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成为海巫该如何洗白   作者: 姜玖   [文案一]   每个陆地上的孩子都听过这样一个故事:   美丽善良的小人鱼为了心爱的王子,被迫和海底邪恶的巫师做交易,最后化为一堆泡沫。   对此,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柏妮丝·守财奴·魔药加烟法力无边·招摇撞骗翻车在线·海底女巫”有话要讲。   ——“请问你有什么冤屈呢翻车在线女士?”   ——“……我觉得你在冒犯我。”   ——“没有呢在线翻车女士。”   ——“……我只是想要提醒陆地上那些愚蠢的两脚兽,人鱼是非常邪恶可怕的物种,千万不要被他们的美貌和单纯眼神欺骗。保护濒危海巫,鱼鱼有责!”   ——“请问您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呢?”   ——“这是我的切身经历!”   ——“四大洋的鱼群们一共点了10086116666个赞,表示愿闻其详。”   ——“……”   ——“这边建议您先从,您是如何对我们的海族皇储进行偷心【物理意义】骗色【物理意义】,并且还丝毫不打算负责地跑上陆地这段开始呢。”   ——“……你号没了!”   性转小美人鱼×海底女巫   [文案二]   这是一个所有人都拿着不同剧本,但是却共同走下一整套剧情,并且都坚定不移地认为一定是对方有问题的故事。   柏妮丝:啊这,不是求生洗白剧吗?   加百列:啊这,不是异界刷怪剧吗?   蒂亚戈:啊这,不是破镜重圆剧吗?   [排雷文案写不下了,请见第一章 作话的完整详细版。]   阅读须知:   1.文案创立于2020年2月25日上午十一点,有截图为证。   2.本文以童话人物为原型,现代社会为背景,晚九点更新。   3.作者文风诡异,谨慎入坑,所有人参公鸡全部反弹。如果阅读过程中有任何不适,请尽快逃生。   内容标签: 西方名著 情有独钟 西方罗曼 魔法幻情   搜索关键字:主角:柏妮丝,蒂亚戈 ┃ 配角:杂七杂八童话众 ┃ 其它:   一句话简介:钓得鱼中皇,方为海上王   立意:只要心怀希望,未来总有属于你的光。 第1章 、Part one   不管哪个版本,故事的开头总是这样:   “在海平面以下,视线再也无法企及的地方,水依旧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澈透明,宛如最明亮的玻璃。然而它却很深很深,深得任何锚链都达不到底……”[1]   “停停停,前面我已经知道了,请直接跳到结局去好吗?我忍受了一万遍这个毫无新意的开头,就是想知道这次故事里的我到底有没有玩出什么新花样?”   柏妮丝一边不耐烦地说着,一边拨开被水流卷托到眼前的漆黑发丝,将它们都反手握在脑后。   接着,她又活动下被封灵锁束缚着的纤细手腕,费力从牢房的石壁缝隙里捉出一只海星,随意束住长度快要垂到腰际的长发,顺便挪动下手指戳戳正在抱着头发扭来扭去的小海星,让它好好趴在自己头上。   站在水牢结界之外的是新来不久的狱警,一个年轻的双翼天使,身量纤长,制服洁白。强大的种族优势让他哪怕蒙着层结界水膜的死亡蓝光色,看起来也依旧颇为养眼。   狱警翻转手腕,将故事书重新合上,叹口气,问:“那你想听到些什么?”   “不一样的啊。比如,作为海底女巫的我,这次突然大发慈悲,不想要什么人鱼歌声了,改成让她在我面前哭一哭,心地善良的我就给了她能变双腿的魔药……”   “清醒点。”天使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抬手指了指刻绘在穹顶上的浮雕,“你还记得这里是哪儿,你又是怎么进来的吗?”   烙印在高耸拱顶上的图腾是纯白镶金边的审判圣剑与全视之眼,周围簇拥着线条繁复的海浪,被一双手举托在掌心间。   这是陨罪园的镇守标徽,所有被关押在里面的都是身负重罪的生灵,不论种族。   柏妮丝没有抬头,只翻个白眼,朝那幅庄严肃穆的标徽投去了象征性的一瞥,浅绿色的眼睛眨了眨,表情看起来无辜又柔软:“可是,我已经连续五次被评选为‘模范代表’不是吗?所以,我希望自己的形象在人类世界的童话里能够变得积极正面一点,也应该是可以的吧?”   “是啊,在众多囚犯里的模范代表。”天使依旧不为所动。   他来到这座陨罪园才三个月,一直看守着的都是这个编号为0331的海族囚犯。   据说这是每个最近几十年来,每个新人都会经历的标准程序,为了锻炼一个狱警应有的耐性,以及抛弃作为天使的多余慈悲心。   一开始他还不太明白,要做到这些跟他被发配来看守0331有什么关系。   然而一星期不到他就懂了。   没有别的,纯粹是因为这个0331实在太麻烦。   水牢里的温度高了要嚷低了要叫,盐度稍有波动就开始装死。   可以在他站岗执勤的时候连续不断地碎碎念上一整天,嘴里永远还挂着花哨轻佻不重样的言辞。   时不时折腾出一副要越狱似的动静,等狱警小队赶到的时候,却得知她只是睡醒了太无聊,所以想找个有灵智的生物聊天等等等等。   真不知道自己还要看守她多久,天使接近绝望地闭了闭眼,感觉自己在陨罪园的职业生涯才刚开始就已经受到了严峻挑战。   也许是他每日的虔诚颂祷终于感动了光明神,七天后,柏妮丝忽然被一道假释令带离了陨罪园。   而带来这道命令的,正是寰穹神域的炽天使长,加百列。   那时正是黄昏。   整个天空都被那种磅礴绚烂的金红暮色焚烧得透亮,过分灿烂的夕阳辉光晕洒开在漫无边际的云层上,仿佛一地融化的黄金般烫得灼人的视线。   从空中巡逻回来的天使们收敛羽翼,接连成队地降落在陨罪园大门外的长长阶梯处,洁白的羽毛被落日余晖亲吻上虚幻的火焰色。   黄昏之后便是星海锦夜,这是柏妮丝所熟悉的陨罪园。   一座修建在半空中的监狱。   从她所在的水牢朝外看,只能看到一小方外面的天空。   云层都铺垫在了浮城的下方,窗外的一切都是清晰的。星光是被磨碎了一地的发亮碎钻,淡薄又朦胧,把水牢里也照亮成清澈的半透明。   门开的时候,牢房穹顶的标徽也跟着闪动了一下。   柏妮丝背对着大门趴在结界边缘,发呆似地盯着外面的天空,头也不回地扬手晃了晃,牵动起束缚在她身上的沉重锁链一阵闷响:“明天还是换回之前的吧,飞鱼的味道有点太淡了。”   按照惯例,一般她这么说完以后,总是少不了要被对方警告这是在监狱,别老是挑三拣四。   可是这次,回答她的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声音。   “柏妮丝·莱特,种族恶魔,七百一十三岁,海巫。新纪四千三百六十七年入狱,十七年前转为轻刑囚犯,目前已服刑年期五十四年。”   柏妮丝有些诧异地回头,看到结界外正列队排开着十几名身穿制服,腰佩利剑的天使。为首的那一位……   她着重看了看对方头顶的淡金色圣光环,边缘是六芒星的形状,也就是说,这是一位半神级别的六翼炽天使。   整个寰宇神域,六翼炽天使的数量恐怕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是你吗?”   他将目光从手里的卷宗转向面前的海巫,棕褐长发用一条白色发带束扎着垂落在肩膀上,淡金色的眸子狭长且锐利,让人想起冬日里的阳光,冰凉无温的灿烂。   看来传言是真的。   天使容貌的美丽程度,真的会随着自身阶位的升高而飞速翻倍。   只是和其他天使不同,眼前这位天使长不管是从气质还是神态都没有任何亲和力可言。   他语调冷漠,表情也缺乏应有的生气,迎着亮光站在原地不动的时候,完全就是一块刚从瑟奇尔雪山里挖出来的精美冰雕,还散发着新鲜浓郁的寒气。   “我能说不是我吗?”柏妮丝谨慎地盯着面前的六翼天使,极为勉强地笑了笑,“或者,我应该先礼貌地问候一句,很高兴见到您?”   毕竟上一个来这里的六翼炽天使,就是为了来给陨罪园里的极刑犯们亲自行刑。   一共三十二个被处决的恶魔还有暗精灵,审判圣剑出鞘后的连着三天内,连银河都是鲜红的。   还在她纠结自己到底是做了什么才引来这位炽天使,所以自动忽略了对方的问题不做回答的时候,一旁的看守已经替她说了:“确实是0331号没错,长官。”   加百列略一点头,转身朝外走去:“把她带过来。”   “什么?等等……”   柏妮丝惊恐地将自己缩成一个球,试图躲藏在那些层层叠叠的锁链后面,却还是被看守天使一左一右地拎了出来。   她尝试挣扎,然而禁锢在手腕以及颈部的封灵锁却立刻跟八爪鱼一样将她捆了个严严实实,只能被迫跟着两个天使万分不情愿地朝审讯室走去,每一步都充满了抗拒。   “所以,绝对就是因为我不爱吃飞鱼的缘故对吧?”柏妮丝可怜兮兮地看着其中一个天使,浅绿色的眼睛里充满祈求,看起来就像两颗即将融化的翡翠石,明亮却又有种奇异的空洞,“其实它们的味道也没有那么糟糕……我是说,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找借口来烦你们了,好吗?为什么你们都不说话……我还以为经过这么些年的朝夕相处,我们之间已经产生了密不可分的珍贵友情,没有我的日子你们该怎么过……”   她一边碎碎念,一边绝望地被两位始终保持沉默的狱警拖架着继续朝前。   空中监狱的主体色彩是和天使羽翼一样的纯白,每一寸都干净光洁,纤尘不染。   过于贫瘠且单调的视觉感受,让柏妮丝的眼神开始有些找不到聚焦点的涣散,同时也第一次体会到了人类童话里所谓“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行走”的感觉。   眼看着房门即将打开,她决定最后垂死挣扎一下:“说真的,我和这位长官只是初次见面而已。就这么共处一室恐怕不太好吧?你们难道就不担心吗?”   正坐在椅子上低头专心翻看卷宗的加百列听到她的话后,很适时地抬头看向门口,金色的眼睛死气沉沉:“看清我头顶的圣光环有几个角了吗?”   他说完,悬浮在头顶的那圈六芒圣光环还跟着闪了闪。   柏妮丝眨眨被圣光晃得有些残影乱飘的眼睛:“六个。”   “那就代表我可以在这座陨罪园做任何我想做的事,而且你没有任何机会能打赢我,所以他们无需担心。”   “……可我的意思就是让他们担心一下我……”   加百列沉默半秒,然后毫无波澜地噢一声,朝对面的椅子扬了扬下颌,示意她坐过去。   柏妮丝犹豫几秒,最终选择了按照对方的话做了。   跟随进来的狱警替她解开了封灵锁后转身离开了,整个房间里只剩下她还有新来的炽天使长。   他将面前的卷宗调转半圈,推到柏妮丝面前,封面上压着一支羽毛笔:“签吧。”   “我能看看这是什么吗?”   “随意。”   她停住呼吸,然后猛地深吸一气,挺直的腰背似乎正在承受着莫大的压力,双手尽可能轻缓地抽出那张被夹在卷宗壳里的羊皮纸,眉尖紧皱着,神色肃穆沉重到像是在极为不忍且颤抖地抽出什么生物的骨头。   纸页间的摩擦声流畅清脆,露出写满文字的内里。抬头的地方,用笔法花哨的通用语写着一行大字:   陨罪园轻刑生灵假释出狱许可证。   柏妮丝愣了愣,本能地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   然后她把羊皮纸重新塞回了卷宗壳里,双手按在上面,默数十秒。   “你在做什么?”加百列偏下头。   “我在想也许是我刚才打开的方式不太对。”她回答,然后再次深呼吸着翻开面前的文件。   映入眼帘的依旧还是刚才的内容。   “这是你的假释出狱许可证明,签字以后你就能暂时离开这里并且进入考核期,时限为七个月。”加百列用一种极为公式化的机械调子解释,“若是通过,就能正式出狱。”   “出……出狱?”柏妮丝茫然地望着对方,感觉他说的每个词都能听懂,但是组合在一起就有些让人难以理解。   她不是没有想过重获自由的那天,但是当这个机会真的到来的时候又显得格外不真实。   花了几分钟来勉强接受这个突如其来得跟惊吓似的惊喜后,柏妮丝艰难地吞咽下,试探着问:“可是,我并没有申请过假释出狱,为什么你会来找到我?”   难不成真是因为她连续五次被评选为“模范代表”?   可那完全只是被其他恶魔衬托出来的。   毕竟她虽然是个烦人精,但也没有真的做过什么出格的事。   当然打群架不算。   那都是其他恶魔先动的手,她只是在正当防卫。   “来自上面某一位的命令,你可以称之为运气好。”加百列模糊地回答,旋即不容抗拒地跳过了这个话题,只说,“签字吧,假释期从明天开始。”   柏妮丝再三确认了那张许可证上的标徽真的是用光明魔力烙印上去而不是画上去的以后,拿起一旁的羽毛笔,沾着龙血墨水的笔尖在羊皮纸上停顿几秒,晕开一朵深色的花。   她停下动作,重新望向面前的天使长,语速因为紧张和各种复杂情绪而变得又快又飘忽:“你能说点什么让我冷静下吗?因为我从小到大就没有遇到过什么可以被称之为幸运的事,每次都是当我以为至高神终于开始垂怜我的时候,很快我就会跌落到比之前更糟糕的境况里……”   “这不是很正常吗?”加百列面无表情,“你是海巫,雕刻在十二罪柱上君主级恶魔之一,神的垂怜对你来说当然不会是好事。况且这只是假释而已,考核期为七个月,督察官是我。”   “……谢谢,我现在感觉冷静多了。”柏妮丝飞快在被释魔签名那一栏写上自己的名字,然后将卷宗合拢推回去,“不过你该早点说来找我是因为这个事的,害得我刚才白担心了好久,差点就要承认帮隔壁魅魔放哨偷看天使洗澡的魔是我了。”   听到她的话后,加百列拿着文件的手不由得顿了顿,然后点头回答到:“我想我会严肃彻查这件事的。”   “???等等——我只是开个玩笑,别认真啊!”   炽天使都是这么没有幽默细胞的物种吗?!   自动无视掉对方的抓狂解释后,加百列走到审讯室外,朝守在门口的天使说:“带0331回水牢,明天我再来。”   “是。”   “通知所有看守,以后洗澡必须找同伴站岗,提高警惕。”   “……是?”   交代完后,加百列走出陨罪园,站在无尽洁白阶梯的顶上,面前是已经逐渐暗沉下去的深蓝天空,还有一簇簇明亮晕彩的繁星。   他取出传音海贝,对着它开口,音色依旧低凉,态度却是非常恭敬的:“已经通知陨罪园,0331从明天起开始进入假释期,我会负责将她送到您面前。”   海贝中央的蓝色光团闪烁一下,旋即从里面传出一个清朗悦耳的年轻男性嗓音,像是化满了温柔阳光后倾流而出的透凉海水:“好,辛苦你了。另外,彭德尔山的事现在怎么样?”   “回冕下,已经基本结束了,泄露等级也在昨天就调回了三级,预计会保持观察三到六个月。”   “谁惹出来的麻烦有弄清楚吗?”   “是泽西恶魔,现在就被关押在收容室里。”   “那就先把他带过来吧,正好我有空。”   “是。” 第2章 、Part Two   海底没有玫瑰。   那种精致而脆弱的花朵根本无法适应深海的恶劣环境。   无光,高压,低温,盐水,每一样都能将它摧毁成枯泥。   所以,想要培育出一朵能永远存活在海水中的玫瑰的确需要花费不少心思。   但好在成品足够漂亮,鲜浓艳烈的一抹深红,静静绽放在浅蓝水层之下,仿佛血珠浇灌凝成,被完全透明的深海冰晶封存在内。   像某种活着的标本一样,又美又古怪。   而如今,它被摔碎了,冰晶层四分五裂,碎片和水流到处都是,花朵也潮湿着耸拉在地上。   这就是蒂亚戈和加百列刚进门时看到的。   负责看守的天使将手里束缚着泽西恶魔的封灵锁进一步收紧,转头看清来人后立刻躬身行礼:“海神冕下,天使长。”   话音刚落,趁隙得以活动的泽西恶魔立刻咆哮着撞开身旁的天使,扬起带着尖锐倒钩的长尾就朝门口的蒂亚戈挥刺而去。   加百列啧一声,刚想动手,却看到在尾刺即将靠近蒂亚戈的前一刻,空气中陡然凝结出大片坚硬寒霜,瞬间遏停它的攻击。   蒂亚戈歪头,白金长发顺着肩线滑落而下,嘴角线条抿平成直线。   他先是看向地上的破碎水晶和玫瑰,又抬眼望着已经被封冻住了半边身体的泽西恶魔,单手抄在裤袋里,神情比那些冰霜还要空白冷漠:“要闹脾气也不会看着点什么该碰什么不该碰的吗?”   “冕下……”   守卫天使刚说出一个词就被加百列用眼神制止。他很快退让到一旁,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蒂亚戈捡起地上的玫瑰别在胸前口袋处,轻一挥手,将已经被寒冰和封灵锁束缚得动弹不得的泽西恶魔翻转几圈拉近到面前,上下打量一遍:“伤得挺严重的啊。”   因为和警卫处天使拼死搏斗过的缘故,这只恶魔的身上有着许多大大小小肉眼可见的狰狞伤口,绿色的血液黏腻成坚硬黑痂,又因为刚才的挣扎而逐渐破裂开。   它气息奄奄地瞪着蒂亚戈,漆黑眼瞳里涣散无光。   “一般来讲,如果遇到特别严重的伤员,我都会先治好他们再谈审判和定罪的事。”   蒂亚戈不徐不疾地说着,抬手将地上的冰晶碎片重凝成一把纤薄发亮的利刃,轻轻点在它被软甲保护着的颈椎处,表情和语气一样寡淡:“但是你刚刚弄坏了我费力准备的礼物,所以我也就没心情去做那些了。一会儿我会把冰禁术撤掉,没了低温做缓解的话,毁掉魔髓的时候可能会挺疼的。”   “可那也没办法。”   刀尖刺破软甲扎进皮肤,沁冷神力立刻蔓延开,紧紧锁住魔髓,只差稍微用力便能将它折断。   他微微一笑:“忍着点吧。”   ……   如果要说后来的一切到底是从哪里开始的,柏妮丝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此时此刻,或者在听到假释期将要去人类世界的时候,却依然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的那一瞬间。   所以说,在一个地方与世隔绝久了,会因为信息不对称而导致许多问题这件事是真的。   要知道在她还没有被抓进陨罪园以前,她就已经去过海岸边的人类王国许多次。因此在听到加百列说出目的地的时候,柏妮丝就已经想好了该如何盛装出席,以示尊重。   毕竟,虽然她如今还没有彻底恢复自由,也被禁止使用任何高阶魔力,但给自己弄套像样的衣服还是不成问题的。   只是当她穿着一身缀着缎带和蕾丝边的素黑宫廷裙,头上戴着顶插有羽毛和玫瑰的丝绒帽子,站在人来人往的地铁口,被路过的每个人投以或奇怪或惊艳的目光注视时。来自神明的恶意以及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的恶寒感觉,瞬间就清晰到尖锐了起来。   很显然,眼前的这个人类世界跟自己记忆里的完全没有任何相似,不管是从着装还是其他。   至少在她的认知里,人类是不会把自己塞进一个造型奇怪的盒子,然后用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驱动着四个轮子高速移动的。   这它马哈鱼的是魔法,休想骗我!   看着面前种种无法理解的一切,柏妮丝仅仅惊慌了片刻后就镇定下来,将他们都归结为陨罪园对自己的考验。   开玩笑,再怎么说她也是被刻印在十二罪柱上的海·全靠前辈光环死撑·跟她自身并没有半毛钱关系·巫,曾经渊海神域里唯一的君主级大恶魔,又在陨罪园进(咸)修(鱼)了五十四年,早就已经身经百战经验丰富,怎么可能被这么一点场面就震慑到。   想到这里,柏妮丝立刻换上一幅恶魔面对人类时该有的标准反派面孔,对每一个看向她的人都投以凶恶的回瞪。   紧接着,她又意识到自己如今还在假释期,应该显得友善一些才对。   于是她试着调整了一下面部肌肉,眨眨眼,勉强扯出一个自认为“亲切又不失高傲,优雅又饱含热情,端庄又略带俏皮”的笑容。   矗立在路边的红绿灯变成了绿色,加百列穿过天地间那层发灰的雨雾,脱离熙熙攘攘的人群从对面马路走过里,站定在她不远处,双手抄在制服的口袋里,被魔力隐掩盖为深棕色的眼睛波澜不惊地看着她:“你抽筋了吗?”   不然为什么一直在嘴角抽搐,还穿着这么不合时宜的一身衣服。   柏妮丝竭力忍住冲对方翻白眼的冲动,转而伸出细白的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多谢关心,我好着呢。倒是为难你们,居然搞出这么一个奇奇怪怪的地方来考验我。”   说着,她还特别好心情地朝一旁举着一块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玩意儿朝自己对准,还发出一连串奇怪咔嚓声的少女挥挥手:“如何,我表现得还让你满意吗?”   “什么考验?”   “你不想明说也可以,不过我可是已经彻底洗心革面一心向善的好海巫,是不会随便伤害人类的。”   “……抓紧时间吧。”加百列没打算跟她多说什么,径直朝地铁入口走进去,“海洋观测研究中心离这儿挺远的。”   “什么中心?”柏妮丝茫然地跟上去,云里雾里地通过安检,最后坐定在地铁内,看着窗外高架桥以下的笔直公路还有川流不息的四轮铁盒子,“这儿真棒,离人类世界有多远?”   加百列瞥她一眼,亏得她说的是异族通用语,这里没有一个人类能听懂。   “这里就是人类世界。”他回答。   “什……诶?!”   地铁开动了,柏妮丝顺着惯性滑了一下,紧接着便看到外面的景物都开始飞快朝后退。   初夏的雨水落得密集又轻盈,洒在车窗上织成雾蒙蒙的一片,尔后又被高速行驶所带来的气流卷擦得干净。外面都是一片烟雨迷蒙的阴霾,车窗却始终保持着清亮,看到不断变化的景物像是被滴落在水里的油彩,有种奇异难辨的美丽。   她贴在玻璃上朝外努力张望,时不时还说着一些让人完全听不懂的语言,引得周围的人类纷纷朝她看去,像是在集体围观什么神经病那样,各自脸上都呈现出不同程度的同情和惋惜。   大概意思是“小姑娘模样长得倒是漂亮,可惜脑子不好使,是个傻的”。   察觉到周围人的目光聚集点后,加百列便不动声色地朝旁边的空位挪动一下,和柏妮丝保持着一段距离来假装根本不认识对方。   下了地铁后再走十来分钟便是海洋观测研究中心,天空依旧阴云厚重,只偶尔有苍白的微光流窜在云块缝隙间,细密的雨水不断沙沙沙。   柏妮丝提着裙摆,一路小跑踩着水花跟在加百列身后:“你刚刚说这里是人类世界,什么意思?我之前来的时候可完全不是这样。人类别说是让一个长着四个轮子的奇怪盒子飞起来,就连想让长着四个蹄子的猪飞起来都不可能。”   “那是汽车。”加百列纠正。   “……这是这个世界的生灵对猪的爱称吗?”   他停顿半秒,分不清是绝望还是无语地闭下眼睛,兀自岔开话题:“这里就是人类世界,但不是你以为的那个。关于这点我不做解释,一会儿等你见到了你该见的以后,他会详细告诉你。我只是负责监督你,顺便带路。所以,闭嘴!”   柏妮丝皱皱鼻子,扬起脸偷瞄一眼对方在细雨中显得格外白净却也凌厉的侧脸:“我还以为天使都是与人为善温柔可人的生物。”   “你是恶魔。”   “……你这是种族歧视。”   再拐过一个弯后就是研究中心了,加百列快步走进大门,身后的柏妮丝则因为裙摆宽度的关系,在仅容单人通过的侧门门口颇为艰难地才能挤进来。   “他在等你了。”加百列回头。   “谁?”   “负责你假释期考核的。”   “我以为是你。”   “我说过了,我是督察官。”   “这听起来完全像是一回事啊。”   “他负责决定你的假释期表现是否通过。而我负责在你有任何不合格迹象的时候,自行决定把你抓回监狱或者就地处决,明白了吗?”   “……深刻至极,长官。”   然而她错了,真正深刻至极的还在后面。   如果说在跟着加百列来到海洋生态模拟区之前,所有一切都还在柏妮丝勉强劈个叉就能接受的范围内。那从她站在那片连接着外海的半封闭水域边,看到那个极为熟悉的背影的时候,整个世界就轰然裂开了。   坐在水岸边的少年正在治疗一头受伤的虎鲸。   他有一头垂长光顺的白金色长发,和一条鳞片冰蓝的修长鱼尾,从腰部的深色开始,逐渐演变成尾尖的浅淡。   加百列站在水域另一边朝他单膝下跪,右手贴在心口处行礼:“海神冕下,我已经将0331带来了。”   “辛苦你跑一趟了,外面又正在下雨,确实不是个好天气。”蒂亚戈笑下,伸手拍拍已经恢复得差不多的虎鲸,嗓音清冽温柔。   “应该的。”   柏妮丝完全没听见他们在说什么,只整个魔僵直着身体站在原地,目光惊恐到呆滞地望着不远处的人鱼少年,和他湛蓝如洗的眼睛正好对上。   雨势在逐渐变大,持续不断地敲打在高高的玻璃拱顶上,成为这里唯一活着的声音,盛大到接近嘈杂,最后又不断凋零在沉寂到诡异的空气里。   柏妮丝看到他在灰光暗淡里的脸孔,还清晰残留着海水留下的湿润痕迹,每一分都精细绝艳到无可挑剔,就像是一幅沉入水中遥不可及的油画,随时会消散开,美得虚幻又惊艳无比。   “好久不见,柏妮丝。”他说。   这句话像针一样刺进柏妮丝的耳膜,带着种清晰的尖锐刺痛将她的意识拉回现实。   “见了天它博爱众生的使了,为什么你,你为什么会,会……”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紧接着想起加百列刚才说的关于假释期考核的事,顿时有种当初被迫成为海巫时的绝望。   “别告诉我那什么决定我合不合格的就是他!”柏妮丝深吸一口气,浅绿色的眸子因为过于强烈的情绪波动而显得有些虚浮的发亮,只死死盯着身侧的天使长。   她错了,陨罪园的监/禁对她原来根本不是惩罚,而是贴心的保护,并且还是会提供爱心三餐和奢华单人住宿的那种。   所以她现在申请回监狱去还来得及吗?   早知道她刚才就该在地铁口直接逮几个小孩来做个儿童手抓饭,好让加百列直接把她和她的罪孽一起踹回监狱里去安享晚年。   加百列看她一眼,然后转向水岸对面的少年神祇:“您说得对,她真的是这个反应。”   柏妮丝愣了愣,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是被骗进了一个巨大的陷阱:“所以你们是故意的吧?说什么假释出狱,其实就是为了把我骗出来然后趁机杀掉报仇雪恨。”   “别担心,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蒂亚戈抬手微挑,泛着冷冷蓝光的海水立刻顺着魔力的引导升旋起来。   鱼尾化作双腿,海水凝聚成洁白衣衫穿盖在他身上。   他踩着波澜不定的水面,一步步如履平地的朝水岸对面走过来,脸上的神情依旧是温良无害的。   柏妮丝恐慌地僵在原地,视线下意识地朝门口瞟去,同时无比懊悔自己当初怎么就没有被处以极刑。   谁能想到她刚出狱就能遇到自己曾经处心积虑谋骗过,还因此被抓进监狱服刑的人鱼。   而且对方如今还顺利承袭了神位,这要是新仇旧恨一起算,自己又被咒印束缚着动用不了高阶魔法……   柏妮丝越想越觉得要凉,忍不住打个抖,将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回忆都摇头甩掉,缩起肩膀准备开溜。   跑不跑得了是能力问题,但是跑不跑是态度问题。   就算知道不可能,可挣扎一下的求生欲还是要有的。   想到这里,她立刻瞬移到门口准备夺路而逃。   却在即将踏出大门的时候,被一道波光闪烁的海浪给兜头淋了个正着。   水珠在触碰到她的瞬间便弥散开,像是被抛洒而出的无数透明水晶,很快又消失在空气里。   柏妮丝收回本能凝聚在掌心间的幽绿光丝,这才发现刚刚那阵海浪并不是什么攻击性魔法,只是帮她把身上那套过于繁复的打扮给彻底改变了一下。   “这个地方跟你以前去过的人类王国完全不一样,所以,你还是换一身衣服比较好。”说完,蒂亚戈又补充到,“当然,我并不是说你穿裙子不好看。”   柏妮丝愣了下,看到玻璃门上映出的自己已经完全换了个样子。原本藏匿在宽大帽子下的漆黑长发完全垂散下来,身上的累赘长裙也变成了一套极为简练的墨绿卫衣黑牛仔裤,脖颈上还挂着一个印有她看不懂的文字的胸卡。   过多的震惊让她开始莫名其妙地关注起一些根本没必要的问题。   她茫然地指了指自己胸前的胸卡:“这是什么?”   “研究中心的出入门禁卡。”蒂亚戈解释,随手接过加百列递给他的白色外套,“跟我来吧。”   他走到门口,推开门,转头看到柏妮丝依旧站在原地不动,于是说:“你不是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事实上……”她试着一点点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开,然后鼓起勇气去直视着对方那双湛蓝的眼睛,尽可能自然地说到,“我只是在想,有没有可能,我可以主动申请回到陨罪园去?毕竟……怎么说呢,我突然发现,我好像对于我可爱的单人水泡泡房间产生了难以割舍的感情。而且,我还挺想念那儿的飞鱼晚餐的。”   “你从来都不喜欢吃飞鱼,柏妮丝。你说过它们的味道尝起来就跟裹了海沙的腐烂藻类一样。”蒂亚戈淡淡地拆穿她,清澈蓝瞳里浮涌出一层薄薄的暗色,像是乌云凝聚下的海面。   “我有这么说过吗?我都不记得了。”柏妮丝用尽全力扯了扯嘴角,感觉自己笑得估计跟哭差不多。   “或者你只是不想在我面前承认而已,对吗?”   “……”麻烦你不要用这么温和的语气问这么尖锐的问题啊,太诡异了!   加百列看了看这位新继位不久的少年海神,又看了看一旁刚被放出来的恶魔,忽然有种罪案卷宗很可能不如他以为的那么可靠的感觉。   因为按照他所了解的信息,柏妮丝当初之所以被抓进陨罪园,就是因为她曾经试图从蒂亚戈身上骗取海洋之心。   她差点就做到了,还几乎杀死了蒂亚戈。   要知道,海洋之心是旧纪神在陨灭前,用自身全部力量所凝铸出的两件珍宝之一,也是整个海洋得以永恒存续的魔力来源。只要谁拥有它便会拥有海神之位,成为世间仅存的两位至高神之一。而在蒂亚戈出生之前,海洋之心也从未择主过。   因此,柏妮丝当初的行为可以说是极端不可饶恕。   被抓后,她对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供认不讳,也不做任何辩解,罪案就这么定了下来。   她被前海皇称为“最恶毒的海巫”“海族永远的仇家”,并且有他在的一天,他都不会允许柏妮丝踏出陨罪园半步。   可谁知,蒂亚戈在承袭神位后却将她放了出来。   虽然是为了一些不得不这么做的原因。   但他们俩之间的相处气氛也实在太奇怪了。   加百列再度看向柏妮丝,看到她在短暂的沉默后,迅速眨眨眼,将视线移向了别的地方,浸着层薄光的眼睛宛如一对没有生气的玻璃珠,浅绿到空旷。   “那么,跟我来吧。”蒂亚戈松开门把手,转身走向外面。 第3章 、Part three   接受新事物永远是一件具有挑战性的事,尤其对已经在监狱里封闭已久的魔来说更是如此。   自从蒂亚戈说完以后,柏妮丝就一直在盯着窗外接连不断的雨水发呆,好半天后才回过神:“你的意思是,我现在所看到的这个人类世界,跟我当初见过的根本并不是同一个。而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两个世界之间的维度屏障正在逐渐消失,彼此之间产生了交叠。为了不让两个世界彻底融合,你们就以人类的伪装生活在这里,是这样吗?”   这听起来简直比她曾经用来坑蒙拐骗无知小海鱼的谎言还要劣质。   “基本如此。”蒂亚戈点点头,将手边的海盐水推到她面前,“至于其他的,比如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的原因,我们目前也还在调查当中。”   “但是看样子,这个情况应该已经严重到一定程度了吧?不然你们也不会亲自介入进来。”   “确实有这方面的原因。”   他的回答让柏妮丝有些疑惑,但旋即更多的是警惕。   于是,她换了个坐姿,尽可能地将自己窝进身后的柔软沙发里,问出了目前她最关心的问题:“那为什么要选择我?”   明明按照曾经发生过的事,她应该就像那位前海皇所宣称的那样,成为海族永远的敌人。这也基本就宣布了她同时也会被寰穹神域所敌视,毕竟天使和人鱼族总是站在一条战线上的。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将她假释出狱,送到这样一个地方,还被加百列和蒂亚戈亲自监管着,怎么看都不是什么好事。   只是比起她的戒备和紧张,蒂亚戈却一直都是那副轻松温款的样子,好像面前坐着的根本不是他的仇人,而是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因为我们需要你的帮忙。”   柏妮丝诧异地看向对方,尽管已经感到有些口渴却仍旧没有去喝那杯水,只问:“我一个恶魔能帮你们什么忙?”   “找一些东西。”蒂亚戈眨眨眼,虹膜上的蓝色清冽到仿佛随时会化开那样,“你知道,这里不同于我们的世界。要想在不暴露自身的情况下,找到并且摆平所有因为世界融合而造成的突发事件实在很麻烦。”   “麻烦?”柏妮丝重复一遍,表情变得有些古怪,像是听到了什么诡异的笑话,“可如果是连海神和天使长都觉得麻烦的事情,我恐怕就更难做到了吧?”   “不一定。你有你的天赋和能力,那可以帮到我们很多。”   “我不明白。”   “维度屏障的消失是有征兆的,所以最先出现的地方也是最严重的。为了保护我们的世界不被发现,也为了维持这个世界的正常秩序,我们必须对那些维度空洞区进行严密监控。”   “阻止这里的人去到我们的世界?”柏妮丝隐约明白了一些。   “还有阻止那些原本属于我们世界的生灵来到这里。绝对监管某些特定的地方是你很擅长的领域,对吗?”   确实是。   这是海巫的天赋之一,为了躲避作为海中皇族的人鱼一族对他们的追踪而形成的。   只要是在受海巫控制的海域里,哪怕是多长出一根海草也能被他们发现。   她思考片刻后,觉得还是有些不对劲:“可是,我还是不太明白,明明对于海神来说,就算是要绝对监管整个海洋也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吧?”   蒂亚戈浅浅笑了笑,浓密睫羽下的一双蓝眼珠在房间略显阴暗的光线里,净透如搁浅在冰川上的海水:“理论上来说是这样,但我现在的状态也不能算是‘在’这儿,”   “什么?”   意识到他即将要说的内容后,加百列终于开口提醒:“冕下,需要让0331知道这些吗?”   “没关系的。”   他轻轻抬手,示意对方不必太过紧张,目光则一直放在柏妮丝身上,进而解释:“维度屏障的消失对我们的世界影响极为严重,所以在三十年前,我和光明神都先后选择进入休眠来维持世界运转。你现在看到的……”   蒂亚戈说到这里,用手点了点自己的眉心:“只是在我休眠以前,用神降术化身出来的分体而已。不管是神力还是记忆,都是不完全的。”   分体记忆不完全?   柏妮丝惊讶地望着他,这才注意到他额间并没有属于海神的标记,也一下子明白过来为什么对方会对自己这么和蔼,原来是因为自身记忆承袭不完全。   也就是说,他有可能并不记得曾经的那些事。   这对自己而言显然是有利的,如果他没有说谎的话。   只是,结合对方其实能随时查到自己在陨罪园的罪案纪录这一点来看,记不记得似乎也都一样,他不可能完全不知道那些事。   但如果他已经知道,那他这个态度好像也太奇怪了。   他在想什么?   柏妮丝复杂地注视着面前的少年,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出哪怕一丝对那些过往的愤怒或者怨恨。   然而她什么都没发现。   蒂亚戈用一种让人完全无法理解的温谦淡然来面对她,反而让柏妮丝有些不知所措。   她宁愿对方一见面就和她剑拔弩张,或者干脆提出一些尖酸刻薄的要求来为难她——至少那样才是符合她设想的,他们之间重逢时该有的反应,也让她能稍微安心些。   可是蒂亚戈都没有。   这让柏妮丝有种自己就像是踩在一团软棉花上朝前走的危机感。   既够不到实处,也永远不知道藏在那些蓬松柔软下的到底是安稳地面,或者是无底深渊。   也许,还有一部分是因为一些隐约到让她拒绝去承认的愧疚和别的什么。   她眨眨眼,视线飘忽不定地跳跃在房间内的各个陈设上,从窗边花瓶来到桌角的扇贝壳摆件,然后是线条流畅的凤尾螺脊骨。   “想好了吗?”蒂亚戈看出她的心不在焉,倒也不点穿,只依旧态度不变地问道。   柏妮丝回过神,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一旁神情冷淡的加百列,艰难权衡几番后最终点了头。   反正自己既然已经被带到这里来,那其实就是根本没得选了,趁着对方还好说话的时候答应自然是皆大欢喜,不然谁知道他们会联合起来干点什么毫无鱼性的事情来逼迫她答应。   当然,要是还能顺便趁他记忆缺失的时候,努力洗白一下自己的形象就更好了,就当将功抵罪以便将来能和平共处什么的。   毕竟如果可以,她也并不是真的就想一辈子都被关在监狱,或者即使被放出来,也依旧活在随时会被海神找上门来一尾巴抽死的阴影里。   要是实在不行,趁此机会用乖巧形象去麻痹对方,等到把自己身上束缚着不许使用高阶魔力的光明禁制给消除掉以后,找准机会就立马跑路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想到这里,柏妮丝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他是真的缺失了那段记忆,还是只是在假装不记得?   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蒂亚戈也已经很干脆地就给出了自己的承诺:“那么,若是一切顺利,七个月后你就再也不用回到陨罪园去,你可以完全重获自由。我向你保证。”   柏妮丝抿抿唇,虽然心里并不相信他的话,但还是主动伸出手,幽绿的火焰立刻燃烧在她手上:“成交。”   这是海巫和其他生灵在确立交易时会用的烙印之火。   “抱歉,每次只要我一说这个词就会这样,职业反射。”   她说着,刚想收回那些火焰,蒂亚戈却已经毫不避讳地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拇指指腹有意无意地擦抚过她的手背肌肤,细痒如被某种带着晨露的柔软花朵扫过。   “成交。”他说。   柏妮丝被对方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瞬间愣住,连带着那些燃烧着的烙印之火也跟着熄灭下来。   紧接着,她触电般地抽回手,像只被突然惊吓到的仓鼠一样耸提起肩膀,两只手蜷握在胸前,浅绿的眼睛瞪大着盯向对方:“你干什么?”   “若有冒犯,我很抱歉。不过我只是觉得,既然往后是要在一起相处的,那彼此亲切一些也许会比较好。”蒂亚戈缓缓收回手,脸上的表情依旧温和且柔软,好像并不觉得自己刚刚的举动有什么不正常。   “和海巫在烙印之火里握手就意味着契约达成,你又不是不知道……”说到这里,柏妮丝突然反应过来,“你,不记得这个了?”   如果他连这个都不记得,那他说不定是真的对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毫无印象,所以才能在面对她的时候,依旧保持着这种专属于人鱼族的,毫无攻击性的温柔。   蒂亚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如此,我想我现在记住了。”   柏妮丝不自在地握了握刚刚被他触碰过的那只手,讪讪笑着随口说到:“还好这种契约对神明是完全无效的,所以倒也没什么问题,不然你现在就已经是我的妞了。”   “是吗。”少年海神坐在她对面,一身洁白,笑容温恬到挑不出任何错处。   见对方只眼神乱飘着不作回答,蒂亚戈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让她先回住处休息,有其他事情都等明天再说。   负责带路的是贝蒂,一只活泼可爱的雌性海豹,特别话痨和自来熟。哪怕柏妮丝因为心绪太乱而根本没怎么回应她的话,她也能自顾自地说一路。   贝蒂将柏妮丝带到那间修建在水底的礁石屋后,很快便和她告别游走了,过长时间的水下潜行让作为海豹的她很难适应。   柏妮丝悬浮在那间屋子前好一会儿,总担心里面关着是不是什么大怪兽在等着把她一口吞进去。   但很快,她又觉得这个猜测很可笑,犹豫许久后,最终眼一闭心一横,伸手推开了大门。   她顺着水流滑进屋内,看到桌上放着一朵盛开的鲜红玫瑰,被透明的深海冰晶封存着,生机勃勃。   ……   一连下了三天的雨后,天空终于再次放晴,而柏妮丝也在这段时间里将一些基本的情况差不多都搞明白了。   比如,由于维度屏障正在逐渐消失,两个世界开始缓慢融合的缘故。如今生活在人类世界里的异界生灵其实并不少,甚至绝大多数都已经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环境,还各自在这里有了新的生活。   又比如,目前在人类世界里统一管理着这些异界生灵的有两处机构:   海洋由渊海神域的人鱼族管理,总部设在海洋观测研究中心。天空则由寰穹神域的天使警卫处监控,总部设立在气象监管局,陆地则由两处共同分担。   这可以理解,毕竟控制天气是天使的传统技能。但让柏妮丝没想到的是,他们还一并兼职了其他的事务,包括且不限于“驻人类世界个人定制身份申领”“曝光风险信息排查与清除”“突发动乱事件应对”等等。   相比之下,海洋研究中心的事情就要清闲不少。毕竟受到自身先天条件限制的缘故,人类对海洋的干涉和影响能力相对陆地来说还算比较弱。因此许多发生在海洋里的突发事件根本不会被人类察觉到,暴露风险也相对要小一些。   但那也并不代表在海洋研究中心就是完全安全的。   抛开其他不谈,至少对柏妮丝来说,被迫成为蒂亚戈的助理所以必须天天和他见面交流这件事,完全足以让她连做一个月的噩梦。   相比之下,她甚至都要觉得和那位总是一副死人脸的天使长相处是一种难得的闲暇与放松了。   加百列笔直站在一旁,漠然地看着坐在台阶上朝水杯里疯狂撒特制盐来调剂口味的柏妮丝,不冷不热地说:“你居然会有这种想法,这倒是令我惊讶的。”   “什么意思?”   “我还以为你在当初犯罪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可以面对未来任何情况的准备。”   “那我还以为你们当初抓到我的时候就会把我直接杀掉,或者宣判死刑择日行刑呢。”   加百列睨她一眼:“以你当初的罪行来看,确实足以判死刑。”   “那后来为什么没有?”   听到她的问题后,加百列的表情终于很细微地波动一下,像是同样有些困惑,但很快又恢复原样,只冷冰冰地回答:“这不是我该过问的事。当然,如果你实在想知道,我也可以帮你。”   “你帮我?”柏妮丝警惕地盯着对方。   “能回答你这个问题的大概只有至高神,我可以送你去见他们。”加百列意有所指地晃了晃胸前的十字架项链。   那是被他收起来后的审判圣剑。   柏妮丝深感恶寒地抖了抖,朝旁边挪动几寸:“不了,我现在可不就已经在天天见着其中一个了吗?不过看情况,或许我对天堂有些水土不服,比较适合下地狱也不一定呢。”   说完,她将手里的特调海水一饮而尽,紧跑几步跳进面前的深蓝大海中。   一入水,所有热气瞬间就被驱除一空。柏妮丝顺着水流动作轻盈地朝深水区游去,海藻般的黑发浮散飘逸在周围,抬头便能看到从头顶水层穿射而下的大片斑斓光线。   它们被海水不断揉碎又复原,晃动的透明水光将整个浅海区的水下世界都映照成梦幻般的浅碧蓝。   这里是研究中心底层的海洋生态模拟圈,一片由蒂亚戈用神力在外海内构建出来的统管区,总体范围大概和陆地上的一座巨型城市差不多大,也是所有原世界海洋生灵们的主要活动与生活区域。   反观那栋修建在陆地临海边的双层建筑便显得要空旷多了,平时也只有少数能够依靠自身魔力而暂时离海的生灵会去。   朝前游了好一阵后,柏妮丝已经能远远看到那层隔离结界了。   晶莹剔透的一层,摸起来极有弹性,碰到的时候还会有一圈圈波纹状的精细光澜不断扩散开,像是会呼吸一样。   穿透这层结界对柏妮丝来说并不是难事。但早在第一天来这儿的时候,蒂亚戈就曾经提醒过她,最好不要这么做,因为如果长时间停留在结界以外的近海海域里的话,搞不好会有危险。   那时柏妮丝还对他的话感觉相当不能理解,继而认真追问:“可是纵观整个海洋世界,最大的反派就是我自己,还能有什么其他危险?”   蒂亚戈坐在礁石上,望着那些不断翻涌上岸又消失不见的浪花,像是被她的话娱乐到,浅浅笑下:“现在你已经不算了。”   这算是变相认可自己即将开始的洗白大业吗?   好的开始就是成功的一半啊,无形之中又离跑路更进了一步!   想到这里,柏妮丝不由得暗自欣喜,但还是继续问:“那你说的危险是指什么?”   “这个时空里的人类因为科技发展的关系,他们对自然环境的影响要比我们那个世界的人类严重得多。因此越是靠近繁华城市的海域,往往污染也越严重,不适合生物存活。”   “所以你才设下了一个结界?”   “为了净化海水里的毒素。”   “……这里的海水有毒?”   “那倒也不至于。不过你要是待的时间太长的话,难受是一定的。”   由此看来,生活在如今这个时空里的海洋生物们还真是够倒霉的。   当然了,最倒霉的还是她自己。 第4章 、Part four   正如蒂亚戈所说,维度屏障的消失是有征兆的,而且最先出现的地方如今已经破裂成了空洞,两个世界之间的通行也变得没有任何阻碍。   这种空洞区一共有九处,四处在大陆,另外五处则分散在各个海洋领域,也是柏妮丝需要绝对监管的地方:   龙三角海域,马尾藻海,南极威德尔海,爱奥尼亚海域,以及因为最早出现,所以在人类世界里据说也格外著名的百慕大海区。   监管这些海域对于柏妮丝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但痛苦的是他们现在需要以海洋研究中心的名义来进行活动,也就意味着会时不时和人类有接触。   因此,学会他们的语言就显得格外有必要。   然而让柏妮丝没想到的是,和海洋里各大种族的鱼类都有自己的交流方式一样,人类也有许许多多种各自不同的语言。   即使得益于恶魔远快于人类的学习力,柏妮丝也依旧被各种ABCD动词变位阴阳性和复杂方块字给折腾得够呛,差点整日借奶浇愁——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世界的牛奶对她的作用就和酒精一样,一喝就上头。   而喝多了牛奶的后果就是,那些原本端正整齐的汉字开始在她的视线里逐渐模糊和软化,像是一大片被突然抽去了支架的繁茂花藤,铺天盖地地倒下来将她淹没进去。   浑浑噩噩间,她久违地梦到了许多很久以前的事。   那时候她还只是一只年幼的海刺水母,整个海洋对她而言,需要关心的只有三样东西:   食物,洋流,还有天敌海龟。   若是运气好的话,柏妮丝根本不需要自己费力去活动,只要任由自己懒懒地悬浮在海水里,规律无比的洋流就能把她带到食物充足的水域,或者将它们送到自己面前。   经验丰富的水母们总是能找到合适的洋流去跟随漂泊,而在等待食物的过程中,大家也总有聊不完的话题。   关于即将到来的冰川漂浮旺季,关于每年一到固定时间必定会出现的大批采珠人船队,等等。还有是关于海洋皇族的人鱼族与他们的宿敌,也是被雕刻在十二罪柱上,唯一生活在海洋里的恶魔,海巫。   事情发生的那天,柏妮丝和许多其他水母一样,都在顺着洋流寻找食物。   她从深蓝的海面冒出头,看到太阳刚好从天幕滑落至海平面上,浓烈的橙红色暮光融化在海水里,吻开无数道灿烂金波,万千海鸟从天幕翩擦而过,纤影斑驳。   大海蓝如坚冰,和落日的光焰抵死纠缠。   也许是看得太入迷,等柏妮丝回神的时候,她已经落到了水母大军的末尾,也正巧听到几个同伴叽叽喳喳地讨论着前几天在龙脊海峡发生的事。   一整支皇家巡查队,十二条训练有素的人鱼,被海巫全部杀死了。   “我也听说这件事了,还听说最近海神宫因此戒备森严,外族海灵都不能轻易靠近呢。”   “那很快会有战争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小水母摇摇头,鲜红的触须跟着在水里摇啊摇的,紧接着转向一旁的柏妮丝,“你有听说什么吗?”   她摇头:“没有。”   为什么要花心思去关心那些可能一辈子都碰不到的高阶海灵,自己每天吃饱睡好顺着海浪漂浮到各个地方去看看新鲜风景,聊聊周围熟悉海灵的八卦乐一乐不就好了吗?   “不过比起皇族和海巫,我建议我们还是快点赶上前面的同伴,不然我们连海藻都没得吃了。”她继续补充。   毕竟在食物面前,没有水母会尊老爱幼恭敬谦让,一旦捕猎天性被刺激出来,吞吃同类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然而就在大家因为捕猎而乱作一团的时候,几只海龟忽然从珊瑚丛背后游了出来,所有水母都在尖叫着逃命。   柏妮丝艰难地穿行在混乱不堪的水流和无数漂浮的水泡间,最后清晰记得的事就是自己被海龟一口咬住的剧烈痛苦。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触须被撕裂开,尖锐的痛楚从伤口处燃烧起来,撕心裂肺的折磨。   在飘零着缓缓落到一片破裂开的海底礁石缝隙间的时候,柏妮丝仰头看着那团色泽迷乱的光圈,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海神,人鱼,天使,或者海巫……不管是什么都可以,只要能让她不再这么痛苦,她可以拿一切去交换。   救救她吧……   救救她……   光圈颤抖着破碎开,像是凋零一地的花朵,浓重的黑暗从海洋深处无边无际侵袭而来。   她听到一个冰凉到刺骨的声音贴在她面前,问:“你真的愿意拿一切来换吗?”   “哪怕结局是变成一个怪物?”   过于没有温度的嗓音,阴滑如游弋在水中的海蛇。   柏妮丝用仅剩的力气去回答了对方,她愿意。   也就是从那天起,她……   “海巫小姐。”   似乎有人在叫她,断断续续的。   “海巫小姐,你还好吗?”   她费力地睁开眼,蓦地望进一双盈着浅浅涟漪的透明眼睛里,迟钝的感官立刻条件反射地苏醒过来,本能后退着拉开同对方的距离,手肘却不小心碰到一旁的水杯,洒出几星牛奶晕开在写满时态笔记的软面抄上。   站在她旁边的生物是一个由浪花凝结而成的透明女人形象,光线穿透她的躯体,隐隐折射出浅淡的翡翠色流转充盈在她全身,看起来就像一尊剔透柔美的水晶雕像。   这是蒂亚戈的传信使,潮灵,一种可以自由出现在任何有海洋或者河流覆盖地区的生物,只依附于海神的神力而存在。   “怎么了?警报响了吗?”她茫然地朝一旁的海巫水晶球看去,里面一切正常,只浮沉着一些萤火虫似的细小发光体。   “没有警报,海巫小姐。”潮灵回答,“是海神冕下让我来找你。你还好吗?”   “噢……”   她揉了揉眼睛,将散乱开的满头黑发随手扎起来:“没事,就是牛奶喝多了。他找我是因为出什么事了吗?”   “鄂霍次克海那边新发现了一批变异体,刚刚被送到研究中心,海神冕下和天使长在收容所等你。”   “收容所?”柏妮丝疑惑地重复一遍,旋即跟着潮灵走出了监管室。   这还是她第一次去收容所,之前都只是听说过几次。   和研究中心的相对开放不同,收容所是完全对外隐匿的。除了在陆地上有设立以外,还有一处就在一片几个世纪以前遗留下来的水下废城里,海洋生态模拟圈的边缘之地。   入水之后,光线便立刻被水层过滤成了一种混浊的灰绿,如同无处不在的幽灵那样,和无数淤泥还有海藻一起,厚而密地覆盖在这座残破城市的每一处,共同沉淀成一种压抑无比的沉寂。   茂密的海草从沾满泥沙的破碎窗玻璃背后生长出来,原本平整的街道上裂纹遍布,偶尔会有一些小型贝类或者鱼类会从里面钻进钻出。   城市的广场中央矗立着一座怀抱婴孩的巨大人类女性雕像,在海水的常年浸泡侵蚀下早已面目全非。那双原本应该怀着无限爱意看向自己孩子的眼睛,在褪去了表层的涂料渲染后,变成两个毫无生气的漆黑石块。   柏妮丝悬浮在水中向下俯瞰着,放任自己朝它逐渐坠落下去,飘散的黑发软软擦过她的侧脸。   恍惚间,她有种自己正被一座庞大混杂的古老坟墓慢慢吞噬的错觉。   潮灵带着她穿过那些藻类丰茂的巷道,一路游弋到曾经的防空洞入口处。水流旋转着,面前的石门缓缓打开,露出里面漆黑冗长的通道。   柏妮丝抬起手,幽绿光丝立刻从她的指尖瞬发而出,迅速化为一只只发亮的透明水母出现在通道里,为她们照亮进去的路。   借着光照,她看到整个里面依旧保持着防空洞原本的样子,没有被任何海洋生物入侵改造过,甚至连水草的踪影都不曾出现。   沿着通道走了一阵后,柏妮丝忽然听到侧方传来了谈话声,是蒂亚戈和加百列。   这倒是个新鲜事。   毕竟天使都是不太能适应长时间处于水下环境的,就像海洋生灵大多数都不能长时间栖居陆地一样。所以凡是被判决为重罪的海洋生灵,都会被关押到陨罪园去,这也是为了防止他们有逃跑的机会。   比如她自己。   念及至此,柏妮丝略带惊讶地扬下眉,跟在潮灵身后朝声音的来源游去。   通道的尽头是一处巨大的空室,明显是后期才被改造出来的,里面封存几个寒冰凛冽的茧,隐约可见里面似乎还有什么生物的剪影。   恢复人鱼原身的少年海神独自矗立在空室中央,长至腰际的白金长发被一顶珊瑚和鱼骨做成的精致皇冠束压着,上身穿着一件织有钴蓝细纹的雪色肩巾,瘦削腰身下的鱼尾修长,冰蓝鳞片在微光下浮动着一层像是朦胧星辉般的薄光。   一个传音海贝正被魔力牵引着漂浮在他身旁,加百利的声音就是从那里面传来的,似乎是在向蒂亚戈汇报着关于鄂霍茨克海发生的事。   他的声音本就因为缺乏感情色彩而显得有些机械,此刻隔着水流再听到,就显得更加低闷了。   倒是蒂亚戈,不管是在岸上还是水下,人鱼的音色都是得天独厚的悦耳。   柏妮丝看着对方的背影,视线忽然捕捉到他脖颈上的伤痕。锋利细长的一道,在失去了发丝的遮掩后,生长在过于白净的肌肤上,看起来极为突兀,应该是被骨螺的螺刺给割伤的。   她意识到这点,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自己曾经被螺刺划伤过的地方。   这种疤痕在她身上远不止一处。   那时候柏妮丝还只是一只被契约束缚在上任海巫乌苏拉身边,为她做事卖命以求存活的小水母,也由此知道了这就是所有海巫的最终下场。   强大的魔力会缓慢反噬他们的身躯,直至将宿主完全异化成一头毫无理智的怪物,最后被人鱼族缉捕并且杀死。   相应的,一旦上任海巫被彻底异化,魔力将会自动转承到下一任指定宿主身上,那便是新任海巫。   在乌苏拉即将被完全异化的那段日子里,她几乎没有多少清醒的时候,性格也变得极为狂暴易怒,将周围的仆从全都折磨得伤痕累累。   被螺刺割出来的伤口,即使愈合也一定会留下一个无法去掉的特殊疤痕。   为什么蒂亚戈身上也会有?   柏妮丝抬起头,想将对方身上的伤痕看得更清楚些。蒂亚戈却已经顺着潮灵那句“海神冕下”转过头,略一颔首,看向她的时候,清艳脸孔上浮现出一抹柔和浅笑:“听说你这几天都没怎么出过门?”   “学习人类语言比我想象中的要困难许多。”柏妮丝说着,抬头看了看这周围的几枚巨大冰茧,“这些是什么?”   “还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维度空洞的出现,除了会让两个世界逐渐融合以外,还会造成一些其他难以预料的后果吗?”   “记得。”   “就像你现在所看到的。”蒂亚戈朝那些冰茧里的深色阴影指了指,“这些原本都是生活在各个海域里的普通生灵,可如今却变成了这副样子。”   柏妮丝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借着水母发出的幽幽亮光,透过那层冷硬光滑的寒冰,一眼便看到了被冻结在里面的庞大诡异剪影。   它们看起来就像是一群喝了太多失败版变形魔药后所产生的畸形物,或者是被胡乱拼凑着生长出来的某种怪异试验品。   “看起来这纬度空洞还顺便兼职着在做物种嫁接业务的?可是这审美也太一言难尽了,简直比我还不如。”   柏妮丝一边说着,一边凑近冰茧去仔细打量着它们,尔后又皱起眉尖退让开,表情也跟着变得不太好。   “不止是因为纬度空洞,也有人类活动的影响在。”蒂亚戈解释,“他们对于自然秩序的破坏程度太大,这是主要祸患之一。再加上空洞的出现让两个世界之间发生融合,原本正常的生物就会突然出现这种特殊的变异化。有的甚至连性情也会跟着完全改变,所以凡是无法被管束但又相对没那么危险的变异体,都被收容在了这里。”   说完,他微微侧头,发现柏妮丝正盯着空无一物的某处角落沉默不语,脸色也有些不太好看,波澜不定的水纹映亮在她浅绿色的眼睛里,像是一团漫乱的萤火虫。   “在想什么?怎么看起来好像不太高兴。”他问。   柏妮丝摇摇头,接着问:“也就是说,这种生物其实并不只是会出现在空洞区吧?那这个要怎么办?”   总不能将监管范围扩大到整个海洋。   且不说她现在被束缚着不能使用高阶魔力,就算能,她也管控不了整个海洋的每一处。   只有海神才可以。   蒂亚戈明白她的意思,于是主动说到:“我如今只是以分体形态存在,对海洋的管控力有限。倒是近些年来,我们发现人类的信息科技虽然会给我们的隐蔽造成很大困扰,但有时候也会帮我们不少忙。”   “信什么北极贝夹心三文鱼的技?”   “一种技术。你可以把它看做是一张蛛网,所有发生过的事都会被迅速记录在那张网上。这是好事也是坏事。”   “我想我能明白你说的每个词语的意思,但是我不太明白它们组合在一起的意义。”   “就像那些关于你的童话。”加百列的声音冷不防从海贝里穿出来,冻得柏妮丝一激灵,“现在的人类世界也有很多传说,关于水怪的,幽灵船的,凶宅的,还有各种未解之谜,那些都是因为纬度空洞所造成的影响。但是他们发觉不了,所以只能认为是某种无法解释的超自然现象,最后逐渐变为奇闻传说,通过他们构建出来的互联网到处传播。”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讲,除了空洞区需要被直接管控以外,对于其他的区域,我们只需要密切关注着人类网络上的一些奇怪新闻就好了。”蒂亚戈总结。   “果然不管是哪个世界,人类的好奇心和想象力都是无穷无尽的,也难怪他们现在都能把自己送上天去了。”柏妮丝嘟囔着,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等会儿,难道这个世界也有那些传说吗?关于海巫和人鱼的?里面都讲了些什么?”   “我不知道你还对童话故事感兴趣。”蒂亚戈歪头望着她。   “所以在这个世界里,我的书面形象有什么变化吗?比如变得更加鲜活动人?”   没注意到蒂亚戈那有些欲言又止的眼神,柏妮丝抱着在陨罪园里积攒了几十年的深厚热切期望继续往下说到:“你知道的,即使那是童话,可作为一个反派,我的形象未免也太过奇怪了。老盯着人家小姑娘的嗓音和头发算什么本事,那可是人鱼!人鱼!最有冲击力的难道不应该是他们的无敌美貌和完美身段吗?   既然我都已经被定义为阴险狡诈又诡计多端的恶魔了,就得多去做些符合我人设的事啊!比如在最后关头破海而出,一触手抽死那个毫无用处的王子,再把悲情善良的小人鱼给……”   她说到兴头上,忽然反应过来站在她面前的正是一条人鱼。   于是,柏妮丝猛地停顿下来,吐出一串透明水泡,强行扭转话题:“当然了,童话嘛,有些东西还是不要给小孩子听比较好。”   蒂亚戈默不作声地望了她好一阵,微光下的一对蓝瞳里像是有海焰在浮动,被盈润的水纹掩藏着,分不清是热还是冷。   柏妮丝被他这么盯着,逐渐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但很快,在她表现出明显的戒备和畏惧之前,那种极具压迫力的神色就在蒂亚戈脸上彻底消散开,只留温润浅笑挂在唇边,语调轻快地回答:“那挺遗憾的。因为据我所知,这里的童话内容并没有和你之前所了解到的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柏妮丝抿抿唇,不知怎么的,脑子一抽忽然问出句:“所以,即使是在这里,你依旧被他们写成了一个前凸后翘的小姑娘?”   蒂亚戈:“……” 第5章 、Part five   事实证明,柏妮丝的猜测是对的。即使换了一个世界,这位少年海神也依然没有摆脱被刻画成一条傻白甜雌性人鱼的悲催命运。   在彻底确认这一点后,柏妮丝面色严肃地将那本花花绿绿的童话书合拢回去,盯着封面上那条楚楚可怜的红发小人鱼静默两秒。   然后低头将脸埋在手心里,黑发蜿蜒着垂叠在腿上,肩膀不住地颤动着。   一旁趴在柜台上的柴郡猫停下用尾巴卷着吸管来搅动杯子里加冰可乐的动作,转看向她:“现在的人类童话都已经煽情到能让恶魔流泪的地步了吗?”   听到他的话后,一旁正在擦拭高脚杯的丽贝卡也跟着抬头看了柏妮丝一眼,然后心领神会地笑笑:“明显不是哦。”   她刚说完,柏妮丝终于忍不住趴在酒吧柜台上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是这样!水晶一样天真无邪美丽动人的小人鱼,来自大海的女儿,哈哈哈哈哈哈——!”   “看起来你终于在新世界里找到一件能让你开心的事了。”丽贝卡边说着,边从料理柜里端出一盘新鲜的贝肉刺身递给她。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 ._c_o_m   作为最早来到新世界的生灵之一,丽贝卡对这里的生活早就已经适应得游刃有余。七年前,她在这片直辖于天使统管的地域里开了一家密林酒吧,专门招待同样来自原世界的生灵。   柏妮丝猜测这位总是穿着一件鲜红连帽斗篷的小姑娘应该和天使警卫处的关系还不错,毕竟她第一次来的时候就发现,丽贝卡和加百列之间打招呼的方式很熟稔且随和,而且她总是能在加百列还没开口之前就意识到他需要什么。   门口的玻璃转门再次旋转半圈,陆续走进来几个精灵在角落圆桌边坐下,点了几杯青树汁。   柏妮丝挑起盘子里的柔嫩贝肉咬一口,晃了晃手里的童话书,有些含糊不清地说到:“虽然学习这些人类语言的过程实在是种痛苦的折磨,但是能看到这么精彩的故事也算大有所值了。”   “所以你原来是在高兴?”柴郡猫说着,扫一眼那本书,整个猫像是一团没有重量的灰色云朵那样漂浮起来,咧嘴笑的时候,嘴角几乎开咧到耳朵根,露出一排森白的牙齿。   他和柏妮丝早在原世界的时候就已经是老熟人了。那时,柴郡猫和三月兔一起在马其顿国开设了一家专为精灵和魔法师服务的店铺,柏妮丝经常用自制魔药或者其他海底特产去淘换一些钻石金币,甚至陶瓷珐琅之类的东西。   她从来只喜欢那些闪闪发光的精致漂亮玩意儿,三月兔为此没少怀疑过她根本不是海巫,而是一头见着发光体就走不动路的龙。   “不然呢?”她用手撑着脸,吸一口杯子里的特调海盐水,咬着吸管含糊不清地回答,“艰难的时光总是要找点乐趣来支撑我走下去的,这个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那你的喜好还挺特别。”   “拜托,每个知道真实情况的魔都会忍不住笑出来的吧。你看看这妩媚妖娆的曲线,楚楚可怜的神情,清纯无辜的大眼睛和……”   柏妮丝边说边放松后仰着朝椅背上靠去,被转椅带动着缓缓转向身后,和不知什么时候就已经站在那里的蒂亚戈来了个死亡照面。   少年一身白色西装浅蓝衬衫,白金色的长发被随意束着,苍蓝眼瞳吸纳着自头顶照下的迷乱光晕,锋芒冷亮如骄阳下的鲜净冰川,灿烂而锐利。   在和柏妮丝眼神相接的瞬间,蒂亚戈的睫羽轻轻翕动一下,阴霾消散开,冰雪在瞬息间便融成一池柔澈海水盈满视线,连带着淡红唇边都是那种温和清浅的笑意。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就算面前的人鱼笑得极为无害也压抑不住柏妮丝脑内陡然嘶鸣起来的尖锐警报声——就是那种,龙卷风即将摧毁停车场的高能预警声。   有那么一瞬间,她有认真思考过要不要干脆直接一头撞死在蒂亚戈面前,肝脑涂地以此谢罪。   然而到底是在上一任海巫手里成功求生,早就已经见过大风大浪的水母。   在面对这样已经翻车预定的场面,柏妮丝仅仅只瞳孔地震了半秒就迅速恢复镇定,继而面不改色地继续往下说到:“……和这完美无瑕的精致脸蛋!到底是什么样的造孽之魔才能忍心伤害这样美好的生灵,简直是罪大恶极,真该被抓进陨罪园去忏悔一生!”   随后而来的加百列站在蒂亚戈身后,面无波澜地看着开始以狼人自爆形式来自救的柏妮丝,总觉得从假释犯和评测官的角度来看,蒂亚戈对柏妮丝实在是纵容得过分。   如果换做是他,柏妮丝都不知道被打回去重新做魔多少次了。   在看清来的是谁以后,丽贝卡也同样有些惊讶,似乎没想到他竟然会来这儿。但很快,她便收敛下脸上的神色,转而和柴郡猫一起朝对方恭敬致礼,又在加百列的眼神示意下很快离开。   临走前,柴郡猫还朝柏妮丝极为古怪地笑了笑。   “看起来聊得很开心啊。”蒂亚戈垂眸看向那本童话书,被柏妮丝迅速抓起来藏在身后。   借着拿书的动作,她从高脚转椅上跳下来迅速后退一步,低头避开和对方的视线接触,试图像猫咪一样把自己缩起来降低存在感。   一勾漆黑发丝随着她的动作跟着跳脱下来,微翘的发梢摇晃在锁骨处,被柏妮丝伸手别回耳后。   拥有魔力的好处就在于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理掉一些东西。   她握紧手里的童话书,听着加百列正朝蒂亚戈汇报着一些关于鄂霍次克海的最新消息,手中冒出的幽绿光丝立刻将它粉碎成了虚无。   “……所以,已经可以确定这次的事件也是由来自原世界的生灵引起的了。但关于那艘幽灵船,我们目前还没有特别详细的情报。”   加百列说:“之前警卫处和远东研究中心有摸索过目标出现的规律以及特定条件,发现它似乎并不受天气以及洋流的影响,反倒是和附近的人类活动有关。”   “继续。”蒂亚戈瞥向那盘刺身,就着竹签随意挑起一块贝肉送进嘴里。   柏妮丝愣了愣,本想开口提醒对方那块是自己刚刚咬了一半以后顺手放盘子里的,可惜没来得及。   她望着蒂亚戈因为毫不知情所以依旧沉静淡然的面孔,抿抿唇,干脆选择了沉默。   既然是说了就会让大家都尴尬的事,那想想还是别说比较好。   “我们对比了幽灵船出现的时间,发现只要有人类社会的大型游轮航行在这片海域,它也会跟着出现,而其他船只经过的时候则相安无事。”   “所以,它的目标其实是最容易被袭击的人类游客。”   “目前来看是这样。”   听完加百列的汇报,蒂亚戈若有所思地轻轻点下头,问:“我记得,上次抓到的几个变异体里,还有一个是留在远东就地观察的,是吗?”   “确实如此。警卫处也试着想从他口中审出一些有用的信息,可惜不太成功。”   “那我们就去看看吧。”他说着,朝一旁始终保持着乖巧安静的柏妮丝投去目光,“柏妮丝要一起来吗?远东虽冷,但那边的景色却是相当好的,而且还有许多这边见不到的珍奇玩意儿,你应该会喜欢。”   柏妮丝诧异地偏头,不明白为什么他还会记得自己向来格外热爱收集各种亮闪闪这一点。   不是说分体记忆不完全吗?   为什么这种奇奇怪怪的细节你还会记得啊?   你到底都选择性记忆了些什么诡异的东西在脑子里?   “来吗?”他问。   柏妮丝眨眨眼,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下来。   毕竟不管怎么样,她现在都需要尽可能快的从各个方面熟悉这个新世界。以往由于自己假释犯的身份,她并不能随意离开研究中心。如今能有个机会出去看看,顺便还能通过帮忙来推进一下自己的洗白跑路大业当然是再好不过。   最重要的是,她还是有些搞不清楚蒂亚戈现在的状态,这让她感觉格外没底。   “那就明天见。”   “遵命,冕下。”   蒂亚戈嗯一声,收手抄在笔直裤装的口袋里朝外走去,周围见到他的精灵都主动退让开,向他俯首行礼。   在即将出门的时候,他忽然回过身,逆光的蓝瞳蔚湛如海,华光剔透:“对了,你的衣服,一会儿我会让潮灵给你送过去的,不用担心。”   说完,他很快离开了。   柏妮丝坐在转椅上思考半晌,终于还是朝加百列问出了心中疑问:“原来你们还有这种分享衣服的特殊情/趣吗?”   莫名有画面感是怎么回事?   加百列深吸口气,淡金眼眸剜她一眼,语调冷硬:“冕下是在跟你说话!”   “我?我又不需要什么衣服。”   “你会的。”   ……   也是到了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以后,柏妮丝才明白了衣服的作用。   倒不是因为这里的低温,那种只会影响人类感官的东西对他们并不怎么起作用,所以那些厚实的冬装是为了让他们看起来更像正常人。   出发的当天清晨,柏妮丝一早就等在了岸边。   晨光熹微下的滨海大道几乎没有来往行人,只有几只羽色灰蓝的海鸟停留在路灯和石栏上,尔后又被水面传来的动静纷纷吓跑,钻进雾气尚浓的天空,向着那道浅淡的金桔色晨曦越飞越远。   柏妮丝从浅海生态区的海底浮出水面,将湿透的长发朝身后一甩,透明的水珠立刻洒开一道弧形水痕在礁石上,黑发蓬散在清风里,柔软干燥。   她跑过那片满是碎石和细沙的陆地来到防护栏面前,单手撑在上面,身姿轻盈地越过那些阻碍,稳稳坐在方形栏杆上,身上的衣服不见半点潮湿。   在上岸之前,她已经吃过了早餐——一罐新鲜小鱼,所以现在她只咬了一段海草在嘴里当零食,顺便摆弄着从口袋里摸出来的传信海贝,一只红嘴海鸟顺着风飞落在她勾翘不动的鞋尖上。   “该走了,0331。”加百列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   柏妮丝直起身体,看到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路灯下,歪头:“你带路?”   他象征性地点头,算是回答,却听到她接着用一种颇为愉快的语气说:“那挺好。我老早以前就想试试看,到底是你们天使飞得快还是我们海族游得快,今天终于能知道了。”   “你……”   意识到对方应该是误会了他们这趟行程所要用的交通方式,加百列才刚发出一个想要阻止的单音节,就看到柏妮丝已经松手准备往下跳。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她忽然感到被什么人从身后伸手搂在腰间,握住手腕,将她从下坠中一把抱了回来。   停留在她鞋尖上的红嘴海鸟受到惊吓,扑棱着翅膀从她面前飞过,尾羽擦过远处初升的太阳。   过于亲密的举动让柏妮丝有些头皮发麻,本能地想要挣扎,却被破云而出的太阳辉光晃到眼睛,只能顺从着对方的动作站定在石栏上。   “忘记告诉你了,我们这次得用人类的方式过去,那边有人在等我们。”蒂亚戈说着,很快松开手,转而将护照和身份证一类的递给她,“你的。”   她接过来看了看,抬头,眼中略带惊奇:“我还以为这种违法造假的勾当只有我才会干,原来大家都很熟练啊。真好,感觉一下子就和你们亲切了许多。”   加百列站在一旁,极为刻意地清了清嗓子。   蒂亚戈倒是没什么反应,只牵下嘴角,笑弧温润:“看来相互了解一下还是有用的不是吗?至少能消除很多不必要的误会。”   不知道是不是柏妮丝的错觉,她总觉得蒂亚戈这话好像有什么别的意思。   然而还没等她细想,时间已经不允许他们再耽搁,必须马上赶往机场。   关于钻进一个患有双翅石化症的巨型铁鸟肚子里就能飞上天这件事,即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柏妮丝还是觉得极为不可思议。整个航程的大部分时间里,她都在盯着窗外看。   落地的时候正好是傍晚,薄暮艳光铺满苍穹,海天交接的地方像是着了火,放眼望去都是那种瑰丽浓烈的壮美。   六月的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气温还维持在十摄氏度左右。   来机场迎接他们的是一名驻守在远东分部的天使,和一只刚学会化人不久的企鹅。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类男性,也是这里的警长,马克西姆·西多罗夫。   他看起来大概五十岁左右,穿着一身带有警徽的厚实军大衣,嘴里咬着香烟,看起来身材魁梧,表情凝重。   似乎是刚从海边赶过来,西多罗夫身上还带有明显的寒冷海水味和烟草味,略显斑白的发梢眉尾处还凝结着薄薄的冰花,嘴唇也因为干燥而有些开裂,脸颊被冷风吹得发红。   看到他们来,西多罗夫便立刻走出警车,将燃烧了一半的烟踩灭,态度虔诚而恭敬地跪地致礼:“冕下,天使长。”   这倒是有些出乎柏妮丝的预料,她原本以为他们的身份应该是对这里的人类绝对保密才对。   然而很快,她就又忽然意识到这个人类看起来很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似乎不是这个世界的原生人类,而是和他们一样来自纬度空洞背后的时空。   “上次的腿伤好了些吗?”蒂亚戈略抬下手示意他站起来,同时注意到他的右腿还是有些使不上劲。   “已经好多了,感恩冕下关心。”他说着,抬头看向一旁的柏妮丝,猛然愣住,“海……海巫?”   看来是自己见过的人没错了。   柏妮丝试着友好地朝他笑一下,同时祈祷可别又是什么曾经被自己坑蒙拐骗过的仇人:“要来瓶跌打魔药吗?我做这个还挺擅长的,保证一瓶见效,能跑能跳。”   好吧,听完她的话后,对方的表情更古怪了。   蒂亚戈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点,只意味不明地看了看柏妮丝,旋即转开话题:“上次抓来留守观察的变异体现在在哪儿?”   “还关在监测中心。”西多罗夫回答,眼神仍忍不住朝柏妮丝谨慎地瞧了瞧,惊疑参半。   “已经找到遗体的遇难者呢?”   “在医院里,不过他们的尸检报告副本都已经拿到了。”一旁的天使回答。   “还有……还有关于这次事故的一些录像也在。”小企鹅懵懵懂懂地跟着汇报,“其中有一部分在前期……期已经流传到了人类的网络上,但是,但是造成的影响都在我们的控制范围内。”   “那就先去监测中心吧。”   “是。” 第6章 、Part six   这已经是西多罗夫第六次朝自己这边看过来了,就在他们从监测中心大门走到收容所的短短几分钟内。   柏妮丝捻碎掉落在袖口上的几片脆硬霜花,努力在回忆里搜刮着任何可能与对方有关的记忆,却发现自己确实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因为按照她以前的习惯,若是要离海上岸去到人类王国,那只会是两种情况:   要么是突然又想要收集更多的漂亮珍宝回来,要么就是为了收债,根本没去刻意记过什么人。   毕竟作为一名海巫,虽然这个头衔早已经是臭名昭著,但依旧会有源源不断的生灵来找她交易——想要拥有一副人类外表的;想要能够朝谁谁报仇的;甚至是想要摆脱海族身份化为人类,去追求所谓灵魂与爱情的,数不胜数,她根本不可能去记住每一个。   更何况,这其中的绝大多数都只是她还跟在乌苏拉身边的时候所看到的而已。真正在她自己成为海巫后接触并且交易过的生灵其实很少,她就更加不可能有什么印象了。   柏妮丝想到这里,忍不住有些叹气。想她成为海巫一共五十六年,居然有五十四年都是在监狱里度过的。   真是说出去都丢恶魔的脸。   不过显然柴郡猫和密林酒吧的调酒师红心杰克不这么认为,他们一致觉得柏妮丝应该算是除初代海巫以外,最该被所有生灵记住的一个。   “你要知道,可不是每个恶魔都有那个勇气和能力敢去招惹人鱼族的。更别说是继承了海洋之心的皇储,未来的海神。”柴郡猫浮在半空,翘起尾巴支着头,似笑非笑地说。   红心杰克认同他的看法并且补充:“而且你还差点就真的成功了。就凭这件壮举,你就可以赢过绝大多数的恶魔!”   柏妮丝咬着吸管皱起眉尖,目光审视地望向他们:“这是夸赞吗?我怎么听着这么别扭。”   “当然是夸赞。”来自红白王后对立阵营的两位代表,首次在对同一件事的看法上达成空前一致。   “更何况,你现在的传奇经历已经再次丰富了。”柴郡猫半睁着那双碧色竖瞳,漂浮在半空中继续说到,“想想看,你不仅能从陨罪园里出来,还能带着你过去的壮举跟在海神和天使长身边,并且一直保持肢体健全。”   柏妮丝沉默片刻,抬起隐藏着秃秃魔咒的手按在柴郡猫的头顶,一气呵成地从头薅到尾。   据说从当天下午开始,就再也没有人见过柴郡猫。   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自己为他做的新造型,柏妮丝漫无边际地想着,同时注意到西多罗夫已经向她投来了第七次注视。   察觉到他时不时的转头,以及在这种过于频繁的关注下开始表现得有些不太自在的柏妮丝,蒂亚戈很适时地开口挑破了气氛里的过分安静:“那个变异体现在情况怎么样?”   “回冕下,他之前的伤势已经基本恢复了。所以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将他转移到了绝对监控区。”跟在加百列身后的远东驻守天使——布雷克很快回答。   “有查清是由什么生物变异来的吗?”   “初步推测是逆戟鲸。并在通过后续的观察,我们也在它身上发现了强烈的魔力反应。只是……”   说到这里的时候,布雷克停顿一下,似乎有些犹豫。   加百列注意到他的迟疑,问:“只是什么?”   “只是,我们同时也发现,这次的变异体明显是被其他生灵改造来的,和由于纬度空洞影响成为的变异体很不一样。”   这天使刚刚是看了我一眼吗?柏妮丝敏锐察觉到布雷克那极快地一瞥,微微扯了下嘴角,基本能理解对方的心情。   毕竟从常识来看,海巫这种恶魔是根本不可能和他们出现在同一个阵营里的。甚至联想一下当初发生过的事,她都不应该继续活着才对。   这个世界果然越来越崩坏了,布雷克默默腹诽。   蒂亚戈思索片刻,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点了两下,脸上依旧平静:“是什么做的,有推测吗?”   “目前我们只能猜想是和那艘幽灵船有关,因为只要是幽灵船出现的时候,同一片海域里总是会有这些变异体伴随现身。而且从拥有异化一定数量的其他生灵的魔力这点来看,至少都得是封主级别的恶魔。”   所以这就是不同种族之间思考模式差异的问题了。   天使们似乎总是习惯性地会先从是谁做的这个角度去考虑,而不是怎么做的。   要知道,封主级别以上的恶魔能做到这一点确实没错,但许多魔药其实也可以。   柏妮丝这么想着,有些纠结到底要不要提醒他们这件事。但转念一想,反正自己已经声名狼藉,再怎么努力当块沉默乖巧的背景板也不会有什么改善,还不如努力建言献策洗白形象。   最重要的是,洗白在蒂亚戈心里的形象。   虽然,她自己其实也摸不准蒂亚戈到底怎么看她的就对了。   他如今的性情和以前好像一样又完全不同,柏妮丝实在没什么把握能完全猜中他的想法。   于是,在走进绝对监控区以后,她主动加入了这个话题,接着布雷克的话补充到:“除此之外,也有可能是因为魔药的缘故。据我所知,这样的魔药可能有几十种。而且越是精密复杂的魔药,越不容易在使用对象身上留下痕迹。但只要你足够了解它们的特性,还是能够发现一些线索的。”   她说完,周围的几个人忽然同时转头看向她,脸上神色各异。   柏妮丝愣一下,迅速在脑海里回放一遍自己刚刚说过的话,然后解释:“当然了,我不是在质疑你们的观察力,只是说……”   她说到这儿的时候停顿了一下,像是暂时没想好该用一个什么合适的解释。倒是蒂亚戈主动接过她的话,还点头认可到:“确实也有这种可能,你说得没错。”   紧接着,他继续问:“那如果是某种魔药造成的,你能辨认出来吗?”   “我想应该可以。”她点头。   “那就麻烦你了。如果能尽快弄清楚造成这种变异体在鄂霍次克海出现的原因,就能进一步确认操纵幽灵船的生物到底是什么了,还好有你在。”   他说这话时的态度实在太过自然,语气也如一贯那样清和温润,甚至是带着种奇怪的亲切,就像是在和一个特别熟悉所以不设防的老朋友在随意攀谈那样,反而让柏妮丝一时间不知道该回应,只能下意识地偏头看向对方,浅绿眼瞳里呈现出一种复杂的茫然。   怎么说呢,就算人鱼是天性温柔的海洋种族,那也不代表他们是可以被任意挑衅或者欺骗的。相反,人鱼在以温柔和超高灵智著称的同时,也因为他们有仇必报的作风而闻名。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甚至比许多恶魔还要让人畏惧。   毕竟,不怕疯子有手段,就怕变态有心机啊。   所以这也是为什么柏妮丝一直觉得,如果有生之年她和蒂亚戈再见到,那绝对是一个势不两立腥风血雨你死我活的抛头颅洒热血全屏马赛克的场景。   然而事实比她想的诡异多了。   好在不止是她,除了加百列以外,周围其他人脸上的表情也都和柏妮丝差不多,像是完全理解不了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这样也好。柏妮丝想,大家一起搞不清楚状况总比自己一个人跟不上节奏好。   最后一扇大门打开后,扑面而来的光色便由外面的冷白转为了淡蓝,那是从水层以下穿透出来的光源。   “就是这里了,冕下。”布雷克走到水岸边,指向那片暂时看起来还算平静的海水池,“因为变异体具有一定的攻击性,所以一直被封灵锁束缚着。”   隔着浅蓝的海水,柏妮丝看到那头被改造出的变异体逆戟鲸就被封灵锁困在水底。   它的体型比普通逆戟鲸大了三四倍,原本应该光滑漂亮的黑白皮肤上生长着许多类似海葵触/手的青灰色尖锐甲刀。脊骨格外突出,一节一节延伸到尾部,看起来就像一条带着尖勾的长鞭。   当负责守卫的两名天使牵动封灵锁试图将它从池底拉起来的时候,变异体抗拒得极为激烈。海水不断从池内激荡泛滥开,尖利刺耳的咆哮声从水底一阵阵传来。   过于汹涌的海浪卷袭而起,冲撞上岸堤,化作漫天大雨朝四面八方泼洒去,却在蒂亚戈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里被悉数冻结在空中,像是一瞬间被遏停了时间。   蒂亚戈伸手拨开那些停滞在空气里的透明冰珠,朝下望着那头还在试图咬断封灵锁的变异体,长睫阴影落入眸中,瞳色黯蓝到近乎凛冽,语气淡淡地警告到:“差不多就行了。再闹脾气,我就亲自动手把你捞上来。”   到底是海神分体,即使现在的蒂亚戈并不具备完全的神力与神格,那也是自有其威慑力在的。   也难怪就在他话音刚落后的几秒内,那头刚刚还凶残狂暴到像是要和守卫天使同归于尽的变异体竟然真的慢慢安静了下来,任由自己被天使拖出水面,像条咸鱼一样躺在岸边一动不动。   “拜托你了,柏妮丝。”蒂亚戈说着,侧身给她让开位置。   柏妮丝给它仔细检查了一遍,发现确实如布雷克所说,这头逆戟鲸是被改造成现在这副模样的。   但不是用的魔药,而是某种极为罕见的诅咒。   这个发现让她有些惊讶,旋即皱起眉尖。   蒂亚戈注意到她的表情变化,问:“有眉目了吗?”   “这是诅咒造成的。”柏妮丝脸色不太好地回答,“而且不是海族,是来自其他种族的恶魔。”   “你怎么知道?”布雷克忍不住问,总觉得对方这种过于笃定的态度有些过分轻率。   柏妮丝耸耸肩,尽量简洁地解释:“你们也知道,并不是所有恶魔都拥有诅咒的能力。就拿海族的恶魔来说,能做到这种程度的只有我。但是很显然我没有这个下手的时间和动机,要价也特别贵。所以这不会是海族恶魔做的。”   “要价?”   布雷克困惑地重复,一旁的西多罗夫则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去摸口袋里的手卷烟,但很快又克制住,只伸手挠了挠蓄着浓密灰白胡子的下颌。   “拿货办事。”柏妮丝简洁地解释,“对方提要求,我们开价,各取所需。”   小企鹅迷瞪瞪地望着她,似乎是才意识到这个黑发绿眸的少女是个海族恶魔,连忙朝布雷克身后缩了缩,试图藏在他的洁白羽翼下。   “如果是陆地上的生灵,那找起来就相对要麻烦多了。”蒂亚戈垂眸思索片刻,接着朝加百列问,“你们有目前定居在这片地区的栖陆生灵名单吗?”   “回冕下,有的。”加百列点头。   “那就先将他们排查一遍,缩小可能范围。另外,把所有人类世界拍摄到这次幽灵船事件的录像都找出来,还有遇难者的尸检报告,也一并拿过来。”   蒂亚戈一边说着,一边抬手覆上变异体的前额,冰蓝近白的光晕一圈圈扩散开。诅咒消除的瞬间,变异体也恢复了它原本的模样。   重获新生的逆戟鲸欢快地扑腾了一圈,极尽亲昵地歪头蹭着蒂亚戈的掌心,冲他撒娇般软声叫着。   “遵命,冕下。”加百列躬身答应到。   柏妮丝蹲在原地,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海水池里已经完全恢复正常的逆戟鲸,又看向那个总是温和如水的漂亮少年,脑海里再次浮现出乌苏拉最后对她说过的话:   “每一个海巫都会无可避免地走向异化的结局,这是伴随在我们魔力中的血脉诅咒。   强大的魔力会腐蚀海巫的躯体,直到将他变为一头没有理智的怪物。   只有夺得海洋之心才能解脱……”   她眨眨眼,很快切断记忆,强迫自己不去回想接下来的画面,忽略那些因为被迫成为海巫而濒临崩溃的愤怒和恐慌。   强行抢夺海洋之心是什么后果她已经很清楚了,也是由于那时候她正因为完全控制不住海巫自身的魔力而陷入疯狂,所以才有胆量敢朝蒂亚戈下手。   至于她都干了些什么,其实她自己也没有多少清晰的印象了。   而等她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她就已经被关进陨罪园里了。   所以,有没有可能在不抢夺海洋之心的前提下,让蒂亚戈帮她把这种一直如梦魇般纠缠折磨着她的血脉诅咒解开呢?   就像他帮这头逆戟鲸恢复正常一样。   只有彻底摆脱了这种血脉诅咒,她才能真正自由安心地活着。否则不管是逃跑还是回到陨罪园,她将来的下场都是一样的。   异化,变成怪物,然后被处决。   对于自己这种几乎完全注定的结局,柏妮丝一直都是很清楚的,也曾彻底接受了这样的宿命,不再做无谓的挣扎。   如果她没有离开陨罪园,没有在今天看到蒂亚戈能如此轻易就将那头逆戟鲸身上的复杂诅咒解开,也许她还是会继续认命下去。   可是,她现在已经看到了,也就再次找到了也许能够做到两全的解决办法,那种沉寂多年的求生欲/望也由此再次萌发了出来。   和历任的海巫不同,柏妮丝对海洋之心以及那所谓至高无上的神位和统治权毫无想法,她只是想要安安心心地活下去,仅此而已。   只是,按照她和蒂亚戈目前的关系来看,想要让他帮忙实在太困难。   唯一的办法就只能暂时放弃半途跑路的想法留下来,然后像人类网络上的那些游戏攻略一样狂刷洗白值和好感度。并且趁蒂亚戈回归本体神位,恢复所有那些该记得不该记得的记忆以前,努力忽悠他帮自己解开诅咒。   这是最好的办法,不然,等他将来以全神格状态苏醒的时候,自己怕不是连跑都来不及跑就被捏扁了。   这么想着,柏妮丝忽然听到蒂亚戈叫自己名字的声音,连忙起身应一声:“怎么了?”   “一起去看看那些录像和报告吗?”   “好啊。”   目送着他们离开后,布雷克终于忍不住向加百列提出疑问:“那个,长官,我不确定消息是否有误,所以……她真的就是最近刚假释出狱的0331号海巫?”   “是。”加百列表情不变地回答。   “那为什么……我是说,她明明做了那些事……为什么冕下看起来好像一点也不介意,甚至还挺相信她的样子?”   加百列被对方的问题问得沉默片刻,像是同样觉得无法理解,但很快又面无表情,只瞥他一眼:“去排查已登记的所有生灵。你只需要做好这个就够了。”   “是,长官。” 第7章 、Part seven   已经看过了前面三段录像,所以当镜头再次转向那艘即将从扭曲浓雾里行驶而出的巨船时,柏妮丝就基本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惊慌失措的人群,翻腾汹涌的海浪,阴云密布到仿佛随时会垮塌下来的天空,还有不断摇晃到头晕的无意义混杂画面。   她揉揉脖子,收回视线转向一旁的蒂亚戈,看到他依旧保持着刚坐下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些不算多清晰的画面。   由于受拍摄者自身影响的原因,基本所有录像一旦进行到中段的时候就会变得非常混乱。镜头被高过船头的海浪冲刷过,屏幕上全是浑浊发灰的水流。还有急促凌乱的脚步声,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根本分不清轮廓的无数混乱人影。   那艘幽灵船矗立在狂风险浪的中央岿然不动,像头通体漆黑的巍峨巨兽,随时准备将海面上的所有活物卷托进水底碾碎。   也许是发现了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蒂亚戈将录像往回退了几秒,反复看了两三次再按下定格,盯着画面中的某个模糊角落看了好一会儿,似乎是在仔细回想着什么,曲起的指节搁在白净下颌尖处轻轻点了几下。   浅浅日光穿透纱帘落入他的眼底,像一簇火苗将虹膜倏地点亮,映透出深浅交织的湛蓝色,让人很容易联想到落日垂浓下的海面,漂亮得不可思议。   不管是在海底还是陆地上,柏妮丝都见过许多拥有蓝色眼睛的生灵,但是没有哪一个能和蒂亚戈相比。那种色泽纯透到只是和他对视着,就仿佛能切身感受到海水的波澜与细腻光感。   说起来,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最先注意到的也是他的眼睛。   “这是幻影。”蒂亚戈忽然开口,拉回了柏妮丝的注意力,目光依旧放在那幅定格的画面上,“它的本体并不是录像里的这艘船,所以不会受海浪和风向影响。你看这里。”   他边说着,边侧倾身体朝她靠过来,将录像里的异常之处指给她看。冰凉长发随着他的动作滑落肩膀,软软擦过柏妮丝的脸颊,像是被指尖沿着脸廓轻轻抚摸而下,带来一阵细微的痒。   柏妮丝不自在地轻微瑟缩一下,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发现了一些细节上的异常。   “这么说,控制着幽灵船的其实是一个会用幻术的栖陆生灵。”   她试着从这个结果去更进一步地推论,却在思考几秒后很快意识到,自己认识的陆地生物并不多,会用幻术的更是只有柴郡猫和白王后两个,实在想不出会是谁。   倒是那位警长。   柏妮丝回想起刚才他脸上那种明显不算自然的神情以及时不时的注视,主动问起到:“说起来,那位西多罗夫警长也是来自原世界的人吧?他看起来好像认识我。”   “他原本是马其顿国专为人类皇室服务的猎户,家族世代都以此为生,因此和月雾森林的木精灵有着密切联系,祖上似乎是有矮树人的血统,也是最早来到新世界的生灵之一。”蒂亚戈简短解释,而后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补充,“你的朋友应该跟他很熟悉。”   “朋友?”柏妮丝有些生硬地重复一遍,总觉得对她来说,这个词已经太过遥远且陌生。   “密林酒吧那位丽贝卡小姐。”他说着,抬起手指隔空将大门打开,转头朝正站在门口准备敲门的加百列清浅一笑,“进来吧。”   听他说到这儿,柏妮丝总算回想起来了。   马克西姆·西多罗夫,那位在人类王国里颇有名声的勇士,靠着一把斧头从魔狼口中救下了一个穿着红斗篷的小女孩。   据说那把斧头是由木精灵打造,拥有非凡的杀伤性魔力。   而自己和他也确实见过,就在柴郡猫的店铺里。对方用一把纯金刀鞘,外表镶满钻石的匕首给她做了交换。   换一颗可以以假乱真的人类心脏。   柏妮丝向来对宝石这种闪亮迷人的东西没有抵抗力,当即就答应了下来,还特别负责地化身成了一个少女猎人,跟着西多罗夫一起去往了马其顿王国的人类王宫当证人。证明那颗温热到还在淌血的鲜红心脏,的确是从一个叫什么什么公主的人类女孩身上挖出来的,用的就是王后赏赐给他的那把黄金宝石匕首。   然而天知道那是谁,柏妮丝压根就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可能是那颗用魔力伪造出来的心脏不仅在视觉效果上足够逼真,甚至看起来还有些过于鲜艳可口。那位暴虐古怪的王后在听完他们的话后,当即决定了晚餐就要用这颗心脏作为食材。   由此可见,人类要是变态起来,还真是一点也不输给恶魔。   倒是西多罗夫在听到王后的决定后简直被吓坏了,一直在反复朝柏妮丝确认那颗心脏到底是用什么变来的,会不会出问题。   那时的柏妮丝已经完全沉浸在了得到一件新藏品的愉快里,也没打算朝对方详细解释,只随口胡诌说:“放心吧,我用的就是真实的人类心脏,能有什么问题。”   果然,听到这个回答以后,西多罗夫立刻用一副活见鬼的惊悚表情瞪着她。   现在看来,自己当初漫不经心说出的一个谎言恐怕已经在对方心里留下了很深的阴影,怪不得他刚才一见到自己就像看到了什么恐怖的噩梦一样。   这么想着,柏妮丝不带多少遗憾地叹口气,伸手将蒂亚戈已经看过的一份尸检报告拿起来,紧接着便是一愣。   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的官方语言是俄语,这完全不在柏妮丝的涉猎范围里。她胡乱扫了两眼又放下,决定等着他们做总结。   将所有报告都仔细翻看过一遍以后,蒂亚戈注意到其中的明显异常之处,略微皱起眉尖:“几乎所有人类的尸体上都有明显的多处擦划伤和踩踏伤,但是死亡原因却是因为猝死?”   “每一个都是?”柏妮丝惊讶地问。   加百列点下头,伸手落在一个柏妮丝完全看不懂的单词上:“都是。除此之外,人类的法医还从他们的胃里发现了同一种东西。”   察觉到柏妮丝的满脸茫然,蒂亚戈主动翻译到:“苹果。”   “所以,他们不仅是集体性猝死,而且还都在死前吃了苹果?”柏妮丝难以置信地朝那些满是奇怪符号的尸检报告望了望,“难道就没有人怀疑过是苹果的问题?”   蒂亚戈沉思着将那些尸检报告放回原位,缓慢转动一下指间那枚银环戒指,说:“从报告内容来看,这样的死法很像是由某种幻术造成的。而且从录像里,我们刚才也推测出来,控制着这艘幽灵船的是一个擅用幻术和诅咒一类魔力的生灵。   但如果是用魔药做的,那人类的检测手段是无法发现的。而且这么多人,每个遇难者的胃里都有苹果……”   说到这里,他像是意识到什么,抬眼看向加百列:“前几次事故里的遇难者有出现这种情况吗?”   “回冕下,由于前几次事故里保留下来的完整遇难者遗体很少,录像也几乎没有,只能通过同海族生灵的沟通来了解到一些当时发生的情况。至于和苹果有关的细节,实在无从考证。”   “这样啊。”蒂亚戈并不怎么意外地略微颔首,指尖在光滑桌面上点两下,“那这段时间里,还有人类在附近海域活动吗?”   “已经比以往要少许多了。但是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的绝大部分经济来源都是依靠着渔业和旅游业。其中捕鱼权在上世纪苏/联/解/体以后就被如今的人类政府出售给了国外,如果强制全部停掉,那整个城市都会陷入经济崩溃甚至动乱的局面。”   加百列说着,面上的表情却依旧是一潭死水般的沉静,说出来的话也听不出他有任何担忧之类的情绪,根本就是在机械地叙述。   “就像当初塞尔温国的那场叛乱一样?”柏妮丝大概代入了一下,试图去仔细理解这种听起来似乎很严重的后果。   塞尔温是原世界里的王国之一,它的著名并不是因为任何值得称赞的原因,而是它曾经有一个嗜好用少女鲜血来沐浴的王后。   据说她每洗一次澡都要杀死至少两个少女,尸体则直接投入暗河堆积在入海口。太过残忍的行径最终引发了那场叛乱。王后在一片唾骂与火焰中被送上断头台,和她同党的两个吸血鬼则被教会公示处死。   加百列象征性地点下头:“你也可以这么理解。总之,幽灵船对这座城市造成的影响已经越来越严重。而其他地方的人类也已经开始关注这件事,甚至还威胁到了我们一贯的保密措施。所以这件事只能低调处理,越快越好。”   “消息会传散得这么快吗?”柏妮丝有些惊讶。   “人类社会的网络信息传递几乎是实时的。虽然可以用各种手段进行封锁或者改造,但是事情越严重,操作起来的难度也会越大。”   “好像明白了。”她似懂非懂地摸摸下颌,又接着说,“只不过,光凭目前知道的这些,我们还是没法确定到底是什么生灵做的,又不能一直叫停所有的海上活动。说不定,现在就已经有人在偷偷摸摸地出海了。”   作为一个旅游城市,彼得罗巴甫洛夫克斯最不缺的就是的私人□□服务。只要给的钱足够,哪怕全城公告禁止出海总会有人愿意接活。   毕竟这个地方人口本就不多,警力相对而言就更少了,根本不可能去封锁所有海岸线。   加百列和她想得一样,因此在她说出这个顾虑以后,很快回应到:“的确。而且目前远东分部的天使数量太少,除了日常的活动以外,也无法兼顾其他,我会尽快从附近地区调派补充队伍过来。”   “那就辛苦你了。”蒂亚戈说着,朝正在起身行礼的天使长态度温和地笑了笑。   等到加百列离开房间时,他微微偏头看向柏妮丝,发现她正盯着那片烙在窗棂边的暮光残影不说话,眉尖也皱着,浅绿眼睛里蒙上层睫毛筛刷而下的阴影。   “怎么了?”他问。   柏妮丝抿了抿唇,后仰靠在椅背上:“我在想,会用这种诅咒以及幻术的海族生灵,不可能是我不知道的。但如果是栖陆生灵,那他为什么要选择在海上朝人类下手,在陆地上不是更方便吗?”   蒂亚戈眼睫半垂,思索几秒后给出了自己的推测:“也许是因为陆地虽然行动方便,但同样也受天使保护,他想要不留痕迹地做到同样的事会很困难。而海洋的情况不一样,天使很难管控到。再加上新世界的海洋水体污染程度有好有坏,我很难将其他海族分派到世界各地。”   “倒也是。”柏妮丝叹口气,继而又望着他问,“你有想好怎么做吗?”   “是有个办法。”   “什么?”   “幽灵船不是喜欢朝人类游客下手吗?那就给它这个机会。”蒂亚戈说着,抬手牵引起杯子里的水不断升腾起来,凝形在桌面上方,化作一幅透明波澜的鄂霍次克海域图。   渐渐的,那些代表着海域的水流进一步收缩,定格在其中一处。   就在全程最大港口的正西方,因为常年洋流稳定,不太受季风影响而被规划成航海必经之路的地方。   “我之前看过远东分部发来的幽灵船活动范围记录,这一带是交叉区,也是它出现频率最高的地方。”蒂亚戈指尖轻挑,一艘水化成的邮轮便悬浮在他的掌心间,最后又流淌回杯中,“已经没有时间去等它再次出现了,我们得主动找到它。”   柏妮丝听得眼睛一亮:“你是说假装成人类,然后乘船出海制造邂逅?”   “邂逅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柏妮丝。”蒂亚戈有点无奈地纠正,但还是接着肯定到,“不过你理解得的确没错,我们不能等着他下次再朝人类动手的时候才赶过去,那样风险太大了。”   “那你想好派谁去了吗?”她问。   接着,还没等蒂亚戈回答,柏妮丝又主动开口道:“要不就让我去吧?毕竟天使都是不怎么适应海洋环境的,而其他海族生灵又太容易受到诅咒的影响。刚好我还比较合适,你觉得呢?”   毕竟将来可是要指望着他帮忙为自己解除诅咒的,不勤快点跟着一起热心分忧可怎么行。   虽然她不太擅长去做一名合格的海巫,但是要说到卖乖讨巧坑蒙拐骗之类的事,那柏妮丝简直是太顺手了。   她就是靠着这类本事才在乌苏拉手里成功求生到现在,可谓经验丰富并且非常专业。   想到这里,她继续朝蒂亚戈说到:“反正我们现在不是还不能确定那些人类的死亡到底是因为幻术,还是魔药或者别的什么吗?让我去的话,说不定还能把这些也一并弄明白。”   “更何况,我现在是在假释期内,不管去哪儿都会被你们找到,也用不了高阶魔法,所以也不用担心我会逃跑……”   柏妮丝一边朝下说,一边还在脑海里努力挖掘着其他更加能让自己形象朝一个正直可信的同伴靠近的理由,没怎么注意到面前少年脸上的微妙神色变化。   根本不用费力去揣测,蒂亚戈完全能立刻意识到柏妮丝这么提议的原因,他实在太了解对方。   自从将她从陨罪园里放出来重新见面以后,他就发现,每次他跟柏妮丝说话的时候,对方都不太敢看他。而且只要两人之间的距离稍微一靠近,她就会下意识地绷紧身体,小心翼翼得让他觉得有些好笑。   她总是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偏偏小破绽多得要命,跟从前比起来简直一点长进都没有。   因此,蒂亚戈也非常清楚,只有当柏妮丝另有所图的时候,她才会显得格外关心自己或者跟自己有关的东西,否则就总是一副恨不得海平线有多远她就躲多远的样子。   从来都是这样。   以前是,现在也是。   蒂亚戈沉默着,指甲无声刮过透明水杯的杯身,清晰的冰纹立刻沿着他划过的地方肆意又嚣张地凝结出来。   柏妮丝的解释还在继续,他一动不动地听着,视线落在她忽隐忽现的雪白齿尖和嫣红嘴唇上,听觉却将她的那些话全都屏蔽成杂音,像一盘水晶珠子在耳膜上毫无规律地相互碰撞。   末了,柏妮丝停下来,颇为期待地等着他回答,却发现蒂亚戈只始终沉默地注视着她。   他的眼睛在失去了所有亮色之后,变得如同一对深不见底的蓝洞,深浓近黑,瞳孔与虹膜漫作大片不透光的厚密水层,朝她无比沉重地压迫下来。   生气了?   柏妮丝被他盯得头皮发麻,以为是自己说太多,连忙话锋一转,补救到:“当然我也只是随便建议几句而已,要谁去还是得你来决定。”   说完,她勉强扯开一个乖顺的表情,同时思考着自己刚才到底是哪句话说错了才让他突然这样。   明明没什么不对啊。   蒂亚戈弯下唇角,挂起一个淡薄无温的笑,眼神收敛,浓浊雾气充盈视线:“如果你愿意的话当然好,不过在不清楚对方底细的情况下,让你以如今的状态独自去也太冒险了。”   “不如我们一起吧,你觉得好不好?”他偏头询问,语调里有种莫名阴森的柔和。   柏妮丝惊愕地张张嘴,从灵魂深处涌出的第一句话就是:   当然不,一点也不好!   不是说我曾经毫无鱼性辣手摧花,差点就把你捅成条翻肚鱼吗?为什么你没有心理阴影为什么要主动要求和我一起为什么还能笑?   你是变态吗?!   还是说这条鱼已经打算好趁这次行动公报私仇,趁她没有反抗之力就把她当磷虾那样一口一截活剥生吞?   过于凶残的脑补画面让柏妮丝忍不住打个抖,开始下意识地疯狂找借口来推脱。   对她而言,如果非要选一个去独自面对,幽灵船上的未知生灵和蒂亚戈,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哪怕对方是人类神话中的克苏鲁复活,她也只会由衷地觉得赏心悦目,说不定还能一时兴起地给它做个发型。   然而在沉默半晌后,柏妮丝绝望地发现她根本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更糟糕的是,如果拒绝得不够正义凛然,让对方误认为她是想伺机逃跑的话。那她好不容易构想起来的自由复兴大业,恐怕就只能活在幻想死在开头,入门即入土。   啊……这什么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的灾难现场。柏妮丝僵在椅子上,前后迟疑了近三分钟,最终咬咬牙,狠心点头,将已经含到嘴边的拒绝硬生生磨碎了咽回去,转而艰难无比地赞同到:“当然了,冕下要是能一起去的话,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蒂亚戈注视着她,将对方所有的细微表情都收入眼底,却仍然浅浅笑着:“那就这么决定了,其他人也用不着了,就我们一起吧。”   “……”   要不还是和幽灵船暗中勾结着把他弄死算了,柏妮丝如是想。 第8章 、Part eight   出海的船已经准备好了,就在港口等着出发,但加百列还是觉得有必要跟蒂亚戈再确认一下。   倒不是说他不赞同出海的决定。相反,在这点上,他和蒂亚戈的想法是一样的,都认为只有主动找到幽灵船才能尽快解决这件事。   所以按照正常逻辑来看,应该让一个接触过这次事件,并且绝对忠诚的海族跟随他一起去才对。   而不是像柏妮丝这样,既有犯罪前科,又正好是冲着蒂亚戈去的危险分子。   因此不管从什么角度,这个决定都是完全说不通的,加百列也想不明白蒂亚戈这么做的原因。   在他眼里,这位新晋海神虽然年轻得过分,但不管是一贯的行事风格还是心思谋略,都是极为沉稳且周密的。   唯独在柏妮丝的事情上,总是显得格外反常。   还在一开始的时候,加百列就察觉到不对劲过,但也只觉得是因为受人鱼温柔天性与极好的教养影响,所以蒂亚戈才会对柏妮丝这么亲切。   可现在他明白了,这跟其他任何东西都没关系。   蒂亚戈明显从未将柏妮丝看做是一个假释出狱的罪犯,更没把她当做是自己的仇人。   他就像完全忘记了柏妮丝当初究竟是为什么入狱的一样,这让加百列觉得无法理解,但也还没有要到因此去僭越质疑对方的地方。   倒是作为督察官,加百列在柏妮丝在出狱后的这段时间里,一直监管得很尽责,哪怕她其实根本没有过任何出格的举动。   这跟她在陨罪园里出了名的烦人精称号完全不相衬,甚至是乖巧得有些让人起疑。   早在加百列带着假释令去陨罪园见她之前,他就曾经提前翻阅过柏妮丝在监狱里所有的记录资料。更知道,海巫这种作为人鱼族宿敌一般存在的生灵,从来都不是什么省事的魔。   所以在柏妮丝出狱以后,他就已经做好了十二分的准备,随时待命着将对方就地正法或者踢回监狱去继续服刑。   不过如今看来,也许他所有的准备都白费了,整个事情的发展跟他设想的完全不一样。   想到这里,加百列一边沿着面前的楼梯快速通过,一边伸手将头顶被海风吹得有些摇摇欲坠的黑色软呢帽扣压住,轻叹口气。   六月的勘察加半岛还处在寒冷势力的绝对管辖之下,从内陆群山间吹来的寒风夹杂着许多金属碎屑般锋利的雪花,吹在脸上隐隐有些生疼。   他按着帽子,单手抄在大衣口袋里低头前行,调整一下传信耳蜗的佩戴位置,好让布雷克的远程汇报内容听起来更加清晰一些。   “您的担心是正确的。”布雷克的声音和周围的尖利风声一起挤进他的听觉,“就在我们封港之前,有一艘从阿拉斯加过来的私人游艇已经进入了幽灵船的活动海域,目前失去了联系。”   “查清楚游艇主人的身份了吗?”   “是的。这艘游艇是登记在俄罗斯一位富商的名下,去年七月离开鄂霍次克海,一路航行过许多其他的海域,如今应该是正好在返程途中。”   加百列眉峰颦蹙着啧了声,刚交代几句,却在一转角后,意外看见了不知什么时候也从监测中心大楼里走出来的柏妮丝。   在脱下厚实的冬衣后,她身上只着一件迷彩外套,独自坐在礁石上,一头不加束缚的黑发被风吹得纷乱,浅绿色的眼睛目光空洞地望着远处的海平线。   水面起伏着,深蓝浪花翻涌不停地朝海岸上冲刷过来。在能见度并不算好的情况下,几处岛屿的轮廓变得有些模糊不清,看起来就像某种怪物在即将破水而出时隆起的脊背。   几只海鬣蜥趴在她脚边,共同争抢着柏妮丝手里的食物,尔后又全都停下来,齐刷刷地望着加百列站立的方向,嘴里还衔着半截海藻。   柏妮丝回头,透过被风吹遮在眼前的散乱发丝看到了对方,主动搭话到:“这船真漂亮,从人类手里租来的?”   “监测中心在建立之初时就已经配备了,只是从来没有真正用过,摆在那儿给人类看的而已。”加百列回答。   确实。   作为一个海洋生态监测中心,若是连一艘考察船都没有,那也太奇怪了。   柏妮丝理解地点点头,将眼前的乱发随手别在耳后,犹豫几秒,试探着问:“所以说,这次真要让海神冕下和我一起去啊?”   加百列微挑眉梢看着她,淡金色的眸子平静无波,明明是灿烂明亮的色彩,看起来却和头顶的乌云一样压抑:“你很怕和冕下在一起吗?”   过于具有歧义的用词让柏妮丝不由得有些愣神,浅绿色的眼睛瑟缩在黑色碎发背后不自在地眨了眨,一时间没找到可以接上的话,只能顺势回答到:“我是恶魔,他是海神,天性上的绝对压制在,我害怕他不是很正常吗?”   加百列对她的解释不置可否,只漠然地打量着对方。那种过分锐利直白到不带任何人情味的审视让柏妮丝有些不舒服,仿佛被人用利器剖开躯壳,刺进灵魂。   她错开视线,拍拍已经没有海藻可以投喂的双手,将那些依旧不死心着想朝她身上爬的海鬣蜥们都驱赶回浅水区。   天空阴暗如纯黑的梦境,过于暗淡的色彩让视线根本无法在这种环境下找到清晰的聚焦点,入目的所有一切都是模糊的。   柏妮丝坐在海边已经有一阵了,发梢被空气里过分充沛的水汽浸润得有些潮湿。   她摸摸自己的长发,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只在叹口气后,用手支在膝盖上撑着脸,自言自语般地轻声说到:“难道真是我说错什么了?”   “你说了什么?”加百列捕捉到她话里可能隐藏的信息,立刻问。   柏妮丝没想到他会在意这个,但还是将她和蒂亚戈在会议室里的话都简短重复了一遍。   他听完,垂着眼睫沉默几秒,嘴唇微张,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留下淡淡一句:“那你先去港口等着吧,很快就会出发了。”   “这么快就准备好了?”   “嗯。有人类闯进幽灵船的狩猎区了。”   “这样啊。”   到达港口后没多久,柏妮丝便看到蒂亚戈和其他天使也一起来了。   他依旧是一身白色西装,领带深蓝,白金长发随意地束着,从头到脚的浅调冷色系,身形修挺颀长,走在灰光阴霾的天地间,让人很难不一眼就注意到他。   来到港口边缘的时候,蒂亚戈停下来,简单和加百列他们交代了几句便上了船。柏妮丝坐在船沿,看到在蒂亚戈转身以后,几名齐刷刷朝自己望过来的天使们基本都脸色不善。   那表情就好像看到了一个正在庄严不可侵犯的神坛上穿着比基尼,冲他们嚣张地竖起中指放肆挑衅,偏偏他们还不能动手暴打的恶魔。   所以你们这群天使到底是有点什么毛病呢?   柏妮丝感觉特别不能理解,明明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一个被束缚着不能使用高阶魔力的恶魔,和一个至高神的分体同乘一条船,那有危险的肯定是那个恶魔啊。   为什么要用这么威胁的眼神看着她,好像生怕她对蒂亚戈做点什么似的,难道不应该幸灾乐祸她也有今天吗?就她现在这个样子,能对海神做什么?   柏妮丝这么想着,面上却依旧保持着安静乖巧的模样,朝港口边的几位天使们回以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身后,蒂亚戈刚上船便径直朝她走来,目光望向远处和乌云融为一体的黑色海面,晦暗天光盈满眼底,浮动成难以捉摸的暗色,语气却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有一艘人类游艇进入幽灵船的狩猎区了,加百列他们会完成陆地上的警戒还有掩盖工作。要是可以的话,我们就现在出发了?”   “啊,当然。”柏妮丝跳下船沿,还没来得及站稳就被考察船离港时的摇晃弄得一个踉跄。   她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抓住点什么,被蒂亚戈及时扶稳。   “小心点。”他说,旋即在感受到柏妮丝一瞬间的僵硬后又很快松开对方,绅士得恰到好处。   “谢谢。”她喃喃回答,总感觉刚才被他碰过的地方有种沁骨的冰凉。   尖削船头破开黑色海面,翻卷出无数苍白浪花绽开在周围。嘈杂和引擎声和海浪声共同充斥在听觉里,单调到寂寥。   柏妮丝有些不安地站在甲板上,时不时偷偷瞥向身旁的人鱼,感觉在完全没有任何话题可以聊的情况下,气氛一时间尴尬到让她有些心虚。   要是刚才加百列有派个用来监视她的随行生灵一起出海就好了,她无声叹气着想到。至少那样的话,她还能有个搭话聊天消磨时间的对象。   她确认自己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蒂亚戈还是在她刚叹息时就偏头看向了她,问:“不舒服吗?”   “啊?”柏妮丝茫然一瞬,继而摇头,“没有啊。”   “那就好。之前很多天使和海族在第一次坐人类交通工具的时候,多少都会有些不适应。”   “天使也会?”她有点惊讶。   “会啊。”蒂亚戈回想一下,补充,“他们会吐彩虹。”   “?!!”   吐彩虹是什么绝世搞笑设定?!   难道天空中每出现一次彩虹其实都是有个天使在晕交通工具吗?   柏妮丝简直惊呆了,半晌后才逐渐回神,问:“那,那加百列也会吗?”   不知道为什么,用加百列那张冰块脸配上吐彩虹这个一言难尽的设定,竟然格外的有画面感。   蒂亚戈回答得颇为认真:“会肯定是会的,至于有没有过不好说,主要靠忍。”   尽管理智告诉柏妮丝,这时候最应该做的就是回复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然而当她试图这么做的时候,却一时没控制住,真的笑了出来。   总感觉没有办法直视那位冷淡面瘫的天使长了是怎么回事,好像有什么奇怪的光环已经碎裂一地了。   海风湿冷,将她的黑发吹散成一道遮帘隔开在两人中间,些许几缕扫在蒂亚戈的臂弯处,黑白分明的反差。   他低眉捉摸过对方的发尾,又很快收回手,连同眼中无端涌现的落寞一起重新归于面具般的温润,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我还以为天使只会对恶魔有这种排斥反应,没想到对轮船也会。”柏妮丝一边半开玩笑似地说着,一边暗自腹诽人类果然都是些拥有无限可能的恐怖生物。   “只会?”蒂亚戈重复一遍,问,“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这不是很显然的事吗?”柏妮丝略微耸耸肩,“天使属于神族,和我们这些恶魔从来都是势不两立的死对头。若是倒了霉正好遇到,不打个你死我活都算奇迹了,相互排斥当然很正常啊。”   蒂亚戈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意味不明地笑下,湛蓝眼瞳里薄雾氤氲,只淡淡说句:“也不一定,凡事总会有例外。”   也许吧,可惜发生在她身上的例外从来就没一件是好事,她宁愿自己是那些毫不起眼的绝大多数。而且说实话,她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说错的地方,天使和恶魔本就是不共戴天的宿敌,就像海巫和人鱼一样。从诞生之初,千万年来都是如此,哪有什么例外。   柏妮丝心不在焉地想着,却还是出于自己的洗白计划而假装认同到:“说得也是,既然我都能从陨罪园里出来又来到这个新世界了,再有其他任何例外我都不会惊讶的。”   她话音刚落,头顶的稀薄阳光便颤缩着完全消失在了在视线里。天空漆黑如脚下波澜不定的洋面,更多的乌云在凝聚,彼此融合涡动成封闭的牢笼扣压在头顶。   苍白海雾从四面八方漂浮而来,浓郁盘踞。柏妮丝眯起眼睛,看到有一抹不成型的黑影正在海雾背后逐渐朝他们逼近,连带着附近水域里的洋流也汹涌到近乎疯狂。   “来了。”蒂亚戈轻声喟叹到,白金长发浮散在空气里,成为这里最接近阳光的色彩。   柏妮丝活动一下脖颈,看到从浓雾背后航行而出的并不是她在录像里见过的那艘黑色幽灵船,而是一艘完全陌生的大型游艇。   这让她有点意外。   “怎么回事?”她咕哝到。   “幽灵船的外形并不是固定的。”蒂亚戈解释,“它每次出现的时候,都会用上一次捕猎到的船只作为新面目。这也是为什么如今人类社会的传说里,关于幽灵船的描述总是不统一。”   “顺便也能作为掩护吧?”柏妮丝很快明白过来,“如果每个人说的都不一样,大家自然也就会怀疑这个东西的真实性,而且也让出海的人根本找不到可以警惕的对象。”   “不错。”   只是尽管如此,这艘游艇的体积还是比柏妮丝想象的要大不少。它从雾气背后航行而出,像一只缓慢而来的白色巨型怪物,逐渐停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纹丝不动。   过于庞大的体型差异,使得考察船在它面前就像是一艘儿童玩具船一样脆弱可怜,一个浪头拍过来就能将它掀打成碎片。   “话说,我们需要象征性地惊慌一下吗?”柏妮丝提议,“做戏做全套,逼真很重要啊。”   “用不着,这艘船只是幻术化成的载体,它真正的爪牙在水里。”蒂亚戈朝海面略扬了扬下颌。   柏妮丝顺着他的指示朝下看去,果然看到考察船附近的海水都开始沸腾起来,紧接着是无数怪物接二连三地钻出来。   由于在出海前就已经彻底收敛了自身的魔力气息,那些顺着浪花破水而出的变异体们丝毫没有发觉船上的两人有什么不对,只将他们认作了和以往一样的普通人类,一个接一个地顺着考察船爬上来,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模糊而沉闷,像是某种奇特的语言。   柏妮丝听得皱起眉尖,低声朝蒂亚戈说:“是恶魔通用语。”说着,她看一眼周围越来越逼近的许多变异体,问,“要把它们都解决掉吗?”   “不了。”蒂亚戈微微翘起嘴角,过于淡薄的笑意只虚停在唇边,眼神里则是一片冷彻锋利,“还得留着他们带路,搞清楚那艘游艇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再说,他们也只是被诅咒影响成了这个样子而已,还有救,都留着吧。”   不愧是人鱼,果然是心地善良温柔有爱的物种,适合忽悠,只要不被抓到!   柏妮丝感慨着,同时也觉得,既然这艘游艇已经被幽灵船拿去做了新载体,那就几乎不可能还有人能生还了。   “你现在用不了高阶魔力,这些交给我吧。”   “没事。”柏妮丝不在意地随口说到,“我在陨罪园里连中阶魔力都用不了,一样能打赢整个第九层的其他囚犯。所以别担心,我不会给你拖后腿的。”   “我不是这个……”   蒂亚戈话还没说完,眼前的少女已经动作轻快地闪身避开了来自身侧的袭击。   无数幽绿光丝在她手中生长繁茂而起,纤细发亮的一缕缕,紧紧缠绕在离她最近的变异体身上,眨眼间就将它裹成一个动弹不得的茧。海浪摇晃着船身,更多的变异体朝她怒吼着扑上去。   爆发开的魔力化作焰花跃动在柏妮丝的眼里,凌乱黑发下的浅绿眼睛如同一对冷亮坚硬的翡翠石,指甲尖利深青。   光丝泛滥成密不透风的荆棘缠绕隔绝在她周围,灵活如蛇般自发向变异体围剿包抄过去,将它们都封锁在一层绿光缭绕之下。   海面狂澜迭起,浪涌轰鸣,将整个空间搅动成一团浑浊浩荡的灰黑,像是掉进了坟墓深处,即将通往地狱的喧嚣。   考察船被变异体制造出来的巨浪拍打得摇摇晃晃,水流冲破防护栏涌上甲板,发动机被撕碎,改变了策略的变异体们开始合力将整艘船朝海面以下拖拽。   柏妮丝瞥一眼已经越来越下沉的船尾,习惯性地用恶魔语骂了一句。   她掐住面前那只扑上来的怪物脖颈,扑面而来的浓烈腥腐气味让她想起自己曾经为了活命而不得不强吞下去的飞鱼尸体。   光丝从指尖瞬发而出,密密麻麻地攀爬而上,勒紧它的躯干,割断鱼鳍,深红血水洒开在船面上,很快又被海浪卷融得干净,只剩挥之不去的血腥和腐烂气味还残留在空气里。   柏妮丝忍着想吐的冲动,用衣袖擦一把湿漉漉的脸,正打算跳进海里速战速决地解决掉这些变异体,一片轻薄到半透明的六角霜花却突兀地闯进她的视线。   薄如蝉翼的冰片落在她的鼻尖上,化开一阵属于海水的干净清新。   她仰头,看到漆黑天空中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清冷冰寒的气味将空气过滤一新。   它们不断从天空飘落进海水里,多到失控,瞬间就将浪花和一部分刚出站的变异体凝结成静止的实体,封冻住洋面的每一丝水波纹路,遏停了考察船的不断下沉。   柏妮丝回头,看到蒂亚戈正收回半抬起的手,刚好也侧眸看向她,眉梢和眼底有水晶般的细小鱼鳞覆盖,逐渐向鬓角收拢上挑成一道细长凌厉的冰蓝峰焰,看起来极为惊艳。   “这一带还属于近海区,水质不算太好,就这样下去待久了的话,会不舒服的。”   他说,语调在夹霜带雪的疾风里也依旧是惯常的平缓温柔:“跟着我,其他不用管。” 第9章 、Part nine   永远不要背对一个恶魔。   这是所有其他种族生灵都知道的一条基本定律。   因为背向对方,就意味着全然的信任或者毫无防备,这绝对不是遇到恶魔时该有的做法。   就连陨罪园的狱警天使都知道,不能轻易让目标脱离自己的视线范围。甚至每次再将囚犯放出牢房的时候,他们都会同时派出至少两个天使来管控和执行,更别提背对那群手戴镣铐的恶魔,柏妮丝不相信蒂亚戈会不清楚这点。   然而在朝她说完那句“跟着我”以后,蒂亚戈却直接转身朝那些被冰封住的变异体走去。苍白无暇的冰层从他脚底不断蔓延而出,很快将附近的海域全部冻结成一片荒原。   海浪是转瞬即逝的花,被寒冰凝固在周围,层层盛开。   柏妮丝茫然地望了他一会儿,实在很难说服自己对方是被她刚刚一挑十的干架英姿所折服,所以瞬间对她产生了珍贵的战友情,还主动让她跟在他身后。   这跟她想的不一样。   从常理来讲,开路打怪这类高危体力活不应该是她来做才对吗?   紧接着,柏妮丝忽然意识到,这也许是种欲擒故纵的试探手段也不一定呢?反正以蒂亚戈的神力,就算自己趁机偷袭他也不可能成功,还能顺便检测她是不是真的彻底放弃了对海洋之心的抢夺念头,也算假释期的考核之一。   只有这样才能说得通。   这等心机的套路,一看就是那群天使们才能想出来的。怪不得刚才在港口的时候,他们会用那种诡异的眼神看着她。   还好她求生经验丰富,头脑思维灵活,瞬间就识破了这个陷阱,不然……   “柏妮丝。”   见她还站在原地没动,蒂亚戈偏头叫了她一声,示意她过来。   狂风猎猎咆哮着,吹卷起海浪拍打在冰层边缘,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柏妮丝踩在冰面上,低头间,隐约能透过冰面看到许多被神力冻结在海水之下的变异体。   它们全都被定格在了即将冲破水面的前一刻,无数双没有瞳孔的血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尖利奇长的骨刺和她的脚底只有一层薄冰的距离。   她走过去,看到那只刚从冰层里被放出来的蛇形变异体正满脸凶恶地瞪着他们,细长而布满有毒倒刺的身体正因为本能的恐惧而盘踞起来,喉咙里发出一阵古怪难辨的呼噜声,外露的獠牙森白尖锐。   蒂亚戈蹲下/身,微微歪头看着它,目光落在变异体被寒冰刺伤的背部,伸手替它将那枚嵌进软甲里的冰刃取下来,语气温款:“好了,一会儿就不痛了。至于现在,得辛苦你带我们去这艘船真正所在的地方。”   变异体戒备地盯着他几秒,最终妥协似地低下头,调转方向缓缓下沉到冰层下的黑色海水里,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柏妮丝本着“冲在前头才是同(洗)僚(白)该有的光荣行为”的理念,正打算紧跟着它从冰洞跳下去探路,却在刚靠近时,眼前忽然一花。海水夹杂着细碎冰渣朝她泼洒而来,紧接着是变异体淬满毒液和某种不知名生物血肉的獠牙。   她下意识地后仰身体,迅速站起来倒退一步,凝聚起魔力想要直接给对方一个削头杀,却忘记自己身后还有蒂亚戈。   仅仅须臾之间,柏妮丝感觉自己被对方伸手顺势搂进怀里,银蓝色的神力波澜瞬凝成一层透明冰花阻挡在变异体和柏妮丝之间。   她错愕转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被蒂亚戈利落地推护到身后,同时单手掐住那条蛇形怪物。源源不断的寒气从他手中蔓延而出,将它一寸寸冻锁住全身。   在褪去所有习惯性的温和神态之后,少年原本清湛的蓝瞳看起来和周围的海域一样阴暗无光。   “因为没动手,所以觉得我只是在跟你开玩笑而已,是吗?”他垂眸睨视着对方,嗓音平静到冷漠,“那这样会不会让你认真些?”   说着,蒂亚戈猛地收紧手上的力气,一阵清脆到惊怵的破裂声立刻从他手中传来,柏妮丝分不清那是寒冰碎开的声音还是那只变异体的骨骼在哀嚎。   有那么一瞬间,她都要以为它是不是和蒂亚戈有什么血海深仇。不然以他的个性,是不会因为对方的反击而生气到几乎快杀死它的。   毕竟真正和他有仇的是自己才对,她不也还好好站在这儿吗?   片刻后,蒂亚戈松开它,寒气缭绕的指尖开始迅速凝结出尖锐的骨刺,看起来像是某种被雕琢成利器的水晶,纯净剔透。   这回变异体学乖了,格外讨好地用头碰了碰蒂亚戈的裤脚后,艰难挪动着还没从低温里缓过来的僵硬身体钻回水里认命带路。   “我先下去,你把这个戴上。”他说着,平摊的掌心中凝现出一枚鱼鳞,往日的温雅似乎又回到了他眉眼间,“这样就不会受这里水质的影响了。”   柏妮丝接过那枚鱼鳞,第一反应就是——真是个值得收藏的亮闪闪宝贝。   它几乎没有重量那样,质感也是细腻冷硬的,摸起来仿佛某种被打磨得异常光滑的宝石,连色泽也是冰蓝通透的,让人很容易联想起被阳光穿透的冻结海水。   其实被刚刚这群变异体一闹,她自己都忘记新世界的海水污染会让他们难以适应这件事了,没想到……   “谢谢你。”   “走吧。”   蒂亚戈说完,很快跳进海里,化为人鱼原身。   柏妮丝将鱼鳞用光丝穿起来,戴在脖颈上,也跟着跳入水中。浅淡近无的蓝色光晕从鱼鳞中散发出来,围绕在她周围,很快又消失。   她试着呼吸一口这里的水,发现确实没有那种让她喘不过气的怪味,只有海水熟悉的淡咸。   阴天下的海洋昏暗得透不进半点光亮,蒂亚戈随手捻开一串发光水泡作为照明。   也是在这时候,柏妮丝才看清了水下的状况。   那些冰层并不像她猜测的那样仅仅只是漂浮在海面上,陡峭嶙峋的冰柱一直延伸交错,将水下那些还没来得及上浮的变异体全都封冻在一起,共同汇聚成一座巍峨的冰岛,在柔和光照下浮动着大片幽灵般朦胧的灰蓝光色。   柏妮丝呆愣地看着眼前那座巨大而死寂的寒冰坟墓,油然而生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就凭自己现在这个状态,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要和蒂亚戈正面硬刚。神的分体也是神,打不过的打不过的打不过的。   “感觉还好吗?”他问。   她强装镇定地点点头,和蒂亚戈一起跟着变异体前行时留下的水纹,朝更远的深水区游去。   穿过一片崎岖狭窄的海底石林后,面前的水域再次变得开阔起来,水温也逐渐变得更低。太多的发光泡泡充斥在周围,顺着水流安静漂浮着,让柏妮丝有种掉进银河里的错觉。   渐渐的,一片怪异扭曲的影子逐渐出现在他们眼前。   那是无数船体的残骸,被深水区的压力碾碎成一地的残败碎片,覆满厚厚的泥沙,海尘与腐烂海藻。它们的数量多到就像一团融化在水底的森林,散发着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清晰感受到的强烈古怪气味。   光凭视觉,柏妮丝根本辨认不清这些钢筋骸骨究竟来自多少艘不同的船体。而最新的一艘,表面还非常干净,似乎是刚沉没不久。   “是那艘人类游艇。”柏妮丝辨认出残破船体上的烙刻文字,同时看到时不时有几道发亮的银色光辉正从那堆残骸中凝聚起来,游鱼般浮窜向远方。   蒂亚戈注视着那些时隐时现的亮光,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眉尖微颦着说:“闭上眼。”   柏妮丝不解地啊一声,但还是很快照做。紧接着,蒂亚戈迅速释开神力将整个深水空间照亮。   光线在一瞬间的剧烈改变让柏妮丝即使闭着眼睛也能完全感觉到,眼球传来短促的刺痛。   几秒后,她慢慢将眼睛重新睁开,被眼前的场景弄得有些错愕:   在遍地密集的船骸尸体中央,生长着许多像是树根一样的东西。它们庞大而扭曲,扎根在漆黑海底,每一根是由无数细小藤蔓似的导管纠缠拼凑在一起的。每一个节点都有一个空洞,内里隐约流淌着淡淡的银光。就这么看着的话,那些光芒规律闪烁的样子,让人很容易联想到心脏的搏动。   “这些光……”   “是人类在死去前留下来的灵识印象,大多是强烈的负面情绪和求生意志。看起来幽灵船就是靠不断制造海难,持续吞噬这些灵识印象来维持自己魔力的。”蒂亚戈解释。   他偏头,看向一旁瑟缩在岩缝里,敬畏地盯着那些残骸不敢靠近的变异体,指尖窜出许多霜白冰花,将它恢复成原来的海蛇模样:“你自由了,回去找你的同伴吧,他们也该清醒过来了。”   海蛇迷茫地晃动着身体,眼瞳在褪去那种不详的血红后,彻底恢复了清明。   它很快游到蒂亚戈面前,亲昵地吻了吻他漂浮的白金色发梢,转身朝来的路游回去。   柏妮丝靠近着端详那些树根一样的东西,很快发现,确实就如蒂亚戈说的那样,这些都是养分的传送机制,正在一刻不停地供养着某个生灵。   同为恶魔的她对这种手法颇为熟悉,因此很轻易就能从那些流动闪烁着的银辉里牵引出一段来自人类,而且极为强烈的恐惧感。   通常来说,沉船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越是庞大的船只越是如此。   所以在经过时间叠加催化后的恐惧,即使在原身已经死去后,也依旧保持着鲜活滚烫。   柏妮丝向来都对这种本该属于恶魔标配的食物没什么兴趣,相比之下,她更喜欢自己从小就吃惯的小鱼小虾或者海草。   尽管那些食物对如今的她来说已经显得非常寡淡无味,而且还经常吃不饱。   她松开手,让那团看起来格外可口好吃的恐惧重新回到树根内,仰头瞧了瞧银光消失的尽头:“看起来幽灵船就在不远的地方,不如我去看看吧?”   “好。”蒂亚戈收回光源,态度自然地纠正,“我们去看看,你跟着我,小心些。”   难道不是游在前面的那个才该小心吗?   虽然看起来他也不需要。   柏妮丝这么想着,捻了捻被水流托到指间的黑发,勉强点头回应到:“你也是。后面有什么就交给我,如果你放心的话。”   平心而论,这仅仅只是一句为了不尴尬才说的客套话。可蒂亚戈却在极为短暂地微愣后,神情柔和地浅笑到:“我从来没有不放心过。”   说完,他动作轻快地朝前游去,冰蓝华美的修长鱼尾在暗淡的深海空间里拨划开一串串水泡,像洒落了无数的陨落星辰。   柏妮丝有点反应不过来地跟上去,思考着他刚刚那句话算不算是对目前为止自己所有表现的肯定。   这是希望的曙光啊,看来自己在乌苏拉身边没有白蹉跎那几百年,距离成功忽悠对方的目标又靠近了一点点!!!   意识到这点后,柏妮丝整个魔瞬间感觉充满了动力,连忙乐颠颠地跟在蒂亚戈身后努力向前游。   不多时,他们就来到了那些亮光蔓延的尽头——一艘沉没在深海之下的巨型游轮,体积庞大如一座岛屿。   它显然在这里已经待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了,整个船体都被海水腐蚀得锈迹斑斑,甲板上的护栏也毁坏了大半,烟囱折倒在船身上,到处都寄生着许多毛絮一样的低等生物。   柏妮丝注意到这艘船的船体上有一处空洞,猜测它可能是被什么东西给击沉的。   怪不得幽灵船总是以幻术载体的形式出现在海面上,原来它真正的实体在这里,所以才只能靠驱使变异体去捕猎人类游轮,获得魔力补充。   找到实体后,柏妮丝并没有急着想要靠近,而是格外仔细地试探着周围的水域是否有魔力反应。因为一般来讲,恶魔们都会在自己的栖身处布满攻击性魔咒,一是为了宣示主权,二是为了在遇到天使或者神术师时可以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她正打算游到较远一些的地方再试,蒂亚戈却忽然伸手将她拉回自己身边。   海水将他们的发丝交/缠在一起在一起,柏妮丝回头想要说话,却被对方的冰凉长发先抚扫过嘴唇。   有那么一瞬间,她都要以为是阳光穿透洋面融进了海底,紧接着才意识到,那种比光线要纯粹冷淡得多的色彩是来自面前人鱼的金发。   “有东西过来了。”他说,另一只手虚环在柏妮丝背后。   那是一种下意识的保护姿态。   可发生在他们之间,看起来可真奇怪,柏妮丝想。   渐渐的,越来越多的黑影从海沟深处爬出来,直勾勾地盯着他们。 第10章 、part ten   不知道那位老海皇有没有教育过自己这位小儿子,不要随随便便把一个恶魔护在怀里,尤其是海巫。   虽然可以理解这样做是出于想试探她的目的,但也实在太危险,毕竟这个动作太方便她下手了。 竒_書_蛧_W_ω_W_._q_í_δ_U_ω_ǎ_й_g ._℃_o_m   万幸的是,自己并不是乌苏拉,对海洋之心也没有那么无法自拔的渴望。不然她早就该趁此机会直接挖出对方的心脏,得意洋洋地将自己加冕为新任海神了。   柏妮丝这么暗自感叹着,同时透过对方肩头漂浮的白金发丝,看到那些正接二连三从海沟里爬出来的诡异怪物。   它们有着一张跟骷髅差不多模样的脸孔,凸起的脊骨上,每一节都长着锋利的锐刺,身躯怪异而畸形。从构造来看,这群怪物与其说是由海洋生物变异而来,倒更像是用那些沉船里的人类尸体和不知名虫子一起胡乱拼凑出的四不像。   “又是变异体?”柏妮丝托起手,幽绿光丝瞬息生长。   “不太像。”蒂亚戈仔细审视过周围越发逼近的怪物,薄冰渐渐从半透明的银蓝尾鳍下朝外蔓延,“这些不是海洋生物,应该是用魔力饲育起来的仆从。”   “这样啊。”   那就相对会比较麻烦了,因为这种生物纯粹是靠主人的魔力存活——就像蒂亚戈的潮灵传信使——那就意味着,在彻底杀掉它们的主人之前,这群怪物都是不死不灭的。   柏妮丝扯下嘴角,动作利落地游避开面前直扑而来的两个怪物。大量光丝缠绕上它们的躯干,自发勒紧目标的脖颈,穿透空空如也的胸腔。   她回头,并不意外地看到在经历了短暂休克后,那些怪物便再次开始恢复了行动力。   看来普通的绞杀确实不起作用,得用别的方式。柏妮丝试着催动更高阶的魔力来找到并且切断它们与饲主之间的联系,这是乌苏拉以前惯用的办法。然而还没等她凝聚起足够的魔力,却被手臂上烙印自陨罪园的光明禁制给烫得颤抖一下。   她不能使用任何高阶魔法,这是违反假释期条例的。   回想起这点后,看着那几头已经将光丝咬断,调转方向朝她凶狠吼叫着围攻过来的怪物,柏妮丝第无数次想对这个禽兽不如的世界竖起中指。   好在打群架这种事,她向来是专业的。   柔韧细丝收凝成一把鲸鱼骨刃握在手中,柏妮丝看准时机侧身躲过迎面而来的袭击,转动手腕干脆利落地用骨刃斩断怪物的头颅,割开它的脖颈。   礁石般粗粝的皮肤下,整个怪物的躯体都是空的。   没有心脏,没有魔髓,没有血液,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副空荡荡却杀伤力极强的躯壳。   它们复原的速度快得惊人,柏妮丝根本没有犹豫的时间,只能在尽可能快地将它们全都解决掉后,再催动魔力将海水逐渐聚集成一个漩涡,把那些还没来得及复原的怪物全都卷旋进去。   大量泥沙海尘被这阵力量卷扬起来,整个海底一片暗淡灰蒙,连发光泡泡的光晕都被模糊成了一个个看不清轮廓的虚影,摇摇晃晃地挂在浓厚烟尘背后。   她的本意是想将它们全部扔回海沟以下,却没想到在漩涡即将成型的时刻,海沟里却再次涌出了大批新的怪物群,离她所在的地方仅仅只有几步之遥。   柏妮丝咬咬牙,单手控制住面前的水漩涡,另一只手唤出无数翠绿光丝交错成网,拦截在那些新出现的怪物面前。   这样的阻挡只是暂时的,她必须在光网破裂前将……   还没等她想完,细细密密的冰霜开始沿着纹路不断凝结生长,很快化作一道厚实壁垒将它们与柏妮丝完全隔绝开。   更多的霜白融入到水漩涡里,柏妮丝看着水流的旋转速度像是被陡然按下了暂停键,连带着那些怪物一起,被寒冰瞬间吞噬凝固成静止不动的实体。   过多的寒冰让海水温度骤降到一个让人不安的临界值,柏妮丝收回控制水漩涡的手,能明显感觉到在低温的作用下,尚未冻结的海水变得盐度更高,密度也更大,冰凉沉重地压在全身。   胸前的鱼鳞微微发着光,很快将这种不适的感觉从柏妮丝身上驱散开。   她看到蒂亚戈从一片寒气缭绕的刺眼苍白中游过来,周围全是被骤然封冻住的无数怪物冰雕,有许多都还保持着准备进攻和挣扎的凶狠姿态。   “到这边来。”他对柏妮丝说着,周围的海水开始自发朝海沟的方向疯狂倒涌而去,逆向的水流注入很快让海沟内部出现轻微的震动以及开裂。   柏妮丝照做,看到那些所有没来得及爬出海沟的怪物都被水流和压力重新填埋回深渊以下。   然后是寒冰。   一层层,一寸寸,将整个海沟裂缝完全封死成墓穴。过于无暇的色彩,大片铺开在深黑的海底环境里,纯白到冷酷。   做完这一切后,蒂亚戈垂下手,歪头看向柏妮丝,嗓音依旧清稳,好像刚刚只是随便游了个泳那么轻松:“没事吧?”   “没事啊。倒是看过这些家伙的尊容以后,我忽然对自己的审美水平自信了不少。”柏妮丝随口回答。   他笑笑:“那我们就进船吧。”   “好。”   尽管幽灵船外部看起来就跟个被完全蛀空的破烂铁壳差不多,可里面的构造却依旧完整,甚至有种诡异的整洁。   海水的腐蚀效力似乎对船体内部不起作用,这里依旧保持着它沉没前的模样。从天花板到花纹繁复的地毯,再到那些光滑柚木做成的隔离镶板,和每隔几步就出现在墙顶的黑铁雕花壁挂灯,无一不是造型精致,温情华贵。   这里简直和一艘新建的游轮没什么区别。   柏妮丝眨眨眼,缓缓吐出一串透明泡泡来确认自己的确还在水底,而不是翻个窗就直接空间转移到了陆地上。   “我还以为这里面早就该被海水泡坏了。”她凑近那些铺刻着精细花纹的木质墙壁,伸手轻轻碰了碰。   一缕异彩立刻从她指尖触摸过的地方闪烁而过。   “是幻术。”她很快反应过来,戒备地盯着周围,“和实体融合后产生的效果。”   她刚说完,身后忽然传来清晰的开门声。   一个穿着条纹衬裙的女孩躲在半开的房门背后,像是非常好奇地朝他们望了一眼,然后很快就缩回黑暗里不见了。   海底不可能有活人,刚刚那个小女孩只能是幻术或者灵识印象留下的残影。   柏妮丝正想跟上去,却被蒂亚戈伸手拦住。   “我先去。”   他说着,顺水滑到那扇房门面前,轻轻推开它。一连串的发光泡泡漂浮进门后的世界,将里面的一切都照亮。   和柏妮丝以为的不同,大门背后并不是什么亡灵聚集的阴诡画面,反而是一片极为开阔的空间。   面朝着他们的是一间坐落在柏油马路旁边的独栋小屋,贝壳白是所有墙体的主要色彩,屋顶则是接近雨天的浅青灰色。   茂密的温带森林肆意生长在房屋背后,凝练深沉的绿意将视线里的一切都烘托出一种油画般的意境。   屋子的所有门窗都是紧闭着的,只有一角的窗帘轻微掀动了一下,紧接着是细微的脚步远离声。   和刚才那扇门一样,这座小屋的大门也没有上锁。蒂亚戈只是轻轻碰到它的门把手,它就自动打开了。   里面没开灯,昏暗模糊的房间里除了唱片机传来的低柔音乐声以外,没有其他动静。   阴影浓重的角落里放着一张桌子,装满红苹果的竹篮放在桌面上。   柏妮丝走过去,歪头看了看那张正不断旋转着的黑胶唱片,辨认出那上面写着的是人类语言里的英语:“老鹰之歌?”   她环视周围一圈,思考几秒:“这好像不是幽灵船弄出来的幻术。”   蒂亚戈点点头:“这是人类死后留下来的灵识映像。越是深刻的情绪,能留存的时间就越长。”   她了然地啊一声,紧接着发现几个摆在唱片机旁的相框。   都是空的。   唯一有图像的也已经非常模糊不清,完全看不出里面的人到底长什么样,只能看到画面左边坐在秋千上的小小人影有几分像刚才在门口偷偷张望的小女孩?。   柏妮丝试着用魔力将它复原,却发现毫无用处。   她抬起的手臂悬停在空中片刻,又看了看那几个放置在一旁的空白相框,很快反应过来:“这些画面是被魔力抹去的,并不是真的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有。”   蒂亚戈听完她的话后,敛着眼神思索片刻,很快便意识到了什么。   他来到窗户边,掀开那些沉重的织锦窗帘,苍白幽冷的光芒立刻笼罩进来。   近距离观察着这些森林的时候,蒂亚戈发现它们看起来没有任何活着的气息,甚至在在盯久了以后,一种被幽禁的压抑感便越发清晰了起来。   在他即将伸手将面前那扇紧闭着的窗户也一并打开的时候,一个细弱对的女孩声音忽然传来:“不要打开,它会发现的。”   柏妮丝几乎是在这个声音出现的同时便立刻转身,幽绿光丝沿着手腕飞快缠绕而上:“嗨,我们正在找你呢,你……”   她还没说完,女孩忽然脸色惨白地冲柏妮丝摇摇头,浑浊的眼睛迷瞪瞪地望着她,本就轻细的声音被压得更低:“小声些杰西卡,它们会听到我们说话的。”   杰西卡?   柏妮丝挑了挑眉,打量对方几秒后,并没有否认,而是顺着她的话回应到:“它们是什么?在哪儿?”   女孩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拉起柏妮丝的手就朝屋子里跑去。   柏妮丝被对方突如其来的触碰弄得有些不自在,本能想甩开却又不得不忍住,只能跟着女孩跑到一间同样拉着窗帘,光线昏暗的房间里。   一路上,她看到许多挂在墙上的照片,和客厅的一样几乎都是空白或模糊的,甚至盯久了还会有种诡异的突兀。   紧接着,她还注意到一个奇怪的细节。那就是这个屋子里居然没有镜子,一面也没有。   女孩拉着柏妮丝一路跑到屋子的第二层,站在椅子上将通往屋顶阁楼的隐形门费力推开,动作熟练地躲进阁楼,弯腰朝对方说:“快一点,它们到时间就会来抓我们的,快躲进来。”   柏妮丝刚想说它们要是来了才正好,蒂亚戈却冲她微微摇头,示意他们先按照女孩说的去做。   屋顶阁楼里的空间不算多大,又因为堆放了太多杂物而显得有些格外拥挤。   这里到处都是掉了眼睛的布娃娃,被弄坏的发卡,少了一只手或者一条腿的陶土玩偶,沾满灰尘的彩色玻璃球等等。   蒂亚戈拿起其中一个眼睛被挖掉的娃娃看了片刻,眉尖轻皱,转头看着整趴在菱格窗边的女孩,湛蓝眼瞳里闪过一丝清晰的疑虑,却又很快消弭开。   他将娃娃递到女孩手上,俯身浅浅笑着,语气柔和地说:“这是你的吗?”   女孩用一种像是茫然又困惑的眼神注视了它一会儿,然后才慢吞吞点头。   “它是谁送给你的?”   “杰西卡。”这次她倒是回答得很快。   “是她吗?”蒂亚戈向柏妮丝伸了伸手,问。女孩坐在一片灰霾压抑的冷光里,像个死气沉沉的木偶一样点头。   她将娃娃抱在手里,眼中没有半点清明亮光,只重复:“杰西卡。”   “那么,杰西卡是黑色头发吗?”他又问。柏妮丝听到他的话后,有些诧异地望了他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关心这个。   女孩仔细想了想:“我不记得了。”   “杰西卡是长头发吗?”   “我不记得了。”   “她眼睛是什么颜色?”   “我不记得了。”   渐渐地,柏妮丝发现随着女孩每重复一次她不记得的话,她手里的娃娃就变得更加破旧,好像被什么看不见的外力给一点点挑破,撕碎,最后凋零成一堆黑色灰烬落在她脚下。   甚至不止是她手里的娃娃,还有许多被胡乱丢弃在阁楼里的其他东西也开始变破,消失。   这种改变是逐渐发生的,很轻易就能被看到。可女孩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也没有奇怪为什么刚刚还在自己手里的娃娃转眼间就不见了。   蒂亚戈看着那些逐渐归于虚无的尘埃,重新抬起头,看着小女孩问:“杰西卡是谁?”   柏妮丝注意到此刻的女孩看起来似乎更呆滞了,整个人面无表情,僵直身体坐在飘窗台上,一动不动地盯着某个空旷处,过分放空的眼睛里有种吊诡的黑暗与空洞,仿佛正沉浸在另一个谁也无法看见的世界里。   “我不记得了。”她最后重复。   随着女孩说出这句话,整个屋子里的光线一下子变得更加灰暗脆弱。阴云从遥远的天际线侵占而来,它们越过坡峰,压垮山脊,宛如暴雨将至那样的声势浩大。   浓绿森林是包围的牢笼,沉默而冷酷地注视着他们。   这个答案似乎完全在蒂亚戈的预料之中。   他没有再追问下去,而是极为温善地安慰说:“没关系,不记得就算了。那你叫什么名字?”   “艾比。”   “好,艾比,你刚刚一直在说的‘它们’是什么?”   有风从屋外呼啸而过,森林被吹拂成波澜壮阔的翠海,到处都是树叶摩擦的沙沙声,还隐约夹杂着些许其他的杂音。   一听到这个问题,艾比立刻颤抖着回神,神情畏惧地盯着窗外,整个人蜷缩在阴影里,稚嫩嗓音细弱沙哑:“它们来了,它们来了……”   柏妮丝站在窗前,透过那些沾满雨渍和泥沙印记的玻璃朝外看去,看到几个身体透明如玻璃般的瘦长人型怪物正从那扇联通着幽灵船内部的大门外走进来。   它们大概有两三米那么高,脊背佝偻着,脸上除了一张几乎裂到耳根,长满尖牙和时不时吐出触须的嘴以外没有任何其他五官,尖锐的前肢畸形到几乎拖在地上,一时间很难分清它到底是在走路还是爬行。   来到屋子面前的时候,它的身体颜色开始改变,由一开始的透明无色变成了微微泛灰的贝壳白。色彩的充盈并没有让他变得好看多少,反而看起来更为令人作呕。   “它们来了……”艾比抱着自己不住地颤抖呢喃,像是被恐惧逼迫到了极限,连声音都开始变调,本就空洞的眼睛也变得更加涣散。   “不管是什么东西创造出来这个玩意儿,我都得说,这审美实在太一言难尽了。”柏妮丝满脸嫌恶地评价,“倒是……它们好像可以根据环境的色彩来改变自己身体的颜色。”   因为随着它不断接近屋子,它身上的色彩也越来越和房租的外墙颜色接近,甚至连砖纹都在逐渐清晰和趋于一致。   “别担心艾比,你不会有事的,没有谁可以伤害你,我保证。”蒂亚戈说着,轻轻抚摸一下女孩的头,嗓音里透着种近乎空灵的悠远叹息,像是从时光尽头传来的那样安谧。   柏妮丝很熟悉他这种音色,人鱼们特有的催眠能力。   果然,艾比很快就不再那么害怕,而是呆呆地望着他,似乎想要叫出什么人的名字,却始终没有说出口。   “外面那几个丑东西就交给我吧。”   柏妮丝说着就要朝外走,却被蒂亚戈叫住:“我们一起去。”   她本想说没必要,但考虑到对方也许是对自己有所顾虑所以才会跟着,索性也就点头答应到:“也好。”   离开阁楼后,还没等柏妮丝开口问,蒂亚戈已经先主动说出了自己的发现:“这里是艾比的灵识印象,她已经死去很久了。所有在死亡前产生的负面情绪都已经被幽灵船吸收,现在剩下来的都是她对于生前的美好记忆。”   “但是这些对幽灵船都是没用的。”柏妮丝迅速接话的同时,已经动作轻快地漂浮向了一楼。   “没错,所以幽灵船在想尽办法抹杀掉她的美好回忆,这样才能化为己用。”   “那就是说,那些相框和娃娃都是她曾经对家人的记忆?”   “没错。那些东西毁坏甚至消失得越彻底,她就越记不清自己生前的事,也就越接近能被幽灵船吞噬的状态。”   “所以,这个没脸的怪物就是用来消耗她的记忆和制造恐惧的?”   “它是恶魇的一种,经常被一些以魂魄或梦境为食的恶魔饲育起来做捕猎者。”   他说完,面前的房门忽然被一股外力猛地破开。碎木片和被撬坏的金属门锁掉了一地,那头透明的怪物弓着腰从门外探进来,张开的嘴里有许多章鱼腕足一样的触须。   一进入屋子里,它的头就变成了和屋内光线一样的昏暗色彩,不仔细看就很难辨认出来。   “把它踢出去怎么样?”柏妮丝歪头活动一下脖颈。   “不能更同意了。”   于是她迎面走上前,抬腿朝那张除了嘴就没有其他东西的诡异怪脸狠狠踹了过去。 第11章 、Part eleven   大概是没想到里面还会有其他人,那头恶魇才刚探进来一个头就被柏妮丝直接踢出去老远,重重摔在屋外的草地上,光丝交错成网将它紧紧束缚住。   和蒂亚戈变换一个眼神确认分工合作以后,柏妮丝随手捻灭指尖的绿色幽光,从台阶上几步跳跃下来,蹲在正不断挣扎的恶魇旁边,魔力凝聚成一把纤薄小巧却极为锋利的鲸鱼骨刃转动在她手里:“虽然我知道长成这样不是你的本意,但是跑出来吓人就是你的不对了。而且进别人家门之前需要先敲门,这是基本的礼貌,知不知道啊?”   她说着,正打算将手里的骨刃捅进恶魇的胸腔,眼前的怪物却忽然发出一声刺耳的怒吼。   紧接着,那张没有五官的脸孔开始变得扭曲,身体也开始发生改变。   柏妮丝下意识地退让开,看着面前的恶魇由原来的诡异外形,逐渐变成了自己最熟悉的样子。   她有一头灰白卷曲的长发,肤色是明显非人类的淡青,眼角眉梢间尽是浓艳魅惑的张扬与美丽,偏偏腰部以下的地方却生长着许多和章鱼一样带着蓝色圆环的腕足。   “乌苏拉?”柏妮丝愣愣地看着对方,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浅绿眼瞳中立刻涌起无法掩饰的憎恨与恐惧,握着骨刃的手开始微微颤抖,骨节紧绷到发白。   这不可能,这是幻象。   她告诉自己,乌苏拉已经死了。她亲眼看见对方被失控的海巫魔力异化成一头狂躁凶猛的怪物,又被蒂亚戈用剑刺穿心脏而死,不可能还活着。   所以这是假的,只是为了迷惑自己才呈现出来的幻象。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乌苏拉忽然冲她极为古怪地笑起来,鲜红嘴唇挑起来,像是淬着血的匕首尖:“你真的愿意用一切来换吗?”   “哪怕结局是变成一个怪物。”   这是当初她在被海龟撕咬下半边身体即将死去时,乌苏拉问她的话,也是所有一切的开始。   “她已经死了,你是假的。”柏妮丝绷直脊背,像是遇到致命威胁那样的紧张,连摇头的动作都是僵硬的,嗓音溃浮得厉害。   她紧握着手里的利器,在进攻和防守之间犹疑不定,过于凝固的肢体状态让她看起来就像在承受着什么看不见的巨大压力。   “我当然是假的。”乌苏拉毫不避讳地承认,脸上的笑容却越发诡艳恶毒。   她挣脱束缚在身上的光丝,随手抚弄一下自己的灰白卷发,眯起漆黑的眼睛,眼底浮动的森冷光芒让人很容易联想到毒蛇身上的鳞片,一样的凄怵又阴冷:“可是你还活着,海巫也就还活着,那种诅咒也如此。”   “闭嘴!”柏妮丝下意识地呵斥,暴动的魔力汇涌成翠绿火焰点燃在她周围,泛滥到接近失控,手臂上的光明禁制开始不断刺痛和灼烧她的皮肤。   她看到自己的手臂在发红,起泡,严重的地方甚至已经逐渐脱皮,看起来触目惊心。   只要及时收敛自己的魔力,这种情况就不会恶化下去,柏妮丝知道这点。可是沉寂了几十年后死灰复燃的愤怒却让她难以冷静。   她没有躲开乌苏拉的进攻,反而直接迎上去,用骨刃砍断对方的腕足,单手掐住她的脖颈,刃尖抵住她的咽喉。   光明禁制造成的剧烈疼痛让柏妮丝几乎握不稳手里的武器,有些许黏热的血液从烙印图案边缘渗流出来,很快又融化在海水里,漫开一阵微弱的铁锈味道。   她死死盯着依旧笑意张狂的恶魔,浅绿眼睛里有种惊人的明亮:“为什么非得是我?!都是你造成的,都是因为你!我给你卖命,替你干了无数见不得光的事,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做什么海巫,我只想回家!我想回家!”   “你还能回得去吗?”乌苏拉讥诮着反问,“我救了你,你就得听我的话,为我效劳致死,这是契约规定。再说了,一个替海巫效忠的水母,就算我还你自由,你的同族就会接纳你了吗?”   柏妮丝愣一下,听到她用一种刻薄又残忍的语气继续说道:“他们不会的。你的亲人不会,朋友不会,任何生灵都不会,根本没有谁在等你回去,你这个蠢货!”   说着,乌苏拉一把甩开柏妮丝,居高临下地睥睨着对方:“看来这么多年,你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就学会了点欲盖弥彰的表面功夫,骨子里还是一样的懦弱又天真。”   “但是用来杀死你已经足够了!”柏妮丝挥开一道刺眼绿光朝她打去,趁着乌苏拉躲闪的瞬间来到她身后,揪住她的长发将她摁砸在地上,举起骨刃就刺进她的肩骨,废掉对方用魔力反击的可能。   痛苦扭曲在乌苏拉脸上,让她的表情看起来有种发狂的狰狞:“你是不是整天都在担惊受怕,做噩梦,恐惧自己某天也会被身体里的魔力异化成一个丑陋不堪,理智全无的怪物,就跟我,跟以前的每一任海巫一样?”   闻言,柏妮丝手上的力道不由得松懈一秒,换来对方狂妄地嘲笑:“你看看,你还是那么怕死。你以为你不像其他恶魔那样以吸食灵识为生,就不会异化了吗?你其实能感觉到的,对吧?那种蛰伏在皮肤下的改变,生长在血肉里的异常。”   她笑起来,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一把刀,一遍遍剐在柏妮丝最深的旧疾上,恐惧和鲜血一样滚烫。   “再多说一句我就割掉你的舌头!”柏妮丝凶狠地警告。   “你害怕了,一直都在害怕。瞧瞧看,你的手是不是有什么变化?”   柏妮丝扫一眼自己痛得最厉害的印记处,惊恐地发现有许多腐烂状的疤痕和肉芽开始不断生长在自己原本光洁的皮肤上。   那是再明显不过的异化征兆。   她尖叫着松开乌苏拉,试图用魔力将它们镇压回去,却发现没有用。那些恐怖的疤痕正在疯狂蔓延,很快就爬满了她的整条手臂。   “不要,不要这样……我不要变成怪物,我不要——!”   噩梦成真的庞大恐惧感让柏妮丝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她试图用骨刃将它们直接从自己身上挖下来,哪怕那样会让自己的手臂血肉模糊也无所谓。   不要变成怪物。   不要再次经历那种噩梦。   不要逃回家后发现所有你爱的生灵都已经不记得你。   不要再躺在一点阳光都够不到的海底,看着自己破破烂烂的身躯,所有海水的冰冷和重量都压在身上,清楚又痛苦地感受着自己正在一点点死去的绝望。   然而在她刚开始动手的时候,一把寒光凛冽的十字剑却从背后直直刺穿了正在专心吸收着柏妮丝身上恐惧情绪的恶魇。   乌苏拉的模样在一瞬间碎裂开,透明躯体的恶魇倒在地上,很快消失成一团水泡。   蒂亚戈收起手里的十字剑,一把握住柏妮丝的手腕力道,适中地轻一扭转,卸掉她手里的武器,不让她割伤自己。   他抱紧依旧还在颤抖着想要反抗的柏妮丝,微凉指尖轻轻安抚过她的长发和肩背,带着催眠效力的嗓音柔软如梦,像是在哄着一个受惊的孩子:“好了,都好了,那些都是假的,别害怕,我……”   他迟疑一瞬,最终还是叹息着将原本想说的话咽回去,只说:“你不会有事的,那些都是假的。”   柏妮丝缓了一会儿,直到手臂上的光明禁制不再那么疼痛难忍后才彻底清醒过来,极力调整好自己的情绪,眼眶留有一圈淡红。   她捂着手臂尴尬地侧头,尽量避开对方的白金长发,小心控制着自己脸孔和他肩膀的距离,沉默了好一阵后才开口:“那什么,刚刚那个恶魇呢?”   蒂亚戈松开她,表情平淡:“死了。”   “那其他的呢?”   “都死了。”   “……这样啊。”   她感觉更尴尬了。   自己一个都没应付下来,全是人家解决的。   想到这里,柏妮丝难免有些烦躁,手指不住抓挠着那些水泡周围的红肿皮肤:“这五官都没长全的玩意儿,吓起人来还有鼻子有眼的。”   蒂亚戈莞尔一笑,紧接着瞥见她手上的动作,眉尖不自觉地皱起:“手给我。”他说着,也不等柏妮丝主动,倒是自己直接拉过她的手,掌心间冰蓝光晕扩散。一冷一热两种极端撞在一起,激得她本能地想要抽手:“哎哎哎,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弄点魔药随便搞下就行了。”   “这是神术造成的烫伤,轻易好不了的,别乱动。”   听他这么一说,柏妮丝立刻乖了。   很快,那些伤痕和水泡就都消失了,像是从未出现过似的。   柏妮丝用力搓了两把自己的手臂,确信是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还在她暗自感慨神力就是天然好用无污染的时候,蒂亚戈再次开口说:“这种禁制是用来封锁高阶魔力的。”   “嗯嗯,我知道了。”   “只要禁制不除,你每次试图使用高阶魔力的时候都会被烫伤,魔力波动越大,受的伤也会越严重,治不好就会一直溃烂下去。”   “……嗯嗯,我知道了。”   “所以,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你都只需要跟着我,绝对不要再乱来了。”   “嗯嗯,我知道……啊?”   柏妮丝眨眨眼,试图挽留一下自己“正直可靠伙伴”的形象:“我那时候是被……我是说,求生本能什么的,下意识就会想用高阶魔力。这是个很难控制的事,我会尽量克制的。只是,我应该也不算乱来吧……”   不过,回想一下刚刚她和那头恶魇幻化的乌苏拉相互厮杀,还差点被对方得逞的场景,他说的其实也没多大错,她郁闷地想。   意料之外的,蒂亚戈没有对她的话进行回应,只安静地注视着她。   柏妮丝抬起头,看到对方那双过分清透湛蓝的眼睛。   也是这时候,她才隐约有些明白为什么蒂亚戈总是一副格外谦雅如玉的样子。   因为当他面无表情的时候,以往那些被温柔表象给融化开的锐利和压迫感就会极为自然地浮现出来。   就像海雾散尽后的广袤冰川,找不到一丝柔软可言,冰冷到令人畏惧。   “我说了这么多,你听进去的就只有‘乱来’这两个字?”他问,语气听不出喜怒。   柏妮丝迟疑半秒,很快筛选出刚刚对方话里自认为的重点:“我一定不会再给你乱添麻烦了,谢谢冕下刚刚救了我。”   蒂亚戈目光漆黑地盯着她,明明不是高兴的神态,却偏偏又挑起一抹弧度尖锐的笑痕挂在嘴边。两种南辕北辙的情绪共同呈现在脸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种过于古怪又艳丽的阴暗。   他的视线在柏妮丝的脖颈上意味不明地游巡了几个来回,手指略微抬动一下,像是想要伸手掐住什么却又极力克制下来,只在若无其事地轻抚过她的手臂肌肤后收垂在身侧,不再有任何动作。   “不用谢,应该的。”蒂亚戈轻快地回应着,语气听不出任何异常。   如果不是因为亲眼看到有淡淡白霜从人鱼半透明的冰蓝尾鳍下寸寸冻结而出,很快覆盖在地面的草坪上,柏妮丝都要信他的话了。   能不能不要一边笑着说没关系,一边又满身寒气地冻得人直变呆逼啊?   看起来很诡异啊!   她下意识地搓着手臂后退一步,不明白为什么对方看起来反而更生气了。   难道她的道歉不够真心吗?还是说她应该表现得更加声泪俱下?   见到她的举动,蒂亚戈有些头痛地放弃了和她同步对话的尝试,转而看一眼刚才那头恶魇倒下的地方,又看向她:“既然这儿已经结束了,那我们就去别的地方看看吧。只不过,这些东西可能外面也会有。所以你得记得,不管你看到的它们是谁,什么样子,说了什么,都不要信。”   道理她都懂,可是……   柏妮丝抿下唇,克制住因为刚刚那些回忆而再次焦躁起来的情绪,点点头。   紧接着,她又有些好奇,不知道蒂亚戈看到的又是什么?   因为恶魇的幻术只是针对它的目标,在其他非目标生灵眼里,它依旧是那个畸形又五官缺失的鬼样子。但是一想到恶魇幻化出来的只会是对方最害怕的东西,柏妮丝又觉得有些缥缈。   她想不出来蒂亚戈会害怕什么。印象里,不管在他还只是一条小人鱼的时候,还是已经成为海神的现在,他看起来永远都是那么温柔从容,似乎没有任何人或者事能让他害怕。   这种过于脆弱的情绪跟他一点也不相符。   还没等她想完,一阵和刚才那些恶魇一样的嘈杂低吟声开始越来越清晰地朝门口聚集而来。   柏妮丝立刻召回掉落在地的骨刃,藤蔓般的光丝从脚底草坪上勃发生长起来,将她牢牢保护在内。   她感觉自己在克制不住地紧张,而且一想到出门可能会碰到许多个长着乌苏拉模样的怪物,她就恨不得自戳双目。   在船舱门即将被恶魇群打破的前一刻,蒂亚戈忽然朝她伸出手,认真建议:“一个一个解决太麻烦了,我们直接冲出去。”   “冲?”柏妮丝茫然地重复,看了看他的手,又看了看他,“怎么冲?”   这操作太高级了我不会!   “我带你出去。”   “可是……”她犹豫半秒,对上少年在逆光下,被阴影雕琢得格外苍蓝如冷火灼灿的眼睛,在越来越急促的撞击声中咬咬牙,伸手搭上去,“好。” 第12章 、Part twelve   直到被蒂亚戈拉着手,快速游/行在昏暗狭窄又恶魇遍布的船舱里,柏妮丝才忽然回想起,似乎很久以前,他们俩也这样一起逃跑过很多次。   只不过那时候,蒂亚戈还只是一条年幼懵懂的小人鱼,每次都是柏妮丝把他从海族皇宫里偷偷带出去玩,而现在游在前面开路的却是他。   想到这里,一种涩重的愧疚感再次细细密密地涌现出来。   毕竟当初柏妮丝接近他是有目的的,更是因为乌苏拉的指示。而蒂亚戈却完全不知情,还真心实意地把她当成了唯一的朋友,直到……   她摇摇头,掐断接下来的回忆,自嘲似地感叹自己居然还能感觉到歉意,看来是良心未泯。   “这边。”蒂亚戈提醒,率先拐进面前的转角走廊。   恶魇的躯体都是透明的,而且能根据环境颜色来改变自身的色彩,就跟变色龙一样。原本柏妮丝还有些担心该怎么在弱光环境里找到那些怪物,现在看看自己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寒冰沿着四周不断蔓延疯长,将所有隐匿在黑暗深水中的恶魇都冻凝出原形。   柏妮丝环视周围,感觉他们就像是穿行在一条通往地狱的诡怪长廊里。到处都是奇长枯瘦的利爪,被厚重白霜封裹得僵硬的畸形肢体,还有从口器里生长出来宛如海葵一般的细长触须。   大概是因为幽灵船的体型太过庞大的缘故,柏妮丝感觉他们已经在船舱里游了好一会儿了,可眼前的路却依旧没有尽头那样地延伸着,七拐八拐如同一座没有出路的迷宫。   再绕过两个弯后,柏妮丝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连忙伸手虚碰了碰蒂亚戈的肩头:“话说,我们绕了这么久,是不是都没见过刚才我们进来的地方或者往下层走的路?”   他回忆半秒后,很快点头:“确实是。”   “这些东西都是幽灵船弄出来困住闯入者,顺便拖延时间用的杂兵而已,必须得找到往下的路才行。”她说着,迅速凝起魔力汇聚在手,尽量避开那些被深厚寒冰封冻成僵硬雕塑的诡异脸孔,将掌心贴在船舱的墙根处。   和淡水结冰的状态不同,海水因为盐度高的缘故,冰点也要随之低一些。与此同时,过低的温度还会将海水中的盐分不断解析出来,融进下层海水里,让越是深层的海水越难结冰,温度也会随之越低。   因此,即使是在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当柏妮丝触摸到那些冰面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被手上传来的一阵近乎刺痛的冰冷给激得缩了缩。   幽绿的光晕层层扩散渗透开,很快将船体内部的构造全都探测了一遍。当魔力游走到第三层的某处时,柏妮丝能很明显地感觉到有另一股力量正在不断干扰和抗拒自己。   收回手后,她指着其中一个方向朝蒂亚戈说:“那个东西在这边的第三……”   话音未落,更多的恶魇开始从各个通道的尽头汇聚起来,令人头皮发麻的嘶哑叫声充斥在整个阴暗的海底,不断朝他们逼近围堵。   在看不见对方形体的情况下,寒冰能够把它们从隐形状态里分离出来。可同时,这样的方式也会将蒂亚戈和柏妮丝困在原地无法离开。   意识到这点后,蒂亚戈立即改变策略,不再只将那些恶魇简单封锁在冰层内,而是用神力把它们完全摧毁。   海水成为他无处不在的武器,仅仅抬手之间,无数尖锐冰棘便从四周疯狂生长起来,宛如眨眼间就盛开遍地的万千繁花,将那些看不见的透明怪物毫不留情地洞穿身躯,钉死在过道里。   银蓝神力化作一柄修长精细的十字剑被他握在手中,极薄的双侧剑刃能够轻易破开厚密水层造成的阻力,挥劈挑刺都灵活自如。   柏妮丝看着那一地裹着冷硬冰霜的残破躯体碎片,突然觉得,单从干架手法来看,蒂亚戈简直比她这个反派还反派,跟他平时呈现出来的温柔知性设定似乎特别相悖。   “那个东西在第三层是吗?”他将十字剑调握在手,偏头时,剑身上的冷璨流光映进眼底,明亮到锋利。“是。”   “那就走吧。”   进入第三层后,周围的环境就更加压抑了,简直和当年乌苏拉的巢穴有得一拼。都是那样的阴冷,死气沉沉,不见光亮,跟座坟墓没什么区别。   魔力波动的来源就在走廊尽头拐角的地方,一扇紧闭的实木大门背后。   柏妮丝试着推了推,明明没用多大力气,大门却几乎是立刻就朝里打开了。   水流卷推而起的瞬间,她还没来得及看清门内都是些什么就被蒂亚戈一把拦护在身后。刺骨寒气瞬发而出,将所有从门后飞出来的残影都封冻成冰块掉落在地。   柏妮丝探头看了一眼,发现刚刚朝他们扑出来的那些影子竟然是许许多多的蝴蝶。只是现在,它们全都碎成了一片片凋零的残骸,散折在四处。   大门彻底打开,门后呈现出来的是一间富丽堂皇的奢华会客厅,厚重的织锦帷幔在窗户前低垂闭合着,整块铺开的兽皮地毯上绘制着许多造型精美的花木与精灵。巨幅油画用黄金和宝石砌成的昂贵画框固定在墙上,顶部吊灯垂绽如一连串盛开的风铃花,红木桌椅整齐有序地摆放在中央,上面摆放着一只装满鲜红苹果的银盘。   要是单从这间屋子里的各类珍宝来说的话,它们显然都是柏妮丝很喜欢的类型。而且在不断收集了许多各式各样的宝物以后,她也已经能够轻易分辨出一件珠宝品质的高低。   所以她扫一眼就可以完全确认,这间屋子里的每件东西都是上品。   意识到这点后,柏妮丝不由得有些好奇这个屋子的原本主人是谁,同时也忍不住有些惆怅。毕竟自己曾经也是有过这么一屋子漂亮珍宝的,可惜自从她被抓进陨罪园后,海巫的巢穴估计早就被仇恨她的人鱼族给掀个底朝天了,自然更不用谈她之前的那些宝贝收藏。   “我一直在猜,究竟天使警卫处会让哪些海族来这里……”   一个带着莫名喟叹意味的陌生女音忽然从房间阴影里传来:“但我没想到,竟然会是你们两位。”   头戴王冠的高挑女人从阴影里一步步走出来,提起深红如血的裙摆屈膝致礼:“见到您是我的毕生荣幸,海神冕下,还有……海巫小姐。”   她说着,抬起头朝柏妮丝有些诡异地笑了笑,眼底神情深浅难测。   大概是因为对方的样貌和刚才外面的那些玩意儿实在相差太多,所以柏妮丝在见到她的时候下意识就有些怔愣。紧接着,她将目光落在女人胸前那串造型别致抢眼的蓝宝石项链上,立刻回忆起了她的身份:“你是马其顿国的王后。”   那个指使西多罗夫去森林里杀死已经逃走的公主,还要他把心脏带回来作为证据,最后甚至直接决定要用心脏做晚餐的变态?   柏妮丝有些惊愕地上下打量着对方,又反复看了看那串宝石项链和她头顶的王冠,确信自己没有认错。   要知道,虽然她对其他东西的记忆能力实在乏善可陈,但是对珍贵宝石的记性绝对是顶级的,尤其是喜欢但又没有收藏到手的那种。   然而很快,柏妮丝又反应过来,皱起眉尖用翠绿的眼瞳审视地盯着对方:“不对,你只是用了她的样子,你是镜像投影出来的。”   “海巫小姐眼力不错。”她笑起来,表情里有种非人的僵硬感,看起来甚至有些怪异,“我确实只是借用一下她的外貌而已。不过也没关系,反正这张脸原来的主人早就已经腐烂成一堆白骨,谁用这副样子都无所谓了吧。”   “那你好歹也用这种心态给你外面的那些手下们一起搞搞样子啊。”柏妮丝抬手朝身后的大门指了指,颇为认真地建议到,“长得肢体不协调也就算了,连个齐全的五官都没有。不知道的还以为它们在学会直立行走以前,全是靠脸贴在地上来摩擦前进的。”   王后漠然地看着她:“那海巫小姐又是靠什么从陨罪园里出来的呢?我还以为,您会和您当初的伟大壮举一起永远被囚/禁在那座空中监狱呢,却没想到今天还能再见到。想想真是让人惊讶啊,是吧,海神冕下?”   柏妮丝张了张嘴,还没说出什么回应的话,却听见蒂亚戈语调平淡地回答到:“就是我下的令,有什么好惊讶的。”   她愣一下,转头看到他抬起手中的十字剑,朝那些遮掩着窗户的沉重帷幔轻盈一挑。厚实丝锦宛如薄纸般被轻易撕破开,一面巨大的落地铜镜随之显露出来。   它几乎有半面墙那么大,整个镜框从上至下雕刻着无数荆棘、垂死的玫瑰与夜莺,还有扭曲畸形的白骨。即使正对着整个房间,光滑平整的镜面上也没有映照出任何屋子里的东西,只有许多杂乱的光影在不断涡动盘旋。   原来是那面镜子。   柏妮丝回想起来,当初马其顿国的王后在被处死之前,反复辩解自己是被魔镜里的恶魔给蛊惑才会做出这些事。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她还将自己是如何得到这面魔镜,以及镜子的每一处细节和镜中灵的召唤方式都坦白了出来。   但经过搜查,整个王宫里都没有那面所谓的魔镜。元老院认定那只是王后妄图洗刷罪行的谎言,当即就宣判了她死刑。   没想到,控制着幽灵船的恶魔竟然是它。   “那么,自己跟我们走,还是我们带你走。”蒂亚戈神情不变地直视着对方,“选吧。”   魔镜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似乎不太明白他刚刚那句“就是我下的令”到底是真是假。   但很快,她又笑起来:“或许,该做选择的不是我吧?”   说着,镜子里的画面忽然由一片混乱转变到了海上。   天空灰霾低垂,深蓝近黑的海面上漂浮着一艘白色游艇,甲板和围栏上挤满了呼救的人群。不断有变异体从汹涌咆哮的海浪里钻出来,张嘴对着孤立无援的游艇,目露凶光。   这样的场景在魔镜里来回闪现,远不止一处。也就意味着,鄂霍次克海上同时出现了好几个幽灵船的幻影。   看样子它是打算用这些人类的性命来作为谈判的筹码。   这种手段柏妮丝再熟悉不过,她已经见乌苏拉用这招来要挟过前海皇无数次了。   蒂亚戈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但他的反应比柏妮丝预想的要冷静很多,自始至终都没有什么太明显的情绪波动。   他在将镜中的画面全都仔细看过一遍后,依旧保持着刚开始的那种波澜不惊,用一种淡然甚至是带着点遗憾的语气评价到:“你不该在海上做这种事的。”   “可我也没办法不是吗?我知道,既然海神冕下都亲自来了,那我今天肯定是逃不掉了。”魔镜欣赏着画面里那些人类的哭喊挣扎,继而转头,目光在他和柏妮丝之间来回转了转,“所以我想啊,或许我们可以玩个游戏。如果你们赢了,我就立刻放了这些人,一言为定,如何?”   “那要是你赢了呢?”柏妮丝脸色不太好地问。   “如果我赢了,要求也很简单,带我离开海底,回到陆地上。等我确信已经安全后,我同样会放过这些人类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漫不经心地用指甲刮过镜面上那些惊慌失措的人群图像,看着几个意外坠海后立刻被变异体撕扯成许多碎片的人类,格外愉悦地笑了几声:“怎么样,无论如何这些人类都会得救的,这个条件很不错吧?”   “如果你只是想回到陆地上,那为什么不让你的那些仆从把你带出去呢?”柏妮丝并不信她真会这么好心。   这种听起来让对方绝对稳赚不赔的谎话她说过的多了,里面到底几分真假她自然很清楚。   魔镜眨眨眼,皮笑肉不笑地回答:“能够离开海洋去到陆地上的海族生灵是很少的,海巫小姐。事实上,我已经尝试过很多次了,不过它们始终只能在海洋里活动。更不巧的是,绝大部分人类的意志力都太薄弱,根本无法在我面前保持清醒,更别提带我离开海底。所以说啊,想想也是挺可惜的,要是我一开始就遇到的就是你的话,说不定我们如今的情况都会大不相同的,你觉得呢?”   柏妮丝同样敷衍地扯下嘴角:“不觉得。我的价格很贵的,你恐怕只有把你自己卖给我才能付得起这个费用了。”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明明是作为恶魔的海巫,现在却和神族一起出现在这儿的原因吗?为了更好的价格,或者,好处?”她了然般地说到,笑容有些虚幻,“我只是很好奇,毕竟都说人鱼是向来有仇必报,毫不手软的生灵,为什么会容忍自己的宿敌活在眼皮底下?”   巧了。柏妮丝在心里赞同地点点头,其实她从出狱开始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只是不敢问。   原以为蒂亚戈根本不会对这种问题有任何回应,却没想到,在魔镜话音刚落的瞬间,他忽然眸光一凛,手中长/剑直指对方咽喉,细密的裂纹从剑尖与皮肤触碰的地方开始蔓延,森白寒气洒落零星冰花扩散在水中。   敛下所有外露情绪色彩后的蓝眼睛如同一对剔透到冰冷的钻石,带着未曾被打磨过的尖锐戾气,瞳孔中央黑暗盘踞。   “我没那么挑,凡是有必要的,我都会杀。”比起深海的阴暗无光,他的嗓音听起来更加冷淡且压抑。   “我相信冕下会的。但是……”魔镜歪下头,这个动作让她裂纹遍布的脖颈看起来更加脆弱易折,“我想在我变成一堆玻璃以后,那些没有了魔力管束又饿了很长时间的宠物们,也许同样会不挑食的,您觉得呢?”   柏妮丝看向镜面,浪花染着淡淡的血红不断翻涌着,游艇的侧面已经被撞击出了许多凹陷,整艘船被包围在一群怪物中央,随时可能会被它们活剥生吞。   “其实只是个游戏而已,您完全可以考虑一下。”魔镜不紧不慢地,甚至是笑着朝蒂亚戈说到,“您,或者海巫小姐,任何一个都可以。只要进入到镜子里,并且保持全程保持旁观,不插手和试图改变任何东西,也不表现出任何能被我察觉到的情绪,就算你们赢了。”   魔镜是靠吸收生灵的强烈恶念来补充魔力的,若是想要不被她察觉到,那基本就是不能有任何类似愤怒或者恨意的情绪。   要做到在心境上的绝对克制,这也太不切实际了。更何况,从刚才和那些恶魇的交手情况来看,进到魔镜里以后会看到的是什么,柏妮丝都不用想就能猜到。   她肯定会搞砸的,这毋庸置疑。   可同时她也知道,从自己一直努力经营的“可靠伙伴”人设角度来讲,现在绝对不是退缩的时候。   最重要的是,如果她是蒂亚戈,她就绝对会选择让对方进魔镜去。否则放任着两个臭名昭著的恶魔在外面,天知道会密谋些什么杀鱼灭口无法下眼的丧病计划出来。   但另一方面,她也确实不是什么情绪管理大师,最多能装出一副不动声色的虚伪样子,做不到真正的对任何事都无动于衷。一旦她进去,魔镜分分钟就能赢得全局。   还在柏妮丝飞快思考着,该怎么跟对方讨价还价来争取一下自己的胜算的时候,蒂亚戈却已经收回了十字剑,面不改色地回答到:“可以。”   “啊?”她愣下,忍不住凑近对方低声商量,“这太快了吧,我还没准备好。”   “你拖住她,其他都不用担心。”蒂亚戈很快回复,声音微不可闻。   “可是……”   她话未说完,就听到蒂亚戈朝魔镜态度平淡地答应到:   “我进去。”   完全出乎自己意料的回答,让柏妮丝在望着他线条格外清晰漂亮的侧脸时,思维瞬间卡顿成了空白,一下子失去所有说话的能力。 第13章 、Part thirteen   这和自己想的不一样。   柏妮丝愣愣地望着蒂亚戈,眼神里全是陌生与茫然,好像根本不认识他似的。   为什么要亲自进到魔镜里?   明明不管从哪个角度去考虑,让她进去才是对他最有利的选择不是吗?   何况,就算要试探她是不是真的改过自新,也用不着冒这么大的风险吧?   过多的不解和下意识对于蒂亚戈为什么要这么做的无数种推测一起,混乱无比地充斥在她的思维里,让柏妮丝暂时忘记了说话,从唇缝中吐出来的全是沉默且毫无意义的透明泡泡。   听到蒂亚戈的决定后,魔镜看起来几乎和柏妮丝差不多的惊讶。但很快,她便挂起一个诡艳的僵硬笑容,姿态恭敬地退让开,站定在镜子旁朝蒂亚戈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那就,预祝海神冕下一切顺利。”   眼看着蒂亚戈是真的打算自己进去,柏妮丝连忙拉住对方的手腕。细小光滑的冰蓝鳞片覆盖他略显嶙峋的腕骨上,握在手里带来一阵奇异的冰凉感受。   “你在想什么?”柏妮丝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被对方那种莫名的淡然沉静弄得有些着急,“这种随口就来的话你也信?她根本不会遵守那些所谓的规则,搞这些噱头就只是想把我或者你困在那面镜子里,以此来争取更多的胜算而已。恶魔从不兑现没有硬性契约束缚的承诺,这是常识,比如我就从来没做到过。”   “我知道。”蒂亚戈回答,淡金睫羽敛垂着,在苍蓝如冰的眼瞳里蒙上一层略显晦暗的阴影,脸上因为表情/色彩的过度匮乏而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空洞。   柏妮丝下意识地松开对方,不明白他这句知道是指他知道恶魔都不可信,还是知道除非有契约束缚,否则她不会履行任何自己做过的承诺。   一想到也许是后者,她就恨不得咬断自己这条多话的舌头。   干嘛要提醒他呢,明明直接表示一下应有的关心和信任就完全够了的事,她刚刚说那些是脑子漏水了吗?   “别担心,不会太久的。”说完,蒂亚戈径直来到那面波光诡谲的巨大镜子前,很快消失在了那些漩涡中。   在进入魔镜后的片刻内,蒂亚戈的整个视野里都是盲的,无尽的黑暗充塞在整个广阔空间的每一寸,看不到头也望不到尾。   他停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直到满眼的黑暗开始被一种柔和朦胧的荧光所逐渐驱散,映入眼帘的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   渊海神域的中心,皇族人鱼世代栖息的海神宫。   和海底的其他地方不同,人鱼族的栖息地是修建在上万英尺深的蓝洞以内,被无数珍罕华贵的珠贝瑚礁簇拥着,还有许多早已消失在原世界里的古老生物的遗骸。   它们和旧世纪的辉煌与历史一起,共同沉睡在蓝洞底部,成为如今这座海神宫的天然地基。   这种奇特的蓝洞构造与海洋自身的强大魔法防护,将渊海神域变成了一片完全独立又封闭的秘密空间。   每年只有在月盈祭或者皇室成人礼时,蓝洞才会打开,满月时分的灿烂银辉会透过避让开的海水直照而下,将蓝洞下的另一层海洋世界照亮如白昼。   那是一种无与伦比的美丽。周围都是被魔法引导着不断分流峭立于两侧的汹涌海水,唯有头顶是一片广袤而高远的星海锦夜。   蒂亚戈曾经偷偷接近过那眼蓝洞的边缘许多次,试着透过那层巨大的半透明发光结界朝外张望,却不是在寻找那些传言中的星辰或者月光,而是想要看看外面的生灵。   海洋之心给予了他注定至高无上的神位与力量,也夺走了他正常的视物能力。世界在他眼里不过是一片死气沉沉的贫瘠荒原,万事万物都凋萎衰败着,没有半点鲜活明快的感觉,仿佛置身末日。   这就是神明眼中的世界,所见皆是终极。   哪怕是一条活蹦乱跳的健康小海豚,一片丰茂盎然的茵茵海草地,在蒂亚戈眼里呈现出来的也只会是一堆会动的白骨,一片堆积凝固的泥尘。   所有生灵都是如此,他只能看到它们生命耗尽后的最终样子。   而那些会逐渐折损在时间流逝里的□□躯壳,在他的视觉里是根本不存在的。也正因为如此,蒂亚戈从出生开始就完全无法体会所谓的眼神和对方以此想要表达的任何情感。   听母亲说,所有生物的眼睛都是会说话的,悲伤也好,愉快也好。尽管说出口的话有时候会言不由衷,但眼睛永远是最难欺骗人的存在。   蒂亚戈试着去理解母亲的话,但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就像在听着这话时,他也同样看不到母亲到底是在一种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目光注视着他一样。   他看到的只有一具正在对他用无比温柔且恭敬的语气,努力描绘着万丈海底之下,是怎样瑰丽梦幻的人鱼骸骨。堆积了再多深厚情感的双眼对他而言,也只是一对出现在头骨上的单调空洞。   再转头,周围进进出出着巡逻视察的也全都都是些手持长矛,身戴螺甲的整齐骷髅群,枯燥且乏味。   他们每个看起来都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甚至,如果不是靠着对声音的记忆和辨认,他连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不是他的父母或者亲生兄妹都分不清。所以很多时候,蒂亚戈都会面无表情地直接从他们身旁游过,仿佛完全陌生似的。   这是神明的宿命,也是特权。   世间所有景色的绮丽,皮囊外表的美丑对神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他们看到的只会是一切生命的终点。   万千生灵对神而言都是一样的,没有例外。他们既看不到别人的悲伤或快乐,也感觉不到那些充斥在生灵眼中的愤怒和希望,就像个漠然旁观的冷色调幽灵,独立且绝对凌驾在芸芸众生和一切法则之上。   因为他们是世界的维持者,更是庇护者,永垂不朽,高于一切,不该受到世俗里那些纷乱情绪的影响。   喜怒哀乐都是凡物的孽业,与未来海神无关。   事实上,除了整个海洋的存续和平衡,他不该关心任何人或事。   这是人鱼族的大祭司,也是蒂亚戈最初的启蒙导师——以撒曾经无数次告诫过他的话。   那时的蒂亚戈还非常年幼,对于以撒的话只是听进去,但并不理解。   他经常对于为什么自己看到的世界跟别的生灵是完全不同的,为什么其它同族可以无所顾忌地表达自己最真实的的情绪,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唯独自己不可以而感到非常茫然。   是不是不做海神以后,他就可以像其他小人鱼一样随意出去玩,也能看到其他同族眼中的斑斓万物了?   他不想做海神,一点都不想。然而可悲的是他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   周围的每个生灵都在以海神的标准,以绝对理智的标准去丈量他,教导他,纠正他,甚至是以此将他囚困在那个沉重到让人喘不过气的至高神位上。   他生来就看不见世间所有鲜活美好的东西,也无法辨认周围生灵脸上的喜怒哀乐,因此对于情感的认知和感受也会更加迟钝,却偏偏还不被允许拥有它们。   哪怕只是偶尔地宣泄或委屈,也是完全被禁止的。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必须保持绝对的冷静,不会被任何人任何事所牵绊或者动摇,那才是一个完美神祇该有的样子。   整整两百年,蒂亚戈一边被迫接受着这样的观念逐渐长大,一边又忍不住在心底深处去抗拒和质疑着它。   在他眼里,哪怕每个生灵看起来都是由一些冷冰冰又千篇一律的僵硬骨骼组成的。可他们当在发自内心地笑或者哭,愤怒或欣喜的时候,那些承载着他们热烈感情的声音听起来却是那么温暖而真实,似乎那样才算是真正在活着。   反观之下,自己这种必须跟个死物一样,对所有事情都保持无动于衷的行为也实在太奇怪了。   为什么作为神祇就非得要这样?   他也想随心所欲地表达自己的情绪,就像他周围的其他生灵一样,开心就笑,不开心就哭,生气就是生气,委屈就是委屈,   可笑容看起来是什么样子,生气和悲伤的表情看起来又是什么样子,会有区别吗?   他看不到,也不知道,只能靠听觉带来的声音去想象,却又因未曾真实见过而总觉得所有想象都不过是虚妄而已。   画面里,金发蓝眼的小人鱼坐在宏伟宫殿的至高之处,眼神如同匍匐在他尾鳍下的无尽深海,荒凉到接近压抑的死寂。   他没有露出任何类似难过或者悲哀的表情,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任由海水一下一下拨抚着他垂在眉际的淡金额发,过分沉静的漂亮脸孔上全是宛如面具般的漠然,看久了会觉得有种让人头皮发麻的凄艳感。   镜子前,王后模样的镜魔挑起鲜红唇角,半是感慨半是讥诮地朝柏妮丝搭话到:“看起来,就算成为了主宰一切的神明,好像也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快乐啊,真可惜。”   柏妮丝还有些没从魔镜里的记忆重现里回过神来,听到她的话后,立刻皱起眉尖没好气地反驳:“那是因为成神的快乐是你根本想象不到的,劝你还是趁早放弃吧。”   不然再这么发展下去,真不知道还有什么丧心病狂的记忆会被这个变态镜魔给翻出来当刀子使,再一刀一刀朝蒂亚戈的伤疤上割。   想到这里,她忽然惊觉忆起,自己当年不就是因为把他一顿坑蒙拐骗又欺诈迫害,所以最后才被抓进陨罪园里去的吗?   这该死的后面不会还有关于她的回忆吧?!   可是按照蒂亚戈之前的说法,他如今的只是以分体的状态存在,记忆和神力都是不完全的。所以有没有可能,他会恰好不记得那一段呢?   柏妮丝有点不敢想,因为她知道,如果蒂亚戈不仅记得那些事,还被魔镜拎出来搞个超清丝滑版的全屏死亡回放。那她别说要在蒂亚戈心里洗白,就算立刻冲进去给他洗/脑都来不及了!   “现在就说放弃未免也太早了吧?”魔镜冷笑着,转身坐在红木长桌前,伸手拿起面前的一个苹果,眼神阴郁嘲讽,“谁知道最后放弃的会是谁呢?”   淡绿光丝缓缓盘踞在手,逐渐凝聚成一柄修长尖锐的骨刃。柏妮丝面无表情地盯着对方,握紧手里的武器还没来得及动手,魔镜却先一步开口到:“海巫小姐是不打算理会那些人类的死活了吗?还是说突然想通了,准备和我联手起来一起解决掉镜子里的最大麻烦呢?”   柏妮丝错愕一瞬,翠绿眼眸转到眼尾,看到镜面上的画面不知何时已经变为了自己的影像。   她啧一声,收回骨刃,拉开木桌旁的椅子同样坐下:“我没你那么想死。你要是嫌自己活太长的话,就尽管放手去做。等你也被人鱼族列为头号缉捕对象的时候,我想我会很乐意为你提供一下关于逃跑方面的收费咨询的。”   魔镜古怪地笑笑,举起手里的苹果咬一口,声音清脆到近乎尖锐。   柏妮丝看着那些过分艳红饱满的苹果,忽然问:“说起来,关于那些人类的尸检死因都是猝死这点,也是你做的吧?因为他们都吃过这种苹果。”   “确实是这样。”魔镜并不避讳地承认到,“这种毒苹果并不会让人立刻致死,只会让他们的情绪更加容易失控,在死前也能产生出足够多的负面情绪。海巫小姐要来一个尝尝吗?它们的味道很不错。”   说着,她挑下手指,盘子里的苹果就立刻自动朝柏妮丝飞了过去,被柏妮丝稳稳接住。   幽绿火焰从她的手中蹿腾而起,瞬间就将它吞没得干干净净。   柏妮丝面无表情地拍拍手,重新将注意力放回镜子里。   镜面再次变化,被魔力构建起来的回忆还在继续。   蒂亚戈看到眼前的画面正在逐渐改变为他第一次离开蓝洞结界,去往神域以外,属于海巫的领地去试炼的那次。   早在很久之前,蒂亚戈就已经知道了海巫这种生灵,人鱼族的宿敌,被雕刻在十二罪柱上的君主级恶魔之一。   他的栖息地就隐藏在一片海底死火山群里,完美符合所有人类童话对它的臆想——阴冷,灰暗,怪石嶙峋,全是各种长相凶恶或可怕的水下生物,还有数不清的鱼类尸骨。森白厚重的一片铺开在海底,像无数死去的雪。   领地的最外层有一道由魔法构铸起来,用冷却岩浆石凝造出的荆棘城墙。   这里是历代海巫的巢穴,也整个海洋里,唯一无法被人鱼族管辖的边缘之地。   感受到异族的靠近,那些缠绕封锁着的漆黑尖锐荆棘立刻暴涨着卷旋开,释放出潜伏在内的无数怪物朝蒂亚戈撕咬而去。   解决这些杂兵对于蒂亚戈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毕竟所有怪物在他眼里都没有身躯,只有一寸寸扭曲怪异的骨骼。那些蕴藏着它们力量来源的魔髓生长在什么地方,对他来说根本就是一目了然。   冰蓝长尾的少年人鱼穿行在怪物遍布的漆黑海域里,一头淡金长发随之飘散开,色泽纯粹如融化在海中的朦胧晨曦。   他的速度很快,在周围的怪物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动手直中对方要害,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般,精准到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   当他带着那头曾经独自击杀过近半数人鱼巡卫队,实力仅次于海巫的领主级魔物的首级回到蓝洞以下时,整个渊海神域的人鱼都聚在一起等候着他的到来。   蒂亚戈以为,他能像之前兄长回归的时候一样,可以得到母亲的拥抱和亲吻,以及父亲的赞许作为奖励。   可事实是,当他游向他们的时候,看到的只是把他当做神明来敬拜的信徒而已。   他望着面前的亲人,又转头看了看周围无数呈现着同样姿态的同族,沉默了半晌,眼里本就脆弱的星点亮光彻底坍灭下去。   按照仪式进程,蒂亚戈应该在这时候坐在万灵崇敬的海神神座上,宣告他对人鱼族,对整个海洋的守护誓言。   可他面对着全场的欢声笑语和祈祷祝念,只觉得吵闹且空旷。   海水又深又冷,压在蒂亚戈身上,沉重到喘不过气。 第14章 、Part fourteen   按照常理来看,现在正应该是退潮的时候才对。可那些徘徊在海岸边的海浪不仅没有后退的趋势,反而越来越朝监测中心逼近,几要快要淹没过周围的防护栏。   加百列站在楼顶,看着那些翻涌沸腾的潮水正在不断上升,最后凝型成一个人类女性的模样。无数深色浪花团团绽开在她膝部以下,簇拥着她直立在防护栏边缘。   是蒂亚戈的传信使,潮灵。   认出对方后,加百列立刻从楼顶轻盈跃下。发带被狂风卷落的瞬间,挣脱束缚后的棕褐长发立刻在他身后凌乱招展开。雪白羽翼自背后舒展而出,轻轻扇动几下,将他托停在半空中。   “操控幽灵船的恶魔是马其顿国王后的那面魔镜。”潮灵直截了当地简述着目前的状况,“她挟持了三艘外来的人类游艇作为人质。现在冕下已经进入魔镜去争取时间了,我们必须马上解决掉那些变异体,清理所有目击人类的记忆。至于缉捕魔镜的事,冕下说交给他就好。”   加百列听完,迅速用音蜗将集结出动的命令传达给驻守在远东分部的所有天使。   不出半分钟的时间,一整支由十五名双翼天使组成的三级巡护队便整整齐齐地出现在了海边。   褪去人类伪装的加百列恢复了了六翼炽天使的原貌,看向咆哮大海的淡金眼瞳里全是一片锋芒锐利:“带路吧。”   ……   时间被幻境无限地模糊拉长成片片残影,那些覆盖着厚厚灰尘的记忆被海水浸泡得开始发白,褪色。   生来便被海洋之心选为未来海神的命运,以及异于常人的视物能力,都让蒂亚戈的童年记忆里没有留下半点可以被称得上愉悦的片段。   世间所有的生机与美丽都与他无关,喜怒哀乐也全是别人的事。   渊海神域不需要蒂亚戈,需要的只是海神。   意识到这点后,蒂亚戈就不再对未来抱有任何幻想,也不再执着于去询问为什么。   于是,他开始变得越来越安静,沉稳,也在不断地学习和接纳那些“既然是未来海神,就必须知道和需要去做”的一切。   温柔从容的性格,淡然无尘的态度,不会偏颇也不会看重某个特定生灵的绝对理性。   最重要的是,不受任何世间牵绊的影响,只为维护世界的永恒平衡而存在。   孤漠高远,孑然一身。   总之,神祇在众生眼里是什么样的,蒂亚戈就得是什么样。   他以这样的状态麻木不仁地度过了近两百年,直到裁决日那天的到来。   这是人鱼族独有的习俗,每当族群里有出现严重违背律法的人鱼时,就会通过裁决日来对他进行处罚。   而律法的第一条,就是严禁与外族通婚。   之所以会有这样的规定,是因为人鱼和其他生灵在天性上有很大不同。他们对自己的伴侣是忠贞不渝的,一旦认定了所爱是谁,那就此生都只会追随那一个。   这种感情是如此盲目且疯狂,甚至可以说是没有任何底线可言,唯有当身躯化为泡沫时,一切才会终止。   因此,为了避免被外族利用这点成为致命软肋,人鱼族历来都是禁止与异族通婚的,数千年来也一直相安无事,直到今天。   被折断了尾骨绑在行刑柱上的是一尾少女人鱼,已经是浑身伤痕,奄奄一息的状态。浓密卷曲的深色长发散浮在水中,衬得失血过多后的躯体肤色苍白到有些病态,看起来有种过于精致的易碎。   她叫阿加塔,才三百岁。按照人鱼的寿命划分,不过是刚成年的岁数,还非常年轻,却因为爱上了陆地上的人类而试图向海巫交易,企图用自己的灵魂和往后余生的几百年寿命,去换取一具能够永远离开大海的人类躯体,和同样短暂的数十年相守光阴。   触犯律法本就是不可饶恕的行为,而试图将自己出卖给作为人鱼族宿敌的海巫,更是罪加一等。   按照裁决结果,阿加塔应当在神明面前完全忏悔自己的罪过,然后被处以死刑。   可当她被带到蒂亚戈面前的时候,她并没有开口求饶,也没有任何悔过的意思,只沉默地看着面前年纪比自己还要小的少年海神,褐色眼睛里的光芒坚定到无畏。   蒂亚戈对此毫无感觉,因为在他眼里的少女只是一堆白骨,被锁链束缚着,僵硬地跪趴在他面前,抵抗着不肯认错,仅此而已。   他没有催促,只在等待了好一会儿也依旧没有动静后,习惯性却也机械地微笑着询问到:“你看起来好像不太舒服,需要把锁链松开吗?”   少女惨白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沙哑着嗓音开口:“您让我觉得害怕。”   蒂亚戈愣了愣,不解地望着对方空空如也的眼眶,捕捉不到她脸上的任何表情:“什么?”   “他们都说,海神是整个海洋和海族的庇护者,我如果要赎清自己的罪孽,就必须得到您的宽恕。”阿加塔气若游丝,却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向他说到,“可我从您脸上看不到任何活着的感情。好歹,对于我违背律法的行为,其他同族还有真实的愤怒或者遗憾的情绪在。可是您,什么都没有,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着死物一样,让我畏惧。”   “您不爱任何生灵,自然也不可能体会得到我的感受。所以我不会祈求您的宽恕,因为您连我为什么会这么做都理解不了,又怎么能去宽恕我的所作所为?”   说完,阿加塔闭上眼睛,不再做任何解释,只静静等待着自己的结局。   画面之外,蒂亚戈一言不发地看着少女被很快上前的守卫们带向刑台,眼睫微垂着,冷白如玉的脸孔被阴影覆盖住,看不出具体神色究竟如何。   魔镜颇为幸灾乐祸地看着镜子里的人鱼,期待能捕捉到他情绪上的负面波动,却仍旧没能成功。   柏妮丝紧张地盯着镜子里开始再次改变的记忆片段,无数的混乱色彩在眼前不断交融波澜着,看得她有些头晕眼花。   在画面即将再次定格的时候,她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凑在自己耳边,近乎无声般地说:“天使长他们已经去往幽灵船出现的地方了。”   是潮灵。   她诧异地眨眨眼,继续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看着镜面。   只有潮灵能随意出现在海洋里的任何地方,还不被其他生物发现,因为它本就是由海水化形而来。   看来加百列他们已经开始动手清理那些变异体了,那自己只需要再等等就能……   她还没想完,镜子里忽然传出了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   是她自己的。   柏妮丝心头一跳,下意识朝镜子里看去,发现镜中的画面已经不再是刚才那样的满目幽蓝阴暗,而是从海底转变到了陆地上。   蓝冠山雀啁鸣着落在繁花满缀的枝头,映入蒂亚戈的眼里时却化作一具收拢翅骨的灰白骷髅,正歪着头站在光秃秃的枯萎枝条上,双目空洞。   和海族一样,陆地生物在蒂亚戈的视觉里也没有外在形貌,只有一副冰冷骸骨。   蒂亚戈收回视线,将帽檐拉低,继续朝小镇外的目的地走去。   他这次的目标是那头栖息在马洛峡谷里的红纹焰龙,也是十几天前,恶意制造出一场火山喷发后,将大量滚烫岩浆引入海洋,烧死了无数海族生灵的陆地恶魔。   火山持续喷发了三天,发疯一般涌出的赤红岩浆把整个浅海水域化为一片生命禁区。   人鱼族花了很大代价才将那些岩浆封锁在海水之外,还把幸存的受伤海族全部接纳到蓝洞以下的渊海神域里进行治疗。   然而火山喷发虽然停止了,但岩浆活动依旧还在进行。如果不及时解决问题源头,这样的封锁也抵抗不了多久。   在海洋里,能够长时间离开海水并且保持自身魔力不受影响的物种不多,人鱼算是最顶尖的一类。可在这次的事件里,应付岩浆入海带来的巨大威胁已经让他们自顾不暇,实在无法在短时间内调动起足够的力量去杀死那头红纹焰龙。   这是人鱼族一贯的作风,要复仇就必定得一次了结,绝不给对方逃走或者伺机反扑的机会。   但同时,杀死一头龙也绝不是什么容易的事。尤其当对方不仅和人鱼族的魔力天生相克,还是领主级恶魔的时候,要做起来就尤为困难。   蒂亚戈站在小镇的街道上,用手中的指针再次试图确认火龙巢穴所在的精确方位,然而强大的龙族魔力屏障却让它完全失去了作用。   他望着小镇外那片连绵起伏的高大山峦,将指针收进掌心,正打算直接进山就先把那层屏障撕开。   却在此时,一阵混乱的叫喊声忽然朝这边传来。   他偏头,首先看到的是被魔法炸得四散飞扬的漫天尘土,灰黄呛人的一团,将头顶的阳光都微微遮掩住,只留一圈模糊的虹色晕边。   紧接着,一个蒂亚戈从未见过的生灵从那团尘埃里迅速冲了出来。   不是骷髅,不是凋零到接近死亡的僵硬残骸,而是一个有着幽灵般半透明躯体轮廓的少女。   有风从峡谷间吹拂而来,卷散满城烟霾,丰沛阳光重新照耀而下。   少女啧一声,仰头看着天空咕哝了句“真不是时候”。   说完,她回过头,眯起眼睛看着身后那些正冲她凶狠咆哮着不断咒骂的人类,不仅不慌张,还格外挑衅地朝他们做了个鬼脸,笑得眼眸弯弯,明艳非常。   蒂亚戈愣愣地望着面前突然出现的生灵,看到她轻烟般朦胧的身躯被阳光渲绘成一种微亮的色彩,流动的灿烂光晕充盈在她的全身,仿佛有火焰在水晶里燃烧那样的灼灼夺目。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有着和自己相似形貌的生灵,一个真实,完整,带着温暖生命力的少女,从满目尘埃的荒原尽头飞奔而来,以一种强硬到无法抗拒的鲜明姿态闯进他的视线里,耀眼过天地万物。   可同时,她看起来又是那么脆弱,整个人似乎就是就由一团浅淡白烟凝型而成的,只要阳光再热烈一些就能将她融化蒸发掉。   过于清透灿烂的存在,让蒂亚戈在片刻内失去所有反应的能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用一种格外灵巧的动作越过那些碍事的栅栏,翻过一辆装满凋萎残花的木质推车,落地的时候还顺手从中摘出一枝咬在嘴里,轻快无比地跑过街道,朝蒂亚戈的方向直冲过来。   擦肩而过的瞬间,少女无意识地转头扫了他一眼,紧接着便微微睁大眼,满脸的惊艳与不可思议。   蒂亚戈被她的表情弄得有些茫然,不明白她到底想表达什么,或者是感受到了什么。   他没有见过真实表情呈现在一张生动脸孔上的样子,只习惯了从声音去判断对方的情绪,理解得迟钝又粗略。   眼看对方就要消失在转角,蒂亚戈几乎是没有什么犹豫地就顺着她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带着一种他自己也说不上来的理由。   这种行为是完全冲动且违背理性的,然而他还是这么做了。甚至仔细回想起来,后来的一切更是全都由此开始。   他知道,但是从不后悔。   对蒂亚戈而言,众生都是灰暗衰败的影子,唯她鲜活盎然,胜过阳光灿烂。   所以,即使再让他选择一次,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跟上去。   小镇临海靠山,有先天地理条件限制在,修出来的路也是崎岖不平七拐八绕的。   蒂亚戈追着少女的身影来到一间人满为患的喧闹店铺,刚一进门就被浓郁的烟草味和烈酒香气淹没进去。大团湿热蒸汽和窗外照进来的日光纠缠着漂浮在屋顶,嘈杂到刺耳的音乐声还有掷骰子的叮当碰撞声此起彼伏。   聚集在这里的都是些陆地魔法生灵,和人类看起来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可环视一圈,唯独没有刚刚那个少女的影子。   他站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正打算出门再找,却在刚转身时就被一只温凉的手扣住肩膀,径直拖进一旁的隔间里。   少女反手将蒂亚戈推向墙壁,抬腿踏在他耳廓旁边的墙面上,手里握着一把尖锐螺刺垫在他白净的下颌处,迫使他抬起头。   光线昏暗着,只有窗户缝隙处透着一丝孱弱金芒。而她的脸孔在一片接近漆黑的空间里,是最为清晰的存在。   “为什么跟着我?”她挑着眉梢质问,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   蒂亚戈已经不太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回答的了,只知道在得知他是要去马洛峡谷找那头红纹焰龙后,少女一脸惊奇地望着他,似笑非笑:“就你一个人也敢去找龙?这年头的勇士都这么不怕死的吗?”   说完,她又打量对方一眼,格外惋惜:“长得这么好看怎么就是想不开呢。”   他没太听懂对方的意思,只被她脸上微妙变化的表情所吸引住,便顺着她的问题说:“我没有想不开。”   少女眨眨眼,听到他继续解释说:“是龙先越界的。”   “所以你就要去送死?”她翘起嘴角笑,这种笑容和刚刚在街上对面那些人类时候露出的笑容有几分相似,但蒂亚戈能隐约感觉到其中的些许差别,只是说不上来那是什么。   “不是送死。”他纠正,“是去杀了它。”   “哈。”少女忍不住笑出来,像是听到了什么格外开怀的事,“你去杀了它?你知不知道那头火龙是什么级别的恶魔,也敢随便说这样的话?”   蒂亚戈很快回答:“领主级,千岁以下,喜好栖息在火山口,主食岩浆和低等火系魔法生灵。”   少女:“???原来你不傻啊?”   她皱下鼻子,用螺刺挑起少年熔金般的长发捏扫在手心里,颇为认真地劝告:“听我一句劝小家伙,老老实实回学校去多学几年再出来混。火龙可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看看前段时间它把整个海洋弄得一团糟就知道了。你还是顾惜一下你这张漂亮脸蛋,好好回家去吧。”   “我知道,所以我要去。”   意料之外的回答让少女微微一愣,紧接着,她再次仔细审视一遍对方,立刻收回腿,拉开和蒂亚戈的距离,脸色凝重:“你是人鱼?”   不回答就是默认了。   她怪异地看着对方,迅速退让得更开,秀气眉尖不由自主地皱起来,脸上的表情变化得更加晦涩复杂。   在没有交流的情况下,蒂亚戈完全无法读懂她脸孔上的神色究竟代表着什么,连猜测都没有头绪。   半晌后,她忽然收拾起刚刚的那些神情,转而挂起一个可爱的笑容:“早说嘛。我还当是哪家孩子这么不爱惜生命,原来是人鱼族上岸收债来了。不过,你知道龙窟在哪儿吗?”   “你知道?”蒂亚戈疑惑地看着她。   “当然。不然你以为我这件宝贝是从哪儿来的?”少女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龙息水晶得意洋洋地朝他晃了晃,“你要是想去,我可以帮你带路。”   “为什么?”   “因为龙窟里除了有龙,还会有数不清的水晶珍宝啊。你要找龙,我要找它老巢里的宝物,这不完美搭配嘛!我正愁找不到一个能帮我牵制住那头龙的帮手,还好碰到你了。只要你答应让我一块去,到时候我找到的所有东西咱们都三七分,怎么样?”   她说着,凑近对方循循善诱:“当然了,你要是能多拖住它一会儿,我也能多顺走些出来。”   也是在离得近了以后,蒂亚戈才终于发现,眼前这个少女在自己视觉里呈现出的不同寻常并不是什么奇迹般的例外,而是因为她只是一个被魔力强行制约着留存下来的躯体。   虽然她看起来比任何生灵都要像一个活物,可从本质上来讲,她并不算是真正的活着,只是被魔力永远停留在了死去的前一刻无法改变,所以她在自己眼里会有具体形貌,因为这就是她生命终结时的样子。   见他只是盯着自己不作回答,少女抿下嘴唇,艰难妥协:“四六,四六分总可以了吧?小孩子要懂得知足常乐。”   “我不要宝物。”蒂亚戈回过神,摇头。   “太棒了!这可是你说的,不许反悔!”少女一拍双手,笑意盈盈,“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吧,趁热给它一锅端了!”   她边说着,边伸手打开大门,抬脚就要往外走,却又停住,站在阴影里回头望着身后的少年,笑容虚幻:“对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蒂亚戈。”他说,看到少女脸上的神色再次微妙地波澜一下,像是恍然大悟,又仿佛意料之中。   她点点头,指了指自己:“柏妮丝。”   “我叫柏妮丝。” 第15章 、Part fifteen   用魔力凝固生命是一件极为残忍的事,?被禁锢在魔力之下的一方会完全受到另一方的胁迫,从此成为一个活着的傀儡,只能无条件听从对方的所有命令。   这是一种古老且复杂的强大诅咒,?在施展难度格外高的同时,诅咒对施咒者自身的魔力水平也有着格外苛刻的要求。因此流传至今,?已经没有几个种族能够知晓并且掌握它,?人鱼算其中一种。   只不过,出于对它本身凶性和大范围施展会造成的后果考虑,?人鱼族在几百年前就已经将它列为了禁/术,?所以蒂亚戈在渊海神域从未见过和柏妮丝一样的生灵。   他不知道她从哪儿来,也不知道是谁把她变成了现在这样。甚至在蒂亚戈一开始的设想里,?他们在马洛峡谷分别以后,?应该就再也不会见到了。   然而事实是,他不仅很快就和柏妮丝重新遇到,而且还和对方逐渐熟悉了起来。   明明不管从哪个角度看,他们都是完全相反的两个极端。可柏妮丝身上那种仿佛无拘无束,?不受任何教条规例束缚的感觉正是蒂亚戈从未有过,?甚至潜意识里一直向往的。   比如,他就想不出来自己居然有天能为了看一场极光而直接逃掉渊海神域的祈会。就像他同样也想不出来柏妮丝是怎么绕过那些人鱼守卫,直接溜进海神宫把他拉着就朝北湾冰境游的。   破水而出的瞬间,?大团冰绿色的灿烂光芒正好就在他们头顶流淌舒展开,像是一条在天空中奔腾不息的荧光河流,?盛放出无边无际的冷晕华彩。   蒂亚戈偏头看着身旁同样黑发湿漉,?专注欣赏着午夜极光的少女,?向来沉寂无波的心底第一次蔓生出一种柔软的宁静。   这种事情有一就有二,连续几次以后,蒂亚戈已经和柏妮丝配合得很有默契了。   记得那次是人鱼族的月盈祭,?作为渊海神域仅次于皇家成人礼的盛大庆典,那天前来参加的海族可以说是络绎不绝,根本数不清究竟有多少。   但即使如此,当柏妮丝出现的瞬间,蒂亚戈还是第一眼就看到了她。   周围都是不断来往浮动的僵硬骸骨,她站在水草摇曳的礁石长阶上,整个人像是融化在海水里的月光那样,苍白朦胧。   很快,柏妮丝的视线越过那些重重叠叠的鱼群,看到了正站在海神宫正前方,被许多守卫甚至皇族成员围绕在中央的金发少年,立刻抬起手臂朝他使劲挥舞了几下。   按照一贯的做法,蒂亚戈应该直接把对方的动作当做没看到才对。这几乎不用他刻意去做,视野里那些过于拥挤又永远单调重复的各种东西,让他根本无法兼顾到每一个。   但柏妮丝不同,她的一举一动都无比清晰的。   他望着对方,学着她的样子,略微抬手晃了晃,动作带着种不熟练的僵硬。   趁着因为蓝洞结界打开,所有人鱼都在兴致勃勃地朝外游去,场面喧嚣到接近混乱。柏妮丝很容易就混进了平时戒备森严的海神宫。   然而就算是在月盈祭,留守在宫殿内的守卫仍然不少。   在她即将被守卫当成入侵者直接处决的前一刻,蒂亚戈及时赶来救下了她,同时也有些疑惑她为什么不去看得见月光的地方,反而要闯进宫殿里。   明明其他海族早就结伴聚集在了别处,期待着自己今晚能成为被祭司选中,可以得到海神祝福的幸运儿,她却偏偏朝着反方向跑。   对于蒂亚戈的疑问,柏妮丝解释得相当轻描淡写:“啊,因为我不信神,自然也就没兴趣去凑那些热闹了。”   “为什么?”他问,并没有告诉对方自己其实就是未来海神,只是因为尚未成年的缘故,神力也没完全觉醒。   “瞧瞧我。”柏妮丝态度轻慢地点了点自己的眉心,脸孔上浮现出一种蒂亚戈说不上来的陌生神情,“如果这世界上真有神明存在的话,我早就该下地狱了。”   说完,也不等蒂亚戈再问些什么,柏妮丝又就着同样的问题反过来问他:“那你呢,你又为什么不去?也是觉得很无聊?”   “无聊?”蒂亚戈不解地重复,似乎不太理解这个词的意思。   “当然了。一群鱼挤在一起,听着每次都一样的祷告,做着每次都一样的事。每个都希望自己能被选中成为可以得到神祝福的那一个,今年不行就等明年,再不行就十年百年。这样的祭典,与其说是发自对海神的敬畏与尊崇,倒不如说就是总有不满足的愿望。”   柏妮丝耸耸肩:“年复一年总是这样,我要是海神,早就被他们烦死了。”   “也许吧。”他望着远处被月光照亮成一片亮银色的海,似有所悟地明白,原来很多时候,自己心里那种说不出的沉闷感就是柏妮丝所说的“无聊”。   “所以啊,有兴趣去看看真正的节日是什么样的吗?”   来不及解释自己不能离开月盈祭的事实,蒂亚戈在回过神时就已经被柏妮丝拉着浮向了岸边。   那是他第一次参加人类的节日,整个小镇到处都是欢闹热烈的歌舞。演奏队完全抛弃了平日里对技巧的精雕细琢,只管怎么畅快怎么来,急促而激烈的旋律不断从紧绷琴弦和他们的手指下绽放而出,瞬息之间便开满各处。   脸上涂着油彩的孩子们成群结队地窜在街道上,被头顶的斑斓烟花吸引着,纷纷朝广场中心跑去。   这里是光和音乐的海洋,每个人都在踩着舞曲节拍尽情唱跳,到处都是笑声和飞扬婉转的口哨声,接连不断的烟花迸发声,活泼轻快的手风琴和牧民风笛的声音。   太多热情洋溢的音符与各种欢快民谣歌声碰撞在一起,共同交织成一种奇异迷人的热烈与奔放。   完全不同于月盈祭的陌生场景,让蒂亚戈在感觉有些不知所措的同时,更多的是好奇。   装满各类鲜花的马车从街道尽头缓缓而来,柏妮丝伸手接住车夫朝她抛过来的一支火红玫瑰,眉眼带笑地朝蒂亚戈建议:“一起去跳一首?”   “我不会跳。”   “拜托了小殿下。跳舞是为了高兴,而不是因为会跳所以才去跳。”   说着,她像第一次出现在蒂亚戈面前那样,动作熟练地将深绿的花枝横咬在嘴里,模仿着人类男性邀请自己的舞伴那样朝身旁的少年弯腰伸手,照着刚从路边学来的邀请语,略微含糊不清地说:“能和您共舞将会是我的毕生荣幸。”   有烟花从柏妮丝的身后直冲夜空,像是瞬间就已经绽放到极致的丰满花朵。仅仅须臾间,发亮的瓣蕊被狂风吹散,无尽黑夜就此被那些璀璨光芒倏地点亮。   蒂亚戈被她拉着加入那些狂欢舞动的人群里,动作僵硬地跟着周围的人一起进退旋转,抬头映入眼帘的就是柏妮丝笑容灿烂的脸,明艳到让他几乎产生可怕的错觉。仿佛那些封存在记忆里,灰暗如深潭死水般的过往全都在此刻被一点点焚毁消退,只剩下鲜艳无比的现在。   过了一阵后,柏妮丝忽然停下来,取下咬在嘴里的玫瑰,看着蒂亚戈认真问:“你不高兴吗?”   “什么?”   “我看你好像都没笑过,是因为你不开心吗?”   蒂亚戈愣一下,摇摇头。他并不是不开心,只是习惯了不管什么时候都保持波澜不惊的样子。   但是这个问题很奇怪,因为从来没有同族问过他是否开心,这种东西对于海神来说似乎太过多余。   “那就好。”柏妮丝松口气,旋即用手里的玫瑰轻轻扫了扫蒂亚戈的鼻尖,“开心就该多笑笑,老是绷着一张脸很容易面瘫的,知不知道?”   蒂亚戈摸下自己的鼻尖,闻到一阵微弱的馨甜香气。   舞会逐渐进入尾声,周围的花车开始在人群的欢呼声中将满车鲜花不断抛洒向空中,像是下了一场盛大无比的花雨。   看着柏妮丝和其他孩子一起,蹦蹦跳跳地笑着去够抢着那些花朵的样子,蒂亚戈不自觉地牵动嘴角露出浅笑。   也是在那一刻,一种缓慢却无比清晰的变化开始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花在复活。   那些原本在他眼里只能呈现出枯萎焦黑状态的花朵,在被不断抛起又下落的过程中,开始一点点舒展、盛开、甚至逐渐呈现出本身的浓艳色彩。   蒂亚戈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下意识伸手去接住被风吹过来的花瓣,指尖捻过它柔软冰凉的表面,连眨眼的动作都显得小心翼翼,生怕自己再睁眼时,手里躺着的就又是一团腐烂焦黑的湿泥。   越来越多的花洒落下来,擦过长发,落进掌心,躺在脚边,全都是生机勃勃的样子,斑斓到胜过他所有的梦境。   这是蒂亚戈从未想过的事情。   他仰头看着片片鲜艳繁花飘零坠落,感觉自己似乎正在和它们一起活过来,轻微的心跳声也随之苏醒在原本空荡的胸腔里。   “蒂亚戈!”柏妮丝忽然叫了他一声。   蒂亚戈应声抬头,被一大捧艳烈玫瑰扑了满怀,刺眼到仿佛燃烧的大红色占满视线。   从天空到地面,全是炫目的烟火,开放的鲜花。   而柏妮丝站在一片姹紫嫣红里朝他笑着招手的样子,是独一无二的奇迹。   作为神祇,他只能看到万物生命终结时的样子。而当他逐渐体会并且拥有和其他生灵一样的感情时,他眼中的世界也会跟着慢慢恢复生机。   这是蒂亚戈在往后的时间里发现的。   最先是花草植物,然后是飞鸟虫鱼。   而第一个在他视觉里呈现出完整真实样貌的生灵,依旧是柏妮丝。   和以往仅仅只是一团朦胧模糊的半透明轮廓完全不同,如今的她在蒂亚戈眼里是有着清晰实体的圆满个体。而其他生灵则变得和她之前一样,成为了无数逐渐活跃起来的苍白幽灵。   对于这种奇怪的不同步现象,蒂亚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但是他喜欢这种差别。因为这样的话,不管有多少生灵在,他都能一眼从中找到对方。   然而与此同时,和神祇品格完全相反的,作为普通生灵的情感苏醒也让蒂亚戈开始感到茫然。他不想再回到那个死气沉沉,满目疮痍的灰暗世界。甚至回想起过往的一切,那些单调压抑的时光都让他无比怀疑自己是否真正活过。   可同时,他的确是海洋之心的宿主,生来就是海神的继承人。只要一成年,自身神力便会完全开启。他必须成为海神,这是他的责任。   在反复纠结也依旧无果后,蒂亚戈选择了将一切向柏妮丝坦白,包括他其实不仅仅是人鱼族最小的皇子,同时也是未来海神这件事。   他知道这个决定是冲动甚至盲目的,但是比起其他生灵,他更愿意依赖柏妮丝。   和蒂亚戈想得一样,在得知他的身份以后,柏妮丝呆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紧接着便是对他担忧的不理解:“你是你自己,跟你同时也是海神,有什么冲突的吗?”   “他们之所以会那样要求你,不过是因为海神在他们眼里就该是那样。可说到底,根本没有人见过真正的海神是什么样的啊,那些东西都是他们自己幻想出来的而已。你看陆地上的人类教廷敢跳到光明神面前指指点点,规定他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吗?”   “他们才不敢!”   “就像没有人能界定光明神该是什么样,该做什么一样。海族也好,天使也好,人类或者精灵恶魔就更不必说。没有任何生灵可以控制你,除了你自己。   要知道你才是海神,你的行为就是海神的行为。神号只是名称,它应该屈从于你,而不是你反过来被它挟持。   至于其他鱼的话,你觉得有道理的就听,没道理的就当对方在吐泡泡,有什么好为难的,他们难道还敢打你不成?   鱼生不易,如果连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的权利都没有,那还不如直接翻肚皮算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找了个更为舒服的姿势躺在珊瑚丛里,闭上眼睛懒洋洋地接着开导到:“当然了,要是因为你每次有个什么情绪波动都能引发海底火山或者极端海啸的话,以上的话请全部当我在吐泡泡。”   蒂亚戈坐在她旁边,被她的话娱乐到,忍不住笑开:“没有。不会有你担心的那些。”   “所以说嘛。或者你要真担心他们接受不了你形象崩塌的事实,那就装装样子,骗骗他们也行啊。”   “骗?”蒂亚戈错愕地重复着这个词。   沉默几秒后,他再次专注地望着对方,苍蓝眼瞳如同一对浮着碎冰与破晓曦光的澄澈湖泊,清晰映照出柏妮丝的脸孔:“你也会骗人吗?”   听到这个问题,柏妮丝的眼睫轻微颤抖了一下,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恰好被水流抚过睫羽。   她依旧闭着眼,声音轻飘得像是要睡着:“会啊。像我这样的底层海族,不骗人怎么活得下来。”   一种涩重的失落和不安感随着她的回答瞬间漫上心头。   蒂亚戈和她一样躺下来,眼神干净纯粹,轻声试探着问:“那你会骗我吗?”   问完,他又立刻补充,字句里都是稚拙的认真:“我向你保证,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对你保持真诚,绝不欺骗。所以……”   冰蓝透明的漂亮尾鳍乖巧地擦过柏妮丝下垂的手心,他凑近对方,眼前都是他们交缠在一起的漂浮发丝,黎明时分的淡薄浅金与深夜般的漆黑。   “不要骗我,好吗?”   阳光拨开云层穿照而下,整个海洋一片灿烂的安静。   她睡着在珊瑚丛中,没有回答。   画面再一次地波澜皱缩,新的回忆开始徐徐铺展开。   其实以蒂亚戈如今的眼光再去回顾当初,他很轻易就能分辨出什么时候柏妮丝在说谎,什么时候没有。   甚至后来,当她因为心里的愧疚而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以至终于提出他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见面比较好,从此便真的没有再出现在渊海神域里时,一切已经是再明显不过。   可惜他理解得太迟了。   按照惯例,皇室成人礼向来是人鱼族最重要的节日。而这场为即将承袭神位的蒂亚戈所准备的庆典,更是隆重到前所未有。   然而当成人礼即将开始时,蒂亚戈却离开了。   他穿过蓝洞的防护结界,去到岸上的人类小镇,去到三月兔和柴郡猫和所开的魔法店铺,去到马洛峡谷和浅海区的珊瑚丛还有红树林,每一个他和柏妮丝曾经去过的地方,都找不到她。   他望着周围的海底生物,视线里已经只剩一层白霜般轻薄的朦胧还残存着。那些让他曾经无比欣喜热爱的色彩与生机正密不透风地包围着他,让蒂亚戈忽然觉得其实自己依旧被困在牢笼里,而唯一能解救他出去的生灵却不知所踪。   这种失控到尖锐的焦躁和失落感,比起过往的空洞麻木还要让他难以承受。   画面颠转破碎成一地残骸,尔后又重新凝聚。   再次呈现出来的记忆非常混乱,光线更是暗淡到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只能勉强辨认出是蒂亚戈独身闯进了那片属于海巫的领地,正在试图击杀一头庞大到让人畏惧的恐怖怪物。   恶魔领地一片漆黑暗沉,蒂亚戈动作灵活地穿行海水中,是唯一亮眼的色彩。   他看着面前宛如异形一样的深海巨怪,清艳无尘的脸孔上找不到半点平日里的温柔,虹膜上的湛蓝凛冽如冰川,瞳孔是挣裂开的漆黑深渊。   柏妮丝在魔镜外,一眼就认出那是乌苏拉完全异化后的样子,惊讶到说不出话。   寒冰发疯般地攀爬在镜面里的每一寸,瞬息间便已经封锁住了整个海巫领地,也将那头濒临死亡的怪物冻结在原地。   蒂亚戈面无表情地举起手里的十字剑,一道道银蓝光刃劈开水流,将那座冰雕削毁成了再也拼凑不起来的遍地碎块。   做完这一切后,他抬头看着不远处的礁石堡垒,很快游过去,撤开覆盖在门上的深厚冰封,用剑尖挑断门口带着魔法禁制的锁,大量水流立刻卷旋着将石门冲撞开。   他游进一片黑暗的堡垒里,寒冰迅速随之蔓延进来,将里面攻陷成满目苍白的极寒之地。   似乎是捕捉到了什么异常,蒂亚戈在原地停顿了没多久便来到了堡垒深处的石窟里,找到了那个正蜷缩在一片灰白骸骨间的黑影。   “转过来。”他命令到,声音和表情一样冰冷,不加掩饰的锐利戾气流转在眼底。   听到他的声音后,那团阴影忽然颤抖一下,缓缓转头。   一个少女,有一双翠绿的眼睛。   画面之外的蒂亚戈看到这里,立刻闭上眼睛,强行切断了魔镜对于后续记忆的窥探,镜子里再次陷入一片杂乱无意义的混沌,看起来就像记忆出现了断层。   再次稳定后的画面里,光色不再是刚才那样的晦暗,而是隐隐蒙着一层淡红。   还没等柏妮丝弄明白镜面里那种红色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她很快就看到了许多更为鲜艳靡丽的红色大片弥漫开。   是血。   从蒂亚戈被她用螺刺割伤的狰狞伤口里不断不断地涌冒出来,把海水融染得微红。   她死死盯着面前的少年,翠绿眼瞳里有种完全失去理智的恐惧与疯狂,嘶哑的声音比寒冰还要冷硬,握着螺刺的手一直在克制不住地病态颤抖着:“你现在看清楚了我的样子吗?!我跟你杀掉的那头怪物没有任何区别,我迟早都会是它!”   “况且我早就知道你是未来海神,所以我才会去接近你,骗你,是你自己看不出来。我都已经放你一次了,你为什么还要送上门来找死?!”   刺眼绿光化作锋刃朝蒂亚戈打去,他不躲不闪地被击中,后背撞在礁石柱上,猛地呛出一口混合着血液的海水。   镜面里的少年看起来伤痕累累,样子极为狼狈,过于惊艳的脸孔在泛红的水流之后呈现出一种苍白病态的美感,让人无端想起正在被火焰吞噬的玫瑰,一种即将破灭开的鲜艳与脆弱。   他似乎想说出些什么,却被已经完全失控的柏妮丝一把掐住脖颈,螺刺毫不留情地割开肌肤,剧烈的痛苦瞬间蔓延而出。   “我是骗你的。”她恶狠狠地看着对方因为疼痛而愈发惨白的脸孔,像是催眠般地对蒂亚戈说出这句话,“你听懂了吗?快点,睁开眼睛看着我。现在看清楚了没有?我是恶魔,是你们人鱼族最憎恶的海巫。”   “我接近你的目的只有一个,因为我想让你们全都去死,一个都别活着!”她尖锐咆哮着,狠狠推开面前的人鱼,像是在笑又像是已经哭到失去所有力气,“都给我去死啊——!”   “柏妮丝……”   察觉到蒂亚戈的靠近,她惊吓似地甩开对方的手,凶狠地瞪着他,一字一句地,恨不得把那些话全都用烧红的刀子刻进他血肉里那样地强调:“别再让我看到你。”   “我恨她,恨你,恨你们所有人!要是再让我看到你,我向你发誓,我一定会把你的心脏挖出来!”   这是诅咒,恶毒到鲜血淋漓,也是整个画面里最后的一句话。   柏妮丝的身影从记忆里消失了,只剩蒂亚戈一个。   明明周围已经没有了任何生灵,可他总感觉耳畔似乎有什么在哭,在惨叫,在无可挽回地崩溃,歇斯底里到让他除了疼痛再也感受不到任何。   有温凉的东西正逐渐在汇聚于眼尾,随着他眨眼的动作而消散在水中。   与此同时,最后一层蒙盖在视线里的白雾也彻底消失开,他终于得到了完整的,充满生机的世界。   一个鲜活斑斓的地狱。   作者有话要说:  入V第一更!   其实这里呈现出来的还不算男女主全部的过往,嗯……慢慢写吧,都会写出来的。   顺便,可能是我更太慢,所以好多小可爱忘记前面的设定了QA□□Q   关于海巫设定的知识点巩固——   海巫是一股魔力,并不是特定的某个生灵,谁继承了这种魔力谁就是海巫。但是这种魔力会不断反噬宿主的身体,直到宿主被异化成怪物,然后魔力转移到前宿主指定的接班人身上,把新宿主变为新任海巫。这种异化现象只有海洋之心能解除。   文章设定可以看出来柏妮丝的年纪比蒂亚戈可能大两倍[啊这该死的甜美年下]。   所以在这个番外里,柏妮丝和蒂亚戈第一次遇见的时候,柏妮丝还只是普通的小水母,已经在乌苏拉身边跟了几百年了,被乌苏拉指使着去故意接近蒂亚戈,想趁机夺取海洋之心的。   到了本章最后的时候,蒂亚戈刚成年不久,乌苏拉异化成了怪物,柏妮丝也变为了新任海巫。 第16章 、Part sixteen   海洋从来不是天使的战场,?一旦变异体沉入水下,他们的攻击效果就会被大幅削弱。   眼看许多变异体都在不停潜水逃向海洋深处,布雷克有些气急败坏地挥剑将光刃劈向波涛汹涌的水面。金色圣光入水后立刻激溅开大片带着深红血色的巨浪,?高高跃起的浑浊水珠沾上天使翅膀的雪白羽毛,却丝毫不染污秽。   一时间,?狂澜迭起的海面上只剩下了大量被杀死的变异体尸首还在漂浮着,?将海水染成一种深浓到近乎不详的绛红。   布雷克收回佩剑,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加百列:“长官,?它们都逃走了。”   比起他的懊恼,?加百列显然要冷静得多,脸上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淡漠,?金色眼瞳里清晰映照出海面上的沸腾血浪:“它们受了伤,?会回到幽灵船真正所在的海底,冕下会在那里把它们一并处理干净的。”   “可是,那个0331号也在幽灵船里。”布雷克说到这儿,停顿片刻,?似乎是在斟酌用词,?然后才继续说,“她不会妨碍到冕下吗?”   加百列沉默半秒,很快回答:“我相信冕下,?既然他会带着0331一起行动,那就一定是有他自己的周全考虑,?我们处理好后续的保密工作就够了。”   “是。”   ……   看着镜面里层层弥漫开的浓艳鲜红,?柏妮丝在感觉一阵头皮发麻到接近窒息的同时,?也由衷地觉得柴郡猫和红心杰克说得很对。   她居然能在蒂亚戈身边活着并且还保持肢体健全,这绝对是一个奇迹。   而且从魔镜里呈现出来的画面看,尽管分体记忆确实有部分缺失的地方,?所以会出现许多不连贯甚至空白的现象。可这跟柏妮丝一开始猜测的也相差太多了。   她一直觉得蒂亚戈对她之所以没什么敌意,是因为已经他基本不记得当初被自己又骗又捅的事。可现在看来,他是基本都记得才对。   这就很惊悚了。   再结合蒂亚戈一直以来的种种表现,怎么想都有一股惊天阴谋的味道。   而且平心而论,这种把无知奶鱼骗进来杀的行为虽然确实恶毒了点,但其实也并不完全是柏妮丝自己的意愿,至少她真的没有想过要杀蒂亚戈。   怪只怪那时候的她根本控制不住这种被动继承来的狂乱魔力,甚至还被它摆布着将心里所有的负面阴暗都激发出来,只满脑子都在回想着乌苏拉彻底异化前对她说的那些话。   她会变成一个怪物,一个和乌苏拉现在一样的扭曲怪物。海巫的血脉诅咒将会永远跟随着她,啃食她的血肉,吸干她的灵魂,直到她彻底化为一滩脓水。   这种疯狂而恐怖的念头占据了柏妮丝所有的理智。   她根本不记得自己有见过蒂亚戈,更不记得自己还对他动过手。   就连当初被抓进陨罪园,毫无反抗地认下那些所有她其实都没什么印象的罪名,也只是为了让审判局即刻宣判她死刑,好让她早点解脱而已。   所以,原来自己当初这么猛的吗?   捅刀海神不仅成功了还不止一刀什么的,这简直是她整个魔生中的高光时刻,光辉灿烂得让她想流泪,还想钻进去暴打当初的自己。   “真有意思。”魔镜看着镜面里那个被血色包围着,却始终面容淡然,只微垂着金色长睫一言不发的人鱼少年,转动眼珠意味不明地盯着一旁的柏妮丝,“我以为再怎么样,到了这一步,他总该是有些恨你的。”   柏妮丝愣下,紧接着便听到魔镜继续用一种隐约有些困惑的语气说到:“可我完全感觉不到这种情绪。他并不恨你,只是在难过。”   尽管她的总结听起来有种说不上来的诡异别扭感,但这个结果其实并不怎么出乎柏妮丝的预料。这个赌约牵扯到许多人类的性命,以蒂亚戈的个性,就算再痛恨她当初的欺骗和伤害也一定会装作若无其事,不让魔镜察觉到分毫。   想到这里,柏妮丝不由得再次为自己的处境感到担忧。毕竟魔镜感觉不到负面情绪是一回事,可蒂亚戈心里究竟在怎么想又是另一回事。   她可不觉得蒂亚戈是真的无所谓。   这很好理解,要是换作她自己,原谅是不可能的,她只会把对方踹到地狱里去忏悔。   这么一想,柏妮丝绝望地发现,想要忽悠蒂亚戈为自己解开诅咒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事,还不如想个办法蹲回陨罪园去养老来得安全又实际。   她刚冒出这个念头,耳畔忽然再次传来潮灵的声音,轻弱近无:“清理结束了,逃亡的变异体正在朝这里过来。”   那也就是说可以直接上手揍了是吗?   柏妮丝转头看着一旁的魔镜,表情阴暗地接着她刚刚那句“只是在难过”说到:“那我想,你很快就会比他更难过了。”   话音刚落,无数幽绿光丝立刻从四面八方生长而出,瞬息间便将魔镜包围进去。骨刃在掌心中旋转一圈,被柏妮丝紧握在手。   魔镜注意到她的举动后,迅速躲避开。然而柏妮丝的动作显然比她快得多,薄而锋利的刀刃轻易划开水流,在她的脖颈上割开一道显眼的白色伤痕。   短暂的惊愕后,魔镜冷笑着盯住她,面容因为对表情把控的不协调而呈现出一种古怪的僵硬:“看来你是不打算管那些人类的死活了?”   “人类?”柏妮丝扯下嘴角,“你还真以为靠着那些变异体去挟持几艘船就能漫天要价?”   魔镜惊愕半秒,镜子里的画面从蒂亚戈迅速转到了残余变异体们不断朝?深海逃亡的场景。和一开始被派出去的数量相比,回来的还不到十分之一。   而海面上,除了那三艘载满人类的游艇以外,还集结着三支天使组成的队伍。甚至其中有一个,还是生着六翼的半神级炽天使长,羽翼雪白,金瞳凛冽。   看到这里,魔镜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得非常难看:“真没想到,天使和恶魔也有立场统一的一天。我很好奇是什么样的原因,竟然能让你们相互忍受对方。”   “想知道这个还不简单,你也去陨罪园里待个几十年亲身体验下不就好了。”   柏妮丝说完,手指牵动着密密麻麻的光丝迅速收拢,进一步压缩魔镜可以活动和反抗的空间,魔力催动着水流不断波澜沸腾,围拢成看不见的牢笼朝她封锁而去。   有清晰的破裂声从门口传来,柏妮丝回头,很快意识到是那些透明躯体的恶魇正在试图冲进房间内。光丝如海草般疯长蔓延,很快将整个房间都包围进去,固化成一座发亮的牢笼。   对付恶魇完全是浪费时间的行为,只有解决掉魔镜,它们就会因为失去魔力供养来源而自动破灭。   打定主意后,柏妮丝将自己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魔镜身上。她本就是海族恶魔,在海中的战斗可以说是占尽优势。   剧烈的魔力冲击使得整个幽灵船开始颤动,像是随时会崩裂开那样。透过船体开裂的缝隙,柏妮丝看到有许多变异体和之前在海沟处见过的怪物正伺守在外面,随时准备扑过来发动进攻。   尽管对方在数量上有着绝对的优势,但柏妮丝到底是在陨罪园里早就习惯了每次打架都一挑多的魔。她瞥了船外一眼后,迅速调转骨刃灵活翻转,割开魔镜的袖袍,刀尖刺进对方的皮肤猛地向下用力,卸掉她的攻击。   柏妮丝扣锁住她的手,动作利落地反剪在她身后,同时抬脚踢在魔镜的腿弯迫使她背朝自己跪下来。   翠绿幽光跳跃在骨刃上,被柏妮丝紧握着,准备横在她脖颈间削断对方的头颅。   却没想到,在她刚有所动作的时候,魔镜忽然回头望向她,属于人类的白净肌肤正在不断染上魔物的淡青,黑发褪色成灰白,腰部以下的繁复宫廷裙也被许多章鱼般生长着蓝色圆环的腕足所取代,有的甚至还卷绕上了柏妮丝的手腕。   那种冰冷的,黏软如腐烂肉肢一样的触感激得柏妮丝头皮发麻,只下意识地迅速用刀割断那些腕足,拉开和对方的距离。   她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已经彻底改变了模样的魔镜,浅绿眼瞳却因为积蓄的愤怒与烦躁而显得冷亮惊人,像是一对棱角尖利的翡翠:“真丑,我还是比较喜欢你之前的造型。”   “但是你如今的样子倒是让我很惊喜。”乌苏拉眯起眼睛,笑容艳丽而刻薄,过于明显的阴暗极为嚣张地爬满在她的每一丝表情缝隙,“我还以为你早就已经被海巫的魔力啃噬成一滩烂泥了,就像我这样。”   说完,乌苏拉的脸孔开始变得浮肿,眼珠却不断朝外突出着,青紫色的血管蛰伏在皮肤以下狰狞跳动。她的身躯开始变得更加扭曲,庞大,逐渐抽条出崎岖锋利的骨骼,原本的皮肉则开始不断溶解,最后只剩一层类似渔网般破烂的腐肉组织还勉强覆盖在整副怪异无比的骨骼上。   与此同时,整个船体也在缓慢崩塌着,围拢而来的恶魇群全都化作和魔镜一样的样貌,恐怖到令人作呕。   这些只是幻觉,只是幻觉。   柏妮丝不断在心里重复这句话,同时强迫自己去直视着那头怪物。   “要来照照镜子吗,亲爱的。我们就是你,好好看看你将来的样子。”它一边说着,一边朝柏妮丝咆哮着猛扑过去,   也许是因为咽喉已经被腐蚀异化得极为严重的缘故,怪物的声音听起来有种毛骨悚然的沙哑甚至是破碎,每一个音节都像是由惨叫拼凑而成,挖心挖肺的阴冷。   柏妮丝瞬移到上方躲过它的攻击,看到在怪物庞大身躯的冲撞下,将整个船舱已经被彻底毁坏,只剩光丝构建的牢笼依旧坚固。   那些围绕在笼子外的怪物在船体垮塌之后迅速围拢过来,不断冲柏妮丝尖叫着同样的话:“魔力……腐烂身躯,怪物!怪物!只剩血肉的怪物!”   “烦死了!都给我滚开——!”柏妮丝被这些嘈杂的噪音干扰到愤怒,掌心蹿腾而起的幽绿光焰随即猛地爆炸开,化作锋利光圈层层扫荡扩散,将周围离她最近的怪物和变异体全都拦腰折断。   随着魔力波动地不断提升,柏妮丝能明显感觉到手臂上的神术禁制开始隐隐作痛,不过目前这种痛觉还完全在她的忍受范围内。   魔镜敏锐捕捉到她的异样,发出一声刺耳的冷笑:“原来你是被他们用神术控制着的,怪不得要乖乖听神族的话,真是可怜。”   柏妮丝躲开那些长满口器与尖牙的腕足,针锋相对地回呛到:“那也总比你这个被困在海底动弹不得,连脸都没有,只会偷别人长相还越变越恶心的丑八怪四不像强!”   怪物咆哮一声,速度极快地追上柏妮丝,腕足捆住她的脚踝朝自己嘴里拖去,突出的眼球恶狠狠地瞪着她,浓烈的血腥盘踞在瞳孔中央:“作为海巫却要被迫屈服在人鱼和天使的手下,对他们言听计从为他们卖命,连基本的自由都没有,还要天天恐惧着被魔力反噬异化。你不觉得自己活得太悲哀了吗?”   柏妮丝反手一刀割开那条即将卷上自己脖颈的肉舌,满脸嫌弃:“你自己都被我困在笼子里出不去还好意思跟我谈自由?等你长出张像样的脸以后再来操心我过得悲不悲哀吧,不然天天把别人的屁股偷来装在肩膀上会没有脑子的!”   大概是被她的最后一句话猛戳中了痛处,柏妮丝刚说完,它立刻发疯似地朝她冲过来。狂乱的紫光和绿色魔焰拼死对抗着,不断朝外辐射开,将周围的变异体全都驱逐到阴影和礁石缝隙里躲藏起来。   感受到烙印在皮肤上的禁制正在变得越来越滚烫,柏妮丝却依旧没有收手,而是继续咬牙坚持。因为她很清楚,从灼痛感开始出现到被真正被禁制烫伤还有一段时间。   只要她能忍受住这种痛楚,就可以发挥出禁制所允许的最大魔力水平。   海水被两股相冲的魔力牵引着逐渐汇聚成漩涡,搅动起海底的无数船骸碎片和泥尘沙石卷成一团。绿焰在柏妮丝的催动下不断吞噬着前进,将紫光压制成奄奄一息的几线。   大片刺眼亮光挥洒如融化在深海里的灿烂银河,缠绕成牢笼的翠绿光丝开始不断生长出尖刺,将那头魔镜变幻成的怪物彻底钉死在海底,无论它怎么挣扎都无法逃脱,只能对着面前的黑发海巫怒目而视:“我要杀了你——!你这个恶魔族的叛徒!杀了你这个叛徒!”   柏妮丝极力克制着因为禁制灼伤而带来的颤抖,单手将那些被水流卷乱到眼前的黑发都拨开到脑后,听到对方的谩骂也只是无所谓地耸耸肩:“想杀我的生灵多了去了,你得慢慢排队才行。或者你也可以去问问人鱼族愿不愿意让你插个队。”   说着,她将骨刃换到左手握紧,站定到怪物面前,毫不犹豫地刺进它的胸腔:“不过,我当年在海底为非作歹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偷看小姑娘换衣服呢。”   剧烈的痛苦逼迫着它开始不断挣扎,咆哮,躯体不断变化着,扭曲着,像是有什么封存在内的东西正要撕破那层皮囊冲破出来,最后又化为了一地玻璃似的残渣碎片。   柏妮丝收回骨刃,低头看到自己手臂上烙印着禁制的地方已经有明显发红,甚至隐约开始起泡的迹象。   她叹口气,转身准备回到那艘已经垮塌得不成样子的幽灵船里,顺便祈祷蒂亚戈还没这么快就从魔镜里出来,这样自己也能有个帮忙的机会来以此挽救一下形象。   然而还没等她靠近船体,那些原本已经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却突然齐齐朝她围攻过来。细微的水流波动让柏妮丝敏锐察觉到来自身后的异常,迅速翻身躲避开,左手抬起骨刃将那些已经逼近眼前的碎片一一劈碎。   混乱间,那条被她串戴在脖颈上挂着冰蓝鱼鳞的光丝,意外被碎片的锋利边缘给割断开。鱼鳞落水的一刹那,清晰的不适感立刻顺着水流侵袭进她的喉咙和肺部。   怪不得那些来自原世界的海族们从来都不肯离开生态区,更不愿意跨出蒂亚戈构建起来的保护罩。这种感觉虽然谈不上有多难受,但确实会很不舒服,甚至在时间一长后,还会让她有些晕眩和呼吸困难。   甩甩头将眼前的残影驱逐开,柏妮丝继续全神贯注地盯住那些悬浮在水中,暂时没有进一步动作的密集玻璃碎片,幽绿光焰跳跃在她手中跃跃欲试。   在它们即将再次倾轧下来的前一刻,一道银蓝光辉宛如流星般从水中横贯而过,将所有碎片都冻结成冰,封锁在不断蔓延的苍白冰层内。   这种变化出现得太过迅速,柏妮丝甚至在几秒内都没来得及反应,只看到那片纯净无暇的白色正在视线里无限延伸着,又因为海水特殊的冰点效应而逐渐垂拢下去,宛如一朵倒扣着盛开的花朵。   她回头,看到蒂亚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镜子里出来了,抬起的手臂缓缓下垂,手指收拢着将掌心中的璀璨光晕握灭。   按照常理,她应该在这时候先问问对方有没有事来表示一下关切才对。但柏妮丝刚准备开口就停下来了,因为他在魔镜里看到的那些记忆画面,自己也是全都看到的。   这种“年幼不知鱼心险恶所以惨遭欺诈又捅刀”的黑历史,经历过一次就已经很值得记恨了,如今不仅被迫重温甚至还必须假装毫不在意,怎么可能会没事。   想到这里,柏妮丝下意识地侧过身来避免自己背对着蒂亚戈,同时也让他能够完全处于自己的视线范围内。   比起她的紧张和戒备,蒂亚戈的状态显然要平静得多。   他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和进魔镜之前没什么两样,好像刚刚不过是去海底随便游了两圈似的,连说话的语调都没变,依旧如平常一样的温醇低雅:“抱歉,来得太晚了。有伤到哪里吗?”   柏妮丝茫然又惊愕地望着他,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抱歉,来得早或者来得晚有什么关系,事情解决了不就好了吗?而且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该说这句话的都应该是她才对。   她摇头,刚想回答没事,却被喉咙里持续不断的异样感受弄得咳嗽出来,沉重的闷压感挤在胸口,让她有种略微喘不过气的感觉。   蒂亚戈看向她脖颈间,发现鱼鳞不见后立刻明白过来。浅淡的银蓝神力从指尖渗出,贴上柏妮丝的咽喉,化开一阵清凉温润的感受。   突如其来的触碰让柏妮丝下意识就想挣脱开,却被蒂亚戈伸手按住肩膀,听到他说:“只是一些缓解用的治疗术,不会伤害到你。”   说着,他垂眸看见柏妮丝手臂上的明显烫伤,眉尖轻皱起来:“还有其他地方吗?”   柏妮丝摇头:“没有了,谢谢你。”   蒂亚戈微微笑下算是回应,没有再多说什么。   短暂的寂静被幽灵船彻底垮塌时的轰隆声打破,柏妮丝看着面前逐渐坍毁成一片残骸的船体,有些不太确定地问:“这算是已经结束了吗?”   “是。镜灵一旦消失,魔镜就没有了自我意识,支撑着幽灵船的魔力也就跟着消散了,而那些被它囚/禁在船里的灵识印象也会得到解脱。”   “像那个人类女孩艾比那样的?”   “没错。”   蒂亚戈刚说完,柏妮丝就看到有许多银白色的发光体正不断从船体残骸的缝隙里浮现出来。它们就像从深海里生长出来的无数星星,微亮朦胧的光辉聚集成一片梦幻般的星海波澜在他们周围。   有那么一瞬间,柏妮丝几乎都要以为他们不是在海底,而是在宇宙无尽星辰诞生的源头。   她捉住其中一只,透过那些迷蒙亮光,能明显感觉到它似乎正在很努力地想要朝她传达着什么,却始终只能发出些许轻微的杂音。   “走吧。”   “啊?”   “这些灵识印象必须离开海底才能去到它们该去的地方。”   说着,蒂亚戈伸手在水中划出一道明灿光弧扩散开,将所有的发光体都牵引过来,转头对柏妮丝说:“跟紧我。”   柏妮丝点点头,紧随在蒂亚戈身后朝海面迅速浮上去,周围都是追随而来的无数灵识发光体,拖着长尾穿行在水中。   银亮灿烂的一团团,一簇簇,像是一场从海里升起来的流星雨,盛大斑斓到仿佛正穿行在一个梦里。   破水而出的瞬间,那些灵识也跟着不断升离海洋,飞到半空中朝四面八方散落而去,把原本深黑寂静的夜空照亮成满眼应接不暇的绮丽。   “真漂亮。”柏妮丝出神地望着头顶。   “这些都是被魔镜困住的记忆,每一个都是那些遇难者对家人和所爱之人的念想。”   “念想……那,这些记忆会去哪儿?”   “去到那些被他们至死还深爱着的人的梦里,向他们告别。”蒂亚戈回答,声音轻得如同海面上的发亮涟漪,一碰就碎。   “深爱?”柏妮丝怪异地咀嚼着这个字眼,总觉得这种玩意儿很廉价。   她在乌苏拉身边已经见过太多所谓的永恒真爱。无论当初说得多么动听,最后的结局也无一例外都是破灭与背叛。   在她眼里,真爱就等于白送上门的交易,只管开价,越高越好,而且永远稳赚不赔。   “听起来真美好。”她违心地夸赞到。   蒂亚戈敏锐地觉察出她的谎言,却并没有出声,只沉默地注视着她,眼里积蓄的所有光芒被一种复杂而深厚的情绪浸染得温柔无比,几番明灭后,重新归掩于眼底,只剩眉梢眼尾的细小鱼鳞还粼光熠熠,看起来像是烙印着的凝固泪痕。半晌后,他重新别开视线:“不,你还没有听到过。”   “什么?”   随着大片朦胧蓝光从他手中散发开,柏妮丝终于听清了那些包含在灵识内的无数种声音。   有属于孩子的稚嫩童音在对她:“我喜欢烤曲奇,喜欢橙汁,喜欢山楂糖,喜欢足球,还喜欢那台我攒了一年零花钱买来的游戏机。但是如果你要的话,我就都给你,因为我最喜欢的其实是你。”   有属于少年的青涩坦白:“我很抱歉在过去的大半年里都表现得这么差劲,但是……我没有办法。我只是没有力气去做得更好,因为我所有的努力都用在了喜欢你和不让你发现这两件事上。但是现在,我好像连后者都做不到了。”   也有属于父母对自己孩子的安慰:“不管任何时候,你都是上天送给我们最好的礼物。你只要记住这点,然后勇敢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就可以了……”   无数句经由各种不同人类语言说出口的话,共同呢喃在柏妮丝的耳边,对她一遍遍重复着同样的内容。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柏妮丝茫然无措地望着那些漫天发光的灵识,过多的震撼让她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只能呆呆望着它们,被各种或热烈或深沉的告白包围在海水中。   光团上升着,扩散着,逐渐消失不见。   在所有声音都离她远去的时候,柏妮丝的听觉意外捕捉到了一句完全和刚才任何一种人类语言不同的话语。   很短,但是音调起伏得非常柔和,带着种说不出的清朗韵律。   她困惑地转头,看着一旁的蒂亚戈:“你刚刚说话了吗?”   “没有。”他说。   “啊,那可能是我听错了。”   “你听到什么了?”   柏妮丝回忆一下,不太确定地重复到:“好像是……mo,higa?”   mohiga,   人鱼古代语。   我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 第17章 、part seventeen   沿着来时的路线返回到考察船所在的那片结冰海域,?柏妮丝刚从冰洞里冒出头,看见加百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这里等着他们了。   对上柏妮丝带着明显疑问的目光,加百列简单解释:“船上有定位系统。”   紧接着,?他将目光转向柏妮丝身后刚浮出水面的金发少年,起身恭敬致礼到:“海神冕下。”   蒂亚戈伸手将还在滴着水的金色额发随意朝后捋去,?朝加百列略微颔首示意:“那些人类的情况怎么样了?”   “已经对他们全部进行过记忆筛查,?不会有任何曝光风险。等魔镜的收容程序结束以后,勘察加的泄露等级会重调回二级,?预计保守观察九个月。”   “辛苦了。”   加百列摇摇头,?像是还有些什么想说,却又在余光扫过柏妮丝的时候停顿下来。   蒂亚戈注意到他的神态:“还有什么事吗?”   他略一点头,?视线瞥向柏妮丝。   她立刻会意:“啊,?我有点饿了,先去找吃的。”   这话倒不算借口,因为她是真的很饿。   然而在柏妮丝刚有所动作的时候,一股水流又把她给托回了海面上。   她诧异地望着蒂亚戈,?对方则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只平静开口到:“说吧。”   见他丝毫没有想要让柏妮丝回避的意思,加百列抿下唇,便也如实汇报到:“白王后那边送来了新抓捕到的样本。经过对比,?我们初步推测,这个样本跟之前警卫处在南安普顿发现过但未能成功收容的潜逃体属于同一类。”   “样本现在在哪儿?”   “就在监测中心的收容室里。”   “活着吗?”   加百列回忆一下自己刚才所见到的关于那个古怪生物的情况,?嘴唇微张间,?却没有给出任何回答,?只眉峰骤压,脸色沉郁着,感觉对于这个问题实在很难去界定。   他试着找出一个合适的形容词,?但还没来得及开口,蒂亚戈似乎先一步理解了他的想法,于是点点头说:“我知道了。我把这儿处理掉以后就一起回去。”   他说着,视线扫向周围,将那些被封冻在冰层里的变异体全都放了出来。   苍白寒冰一点点消融在深蓝近黑的海面上,重新活跃起来的变异体们似乎还没有从刚刚那种致命的低温禁/锢里恢复过来,动作迟缓而僵硬。   在失去了魔镜力量的控制后,这些变异体也就没有了任何威胁性。蒂亚戈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将它们身上的诅咒全全都一并消除了。   看着那些重新恢复正常以后,开始在海水里围绕着蒂亚戈不停摆尾巴吐泡泡,甚至还无比亲昵地朝他蹭来蹭去的海洋生灵们,柏妮丝由衷觉得果然还是做一条普通的鱼   才是最好的。   开心的时候就摆尾巴,不开心就翻肚皮。每天除了食物和天敌,也不用去担心和焦虑任何其他的事,只轻松悠闲地等着自己寿命终结的那天到来。   这么想着,柏妮丝错开视线,伸手将自己黏湿的漆黑长发随意束拢在手。指尖擦过空空如也的脖颈皮肤时,她才忽然意识到蒂亚戈给自己的鱼鳞不见了。   她愣半秒,迅速低头朝水下望去,紧接着又回想起,鱼鳞是在她刚刚和魔镜的打斗中弄丢的,这里根本不可能找得到。   意识到这点后,柏妮丝瞬间感觉自己就是个活着的世纪惨剧。友好形象一点没被挽回不说,别人给的东西还被她搞丢了。   她抹一把脸上的水珠,闭上眼睛,有些烦闷地叹口气。过于细微的声音被周围海水的哗啦声,还有各种鱼类以及鲸类的尖细鸣叫给轻易淹没进去。   柏妮丝都不确定自己是否真正发出了声音,可蒂亚戈还是顺着她的方向转过头,苍蓝眼睛里微光沉浮:“怎么了?”   她错愕地愣住,摇头的动作进行到一半又停下来,最终还是交代了鱼鳞被弄丢的事实。   没等蒂亚戈说什么,柏妮丝又立刻补充说到:“要不我回去找找吧?可能就掉在幽灵船附近,要是找到了也好还给你。”   听到“还”这个词后,蒂亚戈略微皱下眉,但很快又恢复成平常那副面具般的温和模样,眼中雾气朦胧:“不用。丢了就丢了,你要是想要,我再送你一枚。”   这不是想不想要的问题吧?   柏妮丝张张嘴,感觉完全无法理解他的重点。但思考几秒后,她决定还是不要过多地在这个由自己造成的问题上做停留比较好。既然对方都不介意,那她就干脆别提了。   于是,她将已经涌入喉咙的疑问重新咽下去,也没正面回答要还是不要,只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谢谢冕下。”   蒂亚戈眼睫轻垂着嗯一声,别过头去不再看她,沾湿着海水痕迹的侧脸在视线里尤为英挺,神情冷淡,像是不太高兴。   空气一下子变得有种凝固的沉闷,尤其是在那些海洋生物都被蒂亚戈挥退以后,整个海面就只剩突然狂躁起来的浪潮还在坚持不懈地敲打着这种令人尴尬的诡异安静。   加百列全程默然地矗立在一旁,面无表情地思考着这种“虽然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但是一定有哪里不对”的氛围,究竟是自己的多心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偶尔和柏妮丝目光相接的时候,他能很清楚地觉察到她和自己也有着同样的疑问。过多的不解堆积在她的眼睛里,沉淀成一种无法掩饰的浓郁困惑。   片刻后,蒂亚戈径直略过了刚才的话题,转而朝加百列说:“对了。晚一点的时候,你派几个监测中心的人去港口接应一下,我已经让它们去把魔镜从幽灵船里带上来了。”   “是。”   重新回到监测中心时已经是深夜,整个大楼却依旧灯火通明。此时离他们刚出发已经过去了快二十个小时,柏妮丝几乎没有吃过任何东西,这让她的体力几乎消耗殆尽,连看东西都是模糊的。   那些明亮刺眼的灯光落在她眼里,闪烁如被风吹落一地的繁星,晃得她头晕目眩。   再坚持一会儿。   她闭上眼睛,伸手按在额角使劲揉捏几下,努力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告诫自己再坚持一下就好了。等结束了她就可以去海里抓点自己喜欢吃的磷虾或者海螺,要不然鲑鱼和秋刀鱼也是不错的选择。   其实按照恶魔的习性,她的食谱内容应该是吸取各种生灵的灵识,但柏妮丝并不想这么做。   倒不是说她有多么正义善良,只是从乌苏拉以前的状态来看,吞食灵识对于恶魔而言无异于吸/毒,一旦沾染就永远不可能有戒除或者满足的一天。   她不希望自己在被海巫血脉诅咒控制的同时,还要被恶魔自身的猎食本能摆布。因此,柏妮丝一直都固执保持着自己以前的饮食习惯。   尽管这种行为在其他恶魔眼里无疑等同于自/虐,但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能如此顺利地适应被关在陨罪园的监狱生活。否则,光是在饮食上的变化就已经足够让她像其他恶魔一样整天发疯了。   唯一的不好就是,这种普通的食物并不能让她长时间保持体力,她必须持续性地进食才能消除那种强烈到恐慌的饥饿感。   就好像现在。   柏妮丝感觉自己饿得能啃下一头蓝鲸,前提是她没有把自己消化掉。   在跟着蒂亚戈从海里游回岸上的过程中,柏妮丝一路都在偷看周围的各种鱼类,仔细盘算着自己的夜宵食谱。太过投入的分心让她连对方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都没注意,一转头就直接撞进了面前少年的怀里。   大概是恶魔与神祇天性上的极端对抗性在起作用,当被那种来自于蒂亚戈身上的纯澈清寒气息包围住的时候,柏妮丝几乎是触电般地挣逃开,双手捂着被撞痛的鼻尖,头皮发麻地看着对方,眼神茫然:“啊,这就到了吗?”   “快了。”蒂亚戈没她那么大反应,只是很淡然地用手指抚摸一下刚刚被她撞到的地方,蓝瞳里蒙润着的薄薄晦暗说不上来是因为海中光线太差还是别的什么,“你好像一直在看周围,是想去哪儿,还是在紧张什么吗?”   “噢,因为我太饿了。所以我只是在想一会儿我要吃什么。”她挠挠头,给出的回答难得诚实,同时也觉得有些奇怪。   明明蒂亚戈一直都游在前面,怎么会知道她在后面有没有东张西望?   难道人鱼背后还长着眼睛吗?   “这样啊。”   他眼神轻闪,继而微笑开:“那你先去吧,时间也不早了,好好休息。”   “诶?”柏妮丝眨眨眼,“可是,加百列不是说,那个样本得……”   “那些事我去处理就好了,很快的。”   “噢,那这样的话……”   也就是还能提前结束这种煎熬不安的相处?   柏妮丝压制着心里瞬间升腾而起的开心,果断点头:“那就谢谢冕下了,我先去找点吃的,回头见。”   说完,她后退着迅速窜进深水区,速度快得像是在逃难那样。   蒂亚戈看着她消失的方向,眼中微芒渐熄,凝固在虹膜上的浓烈色彩如同阳光褪尽以后的黯蓝天空,所有的柔软神情都在柏妮丝背离而去的瞬间被收拢成一种接近空洞的压抑。   他在原地静默了几秒,很快转身游回了海面上,看到加百列正和其他警卫处的天使一起队列整齐地等候在岸边。   见到蒂亚戈从海里现身出来,他们全都十分默契下跪致礼到:“海神冕下。”   “起来吧。”他略微扬头示意,勾动手指让簇拥在身边的海浪全都退回海中,冰蓝鱼尾脱离水源的瞬间便化作和人类无异的修长双腿踩上沙滩。   浪花洁白,凝现出的衣物也是同样的纤尘不染。   蒂亚戈整理好袖口的圆扣,单手抄在裤袋里,动作轻快地走上台阶,一头白金长发垂晃在身后,色泽浅淡,干燥柔软。   他将周围的天使全都扫视过一遍,淡淡笑着:“都在就好,没受伤吧?”   “谢冕下关心,我们都没事。”   “好。先去收容室看看。”   加百列答应着,迅速吩咐布雷克和另外两名天使留守在岸边,等着将魔镜带回来,其余的几个天使则跟着他们一同去往样本所在的地下收容室。   和海洋研究与观测中心总部的构造一样,勘察加分部的收容所也分为陆地和水下两处,各自收押着不同种族的生灵。   刚走进地下一层,一种浅淡近无的腐臭气味就隐约蔓延在嗅觉里,越靠近尽头的封闭大门就越清晰。   加百列皱紧眉尖警惕地望着前方,掌心间金芒缭绕,胸前的十字架项坠立刻化作一把审判圣剑被他紧握在手,剑刃锋利,圣光灼灼。   这时,原本雕刻在头顶用作照明和预警用的寰穹神域标徽突然全部改变了颜色,铺天盖地的血红光芒和刺耳的警告声传来:“未知等级样本脱离收容器皿,部分二区变异体已失去生命体征。执行,封锁各区域连接大门,放弃拦截该样本,直接销毁!重复命令,放弃拦截该样本,直接销毁!”   “什么?”一旁的某个天使对警报里的内容有些难以置信,“那个样本能杀死我们收容在二区里的那些变异体?它不只是一团没有灵智和活物反应的残体而已吗?”   “安静点。”加百列打断他,口吻冰冷严厉,“有东西正在朝这边过来。”   听完他的话,所有天使们立刻握紧武器,戒备性地舒展双翼警惕着周围的每一丝动静,只剩蒂亚戈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动,若有所思地看着通道尽头的大门。   很快,凌乱的碰撞声还有各种东西被砸碎的声音开始不断朝他们逼近过来,最后止步在大门口处,似乎是被拦住了去路,正在寻找突破的方法。   混乱中,蒂亚戈注意到有一种像是什么极为黏稠的液体在不断沸腾的声音,非常细微,夹杂在那些尖锐嘈杂的背景噪音里很容易就被忽视掉,听起来让人有种毛骨悚然的战栗感。   下一秒,原本紧闭的金属大门被外力强行从中间破开,涌出大量如洪水般汹涌的血红色黏液兜头而来。   不管是从颜色还是形态上,这种诡异的黏液看起来都和还未干透的血液非常相似。它们活性极强,从大门的阻隔中挣脱出来后便立刻攀附在墙壁以及地面上,朝走廊里的蒂亚戈他们疯狂包围而去。   仅短短几秒内,整个走廊都爬满了那些不断蠕动侵蚀着的血红黏液,看起来就像是被什么怪物给一口吞进了嘴里,正在一寸寸朝看不到底的胃部。   感知到周围的活物气息后,藤蔓般的肉须立刻从黏液中密密麻麻地生长出来,被加百列迅速挥剑斩断。金色的光焰从他周围瞬发而出,眨眼间便扩散开,将所有试图靠近的肉须都毫不留情地削平。   尽管圣光在一定程度上能击退这些让人作呕的东西,但过于狭小的空间限制了他们的发挥,反而给这种诡异生物的攻击提供了极好的便利。   见无法突破加百列的正面防御,它们立刻沿着天花板侵占到他的后方,准备从背后将他拖进那团正在不断扩大的血红沼泽。   然而就在那些肉须即将触碰到加百列的时候,却被空气里陡然激增的寒气给完全冻住了。   大片纯净无暇的寒冰从蒂亚戈脚下呼啸开,朝那团似乎是想用分裂自己开来逃走的血红黏液吞噬过去。冰霜肆虐在过于封闭的环境里,将气温拉低到一个令人不安的临界值,肺部被这种冷到几乎快要实质化的空气冻伤,连呼吸都是折磨。   考虑到双翼天使并不能长时间承受这种绝对冰点所带来的极端神力压制,蒂亚戈暂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偏头看向一旁已经有些冻僵的天使,温言嘱咐到:“这里一会儿还会更冷,你们再待下去会受伤的,还是去外面封锁吧。这种东西会不断分裂并且保持攻击性,数量应该不止我们现在看到的这些。你们撤离的时候顺便去其他区看一下,叫收容所里剩余的天使也一起离开,只让加百列和我留下来看看就好。”   说完,他又补充:“不能让它泄露到近海区。”   “遵……遵命。”天使有些哆嗦地回答,很快和其他同伴一起撤离了走廊,准备去查看其他地区的情况。   和加百列交换一个眼神后,蒂亚戈率先踩上那层已经被寒冰封禁得僵死的血红黏液,沿着它一路铺就的方向朝二区走去。   寒气森森的冰层以蒂亚戈为中心,不断朝外覆盖蔓延着,将整个地下空间化作一座冰窟。   “看起来它的破坏力比你们一开始预想的要强。”蒂亚戈一边随意扫视过周围那些被摧毁得不成样子的收容器皿,甚至是死去的变异体尸体,一边不带任何个人情绪色彩地评价到。   “我们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生物。它没有具体形态,也没有任何灵智测试反应,甚至在休眠状态下的时候,连基本的生命特征都没有,似乎跟一团死物没什么区别。只是我觉得,既然它能将白王后重伤,那应该不会只是看起来那么简单。”   加百列回忆一下他们刚接触到这个样本时的种种细节,脸色冷峻:“所以我当时只是下令将它收容在器皿里,让其他人看守着。这次是我判断失误了,请冕下判罪。”   “你不需要自责,加百列,你下的指令并没有错。如果换做是我的话,我也会做出跟你一样的决定。”蒂亚戈不太在意地安慰到,丝毫没有要责怪对方的意思,说话的语气也是一如既往的轻巧和煦。   “多谢冕下。”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蒂亚戈的话后,加百列在觉得略微松口气的同时,也潜意识地感觉有种微妙的异样。他太宽容了。   这种宽容与其说是人鱼族天性里的温柔善良,倒不如说是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   就好像,不管是多严重的事故,在蒂亚戈眼里都不过是一些无害且平常的变化,就跟普通的刮风下雨没什么区别。   这种态度往好了说是沉稳,往坏了说就是骨子里的冷漠无情,与任何表面教养都无关。   加百列这么想着,视线转向对方,试图看清他的真实神情到底如何,却只能在一片深红光影中看到少年轮廓完美的侧脸,眼睛沉寂如深海,好像容纳着一切却又什么都没看在眼里。   再次拐过一个弯,二区就在眼前了。   蒂亚戈停下来,平视着前方轻声提醒:“看来我们到了。”   加百列顺着他的话向前看去,看到整个二区已经被破坏得不成样子,地面上到处都是那种浓烈到不详的暗红色彩,分不清是血还是别的什么。 第18章 、part eighteen   制作收容器皿的材质是一种蕴含魔力的透明水晶,?对活体生物有着一定的镇静与安眠作用,同时也是作为防止他们逃跑的屏障之一。   但是现在,这些水晶器皿全都被打破了。整个二区遍地都是染血的锋利碎片,?被毁坏的魔力监测装置,还有横七竖八着倒在一旁的变异体尸首。   环视一圈周围后,?蒂亚戈将注意力放在了那个被破坏得最为严重的收容器皿上。   冰层自门口处开始迅速蔓延凝结开,?在满目狼藉与猩红中破开一道无暇苍白,笔直延伸到容器前。   蒂亚戈走过去,?蹲下/身仔细查看了一下,?发现根据水晶碎片的洒落方向来判断,这个容器应该是从内部被打破的,?所以绝大部分碎片都掉落在外面。而其他的则是从外部被打破,?碎片残骸主要堆积在容器内部。   意识到这点后,他用手拾起其中一枚还带着细微红色痕迹的碎片,头也不抬地向加百列问:“装着刚刚那个样本的容器就是这个吧?”   加百列看一眼容器顶部的编号,点头:“是。”   话音刚落,?那丝粘连在水晶碎片上的淡薄红痕忽然猛地颤动一下,?紧接着便迅速脱离出来,像是某种突然活过来的扭曲肉虫般迅速朝蒂亚戈的手上爬去。   “冕下!”加百列迅速反应过来,金色圣光凝做细刃,?精准利落地将蒂亚戈手里的水晶挑飞出去。   “别紧张,只是个小玩意儿而已。”蒂亚戈微笑着摊开手,?一枚散发着丝缕寒气的冰茧悬浮在他掌心间,?里面封冻着刚才那条试图攻击他的肉虫,?看起来就像一节被折断的带刺树枝。   他将冰茧放在透光的地方仔细看了看,推测说:“也许是在被收容进去以后没多久,它就从休眠状态里苏醒过来了,?只是不知道是被什么给触发的。”说着,他又问,“白王后那边有关于这个样本的其他信息吗?”   “暂时没有,他们也是无意间发现的,抓到以后就直接送到这里来了。不过在抓捕样本的过程中,白王后受了伤,等她好些以后,我会再去询问一次。”   “这样啊。”蒂亚戈了然地点下头,视线落在周围那些已经死去的变异体身上,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   他来到其中一具尸体旁,伸手将它翻转过来,正面朝上。斑驳血迹爬满了它的整个躯体,被空气里的低温凝冻成黑色的脆弱结块,稍微一碰就崩碎得到处都是。   蒂亚戈拨开那些血块,仔细查看了一下变异体的皮肤,却没有发现任何伤口。   这让他有些意外,如此大的出血量居然没有伤口,这不符合常理。   他缓慢眨下眼,浓密的睫羽在眼底投下一小片阴影。   再次审视过这具尸体的表面状况,确认没有判断出错后,蒂亚戈转而用手去按了按尸体的腹部。隔着那层鳞甲遍布的皮肤,他能明显感觉到里面是一种空荡绵软的异常状态,好像一只被掏空了内里的枕头,只剩下了空空如也的躯壳。   寒气自指尖流泻而出,迅速凝结成一把细长冰刺被蒂亚戈握在手里,动作熟练地撬开了变异体的嘴部,一大团像是果冻一样黏稠还带着浓烈腥味的血肉组织立刻滑落出来。   借着头顶不断闪烁的红色警报光线,蒂亚戈看到变异体的整个口腔里,除了那些尖利獠牙还尚存完好以外,其他器官组织都已经消失了。   “怪不得,里面似乎都融化掉了才会这样。”他神情淡淡地总结着,收回冰刺,指尖挥弹下并不存在的灰尘。   加百列回想起自己所有遇见过的恶魔,发现没有一个是对得上号的:“这个样本应该不是以前就有的。要么是其他恶魔创造出来的衍生种,要么就是受到纬度空洞影响而新出现的一种变异体。”   “如果是新的变异体,那就有点麻烦了。”蒂亚戈将那枚冰茧捏转在指尖,略叹一气,“还得去抓活的才能知道它的各种特性。”   他说完,看到加百列正盯着那些尸体一言不发,问:“怎么了吗?”   “这些尸体的数量不对。”加百列回答,“关押在这里的变异体和恶魔一共有十二个,但是这里只有……”   “八个。”蒂亚戈很快给出回答,“而且都是变异体,剩下逃走的四个都是恶魔。时间紧迫,我们分头去找吧。”   “遵命。”   此时的收容所外,一共有十四名双翼天使共同守卫在一层连接着地下空间的三个出入口处。   透过大门与地面之间的细小缝隙,他们能清楚看到门后警报红光的规律闪烁,那代表着暂时还没有变异体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正试图靠近或者突破这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们依旧等候在这里,严阵以待。   高度紧绷的精神状态使得天使本就比人类要敏锐许多的感官变得更加警觉,因此几乎是在那种不同寻常的腥腐气息出现的瞬间,他们就立刻捕捉到了。   不同于海风的冰凉微咸,这种异样的气味闻起来更加浓厚且令人作呕。   布雷克紧盯着缝隙背后逐渐黯淡下去的红光,轻声提醒着同伴:“有东西在靠近这里,做好准备。”   “明白。”   下一秒,大门处忽然传来一阵阵尖锐的抓挠声与撞击声。平整光滑的金属门体在经历了几次猛烈的撞击后开始逐渐变形,最后轰然倒下,一头全身暗红的恶魔从门后迅速冲了出来。   它的躯干看起来和人类很像,甚至连爪骨都是同样的五指构造,脊骨末端长有一条带着漆黑尖勾的长尾,一枚刻有光明印记的追踪环套戴在他枯瘦嶙峋的前肢上。   编号37,红棘恶魔,以恒温生物的脑髓液为食。   见到变异体试图逃脱,围守在周围的天使们立刻动手拦截,灿烂刺眼的金色圣光密不透风地朝那头红棘恶魔围攻而去。   红棘恶魔的速度极快,在轻易躲过那些圣光以后,它朝面前距离最近的一名天使直扑上去。与此同时,那团蛰伏在红棘恶魔头骨后方的血红黏液忽然暴涨出无数藤蔓似的触须,牢牢卷住天使的双翼和脖颈,似乎是打算从红棘恶魔转移到他的身上。   “特洛伊——!”布雷克调转剑锋,迅速割开那些正不断朝特洛伊身上疯狂攀爬寄生的血红触须。   红棘恶魔被审判之剑上圣光灼伤,伤口处的皮肤开始迅速腐烂皱缩,刻骨的痛苦迫使它放弃了对特洛伊的攻击转而跳跃开,血红竖瞳恶狠狠地瞪着面前的光明生物,喉咙里发出一阵凄厉咆哮。   ……   捕猎完毕后,柏妮丝便随便找了一处生长着丰茂水草的地方当作床铺躺了上去,却翻来覆去迟迟睡不着。每当她一闭眼,脑海里就总会忍不住回想起在魔镜中看到的那些记忆。   尽管当初她确实是因为受到乌苏拉的指使才去刻意接近蒂亚戈,但是那些欺骗和伤害都是由她造成的,这点柏妮丝无法辩驳。   可让她想不通的是,既然蒂亚戈记得那些事,那为什么他还会容忍自己继续活着,甚至连对她的态度都像是对其他生灵那样一视同仁的温和?   他到底在想什么啊?   当初她确实只是捅了蒂亚戈几刀,没对他暗地里用什么降智或者变痴呆的诅咒吧?   到底是哪里不对才会让事情发展成这种她完全搞不懂的样子?   过多的疑虑以及对于自身安危的极度担忧共同充塞在脑海里,压迫到连神经都开始产生幻觉般的疼痛。   柏妮丝烦躁地窝在水草团里翻身打滚,伸手捉住那些一直不停摇晃在自己眼前的水草,皱着眉尖咬进嘴里,像吸溜面条似地一寸寸吞下去。   疲惫的思绪无法安静,还在不断沸腾运转着,试图给对方那些亲和到恐怖的行为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来安慰自己。   总不能是因为成神以后就超脱万物看淡一切,对以往的血债仇恨也干脆一笔勾销?   柏妮丝摇摇头,感觉这个推论实在不可能:“要是这都能原谅,那得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啊。”   她翻个身,仰躺在水草团上,吐出一圈圈泛着银色辉光的透明泡泡,看着它们不断不断地升上去,最后又破裂开,重新消弭成满目虚无。   也是这时候,柏妮丝忽然意识到,如果蒂亚戈在整个幽灵船事件里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对她似乎不设防的信任,都是为了试探她的忠诚度的话。   那会不会他一直以来的这些迷惑行为也是别有用心,就是为了让她放松警惕,以为他真的已经不在意了,然后趁此机会一举报复回来?   毕竟这才是人鱼族的作风,说不定,就连那所谓的“假释期”也只是拿来糊弄她的而已。   柏妮丝琢磨了半天,感觉这个推测越想越有道理,连带着一种大祸临头的紧迫危机感也随之扑面而来,窒息般地压在她心头。   这种关乎生死的焦虑一旦产生,她就更加睡不着了,反复在“干脆赶紧跑”和“连高阶魔力都用不了,跑了也会被抓而且后果更严重”之间举棋不定。   而且就算她真的跑了,还侥幸躲过了陨罪园的抓捕,可只要身上的血脉诅咒还存在,她就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这么一看,自己简直就像走进了一个死胡同,举目都是陡峭绝壁,根本不可能出得去。   过多的焦虑让柏妮丝开始变得坐立不安,甚至连刚吃下去的那些食物都像是一下子全部凝固在了胃里,变成无法消化的石头,沉甸得让她有种想吐的冲动。   冷静点,冷静点,现在还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都还来得及。反正最糟糕的结局不外乎就是两种,被蒂亚戈杀掉,或者被诅咒异化成一头怪物然后……   再被他杀掉。   啊,这还真是殊途同归呢。   柏妮丝揪起身下的一团滑腻水草,心不在焉地掐着,好一会儿后才终于稍微平复了下情绪。   她将手里的草团丢开,用手撑着脸静坐一会儿。海底一旦入夜后就基本是无光状态,浓郁的黑暗充斥在视线里的每一寸,看得久了会有种心慌的感觉。   “算了,我还是上岸去走走吧。”打定主意后,柏妮丝开始动身朝海面上浮去。   正好她还从来没有认真在这个新世界的人类城市里逛过,说不定还能找到点什么有意思的东西来消磨下时间,顺便让她短暂放松下神经。   否则还没等蒂亚戈对她动手,她就已经先把自己逼疯了。   刚出水面,柏妮丝就注意到了来自监测中心方向的强烈魔力波动,以及那些烟花般绚烂夺目的金色圣光,和类似某种兽类发出的刺耳尖啸声。   这个情况让她有些惊讶,旋即联想起几个小时前加百列曾说过的一个怪异样本的事。   “难道那个样本从收容所里跑出来了?”她眨掉眼睫上的细微水珠,落在眼里蒙润开一阵冰凉的清透。   离开海洋来到陆地上,柏妮丝很快便翻过那些对她形同虚设的防护网,来到监测中心的外围空地里。   她蹲在墙头,看到以布雷克为首的几个天使正在围攻一头显然是成年体的红棘恶魔。   然而很快柏妮丝就发现,这头红棘恶魔似乎和其他的不太一样。至少在她的认知里,红棘恶魔的头部不会长有这种触须一样的东西的。   而且从威胁性来看,红棘恶魔并不难对付,是属于最低等的泛衍级恶魔里战斗力较强的那一类,根本不可能同时制衡住三个双翼天使。   柏妮丝观察了半分钟,发现比起红棘恶魔本身,那团跟肉瘤似地生长在它头部的东西才是关键。它的触须似乎有着很强的再生能力,即使被斩断也能独立活动,还特别喜欢朝布雷克他们身上爬。   难道这头红棘恶魔其实也是被这种东西寄生控制着的?   柏妮丝眉尖微皱,在那些被斩断后四散着掉落在地上,开始不断重聚扩大的暗红黏液即将从背后用触须卷住布雷克的双翼,将他拖下半空的前一刻瞬移到他身后。   幽绿光澜铺天盖地,将那团腐肉一样的黏液瞬间吞没进去。   布雷克回头,脸上有种说不出的惊讶,好像对于自己居然被一个恶魔给救了这件事有点接受不能:“怎么是你?”   “睡不着所以出来逛逛。”柏妮丝摆摆手,光丝从虚空中生长起来,沿着她的指尖一路缠绕生长,繁华如花。   红棘恶魔显然也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这个新出现的黑发少女,沉闷的怒吼滚动在喉咙里,快如闪电地朝她撕咬过去,暗红触须疯长着试图卷住柏妮丝的双手的脖颈。   见此情景,特洛伊连忙从空中俯冲而下,挥开数道灿金色光弧直刺向红棘恶魔脊背的同时,向柏妮丝喊到:“快闪开!”   柏妮丝的动作比他更快,不仅丝毫不避让,还直接快步冲了上去。 奇_书_网 _w_w_w_._q i_s_u_w_a_n_g_._c_o_m   在即将被那些触须碰到的前一刻,柏妮丝忽然猛地单膝跪地,借惯性朝前跪滑着后仰,堪堪躲开了红棘恶魔的攻击。无数光丝牵拉成网,从后下方将那头扑了空的凶兽死死捆束住。   暗红触须顺着光网不断朝柏妮丝蜂拥而去,她皱下眉,用力拉紧手里的丝线将那头正在拼命挣扎的红棘恶魔整个扔回了大门里。   紧接着,一把带着翠绿焰尾的骨刃破空而至,和迅速围拢上来的天使们一起刺穿了它的胸腔。   按照常理,一旦遭受了这样的致命攻击,红棘恶魔就根本不会再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可在天使们收回审判之剑,撤离触须的攻击范围以后,那头红棘恶魔却整个被寄生在头颅后方的暗红黏液吞噬包裹了进去,进而还摇摇晃晃地重新站了起来。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柏妮丝收回骨刃,警惕地打量着眼前的怪物。   “那团寄生体就是这次白王后他们送过来的新样本,在人类一个叫南安普顿的城市郊外抓到的。”特洛伊简短回答。   柏妮丝噢一声,点点头:“那看来得先这个把样本清理掉才行,这个好办。”   说着,在特洛伊诧异的眼神中,柏妮丝已经动作轻快地朝那头被黏液寄生得完全换了一副样子的红棘恶魔冲了过去。   一旦发现活着的目标,那些触须就会不断朝新宿主延伸转移。柏妮丝瞬移着躲开那些烦人的触须,一跃而起,翠绿光澜缭绕在骨刃的修长刀身上,将那层牢牢覆盖在红棘恶魔皮肤外层的黏液割开了一道深刻的裂痕,刀尖刺进它脑后。   爆发开的魔力将那些开始狂乱挥舞的触须以及还在惨叫挣扎的红棘恶魔全都包围进去,分离而出的黏液样本被全部封锁进一个发亮的绿色光球里。   一旁的两个小天使看到这一幕,互相对视一眼,表情复杂。   看来打败一个恶魔最好的办法,就是找来一个比它更加凶残的恶魔让他们互殴。   柏妮丝踩在那头已经再也不动的红棘恶魔的头顶,确信它真的已经死了以后,将光球举到面前仔细看了看。   那团黏液样本还在疯狂扭曲和扩张着,试图逃离这种封锁。   她晃了晃手里的球:“这就是全部的样本了吗?”   “不止。”布雷克扇动着双翼落回地面,“还有更多在收容所里,冕下和天使长也在里面。”   “那你们现在是要把这个拿进去吗?”柏妮丝将光球递给布雷克。对方犹豫了一下,没有接:“我们进不去,只能守在外面。”   “进不去?”柏妮丝不解地重复。   “里面太冷了。”特洛伊无奈地挠挠头,浅棕色的卷发有些可爱地凌乱支棱起来。   听到这儿,柏妮丝便明白了,也能想象出来恐怕整个收容所里面都已经变成一座冰窟了。   “要不,你把这份样本给冕下他们送进去吧?”特洛伊提议。   “我去?”柏妮丝愣了愣,“这不太好吧?”   “为什么?”   这还不够明显吗?!   当然是因为我一点也不想见到你们那位温柔可亲的海神冕下啊,你没看到我全身上下从内到外都写着“不要和拒绝”吗?   柏妮丝咂咂嘴,面不改色地回答:“因为我也挺怕冷的。而且我这样送进去,要是抢了你们的功劳多不好。”   “没关系,这个样本本来就是你抓到的。我们都进不去,只有你可以了。”特洛伊灿烂一笑,同时还朝她比出一个鼓励的手势,“你是海巫,肯定没问题的。”   柏妮丝:“……我谢谢你啊。”   “不客气。”   柏妮丝:“……不,我并不是真的在表达感谢。”   “没关系。”   “……”   所以即使换了一个世界,天使和恶魔也永远无法沟通!   还在她飞快组织着语言,试图编出一个无懈可击的拒绝借口的时候,布雷克他们忽然朝着柏妮丝的身后集体躬身行礼:“天使长。”   柏妮丝回头,看到六翼的棕发炽天使正悬浮在半空中,目光里还有未褪干净的残余戾气,锐利如跃动在金色眼眸里的缕缕火焰:“样本回收了吗?”   天使们极为默契,整齐划一地抬起手:“在0331那里。”   柏妮丝扯着嘴角举起手里的光球:“这纯属意外,我可以解释。”   “不用了。”加百列面无表情,“拿着东西跟我来吧。”   说着,他收敛羽翼落回地面,转身就朝收容所入口里走去。   柏妮丝僵在原地,顿时就有了想把手里的样本直接糊那三个天使一脸的冲动,心下咆哮着,你们怎么就没被这满身触/手的玩意儿给直接榨干呢?   她翻个白眼,认命地跟着加百列朝里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请把公屏打在水母都是企业级理解上[不是] 第19章 、part nineteen   和一个不爱说话的天使走在一起,?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用费尽心思去找话题来打破尴尬。   跟着加百列一路沉默地走进收容所里,柏妮丝几乎是立刻就打了个抖。   这里真的太冷了。   浓郁的寒气从四面八方紧紧包围着他们,空气里悬浮着许多细小精致的冰花,?每一朵都是完美无瑕的尖细六瓣型。苍白冰雾沿着通风口蔓延到整个收容所的每一寸空间,到处都是封冻凝结的半透明寒霜。   柏妮丝畏冷地摩擦一下手指,?呼出的热气凝聚成淡淡白烟在眼前缭绕着缓慢扩散开。透过那层雾气,?她看到周围除了被破坏的收容器皿以外,还有许多已经死去的变异体。   它们全身都被厚厚的冰壳覆盖着,?像被封存进透明树脂里的古怪生物标本。过多的血色积淀在寒冰以下,?河流似地延伸像四面八方,将冰层浸染成触目惊心的暗红,?浓郁到令人心悸。   “这些变异体都是怎么跑出来的?”柏妮丝不可思议地看着周围。   “你手上的样本原本被收容在二区。它打破收容器皿后,?将二区其他大部分变异体都杀死了,只剩四个。”加百列简洁回答,语气不带任何情绪波动,“其中一个是刚刚那头被寄生控制的红棘恶魔。”   “那另外三个呢?”   “一个被我清理掉了,?另外两个被冕下暂时留着性命冰封着。”   “是因为那两个变异体比较特别吗?”   “那两个不是变异体,?是来自原世界的恶魔,曾经在勘察加造成过严重的人类伤亡以及曝光风险,所以被收容在这里。新样本需要一定的研究观察才能掌握它们的特性,?而且现在还不确定导致这种样本忽然出现的原因,把它们留下来是做研究用的。”   柏妮丝明白地点点头,?没再多问什么。   她以为话题进行到这儿,?要是自己不继续往下说,?那基本就是已经结束了。却没想到,加百列在侧头瞥了她一眼后,神情不改地主动问到:“你为什么这时候还会在大楼外面?”   这是把她当做怀疑对象了?   柏妮丝抿下唇,?不太在意地回答到:“睡不着,本想出来随便逛逛,又恰巧看到监测中心这边好像有情况,所以就过来了。”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蒂亚戈所在的二区侧翼控制室。推开面前虚掩着的大门后,一阵沁冷刺骨的寒气立刻从扑面而来,   柏妮丝歪头,视线越过加百列背后静静垂拢的洁白羽翼,看到有许多被冰封住的,类似枯瘦树枝一样扭曲僵硬的生物凝固在地上。那样诡异的暗红色彩,沉重到几乎要穿透寒冰的透明,一点点融化滴落开。   “海神冕下。”加百列跪地行礼,站在他身后的柏妮丝失去遮挡,被迫隔空和控制室里的金发少年四目相对。   也许是完全没想到柏妮丝也会出现在这里,蒂亚戈的表情看起来有点惊讶,苍蓝眼珠里浮过一丝仓促的柔软欣喜,却又在看到她手里的光球以后便立刻沉寂下来:“样本泄露到近海区了?”   加百列摇头,回答:“请冕下放心,样本的销毁与回收都是在大楼附近完成的。0331手里的,是寄生在那头红棘恶魔身上的最后部分。”   听到这个回答后,蒂亚戈的神情略微放松了些。   他扬头示意加百列起来,随手抹去沾染在洁白袖口处的细碎冰粒与不属于自己的零星血迹,看向柏妮丝的时候依旧温和如常:“怎么这么晚了还没睡?”   柏妮丝将装着最后样本的光球递给他,用刚刚解释给加百列的话再重复说了一遍。   她注意到那两个被困在冰茧里的泛衍级恶魔,不知是因为被样本寄生造成的还是单纯的冰面光影折晃所形成的错觉。他们的神态看起来有种痛苦到近乎狰狞的崩溃,仿佛是正在被某种极度的恐惧所折磨的时候就被冰雪一点点吞没进去,所以才能凝固下这种即使肢体已经僵硬,却仍旧恐怖鲜活的情绪。   蒂亚戈接过光球时,顺着她的目光朝后看了看,面色淡然地解释:“留着做观察研究用的。”   说完,他略过这件无关紧要的事,继续跳回刚才的话题:“怎么会忽然睡不着?是觉得对这儿不习惯吗?”   “没有,不是不习惯。而且我也没那么挑的,有地方就能睡。”   “那是怎么了?”   “呃,也没怎么,就是在想……”柏妮丝发现也许是因为对方看着她的眼神太过清澈友好,让她想要自然无比地对他撒谎实在有点困难,也没想到蒂亚戈居然会这么执着于这个问题,顿时升起一种本能的警惕。   他干嘛这么关心自己睡不睡得着这个问题?难道说睡着了对他有什么好处吗?比如方便他把自己毁尸灭迹报仇雪恨?   一想到这里,柏妮丝几乎是立刻就打了个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蒂亚戈注意到她的动作,睫羽轻垂,灰霾的阴影陡然蒙上眼睛,唇边笑弧消退到淡薄:“在想什么?”   当然是在想着怎么才能既不被你弄死,又能把你骗进来宰啊。   柏妮丝一边腹诽着,一边蜷握起在低温中有些冻僵的手指,熟练摆出一副自然大方的表象,轻快回答:“在想,我实在不该吃那么多夜宵的,现在反而睡不着了,所以就想到处逛着消化一下。话说回来,这里还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吗?”   如果没有就让她赶紧滚吧。   “没有了。”蒂亚戈回答。   柏妮丝屏住呼吸,在心里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稳着表情听到他继续说:“那你先回去休息吧,这次解决幽灵船的事也辛苦你了。”   “我?”柏妮丝被他说得有点愣,浅绿色的眼睛中涌出一种谨慎而茫然的神色,视线虚浮,“可我也没做什么啊。事情基本都是你解决的,连进魔镜里为那些人类争取获救时间的也是你……”   加百列听完她的话,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曾经一位天使前辈告诫过他的话:   “永远不要试图去猜测至高神的心思,女孩同理,即使跨种族也成立。”   他看了看屋子里同时存在的至高神和恶魔少女,忽然觉得前辈所说真是金玉良言,他果然看不明白。毕竟要是换做是他的话,那被丢进魔镜里去拖延时间的一定会是柏妮丝。   这才是最优最合理的选择,可蒂亚戈却并没有这么做,让加百列觉得有些无法理解。   在说到关于魔镜的话题后,柏妮丝突然沉默下来。她抿着嘴唇,飞快打量蒂亚戈一眼,确信对方没有表露出任何不好的情绪变化后,暗地里松口气,伸手挠了挠眉尾,心虚地主动提议到:“总之,帮忙是应该的。要是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非常乐意效劳。”   蒂亚戈看着她的眼睛,明知道她只是在随口说些漂亮话来敷衍自己却也不点明,反而还顺着接到:“既然如此,那就陪我一起去个地方吧。”   柏妮丝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目光呆滞:“啊这……”   这不是她想要的效果。   围观到这里,加百列也算是懂了,蒂亚戈就是在等着柏妮丝对他说这句话。   “放心,就在城外没多远。”他浅浅笑下,顺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带着细链的银色怀表看了看,“等我这边结束以后就来找你可以吗?不会太久的,肯定能赶上。”   那我情愿你在这里忙到地老天荒,永远也不要记起我,柏妮丝绝望地想着,目光无意间擦过他手里的怀表时,不由得怔愣住。   那是她曾经在原世界时,从一艘沉没在海底的人类船骸里找出来的小玩意儿。因为和船舱里其他的宝石黄金以及象牙玉器比起来,这块怀表无论是做工还是材质都相当平庸,远没到能吸引住她想要收藏起来的地步,所以她后来就随手当做礼物送给蒂亚戈了。   反正是白捡来的东西,还能送出去拉近一下关系,早点完成乌苏拉交给她的任务,送了也不心疼。   大概是从来没见过这种出自人类之手的新鲜玩具,蒂亚戈在收到这枚怀表的时候显得格外高兴,脸上也第一次露出和他那时的幼/嫩年纪所相称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天真无邪,纯挚烂漫。   他向柏妮丝认真保证一定会好好保护这块怀表,迎着水光照映的湛蓝眼瞳清澈而干净,满心欢快盈在眼底,和那些细碎的浮烁光斑一起,眨眼间便破茧成蝶。   到底是个小孩子啊,柏妮丝想,随便送点东西就能让他高兴半天,还真是好哄。   只是她没想到,这么些年过去了,蒂亚戈竟然还在用这块怀表。   “柏妮丝?”见她似乎是在迟疑着出神,蒂亚戈轻轻叫了她一声,“是不太想去吗?”   “没有啊。”柏妮丝迅速回神,求生欲本能上线着开始胡说八道,“怎么会不愿意呢,我本来也是想出去逛逛的,没想到冕下跟我想得一样。只是……”   她停顿一下,似乎是在考虑着措辞,然后才接着说:“只是既然冕下都要亲自去了,那是不是意味着城外的情况已经很严重了?是因为这个新出现的样本吗?”   搞清楚对方的目的很重要,这样才能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有所准备。   尽管,怎么说呢,从恶魔与神明的差距来看,这种准备实在很多余,但聊胜于无。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蒂亚戈轻描淡写地回避了对方的问题,让柏妮丝顿时有种被一口血噎在喉头的窒息感。   “那就一会儿见吧?”   “好,好的。”   看着柏妮丝转身离开后,加百列这才走向蒂亚戈,看了看角落里两个被封存在冰茧里的恶魔,问:“需要将他们带回总部重新收容再观察吗?这个样本似乎会造成宿主能力成倍的提升,按照这里的条件,即使天亮之前能恢复原状也无法管控这样的陌生样本,您觉得呢?”   蒂亚戈看着手中开始缩在光球里靠一动不动来装死的黏液样本,笑容依旧和缓,却不再带有刚才那样的真实温度:“送回去太麻烦了,就在这儿吧。”   加百列疑惑一瞬,紧接着便看到他将施加在那两个恶魔身上的神力收撤开。   寒冰迅速融化消失,重获自由的恶魔没有想象中的狂暴凶狠,反而更加紧绷着瑟缩在角落里,脊背弓起如一只受惊的猫,满眼畏惧地盯着面前的纤细少年,喉咙里发出嘶嘶的沙哑呜咽。   “冕下打算怎么做?”加百列睨视着它们,习惯性地羽翼微张,将自己调整到一个戒备的状态。   他猜测蒂亚戈的意思也就是将它们困在一个寒冰牢笼里,然后就像观察记录以往的新型变异体一样,由守卫天使们轮流管控,再逐步进行研究。   却没想到,蒂亚戈的回答是:“拆开看看吧,这样快一些。”   “拆开?”加百列有点错愕地重复一遍对方的话。   “对啊。这种拥有寄生能力的新样本,如果不结合宿主来看,是无法观察出它的全部特性的。”蒂亚戈语气平淡地解释着,视线在两个恶魔之间来回审视一圈,指尖凝结出冰晶般透明的尖锐骨刺,朝其中一个点了点,“就它了。”   加百列迟疑几秒,很快便明白地点点头,动手将那只拼命尖叫着试图反抗的毒蜥恶魔拎到那张寒冰铺成的平坦台面上,用封灵锁牢牢禁/锢住四肢。   似乎是已经预感到了自己的下场,毒蜥恶魔开始疯狂挣扎咆哮着试图逃脱,尖刺遍布的长尾挥舞着,却被逐渐蔓延清晰的低温重新拖入动弹不得的境地。   带着锐利骨刺的指尖挑开那层攀附在脖颈处的寄生体,蒂亚戈明显能感觉到毒蜥恶魔正在试图进行最后的垂死挣扎,连叫声都变得愈发刺耳难忍。   他头也不抬地啧一声,眉眼间积蓄着的惯有温柔逐渐消退开,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彻骨冷意:“请配合一些吧,很快就会结束的。”   毒蜥恶魔恐惧地瞪着他,感觉全身血液都在被冰霜一点点凝结,堵塞,静止不动,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样就对了。”蒂亚戈轻巧地说到,像是在宽慰着不懂事的孩子那样,“不会感觉到痛的。”   “马上就好。”   ……   柏妮丝捧着一罐新鲜小黄鱼,坐在路灯下的厚密草甸边缘,盯着即使已经不再寒冰封禁却也依旧没有人进出的地下收容所入口,不太确定自己刚刚听到的那几声隐隐约约的凄厉惨啸究竟是真的,还是自己出现的错觉。   她直起身体等了片刻,听觉里除了几个天使的谈话声以及从远处传来的熟悉海浪声以外,没有捕捉到任何其他的声音。   夜空深黑如墨,在没有阳光作为热量来源进行驱散的情况下,空气里到处都是带着清晰海咸味的浓郁潮湿,混合着勘察加特有的低温,共同形成一种快要实质化的压力包围着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焦虑蒂亚戈到底要把她带去哪儿的关系,柏妮丝啃小黄鱼的速度一下子快了许多。等她再伸手往罐子里摸索时,才发现已经被吃完了。   看着手里空空如也的罐子,柏妮丝失望地叹口气,意犹未尽地咬了咬指甲。   一旁留守看门的特洛伊看到她这个样子,忍不住问:“你很饿吗?”   柏妮丝有气无力地叹息一声:“我就没吃饱过。”   特洛伊不解地眨眨眼,但又很快反应过来。毕竟对方是个恶魔,普通的食物当然无法让她吃饱。   想到这里,他又有些惊奇:“不过你看起来很冷静嘛。我之前也见过不少因为没有得到足够食物所以去攻击城镇甚至神殿的恶魔,他们可全是一群疯子,你倒是完全不一样。”   “你怎么知道我不一样,说不定我只是装的呢。”柏妮丝怪异地看他一眼。   特洛伊歪着头,重新打量了对方一遍,雪白羽翼微微扇动一下,紧接着摇头说到:“没有。我感觉不到你有任何失控或者意图攻击的倾向,你很正常。”   听完他的话后,柏妮丝的表情就更怪了,但还是习惯性地恭维到:“这都被你看出来了,厉害啊。”   特洛伊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蓬松的卷发凌乱着,让他看起来就像个稚气未脱的大男孩:“也没有啦。而且你刚刚也帮了我们,还没跟你说声谢谢呢。”   “呃,也就顺手的事而已,用不着。”柏妮丝不太自在地调整一下坐姿,忽然看到门口处刚走进来的一个天使和几个海族生灵。   还拖着一面巨大的魔镜。   那该死的万恶之源。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那面镜子,手里蹿腾而起的绿色火焰将罐子焚了个精光:“你们缺打手吗?保证一巴掌下去能砸得稀碎那种。”   特洛伊不解地回头,旋即噢了一声:“那个魔镜是要被放进收容所的,长官特意交代了,砸碎了可不行。”   “一个镜灵都没有的魔镜有什么用,要我说还不如把它砸了算了。”柏妮丝跃跃欲试地建议。   “你好像很讨厌它。”   “如果我说是,你会同意我的意见吗?”   “……不。”特洛伊嘴角抽搐地否认,进而解释,“而且就算没有了镜灵,魔镜本身的魔力并不会就此消失,只是不会再主动施展出来而已,它还是有很多其他用途的。”   “什么用途?”柏妮丝皱着眉尖问。   特洛伊迟疑一下:“比如,能让所有站在它面前的生灵看到自己心中最强烈情感的来源?”   “强烈情感?”   不知道为什么,在知道魔镜的这个能力以后,柏妮丝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如果是真的,那要是把它偷出去为自己招揽生意岂不是血赚?!   这么想着,对面几个正站在魔镜前照着玩的天使忽然回头朝特洛伊挥手示意:“你也过来试试!”   特洛伊笑着答应一声,低头看向柏妮丝:“你也一起去看看吧?咱们这儿很难遇到这么有意思的收容品的,以往送来的都是些特别凶狠的恶魔或者变异体。”   柏妮丝:“那什么,其实我也是恶魔来着。”   而且还是被烙刻在十二罪柱上的君主级大恶魔。   再加上她之前在海底和魔镜激/情掐架的经历来看,十有八九照出来的都是乌苏拉,毕竟强烈的憎恨也是情感的一种,她才不要去。   特洛伊尴尬地沉默一下,旋即又说:“管他呢,一起走吧?”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觉得还是……诶?”   她话未说完,特洛伊直接伸手过来,一把拉起她就朝魔镜面前跑去。   完全陌生的接触让柏妮丝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却在还没来得及抽回手时,毫无防备地瞥到镜子里的画面。   不是乌苏拉。   而是那个再熟悉不过的金发少年。   他就站在柏妮丝的身后,身量颀长挺拔,满身的洁白色彩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一株刚从雪原中生长起来的纤细剑兰,清隽脸孔上没有任何表情作为修饰的时候,有种非人的冰冷精致,甚至是莫名的阴郁感。   柏妮丝被这幅画面惊吓到,感觉比当初看到乌苏拉还要吓人,差点就条件反射地直接掏出骨刃朝魔镜捅过去一了百了。   却在即将动手的前一刻,听到周围的天使都在朝她身后恭敬开口到:“海神冕下。”   她迅速回头,看到蒂亚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收容所里走了出来,正站在自己身后。   他目光垂落,注视着柏妮丝刚刚被特洛伊牵握过的那只手,看不出喜怒。   作者有话要说:  过国庆快乐!中秋快乐! 第20章 、Part twenty   平心而论,?在看到是因为蒂亚戈恰好站在自己身后,所以魔镜里才会出现他的样子时,柏妮丝在短暂的一瞬间里还是觉得有些安慰的。   毕竟要是被一群光明阵营的天使们围观着发现,?原来她心里最大的噩梦就是这位温柔和善的海神的话,那就很尴尬了。   然而紧接着,?柏妮丝就注意到了对方的异常。   他似乎一直在盯着自己的手,?目光中有种专注的漆黑。   顺着蒂亚戈的视线,柏妮丝偷偷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左手,?依旧是白皙且干净的,?没有任何异常。   完全不明白他到底在看什么。   柏妮丝一点点将手缩回外套袖口里,镇定直视着对方,?故作轻松地说:“我还以为这魔镜在海里泡得功能失调了呢,?原来是我没注意,冕下什么时候出来的?”   “就刚才。正好看见你在这边,所以就过来了。”说着,蒂亚戈又恢复了平常的状态,?看起来依旧是那副从容谦和的模样,?只留一层不易察觉的淡薄灰翳还残余在眼底。   “噢,我是听他们说站在魔镜前能看……看到些挺好玩的东西,所以就跟着来凑凑热闹。”   柏妮丝边说着,?边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魔镜,确信镜子里的画面没有发生任何改变,?依旧只是单纯映照出了他们俩以后,?彻底松口气:“不过它可能是有点坏掉了,?没什么变化嘛。”   难道是她下手太黑,把魔镜给揍傻了?   可最后扫平残局的是蒂亚戈啊。   而且,要是魔镜真的没反应,?那这群天使刚刚在照什么?还是说,魔镜的能力对神祇是不管用的?   还没等她想完,蒂亚戈同样看着镜子里的画面,笑弧清浅:“它没坏,就是这样的。”   因为魔镜的能力一次只能对一个生灵有用,而越是深刻的情感波动就越容易被魔镜捕捉到。所以镜子里呈现出来的画面并不是来源于柏妮丝的内心,而是他的。   蒂亚戈在看到镜子的第一眼就已经意识到了。   然而镜像终究是镜像,除了能将你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冷漠无情地挖出来,傲慢又刻薄地提醒着你心中妄念和现实之间所存在着的巨大差距以外,实在毫无作用。   他别开视线,朝布雷克略微偏了偏头,示意他们将魔镜带回收容所里,然后才对柏妮丝说:“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啊,好的。”柏妮丝最后看一眼魔镜,决定不再去纠结蒂亚戈刚才那句“它没坏”是什么意思。   毕竟比起魔镜究竟是好是坏这种无关痛痒的事,她即将要被带去一个怎样的未知地方才是值得她去焦虑和关心的。   跟着蒂亚戈一路离开监测中心,他们朝远离城市的方向走着,逐渐进入到彼得罗城外的茂密原始森林里。   这里空荡寂静,广袤的针叶林仿佛没有尽头那样地延伸着,层层叠叠的树叶围拢成城墙,将所有来自外界的声音都隔绝得很彻底,整个环境里安静得只剩草叶和衣物摩擦的细微窸窣声。   太阳还沉睡在海平面以下,浓郁的森林草木气息与积淀在树冠上的薄雪彼此交融着,共同混合成一种冰冷的清新萦绕在柏妮丝的鼻尖。   在近乎无光的环境里,蒂亚戈身上的洁白与他长发上如同晨曦般纯粹温柔的淡金成了她唯一能看清的存在。   在连续走了十几分钟也不见他有任何停下来的意思后,柏妮丝终于忍不住发问:“这是要去山顶吗?”   “对。”他回答着,动作自然而细心地替柏妮丝将那些横拦在她膝前的干枯断枝拨弄开,“大概还有一阵,走累了吗?”   “不用……呃,谢谢你,我自己来就行。”   她尴尬地伸手想要自己去清理那些长满黏湿青苔的树枝,胡乱摸索间,指尖不小心碰到蒂亚戈的掌心,立刻触电般地缩回来抄进外套口袋里,摇头回答:“没有,不累的,我就是随便问问。说起来,那个新样本的事情怎么样了?”   “基本的特性已经弄明白了,只是还不清楚这种东西的来历,后续还需要更多的调查。”蒂亚戈回答,手指虚握几秒,似乎是在留恋着什么,又很快松开。   “这是一种被复杂咒术饲育出的寄生体,对魔力有活性化反应。所有拥有魔力的生灵都可以成为它们的宿主,而其他比如人类和一些低等的变异体则会被它们归类为食物。”   “咒术啊。”柏妮丝努力回想着自己所有了解过的魔咒,眉尖轻颦,“抢夺同类魔力来提升自己力量的魔咒我倒是听说过不少,可是这个寄生体好像是反着来的啊。它们不会直接杀死有魔力的宿主,反而是去操控他们。”   联想起那头红棘恶魔的种种表现,她又问:“这种寄生体是不是还能将宿主的力量放大化?”   “不算放大,只是会切断他们对痛觉的感知能力以及抑制他们产生恐惧情绪。这样一来,他们就很难感觉到害怕和求生欲,即使受伤也不会想要逃跑。”蒂亚戈淡淡解释。   “啊,怪不得那头红棘恶魔疯起来跟不要命似的。”柏妮丝明白地点点头。   有雪水从树枝滑落,掉进她的衣领里,漫开一阵突兀的冰凉。   柏妮丝抬头,看到在繁茂葱郁的森林之外,原本漆黑的夜空开始逐渐苏醒为一种微亮的深蓝,脆弱近无的光线漂浮在森林里,将周围的一切都勾勒成模糊不清的轮廓。   雾气盘踞在远处,湿冷氤氲。   她穿行在这里,好像穿行在一群形态各异的深色幽灵之间。   短暂的沉默后,蒂亚戈忽然问了一个跟刚刚的话题毫不相关的问题:“祝祷礼的时候你要去吗?”   “那是什么?”   “算是天使们的一种集会活动,不过也不仅限于天使才可以参加,所有受邀请的生灵都可以,这里很快也会举办一场。”   “这样啊。”可那也是天使的集会啊,她一个恶魔跑去干什么?   想到这里,柏妮丝很快回答:“我肯定不能去吧,不然到时候大家得多尴尬。”   “那要是被邀请的话,你会去吗?”蒂亚戈望着她,蓝瞳和头顶破晓将至的天空一样,分不清是即将到来的是晴空灿烂还是旭暗沉沉。   或者说,如果是特洛伊邀请她的话,那她会答应吗?   柏妮丝被他问得有些发愣,搞不懂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明明不管从那个角度看,这种情况都是不可能会发生的,为什么还要问?   “冕下在跟我开玩笑吗?怎么可能会有天使想要去邀请恶魔。”   听她这么说后,蒂亚戈的心情便略微放松下来,脸上的神情也跟着柔和了许多:“我还以为特洛伊会邀请你和他一起去。”   “特洛伊是谁?”柏妮丝更茫然了。   “就是拉着你去照魔镜的那个天使。”他温声提醒。   不知道是不是柏妮丝的错觉,蒂亚戈似乎还对她这个毫不知情的反应还挺满意,或者说高兴。   你们人鱼的笑点都这么奇怪的吗?   不认识别人有什么值得笑的?   不过被对方这么一提醒,柏妮丝便明白过来了:“噢,你说他啊。他确实是挺……挺友善的。”   友善到有点过了头。   “看起来你对他印象还不错?”蒂亚戈注视着她,语气平静。   过于古怪的问题,让柏妮丝开始下意识地揣测对方会这么询问她的原因——特洛伊是天使,问她对特洛伊的印象就相当于是在问她对天使的印象。而天使和人鱼从来都是一条战线上的盟友,绝对的正面派系。   所以推理可得,他是在试探自己关于正义与和平的感悟,进一步检验作为恶魔的她是否真正在发自内心地忏悔,想要洗心革面重新做魔。   这题她会!!!   终于拿到送分题的柏妮丝克制住自己意图上扬的嘴角,沉着冷静地组织了一下自己的语言,然后开始演讲:“当然,我对他的印象非常好!”   蒂亚戈愣一下,紧接着便听到她继续朝下说到:“他是一个特别阳光可爱的天使,也是在我出狱后第一个对我表达友善的天使,我很喜欢他……”   “够了。”蒂亚戈打断她的话,态度是罕见的冷硬甚至愠怒,让柏妮丝一下子卡壳,忘记自己说到了哪里。   她停在原地,浅绿色的眼睛快速眨了眨,不解却也谨慎地注视着同样停在她不远处的蒂亚戈。   天空在逐渐明亮,阴影如消退的潮水,开始不断松动,后退。   借着周围不断清晰起来的亮光,柏妮丝看到他眼睛里的蓝色像是凝固在了虹膜上,压抑又凛冽,和他对视得久了会有种让人头皮发麻的战栗感。   “如果我问了你不喜欢或者很为难的问题,你可以直接告诉我你不想回答我,柏妮丝。”蒂亚戈看着她,嗓音低冷,一寸寸浸过柏妮丝的听觉,“但是你不要用这种话来敷衍我。”   坏了,彩虹屁过头了。   她心虚地看向别处,同时也有些困惑,明明她感觉自己对程度的把控也还好啊。   “我没有敷衍你。”柏妮丝镇定地回望着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可信一些,“我是真的觉得特洛伊挺好的,而且我也……”   “你又是只听到了我最后一句话吗?”他面无表情。   并不是通过提高音量,而是那种过于没有人情味的语气,给柏妮丝造成了一种清晰的压迫感。   她抿住嘴唇,继而点头:“我都听到的。不过,其实你也没有问过什么我不喜欢或者很为难的问题。”   “真的。”才怪。   蒂亚戈沉默几秒,能明白她心里的许多顾虑与想法。更知道以柏妮丝的性格,如果把她逼急了,或者让她察觉到太过明显的不对劲,那她一定会想尽办法能逃多远就逃多远。   她从来都是这样。   想到这里,蒂亚戈别开头去,伸手按了按眉骨,收敛起情绪,轻声说:“抱歉,我刚刚态度不太好。”   “没有的,完全没有。”柏妮丝连忙摇头,岔开话题,“那什么,是要继续朝山顶走吗?”   “是,就快到了。”他转过身去,继续带路。   所以到底是要去一个什么地方呢?   柏妮丝将这句话含在嘴里好一会儿,最终还是绕过舌尖又重新咽下去,只安静跟在他身后,共同沉默着穿过面前开始逐渐稀疏起来的森林。   这座山并不高,可视野却很好。站在森林无法遮掩的地方时,能轻易看到远处的阿瓦恰火山。   高耸巨大的山体从一片灰蓝中生长起来,身披白雪,洁净无瑕。   蒂亚戈站在一块尚未被苔藓覆盖的石头上,正面着即将喷薄而出的朝阳,朝柏妮丝指了指山谷处的某个地方:“来看看这个。”   柏妮丝迟疑几秒,缓慢朝山崖边靠了靠,迅速瞥了一眼下面那个正在不断冒着浓稠白雾的洞口便缩了回来:“这是什么?”   “间歇泉。”他回答,将被风吹乱在脸颊边的金发随意别好,表情淡然,“你靠近一点,柏妮丝。我不会把你推下去的,只是想让你看看它一会儿喷发出来的样子。”   这鱼能读心吗?   柏妮丝错愕地看着他,紧接着是被看穿的尴尬。   她象征性地拨弄一下眼前纷乱的头发,站在蒂亚戈几步之遥的地方,忽然回过神来,觉得不对劲:“我们就是要看这个吗?”   从监测中心一路跑到这里就是为了看个天然喷泉??   你自己随手在海里搞一堆出来喷着玩不就行了吗?   要是觉得缺点气氛,就再弄点鲨鱼金枪鱼海豚什么的来跳跳水,助个兴。   再不行,让加百列现场敲个贝壳,增加点节奏感总该完美了。   干嘛非得跑到这里来?   “时间还没到,再等一下。”蒂亚戈边说着,边将视线投向远处,停驻在破晓晨曦与火山浓烟交汇融合的地方。   柏妮丝迷茫地学着他的样子去盯那些变幻无常的光彩,大概能猜到他是在等日出,只是不明白这跟间歇泉之间有什么联系,更不明白为什么非要让她一起来看。   很快,太阳终于冲破层层雾霭完全升了起来,大片金色挥洒开,灿烂到接近光明的极限。而那口一直安静的间歇泉也恰好在此时喷发出大量滚烫的水流,直冲云霄。   大量沸腾的水蒸气与细小水珠弥漫开,在阳光的作用下迅速挥散成一道清晰可见的瑰丽彩虹横跨在半空中,在满目单调白烟的天空底色上是如此惊艳而珍贵。   柏妮丝仰头看着它,忽然想起自己上一次见到彩虹还是在她刚进陨罪园的时候。   那时她觉得好玩,就傻乎乎地围着那道斑斓光痕在水牢里一遍遍绕圈,还想用魔力将它凝固下来,放在自己身边做个收藏。   然而彩虹的存在通常都是转瞬即逝的,它消失后,柏妮丝还怅然若失地坐在牢房里,盯着那块重新变得黯淡的地方郁闷了好一阵。   毕竟在监狱的日子总是难熬又枯燥的,任何一点新鲜的东西都值得收集。   慢慢地,那些缭绕在空气里的水雾开始逐渐凝结,连带着那道彩虹也像是被定格在了眼前。   短暂的停滞后,所有奇景都迅速凋零开,坠落成无数虹色光点被蒂亚戈收握在手里。一枚纤薄晶莹的冰蓝鱼鳞躺在他朝柏妮丝平摊开的掌心间。   他站在薄雾漂浮中,盛大朝阳下,朝她说:“生日快乐。”   生日?   她自己怎么不知道?   柏妮丝呆愣地望着他,一时没接上话,也没伸手去接那枚鱼鳞。想了好一会儿后,她才醒悟过来,这是自己当初随口告诉蒂亚戈的日子,也是当初她浑浑噩噩着写在陨罪园罪案卷宗上的出生日期。   但其实,这并不是她真正的生日。   在乌苏拉身边跟了那么几百年,每天都提心吊胆地活着,她早就已经忘记自己的生日是什么时候了。   “谢谢冕下,明明你不需要这么做的,谢谢你。不过……”她看一眼那枚鱼鳞,伸手挠了挠眉尾,“你为什么会想到……”   “惯例而已。之前加百列过生日的时候,我也会送东西给他。”蒂亚戈波澜不惊地解释到,“收下吧。你拿起来对着阳光试试看。”   柏妮丝睁大眼睛看着对方,被这种亲如一家的集体氛围和蒂亚戈的行为惊呆了。   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境界和精神在支撑着他,即使被魔镜按头重温了一遍当年的屈辱血泪史,还能这么云淡风轻又一视同仁地对待她啊。   这就是神的胸怀与光辉吗?   柏妮丝感觉自己快被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宽恕圣光给净化得落泪了。   由此可见,她想要诈骗……不是,想要循循善诱对方给她解开诅咒的计划还是有希望的啊!   她犹豫着拿起鱼鳞,正对着举到太阳前,一道半透明的彩虹立刻投影在了她身上,斑斓流动的美丽。   “以后你要是想看彩虹的时候,只要把它放在有光的地方就可以了,即使在海底也能看得到。”   柏妮丝摊开手,看着那些流溢在手心中的瑰丽色彩,忽然有种很恍惚的感觉。   这是一道只属于她的,能在深海里永生的彩虹。   作者有话要说:  嗯,妮妮的阅读理解一直可以的,语文老师以她为傲。 第21章 、番外·长夏余晖[一]   后来,?每次当蒂亚戈认真思考关于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才算是真正作为他自己而活着的时候。   他所想起的第一个画面,总是柏妮丝最初出现在他视线里的那个瞬间。   少女轻盈得像风,?带着一整个世界的斑斓灿艳,奔他而来。   不是因为她的言谈举止,?或者恰巧的时间场景。   而是她的存在,?无需任何多余的条件,就足以让蒂亚戈有种长梦终尽的感觉。所有沉睡的感官都被刹那间唤醒,?紧接着便陷入一种清晰到深刻的疼痛里。   据说每个生命在诞生之初,?所感受到的第一种感觉就是痛觉。   这种拥堵在胸腔里,无法消退也无法冷却的尖锐情绪在不断提醒着他:   我的时间从这一刻开始。   在此之前,?我等你已久。   ……   柏妮丝逃离海洋的那天,?天空正在下雨。   隆隆雷声与厚重乌云从海面的另一头翻滚而来,雨水密集冰凉,雾霭缠绕,像无数灰色的影子一样追逐在她身后,?眨眼间便将她吞没进去,?再寻不见。   她显然对如何隐藏自己的魔力波动还很不熟悉,尤其是在因为饥饿而被本能驱使着想要去捕猎的时候,那种来自海巫特有的攻击性魔法压制就会愈发肆意嚣张地流露出来。   因此,?蒂亚戈几乎没有费什么力气,很轻易就找到了她。   对于低等的泛衍级,?封主级以及部分领主级恶魔来说,?他们的食物来源主要是各种没有灵智的动物,?人类,甚至有些会吞吃同类。而对极为稀少的君主级恶魔而言,他们已经不会再对实质性的食物有任何需要。   相反,?那些滋生在具有灵智的生物们内心里的各种恶性情绪,本性里带有的贪婪妄念,才是他们所喜好的食物。   这一点,在柏妮丝一连吃下许多海鱼与贝类却发现毫无作用,自己依旧非常饿的时候就立刻意识到了。   强烈到近乎折磨的饥饿感逼迫她离开了藏身的漆黑小巷,来到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翠绿的眼瞳将每一个走过面前的人类都扫视一遍。   得益于恶魔独特且敏锐的感官机能,柏妮丝能轻易辨认出哪些人是符合她捕猎标准的。越是心有积怨或者执念渴求的人类,闻起来就越有吸引力。   那种甜腻得如同糖霜一样的美好气味牵引着她,让她全身的血液都随之沸腾起来,兴奋到头皮发麻的战栗。   找到目标,用她最擅长的谎言与精致美丽的外表去诱骗对方,说出他们最想要实现的阴暗愿望,和她在属于海巫的烙印之火里达成交易。   当愿望实现的瞬间,也是他们自身欲/念达到最大化的时刻。作为代价,他们会在此时被契约效力抽去所有的情绪与生气,成为一具没有任何神智的躯壳。   进食所带来的快意是短暂的,只有那种被捕猎本能所调动起来的兴奋感还残留在她的每一根神经末梢上。   在饥饿感得到一定程度的缓解以后,柏妮丝总算找回了自己的理智。她望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类,像是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甚至是有些茫然地伸手去推了推他。   就像那些被乌苏拉取走了灵魂的交易者一样,面前这个中年男人也完全失去了意识。空洞涣散的眼珠宛如两颗深色的石头,直勾勾地盯着柏妮丝,脸孔上还凝固着最后类似笑容的表情,却因为过于僵硬而显得格外诡异。   她呆愣了好一会儿,终于意识到,自己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和乌苏拉一样的恶魔。   隔着层雨渍斑驳的窗户,蒂亚戈看着她蜷缩在房间的一角,像个被遗弃的孩子那样紧紧抱着自己,漆黑长发凌乱垂娓着,些许几缕黏在她脸颊边,让她本就没有血色的皮肤看起来更加有种过度病态的苍白。   灯光笼罩在房间里,过于灿烂的线条形成一种沉重的负担,看起来随时都会将她压碎那样。   柏妮丝双眼无神地望着面前的人类,翠绿眼瞳里逐渐泛出一层清晰水光,摇摇欲坠的透明。   蒂亚戈犹豫着将手搭上窗锁,不敢确定如果自己这时候进去,她会有什么反应。   联想到上次他们见面时,柏妮丝的状态糟糕到几乎快崩溃,一副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挖心挖肺的样子,他就无法说服自己走进去。   他怕柏妮丝不想看到他,更怕她会对他生气。   想到这里,蒂亚戈缓慢收回手,转而抚摸上自己脖颈处被螺刺弄出来的那些伤疤。   螺刺是由初代海巫用自己的螺尾壳做成的,一直都是历任海巫继承使用的武器。带着强烈侵蚀性毒素与魔力的刺尖割开皮肤时,造成的痛感就像有火焰在伤口上燃烧,绵绵不绝的剧痛,而且极难愈合,伤口总是会反复溃烂感染,直到受伤者死亡。   因此,如果不是因为海洋之心的神力保护,柏妮丝也许真的可以杀了他。   可是最后,放过他的也是柏妮丝。   蒂亚戈想不明白,如果说柏妮丝对他所有的欺骗都是为了得到他的信任,想要趁机杀了他夺取海洋之心,那她为什么要在最后一刻停手。   明明她就快做到了。   他看着靠在墙角里伸手捂住双眼轻声啜泣的少女,明明他们已经相互陪伴了数十年的时间,可到最后,蒂亚戈却觉得自己似乎从未真正认识过对方。   就像因为从小的视觉异常,所以即使如今已经恢复正常,可还是会对一些微妙表情和神态存在着一定程度上的理解困难一样,他对柏妮丝的了解只停留在最浅薄的音容笑貌上,而对于她的过往和内心则一无所知。   只是从直觉和柏妮丝之前的许多行为来看,他能感觉到柏妮丝并不是真的想伤害他,而是因为某些原因所以才不得不这么做。这让他迫切地想知道为什么,以及关于她所有真实的一切。   乌云在头顶团聚得更加深黑厚重,雨水不知疲倦地冲刷着窗外的世界,将所有色彩都冲垮成一片混沌。   盛大到嘈杂的雨水声拥挤在蒂亚戈的听觉里,唯有柏妮丝的低语呢喃是独立于混乱外的唯一真实。   她不断对自己重复着:“不要变得和她一样,你不是她。不要变得和她一样,不要变成你最恨的样子……活下去,活下去,就像以前一样,你要活下去,活下去……”   来来回回的几句话,被她重复了许多遍,从一开始的沙哑变得呜咽,眼泪不受控地沾湿了满手。   隔着玻璃与一整个房间的距离,蒂亚戈用指尖触碰上她的脸,徒劳地想要替她将眼泪擦干。   不要哭。   这句话被他含在舌尖,艰难辗转无数次,最终还是止于唇边。同时,蒂亚戈也很快意识到,柏妮丝一直反复念叨的这个“她”应该就是指乌苏拉。   也就是说,所有现在这一切,都是由乌苏拉一手造成的。   蒂亚戈站在漫天雨水中,眉尖颦蹙着,那些还没来得及落在他长袍上的细长雨丝被寒气冻结在空气里,薄冰沿着地面逐渐蔓延,将周围的花草掩埋进一片冷硬霜白之下。   也许是被空气里陡然下跌的温度刺激到,柏妮丝忽然猛地直起身体朝周围来回扫视,最终定格在窗外阳台的方向。   她有种感觉,窗外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直注视着她,尽管她并没有看到任何生灵的影子,除了……   她的视线往下,看到那些被冰霜覆盖得僵硬的花卉。   一股强烈的恐惧迫使她立刻跳起来,身体被调整成防备与进攻的姿态,满脸警惕地盯着外面的苍茫雨雾,单手迅速打开门,头也不回地朝外跑去。   这个小镇还是离海洋太近了,柏妮丝计划逃到更远的地方,远离海洋的内陆或者群山之间,同时也在想办法训练自己对海巫魔力的控制力以及对捕猎的渴望。   颠覆一个恶魔的捕猎习惯,就像是在强迫海里的普通鱼类上岸行走,那几乎是不可能办到的事。   而过于压抑的后果往往会造成魔力失控,柏妮丝就曾经出现过这种情况好多次。   毕竟海巫的魔力极为暴烈难驯,对于从未接触过高阶魔法的生灵来说,要想完全掌控它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尤其在初期更是如此。   每当恶魔的捕猎天性与魔力的失控混乱压过了柏妮丝自身的意识时,她总会在不自觉地情况下去捕猎更多数量的人类,直到被蒂亚戈拦截并强制性催眠进入沉睡状态。   从马其顿王国的滨海小镇出发,柏妮丝一路朝北逃亡了大半个国家,蒂亚戈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她。   除了在暗中一点点帮助柏妮丝摆脱对那种无止境的捕猎欲/望的折磨,以及对魔力控制的不熟练,直到她能运用自如,蒂亚戈也在着手寻找其他因为没有了海巫管束而四散在海洋各处的海族恶魔,想要从他们口中得到关于柏妮丝过往所有事情的真相。   柏妮丝到达金贝利小镇的第三天,正好是蒂亚戈该正式继任神位的日子。   按照常理,他应该在世界尽头的混沌之都,也是无尽年前,从一片混乱无序中创造了如今这个世界的旧纪神殒身的地方接受加冕,从此成为和光明神奥格斯格一样的至高神祇。   但令加百列没有想到的是,他才刚从光明神宫里出来,迎面便看到了同样刚到的蒂亚戈。   少年一身洁白长袍被风吹得飘逸,边缘的蓝纹翻涌如海浪簇拥。他掀开兜帽,朝加百列颔首示意,白金色的长发披垂而下。过于纯粹的灿烂,连阳光落在发梢上都是黯淡的。   加百列微微愣了愣,迅速单膝跪地行礼:“海神冕下。”   “早上好,天使长。”蒂亚戈说着,朝神宫里看了看,“奥格斯格在里面的吧?”   “回冕下,是的。”   “那好,我找他有点事。”   说完,蒂亚戈便径直朝里走了进去。   加百列有些疑惑地望着他,不明白已经到了这个时候,除了加冕礼,还能有什么事是更重要的。   很快,那扇雕刻着全视之眼与繁复图案的洁白巨门再次打开,身穿金纱长裙,头戴白晶冠冕的光明圣女站在门后,朝蒂亚戈深深鞠躬行礼,浓密柔顺的砂金色长发蜿蜒在她形状美好的双肩后,悠长如黄昏时盛满夕阳的河流。   “海神冕下。”她开口,态度谦逊端庄,“请跟我来吧,光明神也正好在等您。”   “麻烦你了。”   面前的长廊曲折宽阔,两侧长满鲜红玫瑰,将那些过于盛大的光线过滤成一地金斑。世界上所有能找到的色彩都生长自这里,丰富绮丽到接近视觉所能承受的极限。   来到神宫中心后,蒂亚戈一眼在那些花与光雾的尽头看到了对方。   身穿金纹神服的银发青年坐在棋桌前,神情专注地看着面前的棋局,紧接着便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似地转过头,淡淡笑意浮现在那双灿金色的眼眸中:“来得正好,自己跟自己下得无聊了,也只有您能陪我了。”   说着,他抬手微动,棋盘瞬间恢复原样,黑白分明的两军各自守卫在两侧,剑拔弩张地对峙着。   蒂亚戈坐在他对面,将黑色骑士朝前推了一步:“您知道我要来。”   “看到了而已。”奥格斯格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旋即叹口气,“不过有时候看到太多也不是什么好事。您瞧,除了您之外,我   还真找不到任何其他可以一起下棋的了。”   蒂亚戈听懂了他的话,毕竟全视之眼所见即为真实,在下棋之前就已经看到对方所有会用的招数确实是一件很无趣的事。   “我这次来,是想问一件事。”   “请说。”   “陨罪园里最近新收押了一批海族罪犯是吗?其中有一个还是曾经跟在乌苏拉身边近千年的手下。”   奥格斯格仔细审视着棋盘上的局势,在看不到面前少年任何一点内心所想的情况下,他需要集中精力才能应付:“是这样。您想见见他?”   “有些事情我需要弄明白。”蒂亚戈将黑王后推到白色棋子的阵营前方,杀死了阻挡在面前的白色主教。   奥格斯格抬头望着他,金色眼睛里噙着种若有若无的笑意:“请容我猜测一下,是跟那个孩子有关吗?”   蒂亚戈并不避讳地点点头,继续驱使王后将周围的骑士斩杀,语气温和地回答:“所以我希望越快越好,麻烦了。”   “当然,您如果想去的话,随时都可以。不过能否让我与您同行?”他说,“我很好奇,能让海神连自己的加冕礼都忽略的孩子,她的过去是怎么样的。何况,您会需要一个帮您甄辨谎言的朋友的,这会让您更快得到您想要的。”   “那就多谢您了。”   没有花多少时间,蒂亚戈就从那只被监/禁在陨罪园第九层的重型囚犯,一只叫赖利的尖吻蝠鲼口中得知了所有关于柏妮丝的过往。   从她因为濒死而被乌苏拉用契约救回来开始,一直到她最后被乌苏拉强制继任为新任海巫为止。   “她实在太弱小了。我是说,作为一只根本没有任何魔力的水母,却和我们天天生活在一起。”水牢里的恶魔怪异地笑起来,“我还以为她第一天就会被其他恶魔当成玩物一样撕成碎片吃掉,毕竟她一点反抗能力都没有,谁都可以欺负她,拿她出气。”   奥格斯格安静地听着,视线瞥向蒂亚戈,看到一种过于空白的平静正呈现在他脸孔上,大雪般覆盖掉所有细微的表情/色彩,只剩下触目惊心的冰冷与压抑。   “不过那个小东西还是有点本事的。至少跟其他一来就被吓到发疯的鱼比起来,她还算有脑子,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最重要的是,她很会说话和编造谎言,又很有些小聪明,所以乌苏拉很喜欢她。慢慢地,其他恶魔也就不敢再随便欺负她了。”   “只是,乌苏拉还是觉得她太懦弱,不够心狠,也不够格做恶魔。”赖利漫不经心地说着,像是有些不解和怨愤,“现在看来,那也许只是这个谎话连篇的死丫头装出来的而已。得到海巫的魔力以后,她可是一连杀了我们一大半的同伴,就是为了报当初谁都可以欺负她的仇吧。”   说着,他又看向蒂亚戈,语气古怪地说:“听说她还差点杀了您呢,海神冕下。您说,她是不是比乌苏拉要厉害多了?”   蒂亚戈面无表情地望了他好一会儿,蓦地牵开一个毫无温度的笑:“是啊。乌苏拉当然比不上她。” 竒_書_網 _W_w_w_._q ǐ_S_u_W_α_N_G_._C_ò_M   紧接着,他站近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水牢里的恶魔,语调温柔到有些毛骨悚然:“你刚刚说,谁都可以欺负她,对吗?”   “那你呢?也欺负过她吗?”   过于跳跃且没有任何逻辑可言的问题,让赖利一下子愣住:“什么?”   一股强烈的,从未有过的极端愤怒从心底里完全不受控地泛滥开。   这种体验很新奇,在所有以往的时间里,蒂亚戈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只在别的生灵身上见过的情绪。   它与神祇的身份完全相悖,是一种鲜明滚烫的,活过来的本能。   不是作为海神,还是作为蒂亚戈自己。   也是在这种愤怒涌现而出的瞬间,蒂亚戈想都没想就伸手穿透水牢的结界,掐住对方的脖颈,苍白寒冰寸寸朝里蔓延,逐渐将对方冻在原地无法动弹:“我在问你,是不是以前也欺负过她。”   “我……”赖利困难地张了张嘴,身体陷入一种极端的低温与麻木之中。他有种感觉,似乎自己已经被冻成了一块冰雕,只要他点头说是,面前的少年神祇就会立刻掐断他的脖颈。   然而还没等他矢口否认,蒂亚戈已经替他做出了回答:“那看来是了。”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他神情不改地说着,态度依旧是彬彬有礼的,手上的动作却猛然收紧,“但是我认为乌苏拉说得对,柏妮丝确实不够狠心。”   “她根本不该放过你们任何一个的。”   “不过也没关系。反正你们现在都在这儿了,不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  算是把妮妮和蒂亚戈的全部过往交代出来,也方便后续内容展开,不然我感觉可能很多小天使会无法理解妮妮的脑回路然后抛弃我[QA□□Q]。   总之,不是故意拖着不让妮妮开窍,而是她的经历就注定了她不可能很快理解蒂亚戈的想法。她就是在一个很压抑很复杂,充满欺骗和各种负面影响的环境里长大的,为了活着什么都去做。   这种几百年都这么扭曲的成长经历让她不管看什么都会第一时间接收到负面的东西。   就比如她对人鱼族的了解就是“如果得罪了人鱼,他们就会变得特别凶残,有仇必报”什么什么的,完全忽略或者说没意识到人鱼也会绝对忠诚于自己的伴侣。   或者就算知道了,也就觉得——“哦,然后呢?跟我有什么关系?难道要我去绑架他的媳妇吗?”[语文老师揭棺而起警告]   因此,她会很习惯性地觉得蒂亚戈对她的好都是另有目的。   啊,不过总的来说,妮妮肯定还是有救的,你们可以打哭她[?]但是不要抛弃她[QA□□Q] 第22章 、番外·长夏余晖[二]   能在金贝利小镇上碰见认识自己的生灵,?是柏妮丝完全没想到的事。   那时候她刚从欧伍德庄园里领了自己这次的酬劳出来,一边垫着手里那袋金币的重量,一边盘算着还要在这里停留多久。   其实从恶魔的生存角度来讲,?这些流通在人类社会中的货币以及所谓的珍宝实在很无用,但是柏妮丝很喜欢这些闪闪发光的玩意儿。   它们漂亮,?精致,?价值连城且历久弥新,每一样都是她没有的特质。所以柏妮丝喜欢收藏它们。   而且金贝利小镇靠近王都,?属于光明教廷的易管辖区,?不想惹上更多麻烦的话就最好保持低调。   因此,柏妮丝在基本能控制自己的捕猎渴望后,?一直都遵从着人类的生活方式,?假装自己是一个卖咒语的游/行巫师。   刚开始时,来找她买咒语的都是些请不起正统魔法师的平民,要买的咒语也都很简单——希望小宠物能快点好起来的,希望家里的樱桃树能有个好收成的等等。   直到昨天傍晚时分,?一位自称欧伍德庄园管家的中年男人来找到柏妮丝,?希望她能治好他们庄园主的独女,菲利西亚小姐。   原本柏妮丝并不愿意接这单生意,毕竟治疗就牵扯到魔药,?魔药就牵扯到需要各种原材料。而她作为一个海巫,最擅长使用的魔药材料全都来自海洋,?对陆地上的根本一窍不通。   但是那位管家非常坚持,?并且给出了一个相当诱人的价格。   柏妮丝艰难地挣扎了一会儿,?最终答应他可以先去看看那位菲利西亚小姐的情况,如果她能做到再谈交易的事。   和她一开始设想的情况不同,这位菲利西亚小姐的症状并不是由普通疾病造成的,?而是被一只报丧恶魔给缠上了才会一直疯疯癫癫。   解决那只报丧恶魔并没有花费柏妮丝什么功夫,还让她因此得到了一笔极为丰厚的报酬。   她来回数了好几遍口袋里的金币数量,感觉新世界的大门一下子就打开了,前途一片财源滚滚。   告别菲利西亚以及她的家人后,柏妮丝很快回到了镇上,一路还在仔细思考着,该怎么将这种散单生意发展成一种低调且长远的终身职业。   却没想到,那只逃走的报丧恶魔很快就来找她寻仇了,并且还带上了他另外三个同伴。   看着拦在面前路口处的四个不速之客,柏妮丝第一次由衷地感觉到乌苏拉在斩草除根这件事上的明智。   也许是觉得在这种四对一的情况下,他们人数多的一方已经是稳操胜券。那只报丧恶魔一看到柏妮丝就立刻指着她恶狠狠地说到:“就是她!多管闲事的家伙,非要来搅我的局!”   柏妮丝将装着金币的袋子迅速放进背包里装好,不慌不忙地解释:“收了钱的活儿,怎么能说是多管闲事。要是你们肯出高价的话,我也可以立马掉头回去帮你们把那位菲利西亚小姐再抓过来。”   报丧恶魔被她的无耻震惊一秒,紧接着继续说:“今天我们是来教训你不要随便插手不该管的闲事的,谁要跟你谈钱!”   “那你想跟我谈感情也可以啊,但是得另外加钱才行。”她耸耸肩,一脸认真。   失去耐性的报丧恶魔正打算直接朝柏妮丝扑上去,用獠牙咬断她的脖子,却被一旁的褐发青年忽然伸手拦住。   他歪头再次将面前的黑发少女打量了一遍,似乎有些不太确定:“你是柏妮丝吗,海巫身边的柏妮丝?”   “你认识我?”柏妮丝皱起眉尖,眼神警惕地望着他。   “真的是你?我是克里斯!”青年惊讶一瞬,立刻笑起来,三言两语解释了五年前她是如何将还是一条幼龙的他从猎魔役手里救下来的事。   柏妮丝听得满脸茫然,到最后才想起来好像确实是有那么一回事,只是当时的情况完全不是对方所理解的那样。   比如,当初乌苏拉只是因为要收债所以才找上那位猎魔役的领袖,毕竟他能得到这个地位,就是和乌苏拉以生命为赌注做了交易的缘故。而之所以把同行的其他人也杀掉,纯粹只是因为乌苏拉有迁怒的爱好。   至于他所谓的“救”他……   柏妮丝恍然大悟:“你是焰龙对吧?小时候金灿灿的,蜷起来的时候就像个大金蛋那种。”   克里斯笑着点头,伸手挠了挠头发,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对,我们焰龙小时候的鳞甲颜色和成年体不一样的。你想起来了?”   怎么可能想不起来呢。那时柏妮丝兴冲冲地冲过去抱起那枚大金蛋,以为捡了金子。结果抱起来还没蹭几下,金蛋就变成了一头咬着她衣袖不肯松口,非要用爪子扒拉着她一起走的龙,那种失望的感觉至今都还能回味起来。   当然最后确实是她求情让乌苏拉放过对方别把他做成一条焰龙干的,但那或许也就是一时的恻隐之心而已。   “原来是你啊。”柏妮丝点点头,表示已经想起来了。一旁的报丧恶魔面色扭曲地看着他们,像是不死心地问到:“你们俩真认识?”   柏妮丝刚想说也不算,克里斯却已经态度从容地抢先回答到:“认识,所以也你就别再计较了,瑞克。反正再找一个猎物也不难。但是你得小心点,别再把猎魔役那群人招来了,很麻烦的。”   他刚说完,巷口外便传来一阵清晰的骚动。原本来往在大街上的许多平民纷纷退让开,紧接着是教廷骑兵队在迅速靠近的声音。过于轰鸣的铁甲碰撞与马蹄声交织在一起,宛如一道惊雷从街道尽头传来。   克里斯回头看了看那些正拥堵在巷口,朝骑兵队来的方向好奇张望的人群,皱皱眉:“这里不太方便说话,我们先去别的地方。”   从小巷一路走到小镇外,柏妮丝基本听明白了这几个恶魔的情况,和自己差不多是一样的。不过比起自己因为刚来陆地一年,所以对这里的一切都还非常陌生,他们对这片大陆就要熟悉多了。   因此,在克里斯提出让柏妮丝加入他们的时候,她并没有犹豫太久便答应了下来。   他们在金贝利镇停留了近半月,打算等到正式入夏以后再去别的地方。   和同行的其他恶魔不同,柏妮丝总是喜欢自己一个人待在屋子里,谨慎得好像连外面的阳光都是被派来监视她的一样,还经常盯着某个空荡荡的地方发呆。   克里斯觉得她实在有些紧张过度,毕竟这里已经远离海洋,人鱼族并不一定能找到她,没必要把自己时刻都弄得这么紧绷。   他几次想要邀请柏妮丝一起出去,但是每次都会被她拒绝,于是克里斯干脆选择将她直接拉出去,而不是费尽口舌地规劝对方。   因为他终于发现了,他根本不可能说得过这只水母。   仔细算来,这其实是柏妮丝第一次在夏季的时候离开海洋,以往她不会有这个勇气。如果没有足够的魔力进行自我保护,那些看起来明媚灿烂的阳光照射皮肤上很快就会形成一种实质性的重量,进而造成或轻或重的烫伤。   虽然现在的她已经不用再顾虑这个问题,但那也不代表她就会像其他陆地生灵一样热衷于日光浴。   “所以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啊?”柏妮丝望着前面已经快要迎来尽头的森林,忍不住开口问。   “就快了。”   说着,踏出树荫遮蔽的青年在阳光下化为焰龙原型,金红鳞甲如宝石切面般华光闪烁,细长龙尾摇晃着盘踞在茂盛草地上。   他凑近柏妮丝,示意她坐到自己背上来,被柏妮丝立刻摇头拒绝:“我以一个水母的尊严拒绝这种上天的行为,而且我……诶诶诶?”   她还没说完,焰龙已经叼起她的衣袍将她轻而稳地抛到了自己背上,紧接着便扇动翅膀飞了起来。   倒不是因为害怕丢脸,而是那种过于猛烈的炽/热气流让柏妮丝完全说不出来话,更别提尖叫。她只能勉强维持着眯眼的状态,看着自己离地面越来越远。   焰龙的速度很快,仅仅只是须臾之间,他们就已经来到云海之上。过分浓稠的光芒挤进眼睛里,让柏妮丝的眼珠都有种刺痛的感觉。   失去云层遮掩的苍穹是一种无比浪漫的深蓝色,纯粹剔透到不掺任何杂质,连绵不绝的云层被风吹卷起层叠浪花波澜在周围。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将视线里的一切都镀上层精细璀璨的淡金色光晕,柏妮丝看到整个金贝利镇和山川森林都匍匐在地面,大地和河流都逐渐在离她远去。   那种感觉就好像已经脱离了所有,只剩可以像此刻这样永远随风飘浮下去的自由。   柏妮丝伸手接住那些灿烂到接近炽热的光线,看着它们穿过指缝时,过于白皙的肌肤仿佛会发光,温度顺着血液汇聚进心脏。   “谢谢你。”这是落地后,柏妮丝对克里斯说的第一句话。   “现在我又多了一样永远完不成的心愿了,毕竟海巫不可能长出翅膀。”她坐在草地上,仰起头看着天空,颇为遗憾地说到。   克里斯坐在她旁边,随手折起一截草咬在嘴里,视线若有若无地望向对方的侧脸:“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每次都带你飞。”   柏妮丝眨眨眼,将对方的话归类为开玩笑,于是也用一种不太认真地态度回答:“这主意听起来很贵啊,需要我付定金吗?太贵就算了。”   “用不着。”克里斯笑起来,又问,“不过,你有想过如果将来有一天不用再这样逃来躲去的生活,你会想去哪儿吗?”   “没想过,我觉得我能不能活到那时候都不一定。”柏妮丝颇为坦诚地说着,同时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茂密森林一眼。   热风从远处吹来,擦着她的脚踝游窜而过,森林在眨眼间摇晃成大片光影浮动的翠海。更深的地方被浓郁的绿色遮掩着,完全看不清任何东西的轮廓,似乎一切都很正常。   但是那种隐隐被注视着的感觉总是在困扰着她,这让她总有些克制不住地紧张。   隔着一整片落满阳光的草地与密林阴影,刚从自己加冕礼上赶过来的蒂亚戈正站在她视线够不到的地方,沉默看着并肩坐在一起的两人,寸寸透明寒冰从指尖出生长出来,逐渐覆盖上掌心下的那棵高大杉木。   阴影积漾在他眼里,湍急如即将迎来一场风暴的晦蓝海面。   他听到克里斯用一种克制的急切语气说:“你一定会平安无事的,我们都会。所以……你有想过将来和其他生灵一起生活吗?”   “也许吧。”如果她养来当口粮的鱼也算生灵的话,那可就太多了。   蒂亚戈愣一下,几乎要和克里斯一起问出那句“真的吗?”。   紧接着,克里斯犹豫一下,再次问:“那我呢?”   “你?”柏妮丝没反应过来,她又不吃龙。   “可以吗?”他看着面前的少女,眼睛里的光芒带着种柏妮丝难以理解的希冀。   也许是愤怒,也可能是慌张和焦急。蒂亚戈很难说清在听到克里斯对柏妮丝说出那句后的一瞬间内,自己心里翻涌起来的情感到底是什么。   它太复杂,似乎任何简单的词汇都无法去形容或界定,最终只能化作沉重的心跳,一下一下敲击在他的胸腔里。   但是唯一能确定的是,蒂亚戈不希望柏妮丝答应他。如果可以,他甚至想让这头焰龙直接从她身边消失。   他紧紧盯着柏妮丝的动作,看到她在带着明显茫然的神色思考几秒后,似乎是想开口说话,却没来由地笑了起来:“行啊,当然可以。”   如果他愿意充当个抓鱼用的工具龙给她打下手,那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话音刚落,一片轻盈到几乎透明的雪花飘落到柏妮丝眼前。   紧接着第二片,第三片,很快占据了满眼。   纷纷扬扬的雪,像一场破碎的梦那样从夏日晴空中泼洒下来,苍白到令人心悸。   柏妮丝不可思议地接住那些在阳光下晶莹无暇的雪花,仰起头喃喃自语:“现在是夏天啊。”   为什么会下这么多雪?   克里斯显然也被这种景象惊呆了,望着到处飘舞的大雪不知所措:“怎么会这样?”   片刻后,柏妮丝丢开手里的雪,迅速回头朝森林里看去,顺便伸手推了推对方:“我们得离开这里,现在就走。”   “好。”   他们很快回到小镇上,发现竟然连这里也在下雪。大街上都是跑出来看着这一幕奇景的人类,虔诚的信仰使他们坚信这一定是神祇的指示,纷纷双手合握,低垂着头对着这场盛夏里陡然出现的大雪祈祷。   许多年事已高的老人甚至还跪在地上,低声颂念着光明神与海神的神号,祈求这场怪异的大雪能尽快停止。   蒂亚戈站柏妮丝刚才消失的地方,漠然地看着已经空空荡荡得只剩白雪堆积的草地,好像在执拗地望着一个并不存在却依旧美丽的幻觉。   他想起过去的时光里,柏妮丝也是这样陪着他,和他说话,对他笑,会保证不管过多久他们都会这么要好。他可以在所有生灵面前装出一副温文尔雅,淡然无尘的神祇模样。但是在她面前,他永远都是他自己,无需顾忌也不用伪装。   可到头来,那些都是骗他的。   当然,他可以理解那些谎言和欺骗都是柏妮丝被逼迫着才会这么做。甚至一想到最后关头,她虽然说了那么伤人的话还对他动手却仍旧放过了他,蒂亚戈就依然固执地认为她其实对自己也是有感情的。   不管过去的真相究竟是什么,也不用她解释任何多余的理由,只要她点头承认那些伤害都不是出自她本心所为,对他而言就已经足够了。   只要她点头。   可是,   她怎么可以坐在别人身边有说有笑,甚至还开口答应那头焰龙会和他一直在一起。   明明这些话都是之前对他说的,为什么转头就可以答应另外的人?她对承诺的态度就这么漫不经心吗?那他一直所死守着的都成什么了?   雪花越来越密集地泼洒下来,将天地万物都覆盖成一片冷酷的洁白,气温低到仿佛瞬间从盛夏进入严冬。   他回想起光明神奥格斯格之前对他说过的话,为什么信徒要向神灵祈祷,为什么人鱼族会以他完全不理解的标准去塑造他们心中的海神的模样。   “他们总觉得神灵就该是那样高高在上,无欲无求的。可如果真的是这样,那神为什么要聆听信徒的祷告。世界万物与神同在,永恒存续,那某一个或者某一种生灵的兴衰对神又有什么意义?   如果是因为所谓的本性仁慈,垂爱众生,那为什么又要求神对恶魔冷酷无情?”   “明明按照他们对神的理解来看,人也好,花草虫鱼也好,恶魔精怪也好,在神眼里不都应该是平等无差的吗?”   “所以说啊,信徒对神的期望只是他们对自身欲/望的投影而已,他们信仰的并不是神本身,而是他们对欲望的永恒追求。神,或者说我们究竟是什么样的,对任何生灵来说都不重要,只要能让他们实现自己的欲/望就足够了。”   “从刚出生的婴孩状态开始,一直到生命尽头的那一刻,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两件事——‘抢过来’,‘那是我的。’”   没有任何征兆的,漫天大雪陡然凝固在半空中,将阳光散射成大片虹色的光雾笼罩在头顶。   蒂亚戈终于懂得,既然自己所见已经和世间其他生灵一样,那他从本质上其实也就和他们不再有任何差别了。   当他以蒂亚戈这个独立的生命体苏醒的时候,他所想的也只有两件事:   把她抢过来。   那是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  吃醋气到下暴雪可还行[安详] 第23章 、番外·长夏余晖[三]   在那场古怪的盛夏暴雪之后,?金贝利小镇一连几天都被困在了阴雨连绵里。   雨水冲刷在小镇里的每一处,柏妮丝站在楼顶边缘,看到外面到处都是踩着水花奔跑的匆忙人群,?在密集雨水里扭曲的烛火灯光,还有流淌在玻璃窗上的透明水流。   屋子的对面是一家新开业的手工木偶店,?门口竖着一个巨大的小丑不倒翁。   接连不断的雨水沿着他画了浓妆的眼眶滑落,?沿着惨白的皮肤来到鲜红咧开的嘴角,最后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这个画面看起来怪诞又美丽,?大雨中哭泣的小丑,?嘴角还在笑。   她站在这里已经有一阵了,从天光熹微开始,?一直到现在的大雨滂沱,?身上的黑色长袍早已被雨水淋得湿透,冰冷沉重地压在她身上。   万物都被大雨浇得发灰,过于黯淡且压抑的色彩拥挤在视线里,让柏妮丝想起了她曾经在海巫巢穴里度过的漫长时光。   她已经分不清现在和过去的处境到底哪个更差,?但是至少她目前还是自由的,?哪怕自由得摇摇欲坠。   眨掉挂在睫毛上的细碎水珠后,柏妮丝依旧盯着那团匍匐在遥远山脊上的铅灰色乌云,浅绿的眼珠如同两颗无机质的玻璃珠,?空荡荡地映照着天地间的满目灰霾。   忽然间,一种似乎正在被什么人注视着的异样感再次侵袭进她的感官里。   柏妮丝敏锐地抬起头,?半是本能半是茫然地望向侧方。   视线里到处都是朦胧缠绕的雨雾,?乌云涡动如巨大的鲸鱼游弋在头顶,?甩尾便洒下半城的冷雨。   除此之外,她什么都没看见。   身后,和她同样穿着黑色长袍的艾米丽正站在门口,?语气悠闲地提醒:“抱歉打断了你的雨水浴,不过我们得启程了,海巫小姐。”   柏妮丝回过头:“瑞克他们已经好了吗?”   “差不多了,上次你做的魔药很管用。”她回答。   “那就走吧。”   回到屋子里时,柏妮丝身上的长袍已经在魔力的作用重新变得干燥。   她将兜帽掀开,进到屋子里仔细检查了一遍自己所有的装备——几瓶新做成的治愈魔药,赚来的金币,还有一本来自人类教廷的古老典籍,《恶魔起源·海洋卷》。   这本书是她之前从一个重伤垂死的圣职人员那里交换来的。   她可以治好并且放过对方,但是作为交换,她要带走这本和海洋恶魔有关的书籍。   其实以那个人类当时的受伤情况来讲,他已经虚弱得连意识都快涣散了,根本不可能去思考什么交换条件,所以这个交易完全是柏妮丝单方面决定的。   但是,谁不想活着呢,既然对方没有摇头拒绝,那柏妮丝就当他是同意了。   拿走这本古籍的原因很简单,柏妮丝希望自己能尽可能多地了解到任何有关海巫这种恶魔的信息。   虽然比起人鱼族的记载,人类对海巫的了解可以说是非常粗略,但是她也不可能因为这个而主动跑去海神宫自投罗网。还是能在陆地上找到一点就是一点吧,总比完全没有好。   就是受制于人类与海族之间的文字差异,柏妮丝还在努力学习着这种新奇的语言,所以阅读进度很慢。   