蛋糕太大了,买来会浪费。”   和随身带糖的池雪焰不同,他对甜食没有特别的偏好,尤其不爱吃奶油。   而且,对贺桥而言,这已经是一个他所能想象到的最好的生日。   下一秒,他却看见对方眼中闪烁的笑意。   “不用吗?”   池雪焰脱下外套,随手丢在沙发上,语气里带着隐约的调侃:“我本来还想给你做个蛋糕的。”   池雪焰说要给他做个蛋糕。   ……贺桥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这是他不敢想象的生日尾声。   最出乎意料的生日尾声。   可上一句“不用”犹在耳边。   见他表情里欲言又止的反悔,池雪焰脸上的笑意愈发鲜明,他不再问寿星要这个昭然若揭的答案,而是径自走向厨房。   “没有奶油,体积很小,半小时就能做完。”他如实相告,“是懒人蛋糕,别抱太大期待。”   对正在厨房里忙碌的人来说,这是很漫长的半小时。   对同在厨房里陪伴的人来说,这是太短暂的半小时。   池雪焰难得没有望着窗外的气球人解闷,而是低着头,认真地分离着蛋清和蛋黄。   鸡蛋、黄油、低筋面粉、泡打粉、抹茶粉……都是在搬进婚房前,厨房里就提前备好了的东西。   贺桥会做饭,但没接触过烘焙,为此还一度觉得奇怪,为什么母亲会准备那么多烘焙常用的原材料。   有次打电话时,他随口提起,盛小月就告诉他,这是韩真真让人买的,说是小池可能会用得到。   这反而令贺桥更意外了。   从池雪焰自己做早餐时万年不变的敷衍三明治,和他多次强调过不想学做饭这两点,都能清晰地看出他对下厨的抗拒。   让人无法想象他主动进厨房做烘焙的样子。   但贺桥也的确见到过,他手机里有关于甜食制作的群聊。   就在婚礼那一天。   他看见了池雪焰亮着的手机屏幕,同时发现了那上面给他与任宣的备注。   对后一件事,现在还没有到可以问的时机。   不过在今天,他至少解开了前一个疑惑。   “……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难免会有吵架和不愉快。”池雪焰搅拌蛋黄糊的时候,同贺桥闲聊打发时间,“他们俩一生我气,我就钻进厨房。”   何况他做事总是随心所欲,惹父母生气是常有的事,哪怕他们已经比寻常家长要包容得多。   “我爸爱吃甜食,所以我学了一点最简单的甜品和蛋糕。”说着,他笑起来,“我加了一个专门分享懒人食谱的群——你知道那个群主有多懒吗?”   “连在群聊名称里补充上懒人两个字,她都懒得去加,但有时候还是愿意克服懒惰,亲手给自己烤一个小蛋糕。”   “人实在是一种奇怪又矛盾的动物,就像我很讨厌做饭,但偶尔也会主动走进厨房做一份甜食。”   冬夜里清透的玻璃窗前,池雪焰低头笑着,在一旁等待的贺桥凝视他的背影,脸庞上也带着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   “你妈妈不爱吃甜食吗?”   “嗯,她不喜欢,所以我会给她热杯牛奶。”池雪焰继续说下去,“我爸吃到喜欢的东西,会暂时忘记生我的气,而我妈捧着热牛奶,看我在厨房不太情愿地洗着用过的一堆器具,好像也就原谅我了。”   “不过,相同的招数用多了,总会产生抗体。但刚好,我毕业后开始做儿童牙医。”   “我已经忘记那天是因为什么事,反正,我开始做蛋糕,他们也跟进厨房,想继续吵下去,结果,我突然开始讲童话故事。”   在轻松愉快的回忆中,池雪焰将混合好的面糊倒入纸杯,放进烤箱。   最麻烦的步骤终于完成,他松了一口气,转身看向贺桥。   厨房暖黄的灯光下,身后的贺桥仍在耐心等待悬念揭开,关于突然讲起童话故事后发生的事。   烤箱发出运行的噪音,池雪焰倚在厨房的台面旁,笑着告诉他答案:“我爸妈第一次听的时候,先是愣住了,然后用很难以置信的语气问我,是不是在把他们当小孩哄。”   “我说,对啊,我经常给躺在牙椅上的小朋友讲这个故事,他们通常都很喜欢,因为这是以前没有听过的新编版本。”   “我干脆地承认了我在哄他们,当小孩一样哄。所以他们忽然又拿我没办法了,要么在厨房听故事,要么去客厅等甜品和热牛奶。”   “到目前为止,这一招还没有失灵,因为我总有新的故事。”   池雪焰讲到了最后,回忆便与现实接壤:“而且,最近也用不上了,不常住在一起,没有架可吵。”   他有了一个新的家,虽然现在还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家。   贺桥大概也想到了同一处。   身处新家的厨房,在相似的甜蜜香气里,他主动问起那个池雪焰在很久以前讲起的故事。   “你第一次讲的童话,是什么?”   “美人鱼的故事。”池雪焰说,“但情节完全不同,比如,变成泡沫的不是她。”   原版故事里,王子有了心爱的公主,将要与她结婚,而小人鱼颤抖着丢下刀子,在天亮时,成了海面上跳动的泡沫。   他觉得小朋友不该听那样的童话,不该为了缥缈的爱放弃鱼尾,又交出声音,最终失去生命,再也不是最初活得很快乐的小人鱼。   贺桥问:“那是谁变成了泡沫?王子吗?”   “不是任何人,是时间变成了泡沫。”   “小人鱼后悔了,所以在新的故事里,她决定游向深海,比起岸上遥远的王子,那里有她更喜欢的珊瑚和珍珠。”   池雪焰曾无数次对不同人讲起这个新编的童话,唯独在今夜,忽然切身体会到一种寓言般的气息。   他在书里讲过这个童话吗?   大概是没有的,因为他很快就放弃了自己曾经喜欢的职业,去了家里的公司挂名。   所以一开始时,贺桥都不知道他是牙医。   池雪焰垂眸,眉眼被室内昏黄寂静的光线晕染,听完童话的贺桥也没有说话,只是用一如既往的温柔目光注视着他。   在睫毛轻轻的颤动中,或许等待了很久,或许只过了片刻,烤箱清脆地叮了一声。   蛋糕烤好了。   他转身,重新开始忙碌。   去零食箱里拿来一包棉花糖,再拆开两盒牛奶。   奶锅逐渐沸腾,棉花糖在砧板上被切开。   然后他戴上手套,从烤箱里端出那两个小小的纸杯蛋糕。   贺桥已经自觉地坐到了餐桌前,等他带着蛋糕出现。   这是他见过最简单,也最特别的生日蛋糕。   两个抹茶玛芬蛋糕,刚烤好时格外蓬松,圆圆的蛋糕顶向外膨胀裂开,如同分层的大片深绿枝桠,上面各自点缀着几片棉花糖。   纯白的棉花糖被切成了薄片,每片都特意切出了雪花般的棱角,虽然棱角一点也不整齐对称,透着随意。   它们看起来像两棵落满雪花的圣诞树。   旁边还有两杯热牛奶。   池雪焰在他对面坐下,轻声道:“家里没有生日蜡烛,但这个蛋糕长得很像圣诞树,放上棉花糖就更像了,所以我觉得可以代替蜡烛的功能。”   蜡烛和圣诞树一样,都是用来许愿的。   甜食加热牛奶,是他以前哄爸妈的方式,所以他额外补充了一句。   “我没有生气,你应该也没有。所以不是因为吵架而哄你。”   池雪焰说:“只是因为你要在这个世界迎来新的一岁了,或许需要一个有仪式感的蛋糕,而我忽然想喝热牛奶。”   然后,他又说了一次:“生日快乐。”   那是含义截然相反的祝福。   道别与开始。   窗外的寒风漫过凋零的叶子。   窗里的灯光映出两棵曾寄托过心愿的圣诞树。   贺桥想,在这一刻,说谢谢显然词不达意,更亲密的道谢方式也为时过早。   所以他说:“抹茶玛芬蛋糕真的很像圣诞树。”   把生日蛋糕做成树,再把棉花糖剪成雪,是只有眼前人才能想到的古怪主意。   “对吧?”池雪焰对他的认同很满意,“尤其是加上棉花糖之后,可惜切起来太麻烦了,不是特别像雪花。”   “下次我来切。”   “……明年还要吃这个蛋糕吗?”   贺桥语气认真地列出三个理由:“没有奶油,大小刚好,我应该也能学会怎么做。”   闻言,池雪焰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便不再说话了,捧起手边的玻璃杯。   墨绿色的玻璃杯,是池雪焰挑出来最适合这张餐桌的杯子,四个月前盛过最酸涩的柠檬水。   现在,他在灯光下用它喝热牛奶。   而贺桥开始品尝属于他的生日蛋糕。   松枝上再一次落满了雪,却是温暖而柔软的味道。 第三十九章   池雪焰的平安夜, 在电话那端盛小月一长串热情洋溢的赞美中结束。   吃完蛋糕的贺桥主动联系了母亲,给她讲述令她期待了好些天的这个生日。   第一个他不在母亲身边,而是与刚结婚的爱人共同度过的生日。   她喜欢贺桥讲起的每一个片段, 喜欢在校园里游荡的冒险,喜欢放在点歌台上的一百枚硬币,更喜欢缀着棉花糖的抹茶玛芬蛋糕。   她在单独打给池雪焰的电话里,说这是她曾听过的最浪漫特别的生日。   池雪焰想,这对母子很像, 是骨子里的相像。   她跟贺桥一样,都很喜欢这个生日, 也都很喜欢他。   那不是一种能伪装出来的情绪, 就像过去的日子里, 终于逃离那个家的贺桥, 却常常记得要打电话问候母亲。   虽然池雪焰一度以为,是贺桥将表面工夫做得格外到位。   但盛小月语气雀跃地同他聊天时, 说起今天收到贺桥叫人送来的一大束粉玫瑰, 卡片上写着希望她永远年轻快乐的祝语。   “我记得你们领证那天,他在花店给你订了一车花, 回家时,也顺便带了一束粉玫瑰给我。”   母亲从未觉得儿子身上发生了什么异样的变化, 由衷地为这个平安夜与这段婚姻,而感到幸福。   “跟今天收到的那束一样美,粉色是我最喜欢的颜色,小池你呢?你喜欢什么颜色?”   孩子的生日是母亲的受难日, 所以贺桥送粉玫瑰给她。   在更早之前, 突然拥有婚姻的那一日, 他也没有忘记这个小小的仪式。   池雪焰听着电话那端灿烂美丽的粉玫瑰, 便蓦地想起了那朵寂静的黄花。   来自于一篇他看过的外国小说,教文学的大学老师也说过要念给恋人,作为睡前的晚安故事。   在公园里偶遇的黄花,是一个荒芜之人的救赎,极致的美骤然点亮了他剩余的黯淡生命。   所以一朵黄花是个适合关联给爱人的意象,那时的池雪焰只想到这里,却没有去回忆故事的细节。   ——小说的主角曾感到荒芜,是因为他觉得在时间偶然的皱褶中,遇到了自己的重生体,由此断定,所有人都是永生不死的,会有无数重生体重复演绎着过去的命运。   独立的重生体,后悔的小人鱼。   异国作家写下的一朵黄花,和被池雪焰改编过的美人鱼故事一样,在他此刻的生命里,似乎都有了别样的含义。   贺桥记忆里那些莫名缺失的部分和详尽不一的细节,则让这个顺理成章的简单推测,被笼罩在了复杂的云雾中。   不过,平时擅长在侦探小说里分析谜题的池雪焰,决定不再继续思考下去了。   因为他眼前的生活并不是侦探小说,不存在一个能给出笃定答案的上帝。   他偶尔也会想珍藏未知。   所以,池雪焰只是静静凝视着床头柜,在挂断电话前对盛小月柔声道了晚安,然后在心里想着,改天要买一个花瓶,放在有些空荡的床头柜上。   至于要买什么花作为装饰,他暂时没有想好。   反正日子还有很长,他可以慢慢想。   直到确定他唯一想要的那朵花。   窗外月落日升,在漂亮的新房里,池雪焰跟拥有圣诞树和热牛奶的贺桥说了晚安,又跟长大一岁的贺桥说了早上好。   新一天要早起上班,池雪焰有些困倦地走出房间,清晨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熟悉的味道。   他嗅到煎饺的香气。   贺桥在厨房做早餐,今天不再是健康清淡的三明治,而是充满烟火气的煎饺。   是他目前所知道的,池雪焰喜欢的第二种早餐。   池雪焰猜,会跟隔壁那座大学食堂里的煎饺味道很像。   他走到餐桌边,贺桥端着盛满煎饺的盘子出来,时间精确得恰到好处。   两人面对面吃早餐的时候,池雪焰想起了什么,忽然开口问他:“你以前真的睡到七点半吗?”   在贺桥因为要参加集团晨会而早起之前,由于上班时间不同,池雪焰会在七点起床,七点半出门时,刚好遇到走出房间的贺桥。   那些日子里,每天都是匆忙交汇又分别的相敬如宾。   池雪焰问话时,饶有兴致地注视着贺桥的眼睛。   贺桥便也注视着他:“不是,我应该比你起得更早,只是一直待在房间里。”   “为什么?”   “我猜你会觉得别扭。”   早晨被闹钟叫醒后,大概是一个人最真实和没有防备的时间段,最好只跟亲密的人在同一片空间里相处,而不是跟不想有多余交集的合作伙伴。   听到这个果然如此的答案,池雪焰笑了,然后继续低头专心地吃煎饺。   “你猜对了。”他表扬道,“煎饺很好吃,有大学食堂的感觉。”   在这句话之后,贺桥的问题显得很自然:“明天早上还要吃煎饺吗?”   池雪焰维持惯有的答案:“我只是蹭饭,吃什么由做饭的人说了算。”   听出他语气里的揶揄,贺桥顿了顿,不再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兜圈子。   他决定直接问:“今天要一起去上班吗?”   他们的公司面对面坐落,本可以一起上班的。   听到这个提议,池雪焰抬眸看他:“不用去参加你爸那里的晨会了?”   “我爸最近在出差,所以晨会暂停。”贺桥解释的同时,特地补充了一句,“之前的确去参加了。”   池雪焰的脸上里便带了一抹笑意:“嗯,我知道。”   他知道贺桥一直看着自己的眼睛,从未移开过目光,他没有说谎。   所以池雪焰也没有问,贺桥提前一个小时去公司要做什么。   他只是在吃完早餐后,与贺桥一起出门,坐进那辆日渐熟悉的黑色豪车里。   第一次一起出门上班。   车里有一股淡淡的玫瑰香气,一前一后放置的两个干花香包,衬得清晨更加芬芳。   车窗外的红绿灯变幻闪烁,行人来来往往,一如往常。   不用自己开车,可以肆无忌惮地走神。   池雪焰从口袋里拿出耳机,打算听点音乐提神醒脑,开启忙碌的一天。   反正旁边的贺桥有文件要看,不适合聊天,他也不想打扰对方。   可当音乐播放到了下一首,五分钟过去,望着窗外风景的池雪焰偶然回眸,意外地瞥见身边人手中的文件,仍停留在最开始的那一页。   他的目光扫过印满墨黑文字和大号标题的纸面,撞进那双常常很温柔的眼睛。   耳机里的音乐很吵,世界却忽然变得安静。   在这个瞬间,池雪焰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一件事。   那天的电影院里,贺桥不是在看掉在地上的空心薯条,甚至不是在看电影。   他的视线和心一起落在了别的地方。   四目相对中,流过片刻极短暂的寂静,池雪焰摘下一个耳机,笑着递过去。   “你要听吗?是可能会让你没办法专心看东西的重金属。”   贺桥接过他手里正隐隐散发出噪音的耳机,语气还是很像一丝不苟的好学生:“我试试看。”   安静的清晨陡然变得震耳欲聋。   但它是从同一对耳机里传出的声音。   指尖划过掌心,玫瑰香包的味道终于被覆盖,更鲜明的是身边人的呼吸。   池雪焰继续望着窗外走神,一旁的纸页开始轻轻翻动。   一曲终了,耳机的主人切换音乐。   舒缓的钢琴曲代替了暴烈的重金属,直到轿车驶进诊所大楼的地下车库,耳机里的曲调依然清澈缠绵。   在悠扬的乐声里,池雪焰收回另一个耳机,目送豪车驶离,转身走向通往诊所的电梯。   贺桥没有让司机在大楼门口停车,他知道他想做一个不会每天被各种八卦声音包围的普通牙医。   贺桥总是很细心。   所以,他提前一个小时来公司要做什么?   池雪焰下意识觉得,他不会真的去公司。   老板突然将上班时间提前,得知此事的秘书只能主动早点来,其他员工也会因此捏着鼻子早起,接二连三的连锁反应。   贺桥不会做这样的事。   那他又会去哪里?   怀着这个未知的秘密,池雪焰走进诊所,笑着跟路遇的同事们打了招呼,来到自己的办公室。   属于今天的悬念没有持续太久。   当他习惯性地走到窗前,拉开百叶帘后,谜底瞬间被揭晓。   昏暗的房间霎时变得明亮,玻璃窗外是明媚的日色。   池雪焰反射般地眨了眨眼睛,等视野恢复澄清,熟悉的身影便映入眼帘。   宽阔洁净的枫叶路上,马路两旁的红枫在冬日里灿烂地凋零,写字楼下的底商纷纷开门,专为上班族服务的咖啡厅已经在营业中。   咖啡厅位于那栋豪华写字楼的一层,可以从对面楼上的诊所窗口清晰地望见。   户外墨绿色的遮阳伞,藤编桌椅,流动的风,刚端上来的咖啡冒着热气。   在清晨小坐交谈的顾客们中,池雪焰一眼就看到了那身挺括的黑色大衣,即使只是侧影。   年轻的男人坐在咖啡桌前,低头看着手中的平板电脑,侧脸被冬日的初阳勾勒出深邃立体的轮廓,大衣领口透出一种浅淡柔和的颜色。   池雪焰记得他今天穿了米白的毛衣,这种色彩仿佛天然适合厨房和冬季。   而他透过望远镜判断出,这位喝咖啡的顾客,正在用平板看员工们最新交上来的广告样片。   这支广告看上去很精彩。   令他忍不住拿出手机,拨电话给那个正在看广告的人。   在等待电话接通的瞬息,池雪焰凝视着楼下的风景,难得又想起一些往事。   他其实很熟悉被爱与被追逐的感觉,熟悉到了厌倦的地步。   送早餐,送花,等他下课,约出去玩,努力找话题聊天……   池雪焰从来都是干脆利落地拒绝每一个追求者,一有苗头就直接掐灭。   不仅是因为对那些人毫无感觉,也因为,他实在受够那些千篇一律的追求方式了,连带着本该新奇未知的爱情,仿佛都变得单调无趣。   他们往往会频繁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带着喧嚣的动静。   而贺桥不同。   他只是用最沉静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心情。   他会在恰当的时候,选择让自己出现,或不出现在池雪焰的视野里。   贺桥甚至将是否要从窗口见到他的选择权,交到了想追逐的人手里。   池雪焰可以随时离开窗户,可以一直站在那里,还可以拿起望远镜。   这是让不想谈恋爱的人,也觉得有趣的事。   愈发热闹的街道上,大衣口袋里的手机响起特殊设置的铃声。   贺桥的目光很快从手中的屏幕上移开,轻按暂停,接起电话。   “贺桥。”   打来电话的人念出他的名字,语气里蕴着浓郁的笑意:“你没有追过人,是不是?”   贺桥从不诧异对方永远突如其来的开场白,握着手机抬头,寻找那道或许正从高处俯视着他的身影。   他认真地回答道:“是。”   然后,他听见池雪焰同样认真的话语。   “刚好。”电话那端涌来的声音悠然,“我也没有被人追过。”   站在玻璃窗前的人向他望来,日光将眸色染成含笑的秘密:“——以我喜欢的方式。” 第四十章   清晨的闲暇时光, 在一杯差点被打翻的咖啡荡起的涟漪中,和池雪焰的笑声一起告一段落。   不过,不是贺桥桌上的那杯咖啡。   池雪焰很快挂掉了这个目的性明确的电话, 但楼下的人过了许久才收起手机,重新看向放在咖啡桌上的平板电脑。   池雪焰没有再用望远镜观察咖啡店,因为那种模糊的想象更加有趣。   比如这一刻,他看不清屏幕上的画面是否结束了暂停,所以不知道贺桥究竟是在看广告样片, 还是在对着屏幕出神。   但池雪焰同时看见一道有些熟悉的身影,脚步稳健地从咖啡店里走出来, 手中握着咖啡杯, 又提了一样像是早餐的东西, 肩上背了一个包。   是讲话慢吞吞的音乐部小黄老师。   他正在找户外的空位, 看起来准备坐下吃一顿悠闲缓慢的早餐。   寒冷冬日和热咖啡的搭配,总能为搞艺术的人带来一些虚无缥缈的灵感。   然后, 小黄老师就猝不及防地看见了今天突然出现在咖啡店外的公司老板。   他手里的咖啡差点打翻, 手忙脚乱去扶的同时,大概还反射性地喊了一声贺总。   玻璃窗内侧的池雪焰听不到, 是猜的,因为看见贺桥抬起了头望向他, 大约也礼貌地做了回应。   很沉着淡定的样子。   又很照顾下属的心情。   同偶遇的公司员工打完招呼,贺桥看着对方在不远处仅有的空位上落座后,微微调整了座椅的朝向,让两桌的视线完全错开, 免得员工觉得不自在。   然后他重新低头, 看向手中的电脑。   好像还是同一支广告, 相似的明艳色彩。   ……果然是在走神。   米白毛衣, 褐色咖啡,绚丽却静止的屏幕,以及墨绿的遮阳伞。   带着这样鲜明强烈的印象,池雪焰笑着转身,开始了新一天的工作。   接待来访的病人,哄小朋友,讲故事。   空气里弥漫着幻觉般的咖啡香味,平凡的日子又变得不再相同。   本就盛开着的生命中,忽然生长出一条陌生而新鲜的枝蔓。   在已过去的漫长时光里,池雪焰一直认为爱情是种可有可无的东西,再加上,他又是个挑剔且怕麻烦的人。   所以,他觉得自己不会像苏誉那样,热衷于和不同人体验爱情的迥异滋味。   他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心,从来不是在人际关系上。   如果真有藤蔓在心间滋长的那一天,池雪焰只要它能开出一朵花就够了。   挑选条件自然会更加苛刻。   当然,一旦未来这朵花变得枯萎与不再合适,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将它摘下。   现在他还没有确定想要的花。   但贺桥已经聪明地找到了一种会吸引他的味道。   临近中午时,池雪焰抽空拿起手机,准备像平时那样随便选家外卖,作为今天的午餐。   下一秒,这个念头就被锁屏上的三条未读消息打消。   [小十一发来了一张图片]   [小十一:公司今天中午的菜单。]   [小十一:要过来吃饭吗?]   池雪焰点开最上面的那张图片,一眼就看见了其中某个格外熟悉的菜名。   他哑然失笑,没有多犹豫,很快回了声好。   这大概是池雪焰身上最明显的弱点。   不爱做饭,独处时常常糊弄吃饭。   如果他要追自己的话,应该也会从这一点开始。   但不能用最笨的方式,比如将买来的早餐放在他课桌上,他自己会买,只觉得这样浪费。   也不该是热忱却过界的方式,比如亲手做饭带给他,他不喜欢麻烦别人,而且不一定符合口味。   而这一次的午餐,终于恰到好处。   中午,万家传媒的餐厅里,员工们结束了上午的工作,纷纷过来打菜吃饭。   传媒公司与牙科诊所早晨的上班时间不同,中午休息时间倒差不多。   今天的餐厅里,气氛有些特别。   员工们的闲谈声相较往常,大多刻意放轻了,时不时有人偷偷张望餐厅里最引人注目的那一桌。   不是因为公司老板难得过来一次,贺总其实每天都来餐厅吃饭,大家早就习惯了。   而是因为坐在他对面的人。   除开乔迁仪式那天,第一次出现在公司餐厅的池先生。   他的模样是很好看的,比员工们时有接触的各种明星艺人还要好看,何况没有滤镜也没有化妆,就真真切切地坐在同一间餐厅里,跟大家吃一样的午餐。   很多员工悄悄看他们,包括坐在附近的黎秘书。   总裁办公室有门,公共餐厅里总算没有门了。   这令黎菲菲深感神清气爽。   不知道池先生今天为什么会临时过来吃午餐,但以他给人的印象,做什么好像都不奇怪。   老板和爱人一起聊天吃饭的画面实在赏心悦目,导致黎菲菲再看自己餐盘里的菜,都觉得荤素色彩格外般配。   连那道头一次出现在餐厅的新菜,也显得不再那么奇异了。   说起来,为什么会有土豆做的松鼠鱼啊?   虽然还蛮好吃的,酸甜口,特别开胃。   黎菲菲决定再去加一点菜。   路过那张餐桌时,她下意识放慢了脚步,一本正经地聆听大家的谈话声。   贺总问:“跟那天你在食堂吃过的像吗?”   池先生说:“差不多,今天的似乎更好吃一点。”   “看来配方更合你的口味。”贺总的语气很自然,“明天中午要用同样的做法吃真正的松鼠鱼吗?”   闻言,池先生抬眸看了爱人一眼,目光里蓦地闪过剔透笑意,似乎看穿了什么。   但他没有再说话,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   玻璃窗外的阳光落在他白皙的脸颊,更衬出耀眼的发色,骄矜张扬的气质叫人难忘。   原来这就是公司餐厅出现新菜的原因。   她甚至还提前知道了明天会有什么新菜。   被笑容晃花眼的黎秘书,不由自主地去打了一份新的土豆松鼠鱼回来。   好像比几分钟前吃的那份更甜,也更酸了。   她目送老板陪爱人离开餐厅,回对面诊所的时候,有种自己由内而外被酸甜松鼠鱼洗涤过了的感觉。   她想,刚才看到的贺总和池先生,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   其实她一直觉得两人的感情很好。   可今天不仅有临时决定的共进午餐,日程安排一贯规律的贺总,还提前一小时出现在了公司附近。   这是音乐部的小黄说的。   据说他买完早餐出来迎面撞见大老板,差点惊得浪费一杯咖啡,幸好没泼到老板身上。   但听语调慢吞吞的小黄老师讲八卦,真是让人心急得要命,恨不得钻进他脑袋里。   而且黎菲菲和一干吃瓜群众听了半天,也依旧没搞懂,贺总为什么会大清早出现在楼下的咖啡厅里,一坐就是一个小时。   是有什么特殊的风景吗?   可是,天天来这家咖啡厅吃早餐的小黄没有任何发现。   黎秘书好奇地想,明天的餐厅里会有用鱼做的松鼠鱼,明天的咖啡厅里会有贺总的身影吗?   事实证明,都是有的。   清晨,小黄老师再次目睹贺总在咖啡桌前处理工作。   正午,松鼠鱼的鱼钩成功钓上了第二顿共度的午餐。   也让池雪焰改变了午休的地点。   昨天他吃完饭直接回了诊所,一如既往地拉上百叶帘,在办公室里小憩。   到底没有宽阔柔软的大床来得舒服。   所以当今天中午离开餐厅,贺桥问他,要不要去办公室午休的时候,池雪焰并没有拒绝。   反正已经过来吃饭了,索性等午休结束再回去。   恰到好处的菜单,恰到好处的提问。   一切正悄然发生的改变,都顺理成章。   不过,真假松鼠鱼的诱饵已经用完,暂时没有开启第三顿午餐的契机。   池雪焰以前其实很少去想明天会吃什么,要么由做饭的人决定,要么是随性而为,想到什么就点什么。   但这一刻,坐在总裁办公室的宽敞沙发里,他的确想象了一下明天中午会怎么度过。   是在诊所的办公室吃外卖,还是在传媒公司的餐厅吃家常菜?   会是什么将他吸引过来?   池雪焰将追逐的未知留给贺桥的同时,贺桥也将未知的追逐带给了他。   新的一千零一夜游戏。   他越来越喜欢这个忽然出现在他生命中的比喻。   池雪焰这样想着,轻轻翻动手中的书页。   饭后他在公司里随意走了走,还不适合上床睡觉,也不太困,所以窝在沙发里看书。   书是从休息室里的书柜上随手拿的,之前盛小月过来看他们俩的时候,带了许多她觉得值得一读的书过来。   基本是关于婚姻经营之道的书籍。   池雪焰通常认为这类书都是没什么营养的鸡汤,但盛小月精挑细选过的这些书,倒不算讨厌,至少与他对爱情和婚姻的观念相近,称得上是健康鸡汤。   比如手里这一本,主题就是讲在婚后也要保持独立和自我,学会享受一个人的快乐。   而池雪焰最不需要学的就是这一点,他太清楚怎么享受一个人的快乐。   所以他是打发时间随便翻翻,用来酝酿困意。   冬日阳光清冽,室内温度正好,池雪焰没穿外套,膝上盖了一条小毯子,和沙发一样柔软温暖,懒洋洋的氛围。   贺桥则坐在办公桌后,提前处理下午的工作。   安静的房间里,弥漫着纸页翻动与笔尖簌簌的声音。   池雪焰渐渐开始犯困,思绪游离,他想起刚过去的秋天,这间办公室里也有过类似的场景。   那时他在专心致志地写着关于小说情节的笔记,不曾想过要望向其他地方。   如今,他不打算继续整理那份笔记了。   在合上手中书本的同时,池雪焰也抬眸,看向办公桌后的人。   他果然对上贺桥的目光。   只是那里面除了最近愈发不加掩饰的情愫,好像还多了一丝……无奈?   池雪焰忽然想到了什么,再度低头去看手中书籍的封面。   《结婚后的单身生活》   极具暗示意味的书名,针对两人现阶段的关系。   短暂的错愕后,池雪焰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发誓自己不是故意的,是在书架上随便拿了一本。   一切都是刚刚好而已。   越过透明的空气,贺桥看见裹着毯子坐在沙发里的人笑得恣意,朝他扬了扬手中合拢的书本,主动问道:“要不要拍个照发给你妈妈交差?”   “这是她的一片心意——你应该还没看过这些书吧?”   贺桥的确没有看过。   因为目前暂时没到可以经营婚姻的那一步。   他也的确很想留住这个让人觉得既惆怅又幸福的瞬间。   池雪焰恰好允许了这个举动。   所以他放下那堆文件,用手机认真地拍下照片。   画面的焦点是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眸。   同时,贺桥没忘记把他手中的书名拍得十分清晰,很有暗示性地发给母亲。   手机铃声很快响起。   看到消息的盛小月即刻打来电话。   但她没有读懂儿子无声的控诉,而是开心地问:“今天一起午休呀?小池喜不喜欢这本书?我觉得书里讲得很有道理哦!”   “……他很喜欢。”贺桥顿了顿,才道,“谢谢妈。”   盛小月听出了一丝言不由衷,诧异道:“咦,你的语气听起来怎么有点不情愿?”   贺桥没说话,似乎是没想好怎么回答。   在儿子的沉默中,她骤然反应了过来,顿时笑得停不下来。   “你怎么连书名的醋也能吃?”   电话那端的母亲笑着调侃他:“都结婚小半年了,还像热恋期那样,你真的很喜欢小池哦……”   贺桥便应声道:“嗯,很喜欢。”   没到热恋期。   但他很喜欢小池。   话筒里隐隐飘出熟悉的笑声,听不清具体的句子。   池雪焰只听见贺桥回答了两次喜欢,第一次应该是在说书,第二次就不知道了。   大约是刚才的书名让他笑清醒了,这会儿困意褪去,不太想进休息室。   贺桥在接电话,所以他也放下书本,拿起手机。   朋友圈那栏里显示的最新动态,又是苏律师充满精英气质的职业头像。   这是池雪焰认识的所有朋友里,最热衷于谈恋爱的人,将爱情视作这个世界上最有趣的事。   每天一到休息时间,他就开始在朋友圈里发有权限的碎碎念动态,从白天时暂且端庄得体的句子,到深夜时理智全无的一长串可爱可爱可爱可爱。   池雪焰一般不予理会,反正要是感情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苏誉必定会单独私聊轰炸他。   他现在刷到的这条是还算正常的午间恋爱感悟,句末只有两个感叹号。   [苏誉:爱情的每个阶段都很有趣!!]   而池雪焰仍听着贺桥打电话的声音。   温和沉稳的、稍显无奈的磁性声音,像咖啡的香味,飘散在冬季金灿灿的空气里。   所以他轻笑着动了动指尖。   [Shahryar点了个赞] 第四十一章   不过很快, 池雪焰就后悔这个随手为之的举动了。   手机滋滋地震动起来,顶着精英头像的苏律师迅速发来一连串私聊消息。   [苏誉:老池你手滑点错了吗???]   [苏誉:啊我知道了,老池你终于认可这句话了对不对!婚姻果然改变了你!]   池雪焰:……   不太想理一个管自己叫老池的人。   他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 干脆转移话题。   [Shahryar:这次还在热恋?]   [Shahryar:你们直男好像都蛮会谈恋爱的。]   这是他最近发自内心的感受。   [苏誉:??!!]   [苏誉:除了我,你还有别的会跟你探讨感情问题的直男朋友?我怎么没发现过??]   [Shahryar:嗯,你大概永远也发现不了。]   [苏誉:啊!]   [苏誉:QAQ我不是你唯一的狗子了吗?]   [Shahryar:……]   [Shahryar:滚。]   直男真是一种可怕的生物。   池雪焰彻底不想搭理表里不一的苏律师了,退出聊天框,回到动态界面, 冷酷地取消了那个刚点亮的大拇指。   他被舒服的沙发黏住,困意消散, 又不想动弹, 所以今天准备不睡午觉了, 随便玩会儿手机就回诊所。   池雪焰随手往下滑, 欣赏亲朋好友们的日常。   韩董和池总最近沉迷于久违的二人世界,连看公司窗外的云, 都能看出爱心的形状。   小月阿姨正在尝试风干粉玫瑰, 然后亲手做成能永久留念的装饰品。   贺叔叔在到处视察和开会,几乎天天在外奔波。   ……下面还有贺桥留下的简短评论。   看到这里, 池雪焰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经常会在两种动态下面看到贺桥的身影,一种是类似苏誉发的那种恋爱心情, 他会默默地点个赞,还有一种是与工作有关的,他会认真留言。   倒是真的很热爱现在在做的事业。   比如叶擎最近在为三棵树app筹备一个新版块,所以这些天经常往各种田间地头跑, 去一些有特色产业但物流不便的偏远地区考察采风, 整个人晒黑了一圈, 总是风尘仆仆, 却神采奕奕,干劲十足。   作为投资方派来的代表,贺桥并不直接干涉他公司的具体运转,也不用跟着到处跑,但时常与他远程开会沟通,了解最新的进展。既是监督,也是学习。   [叶擎:昨天差不多通宵,现在看见石头都像枕头,想靠上去睡一觉。这大概就是困并快乐着。]   配图是一片红绿交织的冬季草莓田,入口处摆着一块天然形成的趣石,挺像枕头的形状。   [小十一:按现有规划,时间很充裕,注意身体。]   称职又人性化的资本家。   池雪焰的关注点则完全不一样。   他随手打下一行告诫。   [Shahryar:我有一块这样的石头,睡醒会落枕,不建议试。]   虽然听起来很奇怪,但他在家居城里买过一块模仿布料纹理的抱枕形状石雕,还真的试过枕在上面睡觉。   那一觉睡得很凉快,连做的梦都凉飕飕的。   只是睡醒后揉了半天脖子。   回想起那个特别的午觉,池雪焰正笑着打字的时候,贺桥已然结束了和母亲的通话。   