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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脸上有一种不同于常人的沉静，苍白得几乎没有血色的面容里找不到多余的情绪，处在花海之中的他并不显得突兀，反而像是另一种绽放的植物，同那连绵不绝的深紫浅碧一起起伏呼吸。 　　“很难想象，在如今的末世里，还能有这样一片天地。”男子的身后响起一声喟叹，灰衣男子没有回头，只是微微动了动嘴角，勾起一丝浅淡得几乎不着痕迹的笑意。 　　发出感慨的是一名中年男子，大半张脸都隐在压得低低的鸭舌帽之下，只能看出他下颌柔和的轮廓与泛青的胡茬，他坐在花田之中，被昂然挺立的花茎遮盖住身形。 　　他的目光始终追逐着灰衣男子，随着他的每一次欠身弯腰而轻微波动。 　　“也许，我的决定对你而言太残忍了，希望日后……你不要怪我……” 　　闻言，灰衣男子直起身子，阳光洒在他澄净柔和的面容上，如同一颗自然舒展的琴叶榕。 　　“您又忘了，我并不会有这种情绪。只是，这片桔梗花田需要一个新的园丁了。”说完，他又俯下身子，继续刚才的工作。 　　一朵枯萎的桔梗花被他轻手摘下，阳光下脆弱溃败的花朵，如同一个来自冬日的吻。 　　“你知道桔梗花的花语吗？”中年男子的声音很低沉，似乎唯恐惊扰了这方静谧。 　　“无望的爱，先生。” 　　随着话音的落下，整个场景骤然碎裂迸散，如同万花筒中被折叠翻转的五彩世界，如同沉潭的倒影中被掉落的枯叶打碎的月光，无论是那无垠的青空，绵延的花海，还是面容沉寂的灰衣男子，看不清五官的中年男人，都随着场景的分崩离析而湮灭。 　　熟睡中的程澈毫无征兆地睁开了双眼。 　　他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毫不在意隆冬无孔不入的冷空气，任由本就有些单薄的被子滑落在腰际，他并没有穿睡衣，大片光洁苍白的肌肤肆无忌惮地裸/露着，包裹着他没有一丝赘肉的身体。 　　他转头看了一眼放在床头柜上的电子钟，正是凌晨五点整。 　　窗外，残月挣扎着散发最后的余辉照亮了这栋耸立在市中心的摩天大楼。 　　巴别塔，旧约记载中人类联合起来建造的通往天堂的高塔，正是这座摩天大楼的名字。这栋汇集了全世界高新科技人才的大楼于星元2024年建成，甫一动工就聚焦了塞恩星所有人的目光。为了建造这栋几乎只存在于科幻概念中的智能建筑，塞恩星政府可谓挥金如土。 　　巴别塔高达200层，是塞恩星目前为止最高的建筑，为了能让它长久伫立，成为塞恩星科技与智慧的标志与象征，人类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为了对抗暴雨和台风，巴别塔设计了巨大的内部摆钟系统，以抵消大风引起的摆荡；大量的传感器和计时器，能让大楼的使用者们通过配套的应用程序根据自己的喜好自定义空间的照明、温度、湿度甚至风的流向、空气的味道；为了给如此庞然大物不间断的供水供电，巴别塔中部架空，连接六台风力发电机，整个屋顶覆盖着巨大的太阳能电池板，以此获得永无止息的可持续能源；为了远离地震的威胁，巴别塔的设计者甚至利用基础隔离技术，将大楼与塞恩星的实际表面分隔开…… 　　如此高智能高感应的新型建筑，自然要人类最尖端最锋锐的智慧头脑才能与之相配。巴别塔中居住的“天之骄子”们都是塞恩星各国政/府最引以为傲的高科技人才，甚至可以说，巴别塔的使用者们决定着人类科技树的走向与塞恩星命运的发展。 　　而程澈，则是巴别塔数以百计的管理员之一。 　　今天，新一批塞恩星的佼佼者们即将入住巴别塔，程澈和其他管理员们要提前做好万全的准备，迎接他们的到来。 　　程澈穿好浅灰色的制服，外面罩上一尘不染的深黑色羊绒大衣，戴好紧紧贴合手型的黑皮手套，修长的手指在皮革的包裹下有一种禁锢冰冷的美。 　　他最后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领带的松紧，镜面上反射出男人清隽而温和的五官，以及那双罕见的鸽灰色的眸子。 　　程澈与其他管理员们在巴别塔外的广场上队列整齐，长身而立，等待着新一批居住者的到来。很快，各色豪车便如争奇斗艳的蝴蝶一般翩然涌入广场，为巴别塔送来它新的主人。 　　这一批居住者有97人，分属于十一个科研小队与高科技创意团体，而每一个团体将会分配自己专属的一名管理员与三个智能机器人，以保障团体成员的衣食住行与日常起居。程澈也有幸接管了其中一个团体。 　　“先生您好，我是006646号管理员，很高兴为您服务。”程澈微微欠身，恭谨地向为首的一名戴眼镜的微胖男子报出了自己的工号。 　　男子脸色一晒，有些不好意思地握住了程澈伸出的手：“你……你好，我……我叫韩家栋，我们人还没到齐，能在等一会儿吗？” 　　程澈看了一眼广场上已经逐渐稀疏的人群，微笑着点头道：“好的。我先让机器人把各位的行李搬运到房间里。” 　　在程澈的指挥下，三个机器人有条不紊地将堆积如山的行李叠放整齐，它们设计精良的履带能轻松承载成吨的物品，在任何环境中都能如履平地。 　　看着机器人们远去的背影，韩家栋跟身边年纪尚轻的短发女孩儿轻声嘀咕道：“巴别塔确实名不虚传啊，我没记错的话，这种M13机型是限量供应吧？一个团体就配备了三个，绝对的大手笔吧！” 　　韩家栋是典型的社交恐惧症，跟不熟识的程澈说话都结巴，可跟自己团体中合作无间的队友却能交流无碍，如数家珍。 　　短发女孩儿白了他一眼，俏丽小巧的鼻头微微皱起，不屑地说：“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这些小伎俩算什么，等咱们的机型面世了，哼，吓死他们！” 　　短发女孩儿上下打量着高耸入云的巴别塔，又瞄了一眼侍立在一旁的程澈，小声说：“我反正是不太喜欢这个地方，就是个没有人气儿的钢铁森林，倒是管理员嘛……嗯，帅的哩……” 　　韩家栋叹了口气，无奈道：“露娜你可长点儿记性吧，你跟我说说就得了，可别让老大听见，她最忌讳这种事……” 　　“哎呀，知道了，唠唠叨叨……”露娜不耐烦地打断他，踮起脚向广场外望去：“这等半天了，老大人呢……” 　　韩家栋也顺着露娜的目光翘首以盼，口中喃喃：“是啊，人呢……” 　　作者有话说： 　　补充科普： 　　关于巴别塔设计的借鉴：巨大内部钟摆系统——台北101大楼 　　架空安装风力发电机——迪拜达·芬奇塔 　　基础隔离技术——北加州库比蒂诺的Apple Park 第2章 桉与摩托车 　　星元2025年的12月，塞恩星的北半球已昂首踏入漫漫凛冬。萧肃的寒风里，程澈垂眸打量着这支平均年龄不足35岁的科研小队。 　　除了正在窃窃私语的露娜和韩家栋，还有另外三名成员，一位个头极高，有着宽阔方下巴，看上去像个橄榄球运动员的男性成员，一位年纪稍长，皮肤苍白，戴着黑框眼镜的女性成员，还有一位身材瘦削得惊人，有着细长吊梢眉眼的男士。 　　除了那位年长的女士和微微发福的韩家栋，剩下的几名成员似乎都与科研工作者这个身份没有什么关联。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样的人才能成功领导这样的团体，取得在智能型机器人领域那般辉煌的战果。 　　