清点完毕后,她将龙皮袋子的开口处重新扎紧,听到门口处传来一阵敲门声,紧接着又是艾米丽的声音:“顺便一提,我们今晚打算去捕猎,你要一起吗?”   “我不去的话,谁给你们放哨呢?”柏妮丝抬起手指一挑,大门立刻自动朝里打开。   她将龙皮袋朝肩膀上搭好,看起来随时可以出发。   “我不是在讲这个。还是说,你依旧打算保持着那种普通海洋生物的饮食习惯?”艾米丽歪头看着她,双手环抱在胸前,细白手指在胳膊上点了几下,“真不明白,难道君主级恶魔的癖好都这么特别吗?”   “如果下次遇到个跟我同等级的恶魔的话,我会记得替你问问的。”柏妮丝一边朝屋外走去,一边回答,“所以,谢了,艾米丽,我确实打算保持我之前的饮食习惯。”   否则一旦捕猎开始,他们这几个亡命天涯的在逃犯就没有一个是清醒的了。   再加上前几天的暴雪事件引来了太多光明教廷的巡查人员,莱安和瑞克在捕猎时候被发现,接着还引来了一整个猎魔役的人,导致莱安他们受了伤,她对捕猎这种行为就更加抗拒了。   好在人类的能力终究有限,即使经过训练来掌握了许多的猎魔技巧,有着来自光明教廷神眷者的赐福保护,但那也是针对最低等的泛衍级恶魔而言,柏妮丝几乎是没费什么力气就将他们摆平了。   只是为了保险起见,柏妮丝还是建议大家暂时先躲藏起来,等教廷的追查过去以后再行动。   倒不是说她害怕这些人类,只是教廷背后的势力是整个寰穹神域以及光明神。   现在这些人类猎魔役解决起来虽然轻松,可要是把天使也招惹进来,那就会很麻烦了。   况且,掌控着整个世间万物与一切规则法度的至高神一共就两个。   而她已经跟海神结下不共戴天之仇了,估计人鱼族正在满海洋地贴通缉单,誓要将她这个罪大恶极死有余辜的恶魔抓回去,钉死在行刑柱上以儆效尤。要是这时候再把光明神也一起得罪了,那真是海陆空都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了,干脆直接下地狱吧。   “那好吧,等天一黑,我们就出发。”   “没问题。”   按照之前商定的计划,他们这次要去的一个距离金贝利小镇颇为遥远的地方,叫做福斯彭。   它靠近马其顿王国的边界线,被各种冰川峡湾以及茂密深青的针叶林包围着,一年里有近七个月的时间都在下雪。   因为地处偏远,这里不太能受教廷的管控,却有着整个马其顿天然条件最好的港口。   这也就造成小镇人口流动性极大的特点,最热闹的时候就是每年的短暂夏天,大批的采珠人和捕捞船队会聚集到这里来,到处都是陌生人,很适合他们混进去。   到达福斯彭的时候正好是傍晚,克里斯他们几个很快就投入到了捕猎行动中去。   恶魔天性里对于人类负面情绪的敏锐感知力,将他们引到了福斯彭最为混乱喧嚣的东方区。   那里有每年只开短短一个夏季的大型赌/场与酒馆,也是克里斯他们最佳的狩猎点。   柏妮丝坐在酒馆的屋脊上,能听到从屋子里传来无数的杂音:   软木塞从酒瓶里被取出来的声音,冰块和酒杯碰撞的叮当声,钱币抖落在木质桌面的哗啦声。   还有各种类似在掷骰子,疾跑,或是男人女人的调/笑声,粗鲁谩骂的声音。   她手里捧着刚从渔船里顺来的一包新鲜小海鱼,细细咀嚼着那些对她来说已经相当寡淡无味的鱼肉,五感之内充斥着的全是各种混杂却也鲜活到诱惑的讯号。   它们来自于人类自身的情绪。   愤怒也好,浑浑噩噩也好,尤其是对某种东西的极度渴望或者憎恨,都是能够吸引到恶魔的。   柏妮丝竭力克制着自己想要加入克里斯他们的冲动,将嘴里的鱼骨一点点咬碎,锋利的尖刺划破口腔,淡淡的铁锈味蔓延开。   她嘶了一声,伸手揉了揉脸,正好看到艾米丽从窗户边翻身上来,扬起的黑色袍摆像是乌鸦张开的羽翼。   “粮食酒要来一口吗?”艾米丽摸出随身带着的酒壶朝柏妮丝晃晃,意料之中地得到了对方的婉拒,便自顾自地喝了一口。   她眯起眼睛,将被风吹到眼前的卷发拨开,看着面前被笼罩在夏日余晖中的小镇,像是感慨又叹息般地说:“这地方真漂亮,要是我以后也能住在这样的小镇上就好了。”   说着,艾米丽朝柏妮丝转头,问:“你呢?如果有一天能安定下来,你会想要做什么?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做或者特别想去的地方?”   柏妮丝将最后一条海鱼咬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回答:“开个卖咒语的小店铺,每天吃饱,生意兴隆,最后和我的金银珠宝们一起躺在床上寿终正寝。”   “这就是你的追求?”   “是啊。”   “好歹你也是海巫啊,难道就没点什么其他想法吗?”艾米丽瞪大眼睛看着她。   “想法的话……”柏妮丝舔舔还带着海鱼肉微弱甜味的手指,认真思考了一会儿,“那我要养五个漂亮精灵来当我的仆人,天天哄我开心。”   艾米丽被她的话娱乐到,哈哈大笑着调侃:“你是我见过最没志向的恶魔了。”   柏妮丝不以为意:“志向有什么用,那种不能吃又不能看的东西,就说出来的时候能听个响。”   更何况,他们还是一群被各方追捕的在逃犯,能保住当下就已经不错了,还要去想什么志向和未来,多累啊。   “也是啊。”艾米丽喃喃着,仰头又灌一口酒进去,“你害怕吗?也许我们一辈子都得这么躲躲藏藏地过了。”   “要真能这样也不错,至少我还有一辈子可活。”柏妮丝仰躺在屋顶上,看着天空中不断有归巢而去的鸟群在飞过。   暮光凋零如开败一地的花朵,飞鸟穿行回林,灰影扑朔。   艾米丽听懂了她的意思,沉默一瞬后轻轻叹口气,便不再继续往下说什么。   没过多久,已经捕猎完毕的莱安从酒馆来到屋顶,动作轻盈地蹲在屋脊上。   他身上还带着那种被恶魔的猎食天性所引发出来的明显躁动感,红棕色的头发凌乱如一团火焰,身体紧绷着,眼里全是张牙舞爪的锐利攻击性。   “这儿有个神术师,似乎还是教廷的人,克里斯去解决他了。”莱安说着,再次烦躁地抓了把自己的头发,“真够倒霉。”   艾米丽愣一下,本能地有些紧张,看向紧跟着上到屋顶来的瑞克问:“你确定只有一个吗?”   “确定,那家伙一个人坐在那儿的,也没见有谁和他说过话。不过他看起来很年轻,像是个刚成年的孩子,克里斯能应付得了。他让我们先去找落脚点,天黑之前他肯定能回来跟我们会合。”瑞克回答。   “那就走吧。”   来到那座在当地人口中被称作“受诅咒的红房子”的时候,太阳已经跌落到地平线上了。   这是福斯彭小镇最广为流传的旧闻,据说多年前,这间房子的主人曾经是一个家世显赫的贵族,因为长着奇特的蓝色胡须而被许多人背地里戏称为“蓝胡子”。   传言他一共娶过七位妻子,可每一位都不得善终,全部被他残忍杀害在了这座红色庄园里。直到今天,福斯彭镇的居民依旧相信,那些被蓝胡子谋害的无辜少女的灵魂依旧徘徊在这里。   关于这个传说的真实与否,柏妮丝并不感兴趣,倒是这座庄园虽然因为常年无人居住的关系,已经是杂草丛生,灰尘遍地,看起来荒芜又颓败。但是略微整理一下后,这里的条件也依旧比她之前暂住过任何地方都要好。   最重要的是,这里的大浴池实在太适合装满水然后躺进去睡觉了!   终于不用蜷在干巴巴的床上,靠不间断地抖被子来假装周围有波浪,试图催眠自己是在海底了!   柏妮丝动作麻利地将浴池清理干净再注满水,淡绿色的魔力波纹荡漾在水中,将盐度调整到合适的范围。   她连长袍都没脱就将自己淹没进去,满眼的波澜水光,飘散开的黑发在水里摇曳铺散如漆黑的海草。   沉入水下后,周围立刻就安静了下来。除了被自己搅动起来的哗啦水流声以外,柏妮丝的听觉里感知不到任何其他的动静。   但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种本该放松的时刻里,她反而有些紧绷,总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一直看着自己。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有这种感受,但是不管柏妮丝怎么寻找,都没有找到过那种造成她不安感受的来源。   为此,艾米丽还安慰她,也许是因为她离开了海洋,还没习惯长时间待在陆地上,巨大的环境变化让她有些紧张过度。   这个说法听起来挺有道理,可柏妮丝还是觉得这并不只是她的错觉那么简单。   那是一种专注而没有恶意的注视,却因为看不到目光的来源而让她倍感不寒而栗。   她浮出水面,只露一双眼睛在外面,警惕而仔细地打量了房间一圈。   窗外有风,除了被残光镌映在斑驳墙壁上的模糊树影是动态的以外,整个房间都是静悄悄的,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柏妮丝安慰自己,也许确实是她太紧张了。而且,就算关于这座红房子的传言是真的,那也是该那些少女的幽灵害怕她这个恶魔才对,没什么好不自在的。   想到这里,她很快不再考虑其他,只闭上眼睛将自己放松地沉入水底。   ……   克里斯追着那个穿着白色术师长袍的人离开酒馆后没多久,就将对方跟丢了。   他站在光线阴暗的树林里,没有犹豫太久便决定先回去和艾米丽他们会合。   却没想到,在一转身的时候,看到对方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   光从身形来看,这个人应该是个少年。   宽大的术师袍上绣着和一般教廷人员截然不同的钴蓝色精细图腾花纹,看起来不属于陆地上的任何一种生灵。   一缕白金色的长发随着他略微歪头的动作从帽檐下滑落,垂在他线条优美的下颌边。   “焰龙,封主级,一百零七岁。”少年开口,音色有种过于空灵的温和冰凉,“曾经放火烧死过一整个村落的人类,教廷缉捕名单第二十九位。”   “那是他们活该!”克里斯冷笑着,手中蹿腾而起的滚烫火焰朝少年迅速卷袭过去,空气被灼烧得劈啪作响。   下一秒,大片冰冷白霜封锁在少年面前,将那些火焰全都吞没进去,只剩缭绕的白雾扩散在空气里。   剧烈的冲击将少年戴在头上的兜帽吹落,隔着层朦胧烟幕,克里斯看到面前的人有一双清澈无比的湛蓝眼瞳,额间还有一个标志性的海蓝色神力印记。   “人鱼……不对,不是普通人鱼。”他错愕地看着对方,“你到底是……”   紧接着,克里斯迅速反应过来:“你是来找柏妮丝报仇的!”   没等蒂亚戈回答,他立刻在催动魔力燃烧起更多的火焰朝对方封锁过去的同时,迅速撤离原地,调头朝更深的森林里跑去。   空气里的温度正在逐渐下降,低温下的森林深处雾气渐浓。   即使在高速移动中,克里斯也能明显看到那些树叶正在慢慢被紧随而来的冰霜爬满,就像是在看着一幅浓墨重彩的深色画卷是如何被外力一寸寸剥夺色彩,最终沦为满目贫瘠的苍白。   不用回头,克里斯也能想得出身后的人鱼是在如何不紧不慢地穿行在森林里,一步步朝他从容不迫地逼近,用铺天盖地的寒冰将他围困在这里的。   他摸出怀里的通讯水晶,急切地大喊柏妮丝的名字,想要提醒她赶紧逃走,人鱼族已经追上来了。   然而还没等他将“快跑”说出口,一只带着银蓝神力的手却先一步悬举在他的头顶。   不断有冰层从克里斯的脚下生长起来,逐渐将他封冻进无法挣脱的禁/锢里。他看到蒂亚戈将他手里的水晶拿过去,食指竖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蓝瞳里冷光流转。   然后,他用和克里斯一模一样的声音,对水晶那头正在疑惑询问的柏妮丝说:“噢,没事,我就是想问问你,大家现在在哪儿呢?”   “……是啊,一点小情况而已,我刚刚已经解决好了。”   “什么?啊,才不是,他就是个来错地方的小孩子而已,能有什么能耐,又不是什么教廷的人,放心吧。”   “当然了。我向你保证……”   说着,蒂亚戈依旧微笑着看着克里斯,神情中甚至还带着种天真纯粹的温柔:   “他不会再出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温柔切开是疯批[不] 第24章 、番外·长夏余晖[完]   回忆缠绕成噩梦,?来得那么让人猝不及防,深沉的黑暗里到处都是窃窃低语的声音。   在漫长到几乎没有尽头的下坠后,柏妮丝发现自己躺在一块嶙峋的石头上,?睁眼时看到的一切都是熟悉的。   枯槁怪异的海底岩浆石,塞满各类海洋生物破碎骸骨的幽深缝隙,?还有许多缠绕在石柱上的,?身带剧毒尖刺,放眼望去根本数不清数量的海底恶魔。   似乎是感觉到了柏妮丝的存在,?那些原本闭着眼睛宛如石雕般僵硬的恶魔全都不约而同地睁开双眼,?明亮的猩红盘踞在它们眼中,浓郁如血液在沸腾。   深海之下光线昏暗,?那些会发光的红眼睛成了全部的光源,?却因数量太多而让人感觉头皮发麻。   它们望着柏妮丝,裂开尖牙遍布的嘴,像是在笑:“回来了。”   “回来了。”   “回来了。”   “海巫说要见你。”   “她在等你。”   “在等你。”   “海巫?”柏妮丝茫然地重复,低头看向自己的手,?魔力波动微弱得可怜,?显然是她还没有成为海巫时的原本状态。   下一秒,那些红眼睛全都漂浮起来,簇拥着将她往洞穴里推,?过于真实的失重感让她开始本能地挣扎。   然而还没等她够到出口边缘,一条长满蓝色圆环的柔韧腕足便从洞穴深处伸出来,?卷住她的纤细腰肢就往里拖。   柏妮丝呛出一口带着透明水泡的海水,?慌乱挣扎间,?被石壁上各种锋利的尖刺刮出满身带血伤痕。海水深冷厚密地压迫着她,直钻骨缝的阴森无处不在,攀附在她的伤口处缓慢汲取她的体温。   等她终于再次跌落到地面的时候,?柏妮丝几乎已经被这种毫无人情味的低温冻到失去知觉。   卷勒在腰间的腕足进一步收紧,剧烈的疼痛立刻从腰部扩散至全身。她被乌苏拉拎到面前,被迫对上对方那双诡异恶毒的漆黑眼睛,整个人都在克制不住地明显颤抖,说不清是因为疼痛还是别的什么。   很显然,面前的海巫已经快要走到生命尽头。她的身躯出现了明显的异化现象,从皮肤到骨骼,是连魔力都克制不住的畸形。   “没让你吃点苦头你就不知道我是认真的对吗?”乌苏拉凑近柏妮丝,语气里有种毫不掩饰的,血淋淋的恶毒,“我让你去把蒂亚戈骗过来,挖出他的心脏带给我,你做到了吗?”   柏妮丝被那种几乎要将她捏碎的痛苦折磨得说不出话,只能睁着一双浅绿眼瞳目光涣散地望着对方,听到她一句接一句的怒吼,音调越来越尖利刺耳。   “你以为你做的那些小动作,我都不知道吗?还是说,你真的觉得能靠着那份用谎言建立起来的所谓关系,就让你脱离现在的处境?”   乌苏拉掐住柏妮丝的下颌,尖锐指甲在她的脸侧留下一道道红痕,阴暗冰冷的眼神刀子似地慢慢游走在她的脸孔上,像是随时准备刺穿她那样的渗人:“我还以为你好歹是有点聪明的,结果呢?瞧瞧你这副白日做梦的傻瓜样子!”   “你听好了,你永远都不可能被其他生灵接纳!永远不可能!你以为那条小人鱼是真的把你当朋友吗?那你为什么不去试试看告诉他真相,告诉他你其实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告诉他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自己活下去。因为你如果拿不到海洋之心,我就会把你杀掉!”   她咆哮着将柏妮丝甩在地上,布满蓝环与毒/液的腕足沿着柏妮丝的脊背一路攀爬,黏冷如毒蛇游弋而至,猛地勒住她的脖颈迫使她抬起头。无法呼吸的痛苦让柏妮丝开始本能地反抗,紧接着便被捆缚住双手,视线在缺氧的影响下逐渐变得模糊,耳鸣将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拉平成无意义的白噪音。   “你能依靠的只有我,明白了吗?如果我失败了,你做的那些事统统都会被曝光,人鱼族不会放过你的。到时候,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谁会来保护你,一个都没有!”   “一个都没有……”   “他们都只会盼望着让你去死!”   过于强烈的情绪波动将梦境彻底搅碎开,柏妮丝从水底惊醒过来,猛地坐直身体喘出一口气,转头看到大片银亮清澈的月光从窗外照射进来,跨过水面融化成一池浮烁光斑,最后又安静搁浅在房间一角。   她伸手抹一把脸,拖着湿漉沉重的身躯从水池里站起来,一边简单施个魔咒将身体表面的多余水分都驱除干净,一边离开浴室来到房间里。   推开窗,带着明显草木清新气味的夜风立刻撞进怀里,外面是一片长夜深沉,万籁俱寂。   柏妮丝在窗台边站了一会儿,很快决定将自己流放进那片还在沉睡的森林中。   她不记得自己在森林里奔跑了多久,从长满野兰花的深绿草甸再到奔腾着无尽苍白水花的高耸瀑布。饱含水汽的夜雾无处不在地包裹着她,带来一种潮湿浑浊的寂静。   直到已经感觉到明显的疲惫与饥饿后,柏妮丝终于停下来,将刚刚那场糟糕的回忆式梦境与心底里的那些烦躁情绪一同抛在脑后,转身开始往回走。   她不知道自己离开了多久,但是等她再次回到那座红色庄园的时候,天空已经褪去了黑暗,逐渐在东方吐露出点点牙白,气温低寒。   柏妮丝畏冷地搓了搓手指,有些不解地看向面前的庄园,发现从门口到森林的路面上全是冻结的冰霜,纯白到刺眼。   她愣一下,迅速闪身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朝里看去。   站在大厅中央的是一个穿着白色术师长袍,身形极为高挑的金发少年。层叠冰峰随着他抬手的动作瞬发而出,忠诚地簇拥在他周围,尖锐利刺穿透瑞克的肩膀,洒落出的鲜血将冰面染成一种不祥的暗红。   他走过去,将兜帽彻底掀开,露出阴影遮掩下的漂亮脸孔,唇角是习惯性的笑痕浅淡,眉眼间却有种阴郁的不耐烦:“一般来讲,我并不讨厌重复。但是很抱歉现在不行,因为我很赶时间。所以……”   “柏妮丝在哪儿?”   瑞克艰难活动着几乎已经失去知觉的手指,目光涣散地望着他,张嘴咳出许多已经被冻结成冰粒的血珠:“是你……杀了,克里斯……”   “那头焰龙?”蒂亚戈眨眨眼,笑着从容承认到,“是我。并且如果你们坚持选择不配合的话,我也会同样杀了你们。”   艾米丽被他那种过于温柔和煦的语气弄得有一瞬间的迷茫,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他的话。   紧接着,她看到了站在窗外的柏妮丝,瞳孔皱缩一瞬,像是想张嘴说点什么,却只是动了动被低温冻得发紫的嘴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所以,不要再让我重复第三次了,好吗?”蒂亚戈低头看着面前的报丧恶魔,逆着光的眼瞳宛如一对深不见底的蓝洞,是能够吞噬所有光线的暗沉。   这样的蒂亚戈是柏妮丝从未见过的,陌生到令人恐惧,也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她刚才的梦境。   “人鱼族不会放过你的……”   “到时候,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谁会来保护你……”   “一个都没有……”   “他们都在盼望着你死。”   她后退几步,在对方寻声转头过来看向她的前一刻落荒而逃。   柏妮丝清楚蒂亚戈的目标是自己,只要她离开得够远,那么瑞克和艾米丽就不会死。   没有任何准备与取走自己随身物品的时间,柏妮丝盲目地选择了一个方向,用自己最快的速度逃离了福斯彭小镇。   她不知道蒂亚戈是什么时候找到她的,但是回想起那场夏日里突然出现的暴雪,以及那种似乎总是被什么人注视着的感觉。她基本可以肯定,自己一直以来的所有行动都是在他的监视之下。   这个认知所带来的极度恐惧几乎将她瞬间就淹没进去,满脑子都只剩下一个念头:   逃开,越远越好。   可是到底多远才算是足够远,足够安全,柏妮丝对此没有任何概念。   在没有多余时间可以用来仔细考虑和选择下一个落脚点的情况下,柏妮丝只能朝人口密集的城镇逃亡。毕竟越是大型的城镇,混杂在内的生灵种类也就越多,她可以停留的时间也相对较长。   然而就在她来到潘德拉肯的第三天,新的变故再次发生。   首先是这里的居民经常在黄昏或清晨的时候,看到有许多光怪陆离的高楼和城市的幻影出现在天空中。   不管是从外形还是构造,那些城市的样子都和这里的一切完全不同,看起来就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那样。   慢慢的,这种幻影出现的次数开始越来越多,时间也越来越长,甚至连影像的逼真程度也在不断增加。仿佛下一秒就会从天空坠落,将整个潘德拉肯夷为平地。   恐慌迅速在人群中蔓延,人类教廷也很快介入进来展开调查。   在城镇即将完全被天使封锁成孤岛的前一天深夜,柏妮丝选择了再次逃离,却被正好轮值在岗的加百列发现,并且很快就被一整个天使军团包围住。   如果说她拼尽全力能和这位半神级别的六翼炽天使长正面硬抗来争取逃走的机会,那在面对由十七名天使组成的警卫队的时候就显然没有多少胜算了。   她被带回潘德拉肯的中心教堂里,坐在那片拼绘着许多抽象人形的巨大落地彩色玻璃窗下,双手被封灵锁束缚着。   此时的天空开始下雨,伴随着入秋时所独有的寒凉温度,无休无止地扑打到窗户上面。   也许是终于找到了可以宣泄的出口,潘德拉肯的居民将这些天来所有的担惊受怕都归咎到了柏妮丝的身上,认为她就是这场异象的始作俑者,哪怕加百列已经非常公事公办地提醒了他们,这是由纬度空洞造成的。   比起一个难以理解又看不见摸不着的概念,眼前这个真实存在的恶魔显然更值得被记恨。   然而和其他恶魔的暴躁易怒不同,加百列发现柏妮丝从头到尾都很安静,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周围人类对她的唾骂与诅咒,甚至还有心情在玻璃窗上就着水汽作为画布,用指尖涂抹出一只水母的图案。   她并不关心那些人类对她的看法,也不在乎自己是不是被当成了背锅对象,只全神贯注地思考着该怎么从这群天使手里逃走。   然而还没等她想完,周围的一切全都忽然安静下来,空旷到只剩雨声的嘈杂还依旧存活着。   柏妮丝下意识地想要去寻找造成这种古怪安静的原因,却在一转头时,隔空和那双噩梦般的瑰澈蓝瞳对上。   一瞬间,似乎连雨声都在离她远去,所有的人与色彩都虚化成无关紧要的背景,只有那个站立在教堂门口的白袍少年是清晰的。   清晰到不寒而栗。   她保持着刚才那种随意涂鸦的动作,僵硬着下滑的手指在铺满水雾的玻璃上刮开一道古怪的痕迹。   “是,我和奥格斯格都知道这里发生的事了,辛苦你们提前过来。至于她的话……”蒂亚戈说着,面色平静地望向她所在的方向,“这毕竟是我的私事,就请让我带走她吧。”   私事?   是私仇吧?   柏妮丝愣愣地看着对方,又看了看他身旁的天使们,身体不自觉地紧绷着,预警反应掐着她的神经尖叫着逼迫她随时准备冲出教堂。   加百列听完他的话后,以为他是特意来帮忙处理这只罕见的君主级恶魔,让他们有更多的精力去应付纬度空洞的事,于是很快躬身致礼:“是。多谢冕下。”   柏妮丝缩在墙角,看到蒂亚戈朝自己走过来,脸上不掺任何特别的神色。他将束缚在柏妮丝手腕上的封灵锁破开,转而朝她伸出手,像是在邀请那样,语调温柔:“已经很晚了,跟我回去吧。”   她本能地打算摇头,却已经被对方不容拒绝地牵扣住手指,动作绅士地拉起来朝外走。这样亲密的举动让柏妮丝不适应,下意识就想要抽回来,却被对方立刻收紧力道,清晰的疼痛从他们十指交/缠的地方传来。   远比封灵锁要来得柔软温暖的手掌,却让柏妮丝生出一种似乎被某种活着的镣铐禁锢住的压迫感。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生出了想要朝周围人求救的想法,天使或者人类,都可以。   被拉着手走出教堂外,迎面而来的是漫天冷彻大雨,围拢在门外的天使和人群们逐渐朝两侧散开,或沉默或憎恶地看着柏妮丝。   大雨和夜色将一切都变得模糊,柏妮丝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只觉得自己是被强制拉着走在一条满是刀尖的路上,每一步都走得极为抗拒与痛苦。   直到耳边再次出现那种熟悉海浪咆哮声,空气里的雨水味也被淡淡的腥咸味所取代,柏妮丝才惊觉他们已经回到了海边。   这种拼尽全力才终于逃离开,却在短短几分钟内又全部被洗牌重来的巨大无力感,在一瞬间内刺激到她,让她猛地挣脱开蒂亚戈的手,迅速后退几步,看了看那片没有尽头的漆黑大海,又看面前的少年,艰难开口到:“对不起……”   一旦开了头以后,剩下一直被积压着的情绪就通通争先恐后地冒出头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一开始就是我不对,我不该骗你的,但是我……我真的没有想过要杀你,真的没有。”   “我知道。”蒂亚戈回答,表情里有种难以理解的低落,说不出是太过平静造成的还是因为在难过,“我已经找过乌苏拉的其他手下了,我知道你没有。”   “那……”柏妮丝愣一下,像是看到了希望那样急切地说到,“那既然你都知道,就请你放过我吧?我保证我从今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也不会回到海里和你们人鱼族作对,更不会有什么想要抢夺海洋之心的念头。拜托了,我请求你放过我吧,我求你了……”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把你怎么样,柏妮丝。”他开口打断对方的胡乱求饶,原本隐忍着的情绪一拥而上挣扎在眼底,似乎比她还来得激烈复杂。   好像现在处于弱势无力还手的不是柏妮丝,而是他。   “过去的都过去了,没有谁会伤害你,也不会有谁敢。”蒂亚戈放柔自己的声音,试着去握住她的手,“跟我回去吧,好不好?我们就当以前那些不好的事都没有发生过,你也不用再过曾经那样的生活了。都已经过去了,从今往后我会一直陪着你的,我们回家好不好?”   柏妮丝茫然地望着他,好像根本没听懂他的话也没听进去,只不断摇头重复着:“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这样的……你不要逼我,我求你们,不要逼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的,对不起……”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哀求谁,乌苏拉,蒂亚戈,潜藏在她身上的海巫血缘诅咒,或者是从她幼年开始就一直在折磨她的所谓命运。这太难分清了,唯一共同的地方就是,他们都让她感受到绝望。   “你不要道歉,柏妮丝,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不需要这样道歉。”蒂亚戈试探着去触碰她的脸,带着种小心翼翼的犹豫,像是试图抓住一个失而复得的梦那样,“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向你保证。我只是想知道,在过去数十年里,你有对我说过哪怕一句真话吗?还是说你以前说的,答应我的那些都只是骗我的,所有都是?”   海浪在一瞬间被看不见的外力牵引着,愈发狂暴地拍打在礁石上,汹涌而来的水流逐渐漫过沙滩,浅浅淹没在柏妮丝的脚踝。整个空间都是那种像是在悲鸣惨叫一样的浪潮声,听起来让人心悸。   柏妮丝勉强回过神,后退着躲开他的手,不明白事情都已经这样了,当初的那些是或不是很重要吗?如果我说不是你就又会信了吗?   “海神冕下。”一个陌生的悦耳女音突然从身后传来,打破了这种胶着的沉默。   蒂亚戈皱着眉尖转头,看到向来总是陪伴在光明神身边的圣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了这里,正朝他躬身致礼。   他略一闭眼,将神情中的焦躁勉强掩饰过去,问:“希尔维杜,有什么事吗?”   “打扰到您我很抱歉,冕下。是关于那些正在不断出现的纬度空洞的事,光明神正在混沌之都等您。事情不太乐观,还得请您立刻过去一趟。”希尔维杜回答。   他沉默片刻,叹口气:“我知道了。”   柏妮丝茫然地听着他们的对话,在蒂亚戈想要再次伸手拉住她的时候本能躲闪开,幽绿光焰凝型成一把尖锐螺刺直指对方,带着清晰的颤抖:“不要逼我!我真的不会跟你们作对的,我保证!你让我走吧,求你了……”   蒂亚戈看着她手里的螺刺,蓝瞳中闪过一丝错愕,继而沉淀成一种接近漆黑的压抑:“如果我说不放手,你是不是就打算杀了我?”   看出她在听到这个问题后所下意识表现出来的明显摇头动作,蒂亚戈迅速上前一步卸掉她手中武器的同时,掌心间的银蓝神力随之散开,浓烈光晕笼罩住柏妮丝,将她轻易拖入沉睡。   他将对方抱起来,朝希尔维杜略一点头:“请稍微等我一下。”   “遵命。”   ……   也许是过了几个小时,也是几天。想要在昏睡后凭感觉去确认时间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当柏妮丝醒过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在这座奢华至极的海底宫殿里了。   这里到处装点着罕见的荧斑珊瑚和深海珍珠,银色水纹波澜在房间的每一处,透明海晶做成的高大立柱撑起高高的弧形穹顶,将无数夜明珠嵌串成的星空图包围在内。   整个海洋从过去到现在,所有海族生灵的起源与演变全都浓缩在那些光辉里,周而复始地变幻着,每一秒流淌而过的光影都是历史。   她被困在这里几天,除了守卫的人鱼以外就没有见过其他任何生灵。整个房间都被神力构建起来的绝对禁制给封锁着,柏妮丝尝试了许多次,螺刺带着幽绿光尾一遍一遍割划在那层银蓝屏障上,却始终无法将它打破。   难道自己真的要被困在这里直到死吗?   她不甘心地盯着那层屏障,爆发开的魔力不计代价地朝它攻击过去,两两相撞时,猛然扩散开的波动将房间里的各类陈设都震碎成一地残骸,屏障却依旧纹丝不动,光纹波澜晕扩,温柔灿烂。   柏妮丝蹲坐在屏障前,依靠在门边望着外面的空旷走廊,浅绿眼瞳里一片死气沉沉。   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办法了,不会有人来救她,也没有谁敢来,任何祈祷都是苍白无力的,她已经走到了尽头。   也许乌苏拉说得对,任何愿望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她已经实现了当初快死时的愿望,多活了这么几百年,那这所有的痛苦都是她所需要付出的代价。   可是回想一下她的过往,到底是什么值得让她这么费尽心机地活下去?   亲人,朋友,信仰,爱人,这些能让一个生灵为之奋不顾身去争取,去留恋的东西,她一个都没有,那她为什么还要坚持呢?   各种消极沉闷的念头拥堵在柏妮丝的脑海里,让她在一瞬间就失去了所有挣扎的力气。   反正即使自己出去了,也只会提心吊胆地躲藏一辈子,还不如……   她还没想完,一阵强烈的震动忽然从海神宫的地基深处传来,紧接着到处都是尖叫和呼喊着快逃走的声音。受惊的鱼群从洞穴里钻出来中结伴而逃,化作无数飞快滑动的影子在视线里一闪而过。   柏妮丝站起来游到窗户边,掀开那些摇晃不定的宝石珠帘,看到一座倒悬着的巨大怪异城市正在一点点穿透海水,碾碎所有光线,带着让人绝望的压迫感朝海神宫缓慢笼罩下来。   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忽然想起,这样的场景在潘德拉肯也出现过,听那些天使说好像是因为什么纬度空洞造成的。   此时的城市已经下降到一个让人极度不安的高度,许多海底建筑都被毁坏了,到处都是乱窜着逃命的海灵,整个渊海神域一片混乱。   震动越发强烈地传来,原本平整的海底裂开了一道道缝隙。柏妮丝回头,看到那层原本坚不可摧的屏障在猛然闪烁几下后,也跟着出现了细微的裂纹。   她汇起魔力,用螺刺朝裂纹最明显的地方直直穿透过去,终于把那层屏障冲破开,连忙跌跌撞撞地冲出去,看到在城市即将完全倾轧下来的前一刻,一道灿烂的银蓝光辉从海神宫的顶端迸发出来,烟花般炸开在头顶。   那些散落的光芒并没有就此消失,而是不断下坠着,彼此牵连,最终形成一朵倒扣下来的花朵,将整个蓝洞以下的空间都包围进去,阻止了城市的继续下沉。   “是海神冕下设立的防护咒!”有人鱼开始高兴地大喊,紧接着,所有海族都在为这个覆盖在蓝洞之上的保护罩欢呼,“我们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他们自发朝海神宫聚集过去,想要尽可能近地靠近那束亮光的来源。所有皇族人鱼都出现在了那座恢宏巍峨的宫殿前,手持利/器的守卫人鱼则整齐排开着绕护在周围。   柏妮丝艰难穿行在周围的密集鱼群间,朝着和他们相反的方向游去。蓝洞的入口已经被保护罩封锁住了,但是她知道还有其他密道可以联通外海,以往她就是从那些密道进入海神宫找到蒂亚戈的。   只要她能从密道出去,离开渊海神域,就算会被外面的城市压扁也无所谓了。   她来到密道所在的地方,一片造型奇特的礁石群里,还没来得及用魔力打开它,周围的阴影忽然迅速褪去,大片亮光侵入视野。全副武装的人鱼守卫队从四面八方将她包围起来,锐利枪尖齐刷刷地指向她。   柏妮丝回头,看到以海皇为首的皇族人鱼不知什么时候全都聚集到了这里。   “我一直故意留着这个密道,就是想看看到底是谁以此暗闯渊海神域。”海皇对她怒目而视,像是看到了什么极为让人厌恶的存在,“原来是你,海巫!”   一听到眼前这个黑发绿眸的少女是海巫,周围的海族立刻像是见到瘟疫一般退避三舍,彼此凑在一起议论纷纷:   “海巫怎么会在这里?”   “难道这场灾难就是她造成的吗?”   “肯定是的吧,不然渊海神域怎么会无缘无故出现这样的灾难,除了她这么恶毒还会有谁?”   “海巫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就该把她关起来处死……”   “对,关起来处死!”   “安静!”海皇用权杖敲了敲地面,面色威严,看着柏妮丝的眼神同样是冷酷无情的,“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柏妮丝漠然地望着周围的海族,又看向他,脑海里再次回响起乌苏拉的话——“没有谁会来救你,他们都在盼着你去死”,“终有一天你会和我一样,再挣扎也没有用”。   “没有。”她说。   “所以你承认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了?”   “我承不承认有用吗?”她目光空洞地喃喃自语到,继而像是已经完全不在乎了似地摊了摊手,“是,都是我做的。”   “所以……”一旁的海后像是立刻明白了什么,颤抖着伸手指向她,“所以冕下之前那些伤也是你做的!是你想抢夺海洋之心才把他弄成那样的!”   柏妮丝其实并没有听懂海后的话,但也没有任何询问或者辩解,只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像个僵硬的精致木偶娃娃一样。   一时间,到处都是高呼着要将柏妮丝关进陨罪园的声音:“把她关到陨罪园去!”   “关进陨罪园!”   “把海巫关进陨罪园去!”   “这种恶魔就不该还活着!她该死,该死!”   柏妮丝木讷地望着周围对她谩骂诅咒的生灵,忽然看到一只因为和她对视上而害怕得直往母亲怀里钻的小水母。   似乎她曾经也有过这样的时候吧,但又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   收到通知说,陨罪园即将收押渊海神域唯一的君主级恶魔海巫入狱的时候,希尔维杜先是一愣,继而看向空空如也的光明神座,重新转向面前的加百列天使长点点头:“海神冕下也还没有从混沌之都回来是吗?”   “是这样。”加百列回答。   “我知道了。”她沉吟片刻,随即说,“先让我和她见一面吧。”   “好的,请跟我来。”   没有在审讯室等多久,希尔维杜就见到了柏妮丝。   她穿着她发色一样漆黑的宽大长袍,过于空荡的衣物显得她整个人都极为纤细伶仃,缩在椅子上的时候就像一只眼瞳翠绿的猫咪,脖颈上戴着封灵锁,上面用光明印记烙刻着0331的编号。   在简略地翻看过那些罪案卷宗后,希尔维杜重新看向面前的少女:“你不需要为自己没有做过的事负责,柏妮丝。我相信海神冕下也不会愿意看到这一切。更何况,这些罪名非同小可,单是刺杀海神这一条就已经足够让你被宣判死刑。更别说……”   她继续看了看往下的罪名,因为反抗抓捕而重创了渊海神域近半数的皇族人鱼守卫军,还将海皇打伤……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她已经成为了整个陨罪园里罪行最深重的恶魔。   “柏妮丝,你需要说出真相。”她认真劝说到。   然而不管希尔维杜说什么,柏妮丝都没有任何反应,只双眼空洞地盯着窗外,毫无生气如同被大火焚烧后的荒芜平原,没有任何活着的感受。   希尔维杜都不知道她有没有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似乎这里的一切,包括她自己接下来的处境对她来说都已经不重要了。她正沉浸在另外一个世界里,那里有无法被其他生灵所看到的怪诞奇异场景。   半晌后,柏妮丝终于缓缓转头,却问:“如果不反对,我就会被处死?”   “目前看来是这样。所以你需要说出真相,柏妮丝。”   她漫不经心地点点头:“那就认罪吧。反正那些事确实是我做的,死不死刑的,最终结果对我来说都一样。”   就算不会被陨罪园处死,她也会在将来某一天被海巫魔力所带来的诅咒反噬异化,区别也就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长痛不如短痛,算起来也是赚了。   按照柏妮丝的猜想,以她的罪行等级来看,也许过不了两天她就会被处决。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她不仅没有被处刑,还在这里一待就是好几十年。   跟之前在乌苏拉身边的几百年比起来,这里的日子显然要单调却也安稳舒适得多。柏妮丝时常会忘记自己究竟进来多久了,直到她离开陨罪园,重新见到那个金发蓝瞳的人鱼少年时,一瞬间,时光折叠般的错觉蜂拥而至。   “好久不见,柏妮丝。”   欢迎回家,柏妮丝。   作者有话要说:  好长好长的番外[疯狂擦玻璃]终于写完这两人的过去了。   话说这文是很多人在养肥吗?还是单纯因为它太丑,怎么感觉都没几个人在看[QA□□Q]   朕luei了,爬走。 第25章 、Part twenty one   早六点半,?密林酒吧准时开门。   丽贝卡刚将提前清洗干净的酒杯从柜子里拿出来,转头就看到柏妮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在了柜台前。   她十指交叉着垫在下颌处,脸色凝重:“一杯纯牛奶,?不加冰不加糖,谢谢。”   “请稍等。”   很快,?丽贝卡取来一杯牛奶,?放在柏妮丝面前,歪头端详了她一会儿:“你是刚从勘察加回来吧?怎么心情不好?”   “我在想一件事,?怎么都做不出决定。”柏妮丝端起牛奶猛地喝一口,?长长叹口气,开始低头去口袋里翻找零钱。   “不用给,?就当我请你的好了。”丽贝卡说着,?顺手还拿了一盘鲜切海胆当做赠菜送给对方,“所以,是什么让你拿不定主意呢?如果愿意说出来的话,也许我可以帮你一起想想。”   柏妮丝犹豫片刻,?问:“如果你收到了别人的礼物,?那你肯定会回送一个给地方,这样才能不欠人情,对吧?”   “确实是。”她点点头,?很快又补充,“不过也不一定是为了还人情,?这只是针对不太熟悉的人才会用的理由。如果是我的好朋友的话,?那我更多的是为了让她开心才会这么做。”   柏妮丝舔着嘴角的奶渍,?眼睛一亮:“啊,对!我要说的就是这个。一个之前跟你……嗯,就是说,?跟你闹过矛盾的人忽然送了礼物给你,那肯定是要还一个回去的。在这种情况下,你会选择送什么?”   “闹过矛盾的啊。”丽贝卡边擦拭酒杯边歪头歪头思考着,黑色卷发从红色斗篷的兜帽帽檐下垂落,温柔地扫在鬓角处,“那就看你想不想跟对方重新恢复关系吧。如果想的话,可以送点有纪念意义的东西,比如跟你们之前的共同美好经历有关的。”   柏妮丝听着她的话,咬海胆的动作也跟着停顿一下,感觉这个办法绝对不可行,那简直就是在蒂亚戈的雷区里疯狂蹦迪,生怕自己活太长才会这么干。   于是她放下手里的叉子,认真摇头:“不,完全没这个打算。”   “没打算重新和好那就更简单了嘛,随便送点什么东西,只要是你觉得看得过去的就好啦。”丽贝卡耸耸肩。   “可是,我就是不知道该送什么。”   给一个什么都不缺的鱼送礼就是麻烦。太好的她没有,太普通的又拿不出手。   柏妮丝郁闷地喝着杯子里的牛奶,单手撑着脸:“早知道我就不该要那个东西了。可是……啊,可恶!它真的太漂亮了!”   又闪又精致还会映出彩虹最重要的是还那么闪,让她根本无法拒绝。   人鱼可真是狡猾啊!   “那看来这是个很合你心意的礼物啊?”丽贝卡颇为惊讶。她知道柏妮丝对一切金银宝物都抱有极大的热情,所以能让她这么中意的礼物绝对是价值不菲。   她将柏妮丝面前的空杯子重新加满牛奶,再探性地问到:“如果是这样的话,你有没有想过对方也许是很认真地准备了这个礼物,就是为了想和你和好呢?”   “不可能!”柏妮丝想都没想就否决了对方的猜测,态度是从未有过的坚定,“这要是都能和好,我就随便到海里抓一只海龟出来吻它三千遍!”   再也没有比强吻自己曾经的天敌更毒的毒誓了,柏妮丝确定。   丽贝卡被她的话说得呆愣住:“倒也不必这样,我只是随便说的。”   谈话间,酒吧里已经陆续进来了不少新的客人。   丽贝卡在简单招呼了他们几句后,将柜台下的笔记本电脑拿出来塞给柏妮丝,语速飞快地解释:“抱歉了亲爱的,今天红心杰克他们都不在,我得自己去招呼客人。不过你要是还决定不了的话,我推荐你可以尝试下人类的办法,去他们的互联网上参考下其他人的建议,祝你好运。”   看着已经在点餐台和材料区之间忙得不可开交的丽贝卡,柏妮丝抱起面前的电脑和装着牛奶的杯子,将柜台前的位置主动让出来,转而换到一处还算僻静的角落里坐下来。   说实在的,她对电脑的操作熟悉程度实在不高,所会用的功能也就仅限于最基础的搜索和看时间。   因此在盯着那片发亮屏幕沉默思考了一阵,却仍然没有得出任何满意的结果后,柏妮丝认命地打开了搜索引擎,开始笨手笨脚地输入关键字。   回礼该送什么礼物好,删除。   人类世界,删除。   适合作为礼物的,删除。   来回修改了许多次后,柏妮丝依旧没能找到有用的内容。正在她打算退出页面的时候,忽然心里一动,试着用人鱼这个关键词搜了搜,想看看在这个世界关于人鱼的奇闻怪事都有哪些。   搜索确认以后,呈现出来的条目一共跳出来了好几十页。   柏妮丝好奇地挨个看下来,滑动的光标不小心点进了一个飘荡在首页的视频链接。   回想起刚来新世界的时候,柏妮丝曾经坚定不移地认为飞机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   然而事实证明她的想象力实在太贫乏了,在承载着浩瀚宇宙的互联网面前,飞机的魅力根本不值一提。   柏妮丝在经历了一系列的好奇,疑惑与茫然后,终于在视频的后半段反应过来。很显然自己点开的是一部关于“人类与人鱼是如何进行跨物种和谐大交流”的科研动作片。   她看完以后顿时感觉整个水母都得到升华了,已经由内而外的不一样了!   可是,这个视频跟礼物也没什么关系啊,简直毫无参考意义。难道要她拐一个人类少女来洗干净给蒂亚戈送上床?   啊,好像也不是不可以……就是不知道他会喜欢什么样的。   正想着,她忽然注意到屏幕上一个奇怪的地方。   这时,丽贝卡正好端着一杯青树汁走过来,将饮品放到柏妮丝隔桌的精灵面前,顺便侧头看向正在对着电脑屏幕沉思的柏妮丝:“怎么样?看到什么有意思的了吗?”   她刚说完,酒吧大门再次打开。   丽贝卡习惯性地转头想要去招呼进来的人坐下,却在看清来人后微微一愣。   “确实看到了。但是……”柏妮丝盯着屏幕还有点没缓过神,目光有种接收了过多信息量以后的呆滞,“为什么人鱼会有两个雀雀?”   说着,她将电脑朝丽贝卡所站的方向推了推,转头正准备接着说些什么,却看到对方正满脸惊恐地看着自己,连带着周围的巫师和精灵也都纷纷退让开,将她隔离在一片完全的空白区内。   视线继续偏移,刚从门外进来的蒂亚戈正无声站在她身后,微微侧脸朝电脑屏幕看去,白金色的长发顺着肩线滑落,和窗外阳光过分相似的色彩,让柏妮丝一时间有些分不清晃进眼里的到底是那些灿烂光线还是他的发丝。   但是这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她居然会在同一个地方,用同样的方式栽倒两次!   察觉蒂亚戈正在看着电脑屏幕里的定格画面,柏妮丝毫不犹豫地就将它用力合拢,同时也恨不得手里的电脑能有个什么自/爆/装置,只要按下去就能她和所有见证了这场空前灾难的目击者们同归于尽。   面前的白衣少年依旧是面色平静的模样,晕着层薄光的湛蓝眼瞳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嗓音清越:“我不知道你还对人鱼感兴趣。”   ……现在跳起来戳瞎他的眼睛还来得及吗?   要不还是戳瞎自己算了。   只要我看不到,危险就无法靠近我。   柏妮丝深吸一气,极力以冷静沉着的态度回应:“事情不是你想象那样。”你听我狡辩。   蒂亚戈配合地点点头,笑着朝丽贝卡说:“一杯加冰海盐水,麻烦了。”   “啊,好……是的,不麻烦,请冕下稍等。”丽贝卡匆忙弯腰朝他鞠一躬后迅速离开,很快捧来了一杯漂浮着冰块的海盐水。他绕过方桌,坐在柏妮丝对面,用吸管搅动一下杯子里的液体,抬眼看着她时,眼里的神色似笑非笑。   没给对方任何提出死亡质问的机会,柏妮丝先发制人地开口到:“其实这都是因为我喝多了,我就知道我不该喝牛奶的。您可能没有体会过,一旦喝醉了以后,你的整个身体就会不自觉地脱离自己的控制,因此很容易就会做出一些违背你清醒意志的事……”   不知道是因为海巫和人鱼天生就有着无法跨越的思维差异还是怎么着,柏妮丝感觉自己明明是在努力解(瞎)释(掰)她为什么会点开这个视频的原因,可到了蒂亚戈那里却变成了完全不同的情况。   他听着柏妮丝的解释,端起杯子准备喝水的动作进行到一半,忽然停顿住,有些诧异地望着对方总结:“所以,你喝醉了的时候就会想看这些?”   柏妮丝:“……我不是,我没有。”   “那你原本是在看什么?”   “我……”   她迟疑两秒,迅速在“被当做鱼片爱好者变态所以必须罪加一等从此再也无法洗白”和“老实交代”中选择了后者:“我就是想看看回一个什么样的礼物给冕下你比较好,结果……”   “为什么要想这个?”他问。   柏妮丝发现蒂亚戈有时候看事情的重点真的很奇怪,只是回个礼而已,为什么很重要吗?   “这是应该的啊,不管怎么样,收到了礼物就该还一个回去的,不是吗?”她说着,干脆将话题彻底转移到礼物上,试图让对方忘记刚才发现的事,“所以,冕下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虽然他看起来也没什么缺的样子。   她自觉自己问得真诚,却发现在她说出那句“有什么想要”的时候,对方脸上的表情忽然极为微妙地变化一下。   说不清是因为两者色彩的相似程度还是别的原因,每次柏妮丝和蒂亚戈对视的时候,都有种好像正潜在隔着海水眺望天空的感觉。   那些波澜浮动的光晕太过难以捉摸,让她无法猜测对方真实的感受究竟是如何。   片刻后,蒂亚戈浅浅笑起来,像是调侃那样地温柔问到:“我说了你就会给吗?”   柏妮丝花了点力气才把那句条件反射的“当然不是”给咽回去,转而用一种更委婉的方式表达到:“您说吧,如果是我力所能及的事,那我当然会尽力去做到。”   可如果是她不愿意的,那就只能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蒂亚戈听明白了她的意思,视线从她浅绿的眼睛,来到她因为过于用力按在桌面上而微微有些泛红的指尖,轻轻摇头,笑痕清浅:“今天就算了。”   “诶?”   意思是这还得欠着吗?   以往的无数经验告诉柏妮丝,拖欠就意味着夜长梦多,更意味着将来的被动。   于是她抿下唇,开始试探性地引导着对方直接随便提个要求就行。   “那这样的话。”蒂亚戈考虑几秒,目光落在对方格外漆黑的长发上,“能要一缕你的头发吗?”   “头发?”柏妮丝茫然一瞬,进而有些紧张,“为什么会想要这种东西?”   这种想要与某个特定生灵相关的东西,尤其是头发或者鳞片以及羽毛之类的,一般来讲都不是什么好事。因为这种来自他人自身的物品,往往是施加诅咒或者立定契约时最好的媒介。   但是话说回来,自己手上也有对方的鳞片,即使真的将头发送给蒂亚戈,那最多也就是等价互换。   也没什么损失。   只是,如果他真的从一开始就打算要她的头发来用诅咒或者契约束缚她,那也完全没必要拿自己的鳞片来交换啊,他明明有的是别的手段。   所以他要自己的头发到底想做什么?   她不解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听到对方回答说:“因为是与你有关的东西,所以想要。不过你要是觉得不方便的话,也没关系。”   “啊,也没什么不方便的。”柏妮丝最终还是挑起自己的一缕长发,指尖绿光凝聚成纤薄锋刃将它利落割开,用一缕光丝系好递给对方,“我只是没想到,你会想要这个。其实你完全可以选其他的东西,比如更好更有用的。”   “已经足够好了。”他握住那缕黑色发丝,指腹轻轻摩挲着,像是在对待着一件珍贵易碎的宝物,眉眼温柔带笑,“谢谢你。”   所以说,人鱼的思维果然是无法被恶魔理解的吧。只是一缕头发而已,为什么看起来高兴得这么真心实意?   还没等她想完,蒂亚戈忽然话锋一转,用一种颇为轻巧且自然的态度说:“顺便说下,那个片子的设定显然是不正确的。人鱼跟绝大多数生灵一样,都只有一个。”   柏妮丝:“……谢谢您的科普。”   蒂亚戈:“不客气,多了解些也好。”   谁要了解这种奇奇怪怪的东西啊!!知道了又有什么好的?!   她端起手边的牛奶,憋着一口气全喝了下去,很快就感觉整个视线都模糊成了一团。   接下来的几天里,柏妮丝都没敢再来密林酒吧,免得再和蒂亚戈碰到,或者被其他生灵当做时刻关注和议论的对象。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每次当她正好在做点什么和他有关,偏偏又不那么正面的事的时候,总是会被当场处刑。   “可能就是碰巧吧。”丽贝卡试着安慰她,“不过冕下向来性格很好的,他既然都没说什么,那不就表示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嘛,没关系的。”   “同意。”柴郡猫慢悠悠地柏妮丝身后,翘起灰色的长尾搭在她肩膀上,笑容一如既往的诡异,碧色猫眼中浮动着类似促狭的神色,“其实你也可以试着往好处去想想,比如,你的生存记录又刷新了。所以你就算立刻与世长辞,那在东方人类社会里也已经是个喜丧了。”   柏妮丝停顿几秒,缓慢转头用一双毫无高光的翠绿眼瞳注视着对方:“谢谢,同喜。”   说完,她迅速反手揪住柴郡猫的尾巴尖,将它从一团漩涡状的空气里拖出来。   柴郡猫惊恐地喵呜惨叫着在酒吧里上蹿下跳,毛茸茸的爪子轻若无物地踩着那些透明易碎的高脚玻璃杯不断逃跑:“你知道我上次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将我的毛恢复原样吗?!你这个长不出毛的暴躁水母!”   “不知道,不过我很快就会知道了。”柏妮丝说着,抬手一张光网将柴郡猫整个包住,只剩一条毛茸茸的尾巴还露在外面。   被五花大绑着的猫咪试图垂死挣扎,在发现毫无作用之后,决定使出最后的杀招。   “喵呜——”他可怜兮兮地看着柏妮丝,灰色的尾巴摇摇晃晃,大眼睛里充满了乖巧。   “不好意思,我没有心。”柏妮丝面无表情地说完,一巴掌拍在了柴郡猫的脸上。   作者有话要说:  柏妮丝[人类的东西果然都是骗鱼的。]   蒂亚戈[说得对,有些东西你得自己尝试才能知道。]   柏妮丝[你不对劲!!!!] 第26章 、Part twenty two   早起时,?天空还是清澈宁静的浅蓝色。晨风挟带着些许昨夜未散的雨水从枝头滴落在柏妮丝的鼻尖处,被她很快用衣袖抹掉,又随手挑开垂在眼前的黑色发丝。   此时的气象局还算清净,?除了偶尔有轮值的天使会从这里经过,基本不会有其他生灵出现。她将最后几条秋刀鱼裹着海藻一并吃完,?拍拍手站起来,?重新回到大楼里。   按照常理,她现在应该在海洋观测中心的,?会来气象局纯粹是为了帮忙。   不过,?要是让她提前知道天使们平时的工作内容是如此繁杂且极度考验耐心,那柏妮丝一定不会这么草率地做出这个决定。   怪只怪在经历了“鱼片处刑”事件后,?柏妮丝直觉自己需赶紧做点什么来挽回形象。又恰好在酒吧碰到特洛伊的时候,?听到他说起最近有几起疑似会导致曝光风险的事件需要处理,可同时又还有一批原世界生灵的个人定制身份申领还没结束,大家都忙得团团转。   于是柏妮丝想了想,试探性地提议到:“那要不我来帮个忙?反正海洋观测中心基本没什么事,?我也正好想去你们气象局逛逛。”   最重要的是能暂时避开跟蒂亚戈的见面。   不然每次看见他,?柏妮丝脑海里都会忍不住浮现出那些万恶的画面,短时间内实在无法直视对方。   “真的?你愿意来帮忙?”特洛伊眼睛一亮,额前的小卷毛随着他挺直腰背的动作而垂在他眉梢边晃啊晃的。   柏妮丝刚点下头,?就看到他格外真诚地笑着对自己说:“你真是太好了,谢谢你。”   过于直白且温暖的感谢,?让柏妮丝有些愣神,?原本随意搭在桌面上的手也跟着缩回来蜷握进衣袖里,?不自在地眨眨眼:“啊,没事。我是说,其实也没什么。”   然而当她真正去到气象局以后,?她才明白为什么特洛伊一听到她愿意来帮忙就这么高兴。   处理那些资料并不是什么难事,但麻烦的是在和那些原世界的生灵进行沟通和登记的时候,总会有那么一部分极为难缠的生灵,有着问不完的刁钻问题和提不完的无理要求。   再好的耐心也经不起这样的消耗,也难怪这是整个气象局里唯一会实行轮班制的岗位。   柏妮丝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拐上楼梯朝二楼走去。过于惹眼的黑发和明显属于异族的浅绿瞳色,让沿途她碰面的几个天使都对她投去了诧异的目光,纷纷好奇询问周围的同伴这个新来的究竟是谁。   沿着走廊来到虚掩着的大门前伸手敲了敲,特洛伊很快从里面探出头,沾满柔软晨光的卷翘发梢微微发着亮。一见是柏妮丝,他先是惊讶一瞬,尔后又立刻笑起来,侧身为她让路:“早上好。刚刚看到这些资料被整理了一半,我就猜到可能是你。不过你怎么来得这么早啊?我还打算去观测中心接你呢。”   “没事,我认路的。”柏妮丝说着,越过他去继续埋头整理剩下的那些资料。   特洛伊挠挠眉毛,歪头想了一会儿,从口袋里摸出一把五颜六色,还在叽喳吵闹个不停的糖果:“你要吃点什么吗?我这里有云朵糖。晴天味最好吃,它们只会笑。当然雨天和阴天味的也不错,喏,就是这几个正在哭的。还有这个一直瞪着我们的是雷雨味,刺激性比较强,适合快睡着的时候吃。你要来一点吗?”   柏妮丝被他说的那些糖果口味名称以及它们似乎是活物的样子给震惊到,连忙摇头:“不了,谢谢你,我不爱吃糖。”   “唔,那好吧。”特洛伊遗憾地收回手,挑出其中一颗笑嘻嘻的晴天味糖果扔进嘴里。   柏妮丝顿时感觉自己的魔生观受到了冲击。   他刚刚吃的那个糖,是个正在嘿嘿傻笑着的活的玩意儿吧?   是吧是吧是吧?   你们天使的口味都这么重的吗?   柏妮丝抿着嘴角,迅速收回视线。   访谈室和资料室是连在一起的,中间只有一面带玻璃窗的墙隔开。   看到已经有需要更换登记身份信息的原世界生灵走进来,特洛伊连忙将糖果塞进口袋,整理一下头顶乱翘的卷毛,推门走向隔壁的访谈室。   由于通过纬度空洞来到这里的原世界生灵绝大部分都是非人类种族,他们的寿命比普通人类要长得多,因此也不能长时间停留在同一个地方,需要定期更换住址和身份信息。   柏妮丝正在整理的这些堆积如山的资料,就是所有已登记人员的基本信息记录。她需要将它们全部检查更新以后,再分门别类地存放好。   一整个上午,访谈室里几乎就没有空闲过,总是上一个预约者还没走,下一个就跟着已经等在门外了。   在看多了那些只要被恶魔碰到就会不断闪烁圣光的羊皮纸登记表以后,柏妮丝感觉自己眼睛都要花了,索性站在窗边缓解一下。   初夏时节的雨还不算太多,大部分无法凝聚着降落的水汽都自发化成了浓雾的形态,将气象局完全包裹进去。远处森林只剩一团淡薄的轮廓,色彩黯淡犹如信手敷涂的不规则斑块。   她趴在窗边盯着外面的树林发了会儿呆,习惯性地伸手想要去传递窗口接下一份需要更新的登记表,却发现接了个空。   转头间,柏妮丝看到半个小时前进来的那个地精到现在还没走,一直吵吵嚷嚷着拒绝服从警卫处的安排,还言辞刻薄地指责他们完全不尊重地精们的习惯,迟早会遭到地精一族的报复。   听到这最后一句话后,柏妮丝不由得对这群连桌面都够不到的矮小精灵肃然起敬。   要知道,天使和人鱼一样都是直属两位至高神庇护的神族。他倒是敢直接扬言着去威胁对方,实属魔辈楷模。   不过另一方面,柏妮丝猜测也是因为天使们那种过于亲和友好的性格,才让对方觉得可以为所欲为。   就像现在,即使特洛伊被对方神情激动地喷了一脸唾沫星子,还能沉得住气地给他耐心解释,为什么警卫处没有完全满足他之前提出来的所有要求。   柏妮丝抿着嘴唇考虑了片刻,决定还是帮帮对方。   于是她放下手里已经处理得差不多的事,打开大门走进访谈室,伸手拍了拍特洛伊:“让我来跟这位地精先生谈谈看吧。”   “你确定吗?”特洛伊谨慎地瞟了对面正气势汹汹的地精一眼,用极为轻微的声音飞快说到,“他已经是这里的常客了,没有一个天使能轻易打发走他。你知道的,地精的性格都很固执。”   那是因为你们实在是太好脾气了,就这样混不讲理的行为还能被赞美成固执,那她都简直可以被称为端庄贤淑了。   柏妮丝这么想着,依旧肯定地回答到:“放心吧,我处理这个还算有经验。”   特洛伊犹豫一会儿后,起身将位置让给了柏妮丝,但却并没有就此离开,而是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像是随时准备劝架的样子。   柏妮丝随手将垂在肩膀处的黑发别好在耳后,把那些散乱在桌上的羊皮纸材料都收叠好,再次递给对方:“请再看一下吧,关于驳回你要求的原因都已经写得很清楚了。我们只能在不被人类发现的情况下进行活动,但是你和你的同族们因为私自闯入人类生活区而被发现,还将一个人类小孩弄成了轻伤,差点造成了曝光事故。   考虑到你们是刚来这个新世界,所以并不熟悉这里的规定。因此警卫处仅仅只是对你们实行了暂时性的监管,这已经是很好的处理方式了。”   “这算什么处理方式!”地精恶狠狠地瞪着她,跟石头差不多的僵硬外形让他的面部呈现力很有限,也无法做出像其他生灵一样细腻明显的愤怒表情,只是头顶那些青绿色的草会随着他心情的变化而直立起来。   他挥开那些资料,双手抓住木桌的边缘一跃而起,圆滚滚的身躯砸在桌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凑在柏妮丝面前挥舞着双手激动大喊:“地精是坚守故土的勇敢种族,我们绝不会因为外敌的入侵就放弃自己的家园!”   柏妮丝伸手谢绝了特洛伊试图帮忙的举动,手指一勾,绿色光丝将那些四处零落的羊皮纸收回手里,整齐放好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你搞反了吧?那里是人类的生活区,你们才是入侵的外敌。现在警卫处给你们找好了别的地方搬家,你们不配合就算了,还老想着跑去抢别人的地盘,果然是勇敢的种族,简直不要脸!”   地精愣一下,立刻被她的话气到跳脚:“地精标记过的地方就是我们的家园,有外敌就要驱逐,任何未经允许的生灵都不能进入!你……你这个……你怎么敢这么跟我讲话,你再说一遍?!”   柏妮丝毫不犹豫地重复:“你们想抢别人地盘,你们不要脸!”   特洛伊震惊地看着她,连翅膀都跟着抖了一下,连忙缩到柏妮丝身后,捏了捏她的衣角提醒到:“那个,你要不先休息一下,还是让我来吧?”   他刚说完,地精就立刻尖叫着朝他咆哮到:“你休想插手这件事!我今天一定要让这个丫头知道,惹怒一个地精的后果是什么!”   说完,一种如同岩浆般的隐约亮红色开始流窜在地精布满裂纹的皮肤下,催动着那些隐藏在他背后的尖锐石箭纷纷直立起来,看起来就像一只快炸毛的刺猬。   柏妮丝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指甲逐渐变得尖利深青,透亮如翡翠的浅绿色眼睛里微芒浮烁:“想动手的话,那你可最好瞄准一些。要是你要是无法将我一次性解决掉,我可是会还手的。毕竟恶魔从来都不会有天使那样的好脾气,尤其是像我这样的海巫。”   听到海巫这个字眼以后,地精原本愤怒的表情瞬间凝固住,连带着身上的流动红光也陡然熄灭下去,只剩缕缕白烟冒出来。   他不可思议地上下打量了柏妮丝一遍,表情古怪,瞳孔剧烈皱缩一下,声音也没有了之前那样的底气:“你……你是海巫?不可能!恶魔怎么会和天使合作,你在撒谎!”   “是不是撒谎你试试看不就知道了吗?但是别怪我没提醒你。”柏妮丝说着,缓缓站起身,浓烈的阴影笼罩住面前的地精,翠绿的淡薄火焰自指间迅速跃动着燃烧起来,“你要动手就得用尽全力才行。不然我保证,只要你还没乖乖服从安排,而恰好我又还有哪怕一丝的力气。那我就一定会拔光你头顶的草,撬开你身上的每一块石头,再拧下你的头拿去给寄居蟹当新房子。”   她说着,故作凶狠地朝对方露出一副标准的反派恶魔嘴脸,眼神阴森地瞪着那只已经完全呆住的地精。   片刻后,他哆哆嗦嗦地将自己缩回一个球滚回地上,嘴里不断嗫嚅着类似“我记得不是长这样”的话,深褐色的小眼珠时不时朝柏妮丝投来充满惊恐的注视。   见此情景,柏妮丝干脆将那张同意搬迁的申请书拍在桌面上,继续凶巴巴地说:“签字吧。”   她拍桌的声音并不大,却听得地精一抖,犹豫几秒后便真的抓起羽毛笔签了字,然后迅速滚出了访谈室。   特洛伊惊呆了,看向柏妮丝的眼神崇敬得宛如看到了光辉万丈的胜利女神。   “给你个忠告。”柏妮丝一边将羊皮纸递给对方一边说,“对谁都这么友善只会让别人觉得你好欺负。而对付蛮不讲理的生灵,最好办法就是比他还不讲理。”   “可是。”特洛伊试图挽救自己的三观,“光明神教导过我们,暴/力解决不了问题……”   “但是暴/力可以解决制造问题的人。”柏妮丝冷静补充。   特洛伊张大嘴,看起来非常想要辩解点什么,但是没能成功,甚至开始隐隐地觉得非常有道理。   很快,他又摇摇头,诚恳地看着对方说:“不管怎么样,你都帮了我一个大忙。中午你想吃什么,我请你吧?”   柏妮丝张口就来:“那就先来个十人份的人/肉杂碎吧。”   特洛伊的表情有一秒的痴呆,紧接着勉强挤出一丝尬笑:“你一定是在开玩笑哈哈哈哈哈。”   柏妮丝挑下眉,改口到:“那就帮我下海抓点鱼做午餐吧。”   “行啊,没问题。你要吃什么?”特洛伊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下来。结果下一秒就听到柏妮丝用一种平静且极为认真的语气说:“不多不多,先来个二十斤沙丁鱼当个餐前小菜。”   特洛伊再次愣住,怀疑自己的听力是否出现了问题:“等等,你是想说二十条吧?”   柏妮丝假装没听到他气息弱弱地提问,依旧自顾自地往下说到:“至于正餐的话,前两天秋刀鱼都吃腻了。你帮我各抓个百来只黄花鱼和青蟹吧,再来点裙带菜和海胆做配菜,也不用太多,弄个十人份的就行。至于其他的……”   她边说着,挑着一双浅绿色的漂亮眼睛看向身旁已经完全陷入呆滞状态的小天使,这才摆摆手解释到:“逗你玩的,用不着你请我。”   说着,她抬头看了看墙壁上的时钟,发现已经到了该吃午饭的时候:“到点了,我先抓鱼去了。”   眼看着柏妮丝就要消失在门口,特洛伊连忙追上去:“一起吧,我说好了要请你就一定会帮你抓鱼的。”   “从二十斤沙丁鱼开始?”柏妮丝皱着眉尖看着他,不明白既然自己都说了不用了,干嘛他还非得这么坚持。要是换做她,早就抛下一堆漂亮话溜之大吉了。   “嗯……我不太认得出哪些是沙丁鱼。”特洛伊有些为难地坦白到。   “……那你就不用跟我一起了啊。”柏妮丝耐着性子再次重复,“我说了只是开玩笑的而已,你们天使都这么认真的吗?算我不该说那些话行不行。”   “不,光明神教导过我们,答应过的事一定要全力做到。”他坚持得让柏妮丝想抽他。   深呼吸一口气,反复告诫自己不能破坏自己艰苦维持的从良魔形象以后,柏妮丝才加快了往外走的脚步,同时问:“那光明神有没有告诉过你,不要和恶魔一起吃午餐,毕竟你是一个天使!”   特洛伊还真就歪头想了想:“没有。”   柏妮丝:“……”   紧接着,他又很可爱地笑起来:“你是个好恶魔。”   柏妮丝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完全无法理解他到底是怎么得出这样的结论的。难道是她的伪装已经炉火纯青到这种地步了吗?能让天使以为自己是好魔什么的,也算是洗白大业中的一大进步吧?   这么想着,她心中那种因为被对方反复强调“你是个好恶魔”所滋生出来的怪异感觉便立刻消散开,转而决定答应对方的抓鱼提议。   既然世界没有以残酷鞭打你,那就让我来替天/行道吧!不会游泳的天使还非要去抓鱼,总得被呛几口海盐水才能长长记性。   “好的,我们去海边。”她面不改色地点头。   从气象局来到海边并没有花费多长时间,柏妮丝站在一块被海浪冲刷得无比光滑的礁石上,伸手拨开眼前被风吹乱的黑发,朝身旁一望无际的深蓝大海指了指:“下去抓吧,我也不挑了,你抓到什么我就吃什么。”   特洛伊点点头,几步踩进海水中,刷地一声抽出了审判之剑,准备直接当鱼叉来用。   眼看着那把缭绕着灿烂圣光的锋利长剑就快戳进水里去,柏妮丝连忙跳起来,一把扒住对方的翅膀:“等,等会儿。你这样会把近海区的小型海族都吓死的,到时候出了事肯定还得算成是我的错!你还是上来吧,我自己下去抓,你上来吧上来吧。”   “也对。”他后知后觉地收回审判之剑,“没事,你等我一下,很快就好。”   “不用了不用了,你赶紧上来吧。”她错了,原来天然呆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生物。   眼看着那只傻乎乎的天使还真就继续朝海浪奔涌而来的方向越跑越远,柏妮丝无奈地只能选择跟上去,随时准备着在对方有溺水危险的时候,一把揪住他的翅膀将他甩回岸上。   正午的风带着明显的热度从海上吹来,穿过沙地,越过围栏,绕着站在观测中心顶楼的金发少年晃一圈便很快溜向远方。   蒂亚戈面无表情地看着一前一后走在浅水区里的两个人,以及柏妮丝似乎很害怕特洛伊会摔倒,所以时不时就会想要去扶住对方的的动作,湛蓝眼瞳里阴影盘踞,再热烈灿烂的阳光也温暖不了他分毫。   海水狂涌湍急,明明是晴空万里的天气,浅水区的浪潮却越发失控。   柏妮丝刚想提醒对方先上岸去,一道卷着苍白浪边的深蓝海潮便猛地朝还没站稳的特洛伊扑过去,眨眼间就将他完全卷入水下。   明明是被阳光长时间照射着的浅水区水流,却带着如同刚从深海里翻涌而出的刺骨阴冷,冻得特洛伊有些无法动弹。更多的海水开始争先恐后地朝他淹没过来,低温侵蚀着他的肌骨,剥夺了他反抗挣扎的能力。   “啊,该死的!天使都是些沾水就沉的实心玩意儿吗?!你们到底是怎么飞起来的!”柏妮丝抓狂地跳入水中,迅速朝那团漩涡中心游去想要拉回他。   然而在她刚接触到海水时,一股极度的冷意便立刻顺着她的脚尖直窜向头顶。仿佛那些洒满阳光的海水不是流动在夏季里,而是刚从冰川上融化下来的那样。   还没等她想明白为什么近海区的水能冷成这样的时候,海面上忽然鳞光一闪,连带着刚刚那种怪异的低温也已经完全消退开。   紧接着,蒂亚戈扶着已经被冷水泡成呆逼的特洛伊浮出水面,将他放到礁石上坐好,神情是一如既往的平淡温柔,只有眼神里蒙着层不易察觉的晦暗。   柏妮丝看着对方还在滴着水的白净侧脸,感觉一下子就找到了刚刚那种异常低温的来源。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虽然蒂亚戈的表情看起来跟平常没什么两样,可柏妮丝还是觉得他似乎有些不高兴。   银蓝神力逐渐驱散开体表的冰寒,特洛伊缓缓回神看清面前的人后,立刻想要起身行礼,被蒂亚戈抬手打断:“不用,你歇一会儿吧。现在感觉怎么样,还好吗?”   “还,还好。”特洛伊活动一下手臂,没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劲,“怪我刚刚踩滑了一下,谢谢冕下救我。”   蒂亚戈嗯一声,随手抹掉即将滑落进眼里的水珠,流泻的白金色长发/漂浮在他周围,语调淡淡地开口:“没事就好。”   说着,他略略偏头看向对方的脖颈,提醒到:“脖子这里好像被弄伤了。”   “诶?”特洛伊摸了摸自己的脖颈,没发现有什么流血迹象,只是多了一道看起来颇为狰狞的红痕,“可能是刚刚被什么东西给划伤了吧,没什么事。”   “还是先处理一下吧,不然有什么后遗症就不好了。坐好,别乱动。”蒂亚戈说着,指尖凝起治愈术缓缓擦过面前天使的脖颈,带着细小冰蓝鳞片的微凉指腹和对方鲜活跳动的动脉只有一层脆弱肌肤的距离。   他垂眸专心为特洛伊治疗着,淡金的睫羽接近敛合,清朗悦耳的嗓音明明在说着关切的话,却因为那种过于平缓且没有人情味的语气,反而让说出口的话就像是从雪原深处吹来的凛冽寒风,令人无端生惧:“但是啊,既然不会游泳的话,那就还是离海洋远一些吧。不然下次再碰到什么不该碰的东西,受了伤或者回不来可就不好了,你说呢?”   “呃……冕下提醒得是。”特洛伊不太明白地点点头。   柏妮丝听完他的话,偷偷咬了咬拇指的指甲,感觉自己刚刚的猜测是完全错误的,他不是好像不太高兴。   他是真的非常非常不高兴。   作者有话要说:  我无奈了,这都是些什么奇奇怪怪的屏蔽词,天/行要被口口,发/漂也要被口口,烦死了。 第27章 、Part twenty three   也许是在夜深雾重的时候,?一具打扮得体的少女尸体被丢弃在河道旁的草丛里,虫蚁攀爬,落叶覆盖。   可能只要几个小时,?也可能需要几天,她就会被一个路过的人发现,?紧接着是迅速到位的各方人员。她会被裹上深色的牛津布,?抬上车辆送到严阵以待的解剖室。   而关于她的各种消息则会和头顶逐渐深沉的黄昏一起,顷刻间便笼罩住这座城市,?甚至逐渐发散到整个国家。   不到半个小时,?整个网络与新闻上都是关于这起凶杀案的报道。标题五花八门,但是总围绕着几个极为显眼的关键元素:   被害少女,?真人娃娃,?以及被人类媒体称为“收藏家”且尚未被缉拿归案的连环谋杀案凶手。   加百列简单翻看了下那些新闻的内容,迅速而熟练地做了记录,然后将前两天从其他分部汇总过来的类似信息叠放在一起,准备一同交给蒂亚戈过目。   刚出大楼没多久,?他就看到一群双翼天使正挤在树下叽叽咕咕讨论着什么,?丝毫没有该去值班的觉悟,甚至连他靠近都没能立刻发觉。   直到其中一个天使抬头,无意间看到加百列正站在离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这才吓得赶紧狂拽同伴的翅膀羽毛。   见到天使长在,不出两秒的时间,?七八个身穿制服的队员便极为默契地一字排开端正列队在他面前,?齐声问礼到:“见过长官。”   加百列维持着一开始的站姿,?视线在他们脸上来回审视一圈,面无表情地开口:“讲得这么热闹,不如也说给我听听?”   短暂的沉默后,?特洛伊弱弱开口:“报告长官,是因为我落水了,所以……所以大家就来关心我一下。”   “落水?”加百列略皱下眉重复。   特洛伊很快将前因后果交代一边,视线偷瞄到加百列的脸色似乎越发沉重,于是在说完后立刻屏住呼吸等着对方发落。   却没想到,听完全程后的加百列只是略叹口气,接着便重新抬眼看向他,语带警告:“以后,离0331远一点。”   特洛伊有些茫然地看着他,以为对方是出于柏妮丝的身份才这么说,于是尝试着为她辩解:“可是她真的挺好的……”   “她好不好都跟你没有关系。”加百列冷声提醒,“但是如果你想好过点就以后少和她来往,听明白了吗?”   “明,明白了。”他点点头,眼神看起来还是有些蒙,表情欲言又止。   加百列很容易就能看穿对方心里的疑问,但并没有做任何解释便离开了气象局。毕竟坦白来讲,其实他自己也没怎么搞明白柏妮丝和蒂亚戈之间的关系,或者准确的说,是没看懂蒂亚戈对柏妮丝的态度。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闭下眼,用手里的羊皮纸将垂散到眼前的刘海随意拨弄开,几步踏上面前的深灰阶梯,推门走进海洋观测中心一楼的大厅里。   见到是他来,负责接待的小海豹贝蒂立刻行礼问安,也不等对方开口便心领神会地朝左侧休闲区指了指:“冕下在那边,和海巫小姐在一起。”   加百列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转头,看到蒂亚戈和柏妮丝正坐在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似乎是在交谈着什么。   暮色前的阳光还带着夏季独有的热烈生命力,大片金色光线与深绿的树影相互拉扯着共同涌入到大厅里,将他们完全笼罩进一层光影斑驳中。   从他的角度望过去,只能看到蒂亚戈的脸,那是一种充满真实温度的柔和与认真,和他平日里在面对其他生灵时所呈现出来的面具般的平易近人完全不同,眼神专注明亮,蔚蓝如望见了深海里的光。   加百列停顿几秒,走过去,朝已经转头看向自己的少年神祇躬身问礼,同时将手里的卷宗双手递给对方:“见过冕下。这是目前所有已确定的同类事件资料,请您过目。”   蒂亚戈接过来,微笑着温声开口到:“辛苦你了,起来吧。”   说着,他低头看向手里的羊皮纸,修长指骨捏起页角像是想要翻过去,却在注意到时间后又停顿下来:“今天刚发生的?消息都已经传开了吧?”   “是。而且结合从其他分部传来的历史记录来看,确实和您之前的猜测一样,这个被称为‘收藏家’的目标人物不仅跟之前的新样本有关系,而且活动范围也越来越靠近这座城市。”加百列点头回答。   听到“收藏家”这个代号,柏妮丝忽然抬头,停住用吸管去戳那些漂浮在杯子里的冰块的无聊动作,问:“是我想的那个‘收藏家’吗?这两天好像有在新闻里看到过,说是跟什么少女失踪案有关系。”   “就是他。”蒂亚戈说着,将前几页已经看过的事件记录极为自然地递给了柏妮丝,“原本我们也没注意到这号人。但是两天前,警卫处在西郊处理并掩盖了一起由新样本造成的突发事件,这才发现了这位收藏家和我们在勘察加抓到的寄生体之间的关系。”   “什么?”   “西郊也出现了差不多情况的受害者,警卫处在尸体身上分离出了同样的微量寄生体。”加百列简短地回答。   “这样啊。”柏妮丝了解地点下头,接过那些卷宗看了看,发现全部都是和这次事件差不多的内容——被谋杀后抛尸在各个地点的少女,身上还穿着整洁素净的长裙,外表毫无伤口,甚至看起来还有一种仿佛只是在沉睡般的美丽,可尸检结果却显示她们的内脏器官都有着不同程度的缺失。   并且经过家人指认后发现,这些被穿在受害者身上的古典长裙都不是她们原本的衣物,而是凶手给她们换上的。   柏妮丝着重看了一下那几张受害者和物证的照片,目光落在其中一处已经被严重磨损的印记上反复辨认许久后,有些诧异地看向他们:“我发誓无意冒犯,但是,这个不是象征着光明神的全视之眼图腾吗?”   蒂亚戈偏头用指尖按了按眉尾,沿肩线滑落而下的白金色发丝被暮色夕阳映照到几乎透明:“所以我们这次要找的也是一个来自原世界的生灵。而且,他有创造这些寄生体的能力。”   “我记得您说过,这些寄生体是被一种复杂咒术饲育出来的。通常来讲最有可能的就是恶魔或者暗精灵,至于人类巫师我确实不太了解……可如果这个生灵是信仰光明神的话,那就不可能是恶魔了。”柏妮丝困惑地看着那些印记喃喃自语。   下一秒,在加百列出声之前,她又摇头否定到:“也不能这么讲。说不定他就是特意用这个标记来恶心和挑衅你们的呢,毕竟恶魔都热衷于这么干。”   说完,她注意到加百列对她投来的沉默注视,快速眨眨眼后立刻面不改色地补充到:“除了已经痛改前非的小部分以外。”   气氛凝固一秒,被蒂亚戈轻轻的咳嗽声很适时地打破,重新将话题带回正轨:“是很有这种可能,毕竟根据目前的线索来看,寄生体的出现跟这位收藏家恐怕有直接关系。现在已经出现了新的受害者,我们得先去把新的信息收集到手。”   他说着,将剩下的几页卷宗摊开在交叠翘搭着的腿上,指尖点了点那些时间记录:“看起来他的动作越来越快,说不定很快就会有下一个。到时候人类社会对这些事件的关注度越高,我们曝光的风险性就越大。”   “明白。我会立刻让警卫处把新的受害者信息收集过来。”加百列微微弯腰说到。   “好。对了,白王后那边怎么样了?”   “白王后基本已经恢复,不过我们还没来得及去找她,需要现在去吗?”   蒂亚戈沉思片刻后,说:“这样吧,你们两头跑也太累了。收集新受害者信息的事就交给我这边,你们负责随时应对人类社会对这一系列事件的反应,以及找到白王后,问清楚她到底是怎么遇到这个寄生体的。很有可能她其实已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位收藏家,只是还没意识到。”   “明白,那我就先回去了。”   “辛苦你了。”   看着加百列行礼以后很快离开的背影,柏妮丝还没来得及开口问点什么,蒂亚戈就已经站起身来,双手习惯性地抄在白色西装的裤袋里,偏头望着她:“能陪我一起吗?”   “啊?”柏妮丝愣一下,“您要亲自去啊?”   这种事不是找个能上岸又熟悉城市的海族就好了吗,何必自己去跑。   他嗯一声,也没做任何解释,只重复:“所以和我一起吗?”   没有多少犹豫,柏妮丝很快便点了点头答应下来:“好。”   反正是能刷洗白值又不麻烦的事,当然要冲在最前面,不然怎么对得起自己刚刚说的那句“除了痛改前非的小部分”。   见她同意,蒂亚戈旋即微微笑下:“那就走吧。”   按照人类社会的惯例,发现了受害者尸体以后,他们都会先送去警局进行身份辨认以及尸检。   柏妮丝和蒂亚戈赶到当地警局的时候,正好看到受害者的家人在确认那是否是他们的女儿。   从走进停尸间看到那具覆盖着白布的遗体开始,那个瘦弱的褐发女人就开始克制不住地颤抖,透明眼泪接连不断地从倦红眼眶中滑落,滴在布满青筋凸显的手背上,十指紧紧蜷握着,用力到连骨节都开始发白。   过于激烈且矛盾复杂的情绪,让柏妮丝一时间都有些分不清她到底是想看到白布下的人还是不想。   直到遮掩着尸体面容的布料被掀开,褐发女人终于崩溃了,被一旁的丈夫抱着哭喊得声嘶力竭,几乎快要晕过去,嘴里断断续续地反复念着女孩的名字。   助理将家属带离房间后,这里就只剩下了即将负责进行尸检的法医一个人。柏妮丝看着蒂亚戈动作迅速且熟练地将法医催眠后,扶到一旁的椅子上躺好,顿时有种好像看到了同行的感觉。   看起来这种事他也没少做啊。   环视一圈周围,柏妮丝被那件刚从受害者身上脱下来的古典长裙吸引住。那是一种温柔干净的浅茶色,裙摆绣着一圈细细的冬青花与三色堇,还搭配着一条像是做祷告用的全视之眼的胸链。   和之前照片里的那些图腾一样,这条胸链也遭受了外力的严重破坏,深刻清晰的裂纹与破损遍布在全视之眼上。   柏妮丝歪头看了一会儿,忽然感觉那个“收藏家”可能特别恨光明神也不一定。   不过有一点倒是很奇怪。   那就是和照片里最近遇害的几名受害者身上穿的长裙款式一样,眼前这条裙子显然也是为冬天而准备的。从领口到衣袖都有洁白的绒毛,这样的厚度根本不适合现在这样的夏季。   为什么要让她们穿成这样?   柏妮丝不解地将注意力转向其他一同和受害者遗体被发现的东西,忽然听到蒂亚戈叫了她一声:“来看看这个,柏妮丝。”   她走过去,看到蒂亚戈正用一把细长的冰刀挑起女孩的长发。在神力的作用下,那种漆黑的色彩像是碰到了火焰的阴影一般,迅速萎缩消散开,露出了原本的深金色。   柏妮丝眨眨眼:“这是,染上去的?”   “对。”蒂亚戈放下那缕发丝,目光平淡地打量了女孩一遍,又回想起之前那些照片,“越是最近的受害者,她们的外表特征就越相似。发色,冬天的长裙,还有……”   他说着,仔细观察过女孩的眉型和额发:“连她们的头发样式都被修剪得几乎一样。”   “这么说,这个生灵是在按照某个特定的人的外貌来打扮她们?”   柏妮丝思考着,视线转向女孩苍白的脸孔,和蒂亚戈同时开口到:“那眼睛……”   突然的异口同声,弄得两人望向对方皆是一愣。   柏妮丝略带局促地伸手随意划了划,示意对方不用理会自己。蒂亚戈神情温和地笑一下,没有多说什么,将手里的冰刀化形成一把精巧镊子轻轻掀开了女孩的眼睑。   在灯光的照耀下,蒂亚戈看到女孩的眼睛几乎和正常人是一样的,只是不会再对外界刺激有瞳孔收缩反应。   柏妮丝看见他略微颦眉的动作,也跟着凑上去看了一眼:“怎么了?”   “她的眼睛不太对。”蒂亚戈解释,“按照人类的生理特性,他们在死后数小时内,因为血流停止的缘故,角膜会出现斑块状的浑浊。但是你看她的眼睛,很干净,没有出现任何死后应有的变化。而且……”   他说着,借着光着重看了看女孩的眼睛色彩,眉间皱痕更深:“绿色的。”   一片半透明的细小雪花融落进女孩的眼眶里,将原本清澈的浅绿色迅速吸收进去,露出假象之后已经开始腐坏的眼球。   “是魔药的作用啊。”柏妮丝了然地点点头,“只是这种能改变眼睛颜色的魔药有很多种,而且制作起来都没什么难度。”   她说着,正低头打算从女孩身上找到更多的线索,却看到蒂亚戈一直沉默地盯着女孩的脸孔,表情不太好,于是问:“怎么了?”   “如果这个收藏家真的是在按照某个特定生灵的外貌来改造这些受害者,那这个生灵一定对他很重要。”   蒂亚戈分析着,顺便将白布掀得更开,却依旧遮掩着她的躯干,只仔细观察了一下女孩的手臂以及双脚:“你看,她身上没有任何被捆绑或者虐待过的迹象。指甲没有被修剪过,但是很干净。从照片来看,她被发现的时候就是没有穿鞋的,而且是在郊外的树林里,但是她的脚底并没有沾染任何泥土。”   “这说明她是在别的地方被杀了以后抛弃到这里的。”柏妮丝接话。   “是这样。而且在此之前,她还得到了很好的照顾。”他边说着,边用镊子化作薄刃轻轻刮了一下女孩的手背,递给柏妮丝,“闻闻看。”   柏妮丝嗅一下,立刻反应过来:“铃兰和蛇皮木。”   “还有珍珠粉。”蒂亚戈补充,“蛇皮木是原世界才有的植物,是用来外敷修复疤痕的特效药,而珍珠粉则是许多女性喜欢的皮肤护理品。”   他边说着,边微微侧身借光仔细观察了一下女孩的手背,细微的银蓝神力沿着薄刃逐渐游走在尸体的皮肤表层:“?这个女孩手上受过伤,但是从伤疤来看显然已经存在很久了。看起来收藏家将这些蛇皮木和珍珠粉混合给她用,就是为了让她手上的疤痕消失。”   “因为他们要找的那个女孩手上是没有伤疤的?”柏妮丝猜测。   “很有可能。毕竟他都已经花上足够的力气去改造了这个女孩的样貌,当然也不在乎再多一步去将她塑造得更加接近自己心里的那个人。”   蒂亚戈不带多少感情地评价着,又抬起头,看向那条被订挂在物证墙上的冬裙:“不过还有一点也让我挺意外。”   “你是说他给所有受害者都穿冬裙的事?”   “没错。而且从修复伤疤的角度来说,铃兰这种植物加进去是很多余的,除了能增加香味以外没有任何用处。但是这种植物喜好生长在严寒潮湿的地方,再加上这些受害者都被换上了冬季的裙装,裙身上的图案花样也都是耐寒力很强的植物。”   “再加上既然这个收藏家是和我们一样都来自原世界的生灵,那他一直在试图通过这些人类少女来重塑的那个人,很有可能也是原世界的。”   带着这个猜想,柏妮丝重新审视一遍目前的信息,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那会不会,带有全视之眼图腾的东西其实都是属于收藏家所找的那个人的,她才是信徒?而且这些裙装……”   不知怎么的,柏妮丝脑海里忽然出现了一个常年生活在寒冷北方,和那片大陆的绝大多数人类一样虔诚信仰着光明神,有着一头黑色长发和绿色眼睛的少女形象。   这个推测看起来好像很有道理,但是仍旧无法解释,为什么那些带有全视之眼图案的东西都会被损毁得这么厉害。   难道收藏家和光明教廷有仇?或者那个少女是因为光明教廷而失去了生命?   柏妮丝越想思维越发散,顷刻间就已经构思出了三四个不同的悲剧爱情加觉醒复仇版本,毕竟给乌苏拉跑腿卖命那些年她积累过的素材实在太多,随便挑几个都能串联起来。   正在四下乱看间,她的目光无意间和蒂亚戈对上,却只习惯性地将他眼神里的隐隐担忧归类为对她的顾虑。   毕竟她也是黑发绿眸,还是个恶魔,听起来倒是很符合这个收藏家的癖好。   于是柏妮丝还真就认真回忆了片刻,接着主动坦诚到:“我不记得我在陆地上有认识过这样的恶魔或者暗精灵了,不过我可以保证我从来没穿过这样的冬裙,也没对光明教廷有什么不好的念头。”   “我不是在怀疑你跟这个收藏家认识,柏妮丝。何况就算是这样,做出这些事的是他,跟你没有任何关系,所以你无需向我解释。我说过,我相信你。”蒂亚戈态度平淡却认真地纠正,“只是我觉得,既然这个收藏家这么偏爱有着黑发绿眸外貌的少女,那你也许会成为他的目标,这才是我担心的,你明白吗?”   “啊,明白了。”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总感觉即使只隔了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可对方那双在灯光下被映照得格外苍蓝的眼睛里,却有好多或明或暗的情绪是自己窥探不到也无法读懂的。   这时,门外走廊传来隐约靠近的脚步声,蒂亚戈回头看一眼门口,将白布重新盖回去:“我们得离开了,不过那条胸链得一起带走。”   “就这么直接拿走的话,这些人类不会发现吗?”柏妮丝看一眼正昏睡在椅子上的法医。   “警卫处会把这里的掩盖工作做好的。”蒂亚戈解释,“但是那条胸链是奥格斯格的象征,他们不方便处理,所以还是我来吧。”   说着,他将那条损毁严重的全视之眼胸链取握在手里,带着柏妮丝很快离开了警局。 第28章 、Part twenty four   虽然没有求证过,?但是从蒂亚戈对这附近小路的熟悉程度来看,柏妮丝打赌他一定经常来这里。绕出这条警局背后的曲折狭窄小巷后,他们迅速拐进一条人来人往的宽阔柏油马路。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夜幕已经彻底笼罩住这座城市,?万千灯光辉煌如星海洒落。   柏妮丝走在蒂亚戈身边,看到周围的许多人都穿着各式各样的奇怪服装,?脸上也画着夸张阴郁的哥特式妆容,?手里还拿着造型逼真的头骨或者类似魔杖之类的东西。还有些人则只穿着一身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的漆黑斗篷,脸上戴着张惨白且没有任何装饰品的面具,?穿行在人群之中宛如一道道没有实体的幽灵。   播放着刺耳重金属摇滚乐的敞篷车从街角飞驰而来,?载着一群正举着彩色□□纵声高呼的恶灵与魔女招摇路过。浓郁的各色烟雾被晚风吹着不断波澜扩散开,将灯光扭曲成大团没有形状的发亮斑块。   它们纠缠着,?变化着,?如同极北之境千万年不曾消退过的悬崖极光。过于迷乱的光影混杂在视线里,让人分不清此刻到底是昼还是夜。   眼前的场景是如此奇妙,如果不是因为知道他们刚刚只是穿过了一条昏暗无人的普通小巷,柏妮丝几乎都要以为他们是跨过了什么时空隧道,?来到一个满是巫师与精怪的异世界。   “今天是什么节日吗?”她一边好奇打量着那些装扮奇特的人类,?一边忍不住轻声问到。   蒂亚戈看起来倒是已经习以为常,在听到柏妮丝的疑问后,便开口为她解释到:“这是他们的城市文化节。因为上世纪四十年代的时候,?曾经有位著名作家以这座城市为背景,创作出了一系列非常有名的魔幻小说。所以他们从十年前开始就一直定期举办这样的文化节,?现在已经发展成当地的旅游项目了。”   过于陌生的各种概念让柏妮丝听得有些云里雾里,?但还是勉强理解了对方的意思,?同时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所以这个文化节是以化妆成各种魔女或者骷髅恶灵来玩的吗?我还以为人类都会选择扮成天使或者精灵这样的正面角色。”   毕竟在原世界,所有和恶魔沾边的东西都是被极度厌恶和唾弃的存在。但是这里的人却好像完全不同,不仅没那么排斥,?反而还竞相扮演着乐在其中。   “因为在那些故事里,恶魔并非都是十恶不赦,也有很多是迫不得已或者本性善良的存在。”蒂亚戈平静地说着,似乎是在陈述着一件理所应当的事,“会喜欢上这样的生灵,哪怕对方是恶魔也很正常。至少在我看来,他们本身就已经足够美好,更值得。”   恶魔,足够美好?值得?   柏妮丝被他的话震惊到,无法想象到底是人鱼天性里的温柔还是神祇自带的无限宽容,才能让蒂亚戈得出这种结论。   此时的街道上到处都是晕着薄光的各色浓艳烟雾在弥漫扩散,把周围的一切都缓缓包裹进去。高楼被虚化成无意义的模糊背景,行人褪色成单调的影子来去匆匆。   她偏头望向身旁的少年,看到他一身干净无暇的洁白,安静走在那些色彩丰富到接近混乱的烟雾里,看起来随时都会被浸染和吞没进去,却偏偏又清冽得纤尘不染。   没过多久,这些烟雾就全都被夏季夜晚的热风吹散。灯光重新清明起来,文化节的活动还在热热闹闹地继续。   站在回程的街道路口,柏妮丝还没有把注意力从那些相互追逐着用荧光颜料去涂抹同伴一脸,然后边逃跑边哈哈大笑着的人类身上移回来。   蒂亚戈看出她的想法,于是主动提议到:“要一起去看看吗?正好现在文化节,城里各种有意思的店铺还有展会活动都有。”   “可以吗?”柏妮丝眼睛一亮迅速转头,但又很快像是想起什么似地变得犹豫,“可是收藏家的事还没结束,加百列他们说不定也回来了……”“他们没有这么快的。而且你不用顾虑这么多,柏妮丝。事情本就不可能一夜之间被全部解决完。”蒂亚戈低眉注视着她,语调温和,“所以,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想还是不想。如果想去的话,我们就一起。”   体贴到近乎迁就甚至是纵容的话,让柏妮丝开始莫名其妙陷入一连串的逻辑怪圈里:   这鱼看起来真的好好说话的样子,她是不是可以试着答应一下,顺便试探看看他对自己的忍耐底线到底在哪里?   不然一直这样小心翼翼,不知道对方忍耐限度的日子也太难过了。   不过话说回来,就凭他那能把魔镜骗得团团转的天衣无缝的演技,说不定自己早就踩他雷了也看不出来,这就很吓魔了。   然而这个想法刚成型不到一秒,柏妮丝又立刻将它掐灭——不行不行,这样太作死了。又不是第一天绝境求生,千年恶魔乌苏拉都能应付过来还怕什么百年人鱼。   不就是夹起触须做水母吗?她最擅长了。何必多此一举去拿命试探,难道还嫌自己不够罪孽深重吗?   反正自己最大的目标就是洗白和解除诅咒,那就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勤恳办事任劳任怨积极努力才是前期最好的策略。   说不定他这次的提议也是为了试探自己呢,任务没完成就想着偷懒的手下在乌苏拉手里都是要被拿去喂抹香鲸的,不知道人鱼有没有类似的爱好?   啊该死的,监狱以外的世界果然还是太危险了,得想个办法蹲回去……   “柏妮丝?”半晌没有得到回答的蒂亚戈试着轻轻叫了她一声。   从她那种皱着眉出神的表情里,他大概能猜到她的思维估计已经又跑到一个奇奇怪怪的角落里去无限循环了。   意识到这点后,蒂亚戈叹口气,近乎无声地低喃一句:“我就不该问你。”   没等柏妮丝整理好自认为完美无缺的语言进行回答,他便径直握住她的手腕,拉起她就朝那些灯光热烈的街道走去。   “诶?真的要去吗?”柏妮丝不确定地看着他,持续输出着自以为的敬业同盟形象,“可是收藏家这件事好像还挺紧急的,要不还是回去吧?反正出来玩什么时候都可以,解决正事比较重要。”   “不着急,正好我也想去逛逛看。”   “啊,有道理。劳逸结合才是最好的生活状态,该放松时就放松嘛。”   蒂亚戈停顿一下,眼睫半敛着,分不清是绝望还是无语地回头看着她,淡红唇瓣微微开合几次,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简单嗯一声便不再多说其他。   文化节活动还在继续,各个展会也陆续在广场活跃起来。柏妮丝一开始还记得自己是陪同游玩的设定,一路走来都只是冷静旁观着那些新奇好玩的活动,极为安静乖巧地跟在蒂亚戈身后。   然而没过多久就变成了她冲在前面四处围观,蒂亚戈负责在旁边耐心细致地为她讲解。   路过画展的时候,柏妮丝被那些色彩鲜明又想象瑰丽的画面吸引过去。她并不懂所谓画的内核与隐喻,只觉得那些在纸面上激烈碰撞又凝固的色彩看起来很美,很有生命力,就像活着一样,所以她喜欢看。   尤其是其中一副足足够有七八米长的水彩画,一片星云从初生到扩大直至最后的成型,全都被绘记下来。整个画面恢弘大气,黑暗的底色上有万千繁星,涡动旋聚的星云如同宇宙睁开的眼睛,无悲无喜地望着她,好像空洞无物却又深邃遥远。   “人类很擅长用外物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情感,比如音乐,舞蹈,或者文字,还有画,等等。”蒂亚戈站在她旁边轻言温语地解释到,“这幅画是以天体诞生为主题,记录的是被他们称之为‘心脏星云’的天体的形成过程。不过你要是换一个角度看的话,这其实也是画的两个人。”   “人?”柏妮丝惊讶地重复,视线仍然没舍得离开那幅画。   “对。你过来,站我这里,头偏一下再看。”蒂亚戈说着,后退一步,引导她现在自己刚刚的位置上,“看到了吗?”   柏妮丝照着他的话做,果然看到那片有着艳丽玫瑰色的星云在视角的变化下,逐渐变为了一对正在亲吻的男女侧脸轮廓。   柏妮丝来回试了好几次,最终憋出一句:“你确定这个世界的人类真的不会魔法吗?”   她怎么这么不信呢?   “这不是魔法,柏妮丝。”蒂亚戈浅浅笑着回答,“不过他们确实能做到很多类似的事。人类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是别的种族难以达到的。也正是因为这种能力,他们即使没有魔法也能做到许多不可思议的事。”   “那,这个星云是真实存在的吗?”   “是啊。”他点头,进而补充到,“按照人类的命名习惯,这片星云的编号原本应该是IC1805,属于发射星云,就在银河系英仙座的旋臂上,用普通手段观测的话,难度会比较大。又因为它的形状和颜色基本和心形一致,所以别称又叫做心脏星云。”   紧接着,蒂亚戈又将整个画面里所涉及到的星云形成过程,以及画者在进行绘作时所使用了哪些非常巧妙的艺术处理方式,所以整个画面看起来和真实情况到底有多少出入都简练地解释了一遍。   丰富详尽的讲解以及过于出挑惊艳的外貌,让周围的人开始纷纷朝蒂亚戈张望过来,有些甚至开始用手机在不停拍照。   该说人鱼的美貌果然是不分种族的乱杀利器吗?   可是那几个跟着拍照还挂着诡异微笑的男人是怎么回事啊?   带着半是感慨又半是疑惑的心情,柏妮丝听到他忽然问:“你很喜欢这幅画吗?”   她思考片刻,摇摇头:“也不算吧,我就是喜欢漂亮又亮闪闪的东西而已。”说着,她抬头环视一圈周围的画,“那你呢?你喜欢什么样的?”   蒂亚戈抬手指向靠里的那一排,柏妮丝顺势看去,发现比起画展的其他地方,那边简直冷清得可怜,只有寥寥几个人在观赏。   一开始柏妮丝还不太明白为什么,然而等走近后她才意识到,人少是有原因的,因为这里的画实在太过……怎么说,灰暗且压抑。   没有浓墨重彩的奢华,也没有瑰丽热烈的画面感。这里所有的画用色都是深且暗的,仿佛用墨汁铺就。   柏妮丝双手抄在外套口袋里,慢慢走着,仔细打量眼前的每一幅画。   第一张是深青的雨天。   紧接着是漆黑到有些诡谲的夜空。   再往前,灰霾浓浊的森林与雾、杂乱到汹涌的墨蓝大海、被浪花侵蚀到裂纹遍布的礁石、枯萎在墙外的玫瑰,零落一地的残败深红是画面里唯一的暖色,却因为整体风格的压抑反而显得有种说不出的怪诞。   柏妮丝看到一半,停下来,望向一旁的蒂亚戈:“你为什么喜欢这些画?”   他没正面回答,反而问:“你看着它们的时候,会有什么感觉?”   “挺压抑的,好像被关在一个黑漆漆的笼子里,有种……”柏妮丝皱起眉尖,似乎难以找到一个精确的词来形容自己的感受。   正犹豫的时候,听到蒂亚戈接过她的话,面不改色,语速平缓地继续往下说到:“有种完全挣脱不了的逼仄绝望感,麻木,窒息,却又能看到一线光。”   他低头看着她,蓝瞳里映照出柏妮丝的脸孔,清晰到深刻:“是这样吗?”   “啊……”柏妮丝其实没有这么丰富的感受,只是单纯地觉得很沉重,但依旧习惯性地顺着对方的话点头,“是这样。”   他微微一笑:“好的作品都是作者浓烈情感的具象化载体,它们能轻易让其他人共情,所以我挺喜欢这些画。”   该怎么理解这句喜欢。   究竟是指喜欢这种拥有深厚情感底蕴的画作,还是因为能和这些画感受到共情所以才喜欢。   柏妮丝盯着那张波澜狂乱的深海,没来由想起魔镜曾经说过的话,试探着问:“你很难过吗?”   蒂亚戈沉默一会儿,没有反驳,只依旧温柔笑着:“你觉得我难过吗?”   柏妮丝抿抿唇,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毕竟她实在想象不到,一个至高神祇究竟能有什么不顺心的。江河湖海,山川日月,甚至万事万物都无法影响他们分毫,也不受任何束缚,掌管一切且高于一切。   那些消极沉郁的情绪怎么看都不应该和现在的他沾边。   可是,   当她仔细看着他的时候,又确实感觉到他是难过的。   那种情绪很细微,并不高亢,从来都只丝丝缕缕地牵绊在他的视线里,低头间,淡却柔和地笑起来的时候,却因为绵绵不绝而显得格外扣动人心。   所以能让他这么产生这么深刻感受的原因,难道是因为童年阴影?   可他最大的阴影不该是自己吗?   这就尴尬了。   柏妮丝心虚地拨弄下刘海,侧身站开两步,忽然看到外面有装饰得花里胡哨的冷饮餐车路过,于是连忙转移话题:“不开心就得吃点甜的东西来开心一下才对,你等着,这次我请客!”   说完,她完全不给蒂亚戈开口的机会,立刻钻进人群,动作轻快地来到餐车前,抬头扫两眼菜单:“两个香草甜筒。”   售卖员显然也是这场文化节里的参与者,头上一顶绅士帽,脸上还戴着副打有铆钉的鸟嘴面具,从台面后伸出头来瓮声瓮气地说了价格。   柏妮丝伸手一摸口袋,顿时感觉倍感尴尬。   她忘记带人类世界的货币了。   口袋里全是前几天在海里捡来的漂亮红珊瑚。   “嗯……那个,不好意思,我能……”   她本想说不要了,却没想到这时另一个人走过来,将一张绿色纸/钞递过去:“给这位小姐来两个香草甜筒。”   “稍等,马上就好。”   柏妮丝诧异地转头,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陌生男人不知何时正站在自己身后,深灰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带着种让人难以理解的极致欣喜与战栗感。   就像瘾/君/子见到了毒/品的病态兴奋,即使努力掩饰着,可那些克制不住的微小反应依旧暴露在他过于紧绷的站姿里,闪烁在他不安分的眼底,挂在他略带颤抖的指尖上。   “谢谢你,先生。不过,你其实不需要这么做的。”柏妮丝说着,下意识地站得离他远了些。他的神情让人很不舒服,像是被猎人盯上的紧迫感。   “不……我是说,应该的,这是我的荣幸。”他专注地看着对方,似乎也察觉到自己刚才的失态,于是越发收敛着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的眼睛反而透出一种空洞感,“如果让你感到不高兴,我很抱歉。但是,请允许我说,你的眼睛很漂亮,非常漂亮。”   柏妮丝愣一下。   所以一个根本不认识的陌生人跑过来,看似热心地替她付了两个甜筒的钱,又用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盯着她半天,就是为了说一句“你眼睛真漂亮”?   这是什么让魔呆滞的操作?   没打算跟对方有更多的交流,柏妮丝在再次道谢以后,摸出口袋里的两枚红珊瑚珠递给他:“我今天忘了带钱出来,所以暂时没法还给你。不过这些红珊瑚在人……在珠宝种类里也算是很珍贵的品种,就当我感谢你帮我付钱吧。”   男人看了看她手里那两颗鲜红莹润的珠子,却并没有要接的意思:“没关系,就当我请你了。你还有其他同伴吗?”   不然也不用买两个甜筒。   “啊,是啊。”柏妮丝见他不收,便紧跟着解释,“你放心,这些都是很好的红珊瑚。何况我不喜欢欠人情,你还是收着吧。”   “看得出来。”他意味不明地轻声念叨一句,旋即笑起来,“那就请告诉我你的名字吧,比起这些珍贵的红珊瑚,我更愿意了解你的名字。”   这人真的不太正常,柏妮丝确认了自己的想法。值钱的红珊瑚不要,非要名字。   于是,本着尽快结束交流的想法,柏妮丝随口胡编到:“妮蒂亚·哈代。”   “兰伯特·格里尔。”   柏妮丝略一点头,拿着店员递过来的两只甜筒朝他迅速道别离开了。   兰伯特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停留了许久,最终转身走出了人群。   他习惯性地伸手放进上衣口袋里,指尖触摸到冷硬类似石头的东西。   是两颗红珊瑚珠。   作者有话要说:  统一回复下,收藏家不是冲柏妮丝来的,他之前根本不认识柏妮丝。   顺便,虽然根本没几个人看,不过还是说一下吧,   下个月底有重大考试,所以从今天起这篇文就暂时进入不定期更新状态。   考完回归,正好也让我调整下心态,别太把写文当回事,天天盯着自己这点垃圾数据简直要把我逼疯,我都快忘了我一开始写这个故事是为了啥。自娱自乐就行了呗,想那么多要求那么多干嘛,又不是吃这口饭的人。   不过因为我个人还挺喜欢这对男女主,所以不会弃坑的,放心。   最后一个小祈求,其实还是很有自知之明地知道这篇文并不值得大家等那么久,所以弃文的小伙伴我们有缘再见,就不用特意留言告诉我啦。   希望我考试顺利,大家在三次元也能顺利。 第29章 、Part twenty five   对牛奶会有醉酒反应的后果就是,?即使吃冰淇淋也会有种略微上头的感觉。   柏妮丝将最后一口甜筒吃完的时候,恰好是漫天烟花全部盛开在头顶的时刻,极致的喧嚣灿烂后是一地的尘灰凋零。   她看着那些光焰在深黑夜空里不断拉长,?消失,空气里有清晰的浅淡硫磺味,?闻久了会有种难以忍受的刺鼻。   “还好吗?”蒂亚戈着意注视着她,?调整位置站在柏妮丝面前,将身后过于刺眼的闪烁光线和混乱人群都挡住,?“要不要到人少一点的地方去。”   “啊,?好的。”   她握下因为沾过奶油而有些黏腻的手指,正打算就这么揣回衣兜里,?却见对方很适时地抽出自己上衣胸口处的深蓝方巾递过来。   “擦一下吧。我们往那边走。”说着,?也不等柏妮丝开口道谢,蒂亚戈率先朝人群稀少的方向走去。   这里靠近河流入海口,比起广场中心要凉快不少。柏妮丝走在一股卷夹着熟悉海洋苦腥和咸涩味道的夜风里,感觉像是一下子活过来了那样的惬意。   “还以为只是一支甜筒就没什么问题呢。”她自言自语着,?像是有些困惑,?“真不明白为什么这里的牛奶会和酒差不多。”   “因为时空不同,所以这里的有些东西即使看起来一样也会和原世界存在着许多差异。”蒂亚戈回答,同时思索几秒后补充,?“就像你会对牛奶有醉酒反应一样,有些精灵吃了这里的普通巧克力也会醉。”   “巧克力?”柏妮丝惊讶地重复,?旋即略带同情地叹口气,?“我还以为这种事只有我才会遇到。”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因为这显然不是什么好事啊。”   并不是她话的内容,?而是那种过于轻松甚至是调侃的态度让蒂亚戈有些触动。他能感受到柏妮丝对于发生在她自己身上的,尤其是不好的事已经十分习以为常,好像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切的糟糕与坏运气都该让她承受一样。   “所以你觉得你不会遇到任何值得被称为好的事?”   她大概是想点别的什么,却在即将开口时,临时改成了:“毕竟我以前也不是什么好水母,遇不到也正常,可能就是人类说的报应吧。”   蒂亚戈眉尖微皱,听到她接着用一种颇为轻快的语调继续说:“不过既然我现在已经改好了,说不定将来会有好事发生呢。”   假话。   她根本不相信自己所说的将来,只是为了暗示她现在完全是和他们站在同一立场上的而已。   意识到这点后,蒂亚戈的眉眼间的神色越发沉淡,连带着声音里的温度也有些下降:“那对你来说,什么才算是好的事?”   帮我解开身上的海巫血源诅咒,再让我有多远滚多远就是我能想到最好的事。柏妮丝腹诽着,只回答:“现在就挺好的,再好我暂时也想不出来了。”   “你没想过改变什么吗?比如其他生灵对你的误解。”   柏妮丝不太确定他所说的“其他生灵”这个词是否是口误,不然怎么听起来好像所有人都在误会自己,但唯独他没有似的。   考虑几秒后,她尽管并不认同蒂亚戈的问题,但还是选了一个听起来非常积极向上的回答:“有啊。所以我现在正在努力改过自新嘛,相信慢慢的就会好起来了吧。”   蒂亚戈听懂了,她其实是想说“不,一点也不想,你们爱怎么看我怎么看我”。   就像……   当初即使被整个潘德拉肯镇的人类误解与唾骂,被渊海神域的人鱼还有天使包围着审判,她都没有为自己否认或是辩解过,更没有想要等他回来一样。   她已经习惯了,而且毫不在乎。   这种不在乎不仅仅是针对旁人对她的态度,更是因为她不在乎任何人。   当然也包括他。   这并不是蒂亚戈第一次认识到这个事实,但每一次再想起来的时候,所感受到的失望都不会有任何减轻,反而有种日渐溃烂的加重。   柏妮丝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感觉有些困惑。她很确定自己的说辞可以得到或者逐渐得到大部分人的欢心,而对于剩下那些因为过于精明而能将她的真实想法完全看穿的人来说,轻蔑或者嘲讽才是正常的反应。   而不是像蒂亚戈这样,仿佛明白了,却仍旧不声不响。   “我以为再怎么样,到了这一步,他总该是有些恨你的。可我完全感觉不到这种情绪。他并不恨你,只是在难过。”   魔镜的话没来由地闯入柏妮丝的脑海,她发现这个该死的镜灵简直不能更对了。除了难过这个词,她找不到别的可以用来更准确地形容蒂亚戈所带给她的感觉,哪怕他只是面无表情,眉眼敛垂着。   人鱼果然是复杂的生物。   除了乌苏拉,她就没遇到过这么难以取悦的生灵,好像怎么说怎么做都不对。   这么想着,柏妮丝干脆将话题转到了一个相对保险又重要的方向上:“说起来,我刚刚忽然想到一个关于收藏家的事情,好像也挺奇怪的。”   “什么?”   “按照加百列他们追查过往凶杀案的结果来看,收藏家应该是来到这个新世界已经挺久了。按道理说,他不可能不知道这座城市是警卫处还有海族的总部。那他为什么还要跑到这里来做这些事?”   “你说的这个问题我也考虑过。”蒂亚戈配合地回答道,“不过他会这么做也不奇怪。”   “为什么这么说?”   “收藏家的手法是在逐步完善的。他在越来越熟练的同时,如果一直沿用之前的方式一成不变的话,那对他而言所能得到的反馈刺激就会越来越弱。为了让自己始终能得到足够的刺激感受,他会不断往危险和曝光的边缘靠拢。   所以你回想下那些资料,一开始的时候,他还会人类尸体埋藏起来。而现在,他已经不在乎会不会被发现。因为他的手法已经很老练,知道怎样才能将自己和那些事件撇清关系。”   “所以他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增加刺激感?”柏妮丝感觉有些不可思议。   “也许是吧。不过要我猜测的话,还有一个原因也很重要。”   “是什么?”   “环境。”   蒂亚戈说着,将视线投向前方,灯光混合着睫羽的阴影落进蓝色眼睛的深处,带来半明半暗的剔透:“你能看出来他正在不遗余力地想要将那些人类都打扮成某个特定的样子,对吧?”   “是。”   “那么就像我刚才说的,也许发展到现在,光是受害者形貌上的相似已经满足不了他了。他需要一个拥有相似环境的地方,这样他的幻想才能得到最大程度的满足。   他想要重塑的不仅仅是一个人,还有一段记忆。”   “这种情况很常见,就看程度的轻重。比如在某个很重要的人去世以后,她的家人或者伴侣会将她生前的东西全都仔细保存好,这算是正常程度。   但是发展得严重一点,她的伴侣也许会将他们曾经有过美好回忆的地方,全都固执地维持成同一个状态。她去世前这个地方是什么样,不管过多久那个地方都必须是什么样,连物品的摆放位置都不能改变。甚至有些人会拒绝安葬死者的尸体,和尸骨一起生活许多年。”   “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是因为在他心里,一直坚信自己的伴侣并没有死,所以刻意维持着熟悉的环境。但其实,在精神不稳定的情况下,这些熟悉的环境反而会加重他这种不切实际的病态心理。”   听完蒂亚戈的话,柏妮丝忽然回想起那条全视之眼的项链,一下子明白过来:“所以,收藏家来这里是因为他知道警卫处在这儿,而这就是他所想要的。”   毕竟警卫处和光明教廷息息相关,而目前看来,收藏家一直试图重塑的那个少女也跟光明教廷有关系。   “而且这座城市里的原世界生灵很多,可以说是整个新世界里最接近他们曾经所处环境的地方。”   说完,蒂亚戈又补充道:“不过这些都只是我根据收藏家行为进行的猜测而已,也不一定就是完全正确的。”   柏妮丝点点头,再次由衷觉得只要是跟情感扯上关系的东西,真是比活着还复杂。   不过好在它既不长久也不稳定,倒是个适合用来交易赚钱的好赌注。   这么想着,柏妮丝正打算再多说些什么,忽然一阵清晰到突兀的咕噜声先响了起来。   好饿。   见她像是有些尴尬地偷偷抿唇咽了咽,蒂亚戈主动站停在原地:“是饿了吗?”   “倒也没……”   又是一声咕噜声。   还真是一点也不给面子呢……   于是柏妮丝只得老实点头:“饿了。”   “那就去捕猎吧。”   按照柏妮丝的想法,这本该是他们相互道别然后分道扬镳的时候。   却没想到,在她即将开口说出“回头见”的前一刻,蒂亚戈又平淡地补充上一句:“一起。”   于是就连晚餐都成了结伴而行。   这对柏妮丝来说有些不适应,因为除了在幼年时期,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跟其他生灵一起捕猎过了。   毕竟连水母都会因为食物而和同类起争执,更不要提大多数恶魔在捕猎的时候都是没有什么理智与恭敬谦让的品质可言的,尤其是曾经在海巫巢穴里的其他恶魔。所以柏妮丝总是单独行动,或者干脆去捡点他们吃剩下的残渣。   因此,像今天这样如此和谐友好的合作捕猎实在是全新体验。而且有了海神自带的吸鱼体质,她几乎不用动就能抓到好多猎物,各种各样应有尽有。   这大概就是天堂的感觉吧,柏妮丝一边吸溜着牡蛎一边无限感慨。曾经她在陨罪园里就做过一个只要她饿了,张开嘴就会有各种胖乎乎的鱼虾美味排着队朝嘴里跳的梦。   没想到今天居然成真了。   在一连吃下许多青虾海蟹以及各种小海鱼以后,柏妮丝抓着那几只正在试图用装死来逃避命运的扇贝看了看,将其中个头最大的递给蒂亚戈:“来点夜宵?”   他微愣下,旋即接过来,清隽脸孔上笑容温柔:“谢谢。要上去吗?”   “啊,好的。不过,应该是我说……”   “那就走吧。”   很快,他们便重新浮出水面,坐在一片被海水半淹没着的礁石群上。这里远离岸边,周围除了风声就是海浪奔涌的规律哗啦声。   柏妮丝动作熟练地撬开手里的扇贝,眼角余光却忍不住偷偷朝蒂亚戈那条线条流畅修长的冰蓝鱼尾瞄来瞄去。   沾了水的鳞片在微光下有种类似冰霜般将化未化的晶莹漂亮,色泽凛冽,鲜净沁凉。再往上,被海水黏湿的白金色长发垂顺过少年肤色白净的肩颈,发尾服帖在他纤细劲瘦的腰间,水渍清晰的侧脸尤为惊艳。   抛开战斗力不谈,柏妮丝由衷觉得就算只靠脸,那人鱼也是绝对的海洋霸主。如果愿意,说不定还能拓展下陆地业务什么的。   她这么漫无边际地想着,忽然听到蒂亚戈像是自言自语似地开口说道:“我们有多久没有这样过了?”   “啊?”嘴里正咬着一团鲜嫩扇贝肉的柏妮丝有些茫然地转头,“什么这样?”   “在海面坐着,也许是等日出,也许是日落,或者是极光和一场雪。”他说着,视线在那些不断奔涌反复的白色浪花间漂泊流离,最后靠港在对方浅翠色的眼瞳深处,“只有我们两个。”   有多久了?   柏妮丝呆愣在原地,有浪花飞奔而来扑进她的怀里,尔后又迅速凋零下去。一遍一遍,像在索要着无数个拥抱。   她不明白为什么蒂亚戈会忽然提起这个话题,突如其来的公开处刑简直让她毫无准备,但还是很快思考着他这话到底是想试探自己什么,或者就只是真的随口感慨下。   平心而论,后面那个可能性不大。   于是,在短暂地沉默对视后,柏妮丝将嘴里的扇贝肉咽下去,努力乖巧恭敬回答道:“是挺久了。所以,还得谢谢冕下愿意给我机会放我出来。”   其实按照她的习惯,这句话的后面应该再加上一连串的效忠誓词。但是根据观察,这套是乌苏拉会吃的,用在蒂亚戈身上可能会起反效果,还是点到为止就好。   蒂亚戈注视她片刻,蓦地笑下,也没说什么,只敛着眉眼淡淡嗯一声,继续拨弄着手里的扇贝,眼神冷雾朦胧。   他就知道柏妮丝会这么说。   似乎对她而言,想要区分虚情假意和真情实感是件很困难的事,她会不自觉地将它们混为一谈,然后自动归类到前者去。   见蒂亚戈似乎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后,柏妮丝暗地里松口气,继续去吃剩下的扇贝。   她捞起其中一个,正打算撬开,却忽然发现扇贝似乎正在夹着什么东西。   一条细细的金属链条。   她试着拽了拽,很快从扇贝里扯出一条女式的挂坠项链。   金色的全视之眼,还有清晰杂乱的裂痕。   “这……”柏妮丝扔掉扇贝,将项链递给蒂亚戈,“你看这个,是收藏家每次都会留下的东西吧?”   蒂亚戈错愕一瞬,立刻将它接过来仔细看了看,紧接着望向面前的深黑海洋。   “所以……会有尸体在海里吗?”柏妮丝问。   “看看就知道了。”   他说完,纵身跃入大海。   柏妮丝很快跟上去,看到蒂亚戈在游到他们刚才捕猎的海域时忽然停下来。一层星辰般的银蓝光辉逐渐旋浮开,海水迅速升凝如透明发光的藤蔓般缠绕在周围,卷起金发凌厉飞扬。   水流在神力的驱使下开始逆转原本的状态,不断从蒂亚戈身边退让开。大片晶莹水泡夹杂着泛蓝的光点沸腾扩散在海洋里,宛如一场爆发的流星雨。海水翻滚着飞快后退,密集深厚的水流卷起周围的一切向四周撤离开,露出大片海底宽阔空间。   有寒冰从空气里呼啸着凝结出来,眨眼间便封锁成一道冷硬城墙,将海水完全隔绝在外。   海沙地里有四处零散着的大型鱼类的骨骼,蒂亚戈捡起其中一根弧度弯曲的肋骨看了看,朝一旁的柏妮丝说:“这是新的,而且有人工切割过的痕迹,断面很平整,不是捕猎搏斗造成的。骨骼外层也打磨过,还刻了字。”   “什么字?”她接过来一看,发现全是一些玄乎晦涩的词语,像是某种咒文。   “光明教廷的安魂曲。”他解释,“只有在信徒死亡时才会用到。”   柏妮丝诧异地眨眨眼,望着周围的潮湿沙地,抬手挥出一圈幽绿光芒,将泥沙层层清退开,终于看到了被掩埋在海底的人类尸体。   和之前所有的受害者一样,她也穿着冬日的长裙,还有一头漆黑的长发。   蒂亚戈歪头看着那具尸体,又垂眸打量了一下手里的鱼骨,很快明白过来:“他在海葬对方。”   作者有话要说:  你的小可爱突然出现!   基友说得好,但凡妮妮有隔壁秋秋一半的颜狗属性,事情都不至于发展成这样。蒂亚戈你多和隔壁吒哥学习一下[被打]   最后大家一定要好好吃饭保持愉快,不要像我一样又要去被胃镜折磨……爬走 第30章 、Part twenty six   所谓海葬,?就是将尸体放在一个由刻有安魂曲词的大型鱼骨和木材所拼搭成的浮筏上,再流放到海面,等着风暴或海浪将它吞噬。最后在长久的时光与鱼群以及微生物的多重分解下,?化为一缕微弱的养分归寂于海。   在原世界,这原本是盛行于海盗与水手这两类群体间的丧葬仪式,?后来被光明教廷所吸纳,?与最传统的土葬以及树葬一起,共同成为人类与精灵信徒最常见的三种丧仪方式。   柏妮丝听到这儿的时候,?茫然了几秒,?然后想起之前那些资料上的尸体发现地点,迅速反应过来:“他选择的地方都是和这三种丧仪有关的,?海里,?森林里,郊区。他在按照光明教廷的礼节处理这些受害者。”   “或者说,是在安葬那个他一直渴望着想要重塑的人。”蒂亚戈将手里的鱼骨翻转看了看,语气淡淡,?“海葬,?全视之眼……看来那个对收藏家意义非凡的女孩就是奥格斯格的信徒没错了。”   “可是,我有点不太明白。既然他那么想要重塑一个和他记忆里的人类女孩一样的存在,那干嘛又要一次次地把这些人类杀掉?”柏妮丝不解地望向那具少女尸体。   她看起来很平静,?没有任何被折磨所带来的痛苦,似乎只是在沉睡,?但皮肤表面已经呈现出明显异样的紫红,?还微微有些浮肿。   “可能因为对收藏家来说,?她们都不算是完美的替代品。”蒂亚戈垂眸看了少女片刻,很快给出了推测。似乎对他而言,想要解读收藏家的行为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甚至有点莫名的驾轻就熟。   “所以,他还会去找下一个?”   “这是肯定的。”   说着,他将鱼骨丢开,银蓝神力从指尖渗涌而出,化作水晶般的细长透明锁链将那具尸体牵引过来:“先看看有没有新的线索吧。这是他第一次用海葬这种手法,为了保险起见所以将对方沉入了水底。下一次的时候,他可能就会直接将她们抛在浅海区了,到时候人类社会很快就会发现。在那之前,我们还有其他的事要做。”   “好。”   海水和泥沙的掩埋将尸体身上原本携带的细节信息基本抹得干干净净,柏妮丝在粗略检查完以后只能看出,呈现在这个少女身上的装扮确实非常符合收藏家的一贯手法。   不过和刚刚才警局里看到的那个受害者不同,这个女孩的发色天生就是漆黑的。因此,收藏家只在她的发型以及眼睛颜色上做了改造。   蒂亚戈伸手试着按了按少女的腹部,发现和之前的那些被样本袭击致死的变异体一样,按压起来的感觉就像在按什么空荡荡的软体动物。从腹部一路按压到咽喉,细微的异物感让他略略停顿一下,继而在手中凝出一把带尖勾的冰质镊子。   柏妮丝看到他的动作,很配合地捏住尸体的下颌将口腔打开:“里面有东西吗?”   “应该是。”他说着,很快从咽喉处取出一条串有戒指的细金属链。   微光浮灿在血迹斑斑的圆环上,柏妮丝看到上面刻有两个明显被艺术化处理过的字母,像是某个人名字的缩写:“D.K?”   蒂亚戈仔细看了一会儿戒指上的花纹图案,特意将纹路突兀断掉的地方指给柏妮丝:“你看这里,应该还有一枚戒指跟这个是一对,能把图案拼凑完整。不过这里似乎只有一个。”   “那另一个会不会在收藏家那儿?”   “很有可能。不过也不排除这个戒指本来就属于受害者的可能性,我们先把它拿回去吧。”   “好。”柏妮丝点点头,又看一眼地上的尸体,“那它怎么办?”   “我会派其他海族将她转到近海区去。也许几个小时后,最迟明天早上,我想就会有人类发现她了。不过在那之前,我们还有别的事要做。”   他话音刚落,封禁在周围的寒冰壁垒开始迅速崩塌消融。深蓝近黑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淹没过来,激荡起的浪花几乎将月光染成蓝色。   顺着洋流回到监测中心所用的时间要比走路要短不少。刚进到大厅里,柏妮丝便看到了已经等在那里的加百列。   见到蒂亚戈和她一起走进来,期间似乎是被对方无意间说的什么话给娱乐到,低头浅笑着为她主动开门,加百列像是已经完全习惯了,甚至还在向蒂亚戈行礼后,顺便抽空略微朝柏妮丝点下头算是问候。   柏妮丝愣下,虽然没明白为什么他会忽然这么做,但还是很上道地迅速学着他的样子也点点头。   “起来吧。”蒂亚戈朝加百列说着,目光从身侧的柏妮丝身上收回来,潋滟在眉眼间的神情真实而温柔,“白王后还好吗?”   “回冕下,她已经没事了。”   “那就好。有打听到那个样本是怎么出现的吗?”   “是在一场婚礼上。”   “婚礼?”蒂亚戈若有所思地重复一遍,同时将手里的戒指捏在指间略微转动半圈。柔和灯光滚落在金属指环上,拉开一道道璀璨光痕烙进眼底。   沉默几秒后,他又问:“因为现场有人恰好符合收藏家的猎杀偏好吗?”   “是的,而且是新娘。”   很快,他们来到休息厅,加百列将那场发生在南安普顿一座小教堂里的婚礼事故完整复述了一遍。   “这么看,收藏家应该就是来参加婚礼的宾客之一吧?”柏妮丝推测着,但又立刻觉得不对,“但是他们没道理会邀请一个恶魔啊。而且如果是恶魔伪装成人类的样子,那白王后也会很快发现才对。”   “我们也是这么想,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将婚礼当天所有出席的宾客名单以及基本在录信息都带回来了。”加百列说着,将一直抄抱在手的那叠厚厚羊皮纸递给蒂亚戈。   他接过来,同时也将那枚戒指交给对方:“这是从我们刚才在海底新发现的受害者身上找到的。我已经让他们将尸体带回到近海区?,得辛苦你们赶在人类发现她以前确定她的身份,看看这个戒指到底是受害者的还是收藏家留下来的。”   “遵命。”   名单本身其实并不长,只是要仔细看完那些杂乱又繁琐的信息记录实在有点麻烦。为了节省时间,柏妮丝主动提出可以帮忙一起看,这样也能快一些。   原本她并没对这些名单抱有多大希望,毕竟按照常理,发生了这样的事,白王后他们估计早就已经对婚礼当天的来访宾客做过一次排查了,有异常不会到现在还没发现。   却没想到,在翻看到第五个人的时候,她竟然意外看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名字。   “兰伯特·格里尔。”柏妮丝念叨着,忽然回想起刚才在文化节上莫名其妙跑过来帮她付了两支甜筒钱,还说她眼睛很漂亮的陌生男人。   继续往下,是一些关于兰伯特的基本情况记录   “他是原世界马其顿王国,北境边缘福斯彭小镇的居民。在多年前离开福斯彭小镇后,他加入了一支由多种族生灵共同组建的剧团,以一名歌剧演员的身份随着剧团游历过许多地方,同时也是剧团里唯一的混血巫师。”   混血这个词引起了柏妮丝的注意,她迅速翻到下一页,散发自龙血的奇特油墨味道逐渐扩散在鼻尖。明亮的灯光穿透手里的薄薄纸页,过于相似的色彩让那些工整紧凑的黑色词句就像是一排排悬浮在空中的蜂群,鲜活到似乎下一秒就会跳落到柏妮丝的手掌上飞舞。   根据信息登记来看,兰伯特的生母是来自地下王国白王后阵营的巫女,父亲则是福斯彭小镇有名的人类贵族。   而且和其他绝大多数生活在陆地的生灵一样,兰伯特和他的家族都是虔诚的光明神信徒。那座位于马其顿最北端,被称为“冰原焰火”的白色尖顶教堂就是由兰伯特的祖先全额出资建造并且年年维护至今的。也因为母亲是来自地下世界的巫女的缘故,兰伯特很小的时候就展现出不俗的巫术天赋。   七岁时,兰伯特的母亲在红白王后的王权争夺战被红王后杀死。从那以后,他便一直跟随白王后学习巫术……   总之,这是一个怎么看都履历清白的人。柏妮丝将他的背景信息来回仔细看了好几遍,没有发现任何可以与收藏家扯上关系的地方。   正在她犹豫着要不要放弃,直接将转移注意力到下一个人去时,已经看完手中全部人员信息的蒂亚戈重新抬头,问:“有什么发现吗?”   “我不知算不算……”柏妮丝迟疑着将记录有兰伯特信息的几张羊皮纸抽出来递给对方,“我刚刚在文化节上也遇到了一个叫兰伯特·格里尔的人。他替我付了甜筒的钱,还提到了我的眼睛。”   “你去买甜筒的时候?”蒂亚戈很快回忆起来。   “是。”柏妮丝点点头,浅绿的眼瞳中积蓄着一种明显的犹疑与困惑,“所以我现在在想,他们有没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蒂亚戈翻阅着手里的羊皮纸,浏览的速度快得惊人,几眼就直接滑到底,最后将目光放在了一开始的剧团上,神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很快,他忽然又浅浅笑起来,刚才还凝滞到凛冽的苍蓝又重新化为清泓海水在他眼中逐渐浮动开:“你找到的这个人尤为关键,柏妮丝。我想我知道收藏家是怎么找上这些受害者的了。“   “什么?”   “跟我来。”   他说着,起身带着柏妮丝来到监测中心顶层的办公室里。   整个顶层只有这一间房间,朝海的那面没有墙,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巨大的透明玻璃,让本就已经过于宽阔的空间看起来更加空旷。属于海洋的独有冷调气味或浓或淡地从窗外随风涌入,带来一种说不出的苍凉静谧。   这里名义上是办公室,但其实更像是一个用来存放各种不能沾水的厚重书籍与古老卷轴以及奇特古玩物件的百宝屋。   连头顶的天花板都是由神力构造出来的多层空间,螺旋状的冰石阶梯蜿蜒而上,层层烛光在台阶上铺开一层精细璀璨的光晕不断流动着,波澜如海面的倒影。   柏妮丝自下而上地环视着那些靠墙而立的无数深色立柜,看到其中有许多书脊已经被时光侵蚀出斑驳的痕迹,残留下来的陌生文字符号大部分都在她的涉猎范围以外。   联想到人鱼族绝不会选择这种不能碰水的材质作为书写材料,再加上这里各类不同文字书卷的庞大数量,柏妮丝感觉很难想象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知识储备才能支撑一个生灵把这些东西全部看懂。   视线偏转间,一些被海晶器皿封存着集中摆放在独立角落的东西引起了柏妮丝的注意。   那是一些粉末和颗粒状的晶体,颜色大多是浑浊偏深的,像是某种特殊的沙砾。还有一个晶体瓶里装着的则是一种分不清到底是固态还是液态的东西,跟这里其他古朴雅致的陈设看起极为格格不入。   还没等她想明白为什么这些东西会出现办公室里的时候,蒂亚戈将之前加百列送来的调查结果从书架里找出来搁在一旁,坐在椅子上十指交叉着,主动朝柏妮丝解释到:“那些是我之前从受污染最严重的几处近海区里分离出来的污染物样品,一个瓶子里一种,基本都是来源于各种人类活动。”   他的声音不大,语调一如既往的温柔清越,却在一片寂静中突兀响起的瞬间还是将柏妮丝吓了一跳。   眨眨眼后,柏妮丝又回过头去认真数了数那些瓶子的数量,有点惊讶:“这么多?”   “这还不是全部的。”蒂亚戈平缓地回答,“我保留下来的这些污染物都是清理起来会稍微麻烦一点的。”   “所以需要留下来研究是吗?”   “不是研究。”蒂亚戈微笑着摇下头,嗓音轻柔,含着种似有若无的漫不经心,“我只是想试试这些东西对我的影响会有多少。”   柏妮丝茫然地啊一声,好像没反应过来:“可是这些东西,不应该是有毒的吗?”   “有毒的话……你也可以这么理解,毕竟确实会造成许多海族的死亡或者遗传性畸形。”他点点头,态度依旧云淡风轻,“不过很可惜它们对我没用,所以就目前看来,这些东西里还没有特别不正常到无法处理的。毕竟人类无法脱离自然法则的限制,而且他们所造成的一切恶性后果也会慢慢报复回他们自己身上,也算罪有应得。”   可是,你不觉得在完全没必要的情况下,明知道那些污染物的危险性,还要用在自己身上来做个试验什么的,这种行为本身就相当不正常吗……   不知道为什么,柏妮丝忽然回想起乌苏拉曾经说过的,真正可怕的不是只会对别人逞凶肆虐的生灵,而是那些能对自己下得去狠手的。   柏妮丝睁大眼睛看着对方,再次隐隐有种“这鱼明明看着挺温柔的,但好像就是哪里有点不太对”的感觉。   沉默片刻后,她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为……为什么要这么做?”   蒂亚戈思考半秒后,立刻明白过来她所询问的内容,却没有正面回答对方,反而歪头笑起来,一双苍蓝眼瞳看起来就像阳光下的海水那样剔透纯净:“我能认为你问这个问题是出于关心我的原因吗?”   这个时候该点头,柏妮丝很清楚。   但在她有所动作之前,蒂亚戈却已经将唇边的笑痕抿平近无,不太在意地回答:“就是想到了,所以试着玩儿的而已,没什么理由。”   这个回答完全超出了柏妮丝的预料。她原本以为是作为海神的忘我式爱岗敬业精神,可他却说只是试着玩儿。   一时间,柏妮丝都有些分不清到底是自己脑补的理由让魔震惊,还是他的回答更让魔震惊。   “来看看这个。”没有打算在关于试验的话题上多做停留,蒂亚戈将那份调查报告翻开,转推到柏妮丝面前,“之前我一直想不明白,收藏家到底是怎么找到这些受害者的。毕竟从家庭背景以及社交范围来看,她们之间并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重叠之处。直到你刚才提醒了我,是跟剧院有关。”   确实,这些受害者从学生到刚毕业的年轻女人,虽然年龄差距很小,但是各自的家庭背景以及所在地域却有着极大的不同,光看之前的资料很难推测出收藏家到底是在哪里遇到她们的。   “所以,这些受害者都是歌剧爱好者?”柏妮丝匆匆翻看了其中的一些内容,看到许多与剧院,歌剧表演有关的词都被人用笔圈起来了。   “不全是。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她们在死前一段时间内,都去参加过与歌剧有关的活动。”蒂亚戈靠近她,将其中一些不太引人注意的词语指给她看,“大型歌剧巡回演出,剧院志愿者活动,歌剧发展史展会等等。”   柏妮丝点点头,紧接着又看了看她们参加这些活动的时间,有点诧异:“这都是在距离她们被杀之前挺长一段时间发生的。”   “确实是这样。所以一开始我让加百列他们去调查受害者生前的活动记录时,没有得到任何有用的线索。后来我建议他们将时间回推的范围扩大,才找到了这些。   但因为也同时存在其他,比如都是哥特文化以及神秘学爱好者的干扰因素在,我也一直没有确定到底是哪个原因造成了她们成为收藏家的目标群体。”蒂亚戈说着,侧身略靠在她身旁的扶拦上,姿态放松。   “所以说,收藏家是在剧院之类的地方遇到她们并且确认目标的。而在杀她们之前,还花了不少的时间来慢慢接近甚至是和她们相处?”   “是这样。因为对收藏家来说,他想要的是完美的替代品。这种因为爱好相近而认识成为朋友的方式非常常见,也不容易引起人类社会的怀疑,而且在这个过程中还能逐步得到这些受害者的信任。   另外来讲,这样的方式虽然耗时会比较长,但也正因为这样,反而不太会让人在第一时间就将他和这些女孩的死亡联想到一起。”   “他还挺会打算。”柏妮丝嘟囔一句,旋即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问:“这座城市有剧院吗?”   蒂亚戈点头:“有。就在我们刚才逛过的街区附近,有座公立的圣克莱恩大剧院。之前每年他们都会承接本地或者外来剧团的表演,也许可以去打听一下有没有这个叫兰伯特·格里尔的人。”   听到这个回答后,她顿时眼睛一亮:“那要不就让我去……”   “不行。”蒂亚戈罕见地打断她的话,态度坚定,“你不能去。”   “可是,你不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吗?”柏妮丝急切地朝他解释到,“你看,他的狩猎偏好是黑发绿眼睛的人类女孩。我已经符合一半标准了,只需要假装成一个人类去剧院多逛逛,说不定就可以……”   “不觉得。”   他再次开口打断对方,语气比上次还要坚持,同时直起身体,站在台阶上略微朝下看着她。   烛光如大片发亮的雪花搁浅在他肩头,缠绕在他同样色彩的发丝上,过于灿烂的金色几乎快要融化下来,可他脸上的神情却是一种接近冷淡的反对。   “收藏家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柏妮丝。那些寄生体不是由恶魔创造出来的,也不是巫术,目前我们还没有彻底弄明白它的来源,也不知道收藏家手上到底还有多少这样的寄生体,我不能让你就这样冒着风险去。”   “可要是能让我去弄清楚收藏家的身份的话,那后续处理起来也会容易许多不是吗?这样看的话,即使冒点风险也是值得的吧……”   何况坑蒙拐骗这种事,她简直是经验丰富并且极为擅长,怎么可以放弃如此专业对口又能洗白自己的绝佳机会。   “我并不这么认为。”蒂亚戈平缓地,一字一顿地看着她纠正到,“至少对我来讲,没有任何东西值得让你去冒险。”   柏妮丝愣住,几次尝试着想要说点什么却都没有成功。   她发现自己以前用来应付其他生灵的办法在蒂亚戈身上总是失效,这种情况让她很不安,她不知道该怎么跟对方相处。   明明按照常理,他应该很愉快地同意自己的提议才对。风险这种东西,就算发生也是发生在她身上,跟他又没什么关系。   所以……   这算是保护吗?   过于陌生的字眼钻入柏妮丝的脑海,让她几乎吓一跳,只能在纠结良久后,试着让步说:“那好吧,我不去接近他。不过那个剧院确实很值得去调查看看的,这个我总可以去吧?”   蒂亚戈沉默地注视着她,眉尖轻皱着,看起来不太像会同意的样子。   柏妮丝抿抿嘴唇,反复默念几遍舍不得饵料钓不着鱼,最终垂死挣扎着艰难开口:“或者,我们,我们可以一起去?”   说完,她着意观察着对方脸上的表情,在发现他似乎有一丝松动后,立刻再接再厉地说到:“一起吧?我们一起的话,这样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对吧?”   漫长到接近凝固的僵持,就在柏妮丝几乎快要放弃,暗自打算着干脆自己偷偷跑去剧院的时候,蒂亚戈忽然妥协似地叹口气:“明早一起出发吧。”   他真的答应了?   这同归于尽的招数也太好使了!   柏妮丝再次错愕一瞬,紧接着连忙点头:“没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  再次突然出现!!! 第31章 、part twenty seven   早起时,?柏妮丝能明显感觉到海水里的能见度要比昨天弱上许多,睁开眼所看到的每一处都被蒙上层黏稠黯淡的深蓝。   她从水底浮上海面,眨掉滚落进眼眶里的清澈海水,?意料之中地看到头顶天空是一片代表着夏雨将至的灰霾,连空气都是闷热潮湿的。   按照昨晚和蒂亚戈的约定,?他们在碰面后就会一起去往城市中心的圣克莱恩大剧院。因此在捕猎完毕后,?她很快来到了之前约好的密林酒吧,看到丽贝卡正在费力摆弄着一个几乎快要和她自己一样高的铁质花架。   插满鲜花的铁质架子相当沉重且不稳定,?丽贝卡试着将它摆放在不影响客人进出的玻璃橱窗旁,?却因为力气不够而只能将它抓在手里慢慢拖行。   带着新鲜水珠的各类鲜花摇晃着盛开在细柔的花枝上,过于低调的绿色几乎承受不住花朵那些艳丽奔放的色彩,?仿佛随时都会坠落那样,?生机勃勃的美丽。   “需要帮忙吗?”柏妮丝说着,走过去单手拎起对方手里的花架,“你想把它放在哪儿?”   “放在那边就好了。”丽贝卡指一下橱窗靠右的位置,顺便用手背擦了擦鼻尖上的汗珠,?笑着说,?“谢谢你。要喝点什么吗?我请客。”   “那就来一杯你上次推荐过的海盐苏打水吧。”   她说着,跟在丽贝卡身后走进酒吧里环视一圈,看到里面已经零星地坐着几个客人,?问:“柴郡猫今天不在吗?”   丽贝卡绕进柜台后,取出一只玻璃杯和装有海盐的罐子,?一边切青柠一边回答:“他在仓库里准备材料,?应该一会儿就会过来,?你是特意来找他的?”   “特意倒不是,顺便而已。”   毕竟考虑到兰伯特·格里尔也算是半个地下王国的人,柏妮丝猜测柴郡猫应该会对这位同属于白王后阵营的混血巫师非常熟悉,?所以才选择了这里作为和蒂亚戈碰面的地方,希望能在去剧院之前再多了解一点其他的消息。   她刚坐下来没多久,紧接着,一个熟悉的活泼嗓音忽然传入柏妮丝的听觉里:“嗨,又见面了,海洋小姐,早上好。”   听到他对自己的称呼,柏妮丝埋头认真吃爆米花的动作不由得一顿,继而抬头:“早上好。不过下一次,为了你自己的安全考虑,你最好还是别这么叫我。”   “诶?这个称呼怎么了吗?”特洛伊茫然地望着她,一种浓郁显眼的困惑盈满他的每一丝表情缝隙,看起来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纯洁。   柏妮丝咬着嘴里的爆米花,略带含糊不清地说:“你知道在海族通用语里,海洋小姐和海洋夫人其实是同一个词。而从习俗上来讲,只有拥有皇位继承权的男性皇族人鱼的配偶,或者是女性继承者本身才能被称为海洋夫人。”   “这样啊。”特洛伊明白地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到,“抱歉抱歉,我不太了解海族的习俗,实在对不起。”   柏妮丝被他如此真诚的道歉弄得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安慰到:“倒也没什么太大关系,反正这里暂时也没有其他海族在。不然你们现在估计都已经打了几个来回了。”   “会有这么严重吗?”特洛伊惊奇地眨眨眼,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略微的冲击。   “因为我是海巫啊。”柏妮丝面无表情地提醒。   她话音刚落,一丝夹杂有明显幽蓝色彩的深灰雾气从门背后飘出来,托浮着一连串的水果、咖啡豆以及各种各样的曲奇点心。紧接着,这些食材又被一股看不见的外力分别投放到各自该在的柜台区域里,最后是一条毛茸茸的尾巴从空气里伸出来,卷起一杯放有几片猫薄荷的茶杯。   柏妮丝朝茶杯所在的方向打个响指,绿色的光丝立刻将柴郡猫的隐身雾气驱散开。她仔细打量一下对方,点头称赞:“看来猫的长毛速度都很快嘛。”   柴郡猫呆滞一秒后,迅速从柜台上蹦起来,竖起尾巴端正地站在原地,碧色竖瞳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谢谢夸奖。不过,你恐怕不是特意来这里探望我有没有长好毛的吧?”   “当然不是,我是来等人的,顺便想向你打听个人。”她一边说着,一边接过丽贝卡端来的青柠海盐苏打水。   “什么人?”   “兰伯特·格里尔,你知道的吧?”   听到这个名字后,柴郡猫明显错愕一下,进而蹲坐在台面上,歪头看着她:“怎么忽然想到要打听他的事?跟最近的收藏家事件有关?”   “看来你们消息也挺灵通的嘛。”柏妮丝并不避讳地点点头,端起水杯喝一口,“你对这个人了解多吗?”   “算熟悉吧,他是个可怜的孩子。”柴郡猫说着,忽然缓缓漂浮起来,像只气球一样在半空中轻盈无比地滑来滑去。   “等一下,柏妮丝就算了,你是怎么知道的?”特洛伊睁大眼睛看着他,“就连我们也是昨晚才得到的通知啊。”   听习惯了警卫队的天使们每次叫自己都是直接叫她在陨罪园里的囚犯代号0331,柏妮丝在特洛伊开口说出自己名字的一瞬间还有点没反应过来,接着便转过头,有些疑惑地看他一眼。   “我们也一样。至于为什么,那就得去问问咱们的天使长了。”柴郡猫咧嘴笑起来,还惬意洋洋地在空气里翻个身,尾巴轻快地摇晃着。   “噢,是长官啊。”特洛伊恍然大悟,“那就不奇怪了。”   “为什么?”这回轮到柏妮丝惊讶了。   “长官和丽贝卡小姐关系一向很好的。每次附近有什么紧急事件的时候,他都会特意嘱咐一下丽贝卡小姐注意安全,有时候还会亲自来这里看看有没有什么事。”特洛伊回答。   虽然一直知道丽贝卡的警卫处的关系算得上是不错,但是这样的回答显然还是出乎了柏妮丝的意料。她略加思索一下,立刻敏锐地察觉到了有什么地方值得考究。   她若有所思地将目光投向酒吧对面,正在低头记录客人订单,温声细语地请对方稍等,眉眼带笑的红斗篷少女,感觉好像顿悟了什么。   于是,她一把拉住正打算找地方坐下来的特洛伊,将自己坐着的长凳让出一半来,浅绿眼瞳里一片和蔼可亲,脸上表情友善:“我有点好奇,听起来你们长官似乎很在意丽贝卡。”   面瘫天使和温淑少女不得不说的二三事什么的,这种就发生在身边的史诗级传闻她怎么可以错过!   特洛伊回想起加百列曾经警告过他,如果想好过点就最好离柏妮丝远一点的话,一时间有些犹豫,只能呆呆地挠下头:“我以为你要找柴郡猫问关于格里尔的事。”   “啊,对!这是正事!”   柏妮丝一拍额头,旋即又对特洛伊说:“你别走,等我问完以后,我们再深入交流。”   雾气波澜着,重新凝聚成猫咪的实体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桌上。柴郡猫将毛茸茸的尾巴支撑在下颌处,脸上的笑容是一贯的古怪阴郁:“我都不知道你原来这么关心别人。”   “我关心我周围所有亲爱的朋友们。”柏妮丝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着,“包括那位兰伯特·格里尔。”   柴郡猫微哂地扯下嘴角,很快将他所知道的关于兰伯特的事都说了出来。   也是在这时候,柏妮丝才知道,原来那座在福斯彭小镇至今赫赫有名的红色庄园,其实就是格里尔家族世代居住的地方。   这个认知给她造成了一种类似时空重叠般的错觉。   因为在五十几年前,她就是在那座红色庄园里和蒂亚戈再次见到,然后一路逃跑到潘德拉肯,最终被警卫处抓到的。这么算起来的话,这位兰伯特·格里尔今年应该也已经至少七十岁了。   不过考虑到他的混血巫师血统,拿人类的寿命与衰老规律去衡量他显然是不合理的。   “那个地方,我是说,关于那个红色庄园,是不是有个什么传说啊。”她边问边试图回想,然而只能零星回忆起一些无法串联的细枝末节。   “似乎是吧,毕竟发生过那样的事情。”柴郡猫说着,短促地停顿一下,然后才接着说,“兰伯特在离开后,那座红色庄园应该就已经荒废了。”   “所以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好像有点印象了。”特洛伊忽然反应过来,“那个曾经娶过七任妻子但最后都不得善终的北方人类贵族,是他吧?”   被这么一提醒,柏妮丝也回想起来了,不由得有点惊讶:“那个疯子是他父亲?”   “是。不过他以前并不是这样的,似乎是因为兰伯特的母亲,玛蒂尔达在战场上牺牲以后,他始终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吧。”柴郡猫回答。   听到这里,柏妮丝好像忽然就有些感同身受地明白了,收藏家的那套谋害手法究竟是怎样形成的。毕竟从小就在一个疯子父亲的身边长大,想不被影响都很难。   柴郡猫的话还在继续,在听到兰伯特曾经打算和那个陪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孩结婚的时候,柏妮丝立刻追问了一句:“那你知道那个女孩长什么样吗?”   “我只见过画像,的确是非常漂亮的一个人类女孩。”   “黑色头发绿眼睛?”柏妮丝脱口而出。   “是啊。”柴郡猫叹息般地说到,“可惜后来那个女孩去世了。”   “是当时发生了什么吗?”   “说是因为生病,但其他的兰伯特也从来没有说过。事实上,在那个女孩去世后,兰伯特就很少来地下王国了,所以我对他后来的事情并不清楚。”   “那,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柏妮丝问。   “名字啊……”柴郡猫回忆了好一阵,不太确定地说到,“大概是叫达科塔·科尔森还是科森。我不太记得她的姓氏了,因为大家都叫她达科塔。”   达科塔·科尔森或者科森。柏妮丝回想起那枚戒指上烙印着的“D·K”字母,感觉应该就是指的她不会有错。   “好了,今天红心杰克休假,我得去帮忙了,有事再叫我。”说着,柴郡猫伸个懒腰,迅速化作一团烟雾消失在了他们面前。   柏妮丝捏着吸管慢慢搅动着杯子里的水,看着里面的冰块和青柠片共同在水面旋转沉浮。孱弱的光线从窗外映照进来,穿透杯身落在桌面上,映出一道微微发亮的透明水纹。   特洛伊见她似乎是在发呆的样子,忍不住轻声询问:“你怎么了?”   “噢,就是想到一些……”   她说到一半时忽然停住,绿色眼睛里有一瞬间是全然的空白与空旷,紧接着便摇摇头,只改随口将话题转移开:“没什么,既然正事做完了,就该来讨论些轻松愉快的话题。比如,你们长官和丽贝卡的关系很好吗?”   “是啊。不过你看起来好像很惊讶。”特洛伊吸着手里的乌云饮料,模样无辜到乖巧。   柏妮丝谨慎地回答着:“确实挺惊讶的。我以为他,你知道的,他很严肃,又不怎么爱说话,看起来不像是会轻易交朋友的类型。”   “这样啊。”特洛伊了然地笑起来,“他其实也就平时执行任务的时候会这样,私下里还是挺好的,你跟他多相处一段时间就知道了。”   “也许吧,谁让我是个有前科的魔呢。”柏妮丝抓起几颗爆米花扔进嘴里,不带什么遗憾地附和着感慨到。   “也不能这么说,你其实已经做得很好了,真的。我还从来没见过哪个恶魔在进了陨罪园第五层以下的地方,还能一直减刑到假释出狱的。而且冕下以前也去陨罪园里看过你很多次,他其实……”   “你说什么?他去哪儿看过我很多次?”柏妮丝愕然地重复着这句让她毛骨悚然的话,顿时感觉像是被人用针突然扎进了后背那样的猝不及防。一时间甚至连疼痛或者其他感觉都来不及产生,等回过神的已经是冷汗津津。   “啊……这,我刚刚说过这句话吗?”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后,心虚的天使开始试图朝长凳旁边挪去以逃避被追问的命运,结果还是被被柏妮丝一把按住,只能不断眨着眼睛四处乱看。   柏妮丝敢打赌他已经把这间酒吧里的每一寸地方都来回看了好几遍,可就是不肯对上她的视线。   “少来这套,我已经听到了!”柏妮丝尖锐地拆穿他,凑近逼问,“他去陨罪园找过我?为什么?他找我干什么?”   这种后知后觉的惊悚发现让她开始本能地使劲回想,自己在陨罪园里到底有没有无意间说过什么可能会得罪对方的话。   然而她什么都想不起来。   “我不知道,真的……”特洛伊可怜兮兮地望着她,雪白的翅膀努力收拢,想要把自己裹成一个茧那样。   柏妮丝接近炸毛地盯着他,眼神威胁,把自幼从乌苏拉那里学来的恶毒反派脸运用得炉火纯青:“你知道我在陨罪园里学到的最有用的一件事是什么吗?”   “……什么?”   “任何生灵都是有弱点的,天使也不例外。比如你们大部分都怕痒,尤其是翅膀靠后的地方。”这其实是隔壁魅魔告诉她的,是不是真的柏妮丝也不知道,但这不妨碍她顺手拿来当做恐吓对方的武/器。   却没想到,特洛伊像是被戳中了什么要害一样,立刻开始疯狂试图后退:“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在陨罪园里轮岗过,知道海神冕下经常来而已。我真的不知道他去找你干什么,我是说真的,天使从来不说谎的!”   “我看起来是那么好糊弄的吗?你想骗我还是先去混个几百年再说吧!”   “我不是我没有!”   特洛伊说着,猛地一窜,陡然舒展开的翅膀将桌面上的水杯碰到,将那团一直乖乖团在杯口勤恳下雨的小乌云吓了一跳,尖叫一声就朝地面摔去,却即将落地前被一股力量稳稳托住。   泼洒出去的水流滚动着,凝聚着,重新回到杯子里,一滴不少。   柏妮丝似有所觉地回头,看到一身洁白西装的金发少年正站在长桌对面,单手抄在裤袋里,另一只手托着团正哭得抽抽嗒嗒的小乌云,清隽脸孔上的表情平静到冷漠:“看来我来得不太是时候。”   趁着柏妮丝僵硬的瞬间,特洛伊动作利落地抽身行礼:“海神冕下。”   “起来吧。”他将手里的乌云放回玻璃杯口,语气寡淡冰凉地问,“你的?”   “谢谢冕下,是我的。”   “小心点吧,我听说这些小东西的报复心很强的。”蒂亚戈说着,抽回被小乌云紧紧抱住的指尖,象征性地点了点它的头。   “是,我知道了。”特洛伊不好意思地鞠躬说到。   他嗯一声,视线转落向一旁的柏妮丝。   四目相对的瞬间,柏妮丝油然而生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完了,她苦心营造的从良魔形象”。   想到这里,她迅速收敛起刚才还嚣张无比的恶魔气场,端庄矜持地坐回凳子另一端,硬着头皮试图挽回:“早上好,冕下。我刚刚还在想您这么久没来是不是临时有事,所以特别担心。不过趁着这段时间,我也正好向柴郡猫打听到了一些关于收藏家的事。您看,要不要一会儿咱们边走边说?”   特洛伊瞪大眼睛,被她一秒变脸和随机应变的能力惊呆了。   蒂亚戈不动声色地注视了她好一会儿,抿平的嘴角柔和牵开一线,脸上的神情却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温暖多少:“好啊,那我们走吧。”   不知道是不是特洛伊的错觉,他感觉从柏妮丝起身一直到和蒂亚戈一起离开时,脸上的表情都和那些即将踏上刑场接受制裁的魔简直如出一辙,镇定中带着种难以掩饰的凄凉悲怆。   他端起杯子喝一口,一阵短促的锐痛忽然出现在口腔里。   好像咬到什么又尖又脆的东西了。   他低头,看到那团趴在杯口的小乌云正凶巴巴地瞪着他,落进杯子里的也不再是透明的水,而是一枚枚锋利的冰片。   “现在的乌云饮料都这么高级了吗,居然还会下冰。”他捂着脸,感觉半边脸孔都快被冻麻了,连张嘴都困难。   真冷。   他默默搓脸,忍不住打了个抖。   另一边,柏妮丝在尽可能拖延又不失全面地将从柴郡猫那里得来的新消息朝蒂亚戈都汇报了一遍。   清晨的城市还很安静,整个街道除了偶尔会有几辆车和跑步晨练的人会经过以外,放眼望去都是空旷的,到处都是昨晚文化节狂欢后留下的痕迹。   蒂亚戈听完,不带情绪地评价到:“原来如此,也不怪他会变成这样。”   “不怪他?”柏妮丝重复,不确定他的这种态度到底是宽容还是漫不经心。   然而蒂亚戈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做停留,只淡淡开口说:“没什么。辛苦你一大早就去特意找特洛伊他们打听这些,看来我们后续能省不少麻烦了。”   “啊,没有的事。我反正平时也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起,也经常去密林酒吧的。不过,我其实是去找的柴郡猫,毕竟他是白王后身边的生灵。所以我想他应该是会知道一些警卫处暂时还没调查出来的事。至于特洛伊的话,我跟他只是恰好碰到了而已。”柏妮丝如实回答。   “是吗?我还以为你们是提前约好的。”   “约好?冕下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我以为你们关系不错。”   “关系啊……”   柏妮丝习惯性地被这种具有引导性的话题给绕进一个逻辑怪圈,脑海里第一反应出来的就是各种彩虹屁。但在经历了之前的勘察加森林事件,以及这段时间对蒂亚戈性情的艰难摸索以后,她感觉自己最好还是不要随便乱输出比较好,尤其是在这种跟谁关系好不好的送命题上。   毕竟成了神的人鱼各种喜怒点实在太诡异了,明明她以前根本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能把对方哄得开开心心。可是现在她却连试图猜测他在想什么都找不规律。   于是,在短暂的犹豫后,柏妮丝谨慎地选择了一个听起来颇为折中的回答:“也还好吧,反正大家都是一块做事的,见到了就相互打个招呼来缓解尴尬,以示友好嘛。”   蒂亚戈垂眸看她一眼,没再多说其他的什么,转而朝对方递过去一只白色带橘黄花纹的扇砗磲贝:“给你带的。”   柏妮丝顺从地接过来,打开那只扇砗磲后,看到里面装了许多宛如一簇簇透明水晶般的海息珠。   这是一种极为珍贵的海洋魔法植物的果实,一般只会生长在渊海神域灵力最充沛的海域里,大概十五到二十年才会结一次果,是非常罕见的魔力补充来源,即使是普通的人鱼族也很难见到。   “为什么突然给我这个?”柏妮丝遏制住自己想要将它们全部塞进宝箱里去做绝品收藏的冲动,诧异地看着他。   “你吃普通的食物不是很容易饿吗?吃这个的话好很多。”蒂亚戈回答,好像丝毫没意识到自己随手给出去的到底是什么。   “可是我已经习惯吃不饱了,也没什么关系的。吃这个补充是不是太浪费了……”   她的话还没说出完,蒂亚戈忽然停下来,伸手捏起一颗跟果冻差不多软弹的海息珠,面色平静地提议:“或者,你是需要我喂你吗?”   她条件反射地摇头,吓得赶紧低头塞了一嘴。   在那种浓郁的清凉鲜甜味散溢在满口的时候,柏妮丝油然而生的想法就是:   这玩意儿可真香啊。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证明我没有弃坑的突然一更。   就快考试了呜呜呜呜 第32章 、part twenty eight   清晨,?九点一刻,他们来到这座已经存在了快一个世纪的圣克莱恩大剧院门口。   整座剧院采用的是典型的新古典主义建筑风格,岩黄的墙体在时光与风雨的不断侵蚀下变得有些朦胧发灰,?顶楼的巨大钟盘下停满了正在休憩张望的鸽子。   柏妮丝站在台阶上抬起头,恰逢鸽群从头顶扑棱棱地接连飞过,?满目天光与无数斑驳剪影共同掉进眼里,?像是被风吹皱的一泓翠湖。   很快,蒂亚戈结束了和门口接引服务生的谈话,?转头看向她:“柏妮丝,?我们该进去了。”   “啊,好的。”   她几步跑上台阶,?和他一起并肩走进面前的敞亮大厅里。   大概是一早就有什么格外受欢迎的歌剧表演会即将开始,?即使现在距离首场演出开场还有半个小时,可大厅依然人头攒动。   不管是作为普通的海洋生灵还是恶魔的角度,柏妮丝都觉得自己无法欣赏人类的气味艺术。   就像她现在被包围在散发自不同人身上的香水和须后水的浓杂味道里,那些被提纯加工又经过精心调配的各种气味闻起来简直毫无清爽可言,?反而在嗅觉里形成一种沉重的负担。   迎面走来一行结伴而行的男女,?蒂亚戈下意识地伸手护在柏妮丝背后,低声说:“这边。”   很快,他们拐进一条相对要安静一些的走廊。   这里密闭,?狭窄,灯光昏黄。深色的厚实地毯从入口一直延伸向前方,?然后又分岔成三个不同的方向,?继续朝剧院里钻入得更深。   柏妮丝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喧嚷人群,?被蒂亚戈带着走上了左边的路,周围顿时更安静了,只能听到极为轻柔舒缓的音乐声。   “这是要去哪儿?”她问。   “档案室。你可以理解为存放着所有剧院工作人员资料的地方。”蒂亚戈回答。   “明白了。那要是收藏家不在这儿呢?我们一会儿还要去哪儿找?”   “他会的。因为这是这座城市里,?唯一一家能承办大型公开演出并且接纳外来表演团的剧院。他在这里会有更多机会能碰到符合他猎杀要求的人。而且从之前的受害者记录来看,他也都是在当地规模最大的公立剧院里寻找受害者的。”   蒂亚戈刚说完,一阵说话声忽然从正前方传来,似乎是有人正在边打电话边朝这边走过来。   在柏妮丝下意识想要催动魔力之前,一圈浅淡的蓝光便已经游萦在了她的周围。紧接着,从拐角处走出来的男人几乎是和柏妮丝擦肩而过,却像是完全没有看到他们似的径直往前走,和电话那头的交谈也一直在继续。   “快了。档案室就在左转二楼第三间房。”   过于平淡却又笃定的语气,让柏妮丝忍不住好奇:“您经常来这儿吗?”   “不是,刚刚朝门口的工作人员打听来的。”   所以为什么一个素不相识的工作人员,能在短短几句话的时间内就把去剧院档案室的路线告诉你呢?   明明他们的穿着打扮看起来也不像是人类社会里的警/察啊。   这个疑问没在柏妮丝的脑海里存在多久,很快就得到了回答。   柏妮丝看着他礼貌性地敲开档案室的门,坐在桌后的管理员也同样看着他们,面露惊愕。   “很抱歉打扰到你。因为我们正在找一个人,这得麻烦你帮我们一下。如果你能配合的话,我想我们很快就会离开的。”蒂亚戈开口,是那种独属于人鱼的,充满虚幻感又不带任何鲜活感情的声音,宛如一声声悠远叹息般在空气里响起。   “所以,请把放在警报器上的手收回来吧。”   是催眠。   柏妮丝恍然大悟地看着那个刚才还一脸警惕,现在却已经眼神呆滞着,顺从地将手从桌面下拿起来摆正在面前,乖巧得宛如一个孩子那样的年轻男人,感觉自己的疑惑一下子就消失了。   虽然受制于自身的魔力限制,人鱼并不能催眠比自己力量强的生灵。但是这条限制显然在蒂亚戈身上是不起作用的。   想到这里,柏妮丝几乎是立刻就感到一种本能的紧张与戒备。   不过很快,她又略微放松下来,毕竟蒂亚戈看起来并没有滥用这种能力的爱好,而且他也到目前为止也没有对自己用过。因此,保持现状就好,无需过度担心。   随手拉开桌前的旋转椅,蒂亚戈却并没有要自己坐下的意思,而是将它推到柏妮丝身旁示意让她坐,然后平静地望着面前的档案保管员:“我们要找的这个人叫兰伯特·格里尔,你有印象吗?”   听完他的问题后,保管员神情呆滞地沉默了几秒,似乎是在思考,紧接着点头:“是的。他是我们剧院的外聘编导。”   “什么时候的事?”   “半年前开始。”   半年前?   柏妮丝回想一下最近才出现在这座城市附近的恶□□件,不由得感慨对方的耐性真是好,居然现在才将活动范围转移到城市。   “有他的登记资料吗?”蒂亚戈又问。   “有的。”   “麻烦给我吧,谢谢。”   “请您稍等。”   说着,保管员就迅速起身走到那堆摆满各类档案袋的玻璃书柜前,用钥匙开了锁,熟练无比地翻找出了写有兰伯特名字的那一份。   蒂亚戈接过来打开,发现里面只躺着一份薄薄的外聘劳务合同,以及一份有剧院负责团队共同签字盖章的特聘证明,其他就再也没有了。   “看起来他挺有歌剧表演方面的天赋。”蒂亚戈扫一眼那份证明,放到一旁,继而将面前的合同翻开,首页夹着一份个人证明,还有一份黑白的照片。   柏妮丝探头看一眼,立刻认出了照片里的人:“就是他,昨天文化节上我碰到的那个人。”   说着,她继续朝下看了一眼纸页上登记的住址信息,上面写着:   日落大厦路,561号。   “他既然能直接写在这上面,那应该不是他真实的住址吧?”柏妮丝怀疑地看着那串字符。   “有可能。”   蒂亚戈将剩下的资料快速翻看完,发现没有其他有用的信息后,便又将注意力放回到那张照片和住址信息上:“不过既然他写了,那就可能是他曾经去过或者对他有着特殊意义的地方。保险起见,我们一会儿还是去看看吧。”   “好。”   他直起身,看着正在将桌面上的资料重新收整放回柜子里的保管员,一双苍蓝眼瞳宛如被霜雾侵袭的海面,空寂而冷淡:“当你重新坐回位置上的时候,你会记得,这里没有除你以外的其他任何人来过。”   保管员呆呆地看着他们离开房间,转身放好手里的档案袋,回到桌前坐下。   一瞬间,宛如冰泉浇灌而下。   他被一种莫名的冷意刺激得清醒过来,却发现办公室一切正常,时钟仍然在墙壁上滴滴答答地走着。   从这里去到日落大厦路有多远,柏妮丝没有任何概念,只能跟着蒂亚戈朝前走。   此时的天空已经开始隐约飘起细密轻柔的雨丝,大团厚重乌云滞留在城市上空徘徊不前,天光灰霾黯淡,连空气里都蔓延着一种接近黏腻的潮热。   他们从剧院出发,大概用了快二十分钟的时间来到了日落大厦路。然而柏妮丝很快发现,越是接近目的地,周围的景象却在逐渐变得越萧条。   和城市中心的宽阔道路不同,这里的路面因为年久失修而坑坑洼洼,宽度仅能勉强容纳两辆车擦肩而过,周围还挤满了各种凋敝的商铺与老旧楼层。   错综复杂的电缆在各个楼房与街区之间穿梭交织着,有些还挂满了从楼上扔下来的许多塑料垃圾。   在这种环境里,想要辨认楼牌号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   “看起来我们得找个人问下路。”柏妮丝皱着眉尖看向周围那些看起了都一样的楼房,发现有周围街边正三三两两聚集着不少女人,而且都在朝他们这边笑着张望着,似乎是在低声讨论着什么。   蒂亚戈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于是在街角环视了一圈后,他主动朝离他们最近的几个女人走去,态度礼貌地询问:“抱歉打扰各位。请问,你们知道561号是在哪里吗?”   听完他的问题,周围几个女人像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继而相互看一眼。其中一个还笑着低声说:“我说吧,只是来问路的。”   “说不定是已经有约了呢,实在太遗憾了。”另一个人同样笑着回答,手法娴熟地对着手里的小巧化妆镜添补妆面,勾勒着浓郁黑色眼线的褐色眼睛同样回望着面前的金发少年,视线轻挑而诱惑。   “怎么,你是第一次来这儿?”为首的女人毫不含蓄地将蒂亚戈上下打量一遍,还着重看了看他白色衣袖上的蓝宝石袖扣,以及别在胸口处的领带夹细节设计,能确定对方应该是身价不菲。   在得到对方的肯定回答后,她长长地哦了一声,接着便调侃似地开口,目光朝他身后不远处的柏妮丝瞄了瞄:“那为什么要和你的小露珠约在那种地方?难道说阔少爷和贵小姐之间的寻常花样已经玩腻了,想试试别的地方吗?”   小露珠是这片红/灯/区的通用代称,因为来到这里的男女基本都只会有一晚上的情缘,就像天一亮就会蒸发得无影无踪的露珠。   蒂亚戈大概听懂了她的意思,却也不生气,还依旧态度温和地回答:“不是。不过我们目前比较赶时间,所以,你们知道这个地方在哪儿吗?”   “知道。”她爽快地承认,同时凑近对方,语气暧/昧,“不过我们可不提供免费服务,漂亮娃娃。所以,一个吻怎么样?”   “或者更有用的。”他波澜不惊地说着,同时抽出几张纸币递给对方,嗓音温凉疏离,“地址。”   女人接过纸币粗略验了验真假,旋即抬起头,满是遗憾地看着他:“跟我来吧。当然,要是你半路后悔了的话,我随时期待。”   不多时,他们便来到了那栋位于山麓森林边缘的灰白旅馆门口。   坐在柜台后面的是一个已经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听到门铃响起也懒得费劲抬头看,只略微扬了扬脖子,朝门口投来象征性地一瞥,干瘪的嘴唇蠕动几下,用一种沙哑到吊诡的声音机械地朝他们说:“只收现金,当日结算。常住三个月起租,押金算十天房费,所有房间一律不提供避/孕/套,需要就自备,也绝对不要让我抓到随便往窗外乱扔的行为。”   听完她的话后,柏妮丝默默回想了一下刚才看到的那些挂在电缆上迎风飘扬的垃圾,忽然感觉自己将它们全部归类为塑料的行为实在是太草率了。   考虑到一部分人类,尤其是老人的精神承受力比较弱,如果对他们进行催眠问话并抹除记忆,很可能造成他们精神崩溃或者疯癫。柏妮丝在和蒂亚戈对视一眼后,非常专业地接话问到:“那请问要长住的话,在哪儿登记呢?”   老太太扶了扶滑到鼻梁中央的老花镜,深陷在眼窝里的两只眼珠有些浑浊,眼神却是精明而阴郁的:“长住?你们两位看起来不像是我们这块地方的人吧?为什么不去城市里找个好一点的地方呢?”   “常住并不代表我们就得自己住在这里,还可以处理点别的事。”柏妮丝脸不红心不跳地瞎说到,“有些事情在那边不好弄干净,这边比较合适。你直接开价吧。”   “哈。”老太太古怪地笑一下,像是明白了,旋即从抽屉里颤巍巍地翻找出一本破旧发黄的登记册,“填吧。”   柏妮丝接过来,翻开,拿起笔作势要写。蒂亚戈则非常适时地走到老太太身侧,主动提出先将押金和房租一次性付清。   趁着对方认真数钱的空当,柏妮丝飞快翻了翻前面的登记名单,很快看到了兰伯特·格里尔的名字以及登记的房间号,然后再翻回到空白页,随手写了两个假名上去。   拿着钥匙,他们来到三楼,那间紧闭的303号房间门口。   在确认里面没有人后,柏妮丝动作利落地撬开了门。   和她设想中的阴森压抑不同,除了本身设施老旧以外,这间房间里的一切都非常整洁干净,连地面也是一尘不染的,看起来完全没有任何异样的地方。   透过面前的窗户,柏妮丝能直接望进旅馆背后的大片苍翠森林里。连绵起伏的树冠轮廓在阴云映衬下宛如一丛丛凌厉塔尖,在缺乏阳光照射的情况下,整个窗外到处都是那种浓腻到有些病恹恹的惨绿色。   她收回视线,忽然瞥见那堆被麻布遮掩着搁置在角落的东西,正想走过去掀开看看,却被身后的一阵窸窣动静给吸引得回了头:“怎么了?”   蒂亚戈用手里的纤薄冰刃轻轻刮了刮那些斑驳的氧化痕迹,认真辨认后回答:“这面墙是假的。”   下一秒,他用冰刃刺进墙面,挥手极为轻巧地一划,整面墙就像是被猛然拉开了一道口子那样的迅速崩塌消融开,露出背后的真实模样。   金色的全视之眼,庞大到几乎占据了整面墙壁,被无数鲜红丝线分割束缚着,光是看着都让人头皮发麻。   那只眼睛里没有丝毫的神采,只是极为空洞又冷漠地注视着面前的生灵,仿佛所有星辰全都已经归寂后的垂死宇宙,只剩漫无边际的虚无与混沌。可当柏妮丝看着它的时候,却又极为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确是被注视着的。   仿佛被无数双冰冷而充满恶意的眼睛紧紧盯住的战栗感,尖锐到接近恶心。   这不像是由神族和恶魔天性上的本源对抗造成的。柏妮丝抿紧嘴唇,脸色极差地看着那幅全视之眼的巨型图腾,很难理解那种极为不适的感觉到底来源于哪里。   这时,蒂亚戈忽然朝她伸出手,似乎是想要捂住她的眼睛。察觉到对方的动作后,柏妮丝略带抗拒地后退一步,紧接着便听到他说:“这样会好受一些。”   温凉细腻的掌心覆盖住她的眼睛,短暂的失明后,柏妮丝再次睁开眼,发现刚刚那种异样的感觉一下子消失了。   她重新看向那幅全视之眼的图腾:“这个标识有些怪怪的。”   “确实。”蒂亚戈认真观察着面前的全视之眼,神色不明地轻声说到,“看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浸染过。”   “浸染?”   柏妮丝不可思议地望向他:“格里尔能影响到光明神的图腾?”   那他岂不是可以轻松吊打大部分恶魔?   可柴郡猫不是说他只是人类和巫女的混血后代吗?   这样的力量完全说不通啊。   “不是他,是别的东西……”蒂亚戈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只全视之眼,面色沉静,眼神中萦绕着一种清晰的困惑。   他将手放上去,掌心贴在全视之眼的瞳孔中央,淡淡的银蓝色光圈层层扩散开,一些扭曲的暗红色开始逐渐从图腾边缘渗透出来,看起来很像那些寄生体,却又要无害得多。   柏妮丝戒备地催动魔力做以防备,眼角余光瞥见蒂亚戈的表情再度微妙地变化一下。   “怎么了吗?”她有些不安地问,却迟迟没有得到对方的回答。   在屋内阴影的笼罩下,柏妮丝发现对方脸上的淡然正在被一种近乎凝重的神色所侵占,白净的脸孔看起来有种如同面具般不近人情的冰冷精美,苍蓝双眼如同冰川下的深海,凝固住所有鲜活的感受。   “奇怪。”蒂亚戈轻声呢喃着,收回手,垂眸看着自己的掌心,“没有发现其他力量所带来的对抗反应。”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没有被浸染,这就是它本来的样子。”   “啊?”柏妮丝茫然地发出一个单音节。   蒂亚戈思考一会儿,最终眉尖轻皱着摇头:“我现在只是以分体的状态存在,没办法感知清楚这个图腾到底是哪里有问题。”   连你都没办法弄清楚?   柏妮丝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将这句话咽了回去,只看着他在沉默几秒后,试着用指尖轻轻拨弄一下那些红线。   随着一根红线的逐渐颤动,其他的丝线竟然也在沿着图腾缓慢地颤抖甚至是游走,像是有生命那样。与此同时,全视之眼中心的眼珠也开始有了变化,一些混乱的色彩在逐渐波澜扭曲又趋于稳定。   柏妮丝调整一下自己的位置,发现呈现在眼珠里的是一幅像照片那样的自然景观图像。而且每拨动一根红线,眼睛里的图像就会跟着改变一次,看起来毫无规律可言,却又隐隐有种熟悉感。   “这些是……”柏妮丝喃喃着,终于在看到那片波涛汹涌的海浪后反应过来,“这些是他处理受害者尸体的地方。”   意识到这点后,她再度将注意力放在那些纷繁复杂的红线上。   如果一根红线代表一个受害者,那这面墙上这么多……   “有一个地方不是。”蒂亚戈说着,牵起那条还没有被固定另一端的红线拨弄一下,看着全视之眼里的场景由森林再度发生变化,最后定格成一座被浓雾掩盖的红色庄园。   “我认得这里,这是福斯彭镇上的那个红色庄园,是他以前的家。我之前还……”   柏妮丝说到这里,忽然想起这个话题会牵扯到她曾经逃跑又被蒂亚戈抓回去的噩梦经历,于是迅速跳过,只说:“看起来这是他做的纪念墙,方便他随时重温过往的。”   就像乌苏拉每次去收债时,都会将那个被她找上的倒霉鬼的一样东西留下来当做战绩证明一样,这个兰伯特显然也有一样的囤积癖。   “同时也会加重他的精神病态程度。”蒂亚戈补充评价到,“他每看一次这些东西,就会再次给自己一种已经失去最爱的痛苦心理暗示。这样的反复刺激会让他不断去寻找新的猎物。”   说完,他侧身环视一下周围,很快被房间里唯一上锁的壁柜吸引住,于是走过去将它打开。   