他听见被对方握在掌心的手机一直震个不停,是新消息的提示音。   循声望过来时,也看见池雪焰脸上轻快的笑意。   “在跟人聊天吗?”   池雪焰听见他问,才反应过来,切回聊天界面。   被打入冷宫的苏律师已经独自唠叨了一大堆。   他随口道:“苏誉又在烦我。”   紧接着,池雪焰扫了一眼堆积的未读消息,继续告诉贺桥:“老王的酒吧在过年打烊前,会有乐队来做一场跨年演出,他准备和女朋友一起去看,顺便问我们要不要也去。”   摆明了就是想现场秀恩爱。   池雪焰还没有见过苏誉这一任同为律师的女朋友,但在他印象里,这好像算是恋爱时间相当长的一任了。   苏誉显然很喜欢对方,巴不得天天秀给别人看。   贺桥听完后问他:“你想去吗?”   “不知道到时候有没有空。”池雪焰说,“你呢?”   话音出口,他又觉得,这个问题是多余的。   贺桥果然轻轻颔首:“你决定。”   彼此的关系突然改变之后,他们还没有一起面对过亲近的家人或朋友。   在相对陌生的公司员工们面前,其实不需要刻意做出多么亲密的举动来证明关系,反而会显得不合时宜。   可在与亲朋好友私下相处的场合里,亲昵是唯一的选择。   往日得心应手不含感情的熟练表演,如今突然变得生涩起来,无法再做到那么自然。   这是个暧昧而棘手的问题。   “到时候再说。”池雪焰决定将答案交给时间,“反正老王会给我留票的。”   在彼此心照不宣的思绪里,贺桥没有反对:“好。”   池雪焰放下暖融融的小毯子,从沙发上起身,同时提醒道:“这段时间诊所特别忙,我今天下班应该会比你晚,可以不用等我一起回家。”   很多人会在过年前一两个月,腾出时间把自己和家人的牙齿问题处理好,安心迎接新一年的到来,也能更好享受一年里难得的团聚时光。   他走向办公室的门口,正要推门离开,听见身后的人认真地问:“那我可以等你一起回家吗?”   听贺桥这样问,池雪焰便笑了,轻轻按下门把手:“随你。”   门锁转动,坐在外面的秘书礼貌地喊了一声“池先生”,习惯性迎上去送他进电梯。   熟悉的背影即刻消失在视野里,转而出现在窗口。   穿得很休闲的红发青年离开写字楼,脚步懒散地穿过马路,走进对面的大楼。   日色浮动流转,马路上光影变幻,人流如织,太阳渐渐西沉。   直到黄昏将天空变得多彩,昏暗的美丽浸没整座城市,淌过步履匆匆的行人与始终热闹的咖啡厅,将瓷白的咖啡杯边缘也染上异彩。   穿着一身黑色大衣的男人离开写字楼,手中提有一个礼品袋,脚步沉稳地穿过马路,走向对面。   他第一次走进这栋大楼。   按照楼层指引,电梯在牙科诊所在的那一层停下。   他走出电梯,前台的员工听见动静,抬头礼节性地问道:“您好,请问您有预约吗?”   现在是加班时间,只剩几位医生还在诊室里忙碌,都是在处理牙齿状况比较复杂的病人。   都这个点了,照理来说,应该不会有新的客人过来。   而且这位先生没带小朋友,看着又不像是会害怕普通医生的那类成年人,再加上手里还提着礼物。   是走错楼层了吗?   前台一边不动声色地欣赏帅哥,一边也在心里好奇。   陌生的访客语气十分温和:“我没有预约,是过来找人的。”   前台了然地点点头:“好的,您是要找哪位医生或者病人呢?有几位医生现在已经下班了哦。”   他回答道:“我找池医生。”   这里只有一位姓池的医生。   所以她应得很快:“池医生在八号诊室,沿这条走廊过去就可以看到指引的,他应该快要下班了,您可以在诊室外的休息区里稍等一下。”   陌生的男人温文尔雅地向她道了谢,转身走进长廊。   这会儿没什么事要做的前台盯着这道背影,还有他手中包装精致的礼品袋,忍不住想,池医生不愧是她见过最帅的牙医,连朋友的颜值都非同一般,跟他很搭。   她这样想着,忽然间瞪大了眼睛。   被好多同事暗恋过的池医生今年刚结了婚,而且毫无预兆,一度让好几个同事在背地里心碎。   大家分到了味道甜蜜的喜糖,但没有人见过他的另一半,只知道伴侣是男性,也从来没听他主动提起过自己的结婚对象。   ……她是不是全诊所第一个见到的人?!   相较临近下班时冷清的前台,有几间亮着灯的诊室里依然有热闹的人声。   贺桥走到八号诊室附近,门没有完全关上,隐约传出一道熟悉的声音。   但那里面夹杂着一丝平日里很少听到的柔软。   透过房门的缝隙,他看见池雪焰穿了一身白大褂,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漂亮的眼睛。   他似乎刚解决了一颗藏得很深的牙齿,在跟身边松了口气的家长讲后续护理的注意事项,抽抽噎噎的小朋友被大人抱在怀里,不忘跟温柔的牙医挥手道别。   小朋友一直在跟他招手,仿佛恋恋不舍,又实在很想离开这个有好多恐怖工具的地方,目光里充满挣扎。   池雪焰眸中的笑意便愈发浓郁,衬得窗外黄昏也黯淡下去。   最后,他也向小朋友轻轻招手,语气柔和地叮嘱道:“以后要好好刷牙,拜拜。”   刚拔了牙的小朋友回头看着他,含含糊糊地说:“我记住啦,拜拜哦。”   他目送家长带着小孩离开,视线随之移向门口,恰好看见那道等待的身影。   同在诊室里的助理正在收拾用过的器械,瞥见站在门口的陌生男人,面露诧异:“这位先生,您是来……”   没等他问完,身边的池医生笑着打断:“这是我先生,来等我回家。”   于是助理也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   ……他一定是全诊所第一个看到池医生丈夫的人!   持续震惊中的助理,没多久就被迫结束了自己今天的加班,失去了当电灯泡围观的机会。   因为池医生说他来处理剩下的事。   池雪焰独自收拾诊室的时候,贺桥在一旁安静地等着。   他看着他戴上新的橡胶手套,去清理器具和牙椅,流程漫长繁琐,神情始终很认真。   贺桥每天都能看见他穿着白大褂出现在窗前,却是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这样的他。   有一种难以用语言描绘的特殊感受。   他唯一能描述出来的心情,是这么穿很好看,仿佛天然就该这样。   耀眼的红与洁净的白,肆意的张扬与专注的温柔。   只是那份少见的温柔有特定的对象,现在已经被极干脆地收回。   更令人念念不忘地想要抓住那道残留在空气里的幻影。   清理完毕后,池雪焰终于摘掉手套与口罩。   紧绷的橡胶将皮肤勒出淡淡的痕迹,下一秒被丢进垃圾桶。   他低头洗手时,步骤也很细致,流水与泡沫漫过指尖,皮肤泛着轻微的红,水池里荡开淅淅沥沥的声音。   身后是恢复原位的宽大牙椅,光泽冰凉的金属器械,消毒酒精的气味。   这里明明有最清洁的一切,可被黄昏时迷蒙的光线笼罩着,那些整洁的秩序似乎变得混沌不清,支配着一切的理智中滋长出一种本能的欲望。   贺桥在尝试着打断那些如雾气弥漫的思绪。   他忽然开口问:“这里会接待成年客人吗?”   儿童牙科诊所的前台员工,在看到他独自前来时并不惊讶。   “嗯,有些成年人会专门跑来看儿童牙医,觉得我们态度会更好一些。”   “有几个同事会接诊这些病人,但我只对小朋友比较有耐心,所以从来不接成年人。”   说着,池雪焰想起了什么,调侃道:“而且,你刚好不需要看牙医。”   “——你的牙齿护理得很好。”   相亲那天他就说过这句话,是他发给贺桥的第一条消息。   两次都是纯粹的玩笑。   可四目相对,同样的句子落进听者的耳中,却有别样的意味。   齿尖的弧度,淡色的唇瓣,交换的呼吸。   转瞬即逝的黄昏变得愈发脆弱柔软,渐渐被夜色侵占,光线无法再照亮整个房间,无声地跌入大衣纯黑的边角。   池雪焰擦干手上的水渍,脱掉了白大褂,走近贺桥时,对那道目光里的暗色浑然不觉,而是看向那个精致的礼品袋。   “我好像闻到了一种很淡的水果香气。”   袋子里应该是水果。   池雪焰对带有甜意的气味很敏感,不仅是礼品袋,似乎在对方身上也闻到了。   对方抬手将袋子递给他,低声道:“在石头枕旁边长大的草莓。”   是他中午评论过的那条动态,叶擎今天去过的草莓田。   短暂的错愕里,伴着贺桥的动作,池雪焰敏锐地察觉到那股香味变浓了。   他蓦地笑起来:“草莓运到之后,你是不是亲手挑选了一盒?”   身边人声线暗沉地应了一声。   在同样暗沉的暮色里,池雪焰没有在意,他仍想着味道的逻辑,顺手关掉了灯,准备和等待自己的人一起下班回家。   所以他闻见的香气来自于贺桥的指间,那是一种洗不掉的残留余味。   他低头凝视礼品袋,想着冬草莓清甜的滋味,近在咫尺的人同样垂眸凝视着他。   贺桥看着深红的发尾轻轻拂过白皙颈间,昏暗光线里最强烈的反差,如汹涌潮水倾覆而来。   犹如柔软的皮肤与冰凉的石头。   暧昧的距离与洁净的房间。   还有他想做的,与不可以做的。 第四十二章   过了下班时间的牙科诊所里, 不算明亮的灯光拉长一道道偶尔走动的身影。   仅剩几间亮着灯的诊室,病人和医生陆续离开。   一脸恍惚的助理小俞走出八号诊室,依依不舍地关上房门, 将空间留给池医生和他的爱人。   他刚刚发现了重大秘密,满心激动不知道跟谁说,一步三回头地穿过长廊。   走到前台时,小俞总算看到比较熟的同事,连忙道:“安安, 你知道我看到谁了吗?我肯定是咱们诊所第一个知道的——”   前台安安也憋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逮住一个下了班能闲聊的同事, 而且恰好是从那间诊室里出来的。   她眼睛一亮, 几乎异口同声道:“小俞, 刚才那个人是不是池医生的老公?你应该看见了吧?天啊我绝对是我们诊所第一个发现的——”   两声第一个撞在一起, 两人面面相觑,静止片刻后, 又同时笑出声来。   安安笑完了, 小声问:“所以那真的是池医生的丈夫吧,他跟你介绍了吗?”   小俞老实地回答道:“池医生说, 那是他的先生,来等他回家。”   安安听得捧住了脸:“先生诶!好浪漫的称呼, 突然想起那份喜糖了,我还记得味道很好呢。”   小俞点点头:“包装也特别精致,我舍不得丢,拿来当钥匙盒了。”   两人闲聊时, 又有医生离开诊室, 沿着走廊去电梯。   瞥见来人, 前台安安和助理小俞倒很默契地停下了正在聊的话, 礼貌地跟对方道了声问候。   “徐医生下班了啊。”   徐白钧听见他们刚才在说喜糖,应声之余,随口问道:“又有人要结婚了吗?”   听他这么问,安安的表情隐约有点犹豫。   这位徐医生来诊所快五个月了,起初接触不深,大家觉得他一表人才,看着素质不错,后来才慢慢觉出异样。   一开始,挺多人看出来他对池医生有好感,一下班就跑去人家诊室串门,结果某一天,突然开始跟别人说池医生和有钱人相亲的八卦。   再后来,池医生结了婚,办完婚礼回来上班时给大家发喜糖,唯独跳过了他。   池医生对小朋友特别有耐心,但平时对同事们的态度很正常,称不上冷淡,也不算殷勤,维持着寻常的礼貌,有什么话会直说。   他很明显不喜欢这位乱讲过他私人生活的徐医生,在那之后,没再跟对方说过一句话,平时在诊所里遇见了,完全像是陌生人。   日常相处中聊天聊多了,大家渐渐发现了徐医生身上的毛病,虚荣又自信,仗着家境比一般人好,总是在有意无意地炫耀着什么,所以慢慢地,大部分人也不是很喜欢跟他往来了。   安安和小俞对视一眼,想起几个月前徐医生暗示池医生靠相亲攀有钱人的话,心里不禁都生出几分不忿。   其实跟池医生相处久了,大家都猜得出来他家条件一定不错,只是他显然没把那当做一件重要的事,压根没提过。   以池医生的性格和条件,怎么可能把婚姻当做一种跨越阶层的工具呢?   于是安安摇摇头:“没有,我们是在聊池医生的喜糖。”   听到这个,徐白钧的表情僵了僵,下意识道:“都过去那么久了,还记着啊……”   小俞接着说:“对啊,喜糖很好吃,而且今天池医生的丈夫过来接他回家,就在诊室里等着呢。”   结婚四个月,池医生从来没提过自己的另一半,他本来就不喜欢聊自己的私生活,无论是感情还是家境,相处久了的同事基本不会多想。   但平日聊天时,偶尔提到这个,只要徐医生在场,他的话里总会透出一种有意无意的暗示,仿佛这桩婚姻只是一场苍白的独角戏,所以才来得那么仓促突然,且无法被正式提起。   他好像始终对池医生抱有偏见。   安安和小俞都觉得很奇怪。   尽管他们只见了池医生的伴侣一面,也不知道他是谁,可他眼神里的温柔却很真切。   他明明是来接池医生回同一个家,都特意带了礼物。   是独角戏才怪。   所以等小俞说完了,安安又语气羡慕地补充道:“池医生的丈夫好帅哦,看起来修养也很好,而且过来的时候还特地给加班的池医生带了礼物,他们俩感情真好。”   徐白钧的表情僵硬得更明显了,甚至忘了掩饰语气里的意外:“……你说,他现在在我们诊所?”   “是啊。”   走廊里再次响起开门的动静,助理小俞回头看了看:“喏,现在刚好出来了。”   愈发安静的走廊里,两道身影一前一后从诊室里出来,然后并肩走在灯光下。   池医生换下了白大褂,穿衣风格总是简单而休闲,再衬上一头红发,在夜色里也显得肆意张扬。   他身边的男人则温和沉稳,一身低调的黑色大衣,手中的礼品袋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可看上去就是很般配。   他们正低声说着些什么,池医生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而身边人侧眸注视着他,仿佛一刻也不舍得移开目光,里面蕴满了浓郁的情愫。   眼睛是不会说谎的,那是一种很好辨认的爱。   站在前台旁边的徐白钧,脸色骤然变得很难看。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贺桥本人。   他也是唯一一个认得出池医生丈夫的人。   他在他爸那里见过内部照片,万家集团高层的一场会议,与会人员里有刚刚接触家业的贺桥。   可也只是照片,他爸不过是集团旗下一家分公司的部门经理,没有参与那种会议的资格。   每一次的偏见都被超出想象的事实摧毁,他下意识地不愿接受,所以会不由自主地虚构出一些能让自己轻松点的原委。   人总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因而在错误里越陷越深。   直到此刻亲眼见证,他再也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找。   徐白钧有些难堪,又有些张皇失措地向旁边让了一步,生怕自己被注意到。   以贺桥的态度,只要池雪焰一句话,他爸的工作肯定保不住。   但没有人再看他了。   兴奋的安安忙不迭地伸手跟池雪焰打招呼:“池医生!”   她觉得自己简直像在看偶像剧,忍不住笑着抱怨道:“你上次居然骗我们,还说你对象很普通呢,最大的优点是脾气好。”   小俞跟着发表感慨:“我要是也有这么普通就好了。”   池雪焰便笑了:“抱歉,之前随口说的。”   说着,他看向身边的爱人,似乎在同对方解释:“普通是假的,不过你的脾气确实很好。”   爱人垂眸看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在外人面前,他们维持着恰当的亲密,贺桥伸手揽在他的腰际。   指尖攀在衣角边缘,冬季的毛衣隔绝了渡来的热意,姿态仍旧称得上绅士,没有过分的逾矩。   池雪焰不知道的是,这次更多的,其实是脾气很好的克制。   与同事们简单寒暄后,他和贺桥一起离开了诊所。   在提前订好的餐厅吃晚饭,彻底解决一日三餐问题后,一回到家,池雪焰习惯性地直奔浴室。   等他洗完澡套上浴袍出来,餐桌上已经放好了洗干净的新鲜草莓。   清甜甘美的滋味。   但贺桥不在客厅,好像也回房间洗澡了。   跟他平时的习惯不太一样。   池雪焰没有多想,只当他是去过诊所后的下意识举动。   他窝在沙发里,边看电视边吃草莓,脑海里的思绪漫无边际。   池雪焰想起傍晚下班前在门外等待他的那道身影,也想起白天苏誉说他被婚姻改变了。   紧接着,他还想起一样被自己遗忘了很久的东西。   当贺桥洗完澡换上平常的居家服,从房间出来,先是听见电视机喧嚣的声音。   荧幕向正对着的沙发投去光影,被笼罩在光影里的人专心地低头看着一份文件。   他显然只是随便吹了一下头发,湿漉漉的发梢仍往下滴着水珠,接二连三地淌进宽松的浴袍。   白皙指尖捏着一颗草莓,悬停在半空中,他看得入了神,忘记吃掉。   交织的深红与雪白带来难以言喻的吸引力,色彩的主人对此却浑然不觉,在日渐熟悉后的每个夜晚,经常以最舒适倦懒的姿态出现在客厅里。   贺桥想,池雪焰或许对爱兴致缺缺,但拥有敏锐的甄别它的能力。   至于和爱密不可分的性,似乎从未进入过他的视野范围内。   平日里池雪焰和他的相处,在随性之余,通常很注意分寸,不愿过多麻烦和打扰。   唯独在这方面,对方没有丝毫自觉和敏感度,仿佛在他的世界里,那是个不存在的字。   ……好像可以少吃一些醋。   但也多了一份只能独自忍耐的压抑。   贺桥其实很想帮他吹干头发,可在那抹潮湿氤氲的水汽面前,他犹豫片刻,最后只是问了一个更平淡普通的问题。   “在看什么?”   他第一次看池雪焰主动翻阅类似于文件的东西。   池雪焰闻言抬眸,脸上正带着饶有兴味的笑意。   “在看我们的婚前协议。”他说,“现在回头看,有些条款还蛮好玩的。”   帮他起草了协议的苏律师一直以为他们俩是真爱,只是爱得比较特别,所以认为协议的重点除了各自财产的保全,就是私生活的互不干涉。   为了尽量保证好朋友在婚后依然能自由自在地玩,他特意主动将这部分的条款罗列得很详细,包括各种违约时的处理办法。   而那时的池雪焰最不在意的就是这个部分,他觉得自己与贺桥结完婚后会立刻形同陌路,不可能有什么互相干涉。   但他不能直说,所以只能辜负苏律师的好意,将所有需要认真衡量违约金的地方,都给了一个非常象征性的数字:一块钱。   签署协议前,贺桥并没有提出异议,他当时大概也不觉得会有用到这些条款的一天。   以至于如今回头再看这些行文细致缜密的私生活互不干涉条款,再配上极具象征性的一块钱罚金,就显得很有反差感。   简直像是一种情趣。   池雪焰重温完协议,随手放到茶几上,向贺桥晃了晃手中的草莓。   “草莓很好吃,剩下的留给你。”   盘子里恰好还剩一半。   被暖黄顶灯照耀的圆润瓷盘里,一半是艳丽盛开的红,一半是皎洁纯粹的白。   走出房间的男人始终没有靠近沙发,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好。   贺桥的脾气总是很好。   夜晚在暧昧不清的遐思中流走,新的一天到来,伴着新的一日三餐。   早餐是在家吃换了做法的饺子,不再用油煎制,碗里汤水清澈,同样的馅料,尝起来又有种别样的滋味,是池雪焰喜欢的味道。   午餐则有些不同,不是去传媒公司餐厅里吃饭,也不是在办公室吃外卖。   池雪焰被几个相对熟悉些的同事,拉去了枫叶路上的餐厅吃饭聚餐。   经过了有爱人到访的昨晚,到了第二天,池医生保密了很久的结婚对象长得很帅的八卦就在诊所里传开了。   不过也仅此而已,没有更多的信息,大家连他姓什么也不知道。   前台安安和助理小俞都对他很好奇,但了解池雪焰的脾气,并没有过多打探。   因为单是知道这件事,已经能够调剂平淡乏味的一天,像一个小小的快乐的涟漪。   普通上班族的生活差不多就是这样的。   吃饭时,他们聊到有个同事打算近期离职,这个时间点很怪,怎么这么突然,连年终奖都不要了?   池雪焰听完就忘,并不关心。   他都不记得那个医生的全名叫什么了。   讲完了诊所八卦,他们也聊起隔壁楼里名声愈发响亮的万家传媒,靠一支广告带红了一个沉寂已久的歌手,现在经常有戴帽子墨镜的人出入那栋豪华写字楼,估计全是过来谈合作的明星。   这家换了年轻领导者后搬来这里的公司,不仅内部业绩蒸蒸日上,公司外部也有了点变化。   写字楼旁的空地上,拦起了一片施工区域,说是要建什么东西,不过暂时没人知道详情。   池雪焰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块施工区域可以从自己的办公室窗口望见。   大概率是贺桥的决策。   今天贺桥没有给他发菜单,可能是因为草莓入菜太过刻意。   所以池雪焰准备继续等待下一个不刻意的惊喜。   饭后,他与同事们在枫叶路上悠闲地散步,冬日的天空像纯净至极的钻石,剔透而神秘。   今晚池雪焰又要加班,而贺桥要去应酬,不能来等他,也不能一起吃饭。   等一天的工作终于结束,池雪焰在楼下随便吃了顿简餐,带着一身倦意回家。   推开门,一片空荡荡的安静。   色彩明丽的家里,难得令人觉出一分冷清。   除了贺桥不在,还有一个不一样的地方。   池雪焰看见餐桌上多了一个精致的礼盒,应该是送给他的礼物。   因为跟昨天装草莓的盒子是同款,只是尺寸小一些。   他打开盒子的瞬间,眼里霎时漾开笑意,似乎连身上的疲惫都消去了不少。   里面装的仍是草莓,但仅有一颗。   关系亲近的人基本都能发现他喜欢稀奇古怪的东西,贺桥显然也看出来了。   所以这是一颗长得奇形怪状的草莓,让人见过后就很难忘记。   圆滚滚的上半身,两个尖尖的下缘,像颗健康饱满的牙齿。   盒子里同时还装着一张对折的纸条,与一枚硬币。   池雪焰先拿起了硬币,又稍显意外地打开纸条。   上面是两行熟悉的手写字体,清隽有力。   [没有想到合适的理由,所以先预交罚金。]   [明天中午可以继续过来吃饭吗?] 第四十三章   这是一枚让人无法拒绝的硬币。   所以池雪焰止不住笑意的同时, 随手将它放进了口袋。   冰凉的硬币掉进温暖的口袋,和必备的钥匙、糖果待在一起。   除了迄今为止仍然神秘的来历,贺桥看似简单的性格在某些时刻, 也带着一点未知。   有时候委婉辗转,有时候坦诚直接。   常常会做出令人惊讶的事,又似乎本该如此,不至于出格。   在手写纸条和牙齿草莓的共同作用下,池雪焰就这样收下了第一笔罚金, 默许了贺桥对他私生活的干涉。   随之而来的第二笔与第三笔,自然没了拒绝的理由。   他不太挑食, 基本什么都吃, 而传媒公司餐厅里厨师的手艺实在很好, 比外卖美味得多, 也更丰盛,时常推陈出新。   对于公司餐厅突然变得格外积极的上新频率, 员工们心照不宣地假装没发现, 只是在每天遇到池先生的时候,会更热情地同他问好。   比起最初陌生的拘谨, 那些招呼里多了一些更轻松雀跃的气息。   日子还是很普通,又酝酿着悄无声息的改变。   每晚下班后, 池雪焰都会收到一个同样的小礼盒。   他因而发现,原来草莓可以长成那么多种古怪的样子。   圆滚滚的身体配上两个尖尖的下缘,是健康饱满的牙齿。   当下缘变成四个尖角,配合鼓鼓的上半身, 便成了挥舞触手的小水母。   当上半身消失, 只剩青绿蒂叶紧挨着四个角, 就会像是一只歪歪扭扭的蝴蝶。   每个礼盒里的草莓都有不同寻常的可爱。   每颗草莓都会被欣赏完毕的池雪焰吃掉。   不过在吃掉前, 他会拍照留念。   这个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叶子,也没有两颗完全相同的草莓。   有人给他送来独一无二的古怪草莓,不做个留念好像是种浪费。   与此同时,池雪焰的办公室窗口也长出了一种独一无二的风景。   高级写字楼旁被拦起来的空地,很快完成了施工,撤下围栏。   是一块很大的广告牌,在深夜被运来,牢牢地立在了枫叶路上。   传媒公司旁边建有一块用作宣传的广告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这天早晨,池雪焰走进诊所时,听见同事们在议论那道最新出现的街景。   “咦,这是什么时候建的?我都没注意。”   “就这几天呀,你没看见吗?我还跟安安好奇过,到底在弄什么,没想到是广告牌。”   “但它看着也不太像是广告啊,什么商品都没有,就一句话。”   “对面楼那个传媒公司是餐饮集团里的嘛,可能是后面要搞什么品牌活动,在预热吧。”   “也是,有道理哦。”   同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盯着那块广告牌,忍不住问身边的同事:“你今天晚上吃什么?”   一旁的池雪焰顺着他们的视线望过去。   崭新的广告牌上,流动闪烁的霓虹大屏里,出现的第一则“广告”,是单色背景配一行简洁的文字。   [今晚吃什么?]   像是在问能看到这块广告牌的每一个陌生人,用最平常的询问在他们心中留下一个小小的悬念,让路边与窗前响起无数段相似又不同的对话,换取未来日子里一道道下意识投来的好奇目光。   也像是在问那个真正的、唯一的接收者。   是餐饮集团旗下的广告公司会做的事。   也是在窗户上贴过有事离开纸条的贺桥会做的事。   那行字是草莓的颜色,背景则与礼盒同色。   所以池雪焰看了一会儿后,走向办公室,路上拿出手机,给刚分开不久的贺桥发去消息。   [Shahryar:火锅?]   他不需要跟贺桥说清楚这个答案的问题在哪里。   [小十一:在家吃吗?]   贺桥也不需要他问为什么会想到广告牌的主意。   [小十一:总在窗口贴纸条,好像很幼稚。]   池雪焰笑着回复他。   [Shahryar:在家吃。]   [Shahryar:现在看起来成熟多了。]   虽然成熟背后藏着只有他知道的幼稚。   正式开始上班之前,池雪焰拍下了广告牌的照片。   然后,他顺手发到了家庭聊天群里。   等到上午的工作告一段落,他闲下来再打开手机,就看到父母发了满屏的聊天内容。   最开始,是单纯针对照片中那则提问的回答。   [池总:吃玲姨做的菜,你吃不到,哈哈。]   [韩董:其实我在纠结要不要出去吃烤肉,好久没去路口那家了,焰焰要回来一起去吃吗?叫上贺桥一起呀。]   [韩董:……等等,这照片里不是你诊所那条路吗?我刚才以为是表情包。]   [池总:还真是,全是枫树。]   [韩董:我想起来了!昨天小月刚跟我说过,说是贺桥公司最近在策划什么宣传活动,原来其实是给你看的吗?]   最热烈直白的爱意,最自然隐晦的方式。   连性情直爽很怕肉麻的韩真真,都说不出什么挑剔的话,内心感慨了半天,才憋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语气词。   [韩董:啧。]   [韩董:老池,你还好意思嘲笑你儿子,看看人家贺桥,要你照着学你都学不会。]   [韩董:那天晚上居然想揍他,幸好没让他看见球杆。]   [池总:…………]   [池总:不是,我那时候只是想打高尔夫了。]   [池总:真的!]   [韩董:放屁!]   池雪焰边看边笑,将夫妻俩越跑越偏的闲聊滑到最后,是韩真真特意@了他的提问。   [韩董:总之够浪漫的,这个婚结得挺对。]   [韩董:这搞得我突然很想看看贺桥平时做家务的样子,上次我还说了要过去指导一下。]   [韩董:你们什么时候做大扫除?这周末怎么样?]   [韩董:@Shahryar 焰焰,下班后记得回我哦。]   ……池雪焰忽然有一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感觉。   但他似乎并不抗拒。   [Shahryar:那就这周末。]   他甚至不需要问贺桥周末有没有空。   因为贺桥从来不在周末专程外出处理公事,最多只是在家闲暇时翻翻文件报告和商科书籍,如果池雪焰有事找他,他会即刻放下。   这其实是池雪焰更熟悉的一种状态。   他的父母也是这样,约定过只要下了班回到家,就不准再谈任何公司里的事。   生活与工作泾渭分明,日子因而变得纯粹。   家这个字也变得很纯粹。   出现得越来越频繁的“家”。   [Shahryar:我妈说周末来家里,看我们大扫除。]   [小十一:好。]   池雪焰在答应韩真真时,告诉她下午过来,因为上午他们会睡懒觉,毕竟是一周两次的休息日。   实际上,这反而是他难得没有睡懒觉的一个周末。   在下午的大扫除之前,上午还有许多事要做。   比如装扮往日冷清空荡的主卧,营造出夫夫共同生活的假象。   清晨,吃完了日日不重样的早餐,贺桥在厨房收拾的时候,池雪焰在客厅研究那个由盛小月挑选的壁炉。   冬天已经过去一半,他们却一直没有启用过这个东西,仍原封不动地保持着刚搬进来时的样子。   因为之前共度的日子里,不需要那种温馨醺然的氛围。   今天恰是时候。   看着漂亮的壁炉内部顺利飘动起火苗,池雪焰起身,去自己的卧室里搬东西。   贺桥也一样。   宽敞洁净的衣帽间里,渐渐填满了两种风格不同的衣服,休闲与正经。   贺桥维持着一丝不苟的本性,习惯性地将它们摆放得泾渭分明,很明显看得出是两个人的衣服。   他一走开,这些东西便被池雪焰以随机的方式打乱。   高定西装与复古夹克肩挨着肩,运动手表不小心跌进放满领带的抽屉。   冷淡的秩序感被倦懒的凌乱所侵占。   看上去更像同居久了的家。   贺桥再回到衣帽间时,先是怔住,然后很快笑着承认自己欠缺考虑:“这样更好。”   池雪焰也这么觉得。   这样更好。   他们合作扯起大床上原本没有一丝褶皱的被子,让它看起来有种蓬松舒服的慵懒,枕头上故意压出印痕,像刚度过一个有美梦相伴的长夜。   零碎的小物件开始点缀起主卧里美丽却寂寞的家具。   两个床头柜上是风格不同的陈设。   池雪焰这侧有一个电视遥控器,一个纸巾盒,还有一个空空如也的透明花瓶。   是他最近新买的花瓶,刚从自己床边的柜子上拿过来。   贺桥那侧也是三样东西。   一本看上去很催眠的外文书,一个玻璃水杯,还有一个造型精致的陶瓷糖盒。   里面肯定严谨地装了糖,味道应该会很好。   贺桥自己不怎么爱吃甜食,所以是给他准备的。   站在床边的池雪焰看着那个好看的糖盒,其实想跟贺桥说,他从不在睡觉前吃糖,因为每次刷完牙才会上床。   他还想说,那个玻璃杯摆放的位置,让他不太习惯,搞不好会意外打碎。   但池雪焰将要开口的时候,又在顷刻间收回了每一句话。   他想,他变得不确定了。   如果是贺桥从那个漂亮的糖盒里,拿起一颗不知口味的糖递给他,他不保证睡前的自己一定会拒绝。   反正夜晚那么长,还可以再去刷一次牙。   他们明明只是在临时营造共同生活的假象。   可这似乎是一种很有诱惑力,让人不禁想要付诸实践的假象。   在这个不确定的瞬间,池雪焰突然意识到,与过去不同,在拍下广告牌照片发给父母的那一刻,他什么也没有想。   没有去想恋爱中的人应该怎么做,没有思考该说些什么才更像相爱的伴侣。   只是单纯地这样做了。   他静静地立着,想到了更多事。   卧室外的壁炉里正燃烧着温暖的橘红火焰,不时响起轻且柔软的爆裂声,光线映照出空气里漂浮的尘埃,餐桌上曾摆放过许多奇形怪状的礼盒装红草莓,寻常的甜美被重塑成日日不同的新鲜,窗框是淡雅的绿,外面是静谧的冬。   屋子里的景色像幅流动的油画,散发出一种会叫人想到永恒的气味。   曾经的池雪焰从不相信永恒,他追逐过的许多美丽都是璀璨即逝的瞬间,他早已习惯了人生中反复出现的某种轮回:对一样事物产生兴趣,等它绽放到极点,获得足够的愉悦,然后在黯淡时抛却。   正因为玫瑰会很快凋零,它盛开时的样子才显得珍贵,那些最叫人难以忘怀的美丽,往往都伴着注定无可挽回的破碎。   曾经的池雪焰也并不认为,未来的自己会对任何一个人产生要共度余生的念头。   他一直觉得与自己的相处是独一无二的愉快,因为只有自己才最了解捉摸不定的自己,才知道玻璃杯放在哪个位置最趁手。   可在这一刻,他忽然又觉得,水杯放错位置其实无关紧要,甚至更好,是一种与独处时的舒心截然不同的好。   如果,是眼前这个人的话。   要是杯子不小心被他摔碎了,贺桥会说什么?   他猜,贺桥应该不会生气或责备,而是会主动去拿清理的工具。   在收拾碎玻璃时,他会像韩真真那样念叨着碎碎平安吗?还是像池中原那样抱怨被吓了一大跳?   池雪焰能猜到他大致的反应,却怎么也想象不出具体的细节。   那是要靠一个个悠长平淡的日子,才能一点点填补描绘的空白。   彼此一同度过的,真实而琐碎的人生。   无论如何——池雪焰想——他会在贺桥收拾完玻璃碎片以后,拉着他一起去买一些新杯子。   或许是一个,或许是很多个。   他不知道那时的自己会挑选什么样的杯子。   也不知道那时的贺桥究竟会说什么和做什么。   但他正在想象这些随风飘荡着的美丽未知。   不管这段关系是短暂,或漫长,结局是破碎,还是永恒。   他不确定,也都不重要。   池雪焰依然不清楚该如何准确判定爱情的到来。   他只是漫无边际地想象着一种或早或晚会发生的画面:地板上已经碎裂的玻璃杯,正在认真收拾碎片的贺桥,即将要去挑选新杯子的他。   爱像是一种能为庸常记忆赋予灿烂意义的游戏。   在极短暂的瞬间里,时间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倏忽交织在一起,使得空间有限的此今霎时延展成没有边际的海洋,波光粼粼的夏日海面上,他坐在船中央,看海风吹来极美的火焰。   那是壁炉里正燃着的火焰,橘红色跃动的风。   风轻轻送来身边人好听的温和声音。   贺桥看见站在床对面的人停下了动作,陷入长久的静默,便问他:“怎么了?”   被他叫醒,池雪焰才眨了眨眼睛,恍然般地收回思绪。   “我在走神。”   