“你好，认识一下，我叫露娜。”程澈收回远眺的目光，聚焦在面前的短发女孩儿脸上，女孩儿有一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猫一样的眼睛，灵动的瞳仁潜伏在浓密的睫毛之下，灼灼欲扑人。 　　程澈微微一笑，轻轻挟住女孩儿的手：“您好，露娜小姐。” 　　“你是混血儿吗？”露娜贴近程澈的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眸子。男人的眸子里流动着一种奇妙的灰色，带着些许怅然若失的意蕴。 　　程澈不易察觉地向后撤了一步，避开了女孩儿探究的目光，温声道：“您应该是混血儿，对吧？” 　　露娜挑高了修整精致的眉毛，面露得色：“被你看出来啦！八国血统哟，你要不要猜……” 　　“露娜，放过这位管理员吧，他都没法呼吸了。”年长的戴着黑框眼镜的女士及时打断了露娜即将开始的冗长的家庭背景介绍，朝前一步来到二人身边。 　　“不如，你介绍一下我们？”年长的女士露出平静而有压迫感的笑容。 　　露娜叹了口气，有些敷衍地把手朝女士身前一摆，尾音拖得很长：“这位呢，是我们科研小队的元老级人物，身份和实力仅次于我们老大的詹玲女士。” 　　詹玲满意地点了点头，轻轻握了握程澈伸过来的手。 　　“这位呢，”露娜将体格壮硕的方下巴男子拉了过来，“奎帕博士，纯正的萨霍克人。” 　　奎帕博士高大的身躯几乎遮住了扑面而来的寒风，他向程澈伸出如同芭蕉叶般巨大而厚实的手掌，后者却没有像之前那样礼貌地握住，反而抬起手在奎帕博士的右肩上轻拍了拍。 　　那是几乎要失传的萨霍克人独有的礼节。 　　奎帕博士的眼睛陡然间亮了起来，红褐土般的面容之上绽放出一个淳朴而爽朗的笑容。他收回了伸出的手，也在程澈的右肩上拍了拍，像多年未见的老友一般。 　　“这位……”没有等到露娜懒懒散散的介绍，细长眼男子就疾步上前，握住了程澈的手：“你好，华沙。”他的右手食指有些神经质的不断地在自己的大腿外侧轻微敲打着，遵循着某一种既定的节奏，看得出，他很是焦虑。 　　华沙一边有力地和程澈握手，一边扭过头看向广场的尽头：“老大该到了。” 　　如同华丽的大幕拉开之前短暂的序曲，华沙话音刚落，摩托车发动机轰鸣的声浪就由远及近而来，那是相当复古的油动力摩托车型，在各色电动力车大行其道的现今，还执着地驾驶油动力车型的人不是炫耀的收藏家就是狂热的发烧友。 　　这辆重型机车是罕见的六气缸设计，漆黑的流线型躯壳之下，被擦拭得闪闪发亮的银件如同猎豹奔跑间彰显的绝美肌肉轮廓，这样速度绝尘的庞然大物放在哪一个星元都是绝不容忽视的产物，更遑论这座巨兽之上还端坐着一位更灼眼的驾驭者。 　　这位骑手身着黑白相间的骑行服，带着全遮面的黑色哑光头盔，手上戴着同样色系的骑行手套，连骑行服的拉链都拉到了最高处，浓重的黑色将全身的肌肤遮得严严实实，但越是这样严丝合缝的遮挡，却越发凸显了她身材的修长窈窕，宛若被拉到极满的和弓，用最精致的弧度阐述着最矜贵的气韵，也掩藏着最凛冽的锋锐。 　　程澈发现身旁的五人都不约而同的端正了身姿，齐齐向着骑手行来的方向望去。那位骑手将身下的咆哮的巨兽停靠妥当，翻身下车，摘下了那顶保养得极好的头盔。 　　如万丈深渊之上的孤悬之月，吞噬漫天星子的光彩，整个时空都只余它自身的寒芒，翩若惊鸿又傲慢疏狂，尽态极妍又冷漠乖张。 　　那双漂亮冷硬如同黑色石晶花一般的眸子绽放在苍白无暇的面容之上，让她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在女性身上很少见的坚锐之感。 　　高挑的女子目不斜视地朝着众人的方向走来，那笔直而挺拔的姿态让程澈不由得联想到一种植物——桉树。 　　桉并非是生命力强悍的植物，却能在原始丛林中和一众树木抢夺一席之地，究其原因，是因为桉树从来不像其他植物一样，在树干上延展枝叶，而是笔直冷硬的生长直到树梢，才缓缓长出树枝，向地面垂落。 　　当森林大火发生之时，近地面的火焰只能沿着垂于地面的树枝向上蔓延，而无法焚烧桉树的树干，而其他的植物却只能在漫天大火中付之一炬。 　　只要一场倾盆大雨，无数桉树便会趁着雨势在灰烬之中拔地而起，转眼间便形成新的森林。就像眼前的女子一样，眸子里蕴满了疯狂绽放的生机与韧性。 　　程澈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指针恰好指向9，不偏不倚，正是集合时间的死线。 　　刚刚还着迷于程澈独特眸色的露娜，此时早已经狗腿地向那位女子一路小跑而去。 　　“老大，我帮你拿！”她一边甜甜地唤着，一边伸手去接女子怀里的头盔。 　　“别碰。” 　　“喔……”露娜似乎早已对女子的反应习以为常，乖巧地收回了手，跟在她屁股后面蹦蹦跳跳地追了过来。 　　女人大踏步地走到正等待她的人群之间，也不做停留，一边走一边发出指令：“准备一下，九点10分开始第一次机能研讨会。” 　　众人也跟在她身后，众星拱月一般将她簇拥在其中。程澈也跟着六人，一路步入电梯，却始终没有找到机会介绍自己。女子的步速实在太快，在这种行进速度之下，任何多余的语言都会成为负累。 　　终于，众人在电梯中站定，小心翼翼地喘着气，而女子则排众而出，站在透明观光电梯的最外侧，面无表情地看着电梯以令人目眩的速度直冲188层。 　　“您好，我是006646号管理员，很高兴为您服务。”程澈终于找到了自我介绍的机会，他脸上的笑容温文有礼，让一旁的露娜也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女子微微侧过头，看了程澈一眼，那冰凉得不带丝毫感情的眼神实在令人印象深刻：“罗林。” 　　只一眼她便回过头去，再次凝望着拔地而起的窗外风景。程澈微笑着收回没有得到回应的手，目光依旧宁朗。 　　程澈上午的工作结束于两分钟以后，罗林当着他的面关上了会议室的门，那扇科技感十足的掌纹互动门无情地快速合拢，几乎要夹住程澈的鼻尖。 　　两秒钟后，门侧的光屏中“请勿打扰”四个字闪烁而出，彻底断绝了程澈继续自己服务的可能。 　　程澈在门口又站了五分钟，明亮的阳光透过洁净的高强度钢化玻璃投射在他的脸上，仿佛他的皮肤上本来就流动着这样温暖的光彩。 　　紧闭的门始终没有再次开启，也许会议室之中激烈的讨论与思辨正在上演。程澈抬起手腕，在智能腕表上轻轻点击，不多时，会议室中便缓缓弥漫起一股静雅芬芳的柚子花香，而会议室门外却只余冬日暖阳。 第3章 管理员先生与回忆里的山风 　　整整一天，188层的会议室始终大门紧闭，没有人出来透口气，没有人吃饭，更没有人休息。程澈不便打扰，也没法打扰，因为会议室的大门只认团队领导者，也就是罗林的掌纹，而楼层管理员只有在紧急时刻才能使用□□打开大门。 　　对于科研工作者来说，少吃两顿饭或者少睡七八个小时，绝对称不上什么紧急。程澈只得远程操作会议室内的机器人为这帮疯狂而不知疲倦的科研小队成员准备了简单易消化的餐食和足够浓的咖啡。 　　凌晨一点，程澈又站到了会议室的门口，这已经是他不知道第多少次自然而然踱步到此。但他却始终谨记罗林关门时警告的一瞥，看着光屏中“请勿打扰”四个大字，不敢越雷池一步。 　　这一次，程澈终于幸运地等到了大门的开启。