是画。   准确的说,是人物肖像。   一张张,一幅幅,整齐的叠放在柜子里,都是记录的同一个有着黑发绿眸的年轻美丽少女。   “达科塔·科森还是科里森。”柏妮丝基本肯定地说出了画像上少女的名字。   “这些画是有顺序的。”蒂亚戈边翻看着那些画像边总结,“跟加百列他们收集来的受害者出现顺序一致,而且衣服也是……”   说到这里时,他忽然停住了,连带着手上的动作也跟着停滞下来。   柏妮丝顺着他的话看了看前几张画像,发现果然是那些穿在受害者身上的衣服。   她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正抿着嘴唇一言不发的蒂亚戈:“怎么了?”   最后一张画被抽出来,牵带出零星碳粉与灰尘抖落如蝶。   柏妮丝在画面上看到了一个正拿着甜筒冰淇淋,表情神态活灵活现的少女。   是她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考试啦!!后面就能逐渐恢复稳定更新,啵啵啵啵啵啵啵啵啵啵啵啵每一个还在看这篇文的你们。 第33章 、part twenty nine   自己的画像竟然会出现在兰伯特的房间里,?这是柏妮丝完全没有想到的事。   她歪着头好奇地看了那张画一会儿,顺着蒂亚戈刚才没说完的话,了然地接下去:“这是他给那些受害者穿的衣服的顺序,?看起来下一个就要轮到我了。”   平心而论,这只是她根据现有情况所进行的合推测而已。   可蒂亚戈却很快反驳到:“不会。”   柏妮丝愣下,?以为他是在说自己推测得不对,?正想开口询问时,却听见他继续用一种冷静自然到像是在宣判那样的语气说:“他不可能伤害到你。”   “因为我看起来跟这位达科塔·K小姐的外貌特征挺相似,?所以即使他抓到我,?那他也可能不会直接杀了我,而是会暂时留着我一段时间?”柏妮丝自顾自地思考着,?觉得这么说好像也说得通,?“不过也是,他之前找上的都是没有反抗能力的人类。要是换做我的话,我至少会还手。谁伤害谁还不一定呢。”   “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蒂亚戈冷淡地说着,仍旧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那幅画像,?眼中有种隐晦的锋利。流璨的冰蓝鳞光若隐若现地波澜在他的眼角眉梢处,?那是力波动或情绪愤怒的表现,仿佛他正在遭受某种看不见的威胁。   “但是这并不代表我希望你遇到这种事。”   他说完,收回视线,?在柏妮丝略带茫然和诧异的眼中,将壁柜底层的抽屉打开,?看到里面有一叠厚厚的手稿。新的发现很快将柏妮丝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这是什么?”她辨认了一下手稿首页上的花体字,?发现这里当地的人类语言,?标题写着,“三日之后?”   再往下,还有三句话:   “我是幽灵。   穿过悲惨之城,?我落荒而逃。   穿过永世凄苦,我远走高飞。”   “这出自新世界的一位中世纪人类诗人,但丁·阿利吉耶里所写的长篇史诗,曲。”蒂亚戈解释,同时看向首页的标题,“这篇史诗一共有三个部分,地狱,炼狱,天堂。对于史诗里的主角来说,他所钟爱的女的灵魂是他在这场旅途里最重要的引路人之一,也是陪伴他到最后的存在。”   “这样啊。那他写的这句三日之后,是不是在影射这个什么,曲里的所写到的三个地方?”   “也许是。”   蒂亚戈说着,轻轻翻开了手里的手稿,匆匆浏览了一遍第一页和后面几页的内容,发现这是一份未完成的歌剧剧本。   “还记得他在圣克莱恩剧院的身份吗?”   “外聘编导。”   “看起来这就是他正在写的剧本。”   大约是顾虑到他们不能在这里停留太长时间的关系,蒂亚戈翻看的速度很快。紧接着,他意识到这个剧本似乎是以兰伯特·格里尔自己的经历为原型来写的。   故事的男主人公是一个生长在人类世界里的半人类半吸血鬼,因为血统造成的不能长时间暴露在阳光下的生缺陷,以及他血红的眼睛让他从小就饱受歧视,整天躲在家里一间没有窗户,不会有阳光照射进来的房间里。   整个小镇的人都害怕他,厌恶他,甚至是憎恨他。   唯独一个人例外。   一个有着黑色绸缎般的齐腰长发,双眼清澈美丽如翡翠的少女。   【……在被抢走了伞,失去所有的保护以后,夏尔维德一下完全暴露在了阳光下。那些金色的光线落在他的皮肤上,灿烂到沉重,宛如被尖细的针密密扎过一般,很快就让他脆弱的苍白肌肤不堪重负,逐渐泛出一层病态的绯红,轻微的刺麻感开始在毛孔中生长。   这时,一片小巧的阴影笼罩而来。   夏尔维德茫然地抬起头,看到一个陌生的少女正撑着伞,站在他面前,语气温柔地说:“好了,现在太阳没有啦。”   瑰丽到近乎滚烫的阳光被少女手中的伞隔绝开,可那些明亮的光彩却并没有消失,而是丝丝缕缕地散落在她浅绿色的眼睛里,像是一捧从蓬勃翠海里燃烧起来的火焰,倏地将夏尔维德的眼瞳点燃。   万物焚寂在外,唯她美好依然。】   柏妮丝匆匆看完这段关于两人初遇的描述,接着便跳跃着去寻找女主人公的名字。   “达科塔·科尔森。”   她重复着另一页上出现在少女自我介绍里的名字,确认到:“看来确实是以他自己的过往经历来写的。不过他倒是没有把这个人类女孩的名字也改掉。”   “因为对他来说,保持所有和科尔森有关事情的还原性很重要。”蒂亚戈解释,“他需要这种似乎对方已经再次活过来的感觉。”   不过在故事里,男主人公的吸血鬼血统是来自于他的父亲,母亲则是普通人类。   这种与现实情况完全相反的调换引起了蒂亚戈的注意。   他找到有主角父亲出场的片段,大致看了一遍,很快发现一处值得注意的地方:“柴郡猫说,格里尔的母亲是在红白王后的王权战争中去世的是吗?”   “是这样。”   “这里面倒是写成了被一个双头恶魔杀死。”蒂亚戈边看边评价着,“这种恶魔的两个头总是意见相左,但又是共用着一具身体,谁也无法真正杀死谁。看起来他是在用这种会相互博弈的双头恶魔形象,来隐喻当时地下王国的权力斗争。”   “还有这里。”   柏妮丝说着,刚想要凑近手稿另一页去仔细看一下某个段落,却跟正好低头靠近她的蒂亚戈撞了个正着。抬头间,几缕白金色的发梢微微扫过她的鼻尖,带着海水气味的冰凉清润。   她揉了揉发顶,这才发现自己跟对方离得实在有点太近了,连忙后退半步:“抱歉,我没注意到……”   蒂亚戈用手背虚碰一下刚刚和她撞到的下颌,不太在意地笑笑,主动将纸稿递近到她面前,嗓音温润:“不用道歉,你只管说你刚刚想说的。”   “是这里。”柏妮丝歪头,指向那段写有由报丧恶魔传来男主人公母亲死讯的段落,“虽然说前面有提到主角的父亲是吸血鬼,但真正对这个设定进行隐喻描写的却是在他母亲去世以后。”   蒂亚戈顺着她所指的地方开始往下读:   【……也是从那天起,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然而,父亲的悲伤和绝望似乎并没有持续太久,他很快找到了新欢——一个和母亲一样有着红色长发,蓝色眼睛的美丽女人,紧接着是下一个……再下一个……宛如捕猎那样永无止境。   她们长得都一样,但又都不一样。   夏尔维德坐在屋顶上,觉得连头顶的月光都是深红的。   这种暗沉的色彩是如此无孔不入,夏尔维德无法分辨究竟是来自哪里。也许是庄园的墙体颜色,也许来自那些大片匍匐在房屋周围的玫瑰,但也许是来自那些女人们的飘逸长发……】   “看起来当年福斯彭小镇上的传闻是真的,那座庄园里确实发生过不少事。”柏妮丝嘟囔着,“不过肯定不是这里写的吸血鬼狩猎这么简单就对了。”   视线往下,大片繁花似的文字在纸页上团团舒展绽开。不同于前面字迹的规整优美,从这里开始的文字明显发生了变化,弯钩弧撇处得格外尖锐,连写词汇时的笔法轨迹也变得有几分潦草。   大概是为了达到歌剧艺术的场景感,柏妮丝发现接下来的一幕里,关于男主人公的心里路程刻画得格外细腻却又扭曲。似乎在憎恶其父亲所作所为的同时,他又在无可避免地受到对方的影响。   【……如此一来,夏尔维德开始恐惧,他时常在深夜醒来,感觉自己从母亲的血液里继承来的,属于人类的那一部分正在逐渐变得软弱甚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被压抑许久的,疯狂滋生出来的恶意。   继承于吸血鬼的,非人的恶意。   而只有在面对达科塔时,他才会觉得好受些,也会庆幸着他还没有完全丢掉曾经的自己……】   再一页的内容已经被看完,蒂亚戈抬动手指轻轻将纸页往后拨开,淡淡总结:“看来格里尔在幼年时期就已经完全被这种家族假性精病所影响,难怪他现在挑选受害者的行为模式跟他父亲一样。”   “什么……什么病?”柏妮丝没跟上地问。   “家族假性精病,用新世界人类发明的词来说也叫二联性精病,用来指代一种特别的精病症现象。”   蒂亚戈解释:“这种现象通常发生在关系极为紧密的家庭成员之间。只要其中一个出现了妄想幻觉之类的现象,另外的人也会跟着出现同样或者极度相似的症状。   不过这种精感染症状并不稳定。在分隔措施采取及时的情况下,受影响的一方通常会自愈,或者在被/干预治疗后重新成为正常人。”   “看起来他没能恢复。”柏妮丝明白地点点头,说。   “他尝试过自救。你看这里。”蒂亚戈翻到夏尔维德试图和达科塔私奔逃离的那一幕,“不管这是真的还是他虚构的,都表明他曾经想要脱离这个环境,但是失败了。”   柏妮丝跟着朝下看了几行,立刻了然:“因为科尔森也死了。”   和柴郡猫说的一样,手稿上写的也是因为生病而离世,只是没有说是什么病。甚至相比起前面两人的相互陪伴相互爱慕的情节,在女主角的死亡这件大事上,格里尔却描写得非常粗略。   “没错。这直接成为了他的刺激源,所以他很快发展到了和他父亲一样,甚至更严重的地步。”   继续往后,薄薄还带着些许墨水味道的稿纸翻卷如卷着苍白花边的海浪,带起的气流将垂散在纸页一角的白金色发丝垂散,只剩密密麻麻的漆黑文字。   像是阳光褪尽后,阴霾侵袭的天空:   【……那个房间通往地下一层,夏尔维德却从未进去过。因为父亲曾经警告过他,整个庄园哪里都可以去,但唯独那个房间不可以……】   【漫长地迟疑后,夏尔维德终究还是打开了那扇门……】   【光线刺入屋内的浓重黑暗,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极为奇特的,非常怪异的气味。像是尘封已久的木头,正在黑暗里逐渐腐化的味道。   一瞬间,他的脑海里划过无数种可能。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战栗的情绪一直格外高昂地嘶鸣着,逼迫他再打开一些,完全打开,好好看看里面是什么……】   再翻一页。   【……起初,夏尔维德能看到的只有黑暗,整个房间安静得就像一个死气沉沉的坟墓,低冷的环境温度让他有种不由自主的紧迫感。   渐渐的,灯光亮起来了,却不是来自头顶,而是脚底。   他低头,看到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类似眼睛一样的图腾中央。   那只冰冷空洞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他,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惧立刻将他淹没。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件祭品,正在被灵俯瞰着。   与此同时,一只体型巨大的夜鸦悄无声息地从阴影里飞了出来,金色的眼睛和地面的图腾看起来极为相似。它收拢翅膀,落在吊顶上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夏尔维德,仿佛在看着一粒尘埃那样漠然。   夏尔维德茫然地看了它一会儿,很快认出那只夜鸦是之前父亲在一次宴会上收到的礼物。   那原本是一座雕塑,可现在它却活过来了,就在这间父亲绝对不允许他进来的房间里。   夏尔维德敬畏地回望着它,感觉即使自己是站在夜鸦面前,可精上也是在谦卑至极地跪着。   这时,一个声音忽然在他脑海里毫无征兆地响起来:“不听话的孩,是应该受到教训的。”   他开始颤抖,被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深红包围……】   看到这里以后,柏妮丝的目光在最后那句话上停留了几秒,若有所思地说:“这个‘深红’,其实指的就是那些寄生体吧?”   “也许是。毕竟以兰伯特自己的力量,在正常情况下是无法制造出这样的寄生体的。他一定用了别的办法,或者借助了什么。”蒂亚戈说着,将纸页继续往后翻。   剧情里,夜鸦并没有杀死夏尔维德,而是和他达成了利益互换的交易——它教夏尔维德如何找回达科塔的灵魂并且复活她,代价是他必须为夜鸦提供足够的食物。   手稿中并没有明确写到所谓的食物是什么,但是结合寄生体表现出来的猎食习性,柏妮丝觉得自己完全能猜测到。   只是,她没想到的是,这样的一只夜鸦居然会和光明的图腾同时出现。   按照常,这种象征着灵的图腾不应该都是光芒万丈,圣洁高贵,严肃庄重的吗?   为什么要搞得跟个变/态反派似的?   她被这一幕的剧情弄得有点蒙,眼在房间墙壁上的图腾与手稿之间来回扫视几遍后,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开口到:“他这么安排的意思是什么?为什么要把这样的乌鸦形象和光明的图腾放在一起?那感觉就像……”   说到这里时,柏妮丝皱皱鼻,识趣地闭上了嘴。倒是蒂亚戈在听完她的话后,直言不讳地继续接下去:“就像后来的一切都是他受到光明的授意才这么做的,对吗?”   柏妮丝偷偷注视着他漂亮沉静的脸孔,无法直接回答对或者不对,只能迂回地应到:“看起来他是想这么表达的。”   故事进行到这里基本已经进行到了尾声。再往后,就是夜鸦带着夏尔维德不断寻找达科塔的灵魂。   和之前的详尽描写不同,这段剧情编排得格外意识流,各种具有强烈象征意义的恶魔精怪全都成了夏尔维德的敌人。甚至在这个过程中,他自己也在逐渐迷失,各种狂乱无绪的情绪充斥在字里行间。   故事的结局,在夏尔维德即将完全崩溃的时候,达科塔的灵魂终于出现了。   她站在毫无遮掩的晴空下朝他伸手,眼眸翠绿,情温柔,和他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样分毫不差。   夏尔维德怀揣着最后的一点希望朝她走去,同样走进那片明亮灿烂的盛大阳光中,逐渐化为一捧飞灰,也从此挣脱了躯体的束缚,永远和达科塔在一起了。   而那只夜鸦则站在窗台上冷眼旁观了这一切。   窗户里,堆满了散乱纸张的桌上,摆着一张墨迹未干的纸。   上面写:   “漫漫长夜里,我躺在她的身旁。   在喧嚣的大海边,她的坟场。   有我亲爱的,我的生命,我的新娘。”[1]   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柏妮丝抿抿唇,感觉兰伯特似乎把一切都诉说在了这部歌剧手稿里,但又感觉他好像什么都没说。   那些似是而非的过往,血统矛盾,吊诡图腾,以及主人公混乱激烈的心斗争共同掺和在一起,让人很难在第一时间就分辨出到底哪些才是有用的信息。   但不管怎样,在整个歌剧里,主人公那种浓烈专注到将对方当做无法替代的唯一,并为之甘愿赴死的爱情实在过于沉重,甚至让柏妮丝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在想什么?”蒂亚戈说着,将手稿翻回到靠前的其中一页,停留在红色庄园举办的宴会那一幕。一个来自遥远地方的陌生客人,将一座栩栩如生的夜鸦雕像当做礼物送给了夏尔维德的父亲。   那时候夏尔维德就觉得这只夜鸦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觉,一直不敢和它对视。而父亲则毫无所觉地安慰他,这只是一座普通的雕塑,没什么大不了的。   “噢,只是一想到这些故事都是来自格里尔自己的经历,是真实发生过的,就觉得挺不可思议的。”   “为什么?” 竒*書*蛧*w*W*W*.*q*Ι*s*ú*W*ǎ*Й*G*.*℃*O*m   柏妮丝耸耸肩:“因为我从未见过有谁能为了所谓‘爱的人’而做到这种地步。毕竟这种感情……啊,我是说,这种感情很美好,简直就像那些远古传说一样。”   “美好?”蒂亚戈轻轻重复着这个词,继而唇角微牵地笑起来,蓝瞳中似乎有薄雾浮涌,“你真的觉得这样的感情很美好吗?”   “啊……”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其实有人也一直同样甚至是更加爱着你,你还会真心觉得这种感觉很美好吗?”   柏妮丝望着他清丽脸孔上那种温良无害的微笑,不知怎么回事,感觉有种莫名的寒意正在逐渐侵袭进自己的皮肤,冻结住思维。   片刻后,她回过,勉强扯出一个笑容,难得真心实意地说到:“冕下您也太会开玩笑了,谁会这么不长眼地喜欢我这种恶魔啊?就算是受遭报应,那也罪不至此吧。”   蒂亚戈,“……”   他眉尖微皱地看了柏妮丝良久,像是欲言又止那样,却最终还是别开脸,只将话题重新引回手稿上:“那关于这部手稿,你有什么想法?”   “歌剧里的设定与格里尔真实的情况有些许多出入,甚至是相反。”柏妮丝很快回答,“首先是他将他的父亲塑造成吸血鬼这一点。也许在格里尔看来,自己如今的种种行为,甚至是同样失去了所爱之人的遭遇都和他父亲一样。所以他把男主人公身上的一半异族血统设定成了来自父亲,而不是母亲。   并且,从某种程度来说,他们的一系列行为确实很像吸血鬼,只不过是有着特定的捕猎目标。”   “至于这只乌鸦……”   她沉吟着,视线在房间墙壁上的巨型全视之眼图腾上停留了片刻,用词谨慎地总结:“我怀疑他可能还有一个同伙,就像手稿里的一样,他们达成了某种长期的合作交易。而且这个同伙才是真正能操控这些寄生体的生灵。”   蒂亚戈略一点头:“看来我们想得差不多。”   他低眉看着面前的文字,指尖在那句旁白底部轻微滑动一下,用一种空白到没有任何温度与感情的轻柔语调照着念到:“‘可是那么的遥远且无情,祂们的礼物对世间生灵而言,既是祝福也是诅咒’。挺明白的一句话。”   柏妮丝默不作声,不太懂他的意思是单纯指这句话写得很容易让观众解,所以挺明白。还是说,这句话能对做出如此的评价,是因为写它的人看得很明白。   在对着那句话沉默了半晌后,他忽然轻叹一气,将手里的手稿合拢重新放回去,让它看起来就像是从未被动过一样:“看起来得去会会这位将的礼物送给格里尔一家的佚名客人了。”   “您知道是谁?”柏妮丝好奇地问,看着他在随意抬手间,一连串水泡似的银蓝光辉迅速将整个房间恢复原状,最后又消失在空气里。   “只是猜测而已。”他说着,左手习惯性地抄进裤袋里,转身去打开房门,对柏妮丝浅笑着说,“来吧,我先送你回去。”   所以,不用一起去找那个“客人”了吗?   柏妮丝想了想,但还是没有问出口,只顺从地点头到:“谢谢冕下。”   “应该的。”   她走出门,透过走廊的窗户,看到此时外面的天空已经开始下起了绵绵细雨。天光昏暗阴冷,到处都是透明的雨丝在缠绕着坠落,湿热的夏雨将这里的一切都浇灌成沉闷到接近颓败的灰暗。   看起来这场雨还会下很久啊,柏妮丝默默想着。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爱伦坡的情诗《安娜贝尔·李》   bgm是《Illabye?(Single?Version)-Tipper》内容简介居然放不下???   还……还有人在看吗[弱弱发问]已经考完,在加紧屯稿[倒地不起]   如果我有罪,那应该让法律惩罚我,而不是让我码字速度如乌龟。 第34章 、part thrity   大雨降临的那一刻,?正好是加百列将最后一头变异体一剑封喉的瞬间。   浓腻的深红很快被铺天盖地的透明雨水冲散,逐渐融进土地里,连带着也将周围茂盛草叶上的脏污也一并清洗干净。   森林黯淡湿热,?穹顶中有大片乌云在不断涡旋,仅剩的灰光搁浅在头顶的浓密树冠上,?有气无力地微微照亮着林中的浑浊空气。   加百列随意擦一把悬聚在下颌处的水珠,?摸出口袋里的传音海贝,不带情绪波动的嗓音夹杂在漫天嘈杂大雨中,?听起来有种近乎机械般的平稳冷漠:“δ区变异体确认清除完毕,?曝光风险已排除,请冕下做下一步指示。”   很快,?蒂亚戈的声音就从那团波澜的蓝光中传出来:“辛苦你们了,?剩下的就按照规程办吧。不过你得先回观测中心来,我们需要尽快去底层见一个老朋友。”   “遵命。”   加百列收回海贝,转头朝一旁的特洛伊和尤莱亚等几个天使简短交代到:“将变异体全部按照规程销毁或收容研究,我去和冕下会合。”   “明白。”   话音刚落,?加百列已经离开了森林,?很快朝海边的观测中心飞去。温凉的雨水密不透风地包围着他,浓稠的雨雾与弱光并没有给他造成行动上的影响。   他回想起刚才蒂亚戈说的话,基本能猜到他是想去做什么。   毕竟“底层”这个词,?一直以来都是专门代指的陨罪园最底层,也就是专门关押着那些被雕刻在十二罪柱上,?也是最危险,?罪行最深重的生灵的地方。   一旦进去,?就相当于被宣判了死刑,基本不可能再有活着的机会。   迄今为止,被关进底层然后处决的生灵不计其数,?柏妮丝算是唯二活下来的其中一个。   而另一个就是蒂亚戈所说的那位老朋友,也是五十四年前,在柏妮丝入狱不久以后,被蒂亚戈从混沌之都抓回来关进陨罪园的“放逐者”——莱斯利·罗德里格斯,造成整个纬度空洞事件的罪魁祸首。   尽管从所犯罪行的严重程度来讲,罗德里格斯和柏妮丝差不多是一个级别的。但毫无疑问的是,他本身要比柏妮丝远远危险得多。   毕竟客观来讲,柏妮丝是海巫,这是一个已经确定的,非常清晰明了的事实。即使君主级恶魔相当罕见且实力极为强大,也无法挣脱为恶魔的种族限制。   而只要是恶魔,那在天性上,她和天使以及人鱼就是完全相反相克的存在。   更何况,从一开始的入狱测试来看,柏妮丝似乎对于自身的魔力并没有运用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但是莱斯利·罗德里格斯不同,没有谁能准确说出他究竟是什么。似乎所有生灵的特性都能从他身上被找到,但严格来讲,他又不属于他们当中的任何一种。   加百列这么想着,继续扇动羽翼穿行在漫天灰雨中,动作宛如一只海燕那样轻盈优美,朝有咆哮海浪声传来的方向迅速靠近。   在整个天地都被过于磅礴的雨水冲搅成一团杂乱无章的混沌时,蒂亚戈那一身标志性的洁白与发色的清朦淡金就成了最引人注目的存在。   因此,加百列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在海岸边看到了他,然后迅速收拢翅膀降落在他面前,单膝跪地行礼到:“见过海神冕下。”   “起来吧,麻烦你跟我一起跑一趟了。”蒂亚戈温和地说着,略微抬下手,那些附着在加百列身上和宽大羽翼上的密集水珠便立刻自动旋散开,而面前的棕发天使看起来则像是完全没被淋湿过似的,每一分长发与羽毛都是干爽且整洁的。   大雨背离地面,开始纷纷朝天空回升上去,悬停在半空中徘徊不前。   “这是属下该做的。”加百列回答,旋即将之前蒂亚戈交给他的那枚刻有“D·K”字样的戒指拿出来,“关于这枚戒指的归属,我们去调查过,发现这并不是受害者的所有物,应该是收藏家塞进她喉咙里的。但同时,我们也发现,这位受害者名叫多萝西·凯恩,名字缩写正好与戒指上的字母吻合,而且这枚戒指是手工做成的。”   “这样吗。”蒂亚戈拿过那枚戒指,垂下眼眸若有所思地看着它,“看来这个受害者已经很接近他心里的那个人了,只不过……”   他回想起刚才,在壁柜里看到的那幅绘着柏妮丝肖像的画,原本平和的语气陡然变得有些冷淡:“只不过,他还找到了一个更好的。”   “更好的?”   加百列眉尖微颦地抬起头,在敏锐察觉到面前少年神祇眉眼间的细微神色变化后,大概猜到了是谁,但还是对自己的猜测有些犹豫:“您是说0331?”   蒂亚戈不带情绪地嗯一声,将戒指收回口袋里,目光转投到那团烟色雨雾与墨蓝海面相互纠缠的远处,天空和海洋像是没有距离那样地紧挨在一起:“我们走吧。等下估计还得在底层耗一会儿。”   “遵命。”   距离陨罪园最近的一处纬度空洞就在城市中心的一座海洋博物馆地下,当初为了将它完全纳入监管范围,警卫处和海洋观测中心共同讨论了很久到底该怎么做。   最后,蒂亚戈建议,也许可以采用人类社会中最常见的经济控制手段,既能省去不必要的麻烦,同时也能方便全盘管控。   换句话说就是,直接买下来。   事实证明,这个办法确实非常简单有效。   走进博物馆大厅,厚实的玻璃与墙体立刻将外面的暴雨喧嚣隔绝开。今天是人类社会的工作日,但这里的游客数量依旧颇为可观。   他们绕过大厅,来到唯一通往地下室的封禁入口,穿过纬度空洞回到了位于原世界西方的诺玛大陆。   无论再经历多少次,穿过纬度空洞时的感受都是极为痛苦的。   在走进去的一瞬间,眼前所有的景物都开始扭曲模糊。整个空间似乎被一种看不见的巨大外力给挤压成了一道窄小的狭缝。过于沉重的压力,让每一个通过它的生灵都会有种,似乎下一秒,自己的全身骨骼就会被压得粉碎,内脏也会被挤扁成液体的恐怖感受。   大概半分钟后,蒂亚戈率先从空洞中好整以暇地走出来,抬头便看到了满目灿灼如火的落日余晖,热烈到仿佛整个天空都在燃烧那样。   作为一座关押着不同种族与罪行的危险囚犯的空中监狱,陨罪园的监管安全系数一向极为严格。从进入监狱大门开始,一直到监狱的最底层,每一层的守卫天使都会全天满员值岗。   那些随处可见的镇守徽章——审判圣剑与全视之眼,还有簇拥包围的层层海浪,既是印记也是天使们的眼目,忠实记录着监狱里每一分钟,每一处地方的安全状况。   越往下层走,可以用来作为通行的出入口就越是稀少。而能够直达底层的,就只有一个升降梯,开启的钥匙是一对,历来都是由警卫处的炽天使长和人鱼族的海皇分别保管着。   不过自从蒂亚戈承袭海神神位后,海皇手里的那一半钥匙就到了他的手上。   升降梯打开后,熟悉的黑暗与朦胧星光共同扑面而来,似乎在门背后潜藏着的不是牢房,而是一整片浩瀚宇宙。   蒂亚戈转头看向加百列,脸孔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有点模糊不清,但声音依旧是平稳柔和的:“还是老规矩,我单独下去,你在监察室注意着他。”   “是。”   走进升降梯,蒂亚戈并没有感觉到有任何失重或者在移动的感觉,只有外面不断闪烁变化的星云与斑斓辉映的万千天体在忠实记录着下降的深度。   渐渐的,无尽海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宽广到根本看不见边际的黑色海面上只有一块即将被淹没的礁石,被七根立柱与重重叠叠的封灵锁包围束缚着。柱身从上至下雕刻着无数六翼舒展的天使,诞生于风暴怒海中的人鱼,盘踞高山的龙王,以及深藏于森林深处的精灵祭司。   礁石露出水面的部分并不多,而且还在被海水里的剧烈毒素所不断缓慢侵蚀。每当那些漆黑的海水朝礁石冲刷一次的时候,石头的边缘就崩落一点,看起来随时都会被完全瓦解。   一个从外形上看起来与人类无异的生灵,被十数条封灵锁禁锢着吊在礁石上方,仿佛一个吊诡的木偶般死气沉沉,黑发蓬乱,肤色苍白病态到像是从未见过阳光那样。   察觉到那片剧毒的海水正在一反常态地逐渐变得安静温顺,他动作僵硬地抬起头,透过发丝的缝隙看到面前正在朝自己一步步走过来的白衣少年,不由得哼哧一声,深灰色的眼睛毫无温度地亮了亮,开口说话时的嗓音带着种长久沉默后所形成的嘶哑:“啊,海神冕下,好久不见了,您最近还好吗?”   “挺好的。”蒂亚戈礼貌地回答到,态度带有明显的疏离,“倒是你,看起来这颗星石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吧?”   “啊,是啊。”莱斯利哑着嗓子哼笑,目光漠然地随意扫向脚下的礁石,“我得等着另一颗星星死去,坠入海里化为礁石,才能再次有个落脚的地方。不过在那之前,这些剧毒的海浪会是对我最好的折磨。”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下来,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叹出,像是在忍耐什么看不见的痛苦。然后,他再次望向对方,似乎是想活动一下被紧紧栓束的身体,佝偻的身躯呈现出一种过于僵硬的不自然:“我一直都有点好奇,这样的刑罚是您想出来的吗?老实说,确实挺不错。”   “不是我。”蒂亚戈微微摇头,“这只是陨罪园底层对囚犯所用的例行手段而已,我想应该是从这里存在起就已经启用的。关于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清楚,毕竟如果我没记错,你应该是看着这座监狱被建造起来的,对吗?”   他的话让莱斯利在短暂的瞬间里,产生了一种像是恍惚的情绪,紧接着便有些刺耳地笑起来:“是啊,那么久以前的事了。所以,您今天来找我只是为了来提醒我,我已经活过了多么漫长到令人生厌的时光吗?”   “关于这点,我想完全用不着我提醒,你自己是最有感受的,不是吗?”   蒂亚戈平静地说着,也没再多绕圈子,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马其顿王国福斯彭镇上的格里尔家族,你还有印象吗?”   莱斯利歪了歪头,杂乱的黑发顺着脸廓滑落,露出阴影背后那双没有瞳孔也没有虹膜的诡异眼睛,阴森如在天际线上连缀翻滚的大块浊云:“我不太确定,冕下。您也知道,我已经活得太久了,见过的生灵实在太多,要是您再多提醒我一些,我可能就会想起来了。”   “你曾经把一个和奥格斯格有关的东西送给了那座红色庄园的主人,是什么?”蒂亚戈问。   “红色……”   莱斯利低声重复着这个词,像是品味那样地来回念叨,继而颇为开怀地笑起来,瘦弱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吧,怎么,他给您添麻烦了?”   “你给了他什么?”蒂亚戈再次询问。他能猜到那一定是一个和光明神有关的东西,但是受制于他目前分体状态下,自身神力与神格的不完全,他暂时无法探知到那究竟是什么。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那一定是被莱斯利·罗德里格斯送出去的。作为在漫长年岁以前,由光明神在陆地上亲自教引起来的第一位信徒兼神术师,也是后来因为叛神罪而被放逐到众生之外的人,莱斯利是唯一有机会且有可能会这么做的。   毕竟,和光明神有关的东西并不是什么生灵都能得到的。而在教导了初代信徒以后,光明神就再也没有出现在人类面前过,所流传在人类世界里的几样造物也是由初代信徒们所持有,并在他们身死后就一直供奉在光明教廷里,世代保存至今。   除了莱斯利手上所不为人知的那一个。   如果蒂亚戈没猜错,莱斯利送给格里尔家族的那个东西,应该就是当初光明神所赐予给初代信徒的其中一件神造物,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手稿中所记录的那样。   “回忆过去是很痛苦的事情,海神冕下,尤其对我来说更是如此。但如果您愿意陪我多聊一些愉快的事情的话,我想,我能忍受这种痛苦。”莱斯利半是认真半是试探地说到。   他打赌,既然蒂亚戈已经亲自来底层找了他,那外面正在发生的事必然是已经严重到了一定程度。因此从这个角度来说,他是稍占优势的那一方,可以想办法为自己找点乐子。   “怎么样,海神冕下。您所关心的那些生灵,正在外面可怜巴巴地等着您呢。”莱斯利刻意地提醒到,“只是想跟您聊聊而已,我能要求的也只有这个了,不是吗?”   蒂亚戈面色沉静地看着他,明白他之所以敢这么肆无忌惮地向自己提要求,是因为他早已将从光明神那里习得的强大神术运用得炉火纯青,也非常擅长用虚假的记忆来抵御催眠或者读心一类的能力。   想要从他口中得出实话,必须是在他有所松懈或情绪波动激烈的时候。   “你想聊什么?”   “就聊聊您自己,可以吗?我很好奇,毕竟我曾听说您是一个有‘心’的神,而且,当年也是您将我抓到这儿来的。”   “我抓到你,只是因为那天留在混沌之都的旧宫里修补纬度崩裂的是奥格斯格。如果换做是他出来的话,把你抓进这里的就不是我了。”   “这么说,您并不否认我的前半句话,是吗?您是一位有‘心’的神。”莱斯利仔细地看着他,浓浊深灰的眼睛里有轻微的冷光波澜。   “我一直无法想象,神如果有心,那么他会垂怜哪一种生灵?是被狼群捕杀的羔羊,还是因为饥饿而死去的狼?”   “这没什么值得垂怜的,自然法则而已。”蒂亚戈依旧平和地回答。   “是啊,自然法则。万物都服从于法则之下,唯有神灵凌驾其上。”莱斯利漫不经心地说着,然后又问,“您是生来就如此吗?能体会到世间万物的情感?”   “不算是。”   对上他明显带有询问意味的偏头动作,蒂亚戈进一步解释到:“曾经是能体会,但是看不到,也很难理解。后来是能看到,可以模仿,但是没必要。”   “啊……”莱斯利轻而长地拖着调子,接着沉吟到,“这么说,承袭神位以后的您,反而不再像以前那样有真实共情他人的能力,而是把这一切都当做模仿和技巧了是吧?也对,要是感情太丰富的话,在神这样永无止境的寿命里,确实是非常痛苦的事。”   短暂地沉默后,他又问:“那么在您曾经能够感受那些情感的时候,有没有谁或者某件事对您来说是特别到无法取代,甚至到了今天也依旧会让您有所触动的?”   察觉到面前的少年神祇在听完这个问题后的瞬间,眼神和睫羽有过一丝极快地颤动,莱斯利知道自己一定是问在了要害处。   于是,他笑得越发畅快,同时迅速思考着给出推测:“您会有这样的反应可不常见,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关于那位原本和我一样被关在底层的新任海巫小姐……”   蒂亚戈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眼瞳中的蓝色清透如冰,带着被微光笼罩的晦暗与锐利。   “要我说,她确实是个小可爱,前提是不去看她的罪名。”莱斯利认真回想着,像是在感慨又像是赞赏那样,“所以,她真的有试图刺杀过您吗?”   “没有。”蒂亚戈面无表情地回答。   莱斯利并不意外地点点头:“啊,我猜也是。她是有几分讨人喜欢的小聪明和为了活命的冒险精神,但不会做这么不要命的事。那显然应该是乌苏拉的毕生愿望。”   “你认识乌苏拉。”   “如果您是指交易上的往来,确实,我跟她可以称得上是熟悉。”简单答复后,莱斯利再次将话题转回去,“不过我还是挺惊讶的。尽管刺杀您的罪名是莫须有,但据说她确实在渊海神域里闹出了很大的动静吧?按照人鱼族的天性,我以为您的族人会很乐意看到她和我一样,被这片无尽海里的剧毒慢慢折磨到死。”   “她认了那些事,也并没有对我怎么样过,用不着待在底层。”蒂亚戈的解释同样简单,只是语气变得有些冷漠,像是寒霜覆冻下的花朵,冰凉沉重,毫无人情味可言。   “是这样吗,即使在您发现被她欺骗了那么些年以后?人鱼族的善良温柔从来都不是给敌人准备的,我说的没错吧?”莱斯利故作惊讶,接着笑着说,“所以,听到她即将假释出狱的那天,老实说我还挺担心她的。那请问冕下,她现在还活着吗?”   “她很好,你可以不用担心。假释出狱也只是因为她确实达到了要求。”   “我明白了。”   莱斯利缓缓咬着音节,像是别有用心那样地问到:“那么,她能算是那个‘特别’吗?毕竟我想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甚至将来也好,能让您这样被欺骗的,恐怕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了,对吧?”   “是。”   “那您现在回想以前的事来,会是什么感受?”   “后悔。”   “关于什么呢?”   “很多早该意识到的事却没有意识到。”   “哈。”他哼哧一声,“可您还是让她活着呢,这不是很奇怪吗?”   “你不也还活着吗?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蒂亚戈淡淡睨视着他。   闻言,莱斯利立刻哈哈大笑起来:“是啊是啊,我也还活着。可那是因为您知道,直接杀了我就等于遂了我的愿,只有活着才是对我最好的折磨。”   “可她不同。我听过不少关于您和那位海巫小姐之间的事,毕竟这里这么无聊,那时候我和她也只有相互聊聊天了。结果您猜如何?”   满意地看到蒂亚戈脸孔上的神情变得更加冷硬后,莱斯利眯起眼睛,像是非常愉快地说:“我认为您将她带出陨罪园只会是出于两种原因。要么,您是希望亲自将她处理掉,这样会比较符合人鱼族的一贯作风。而且在您今天来之前,我一直都是挺偏向于这种猜测的。   要么……”   刻意停顿片刻后,他尝试着朝对方靠近,却还是被封灵锁束缚得动弹不得:“您其实深爱着她,是吗?”   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整个空间顿时陷入了一片沉寂,连无尽海似乎都已经沉睡过去,只有穹顶的群星依旧存在。   而原本待在监察室里严阵以待,准备一旦底层出现点什么风吹草动就冲进去的天使们,在听完这句话后全都陷入了一种不可名状的茫然。   “他刚刚是说了什么吗?”阿希礼愣愣地率先发问。   “我觉得我没听懂,但他刚刚显然是说了什么。”艾维斯说。   “也许是一种未知的语言。你们知道,罗德里格斯已经存在很久了,可能会说一些目前已经失传的语种。”卢卡斯试图分析。   加百列同样错愕地看着水晶池里的画面,但在震惊以后,更多的是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似乎所有他以前想不通的地方,只要代入了这个答案都格外的畅通无阻。   可是……这可能吗?   他看着水面中面容沉静从容的金发少年,忽然很希望他能开口反驳。   然而,蒂亚戈却在短暂的沉默后,直接轻描淡写地承认到:   “是。”   莱斯利看起来更开心了,像是嗅到了腐肉的鬣犬,准备死死咬住对方曝露出来的致命弱点不放:“是啊,就该是这样的,这当然看得出来。人鱼从来是最忠贞的种族,他们会不计代价地保护自己的伴侣,将爱人的生命看重胜过自己。所以,即使您已经成为海神,也失去了和其他生灵共情的能力,却唯独保持着对她的感情而成为了一个有‘心’的神,哪怕您知道那些都只是她的谎言,多让人感动啊。”   通过挖掘对方最不愿提起的过往,以此来让对方感觉到最大程度上的痛苦,这是莱斯利最热爱的事。蒂亚戈很清楚这一点,也很配合地给出了他想看到的细微神态变化。   在一丝不落地欣赏完面前少年脸上那种看似克制,却也因此而显得分外珍贵的落寞后,莱斯利愈发得寸进尺:“所以,对您而言,最美好的时光应该就是在那些谎言破灭之前和她在一起的日子了是吗?那时候您是否觉得你们是真的两情相悦?”   “顺便,尽管她从未主动提起,而且在被问到时也非常肯定地否认了。但是,我还是怀疑态度。”他说着,言辞愈发放肆而轻挑,饱含恶意,字句都恨不得见血,“您和她有做过吗?”   蒂亚戈盘算着对方此时的精神力波动状态,面不改色地回答:“有过。”   生平第一次,天使们知道了原来他们这类天翼族也是可以和猫一样被惊吓到炸毛的。他们面面相觑地围在水晶池边,用羽毛支棱的翅膀紧紧裹住自己,不知道是该及时回避还是继续观望。   而池水中的少年看起来只是一片云淡风轻。   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会正常更新,毕竟挣扎着申请了一下榜单。   极地冷文我居然还如此放肆的断更,我真是个狠人,嗐……   这章算是对蒂亚戈的进一步刻画吧,下章也是。   他真的是个特别……怎么说,大家可以自行体会的鱼。 第35章 、part thirty one   时间在连缀成片的发光天体间,?一分一秒地悄然流淌而过。一些即将死去的星星还勉强挂在苍穹上,逐渐黯淡的光辉被尘埃云彻底吞没,只剩下片片残影摇晃如深海里受惊四散的鱼群。   通过探知别人内心深处的痛苦所带来的的愉悦感,?对莱斯利来说,绝对是最好的满足剂。   更何况,?这份痛苦还夹带着旧伤被撕扯开的挣扎,?而它们通通都来自面前的白衣少年。一位本该绝对理性,不被任何人或者事所影响的新生至高神。   那种感觉就像是在逼迫着神祇朝他臣服。   哪怕现在被封灵锁束缚得动弹不得的是他自己,?但莱斯利却依旧感觉到一种类似自由般的极度轻盈。他很清楚,?这些镣铐只是囚/困住了他的躯体,所带给他的限制也只是外在的。   可蒂亚戈不同,?他被禁锢住的是他本不该存在的‘心’,?或者说那些无比多余的情感。   从这点上来说,他倒是跟那些普通的万物生灵没什么区别。   他们都是一样的。   完美无瑕的神也是有弱点的,而他现在牢牢抓住了这个弱点。   “所以,你的问题已经问完了,?是吗?”蒂亚戈看着莱斯利脸上那种古怪到阴郁的笑容,?只从容不迫地问到,连站姿也一直保持着刚开始时的那种修挺自然。   没等对方开口,他忽然一转话锋,?精致眉眼间染上一层薄薄笑意,语气温柔:“那么,?你能分辨出来我刚刚说的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吗?”   听到这句话后,?莱斯利极短地错愕一瞬,紧接着便死死盯住对方,浓灰浑浊的眼睛里像是起了风的阴天,?乌云波澜诡谲。轻微的嘶嘶声从他的咽喉里发出来,缠绕着锁链的枯瘦手臂紧绷着,让他就像是某种受到了威胁,随时准备扑上前的野兽。   “你喜欢看别人痛苦,也很擅长操纵这种情绪,这本来挺有意思的。”   蒂亚戈缓慢说着,刚才还宛如沉睡的无尽海立刻复苏过来,波澜围绕在他脚下:“但是你太没有耐心了。”   “看来即使被放逐了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有明白一条最基本的规矩。”   他说着,微微欠身凑近对方,白金色的长发接连不断地沿着他笔直的肩线滑落,视线隔着封灵锁散发出的那层柔和华光,直直对上莱斯利因为过分阴沉而有些吓人的眼睛,语调柔和如一个正在规劝着不听话学生的仁慈导师,面带笑容:   “拥有好奇心是一件好事。但如果你把它用在了不该用的地方,想要去探知一些你本不该知道的事,那我希望你也能承受得了相应的后果。”   “就像现在这样。”   漆黑的海浪从远处奔涌而来,将莱斯利脚下那块本就已经所剩无几的星石直接削去了一半。溅起的海水灼烧在他的皮肤上,刺骨钻心的剧痛蔓延开,立刻激起莱斯利本能地挣扎,又被束缚在身上的封灵锁越缠越紧。   蒂亚戈伸手轻轻扫开那些同样落到自己身上,却并没有带来任何感觉的水珠,笑容温柔无害:“那么,你现在还想知道关于我的事吗?”   说不清是那种过于强烈的痛楚,或者是被戏弄的愤怒,让莱斯利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格外狰狞且有攻击性,嗓音比之前更为嘶哑:“我不认为您刚刚说的那些是假话。相反,我觉得您其实和我一样,都很清楚,说谎的人哪怕掩饰得再好也是有破绽的,就看审视的一方是否足够精明。”   “就拿那位海巫小姐的话来说,她那时候可真是万念俱灰,好可怜的一个孩子。即使我如今已经在这里待了这么久,也依然不喜欢被这些海水碰到的感觉,我相信那时候的她也一样。所以,我相信她在那种备受折磨的情况下所说的话都是真的。您确实曾经非常珍视她,不是吗?”   他边说边恶意地笑起来:“哪怕她完全没有意识到。”   “我和你一样?”蒂亚戈直接跳过莱斯利后面的话题,来到一开始他所说的某句话,清隽秾丽的脸孔如同被大雪覆盖,掩去一切本就浅淡的柔和色彩,只剩荒原般死寂的冷漠,“你觉得我们一样?”   莱斯利看着他面无表情,似乎连眼神都是漠然的模样,忽然有种仿佛醒悟般极为强烈的感觉——眼前的这个纤细少年是一个神明。   不是人类,不是天使,不是精灵,更不是恶魔甚至人鱼。   尽管他非常年轻,还只是一个新生的神。   但神的本身就等同于永恒,是既无法被界定,也无法被其他生灵所完全理解的存在。   这是在许多许多年前,光明神所传授给莱斯利的第一件事。在经过这么漫长的岁月以后,他几乎都快要将这个最基本的事实忘记。   “看来你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   蒂亚戈不带情绪地注视着他,如同在看着一颗试图依靠自身力量去挣脱风暴的细微尘埃:“你觉得我在说谎,那只是因为我否认了你想听到的话。你没有从我身上看到你想要看到的痛苦,这让你无法接受,是吗?因为在整个过程中,你都把我当做了你的同类,或者其他任何一种你见过的生灵。”   “可我一开始就已经提醒过你了。我能体会到世间万物的情感却看不到,那是在我幼年时期的事。后来的我能看到,也可以学习和模仿,但是没必要。所以你试图用你作为人类,又运用在人类身上的那一套做法来解析我,这从根本上就是无法起作用的。   人类也好,其他生灵也好,你们的感情总是很丰富,在具有相互联系性的同时,还会与周围的任何事物产生共鸣,甚至促使你们做出许多意想不到的事。这种现象,说实在的,确实非常有意思。”   “但是你似乎忘了。”   “你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人类的本能以及情感。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东西,所以你们创造出了所谓的规则,相互抢夺所谓的利益,制定出你们自己所能接受的律法。也划分出了比如幸福、悲痛、绝望、希望以及渴求之类的种种主观感受,并以此作为活下去的各种驱动力,甚至自以为能在世界中留下值得称赞的种族文明印记。”   蒂亚戈平静地说着:“可是这些东西对我而言,实在毫无意义。除了能感动你们自己以外,没有任何实际价值。”   “只不过,如果我能观察并模仿你们的行为,就可以让我在相对短的时间里得到我想要的结果。那么,我乐意这么做。   比如,我需要知道你当初到底将什么东送给了格里尔家族,同时,我也发现你喜欢操纵别人的痛苦来以此获得精神上的满足,那么为了达到我的目的,我完全可以配合你。”   讲到这里,莱斯利脸上的表情已经越发难看,蒂亚戈却视若无睹,只继续说到:“但是你有点太过了。看来只要生来是人类,那么不管再活多少年都无法跳出人类自身的局限。”   这句话似乎刺到了莱斯利的致命痛处,他愤怒地想要朝对方扑上去,却被层层叠叠的锁链囚困在原地。深灰的眼睛因为极度的怒火而变得有些隐隐泛红,细瘦手臂上青筋毕现,缭乱到刺眼的强大光明咒术从他手中迸发而出,激烈抵抗着来自封灵锁的镇压。   面对莱斯利的极端情绪波动,蒂亚戈依旧只保持着刚才的漠然:“在你成为了奥格斯格的第一位信徒,也是第一位神术师后,你显然从他那里学习到了很多远超你曾经认知的东西。可也是从那时候起,你逐渐明白,即使如此,你也依旧无法摆脱人类的固有命运与局限。   所以你才试图窃取全视之眼的力量,想要让你自己跳出生来就有的束缚,成为你所希望的,和神一样平起平坐的存在,我说得没错吧?   这样看来,你和当初的自己比起来,确实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簌簌的铁链摇晃声从四周传来,穹顶的星空开始变得黯淡,大片阴影呼啸而来,将他们笼罩进去。   “你想把我当做同类来看待,试图找出我的痛苦来以此取乐对吗?”   蒂亚戈走进对方,和他只隔着那层正在剧烈波动的光圈与封灵锁对上视线,白净脸孔上重新浮现出那种惯有的,宛如面具般恰到好处的和煦微笑,看起来却简直让人不寒而栗:“那就如你所愿,让我以一个人类的身份来告诉你什么才是痛苦。”   “是当你还只是一个瘦弱的孩子时,却无法反抗来自比你更强健的兄长或者父亲的欺辱殴打,只能被迫和牲畜睡在一起,还要被其他同类嘲笑。性格敏感自卑到连别人的关心都觉得是在满怀恶意地施舍。   等你长大一点,你依旧活得这么凄凉,却又执拗地认为自己生来就与其他人不同,又偏偏真的被光明神选中作为信徒与神术师培养,由此你觉得自己已经脱胎换骨,成为了你梦想中的那种人。   可是很快,你又发现人类是那么的脆弱又平庸。而其他生灵天生就拥有你花费了巨大努力才能掌握的力量,和他们一比,你似乎还是那么渺小,卑微到喘不过气。”   “你怨恨,你不甘,你拼命想要挣脱人类这个身份对你的束缚,将自己的存在烙印在每一颗星辰上,和宇宙万物一起永世长存。但是你没发现,你所做的一切还是在被你自己的本性所驱使。你从来没有成功过,你永远都摆脱不了你厌恶的这层身份,并且将永远为之痛苦。”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后,莱斯利彻底被蒂亚戈的话语惹怒到近乎发狂,目眦欲裂地朝他嘶吼着咒骂:“你这个婊/子养的……”   “差不多了。”   蒂亚戈说完,抬手朝他面前一晃,瞬间遏停住他所有的动作。   紧接着,他开口,用那种空灵到似乎在叹息般的虚幻音调,朝面前僵硬如木偶般的莱斯利问:“你见过格里尔家族吗?”   没有任何迟疑的,莱斯利立刻机械般地回答:“见过。”   “你给了他们一样东西。”   “是的。”   “那是什么?”   “一盏灯。那是光明神留在人类世界的七件造物之一,靠信徒对神的纯净信仰而明亮,它的光可以驱散恶魔的侵袭,将黑夜照亮为永恒白昼。”   “你为什么要将这盏灯送给格里尔家族?”   “因为它黯淡了。”   莱斯利死气沉沉地说:“它的光芒是靠燃烧信徒的纯净信仰而明亮起来的,可许多信徒做不到这一点,所以它黯淡了。它变成了别的东西……越来越难控制,所以我将它送给了格里尔家族……这是它自己要求的。”   “它要求的?”蒂亚戈重复着这句话,回想起那只在兰伯特手稿中出现的夜鸦,似乎明白了什么,“它会自己选择要跟随的人是吗?”   “是的。它喜欢那些拥有极端渴望与幻想的人,它不受我控制。”   所以这就是那幅全视之眼图腾看起来这么怪异的原因,被无数信徒的私/欲与贪婪愿望所污染后的样子。   蒂亚戈默不作声地思考了一会儿,略微叹口气,很快解开了对莱斯利的催眠控制。   当他摇晃着身体跪下去的时候,那块支撑着他的星石也随之再次崩裂开,只剩下最后一寸还在勉力支撑。   与此同时,那些星星也终于化作了一场盛大灿烂的流星雨,从穹顶接二连三地坠落下来,掉进无尽海里,激起千层巨浪朝他们包围过来。   蒂亚戈的声音夹杂在越来越近的海浪声中,听起来有种来自异世的缥缈悦耳,彬彬有礼:“谢谢你告诉我关于那盏灯的事。”   莱斯利猛地抬起头,血淋淋的恶毒与仇恨不加掩饰地呈现在他消瘦得有些过度的惨白脸孔上,像是恨不得将对方千刀万剐。   “作为回报,我想我可以告诉你一个在未来一段时间里,能让你不那么无聊的办法。”   他说着,歪头一笑:“你可以试着猜猜看,我跟你说过的所有话里到底哪些是真的。包括这句。”   话音刚落,黑色海浪便立刻从四面八方将莱斯利包围进去,轰鸣的潮水声掩盖住他的所有声音。   看着蒂亚戈已经重新走进升降梯里后,监察室里沉默许久的凝固沉默终于被加百列率先开口打破。   他将水池里的画面抹掉,转身朝外走:“我去接应冕下,你们记得这段时间重点盯着底层。”   “啊……好的,明白长官。”   然后又是一阵沉默,直到艾维斯开口:“所以,冕下刚刚说的那些,什么和海巫……其实都不是真的吧?”   “当然不是,一定不是。那只是为了套罗德里格斯的话而已。”阿希礼极为肯定。   “我也觉得。”卢卡斯点头同意。   于是,整个监察室里顿时又充满了愉快的气氛。   在通道口等到蒂亚戈后,加百列照例向他行礼,然后在对方的示意下起身收好其中的一把钥匙。   “都看到了吧?当初被他送给格里尔家族的,就是那盏由奥格斯格创造的神灯。我猜,同时也是那些寄生体的制造来源。”蒂亚戈一边说着,一边转头看了加百列一眼,然后停下来。   “发生什么事了吗?”他说,脸上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温润谦和,蓝瞳清澈,“你看起来好像有问题想问我。”   “啊,我只是在想,当初光明神冕下放逐罗德里格斯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将那盏神灯收回。”加百列低头错开和对方的视线接触。   蒂亚戈眨眨眼,认同地点下头:“我相信奥格斯格当初应该是那么做了的,只是后来也许还发生了其他的事。不过无论怎样,那都不是我们现在需要弄明白的重点。”   说着,他们已经走到了陨罪园的大门外,面对着一整片苍穹的星海锦夜,银河璀璨。   蒂亚戈挑开被风吹到眼前的白金色发丝,略带担忧地说:“我现在不太放心的反而是关于神灯的处理问题。”   “冕下的意思是……”   “既然那盏神灯是奥格斯格的造物,那么即使它被污染甚至异化,你们和它从本质上来讲也还是同源的。这样一来,就像现在的罗德里格斯一样,即使抓到了它也无法被立即销毁。”   “那就在抓捕成功以后,将神灯带回底层,由无尽海里的毒素将它的力量全部吞噬以后再……”   “不行,这样的办法只能用在罗德里格斯身上。”   蒂亚戈轻轻摇头:“他是人类,即使从神术造诣来讲,也许是目前人类里最好的一个,但无尽海对他那点力量的消磨还是会很容易。可是神灯不同。而且在罗德里格斯还被困在底层的情况下,神灯绝对不能再被放进去。   它有自我意识,不受收藏家的控制。甚至对它而言,收藏家不过是一个可以被利用的工具,所以如果我们只抓到收藏家的话,效果不大。反而还会让它放弃目前的持有者,转而去寻找下一个人,也让我们失去了可以追踪的目标。”   想想后,他又适时补充:“所以在毁掉神灯以前,我们暂时不能对收藏家有什么太过明显的举动。”   “明白。”   他们离开陨罪园,穿过那片纬度空洞,重新回到了新世界。   此时的当地时间正好是中午十二点,博物馆内的游客寥寥无几。   和他们刚来时相比,这时候外面的雨已经下得更大了,几乎是泼在了整座城市的头顶上,嘈杂到刺耳的雨声听起来就像是恨不得把这些钢筋泥土全部压碎那样的疯狂,深色的云层里有闪电划过。   在即将开门走进那片滂沱大雨中之前,加百列听到蒂亚戈忽然开口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那时候,是柏妮丝先被关进底层的吧?罗德里格斯比她晚多久?”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实在太过漠然,如同外面不见天日的灰霾暴雨,根本捕捉不到任何实质性的感情色彩。   加百列迟疑着思索几秒,然后回答:“大概半个月。”   “半个月……”他轻声念叨着,眉尖轻皱,湛蓝眼瞳只空洞地倒映出雨水在玻璃上折射出的微光,心不在焉地点下头,“我们走吧。”   “是。”   不知道为什么,加百列总觉得他刚刚有那么一瞬间像是在难过,也许是想到了什么。   或者说,想到了谁。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如果我没有自娱自乐到失智的话,这个副本结束,这篇文也已经写完一半多了吧,坚持就会寿终正寝,加油啊姜玖子!!!!!   话说这大概是我写过最扑街的文[痴呆值大幅提升jpg]原来我最扑的永远是下一本……其实当初存稿的时候就感觉到了,只是没想到会这么扑……摸摸这个丑孩子,被我养在南极还被我断更。   等完结后我去好好反思到底怎么回事,毕竟断更以前就非常扑[持续痴呆jpg] 第36章 、part thirty two   暴雨一连下了三天,?然后才逐渐转阴。持续不断的雨水注入让浅海区的水层盐度要比以往略低一些,连鱼群都尽可能地朝水深的地方集体躲藏进去。   也是在最近,在发现周围的海族甚至天使都开始明显有组织有计划地忙碌起来了以后,?柏妮丝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如今已经接近七月底了,该是筹备神诞庆典的时候了。   原本对她而言,?这完全是一个只存在于传说里的节日。毕竟蒂亚戈在正式加冕成为海神的那一年,?正好是她在陆地上亡命天涯最后又被关进陨罪园里恍惚等死的那年。因此这种节日她从来都只是听说,根本没见过。   而且她是恶魔,?这种为了庆祝神祇诞生的节日怎么看都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不过毋庸置疑的是,?这个神诞庆典不管是从庄重程度还是持续时间都能完全超过月盈祭,成为海族与天翼族所共同庆祝的最为盛大繁华的节日。   本着一个从良魔应有的设定,?以及回报自从她出狱以来,?蒂亚戈一直对她的那种亲切友好态度。柏妮丝总觉得自己应该去帮帮忙才对。然而对于完全没有参加甚至接触过这种庆典的她来说,根本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更何况,只要她一出现,许多认得她是海巫的海族生灵就会满脸惊慌地一甩尾巴逃得飞快。连和平搭话都做不到,?更别说什么帮忙。   因此,?在尝试过几次却无一例外都是失败以后,柏妮丝索性放弃了这个想法,干脆就呆在自己的那间礁石小屋里,?专心致志地团水草球或者数收藏玩。   按照她的想法,自己能给这场庆典做的最大贡献就是别露面。所以既然帮不上忙也不去参加,?那只要她送的礼物和彩虹屁到位了就行了。   相信这是会让大家都无比满意的解决办法。   就是考虑送什么这点太让魔痛苦。   回想起上次惨烈如昨的“酒吧鱼片”事件,?柏妮丝从此对人类互联网这种东西充满了敬畏,?决定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绝对不能再去以身试险。   但神诞庆典毕竟不同于其他,送出去的东西自然也不能太过随意。   于是,?她仔细盘点着自己手上仅剩的收藏,这才发现,这里面最值钱和养眼的东西,估计就是蒂亚戈当初送给她的那枚鱼鳞了。   至于其他的……   柏妮丝眼神空洞地看着满地各种精巧却也远远谈不上珍贵的玩意儿,再一次陷入了“怕不是只有自刎谢罪才能让他真正高兴”的呆滞状态。   回想起之前,特洛伊还有丽贝卡给她的建议都是,既然对方什么都不缺,那不管礼物是什么,送礼者真实的心意才是最珍贵和重要的。   可真心实意这种事,从来都不是柏妮丝所擅长的。相比之下,她更熟悉如何用谎言和欺骗去敷衍一段关系,就像她曾经和蒂亚戈认识的那数十年一样。   认真是一件很沉重的事,而她光是活着就已经够费劲了,不需要再给自己增加更多的额外负重。更何况,以往的经验早就教会了她该如何去筛辨周围的不同生灵,也很清楚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迎合他们才会更容易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   从小到大再到后来的陨罪园,这套方法从来都非常管用。   除了在面对蒂亚戈的时候。   柏妮丝叹口气,再次由衷感觉这条鱼真是比乌苏拉还要难缠一万倍。   正想着,门口忽然传来了一阵规律的敲门声将柏妮丝从漫无边际的思考中拉了回来,紧接着是加百列那标志性的声音传来,平静到接近冷漠:“0331。”   她回过神,迅速将铺散在地上的东西全都收进盒子里,刚准备站起来却不小心头顶撞到桌角。   清晰的疼痛立刻扎进柏妮丝的感官,让她倒吸一口气的同时,眼角余光却瞥见那朵被封存在透明海晶里的鲜红玫瑰明显摇晃了一下,眼看就要摔碎到地上,还好被她眼疾手快地接捧住。   来不及将花放回原处,柏妮丝一边揉着头顶一边回应着,很快走过去打开门,看到加百列手里的羊皮纸卷宗,顿时起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出什么事了吗?”   “暂时还没有。”他回答,“我只是来问问你知不知道冕下去哪儿了,我刚刚在楼上和海边都没找到他。”   “这样啊……”柏妮丝抿抿唇,摇头说,“不过抱歉,我也不太清楚。这两天我都没怎么见过冕下,还以为你们一直在其他地方追查关于格里尔和光明神造物的事。”   在知道那些寄生体的制造来源,很有可能就是曾经光明神留在原世界的七样造物之一时,柏妮丝尽管已经有过类似猜想但还是被吓了一跳。   她原本以为格里尔只是用了什么剑走偏锋的巫术,或者是与某个魔力强大的恶魔达成了交易。   “我知道了。”   加百列说着,将手里那叠羊皮纸卷宗地给她:“要是你见到冕下,就把这个交给他。这些是冕下之前让警卫处调查的信息。”   “好的。”   她正要伸手去接,却忽然发现加百列正望着自己手里的玫瑰,金色的眼睛里浮现出明显的惊讶神情。   见惯了他脸上不是面无表情就是锐利肃冷的样子,柏妮丝不由得也跟着低头看了那朵玫瑰一眼:“怎么了吗?”   “这花……”他的视线略微明灭几次,像是想到了什么,紧接着又迅速恢复原状,只语气毫无起伏地补充,“挺特别的。”   “噢,这是我刚来新世界那天,在我住的那间海底屋子的桌上看到的。”   柏妮丝晃晃手里的海晶球,浅蓝的海水立刻激荡起来,而原本盛开的玫瑰则在水流的波动下逐渐收拢花瓣,矜持敛合为含苞待放的姿态。等到水流波动平息后,它再重新缓缓绽开。   “说是欢迎礼物,每个新来到新世界的海族生灵都有一个。”她说。   加百列沉默地听着,眉眼低垂,棕褐色睫毛将视线遮去大半,只渗漏出些许透亮的冷金,线条凌厉的脸孔上捕捉不到任何可读的表情/色彩。   他还记得这朵玫瑰,从种下到盛开,再将它精心培育成能够在海水中保持生机,直到最后被封存在海晶球内,这一切都是蒂亚戈亲自做的。   当初因为将它摔碎,那头泽西恶魔连审判定罪都没有,直接因为魔髓被毁而很快死去。   那时候,加百列是有听到蒂亚戈说过这是他费力准备的礼物,只是不知道是给谁的,而且后来也再没见过这朵永生玫瑰。   原来送给她的。   他抬起眼睫,目光落在柏妮丝的脸上,看到对方迎着走廊灯光的双眼。那样通透纯净的色彩,像是初春时节在第一缕阳光的照耀下舒展而出的苍翠嫩叶,还带着灿烂的冷调与鲜净。   两天前,为了这次即将到来的神诞庆典,蒂亚戈也将作为自己象征的海神图腾确定了下来:   笔法简练的浪花线条跃涌旋聚,像旋涡,但更像一朵盛开的玫瑰。   就像全视之眼是光明神的象征,任何信仰光明神的生灵见到都必须恭敬虔诚一样。这幅图腾对于整个海族以及同属光明阵营的其他生灵,也具有同样的绝对效力。   一开始,加百列在意识到那幅图腾非常像玫瑰的时候,并没有多想什么,但现在……   “你很喜欢玫瑰?”他问,同时不由得想起罗德里格斯曾对蒂亚戈说过的那句话——“您其实深爱着她对吗”。   尽管蒂亚戈后来否认……也不能说是否认,毕竟他那时的态度实在太缥缈不定了,甚至带着种将罗德里格斯戏弄在股掌之间的轻快与精明,让人根本分不清他究竟那一句话是真的。   “还行,挺喜欢的。”柏妮丝耸耸肩,脸上的表情并没有什么提到喜爱之物而会产生的兴奋感。   加百列再次注视着那朵玫瑰一会儿,最终在对方试探性地询问是否还有其他事要交代的时候,沉默片刻,问:“你以前和冕下关系很好吗?”   “啊?什么……什么关系?”柏妮丝茫然地望着他,被这个过于突兀且敏感的话题问得有点发蒙,原本放松的身体也下意识地开始紧张起来,同时飞快思考着他为什么会突然问她这么死亡的问题。   明明从之前的表现来看,他压根不像是会关心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的天使,只负责例行公事地监督着她就行了。   不过既然已经开了头,那加百列就不是那种会半途而废的性格。   于是,他侧眸看了看周围,发现偶尔会有一两个海族经过后,对她说:“跟我来吧。”   柏妮丝犹豫两秒,完全想不明白到底是这朵花上还是别的什么出了问题。   最终,她将玫瑰放回桌面,跟着加百列来到气象局,最后坐在他独立办公室的宽大书桌对面。   见惯了蒂亚戈那种虽然陈设颇多但是却极为整洁雅致的装潢风格,刚一进来的时候,柏妮丝实在有些不敢相信这居然是一个天使长的办公区。   白墙灰沙发、浅亚麻色的木地板、玻璃茶几上放着不开花的深绿盆栽植物,入目的一切都是凌厉冷淡的,连那装裱着全视之眼图腾,被摆放在所有陈设最高处的铁质相框都是棱角分明的。   这里找不到任何色彩鲜明或者有人情味的东西,就像面前这个容色冷漠的六翼天使一样。   柏妮丝坐在冰冷的皮质椅子上,看着他将双手放上桌面,十指交握,朝自己说:“不是什么审问,只是单纯想知道。你以前……我是说,在你和冕下过去认识的数十年里,你们关系很好吗?”   “这……”无法直接回答好还是不好,但是加百列忽然问起这件事让柏妮丝有些不安。   她迟疑几秒后,勉强笑一下:“为什么您会忽然问我这个问题?我最近是哪里做得不对吗?”   说着,她再次回想起那朵玫瑰,眉尖皱着:“因为那朵花?可是……”   还没说完,柏妮丝忽然联想到了一种颇为惊悚的可能:“那朵花……跟冕下有什么关系吗?”   难道不是每个刚来到新世界的海族都会有的吗?   虽然因为根本没什么海族愿意跟她说话,所以她其实也没机会去问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不是。”加百列摇头,说,“只是前几天,冕下和我一起去了陨罪园底层,见过了罗德里格斯。我相信你对他是有印象的。”   “底层啊……”柏妮丝像是有些痛苦地皱紧眉尖,旋即又点头,“是的,我知道他。”   “他提起了一些据说是你曾经告诉过他的事,所以我现在需要确认这些事是否是真实的。”加百列语调寡淡地解释到。   “他说了什么?”柏妮丝挺直腰背,试图回忆起自己曾经在底层和罗德里格斯说过的话。但这实在很困难,因为在这段回忆里,大量充斥着的都是绝望与无尽海所带来的折磨与痛苦,她几乎不记得自己到底跟对方说过多少。   想到这里,柏妮丝就恨不得撞墙。   那时候她一心觉得自己会被判处死刑,根本没想过还有离开监狱的一天,所以对于罗德里格斯那些别有用心的询问,她也并没有多做防备,只想到什么就说了什么。   “他提到了冕下幼年时期和你的一些事。你们那时候是朋友吗?”   柏妮丝似乎对这个词感到有些陌生,也没有直接回答加百列的话,只眨了眨眼睛,像是在思考。   权衡片刻后,她还是选择将当时的基本情况大概说了一遍,也第一次主动提到了自己当初是如何成为乌苏拉的手下,又是如何在她的授意下去故意接近蒂亚戈的。   只依旧隐瞒了海巫魔力会带来血源诅咒这件事。   这是她最大的弱点,她还没有打算将这些也一并毫无保留地告诉给对方。   在自己目前处境不占优势,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的情况下。贸然让从种族天性上就是与恶魔完全对立的天使知道海巫的弱点,是非常愚蠢的事。   加百列沉默地听着她的讲述,发现在整个过程中,柏妮丝都只维持着同一个姿势,像是打算把自己塞进椅子里藏起来那样,眼神空旷地盯着窗外徘徊不定的阴云,语调沉闷地说个不停。   渐渐地,夏日阳光终于艰难地从积雨云的遮挡背后冒出头来,笼罩了数日的阴霾被一种精细到脆弱的灿烂挑破开,深色的树冠影子跟随着模糊亮光一同涌入到办公室里,烙印在柏妮丝面前。   在她结束讲述以后,加百列先是等待了一会儿,然后才问:“这些情况,你为什么五十四年前不说?”   那时候,对于人鱼族的种种指控,柏妮丝根本没有做出过任何辩解,坦然得就像等待已久。   “如果我说了,你们就会判我无罪吗?”柏妮丝收回视线看向他,接着又自言自语似地分析到,“人鱼族那么恨我,乌苏拉也已经死了,我说再多也是无从查证,说不定还会被当成是想要脱罪的狡辩。就算你们不处置我,人鱼族也绝对不会放过我的不是吗?而且说到底,那些事也确实是我做的,说不说都一样。”   确实,以人鱼族的一贯作风,他们绝不可能就这么算了。甚至现在回想起来,蒂亚戈之所以一步一步将柏妮丝从底层监狱转移出来,又让她如今假释出狱,中间经历了这么些年的时间,可能也是考虑到这种做法相对来说更容易让人鱼族接受。   漫长的沉默中,加百列重新注视着对方,有种似乎才第一次认识她的感觉。   看起来,自己这段时间来一直疑惑不解的许多事都得到了解答。   尽管这个答案让他觉得实在有些承受困难。   片刻后,他略叹口气:“好吧,你的情况我已经知道了,谢谢配合。”   “那我先走了。”   “好。”   离开气象局后,柏妮丝站在大门口停留了一会儿,却没有选择回到观测中心或者海洋,而是调转方向朝人类城市里走去。   今天是周末,雨停,街上到处都是出来闲逛游玩的人。柏妮丝走在街上,看着几个手里牵着一串彩色气球的孩子正玩闹着从自己身边跑过。更远的地方,湿漉的云霭正温顺地匍匐在山脊线上。   沿着面前的滨海街道一路往前,柏妮丝漫无目的地游荡在望不到尽头的人群间,沉默路过他们的喧嚣欢乐。   回忆是很可怕的折磨,曾经发生过的事哪怕已经被年岁层层覆盖结痂,可再度回想起来的时候,依旧会有如同被噩梦缠绕的窒息感。   毫无反抗能力地被各种海底恶魔欺负,被一遍遍尖刻无情地羞辱自己活着根本没有意义,既不会有也不配得到任何生灵真心爱护的日子,太痛苦了。   哪怕再仇恨他们,也改变不了她如今已经和他们一样都是恶魔的事实,还有那些被关进无尽海求死不得的日子,真的太痛苦了。   她快步走着,然后猛地停下来,仰起头有些颤抖地深吸一口气,喉咙酸疼得厉害。   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柏妮丝闭上眼睛,告诫自己只能难过一小会儿,很快很快就好了。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至少我现在一切都很好,也没有人再能随便欺负我了。”她不断安慰自己,“我表现得也很好,计划也在顺利进行中,摆脱诅咒还是很有希望的,一定有的……而且今天天气也很……”   好字还没说出口,一滴清润温凉的水珠便滴落到了她的鼻尖上。   紧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   重新稠密起来的乌云夹杂着轰隆隆的雷声,将所有从海洋上空带来的雨水再次泼洒而下。   柏妮丝穿着一身及膝的宽摆无袖黑裙,瞬间被淋了个透湿。   “很好……得不得了。”她吐出嘴里没有任何咸味的雨水,干脆就近坐在同样露天的木质长椅上,麻木地看着眼前的人类都在慌忙撑伞,跑来跑去。   大雨冲刷在身上带来一定的沉重感,却也将她刚才的情绪勉强带走。   闭上眼睛坐在雨里,柏妮丝开始思考罗德里格斯为什么会突然也被牵扯进来,以及如何利用这件事来继续努力推进自己的洗白大业。   这时,雨似乎停了,但雨声依旧嘈杂。   柏妮丝诧异地睁开眼,看到一个不算陌生的男人正站在自己面前,为她撑着伞。   他有一双和头顶阴雨天一样深灰的眼睛,目光专注到有些瘆人的地步。   兰伯特·格里尔。   “擦一下吧,淋雨很容易感冒的。”他说着,将一张手巾递给柏妮丝,手臂姿势看起来略带僵硬的不自然。   柏妮丝愣愣地看着他,顿时有种山穷水尽时,居然有业绩自己主动找上门的欣慰感觉。   她眨下眼,接过来,浅绿的眼睛感激地看着他:“谢谢您。” 第37章 、part thirty three   雨水从伞面上,?从树叶上,从任何视线能够到的地方接连不断地坠落下来。不断有行人撑着各色的伞走在街上,被大雨模糊如一群幽灵。   越过兰伯特的肩膀,?柏妮丝看到有浓稠灰蒙的团团大雾正不断从远处缓慢挪动过来,一口口吞吃掉周围本就暗淡的色彩。   世界潮湿浑浊,?可他的眼睛……   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友善表情再次道谢,?将手里的手帕递了回去,却看到他正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于是便很适时地以一种带有明显疏离与防备的语气问:“抱歉,?我记性不太好,请问我们是见过吗?你看起来好像认识我。”   被委婉提醒后,?兰伯特迅速眨眨眼,?低头勉强笑了下,却将手里的雨伞更多的倾斜向对方:“我想任何人见过你的眼睛以后,都不会轻易忘记。”   他的声音不大,即使被雨声缠绕得有些模糊也无法掩盖其中的真诚。   随后,?兰伯特从口袋里摸出了两颗串在一起的鲜红珊瑚珠:“文化节上我有幸遇见过你,?不过可能你没什么印象了。”   柏妮丝装作困惑地看了那两颗珊瑚珠一会儿,紧接着恍然大悟到:“噢——我想起来了,是你帮我付了香草甜筒的钱。”边说着,?她又努力做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试着叫出对方的姓氏,?“……格里尔先生?”   在没抱希望她会记得自己的情况下,?尽管带柏妮丝的语气里带有着明显不确定的意味,?可当她真的准确无误地说出自己名字的时候,兰伯特的情绪明显变得更加愉快,同时也让他原本竭力隐藏的怪异热切变得越发突兀。   “是……是的。我是……我是说,?我没想到你还会记得我。”兰伯特说着,又像是在喃喃自语,声音有些不正常的虚浮感。似乎这个认知带给了他一种克制不住的兴奋,拿着伞的手紧握到僵直,甚至还带点病态的抖动。   雨水被他的动作惊扰到,接二连三地跳下伞面,散落在柏妮丝的周围,挂在她本就已经湿透的发尾与裙摆边缘。   他看起来就像一只在死寂黑暗里挣扎已久,终于望见了一线火光的夜蛾。理性压制下的忍耐与类似求生一样的本能,过于矛盾的情绪近乎激烈地挣扎在他的每一丝表情里。   柏妮丝假装没发现的异样,只友善微笑着回答:“应该的,那天多亏了你。”   也同样多亏你,蒂亚戈和加百列才会去底层找到罗德里格斯,然后又把她当初的滔天罪行给拉出鞭尸一遍。   如果自己的洗白大业失败了,她就把他丢进魔药罐子里做泡成石头,然后再丢到无尽海里垫脚。柏妮丝暗暗咬住牙齿,小心控制着不要把自己心里的狰狞想法暴露在脸上。   “没关系,这是我该做的。”说完,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些过于奇怪。可当他眼神谨慎地注视着面前的黑发少女时,却并没有看到她有表露出任何排斥或者厌恶的样子,于是又略微松口气。   接着,他开始将话题转向一个更加平常的方向,仿佛他真的只是一个好心的陌生人:“看起来哈代小姐忘了带伞,需要我送你回去吗?这场雨一时半会儿估计停不了。”   柏妮丝抿下被雨水沾湿得有些湿漉的嘴唇,没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哈代小姐是谁。不过很快,她就立刻回想起这是自己当初随口胡诌的一个假名。   考虑片刻后,她摇头,刻意将表情调整为一种隐约的失落:“谢谢你的好意,也谢谢你为我撑伞,格里尔先生。不过我暂时还不想回去,只想在外面多待一会儿,所以,咱们有机会再见吧。”   说完,她不再看兰伯特,只将放空的眼神转投向雨雾稠蒙的入海口,看起有种落魄的安静,心里却很明白对方是不可能离开的。   果然,在听完她的话后,兰伯特几乎没有多少犹豫就主动开口到:“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我不会看着你一个人坐在雨里的。”   闻言,柏妮丝故作惊讶地转头,浅绿的眸子宛如两块光滑剔透的翡翠,清晰映照出对方的模样:“这么说,你是想和我一起坐在这儿吗?”   长椅的一边坐着柏妮丝,另一边则沾满雨水,还躺着几片被水滴敲打得摇摇晃晃的泛黄落叶。   兰伯特牵动嘴角略带局促地笑一下,似乎是自觉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是一件非常不礼貌的事,因此想要将自己的视线从她那双过分清亮的绿色眼眸中移开。   可面前少女的眼睛里,有比这场大雨还要绵密柔和的光彩。   和达科塔相似的,活着的光彩。   不知是恍惚还是迟疑地沉默几秒后,兰伯特最终说:“我很乐意这么做。不过即使是在夏天,长时间穿着湿衣服也会有感冒生病的风险。况且,这里其实离圣克莱恩大剧院不远,我是那里的工作人员,跟服装组的吉特里奇太太关系还不错。”   听到这里,柏妮丝基本已经能猜出他的想法,同时也回想起那些被穿在受害者身上的服装,忽然有种推测。   那些衣裙明显是手工制作的,那会不会也跟这位吉特里奇太太有关系?   “所以……”没等柏妮丝想完,她听到兰伯特接着用一种极为礼貌的态度对自己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她那里肯定会有适合你穿的衣服,你可以临时换一下,也好拜托她帮忙将你的衣服拿去烘干。”   “你在剧院工作?”柏妮丝微微睁大眼睛,表情中含着刚刚好的欣喜,“我一直挺喜欢歌剧的,之前还去圣克莱恩看过几场非常精彩的演出。”   “你也喜欢歌剧?”他轻声呢喃着,视线落在她身上的时候再次恍惚一瞬,似乎正在透过柏妮丝看着另一个人。   看来蒂亚戈说得没错,兰伯特会不受控制地保持所有与达科塔有关信息的真实,即使是在他写的那部歌剧手稿里。   柏妮丝一边回忆着手稿中关于达科塔的细节,一边将自己的每次回答都有意识地朝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孩身上靠拢,同时也将对方那种越来越难以掩饰的惊喜感尽收眼底。   因此,当他再一次提出可以带她去剧院换一身干净衣服,然后去旁边的咖啡厅接着聊的时候,她只犹豫片刻后便答应了下来。   服装组的吉特里奇太太是一位在剧院工作了一辈子的老员工,年轻时就凭借高超的缝纫技巧成为服装组的负责人,目前剧院里的所有老式手工戏服都是出自她的手。   如今,她已经退居二线,负责辅助设计和修补剧院所需要的每一件衣服。   “那时候可没有这么多的机器,每一针每一线都是我们自己动手做的。”手背上套着针插垫,头发已经完全雪白的老妇人戴着眼镜,一件件在那些已经不怎么会用的闲置演出服里寻找着适合柏妮丝的衣服,“试试这件,小姑娘。”   柏妮丝接过那条色泽温柔的米白色纱裙,又接住吉特里奇太太递过来的一条绿色丝带,态度乖巧地说:“谢谢您夫人,这条裙子很漂亮,是您亲手做的吗?”   “是啊,可惜已经派不上用场了。有了机器生产的各种东西,又快又便捷,谁还会在意手工缝制的裙子呢?”老太太叹口气。   “但是我相信这条裙子的价值绝不会就此消失。”柏妮丝非常上道地说着,“而且机器生产也并不能完全取代手工艺品的地位,相反,我觉得它还会让那些真正美好的东西变得更有价值,就像那些年代久远却也经典不衰的歌剧一样。   不管后来的作品有多少,可它们依旧是最值得鉴赏的。而您在制作这些衣服时所付出的辛苦还有智慧,当然不是简单的机械生产能比拟的。”   这番话显然让吉特里奇极为受用。毕竟从刚才路上与兰伯特的谈话,以及这间办公室的陈设风格来看,柏妮丝很容易能发现这是一位传统保守的手工艺人,也知道该怎么说才能哄得对方高兴,继而迅速建立起基础的新任。   吉特里奇高兴地笑起来,催促柏妮丝快去换衣服,同时找出一些做工精致的发带与小巧头饰:“等你换好衣服,我再帮你打理一下头发。我以前有时间的时候也会在化妆组帮忙,技术还是不错的。”   “我相信一定如此。”柏妮丝微笑着回答。   她很快换好长裙,坐在梳妆台前任由吉特里奇兴致勃勃地为她吹干长发,然后熟练无比地盘扎出造型精致的发髻。   期间,柏妮丝一直拿捏得当地夸赞着对方的灵巧手艺,同时也装作不经意地问到:“我听格里尔先生说他和您您很熟悉,所以他也是服装组的人吗?”   “当然不是。”吉特里奇愉快地回答,“他是剧院的外聘编导,据说很有才华的一个年轻人,对人也很有礼貌,是个好孩子。”   “这样啊。”   “不过他对缝纫也挺有想法,经常会帮我构思设计新歌剧的服装。”   “那他也会帮您做演出服吗?”   “会啊,我也会教他一些缝纫技巧。老实说,他比我教过的许多学员还要用心。”   她说着,朝缝纫台上还没完工的一件衣服扬了扬头:“更重要的是,他和我一样都是手工艺品的拥护者。那些衣服都是为他所写的歌剧特意做的。”   “真的吗?是什么歌剧?”   “我记得是叫‘三日之后’吧。”   吉特里奇回答:“剧本我也看过,非常不错的故事。只要确定了女主演以后,相信很快就能正式筹演了。”   女主演?那不就是达科塔的演员?   换句话说,也很有可能就是兰伯特下一个动手的对象。   她正想着,吉特里奇已经将她彻底装扮好。在仔细欣赏过自己的杰作,以及得到即使年事已高但仍旧宝刀未老的满足后,吉特里奇笑着点头:“我在剧院几十年,见过的漂亮女孩不计其数,但你绝对是最出挑的那一个。”   “那也是多亏了您的裙子和手艺。”柏妮丝适时地称赞到。   走出大门,她朝正独自站在台阶上的兰伯特轻快地打了声招呼。   兰伯特转过头,眼中流露出难以置信的惊艳感。   米白色的纱裙安静垂顺地包裹在柏妮丝纤细的身躯上,绿色的丝带和她的眼睛颜色显得极为相得益彰,服帖在云雾般的裙摆里若隐若现。不施粉黛的脸孔年轻而美丽,却又丝毫不显寡淡,像是最热烈的花朵,无需任何多余修饰就足以清艳动人。   黑发绿眸,这是他对美的所有认知,此刻正鲜活无比地呈现在他面前。   有那么一瞬间,兰伯特以为自己心心念念的爱人真的已经活过来了,就站在他的面前。   “真该让吉特里奇太太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她一定会为自己的手艺感到骄傲。”柏妮丝调侃似地说着,看到对方略带尴尬地动了动嘴唇,似乎是想要说点什么,可最后响彻在空气里的仍就只有雨声。   “我听吉特里奇太太说,你是一名歌剧编剧是吗?”   “是……”   “那,能为我讲讲你写的故事吗?”   “当然可以,只要你愿意。”   他们来到剧院旁的一家咖啡厅,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上。   服务生拿来菜单,向他们推荐了当季新品的香草浓情芝士冰淇淋。为了维持自己一开始的设定,柏妮丝选择了接受对方的推荐,点了一份冰淇淋,而兰伯特则要了一杯常喝的黑咖啡。   随后,他们在这里聊了很长时间。   期间,柏妮丝一直在迂回婉转地试探着关于那只夜鸦的更多信息。按照蒂亚戈和加百利的说法,只有找到并且解决了那盏神灯,这件事才能算是彻底结束。   不过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柏妮丝发现兰伯特并不是特别愿意提起关于那只夜鸦的事,反而更愿意向她讲述关于男女主人公之间的一些细节。   对此,柏妮丝不得不极为耐心地听着,偶尔还要适时地附和着对于这份深刻爱情的感动与羡慕。   可其实,她心里对于这种浓烈到绝望,甚至可以摧毁一切的爱情只觉得惊悚。   那就像是一团火焰,依附在他们的灵魂深处燃烧。即使百年千年之后,身躯早已被时光化为黄土,碑文也被风沙磨损不清,可他们依旧在一起,永恒如初,年轻如昨。   “也许我们每个人生来都是一颗火种,我们所经历过的所有岁月,悲伤,千万失去与折磨,都是累积在我们身上的冷却剂。”   他喃喃说着,视线始终停留在柏妮丝身上,让她在觉得有些不寒而栗的同时,又不得不保持着乐意倾听并且沉醉其中的困难表情。   “但只要你遇到了那个人,即使是被困在万丈深雪以下,也会刹那间死而复生。”   按照步骤,这时候柏妮丝应该非常赞同地附和对方才对。可她总会想到那些因为这份爱情而死去的无辜人类少女。   倒不是说她多么富有同情心,她只是单纯地觉得很不解。从很小的时候她就在茫然这个问题,为什么爱情这种明明说起来这么美好纯净的东西,却会在很多时候又驱使生灵去做出一些极为残忍甚至是恐怖的事情出来。   在乌苏拉身边几百年,柏妮丝已经见过太多太多与爱有关的交易,基本都是以失败告终,足以证明这种感情的脆弱与不可信任。似乎在提到爱情的时候,接踵而来的就是猜忌、背叛、谎言、以及伤害。   可同时,它好像又比任何一种魔力都要强大,混乱,不可预测。   总之就是无法理解。   柏妮丝眨眨感觉已经快要转圈的眼睛,忍不住问:“可是你怎么知道对方就一定是你要找的人?”   “如果他真的爱你,你会感觉得到。”   又是这种玄妙至极的回答,柏妮丝感觉自己已经快要没有感觉了,同时也非常后悔干嘛要接话,把话题推进到一个莫名其妙的角落。   “在他面前,你永远是特别的,有着无条件优先权的。”   他说,“他会信任你,全然的信任,即使周围的人都在怀疑或者排斥你,可他不会。”   听到这里,柏妮丝略微愣了愣。   “他会记得你的一切喜好,无微不至地照顾你的全部感受,也会在任何情况下都不需要理由地偏向你。   他会保护你,不管面对什么样的危险困难或者来自其他人的刁难恶意。”   不知道是冰淇淋开始逐渐上头造成的,还是他的话实在太过有指向性。柏妮丝在听着他缓慢列举的时候,脑海里第一个浮现出的人竟然是蒂亚戈。   想到他在鄂霍次克海里,对自己微笑着说“我从来没有信不过你”的时候;想到他许多次在其他人面前,态度淡然地维护自己的时候;想到他会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却主动为她考虑得更多也更周到的时候。   似乎……兰伯特说的这些事……都是蒂亚戈曾经做过的。   为她做的。   她呆愣地望着勺子里已经开始略微融化的冰淇淋,看起来十分茫然。直到将冰淇淋送入口中,冰冷甜腻的味道刺激着她的神经,让她猛然回神。   明明她才是来挖掘信息的,怎么反而被对方牵着注意力走。   柏妮丝有些懊恼地抿抿唇,继续塞入一大勺冰淇淋,将自己彻底冷冻得清醒,果断抛弃了刚刚卡住的诡异思维节点,专心思考着该怎么多问点关于那只夜鸦的信息。   兰伯特注意到她对夜鸦的兴趣,问:“你很喜欢这个角色吗?”   “喜欢?”柏妮丝摇头,同时暗自检讨自己刚刚的急切,“不是,我只是很好奇。因为你的故事非常好,非常动人,简直就像是一个真实的世界,真实发生的事。只不过,如果没有那只夜鸦,故事的后半段也许都不会发生。而且说实话,那只夜鸦看起来很神秘,你知道的,观众都对神秘的东西感兴趣。所以,我很好奇它的结局是什么。”   “它的结局……”兰伯特沉默片刻,望着窗外已经不再下雨的城市,轻轻说,“它也许会像当初那样,再次留在那里,等着下一个愿意以生命和他做交易的人吧。”   过于模棱两可的话,让柏妮丝很难在第一时间就猜透对方的意思。甚至直到他们聊完,离开了咖啡馆,回到剧院服装组将早已烘干的衣服取回,再相互道别约定下次再见面时,柏妮丝仍然不能确定这句话究竟只是他随口说的,还是另有所指。   告别吉特里奇和兰伯特以后,柏妮丝端着还没吃完的冰淇淋一路游荡到海边。   她身上还穿着那件米白色系绿丝带的纱裙,头上的发饰也没取下来。   那是吉特里奇的赠礼,说是与其让它们就这样被堆放在柜子里发霉变旧,还不如让它们穿戴在合适的人身上,至少不枉费当初她仔细制作的心血。   渐渐地,那碗大号冰淇淋终于见了底,柏妮丝将它扔进垃圾桶,继续漫无目的地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逐渐感觉到一阵熟悉的,醉酒一样的轻盈与眩晕感。   与此同时,她看到了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   白色的,干净得像是她最深的梦那样,还带着海水的清新冰润,从街道另一头走过来,将快要因为踩到裙摆而摔倒的她抱进怀里。   “柏妮丝?”蒂亚戈略微皱着眉尖,闻到她身上的香草奶油味道,立刻明白过来,“你怎么吃这么多冰淇淋……好了好了,我带你回去。”   怎么会有这么温柔的声音。柏妮丝闻着对方身上的熟悉味道,感觉像是一头扎进了最温暖的洋流里,被海水无处不在地包裹着。   混乱的思维乱七八糟地所有的记忆都抛洒出来,她试图站稳,敬业地汇报着自己刚刚的成果:“我刚刚遇……遇到他了,好不容易……啊,说那么多我都快睡着的话。”   “你在说什么?”蒂亚戈扶着她的后背,发现她实在很难站稳,于是干脆将她横抱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肩膀上,低声问,“你遇见谁了?”   “那个人……就是,夏尔维……不是。”都怪刚才讨论了太多夏尔维德这个角色,柏妮丝感觉自己的舌头都不听使唤了,根本表达不出自己想说的意思。   然而蒂亚戈还是听懂了。   他抱着柏妮丝的手僵硬一瞬,目光从她精致漂亮的发髻来到那件陌生的米白色长裙上,嗓音磁冷:“你遇到了格里尔,然后他还送了你这身衣服,帮你梳了头发,是吗?”   “啊?”柏妮丝恍惚地抬起头,含糊不清地说,“我不是……我问到了那个,乌鸦那个……很奇怪的。他说……”   “他说什么。”蒂亚戈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忽然觉得那件衣服在她身上是如此刺眼,一种想要将它撕碎开的冲动反复徘徊在他的思绪里。   “他说……”   说什么啊?   柏妮丝傻愣愣地看着对方近在迟尺的漂亮脸孔,清隽如画般不掺半点凡尘烟火,一团浆糊般的脑海里正在努力回想那句话。   那句一直让她没明白的话,是什么来着?   “他说……”   “你爱……爱一个人会让她知道。”   迷糊的思维已经无法自查这是否是她真正想要说的话,只管抓住一个句子就东拼西凑地说出口,更无法处理对方在听到这句话后,脸色变化间所代表的各种含义。   “是吗?”柏妮丝听到他这么问。   紧接着,她被抱放在石头做的护栏上,正对上蒂亚戈的眼睛。   那样纯粹而宁静的蓝,却因为积淀着太多深刻入骨的情绪而显得过分压抑不安。像是冰川崩裂后,冲破而出的无数海水,嘶鸣着旋涌在他的眼底。   柏妮丝都有些分不清耳边那些不断轰鸣的海浪声,到底是来自身后的大海还是面前人鱼的眼睛。   “那你知道吗?”他问。   即使知道柏妮丝现在神志不清,等到清醒过来时根本不会记得这场对话,他还是认真地询问对方。   “你知道吗?”   柏妮丝晕沉沉地看着他,感觉还有很多和格里尔的对话得告诉他才行,可头却越来越沉,也越来越朝面前的人凑近过去,像是要亲吻对方。   却又在即将触碰上那张浅红的嘴唇时,头一歪就倒在他肩膀上。   迷迷糊糊间,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蒂亚戈还只是一只未成年的小人鱼,每次见到她都会特别开心地乱甩尾巴,一副极为乖巧可爱的样子。   可那天,他却格外安静,甚至有点忧郁地躺在那片柔软海草甸上,似乎是在苦恼着什么事。   柏妮丝注意到后,随口问了一句怎么了。   “光明神说,如果我将来成为了海神,那很多我现在所珍惜的东西就都会变得没有意义。到那时候,我也不用再一直困扰分辨不出周围生灵的各种情绪和情感,因为都没有必要了。”他低声回答。   柏妮丝愣一下:“这样吗?”   她清晰记得,那时候她的沉默是因为想到了她自己的处境。   如果蒂亚戈真的成为海神,那一旦他知道自己其实是骗他的,她会被怎么样?   只是,这种沉默在蒂亚戈的感受里就完全变了味道。   他看到柏妮丝脸上的表情,却无法读懂那是什么,只认真无比地朝她说:“你不要难过。我向你保证,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你都是我最在乎的那一个……”   “一直都是,永远都是。” 第38章 、part thirty four   再一次的,?柏妮丝被那些过往回忆所编织成的噩梦直接吓醒。   大概是奶制品过多摄入所造成的后遗症,让她的思绪比正常情况下要更加混乱且不受控制的同时,也让那些梦境变得格外真实,?就像再次经历了一遍那样。   她还记得那是自己刚被乌苏拉带回海巫巢穴的头几天,和其他同样被抓回来的各类海族一起,?被分别关在许多阴暗冷硬的岩浆石笼子里。   过度的饥饿让她无法保持清醒,?低弱近无的魔力更是让她没有丝毫能力反抗。为了得到一口几乎已经腐烂的食物,她不得不朝以卑微的姿态去祈求那些驻守在牢笼外的海族恶魔。   全是飞鱼。   夹杂着黏腻海草与湿腥海沙的飞鱼尸体,?这就是她一开始能得到的唯一食物。   从难以下咽得一直吐出来,?再到能完全吃下去,柏妮丝自己都惊讶于她的适应能力。就是从此以后,?她都再也不想闻到飞鱼的味道了。   任何一点都会让她回想起曾经被囚/困在笼子里的日子,?回想起那些暗无天日的恐慌与折磨羞辱。   从床上毫无形象地摔趴在地上,柏妮丝闭着眼睛静静等待着胸腔里的激烈心跳逐渐缓和下来。这对她来说已经习以为常,通常过个几分钟就能恢复,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试着动手摸了摸地面,?入手触及的不再是熟悉的礁石粗粝质感,?而是类似磨砂玻璃一样冰滑细腻的异样感受。   朦胧间,柏妮丝有些茫然又不情愿地略微抬起眼睫,迷糊地扫了一眼周围,?被刺进眼里的陌生纯白与浅淡海蓝色彻底惊吓到清醒过来。   她慌乱直起身体,将被水流卷托到眼前的茂密黑发拨弄开,?看到自己正坐在地上,?一个宽敞而陌生的房间里。   这不像是梦。   柏妮丝愣愣地看着那面透明墙壁外,?正在悠闲游弋的斑斓鱼群与肆意生长的彩色珊瑚群。还有那些被水层揉碎的片片金色光斑,随着水波涌动而宛如活物一般烙印游走在每一寸的瑰丽光痕,全都悄无声息地漂浮在视线里,?将海水映照得温柔又静谧。   紧接着,她发现不仅是墙壁,几乎整个房间都是由那种宛如寒冰一般的晶体构建起来的。只是由于厚度不同,所能透视的程度也不同,比如地面与其他墙体看起来就是白雪那样的非透明形态。   还有其他装点在各处的,比如鱼骨做的水摇窗铃,串联起来的宝石珠帘,还有许多珍罕的荧光珊瑚。   柏妮丝再一次确定,这不是在做梦。   至少,以她的想象力是绝对梦不到这么漂亮奢贵的地方的,连见都……   “这里是……”她迟钝地梳理着自己的思绪,发现唯一和这里看起来有点像,自己又曾经见过的,就只有渊海神域的海神宫。   蒂亚戈曾经用来困住她的那个房间。   所以,自己这是还在梦里?   柏妮丝呆愣几秒,下意识地揪住自己的头发试图醒过来,却只能感受到头皮传来的清晰疼痛,眼前的一切依旧没变。   她松开发丝,戒备地缩在地上,指甲因为受到魔力催动而迅速变化为尖利深青的狩猎姿态,脊背紧绷着,同时也在努力回想自己到底是怎么被弄到这里来的。   短暂且毫无收获的回忆后,柏妮丝很快放弃了继续尝试的打算,而是起身滑到门口,将骨刃反握在手,试着推了推面前的大门。   房间没有上锁,透过门缝可以看出这里是二楼,一层则是像会客厅一样的结构,看起来比这个房间还要宽广得多,光照似乎也更好。   最重要的是,没有任何生灵在。   于是柏妮丝迅速推开门,准备朝一楼的门口游去,却在刚碰到那扇刻着反复花纹的沉重霜白色大门时,一个声音突然从她身后传来:“吃完早饭再走吧,反正现在时间也还早。”   过于突兀的刺激,让柏妮丝本就紧张的神经几乎是掐着她本能地做出了反应。   然而紧接着,她就意识到那是蒂亚戈的声音。可在那一瞬间,骨刃已经从她手里脱离出去,只被一团幽绿光丝勉强遏停在半空中。   柏妮丝用后背紧贴着大门,长发如泼墨般浮散在水中,有些发愣地和刚抬起头的人鱼少年隔空对视上。紧接着,她的目光在对方苍蓝如冰的眼睛与蓄势待发的骨刃之间看了一个来回,顿时有种心肺骤停的感觉。   光丝凋零下去,连带着骨刃也落入水中缓缓下沉,被柏妮丝迅速收回去。   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后,她握紧手藏在身后,脸色有些难看,那种从噩梦中背带出来的轻微颤抖与僵涩感,还清晰残留在她的语调里:“对……对不起,我还以为是……总之,对不起。”   蒂亚戈看着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那样,背着双手站在门口,一副格外紧张的模样,却只好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脸上笑容温柔依旧:“没事,是我没想到你会醒这么早。刚才吓到你了,抱歉。”   说着,他朝柏妮丝扬头示意:“先吃点东西吧,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她犹豫一会儿,最终还是顺从地坐在蒂亚戈对面,看到摆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只装满纯净海息珠的贝壳。刚处理好的鲜嫩螺肉被放置在顶端,像一捧新落山头的雪。   柏妮丝看了一眼桌上的其他东西,发现都是自己以往捕猎时最为偏好的那几样,不由得有些诧异地偷偷看向对方。   而面前的人鱼则只是动作娴熟地处理着那些青蟹,将剥出来的晶莹蟹肉全都装在一旁的盘子里,连柏妮丝朝他再三道谢时也没有什么反应,像是没听到一样,浮动金发下的脸孔沉静一片,看不出任何真实情绪。   于是,早餐就这样在颇为尴尬的缄默中推进着,直到柏妮丝实在忍不住,主动开口问到:“这里是您的住所吗?”   “是的。”蒂亚戈倒也承认得干脆,还无比自然地顺手将那些已经处理好的青蟹肉递到她面前,态度平淡地解释,“你昨天回来的时候醉得太厉害,我不放心把你独自留在你住的地方,所以就把你带到我这儿来了。怎么样,现在感觉好一点了吗?”   “我醉得有那么严重吗?”柏妮丝停住拿着叉子的动作,回想片刻后却发现对于自己昨天对离开剧院后的事情简直毫无印象,同时也不由得暗自认可了那位服务生在甜点推荐时所说的话:   果然是双倍奶香,浓郁翻倍。   “是啊,你身上那条裙子也被弄脏了,看样子是不能要了。”他轻描淡写地说着,依旧动作流畅地处理着那只还在试图挣扎的青边鲍鱼,纤薄的小巧冰刃沿着外壳边缘刺进去,利落分割开。   刚刚还鲜活无比的软体动物立刻不动了。   “不过,应该也没关系的吧?”他问,抬头冲柏妮丝微微一笑,温柔和煦。   “裙子……”柏妮丝回想一下,顿时感觉有点惋惜,“弄脏了啊。”   蒂亚戈注视着她脸上的每一分表情变化,问:“你很在乎那条裙子吗?”   “也谈不上在乎,不过好歹是别人送的。”她说着,忽然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轻声嘀咕着,“奇怪,我头上的那些东西又去哪儿了?”   “也许是路上弄掉了吧。”蒂亚戈不冷不热地回答,用刀尖挑起一只青边鲍象征性地咬一口,“我昨天见到你的时候,你头上就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   “这样吗。”柏妮丝疑惑地皱起眉尖,记忆的断层让她感到有些迷茫。紧接着,一个尴尬的问题涌上心头:   如果她是被蒂亚戈带回来的,那是谁给她换的衣服?   带着这个诡异的问题,柏妮丝偷偷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那件在剧院被烘干过的,自己原本穿着的小黑裙。也正是因为这件衣服本来是自己的,所以她在刚醒来时完全没意识到哪里不对。   她反复咬着嘴唇,最终决定略过这个令魔窒息的问题。   只要她不问,那尴尬就不会发生,裙子就是自己跑到她身上的。没错就是这样……   “在想什么?”察觉到她的出神,蒂亚戈问。   “噢……我只是,只是在思考,我昨天后来都干嘛了,怎么丢了东西都不记得了?您是在哪儿找到我的?”   “就在靠近观测中心的滨海大道边。”蒂亚戈回答,旋即又说,“不过想不起来就不用想了,反正你也说了不是什么值得在乎的东西,丢了就丢了吧。”   他轻声安慰着,视线却专注地笼罩在对方脸上,将她的每一分表情变化都收入眼底。   柏妮丝想了想,抿抿唇,也只能点头表示同意:“说得也是。”   听到这句话后,蒂亚戈似乎才真正轻快地笑起来。   吃到一半时,柏妮丝忽然停下,望着对方说:“我想起来了,我昨天碰到格里尔,听他说起了一些关于那只夜鸦的事。”   “在哪里碰到的?”他问。   这个问题有点出乎柏妮丝的预料,她原本以为蒂亚戈会更关心格里尔都说了些什么。但既然他问了,柏妮丝还是很快回答:“在哪儿我不太清楚,那时候下雨,我又是第一次闲逛去那条街。不过……”   “你那时候心情很不好吗?”   对上柏妮丝明显带着不解的神情,蒂亚戈又补充:“一般你只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漫无目的地闲逛。”   是这样吗?   柏妮丝自己都没有太大的感觉,但是被他这么一提醒后才发现,好像还真是这样。   所以,为什么自己的事情,他会记得这么清楚?   她对上眼前人鱼那双苍蓝如冰的眼睛,感觉无法理解的同时,心底里却似乎传来一丝细微的颤动。像是被和风吹过时,深厚冰面悄然融开的一条缝。   紧接着,柏妮丝错开对方的视线,含糊地略过了这个话题,只说:“总之,他有提到一句很特别的话。”   “什么?”   “他说,‘它也许会像当初那样,再次留在那里,等着下一个愿意以生命和他做交易的人吧’。”柏妮丝皱着眉尖说,“可惜我那时候一直没想明白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会不会是代表了什么,或者就是他随口乱说的。”   “再次留在那里。”蒂亚戈轻轻重复着,忽然回想起他们在那间旅店房间里看到的那幅图腾,还有那些缠绕在上面的复杂红线。   “你还记得我们见过的那个奇怪图腾,以及那些似乎代表了他每一次寻找相似受害人的红线吗?”   “记得。”   “那里面有一幅图像就是红色庄园,而其他的全都是在新世界的地方。”   “所以,您觉得他是把那盏神灯又放回红色庄园里去了?”   蒂亚戈摇摇头:“应该不会。想要回到原世界,就必须通过纬度空洞。但目前所有的纬度空洞都被我们监管着,他不太可能有机会这么做。而且既然神灯才是控制寄生体的源头,警卫处也在新世界发现过好几次它的踪迹,那神灯就一定也是在新世界才对。”   话音刚落,传音海贝忽然自动开启,里面传来加百列的声音:“冕下,国家森林公园这里出现了新的受害者,目前可以确定是收藏家做的,但是又和他以往的手法有很大不同。您要来看一下吗?”   蒂亚戈皱下眉尖,很快回答:“一会儿我们就过来,先确保消息的截断。”   “是。”   看着海贝缓缓合拢后,柏妮有些惊讶地说:“这么快又有新的?距离他上次动手好像才几天啊?”   “是。所以他现在的猎杀速度越来越快了,因为……”蒂亚戈说着,忽然又停下来,浅红嘴唇抿平成一条直线,像是说到了什么让他极为厌恶的东西。   柏妮丝正想问怎么不继续说了,却听到他话锋一转:“总之,你先吃完我们就过去吧。”   “好的。”   迅速吃完剩下的食物后,柏妮丝很快跟着蒂亚戈来到了警卫处发现新尸体的地方。   一棵生长在国家森林公园腹地深处的参天冷杉树下。   回想起蒂亚戈曾说过的,格里尔是在将这些受害者按照光明教廷的安葬礼节来处理,柏妮丝猜测这次的手法应该是树葬。   不过要想按照常规办法来到这个地方是很有难度的。这里到处都是参天大树,湿滑黏腻的厚实泥土与落叶层,密集茂盛的蕨类植物叶片上悬挂着被晶体般透明的雨水,过于苍翠的连绵树冠将头顶的天空逼仄成一条狭窄的线。   加百列在公园后门的员工通道处等着他们。对于蒂亚戈总是和柏妮丝在一起这点,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因此在看到柏妮丝以后,他并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只朝她略一点头后,带着他们边往里走边解释:“由于这里不属于森林公园的对外开放区,而且又离精灵们的居住地很近,所以这个受害者的消息是由精灵直接通知我们的,目前还没有被外传出去。”   “那就好。你刚刚说这次他的手法和之前有很大不同,是什么意思?”蒂亚戈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将那些拦在面前的低垂树枝拨开,脚底的湿滑青苔和林木围困丝毫没有给他造成行动上的困扰。   “按照收藏家的习惯,他会很耐心地打扮受害者的外貌,但仅限于发色以及眼睛颜色。但是这次他的手段要直接得多。”   “怎么说?”   “他剃光了受害者的头发,给她戴上了假发,而且还给她做了一张新的脸。”   “新的脸?”柏妮丝第一反应就是用的魔药,“他用了变形魔药?可那种药水很难做成功的,而且原材料也不容易找到吧?”   “不是。”加百列回答,同时指向不远处的那棵参天巨树脚下,“他用的液态硅胶。”   “那是什么东西?”柏妮丝刚问完,视线偏转间,却发现蒂亚戈正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具刚被清理出来的尸体。   老实说,平时见惯了他温柔微笑的样子,柏妮丝由衷觉得他不带表情的样子比加百列吓人多了。   “怎么了?”她转头,立刻就明白了原因。   因为那张用液态硅胶做成的,覆盖在受害者脸上的假脸,乍一看实在跟自己很有几分相似。   只不过仔细辨认后,柏妮丝觉得,还是跟达科塔更为接近。   “液态硅胶是一种新世界人类影视行业常用的工具,一般是用在特效化妆上。有时候也会和其他材料一起配合,比如油彩,一起制作各种假伤痕。”加百列解释。   “他在剧院工作,能弄到这些液态硅胶确实很容易。”柏妮丝明白地点点头。   说话间,蒂亚戈已经默不作声地走到那具尸体面前,仔细端详着她的面部,然后是着装。他发现和以前清一色的冬裙款式不同,这次受害者身上的衣服似乎没有被更换过,只是很普通的夏装。   最重要的是,尸体呈现出的姿态很奇怪,像是在祷告,又像是忏悔。   “一般来讲,会突然改变手法以及受害者类型的原因都是因为新刺激的出现。”蒂亚戈不带感情地评价着,同时伸手按压了一下尸体的喉咙,试探有没有上次那样的填充异物,“在没有了前期的精心准备以后,他在谋杀这个人的时候完全是激情犯罪,会很容易留下有价值的信息。”   说着,他朝加百列说:“查一下这个女人的身份以及第一事发地是在哪里。他不太可能只是在大街上随意选了一个人动手,肯定有选上她的原因。”   “明白。”   这时,特洛伊和另一名女性天使卡米拉一同从森林深处走过来。   朝加百列还有蒂亚戈行礼后,特洛伊先是汇报了一下对于周围情况的勘察以及公园所有监控的查看情况,然后注意到柏妮丝也在这儿,于是主动挂起一个相当可爱的笑容算是朝对方无声问好。而一旁的卡米拉在见到她后则是立刻皱起眉尖,似乎对于她的出现感到莫名其妙。   柏妮丝在同样回以一个笑容后,接着蒂亚戈刚才的话说:“新的刺激的话……会不会是因为昨天我和他见到了?”   “你和格里尔见面了?”加百列问。   “是。”她点头,然后将昨天的大致情况再复述了一遍。   还没等加百列开口说些什么,一旁的卡米拉忽然冷冷说到:“那我想,让格里尔找上这个可怜女孩的原因,就应该是0331你了吧?”   只一句话,柏妮丝就能很清楚地判断出来,眼前这个天使相当讨厌自己。毕竟她对别的情绪可能反应没有那么敏锐,但是恶意这种东西,她是最熟悉的。   不过联想一下她们之间的种族差异,柏妮丝觉得她可以完全理解这位天使。因此在听到对方毫不友善的质问后,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你昨天是一个人出去的吗?”卡米拉继续问。   “是啊。”   “按照规定,假释犯人的任何外出行为都必须要在监管以内,或者是报备以及取得同意以后。”卡米拉语速很快地说着,带着种执法者对阶下囚的傲慢,“你有做过这其中的任何一项吗?”   这倒是个新鲜事。   柏妮丝不记得有谁曾经跟她说过还需要这样,当然也有可能是她以前的主要单独活动地图就是在海洋,气象局以及观测中心三点之间。要么就是和蒂亚戈或者加百列一起,当然前者更多就是了。   “卡米拉。”加百列不高不低地叫她一声,眼神凌厉,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可卡米拉并不打算结束:“长官,这是事实。0331违反了假释调理的外出规范,而且冕下刚才也说了,格里尔之所以这么突然地找上这个这个女孩是因为受到了刺激。显然这件事跟0331有关。”   加百列啧一声,正想说话,却被蒂亚戈打断到:“是我同意了她的外出。”   他说着,脸上带着一丝极淡的,毫无人情味的冰凉微笑:“这么算起来,你或许应该朝我追责才。”   卡米拉愣一下,其他人脸上的表情也在此刻取得了惊人的统一。   “这样吧。”   他提议:“等这里的事都处理完了以后,你再单独来找我讨论,可以吗?”   “这……”   “怎么了,不愿意吗?那要不……”   “是用不着才对。”加百列迅速回答,“既然是冕下同意了的,那警卫处自然无权过问。卡米拉不知道0331已经向您请示过了,请冕下恕罪。”   面前的金发少年温柔一笑,没有多做回应。   “至于你们两个。”他转向一旁刚来的两个天使,“去把受害者的身份信息找出来。”   “是。”   特洛伊说完,拉起还在发呆的卡米拉飞快窜进了周围的浓绿森林。   柏妮丝看着他们消失的身影,又回头看着蒂亚戈,没来由地想起格里尔昨天对她说的话:   “他会保护你,不管面对什么样的危险困难或者来自其他人的刁难恶意。”   “怎么了?”他注意到柏妮丝的目光,问。   “没什么。”   她垂下眼睫,把刚刚想起的话又丢回记忆里。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副本快结束了……我都要吐了,这什么垃圾,我快写不下去了,谁来教我快速完结的办法 第39章 、part thirty five   回到观测中心以后没多久,?特洛伊他们的调查结果就出来了。   和蒂亚戈猜得一样,这个女人并不是兰伯特在大街上随便找来的受害者,而是和他一样同在剧院工作,?并且在当地小有名气的女演员,贝琳达·诺曼。   蒂亚戈听着加百列的汇报,?将手里的个人信息资料简略地看了一遍,?然后合拢回去,递给一旁的柏妮丝,?说:“这个人类女孩虽然也和剧院有关系,?但是从外形和年龄的角度来说,并不太符合他之前的选择偏好。而且从过往生平来看,?她尽管是剧院比较看重的女演员,?但大家对她的个人风评不是很好。”   “是这样。”加百列点头。   柏妮丝听到这儿以后,迅速翻了翻手里的资料,发现贝琳达·诺曼虽然名义上是单身,但在私下里却同时是三个已婚男人的情妇。而且据同剧院的其他演员说,?她之所以能成为女主演,?也是因为她的其中一个情人是歌剧院的高层负责人之一的缘故。   看到这里后,柏妮丝不由得有点愣。这个贝琳达·诺曼能在三个男人之间同时周旋,还能兼顾自己的工作,?显然不是一般人啊。有这样的统筹协调能力,去哪儿不是个人才,?干嘛非得待在剧院?   正想着,?她听到蒂亚戈在短暂地思考以后,?又问:“格里尔和这位诺曼小姐之间有发生过什么争执吗?”   “那倒没有。不过听剧院的人说,似乎格里尔所写的那出歌剧在近期已经进入了待排演状态。其他的次要角色由谁扮演都已经定下来了,但是在女主演的人选上,?他一直和剧院的负责人哈里森·巴克一直很有分歧。”加百列回答。   柏妮丝扫一眼自己手里的资料,很快看到了哈里森·巴克的名字,便大致猜到了原因:“因为他想让贝琳达来饰演女主角达科塔?”   加百列点点头:“准确来说是她自己主动要求的,而巴克也很快就同意了。”   听到这里后,蒂亚戈略叹一气:“那就难怪了。达科塔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意义非凡,他肯定不会容忍贝琳达去饰演他的爱人。”   “这么看的话,尸体在冷杉树下所呈现出的忏悔姿势,也许也是因为这个。”柏妮丝摸着下巴说到,紧接着又问,“那格里尔原本是想让谁来演达科塔这个角色的?”   “剧院的人也不太清楚这一点,只知道格里尔极为反对巴克的决定,两个人也因此闹得很僵。”加百列说。   “那也就是可能还没选好了?”柏妮丝念叨着,忽然眼睛一亮,“要不让我去试试吧?就说我是一个特别有歌剧演员梦想的人,看看他会不会同意。正好也能让他放弃再去寻找其他人类女孩作为目标,不然到时候很有可能会再多一个受害者。你们觉得呢?”   理论上讲,这确实是个很不错的办法,但是……   加百列沉默地看向蒂亚戈,发现他尽管没有表露出太多直白的情绪在脸上,但眉眼间的神色却明显地沉敛下来,语气淡淡地反对到:“想法不错,柏妮丝。但是你毕竟没有真正接触过歌剧,我不认为他会同意让一个外行人去饰演女主角。即使他同意,我想其他剧院负责人也不会答应的。”   柏妮丝思考片刻,觉得对方说得很有道理,于是改口到:“那……不做女主角的话,我去经常看看应该还是可以的吧?这样也能第一时间知道他选了谁做主演,避免下一个受害者再出现。”   听她这么说后,蒂亚戈似乎是想皱眉,但又克制住,只轻微颤了颤眼睫,神情不改地说着:“如果真的是他认为的,能够符合他心中期望的人选。那么在歌剧演出结束前,格里尔都不会伤害她的,不用这么麻烦地经常去看。而且究竟选了谁这种事,相信警卫处也能很快调查清楚的。”   他边说着,边朝一旁的加百列转过头,浅浅微笑着:“是吧?”   棕发的天使抿抿唇,非常配合地点了点头。   这就是完全不给她去剧院的机会了吗?   柏妮丝试图再说点什么,可是蒂亚戈刚刚那番话已经把她所有能想到的原因都给回绝掉了。   可是,为什么?   明明这个办法很好,为什么不同意她去?   柏妮丝有些不安地偷偷注视着面前的少年,金色的瑰丽阳光从身后的窗户照进来,越过她的肩膀,映照在他白净漂亮的侧脸上,晕润在眼底。几缕垂落鬓边的白金色发丝几乎被这样同色的光线焚烧到接近透明。   光看脸上神情的话,柏妮丝完全找不到他这么反对的理由。他太平静,除了那种习惯性的温柔以外,看不出任何其他的情绪。   但是……   她移开视线,回想起加百列昨天问过她的问题,一股细微的焦躁感逐渐从脑海深处逐渐攀爬出来。   他们是在怀疑她吗?   因为在听了罗德里格斯的话以后,终于觉得她是个不靠谱的盟友,所以决定不能让她有任何机会去接近兰伯特,以免被他策反然后重演一遍当年的事件?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8 0. l a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为什么蒂亚戈总是一副很维护她的样子?   到底哪里不对劲啊……明明自己这段时间以来表现得都没什么问题才对。那个该死的罗德里格斯到底跟他们说了些什么啊?   还在柏妮丝垂下眼眸思考的时候,蒂亚戈已经将视线转移向了加百列:“贝琳达·诺曼的事,相信很快就会被报道出来了,到时候得辛苦你们监督才行。”   “遵命。”   加百列话音刚落,柏妮丝忽然再次开口,带着种略微的试探性:“那,关于格里尔那句可能会涉及到神灯下落的话呢?”   “那句话的确很关键。”蒂亚戈回答着,同时舒展双手,将十指指尖无比自然地对贴在一起,看起来像金字塔那样,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不过我会处理好的,别担心。”   她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心里却明白对方确实是在避免让她和兰伯特有任何可能的接触。   离开办公室后,柏妮丝并没有按照以往的习惯直接回到自己的房间,而是和加百列一起走到了观测中心门口。   七月底的高温以及未来神诞庆典的忙碌,都让这座建立在陆地上的海洋观测中心显得格外空旷。看着面前落满炙/热阳光的柏油路面,柏妮丝忽然主动开口问:“天使长觉得,我刚刚的提议是好还是坏呢?”   “什么?”加百列侧眸看着她。   “因为我和达科塔·科尔森小姐长得有几分相似,所以也许可以利用这一点来接近兰伯特,找出更多有用信息的办法。”   柏妮丝站在台阶上,屋檐的阴影与灿烂阳光的明亮共同出现在她翠绿的眼眸中:“天使长觉得这个提议其实怎么样呢?”   这是一种试探。   她想试探出加百列对自己的态度到底如何。如果真的是在怀疑她的话,那……   “我的看法并不重要。”加百列不带情绪地回答,融金般的眼睛里一片沉静,“可是冕下显然不希望你那么做,这才是重点。”   “是啊,我本来还以为能帮上忙了呢。”她叹口气。   “你本来就一直都有在帮忙,不是吗?”站在阳光下的天使毫无起伏地说着。   “谢谢您的肯定。”柏妮丝笑着望向他,同时心里也略微放松了一点。   毕竟以她这段时间对加百列的了解来看,他的行为模式要比蒂亚戈容易猜测得多,她基本可以肯定他刚刚说的是实话。   “不过说到底,冕下也只是担心你的安全所以才不同意你去,不用多想。”说完,加百列很快消失在了原地,只留满脸茫然的柏妮丝一个人。   担心……她的安全?   这个结论比怀疑她还要诡异吧?为什么要担心她的安全?   难道在不知不觉间,她已经将自己的洗白大业进行得这么深入了吗?   柏妮丝觉得有些无法想象,甚至是些许的不安。毕竟从小到大,她都不曾有过什么值得称赞的好运气。每次当她以为自己会迎来转机的时候,接踵而至的都是更为糟糕的困境。   一时间,各种疑问齐齐涌上来堵塞在她的思维里,杂乱到让她连冷静思考都做不到。   脱离了大厅冷空气的保护以后,柏妮丝很快感觉到夏季高温在皮肤上所带来的轻微钝痛。她走回大厅,坐在休息区望着外面的茂密绿植出神,深色的树形阴影笼罩住她。   过了好一阵后,柏妮丝终于决定暂时放弃思考关于蒂亚戈的事,转而去计划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   既然事情已经因为罗德里格斯的介入而发生了变化,那就必须在这种变化给自己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之前,彻底结束掉格里尔。   按照蒂亚戈之前的说法,他们去底层找罗德里格斯问话,是为了探听关于神灯的事。那也就是说,在真正找到神灯以前,他们都有可能再次去往底层与罗德里格斯见面。   一想到这里,柏妮丝就感到一阵头皮发麻的恶寒,同时迅速决定,她必须去剧院找格里尔。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弄清楚神灯的所在之处,不然天知道那个该死的罗德里格斯还会跟他们说些什么。   打定主意后,她很快起身准备朝外走,却在即将出门时又停住,用手扯了扯自己身上那件过于素黑暗沉的衣服,然后回想了一下在歌剧里,达科塔的衣着都是怎么样的。   然后,她回到房间,一边惋惜那件被自己弄脏的米白纱裙,一边花了不少力气才从几乎一片漆黑的衣柜底层,扒拉出一件色彩清新的浅翠色收腰衬衫裙迅速套上。   感谢丽贝卡当初硬塞给她的这件衣服,今天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离开的时候,柏妮丝顺便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时钟,即将接近正午时分,外面日头正猛。   在踏出大门前,她刻意将遮阳帽的帽檐压低到勉强能遮护住视线的程度,再深吸一口大厅里的舒爽冷气,低头迅速冲进外面的骄阳似火中。   大片光芒从没有一丝云彩遮挡的湛蓝天空兜头淋下,被路边车辆和高楼大厦的光滑玻璃一折,锋利如刀子般直往脆弱瞳孔里扎去,晃得人睁不开眼。   柏妮丝站在剧院门口徘徊了好一阵,除了偶尔进出的工作人员以外,并没有看到兰伯特的身影。回想起服装组的吉特里奇太太一向和他关系不错,她本想去打听试试看,可惜因为没有工作证而被禁止进入。   犹豫一阵后,柏妮丝决定换个思路。如果她是兰伯特,在杀掉了眼前暂时的阻碍,却又没有彻底解决问题的情况下,她会去哪儿?   正当她不断思考着时,蒂亚戈的曾经说过的话忽然闯进柏妮丝的脑海:“格里尔的行为模式是可预测但又十分容易受到刺激的,他的一切都是在围绕着达科塔展开,也会不自觉地受到与达科塔相关事物的吸引。”   “再加上,为了在贝琳达·诺曼的死曝光以后,能够自然而然地摆脱嫌疑,那么他一定会在这段时间里保持他一贯的作息。”她立刻想起那家咖啡店,是兰伯特说过他经常去吃午饭,并且也和她一起聊过许多关于歌剧与达科塔的地方。   离开剧院来到那家播放着舒缓音乐的咖啡店门口,柏妮丝透过店铺的落地玻璃看到了正在柜台前结账准备离开的兰伯特。   她眨眨眼,在对方转向大门的前一刻,故意低下头,同时动作轻快地推门而入,飘逸的浅翠色裙摆在冷气的吹拂下旋散如花。   尽管有遮阳帽的帽檐阻隔了对方的视线,但柏妮丝还是看到在自己刚一走进这家店的时候,兰伯特便收回了原本想要离开的脚步,像是有些惊喜地开口到:“哈代小姐?”   她抬起头,摘掉遮阳帽,同样回之以笑容:“格里尔先生。”   ……   当蒂亚戈发现柏妮丝不在观测中心的时候,心里便已经隐隐有了猜测。   他站在海边,看着大片浪花咆哮着从远处冲过来,不断撞碎在礁石上,飞溅开的细密水雾被阳光抹开一道转瞬即逝的彩虹。很快,更多的波浪聚拢过来,在蒂亚戈眼前汇聚成一个熟悉的柔美女人形象,透明的身躯宛如流淌的水晶那样。   她朝面前的少年姿态恭敬地弯下腰,回答:“冕下,海巫小姐不在生态圈里,需要去外海找吗?”   “不用了。”蒂亚戈略一摇头,面无表情地说,“我大概知道她在哪儿。先去把变异体和人类渔船的事处理完再说。”   “是。”   按照加百列刚才传回来的消息,有一支远洋捕捞队在返回的途中被一群海洋变异体袭击,他们必须赶在海警到达之前把事情解决掉。   只是相比起在陆地与空中的随心所欲,天使的行动力在海洋战场会受到极大的限制。一旦变异体潜入海中,他们就很难锁定目标。   加百列记得这群变异体一共是三十来只,但他们刚才只杀死了其中的六分之一,剩下的变异体全都极为聪明地潜入水中,狂澜迭起的海面给予了它们最好的保护。   浓郁的猩红不断在蓝色的水域里蔓延,大部分来自鱼类以及死去的变异体,也有一部分属于渔船上的人类。失去动力牵引的船只漂浮在海面上,宛如被卷进风暴中的落叶,脆弱得随时都会被撕碎那样。   过多的血液融入海水中,浓雾般翻滚扩大着,将周围原本沉静的海蓝色寸寸侵占吞噬。   它们潜行在天使无法触及的水下,准备将船体从底部撕裂开。感受到船底传来明显撞击声后,极度惊慌的渔民们开始纷纷尖叫着跑上甲板。厚实的船底金属板被逐渐破开,汹涌的海水立刻开始从裂缝中倒灌进去,原本平直的船头也正在逐渐下沉。   特洛伊看着到处都在凄惨叫喊着呼救的人群,缓缓沉默的庞大渔船,一时间有些无措:“长官,这些还活着的人至少有上百个,我们来不及把他们一个个转移到陆地上了,怎么办?”   “这些混蛋都躲在船底下,我们根本没办法攻击。”尤莱亚烦躁地咬住牙齿。   加百列眉尖颦蹙着将整个海域环视一遍,很快下令:“分散成小队,尽全力阻止船体下沉,拖延住时间。”   “明白。”   很快,渔船的下沉趋势便得到了遏制,可过于倾斜的船体却让甲板上的人无法站稳,开始接二连三地朝海中惨叫着滑落进去。   与此同时,一直潜伏着的变异体也终于浮出水面,森白獠牙尖锐锋利,随时准备将送上门的食物咬碎了生吞下去。   下一秒,一把寒光凛冽的十字剑忽然破水而出,速度极快地穿透变异体的头颅,稳稳钉在甲板上,将快要掉进海里的人类拦腰截停在海平面以上。   紧接着,刚刚还藏身在海面以下的变异体们像是一下子受到了什么极端的刺激,开始拼命浮出水面试图逃离这片海域。   一种明亮的光辉在海中不断成型,灿烂清透的银蓝色,宛如无数只萤火虫穿行在海里,凝聚成发光的旋涡。海水被外力强行扭转成湍急的涡流,将所有逃亡的变异体都卷回涡眼中心。   随着涡流面积的不断增大,整个大海看起来就像被掏空了一个洞。漆黑的眼睛空洞冰冷地注视着天空,急速的水流将任何卷入的物体都毫不留情地撕扯成碎块抛出海洋。   紧接着是寒冰,苍白无暇的色彩在盛夏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将所有回落下来的躯体残骸都封冻在一起。   处理完这一切后,海面又再次恢复了往日的干净与平和,看起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如果忽略掉那些封冻着变异体残骸的寒冰,以及破破烂烂的渔船,和船上被惊吓到完全失去反应能力的人类的话。   这时,蒂亚戈终于从海中浮出水面,湿漉的白金色发丝黏腻在清俊漂亮的脸孔两侧,透明的细小水珠悬挂在眼睫上,随着他眨眼的动作又落回海里。   “这里一共有多少人?”他问。   “回冕下的话,大概有一百人左右。”加百列与其他天使列队整齐地悬浮在水面上,低头回答。   “都处理干净吧。”说着,蒂亚戈又朝那座苍白冰山扬了扬下颌,语气平静,“至于那些东西,都坏成那样就别回收了,也不会再有什么值得利用研究的价值了,直接带回去烧了吧。”   “遵命。”   话音刚落,面前的金发人鱼便消失不见了。   特洛伊看了看对方刚刚消失的地方,又看了看身旁的天使长,轻声询问到:“那个,长官,是我的错觉吗?我怎么感觉冕下好像有点生气?   加百列垂了垂眼眸,没有直接回答,只说:“把那些残骸带回去吧。”   “啊,好的。”   他看着那座苍白冷硬的寒冰坟墓,觉得特洛伊说得其实一点也没错,蒂亚戈就是在生气,而且是特别生气。   说起来,0331这次也没有出现。这就很奇怪了,明明按照她的个性,这种事肯定是会跟来帮忙的才对。   想到这里,加百列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蒂亚戈会用这么直截了当的方式处理这些变异体。   他在赶时间,所以需要用最快的速度清理掉这些出现得不合时宜的生物。   事实证明,这个处理手段确实是极为利落。现在的时间是下午一点半,距离事故发生的临近一点不过短短半个小时。   在此期间,柏妮丝在艰难忍受着那份浇满黑椒肉酱汁以及各种诡异调味剂的人类食物的同时,还要努力做出真心实意的样子,反复表达着对演出的期待以及作为歌剧演员的羡慕之情。   说实在的,这真是件和吃飞鱼差不多让魔难熬的事。   好在,她也终于如愿听到了来自兰伯特表示可以带她去看看排练进度的邀请。   “真的吗?这真是太好了。”她用尽力气把嘴里如同潮湿泥土一样的食物咽下去,然后挂起一个活泼的笑脸,“那是不是意味着我能有机会见到男女主角了?”   兰伯特沉默一下,然后回答:“我们还没有找到能够诠释达科塔的人选。”   “这样啊。”   她感同身受地点点头:“毕竟她这么完美,确实很难找到合适的人。”   刻意停顿片刻后,柏妮丝又问:“那,你目前有觉得还算看得过去的人选吗?”   这一次,兰伯特并没有很快回答她,反而像是陷入了某种沉思。柏妮丝猜测他也许是在犹豫要不要回避这个问题,或者直接撒谎说暂时没有。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他在像是放弃似地叹口气后,转而以专注无比地看着她,问:“你刚刚说,你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做一个话剧或者歌剧的演员,只是现实条件不允许。那如果有机会的话,你现在还愿意尝试吗?”   “你的意思是……”柏妮丝愣一下,本能地猜到了他接下来想说的话。   是她所希望的,但是似乎太快了点,这让她有些不安。   “来吧,我们去剧院。”他站起来,朝她伸出手。   作者有话要说:  我前天明明做梦这篇文已经消失了,梦里的喜悦感是那么真实,可是等我醒过来,这个噩梦居然还在……崩溃爬走…… 第40章 、Part thirty six   柏妮丝和兰伯特起从咖啡店里出来时,?蒂亚戈就站在不远处,隔着整条街的车水马龙与人声鼎沸。   高楼将头顶倾泻而下的阳光切割成两半,他站在阴影里,?看着他们相互交谈微笑着,穿过满是灿烂光线的街道共同走进剧院。   由于主要角色的演员还没正式确定,?所以目前的排演都只是些较为零散的舞蹈与声乐片段。   还没走进舞蹈室,?柏妮丝就听到了阵阵夹杂着欢笑与谈话的唱歌声。而且就像服装组的吉特里奇太太所说的那样,兰伯特在剧院的人缘似乎非常好,?来往路过的每个人都会和他点头打招呼。   这样看来,?等到很快关于贝琳达·诺曼的死讯曝光,即使人类警方了解到兰伯特直极为反对她当选女主角,?甚至还因此与剧院负责人闹得很不愉快,?恐怕也不太会直接怀疑到他身上。   正想着,兰伯特已经敲开了练舞室的门。正靠墙站在旁的哈里斯偏过头,习惯性地朝对方点头问候,紧接着便看到了柏妮丝,?脸上的表情明显愣。   “你好。妮蒂亚·哈代。”柏妮丝边说着,?边朝他笑着挥了挥手。   哈里斯眨眨眼,很快反应过来,继而同样朝对方介绍了自己,?又转向兰伯特:“你这是终于找到满意的人选了?”   兰伯特笑笑,没有接话,?倒是柏妮丝主动解释到:“其实是我请求格里尔先生带我来的。因为我从小就很喜欢歌剧,?也非常羡慕能够成为歌剧演员的人,?所以格里尔先生答应我可以带我来这里欣赏大家的排演。我就站在旁边看看,不会打扰到你们的,我保证。”   “原来又是位你的热情追随者啊。”哈里斯半开玩笑地说着,?接着又意味深长地看向柏妮丝,“不过说起来,这好像还是你第次主动带朋友来我们剧院吧?之前那几位同样欣赏你的可爱小姐可没有这么好的运气。”   听他这么说,周围的其他几个人也立刻开始了善意地起哄。   “因为部好的歌剧,除了故事本身以外,呈现它的人也是非常重要的。我想,正是因为我在这点上的看法与格里尔先生是致的,所以他才愿意带我来。”柏妮丝巧妙地恭维着,脸上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活泼微笑。   很快,排演再次开始,柏妮丝则和兰伯特起坐在旁边的休息凳上,看着他们各自进入角色状态,对戏的对戏,练声的练声。   假装兴致勃勃地看了阵以后,柏妮丝正盘算着如何才能将话题自然而然地引导到夜鸦身上,却没想到,兰伯特主动朝她问到:“说起来,你还没有正式看过这个故事吧?我今天正好带了手稿,你要看看吗?”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说着,她接过对方递过来的厚实手稿,在看到那三行写在标题以下的花体字以后,停顿下,问:“这是但丁的〈神曲〉?”   “是的。你也看过他的作品吗?”   “算是稍微有过点了解吧。”   但也仅此而已了,还是蒂亚戈告诉她的。   这么想着,柏妮丝翻开手里的纸页,耐着性子从第页开始点点朝后看,还要时不时停下来感慨下对男女主人公美好爱情的向往,以及对达科塔这个角色的羡慕。   看着兰伯特在提及到有关达科塔话题时,脸上所呈现出来的那种真实而温柔的深厚感情,以及他在剧院受欢迎的程度和与其他人友好相处的样子,柏妮丝再次由衷觉得,人类真的是种复杂多变的生物。   他们不像恶魔样生来就代表了纯粹的恶,也不像天使那样是公认的善良化身,而是种更加难以预测,也不可信任的存在。   就像光看他平时在剧院的种种表现,实在很难让人相信,这样的人竟然会衷于通过杀戮来满足自己的极端妄想。   在翻到首次正面描写到夜鸦的时候,柏妮丝停下来,装作不经意地问:“这时候的夏尔维德其实已经感觉到不对劲了是吗?他似乎有着其他人都没有的敏锐直觉。”   “是的。同时这也算是种表现手法,毕竟夜鸦是种不受控制的存在,它只会被生物的极端渴望所吸引。也许在夏尔维德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它已经从他的身上看到了定的利用价值,所以这种看不见的关注会让夏尔维德感受到恐惧。”   “这样啊。看起来它确实是个很复杂,也很容易吸引到观众的角色。”   剧情继续往后,柏妮丝直小心地克制着自己对于夜鸦这个角色的兴趣,将自己表现得就像个普通的观众那样。   在来到夏尔维德打开走进那间曾经被父亲警告过,绝对不能打开的房间,也是夜鸦第次以活物形态出场时,她刻意在那幕停留了许久,先是真诚表达了对男主角的同情,然后语调不变地问:“我在想,以夏尔维德这么聪明的人,应该知道和夜鸦这样的存在做交易是非常危险的。所以,他应该不是每时每刻都和夜鸦在起的吧?”   兰伯特沉默片刻,脸上的神情恍惚瞬,紧接着用种像是在回忆般的缥缈语气回答:“理智上是这样没错,可是那时候的夏尔维德只希望能让达科塔复活,再危险的交易他也样会答应。”   “他们的感情真是太美好了。”   柏妮丝艰难地扯了扯嘴角,努力把心里的不耐烦压制下去,听到兰伯特紧接着说:“不过你猜得对,夜鸦只会在夏尔维德需要的时候出现,他们之间是交易关系,并非同伴。”   只会在需要的时候出现?   柏妮丝眨眨眼,刚想问那平时夜鸦都会待在什么地方,但又很快放弃了这个想法。   既然就像兰伯特说的,他和神灯之间只是交易关系,那么他很有可能对于神灯的其他事情并不十分清楚。因此,唯能快速找到神灯的办法就是让兰伯特带着神灯来找他们。   这么说,得让他尽快有杀掉她的念头才行。   柏妮丝快速思考着,还没想出个大概的计划方针,旁刚结束了排练,正拿着手风琴试音的戴维特忽然兴致勃勃地说:“有想跳舞的吗?我可以为你们提供流的伴奏服务哦。”   听到他这么说以后,其他人立刻开始附和叫好,纷纷寻找起了自己的舞伴。   兰伯特从手稿中抬起头,看向身旁的柏妮丝,犹豫会儿后,问:“你想跳舞吗?”   “跳舞?”柏妮丝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同时立刻想起,在歌剧剧情里,达科塔也和夏尔维德跳过舞,就在红色庄园的次舞会上,她还在跳舞的时候答应了夏尔维德的求婚。   “戴维特是我们这里非常不错的手风琴演奏者。”他有些语不达意地解释着,深灰色的眼睛似乎是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她,却又完全没有落到她的身上,仿佛只是在凝望着个并不存在的美丽虚影。   “当然,我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   “为什么不?只要你能忍受我随时可能踩到你的危险的话。”   说完,她愉快地笑起来,抬手搭在对方作为邀请而伸出的手上,任由对方搂住她的腰部,轻旋转便切进了舞池中央,满头垂顺的漆黑长发随之飘散开,羽毛般轻轻扫过兰伯特的肩膀与臂弯。   其实柏妮丝并不懂得如何规范正式地跳舞,只是凭借着快速的反应能力去跟上兰伯特的脚步。倒是戴维特在看到兰伯特与柏妮丝也加入进来后,像是打趣般地朝他们吹了声清脆的口哨,紧接着便将舒缓的乡村民谣换成了更加绮旎的探戈舞曲。   清澈缠绵的音乐不徐不疾地流淌在空气里,柏妮丝在不断地进退旋转间,纤细腰肢下的浅翠色裙摆跟着长发起打着旋儿飞舞起来。   “感觉还行吗?”兰伯特问,声音在周围的音乐与嘈杂人声中显得几乎微不可查。   柏妮丝随着他的动作旋转后仰,然后再直起腰来,表情带着明显的轻松惬意:“很好啊,我想,大概在红色庄园那场舞会也是这么开心的吧。”   “是啊,定是这样的。”他轻声说着,嘴角似乎在微笑,可眼底里却掩着深刻的悲哀。   跳舞结束后,哈里斯提议去酒吧聚会,还邀请柏妮丝和他们起。考虑到也许还可以趁此机会多探知到些关于神灯的消息,柏妮丝在适当的犹豫以后便点头同意了。   走出练舞室大门来到异常热闹的剧院前厅,个熟悉的温和嗓音突兀闯进柏妮丝的听觉里,引得她几乎是本能地转过头,迅速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眼便看到了那个身穿洁白西装,被周围圈人如同众星拱月般围在中间的金发少年。   他怎么也在这儿?   柏妮丝下意识地停顿片刻,紧接着便想要朝人多的地方躲进去蒙混出门,却在刚准备迈出步子时,便听到蒂亚戈的声音隔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传过来:“……是的,我也很高兴能和你们聊天,不过我等的人来了,抱歉失陪。”   来不及了。   柏妮丝绝望地闭下眼睛,顺着对方叫自己假名的声音认命回过头,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却听到身旁的杰西卡用种颇为兴奋的语气悄悄问:“这是你朋友吗?”   不等柏妮丝回答,她又接着飞快补充到:“拜托了请你定要回答说是。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人,他完全就是我喜欢的类型!”   你们人类的喜欢都来得这么莫名其妙的吗?   柏妮丝抿抿唇,委婉地回答:“这可能有点难。”   “这样吗?”杰西卡失望地叹口气,然后又再次振作起来,“没关系,要是能和他睡上觉也相当不错。要知道感情的开始并不定只有含蓄才是最好的,也可以直接点。”   由此可见,作为个生活在陆地,并且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其他人鱼的普通人是多么幸运的事。这话要是换个海族说出来,估计已经被拿去喂鲨鱼了。   柏妮丝默默想着,同时迅速调整好表情抬起头,朝蒂亚戈故作惊喜地打了声招呼:“这么巧,你也在这儿?”   “我在等你。”他说着,无比自然地抬手替柏妮丝将刚才因为跳舞而弄乱的发丝整理好,像是根本没意识到这个动作有多亲昵,态度温柔如常,“晚餐位置已经订好了,是你最喜欢的地方,我们走吧。”   这是什么剧情?   柏妮丝茫然地眨眨眼,然后硬着头皮迅速接话到:“可是我刚刚答应了要和大家起去酒吧来着。”   反正都被抓到和兰伯特见面了,还不如坚持到底地推进下去,继续挖掘点有用的信息出来,也好回去戴罪立功。   听到她这么说以后,蒂亚戈像是有点无奈地笑了下,苍蓝眼瞳在睫羽投染下的阴影中像是起雾的海面,朦胧了原本的真实神情:“这么说,你是真的忘了今天是我们的订婚纪念日?”   “啊?”柏妮丝呆愣住,副不知所措的样子望着他,旋即反应过来他这句话应该是故意说给兰伯特听的,于是便立刻非常配合地露出副惊讶的表情,笑着回答,“对不起,下午在这儿和大家聊得太尽兴,居然都忘了今天是纪念日了。”   “所以……你们是未婚夫妻?”杰西卡好不容易从震惊与失恋的双重打击中回过神,神情幽怨,“我就知道,长得好看的男人不是有主就是gay,这条定律就像太阳定会从东方升起样牢不可破。”   哈里斯在旁笑得幸灾乐祸,还不忘暗地里用手肘碰了碰兰伯特,脸死相地调侃:“这可真让人遗憾不是吗?看来我们今晚的聚会没法起了。”   “是啊。”兰伯特说着,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金发少年,眼神中有种无法掩饰的隐晦攻击力,语调冷淡,“真是太遗憾了。”   蒂亚戈注意到他神情中的细微变化,却仍旧只保持着开始温和从容的模样,伸手揽住柏妮丝的腰部,低头用鼻尖蹭过她的耳廓,轻声说:“我们走吧,时间也不早了。”   感受到有带着隐约海水清新气味的呼吸扫过耳边,抚摸脖颈,柏妮丝只感觉阵紧绷,似乎有寒气正在沿着脊梁骨不断上窜。   她花了不少力气才克制住被对方凑近和亲昵所带来的,类似本能般想要落荒而逃的强烈冲动,逼迫自己放松身体,让自己尽量表现得毫无破绽:“抱歉了,今天实在不巧,我们改天再起去聚会吧。”   “好。”兰伯特边说边朝她伸出手,深灰色的眼睛压抑过任何即将迎来风暴的天空,“下次再见。”   柏妮丝伸手和他握了握,紧接着便被蒂亚戈捉住那只还未收回的手,十指交扣着牵离了剧院大厅,走向外面的遍地光明。   盛夏的阳光凶恶如失控泛滥的荆棘,即使已经临近傍晚,但那些过分耀眼的灿烂与蒸发般的燥热却依旧没有多少缓和。路上,蒂亚戈都保持着握住她手的姿势,拉着柏妮丝在光影间隔的长道上沉默前行。   期间,在她认为他们已经早已走出足够远的安全距离后,她尝试着松开对方,却没能换来蒂亚戈的同样放手,反而被更加紧锁住手指,像是在抓着件差点就失去的珍宝那样。   那些被风吹乱的,几乎与阳光融为体的白金色发丝不断在视线里干扰着柏妮丝的注意力,让她无法看清蒂亚戈脸上的表情到底是怎样的,只下意识觉得他似乎有些焦躁和不悦。   想到这里,柏妮丝不由得开始心虚。经过短暂权衡后,她决定先将自己刚才得到的有用信息告诉对方,以此来及时挽救自身形象。   “冕下来得正好,我有些关于神灯的消息需要向您汇报。”她边说着,边偷偷观察着蒂亚戈的表情,发现他脸上几乎没有任何可读的信息,只抿着嘴唇,下颌线条紧绷着,也不知道有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   得不到反馈作为参考,柏妮丝在沉默秒后只能选择继续往下解释:“格里尔说,夜鸦是不受主角控制的,只会在他需要的时候出现。所以我想,如果我们暂时没办法找到神灯的所在地的话,是不是可以利用这点将它引出来?毕竟按照格里尔现在的种种行为来看,他每次动手的间隔时间都在不断缩短,随时可能会有新的受害者出现。我们还是得想办法越快结束这件事越好,您觉得呢?”   她刚说完,面前的人就忽然停了下来。柏妮丝没来得及收回脚步,只能结结实实地撞在蒂亚戈背上,鼻尖钝痛。   蒂亚戈转过身,不带表情地看着她,语气漠然:“所以你就个人去找他,还打算用你自己作为诱饵去独自冒险,是这样吗?”   从他的态度中,柏妮丝能明显感觉到她应该回答“不是”才对。可从逻辑上,她也实在没觉得对方总结得有什么问题,于是只好迂回地回答:“我只是觉得,毕竟比起花时间到处寻找神灯的所在,以及随时会有新受害者出现的情况,这是最快也是最省力的……”   “所以你打算个人。”他冷硬地打断对方,眼睫微垂着,被暮光映亮的眼睛里灿烂得很虚无。柏妮丝说不清那种明明没有直白表现在他脸上,可是却让她无比清晰地感受到的情绪到底是什么。   似乎是失望。   但远远不止如此。   还有很多很多,积累得无比深厚的,沉重到随时会失控的东西。   “你有想过如果你失败的后果吗?即使格里尔看不出你的身份,那神灯呢?”他站在柏妮丝面前,落日从侧面悬停在他们中间,遍地斑斓破碎的光明。柏妮丝以为蒂亚戈是在担心旦她失败,那抓捕格里尔和销毁神灯的计划就会受到严重阻碍,正想做解释,却听到他继续问:   “你这样会让自己有多危险你想过吗?”   于是,原本已经准备好的那些话,柏妮丝突然间就都说不出口了。   她眨眨眼,没来由地想起加百列说过的,蒂亚戈之所以不同意她单独去找兰伯特,是因为他担心她安全的话,心里忽然有种微妙的恐慌感。   “我……我想过,所以我这不是打算跟您商量下什么的。”她语调飘忽地试图打圆场,“而且,我之所以会想到拿我自己去做诱饵,也是因为相信您和警卫处肯定不会让我有事的……”   越说越没有底气,因为面前的人鱼正动不动,毫无表情地盯着自己。   “你真的是因为相信我吗?”他问,轻柔的声音硬是让柏妮丝听出了丝阴森。   不敢有任何犹豫地拼命点头后,柏妮丝看到丝难辨真假的愉悦笑容慢慢爬上了蒂亚戈的嘴角。   他笑着,看起来是那么温文尔雅,却对她说:“那我们结婚吧。”   “啊?”   柏妮丝呆愣在原地,好像完全没听懂他刚刚说的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我放弃挣扎了,就我这个填坑强迫症,不写完我根本写不下去别的坑。不过我这种怀疑自我到写不出任何东西的心理可能过几天又会回来……我太了解我自己这个辣鸡德行了。   所以,就算为了坑里仅有的几个小伙伴吧。这篇文我估计后续不会再申榜了,就让它冷着吧,我顺手的时候就写,不顺手就停几天。看看是我先冻死在这里还是我先把它写完。   反正大家可以多去找找别的文看,不用太关注这个坑,偶尔想起来的时候回来看一眼就行,下次见。 第41章 、Part thirty seven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辆汽车从他们身旁的公路上呼啸着远去,?满地灿烂暮光被割开又复原。   短时间的沉默给予了柏妮丝反应和思考的时间,她快速地眨眨眼,试图理解蒂亚戈刚刚所说的话:“因为……这样可以把格里尔和神灯一起引出来吗?”   虽然逻辑上是没什么问题,?可是这个办法是不是对你牺牲有点大啊?柏妮丝抿住嘴唇,感觉自己都要同情对方了。   于是她试着提议:“不过,?也不一定非要结婚吧?”   蒂亚戈心平气和地望着她,?仿佛只是在商量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你不想和我结婚?”   过于具有歧义的问法,让柏妮丝隐约有种说不上来的诡异感,?但她还是老实回答到:“我觉得这个办法是挺好的,?就是……怎么说,也许还有其他不用让您这么为难的……”   “没什么好为难的,?只要你同意就可以。”他很快地打断她的话,?语调轻飘如雾气般,似乎藏着什么难言的情绪,却又实在难以分辨清。   柏妮丝张了张嘴,发现对方的态度像是已经决定了这件事,?而且知道自己一定会有所反驳,?所以正在等着她提出疑问。   她回想起刚才在剧院大厅里,他朝自己走过来,故意让兰伯特一群人以为他们是未婚夫妻的举动,?似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您一开始就打算这么做了吧?用假装结婚来刺激格里尔,然后进一步引出神灯。所以您刚才在剧院才会这么说。”   “是这样。”蒂亚戈很利落地承认到,?同时侧头瞟了一眼周围时不时经过的一些人类。柏妮丝注意到他的动作后,?非常默契地转过身,?和他一起朝观测中心的方向走去。   “其实在意识到神灯是有自我意识并且不受格里尔控制的时候,我就已经猜到,格里尔很可能对于神灯的藏身地也并不十分清楚。毕竟如果换做是我的话,?我是肯定不会让一个和我做交易的人类知道太多关于我的事的。”   “但是这并不代表格里尔是完全没有利用价值的。”他说,“只要他和神灯之间的交易关系还在,那么就有能通过他来找到神灯的可能。”   “所以您想到了这个办法。”柏妮丝了然地接下去,但同时也有些疑惑,明明还有其他办法,为什么非得选这一个?   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蒂亚戈在收回注视着柏妮丝的视线以后,接着平静解释到:“反正不管我怎么说,你都会自己跑去找他的不是吗?与其让你这样一个人去冒险,不如陪你一起。”   他话音刚落,有什么细微的东西便跟着绽开在了柏妮丝的听觉里,非常轻弱,像是某种植物嫩芽艰难钻破冰层时的声音。   带着迟钝与茫然的情绪,重新过滤一遍他刚刚说过的话——陪伴,一起,还有代指着自己的“你”。   这三个词,怎么看都没办法放在一起,却被他说得这么自然。   有那么一瞬间,柏妮丝都要以为是回到了从前,他对自己的身份以及所作所为毫无所知,所以才会对她这么亲和。   她不敢确定地转头看着对方,被那些沾染着明艳暮光的白金色发丝摸过脸颊,纯粹的色彩浅淡到几乎透明。   “怎么了?”他低头问。   “啊……”她移开视线,看向前方树荫重叠的道路,“我只是在想,那要是格里尔在这段时间……我是说,刚刚在剧院里的时候,他看起来就挺受刺激的。如果他在这段时间里又准备朝其他人类下手怎么办?”   蒂亚戈轻轻笑下,左手习惯性地抄进裤袋里,看起来完全没有任何忧虑的样子:“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好?”柏妮丝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他的目标一向很明确,就是那些和达科塔接近的年轻人类女性。”蒂亚戈解释,“从发现目标到结果对方,这个过程一般不会很短。而贝琳达·诺曼是他唯一一个临时起意杀死的人。这种改变必然会影响到他的猎杀方式,再加上今天发生的事,我想,他应该会很快调整出两套猎杀准则。   一套是针对拥有达科塔特征的女性,一套是针对和我有着相似外表的男性。而且相比起来,猎杀后者的方式必定会比前者要残忍直接得多。”   要是非得找个和你长得相似的替罪羊的话,那相信整个国家的人类男性都会非常安全的。柏妮丝瞄一眼对方那张即使放在人鱼的外形标准里,也会显得过于惊艳的侧脸偷偷腹诽着。   “所以直到婚礼开始前,我都会让警卫处监视着他的行动,确保不会有新的受害者出现。”他最后说。   柏妮丝考虑了片刻,又问:“可是,如果每次警卫处都……当然我不是说我不希望这样,只不过,如果每次警卫处都能恰好阻止他。那他不就发现自己正在受到监视了吗?”   “这座城市是警卫处和海洋观测中心的本部,而且他肯定也知道自己前几次的行为已经被警卫处注意到了,所以即使被阻止也不会想到是刻意监视。”   说完,他又补充到:“而且,不断阻止他猎杀其他人也是这个计划的一部分。受挫会让他更加容易冲动和具有攻击性,也更容易将神灯引出来。”   “明白了。”柏妮丝点点头。   蒂亚戈观察着她的表情细节,语气不变地随意问到:“那么,你是正式答应了?”   “什么?”   “和我结婚。”他再次重复,听起来完全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虽然知道这么做不过是为了引出神灯,结束掉格里尔事件所演的一出戏。但是……   柏妮丝望着对方那双被夕阳余晖绘染得愈发湛蓝近翠的清澈眼瞳,总感觉哪里有点怪怪的,或者说,对于蒂亚戈这种总是把假装结婚这个话题单独拎出来说的行为感觉有点怪怪的。   “柏妮丝?”他轻轻叫了她一声,眼神短促地灰暗半秒,在她重新抬头望向自己的时候依旧是流光溢彩的温柔模样。   “啊,没问题。”柏妮丝回过神,伸手挠挠眉尾,故作轻松地点头到,“就这么办吧。既然您都不介意,那我当然没问题。”   说着,她由衷地补上一句:“大家一定会记住您这次的牺牲的。”   蒂亚戈:“……”   他沉默片刻,叹口气后,又浅浅笑起来:“那就走吧。”   像是默契那样的,他们彼此之间都没有在说话,只共同沉默着走完面前的马路,来到细沙遍布的无人海边。   此时的夕阳已经滑落到海平线上,浑圆金红的一颗,隔着一整片大海注视着他们。浓烈而灿烂的光线将天空与海洋的交界线融化开,将海水照透成发亮的深紫。   柏妮丝跟在蒂亚戈身后,犹豫许久,最终还是努力鼓起勇气叫住对方:“海神冕下。”   他回过头,泛着金芒的海浪冲刷在身侧的礁石上,破碎开的无数光雨坠落在柏妮丝的眼中。   “谢谢您一直这么宽容我,真的非常谢谢您。”她看着对方说到,从神情到语气都是如此真心。   虽然她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但是以她的身份来说,能够得到善意本身就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尤其考虑到她曾经那样欺骗甚至伤害过对方的情况下。   所以柏妮丝想,就算是为了这段时间以来,他为自己做过的这许多事,她也需要对蒂亚戈表达自己的感谢,顺便还能刷刷洗白值什么的。   尽管蒂亚戈一直表现得相当不在意她曾经做过的事,但柏妮丝还是无法肯定他到底在想什么,因此该说的好话还是得说。   只是,这个感谢似乎并没有起到柏妮丝想象的正面作用。   在短暂的沉默后,蒂亚戈再次笑了下,却怎么看都不是高兴的模样:“感谢我?”   所以是自己刚刚表现得还不够真心吗?柏妮丝感觉有些不知所措。然而很快,他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只态度温和地说:“也好。我们先回去准备接下来需要的事。”   “……好的。”   ……   按照柏妮丝的设想,这不过就是为了引出神灯而设计的一场骗局而已。只要能让格里尔和神灯一起出现,那就算是基本成功了。   因此,比起所谓婚礼的各种形式以及细节,显然如何将这个诱饵信息以一种毫不突兀的方式告诉格里尔,以及确保到时候的摧毁行动能够一举成功才是重点。   她考虑了许多套邀请对方来参加婚礼的说辞,以及到时候可能会发生的各种突发情况和应对方法,并且非常积极地向蒂亚戈汇报了一遍。   最终,他们一致同意,等到婚礼的前一天再将消息告诉格里尔会是最好的选择。   “那需要我这几天再去剧院找他吗?不然到时候忽然邀请他来参加婚礼好像显得很奇怪。”柏妮丝认真琢磨着,眉尖轻皱,“虽然我觉得他肯定会来,但是准备工作做得充分一些总是没错的吧,您觉得呢?”   无法从面前人鱼的表情细节来推测他心中的想法,柏妮丝只能选择安静等待。   片刻后,蒂亚戈微微一笑,同意了她的建议:“说得也是。那我们就一起去吧。”   “好的。”   事情发展到这里,一切都非常顺利。   直到第三天清晨,柏妮丝被一阵规律的敲门声从睡梦中吵醒。   这种事实在罕见,毕竟整个海底生态圈的海族都知道,这座礁石小屋里住着一个刚从陨罪园里假释出狱的海底恶魔。因此即使还没去开门,但柏妮丝也基本已经猜到了屋外的生灵是谁。   大概率是潮灵,当然也有可能是蒂亚戈。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等在门外的不仅有潮灵,还有许多其他的海族。而且比起她的茫然,其他海族脸上的表情就显然要更加复杂了。   从好奇到震惊再到惊恐,甚至是如同被五雷轰顶过后的呆滞,简直称得上是五花八门,精彩纷呈。   柏妮丝缓缓思考一下,大概猜到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果然,见到她出来以后,潮灵先是朝她恭敬弯腰,然后说:“海巫小姐,寰穹神域的光明圣女今天刚到,正在等您讨论一些和婚礼以及其他有关的事,您现在方便过去吗?”   “啊?”柏妮丝疑惑地发出一个单音节,然后才回想起那位在自己刚被关进陨罪园时,曾经来劝说过自己,不要随便认那些自己没有做的事的光明圣女。   她依稀记得对方似乎是叫希尔维杜,似乎和蒂亚戈很熟的样子。   伸手指了指那几个在听到婚礼这个词后几乎快要当场晕厥过去的海族,柏妮丝好心地问:“我看他们好像都有点缺氧的样子。难道你没有告诉他们这其实只是……”   “如果方便的话,请跟我一起来吧。”   “啊,好的。”   她答应着,同时也觉得有点疑惑,为什么光明圣女这个时候也来了?难道是有什么突发情况吗?   明明都已经到了再过一天,就该故意将这场假婚礼的消息透露给格里尔的关键时间。柏妮丝跟在潮灵身后很快浮出海面,有点烦躁地将自己湿漉的长发重新弄干,心里暗自祈祷着可千万别在这时候出什么岔子,最好只是去商量一下该怎么确保一定会把神灯销毁掉。   这么想着的柏妮丝,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好像把潮灵所说的话给自动过滤了一部分,只专注地琢磨着那句“以及其他有关的事”,也理所应当地认为他们要去的地方应该是观测中心,却发现潮灵正带着她朝通往人类城市的方向走去。   她愣一下,叫住对方:“不是讨论接下来的要做的事吗?为什么要去城市里?”   “圣女大人在海洋博物馆里等您。”   “海洋博物馆?”柏妮丝诧异地重复,同时回头看着那些挤成瑟瑟发抖的一团,远远跟在自己身后的许多海族,一种怪怪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去那里干什么,这儿不也挺好吗?”   “因为圣女大人他们带过来的东西比较多,所以就直接选在博物馆等您了。”潮灵用一种非常温和恭敬的语气回答到。   “什么东西?”她问。   “您过去看了就知道了。”   “不。”柏妮丝说着,双手抄在黑色上衣的口袋里后退一步,“你不告诉我那些东西是什么的话,我是不会过去的。而且你应该很清楚,就算你和我后面那些小东西加在一起也不可能勉强得过我。”   无论是嘴仗还是动手,他们都不可能赢得过自己,柏妮丝对此非常确定。   她当然知道海洋博物馆地下有一处纬度空洞,可以直接连接原世界。但是对于所谓“带来的东西比较多”是什么,她无法不去在意。   回想起博物馆里那些海洋生物的骨骼标本,柏妮丝都要忍不住怀疑他们是不是终于想通,准备联起手来把她也做成一副标本放进博物馆里去,好歹还能创造点实质性的价值。   “是您婚礼上所需要的衣服,还有其他的一些东西。”潮灵诚实地回答。   这个答案跟她想的也差得太远了。   柏妮丝不可思议地望着她:“那些东西有什么好看的?随便用魔力弄一件差不多的不就行了吗?”   她说完后,那群抱团发抖的海族脸上的表情更怪了。   “这是陆地上的婚礼,海巫小姐,很多地方都和海族婚礼不一样的,得和人类习俗细节完全一致才行。”潮灵耐心解释。   “噢,这样啊。”柏妮丝挠挠头,略微放松下来,“那我们走吧。”   然而在来到海洋博物馆后,柏妮丝才深刻意识到潮灵的用词有多么保守,也明白为什么要就地选在这座博物馆里。   那不是许多,是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几乎将整个一层大厅塞满的程度。   除了在渊海神域的海神宫,柏妮丝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不同色又不同样式的珠宝首饰,多得就像把夜空中的万千星辰全都抖落下来,再密密麻麻地堆放在这里供人挑选。   还有纱裙,一排排如云雾般蓬松华丽的拖地长裙,层层叠叠,视线以内就完全没有重样的,甚至细看之下连颜色都有着非常独特的区别,每一件都是那么精致优雅,光是摆在那里就可以称得上是一件艺术品。   “人类结婚都是这样的吗?”柏妮丝愣了好一会儿,终于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即使是拿出自己曾经在原世界海巫巢穴里的多年收藏,也完全无法比得过这里的百分之一。过于巨大的差距感让柏妮丝顿时有种魔生不如人的深刻挫败感。   随着一阵清脆的高跟鞋哒哒声,希尔维杜很快从二楼看台走下来,动作灵活轻快到让人怀疑她是否会漂浮:“柏妮丝,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她回过头,看到一身淡金长裙的光明圣女正站在自己身后,头上戴着那顶标志性的白晶冠冕,砂金色的头发非常精心地盘束着,看起来有种难以言喻的端淑温婉。   一个只有几面之缘,并且身份尊贵异常的圣女,朝她这样的恶魔如此亲切地打招呼是一件很诡异的事。但柏妮丝还是在见到对方后,尽可能自然地朝她行礼问候:“您好,圣女大人。”   却没想到,希尔维杜也在同时朝她无比自然地回了一个礼后,主动走上来虚揽住她的腰,用一种非常随和地态度说:“来吧,先选一下婚礼要穿的衣服,然后再搭配首饰。”   所以把这些奢贵到夸张的东西成堆地摆在这里,真的就只是为了应付这场假婚礼,而不是因为你们打算把这里搞成一个海洋风婚纱照拍摄基地?   柏妮丝满脸复杂地看着面前的许多东西,又回头望了望门口那几个像是完全被里面场景震撼住的海族,然后才对希尔维杜说:“我想圣女大人应该是知道,这个婚礼其实只是为了引出格里尔和神灯所以才……”“是的,海神冕下已经跟我说过了,我完全清楚这一点。”希尔维杜微笑着回答,同时用拿起一顶嵌有一圈深蓝色宝石的发冠在柏妮丝头上试了试,又在对方表现出明显的瑟缩动作之前拿走,“这个不太适合,不过也许别的可以,让我看看……”   “那……那就完全没必要……”柏妮丝谨慎地盯着她手上的任何一个动作,在躲开她再次递过来的头冠的同时,看都没看就迅速抓起旁边一件纯白纱裙,“好的好的,我明白了,就它吧,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裙子了。”   这不算是假话,毕竟这里的任何东西都可以说是她没见过的完美无瑕。   希尔维杜回头看一眼她手里的婚纱,歪了歪头:“你确定吗?虽然它们都是我和白王后一起精心挑选出来的,但是我觉得你还可以多看下再做决定。”   “不用了,就它吧。反正只是应付一下而已,它们每一件都足够完美了。”柏妮丝紧张地坚持着,手指抓着那件纱裙,能清晰感受到上面的繁复刺绣以及细小碎钻轮廓。   她很喜欢各种亮闪闪是没错,可是此时此刻,柏妮丝却第一次发现它们长得这么吓人,精致到快给她留下心理阴影。   一定有哪里不对劲吧,为什么该讨论的不讨论,不该花大力气的地方却要搞得这么隆重。   简直就像一场真正的婚礼。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柏妮丝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连手里不知什么时候被希尔维杜塞进来的银质盒子也掉下去,花枝缠绕的宝石项链从里面滚出来,惨兮兮地埋没在纱裙的长长拖尾里。   “虽然这话由我来说感觉有点怪怪的,不过你知道制造一个骗局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吗,柏妮丝?”希尔维杜轻点手指,银色的神力光辉便牵引着那些掉落的饰品们重新悬浮起来。   她浅金色的眼睛很美丽,柔和的嗓音在说话时有种恰到好处的女人味,会让人忍不住会放松下来,仔细听从更多:“那就是当你自己也相信这是真实的时候。”   ……好有道理又意外熟悉的话,你和乌苏拉真的不是同一个导师教导起来的吗?她也经常这么说来着。   柏妮丝张了张嘴,被对方轻轻晃动手指打断:“何况这些东西只是我和白王后临时准备的而已,目的只是为了让这次行动更加顺利。”   “顺利?”柏妮丝望一眼那些全是拖地长度的纱裙,实在不觉得这种完全不方便行动的设计到底哪里代表了顺利,“原谅我不这么……”   “你必须让格里尔来参加这场婚礼,柏妮丝。”希尔维杜再次打断她,表情转变成一种神职人员特有的,不近人情的冷若冰霜,“他手上拿着光明神冕下的七样造物之一,你不会想象得到那样东西拥有着多么强大的力量。他是我们目前唯一知道的与神灯有紧密联系的人,我们抢夺神灯的机会只有一次。”   不得不说,柏妮丝有点被对方这种无比严肃的情绪感染到,于是一声不吭地听着她继续往下说:“如果行动失败了,那么神灯会毫不犹豫地抛弃格里尔,转而去寻找下一个契约对象。会有更多的的人类死亡,还有更大的麻烦在后面等着我们。所以,这次行动必须绝对完美,不可以有任何差错,你能理解吗,柏妮丝?”   “这是婚礼。”她强调,“一场真正的婚礼,只有真正的才能完全欺骗过对方。否则如果我是格里尔,光是走进会场的时候,我就已经感觉到不对劲了。”   ……好像越来越有道理了……   “你在他眼里就是达科塔,他不会容忍你嫁给别人。而一场看起来完美无缺的婚礼是必须存在的,那会……”   “那会让他觉得怒不可遏,认为自己的爱人被别人抢走。再加上这几天,警卫处已经好几次打乱他靠猎杀人类来泄愤的计划,一场和他毫不相关但是非常完美的婚礼会成为逼疯他的最后稻草。”柏妮丝替她说下去,“因为这是他梦想中和自己爱人的婚礼,对吗?”   “你很聪明,我就知道海神冕下没有看错人。”希尔维杜笑起来,脸上的冷漠严肃一扫而空,重新恢复成那个落落大方的圣女。   “我明白了。”柏妮丝抓了抓自己刚刚有点炸毛的头发,认命地接过对方递过来的一件象牙白纱裙,“我会好好表现的。”   “那就太好了,相信到时候一切都会非常顺利的。”   作者有话要说:  也再解释下吧,我怕到时候评论区又吵起来。   算算时间,柏妮丝出狱才两个月,真的不要指望她能瞬间把前几百年被折磨着根深蒂固下来的思维模式全部推翻。   我们都是上帝视角,她不是,她被困在自己的视野和惯性思维里,跟我们接收到的信息量从根本上就不对等。所以前方一大波助攻即将上线[?]   最后,圆蛋快乐。 第42章 、Part thirty eight   对于人类这种将“婚姻”与数不清的精致蓬蓬裙,?以及珠宝钻石和鲜花酒水这些东西捆绑在一起的行为,老实说,柏妮丝不理解,?但是非常欣赏。   毕竟她就是喜欢各种亮晶晶的珍贵玩意儿。   只是直到今天以前,她都没发现亮晶晶是一件这么沉重又让魔疲惫的事。   在经历了一整天不断试穿婚纱与搭配首饰的摧残与折磨后,?总算等到希尔维杜和潮灵终于同时点头表示满意。   柏妮丝顶着一双饿得快转圈的眼睛,?用尽力气从那堆比乌苏拉的腕肢还要可怕的纤薄头纱与裙摆中爬出来,被满腹的极端饥饿感驱使着,?准备以最快的速度滚进海里去捕猎。   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她直接先脱掉脚上那双给她带来太多行动挑战的高跟鞋,尽可能放轻动作地将它们放在那团云朵般蓬软的层叠纱裙上,?而不是直接踢甩到一旁。   果然还是无法理解,?明明看起来是那么精巧易碎的半透明水晶质地,怎么能支撑得住她的全部重量。   在她看来,这种水晶鞋就应该被收进藏品柜里,而不是让她穿在脚上,?紧张得连走路都必须小心翼翼。   “你不用这么谨慎,?柏妮丝。”希尔维杜看出她的顾虑,一边挥动手指将周围散乱一地的珠宝与婚纱全都归置回原位,一边语气轻快地解释,?“它们可比幼龙的脊骨还要结实,直接扔在地上不会有任何问题的。”   “我可舍不得扔这么漂亮的鞋子。”柏妮丝真心实意地说着,?尤其考虑到一旦弄坏,?那绝对不是自己可以赔偿得起的程度,?她就更加敬畏这些亮闪闪了。   “你能喜欢就真的太好了。”希尔维杜笑起来。   费力捞起那些过长的头纱与裙摆,柏妮丝仔细摸索着头上的发卡与发冠,准备将它们取下来,?却被潮灵抢先叫住:“海巫小姐请等一下再取吧。”   对上她带着明显疑惑的眼神,潮灵继续解释:“一会儿海神冕下也会过来跟您一起走下婚礼的流程。”   听到这句话后,柏妮丝差点没直接饿晕过去:“流程?!”   所以人类的结婚仪式其实就和下葬一样,也是有着一系列繁复详细过程的吗?   怪不得那么多人都在宣扬婚姻就是坟墓,这是从礼节上就已经完全统一了吧?   “很快的,稍微等一下就好,别担心。”希尔维杜说着,挽住柏妮丝的手将她温柔按回沙发上,再顺手替她将有些歪掉的钻石发冠重新整理好,“你看起来比任何童话里的新娘都要美丽,相信我,如果你脸上的表情能再高兴一些的话。”   这实在太困难了,但柏妮丝还是顺从地牵了牵嘴角,努力让它看起来不要和面部痉挛的动作一样扭曲。   她瘫在沙发的靠背上,伸手摸着嵌制在裙摆上的细小碎钻,开始考虑如果偷偷弄下几颗来吃掉会不会被希尔维杜发现。   还没等她纠结清楚到底要不要这么做的时候,一阵食物的香气和潮灵恭敬问礼的声音一起从门口传过来。   柏妮丝瞬间从沙发上弹坐起来,凭着本能闻了闻空气里的味道,双眼放光:“是牡蛎和青蟹还有三文鱼的味道……”   她转过头,刚好和蒂亚戈的视线对上,看到对方的目光在落到她身上的一瞬间,似乎是短暂地愣神了片刻,眼神中有细微的明亮一闪而过。   像是阳光落在蝴蝶翅膀上的光圈,虚幻到根本来不及捕捉就已经消失。柏妮丝再眨眼的时候,眼前的少年便已经恢复了往日那副从容温柔的样子,只视线专注地看着她:“你很漂亮。”   “比我见过的任何存在都要漂亮。”他补充,语气平静却又极为认真。   有那么一瞬间,柏妮丝以为自己见到了格里尔。   因为这种态度,她只在格里尔身上见到过。每当他谈起和达科塔有关的过往的时候,用的就是这个语气。   很轻微的,像是已经再也经受不起任何颠簸与风浪,却又无比真挚坚韧的感情。   她有点被自己的联想惊吓到,连蹦到嘴边的感谢语都卡住,只能尽力抿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   “我说过不会让您失望的。”希尔维杜说着,提起裙摆朝蒂亚戈屈膝鞠躬行礼,“要现在和柏妮丝一起走一遍吗?我有提前准备好捧花。”   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柏妮丝这才明白,原来那束系着雪白丝带的鲜红玫瑰花不仅仅是摆放在那里的装饰。   看着潮灵捧起那束玫瑰花朝自己走来的动作,柏妮丝感觉自己的眼神已经死了。也许自己就会成为历史上第一个被饿死的恶魔也不一定呢,她麻木地想着,准备抬手去接那束花。   “还是等一会儿再说吧。”蒂亚戈略微摇摇头,将一早准备好的餐壶递给柏妮丝,“我猜你可能没来得及去捕猎,所以来的时候给你带了一些,先将就着吃吧。”   尽管理智告诉柏妮丝这时候一定要忍耐,要先摆出恭顺谦和的美好形象感谢对方,再礼貌又得体地表示自己并没有被饿着。   但事实是,当她看到对方将餐壶递过来的时候,她就彻底挪不开眼了。甚至连带着蒂亚戈在她眼里的形象,都被加上了层救世主一般圣洁灿烂的光辉。   本着尽量少拿恭维话去应付对方,否则很容易适得其反的生存原则,柏妮丝在考虑了不到半秒后,迅速将所有多余的演说都归类成了一句无比真诚的:“谢谢冕下。”   一旁的希尔维杜伸手轻拍下额头,叹气到:“我怎么把准备食物的事给忘了。抱歉柏妮丝,你一定饿坏了。”   “没事……咳咳咳……”吃得太快再加上急着开口说话,柏妮丝被嘴里的虾肉猛地呛住,连喝了几口蒂亚戈及时递过来的水才停。   平复下来以后,她还没找到该把水杯放回哪个看起来还尚有空余地方的桌子上,又被蒂亚戈主动接回去:“你慢一点,不用那么着急的。”   可是被这么多人围观着吃东西也很尴尬啊,当然要速战速决。柏妮丝含糊地应一声,继续埋头去扒碗里的食物。   根本无需挑剔,里面全是她最喜欢的那些种类,甚至每一样都已经被处理好,不需要她再去剥壳或者做任何其他。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点后,柏妮丝再望着餐壶里那些新鲜的食物,顿时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怪异感。   印象里,除了她刚出生那段时间,母亲曾经这样细致入微地照顾过她以外,再也没有其他生灵对她这样关护过。   