他的回答总是很干脆。   所以贺桥认真地问下去:“在想什么?”   “在想蓝色的海,白色的游艇,和被海浪摇碎的三个酒杯。”   他的思绪也总是飘忽不定。   比如毫无缘由地想起了和失恋的朋友去海钓的那一天。   贺桥没有再开口问,因为他知道池雪焰仍未说完。   他注视着对面被日光笼罩的爱人,上午的视野格外澄净分明,能清晰地望见灿金光线停泊在烂漫耀眼的发梢。   “还有,你给我打来的电话。”   池雪焰说到这里,蓦地笑起来,周身所有的日色便都隐没了。   “在最后道别的那一刻,我对你说,明天见,而你也对我说了相同的话。”   记忆缓缓流淌的同时,贺桥仿佛能从他清澈的眼睛里,看见自己浓郁的倒影。   是那之中唯一的倒影。   从未共同生活过的主卧里,眸中盛着倒影的人语气轻盈,专注地凝视着他。   “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那一天很美。” 第四十四章   如果要给永恒找一个释义的话, 贺桥想,也许就是这一刻。   池雪焰笑着对他说,那天很美的这一刻。   很奇妙地, 贺桥几乎同时想到了永恒这个词。   因为他好像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自己期盼已久的东西。   梦一样晶莹的回应。   但贺桥不敢确定。   在这种时候,人总是不确定的。   那是一种最美丽的不确定。   光线充盈的主卧里,站在对面的人讲完自己走神的片段,很快移开了望过来的视线,或许是觉得日光太刺眼。   回过神来的贺桥发现, 池雪焰似乎格外喜欢自己床头柜上的陶瓷糖盒。   他走到窗边合拢纱帘的时候,听见身后传来轻轻的糖盒开启的声音。   还有塑料糖纸摩挲的声音。   贺桥想象着某种可能发生的画面, 所以下意识地放慢了拉窗帘的动作。   雪白的纱帘渐渐遮住玻璃窗, 模样一丝不苟, 接缝里都没有漏出一点刺眼的光。   等贺桥再回眸时, 床头柜上的糖盒安静地紧闭着,与旁边的玻璃水杯保持着最初的距离, 仿佛没有被动过。   而池雪焰布置完了主卧, 脚步轻快地朝房门处走去,随口道:“客厅茶几也要收拾一下。”   他的语气平常, 声音听起来却跟平日里不太一样。   齿间绕动着坚硬甜蜜的糖果,有含糊湿润的味道。   就像贺桥猜测的那样。   池雪焰偷吃了一颗糖。   而且, 他应该很喜欢那颗糖的味道。   因为漂亮的眼睛里盛满了璀璨的光。   贺桥明明不爱吃甜食,可那颗存在于想象中的晶莹糖果,却为这个本该寻常的周末,赋予了别样的滋味。   吃过午饭, 韩真真准时来到了这个看上去温馨美满的家。   她一进门, 爽朗明快的嗓音响起, 同时还捎来一阵池雪焰最熟悉的香气。   “你们还没开始大扫除吧?平时打扫得不错, 现在看也蛮干净——无论看多少次,都觉得这房子真漂亮,小月太会设计了。”   说着,韩真真朝池雪焰摇了摇手里的纸袋,里面霎时发出骨碌碌的声响。   “糖炒栗子,吃不吃?”   这是池雪焰最喜欢吃的零食。   韩真真每次回家时,只要在路上看见了炒板栗的小摊,就会给他买一袋。   虽然今天来的是另一个新家,父母不在的家,她依然习惯性地买了。   池雪焰点点头,也很习惯性地接过来,承担全部的剥栗子任务。   以前是剥给自己和母亲吃,今天还要额外加上贺桥。   唯独同样爱吃甜食的老池没有这份待遇,毕竟父子俩之间经常以互相嘲讽为乐。   糖炒栗子是池雪焰从小吃到大的一种零食。   其实到后来,连他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因为他最爱吃糖炒栗子,所以母亲经常买,还是因为母亲经常买糖炒栗子,所以他才最爱吃。   日子一长,对人的爱与对食物的偏好融为一体,成了同一种难以割舍的习惯,渐渐模糊了因果。   韩真真也热情地跟儿子的另一半打招呼:“贺桥,你爱不爱吃这个?”   贺桥给她倒了一杯温水,笑着摇摇头:“小池爱吃,我该去做卫生了。”   这是几个月前池雪焰信口胡诌的婚后宠溺剧本:一切家务都由贺桥主动承担,包括给他提前放好洗澡水。   那时的池雪焰一想到未来可能要兑现这份胡说八道,还觉得太麻烦贺桥。   现在,他猜贺桥应该不会觉得麻烦。   而他也不想真的都让贺桥一个人做。   准备独自进行大扫除的贺桥走过池雪焰身边的时候,他主动道:“我陪我妈坐一会儿就来。”   爱人便侧眸望来,目光里有种和煦的温柔:“好。”   等贺桥走开,一旁的韩真真立刻凑过来,小声揶揄道:“哎呀,我们焰焰也有愿意做家务的一天。”   池雪焰刚剥好一颗栗子要递给她,闻言,动作顿了顿,当即干脆地改变了原本的轨迹,准备自己吃。   韩真真眼疾手快地抢走:“我不说了我不说了,不要这么小气嘛。”   两人一道窝在舒适的沙发里,前方是暖洋洋的壁炉,让心情也变得很柔软。   韩真真不调侃儿子了,这个家又是显而易见的保养得当,没什么可教贺桥的。   所以她开始问起身为母亲最在乎的事。   那些能证明儿子一直被爱着的细节。   “贺桥每天下班会不会给你买糖炒栗子?”   “我没有告诉他我最喜欢吃糖炒栗子,不过他每天会给我带草莓。”   韩真真十分清楚他的口味:“我记得你不是特别喜欢吃草莓啊。”   “但是那些草莓长得很特别。”池雪焰说,“所以感觉比普通草莓好吃一些。”   “形状又不影响味道。”韩真真一脸受不了,“明明就是爱屋及乌嘛,你妈也是过来人,当我没谈过恋爱呢。”   “……”池雪焰想了想,没办法反驳,只好承认,“大概吧。”   她吐槽完毕,又忍不住好奇,问儿子:“那些草莓长得有多特别?”   “有像牙齿的,像水母的……不好形容,你要看照片吗?”   “听着怪可爱的,我要看。”   刚说完,韩真真突然反应过来,震惊地提高了声音:“你居然给每颗草莓都拍了照片?!”   性情张扬恣意,仿佛一辈子都不会谈恋爱的儿子无声地看她一眼。   于是韩真真果断低头,边看照片边吃栗子仁,若无其事地做出听上去一点也不真诚的评价:“形状这么可爱,不拍不是人。”   只是因为草莓很可爱才拍的。   绝对跟送草莓的人没有关系。   她替第一次露出这一面的儿子这样想着,坐在温暖的婚房里,眉梢眼角便都染上笑意。   最早,她深深担心过这桩婚姻的草率仓促,但又太了解池雪焰的脾气,所以没有提出反对。   如今想来,这是个再正确不过的决定,也是一段她能想象到的最好的婚姻。   正如两家人筹备婚礼时所设想的那样,一切都只与爱有关。   很久没下厨的韩真真忽然又想做饭了。   就像很多年前,家里坐满了宴请来的亲朋好友,她和丈夫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硬是穿着婚服跑去厨房炒了道菜,因为实在很想跟每个人分享那份无法用语言描绘的喜悦。   爱是太抽象的名词,从心间涌向脑海时,往往找不出恰如其分的表述方式,便被生命中最触手可及,也最不可或缺的食物承载。   比如一日三餐,比如糖炒栗子。   韩真真收回思绪,迫不及待地问儿子:“你们晚上准备吃什么?有安排吗?”   “没安排,今天打扫卫生会累,不让他做饭了。”池雪焰顺便问她,“要一起出去吃吗?”   见刚好有机会,韩真真当即来了干劲:“在家吃,我给你们俩做饭!”   紧接着,是一串连珠炮似的提问。   “你想吃什么?贺桥爱吃什么?”   “对了,我记得你说过,你们俩口味很合得来,那更好了,不用担心他吃不惯,你快去问问他想吃什么菜。”   池雪焰看着韩真真信心十足的样子,欲言又止。   他们一家三口都被玲姨惯得很少自己下厨,就连以前会做饭的父母也忘得差不多了。   除了会偶尔在深夜被老婆叫起来做宵夜的池中原手艺要好一些,他和韩真真的厨艺应该是半斤八两的草率。   所以他斟酌了一下,直接报上一份异常简单的菜名:“番茄炒蛋,蛋炒饭,青菜汤?”   韩真真听完后柳眉一竖,颇为不满:“你是不是觉得我不会做饭?”   池雪焰没有丝毫犹豫地点点头。   母亲据理力争:“那是因为你没参加过我的婚礼,那天所有亲戚都赞不绝口,夸我们俩有大厨风范。”   “我倒是想参加。”儿子语气淡定,“可惜顺序反了,要再过几年我才出生。”   韩真真:……   她一时间找不到话说了,与满脸写着怀疑的儿子对视片刻,随即猛地起身,去找正在房间里做卫生的贺桥。   在不熟悉她底细的人面前,韩真真的语气自信得宛如一级大厨:“贺桥,你晚上想不想吃佛跳墙?”   池雪焰:……   算了,这个家里至少有一个真正会做饭的人,不至于出现什么事故。   决心要大展身手的韩真真开始在手机上买菜,她带来的糖炒栗子已经被剥完了,池雪焰端着留给贺桥的那一份栗子仁,默默地离开沙发,去做卫生。   这间屋子的确维护得很干净,没有太多要收拾的地方,主要是定期打扫必然堆积的灰尘。   贺桥分配给他的任务也很简单。   擦玻璃。   比起做家务,更像是在玩。   玻璃清澈透亮,只落了一层浅浅的灰尘,仍能映出屋外的好风光。   很适合池雪焰一边走神一边擦着玩。   他站在窗边懒洋洋地擦玻璃,身后的贺桥则在扫地。   一旁的置物架上,光洁的瓷盘里盛着淡黄的栗子仁。   今天所有风景都在窗子的同一侧。   池雪焰抬手擦着玻璃,晃动的指尖同时掠过窗户里贺桥的倒影。   午后的时光寂静安宁。   贺桥问他:“晚上为什么要吃佛跳墙?”   韩真真突如其来的提议令他困惑了好一会儿。   池雪焰觉得这个问题很难解释,就只是笑:“不用在意,应该不会真的出现佛跳墙,我妈不会做复杂的菜,她现在的水平跟我差不多。”   “需要我去厨房帮忙吗?”   “你帮不上,她肯定会说她一个人可以的。”   池雪焰很了解自己的母亲,就像母亲也同样了解他。   贺桥尝试梳理这背后的逻辑。   韩真真的厨艺跟儿子差不多,但自告奋勇要给他们俩做晚饭,很可能想尝试复杂高级的菜式,并且不许人帮忙。   他想清楚以后,不禁发问:“那晚上还可以吃到饭吗?”   然后就得到了一个现实且残酷的答案。   “我觉得可以吃到,但不一定能吃。”   池雪焰说完,特意回头望向对方的表情。   他看见贺桥正盯着餐盘里的栗子仁。   仿佛在构思一顿能不露痕迹救场的方便晚餐。   “栗子放进三明治里会好吃吗?”   贺桥的语气听起来很认真。   池雪焰便又笑了。   他没有这样吃过。   但忽然很想试试看。   无论是作为今天的救场晚餐,还是明天的普通早餐。   到了这一刻,池雪焰渐渐开始分不清因果。   到底是因为他喜欢不同寻常的栗子三明治,所以才喜欢贺桥,还是因为他喜欢贺桥,所以才喜欢不同寻常的栗子三明治。   好像是一样的。   池雪焰不想擦玻璃了,他丢下工具,姿态随意地倚在窗台边,告诉贺桥更多关于晚餐的秘密。   “我猜今天晚上会是四个人吃饭,我爸也会来。”   在他的注视和陪伴里,贺桥继续完成着自己的婚后职责。   “因为我妈自己搞不定,会弄得手忙脚乱,又不愿意让我们俩帮忙,只能偷偷向我爸求助。”   外卖员敲门,韩真真一拿到菜和肉,就撸起袖子钻进厨房。   很快,传来一阵活鱼跳出水池的猛烈蹦跶声,还有一道短促的惊呼。   “我爸会先在电话里教她,但这样肯定教不会,因为他自己都算不上多么会做饭。”   没有菜下锅,抽油烟机的声音却轰然响起,隐约盖住了打电话的声音。   “电话讲到后面,我爸可能会绝望得想砸手机,索性直接过来一趟,反正离得不远。”   这次没有人敲门,门从里面悄悄打开,高大的身影跟在老婆后面,蹑手蹑脚地走进厨房。   房间里心不在焉做着大扫除的两个人,配合地装作没有发现,只是无声地对视一眼。   四目相对时,满是笑意。   最后,池雪焰做总结陈词:“总之,今天的晚饭是我妈做的,我爸是专程过来蹭饭的。”   贺桥了然地颔首:“我记住了。”   他会认真记住这个池雪焰分享给他的秘密。   时间不知不觉便溜走,厨房里渐渐飘出食物的香气,轻松愉快的大扫除也宣告结束,只剩收尾工作。   在贺桥准备系上垃圾袋的时候,池雪焰忽然想起了什么,叫住他:“等一下。”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递给身边人。   对贺桥伸开的白皙掌心中,躺着一张晶莹剔透的褶皱糖纸。   池雪焰语气坦然:“上午从你的糖盒里偷了一颗糖。”   随即,他取出一段已逝去的记忆,认真地比较着味道:“比酒吧里的糖更好吃。”   夏夜的单身派对,虚构的爱情关系,还有醉意下的心动与试探。   昏暗迷离的光线里,他向身边似乎也心动了的贺桥要了一颗糖。   现在,不再是似乎了,也不再是临时寻来的糖。   所以比那颗糖的味道更好。   池雪焰终于又开始想念糖的滋味。   这次不仅仅是想念。   还有爱。 第四十五章   阳光下, 熠熠生辉的漂亮糖纸在手心里停泊了好一会儿,才被眼前人接过。   池雪焰看着贺桥接过皱皱的糖纸,却没有丢进垃圾袋, 而是留在了自己的掌心。   他问:“怎么不丢掉?”   贺桥说:“是你拿走的第一颗糖,应该收藏。”   所以池雪焰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轻笑着移开目光,没有再说话。   他已经认得爱了,但现在还不是宣布它的最恰当时机。   在过往的人生中, 池雪焰对许多东西都很挑剔,除了一日三餐, 他从不将就, 无论是对人还是对事, 往往苛求着某种超出世俗标准的美丽与欢愉。   上天仿佛也偏爱着他, 愿意慷慨地实现他每个挑剔的心愿,他因而度过了灿烂而幸运的二十多年。   他第一次尝试去蹦极, 就在下坠时见到了最美的人间。   第一次尝试去爱, 也该在诗篇展开前写下最好的告白。   这是暗恋对象不必知晓的心理活动。   他只需要等待。   这段等待不会太久,因为池雪焰始终是个做事很干脆的人。   在正式地提到爱之前, 他有一件想要彻底解决的事。   ——那本令他和贺桥步入协议婚姻的小说。   大扫除正式结束,两人一起去外面丢了垃圾袋。   领教过凛冽的寒风, 再回到暖洋洋的屋子里,一种独属于冬日的幸福便涌上来。   还有一种略显虚假的惊讶。   池雪焰和贺桥路过厨房,好像直到这会儿才发现池中原来了。   韩真真听见动静,当即从丈夫手里夺来锅铲, 然后若无其事地解释道:“今天玲姨休息, 你爸过来蹭饭, 给我打下手呢。”   池雪焰觉得自己偶尔张口就来的胡说八道, 大概是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   为了避免被发现破绽,韩真真迅速转移话题,在厨房台面上胡乱抓了一颗霎时成为目光焦点的幸运蔬菜。   “对了,这种菜我以前从来没见过,长得奇形怪状,评价里倒是都在说味道不错。”   她说着,非常真诚地夸奖了一下儿子的另一半:“那个APP拿来买东西蛮不错的,图标也可爱,不同节日还有不同的装饰呢。”   被随意地放在地上的购物袋里,印着熟悉的图标,三棵线条童稚的小树苗,这会儿额外多了富有年味的点缀。   圣诞节时,图标里的三棵小树一一戴上了红白相间的帽子,如今临近过年,树身上提前贴了大红福字,颇为喜庆。   即使这个话题转移得非常高明和自然,池雪焰还是不得不提醒一下正举着锅铲闲聊的母亲。   他的语气也很真诚:“妈,你看一眼锅吧,冒烟了。”   “……”   韩真真立刻顾不上他们俩了,手忙脚乱地转身求助:“老池!冒烟了!!”   同样手忙脚乱的老池连忙拿起一个碗冲向水池,匆匆拧开水龙头:“加水加水!”   “哎哎哎,是不是加太多了?!”   “……好像是,不过没关系吧,多烧一会儿就烧干了。”   听起来很有道理,又觉得有哪里不对。   韩真真沉默了一秒钟,觉得当务之急还是先把围观群众赶走:“你们俩做完卫生了?我给你们洗点水果,快去外面坐着休息吧,看电视去。”   看着眼前的景象,这回轮到贺桥欲言又止。   算了,反正有栗子三明治。   两人顺从地回到客厅,任由两位长辈折腾厨房。   池雪焰随手打开电视,感叹了一声:“希望晚上能吃到那碗长得很奇怪的菜。”   而不是看见它黑乎乎地躺在垃圾桶里。   贺桥认真地想了想:“如果是简单清炒,应该不会太糟。”   池雪焰打消他的幻想:“我妈肯定会挑个复杂的做法。”   于是贺桥克制地保留了自己对眼高手低韩阿姨的评价,转而承诺道:“你想吃的话,明天给你做。”   池雪焰语带笑意:“放在三明治里代替生菜吗?”   “……我没想到这种做法。”贺桥诚实地说,“可以试试看。”   池雪焰想,那个活在想象中的栗子三明治变得越来越奇怪了。   他喜欢这种奇怪。   因为只关乎彼此。   虽然他们俩今晚有可能吃不到,但这种产地偏僻的少见蔬菜,能出现在无数张寻常人家的餐桌上,直接与他们俩有关。   这是三棵树应用新上线的特色版块,涵盖了一系列市面上不常见却独具风格的新奇商品,吸引了不少关注的目光。   追溯到更久以前,这款应用还不叫三棵树,本该是个即将被市场淘汰的失败项目。   是池雪焰“拯救”了失意的创业者,又为应用起了新名字。   而贺桥真正落实了那次“拯救”,又将这个项目引到前景更宽阔的道路上。   蝴蝶轻轻扇动翅膀,在遥远的未来掀起一场风暴。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美好的东西,却因为出现在不够合适的位置,不被最应该爱上它的人发现,最终只能独自腐烂。   所以现在,稀奇的蔬菜归餐桌,新式的设备进农田,一切事物都去往对的路。   一切都是因为蝴蝶的出现。   没有第三个人知晓的蝴蝶。   厨房里动静频频,电视机放送着恰到好处的热闹背景音,在最日常的氛围中,池雪焰决定最后一次对贺桥提起那本小说。   从三棵树开始。   他看向身边人:“这段时间里,你把事业经营得很好。”   无论是从贺霄手里接来的万家传媒,还是参与了投资决策的叶擎公司,前者作品频出,后者发展迅猛。   单薄的幸运一词已经无法解释眼前的全部。   作为亲生父母,贺淮礼与盛小月当然更愿意相信那是儿子与生俱来的商业天赋得到了发挥,这几个月来他的认真勤恳也有目共睹。   “贺桥”只是个性天真,其实他和兄长一样,或多或少都继承了父亲性格中沉稳细腻的部分,还有坚韧与聪颖,的确天然适合从商。   而母亲基因中的浪漫热烈所带给他的影响,则恰好平衡了那种可能出现的过分谨慎,令他的性情更适合需要一定冒险与创意的广告行业。   至于如今装机量呈爆发式增长的三棵树APP,一直是叶擎自己的团队在运营,贺桥在其中最大的功劳,就是误打误撞地结识了那时正值低谷的叶擎,将他引荐到贺淮礼面前。   他的能力与好运共同铸就了现在的成绩。   这是正为儿子骄傲的父母眼中完美自洽的逻辑,不会有丝毫怀疑。   唯一不会为他感到骄傲的贺霄则恰恰相反,一定会察觉到某种异样。   这不像是几个月前的“贺桥”。   那时他虽然聪明,却没什么志向,也对做生意没有兴趣,平时只是和富二代朋友们泡在一起,打打游戏,聚会玩乐,过着轻松但平庸的日子,是唯有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幸运儿才能拥有的日子。   其他亲朋好友都觉得是突如其来的爱情与婚姻改变了贺桥。   但贺霄从一开始就认定,这段仓促的婚姻只是一场不平等的游戏。   任性强势的池雪焰支配着单方面迷恋他的贺桥,这必然会给后者带来或早或晚的不幸,绝非现在这样格外完满的幸福与成功。   所以贺霄心中肯定产生了怀疑。   与此同时,池雪焰发现,贺桥不再像之前那样,刻意去掩饰自己的行为了。   他不再用爱的名义来包裹事业上的野心,比如因为恋人的一句戏语,就将父亲的名片递给不知底细的落魄创业者。   现在完全反过来,他以事业的名义,暗中珍藏着爱意。   池雪焰想起之前韩真真说的话,紧接着问:“你这次只告诉你爸妈,立广告牌是因为公司在策划宣传活动?”   贺桥轻轻颔首:“你能看到它就足够了。”   所以不必再努力证明似的大声宣扬给别人听。   这更像是爱的样子。   也像是挣脱束缚前的一步步铺垫。   池雪焰感叹般地说:“我猜你快要报复他了。”   更早以前就想好的,最公平的方式,以牙还牙。   贺桥没有否认:“嗯,辞旧迎新。”   也就是会在新的一年正式到来前完成。   韩真真和池中原早就在规划这个阔别二十多年的双人除夕,可以第一次理直气壮地不带儿子玩,大概率要出国旅行。   所以今年春节,不出意外的话,池雪焰会跟贺桥以及他的家人一起度过。   想到这里,贺桥补充了一句:“应该会很平静,不会破坏你过年的心情。”   听着他认真的语气,池雪焰忍不住笑了:“到时候要不要我跟你一起?”   他还挺期待的。   贺桥便注视着他的眼睛:“如果你愿意的话。”   池雪焰回答得很轻盈:“嗯,我愿意。”   他们之间总是有种奇异的默契。   贺桥选择在新年到来前,与“贺桥”身上的最大沉疴作别。   池雪焰亦然。   不远处的厨房里,夫妻俩肩挨着肩,倔强地摸索着火候与调味,誓要做出一桌体面的好菜。   他时不时能听见韩真真的笑声和抱怨声。   那是陪伴了他二十多年的熟悉声音,即使远远听着,也令人心生眷恋。   妈妈好像是这个世界上最特别的词。   无论儿子多大了,她始终记得要买一袋他爱吃的糖炒栗子回家。   壁炉里的火光摇曳,漫长绵延的温暖。   对池雪焰来说,未讲完的故事里,只剩一个不够圆满的地方。   于是他想了一会儿,才轻声说:“我已经不想知道书里的任何其他事了,都无关紧要。”   “唯独一个情节,我想知道它发生的确切细节。”   他顿了顿,问道:“陆斯翊的妈妈是什么时候出事的?”   这是个对爱情小说而言不太重要的“背景故事”,照理来说,不会花笔墨详细描述,不会写明具体的时间、地点。   但他觉得贺桥应该是知道的。   池雪焰猜,那个沉默地爱上了身后随从的大反派,既然告诉过“贺桥”有关爱情的照片,那也应该告诉过他有关恨意的细节。   如果是他,他会说的。   因为这是分别位于“池雪焰”人生极点的两个秘密,要么全部埋藏于心,一旦对某个人提起过其中一个,另一个也无法再保守下去。   前者代表了正发生的“我爱你”。   后者代表了已过去的“我不爱他”,以及,“曾经的我并没有那么坏”。   都是只会讲给所爱之人听的话。   唯一爱着的人。   唯一不想让他误解自己的人。   “池雪焰”想告诉“贺桥”,他从来不是会为了爱不择手段的人,他没有在那桩谁也不想见到的意外里做任何事。   后来他与“陆斯翊”纠葛许久的原因也不是爱,只是赌气,是善意被曲解后的愤怒,和真心被辜负后的偏执。   可惜故事中的“贺桥”似乎没有读懂这些秘密里最核心的部分——爱。   池雪焰为此感到怅然。   也有一丝微妙的庆幸。   那本对反派们而言足够悲伤的小说里,至少有着一个尚算温柔的部分。   “贺桥”不知道“池雪焰”是怎么死去的。   所以如今的贺桥不知道,如今的池雪焰也不知道。   他觉得这样很好。   同时,此刻以局外人的视角冷静看待,池雪焰猜测,那或许是段格外特殊的时间,所以促使个性本就固执的“陆斯翊”愈发失去理智,做出了那个后来诱发一连串错误的臆测。   在这个世界中,他与陆斯翊偶遇是八月份。   如果像原来的故事里那样,在相识几个月后,一直单方面追逐却得不到回应的池雪焰也该觉得烦了,进而干脆放手。   可意外恰好降临,从此阴差阳错地改变了每个人的命运。   那大概就是这段时间,本该阖家团圆的春节前后。   池雪焰的推理总是很正确。   短暂的寂静后,贺桥低声回答他:“在两周后的上午。”   他看见池雪焰垂下眼眸,像在思考着什么,便问:“需要我跟你一起去吗?”   相似的问题,不同的提问人。   池雪焰抬头凝视着贺桥的眼睛,摇了摇头:“我会处理好,把具体的细节告诉我就可以。”   这件事与贺桥无关。   与“贺桥”也无关。   那是他一个人的辞旧迎新。   在那之后,才是与那本充满叹息的小说彻底告别,毫无牵挂地面对眼前的生活。   更令人想要好好珍惜的生活。   现在的他并未走上那条一意孤行的路,却异常真切地领会到命运一路下坠时的极致残酷。   好像也算是一种幸运。   始终被上天偏爱着的幸运。   池雪焰和贺桥很快结束了关于小说的对话。   因为韩真真终于忍不住发出了场外求助,她跟儿子一样舍不得那颗模样奇怪的菜,希望它在贺桥手里得到一个优雅体面的结局。   太阳融化成黄昏,黄昏又浓缩为暮色。   窗外万家灯火,灯下是四个人的晚餐。   这不是贺桥吃过味道最好的晚餐,但或许是最难忘的。   不仅因为晚餐前的栗子与糖纸,晚餐时的交谈与笑声。   也因为这顿晚餐后发生的一切。   韩真真和池中原参观完他们的婚后生活,心满意足地离开后,主卧并没有被复原成此前空洞寂寞的样子。   凌乱与秩序感交织的主卧衣帽间里,基本维持着大扫除那天刻意营造出的模样,池雪焰像是懒得再折腾一次,只取走了几件常穿的衣服。   属于他的床头柜上,仍原封不动地放着三样东西。   电视遥控器,纸巾盒,还有空空如也的透明花瓶。   是池雪焰最近新买的花瓶,从自己房间里的床头柜上拿来的。   他像平时那样回到自己的卧室生活起居,却没有带走这个崭新的花瓶。   也一直没有买花。   或许是忘了,或许是尚未找到喜欢的花。   在缓缓流逝的两周时间里,贺桥偶尔会进主卧拿东西,总会看见那个被日光照耀得很美的透明花瓶,与对面柜子上色彩绮丽的陶瓷糖盒。   他跟池雪焰一样,没有搬走全部东西,只取走一些常用的物品。   花瓶等待着花,卧室等待着主人。   他等待着池雪焰去完成想要做的事。   有结局的等待是幸福的。   那个日子到来的前一晚,池雪焰去主卧里的浴室泡澡,浴缸里已经放满了温度恰好的水。   他关上门之前,语气平常地对贺桥说了晚安。   贺桥也轻声道:“晚安。”   浴室暖黄的灯光将他的发色照耀得很柔软,一种几近透明的柔软。   而贺桥转身,像往常那样离开暗着灯的主卧。   他经过床边时,下意识看向那个日渐熟悉的床头柜。   淡银月光沐浴着空置的美丽花瓶。   冬夜的玻璃窗外,轻盈地飞过一只翩然的蝴蝶。   它路过一扇扇相似又不同的窗,徜徉在时而昏暗时而斑斓的夜色里。   闪烁的霓虹灯光下方,玻璃门不断开合,年轻的顾客们涌进这家开了好些年的老牌酒吧,享受各不相同的夜晚。   一贯很喜欢跟客人聊天的酒吧老板,今天似乎有事要忙,正坐在吧台后面,盯着手机屏幕挠头发。   王绍京这辈子再也不想听见的算命这两个字,还是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了。   最近跟算命杠上了的池雪焰,又托他办一件事。   其实事情很简单,并不麻烦,就是听上去十分离谱。   跟发一条配文煽情的朋友圈动态差不多,但是要更加令人摸不着头脑。   王绍京甚至怀疑,这位思维跳脱常有惊人之举的老朋友是在搞什么行为艺术。   因为他知道池雪焰以前根本不相信命运这种东西,更遑论算命。   而王绍京也是不信的。   见过越多喝得酩酊大醉或泪流不止的客人,他就越不相信命运。   他觉得所有人的命运几乎都是破碎的,只是裂痕的程度不一。   人生都是第一次,太容易犯错,也太容易受伤,有时候,刚觉得痛了就会缩回手,有时候,会在不知不觉中越错越多,直到覆水难收。   与其说是玄之又玄的命运,不如说是触手可及的选择。   比如王绍京就选择了答应帮这个小小的忙。   因为他拿老朋友没办法。   酒吧老板怀着满心困惑,给那位至今不知道名字,所以备注为“对恐怖片没兴趣的研究生”的客人发去消息。   [SCA酒吧-王:妈,建设路那一片最近搞封闭施工呢,到处挖得乱七八糟,您老明早买菜就别图省事往那钻了,给我省点心行不?]   发出这条明显牛头不对马嘴的消息后,王绍京忍不住给自己倒了杯酒定神。   池雪焰给了他一段意味不明的信息,语气是他用自己的习惯润色的。   ……他这辈子都没干过这么奇怪的事。   反而还显得有趣了起来。   作为饱览众生相的酒吧老板,对怪事的接受度总是高一些。   这条消息对那个研究生来说,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他不知道,因为看这段话时实在一头雾水,差点想去临时进修一下密码学。   但王绍京宁愿相信,是有意义的。   就算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行为艺术,也是一种意义嘛。   一小时后,他总算等到了对方的回复。   [对恐怖片没兴趣的研究生:?]   收到这个冷淡的问号,王绍京长长地松了口气。   池雪焰叮嘱过他,一定要确保对方看到消息。   他终于能进行最后一步:浮夸且拙劣地打圆场。   [SCA酒吧-王:哎哟我去,怎么发错了!我想发给我妈来着。]   [SCA酒吧-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忽略我啊,别介意!]   紧接着,他熟练地发了一串“打扰了”的磕头表情包。   最后,给这段无厘头的聊天对话截图,发给池雪焰,宣告收工。   池雪焰跟他道谢,然后学他,也发了一串“打扰了”表情包。   王绍京就笑了,叮嘱他别忘了过两天来看乐队演出。   酒吧过年打烊前的最后一次活动。   跟新老朋友们聚完之后,王绍京要回家过个长长的春节。   他妈当然不会去建设路买菜,她在老家呢。   老两口提前大半个月就开始备年夜饭了。   一想到那桌子菜,怪馋的。   办完事,王绍京收起手机,躲在吧台后吃了包零食,然后才起身,笑眯眯地招呼着或熟悉或陌生的客人们。   “哟,来了啊,好久没见。”   声浪弥漫的酒吧里,人们头顶的灯光昏暗地闪烁着。   寂静的实验楼走廊上,前方的窗口流泻出唯一明亮的光线。   年轻的学生路过这个房间,忍不住伸手敲敲门,探头同里面的人打招呼:“还没走啊?”   他望进去的时候,倒觉得稀奇,一贯与娱乐绝缘的老陆居然在看手机。   陆斯翊抬头,应声道:“准备走了。”   他已经完成了今天规划好的进度,准备离开实验楼回寝室时,发现手机上收到一条奇怪的消息。   对方解释说是发错了。   消息发错人是常有的事,陆斯翊本来不会在意,但那条消息里有个他很熟悉的地名。   相熟的同学问他:“那一起走啊,你站着干嘛呢?”   他说:“打个电话。”   他的母亲虽然不去建设路买菜,但那附近有家医院,她每天上午都要经过这条路,去医院照顾丈夫。   临近寒假,项目进度格外紧张,陆斯翊已经一段时间没有离校。   所以其实他不知道建设路上最近到底有没有在封闭施工,马路是不是被挖得乱糟糟。   不过他依然给母亲打去了一个电话,提醒她明天开始往别的路走。   闹哄哄的抽烟烟机噪音里,她说好,知道了,什么时候有空回家吃饭?   实验室很忙,但陆斯翊说,明天。   母亲的声音里霎时带了笑,絮叨着:“学校里的事忙完啦?那我明天早上去买菜,还要买花——”   一束放在家里的茶几上,一束带去医院。   陆斯翊关掉实验室的灯,一边接电话,一边与朋友往外走。   他在本地上大学,离家不远。   自从父亲不能离开那张病床以后,他也没有再离开过这座城市。   回寝室的路上,少言寡语的陆斯翊听着母亲的话,难得有一些走神。   他在想,明天要早点起来去实验室,提前完成任务,然后回家吃饭。   以及,等会儿挂断电话后,要怎么回那条发错的消息,还有满屏幕的“打扰了”表情。   他准备回复:没关系。   再加一句谢谢。   虽然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酒吧老板只是发错了消息,不会知道他在为什么而道谢。   但他还是想说声谢谢。   夜晚热闹的校园里,暖黄的路灯光拉长了一道道交错的身影。   蝴蝶从长夜飞进了白天。   蹁跹的幻影盘旋在城市上空,掠起一阵看不见的风。   上午的日光正烈,照耀着脚手架上正在高空作业的工人们,晃得人眼晕。   很快,他们就被一个差点踩空摔下去的工友吓清醒了。   旁边的人险些被这一幕吓掉半条命,忿忿地爆了句粗口:“你他妈专心点行不行!”   正挨骂的年轻人面色发白,没敢反驳,双手紧紧攥着绑在身上的绳子。   虽然有安全绳,应该不会出什么事,但他还是吓得不轻,本来浓重的困意霎时褪得一干二净。   昨天晚上有场球赛,是春节前最后一场大型比赛。   他知道不应该熬夜看的,第二天清早就要上工。   可那场比赛格外精彩胶着,他没忍住,差不多熬了通宵,还喝了点啤酒。   刚才被太阳熏着,困得实在发晕。   回过神来的时候,半个身子已经悬在空中。   过了好一会儿,年轻人终于平复了剧烈的心悸,瞄了眼下面人来人往的街道,忍不住将身上的安全绳绑得更紧了一点。   他觉得自己运气还算好,傍晚下工了该去买张彩票。   要是换了早些天那根旧绳子,搞不好就断了,后果不堪设想。   幸好,现在工地上好多安全设备都是新换的,正是最结实好用的时候。   这里的工头抠门得很,除非实在不能用了,不然都要凑合着继续用下去。   所以这批新设备不是买的,是前段时间有家专门做这些的公司,在实地检查后免费赠送的,给不少工地都送了。   可能是跟政府或者什么其他部门有合作吧。   是什么公司来着?   他一下子没想起来。   背后的冷汗渐渐消下去。   不能想了,专心做工。   总之,今天是他运气好,以后不能再这么乱来了。   高空工作的身影被日光投落到地面上,与被风吹动的树叶枝桠揉在一起,明明灭灭。   这条马路的入口处,满地斑驳碎影。   人与车汇成的浪潮中,一个模样温善的中年女人骑着自行车,正要习惯性地拐进这条街,忽然想起了什么。   