一个黑色的瘦长身影如一阵风似的大踏步走出来，在看到程澈的瞬间放缓了速度。 　　只见罗林怀里抱着头盔，表情隐隐有着怒色，眉头虬结在一起，嘴唇也略显苍白，显然这长达十多个小时的研讨会并不顺利。 　　她轻扬剑眉，眸子里有着罕见的诧怪：“你怎么还在这儿？”她也不待程澈解释回答，抛下这样一个问句便急匆匆地走了。 　　程澈听到空气中隐隐飘来的罗林渐行渐远的呢喃：“有病吧……” 　　程澈仿佛没有听到一般，表情如常的抬步走入会议室的大门，里面的情景几乎可以称得上“尸横遍野”。 　　韩家栋面色惨白的趴伏在桌子上，手里还拿着一个咬了一半的苹果，人却已经昏睡不醒；露娜斜靠在半开放式的露台边抽着烟，发丝有些凌乱，眼睛也熬得通红；詹玲正在收拾堆满整张桌子数据材料，巨大的光屏上各种冗长复杂的公式和图表密密麻麻的罗列着，蓝光映得詹玲本就瘦削的面颊更显得凹陷下去；奎帕博士正扶起一个躺倒在海绵垫上的半成品机器人，他轻声叹了口气，却在看到走进房间的程澈时，露出有些勉强的笑脸。 　　那个看上去有些神经质的华沙似乎不见了，程澈四下张望了一下，才发现在一个昏暗的角落里，华沙正蜷着身子坐在地上，捧着一款最新型的便携式游戏机操作个不停，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表情也有些狰狞，似乎要将一天所有的愤怒发泄在游戏人物身上。 　　程澈招呼早已等候多时的M13机器人进屋清扫，以最小的分贝清理着战场，而他自己则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饮品向露台走去。 　　是难得一见的清朗夜空，磅礴得月轮几乎把闪耀的霓虹都比了下去。露娜坐在露台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曲起一条腿，光洁的脚踝随着烟头的明明灭灭来回晃动。 　　她眯起眼睛凝望着月亮，狭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似乎难以承受那冷冽的光芒。 　　“百合马蹄莲子汤，清肺安神的。”程澈将手中的饮品轻轻放在露娜腿边，他身后跟着的智能机器人正见缝插针地捡拾满地的烟头。 　　“你见到她了？”露娜微微侧过头，表情带着戏谑。 　　“嗯，罗林小姐走得很急，应该是有重要的事。” 　　露娜噗嗤笑出了声：“哪有什么重要的事，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去跑山，跑山你知道吗，就是骑着摩托车在盘山公路上奔驰。有一次，她和投资商吵了架，完全忘了我还坐在她的摩托车后座上，就这样风驰电掣地一路跑上了山顶，那天我吐得可惨了……” 　　露娜捧着百合马蹄莲子汤，轻轻砸着嘴，不知是在品味汤的味道还是回忆里带着青草味儿的山风。 　　“别看她脾气那么差，但却是个难得的好人。”半晌，露娜总结性的补充了这么一句，同时，她扭过头来饶有深意地看着程澈，意味深长道：“她只是不太喜欢你这种人……” 　　“我这种人？”程澈轻声重复着。 　　“是啊，你这种人，看上去温文尔雅，宽和有礼，年轻帅气，就好像……” 　　就好像整个世界都在为你让行。 　　露娜笑着摇了摇头：“总之，你不要惹她就好了，你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程澈安静地听着，就好像他们讨论的重点并不是自己一样。外面的夜色浓重得如同化不开的雾气，天地之间只余一轮朗月，连闪烁的霓虹都隐在黑暗中看不真切。 　　“在这种天气下跑山，罗林小姐确定不需要道路维护吗？如果她不介意，巴别塔也配备了无人机可以……” 　　露娜大喇喇的笑起来，伸手过来拍了拍程澈的肩膀：“我的管理员先生，罗林小姐是不需要保护的。夜路走多的人，行在光里反而觉得心慌。” 　　程澈点了点头，站起身，顺手拿走了露娜腿边喝得干干净净的杯子和堆积了满满烟头的烟灰缸。 　　“露娜小姐，晚安。”他微微欠身，姿态谦恭。 　　“晚安，管理员先生。”露娜笑着挥了挥手，柔软的目光在男人身上黏着了片刻，方才移开再次看向露台外的月亮。 　　程澈从露台离开的时候，詹玲与奎帕博士已经离开了会议室，而疯狂肝了一阵儿游戏的华沙此时也已经疲态尽显，他打着哈气冲程澈点了点头，自顾自地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整个会议室在三个M13智能型机器人的整理下早已恢复了上午的整洁，只剩下韩家栋趴伏的位置尚没有机会打扫，而此时的韩家栋正鼾声如雷，丝毫没有醒转的迹象。 　　程澈从机器人手中接过毛毯，轻手轻脚地盖在男生身上，捡起他滑落在地上的眼镜。 　　这时，地上一张写满公式的纸引起了程澈的注意，他捡起那张半边压在韩佳栋腿下的纸，借着智能手表上发出的亮光看了起来。 　　凌晨三点，睡得正香的韩家栋被人推醒了。 　　“谁啊，有什么……”在看清眼前的人之后，韩家栋的睡意瞬间清醒，甚至还动作敏捷地抬起胳膊在自己的嘴角擦了两下。 　　“罗……罗林姐，你回来啦！” 　　罗林清瘦的脸上没有笑意，眼睛下面浓重的黑眼圈让她显得格外疲惫，她手中攥着一张纸，因为用力骨节都开始泛白，韩家栋看着她的表情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口唾液，妄图润湿干燥的咽喉。 　　“这是谁写的？” 　　“啥？”韩家栋哭丧着脸，疯狂摸索着昨晚不知搁在何处的眼镜，紧张得手足无措。 　　罗林瞥了一眼坦坦荡荡摆放在桌面上的眼镜，勾起食指将它抬了起来。韩家栋连忙诚惶诚恐地接过，挂在耳朵上。 　　“看仔细了。”罗林将纸展开，几乎贴在了韩家栋的脸前。 　　“姐！”韩家栋磨叽了半天，总算看清楚了纸上勾勾画画的几处痕迹，脸立马垮了下来，欲哭无泪地喊道：“真不是我！” 第4章 墙与桥（一） 　　依旧是那片繁盛的桔梗花田，依旧是那方无垠的青空，依旧是那种无处不在的宁静氛围，程澈步行于田垄之上，微微抬起手，触碰着近在咫尺的桔梗花。 　　花田的尽头，纷乱的枝蔓间掩映着一栋小木屋，木屋上长满了青苔与爬山虎，看上去摇摇欲坠。 　　程澈推开吱呀作响的老旧木门，步入其中。瞬时，一种掺杂着灰尘、腐朽木质与花香的气息便将他团团包裹。 　　房间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摆设，只有一张磨得发亮的木桌和两把木椅，其中一把椅子的腿角度诡异的歪斜着，想来已经无法使用。 　　木屋只有一扇低矮的小窗，灿烂的阳光从斑驳的窗玻璃中挤进来，把小小的房间塞得满满当当。 　　窗边，那个带着鸭舌帽的中年男子正在用心描摹一幅画，程澈缓步走到他身后站定，沉默地看着男子在纸上勾勒涂抹。 　　“看上去很美对吧？”中年男子开口道。 　　画中描绘的是浩瀚夜空，漫天的星子闪烁喧嚣，挤挤挨挨簇拥成一道光的河流。 　　“但那也只是‘看上去’罢了……大部分的星球上，只有尘埃和沙砾，我们所谓的美丽，只是因为足够远的距离。每一个星球，都是宇宙中孤独的个体，和我们人类何其相似啊……”男子没有停下手中的笔，沉声感慨着。 　　程澈一言不发地倾听着，他似乎总在扮演这样的角色，无条件地接受与消化对方所有的情绪。 　　