可现在……   她不自在地停下吃东西的动作,浅绿眼珠偷偷转到眼尾打量着身旁坐着的金发人鱼,这才发现,对方今天虽然还是穿着和以往差不多的白色西装,但内搭了一件格外正式的淡蓝灰马甲,衬衫是深暗庄重的鷃蓝色,领口的白色领带系得一丝不苟。   看起来倒真像是个装束考究的新郎,反观自己……   唇膏已经被吃得差不多掉光,宽大纱裙遮掩下的的双脚连鞋都没穿,还特别紧张地交搭着晃个不停,俨然一副坐不住的多动症模样。   继续扒拉手里的食物,柏妮丝由衷觉得,要是换一位淑女穿着这样精致华美的婚裙坐在蒂亚戈旁边,相信整个画面立刻就会和谐很多的。也不用像现在这样,她在吃,整个屋子的其他人都在看。   尤其是在已经吃过一些东西,最开始的饥饿得到了一定缓解后。那种被过分关切地注视着的惊悚感觉,就开始越来越尖锐地活跃在柏妮丝的感官里。   她迅速打量了周围一圈,看到潮灵依旧捧着那束玫瑰,和加百列一起尽忠职守地站在蒂亚戈身侧,面朝着柏妮丝的方向一动不动。希尔维杜正在和蒂亚戈交流着关于婚礼场地布置的许多想法,时不时还会问一下柏妮丝有没有什么想要补充的意见。   而一开始和她们一起来的那几个海族,则从头到尾都一直保持着那种不可名状的痴呆状态。也许是刚才一刻不停地帮忙换衣服,还要不断找出新的更合适的珠宝配饰让她们彻底怀疑海生。   因为据潮灵说,这里几乎所有的珍宝饰品都是由这几位渊海神域里最出色的工匠师设计并且制作出来的。但由于准备时间很仓促,而且事先并不知道所需要搭配的衣服具体是什么样的,所以难免会有和最终选定的婚裙搭配不太适宜的地方。   “如果选不到喜欢的,您可以将任何您认为需要修改或者想要的告诉她们,很快就能做好。”回想起潮灵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是那么的恭敬与真心实意,但柏妮丝不敢保证自己听懂了她的意思。   不过这样一想,似乎就能完全理解这群原本应该只为皇族人鱼服务的工匠师们正在经历的崩溃心情了。   毕竟谁会希望自己的心血手艺被一个恶魔戴在身上呢?   而且还是和人鱼族有仇的恶魔。   正想着,希尔维杜关于婚礼现场布置的话题似乎也终于接近了尾声,开始主动提起柏妮丝关心的事:“那么,还是按照您之前的计划,准备今晚将婚礼的消息告诉给格里尔吗?”   “是。所以到时候,还得麻烦你们盯紧他。”蒂亚戈边说边朝加百列转头示意,“已经到了这一步,不能再有更多的受害者出现了。”   “明白。”   望了一眼外面已经是夕阳将尽的天色,柏妮丝放下手里的银叉:“那要现在过去吗?这段时间他们忙着排练,格里尔还要挑选来试镜的女演员,很可能这时候还在剧院里。”   蒂亚戈笑下:“不用赶着这一会儿,你先吃完再说吧。”   “好……好吧。”   于是场景又变成了她一个人默默地吃个不停,其他人在周围神色各异地看着她。   也许是看出她的不自在,短暂沉默后,蒂亚戈主动问起了她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等结束以后,要去婚礼会场看一下吗?”   “不用了,反正明天就能看到了。而且我对于人类婚礼的习俗根本一窍不通,也谈不上提什么有用的意见。”   说完,柏妮丝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是把话题给掐死了,于是连忙补救:“倒是,谢谢您给我送吃的来。”   “你刚才已经说过谢谢了。”他提醒。   “噢……因为真的太好吃了所以……”她停顿几秒,被希尔维杜意味不明的轻笑声弄得有点毛骨悚然,于是脑子一抽就将手里刚叉起来的牡蛎递过去,“要不,您也试试?”   可是这是自己刚刚吃过的叉子啊。   柏妮丝尴尬地想缩回手,却没来得及,对方已经低头凑过来,就着她的手将那块雪白的牡蛎咬进嘴里。   好像完全没有起到调节气氛的作用,反而变得更尴尬了。   柏妮丝看着手里的银叉,忽然有种继续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的感觉。   最重要的是,她想不起来刚刚递给对方的那只牡蛎是不是自己在说话前曾经舔过一口,然后光顾着说话所以没来得及吃的那只了。   不过转念一想,既然蒂亚戈都能接受得这么自然,那应该就不是吧。   抱着这个自我安慰的念头,柏妮丝迅速吃完了剩下的食物。   接下来就是熟悉一下人类婚礼的进行流程,然后拿着提前准备好的邀请函去剧院,将它送到整场婚礼真正的主角手上。   整个过程比柏妮丝预想的要快很多,但也有些意外,因为他们没能在剧院和兰伯特正式碰面,只遇到了一个据说是他的助理的年轻男人。   “很抱歉现在不能让格里尔先生出来跟二位见面,他正在和其他几位主演商量排演的事,所以有什么事就让我为你们代为转达吧。”   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柏妮丝在听完对方说的话后,下意识朝蒂亚戈看了看,不确定是否要将邀请函递给这个助理。   相比之下,蒂亚戈倒是没什么顾虑地就同意了,只微笑着点头说:“那就麻烦你了。”   “不客气。实在不好意思。”   收下邀请函后,助理很快离开了门口。柏妮丝看着他消失的背影,有些担忧:“真的没问题吗?”   “放心吧,他会来的。”蒂亚戈说着,朝灯火辉煌的剧院二楼望了望,态度笃定而轻松,“一定会。”   听对方这么说了以后,柏妮丝也就不自觉地放松下来,没有再去过多地担心其他,只和他一起很快离开了剧院。   到此刻为止,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已经完成,只等明天格里尔和神灯一起出现在婚礼现场,然后他们在想办法将神灯抓捕并且销毁。   只是,那毕竟是光明神创造的神造物,也不知道到时候会出现什么样的突发状况。   柏妮丝默默想着,视线从眼前城市的光霓连绵来到身旁少年的侧脸,莫名感觉心里稍微安定了些。既然蒂亚戈能提出这个办法,那应该就是对销毁神灯的行动很有把握。   毕竟神造物只是来源于神,而蒂亚戈虽然目前是以分体状态存在,但依旧是神祇本身,怎么想都不用担心明天的结果。   倒是这么一看后,柏妮丝觉得自己几百年前曾经琢磨过的,关于“两个至高神如果打起来谁会赢”这种大逆不道的疑问,似乎就快要得到解答了。   果然,活得久就是什么都能看到啊。   回到观测中心以后,柏妮丝照例检查了一遍水晶球对各个纬度空洞地区的监测情况。确认没有异常信号后,她便坐回椅子上,准备将桌面上的凌乱书本收拾一下,它们当中的大部分都是向蒂亚戈借来的。   整理到一半的时候,那朵封存在海水中的玫瑰再次映入她的眼帘。那样的鲜红浓烈,即使光源昏暗,看起来也依旧明艳。   柏妮丝将它拿起来,回想起加百列那天在看到这朵玫瑰的时候,脸上不自觉流露出的惊愕表情,再次忍不住怀疑,这真的只是每个新来的原世界海族都会有的普通礼物吗?   如果不是,那又会是谁放在那间礁石小屋里的?   沉默地回忆一遍自己在新世界的人缘关系,柏妮丝觉得如果这个推测成立,那似乎是谁送的也非常显而易见。只是……   她叹口气,将玫瑰放回去,揉了揉刘海告诫自己不要多想,专注明天的行动才是最重要的。这时候不需要去考虑那些既额外又没有多少实际意义的事,还不如去密林酒吧喝点东西。   打定主意后,柏妮丝很快来到密林酒吧,拜托丽贝卡帮忙找了一个靠窗的安静位置,然后要了一份黄桃酸奶冰淇淋。   就着酒吧里舒缓轻柔的吉他小调,柏妮丝有一勺没一勺地吃着碗里的冰淇淋,忽然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她回过头,看到希尔维杜正朝自己笑着挥了挥手,步履轻快地走过来:“我能坐你对面吗?”   “啊,当然。”柏妮丝点点头,起身朝她行了个礼。   从她们之间的身份差异来说,这是必要且基本的礼仪。但让柏妮丝有些困惑的是,每次希尔维杜都会对她回以同样的动作,仿佛将她当成了完全平等的同伴那样来对待。   老实说,这种态度让她觉得怪怪的。她宁愿希尔维杜像之前遇到的那个叫卡米拉的天使一样,对她横眉冷眼,至少在她看来,这才是正常的对待一个假释犯该有的态度。   “看起来你和冕下已经将邀请函送出去了。”希尔维杜坐下在她对面,笑容温切。黯淡的灯光落在她盘束整齐的砂金色卷发上,间或夹杂着许多繁星般闪烁的小巧头饰,让她看起来更像是刚从油画里走出来的人物了。   “是。”柏妮丝回答,“虽然没见到格里尔本人,但是冕下说他一定会来。”   “那就没什么问题了。”希尔维杜笑起来,朝一旁刚好漂浮着靠近过来准备行礼的柴郡猫说,“一杯特调太阳雨吧。”   “遵命,很快送到。”   说完,柴郡猫又消失在了一团蓝灰色烟雾里。   转过头,希尔维杜双手合握着问:“说起来,我对这位收藏家还不算了解,只知道他是目前神灯的交易对象。能为我说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吗?”   柏妮丝尽可能简短地将她所知道的事都复述了一遍,看到在听完后,希尔维杜先是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叹口气:“怪不得神灯会找上他。”   “因为他很符合神灯的要求,是那种拥有极端妄想的人,对吗?”   “这只是一方面,柏妮丝。更重要的是,他对达科塔的感情,那才是最有利用价值的。”   接着,在柏妮丝略带迷茫的眼神中,希尔维杜进一步解释:“永远无法重新得到,却又深刻无比的感情,可以让一个看起来脆弱的人类做出许多不可思议甚至是疯狂的事。神灯一定是在他身上看到了这种潜力。”   “它原本应该是光辉灿烂的,靠燃烧信徒纯净的信仰而明亮,那种光芒可以驱散一切黑暗。”她轻声说着,像是在回忆着什么很久远的故事,“可惜,要求人类这样感情丰富的生灵做到绝对纯净,本身就是不可能的。”   “看起来是这样。”柏妮丝适当地附和着。   “不知道要是光明神冕下知道了神灯如今的样子,会是什么想法呢。”希尔维杜说着,接过柴郡猫送来的特调太阳雨,用透明吸管随意搅了搅里面微微发亮的透明饮料,“不过,我倒是觉得光明神冕下应该早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了吧。”   “那为什么还要将神灯交给人类呢?”柏妮丝不解地问。   “猜测神灵的想法是很困难的事,柏妮丝。何况,并不是所有事情的发生,都一定会有一个准确清晰的原因。即使知道会造成这样的结果,但光明神冕下还是将神灯赐予了人类。也许是为了试探,也许是为了观察,更也许……”希尔维杜停顿一下,耸耸肩,露出一个调皮的笑,“可能只是为了好玩。”   这个回答让柏妮丝有点愣。   她忽然想起蒂亚戈曾经说过的,他收集那些海洋里的剧毒物质并不是为了多么认真费力地研究,只是为了去试探是否会对他造成影响。   换而言之,为了好玩。   她低头吃一口勺子里半化的冰淇淋,由衷觉得果然能成为神的都不是正常生物,也更加不能用正常逻辑去理解他们。   吞下口中混合着果肉与燕麦的奶制品,柏妮丝再次附和到:“可能是吧。”   “当然了,也多亏了你的帮忙,明天这一切就要结束了。”说着,希尔维杜端起玻璃杯,主动碰了碰柏妮丝面前的冰淇淋碗,“提前庆祝。”   “其实我也没帮上太多。从一开始分析收藏家的行为动机,以及和神灯的许多联系,包括这个……解决办法,都是海神冕下想出来的。”柏妮丝解释着,“应该说,多亏了他才是。”   “也是。这可能就是海神冕下和光明神冕下之间最大的不同吧。”希尔维杜略抿一口杯子里的太阳雨,若有所思地用手撑着脸。这个动作让她看起来有种明显的孩子气。   “不同?”柏妮丝好奇地重复,态度谨慎。   希尔维杜没有她那么多的顾虑,只大大方方地解释到:“全视之眼所见即为真实,所以光明神冕下对于世间万物的变化发展,采取的更多是一种观察的态度,所看到和能直接改变的也是事物在宏观层面所呈现出来的最终结果。但是海神冕下不同,他是有‘心’的神灵,他能直接干涉到每一个独立个体的身上,在不同进度点去改变事物的发展轨迹,从而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   ……这不就是,一个毫无游戏体验地直接砍结局,一个有游戏体验所以可以肆无忌惮地玩弄周围的npc吗?   柏妮丝愣愣地望着对方,突然很想立刻入教去跪求这两个至高神马上锁死在一起,永远不要出来祸害其他生灵。   也难为她的逻辑神经,这时候还能勤勤恳恳地工作,并且提出充满求知欲的疑问:“什,什么叫,有‘心’的神?”   “在海洋之心完全觉醒后,海神冕下似乎仍旧保留了一部分过往经历所带给他的感受。”希尔维杜小口啜饮着手里的饮料,动作和她的语气一样不缓不急,“这是很不可思议的事。因为对神灵来说,除了存在本身,其他任何事物都非常多余,是不应该被保留的。”   “过往经历的……感受?”柏妮丝似乎被最后那个词语烫到舌头,连说出来都带着种清晰的哆嗦,“那是,是什么?”   感受这个词的涵盖范围有多广呢?   大概包括了所有。   是一个极为复杂,无法被轻易界定好坏,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分裂的词。   人类也好,精灵恶魔也罢,所有生灵都有情感。他们每一分每一秒的喜怒哀乐,希望绝望,爱恨触动,都能被称之为感受。   谁又知道蒂亚戈保留下来的究竟是哪一种?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希尔维杜摇摇头,捏起果盘里的一枚樱桃送进嘴里,“不过既然是能在神格定型的状态下仍旧保留的感受,我想,应该是他最为珍惜的吧。”   “也许是吧。”柏妮丝无意识地跟着重复,看到窗外的海面上,有许多浮散的灯光。   作者有话要说:  柏妮丝[把他娘的意大利面拿出来给这两个至高神锁死,不要出来祸害其他人!]   希尔维杜[这边觉得你自己上可能效果更好。]   柏妮丝[……可是……我不喜欢……3,3p啊]   蒂亚戈[那意思是单独和我就可以了是吗?]   柏妮丝[???] 第43章 、part thirty nine   这是梦。   但是很不同寻常。   因为在这个梦里,?柏妮丝既没有被乌苏拉或者其他海底恶魔不断地追杀折磨,也没有悠闲地躲在自己的洞穴里,无比快乐地数着自己到底有多少珍宝收藏,?而是坐在一个充满温暖光线的大厅里。   过于充盈的光芒,让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发亮,?连想要看清楚都做不到。   柏妮丝努力辨认着周围的环境,?发现不管是从这种尖肋拱顶的建筑构造,还是那些色彩斑斓的玻璃窗,?以及正前方的全视之眼图腾都能看出来,?这是在原世界的人类教廷里。   而自己……   她低头,看到自己身上正穿着一件拖地的白色婚纱,?过长的裙摆与头纱逶迤如河流般铺开在她身后,?而那层黏腻在视线里的朦胧就是由头纱的遮挡造成的。   这里空无一人,可柏妮丝却分明听到有低声说话的声音。那是很多种语言,精灵的,天翼族的,?似乎还有海族。   可没有一句是能让她真切听清楚的。它们出现又消失,?只在柏妮丝的听觉里匆匆溜过就算完,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被捕捉的痕迹。   发了一会儿呆后,柏妮丝终于勉强找回了神智,?开始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摆脱梦境的办法有很多种,但无一例外都和疼痛以及惊吓脱不了关系。她伸手摸上自己被光滑丝质手套包裹着的纤细手臂,?准备用力掐下去,?以求从这个奇怪的梦境中醒来。   “柏妮丝。”有人在一片虚空中叫了她的名字,?空灵而熟悉,“你很漂亮。比我见过的任何存在都要漂亮。”   好熟悉的话……   “海神冕下?”她错愕地回头,看到隔着一整个走廊的鲜花与阳光,?穿着白色婚礼西装的蒂亚戈正朝她温柔微笑着。   他似乎站在了整个教廷圣殿里光线最灿烂的地方,过于浓稠刺眼的金色笼罩在他身上,看起来仿佛在燃烧那样,可他脸上的表情却依旧是温谦和煦的,朝她伸手的动作丝毫不见颤抖,礼貌得像是在邀请:“跟我来吧,柏妮丝。我已经等了你很久了。”   “等我?”柏妮丝迷茫地重复,却畏惧于走进那片光海,害怕自己会被灼烧成灰尘。   “婚礼要开始了。”他耐心等待着,抬起的手朝她示意向前,“过来吧,我们一起。”   这是梦吗?   诡异成这样的只能是梦了吧。   可这是梦吗?   她从来没有梦到过这样的场景,似真似假到让她失去分辨的能力,只能在漫长的沉默中和面前的人对峙着,拖延到连阳光似乎都已经凝固住。   “柏妮丝。”他再次叫出她的名字,柔和的声音放得更加缓慢,温暖到接近诱惑的呢喃,“我们该走了,大家都在等着。”   “大家?”她迟钝地思考,终于想起还有格里尔的事。原本这场婚礼就只是为了抓到他和神灯所以才存在的。   可也就是说,这不是梦吗?   柏妮丝浑浑噩噩地走过去,将手搭在他的掌心,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又忽然忘记,只能任由蒂亚戈将她带向那座空荡荡的正厅。   渐渐地,那些看不见来源的声音开始越发嘈杂起来。柏妮丝听到有人在问蒂亚戈一些问题,关于永恒,忠诚,还有爱情一类的字眼反复出现,听得她有些克制不住地恐慌。   格里尔来了吗?   是否现在就应该结束这场不必要的仪式?   她无措地转向周围,强光让人看不清外面的世界,一种仿佛被囚困的感觉擒获住她。   “我愿意。”她听到蒂亚戈这么回答。   “等下。”她开始试图抽回被对方紧扣住的手指,“格里尔没来,还有神灯,为什么会这样?”   可蒂亚戈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只微笑着催促:“该你了,柏妮丝。”   “我?”   “你愿意吗?”柏妮丝听到那个看不见来源的声音正带着种不容抗拒的口吻朝她问到,每一个音节都敲打在她本就不安的心跳上,连神经都紧绷起来。   “愿意什么?”她不知所措地望着蒂亚戈,后退的动作被对方生生搂住腰肢遏停。   他的头发是那样浅淡纯粹的白金色,和阳光一起落在柏妮丝的脸上,即使隔着层头纱也能将她灼伤的滚烫。   “说愿意就好了。”他靠得太近,语气是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温醇悦耳。   差一点,柏妮丝就要点头同意。   可紧接着,她反应过来,刚想推开对方,却看到窗外的光辉正在被阴影碾碎,圣堂顶部的全视之眼留下眼泪,图腾逐渐扭曲着变换。   太阳在空中凋落,世界被拖进深渊般的海底。   他们正站在海神宫举办祭典的地方,周围跪坐着的都是渊海神域里的人鱼,正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盯着柏妮丝。   这时,不知是谁先开的头,高喊着将意图弑神的恶魔关进监狱去处死。下一秒,所有人鱼都在朝她怒吼,纷纷弓起脊背亮出尖利指甲,随时准备冲上来将她撕碎。   “我没有……”柏妮丝刚想辩解,眼前却化开一层淡淡的红。   她转头,看到自己的手正拿着那把已经被她弃用很久的螺刺,另一端则刺进了蒂亚戈的胸口,浓艳到不祥的血红正在争先恐后地从他的伤口里冒出来。   “不是……我不是,我不想这样的……”柏妮丝慌乱地松开手,强烈的恐惧感让她开始克制不住地颤抖。   还有一些其他不知名的情绪也一同涌入上来,堵在她的喉咙里。   该逃离,该不顾一切地冲出这里。太多的危险围绕着她,保证活命才是眼下最该做的事。   可是……   柏妮丝看着在那团不断扩散的血红背后,蒂亚戈依旧执着地握着她的手不放,苍白到病态的脸孔,连站稳都做不到,脆弱得随时会破灭开,脑子里油然而生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   他会死吗?   会被自己杀死。   为什么不反抗呢?   她僵硬在原地,大脑已经失去了理性思考的能力,只感觉被一股违背本性的冲动驱使着去抱住对方,浑身抖个不停。   说不清是因为害怕自己会被人鱼族杀死的恐惧多一些,还是害怕蒂亚戈会就这样死去的恐惧更多。柏妮丝几乎快有了要溺水的错觉,抱着怀里的人鱼就像抱着最后救命的浮木,口中胡乱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想要这样的……对不起,我没有想过要杀你的,我不想这样的……”   “对不起……对不起……”   急促地哭喊,让她连胸口都开始出现闷痛,直到被希尔维杜从这场噩梦中叫醒。   看着面前这位光明圣女脸上混合着惊讶与担忧的表情,柏妮丝就能预感到自己刚才睡觉的状态有多么糟糕。她试着活动一下身体,被压迫了一整夜的左臂麻木得无法动弹,连指尖都出现淤血过度的青紫色。   感谢恶魔极强的恢复力,她在缓和一阵后便感觉已经恢复如初,重新看向面前的希尔维杜,嗓音有些沙哑:“早上好。”   “你昨晚就在这儿睡的?”她问。   柏妮丝回忆一下,点点头:“我本来只是有点睡不着,所以就想回来看会儿书什么的。没想到这个催眠办法对我这么管用。”   “做噩梦了吗?”希尔维杜指了指自己的脸,“你看起来状态很差。”   “是吗?”柏妮丝伸手摸一把脸,发现竟然全是潮湿的。   起初她以为那只是自己呼吸凝结出的水汽,可越靠近眼睛,潮湿感就越浓,分明是眼泪。   梦境里的惊悸还残留在柏妮丝的感官里,她迅速眨眨眼,将指尖的水痕抹开,若无其事地问:“该走了是吗?等我一下。”   她走到卫生间,就着清水给自己洗了好几次脸,连刘海都被弄得有些湿漉,软软地塌在光洁的额头上。   随意理了理衣裙上的褶皱,柏妮丝很快便重新走出来,看起来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我好了。”   “那我们走吧,大家都在等着了。”   这句和梦境中极为相似的话让柏妮丝本能一愣,甚至有种是不是自己还没醒过来的错觉。   然而现实已经容不得她多想。从观测中心赶到婚礼会场,柏妮丝匆匆看到一眼礼堂里的座无虚席,连惊讶都来不及就被希尔维杜拖进化妆间,差点迎面撞上正准备出来寻找她们的白王后。   这并不是柏妮丝第一次见到这位地下王国的统治者,但却是第一次见到她如此正式的打扮,好像要去参加一个无比庄重的庆典,从来连上战场都只是任性披散着的满头深褐卷发被盘成精致的髻,一朵大红色的馥郁玫瑰盛开其中。   说起来,   柏妮丝看了看一旁的希尔维杜,发现她今天也没有戴那顶白晶冠冕,而是换成了玫瑰缠绕的精致头冠。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2 . c o m   “谢天谢地。”白王后边朝她们各自行礼边松了口气,“我还以为要来不及了,正打算出去找你们。”   “格里尔来了吗?”柏妮丝略带诧异地问,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突然出现的柴郡猫用婚裙塞了个满怀。   拨开那些碍事的薄纱,柏妮丝看到连这只卷着尾巴的猫也带着个玫瑰项圈,不由得脱口而出:“你怎么也在这儿?”   “这样的场合怎么能不来呢?”柴郡猫说着,脸上笑容一如既往的诡异又阴郁,还装模作样地朝她行了个极为正式的礼。   “可是你们这样,不怕格里尔认出来这里其实没有一个是人类吗?”柏妮丝知道事情总是会和预想与计划有着一定差别的,但是这显然已经不是差别就能概括的了。   这叫失控。   “放心,我们一会儿会伪装成人类的模样的。”希尔维杜轻飘飘地说着,拉起她就朝帘布后面推,“现在你还有五分钟的时间,柏妮丝。剩下的二十五分钟,得由我和白王后负责把你打扮成最佳状态,快一点吧亲爱的。”   “那格里尔……”   “警卫处随时都在监视着他,放心吧,他一定会来的。”   也是。柏妮丝一边飞快换着衣服,一边想着,连地下王国也参与进来了,那今天的行动怎么看都不会有什么意外。   接下来是惯例的梳发,上妆,再戴上作为最后一步的头纱。柏妮丝感谢她们没有拿出什么红艳艳的玫瑰饰品朝自己头上戴,否则……   “还有您的花,夫人。”柴郡猫捧来早已准备好的玫瑰捧花,还刻意用上了让人牙酸的敬语。   柏妮丝叹口气,认命地接过来,感觉自己果然还是结论下得太早。   “可以走了吗?”   “走吧。”   沿着从礼堂门口就一路铺就的鲜红地毯来到正厅,柏妮丝几乎是立刻就看到了站在道路尽头的蒂亚戈。   他穿着一身暗银细纹的三件套黑色西装,与他平时惯穿的浅色风格完全不同,看起来更加庄重挺拓。大片盛夏的灿烂阳光从长窗户外照射进来,落满他的肩头,融合在同样色彩的长发上,晕出层淡薄的明亮光圈。   这一切都和自己刚才的梦境太过相似,以至于在有那么一瞬间,柏妮丝有些下意识地想要停下来,却被身旁的希尔维杜挽着手臂继续向前。   铺了一层鲜红玫瑰的地毯踩上去有种不真实的柔软下陷感,更别提柴郡猫变作的小花童还在前面挎着花篮,将里面的玫瑰花瓣一把把跟不要钱似地朝空中抛洒。   人类结婚都要用这么多花吗?   那要是有人花粉过敏岂不是很可怜?   还有那些坐在周围的群众演员们,除了丽贝卡依旧保持着她乐天派的真心愉快笑容,其他那些强颜欢笑到快脸抽筋的面孔几乎就没有柏妮丝熟悉的,更别提看到格里尔。   怎么办,要是格里尔根本没有来,那她需要一会儿直接喊停吗?   带着满脑子乱七八糟的念头,柏妮丝被希尔维杜带到蒂亚戈面前,听到她小声提醒:“你该把手交给冕下了,柏妮丝。”   “噢。”她醒悟过来,迅速回忆起之前的排练流程,将手伸过去主动握住对方,一副交易达成后正在握手庆祝的样子,就差没上下摇晃两下再鞠个躬,顺便来一句“谢谢老板给我加钱”。   蒂亚戈被她的握手姿势弄得笑出来,然后很快顺势纠正,语气温柔到无可挑剔:“不用这么紧张,没问题的。”   “可是……”她将声音压低到只有他们俩能听见的范围,借着希尔维杜走上主讲台的时间快速说,“我还没看到格里尔,他会不会不来了?那……”   “再等等吧。”蒂亚戈平静回答。   话音刚落,礼厅周围的演奏家们便同时停下了奏乐,等着希尔维杜作为主婚人宣布婚礼开始。   柏妮丝没有心情去听她究竟说了些什么,只在尽可能不引起注意的情况下,再次将附近坐着的人都打量了一遍,可还是没看到格里尔的身影。   再看向蒂亚戈,他似乎完全不着急的样子,好像格里尔来不来都无所谓,眼前的仪式才是最重要的。   按捺下有些着急上火的心情,柏妮丝努力安慰自己既然周围的知情人都没什么反应,那自己应该也用不着焦虑太多。   没问题的吧?   一定不会有什么事的。   一定不会……   这么想着,耳边希尔维杜的说话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下来,取而代之的是蒂亚戈的声音:“……因此我认为,对于世间万物而言,生存才是一切行为的目的,自私则是所有生物最深刻,也最不可磨灭的天性。”   柏妮丝略带茫然地抬起头,以为自己听错了对方的话。虽然她很认同蒂亚戈刚刚所说的,但是这种话似乎不该出现在婚礼上,这太奇怪了。   难道不应该是想尽办法地歌颂爱情的伟大吗?   “而在此之外,站得更高的生灵也同时拥有着更为复杂善变的情感。但无一例外,它们都来自于万物自私的天性,为了生存而不断努力的本源目的,爱情也并不特殊。”   柏妮丝听到他用一种温和坦荡的语调继续说:“它不是什么高于一切的完美存在,也并非坚不可摧。甚至在多数情况下,想要摧毁它只需要一点谎言、背叛或者直接交给时间就能做到。这其实是因为生物的自我天性在抗争所造成的。”   “爱情会让我们做出利他性的种种举动,做出牺牲,有时候这种牺牲甚至是致命的。而为了保证自己能尽可能少地受到伤害并一直存活下去,自私的天性会让生物在陷入爱情的同时,也变得多疑、善妒、不可理喻、甚至歇斯底里。你会发现那个你曾经深爱的对方已经不复存在,再深刻的爱情也会逐渐消亡,而理智与逃避的念头则每时每刻都在催促你。   因此,与自身的天性比起来,对某一个特定个体所产生的爱注定是无法长久的。大多数时候,它甚至消亡得比生物本身的存在时间还要快得多。   只要你还是一个活着的有感情的,受制于自然法则以内的生命体,你就无法脱离这种来自你本能的影响。”   如果换个场合的话,柏妮丝会为他鼓掌的,同时也有些惊讶他们竟然也有达成观念完全一致的时候。   但是一联想到现在是一场本该假装得完美无缺的婚礼,她就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配合,只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与此同时,坐在礼堂里的其他人也正面面相觑,甚至有的海族已经开始脑补这是否是一种暗示,比如暗示这场婚礼完全是受海巫胁迫才会举办的。   然而紧接着,蒂亚戈忽然转向身旁的柏妮丝。   即使隔着层朦胧的头纱,柏妮丝也能看到他湛蓝眼瞳里积漾着的情绪,纯粹柔软的真挚,让她连对视都无法做到,只下意识低着头想要后退,以一种远离危险的逃避姿态,窘迫到恐慌。   这太奇怪了,明明之前排演不是这样的。而且格里尔似乎还没来,他现在表现得这么深情有什么用呢?   不该是这样的……   柏妮丝僵硬在原地,被他紧紧握着右手,不像是新人间亲昵的动作,倒更像是一方对另一方的步步紧逼。   “但是,只有最低等的生灵才会任由自己被天性所摆布。他们无法做出任何真实有效的保证,所以才会将希望与见证寄托于宗教、天地、信物,或者任何一样与他自身毫不相关的东西。”   谁来让他别再说了……   柏妮丝感觉自己几乎快要握不稳手里的捧花,那些过于鲜烈的红色看起来就像燃烧的火焰,灼烫着她的手指与心灵。   “因此,我在这里,自愿以我的生命、尊严、未来、荣誉……”   他应该只是在念那些提前准备好的悦耳说辞。   可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在单纯念诵,每一字每一句都真诚到无法承受。   “以我的一切向你起誓……”   抽不回被紧紧握住的手,柏妮丝想要开口打断对方,提醒他可以了,或许剩下的话可以等到格里尔拉了以后再说。而且,也没必要弄得这么……   真实。   “我将违背我的天性,忤逆我的本能,越过所有法则。”   “永远爱你。”   因为世间万物都屈服在法则之下,他们是没有资格说永远的。对于整个宇宙时空而言,万物的存在不过是一次短暂到连呼吸都来不及的幻觉。永远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概念,他们连理解都办不到,更别说做到。   只有神祇可以。   所以,他不是在以其他任何的虚假身份说这句话,而是在同时以海神和蒂亚戈的名义作出承诺。   不受法则约束,超越本能与天性的爱,永恒如神祇本身。   意识到这点后,柏妮丝顿时有种搁浅般喘不过气的闷窒感,手脚冰凉,脑海里全是一些胡乱冒出来的记忆片段。   魔镜告诉她,即使遭受了这样的欺骗与几乎致命的伤害,可蒂亚戈仍然没有恨她,只是很难过。   希尔维杜告诉她,正是因为在神格成型后,蒂亚戈依旧保持着一部分曾经的感受,所以才会成为唯一有“心”的神灵。   还有好多……   玫瑰。   她看着手里的花朵,凄艳赤红的一团,无法思考更多的大脑开始给她下达最后的挣扎指令。   “格里尔……还没来。”她在潮水般的掌声中,用一种微不可查的声音对蒂亚戈说到,连语言都难以组织,蹦出口的就是最本能的海族通用语,“所以您现在说的这些,一会儿是不是还得重新……再说一次?”   实在无法用出“表演”这个词,他的态度认真到让柏妮丝恐惧。   但只要他说“是”,那就意味着刚才的一切全都是假象,她只是因为太过紧张所以反应过度而已。   至于在紧张什么……   柏妮丝感觉现在自己的思绪很乱,考虑不了这么复杂的问题。但她所需要的只是蒂亚戈的一句话,或者一个点头。   然而他没有。   分不清是短还是长的沉默后,柏妮丝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个致命的错误。   她其实根本不需要对方的答案,因为她害怕的就是这个。   一个不该问,也不是她能问的问题。   这一切是假的,她一开始就知道了,何必还要去试探。   “柏妮丝。”他开口叫她的名字,和梦里一样的温柔,却带着无法被忽略的低落,“我……”   柏妮丝愣一下,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猛地甩开对方的手,快步后退开,连带着那束捧花也跟着摔在地上,花瓣脱落一地。   与此同时,礼堂穹顶的那盏巨型水晶灯忽然爆裂开,巨大的声响以后,无数灿烂到锋利的碎片四散飞溅。   天光被一股看不见的外力抹去,所有的光芒都在瞬息间消失不见,连视觉都完全作废。   紧接着是尖叫声,此起彼伏到惨烈地在周围响起,一股不算陌生的腐臭气息逐渐清晰起来,还有一些类似蠕动沸腾的黏液声,四面八方都是。   “柏妮丝!”她在一片盲中听到蒂亚戈在叫她,可怎么也看不见对方,脚下踩着的都是玻璃碎片,刺耳的声音听起来相当瘆人。   在失去视觉的情况下,她只能靠听觉。太多的杂音在干扰着她,柏妮丝只能听到周围不断有人在哀嚎自己的眼睛看不见了,翠绿的火焰从她手中燃烧起来,却因为无法捕捉目标而只能焦躁闪烁。   混乱间,柏妮丝听到了希尔维杜和蒂亚戈的声音,他们在飞快交谈着什么:“他用神灯把所有光都带走了,所以他们会看不见。”   “难道格里尔已经来了吗?”这是希尔维杜的声音,“我能感觉到神灯的气息,但是没有其他生灵的。”   话音刚落,一道冷冽的银蓝光辉忽然浮灿开,所有意图靠近的寄生体都被这道光芒刺伤,开始飞快后退。   蒂亚戈站在光辉的正中心,源源不断的神力释放出来,将明亮圈越推越广,所有站在光芒范围内的生灵都重新恢复了正常。   他们惊魂未定地抬起头,看到刚才还金碧辉煌的礼堂顶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层层叠叠的暗红色寄生体爬满,看起来就像被一口吞进了什么怪物的内部一样。   尽管虎视眈眈地想要扑下来吞噬掉所有的活物,可那些寄生体似乎对那层银蓝光芒极为畏惧,只徘徊在周围试图寻找突破口。   完全形态的寄生体几乎可以免疫一切普通天使的攻击,发现这点后,加百列索性显露出六翼炽天使的原貌,打算借助蓝光的掩护冲出封锁圈。   “柏妮丝,过来。”蒂亚戈头也不转地说着,虹膜上的蓝色冰冷到几乎冻结,“我们等了这么久的客人,看来早就已经在这群人里了。”   没有人回应。   他立刻看向周围,试图寻找那个穿着洁白婚纱的少女,却始终一无所获:“柏妮丝!”   有嘶哑的沉闷笑声从头顶传来,是那些寄生体。   这是不应该发生的事,毕竟寄生体是没有自我意识的,它们只是神灯创造出来的杀戮工具。   可现在,那些不断翻滚着的黏稠暗红色却真实在笑着,断断续续的声音听起来有种诡异的破碎,间或还夹杂着令人作呕的咕噜声:“骗我……骗……我——!你珍爱的,我也会……全部,带走……”   “你找死!”   绚烂到刺眼的光芒膨胀爆发开,苍白寒冰瞬息之间便已覆盖向四周的每一个角落,比那些蛰伏在外的寄生体还要疯狂失控地反扑过去。   高悬的礼堂穹顶被这股极强的外力彻底冲破开,残骸遍地,希尔维杜在一阵难以忍受的低温中抬起头,看到外面的天空都已经凝结起了森严寒冰。   作者有话要说:  到处都是玫瑰元素确实也是有原因的,后面会解释。   希望今天会有好多评论鸭![被打] 第44章 、Part forty   假装被格里尔抓获,?然后任由对方将自己挟持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是一件非常疯狂的事。   但比起刚在婚礼上蒂亚戈的表现,柏妮丝觉得自己应该还算是正常。   说不清为什么在那一瞬间,?明明有挣脱机会,但仍旧选择了放弃抵抗,?好让自己能够孤身潜入对方最后的巢穴。柏妮丝觉得也许是在受到极大刺激以后所萌发出来的过度勇气,?但也有可能只是因为,她太想逃离那里。   那些噩梦一样的字句宣言,?紧迫地掐住她的咽喉,?让她只要一想起来就会忍不住战栗到头皮发麻。因此,逃离那座礼堂成为了柏妮丝在那时候唯一清晰的想法,?为此她几乎不顾一切。   只是,?就像她从小深信不疑的那样。当她拼命脱离了一个让她倍感威胁的境况后,纷至沓来的绝不会是向好的转机,甚至大多数情况下都会比之前更糟,比如现在。   她记得自己是在完全失明的情况下,?被什么人给施加了一道昏睡巫咒。尽管那种程度的巫咒并不能真的让她陷入深眠,?但柏妮丝还是假装失去意识,没有任何反抗地被带离了礼堂。   一路上,柏妮丝都紧闭着双眼,?通过其他感官来记忆着自己究竟被抱着走过了哪些路,几个拐角,?几条直路,?周围的环境声音变化如何。   渐渐地,?她意识到自己也许是被带到了兰伯特在日落大厦路的住处。来往的汽车引擎声已经变得稀少且杂乱,周围时不时有男女在低声咒骂的声音,还有许多朝他们不怀好意地吹着口哨,?用词粗俗地打趣的声音。   走进旅馆公寓的大门,上楼,转角,再上楼。   柏妮丝很确定这就是之前她和蒂亚戈一起来过地方。   大门被暴力破开,掩盖在墙面图腾上的伪装被不耐烦地撕扯下来。   她迟疑着不敢睁眼,只听到在一阵又轻又急的咒文念诵声后,她似乎被卷进了一个空间极为狭窄的扁缝里,全身骨头都快被压碎的窒息感席卷而来。   这个过程持续了不到十秒,一切又恢复了原状。柏妮丝甚至听到了隐约的规律海浪声,空气里的清新森林草木气息与滚烫阳光同时涌入她的感官。   显然这里已经不再是那间旅馆房间,柏妮丝无法再凭借自己的记忆来判断此时她究竟身在何处,只感觉到在经历了不算短的一阵行走,以及再一次的开门与前进后,那些灼烧着她的盛夏阳光一下子就消失了。   她似乎被带到了另一个房间里,平躺在厚实柔软的沙发上。   有风从窗外溜进来,带着温热与各类开花植物的淡淡香味贴着她的皮肤滑过。金属与瓷器相互碰撞的叮当声清脆地扎进她的听觉里,紧接着是水流注入的声音,以及带着热意的茶水香气。   ……等下,他在泡茶?   柏妮丝极细微地皱了下眉尖,听到兰伯特对自己说:“你醒了,哈代小姐……或者,柏妮丝?”   被叫到名字的海巫没有再继续假装,而是直接坐起来,将已经略微松散的发髻彻底解开,满头黑发立刻如瀑布般从头纱下倾泻披散,徐徐垂娓在腰间。   她看向一旁正端着两杯泡好的红茶朝自己走来的兰伯特,目光在注意到他的脸孔时,不由得愣一下,紧接着便反应过来:“你就是这样混进会场里的吧?我倒是忘了,人类也有很多办法能改变自己的样貌,还能不被警卫处发现是用了巫术。”   比如上次从贝琳达·诺曼尸体上发现的,一张用液态硅胶做成却极为逼真的假脸。   没有去接他递过来的红茶,柏妮丝只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你是以什么身份混进来的?”   “演奏团成员。”他回答,同时坐在柏妮丝对面,将脸上那张极为逼真的人脸面具撕扯下来,露出了原本的面貌。   和印象中的模样不同,柏妮丝惊讶地发现他的脸色竟然是一种极为病态的苍白,脖颈上还有几处明显的紫青斑块,眼睛在取下隐形眼镜以后呈现出一种近似浑浊的怪异色彩,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具活着的尸体那样。   “你跟神灯交换了什么?”柏妮丝眨眨眼,心里却已经有了猜测。   她还记得那些因为赌约输掉以后,只能被迫根据交易规定而将灵魂出卖给乌苏拉的各族生灵。由于种族的不同,在失去灵魂以后,他们所呈现出来的衰腐过程也会有所不同。   但眼前兰伯特的样子,显然颇为符合人类在失去灵魂以后的变化特征。之所以还能有活动能力以及微弱的巫术力量保留,恐怕是得益于他有一半的地下王国巫师血统。   只是这种现象也仅仅是暂时的,如果无法在短时间内找回自己的灵魂,他很快就会变成一堆白骨与腐肉。   “你看过我写的‘三日以后’,应该还记得夏尔维德最后的结局吧?”他干脆连手套也脱掉,露出的手部枯瘦嶙峋得让人怀疑他刚刚是否将自己手上的血肉也一并剥离了下来,只剩了惨白欲死的骨骼,“也许当初在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就已经预料到自己会是这个下场了。”   “顺便一提。”兰伯特看向她,过于浑浊的眼睛里,瞳孔与虹膜的界限几乎消失,看起来令人毛骨悚然,“你今天很漂亮。”   “谢谢。”   柏妮丝干巴巴地回应着,继续追问:“只是我不明白,既然你早就已经发现这是个陷阱,那为什么还要跳进来?”   要是你提前一点表露出绝不会来参加这个婚礼的意思,事情都不至于发展成现在这样,也不会有这场混乱的婚礼,更没有那些惊悚到让她连辨别真假都做不到,光听到就只想逃跑的话,而一切都会保持着之前的样子。   该死的!   柏妮丝想到这里就忍不住想要咬牙,她那天就不该答应用这个办法。或者更深刻一点,她当初就不该签字同意让自己假释出狱。   这个世界上怎么还会有比监狱更美好的地方呢?她以前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老实说,我之前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个陷阱,即使警卫处似乎已经注意到我,但这也在我一开始的考虑范围内。”   兰伯特回答,嗓音有种刺耳的低哑:“毕竟这里是警卫处与海洋观测中心的总部,我想要在这里不着痕迹地行动确实会非常困难。”   “那你为什么要用灵魂去和神灯做交换?”柏妮丝不解地问,她刚才下意识地就以为对方一定是知道了这场婚礼的真相,但不知道为什么却依旧执着于想要破坏它,所以才会这么做。   “警卫处的介入会让我无法再继续做我之前做过的事,再加上这场恰到好处的婚礼。”兰伯特微微一笑,“我知道他们已经将我纳入了监视范围,而神灯也知道。所以它提出了以灵魂为交换条件,帮我做成最后这件事。”   “最后?”   柏妮丝重复着,很快回想起那部歌剧里男女主人公的结局,旋即明白过来:“你是打算和我同归于尽?”   似乎是对于柏妮丝的用词感到有些不太赞同,兰伯特在沉默着注视了她好一会儿后,才重新开口说:“一半一半吧。不过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说着,他站起来,走向一旁的唱片机,将一张搁置在旁的黑胶唱片放上去,仔细放好唱针。   柏妮丝随着他的动作抬起头,这才发现,这是间颇为宽敞的屋子。从装潢到每一处的摆设细节,都充斥着浓郁的原世界北境城镇风格。   全石料的炉壁外圈用油亮干净的红漆木料包镶着,木制的天花板边沿都是精细的雕刻,地上铺着的地毯似乎是某种厚实的兽皮,即使穿着高跟鞋踩上去也寂静无声。   还有墙壁上的那些画像,摆放在周围书桌上的一些羊皮纸和羽毛笔,以及窗外的朱红色屋檐。   她意识到什么,但是并不完全确定:“这里是你按照你原来的家重建的吗?”   “是这样,不过很抱歉现在不能带你去参观,因为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没有做,或者说最后一个交易。”兰伯特说着,将唱片机启动,铮然凄怆的大提琴声立刻响起来   柏妮丝曾经在蒂亚戈的办公室里听过这个曲子好多次,据说是出自一位非常著名的奥地利古典音乐家,Requiem,?K.?626?-?Lacrimosa?Dies?Illa,安魂曲。   “跟我谈交易?”柏妮丝面无表情地望着他,浅绿眼瞳如同翡翠般清晰映照出对方的模样,“你确定?”   “我还没说用什么筹码呢。”兰伯特笑起来,丝毫没有亲和力可言,反而因为脸孔的诡异变化而显得极为吓人。   不知怎么的,柏妮丝忽然想起了乌苏拉,想起她在被自身的海巫魔力完全异化前,差不多也是这个样子,甚至更加可怕。   说不定,自己以后也会变成这样。   她恍惚一下,在那股熟悉的恐惧感再次蔓生出来以前,迅速眨眼掩盖过去,问:“你想赌什么?”   “一条命。”   他说,语气放得柔和又缓慢,一字一句说出来堆叠成无形的压力:“我手上有一个人类女孩。”   听到这里的时候,柏妮丝基本已经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同时也感觉到一阵无比烦闷的头痛。   做个正面人物真的太难了,随便抓个不认识的人都能要挟他们,偏偏还不能坐视不管。   “这么做也只是为了保险起见。虽然有了神灯的允诺,但我还是希望能准备得更充分一些。最好充分到即使计划失败,我也能让警卫处暂时放过我。所以……”   兰伯特说着,定定看着她,浑浊的眼睛里黯淡无光,只能荒原般死寂的压抑:“这个筹码怎么样?”   “还不错。”柏妮丝不冷不热地评价到,看起来和他差不多的气定神闲,“不过她现在在哪儿呢?你并没有给我看到任何能够表明,你手上确实有这么一个人质的证据,就算我想同意这场交易也很困难啊。而且,你是怎么绕过警卫处的监视的?”   毕竟空手套白狼这种事,她以前干得多了。如今处境颠倒过来,她当然也得首先确认对方手里的筹码是否是真实的。   像是并不意外对方的疑问与要求,兰伯特在笑笑后,很快带来了一个能够监控指定地方的水晶球。   柏妮丝认得这种东西,她自己也有不少,很清楚其中的原理以及如何造假的手段。   很快,水晶球亮了起来,逐渐浮现出的画面中有一个被扣锁住双手,囚困在方形玻璃缸里奄奄一息的白衣少女。不断有细细的水流从玻璃缸顶部的孔洞内流淌进来,积蓄起来的水已经淹没到了少女的膝盖处,黑色的长发黏腻在身上,遮住她的脸。   也许是已经挣扎过许久,柏妮丝注意到她被手铐铐住的手腕处出现了许多非常明显的红痕,有些甚至已经破皮流血。   若有若无的沙哑哭声与求救声从水晶球里传出来,一声一声,哀求着看不见的刽子手能放过她,为此她可以做任何被要求的事,既保证不会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更不会意图报警。   “我想回家……我求求你了,我只想回家,我妈妈还在等我回去……救救我,求你了救救我……”   绝望到崩溃的哭喊,所有的挣扎与踢打都是无济于事的,除了让她手腕上的伤口恶化以外,改变不了任何现状。水流依然在不断注入,滴落在她的头发上,沿着她的手臂和身躯融入到齐膝深的水中。   “我不想死……求求你了,不管是谁都好,救救我吧,救救我啊——!”   柏妮丝默不作声地看着水晶球里的少女,一种极轻微的颤动蓦地出现在心底里,连视线也跟着模糊了片刻。   画面里的光线不算好,只有少女身上已经湿透的白色是唯一的亮色。那些泛着冰冷微光的水流一滴滴,一缕缕地流淌进去,同时也在把她朝死亡的边缘推去。   人类是无法在水中呼吸的,可也不会立刻死去,那注定是一个漫长又痛苦的过程。   就像……   自己曾经被天敌活活撕下了半边身体,被剧痛折磨得奄奄一息,只能躺在漆黑无光的海底礁石缝隙间等死的样子。   那时候,她好像也是这样哀求着,不管是谁,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救救她吧,救救她吧……   “求你了……救救我吧……我不想死,我不想这么痛苦,求求你了……救救我!”少女浑身颤抖着抬头,湿漉的黑发黏腻在她脸上,嘴唇苍白到毫无血色,极尽卑微地哀求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希望。   和当初的自己是那么相像。   一样的无能为力,一样的绝望透顶。   “当我发现自己被警卫处注意到以后,就一直在考虑该如何摆脱这种监视。我也得承认,如果不是神灯的帮忙,我确实无法做到这一点。”   被这么一提醒,柏妮丝立刻便明白了。因为神灯是来自于光明神的神造物,所以从本质来讲,它和天使是同源的,自然能够骗过他们的眼睛。   可同时,另一种更深层次的猜测也出现在柏妮丝的脑海里。她皱了皱眉,问:“你刚刚说想和我同归于尽不过是你一半一半的意思,又大费周章绑架了这么一个人质在手上,恐怕不仅仅是针对我还有牵制警卫处吧?”   兰伯特微笑着看着她,不知道是不是柏妮丝的错觉,他看起来有点欣慰甚至是欣赏她,一副鼓励她开口的样子。   “你还想报复神灯,是不是?”柏妮丝索性顺从他的意思往下说,“你把灵魂交易给它,让它帮你破坏这场婚礼。我甚至怀疑你还利用了警卫处对你的监视,故意让他们掌握你的行踪,让他们知道你会来参加这场婚礼。好让神灯和警卫处一定会在婚礼现场起冲突,是吗?   如果成功,你能得到我。如果失败,你能靠着这个人质独自脱身,而至于神灯会不会被抓到或者有其他下场,都是你乐于看见的,哪怕你最后会因为失去灵魂而死。   这样一来,即使你不知道这场婚礼是假的,你也能最大程度上的达成你自己的目的。”   话音刚落,兰伯特便拍了拍手:“你很聪明,柏妮丝,确实如你所说这样。”   说完,他沉默一会儿,接着开口:“神灯在利用我,我当然明白。它根本不在乎我是否能见到达科塔,哪怕我的愿望真的只是再见她一面,别无他求。可它还是不愿意,因为它知道,一旦我见到了达科塔,我的心愿就已经实现,那么我就不再是它需要的傀儡。   为此,它一直操纵我,引导我去在别人身上找我所爱之人的影子。我会永远痛苦,永远成为它的奴仆。所以,我要报复它。它利用了我对达科塔的爱,它该死!”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原本一直僵硬着的枯瘦脸孔忽然呈现出了一种极端的愤怒,让他看起来更加可怕。   柏妮丝有些不解地问:“即使是以你自己的生命为代价?”   “即使是以我自己的生命为代价。”他重复,再次恢复了之前的凝固表情,只声音还残留着那种令人心悸的凄凉叹息。   真挚的,热烈到可以为之付出生命的爱。   柏妮丝看着他,第一次真正觉得自己在面对着一个怪物。   “怎么样,柏妮丝,说了这么多,我们的交易可以开始了吗?”兰伯特平静地注视着她问。   柏妮丝重新望着水晶球里的白衣少女沉默着,面无表情,浅绿色的眼瞳里没有任何活着的气息,空洞得仿佛连灵魂都已经消失,只剩下一副外表美艳的躯壳。   她以为自己会无动于衷的,就算勉强答应,也只是因为目前她的阵营和蒂亚戈他们是统一的,算是半个正面人物。所以即使再不情愿,也不能直接丢下一句“我可是恶魔,我吃过的人比你见过的人都多,你无法用一个在我眼里是食物的生物来威胁我”。   更何况,恶毒一点来讲,这个少女的被捕完全是警卫处的疏漏,是他们没能阻止兰伯特找上新的受害者。   因此,只要自己能杀了眼前这个家伙,假装对这个少女的事毫不知情,再加上兰伯特这次采用的手法和以前完全不同,谁也不会将她的死和兰伯特联想到一起,自然就更加不会想到她的见死不救。   当然,就算是被发现这是兰伯特所准备的最后人质。只要自己到时候咬死不承认,他们就没法把少女的死算到自己头上。   没错,这才是对自己最好的办法,谁也不会发现。   柏妮丝咬住牙齿,视线依旧停留在画面里的白衣少女身上,听到她哑着嗓子崩溃地祈求,胡乱呼唤着自己的父母。   痛苦挣扎的少女,和自己当初那么相似的少女。   明明话都已经到嘴边了,柏妮丝发现自己竟然开不了口。那颗自以为已经冷硬得和石头一样的内心,在极细微地颤动着,数百年前的噩梦死灰复燃。   仿佛间,她好像看到了自己被关在玻璃缸里,绝望凄惨地哭喊着,却只能听到一个冷冷的声音在答复她:“没有任何人会来救你,他们都在盼望着你死。”   一阵恐惧忽然穿透了柏妮丝的全身,迫使她在回神之前就已经开口,说:“你想怎么样?”   兰伯特笑了,双手合握在一起:“我已经告诉了你我所有的过去,作为交换,我得知道关于你的。”   “我的过去?”柏妮丝头都没抬,只盯着那个白衣少女,“我活了几百年了,要是全部跟你说完,怕是这个人质都能化成养分长珊瑚了。”   “那就说说你印象最深刻的。”   他说:“告诉我你记忆里最珍贵的人和事。我想知道那一切。”   ……   从盛夏跌进严冬,时间被压碎成连转瞬即逝的幻觉。再睁眼时,世界已经是满目冰雪的酷冷,苍白如死寂的坟墓。   为了将寄生体的活动范围控制在礼堂周围,减少其流窜到人类城市的风险。警卫处与观测中心一早就在周围的森林中设下了神力封锁圈,阻挡了寄生体朝外蔓延逃窜的趋势。   然而很快加百列就发现,这样的封锁并不能完全发挥出预想中的效果。作为神祇造物的衍生体,这些暗红寄生体的破坏力极为惊人,普通的双翼天使以及海族根本无法对它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眼看着那些镇守在森林中严防死守的光柱正在一道道熄灭,加百列和白王后在疏散完大部分生灵后,立刻抽身来到光柱熄灭的地方将空缺填补上。   有接连不断的雪花从灿烂晴空中飘落下来,落在蒂亚戈的肩头与长发上。他看了看光柱正在逐渐黯淡的另一侧,朝希尔维杜说:“你也去帮他们吧。把所有扩散开的寄生体都逼回礼堂,任何人都别进来。”   “那您一个人留在这里吗?”她不太放心地问。   “我会尽量不把这里全部弄坏的。”蒂亚戈说着,更多的寒冰从他脚底以及手中长剑所指之处扩散出去,迅速凝结在礼堂四周。   没有过多的犹豫,希尔维杜很快来到封锁圈最薄弱的地方,强大的金色神术释放而出,将已经快要凋零的屏障再次修复起来,阻绝了寄生体最后的逃亡通道。   见没有办法硬性突破,扩散在四周的寄生体果断选择了寻找宿主。粘稠的暗红流体到处翻滚着,不断追逐着那些对它而言易于寄生的目标。   大雪越来越密集,那些轻薄到仿佛没有重量的半透明结晶正源源不断地飞向森林,落地便凝固成冷硬光滑的坚冰。很快,眼前那片原本深青茂密的森林就逐渐被寒霜冻结成了一片纯白冰棱。   十余名作为诱饵而故意分散在森林里,被寄生体穷追不舍的双翼天使在周围被彻底冰封前,纷纷冲破而出,绕着礼堂盘旋飞行。   封锁圈在加百列他们的操纵下不断缩小,逼迫寄生体只能朝唯一的礼堂内撤退进去。   当最后一丝暗红流体也被赶进面前的礼堂时,沉重的大门猛然合拢,密密麻麻的冰纹从礼堂底部生长起来,很快将整个建筑物都包裹成肃穆的苍白。   阳光透过破裂穹顶处的冰层照射进来,雾蒙蒙地笼罩在蒂亚戈身上。   在数次试图突破但仍无法成功后,寄生体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再无退路,于是干脆放弃了逃跑,只全力朝面前的金发少年围剿过去。   暗红的涡流铺天盖地,却在即将接触到他的瞬间,被一股极端的寒气凝结住,有清晰的痛苦低哼声从那团令人作呕的暗红寄生体中传来。   蒂亚戈迅速挥剑砍断那些被冻住的寄生体,看到它剩下的部分正迅速凝聚成一个像是在融化的人形的庞大怪物。胸口处生长着一个时不时还在蠕动着的黑洞,那些破碎的,近乎人语般的尖锐杂音就是从洞口以内发出来的。   它看起来连固定形状都难以维持,可破坏力却极为惊人,而且还学会了在和蒂亚戈保持一定距离的情况下进行攻击,以此来保证主体的安全。   如果换做是平时,蒂亚戈并不介意这种消耗战的方式,但是他现在完全没有耐心来和对方慢慢消磨。   在一连斩断了七八次那些烦人的触肢后,蒂亚戈眼中的蓝色在神力的剧烈催化下开始变得极为浅淡明亮。与此同时,空气里的温度也下降到了一个让人不安的临界值,越来越多的细小冰刺从空气里解析凝结出来,暴雨般朝那头不断挣扎的怪物进攻过去。   厚厚的冰冷白霜攀爬上它的肢体,被震碎又再次复原。   直到眼前的怪物被冰封住彻底不动了,蒂亚戈才走过去,举起手中的十字剑精准无比地刺进它的心脏。几乎是瞬间,一阵凄厉到尖锐的惨叫声立刻从怪物内部传来,连带着整个礼堂似乎都在发抖,随时都会垮塌那样的脆弱。   无视了门外天使们有些担忧的询问,蒂亚戈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怪物,长剑收化成锋利的薄刃,一层层剖开怪物的胸腔,露出里面还在颤抖着不断跳动的,被包裹成心脏模样的神灯。   他伸手将它直接摘除出来。而神灯离体的瞬间,那些寄生体也失去了所有的即将来源,逐渐挥发成虚无。   盯着那颗暗红色类似心脏的团块看了片刻,蒂亚戈了然地开口:“原来是吞噬了灵魂,怪不得突然会说话了。”   说完,有淡淡的苍白寒气从他的指间逐渐流泻出来。像是感应到了这种随时会将自己杀死的威胁,那颗畸形的心脏开始跳动得更加快速。   “我只问一遍,不回答的话,我会立刻毁了你。”蒂亚戈看着它,眼睛里的蓝色亮得惊人,却和他的声音一样,全然是冰冷的,毫无温度可言,“柏妮丝在哪儿?”   作者有话要说:  兰伯特放的那首曲子是莫扎特未完成的《Requiem,?K.?626?-?Lacrimosa?Dies?Illa?安魂曲,作品626-第3首:继抒咏:流泪之日?-?安魂曲,作品626?-?落泪之日》,本来想选歌剧魅影的。但是感觉氛围不太符合。   这章我个人很喜欢柏妮丝的心理挣扎那段,说真的,她从小在那种环境长大还没彻底长歪,只是不相信人心会长久,一看就是接受过社会主义光芒照耀的水母。   虽然我基友说,这篇文这么凉就是因为我太爱写这些既让读者感觉不到爽,又不苏又不甜的心理刻画的缘故……唉,我突然觉得她分析得好对…… 第45章 、part forty one   最珍贵的人和事。   柏妮丝被这个说法弄得有些迷茫,?只本能觉得这种过于美好的字眼跟自己完全是毫不相关的,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回答他这个问题。   耳畔的大提琴声还在继续,混合着凄冷高昂的女高音不断吟唱着。水晶球里那些冰冷透明的水流也依旧在沿着玻璃缸的边缘,?一点点汇入,增加,?缓慢却清晰地淹没过少女的膝盖。   有淡淡的血色从她的手腕伤痕处流淌出来,?晕染在湿透的白色衣衫上,醒目到刺眼。   珍贵的人和事……珍贵的……   不知道为什么,?柏妮丝忽然有些烦躁地想起了之前,?在陨罪园最底层遇到罗德里格斯时。那时候,她在万念俱灰之下,?将自己的过往基本都告诉了对方。数十年过去,?她几乎都忘记了这回事。   却没想到,会在最近因为这件事而面临一系列,从未设想过的麻烦。   现在又来了一个兰伯特·格里尔。   她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上,看起来像是在发呆那样,?心里却决定在探知出这个人类少女的下落后,?就立刻杀了对方。   只是他提的问题,实在让她难以在第一时间做出回答。   或者,编个谎言骗骗他好了,?反正他们以前从未见过,说出去的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关系呢?   想到这里,?柏妮丝开始迅速思考,?该编造出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比较好。   兰伯特坐在对面,?隔着一张放有两杯温热红茶的曲脚木桌,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身躯上的筋疲力竭与僵硬自从将灵魂交易给神灯后就一直存在,并且每分每秒都在加重,?有时候他都怀疑自己会在下一刻就直接化成一堆肉土,但是精神上的执着一直在支撑着他。   他必须要知道柏妮丝的心底里最珍视的过去。   这种古怪的执着产生于她在婚礼上,像是受到极大惊吓般甩开那个金发少年紧握着她手的瞬间。   她看起来是那么恐惧,害怕对方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甚至是眼神。却又在之前,还装出一副真诚善良的模样,巧言恭维着他和达科塔之间的感情。   如果要让兰伯特自己给出判断,那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认为柏妮丝是一个该死又恶毒的骗子,应该和同样利用了他的神灯一样受到报复。   可是,当她面对着和她自己毫无关系的人质时,尽管挣扎犹豫了许久,最终却还是选择了拯救对方。再加上在婚礼现场的时候,兰伯特完全能看出来,即使柏妮丝一直认为这只是一场假婚礼,可那个金发少年显然是认真的,   而且,她显然也是发现了这一点的。   会惊愕或者抗拒,那都是正常反应。   可会被害怕成那样,就很不正常。   她的种种行为都呈现出一种复杂又矛盾的心态,这让他很好奇。   一个和达科塔有着相似外貌,但内心却完全不同的生灵。   思考间,柏妮丝已经想好了该怎么欺瞒过去,于是开始适当调整自己的面部状态,让她看起来似乎正处于一种真切的温柔回忆里:“是在我小的时候,有一次我去到北湾冰境……”   她说了一场并不存在的经历,一个海族少女,在一个冰雪覆盖的美丽小镇海边救下了一个人类男孩,然后持续保持着数十年的深厚感情的故事。   过程甚至详细生动到他们是如何在森林里猎鹿捡果子,再如何趁着短暂的夏季时光去出海捕鱼。当漫长的极夜时节来临,他们还会用吸附满了洁白海盐的树枝堆在一起,燃起和头顶极光一样美丽的蓝绿色篝火。   这绝对是一个毫无破绽,并且足够动人却又不会显得煽情得太刻意的故事。   柏妮丝说完后,故意沉默了几秒,然后迅速调整状态,直直望着他:“我已经告诉了你想要知道的事,现在该你告诉我,这个女孩到底在哪儿了。”   “确实是很美好的故事。”兰伯特认可地点点头,同时抬起手悬停在水晶球正上方静止几秒。   更多的水流疯狂涌入少女所在的玻璃缸内,眨眼间就将水位从膝盖抬到了腰际。少女更加惊恐地哭喊着,一边咳嗽一边尖叫着呼喊救命,用力踢打周围的玻璃试图减缓水流的注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不断攀爬上升,直到已经淹没过她的胸口。   “你在做什么?”柏妮丝愣一下,迅速站起身,雪白的层叠纱裙立刻旋散开,交映着长发漆黑。   她一把扣住对方的手,力气大到几乎能直接拧断它,语气带着明显的凶狠:“信不信,我能在断掉你这只手后,还能让你一直保持清醒去感受那种痛苦,直到你变成一堆尸骨。”   “我相信你可以,不过等到那时候,恐怕这个女孩也已经和我一样了吧?”兰伯特不慌不忙地回答着,“我都已经将灵魂交易给神灯了,还有什么是我害怕的呢?死亡?”   “不,它是我期待已久的礼物。而你,柏妮丝……”   他看着对方,着重注视着那双因为情绪波动而显示出鲜活生命力的浅绿双眼,一种虚幻的满足感充盈在他已经逐渐枯萎的心间:“这是你对我说谎的惩罚。现在你还有一次机会,如果你再说谎,那我会让她被彻底淹没。”   “我并没有……”   “如果你真的会和一个人类男孩保持数十年的友好关系,容易被一个人的真挚感情所打动,那你在婚礼上害怕什么?”   柏妮丝再次愣住,没想到他会把话题转移到一个让她完全猝不及防的方向。她眨眨眼,竭力保持着和刚才差不多的态度回答:“你要是遇到这种明明都已经到了最后一步,结果对方突然不按计划行事的情况,你也会吓一跳。”   “是啊,确实如此。可既然都已经到了最后一步,你不是更应该不管发生什么都全力配合好对方,以免前功尽弃吗?你看起来可不像是那种会轻易半途而废的人。”   “你根本不认识我,怎么知道我会不会这么做?”   “所以我邀请你来这里,就是希望能对你有所了解。”兰伯特说着,轻轻挣脱了柏妮丝的手,转而示意她再次坐下,“婚礼的时候,我就在你侧面不远处的演奏团里,看到你似乎是在找我是吗?   后来,当你身边那位新郎对你说出那些话后,我能看出来你在一段时间里还是想要继续配合着他,将这场不在你意料之内的插曲进行下去的。”   “可是你却没有那么做。因为你那时候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让你非常害怕,对不对?”   他缓慢地说着,每个说出口的音节都是一段流逝的时间,和那些尽管已经慢了许多但仍旧在不断涌入的水流一起,让柏妮丝非常不舒服:“你在害怕什么呢?因为你发现他是认真的?”   不知道是因为被他猜中了自己的心思,还是因为这个话题涉及到了蒂亚戈,柏妮丝忽然感觉到一阵极为强烈的抗拒,还有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茫然。   似乎总是这样,只要是和蒂亚戈有关的事,她都难以理解也看不明白,只下意识地选择去忽略或者干脆逃避对方,就像这次一样。   趋利避害是任何生物的本能,远离一切带有危险的未知也是如此,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的。   可是……   可是在刚才的婚礼上,她害怕的根本不是这些,而是他的回答。   那个也许会改变一切的回答。   想到这里,柏妮丝开始克制不住地紧张起来。指尖收握时擦过婚纱上的精致钻饰,她感到了明显的凝涩感,似乎是因为出了汗造成的。难以想象在这样的炎热盛夏里,她的双手掌心间竟然全是细密冷汗。   水晶球里的少女已经奄奄一息,过长时间的踢打挣扎将她的体力消耗殆尽,只剩下时不时抽泣的力气。   “这样吧。”柏妮丝忽然听到兰伯特对她说,“你就告诉我关于你和那位新郎的事,怎么样?我想,这个问题也许会比我之前问的更有意义。”意义?   柏妮丝收回目光抬起头,面无表情地坐回身后的沙发上,整个人几乎被那些蓬松宽大的裙摆给完全包裹在中间,看起来像是坐在一团雪堆里似的,下一秒就会被那些簇拥着的洁白完全吞没进去。   很快,她给出了回答,声音冷淡:“他是和光明神一样的至高神祇,而我是海巫。这场婚礼是为了引出你和神灯所以才举办的,就这样。”   兰伯特相信她这次说的确实是真话,只不过这个回答显然更加出乎他的意料了。以至于在听完柏妮丝的话后,他都明显愣了一愣,紧接着便有些古怪地笑起来:“你是说,一个神灵,在明明可以随便找个天使或者精灵来和你完成这场假婚礼的情况下,却偏偏要自己亲自作为新郎来参加,是这样吗?”   他的话让柏妮丝愣神片刻,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下子碎裂开,思绪里某一部分已经存在了许久的困惑在这一瞬间,终于得到了解答。   兰伯特说得对,蒂亚戈没必要自己这么做的,这种举动完全是诡异又多余的。   想到这里,柏妮丝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一瞬间的苍白,像是看到了什么让她极为恐惧的事。但很快,她便眨眨眼,迅速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不自觉挺直的腰背看起来像是在承受着什么莫大的压力,语气生硬地回答:“随你怎么想。”   对方笑一下,干瘪的脸部皮肤脆弱到随时会因为这种微小的动作而撕裂开,继续嘶哑着嗓音问:“说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吧,我很好奇这个。一个恶魔,是如何与一个神祇相遇的。”   相遇?   柏妮丝的思绪朦胧几秒,回想起百年前的那场火山爆发,也是她和蒂亚戈的第一次见面,在乌苏拉的指使下开始的一场骗局。   兰伯特听到一半的时候,略带惊讶地看着她,浑浊的眼珠中毫无聚焦:“这么说,你并非生来就是海巫?那你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   “那你又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呢?”柏妮丝反问。   她这么一说,兰伯特便立刻明白了:“看来我们的经历很相似。所以,你后来成为了海巫的手下,接下来呢?你那时候是否想过逃跑?”   “想过啊,怎么没想过,而且我还成功过一次。”柏妮丝漫不经心地回答着,所有的细微神情都从她脸上消退开,浅绿色的眼睛也由此变得空旷,像是两汪死去的湖水。   她想起自己在被关进海巫巢穴后的有一次,曾经和其他同样被关押在牢笼里的海洋生灵们一起,凭借着共同的努力逃出去过。   那大概是她这辈子游得最快的时刻,一心只想远离那个充斥着恶魔与无限恐怖的地狱,朝着海水清亮的地方,朝着在每一个普通海洋生物心中最安全的渊海神域逃去,期待着自己能就此重获新生,能够过回以前的正常生活。   “那,后来呢?”兰伯特的声音轻轻的,喑哑如那些尘封回忆在逐渐被唤醒后,不断挣破而出时所发出的陈旧杂音。   后来,他们确实逃到了海巫领地的边缘,柏妮丝是最后一个。   当她拖着遍体鳞伤的身躯,拼尽全力爬上了那座由冷却岩浆石凝造出的荆棘城墙顶部,只要再往前一步就能够跨出去的时候。   她却放弃了。   “为什么?”兰伯特不解地问,旋即又反应过来,“你看到了什么是不是?”   柏妮丝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眼神空洞地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才用一种毫无生气的语调说:“我看到了他们……”   无数训练有素,手持利刃的人鱼军队正阵列森严地包围在海巫领地之外,为了被乌苏拉之前杀死的一整支皇家巡查队报仇。   而那些一起逃亡出去的海灵,在越过那道荆棘城墙的瞬间,还没来得及将自身的遭遇诉说出来,请求得到人鱼族的庇护,就被身上忽然爆发的海巫诅咒给异化成了凶恶的怪物。   柏妮丝愣愣地站在荆棘墙顶部,看着同伴们全都一个个惨叫着,挣扎着。瘦小的身躯膨胀扭曲开,口中长出满嘴尖利的獠牙,发疯似地朝面前的人鱼军队扑咬过去,被他们干净利落地斩杀成一地血气弥漫的碎片。   大团浓郁到不祥的深红在海水中逐渐扩散开,伴随着更加尖锐刺耳的惨叫。   柏妮丝害怕到浑身虚软,颤抖个不停,只能勉强跪在荆棘墙顶,隐听到有个挣扎到像是从气管里拼命挤出来的嘶哑声音,艰难穿透那些血色,对她痛苦地哀嚎:“快……不要过来,快逃,逃……”   可是她能往哪里跑呢?   朝前,她会落得和他们一样死无全尸的下场。   往后,一大群海底恶魔正忠心耿耿地跟随在乌苏拉身后朝这里赶来。   无人可求,无处可逃。   她被困在原地,任何的前进或者后退都是万丈深渊。   柏妮丝已经记不清那时候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了,也有可能什么都没想。   她呆呆地望着面前的无数人鱼,看着他们那一张张美丽却毫无人情味的精致脸孔,还有手中正在散溢着血丝的锋利长矛,又回头看着正朝自己轻蔑笑着伸手的海底女巫,忽然就没了任何力气。   从那天起,在一连往后的几百年间,她都是乌苏拉最听话得力的手下,直到渊海神域传来海神降生的消息。   骗取海洋之心是柏妮丝最困难,也是最后一个任务。   她没有完成,并且为之付出了惨重代价。   兰伯特安静地听着她的每一句话,直到柏妮丝讲完自己是如何被关进陨罪园为止,中间没有任何地打断或质疑。而那双浑浊如阴雨天的眼睛则始终看着她,眼里黯淡光芒几经变换,似亮非亮的专注。   片刻后,柏妮丝再次开口,神情中带着种明显的烦躁,态度强硬而冷淡:“好了,你已经知道了所有你想知道的事。该是你告诉我这个人类女孩究竟在哪儿的时候了。”   如果他敢再次拖延或者拒绝,那就杀了他,柏妮丝已经做出决定。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兰伯特在短暂的沉默后很快便将一把铁质钥匙递给了柏妮丝,又迅速报出一串地名,并且还颇为周到地提醒:“就在海对岸的小镇上,你随便一问就能知道那个地方。穿过一片浅海区对你来说应该完全不是问题,对吧?”   她愣了愣,视线扫一眼水晶球里已经被水流淹没到下颌的白裙少女,一把接过那把钥匙,却被对方同时迅速握住手,低头用嘴唇碰了碰手背。   一个突如其来的吻手礼。   柏妮丝被他惊吓到,立刻甩开对方,绿色的眼睛里满是惊怒。   “我为我之前对你所做的一切恶意猜想道歉,柏妮丝。同时,我也完全能理解海神冕下。”兰伯特似乎并不介意对方的举动,只坐在沙发上,身体僵直着对她说,每一个音节都充满诚恳,“你是我见过除达科塔以外,最好的女孩。”   “你在说些什么,你疯了吗?”柏妮丝皱起眉尖,满脸见鬼一样的怪异表情。   “去救她吧。”   他说:“你的未来一定会光辉美好,抬头往前走就是了。”   有那么一瞬间,柏妮丝真的很想抓着他疯狂摇晃,直到他说出一些恶魔能听懂的话,而不是三言两语就将她弄得浑身鸡皮疙瘩,寒气沿着脊梁骨直窜头顶。   但是时间已经不允许她再有任何犹豫。   她看一眼手里的钥匙,连掉在一旁的头纱都想不起去拿,就丝毫不带犹豫地转身跑出了庄园,来到阳光灿烈的屋外。   兰伯特站在露台,看着她穿过那些开满鲜花的青翠草地一路远去,纱裙在身后拖曳出一地的无暇洁白,最终纵身跳入视线尽头的深蓝大海中。   一切都结束了。   他默默想着,同时感觉到一阵更加沉重的疲倦感席卷而来,那是在失去灵魂后,自身仅剩的巫术支撑也快要耗尽的表现。   在露台边站了好一阵后,兰伯特最终决定回到房间,安静等待自己生命的终点。   却在刚转身时,忽然感觉脸颊传来一丝轻微的刺痛,像是被什么东西突然割到。   他睁开眼,看到一片薄薄的晶莹雪花正飘零着落在地面,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紧接着是第二片,第三片,纷纷扬扬如被撕碎的大片锡箔纸般,无比轻盈却也刺眼地坠落下来。   此时的天空已经被一层薄薄的灰色阴云覆盖着,光线逐渐萎靡下去,气温从盛夏跌入隆冬酷冷中,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夏日里本该迸发的明快灿烂,只剩寒风猎猎,冰雪遍地。   与此同时,岛屿周围的海水也突然变得狂躁起来,汹涌肆虐的漆黑浪潮如同失控的野兽。它们吞没礁石,闯入陆地,摧毁森林,一直逼近到庄园脚下,将整个房屋逼仄成一座孤岛,巨大的轰鸣声震耳欲聋。   隔着不断飘落的密集暴雪,兰伯特看到一个并不陌生的金发少年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房间里,手中捧握着柏妮丝忘记带走的头纱。   他还穿着婚礼上那件暗银细纹的黑色西装,白金色的长发被冷风吹得有些凌乱,迎着光的漂亮脸孔上没有任何可读的表情,完全是一张面具般冷漠到毫无人气的脸,就这么出现在黯淡天光与阴影的模糊交界处,看起来让人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你的东西。”蒂亚戈说着,将那些缠成一团的红线以及被撕碎的全视之眼图腾扔到兰伯特面前。   没等他开口说些什么,周围不断蔓延疯长的冰霜便将兰伯特彻底封冻在了原地。   “柏妮丝在哪儿?”蒂亚戈语气平静地问着,同时慢慢从阴影中走出来,眉眼冷冽,“我已经不想再重复一次了,所以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极端的低温让兰伯特本就勉强的精神状态更加糟糕,他竭力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几乎将他的喉咙冻伤。恍惚间,他开始本能地轻声念诵着祝祷词,试图让自己保持些许清醒。   “你觉得现在朝奥格斯格祈祷有用吗?”蒂亚戈打断他的自言自语,苍蓝无光的眼睛和那些咆哮在周围的海水一样深不见底。   “就算你信仰的光明神真的在这里……”   大雪还在下,乌云也随之堆叠得更加深厚,无处不在的寒冷埋葬着他。兰伯特视线模糊地看着面前少年的双眼,不知道究竟是环境的温度让他感觉到那种致命的冷,还是他的目光。   他和这场暴雪一样,苍白无温,冰冷不化。   “你以为你就能善终了吗?”   是啊,在听到柏妮丝说出对方身份的那一刻,兰伯特就已经预料到自己会有这个下场了。   他剧烈地颤抖着,明显发紫的嘴唇艰难蠕动着吐出几个字:“您……很在乎……她,很在乎……”   “是啊。”蒂亚戈并不避讳地承认到,眉眼神色微微变化一下,像是有些无奈,但很快又变成了更加复杂难懂的情绪,“我一般不会这么处理你们,毕竟再怎么说,你也是奥格斯格的信徒,弄成这样其实挺没必要的。但是……”   他说着,重新变回刚开始的面无表情:“对我而言,柏妮丝才是最重要的。”   为此,其他的一切都可以无所谓。   兰伯特看着他,很轻易就读懂了蒂亚戈没有说出口的后半句话,却并不觉得害怕,反而感到相当欣喜,甚至断断续续地笑起来。   因为他在蒂亚戈身上看到了和自己如此相似的地方,一样的执着到病态,一样的不择手段,偏偏还用温良无害的仪态装饰着。   像一颗刷着鲜红外漆的苹果,其实内里早就烂透了。   “看起来你似乎很开心?”蒂亚戈漠然地望着他,轻轻笑了下,伸手从口袋里取出一条项链,“还记得这个是什么吗?”   兰伯特扫一眼,本就已经浑浊不堪的眼瞳立刻颤缩起来:“这是……还给我!这是我的……还……还给我!”   “看来你还记得。”蒂亚戈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是啊,这是我之前拜托白王后从达科塔的家里找到的,应该是你们很重要的见证物吧?”   “还给我……”他挣扎着,微弱的力量完全不足以撼动身上的沉重冰霜束缚,只能被迫听着对方的每一句话。   “我一直很好奇,为什么不管是歌剧里还是其他情况下,你都对达科塔的死避而不谈。直到刚才,我顺便问了问神灯关于你的事,毕竟我觉得他应该算是挺了解你的。”   “不要说了……闭嘴,不要说了!”   “因为她根本不是病死的,对吗?”   蒂亚戈附在他耳边,缓慢地,轻声细语地温柔开口:“是你在一次意外中失手杀了她。”   “不是我——!”他怒吼着,本就干瘪枯瘦的脸孔被一股激烈的情绪扭曲着,连声音都是濒临崩溃的嘶哑,“不是我——!我没有伤害过她!我不可能伤害她——!你没资格这么说!你他妈就是个……”   话未说完,蒂亚戈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同时将那条项链收握在手中,随时都会将它碾碎成灰尘:“我说了,我已经不想再重复那个问题了,那是你唯一的机会。”   “不——!不,不要毁掉它!”意识到他的打算后,兰伯特的满腔怒火立刻化为了恐惧,将柏妮丝的去向交代得干干净净,“她在海对岸的笛沃拉镇上,我在那里还有一个最后的人质,她正在去救那个人类。”   “这就对了。”蒂亚戈松开手,同时也将他身上的寒冰封禁撤开,“这条项链归你了。”   在长时间的低温禁锢后,兰伯特几乎是在得到解脱的一瞬间就跪了下来,浑身都在剧烈抽搐着,仍然想要去伸手够过那条项链。   然而下一秒,蒂亚戈却轻巧地一扬手,将它直接扔进了海水里。   “达科塔……”没有任何犹豫地,兰伯特立刻追随着那道细微亮光同时跳进海中。   盛夏天的暴雪依旧在肆虐,海水也飞快疯涨着,将整个红色庄园彻底冲毁并且吞没进去,一丝痕迹都不曾留下。更多的水流则开始不断升腾,逐渐汇聚成一个柔美的女性模样,对着蒂亚戈恭敬行礼:“冕下,他死了,尸体要怎么处理?”   “扔回岸上。”他不假思索地回答,紧接着又说,“顺便再通知给白王后吧,随便他们想怎么处理都行,只要别留在海里。这儿靠近人类城市的工业区,水质已经够脏了。”   “明白。那需要我跟随您一起去找海巫小姐吗?”   “不用。”   他边说,边低垂着眉眼将手里的头纱叠好:“我去接她回来就行。”   “遵命。”   作者有话要说:  诈尸一肥更,让我看看坑里还有谁……   啊!!!!只有我自己!!!!!   柏妮丝回忆里的那次逃亡和第四章 是能连得上的,第四章里有写过她被海龟差点咬死的那天,好多同伴都在说有一支皇家巡查队的人鱼被海巫杀了。这个点我觉得不会有人记得所以再提一下。 第46章 、part forty two   不要穿着婚纱去跳海。   这是柏妮丝在潜入海中时油然而生的第一个想法。因为显然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设计师,?都不会把婚纱材质的吸水与否作为考虑范围。   她不知道自己身上这件纱裙到底是什么做成的,但能完全肯定的是,这绝对不是一件合适的潜水服装。甚至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是海族的缘故,?她简直毫不怀疑这件衣服在碰水以后的沉重程度,能把她直接埋葬在海水里。   盛夏的阳光穿透进浅水区的海底,?到处都是模糊的波澜光纹。宽大裙摆被水流的浮力托旋开,?大片朦胧的白色如瞬间盛开的花朵般包围住她,阻碍视线与行动。   柏妮丝不耐烦地将它们全都拨开,?同时迅速调整方向朝岸边小镇游去。破水而出的一瞬间,?她伸手捞起拖曳在浪花中的长长裙摆利落一甩,所有的水珠都在魔力地驱使下从身上分离开,?纷纷落回海中,?干燥柔软的白纱随着她快步朝前跑的动作而飞舞在身后。   没有心情去管周围人类的异样目光甚至是拿出手机拍照的行为,柏妮丝心急火燎地张望着,发现路牌上的名字并不是兰伯特所说的地方,于是很快拦住一旁正朝她张望的一个年轻男人,?问:“帮个忙,?柯尼特街的罗蒙洛索夫医院该怎么走?”   “那个医院?”年轻人愣愣地看着对方的浅绿眼睛,有点没反应过来,“那个地方早就废弃了。”   “我知道,?它在哪儿?”   年轻人不明所以地说了一遍路线,同时忍不住问:“你这是打算过去拍个恐怖风婚纱照吗?”   柏妮丝没有回答,?只匆匆抛下一句谢谢便很快按照他说的方向跑去。   穿过老城区再走过一段公路,?第三个路口处右拐就进入了柯尼特大街,?同时眼前迎来一片荒废破败的景象。各种废弃的大楼被新生的绿植爬满,路面塌陷,杂草丛生,?许多报废的汽车与成堆的垃圾就这样随意弃置在周围。时不时还有许多鸟类与各种野猫还有流浪狗到处出没。   站在这里,已经能隐约看到罗蒙洛索夫医院的残破招牌了,就在街道上坡的尽头,远离街道的一切建筑,孤零零地矗立在废墟与周围的浓绿森林中。   希望等她穿过这片街区,闯进那座废弃医院里救完人以后,身上这件婚纱还能是完整的。不然等希尔维杜问起来,她就只能借口说是被格里尔撕坏的,任何与赔偿有关的后续问题都只管去找他。   这么想着,柏妮丝用双手抓起长裙,飞快朝坡道上的废弃医院跑去。   根据格里尔的交代,那个女孩被他关在了医院四楼的走廊左边尽头的封闭式治疗室里。柏妮丝在用骨刃劈开面前锈迹斑斑的铁门后,很快来到了大楼入口处。   不知道这里究竟经历过什么,整个医院看起来格外破旧,连楼梯都是破破烂烂,甚至有的地方还是空的。   没有多做犹豫,柏妮丝很快踢掉脚上那双在这种情况下,一点也起不到正面作用的高跟鞋,光着脚迅速跑上四楼,连踩到碎石感到钻心的疼也没时间停下来。   眼前走廊的尽头就是勉强悬挂着治疗室门牌的房间了,柏妮丝用骨刃破开大门,一转头便看到了那个被困在玻璃缸里的白裙少女。   此时的水深高度已经超过了少女的额头,可她却没有任何地挣扎,只软绵绵地任由手上的镣铐将她吊在水中,肤色苍白,双眼紧闭着,像是已经死了。   淡绿的魔力光辉从柏妮丝手中生长起来,积蓄在玻璃缸中的水立刻开始自动旋聚着,将少女迅速托出水面,再由魔力牵引着缓缓落在地上。   大片绿光挥洒开,将少女完全包裹进去,也让她从一开始的死气沉沉开始逐渐有了活过来的迹象。   在一连呛出许多积水后,她原本毫无血色的脸孔逐渐因为用力咳嗽而染上一层淡淡的绯红,浑身都在颤抖抽搐着试图大口呼吸,连睁眼这样微小的动作都做得极为痛苦。   恍惚间,她看到自己身旁似乎有个人影。   一个穿着像是洁白婚纱一样华丽优美的长裙,有着一头垂长黑发和明亮浅绿色眼睛的漂亮女人。   她蠕动着嘴唇,眼睛涣散无光地看着柏妮丝,迟钝的思维不足以支撑她去思考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可为什么即使死了,自己还是感觉这么难受,一直忍不住想咳嗽,连呼吸穿过气管都是痛的,鼻腔和肺部也火辣辣的痛。   慢慢的,那层蒙在视线里的柔软绿色逐渐褪去。她看到那个陌生的黑发女人似乎是终于松了一口气,旋即微微弯腰凑近自己,还伸手试了试她的颈部脉搏。   她的手很温暖,比那些水还要来得温柔得多。少女忍不住略微动了动,听到对方问:“你叫什么名字?”   “艾米。”少女困难地回答,思绪一片混乱,门外的光线热烈灿烂,晃得她非常头痛,“艾米·斯托克。”   “好的,艾米。你现在先睡一觉,等你醒过来,你就会到家了,也不会再记得这些让你痛苦的事。”   柏妮丝说着,刚想对她施加一个昏睡魔咒,却看到她用一种迷茫到无辜的表情望着她,喃喃地问:“你是天使吗?”   这句话让柏妮丝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否认,就听到艾米又气息微弱地自言自语到:“你真漂亮,一定是天使吧……”   短暂地沉默片刻后,柏妮丝还是回答了她的话:“我不是天使。”   是恶魔才对。   不过也无所谓,反正等艾米醒过来后,她就不会记得这一切了。   “睡吧。”   说着,柏妮丝伸手朝艾米面前轻轻一挥,看着对方迅速在浓重的困意中昏睡过去后,再将对方背起来,沿着原路返回,找到最近的公用电话亭报了警。   大概二十来分钟后,艾米被赶来的警车接走了。柏妮丝站在街道对面的楼顶,看着那辆闪烁着红蓝光芒的汽车迅速远去后,终于长舒一口气。   至于后续需要处理的风险曝光问题,那就交给警卫处吧,毕竟他们才是专业的。   不过考虑到这一带是废旧城区,街区摄像头几乎没有,再加上艾米醒来后并不会记得这一切,柏妮丝觉得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影响。   只要人类警方不会因为这件事而追查到格里尔。   但那都不是自己需要操心的问题了,都结束了。   这么想着,柏妮丝试着舒展了一下肩背。刚打算转身往回走时,脚底传来的尖锐剧痛立刻提醒起她,关于那双被自己随手扔在了废弃医院里的半透明水晶鞋的事。   以及接踵而来的,关于婚礼和蒂亚戈的一系列噩梦般的回忆。   而且最糟糕的是,也许是刚才在婚礼上受到的刺激太大,以至于柏妮丝在回想起对方的时候,第一个浮现在脑海里的画面竟然是他在礼堂握着自己的手,温柔且真挚地,一字一句朝她说出那句“我将违背我的天性,忤逆我的本能,越过所有法则,永远爱你”时的样子。   一想到这个,柏妮丝就忍不住发抖,连头顶的灿热阳光笼罩在身上也是冰冷的,除了让她觉得非常刺眼以外,起不到任何温暖她皮肤的作用。   虽然很难说究竟是乌苏拉复活比较可怕,还是蒂亚戈那番话是认真的比较可怕,但柏妮丝觉得,要是自己有选择余地的话,她也许真的会硬着头皮选择面对前者。   “你在害怕什么呢?”格里尔的话冷不丁地闯入她的思绪,每一个音节都在严厉地质问她。   你究竟意识到了什么,让你这么害怕呢?   或者说,你害怕的东西是真的吗,还是只是你自己的幻觉?   毕竟要是换做你,你会这样……对待一个曾经那样伤害过,甚至是差点杀死你的生灵吗?   怎么可能呢?   柏妮丝蜷缩在地上,背靠着身后的水泥围栏,浅绿色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眼睫的阴翳与日光的灿烂共同挣扎在她眼底。身上的洁白婚纱被阳光照耀得极为暖热,像一团柔软蓬松的云朵那样包围着她,一点点将她苍白的指尖也脸颊沾上鲜活的温度,裙摆的薄纱勉强遮盖着血痕遍布的双脚。   她是一个恶魔,而且还是人鱼族最仇视的恶魔,而蒂亚戈是神祇,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光凭这一点就应该知道,他在婚礼上说的那些话都不可能是真的,这简直毋庸置疑,谁怀疑就是脑子有问题!   所以,这一切只是自己的错觉而已,毕竟对方可是能骗过魔镜的人鱼……应该吧,但是……   “啊——!烦死了烦死了,想那么多干嘛?这当然一听就是假的,还用得着去想吗!”柏妮丝烦躁地抓着自己的长发一顿乱揉,浓密的黑发几乎纠结成一个鸟窝般顶在她头上。   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神经兮兮地过度思考这个毫无意义的问题,简直太可笑了。她气恼地拍拍自己的脸,然后忍着脚底的尖锐疼痛站起来,同时一手抓着过长的裙摆向上提,试图让它们不要沾到自己脚上的血液。   虽然看起来已经没什么用了,柏妮丝望着自己身上的纱裙叹口气,打算等回去以后再清理那些弄脏的地方。   倒是脚底的伤口……   她试着活动一下自己裹着灰尘与血迹的脚趾,底部伤口处传来的异物感与疼痛很明显,但现在也没时间处理了。反正恶魔的恢复力都很强,等把鞋子捡回来再去附近的海域清洗吧。   说起来,要如何从这里回去也是个问题。虽然可以确定的是,她一定可以通过海洋回到观测中心所在的城市,可是她并不认路,而且能否遇到愿意为她指路的海洋生物也很难说。   或者,她只有等着加百列他们把自己当做假释期潜逃的抓捕对象,通过烙印在她手臂上的光明禁制来找到并且带她回去了。   这么想着,柏妮丝一边叹口气,一边慢慢下楼朝街道尽头的罗蒙洛索夫医院废址走去。   然而计划是理想的,现实是永远让魔猝不及防的。   至少在柏妮丝的设想里,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在这里碰到蒂亚戈。甚至在隔着一片堆满碎石沙砾的废墟猛然望见对方的时候,她都要以为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可是不对吧,怎么自己所有的幻觉好像都是关于这条鱼的……不过,说不定这个想法本身就是一种诡异的幻觉呢……   她乱七八糟地想着,同时下意识地朝后退一步,毫无防备地踩到脚下的玻璃碎片,被陡然蔓出的剧痛立刻激得倒吸一口冷气。   蒂亚戈顺着声音的来源很快转过头,原本沉静发灰的眼神在触及到柏妮丝的身影后,立刻变得明亮起来:“柏妮丝。”   他说着,很快过来扶住正有些站不稳的对方,眉尖轻皱着视线往下,看到她正光着脚,血痕斑驳。   没有问到底发生了什么,蒂亚戈直接将她抱起来放坐在一旁,自己则单膝蹲跪在她面前,浅浅撩开婚纱的裙摆,动作轻柔地握起她的脚踝搭在自己膝上。   柏妮丝愣愣地看着面前的人鱼,有些不知所措,油然而生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所以这确实不是她的幻觉吧,不然她可不敢妄想成这样。   没注意到对方脸上表情的茫然,蒂亚戈低着头,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她看起来格外血肉模糊的脚底,眉尖不由得皱得更深,但开口说话的声音却依旧是温柔悦耳的:“稍微忍一下,很快就好。”   带着海水温度的银蓝光辉,与顺着肩膀滑落的白金长发共同轻扫在柏妮丝的脚尖处。   本该是清爽的感受,却让她莫名生出一种不安的灼烧感,分不清是来自头顶的阳光还是那些触碰在她皮肤上的柔凉发梢。   迅速回过神后,柏妮丝有些不自在地缩了缩,想要拉开和蒂亚戈的距离,却被对方捏住不让乱动,于是连忙解释:“只是一点点小伤而已,没关系的,我一会儿……”   还来不及说完,就被对方抬起头看了一眼,脸上不带任何特别的神色,也不开口说话。   柏妮丝被他看得一怔,缓缓闭了嘴,只安静地任由他继续为自己治疗。   他收回视线,重新低下头,手指勾起一旁的婚鞋给她仔细穿好,然后再握住另一只伤势更严重的脚搭在膝上,动作非常小心地挑出那些嵌在皮肉里的碎石脏污,好像面前的恶魔其实是个易碎的玻璃娃娃,稍微用点力都能伤害到她。   “会疼吗?”他问。   “啊?没有,不疼的。”这点疼她完全忍得住,更何况现在有了神力做保护,她可以说是真的一点感觉也没有。   得到回答后,蒂亚戈轻轻嗯了一声,继续更为仔细地进行着手上的动作。   没有言语的交流作为缓解尴尬的途径,柏妮丝的视线在来回漂移许久后,最终还是落回到了对方身上,看着阳光流璨在他的白金长发上,明亮到几乎刺痛她的眼睛。   不得不承认,作为和天使一样最接近于神的种族,人鱼都是极为漂亮的。尤其当对方还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至高神,那样的风华艳色是不受制于任何种族或性别的审美差异的。   只是比起对方过于具有迷惑性的外在,柏妮丝觉得他内心的想法更让她琢磨不明白。   “好了。”蒂亚戈说着,正打算将另一只鞋也给柏妮丝穿上,却被对方迅速打断然后自己抓过鞋子套了上去。   “谢谢冕下,我已经没事了。”说完,她还用力在地上踩了踩,证明自己确实已经完全恢复。   “没事就好。”他动作自然地伸手将对方扶起来,同时看着她问,“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样?”   柏妮丝三言两语解释了整件事的经过,短暂犹豫一下,还是问到:“既然您都到这儿来了,那您是不是已经见过格里尔了?”   蒂亚戈嗯一声,顺便将她没问出口的问题也回答了,只是态度相当轻描淡写:“他死了。”   这么快?   柏妮丝眨眨眼,觉得有些惊讶之余,同时也隐约能猜到他的死或许跟蒂亚戈是有关系的。   毕竟格里尔给他们惹了这么多麻烦出来,又害死了许多无辜人类,偏偏他自己又因为交易灵魂而时日无多,根本没有关押受刑赎罪的价值,还不如直接处理掉。   这么想着,她随口说到:“这样也好,事情总算是彻底结束了,大家都没白忙一趟。”   “白忙?”蒂亚戈蓦地停住脚步,语调漠然地重复着这个词,声音不大,却听得柏妮丝猛地一颤。   该死。她忍不住狠狠咬一下自己的舌头,顿时疼得小口抽气。   干嘛自己给自己挖坑,偏要主动提起这个要命的话题?   柏妮丝懊恼地揪了揪自己的发尾,同时迅速决定一定要把话语权掌握在自己手里,绝不能让他有机会继续往下说出些什么让她根本接不上的话。   “对了。说起来,冕下您的神诞庆典好像就是这两天了是吗?”   “嗯。”   “那到时候肯定会特别热闹吧?我之前一直只是听其他天使提起……”   “也许吧。”蒂亚戈虽然不算敷衍,但也没多热衷地回答着,仿佛这个话题与自己毫无关系。片刻后,他忽然转向柏妮丝,问:“所以你会来吗?”   跨物种交流就是这点不好,不管多顺畅完美的开头,永远会在聊到一半时突然卡住。   “我?”柏妮丝踌躇几秒,颇为迂回地解释到,“这毕竟是您的庆典,我当然是特别想去啊,可是……”   “那就来吧,我等你。”   蒂亚戈很干脆地打断她后面想要说的重点内容,苍蓝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被阳光晕润得细腻明亮,鲜澈如刚从冰川融化下来的透明海水。   被这样一双眼睛望着,真的很难说出拒绝。柏妮丝反复抿了抿嘴唇,垂下眼睫避免去看那泓过于潋滟动人的蓝色,只嗫嚅着回答:“谢谢您的邀请。但是我觉得,其他海族可能都不太愿意看到我,所以还是算……”   “你不是一直希望证明自己已经改变立场,要做个与人无害的海族吗?”没有使用海巫或者是恶魔这类更为准确的词,蒂亚戈直接选择了海族这个非常笼统且模糊的中性词,“那么,就从这次的庆典开始吧。”   意识到自己最终还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柏妮丝在短暂的挣扎后便选择了放弃,只能点头答应到:“……冕下说得是。”   “那就这么说定了?”他微微笑一下,看不出到底是不是真的在高兴。   “是。”   回到观测中心后,早已等在大厅里的希尔维杜在看到他们终于回来后,立刻松了口气,同时站起身,步履轻快地朝他们走过去,提裙行礼的动作带着种说不出的优雅流畅:“海神冕下,柏妮丝。”   “加百列他们呢?”蒂亚戈环视一圈周围,没看到那些天使们的身影。   “去处理后续的曝光风险控制问题了。”希尔维杜回答着,又偏头看向柏妮丝,似乎是有些担忧,“你没事吧?刚刚婚礼上你忽然不见,冕下一直很担心你。”   “啊……我,我挺好的。”柏妮丝扯开嘴角勉强笑了笑,感觉被她最后那句话说得有点发抖,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周围冷气太过充足的缘故。   此时已经是下午快三点,她还没有捕猎过,胃里的饥饿感已经开始越来越清晰地折磨着她,让她无法集中注意力去听希尔维杜究竟关于神诞庆典都说了些什么,只时不时就微微仰起头朝落地窗外,被许多茂密绿植挡住的海洋方向望去。   得想个借口先去吃点东西,就算只有飞鱼也可以。   柏妮丝一边盘算着,一边忍不住偷偷咬了咬拇指的指甲,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忽然听到蒂亚戈对她说:“对了,我让潮灵送来了一些食物,就在你楼上的房间里,你记得吃。我还有点事,得先走。”   说完,他很快便转身离开了。   柏妮丝愣一下,连谢谢都没说出口便看到他已经消失在了大门处。   她照着对方的话来到房间,在门口犹豫了好一阵才慢慢打开门,果然看到潮灵已经准备好的许多新鲜食物,一种复杂的感觉顿时涌上心头。   都不用细看,光是凭味道柏妮丝就能知道都是自己喜欢的种类。   她换下身上的婚纱,穿回自己平日的黑色连衣裙坐在椅子上,伸手捞起一条还在惊恐瞪着她拼命摆尾巴的小黄鱼,然后又放下。再拿起旁边的牡蛎,犹豫片刻后还是放回原处。最后干脆向后一倒,窝在椅背里盯着面前的海鲜盛宴沉默着发呆。   有淅淅沥沥的水声从一旁的鱼缸里冒出来,是潮灵。   “海巫小姐。”透明水流汇聚成的熟悉女人形象正端正地站在水面上,微光灿烂的眼睛望着柏妮丝的方向,“是这些食物不太合您的口味吗?”   “啊?”柏妮丝回过神,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我只是在想别的事。谢谢你帮我准备这些。”   说着,她抓起面前的青蟹开始熟练的拆解,挤出晶莹剔透的肉塞进嘴里。   潮灵面不改色地回答:“不是我,是冕下吩咐我这么做的。”   卡住了。   真的卡住了。   柏妮丝被一口蟹肉呛得咳嗽不止,连忙端起旁边的海盐水猛地灌下去:“咳咳咳,不好意思,我太饿了,吃得有点着急。对,我知道是冕下叫你做的,那什么……”   她胡乱拆开青蟹的蟹壳,捧起来吸一口,勉强维持着平静的模样:“不说这个了。我现在想问你个问题,你看行吗?”   “您请问吧。”   “过两天就是冕下的神诞庆典,我也是在想不出来送他什么好,所以想问问,冕下他有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潮灵沉默地望着她,没有回答。   柏妮丝不确定她是否听懂了自己的话,于是换了个说法:“就是说,他的爱好啊,或者是能让他收到会特别开心的东西?”   依旧是沉默。   “……那要不然,有点开心也行啊?”   还是沉默。   柏妮丝皱起眉尖,试探性地问:“你的意思是没有?”   “并不是。”   “那为什么……”   她说到一半,忽然停下来,和面前的海浪精灵相对无言地彼此凝视了半晌,突然感到一阵极端的恶寒正沿着脊梁骨直窜头顶。   “算了……当我没问过。”柏妮丝虚弱地说着,继续低头扒拉着手里的青蟹。   潮灵看着她,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但最终只是消失在了水面上。   水流翻涌的声音消失后,四周一下就安静下来,隐隐约约能听到不远处传来的规律海浪声。   柏妮丝趴在桌上,看着那些鲜活无比的小黄鱼和其他自己爱吃的东西,感觉突然就没有了胃口。   两天后,神诞庆典如约而至,除了海族以外,几乎所有原世界的生灵都来参加了,甚至还包括警卫处的全部天使们。   柏妮丝来的时间不早不晚,就是那种夹杂在乌泱泱的一大群鱼中间,理论上讲完全不会引起别人注意的时候。   庆典就在海洋生态圈水底,为此,潮灵还特意留出了能供陆地生灵自由活动的空气通道。   隔着一整片明媚光晕与数不清的海洋生灵,柏妮丝一眼就看到正独自坐在层层台阶之上的少年神祇。   因为是庆典的缘故,蒂亚戈今天没有穿以往那套白色西装,而是换上了一件非常庄重也极为精巧华丽的神服,头上带着一顶造型简雅的宝石冠冕,满头垂长光顺的白金长发被水流卷托着飘散沉浮,看起来越发显得身姿修长,风华绝代。   只不过……   柏妮丝注意到他的表情,从眉眼到浅红嘴唇抿出的弧度一直都是温和且淡淡的,就像阳光落在浪花上的光圈那么美丽却也虚幻。   不知怎么的,对方的神情让她莫名想起了那些沐浴在圣光中的神像,再鲜活的姿态也掩饰不了内里的毫无人情味。   仁慈温善与冷漠无情这两种南辕北辙的气质,是如此矛盾又和谐的呈现在蒂亚戈的身上。   他看着众生,却似乎完全没把任何一个放在眼里,甚至有点漫不经心。   柏妮丝望着对方,莫名觉得他是在找寻着什么东西。   下一秒,他忽然朝她看过来,隔着中间的万千生灵,准确到不可思议。   作者有话要说:  我再诈!!   其实这里,柏妮丝这么拼命地去救艾米,也算是在拼命去救过去的自己吧。   我觉得如果来得及,下章应该能有吻戏[望天] 第47章 、part forty three   这是柏妮丝第一次见到海神的图腾,?但总感觉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眼前的这个图案都非常像一朵盛开的玫瑰。   那些流畅简约的浪花线条旋跃在旗帜上,烙刻在每一只悬浮发亮的气泡中,?像是一丛丛争艳盛开在海水中的玫瑰花,妖娆烂漫地充斥在视线里的每一寸。   回想起之前婚礼上的种种布置细节,?忽然怀疑蒂亚戈是不是真的格外喜欢玫瑰,?不然怎么会将自己的神祇图腾都弄成了如此接近玫瑰的样子。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尴尬,柏妮丝选择了一个相对远离其他海族,?但是却极为靠近专为天使与其他陆地生灵构建的空气通道的角落地方独自待着,?还把自己整个窝在珊瑚丛和自己的宽大裙摆里装蘑菇。   但即使如此,其他海族们还是自发地离她远远的,?宁愿和同伴们挤在一起也不愿意朝柏妮丝所在的方向稍微靠拢一点,?还时不时朝她偷瞄几眼,似乎非常警惕与防备。   柏妮丝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只默默想起自己刚来到新世界时收到的那朵深海永生花,也是一朵鲜红的玫瑰。   她忽然觉得有些困惑,?为什么蒂亚戈就这么喜欢这种花?   而且……他这种喜欢,?应该……跟自己……没关系吧?   毕竟她又不是什么玫瑰狂热爱好者,所以,他应该只是单纯地热爱这种色彩绮浓的蔷薇科落叶灌木而已吧,?一定是这样。   这么一想,柏妮丝忽然觉得轻松了不少,?同时暗自祈祷着这场庆典能够别太长,?不然她真的不敢保证要是自己突然饿了,?还不会半途溜走去捕猎。   当太阳的辉光穿透海水从正上方笼罩在台阶上的神坛时,庆典便正式开始了,整个海底世界从未这样明亮灿烂过。所有聚集在这里的海族与天使,?精灵,地精,还有原世界的人类都在整齐划一地朝神坛上的金发少年跪地行礼,态度虔诚而谦卑。   柏妮丝在一片各族语言交汇成的恢弘祝赞声中偷偷抬起头,视线无意间与蒂亚戈撞上,看到他似乎也正好在看着自己,脸上笑容和刚才的神态比起来,有种清浅真实的温柔。   她愣一下,勉强扯下嘴角算是回应,紧接着便低下头去。   对于普通生灵来说,神诞庆典最值得期待的就是神眷祈愿环节。每一个对至高神怀有忠诚信仰与殷切希望的生灵,都有可能在庆典上被神祇选中,然后实现自己的一个愿望。   只是相对于整个庆典上的庞大生灵数量来说,这种被有幸选中的概率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因此,当整个庆典都因为祈愿祝祷而被推向高/潮时,柏妮丝反而将注意力都放在了头顶的海水层上,看着那些宛如流星般拖着长长尾巴,带着满眼流光溢彩的晕辉四散漂浮的气泡到处游窜。   偶尔间,她也会隔着眼前层层叠叠的海族身影,看到那个至始至终都安静坐在神坛上的熟悉身影,莫名觉得他脸上那种看起来似乎极为平静的温柔神情,更像是一种在走神时的状态,仿佛周围所有的喧嚣热闹都与他无关。   这时,希尔维杜的声音忽然从上方的空气通道里传来,被水流模糊得有些微弱:“说起来,柏妮丝的愿望是什么呢?”   “我?”   大概是没想到对方会在这种情况下朝自己主动搭话,柏妮丝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将已经涌到嘴边的一系列类似“原地暴富”“摆脱诅咒”和“恢复自由”之类的回答全部咽下去,继而摇摇头:“我的话……其实暂时没什么想要的,您呢?”   “为什么?”希尔维杜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有些惊讶地眨眨眼,隔着层不断波澜的空气层望着她,“这可是神诞庆典,任何不违背法则的愿望都有机会被实现。”   柏妮丝琢磨着她的话,谨慎回答到:“确实如此。所以,这样的机会也是很难得的,我不认为我有那么好的运气。”   说完,她再度审度了一下自己的回答,既能暗示自己没有窝藏什么违背法则的恶念愿望,又能表现自己态度的友好谦逊,非常完美。   希尔维杜听完便愉快地笑起来,斑驳灿烂的水光波澜在她的脸孔上,让柏妮丝有些看不清她的真实表情,只感觉到她的声音中带着种轻快细滑的活泼:“每个人的运气并不总是一成不变的,柏妮丝。”   也许吧,但是对于像她这样总是越变越差的恶魔来说,那还是不要变比较好。   “不过据我所知,它们总会降临在备受神祇偏爱的生灵身上,这是一定的。”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柏妮丝总感觉对方这句话是在暗示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她看着希尔维杜,又看了看一旁在接触到她的视线后,朝她主动点头算是问好的加百列和其余几名高阶天使,忽然感觉一阵噩兆袭来,由不得将自己朝珊瑚群里尽可能努力地塞进去。   很快,无数带着银蓝光辉的裸海蝶便从神坛中心向四面八方游散开。这种一般只栖息在极地深寒海域里的浮游软体动物通体透明,仅靠一星微弱的神力便能拥有极强的适应力,也是历来负责挑选神眷获得者的使者。   铺天盖地的裸海蝶源源不断地飞舞出来,但真正带着神眷祝福的只有一个。   它盘旋在海水中,来回游弋着寻找合适的唯一人选,轻盈无比地穿过无数同类与神情殷切的海族,绕开同样带着虔诚期待的精灵与天使,最终落在了正缩成一只蘑菇模样,还在伸手从珊瑚从缝隙里熟练捉磷虾当零食偷吃的柏妮丝面前。   柏妮丝捏着手里的磷虾还没来得及咬下去,感觉刚刚还热闹无比的海域立刻变得死一样的安静,紧接着是无数窃窃私语的声音:   “怎么回事啊?怎么会选中了海巫这样的恶魔。”   “她作弊了吧?”   “肯定是这样,不然神眷怎么会莫名其妙落在一个恶魔手上?”   “可是裸海蝶是海神冕下的神眷信使,怎么可能会被恶魔轻易影响到呢?”   “那可不一定,你还不知道海巫当初是怎么被关进陨罪园的吧……”   听着周围海族那些极为不满的叽叽咕咕,柏妮丝终于回过神,同时也确信那只带着神眷的裸海蝶是真的选中了自己,而不是因为被挡了道所以才停下来。   一时间,她都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比较好,脑海里无数个念头呼啸过,最后只能和面前的裸海蝶大眼瞪……   啊,它没长眼睛,头上两个动来动去的只是触须。甚至透过那层透明的表皮组织还能看到,里面也没有类似脑子的思考器官。   怪不得呢。   想到这里,柏妮丝将嘴里的几只磷虾迅速吞下去,同时由衷感觉蒂亚戈真该选一个五官健全且具备大脑的神眷信使。   当然了……   她眨眨眼,看到一旁似乎毫不惊讶这个完全称得上是诡异的结果,并且还笑着率先带头鼓掌的希尔维杜,忽然就有种破案了的感觉。   结合一下她刚刚说的话,柏妮丝有理由怀疑这只裸海蝶是被希尔维杜吸引过来逗她玩的。   可是……   “柏妮丝。”   蒂亚戈叫了她一声。   紧接着,涌动而来的水流便将柏妮丝从珊瑚丛里卷托起来,一路游向被众星拱月般簇拥在神坛之上的金发人鱼面前,脚下是巨大的海神图腾,那朵盛放玫瑰的中央。   这样的位置,柏妮丝不是没有想过自己会站上来。   但在她的设想里,那一定是在自己无比悲催地被人鱼族抓住然后即将处刑的时刻。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居然还完好无损地站在这位新加冕不过数十年的年轻海神面前,满脸茫然地望着对方,彼此间的距离近到完全能被对方随着水流而飘散开的白金长发包裹进去,近乎亲密的姿态。   那些比头顶阳光还要清透鲜净的色彩,和海水一起若有若无地触碰在皮肤上,带来的感受细微却清晰,让她有些忍不住战栗。   就算是许愿,也不用站得这么近吧。   柏妮丝犹豫着,正打算后退开一段合适的距离,却听到蒂亚戈让她别动。   紧接着,他抬手从柏妮丝发间捉出一只被卷绕住的磷虾放开,指尖虚擦过她的耳廓,脸上的笑容看起来温雅随和,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好了。你可以说出你的愿望了,任何都可以。”   愿望……   任何不违背法则的愿望。   真有意思,从小到大,印象里似乎连母亲都没有这样温柔地问过她的愿望,可眼前这个和自己有仇的人鱼却这么做了。   柏妮丝抬起头,表情中仍旧有着浓郁的茫然,忽然很想问,如果她说希望能够解除自己身上的海巫血源诅咒呢?   他也会答应吗?   最重要的是,根据她的多年经验,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事啊!还是说……   “过两天就是冕下的神诞庆典,我也实在想不出来送他什么好,所以想问问,冕下他有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   潮灵沉默地看着她。   “就是说,他的爱好啊,或者是能让他收到会特别开心的东西?”   潮灵依旧沉默地看着她。   突如其来的昨日重现让柏妮丝有些发愣,犹豫间,周围一些终于回过神的海族开始纷纷请求蒂亚戈收回这次的神眷祝福,言辞神态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与憎恶。   “冕下,海巫曾经想要杀害您,她是所有海族共同的敌人,这样的恶魔根本不配得到您赐予的神眷,请海神冕下收回。”   “这一定是海巫搞的鬼!她知道得到神眷就可以让冕下您实现她的任何愿望,所以就使诈让她自己被裸海蝶选中!冕下您千万不要答应她!”   原来在他们眼里,自己已经强大到可以随意夺取神眷了吗?柏妮丝木讷地看向周围那些愤怒不已的海族,不知道是不是该高兴。   “她这么做就是想抢夺海洋之心!”   “没错,她是恶魔!恶魔就该被处死,让她下地狱去,不能让她得到神眷!”   “让她下地狱去!”   “杀了她!”   一时间,不仅仅是海族,甚至连许多精灵与人类也在愤怒高喊着要杀了这个故意抢夺神眷的恶魔,各种刻薄狠毒的诅咒与怒火愤恨都被集中在了柏妮丝身上。   丽贝卡被眼前的一切弄得有些惊诧,但很快反应过来,试图朝周围的人解释:“其实柏妮丝不是你们想的那样的,我跟她认识……”   她还没说完,正在气头上的地精立刻跳起来朝她怒吼,身上的尖刺跟刺猬似地全部竖了起来:“你居然帮一个犯过弑神罪的恶魔说话!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只是在说事实,柏妮丝确实不是你们说的那样……”丽贝卡极力争辩,很快便被其余凶神恶煞的地精们团团包围住。   精灵们的性格相对高傲温和,不屑于和一个普通人类起冲突,但也面色不善地望着她的方向,好像已经认定了她就是和柏妮丝一伙的异类叛徒。   “你们……”   丽贝卡后退一步,忽然感觉有些许微风从身后吹来,紧接着,本该属于炽天使的雪白六翼在她身后猛然舒展开。   她回头,看到加百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气势汹汹的地精们,语气如同隆冬纷飞漫天的冰雪,透着种干净直白的冷冽:“任何扰乱神诞庆典的生灵,就地处决。”   说话间,原本安静守卫在侧的潮灵也迅速游窜而出,和其他同时列队排开的许多守卫军一起,共同忠诚无畏地守在神坛下方。   短短片刻间,事情的发展就完全超出了柏妮丝的预料——或者说,就像她一开始曾担心过的那样,虽然起因完全不同。   她很快转过头,正打算朝蒂亚戈建议直接收回神眷,顺便也让她离开庆典,这样对大家都好。   却没想到,蒂亚戈似乎并不觉得此刻的情况是需要立即缓和的,反而只轻一侧身,重新望着面前无数愤怒不已的海洋生灵,脸上没有表露出任何特别的神色,甚至连语调都是沉静平稳的:“那么,神眷的归属究竟该谁说了算呢?”   他话音刚落,柏妮丝忽然轻微地打了个抖。不是因为别的,只单纯感觉似乎整个海洋的水温都在瞬息间便下降了许多,连带着水压也明显增大,甚至呼吸都比以往更费力。   薄薄的冰霜覆盖上周围的空气通道,视线里的一切都被朦胧上令人不安的苍白。遥远的水域深处,阳光被挤出水下空间,浓重的阴影跌重而来,将所有生灵的情绪都掩埋进去,安静到可以清晰听见水流从耳边缓缓擦过的声音。   “怎么都不说话了?不是要讨论这个神眷究竟该给谁吗,为什么不继续?”蒂亚戈淡淡开口,注视着神坛下无数因为惊惧或迷惑而彼此拥挤在一起,匍匐在水底簌簌发抖着不敢出声的海族,语气并不比此时海水的温度暖热多少,反而更加冷淡。   “神眷是至高神对万物生灵的慷慨与恩赐,能够决定神眷归属的也只有至高神自身的意志。”   希尔维杜说着,和其他天使一起迅速单膝跪地,淡金长裙流泻如盛开的花朵,承接着自头顶照耀而下却已经开始逐渐变得微弱的夏日光辉:“荣光佑万物,沧海育众生。以此生信仰为誓,愿舍去腐朽形体,化为光辉,融作浪花,追随冕下永存不落。”   最后一个字的音节还没彻底消弭在海水中,周围的其他生灵也已经跟着希尔维杜纷纷跪地祈祷,高声呼喊着同样的誓词,态度狂热到让柏妮丝感觉有些毛骨悚然:“以此生信仰为誓,愿舍去腐朽形体,化为光辉,融作浪花,追随冕下永存不落!”   她呆了半秒,本着“打不过就跑,跑不了就直接加入”的原则,正准备朝身旁的人鱼跪下行礼,却被对方伸手扶住。   “你不需要这样。”蒂亚戈说,“以前,现在,从今往后,都不需要。”   柏妮丝愣愣地看着对方,好一会儿后才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可是神眷……”   “我自愿的而已,不是你的问题。”他回答,语气轻描淡写,读不出多少清晰的情绪,却没来由地让人觉得有些摇摇欲坠,   自愿的。   所以说,裸海蝶选中自己,确实不是凑巧?   柏妮丝难以置信地望着自己被他握住的手腕,回想起刚才希尔维杜说过的话。   神眷,总会降临在备受神祇偏爱的生灵身上。   偏爱的……   这个词让她有些恐惧,下意识想要抽回自己的手,被对方察觉到后,犹豫片刻后还是顺从地放开了她。   “我……我没有什么想要实现的愿望。”柏妮丝听到自己声线僵硬地朝蒂亚戈说,“我觉得我现在就挺好的,谢谢冕下。这个神眷,您还是给其他生灵吧。”   说完,柏妮丝几乎是逃命那样地离开了海底。   这样做其实是特别没礼貌的,她当然明白这一点。可在这种情况下,除了逃跑,她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反正她都已经背着恶毒海巫的标签了,逃跑这种虽然可耻但是又格外有用的招数简直不用白不用。   抱着这个自我安慰的想法,柏妮丝独自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逛着。期间,她有试着去慢慢理清楚,自己如今究竟是处在一种什么样的情况里。   然而只要一涉及到和蒂亚戈有关的情节,所有逻辑链就会自动崩溃,进而陷入一个完全无解的死循环。   站在一个人来车往的街道拐角处,柏妮丝没有再继续往前,只是傻愣愣地望着面前的红绿灯,脑海里再一次浮现出那个被她有意无意逃避过许多次的问题。   她当然知道自己这个问题有多不切实际,可比起这个问题本身,蒂亚戈的态度才更加让人想不明白。   为什么要把神眷这种东西如此自愿地交给自己?难道他不害怕自己提出一些乱七八糟的要求吗?   还是说……他只是在试探自己的态度?   柏妮丝有些心虚,觉得这个解释要是放在以前还能说服自己,可现在再这么想就有点过于苍白了。   因为蒂亚戈根本没必要这么做。   如果他想报复自己,他有许许多多的方式,而不是把事情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到底在想什么?   或者说,   他看起来,在某种程度上,也许是真的……   不知道该用哪个词汇来界定这种态度,喜欢,或者更深一层的……   柏妮丝摇摇头,将那个尚未成型的词汇甩出脑海,深厚是它,肤浅也是它,忠贞是它,善变也是它。一个光是想想都会觉得恐怖的字眼,更不要提将它和蒂亚戈还有自己的名字放在一起。   她握了握手,感觉掌心间黏腻着一层淡淡的潮湿。   这是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的事。   哪怕稍微回想一下他们曾经的过往就能很容易明白这一点,她没有任何理由去相信,这种过于怪异的感情能在现实里发生,简直比人类的童话故事还要不靠谱。   “不会是这样的,肯定不会……”柏妮丝不自觉地咬着手指甲,浅绿色的眼睛里充斥着迷茫与焦虑不安,不断地喃喃自语着,“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没有理由会是这样,不会的,不会的……”   “小姑娘,你还好吗?”一个路过的老太太有些犹豫地看着她,似乎觉得眼前这个女孩看起来状态很糟,脸色苍白着自言自语,看起来像是某种瘾/症发作后的古怪模样。   “你看起来需要一些帮助,要我帮你联系你的家人朋友什么的吗?”她问。   “没……不用,谢谢您。”柏妮丝说完,跟着前面的人群匆匆穿过马路。   她在城市里兜圈了大半天,直到越来越清晰的饥饿感开始提醒她需要捕猎了才停下来。   望着护栏外一望无际的苍蓝大海,柏妮丝再次陷入了“吃或者死”的极端纠结里。   在经历了一系列反复挣扎的踌躇与犹豫后,她最终还是选择了向食物屈服,并且在捕猎完毕后就将自己关在了礁石小屋里,捧出自己收藏的那些漂亮玩意儿们一遍一遍地翻看。   视线垂落间,一枚冰蓝色的光滑鱼鳞映入了柏妮丝的眼帘。她看了一会儿,伸手将它拿起来,一道绚丽的彩虹立刻出现在了昏暗的房间里,将整个水下视野都照得微微发亮。   也不知道神诞庆典现在进行得怎么样了?   柏妮丝默默想着,正打算将鱼鳞收回去,门口忽然传来了一阵不徐不疾的敲门声。   她将东西收好,游去开了门,并不意外地看到了正等在外面的蒂亚戈。   他看起来像是刚从庆典上离开,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仍旧是那身庄重华丽的穿扮,看起来和这里的一切都格外有距离感,但脸上的神情却是温柔浅淡的:“抱歉,今天让你不开心了。”   “啊?”柏妮丝没想到他第一句竟然是向自己道歉,于是连忙摇摇头,“不是,完全没有的事,我没有不开心,真的。反倒是因为我去了才让您的庆典闹得有些不愉快,所以该道歉的应该是我才对。   对不起。”   “不用。”他略略摇头,态度平静,“你能来我就已经很高兴了,至于那些庆典上的热闹,都只是给他们看的而已。”   说完,蒂亚戈伸出手,将那只带着神眷的裸海蝶递给她:“你的。”   对上柏妮丝带着明显犹豫的眼神,蒂亚戈继续补充到:“我说过,这是我自愿的。”   自愿。   这个原本在交易中,柏妮丝最喜欢听到的词语,从蒂亚戈口中说出来总让她觉得格外心慌。她看那只透明漂亮的裸海蝶,试探性地抬起手接过来,目光无意间扫过自己手臂上的光明禁制烙印,忽然心念一动。   如果自己要他将这个禁制消除掉,他会同意吗?   要知道她现在还是陨罪园的假释犯,没有使用高阶魔力的权利,甚至理论上讲是随时都有会被重新关回监狱的风险的。   这个烙印就是证明,是她仍旧是戴罪之身的提醒,也是她无论逃到哪里,都会被警卫处轻易找到的宣告。   因此按照正常逻辑来看,她是不可能被提前消除这道禁制的。   除非……   “任何,任何愿望都可以吗?”她低着头,不敢去看对方,害怕被他看出来自己别有用心的试探。   这个尝试风险太大,柏妮丝不敢确定她是否真的要这么做,可已经过分冒出头的勇气,或者堆积了太多太久的慌乱让她无法停下来。   “当然。只要你说出来。”蒂亚戈看着她,语气不变地回答。   这还是第一次,柏妮丝在他面前表露出这么明显的紧张和举棋不定,不知道是在思考着什么让她如此不安的事。   也许是想逃离吗?   蒂亚戈默不作声地看着她,将她手指僵硬的弧度,低垂的眼睫时不时还在快速的扑闪,抿住嘴唇又松开的动作,每一个细微且不自觉的反应都收入眼底。   她并不是真心想要许愿,只是在自己眼皮底下,不顾一切地想要试探什么,甚至是逃离。她的眼神是如此不安地偷偷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企图知道他是否有发现她的目的。   “柏妮丝,你可以说出来的。”   “我……”   柏妮丝抬起头,绿色眼睛里没有半点真实的神采,全是虚伪掩饰的虔诚:“我请求您能帮我解开身上的光明禁制。”   短短的一句话,没有任何她惯常状态下会有的许多解释与漂亮话。   蒂亚戈看着她,浅红嘴角微微翘起,笑容温柔:“如果这就是你真正想要的愿望的话,我会的。”   说着,他朝柏妮丝伸出手:“那么,请把手给我吧。”   “诶?”柏妮丝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不但没有照他的话做,反而忍不住有些朝后瑟缩,“您不问我为什么吗?或者说,告诉我这样的要求是不符合规矩的……”   “我说了,如果这是你真正想要的愿望,我会实现它。”蒂亚戈捉住她的手,握在掌心里,淡淡的银蓝光辉弥漫开,一点点将她手臂上的禁制消抹掉。   “至于合不合规矩,我想那得是我说了才算的。”   他说完,柏妮丝手臂上的印记便彻底消失了。   望着自己光洁如初的手臂肌肤,柏妮丝怔住了好一会儿,还有些不敢相信地伸手来回抚摸了几遍才终于确认。   这道禁制真的消失了。   哪怕她为了让蒂亚戈能够有足够的理由去拒绝,还刻意没有解释为什么想要这样,甚至又提醒了他贸然答应的风险。   可他还是这么做了。   柏妮丝抬起头,看着对方同样也在注视着自己,感觉心脏在停跳一瞬后,开始疯狂地颤动起来。那块一直在坚守着抗拒与否认的地方,正在随着这种毫无规律的跳动而逐渐崩塌。   像是冰川死去后,落入海中激起的千层巨浪,瞬息间便摧毁了周围的一切。   你在害怕什么呢?   兰伯特的话毫无征兆地响起来,一遍一遍地叩问着她。   因为你发现他是认真的?   他对你是认真的。   他喜欢,或者说,   爱你。   他爱你。   多么荒唐又不切实际。   柏妮丝被这个无法忽略的清晰念头压迫到喘不过气,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和蒂亚戈道别,然后关门回到屋子里,缩在床上一动不动直到整个水底变得一片漆黑的。   时间大概已经过去了很久,但又好像只不过是几个轻短的呼吸间。   最初的震撼与呆滞消退后,一股极为强烈的冲动涌入柏妮丝的心间,很快便占据了她的所有思想。   她想逃离这里。   就像当初因为弑神罪而逃离海洋一样。   反正……可以轻易追踪到她的光明禁制也已经消失了,这里又是新世界,警卫处他们必须要掩盖好自己的身份不被人类发觉,想要大范围地抓捕她也就会变得相当困难。   所以,如果要逃走的话,现在是最佳时机。不然等加百列他们发现自己身上的禁制消失了,说不定还会用些别的神咒来替代,她将永远失去离开的机会。   想到这里,柏妮丝几乎是立刻就跳下了床,迅速从柜子里翻出几瓶自己之前熬制好的常用魔药,再将箱子里的收藏也通通倒出来。   除了蒂亚戈送她的那些东西,其余全部都可以带走。   就这样吧,她想。哪怕无法解除身上的血源诅咒,注定会在将来被异化成怪物她也不在乎了,她必须离开这里。   立刻,马上,一天都不能够多等!   这么想着,柏妮丝更加迅速地将整理好的全部东西挨个塞进鲨皮口袋里,然后系紧袋口背在背上,趁着此刻的夜色深黑游出水面,打算无论如何,今晚都要先出城再说。   好在这座人类城市并不算多大,按照她的设想,这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让柏妮丝没想到的是,她才刚小心翼翼地绕过观测中心的后门,拐进那条两侧长满梧桐树的狭窄小巷准备拔腿狂奔,脚下便踩到了一个质地又硬又脆的东西。   清晰的破裂声钻进听觉里,让柏妮丝忍不住心头一跳,低头看见满地的破裂冰屑与鲜红残花。   好像是玫瑰。   鲜红怒放的一朵,被踩碎以后,深浓到有些发紫的汁液立刻染透了原本纯白无瑕的冰霜,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在此之前,柏妮丝从未觉得一朵花能有这么吓人,让她几乎是在看清的瞬间就连连后退开,同时下意识地转向刚刚路过的后门的方向。   门开了,一身白色西装的蒂亚戈从阴影里慢慢走出来,半透明的冰霜从他周围不断侵袭而出,一口口吞吃掉夏夜里的燥热闷湿,面无表情地问:“都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呢?”   “我……”   她愕然地望着眼前的少年,思维里有那么一刹那是完全空白的,根本想不起任何东西,直到被对方逼退到无路可走的地步才终于回过神,看到他近在咫尺的脸孔上没有任何往日的温柔亲和可言,连落在金色发梢上的光弧都是锋利冰冷的。   像被毒蛇缠绕在咽喉处喘气的恐惧。   蒂亚戈单手捏抬着柏妮丝的下颌迫使她仰起头和自己对视,鼻尖几乎挨在一起,连呼吸都是重叠的。   她能清晰闻到对方身上熟悉的清爽海水味道,感受着越来越多的冰霜蔓延疯长在周围,看到路灯的光在他身后照亮,浓烈的阴影兜头而来,隔绝了所有的温暖明亮。   “要去哪儿。”他不带多少疑问地再次重复,态度冷漠,手指上的力度大到让柏妮丝都怀疑他是不是打算就这样活活掐死自己。   极度的惊惧中,柏妮丝开始拼命挣扎想要挣脱,却被对方轻松扣住手腕卸掉正在凝聚的魔力。   蒂亚戈垂着眼睫看了看她的手,笑起来:“又想杀了我?”   柏妮丝一怔,听到他接着像是有些困惑地自言自语到:“我就这么让你讨厌吗?不管我为你做了什么,做了多少,你都只想离我远远的,是不是?”   “不……”她摇头到一半,忽然觉得不太对,急忙解释,“我没有想杀你。”   “可是你想走。”他低头看着柏妮丝,虹膜上的清澈苍蓝与瞳孔的深黑几乎融合在一起,无光无芒,深不见底。   “这跟杀了我有什么区别?”   “你……”柏妮丝困难地张嘴,颤抖着试图组织起已经混乱得不成样子的语言,“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你别这样……”   “不是一回事?”   他漠然地重复一遍,似乎对他而言,这句话的每个音节都是在一块烧红的烙铁,光是含在嘴里就足以造成鲜血淋漓的痛苦,还要被迫一口口往回咽,撕开更多看不见的伤口,压下所有沉默的惨叫。   “确实,对你而言,这当然不是一回事。”   “所以你才会骗我帮你解开禁制,这样就能永远离开我,是不是?”蒂亚戈说到这里,忽然像是被什么过去的记忆刺痛到,本就不太稳定的情绪立刻变得更加失控,“你一直都在骗我,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   “不管我怎么做,不管我等多久,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   “你从来就没有想过去试着相信我,我对你而言就只是利用完了就能直接丢掉的一件东西而已,是不是?”   柏妮丝被他一连串地质问弄得发蒙,只本能地摇头否认到:“不是的,你别这样,我真的没有这么想过……”   “没有吗?”他伸手摸着她的脸,眼神有些病态的空洞,像是专注到极致后的一种崩溃,“可我其实也不介意你这么做,利用就利用吧,好歹我还能有留着你的借口。”   说着,他忽然又转变了态度,也收敛起了刚才的失控与疯狂,脸上的表情重新变得温柔谦和,看起来似乎又是平时那个风度翩翩的海神。   柏妮丝瞪大眼睛看着他,好像看到了一个已经无药可救的精神分裂症病患,忍不住膝盖虚软,全身直哆嗦。   “你还有最想要的一样东西没有得到。”蒂亚戈搂住她的腰肢,凑在柏妮丝温言细语地说,“只有解除身上的血源诅咒,才算是真正的自由和安全,对不对?”   “你怎么……”   她话未说完,蒂亚戈却已经拉起她的手,不容反抗地按在自己的左边胸腔上,低声近乎诱导般地问到:“你想要海洋之心吗?”   不等柏妮丝回答,他已经自己给出了答案:“每一任海巫都是想要的。而且不止海巫,其他生灵也想要。”   “所以你一定也是想要的。”   “那就留下来,你想要的话,我也可以送给你的,好不好?”   他一边反复柔声询问着好不好,一边凑近柏妮丝吻在她微张的嘴唇上,暖热潮湿的触感像是被沾了水的绸缎细细涂抚而过,柔软得一塌糊涂,从唇畔一路流连融合,海水的清凉化开在每一寸感官里,纠缠不休。   “柏妮丝……”   蒂亚戈含混地叫着对方的名字,比任何一个朝神祇祈求的信徒都要真挚忠诚:“留下来,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柏妮丝……”   这已经是他唯一的请求了。   留下来。 第48章 、Part forty four   事情究竟是怎么发展成这样的。   柏妮丝感觉自好像被缠绕在一团看不到头也寻不到尾的乱麻里,?周围都是封冻的冰霜,苍白惨烈的一层,冷冰冰地反射着对面路灯的昏黄亮光,?将她因为过分惊惧而微微有些涣散的瞳孔照亮。   她试图说些什么,可对方完全没有给她辩驳的机会。   热切到几乎有些颤抖的亲吻,?压碎她每一句尚未说出口的话。混含着浓烈海水清新的气味无处不在,?咄咄逼人地攻占着她本就已经不太清明的五感,强硬到连最后一丝空气都要抢夺走。   莫名的,?柏妮丝想起了自幼年时曾经见过的一场海啸,?想起那种几乎可以毁掉一切的,铺天盖地的疯狂。   逐渐清晰起来的缺氧痛苦感受让她开始呜咽着挣扎,?却发现对方似乎比自还要僵硬,?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即将完全失控的情绪。更多的冰霜呼啸着凝结开,发疯般地覆盖上周围任何可以被吞噬的东西,尖刺丛生,低温刺骨。   片刻后,?似乎是终于发现怀中的海巫已经快要喘不上气,?蒂亚戈终于松开对方,却仍旧单手搂在她有些发软的腰肢间,指尖隔着单薄的衣料缓慢摸数过她的脊骨轮廓,?偏头啄吻过她的鬓角和黑色发丝下的耳廓时,开口说话的嗓音带着种异样的喑哑与轻柔:“答应我好不好?留下来,?你想要什么都可以。海洋之心也可以,?只要你点头愿意留下来,?好不好?”   柏妮丝急促地呼吸着,又在听到海洋之心后差点没把气都喘岔道,只下意识地朝身后的墙壁瑟缩着,?恨不得把自整个水母都埋进去逃避现实。   “咳咳咳……不用了不用了,真的不用,真的。”她拼命摇头,睁大的绿色眼睛里全是碎散浮动的亮光,随着她摇头的动作明灭着,宛如一群受惊的萤火虫,“我没有想过要杀你,更没有想过要抢走海洋之心,我真的没有。”   她一边说着,一边努力想要抽回被对方按在他心口上的手,却发现根本动弹不得,只能僵着声线艰难说到:“我……你能不能,先放开我?”   蒂亚戈吻在她颈侧的动作顿了顿,沉默半秒后重新抬起头,苍蓝眼珠里除了柏妮丝的样子以外,映照不出任何别的东西,冷寂得仿佛一个深不见底的囚笼。   对于柏妮丝最后的那句话,他好像完全没听到似的,依旧以一种过度亲密的姿态桎梏着对方,语调空洞地喃喃自语着:“是啊,你都没想过。只要是关于我的事,你从来都只会感到怀疑和厌恶,甚至连想都懒得去想。”   说不清是他的话,还是那种过于落寞到压抑的情绪,柏妮丝发现自竟然很难编出些好听的漂亮话去哄骗对方。   明明对她来说就是简单得如同捕猎喝水一样的事,可她就是开不了口,只能笨拙地解释:“不是的,我没有厌恶你,我只是……”   只是什么?   她望着对方忽然掀抬起的眼睫,能毫不费力地从那双过于专注的眼睛里清晰看到自的模样,被包围在一片浓郁无光的苍蓝中,苍白而单薄。   有那么一瞬间,柏妮丝都分不清自是否是被对方催眠了,不然怎么会在完全没有思考好的情况下,莫名其妙就说出了她内心一直以来的感受:“我只是,我不知道怎么办……我太害怕了,所以……”   任何具有不确定性的,难以揣测又无法完全把控的东西,都是潜在的危险。   而对柏妮丝来说,只要是危险就都是需要远离的,这是生物生存的本能。   她说着,胸腔里一直积压着的某种激烈情绪与长久以来的焦虑恐慌,像是忽然找到了宣泄口,跟着她那些语不成调的话通通往外冒,拥堵到喉头酸疼:“我不想……不想被关回无尽海去……我不想去那里,我……不想死。”   因为害怕,因为不想死,所以要不顾一切地逃离。   毕竟她躲避自的样子,几乎跟躲避曾经的乌苏拉没什么区别,甚至更糟。   蒂亚戈松开她的腰,转而抹过她微微泛红的眼尾,手指擦过皮肤时残留下来的,是独立于整个冰冷环境之外的真实温暖。   “我在这里,自愿以我的生命,尊严,未来,荣誉,以我的一切向你起誓。”他轻声说着,认真到像是在颂祷,“我将违背我的天性,忤逆我的本能,越过所有法则,永远爱你。”   停顿一下后,蒂亚戈接着说:“这是我答应过你的。”   在那场虚假的婚礼上。   柏妮丝还记得,并且由衷觉得同样的话即使再听到第二次也依旧会让她心生恐惧。   “我们认识有多久了,柏妮丝?”他问,同时将她按在自心口上的手握在掌心里,十指交/缠的紧密,融化着对方体温的血液从指尖一直延伸汇入到心脏,“我骗过你吗?”   她愣下,一时间忘了作何反应,只能呆呆地听着他继续往下说:“我知道你害怕,也知道你曾经是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里成长起来的,所以我愿意等,多久都没关系。我也说过,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我一直相信你,过去不好的事就当它们都没有发生过。而那些你没有得到过的,羡慕的,值得的,本该拥有的,我都会为你千百倍地补偿上。”   他说着,脸上短暂地浮现出一丝清浅而温柔的笑容,却又很快消弭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随时会失控的偏激,虚浮在表面的隐忍是那么摇摇欲坠:“可是你为什么从来都不愿意去试着相信我?”   从黄昏到黑夜,蒂亚戈一直等在这里,希望自的猜测是错的,柏妮丝并不会真的想要离开他。   几个小时的时间,漫长得像是几个世纪。   而当她真的就这么出现在他视线里,准备头也不回地逃走的时候,所有仅剩的脆弱期待便都在刹那间熄灭了,只剩下遍地残灰,共同喧叫着要把她也拉下来。   拉进这个由她一手创造出来的地狱里。   柏妮丝张了张嘴,唇边残留着的痕迹嫣红暧昧,烙印在她因为低温和惊慌而显得毫无血色的皮肤上,浓艳如花。   她试着说点什么,却始终不成功。眼前的情况荒唐到让她根本无法用正常逻辑去理解,甚至连做梦都不敢离谱成这样。   至少做梦还能被吓醒呢,为什么自现在还站在这里?她乱七八糟地想着。   直到好一会儿后,柏妮丝才终于勉强找回了自的声音,说出口的话也难得真心实意了一次:“对不起,我……我真的完全没想过你会……”   实在无法像他那样自然而然地说出与喜爱相关的词汇,柏妮丝在突兀地停顿几秒后,迎着对方让她颤栗到有些头皮发麻的专注视线,嗓音虚浮地说:“我是说,这其实不是你的问题。只是……我根本不值得你这样在乎。”   “你想想我曾经做过的那些事,不仅仅是对你的,还有好多你还不知道,对其他生灵的。我真的不是什么好水母,我就是一个恶魔,跟你曾经见过的其他任何恶魔都没什么区别。”   “大家都是为了活下去。”   她说,“他们伤害别人是为了活下去,我也是。”   “当时被乌苏拉抓回来的海洋生灵那么多,好多都因为不愿意服从乌苏拉而被折磨,被处死。他们才是真正心地善良又有勇气的海族,可我不是。”   “我会为了保全自而听从乌苏拉的指令,去伤害欺骗那些同样无辜的人,甚至是海洋里的同类,或者袖手旁观着任由他们被其他恶魔杀害。因为我知道,如果我阻止他们,那死的就会是我,所以我不敢。”   说着,柏妮丝仿佛终于找到了自的思绪,也来不及去思考这些话会不会让她之前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从良魔形象毁于一旦,只一刻不停地说着,像是在发泄:“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安慰自,我做这些都是为了活命,都是为了能够让自能有重获自由的一天,到那时候我就有机会赎罪了。可是……”   她想起那些被害死在她面前的生灵,有人类,有巫师,甚至还有精灵与人鱼。   好多好多,多到她都已经记不清究竟有多少了。   “可我其实只是为了我自,为了不被欺负,为了让自活下去而已。我跟他们其实也没什么区别,我所谓的坚持也不过是给自一点心理安慰,让我有个借口可以继续恨他们而已。”   她抬起头,看到蒂亚戈正同样也望着自,眉尖微皱着,嘴唇轻抿,怎么看都不是愉快的模样,视线如同无光天空下的冰湖表面,透着种难以言喻的沉冷阴郁。   “所以。”柏妮丝小心翼翼地将手一点点抽回来,同时尽可能地忽略掉那种和对方肌肤密密贴蹭时所带来的细微异样感受,浅绿眼珠谨慎地盯着对方,“你可以看到了,我完全不是你所想的那样,也跟任何美好品质都不搭边,更不值得你这样……在乎。”   话音刚落,她被低温包裹得冰冷的指尖也终于脱离到一个可以随时离开的安全范围,却被蒂亚戈立刻反扣回去,速度快得像是从未分开过。   柏妮丝被拉拽得踉跄一下,重新跌落进对方的怀抱中,扬起的脖颈间有温凉的呼吸坠落,然后是比气息更加柔软且清晰的东西。   “柏妮丝。”他叹息着,带有不加掩饰的爱重,像是在念着这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   “冕下?”她瑟缩着想要避开,却被蒂亚戈忽然张口含住一小块温热\的\肌肤。   只隔着层薄薄的血肉,再往里就是她正鲜活搏\动着的动脉,和她的心跳一样乱了节奏,慌乱着想要逃脱。   人鱼锋利的可不是有指尖上的骨刺而已。那副看似完美无暇的美丽外表,同时也是海洋顶级掠食者的皮囊。   被这个念头激出一身冷汗的柏妮丝突然有种恨不得原地变成水母,然后钻进下水道去激流勇进着冲浪逃生的冲动。   “冕下,那什么,咱们有话好说啊。有什么都可以商量的,真的……拜托冷静点,我刚刚要是说了什么你不爱听的,你就当没听到行不行。”柏妮丝用力推拒着面前的人鱼,生怕他幡然醒悟后直接咬断自的脖子来为民除害。   隔着西装与衬衫的布料,她能轻易触摸到对方手臂上的流畅肌肉线条,却悲催地发现根本没有办法动摇他分毫。   “我知道。”他说,“所有你自认为不好的过往,我都知道。”   “那为什么……”柏妮丝愕然在原地。   “可是太迟了。”   蒂亚戈喃喃自语着,偏头捧起她的脸,温柔又执迷地吻在她的唇角,眼中的凛冽苍蓝也随之融化开,被浓密睫羽遮掩着,分不清是愉快还是难过。   柏妮丝颇为困难地理解着他的话,终于将那句差点脱口而出的“只要你想就不晚,加油别放弃”给咽了下去。   “柏妮丝。”他松开对方,指腹抹过她还带着些许水渍的湿红嘴唇,态度平淡却无比认真,“我想知道,以前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有真正开心过吗?还是说,你从头到尾都只是在应付我,为了完成乌苏拉交给你的任务而已。”   这话很奇怪。柏妮丝望着他,回想起曾经被他在潘德拉肯镇上找到并带回海边时,他曾经问过自的话。   那时候他在意的是,自有没有曾经对他说过哪怕一句真话。   可现在他问的是,她有没有因为和他在一起而真正开心过。   这个过于清晰的差异让柏妮丝有片刻的不知所措,甚至是退缩,但又在对方的目光中勉强停住。   感觉自一句无关紧要的回答可以毁灭他,柏妮丝莫名其妙地想着,然后自被自这个念头吓到。   最终,她硬着头皮老实点了点头:“其实很多时候我都会觉得很开心,真的。就像回到了小时候,什么都不用想,自由自在的……”   说到这里,她忽然愧疚地垂下视线,只眼神空洞地盯着他领带夹扣上的细小蓝宝石:“对不起。”   按道理来说,柏妮丝并不是一个喜欢道歉的魔。相反,得罪了对方还会油嘴滑舌地找理由开脱甚至直接逃之夭夭才是她的本性。   可一碰上蒂亚戈,她就想不到其他可以说的,只能不停道歉。   他认真得太纯粹。   纯粹到让她觉得恐惧,连本能的自我保护都忘记了,几百年来摸爬滚打练就的圆滑也用不上了,只剩自最开始的样子,一只傻乎乎的水母。   “我说了,你永远不需要向我道歉。”他抚摸着怀中海巫的冰冷长发,语调是人鱼特有的温柔和缓,让任何生灵都想不起拒绝的念头,“所以,留下来好不好?就像那时候一样,高高兴兴的。你不用再去担心任何事,不管是过去的种种还是如今一直困扰着你的血源诅咒,我都会为你解决好的。所有你害怕和不喜欢的事都不会发生,再也没有人可以伤害你。”   这样的承诺太过具有诱惑性,柏妮丝听得一愣一愣的,明明已经涌到嘴边的话都全忘掉了,只能茫然地看着蒂亚戈,既摇不了头也无法就这么轻易地全然相信与答应。   听起来是多么美好的未来,还有……感情。   可是,怎么就发生在自身上了呢?   她显然不值得,更加不应该。   长久的沉默后,柏妮丝总算有了反应,挣扎着建议:“那要不,您再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   蒂亚戈似乎被她这句好不容易憋出来,却和自所想要的结果大相径庭的话给激怒到,原本搂在她背后的手再次将她强硬按回自怀里,同时紧紧捏握住她的腰肢,力气大到让她有些生疼。   “就是说,我会……”讲到这里的时候,柏妮丝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唯恐自一个措辞不对就会让他突然又变得和刚刚一样,连亲\吻都像是在同归于尽。   “我会,会留下来。”多有勇气才能发音正确地说出这个词汇,她感觉自牙根都在发颤,冷汗从后颈悄无声息地淌落,“然后,冕下您也,就是,考虑下,可能还有其他,比我更合适……”   不管是身份还是过往都更合适的。   比如随便拎一个出来都能艳压群芳的同族人鱼。   那才叫各方面的和谐美好。   还没来得及对她答应留下的话而感到愉快,蒂亚戈直接开口打断她的话,清艳脸孔上一片冷若冰霜:“你想把我推给别人。”   “不不不,不是。”柏妮丝连忙摇头,平时的狡辩技能终于上线,“我只是觉得,世事无常对不对,大家都是会变的。您看,我一开始想走,现在不也改变主意了吗?所以,要是哪天出现了一个格外适合又能配得上您的人,那不就……”   抬头看到对方面无表情的脸,柏妮丝犹豫一下,连忙挂起有些抽搐的笑脸,忍痛将还没说出口的“普天同庆”给吞了回去,换成句微若蚊咛的:“就正好吗。”   她是真这么觉得。   毕竟,虽然要说自对他刚才说的那些话依旧没有半分动摇是假。可过往几百年里,她已经看惯了所谓的情深爱浓,却无一不是变化无常,比任何天气与洋流都要来得不靠谱。   当时的种种喜爱是真的,可往后被时光与琐碎消磨殆尽的厌倦也是真的,都只是万物本性善变而已,没什么好值得指责的。   更何况,“永远都会被更加美好的事物所吸引”是所有生灵的灵魂本能。而她自认为也并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水母,没理由会失了智地相信蒂亚戈会对她从一而终。   所以说穿了,都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   想到这里,柏妮丝突然就松快了许多,甚至还非常欣喜。   反正她都已经在乌苏拉手里苟且偷生了几百年了,那再苟个几百……不对,几十……也不对,可能几年就能自然解决的问题,顺便还能不得罪这位至高无上的少年海神,简直何乐而不为。   “怎么样,您觉得呢?”她努力克制着自内心的欢快,尽可能保持刚才的谨慎态度说,“我其实也就是怕冕下您吃亏而已,所以我认为,您真的应该再仔细考虑一下,毕竟这可是个大事。”   蒂亚戈沉默地看了她许久,空白表情中没有任何可以被揣摩的痕迹,眼神凝固到近乎虚无。   这样的他,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像那样不近人情的旧神像,又因为外表的过于鲜活而显得相当吓人。   半晌后,他忽地笑下:“如果这就是你所希望的,那么,我答应你。”   接着,蒂亚戈再次凑近对方,落下的吻清浅克制:“但是在那天到来之前,你都要陪着我,好吗?”   任何没有明确时间限制的赌约都是风险极大的。   柏妮丝清楚意识到这点,却被这种过于温柔的亲密干扰到无法拒绝,只能胡乱点头到:“我想,我会的。”   这一次,他才是真的笑了,眉眼间都是那样温醇如水的柔和。   “那我们回去吧。”   “呜……好。”   直到被他松开嘴唇,拉起手住往前牵时,柏妮丝都感觉自整个水母都还处于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   然而下一秒,来自狭窄小巷出口处的刺眼亮光就让她彻底清醒了过来。   她望着灯光对面的希尔维杜和加百列,目瞪口呆。   对面的六翼天使长同样望着她,表情接近崩坏。   要不还是钻到下水道里去激流勇进吧。   柏妮丝绝望地想着。   作者有话要说:  新工作基本稳定了,应该能度过试用期,于是滚回来龟速更新。   主要是怕再不更新,妮妮就被亲到断气而亡了【?】 第49章 、Part forty five   记得曾经有一个源自人类文学的伟大虚构人物曾说过,?当你排除了一切不可能的情况,那么不管剩下的那个看起来有多荒谬,都一定是事实。   而事实往往都是让魔崩溃又难以面对的。   甚至回想一下当初,?从加百列忽然带着一道假释令来将自己放出监狱开始,整个事情就是很不对劲的。   可惜哪怕自己已经如此努力地试图琢磨与领悟,?也一直没能猜到这最终结局,?甚至连沾边都谈不上。   由此可见,不同种族之间的思维模式真的是有壁的,?而且这种壁甚至比种族区别本身更加难以跨越。   柏妮丝一边乱七八糟地想着,?一边将自己窝在沙发里,沉默地望着外面的深夜漆黑,?并且由衷觉得自己正在逐渐走上一条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长时间的一动不动让脖颈与指尖处开始逐渐传来清晰的酸麻感,?催促她赶紧换个姿势再发呆。   而一旁蒂亚戈和希尔维杜的谈话则还在继续,似乎是什么非常重要的消息。尽管柏妮丝无意窃听,但恶魔极好的感知能力还是让她不小心捕捉到了几个关于“风暴潮”,以及“纬度空洞”,?甚至包括光明神和蒂亚戈本身的词汇。   还在她感觉有些茫然的时候,?加百列忽然推门进来,将手里的几枚深海珍珠与砗磲石放在了她旁边的桌面上:“你刚刚掉在巷子里的,走的时候可能没注意。”   柏妮丝正要伸手去拿,?听到他这句话后便不由得僵硬了一下,同时下意识抿了抿嘴唇,?好像还能感受到残留的清新海洋气息和幻觉般的温软感受。   她突然就对那几个闪闪发亮的宝石失去了兴趣。   然而紧接着便是跟随而来的惶恐:   贪财怕死如她,?居然也有对宝石失去兴趣的一天。   这太可怕了。   于是她迅速将桌上的几枚宝石紧紧抓在手里,?试图用财富的重量来压制心头那些莫名焦躁的微妙情绪。   “谢谢天使长。”   柏妮丝边说边抬头看着对方,却发现不知道是因为灯光还是别的缘故,眼前的六翼天使看起来有些格外肃穆,?连脸色都是惨白欲死的。   配合着他惯穿的一身洁白制服,以及永远面无表情且精致非常的脸,柏妮丝觉得就算把他和楼下那些华美石雕放到一起,搞不好也没几个人能一眼将他辨认出来。   而且他看着自己的眼神……   怎么说呢,有种拼了命去垂死挣扎后却发现仍旧无果,于是只能强迫自己去接受的麻木与无情。   联想一下刚才在巷口的社死现场,柏妮丝觉得她能理解对方的心情。毕竟如果她是加百列,她估计早就已经痛哭流涕地觉得要么是他们的海神冕下疯了,要么是这个世界疯了。   但是结合天使对神祇的无条件绝对忠诚以及世界本身的相对稳定性来看,说不定加百列也极可能正在考虑是不是自己疯了,所以才会如此面色沉重。   过长时间的对视与相顾无言,让空气都沉淀成一种难以忍受的压抑。   最终,柏妮丝先忍不住了。她试着打破这种诡异的寂静,于是主动开口到:“您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有什么能帮到您的吗?”   加百列将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细长眼角处有隐约的抽搐迹象,像是不知道该对她的话摆出什么表情比较好,干脆维持着最原始的漠然:“不必。”   “那,我能问您两个问题吗?”   “请说。”   突如其来的敬语让柏妮丝相当毛骨悚然,但她还是硬着头皮接着问到:“我记得当初您说过,之所以让我假释出狱是因为来自上面某一位的命令,也可以称之为我运气好……我想知道,您那时候所说的某一位是不是……”   “是这样。”加百列直截了当地承认,从眼神到声音都死气沉沉的,“是冕下让我来接你出去的。”   虽然已经猜到了,但是当真正听到这个回答的时候,柏妮丝还是感觉心肺骤停了片刻。她甚至怀疑自己之所以能离开陨罪园最底层的无尽海,再一次次减刑成为轻刑囚犯都是因为蒂亚戈的缘故。   她还记得特洛伊之前曾无意间说过的一句话,“冕下曾经去陨罪园里看过你很多次”。   那时候她怎么都想不明白,蒂亚戈三番五次地去陨罪园看她究竟会是为了什么。而如今这么串联一下以后,之前那些所有想不通的地方,突然间就全都畅通无阻了起来。   她咬住拇指指甲,感觉这个解释并没有让她的焦虑缓解多少,反而更加让她不知所措。   再看面前的天使长,哪怕已经掩饰得很好,可他看起来还是很绝望,甚至比柏妮丝这个当事魔还要绝望。仿佛昨天还坚不可摧的毕生信仰,转眼间就在他面前崩塌得拿去连揉面都嫌稀碎。   一瞬间,柏妮丝感受到的不是被间接鄙视的愤怒,而是终于遇到了知音的宽慰:“我还有个问题。那如果有个人,她曾经骗过您,据说还差点杀了您,还跟您家里人动过手,那您还会……喜欢她吗?”   加百列毫不犹豫:“我会杀了她。”   “太棒了!”柏妮丝对于这个期待已久的回答显得非常惊喜,甚至还忍不住拍下手,整个人都松口气似地笑起来,“就应该这样才对,这才是正常人的反应!”   花了半秒钟的时间,加百列很快反应过来她口中所谓的“正常人”是什么意思,同时迅速朝门外看去,直到确认自己刚刚的回答并没有被蒂亚戈或者希尔维杜听到以后才暗自略松一口气,旋即又再度陷入沉默中。   自动将他的不接话理解为对于目前糟心情况的无声反抗,柏妮丝既是安慰他也是自我安慰地碎碎念着,映照有头顶明亮灯光的淡绿色眼睛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脆弱与空洞:“不过也没关系,我相信冕下肯定很快就会意识到这明显有哪里不太对,所以这一切都只会是暂时的。”   暂时?   这个词让加百列不由得掀了掀眼睫,同时也确定了对方应该是对人鱼族的某些特性简直一无所知。   为了避免将来出现更多难以预测的混乱后果,他在犹豫片刻后还是给出了自己的看法:“你最好不要这么想。”   对上柏妮丝带有明显不解的神情,加百列权衡须臾,最终还是叹息着闭了闭眼,然后问:“你有了解过人鱼族吗?我指的不是表面那些,而是说他们的族群禁令。”   她照着加百列的话回忆几秒,摇头:“我好像确实没有听说过。”   对于人鱼族这支海洋统治者,柏妮丝的了解实在非常浅薄,只知道他们都是生来便拥有强大神力的生灵,尽管天性温柔却也格外爱憎分明,有仇必报。至于族群禁令这么禁忌又隐秘的东西,连乌苏拉都不曾提起过,她就更不可能会知道了。   “他们禁止与外族通婚。”   加百列平静地解释:“因为人鱼总是会将自己的伴侣视做第一位,所以一旦与外族结合,就会很容易威胁到他们自身的族群稳定。”   “啊……”柏妮丝看起来被他的话惊讶到,紧接着便是满眼的不可思议与怀疑,但还是礼貌性地点头附和着,“那确实,可以理解,毕竟最难防的往往都是自己人。”   能轻易看出对方其实并没有真正理解自己话里的意思,只是在习惯性地赞同而已。加百列半是无语半是绝望地继续解释道:“不仅如此,人鱼族对于自己伴侣的忠贞程度也是超乎想象的。所以,你刚才的假设从种族天性上就是不可能成立的。”   这个回答似乎完全超出了柏妮丝的理解或者可接受范围,她看起来有种彻头彻尾的茫然,像是受到了某种太过强烈的冲击,一时间连反应都来不及,短暂的呆滞以后就是油然而生的哆嗦:“什么叫……从天性上就不成立?这跟天性有什么关系,难道他们连改变心意的权力都没有吗?”   这个说法也太离谱,离谱到有一瞬间,柏妮丝都要怀疑加百利是不是在故意报复自己所以才说这些恐吓她。   毕竟从他刚才在巷口的表情来看,他那时候受到的冲击完全不比自己所承受的少。   “没有。”加百列冷酷无情地掐断了她的希望,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刚从冰川底下捞起来那样的刺骨尖锐,“人鱼会一生追随并爱护自己的伴侣,直到身躯化为泡沫。而且这种爱是无条件也不可改变的,就算是时间的消磨也不会让它消失,终结的办法只有死亡。所以,人鱼族自诞生以来就禁止与其他族群通婚,任何敢违背的都会被剥夺生命。”   他说完,柏妮丝的逻辑神经也因为超负荷运转而基本罢工了,只剩下一些零星的可怕词汇还在她脑海里打转:   一生追随,无条件也不可改变的爱,真挚到甚至可以无视时间。   “那……要是对方不……我是说,如果他们不合适呢?比如性格,习性什么的?”   柏妮丝感觉自己三观都要裂开了,这是什么丧心病狂的设定,怎么会有人鱼这种一旦爱上就非死不可消除的恐怖生物,难道自由正道的光完全没有照耀到你们吗?   “我理解也许一开始因为感情好而无法注意到这些地方,但是时间久了,就算还是有感情,那也无法忽略已经摆在面前的现实问题不是吗?比如那种没办法和解的?”   “人鱼对于伴侣的认定是不可动摇的。”加百列再次重复,“何况这种感情对于已经结对的人鱼来说也并不是单方面的。当他们全心全意地爱着对方时,自然就会事事为对方先考虑,也会在面对矛盾时共同让步,相互迁就。”   “万一呢?”柏妮丝还想垂死挣扎,“比如喜欢上的人鱼已经有伴侣了,那要怎么办?”   听到她的问题后,加百列一直空白的表情终于波澜一下,变得有些古怪:“我并不清楚这么复杂的情况。”   “那就说明其实还是会有这种可能存在的对吧?”像是抓住了一点希望似的,柏妮丝整个人都坐直了身体,似乎接下来要问出的问题才是至关重要的,“所以,如果……如果是这种或者类似的情况,没有办法得到对方肯定的回答,他们……会怎么样?”   加百列闻言沉默一瞬,金色的眼睛在注视着柏妮丝的时候,第一次浮现出了接近同情的情绪。   这种微妙且饱含深意的变化对于柏妮丝来说,无异于在陨罪园的行刑场里,见到审判圣剑出鞘且指向她的瞬间。   “你好像很害怕。”他仔细打量着面前海巫的神情,发现对方的反应和他所设想的完全不同。   原本他以为柏妮丝会很开心,因为这意味着她之前所担心的一切事情都不会发生,并且会永远的,绝对的安全。甚至只要她愿意,那任何她想要的都可以毫不费力地得到。   但是看样子,柏妮丝自己似乎并没有这种感觉。   不但没有,反而还有种难以理解的惶恐不安。   “这跟我想的不一样……”柏妮丝回过神,状态看起来更不好了,连下意识卷着发尾的手指都是颤抖的,过多的惊慌几乎要从她那双淡绿色的眼睛里溢出来,“为什么他们不会改变?这毫无道理。我见过的每一个生灵都会改变,哪怕是精灵也会随着时间而淡忘那些过去的感情,也会交易成功,只是比较困难而已,为什么人鱼这么奇怪?”   如果不是现实条件不允许,她都想抓一条人鱼来敲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哪根筋搭错了才会这么不可理喻。   “真正的深爱从来不是交易,你的思考出发点就是错的。”加百列凉凉地纠正。   他的话像是一根针,直直刺进了柏妮丝某个一直在有意无意忽略的地方,牵扯出的疼痛清晰而绵长。   是错的?   自己一直以来的想法和思维模式是错的?   “可是……”柏妮丝无意识地喃喃着,原本顺滑的黑发被她揉成一团炸开的毛球,“可是他是海神,和其他人鱼不一样的。世间万物,法则制度,甚至无数文明与生命的出现和消亡,对神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   难以想象这种连思维境界都跟他们这些尘世生物完全不一样的存在,会拥有如此深厚强烈的感情。   这太难以想象。   听到这里,加百列似乎也开始有些动摇了。   他皱着眉尖,语气不太确定地回答:“你说得也对,拿普通人鱼的天性去衡量海神本身,也许确实不太……”   “是这样吧?!”柏妮丝猛地凑近对方,态度是从未有过的坚持,“你也觉得这样想是不合理的对不对!”   他迟疑一下,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回答,大门再次打开。   金发白裙的光明圣女正站在蒂亚戈身后,朝柏妮丝露出一个温柔亲切的笑容。   再看蒂亚戈……   柏妮丝心虚地垂下视线,总觉得短时间内她实在没有办法去直视这位少年海神。她骗过他,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可她从来没打算连他的情感都一起骗,因为那实在太缺德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那会带来很多很多很多无法控制的可怕后果。   毕竟如果只是曾经纯洁的友情被欺骗被伤害,那她还可以想尽办法去弥补。但要是换做性质完全不同还没有办法消除的另一种感情,她真的束手无策。   太过复杂的各种感受,直到她被蒂亚戈送回海底小屋,再一连灌了两瓶催眠魔药下去,连衣服都来不及换便钻进在那团蓬松柔软的水草里,试图睡到地老天荒时也没有放过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接连受到的刺激太大,即使她好不容易终于靠着魔药效力入睡后,她仍然有种似梦似醒的感觉,很不安稳。   梦里是阴冷荒芜的海巫巢穴,到处都是海族恶魔在逃窜,在喧叫,在跃跃欲试着盘算要趁着这唯一的机会夺取乌苏拉的魔力,成为新任海巫来继续奴役所有的海底恶魔。   没有海洋之心,任何继承了海巫魔力的生灵都会在将来被逐渐异化吞噬成怪物,他们都很清楚。   可比起那缥缈到根本触摸不到的将来,这种魔力肉眼可见的强大对他们来说才更加有吸引力。   和他们一样,柏妮丝也在等待着。   但她不是为了夺取魔力,而是在等着乌苏拉被完全异化后,新海巫诞生前的那段空隙,她身上的束缚诅咒也会随之消失,那时候她就可以重获自由,远离这个永恒的噩梦之地。   不知道蒂亚戈怎么样了呢?   她焦急不安地等待着,脑海里忽然想起了那个总是格外乖又格外温柔可爱的小人鱼。   自己好像很久没去找他了吧,可能他都不记得自己了。   柏妮丝漫不经心地想着,直到有恶魔忽然尖叫了一声,紧接着整个海底似乎都在震动。一个庞大且丑陋无比的畸形怪物正从海巫巢穴里爬出来,扭曲的肉肢卷碎所有试图朝她发起攻击的恶魔,朝柏妮丝的方向径直而来。   那是她这一辈子看到过的最恐怖的画面。   无数个像是在嘶鸣的尖利叫声从怪物长满獠牙的嘴里发出来,猩红的舌头不住吞吐着,大量腥臭的粘液从她溃烂的皮肤上淌落,还有好多扭动的,像是肉虫一样的东西在蠕动。   她掀开四周碍事的恶魔,将他们拧碎成无数残肢碎片丢弃开,浓郁的血水将海水染成不详的鲜红。   完全没费什么力气,乌苏拉就抓住了正在拼命朝外游的柏妮丝。   大团又黏又冷的,类似血肉混合物一般的半凝固液体从她口中不断吐出来,将柏妮丝活埋进去。   那一瞬间,她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只拼了命地想要挣脱,哭喊得撕心裂肺。   可醒来后,她却发现自己躺在了海巫的巢穴里,四周都静悄悄的,仿佛没有任何活着的存在。   她抬起手,看到有几缕树叶脉络状的深青色纹路正从指尖不断蔓延到她的心脏,原本圆润透明的指甲也变成了尖利的墨绿。紧接着,一股狂乱且不受控的强大魔力开始沸腾起来,让她想起自己是如何被乌苏拉强制转换为了新一任的海巫。   也就是说,将来的某一天,她也会和乌苏拉一样,变成她刚才所看到的那个怪物。   这个念头让她几乎是立刻就崩溃了。   因为这意味着她再也不会解脱了,再也不会。   她所有热爱过,向往过,为之拼命活下去所想要争取到的安稳生活,再也不会有了。这个诅咒将会和乌苏拉最后那副恐怖的样子一起,变做一条恶毒的寄生虫,永远攀附在她的心口上,没日没夜地吞咬她的血肉。   强烈到前所未有的仇恨与疯狂接二连三地冒出来,柏妮丝无法控制自己,只管将所有遇到的海洋恶魔都杀掉。哪怕从这一刻开始,她其实也已经成为了他们的同类。   时间在昏暗的海底似乎失去了它的作用,柏妮丝记不起来自己到底这样发疯了多久,只知道等到自己最后终于疲惫不堪地爬回了礁石洞窟中时,那种狂乱的焦躁感依旧还非常清晰。   她抓住自己的头发胡乱念叨着,坐在满是骸骨堆积的洞窟深处,时哭时笑得好像已经完全没有了正常神智。   隐约间,有大门被外力猛烈破开的声音,苍白寒冰瞬间蔓延封锁,一个说不上熟悉还是陌生的清越嗓音正对她冷冷命令:“转过来。”   她颤抖一下,回过头,看到一个模糊的颀长身影,好像是一条人鱼。   接下来的梦境就开始变得非常混乱。   蒂亚戈看清对方的面容,还没来得及感到高兴就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下一秒,柏妮丝忽然力道凶狠地将他推按在寒冰封禁的石窟墙壁上,掐住他下颌直接撕咬上对方的嘴唇。   近距离的目光接触中,蒂亚戈发现她看起来根本是处于一种神志不清的状态,连目光都是涣散的,只是在本能地寻求着能够抚平魔力暴动的东西。   尖锐的疼痛从嘴唇上传来,还有清晰的血腥味也随之蔓延开。蒂亚戈轻微挣扎了一下,冰蓝鱼尾缓缓沉浮,卷出一串透明水泡。   柏妮丝迷茫地盯着眼前这个漂亮人鱼,指腹毫不温柔地抹过他染着血的艳红唇瓣,像是捕猎动物时一样凑上去舔了舔。   “柏妮丝——你在……呜,做什么?”蒂亚戈有些惊慌地喊着少女的名字,一阵陌生且异样的感觉从那些被她\舔\舐过的地方升腾起来,直钻心底。   少年的身体瘦削利落,却毫不单薄,流畅的肌肉线条并不会夸张,反而呈现出恰到好处的美感。被尖利指甲刮过后,醒目的红痕便立刻浮现而出。   “柏妮丝,你到底怎么了?”局促不安的询问声被忽略,柏妮丝用指尖顺着他紧实优美的腰线来到被光滑鳞片覆盖的腰部以下,似乎是在考虑如果要将对方开膛破肚的话,应该从哪里下手比较好。   经验丰富的猎手都知道,要避开坚硬的骨头才能用最省力的方式杀死猎物。   蒂亚戈意识到她的想法,连忙挣脱开,试图让对方冷静下来,却只能再次被掐住脖颈死死按在原地,动弹不得。   “柏妮丝……”他刚说完,胸口处忽然传来被触摸的陌生感受,接着是锁骨与咽喉。   她的动作急切,甚至带有种捕食者的审度与试探。可不知为什么,越来越多的奇异热流却从她抚摸过的地方莫名滋生而出,开始在身体里乱窜。蒂亚戈握着对方的肩头,犹豫着不知道该把她推开还是更用力地抱紧。   再多的挣脱与抗拒都没有用,那反而会激起柏妮丝本能的狩猎欲,将他咬出更多的伤痕来以示警告。   在柏妮丝即将张嘴咬开他的咽喉的前一刻,他忽然低下头,主动吻上她的唇角。   被对方口中的鲜血刺激到后,柏妮丝先是错愕一下,紧接着,被神血气息刺激起来的掠夺本能支配着她,开始更加疯狂地撕咬他唇瓣上的伤口。   水流被卷动着不断波澜开,将唯一照明用的荧光海贝也被掀摔在地上,悠悠浮动,细碎的微光笼罩在两道亲\密纠\缠着的身影上。   但是渐渐的,仅仅只是靠着单纯的吻和拥抱也变得有些不满足,累积到一定程度的异样感受开始催促他更进一步。而恶魔天性中热衷于放纵享乐的部分也让柏妮丝格外喜欢这样的感受,甚至还不断主动引诱着对方,将他一贯无可挑剔的教养撕毁得粉碎。   大片带着微亮光芒的水花波澜旋绕开,将记忆搅乱成了一场迷离的梦。   完全空白的经历与认知,让蒂亚戈其实不太明白这场混乱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是如果柏妮丝喜欢的话,那就顺着她吧。   带着这个念头,蒂亚戈将他们缠绕漂浮在一起的发丝都轻轻拨弄开,低头贴在意识不清的少女耳边一遍遍执拗地重复:“我爱你。”   我爱你。   永远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  复更后在评论区看到了好多之前眼熟的小伙伴,顿时感动。   摸摸摸摸摸摸摸摸摸摸各位,挨个亲亲。   所以这是一个恶魔水母强抢无知人鱼,还非常张三行为地爽不给钱【?】最后惨遭报应的故事。这样再回头看第十五章 ,你们懂为什么蒂亚戈要突然截断魔镜对他的记忆读取了吧【狗头】   以及第三十五章 ,他其实就是真话假说还反攻了莱斯利。请大家一起谴责他心机\婊的行为。   最后,让我们再顺便谴责水母的张三行为,一起遵纪守法,共建和谐法治社会【狗头】 第50章 、Part forty six   说不上来到底是梦境的内容,?还是那阵被急促水流所带起来的轰鸣声,让柏妮丝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钻出了水草团,跌坐在地上,?满脸呆滞与震惊。   自己为什么会做这种丧心病狂的梦啊?而且还清晰得就像真实经历过的一样,甚至连各种细节都……   等等,?细节?   她忽然停住崩溃搓脸的动作,?一连串就算打上马赛克也过不了审的诡异画面开始在她脑海里来回呼啸,也让她随之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个梦本身到底只是她因为昨晚受刺激太大而莫名梦到的,?还是说真……   柏妮丝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弄得有点不寒而栗,甚至连从远处传来的持续响螺警报声都没来得及去注意。   她记得整个梦的一开始,?似乎是乌苏拉即将被海巫魔力所完全异化的时候。后来……后来一直到她似乎因为魔力暴动而失控,?开始大肆屠杀盘踞在海巫巢穴周围的恶魔之前,那些确实都是曾经发生过的事,来自于自己的记忆。   但是从清醒状态来讲,柏妮丝既不记得自己曾经有杀死过那些恶魔,?也不记得蒂亚戈曾经来海巫巢穴里找过自己。   她的印象中完全没有任何与之相关的东西,?怎么回忆都只是一片空白。   如果说,梦到自己反杀那些曾经欺侮过自己的恶魔,是因为她至今对他们心存怨恨。那后来的……又该怎么解释?   没等她愣在地上纠结出个所以然来,?门口忽然传来一阵规律的敲门声,紧接着是潮灵标志性的礼貌声音:“海巫小姐,?您在吗?”   “啊,?在的。”柏妮丝迅速调整好状态,?游到门口将门打开,看到屋外的光线几乎和里面一样昏沉,连潮灵的身躯都有些模糊发暗,?看起来就像个随时会消弭在水中的幽灵残影。   “早上好,海巫小姐。”她边说着,边朝面前的黑发少女行了一个颇为正式又非常流畅自然的礼,“冕下让我来给您送些食物。”   说着,她将手里的水晶壶递给对方,又接着补充:“冕下还说,这两天因为天气变化的原因,会有连续的风暴潮现象出现,因此浅水区的水底也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尤其您现在住的地方是在生态圈的边缘,可能感觉到的动荡程度会更强烈。如果您需要的话,可以为您安排新的住处。”   没有去问那所谓新的住处到底在哪里,柏妮丝连考虑都没有就直接摇了摇头,回答:“谢谢冕下的好意。不过我想,我还是就住这里好了,不用特意麻烦。”   对于她的这个回答,潮灵似乎并不意外,也没有再多劝,只简单提醒了到时候风暴潮可能会对海底建筑所带来的一系列影响后便离开了。   感受着周围越来越强的涡流冲击力,以及从远处传来的尖锐响螺声与海水轰鸣声,柏妮丝由衷觉得这次的风暴潮估计规模不小,大概整个人类城市都会受到波及。   她按住被水流卷托起来的飘散黑发朝海面上游去。光线黯淡近无,到处都是被波动不安的海水所扬起来的细密海沙与各种小型贝类或水草的残骸碎片,清晰的腥腐气味弥漫在鼻尖。   越往上游,柏妮丝就越觉得自己似乎正穿行在一片没有边际的混沌里。光明远去,周围的一切都坍塌成满目黏稠的黑色。   离开海洋后,她发现岸上的情况并没有比水底好上多少。尽管海洋馆测中心与气象局早就已经将有风暴潮来临的预警信息联合发布了出去,但岸边仍然有不少聚集的人群,甚至大多数都是特意来拍照或录像的。   果然人类是一种神奇的物种,柏妮丝一边顶着兜头而来的狂风暴雨朝观测中心跑去,一边在心里默默想着。对于明明已经迫近在前的危险,他们中的一部分不但不害怕,反而还要刻意去靠近,仅仅只是为了满足他们的好奇与追求刺激的心理。   