随即,她调转车头,往另一条路驶去。   那句突然记起来的叮咛,让她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平淡且开心的笑容。   站在街角的陌生人静静地看着她离开。   阳光落满深红色烂漫的发梢。   他看着她与危险擦肩而过,笑着骑车,去医院照顾植物人丈夫,就像过去的每一天一样。   新的一年将要到来,车篮里放着一束极美的鲜花。   街上已经开门的商店里,播放起了曲调悠扬的流行音乐。   是近期很火的一个歌手的成名作,嗓音独特的《靠近》。   “……从最遥远的地方靠近你。”   红绿灯变幻更替,偶有喇叭声响起,行人步履匆匆,车辆向前行驶。   所有人都靠近着各自心中的目的地。   街道与生活像往常那样平静,没有任何意外发生。   所以池雪焰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目送那道陌生的背影消失,花瓣在风中颤动。   蝴蝶飞过了那朵花。   悄无声息的风暴,与被改变的命运。   他间接改变了段若的命运,也间接改变了陆斯翊的命运。   每个人的人生都写下了新的段落。   更美丽的段落。   如果在某个时空,他真的是个伤害过主角的大反派的话,现在算不算是一种救赎?   救赎那个他不曾见过的自己。   ——让一切事物都去往对的路,与孤零零的腐烂告别。   在那些交织的幽暗微光、错开的命运伏线中,池雪焰描述不了自己此刻的心情。   只是忽然很想听到贺桥的声音。   声音的样子无法用语言描绘,想念时唯一的兑现方式,就是聆听。   他站在阳光灿烂的街角,听着商店音箱里传出的动人旋律,给贺桥打去一个电话。   贺桥每一次接他的电话都很快,所以在那个极短暂的瞬间里,池雪焰只来得及想到一件事。   他知道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自己会慢慢遗忘那本书的情节,就像忘记一些不重要的人的名字。   因为有更多重要的事该铭记。   等待音即刻消散,电话那端涌来一种熟悉的呼吸,熟悉的环境底噪。   池雪焰常常有莫名其妙的开场白:“你最喜欢什么花?”   贺桥也常常毫不意外地接受:“玫瑰。”   然后他自觉地说:“我在家等你,怎么了?”   池雪焰便认真回答他,有在寻常生活中难得出现的柔和语气,与叙述童话般的口吻。   像是和第一次接诊的成年客人说话。   又像是续写了一段迟到太久的童话。   “我一个人去冒险了,现在冒险结束,想买一束花带回家。” 第四十六章   床头柜上的玻璃花瓶, 第一次染上了玫瑰的味道。   已然沉落的夜色里,开得极盛的玫瑰倏忽轻颤,深红的花瓣便吻过透明的瓶身, 无声地跌落在床边,令寂静昏暗的房间都显得热烈起来。   池雪焰倚在卧室门边望进去时,忍不住想,最适合放进这个花瓶的花,或许就是这束红玫瑰了。   换作别的花朵与颜色, 好像都缺了一点什么。   独自去商场那天,是他第一次买花瓶, 很快选中了这一个, 因为他认识一个对他完全透明的人。   独自去花店那天, 也是他第一次买玫瑰, 很快选中了这一束,因为店员说半开的玫瑰更适合家庭插花, 可以放得更久。   两天过去, 花开到了最盛,整间卧室里都弥漫着淡淡的芬芳香气。   比干花香包更新鲜浓烈的香气。   衣帽间里传来一阵脚步声, 和熟悉的嗓音:“这样可以吗?”   池雪焰循声看过去,贺桥站在衣帽间门口, 身上是一件款式简单清爽的浅色外套,不像是一贯偏暗色与深邃的风格,但依然是好看的。   他挑不出任何毛病,利落地点点头:“出发吧。”   贺桥又穿上了他的外套, 是他主动出借的, 就像平安夜那天一样。   今晚去王绍京的酒吧玩, 穿得休闲些比较好。   其实贺桥可以自己买几件备着。   但他始终没有买, 池雪焰也没有问。   他们都有自己偏好鲜明的穿衣风格,又有风格恰好截然不同的另一半。   或许未来某一天,在临时有需要的时候,他也会随手拿一件贺桥的大衣穿,更省事方便。   同性伴侣的一大优势,衣服可以混着穿。   池雪焰再一次想到这句话时,里面的伴侣一词,终于不再是个玩笑。   司机已经在楼下等待,他笑眯眯地同两人打招呼,立在一旁看着老板亲自为爱人打开车门,细心地轻挡着车顶。   从他第一次和老板去接爱人的时候,就是这样的,一直没有改变。   等两人都上了车,司机才坐进驾驶位,黑色豪车平稳地向前驶去。   一路上,池雪焰口袋里的手机时不时就震一下,是消息提示音。   他正望着窗外的夜景,懒得拿出来看,而贺桥也不再问原因。   因为日子一长,他就知道了,能这样骚扰池雪焰还不被拉黑的,一定是苏誉。   虽然一会儿马上要碰面,但话很多的苏律师依然发了很多有的没的消息过来。   之前苏誉就催了池雪焰好几次,让他们俩一定要来酒吧看这场演出,因为他会跟女朋友一起过来,作为多年好友,池雪焰还没亲眼见过他对象。   毫不掩饰的秀恩爱之心。   池雪焰一直拖着没答应,决定将答案交给时间,因为这意味着他和贺桥也得当众表现出亲昵的状态。   现在,时间给了他答案。   车窗里的风景不断向后飞逝,夜间的城市灯火绚烂,一派繁华景象。   距离酒吧不远的地方有所大学,所以这几条街上常有结伴的大学生来来往往,光顾附近的店铺。   寒假即将开始,街上的年轻人愈发多了,放假回家前的最后相聚。   夜晚的街道上挤满了人,车子也格外多,车辆行进得艰难缓慢,于是池雪焰与贺桥在主干道旁下了车,步行走向酒吧所在的小路。   两人随意地聊着天,一同走进漫漫人海时,仿佛与某个曾见过的身影擦肩而过。   池雪焰隐约觉得有些眼熟。   但他没有回头看。   一次也没有回头。   遥远的故事犹如前尘旧梦,在此刻涌动流离的人潮中,雾一样消散了。   推开门,酒吧里难得将灯光开得很亮,没了往日的迷离情调,到处是热闹交谈的声音。   今晚要演出的乐队已经到场,在舞台上调试着设备。   忙得团团转的王绍京就在门口附近,刚跟池雪焰打了声招呼,很快又被人拉走了。   酒吧场地不大,这会儿满是顾客,称得上摩肩接踵。   池雪焰和贺桥同时听到一道兴奋的声音。   “老池——这里这里!”   苏誉在王绍京给他们特地留的黄金位置旁边,正站起来朝两人招手。   又被他这么喊,池雪焰朝那个方向走过去的同时,拳头紧了紧:“我总有一天要揍他一顿。”   周围很吵,唯有近在咫尺的贺桥能听见这声低语。   他还没有真正见过池雪焰打人的样子,只见到过一次他收拾完别人后的淡定轻松。   好像想象不出那时候的池雪焰会是什么表情。   但这一刻,贺桥看见的他是笑着的。   在过分拥挤的酒吧里,以及亲近的朋友面前,贺桥伸手轻轻揽住他的肩膀,同他一道走向那个预留的座位。   必要的,又不算太逾距的亲昵。   池雪焰似乎没有察觉,仍望着前方,或许在思考找什么机会能合理合法地暴力收拾苏誉一次。   灯光掩映下,眸中笑意闪烁,睫羽微动。   自婚礼之后,这是池雪焰头一回跟贺桥一起与朋友聚会,以爱人的身份。   他总算见到了苏誉同为律师的女朋友。   出乎他的意料,对方居然是气质冷艳的类型,看上去很难接近。   想起苏誉经常在半夜发的一长串可爱,池雪焰有点无法将可爱和对方联系到一起。   可能因为他是天然弯的缘故。   跟直男的脑回路差异太大。   简单寒暄后,趁苏誉拉着女朋友去吧台拿酒的空隙,池雪焰随口问贺桥:“你觉得她可爱吗?”   贺桥怔了怔,确认道:“谁?”   “苏誉的女朋友。”   结果过了好一会儿,池雪焰都没等到回答。   他有些诧异地侧眸望向身边人。   贺桥也正看着他。   总是很沉静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犹豫。   对于这个问题,给出否定答案似乎不太礼貌,给出肯定答案,又有哪里不对。   所以他只能给出由沉默构成的第三种答案。   池雪焰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忽然知道为什么苏誉会觉得明明很高冷的另一半可爱了。   因为他现在也体会到了相似的心情。   很快,台上的乐队正式开唱,将夜晚推向愈发张扬的躁动。   这个乐队的风格十分松弛,也很燥,有人在台下跟着蹦,有人静静坐着聆听,也有人在热闹的气氛里聊着天。   苏誉身边的女生虽然没有起身,但神情专注,明显挺喜欢台上这支乐队,是专门来看演出的。   苏誉则意不在此,完全就是找个机会跟朋友聚聚。   周遭本就是闹哄哄的一片,不差几句闲聊声,两人倒也互不干涉。   池雪焰习惯了一心二用,一边听歌一边跟苏誉扯淡。   从手边的鸡尾酒扯到王老板最近又胖了一圈,再扯到愈来愈近的春节。   苏誉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八卦地问他:“你除夕那天准备怎么过啊?”   大多数时候在旁听的贺桥便望过来。   他早就想过这个问题。   只是之前提起时,池雪焰看上去并没有什么计划,态度分外平淡。   今年的除夕日子特殊,是二月十四号,池雪焰的生日。   所以在这一天,他同时有三个庆祝的选项:除夕、生日、情人节。   ……听起来会又忙又累。   因此,池雪焰没什么犹豫地回答道:“用正常的方式过。”   苏誉斟酌了一下:“是哪种正常?一般人眼里的正常,还是你眼里的正常?”   “……”   池雪焰沉默片刻,开始面无表情地罗列流程:“睡到自然醒,玩手机,吃年夜饭,分蛋糕,看电视,放烟花,过了零点睡觉。”   今年生日,他想体验一种平常的感觉。   除了分蛋糕,其他都是再普通不过的除夕安排,但今年共同度过这个夜晚的家人却很不一样。   他爸妈要去双人旅行,他会跟贺桥回贺家过年。   所以是一种最特别的平常。   苏誉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果然是你眼里的正常!换了一般人,肯定会选择重点过情人节的好不好!”   他知道池雪焰长这么大都没正儿八经地庆祝过一次情人节,因为从来没有过情人。   今年终于恋爱加结婚,居然不打算和另一半在白天出去约个会,享受一下二人世界。   不过也不是太意外。   反正放到池雪焰身上就变得很合理。   池雪焰对苏誉的提议毫无兴趣:“情人节很好玩吗?”   他继续罗列最常见的流程:“送花,逛街,吃饭,看电影,交换礼物……听起来还不如过除夕,至少不用去街上人挤人。”   一旁的贺桥默默听着。   这是池雪焰不感兴趣的情人节庆祝方式。   苏誉则连连摇头:“不要妄自菲薄,你不会那么过的,我觉得你更可能拉着老贺去逛鬼屋,或者是去干点我压根想不出来的事。”   说着,他也不忘见缝插针地秀恩爱:“其实那种普通约会也挺好玩的,比如压马路的时候聊案子,然后纠正对方用得不够准确的法条。”   池雪焰顿时不想理他了。   正认真看着舞台方向的律师女朋友听到特定关键词,蓦地回头瞥过来一眼:“什么法条?”   “没什么。”苏誉当即换了神色,语气殷勤道,“你要吃薯条吗?”   “不要,把杯子递给我。”   “给,那你想吃点什么?”   “……我想听歌。”   “他们快唱完了嘛,你饿不饿?”   在喋喋不休的问题中,池雪焰反射般地往旁边坐了一点。   无论亲眼见过多少次私下里的恋爱脑苏律师,只要一想到那个充满精英气质的职业头像,他始终觉得有点分裂。   他挪了位置,也离贺桥更近了一些。   贺桥看出他的受不了,眼里涌上淡淡的笑意,低声问他:“你要吃薯条吗?”   池雪焰侧眸望过去,正要说话,贺桥又聪明地接上了下半句:“还是爆米花?”   所以他顿了顿,干脆地回答道:“爆米花。”   他本来不想吃的。   可贺桥这样问,就让人隐约想起了爆米花的滋味。   还有一部很久以前看过一次的爱情喜剧。   池雪焰忽然想吃那种最香的爆米花了。   等舞台上的演出一结束,他径直找上了王绍京,提议用大屏幕放电影。   王绍京今天邀请乐队过来的主要目的,本来就是找个由头跟老朋友们聚聚。   在各自散去前一起看个电影,听起来好像更圆满。   “行啊,你想看什么?”   池雪焰报上片名,同时解释道:“我爸妈说看这部电影的时候吃爆米花最香,他们已经看了七遍,每次想吃爆米花了就翻出来看一遍。”   他说完,严谨地补充了一句:“可能更多,没准最近又看过了,但我不在家,没算上。”   王绍京闻言,当机立断道:“就它了!”   这是一名爆米花爱好者无法拒绝的提议。   绚丽的夜晚随之迎来下半场。   专程来看乐队的客人们陆续离开,酒吧不再那么拥挤嘈杂,剩下的大多是熟客,年前最后过来玩一次,无论是看电影还是看别的什么,都无所谓,热闹就行。   碳酸饮料代替酒精,爆米花代替冷盘。   酒吧老板慷慨地宣布今晚的爆米花免费供应。   在口哨声和欢呼声中,过去总是用来播放恐怖片的大荧幕上,流淌出色调更轻松温暖的画面。   在爱情喜剧的氛围里,在场的情侣都不知不觉地更靠近彼此。   池雪焰与身边人亦然。   他们一起看过了许多或好或烂的恐怖片,这是第一次一起看爱情电影。   不是电影院里有扶手的座椅,在毫无遮挡的卡座里分享一桶爆米花,肩便挨着肩。   池雪焰听见耳畔传来极近的声音:“是你爸妈看过七遍的那部电影吗?”   贺桥还记得他说过的这件小事。   温热的呼吸落在他颊边,带来轻微的痒意,池雪焰眨了眨眼睛,轻声回答他:“对。”   “你说你以前也跟他们一起看过,今天再看,不会觉得无聊吗?”   “不会。”他说,“我猜会有很不一样的感觉。”   因为与身边同伴的关系不同,也因为电影本身。   介绍演职员的片头结束,电影情节正式展开,客人们纷纷安静下来。   第二遍看这部电影的池雪焰,比第一遍看得更认真。   电影讲述了一段奇幻的爱情故事,意外死亡的女主角以灵魂的形态,回到因思念她而陷入消沉的男主角身边,想让他振作起来,可他看不见她,还被楼里的其他住户认为闹鬼,由此引发了一连串啼笑皆非的故事。   坐在地上的男主角,看着曾经一起看过的电视剧,嚎啕大哭:“珍珍,我好想你。”   窝在沙发里的珍珍吼他:“那你就爬起来坐沙发啊!我都不跟你抢沙发了干嘛还坐地上!挡到我视线了好不好!!”   他听不到,只是哭着说:“我等了你好久好久,你都没有回来。”   她没法丢纸巾给他,只好笑着骂:“我也等了你好久!实在不想坐沙发的话能不能低点头啊笨蛋——”   两人常常鸡同鸭讲,声音明明落在同一片空间里,却仅有自己能听见,心情也总是南辕北辙。   他坐在电视机前冷冰冰的地板上,泪如雨下地说想她的时候,她被吵得看不了电视,骂骂咧咧。   她难得露出伤感一面,正试着用透明的身体抱他一下的时候,想学着做菜的他看见铁锅突然冒火,举着铲子急得原地乱转,然后高喊救命冲出门,急匆匆地去找邻居,留她一个人僵在原地,气得不停做深呼吸。   电影里有许多阴差阳错的爆笑桥段,酒吧里的客人大多在笑,偶尔有敏感的观众会低头抹眼泪。   人群里的池雪焰望着屏幕,有时会笑,更多时候,目光只是静静地闪烁着。   他以前看时,并不觉得感动,仅仅看出了喜剧,却没读到爱情。   贺桥抱着爆米花桶,而池雪焰坐在他身边,常常伸手去拿他怀里的爆米花。   目光交汇时,他能清晰看见贺桥眼底的笑意,还有那里倒映出的自己。   今天的爆米花是之前挂念过的焦糖味。   池雪焰想,他终于知道为什么父母会觉得看这部电影时,最适合吃爆米花了。   因为看着银幕上被分隔在生与死的两端、无法触碰彼此的爱人,再听见在耳边响起的真切声音——自己与身边人一起吃爆米花的声音,好像真的会觉得格外珍贵。   也令人更想念拥抱的气味。   他忽然很想拥抱贺桥。   这个隐约带着点忧伤的爱情故事,最终以轻快梦幻的大团圆结尾收场,透明游荡的灵魂回到了深深眷恋的人间,酒吧里响起同样轻快的鼓掌声。   电影结束,欢聚的夜晚差不多迎来了尾声。   夜更深,风也更冷。   酒吧门口,池雪焰与朋友们道别,下意识地拢了拢衣领。   下一秒,身边人将他轻轻揽在怀里,而不是更克制的牵手。   在好友们起哄般的笑声里,池雪焰神色淡定,仿佛早就习惯了这样的亲密姿态。   他与贺桥一道走进夜阑深处。   风被穿着自己外套的人挡住了许多,凛冽寒风里更靠近的呼吸,似是而非的相拥。   会让人流泪的爱情喜剧最适合吃爆米花,而冬天是个最适合拥抱的季节。   昏黄路灯下,人流散尽,没有了需要应付的观众。   在贺桥习惯性想要松开手时,怀里的那抹温度却没有离开,而是停下了脚步。   已然沉落的夜色里,开得极盛的玫瑰被晚风拂动,深红的花瓣无声地落在他肩头。   答案在等待中悄然到来。   微凉的发梢绕过颈间,炽热的呼吸在最近的距离响起。   他看不见池雪焰此刻的表情,只能听见被夜色模糊的声音,久久地停泊在自己肩上。   “我买了一个新花瓶,放在房间里的床头柜上。”   不含丝毫欲念的拥抱,与错过后再次相爱的告白。   “现在,我找到唯一想要的那朵花了。” 第四十七章   寂寥的冬夜里, 路灯光拉长了两道几乎分不出彼此的身影。   池雪焰忍不住想,原来与爱的人相拥,是这样的感觉。   与幼年时父母的轻柔怀抱不同, 与朋友间偶尔的庆祝拥抱也不同。   他伸出手环绕着近在咫尺的人,手指下意识揪住了后背的外套,呼吸则埋进了对方的肩膀。   仿佛来自天空的雪花落进了地上的草丛,沿着青草生长的模样坠下,又轻轻融化在它身上。   这种感觉, 像吻一样特别。   上一次让他明白吻的感觉的,也是同样的人。   只是那时的贺桥更平静与自若。   这一刻却像碰到了新题目的学生, 半晌都没有找出最恰如其分的解法。   池雪焰清晰地触摸到了那种夹杂着无措的笨拙, 身边人一时找不到恰当的词句来寄托心绪, 唯有胸膛深处的心跳变得格外鲜明, 失去了妥帖冷静的秩序。   在人流散尽的静谧夜晚,这仿佛是整个世界里唯一剩下的声音。   所以埋在他肩上的池雪焰轻声开口, 带着一种闷闷的笑意:“你的心跳声好吵。”   比起那些好像很轻易就能说出口的“我爱你”, 他更喜欢听最本能的心跳声。   那是做不了假的回答。   在他再次响起的声音里,因为那句告白而陡然变得笨拙的人, 似乎终于回过神来。   下一秒,池雪焰离那道吵吵的心跳声更近了。   被他抱着的人不再犹豫, 手臂有力地环绕住他的腰际,如愿以偿的珍惜。   贺桥说:“那天在马路对面看见你的时候,就很想拥抱你。”   “哪一天?”   “我生日那一天的早晨。”   池雪焰便回忆起那个将要去大学校园里冒险的早晨。   穿着他外套的贺桥站在对面的人行道上走神,直到被懒得多过一次马路的他用电话叫醒。   原来那一刻的他在想这件事。   今天他又穿上了自己出借的外套。   时间总是这样奇妙。   “现在快到我生日了。”池雪焰在他怀里说, “不用带我去冒险, 帮我切蛋糕就够了。”   做事一丝不苟的贺桥应该能把蛋糕分得更漂亮, 让每一朵奶油花都保持盛开的模样。   “好。”   “也不用再试着对我更好, 现在已经很好了。”   即使是尚未相爱的协议婚姻期间,贺桥对待他的方式也是无可挑剔的好。   “好。”   池雪焰又笑:“你是不是只会说这个字了?”   “不是。”贺桥认真地回答了他的调侃,转而问道,“你冷吗?”   “不冷。”池雪焰也认真地回答道,“但是我想回家了。”   贺桥没有再说好。   他松开了怀里的人,然后又紧紧地牵住池雪焰被风吹得微凉的手。   回家路上,交缠的指间流动着热意,连冬天都褪色了。   年二九夜。   盛小月难得没有守在电视机前专心看八点档肥皂剧,而是时不时在窗边晃来晃去,张望着外面的动静。   直到熟悉的轿车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她的眼睛蓦地亮起,连忙出门。   黑色豪车在家门口停下,片刻后,司机继续将车驶入车库。   被月光笼罩的两道身影看起来那样近。   盛小月的视线越过冬季里仍有鲜花盛开的花园,看见衣角尽处相牵的手。   结婚半年了,感情好像比之前更好。   她不禁笑起来,立在灯光暖黄的门边,忙不迭地向并肩朝这里走来的两个人招手。   贺桥的公司几天前就放假了,池雪焰的诊所一直到今晚下班后,才正式开始休春节假期。   这还是两人婚后第一次回家同住。   盛小月很早就让家里的佣人收拾好了贺桥的房间,放上全新的双人份生活用品,阳光将新洗过的床单被子晒得很温暖。   为了纪念这个从一家四口变成了一家五口的特殊春节,她连早已备好的春联福字都没有让人贴上去,想等他们俩一起来贴。   她想看小池贴春联的样子。   可惜今天太晚,他又上了一天班,肯定累了,只能等明天。   明天是除夕,无所事事的白天里,做这些琐事正好。   池雪焰与贺桥进了门,先是被盛小月拉着问长问短,又跟已经休假在家的贺淮礼和贺霄简单寒暄。   漂亮宽敞的房子里,一派平静幸福的景象。   一家人都在身边的感觉,让盛小月一整晚都没收起过笑容。   池雪焰说起刚才加班处理的一个小病人时,连那些略显陌生的牙科术语听上去也格外有趣。   不过她依然很有分寸,在把两人送到贺桥的卧室之后,就笑盈盈地放他们自由了。   “贺桥,你自己带小池逛逛哦,你的游戏房也打扫过了,小池爱不爱玩游戏?”   她细心地叮嘱道:“要是饿了就去零食间,我买了好多好吃的,或者叫阿姨起来做。”   “知道了,妈。”贺桥应声道,“晚安。”   池雪焰也同她说了晚安。   目送盛小月离开的时候,他想,或许他很快就不会再叫她小月阿姨了。   在这样散发着暖意的屋子里,妈妈好像是一个更合适的称谓。   与血缘无关,也与婚姻无关,他只是想和贺桥用一样的方式称呼这个很温柔的母亲。   况且,池雪焰的亲爸妈已经乐呵呵地跑去国外看极光了。   高中毕业那年,一家三口一起去看过极光,当时还是池雪焰临时起意的,结果现在他成了被丢下的电灯泡。   不愧是在他幼年时代,笑眯眯地看着试图学会轻功的他努力扎了一年马步的夫妻俩。   池雪焰看着眼前特意被盛小月布置得温馨浪漫,与婚房风格相近的卧室,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说起来,这是他和贺桥第一次睡同一张床。   虽然已经确定了恋爱关系,但在婚房里,两人仍旧住在各自的房间。   爱情总有步骤,不是接了吻就要即刻上床。   他更喜欢在自然降临的气氛里做想做的事。   因为爱情的每个阶段都很有趣。   现在的池雪焰已经不再怀疑苏誉的这个说法。   比如,明明没有真正亲密接触过的恋人,却因为表面上结婚半年的伴侣关系,所以要在长长的春节假期中一直同床共枕,或者悄悄分出一个人来睡沙发。   他觉得很好玩。   不知道贺桥又会怎么想。   池雪焰望着身边人,尝试从他的表情里发现线索,但只看到贺桥的目光从深酒红的床上移开。   看上去很平静的样子。   “你要洗漱休息吗?还是四处看一看?”   语气也颇为淡定。   池雪焰随之转移了注意力:“你有专门的游戏房?”   贺桥颔首道:“你要去看吗?”   “要。”他先一步往卧室外走去,语气随意,“有好玩的游戏吗?”   曾经的贺桥不知道他是牙医,也没有见过他工作的样子。   而池雪焰也没有见过这个贺桥玩游戏的样子。   他想看一看。   贺桥落在他后面,伸手关灯与关门,灯光熄灭前,视线似乎下意识地掠过了床面。   浓郁的深酒红被独自留在夜里。   这张柔软舒适的大床在今晚,始终没有等来它心情各异的两个主人。   因为池雪焰忽然发现,贺桥挑的游戏真的还蛮好玩的。   他以前很少玩游戏,比起在虚拟世界里追逐快乐,他更喜欢在现实中去亲身体验,反正基本没有他不敢做的事。   但无论如何,现实中,他不可能在混乱的犯罪都市里与人刺激枪战,又在轰鸣的警笛声中疯狂逃避追捕。   在等待主机加载游戏,读取存档的时间里,池雪焰环视着这间放满游戏光碟和周边的游戏房,问贺桥:“你玩游戏的技术怎么样?”   他不常玩,所以操作水平肯定一般。   贺桥倒是说过自己不爱玩游戏,但池雪焰总觉得,不爱玩不等于不会玩。   贺桥果然回答道:“还可以。”   他的话音刚落下,游戏加载完毕,超大屏电视上浮现出的第一个画面,就是一辆摔得七零八落的轿车,和从车里钻出来的游戏主角,正捂着流血的脑袋哀嚎。   见状,池雪焰沉默了一秒钟,然后投过去一种饱含深意的目光。   “……”贺桥顿了顿,试着回忆了一下,解释道,“是因为临时接了个电话,所以车才翻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过这个游戏了。   上一次玩,是在相亲结束那一晚,他仍住在这个家里,暂时没有找到合情合理的改变契机,所以只能每天保持着“贺桥”的爱好。   他正心无波澜地玩游戏的时候,突然接到了池雪焰打来的电话。   一时不察,屏幕上原本驾驶平稳的轿车便直直翻下了坡,空中翻滚三百六十度,掀起漫天尘烟。   现在想来,在接到那个电话以后,掀起了漫天尘烟的地方,好像不只是游戏。   池雪焰笑着点点头:“嗯,我信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是完全相反的怀疑。   贺桥想了想,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解释,只好问他:“要比赛吗?”   “比赛开车吗?”   “开飞机。”他说,“有个专门的飞行模块,你应该会喜欢,而且我之前没有玩过。”   所以是公平竞赛。   当飞机出现在屏幕上的时候,伴着极具临场感的游戏指导旁白,池雪焰想,贺桥很了解他,他的确喜欢这个模块。   而贺桥刚才说的技术还可以,显然也太过谦虚。   因为池雪焰不熟悉这类主机游戏的基本操作方式,所以让对方先玩第一遍。   他看着贺桥用手柄操纵飞机,流畅地绕过一个个陌生的障碍物,顺利抵达终点降落时,明明感觉再简单不过。   结果等看上去很好用的游戏手柄到了自己手里,出发不到十秒钟,飞机就猝不及防地撞上了高楼,机毁人亡。   他甚至比贺桥还多看了一遍飞行路线。   池雪焰本来懒散的坐姿,霎时正经了许多,立刻开始了第二次尝试。   记录着本地数据的飞行排行榜上最初一片空白,只有贺桥刚留下的记录。   后来终于出现池雪焰成功通过挑战后的记录。   在此期间,贺桥并没有主动教他,只是耐心地守在旁边,看着他一次次尝试,回答他偶尔的提问。   这个飞行模块里有许多不同的训练项目,还有难度可以选。   渐渐沉浸其中找到乐趣的池雪焰,不再满足于最基础的难度,开始挑战更难的内容。   当他每次打破自己留下的记录时,总是忍不住兴奋地往旁边看去。   而始终坐在身边的人,也正笑着凝视他。   夜晚就这样悄然流走。   池雪焰习惯了工作后每天都很规律的早睡早起,不常熬夜,尽管今晚对这个游戏充满兴趣,但在长时间保持高度的注意力集中之后,疲惫和困倦来得更快。   他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浸在光怪陆离的梦里,他看见自由遥远的航迹云,高悬于触不可及的天空,只送来一阵轻风,拂过孤零零在人间等待的他。   风来时,渺小的他似乎被看不见的温暖流水冲刷,又像是被一种熟悉的透明气息拥在怀中。   漫长而熨帖的拥抱。   当池雪焰从梦中醒来,才发现自己真的倚在一个怀抱里。   清晨灰蓝的天光充盈着整个房间,与朦胧隐约的日色一道映入眼帘的,是色彩明亮的游戏画面。   前方的大屏幕仍然亮着,没有任何游戏音乐传出来,大概是被静了音。   画面停留在飞行排行榜上。   两条分秒数一模一样的飞行记录,并列在榜单第一。   一条早一些,是池雪焰兴致高涨的时候留下的最好成绩。   一条晚一些,那时他应该已经睡着了。   而留下后一条记录的人,现在也正睡着。   池雪焰动作极轻地仰起脸,瞥见贺桥被日光浸润的侧脸,英挺的线条,还有空气中辗转漂浮的淡蓝颗粒,时间的尘埃。   他没有打扰他,只是安静地看着将自己揽在怀里的人,认真地看了很久。   仿佛看到了永恒。   作者有话要说:   注:他俩玩的主机游戏参考了Rockstar Games开发的动作游戏《侠盗猎车手5》(GTA5),具体的游戏细节有出入。   文里提到的小说/电影/音乐/游戏等,如果没有在文中或作话里注明现实出处,就都是纯虚构的哦。 第四十八章   贺桥醒来时, 天色依然泛着雾蒙蒙的灰,时候尚早。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忽然睡着的,通宵后的短暂睡眠反而令大脑更迟钝, 少了平日里的清醒与冷静。   略显茫然的目光中,有种真实柔软的清澈。   池雪焰一直凝视着他,因而蓦地想起了婚礼后同居的第二天早晨,贺桥睡到中午才走出房间,那时坐在沙发里看书的他, 莫名被这个眼神取悦了,将手中风格冷峻的侦探小说丢到了一边。   此刻亦然。   在等待身边人醒来的时间里, 他想到了许多事。   池雪焰本来想对贺桥提起, 大屏幕上两条并列的飞行记录。   因为他打游戏的技术好得超出了他的预料。   至少, 池雪焰觉得自己是没办法这么轻易做到的。   他能在反复练习中取得更好更快的成绩, 不断创下新的记录,却难以百分百复刻之前的某条飞行记录, 连分秒数都完全一致。   记录了全部本地数据的通关排行榜里, 并没有显示出多次尝试的痕迹。   在动作受限的前提下,贺桥只试了几次就做到了, 丝毫没有惊动怀里睡着的人。   睡醒后的他也依然维持着同样的姿势,尽管身上应该已经感到了僵硬和酸痛。   所以最后, 池雪焰没有开口,而是主动从沙发上起身,顺便朝仍未回过神来的贺桥伸出手。   游戏房里的榻榻米沙发很舒服,倚靠的怀抱也很温暖, 但他更想去床上好好睡一觉。   今天才刚开始, 他不想在难熬的困倦中吃蛋糕与守岁。   穿过淡蓝的晨曦, 都没睡够的两个人总算回到空了一整晚的房间, 倒头栽进深酒红的大床里。   没有暧昧的精力和空闲,只有同时到来的沉沉睡眠。   徜徉在香甜轻盈的美梦中,再次醒来时,已过正午。   两人洗漱完毕下楼,候在餐厅里的阿姨立刻走进厨房忙碌,没人介意他们睡懒觉,盛小月的声音里含着浓浓的笑意。   “你们俩打游戏居然一直打到了睡着。”她好像在认真考虑,“是不是该在游戏房里放张床?”   贺淮礼的思路比她缜密:“还是在卧室里放个游戏机更合适。”   “对哦,游戏房离你们俩的房间那么近,都这么懒,是不是一玩起来就不想动了?”   贺桥显然不太想理会父母的调侃,毫不掩饰自己转移话题的意图,送上今天最标准的祝福:“除夕快乐。”   池雪焰的眼眸里随之染上笑意,也学他说:“除夕快乐。”   是他想象过的,平常而完美的除夕。   从睡到自然醒开始。   下一步却不是玩手机。   早早备好的春联、福字与窗花放了满桌,今天终于等到集体回家过年的年轻人们来贴。   吃过了盛小月特意叫阿姨做的长寿面,池雪焰与贺桥一起挑选春联,在偌大华美的屋子里寻找自己最喜欢的位置张贴。   还有贺霄。   今天盛小月不用手机拍照了,她让管家拿来专门的摄像机,从屋里往外拍三个正在窗前忙碌的人。   她眼中最幸福的场景,要用最清晰的方式记录下来,未来再拿出来,是珍贵的家庭录影。   这个角度,可以透过明净的玻璃窗,看见站在屋外的他们。   阳光静静地洒满颜色张扬的发梢,池雪焰手里拿着胶带,正在指挥贺桥将福字贴到最中央的位置。   一旁的贺霄拿着一副春联,没有动作,目光定定地落在那个摇晃着的福字上面。   手拿福字的贺桥在说话,玻璃隔音极佳,听不见交谈的声音。   应该是在讲愉快的事。   因为小池笑得很好看。   站在家里的盛小月这样想,眉梢眼角因而漾开笑意。   她决定为这个洋溢着幸福的长镜头加一些浪漫的元素,加一个能增添悠长韵味的空镜。   所以她移动了相机,去拍玻璃窗外的冬日繁花,给它们一个灿烂静谧的特写。   在盛小月移开视线的同时,屋外的贺霄却怔怔地望向了对屋外风景浑然不觉的她。   那是一个很难用语言描述清楚的复杂眼神。   池雪焰想,在遥远的故事里,从天堂忽然掉落到地狱的“贺桥”,应该也常常用这样的目光凝望着父母。   凝望着对幸福表象下的深渊一无所知的家人。   所以之前的贺桥说得很对,这的确是再公平不过的以牙还牙。   也的确发生得很平静。   叫人永生难忘的噩梦,常常在风轻云淡的好天气中到来。   贺霄早已对弟弟这段时间在事业上的出色表现心生怀疑,但他们平日都忙于工作,少有见面的时候。   在难得团聚的这一天,他用寻常的口吻关心此前个性简单的弟弟:“你最近变化很大。”   贺霄以为会得到一个跟池雪焰有关的答案,因为那是贺桥人生中唯一的变数。   语调中可能洋溢着单方面的迷恋与痴迷,抑或是被操纵却不自知的愚蠢,就像过去的许多年那样。   可他听见一句语气平淡,甚至称得上漠然的回答。   “因为我不是贺桥。”   陌生的语气,陌生的句子,和陌生的含义。   当贺霄仍在试图理解这句话的时候,看见一言不发的池雪焰忽然笑了起来。   他笑着伸出手,帮贺桥扶正了微有偏移的大红色福字,确定了最合适的位置。   接下来如惊雷乍响的叙述中,这个一举一动都恣肆随性的红发青年脸上,一直维持着浓郁的笑容。   他是置身于这个家庭之外的局外人,却好像早已得知了真相,正用略带讥讽的目光望着他。   然后与另一个外来者一起,在贺家的玻璃窗上,亲手贴下象征团圆的福字。   贺霄成了第三个知道这个世界是本小说的人。   他隐藏在内心的黑暗被仓皇揭开。   他听见了这个世界原有的结局,尝到了痛苦滋味的无辜者意外死亡。   他发现了这个神情平静的贺桥,不可能是曾经的那个弟弟。   