“所以，人类为什么总觉得孤寂，那是因为心与心的距离本就横亘光年之遥，而他们又偏偏只筑墙，不架桥。” 　　被帽檐的阴影遮挡的脸上，露出略显落寞的笑意，中年男子缓缓抬起头，向程澈所在的方向看去。 　　马上就能看到了，他的眼睛。 　　熟睡中的程澈毫无征兆地睁开了双眼，窗外，最后一缕月辉沉降在远山之后，悄无声息。 　　此时的他并不知道，几步之遥的会议厅中，一场激烈的讨论正在上演。 　　坐在会议桌前的罗林面沉如水，表情严肃。 　　“所以，你们是想让我相信，没有人进行了修改，这一切都是这张纸的自我意识吗？”罗林的目光逐个扫过众人，每一个被她看到的人或是慌忙低下头，或是刻意看向身边的人，或是紧握手中的笔装作在认真记录着什么，会议室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的尴尬。 　　“说话。”罗林加重了语气，房间里顿时响起了众人小心翼翼吞咽唾液的声音。 　　詹玲是众人之中年龄最大的一个，身为长辈的自觉让她不得不第一个站了出来：“我记得当时，我收拾了全部的文件放进了文件柜里，奎帕博士整理了试验品，华沙在……在休息，露娜在阳台透气，家栋当时已经睡着了，确实是没有什么人进来过啊……” 　　奎帕博士仔细思索了一下，接着补充道：“后来，我和詹玲都回房休息了，会议室中还剩下华沙、家栋和露娜。” 　　华沙一直在纸上笔耕不辍，似乎正在将每个人的发言一字不落的记录下来，其实仔细一看就可以发现，纸上只是被他画了一堆密密麻麻的奇怪的符号，除了传达出当事人焦虑而紧张的心情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后来，我走的时候，家栋还睡着，露娜还在抽……透气。”华沙一边回答，一边持续不断地写着。 　　露娜心虚地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罗林曾经明令禁止会议室中的抽烟行为，而她不仅抽了，还大大超出了罗林给她规定的“剂量”，这也就是为什么所有人在复述昨晚的经过时，都刻意将她的行为美化为“透气”。 　　韩家栋看了看露娜抿得紧紧的嘴唇，知道她决计不会发言，只得苦着脸，硬着头皮面对罗林严厉的目光：“老大，这次的公式错误的确是我不对，我也没有检查出来，开会结束以后，我累得妈都不认识了，倒头就睡，这张测算表就压在身子底下，我真的不知道谁给我改的……” 　　突然，他眼睛亮了亮，急急补充道：“有没有可能……有没有可能是我醉心研究，在梦中修改……”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彻底了无声息，整个人也几乎缩到了桌子底下，因为此时的罗林，目若寒冰。 　　见此情形，露娜也心怀愧疚地想打个圆场：“老大，其实……其实只要结果是好的，管它谁改的呢？你说是不是……” 　　奎帕和詹玲心中都暗道一声不好，韩家栋也恨不得把露娜的话重新塞回去，但一切已经晚了。 　　“我说不是。”罗林一字一顿的回答道，“如果我们连保密这种基本的职业素养都做不到，那现在大家就可以就地解散，不用再继续了。” 　　众人皆是一脸惨白，无意之间挑起战火的露娜更是沁出了一头细密的汗珠。 　　“目前为止，整个塞恩星和我们同场竞技的科研团体不下十个，有实力一较高下的有三个，他们每一个人都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每一次实验的进展，每一次数据的记录，甚至每一个人的私生活。现在，如此重要的实验数据，在我离开期间被陌生人做出了修改，你们却一问三不知。更为可怕的是，他还改对了。” 　　“这说明”，罗林目光如电，紧盯着缩着头的韩家栋，“他至少比我们团队中的一位成员的水平要更为高超。” 　　此时的会议室静得出奇，似乎连呼吸声和心跳声都听不见了，空气凝滞成粘稠的一团。 　　罗林四下环顾，队员们如丧考妣的样子让她不由得叹了口气，她站起身，在会议室里踱了两圈，突然转身向门口走去。 　　“我去查一下监控，你们……”她本来想严厉的说让队员们自己考虑一下后果，但话到嘴边还是软化了下来：“你们上午休息一下，今晚继续。” 　　门终于在众人紧张而期待的目光中合上了，所有人都长舒了一口气。众人皆是心有戚戚地互相对视了半晌，正常的呼吸和心跳声才终于回到了这个紧绷的房间。 　　“露娜，你让我怎么说你啊……”詹玲郁闷地扶住自己有些发晕的额头。 　　“詹玲姐……我错了……你……你打死我吧！”露娜满脸悲愤，让人有些闹不清她是说真话还是仅仅在缓和紧张的气氛。 　　“打死你也没用啊！”韩家栋哀叹连连。 　　“你还好意思说我！？惹祸的是你好吧！如果你没有写错公式，哪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露娜毫不留情地回怼过去，把桌子拍得震天响。 　　“行行行，都是我的错，我的错……”韩家栋自知理亏，忙不迭地认错。 　　一直沉默不语的华沙突然停下手中的笔，抬起头来：“我想起来了，昨天还进来过一个人啊！” 　　经此一提醒，露娜也惊叫起来：“对啊！管理员先生！他进来过！” 　　作者有话说： 　　文中“所以，人类为什么总觉得孤寂，那是因为心与心的距离本就横亘光年之遥，而他们又偏偏只筑墙，不架桥”一句，化用自美国诗人、文学家爱默生的诗句：人们之所以寂寞，是因为他们不去修桥，反而筑墙将自己围堵起来。 第5章 墙与桥（二） 　　推开门的一瞬间，罗林呆住了。 　　作为一名32岁的成年女性，一位塞恩星智能机器人研究领域的佼佼者，自认为见过不少风浪的罗林已经罕有这样的时刻，像未经世事的少女一般被某样事物所震撼而呆若木鸡。 　　这是一间过分整洁的房间，在罗林的团队中，只有患有重度洁癖的詹玲女士的房间才能与之相媲美。一张床，一张宽大的书桌，一把智能升降椅，便是房间内仅有的家具。 　　床单被褥铺展得没有一丝褶皱，书桌上的书籍被由厚到薄由高到矮依次排列，椅子紧紧卡在桌洞之中，连角度都分毫不差。 　　如同精密运转的齿轮，无论是齿距还是齿向，都将可能存在的物理误差降至最低，以一种完美而冰冷的方式寻找着连动的齿条。 　　那是鲜少出现于人类身上的精准与坚硬。 　　而与之截然相反的，却是房间窗前的风景。罗林从来没有在隆冬时节见过如此多生机勃勃，争相盛开的花。 　　就好像被春天扑了个满怀，因为知识的盲区，罗林无法一一叫出这些花儿的名字，她只觉那簇簇的花朵汇成流动的河流，在阳光编织的金色螺纹线中，欢呼飞旋，仿佛世间所有的生命都在这扇窗前应邀起舞，春光浩荡，此起彼伏。 　　“罗林小姐？” 　　终于，氧气再次充盈了罗林几乎停滞不动的肺部，她缓过神来，看向轻唤自己的男人。 　　那位长相俊朗的管理员站在花朵掩映的光影里，笑容干净而柔软。 　　“罗林小姐，您还要查看监控吗？” 　　“看。”罗林点点头。 　　“监控室在100层，这边请。”管理员006646走到门边，抬手做出了“请”的姿势。 　　罗林抬步向房门外走去，刚要踏出门又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向那扇被花朵簇拥着的明亮的窗，下次再看到这样美好而温暖的场景，不知道又该是什么时候了…… 　　“罗林小姐喜欢花吗？”