就像地精,只要暴脾气一上来,不管对方是谁,自己能不能打得过都会先冲上去死磕一样。   推开观测中心的玻璃大门躲进去,柏妮丝迅速用魔力将身上的潮湿水分都驱散干净。   大雨被风挟持着,无比惨烈地撞碎在大楼的玻璃上,分散成许多透明微亮的水流四散奔腾开,呼啸的风声即使隔着墙体听起来也依旧清晰,尖锐如无数动物的集体哀鸣。   大概是因为风暴潮出现的缘故,她发现整个大厅一楼都是空的,一个海族也没有。   不过这样也好,这几天他们都躲在海底,那自己就可以留在观测中心了。希望换个地方也能换个梦境,不管什么样的都行,只要不是昨晚那种。   她无比心虚地想着,推开房间门的瞬间,一直负责监视着几处纬度空洞的水晶球发出的刺眼亮光立刻充盈而来。   这还是这几个月以来,它第一次捕捉到异常情况。   柏妮丝愣一瞬,连手里的食物都顾不上就直接跑到水晶球前。淡绿色的魔力凝聚在手中,就着那阵亮光牵引挥洒开,将附近海域的情况全都一清二楚地展现出来。   然而让她感到奇怪的是,明明所有画面看起来都很正常,可那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异样波动却仍旧在持续,甚至还有变得越来越强烈的趋势。   柏妮丝皱起眉尖盯住眼前的许多画面,恶魔极好的感官与认知能力让她并不费力就兼顾到所有需要注意的地方。迅速思考片刻后,她将水晶球的监测范围集中起来,专注在波动最强烈的地方。   海水平静下来,高空中流动的风声也被隔绝开,飞鸟停歇在远处的树梢上,只剩下一阵若有若无的呼吸声渐渐响起,缥缈得像是从另一个空间传来的那样。   她顿时有些不解,怀疑是否是自己听错了。   要知道,没有生灵可以长时间停留在纬度空洞中,这是常识,极端扭曲的空间与外力会将他们撕裂成碎片。所以从理论上来讲,这种像是由活物发出的呼吸声是不可能存在于纬度空洞中的。   可不管她再怎么仔细辨认,那听起来就是一个东西正在规律呼吸的声音,而且听起来悠远又绵长,仿佛正在沉睡。   知道再将监测范围缩小的话,就会受到许多来自纬度空洞本身的干扰,因此试探效果也不会太好,毕竟柏妮丝以前已经尝试过许多次了。因此这一次,她在驱使着水晶球朝空洞本身进一步精确观测的时候,并没有抱太大希望能有任何新的发展。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却没想到,预想中的强烈干扰并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清晰的活物呼吸声,可球体内部却仍旧保持着漆黑,没有捕捉到任何画面。   “到底是什么东西啊?”柏妮丝喃喃着凑近面前的水晶球,想要更仔细地观察有没有什么是被自己忽略掉的细节。   下一秒,一种强烈到尖锐的,如同被什么庞然巨物所凝视着的诡异感觉便立刻刺进了她的感官,让她在片刻内几乎是处于思维空白的状态。等到回过神时,连冷汗滑过后颈的感觉都带着些微的颤栗,而那阵呼吸声也停顿了。   可是,为什么?水晶球明明什么都没有捕捉到,刚刚那阵感觉是从哪里来的?   柏妮丝伸手拨弄一下面前环绕着淡淡绿光的透明球体,带着薄薄汗水的指尖温度并不比这颗冰冷无温的石头暖和多少。似乎刚才那种过于惊怵的感受将她的体温也一并带走了。   下一秒,一道沉闷的呼气声再次传来,些许快速到连恶魔也难以看清楚的画面极速在球体表面闪过,紧接着再次出现的是又那种被注视着的感受。   没有感情,没有情绪,仿佛从世界万物出现以前就已经存在的目光,空洞古老得让她头皮发麻。   但是很快,她又听到了一个无法理解的模糊单音节。那种笼罩在她身上的视线也跟着略微波澜了一下,多了些微不足道的好奇。   明明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接触,可柏妮丝却分明感觉自己是被从内到外地拆解了一遍,像盘七零八落的祭品一样被对方打量着,连每一根骨头,每一丝血管都展露无疑。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变得漫长了,连永恒都成为了触手可及的东西。   终于,那个声音咕哝出了一句柏妮丝似懂非懂的话:“是海神的……”   话音刚落,伴随着一声炸耳的脆响,水晶球忽然毫无征兆地在柏妮丝眼前爆炸开,转眼间便凋零成一地泛着虹光的残骸。   柏妮丝躲闪不及,连本能释放开的魔力屏障都还没成型,就被许多飞溅开的锋利碎片割伤了脸孔与抬起遮挡的手臂,鲜红的血立刻涌流而出。   来不及去挨个挑出那些深深嵌进皮肉里的水晶碴再修复伤口,柏妮丝捂着被碎片刺伤得最严重的脖颈跑出房间,想要找到蒂亚戈或者希尔维杜说明刚才发生的情况。   有血液从额头上的伤口处流淌下来,被她随手擦掉,带来满手的温热黏腻。   也许是刚刚那种被未知生物所注视甚至解剖开的恐慌与紧迫感还残留在她的神经里,再加上因为不断失血而逐渐出现的应激反应。柏妮丝站在蒂亚戈办公室的门口,发现自己的心跳竟然有些失衡,手都已经抬起又放下好几次,可就是有些敲不下去。   所以为什么非得在这个时候出事啊?她有些郁闷。   哪怕再给她一天时间作为缓冲,她都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呆站在门口却忍不住满脑子都是昨晚的诡异梦境。   实在是……一点也不想在这种时候见到对方。   太尴尬了。   哪怕知道那只是梦……应该吧……应该只是梦,可那也太尴尬了。   拍拍自己的额头,伤口的牵拉带来一阵短促的锐痛,让柏妮丝倒吸一口冷气的同时也终于下定决心。   然而在敲了几次门却仍然毫无回应后,她意识到蒂亚戈应该是暂时不在观测中心。   说不上是烦躁还是松快地叹口气,柏妮丝在短暂停留后,继续认命地调头下楼一路去到底层。那里有一片专供受伤的海洋生物所休养的半封闭水域,直通外海。还记得自己刚出狱时,就是在那里见到蒂亚戈的。   受到风暴潮的影响,底层水域的海面水位高得出奇。   她打开阀门,连走进去都没有,只试着朝那片深黑汹涌的海水叫了潮灵一声,并没怎么期待这位只会听从于海神命令的精灵真的会回应她。   短暂的等待无果后,柏妮丝正准备关闭阀门,却看到面前的海水开始迅速升腾凝聚,化作一个透明的女人形象出现在她面前:“海巫小姐,请问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她愣下,迅速眨眨眼来确认是否是自己看错了,紧接着问:“你知道冕下在哪儿吗?”   “冕下在海洋博物馆,市中心那边。您看起来受了伤,最好马上得到治疗,需要我带您过去吗?”   “没事,我自己一会儿处理下就行。”她不以为意地摇摇头,“我有件急事需要麻烦你帮我转告冕下,是关于纬度空洞的……”   “那我想,我最好立刻带您过去。”说着,潮灵便不由分说地将柏妮丝拖入了水中。   事实证明,所谓的带她过去,意思就是顺着天空中大量来自海洋上的水汽漩涡,将她直接空投到博物馆的顶层。   站在漫天瓢泼风雨中,柏妮丝动作迟缓地抹一把糊在脸上的凌乱发丝与血水,感觉自己完全被潮灵这波操作给惊呆了。   明明只要她传个话就能解决的事,何必非要把自己弄过来呢?还好这里一个人都没有,不然就自己这副模样再加上这个出现方式,实在很难不把无辜群众吓死。   最重要的是,这样一来,她就不得不自己去面对蒂亚戈。   这简直比噩梦还可怕。   她叹口气,找到卫生间,先简单处理了脸上一些过于明显的伤口,然后将自己的满头黑发抓得更加蓬松,好让它们能垂下来遮住脖颈上的割伤?。   恶魔极强的自愈力让那些还嵌有些许水晶碎片的地方开始泛出尖锐的疼痛。柏妮丝试着摸了摸,感觉一时半会儿根本弄不干净,索性决定等找完蒂亚戈再说,至少现在这个样子看起来完全不吓人了。   然而让她感觉到意外的是,这里和观测中心一样全都空无一人,从顶层一路往下,她完全没有见到任何游客。   唯一的动静来自一楼中央那面巨型的电子屏幕,里面是来自人类社交媒体的各种关于这场风暴潮的报道。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面朝着她出现方向的是希尔维杜,可首先侧头注意到她的却是蒂亚戈。   他眼中的柔和欣喜只持续了瞬间,很快就因为对方身上那些明显被遮掩处理过的伤痕而消散开,继而皱起眉尖。   没等柏妮丝开口说些什么,蒂亚戈先伸手轻轻撩开她的黑发,视线随之落在她的脖颈上,看到那些被水晶碎片割伤后的皮肤,原本平静的神色立刻沉淀下来。   “伤口里还有很多碎片残渣,得先弄出来才行。”他说着,将柏妮丝牵坐在一旁的沙发上,动作轻柔地抬起她的下颌。   这个角度不太好,就是那种,不管往哪里看都避不开对方脸孔与注视的不太好。   而且也太过于像那次亲吻时的动作。   柏妮丝有些不自在,眼睫不住地扑闪着,被脖颈上突然传来的清润冰冷温度弄得条件反射地想要躲开。   蒂亚戈似乎已经预料到了她的动作,于是伸手托住对方的后颈不让她乱动,同时轻声安慰到:“不会痛的,很快就好。”   她张了张嘴,没想出什么有意义的话,只能尴尬地憋出一句:“谢谢冕下。”   “你遇到谁了?”他问,手上的动作精细而柔和。   “不是谁,是声音。”柏妮丝想要摇头,却发现不成功,于是只能简洁明了地将刚才发生的事都概括了一遍。   说话间,蒂亚戈已经为她取出了脖颈上的碎片,剩下还有几处额头上的,和些许发丝粘连在一起,不仔细看不太容易能注意到。   “你确定那个声音是从纬度空洞里发出来的吗?”希尔维杜看起来很惊讶,甚至有种隐秘的焦虑。   “我能确定。”她回答着,目光无意间扫向面前的金发人鱼,正对着对方向来系得一丝不苟的深蓝领带,往上是纯白无暇的衬衫衣领,还有露出的一节脖颈,肤色柔润,白净细腻。   不知怎么的,她再次不争气地想起了昨晚那个梦。   大概是觉得人鱼的音色实在太过蛊惑人心,每次他因为克制不住而哼咛出声的时候,柏妮丝总是会恶意地咬住对方的喉结不放,换来他更加失控地沉沦与对待。   恍惚间,她看到一枚形状特殊的银蓝印记正烙印在少年形状漂亮的蝴蝶骨上,像是冬日里漫天落下的霜花,正随着他沸腾难抑的情绪微微明灭着。   有一瞬间,柏妮丝感觉自己大概真的是脑子进水了。不然怎么会想到,要是能脱掉蒂亚戈的衣服看看他后背上是否真的有这个图案,那不就能确定自己昨晚的梦境到底是真是假了吗?   然而紧接着,她就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整个水母仿佛炸毛似地迅速和对方拉开距离。   “抱歉,弄疼你了是吗?”蒂亚戈替她擦去额角因为突然动作而渗出的血珠,低眉看见她似乎正在不安,脸上也透着种莫名的绯红。   “你很热吗?”   他问,语气中直白的关心与纯洁让柏妮丝心虚到恨不得直接撞死当场。   在此之前,她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脸皮薄的人,却没想到居然也有今天。   “好像有一点吧。”柏妮丝胡乱敷衍着,努力维持着该有的镇定,迅速转移话题到,“所以,为什么会有类似活物的声音从纬度空洞里传出来啊?按理来说不应该的。”   蒂亚戈注视她几秒,看出了对方的回避但还是顺着她的话接到:“确实不应该,不过说祂是活物也不完全正确。”   “什么意思?”   “我想,你刚刚感受到的应该是‘存在’。”他解释,“你们应该更习惯于称呼祂为耶梦加德。”   “啊……”柏妮丝思考一会儿,有些不太确定地说,“世界之蛇?”   “那是人类神话传说里的臆想说法,不过也算有点接近。”   “‘存在’是没有具体形态的,祂就是祂自己,同时也是世间万物的模样。”   他说的每个字柏妮丝都能听懂,但组合在一起就让人完全无法理解。   “什么意思……”   “这么说吧,祂和我,还有光明神奥格斯格,都是来自同一处。”蒂亚戈尽可能简单地解释到,“在世界成型以前,除了旧纪神以外,什么都没有。”   “时间也好,空间也好,光也好,暗也好,生和死也好,任何能用言语命名出来的东西都是不存在的。”   什么都不存在……那样的情景,柏妮丝觉得自己实在想象出来。因为在这样的概念之下,似乎想象本身也是不存在的。   “旧纪神陨灭后,留下了两样最容易被看到的东西,也继承了祂的全部力量。全视之眼化作了奥格斯格,另一个则是海洋之心。”   “最容易被看到的……那就是,还有没被看到的?”柏妮丝努力跟上对方的节奏问。   “是这样。”蒂亚戈微微一笑。这种笑容柏妮丝在他脸上见到过无数次,每当他被其他海族甚至天使当做海神来敬重与崇拜时,他就会露出这个表情。   明明看起来是那么温和且仁慈,却因为没有丝毫人情味可言,反而让人望而生畏。   “就像世间生灵永远也无法像他人那样真正看到自己本身的模样一样。其实如今的一切,从概念到非概念,从实体到非实体,从时间到空间再到生灵本身,都是存在,也都是旧纪神当初陨灭后所化成的。这就是‘存在’。”   “我好像还是不太明白……”如果世间万物都是存在,那这跟那个声音有什么关系?   “这么说吧。就像全视之眼所见皆为真实,那么你也可以认为,真实的具象化就是全视之眼。”   “所以……”柏妮丝终于明白过来,“万物都是存在,那么耶梦加德,都是存在的具象化?”   “是这样。”蒂亚戈笑起来,比刚才的微笑看起来要真实温暖得多。   “可是我听到了祂的声音。那是不是意味着,祂快要从纬度空洞的另一边过来了?”柏妮丝这么问着,心里却在想着另一个问题。   光明神是真实,耶梦加德是存在,那蒂亚戈……   意味着什么?   “那倒不是。不过我想,祂应该是快要醒了吧。”蒂亚戈轻叹一气,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什么不得了的问题,语气也温和得如同在评价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可是当柏妮丝看向一旁的加百列与希尔维杜时,却发现他们的表情看起来就像马上要世界末日了一样的严重。   一时间,她都不知道该不该着急。   然而紧接着,柏妮丝回想起随着耶梦加德的呼吸声而不断波动的纬度空洞,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那,纬度空洞的出现,和耶梦加得有关系吗?”   “是这样。”蒂亚戈说到这里又忽然停下来,像是想起了什么让他厌恶的东西,脸上的表情也跟着空白了一瞬。   但是很快,大概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便恢复了平日里温款从容的模样:“奥格斯格的第一个信徒,也是第一个神术师。他是个很有野心与天赋,但是狂妄到愚蠢的人类。”   印象中,柏妮丝好像从未听过蒂亚戈像今天这样,对别人做出过任何非常明确的评价。他的态度就和盛春天的海面一样,永远不偏不倚,永远风平浪静。能让这样一个神祇说出如此尖刻的言辞,柏妮丝突然有点好奇这个人到底做了什么。   很快,蒂亚戈给出了回答:“他希望摆脱人类这副躯体对他的束缚,能够和神明一起平起平坐。”   柏妮丝愣了愣,顿时感觉他刚刚说的话还是太温和了。   凡是有脑子的生物都不敢这么想,稍微有一点都不敢。他这症状,显然是一点也没有。   “为了达到目的,他试图窃取全视之眼的力量。虽然失败了,但是他却因此而打乱了耶梦加德的休眠规律。”   “‘存在’一旦受到影响,纬度空洞就出现了。因为从概念上来讲,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人类社会,也是一种存在。”   “所以,因为耶梦加德的休眠规律被打扰到。这个人类世界和我们原来的世界就产生了混淆?”   “是这样。”   “那您刚才说祂快醒了……”柏妮丝忽然后知后觉地恐慌起来,“那意味着什么?我是说,如果祂真的醒过来的话?”   “那样啊。”蒂亚戈沉思片刻,“也许两个世界会完全重叠在一起,许多生物会消失,而更多的变异体也会随之出现,到时候就会很麻烦了。”   麻烦?   这不是一个麻烦就能概括的吧?!   加百列他们的表情是对的,这就是世界末日!   柏妮丝感觉脑子一嗡:“那有办法让祂别醒过来吗?”   “办法倒也是有的,不过得回到原世界才行。”蒂亚戈回答,从眉眼到语调,仍旧看不出有任何类似紧张的迹象,“快了。”   柏妮丝张张嘴,还想再继续问点什么,却又始终想不好措辞,于是只能暂时地选择沉默。   屏幕上,风暴潮的势头越来越猛,远处天边的漆黑云层正在不断翻卷变厚,也压得越来越低,光是看着就有种接近窒息的感觉,就像是陷在了坟墓里。   很快,气象局的消息传过来,轮值驻守的天使影像直接出现在了屏幕上。   是特洛伊。   顶着一头可爱卷毛的天使朝屏幕对面的所有人恭敬致礼,然后汇报了这场空前风暴潮所导致的海潮暴涨,几乎将所有近海范围内的城市区域都冲毁一空,人类的伤亡数量一直在增长:“这样的情况是前几十年里都没有过的,请冕下指示,是否需要介入救援?”   按柏妮丝的想法,蒂亚戈应该很快就会同意。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对方居然轻描淡写地拒绝了。   “不必了,就这样吧。”他说。   “是。”   消息中断,警卫处所记录下来的画面被转接过来。   柏妮丝看到无数漆黑失控的浪潮正发疯般地肆虐在近海区,将沿岸建设的防波堤视若无物。所过之处,一切东西都被巨大的浪潮冲击力夷为平地。   许多车辆被海水冲浮着,轻飘得像是小孩子的玩具。还有一些原本停泊在港口内的渔船也被卷带过来,和十数米高的建筑撞在一起,又被洋流从底层冲跨,很快便共同崩裂成了一堆残渣碎片。   海洋和天空都在嘶鸣,在怒吼,人类的声音在此刻显得是那么的微弱不堪。   可柏妮丝还是看到了。   那些在海水中挣扎求生的人,在摇摇欲坠的屋顶哭喊祈求的人,在洋流倒灌的街道是绝望逃命的人,很多很多。   “真的不救他们吗?”她问。   之所以会问这个,柏妮丝觉得倒不是因为自己有多么心地善良。要知道作为一个恶魔,这种美好的品德跟她简直毫无关系。   因此她只是觉得有点不解,毕竟见死不救这种事,怎么看都应该是她来做才对。   这场风暴潮很可怕,是事实。   可只要蒂亚戈愿意,他可以让它们停下来,甚至根本不发生,这也是事实。   “你希望我救他们吗?”蒂亚戈反问。他看起来是真心实意地在问这个问题,可语气却跟讨论要不要吃饭喝水一样平淡。   柏妮丝觉得有点不安:“并不是。我只是以为您会。”   “为什么?”   “因为您和警卫处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啊。”   “一直?”他眨眨眼,虹膜上的苍蓝看起来是如此澄澈清透,“你是说保护人类?”   “看起来是的。”   出乎意料的,蒂亚戈笑了起来:“并不是的,柏妮丝。我没有保护他们,我只是在纠正不该发生的错误。”   “错误?”   “因为纬度空洞的出现,所以这个世界出现了变异体。而变异体通常都会威胁到人类以及其他的动物,所以我保护他们。但在本质上,这只是在纠正错误。”   他温声解释:“只要是变异体造成的事故,不管是对人的,还是对其他生物的,我都会处理。不过坦白来讲,人也好,动物也好,山川河流也好。它们对我来说并没有任何区别。”   “可这个不一样。”   他重新转头,将目光再次放在屏幕上那些简直可以被称作触目惊心惨绝人寰的画面上,却丝毫没有情绪波动:“这场风暴潮出现的原因是这个世界所固有的自然法则,它会带来的后果,无论生死与毁坏,也全都在法则之中,我无需干涉。”   “……啊,这样啊。”柏妮丝愣愣地附和。   不知道为什么,尽管蒂亚戈的解释很有道理,可她听起来还是觉得非常不寒而栗。   同时也再次怀疑,神真的会有感情吗?   没等她想完,金发的少年海神再次补充:“当然了。如果你也在他们之中的话,那就得另当别论了。”   “为什么?我也在法则之内。”她脱口而出,然后才意识到自己不该这么问的,那会牵扯到很多她不擅长的话题。   可惜后悔已经没有用了,因为蒂亚戈已经听到了。   长久的注视后,蒂亚戈终于开口,语气轻飘却认真:“有时候吧。”   她抬起头,对上那双苍蓝色的眼睛,好像看到了一整片海洋的温暖与无情。   “当法则不曾伤害到你时,你就是在它之内的。”   “那要是……”她忽然有些不敢问完这句话,总觉得得到的结果,会是自己无法想象的。   “如果相反的话。”   他态度平静地给出回答:“那就摧毁它。”   “重塑法则,万象更新。”   作者有话要说:  好奇你们看完这章的感受【变相求评论jpg】   前排提示,光明神的第一个信徒,指路第34和35两章,曾经出现过。个人感觉,其实那两章里,蒂亚戈作为神的一些特性有稍微提示到。   另外为了避免将来新人进来看文吵架或者不理解,先提前预告下吧。可能有读者看到这里会开始怀疑蒂亚戈到底为啥对妮妮那么偏执,而且偏执的同时又有作为神的冷漠无情,看起来好像很分裂。   啊,其实看妮妮那句“光明神代表真实,耶梦加德代表存在,那蒂亚戈代表什么”,以及之前提过好多次的“他是有心的神”就能联想猜到,我往后也会慢慢写出来。   最后,我还是好奇你们的感受【探头jpg】 第51章 、Part forty seven   一早起来,?柏妮丝的意识都还没有彻底清醒,便已经本能地感觉到有哪里似乎不一样了。   很快,她意识到是光线。   和前几天那种黑云逼仄,?风雨满城的混沌与压抑不同,今天早上当她睁眼时,?涌入视线里的首先是一种柔软清澈的光明。   消失了三天之久的夏日阳光,?终于在风暴潮逐渐停歇后的第四个清晨,再次绽开在她的指尖上。   虽然没有出门实地察看过,?但是通过这几天警卫处转达过来的消息,?柏妮丝知道,这次风暴潮造成的灾害很严重,?整个人类城市的近海区都已经完全变成了一片废墟。而且受制于天气和海潮的影响,?救援行动一直无法展开。   简单扎好被睡乱成一团乱麻的黑发又洗漱完毕后,她离开自己的房间来到三楼。   这是从风暴潮出现以来,她每天有且仅有可做的一件事——和蒂亚戈待在一个房间里,看书,?聊天,?然后彼此沉默。   当然,抛开沉默以及蒂亚戈不在的部分,大多数时间里,?其实柏妮丝都是在听他为自己详细讲解那些古籍里各种艰深晦涩的概念与知识。毕竟她永远也猜不到自己拿出来的下一本书会是以什么族群,或者多么久远以前的古老文字所记载的。   就像她永远也猜不到蒂亚戈到底能看懂多少族群的语言,?又对他们各自都有多少了解一样。   甚至很多时候,?柏妮丝在听着对方的细致讲解时,?也总是会忍不住去思考关于“这鱼明明年纪翻个倍也没我大,但是知道的东西却深奥全面到恐怖,这到底是哪里有问题”这件事。   大概是看出了她的怀疑魔生,?蒂亚戈在一次关于如今的地精一族是如何从地下王国中分裂出去的讲解结束后,非常体贴地安慰道:“这些都只是过去的历史,而且都发生在陆地上,了不了解都没关系。你要是对这些不感兴趣,这里还有许多关于渊海神域以及寰穹神域的事,都是一些习俗以及有意思的节日和传闻记载。”   出于对对方的尊重,柏妮丝选择了前者,但是很快发现,自己选来的几本书都是用人鱼古代语记录的。   还好自己从小就是被灌输着“你就是个没人要的废物”这样的观念长大的,不然要是换个人来面对她如今遇到的连环打击,还真不一定能像她这样面不改色。   这么想着,柏妮丝正屏住呼吸打算将书本合拢回去,假装从来没看到过里面的内容。蒂亚戈却主动提议:“其实我这里挺多书都是用古代语记录的,尤其是关于渊海神域以及各类海族的。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可以带你一起了解这种语言,这样你也可以自由阅读许多你感兴趣的书。”   老实说,对于学习新语言,尤其是人鱼的语言,柏妮丝实在兴趣不大。但是一想到这里有这么多古籍,而且还有相当一部分都是与海族有关的,甚至说不定还有记载海巫的,她便很快点头了:“谢谢您。”   “不用和我说这个。”蒂亚戈微微笑起来,起身从众多藏书中找到了一本专门记录人鱼古代语的复刻本。   事实证明,学习一门外族语言是有难度的,尤其是人鱼的古代语。大概是因为天生种族差异的缘故,柏妮丝发现这门语言的一些基础音调她根本就发不出来。   数次尝试无果后,她基本已经放弃,反正对她而言,只要能看懂就已经达到目的,并不一定非要能说出来。但是蒂亚戈仍然非常耐心且温和地,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教她如何控制舌尖与气息的配合,才能够正确清晰地发出那些难以驾驭的音调。   毫无疑问,这是一种非常优美的语言,配合上人鱼清朗悦耳的嗓音,每一句听起来都极富韵律,像是有花朵接连开放在她的耳膜上,抖落细微的颤动和心跳融为一体。   柏妮丝硬着头皮跟着他不断重复,却感觉自己还是怎么努力都找不到那个调,于是只能抓抓头发,有些尴尬地说:“看来我确实没有学习它们的天赋,还是听您说比较好。相信这样会让我们的听觉都轻松很多的。”   明明是在说不想学这几个音节了,可说出来的话却是恭敬又委婉的,好像生怕得罪到自己似地。蒂亚戈意识到她的想法,眼睫略微低垂着,淡薄的笑意仍旧停留在嘴边,可看起来却不是刚才那种高兴的模样。   静默了两秒后,他伸手将书页翻到后面,叹息般地说出一句短促的古代语。   这句话的音调并不难,而且跟刚才那几个让魔窒息的音调都不相关。因此,柏妮丝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跟着对方念了出来:   “sathiya.”   她并不知道这个短语的意思,只能从音调来感受,认为它的发音听起来非常温柔,尾音勾绕得悠长又缠\绵。可是蒂亚戈却在听到她开口的一瞬间便立刻抬起头,苍蓝眼瞳中忽然浮现出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欣喜,清澈明亮到几乎将她的视线灼伤。   是因为自己终于念对了吗?柏妮丝心虚地移开目光,同时对于自己的猜测感到不太确定。   就念对了一个短语而已,倒也不至于……   所以那个短语是什么意思啊?   她正想询问,蒂亚戈却先开口肯定了她刚才的跟读表现:“刚才念得很好啊,看来你得重新评估一下你自己学习语言的能力才行。在我看来,你比你想象的要好得多,柏妮丝。”   是这样吗?   她忽然有些不安。   赞美对于柏妮丝来说从来都是很陌生的东西。但是回想起来,似乎自己所得到过的赞美,绝大多数甚至可以说全部都是来自于蒂亚戈。   这么想着,她不由得抿起嘴唇,可心底里却莫名其妙地生出一些像是在高兴的情绪。一丝一缕地,轻盈又欢快地升腾起来,清晰到无法忽略。   “sathiya,你试着再念一遍。”他循循善诱,修长白净的十指对贴着,看起来跟那些正在专心教导自己学生的导师没什么区别。   “sathiya。”柏妮丝眨着淡绿的漂亮眼睛乖乖重复,试图让自己的发音更加贴近对方。   也许是因为刚才的鼓励,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总之,在某种很隐秘的程度上,她其实有点……不太想让对方失望。   “很不错了,sathiya。”蒂亚戈再次笑起来,每一分细微的表情\色彩都是那么真挚柔和,而说出口的语调更是的流畅自然,像是已经重复过它千百遍。   “sathiya。”她继续跟着念。   恍惚间,柏妮丝有种自己似乎被对方的笑容和神态所迷惑住,所以只能傻乎乎地一遍遍听话重复的错觉。   可惜到了最后,她还是没想得起去问这句短语的意思。倒是在练习结束后,听到蒂亚戈提起了人鱼族取名的一些默认习俗以及常见名字的意义。   “尽管如今的人鱼族语言已经和古代语有了明显区别,但是每个人鱼的名字都还是从古代语里来的。比如,经常会有父母喜欢给自己的孩子取以‘lada’为结尾的名字。因为在古代语中,‘lada’的意思就是神眷。当然还有其他的……”   柏妮丝认真听着,忽然有些好奇对方的名字在人鱼古代语里是什么意思。   “说起来,柏妮丝这个名字应该也是来自浮游生物语言中的吧?你还记得自己名字的意义吗?”他问。   这个问题一下子将柏妮丝拉回了遥远的童年,她愣了愣,一时半会儿没能回答上来。   记忆是很脆弱的东西,一旦落满了时光死去后所堆积成的厚厚灰尘,就会被逐渐蛀空成无。   她艰难回想着,好半天后才终于记起自己母亲已经模糊不堪的样子,以及她所残留下来的,一些似是而非的声音:“春天来的孩子。”   这是“柏妮丝”这个名字,在她最本能的语言里所代表的意义,她几乎都快忘记了。   “春天来的孩子。”蒂亚戈轻轻重复一遍,仿佛含着颗即将融化的宝石那样珍惜,“这个名字真美好,跟你很相配。”   美好,相配?   她像是被针刺到似地颤抖一样,话语来不及经过思考就脱口而出:“那你的名字呢?”   如果她没记错,那么蒂亚戈这个名字,跟他刚才所讲的任何一种起名习俗都不同。   “生生不息。”他回答。   一瞬间,柏妮丝在听到对方的解释后,油然而生的第一个想法就是:   这真的好像一个神明的名字。   然而紧接着她就意识到,根本不用像,他就是。   敲开面前虚掩着的大门,柏妮丝首先注意的是刚好烙印在自己脚尖前的一道纤细剪影。   顺着影子的来源抬起头,她看到蒂亚戈正侧对着她坐在落地窗边。大片雨后阳光笼罩住他,在他的长发上缠绕成一种流动耀眼的灿烂,连眉梢眼睫上都落满了细碎的明亮。   加百列的声音正从桌上微微发亮的传音海贝中传来,一板一眼地汇报着附近海域出现的异常情况:“……人类的搜救进度暂时还没有覆盖到这里,来的都只是一些想要抢先报道灾情的媒体。所以目前还算在掌控范围内,请冕下指示。”   “既然已经成群结队地来了这么些人,那关于这片海域里发生的事很可能已经流传到人类的网络上了,得辛苦你们同时处理下。”蒂亚戈说着,偏头朝柏妮丝温柔笑笑,顺便抬手指了指一旁已经提前为她准备好的食物,然后接着说,“把变异体和你们发现的遗骸都转移到岸上吧,我们一会儿过来。”   遗骸?   柏妮丝咬着手里的新鲜牡蛎抬起头,首先想到的就是变异体造成的人类伤亡事故。但是紧接着,她又觉得不太对劲,毕竟这种事早就已经发生了不止一次两次了,警卫处也已经有了万全的应对手段,没道理还需要蒂亚戈来亲自过问。   很快,她的怀疑得到了印证。   在仔细检查过那些被警卫处打捞上岸的残破人类遗骸后,柏妮丝得出了一个结论:“他们都是被魔力深度浸染并且改造过的,看起来像是用来装什么东西的容器。”   她边说着,边皱起眉尖将那些残骸全都打量一遍,同时迅速思考着到底是什么样的魔咒会需要以人类躯体作为承载容器。   随着阳光的持续暴晒,逐渐攀升的温度开始将这些被打捞起来的残骸变得干燥,同时也让它们集体散发出一股让人难以忍受的剧烈腐臭味。   柏妮丝对于腐尸的气味倒是还算习惯,但是当她在其中一具相对还算完整的遗骸腹腔内,发现了一条同样只剩半边身体的飞鱼时,还是觉得非常想吐。   她感觉自己这辈子可能都摆脱不了飞鱼的阴影了。   丢开手里的鱼尸,她站起来,打算尽可能地点清这里到底有多少具残骸。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越往前,警卫处所打捞上来的尸骨腐化程度就越高,有些甚至只是一些躯干或者四肢的碎片,实在无法确定到底有多少人。   但是就从能辨认清楚的来看,至少不低于三十个。看起来这个用魔力将人类做成容器的恶魔,至少已经来到新世界数年之久。   蒂亚戈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于是转向天使长问:“所有这些都是在同一个地方发现的吗?”   “是的。我们也是跟着这群正在抢夺食物的变异体才发现这里,看起来前几天的风暴潮摧毁了这个原本还算隐蔽的藏匿地点。”加百列回答。   “那说不定还有其他的残骸没有被发现。”柏妮丝思考片刻后提议到,“要不我下去看看?”   蒂亚戈摇摇头,态度平静地解释到:“如果还有的话,那也只会是一些更加难以辨认身份的受害者,又在海底被浸泡了数年甚至更长时间,再找出来也价值不大。我们还是先尽快确定目前这些尸骨的身份,试试看能不能找出对方的猎杀规律吧,至少目前已经能确定是由原世界的生灵造成的。等到全部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以后,再将消息放给人类警方。”   “遵命。”   “我能带一些残骸回去研究吗?”柏妮丝边说着,边指了指那具距离她最近,外表看起来也相对最为新鲜的尸体,“这种将人做成容器的魔咒并不太常见。如果我能找出来到底是哪一种,应该也能帮忙尽快确定目标罪犯的具体种族。”   “好。如果需要的话,随时来找我都可以。”   这话说得,好像她才是指挥部署的那一个。只要一句话,就能随时把对方叫过来似的。   柏妮丝尽可能自然地答应了一句,目光瞥见一旁的几个天使正齐刷刷地盯着自己,满脸说不上来的古怪。   某种程度上,她其实还挺理解他们的,同时也暗自松口气。看起来希尔维杜和加百列并没有将那天他们看到的事说出去,不然她就看不到这么熟悉又亲切的嫌弃表情了。   带着几块小心割取下来的人类骸骨与残留的腐肉组织回到她的海底小屋,一路上看到她的海族们也仍旧保持着让她安心的躲避习惯。只有偶尔几只胆子比较大的虎鲸会聚集在一起,时不时朝她张望着,低声讨论上次在神诞庆典上居然被一个恶魔得到了神眷的怪事。   还有一些小丑鱼和龙虾会躲在珊瑚丛里,好奇又恐惧地望着她手里那些显然已经腐化已久的肌骨碎片,瑟瑟发抖地猜测作为一个恶魔,到底一顿要吃多少他们的同族才会觉得饱。   总之,一切如常。   柏妮丝轻快地滑进小屋里,将那些人类残骸都扔进她平时炼制魔药时用的石炉内。翠绿的魔力化作火焰旋散开,将它们全部包裹进去,噼里啪啦的爆破声紧接着传来。   从腐烂尸骨上寻找残余的魔力反应,再通过这些细微线索来分离出曾经施加上去的魔咒是一件很复杂又极度需要耐心的事情。   在一连仔细分解了几个小时后,柏妮丝基本可以确定这种特殊魔咒的作用以及施咒者的年龄范围。   她收起石炉里沸腾闪烁的绿色光焰,滑出窗口游向蒂亚戈在海底的住处。   仍旧是那座宛如冰雕霜铸般的奢贵宫殿,在深黑的海水中微微发着亮光,像是一轮坠入海底的月亮,浅淡柔和的银色光晕层层扩散开,薄纱般覆盖在周围水域的每一寸角落里,朦胧静谧。   刚来到门口,还没来得及敲门。大门上的海神图腾先转动了一圈,仿佛在自动打量来者。   紧接着,门扉带动着水流一起朝里敞开。柏妮丝被海水簇拥着推进大厅里,看到蒂亚戈正闭着眼睛安静躺在一张由洁白鲸骨与繁茂海藤花所共同缠绕成的长榻上,看起来正在休息。   这就尴尬了。她抓抓自己被水流卷托得到处乱飘的头发,没想到自己来得这么不凑巧。   不过也是,现在已经是深夜了。而且风暴潮那几天,蒂亚戈也时常离开去处理一些别的突发事件,回来又陪她说话和教学,根本没有合眼的时候,她该明天一早再来的。   这么想着,柏妮丝正准备转身安静离开,目光却无意间擦过对方那条鳞片冰蓝的纤长鱼尾,忽然心中一动。   既然他现在睡着了,那她是不是可以试着看看他背上是不是真的有自己梦里的那个印记?   然而下一秒,她又立刻摇头否决这个明显是找死的想法,只是心底里仍旧有些犹豫。   毕竟那个梦……真的太真实了,让她不得不怀疑那到底是不是真的。   虽然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但是,她之前还完全不记得自己有差点杀死过蒂亚戈呢,也许那个梦里发生的事也……   不不不不不不这种东西绝对可能是真的。柏妮丝头痛地揉着脸,表情复杂地盯着面前毫无所觉的人鱼,一时间感觉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要试试看吗?对方现在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上衣,领口束带上嵌有一颗湛蓝光滑的宝石,整个看起来就一副很好脱的样子。   只要她动作轻一点,说不定就能鱼不知鬼不觉地看完,然后再原封不动地给对方穿回去。毕竟这种偷偷摸摸从别人外套里甚至是贴身衣服中盗取东西的行为,柏妮丝可以说是经验丰富并且非常专业。   但是……   她将注意力再次放在蒂亚戈那张因为沉睡而显得格外人畜无害的漂亮脸孔上,感觉实在有些无从下手。   要不还是算了。   反正都是些过去的事,真不真实又有什么关系……才怪啊!!!   换作是谁都会介意的好吧!!!   柏妮丝焦躁地咬住拇指指尖,既无法说服自己干脆将那个梦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又无法真的下定决心去脱掉对方的衣服检查。   如果他醒了呢?   那还不如让她去死算了。   然而就算没有,如果他背上真的有那个印记,应证了自己那个梦确实是真的呢?   柏妮丝突然觉得有点不敢想象。   最好的情况是,蒂亚戈既没醒,她也没有看到那个印记。就说明,那一切确实只是她的梦而已。   可如果是这样的话,她为什么又会做这样的梦呢?难道说她潜意识里其实……   太多根本没有答案的问题,杂乱无比地充塞在柏妮丝的脑海里。   忽然间,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希望看到那个印记还是不希望。又或者,为什么会这么在意那个荒唐的梦。   然而等柏妮丝回过神后,她才发现,自己已经伸手触碰上了对方领口处的那枚蓝色宝石。只要轻轻一拉,她就能将蒂亚戈身上的衣服解开。   鬼使神差的,柏妮丝下意识屏住呼吸,一边紧绷着神经注视着对方的脸,生怕他会突然醒过来,一边小心控制着手指上的力气,一点一点地将那条束带解开,捏住领口边缘轻而缓慢地朝下褪去,露出遮掩下的白净皮肤。   面前的金发海神依旧在安睡,可柏妮丝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跳出喉咙口了,凌乱得毫无规律。   不知道自己现在入教去信仰光明神还来不来得及啊?   毕竟靠自己是不可能打得过对方了,所以只能用神祇来打败神祇了。   请求伟大的光明神保佑,千万别让您这位同源亲兄弟在这时候突然醒过来。   光明神在上光明神在上光明神在上……   柏妮丝乱七八糟地想着,同时慢慢起身弯腰,越过对方的正面去察看他背上是否真的有那个印记。   下一秒,一只手突兀地搂上她的腰,鱼尾灵活分开她的双腿,冰冷光滑的鳞片擦过肌肤,激起清晰的颤栗感直窜头顶。   天旋地转间,无数透明水泡随之升腾游窜开,大片阳光般灿烂的白金色长发散浮柏妮丝面前,然后是那双再熟悉不过的苍蓝眼睛。   那一刹那,她感觉自己对光明神刚刚建立起来的信仰就这么彻底死掉了。   “你在找什么?”蒂亚戈问,发丝被水流牵动着一遍遍抚摸过柏妮丝的脸,肩膀处的衣服松垮着,从锁骨到腰腹完全一览无余。   “我……我找你……”柏妮丝强迫自己捋顺舌头回答,“说关于白天那些人类生前曾经被做成容器的事,我知道是什么魔咒造成的了。而且直到他们死去之前,这种魔咒都一直他们身上存续了一到两年的时间。”   “我知道了。”   蒂亚戈丝毫没有要松开她的意思,只再次问到:“但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你在找什么?”   柏妮丝张了张嘴,听到他继续说到:“你可以不想说,但是别骗我。”   短短的一句话,将她将刚组织好的搪塞言辞全都堵了回去,沉甸甸地闷在心口。   “我……”她尝试了好几次,最终回答,“我暂时,不太想说。”   因为太尴尬了,而且她忽然有些害怕面对那个结果。   短暂的沉默数秒后,蒂亚戈最终只是轻轻叹口气:“好。那我不问了。”   明明已经不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种落寞的神情,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柏妮丝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愧疚,不安,甚至还有一些别的,努力想要安慰对方的冲动。   于是在蒂亚戈抚开她嘴唇上的发丝,低头试探着吻上来的时候,柏妮丝没有第一时间就瑟缩着避开,而是莫名其妙地放任了对方的举动。   像雪花落在树枝上的温柔绵密,亲昵到让人不安,五感之内都是对方的气息与味道,连抬手时,缠绕在手指间的都是不属于自己的发丝。   迷糊间,她听到蒂亚戈轻声说了一句:“sathiya。”   她想询问这句话的意思,却被对方揪住舌叶,温柔搅碎所有试图声音。   sathiya,亲爱的。   作者有话要说:  放假快乐! 第52章 、Part forty eight   最先引起柏妮丝注意的是空气里逐渐清晰起来的活物呼吸声,?熟悉而沉闷。紧接着,那阵可怕的波动又来了。刺眼的绿光在水晶球里不断闪动着,原本清晰的海域监测画面毫无征兆地被一片漆黑所取代。   是耶梦加德的活动迹象。   柏妮丝意识到这点,?同时迅速将水晶球的监测范围拉离原本指定的区域,想要避免它像上次一样直接爆炸开。然而纬度空洞中被搅乱起来的强烈涡流却顺势反扑而来,?和她相互抗衡着,?分寸不让,甚至还有将她也一同拖进去撕碎的趋势。   没有了光明禁制的束缚,?源源不断的强大魔力从柏妮丝手中被释放开来。   翠绿魔焰与丝丝缕缕看不到源头的银灰神力厮杀在一起,?碰撞开的冲击力让整个观测中心第二层的窗户排排爆开。无数纸页与玻璃碎片飞旋在空中,如同被揉碎的雪花般漫天飘扬,?将阳光切割成片片金芒。   渐渐地,?波动平息了下去,水晶球里的画面再次恢复了平日里的稳定与正常。   柏妮丝松口气,揉了揉隐隐发酸的手臂,转头扫一眼满目狼藉的破损房间,?顿时觉得非常头大。   不过比起这个,?她现在更应该立刻去向蒂亚戈汇报这场突发事件。   这么想着,她正打算转身离开,目光却无意间瞥见空空如也的书桌角,?不由得愣了愣,连带着脚步也停下来,?神色茫然。   有什么东西不见了。   区别于台灯、书籍,?或者自己一时兴起所以收集来随手摆在桌边,?仅仅只是为了装饰用的各种怪诞插画。那里原本应该有一个别的什么,有着某种特殊意义的,能让她在下意识间就立即发现丢失的东西。   停顿几秒后,?柏妮丝反应过来。   是花。   那朵被她一直端放在桌上的深海玫瑰不见了。   意识到这点后,柏妮丝立刻朝地上环视一圈,同时将那些摊乱在地上的书本纸张以及掉落的海螺风铃全都翻找了一遍,可仍然没有发现那朵玫瑰的踪影。   扯下被风吹得不断摇晃在眼前的残破百叶窗,小心避开那些尖锐又锋利的玻璃边缘,柏妮丝支起身体朝外看去,入目却皆是一片茂密的翠绿树冠与金黄滚烫的阳光,遍地破裂的玻璃碎片洒在柏油马路上闪闪发亮。   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柏妮丝直接翻身跳了下去,蹲在树荫下仔细寻找着那团可能已经被摔碎的深红花朵。   这时,一个熟悉的活泼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柏妮丝?这里怎么成这样了?”   她皱着眉尖回头,嘴唇抿着,浅绿色的眼睛里映照着从头顶树荫中筛落下的点点光斑,明亮到尖锐,脸上有种掩饰不住的焦躁。   特洛伊见她这个样子,先是一愣,紧接着便有些紧张:“你怎么了,找什么呢?”   “我……”被这么一问,她像是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刚才一系列举动与感受的反常之处,迅速眨眨眼,站起来,故作轻松地回答,“没什么,有个东西掉了,随便找找。”   加百列收回打量着二楼破裂窗户的视线,转而看向她,却也不点破,金色眼瞳中依旧波澜不惊:“出了什么事?”   “啊,刚才,纬度空洞收到耶梦加德活动的影响,被水晶球捕捉到后,我试着调整监测范围,然后……”柏妮丝边说着,边摊下手,“就这样了。主要是因为,这次的波动比几天前的那次还要强烈许多。”   听到耶梦加德的名字,加百列不由得表情一沉:“你汇报给冕下了吗?”   “……还没有。”   “那一起去吧。”   他说着,正打算转身离开,余光却瞥见柏妮丝正不住朝周围四处张望的动作,于是停下来,问:“你在看什么?”   有一瞬间,加百列分明看出柏妮丝是打算说点什么的,似乎她正在找一个对她而言颇为重要的东西。但是在短暂的沉默几秒后,她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似地回答到:“倒也不是什么……算了,先去找冕下汇报情况吧。”   “走吧走吧,正好顺路一起去。”特洛伊愉快地笑起来朝她招下手,头顶的几簇小卷毛被夏日海风吹得晃晃悠悠。   自从上次维度空洞出现波动之后,蒂亚戈就不太经常出现在观测中心,而是大多数时间都和希尔维杜一起待在海洋博物馆里。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柏妮丝总觉得最近每次见到蒂亚戈的时候,他看起来都有种隐约的疲倦感。   就像现在这样。   即使衣冠楚楚又好整以暇地坐在那里,双腿交叠翘搭着,十指相扣地安静听着关于那些受害者身份调查的结果汇报,连脸上的温和神情也和平常看起来没什么区别。   可偶尔,当他好几次垂下眼睫不作回应的时候,或者借着拨开滑落到眼前的白金色发丝的动作去轻轻揉按下额角,光滑的眉心肌肤随着他不自觉皱眉的动作而突兀出现几丝皱痕,但又很快舒展开的时候,柏妮丝都会莫名其妙地忍不住想,他最近是遇到什么了吗?为什么看起来精神不太好的样子?   会跟耶梦加德的活动有关吗?   她正想着,特洛伊已经将手里其中一份资料卷宗递给了她。   “给我的?”她有些诧异,对方则笑容可爱地点了点头。   这倒是个新鲜事。以往他们都只会给蒂亚戈准备一份就行,根本不会考虑到她。现在倒是……   她望着封面羊皮纸上熟悉的陨罪园标志,视线余光瞟到一旁的金发人鱼,忽然有种非常心虚地感觉,连翻开的动作都有些犹豫。   “这么说,那些受害者在生活上并没有任何交集。不同的地区与社交圈,不同的阶层与职业,不同的家庭背景和年龄段,男性女性都有。”蒂亚戈点点头,同时思考着,“看来对方并没有明显的猎杀偏好,选择的目标也相当随机。”   “会是流浪杀手吗?”希尔维杜猜测。   “应该不会。”   蒂亚戈略微摇头解释到:“流浪杀手虽然可以在不同地区里随机找到不同类型的受害者,但是柏妮丝也说了,他们在死前的一两年内都被施加过魔咒。并且这种魔咒的作用是为了将他们的身体做成容器,即使灵魂消亡,也能长时间地维持原样,不会腐坏。所以,他需要有一个固定的地方来存放这些躯体。”   “这听起来就像……”   希尔维杜皱皱眉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倒是柏妮丝并不介意地接话道:“换衣服。他把这些人类的身体都当做衣服,销毁他们的灵魂后,这些躯体就会成为他的外壳,他想成为谁都可以。一般会使用这种魔咒的,都是没有自己固定实体的恶魔。”   “可是既然如此的话,那为什么这些人类最后又都被丢弃了呢?”   “因为这里是人类世界。用了某一个人的躯体,那么这个人原本的社会关系对他而言就是一种威胁与麻烦,所以他需要在恰当的时候将这些‘旧衣服’抛弃掉,去寻找新的躯体。”蒂亚戈回答。   “不过这样也有一个很奇怪的地方。”柏妮丝不太理解,“他明明知道拥有正常社会关系的人类会造成躯体使用时间的短暂,增加自己猎杀的数量以及曝光风险,那他为什么还要继续无筛选地选择这些人?”   “这个问题我们也想过,只是没什么结果。”特洛伊挠挠头,语气听起来有些无奈。   短暂地沉默后,蒂亚戈翻看着那些卷宗上的受害者信息,以及当初在警局里,受害者家属所录下的种种口供,忽然轻轻笑一下:“也许对他而言,除了猎杀以外,夺取并参与这些人的生活本身也是一件很好玩的事。所以,他不需要规避高风险,也不要选择特定目标,甚至这种在我们看来完全是毫无道理的随机行为也是乐趣的一部分。就像在随意挑选想要看的电影一样。”   “乐趣?”柏妮丝愣一下,忽然有种怪怪的感觉。   这确实是一个很符合大多数恶魔的行为逻辑的猜测,但是被对方这么说出来就好像哪里不太对劲。明明她才是恶魔,但看起来更了解恶魔思维方式的却是蒂亚戈。   “是啊。”他歪头看着身旁的柏妮丝,淡金睫羽下的一双湛蓝眼瞳纯净剔透如最清澈的海水,波光粼粼的美丽,“他能夺取这些人的躯体,那么很显然,控制这些人类的原本社会关系里最亲近的几个人来帮忙对外掩盖也不是什么难事。但是他没有这么做,而是任由他们去发现以及揣测,等到他觉得差不多的时候,就干脆将这副身躯抛弃掉。”   “所以他把这一切当做了一个游戏。”希尔维杜明白过来,紧接着又问,“但他是通过什么方式选中这些人的呢?难道真的只是随便挑个地方,然后只看心情下手吗?能把这么多看似毫无关联的人都做成他的容器,不可能完全只是凭借一时的兴起来行事。”   “而且从受害者的经历与背景来看,他显然是挑选过的。”   蒂亚戈的指尖在那些写满身份信息的羊皮纸上轻轻点了点,补充:“这些人的毫无关联,其实就是一种规律。他希望有不同的游戏体验,所以在确定猎杀目标之前,他一定还是做了调查。”   “这个问题我们也考虑过,但是根据之前的调查结果显示,不管是现实中还是网络上,他们彼此之间都没有任何交叉之处。”加百列平静地阐述着,但眉眼间的神情却染上一层薄薄的郁色,看起来这个结果让他也很意外。   再次翻看着手里的资料卷宗,柏妮丝忽然注意到一个很不起眼的地方:“这些家属所提供的口供基本都关于报警前一段时间所发生的事,但是根据我们刚才的推断来看,这些口供其实说的都是我们正在找的这个恶魔。”   毕竟等到这些家属报警的时候,基本也已经接近这具身躯被抛弃的时候了。   “确实是这样。”加百列点头,“但是因为间隔久远,我们也无法确定这些人被恶魔附身的具体时间究竟是什么时候。想要以此来找出他们被盯上的方式就更难了。”   “或者我们可以换个角度。”   蒂亚戈边说着,边伸手略微揉了揉额角,换个坐姿:“如果我是这个恶魔,我在确定要制作下一个身躯容器之前,我应该不会只选中一个目标。毕竟在一开始,我并不知道这个人的家庭以及社会关系,是否会造成我游戏经历的重复。”   柏妮丝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他会同时找上好几个目标,最后通过调查来决定朝哪一个下手。”   “那么下一个问题就是,我会通过什么样的方式来同时调查多个目标的生活背景。”   “网络。”加百列很快接话,但又有些疑虑,“可我已经排查过他们在网络上的活动痕迹了,并没有发现他们有什么交集。”   “也许是时间的问题。”蒂亚戈推测,“毕竟他们在被夺取身躯后,仍然与各自的家人相处了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他们以往在网络上的活动痕迹也许会被抹掉。而且越往前的受害者,需要调查的网络活动记录也会越靠前。”   “我明白了,警卫处会立刻进行深度调查的。”   “辛苦你们了。”   看着加百列和特洛伊离开的背影,柏妮丝觉得自己对人类互联网这种东西的敬畏程度再次提升了不少。   真不明白他们发明出这种压根不知道对面是人是鬼的玩意儿出来有什么用。   这么想着,她正打算起身告别,回去继续不抱希望地找找看能不能将那朵深海玫瑰找回来,却看到蒂亚戈似乎是长叹口气,伸手慢慢揉着眉心,似乎格外疲惫。   而一旁的希尔维杜也面色担忧地看着对方,好像是打算开口说点什么,却又停住,转而朝柏妮丝偏头示意一下后,很快离开了。   察觉到柏妮丝的停留,蒂亚戈睁开眼睛望向她,态度温柔:“怎么了?你从来没有这样一直看着我过。”   对方的话给了她某种隐秘的触动,让柏妮丝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硬着头皮回答:“你看起来好像,不太好。”   “这个啊。”他顿了顿,同时垂眸扫一眼自己的手,忽然笑着问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我可以认为你是在关心我吗?”   关心?   这个过于亲密的词汇从他口中说出来,像支羽毛似地挠在柏妮丝的心间,让她忍不住缩了一下,移开视线,没有回答,指甲刮过腿上的羊皮纸卷宗,在上面留下一道突兀的深色痕迹。   “意料之中的事而已。毕竟我现在只是分体状态存在,而耶梦加德最近的活动频率越来越高,所以我也会跟着受到一些影响。”他的语气听起来很随意,甚至有点漫不经心,似乎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但不知道为什么,联想到刚才希尔维杜脸上那种明显的担心情绪,柏妮丝还是有些……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直悬在那里,时不时吸引着她的注意,让她觉得有种微妙的不安感。她不确定自己是否烦躁这种感觉。   “倒是你。”蒂亚戈话锋一转,“刚才看你进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你好像有些不太开心。是遇到什么了,能告诉我吗?”   柏妮丝犹豫一会儿,总觉得和他目前不算好的状态,以及还没有追查到眉目的罪犯比起来,一朵花实在无足轻重。   于是考虑再三后,她还是摇了摇头:“没什么,只是早上忽然又遇到上次的情况,所以有些担心。”   “这样啊。”   他专注地看着她,脸上的笑容不变,却因为察觉到对方的隐瞒而显得不再那么有亲和力,看起来像是画在了一张精致过度的面具上,凉薄又虚幻:“没事就好。”   末了,他又侧开头,不带情绪地补充:“等你想说了再说吧。”   前所未有的心虚感瞬间涌上来,让柏妮丝下意识就想挽回点什么,以至于都没有太多思考就改口到:“那朵花不见了。”   “花?”蒂亚戈重新转过头,脸上带有一丝不解。   “玫瑰。”她停顿一下,吸口气,“你送我的那个。”   这个回答好像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连询问的语气都是轻柔又试探的:“我没想到你会因为这个而不开心。所以,你很喜欢它吗?”   无法点头也无法摇头,柏妮丝最终选择了一个折中的回答:“它很漂亮。”   紧接着,她将那朵花是怎么不见的,以及她后来试图寻找的事也说了一遍,想要扭转这刚才的话题重心。然而等她说完后才发现,干嘛要补上寻找的那段呢?反而等于变相回答了对方刚才的问题。   “看来祂这次弄出来的动静还挺大的。”蒂亚戈摇摇头,又再次看向她,眼中的苍蓝色彩清透如融化的海冰,柔软温暖,“不管怎么说,你没事就好。花的事不用担心,倒是往后你记得把我之前给你的鳞片戴上。”   “鳞片?”   “在我们回到原世界之前,这种波动肯定还会有不止一两次的。你戴着它,耶梦加德会知道。”   知道……什么?   柏妮丝疑惑片刻,但还是没有继续追问,只点点头:“我明白了。那你也……嗯,我是说,多休息一下,也许会好一点,我猜的话。”   也只有在说真心话的时候,一向漂亮话丰富到不重样的她会说得有些磕磕绊绊。   蒂亚戈笑起来,忽然倾身凑近对方,额头相贴一瞬。   这是人鱼族之间表达亲密和愉快的一种方式。柏妮丝忽然想起自己前几天看到的内容,身体僵硬住,听到他的嗓音款款落在耳边:“我会的。”……   两天后,警卫处的调查终于有了结果。   这些受害者在死前的一到三年内,都曾经在一个叫做“糖果屋”的网站里注册并且频繁登录与停留过,还多次参与过网站里一个名叫“重塑”的线下活动。   根据记录来看,他们每个人参与的次数都不相同,有些只参与了四五次便留下了“临别宣言”,有的则参与了十数次才宣布临别。   并且从内容来看,这些所谓的临别宣言也都写得大同小异。无非就是终于发现自己不属于这里,已经找到了更好的世界。或者完全厌倦了这个半点不由人的地方,要去往能够完全随心所欲的自由天堂等等。   看起来倒是完全符合一个被恶魔引诱得真假不分的人类会有的想法。柏妮丝一边翻阅着手里的记录,一边默默想着。   “既然这个叫做‘重塑’的活动是线下进行的,那能查到地址吗?”蒂亚戈问。   “回冕下的话,完全没有任何可以追寻的线索。”加百列看起来似乎很厌恶承认这一点,说这话时,连一向面瘫的脸上都露出几丝清晰可见的恼怒,“任何手段都试过了,就是无法找到。所以我们直接对网站进行调查,发现它和普通的人类网站是有区别的,进而确定了背后操作方的确切位置。”   这听起来是一个好消息,但是蒂亚戈的表情看起来并不这么认为。   希尔维杜看出他的顾虑,问:“您是觉得哪里有问题,对吗?”   “这好像有点太容易了不是吗?”蒂亚戈若有所思地分析到,“为什么要用一个明显区别于人类常规模式的网站?完全是在减轻我们的调查难度。”   “也许是因为,他和我们一样,都是来自原世界的生灵。”   柏妮丝思考着,试图将自己代入到对方的角度去理解:“毕竟他的前期掩盖方式已经很好了,如果不是因为这场风暴潮,不管是我们还是人类警方,都没发现他杀害了那么多人。所以在这种情况下,他也许并不怎么在意关于网站本身问题的掩饰。”   她的解释很有道理,蒂亚戈在安静思考一阵后,最终首肯了加百列的追捕计划:“那就去把背后的操作者找出来吧。”   “遵命。”   进行抓捕的地点离这座城市并不遥远,柏妮丝也一同前去了,理由是,老是在观测中心待久了,偶尔也想出个外勤。   但事实上,她只是单纯地不太想和蒂亚戈待在一起。不然就一定会出现许多她根本没法正常应对的奇怪局面,而且自己的注意力也老是会莫名其妙地偏移到跟他有关的地方去。   想想都很可怕。   所以尽管逃避可耻,但是既然这么有用那就不用白不用。这是她从小到大都信奉无比的魔生信条。   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这次碰见的,竟然又是一个自己认识的魔。   格兰德尔,原本常年栖息在原世界北境王国里的一种领主级夜之恶魔,也是柏妮丝曾经来往相当密切的一位交易买家——她负责从海底找来他所需要的藤壶化石,格兰德尔则用几枚雪绒水晶作为酬劳。   当然了,关于这个变态后来靠化(变)身(性)成人类外形的美女嫁给了北境国王,每天都在城堡里抓人来关押/虐/待,百般折磨以吸取人类的痛苦和恐惧情绪为食,还要求柏妮丝在卖藤壶化石给他的同时,顺便帮他将那些已经无用的人类尸体给丢进海里毁尸灭迹这件事,柏妮丝那时的态度也很干脆:   可是可以,但这是另外的价钱。   然后她水母大开口地要他一次掩盖费就给够五颗冰海之瞳。   众所周知,冰海之瞳三百年才会在北境冰川深处凝结出一颗,这笔买卖意料之中地谈崩了。   不过这样也好,柏妮丝确实也不怎么愿意去碰那些血淋淋又惨不忍睹的尸体。   再往后,她就很少听到关于格兰德尔的消息了。乌苏拉逼迫着她要在最短的时间内骗到海洋之心,否则一定会让她生不如死。为此,她不得不把全部时间都用在当时还尚且年幼的蒂亚戈身上,自然也就慢慢和格兰德尔断了联系。   看着眼前这位似乎暂时还没把自己认出来的“老顾客”,柏妮丝顿时就生出了一种“世界真奇妙,动手要趁早”的复杂感慨。   “交给我吧。”   丢下这句话后,柏妮丝立刻朝那道在看到天使出现后,立刻掉头就跑的身影追上去。   本着绝不能让他透露出自己黑历史的念头,柏妮丝下手可谓毫不留情,次次都用起恨不得直接将对方揍失忆的力气打过去,甚至连最后打包的时候都不忘用光丝封住他的嘴巴。   看着被裹着一个大号蚕茧般丢到面前的夜之恶魔,特洛伊还不明所以地连连鼓掌:“解开了禁制就是不一样啊,领主级恶魔都解决得这么轻松,真厉害。”   柏妮丝干笑几声,甩甩手问:“怎么样,要就地处决吗?”   加百列掀起眼睫看她一眼:“得带回去,听从冕下发落。”   “啊这……”   柏妮丝忽然有些后悔,早知道刚才就该下手再黑一点,直接给他打断气算了。   然而紧接着,她忽然又意识到,蒂亚戈早就已经知道自己过往是个什么样的水母了,现在做这种掩饰完全就是多余的。   她刚才只是太慌张了。   看着面前的海巫好像一脸失望又茫然的表情,加百列权衡了一会儿后,问:“你跟他有过节吗?”   “什么?”   “我看你好像特别讨厌他。”   “噢,倒也没有。”柏妮丝注意力不太集中地回答着,“我就是觉得遇到这种走上歪路的恶魔,很需要用正义的铁拳来让他们清醒一下。”   加百列:“……”   “现在没事了,我们走吧。”   回到气象局的审讯室,格兰德尔足足昏迷了快半个小时才清醒过来。看到自己被封灵锁束缚着绑在十字架上,也顾不得身上还清晰存在的剧痛,他顿时朝着玻璃窗外的柏妮丝破口大骂:“你这个恶魔族的叛徒,婊/子养的贱//货!你居然开始给天使那帮家伙卖命,见钱眼开的走狗!”   对于他的侮辱谩骂,柏妮丝倒是无所谓,反而希望他一直揪着自己如今加入了天使阵营这件事一直骂下去,只要别提其他的。   然而在蒂亚戈出现以后,格兰德尔的表情看起来就更怪异了。那张带着明显血迹与於肿伤痕的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深红眼珠来回在柏妮丝和蒂亚戈身上打量了好几遍,满脸扭曲:“好啊好啊,不愧是乌苏拉最得力的手下。骗得来海巫魔力的传承资格,也能骗得来卖命抵罪的出狱机会,你当初也是这么骗我的吧?!”   “骗你?”柏妮丝有点没反应过来,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还是不自觉地朝身旁刚到的蒂亚戈看了一眼。   灯光下,他面无表情,脸孔呈现出一种过于没有温度的精致与白净,连带着那双眼里的两抹蓝色也冻结起来,冷淡又凛冽。明明没有任何发怒的迹象,却就是让人望而生畏。   察觉到柏妮丝像是有些忌惮着身旁这位金发海神的模样,格兰德尔咧嘴一笑,看起来极为狰狞,刚刚还暴怒不已的语气忽然转收成了一种阴森的狡猾:“难道不是吗?你欺骗我为你找来足够数量的冰海之瞳,我就去了,还赔上了多少北境之国人类的性命,你忘记了吗?”   柏妮丝愣一秒,瞬间反应过来这个变态是打算把他曾经在原世界犯下的罪行都推到自己身上,立刻针锋相对地呛回去:“不记得,拿出证据来。我只知道你变性去嫁给那个老国王,还天天和他恩爱无比,这种精妙绝伦的办法可不是我能想出来的。”   “那也是因为你!”格兰德尔愤怒地反驳,“都是你引诱我去为你做的,这都是为了你!”   引诱?!   加百列复杂地看一眼被气得干脆连通用语都不用了,直接转换成恶魔语与对方激烈争吵,恨不得再打一架的柏妮丝,以及她旁边,在听到引诱这个词后,明显眉眼神态更加冰冷寡淡的蒂亚戈,忽然难得地对柏妮丝产生了些许同情。   “够了。”   伴随着一声冷冷的打断,苍白酷寒的冰霜陡然间蔓延在整个审讯室内。盛夏在他的一声令下间,转瞬跌落为隆冬。   柏妮丝闭上嘴,同时不由自主地朝特洛伊旁边挪了挪。   加百列见状,不动声色地抓起特洛伊朝旁边跟着挪了挪。   你们……退半步的动作认真的吗?   柏妮丝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们,顿时感觉整个世界的恶意都朝她砸过来了。   “既然各自都有自己的说法,那就我来审讯吧。”   说着,蒂亚戈将原本抄在裤袋里的手抽出来,推开面前的大门。   一瞬间,寒气刺骨侵袭。   作者有话要说:  回答水母,他们退半步的动作是认真的,小小的动作伤害那么大也是真的。 第53章 、Part forty nine   这不是格兰德尔一个魔能做到的事。   随着特洛伊越在“糖果屋”中进行调查,?柏妮丝就越是确信这一点。毕竟从她对格兰德尔的了解来看,知道他对于恐吓并折磨人类有着非比寻常的爱好,但是通常采用的手段都是残忍又直接的。   像这样花费大量时间成本去抢夺别人的身躯,?将整个捕猎行动当作一场游戏来体验的行为,完全不是他的风格,?这太需要耐心。   “我讨厌人类互联网。”特洛伊一边飞快操作着网页界面一边小声抱怨,?“它在这个新世界给我们造成的麻烦简直比原世界里的任何一个恶魔都多。甚至很多时候我都会觉得,这种网络本身就是一个恶魔。”   说完,?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手上动作不停,但同时略略偏头眼带歉意地看着柏妮丝:“当然了,?肯定不是指像你这样的。”   柏妮丝愣下,?原本没怎么在意他刚才说的话,甚至都没觉得他说的有哪里不对,反倒是被他如此真实的抱歉和补充给弄得有点不自在,于是只抿着嘴摇摇头,?将注意力都放在对面隔着透明玻璃窗的审讯室里。   看得出来,?从蒂亚戈走进房间坐在对面开始,格兰德尔就一直处于一种高度紧张的状态。   这是由于种族不同所带来的天性对抗反应,尽管蒂亚戈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攻击倾向,?但格兰德尔还是极为戒备地盯着对方,深红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瞳孔皱缩成一个细小的黑点,?浑身紧绷得像是有人用铁链束缚住了他的呼吸,?头顶和尾部的尖刺全都本能地竖了起来。   相比之下,蒂亚戈的状态就随意多了。   他面无表情地坐在椅子上,目光漠然地看着对方,?开口直截了当:“下一次接收需要被处理的受害者躯体是什么时候?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应该快了吧?”   格兰德尔面色古怪地盯着他,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就听到蒂亚戈继续说到:“你是夜之恶魔,活动周期受月相影响,喜欢以人类的痛苦与恐惧情绪为食。所以你的捕猎手段应该是相当直接的,不会这么有耐心地花费时间在这些人类身上。毕竟越是靠近满月时分,你的行动力就会越低,将珍贵的捕猎时间消耗在玩弄食物上是很不明智的。”   “但是与此同时,糖果屋对你来说也是一个很稳定的食物来源。凡是会进入这个网站的人,都是心有妄念,也是非常容易得手的目标。为了各取所需,你就负责帮忙定期处理不再被需要的人类躯体,而糖果屋里所有的人都是可以让你任意选择的捕猎对象。”   他说着,依旧维持着一开始的姿势,语气冷淡:“和对方见面的时间,地点,请直接告诉我吧,相信这样会让大家都省力很多。或者让我自己从你脑子里挖出来,两种方式我都不介意。只不过,如果是我来动手的话……”   顿了顿后,蒂亚戈接着补充:“那可能会挺疼的。”   听到这里后,格兰德尔先是极轻微地瑟缩一下,继而笑容卑劣地试探:“如果我说了,您就会相信我吗?我可不敢这么奢望。但是如果您不相信我,那就最好不要相信任何一个恶魔所说的话,尤其是她!”   隔着墙壁中央的厚实玻璃与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柏妮丝看到对方猛地朝自己抬头看过来,眼神中带着种恨不得将她掏心挖肺的恶毒与憎恨。   毕竟是自己动手把他打包回警卫处的,他会这样瞪着自己又试图泼脏水实在太正常不过了。柏妮丝这么想着,丝毫不畏惧于对方一脸想要生吃了她的可怕表情,只摆出一副完全不在乎他要说什么的态度,轻蔑又高傲。   她猜不准对方到底会说些什么出来,但那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蒂亚戈会信多少。   尤其是在他刚才看起来明显是生气了的情况下。   在看不见蒂亚戈脸孔的情况下,柏妮丝无法猜测他的想法,只能感受到他的沉默,好像是在思考有没有必要顺着格兰德尔这个让人厌烦的话题讨论下去。   这种沉默让柏妮丝感觉有些不安。   趁着他没有做出回应的空隙,格兰德尔继续嘶哑着嗓音说到:“我不清楚她究竟是如何取得您的信任的。也许是从她那听起来格外能打动人的可怜身世说起,反正她向来擅长这一套。但是仔细想想就能明白了,如果她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弱小无害,又怎么可能在那么多海底恶魔的眼皮底下安然无恙地活过几百年呢?全都是谎言而已!”   柏妮丝神情微变,一股清晰的愤怒升腾起来的同时,也感觉非常不可思议。   对于自己过往的经历,她向来极少和别人提起。唯一一次主动说出口,还是在无尽海里因为被那些剧毒的海水所折磨得神志不清,觉得自己实在生还无望,所以才告诉了莱斯利·罗德里格斯。再有知情的,也就只有加百列和蒂亚戈。   可眼前这个恶魔是从哪里知道关于自己过去的事的?   蒂亚戈听着他的控诉,皱着眉尖,不知道是不耐烦还是疲倦地闭了闭眼,重新睁开的苍蓝眼瞳中暗沉一片,像是风暴来袭前的无光海面:“那么如你所说,你觉得她是为了冰海之瞳?”   “她就是喜欢各种价值连城的金银财宝不是吗?就像我捕猎是为了享受与存活。”说着,他怪异地笑起来,过于尖利且沙哑的声线听起来格外阴森刺耳,“我并不否认我的行为在您看来也许是罪大恶极的,但那就是我以前的生存方式而已,恶魔都是这样的,她也不例外。区别在于,她的惯用手段是谎言,还格外擅长引诱别人成为她手里的刀。冰海之瞳,只不过是她一开始用来掩人耳目的陷阱而已。”   难得有一个这么看得起自己的恶魔。柏妮丝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再次后悔刚才怎么就没直接把他打死算了。   “陷阱?”   “冕下还不知道吧?如果不是因为她,今天所有的这些事根本就不会发生。她有多会欺骗别人,相信冕下应该是最清楚的不是吗?”   最后这句话的指向性太强,柏妮丝在一瞬间内也不由得慌了起来。她努力维持着面色上的毫无异常,下意识想要去观察蒂亚戈的反应,却还是只能看到对方的背影。   “说说看。”   “五十几年前,大概是五十六左右吧。我第一次在北境峡湾中见到她的时候,她还只是一只跟在乌苏拉身边,魔力低微满嘴谎言的普通水母。   她说她来这里是为了寻找雪绒水晶,还说如果我能帮她找到这种东西,就用海底的藤壶化石来跟我做交易。”   这不对。   柏妮丝咬了咬牙齿,当初她是在北境峡湾遇到对方的没错,但是主动提出要用雪绒水晶来做交易的是他,而不是自己。   说来也怪,那时候她明明是第一次见到格兰德尔,可对方好像已经早就认识她了似的,除了一开始抱怨了一句她总是记不住见过的人以外。   “这种各取所需的买卖大概维持了两年吧。一天夜里,她忽然来北境王国的人类王宫找到了我,说乌苏拉即将彻底被自身魔力所异化,而且还在倒处找她,她只能躲到这里来……”   这就是胡说八道了!两年后确实是临近乌苏拉快要完全异化的时间没错,可她根本没有去见过对方,更没有朝他寻求过所谓的帮助。   但是……他是怎么知道海巫魔力会将宿主异化这件事的?   这个秘密,是连人鱼族都一直没有发现的。他们只以为魔力是会代代继承下去的,既然新海巫诞生了,那么按照恶魔的天性,他们一定会杀死上一任来巩固自己的地位,并且会创造出一个恐怖的怪物。   却不知道,这个恐怖的怪物才是上一任的海巫。   柏妮丝皱起眉尖盯着对方,克制着心中那股越来越明显的烦躁感,波动的魔力逐渐将指甲从根部开始染上深青。   然而转念一想,反正她早就已经不是第一次被人诬陷了,有什么好生气的。这对她来说应该已经是早就习惯了的事才对。   她强迫自己放松下来,视线却不由自主地瞟向蒂亚戈的方向。   灯光在他的白金色长发上勾开一层淡薄又温柔的明灿。他始终不曾回头,柏妮丝看不到他到底是什么反应。   紧接着,格兰德尔开始描述在那以后,柏妮丝是如何刻意引诱了他,要他去找来足够数量的冰海之瞳,为此还葬送了数百人类士兵的性命。   听到这里,柏妮丝几乎都要佩服对方的说谎本事了。明明是根本不存在的事,居然能说得这么绘声绘色细节丰富,临场发挥能力堪称一流。   “那后来呢?”蒂亚戈问,平静的嗓音里不带任何感情,封冻如大雪覆盖。   “后来,我和她一起离开了北境王国,遇到了另一个和她认识的恶魔,也就是如今,冕下您正在寻找的那位糖果屋真正的控制者。”   会用这种将人或者其他生灵的躯体做成容器的魔法的恶魔,都是没有自身固定形态的。而自己根本不认识这样的恶魔,柏妮丝确定。   因此,格兰德尔所有的谎言都只是为了将她也拖下水而已。   柏妮丝这么想着,语气也变得有些克制不住的咬牙切齿,朝一旁的特洛伊问:“按照神族律法,这个混蛋应该被关到陨罪园的第几层去?”   特洛伊思考着,还没回答,又听到她阴森森地补充:“干脆别关了,还浪费牢房空间,直接处决吧。”   他诧异地张了张嘴,决定继续低头默默敲键盘。   审讯室内,在经历了一段不长不短的沉默后,蒂亚戈终于重新开口回答到:“说辞不错,但是你要如何证明?”   格兰德尔咧嘴一笑,浓郁的阴险过于习惯地弥漫开,填满他脸孔上的每一丝表情缝隙:“我会将所有我知道的关于屋主的真实信息全都坦白告诉您。相信有了这些信息,抓到屋主对您和警卫处来说根本不是难事。如果您不信我的话,到时候您也可以审问他。”   这样的笃定与自信实在完全超出柏妮丝的预料。   因为按照常理,如果抓住了糖果屋的屋主,那么审讯出来的结果应该会和他说的完全相反才对。可是看格兰德尔那副嘴脸,似乎他早就已经和屋主串通好了。就算他这次突然被抓,也不会有什么供词上的问题。   “这就怪了。”特洛伊再次抬起头,表情不解,“难道他早就知道我们会有这次行动,所以才故意被我们抓到的?”   “可他这样做没有意义。”加百列一针见血地指出,“就算他和那个屋主早就串通好要拖人下水,我们也不会因此而放过他们,冕下更不会由此就信任他。除非……”   “除非?”   “除非,他很确定我们无法找到那个所谓的屋主。”   柏妮丝脸色难看地接下去:“他是我们目前除了网站以外的唯一线索,为了能从他口中得到更多关于屋主的信息,只要屋主没有被抓到,那他就还有利用价值,也暂时是安全的,有想办法逃脱的机会。”   这招她以前用得多了,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不得不说,那种临场瞎编的功夫没有对方那么炉火纯青。   但是,这依旧不能说明,格兰德尔是怎么知道那么多关于她的事的。   难道,是和那个屋主有关系吗?   “这么说,你是想和我谈条件?”蒂亚戈并不意外地看着对方,态度温润平和,完全看不出到底对他刚才所说的话信了几分。   “冕下能有容忍曾经犯下过弑神罪的恶魔的气量,那就说明,您愿意接受真心顺服的敌人,只要是有价值的,对吗?”他圆滑地恭维着。   “如果是真的话,我当然很乐意。”蒂亚戈淡淡笑起来,蓝瞳中映着一点头顶照下的苍白灯光,雾一样模糊掉了他原本的眼神,“那么,关于我一开始问的问题,请说吧。”   格兰德尔很快给出了回答:“他叫怀亚特,是个没有自己实体,只能靠寄生在别人身上存活的家伙。每隔几个月,他会在网站上告诉我需要接新货,也就是被他玩腻的人类躯体。不过我们没有固定的接货地点,都是他临时通知的。关于这一点,您可以让他们在网站上进行查证。”   “这不算是有用的信息。”完全没有确切回答最开始的问题。   “我很抱歉,冕下,但事实就是如此。不过接下来这个消息您会感兴趣的。”   他说,“就像您推测的那样,我除了操作这个网站,寻找自己的猎物,也同时在帮怀亚特筛选他感兴趣的目标。我会用各种各样的幻觉与噩梦来让放大他们对自己现实生活的厌恶,从而不断沉迷在糖果屋和‘重塑’游戏里,直到他们被怀亚特选中,我再分别调查他们的身份背景。”   “最后剩下来的那一个,就是怀亚特的猎杀目标。”   “比刚才像样些了,请继续吧。说说关于‘重塑’这个游戏的其他情况。”   “这个游戏其实就是由幻境与噩梦所构建成的虚拟世界。是我做的,我向您承认这一点。”他语调谦卑地坦诚到,可脸上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种微妙的得意,似乎非常自豪他所做到的事。   紧接着,他迅速将这种表情从自己的脸上抹去,保持着刚才的态度继续说:“在这个游戏里,他们将无所不能,任何现实世界里无法达成的心愿,羞于启齿的欲\望和阴暗面都可以被满足,就像主宰世界的……”   说到这里,格兰德尔极快地扫视面前的少年海神一眼,巧妙地换了一个词汇:“君王吧,我想他们自己是这么觉得的。”   “当然了,有过这样的经历以后,他们肯定会无法自拔地沉迷其中,希望能永远留在糖果屋里。同时,这样不设禁忌的游戏也让怀亚特看到他们的某种潜力。并且,凡是被他最后确定的人选,在即将被怀亚特猎杀的前一天,都会在糖果屋里发布一则临别宣言。”   “既是成就的记录,也能让其他人类看到能够留在自己梦想中天堂的希望。”蒂亚戈接下去,点点头,“挺好的。”   “最近一个已经被怀亚特选中的人应该就快要发布她的临别宣言了,很快就会。”格兰德尔阴森而谄媚地笑着,“请允许我在她发布消息后,为您将她找出来,就算做是我想要真心顺服于您所献上的诚意。”   “不错,确实都是很有价值的信息。”既说出了许多他们急需了解到的情况,又将他值得被留下的价值都展现了出来。   蒂亚戈说着,转身看向背后的房间,视线轻轻略过柏妮丝,只望着加百列:“都记下来了吗?”   “是的,冕下,都记下来了。”   “太好了,那就拜托你们立刻去找出这个人吧。”   “遵命。”   柏妮丝站在原地犹豫一会儿,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看到他朝自己轻微摇了摇头,于是也就不再多做停留,只跟着加百列他们很快离开了。   眼看着大门关上后,蒂亚戈轻快地笑起来,旋即重新看向面前的夜之恶魔,语气冰凉温柔:“好了,现在我们可以来说说关于你的‘真心’顺服问题了。”   “毕竟,虽然我并不介意你以前做过的事,但是在牵扯到长远信任的问题上,还是摆出更直观的证据比较好。”   “我可以……”   格兰德尔还没说完,蒂亚戈便起身打断了他:“你刚才说,你是真心顺服的,是吗?”   并不是表情或者语气,而是他整个人的存在,让格兰德尔开始愈发地恐惧起来。哪怕他的态度从始至终都是彬彬有礼的,却总是让格兰德尔有种自己正在像一粒卑微的尘埃被那样睥睨着的感觉。   他紧紧盯着眼前这个已经几步绕过长桌,面对面站定在自己眼前的纤细金发少年,全身不受控制地颤栗紧绷着:“怀亚特还会再发来消息,您会需要我的。那时候,您会看到……”   “这样不够。”蒂亚戈噙着丝浅淡的笑痕,轻轻摇了摇头,“我说了,要更直观的。”   “我不明白……”   “真心这种东西,随便承诺的当然不能算数了,还是要眼见为实才好啊,你说呢?”他边说边翘起唇角笑起来,手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寒光凛冽的冰刃。   “你……”   格兰德尔惊惧地抬起头,看到无数惨白的冰霜正从墙角,从窗边,从任何视线能看到的地方攀爬蔓延出来,很快将整个房间都封冻起来。   “所以,给我看看你的真心吧。”   尖锐的刃锋触碰上恶魔坚硬的皮肤,猛地刺入血肉,撬开阻拦在前的脆弱骨头,直直穿透到那颗正在鲜活泵缩的心脏中央。   刺眼的深红大片泼洒开,浇灌在覆满白霜的玻璃上,宛如绽开了无数簇妖异浓艳的花。   “总是话说一半,是想展现出你还有留存下来的价值,顺便也能让你有机会试着逃跑。我说的没错吧?”   蒂亚戈面不改色地看着眼前因为骤然的剧痛和重伤而开始想要垂死挣扎的恶魔,平静提醒:“我早就告诉过你了,是你自己说,还是我动手从你脑子里挖出来我想要的,你可以自己选。但如果是我动手的话,那可能会挺疼的。”   说着,他握住那把冰刃,缓缓旋转几寸:“疼吗,现在?”   “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暂时不会让你死的。毕竟,我还没挖出来我想要的信息。所以,如你所愿,你可以多活一会儿了。”   ……   柏妮丝没有在气象局大门口等多久便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洁白身影,而对方显然也看到了她。   刚一靠近蒂亚戈,柏妮丝就闻到了他身上那股标志性的清寒气息,似乎比平时还要浓烈一些,而且还隐隐掺杂了别的细微气味……   “看起来你有话要说。”不然也不会主动在这里等他。   “刚才他说的那些话……”柏妮丝心烦地啧一声,眉尖紧皱,“我明明没有告诉过他我以前的事,更没有将海巫魔力的秘密透露出去过,他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蒂亚戈注视她片刻,嗓音冰冷:“这么说,你确实曾经去北境王国找他保护你,还和他在一起过?”   完全没想到对方的重点居然会是这个,柏妮丝一时间有点愣,紧接着回过神:“当然没有。我确实有用藤壶化石和他交易过雪绒水晶,但是也就仅此而已了。”   她干嘛要这么想不开,跟一个随时会变性的变态在一起?   虽然是意料之中且本该让人感到愉快的答案,可蒂亚戈听完后却还是沉默下来,淡金色的眼睫轻垂着,隔开阳光,只留她在眼底:“是他说的那个时候的事吗?”   柏妮丝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但还是老实回答到:“应该是吧,我不太记得了。”   换句话说,也就是她当初逐渐不再那么频繁地和蒂亚戈联系的时候。   “为什么要找他换那种水晶?”   “……也没什么原因,就是想要而已。”   “如果我那时候给了你更多更好的,你会留下来吗?”他问,声音轻轻的,像是怕惊扰到什么一样。   柏妮丝抿了抿嘴,涌到嘴边的谎言又被咽回去,浅绿眼眸心虚地眨了几下,笨拙地转移话题:“那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沉默和阳光一起笼罩着他们,灿烂到沉重。   最终,蒂亚戈随意牵动唇角笑了下,认可了她的说法:“是啊,都是些过去的事了,你就当我没问过刚才的问题吧。”   他的话让柏妮丝很突兀地心慌了一瞬,正抬起头想要开口补救些什么,却看到他朝自己伸出手,淡淡银蓝光芒在掌心间升腾旋绕。   一朵玫瑰,被封存在湛蓝海水与透明的海晶中,缓缓地,缓缓地舒展着尚未开放的花瓣,宛如还在沉睡。   这是……   “新做好的,和之前那个一样。”   他说,“那么,如果我现在把它给你,你会留下来吗?”   这个问题没有多少实际意义,毕竟她现在就在这里。   可当柏妮丝迎着满目热烈明艳的夏日阳光,抬头望进蒂亚戈眼中的无尽苍蓝时,却感觉一阵前所未有的陌生冲动正驱使着她不太确定地回答:   “……嗯。”   含混到根本不能算是回答,只能被称之为是单音节的音调,可蒂亚戈还是听懂了。   所有未说出口的犹豫,肯定,还有惶惶不安。   “那么,它是你的了。”他温柔地拥抱住面前的少女,低头吻了吻她的眉心。   柏妮丝看向自己手里的海晶球。   刹那之间,玫瑰盛开。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个副本了,大结局倒计时 第54章 、Part fifty   这已经是她在短短十五分钟之内,?第七次因为按捺不住的兴奋感而低头盯着手里的怀表。随着表面的分针越来越靠近数字十二,她的情绪也开始变得更加高亢,连坐都坐不住,?干脆站起来,在空旷的路灯下来回踱步。   透过百叶窗间的细小缝隙,?柏妮丝注意到她身上穿着的是一件黑色的露肩宽摆连衣裙,?繁复交错的裙边如海浪般跳跃在她的膝盖处。   不得不说,这条裙子还蛮符合柏妮丝自己的审美的。   这么想着,?她不由得更加仔细地打量起街道对面的少女。   她看起来最多二十出头,?非常年轻,皮肤健康白皙,?一头红棕色的长卷发有些凌乱地扎束着,?神态里带着某种清晰而病态的兴奋感,可那双深褐色的眼珠看起来却意外地有些空洞。   好像她所有表现出来的期待都只是浮于表面的虚幻倒影,剩下灵魂依旧茫然。   说起来……   柏妮丝又垂眸扫一眼手里的卷宗,注意到这个少女在糖果屋里用的虚拟名称就叫“倒影”,?也是目前为止,?唯一一位和他们一样来自原世界的生灵。   “虽然这并不是怀亚特第一次选择女性作为目标,但却是第一次选择了原世界的生灵。”   她喃喃自语着,靠站在几乎完全黑暗的房间里,?临近窗户的位置,浅绿眼眸里铺陈着些微来自外面路灯的光芒,?清澈见底的明亮:“按理说,?格兰德尔不可能没有在事先调查中发现这一点,?可是为什么还是选择了她?”   明明动动脑子就会想到,一旦选择原世界的生灵下手,就必定会成倍地增加他的曝光风险。毕竟同样是在身边亲人突然出现行为反常的情况下,?很少有人类会整天怀疑他们是否被恶魔附体或者冒充,但是许多原世界的生灵却能轻易察觉到。   “也许是因为想拥有尽可能多的体验?”特洛伊轻声接话,精致秀气的脸孔上一半光明一半黑暗,“之前我们不是推测出来怀亚特一直把捕猎当做了游戏吗?可能过了这么久以后,伪装成普通人类所带来的体验已经无法满足他,所以他冒险选择了原世界的生灵。”   这确实是个挺合理的解释。   柏妮丝无声地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只专注地看着窗外还在频繁走动的少女。   很快,一丝明显区别于盛夏炎热气温的阴冷从空气中传来,紧接着出现在漆黑夜空中的是一团不成形状的深红雾气。   它扭曲着,漂浮着,像个血色的幽灵那样悄无声息,垂落下大片迷蒙的红光化作一个半透明的穿着斗篷模样的人形,朝等待已久的猎物伸出手。   少女仰头看着那团光芒,本就略显空洞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更加呆滞,仿佛瞬间被它摄取住了全部的心神,连挣扎都没有就一步一步朝它走去,身体僵硬如一具牵线木偶。   与此同时,几道灿烂锋利的光弧忽然从四面八方围攻而来,却被那个深红色的人影反应迅速地躲过。下一秒,白昼般刺眼的亮光轰然爆开,早已潜伏在侧的一队天使迅速从阴影中现身,配合默契地朝那团逃亡的红雾追捕过去。   柏妮丝原本也想一起跟上去,却忽然听到一声极为凄厉的惨叫。她皱着眉尖回头,看到在刚刚还呆站在地上的少女此刻正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双手死死掐住自己的脖颈,脸色通红,深褐色的眼珠逐渐蒙上一层怪异的朦胧白色。   紧接着是鱼鳞般密集的青黑纹路,从指尖开始,寸寸生长蔓延在原本白净的皮肤上。   这个症状……   柏妮丝先是一愣,紧接着便是诧异,同时也开始下意识怀疑刚才那团红雾的真实身份。   为什么眼前这个少女会出现这种被海洋恶魔的诅咒所异化的症状?   她来不及多想,抬起的手中翠绿光丝如大团萤火般旋绕扩散,一点点将倒在地上抽搐不已的少女包裹住,强行遏停了那种正在迅速吞噬她原本样貌的诅咒,也让她的痛苦得到了极大缓解。   但是要想彻底解除,柏妮丝还需要先弄明白施加在这个少女身上的诅咒到底是哪一种才行。 竒 書 網 W w w . q í S ǔ W A И G . C ō M   只不过,她总觉得这种诅咒有点莫名的熟悉,好像之前曾经碰到过。   收回魔力后,柏妮丝走近少女,蹲下身看着对方那双被白膜覆盖得神采全无的双眼,叫出了对方被记录在卷宗上的名字:“萨布丽娜小姐。”   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萨布丽娜艰难地给出了一点反应。她试着转了转干涩的眼珠,透过眼前不知从何而来的一层淡淡白色,以及那些正在缓缓消弭的模糊翠绿荧光,她看清了眼前这个正在对自己说话的少女。   黑发黑裙,项链是一枚冰蓝色的闪烁鱼鳞。   一张年轻而白净的漂亮脸孔上,带着种和她种族所毫不相配的灵动与纯然,浅绿的眼睛如麋鹿般清澈,眉尖微微皱着,视线中带着些微好奇。   等等……种族?   萨布丽娜困难地回味一下这个词,目光落在柏妮丝指端被魔力浸染成深青色的尖利指甲上,还活跃在感官里那种清晰的,来自于眼前少女的浓厚恶魔气息。   她尖叫一声,刚刚还显得十分呆滞的眼神立刻变得瑟缩起来,整个人迅速在地上挪动着,想要和对方拉开距离的同时,还本能朝对方丢去一道攻击性的光明神咒。   金色的光刃被柏妮丝轻而易举捏在指间,掂量一圈后便揉碎成了一捧零落光点。   她拍拍手,起身退开两步,刚想说点什么,正好看到加百列他们已经回来了。   只是那团红雾不在。   这倒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本来以为有加百列和另外两个天使,这次的抓捕行动肯定会很容易就能成功才对。   不过本着做魔就不要轻易去戳天使痛处的良好原则,柏妮丝尽管感觉相当意外,却也没有多问,只朝加百列点了点头后,简单解释了一下发生在萨布丽娜身上的事。   “海洋恶魔的诅咒?”加百列皱着眉尖重复一遍,旋即看向一旁正缩在特洛伊脚边,满脸惊恐地望着柏妮丝的萨布丽娜,很快注意到她身上那些明显的异化特征。   似乎也是听到这里后,她才终于从精神高度紧绷又慌乱的状态中,勉强抽出了一丝注意力来观察到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看着自己长满鱼鳞般怪异纹路,皮肤也变得皱缩发黑的手臂,以及手指间粘连着的,一层类似蹼一样的半透明组织,萨布丽娜几乎是撕心裂肺般地尖叫起来,双手撕扯着自己的头发,蜷坐在地上浑身颤抖。   特洛伊见状,连忙用神咒让她暂时昏睡过去,同时迅速伸手搂住对方,让她不至于直接倒在地面上:“长官?”   “先带回去。”加百列若有所思看着萨布丽娜,表情不变地说到,“等她醒了,再想办法弄清楚她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明白。”   “关于诅咒的事就交给我吧?”柏妮丝主动提议,“相信这样会快很多的。”   “那就麻烦你了。”   “……呃,嗯,倒也不麻烦,应该的。”   果然还是无法习惯,原本对她只以陨罪园的囚犯代号称呼的天使长,忽然用词这么客气。   带着这种微妙的不适感和随之莫名联想到的,关于蒂亚戈的某些过于……暧昧的记忆,柏妮丝回到气象局后便立刻专心于破解萨布丽娜身上的诅咒,想要以此来打断自己这种近乎诡异的想法。   然而很快,一个新的发现便让她豁然开朗,同时也陷入了迷茫。   事实上,施加在萨布丽娜身上的这种诅咒虽然罕见,可对柏妮丝来说也并不陌生,最多破解起来需要费点力气。   但是让她没想到的是,这种诅咒和她曾经在勘察加所遇到的变异体身上的诅咒是一样的,也难怪刚才她会觉得有点熟悉。   可这样一来的话,当初的很多事就说不过去了。   柏妮丝努力思考着,甚至开始怀疑难道当初在勘察加制造出那些变异体的生灵,其实并不是魔镜,而是别的什么?   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一阵规律而礼貌的敲门声,紧接着是那个熟悉无比的柔和嗓音从外面传来:“柏妮丝,现在能进来吗?”   “啊,当然。”   柏妮丝几步跑到门口开了门,看到蒂亚戈正站在自己面前,脸上的笑容是一贯的清浅温雅,跟在他身后的还有加百列和另外两个还算面熟的天使。   一见到她,蒂亚戈便顺势将手里的水晶壶递给对方,打断了她正准备朝他们致礼的动作,同时眨下那双碧蓝如洗的眼睛:“夜间甜点。”   也是被他这么一说后,柏妮丝才发觉自己确实饿了,于是接在手里,点点头到:“谢谢冕下。”   “她的情况怎么样?”说着,蒂亚戈朝一旁正在安静昏睡的萨布丽娜扫了一眼。   “老实说,我挺惊讶的。”   柏妮丝很快将自己刚才的发现都陈述了一遍,接着有些不解地补充到:“按理说,怀亚特那样的恶魔,不可能是海族,但是这个诅咒又确实出自海洋恶魔之手。这太奇怪了,难道他还有一个同为恶魔的海族帮手吗?”   “可是我记得,你当初在勘察加为那只变异体做检查的时候,曾经很肯定地说过这不是海洋恶魔做的。”加百列提醒。   “我是这样说过,但那是因为我不记得除我以外,还有哪个海洋恶魔能如此随意地使用这种诅咒了。如果有的话,我不可能会毫无印象才对。”   柏妮丝一边飞快回忆一边继续说到:“而且在勘察加的事件里,这种诅咒是被大范围地运用在了海族身上,所带来的效果也和萨布丽娜现在的情况有所不同。但是经过两者对比以后,我确实可以肯定,这就是同一个海洋恶魔做的。”   “这样吗。”蒂亚戈略带遗憾地笑叹一声,“可惜魔镜已经没有自我意识了。而且这么看来,似乎我们都忽略了一个潜伏已久的对手,所以这次怀亚特才会这么容易地逃脱。”   这个结论是显而易见又非常令人恼火的。   所以,尽管蒂亚戈并没有表现出任何责怪的意思,加百列还是立刻单膝跪地,垂首朝面前的海神说到:“请冕下允许我赎罪,我会尽快去排查所有已知的海洋恶魔种类,并且和陨罪园的罪案记录交叉对比,尽快确认这个海族恶魔的身份。”   “这并不是你的过失,加百列,所以你无需为此自责。”   蒂亚戈安慰性地抬下手,示意对方起身:“带上潮灵一起吧,你会得到渊海神域的全力协助。”   “遵命。”   说话间,躺在床上的萨布丽娜开始逐渐清醒过来。   在柏妮丝的解咒治疗下,她已经从刚才那种半人半鱼的恐怖状态恢复成了原本的样子,眼眶里覆盖着的诡异白膜也消退下去,露出一双略带迷蒙的深褐色眼珠,好像有些反应不过来地咕哝着。   细听之下,应该是一段向光明神祈求庇护的祝祷词。   回想起她刚才看到自己的过激反应,柏妮丝很识趣地在大家都走上前的时候主动退远了些,只听到蒂亚戈朝萨布丽娜问:“你现在已经没事了,感觉还好吗?”   萨布丽娜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掀开遮挡在眼前的凌乱发丝,抬头望见对方的眼睛,顿时毫无准备地掉进一片清蔚至极的苍蓝里,连背诵过千万遍的祝祷词都忘光了,只能傻愣愣地看着对方,仿佛被深海藏溺,空白的思绪里根本想不起任何别的东西。   不同于魅魔那种过分张扬又妖异的热烈,或是天使那标志性的毫无温度的美丽。眼前这个少年所展现出来的是另一种极致的风华容色,不为任何世俗认知与审美偏见所折损的纯粹惊艳。   如同神灵。   极净而疏离的,高高漂浮在视线尽头,永远无法触及的存在。   见对方迟迟没有任何反应,蒂亚戈于是很耐心地再次重复了一遍:“你感觉还好吗?”   “啊……好,好的。”萨布丽娜终于回过神,同时迅速意识到了自己刚才的失态,原本苍白的脸上透出一层薄薄绯红。   不过这种颇具鲜活气的羞愧神色并没有在她脸上持续多久,骨子里对于至高神的纯净信仰开始让她反思自己刚才的所思所想。于是那抹可爱的绯红便立刻消退下去,转而跌落回更加没有血色的地步。   她迅速低下头,眼睫不安到惊慌地颤动着,手忙脚乱地掀开被子,光脚踩上地面,跪着朝对方叩拜致礼:“海神冕下,请原谅我刚才的……无礼与冒犯……”   蒂亚戈淡淡笑下,态度随和地开口:“不用在意,我只是问几个问题就走,别紧张。”   “是的……”萨布丽娜依旧保持着祷告的跪坐姿势,双手捧握在心口,和柏妮丝见过的每一个忠实信徒一样,虔敬得无可挑剔,“以荣光与沧海之名,我将会真诚回答冕下的任何问题,毫无欺瞒。”   “我们正在追查一个猎杀网站,是你曾经接触过的,名叫糖果屋,你还记得吗?”   “是的。”萨布丽娜有些迷糊地点头,接着便瞪大双眼,“您说,这是个猎杀网站?”   “没错,所有进入到糖果屋里的人都是捕猎目标。他们会通过一个叫做‘重塑’的游戏,不断引导你们沉迷其中,最后选择合适的对象进行收割,就像你今晚遇到的那样。”   简单解释完后,蒂亚戈又问:“你是怎么发现它的?”   “回冕下的话,是一个我在读书会上认识的笔友推荐给我的。”   “能详细说一下吗?”   “当然。”   很快,萨布丽娜便将她是如何在读书会上结识了这名性格合拍的笔友,以及她们之间是怎样慢慢变为现实生活中的朋友,接着,她又是如何通过这名笔友接触到糖果屋,最后一发不可收拾地沦为如今这个模样的经过全都说了出来。   期间,她的情绪也越来越激动,连声音都在轻微发着抖:“其实,我一开始在接触到糖果屋的时候就感觉到了有些不对。那个游戏……”   萨布丽娜说到这里时,神情也跟着恍惚了一下,然后才带着强烈的悔恨与自责接着往下说道:“我没有办法拒绝,它简直能察觉到我所有的愿望,所有我舍不得,一直想要找回的……”   “是什么?”加百列追问。   “我的……父母,家人。”萨布丽娜哆嗦着回答,泪水逐渐盈满泛红的眼眶,“我所有热爱过,曾经拥有过的平静安宁的生活。那时候纬度空洞还没有出现,灾难也还没有来,他们都还在我身边,我一直……一直很想念他们……我想和他们在一起……”   是了,加百列沉默地回想着。因为莱斯利试图窃取全视之眼的力量,导致耶梦加德的休眠规律被扰乱,纬度空洞也随之出现。   尽管当时的他们已经竭尽全力去补救,甚至连两位至高神也跟着先后陷入沉睡来维持世界平衡运转,可前期的灾难还是造成了许多生灵的凋亡。   “我本来发过誓,只再去游戏里看他们一次,最后一次……”萨布丽娜喃喃地说着,泪光斑驳的眼中充斥着复杂的感受,浓郁到悲凉。   “我只是,想回家。”她终于哭出来,“我想要回我以前的生活,就像最开始的那样。我控制不了自己,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回到糖果屋,回到游戏里。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的,对不起,请冕下饶恕我,真的对不起……”   不知怎么的,她的最后几句话让柏妮丝也跟着有些隐秘的触动。   就像她曾经在濒死状态下,胡乱同意了乌苏拉的条件一样。   她也只是想活下来,想回家,想回到过去。   她也不知道后来会变成这样,可是……   想到这里,柏妮丝不由得闭上眼睛,克制地深呼吸着,伸手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强迫自己别再去想那些已经无法被改变又让她讨厌的过去。   蒂亚戈顺着她微不可查的叹息声回头,视线极快地掠过她的脸孔,尔后又重新放回到萨布丽娜身上,不知是对她还是对柏妮丝说到:“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也不需要向谁道歉,该感到愧疚并付出代价的是那些伤害你的人。”   萨布丽娜泪眼朦胧地望着对方,嘴唇翕动几下,哽咽着想要说点什么,却没能成功,只听到蒂亚戈接着问到:“那么,在今天之前,你曾经见过任何其他和糖果屋有关的人吗?比如自称是网站管理者,或者屋主的人。”   她抽泣着回想了好一会儿,摇摇头:“我只见过我的笔友,您知道的,她说她叫罗莎莉,但是我现在觉得,这应该不是她的真实名字。至于糖果屋,他们……只在我每次妥协说,会再次加入游戏的时候联系我,而且都是在网站里联系,没有见面过。”   这一点和格兰德尔所说的情况符合。那么,如果萨布丽娜只见过这个将糖果屋网站推荐给她的罗莎莉的话,那这个诅咒就很有可能是她施加在萨布丽娜身上,用来以防万一,或者说在必要时刻灭口的。   “我知道了。”蒂亚戈点点头,“最后一件事,你刚刚提到了你和罗莎莉之间一开始是笔友,那她寄给你的信件你有保存下来吗?”   “是的冕下,我一直以为她是真心想要和我做朋友的,所以她写来的每一封信我都保存着,就在我住的地方。”   她擦干眼泪,断断续续地回答:“如果对您有所帮助的话,就请您都将它们拿走吧,我也……我也不想再看到它们了。”   “谢谢你,这会帮到我们很多的。现在,你先休息吧。当然也请放心,在这里,你是绝对安全的。”   越过加百列雪白羽翼的边缘,柏妮丝看到萨布丽娜几乎又要哭出来了。但最终,她还是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只一边再次以恭敬谦卑至极的姿态敬拜着面前的神灵,一边低声念诵着复杂晦涩的祝颂词,直到他们全都离开为止。   走出疗愈所大门后,蒂亚戈朝加百列问:“既然她早就在警卫处登记过,那我们能直接查到她的住址吗?”   “可以的,冕下。”   “那就辛苦你们尽快去找到那些信件吧,看看能不能发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至于通知渊海神域配合你们排查海洋恶魔这件事,我会先让潮灵去办。”   “遵命。”   说完,加百列他们很快便离开了。   整个深沉夏夜里,除了时不时会响起的夏虫鸣叫声以及头顶的清澈月光,就只剩下了柏妮丝和蒂亚戈两个人。   像是终于不用再伪装似地,蒂亚戈难得真正地放松下来,继而有些疲倦地叹口气。   伸手揉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他忽然对柏妮丝说:“能陪我走走吗?”   “可是你看起来很累,更需要休息。”柏妮丝说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于是连忙补充,“当然我并不是说不愿意,只是……”   “那就走吧。”蒂亚戈朝她伸出手,眉眼间的神色比月光还要来得温柔,也更加真实,“你在的话,比休息管用很多。”   柏妮丝看着面前那只修长干净的手,犹豫一会儿,也说不清这一刻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只是慢慢抬起手,谨慎而试探地触碰上对方的指尖,旋即便被极为亲昵地扣缠住手指,掌心相贴。   恰到好处的温凉与细腻,让柏妮丝忍不住想起在夏夜里,被漂浮着片片融冰的温热海水密密抚摸过皮肤的感受。   散步在沉默中进行,她开始思索着是否应该找点轻松有趣的话题来聊聊天,然而怎么都决定不好。   这个认知让柏妮丝感觉有些无语。   她以前究竟是怎么做到把这条鱼给哄得团团转的?为什么现在连个像样的话题都找不到了?   同时,另一个更加怪异的问题也跟着闯入脑海——如果说,他其实真正喜欢的,只是自己以前所伪装出来的活泼开朗呢?   这个念头让柏妮丝开始莫名地惊慌起来,甚至搬出了加百列曾说过的,关于人鱼会永远爱重他们所认定的伴侣的话来……   安慰自己??   这有什么好安慰的??   柏妮丝更迷茫了,也第一次意识到,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朝着失控的方向发展下去。   大概是从她的微动作里察觉出了什么,蒂亚戈在侧头注视了她几秒后,主动开口到:“对了,我昨天来找你,看到你桌上还放着上次那本关于人鱼古代语的书。你还在往下学吗?”   “啊?”   柏妮丝回过神,下意识就接话到:“对,我就是想试试看。”   “已经学到哪儿了?”他笑起来。   “呃……”柏妮丝拼命回忆着自己还记得的那些看起来深奥无比的词汇,不太确定地开口,“Ryno,bellith,mo……mohiga?”   “什么?”蒂亚戈几乎是愣在那里,迎着月光的蓝色眼睛里有种像是被针刺到的惊讶,再明亮的光辉也遮掩不住。   印象里,除了他还年幼的时候,柏妮丝再也没有从他脸上看到过这种显得有些过于稚气又柔软的神情。   于是,她迅速改口:“……可能是我记错了。”   “不,你没有。”   他说着,依旧极为专注地看着对方,安静到似乎连呼吸都暂停住,然后才缓缓舒出一口气,将声音放柔到近乎撩拨的地步:“你再说一次。”   “Ryno……?”   “不是这个。”   “啊,我想想……bellith?”   “我要的是最后一句,柏妮丝。”   “mo,higa?”   柏妮丝越说越心虚,甚至感觉有些微汗水从自己被他紧紧牵握着的手中滋生出来。   “这句话不需要停顿,再试一次好吗?”   所以怎么就变成语言辅导课了呢?   她抿抿唇,痛恨自己在这门古老语言上的糟糕记忆力,却也只能乖乖重复:“mohiga……”   没有任何回应,除了刚开始出现在他眼里的惊讶正在逐渐消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满目的温软眼神,潋滟动人。   柏妮丝以为是自己说得还不够顺畅,于是开始主动自我纠正着念叨:“mohiga,这样可以吗?”   “可以。”   蒂亚戈笑起来,耀眼到连落在他肩上的月光都失去色彩:“当然可以。”   他看起来像是只在单纯回答自己的问题,可柏妮丝还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于是在回到观测中心后,她反复做好了心理建设,终于鼓起勇气翻开了那本厚重的古代语书籍,并不怎么费力就找到了她刚刚所说的那三个短语。   Ryno,美人   bellith,好久不见   mohiga,我爱你。   她沉默着,开始思考能不能通过糖果屋回到半个小时前,去亲手掐死那个乱说话的自己。   ……   收集来自罗莎莉信件的任务完成得很快,天刚亮的时候,加百列就已经把那厚厚的一摞信件原封不动地带回了海洋观测中心。   有了昨晚的那次尴尬经历,柏妮丝今天完全不敢抬头看蒂亚戈,只随手拿了其中几封信件就坐到一边去,拆开,阅读。   然而她刚一打开,就呆住了,满脸的难以置信,头皮发麻。   紧接着,她拆开了第二封,第三封……   “怎么了?”加百列注意到她的异常。   而且不止她,蒂亚戈的脸色也同样不好看。   短暂的呆滞后,柏妮丝几乎是跳起来,不顾一切地抓过其他的信件,一一拆开仔细辨认。   可是结果都一样。   不管是写在开头和结尾的海族问候语,还是一些细枝末节的地方,都透露着同一个信息——   那是她的笔迹。   作者有话要说:  一觉起来发现冒泡的小伙伴都在懵逼,这里解释下,其实就是我所有写在前面两个副本【魔镜副本和蓝胡子(兰伯特)副本】里的伏笔和暗线,现在在最后这个糖果屋副本里开始串联起来了。   不过可能是我更新太慢【你】,以及故意写得不太明显,所以很多小伙伴会对这个串联的开始觉得懵逼。   不过接下来的剧情,我会一点点把前面大家肯定都没注意到过的很多暗示和伏笔写出来,所以冷静,不用惊慌。   还有看过我之前文章的小伙伴就都知道,我就是那种喜欢写开始看起来是相互独立的副本,但是最后都是有联系的。   ……【以下原本作话】   终于写到这一步了,和前面的剧情都逐渐串联起来了。 第55章 、Part fifty one   看着那一封封被打开的,?散乱平摊在桌面上的各色信纸,柏妮丝几乎连心跳都静止了一瞬。紧接着,她随手抓起其中的几张,?用笔在纸张末尾的空白处迅速写上了几句同样的话,努力想要对比找出几处哪怕微毫的模仿证据。   可是不管她怎么辨认,?这封信的笔迹看起来都和她的一模一样。除了因为她因为情绪的波动而写得稍显潦草外,?甚至连缩写和连写的习惯都完全一致。   一时间,柏妮丝在感觉到极为不可思议的同时,?还有种无法控制的厌恶和愤怒涌上心头。   她很快回想起格兰德尔在接受审讯时所说过的那些关于自己的过往,?不由得再次想到那个让她无法弄明白的问题:   她从未将自己的过往透露给对方过,为什么格兰德尔会知道得一清二楚?   还有这些她明明没有写过,?却明显和她笔迹吻合的信……   柏妮丝脸色极差地看着面前摆满的信纸,?忽然意识到,也许就连施加在萨布丽娜身上的诅咒也是冲自己来的。   有谁正试图将这一切,比如她刚出狱时所参与的勘察加事件,以及如今的糖果屋事件,?全都栽赃到她头上。   放下手里的信纸后,?蒂亚戈抬头看着面前仍旧不太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的天使长,十指交握着问:“这就是从萨布丽娜的住处取回来的全部信件了,是吗?”   “是的冕下。来之前,?我也已经找她确认过了,确实是这些。”加百列回答。   “她没休息?”   “没有。看起来她还处于惊吓中,?我去见她的时候,?她正在做祷告。”   “好吧。”蒂亚戈浅浅牵动下唇角,?挂起一个幻觉般的习惯性微笑,“辛苦你了。至于这些信就先放我这里,你也先去歇一下吧。”   “遵命。”   他走后,?蒂亚戈并没有立刻开始和柏妮丝讨论关于笔迹的问题,而是在短暂注视对方几秒后,先起身为她倒来了一杯海盐水,然后将桌角处刚盖回去不久的海烟壶再次揭开。   纯白的雾气如水般流淌出来,化散成一股极淡的特殊清香。让柏妮丝有种好像一下子回到海底最静谧安宁的地方,被水流拥抱着放松下来,连刚才还紧绷压抑的情绪也得到了极大的抚慰。   “这是什么?”她有些困惑地抬起头,看到那些烟雾正袅娜地不断流泻而出。   “渊海神域的小玩意儿,用来纾解情绪和放松的。”蒂亚戈说着,将海烟壶朝她的方向推近了些,然后自然而然地坐在她身边,问,“会好一点吗?”   柏妮丝点点头,随即感觉这个东西的效果好像过于明显了些,居然能让她放松到在面对蒂亚戈这种过于近的靠近和停留时,也没有再像以前那样下意识地抗拒和想要逃避。   同时,她也忽然意识到一个有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为什么蒂亚戈这里会有这种东西?   他最近,状态很不好吗?   察觉到对方欲言又止的眼神,蒂亚戈安慰到:“别太担心。信的事,还有格兰德尔之前所说的那些关于你的话,都会被查清楚的,我向你保证。”   明明不是第一次听到他说这种话,但心里那份随着一阵轻微颤动后所滋生出的异样感觉却是初次且真实的。似乎他对她这种毫不怀疑的态度,给了柏妮丝莫大的安慰以及放心。   她感觉自己又要找不到可以说的话了,所有的能言善道都离她远去,这种感觉让她郁闷又尴尬。   于是,柏妮丝在沉默数秒后,问:“所以,你不觉得这件事可能真的和我有关系吗?”   “为什么要这么想?”   “因为这些信……还有格兰德尔的话,都很真实。”   “也许吧。可对我而言,你才是最真实的。”   她愣下,听到他用一种非常平静地态度继续说到:“我相信你,以及我自己的判断,这点不会改变。”   略过了前半段她不擅长的话题,柏妮丝直接将话题推进到后半段:“判断?”   蒂亚戈笑下:“这些东西实在太过刻意了不是吗?一件件全都是冲你来的,而且都有很清晰的和你有关的暗示。可正常来讲,谁会在做这些事的时候还这么得意洋洋地留下和自己有关的标志,等着我们去发现呢?如果真是你,你会吗?”   确实。   如果真是她的话,柏妮丝必定会想尽办法把一切与自己有关的线索都销毁掉,尤其是笔迹这种过于明显的痕迹。   想到这里后,她彻底放心下来,捧着手里的海盐水一口气喝掉一大半,正打算随手用手背擦擦嘴边的水渍时,却被对方先用丝巾触碰上嘴角。   无视掉柏妮丝充满错愕的目光,蒂亚戈仔细而温柔地替她将多余的水珠擦干,指尖隔着薄薄的丝绸有意无意地描绘过她柔软的唇瓣,带来些微的痒意,让柏妮丝有些忍不住想要抿唇,却又碍于对方的指尖而不得不克制住。   很快,他收回手,只面不改色地说:“不管怎么样,目前这些信息还是很有价值的。至少从他施加在萨布丽娜身上的诅咒这点可以推测出,这应该是一个领主级的海洋恶魔,而且对于你的过往以及海巫的底细都非常清楚。也许……”   “也许我还认识他。”柏妮丝说着,同时快速地抿下嘴唇,下意识抬起想要触摸唇角的手又停住,转而去抓了抓头发,“可能也是以前乌苏拉手底下的其中一员。毕竟……我是说,他这么做的目的应该是想要报复我,不然也不用这么大费周章。”   至于报复的原因,柏妮丝没怎么考虑过,只觉得很正常。   就像她痛恨他们一样,那群曾经的同僚们也一样极度厌恶柏妮丝。有这个前提在,那他们干出什么事来,柏妮丝都不会奇怪的。   “只是,我不记得乌苏拉曾经有教过什么恶魔了。”她仔细回忆着那些让她抗拒的过去,试图找出一点头绪,可惜不太成功,连语气也不自觉地冷淡下来,“她对于自己的海巫身份格外自豪,从来都不屑于教别人,至少我印象里没有。”   至于将海巫的异化弱点透露出去就更不可能了,乌苏拉骨子里的傲慢就决定了,她是绝对不会自己说出口的。只是因为后来她那种极为畸形又恐怖的状态实在无法掩饰住,所以周围的恶魔们才会知道,这种魔力虽然强大,却也会让宿主付出同样巨大的代价。   “魔力?”她呢喃着,忽然萌生出一个想法。   会不会,这一切也是因为魔力?   毕竟那时候想要海巫魔力的恶魔那么多,每一个都比她更有资格,可最后成为了新任海巫的却还真就是她。   换位思考一下,要是她看到自己垂涎已久的强大力量,被一个平时自己最看不起的低贱生灵给得到了,恐怕也会嫉恨到发疯的。   这么说,那个企图栽赃她的海族,很有可能就是曾经和她长久地认识,并且还极为渴望海巫魔力的恶魔。   听完柏妮丝的这个想法后,蒂亚戈先是思考了一会儿,然后问:“那么,你还记得在当时,最想继承海巫魔力,并且自身实力又最强,甚至连周围的恶魔也大多认为继承者会是他的恶魔是谁吗?毕竟从施加诅咒所需要的魔力来看,确实是要领主级的恶魔才行。但是考虑到几十年前的情况,也许那时候他还没有达到这个水平。”   “原本最有可能的?”   柏妮丝飞快回忆着,很快给出了一个非常肯定的回答:“赫克托!他是当时所有海洋恶魔里,实力最接近领主级别的,而且也是乌苏拉手底下最好战的一个。最重要的是,他非常非常讨厌我,当然我也一样。”   停顿一下后,她又开始犹豫起来,眉尖也皱着:“只不过……”   “不过什么?”   “只不过在我的印象里,赫克托并不是一个有耐心的恶魔。比起计划和忍耐,他更喜欢用纯粹的武力来直接解决问题,不太会有像现在这样详细布局的行为。除非……他知道现在单独和我硬碰硬是没有办法赢过我的,所以必须得换个方式。”   蒂亚戈安静地听着她的分析,心里却淡淡地泛出一丝不快。   似乎柏妮丝对任何一个生灵的了解都要比他多。   “是吗?那他是什么族群的?”   “毒蛇鱼。他们天生就有变形成其他海族生物的能力,只是时间通常不长。”   听到这个看似已经无限接近于真相的回答后,蒂亚戈并没有立即表达关于这个猜测的看法,而是沉思片刻后,紧接着便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你知道乌苏拉是什么时候确定将你作为继承人的吗?”   柏妮丝愣了愣,摇头:“我不知道……我是说,我其实一直都不明白她为什么要选我。她看起来完全没有想要挑选继承者的打算,因为一直以来,她都是在考虑着如何才能够让自己永远保留住海巫的魔力。所以她才……我是说,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所以她才想要让你为她取来海洋之心,这样就能解除海巫的血源诅咒,并且永生不灭。”蒂亚戈直白地补充完了她回避掉的内容,态度温柔依旧,“这是她的问题,不是你的。所以,你对我不用这么小心翼翼,柏妮丝。”   “而且我之所以会忽然问这个,也是因为想到了格兰德尔的话。”   “是那些关于在北境之国发生的事?”   “没错。”他点点头,“如果按照我们刚才的推测,这确实看起来很像是一个因为憎恨你得到了海巫魔力而报复你的恶魔会做的事。但是这个猜测无法解释发生在北境之国的事,毕竟我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在你还没有成为海巫的时候,就开始冒充你的样子去接近其他的恶魔,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还是为了报复吗?可报复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让柏妮丝微微一震。   “如果还是为了海巫魔力的归属结果,那不就意味着,他已经提前知道了你一定能继承海巫的魔力吗?   而如你刚才所说,乌苏拉到了最后关头还在计划着的,仍然是想要解除自身诅咒。所以我认为,虽然赫克托听起来很像我们要找的那个海洋恶魔,但其实并不是。”   他说得没错,柏妮丝失望地想着。而且就算乌苏拉真的已经确定好要将自己选做继承者,也没道理会提前告诉赫克托,那不是她的作风。   赫克托对乌苏拉来说,只是一个忠心又好用的仆人,她从不相信任何生灵。   “更何况,关于冒充你的这件事,在当时的情况来看,其实也算不上是什么报复。毕竟那时候根本没有人注意到这件事,对你也没有产生任何影响,直到今天。”   今天?   柏妮丝被这个词触动到,脑海里不知怎么的,想起了萨布丽娜被诅咒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模样,以及在勘察加遇到的变异体身上,也存在着同样的诅咒这件事。   还有魔镜。   既然当时听从于魔镜的那些变异体都是被那个冒充自己的海族恶魔所制造出来的,那么魔镜显然也是见过对方的。   联想到魔镜并不能自我行动,必须靠别人才能将它带去其他地方的特点,柏妮丝忽然意识到了一个以前从未想过的地方:   在马其顿王国的王后因为试图谋杀那位叫什么白雪还是冰雪的公主而被抓捕之后,她曾在光明教廷的元老院审判中辩解称,自己的所有行为都是受魔镜的指使,还将魔镜的每一处细节以及镜中灵的召唤方式都坦白了出来。   然而教廷根本没有在王宫里发现这面镜子,于是后来便裁定是王后在撒谎,随即宣判将她斩首。【1】   魔镜是什么时候被人带出王宫的?又是什么时候,被人带来这个新世界的?   这个问题她之前从未注意到过。   想到这里,柏妮丝忽然颤抖一下,连手里的杯子都差点掉下来。   她迅速转头,睁大眼睛看着蒂亚戈,浅绿色的眼睛中有种灿烂的明亮:“冕下,我们还能找到那位……呃,抱歉,我不太记得他的名字了,就是那位在勘察加遇到的警长。你说过他也是来自原世界的人,而且还是家族世代为马其顿王国服务的猎户,是吗?”【2】   蒂亚戈眨眨眼,替她将手里的水杯端到一旁放好:“马克西姆·西多罗夫。是的,我记得他,你为什么会忽然想到要找他?因为魔镜的事?”   柏妮丝点点头:“既然他是马其顿国的皇家猎户,又曾经为当时的魔镜主人,也就是那位后来被砍头的王后做过事,或许还不止一件。那我想,也许他会知道点什么。”   “好,跟我来吧。”   也是在走出观测中心后,柏妮丝才注意到,太阳刚从海平线下升起来。   金红色的瑰丽晨曦在天空中晕染出大片的斑斓色彩,浓郁到几乎将遥远的海天交界线压碎,整个海面看起来都像在燃烧那样,也给蒂亚戈飘散在海风中的淡金色长发镀上一层浅浅的金棕。   过于灿烂的光线,将他本就色泽淡薄的发梢焚映到几乎透明。   她注意到对方眉眼间那种虽然不太明显,但仔细观察却还是能被发现些许的隐秘疲惫感,顿时有些犹豫:“要不,我自己去吧?你可能一晚上没睡,看起来好像有点累。”   “没关系,跟你有关的事比较重要。”他简单回答着,同时顺手牵起柏妮丝的手,“走吧。”   就这样一路来到气象局大门前,柏妮丝习惯性地试着抽了下手,旋即被对方更紧地捏握住。   迎着那双漂亮清澈的苍蓝眼瞳地注视,柏妮丝只能硬着头皮开口:“已经到了。”   “所以?”   ???   还所以?   这鱼故意的吗?   柏妮丝尴尬地抿下唇,还时不时扫一眼面前不远处的大门:“这样……进去以后,他们会看到的啊。”   原以为这样说了以后,蒂亚戈就会松开她。可没想到,他却完全没有要放手的意思,反而还微微笑起来:“你很害怕被他们看到吗?”   尽管是在笑着,可这种笑容却和愉快一类的情绪毫无关系,清艳到让人瑟瑟发抖。   柏妮丝克制着自己想要后退的动作,尽可能认真地解释到:“我只是觉得,一会儿进去以后,该害怕的就是他们了。”   虽说能把天使吓哭绝对是一个值得让魔骄傲的光辉事迹,但是柏妮丝觉得如果可以的话,那她还是不要这份光辉比较好。   “那就无所谓了。”说完,他拉过柏妮丝就朝大门走去。   由于时间尚早的缘故,此时天使们的数量还不算多,整个一层大厅也就十来个。   见到蒂亚戈来,他们也没感觉到有什么不对。   事实上经过这段时间的适应,他们都能比较勉强地接受柏妮丝总是被蒂亚戈带在身边这件明明怎么看都很匪夷所思的事了。   可是当看到他们这次居然还是牵手进来的时候,在场的天使们还是感觉集体破防了,甚至连最基本的行礼都忘记了,只能瞪大眼睛看着他们,十脸茫然,面面懵逼,好像完全不知道该给出点什么反应比较好。   有些承受能力弱的,已经开始伸手摸索着想找把椅子来坐一坐,缓一缓了。   好在加百列出现得很及时,并且丝毫不受现场诡异气氛的影响,依旧保持着他高超的干练利落水准,就像一个天使长该有的那样。   在朝蒂亚戈自然行礼后,他好像根本没看到他手里牵着的是谁,只面不改色,声音不抖地冷静开口:“冕下有什么吩咐?”   “帮我联系一下勘察加分部的马克西姆·西多罗夫。”   蒂亚戈说:“关于魔镜的事。”   “明白。”   很快,在通讯室的主屏幕上,柏妮丝再次见到了那位须发斑白的老警长。即使是在夏季,勘察加那过低的气温也逼迫他穿着厚实的毛呢大衣,阳光精细而冰冷地笼罩着他,遥远背景中的山峦上依旧白雪覆盖。   知道是为了和魔镜有关的事所以才找他后,他先是一愣,接着便有些微妙地紧张起来,但还是很小心地掩饰着,只挠挠眉毛回应道:“向您保证,冕下,我将会如实回答所有我知道的内容。”   “我们知道你曾经被迫为那位马其顿王后做过一些事,对吗?”   “是的,冕下。”   “那么,你是否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和魔镜有关的事?”   “那倒也……一开始并没有。”   “请详细说说吧。”   西多罗夫沉默几秒后,深吸一口气。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柏妮丝总感觉他在时不时地侧瞟着自己,就像她第一次在新世界见到他那样。   这让她隐约有些不安。   “我第一次接受王后指派给我的任务,是去月雾森林里为她寻找一种罕见的魔药材料。请原谅我,那时候我的小女儿正生着病,而像我这样的身份又无法请来王室的治疗师,也实在没有多余的钱去为她治疗,所以不得不接受了王后的要求。   在那之后,她来找我的次数越来越多,而且大多都是和白雪公主殿下有关,这让我觉得很害怕。   我们西多罗夫家族,世世代代都为马其顿国王效忠,当然不可能真的去伤害公主殿下。于是我试着朝她撒谎,可是她没有被我骗到,还威胁我说,如果我不按照她的要求去做,还妄图糊弄她的话,她就会杀死我的妻子还有所有的孩子们……”   说到这里时,西多罗夫脸上的恐惧更加明显了。看起来即使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但当初的那些经历还是让他后怕不已:“后来有一次,她要求我在皇家狩猎会上,借机杀死白雪公主殿下。我……我不敢答应,可也不敢不答应……”   “那你做了什么?”蒂亚戈问。   “我将公主带到了月雾森林,请求木精灵保护她,暂时不要让王后发现。我想自己去救我的家人们,木精灵同情我的遭遇,送给了我一把威力非凡的斧头,告诉我必要的时候,我可以用它来保护自己,还有我的家人。”   “可是……”   他闭了闭眼,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非常痛苦的过往,连声音都开始虚浮起来,下意识伸手想要去摸口袋里的手卷烟,但又克制住,只连连深吸几口气后才接着说道:“我没能,没能打败王后。她的那面镜子……我看到了她那面镜子,以为我的妻子和孩子们都死了。我很痛苦,很后悔……”   “所以,当我知道那是镜子呈现出来的幻象后,我已经没有任何勇气再和王后对抗了……”   “所以你恳求了她,再给你一次机会,对吗?”蒂亚戈基本能猜测出来。   “原谅我,冕下……”   “我能理解你必须保护家人的心情,也无意责怪你,请继续往下说吧。”   “就像您猜到的那样,我乞求她再给我一次机会,也在那时候真的妥协了。可是木精灵提醒我,如果我这么做了,那么我和我的家人将永远活在忏悔中。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于是只能听从了木精灵的意见,去往一间叫做‘三月,毛虫和笑猫’的店铺,去找能够救出我家人的办法。”   “柴郡猫的店铺?”柏妮丝一下子回想起来,“我记得,我就是在那儿见到你的。”【3】   西多罗夫点点头:“是的……是的,我和您做了交易,用那把黄金宝石匕首换一颗能够证明我确实杀死了白雪公主殿下的人类心脏。”   “确实有这么回事。”柏妮丝承认到。   “那么接下来呢?你还见过魔镜吗?”蒂亚戈问。   “有的。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它,因为后来,它就被……带走了。”   “被谁带走了?”柏妮丝连忙问。   西多罗夫尴尬地卡住,在十来度的寒冷气温中,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手已经第四次试图伸进大衣口袋里去摸一根能够让他冷静点的手卷烟。   “请直说吧。”蒂亚戈揣摩着他的反应,差不多已经知道他要说谁了。   果然,他在再一次紧张过度地瞟了眼柏妮丝后,吞吞吐吐地开口道:“就是……就是海巫小姐。”   “你说什么?!”柏妮丝彻底呆住,也顾不得其他的,直接越过加百列冲到屏幕前,吓得西多罗夫连忙后退了两步,原本被寒风吹得泛红的粗糙脸孔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煞白。   “我带走了魔镜?!”她难以置信地重复,“什么时候?是你亲眼看到的吗?”   “柏妮丝。”蒂亚戈轻轻叫她一声,搂住她的肩膀安抚性地让她退让开,“这是好事,说明现在又有新的线索了,别太紧张。”   加百列一脸状况外地转头,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抱歉,我太激动了。你继续吧,就说说那个……说说‘我’是什么时候把魔镜带走的?”柏妮丝皱着眉尖,有些烦躁地摇摇头。   她握起手,感觉指尖有种瘆人的冰冷,并且这种冰冷还在不断朝她的全身蔓延,一口一口吞吃掉她所有的体温。   西多罗夫看起来相当恐慌,连说话都有点语无伦次了:“我找您用黄金匕首交易完后,王后就放了我的家人。于是,我带着他们躲到了月雾森林里。白雪公主殿下是个很善良的女孩……嗯,我是说,她并不介意我曾经数次差点伤害到她,还许诺等她回到了王宫,见到国王以后,一定会揭发王后的罪行,让教廷将王后绳之以法。”   “后来,大概一两个月以后……我不太记得了,总之公主殿下派人来通知了我们,说王后已经被教廷给抓起来了,还问我愿不愿意继续回到王宫。对我而言,能够回到自己祖祖辈辈生活和效忠的地方,当然是再好不过,所以我很快就答应了。”   “那后来呢?”柏妮丝实在忍不住地催问到。   “后来?后来您就来找我了。”西多罗夫看起来除了惊慌,还有些困惑,似乎不明白为什么柏妮丝会对自己所做的事毫无印象,“就在我回来的当天夜里,您来找了我,说要我帮您去找一样东西,还用一串珍贵的红珊瑚珠做了酬劳。”   送红珊瑚珠,这确实是自己一贯的作风,就像她在接受了兰伯特为自己代付了冰淇淋钱以后,也下意识就想用红珊瑚珠来作为回报一样。   想到这里,柏妮丝忽然有了一种更可怕的感觉——   达科塔·科尔森,兰伯特深爱到为之发疯的恋人,和她长得如此相像,真的只是巧合吗?   一时间,一种冰冷到黏稠的,像是被无数剧.毒海蛇所缠绕住,让她惊悚到有些想吐的感受如同脱水般包围住她。   恍惚间,柏妮丝只听到蒂亚戈接着问了一句:“她要你找的东西就是魔镜,对吗?”   “是的冕下,而且……”西多罗夫谨慎地打量着柏妮丝已经难看到极点的脸色,不由得咽了咽口水,考虑要不要还是沉默比较好。   蒂亚戈注意到他的变化,于是大方解释到:“放轻松,不管那个人对你说了什么还是做了什么,你都可以坦白地说出来,这里没有人会威胁到你。因为那个人并不是柏妮丝,她只是冒充了柏妮丝的样子,所以我们现在正在追查这个她的身份。”   “冒充?”西多罗夫愣愣地重复。同样愣住的还有加百列。   花了好一会儿来消化这个事实后,西多罗夫终于长舒一口气,抬起揣在口袋里反复捏压着手卷烟的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然后回答到:“她命令我绝不能将这件事告诉给任何人,还想将我直接杀掉灭口。还好……当时光明教廷的神术师们来了,他们想要找到那面魔镜。海……我是说那个冒充者,察觉到光明教廷介入以后,没来得及彻底杀死我便走了。”   “那从那以后,你还见过那个冒充者吗?”   “没有了冕下。因为担心随时会被再次找到的缘故,从那以后,我们一家人就搬去了月雾森林,在木精灵的保护下生活。直到纬度空洞出现,我和家人们失散,最后来到了这里。”   “我明白了,谢谢你告诉我们这些。”   “这是我的荣幸,冕下。”   联络就此结束,蒂亚戈动作轻柔到不带一丝侵略性地抚摸了一下柏妮丝僵硬的背部,低头望着对方有些空洞的绿色眼睛,语气温和:“别担心,我们会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的。”   说完,他又转向加百列:“抱歉没来得及和你解释,先换个地方说话吧。”   “遵命。”   离开通讯室后,柏妮丝依旧在沉默,也没心情去理会迎面而来的几个天使在看到她被蒂亚戈伸手揽护在怀里时的崩溃表情。   等到已经确认看不见加百列他们的身影以后,那几个心灵遭受了重创的天使才终于哆哆嗦嗦地回过神:   “我……是因为我已经好几天没有好好休息的原因吗?我怎么觉得我刚刚好像是看到……”   “我也好几天没休息了,我也看到了。”   “我也是。”   “所以,是因为疲劳过度,所以我们才集体出现幻觉了吗?”   “可是。”另一个小天使试图辩解,“我刚刚才睡醒啊。”   一阵难堪的沉默后,最开始发话的那个天使看着她,认真询问:“你确定你真的睡醒了吗?我觉得你没有。”   “我们也这么觉得。”   “……???”   作者有话要说:  【1】前情提要在第十二章 详细写过。   【2和3】前情提要在第六章 和第七章写过,西多罗夫那时候看到柏妮丝就不太正常,但是柏妮丝觉得是因为自己那个关于人类心脏的谎言吓到了对方,还吓了他几十年。   还有送红珊瑚珠,在第二十八章 ,妮妮第一次和兰伯特见面的时候写过。   感觉可能更新太慢,记得的人不会太多,所以提醒一下。 正文大部分是写剧情,撒糖也会有,主要后期我想仔细写一下蒂亚戈的象征意义以及他为什么对妮妮这么执着。除了前面的番外,其实还有一个更远的原因我一直压着没提,后面剧情到了会写的。   所以纯甜甜恋爱的甜饼我会放到番外去,毕竟……好像他俩是没怎么好好谈恋爱……【自我检讨】 第56章 、Part fifty two   和蒂亚戈一样,?加百列在了解了前因后果后,第一察觉到的也是关于北境之国那段供词的怪异之处。因为不管是从原因还是目的上来看,在北境之国发生的事都很突兀,?更无法解释。   “我和你的看法一致。”蒂亚戈背靠着椅背略微点下头,落满细碎夏日光斑的眼瞳蔚蓝剔透,?“如果只是单纯为了海巫魔力的继承结果,?那么赫克托看起来确实是最有可能的一个。但是同时,这个猜测也就意味着他已经提前知道了继承人会是柏妮丝,?并且仍然无法解释他在北境之国以及将魔镜带走的举动。”   “那要再去审讯格兰德尔一遍吗?也许他撒了谎。”加百列提议。   “我会的。”   蒂亚戈垂了垂眼睫,?指尖轻轻点在桌面上:“关于北境之国那些说辞的真实性,他对海巫血源诅咒了解的来源,?还有模仿柏妮丝笔迹给萨布丽娜写信的恶魔究竟是谁。只要是他知道的,?都得问清楚。”   接着,他停顿片刻后,继续说:“至于赫克托的事,得麻烦你派人去一趟陨罪园,?看看能不能找到关于他的记录卷宗。除此之外,?我也会让潮灵去渊海神域调查任何与他相关的消息。”   “遵命。”   柏妮丝坐在一旁,沉默地听着他们之间的对话,脑海里盘旋着的始终都是西多罗夫刚才说的话,?以及她第一次见到兰伯特时的场景。   那个海族恶魔,连自己习惯送红珊瑚珠这样的细节都知道,?这让她觉得有些不寒而栗。明明印象里,?她跟当时其他同为乌苏拉手下的恶魔们都没有什么私交,?更不记得有谁曾经这样仔细地关注过自己,那为什么……   无数种猜测浮出脑海,又被她一一否决。即使抛开关于北境之国的疑问,?她也想不通为什么那个冒充者要带走魔镜,这这一系列的行为看起来是那么怪异又多余。   尤其从时间上来看,这是一场从五十几年前就开始逐步实施的报复计划……   等等。   五十几年前?   这个时间似乎不太对劲。   像是被被什么突然戳中到,柏妮丝猛地抬起头,望向身旁的蒂亚戈:“为什么要用我的样子去做这些事?”   蒂亚戈眨眨眼:“你是想到了什么吗?”   “就像你说的,不管是去北境之国还是带走魔镜,都对当时的我并没有产生任何影响,直到今天。可如果这一切都是为了报复的话,那为什么不在我还没有继承海巫魔力的时候就直接杀了我呢?”   这个说法让蒂亚戈和加百列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醒悟。   紧接着,柏妮丝将自己的想法全都说了出来:“反正只要杀了我,他就更有机会得到海巫魔界的传承了不是吗?更何况那时候我一无所有,想要杀死我简直是轻而易举,怎么看都应该在那时就杀了我才对啊,为什么要弄得那么麻烦,还拖到了现在?”   “而且后来,我还因为……”   说到这里时,柏妮丝有些尴尬地卡顿住,视线下意识朝蒂亚戈瞄了瞄,细白手指交绕在一起,一副做错了事被逮个正着的小孩模样。   蒂亚戈注意到她的不安,却并不在意地笑起来,只语气自然地接话到:“你是不是想说,那时候你在陨罪园,理论上讲,根本不会有人能想到你还能出狱。所以,这个冒充者在原世界做的一系列事情很奇怪?”   “确实如此。”加百列也很快反应过来,“他放弃了最好的下手时间,却舍近求远地选用了冒充这种费时费力的嫁祸手法。这怎么看不像是为了夺取海巫魔力继承权的报复,更像是……”   “是针对我本身来的。他并不在乎海巫魔力的归属,只在乎我有没有被关进监狱或者死掉。”柏妮丝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对于这个看起来显然更为可怕的猜测,她并没有感觉到有任何的害怕,只觉得心累,因为她已经记不住自己到底有多少仇家了。   虽然,理论上。   最危险也最要命的那一个,现在就坐在她旁边,还握着她的手,即使眉尖轻皱着,眼神陡然蒙上一层晦暗阴影,也依旧温声哄慰着让她别担心。   看起来,他好像比自己还要在意这个说法。柏妮丝这么想着,目光不由自主地上移到对方轮廓漂亮的侧脸,看到他柔软发丝下的蓝色眼睛,浓密睫羽沾满光晕,翕动如蝴蝶翅膀。   再一次的,她由衷感到有些惋惜,明明这条鱼哪儿哪儿都长得那么好,可就是挑人的眼神实在不太行。   否则也不会一直抓着她不放手了。   这真是一种不管想起来多少次,都会觉得无法理解的真实。   这么想着,耳边蒂亚戈和加百列的交谈还在继续,窗外刚刚还阳光明媚的天空却忽然变得暗沉下来。   紧接着,一片明显不同于云层阴影的怪异轮廓开始逐渐在半空中成型。像是有什么怪物,正要慢慢从那些如灰色潮水一般不断卷聚的云雾背后挣脱而出。   视线尽头的地方,海水被一股看不见的外力所牵引着不断向上升起,和大片浊云连接在一起,一时间根本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海。四周都是尖锐怒号的风声,世界在几个呼吸间重新跌转回满目混沌。   “那个是……”柏妮丝睁大眼睛盯着那团不断下沉的乌云,涌动的波澜让人疑心是否是洋流倒灌到了天上。   “是我们原世界的城镇。”   蒂亚戈仰头看着那片朦朦胧胧的剪影,视线从天空来到远处被疾风搅动得狂澜迭起的海平面,苍蓝眼珠里映照着无边无际的灰霾,呈现出一种过于空洞又无机质的光亮,冷淡如他的语气:“耶梦加德的状态越来越混乱了。”   说完,他回头:“调集警卫队将周围封锁,把这片天空从人类的感官里隔开。”   “遵命。”   加百列说完,舒展羽翼迅速飞离原地。很快,他的身影就变成了一个白色的小点,被周围的浩瀚灰浊给吞没进去。   这种天空中忽然出现怪异城市的画面,柏妮丝回想起来,和她曾经在潘德拉肯所见到的场景是那么相似,都是因为纬度空洞恶化造成的。   她感到有些担忧,而且这种情绪在转头看到蒂亚戈虽然平静依旧却也难掩疲倦的神色后,就愈发清晰了。甚至都还没来得及仔细组织语言,她就已经脱口而出地问到:“有什么能帮到你的吗?”   话一出口,柏妮丝又后悔了,于是迅速在对方将目光望向她之前,先把注意力集中转移到汹涌不安的海面上,自我安慰似地补充着一些无意义的碎碎念:“新世界出现这样的波动还是第一次,看起来很严重,还是尽快解决比较好。”   “那就帮我守着生态区吧,潮灵会协助你的。”蒂亚戈微微笑起来,清浅却也温柔灿烂,细小如水晶般剔透的鱼鳞随着神力的剧烈波动而逐渐出现在他的眉梢眼角处,“我很快回来。”   话音刚落,本就阴沉欲坠的天空变得更加低垂,庞大的城镇悬浮在空中,带着丝丝缕缕的深灰云雾拖尾,仿佛下一秒就要倾轧在这个新世界的头顶上。   从波涛澎湃的海面冒出头,柏妮丝看到那道数十米高的黑色巨浪已经逐渐接近生态区边缘了,窒息般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如果就这么让它冲上陆地的话,将近一半的座城市都会就此被吞进海底,化作一片废墟。   意识到这点后,柏妮丝不敢有丝毫的犹豫与怠慢。源源不断的翠绿魔焰从她的全身燃烧释放开,融入水中,灵活如无数发光的鱼群般,跟在她周围到处游窜。   洋流被魔力强行扭转了运行轨迹,在柏妮丝的一次次尝试下,开始逐渐平静下来,倒涌回海中,退回到安全区域。   抵抗海洋所带来的压力沉重到难以想象,此刻却全都负担在她一个人的身上。没过多久,柏妮丝就能清晰感觉到自己手臂的颤抖,缭乱的魔焰跃动在她身边,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她紧咬着牙,被魔力点燃得格外明亮的浅绿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片随时会重聚反扑的啸浪,全力支撑着分寸不让,直到将它彻底逼退回海中。   与此同时,有明亮的银蓝色光辉从空中闪过,拉开一道极细的瑰丽弧线,看起来是那么脆弱,却即使遏停了空中城镇的继续下降。紧接着,迸发开的大片神光以极其磅礴的力量横扫开,在空间里引发出波纹般的震荡。   极度的寒冷从四周升腾起来,将盛夏的炎热撕碎,暴雪与冰霜封冻成一面半透明的纯白冰盖承接在天上。沉闷到可以穿透一切物体的撞击声嗡嗡传开,炸起接连不断的水花,震碎山体,折断树木,撕裂地面。   来自同源的两股至高神力碰撞在一起,激荡开的灾难性余波从万事万物间穿过,延伸到时间和空间的最深处。   强烈光芒闪过的瞬间,一团纯净柔和的银蓝光芒从那片被她戴在脖颈上的鱼鳞中爆发开,也将她完好无损地保护在内。   然而透过那层光辉,柏妮丝看到似乎所有的一切都被摧毁了。   天空、陆地、海洋、风和光线,还有那些和雪花一样无力飘落的天使们的身影,全都爬满了无数极为细小却也密集的裂纹。   仿佛只要吹口气,整个世界就会立刻在她面前破碎开,无数生命与文明也会随之归于虚无。可高高悬浮在天空之上,置身于那层冰盖以外的神灵却依旧是鲜活又真实的,完满到连一丝瑕疵也无。   不知道为什么,柏妮丝忽然产生了一丝隐秘的感受:   也许从神的角度来讲,越过这片支离破碎的世界就跟越过一堆凋零的花朵一样,并没有什么区别。   存在于某个季节的花朵枯萎了,总会有新的。   生长于某段时光的众生消亡了,同样也会有新的。   那些来不及说出的悲伤痛苦,恐惧哀鸣,欣喜与感动,泪水与欢笑,都是众生自己的事。他们为自己,以及那看似辉煌又苦难的过往谱写了一场又一场的赞歌。   然而在神的眼中,这些不过是又一次花开花落而已。   这种感受给她带来了一种难以言说的低落,哪怕这些裂纹只持续了仅仅半秒不到的时间便消失了,短暂得如同一个幻觉。   直到一阵更强烈的震动传来,柏妮丝的注意力再次集中,看到潮灵艰难地从那些仍旧躁动不安的海水中化形出现,气息微弱地朝她说:“海巫小姐……更大的海啸可能还在后面,生态区的情况已经快要承受不住了。”   “我知道。”柏妮丝回头看一眼近海区,“你去保护他们,我来破坏海啸。”   说完,她重新潜入海中,逆着深层洋流一直朝前,想要赶在下一波巨型海啸成型前,将已经聚集起来的海水全部分散开。   脱离了生态区的优越环境,外海的水质其实要糟糕许多。好在有了鳞片的保护,柏妮丝并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只是穿行在此时正狂暴不安的海洋中,就像穿行在满是龙卷风的陆地上,每一次前进都需要拼尽全力。   越是水流湍急的地方,那种快要被海水活生生撕碎的巨大牵扯感就越发强烈。   柏妮丝都不记得自己被那些到处乱飞的礁石还有不知什么事东西的残骸给砸中了多少次,可她仍然不敢停。   一旦再来一场像刚才那样的海啸,整个生态圈和城市就彻底毁了。   柏妮丝一边用骨刃劈开迎面而来的一块巨大钢铁船体碎片,一边试着用手去碰了碰疼痛感最为强烈的左肩骨,敏锐的感官毫不费力地从海水中捕捉到了一丝异常的血腥味。   这点小伤并不足以让她在意,恶魔极强的自愈力很快就会让她恢复如初。幽绿的光丝从她的指尖开始,顺着水波扩散向周围正酝酿着下一场海啸的危险水域。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海洋也似乎正在慢慢变得温顺,微弱的亮光从头顶的深厚水层外面照射进来。   柏妮丝迅速浮出水面,看到太阳不知何时已经从乌云背后挣脱而出,洒下的光辉是从未有过的温柔明净。   紧接着,她反应过来,那源头并不是太阳。   而是一盏灯。   靠燃烧信徒至纯至净的信仰而永恒明亮的,出自光明神之手的造物,此刻正被希尔维杜捧在手里,迸发出比晨曦还要清透无暇的光芒,逐步修复着所有因为神力对抗而出现的可怕创伤。   站在浓烈金芒中闭目祈祷的少女,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像一个光明圣女该有的模样,宁静隽永如刚从那些古老画卷中走出来似的。   当神灯的亮度达到顶峰时,一个半透明的人形虚影出现在希尔维杜的身后。金色辉光化作他的衣袍,倾泻而下的银白长发如同披挂着一整片灿烂银河。   像是有自我意识般,在和蒂亚戈短暂对视一眼后,那个虚影便化作了漫天光雨洒向大地。   时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光与海中倒流。地面愈合,洋流退让,山脊与森林重获新生,一切都回到了几个小时之前的模样。   繁茂昌盛,欣欣向荣。   蒂亚戈收回支撑着冰盖的神力,连带着刚刚还纷扬密集的大雪也陡然停住,被无数银蓝光华引导着回升向空中,一点点封补着残破的苍穹,直到再也看不见空中城镇的影子。   做完这一切后,他总算收回手,低垂下头轻轻叹口气,过于沉重的疲倦神态再也掩饰不住,连脸色都苍白得有些不正常。   “冕下,耶梦加德活动得越来越频繁,您不能再以这样的分体状态继续存在了。”希尔维杜担忧地看着对方,语调克制而恭敬。   “我知道。但是暂时还不行,我还要一定要弄明白的事。”蒂亚戈说着,闭上眼睛停顿了好一会儿才后,那种持续不断的眩晕感才逐渐减轻到无。   接着,他又微微笑下:“谢谢你带着这灯过来,不然我还得头疼一会儿的善后工作。”   “是它自己亮起来的。也许,这次变故也同样影响到了光明神冕下,所以神灯才会亮。”   希尔维杜说着,低头看了看手里裂纹遍布的灯:“但是,恐怕也就只能亮这一次了。”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蒂亚戈语气轻快地安慰着,却也没多在意地说道,“等奥格斯格醒了,你就坦白告诉他这是被我不小心弄坏的。有什么问题,让他尽管来找我吧。”   是啊,在和柏妮丝的婚礼上,因为发现她不见了,所以“不小心”弄坏的,希尔维杜默默回想着。   她有些怀疑,如果不是因为还保留着最后一点对同为至高神的对方的象征性尊重,蒂亚戈也许会直接把神灯给毁掉。   感受到危机结束,原本躲藏在生态区里的海族们纷纷冒出水面,看到蒂亚戈以后便一窝蜂地凑了上去,嘤嘤叫着想要挨个被摸。   隔着一片满是欢乐气息的宽阔水域,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但柏妮丝还是立刻就注意到了蒂亚戈神态间的隐秘疲惫。   他的精神状态看起来,似乎比刚才还要差了。   柏妮丝犹豫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不要在这种大家都很开心的时候主动凑上去扫兴了,免得尴尬。   于是,在触及到对方明显带着寻找意味的目光后,她只迅速朝蒂亚戈点了点头,然后便消失在了海浪中。   大概为了应付这场混乱,几乎整个警卫处的天使都被调遣出去了。柏妮丝在气象局大厅里独自转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到有可以问路的天使,于是只能凭着去过一次的模糊记忆,试着朝格兰德尔被关押的地方走去。   没有了加百列和蒂亚戈的同行,她在大门打开后,看到头顶一整列的全视之眼图腾齐刷刷朝她看来的瞬间,心里还是无可避免地紧张起来。   好在没过一会儿后,那些全视之眼便又移开了目光。柏妮丝还试着朝伸手朝它们晃了晃,确定它们是真的不打算再盯着自己以后才放心往里走去。   一路上,她心中盘算着的都是该如何做。   其实办法还是有的。   既然有人能冒充她来接近这些恶魔,那她为什么不可以反过来冒充那个想要陷害她的恶魔,并借机从格兰德尔口中套取自己想要的信息?   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格兰德尔的状态看起来……   很糟糕。   简直糟糕到恐怖。   他的大半个身躯都被封冻在冰层里,胸腔看起来像是被什么利器给刺穿过,即使伤口已经结痂也留下了狰狞丑陋的伤疤。冰面上到处都是大片黑红色的印记,看起来很像凝固的血液。   如果不是因为知道不可能,柏妮丝都要以为他是被人给打碎了全身的骨头又随意拼接起来,最后被寒冰支撑着像个标本那样一动不动,只勉强还剩一口气。   察觉到有人来,格兰德尔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惊吓,脆弱的胸腔起伏着,干渴过度的咽喉发出难听的嘶嘶声。   看清外面站着的是谁后,他先是一愣,紧接着便发出声冷笑:“终于来了?看看我如今落得的这个下场,你满意了吗?”   柏妮丝皱下眉尖,态度同样冷淡:“你会变成这样,都是你自找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啊是啊,明明是犯下了弑神罪的恶魔,却能安然无恙地站在外面,指责一个被她迷惑教唆的替死鬼,你可真是清白无辜啊。”格兰德尔冷嘲热讽地说着,血红的眼睛怨恨无比地盯着她,恨不得把她千刀万剐,“我不该小看你引诱人的手段是不是?你能让那位新生的至高神对你如此深信不疑,应该花了很大力气吧。真该让所有魅魔都来看看你的本事,简直不可思议。不过我很好奇,你这次又是用的什么新招数?”   说完,他又冷哼一声,语调讽刺地评价:“该不会又是从装可怜扮无辜那套开始吧?我还不知道你吗?总是喜欢以一副绝对无害的弱势模样接近你想要的目标,其实根本就是个两面三刀的婊.子,下贱狠毒的荡.妇!”   柏妮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强忍住心里的怒火,也不反驳,反而还扯开一个虚假的笑容,顺着他的话接到:“知道又怎么样,现在被关在里面的不也照样是你,不是我吗?”   听到这句话后,格兰德尔果然更加愤怒了。他本就因为重伤折磨而精神紧绷,残余的理智也所剩无几,而这恰好也是柏妮丝最希望看到的状态。   只要在他失去理智的时候,才能尽可能地问出真话来。   于是,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倾身靠在面前的玻璃前,用手指漫不经心地卷着发尾,同时熟练又自然地换上副风情万种的阴毒表情。   这对她来说倒是很容易,但愿也能和格兰德尔印象中的那个冒充者一样。   回忆一下他对自己的刻薄评价,柏妮丝试着将她的语气和说话方式也朝一个蛇蝎美人该有的风格贴近,开口的声音慵懒又轻蔑:“所以啊,我劝你最好还是不要继续想着靠把我拉下水来换你出去了。他们是不会相信你的,海神也好,天使也好,都只会信任我说的每一句话。”   多么狂妄的论调,柏妮丝感觉自己说完后都在忍不住牙酸手抖,却还不得不硬撑出一副悠闲且自信的模样。   “事实上,你现在还能这样苟延残喘着,已经是我看在往日亲密同伴的关系上尽力帮你争取到的了,别那么不识抬举。”   格兰德尔显然被她这种施舍般的态度触怒得更盛了,眼里的凶狠残暴激烈到快要溢出来:“然后呢?你还是觉得我的存在会威胁到你们那份满是肮脏污秽的信任,所以打算来了结我了是吗?!”   “当然不。”柏妮丝挂起一个虚假的笑容,熟稔地维持着那种挠人的甜媚,“毕竟我们以前相处得很愉快,那些漂亮的冰海之瞳我现在还收藏着呢,谢谢你。”   可拉倒吧,那些玩意儿估计早就和海巫巢穴一起,被人鱼族给一锅端了。   不过柏妮丝说这句话就是为了试探他的态度,于是,不等他有所回答,她便继续歪头笑着挑衅到:“不过对我来讲,你为了让我开心,所以才去‘不计代价’地为我找来这些玩意儿的样子才是最值得纪念的。那时候我们在一起多久了?真是让人怀念啊,这么美好的一段时光。”   大概是一下子想起了那段被欺骗感情又惨遭利用的耻辱时光,格兰德尔的反应激烈程度简直超乎了柏妮丝的想象,一大串极为粗鲁难听的辱骂字眼接连从他口中蹦跳出来,句句刻薄至极。   看那架势,要不是他被周围的寒冰封禁得无法动弹,她简直毫不怀疑对方会立刻冲上来和她同归于尽。   但是从他的反应中,柏妮丝也看出来了,那些关于北境之国的说辞都是真的,否则他不会这么愤怒。   按捺出心中的烦躁感,柏妮丝态度强硬地打断对方:“够了。少用那种跟被抛弃了的良家妇女似的恶心态度整天哀嚎些没用的东西,要怪就只能怪你自己愚蠢,否则又怎么会相信我当初答应你的事呢?”   老实说,她并不知道有没有这回事,但是她想试探出为什么格兰德尔会和那个冒充者一直合作——萨布丽娜身上的海族恶魔诅咒就是个证据。   “你这个满嘴谎言的贱.种!”格兰德尔嘶吼着,整个关押室都是那种震耳欲聋的叫声,“你永远得不到你想要的海洋之心!你就等着被你身上的诅咒吞噬成个怪物吧!你永远无法解脱!”   海洋之心?   柏妮丝有些愕然,旋即进一步刺激对方说到:“是吗?但是我怎么感觉我离那天已经不远了?就是不知道你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亲眼看着我一个人拿到它。倒是你可以猜猜看,等我拿到海洋之心以后,第一次要被杀人灭口的会是谁呢?”   格兰德尔挣扎着,咆哮着,极度狂乱的怒火都让柏妮丝看在眼里,同时也确认了——那个冒充者提出的诱人条件就是海洋之心。   那么联系下之前的线索,一个能如此了解她各种细微习惯,又如此渴望着海洋之心的恶魔……   她忽然有些颤抖起来。   因为这些线索只能让她想到一个格外可怕的,噩梦般的名字,随之而来的一切都是暗无天日的折磨与痛苦。   乌苏拉。   可是她已经死了啊,早就死了。柏妮丝垂下睫羽,掩饰住眼中的慌乱。   而且如果真是她,那她非要为什么要冒充自己?   太多过于恐慌与不解的情绪累积起来,让柏妮丝很难再保持刚才的状态。但是一想到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没有得到答案,她还是勉强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再次抬起头,端出一副又狠又媚的假象,目下无尘地蔑视着对方:“骂够了没有,可怜虫?你现在被困在这里,除了骂人就没有别的办法了是吗?”   格兰德尔怨恨至极地瞪着她。   “告诉我怎么找到怀亚特。”柏妮丝直截了当地命令,“你已经被抓了,我不能再用以前的方式去联系他,否则会增加对我而言不必要的风险。而且经过上次警卫处的围捕行动以后,他已经不在之前的地方了。我必须确保他不会落入警卫处的手里,这样对你我都会有好处。”   “你我?”他残忍地笑起来,“我看只是对你吧。什么时候高高在上的海巫小姐也开始有求于人了?这可不是请求的态度。”   “这不是请求。”   柏妮丝冷冰冰地回答:“是你最后的机会。”   “我刚刚说了,就算怀亚特被抓住,那也只是会让我碰到点麻烦而已。但是你就再也没有离开的机会了。”   “离开?”格兰德尔眯起眼睛。   “条件交换。你告诉我他会躲在哪儿,我可以放你离开。”   “交易是要有诚意的,小姐。”一提到有逃离的希望,格兰德尔立刻变得狡猾起来,“否则我只会觉得,只是想套我的话,然后直接永绝后患地杀了我。所以,你得先放我出去。”   “你没有资格和我讨价还价。”   柏妮丝不为所动:“今天来的是我,还能让你少受点罪。可说不定,明天来找你的就是天使长或者海神了。我想,他们应该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吧?”   她说得没错。   格兰德尔咬住牙齿,一想到那天,蒂亚戈面带笑容地几乎将他刺穿心脏的惨烈场景,他就忍不住想要发抖,同时也有些隐约的疑惑:   这样一个神明,真的会被眼前这个恶魔哄骗得如此死心塌地吗?   他想试探清楚。   “萨布丽娜原本是他挑选好的下一个容器,但是失败了。所以,他目前仍然在使用的容器名叫马修·斯蒂芬·米勒,是个大学教师。你们可以很容易就找到这个人的信息,以及……他的家庭住址。”   “知道了。”柏妮丝用手指在玻璃上点了点,笑容美好又虚伪,“我会放你出来的,等到我确定这些信息是否是真实的以后。”   说完,她径直离开了关押室,几乎是小跑着来到了气象局大楼背后的安静花园里,坐在喷水池边仔细回忆着格兰德尔刚才所说的话。   会是乌苏拉吗?   可这也太难以置信了。   她不是已经被蒂亚戈杀死了吗?   为什么会这样?   她越想越焦躁,习惯性地咬住自己的指甲,身体克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着,即使坐在遍地阳光里也依旧觉得寒冷刺骨,连潮灵什么时候从她身后的水池里冒出头来都没注意,还被她突然开口说话的声音给吓了一大跳。   “抱歉,海巫小姐,我并不想吓到您。”潮灵充满歉意地看着她,姿态恭顺。   “没……没什么。”柏妮丝心不在焉地敷衍着,然后才反应过来,“有什么事吗?”   “冕下的状态不太好。”   她说:“您能去看看他吗?他想见您。”   作者有话要说:  结合前面的剧情,还在看这篇文的几个小伙伴可以自由选择相信妮妮的猜测或者不信【安详】   话说,还有人看吗……感觉留言的越来越少…… 第57章 、Part forty three【捉虫】   带着清晰目的的见面是一件很复杂的事。   你需要提前想好一套没有明显逻辑漏洞的说辞,?基于对方性格来揣测出可能遇到的争论,想清楚在发现对方弱点后要如何进行强有力地进攻,以及必要时候能做出的些许让步。   但是有一种情况比这个更加难以应对。   那就是当对方只是想见你,?却没有任何缘由的时候。   你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做,?更拿不出一套让你自己有安全感的应答策略。所能做的就只有跟着对方的步调跌跌撞撞朝前走,?搞不好从头到尾都是胆战心惊,一头雾水。   而这也是柏妮丝一直以来,?在独自面对蒂亚戈时的感受。   当然,?在经过了前段时间以来的……种种事件后,那些恐慌又茫然的情绪其实已经消退得差不多了。   只是,?她仍然不太擅长面对。   站在那座冰砌银妆如无数月光凝成的宽敞宫殿前的不远处,?柏妮丝有些犹豫,不确定自己这样来是否真的能帮上什么忙。她现在能想到的唯一话题就是刚才在关押室里,和格兰德尔的对话,以及自己由此所想到的猜测。   可是在对方状态本就不太好的时候还讨论这些,?好像也太不应该了。   一旁的潮灵似乎看出了她的想法,?于是主动解释到:“其实,您能去陪着冕下就已经能让他很高兴了,别的都不重要。”   她的话让柏妮丝有些不自然地眨了眨眼,?心中微动的同时,一个极为清晰的认知忽地出现在她的脑海:   也许除了蒂亚戈,?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谁会将她的出现和存在,?当做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了。   只是……   柏妮丝游到宫殿门口,?看着那幅海神图腾在旋转一圈后,原本紧闭的霜白大门便立刻自动向她敞开来。近乎无声的叹息和一串串被卷带起来的细小透明水泡一起,迅速消失在海底。   只是,?太过美好的东西也容易显得不够真实。而且她总觉得,以蒂亚戈看待世间万物的那种思维方式,会对某个具体生灵拥有情感实在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   更何况,那个生灵还是……她自己。   顺着水流的推力滑进宫殿里,柏妮丝在潮灵的带领下来到了蒂亚戈休息的房间。里面的一切看起来都很眼熟,就是她曾经因为吃多了冰淇淋而醉得意识全无,醒来后发现自己所在的那个地方。   透过潮灵微微发亮的透明身躯,她看到蒂亚戈应该是正闭着眼睛靠在床头休息。精细柔软的水纹纱垂遮在鲸骨雕成的雪白床柱周围,隐约能看出他只穿了一件薄薄单衣,满头白金色长发不加束缚地垂散着,像是黎明时分融化在海水里的清朦曦光。   听到有开门以及潮灵问安的声音传来,他也不抬头,只依旧用指尖揉按着隐隐疼痛的额角,语调平淡地开口到:“她不愿意来是吗?没关系,你不用守在这里了,我自己待着吧。”   他这样好似意料之中的反应,倒是让柏妮丝感觉莫名愧疚起来。   “啊,那个……”她刚一开口,还没说出什么有意义的语句,对方已经迅速朝她所在的方向转过头。   隔在面前的水纹纱无声飘滑开,她看到蒂亚戈的表情先是微愣,紧接着眼中便浮现出温暖而真挚的欣喜,刚才还淡薄如雪的嗓音也随之融解成温醇的水:“你还以为你不会来。”   说着,他向潮灵略略示意一下,然后动作自然地轻轻拍了下自己身边的位置,目光注视着对方,似乎是在示意她坐过来。   柏妮丝打量了一下房间里的其他位置,发现仅有的一张长椅也被安放在了较远的地方,而且还是侧对着蒂亚戈所在的方向,坐过去显然是不太合适的,于是只能折中地选在靠近床尾立柱的沿边坐下:“潮灵说你的状态不太好,是因为耶梦加德这次造成的影响太严重了吗?”   他点点头,神态间的疲惫是如此明显,整个人看起来有种过于病态的秀弱感:“为了能尽可能地稳定住祂的状态,再多争取一些留在新世界的时间。我将目前大部分的神力都融合回了本体,所以会感觉有些力不从心。”   “是新世界还有没解决好的事吗?”柏妮丝问,但总觉得不会是关于撤离善后之类的问题。那些根本用不着他来操心,警卫处和观测中心会处理得滴水不漏的。   “不是还没找到那个冒充你的恶魔是谁吗?”   蒂亚戈笑下:“我答应过你,一定会和你一起解决好这件事的。倒是你刚才,明明看到我在找你,为什么还要走?”   他不说还好,一提起这个就让柏妮丝忍不住想起整个世界几乎都要在自己眼前碎裂开的震撼场景。还有那种突如其来的,仿佛永远也够不到对方的强烈失落感。   这是一个再明显不过的客观事实,柏妮丝也并不是今天才意识到,可是却从来没有像刚才那样,让她产生过这份莫名其妙的感受。   她下意识有些抗拒这样的变化,可无论如何也无法将它彻底从心头抹去,连自己说话的语气不知不觉间带上了点赌气的意味都没有察觉,会自以为解释得体面:“反正事情已经结束了,我留在那里也没什么用,走了的话,大家应该会更高兴一些吧。”   “那我呢?”蒂亚戈轻轻问。   没头没尾的问题让柏妮丝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你觉得只有你走了,他们才会高兴。那我的感受呢?”   他神情不改地注视着对方,头顶闪烁的银亮水光在他的脸上留下浅而狭长的阴影。光纹变换着,那双本就蔚澈见底的蓝色眼睛被映衬得越发剔透明净,好像能看穿她层层森严封闭的外壳,直接触碰到灵魂。   “你明知道我那时候第一个想找到的就是你,你倒照顾着一些不相关的生灵的感受,直接理都没理我走了。”   柏妮丝张了张嘴,没接上话。他刚刚是把在场的天使们,甚至是其他海族都直接归类为“不相关的生灵”了吗?她不确定是否应该怀疑自己的听力。   “你很在乎他们的感受吗?”蒂亚戈平静地问,不带任何鲜明外露的情绪。但是柏妮丝还是听出了他的潜台词——是否比在乎他的感受还要在乎?   她抓着裙角,一向引以为豪的油嘴滑舌技能终于久违地没有掉线,于是连忙回应到:“也谈不上多在乎吧,毕竟他们也不待见我啊,那我为什么要这么照顾他们的感受?我又不是什么心地善良的好水母。”   真有意思,想她刚出狱的时候,整天拼了命地想要往自己身上贴满光明正义痛改前非的标签,现在倒是一个劲地狼人自爆。   “所以我那时候会走,其实也是为了……”她说到一半,对上蒂亚戈的视线,已经涌到嘴边的漂亮话却突然卡了壳,来回迟疑了几次才终于说出口,还带着难以掩盖的心虚,“为,为了你好啊。你回想一下,早上在气象局的时候,不是就有好多天使看到……嗯,总之他们看起来是真的被吓到了。当然我是无所谓了,我……”   将“高兴还来不及”这种虽然好听,但是实在没有太大说服力的话给谨慎地过滤掉,柏妮丝又接着说:“我只是担心这样对你不好。”   “这会对我不好?”蒂亚戈缓慢重复着她的话,看起来一副正在认真思考的模样。   柏妮丝抓住时机进一步朝对方狡辩到:“对啊,肯定会的!我可是最讨鱼厌的海巫啊,要是被其他海族看到……呃,随便什么都好,那肯定会对你产生影响的。到时候他们即使嘴上不说,但还是会有质疑,甚至会损伤海神在他们心里至高无上的形象。所以我觉得,我那时候还是走开比较好。”   说完,她还自我审度了一遍,觉得刚才勉强算得上是正常发挥,挺好。   而蒂亚戈在听完她的话后,也重新挂起了一个温柔无害的笑,可开口说出来的话却是:“这样吗?那既然现在已经没有别人,也不担心会被看到,你为什么还离我那么远?”   “……远吗?”柏妮丝控制住试图乱飘的视线,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却感觉自己的脊背都几乎快要贴上那支冰冷坚硬的鲸骨床柱。   他脸上淡淡笑着,却叹口气,也不再和她玩什么辩论游戏,只朝她抬起手,邀请一样,目的明显。   理智上,柏妮丝觉得她应该立刻编出一个精妙绝伦的理由来搪塞对方,然后趁机转移话题。但是实际上,她在僵硬片刻后,竟然鬼使神差地真的将手慢慢伸了过去。   他的体温比起以往明显要低一些,手指交扣的时候像是握住了某种盛开在寒雾里的花朵。   下一秒,柏妮丝被对方动作轻巧地带进怀里,撞入满怀的清新气息中。视线里漂浮着的都是他们缠绕在一起的发丝,白金与纯黑,泾渭分明又混融不清。   低头埋进怀中海巫的细嫩颈窝处,蒂亚戈总算满意地舒出一口气,带起的水泡向上浮窜,擦过柏妮丝的脸,如同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察觉到对方身体的僵硬,蒂亚戈也不松手,反而将她更用力地朝怀里按了按,偏头细细吻过她形状漂亮的锁骨,手指沿着她的手臂线条一路下滑到被束带勾勒得窈窕的腰肢,轻轻安抚着:“我不会咬你的,别紧张。”   柏妮丝抿住嘴唇,很想解释说,这并不是她能控制得了的。很难分清这种紧张感到底是因为她自身情绪所引发的多一些,还是作为恶魔,却被一个神祇如此亲密地抱在怀里,那种天生的种族压制所带来的生物本能更多一些。   总之,她现在感觉很不自然,心跳也激烈得不正常。   “刚才去哪儿了?”蒂亚戈边问边抬头,拨开她的发丝,唇瓣啄过她的小巧耳垂,看着它立刻开始泛出绮艳的粉色,一下子心情也好了许多。   “关,关押室。”柏妮丝想尽量别让自己的战栗感表现得那么明显,可惜实在很难做到。他的气息混合着水流擦过她的耳蜗,带来细密的痒和热,想要挪开些距离,偏偏又连腰和腿弯都被对方掌握着,动弹不得。   停顿半秒后,蒂亚戈抬起头,看到她正匆匆移开视线,试图将所有被扰乱的情绪都遮掩下去,可这样刻意躲闪的举动反而让她露出了破绽。   还好,他并未点破,反而格外亲昵地用鼻尖去碰了碰她的:“你去见他了?”   柏妮丝点点头,将自己从格兰德尔那里得到的信息以及关于冒充者身份的猜测都告诉了对方。说着说着,她的脸色变得有些沉重起来,眉尖皱着,似乎提起了一个她格外痛恨却也畏惧的梦魇。   “所以,你觉得会是她吗?”   蒂亚戈捏住她的发尾把玩了一会儿,仔细思考后给出了自己的判断:“我想应该不会是她。”   “真的吗?”   她没有问为什么,而是用了一句求证般的“真的吗”,也许是觉得来自对方的否定答案能让她安心下来,告诉她不用再去面对曾经的恐惧。   看出她的担忧后,蒂亚戈抬起柏妮丝的脸,低头吻了吻她的嘴唇,指腹抚摸过她的脸颊,耐心解释到:“当初杀了她的人是我,你忘了吗?所以我很清楚,她根本不可能有任何生还的机会。而且海巫魔力所带来的血源诅咒是不能被任何办法逆转的,除非海洋之心。再加上,如今继承了全部魔力的是你,就算她还活着,那也只是个魔力全无的残废了,不可能再伤害到你。”   他说的这些,柏妮丝其实也有想到过。但奇怪的是,同样的话,在经过他的口说出来后,却莫名让她安心了下来。取而代之地变得更加放肆的是另一种心悸,异样的麻痒感从那些被他亲昵触碰过的地方升腾起来,连海水都在发烫。   “不过,如果真的是乌苏拉想要冒充你的样子来抢夺海洋之心。”蒂亚戈说着,粲然一笑,趁着怀中少女发愣的时刻,再次贴上对方湿红的唇瓣,含糊不清地叹息着,“那她倒确实是找对方法了……”   柏妮丝微微睁大眼睛,本能地想要说点什么,却被他顺势侵入口中,呜咽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尖锐的颤栗感从被他捏抚着的腰侧传来,她下意识想要缩起身体,却被那只扣在腿弯处的温凉手掌挟制住,指尖有意无意地撩入及膝蓬松裙摆的边缘内,徘徊在绅士与越矩之间的最后界限上缓缓试探。   充满了耐心迁就的体贴,以及不容反抗的傲慢。   “呜——咳咳……别,别这样。”柏妮丝推上他的肩膀,掌心下的丝质衣物薄若无物,能毫无阻碍地感受到他略比刚才温暖些许的体温,以及比她还紧绷许多的肌肉线条。   片刻后,蒂亚戈总算放开了对方,却更加用力地将她禁锢在自己怀里,低头在她耳边沉沉舒出一口气,虹膜上的苍蓝也不似刚才那样清冽,而是一种混杂了浓烈情愫的深暗。   他拨开柏妮丝被弄乱的长发,停顿了好一会儿后才重新开口,声音轻轻的,带着人鱼所特有的,一种不自觉的低柔诱惑:“你相信我吗?”   没有像以往敷衍的那样迅速表态,柏妮丝在沉默数秒后,最终缓缓点了下头。   蒂亚戈看出了她的认真,和她额头相贴着,一字一句地继续说道:“那么,我向你保证。只要你需要,我永远都会在你能够得到的地方,和你站在一起。”   那样沉静而真挚的表情,和他在之前那场荒唐婚礼上说出誓词时的样子没有半分差别。   一瞬间,柏妮丝似乎有点理解为什么那些来找乌苏拉做交易的生灵,全都是一副如同入魔般执迷不悟的样子。这让她有种极为强烈的自危感,因为她现在居然能共情这种可怕的感觉了。   可同时,她脑海里又控制不住地闪现过刚才的画面:   世界支离破碎,他以一个神祇的姿态越过去,像是跨过了一地残花那样波澜不惊。   柏妮丝看着对方,表情里包含着茫然,犹豫,徘徊不定。原本推按在蒂亚戈肩膀上的手也不自觉地抓皱了他的衣衫,嘴唇几经开合后也没能说出点什么话。   沉默蔓延在海底,一切都寂静下来,只有折映在周围的水纹波光依旧在无声变换着,和时间一起,成为这里仅剩的鲜活存在。   “你看起来有话想说。”蒂亚戈抚摸着她略显单薄的脊背。   “嗯……但也不是什么有意义的话。”   “有没有意义都没关系,或者是否好听也不重要,只要那是你真心想要说出来的,柏妮丝。我想听你真实的想法。”   他的鼓励实在太有煽动性,让柏妮丝在反复迟疑后,最终还是试探着开了口:“刚刚你和耶梦加德对抗的时候,有一瞬间,我还以为所有东西都要毁灭了。”   连风和光线也不例外。   “那个啊,确实是会有这种风险。”蒂亚戈点点头,进而解释到,“毕竟耶梦加德是存在,而我……”   说到这里,他不知是考虑到了什么,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是轻描淡写地总结到:“我和他还有奥格斯格,都是同源而生的,所以一旦发生对抗就难免会对周围的事物产生一些影响。”   又来了。   又是那种态度与感觉。   那时候万物都濒临泯灭。   可在他口中就变成了仅仅只是“一些影响”,仿佛这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这种过于平静的漠然让柏妮丝觉得很无力,也很畏惧。   “不过你有这个。”   蒂亚戈边说边点了点她脖颈处的那枚冰蓝鱼鳞,微微笑着:“所以你其实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柏妮丝收回抓着他衣服的手,想要从他怀里离开,却被对方立刻察觉到,旋即收紧手臂,两个人更加暧昧地贴靠在一起。   “你不太高兴。”他眨着苍蓝的双眼,仔细打量着柏妮丝的表情,些微不解浮现在表情里,“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再一阵的沉默后,她终于艰难开口到:“如果,我是说如果……”   “嗯,我听着。”   “如果……那时候耶梦加德的反应更强烈了,或者,因为一些别的什么原因失控了。