混乱的思绪陡然间成了荒芜的海。   在一片空白中,贺霄看见盛小月拿着相机过来,炫耀似地递到他们面前:“我是不是拍得很好看?”   贺桥用家人最熟悉的语气,驾轻就熟地哄她:“好看,花园打理得很漂亮。怎么没拍爸?”   一生都活在幸福中的她语气轻快:“下一个轮到他,他在厨房里忙嘛,要专门跑过去拍他,就拍不到你们了。”   曾经从小食店开始白手起家的贺淮礼,当然是会做饭的,手艺很好,只是这些年没有太多时间亲自下厨,不知道有没有退步。   在母亲温柔的絮语中,池雪焰凝视着她,然后轻声问:“妈,福字这样贴可以吗?”   他的目光里没有了看向贺霄时的嘲弄,只有纯粹的笑意。   听见这个称呼,盛小月先是愣住,在反应过来之后,漂亮的眼睛蓦地亮了。   “很好看!”她反反复复地说,“特别好看。”   她一下子忘了录像这回事,将相机一把塞进贺桥手里,兴奋地快步奔向厨房:“淮礼!你刚才听见了吗!”   隔得那么远的贺淮礼自然是听不见的。   可盛小月才管不了那么多,一路笑意翩跹,又忘记要按住眼角防止长皱纹,只顾着要第一时间跟丈夫说这件事。   就像很多年前,第一次听见没有血缘关系的长子叫她妈妈时,那样开心。   池雪焰站在贺桥身边,静静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宽敞的家里,然后与他一道去拿新的福字,走向另一扇窗。   他们都没有再去看第三个人的表情。   这大概是他们一起犯下的,唯一一件真正像是反派做出的事。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贺霄会彻彻底底地感受到“贺桥”本该在未来尝到的痛苦。   就像那两条一模一样的飞行记录。   或许更甚。   因为面目全非的“家人”成了两个,除了伪装成那个深受父母宠爱的次子的穿书者贺桥,还有本就不属于这个家庭的池雪焰。   他们怀有莫测的目的,日渐亲近着对此一无所知的父母。   这个家里响起的笑声越盛,对贺霄而言,就是越深重的噩梦。   道理永远是苍白的,几乎人人都听过道理,却没能因此得到一个完美无瑕的世界。   无数次劝说与开解,都比不上一次亲身体验。   体验被关进黑色的、孤独的囚笼。   除非贺霄一点也不在乎至亲的心情,将这个秘密直接公之于众,那这次报复便是失败的。   但他没有。   在年夜饭的餐桌上,难得下厨的贺淮礼烧了几道菜,笑着问长子,跟小时候的味道相比怎么样。   与家人坐在一起的贺霄有短暂的出神,似乎在回想那种深埋在记忆中的久远味道。   然后他点点头,笑着回答:与那时一样好。   他什么也没有说,假装着一切如常。   他做了与深爱父母的“贺桥”一样的选择。   不想让他们伤心,不愿听他们追问曾经那个熟悉的儿子去哪了,只能独自保守这个黑色的秘密。   这一刻的池雪焰坐在对面,听着贺淮礼与贺霄的交谈,看着盛小月笑盈盈地给每个人夹菜,直到被贺桥无奈地叫停。   池雪焰的碗已经快装满了。   她把每道菜里看上去最好吃的那一块,都给了他。   因为今天不止是除夕,还是他的生日。   池雪焰想,没有人会讨厌一个这样的母亲,无论有没有血缘关系。   她像最温柔的太阳,天真烂漫,又毫无保留。   不管贺霄有多偏执,也做不到恨她。   正是这种能驱走一切阴霾的完美,让他对旧日的想念变得更加不合时宜。   可那个远远没有这么完美的亲生母亲,只能永远地停留在黯淡困苦的旧日。   他不能恨为家人劳碌了一生的贺淮礼,不能恨明亮温暖待他极好的盛小月,也始终不曾吐露自己日渐沉郁的内心。   越积越厚的蛛网里,幸福地含着金汤匙出生、天真地崇拜着兄长的“贺桥”成了无辜的受害者,无端的恨意落在了他身上。   溺水的人没有理智,在本能的挣扎中,反而会将想要救他的人一并拉下水,沉进不能呼吸的沼泽。   如今,那个贺桥已经消失了,即便不消失,也会在未来死去。   得知了这一切,又真切尝到了那种痛苦的贺霄会后悔吗?   他会怎么面对这张在今天忽然倾覆下来的,更阴暗的蛛网?   池雪焰不知道。   他不再关心这件事。   “池雪焰”已经完成了救赎,现在,“贺桥”的报复也彻底结束了。   在这个辞旧迎新的夜晚。   菜式丰盛的年夜饭桌上,正中央的位置被腾出来,放上了一个大蛋糕。   是贺桥提前订好的生日蛋糕,符合池雪焰的想法,不需要有任何新意的生日流程,与最普通的奶油蛋糕。   蛋糕表面裱的奶油花,是很好猜到的玫瑰形状。   灯光熄灭,烛光摇曳,朦胧隐约的光线将池雪焰的神情衬得很温柔。   大家等待着他许下心愿。   所以池雪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轻轻地吹熄了蜡烛。   周身便响起祝他生日快乐的热烈声音。   贺桥兑现承诺,替他切了蛋糕。   做事一丝不苟的爱人果然将蛋糕分得很漂亮,每一朵奶油花都保持着盛开的模样。   其中最好看的那一朵奶油玫瑰,理所当然地分给了池雪焰。   很寻常的甜味,但也足够特别。   连不爱吃奶油的贺桥,都吃掉了属于自己的那一片。   深知他口味的盛小月忍不住又笑着打趣他。   贺桥则继续不加掩饰地转移话题:“该看晚会了。”   电视机里放着称不上有多精彩的春节晚会,不过声音很热闹。   池雪焰难得认真地看了一会儿无聊的节目。   差点看困。   睡到自然醒,玩手机,吃年夜饭,分蛋糕,看电视,放烟花,过了零点睡觉。   他随口罗列过的除夕流程,已近尾声。   还剩下烟花和零点。   到处是草木繁花的后院里不适合放大型烟火,烟花棒又有些幼稚,所以贺桥提前安排了会在零点准时燃放的烟花,只要抬头就能看见最盛大的花朵。   临近十二点的时候,他带着池雪焰走进花园。   远远传来烟花爆竹声的夜空时不时被点亮,寒冷的晚风吹拂面颊,而他们穿得足够温暖。   池雪焰穿着白色的大衣,微仰着脸,凝视遥远的天际线,似乎又在走神。   贺桥将他被风吹散的围巾重新拢好。   整个冬天都没有下过一场雪。   仿佛所有的雪花,都已在他身边。   在并肩而立的等待中,他问池雪焰:“你许了什么生日愿望?”   池雪焰安静了一会儿,才告诉他:“我是在假装许愿。”   蜡烛是不会主动帮人实现心愿的,但爱着自己的人会。   贺桥没有要来可以帮爱人完成的愿望,却听到一个奇怪的回答。   他笑着问:“为什么要假装许愿?”   “因为这是最正常的生日。”他回答道,“要从一而终。”   在闭上眼睛的那个瞬间,池雪焰并没有对着蜡烛许愿,他什么也没有想。   因为他觉得,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愿望,或许早已实现了。   他想,他应该猜到了穿书者贺桥的来历。   池雪焰其实想过要珍藏这个未知,因为不存在一个能验证推理结果准确与否的上帝。   人无法凭空构想一种自己没有亲身经历过的原委,只能从已有的生活经验中发现尽可能贴近的解释。   那些或对或错的线索静静地存在着,直到它们从浩如烟海的日常琐事中被单独挑选出来,在主观意图的支配下,形成某种脉络明确的叙事。   当池雪焰重新想起一朵黄花与爱情喜剧时,某个答案就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了脑海里。   关于贺桥的来历,关于那些有时过于详尽、有时又过分简略的小说记忆,也关于“贺桥”死后才上演的新闻报道、才出现的“池雪焰”的结局,却能被现在的贺桥知晓。   在铺满恨意的歧路上越走越远的两个人,悄无声息地爱上了彼此,或许这段爱能改变他们接下来的人生,重新回到有光亮的地方。   可命运总爱捉弄人,轻而易举地将暗中期盼的永恒,变作了不可挽回的分离。   爱意揭开前,一个人死于意外,另一个人只剩等待。   写满遗憾不甘的灵魂按约定回到了家,却无法被所爱的人知晓,也不能拥抱他。   曾经没有拥抱的资格,后来没有拥抱的机会。   同在一间屋子里,再也看不见彼此。   喜剧电影中的男主角会望着曾经一同看过的电视剧嚎啕大哭,声泪俱下地呼唤永远不会再回来的恋人。   活在现实中的池雪焰不会那么做。   他应该只会安静地坐在沙发里,对着闪烁的荧幕光久久出神,电视里播放着新闻或是别的什么画面,延绵不绝的声画像空气一样麻木地流走。   然后,在接下来的某一天,他忽然决定好了自己的结局。   大学时严肃古板的老教授曾训过他:“池雪焰,你就知道乱来!到底有什么事是你做不出来的!”   那天他用很认真的语气说:“有,比如放弃在这个世界上乱来。”   对于一个失去了一切,在人间孤零零等待的人来说,放弃自己仅剩的生命,好像是唯一能做的事。   对于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发生却无能为力的游魂来说,铭记这样悲伤的死因,则是件太过残忍的事。   在呼吸彻底消失前,池雪焰大概会想:要是人生能重来一次就好了。   他不会再做错的事,只专心去爱对的人。   而随之消失的另一个灵魂,大概也有着相似又不同的祈求。   要是人生能重来一次,他想变得成熟、理智、强大。   能保护好自己所爱的人,能让生命中不再出现遗憾。   上天待他们慷慨,实现了这些愿望。   所以,重生体在新的世界里再次相遇。   两个记忆清澈的重生体。   其中一个人保留了前世的绝大部分记忆,并将它当成了一本小说,将自己视作无需去恨的局外人。   这是池雪焰最终得出的推理结果,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奇幻气息,但带着未来记忆出现的贺桥,本就已经是个神秘的奇迹。   它能解释贺桥身上几乎全部的矛盾与未知。   当然,尽管池雪焰看过许多侦探小说与悬疑电影,可难免有出错的时候。   推理过程中很容易犯的一个错误,就是将简单的问题想得太过复杂。   或许一切正像是贺桥最开始时说的那样简单。   他是穿越到书中的外来者,本性善良,所以主动提出帮大反派改变命运,也的确想利用书中信息发展事业造福大众,这些行为都与灵魂深处潜藏的某种遗憾无关。   小说内容庞杂琐碎,总有在他看来不重要的、对自己的理想毫无作用的部分,会被草草翻过,比如主角们的爱恨纠葛。   而他继承了小配角“贺桥”的全部记忆,所以最清楚这个人物的往事,也最熟悉“贺桥”爱过的人,包括池雪焰的吃饭口味,与盛小月喜欢的粉玫瑰。   虽然他遗失了关于自身的记忆,但他可能去过不止一个小说世界,所以没准早就习惯了这种一片空白的感觉,不觉得有所缺失。   反正性格与能力其实是种超脱了记忆的本能,他适应“贺桥”的生活时十分得心应手。   不爱玩游戏与游戏技术极佳,也并非不能共存,他可能就是单纯的很聪明,无论是在游戏还是事业中。   至于大反派被一笔带过的死亡结局,或许是作者懒得详细描写,又或许是真的舍不得细写他的离去。   一朵黄花只是异国作家写下的一篇小说,爱情喜剧只是很适合配爆米花的一部电影,贺桥也只是忽然来到这个小说世界的贺桥。   这个答案同样可以成立,很多看起来值得深究的谜题,背后的原因常常是出人意料的简单。   小径分岔的花园里,有两条方向截然不同的路可以选。   这是个稀松平常的选择,无论相信哪个答案,都不妨碍欣赏道路前方的满目繁花。   就像晴朗的夜晚里忽然落下一场雨,坐在窗边的人听着雨滴拍打玻璃的声音,是要选择感到潮湿的烦闷,还是选择感到催眠的惬意。   淅淅沥沥的雨水结束后,明天仍是蔚蓝美丽的碧空。   而今夜没有雨,只有身边人认真的提问。   “一会儿回到屋子里,你要吃汤圆吗?还是继续吃蛋糕?”   贺桥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时,敞开的家门里几乎同时传来电视机中响彻的钟声。   零点到了。   旧的日子逝去,新的一年肇始。   洁净如宝石的深邃夜空里,骤然绽开了烟花雨。   大朵大朵的烟花如梦似幻,倒映在彼此的眼底。   被烟花照亮脸颊的瞬间,池雪焰想好了问题的答案。   他不想选汤圆,不想选蛋糕,也不想选那句在零点到来时最顺理成章的新春祝语。   贺桥开口说春节快乐之前,池雪焰的视线从璀璨夺目的夜空中移开,望进爱人目光纯粹的眼眸深处时,轻轻踮起了脚。   在这个漫长又短暂的瞬息,在过去与未来交织的此今,单薄的句子显得太词不达意。   他选择用吻回答。   不再是提前约好的当众拥吻。   第二次接吻的好学生也不再生疏。   没有了夏日的海水、草坪与玫瑰,但有冬夜的焰火、花园与家人。   没有了过分正式的领带,可池雪焰总想抓住一些什么。   所以他下意识地伸出手臂,勾在了贺桥的颈间,与此同时,一股温柔又难以抗拒的力道辗转过秾艳的发梢,将他更深地纳入这个怀抱。   迟来的,真正的吻。 第四十九章   没有亲手放烟花, 却有了烟花下的吻。   池雪焰喜欢这样小小偏离轨迹的意外。   这一晚的烟花好像不会有停歇的时刻,夜空不断被声与色点亮,璀璨如梦。   欣赏够了烟花的恋人走出花园, 回到屋子里,对一同迎接了新年的家人说新年快乐。   站在客厅窗前的盛小月,连忙将手里的东西胡乱藏进沙发抱枕后面。   一个跟儿子办公室里同款的望远镜。   她刚才只是在看天上的烟花,绝对没有看别的。   池雪焰和贺桥注意到她急匆匆的动作,有些诧异地看过来。   “妈, 你在找东西吗?”   “……啊?什么东西?”盛小月忙不迭地转移话题,“终于守到零点了, 你们饿不饿?要不要吃碗汤圆?”   “还是继续吃小池的生日蛋糕呢?”她转移了话题, 但没能掩去眼里的笑意, “反正都是甜的, 很甜很甜——”   池雪焰正在摘围巾,他看见抱枕边缘露出了一个圆圆的黑色边角, 是一种再熟悉不过的观察工具。   所以他笑起来, 眼眸微弯,没有揭穿她:“我想吃汤圆。”   贺桥也注意到了那个角落, 目光里闪过一丝无奈,温声应道:“我去厨房煮, 阿姨应该提前买好了吧?”   盛小月脚步轻快地往厨房走去:“她备了好多种口味呢,不用你煮,我要自己来,煮汤圆我还是会的, 今天吃黑芝麻馅的好不好?”   “对了, 你去书房看看你爸和你哥, 他们俩都在接拜年电话, 十分钟后来餐厅哦。”   “好。”   带着冬日寒气的大衣与围巾,被端端正正地挂在了衣架上。   贺桥去书房叫人之前,顺手把露出马脚的望远镜彻底藏进抱枕背后。   十分钟后,热腾腾的汤圆端上了桌,五个瓷白的小汤碗。   零点过后,团圆热闹的时刻。   池雪焰碗里的汤圆是最好看的,个个饱满圆润,软糯的表皮下透出一点点馅的颜色,有种软乎乎的可爱,令人无端地想起匍匐在餐桌上的陶瓷兔子筷托。   他真诚地夸奖了盛小月煮汤圆的水平:“我煮不出这么标致的汤圆,肯定会破皮。”   漂亮的母亲顿时笑得眉眼弯弯,有些得意的模样:“这个很简单嘛。”   其实她也差不多。   只不过所有煮坏的残次品,都盛在了贺淮礼碗里,有的汤圆破了口,流出香甜的黑芝麻馅,旁边还有已经散得看不出本来形状的白糯汤圆皮。   他当作没注意到,也不揭穿,默默吃掉。   电视机里的春节晚会仍在继续,在喜气洋洋欢庆新春的气氛里,吃过了味道甜蜜的汤圆,该给晚辈封红包了。   年纪越大,时间便流逝得越快,仿佛只是一眨眼,两个儿子就长大了,过了会拿着压岁钱红包想象要买什么的年纪。   在贺淮礼的记忆里,长子内敛懂事,会将每个红包都压在枕头底下,遵照着压岁的本意,像他的亲生母亲在儿时教他的那样。   次子则恰恰相反,母亲总教他要及时行乐享受生活,所以他每次收到压岁钱,不出正月就花完了,用来买自己喜欢的游戏机,买想要送给家人的礼物。   如今的贺霄已过了而立之年,一直没有考虑成家的事,将全部精力都放在了事业上,比开创了集团基业的父亲更像是工作狂。   贺桥反而早早地结了婚,不再贪玩,有了对未来的理想,这份理想中依然含着天真热忱,也依然顾家,假期不会用来加班和出差,只用来陪伴爱人与家人。   时光荏苒,两个孩子的性子倒都没有变。   贺淮礼见证了他们长大,也见证了自己的老去。   又是一年新春,发间的银丝更多,精力也大不如前。   在年前,他陆续完成了不少交接的工作。   就像妻子说的那样,他活了五十多年,每一天都不敢停歇地往前走着,起初是对家人的责任,那是一个家庭,后来是对整间公司与所有员工的责任,那意味着无数个家庭。   人不是机器,会出错,也会累。   到了该休息的时候。   所以贺淮礼吃完了汤圆,放下碗,语气寻常地开口道:“我打算在年后卸下董事会主席的职务。”   “以后你们还是挑自己喜欢的事,放手去做,不用觉得有太大压力,不要把它当作一种责任。”   他准备将手中的权力都交给其他董事会高层,以及两个同样优秀的儿子。   万家集团的产业越做越大,已经超出了一个人能独自掌控的程度,也的确是一笔几辈子都花不完的庞大财富。   贺淮礼并不担心这个家里会出现旁人议论里的豪门争纷,他深知每个人的脾气,都不是贪慕名利的性格。   活到这个年纪,再回望正年轻的孩子们,他想叮嘱的只有一句:放手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即使是不想继承家业,也没关系。   反正他们如今都有了接纳失败的底气,有了不必再被责任捆缚的自由。   这是贺淮礼花了大半辈子,才封好的压岁红包。   对这个忽然被正式宣布的决定,没有人感到过分意外,此前早有预兆。   贺霄在短暂的沉默后,问他:“会不会太快了?”   他神情如常,仿佛只是在担心父亲卸职的时间太仓促。   贺桥则欣然接受父亲的嘱托,似乎在期待那种闪着光的未来:“我会放手去做的。”   而池雪焰对生意上的事毫无兴趣,他出神地望着没有了汤圆的瓷碗。   澄净的汤水里,一滴遗落的黑芝麻馅悄然散开。   平静水面下蔓延着仅有他知晓的暗潮汹涌。   对刚刚得知了穿书秘密的贺霄而言,这一刻的“贺桥”应该像极了一个心机深沉的反派。   而对池雪焰来说,宛如反派般心思莫测谈论事业的贺桥,是专心复刻游戏飞行记录的贺桥的反面。   像老式磁带的AB面。   无论是哪一面,他都很喜欢。   这个普通又特别的生日,可以排进池雪焰最喜欢的日子前三名。   他罗列过的标准除夕流程里,还剩下最后一件事。   过了零点睡觉。   深夜一点多,外面源源不断的烟花爆竹声总算消停了不少,配合房子里装的隔音玻璃,不会再影响睡眠。   夜已深,又有甜食的作用,困意开始席卷脑海。   正在回复手机上各种拜年消息的贺桥,感到肩上传来了一阵轻轻倚靠的力道。   本来也在回消息的池雪焰,快坐不住了,下意识地靠在了他肩头。   他问:“困了?”   “嗯,想睡觉了。”   池雪焰回答的时候,轻轻点头,柔软的发丝便摩挲过他的颈间。   贺桥的声音随之微顿:“……那回房间吧。”   他收起手机,与池雪焰一道起身上楼时,难得有一些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的沉默。   不再打游戏的夜晚,卧室里深酒红的大床。   这是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同床共枕。   即使那张床足够宽敞。   即使池雪焰的语气很纯粹,只是单纯的困了想睡觉。   可当真正回到了房间单独相处,看见那唯一一张颜色浓郁暧昧的床时,心跳和思绪总是不听话的。   何况,盛着半份草莓的瓷盘,早就是不同步的鲜明反差。   左半边是空无一物的洁白,右半边是艳丽盛开的深红。   池雪焰先去洗澡。   他出来时,热气将白皙的脸颊熏出淡淡的红,看起来没什么精神,显然很困了,连头发都吹得格外潦草随便。   所以贺桥接过了吹风机,细心地帮他吹干了头发。   潮湿秾艳的发梢在他指间留下清澈水痕,又被绵延不断的热意蒸发。   吹风机的噪音停下,终于熬到了睡前流程全部结束,池雪焰不再过分客气地对恋人道谢。   他动作自然地上了床,很快将自己裹进被子里,主动道:“晚安。”   “晚安。”   贺桥替他关掉了床边的灯,才独自走向浴室。   与婚礼结束后的那一晚很像。   他猜,等他洗完澡出来的时候,池雪焰应该已经睡着了。   这反而让他在无形中松了一口气。   因为那天他可以去睡别的卧室,却依然莫名其妙地失眠到了快天亮。   今天则不得不共处一室,甚至是同床共枕。   贺桥暂时无法想象这个夜晚要怎么度过。   但至少,池雪焰会睡得很好。   然而,等贺桥洗完澡,放轻脚步出来的时候,却看见他亲手关掉的床头灯重新亮起。   本该睡着的人正靠在软软的枕头里,表情无奈地听着电话。   听到浴室门口传来的动静,池雪焰抬眸望过去,忙不迭地朝他扬了扬手,示意他过来。   “妈,贺桥想跟你拜年。”   贺桥:……   他之前已经给正在国外过春节兼度蜜月的池雪焰爸妈发过拜年消息了,虽然没收到回复。   几秒钟后,贺桥从手机听筒里收到了迟来的回复。   韩真真和池中原齐声说了一句让人听得一头雾水的神秘外语。   成功地将烫手山芋丢给了贺桥的池雪焰,在他身边解释道:“意思是新年快乐,是那边的语言,他们俩这次就学会了这一句。”   电话那端的夫妻俩听见了他的奚落,韩真真当即据理力争道:“贺桥你别听他乱讲!你好和再见我们也会的!”   一旁的池中原很配合地叽里呱啦了两声,仿佛在念咒语。   贺桥还是没能听懂。   但他听见身边人无奈的笑声。   池雪焰受不了他俩的奇怪口音,放弃睡觉的念头,主动凑过来一些,示范了一遍正确发音:“你们都第二次去了,为什么还没我说得标准?”   一家三口第一次去那个靠近北极圈的岛屿小国看极光时,一起学了好几句本地常用语。   后来夫妻俩迅速忘了个干净,池雪焰倒是一直记得。   贺桥仍然听不懂这门小语种,只觉得身边人的发音很好听。   像一种更摄人心魄的咒语。   他离得很近,肩挨着肩,仿佛挽着自己的手臂,犹如亲密无间的伴侣,昏黄的灯光在低垂的睫羽上徘徊。   ……他们就这样突如其来地一起躺在了床上。   耳畔是从七千公里之外,漂洋过海而来的风声和笑声。   以及想象中绚丽纷繁的极光,一种能让人忘记呼吸的美。   韩真真与他们分享喜悦:“昨晚看到的极光,比几年前那次更好看,我拍了好多视频,回家给你们看。”   池中原则在绞尽脑汁报复儿子的嘲讽:“可能这就是度蜜月的感觉,连风景都比较好看,对了,你们俩怎么这么久都没去蜜月旅行?”   紧接着,老池自问自答:“哦,因为你要上班,在别人的公司上班真烦啊,哈哈。”   池雪焰:……   今天明明是假期的第一天,被他爸这么一说,突然让他有一种明天就要去诊所的感觉。   “我有年假。”   他简单地反驳了一下,又觉得这个反驳在两位老总面前显得过分孱弱,于是决定直接结束这段对话。   “我困了,要睡觉了,明天再聊。”   韩真真总算注意到了时间:“哎呀,国内都快两点了,你快去睡吧焰焰,我再跟贺桥说最后一句。”   被电话吵醒的池雪焰其实没有之前那么困了,他躺回被窝里,听着母亲跟贺桥说话。   “我之前都没想起来度蜜月的事,你们有计划吗?没有的话,我觉得可以四月份去,春天气温舒服,景色也漂亮,有个地方我早就想让焰焰去一次,你们俩一起去就更好了……”   母亲的最后一句很长,她絮叨着,贺桥的语气始终温和耐心:“好,我记住了,妈。”   听见爱人这样称呼自己的母亲,池雪焰的心头生出几分奇异的感觉。   白天,贺桥听他以同样的方式称呼盛小月的时候,会有相似的心情吗?   好像迎来了一种更彻底的婚姻。   分享彼此的全部,连原本无关的血缘也因此赋予了意义。   等这个从极光烂漫之地打来的电话正式结束,卧室再次安静下来。   忽然变得透明的空气里,飘荡着似有若无的香味,是洗过澡的气息。   片刻寂静后,贺桥移开视线,问他:“关灯吗?”   “嗯。”   灯光随之熄灭,身边的呼吸声愈发鲜明。   池雪焰想,距离最彻底的婚姻,还剩一步。   尽管已经结婚大半年,他一直没有跟贺桥沟通过这件事。   因为最初时觉得毫无必要,又不是真的结婚,也没有任何感情,不会涉及这个部分。   但到了现在,是该正式讨论的时候了。   “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他说,“过来一点。”   同在一张床上的贺桥似乎跟他刻意保持着距离。   在他要求之后,那道呼吸才近了一些,但并没有开口说话。   暗色的房间里,池雪焰看不清他的神情,又很好奇。   所以他干脆主动靠了过去,几乎钻进了贺桥的怀里。   感受到那抹陡然僵住的灼热体温,池雪焰想,他们对这件事的态度果然不同。   “你应该发现了,对我来说,爱情是件可有可无的事。”   他说话时,被突然袭击的人回过神来,伸出手臂拥住了他。   池雪焰枕在他胸口,听见头顶传来模糊的回应。   贺桥声音极低地应了一声。   池雪焰便坦诚道:“所以,性也是。”   他从小就对任何类型的人际关系都没有太大兴趣,也不热衷于与人亲密接触,从保持单身多年就能看得出来,甚至能称得上是性冷淡。   或许是因为充沛的精力都花去其他地方了。   他看起来像是个谈过无数场恋爱的人,实际却是个与爱情绝缘的性冷淡。   这应该是贺桥想不到的。   而现在,池雪焰仍然觉得包括性在内的亲密接触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   唯独在爱上贺桥之后,他忽然变得很喜欢对方的怀抱。   单纯的相拥。   不过,他也会充分考虑另一半的心情。   池雪焰继续说下去:“但是,如果……”   他的如果却没能说完。   因为怀抱的力度好像变重了一点点,离对方的心跳更近了。   心跳是吵闹的,拥抱着他的手臂是紧绷的。   微哑的声音落在他发顶:“你该睡觉了。”   有不容拒绝的味道。   池雪焰这样想着,忍不住笑着叫他:“贺桥。”   仅剩月光蹁跹的夜里,近在咫尺的那道呼吸问他:“怎么了?”   他诚实地回答:“只是想叫你一下。”   然后他蓦地想起了什么,又问:“春天要去蜜月旅行吗?”   被呼唤的人过了好一会儿才应声。   “睡觉。”贺桥的话语简短有力,“明天再说。”   他不想再下床去洗澡。   闻言,怀里的人又笑起来。   温热的呼吸与浅淡的笑声,像一只蝴蝶轻轻停在了胸口,掀起黑暗里斑斓流淌的风暴。   片刻后,释放出蝴蝶的人再一次对他说晚安。   也再一次轻声念他的名字,声音认真而缱绻。   “晚安,贺桥。” 第五十章   深夜有多长, 对于失眠的人来说,是个难以确切形容的问题。   听着怀里人绵长的呼吸声,时间仿佛只是一眨眼, 令人想要小心珍藏,又因为某些原因,显得格外漫长难熬。   如预想的那样,贺桥果然又失眠了,直到晨光熹微, 才不知不觉地睡去。   上午有多长,对于赖床的人来说, 也是个难以确切形容的问题。   如预想的那样, 池雪焰的确睡得很好。   在爱人的怀里困倦地入睡, 又在醒来时看见对方沉静的睡颜, 是一种很特殊的感觉。   他不曾体会过的新鲜感觉。   皮肤与被子明明是相似的温暖炽热,但却是一种截然不同的触感。   所以池雪焰放弃了独自起床, 而是懒洋洋地躺在被窝里玩着手机, 等待身边人睡醒。   他回复手机上堆积的新年问候,欣赏朋友们花样百出的春节动态, 以及搜索蜜月旅行的攻略。   这次双人跨年之旅回来后,池中原绝对会在他面前显摆很久。   反击的最好方式, 就是拥有一次比去北极圈边缘看极光更酷的蜜月旅行。   但池雪焰看来看去,这些攻略里无非是推荐各种目的地,浪漫海岛或是异国风情。   好像没什么意思,跟普通旅行没有太大区别。   而且很多最有特色的地方他早就去玩过了, 估计贺桥也是。   旅行的目的地没有新意, 只能试着改变旅行的方式。   ……自驾游?   想到这里, 池雪焰开始看车。   SUV、越野车、房车……   他看着看着, 不知道为什么就翻到了火车。   坐长途国际列车去旅行,穿过漫漫大陆与不同国界,似乎还不错。   就是有点闷,活动空间有限,除了看风景什么都做不了。   当他又从火车,翻到了以火车为主角的动画片时,忽然听见身边传来一声极低的笑声。   贺桥大概在十分钟前醒来。   无所事事的春节假期里,窗帘隔绝了过分强烈的日色,室内的空气昏暗静谧,躺在身边的人没有再枕着他的手臂,而是背对着他,安静地看手机,屏幕变幻闪烁,淡淡的光线映亮他的侧脸。   贺桥想,他可以这样看很久。   直到本来在研究旅行用车的池雪焰,一步步走向了幼稚的动画片,并且真的用静音模式看起了会说话的小火车,他终于忍不住笑了。   笑声拂过耳畔,池雪焰的动作顿了顿,转身看贺桥:“你在装睡?”   身边人诚实地回答他:“十分钟前醒的。”   外加一句含着笑意的评价:“动画片很有趣。”   “……”   池雪焰想了想,把仍静音播放着动画片的手机丢进他怀里,干脆利落地起身下床:“我去洗漱。”   多多少少有一种被嘲笑的感觉。   暂时不想理贺桥了。   但他在水池前洗脸时,听见卧室里传来了动画片的欢快声音。   小火车光明正大地说起了话。   流水声中,清水打湿了脸颊,池雪焰抬头望着镜子,便看见自己微微上扬的唇角。   已经到了该吃午饭的时间。   他赖了一上午的床,早就饿了,也知道一下楼就能吃到阿姨做的丰盛饭菜。   可他想自己去厨房做饭。   不只是做给自己吃。   蓦然间,池雪焰理解了那天突发奇想说要做佛跳墙的韩真真。   无法描摹的爱,是一种常被触手可及的食物寄托的心情。   但跟韩真真不一样的是,他很有自知之明,也依然懒得学做复杂菜式。   闻声过来凑热闹兼帮忙的盛小月,同样对有着无限可能的厨房心存敬畏。   在新春第一天的中午,两个都很少下厨的人,最终合力做出了一锅平平无奇的蛋炒饭。   池雪焰觉得模样平平无奇,但可以加滤镜,盛小月兴高采烈地拍照发了个朋友圈。   他觉得味道也平平无奇,但贺桥说很好吃,是他吃过最好吃的蛋炒饭。   初一这碗平平无奇却好吃的蛋炒饭,换来了整个春节假期花样繁多的甜食。   被家长带着来贺家串门拜年的小孩们,头一次觉得走亲戚是件这么幸福的事。   与往年不同,今年的贺家厨房里专门开辟了一个甜品区,里面有超级多好吃的,简直像进了酒店的自助餐厅。   各种口味的水果糖和奶糖,用加热灯保温的糖炒栗子,可以自己卷形状的棉花糖,能蘸一切的迷你巧克力瀑布……   还有用不同水果串成的冰糖葫芦,金黄色透亮的糖浆,裹着色彩缤纷的果肉,叫人看得直流口水。   可唯独这些晶莹剔透的冰糖葫芦,没有一个来做客的小孩能吃到。   因为是贺桥哥哥专门做给他爱人的。   最开始,小孩们尝试用糖衣炮弹攻陷,因为都知道他的脾气很好。   “贺桥哥哥好厉害,会做糖葫芦!”   “想吃草莓做的糖葫芦,哥哥我用红包跟你换好不好?”   结果今年的贺桥哥哥软硬不吃,统一回答:“嗯”、“谢谢”、“不好”。   语气依然温和,还会安抚似地拍拍他们的脑袋,反正就是不让吃。   小孩们又跑去找那个唯一能吃到糖葫芦的哥哥。   是第一次来贺家过年的小池哥哥,是贺桥哥哥的结婚对象,之前只在婚礼上见过。   大家一开始觉得陌生,不敢太接近他,不过在发现这个哥哥跟小朋友一样爱吃糖之后,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   “小池哥哥,草莓糖葫芦好不好吃?”   池雪焰应声道:“好吃。”   他看出小朋友闪亮眼神背后的渴望,笑着问:“想不想吃?”   一群小孩立刻忙不迭地点头。   “那张嘴。”   小朋友们纷纷张开嘴,还下意识地伸出手,等着小池哥哥的投喂。   结果,小池哥哥环视了一圈,表情认真地说:“我看见你们有人长蛀牙了,肯定没有好好刷牙,不能再吃糖。”   说完,他顾自吃掉了一颗裹着脆生生冰糖的草莓。   他吃掉草莓的时候,看见贺桥脸上浮现的笑意,也看见小孩们陡然瞪大的眼睛,写满了不可置信。   “我的糖葫芦呜呜呜——”   “哥哥我没有长蛀牙,我可以吃的,吃完就去刷牙!”   也有过来凑热闹的小朋友,醉翁之意不在糖。   扎着麻花辫的小女孩眨巴眼睛,扯扯他的衣角,小声问:“哥哥,可以抱抱吗?”   池雪焰正被一群叽叽喳喳的声音环绕着,没听清,只觉得有人揪了揪自己的衣服。   他刚将视线投过去,就看见贺桥拎着一个小朋友往外走去。   俏皮的麻花辫在空气里晃来晃去,隐约透出一丝挣扎。   等贺桥回来,池雪焰问他:“她怎么出去了?”   贺桥语气平常地回答道:“她想去客厅玩。”   客厅里都是长辈在聊天,看不出有哪里好玩的。   池雪焰由衷道:“爱好很特别。”   贺桥注视着他,仿佛只是赞同他的评价,声音很柔和:“嗯。”   “但她出去之前,是不是跟我说了句什么?”   “没有,你听错了。”   池雪焰就不再想了,随口道:“你要吃糖葫芦吗?”   不爱吃甜食的贺桥,便也吃掉了一颗亲手做的冰糖草莓。   冰凉的脆硬糖衣包着柔软清甜的草莓,像冬天里的春日。   在周围响起的一片稚气哀叹中,显得更好吃了。   池雪焰忽然想过春天了。   也忽然感到一丝微小的遗憾。   他和贺桥坐在花园里晒太阳的时候,看见盛小月笑盈盈地带着客人参观,向他们介绍自己亲手设计与布置的每一处景观。   也看见吃够了东西的小朋友们围在一起,玩着幼稚的过家家游戏。   家的模样应该是亲手塑造的。   但结婚之初,他和贺桥都不在意这件事,全交给了长辈,只在婚礼前像完成任务一样,去了趟家居城挑装饰品。   现在,他想要一个从头到尾都由彼此决定模样的家。   彼此间相似或不同的喜好交织在一起,将白茫茫的空间一点点涂抹上难以预料的色彩。   也是他不曾体验过的事。   