两人一前一后经过冗长的走廊时，像是为了打破某种尴尬的沉默，程澈扬声向罗林发问。 　　“不喜欢。”倨傲而冷硬的回答，将所有继续谈话的可能性扼杀在摇篮里。 　　这场旷日持久的无声拉锯直到回放监控中出现程澈的身影方才停止。罗林惊异地看向身边面色平静的男人，心中疑窦丛生。 　　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监控中，程澈轻手轻脚地将毛毯披在熟睡的韩家栋身上，紧接着便被他身下压得一张纸吸引了注意力。 　　只见他拿起纸张，极快地扫了一眼，继而顿住，思索了几秒钟之后，他拿起同样滚落在地的笔，将纸铺展在收拾整洁的桌上，看似随意地勾画了几笔。 　　“是叶宸宋派你来的，对吧。” 　　程澈应声回头，正对上罗林一眨不眨瞪视着他的眼睛，那眼神中藏匿着的不甘与愤怒，让她原本如同石晶花一样美丽剔透却又冷漠刻板的脸，有了几许生动的神采。 　　程澈摇了摇头：“不是，我并不认识罗林小姐说的人。” 　　“叶宸宋是连借口都懒得编了？！他让你来做什么？偷数据，破坏实验，还是仅仅为了来标榜他无处不在的影响力？说！” 　　罗林声色俱厉，眉毛高高扬起，如同斩入巨石的宝剑。 　　“我并不认识罗林小姐说的人。”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程澈的声音依旧平静和煦，就像阳光下汩汩流淌的河水漫过坚硬的冻土层，一点点一寸寸将所有的冷傲包裹其中。 　　“那你在做什么！” 　　“什么……做什么？” 　　他的语句中有一个微妙而温吞的停顿，似乎是为了让对方更清晰地理解自己的意思。 　　罗林却感到一种令她窒息的无力感，对面的男人脸上依旧挂着有礼的笑容，就好像她现在抬手直接给他一耳光，他还会好脾气地把另外半张脸转过来，邀请她再打一巴掌一样。这人真的有病吧？！ 　　罗林强压下心头的怒气，竭力控制声音中细微的颤抖：“你为什么要……修改那个公式？” 　　“因为韩家栋先生写错了。” 　　罗林几乎被他气笑了：“他写错了跟你有什么关系？谁允许你改的？” 　　“写错了当然就要改啊？” 　　如果不是罗林一直以来视力都极好，她都要怀疑自己的眼睛了。 　　对面站着的，明明是一个身材修长面容清隽的男性，可他蹙起眉头，眼神中却流露出如同孩子一般的迷惘与疑惑。就好像他们讨论的根本不是修改公式的问题，而是秋天树叶为何会飘落，鸟儿为何会鸣唱，鱼儿为什么沉入海底…… 　　因为时间到了所以落叶，因为内心喜悦所以鸣唱，因为想要回家所以沉入海底，因为写错了公式就要改正，世间万物自有其规律，人心再难测也有迹可循。 　　所以，我亲爱的罗林小姐，你的疑惑究竟源自哪里？ 　　冬日的阳光柔和明亮，给面对面站着的两个人渲染出金灿灿毛绒绒的轮廓。罗林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他鸽灰色的眼睛被阳光照得几乎透明，里面流动着她不曾读懂的情绪。 　　罗林调整了一下姿势，向后退了一步，他们之间隔得太近了，她几乎都能看清他狭长的睫毛投射出的浅淡的阴影。 　　“好，就算你真的和叶宸宋没有关系，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个公式有错误的呢？你让我怎么理解一个普通的巴别塔管理人员，能够拥有推演DFS数学模型的能力？” 　　程澈表现得似乎比她还要疑惑，他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低沉，略带喑哑：“我……就是知道它错了……” 　　罗林长叹一口气，近乎无奈地反问道：“你要不要考虑一下再回答我，这话你自己信吗？” 　　她已经无法再对面前这个男人发怒了，就像人类无法迁怒于多刺的鲥鱼，无香的海棠，未完的故事一样，她隐隐觉得这位006646号管理员同自己一样，无可奈何。 　　她走到桌边，随意拿起一支原子笔，从打印纸中抽出一张，迅速写下两个长长的公式。她将纸向着程澈的方向一推，用不容置疑的命令语气说道：“把它们补充完整，我就相信你。” 第6章 墙与桥（三） 　　程澈姿态端正的坐在桌前，脊背挺得笔直，侧脸的弧度深刻而微妙，成熟的男性面容之下却有着孩童般柔软的质地。 　　如果不是在这样剑拔弩张的环境之下，如果他手中的原子笔可以换成钢琴的黑白键，这也许会是相当令人赏心悦目的场景。 　　罗林没有闲心去欣赏他修长的手指，脖颈的曲线，亦或是他狭长如同少女一般的忧郁睫毛，还是他被低垂的眼帘遮挡的浅灰色的眼睛，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微微颤动的笔尖，目不转睛。 　　“罗林小姐。”奋笔疾书的男人依旧垂着头书写，却开口轻唤抱着臂脸色阴沉不定的罗林。 　　“你知道人为什么会觉得孤寂吗？” 　　罗林已经数不清今天是第几次要被这个男人气得笑出声来，这个没头没脑矫揉造作的问题被这样一张英俊逼人的面孔说出来，也许的确是可以骗骗那些未经世事的少女，可于她而言，这除了让她从牙缝中挤出一丝冷笑外，没有任何其他的作用。 　　“嘁……” 　　男人却仿佛没有听到这一声包含着讽刺与不屑的轻嗤，继续有板有眼地说着，如同一个复述着新学课文的孩童：“那是因为心与心的距离本就横亘光年之遥，而他们又偏偏只筑墙，不架桥。” 　　他停下手中的笔，抬头望向立在一旁无声无息翻了个白眼的罗林，露出温和而平静的笑意。暮冬的阳光随着时间的流逝微微偏转了角度，将一双对望的剪影投射在雪白的墙壁之上。 　　他们的距离通过光的折射被巧妙地拉近，一坐一站，一个如同仰望着高塔之上清冷倩影的骑士，一个如同投下动人一瞥的莴苣公主，他们没有人注意那呈现在墙壁之上的神明的暗喻，任由阳光随意舞动它金色的画笔。 　　“所以呢？”罗林有些挑衅地扬起下巴，等着看这男人拙劣的表演。 　　那两个写在打印纸上的公式，是相当复杂的功能型数学模型，没有一定年限的相关科目的学习和钻研，别说推演了，普通的数学系学生是看都看不懂的。 　　如果说这个男人昨天晚上令人惊艳的表现只是瞎猫碰上死耗子，那这两个公式便是验证他真实水平的试金石。 　　“我写完了。”程澈将纸递到罗林手中。 　　罗林看着纸上用漂亮的花体写得密密麻麻的推演公式，眼睛逐渐睁大。 　　15分钟之后，这张纸出现在会议室的桌面上，露娜、詹玲、韩家栋、奎帕博士和华沙皆面露惊异，如同围观一只长了六只尾巴的猴子。 　　“这是管理员先生写的？”露娜看向面色复杂的罗林，在得到对方点头确认之后，露娜不由得啧啧有声：“字如其人啊，瞧瞧这笔锋……” 　　“一个管理员就有这样的水平，巴别塔也太大材小用了吧？”詹玲不可思议地摇着头，再次阅读着纸上的公式，似乎想找到某些疏漏来印证自己的想法，但看了又看，还是不由得败下阵来。 　　“我感觉我要失业了……”韩家栋颓然坐在椅子上，管理员先生先是随手勾画出了他犯下的错误，又轻松完成了老大设置的考验，就如同被上天开了金手指的男主角，绽放着根本掩藏不住的绚烂。 　　而他，一个刚刚加入团队不过三个月的新人，就这样被毫无悬念的比下去了，除了自认倒霉他还能发表什么更具建设性的意见吗？ 　　“不觉得太巧合了吗？”