是不是这个世界的一切存在都会消失?”   “理论上是这样的。”蒂亚戈并不避讳地回答,视线仍然紧紧注视着她。   “我猜也是。”柏妮丝自言自语着,然后问,“那要真是这样,你会难过吗?”   这一次,蒂亚戈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停顿了片刻后才回答到:“不。”   “事实上,我想我不会有任何感觉。如果非要说,那大概是有点遗憾吧。”   他说:“我猜这并不是你想要的答案,但我保证过不会骗你,所以我还是给出了我最真实的回答。可是,我不明白。”   “你为什么会因为这个而感觉到不愉快?”他看起来是真的困惑,在那种天真柔软的神情之下,是一种不自知的残忍,“我对其他生灵的态度很重要吗?对我而言,他们都不是你。”   他的回答让柏妮丝有种隐约的窒息感闷在胸腔中,即将冲破而出的翻腾。   “可我也是‘世界’中的一个存在,和其他‘存在’并没有什么区别。”   她喃喃自语着,表情看起来略带空洞:“他们的消失对你而言不值一提,连遗憾都只是可能会有,这能理解,毕竟你是至高无上的海神。”   “就像人类会养花,喜欢一段风景,亲近自己的宠物,为它们做许多事。甚至如果它们死了,人类也是会感到伤心和遗憾的。可是……”   可是这些东西,无论有无生命,始终都和人类是不对等的。   而这种不对等,就注定了人类很难会真正地爱上这些东西。   它们都是可以被替代,被忘却,甚至被随手遗弃却又没有抗争能力的。   更何况,对蒂亚戈来说,他和万物之间,连这种亲近的关系都不存在。   这么想着,柏妮丝慢慢移动视线,强迫自己去对视上他的眼睛,也强迫自己把最后的话说完。   如此莽撞的态度,放在平时她都不敢想。   可现在,她更像是做着最后的挣扎,想要自救。   “您的世界和我们是完全不同的,冕下。”   所以他也注定不会有和世间生物一样的感情,说不定连理解都不能,却又偏偏表现得对她如此执着,这怎么看都太荒谬了。   那些他所呈现出来的,仿佛割裂般的矛盾与复杂,无情与深情,都让柏妮丝觉得无法理解,也更加毛骨悚然。   最可怕的是……   她好像——也许只有那么一点,但是也的确是真实存在的——正在被这种难辨真假的感情所吸引,甚至就快要沦陷进去。   可万一,他也只是想随手养一朵花呢?   蒂亚戈听懂了她的意思,却并没有立刻辩驳,只轻轻摸过她的脸,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才回答:“可是柏妮丝,不管本质上其实是同样的东西究竟有多少,人们总是会有着各自的好恶。”   “而我恰好只偏爱你。”   柏妮丝感觉自己轻微颤抖了一下。   她压下心头那些快要扑出来的悸动,目光闪烁着,尽可能正常地回答:“我不太明白。为什么是我?”   “所以这才是你真正想问的,对吧?”蒂亚戈低眉笑起来,双手捧起她的脸,安抚性地轻吻下她的眉心,“可惜我现在没有办法回答你。所以,答应我,等回到原世界再次见到我的时候,一定要问我这个问题。”   再次见到……   应该是指全神格状态苏醒后的他吧?   “不能现在说吗?”柏妮丝忍不住问。   “我也希望能现在说,但是我做不到。”   “……为什么?”   他叹口气:“我如今的状态只是分体,并没有本身全部的记忆,所以我没有办法。”   柏妮丝对此感到有点愕然。难道当初她刚出狱见到对方时,他所说的关于自己是分体所以记忆不全的话,其实并不是骗她的吗?   “那,当初在魔镜里……的那些,就是你所拥有的全部记忆内容是吗?”   “差不多吧。”   他回答,“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印象最深的其实只有两件事。”   “接你离开陨罪园。以及……”   “我爱你。”   柏妮丝呼吸一窒,耳边忽然传来一个细弱如幻觉般的声音。   仿佛冰河融解,万物盛开。   是无数生命从灰烬中死而复生的声音。   她愣愣地看着蒂亚戈,想起曾经乌苏拉在每次遇到那些以生命为赌注来找她做交易,就为了那一份看不见摸不到也不能吃的“真爱”的生灵时,总是会满脸得意又极为恶毒地对柏妮丝说,   “这单生意赚定了。她已经完了。”   多可怕的宣判。   她完了。   柏妮丝闭上眼睛,任由对方将她重新抱在怀里,掌心动作温柔地滑过她的长发,触碰过肩膀,一路来到手边,将她握紧。   她挣扎一下,似乎是下意识地想要摆脱,却又在久久地犹豫后,只慢慢翻转手掌,迎合了他想要十指相扣地试探。   这样做对吗?   她能继续默认下去吗?   如果将来这一切化为泡影,他终于又做回他高高在上,不在乎世间一切的神,她是否还能像以前那样毫无触动,甚至反而还松口气?   会不会这一切其实都只是命运在再次将她推进更糟糕的深渊以前,又短暂施舍给她的一段梦呢?   她不知道,只觉得这种不断来回在理智与另一种陌生情感间的撕扯感让她有些累。   蜷缩在蒂亚戈的怀里,被他异常珍惜地拥抱着,那些从几百年前开始就积累起来的疲倦与焦虑宛如雪崩般突然朝她淹没过来。   那就这样吧。   柏妮丝放任般地想着,最坏不过是还清她曾经欠他的一切而已,想想也是应该的。   “柏妮丝。”蒂亚戈轻轻叫了她一句。   “嗯?”   “别离开我,好吗?”   她的睫毛颤了颤,并没有看他,嘴唇也抿着,只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嗯。”   “所有你想做的事,想去的地方,都带上我,好吗?”   他还记得曾经在金贝利镇上见到柏妮丝和那只焰龙时,柏妮丝曾经答应过会和那只龙一起生活。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那都让他嫉妒。   “嗯。”   柏妮丝再次回应着,细微的声音仿佛蝴蝶随意扇动的翅膀,落在蒂亚戈的听觉里却掀起了一阵深远的震响,连心口处都满是欢欣雀跃的余音。   “柏妮丝。”似乎是不忍打扰这一刻,他的声音变得更加轻柔,“我们就从现在开始,好不好?”   沉默了又沉默。   柏妮丝睁开眼睛,偏头将脸孔埋进对方的衣衫与淡金长发间,掩去所有表情,心里默默告诫着自己。   就这一次。   她知道前方有可能是望不到底的深渊,可还是想赌一次。   就这唯一的一次。   “好。”柏妮丝最终回答到。   ……   消息传来的时候,奉命出发去寻找格兰德尔口中那个名叫“马修·米勒”的大学教师的几名天使才刚刚出发。   天还没彻底亮起来,到处都黏腻着那种灰蒙蒙的浑浊光影,遥远的云层中正酝酿着一场大雨,空气潮热闷湿。   特洛伊在收拢羽翼落地后,几乎是一口气不带喘地就冲进了加百列的办公室。   面对着对方略带询问的眼神,他抹一把脸上刚从云层中穿行而过时所带出来的水渍,一头卷毛凌乱地耸拉着:“长官,格兰德尔死了。”   加百列错愕一瞬,旋即眉尖皱起来:“怎么回事?”   他有些焦急地挠挠头,似乎为难于该怎么解释:“是凌晨两点左右发生的事。虽然全视之眼倒是已经全都看到了,只不过……”“只不过什么?”   “这个,这个嘛……我觉得,还是您亲自去看下比较好。”   迎着外面已经逐渐开始密集的丝丝细雨,加百列和特洛伊很快来到了关押室的管控中心,看到已经等在那里的几个天使全都脸色不太好。   他走到水晶池边,看到被全视之眼所记录下来的画面正徐徐展开在池水中:   一开始,一切都正常。   大概是在耶梦加德平静下来以后,柏妮丝的身影出现在了画面里。   她来到关押着格兰德尔的禁室,和他交谈了大概半个小时以后便离开了。   接下来是例行巡查的天使。   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对。   直到凌晨的时候,又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画面里。   是柏妮丝。   从进入关押室开始,她便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挨个停留寻找过去,直到来到了正关着格兰德尔的那一间面前。   他们的交谈一开始还算得上和平,可是从某一刻开始,柏妮丝似乎被他激怒了。翠绿的沸腾魔焰从她的脚下燃烧起来,破开了关押室的封锁。   然后加百列看到她走了进去,手中出现了一把尖锐细长的利器,径直朝格兰德尔本就伤痕累累的胸腔处捅进去。   一下一下,直到血肉模糊,画面中一开始还在拼命挣扎的夜之恶魔再也没有了任何活着的迹象。   做完这一切后,她用指腹随意擦了擦那把奇怪利器上的血渍,然后朝穹顶的全视之眼毫不畏惧地抬起头,浅绿色的眼睛如同两颗泛着光的冷硬翡翠石,神情中还残留着刚杀戮完所以尚未褪去的狠厉。   也许是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会被观察到,柏妮丝甚至还朝那只全视之眼笑了笑,抬起细白的手动作轻佻地抛了个飞吻。   紧接着,她便从容不迫地离开了关押室,再也没有出现过。   作者有话要说:  开窍了,但还没完全开。   毕竟是一个在垃圾堆里长大的水母,她的三观没完全崩坏我就已经很欣慰了,别太逼着孩子【老母亲点烟】 第58章 、Part fifty four   从早上七点开始,?她就坐在密林酒吧第二层最角落的地方,一面透明的落地窗旁边,双眼放空地盯着窗外,?直到不断有晶莹的细小水珠如繁星般坠落在玻璃上,她才意识到,?已经开始下雨了。   不到三分钟的时间,?这场阴沉的小雨就逐渐发展成了夏季里最常见的暴雨。湍急的水流被风吹着胡乱奔腾在窗户上,发出类似动物哀鸣一般的呜呜声。云层携带着大量来自海洋的水雾侵袭而来,?浑浊厚重地压在头顶,?不断翻滚着。   听柴郡猫说,未来三天都会是这样不见阳光的天气。   收回视线后,?柏妮丝端过面前的特浓海盐牛奶冰淇淋,?用勺子挖起一团塞进嘴里。一股冰冷的甜腻顿时融化开,让她在觉得凉爽的同时,也忍不住想起昨天仿佛被蛊惑般答应了要和蒂亚戈从现在开始的场景。   她几乎都要怀疑,那一刻自己是不是被对方给催眠了,?否则怎么会鼓起那样可怕的勇气,?简直比她前几百年所拥有过的胆量都要大。   最重要的是,在她如今已经冷静下来以后,迟到的不安与焦虑开始逐渐占领上风。   柏妮丝咬住勺子,?秀气的眉毛几乎拧在一起,同时反思自己昨天为什么会那么冲动,?居然真的答应了对方。   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难道不是应该继续锲而不舍地和稀泥,?直到话题转移到一个安全的方向去吗?   她是不是真的脑子进水了?   可是……   回想起昨天,?在自己微若蚊咛地说出那句“好”以后,蒂亚戈先是僵硬一瞬,紧接着便像是被什么给刺激到,?连往日里的那些温柔平和与从容风度都被暂时抛却在了一边。   他捧起柏妮丝的脸,低头和她额头相贴,清澈蓝瞳中油然而生的欣喜与明亮几乎快要满溢出来将她的眼睛灼伤,连声音都染上种不易察觉的轻颤。   如此明显外露的情绪表达,柏妮丝实在很少从他身上看到。印象中,除了上次差点逃走却被他抓到以外,应该就只有这次了吧。   迷迷糊糊间,她在蒂亚戈的诱哄下乖乖重复了一遍又一遍诸如他们会重新开始,她保证不会再离开之类的话,直到他终于松快地笑起来,转而偏头含住她的耳垂,吻过她耳后那片里极少被仔细触碰过的细腻肌肤。些许细碎的气音混合着叫着她名字的呢喃低语接连不断地坠入她的耳蜗,掀起心头激烈难平的波澜。   那时候她想的是什么来着?   柏妮丝机械地挖着冰淇淋一勺勺送入口中,被嘴里过低的温度冻得一激灵,然后终于回忆起的,是他愉快笑起来的模样。   干净温暖的,带着种和他外表年纪所真正相符,无比真实且鲜活的俊秀少年气,和他惯常状态下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那是柏妮丝第一次,主动而小心地伸出手,试探性地,慢慢地触碰上对方的脸孔,看到他垂下眼眸歪头蹭了蹭她的掌心,指间流泻而出的尽是他柔冷的长发。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看到了蒂亚戈幼年的模样。在他曾经还什么都不知情的时候,也是这样温顺又乖巧得让人无法拒绝。   同时,柏妮丝也似乎跟着渐渐有些明白,为什么陨罪园里的那几只魅魔总是锲而不舍地试图诱惑那些监守天使们。   除了作为魅魔的天性使然以外,这种仿佛亲手将一幅隽永无尘的神像给揉进世间烟火气中,看着它不断被浸染,不断沉没下去的感觉,确实很值得满足。   但柏妮丝并不热衷于追逐这种感觉。   毕竟这个过程是极具危险又相当不可控的,而她向来是个风险规避爱好者。   只是,在那一刻间,她看着面前的人鱼,会短暂地产生一种他和自己是在同一个世界里的错觉。真可怕。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似乎会被蒂亚戈身上的种种情绪所感染到,会因为他的愉快而也感觉到些微的愉快。   这么想着,柏妮丝有些自暴自弃地叹口气,继续朝嘴里塞冰淇淋。   等到碗里的冰淇淋就快见底的时候,丽贝卡正好端着几杯其他客人点的冷饮走上来。   她看到柏妮丝,很快将手里的饮料送完,然后快步走到她面前,从裙摆口袋里摸出一张别有鼠尾草干花的卡片递过去:“柏妮丝,能邀请你来参加我今天晚上的生日聚会吗?就在这里,来的都是一些我熟悉的朋友,就差你了。”   “邀请我?”柏妮丝诧异地看着那张卡片又看了看她,却并没有立刻接过来,只用勺子搅着碗里逐渐融化开的冰淇淋团,诚恳提议着,“我觉得你要不再考虑下吧?不然到时候你的朋友们可能会很不自在的。”   “没关系,反正大部分也都是你认识的。”她笑起来,红色帽檐下的一对清亮眼睛也跟着弯成两枚可爱的月牙,“那就这么说定了?晚上七点来参加聚会,我会提前准备好你喜欢的小点心的。”   看得出她想要邀请自己来参加这场生日聚会的愿望是那么真挚而热情,倒让柏妮丝一时间不再好拒绝了。   而且,来这里参加聚会的话,也能暂时避开去观测中心和蒂亚戈见面的可能……   多么可耻又有用的逃避办法。   这就是贸然答应一些自己明明不擅长的事的另一个严重后果,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和对方以那样的身份相处。这个问题已经让她头疼一整晚了,完全控制不住想要像以前那样,一遇到让她焦虑不安或者感受到威胁的事,就靠她最常用的拖延和躲字诀来回避问题的冲动。   生物后天培养起来的求生本能真是太难战胜了。   柏妮丝心虚地腹诽着,也没怎么再犹豫就朝丽贝卡点点头:“如果这是你所希望的话,我会来的。生日快乐,小美人。”   “那太好了,我们晚上见。”   “晚上见。”   时间在雨水的密集哗啦声中很快滑过。还不到七点的时候,柏妮丝便已经来到了尚未布置完毕的酒吧大厅里。   刚推开门,一只正在不断尖叫着的魔法气球便呲溜一声从门缝里钻出来,还没来得及飞向天空就又被柏妮丝的魔力轻易捕获住,抬手丢回给正漂在半空中的柴郡猫:“需要帮忙吗?”   “我们这儿正好缺一个能让那群恶精花乖乖听话的人。”柴郡猫冲她咧嘴一笑,看起来极为阴森古怪,露出的雪白牙齿整整齐齐。   她顺着对方翘起的尾巴所指的方向走过去,看到那些正相互嘶鸣着奋力争夺一只死去的血淋淋兔子尸体的恶精花群,感觉有些疑惑:“生日聚会为什么要用这种花来做装饰?”   “那可不是装饰。”一旁正单肩扛着根粗壮原木树干的红心杰克顺口解释,“是到时候会替我们清理聚会结束后剩下来的食物残渣的清洁帮手。”   “你们考虑得还挺周到。”柏妮丝点点头,随即拎起其中一朵正龇牙咧嘴还满脸血渍的凶狠花朵,拇指抵住它的花萼部分,不让它有任何机会低头咬自己。   自动将那种过分尖利的警告哼哧声当做没听到,柏妮丝利落地踢过旁边的空盆子将它塞进去,紧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   被掐了脖子的恶精花更加脾气暴躁了,它甩甩头,张开满是麻醉毒.液与细小獠牙的嘴,准备趁柏妮丝不注意的时候狠狠咬下她的一块肉来作为报复,却被对方提前察觉到。   一瞬间,浓烈的阴影从面前的海巫身上散发出来。魔力差距所造成的绝对压制让那群恶精花一下就安静了,连兔子尸体掉在地上都没有花再去争。   由此可见,还是做恶人比较适合自己啊。柏妮丝一边默默想着,一边加快手上的动作,终于将它们全都分盆装好。   这时,酒吧大门再次打开,她看到一个挺拔高挑的洁白身影正逆着屋外的浑浊灰光走进来。   还好。   在她的脚产生自己的想法将她立刻带走之前,目光先一步注意到了对方背后的标志性六翼。   是加百列。   而他显然也看到了柏妮丝,金色眼睛里的视线跟着很微妙地闪烁了一下,只脸上面不改色,依旧是那种不苟言笑的肃穆表情。   “天使长。”她抱着怀里正在闭着嘴装标本的恶精花,朝他习惯性地屈膝行礼。   加百列同样回了个简礼:“冕下刚刚还问我有没有看到您,没想到您在这儿。”   “啊……是吗?”柏妮丝眨眨眼,迅速转移话题,“说起来,天使长也是来参加丽贝卡的生日聚会的吧?”   他随意嗯一声,嘴唇略微不自然地抿起来,像是被说中了什么秘密似的。   柏妮丝注意到他这种微妙的变化,顿时感觉不得了的眼界又增加了,忍不住感慨到:“能让你抽空亲自来参加聚会的,恐怕也只有丽贝卡了吧。”   “其实除了您以外,我也没有见过冕下像这样珍爱过别的什么了。”他语气淡淡地回答。   不愧是天使长,说话就是直击要害。   柏妮丝自觉话题要是再进行下去,她的血条迟早得清空,于是便含糊回应了一句,抱着怀里的恶精花准备转身离开。   过于明显的回避举动,让加百列心中微微一动,主动开口叫住对方:“海巫小姐。”   “什么?”她回头,看到对方正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   那双过于灿烂无温的金色眼睛里有一种锐利且直白的光芒,让她在感觉自己似乎正在被某种无形的刀锋由内而外地解剖开,连脊背都忍不住紧绷发凉。   “您是否碰到了什么烦心事,或者和冕下闹矛盾了?”他问。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柏妮丝一头雾水。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您看起来好像不太愿意提到和冕下有关的事,而他也正好刚问过我关于你的去向,所以……”   “噢……那个啊。”   她眨眨眼,本想找个借口随意搪塞过去,恰好丽贝卡从二楼叫了加百列一声。   戴着鲜花头冠的红裙少女正高兴地朝他挥手,脸上笑容纯净明媚:“我还以为你不能来了呢。”   “我答应过你的。”加百列说着,又转头看向柏妮丝,“虽然我不太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冕下看起来有些担心。”   不仅是因为她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在观测中心出现过的,还有关于格兰德尔凌晨被杀的变故。他猜测柏妮丝目前还不知道这件事,但考虑到蒂亚戈一早提前交代过,最好等他自己见到柏妮丝以后再告诉她,加百列也就没有打算在这时提起,只简单建议到:“如果您愿意的话,请和冕下好好聊一下吧。”   说完,他又模仿着柏妮丝最常用的话,并且真心实意地补充一句:“相信这样对我们所有人都会很好的。”   柏妮丝:“……”   真狠啊,再次被直击要害。   她含糊地点点头,抱着仍然在努力维持着标本造型的恶精花,一路落荒而逃到屋外摆满桌椅与鲜花的空地里。   刚放下手里的花盆,一阵窸窸窣窣的奇怪声响忽然吸引住她。   那是一个倒挂在香柏树上的巨型茧,泛着浅淡如珍珠光晕般的细丝已经将茧里面的生物包裹得严严实实,只剩一个小洞还没有彻底被封死,露出一张昏昏欲睡的皱巴巴蓝色脸孔。   柏妮丝好奇地走过去看了看,一眼便认出了对方:“拉尔夫?”   地下王国里有名的智虫,白王后最信任的军师之一,还曾经数次帮助过自己,算是原世界里少数和她关系不坏的精灵。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她惊讶地看着对方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连忙说,“等下,我马上帮你出来。”   “不用担心,柏妮丝。”拉尔夫沙哑着嗓音慢吞吞地阻止,连掀开眼皮这样简单的动作看起来都那么迟缓又困难,“这只是我即将获得新生命所必经的一个痛苦过程而已。”   “新生命?”   “世界上的每一只蝴蝶都是由毛虫蜕变而来的,我现在就是在经历这个过程。”   “这样啊。”柏妮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过于有限的陆地生活经历,不足以让她彻底理解蝴蝶和毛虫这两种看似毫不相关的生物之间的关系,但是她代入了一下曾经作为自己食物的海月水母的生长过程【1】,感觉应该差别不大。   “没事就好,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个样子,吓了我一跳。”   听到她这么说后,拉尔夫再次极为艰难地睁开眼睛,琥珀色的眼珠失去光泽,空洞如两团浑浊的僵硬树脂:“我也是第一次见你这样,不过看上去,我们俩倒是差不多了。”   “什么?”   “你看起来有心事,不是吗?”拉尔夫说着,略微动了动头,更多的细丝生长出来,不断侵蚀着他仅剩的呼吸空间,让他说话的调子变得更加拖凝和呆板,像是随时会断气那样,“它们也像这层包裹着我的茧一样,密不透风地禁锢着你。”   这算是智虫一个格外不讨人喜欢的能力,他能轻易感受到别人的情绪并加以分析。   “看在以前我也帮过你的份儿上,能告诉我等你变成蝴蝶以后,这种看穿人心的讨厌能力会不会更精进吗?我正在考虑以后要不要躲着你走。”柏妮丝耸耸肩,半开玩笑地说,“还好你不是海洋生物,不然我就要想办法在陆地上定居了。”   “你问的问题关于未来,我只能在未来回答你。”   拉尔夫慢慢回答到:“但是这种改变会影响我的一切,这点毋庸置疑。”   “你是指可以飞起来?”   “飞起来只是一种表现形式,柏妮丝。我指的是更深远的东西。”   “我不敢保证我听懂了你的意思。”   “当你还只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你眼里的世界和你如今所看到的是一样的吗?”   她愣一下,浅绿色眼睛里的光芒黯淡几分:“当然不。”   “那么我也同样。”   拉尔夫回答着,声音轻慢到快要睡着的轻慢那样,布满皱纹的蓝色脸孔上是一种柏妮丝从未见过地宁静。仿佛他正沉浸在一个充满怪诞的异世界里,那里充满了她无法理解和看见的各种奇观:“当我还只是一只智虫的时候,我必须依附树木或者土地,我所看到的也只是世界很小的一部分。   可当我蜕变成蝴蝶,我所感受到的就会完全不同了。以前对我而言需要花费许久才能去到的地方,将来我很快就能到达。这种仿佛生命被延长的变化,会影响我对所有一切的看法,实在非常迷人。”   “迷人?”柏妮丝皱起眉尖重复,态度不自觉地冷淡下去,“也许吧,毕竟能比我运气还差的生灵实在寥寥无几。可能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改变,对他们而言都是迷人的吧。”   “如果我的话让你感觉到了难过,那我很抱歉,柏妮丝。”   拉尔夫微弱地说:“我只是想说,我期待这样的改变。眼界的变化能让我得到更多以前所不到的智慧,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短暂的沉默后,柏妮丝忽然问:“那如果……这些改变给你带来的除了你所想要的智慧或者力量,可也同时也让你掉进更糟糕的情况里了呢?”   “你是说比我现在还要糟糕吗?”拉尔夫问,表情细微地变化一下,“如果我不接受,那么我一定会被闷死在茧里,无路可走。相反如果接受改变,拼尽全力挣脱出来,不管遇到的是什么,至少我活着,我有了更多的力量与智慧,能以此去对抗所有我遇到的痛苦,也就实现了我活着的意义。”   “活着的意义?”柏妮丝好像对于这句话感觉有些迷茫,因为一直以来,她都只想着怎么才能活下去,从来没去思考过这种过于空泛又抽象的问题。   她忽然想起蒂亚戈在看着世间万物时的沉静表情,如同在看着无数忙碌的尘埃,似乎他们的一切对于这位至高神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   这个念头让她心里沉了一沉,她眨眨眼,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只有些心不在焉地继续问:“那什么叫做活得有意义?”   “意义这个词本身就是很主观的。”   拉尔夫轻轻说到:“对我而言,我追求的是更多的智慧,更开阔的眼界。只要能得到这些,我认为,我的生命就是有意义的,哪怕别人并不一定这么想。所以同样的,拿他人的标准去衡量自己活着的意义本来就是不合适的。   不管那是什么,不管别人如何看待值不值得,只要你自己觉得不后悔并最终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你一直在追逐的东西,那么这一切时光就都是有意义的。”   “所以你看,活得是否有意义这个问题,无需去询问他人,只要问问自己,是否已经得到了你最想要的东西就可以了。”   “你想要什么呢?你得到它们了吗?”他问,愈发苍老的声音里仿佛带上了无尽时光的尘埃,厚重到让柏妮丝感觉整个身体都为之一震。   是啊,她想要什么呢?   曾经她最想要的是活下去,她已经做到了。   后来她想要自己不被其他恶魔欺负,能够有足够的保护自己的能力,她也得到了。   再后来,她希望自己能摆脱身上的诅咒,过上像最开始那样的平静生活。   这个,似乎也是触手可及。   “是的。”她垂着眼睫,声音听起来并没有那么肯定,“我想我已经得到了。”   “那么,你所有经历过的苦难与悲伤,那些挣扎与代价,就都是意义非凡的了。这是很了不起的事。”   “真的吗?”她的眼神微微明亮起来。   “当然了。这世界上有许多生灵,终其一生也未曾得到过自己想要的东西,甚至连是什么都没有想清楚过。能弄明白并且成功做到的,实在是少之又少。”   这一次,柏妮丝并没有回答,而是安静地在思考着什么。一种清晰的不安与愁绪一直萦绕在她的眉眼间。   拉尔夫察觉到她的情绪变化,主动开口到:“你似乎在害怕,因为你对你所拥有的东西很没有信心是吗?你认为它们随时会消失?”   “……是的。”柏妮丝不太愿意地承认到,她不习惯这种轻易被看穿的感觉。   “那就丢掉吧。”拉尔夫轻飘飘地建议,“反正已经是你确定了早晚都会丢失的东西,相对而言,越早丢掉所造成的损失也会越小,不是吗?”   这个回答完全超出柏妮丝的意料之外,她努力将已经下意识冲到嘴边的拒绝给咽回去,只更加眉尖紧锁地沉默着,半晌后才嗫嚅着回答到:“倒也不是那么确定……”   “这么说,你其实并不是对那样东西没有信心,而是对正在拥有着它的自己没有?”拉尔夫吃力地掀开眼皮的一条缝,覆盖着层半透明白翳的眼珠目光呆滞地注视着她。   像是被猛地刺中了什么最为脆弱的心事,柏妮丝将视线转移向更远的地方,看到那轮即将坠入群山背后的金红落日,拖曳开的大片暮光在头顶蓬勃燃烧着,倒处都覆盖着火焰色的余晖。   “如果你得到了一份你并不配拥有的东西,你会为此感到不安吗?”   “那么要什么样才算是配得上的呢?”拉尔夫奇怪地反问,“有什么具体规定或者硬性要求吗?”   柏妮丝被他问得茫然了一秒,片刻后才摇头:“没有,只是……”   “只是其他人都这么觉得,包括你自己,是吗?”   “算是吧。”   他静静地看着对方,那种过于死寂呆板的目光让柏妮丝有种自己正在被一块化石注视着的感觉。   “你很在意别人的看法吗?”他问,苍老的语调中却不带多少疑问,似乎早已知道答案,只是例行公事地问一下。   柏妮丝迟疑几秒,摇摇头:“我觉得我不是。”   否则她早该发疯了,毕竟放眼望去,整个海族基本都对她深恶痛绝,她根本在意不过来。   “那么,核心问题就还是出在你自己身上了。”   “……我不太明白。”   “你看,从你刚才所疑惑的问题来看,不管是活着的意义还是你是否配得上你现在所拥有的东西。只要排除了你对他人眼光的在意,那剩下的阻碍就只有你自己的想法了。”   柏妮丝沉默着,听到他接着往下说到:“再冒昧地问一个问题,你确定这样东西是你真正想要的吗?因为你看起来实在很犹豫。我们都知道,当生灵极度渴望着一样东西时,即使明知希望渺茫却仍然会去努力争取,在得到后则会想尽办法将它抓在手里,唯恐被别人夺走。可是你看起来不像是这个反应,你好像很害怕拥有它。”   “你在害怕什么呢?”   多么熟悉的问题,兰伯特也曾经这样问过她。宛如时空重叠般的错觉让柏妮丝恍惚了一瞬。   “你认为自己不配拥有这样东西,我很好奇,为什么?请原谅我的用词不善,它是否是你用不光彩手段所夺取来的,所以你每次看到都会心有愧疚,甚至是害怕面对?”   柏妮丝被他询问得猛然僵硬住,下意识想要逃离这个让她不安的话题。毕竟她没有轻易就将自己的过去分享给旁人的习惯,那会让她感觉非常不安。   然而说不清到底是因为太想摆脱目前这种让她无所适从的状态考虑,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一个细微的声音总是在柏妮丝的脑海里反复叫喊着,催促着她说出口,去听听拉尔夫的意见,也许她会得到答案,而不是继续这样总是靠着焦虑与躲避来解决问题。   于是,在反复思考许久后,柏妮丝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极为艰难地承认到:“因为,那是我靠谎言骗取来的,所以……”   她没有再说下去,看起来坦诚这件事让她非常难受。   “原来如此。”拉尔夫轻轻叹息着,“那么,它的原主人仍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是吗?”   “不,他已经知道了。”   “……是吗,那还挺让人惊讶的。”   拉尔夫沉吟片刻,问:“既然原主人已经知道这是你的谎言,那他有让你归还这件东西吗?”   “并没有。”   柏妮丝摇摇头,停顿几秒后又轻声补充:“事实上,他还给了我更好的,但是……”   这个回答让拉尔夫再次沉默了。   短暂的寂静后,他才继续说道:“所以你认为,你现在所拥有的这样东西,是因为你当初的谎言。这让你觉得你不配得到它,是吗?”   “差不多吧。”柏妮丝含糊地回答。   这算是其中一个原因,另一个……   “可是,那个谎言已经不存在了,对方已经知道真相了。”   “话是这么说……”   “我觉得你似乎忽略了一个更明显的原因,那就是你自己。”   拉尔夫说:“在这件事里,一共有三个至关重要的存在,你,那位原主人,还有你的谎言。   诚然,谎言可以骗来本不该属于你的东西。但是当谎言被揭穿以后,这条虚假的维系纽带就已经不存在了。我认为,剩下能让他做出这样举动的理由,只有你本身。”   “他是为了你才愿意将这样东西交给你的,不是所谓的谎言。如果他仍然毫不知情,那么我们可以认为那时谎言的作用。可现在,我认为他是心甘情愿的。”   柏妮丝呼吸一窒,脸上的表情没有半分松快,反而更加紧张,明显到连掩饰都是那么力不从心。   此时,覆盖在拉尔夫眼珠上的白翳更加明显了。他有些颤抖地叹息着,第一次流露出了困惑的语气:“这个推论好像让你更害怕了。我不太理解,因为这在我看来完全是很好的事。”   “也许……我是说,是的,这确实是一件很好的事。”   “可是它让你觉得害怕。”   拉尔夫一针见血地刺入她的痛处:“你害怕遇到美好的事吗?”   “没有人会拒绝遇见的。”柏妮丝言辞闪烁。   “除了你。”拉尔夫并不受她言语上的误导,“你就害怕遇到,并且认为自己不配拥有这样的东西。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在柏妮丝身上,拉尔夫看到了一种非常矛盾的状态。她不在乎任何人的眼光,也毫不不畏惧任何生灵施加给她的恶意,各种谎言骗术更是信手拈来,看起来应该是一个极为自我的恶魔。   但同时,她却会恐惧别人对她的善意,甚至连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好事都会让她感到惊慌失措。   他忽然有些好奇她曾经的生活环境是怎样的。   “就是觉得,不应该是这样,至少……不该是我。”   “为什么不?你一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为什么?   柏妮丝艰难地试图寻找答案。   “你不配拥有这些善意和美好,这是谁告诉你的?”拉尔夫问。   在他看来,这仍然是柏妮丝自身想法的问题,她看似洒脱到什么都不在乎却又莫名的极为自卑。   而正是这最后一句话,让柏妮丝开始忍不住颤抖起来。   拉尔夫的声音就像直接刻在了她的脑海里,质问着这是谁告诉她的。   是谁在她面前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你就是个废物,你不配拥有任何优待,没有人会在意你的感受。   “他们都在盼望着你死,你能依靠的只有我。”   “谁会相信一个骗子的话呢?如果你真的对你们那所谓的朋友关系有信心,那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你都干了些什么?”   “看看你自己的样子吧,除了你会点花言巧语以外,你一无是处。如果让我发现你敢背叛我,那我就会把你丢出去,让整个渊海神域的人鱼都来看看那个被海巫养大的孩子的模样,让他们知道你的所作所为,你猜猜他们会把你怎么样呢?”   “没用的东西。”   这是印象里,她最常听见的一句话。   她生来只是一只普通的水母,没有恶魔那样强大的力量,即使被欺负和羞辱也没有任何还手的能力。   她知道那些被故意丢在自己面前,被其他恶魔吃剩下的鱼类尸体是对自己的一种恶意轻贱。可在快要饿死的时候,她根本来不及去在乎那么多,只管在一片刺耳的哄笑声大口吞咽着那些已经不再新鲜的残肉,尽可能地多吃一点。   这时,不知是谁突然指着她哈哈大笑着说了句:“你们看她像不像一条没人要的狗。”   柏妮丝愣愣地看着对方,不知道她说的狗是什么东西,只是在一片越来越夸张的讥笑声中小心翼翼地反驳:“……我不是狗。”   母亲说,她是最听话的小水母,不是狗。   可是他们不听,依旧还在指着她笑,还纷纷动手将那层因为遮盖在她面前的半透明伞状头帘撕扯开,看着她因为剧痛和惨叫而蜷缩在海底,身体克制不住地抽搐痉挛却仍然觉得不够好玩,于是又逼着她爬着去吃那些所剩无几的食物。   身体的一部分被活活撕裂开的巨大痛苦让柏妮丝根本无力活动,可那些恶魔们却并没有就此放过她,反而将她按在海沙地上,朝她嘴里塞飞鱼的腐肉,唾骂她只能捡他们吃剩下的残渣做食物,就和那些被人抛弃的流浪狗一模一样。   “没人要的丑东西!连挣扎都没点像样的力气,简直就是个废物。”他们冷笑着辱骂,最后又因为柏妮丝的反抗能力太弱而兴意阑珊地离开了。   那样暗无天日的时光,如同一个永远也无法挣脱的噩梦,沉重到让她喘不过气。即使是在她继承了海巫的全部魔力,将那些一改往日嘴脸,转而开始跪拜在她脚下祈求宽恕的海底恶魔全都亲手杀死以后,她内心的仇恨也无法完全消失。   可同时扎根在她脑海里的,还有那些听了无数次的羞辱谩骂。   它就像个面目狰狞的怪物,每当柏妮丝心动时,它都会爬出来,一遍遍对她重复当初听过的那些话:   你不配得到它们,你就是个没用的废物。他迟早会看清这一点,你也迟早会失去他。   就像以前那样躲起来吧,没人要的狗。   柏妮丝深吸一口气,感觉眼眶里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即将滴落下来,被她闭上眼睛,努力忍回去。   “你看起来很难过。”拉尔夫轻声说到,“可这并非我的本意,柏妮丝,我很抱歉。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所担心的这些问题,其实都是你对自己的否定看法所造成的,你得学着改变这个。”   “没什么。”她迅速眨眨眼,直到视线再次变得清晰,“谢谢你的建议。只不过……”   她没有说下去,但拉尔夫已经懂了:“其实有时候,比起相信自己,我们总是更愿意相信别人,这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只是,那个即使知道你的谎言,也仍然愿意将更好的东西送给你的人,你相信他吗?”   柏妮丝抿住嘴唇,眉尖的皱痕一直没有松开过,片刻后终于点头:“是的,我想我相信他。”   “那么有时候在自己举步维艰的时候,将选择权交给对方也是个不错的尝试。”   “选择权?”   “就像我说的,早晚都会丢失的东西,相对而言,越早丢掉所造成的损失也会越小。”   拉尔夫说:“既然你无法说服你自己,但你又足够信任他,那就让他来说服你吧。而你要做的就是,向他展示最真实的你自己。”   “最……真实?”柏妮丝有些犹豫。   “这个世界上的事物那么多,我们能看到的都仅仅只是冰山一角,能得到的就更少了。   而一路走来,我们也总会不断地丢失曾经那些被认为是无比重要的东西。最后能留下来的,往往已经寥寥无几,却也是最为珍贵的。并且通常来说,它们都会有一个共同的特性。”   “什么特性?”   “只为你而来。”   他说,低沉缓慢的声音像是在念诵那样:“不是为了利益,名声,力量,地位,或者任何与私心有关的目的。这些东西的出现与停留,只是为了你本身,包括你一切不加掩饰的好与坏。”   “没有人是完美无缺的,你得让他清楚知道你的自私,任性,占有欲,怪脾气与个性中的恶劣之处。也让他看到你全部的善良,美好,独一无二,再让他去做选择。”   “而在这个过程中,其实最重要的是你能完全接纳你自己。因为只有当你足够爱护自己时,你现在所害怕的一切才会真正消失。   你会有勇气走得更远,看得更多,所得到的收获也会更多,并且不再会轻易被外界所影响。”   “永远不要为了那些让你感觉受伤的东西而轻易自我否定,为了谁都不值得。这是我能给你最好的建议。”   说完,他缓慢合上了眼睛,任由自己被层层缠绕而上的细丝完完全全地包裹进去。   柏妮丝诶一声,下意识地抬起手,像是想要再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收垂回来,只默默回想着拉尔夫所说的每一句话。   晚七点,聚会正式开始,整个密林酒吧内外都是热闹欢快的气氛。   她将准备好的礼物送给丽贝卡后便一直独自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吭地吃着面前的奶油冰淇淋。   在意识逐渐因为醉意而变得朦胧起来的时候,她突然很想见到蒂亚戈。   ……   在潮灵带来关于柏妮丝的消息前,蒂亚戈正在原本关押着格兰德尔的牢房里,寻找着关于那个被全视之眼记录下来的冒充者的线索。   整个房间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惨不忍睹的屠杀现场,深红近褐的血液凝固在墙壁与地面上,甚至连天花板都有清晰的喷溅痕迹,断裂的封灵锁和残破寒冰被胡乱堆砌在周围,浓烈的血腥气弥漫在空气里令人作呕。   他仔细审视着房间里的每一处,手里寒气缭绕凝结成一把锋利纤薄的刀,将墙壁上的一处厚厚血迹给刮剔干净,露出被覆盖住的一处特殊焦黑灼痕。   那是被魔焰灼烧过所留下来的印记。   蒂亚戈伸手触碰上那些漆黑松散的灰烬,轻轻在指尖碾散开,垂着眼睫站在一片血污狼藉中,面无表情地回忆着在全视之眼中看到的画面。   那个和柏妮丝有着同样容貌的恶魔,会杀了格兰德尔的原因倒是不难猜,无非就是为了灭口。   可是,已经靠着柏妮丝的外貌安然无恙地混进警卫处后,她居然只是料理了格兰德尔以后便离开了。   这怎么看都很奇怪。   如果是为了尽可能地陷害柏妮丝的话,她不是应该趁此机会采取更多行动才是吗?   要知道一旦她的行为被发现后,警卫处和观测中心都会立刻戒严,她下次还想这样进来就不会这么容易了。   正想着,潮灵忽然出现在了门外,对着房间里的金发海神恭敬致礼到:“冕下,海巫小姐有事找您,不过她看起来好像有些喝多了。”   蒂亚戈愣下,一直微皱着的眉尖旋即舒展开:“她在哪儿?”   “在观测中心。”   冰刃被转捏在手中,碎裂成零星白雪飘落消失。   匆匆交代潮灵一句,让她守着这间关押室,暂时别让其他人进来以后,蒂亚戈很快便回到了观测中心。   刚一进办公室的门,他便看到了正躲在一盆高大散尾葵旁边,抱着双腿蜷坐在地上缩成一小团靠着墙发呆的黑发少女。   “柏妮丝?”蒂亚戈略带诧异地走过去,蹲身在她面前仔细将她打量一遍,伸手握住她的肩膀,“你怎么坐在这儿?”   柏妮丝看着对方,脸上的表情先是有点迷茫,然后才终于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对方是谁,一下子变得有些局促不安。她的手指抓着裙摆揉搓,几次张嘴都没能说出一句有意义的话,只反复说着类似“你来了”之类的话。   蒂亚戈耐心回应着她语无伦次的话,倾身将她抱起来,动作轻柔地放在一旁的宽敞沙发上,再替她将有些凌乱的黑发别回耳后,最后坐在她身边,不着痕迹地叹口气:“我今天一直都找不到你。怎么跑去吃那么多冰淇淋?”   见她支支吾吾着说不出个清晰的回答,他在沉默片刻后,轻轻问:“是因为昨天答应我的那件事吗?”   一提到这个,柏妮丝原本迷蒙的浅绿色眼睛里立刻出现了一丝瑟缩。她没有直接回答出是或者不是,但那样的神情无疑让蒂亚戈看出了她的答案。   意料之中地再次叹口气,蒂亚戈有些自嘲似地笑起来,语气中却有种说不出的落寞:“我就知道是这样。”   说着,他静默几秒,再次转头看向柏妮丝,看到她也在同样望着自己,脸上的表情像个即将被罚的孩子那样紧张兮兮,还下意识咬着自己的指节来转移注意力。   蒂亚戈皱下眉,将她的手从嘴边拿开,目光瞥见那片白净皮肤上的鲜红咬痕:“别咬自己。”   他低着头,指腹摸过她被咬得有些破皮的地方,像是平静到随意地说道:“当时是我不好,不该那样要你答应我的。要是你实在……”   他又叹气了。   柏妮丝看着他虽然没有太多表情流露,却依旧能感觉到他似乎正在竭力压抑着某种深刻悲哀与失望的漂亮脸孔,听到他继续说:“要是你实在觉得很为难,那就当昨天没有发生过那件事吧。只要你,别再这样躲着我了。”   不知道是不是柏妮丝因为醉意而产生的错觉,她感觉要蒂亚戈说出这几句代表妥协与让步的话,好像比杀了他更让他难过。甚至说到最后,他连声音都逐渐轻微下去,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断散在夏夜里的空气里。   “对不起……”   她浑浑噩噩地看着对方迫使自己艰难地开口,刚想继续说下去,却发现蒂亚戈已经收回握着自己的手并站起身。   “对了,我给你准备了一些当做夜宵的食物,要尝尝看吗?”他说着,将一旁书桌上的水晶壶拿过来,打开盖子后递到柏妮丝手上,脸上的表情挂着层一如往昔的淡淡温柔,却比面具还要来得虚假。   柏妮丝看着手里自己爱吃的新鲜食物,像是做梦般地夹起一只牡蛎塞进嘴里,咬几口咽下去,又呆呆地看着他,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着她突然毫无征兆地大哭起来,泪水接连不断地从她泛红的眼眶中滑落。   像是积攒了很久很久的委屈还有难过一下子全都爆发出来了似的,她几乎是在哭出声的瞬间便开始上气不接下气,连声音都是嘶哑。   “对不起……”这是她从好久好久以前就想对他说的话了,“对不起——”   蒂亚戈短促地错愕一瞬,以为她是在为了昨天刚答应自己,却发现还是无法接受而感觉不安,于是眼神更加黯淡下来,却还是主动拥抱了对方:“你不需要道歉,柏妮丝。我只是……”   “那个时候,我知道……我不该骗你的。”   她哭得连话都说不清楚,脸颊憋得泛红,却还是在努力往下解释:“可是我……我没有办法,我不知道怎么办。如果我不这么做的话……呜呜呜呜呜,她就会一直折磨我到死的。我——我太害怕了,我没有办法……”   蒂亚戈听着她的话,很快明白她是在说他们过去的事,于是伸手替她将脸上的泪水擦去,柔声哄到:“别哭了,我都知道,所以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别哭了,柏妮丝。”   “可是……”柏妮丝完全控制不住自己,醉意和强烈到完全失控的情绪让她连自己在说什么都有些分不清,“可是你对我很好,呜呜呜呜呜——只有你对我好了,我却一直都在骗你。对不起,我真的不想这样的,对不起,对不起……”   “柏妮丝……”   他抱着哭到浑身颤抖的少女,听她颠三倒四地说出当初的真相,用的却不是后来被迫学会的海族通用语或者恶魔语,而是她最初也最为本能的,一种浮游生物间会用的语言,妈妈教会她的语言。   “我……我那个时候对你好凶,赶你走,也故意不找你,我不该这样的,对不起……可是我……我太害怕了,我不敢告诉你我在骗你,我怕……我……”柏妮丝哭得喘不上气,还在继续往下说,喉咙和胸腔都在痛,说不上来是因为缺氧还是别的什么。   迟来得太久的宣泄并没有将当初的感受弱化多少,反而经过这几十年的压抑,让它爆发得更加歇斯底里。   于是蒂亚戈不再试图让她平复下来,而是将她抱在怀里,任由她抓住自己的外套说出所有想说的话,一遍遍极尽耐心地温柔重复,他都知道。   “都过去了柏妮丝,没关系的,你现在在这里就已经足够了。从今往后,没有人敢伤害你,再也不会有。”他一边哄慰着对方,一边替她擦去那些不断涌出的泪水,掌心安抚性地抚摸着她颤抖的脊背,低头细密地吻在她的眉眼处。   柏妮丝泪眼朦胧地望着手里被自己抓成一团糟的洁白西装,意识不清地接着往下说,语言凌乱得都没有多少逻辑可言。   可蒂亚戈还是理解了,她是在怨恨。   怨恨那些曾经肆无忌惮地欺辱折磨她的恶魔,怨恨乌苏拉对她洗.脑式的精神控制与虐待,也更怨恨自己曾经的过度弱小与无力反抗。   “我不想变得和他们一样,我不想……所以我不去捕猎人类,我杀了那些想要臣服于我的恶魔。我恨他们,我要他们为曾经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他们都该死,我恨他们!”   柏妮丝说到这里时,原本因为醉意而显得迷茫的眼神逐渐变得尖锐起来,连语气都是凶狠的。   然而紧接着,她又低落起来,浅绿色的眼睛里全是不加掩饰的脆弱,焦虑与茫然:“可是,可是我还是变成这样了……”   一个怯懦,多疑,自卑又畏首畏尾的胆小鬼。   这就是她一直都在试图掩藏的,也是和最初与蒂亚戈认识时,从未表露出来过的真实模样。   一个让人讨厌的模样。   “我和你一开始以为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那些活泼与美好,都只是她装出来的而已。   所以有没有可能,他真正喜欢和执迷的也许只是那个遥远的幻象,和真正的柏妮丝自己毫无关系。   这个猜测太让人难过,柏妮丝几次尝试后也无法直白地说出口,但蒂亚戈还是听懂了她的意思。   沉默数秒后,他再次浅浅笑起来,就和每次告诉对方,要她别担心时的那种清雅笑容一样:“我很高兴你终于肯对我说出这些,柏妮丝,我等这天已经很久很久了。”   久到甚至已经超越了时间这个概念本身。   “所以,我也会毫无保留地对你给出我的回答。”   他捧起柏妮丝的脸,低头吻去她脸上未干的斑驳泪痕,用一种极为虔诚与平静的语调开口说:“我知道让你现在理解并彻底相信我的话会有点困难,但我希望至少你能记住。”   “我爱的是你。   这包括了你所有的欢乐,以及你所未曾意识到的珍贵与美好,所有你明媚热烈的一面。   也包括你内心那些不愿示人的阴暗也好,怨恨,恐惧,嫉妒与自私也好——所有这些在世俗眼光看来,被认为是劣根性的一面。”   “它们都是你,可一旦分开来看,也都不是完整的你。”   “而所有关于你的一切,我都会照单全收。”   “如果有一天,你想要改变,成为你自己认为更好的模样,那么我也会同样爱上那个未来的你。”   蒂亚戈一字一句地诉说着,低头和她额心相贴:“你在我这里,永远是不被界定的。所以,不要哭。”   柏妮丝呆愣地望着他,感觉已经很努力地在收回那些过于泛滥的眼泪了,可是它们仍然在失控地往外冒,把蒂亚戈身上的西装晕湿开一大片。   第一次,她有了一种极为强烈地想要拥抱对方的冲动,而她也这么做了。   在被蒂亚戈同样拥紧在怀抱里时,从未有过的安心感包围住她,让她莫名想起一段遥远时光以前的模糊记忆。   那时她还非常年幼,还不能独自浮出海面去,却总是会因为贪玩而直接就睡在家门外的珊瑚丛里。   每当她醒过来时,她会看到有些微的亮光从海面以外照射进来,温柔灿烂地笼罩住她,光是看着就让她觉得欢快。   只是,她仍然不曾见过真正的阳光,也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出现,就去缠着母亲问个不停。   而如今,母亲的回答跨越过了那些伤痕累累的岁月,再次清晰地出现在了柏妮丝的耳边。   “那是太阳升起来了哦,代表着黑夜已经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1】海月水母和毛毛虫一样,都是变态发育,所以柏妮丝会有这个联想。   这一章写了我四天,一万五千字左右,人都傻了,但是总算基本让妮妮的心结有个了结了。   其实我一直觉得妮妮和我们现实生活中很多人很像,包括我自己。所以当时在想着写这篇文时,就已经提前计划好了这一章关于妮妮的心理变化。   确实篇幅挺长,我朋友也提醒我,写太详细可能会让人厌烦,毕竟大家都是来看剧情或者撒糖的,心理变化刻画这么多没必要。但是我还是觉得,没有这章的话,妮妮的形象总是不够完整。   诚然蒂亚戈给她的爱会是她接纳自己的一个重要动力,但是真正能让她强大起来的其实还是她自己,而这也是我所真正想表达的。   还有好多其他想说的,太累了不想打字了,过几章大结局再一起说好了。 第59章 、Part fifty five   这大概是柏妮丝在成为海巫以后的几十年来,?睡得最沉的一次了。以至于当她终于从那团宿醉与残余的黏稠困意里挣扎出来时,整个身体还仍然处于一种不听使唤的掉线状态,脑子里也一片混混沌沌的。   自己在哪里啊……   她勉强睁开眼睛,?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周围,入目皆是霜白素致的一片,?像是躺在凝固的月光里。   微微活动下肩膀,?柏妮丝扶住还有些昏沉的头想要摸索着起身,却很快被不知什么时候环绕在腰间的一双修长手臂给顺势收搂入怀中。   熟悉的气息与顺着水流飘散开的白金色长发共同闯入柏妮丝的感官内,?她诶一声,?身体被灵活地翻转成仰躺的姿态,被迫拥抱住同时欺身压向自己的人鱼。   颈窝处有微温的水流擦抚而过,?来带一阵令人慌乱的麻痒感。柏妮丝睁大眼睛眨了眨,?有些不确定自己是否还在做梦,连对方的称呼都有些不敢叫出口,直到感觉有什么极为温软的东西忽然贴上她的脖颈,亲密而温柔地,?一点一点细致照顾过她不自觉紧绷起来的皮肤。   心脏像是被骤然惊醒的晨间雀鸟,?开始凌乱急促地扑颤起来,连说出口的声音都有些变调:“冕……冕下?”   被叫到敬称的人鱼这才抬起头,和对方鼻尖轻轻相碰,?手指抚摸过她的脸颊:“早上好。”   “早上好……”柏妮丝下意识地跟着他的话重复,然后又反应过来,?“为,?为什么,?我会在这儿啊?”   她记得她应该是在丽贝卡的生日聚会上,好像一个魔吃了好多特浓奶油冰淇淋,之后……之后她就格外想见到蒂亚戈……   “你昨晚醉了以后,?来观测中心找我,还记得吗?”他似乎心情很好,从脸上神态一直到说话时的温柔嗓音,都带着真实的温度与笑意。   柏妮丝试图努力回忆着昨晚发生的事,隐约记得自己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极为委屈的过往,于是一边嚎啕大哭着前言不搭后语地朝蒂亚戈发泄情绪,一边抓着他那身整洁挺拓的白西装当抹布一样又抓又揉,还蹭了他一身眼泪。   如果可以,她真想把昨晚那个醉奶鬼给一脚踹进海沟深处,永远不要爬起来。   看着她脸上微妙的表情变化,蒂亚戈便知道她已经想起来了,逆着光的苍蓝眼瞳中清晰映照着对方的模样:“你答应过我不会反悔的。”   “我没打算反悔……”柏妮丝心虚地垂下眼睫。倒不是说她这句话是不真诚的,只是蒂亚戈这个反应让她忍不住意识到,她确实是个信用值极低的反悔狂魔。   于是,她强迫自己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尽可能坦白地补充:“真的。”   就是一下子要适应这种她从未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亲密关系,尤其还是和一个怎么看都不可能的人鱼,确实需要点时间。   这么想着,另一个更尴尬的问题再次浮现在了柏妮丝的脑海里:   一般来讲,处在这种不可思议关系里的两个……生灵,都应该做些什么啊?   天哪,毫无头绪,好难想,要不还是……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能这样,她已经下定决心要改变,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苟且在曾经的浓重阴影下。这不仅是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   她望着面前蒂亚戈近在咫尺的精致脸孔,无论再看多少次都会觉得悸动又惊艳,那些来自对方眼里的澄净苍蓝随时都会将她淹没进去那样,耳边隐约能听到自己胸腔里传来的激烈心跳声。   这么看起来,其实自己也挺有干大事的潜质的吧,柏妮丝乱七八糟地想着。不然她以前对着这张脸是怎么下得去手的呢?   然而紧接着她又觉得不对,如果真是这样,那她以前怎么也混得这么凄凉。   短暂的走神被嘴唇上的轻微痛楚打断。   蒂亚戈低头含住她的湿红唇瓣,刻意用齿尖不用什么力气地咬了咬,然后又格外怜惜地吻过去,叹息般回答到:“我相信你。”   说着,他伸手搂住柏妮丝的腰肢将她抱起来,又替她将乱飘的发丝别好:“饿吗?我让潮灵准备了些你喜欢的食物。”   她点点头,努力维持着面上的并无异色,实际上在努力忍住想用手背去试探脸颊温度的没出息动作。   一个轻柔的吻落在柏妮丝的眉心间,然后是伸到她面前的手:“来吧。”   和以往的奢贵冷清氛围不同,柏妮丝在被对方牵着手来到大厅时,就立刻注意到了这里的环境布置似乎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来去在周围忙着添置各类装饰与端呈早餐的,都是许多和潮灵看起来极为相似的海浪精灵。见到柏妮丝的出现,他们不仅一点都不惊讶为什么海巫会在这里,反而还非常自然地向她行礼,然后动作迅速地为她拉开了餐桌旁的椅子。   印象中,按照海族的普遍礼节,这个位置一般都是女主人才会坐的。   她犹豫一下,似乎更想坐到别的地方去,却在有所动作前就被蒂亚戈极为自然地搂住肩膀,力度温和地按坐下去,顺便再将一盘水晶般透明的珍贵海息珠放到她面前。   接着,那些海浪精灵们又整齐划一地退让开,继续迅速而无声地忙活着别的地方。   他们手里捧着大团斑斓锦簇的鲜花与海生水草,分别装插在大厅里的每一个水晶瓶里,接着是许多造型精巧的晶石器皿,深海珍珠串成的漂亮帷帘,最后还有陆地来的玫瑰。   鲜红艳烈的,火焰般肆意绽放着。   当它们被摆放在和海神图腾如此接近的地方时,柏妮丝已经无法说服自己这两者之间的相像只是她的错觉了。   “说起来。”她放下手里的银叉,看着那些花和图腾,又看向蒂亚戈,“海神的图腾,确实就是玫瑰是吗?”   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这个,蒂亚戈在略微讶异一瞬后,很快又微笑着点点头:“是这样。”   看着在经过海浪精灵们别出心裁地装点后,玫瑰元素越来越多但又毫不繁杂,只觉赏心悦目的宽敞大厅,她第一次主动问到:“是因为你很喜欢玫瑰吗?”   不然她想不出来为什么蒂亚戈会将海神图腾,这种象征着他自身与海神绝对权威的存在,都直接选择成这种陆地随处可见的花朵。   更重要的是这里的布置。比起以前那种过于精简中性的风格,如今看起来倒是明显更偏向……尽管这么说可能有点诡异,但是看起来确实更像是为一位活泼明艳的少女所准备的。   尤其那些新添上的鲜花,珠玉,纹饰还有各类器具,无一例外都将整个宫殿原本的清冷气息削弱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肉眼可见的温情华贵。   而玫瑰更是这其中绝对的主要角色。   听到这个问题后,蒂亚戈先是沉默片刻,旋即又不太在意地笑下,只平静解释到:“算是吧。你曾经在月盈祭的时候,带我去人类城镇参加过一场他们的节日舞会,还记得吗?”   这已经是太过遥远以前的事,以至于当蒂亚戈再次提起来的时候,柏妮丝的记忆完全是空白的。紧接着,她回想起了曾经在魔镜里所看到的关于蒂亚戈的记忆,这才缓缓记了一些模糊的细节:“是你第一次看到花的真实模样的那次吗?”   “对。”   他说着,将剥好的晶莹蟹肉放到柏妮丝面前,指腹抹过纤薄刀刃上的痕迹,放在一旁,双手十指交扣着:“那时候,你朝我抛过来的就是玫瑰。”【1】   所以他把这种花选为了自己的图腾。   因为那一刻,是他自我情感复苏的瞬间,万物都在他眼里跟随着逐渐复活过来,也是他作为蒂亚戈而存在的起点。   哪怕对柏妮丝来说,选择玫瑰只是一个连她自己都不再记得的巧合。   这个认知让柏妮丝有些愧疚,还没来得及想好该说些什么,一阵急促的细微水流如微风般擦过她的皮肤。紧接着出现的是潮灵,她手里捧着一枚传音海贝,说是加百列那边有紧急消息传递过来。   柏妮丝听了一会儿,发现是关于追捕怀亚特的消息汇报。但是让她尤为惊讶的是,警卫处的这次行动竟然失败了。   “他好像提前知道我们会那几处地方埋伏,所以我们碰到的只有陷阱,并没有找到他本身。”加百列说。   “格兰德尔被抓,他会猜到我们的计划也正常。”蒂亚戈并不意外地说着,又问,“大家都没事吧?”   “谢谢冕下关心,都没事。只不过……现在暂时又没有足够的追踪线索了。”   加百列说完,略一停顿后又继续补充到:“警卫处会在这几天加紧追查,如果有任何新的消息,我会立刻汇报给您。”   “辛苦了。”   看着那枚传音海贝缓缓合上后,柏妮丝不自觉地皱起眉尖,转头望向蒂亚戈问:“那要再去审一遍格兰德尔吗?我们目前除了他,也没有别的信息来源了。”   听了她的话后,蒂亚戈略微摇摇头:“现在不行了。”   “为什么?”   “他已经死了。”   这个回答让柏妮丝相当惊讶,甚至被对方那种过于平淡的语气给弄得有点没反应过来。   在一连吃掉面前的十来只青蟹后,她终于再次抬起头,看着身旁正为她熟练剥除着虾壳的金发人鱼,谨慎问到:“他惹到你了?”   蒂亚戈愣一下,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有些无奈地笑笑:“我在你眼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啊?”   柏妮丝,“……啊,这个。”   看着她立刻心虚地移开视线,还迅速低头用海螺肉塞满嘴假装说不出话的样子,蒂亚戈安静地注视了她片刻,然后伸手捏住她被塞得圆圆的脸颊,迫使她睁大眼睛望向自己:“你之前到底是怎么看我的?”   这个问题他其实已经想过很久了,只是从未有机会像今天这样自然直白地问出来。   过于触发求生欲的问题,让柏妮丝忍不住开始以惯性思维去思考,扒拉出一堆显然对方不爱听的漂亮话涌到嘴边,最后和着海螺肉一块艰难咽下去,只干巴巴回答出一句:“看就是……觉得你长得好看。”   能看出来她说的确实不是假话,但是和蒂亚戈预想的回答也相差得太远。   他缓慢眨下眼,像是有些不解地重复:“长得好看?”   “……嗯。”柏妮丝抓起一只蟹脚放在嘴里咬得咯吱咯吱,视线忍不住乱飘。   沉默两秒后,他如往常般温和地微微笑起来,再次问:“比你收藏的那些宝石珍珠还好看?”   这个问题太要命了。   柏妮丝瞳孔地震了一瞬,语气飘忽地回答:“那,以前是觉得……其实也,应该差不多吧。”   “那现在呢?”   “现在……我,可你刚刚明明问的以前。”   知道她肯给出这样的回答已经实属不易了,所以即使还有些遗憾,但蒂亚戈并没有要继续逼迫她的意思,只凑近对方,吻了吻她还沾染着海息珠清甜气息的嘴角:“等你吃完了,我带你去看一些东西,是关于格兰德尔的。”   “好。”   很快,早餐结束后,柏妮丝便跟着蒂亚戈来到观测中心,看到了格兰德尔死亡前的最后一段记录。   从那个不属于她记忆,却和她有着一模一样外貌的身影出现开始,柏妮丝的脸色就变得格外难看。直到目睹她在虐.杀了格兰德尔后,还朝头顶的全视之眼动作轻挑地抛出一个吻,再从容不迫地离开了关押室,柏妮丝的视线仍然没有从水晶池里的画面上移开。   半晌后,她总算回过神:“能将这个地方放大看看吗?”   她指的是画面中,另一个柏妮丝的脖颈处。   蒂亚戈知道她的猜测,于是在将画面放大的同时,主动解释道:“确实就是你想的那样,我当时看到的时候也很惊讶。”   因为戴在那个柏妮丝脖颈上的,也是一枚冰蓝的鱼鳞,和她自己那条一模一样。   “可是,我之所以能自由进出关押室,就是因为这个吧?”柏妮丝一边说着,一边不自觉地摸了摸脖颈上鱼鳞吊坠,指尖传来熟悉的沁冷光滑触感,让她在本就冷气充足的大厅里感到一阵脊背发凉,“为什么她也能?难道……她戴着那个,不是假的?”   但如果不是假的……她又是怎么得到那片鱼鳞的呢?   “还有这里。”   蒂亚戈伸手在水面上轻轻一扫,画面在波纹扩散中迅速破碎开,然后重新凝聚成型:   时间来到午夜,柏妮丝的身影再次出现。   从进入关押室开始,她便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挨个停留寻找过去,直到来到了格兰德尔所在的那一间。   “你看,尽管她知道关押室的位置所在,但是和你的状态不同,这个冒充者显然并不知道格兰德尔被关押的确切位置,所以才会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找过去。”蒂亚戈分析着,“这说明,她并不是完全掌握了我们的信息。至少,所有确切知道格兰德尔关押位置的生灵都可以被暂时排除嫌疑。”   “可是她身上戴着的那个项链……”   柏妮丝实在无法说服自己忽略这一点:“为什么她也会有?”   “关于这一点,我也有仔细考虑过。”   蒂亚戈说:“我确实不曾将它送给过除你以外的任何生灵。但是联想到我当初将它送给你时,还一起发生过的其他事情,也是说得通的。”   “什么事情?”   “这其实并不是我第一次送你的那枚,不是吗?”   “可是第一次那个已经……”   柏妮丝说到一半,猛然反应过来:“当时那枚鳞片是在我和魔镜打斗的时候被弄掉了,然后你才说再送我一个……所以,你的意思是,当初被弄丢在勘察加的那枚鱼鳞,其实是被她捡到了?”【2】   可那样的话,不就意味着那个冒充者其实一直都在跟着他们?   这个猜想实在太过可怕,让柏妮丝感觉实在有些难以置信。可蒂亚戈看起来却接受得很坦然:“这是唯一可能的解释。”   是啊,只要不顺势怀疑到她身上,这确实已经是唯一的解释了。柏妮丝看着水晶池里的画面,眨眨眼后,又望向身旁的金发海神,第一次极为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在被一个人全心全意地信任着,哪怕目前所有线索都是对她极为不利的。   将池水中的画面重新抹去成无,蒂亚戈坐在沙发上,双手扣握着:“不过我想不明白的是另一点。明明她那时候已经伪装你的样子混进关押室,可为什么只杀了格兰德尔就离开了?”   被他点醒后,柏妮丝也很快意识到了这件事的不对劲:“是啊,都混进来了,难道不应该把事情越搞越大,这样才会对我更不利吗?”   可看那个冒充者的样子,她好像只是故意想让自己的所作所为被全视之眼记录下来,并没有什么进一步的举动。   这种行为很奇怪,甚至某种程度上很像一种试探。   但是究竟对方想要试探些什么,柏妮丝不能肯定,只是隐隐觉得,也许后面还会有更多类似的事情将接二连三地爆发出来。   她闭上眼睛,叹口气,感觉自己的手被一种熟悉的温度包握住。   “别担心。”   蒂亚戈对她说,语气中有一种让人忍不住想要去依赖的安心:“我们在一起。”   “嗯……”柏妮丝近乎无声地回应着,同时轻轻握住对方。   ……   就像柴郡猫说的那样,这场雨果然连绵持续了整整三天,然后天空才开始逐渐放晴。   虽然不知道柴郡猫每次关于天气变化的消息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但是在由现实多次验证了其真实性后,柏妮丝有理由怀疑这是他从丽贝卡那里听来的二手消息。   至于第一手来源,想都不用想,肯定是加百列告诉丽贝卡的。   难以想象一个向来不苟言笑,肃穆冷漠的天使长,是如何仔细叮嘱一个人类女孩要注意天气变化的。   如果有机会的话,她实在很想现场围观一下。   这么想着,才刚出海面就被兜头而来的炽.烈阳光给晒得有些睁不开眼的柏妮丝直接选择了瞬移上岸,抄着近路很快来到了密林酒吧附近。   推门走进大厅,坐在自己习惯的角落位置,好奇翻看着面前的更新菜单。一个有些耳熟的柔和女声忽然在她面前响起:“你好,请问你需要点什么?”   “一杯青柠特调……”她边说边抬起头,看到面前新来的服务员时,微微愣了下,“是你?”   那个被他们从怀亚特手里救下来的女孩,如果自己没记错,她应该是叫萨布丽娜吧?   正在低头登记餐桌号的萨布丽娜闻声抬起头,在看清面前的少女是谁后,脸色唰的一下立刻变得苍白,甚至还抱着手里的笔记本往后退了几步,满脸惊恐,像是看到了什么让她格外害怕的狰狞鬼怪。   多熟悉的表情,这才是正常人看到自己时该有的反应。   柏妮丝眨眨眼,若无其事地低下头,假装继续看手里的菜单,语气平淡地说:“你去告诉丽贝卡这一桌是我,她会知道我要什么的。顺便一提,你的裙子很漂亮。”   虽然和第一次见她时所穿的不一样,但是都很符合柏妮丝自己的审美。   “好……好的。”她慌忙回应着,脚步和声音都在控制不住地发颤,转身离开的时候简直用逃命来形容也不为过。   没过一会儿,丽贝卡便端着柏妮丝最常点的冷饮以及照例附赠的一份海胆肉走了过来:“抱歉,萨布丽娜是最近刚由警卫处的特洛伊介绍过来的。不过因为以前的一些事,她总是有点容易受到惊吓。”   “看出来了,不过也不能完全怪她。”柏妮丝理解地点点头,端起面前的饮料喝了一口。   剔透到湛蓝发翠的漂亮色彩,无端让她联想到蒂亚戈的眼睛。   什么时候自己也是个想象力这么丰富的魔了?   她心虚地眨眨眼,将注意力转移到一旁的海胆肉上。   “说起来,最近纬度空洞的活动次数是不是越来越频繁了?”   丽贝卡是指昨天傍晚,天空中再次出现原世界影像的事。尽管很快就被平息下去,也没有像上一次那样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可还是让许多居住在这里的原世界生灵们感到惶惶不安。   “确实是这样。冕下他们最近也在忙这件事。”柏妮丝回答。   她想起昨晚半夜见到蒂亚戈时,还被对方那种极为疲惫又虚弱的状态给吓到。尽管潮灵解释这只是暂时的,是由神力分割回本体所造成的临时影响,但柏妮丝还是留在宫殿里守了他一晚上。   “那是不是意味着,我们很快也无法在这个新世界待下去了?”丽贝卡看起来相当忧虑重重,“我尝试着问过加百列,但他不肯告诉我更多,只让我不要太过担心。可是……我们终究还是会回到原世界去的吧?”   这个话让柏妮丝有点莫名其妙:“回原世界不好吗?那里有更多你熟悉的环境和朋友不是吗?”   丽贝卡沉默一瞬,继而略带勉强地笑了笑,清亮眼睛里却没有丝毫愉快的情绪,只有浓重的悲哀:“是啊,我们都应该感到高兴才是,谁会不希望回家呢?”   那也要有家的人才会这么想。   不过这个话题确实让柏妮丝意识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那就是一旦他们都回到了原世界,她很有可能无家可归,因为她本来就没有。   更别提,她出狱的事有可能早就已经传遍了整个渊海神域。真不知道到时候等她回到海洋,要面对的究竟是怎样一个惨烈场景。   说不定新的罪名就这么诞生了——诱惑海神来洗白自己过往罪行的渎神罪什么的。   客观来讲,这个绝对听起来比之前的弑神罪更让鱼气得牙痒痒。   柏妮丝咬着嘴里的鲜甜海胆,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感觉不知不觉间,她似乎已经踏上了一条从未设想过又极为惊世骇俗的道路。   倒是再看着丽贝卡脸上那种充满悲哀的神情,柏妮丝忍不住问:“你是在担心什么吗?”   长久的寂静沉淀在空气里,让柏妮丝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不该问这个明显在触碰对方伤疤的问题,尽管她的出发点只是想试试看能不能帮上忙。   正在她打算道歉不该多问的时候,丽贝卡忽然抬起头,眼神里闪烁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奇异明亮:“柏妮丝是海巫对吧,能让任何人实现任何愿望的海巫。”   “你想说什么?”她的状态让柏妮丝本能有些警惕。   那种曾经在无数人类脸上看到过的,渴望着得到某种东西的模样,柏妮丝很熟悉,但是未曾想过会出现在面前这个少女身上。   印象中,丽贝卡总是包容而温柔的,遇到什么事都愿意站在对方的角度去思考问题,对待周围的每一个人都那么真诚而善良。   甚至在这个新世界里,她是除蒂亚戈以外,第一个对柏妮丝明确表示了友好与接纳的人类。   很难想象,这样美好纯净的人,会用一种和以往那些贪得无厌的交易者类似的开场言论来询问柏妮丝关于愿望的问题。   “如果……我是说,如果……”她看起来很不安,但那并未影响到她眼神中的坚定,“人类是否能够像天……不,像精灵那样长寿,并且保持容颜不变呢?”   “人类拥有精灵的寿命?”柏妮丝诧异地重复,不明白对方为什么突然对长生不老起了执念。   这种荒唐的想法,怎么看都应该出现在那些统治阶级的人的脑海中。   “我知道,跟你做交易是需要付出巨大代价的,何况我的想法还那么不切实际,我都知道。只是……是否有这种可能性呢?”她依旧看着柏妮丝,甚至还多出了一份脆弱的希冀。   “你既然知道,那为什么……”   她说到一半,忽然停住,紧接着才反应过来:“是因为天使长?”   听到这个称呼的瞬间,丽贝卡仿佛被什么东西给刺伤到一样微微瑟缩了下,眼睫半垂着,遮去眸子里的所有亮光,慢慢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片刻后,她又笑起来,和平日里那种温婉灵动完全不同,更像是在哭那样,双手紧张地捏握着:“很痴心妄想的念头对吧,我知道,很可笑的。”   也许是因为她一直以来确实对自己很不错的原因,尽管柏妮丝自认为不是什么富有同情心的魔,但还是忍不住为她感到同情与难过:“并没有。我倒是觉得,换了谁都会这么想的。”   “那么,有这个可能吗?”丽贝卡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那些落在她眼里的阳光,莫名让柏妮丝想起夜里的烛火,周围都是被烧灼成灰烬的飞蛾。   用吸管将杯子里的饮料搅动几圈,听着冰块撞击在玻璃上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柏妮丝最终松开手,诚恳地告诫对方:“我不是一个好的交易对象,丽贝卡。事实上不只是我,任何恶魔都不是。我们从来不做亏本生意,你失去的一定会比你得到的多得多,这才是恶魔交易的本质。”   她能理解丽贝卡的想法。   毕竟只要将自己和蒂亚戈代入思考一下,她就完全能懂了。   不得不说,无法逾越的距离真的是件很可怕的事。   但是,   “我的回答是,永远不要试图和一个恶魔做交易。”   这是她最真心的劝告。   “可……”   丽贝卡的话还没说完,一阵混乱的骚动忽然从楼下传来,紧接着是无数玻璃被砸碎的声音,还有各种夹在其中的凄厉尖叫声。   “发生什么事了?”丽贝卡茫然地站起身,看到柏妮丝已经迅速消失在了原地。   一楼大厅此时已经一片狼藉,到处是流淌的酒水,破裂的锋利玻璃,折断的桌椅与墙壁上焦黑狰狞的裂口。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穿着黑色斗篷的怪人究竟是何时出现的,但是当他抽出背上的两把短矛,干脆利落地削断了上前询问他需要点什么的红心杰克的脖颈时,整个密林酒吧立刻爆发出了强烈的动乱。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脾气暴烈的三个地精,然而他们的攻击对于这个斗篷怪人来说完全不痛不痒,甚至连还手机会都没有就被他手里的锋利兵器劈碎了身体。   他的目的性很强,完全并不受其他无关人员攻击的干扰。在巡视一圈酒吧里各个生灵的面孔后,他很快将注意力锁定在了一旁正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萨布丽娜身上。   逆着光,萨布丽娜只看到一个庞大的黑影正在逐步朝自己走来,一路踩着无数玻璃残渣与地精破碎的尸体,跨过红心杰克还凝固着最后僵硬表情的头颅,尖锐到惊怵的刺耳声音越逼越近。   她试着朝对方发起攻击以自卫,可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紧张的缘故,无论她默念多少遍早已烂熟于心的光明神咒,抬起手臂颤抖地指向对方,却什么也没发生。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萨布丽娜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脑海里一片空白,被已经逼近面前的杀手的漆黑影子完全笼罩进去,脸孔与嘴唇都苍白得死气沉沉,瞳孔因为极度惊吓而收缩成小小的一点。   雪亮刀锋举起在她的头顶,空气与她全身的血液一起凝固住,连时间都在那一刹那被拉长成线,绞紧在她即将破碎开的细弱脖颈上。   她看清了那个冲自己而来的屠夫的脸。   他有一双鱼类的眼睛,冰冷浑浊,凸出在眼眶外,覆盖着层半透明的白膜,颌骨以下是三道像伤疤一样的腮。   下一秒,在刀锋即将劈落在萨布丽娜头顶的时刻,一把灰白色的骨刃稳稳悬停在了刀刃与萨布丽娜的皮肤之间。   紧接着,柏妮丝单手挑开了他的刀锋,抬脚朝对方猛地踢了过去。   屠夫被猝不及防地踢中了脆弱的腮部,略微踉跄地后退几步。再次看向这个突然出现的黑发少女时,他的眼珠古怪地转动一下,却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犹豫,很快便将攻击目标转移到了她的身上。   不得不承认的是,若单论格斗技巧,眼前这个屠夫并不比柏妮丝逊色多少。   在接连躲开了对方一系列近乎无缝隙的连续攻击后,柏妮丝跃上已经被破坏得摇摇欲坠的柜台,趁着他用手中短矛刺向自己的瞬间,动作轻盈地跳踩上短矛的矛尖,锁死他右手的动作。   骨刃在她手里翻转半圈,蹲身一挥,精准挡下来自屠夫左手的攻击,极强的力道瞬间将对方手里的短矛震脱出手。   刚刚在如同一只黑猫般轻而稳地蹲守在自己眼前的少女,突然凭空消失在了屠夫眼前。紧接着,柏妮丝迅速出现在屠夫身后,骨刃紧贴在对方的脖颈处。   然而这样的威胁并没有让他立刻放弃反抗,反而还冒着随时可能会被割喉的风险,单手扣停柏妮丝握着骨刃的手,同时抽出刺入柜台里的短矛朝她横劈过去。   察觉到他的意图后,柏妮丝立刻退让开,飘扬而起的黑发被锋利的短矛削断一截下来,落在地面到处都是的水洼中,又缓缓沉没下去。   但愿丽贝卡有记账的好习惯,这样很快就能算出应该找这个疯子赔偿多少了。   大片幽绿光焰从脚底燃烧而起,那些原本四散漫流在地上的水开始逐渐凝聚在柏妮丝身边,很快化作无数活过来的藤蔓般纷纷朝屠夫封锁绞杀过去。   在绝对的魔力悬殊面前,他很快被一簇簇疯长的水流围剿得毫无还手之力,最后只能被困束着跪在地上,动弹不得。   柏妮丝走过去,浅绿色的眼睛因为魔力的燃烧而变得格外明亮。她用骨刃抬起对方的下颌,逼迫他直视着自己的眼睛,质问到:“是谁让你来这儿的?”   长着一双诡异鱼眼的屠夫并不回答,反而朝她冷冷一笑,本就扭曲的脸孔忽然变得更为可怕。他抽搐着,嘶吼着,整个身躯在眨眼间便融化做了一地触目惊心的骸骨与腐肉。   “死咒啊。”柴郡猫从吊灯里爬出来,盯着地上的残骸裂开嘴,笑容诡谲,“看来这只是个被派来执行任务的傀儡而已,他的主人显然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身份。”   “谢谢你的解说。要是下次你不像现在这样被吓得躲进吊灯里,我想我会对你更刮目相看的。”   柏妮丝皱着眉尖说着,同时回头看向一旁正被丽贝卡抱着不断轻声安抚的萨布丽娜,忽然有些疑惑:   为什么这个屠夫看起来只想迫不及待地杀了她呢?   难道和怀亚特以及那个出现在关押室的冒充者有关?   那是不是意味着,其实萨布丽娜还知道一些关于他们的秘密,所以她才会被当做必须要被灭杀的对象?   还没等她考虑好要不要走过去询问一下时,门外忽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这里……是发生什么事了?”   刚收拢翅膀落地的特洛伊看着酒吧里的满目疮痍,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惊讶全都直白地写在脸上。   “这儿暂停营业了。”柏妮丝甩了甩手,捏起自己被削断一截的发尾回答,“看起来今天不是个做生意的好日子。”   “那……你们都没事吧?”   说完,不等柏妮丝回答,他又立刻着急地朝对方说:“不对,我也有很紧急的事要找你,你现在立刻跟我来!”   “怎么了?”这次换柏妮丝茫然了。   难不成是加百列思来想去,终于还是觉得不对劲,索性决定先把她关起来再说吗?   “是海族!海洋生态圈的保护罩被不知是谁给打破了!”   特洛伊语速飞快地解释着,头顶的一簇簇小卷发几乎都要立起来:“现在长官他们都在海边,让我马上把你叫过去。”   “生态圈被打破了?”柏妮丝愣下,莫名觉得有些不对劲,“那为什么一定要叫我过去?这种事不是应该立刻通知冕下吗?”   她又无法修补那种破损,只有蒂亚戈才可以。   “这已经派别的同伴去通知冕下了。但是听长官说,冕下和圣女大人一早去了海洋博物馆,也许是回了原世界,可能短时间里赶不过来。”   特洛伊抓抓头发,满脸焦急地看着她:“不管怎么说,你先跟我来吧!”   “……那好吧。”   尽管心有疑问,但柏妮丝还是跟着对方很快来到了正闹作一团的海边。   却没想到,一见到她出现,不少愤怒的海族就立刻指着柏妮丝尖声大喊到:“就是她把保护罩打破的!我们都看到了!”   “什么?”柏妮丝莫名其妙地看着那群张牙舞爪又愤慨不已的海族,还有点没进入状况,“你们在乱说什么东西啊?保护罩破了跟我又没关系!”   “狡辩!就是她——!”   “就是她!我看到了——!就是这个海巫!是她干的!”   “恶魔——她想把我们都杀了!”   “恶魔——!恶魔!”   柏妮丝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忽然有种时光倒流般的可怕错觉。   五十几年前,她在渊海神域也遇到过同样的事情。   所有海族都在高声咒骂着她是个可憎的恶魔,指控着那些她毫无印象的累累罪行。   这一刻,仿佛噩梦复活。   作者有话要说:  【1】第十五章 写过   【2】第十七章 写过   上一章的bgm成safe?and?sound?-?MADILYN吧,但是我不敢直接改,所以这里说一下。因为上一章不知道为啥被高审过,所以如果改的话,还会被审……就很烦。 第60章 、Part fifty six   当听到海洋生态圈保护罩被打破的消息传来时,?加百列的心中就隐约生出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而当他来到海边,看到面前一片混乱的景象时,那种不好的预感便再次加深了。   失去了保护罩以后,?大量未经净化的海水涌入生态圈里,无数污染物与看不见的毒素也随之而来。清晰的不适感渐渐加重,?发展到最后,?甚至有种无法呼吸的趋势。   迫于求生的海族们纷纷浮出水面试图缓口气,可没过多久,?头顶的滚烫阳光便将他们皮肤上的水分全都蒸发干。龟裂的白痕爬满他们一旦离水就会变得脆弱无比的身躯,?难以忍受的烧灼感折磨着他们。   惊慌失措间,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是保护罩被打破了”。紧接而来的是无数凄厉的哭喊呼救与祈祷声,?许多魔力低弱的海族甚至已经出现了休克状态,?瞳孔溃散着,嘴角边挂满本能吐出的大团白沫,身体时不时地抽搐着,连最细微的音节都发不出来。   警卫处赶到的时候,?海边已经挤满了无数正在狼狈挣扎的海洋生灵。他们毫无遮掩地曝露在夏日炎炎中,?周围的水域都被逐渐污染,只能被困在浅水区进退两难。   加百列很快下令:“把阳光暂时遮住,先治疗情况严重的那些。”   “明白。”   由于无法潜入海底修补那层破损的保护罩,?他们对于目前海面之下的具体情况也只能通过询问那些尚且保留着清醒神智的海族才能得知。   波涛汹涌的深蓝大海边,无数苍白的浪花不知疲倦地冲刷上来,?化作一堆死去的雪,?转瞬消失在无数礁石的缝隙间,?周而复始。   加百列转头看向一旁的海族,眉尖颦蹙着问:“这个生态圈是当初由冕下一手创造出来的,几十年来从未出现过这种情况,?不可能是自己突然出现破裂的。你们有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一阵含糊难辨的讨论后,其中一个海族用不太确定的语气回答到:“我当时在旁边捕猎,好像看到了……一个谁的影子什么的。”   “能认出来是谁吗?”他问。   对方瑟缩一下,摇摇头:“太远了,我没法确定。但是在保护罩破裂之前,我们好多同伴都看到了有一团绿色的火焰从那边亮起来,然后……然后就是你们看到的这样了。”   “绿色的火焰?”加百列重复着,很快回想起几天前发生在关押室里与柏妮丝有关的那件事。   没等他继续询问下去,旁边正在用治愈术为一只已经意识全无的白蝶贝精灵治疗的特洛伊忽然诶一声,试着用手指戳了戳那截卡在对方壳里的奇怪东西,诧异地问:“这是什么?”   加百列垂下视线扫一眼,立刻被那些怪异又特殊的深青色纹路所吸引住,于是连忙将那柄尖锐细长的武器抽出来仔细辨认。   很快,他意识到了这样东西的来历,旋即脸色微变,眉间皱痕更深。   他转头,正打算朝一旁待命的几个天使交代些什么,几个年长的海族却在看清他手里的东西后立刻惊叫起来,脸上满是恐惧与愤怒,连抬手的动作都带着清晰颤抖:“这是海巫的螺刺!”   他们刚说完,周围的海族立刻炸开锅似地吵闹起来,尖声叫喊着咒骂着,要警卫处立刻将柏妮丝关押起来:“肯定是她干的!她想把我们都害死!除了这个恶魔,不会再有谁能干出这种事了!”   “没错!肯定是她把保护罩打破的!现在证据也在,一定得把她关进监狱去!不许放她出来!”   “不是说在保护罩破裂之前,看到有奇怪的人影出现在附近吗?除了她,我们之中根本没有谁有这个力量去打破保护罩,一定是她!”   突然爆发出的激烈仇视情绪,让特洛伊有点被惊吓到,任凭周围的天使怎么安抚都没有用。他们对于海巫这种恶魔的恨意简直浓烈到令人心惊,而且极为统一。即使最温柔的海族在提到这个恶魔时,都会表现出难以自控的愤怒。   特洛伊努力从那阵可怕的嘈杂与诅咒声中抽身离开,退避到加百列身边,睁大眼睛看着那群情激愤到恨不得立刻将柏妮丝拖出来处以死刑的众多海族,又看了看加百列手上被称为是螺刺的锋利武器,一时间有些为难:“长官,现在怎么办?”   “冕下应该就快回来了,你去把柏妮丝请过来吧。”说着,加百列想了想,又接着补充到,“不过既然她不在海里,你就先去密林酒吧找找看,可能会在那儿。”   “明白。”   看着特洛伊离开的背影,卡米拉表情很不好地开口到:“明知道保护罩被打破后,她自己会被怀疑的可能性最高,却还这么随便地将自己的武器落在现场。是真的这么自信即使被发现也不会被惩罚吗?”   “所以,我不认为这件事真的和她有关系。这么漏洞百出又愚蠢的做法,最大的作用也就是煽动其他海族对她的仇恨了。”加百列淡淡瞥她一眼,语气冰凉且带着提醒,“往后说话前,最好考虑清楚情况,注意分寸。”   他说的这个情况,倒不是说对于整个事件的分析,而是周围的情况。   比如,在蒂亚戈面前就绝对不能这么说。   卡米拉愣下,自然也联想到了前一阵连警卫处都个天使都在讨论的,关于为什么柏妮丝明明是个犯下过弑神罪的重犯,可是海神冕下却对她非常爱护的原因。   她试图辩解:“可是长官,她毕竟是恶魔。而且是目前我们所知道的,唯一有能力打破保护罩的海族恶魔。再加上之前关押室里,格兰德尔……”   “那件事,冕下说过直接低调处理,不用外宣。以后也不要再随便提了。”加百列面无表情地打断她,放沉的语气透冷如冬日冰层下的河流,金色眼睛里一片冰凉冷硬的灿烂。   这样的神态,卡米拉很清楚,她最好不要再继续说什么了。可是盘踞在她心中的困惑与厌恶并没有就此消退,她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们现在竟然要开始维护一个臭名昭著的恶魔,更不理解蒂亚戈对这个海巫的态度究竟意味着什么。   不多时,特洛伊就将柏妮丝带了过来。她看起来完全不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尽管眉尖皱着,可那双浅绿眼睛里的疑惑与茫然却是清澈见底的。   一见到公认的罪魁祸首已经出现,所有这场灾难里的受害者全都跳起来指着她不断怒骂诅咒,吼叫着要她付出代价,甚至还有高声要求将柏妮丝直接处死以泄愤的。   如果言辞能伤人的话,特洛伊简直毫不怀疑他们能把柏妮丝杀死千万遍。那些极尽刻薄恶毒的字眼,尽管不是冲他来的,可落在他的听觉里也依旧让他觉得非常的不舒服。   看着柏妮丝似乎是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刚到现场就被一大群海族给联合起来骂得完全说不出话的样子,加百列抿下嘴唇,正想开口制止,却瞥见柏妮丝很快眨眨眼,将那种过于柔软的无措神色彻底从眼底抹去,继而熟练换上一副标准的反派脸,冷嘲热讽着回击到:“既然大家这么团结一心,那现在谁愿意站出来杀了我呢?顺便提醒一下,不管是谁,我都会还手的。”   大概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地快进到这个话题,刚刚还愤怒不已的海族突然全都安静了下来,惊愕与还未褪去的怒火全都尴尬地卡在脸上。   半晌后,最快回过神来的是一只年迈的海狮,库克。他瞪着眼睛盯住柏妮丝,气得连胡须都在颤抖,沙哑的嗓音因为情绪波动而显得有些尖利:“你这个差点害死我们所有同伴的罪魁祸首,居然还敢这么嚣张……”   “事先声明清楚我会还手就叫嚣张了吗?”柏妮丝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那要是一会儿我真的还手了,你们岂不是就找不到更严重的词来形容我了?”   库克被她的话气得直哆嗦,连着两口气喘不上来好像快要晕过去了,脸色涨红着朝加百列嘶鸣着尖叫到:“天使长!你们都听到了吧,这个恶魔不仅打破了保护罩,还当着你们的面朝我们动手报复!”   他的话让很多其他海族也开始附和起来,声声叫喊着一定要让警卫处立刻将这个危险分子拘禁定罪。   柏妮丝嗤一声,翻个白眼反驳到:“我是说我要还手,可那又怎么样?我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做呢。如果这种嘴上说说的东西也能叫‘动手’报复的话,那你们刚才还当着天使长他们的面说一定要我死才能平息你们的愤怒,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认为你们已经对我动手过了,所以我也可以直接报复回来?”   听到她这么说以后,一些胆小的海族立刻报团着退避三舍,生怕她突然发疯或者大开杀戒,圆溜溜的湿漉眼睛里满是压抑不住的惊恐。   看到这里,卡米拉实在觉得忍无可忍,冷声呵斥到:“0331,海底的生态圈被恶意打破了,他们都是无辜受害才会气急,这也情有可原。恰好我们刚才也找到了和你有关的直接证据,你现在这个态度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生态圈被打破这个消息确实让柏妮丝挺惊讶的,但是她更关注的是后半句话:“请问是什么直接证据?”   “这样东西,你应该很熟悉吧?”卡米拉说着,伸手指向加百列手中的螺刺,“这是属于海巫的武器,而且是在一个受害者身上发现的,就在保护罩被打破以后。”   柏妮丝疑惑地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目光在触及到那把螺刺时,极为明显地震颤一下,连脸色都变得有些苍白,似乎是难以置信居然会在这里看到它。   那把早就已经被她丢弃在深海之下不知什么阴暗角落里的,曾经总是被乌苏拉捏转在手中的螺刺。   比起握住它的感受,柏妮丝更熟悉被它划破肌肤,抵住脆弱咽喉时所带来的如同钻心剜骨般的剧痛。   那是海巫的象征,也是她最深的恐惧之一。   思绪空白一秒后,柏妮丝很快回想起关押室里,那个和自己有着同样容貌甚至同样鱼鳞项链的冒充者。   那时蒂亚戈的推测是,她曾经遗落在勘察加的那枚鳞片被对方处心积虑地找到了,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而现在,那把几十年前被她刚得到就抛弃的螺刺,也这样近乎诡异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刻意到恶毒。   “你有什么想解释的吗?”柏妮丝脸上那种明显受惊般的表情给了卡米拉足够的确信,让她连质问的语气都越发不客气了起来。但是听上去她并不希望听到柏妮丝的任何解释,她心里已经有了判断。   勉强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后,柏妮丝先是扫了对方一眼,耸耸肩,也同样不怎么和善地回答到:“解释就是,不管是谁将它扔到海里去的,这个做法都很蠢。”   考虑到卡米拉属于天使阵营,贸然得罪他们会很麻烦。柏妮丝想了想,最终还是将后半句未说完的“至于因为这个拙劣把戏就直接怀疑到我头上的那些人就更蠢了”给咽了回去。   但是即使如此,她的话语也足够让卡米拉感觉到了冒犯:“你这是什么态度?难道你敢说这不是你的东西吗?”   “我敢啊。它本来就不是我的。”柏妮丝毫无负担地否认。   她确实从未将螺刺视为自己的所有物,因此这不算说谎。   “你……”   大概是没想到对方居然能这么光明正大地睁眼说瞎话,卡米拉一时间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只对她怒目而视,清晰的厌恶感平铺直述在脸上。   加百列安静地站在一旁,着重打量着柏妮丝脸上神情。他发现,比起那些柔软的善意与爱护,柏妮丝显然更熟悉该如何去面对并且反击别人对她的恶意。   在经过了一通毫不讲理的厚脸皮操作下,现场终于基本安静了下来。同时在场的生灵也总算或多或少地意识到,主动挑起话题是无法战胜这位没有道德心的海巫的,她能把人活活气死。   见没有人再打算继续说话后,柏妮丝便主动开口到:“打破保护罩这种事,虽然客观来看我确实能做到,但是完全没必要不是吗?我为什么要选这么容易让别人联想到我的方式,并且还把最关键性的证据留给你们,好像生怕你们不知道是我干的一样?”   她说得似乎很有道理,可是仍然有海族提出了尖锐质疑:“那你要怎么解释那把螺刺出现在这里的事实呢?”   “我为什么要解释?”柏妮丝一脸无辜地反问,“那又不是我的东西,我当然不知道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可这是海巫的所有物!”一只寄居蟹跳起来朝她高声叫喊,“不管你承不承认,你都应该对此负责!你伤害了那么多无辜的生灵,应该付出代价来忏悔!”   柏妮丝垂眸扫他一眼,面不改色:“这么高尚话,最好还是换个人来跟我讨论吧。或者要是你想先跟大家说说看,你要怎么对被你夺去生命又抢走外壳的那些无辜海螺忏悔的话,我也会很乐意听着。”   “我……”被猛地戳到痛处的寄居蟹气急败坏地试图辩解,“那是生物的天性,你没有权利指责我!”   “所以你认为生物天性不该被评价。”柏妮丝点点头,继而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赞同表情,“我也这么觉得。只是我没想到在你眼里我竟然这么善良。”   “什……什么?”寄居蟹被她这种前言不搭后语的论调给弄蒙了。   “既然你认为生物天性不应该被评价,那我只能认为在你眼里我其实特别善良。否则你有什么立场来指责一个恶魔?你不是应该最懂这个了吗?”柏妮丝说。   这套逻辑太流氓了。特洛伊默默想着,但是同时又克制不住地觉得有点略微的爽。   接连被怼得哑口无言的寄居蟹涨红着脸,和其他已经放弃和柏妮丝直接对峙的海族们一起,朝加百列呼喊着:“这个恶魔就是在强词夺理!她自己都承认她天性就坏透了,这件事不可能和她毫无关系,螺刺就是最好的证据,必须把她关起来!否则她肯定还会朝我们实施更可怕的报复的!”   没等加百列表态,一旁对柏妮丝这种标准的反派式发言早已无法忍受的卡米拉也主动附和着,语气因为强压怒火而显得十分冷硬:“长官,根据假释条例,如果0331在假释期间有任何再犯或毫无悔过之心的迹象,都应该被立即收押回陨罪园,并且按照原罪处置。”   “我说我没做过。”柏妮丝的态度和她差不多的强势,甚至是针锋相对,一双浅绿的眼眸中盈着种惊人的冷亮,犹如一块尚未被打磨过的翡翠石,棱角分明的锐利,“当初我被关进陨罪园时,你们有从我手上搜查到螺刺吗?我想在我被关押以后,人鱼族也应该将整个海巫巢穴都销毁了,有谁曾经找到过它吗?   就算你们认为是被我藏起来了,那我也应该将它藏在原世界不是吗?只有通过纬度空洞才能来往于两个世界之间,而这些入口又全都被警卫处监管着,请问我要怎么绕过你们所有人的监视,回到原世界找到这个东西,然后又故意丢在海里等着你们去发现?”   “你这么说倒是提醒我了。”   卡米拉冷冷睨视着对方:“那几个处于海洋范围内的纬度空洞不就是你在监管吗?我想,你就是从它们当中的某一个回到原世界。然后将这把螺刺找出来的吧。”   像是一下子找到了突破口似的,一众海族立刻支持了卡米拉的猜测,吵闹着真相就是这样:“别再跟她废话了,现在就把这个该死的恶魔关回监狱去!”   “没错!关回去!关回去!”   “杀了她!她该死!该死!”   “觉得我该死的就亲自出来杀了我不是更好吗?”柏妮丝面无表情地看着周围的海族,完全不为这些咄咄逼人的恶意而退缩,“我就站在这里,为什么你们就是只会嘴上说说要我死之类的话,一个赶上前的都没有呢?”   “你太过分了0331!”卡米拉厉声呵斥着,“这里不是你说了算的!”   “是吗。”   一个再熟悉不过的温和嗓音忽然响起,几乎是同一瞬间,周围的天使与海族便立刻整齐划一地退让开,纷纷跪地行礼:“海神冕下。”   卡米拉错愕地转头,看到在由众多虔诚致礼的生灵所排成的队列尽头,一个洁白修挺的身影正站在那里,白金色的柔软发梢被风吹晃在他眼前,脸上挂着标志性的淡淡笑容,眼眸里映着天空中的沉沉灰光,苍蓝似凝固不化的海冰:“我也觉得大家这样一直争吵不休的不太好,毕竟事情总要有个结论。这样吧,就选个在这儿能说了算的人出来做决定,怎么样?”   说着,蒂亚戈慢慢走过来,站定在短暂呆愣后立刻回神,旋即单膝跪地行礼的卡米拉面前,语气轻柔,甚至带着一丝希冀与鼓励地问到:“你刚刚的表现我都看到了,很不错。所以,就让你说了算,好吗?”   卡米拉抬起头,迎上对方低头微笑着看着她的表情,莫名有种头皮发麻的战栗感。她不明白这种类似生物规避危险一般的本能恐惧究竟从哪里来,明明眼前这个少年神祇的表情看起来是那么温谦无害,可是……   她困惑地犹豫着,片刻后,终于意识到是哪里不对劲了。   是那双眼睛。   他脸上的笑弧与神情都是和善又从容的,说出来的话也是没有任何攻击性的。   可那双眼睛里,却没有一丁点的愉快可言,也没有任何愠怒或者冷漠这种只有普通生灵才会有的情绪。   他看着自己,像是在看着一粒突然闯进视线里,给周围带来了某种不和谐的尘埃。   无需烦恼或动怒,只需要抬抬手,将她抹去。   “你好像有点紧张。”蒂亚戈颇为关切地说着,眼神却仍旧不变,完全笼罩在卡米拉身上,看着一颗晶莹的汗珠从她线条优美的脖颈处逐渐滑落下去,“有什么让你觉得很害怕吗?”   “不……”她垂下头,姿态与声调都比刚才更低,“谢谢冕下的信任,只是我……我觉得……”   加百列闭了闭眼睛,主动接过卡米拉的话说到:“只是我们一致认为,这件事应该由您来做决定才能让大家真正信服。”   “这个恶魔差点害死了我们全部同伴,求冕下下令将她关回陨罪园去!她应该为自己的罪行付出代价!”   “对!她该被直接处决!恶魔都应当下地狱去!”   “求冕下将她关回监狱去!”   眼看着场面即将失控,柏妮丝在觉得越来越烦躁的同时,忍不住抬眼看向蒂亚戈的方向,却发现他并不慌乱,只神情平静地将那些满脸愤慨的海族一一打量过去。   然后,他像是注意到了什么,伸手将食指轻轻虚贴在嘴唇前,做了个短暂的噤声手势。   接着,蒂亚戈绕过那些明显带着不解表情的海族,来到角落里,蹲身一个正抱着怀中奄奄一息的幼崽的雌性海豚面前,将手轻轻覆盖在小海豚的额头上,态度温柔地对那位泪眼朦胧的母亲安抚到:“别担心,他不会有事的。”   零星的银蓝光辉扩散开,刚刚还脸色发紫,意识时有时无的小海豚很快恢复了健康,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望着蒂亚戈笑起来,胖胖的小尾巴欢快摆动着,咿咿呀呀地撒娇着。   “他现在太小了,既没法化形,更不能长时间待在陆地上。”蒂亚戈用手指轻轻摸了摸小家伙的脸蛋,“我马上会把保护罩修好,你得尽快带着你的孩子回到海里,好吗?”   “谢谢冕下,谢谢您,我……”   “没关系。”   蒂亚戈说着,将其他即使接受过天使们治愈术的治疗,但因为过于年幼或年迈而仍旧状态极差的海族们全都仔细治疗完毕后,重新起身,转向大海唤了潮灵一声。   庞大而透明的海浪精灵立刻出现在了所有人面前,带起无数冰冷清新的水花飞溅如一场大雨坠落下来,朝蒂亚戈恭顺地伏下身体,等待他的命令。   “我得先去把保护罩修补好,你立刻去找还有没有被困在海底的生灵,如果有就立即治好他们。”   “遵命,冕下。”   潮灵消退回海洋的瞬间,汹涌的海浪立刻源源不断地波澜开,迅速上涨的潮汐将附近的沙滩与礁石群全都吞没进去。天使们纷纷展开双翼,退避到海洋以外的地方。   柏妮丝站在齐膝深的清凉海水中,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与许多正在欢呼着拍水庆祝的海族生灵,看到蒂亚戈朝自己转过头,视线专注地落在她身上,笑容真实而温暖:“别担心,我很快回来。”   修补保护罩并没有花费太多的时间,不一会儿后,当海浪再次聚旋着涌向海边时,蒂亚戈也随之从那些层叠翻卷的翠蓝潮水中走了出来:“已经没事了,大家想回家休息的就都先回去吧,长时间停留在岸上的确会很容易不舒服的。”   “可是冕下……”   “我知道。”蒂亚戈语调和缓地打断对方的话,伸手示意加百列将那把螺刺拿过来,“你们想要弄清楚这件事究竟是谁做的。老实说,我也很好奇。”   他接过天使长递到手中的螺刺,仔细辨认了一会儿,像是看到了什么让他觉得很有意思的东西,将它握着轻轻在掌心中敲了敲,说:“这确实是属于海巫的螺刺,没错。”   听到这句话后,一众天使与海族立刻炸开了锅。柏妮丝感觉整个魔都懵了一瞬间,前所未有的惊慌感充斥在她的胸腔里,还有莫名的委屈与沉重的酸涩感一起,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连喉咙里都是那种要命的疼痛。   然而紧接着,一股冰冷刺骨的酷寒便陡然在空气里蔓延开,海浪声被冰霜凝结的细微喀嚓声所取代。刚才还暖热湿润的海风忽然变成了凛冽夹霜的刀子,吹割在皮肤上阵阵生疼。   蒂亚戈再次抬眼看向那些情绪高昂的海族与天使,脸上最后一丝面具似的虚伪温柔也消散不见,声音不大地淡淡问到:“我已经用尽耐心地在跟你们说话了,安静点活着听我把话说完就真的这么难吗?”   不明白为什么他会突然这么生气,可即使如此,也再也没有哪个生灵敢开口发出一点动静。整个海边死寂如苍白的荒原,除了尖锐的风号声以外,没有任何活着的声响。   “这把螺刺的确是真的。但在五十几年前,我已经将它从曾经的海巫巢穴里缴获带走,并且一直封存在一个只有我和奥格斯格才知道的地方。所以,柏妮丝不可能找到它,更与这次保护罩被打破的事没有任何关系。这就是我所有的判断。”   他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说:“都听懂我的话了吗?”   在一阵连呼吸都显得吵闹的绝对寂静后,加百列率先回应道:“回冕下的话,都记住了。”   有个开头的天使了以后,接下来的其他生灵也跟着断断续续地重复着差不多的话,脸上的表情全都透露着一种无解的茫然与复杂。   “那还等什么呢?”蒂亚戈浅浅挂起一个没有人情味的微笑,“都回去好好休息吧。找出罪犯这种事,还是交给我们比较好。”   说完,他侧头看向正一脸怀疑人生的扭曲表情的卡米拉,停顿两秒后,若无其事地叫了她和加百列的名字:“对了,有件事我得和你们俩交代一下,跟我来吧。”   “遵命。”   跟在加百列和蒂亚戈身后走出去相当长的一段距离,直到卡米拉确信,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已经完全看不到海边以后,蒂亚戈才终于停下来,转身看着他们,眉眼间丝毫不见刚才那种令人望而生畏的压抑神情:“今天的事虽然暂时被平息下来了,但我们还是得尽快找到相关线索才行。等潮灵回来以后,若是她有什么发现,我再告诉你们。   至于柏妮丝,她现在要是再住在原来的地方不太合适。如果还有类似的情况发生,恐怕对大家都不好。所以,我会安排她住到我的地方去,相信这样也会让大家都放心一些,你们觉得呢?”   “一切听从冕下的指示。”   加百列说着,刚想伸手去接螺刺,却被蒂亚戈微微示意着停住,看到他将手伸向卡米拉,语带赞扬:“刚才你也是一心为了查明造成这次海族灾难的元凶,我理解,你做得真的不错。”   年轻的双翼天使愣住半秒,下意识去接时,却毫无防备地一股钻心的冰寒神力给穿透肌骨,迫使她惨叫一声直接跪了下来。   “请冕下宽恕。”   加百列连错愕都来不及,只迅速同样单膝跪在他面前,想要替卡米拉求情。   然而蒂亚戈并没打算给他这个机会,直接不容反抗地打断了他的话,从表情到语气全是一片让人毛骨悚然的冷静:“我理解你们会因为一些难以改变的刻板印象而对她做出刚才那样的事,可也请你们务必理解一下我。”   “这已经是被我撞见的第二次了,卡米拉。”他漠然地注视着面前因为极端低温而造成肢体麻木,甚至连呼吸都开始跟着困难起来的女性天使,“我感觉我也已经足够宽容了。所以,别再有下次了,能做到吗?”   她看起来似乎想点头,可毫无知觉的身体却不允许她做出任何动作,只能满眼恐慌地看着眼前的金发海神,连眼角流淌出的泪水也被冻结在眼珠上,蔓开一层薄薄的白色霜花。   “啊,抱歉,我忘记你暂时不能说话了。”   蒂亚戈略带遗憾地叹口气,接着转向加百列:“虽然明白你要同时管束那么多下属,还要兼顾其他事情,确实是一件很累人的事。但是,让他们明白不该说的话就别老是乱说,应该也没有那么困难吧?或者,要是你不介意,等我空下来的时候,也很乐意帮你处理一下。”   “这是我的失职,请冕下责罚。往后,一定不会再出现这样的事了。”加百列低头回应着。   “好。”他说着,弯下腰,轻轻伸手搭在加百列肩上,像是在宽慰一个受惊的孩子那样温善无害。   几缕白金色的发丝顺着蒂亚戈的动作,滑过他洁白西装上的褶皱,柔软轻盈地摇晃在加百列面前,让他无端想起落在剑尖上的初生晨光。   “我向来都是很信任你的。”   “下不为例。”   说着,他直起身体,转向一旁正抽搐着好像随时快要晕过去的卡米拉浅淡笑着说:“不用着急,这个神咒只会持续很短的时间,稍微忍耐一下就好。”   “至于这个。”蒂亚戈看了看手里那把锋利的螺刺,若有所思地沉默一会儿,然后说,“看来放到哪儿都不已经太.安全了,就先留在我这里吧。”   “……遵命。”   “好了,我也没什么别的事了,祝今日愉快。”   ……   这阵怪异的阴云天气并没有持续太久,大概两个小时后,阳光便再次从天空中倾洒下来,将周围的一切都裹进一种过于灿烂的明亮里。   柏妮丝独自坐在一块礁石上,用手撑在膝盖处支着脸,漫无目的地看着面前的深蓝大海,任由满头黑发被风吹乱也懒得去管。   她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从早上的时候,屠夫在密林酒吧的出现,以及几乎是同时,海洋生态圈的保护罩被突然打破,总有一种这两件事情一定有某种关联的感觉。   可是紧接着,另一个问题便浮现在了她的脑海中——如果这一切都是那个冒充者所设计的,那么她到底想通过这些事来达成一个什么样的目的?   平心而论,这些栽赃嫁祸的手段并不高明,甚至有些过于拙劣和愚蠢。至少从目前的成效来看,这种程度的陷害并没有真正对她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   结合许多显然是从几十年前开始就在筹备着针对她的迹象,柏妮丝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最后真正施加在她身上的行为是这么不痛不痒的。   还是说,目前的这一切都只是在试探呢?   可如果是的话,那又是在试探什么呢?   她试图推测出一个清晰可信的结论,可始终无法成功,郁闷之下只能捡起脚边的碎石头朝海里一块块扔进去,看着那些晶莹水花朵朵绽开在海面上,转瞬即逝。   再一块石头投入水中时,飞溅开的团簇水花不再往下掉落,而是旋转着,凝结着,在盛夏的炽.热阳光中很快封冻成一颗颗钻石般剔透无暇的冰珠。   它们像是被一股看不见的外力给赋予了新的永恒生命,很快串联在一起,化作一条华光璀璨的珠链漂浮向柏妮丝的身后。   顺着那些闪闪发亮的漂亮冰珠转过头,柏妮丝看到了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的蒂亚戈。   对方走到她身边,将那条冰凉沁人的珠链放入她手中:“喜欢吗?”   “很漂亮。”柏妮丝诚实地点点头。   蒂亚戈笑起来,动作轻柔地将她被风吹乱成一团糟的漆黑长发收握到一起,耐心细致地将它们都梳理顺畅:“那就帮你戴在头上?”   “谢谢……”   “不用和我说这些。”   替她扎好头发后,蒂亚戈重新坐在她身边,轻轻搂住对方,吻了吻她的眉心:“抱歉,我刚才来晚了。”   “没事,反正他们也没吵不过我。”柏妮丝反手摸了摸头上的冰珠回答。   习惯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明明以往只要和蒂亚戈稍微离得近一点,她整个魔就会条件反射地紧张得不行。可现在即使这样亲昵地被对方搂在怀里,她也很难再有什么明显的抗拒感了,甚至……   开始有些依赖这种感觉。   “我知道他们无法真的把你怎么样,也知道可能你早就习惯了被别人这么对待。可是……”   他说着,轻轻叹口气,接着才继续说道:“我不希望你遇到这种事。”   柏妮丝看着他,感觉对于刚才发生的事,他似乎比自己还要难过。   “没关系的。”她笨拙地安慰着,无处安放的手抬起又放下,最终只能落在蒂亚戈的手臂上毫不自然地拍了两下,“反正……除了当时觉得有点烦以外,我现在其实没什么感觉了,真的。”   像是被她的言行给逗乐到,蒂亚戈握住她不知该怎么放才好的手,放在唇边低眉吻了吻:“是我该安慰你才对,怎么现在倒反过来了?”   “我挺好的呀。”   柏妮丝眨眨眼,视线飘忽着,忽然感觉脸颊被一只温热细腻的手掌捧住,只能被迫对上对方的目光,听到他用一种无比认真的语气对自己说到:“关于怎么保护你不再遇到今天这样的事,我其实早就想过了,但是怕你一时接受不了,所以也总是克制着没提。”   他的话让柏妮丝莫名有些紧张起来:“什……什么?”   “只要你还保留着海巫的身份,那么不管你做什么,不管你是否想要改变,他们总会对你抱有着今天这样的偏见与恶意。”   等,等等……   什么叫保留着海巫的身份?   难道除了这个,她还能拥有别的身份吗?   “所以你是打算帮我伪造一个能够掩人耳目,又能居留在渊海神域里的新身份吗?”柏妮丝尽可能轻松的,用一种半开玩笑式的语气说到,“先说好,太贵的话,我可付不起。”   察觉出她下意识的回避态度,蒂亚戈沉默一会儿后,最终还是选择了坦白地说出来:“我想等回到原世界以后,就和你结婚。”“……啊?”   不是说故意要拿一个单音节去糊弄对方,而是在听完对方的话以后,她已经只剩下能够发出这个音节的力气。其他的全部都被拿去克制着自己,不要像一只被针扎到尾巴的猫一样炸毛着跳开。   “这是最好的办法。”   不,说真的,要真是结……总之,要真是那样,她一定会被骂得更惨吧?   说不定到时候还会像当初执意要迎娶那位名声不好的外族女人做王后的马其顿国国王一样,遭到所有达官显贵们的集体请命反对呢?   真是见了鬼了,她那时候好像只是随口说了句“要真能体验一把当祸国妖妃又能享尽荣华富贵的感觉,岂不是实现了毕生梦想”,怎么现在就砸来一个好得多得多得多的机会?   命运什么时候如此优待她了?   一个恶魔嫁给至高神,这太离谱了。   她做梦都不敢梦成这样。   “只要我们结婚,那么从此往后,不管发生什么,再也没有谁敢这样对你,我保证。”   他好像是认真的。   柏妮丝惊恐地看着对方,在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就已经连连摇头了好多次。   回过神后,她试图解释:“可是,我是说,我其实真的已经习惯了,没关系的。反而……就,什么,如果像你说的那样,我觉得……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就很难说……万一他们受到的惊吓过度,连夜发疯了呢?这不太好,这真的……当然我不是说别的什么,就是感觉,可能还有相对更委婉的方式……”   说着说着,她忽然有种这些对话似曾相识的感觉。   紧接着,柏妮丝回想起来,在那场为了抓捕兰伯特尔举办的假婚礼之前,她和蒂亚戈也有过类似的对话。   真是万万没想到。   “其他人的感受对你来说很重要吗?”蒂亚戈专注地望着她,语气平静地问。   ……似乎,这个问题也很熟悉的样子。   “我现在只想要你的回答,你愿意吗?”他问。不知是否是刻意,每当他放柔声音说话的时候,那种属于人鱼所特有的近乎诱惑般的强烈感觉总是会过于自然地流露出来。   “我……”无法回答愿意或不愿意,柏妮丝忽然有一种自己正握住了一个有着巨大杀.伤.力的武.器控制器的感觉。   只要她点头,下一秒,世界就会在她面前整个爆炸成烟尘。   而且说真的,比起祸国妖妃这种随便放在哪个人类剧本里都只会不得好死的设定,她其实真的更愿意看别人去当而不是自己。   毕竟她这么贪财怕死的一只水母。   “我不知道……”她心虚地垂下目光,手指抓住裙摆揉来搓去,恨不得把它变出一朵花。   尽管这个回答已经比蒂亚戈预想中的要好一点,但要说完全不失望那是不可能的。   沉默片刻后,他最终叹息着妥协,不再继续执着于这个话题,而是起身朝她出手:“走吧,带你去看个地方。”   “什么?”   “经过今天这件事,你现在要是再住在原来的地方,说不定还会有其他问题出现。”   他解释:“所以,我把我的住处收拾了一下,要是你愿意的话,可以搬过来。”   搬……过来?   “住一起?”柏妮丝茫然地总结。   “对,住一起。”蒂亚戈点点头,仔细观察着她脸上的每一处细微表情,不由得笑起来,“你放心,没有你的允许,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还是说,你对我其实连这点信任都没有?”   “不……”   柏妮丝缓缓回过神,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别那么没有底气:“我,我这不是怕你吃亏吗?毕竟众所周知,我可不是什么正面角色。”   “那么,你是同意了?”   “……”   还有商量的余地吗?   她试图从对方脸上找到一丝可以讨价还价的迹象,然而却失败了。   看着那只一直在等待着自己给出回应的手掌,柏妮丝犹豫半晌后,最终还是试探着将手搭了上去。   十指交握的瞬间,她看到蒂亚戈脸上绽开了一个格外温柔的笑。   没有人能拒绝这个笑容的,她告诉自己。所以,她只是犯了一个全世界女性都会犯的错而已,无需感到心虚。   “走吧,现在应该布置得差不多了。”   “嗯……可是,我还是想回去拿点东西。”   “也好,我们一起吧。”   作者有话要说:  祸国妖妃真的不是什么人都能当的,首先心理素质得特别强。 第61章 、Part fifty seven   无论再将时间重拨回去多少次,?柏妮丝始终都无法想象,有一天,自己会站在一间被鲜花与各式珠宝给装点得极为琳琅奢贵的宽敞房间门口,?震惊到迈不出脚步。   也许因为这座海底宫殿本身就是由冰铸霜砌而成,尽管新添饰的珍宝有许多不同种类,?色彩却全都别出心裁地选用了低调偏冷的灰蓝系或纯白,?因此看起来丝毫不显繁乱,反而将那几束原本该盛开在陆地的娇柔花朵衬托得热烈又明媚。   像是一片开在冰原深处的花海,?缀满枝头的浓艳随时会滴落下来,?化作火焰,轻易点燃她的视线。目光所及之处,?每一处细微的光辉都是一颗温润光滑的深海珍珠,?被精心雕饰成花精或星辰造型的冰海之瞳,还有大部分柏妮丝根本没见过的奇珍珠玉。   它们串联成半透明的花藤,盛放在房间的角落与穹顶边缘,碎金般的阳光片片照映下来,?浮烁在她的跟前。   柏妮丝愣愣地看着眼前这间她做梦都不敢如此放肆,?它却直接被装饰成这样的房间,有些不敢确定:“这是你的私人收藏室吗?”   那种三百年才会在北湾冰境里凝结出小小一颗,十年都不见得长大一点的冰海之瞳,?就这么拿来做摆件真的好吗?   而且……   柏妮丝鉴宝癖发作地盯着那件栩栩如生的艺术品,难以置信居然完全找不到任何拼接的痕迹。   这块冰海之瞳的存在时间怕不是比她的年纪翻个倍还长。   太悲惨了。   它们都应该被放在藏宝箱里小心呵护,?而不是被这样雕来凿去地沦为一件普通装饰品。   察觉到她僵在原地不肯向前的动作,?蒂亚戈也跟着停下来,?依旧牵着她的手,温和解释到:“这是给你准备的房间,柏妮丝。况且,?我也没有收藏这些东西的爱好。”   说着,他随意看了眼房间里的布置,又转向她,微微歪了下头:“抱歉没有问过你的意见就准备了这些。虽然都是按照你的喜好来布置的,不过要是你觉得哪里不太好,我们可以一起调整到你满意为止。”   不……问题就在于这些都太好了。   长久以来的经历与习惯,让柏妮丝早已将在面对太多来得过分轻易又美好的东西时所产生的那种警惕与退缩情绪,变成了条件反射。   她感觉她已经很努力地在适应自己和蒂亚戈现在的这种关系了,但是在面对这个房间时,还是有些破防。   “谢谢。但是,我觉得……”她有点想抽回手去抹一把后颈,说不定已经起了一片鸡皮疙瘩。然而她发现她根本……抽……抽不动。   蒂亚戈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看着对方,和她十指交握的手看起来修长白净,没用什么力气的样子,连姿态都是绅士如常的,可就是让柏妮丝没法动弹。   顶着面前人鱼平静无波的视线,柏妮丝硬着头皮试图商量:“我觉得这个,是不是有点太隆重了?”   “可是你很喜欢这些闪闪发亮的宝石不是吗?”   “……”挣扎两秒后,她艰难地放弃了狡辩,“是……是这样。”   蒂亚戈轻轻笑起来:“那么宽敞又透光的房间喜欢吗?”   头一次清晰地认识到,他对自己的了解是如此深刻,某种程度上,这真的有点可怕。   柏妮丝感觉自己的眼角都要抽搐了,好不容易才将那种应付回答的本能压制回去,只干巴巴又无比心虚地老实回答:“……喜欢。”   “那么把各种好看的亮晶晶都塞满你的房间,喜不喜欢呢?”   “……喜欢。”   “那么……”   “好了,可以了。”柏妮丝自暴自弃地走进门内,低着头把已经有些呆滞的视线落在对方形状流畅漂亮的锁骨处,连气息都微弱下去,“我其实很喜欢这个房间,你不要再说了。” 竒 書 蛧 W W ω . q í s ú W à N G . c o M   这种被完全看穿还公开处刑的感觉实在太让魔心虚又羞耻了,最要命的是她还找不到有力的话语反驳回去——因为这里一切的陈设真的就是踩在她的癖好上跳舞,只是……   “只是你还不太习惯,我知道。”蒂亚戈顺势将她搂进怀里,下颌轻轻蹭了蹭她的发顶,手掌抚摸过她略显单薄的脊背,“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虽然知道一下子要你改变确实很困难,但至少在我面前,你不需要顾虑别的,只管表达你最真实的想法和感受就好。”   拥抱这个动作对于柏妮丝来说还是太过陌生了,她试着尽可能自然地抬起手回应对方,可当她真正将手臂环绕在蒂亚戈腰身上时,却还是带着明显的僵硬。   沉默片刻后,她像是终于鼓起勇气似的,真心实意地再次重复:“房间里的每件东西都很漂亮,也都是我喜欢的。虽然……你说过不用对你说感谢,但是……我是真的很……”   “那么,换个方式怎么样?”蒂亚戈勾起她的一缕黑发缠绕在骨节分明的指间,循循善诱地提议到,“如果你非要表达感谢,就用一个我想要的方式来表达,好不好?”   柏妮丝抬起头,对上他那双带有清澈笑意的苍蓝眼瞳,像是被迷惑住般地犹豫一会儿,没有选择听从理智上对于这种诱导式交易的警惕,而是试探性地问:“你想要什么?”   刚说完,她忽然又清醒过来,急忙补充:“除了你刚刚说的那个!”   结婚这个词,简直从内到外从古到今都散发着一股可怕又沉重压抑的气息。   因为婚姻象征着组成家庭,家庭就伴随着各种各样的责任与牵挂,而这些东西又无一例外都等同于麻烦和根本看不到任何规律的无穷变数。   最重要的是,变数往往都是坏的。   更别提她向来糟糕的外界风评,以及曾经和人鱼族打过架还动过手的旧仇。   总之,这不太行,至少不应该……   “我说过,不会逼你做你不愿意的事。”蒂亚戈缓慢眨下眼,清亮蓝瞳无可避免地黯淡些许,像是蒙上层薄薄灰雾的蓝宝石,可态度依旧是温柔耐心的,“所以,你可以用别的方式。”   “比如说……?”   柏妮丝刚茫然地问完,话音还未彻底消弭开,一抹异常的温凉便轻轻触碰在了她的唇瓣上。   蒂亚戈垂眸看着她,目光不加掩饰地落在她脸孔上的每一寸。从精致秀气的眉形,到卷密眼睫下那双总是带着与她种族所格格不入的干净纯澈的淡绿色眼睛,一路往下,像是在捧抚着什么珍宝般,充满爱惜与隐隐可见的别样情绪。   如果放在别人身上,柏妮丝会很肯定地认为那是代表着某种过于执着的欲.念。可是这种沾满旖旎气息的词汇,怎么看都应该跟眼前这位至高神沾不上边。   没等她更清楚地辨认出那究竟是什么,蒂亚戈又重新注视着她的眼睛,连手都收回去,仿佛刚才的神色仅仅只是在他眼中短暂地流露出了一瞬,很快便被惯例性的温柔所覆盖下去:   “一个吻。”   他淡淡笑着,从神情到语调都是那么温文尔雅,说出口的话却是:“要是你真想感谢我,那就给我这个吧。并且我希望往后都如此,可以吗?”   实在无法理解,他到底是怎么用如此礼貌又绅士的态度说出这样暧昧的要求,甚至还带着种友好的商量语气。   柏妮丝愣愣地睁大眼睛看着他,感觉脸颊开始有种诡异地发热,却又反复张口几次也无法说出任何推诿或拒绝的话,只能僵硬着身体和他对视片刻,最终机械地点点头。   不管从哪个角度,自己显然都是占尽便宜的那一方。柏妮丝告诫自己,别像个没见过世面的笨蛋水母一样畏畏缩缩的,交易就是得有诚意才行——等等,她怎么又掉进惯性思维里,开始拿自己以前那套交易法则来衡量她如今和蒂亚戈的关系了?   不该这么想的,那么……那么换个思路……   柏妮丝脑子里乱七八糟地嗡鸣着各种过量且没必要的信息,伸手搭上蒂亚戈的肩膀,踮起脚尖主动凑近对方浅红的薄薄唇瓣,连呼吸间都全是他身上那股清爽熟悉的气息。   仅仅只是一瞬简单的触碰后,她便迅速后退开,却被那只不知什么时候搂在自己腰间的手掌收抱回他怀中。   “你好像误会了我的意思。”蒂亚戈抿了抿唇,继而心情很好地解释到,“我想要的是一个吻。”   “刚刚不是……”   “那不叫吻。”   蒂亚戈说着,低头将她还想说出口的话全都堵了回去,亲密而热烈地试探着,手指捏住她的下颌迫使她张开嘴,舌.叶灵活地探入其中,周到而细致地照顾过每一寸,勾扯出轻微急促的呜咽声。   分不清是属于谁的细闪银丝,很快在两人分离瞬间便融入周围无处不在的海水中。   他再度靠近,和柏妮丝额头相贴:“我想要的是这样。现在轮到你了。”   笨拙模仿着他刚才的动作,柏妮丝都没来得及思考为什么还要再来一次便迷迷糊糊地听话吻上去,迎来更为柔情缱绻地回应,连意识都好像要融化开,直到被蒂亚戈抱着坐靠在床头时才稍微找回了些许的清明。   水流卷托着那些珍珠与海藤花串摇晃在他们周围,柏妮丝稍微活动一下身体,发现自己正被他亲昵地抱在怀里。隔着裙摆的纤薄遮挡,她能清晰感知到对方鱼尾上那些冷玉光滑的鳞片,半透明的冰蓝尾鳍轻轻扫抚过她的脚踝与脚背。   简直像在调.情一样。   柏妮丝试图将这个糟糕的念头赶出脑海,然而那些带着细微叹息的啄吻却密密地包围着她,让她无可抑制地颤抖起来,连自己有没有脑子一热地回应过去都记不起来。   她感觉自己现在已经可以完全理解那些被魅魔引诱的生灵了。   人鱼在这方面的本事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漫长地亲吻后,蒂亚戈终于意犹未尽地松开对方,转而用鼻尖去碰了碰她的,原本清越的嗓音带上种明显的低哑:“我的房间在隔壁,有需要就叫我。至于你搬过来的消息,我已经让潮灵和加百列告知出去了。所以这段时间,我们最好去哪儿都在一起。这样即使你不在的时候又发生了什么别的事,也没有人再敢随意污蔑到你头上。”   他的话一下子提醒了柏妮丝,让她想起今早在密林酒吧发生的事。   蒂亚戈听完她的话,并没有立即对那个来历不明的屠夫产生关注,而是在短暂地思考几秒后,捏住她的发尾扫弄着指腹,问:“为什么是萨布丽娜?”   “诶?”柏妮丝没想到他会首先在意到这个,但还是顺着他的话思考着,“因为她是唯一一个从怀亚特手中幸存下来的受害者?”   从屠夫最后的死亡状态来看,他显然只是一个被下了死咒的傀儡。一旦失败,他就会尸骨无存,不让任何人有机会通过他来追查到谁是他的背后主谋。   结合警卫处之前提供过的关于萨布丽娜的过往履历来看,她一直都是过着普通人的生活,并不像是能招惹到恶魔报复的那种人。   因此,柏妮丝只能认为,屠夫的出现是和她之前参与过糖果屋事件有着关系。   “的确如此,可那又怎么样。他再去找个新的受害者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要冒着明显很高的失败风险来杀了她?他明知道萨布丽娜会成为警卫处的保护对象,却还是这么做了。”   “说起来,我刚才在海边的时候也在想。”柏妮丝回忆着,“那个屠夫似乎是由某种海族异化来的。”   那双明显属于鱼类的眼睛,还有脖颈上如同腮一样的三道整齐伤痕,都在宣告着对方的身份不属于陆地族群。   “再加上,我刚在密林酒吧遇到他,生态圈的保护罩就被打破了。”   柏妮丝再次肯定了自己之前的猜测:“这些事都是冲我来的。”   说完,她又皱起眉尖:“但是我不明白。如果真想通过冒充我的样子来陷害我,不是应该尽可能地弄出越严重越好的事吗?为什么一次两次的都只是像在试探而已?”   蒂亚戈安静地望着她一会儿,然后笑起来,凑近去亲了亲她的眼尾:“如果不是你的话,柏妮丝,我会直接杀掉那个被明显证据指认着打破了保护罩的人。所以某种程度上,她确实是做了一件很严重的事。”   ……好像,是这样啊。   柏妮丝抿住嘴唇,有些局促地偷偷看一眼对方,被他捕捉到脸上像是做错了什么事的尴尬神情变化,然后伸手捏了捏她的脸。   “但是有一点确实很奇怪。”   蒂亚戈说着,摊开手掌,淬着剧毒的锋利螺刺从那阵淡淡银蓝光辉中浮现而出,被他轻巧地捏转在手里:“为什么要将螺刺扔在海里?这个行为完全是多余的,甚至还会起反效果。”   “毕竟,就算不将螺刺扔出来,他们也会第一个怀疑到我身上的。现在这么做了,反而让整件事看起来太过刻意,也给了我能够辩解的机会。”柏妮丝理解地点点头,旋即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又问,“可是你说过,这个东西明明是被你放在一个只有你和光明神才会知道的地方,那为什么……”   “并不是的。”   蒂亚戈微微摇头,垂下视线看着螺刺身上那些妖异深青的纹路:“我之所以这么说,只是为了让他们明白你与这件事无关。但其实,在此之前,我从未再见过它。”   再见过?   柏妮丝刚想问,那他以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却又忽然想起在魔镜中所看见的他曾经的回忆。   那时候她刚成为海巫,还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魔力,于是在毫无意识地情况下,曾经用螺刺捅伤过他。   她不安地直起身,眼神偷瞄着对方被包裹在薄软衣衫之下的身躯,小腿无意间蹭过身下的修长鱼尾,引得蒂亚戈轻微动了动,尾鳍卷开一串透明水泡扩散开。   “在看什么?”他单手扶握着少女纤细的腰肢,不让她离自己太远,指尖温柔又缓慢地隔着衣物描摹她的肌肤。   “那个时候,我是说……后来,那些伤口,都好全了吗?”柏妮丝小心翼翼地问着,手指下意识地搅着堆砌在他们中间的那团蓬松裙摆。   “什么?”蒂亚戈没反应过来她突然的话题跳跃。   “就是,我用这个……弄伤过你。”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说这些话时,脸上的低落情绪表露得是如此明显。承认和再次提起这件事,让柏妮丝感到前所未有的难过。   蒂亚戈听懂了她的意思,却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牵起她的右手放在唇边低头吻上去,眼睑半垂着,连睫毛都没有一丝颤动,如一尊虔诚的雕像。   他的神态令柏妮丝很容易联想到那些全身心信奉着光明神的人类信徒,当他们在神像前进行着真挚祈祷的模样。   这是一种无声地回答,告诉柏妮丝不必在意那件事,通过亲吻那只曾经举起螺刺伤害过他的手。   一种温暖到酸涩的激烈情感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涌现在柏妮丝的心间,将她完全淹没进去,连眼尾都是微热的。   “不用去想那些,反正早就已经过去了不是吗?”蒂亚戈将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处,“对我而言,你的现在和未来才是最重要的。”   他边说边轻描淡写地略过这个话题,仿佛那只是一件无关痛痒的往事,继续接着刚才的话说到:“不过我还是觉得,萨布丽娜被找上也许并非偶然。当时密林酒吧里那么多人,如果只是单纯地想引起你的注意来拖延住你,那么挑谁都好。甚至相对而言,丽贝卡才是更优的选择。”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说明。”柏妮丝略加思索便很快明白了他的猜测,“她也许是知道些什么能让怀亚特他们感觉到威胁的秘密,只是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   蒂亚戈微笑着点点头:“看来我们得去见见她了。”   “现在就去吗?”   “还是等吃完午餐后再去吧。”   他刚说完,一阵饥饿的咕噜声便非常应景地响了起来。   柏妮丝尴尬地摸了摸肚子,突然庆幸自己没来得及嘴快地说出那句“没关系,我不饿”。   吃完午饭后,她和蒂亚戈一起来到了密林酒吧。   见到他们来,正在忙碌的所有生灵们纷纷停下来,恭敬无比地朝面前的金发人鱼行礼:“海神冕下。”   “起来吧。”蒂亚戈温和地开口说到,“我听柏妮丝说了早上这里发生的事,所以过来看看。大家都没事吧?”   听到是因为柏妮丝的缘故,海神才会亲自出现在这里。一些精灵与巫师都面面相觑地沉默两秒,然后朝柏妮丝微微弯腰表示了感激:“回冕下的话,我们都还好。虽然有几个同伴受了些伤,不过现在也没有什么大碍了。只是红心杰克……”   说到这里时,他们再次沉默下来。   蒂亚戈猜到了他们没说下去的话,轻轻叹口气后,问:“已经把他送回地下王国了吗?”   “是的,警卫处来过,就在一个小时以前。”其中一个女巫低声回答到,她的声音听起来饱含着真实的悲哀与痛苦。   也许她和红心杰克是很亲密的关系,柏妮丝想。   “看到你这么痛苦,我很抱歉。也许你现在更想去陪伴他最后一次,是吗?”   “是的,可……”   “直接去找警卫处吧,就说是我同意你通过纬度空洞去送你的朋友的。”   听到这句话后,那名女巫惊讶地抬起头,然后再次跪下去,用一种极尽谦卑的姿态朝蒂亚戈请求到:“谢谢冕下,谢谢……冕下。我……我知道我已经没有这个资格来请求您更多,可是……可是能不能,请您,哪怕只有一点希望,我做什么都可以……”   “你是想让我复活红心杰克,是吗?”蒂亚戈并不意外地问到。   “我知道这很……”她看起来很羞愧,也很不安,连脸都涨红了,却依旧坚持。   短暂的沉默后,蒂亚戈再次开口:“你先回地下王国去,好好陪伴他最后一次。然后,你去找智虫拉尔夫也好,或者直接请问白王后也好,让他们告诉你一段关于金色花的历史。你就能明白,为什么我无法实现你真正想要的那种结果。”   最后这句话很微妙。   柏妮丝跟在他身后,还时不时回头看着正跪在地上失声痛哭的那名女巫,又转看向身旁的人鱼,隐约觉得他刚才那句话另有深意。   因为他没有直接拒绝说做不到,而是说无法实现对方真正想要的那种结果。   可是,对于一个生命而言,能复活就是能,不能复活就是不能。为什么会有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   带着这个疑问,他们很快来到了酒吧大厅内部,又在柴郡猫的指路下,找到了正在仓库里和丽贝卡一起点清剩余食物材料的萨布丽娜。   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她在看到柏妮丝时都会忍不住表现出明显的畏惧情绪。而对于蒂亚戈,她又是抱有着和每一位信徒都一样的那种接近狂热的尊敬。   “我听柏妮丝说,你早上遇到了危险,还差点因此受了伤。现在感觉还好吗?”   “谢谢冕下关心。”看起来这让她相当受宠若惊,双手不自觉地相互揉搓着,深褐色的眼珠里闪着亮晶晶的光。   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还没有从那种绝大的惊吓中缓过神的缘故,柏妮丝总觉得她的神态看起来有点空洞。   “我没事的,还……还是海巫小姐救了我。”萨布丽娜说着,小心谨慎地朝柏妮丝行了个礼,“还没来得及说谢谢您,实在非常抱歉。”   “呃,没关系。”柏妮丝同样尴尬地摆摆手。她不擅长应对这个。   “虽然这么说有些不应该,但那个屠夫显然是冲着你来的,你有感觉到吗?”蒂亚戈声音轻柔地引导着话题。   “是吗?”萨布丽娜看起来很茫然,然后顺着他的话仔细回想一下,紧接着脸色便苍白下来,“好像……确实是这样。他看起来就是为了来杀死我的,所以才连累了其他人,都是因为我……”   “这不是你的错,你完全不用自责。如果要怪,也只能怪那个指使屠夫来伤害你们的人。”   “指使他的人?”   萨布丽娜惊惧地望着对方,身体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您是说……是控制着糖果屋的人?”   “你是这么认为的吗?”   “除了那个屋主以外,我想不到别人了。”她皱着眉尖,像是有些痛苦地摇了摇头。   “那么,能否请你回想一下,是否曾经无意间见过或者得知过任何有关屋主的消息?”蒂亚戈提醒着,“尤其是在你决定和屋主进行最后一次见面前,一些让你觉得怪异或者不安的事,或者见到的奇怪场景,任何都可以。”   “最后一次见面前……”   萨布丽娜使劲回忆着,双眼始终保持着那种略带空洞的神情,直到刹那间,她似乎回忆起了什么让她惶恐不安的记忆。   “有想起来吗?”蒂亚戈问,语气依旧和缓,不带任何逼迫与急切。   “一个梦……”萨布丽娜喃喃说着,看起来有些失魂落魄,这让她本就没什么生气的脸孔显得更加呆板,“我不知道那仅仅只是一个梦还是真的,那种状态下,我分不太清我是否醒着。”   “请尽量详细地说出来吧。放心,你在这里是绝对安全的。”   萨布丽娜短暂地沉默几秒,最终在对上蒂亚戈的视线后,缓缓点了点头,将那个梦的内容全都说了出来。   “如您所知,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参与过糖果屋的活动,为了……为了能再见到我的家人们。一开始都很顺利,我也像他们所期待的那样,越来越离不开糖果屋带给我的那种虚幻的幸福感。   可是有一次……我在追着我的妹妹索菲亚,和她一起在森林里碗的时候,我突然怎么也找不到她了。”   她说到这里,深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像是在对抗着什么让她难以面对的悲痛:“这种事只会发生在我的梦里。我在梦里永远找不到我的家人,任凭我怎么努力,怎么呼唤都没有用,甚至有时候他们都不认识我。   所以,在发现找不到索菲亚以后,我下意识就怀疑这是否是我的梦,我只是以为我又参与到糖果屋的活动中去了而已。”   “我拼了命想要醒过来,可当我真的醒来时,却发现我在一个很陌生的地方。那时候我就更茫然了,搞不清楚我是否还在梦中,于是我开始四处走动,掐我自己的手臂,想要彻底醒过来。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用,我清晰地感觉到了疼痛,可我却仍然在那个陌生的地方,还看到……”   她嗫嚅着,嘴唇惨白地翕动,却始终发不出有意义的音节。   “看到什么?”蒂亚戈温声询问。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种奇异的空灵感,那是他在使用催眠时所会有的征兆,他在试图让萨布丽娜的情绪稳定下来。   “我看到,周围都是石头做的墙壁,我好像被困在一个山洞里……”   接着,她一边回想一边试图描述出那个山洞的模样,以及在四处走动着想要寻找到出口时,无意间闯进的一个浸泡着许多分不清是否已经死去的人类身躯的巨大水池。   然后是雾气。   红色的雾,从不知道哪里飘进来,像是有生命那样,一点点钻进其中一个人类的口鼻里。   紧接着,刚刚还僵死如尸体的身躯忽然活了过来,在水中睁开了眼睛,朝她面目狰狞地爬了出来。   “我不确定这是否只是我的噩梦,因为后来我再忍不住加入糖果屋的活动时,再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场景。而在我晕倒又醒来后,我发现我还是在我自己住的地方,没什么特别的。”萨布丽娜最后说道。   经过了相当一段时间的安静后,蒂亚戈和柏妮丝对视一眼,然后朝萨布丽娜点点头:“谢谢你告诉我们这些,我想应该都是很有价值的信息。”   “这是我的荣幸。”她抿抿依旧没什么血色的嘴唇,真心实意地说到。   离开密林酒吧后,柏妮丝看着外面再次变得刺眼热烈的盛夏阳光,有些不适应地眯起眼睛,浅绿的眼珠被光辉映照得像是一片发亮的翠海:“要去告诉天使长他们吗?”   也许顺便还能将丽贝卡的事跟加百列说一下。虽然不清楚他们目前到底处于一种什么样的关系状态,但丽贝卡早上向她询问关于寿命交易的事,让柏妮丝觉得有些警惕。   “那就一起吧。”蒂亚戈边说边极为自然地牵起她的手。   也许是有了上次经历作为心理准备,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总之,当他们再次以这种一看就很迷惑的牵手姿态走进气象局的时候,柏妮丝惊讶地发现竟然没有一个天使朝她投来怀疑人生的目光。   就是那种,尽管维持得非常勉强,但确实乍一看好像是非常镇定的表情,甚至还整齐划一地朝柏妮丝也顺带行了个礼。   带着可能他们差不多难以理解的心情,柏妮丝也同时向他们回了礼,然后跟着蒂亚戈来到加百列的办公室。   然而好巧不巧的是,这才过去了没几个小时,她又和那位叫做卡米拉的天使碰到了。   回想起刚才她们就差针锋相对地吵起来的场景,柏妮丝思考一秒,决定当做没看到对方。毕竟只要不接触就不会有矛盾,没有矛盾就是一种沉默的友好。   这么想着,她直接移开视线,只听到对方像是有些虚弱地在向蒂亚戈行礼后,仍旧没有起身,只保持着刚才那种极为正式的姿态,接着主动朝她问安。   这比刚才在大厅外看到的还要诡异了。   加百列都给他们灌输了一些什么奇奇怪怪的玩意儿?   柏妮丝错愕地看向正垂首着单膝跪地的双翼天使,有些搞不清楚状况地硬着头皮回应道:“你好,卡米拉。”   看着在蒂亚戈的授意下很快退出房间的卡米拉,柏妮丝开始忍不住去想,仅仅只是过了一个上午的时间而已,这些警卫处的天使们遭遇了些什么不堪回首的痛苦东西。   尤其是听到蒂亚戈在边坐下边看似随意赞许的一句“效率比我预想的快”以后,她合理怀疑造成所有这一切的原因都是这条鱼。   “应该的。”相比之下,加百列的状态就正常多了,仍旧是那副肃穆得不近人情的模样,看着就让人觉得很放心。   这样一个沉稳持重的天使,是不会因为一些小事而轻易崩坏的。   在将萨布丽娜那段回忆中的各种细节全都告知给加百列以后,蒂亚戈接着说到:“如果我没猜错,她在某次糖果屋活动中醒来所看见的,应该就是怀亚特最隐蔽的藏身之处。   毕竟,这是他第一次将用在人类身上的方法运用在同为原世界的生灵身上、而且萨布丽娜本身也是奥格斯格的信徒,她会短暂地脱离怀亚特对她的精神控制,并在无意识情况下反向窥探到对方的记忆也不是不可能。”   “总之,在我们目前没有更好的线索以前,得辛苦你们一起帮忙调查这个地方,说不定会有意外的收获。”   “遵命。”   “好了,我们回去吧。”蒂亚戈说着,站起身,朝柏妮丝伸出手,却注意到她脸上似乎有犹豫的表情,“怎么了?”   “有个事情……当然跟怀亚特没关系,但是,我觉得还是得让天使长你知道比较好。”她停顿一下,接着说,“是关于丽贝卡的。”   这个名字似乎带着某种魔力,让加百列在听到的瞬间,立刻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柏妮丝的身上:“她怎么了?”   “早上的时候,就是在屠夫出现以前。她曾经找我询问过关于人类是否能像精灵那样拥有更长寿命的问题。”柏妮丝尽可能简洁地概括着,同时补充,“虽然她确实有提到是否能通过和我做交易来达成这一愿望,但是我并没有答应她,也顺便提醒了她,最好不要试图和任何恶魔做交易,那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虽然我这么说了,但我不确定她是否真的会认同我的话。所以我想,天使长您最好亲自去和她聊聊看?”她提议。   沉默着叹出一口气后,加百列再次看向对方,那是一种她之前未曾见过的柔软情绪:“谢谢您告诉我。这个消息对我而言很重要。”   “这没什么……”   怎么一天之内,所有人都开始对她莫名其妙地客气了起来,这让她感觉怪怪的。   回到观测中心后,柏妮丝仍然被这种情绪所影响,总是在想着关于萨布丽娜那个梦的时候,思维又忍不住跳跃到和丽贝卡以及在酒吧门口碰到的那个女巫有关的事上。   以及蒂亚戈当时所给出的模棱两可的回答。   她偷偷看向一旁正在点起海烟壶的人鱼,垂顺在他侧脸边的缕缕白金色发丝被窗外来的阳光映照到接近透明,连眼睫上沾满毛茸茸的微光,像是在油画中被精心描绘而出的模样,每一分都是恰到好处的温润美好。   将海烟壶重新盖上盖子以后,蒂亚戈坐回她身边,蓝眼睛专注地看着她:“你看起来似乎有话想问我,柏妮丝。”   “如果不和恶魔做交易,而是通过其他办法,人类能拥有和天使一样的寿命吗?”她问。   “理论上其实是可以的,但那就要看当事人愿意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了。”   “这听起来和恶魔做交易差不多。”   柏妮丝嘟囔着,紧接着又问:“那关于那下午提到过的,什么金色花的历史,又是怎么回事?”   “那个啊,是曾经地下王国里真实发生过的事。”蒂亚戈笑起来。   明明是和往常差不多的笑容,可柏妮丝却莫名从中感受到了一种遥远的距离感。   那是一种神灵在面对芸芸众生时的神情,仁慈和无情是那么矛盾又和谐地体现在一起。   “能说说看吗?”她眨眨眼,尽量让自己别去在意那种熟悉的,因为太过清晰地认识到他们之间那种无法忽略的距离所产生的不安感。   也许,她之所以老是忍不住走神去想这两件事,也是因为在某种意义上,人类之于天使就像恶魔之于神灵吧。   “在红白王后出生之前,地下王国曾经是一个统一的国家。那位国王有一个深爱却也不幸早逝的妻子。为了找到能让妻子复活的办法,他朝奥格斯格祈祷,祈愿能让自己的妻子复活过来。”   “那后来呢?”   “一开始,奥格斯格和我的回答一样,说他无法实现他真正想要的结果。”   说到这里,蒂亚戈伸手摸了摸柏妮丝的脸颊:“你其实也想问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对吗?”   “是这样……”   “生死是束缚在世间万物身上最后,也是最牢不可破的一道枷锁,柏妮丝。神可以超越在外,但是规则内的生灵不可以。”   他说:“人也好,精灵也好,甚至包括天使,他们在生死面前,和最普通的花鸟虫鱼是没有区别的。可是你想过为什么当一只鸟死去以后,没有人会为了它而苦苦哀求神灵给予它第二次生命吗?”   “因为……”   柏妮丝缓缓开口,她还是很难适应一旦提到这类话题时,蒂亚戈便会过于自然地流露出来的那种只属于神的漠然情绪。   “因为没有人在意那只鸟。”   “是这样。”他点点头,“可是在意的基础是那些与生者所共同拥有的回忆和情感。而这也是一旦选择了向神祈祷,请求自己所爱之人复活后,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什么?”柏妮丝愣一下。   “所有人都明白,复活意味着起死回生。可就像从干涸源头中再次涌流而出的河水已经不再是以前那条一样,复活只会让躯体重新获得生命,可那些被生者所真正重视的情感与记忆却永远也无法回来。”   “这就是法则。他们想要求得什么,也得同样付出什么。”   长久的沉默过后,柏妮丝再次轻轻开口问:“那最后,那个国王怎么样了?”   “他切实体会到了这一点。在面对着他妻子没有自我意识的躯体无数个日夜以后,国王终于选择将自己也化作了一朵没有意识的金色花,永远戴在他妻子的头上。”   说完,蒂亚戈忽然倾身拥抱住她,柔软的吻落在柏妮丝的眉心上:   “别难过。”   “你永远不会是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最后三四章了,我告诉自己不许哭! 第62章 、Part fifty eight   邀请函上的墨水还未完全干透,?打开的时候,一阵轻微的油墨芬芳气味和丽贝卡那手娟秀漂亮的笔迹一起闯入柏妮丝的感官内,被窗外流泻进来的灿烂阳光照映出一种油润的微亮。   所写的内容并不长,?大概意思是密林酒吧已经重装开业,邀请大家今晚到场参加派对。   柏妮丝考虑了片刻,?从抽屉里摸出一串她以前自己动手雕串成的纯白砗磲石项链作为庆贺礼物。   指尖微动间,?翠绿光丝生长而出,两三下将那张邀请函折叠成一只皮皮虾,?扭动着身躯带上那条对它的体型而言实在有些过分沉重的项链,?吭哧吭哧地朝屋外游去,和正好推门进来的蒂亚戈擦肩而过。   收回视线后,?他走到柏妮丝身边坐下,?自然而然地伸手搂过对方:“我记得你好像挺喜欢那串砗磲石的,怎么这次想到拿来送人了?”   “密林酒吧重新开业了,丽贝卡给了我邀请函。”说到这里,她微微顿下,?接着又继续道,?“之前她见过这串项链,也很喜欢来着,我就正好送她了。”   “不打算去吗?”   她摇摇头,?一缕细软的黑发垂晃在耳廓旁,侧脸被阳光勾出层绒绒的金边:“没什么兴趣,?反正聚会之类的也就那样。”   都是她一个魔坐在角落里狂吃冰淇淋。   蒂亚戈安静地看她一会儿,?目光落在她面前那本摊开的人鱼古代语书籍上。印象中,?他出门之前就已经停留在这一页了。   “那么,想去别的地方玩吗?”他再次问道,“反正在这里等着也是等着,?何况警卫处应该也没那么快就会有消息传回来。”   回想起将萨布丽娜所提供的信息转告给加百列已经是快一个星期前的事,但是由于她所描述的线索实在太过模糊又没有什么标志性,警卫处至今没有取得什么明显的进展。   倒是这一个星期来,柏妮丝基本除了晚上回海底睡觉以外,其他时间都和蒂亚戈一起待在观测中心,除了潮灵和希尔维杜以外也没见过其他人,确实觉得有些沉闷。   于是,在听到蒂亚戈这么提议以后,她迅速扬起脸,看着对方的眼神也亮晶晶的,像一对剔透晶莹的葡萄石那样,语调欢快地问:“好呀,去哪里?”   “没人认识我们地地方。”   他同样愉悦地回答,苍蓝的眼睛眨了眨。不知是否是由于阳光折射所造成的,柏妮丝总觉得它们似乎在无声地微笑。   这种避开周围一切熟悉的人和事,和有着亲密关系的对方一起躲进陌生的地方与短暂快乐中的行为,柏妮丝在许多人类创作出的艺术作品里有见过。   他们称之为“私奔”。   不知为何,柏妮丝现在就有这种感觉。   尤其当她被蒂亚戈牵着手,穿行过一片满是银蓝光辉的漩涡,下一秒便直接踏入一条满是鲜花与阳光的陌生小路时,这种略带微妙的感觉就更强烈了。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正在哪里,但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她之前从未来过的地方。   和之前那座城市不同,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古老却又色彩鲜明:   绵延到望不见尽头的岩黄墙壁像是凝固的阳光,砖红的瓦片静静躺覆盖在屋顶上,拉下一道狭长阴影搁浅在深绿色的木窗边缘。   和这里的红屋顶一样多的还有各式各样的花店,团簇芬芳的花朵们热烈盛开在店铺外,有些还带着刚洒上去的透明水珠,引来几只口渴的猫咪蹲在花团下,努力身体试图去舔舐那些难得的清凉。   推门而出的卖花姑娘正抱着一捆新鲜的花泥,深褐色的长发被随意地盘在头上。见到有新的客人出现,她先是一愣,眼睛里油然而生的是不加掩饰的惊艳。   紧接着,她朝他们友好点头,询问那位白衣的男士是否愿意为他身边的美丽小姐购买一束鲜花。“有想要的吗?”蒂亚戈看向柏妮丝。   面前的花朵种类实在有些太过繁多了,柏妮丝感觉自己光是看都要看花眼,每一束都是那么尽态极妍。   片刻地挑选后,柏妮丝总算抬起手,指着那片格外纯净的蓝色:“那个颜色很漂亮。”   让人很容易想到微光下的海洋,还有蒂亚戈的眼睛。   “那就它吧,麻烦你包一下。”蒂亚戈微笑着朝店主人点点头。   “矢车菊啊,确实是很漂亮的花,寓意也很好呢。”   “什么寓意?”柏妮丝好奇地问。   “遇见幸福。”她回答,“所以我们这里如果有新人结婚的话,也会用这种花做装饰。”   边说着,她边熟练地将几束矢车菊抽取出来,再选出几朵白色洋桔梗作为搭配。做到一半的时候,她忽然抬起头,再次打量了面前的两人一眼,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紧接着,她又再次从花架上抽出两朵淡绿色的大丽花,最后照例是几支点缀用的蕾丝花和满天星。   将包扎好的花束递给柏妮丝,店主笑着称赞到:“老实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清澈的绿眼睛。希望这些花能衬得上您,美丽的小姐。”   第一次被陌生人如此真心地夸赞,柏妮丝接过花,有些拘谨地点点头:“谢谢你,花很漂亮。”   说完,她又连忙补充:“你也是。”   离开花店后,他们沿着脚下的石板小路一直往前,沿途路过许多精巧明亮的店铺。柏妮丝总是有种忍不住的好奇,也许是被那些亮闪闪的新奇装饰吸引,也许是因为空气里那种甜腻美好的食物气味。   而在她开口之前,蒂亚戈似乎总能先一步察觉到她的想法,主动提出要不要进去看看。   从离花店不远的一家老式唱片店开始,柏妮丝惊讶于那些只要放好唱针就会自动旋转着流淌出悦耳音乐的奇特机器,像个好奇的小孩一样趴在桌面盯着那张慢慢转动的唱片,感觉新奇不已。   直到离开店铺以后,那首由温柔女声与轻缓吉他旋律所混合成的歌曲还萦绕在她耳边,被头顶笼罩而下的盛大阳光烘烤得炙.热又甜腻,怦然在每一次她与蒂亚戈视线接触的瞬间。   朦胧的,柏妮丝感觉自己似乎能懂了那句歌词里吟唱的细腻情感——“为了爱你,我等待已久”。   垂下目光,她看到自己手里的矢车菊,耀眼的蓝色被风吹晃如海浪般摇曳在她手中,那么干净而鲜明。   和她身旁本该遥不可及的金发人鱼一起,都被她握在手心里。   这种感觉很奇妙,甚至是有点飘飘然。   回想起从小到大,柏妮丝曾经看到过那么多生灵以难以想象的沉重代价来于乌苏拉做交易,只为了能保留住这种变化无常的脆弱情感。   简直就像要呵护一个肥皂泡直至永生那么疯狂。   但是如今看来,她倒是能理解他们了。   “那边有饮品店,要喝点什么吗?”他问。   柏妮丝眨眨眼,迅速回神,转头看了看那家门口摆着两排搞怪吉祥物的店铺:“想吃海盐冰淇淋。”   大概这种又甜又咸的口感在有些人类看来是很奇怪的,但面对店员的善意提醒,柏妮丝依旧坚持:“要海盐冰淇淋。”   最终,一碗洒满干果与坚果碎的海盐冰淇淋被递到了她的手上。   柏妮丝拿起勺子舀一口尝了尝,味道有点像她之前一时兴起用海水泡出来的水果茶的味道。   “味道还行吗?”蒂亚戈低眉看着她被冰淇淋塞得圆圆的脸颊,主动替她将花束拿在手里,温声问。   她点点头,刚想将冰淇淋递过去让对方尝尝看,然后意识到他现在不方便自己动手,于是又想拿起勺子,却紧接着想起这是自己吃过的,一时有点尴尬:“你等我一下,我再去拿个勺子。”   “不用。”他摇头,“你手里那个就好。”   柏妮丝犹豫一下,看着勺子上残余的冰淇淋与坚果碎,突然觉得舔掉也不是,不舔也不是,怎么做都很不对劲的样子。   胡乱在一旁还没被动过的冰淇淋上蹭了蹭,她舀起一勺递过去喂给他:“怎么样?”   蒂亚戈点点头,刚想开口说点什么却不小心被坚果碎呛到,于是下意识地侧开脸去,用手握拳遮挡着咳嗽几声。   一粒小小的莓果碎屑沾在他的唇角边,被过于白净的皮肤底色对比得格外显眼。柏妮丝试着提醒对方,指了指他沾上莓果碎屑的地方,在对上他略带疑惑的视线时,最终还是主动伸手替他拿了下来。   她的指尖还带着海盐冰淇淋特有的清新与甜味,就这么擦过蒂亚戈的唇角时,短暂的体温交换让两个人都有点愣。   大概也正是因为这瞬间的思维停滞,柏妮丝才会鬼使神差地将刚才抹过对方唇角,还带着莓果碎屑的指尖放进嘴里,细微的酸甜立刻融化开,也提醒了她,自己都脑子一抽地当着对方的面干了些什么。   心虚地避开他望着自己的视线,柏妮丝连忙指着一辆扎正从街道对面行驶过来,扎满许多等待放飞的彩色气球的小车:“诶,你看那个,这么多气球好漂……唔?”   她的话还没说完,忽然被蒂亚戈伸手托住脖颈,毫无征兆地吻下来。无数气球在小车经过他们身边的瞬间被放飞,斑斓到梦幻的色彩立刻将周围的一切都淹没进去,耳边响起的全是对于这片气球海洋的惊叹与欢笑声。   有那么一瞬间,柏妮丝以为自己是掉进了彩虹融化成的海水里,被层叠浮涌的明媚水泡包围着,眼前唯一清晰的却只有正低头温柔亲吻着她的金发人鱼。   当最后几只气球也顺着风浮向半空后,蒂亚戈很适时地松开了对方,替她将乱掉的发丝整理好。柏妮丝抿抿唇,迅速打量了一下周围,放心地看到大家都被刚刚的气球海给吸引住了,没人注意到他们。   顺着路牌指示拐进一条更加宽阔繁华的大街,柏妮丝一边打量着周围,一边大口吃着冰淇淋试图让自己脸上的热意别那么明显。   经过一家似乎是新开业的手工艺品店时,手捧宣传单的店员立刻眼前一亮地主动走上前,极力邀请他们进店体验一下他们最近正在免费开放的手工制作课:“里面有很多各式各样的珠宝,你们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动手制作或者刻字,不管是自己佩戴还是送给别人都是很好的选择哦。”   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柏妮丝迟疑了一下,本能摸了摸自己戴在脖颈上的那枚冰蓝鱼鳞。   印象中,她好像确实没有送过蒂亚戈什么有意义的东西。当然这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其实是他实在什么都不缺,而她恰好悲催地相反。   注意到柏妮丝脸上那种似乎是在犹豫不决的神情后,蒂亚戈轻轻开口:“想去的话我们就去看看,你不需要考虑太多,柏妮丝。”   看了看手里的冰淇淋和花束,又看了看一旁橱窗内挂满的各种亮晶晶,柏妮丝艰难地做了一下思想斗争,最终还是屈服于内心的欲.望,点了头。   好像,自从被默认了和对方的关系以后,她的自控力真是越来越糟糕了。   店铺内的装潢看起来十分温馨,整个以茶棕色和奶酪黄这两种温暖低调的颜色为主。随处可见摆放着的是许多用手工制成的东西,捕梦网或者极具异域风情的羽毛头饰。   当柏妮丝他们走进去时,那张长桌边缘已经坐着好几个人类了。为了避免在做出成品以前,被对方提前看到自己所做的东西是什么样子,柏妮丝并没有和蒂亚戈坐在一起,而是选择了另一桌的位置,和他之间刚好隔着一盆茂盛的绿植。   不得不说,在见识过那满满一房间的奇珍异宝后,再看面前的这些水晶或者贝珠实在觉得有些粗糙。   柏妮丝从盒子里的月光石中挑出了一些相对比较好的,正思考着该选什么颜色的水晶做隔珠时,忽然侧头瞥见几个原本正结伴在店铺另一边挑选首饰的年轻女孩们,似乎正不约而同地看向着同一个方向,低声相互打趣着:   “……对,白色西装金色头发的那个。别告诉我你能把这样一张脸跟周围其他人搞混,根本没有人会相信的,安娜。”   被叫做安娜的女孩有些涨红了脸,但还是尽可能地解释到:“我只觉得,他看起来不是那么好搞定的类型。”   这个观点得到了其他人的一致认同,于是她们嘻嘻哈哈地将她们之中最为漂亮高挑的同伴推了出去:“交给你了娜塔莎。”   “好吧好吧,谁叫他确实非常对我的胃口。”娜塔莎一边说着,一边眨眨眼笑着补充到,“但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到手了就是我的,我可没有分享的习惯。”   说完,她将身上的防晒外套脱下来递给同伴,径直走到蒂亚戈身边的空位处坐下,随意伸手理了理她的满头深红长卷发,手指和发梢不经意间触碰到身旁人的臂弯。   对上他微微侧目的视线,娜塔莎也并不扭捏,反而愉快地笑起来:“抱歉。”停顿一下后,她边拿起几颗草莓晶用细绳并不专心地穿着,边用一种自然而然的语气继续问道,“我们见过吗?我感觉你的眼睛看起来有点熟悉。”   “我是第一次来这里。”蒂亚戈礼貌地回答,语调多少带着点冷淡的客气。   “这倒是有点儿怪了,我分明觉得我应该是在哪儿见过你的,至少这双眼睛不会让人认错。”   “我想你说的应该是眼睛的颜色吧。人类虹膜的蓝色只是一种结构色,是对短波光的散射所形成的,就像天空看起来也是蓝色的一样。”   他说,“这很常见。”   短暂的惊讶后,娜塔莎半开玩笑地看着对方:“看不出来你还是个科研学者。”   “这是常识。”   “谢谢你的指导。那么,我也得告诉你一个常识才行。”   “请说。”   “当一个女孩称赞了你以后,你也应该以同样真诚的态度夸赞对方。”说着,娜塔莎拿过点心盒里的一支棒棒糖,剥开糖纸咬在嘴里。   “抱歉,我不太了解这里的风俗。”蒂亚戈依旧保持着该有的礼貌,只委婉绕过了这个话题,漂亮沉静的脸孔上看不出有任何的情绪波动,语气始终斯文而带着距离感。   “没关系。”娜塔莎重新笑起来,将带着湿亮光泽的棒棒糖拿在手里,有意无意地晃了晃,从神态到动作都是恰到好处的风情活泼,“只要你一会儿和我去喝一杯,我想我们就算认识了,你觉得呢?”   说完,像是怕对方会拒绝,她又再次补充到:“算我请你吧。你第一次来这里的话,应该还不知道附近哪位调酒师的手艺最好,你会喜欢的。”   “原谅我对酒精一类的东西并不感兴趣,谢谢你的邀请。”   睁大眼睛仔细打量过对方好一会儿后,娜塔莎忽然笑出声来:“你该不是在担心我会对你做出点什么吧?”   这话问得就很微妙,说是或不是都会难以避免地被对方引导着话题走。   柏妮丝看着那个熟悉的洁白身影,以及他身边正认真等待着回答的女孩,一种陌生的烦躁感正越来越清晰地叨扰在她脑海里。   早知道就不来了。   她收回视线,盯着手里已经做好一半的月光石胸针,强迫自己不再去注意那边传来的任何交谈内容或笑声。   也不是第一次意识到,不管是以对方的外在还是实际条件,肯定走到哪里都会很受欢迎,可是她却意外地感到相当不愉快。   这种情绪闷闷的,像是夏天里总也徘徊不去却又降不下雨的乌云,严严实实地压在柏妮丝的心头。   “看起来我们这儿有位很受欢迎的先生和格外热情的小姐。”坐在柏妮丝身边的女孩偷偷评价着。   “热情过头就是烦人的聒噪,如果真这么想说话,为什么不去找外面同样热情的蝉呢?”柏妮丝冷冷地回答。   话音刚落,店铺内的空气似乎整个凝固了一下,然后紧接着隐隐有发笑的声音。   看起来自己刚才的音量好像太大了点,也难怪在一瞬的尴尬后,娜塔莎会对自己怒目而视。   柏妮丝面无表情地回望过去,接着继续制作手上的胸针。   没过一会儿,她忽然感到肩上微微一沉。蒂亚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她身边,正伸手搭着她的肩膀,微笑着朝她旁边的女孩开口到:“抱歉打扰,但能否允许我与你换个座位?我想和我的恋人坐在一起。”   对方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弄得有点蒙,但还是很快站起身:“原来你们是……啊,我是说,当然。”   于是,店铺再次陷入一种怪异的寂静中。   一瞬间,柏妮丝感觉似乎所有人都在注视着他们。甚至直到制作结束,他们一起离开了店铺,仍然还有几个好奇心重的年轻人在透过橱窗打量他们。   彼此沉默着走过两个拐角后,柏妮丝望着前方高矮不定的姜黄房屋,努力用一种轻快的语气提到:“她……我是说那个似乎很喜欢你的人类女孩,刚才看起来好像很生气。”   “是吗?”   “你没看到吗?”   “别人的感受如何,我并不在意。”蒂亚戈平静地回答,“你才是最重要的。”   真是要命。   她终于也变成了一个,会为了一些自己都能说出无数种花样来的好听话而忍不住高兴的水母。   得赶紧打住这个话题。   柏妮丝抿了抿嘴唇,站停在一片围墙下的花叶阴影中,将口袋里的小礼盒取出来,递给对方:“送你的。”   蒂亚戈接过来,打开,很快注意到在胸针的托底上有一行小字,是用浮游生物语言写的“生生不息”——他的名字。   “帮我戴上吧?”他将胸针递给柏妮丝,笑容格外温柔灿烂,好像得到的是一件独一无二的罕见珍宝。   柏妮丝并不清楚胸针的佩戴礼节,只凭着感觉找了一个看起来很顺眼的地方别好。刚想抬头时,蒂亚戈却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顶:“别动。”   说着,他将一枚带着闪亮碎钻的鱼尾形发卡递到对方手里:“喜欢吗?”   “喜欢。”她说着,忽然发现了一个很特别的巧合。   在发卡的托底上,也有一行很小的字,是用人鱼古代语写的,“春天来的孩子”。   他们都写上了对方的名字,用自己最原本的语言。   柏妮丝莫名想起了一个词,默契。   感受着发卡被固定在自己的耳廓上方,她伸手摸了摸,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凉坚硬,隐约还残留着对方掌心的温度。   “走吧?”   “好。”   在重新踏进那片遍地滚烫的光明中以前,柏妮丝忽然很希望这个夏天永远也不要结束。   ……   直到特洛伊和芙洛拉终于将萨布丽娜梦中出现的那个地方的位置信息带回来,时间已经过去了快半个月。   收到消息后,加百列立刻汇报给了蒂亚戈,询问是否需要立刻实施抓捕。因为根据特洛伊他们的观察,这个隐藏在偏僻海岛上的山洞并没有其他的陆地出口。而怀亚特在三天前就已经回到了这里,并且再也没有出来过。   “虽然陆地上看起来没有,但这毕竟是海岛,难保海面下会不会有其他出入口。”蒂亚戈分析着,很快做出了决定,“为了保险起见,我会让潮灵去协助你们。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请这次务必将他活着带回来。”   “明白。”   通讯中断后,柏妮丝看到蒂亚戈像是有些疲惫地叹口气,伸手按在额角处轻轻揉压着。更多浓白烟雾凝聚如流水般,从桌角的海烟壶中昼夜不休地流淌出来。   他看起来真的很累,尤其是在这半个月内连续应付了两次较为剧烈的纬度空洞事件后,柏妮丝就发现蒂亚戈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了。   甚至前两天,他在看书的时候都能不知不觉地睡着,要叫好一会儿才会醒。   即使知道这是由于不断将自身神力分割回本体所带来的无可避免的影响,可他这个状态还是让柏妮丝很担心。   想到这里,柏妮丝放下了手里的笔,主动开口:“要不,我跟警卫处一起去吧?”   蒂亚戈略带诧异地看向她,听到她继续说到:“虽说警卫处控制天空和陆地,潮灵控制海洋,理论上没有什么问题。但他们的信息始终是无法及时同步的,可能会出现短时间内双方都不知道彼此发生了什么的情况。所以如果我也去的话,应该能帮上不少忙。”   她说的有道理,于是蒂亚戈在短暂地考虑后,最终同意了她的话:“那你要小心点,如果出了什么事就立刻告诉我。”   由于要时刻监测着活动频率越来越高的纬度空洞,他和柏妮丝必须留下来一个。   “放心吧。”柏妮丝点点头,很快离开了观测中心。   跟着天使们在空中的指引,柏妮丝和潮灵从生态圈边缘出发,到达目的地附近的时候已经是暮光浓灿的黄昏时分,整个大海都被这种深金色的光线映照成了闪闪发亮的深紫色。   遥远的地方,柏妮丝已经能看到那座海岛的清晰轮廓了——峭立而细长的,如鲸鱼背鳍般屹立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侧面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洁白色彩,像是被人同石灰仔细刷过那样。   踩着岸边并不稳固的碎石滩涂来到海岛脚下,柏妮丝并没有太意外地发现这里有许多本该出现在陆地上的动物甚至是人类的尸骨,衣物,还有一些应该是他们的随身物品。   全都被海水浸泡得发白,又沾满污秽的泥沙,接近腐化。   和加百列他们在洞穴入口的视野盲区处汇合后,柏妮丝听着他再次将行动计划重申一遍,然后对自己说:“一会儿请您和我一起从正面直接进去,外面的封锁就交给他们,还有潮灵。”   “好的。”她点点头,同时再次环视一圈周围的环境,看着不远处的夕阳正逐渐沉没进乌云与海平面的背后,一个从出发时就存在的疑问仍然困扰着她。   为什么怀亚特会选在这样一个远离陆地又被海洋包围的地方?   他也不是海族生灵啊,选在这里对他有什么好处?   对此,加百列的解释很直接:“因为不得不承认的是,我们对于海洋的监察和影响能力很微弱。所以躲在这里虽然对他没好处,可对我们同样也没有。”   说话间,他们已经通过洞穴入口,沿着昏暗又潮湿的山洞一路往里。海洋的味道逐渐被隔绝开,取而代之的是一些柏妮丝还算熟悉的魔药以及什么东西正在腐烂的浓烈气味。   整个山洞的内部空间比柏妮丝想象的要大许多,而且各种分叉道交路交织得错综复杂,连接着许多蜂巢一样的石室,像个完全绕不到头的迷宫似的。   经过一段时间的寻找,他们在其中几个较为隐蔽的石室里找到了许多被完整保存着的人类大脑。它们被浸泡在散发着浓郁魔药气味的器皿内,每一个都被一只浑身血红的虫子所寄生着。   感觉到闯入者的出现,虫子们立刻抖动起来,干枯的嘴巴里发出的声音完全是属于人类的,而且每一只都各不相同。   它们齐刷刷地朝柏妮丝和加百列尖叫着,刺耳的声音回荡在洞穴里,几乎让人立刻就感受到了难以忍受的剧烈头痛,紧接着眼前的事物也开始逐渐模糊起来,取而代之的是各种怪诞又恐怖的幻觉。   在那个长着一张和乌苏拉几乎完全相同的脸孔的怪物即将从阴影里爬出来,张开嘴扑向柏妮丝的前一刻,一阵清脆的器皿破裂声惊醒了她。   不等加百列抽空提醒她什么,柏妮丝已经唤出骨刃,精准无比地掷向离自己最近的一只虫子。   带着微光的黏稠液体瞬间倾洒出来,失去养分供给的灰白大脑立刻开始萎缩,融化。而那只原本寄生在大脑表面的虫子则拼命挣扎着,最终也慢慢死去了。   随着翠绿魔焰与金色圣光的不断燃烧,很快这里所有的虫子就都被消灭了个干净。   柏妮丝厌恶地看着脚边那团正在融化的大脑,皱皱鼻子:“他养这么多噬脑虫干什么?就为了无聊的时候给他合唱几首歌吗?”   “也许是为了作为防线。”加百列仔细观察着周围的墙壁,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发现了魔咒的痕迹,很快将它破解开。   原本严丝合缝的石室墙壁立刻敞开了一条更加幽深的通道。而且比起刚进来时的闷窒感,当这扇石门打开后,空气流通明显好了许多。   “看起来这条通道可能连接着外面某个地方。”柏妮丝辨认了一下空气里的气味,“但是不像是朝海的。”   “也许是海岛的另一个地方。”   加百列说着,伸手按上传信耳蜗对守卫在外的十几名天使说到:“找到了一条可能是与外界联通的密道,严格把守海岛上的所有角落。”   说完,他率先走进通道内,没有再去管周围时不时出现的其他岔路,只专心顺着清新空气来源最明确的地方不断靠近。   起先出现的是一阵细碎的,像是被水波折射而出,还在不断浮动的朦胧微光。   渐渐地,这种光芒越来越明亮,等他们终于停下来时,一个和萨布丽娜所描述的完全一致的巨大水池便完整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幽深到一眼望不到底的池水中,浸泡着许多苍白僵硬的人类躯体,看不出是死是活。   但考虑到他们显然不是刚刚才被丢下水,以及人类无法在水下存活的常识,柏妮丝对于他们还能活着的积极猜测不抱任何幻想。   “要我下去看看这水是从哪里来的吗?”柏妮丝打量着那些一动不动的尸体,思考着,“按道理说,这应该最有可能是海水,毕竟要把这么多淡水弄到这里实在不容易。可是我闻不出海水的味道,也不知道下面还有多少这样的……”   加百列想了想,摇头拒绝了她的提议:“在没有搞清楚危险与否前,我不能让您下去。”   说完,他又继续用那种公事公办的严肃语气补充:“否则您一旦遇到什么意外,冕下会杀了我。”   他的语气实在太淡薄,以至于柏妮丝一时半会儿都没怎么反应过来到底是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还是他在开玩笑。   考虑到加百列一贯的性格,后者的几率实在不大。   “你在说什么呀?”柏妮丝古怪地看着他,想从他脸上找出半点因为口误而产生的情绪波澜,然而没能成功。   “我只是在陈述事实。”加百列语气毫无起伏地回答着,完全没觉得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没等柏妮丝再追问下去,他走到水池边,将一枚自己的羽翼上的雪白羽毛丢了进去,看着它带着一道流星般璀璨的光尾不断下沉,最后似乎接触到了一道力量强横的屏障,瞬间失去了踪影。   “水底有魔力结界。”加百列微微啧一声,光凭刚才的试探,还不足以完全弄清楚水面下的情况。   “那我试试看吧,就……”   “不行,您不能下去。”   “……那个,我是说用别的办法试试看。”   柏妮丝被他过于强硬的态度吓了一跳,连忙解释:“比如这样的。”   说完,大团翠绿光焰从她手中蹿腾起来,分化成一只只绿莹莹的荧光水母出现在水中,叽叽咕咕一阵后欢快地朝水底游去。   透过它们的视野,柏妮丝能基本看到水下的模样,也很快找到了那道封印在底部的魔力屏障。   “这是个截流用的魔咒。”柏妮丝茫然地眨眨眼,浅绿的眼珠转动几下,像是在观察着什么别人无法看到的奇异场景,“一般来讲,是用来在海底创建出一个独立空间用的,比如……”   比如,海巫巢穴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依靠着强大的截流魔咒,它成为了唯一一个不受人鱼族管辖的边缘之地。   “怎么了?”见她忽然沉默下来,加百列问。   安静半晌后,柏妮丝收回了魔力,表情不太好地老实回答到:“这个魔咒只有少数的高阶海族恶魔才能掌握。我算其中一个。”   出乎意料的回答,让加百列也跟着一愣,进而陷入了沉思中。   “得把这个屏障破开。”柏妮丝有些烦躁地说着,“否则潮灵感知不到这片水域的变化,如果到时候怀亚特躲在任意这里一个人的身上,这里就像是个无法被察觉到的死角。”   “不下去的情况下,能做到吗?”加百列问。   “你怎么一直这么在意我下不下去这个事?”柏妮丝眼角抽搐地看着对方,“我刚刚探查过了,这下面除了看着有些恶心,其实没什么危险。”   “我觉得,您还是待在我能及时帮助到您的地方比较好。”加百列也同样坚持,“这是对我们双方来说的。”   柏妮丝:“……”   这天使怎么这样子?   “好吧,不下去就打破屏障也不是不可以。”她郁闷地抓抓头发,努力想了想,“也许我能试试看。”   加百列点点头,退让到一旁。   幽绿光丝牵引着骨刃沉入水中,亮起一道淡淡的绿色光辉在水面作为定位。柏妮丝一次次地尝试着将那道屏障刺破开,却始终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失去耐心的海巫最终选择了硬碰硬,巨大的魔力沸腾起来直接被汇入水中,聚集在骨刃上,爆发开的强烈冲击将整个水池炸了个底朝天。   一时间,不仅有无数水珠如暴雨般从半空中降落下来,还有同样被炸得飞起来的人。   还好加百列眼疾手快,用金色光辉构建起一道保护罩将它们通通隔绝在外。屏障破开的瞬间,柏妮丝收回了骨刃,非常不在意地用裙摆直接擦了擦,同时看到了周围自己的杰作,不由得僵硬一下。   这惨绝人寰的现场,她果然是天生的反派吧。   正想着,一缕深红的雾气忽然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一闪而过。加百列敏锐地注意到后,直接朝柏妮丝做了个手势就迅速跟了上去。   也是直到这时候,柏妮丝才深刻意识到,水里游的哪怕长了腿能上岸,也绝对快不过有翅膀的。   她感觉得自己已经拿出最快的速度在试图跟上加百列了,却仍然很困难。不过同时,她也想通过了,有这种变.态的逃跑速度,怪不得怀亚特这家伙上次能从几个天使的包围圈里成功逃脱。   想当初她要是会这个,早就……   没等她想完,整个山洞忽然传来一阵真可怕的震动,无数碎石泥土不断从头顶与四面八方脱落下来。   加百列眉尖紧锁:“他打算毁掉这里,快跟上!”   连他都在说快,柏妮丝更崩溃了,早知道就该直接跳进刚才的水池里。   再你妈的见吧陆地,海洋才是她的家,有本事全都给她下海去比游泳!   与此同时,围守在海岛周围的天使们也发现了从山洞深处传来的异常,于是开始不断缩小包围圈。直到眼前的山洞终于完全塌毁陷落后,一团带着浓重恶魔气息的深红雾气从缝隙里逃逸而出,被早有准备的天使们团团围住,困死在漫天圣光交织成的封锁网中。   往下看,巨大而透明的海浪精灵正忠实地守卫在海面上,周围簇拥着无数怒号的深蓝浪花,在暮色垂萎的天光下,看起来有种让人头皮发麻的压迫感。   数不清被呛了多少口带着潮湿土腥味的尘泥后,柏妮丝终于挣扎着灰头土脸地逃了出来,皮肤上被锋利石块割出来的细碎伤口正在逐渐愈合。   而悬崖边,被十几名天使团团围住的怀亚特终于显出了实体——一个被他附身的人类小女孩。   “这个孩子可还是活着的。”女孩面无表情地张嘴,发出的声音却是嘶哑又阴暗的,属于一个恶魔,“如果你们要杀死我,那就把她也送来陪我吧。”   多么经典却又总是会奏效的下流手段。   面对几个天使开始轮番痛骂他的卑鄙无耻,怀亚特依旧不为所动地用那双死鱼眼看着他们,直到一个熟悉的黑色身影出现他的视线里。   “怎么,你也在……”他愣愣地望着柏妮丝,脸上满是难以掩饰的惊讶。   看来他好像没认出来自己并不是那个冒充者。   柏妮丝这么想着,迅速和加百列交换一个眼神,然后朝怀亚特笑起来:“确实是很管用的方法不是吗?哪怕目标就在眼前,可天使们总是那么善良,无法伤害无辜。”   她边说着,朝慢慢地,试探性地朝对方走去,然后站在他面前,弯下腰,脸上笑容灿烂:“但我是恶魔,所以我会。”   说完,柏妮丝一把将对方推下悬崖,眼看着他和宿主一起径直朝那片深蓝近黑的大海坠落下去。   一团深红的雾气立刻扭曲着从女孩身上抽离出来。加百列一声令下,周围的天使们立刻围剿上去,将怀亚特束缚在封灵锁缠绕成的牢笼内。   而柏妮丝则在怀亚特脱离出来的瞬间,纵身跟着跳下去,伸手将女孩接抱在怀里,稳稳站在潮灵抬起的手心上。   简单检查了一下女孩的状况确认没有什么大碍后,她隔空朝加百列点点头,散开的长发与裙摆被海风吹鼓成盛开的漆黑花朵:“放心,她没事,只是睡着了。”   这下,怀亚特总算彻底反应过来,眼前这个海巫的确是跟这帮来自光明阵营的天使们是一伙的。   极端的愤怒让他本就没有实体的身形变得更加混乱不定,看起来就像是一团随时会爆炸开的红雾,柏妮丝听到他几乎是朝自己怒吼着:“是你——!你这个冒牌货,你是故意装作她的样子来欺骗我的!”   “你搞反了吧?”柏妮丝面无表情地望着对方,“那些噬脑虫是顺带着把你的脑子也一起寄生了吗?”   “你……”   “噢,我忘了,你没有脑子,所以它们根本不会寄生你才对。难怪连真假都分不清。”   “你这个……”   柏妮丝无所谓地说着,将怀里的女孩交给一旁的芙洛拉后,紧接着便听到加百列直接下令让其他天使将怀亚特带回关押室。   看起来他对于纯粹的语言切磋艺术毫无兴趣。   柏妮丝摸摸鼻子:“那我们也现在回去吗?”   “您和潮灵先走吧,我们还得把那座塌陷的山洞清理一遍,也许能找到其他有用的线索。”   “那好吧,回头见。”   说完,柏妮丝再次跳上潮灵的手心,和她一起沉入海中,被无尽苍白浪花吞没进去。   空气中有逐渐浓郁起来的雨水味,又是一轮大雨将至。 第63章 、Part fifty nine   和格兰德尔一样,?怀亚特对于那个冒充者的底细几乎是毫不了解。因此,蒂亚戈对他的审讯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也意料之中的并没有得到太多有价值的线索。   毕竟已经有了格兰德尔作为前车之鉴,?对方必定会更加小心地来避免自己被轻易追捕到。   蒂亚戈这么想着,略略垂了垂眼睫,?不动声色地掩去眼底的疲惫神态,?习惯性地偏头按压一下额角,指尖擦过垂在眉骨边的发梢,?然后重新抬眼看那团正在牢笼中不断扭曲的雾气,?冷声打断了对方正在充满愤怒又条理清晰地指认柏妮丝是罪魁祸首的话。   “只是这些而已吗?”他问,十指交扣着搁在面前,?态度平静,?“这些话我已经从格兰德尔那里听到过了,他说得可比你有感染力得多。如果你只能不断重复他说过的话,那我只能认定你并没有任何留存价值了。”   那团红雾收缩了一下,像是在惧怕什么。   等待片刻后,?蒂亚戈叹口气,?站起身略带遗憾地总结:“看来只能这样了。”   说着,他就要往外走。   红雾立刻波澜着不断翻滚开,像是极为焦躁不安地嘶喊着:“我说的都是实话——!不管是我还是格兰德尔,?都只是受她蒙骗的工具而已!她口口声声说存在着一个冒充者,可是您想想看,?同一个世界里,?真的会存在两个海巫吗?!”   不知是哪句话触动到了蒂亚戈,?怀亚特发现对方在短暂地停滞后,竟然真的收回了搭在门把手上的手,继而转头面不改色地看着自己。   明明是一张极为年轻且精致昳丽的脸孔,?可那双苍蓝色的眼睛却满是古老漠然的沁冷。外表的伪装并没有削弱来自于他本质中能轻易令其他生灵感受到的,源于本能的压迫感,反而让那种感觉在不经意间被意识到时,显得更加令人不寒而栗。   “她是海巫,冕下!是您所最庇护的人鱼族最痛恨的仇敌,所有的事端都是在她被放出监狱后才接连发生的,这难道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怀亚特急切地试图让对方信任他的话,本就喑哑的嗓音在情绪的剧烈起伏与恐惧间变得有些走调,“怎么可能会存在一个如此了解她的一切,甚至还拥有和她一样力量的生灵?除非那根本就是她自己!”   “就像她利用我和格兰德尔一样,她现在所做的一切,包括假装协助你们抓到我,都只是她的又一个骗局而已!”   “她畏惧于自己身上的血源诅咒,知道它总有一天会爆发,会让她变成一个怪物,再被自己的继承者杀死。所以她也只是在利用您,利用海洋之心来为她解除那个诅咒。”   “她所说的一切都是谎言!”   长久的沉默蔓延在空气里,寂静到连窗外的虫鸣声都显得吵闹。隔着玻璃折射出的彩色虚影,柏妮丝看不清蒂亚戈脸上的表情到底如何,只知道他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好一会儿后,忽然轻声开口说了句:“确实如此,我倒是忘了这回事了。谢谢你的提醒。”   说完,他走出审讯室,朝一旁的芙洛拉微微侧头示意:“麻烦直接处理干净就好,这样大家都方便些。要是加百列问起来,你就把我的原话告诉他。”   “遵命。”   跟着蒂亚戈离开审讯室,柏妮丝只最后面无表情地看了那团红雾一眼,没有再去管从身后传来的来自怀亚特充满绝望与极端憎恨的诅咒咆哮声。   走出观测中心大门的瞬间,潮热的空气立刻扑面而来,繁星与月光都被这种热度融化开,雾蒙蒙地蔓延在夜空中,像是一条微亮的河流横跨在穹顶中央。   “天使长他们还没回来,如果需要等他们的话,就让我来等吧。”柏妮丝说着,略微顿了顿,目光看向蒂亚戈因为疲惫而显得有些病态苍白的脸孔,“我感觉,你可能需要回去休息一下。”   停下习惯性揉按额角来缓解疲劳的动作,蒂亚戈侧头注视着对方,微微笑起来,眼瞳清澈胜过头顶星辉:“不用等,他们回来的话,我会知道的。而且你今天也累了,一起回去吧。”   “好。”   入海后,越是往下潜,夏季的高温便被海水隔绝得越彻底,而海底宫殿里的温度则永远恒定如最舒适的盛春天。   见到蒂亚戈和柏妮丝回来,等候在大厅周围的海浪精灵们迅速整齐划一地朝他们行礼,又在蒂亚戈的随手示意下无声离开。   桌上永远摆放着新鲜的玫瑰,还有刚准备好不久的各类用海息珠以及其他食物做成的精致点心。这个惯例自从柏妮丝来到这里以后就没有断过,她几乎都快忘记自己上一次因为明显的饥饿感而动手捕猎是什么时候了。   明明按照恶魔的进食习惯,普通的鱼虾蟹贝根本不足以让她产生饱腹感,只有靠海息珠这种珍贵的魔力补充来源填补几乎无底洞一样的缺口。   “正好我也饿了,一起来点夜宵吗?”蒂亚戈边开口问着,边拿起盘子里的一枚夹心鱼糕递到她嘴边。   食物的味道让柏妮丝都没来得及回答就先本能地张嘴咬住,唇瓣浅浅地含着他微凉的指尖又迅速离开,像是被花朵抚落过的触感,短暂又旖旎。   见他一言不发地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指,浓密的淡金色睫羽将眼瞳遮得只剩一线微沉的蓝,辨认不出神情究竟如何,柏妮丝连忙也拿起一只蟹子包塞给对方,试图打破这种莫名暧昧的沉默:“这个味道很好的,尝尝看。”   没有要伸手去接的意思,蒂亚戈低头就着她的手将那只小小的蟹子包咬进去,还故意学着她刚才的无心之举刻意吻上她的手指,舌叶轻轻扫过她细软的指尖皮肤。   明明是这么具有引诱性质的动作,可当他抬起头时,脸上却不带半分异样的神色,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再一次的,柏妮丝确定,要不是人鱼族和天使一样都是骨子里就骄傲无比的种族,哪里还有魅魔什么事。   甚至由此反向联想一下,人鱼不许与外族通婚的禁令,其实不仅仅是在保护他们自己,同时也是在造福众生。   大概是察觉到了她的走神,蒂亚戈在坐下的同时,也伸手顺势将她抱坐在自己怀里,半透明的冰蓝尾鳍轻轻擦过对方的脚心:“在想什么?”   “噢……只是。”柏妮丝顿了顿,回答,“我只是在想,刚刚怀亚特的那些话是不是让你想到了什么?因为,那时候你看起来正准备离开,可却忽然停下来了。”   就在他怒吼出,其实他和格兰德尔都只是她手里的工具这句话之后。   她不知道那时候蒂亚戈为什么要停下来,或者说,是想到了什么所以忽然停下来。   能轻易猜到对方未说出口的担心,蒂亚戈笑着低头用鼻尖碰了碰她的,回答:“如果你是指会由此真的顾虑到你身上,那么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只不过,他确实提醒了我一件事,我得拜托希尔维杜去帮我确认一下。她最近正打算回到原世界,毕竟……”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略微停顿一下,然后才接着继续到:“毕竟已经到了不得不回去的时候了,也许很快就要。”   柏妮丝沉默着,忽然问:“你真的不这么想吗?我是说……他说的那些,听起来很有道理不是吗?我之前也不记得我曾经……弄伤过你,所以……”   她是真的有焦虑过,哪怕只是很短的一瞬间,可这个念头本身是如此可怕,即使只存在了刹那也足以让她心存阴影。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联想到她同样也不记得,自己曾经对蒂亚戈造成过那样伤害的缘故。   “可在你的记忆里,你并没有做过这些,对不对?”   “是的,只……”   “那么。”   他打断柏妮丝的话,食指轻轻按在她微张的湿红嘴唇上:“我相信你,这就是我最后也唯一会说的话。”   也代表着无条件的偏袒与信任。   如此珍贵又奢侈的东西,胜过她曾见过的所有财宝的总和。   在那种温柔泛滥开的悸动驱使下,柏妮丝试探性地握住蒂亚戈的手,一点点靠近自己的脸颊,让他的掌心贴抚着她的侧脸,感受着那种来自对方的温凉体温正逐渐蔓延到心口处,沉默而缱绻。   没来由地,她忽然想起蒂亚戈曾数次对她说过的话: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永远。   一个连时间都会感到无力的厚重存在,没有尽头,没有终结,也没有生或死的区别。对柏妮丝而言,这听起来完全是恐怖多过浪漫。   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如今当她再想起这句话时,除了依旧会有的畏惧情绪以外,一些略微的期待也逐渐萌发出来。   “都会好的。”蒂亚戈凑近对方,和她亲昵地耳鬓厮磨着,嗓音轻柔到诱惑,“别担心。”   她含糊地应了一声,又抬起头看着对方,眼带困惑地问到:“所以,你是从怀亚特的话里想到什么了?”   “只是一个有可能的猜想而已。”蒂亚戈摸摸她的头发,偏头吻了吻她的额头,“等我彻底确认以后再告诉你。”   “现在不能说吗?”   “连我自己都没有把握的事,就这么告诉你,不是会让你受到误导或者多想吗?”   “……好像也是。”   她确实是那种很容易就过度紧张的水母,这一点,蒂亚戈似乎比她自己更清楚,也总是自然而然地优先照顾着她的感受。   倒是反观自己,似乎在了解对方这一点上,实在做得相当没眼看。   过于心虚的感受,让她在吃完夜宵准备各自回去休息,却忽然听到蒂亚戈半开玩笑地提出能不能多陪他一会儿的时候,竟然真的转过身,还朝他点了点头。   大概确实是太累了的缘故,两个人没聊多久,柏妮丝就发现蒂亚戈已经抱着自己睡着了。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能从对方脸上看到曾经那尾乖巧可爱小人鱼的影子,柔软干净的纯粹。   不知道这样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看了多久后,柏妮丝终于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应该离开。   收回视线不再去看那张过于让人无法拒绝的漂亮脸孔,她刚试着挪开蒂亚戈搂在她腰间的手想要起身,沉睡中的人鱼忽然动了动,像是感受到了什么看不见的威胁,立刻摸索着将对方抱回怀里。   鱼尾不安地摇曳着拍出一串串水泡漂浮开,不等柏妮丝做出任何拒绝的动作,它直接缠绕上来,挤进她的双.腿.间。冰凉如玉的鳞片毫无阻碍地紧贴着她的腿部肌肤,带来轻微的战栗感,软而灵活的尾鳍像是某种冷血生灵的舌头,一寸寸滑过她脚踝,将她困在鱼尾的桎梏中。   “冕下……?”她试着叫了对方一声,怀疑他是不是已经醒过来了。然而换来的除了鱼尾如撒娇般无意识地轻微磨蹭外,没有任何反应。   “冕下?”她又叫了一声,仍然只有沉默。   “……蒂亚戈,你醒了吗?”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当她叫出对方的名字时,她才意识到,似乎上一次这么叫他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   听到仅仅一声轻微到仿佛梦呓般的回应后,柏妮丝明白,她今晚大概是回不去了。   这么想着,她再几次试着轻轻抽出自己的手,想要慢慢坐起身,却无一例外都被对方很快搂回怀里,于是只能认命地闭上眼睛,被逐渐浓郁起来的困意淹没进去。   第二天天还没彻底亮透,整个海洋生态圈水底的可见度还处于一种非常模糊的程度,柏妮丝隐约听到一阵轻微的谈话声从门外传来。   似乎是蒂亚戈,还有潮灵。   她坐起身,随意抓了抓自己倒处乱飘的黑发,边揉眼睛边朝门外游去,果然看到他们正在大厅里。   见到她来,潮灵很快调整姿态向柏妮丝恭敬行礼:“早安,小姐。”   “早安。”柏妮丝说着,看向蒂亚戈,“是天使长他们有什么新消息吗?”   蒂亚戈嗯一声,点点头,脸色看起来比昨晚刚回来时要好不少,但仍旧显得有些虚弱的苍白:“我们得现在去观测中心一趟,他们在那儿等着。”   “好。”   按照柏妮丝的想法,既然怀亚特已经被抓——说不定这会儿连是否还活着都不一定——那还有能让大家这么着急的事,就只有和那个冒充者有关的了。   抱着这个心理准备,当她从加百列和芙洛拉手里接过那些乍一看全都与她有关的各种罪证时,第一反应不是感到愤怒,而非常不可思议:“这也太……”   太可怕又刻意了。   摆在他们面前的是各种与柏妮丝直接或间接有关的证据,无一例外都是在明示所有人,她就是那个一直和怀亚特以及格兰德尔密切合作的恶魔。   甚至……   柏妮丝接着翻了翻,还看到了几样来自原世界的,本该躺在她曾经的收藏堆里的东西。   一些相对没那么罕见的贝珠,雕琢成装饰品的黑珊瑚,还有……   她从最底下抽出一只密封的盒子,里面放着枚记忆水晶,记录着当初她和格兰德尔以及怀亚特达成同盟的约定。   “这些东西是我们在洞穴里发现的,而且每一样都被保存得非常完好。”加百列说,“看起来就像是故意在等着我们去找到似的。”   “还有位置也很奇怪。”芙洛拉补充,声音糯糯的,“整个洞穴都被毁坏得很严重,可就那个石室完好无损,怎么看都不太对劲。”   确实,这些痕迹处理得如此生硬又毫不高明,完全不像一个能忍耐几十年来报复她的恶魔会做的事。   “看起来,对方并不介意我们发现她只是个冒充者。”蒂亚戈说着,停顿片刻,接着道,“或者说,她需要的就是这个。”   柏妮丝愣了愣,不解地问:“这对她有什么好处?”   陷害也好,报复也好,难道不应该越做得滴水不漏,让别人无法察觉越好吗?   “从一开始我们从格兰德尔口中得到关于这个冒充者存在的消息,一直到后来关押室里发生的事,还有生态圈保护罩被打破。”   蒂亚戈仔细分析着:“这些事件的恶劣程度在一次次地增加,就像你说的,对方仿佛是在试探什么。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应该是在试探我到底有多信任你。”   这个回答让柏妮丝有点反应不过来,只下意识问:“那,试探出来然后呢?”   短暂的沉默后,在蒂亚戈给出回答之前,她忽然自己明白过来:“她会杀了我。”   然后彻底成为她,取代她的一切。   所以她并不介意被发现她只是个冒充者,反而某种程度上,他们越清楚这点,就对她越有利。   “可是,怎么会有生灵能做到完全一模一样地冒充另一个生灵呢?”芙洛拉忍不住嘀咕着,“难道她就这么自信不会被发现吗?”   “关于这点,我目前也只是隐约有点头绪,会拜托希尔维杜回原世界尽快查清楚的。这次辛苦你们了,都先回去休息吧。”   “遵命。”   整理好散乱在桌上的各种证据后,加百列和芙洛拉很快离开了,宽敞的办公室里再次变得安静。浓白烟雾一缕缕从海烟壶中流淌出来,缓慢晕扩在桌角边缘,被晨曦映上层毛绒的金边。   柏妮丝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团烟雾,眉尖皱着,直到耳边仿佛传来有蒂亚戈叫她的声音才抬起头,浅绿眼瞳中滑过一丝茫然:“怎么了?”   “你好像在想着什么让你很入迷的东西。”蒂亚戈温声说着,目光专注地笼罩着对方,“能告诉我吗?”   “噢……只是一些……”   沉默片刻后,柏妮丝才继续说道:“一些我想不通的地方。”   “说说看。”   “还是关于时间的问题。就像你刚才说的,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试探你……对我的信任什么的。可是,这好像还是没办法解释她为什么要从几十年前,在我还没有继承海巫魔力之前就开始以冒充我来准备这一切。”   难道对方筹备了几十年,就只是为了试探蒂亚戈对她的信任与否?   这也太奇怪了。   “确实如此。”蒂亚戈点点头,“所以我觉得,她应该是在当初就有某个想要达成的目的,只是后来因为你被迫继承了海巫魔力,又被关进陨罪园几十年,所以她才不得不停止自己的计划。而如今,你虽然已经离开了陨罪园,但她并不十分确定我对你是否还有着曾经的情感,所以她需要试探。”   “这么说……”柏妮丝喃喃着,忽然反应过来,“其实她真正的目的,是你才对?”   蒂亚戈沉默几秒,没有很确切的回答,只说:“可能吧。”   接着,他又问:“你还记得曾经知道我们关系的生灵,尤其是对你很了解的有哪些吗?”   如此指向明确又苛刻的条件,柏妮丝想了半天,只能想到那个噩梦般的名字,乌苏拉。   “可她已经死了。”她自言自语着,像是在试图自我安慰。   “是,她死了。”蒂亚戈握住她的手,声音不大,却听起来格外让人安心,“她再也不能伤害到你了。”   短暂的寂静后,柏妮丝再度开口:“只不过,现在怀亚特和格兰德尔都已经被……那她下一步会做什么呢?去找新的目标吗,还是说会直接来找我?”   毕竟不管对方到底是冲着她还是蒂亚戈来的,找到她甚至是杀死她都只会是迟早的事。   既然这样。   “不如……”   “不管她会做什么,我都不希望你拿自己去冒险,柏妮丝。”能轻易就意识到她话中未说完的真正想法,蒂亚戈很直接地给出了自己的态度,“我们现在还不清楚她究竟是怎么做到对你如此了解,并且还能运用海巫魔力的。如果你想用自己去引她出来,那会有很大的风险。”   带着诧异又心虚的神情眨眨眼,柏妮丝很快移开视线,不去看那双过于蔚蓝清澈的眼睛,像个被抓到不听话的小孩那样扁扁嘴,轻声嘀咕着:“我又没说要去。”   “可你已经在这么想了不是吗?”蒂亚戈淡淡拆穿到。   知道自己根本争辩不过这条鱼,柏妮丝干脆抿住嘴唇保持沉默,只留些许余光偷偷打量着对方。   蒂亚戈有些无奈地叹息一声,伸手将她捞进怀里,坐在自己腿上,手掌扶住她纤细的腰肢,迫使对方只能毫无躲闪地看着自己:“我知道你很担心这件事,想尽快找出那个冒充者结束这一切。但请相信我也对此怀有着同样急切的心情。因为在我这里,与你有关的所有,永远都是占据着首要优先权的。”   “只是,在风险未知的情况下,我不希望你随便单独拿自己去试探……或者说,任何情况下都不希望。   除非我陪你一起。”   “你明白吗?”   陪伴是个很难做到的承诺,尤其是当它和危险联系在一起时。   可意外的,当柏妮丝看着面前人鱼用这样温和却也真挚的神情一字一句说出口时,竟然没有在第一时间滋生出怀疑或类似的情绪,反而在长久的对视中,慢慢点了点头:“记住了。”   话音刚落,她看到蒂亚戈忽然笑起来,盈满温柔的精致眉眼被曦光照映如细腻鲜活的画卷,看着让人想要忍不住去触碰,试探指尖感受到的是否是带有生命温度的,真实柔软的肌肤。   下一秒,他倾身凑近柏妮丝吻了吻她的嘴唇,间或轻细而模糊地呢喃着她的名字。微微垂敛着的浓密睫羽沾满阳光,像是发光的蝴蝶那样轻轻颤动着,几乎灼伤她的视线,将他的模样彻底烙印在对方眼中。   半晌后,柏妮丝终于有些忍不住地退缩开,同时不解地看着他:“你为什么总是叫我名字又不说别的?”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现对方有这种类似癔症般的奇怪习惯,但每次当她听到蒂亚戈这么叫她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感到怪怪的。   在此之前,柏妮丝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能被另一个人以这样一种珍惜到让她毛骨悚然的语气念出来,并且一遍一遍,像是上.瘾般乐此不疲。   “因为喜欢。”蒂亚戈轻快地回答。   多任性的答案,跟他平日里那种温和谦逊的模样简直大相径庭。   紧接着,没等柏妮丝想完,便听到他继续补充到:“我叫你名字的时候,你会回应我,而且真实在我身边。”   “这种感觉我很喜欢。”   说着,他笑得更愉快了,伸手捧起柏妮丝的脸,重新含住那张湿软红艳的嘴唇:“柏妮丝。”   “唔……在的。”   “柏妮丝。”   “嗯。”   “柏妮丝。”   “嗯……”   “柏妮丝。”   带着热意的悦耳嗓音与呼吸共同包围着她,让她感觉自己正在坠入一片没有浮力的深海,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被不断不断地吞没进去,包裹融合。   “柏妮丝。”他咬住怀中海巫的耳垂,不知厌烦那样地重复。   “别……别叫了。”柏妮丝揪住他的长发,脸颊不受控制地蹿升起一阵不合时宜的滚烫。   这种难得见到的害羞模样似乎让蒂亚戈心情很好,他并没有阻止对方抓着自己的一头白金长发揉乱拉扯来试图让他住口的动作,只低头贴蹭在她明显泛红的耳边,恶劣又温柔地叫她:“sathiya。”   亲爱的。   这一次,柏妮丝并没有很快回应。而是在瞬间的僵硬后,一点点松开对方被自己弄乱的发丝,慢慢将额头低垂到蒂亚戈的肩膀处,安静片刻后,才终于轻轻发出一个模糊的单音节:   “嗯。”   ……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一方面来讲确实好多了,毕竟糖果屋事件算是勉强解决,不用再担心会有新的人类受害者会出现。但另一方面,也实在糟糕多了。   在追查冒充者的事情上,不管是柏妮丝自己还是警卫处都可以称得上是毫无进展。她就像个只存在于那些真实物证与相关生灵回忆中的幽灵,除了这些刻意到根本就是故意想让他们发现的线索以外,她没有留下任何可被追踪的痕迹。   而与相对应的,在几次三番地追查失败以后,无数关于“其实冒充者就是柏妮丝自己”的恶意传言也在逐渐扩散开。   为此,丽贝卡已经和好几个来提醒她应该避免和恶魔来往的生灵大吵一架。倒是柏妮丝知道以后,还开始颇为不熟练地耐心安慰着对方,好像不管其他人说什么她都无所谓的模样。   “实在太过分了。”丽贝卡一想到那些充满恶意又难听的话就忍不住皱起眉头,“他们怎么可以在毫不了解你的情况下就轻易说出那样的话,连最基本的分辨是非的能力都没有吗?!”   “事实上,他们会这么觉得实在很正常,毕竟我可是恶魔。”柏妮丝一边给对方倒出一杯加冰的柠檬水,一边说。   “可是你和其他恶魔又不一样!”   她说:“你从来没有伤害过我们任何一个人,就连海神冕下也一直很信任你不是吗?”   这话让柏妮丝轻微颤抖了一下,没有接话。   她确实没有伤害过这里的其他人,但是不包括蒂亚戈。甚至回想一下自己前几百年的时光,她都找不出第二个被她伤害得如此凄惨的生灵。   察觉到她脸上神色的变化,柴郡猫惬意地在半空中翻个身,翘起尾巴咧嘴笑着:“也许问题就出在这里吧。”   “什么?”她没明白。   “他们认为,或者说从常理来讲,冕下是最该憎恨你的。可是如今一直保护着你的也是冕下。”   他晃着尾巴尖,一副懒洋洋的模样说着:“这多让人无法理解啊,怎么想都是你有问题。”   “谢谢你这么直接地告诉我。”   “不客气!”   说着,柴郡猫的语气又欢快起来,好像非常期待:“我更想知道接下来他们会传出点什么新花样?比如为什么冕下会如此信任你,是不是你对他做了什么亵渎……”   在对方一张猫嘴里即将蹦出什么无法过审的东西时,柏妮丝面无表情地抬起手,无数只荧光水母从空气里浮现而出,追着吱哇乱叫的柴郡猫一路上蹿下跳冲出酒吧隔间。   丽贝卡满脸震惊地看着柴郡猫消失的方向,然后转过头:“他也太……思维活跃了些。”   你也非常用词保守啊。   柏妮丝这么想着,用勺子搅了搅碗里的酸奶冰淇淋:“是有点过于活跃了,所以出去冷静冷静也好。倒是也别光说我了,你呢,最近怎么样?”   回想起上次她将对方试图与她交易的事告诉了加百列,也不知道后来他们之间怎么样了。   意料之中的,丽贝卡在缓慢眨眨眼后,随意笑了笑:“也还好吧,老样子。”   那看来就是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解决效果了。   柏妮丝看着对方温婉纤细的模样,没来由地想起了蒂亚戈曾说过的那个关于金色花的故事,心中忽然涌现出一种莫名的怅然若失。   这种情绪一直持续到她离开酒吧,在潮灵的陪伴下重新回到海边也没有消失。   “潮灵。”她轻轻问,“如果人类想要获得和天使一样漫长的寿命,是不是一定得付出冕下说过的那种代价?”   复活的身躯中将不再有曾经的情感甚至是自我意识,完全是一具会呼吸的尸体,这怎么看都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   “是这样。”海浪精灵回答,“这是法则,小姐。唯一的例外只有您。”   “可是,丽贝卡是很好的人。”   沉默片刻后,潮灵再度开口,依旧是那种柔顺却非常无情的语气,某种程度上,甚至很像蒂亚戈:“在人类的历史中,曾经出现过无数个像她或者比她还要好的人,小姐。”   带着苍白花边的海浪不知疲倦地冲刷上来,沾湿她的脚尖,破碎成无数水珠又收归大海,周而复始。   再一次的,那个问题第无数次浮现在柏妮丝的心中:“所以为什么是我呢?”   芸芸众生中唯一的例外,她从不觉得自己又与之相匹配的美好品质或者其他。   “您喜欢吃冰淇淋吗,小姐?”   “啊?嗯……确实很喜欢。”   “那为什么呢?”   潮灵问:“明明还有那么多其他的东西可以供您挑选,您为什么就喜欢冰淇淋呢?”   这个问题着实让柏妮丝楞了一下,没能回答出个所以然,只听到对方继续说到:“虽然我确实不清楚冕下如此执着于您的原因究竟是什么,但是有些事也许本来就是没有原因的,您无需过多烦恼。”   好有道理的样子。   柏妮丝久久地坐在礁石边,感受着海潮一次一次地拥抱过她,最终摇摇头,笑起来:“谢谢你,潮灵。”   “这是我的荣幸,小姐。”   “陪我去找一些魔药用的材料吧?”她边说边起身,随手拍了拍掌心中的泥沙,“我想做一些类似海烟壶里装着的那种魔药,虽然可能作用不会太大,但好歹能让冕下不会总是那么累。”   “好的。”   要想在新世界里找到和原世界拥有同样药效的动植物是一件非常困难又麻烦的事,但好在柏妮丝已经暗地里寻找过好一阵那些需要的材料了。   如今只剩下最后一种,在退潮时会出现的荧光螺母的壳所磨制成的粉末,而且是必须在那种脆弱又短暂的荧光消失之前就磨制好的。   在沙滩上等待了将近一个小时后,海潮终于开始出现了慢慢朝后收缩的迹象。   柏妮丝动作轻快地跑向那片松软湿漉的深色沙地,低头仔细寻找着那种极易被忽略的微弱荧光。   头顶的光线却忽然从这一刻开始,陡然变得黯淡起来。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外力将天幕撕开了一道口子,背后的无尽黑暗激烈如浪潮般地垮塌下来,浓烈的压抑感让人根本无法与之对视。   紧接着,一些奇异的场景逐渐出现在了那团不断扩散压低的漆黑中。   柏妮丝茫然地抬起头,很快意识到这是纬度空洞造成的世界重叠现象。另一个空间正在不断不断地朝他们碾压过来,带着那些光怪陆离的景象。   然而紧接着,她又意识到好像哪里不对。   因为眼前这片随时会倾轧而下,将周围一切全都变成一堆粉末的庞大空间似乎并不完全是她所熟悉的那个原世界。   她看到了更多更陌生的东西,却无法分辨出那究竟是什么。   与此同时,从那无尽漆黑所蔓延出的地方,维度空洞的源头处,强大的神力伴随着一声声清晰到恐怖的呼吸声横扫开。   一刹间,海面狂澜迭起,满目黑云翻腾,卷起周围广袤的云层汇聚成一个可怕的漩涡盘旋在他们头顶。万物都被那种浩荡的力量搅作一团,连最后一丝阳光也颤抖着熄灭不见,只剩下那个陌生的空间还悬浮在他们头顶,随时会同归于尽般地撞过来。   在那个漩涡的中央,所有景象都被扭曲撕裂成模糊碎片的尽头。有一只冰冷的,巨大的深灰色眼珠正一眨不眨地看着柏妮丝。   那是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空洞而古老的眼神,诡异到让她几乎连呼吸都暂停住,细密冷汗顷刻间便爬满了她的整个后背,连手心都是潮湿无温的。   她想起来了。   那道曾经在水晶球里注视过她的目光,让她感觉好像连整个身躯都被拆解开,从血肉到骨头,甚至是每一寸精神角落都被毫无遮掩地剖析着。   充满恐惧却又毫无反抗之力的绝望情绪。   那只眼睛,属于耶梦加得的眼睛,隔着无尽光年的距离,从另一个世界打量着她。   慢慢地,它动了动,像是注意到了什么让它觉得有些不明白或者非常好奇的东西,想要把柏妮丝看得更清楚些。   可这种过于让人头皮发麻的专注与靠近,无疑让柏妮丝非常抗拒,也让她从心底里感觉到了浓烈的畏惧。   这时,一道璀璨的银蓝光辉从海洋深处迸发出来,毫不客气地刺向那只悬浮在漩涡中央的眼睛,逼得它不得不隐去自身的同时,一阵像是在痛苦哼鸣的声音也随之传遍整个空间。   远远的,柏妮丝在云层中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洁白身影,即使是在周围纷纷赶来的天使们中间,也依旧显得极为显眼:“不经允许就随便盯着别人看是很没礼貌的,我好像上次就告诉过你了。”   完全无法理解这两个同源神祇之间的交流方式,柏妮丝感觉她只能从耶梦加得所发出的那无数纷乱且无意义的杂音中,依稀辨认出一两个模糊的字词:“……她……你的。”   “对,我的。”蒂亚戈微笑着肯定了祂的话,眼中的神情看起来却不怎么高兴,“所以,再那样盯着她看就把你眼睛挖出来。”   又是一阵躁动混乱的杂音,周围已经有几个双翼天使被这种难以形容的声音干扰到头痛欲裂,甚至连平稳飞行都做不到,只能停靠在树木或灯塔顶部稍作休息。   不知道从那些杂音中理解到了什么,蒂亚戈面无表情地回答到:“我倒是觉得,我目前最大的麻烦就是你,不是什么别人。”   说完,他叹口气,伸手摸了摸眉尾,罕见地不带多少耐心地问:“你是要你自己回去,还是我把你弄回去?”   乌云扭曲着,重新露出那只巨大又死气沉沉的眼珠看着蒂亚戈,无序嘈杂的混乱音节沉闷地回响着。   “是啊,很快就会。在我处理完你这次弄出来的一堆麻烦之后。”蒂亚戈边说边抬起手,凝聚而出的强大神力迅速融入周围已经被碰撞到接近变形破裂边缘的空间边界中。   那个摇摇欲坠的陌生世界,正一点点被那些流窜着的银蓝光辉支撑起来,和那只再次缓缓闭合上的巨大眼珠一起,重新匿进周围的无尽漆黑中。   很快,云层散尽开,露出背后灿烂到接近金色极限的漫天夕阳光。   柏妮丝朝那个刚落回地面的身影跑过去,还没来得及开口说点什么,就被他伸手抱进怀里,低头埋靠在她的颈窝间,沉沉吐出一口气,像是累到了极致,连开口说话的嗓音都是低哑的:“我们得回原世界去了。”   以他现在所剩无几的神力,已经无法再支撑这种分体状态了。   柏妮丝愣一瞬,下意识地环住对方的腰身,听到他接着慢慢说到:“我必须先回混沌之都。等我三天,好吗?”   按理说,她应该立刻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可不知怎么的,一想到马上就要回到原世界,而对方也将会以全神格的状态苏醒过来,柏妮丝就忽然感到有些不安。   来不及去细想这种感受到底来自于什么,柏妮丝很快调整好自己的状态,故作轻快地答应到:“好,我会的。”   “别担心。”他抬起头,带着浅浅微笑的淡红嘴唇在此刻苍白过度的脸孔底色上,呈现出一种凄艳又奇异的矛盾美丽,“你不用回到你不喜欢的地方。潮灵会带你去一片很漂亮也很安静的海域,在我回来之前,她也会一直跟随在你身边,没有谁会来打扰你。”   她再次点头,感受到他抚摸过自己脸颊的手指完全是冰凉的,像是失去了所有体温,怎么都捂不热。   “柏妮丝。”他忽然轻轻地,没来由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也没有再说别的,可柏妮丝却理解了他的意思。   她还记得蒂亚戈曾经说过的话,说他喜欢的那种感觉。   于是,她抿抿唇,踮起脚尖主动用嘴唇碰了碰他的,像是吻在了冰雪上,满是清新寒凉的气息蔓延开:“我会等你的。” 第64章 、Part sixty   “既然在法则外,?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那为什么不试试看用法则内的解决方式呢?”   “洗耳恭听。”   “我们来打个赌。   当日全食与月盈祭碰巧为同一天,在世界献祭于你我的庆典上,?永恒之烛会就此熄灭。   那意味着耶梦加得的失衡状态已经严重到让我无法独自应对,各个世界之间也开始逐渐产生融合的时候。您需要选择一个既来自世间,?又能够继承您全部意志与力量的载体,?以入世来维持万物的存续,避免法则的彻底毁灭。”   “这听起来可不像是赌约,?更像是您已经看到的真实未来。”   “赌约就是,?那个和您一起见证了永恒之烛熄灭的生灵,您会爱上她。”   “我以为,?您应该和我一样,?都认为这种感情其实并没有任何意义,既不可理解,也没有必要去理解。”   “确实如此,但这是对您的本我意识而言的。在您的载体成年以前,?您的本我意识并不会苏醒,?而他将会和世间生灵一样,经历所有的喜怒哀乐,体会到他们最深刻也最执迷不悟的感受。   而您也会由此拥有一双能看到他们眼中世界模样的眼睛,?感受到每一个生灵的心中所想,成为区别于我和耶梦加得的另一种存在。”   “我会因此而变得与你们不同吗?”   “是这样。”   他说,?“如您所见,?耶梦加得代表着存在。换个简单易懂的方式来说,?也可以被称作为旧纪神的躯体,是祂陨灭后化作的一切,包括概念与非概念,?实体与非实体,也是他们最原始的模样。   而我是旧纪神的眼睛,是全视之眼,是真实的具象化。   但耶梦加得无法控制和改变自身,而我对于这个世界而言,更像是一个观察者与引导者。我所能改变的,是宏观层面上的,是当下一切发展的方向。   而您,来自于旧纪神决定以陨灭自身而创造一切时的想法,也是祂由此产生的那颗心。   您是生命延续与意识存在的本源,是海洋之心,也是万物之心。依赖着您的从来不仅仅只是海族,世间一切生灵能够生生不息,周而复始的源头是您,他们所有自发衍生而成的愤怒与平静、喜悦与悲伤、痛苦与幸福、自私与无私也同样来自于您。   从一开始,您的道路注定与我们不同。”   “可如您所说,当我选择的载体成年以后,属于我自身的本我意识将会苏醒。那以前的种种经历与感受,包括爱,对我而言也理应不会再有任何意义了不是吗?”   “所以我们打赌的内容就是,您不仅不会就此忘记她,还会因为保留了这种感情而成为唯一有‘心’的神。   到那时,您不会再像现在这样,只对世界停留在旁观的层面上,而是能够干涉并影响到每一个具体生灵的身上,”   “您看起来很有信心,这个说法听上去也很有意思。那么,我能请问,和我一起见证了永恒之烛熄灭的生灵,她是谁吗?”   “您已经知道她是谁了。”   “我见过吗?”   “当然。在很久很久之前,在您作为旧纪神的心诞生的那一刻,在这无数个世界成型之前,您就已经在等待着她了。”   “等待着这个春天来的孩子。”   ……   柏妮丝发现,自己还是迷路了,但周围的场景又让她莫名觉得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见到过。   到处飘扬着的都是属于光明教廷的旗帜,线条凌厉的全视之眼与审判圣剑,让人光是看着就心生敬畏。   密集来往在周围的都是人类,巫师,甚至还有精灵。但他们的身影又无一例外都是非常模糊的,不管柏妮丝怎么努力都只能看到一个个如幽灵般单薄的轮廓在漂浮,耳边充斥着辨认不清的低语与笑声。   这一切就像是幅被丢在记忆深处,已经尘封太久的老旧画卷。等再度被翻出来时,时光早已让它色彩尽褪,只留下许多斑驳模糊的影子还固执地停留着,期待重新焕发生机的那一天。   她站在原地,开始茫然而迟钝地思考自己究竟在哪里,直到一阵雷鸣般的铁骑奔腾声从街道尽头传来,带起满目飞扬四溢的尘埃。高高在上的光明教廷旗帜舞动着划破头顶的沉沉夜空,跟随其后的是一整支全副武装的教廷猎魔役,还有一个棺材似的牢笼,顶部雕绘着巨大的全视之眼徽记。   大街上的人都在慌忙退避开,柏妮丝则本能地转身就逃,为着一些她自己都不太清楚的原因。   很快,天色更暗沉了,那些残留在西方天幕上的落日余晖正一点点被浓郁起来的深蓝驱逐出视线。仅剩的光焰奄奄一息地搁浅在那座气势恢宏的教廷圣殿背后,为那片纯净的洁白刷上层绮丽的玫瑰色。   柏妮丝已经记不起来自己究竟是怎么走过去,又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了。只知道在她愣神的时候,突然不知被谁给推搡了一下,紧接着传来的便是一个熟悉到让她厌恶的声音炸开在她头顶:“往前走啊废物!现在还不是你自觉站在这里给那群神术师当诱饵的时候。”   柏妮丝回头,看到了那张让她无比厌恶的脸孔,属于曾经乌苏拉手下最好战,也本该是最有可能继承海巫魔力的恶魔,赫克托。   紧接着,她发现不仅是他,周围还有好几个她熟悉又痛恨的海族,都是乌苏拉的手下。   他们抓住柏妮丝,将她朝面前那座洁白圣殿里拖进去,一路躲闪过那些四处巡视的神术师与披甲佩剑的王宫骑士,看到这里似乎是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祭典。   “永恒之烛的位置找到了吗?”她听到他们这么说。   “就在圣殿中心的位置。不过今天好像不仅是月盈祭,同时也是这些陆地生物献祭给光明神的庆典,碍事的人会很多,得小心点……”   听到这些对话后,柏妮丝一下子回想起来,这是她曾经的记忆,也是她第一次被乌苏拉派去陆地上,配合其他恶魔盗取永恒之烛的时候。   当然,从赫克托他们的态度中,柏妮丝也能轻易看出来,她所需要做的所谓配合,其实根本就是在他们认为有必要的时候,直接将她作为饵料丢给那些神术师来暂时转移对方的注意力,以换取他们能够迅速脱身的机会而已。   因此,当他们被教廷里几乎无处不在的神术师与骑士们发现后,柏妮丝连想都没想就趁乱挣脱了赫克托的钳制,同时迅速转身朝外跑去。   眼前的场景开始变得混乱,光与影子彼此黏合着,朦胧发亮地覆盖在她眼前,到处都是来围追堵截她的扭曲人形。   柏妮丝看到自己在情急之下抓住了一个并没有多少反抗能力的修女,用魔力让她陷入沉睡,又互换上了她们身上的衣服,并将她藏好在一座天使雕像的背后。   她已经不记得来时的路,而从周围充斥着的那些类似呢喃般的含糊低语声中,柏妮丝意识到现在整个教廷圣殿都被封锁住了出入口。她出不去,只能选择躲藏。   可是……该往哪里走呢?   整个教廷圣殿这么大,不管柏妮丝往哪里看都没有尽头似的。她无意识地朝前,本能向着人少的地方一路躲躲藏藏地逃过去,试图找到一处能让她短暂得到松懈的无人之地。   终于,在记不清已经拐过多少转角,上下过几层楼梯,又惊险无比地避绕开几次差点迎面和她撞上的神职人员后,柏妮丝终于来到了一处抬头能看得见夜空的室外花园。   眼前这条盛开着无尽繁花的洁白小路似乎正通往着矗立在花园中央的那幢高耸建筑,空气里没有任何人类的气味,只有浓烈到甜腻的花朵芬芳。   柏妮丝慌不择路地沿着小路跑过去,外面无数为祭典而准备的魔法烟火正在不断升空绽放,将整个王国都映照成一片光与色彩的海洋。在不断交替轮换着的凋零与新生间,死去的烟火化作斑斓的流星雨坠落向地面,将面前建筑与大门的完整模样绘亮在她眼里。   巨大的全视之眼俯瞰着她,犹如俯瞰着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那样,周围簇拥着的都是天使、人鱼、还有龙与精灵。   但是在更高的地方……   柏妮丝仰起头,借着烟花的亮光看到在整个图腾之外,还有一双手正在托举着这一切,由海浪线条凝聚成的简练人形几乎占据了整个大门。   不知道为什么,柏妮丝看着那个第一眼望去时其实并不怎么显眼的人形,莫名感觉到有些畏惧,像是来自本能那样的不受控制。   推开面前的沉重大门,她看到里面漆黑一片,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借着大门打开的窄缝,柏妮丝很快钻进去,重新将大门合拢。   这里很安静,明明和外面只有一墙之隔,但她却听到任何来自外界的声音,仿佛整个空间里活着的就只有她一个了。   好奇怪,这里难道连窗户也没有吗?她刚刚明明看到的。   柏妮丝这么想着,正小心翼翼地朝前摸索挪动,指尖忽然触碰到一片冷硬的光滑冰凉。   她迅速收回手,茫然而戒备地在黑暗中睁大眼睛,有些惊吓地自言自语到:“这是什么?”   “别担心,只是书架。”   一个清冽温柔的嗓音突兀地在黑暗中响起,紧接着,一团柔和明亮的光辉倏地出现,映亮了那个不知何时站在楼梯上的颀长身影,也将周围的一切都照得清晰无比。   柏妮丝吓了一跳,刚想转身就跑,却发现原本应该就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的大门居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塞满各类书籍的墙。   “啊,抱歉,这地方是这样的,出入口会随时变化。”说着,那个声音的主人侧了侧身,整张脸被完全遮掩在兜帽的阴影中,哪怕他手里正端着一支烛火也无法照亮分毫,“我好像听到外面有很多人,像是正在找什么东西。”   他的语气淡淡的,可说出来的话却让柏妮丝冷汗直冒:“你也是来这里找东西的吗?”   这是……把自己认成光明教廷的人了?   柏妮丝低头看一眼自己身上的神职人员衣装,立刻将脸上的惊慌情绪勉强平复下去,硬着头皮用一种虚伪又恭敬的态度回答:“是的,尊敬的……阁下。”   她不清楚眼前这个人——或者说类人生物究竟是什么,但紧绷的理智告诉她,绝对不能被对方认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不过看起来这里一切都安然无恙,实在太好了。所以,我想我还是去别的地方再找……”   “这里的出入口是不固定的。”他看起来并没有怀疑柏妮丝的话,只轻轻点头后回答道,“你得耐心等一下。”   “这样啊……”   “要来坐会儿吗?”   他边说边朝楼梯尽头的楼层走去,光澜从他脚边绕过,如静谧河流般层层流淌而下。少年逆光而立的身形,看起来比任何神像卷轴中的图画都要来得栩栩如生,却又遥不可及。   柏妮丝已经记不清自己是为什么,又是怎么跟随着对方走上去的。但当她回过神时,她已经和少年面对面地坐在书桌边了。   烛火被放置在他们中间,安静灿烂地燃烧着,橙红色的火苗仿佛凝固般,连一丝哪怕最细微的抖动都没有。   而且即使隔着如此近的距离,柏妮丝却发现她仍然看不清少年的脸。这让她觉得无法理解,随之而来的是隐隐躁动不安的恐惧,还有莫名对刚才在大门前所看到的那个托举着全视之眼与世间万物的人形的莫名联想。   “你看起来像是刚加入教廷的,是吗?”他问。   “是这样……”   “怪不得我好像没见过你。那么,能允许我知道你的名字吗?”   将自己的真实姓名随意告诉一个不认识的陌生生灵是一件很不明智的事,柏妮丝很清楚这一点。   可当她张张嘴,编造好的谎言都已经涌入嘴边,目光却落在对方那张掩埋于阴影之下,完全看不清模样的脸,一下子就停顿住,怎么都说不出口。   她好像,很难在对方面前撒谎。   这种无法做到并非出自她的本意,而是来源于另一种未知力量的干扰。   最终,柏妮丝只能讪讪回答:“问别人的名字前,应该先说自己的。”   “是吗?”他微微抬了下头,声音依旧温柔有礼,“原谅我不太清楚这里的习俗。”   “这里”的习俗?   难道他并不属于这里吗?   “不过很遗憾,我没法回应你的要求。”   “为什么?”   “我并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柏妮丝不可思议地重复,看起来满脸茫然。   “你好像很惊讶。”他若有所思地说着,“不过确实是这样,我没有名字。毕竟名字只是世间生灵用来彼此称呼以及辨认的字符,并没有太多其他的意义。”   “……你,你不是世间生灵吗?”柏妮丝忍不住问,同时再次仔细打量着对方,浅绿色的眸子里映着满目烛光,明亮清澈。   这句话好像提醒了他什么。短暂的沉默后,他忽然用一种带着点笑意的语气回答:“是啊,很快就会是了。”   话音刚落,那朵原本毫无颤动的烛火忽然轻微地闪烁了一下。   柏妮丝觉得有点恍惚,就在烛光摇曳的瞬间,她似乎看到了少年的脸孔,但又好像没有,只听到他继续说:“也许到了那个时候,我就能回应你的要求,告诉你我的名字了。”   他的用词方式很奇怪。   每次都在说能或不能回应她的要求,这听起来像是神灵才会说的话。   “但是在那之前,请允许我先知道你的,可以吗?”他像是在商量似的,彬彬有礼地询问着面前少女的意见。   “我……”   她刚开口,烛火便再次颤动了一下,和她的心跳一起。   “我叫,柏妮丝。”迷迷糊糊地,她给出了自己最真实的回答。   这里没有风,也感受不到任何细微的气流流动。   可就在柏妮丝给出回答的那一刻,面前的烛火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似地,开始不断鼓缩晃动起来,搅掀起一整个空间的光影变幻,无声的浪潮湍急汹涌在周围,随时会将他们吞没进去。   遥远的地方,她隐约听到鲸鱼的叫声,缥缈而空灵,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而她的意识也开始逐渐变得越来越轻盈,眼前的一切也都在飞快变得扁平,失真,褪色甚至是消亡。   唯一还真实的,是那个看不见面容的少年的声音:“这名字真好听,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我听说每个生灵的名字都是有着独一无二的含义的。”   “意思是……”   她顺从而迷惘地睁着眼睛看着他:“春天来的孩子。”   烛火应声而熄。   穹顶陡然破裂开,倒灌而入的不是天光或火花,而是无穷无尽的雨水,汇聚成海洋,将他们淹没进一片冷调的深蓝里。   天空像是在一瞬间哭了。   柏妮丝挣扎着,总算从这场过于真实又漫长的梦境中清醒过来,目光呆滞地望着周围。   有鲸群从宫殿外缓缓游过,沿途洒落无数低沉空灵的鸣叫声,和梦里她听到的一样。   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忽然梦到几百年前的事。   她边想着,边坐在床上望着外面的水域有些发呆,似乎是还没从刚才的梦境中彻底脱离出来。   那个看不清面容的少年……   她还记得对方的声音,那样熟悉的温柔,却又分明是陌生的,让她在几百年后的此时此刻,无端想起蒂亚戈。   说起来,这已经是她回到原世界的第四天。按照蒂亚戈给她的承诺,他会在今天之内从混沌之都回来。以真正的,全神格的海神身份。   刚想到这里,一阵规律的敲门声忽然从门口传来,紧接着响起的是潮灵的声音:“小姐,您的早餐已经准备好了。”   “啊,好的,谢谢你。我马上就来。”   说着,柏妮丝迅速下床收拾好自己,目光在那一柜子琳琅满目的宝石饰品中纠结片刻,最终还是选择了自己一直在用的那几枚贝壳与珊瑚发卡随意别在头上。   漂亮值钱的东西都是艺术品,都应该被放在柜子里珍藏而不是戴在身上暴殄天物,这是柏妮丝绝不动摇的信念。   打开门,看到面前正朝自己恭敬行礼的潮灵,她向对方随意挥手打了声招呼:“早上好。”   一般来说,潮灵听到后总是会回答一句同样的话,然后安静地等待柏妮丝吃完早餐,接着便整天跟随在她身边,直到她入夜后上床休息为止。   这就是这两天来,她和这位海神信使的相处模式。   真不知道蒂亚戈临走前给潮灵下了什么命令,她简直像个甩不掉的影子一样每时每刻都跟着柏妮丝,并且忠诚无比地执行着每一个来自柏妮丝的要求——除了要自己别跟着她以外。   不过老实说,柏妮丝唯一的希望其实就是这个。   毕竟她已经早就习惯了自己捕猎,独自行动,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不需要别人这样无微不至到有些过度保护的照顾。而且很多时候,当你意识到有个别的活着的生物正在一旁,不管你做什么都密切关注着你的时候,那种油然而生的压力与不自在感受实在很难熬。   于是从第一天开始,柏妮丝就试图和对方商量,让她不用老是这样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做什么都行啊,潮灵你喜欢什么就去做什么,我独自待着不会有问题的。”   然而事实证明,只依附于海神神力而生的精灵并不懂得什么叫“自己喜欢的东西”,她只会绝对服从于蒂亚戈的话。   “那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保护您的安全。”潮灵温顺地再次重复,态度中流露而出的是无法改变的决心与忠诚。   “不……说真的,我可是海巫。所以相比起来,我觉得你更应该去担心别人的安全。”柏妮丝眼角抽搐着认真回答。   “冕下的命令中并没有提到别人。”她看起来更认真,“您是他唯一在乎的,所以我必须保证您的安全。”   ……所以说不同物种间真的是有壁的,这简直无法沟通!   柏妮丝抓住自己的头发,五官都快皱成一团。   在反复尝试过数次靠自己的躲避技巧来甩掉对方,却始终以失败告终后,柏妮丝终于自暴自弃地接受了现实,安慰自己反正也就三天,等蒂亚戈回来的时候,潮灵的任务应该也就结束了。   不过意料之外的,今天早上,潮灵在听到柏妮丝照例的早安问候后,并没有立刻回应对方,而是依旧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察觉到她的异常后,柏妮丝眨眨眼,有些奇怪地看了看自己,不解地问:“怎么了吗?”   “您今天还是没有佩戴任何冕下送给您的首饰。”她回答,“如果是因为不喜欢的话,可以立刻新做一些送过来。”   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话题会突然跳跃到这上面,但柏妮丝还是迅速摇摇头,诚实回答到:“不是不喜欢……其实正好相反,它们都很漂亮。只不过,我更喜欢把它们都收起来。”   “可是小姐。”   潮灵提醒:“今天冕下会回来。您是否考虑为他稍微打扮一下,比如换一件衣服,戴上他为您挑选的几件首饰。不需要太多,因为您本身就已经很漂亮了。但如果冕下知道您是特意为他这么做的,他会很高兴的。”   她的话让柏妮丝有点愣,同时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些话剧里,为等待着心上人归来而精心装扮自己的少女,只为能再见到对方后能和他拥抱亲吻在一起。这个联想让她莫名感到脸颊发烫,心跳像是蓦地漏了一拍似的,紧接着便开始急促跳动起来。她抿抿唇,双手无处安放地抬起又放下,最终摸上自己随意披散漂浮在水中的长发,语调飘忽地认同到:“啊……好像是这样……我是说,就这个样子的话,好像确实有点太不正式了。”   不过很快,她又想到今天还必须要做的另一件事,于是在潮灵提出是否需要为她找来梳妆的海族精灵时,略微摇下头回答:“再等一下。我得先去乌苏拉曾经的巢穴看看,也许能得到些我想要的线索。”   比如关于那个冒充者的。   如果她没猜错……不,应该说,她能完全肯定那个冒充者一定也跟着他们回到了原世界。   不管是为了杀死并取代她也好,还是为了单纯地朝她报复。柏妮丝在前两天和加百列见面商讨过后,一直认为冒充者接下来要做的一定是尽可能地在她与海族之间掀起矛盾。   而考虑到对方能近乎完美地伪装成她的模样这一点,柏妮丝觉得,只有曾经的海巫巢穴会是她最好的栖身地。   远离渊海神域,唯一不受人鱼族管辖的边缘之地,海族恶魔世代盘踞的地方。而且在那里,她能借用柏妮丝的海巫身份集结起最大的对抗势力。   除非蒂亚戈出手干预,否则,一旦他们和人鱼族正面起冲突,那结局一定是两败俱伤,并且人鱼族还会把这些新仇旧恨全都算到她的头上。   已经被动地承受了那么多次来自这个冒充者的陷害,柏妮丝决定要趁着对方刚回原世界,还没来得及进一步有所行动前弄清她到底是谁。   而在此之前,她已经和潮灵还有加百列一起去过了好几个地方寻找线索,包括兰伯特·格里尔曾经的故乡,同时也是他和达科塔所有故事起源与终结的地方。   和柏妮丝猜测的一样,她和兰伯特能在人类世界遇到并非意外,而是一直有人在引导着他去见到自己。   “您认为她会在今天之内,也就是冕下回来之前,以您的名义去攻击人鱼族是吗?”   潮灵思考一会儿,建议:“如果是的话,我可以陪您一起去渊海神域向海皇提前澄清。这样即使将来发生了您担心的事也不会牵连到您。”   去一个全是人鱼的地方?   柏妮丝想想都觉得一阵恶寒直窜头顶,甚至条件反射地像只触电的猫一样炸着毛跳起来,斩钉截铁地拒绝道:“不——!这绝对绝对不是个好主意!先不说我在海皇他们眼里的可信度究竟有多低,就算有你在场……说真的,我觉得那顶多能让我们不打起来,但是谈信任是不可能的潮灵,怎么想都不可能!   你知道人鱼族有多爱憎分明,有仇必报。一旦那个冒充者朝人鱼族发起挑衅,就算你能证明那跟我没有关系,他们也不会就此而信任我。更何况……”   说到这里,她忽然顿住,浓密漆黑的睫羽颤抖着,沉默片刻后才接着继续充满愧疚地碎碎念:“更何况,他们恨我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曾经做过许多……许多不好的事,对他很不好的事……虽然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会这样,我不知道他其实……可是,现在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他们不会相信我,更不会原谅我。”   “那些不是您的错,您也是被逼的。”潮灵轻轻安慰到。   “可事情全是我做的,这点我无可否认。”柏妮丝烦躁地咬住自己的拇指指尖,脸上的神情看起来充满焦虑与紧张,“所以我不能去找人鱼族,那会是一场更糟糕的灾难。”   “那么,您已经决定要去海巫巢穴了是吗?”   “是这样。”   柏妮丝松开手,看向潮灵认真点点头:“今天之内,冕下就会从混沌之都回来。如果这个冒充者想故技重施,制造更多我和人鱼族之间的矛盾,那么她就必须在今天。当然,她也有可能并不清楚冕下现在在哪里,所以这两天才一直没什么动静。但是对我来说,这是个很好的机会,我需要在她有所动作之前,尽可能多地找到线索。”   “可这样会很危险。”潮灵看起来仍有顾虑,“我们还不知道海巫巢穴附近到底有多少恶魔。要是她真的在那里的话,您这样去实在太冒险了,还是等冕下回来以后再和您一起去吧。”   再危险也会比去渊海神域找人鱼族安全得多的。   柏妮丝默默想着,却并没有要松口的意思:“我已经决定了,潮灵。而且我这次去只是为了寻找线索,以及确认她是否真的藏在海巫巢穴。我会很小心,不会和他们起冲突,更不会被发现。”   良久地沉默后,潮灵最终妥协,但还是坚守着最后的底线:“既然这样,就请让我跟随您一起去。”   “当然,谢谢你。”   这大概是这三天以来,柏妮丝第一次在听到潮灵要跟着自己时,首先感觉到的不是压力,而是松快。   毕竟那个地方承载着她所有的痛苦与噩梦,是她至今仍然无法摆脱的地狱。能有潮灵陪着她一起去的话,也会让她稍微觉得安心一些。   吃完早餐后,她们很快便出发了。今天的天气很好,即使在水底也能清晰看到从海面外照映进来的阳光,到处都是波光粼粼的美丽银纹,好像游动在一整块纯净剔透的蓝水晶里那样。   然而越靠近海巫巢穴所在的地方,周围的水温就越低,能见度也越差。太阳从一开始的温暖金黄逐渐变得苍白起来,幽灵般徘徊在头顶的深黑水层之外,直至完全消失。   迎面而来的,是柏妮丝再熟悉不过的满目阴暗与冰冷,到处都是怪石嶙峋与死去的鱼类尸骨,破旧船骸,还有用魔力与冷却岩浆石构筑起来的荆棘城墙,也是海巫领地的第一道防线。   柏妮丝轻而易举地绕开那些尖锐荆棘,沿着记忆中最近的一条小路朝那座隐藏在无尽黑暗中的礁石堡垒靠近过去。   一路上,她注意到周围非常安静,安静到甚至称得上是死寂,似乎完全没有任何活着的生命。   然而紧接着,柏妮丝就发现了端倪——一些新鲜却也残破无比的尸骨。   由于已经被损毁得太严重,柏妮丝无法辨认它们究竟属于陆地生物还是海族,但是这足以说明,这里是有恶魔生存的。   很快,她们悄无声息地来到了那座形状怪异的礁石堡垒前。柏妮丝凭借着记忆,轻车熟路地找到了一处极为隐蔽的入口,却在即将进去前又忽然犹豫了一下。   有海水从礁石堡垒的罅隙中穿流而过,发出类似哭泣般尖锐惊悚的声音,一阵一阵,连绵不绝。近乎无光环境下的海巫巢穴,就像个巍峨巨怪一样沉默地凝视着她,将她骨子里最深的恐惧慢慢牵扯出来。   潮灵看着她在暗淡光线中显得有些苍白的侧脸,那些挣扎在她眼底的厌恶抵触与恐惧情绪,即使已经在努力掩盖也仍然无济于事。   等待片刻后,她忽然伸手拦住柏妮丝正想要往前游的动作,轻声开口道:“不如让我进去吧,小姐?”   “你?”柏妮丝诧异地回神,“可是里面是什么情况我们都不知道,还是一起吧。”   她连最常用的“我自己”都没用,而是说了“一起”,潮灵能由此明显感觉出柏妮丝对于这里的本能畏惧和厌恶。   “还是我去吧,小姐。”她坚持到,“我本就来自于海水,只要不发出声音,一般生灵是看不见我的。请您在这里稍微等我一会儿。”   说完,潮灵很快消失在了柏妮丝面前,只有水流擦过皮肤的清晰感受在告诉她,对方已经潜入进了这座噩梦般的堡垒中。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十分钟,也许是半个小时。在没有任何参照物的情况下,柏妮丝很难准确判断时间的流逝程度,只觉得心里越发不安,打算自己进去寻找潮灵,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然而就在她刚要进去时,潮灵却恰好现身出来了。   “你没事吧?”柏妮丝紧张地打量着她,看到对方的形态依旧和往常一样,透明中泛着微微的亮光。那张有着柔美女性五官的脸庞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只在摇摇头后说:“您放心进去吧,我已经看过了,里面没有恶魔,什么都没有。”   尽管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但当真正听到这个回答后,柏妮丝还是有些失望。   “看来她不在这里,是我想错了。”柏妮丝嘟囔着,很快弯腰从面前的空隙间游了进去。   就像潮灵说的,这里什么都没有,除了暗无天日的压抑与逼仄之外,连个活着的气泡都不存在,完全如坟墓般的死寂沉沉。   匆匆在自己曾经居住过几百年的狭小囚笼中搜寻了一圈,柏妮丝没有发现任何异常。除了那些她曾经最珍贵的财宝收藏全都不见了,不过这是肯定的,柏妮丝就没指望自己还能再见到它们。   接下来是其他底层尚未塌陷的空室与囚笼,几乎每一间都有很新的,像是刚不久前还有海族在这里活动过的痕迹。   最后,她来到了乌苏拉的房间。   一个虽然极为宽敞却也更加阴森的,连游进去都像是被什么怪物给一口吞吃下去的地方,每多待一秒都会忍不住头皮发麻。   这种感觉……很不寻常。   毕竟在今天之前,柏妮丝从未进来过这里,因此也说不清她本能感受到的那种让人窒息的诡异感到底是从何处来的。   但是,她能肯定这个房间绝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怎么了,小姐?”潮灵轻轻问,她能看出对方那种极为不自然的紧绷与迷茫,全都平铺直述在她的脸上。   “这里……好奇怪。”柏妮丝一边自言自语着,一边再度将目光从石壁上的装饰,仔细审视到每一处最微小的地方。   然后,她终于反应过来,为什么她会觉得这么诡异了。   因为这里的一切,从装潢到摆设细节,都是按照她的习惯来布置的。   甚至……   柏妮丝在短暂地错愕之后,迅速从石床底部找出了几个上着锁的箱子,将里面的东西哗啦一声全倒出来。   顿时,那些雕着六翼天使和逼真云彩的银瓶、烤绘着斑斓异域图案的硬质瓷器、各色珍贵水晶做成的半透明花朵,还有数不清的黄金制品、钱币、象牙雕刻、华贵丝绸、玉石饰器、钻石玛瑙等等,全都散落了一地。   潮灵惊讶地看着这满地的金银珠宝,手中的荧光被这些数不清的宝石折射出许多细碎的虹色光圈烙印到石墙上,斑驳交映着,看起来就像走进了一大团星辰云霭间,缥缈又梦幻。   收回视线后,她再次看向柏妮丝:“看起来,喜欢收藏珠宝的不止小姐您一个。”   这里是乌苏拉的房间,潮灵会自然而然地认为这些东西属于乌苏拉实在很正常。   但是……   柏妮丝呆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蹲下.身捡起那条掉在自己裙摆褶皱间的血红色钻石项链,看到它们每一颗都是那么剔透纯净,在不算多明亮的环境中,表面好似蒙着一层半透明的光雾。   “这些不是乌苏拉的。”她盯着手里的钻石项链,浅绿眼珠中呈现出一种怪异的空旷,“这些是我收集来的。一部分来自那些沉没在海底的人类船只,剩下的是我和其他生灵做交易得到的报酬。”   “有人把这些东西搬到乌苏拉的房间来了。”而且连装着它们的箱子都没换,甚至藏匿习惯都和她一模一样。   “还有这里的摆设,也是我喜欢的,所以我一进来才会觉得很不自在……”   说到这里时,柏妮丝已经感觉到了真实刺骨的寒意。它们从无处不在的黑暗海水中滋生出来,窒息般包裹着她,渗入血肉,侵进灵魂。   放下手里的项链,柏妮丝转头看向一旁面露惊愕的海浪精灵,声音不大却极为笃定地说:“她在这里,潮灵。只不过她带着所有的海族恶魔离开了。”   “为什……”说到一半,潮灵也反应过来了,“他们要去找人鱼族。”   而且现在就在路上,甚至更糟糕的,说不定这会儿他们已经在起冲突了。   “我立刻送您回去。”潮灵指挥着水流自动将散落一地的珠宝一一收归回箱子里,同时朝柏妮丝说到,“冕下说过了,没有他的允许,任何海族都无法靠近莱雅塔海域。而且在那里,您会是绝对安全的。”   她说的没错,在这种情况下,自己确实应该立刻回到莱雅塔海域,避免和人鱼族碰上。因为她们都不清楚如今渊海神域的情况究竟如何,要是运气好,赶过去的时候正好是双方交战的时候,她还能自证清白,但恐怕也无法让人鱼族就此放下对她的仇恨。   可要是运气不好,她完全就是去背黑锅的,怎么看都是死路一条。   “那……渊海神域那边……”   “您放心。”   潮灵说:“送您回去以后,我会立刻去渊海神域查看情况的。但是请您务必在莱雅塔海域等到冕下回来。”   柏妮丝点点头,很快跟着她以最快的速度游出了礁石堡垒,一路来到海巫领地最外围的荆棘城墙边缘。   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外面森严阵列等待着的全是训练有素,手持尖锐长矛武器的人鱼族军队,以及在看到她出现以后,立刻满脸怒容的海皇,权杖在他手中亮起刺眼的光,锋利得像刚出鞘的刀刃。   这个场景实在太过熟悉,几乎是一瞬间就让她回想起自己曾经试图和其他同伴一起逃离海巫巢穴的那次,也是最后一次。   那时候,当她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爬上这座荆棘城墙的顶端,以为自己终于可以远离所有的痛苦与折磨的时候,往外看到的也是和现在差不多的场景。【1】   “来不及了……”   柏妮丝僵硬着后退一步,旋即又克制住自己的动作,双手紧握着站在城墙顶端,和面前数千尾整齐划一的人鱼对视着。   大海的重量仿佛在一瞬间全部垮压在了她身上,沉重到让她连呼吸都困难的地步,连时间也在此刻静止下来。   “向你致敬,海神冕下的信使。”看得出海皇的怒火已经濒临爆发边缘,但他还是竭力克制着向潮灵表达了应有的尊敬,只是看向柏妮丝的眼神尖刻到恨不得将她立刻拖下来碎尸万段,“感谢你帮我们抓到了这个恶魔,也许你已经知道渊海神域刚才发生的事了。那就请就此将她交给我们,按照人鱼族的律法即刻处置!”   “我很抱歉,海皇。但是我不能把小姐交给你们,这件事和她并没有关系。”潮灵摇摇头,径直挡在柏妮丝的身前。   透过她微微发亮的透明躯体,柏妮丝看到就在潮灵这句话说出口的瞬间,海皇先是一愣,紧接着便是怒不可遏。沉重的权杖被他直刺海底,随之扩散开的巨大冲击力在一瞬间内便将那座荆棘城墙震裂到摇摇欲坠。   “我不明白您的所作所为!您竟然在袒护一个恶魔,而且还是和我们——和整个海族都有着深刻仇恨的恶魔!您知道她做了什么吗?!”海皇愤怒地质问着,权杖上的光芒变得更加激烈,和他的语气一样,“她带着所有苟藏在这片污浊之地的恶魔,突然朝我们发起进攻,杀死了多少无辜的海族,甚至还有我的孩子也因为剧毒而重伤垂危!她必须付出代价!”   “该付出代价的是真正伤害渊海神域的恶魔,不是小姐。”   潮灵平静地回答:“从回到原世界那一天开始,我就遵守着冕下的命令,寸步不离地跟随着柏妮丝小姐。她没有做过这些事,我能以我自身的信使名誉,甚至是冕下的名义向你承诺,海皇。”   这种以神祇名义起誓的承诺显然是超乎所有人鱼的意料的。在片刻间的沉默中,柏妮丝看到连一贯纪律森严的人鱼军队都有些犹豫,他们彼此间相互交换了眼神,似乎感觉自己的信念受到了动摇。   “我相信您的话,并永远效忠于无条件信任冕下的所有决定。”   海皇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柏妮丝。   他看起来是那么恨透了她,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诅咒,眼神中的杀意浓郁到令人心惊:“但是我绝对不相信她!”   “我不清楚她究竟是怎么做到能够欺骗过您的,但既然如此,我也会给您一个交代。”   说着,他举起权杖指向柏妮丝。本能的防御反应让她掌心中开始浮现出丝丝缕缕的翠绿光芒,指甲在魔力的催化下变得尖锐深青。   “我不会让她被立刻执行死刑,但是我必须将她带回去关进海底监狱,然后查清楚她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来欺骗你。   这不仅仅是为了给您,更是为了给冕下一个交代!”   “冕下不会让你这么做的,海皇。他的命令是……”   “等一下。”   眼看潮灵好像打算直接将蒂亚戈给她的命令,或者说将他和自己之间的关系毫不婉转地宣告出去,柏妮丝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   可以轻易预见的是,一旦潮灵开了口,那接下来的场面就完全不是失控就能简单概括得了的。   人鱼族对海神的信仰会不会就此崩塌是一方面,她肯定会被扣上所谓渎神罪的罪行也是一方面。   总之,说出去对大家都不好。   “我知道你们不会相信我的话,但是有一个事实我想你们都是注意到的。”   幽绿光丝缭绕间,一把苍白.精致的骨刃出现在了柏妮丝的手中。   她抬手将自己的武器抛给海皇,尽力用一种友善的,毫无攻击性的语气说道:“请您自己看看这件武器。我相信您刚才已经和那个自称是我——或者看起来是我的恶魔交过手了。毕竟您是海皇,有任何致命威胁,您都会毫不犹豫地站出来保护您的臣民。所以我相信您一定注意到,她手上拿着的,和我现在给您的武器完全不是同一回事。”   “她手中拿着的,一定是螺刺对不对?或者任何其他能清晰彰显海巫身份的东西。”   老实说,对于那个冒充者手中的惯用武器究竟是什么,柏妮丝其实并没有多少确切把握。但是根据之前蒂亚戈说过的猜测,对方压根就没想过要掩盖她是个冒充者的事实,以及海皇刚才说过,他的孩子因为中了剧毒而危在旦夕,所以她打赌对方用的也许是螺刺。   海皇皱着眉尖打量过手中的武器,抬头再看向不远处的海巫时,脸上的表情一点也没有变得松快,只冷声驳斥到:“你认为这样就能糊弄我了吗?!”   “这并不是糊弄。”柏妮丝摇摇头,“因为我的螺刺就在海神冕下手里,这一点您可以向潮灵或者任何一个警卫处的天使求证。所以,我根本不可能再拿着它来攻击你们。”   “既然你承认螺刺是你的武器,那你想要多少都是你说了算的,这根本不能被称之为证据!”海皇看起来完全不打算相信她的话,只将手里的骨刃充满嫌恶地丢弃在地上。   “我只有最后一句忠告了,冕下的信使。请您不要再为难我们,将您身后的罪魁祸首交给我,还所有枉死在渊海神域的海族一个公道!”   事情比她想象的要严重得多。   柏妮丝咬住嘴唇,直觉自己也许真的会被他们抓回去,囚.禁在不见天光的海底监狱里,受尽折磨地被迫认下所有罪行。   一瞬间,无数的情绪齐齐涌上她的心头,焦躁与愤怒,恐慌还有委屈。   “蒂亚戈……”她近乎无声地念出了对方的名字,同时也已经决定要独自逃走,否则潮灵和人鱼族之间随时会爆发新的冲突。   然而就在她即将有所动作前,一缕柔软清透的微光忽然出现在所有人的视野里,穿透了头顶的无尽漆黑水层,直直照耀到了海底,晕开一层日冕般的光辉。   紧接着是第二缕,第三缕,原本沉静的海水也在此刻开始波澜起来。从水底开始,好像被什么看不见的外力给轻易分流开,视线里有大片纯粹到极致的银蓝光辉猛地扩散而出,将他们都包围进去。   随着周遭的海水都在不断逆流逃逸开,如同缓缓绽放在海洋中央的巨大花朵。   柏妮丝不适应地抬起头,最后一层消散的水汽被阳光敷涂成一道明艳的彩虹横跨天空。   在那层层弥散的虹光以外,逐渐出现了两个纤细颀长的身影。其中一个有着一头光滑垂长的银白长发,金色的眼睛让人疑心那样过于明亮的色彩是否来自于太阳。   而另一个……   柏妮丝努力迎着漫天丰沛阳光睁开眼睛,看到那个白金长发和熟悉脸孔的年轻神祇正神色漠然地俯视着他们,蓝色的眼睛冷淡如最深的海洋,好像目光所至之处的一切都不过是尘埃而已。   柏妮丝下意识触摸上脖颈间的那枚冰蓝鱼鳞,引来对方的微微侧目。   一瞬间,某个颇为熟悉的声忽然闯入她的脑海。   是她梦中的声音,是她真实记得的声音,是她在过去曾听见过却又遗忘了几百年的声音。   那个看不清面容的少年的声音。   他说,“Ryno,   bellith,   mohiga。”   美人,   好久不见,   我爱你。【2】   作者有话要说:  【1】第四十五章 写到过。   【2】这句话是第五十四章 妮妮当时乱七八糟地朝蒂亚戈说过的,他记得。   不知道有没有把蒂亚戈的属性写清楚,其实他象征着“本源”,是旧纪神的心,是生命繁衍生息的本源,和耶梦加得作为生命宇宙存在的基础是不一样的概念【好像越说越混乱了……】   这么说吧,生命存在与否,是耶梦加得决定,毕竟祂是存在,是基础。   但是生命能否发展进化是海洋之心决定的。   光明神的作用嘛,可以在希尔维杜点亮神灯那里看出来,他可以被理解成程序猿【安详】负责修bug,纠正世界秩序。   海洋之心以蒂亚戈的身份入世是为了平衡当时已经快要崩坏的世界和法度规则,为什么没有在觉醒后抹去对妮妮的感情,这个大结局会讲。不过也因为这种感情没有被抹去,所以他成了有心的神,可以直接玩弄npc【不是】。   最后的最后,这篇文还有两章正文完结,我终于可以写完它了。   真诚建议所有和我一样写作水平辣鸡但是又喜欢这种冷题材的写手姐妹,不要靠近这个题材,会变得不幸。   【高楼,男人,举牌,快逃】jpg 第65章 、终章·一   按照原本的设想,?他们现在应该去立即修补所有的纬度空洞,避免各个世界因为融合混乱而相继崩溃。然而在出发前,奥格斯格却发现蒂亚戈似乎有点心不在焉,?对于他所说的那些话也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反应。   意识到这点后,光明神很快便停下了这种没有意义的自言自语,?转而安静地注视着对方那张因为不带多少表情而显得格外疏离的白净侧脸:“您好像正在担心着别的什么?”   “我得先回海洋一趟。”蒂亚戈回答着,?重新掀抬起的浓密眼睫下,是一对蔚澈无波的蓝眼睛,?色彩和眉心的海神印记如出一辙。   “现在?”奥格斯格有点惊讶。   他嗯一声,?望着混沌之都那永恒黯淡的天空,深灰黄色的厚重云层压在头顶,?只剩一线苍白流光还徘徊在视线尽头,?入目所及之处皆是荒凉又寂静的:“她遇到麻烦了。”   其实根本不需要再去问对方口中的“她”是谁,奥格斯格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但他还是轻轻眨下眼,故意确认道:“是我想的那个孩子吗?让您连加冕礼都放弃参加的海族生灵?”   “所以说,?您那个时候就应该已经知道了,?不是吗?”   “那这么看来,我们之前的赌约已经有结果了。”   “是。”   “您赢了。”蒂亚戈很干脆地承认到,紧接着便消失在了一片银蓝光辉中。   跟着他来到那片明显区别于其他海域的洋面上空,?奥格斯格透过那层虚幻的彩虹光雾,一眼便看到了正被潮灵维护在身后的柏妮丝。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实在很难想象,?拥有着这样一双清澈浅绿双眼的少女会和曾经的乌苏拉一样,?是海底唯一的君主级恶魔。   不管是从眼神中还是她的各种行为,奥格斯格都感受不到任何与她身份相关的,本该属于海巫的残暴与阴暗凶恶。似乎那些同样的魔力继承到了她的身上,?所带来的只有和历任海巫一样极为美艳惹眼的漂亮外貌,却又因为神态中总是不自觉流露出的天真纯净而形成一种迷人的反差感。   小魔女。   这个形容放在她身上倒是比海巫或者恶魔一类的词要来得贴切得多。   这么想着,奥格斯格收回视线,很快和蒂亚戈一起来到那片尚带潮湿的海底沙地上,向面前迅速朝他们跪地行礼的所有生灵微微扬下脸:“起来吧。”   边说着,他的注意力边在海皇与柏妮丝之间不动声色地转过一圈,灿金色的眼睛微微眯起来,像是在笑那样。   当柏妮丝站起身无意间抬头和他的目光对上时,立刻产生出一种类似于被耶梦加得注视着,仿佛隐藏在内心里的一切秘密都被瞬间洞穿,与但相比之下又要容易忍受得多的清晰战栗感。   她僵硬着重新垂下视线,细微的动作被蒂亚戈察觉到后,他旋即朝前跨出一步,将自己横隔在奥格斯格的视线与柏妮丝之间,微微低头专注地看着对方,说出口的话却是在询问着一旁的海浪精灵:“发生什么事了,潮灵。”   “回冕下的话……”   潮灵很快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都完整且简练地概括了一遍,说出口的话落在柏妮丝的听觉里仿佛匆匆擦过耳畔的风声,只有眼前这个金发少年神的存在是真实的。   那双清晰映照着自己模样的苍蓝眼睛,柏妮丝看着它们,莫名觉得有些许的陌生感。明明眼前这个人,外表是蒂亚戈的,开口说话的声音也是蒂亚戈的,可他看自己的眼神却和以前有些微的不同。   在那些熟悉的温柔与真实情感之外,她还敏锐捕捉到了另一种像是在对她非常好奇的情绪。   这在以前的蒂亚戈眼中是不曾出现过的。   还有刚才突然闯进自己脑海里的那个声音,明明来自于蒂亚戈,却又和梦中那个看不清面容的少年的声音一模一样。   一时间,她忽然感到有些不确定,眼前这个人到底是蒂亚戈还是别人。   听完潮灵的解释后,蒂亚戈略略垂下眼睑,似乎是在考虑着什么。   然而还没等他做出任何回应,一旁的海皇却率先开口了,语气中带着令人胆寒的强烈愤怒,甚至是咬牙切齿:“冕下,海巫带着她所有的手下突然进犯渊海神域,杀死了无数无辜海族,还卑劣地骗取了潮灵信使的信任为自己开脱!这样的恶魔,必须立刻将她处以死刑才能给那些枉死的生灵们一个交代!”   话音刚落,围守在一旁的数千人鱼军队忽然齐刷刷朝蒂亚戈单膝跪了下来,将手里的武器长矛刺立在旁,垂首致礼着齐声高喊:“恳求冕下将海巫处以死刑,还渊海神域公道!恳求冕下将海巫处以死刑,还渊海神域公道!”   眼前的这一幕让柏妮丝格外焦躁,甚至不知不觉间满身都是薄薄冷汗。她第无数次想起乌苏拉曾经如同诅咒般对她说的话:   “他们都只会盼望着你去死。”   闭上眼睛将那个恶毒的声音从脑海中勉强压制下去,柏妮丝不自觉地握起手,尖锐的指甲刺进掌心间,带来清晰绵长的刺痛感。这让她稍微冷静了些许下来,可那种近乎本能般的想要逃跑和远离一切的冲动并没有就此消失。   她甚至不敢再去看蒂亚戈脸上会有什么表情,同时也更加后悔自己刚才没有直接逃走。   在整个渊海神域的信任与她之间,蒂亚戈会做出什么选择,这是柏妮丝从来不敢想也始终恐惧去面对的。   这和曾经在人类世界所遇到的任何情况都不同。他曾经的父亲,家人,所有信奉着他依赖着他,所有受他庇护的生灵都在呼喊着要柏妮丝偿命。   一时间,她的脑海里完全是一片空白的,除了逃跑根本想不起任何别的东西。   淡淡的翠绿魔焰杂乱无章地闪烁在柏妮丝的指间,她无意识地后退一步,却意外撞到了不知什么时候绕到她身后的奥格斯格的身上。   他好像……知道自己会往后退似的。   回头对上那双灿烂到令人发怵的金色眼瞳,柏妮丝感觉自己更僵硬了,尖锐的恶寒感张牙舞爪地冒出来,让她连第一时间应该立刻退让开道歉都忘记了,只看到这位银发的光明神朝自己的肩膀虚碰一下,那些在她手中凌乱不安的魔力立刻被遣散开。   “如果这就是你们的全部诉求。”蒂亚戈淡淡开口,打断了那些刺耳的呼喊声,嘴角边牵开一线极浅的笑弧,“那么我的回答是,绝无可能。”   这个结果显然和海皇的预期完全相悖。   他愣了一下,脸上的愤怒在瞬间内凝固住,像是遭受到了什么巨大的打击似的,连脸色都苍白了下来,只剩满脸的难以置信:“……冕下?我,不明白您的决定。她是海巫,是渊海神域最大的敌人,还曾经犯下过那么多早该让她被判处死刑的罪行,甚至那些还是发生在您……”   “我并没有忘记过去发生的那些事,亚伯拉罕。”   蒂亚戈平静地回答着,将他尚未说完的话直接掐断,态度却是一种让人鱼族无法理解的云淡风轻。   他垂下视线注视着面前依旧保持着臣服姿态的海皇,年轻漂亮的脸孔上,有一双浸透着深厚古老冷意的眼睛:“所以,我也希望能找到那个造成如今局面的恶魔,但不应该是现在这样。”   “可是冕下,整个渊海神域都亲眼所见,是海巫带领着无数的海底恶魔突然对我们发起攻击……”   说到这里,亚伯拉罕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但紧接着,对于柏妮丝以及她身份的顽固仇恨情绪又让他开始下意识地排斥这种想法:“这是不可能的,就算有其他恶魔冒充她,那也最多只能做到样貌一致,不可能连魔力都是一样的。海巫只能有一个,那就是她!如果今天放过了她,那往后的渊海神域将永无宁日!”   见海皇的态度异常激烈且坚决,蒂亚戈略微歪下头,缓慢眨眨眼问:“也就是说,你们已经决定要和我作对了,是这样吗?”   尽管看不出他有什么类似发怒的迹象,可当亚伯拉罕听到这句话后,一种怪异的,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恐惧感却立刻萌发了出来。   他错愕地看着面前这个刚苏醒的少年神祇,忽然有种感觉,在这副他熟悉的,从小看着长大的外壳之下,承载着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陌生灵魂。   这个想法让他在短时间内有些失语,耳边只剩轰鸣的海浪声,沉重地敲击着他的心脏上。   经过一阵短暂的古怪寂静后,亚伯拉罕试着再次开口:“不……无论何时,我们都不会做出与冕下意志相悖的事……”   “既然如此。”蒂亚戈再次微微笑起来,“我接受你们的效忠,其他的话也不用再说了,起来吧。”   “可渊海神域需要得到一个应有的公道,冕下——!”   他还没说完,蒂亚戈忽然闭上眼睛叹息一声。再次睁眼居高临下地睨视着对方时,他脸上最后一丝浮于表面的温柔神情也彻底消散开,只剩一片令人不寒而栗的冷硬:“我对你,还不够宽容吗?”   “还是说,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些话,你都以为我只是在跟你商量或者开玩笑?”他盯着亚伯拉罕的眼睛,虹膜上的蓝色像是凝固自深海里的坚冰,一丝属于世间生命的鲜活气都没有。   和他对视久了,就会明显感到自己正在被一种沉重的,无法挣脱开的窒息压力所包围,精神不由自主地高度紧绷起来。   不知为什么,蒂亚戈此刻的神情让柏妮丝很容易就想到了耶梦加德。即使只是被注视着,他们也能让人体会到那种来自生物本能最深处的恐惧。   “不……不敢。”   “好。你说你希望替渊海神域得到一个应有的公道,是吗?”   “是的……”   “当然,这是理应被允许的,也是勇气可嘉的事。”   “但是,你同时也得记住。”   他清晰而缓慢地开口:“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公道。”   “渊海神域发生的事,不会就此结束,你们想要找的罪人一定会找到,这是我给予你们的承诺。”   “至于柏妮丝,她和这件事没有关系,任何生灵都不允许伤害她,听懂了吗?”   多艰难才能屈服着点头回答一句“遵命”,柏妮丝看着周围收起武器的人鱼军队,知道自己暂时算是安全了。残存的紧迫感还留在她的精神里,让她在松口气的同时,也隐隐有种不太真实的,像是在做梦般的幻觉。   “对了,我刚才听到潮灵说有谁被螺刺割伤中毒了,是安杰尔吗?我记得如今的皇家巡卫军是他在带领。”   “回冕下的话,是的。他是第一个发现渊海神域被入侵的,但在交战过程中受了伤,现在……”   亚伯拉罕说到这里时忽然停顿住,眉头紧皱的脸上满是无法掩饰的焦虑与担忧,握在权杖上的手也更加用力:“他的状态很不好,但还有一线生机,所以这次我本来也是想……”   “那还等什么呢?再没有其他事能比救回自己的孩子更重要了不是吗?我会治好他的,别担心。”说着,蒂亚戈主动伸手扶起对方,语气轻快温柔,听起来和从前似乎没什么两样。   可是当亚伯拉罕因为这熟悉的语气而不禁抬起头,再次看向他的眼睛时,映入眼帘的,却仍旧是属于神明的绝对漠然与古老沁冷。他想起刚才蒂亚戈所说的,他记得所有以前发生过的事。所以对他而言,想要模仿或者表现得和以前一样实在不是什么难事,哪怕他可能都已经感受不到以前的情感。   这个认知让亚伯拉罕感觉到了畏惧。   于是,他垂下眼睑,以一个信徒该有的恭敬回答到:“感谢冕下。”   “那就走吧。”   他说完,又转头看向一旁的柏妮丝,刚打算让潮灵将她送回莱雅塔海域等他回来,却听到奥格斯格忽然说:“还是让这孩子暂时住到我那边去吧,这样会方便很多。”   实在不能理解他所说的“方便”到底是从哪个角度来看的,柏妮丝满脸茫然又诧异地望着对方,却发现他根本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只和蒂亚戈简单交换了几个眼神后,朝她略微扬了扬眉梢:“请跟我来吧。正好希尔维杜见到你也会很高兴的。”   “等,等下……”柏妮丝有些抗拒地后退两步,浅绿的眼睛里堆积着显而易见的慌张。   虽然她如今已经完全适应了和蒂亚戈近距离的各种……接触,但是这并不代表她就能毫无障碍地直面另一个至高神。恶魔和神祇天生体质相克的特性仍然存在,她连和对方站得近点都会克制不住地紧张到头皮发麻,更别说还要去寰穹神域。   “我不想……我是说,我能不能不……”   “没关系的,柏妮丝。”蒂亚戈轻声安慰着,将戴在自己指间的那枚海蓝色戒指取下来,转而牵起她的手为她仔细戴上。   顿时,一股深厚而宁静的熟悉气息立刻充盈开,将她感官内所有的紧迫焦虑都轻易平复下来。   看到眼前这一幕后,周围不少即使是极为训练有素的人鱼也纷纷有些表情扭曲,好像看到了什么特别折磨他们精神力的残酷画面。   柏妮丝含糊地应一声,刚想抽回手,却被对方捏住指尖重新扣握回去,紧接着一个如羽毛般轻柔的吻便落在了她戴着戒指的地方:“我很快回来。”   在感受到对方柔软唇瓣触碰上手指的瞬间,柏妮丝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还傻乎乎地跟着点了点头。   回过神来后,一团明显的热气立刻浮现在了她的脸颊上,同时也让她彻底不敢再去看周围其他人鱼的表情了,只听到奥格斯格似乎在旁边发出了一声似笑非笑的气音,好像觉得这个场面格外有趣。   柴郡猫说得对,柏妮丝有点恍惚地想着。自己一定会被载入史册的,尤其是人鱼族的历史。甚至搞不好,也许连寰穹神域的岁月史书里也会留下她的名字。   这种一半觉得格外沉重不安,另一半则在雀跃自己成功避免了和人鱼族的冲突,由此能够平安苟活的复杂情绪,一直持续到她被奥格斯格带着来到了寰穹神域的最高处,那座洁白无瑕却又极为气势恢宏的光明神宫里为止。   和海神宫那种因为处于海底,所以视野所及之处都是被一种特殊的浅淡蓝色所包围着的冰冷精巧不同。推门走进去后,柏妮丝看到呈现在眼前的一切都是鲜艳且热烈的,好像世间所有能找到的色彩都来自于这里。   它们簇拥在一起,光是看着都觉得眼花缭乱,却又丝毫不会显冗余,只会让人感到惊叹不已。   柏妮丝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不同种类的花与树,它们交织着肆意茂盛在她所能看到的每一个角落,缠绕在那些洁白的尖肋拱顶上,为来者撑起一条洒满阳光与花叶剪影的宽阔大道。   越往前走,树荫遮盖的范围就越少,直到眼前出现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宽阔绿茵地,奥格斯格忽然停下来,转头看着身后正试图用手掌去接住一朵鲜花的影子的柏妮丝,脸上不带任何特别神色地问到:“能和我聊聊吗?”   “啊?”她停住脚步,手臂颤抖一下,刚刚还完好无损的花朵剪影立刻在她指间破碎开。   收回手后,柏妮丝眨眨眼,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却听到他已经给出了结论:“你会答应的,虽然你其实很害怕我,也害怕我问到关于你和蒂亚戈的问题。”   柏妮丝:“……”   她终于想起来,眼前这位光明神是真实的化身,全视之眼下的任何事物对他而言都没有秘密可言。   于是,已经涌到嘴边的借口又被她咽了回去,只默默腹诽着既然都知道结果了,那为什么还要问她。   “因为这样的交流方式符合所有生存于法则之内的生灵的日常习惯,所以我觉得也许我还是问一下会比较好。”他回答。   柏妮丝:“……”   是全视之眼的附加读心术吗?这能力也太变……化多端了。   “我并不能读取你的想法,只是能看到你将会做的每一个决定而已。”说完,他又很体贴地提醒,“读取生灵内心想法这样的事,是需要直接干涉到具体个体身上的。我并不能做到,但是蒂亚戈可以。”   柏妮丝:“……”   “当然了,他向来完全尊重你的感受。所以没有你的允许,我想他也是不会这么做的。”   他语气安慰,可柏妮丝却感觉自己的三观已经就要裂开了:“……那既然这样,您其实根本没必要和我聊什么。反正从结果来说,您都已经知道我的回答了,不是吗?”   “你接受得很快。”奥格斯格评价着,说不出是赞赏还是在客观陈述,只看着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过蒂亚戈说过,希望我能用你习惯的方式对待你,这样会让你觉得比较自在。”   这哪里让人更自在了?!明明是更诡异了好吗?!   柏妮丝满脸欲哭无泪:“不用了……真的,我很感谢您,但是,还是请您让我不自在吧。”   “这样啊。”奥格斯格有些遗憾地叹口气,语调和蒂亚戈有种惊人的相似感,可脸上却没有半点遗憾的样子,反而还从头到尾都是一种好像看到了什么挺有意思的奇怪东西的淡淡愉快表情,“看起来这个方法不太适合我。那么,我还是让希尔维杜来陪你吧,也许你们能在这里找到一些对你而言应该会很有意思的东西。”   这绝对不是安慰,而是他看到的不知什么时候会发生的真实。至于有意思这个说法,柏妮丝更倾向于将它和惊吓划上等号。   “是这样,没错。”光明神轻快地回答。   “……”   她感觉自己真的要哭了。   很快,他们来到了存放着岁月史书的尖塔阁楼。柏妮丝失魂落魄地抬头看着眼前这座肃穆高耸的建筑,顿时被一种强烈的熟悉感所击中。   “这是……”她喃喃着,睁大眼睛看着面前那扇大门,上面雕刻着全视之眼和无数的生灵,以及一个托举着这一切的简练人影。   那个出现在她昨晚梦中的,同时也是她几百年前曾经真实走进去过的图书馆,如今再次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你曾经见过的。”奥格斯格直白地挑穿她没说出口的那些惊讶。   “可是,这里明明是寰穹神域,而我当时正在人类的光明教廷里……为什么?”反正一切的试探与迂回掩饰在全视之眼面前都是无意义的,柏妮丝干脆直接给出了自己的疑问。   “因为那天既是日全食也是月盈祭,是永恒之烛熄灭,海洋之心以全新的形态入世的日子。世界的命运在那一刻会发生巨大改变,岁月史书会自动出现在引起这种改变的生灵面前。”他解释。   他说的每一个词汇柏妮丝都能听懂,可连在一起,她感觉自己就很难懂了。   世界的命运,引起这种改变的生灵——这些宏大又遥远的词语,怎么看都应该和自己毫无关系才对。   “……我不敢说我听懂了。”她再次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恍惚,好像连世界都不再是真实的,只是她的一个梦而已。   奥格斯格侧目看了她片刻,并不避讳地回答到:“在那天,引起世界命运变化的存在有两个。一个是即将以人鱼族皇子,也就是蒂亚戈的身份入世的海洋之心。还有一个,就是你。”   “为什么?”柏妮丝生涩地问。她感觉自己就像个白痴一样,从踏进光明神宫到现在,问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为什么。   “因为他会爱上你。”   奥格斯格极为平静地说着,伸手隔空挥开了面前的沉重大门。和印象中的一片漆黑不同,柏妮丝看到无数的星图正不断流动着,变换着,缓缓铺陈在他们脚下,绵延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每走一步,他们跨过的都是历史,漫长的千万年坍缩成几个呼吸般短暂的瞬间。   这种体验完全超出了柏妮丝的认知,让她有种极为不真实的,仿佛自己只是一粒尘埃般漂浮在宇宙空间里的深刻怅然若失感。   走到其中一个历史节点时,奥格斯格忽然停下来,抬手示意。   那些无处不在的,已经实体化的时光迅速消退开。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完全和普通图书馆没什么区别的场景,顶多就是装潢奢侈得过了头。   希尔维杜从手里的书中抬起头,看到来者后立刻放下书,朝他们恭敬行礼:“光明神冕下,柏妮丝。”   “这孩子就交给你了,请你陪着她吧。”   “遵命。”   “祝玩得开心。”   说完,他很快消失在了原地。   不得不说,当奥格斯格离开以后,柏妮丝顿时觉得心里的压迫感少了一大半。她不着痕迹地松口气,被希尔维杜敏锐地捕捉到,旋即温婉笑着打趣到:“看起来和光明神冕下相处会让你觉得很累。”   “呃,其实也还……”   “没关系的柏妮丝,你可以实话实说。”   她挽起对方的手臂,将柏妮丝带到沙发边坐下,再为她倒出一杯特调太阳雨:“事实上,我想除了海神冕下以外,任何生灵在面对着至高神的时候都会和你有着相同感觉的。我也一样。”   确实,这和蒂亚戈相处时的感受完全不同,奥格斯格根本不在意她是否真的觉得不自在。他既不会像蒂亚戈那样极为自然地照顾着她的一切,哪怕是最细微的情绪,也不会考虑自己所说所做的会不会让一个普通生灵无法理解甚至是恐慌。   相反,她的种种反应还会让奥格斯格觉得很有意思。   大概就是像人类用树枝去戳蚂蚁,看到蚂蚁惊慌失措时所感到的那种有意思。   “谢谢。”柏妮丝接过来喝了一口,浓郁的温暖清甜味道立刻蔓延开,舒缓了她一直紧绷到都有些发疼的神经。   “这里还有一些糖果,不过我不清楚你是否能接受它们。”希尔维杜边说边将一旁的一盘云朵糖端了出来。   晴天味的糖果只知道冲她嘿嘿傻笑,雨天味的几只则一直在呜呜呜地流泪大哭,搞得几颗阴天味的也开始忍不住哭了起来,剩下的则全是只会冲别人吹胡子瞪眼睛的雷雨味。   太猎.奇了,这可和捕鱼完全不一样。   柏妮丝抿住嘴唇摇摇头,谢绝了对方的好意。   她们阁楼里聊了很久。期间,希尔维杜还带她利用岁月史书看了几段她认为很有戏剧性的历史,并由衷感慨人类唯一会从历史中吸取的教训就是根本不会吸取任何教训。   等到夜幕降临,她们在一起用过晚餐以后,希尔维杜将柏妮丝带到了一间临时为她准备的房间里,并带着歉意解释到:“因为是匆忙准备的,也许还有很多不周到的地方。要是你需要什么的话,可以直接告诉这里的守卫天使,或者让他们来找我。”   柏妮丝看一眼身旁这个比起莱雅塔海域的宫殿也丝毫不逊色的宽敞奢贵房间,同样真心地回应道:“说真的,你就算让我只住在这里的浴池里也已经足够了,完全不会再有什么缺的东西,谢谢你。”   “应该的,你喜欢就好。”希尔维杜笑起来,这让她看上去少了几分高贵不可侵犯的距离感,眉眼间那股浑然天成的妩媚女人味不自觉地展现出来。   末了,她拿出一封信递给对方:“这是丽贝卡给你的。自从回到原世界以后,她一直没能和你取得联系,所以拜托加百列将这封信给你。不过,光明神冕下让他将信留下来了。”   看来,他是早就知道自己今天会在这里了。   再一次的,柏妮丝对全视之眼这种东西充满了敬畏。   “替我谢谢天使长。”   “好的。那么,祝晚安。”   “晚安。”   送走希尔维杜后,柏妮丝独自坐在书桌前看完信,再很快写了回信交给神宫里的守卫天使,请他们帮忙送去给丽贝卡。   此时的夜空已经被无数灿烂的繁星所照亮,大团瑰丽无比的星体聚集在一起,像用会发光的丝线在天幕上刺绣出的无数花朵。   柏妮丝坐在窗台边,发呆似地盯着那些星星好一阵,忽然很想见到蒂亚戈。   不知道渊海神域的事怎么样了。   她沉默地收回视线,爬上床,将自己埋进那团柔软轻厚的被子里。淡淡的清新柑橘与橙花的气味包围住她。   到底这里是寰穹神域,是天使和光明神所居住的地方。即使有戒指以及鱼鳞项链的保护作用,柏妮丝还是觉得很难入睡。那种来自恶魔天性中对于周围浓厚神力气息的排斥感,让她隐隐有些焦虑,好几次都在即将睡着时又充满恐慌地醒来。   迷迷糊糊间,一阵细微的冷意从皮肤上传来。柏妮丝皱着眉尖,伸手去胡乱摸索不知道被自己踢到哪里去的被子,紧接着便感觉它好像自己爬回来,主动裹在了她身上。   她迷惑地睁开眼,看到蒂亚戈正坐在床边,逆着窗外星光的脸孔轮廓有种模糊的柔和。即使不太清晰,但柏妮丝还是第一时间便认出了对方:“冕下?”   见她醒过来,蒂亚戈停下为她整理被角的动作,抬头望向她,声音轻柔地询问:“是我吵醒你了吗?”   “没有,我本来就没睡着。”柏妮丝边说边坐起来,伸手去摸刚才熄灯的地方。很快,那些攀附生长在屋顶和角落各处的花朵们纷纷从休眠中醒来,依次盛开,将柔和的暖调光线充盈在整个房间里。   “还是会不习惯吗?”   “也还好,不过这里毕竟是寰穹神域……”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做停留,柏妮丝揉揉眼睛,很快问起了自己关心的事,“你是刚从渊海神域回来的吗?怎么这么久,那边情况怎么样?”   “确实比我想象的要严重一些,不过能救的基本都已经救回来了。”他伸手替柏妮丝将那些凌乱的长发整理好,从语气到神态都轻描淡写的,好像比起渊海神域的状况,他更在意对方被自己捏在手里的一缕发梢。   连他都说严重,那看来这次事件是已经严重到一个难以想象的地步了。   “难怪海皇那么想杀死我。”她揉下额角,感觉实在不难体会对方当时的心情。换做是谁都会暴跳如雷的。   “以后不会了。”   这句话让柏妮丝心头一跳。她犹豫片刻,欲言又止地看着对方,落满细碎暖光的浅绿眼睛看起来格外剔透清澈,与光明神宫中的任何一种色彩都不相同,独一无二的珍贵,让人想要忍不住的触碰。   蒂亚戈安静地注视着对方,伸手用指尖轻轻抚摸过她眼尾的细软肌肤,听到她朝自己问:“你是不是跟他说了什么?”   “你很担心我跟他说什么吗?”   这个问题问得柏妮丝有点心虚,下意识地眨眼移开视线,抿了抿嘴唇,却毫无防备地含住了对方触碰上来的指尖。   她愣一下,目光上移,对上他苍蓝沉静的眼睛,看到了自己映照在他眼中的清晰模样,像是被困在了海洋中央。   再一次的,那种强烈的,似乎对方有哪里不一样了的感觉瞬间涌入心头。   “怎么这样看着我,在想什么?”他开口,声音听起来是和往常别无二致的温柔悦耳,连握住她手时所传来的温度都是极为熟悉的。   可是……   “你好像,和之前有点不一样了。”柏妮丝尽可能轻松地回答着,不希望自己过于外露出什么排斥的情绪。然而蒂亚戈对她已经太了解了,她的任何一个哪怕很微小的动作与变化都会被他注意到。   比如现在这样,明明对于自己全神格状态苏醒过来的不同有所察觉且心有不安,但还是想要努力表现出接受良好的样子,就像一只收起触须准备靠装蘑菇来抵御未知危险的水母。   “哪里不一样?”   他刻意敛着笑,看着对方还真就认认真真地开始思考和试图组织语言,于是凑近过去吻了吻她微张的嫣红嘴唇:“这样吗?”   柏妮丝呆愣两秒,看到他终于笑起来,潋滟微光波澜在那双清蔚至极的苍蓝眼睛里,似乎之前的一切异常都被一扫而空。   “你……你故意的?”她指的是他明显与之前不同的那种陌生感。   蒂亚戈熟练地搂过对方,低头啄吻着她的唇瓣,含糊不清地回答:“现在也是。”   “我……唔,不是说这个。”柏妮丝气息不稳地挣脱开,手指抓着他凌乱流淌的冰软金发与衣衫,不太确定地看着对方,“我是不是在岁月史书里见过你?在你……以蒂亚戈的身份诞生以前?”   “奥格斯格告诉你的?”他亲昵地用鼻尖碰了碰她的。   “嗯……”   “那么,你刚刚问的问题其实就已经有答案了。”   看着她仍旧有些不太明白的眼神,蒂亚戈捏了捏她的脸,耐心解释:“海洋之心是有自我意识的,只是没有具体形态,也无法直接干涉到世间生灵的个体本身上。而人鱼皇族的身份以及我如今的身躯,是入世后所必须要有的载体。但在载体成年之前,我的本我意识并不会苏醒,再加上你在人类世界的时候见到的只是我的分体形态,所以会感觉和我本身不一样。”   “也就是说,你其实就是海洋之心?”柏妮丝困难地消化着这一切,连声音都是凝涩的。   她回想起曾经乌苏拉那么心心念念地想要得到海洋之心,解除诅咒成为海神。可到头来,海洋之心原来就是海神本身,根本不是什么能够被任意夺取的无生命死物。   “是这样。”蒂亚戈浅浅笑着去吻她的眉眼,却发现她毫无回应,整个水母呆呆的,好像陷入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混乱里。   在接连轻轻叫了几声对方的名字也仍旧没有用后,蒂亚戈叹口气,动作轻巧地将她直接捞进怀里,转身.压在洒落着斑驳灯影的床面上,低头直接吻上她正想说点什么的软红嘴唇。   浓烈到近乎强势的清新气息无处不在地包围着她,让柏妮丝有种坠入深海的错觉,周围都是无数向她涌来的气泡,还有来自于蒂亚戈眼眸中,那些越来越深的蓝色,正在淹没她,吞噬她,将她彻底融化进去。   过于激烈的唇舌纠缠牵扯出不知是谁的细碎喘.息声,柏妮丝有些意识不清地学着他在接.吻时总喜欢的动作,伸手穿过他垂落的长发,捧住他的脸努力地主动回应对方。   旖旎的热意从嘴唇蔓延到脸颊,甚至是其他更微妙的地方。等到这个漫长的吻终于结束后,柏妮丝连忙大口喘.息着,被对方格外暧昧又细致地吻过唇角,耳垂,还有泛着淡淡粉色的白净脖颈,连裙摆边缘的膝盖处都传来危险的被触碰的感受。   “柏妮丝……”他重新抬头看着她的眼睛,喜欢她这种又乖又对自己没有防备的样子,眼里全是他的样子,“想要海洋之心吗?”   熟悉的问题一下子让她想起了曾经在夏夜的小巷里,也是被他这样吻得思绪乱成一团的时候。   那次他也是这样问,你想要海洋之心吗?   可他就是海洋之心。   所以,这个问题其实是在问,你想要占有我吗?   她莫名想到那个印记,至今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在蒂亚戈的蝴蝶骨上。   “柏妮丝?”他又开始那样叫她的名字,一声一声,像是泡进冰泉水里的玫瑰,清冽而诱惑。   柏妮丝还没想好怎么回答,耳边除了他的声音就是自己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跳声,可反应神经先一步下达指令让她恍惚着说出个:“这里是光明神宫啊……不太好吧……”   等等,她说了什么?这跟欲拒还迎有什么区别?   柏妮丝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不敢去看对方脸上的表情,只听到他笑起来,还低头亲了亲她的脸:“你觉得在你来这里之前,奥格斯格知不知道今晚会发生什么呢?”   柏妮丝:“……”她决定了,她恨全视之眼。   不过说到她来光明神宫的话题,柏妮丝总算找回了一点理智:“我不太明白,为什么光明神冕下要让我来这里?”   “和我们一直在找的那个恶魔有关。”蒂亚戈边说边抱起对方坐靠在床头,让柏妮丝完全被自己搂在怀里。她发现他好像很喜欢这样。   “那个冒充者?”柏妮丝立刻皱起眉尖。   他嗯一声:“虽然耶梦加德已经重新归于稳定状态,但那些纬度空洞并不会自己消失。所以接下来的几天,我必须和奥格斯格去修补好所有的纬度空洞。”   “这样啊……”   她垂了垂眼睫,被蒂亚戈捕捉到这种短暂外露的低落情绪,却反而还颇为愉快地交握住手指:“我可以将你的这种心情理解为,你不想和我分开吗?”   下意识的,柏妮丝想要辩解,却在看到对方盈着笑意的眼睛时,顿时没了狡辩的力气。   她发现了,这帮至高神就没有一个好东西。不愧是一个本源诞生出来的,捉弄人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不打算去接他刚才的问题,柏妮丝象征性地扯了扯他的长发,然后接着问:“是因为你们接下来会有一段时间不在,所以才让我来光明神宫是吗?”   “不是。”他摇摇头,“现在所有生灵都已经知道我和奥格斯格醒过来的事,她很快就会采取更多的行动,确保在我们回来之前,你和她之间只会剩下一个。”   “所以她很快就会来直接找到我……”柏妮丝思考着,忽然猛地一愣,“可这样说的话,难道那个恶魔就在寰穹神域吗?!”   “并不是。”蒂亚戈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在全视之眼所看到的未来里,从你来到光明神宫,我和奥格斯格离开去修补纬度空洞开始,事情很快就会有个了解。你会得偿所愿,亲手抓到她的。”   这个回答给了柏妮丝很大的希望。她坐直身体,眼神亮晶晶地看着面前的人鱼:“这是光明神冕下一早从我身上看出来的,是吗?”   “是这样。不过因为他不能直接干预到具体的生灵个体上,所以无法告诉你对方究竟是谁。但他知道,你会做到你想要的。”   柏妮丝点点头,沉默半晌后,忽然轻轻开口问:“那你这次,又要走多久?”   “别担心。”他笑着亲了亲她的脸,“不会太久的。”   “顺便,等你抓到她的时候,别急着杀了她,也别让她就这么死了。”   蒂亚戈微微笑着,指腹捏抚着她的发尾,明明是和以前分毫不差的惊艳容貌,如今呈现出的却是有着清晰区别的神态,看起来甚至有点陌生:“她还有点用。”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完结。   顺便关于评论区有小伙伴在问的下篇要写的文,因为我还没考虑好到底还写不写文,毕竟我真的又菜又爱写冷题材,所以暂时不做承诺,等我这两天想好再说吧,下章的作话里肯定会告诉大家的。 第66章 、终章·二(第一更)   起初,?她依稀听出那是一声声清脆婉转的雀鸟啁鸣,但沉重的困意始终压迫着她,让她无法睁开眼。直到逐渐有越来越清晰的圣堂钟声从远处传来,?沉闷而浑厚,?穿过云层直达她的耳边,陆续响起的还有天使们飞过空中时的羽翼拍打声。   等到柏妮丝终于艰难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外面早已是天光大亮。整个房间里都是丰沛灿烂的阳光,还有许多被窗外繁花所筛落进来的优美剪影。   蒂亚戈已经离开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柏妮丝抓了抓自己乱成一团的头发,慢慢挪下床,?将自己收拾干净。   镜子里的少女即使刚睡醒也带着明显的疲倦神色,身上穿着件有些宽大得过分的精细白色长袍,松垮领口下的肌肤白净而光洁,也越发显得那些交叠在上的斑驳红痕极为惹眼。   明知道自己的衣服是一字肩的,还非要专挑这种根本遮不到的地方……故意弄成这样。甚至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明明连许多伤口都能轻易愈合的,?这些痕迹却过了一晚上也没有消退的迹象。   总感觉这次苏醒以后,这条鱼的爱好真是越来越糟糕了。   柏妮丝试着用手摸了摸那些暧昧的痕迹,轻微的酥痒感还隐约残留着,让她很容易想起昨晚那些意乱情迷的回忆。   于是她立刻收回手,抿住嘴唇不再去看自己脖颈甚至是胸前和腰间的凄惨境况,匆匆梳理好乱糟糟的漆黑长发就算完。   之前的衣服肯定不能再这么继续穿了。柏妮丝一边想着,?一边匆匆回到房间,这才发现床头已经放着套全新的衣裙,还有一支鲜浓馥郁的玫瑰。   她不记得自己有告诉过蒂亚戈关于她的穿衣偏好,但眼前这条衣裙显然很符合她的审美。   黑色散摆的膝上裙,高领无袖的设计刚好能将她身上的全部痕迹遮住。   真不知道他是先挑的这条裙子,?还是先决定的别的什么……   换好衣服后,柏妮丝走出房间。兜头而来的热烈光线让她不由得眯起眼睛,看到成群结队的花精们正嗡嗡飞舞在周围,忙着采集新鲜的蜜粉。   这种寰穹神域特有的小精灵体型很小,大概只有柏妮丝的半只手掌那么大一点。发现自己正在被昨天新来的海族恶魔好奇地注视着,小花精们立刻惊慌失措地逃离开。   其中有只甚至直接一头扎进了旁边盛开的郁金香里,只留一个屁股还在外面瑟瑟发抖。   柏妮丝盯着那只颤抖的屁股看了好一会儿,缓缓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戳了戳。   很软很弹,特别好玩的样子。   她忍不住又戳了几下。小花精哆哆嗦嗦地抬起头,憋红的小脸上沾满花粉,一声像是要哭的细嫩.呻.吟从他嘴里冒出来,让柏妮丝顿时愣住。   她好像在无意间干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早上好,柏妮丝。”希尔维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恰好打破了这种古怪的尴尬,“早餐已经准备好了,跟我来吧。”   “啊,好的。”   跟着她来到昨晚的宽敞大厅里,柏妮丝在走进去前还紧张了片刻。毕竟如果可以,她真的一点也不想见到那位光明神。   好在大厅里除了几个昨天就已经见过面的侍仆以外,并没有其他人在。紧接着,柏妮丝又很快想起来,奥格斯格肯定和蒂亚戈一早就已经离开了。   也不知道又要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她默默想着,连吃着盘子里的小黄鱼都有些心不在焉。   还有那个一直藏在暗处的冒充者,蒂亚戈说接下来对方肯定会采取更多的行动,不过……   还没等她想完,刚离开没多久的侍仆忽然再次回到大厅里,朝希尔维杜和柏妮丝恭敬行礼后说:“圣女大人,警卫处的特洛伊想要见您。”   “让他进来吧。”希尔维杜点点头。   很快,已经在门口等了有一会儿的特洛伊在侍仆的带领下急匆匆走了进来。这还是柏妮丝第一次见到他这么焦虑的样子,满头的蓬松小卷毛都快竖起来,脸上全是平铺直述的急切:“圣女大人,今早刚接到陨罪园的消息,原本被关押在底层的莱斯特·罗德里格斯被杀了。”   “什么?”希尔维杜错愕一瞬,旋即放下手里的餐杯,秀气眉尖紧皱起来,“加百列呢?”   “长官他……”特洛伊有些迟疑着,但最终还是如实回答到,“他去处理昨晚发生在马其顿王国皇都里的突发事件了,据说是一群海底恶魔造成的。”   这下轮到柏妮丝感觉诧异了:“海底恶魔怎么会突然跑到人类王国的皇都里去?他们做了什么?”   “他们杀死了一名元老会的精灵长老,还重伤了许多当时正在教廷参加祷告的人类信徒,所以长官立刻赶过去了。”特洛伊回答。   听到这里,柏妮丝略微思考片刻,顿时也没了接着吃饭的胃口,脸色不太好地说道:“他们是故意的。在皇都里发起袭击就是为了引天使长出来,这样就能趁天使长不在的时候顺利杀掉罗德里格斯。”   只是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非得是罗德里格斯,而且还是在这种时候?   还有,对方怎么就能这么确定昨晚赶过去的一定会是加百列?万一是其他天使呢?   “不管怎么样,我们先去陨罪园看看情况吧?”希尔维杜看向她说。   “好。”   来到陨罪园后,柏妮丝看到几乎所有自己之前眼熟的天使们都已经集结起来了。其中绝大部分看到她和希尔维杜一起出现时的表情都是非常精彩纷呈的。   不过比起海族的仇恨与直接,他们的反应显然要含蓄得多,除了在朝她弯腰行礼时,动作里带着明显的僵硬和不适应以外。   大概是因为已经见过太多次,也早就有了心理准备的缘故。当柏妮丝在水晶池里看到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恶魔忽然出现在画面里,用一种仿佛主人般的姿态直接走进大门,以她脖颈上的那条鱼鳞项链作为证物,要求轮值的几个天使将自己带到监狱底层,并最终杀死罗德里格斯的时候,她居然没有再像以前那样觉得怒不可遏,只有满脑子的困惑:   “她为什么要杀罗德里格斯?这么做对她来说有什么意义?”   希尔维杜想了想,回答:“也许是因为目前海族生灵已经知道海神冕下和你的关系,而且也都已经加强防备,所以再朝渊海神域下手可能没有那么容易了。毕竟上次的冲突也让他们损失了不少。而现在朝陨罪园和人类教廷下手的话,也就是把寰穹神域和人类势力都卷了进来,这对你会很不利。”   在她说出“海神冕下和你的关系”这句话后,柏妮丝清楚听到了周围传来的几次深呼吸的声音,但她现在没有心情去管那些:“可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她就还是在做和之前一样的事。只要我一直装死,她根本就不可能在冕下他们回来之前杀死我,也无法达成他的目的了。”   “你说得对。”希尔维杜思索着,“这样看的话,她这么做的目的就只能是因为罗德里格斯可能知道些什么她不希望别人知道的事。”   可那会是什么呢?   柏妮丝不断回想着自己被关押在监狱底层的时候,试图找出罗德里格斯被杀的原因。然而那段记忆实在太过痛苦,她如今再回想起来时,所有的片段都已经很模糊了,根本没有任何有用的细节可言。   没过多久,同样接到消息的加百列也赶了回来。和以往不管发生什么都总是格外冷静肃穆的样子不同,他这次的脸色看起来相当难看,甚至是有些过于烦躁,似乎也完全没想到在他离开后,陨罪园竟然会发生这种事:“这次事故是我的疏忽和贸然离开才造成的,请圣女责罚。”   “教廷和皇都忽然发生那样的事,你离开也是应该的,不用自责,请起来吧。”希尔维杜态度温和地安慰着,接着又问,“皇都情况怎么样了?”   “所有参与这次袭击的恶魔都已经被处死,教廷和皇都的秩序也基本恢复了。”他回答。   柏妮丝略带惊讶地眨眨眼,没想到加百列竟然会直接将他们都杀了。明明按道理来说,这些罪犯应该先被带回陨罪园接受审判才对。   不过同时,她也隐隐猜测到,也许是因为这场动乱伤害到了丽贝卡的缘故。   这个不经意间的念头让她心中一动,紧接着联想到会不会就是因为这样,所以那个冒充者才会这么堂而皇之地来到陨罪园?   因为她知道这场动乱会波及到丽贝卡,或者进一步讲,她知道对于加百列而言,丽贝卡很重要。所以一旦她有危险,加百列便一定会离开陨罪园去保护她。   那,也就是说,那个冒充者也是认识丽贝卡的?!   还在柏妮丝因为这个念头而愣神的时候,加百列忽然开口对她说:“柏妮丝小姐,能跟您单独说话吗?”   “啊……当然可以。”被叫到名字的海巫迅速回神点了点头,跟着他来到外面。   短暂的沉默后,加百列闭上眼睛叹口气,眉眼间的焦虑与类似担忧的神色却一点也没有消退,反而好像还更加浓郁了:“这次海族恶魔袭击马其顿皇都的事只是为了掩护他们真正的目的,那就是杀死罗德里格斯。这一点,我想您和圣女已经意识到了。”   “是这样。”柏妮丝承认。   “但是他们也将丽贝卡卷进来了。”加百列眉尖紧皱着,金色的眼睛看上去灿烂而冰冷,从眼神到语气都充满隐晦的攻击力,“这让我很意外,因为知道我和她关系的人并不多。”   “所以也能说明,那个冒充者不仅同时也认识丽贝卡,甚至还可能是她身边算得上亲近的生灵。”柏妮丝明白他的意思,同时又问,“她现在情况怎么样?”   “她受了很重的伤。虽然我已经为她治疗过了,但是考虑到这次的事,我还是不放心让她一个人。”   说到这里,柏妮丝基本已经能猜到他接下来想说的了:“但是你现在又因为陨罪园的事走不开,所以想要我去陪着她,是吗?”   一瞬间,他似乎想点头,但又很快停住,只在犹豫片刻后带着歉意地开口说:“我知道我没有……”   “那就这么决定了。”   柏妮丝轻快地答应下来:“反正就算你不说,我也打算过会儿就去看看她。”   毕竟一直以来,丽贝卡都对她很好。哪怕她并不怎么擅长应对这种真挚的善意,所以很多时候都表现得相当奇怪,但对方也从来不曾计较过什么。   而且要是那个冒充者真是丽贝卡身边的生灵,那她这次说不定也能趁机找出对方。   “谢谢您。这对我真的很重要。”   “既然如此,那下次就别用那些敬语称呼我了。”柏妮丝耸耸肩,半开玩笑地调侃,“就当回报我这次帮你去陪着你心爱的小美人。”   看着面前向来不苟言笑的天使长被自己一句话弄得微微愣住的模样,柏妮丝顿时有种发现新大陆的感觉。   真想看看刚才那些天使要是知道了他和丽贝卡的故事,又会是什么表情。   ……   离开陨罪园后,柏妮丝很快来到了马其顿国的皇都。   由于昨晚的突发情况,整个都城现在一片戒严。从入城开始,到处都是巡逻排查的皇家骑士团以及教廷的猎魔役。街道上来往的人群也都彼此沉默着,生怕和自己说话的人其实是个披着人皮的恶魔,下一秒就会张开嘴咬下他们的头颅。   费了些力气终于避开那些无处不在的骑士与猎魔人后,柏妮丝沿着面前的石板路一直向前,穿过横卧在河流上的木桥,远远看到山麓下的一排小木屋。   丽贝卡的家就在最靠近森林的地方。   大概完全没想到柏妮丝会来,丽贝卡在勉强支撑着身体开门以后,苍白脸孔上首先浮现出的是惊讶,紧接着便笑起来:“柏妮丝?你怎么来了?”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沙哑,像是太久没喝水导致的。   柏妮丝一边回答是加百列拜托她来的,一边将锅炉里的冷水用魔焰很快加热到一个适宜的温度,然后就着桌上的杯子倒出来递给对方:“天使长很关心你。”   “是吗……”她接过水杯喝一口,垂掩着的眼睛里有种浓郁的悲哀。接着,丽贝卡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地抬起头:“刚才他走得很匆忙,我只听到另一个叫尤莱亚的天使好像跟他说了什么陨罪园什么的。是不是……在他来救我的这段时间里,陨罪园出事了?”   柏妮丝简单解释了一下后,不太熟练地安慰到:“总之,你也别担心太多。天使长还是更希望你能尽快好起来。”   她听完后,沉默了片刻,最终叹息一声:“我就知道我总是给他添麻烦。”   “也不能这么想。要真说起添麻烦的本事,我可比你烦人多了。毕竟我在陨罪园的时候,没有一个天使不讨厌我的。”   丽贝卡被她这番话给短暂愉悦到,忍不住笑起来,眼睛弯成两枚很可爱的月牙。   “对了丽贝卡,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当然,你想知道什么?”   “关于你和天使长……”   柏妮丝试探着开口:“你能告诉我你身边都有那些人知道你们的关系吗?”   “我们?”丽贝卡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那倒是不多,不过,为什么会想到问这个?”   “我们觉得,也许这次皇都出现的变故并不是偶然。而是因为对方知道你们关系,所以才故意这么安排,将天使长从陨罪园引开,然后再趁机杀了罗德里格斯。”   柏妮丝解释着,然后问:“你想想看,周围知道你们关系的都有哪些?”   被她这么一提醒后,丽贝卡才意识到自己是被当成诱饵了,顿时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愤怒以及疑惑:“可是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几个我很信任的朋友,按道理说,他们也不会随便告诉别人的。”   可信任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很脆弱的,甚至有时候还不如一个肥皂泡来得坚固。   柏妮丝这么想着,却并没有说出来,只接着问:“都有哪些呢?”   “除了你以外,就只有柴郡猫和以前的红心杰克,还有三月兔……也许,疯帽子也知道一些。”丽贝卡仔细回忆着。   “除此之外,你确定没有其他人了吗?”   “如果他们没有告诉其他人的话,那么确实没有了。”   “这样啊。”   她点点头,思考良久没有说话。   丽贝卡看起来有点着急,主动提议道:“要不我们一起去挨个找到他们,然后再想办法试试看能不能问出来?”   柏妮丝忖度片刻后摇摇头:“不行。这样太明显了,如果那个冒充者真是在这几个人里的,我们这样去很容易就能被看出来。”   “那怎么办?”   “别担心,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就先来看看都有哪些人会来探望你吧。”   “可其他的,什么都不做吗?”   “暂时不用。”柏妮丝回答,细白指尖搭在桌面上随意点了点,“反正现在该着急的又不是我们。”   也许是有了蒂亚戈昨晚的那番话,告诉她事情一定会很快有个结果,并且她会如愿抓到那个一直冒充她身份的恶魔。所以,尽管目前的局势看起来仍然不甚明朗,但柏妮丝也并没有像以前那么慌乱和紧张,而是能更冷静地思考。   该说到底是因为这个预言来自全视之眼,所以才让她安心,还是因为说这番话的人是蒂亚戈才让她这么信任。   这其中的差别很明显也很微妙。   “这话是,什么意思?”丽贝卡没听明白。   “她要做的无非就是杀了我,然后取代我。并且一定要在冕下他们回来之前,否则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所以,现在需要着急和计划下一步的应该是她才对。”   柏妮丝说:“还有就是,你刚刚说的那几个人都是我们早就很熟悉的。也许冒充者不一定真的就在们之中,但不管怎么样,先观察一阵再说吧。”   “好,我明白了。”   说完,丽贝卡忽然站起身,用手揉了揉额角:“那我得赶紧把另一个房间收拾出来给你住才行,你先等我一下。”   看着对方连站都有些站不稳的样子,柏妮丝连忙拦住她:“还是我自己来吧,你告诉我东西怎么放就行。”   因为这间屋子平常只有丽贝卡一个人住的缘故,另外的一间房间被她当做了书房和画室。   在整理过程中,柏妮丝无意间看到了她之前随手写的一些短篇故事,不由得有些惊讶:“我不知道你对写东西还有兴趣。”   “都是以前写的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脸颊上微微浮现出些许红润,“反正也是无聊,只当做打发时间而已。”   “要是哪天你将自己的经历写下来,也许会很不一样的。”柏妮丝半开玩笑地说着。   “那估计没有比你更传奇的了。”丽贝卡同样调侃着回答到。   说完,她又沉默下来,像是有心事的样子,只望着手里写满娟秀笔迹的手稿发呆。   “怎么了?”柏妮丝不解地问。   “没什么,就是觉得……”   她带着明显的失落感抬起头,年轻的脸孔在窗外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有种单薄易碎的脆弱:“如果那个冒充者真的是我一直很信任的人当中的某一个,那也太让人难过了。”   柏妮丝张了张嘴,实在找不到可以安慰对方的话。   总不能告诉她多学学自己,习惯就好。   一时间,沉默压抑在空气里,只有时间和风是流动的。   接下来的几天,正如柏妮丝所预料的一样,陆续有许多曾经密林酒吧的老熟客以及地下王国的柴郡猫他们来探望丽贝卡。甚至是曾经在酒吧里当过帮工的萨布丽娜也来了。   而每次其他人来的时候,柏妮丝都会刻意回避到屋外的庭院里,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试图找出一些蛛丝马迹来确定可能的目标,然而却始终一无所获。   直到第四天的时候,加百列来到了这里,也带来了关于罗德里格斯事件的调查新进展。   “我们想尽办法弄清楚了当时他们的谈话内容。”他说,“结果发现,是关于纬度空洞的。”   “纬度空洞?”柏妮丝感到非常意外,“为什么她会关心这个?”   加百列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是很明显,她非常关心纬度空洞出现的原因,以及如何确切定位它们出现的地点。”   “这么说,她是想找维度空洞?”   柏妮丝飞快考虑着,忽然想到一个计划:“既然这样,那我们不如就让她知道。”   “你是说,先用和纬度空洞有关的消息将她引出来?”加百列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   “对。反正我觉得我是已经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杀罗德里格斯,又为什么会对纬度空洞感兴趣了。”柏妮丝摊下手,“但是仔细想想,我本来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弄清楚这些。抓到她才是我想要的。至于其他的,相信把她交给你们以后,总会被审出来,不是吗?”   加百列极淡地笑下,略微点点头,又问:“那需要我们怎么配合?”   “她必须赶在冕下他们回来之前找到杀死我的机会,而且时间拖得越久,恐怕她心里也会越焦躁。”   柏妮丝看着对方说:“所以,我想请你们在这两天内,将冕下他们很快会回来的消息尽可能广地散播出去,并且找一个合适的地方逐步封锁起来,制造出那个地方还存在有最后一个纬度空洞的假象。”   将她的提议仔细推敲半晌后,加百列开口到:“这个办法听起来可行,但是我感觉似乎有些太过刻意了,她不一定会上钩。”   “所以我们需要先将冕下他们就快回来的消息放出去。这样一来,她一定会非常着急,想要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杀了我。到时候,就算眼前摆着的可能是一个陷阱,她也会逼不得已地跳下来。”   “我明白了。”   加百列说着,对于需要封锁的地方也很快给出了自己的意见:“月雾森林怎么样?那里是精灵与其他魔法生物的聚居地,一般外人是很难进去的,自然也很难弄清楚来自月雾森林的消息是真是假。”   “那个地方确实很合适,但是想要说服那些精灵和魔法生物配合我们,恐怕……”   “这个不用担心。”加百列态度平静地说到,似乎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们不会不同意的。”   由此可见,有至高神撑腰的种族果然就是可以为所欲为的。柏妮丝边腹诽边沉默着抬手,朝他竖起大拇指。   “那我先回去了。等月雾森林的事安排好,消息也散播得差不多以后,我就立刻告诉您。”   “好,我会等着的。”   加百列略微点下头,很快消失在了原地。   ……   不得不说,警卫处的办事效率实在是一如既往的高。距离他们商量完计划不过仅仅两天后,柏妮丝就听到整个皇都到处都在流传着关于蒂亚戈和光明神很快就会回来的的消息。   甚至当柴郡猫他们再来做客时,连月雾森林即将被警卫处封锁,所有原本居住在那里的精灵和魔法生物都在纷纷离开的消息也逐渐被大家所知晓了。   三月兔捧着茶杯,红红的眼睛里看起来满是忧郁:“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月雾森林闹出这样大的动静,偏偏这地方离我们的王国又那么近,不知道会不会牵扯到我们。”   “我倒是不见得有多担心。”柴郡猫一边嚼着猫薄荷做的饼干,一边咧嘴笑着,“既然警卫处已经行动了,那别的忙我们也帮不上,好好待着别添乱就行。”   “并不是所有生灵都像你这么冷血无情的。要知道,担心我们的家园是每一个地下王国的子民应该做的事!”三月兔狠狠白了对方一眼。   柴郡猫阴森地笑了笑,不再接话。   倒是一旁的萨布丽娜也和三月兔一样,满脸愁容:“真的没有问题吗?我听说好像是因为纬度空洞的关系,可是……之前怎么从来没发现过?”   “这很正常,只要是在冕下他们还没回来,那就说明纬度空洞的事还没有被彻底解决。”柏妮丝用勺子搅了搅碗里半融化的冰淇淋,目光缓慢而不经意地打量过周围的每一个熟悉面孔,“不过应该也快了吧。警卫处不是已经得到确切消息,就是这两天了吗?”   “说得也是。”她心不在焉地附和着,看起来并没有被这个回答安慰多少。   又过了三天后,也就是月雾森林里的原住生灵们全都撤离完毕的那一天,柏妮丝终于收到了加百列传来的消息。   没有任何犹豫的,她立刻告别了丽贝卡,独自前往已经空无一人的月雾森林。   此时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可进入这片过于茂密的原始森林后,能见度便逐渐下降到了一个让人不安的程度。天空在枝繁叶茂的树冠间被切割得只剩零星的碎块,柏妮丝越往里走,那些灰绿色的潮湿水雾便越发浓厚。   到处都是需要几人环抱才能圈住的巨大树木,它们和脚下无处不在的蕨类植物一起,将这里围成黑暗逼仄的牢笼。   按照他们刻意设计好再放出去的那些消息,那个仅剩的纬度空洞藏在就在月雾森林最高那座山峰上。   在一路朝它靠近的过程中,柏妮丝也忍不住设想过很多种可能——也许他们这次会失败,全视之眼所预见的成功并不是在今天。   但也许,他们会成功,她将会在这里遇到那个一直冒充并陷害自己的恶魔。那到时候,一切就都可以明朗,也可以结束了。   想到这里,柏妮丝加快了速度,试图在森林里的光线彻底变暗到难以看清之前到达山顶。   然而就在这时,一种怪异的,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牢牢盯住的感觉忽然扎进了柏妮丝的预警神经里,让她不得不停下来,仔细打量着周围。   而在那把冰冷的螺刺毫无征兆地紧贴上她后背的前一秒,柏妮丝其实已经注意到了来自身后的异常。但对方似乎很清楚她的各种下意识反击习惯,于是抢先一步用手里的武器牵制住她。   只有稍微用力,那把熟悉的尖锐利刃就会直接穿透她的血肉,挑断她的骨头,刺破那颗鲜活跳动的心脏。   “别动。”一个被刻意压低的,略带耳熟感觉的阴冷女音在她身后响起,“我已经知道这是你和警卫处联合起来故意为我准备的陷阱了,小姑娘。所以,你现在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柏妮丝试着转头想要看清身后那个恶魔的面貌,但始终无法成功,对方察觉到了她的动作,一直站在她视野盲区的位置,还威胁性地用螺刺在她背上割划了下:“我说过了,不要乱动。”   “既然你已经发现这是个陷阱,那我想你现在肯定也很清楚,你出不去了。”   “那可不一定。”   她冷笑着,长有尖锐指甲的手指掐在柏妮丝的脸上,像打量猎物似地缓缓沿着皮肤划过,带来一阵绵长的锐痛:“我这不是还有个送上门的筹码吗?猜猜看,要是我拿海神最心爱的小姑娘去做交换,那些天使敢不敢拦着我呢?”   “这就是你从几十年前开始就筹备着想要杀了我的原因?”柏妮丝厌恶地偏开头,让自己的侧脸远离她的指甲。   “是啊。既然你都可以,我为什么就不可以呢?反正,差别又不大。”说到这里,她停顿一秒,紧接着又笑起来。那种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笑声让柏妮丝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自己和海巫差别不大的。要是换个场景,我可能都会感谢你了。”   “别跟我玩这种套话游戏,小姑娘。我跟你自己一样了解你。”她冷冰冰地掐断柏妮丝的念头,“现在,如果你不想死的话,就立刻让所有包围在月雾森林外的天使全都撤离开。”   “我要是说不呢?”   话音刚落,翠绿魔焰腾地从柏妮丝手中燃烧起来,爆发开的魔力将对方短暂逼停一瞬间。她没有趁机逃离,而是飞快转身扣停身后恶魔同样反应迅速地想要直接洞穿她胸腔的动作。   苍白骨刃从她手中凝现而出,毫不犹豫地朝对方被面具遮掩住的脸孔削去,却被她手里的螺刺拦截住。两种一模一样的沸腾魔力相互厮杀冲击着,将周围的森林破坏成一片狼藉,碎裂的树叶如密集大雨般四散纷飞。   简直见鬼了,她的攻击习惯跟和自己完全没有差别,怎么打都只能处于僵持状态,谁也占不到便宜。   柏妮丝顺着刚才那阵强烈的冲击力后退到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外,眉尖紧皱着。刚刚挣脱开时,被螺刺割伤的后背与侧脸还在止不住地淌血。   尽管螺刺的剧毒对海巫本身不会有作用,但这种伤口却极难愈合。   柏妮丝抬手擦一把已经滑到下颌处的黏腻血迹,很快放弃了用魔力和对方继续缠斗的想法,转而在对方即将用螺刺迎面向她刺过来的时候,催动出手上那枚戒指里的神力。   刺眼的银蓝光辉陡然闪烁开,将飘落过柏妮丝附近的片片破碎树叶瞬间封冻成冰。趁着她短促错愕后连忙试图后退的间隙,柏妮丝紧追几步,手中骨刃利落一挑,直接破开了她脸上的面具。   鲜红血花从碎裂成两半的面具背后迸溅开,柏妮丝想都没想就踢向她的手腕,螺刺应声掉落在一旁。   尽管蒂亚戈说过眼前这个恶魔还有用,需要留活口。但经验告诉她,如果不趁着对方暂时没有还手能力的时候就立刻补刀的话,那过不了多久,那些刀就会捅在自己身上。   于是,柏妮丝迅速一把拎起对方扔向旁边一棵尚未被折断的参天古木,再调转骨刃径直洞穿了她的肩膀,刺进树干中。   苍白寒冰从戒指明灭的光芒中凝结而出,层层叠叠地覆盖上面前恶魔的身躯。   柏妮丝急促地喘.息着,感觉自己整个后背的衣服几乎都被血液浸透,轻微的眩晕感让她有点看不清眼前的景物。   没有心情去处理自己扔在不断流血的伤口,她掐住对方的脖颈迫使她抬起头,映入眼帘的熟悉脸孔则让柏妮丝不由得直接愣住。   短暂的不可思议以后,接着涌现而出的便是极为强烈的愤怒:“原来是你!”   那个曾经被她从怀亚特手里救下来的受害者。   萨布丽娜。   然而紧接着,柏妮丝就注意到了她脸上伤口的不同寻常之处。这似乎并不是她原本的模样,更像是穿着一身不属于她的人类皮囊。   “很惊讶吗?”她啐出一口鲜红血水,表情里有种让人头皮发麻的病态疯狂,“要不要试试看把这张皮撕开,说不定你会更惊讶。”   柏妮丝冷冷盯着她,很快将覆盖在她脸上的那层温热皮肤撕了下来。   那是一张染着血的,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并且在眉骨和额角的地方,还长出了许多扭曲的肉痂,看起来很像乌苏拉刚开始出现异化时的症状。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柏妮丝惊愕地瞪着她,总感觉下一秒对方就会变成那个她最害怕的模样。   属于乌苏拉的脸。   “是什么东西,怎么会和我长得一样,你想干什么,为什么要找上我,你怎么会有海巫的魔力。”她嘲笑似地说着,讥诮又刻薄表情呈现在她伤痕累累的脸上,“怎么样,是想问这些吧?可以理解,毕竟不管是谁,总会下意识地认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一旦看到和自己相似的其他生灵就总是会感觉受到了威胁。可是……”   她仰起脸,一字一句地,傲慢而恶毒地清晰宣告着:“你根本就不是什么独一无二的存在!你所得到的一切也只不过是偶然而已,就像你曾经短暂拥有过的那些美好,总有一天会消失!没有了你,永远还会有其他比你好得多的生灵可以取代你的位置。什么愿意包容你所有一切的爱,你问问你自己,真的相信这样的东西吗?”   她的每一句话几乎都刺在了柏妮丝内心最脆弱的地方,让她在感到恐慌的同时也升起一股无名火。   “相不相信不是你说了算的,少给我转移话题!”柏妮丝掐住她的咽喉,尖利指甲刺进对方的肌肤,慌乱又愤怒的情绪几乎将她逼近失控的边缘,“你到底是谁,是不是一直都以萨布丽娜的身份待在丽贝卡身边,回答我的问题!”   即使被浓烈的窒息感钳制着,可她却仍然没有要松口的意思,反而还格外挑衅又疯狂地笑起来,好像只要柏妮丝越是生气她就越开心,甚至还有故意用她刚才的话来回答道:“如果我说不呢?”   “那我就要你死!”柏妮丝说着,抬手猛地扇了对方一巴掌,再抓住她的头发狠狠将她的头撞在树上,翠绿的狂乱魔焰从指尖燃烧起来,将她的皮肤一点点灼烧出焦黑恐怖的疤痕,“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强烈的痛苦并没有让对方就此屈服。在接二连三地被越过底线激怒以后,柏妮丝终于失控地打算就这么杀死对方,哪怕她还没有弄明白眼前这个恶魔的真实身份。   在骨刃即将刺进对方心脏的前一刻,一个熟悉的温柔嗓音蓦地从身后响起,叫停了她的动作:“柏妮丝,等一下。”   她回过头,目光在触及到蒂亚戈身影的一瞬间,有什么温热的东西终于从眼角滚落而出,似乎是伤口流出的血液。可当她伸手去擦的时候,只有一抹透明的水渍将手中凝结的血块融化开。   淡淡的神力光辉笼罩住她,很快将那些大大小小难以愈合的伤口都恢复如初。   也是在这一刻,当看到面前同时出现的两个至高神,以及海皇和警卫处的天使们以后,那个和柏妮丝有着同样容貌的恶魔终于开始恐惧起来,脸色也瞬间变得惨白。   蒂亚戈伸手揽过刚刚回神的柏妮丝,用衣袍将她脸上的血渍全都轻轻擦拭干净,重新看向面前另一个恶魔的眼神里全是森冷压抑的漆黑。   似乎在他眼里,她只是某种腐坏的,让人生厌的,需要被彻底清理的东西。   根本连个活物都算不上。   更多的寒冰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几乎将她埋葬进一个苍白的坟墓里。她想要大口喘气却完全做不到,过低的温度让呼吸都变成一种折磨。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全身血液正在逐渐凝固的声音,连骨头都被这种酷寒压碎。   “怎么……”亚伯拉罕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竟然真的有两个海巫?!”   和他一样,周围的天使们除了加百列以外,几乎都是满脸震惊的表情,还彼此相互看了看,感觉好像在做梦似的。   “而几天前,带着海底恶魔闯入渊海神域的,就是她。”   蒂亚戈说着,表情平静地抬起手,指着已经完全无法动弹也发不出任何声音的海巫:“除此之外还包括所有发生在人类世界的事,关于魔镜的,关于兰伯特·格里尔的,关于怀亚特和格兰德尔的。还有……”   “曾经关于我的。”   他刚一说完,除了奥格斯格以外的几乎所有人都同时愣住了,完全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良久后,最先回过神来的是亚伯拉罕,他又惊又怒地看着那个几乎被埋葬进冰霜里的少女,好像如梦初醒般,迟来的怒火瞬间便失控到泛滥:“也就是说,当初欺骗您并犯下弑神罪的其实是她?!”   “是这样。”   蒂亚戈面不改色地回答道,紧接着又很适时地对海皇说:“我答应过,渊海神域发生的事绝不会就这么算了。所以现在我把她交给你,随意处置都可以,只要别让她活着。当然,也别让她太快就死了。”   “毕竟,有那么多无辜海族都死在她的手上,就这么杀了也太容易了,不是吗?”他说着,甚至还淡淡笑了一下,语气温和如常,听起来跟平时没有半分区别。   “遵命。”亚伯拉罕单膝跪地着回答。   再次抬头看向柏妮丝时,他的态度里已经没有了之前的仇恨与厌恶,只有歉意:“也请您宽恕我以前对您的种种冒犯,我很抱歉。”   事情发展到这里,柏妮丝总算缓缓明白过来,这就是蒂亚戈一开始不让她杀死那个恶魔的原因,以及那句所谓的“留着还有用”是什么意思。   甚至,她还怀疑之所以亚伯拉罕和警卫处会忽然集体出现在这里,都是他和奥格斯格安排好的,就是为了让他们亲眼看到这一切。   由此可见,全视之眼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而法则内的生灵如果想要跟至高神抗衡的话,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啊……没事,那什么,其实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柏妮丝越说越心虚,下意识揪捏住裙摆的手被蒂亚戈极为自然地牵握在手里,听到他对自己说:“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回去吧。”   “可是,她到底是什么?”柏妮丝脸色很不好地看向那个和自己几乎看不出任何分别的恶魔,“为什么会这样?”   “我想,我能回答你的问题。”奥格斯格的目光在她和那个恶魔之间来回扫视了一圈后,表情不变地主动开口说到,“不过还是先回寰穹神域吧。”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更 第67章 、终章·三(改作话,周末更番外)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蒂亚戈在的缘故,?当柏妮丝再次来到那座满是繁花与阳光的洁白光明神宫时,并没有像之前那样被周围过于浓厚的神力气息影响到。   除了坐在奥格斯格面前,被他那双金色眼睛注视着时,?依旧会有不适应的感觉以外。   “要喝点什么吗?”他客气地询问,?一旁的侍仆已经将准备好的茶点很快端了上来。   “谢谢。”柏妮丝端起面前的海盐水喝了一口,“您刚才说,您能回答我的问题。那我想请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的确不是你。但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你们是同一个人。”   “……什么?”   柏妮丝迷惑地望着面前的光明神,听到他继续解释道:“维度空洞是连接两个世界的通道,?这件事我想你已经知道了。”   “是这样。”   “第一个维度空洞出现的时候,是在几百年前,那时候虽然还没有严重到会造成不同世界融合的地步,但彼此之间已经开始出现了相互影响的趋势。   直到后来,耶梦加德的状态已经混乱到让我无法独自一人应对,于是海洋之心作为平衡的力量入世。”   说到这里,?他停顿一下,然后问:“我记得我曾告诉过你,岁月史书会出现在引起世界命运改变的生灵面前,对吗?”   “是的,我还记得。”   “那么你就可以理解了。因为她,或者说,?另一个世界的你,就是在那时候通过岁月史书来到我们现在这个世界的。”   “另一个世界的……我?”柏妮丝不可思议地重复一遍,浅绿色的眼睛里满是茫然,“您是说,她其实……真的是我,?只不过,是另一个世界的?”   奥格斯格点点头:“因为各个世界之间正在逐渐发生融合的关系,岁月史书所记录的历史也就同样出现了交错点。她作为另一世界的你,被岁月史书带到这里以后,所做的一切都印证了她确实是一个能影响到世界命运的生灵这件事。”   这个逻辑听上去有点古怪——明明发生这一切的原因是因为另一个她被岁月史书带到了这个世界,可决定她被岁月史书选中的原因,也正是后来所发生的这些事。   起因即是结果,一切都是被岁月史书记录好的。   柏妮丝想到这里,忽然被一种随之而来的强烈宿命感所淹没。   “怪不得她这么了解我……”她失神地喃喃自语着,“原来是这样。”   “同样的道理。你不是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乌苏拉会选中你做海巫的继承人吗?”   奥格斯格微笑着说:“因为从另一个你的身上,乌苏拉看到了她所希望的潜力,所以选择了你。”   沉默半晌后,她又问:“那,她从一开始就是以萨布丽娜的身份藏在丽贝卡身边的,对吗?”   “并不是。”蒂亚戈摇摇头,接话道,“萨布丽娜只是她和怀亚特选出来故意接近我们的媒介。在从人类世界回来以前,她都刻意没有彻底抹杀萨布丽娜的神智。但是回想起来,从她在密林酒吧遇到屠夫,却忽然无法再使用光明神术开始,她就已经逐渐在被另一个海巫所控制甚至是取代了。”【1】   和奥格斯格会直言不讳地说出另一个海巫也是柏妮丝的事实不同,蒂亚戈在阐述同样的事情时,会自然而然地避免这么说,不让柏妮丝有太多不必要的负罪感。   “而她之所以找上怀亚特合作,也是因为她需要掌握这种能够将别人的皮囊穿在自己身上,并成功骗过大部分生灵的能力。”   “那,她杀罗德里格斯,其实也是为了避免别人发现她是来自另一个世界这件事,对吗?”柏妮丝试着分析到。   “是这样。但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是为了保证来到这个世界的另一个你,只有她自己。”   奥格斯格说着,看到柏妮丝惊异的神情,像是很愉快那样地笑起来:“很意外是不是?她是如此迫切地想要取代你的位置,偷走你的生活。哪怕在此之前,你一直觉得自己过得一团糟。但对她而言,这是她唯一活下去的机会,否则她很快就会变得和乌苏拉一样的下场。”   “这可能就是所有生灵的天性吧。”   他说,“不管自己正拥有着什么,总是下意识觉得也许在另一世界里,自己会过得更好,也羡慕着那个未曾谋面的自己。但很多时候,他们其实也正在渴望着你的人生。”   这番话如同冰泉水一般从柏妮丝头顶泼灌而下,让她在久久地呆愣以后,下意识望向身边的蒂亚戈,第一次有了种如梦初醒的感觉。   “好了,我所知道的也都完整告诉你们了。”奥格斯格边说边站起身,朝蒂亚戈笑着补充到,“也顺便请你们今晚暂时留在这里吧,说不定你们会需要再去某些地方看一看的。”   ……这又是什么时候会发生的未来?   柏妮丝抿住嘴唇,感觉要对全视之眼有一个清晰的喜好界定果然还是无法做到。   看着她似乎是相当疲倦地揉了揉眼睛,脸上也没什么生气的样子,蒂亚戈低头轻轻吻了吻她的眉心:“要去休息一下吗?我陪着你。”   犹豫片刻后,她点点头,刚想开口时却被蒂亚戈直接横抱起来朝外走。   眼看着周围不少停住下来,纷纷朝他们行礼的天使与侍仆还有各种精灵,柏妮丝顿时觉得整个魔都清醒了,连忙挣扎着:“我还是自己走吧,你放我下来……真的!或者……我其实也没那么困了,咱们就这么走着聊聊天也行!不……等等,前面怎么突然来了好多天使,不不不——”   躲不开了。   柏妮丝绝望地闭上眼睛,学着那些花精的样子偏头埋进蒂亚戈的颈窝里装死。然而不知道是不是他体温太低的缘故,她总感觉自己贴在他颈窝肌肤上的脸颊有种不正常的滚烫。   明明并不算多长的路程,可被他这么抱着一路走回去,柏妮丝却感觉好像经过了一整个世纪那么漫长。   打开房门,将她动作轻柔地放在床上后,蒂亚戈抬起头,看到对方欲言又止的眼神,于是笑了笑,不等柏妮丝开口便跟着躺在了她身边,将她伸手一捞便抱在怀里,温柔嗓音簌簌洒落在头顶:“睡吧,等你醒过来的时候,我也在。”   她沉默着抬手环住对方的腰身,鼻尖萦绕着的都是让她无比安心的清新海洋气息,将脑子里原本想说的话全都融化开,只剩越来越浓郁的困意。   对于自己究竟睡了有多久这件事,柏妮丝没有什么概念,只知道等她一觉起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是天黑了。   晚餐是侍仆直接送到房间里来的,而且一眼就能看出来是蒂亚戈让她们准备的,因为全是柏妮丝爱吃的种类。   看着他正垂眸仔细帮自己处理那些鲜活食材的样子,柏妮丝咬着嘴里的扇贝肉,忽然停下来,用一种既困惑又不解的眼神看着对方,好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似的:“我能不能,问你个问题?”   “只要你开口。”   “你还记得,在我们回来之前,你说过,如果我还是想问那个问题的话,你就会告诉我?”   “是。我记得。”蒂亚戈浅浅笑着。   “那么,我还是想问……为什么是我?”她说着,放下手里的餐具,神情看起来有些低落,“就像光明神冕下说的,世界有许多个,我也并不是独一无二的。可为什么,恰好就是我呢?”   这个问题一直在她心里沉浮着,从未消失过,只是有时候刻意忽略的时候,也能做到假装不在意。   直到今天,在听到另一个自己朝她说的那些话,以及了解到了其实其它世界也存在着很多很多个她的事实以后,柏妮丝感觉她再也无法回避这个问题了。   她想要知道蒂亚戈的答案。   意料之外的,在听到她的问题后,蒂亚戈并没有立刻给出回答,而是感慨般地莫名说了句:“原来奥格斯格是这个意思。”   “什么?”   “等你吃完以后,我会带你去看你想要的答案。”   看?   柏妮丝愣一下,没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直到晚餐结束后,她被蒂亚戈带着再次来到封存着岁月史书的那座尖顶塔楼,仰头看着大门上无数的繁复精细浮雕才大概明白过来。同时,那种时光回衔般的宿命感又一次浮现而出。   几百年前,她就是在慌乱间闯入这里,见到了当时还不曾有名字与具体形态的蒂亚戈,甚至还在不自知的情况下和他一起见证了永恒之烛的熄灭。   而如今,他们再次来到了这里,这个记录着所有一切开始的地方。   面前的厚重大门缓缓朝来者敞开,露出无数被记录在内的星图与浩瀚历史。   蒂亚戈牵起她的手,十指交握着,苍蓝眼眸中积蓄着自头顶洒落的朦胧银辉,像是装着一整片星辰大海那样明亮:“你想要的答案就在岁月史书的起点处,我陪你一起去看。”   “好。”柏妮丝点点头,同样回握住对方,跟着他一路慢慢往里走。   大概因为他们所要到达的终点也是岁月史书的起点,一个漫长到根本无法被理解的时间。柏妮丝发现她这次看到的场景和上次与光明神一起进来时的完全不同了,尽管他们走得并不快,但周围的星图与历史画面却在飞快地后退,几乎快要形成一条发光的隧道将他们包围住。   无数个文明与生命在他们身边不断从衰落逐渐变为繁荣,再退化为最原始状态的萌芽甚至是虚无。   一时间,她真的有种自己正在沿着漫漫时光逆流而上的幻觉。   不断交替的新生与死亡让时间成为了可视的存在,也让万物扎根其中,繁荣交替,生生不息。   对于他们究竟在这条时光隧道里走了有多久,柏妮丝没有什么明确的概念。但从某一个节点开始,她发现周围的时光洪流开始明显变慢,而存在于其中的生命也逐渐变得越来越原始,低级,甚至是稀少。   她诧异地看着这一切,再转头望向仍然没有尽头的前方,感觉他们好像正在一步步走向万物的终焉,世界摇摇欲坠,随时会坍塌回一片混沌中去。   莫名的恐慌感被激发出来,让柏妮丝不由自主地更加紧握住蒂亚戈的手,同时也朝他身边凑近过去,只低头不去看对方。   “别害怕,只是时间越往前就会越接近一切的起点而已。”蒂亚戈温柔安慰着,声音轻轻的,落在这片奇诡空间里,是唯一能让她感觉到松快和能够依赖的存在,“也是我最初诞生的地方。”   说话间,他们终于来到了岁月史书的源头。   那是一片无形无状,没有任何可见之物的粘稠混沌。除了无穷无尽的荒芜,一切能用语言形容的东西都不存在,感官也完全失去了作用,连时间都尚未开始流动。   “那时候,我们——我,奥格斯格,还有耶梦加得——或者说旧纪神,就是存在于这样的一片原初混沌之中。”伴随着蒂亚戈清越嗓音的响起,柏妮丝看到眼前的混沌空间开始出现了些微的变化。   一颗渺小的光点忽然出现了他们的视野中,孤零零地悬浮明灭着,脆弱得仿佛随时会夭折那样。紧接着是第二颗,第三颗,它们密集地亮起来,被一种看不见的外力不断融合分裂,捏塑出许多不同的怪异形状。   其中有些光点似乎已经具有了简单的思考能力,它们试图脱离这种看不见的控制,却又被无情地撕碎开,重新归于混沌。   不知道为什么,柏妮丝看着这一切,好像看到了一个天真无知的孩童,正在随心所欲地用他周围的泥沙创造着他幻想中的东西。   等到所有的光点都死去后,接下来出现的是一些更加具有实质化的星尘。银亮浩瀚的一片,以一种无法被理解的规则驱使着,彼此吸引凝结,生长出最初的类似岩石般的物质。   它们都很顺从,很听话,适合被任意摆布,可是不会像之前的光点那样衍生出思考能力,完全是死气沉沉的一块东西。   这似乎让它们的创造者很失望,于是它们也被毁灭了,世界再次陷入了一片绝对的寂静中。   “最初的时候,旧纪神造物完全只是凭本能,祂没有思考,也没有任何想法。但是从这一刻起,祂开始认真去想祂到底想要看到些什么。而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祂自身是什么样的。”   蒂亚戈说着,眼前的空间忽然开始猛烈皱缩起来,漩涡的中央处逐渐浮现出一个清晰却没有固定形态的个体。   在祂不断交替呈现出的无数种奇怪形态中,时间终于开始慢慢流动起来。   看着柏妮丝既畏惧又好奇地盯着那团旧纪神最初的形态,蒂亚戈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你想知道,明明世界上有这么多不同的生灵,可为什么我心之所向的会是你,对吗?”   她抬头看着对方,抿着嘴唇点点头,却听到他忽然问了一个看起来毫不相关的问题:“我记得你很喜欢吃冰淇淋对吗?虽然你每次吃它们都会醉,但是还是很喜欢。”   “是这样。”柏妮丝承认到,旋即又补充,“潮灵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她说有的事本来就是没有原因的,就像我也会在无数种人类食物中选择偏爱冰淇淋一样,但是……”   “但是这个回答并不能让你彻底想明白。”蒂亚戈主动替她接话说到,语气温柔。   “嗯……毕竟我真的……”   “柏妮丝。”他忽然叫了一声对方的名字,“你觉得冰淇淋是很特殊的东西吗?”   “啊?”她茫然地迟疑一瞬,然后摇头,“不是。它很很普通,只是我恰好就喜欢吃而已。”   “那么你知道,从这一刻开始,为了等到你口中一个再普通不过,却又偏偏是你所钟爱的冰淇淋,需要花多久的时间吗?”   这个问题完全不在柏妮丝能想象的范围里,她反复尝试了许久,最终摇摇头。   与此同时,刚刚还在漫无目的地漂浮着的旧纪神忽然停了下来,连带着自身的形态也开始逐渐变化,稳固,越来越像那些被记录在古老卷轴中的神祇模样。   祂睁开眼睛,金色的全视之眼注视着面前的无尽虚空,却让祂在一瞬间内便已经将漫漫未来都看到了尽头。岁月史书从这一刻开始,由祂的记忆中分离出来,成为了独立的存在。   祂看到自己的身躯化作耶梦加得,成为了一切存在的基础;看到自己的眼睛化作奥格斯格,成为了真实的具象化,纠正着世界发展的秩序。   也看到了在遥不可及的某天里,一个慌慌张张的身影会闯进岁月史书,见到自己留在那里的一颗心。   她说,“我叫柏妮丝。”   “这名字真好听,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我听说每个生灵的名字都是有着独一无二的含义的。”   “意思是……”少女迷蒙地望着对方,喃喃回答着,“春天来的孩子。”   眼前这一幕实在过于令人惊讶,柏妮丝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愣愣地望着画面中的自己,连思维都仿佛被中断了,完全给不出任何反应。   岁月史书在这一幕上停留了很久很久,然后才接着出现了更多新的画面。   全是关于她的。   甚至还完整包括了她是如何被乌苏拉指使着去故意接近蒂亚戈,又是如何被选中为继承者,最后终于成为新一任海巫的全部经历。   那是属于她一生的故事,却早在世界存在前就已经被祂翻阅过无数遍。   经过漫长到难以想象的注视与思考后,一团柔软的银蓝色光辉逐渐从祂的胸腔中生长起来。   “这是祂决定陨灭自身,创造出世间万物的时刻。”蒂亚戈轻柔缓慢地解释着,“也是我诞生的时刻。”“为什么……忽然这么决定?”   “因为想见你。”   他笑起来:“就像你想得到一个冰淇淋。祂——或者说我,想见你。不仅仅只是在岁月史书里,而是真实的,完满鲜活的,能够被触摸到的你。”   说完,蒂亚戈又叹息一声:“可是,这时候还什么都没有,所以我只能等待。”   话音刚落,旧纪神的身影便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数灿烂到刺眼的光芒照耀开。   “那你……”柏妮丝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在克制不住地发抖,和他握在一起的手也渐渐收紧,“你等了多久?”   “差不多和岁月史书目前记录下来的所有时间长度相等。”   他回答,平静柔和的声音跟着汹涌而来的时光一起充斥在柏妮丝的周围:   “我从旧纪神陨灭的那一刻开始等待,看着耶梦加得从无数四散纷乱的物质与能量中诞生,组成生命繁衍生息所需要的基础元素,各种天体。   这些元素会逐渐汇聚到一起,不断演化发展,孕育出最初的生命体。接下来,这些低级的生命体会一点点生长进化,并且分化成最原始的世间万物。   到这里,时间已经过去了数十亿年,但才只是一个开始。”   画面颠转破碎开,全新的世界在柏妮丝面前呈现出来,那是一个刚演化出零星原始生命的星球,大部分甚至都无法被视线直接观察到。它们沉睡在最初的海洋中,像是无数尚未发育成熟的婴儿。   “之后,我又看着那些最初级的微生物不断繁衍发展,原始植物开始出现,低级动物诞生,各种各样的初级生灵慢慢生长迁徙——这一刻,生态圈才算勉强成型。   然而即使如此,还是需要再等上数亿年,高级生命才会演化成功。在此以后,它们将会面临许多次例行公事的大灭绝,我会淘汰掉许多虽然古老却也过于简单的生命,幸存下来的复杂生命将会继续进化。”   无数陨石从被撕开的天幕背后疯狂坠落下来,带着一道道灼.热的灿烂拖尾砸向地面。山火与洪水蜂拥而至,将周围所有试图逃离的生灵全都吞没进去,海啸肆无忌惮地淹没着原本丰饶繁荣的土地。太阳躲藏在厚重的撞击尘背后,稀缺的热量导致整个世界跌进一片看不到尽头的严冬,大量动植物与各类原始生灵相继死去。   “严冬过去后,仅剩的生灵开始慢慢繁衍,巨大的环境改变催生出了更多的新物种出现。人类在此刻开始分化与发迹,并且不断探索,不断进化,直到变成了今天的样子。”   隔着遥远的时空距离,柏妮丝看着那些古老的人类正在尝试驯化家畜,从零开始探索一切未知,祈求并依赖着神祇的庇护,走过无数弯路,创造出城镇,发明出工具又不断改良,制造出更为精细复杂的器械,也终于制造出冰淇淋。   “你看。要做成一个在你眼里普普通通的冰淇淋,你需要等待一整个宇宙的诞生与演化。”蒂亚戈低头看着柏妮丝,在她眼角的泪水滑落之前替她轻轻抹去,“而在得到那个真正想要的结果之前,其他的一切对我而言都不过是过程而已。”   面前的黑发少女终于哭了出来,透明眼泪接连不断地掉落,一颗一颗融化在脚底缓缓流淌着的历史长河中。   “我……对不起,对不起……”柏妮丝抓住他的衣袍,哭得几乎说不出话,视线里的一切都是模糊的。   她不知道在蒂亚戈看来,时间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概念,也无法想象从那样遥远的以前便开始等待一个人的感受。   但是一想到在她无数个绝望透顶的惨淡年岁里,在她每一次自卑自厌的时候,都一直有个人正在未来的光辉灿烂处等着她,将她视作这万千世界里唯一的奇迹与意义,柏妮丝就无法停下自己的眼泪。   原来,她并不是像其他海底恶魔们所说的那样,是个不会被任何人期待的废物。那些扎根在她心里数百年早已溃腐成疾的伤疤,在这一刻,终于有了愈合重生的能力。   “别哭了。”蒂亚戈低头吻过她的眼尾,温软的唇瓣触碰在柏妮丝的肌肤上,像是被沾满阳光的云朵,“现在你已经知道了所有一切的真相。所以,答应我两件事,好不好?”   连询问是什么都没有,柏妮丝就一边擦着泪水一边点头。隔着层视野里的波澜水雾,她有些看不清对方的模样,到耳朵却清晰听到了他的声音:“从今天开始,试着去做任何你想做的,成为所有你想成为的。我想看你最无忧无虑,最鲜明快乐的样子,那些我不曾在岁月史书里见过的样子。”   “好……”她声音沙哑地艰难回答,眼泪又冒了出来。   “还有一件事。”他伸手将柏妮丝抱进怀里,声音温柔的,一如既往,与曾经没有半分改变地开口:“不管发生什么,永远不要再离开我。”   “好,我答应你……”   “嫁给我。”   柏妮丝埋头在他怀里,早已泣不成声:“好……”   这就他所有渴望得到的了。   为此,他已经等待了一整个宇宙寿命那样漫长的时间。   ……   一年后,马其顿王国皇都最大的歌剧院迎来了百年庆典。   据说,他们将会演出一场颠覆世人传统印象的神秘话剧,各类宣传消息更是从两个月前就已经飞遍了整个马其顿。   正式开演那天,剧院门口人满为患,所有人都想一睹这场演出的精彩内容,来往的车辆络绎不绝,几乎将剧院附近所有道具都堵得水泄不通。   作为这场话剧剧本的创作人,丽贝卡很早便已经来到了剧院演出厅,为每一个期待这场演出的观众送上一份代表感谢的小礼物。   由于进进出出的人实在太多,早已被吊足胃口的观众们又太过热情,丽贝卡实在没有办法去挨个看清他们究竟是谁。   直到面前忽然走来了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人。   “看起来我们没迟到。”   面前的黑发少女穿着一身绣有繁复银蓝花纹的白色长裙,脸上戴着张精致的鱼尾面具,那双标志性的浅绿色漂亮眼睛正躲在面具背后冲她眨了眨,满头黑发也被精心扎束着,些许闪亮钻饰点缀其中,像是黑夜里熠熠生辉的星星。   丽贝卡愣了愣,立刻满脸欣喜:“柏妮……不对,神后殿下……”   “啊,得了得了,你还是叫我名字吧,后面那个就免了。”柏妮丝抱住自己的手臂使劲摸了摸,好像很不适应神后这个称呼。   她好奇地看了看那些整齐排列的礼品盒,问:“这都是你们做的?”   “是这样,每个首场观看的观众都会有。”说着,丽贝卡从中选出了其中一个系着特殊绳结的礼盒,“这是特别给您的,柏妮丝。”   “敬语也去掉,拜托了。”柏妮丝扯下嘴角,接过来,抬手冲她抛出一个吻,“那么,一会儿见吧小美人。”   “一会儿见。”   告别了丽贝卡后,柏妮丝颇为艰难地费了好些力气才终于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一眼便看到了正在角落里等着她的蒂亚戈。   不得不说,即使带上面具也并没有将他那过于优越的外貌条件遮掩多少,反而还更加引人注目了。也难怪就在她走过来的这片刻间,朝他不断张望甚至是主动搭讪的女性都有好些。   “拿到了?”蒂亚戈牵过她的手,垂眸扫一眼礼盒,“那我们就进去吧。”   “我现在有点后悔了。”柏妮丝仰起脸打量着他,“我就该套个麻袋在你头上再让你出来,不然多影响这里的公共秩序。”   “那还要去看话剧吗?”他笑起来。   “当然还是要的。”柏妮丝嘟囔着,“反正来都来了。”   “那就走吧。”   说完,他们随着人群一起来到宽敞明亮的演出厅,坐在了丽贝卡特意为他们留下的视野最好的中间位置上。   随着面前舞台上的深红幕布缓缓拉开,灯光逐渐由亮白转为了淡淡的蓝,像是来到了水底。与此同时,一个被关在牢笼里的纤瘦少女身影逐渐清晰起来。   她有着一头漆黑的长发,眼睛的色彩淡绿如初春树梢刚刚吐露出的嫩芽。   柏妮丝坐在观众席上,看着舞台上的少女,一瞬间仿佛时空倒错般,心里不由得涌起无数的复杂情感。   而旁白的声音则恰好在此刻缓缓响了起来:   “不管哪个版本,故事的开头总是这样:   在海平面以下,视线再也无法企及的地方,水依旧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澈透明,宛如最明亮的玻璃。然而它却很深很深,深得任何锚链都达不到底……”【2】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1】第59章 写到过,屠夫出现的时候,萨布丽娜想反击但是突然没办法使用神术了。   【2】这段话其实也是这篇文的第一章 第一段。 正文完结了,感谢每个愿意看到这里的小伙伴。   接档文的事再说吧,我还没想好要不要继续写,不过就算要写也就是写专栏“脑洞正在开”里的那篇奇幻,有兴趣的可以先去康康预收。它和上一本完结文《哪吒饲养手册》算是同类型同人物的,打个比方就像《魔卡少女樱》和《翼年代记》那种,人物一样,不过剧情,背景什么的完全不同。   如果要写,到时候我会在打完结标签前,提前标注在这篇文的文案上。   其实这篇文当初的灵感来源就是《小王子》里那句——“也许世界上也有五千多和你一模一样的花,但只有你是我独一无二的玫瑰”。   同时我也一直认为,好的爱情应该是相互成就的,因此写的时候也在努力靠近以上两个观点。   最后,再次感谢选愿意看到这里的每个人,希望能和你们后会有期。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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