池雪焰终于有了关于蜜月旅行的灵感。   他兴致勃勃地问身边人:“要一起布置一个家吗?可以带着满世界乱跑的家。”   贺桥联想到他之前看过的旅行用车,瞬间领会了他的意思:“要豪华的家,还是简单的家?”   “要轻便适中的。”池雪焰算了算时间,“还剩一个多月,应该来得及。”   四月的假期到来前,那些漫长疲惫的工作日,突然染上了别样的色彩。   他有很多事要去学和做。   与贺桥一起。   在上班族依依不舍的心情中,春节假期转眼间结束了。   今年的除夕很晚,是二月中旬,所以假期回来上了几天班,就要到三月份了。   街边树枝上冒出的嫩绿新叶,最先宣告了春的到来。   四季来到了最短暂也最重要的那一段,万物簇新。   始终繁忙的马路两边,不同大楼里的人们,对新一年展开的生活画卷,都有一点新的感受。   秘书黎菲菲最近发现,贺总的办公室里陆续多了不少跟汽车有关的杂志,以及一些全新的装饰品。   而且不是让下属去买的,都是从家里带过来的。   黎秘书已经知道,老板要在四月份休个长假,和池先生一起出去旅行。   但她一度有点摸不着头脑。   他们俩中午吃饭的时候,经常会聊一些她听不懂的汽车术语。   吃过饭的午休时间里,池先生不睡觉了,贺总也不处理工作了,而是一起坐在沙发里看杂志,还常常会看电脑上的视频。   有关车辆检查与维修的视频。   黎秘书这才知道,那是场房车旅行。   这跟她想象中总裁会过的蜜月完全不一样。   明明应该是私人飞机、豪华酒店、海浪游艇,全程都有专人恭候与服务才对,哪里需要自己去学怎么修车。   但看着那些在布置房车时买多了,便被贺总带到办公室来的各种装饰品,她又莫名地觉得很浪漫。   气温舒适的午后,坐在总裁办外的秘书没了困意,索性在自己的电脑上搜索起房车旅行的视频。   有点羡慕。   体验一下云旅行也不错。   门外的她戴着耳机看视频,门里的恋人肩挨着肩窝在沙发里,翻看写满新知识的专业杂志。   和煦春光向前浮动,漫过轻笑与絮语,漫过洁净的办公桌与书柜,如风盘旋在敞开的窗边。   原本安放在窗台边缘的迷你气球人不见了踪影。   它有了新的去处。   徜徉的春光又飘过宽敞的马路,青翠的枫树,透明的玻璃窗,将四月吹向了面对面的另一栋楼。   牙科诊所的前台安安觉得,这是一个有点寂寞的春天早晨。   平时关系不错的池医生请假了,要有一段时间不会来诊所。   他用掉了全部的年假,又请了几天事假,跟四月的法定假日与周末连在一起,就成了一个长长的假期。   据说是要去度蜜月。   这段时间的诊所不算太忙,领导爽快地批准了。   毕竟池医生是全诊所最受小病人欢迎的医生,预约永远是最满的,忙了那么久,又刚结婚,迎来人生的新阶段,是该充分休息一下。   同事们在羡慕之余,也有点忧伤。   全诊所里最养眼的帅哥不来上班,本就千篇一律的工作日,显得更加平淡无聊了。   而对于跟池雪焰比较熟的一些同事来说,这种忧伤是双倍的。   安安挪动椅子,移到前台旁边的窗口,托腮望着窗外,不禁叹了口气。   对面写字楼下的咖啡厅外,每天早晨都会坐在那里喝咖啡的帅哥也不见了。   果然是一起去度蜜月。   她是见过池医生丈夫的,之前傍晚加班时,他来诊所接过池医生。   第二天,安安像平时那样到了诊所,拉开前台的百叶窗帘时,一眼就认出了楼下那道身影。   她当时就被一种又甜又酸又震惊的心情湮没了。   好像在看偶像剧。   日日更新的那种。   因为每天早晨他都会来这家咖啡厅,有时看文件,有时看电脑,手边是一杯咖啡。   安安还见过他抬头望着诊所的方向,像是在看谁。   肯定是在看站在办公室窗边的池医生。   不知道池医生的丈夫在哪上班,应该也在附近,或者跟诊所顺路吧。   坐在咖啡厅里的人,每天都会专注地望向对面楼上某个属于牙医的窗户。   而挤在诊所前台窗口的安安与朋友们,每天都一起傻笑着追这出无声的恋爱剧。   她们跟池医生比较熟,知道他的性格,没有到处宣扬,只是默默吃着柠檬糖。   反正是在牙科诊所上班,不怕牙疼。   可惜接下来有好长一段时间要看不到了。   街上的枫叶重新生长,街景平凡如常,只是四季更迭,冬去春来。   安安羡慕这样美好的爱情,也羡慕这样悠长的假期。   不想上班,想出去玩。   春天就应该无所事事。   想去逛公园,坐在草地上野餐,然后躺着晒太阳。   要不这个周末去吧?   安安幻想着周末的安排,目光从咖啡厅墨绿的遮阳伞上移开,突然注意到对面传媒公司立下的那块广告牌。   上面换了新的“广告”。   昨天还不是这样的。   她盯着看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强迫自己离开窗口,椅子滑轮骨碌碌地响起。   ……连那块广告牌都在助长她不想上班的情绪。   明明是给餐饮集团服务的公司,能不能做点正经的餐饮广告!   还不如继续问候大家的一日三餐呢。   阳光落进窗,前台的员工坐回工位,与走出电梯的同事们问候早上好,心里盼望着赶紧快进到吃午餐,再快进到下班以及周末。   枫叶路上流淌的阳光则更丰盈。   晴朗温暖的清晨,人行道上挎着包步履匆匆的行人,马路上轿车里等待信号灯的司机与乘客,在路过那块广告牌时,常有人抬头张望凝视。   宽幅屏幕上,呈现着一副有水彩质感的静态画面。   依然看不出是什么商品的广告,但令人嗅到忽然浓郁的春日气息,下意识为此驻足停留。   隐约朦胧的雾气里,一辆车向前驶入了浓荫森林与树间繁花,阳光是淡金色的,照耀着明亮的车尾灯。   仿佛是载着整个春天去旅行。 第五十一章   或平坦或崎岖的道路上, 米白色外观简约的房车,朝着前方快速驶去。   车辆行驶带起的气流与风交汇,掠过纷纷扬扬的树枝, 车身上的小窗稍微开了一点,里面传来一种塑料摩擦碰撞的声音。   色彩鲜艳的迷你气球人立在窗口内侧,被吹得张牙舞爪左右摇摆,一会儿流出窗子拥抱风,一会儿又被风打回车里。   与它一起在风中摇曳的, 还有车里传出的嘈杂音乐声。   车载音箱里放着提神醒脑的重金属摇滚乐,从驾驶舱蔓延到整个车厢。   这会儿握着方向盘的是池雪焰, 贺桥坐在他旁边的副驾驶座上, 正在看地图。   他跟贺桥轮流开车, 大概每隔两三个小时交换一次, 免得太累。   池雪焰没有开导航,他看着路边一闪而过的路标指示牌, 问身边人:“下个路口往哪边拐?”   “右转, 准备上高速。”贺桥回答他,“再过半小时会到高速服务站, 该去加油了。”   池雪焰轻轻点头,性能极佳的房车在经过下个路口时, 漂移般拐了个很漂亮的弯,驶向右侧。   无论是音箱播放的音乐,还是车辆行驶的风格,都很容易区分出此刻正在开车的人是谁。   这次春天里的自驾旅行, 两人并没有事先做好详尽的路线与日程规划。   贺桥本来是想做的, 但池雪焰觉得不需要。   反正必须要去的目的地只有一个, 保证最后一站是那里就可以, 其他都交给天意。   一路风景变幻流离,池雪焰会随时拐进自己觉得景色更好看的路,而贺桥负责确保大方向是对的,以及在靠近城市入口与加油站时提醒他,一起决定要不要过去。   所以从一开始,池雪焰就喜欢上了这次旅行。   这样好像更接近旅行的本来含义。   对于自驾出行的人来说,最常见的选择是一路驶往西北方向,那里幅员辽阔,自然景观更斑斓壮美。   不过他们大致上在往东边前进,因为他们唯一确定的目的地是位于东南部城市里的一家寺庙。   那是韩真真早就想让池雪焰去的一个地方。   小学六年级的某个周末,他跟说走就走的父母一起去外地旅游踏青,当地有座据说很灵验的名寺,热衷于求佛拜神的韩真真想到他不久后要参加一场重要考试,特意带他去了那间寺庙里祈福。   虽然时至今日,池雪焰也没明白小升初考试有什么值得祈福的,但凡换成中考或高考,听上去都正常一些。   那天母亲为他求了签,解出来的签文倒也的确与小学生的考试分数无关。   签文说他命途多舛,终有一劫,是极凶的下下签。   韩真真因此大惊失色,小升初考试一下子变得不重要了,从此也不再为他的学业去麻烦菩萨,她有了更关心的事。   后来,她又不断去找各种算命大师,最终得出一个更详细的预示:在感情上一意孤行,最终招致灾难。   所以从池雪焰的中学时代开始,她就格外关注儿子的感情动态,一直到他大学毕业工作。   眼看着离一般人恋爱结婚的时间越来越近,说不定哪天就会突然领个不知底细的人回来,提心吊胆的韩真真索性商量着给他安排相亲。   她不想让本就任性妄为的儿子一意孤行,也不想强迫他跟不喜欢的人在一起,只好想出这个中庸且天真的主意。   在池雪焰的相亲失败到第十次的时候,韩真真又悄悄去了那间寺庙。   那间为儿子命运作出最初预示的寺庙。   她跪坐在蒲团上,认认真真地祈求菩萨:希望在那些她觉得很好的相亲对象里,能有儿子会喜欢的人。   大多数人相亲的目的都是为了寻找条件匹配的婚姻,她却希望儿子邂逅真正纯粹的爱情。   即便这种可能性看起来太过渺茫。   而第十一次相亲时,池雪焰竟然真的遇到了。   所以等两人办完婚礼后,韩真真一直想让池雪焰自己去寺里还愿,只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如今正好要规划蜜月旅行,又是和贺桥一起,在路上抽空过去一趟,再好不过。   贺桥没有拒绝这个提议,池雪焰也没有。   他还记得念小学的自己去那里的时候,同样是在春天,寺院内外开满了绣球花,青翠枝叶间缀着繁密花朵,与古朴肃穆的建筑相交映,一种梦幻出尘的美丽。   所以他勉强容忍了母亲非要进去帮他的小升初考试拜一拜的迷信举动,毕竟风景很好看,他可以在外面等。   十多年前,年幼的他站在院墙边,仰头望着春日里的花朵久久地出神。   十多年后,长大的他松开方向盘,垂眸看着身边人替自己解开安全带。   命运在芬芳的气味里转了弯。   池雪焰想,贺桥应该也会喜欢那些绣球花的。   车门关上,贺桥走向一旁,去拿加油枪,池雪焰则掀开油箱盖,等他过来。   加完油,两人在服务站吃了顿简单的午餐。   午餐味道一般,池雪焰草草吃完,想着晚上可以去森林里野营烧烤,因此迫不及待地想上车驶往下一站的时候,却发现贺桥表情专注地看着某个方向。   他顺着贺桥的视线看过去,是一对正在吵架的情侣。   似乎是在路上闹了矛盾,吵得相当激烈,不少在此吃饭或休息的客人都在暗地里打量围观。   池雪焰听了几句,很快收回了视线。   他对这种鬼打墙一样翻来覆去就是几句话的吵架没有兴趣,比不上提前写好精彩剧本的电视节目。   反而是眼前正在认真看热闹的贺桥更有趣。   乍一想好像很意外。   但池雪焰再想起肥皂剧深度爱好者盛小月,以及整个春节期间都没停过的家长里短八卦声,又觉得很合理。   要是他的妈妈也喜欢天天晚上看八点档肥皂剧,他大概也会被迫习惯于看这种热闹,甚至从中体会到某种乐趣。   片刻后,贺桥注意到他的目光,收回心神,主动问道:“要走吗?”   不远处的情侣还在争吵,战况愈演愈烈,已经升级到要找警察。   池雪焰看见贺桥似乎对此一点都不在意,没有朝动静越来越大的那个方向多看一眼,而是心无旁骛地凝视着自己。   他的眸中便抑制不住地泛起笑意。   “晚点再走。”池雪焰说,“我要看热闹。”   然后,他们坐在服务站里,与不少好事群众一起,看了足足半个小时的情侣吵架。   期间撕心裂肺大吼八次,摔车门五次,蹲地上哭三次,报警两次。   看得犯困的池雪焰完全不记得他们到底吵了些什么,全靠为大场面计数来驱走睡意。   直到警察真的到场,这对情侣的声音瞬间小了下来,昭示着热闹落幕。   为此驻足的人群渐渐散开,池雪焰也和贺桥一起回到车里。   度过了既短又长的半个小时,他唯一的感想是,他与贺桥之间应该永远也不会发生这样激烈的争吵。   很久以前,池雪焰在父母面前信口胡诌过,他们从不吵架。   如今看来,这句谎话或许会成真。   因为爱上了他的贺桥没有再拒绝过他,不会拒绝他的任何要求,会依从他全部的喜恶。   不管是可有可无的小爱好,还是某些更难忍耐的事。   那是一种被理智与克制主导着的爱。   池雪焰其实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件好事。   他此前没有经历过狭义的爱情,没有相应的经验。   但在范围更大的爱里,他经常跟父母闹矛盾,也会与好朋友发生不愉快。   池雪焰只是单纯的不喜欢浪费时间跟人吵架,与其动口不如动手,却并不排斥每种感情里那些听起来负面的瞬间。   他反而觉得,那会令感情更完整。   因为要哄生他气的爸妈,他才学会了做一些简单的甜品。   一边做甜品一边讲童话故事时,在玻璃窗的倒影中观察父母的表情,看着他们从生气一点点变成生不起气,仿佛也是一种特殊的美好。   与朋友之间的争执与和解更不必说,本身就是增进对彼此的了解、拉近关系的一部分。   池雪焰见过身边每个亲近的人愤怒或难过时的样子,却唯独没有见过贺桥的。   他在自己面前始终是温柔的。   像贝壳终于拥抱到珍珠的温柔。   而冰凉坚硬的贝壳,本该有另一面的。   每个人都该有另一面。   从服务站出来后的下一程,换贺桥来开车。   副驾驶座上的池雪焰愈发困了,所以回到更舒适些的车厢里,倚在床边望着向后飞逝的风景。   身处在拥挤而温暖的家里,他想象着贝壳的另一面,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   再醒来时,车已停在了专门的露营基地旁。   池雪焰身上盖着柔软的毯子,他揉了揉惺忪睡眼,随手拉开一点窗帘,见到旁边停着的其他旅行用车,来回走动的人们,与无边无际的深绿森林。   外面的光线是一种从黄昏里酝酿出的暖金,沿着被他掀开的狭长缝隙悄然涌入,静静地落在另一道身影上。   贺桥动作很轻地关上了冰箱门,将上午提前采购的烧烤食材放在厨房台面上,拆开包装袋,等待它们解冻。   睡醒的池雪焰抱着毯子,望着那道暖金的光线在熟悉的脸庞上流连,勾勒出鲜明难忘的线条。   这是一个功能齐全又很迷你的家。   近得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到彼此的内心。   在为烧烤做准备的贺桥似有所察地抬头,对上他的目光:“饿了吗?”   他看见池雪焰先是摇摇头,又点点头。   接着,池雪焰掀开毯子起身,主动来帮他拿东西,同时答非所问道:“一起下车吧。”   森林里的黄昏越来越浓郁,风中也飘起了食物的香味。   烧烤的工作由贺桥包揽,池雪焰拿着一个相机在拍照。   他拍下了隔壁陌生家庭里冒着鼻涕泡傻笑的小孩,拍下了西沉的落日亲吻树木顶端的时刻,也拍下了贺桥不小心烤焦后默默丢进垃圾桶的青椒串。   同时,贺桥觉得,池雪焰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他到处逛了一圈,不时遇到各种各样的野生小动物,所以回来时,若有所思地问:“你怕虫子吗?”   “……”贺桥如实回答道,“不怕。”   “那你伸手。”   贺桥已经注意到他手心里似乎握着什么东西,仍然依言伸出了手。   他向爱人摊开的掌心中央,立刻落下了一样绿油油的东西,表面有一根根小刺。   很容易被误认成毛毛虫。   但并不是真正的虫子。   贺桥在触碰到它的第一时间,就发现了那只是一种长得像虫子的植物,叫做苍耳。   他却因此反射般地收回了手。   池雪焰看着这颗苍耳直直坠进草地里,忍不住笑起来:“不是不怕吗?”   他难得在总是温和淡定的爱人身上捕捉到一丝更真实的不安。   可下一秒,他听到对方几乎下意识的回答。   “我不怕虫子,但怕长满刺的植物。”贺桥说,“因为小时候被仙人掌扎到过。”   话音落下的瞬间,两人同时怔了怔。   池雪焰先反应过来,他移开了本来与贺桥对视的目光,望着与青绿草地同色的苍耳,语气如常:“我记住了,以后不带你去沙漠玩。”   过了一会儿,贺桥才应声道:“可以去,不靠近仙人掌就没关系。”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多余的情绪。   好像只是在简单地讨论未来要去的旅行地点。   空气里的烧烤香气越来越浓。   夜幕垂落,营地里亮起了各式各样的灯光,气氛温馨惬意。   在晚餐聊天时,两人都默契地没有去谈论那个问题:被仙人掌扎到过的,到底是哪个贺桥的小时候。   贺桥真的只是与书中人同名同姓,而且在同一天出生吗?   池雪焰想,这个由身为局外人的他早已做出过猜测的问题,如今终于不可避免地被当事人注意到了。   雾气弥漫的森林里,渐渐下起了味道清新的雨。   即将被睡梦笼罩的深夜,因而染上潮湿氤氲的气息。   白皙的指尖再次轻轻撩开一点窗帘的边缘。   昏沉隐约的雨声中,池雪焰看见雨点连绵不断地拍打着外面营地上扎起的帐篷,车窗玻璃外侧有雨丝流淌滑落,内侧则蒙了一层薄薄的白雾。   在这样的夜晚,身处温度舒适的房车里,成了一件格外幸福的事。   至少更像是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家。   家里有温暖的床铺和被子,还有爱人的怀抱。   可今天的怀抱,却不是池雪焰主动要求的。   圈着他身体的手臂,也比往日更用力,带着一种固执又小心的珍惜。   片刻后,看腻了雨景的池雪焰松开窗帘,翻了个身,将视线投向身边人。   他看见一如既往英挺好看的侧脸线条,也看见比往常更多些的沉默。   他不知道贺桥现在在想什么。   或许在想自己究竟是谁,或许在想自己此刻拥有的爱究竟属于谁,或许在想更多复杂难辨的事。   他猜不透,也不打算问,只是忽然很想跟贺桥聊天。   聊仙人掌。   “我可以在家里的阳台上养仙人掌吗?”   “可以。”   “你听见仙人掌这三个字会觉得怕吗?”   “不会。”   “要是我每天跟你说晚安之前,都额外说一声仙人掌呢?”   “……”   听到这个离奇的想法,贺桥终于收回了思绪,侧眸看他。   他看见池雪焰被灯光照得极璀璨的眼眸,里面正闪烁着一种很柔软的东西。   “玫瑰的枝干上也有刺,为什么你不怕玫瑰,反而最喜欢这种花?”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贺桥想了一会儿,才给出答案:“因为玫瑰花很美。”   有着与玫瑰相似发色的人却说:“我觉得一样,反正碰到时都会扎手。”   池雪焰忽然更靠近他,深红的发丝拂过他的下颌,玫瑰盛开在胸口,彼此的心脏仿佛紧贴在一起。   车外雨声淋漓瓢泼,贺桥微微低下头,去亲吻怀里人额头的时候,听见他有些朦胧的声音。   “但你觉得不一样也没关系。”   “不管是不是一样,我喜欢的都是这个你。”   被亲吻的人轻声说:“害怕仙人掌,但喜欢玫瑰的你。” 第五十二章   雨夜过去, 林间升起的清晨显得更为烂漫,如云蒸霞蔚。   在静谧森林尝过了房车野营的滋味,池雪焰决定下一站去城市。   去风景截然相反的繁华都市。   不同的城市有不同的模样, 房车一路前行,偶尔停留挑选,最终选中了一座兼具发达与贫困的国际大都市。   富丽堂皇的高楼绵延成片,多彩灯光在夜间仿佛永不熄灭,西装革履的精英挎着公文包走进寸土寸金的大楼, 皮鞋发出清脆的声响。   而一街之隔,就是空间异常拥挤的鸽子楼, 楼体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窗, 生活拮据的人们匆匆走过狭窄的小巷, 头顶是乌云般缠绕蜿蜒的黑色电线。   池雪焰和贺桥之前都各自来过, 这次却有了别样的视角。   不是有钱人的纵情声色惬意享受,也不是普通人的目露惊叹四处游览。   而是一种此前完全意想不到的视角。   位于海岸旁的广场面积宽阔, 春风正浓, 长堤与步道拥挤熙攘,到处是市民、游客与商贩。   在有车辆聚集停放的地方, 其中停着一辆米白色的长方形房车,不时被过路人打量。   被家人带出来玩的小女孩一步三回头地看它, 终于在想通之后停下脚步。   “是富豪雪糕车对不对!”她欢呼着,“我要吃冰淇淋!”   那是当地早年间很常见的一种流动雪糕车。   闻言,身边的母亲仔细地看了一眼:“不是啦,没有招牌, 也不是红色的, 这是普通房车嘛。”   “有红色呀!”小女孩指指那个在窗口飘来荡去的迷你气球人, 笃定道, “而且,有这个东西肯定是商店呀,不卖冰淇淋也会卖别的!”   不顾妈妈的阻拦,她好奇地跑过去,踮起脚敲了敲车身上的窗。   窗户一打开,她立马细声细气地问:“你好,这里卖不卖冰淇淋呀?什么时候开门呢?”   话音落下,小女孩才发现眼前的大哥哥长得格外好看。   一点也不像其他卖雪糕的叔叔。   就是表情看起来有点复杂。   池雪焰:……   这是今天中午第三个来问冰淇淋的人。   早知道就不把车停在这里了。   上午他和贺桥在附近闲逛,午饭后打算回车里休息一会儿,然后再去其他景点。   结果两个人还没睡着,就接连起来开了好几次窗。   他和贺桥挑选房车的时候,都没想到会有这一茬,单纯地选了一个外观简洁清爽的。   谁知道误打误撞,这里竟然有流动雪糕车这样的特色风景线。   等池雪焰打发走小朋友,听过道歉声后关上窗,回眸时,就看见贺桥坐在桌旁,低头写着什么。   他凑过去看,是张纸条。   上面用清隽有力的字体写着:不卖冰淇淋。   在贺桥准备去窗边贴纸条之前,池雪焰接过他的笔,在最后加了一个非常醒目张扬的感叹号。   贺桥看着那个十分彰显心情的感叹号,低笑一声,弯腰下车。   他将纸条贴好抚平,提醒仍坐在窗边的爱人:“现在可以午休了。”   工作日养成的习惯,让池雪焰每天中午吃完饭都会犯困,固定需要午休。   窗里的人懒洋洋地托着腮,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望向更远处。   “睡不着了,看看这张纸条贴了有没有用。”   贺桥便回到车里,坐在他的身边。   他本来就没有午休的习惯,只是陪池雪焰而已。   现在,他又陪池雪焰一起看着窗外的风景出神。   广场对岸的高楼上装着LED大屏,正播放着本地近几日的重大新闻。   窗户打开后,将视线投向房车的人就更多了。   尤其是还有两个人守在窗边,看上去就是在做生意。   池雪焰看着他们兴冲冲地走过来,正要开口,又在看清窗边纸条上文字的瞬间,硬生生地收回了本来想说的话,调转方向默默走开。   蛮好玩的。   他欣赏了一会儿路人们相似又不同的反应,随即侧眸看贺桥。   贺桥并没有这种恶趣味,而是在看远处高楼大屏上的新闻。   好像看得很专心。   所以他也专心地看着正在看新闻的人。   直到当前播放的时政新闻告一段落,贺桥才注意到那道凝视着自己的目光。   四目相对时,池雪焰饶有兴致地问他:“你记忆里印象最深的新闻是什么?”   贺桥想了想:“全部的记忆吗?”   他记得一些书中世界里,在“贺桥”死去后才发生的新闻。   虽然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知道这些不甚连贯的碎片。   池雪焰点点头:“包括未来的新闻,只要不是关于世界末日的消息就可以。”   “没有末日。”贺桥便笑了,“我印象最深的新闻是个爱情故事。”   池雪焰安静地等他说下去。   “有前后两则新闻,都发生在同一个地方,那里远离陆地,分布着几个位置闭塞,条件艰苦的偏远海岛。”   “第一则新闻是偶然有人到访,发现在其中某座最小的岛屿上,有一座人工搭建的简易桥梁,连通到了旁边更大一些的岛上。”   “特殊的地方在于,建下这座桥的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因为随着年纪老去,他的妻子日渐行动不便,身体也不好,不能再乘船,所以他花了几年时间,独自建了一座桥。”   说到这里,贺桥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往下说。   前面是“贺桥”的记忆,后面的则不知来历。   “第二则新闻发生在一年后,那一片原本少有人听闻的偏僻海岛,因为这座桥出了名,天天都有慕名而来的游客,当地的经济因此发展了起来,有公司要投资兴建一座跨海大桥。”   “不仅仅是连通岛与岛之间的桥梁,而是让所有岛屿一起通往更富裕繁华的陆地。”   一种更美好宽阔的未来。   贺桥说完了记忆里的新闻,语气有些不确定:“应该算是爱情故事吧?”   池雪焰的关注点却跟他不同。   印象最深的新闻是关于桥的。   所以池雪焰微微挑眉:“贺桥,桥,是不是有点自恋?”   贺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不禁哑然失笑。   “还好,一点点。”   话音渐渐消散在空气里。   远处高楼屏幕上,播放起下一则新闻。   被房车外观和敞开的窗户迷惑的路人来了又走。   在彼此都心知肚明原因的短暂寂静后,池雪焰先开口:“这个世界里会有那座简易的桥吗?”   “按新闻里提到过的时间来算,现在应该差不多建成了。”   贺桥回答完后,问他:“你想去看吗?”   讲述几个主角爱恨纠葛的小说里,不该有这样与主人公毫无关联的遥远新闻,不该有太多琐碎且非必要的细节信息。   这是在贺桥蓦地想起长满刺的仙人掌之前,一直以来都下意识忽略的一点。   现在想来,这些详略不一的记忆不像是随意虚构的小说,反倒像是一种真实发生过的人生。   如果这座桥真的存在的话。   因为生活里没有可以揭示唯一真相的上帝,所以疑点只能在心头越积越多。   直到在某个平常的时刻,或许是因为看到了一部有笑有泪的爱情喜剧,或许是因为看到了一座不起眼的简陋桥梁,那个被自己暗暗怀疑的答案,便彻底地压垮了原本摇晃的天平,决出了想要相信的唯一真相。   池雪焰的回答依然很干脆:“不想去。”   紧接着,他又征求贺桥的意见:“你想去吗?”   片刻后,贺桥应声道:“不想。”   而他说话时没有直视池雪焰,目光定定地望着窗口飘动的气球人。   池雪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问:“那你想学做冰淇淋吗?”   陡然跳跃的话题中,面露意外的贺桥重新看向他。   一天后,在繁华城市里晃了一圈的米白房车,又停在了相同的位置。   车身窗户边的纸条上,最左侧是个撕得很随意的缺口,与漂亮端正的字体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五个字变成了四个字,外加一个醒目的感叹号。   [卖冰淇淋!]   没有名字的雪糕车很快迎来了第一个客人。   周一傍晚放学后,被爸爸接回家时路过这里的小男孩。   爸爸站在路边临时接个电话,把零钱给了儿子,让他自己去买。   背着书包的小学生走到房车边,看了一眼窗边纸条,确认是雪糕车后,到处望了一圈,才小声问道:“请问有哪些口味的冰淇淋?”   他没找到提示商品种类和价格的广告牌。   窗子里黑色头发的大哥哥回答他:“每天只有一种口味。”   “那今天是什么口味呢?”   另一个红色头发的大哥哥倚在放有冰淇淋机的台面旁,一本正经地说:“今天是仙人掌味。”   小男孩愣了愣,确定自己没听错,随即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啊?”   红发青年就笑了:“骗你的,是香草味。”   一旁的男人同样笑了,拿起一个脆皮甜筒去接冰淇淋。   一分钟后,小男孩举着分量十足的甜筒回到爸爸身边。   刚挂断电话的爸爸随口问他:“买了什么味道?”   “仙人掌味。”   爸爸也愣了愣,瞪大眼睛:“啊?什么味?”   小男孩傻乐起来,有样学样道:“骗你的,是香草味。”   结果他乐得手一抖,冰淇淋球啪叽掉在了地上。   又一分钟后,雪糕车的窗口迎来一大一小两个客人。   “要两个仙人掌……不对,香草味的冰淇淋。”   走在回家路上,人手一个甜筒的父子俩不约而同地想,这个冰淇淋很好吃。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跟常见的香草味不一样。   隐隐约约好像吃出了一种仙人掌的味道。   虽然谁也不清楚仙人掌是什么味道的。   周二放学的时候,背书包的小男孩与他常常要接工作电话的父亲,再次路过这里。   气球人继续随风乱飞,窗边的纸条变短了一些,卖字不见了,只剩下三个字加一个标点符号。   [冰淇淋!]   他们同样买了两个冰淇淋。   这次排了一会儿队,小男孩看到有其他顾客在悄悄拍照。   可能因为两个大哥哥都很帅,冰淇淋的名字也过于奇特。   今天的冰淇淋是抹茶味的。   虽然红头发的哥哥说是圣诞树味。   ……圣诞树又是什么味道?   不管了,就当它是抹茶的味道。   周五傍晚,总算迎来周末的小男孩再一次来到这里,脚步格外轻快。   那张贴在窗口的纸条,已经被撕得只剩下一个大大的感叹号。   “今天是什么味道的冰淇淋?”   “玫瑰味。”发色也像玫瑰的大哥哥说,“最后一天营业,免费请你吃。”   他礼貌地说了谢谢,踮起脚接过那个粉红色的甜筒,认真地尝了一下。   原来是草莓味。   味道甜滋滋的。   可他莫名地感到一丝失落。   “明天开始要去其他地方了吗?”他问,“离这里远吗?”   如果不远的话,他想让爸爸继续带他过去买。   黑色头发的大哥哥细心地递给他纸巾,说话的语气很温和:“在另一个城市,离这里很远。”   身边人随口问他:“有多远?”   “一千四百公里。”   “要连续开一整天。”他算了算,“太累了,中间还是再找两个地方休息。”   “好。”对方应道,“晚点我去检查一下车子。”   “记得仔细检查发动机,上午我好像听见有异常噪音……”   小男孩一边吃草莓冰淇淋,一边听他们聊天。   是对他来说陌生又新鲜的,属于大人的世界。   他距离变成能考驾照的大人还有十年。   听起来跟一千四百公里一样远。   好想快点长大。   池雪焰跟贺桥说完话,转头望过来时,看出了小男孩神情里的憧憬。   他喜欢这种充满希望的神采。   所以他主动跟窗外的人聊天:“我要去那个城市看绣球花了。”   小男孩知道这种花,好奇地问:“要做绣球花味的冰淇淋吗?”   池雪焰一本正经地回答他:“不做,网上没有这种教程。”   原来是按网络教程做的。   怪不得没有卖真正的仙人掌味和圣诞树味冰淇淋。   于是小男孩点点头,热心提供建议:“可以做蓝莓味,然后叫它绣球花味。”   他见过的绣球花,好像都是蓝紫色的。   气球人雪糕车的起名风格已经被他摸透,雪糕车的两个主人便同时笑起来。   笑声逸散在风中,好像连不停跳舞的气球人也在朝他笑着。   气质沉稳的大哥哥告诉他:“绣球花有很多种颜色,不止是紫色。”   外形张扬的大哥哥则问他:“有一种绣球花能从春天开到秋天,你猜它叫什么名字?”   这都是小男孩不知道的新知识,他老实地摇摇头:“猜不到,是什么?”   “它叫无尽夏。”   池雪焰说着,从桌台边找出了一叠东西递过去:“这个送给你,是给第一个和最后一个客人的礼物。”   小男孩有些惊讶地接过。   是五张撕得歪歪扭扭的小纸片,每张上面都写着字。   分别是:不、卖、冰、淇、淋。   他记得第一天过来时,看到的是“卖冰淇淋!”。   此刻,被一日日撕下的文字躺在他手心,感叹号仍挂在气球人飞扬的窗边。   没想到最前面还有个“不”字。   难道这不是雪糕车吗?   小男孩怔怔地望着窗里并肩而立的他们,忽然觉得心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充盈了。   仿佛看见了高空中飞得很远的纸飞机,几乎与高处的云相接壤,轻盈地在风中游弋着,始终不曾坠落。   他下意识捏紧了书包的肩带,尚未厘清这种对如今的他而言太过复杂的情绪,又听见大哥哥好听的声音。   “再见,虽然应该不会再见了。”   雪糕车的主人与陌生又熟悉的小客人道别,然后将视线投向身边的同伴,声音里带着一种清澈的笑意。   “长大后,记得去春天看无尽夏。” 第五十三章   绣球花有多少种颜色?   池雪焰坐在清晨的早餐店里, 抬头看着窗外已然盛开的木绣球,记下了第一种颜色。   簇拥在青绿枝头上,云朵一般的洁白。   天色尚早, 空气里泛着幽微沁凉的灰蓝,开了多年的老牌早餐店里早就坐满了顾客,到处是热闹的交谈声。   当地方言声调偏软,即使池雪焰完全听不懂,也觉得颇为好听。   充满烟火气的闲适氛围里, 一碗碗汤色特殊的小馄饨被端上来,本地食客动作利落, 吃完了就走。   而贺桥面前的那碗馄饨, 却吃得格外慢。   连带着池雪焰也故意放慢了吃早餐的速度。   但还是慢不过贺桥。   其实他很想笑, 勉强忍住了, 状似无意地问贺桥:“你想吃包子吗?对面的包子铺开门了。”   包子应该不至于是甜的。   池雪焰以前就知道,这一带的本地菜系口味偏甜, 却没想到, 早晨随便进了一家人气很旺的馄饨店,竟然吃到了甜口的馄饨。   多少有点刷新世界观。   他在惊讶之余, 倒也不是不能接受,就当尝鲜了。   对于贺桥而言, 接受起来则更加困难。   他本来就不太爱吃甜食,连本该是甜味的东西都不常吃,何况是明明应该是咸味的肉馅馄饨。   池雪焰换位思考了一下,这简直就像糖醋口味的松鼠鱼被做成了辣味一样离谱。   听到他的提议, 贺桥握着勺子的手指顿了顿, 看了一眼池雪焰面前已经没有馄饨的汤碗, 微微摇头。   “不用了, 你要吃吗?