坐在桌前的罗林，冷静地环顾众人：“实验刚进入瓶颈期，这个人就莫名其妙地冒出来、莫名其妙地修改了公式、莫名其妙地引起我们所有人的注意，他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加入我们这个优秀的集体？”露娜几乎是脱口而出。 　　听完露娜的发言，罗林突然觉得也许她更适合成为一名巴别塔的管理员而非她科研小组的一员，反正在把人气笑的水平上，露娜和006646号管理员不分伯仲。她强压怒火，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奎帕博士：“他的背景如何？” 　　奎帕叹了口气，红褐色的面庞上有着罕见的疑惑：“他真的如同一张白纸，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 　　白纸……吗？ 　　“这个人不是个天才……就是个疯子。”不停敲击着桌面的华沙为程澈做出了最后的总结。 　　罗林捧起面前的茶杯，双眉紧锁。这个陌生男人的突兀出现，打乱了她的全部计划。 　　真的会有人是一张白纸吗？真的会有人拥有如此高的天赋却还甘心于做一名摩天大楼的管理员吗？真的会有人拥有仅仅是因为看到错误便不得不修改的单纯吗？他究竟是天才，是疯子，是投机者，还是阴谋家呢？ 　　看着罗林面上阴晴不定，露娜不由得替管理员先生担心起来。 　　她还记得昨天晚上那杯暖胃清肺的百合马蹄莲子汤，和它的制作者一样贴心而醇香。管理员先生人畜无害的温和笑脸再次浮现在眼前，露娜大着胆子问道：“老大……你……你会撤换掉他吗？” 　　巴别塔有上百名专业的管理员，随时等待着为科研团体服务，只要罗林愿意，她随时可以以任何理由将管理员先生置换掉，这种服务型人员本就不是无可或缺的，谁来做都可以。 　　更何况，他还和那人那么像，一样的温文尔雅，一样的风度翩翩，甚至一样天赋卓绝，老大讨厌他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在众人或担忧或疑惑的目光中，罗林的眉头骤然松懈，一抹自信而意味深长的笑容浮现在她的脸上，这种一切尽在掌握的神态于她而言，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撤换？为什么要撤换？”罗林轻抿了一口浓茶，将身体缓缓靠在椅背上，活动了一下僵直的脖子。 　　无论你是天才还是疯子，投机者还是阴谋家，我都能揪出你的狐狸尾巴！ 　　露娜震惊地看到，她一向冷面冷脸不苟言笑的老大，竟然露出了带着一丝狡黠的笑容。 第7章 毛线袜与流浪猫 　　清晨五点钟的巴别塔广场上空无一人，经过一整晚的沉降，空气中杂质的含量与白日里相比急剧减少，合着隆冬刺骨的寒风，显得格外冷冽，像是混合着薄荷糖的冰苏打。 　　程澈早早起床，寻了个僻静之处伸展着僵硬的四肢，很快，他便发现另外一位不速之客。 　　一个身材高壮的男人正裹着厚厚的睡袍蹲在地上，头发蓬乱，本就粗硬的发质此时被冷风一激，根根分明的朝着天空挺立，像是一大群排列杂乱却形容威武的哨兵。 　　程澈的目光朝下移动，看到了他套着鲜艳毛线袜的腿和只踩了一半的毛绒拖鞋，拖鞋的形象是一只浅蓝色的怪兽，头上还顶着两根可笑的弯弯的角。 　　男人并没有察觉到身后站着的程澈，撅着屁股向着墙缝间黑暗的阴影轻声呼唤：“咪咪……咪咪……” 　　这个场景实在是太诡异了，程澈也不得不出声打破这清晨时分的宁静：“您好……” 　　巨大的身影一个哆嗦，动作迅捷地转过身来，露出一张熟悉的红褐色的面庞。 　　“奎帕博士，早上好。”程澈微微歪头，露出温和的笑。 　　奎帕博士显然是余惊未消，张口结舌了半天，语句在口中纠结搂抱着，争先恐后地想要挤将出来，却被牙齿阻滞，汇聚成某种有些奇怪的腔调：“我……那个……吓死我了……嗨耗是你，我的意思是还好是你。” 　　“您这是在……” 　　“看……看不出来吗……我是在喂……”奎帕博士突然将还未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警惕地向四周看了看。依旧是空无一人的广场，依旧是呼啸有声的冷风。 　　“我在喂流浪猫。” 　　在2035年的塞恩星，随着《流浪动物管理法案》的颁布，喂养流浪动物已经成为一种违法行为，如果被无处不在的监控系统或者无人机抓拍，将会面临高额的罚款。 　　“可是……我好像从来没有在广场上看到过流浪猫。” 　　“流浪动物是能够分辨人的气息的，是善意的，是恶意的，是焦躁的，是不安的，它们相隔很远就能猜测出人的大致情况。如果你在一个环境中很难看到动物，那说明这个环境本来就不欢迎它们的出现。” 　　奎帕博士怪异的打扮和他脸上近乎神圣的表情起了某种微妙的化学反应，让程澈也不由得期待地向那黑暗的角落望去。 　　“但是，哪怕再冰冷复杂的环境，只要有一个友好的气息被它们嗅到，流浪动物们就会被吸引而来。就好像……只要有缝隙，阳光便能照射进来一样。” 　　随着奎帕博士低沉而坚定的嗓音，黑暗中竟真的探出一个圆乎乎的脑袋，在四下张望了一番后，小小的身躯也紧接着钻了出来，暴露在尚未落下的残月光辉里。一只看上去也就比成年人的巴掌大点儿有限的狸花猫，轻手轻脚地向奎帕博士放在地上的食盆走去。 　　某种陌生的柔软从心底涌出，漫卷进程澈有些僵硬的四肢百骸，看着那毛茸茸的身影，他不由得发出一声满足地轻声叹息。 　　“很可爱，是吧？”奎帕博士转头看向他，长而宽大的眼睛里盛满了笑意。 　　“你可以试着摸摸它。” 　　“我……可以吗？” 　　“可以呀，你瞧，这小家伙并不怕你。” 　　程澈探出手去，又倏地收回来，将袖子挽了挽，露出大片苍白的皮肤。他小心翼翼地用食指去触摸猫咪尖尖的耳朵，猫咪没有抬头，只顾着大快朵颐，却又像耳朵顶上长了眼睛一般，耳尖轻巧而迅捷地一抖一趴，躲开了程澈微微颤动的指尖。 　　程澈求助地看向奎帕博士，后者鼓励地点点头，示意他再试试。于是，程澈的食指转移了目标，重又向猫咪如同长满黛子草的山丘一样的脑袋进军。 　　这一次，猫咪没有躲闪，只是发出了一声绵长而柔软的呼噜声。 　　就像在春天漫步在馨香扑鼻的芒草花田，就像在夏天暖烘烘的午后淋了一场微温的雨，就像在秋天的河边采到了最新鲜最洁白的那杆芦苇，就像在冬天未经踩踏的厚厚的积雪中打了一个滚。 　　程澈说不清自己内心的喜悦与安宁从何而来，他只是眷恋而小心地抚摸着那只有些脏兮兮的猫咪，脸上露出掩藏不住的笑。 　　“它……好软……” 　　奎帕博士笑出声来，满脸惊异：“你以前没有摸过猫吗？” 　　“没有。我不知道它是这样的。” 　　微弱的晨光透过冬日厚重阴霾的云层投射下来，把男人俊朗的侧脸恰到好处的照亮，而他眼中如同孩子般稚气的天真雀跃却比那缕金色的阳光更加璀璨。 　　奎帕博士不忍打扰程澈与猫咪亲密相处的时光，但他知道，他们必须得走了。 　　“管理员先生，我们……我们走吧，如果被别人看到就不好了。” 　　男人恋恋不舍地收回了手，站起身来。挽好的袖子有一边颓然垂落下来，那种不对称感让他脸上的失落越发明显。 　　“我明天可以再来吗？” 　　“当然可以”，奎帕博士一边收拾食盆一边目送着猫咪再次引入黑暗之中，“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把猫粮送你，你可以试着自己去喂它”。 　　他本就对这位神秘的管理员先生很有好感，经过这次不期而遇，他更加深了对他的信任感。在罗林的授意下，他暗中对管理员先生进行了调查，普通的家庭，平平无奇的学历，乏善可陈的工作经历，让奎帕博士相信他决计不是罗林猜测的那种人。 　　而今天早上他对流浪猫的宽容与喜爱，更让他坚定了自己内心的想法，喜欢小动物的人又能有多坏呢？ 　　他微笑着看向男人转身离去的背影，心中暗自思量。他们都说管理员先生和那个男人相像，相似的高挑俊朗，相似的温文有礼，相似的端方如玉，可那只是表象。 　　他可从来不觉得他们之间有多么相像，相反，他倒是觉得管理员先生像极了罗林，尤其是那双永远藏着善意的明亮的眼睛。 　　不由得，他再次回想起自己和罗林初见的时光，那是他人生中每每回首，都会悚然而惊的噩梦。 第8章 污蔑与剖白 　　霍萨克是一个古老的民族，也是一个被彻彻底底妖魔化的民族。他们信仰多神教，无论是阳光、雨露、清风、明月还是飞禽走兽皆可为神，他们崇尚原始与自然，同飞速发展的时代格格不入。 　　在巨大的冲击之下，霍萨克人分裂成两个不同的群体，娜妮耶派选择出世隐居，远离尘世纷争，难觅踪迹；乌奴达派选择入世反抗，不惜采取最极端的方式进行斗争。 　　奎帕博士属于温和的娜妮耶派，虽然他也曾为星球日益加剧的环境污染感到痛心疾首，也曾为自己随时会陨落的神明忐忑不安，但他的选择是醉心学术，用自己的力量一点点匡扶自然正道。 　　然而，即使这样一条看上去最坦荡光明，绝不虚与委蛇的道路，也被偏见与蔑视的巨石阻隔了前进的方向。 　　因为学术上的纷争，奎帕博士被自己最得意的弟子举报性侵，引起了整个学术圈的哗然。那一刻，奎帕才明白，那些所谓的知遇之恩，倾囊相授在利益与诱惑面前一文不值。 　　没有人相信他自证的说辞，也没有人愿意为霍萨克人的清白摇旗呐喊，他们只会挽起嘴角轻蔑一笑：“瞧吧，我就知道他会是这种人，霍萨克人没一个好东西！” 　　曾经的学术地位与著作等身，现在反而成了投刺向他的最锋锐的标枪。奎帕万念俱灰，他已然无法承受这种讽刺与绝望，决心以死剖白。 　　那时的他坐在空无一人的教工宿舍里，双手颤抖地捧着药瓶。 　　他根本不想死，在霍萨克人的信仰中，自杀是不能被饶恕的罪。生命由自然之母给予，也该当由自然之母收回，人类不能违逆自然的意志。 　　况且，这世界又有多少值得他留恋的事物啊，他刚给自己的母猫接生完，六只新生的猫崽尚在嗷嗷待哺；阳台上的沙漠玫瑰就快要开了，那是一种沉甸甸满当当的暗紫色，神秘而罕见；仿生人的最新研究已经进入到关键节点，他也想亲眼见证人工智能到底会有怎样的蓬勃发展…… 　　然而，此时的他，除了死亡，还有能什么更好的选择呢？再无犹豫，奎帕一咬牙举起了药瓶。 　　“砰”地一声巨响，奎帕目瞪口呆地看着教工宿舍的门横着飞了起来，狠狠砸在离门两米远的大衣柜上，把柜门撞得崩裂，露出一个形容恐怖的口子，透过那个口子能清晰地看到奎帕博士挂的整整齐齐的工作服和一件颜色鲜艳的睡衣。 　　奎帕博士惊得连药都忘了咽，任由它们黏着在自己舌头上，氤氲成一片苦涩的糊状物。 　　一个黑色的高挑身影以极快的速度冲到他身边，冰凉的手指紧紧扣住他的下巴。那力道大得惊人，奎帕博士感觉自己的下巴都要被掰得脱臼了！ 　　下一秒，冰凉的水被猛地灌进嘴里，还没来得及涌入喉咙，后背又被狠狠一拍，奎帕不由自主地朝前倾倒，满嘴的水喷洒了一地，他呛得又咳嗽又干呕，鼻子里也全是又苦又涩的水，好不狼狈。 　　面红耳赤地呛咳了半天，他才晕头涨脑地抬起头，面前站着一个绑着长马尾的高挑女子，正一脸怒气的瞪视着他。 　　奎帕好不委屈，想死都死不成还被折腾成落汤鸡的他还没生气呢，这个女人生什么气？ 　　透过迷蒙的双眼，奎帕只觉得这个女人有些眼熟……应该是两个月前的全球智能型机器人交流研讨大会，他和这位美丽却气势汹汹的女士有过一面之缘，当时的她想要邀请自己加入新成立的科研小组，被自己婉言谢绝。 　　当时的自己尚且春风得意，一切的暗潮汹涌还在海底酝酿，海面之上只有无垠青空，惠风和畅。 　　如果早知如此，当时还不如……可现在再说这些有什么用，自己早已被学术界除名，累若丧家之犬。想到此，奎帕颓然垂下了头。 　　“为什么要救我……” 　　“别把世界留给那帮混蛋……” 　　奎帕心中一凛，抬头向女人看去。他想起来，这个女人名叫罗林，曾经是叶宸宋团队的一员，默默无名许久，却突然有一天和叶宸宋分道扬镳，自立门户，不多时就成了塞恩星智能型机器人研究领域的一匹黑马。 　　看着奎帕一脸的不可思议，罗林还以为他刚刚经历生死，头脑尚不清醒，便蹲下身来，看着奎帕的眼睛，一字一顿真诚地说道：“我相信你，别把世界留给那帮混蛋，加入我的团队吧，让他们好好看看！” 　　好好看看我们这些世俗世界所谓的失败者、落魄者、边缘人的能耐！ 　　奎帕后来才知道，在他被性侵事件弄得焦头烂额之际，罗林就向他伸出了橄榄枝。他的邮箱里积攒了12封罗林发来的信函，语音信箱里也有8条罗林的留言记录，然而这些友善的邀请都被无良的谩骂与攻击掩埋，他并没有看到。 　　后来，罗林又跑到学校找过他两次，都被怕引起不良舆论的校方拒之门外。 　　如果不是后来，罗林不顾阻拦，单枪匹马冲进了教工宿舍，一脚踹翻了奎帕的宿舍大门，那迎接的他便只能是死神的羽翼，而不是新团队温暖的怀抱了。 　　两个月以后，让奎帕蒙冤的女学生竟也因为学术造假而被团队除名。那时的奎帕已经多少见识了罗林的手段，所以他第一时间找到罗林，询问她是否插手了这次调查。 　　“你已经为你的遇人不淑死过一次了，她也休想逃。”奎帕还记得当时罗林微微莞尔的神色，有种让人倾慕神往的自负，就好像她自黑暗中跋涉而出，历尽苦楚，便决不允许他人失了太阳，忍受凛冬。 　　所以，虽然管理员先生也和叶宸宋一样，有着英俊逼人的五官，谦和有礼的姿态，明朗温柔的笑容，但说到底，他们是截然不同的。 　　叶宸宋永远不会露出管理员先生那样的表情，单纯，善良，如同初生的动物幼崽一样，不设防的表情。就像当年的罗林一样，捂住耳朵，蒙住眼睛，只循从内心的去相信一个人。 　　看着管理员先生笔挺得如同一株修竹的背影，奎帕轻轻叹了口气，只希望管理员先生不要遭受罗林当年的痛苦吧……希望他不设防的信任，不会所托非人。 　　作者有话说： 　　科幻好凉，嘤嘤嘤TAT 第9章 多肉的花窗与陌生的情绪 　　露娜揉着眼睛打开会议室的大门，便惊异而欣喜地看到一个正在窗边忙碌的身影。 　　“管理员先生！”露娜的睡意瞬间消散，三步并作两步挤到程澈身边，不动声色地推了一把正在运送泥土的M13，小声说：“边儿去……”。再抬头，甜美的笑脸已经又浮上蔷薇花一样的双颊。M13被她推得转了个圈，识趣得开走了。 　　“露娜小姐，早上好。”程澈停下手中的工作，向露娜微笑致意。 　　“你这是在做什么呀？”露娜看着窗户边摆得满满当当的白色方形器皿疑惑道。 　　“我想为你们装点一个花窗，你看这是我的设计稿。”程澈从梯子上轻巧地跃下，调出智能手表上的光屏展示给露娜。 　　露娜目瞪口呆地看着光屏上色彩纷呈的手绘稿，一簇簇盛开的花朵挤挤挨挨地将窗户的外延填满，余出中间正圆形的留白，仿佛流水婉转的春夜江畔，簇拥着一轮带着花香的月亮。 　　