我去买。”   池雪焰也摇摇头:“不要,我已经吃饱了。”   他不再说话,安静地等待贺桥吃早餐。   坐在对面不爱吃甜食的人,最终也吃完了碗里的每个馄饨。   于是池雪焰收回凝视着窗外花朵的目光,与他一道走进白色木绣球盛放的长街。   不远处就是位于市区的小山,海拔很低,山上栽满了另一个品种的绣球花,色彩纷繁的无尽夏。   被无尽夏围绕着的,就是那间池雪焰在小学六年级时去过的寺庙。   寺庙名声颇大,香火旺盛,所以两人特意挑了工作日很早的清晨过去,尽量避开拥挤的人流。   日光一点点变得明亮,山间小径上尚算清静,空气芬芳清新,两人并肩往前方走去,与神情虔诚的香客们擦肩而过。   按韩真真的想法,这趟是让池雪焰过来还愿,带上贺桥则显得更加圆满。   一来是了结幼年时那张昭示命运的下下签,二来是感谢前不久韩真真独自为他祈来的好姻缘。   池雪焰不熟悉这些特有的习俗与仪式,也不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还愿。   他觉得,曾经被算出命里终有一劫的他,如今能带着爱的人来看满山绽放的无尽夏,大概就是还愿了。   蓝色,粉色,紫色。   现在,他记下了四种绣球花的颜色。   “你觉得哪种颜色的绣球花,做成冰淇淋会比较好吃?”   梵刹古朴的院墙边,池雪焰仰头望着春日里的花朵,没有出神,而是很不着调地对身边人提问。   他找到了小学时等待母亲的那面墙,风景与记忆里一样美丽,枝头的无尽夏似乎也是当年的模样。   贺桥只能靠想象来回答这个问题:“粉色。”   因为此刻被池雪焰注视着的花朵是粉色的。   池雪焰想了想,难得正经地考据道:“理论上应该是粉色和白色比较好吃,冷色调影响食欲,所以蓝色可能是最难吃的。”   贺桥见他神情认真,忍俊不禁道:“回家后要试着做做看吗?做粉色和白色。”   “那是不是要先尝一下花瓣的味道?”池雪焰继续一本正经地想象下去,“我小时候尝过其他花的花瓣,味道很怪,反正不是甜的。”   这是寺院清静安谧的一角,少有香客经过。   旁边有小沙弥在扫地,听见他们的对话,忍不住笑了起来,小声道:“没有味道的,做不了冰淇淋。”   池雪焰便转头看过去。   手持扫帚的小沙弥模样稚气,与他初次来到这座寺院时差不多大。   他衣着简朴,眼神明亮,里面蕴满人生之初特有的清透洁净。   池雪焰看着他,好奇地问:“你尝过吗?”   扫地的声音停下,小沙弥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见它好看,偷偷摘了一瓣尝,被师父说了。”   池雪焰弯起眼眸,接话道:“我偷尝花瓣的时候,被我爸看见了,他看着我刚吃下一片,不知道是该先上来揍我,还是先夺走我手里剩下的花,反而愣在原地半天。”   小沙弥被这个描述逗得笑了好一会儿,同他闲聊起来:“两位施主专门来赏花吗?”   他们看上去不像是香客。   “我来还愿。”小时候同样幼稚地吃过花瓣的陌生人回答他,“我跟你一样大的时候,我妈带我来这里祈福,却帮我抽到一支下下签。”   “后来她又到处找化解劫难的办法,为我提心吊胆了十多年。”   他看了一眼身边正静静听他说话的男人:“直到现在,下下签里预示的惨淡命运好像真的消失了。”   听罢,小沙弥感叹道:“施主的妈妈对施主真好。”   “是啊。”红发青年笑了,忽然问,“你相信命吗?”   经常有香客会问寺里的僧人类似的问题,年幼的小沙弥倒是第一次被问到。   幸而他早已准备过答案,很快脆生生地答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他说话时,继续扫着地,天上的枝叶被风吹动,地上的竹条随心而动,发出相似的沙沙声。   “这是金刚经中的六如偈。”小沙弥说,“师父跟我说过,不要问自己信不信,而要破妄。”   等他说完了意蕴悠长的破妄,原本沉着淡定的语气渐渐消失,声音小下去,又露出一丝承认自己吃过花瓣的赧然。   “我最喜欢这句佛语,其实是因为它很美。”年幼的孩子目光澄澈,“施主觉得呢?”   闻言,立在院墙边的陌生人轻轻颔首,又抬头望向树上低垂的花朵,柔声应下了孩童的提问。   回答的人好像也是一个年纪相仿的孩子。   “嗯,像花一样美。”   如梦如幻的无尽夏,在十多年前与此刻的春日,同时盛放着。   人们结伴而来,山上越来越热闹,唯有寺院里还保留了一丝克制的安宁。   山间古色古香的亭子里,年迈的夫妻坐下休息,老太太从包里取出削好的苹果,慢吞吞地剥开塑料袋,将一半递给旁边的老伴。   老伴摆摆手:“不吃了,不吃了。”   她固执地举着,片刻后,他叹了口气,接过去。   池雪焰坐在对面,看了他们许久,直到他们吃掉一人一半的苹果,休息够了,向下一处风景走去。   然后,他转头问身边人:“为什么一定要把那碗馄饨吃完?”   “因为你吃完了。”贺桥说,“我想你喜欢吃甜食,也许很喜欢这种口味的馄饨,以后可以作为早餐。”   每天的早餐都是他做给彼此吃的。   所以他要提前适应。   池雪焰听完,安静地垂下了眼眸。   他猜到了。   这是个让他忽然感到一丝难过的原因。   其实池雪焰并不想要这样,他更希望能和贺桥一起去买更合口味的包子。   可他又想,贺桥每一次爱上自己之后,或许都是这样的。   无条件的包容与依从,永远不会拒绝他,永远比他考虑得更多。   除夕那天过生日时,池雪焰在蛋糕蜡烛前闭上眼睛,却没有任何想许的愿望。   但在这趟旅程里,他终于又有了愿望。   外出旅行比日常生活更考验彼此情感,因为一路上存在更多选择与可能性,更多不可预料的意外状况,会充分暴露彼此迥异的喜好与潜在的缺点。   外语里甚至有专门的词汇,形容新婚夫妇在度完蜜月归来后,直接在机场里决然分手。   大部分恋人或伴侣在启程前,除了期待沿途景色,也会期待与另一半相处融洽,对方能尽量包容自己的喜好,仿佛这证明了一种更真挚、更多的爱。   池雪焰的愿望却恰恰相反。   因为这一路上,贺桥对他太好,也太包容了。   池雪焰不想要循规蹈矩的旅行计划,所以本来想做规划的贺桥没有做,任由天意指引前行的方向。   池雪焰看上去对服务站里的情侣吵架没有兴趣,所以本来想看的贺桥主动移开目光,问他要不要现在出发。   池雪焰可能会想去沙漠旅游,所以害怕仙人掌的贺桥说没关系,可以去,还认真地答应了他说要在阳台上养仙人掌的玩笑。   池雪焰习惯了每天中午要睡觉,所以没有午休习惯的贺桥会陪着他休息,又在他忽然睡不着的时候,陪他坐在窗口看风景出神。   贺桥的爱看起来仿佛比他更多,迷恋更深,他们之间总是这样,连最初逢场作戏的协议婚姻也天然般遵循了这样的方式。   尽管他爱的方式那样清楚直白,却从来没有对池雪焰真正地说过爱。   仿佛只要不把那句话说出口,就不会被发现。   被认为爱情可有可无的池雪焰,或是被似乎仍爱着别人的“池雪焰”发现。   他知道贺桥的脑海里一定有许多“贺桥”与“池雪焰”相处的记忆,所以有些模式从他们相识的第一天起,就被自然而然地定型。   那时谁也没有察觉到这个问题。   而如今,逐渐察觉到了的他,希望贺桥不要被记忆支配。   虽然这是件很难做到的事。   因为在记忆之外,还有条件反射般的本能。   像长满刺的苍耳落进手心时,便因着对仙人掌的畏惧而收回手的本能。   池雪焰是一个性情亦正亦邪,会肆意妄为地将平静的日子搅得天翻地覆的人。   贺桥是一个撑着伞,沉默地站在他身边守望等待,为他完成一切愿望的人。   这些鲜明的印象清晰无比地写在了贺桥的记忆与本能中。   可往事本应如梦幻泡影,如露如电,是过眼云烟,不必执着,该轻轻放下。   此刻戴着黑色雪花耳钉的池雪焰,不想要一种谁付出更多、谁居于天平高位的爱。   在这个重新开始的纯白故事里,他要一样的爱。   山林间只剩风动,漫长的寂静中,贺桥似乎也意识到了问题。   他问:“你不喜欢,对不对?”   “我不喜欢。”池雪焰重复道,“馄饨还是咸口的比较好吃。”   他看着那对老夫妇渐行渐远的佝偻身影,轻声说:“就算我喜欢,也不会强迫你一起吃。”   比起非要分享同一个苹果的爱情,他更喜欢能给予彼此自由的爱情。   因为他本来就在这样的爱里长大。   他说起那种印象深刻的爱。   “快三十年了,我爸也没改掉喜欢先穿西装再刮胡子的爱好,虽然他从来没弄脏过衣服,但我妈不喜欢,每次看到都会说他,可他就是喜欢,不想改。”   “虽然一个人觉得那样会弄脏衣服,始终要说,一个人觉得那样很酷,始终不改,但他们从来没有为这件事吵过架,只是偶尔斗斗嘴,看上去还蛮开心的。”   “这是无伤大雅的小事,所以怎么样都不重要,因为我们是不一样的个体,想法常常会不一样,但依然可以一起走下去,可以相爱三十年,或者更多年,爱情应该是这样的关系。”   池雪焰总是很坦诚。   他坦诚地说完,又坦诚地注视着身边人的眼睛。   山间回荡着层层叠叠的声音,风声,鸟鸣声,脚步声,远远飘来的诵经声。   还有近在咫尺的,很轻又很认真的说话声。   “贺桥,你应该更自由。尤其是在我面前。”   “不要因为顾及我的想法,而对我说谎,也对你自己说谎。”   池雪焰知道他说谎了。   在那个房车被反复认成雪糕车的中午。   已经有所猜测的池雪焰宁愿真相不被揭开,所以说不想去看那座桥,反问贺桥想不想去,他也说不想。   可他回答说不想的那一刻,却没有看池雪焰的眼睛。   ——“我撒谎的时候,会低头避开你的目光。”   池雪焰早就被赠予了这把最透明赤忱的钥匙。   他用它打开了横亘在自己与贺桥之间的锁,从此彻底不必再怀疑神秘穿书者一切行为的用意。   如今,它又被放到了另一把锁面前。   横亘在贺桥与“贺桥”之间的锁。   贺桥沉默了很久,才低声道:“我想去找那座桥。”   在这件事上,他与池雪焰的视角不同,想法也不同。   他想得到一个答案,即使只是一种自由心证的猜测。   没有来历的人想确定自己的坐标。   树丛间的绣球花在风中轻轻摇晃,洒下斑斓光影,流淌过彼此间第一次出现的分歧。   也流淌过身边人烂漫的发梢。   所有的日光都落进那双漂亮璀璨的眸子,照耀着那声往日总由另一个人给出的回答。   贺桥看见池雪焰笑了起来,笑容格外纯粹,仿佛终于找到了最想要的珍贵宝物,让人忍不住想要亲吻他灿烂如初的眼眸。   声音也认真而温柔。   “好。”他笑着说,“明天就出发。” 第五十四章   午后, 飞机穿过蔚蓝天际,由远及近地飞来,模样渐渐变得清晰, 身后留下一道浅白色的航迹云。   地面上的玻璃窗前,皮肤黝黑的年轻人抬头看着这架飞机,下意识地对着玻璃收拾了一下厚厚的衣服,让自己看上去更精神一点。   随即,他转身走向机场内的出口处, 提前在那里等待。   一旁有相熟的导游正举着一个迎客的小旗,随口同他打招呼:“又有进岛的客人啊, 小磊。”   “是啊, 叔。”秦磊笑容憨厚, “不晓得是来岛上旅游, 还是来做生意的。”   “我估摸着是来做生意的。现在还是冷,等到了夏天, 来玩的客人还能多点。”   这里纬度很高, 气温相当冷,即使已经快到五月份, 南方的不少地方都由春入夏了,笼罩着这片土地的空气中依然弥漫着萧瑟的寒意。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直到飞机降落一段时间后,出口处出现了第一个往外走的乘客。   他们立刻歇了话头,专心地在人群中寻找着各自要等的客人。   这是一家很小的机场,也就普通城市的汽车客运站那么大, 每天航班寥寥, 这已经是今天最后一趟飞机。   秦磊其实不清楚今天要接的客人长什么样子, 只知道是两位男性客人, 从遥远的南方过来。   他事先说好了在机场出口处等他们,反正整个机场都没几个人,游客尤其少,应该是好认的。   但事实上,当那两道身影一出现在他视野里的时候,他就莫名其妙地确定了。   穿着黑色毛呢大衣的男人推着行李箱,身形挺拔,即使秦磊压根认不出衣服或行李箱的牌子,也觉得它们被染上一种昂贵的气味。   同行的另一个男人有着日常生活中少见的耀眼发色,一身深棕色的飞行夹克,手里随意地提着一个双肩背包,正在对身边人说话。   秦磊正有些愣神的时刻里,穿夹克的青年转头望过来,神情平静地越过了其他所有注视着他们的视线,笑着问:“秦先生?”   “啊,是我!”秦磊连忙道,“您好您好,叫我小秦就可以了。”   面对这两位气质非凡的客人,他难免生出几分局促与紧张,一时间都不知道该不该主动去接那个看上去很贵的行李箱,生怕把东西弄坏了,下意识伸出的手蓦地僵在半空中。   发色耀眼的客人便笑了,调侃道:“不用帮忙,箱子很轻的。”   另一位客人的语气温和沉稳,又带着一丝公事公办的距离感:“车在外面吗?”   “在的在的。”秦磊立刻引着他们往外走去,“我去把车开过来。”   等一行人上了车,正式启程向目的地驶去的时候,握着方向盘的秦磊格外小心翼翼。   这是他开过最好的越野车。   他按照吩咐去取车时,问过车行老板,价格是他不敢想象的天文数字,性能也是让每一个会开车的人都爱不释手的强大出众。   此刻行驶在崎岖陡峭的道路上,简直如履平地。   两位客人的目的地在秦磊自小长大的僻静海岛,离机场有五六个小时的路程,到时还得改为搭船。   一路上不仅地形险峻,路况也比较差,当地经济不行,挤不出钱来好好修路。   路越开越旧,人越来越少,就成了恶性循环。   但客观地说,这里的风景是很好的,山川秀丽,海洋辽阔,民风也极为淳朴。   秦磊一直觉得自己的家乡很美,无奈位置太过偏远,交通不便,所以名声不显,只有一些资深的驴友才会特意过来游览。   以前秦磊接其他客人去岛上玩的时候,要么坐老旧的小巴,要么开自己的破面包车,一路上颠得晕头转向,等下了车,得歇上半天才能缓过来。   今天算是他开过最舒服的一趟车了。   后座上的客人甚至睡着了。   正专心开车的秦磊听到一声低低的叮嘱:“开稳一些。”   他反射性地扫了眼后视镜,当即收住了刚要脱口而出的回答,改为认真地点点头。   气温寒冷的午后,车内的温度很舒适,深红的发丝在纯黑的毛呢料上晕开,池先生正倚在爱人的肩头睡去。   格外静谧安宁的气氛里,默不作声的秦磊将车开得更慢了。   这次旅程其实有些奇怪,两位客人对他提供的常规行程安排不感兴趣,只说要去海岛,而且要去其中最远也最小的一座岛。   那里的风景相当美,但如果是专程来摄影,肯定是要看时间和天气的,而不是出了机场直接去。   所以秦磊怎么都猜不透他们此行的目的。   可贺先生开出的酬劳很丰厚,他性格敦厚善良,总担心自己拿多了钱,为此更想努力完成好客人交代的每一件事。   而且他依然很好奇——这两位客人来这里,究竟是做什么呢?   他们看上去与这片被遗忘的荒凉土地格格不入,仿佛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   透过车内的后视镜,秦磊能看见后座里的贺先生维持着不变的姿势,任由爱人在肩头安睡。   他低头凝视了片刻爱人的睡颜,看着纤长浓密的睫毛宛如鸦羽,随呼吸与睡梦轻轻颤动。   紧接着,他侧眸望向车窗外向后流逝的陌生风景,目光静静地闪烁着。   那里面蕴含了一种秦磊读不懂的复杂感情。   几乎令他产生一种错觉,好像手中的方向盘指引的不只是眼前这趟平稳的旅行。   而是一场更颠沛流离的漫长旅途。   黄昏坠进夜里,盘旋的鸥鸟回到港口,提前预定好的船只载上客人,驶向散落在海中的岛屿。   在驶过倒数第二座岛的时候,他们见到了桥。   一条长长的,连通了两座岛屿的桥。   漫长旅途无声无息地到达了终点。   秦磊听见贺先生的声音:“靠岸。”   喧嚣的海风模糊了话语里的一切情绪。   秦磊动作利落地驱船靠了岸,他是这一带少有的做导游的人,会开车,会开船,熟悉这里的一切,想让更多人领略家乡的美。   他们停靠在那座最小的岛边,贫瘠的土地上散落着几处旧屋,其中只有一间屋子里还亮着灯。   天色已入夜,风中飘荡着淡淡的饭菜香气。   年逾古稀的老人听到外面的动静,推门出来,一见到秦磊,便笑了:“又带人来玩啊?”   秦磊热情地问候道:“对啊,阿叔吃过饭了?”   “吃过了,怎么今天是晚上来?”老人关切地说,“还是白天风景好。”   如果在白天,这里能见到一望无际的湛蓝海面,清晨与傍晚另有绚丽缤纷的日出日落,是油画般的美景,很适合喜欢摄影的游客。   但此刻是夜晚,海面黑蒙蒙的一片,只有岛屿上闪烁着零星的光。   敞开的家门里,还有一个老人,她半倚在床上,手边的桌台上放着刚吃过的饭碗,她的声音颤巍巍的:“是小磊啊?”   秦磊主动上前几步,回应了老人的问候,顺手将摆在屋里的轮椅往更不影响走路的地方轻扶了一把。   同时,他也不忘向立在一旁的两位客人介绍:“阿叔和阿嬷是这个岛上唯一的居民,阿嬷腿脚不好,不方便走动,你们注意到刚才那座桥了吗?那是阿叔……”   他说话时礼貌地看着客人,却在对上他们的视线的刹那,忽然觉得,他们好像早已知晓自己正在说的这些事。   秦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离奇的念头。   或许是因为他们的目光太静了。   静得连周遭翻涌的海浪都失去了声音。   秦磊告别了熟识的老人,又带着两位客人走向那座桥,夜里唯一称得上景点的地方。   刚才从海上遥望时看不分明,走近了,才能看清这座桥的模样。   在上桥之前,秦磊特意解释道:“虽然这座桥最初是阿叔一个人建的,材料和能力都有限,外观看着不太牢固,可能有点吓人,但今年已经有人帮忙来加固过,现在稳得很,可以放心走。”   沉默了很久的贺先生终于开口:“今年加固过?”   他目光审慎地观察着这座桥,对比着记忆中新闻画面里的图像,的确发现了不同。   “对,是那些来跑业务的外地人,阿叔跟我念叨了好久,在那之后,我每次带外地客人过来玩,他都会主动出来打招呼。”   说着,秦磊想起一路上的疑惑,笑着挠挠头,坦诚道:“说实话,我一开始也以为你们是来做生意的,只是见到以后又觉得不像。”   这两位客人都不像那些风尘仆仆的业务员,反倒像是来考察投资的大老板。   贺先生继续问:“这里经常有人过来做生意?”   “早些年很少,差不多是最近半年才陆续多了起来。”秦磊认真地想了想,“都是听说我们这边有特色海产品,所以过来看看。”   他见两位客人好像对这件事很感兴趣,所以介绍得格外耐心。   “我们这里好吃的海产品蛮多的,而且都是这边特有的,其他地方吃不到,只是不出名,运输成本又高,所以过去没什么人特地来做这个生意。”   “我之前也很好奇怎么突然来了这些人,特地打听过,说是因为现在有个很火的购物应用,里面专门搞了特色产品的模块,很受大城市里那些顾客的欢迎,带火了不少原先没什么名气的新奇东西。我记得那个应用叫……叫什么来着,好像是什么树。”   秦磊还在努力回忆的时候,一旁的池先生轻声道:“三棵树。”   “对,就是这个!池先生用过吗?”   “用过。”池先生看了身边的爱人一眼,又问,“是三棵树的业务员来过吗?”   秦磊摇摇头:“不是,可能我们这里实在太偏僻了,没被他们注意到,而且,那些业务员说他们现在已经不需要自己去谈资源了,好多像我们这里一样的穷地方政府会主动找上门……”   对贫困落后的地方而言,只要有一样东西能成为有经济价值的商品或服务,并且具备稳定的销路,就能改变当地的一切。   似乎很精通经商的贺先生,替他简洁地说完了未尽的话。   “市面上出现了很多仿照这种模式的跟风竞品,这些团队需要寻找大量有特色的商品资源,也就找到了这里。”   无数业务员涌向此前籍籍无名的县城与乡村,很多贫穷的地方被重新发现。   其中有人来到了这座海岛,看见这座过分简陋的桥,也许是被这对老人之间的爱情感动,也许是出于未来可能用到的运输上的考虑,主动出了一份力。   所以桥有了新的模样。   蝴蝶在数月前的台风夜轻轻扇动翅膀,掀起的风暴持续至今,蔓延到几千公里外偏远闭塞的海岛。   它是书中那座桥,又不完全是。   这就是生活给出的最后答案。   咸涩海风吹过交叠的木板,在步履经过时,桥身轻微地摇晃着。   秦磊看见身后的这对恋人十指相扣,一起并肩走过这座桥。   一座黯淡的、简易的,不甚美观的桥。   池先生却说:“它很漂亮。”   贺先生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牵着他的手。   小岛上唯一有人生活的旧屋还亮着灯,风烛残年的佝偻身影投映在窗上,影影绰绰。   秦磊知道是阿叔坐在床边,端着洗脸盆,用毛巾在帮阿嬷擦脸。   四周是海浪汹涌的声音,无休止地拍打着岸。   他最熟悉的岸。   他忽然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攥住了心神。   生在海岛,长在海岛的秦磊,成年后没有像绝大多数年轻人一样离开没有前景的家乡,去更发达的外省打工挣钱。   他高中毕业后就做了导游,始终不曾离开故土。   因为他生命中每个灿烂的清晨,都在他眼中最美丽的景色中度过。   他想,总会有人发现他的家乡的。   总会有更多人停靠在这片海岸的。   秦磊在等那一天到来。   这一天,他等来了两个不像是游客的客人,气质非凡、出手阔绰的客人。   他有一种也许很傻的猜测。   呼啸的海风中,年轻的导游突然开口,仿佛在对初次到访的客人介绍本地的风光,却带着一种对导游而言少见的忐忑与语无伦次。   “这里的风景真的很美,可知道的人太少了。”   “我知道好多跟我们这里类似的地方,有的成了电影的取景地,有的被写进歌里,有的找到了一种很吸引游客的特殊风景。”   “然后,它们都被看见了,一切都变得越来越好。”   秦磊其实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说什么,他只是用最诚恳的语气说着:“这里有这么漂亮的海,有各种各样好吃的鱼,有阿叔建的桥,它应该被看见……”   两位客人静静地听他说完。   最后,贺先生凝望着前方遥远的陆地,轻声道:“会有那一天的。”   他们仍停留在原地,似乎要谈话了。   所以秦磊主动走到了远处等候。   他坐在石头上,屏声静气,耐心地等待着。   等待着一种很傻的幻想实现。   海风送来了暗夜里的蝴蝶,如光似影,在他朴素厚重的衣角徘徊纷飞。   澎湃的海潮声中,贺桥一言不发,沉静的目光在陆地与海洋之间逡巡。   那种似有若无的迷茫消失了,枷锁也悄然落地。   在破妄之后,凝结成一种更坚实有力的东西。   池雪焰注视着桥畔幽深的海面,仿佛看见了那抹轻轻扇动的蝶翼,在浪花间穿梭,将要掀起另一次风暴。   所以他主动问:“你在想什么?”   “在想跨海大桥。”贺桥说,“第二则新闻里的大桥规划,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而他会找到一个最好的规划。   然后建下一个独一无二的坐标。   池雪焰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霎时想起那段始终铭刻在记忆里的对白。   他笑着问:“所以,你要变成道貌岸然的资本家了?”   恰好对白的另一个主角,也一字不差地记得那句回答。   “对。”贺桥扬了扬眉,手臂揽过他的腰际,“很会哄人的牙医。”   时间好像又回到了台风夜的便利店。   他们一起亲眼目睹了一种被扭转的命运。   那段命运划起船桨,掉头驶向新生的对岸,推开的波纹飘荡到了此今,正附着在他们脚下的桥身上。   模糊隐约的笑意逸散在海浪声中。   视野里海潮肆虐,并肩伫立在望不见海水尽头的桥畔,仿佛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他们更契合的两个人。   唯一的区别在于,这次冒险后,没有两瓶冰冰凉凉的饮料作为战利品。   而池雪焰想要战利品。   所以被黑色毛呢大衣环绕着的他,忽然倾身附到爱人耳边,轻声道:“我想穿你的大衣。”   贺桥轻轻颔首,问道:“为什么?”   他已经穿过几次池雪焰的外套,对方却从来没有穿过他的大衣。   闻言,池雪焰笑了,声音里蕴着一种特殊的情绪:“因为,我在想现在最适合做的事。”   贺桥清晰地记得,这是他第三次说起类似的话。   第一次是在一同做出了要结婚的决定之后,坐在新买的跑车里,池雪焰说该去体会规则的分量,所以干脆利落地签了互不干涉的婚前协议。   第二次是在便利店的对面,隔绝了风雨的伞下,池雪焰让他猜,却没有公布正确答案。   这是第三次。   池雪焰没有再让他猜,也依然没有公布正确答案。   唯有那个隐藏着秘密的句子,与温热的呼吸一起拂过贺桥的耳畔。   池雪焰没有告诉他这一刻最适合做什么。   他只是低声说:“我穿的时候,一定会把它弄皱的。”   原本冷冽的海风里似乎涌起了潮湿的热意。   迷离的夜色里,他微微扬起脸,越过黑沉沉的衣领望着贺桥,目光极亮,明媚而深邃。   像藏了一种陌生的漩涡,带着欲望的味道。 第五十五章   安静了很久的门锁里, 响起钥匙拨动的声音。   行李箱的滑轮骨碌碌地转动,长久地触摸着淡色的地面,留下清晰的印痕。   外出旅行了大半个月的主人终于回到了家。   带着整个四月的春意。   池雪焰一到家就窝进了沙发, 眉眼倦懒,什么都不想管了,仿佛累得下一秒就能睡着。   贺桥很自觉地承担起了旅行结束后的收尾工作。   先帮已经在飞机上睡了一路的爱人打开电视,然后打扫轻微落灰的房子,打开行李箱, 将该洗的衣服丢进洗衣机。   为了去寒冷海岛临时买的新大衣也需要洗。   变得褶皱的毛呢料落在洗衣篮里,仍是黑沉沉的颜色。   令人想起同样幽暗的夜晚, 旅馆房间里醺然的暖气, 窗外彻夜不眠的海浪潮涌。   贺桥盯着它想了一会儿, 没能从脑海里找到如何清洗毛呢大衣的经验。   但别的经验却挥之不去。   所以他放下了本来该做的事, 回到客厅。   窝在沙发里的人正在看电视,身上随意地搭着一条薄薄的小毯子。   家里温度宜人, 他脱掉了外套, 正穿着轻便宽松的短袖,宽大的领口处露出点点红痕, 被白皙的皮肤衬得格外鲜明。   池雪焰听见脚步声,下意识看过来:“收拾完了?”   下一秒, 他没得到贺桥的回答,而是撞进一种浓郁暗沉的目光。   他怔了怔,忽然反应过来后,随手扯起一个沙发靠枕, 毫不留情地丢过去。   “不行, 明天要上班了。”   可现在的贺桥, 常常跟他有着不一样的想法。   而且会把想法付诸实践。   这还是池雪焰自己要求的。   乱丢的靠枕被捡起, 重新放回了沙发,忠实地履行本来使命。   “……总有一天,我要揍你一顿。”平日里很会打架的爱人在耳畔威胁着他,声音却断断续续,失了力气,“……贺桥。”   在紊乱交织的呼吸中,贺桥低声哄他:“好。”   柔和的春日渐渐滑向了更炽热的夏天。   满街青枫摇晃枝叶,清晨的初阳落进敞开的百叶窗,诊所电梯里终于出现了一道久违的熟悉身影。   前台安安一看到那抹耀眼的红发,就脱口而出道:“池医生早上好!你怎么比原定的假期还晚了几天回来?”   天知道她盼这天盼了有多久。   因为她发现了一个秘密,一直憋着想当面问池雪焰。   “池医生,你和你先生是不是开房车去旅行的?还卖冰淇淋了对不对!”   安安在网上冲浪时看到了一个旅游博主发的照片,关于一对会给冰淇淋起奇怪名字的雪糕车情侣档。   虽然博主没有发布很清晰的正面照片,只发了一些应该不会影响到他们生活的局部照片,以及生动有趣的文字描述。   可是光看氛围就很帅了,冰淇淋名字和每天撕一角纸条的细节又格外可爱,一时间被不少人转发,嗷嗷叫着想看正脸。   安安则一眼认出了那抹异常熟悉的发色。   身形看着也很像他们俩。   看过照片的陌生人如果在生活中再见到他们,应该认不出来。   可对同时认识池雪焰和贺桥的人来说,其实很好辨认。   今天总算等到了池医生来上班,安安特意压低声音,迫不及待地问完后,忽然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一件事。   她有些震惊地瞪大了眼睛:“池医生,第一次看你这么穿衬衫诶……”   往日池雪焰穿衣服的风格总是很休闲,款式简单随性的T恤卫衣居多,今天却穿了一件做工看上去十分高级昂贵的白衬衫,甚至都不太像是他的衣服。   因为衬衫似乎偏大了一点,原本妥帖合衬的剪裁被穿出宽松慵懒的感觉,领口却恰恰相反,连最上面的扣子都扣得严严实实,遮住了锁骨附近的肌肤,莫名显得很禁欲。   一点也不像池医生的风格,安安忍不住想。   反而比较像池医生的另一半。   面对她好奇的目光,还有一箩筐问题,走出电梯的池雪焰先是回应了早上好的问候,再一条条回答她。   “旅行回来的路上感冒了,所以多请了几天病假。”   池雪焰出发前申请的年假加事假本来刚好够用,结果后来他实在没有好好工作的心思和体力,又额外请了几天假。   没想到合适的请假理由,问就是病假。   毕竟婚假这个理由在去年就用过了。   谁让有些事来得那么晚。   “是去开房车卖冰淇淋了。”池雪焰讲完唯一一句真话,继续面不改色地胡扯,“新买的衬衫,偶尔想换种风格。”   “我一看到网上的照片,就猜到是你们了,真浪漫。”安安笑着说,“你穿这种风格也特别好看!”   池雪焰接着同她闲聊了几句,才往办公室走去。   他拉开百叶窗,便见到准时出现在对面楼下喝咖啡的人。   早晨一起出发前,贺桥在主卧的衣帽间里挑出一件自己的衬衣,又帮一脸不爽的他系好每颗扣子的时候,也说了类似的话。   其实一开始,池雪焰只是想穿一次他的大衣而已。   因为在那个找到了桥的夜晚,他忽然觉得某种曾经认为可有可无的东西,变得不可或缺了起来。   那些在心间涌动的感情无法用言语描述,也不再满足于亲吻与拥抱,需要更刻骨的倾诉与交融。   词不达意,而时辰恰好。   但刚刚开窍的人,和忍耐很久的人,总会有分歧。   还挂念着牙医职责的浅尝辄止,最终败给了需要请假的漫长失控。   ……看在这次春日旅行压倒性赢过了极光跨年的份上,池雪焰决定不跟贺桥计较。   自从韩真真也在网上看到了他们俩卖冰淇淋的照片后,池中原好一阵没在家庭群里跟儿子斗嘴。   据说是在忙着从爱情电影里学习浪漫桥段,努力提升自己。   而苏誉的反应则更直接。   [苏誉:结婚果然没妨碍你玩,你们俩都很会玩啊!!]   [苏誉:不过,说起来,那份婚前协议真的有在好好执行吗?]   [苏誉:别说私生活了,你怎么连穿衣服都开始学人家。]   [苏誉:……婚前协议不会也是你们俩在玩情趣吧?我不会是游戏的一部分吧?!!]   面对这种如今变得很难回答的问题,池雪焰通常会用最简单也最有效的方式转移话题。   [Shahryar:周末准备带女朋友去哪里玩?]   对面立刻开始了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   情圣苏律师谈了一段迄今为止最长的恋爱,不管未来如何,至少此刻仍在热恋,和他最讨厌的律所里那个他最喜欢的女律师。   池雪焰仍然会时不时收到他的碎碎念轰炸。   [苏誉:律师是这个世界上最性感的职业!我爱律师!我爱当律师!!]   [Shahryar:你上次被委托人气疯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还说自己填志愿那天一定是脑子进水了。]   [苏誉:哈哈哈哈人是会变的啦。]   [苏誉:连你都被同化了!]   人的确是会变的。   又到了穿衬衫的季节。   现在的池雪焰觉得,不止风格随性简约的衬衫好看。   精致昂贵的高定衬衫也很好看。   尤其是在某些特殊的时刻。   尽管每次醒来后的腰酸腿软都让他很想打一顿枕边人。   但不得不承认,他喜欢原本一丝不苟的人变得失控的样子。   或许从婚礼那天,池雪焰在拥吻结束后蓦地扯松了结婚对象的领带开始,就在潜意识里写下了这种破坏欲。   不过,作为一名受过良好教育的医生,他还是很讲分寸的。   初夏的浓荫投落光影,墨绿色的遮阳伞下,正认真看着手中文件的男人,拿起响了一声特殊提示音的手机。   [Shahryar:今天开始分房睡,结束时间待定。]   他放下文件,正在打字回复,又收到下一条消息。   [Shahryar:禁止上诉。我要工作了。]   贺桥手指的动作顿住。   随即,他删去了本来准备的抗议,抬头望向高处那扇窗,想象着穿白大褂的牙医转身离开的模样,目光里闪烁着隐约笑意。   贺桥一直没有为池雪焰设置任何备注。   他想象过许多种称呼,却都觉得不够合心意。   Shahryar就是最适合他的名字。   咖啡香气四处飘散,飘过了咖啡厅的招牌,越过繁忙的马路,涌向对面正在装修的新招牌。   日光明媚,夏季的暑气越来越浓。   街道上的底商店铺常常更迭,在炎热的夏天,咖啡厅对面的大楼下,新开了一家冷饮店。   安安每天上下班时进出大楼,都能看见这家新店,眼看着它装修完成,开始试营业,冰柜里摆满了不同颜色和口味的冰淇淋。   她本就不太引以为豪的自制力,最终在某个蝉鸣声声的中午彻底瓦解。   她趁午休时间下了楼,看着冷饮店挂出的同款买一送一活动横幅,狠了狠心,决定自己一个人消灭。   等安安排到了队,看着透明玻璃柜里的冰淇淋,立刻选中了香草味。   她点单时,习惯性地道:“两个仙人掌味。”   店员一脸茫然:“什么味?”   安安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改口道:“两个香草味圣代!”   “好的,一共是……”   与此同时,安安听见身后传来一道活泼的笑声。   她回眸望去,看见一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女生,妆容精致,穿着款式经典的职业装,也在排队等着买冰淇淋。   对上安安好奇的目光,对方笑盈盈地轻声重复道:“仙人掌味。”   她瞬间明白了,这是听过同一辆雪糕车传说的陌生人。   店员给付完钱的安安递上两个圣代杯,她想了想,主动将其中一个递过去:“我吃不完两个,你喜欢香草味吗?”   在盛夏的午后,遇到一个或许同样看过那些照片的陌生人,跟对方分享买一送一的香草味圣代,突然令这个寻常的日子变得美丽了起来。   何况,安安还认识照片中的两个主人公。   一会儿回诊所,她要告诉池医生这件奇妙的小事。   一身职业装的女生没有拒绝,落落大方地接过来,道了谢:“你在附近上班吗?下次我请你。”   “我就在这栋楼里上班。”   “那很近啊,我在对面那栋楼上班。”   两人闲聊着,趁咖啡厅的户外桌椅处没什么人,蹭了个座位吃冰淇淋圣代。   墨绿遮阳伞下,两个女孩愉快地聊着天。   这是安安第一次结识在对面楼工作的人。   她每天坐在前台,都会看见那栋日渐繁忙的豪华写字楼。   从对面望过来又是什么样的风景呢?   其实她早就好奇这件事了。   现在,她终于有可以交流这个问题的朋友了。   她们互相交换了姓名和联系方式。   加好友的时候,安安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了申请理由里。   [我是翟安安。]   白领气场很足的新朋友看着聊天框里的这行字,笑着说:“好巧,我的名字也是ABB格式。”   “我叫黎菲菲。”她说。   翟安安是儿童牙科诊所的前台。   黎菲菲是传媒公司的总裁秘书。   在听到彼此工作的公司后,两个女生的表情都有一瞬间的讶然。   翟安安很想八卦一下那个传说中的豪门小少爷。   黎菲菲很想八卦一下池先生在诊所的工作日常。   但是……不好意思直接问。   算了,还是聊聊冰淇淋。   “明天还有买一送一的活动吧,你想中午还是下班了再过来吃?”   “下班吧,明天想尝尝抹茶味,刚才看到店里有,你呢?”   “我也是,想尝尝圣诞树味。”   清新的香草气味里,笑弯了眼睛的翟安安还是没忍住,小声说:“我认识那辆雪糕车的主人。”   她保证不会跟陌生人泄露池医生的具体信息。   只是很想跟这个因为仙人掌味冰淇淋而认识的新朋友,分享这种奇妙的心情。   可没想到,黎菲菲却说了一样的话:“我也认识哦。”   一脸诧异的翟安安,听见她问:“你跟池先生是不是关系不错?”   “池先生……?”   黎菲菲想了想,纠正道:“不对,诊所里应该是叫池医生?”   “!!!”   另一个盛夏的午后,池雪焰在对面的公司吃过了午餐,回到诊所的办公室午休。   今天又是池医生第不知道多少次定期执行分房睡计划的日子。   屡试屡败中,池雪焰不断总结出新的经验。   分房睡这种事,一旦执行,就要贯彻到底,不管是在公司还是家里。   毕竟贺桥办公室里的休息间太像一个家了。   不仅有床和浴室,连豪华浴缸都一模一样。   池雪焰走出电梯,听见熟悉的轻快声音:“池医生,吃冰淇淋吗?”   前台放着好几个塑料杯装的圣代,陆续有人来拿。   翟安安今天请相熟的同事们吃冰淇淋,是在楼下新开不久的冷饮店里买的。   池雪焰正在犹豫要不要吃点甜食助眠,就听见她笑着说:“有玫瑰味哦。”   她指了指那杯点缀着新鲜草莓的粉红色圣代。   池雪焰便不再犹豫了。   他接过草莓圣代时,看见翟安安朝自己眨了眨眼睛:“池医生,因为你的冰淇淋车,我认识了一个新朋友,她在对面的公司上班。”   她托着腮,语气雀跃:“她拍了照片给我看,原来从对面望过来的感觉是这样的,好特别。”   池雪焰微微一怔,然后笑了起来。   “嗯,很特别。”   贺桥也拍给他看过。   翟安安又发现了一个有关池医生的秘密。   一个隐秘而盛大的秘密。   左边楼里,笑意璀璨的青年拿起草莓圣代,对前台的同事道了谢,走向办公室,顺便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片。   片刻后,右边楼里,面色寻常的男人离开办公室,婉拒了秘书的询问,走向街边的冰淇淋店,买了一杯沁凉的草莓圣代。   流动的盛夏光影里,如梦似幻的蝴蝶翩然飞过窗口。   牙科诊所前台的办公桌,与传媒公司总裁办外的办公桌前,交替着响起了消息提示音。   [黎菲菲:贺总果然自己去买圣代了!]   [翟安安:嘿嘿,是我推荐的玫瑰味!]   [黎菲菲:蝴蝶!!]   [翟安安:效应!!]   [黎菲菲:哈哈哈哈哈哈哈]   [黎菲菲:安安你快看窗外,真的有蝴蝶!]   它轻盈地飞掠过一扇扇透明的玻璃窗,绚烂翅膀上闪烁着灵动的光彩。   坐在不同的窗边用手机聊天的一对朋友看见了。   她们不约而同地用很柔软的目光望向蝴蝶。   立在不同的窗边吃草莓圣代的一对恋人也看见了。   越过徘徊的羽翼,他们望进了彼此的眼睛。   笑意像钻石在空气中发着亮。   不知来处的蝴蝶从长夜飞进了白天。   又飞过了悠长的四季,久久地停泊在这个漂亮如初的家里。   灯光暖黄的餐桌旁,正抬头看着日历的池雪焰觉得,这是迄今为止他度过最特别的四季。   有心动,有失意,有追求,还有爱情。   他和贺桥一起度过了完美的四季。   不知不觉间,日子来到了一切开始的那一天。   他们在去年的8月26号举行了婚礼,是在领证的两周后。   8月12号领证,是在相亲结束后的二十四小时内。   8月11号相亲,是在一个周五的黄昏。   池雪焰在十一号这天,遇到了第十一任相亲对象。   他看了一会儿日历上那个再次到来的十一号,忽然拿起了手机。   在这些巧合的数字与秩序里,他难得生出几分仪式感。   一年后的同一天,池雪焰翻开聊天记录,选中最早亮着的那个日期。   贺桥发给他的第一条消息,是一句中规中矩的打招呼,写在申请好友的理由中。   [我是贺桥。]   从那以后,池雪焰的确一直这样叫他。   他喜欢这个既确定又未知的名字。   无论在什么时候,池雪焰都喜欢这样叫他,叫他完整的名字。   所以在日期重叠的这一刻,他终于很有仪式感地改掉了那个曾经随手为之的备注名。   遵照贺桥最初同他打招呼的方式。   坐在餐桌对面的贺桥,瞥见那抹在红发上深深晕染开的灯光,将白皙侧脸勾勒出立体的轮廓,鲜明的光影里,池雪焰的目光与指尖一道在屏幕上随意地游走,不知看到了什么,淡色唇角微微扬起,满室玫瑰香气中仿佛漾开一道极轻的笑声。   那是一种格外浓烈的印象。   紧接着,池雪焰主动起身,将碗筷端去厨房,等另一个人来洗碗。   这是在家吃饭时的标准分工。   贺桥垂下眼眸,看见被他随手摆在一边的手机屏幕,也看见了两个再熟悉不过的头像。   聊天界面中,右侧的小方格里是大片绚烂艳丽的夕烧红云,看起来是在某个黄昏随手拍下。   仿佛在与左侧小方格里的蔚蓝海面相呼应。   那是池雪焰与他的聊天界面。   顶端的昵称变了,改成了“贺桥”。   贺桥看了一会儿那个曾经备注着意味不明的“小十一”的位置,随即起身走进厨房。   如今他洗碗的时候,池雪焰会等在一旁,有时同他聊天,有时独自走神,有时一道观赏窗外的气球人。   今天他在打游戏,是最近跟贺桥一起在玩的一款游戏。   低头洗碗的人问:“明天早餐想吃什么?”   认真钻研着难关的人随口回答道:“都行,随你。”   “晚餐我订好了,是你喜欢的餐厅。”   “好。”   “明天是一周年纪念日。”   “我记得。”   “晚上要帮你放水泡澡吗?”   “……”   被频繁干扰的池雪焰实在忍无可忍,啪地放下手机:“这周末我约了任宣去攀岩,至少分房到周末。”   这是项很消耗体力的运动,要提前养足精神,保证最佳的身体状态。   汩汩的水流声中,洗碗的人回眸看了一眼摆在厨房台面上的手机,没有提出上诉,只是低声笑道:“一会儿教你打。”   手机屏幕上闪现着大大的game over。   “教我打游戏也不行。”池雪焰态度坚决,“我要去攀岩,好久没有去了。”   “嗯,我知道了。”   “真的吗?”   “真的。”   这一晚,池雪焰总算打过了屡屡失败的那个游戏关卡,技术水平略有提升。   至于其他的……   下一次他会继续吸取教训。   比如,说知道了就只是知道了而已,某些人依然会明知故犯。   翌日早晨。   闹钟声响起,池雪焰在主卧大床上醒来时,除了照例想揍人的不爽,还有一丝底线越来越低的庆幸。   至少被保留了能好好上班的体力。   贺桥不在卧室里,床边已经放好了帮他从衣帽间拿来的衬衫。   池雪焰认命地穿上遮盖性很好的衬衫,在爱人气息的包裹下,洗脸刷牙,想象着等下走出客厅时会看见的早餐。   其实每次想到这里的时候,他就不那么生气了。   而且这会儿的池雪焰一时想不出来,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贺桥会做什么早餐。   但当他推开房门,一闻见那种熟悉的香味,记忆霎时蜂拥而来。   餐桌上摆着两份提前出门打包回来的馄饨。   贺桥坐在餐桌旁,正抬眸望过来。   池雪焰倚在卧室门边,彻底找不到生气的感觉了,只是笑着向他走去。   那天走出体检中心,在去吃早餐的路上,他很突然地问贺桥愿不愿意跟自己结婚。   片刻出神后,听着早餐铺老板热情的吆喝声,贺桥认真地问他爱吃哪一样。   那时的贺桥语气里透着不太熟练的温柔,默认着将要转变的身份与关系。   而那时的池雪焰说:“每样都不错,我最喜欢小馄饨。”   是与那个早晨一样的小馄饨。 第五十六章   今天的馄饨依然有种特殊的味道, 格外熨帖。   四周漂浮着宁静的生活气息,为已经在池雪焰生命中出现了一年的结婚二字,再一次注入了实感。   清澈的汤水里飘着几缕紫菜与蛋丝, 净白的馄饨皮裹着一小粒肉馅,在碗里与虾皮一起打转,清淡鲜美。   池雪焰明明只是在吃小馄饨,却仿佛尝到了更多与早餐有关的味道。   他做的没有煎蛋和西红柿的潦草三明治,贺桥做的食材丰富色彩好看的标致三明治, 他穿过马路去对面大学食堂里买的煎饺,贺桥在家复刻的煎饺, 还有下一次换了做法的水饺……   记忆里散落着无数与味道有关的珍珠。   那些散落的珍珠串联成线, 也像蝴蝶牵动了蹁跹时光, 是一种最微小, 又最漫长的风暴。   所以此时此刻,池雪焰坐在这里吃这碗小馄饨。   他过着这样一种曾经从未设想过的生活, 而不是其他的生活。   池雪焰在走神中吃完了早餐, 然后真心实意地评价道:“馄饨还是咸口的比较好吃。”   春日旅行途中吃到的那碗甜馄饨多少有点过于震撼,令他至今记忆犹新。   坐在对面的爱人对此深有同感, 点了点头。   吃过早餐,一起出门上班。   笑眯眯立在一旁的司机, 挡在车门顶处的掌心,宽大舒适的车后座。   “你那天是怎么做到把它全部吃完的?”   池雪焰好奇地问身边不爱吃甜食的人。   “记不清了,应该很痛苦。”   不爱吃甜食却吃完了一整碗甜馄饨的人这样回答他。   池雪焰尝试想象那种感觉:“肯定很难受,你吃得好慢。”   所以大脑自动抹去了痛苦的细节。   “嗯, 我应该听你的话去买包子。”贺桥说, “希望那里的包子不是甜的。”   车窗两边的风景向后飞逝, 后座里的闲聊不着边际。   “以后还要去那个城市旅游吗?”   “我想明年夏天再去一次, 你想去吗?”   池雪焰便打趣道:“下下次是后年秋天?”   他一如既往地猜中了爱人的言外之意,也猜中了季节变幻的谜底。   “因为你说过,无尽夏能从春天开到秋天。”   贺桥的语气像在翻阅商业计划书一样正经。   “有必要实地验证一下。”   百叶窗收起,光线霎时洒满整间办公室。   池雪焰立在窗口,望着对面写字楼下的咖啡厅,户外座椅前熟悉的背影。   他看了一会儿,在换上白大褂之前,拿出手机,搜索了两种花的名字。   兴趣广泛的他可能会记得某种花的花期,记得它的形态特征与地理分布,甚至是一些比较特殊的栽培方式。   却从不在意被人为赋予的那些后天含义。   现在,他忽然想知道听来庸俗的花语。   在过去以为庸俗无趣的纪念日。   清澈的目光落在满是文字的手机屏幕上,片刻后,他的眼中漾起笑意。   在助理小俞好奇的视线中,池雪焰离开窗前,穿上属于牙医的白大褂,神情淡定地开始了今天的工作。   接待来访的病人,哄小朋友,讲故事。   空气里弥漫着幻觉般的花朵香气,平凡的日子又变得不再相同。   三百六十五天前的这个上午,他跟贺桥在早餐店里吃完了小馄饨,一起去买车。   相熟的销售热情地陪在一旁,池雪焰问当时还很陌生的身边人:“你想要哪个颜色?”   他自己那款是幽深如海的宝石蓝,很漂亮的颜色。   车商的审美在线,这款跑车的另外三种颜色也相当经典好看:优雅的雪域白,沉稳的极夜黑,张扬的火焰红。   反正都不错,所以池雪焰自己买的时候,直接挑了个能最快提车的颜色。   这会儿颜色齐全,他反而猜不出来贺桥会选择哪款。   以那时他对贺桥性格的了解,蓝色、白色、黑色都有可能。   下一秒,身边人却回答他:“红色。”   贺桥选了看上去最不像自己的火焰红。   也是看上去最像池雪焰的颜色。   那是爱情的第一个细节。   是他教给贺桥的。   三百六十五天后的这个中午,池雪焰与贺桥在传媒公司的餐厅一起吃了午饭。   然后,他回到诊所午休,屡败屡试地执行分房策略。   他周末真的想去攀岩。   很久没精力去玩极限运动,也很久没跟任宣聚一聚了。   尽管如今是恋爱加已婚,池雪焰仍然有自己的个人生活,他不会时时刻刻跟贺桥绑在一起,他们有不一样的爱好,有各自的朋友。   他不会让贺桥为了自己而去尝试陌生又危险的运动,就像贺桥也不会要求他去看床头柜上艰涩难懂的商科书。   池雪焰依然会独自去王绍京的SCA酒吧玩,也依然会和损友苏誉去电影院观赏烂片,贺桥从不干涉,只是会在夜深时过来接他。   唯独每次他跟任老师约出去打球的时候,总有各种各样的意外发生。   有时候是任宣的学校里临时有事找他,有时候是池雪焰的爸妈忽然叫他回家吃饭,有时候是贺桥参加的晚宴需要携伴侣一起出席。   所以两个人的聊天页面里一度充满了反复轮回的“对不起,又鸽了”和“下次一定”。   这次亦然。   在伏案午休之前,池雪焰收到了刚分开不久的贺桥发来的消息。   是一条新闻链接:“今年第六号台风将于周末正式登陆本省……”   [贺桥:周末有台风,不适合户外运动。]   [Shahryar:……]   池雪焰看着这条新鲜出炉的天气新闻,由衷地叹了口气。   最近的确该到这座城市的台风季了,他之前忘记考虑这一点。   虽然这次是天气原因造成的不可抗力,可失约了一次又一次,他都快觉得是不是被诅咒了。   逆反心理颇重的池雪焰偏要打破这种诅咒。   [Shahryar:不能攀岩了,但是不想再鸽了。]   [Shahryar:我打算改成去室内体育馆打球,或者吃个饭也行。]   [Shahryar:我已经快忘记任老师长什么样子了。]   一贯冷静理智,从不乱吃醋的爱人一如既往地没有反对。   而是细心地提醒他晚上的天气。   [贺桥:今晚可能有雨,车里备了伞。]   还有清楚了解他生物钟的问候。   [贺桥:午安。]   午后时分,池雪焰睡着之前,迷迷糊糊地想:一年前的这一刻,他跟贺桥应该刚刚走进苏誉工作的律师事务所。   洒满阳光的协议上写满了繁复正式的语句,贺桥一条条认真地看过去。   婚前婚后财产独立,私生活互不干涉,池雪焰不可以单方面提出离婚……   贺桥没有提出任何异议,与未来伴侣先后签下了名字。   然后,他们离开律所,去领了结婚证。   那天的夕阳是粉色的。   今天也是。   池雪焰告别了最后一位小病人,助理开始收拾器械。   一天的工作结束了,他摘掉手套与口罩,丢进垃圾桶,认真细致地洗完手,转头看向窗外。   黄昏的天空中漂浮着隐约朦胧的密度,空气是散射的颗粒,将日常的风景渲染成油画般的质地。   夜雨未至,尚还明媚的日色里,正走过斑马线的男人仿佛若有所感地抬起头,望了一眼高处的窗。   宽阔洁净的夏日长街,满街枫树仍是青绿,他的怀里却抱着一束最烂漫秾艳的玫瑰,一朵朵火焰般的红,像首情诗卷入风中。   那是爱情的第二个细节。   是好学生贺桥主动上交的作业。   在领完证之后,载满玫瑰的红色跑车停在他家门口。   三百六十五天后,池雪焰再一次看见贺桥带着玫瑰走向自己。   他想起了早晨站在窗边,分别搜索出来的两行文字。   红玫瑰的花语是我爱你,每一天。   无尽夏的花语是期待的团聚,美满的婚姻。   听来庸俗,却很美丽。   穿着白衬衫的池医生离开诊室,走向准时来接他下班的爱人。   路过的同事们,纷纷朝这里投来或好奇或艳羡的视线。   模样格外般配的恋人,还有一大束盛放的玫瑰。   坐在前台的翟安安,目光亮亮地朝他们挥手道别:“一周年快乐哦!”   她和黎菲菲约好了,以后要一起光顾那家价格昂贵的高级餐厅。   那里的风景真的很美。   结婚一周年的纪念日里,粉色黄昏之后,烛光晚餐如约而至。   坐在高楼空中餐厅的窗边位,透过玻璃往外俯瞰,是整座城市灯火璀璨的盛大夜景。   客人们轻声交谈,音乐浪漫舒缓,餐桌花瓶里插着新鲜的红玫瑰。   没有高调包场,没有特殊仪式,和上次过来时一样平常。   但在池雪焰看来,这却是最浪漫的纪念日晚餐。   因为上一次来这家餐厅时,坐在对面的人是正在暗恋他的贺桥。   只是那天他还不知道这一点。   他很随意地讲起周末的安排,想去电影院看烂片,但爸妈去了外地出差,也不清楚忙着谈恋爱的苏律师有没有空。   渐渐被他视作朋友的贺桥主动问:“如果苏誉没空的话,要我陪你去吗?”   他听着对方似乎很寻常的口吻,便也寻常地应下:“好啊,那我不问他了。”   窗外夜景如梦似幻,坐在对面的贺桥颔首道:“我会提前买好票。”   那一刻的池雪焰想,他看起来像在期待一部很精彩的电影。   这一刻的池雪焰想,原来当时他真正期待的,是第一次跟喜欢的人去看电影。   所以当晚餐临近尾声,池雪焰不再转头欣赏窗外闪烁的夜景,而是凝视着如今彻底换了身份的同伴。   后来的他们,已经一起去电影院看过很多场电影了。   有时候买空心薯条,有时候买不同口味的爆米花。   它们都会在幽暗空气里漾开清脆难忘的声音。   连同对电影情节的思绪,同偶尔在衣角边十指相扣的温度一起,写入或深或浅的记忆。   平安夜时,池雪焰带着贺桥回到母校,在时光的缝隙里冒险。   一周年时,贺桥学会了他安排节日的方式,也带他重温旧梦。   爱是一种能为庸常记忆赋予灿烂意义的游戏。   他喜欢这种游戏。   侍应生端来餐后甜品,池雪焰吃着味道甜蜜的布丁,问道:“吃完饭去做什么?”   过了一会儿,贺桥才应声:“买了电影票,但看评价不算很精彩,也不算太烂,如果你觉得无聊的话,可以回家打游戏。”   他没有要甜品,在望着窗外的夜景,似乎在走神。   比起电影或游戏,池雪焰更好奇眼前的贺桥为什么会走神。   他顺着贺桥的目光看过去,同时问:“你在想什么?”   窗外是夜间繁华绚丽的城市景象,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只是按照天气预报的提示,准确地下起了雨。   这是毁掉他攀岩计划的台风前奏。   ……他讨厌这场台风。   点点雨丝飞过玻璃窗,灯光流连其上,模糊了爱人眼底的情绪。   斑驳水痕中,池雪焰开始看不清彼此的倒影,所以又收回视线。   与此同时,贺桥回答道:“在想一个想了很久的问题。”   “什么问题?”   “第一次见面时,你的自我介绍。”   池雪焰有一点茫然,半晌才从记忆里找出那句胡说八道的玩笑话:“领证那句?”   ——“我脾气火爆睡觉打呼前任无数全都没删,你能接受的话我们当场领证。”   他自己都不太记得究竟说了什么,反正是一般人不能接受的事,因为当时他想速战速决,尽快劝退相亲对象。   贺桥居然还记得。   并且不动声色地验证过真伪。   其中唯有一点,他无法独自验证。   因此,池雪焰听到他平静的声音:“你的脾气很好,睡觉也很安静。”   目光则撞进他并不平静的眼睛。   “所以……前任是不是真的都没删?”   舒缓悠扬的音乐声中,吃布丁的动作停下,银色勺子轻轻碰撞着碗沿。   贺桥看见池雪焰的眼神是错愕的。   纯然的错愕,紧接着转变成一种晶莹剔透的笑意。   “那都是开玩笑的,我没有过前任。”他忍俊不禁道,“只有一个现任。”   他是第一次谈恋爱。   其实贺桥早就猜到了这一点,可亲耳听到对方承认的感觉,仍然是不同的。   理性告诉他,无论是前任还是别的,都是过去的事,与现在无关,是池雪焰的自由,他不该过问。   然而,感性却根本做不到不在意。   他在意这件事很久了。   哪怕只是一个极其渺微的可能。   池雪焰似乎觉得这件事很有趣,用揶揄的语气继续道:“还有其他想问的吗?”   贺桥便真的问了下去:“为什么之前给我的备注是小十一?”   池雪焰用手机时从不避着他,他看到过这个备注许多次,直到昨晚被修改成“贺桥”。   “因为你是我认识的第十一任相亲对象。”   他语气坦然地解释道:“最开始是习惯性这么备注了,后来是一直没想到合适的称呼,也就忘了要改。”   习惯性这么备注。   贺桥霎时想到了曾经以同样方式被编号的另一个人:“任宣也是相亲对象?”   “对,但我们一直都只是朋友,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   池雪焰说完,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异样。   在婚礼结束后不久,他就把对任宣的备注改掉了。   那时的他与贺桥远没有现在亲密,应该没什么机会看到他的手机屏幕。   池雪焰面露诧异:“你怎么知道他也是?”   “在婚礼那天看到过你给他的备注。”贺桥说,“你接到他的电话,然后放下手机去接他了。”   在这个出乎意料的答案面前,池雪焰足足怔了好几秒。   原来那么早之前,贺桥就开始误会了。   ……他好像忽然明白,为什么自己跟任宣约球的计划总是泡汤了。   是某个人故意的。   结束了晚餐的恋人们陆续离开餐厅,风雨交加的夜里响起笑声与交谈声。   电影院就在不远处,饭后该简单散步。   走到即将没有屋檐遮挡的地方,贺桥撑开伞,正挽着他的身边人还在仔细回忆往日平淡生活中,曾被自己忽略的瞬间。   打完球回家的路上,来接他的贺桥听说任宣谈恋爱了,在短暂沉默后问了一个有些怪异的问题:“你是什么心情?”   教外国文学的老师送了一本精装外国童话集作为新婚礼物,后来,池雪焰经常发现那本书出现在很难找到的地方,他一度以为是自己随手乱放。   还有今天中午,那条专门发给他的天气新闻,提醒他周末有台风,不适合户外运动。   想到这里,池雪焰恍然般地收回思绪,轻声感慨道:“我一直以为你从来没有吃过醋。”   以贺桥的性格,看起来即使是在感情里,也能做到理智和冷静,不会被情绪影响判断力。   结果只是个掩饰得很好的假象。   “你真的很能忍。”他笑着叫爱人的名字,“贺桥。”   握着伞柄的男人便垂眸看他。   伞下的池雪焰恰好仰头望向屋檐旁洒落的雨,淡色唇瓣衔着笑意:“周末这场台风,会不会比去年那天更大?”   相似的风雨将时间拨回了记忆里的日子。   池雪焰曾保留过一个正确答案的日子。   在这个瞬间,贺桥终于骤然明白,这一刻最适合做的事。   那一天的池雪焰想丢掉伞吻他,即便被协议框定了关系的彼此从未谈论过爱。   而他却始终握着那把沉静规整的黑伞,克制住了心头涌动的莫名情绪,静静地等着答案揭晓。   他不该等待答案。   也不需要那样的伞。   “我吃醋很久了。”   往日总是温和自持的爱人,第一次低声承认自己的妒忌和占有欲。   漫长无尽的夏夜,烈风吹乱伞骨,伞面猎猎翻飞,雨水潮湿淋漓。   “也不想再忍了。”   黑色雨伞蓦然间飘零进风中,修长的手指扣住池雪焰的后颈,在没有观众的大雨里,贺桥低头,迟来地印下那个不够理性的吻。   他所有的理智,都向国王俯首称臣。 第五十七章   雨夜潮湿漫长。   遥远的电影院里放映着不算精彩也不算难看的影片, 昏暗影厅中不时响起观众吃爆米花的清脆声音,正中央的黄金位置却久久地空着。   提前买好的双人电影票被遗忘在衣服口袋里,悄无声息地过了开场时间。   原本提过的备选项也不曾启用, 家里的游戏机与大屏幕都是一片漆黑,客厅冷清昏暗,唯有一个房间里亮着灯。   因为这一刻有更适合的事要做。   主卧床边的透明花瓶里,早晨新放入的玫瑰开得极盛。   沉沉的窗帘隔绝了屋外的雨幕,室内却同样潮热。   昏黄的灯光下, 池雪焰朦朦胧胧地看见那个有些熟悉的丝绒盒子,被握在爱人的掌心。   那是爱情的第三个细节。   而这一次, 他不再明知故问了。   他头晕目眩, 在短暂的休憩中, 只依稀想起, 早上出门前,好像的确忘记了什么。   工作需要使然, 他习惯了不在上班时戴戒指, 即使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一时间也没能改掉惯性。   贺桥没有提醒他。   大概又是故意的。   就算池雪焰自己想起来, 应该也不会在常放的位置里找到它。   他看着丝绒盒子被打开,里面不再是最初那对款式简洁、意义平淡的对戒。   而是曾经在婚礼上当众为彼此戴过的婚戒。   精致的戒身带着些微棱角, 像是桥的形状。   今夜没有欢呼与鼓掌的宾客,也没有绣满玫瑰的戒枕,只有明明已经结婚一年,却仿佛刚刚相识的爱人。   贺桥敛下眉眼, 将冰凉的戒圈轻轻推进他的无名指。   重新交换婚戒。   真正带着爱的婚戒。   池雪焰便也学着对方的动作, 为他戴上戒指, 同时板着脸提醒他:“不准再亲我了。”   他快缺氧了。   却没有听到那声总是温和包容的好。   湿润潋滟的目光让认真的语气显得很没有说服力。   下一秒, 细碎的吻落在脆弱的脖颈,越过不知何时解开的衬衣领口,令白皙的皮肤渐渐染上玫瑰的颜色。   池雪焰又想揍他了。   只是指尖发软,刚回笼不久的意识再度被海水吞没。   耳畔还传来趁人之危的无理要求。   “这周末不准出门。”   池雪焰没力气提出反对,迷迷糊糊地想着,反正有台风过境,为了安全着想,在家待着也好,等下周再说。   结果他的想法好像又被异常了解他的男人看穿。   “台风过了也不能去,不准再见他。”   池雪焰觉得这个要求很不讲道理,一点也不像平时很讲道理的贺桥。   他尝试反驳道:“你明明知道我们是朋友,没有任何特殊关系,只是相过亲……”   “我们也相过亲,这就是特殊关系。”   微哑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固执:“后来我们结婚了。”   池雪焰瞪他一眼,试图推开作乱的手心:“无理取闹。”   吻便落在他明媚的眼眸旁。   蒙着薄薄水雾的眸子里,其实没有多少真切的怒意。   “你可以不答应。”贺桥说,“但我不想让你去。”   “我要是真的不答应呢?”   “等那时再说。”   爱人的呼吸辗转过脖颈、眼眸,顺着脸颊温柔地吻到了唇。   等那时再说什么?   彻底缺氧的池雪焰很快忘记了这一点。   好不容易寻回呼吸后,他又有新的问题要问贺桥。   “你到底还藏了多少事没有说?”   贺桥也的确有很多事要问他。   那些他曾经独自想过的事,答案或确定,或不确定。   他问起一切他在意过却不曾问出口的话。   “为什么单身派对上,演奏完那首歌后,其他人会问你那个问题?”   幽暗的酒吧里,一曲结束后,四处响彻着昔日同学们的呼喊声,漫天花枝被抛向舞台上最耀眼的那个人。   贝斯手,谈不谈恋爱?   “是大二时的迎新晚会,演出刚结束,有个不认识的女生上来送花,她很紧张,说不出话来,台下的同学就开始帮她起哄。”   池雪焰耐心回答的同时,悄悄将枕头拽过来,试着人为增加一点安全距离。   “那时候大多数人都不认识我,叫不出我的名字,所以才那样喊我。”   他详尽地解释完了那句呼喊的由来,却听见贺桥问起花的下落。   “你收下那束花了吗?”   他差点没反应过来:“哪束花?”   “不认识的女生上台送的花,你记得她很紧张。”   池雪焰又想骂他无理取闹了。   “我不喜欢女生,从来都不喜欢。”   “所以有没有收下?”   “……”   池雪焰感受着那道从身上俯视落下的目光,思考了一秒钟,有意气他:“忘记了。”   始终凝视着他的贺桥不再说话,眸色深深。   池雪焰顿时防备地抱紧了怀里的枕头。   白皙脸庞埋在了柔软的羽绒枕后。   不想再缺氧。   但他忘了,有很多方式能造成溺水般的错觉。   借给他穿的宽大白衬衣一点点失去扣子的约束,像被春风吹动的纱帘,松松垮垮地拂过窗边盛开的玫瑰,淌过深红的花瓣与浓绿的花萼,光影随之流动,渗入浸没了根系的清水。   池雪焰很快没了故意气人的闲心。   汹涌而来的热意里,那抹刚戴上的婚戒,触感格外鲜明,微凉而坚硬。   在过分强烈的感官中,他只好投降,断断续续地回答道:“没有收下……还给她了,我都没有碰那束花。”   俯视着他的人仍然衣着体面,同款高定衬衫的领口扣在第一个扣子,连领带都未曾褪去。   贺桥比他更适合穿这种样式的衬衣。   只是现在的池雪焰无心去想这一点。   潮水与话语一并席卷了他。   “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不喜欢女生的?”   “忘了……”彻底失神的人喃喃着,“真的忘了。”   生理性的泪水滑入秾艳的发丝,在枕畔洇出似有若无的湿润痕迹。   潜意识里,他知道对方在意的原因,于是又凭着本能轻声补充:“不是因为对别人动心,我没有喜欢过其他人。”   渐渐地,他觉得现在说话好累,皱着眉抗拒道:“……我不想再回答问题了,贺桥。”   再次落下的吻轻柔地啄过颊边的泪水。   “好。”   贺桥便不再问了。   他开始不需要回答的陈述。   “婚前协议要作废,之后你会有很多文件要签。”   他不想要泾渭分明的财产独立了。   他想要彼此的名字写在一起。   然后就有了会不断生长缠绕的另一重关系,分开会变成一件更麻烦的事。   “明年的生日要过情人节。”   也不想要互不干涉的私生活了。   他想要一个只有彼此的情人节。   然后是下一个情人节,再下一个……每一个对方曾经独自安排的生日。   在不需要回答的陈述里,池雪焰被呼吸与声音包围,清澈的目光变得浓郁醺然,纤细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抓紧了身下的床单。   蓦然绽放的烟花夺去了他所有的意识。   直到在爱人温暖的怀抱里一点点恢复平静。   往日张扬肆意的人回过神来后,并没有拒绝他刚才说的每一句话。   他额前的碎发被细密的汗水打湿,只是显出倦懒的神色,像捉摸不定的风。   贺桥拥着他,低声问:“你在想什么?”   怀里的人语气平常地说:“在想要不要离婚。”   揽着他的手臂一下子收紧了。   贺桥知道池雪焰总是语出惊人,也知道不该是那个意思。   但在这两个字面前,他做不到理智和冷静。   “池雪焰,我爱你。”   他终于第一次对他说起这句话。   用不需要意识牵引的本能。   怀里的人便笑起来,手指轻轻攀上他的领口:“我也爱你,不准用那种眼神看我。”   “不是想跟你离婚,只是在想那本结婚证。”   那本在三百六十五天前被盖下钢印,一人一份的结婚证。   “能直接换照片吗?蓝底的结婚证照片好像真的有一点遗憾。”   直到此刻,池雪焰才明白为什么当时见到结婚证的父亲,会耿耿于怀地念叨着照片背景。   ——结婚证照片怎么能是蓝底的?理应是他与相爱的妻子在当年结婚时,拥有过的红色才对。   最浓烈,与婚姻最相衬的红色。   爱就是会让人在意如此微小的细节。   散落在生活每一处的,琐碎却刻骨铭心的在意。   在他轻盈的语气里,贺桥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呼吸。   “可那样就不能是红发。”   他还记得当时更换背景色的原因。   池雪焰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有些懊恼地蹙了蹙眉,一时间没想到好的解决办法。   “……不管了,下次再说。”   他故意作乱的指尖攀沿而上,熟练地扯松了那个早晨出门前,由他打好的领结,又挣开衬衫最上方的纽扣,替近在咫尺的爱人摆脱了紧绷的束缚。   不知不觉间就变得不够体面的他,看这条过分体面的领带不爽很久了。   在更刻骨的交融里,池雪焰用再度失神的目光描摹对方的眉眼,努力不让抛回去的问句显得太破碎。   “你在想什么?”   “在想情人节。”贺桥的声音低得快要听不清,“和你。”   已然沉落的夜色里,开得极盛的玫瑰倏忽轻颤,深红的花瓣无声地跌落在床边。   窗外雨声依旧,为这个夜晚画上永不休止的尾声。   时间变成了泡沫,鱼尾决定游向珊瑚;蝴蝶飞过了风暴,陌生人在街角相遇;桥梁跨越了海洋,陆地终于重逢岛屿。   漫长无尽的旅途里,玫瑰暗恋黄昏,仙人掌吻过冰淇淋,枫叶想念秋日,圣诞树在等情人节。   而我爱你。   ——正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