露娜将目光从光屏上的画稿缓缓移向男人的面庞，他脸上始终带着和煦的笑，同清晨正好的阳光交相辉映，灿烂却不灼目，柔软却不圆滑，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恬静好看的人啊…… 　　露娜的心剧烈得跳动起来，如同被春风吻开的青核桃，带着某种酸涩的芬芳。 　　见露娜愣愣得不说话，程澈轻声问：“露娜小姐不喜欢吗？” 　　“怎么会！我只是……我只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花窗……”露娜脸色一哂，赶忙掩饰道。 　　一声轻咳从身后传来，露娜吓得“妈呀”一声大喊，满脸惊恐地回头望去。只见罗林正好整以暇地端坐在桌边，手中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显然已经呆在那里许久了。 　　露娜脸上花痴的笑容迅速收敛，立刻换上了某种严肃得近乎神圣的表情，就仿佛刚刚的谈话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看来你还不知道，詹玲女士有花粉过敏症”，罗林吹了吹杯中漂浮的茶叶，轻叹了一口气：“也是可惜了。” 　　可你看上去一点也不觉得可惜啊，老大！露娜在心中发出无声的呐喊。 　　程澈一怔，思索了片刻，温和的笑又浮上嘴角：“没关系，我可以把观花植物都换成多肉植物，这样满满的绿色更有助于……” 　　不待程澈说完，罗林就像驱赶叫嚣的小飞虫一般挥了挥手：“随便你吧，这些不需要向我汇报。露娜，你和家栋负责把实验机型准备好，通知大家五分钟后开会。” 　　露娜一叠声地应承着，一路小跑地离开了会议室，就好像要用最优异的执行力抹除掉罗林脑海里她花痴的行为一样。 　　接到通知的众人都逐渐聚集到会议厅的桌前，见此情形，程澈也收拾工具准备离开。 　　“管理员先生，您可以继续自己的工作。”出乎众人意料，罗林竟然拦住了即将踏出大门的程澈：“只要不打扰我们的实验即可。” 　　程澈点点头，顺从地走回到窗边，接着忙碌起来。罗林向着围坐在桌前面色各异的众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来，我们开始吧！” 　　接下来的会议始终弥漫着一种压抑而紧张的气氛，实验机型在一些特定动作上屡屡失误，让罗林本就不苟言笑的脸上更添寒霜。 　　星元2000年以来，随着机械设计以及动力学控制技术的发展，仿生机器人正取得不断的进步，而作为近年来冉冉升起的新兴团队，罗林一组在动力学关节领域更是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 　　人体内有206块骨骼、639块肌肉，即便是研究卓有成效的罗林小组也很难说完全掌握了对人类结构的精细控制，如何能让仿生人无限接近人类的运动能力和平衡机制，更是整个塞恩星的仿生人研究领域都争相攻克的焦点。 　　而这次组内研讨会所针对的，就是拟人仿生动力学的难点——轨迹规划与轴承模拟。 　　会议进行得并不顺利，随着时间的不断拉长，每个人的头上都沁出了汗珠。程澈已经调节了三次室内温度和湿度，但也始终无法缓解众人内心的焦灼。 　　没有人注意，程澈手中的工作早已完成，花窗的骨架也已经初见规模，他坐在窗边认真聆听着每一个人的发言，观察着模拟机型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鸽灰色的瞳色因为异常专注而浓重起来，宛若暴风雨的前夕暗潮涌动的深海。 　　从上午8点到下午三点，会议终于结束了，众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这场会议并没有取得预期的结果，反而引发了新的问题。 　　“今天是12月29日，I-FREE人工智能交流大会已经迫在眉睫，我相信我们在座的每一个人都知道这次大会对我们的意义。如果不能在参展的五支队伍中拔得头筹，像我们这种新兴研究团队将会步履维艰，无论是后续的资金支持，技术支持，甚至舆论宣传，都会受制于人。” 　　罗林语气沉重：“轨迹规划与轴承模拟，本就是我们的杀手锏，也是我们能和对方团队一较高下的本钱，如果在这个领域我们还做不到最好的话……大家自己考虑一下吧，希望你们能尽快给我一个答复。” 　　罗林叹了口气，沉默地坐回到自己的位置。 　　程澈环顾了一下会议室中疲惫而颓然的众人，站起身，将收拾好的工具交给M13，又将早已准备好的茶点从保温箱中端出，放在桌上。 　　他看了一眼面色阴郁的罗林，轻声说：“罗林小姐，我先回去了，有任何需要，请随时喊我。” 　　罗林面露不悦地点了点头，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由于刚刚是微欠着身和罗林说话，程澈这才发现两人之间的距离非常近，近到自己呼出的气体能缭乱她的发丝，近到他能清晰地看到她鼻子上细微的褶皱，近到她似乎永远无法舒展的眉头让他也为之揪心。 　　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 　　就好像她不开心，他便觉得全世界都错了…… 　　那一瞬间，程澈有些愣怔，一种陌生的情绪席卷了他，来也无名，去也无形。他慌乱惶惑地直起身，迅速拉开自己与罗林的距离，快步离开了会议室。 　　听着程澈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的尽头，刚刚还闭目养神，愁容满面的罗林突然睁开了双眼，疲惫感早已一扫而光，大睁的眸子里跳动的尽是跃跃欲试的火焰。 　　“家栋，跟着他！”她猛地坐直了身子，目光灼灼地命令道。 　　屋内的众人也似乎早已做好了准备，韩家栋点了点头，悄无声息地走出了房间。 　　此时的罗林早已成竹在胸，无论是刻意的挽留，还是不顺利的会议，亦或是无法攻克的难点，这一切都在罗林提前做好的计划之中，而他们的目的，就是通过假意泄露实验中的问题，来找出程澈背后那个神秘的操纵者！ 　　步履匆匆的程澈对此却毫不知情，这时的他正穿越巴别塔广场熙熙攘攘的人群，向着心中既定的目的地走去，却恍然不觉自己身后的不远处，带着兜帽的韩家栋正不远不近地尾随而来。 第10章 杯子蛋糕与同一轮月亮 　　隆冬的空气干燥而冷冽，细微的冰渣混合其中，哪怕再倦怠的困意，只要吸一口就像放了泡腾片的可乐一样，让人瞬时清醒过来。韩家栋使劲拉了一下兜帽上的抽绳，想方设法把自己捂得更严实一些。 　　这是他第一次跟踪别人，如果不是他尾随的人实在是太不设防，恐怕他早就被人发现了。街边的店铺经过一夜的落雪，增添了某种即将到来的节日氛围。松松垮垮缠绕在行道树上的彩灯尚未开启，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略显灰败黯淡。 　　距离晚上下班的时间近了，街边的面包坊已经开始制作限量供应的糕点，一款极受欢迎的杯子蛋糕，海盐芝士风味的，添加了适量的曲奇碎，咬一口齿颊留香。 　　韩家栋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强迫自己把目光从那擦得能照见人影的橱窗上移开。 　　前方的不远处，那个在人群中格外显眼的高挑身影一晃，消失在街道拐角处，韩家栋连忙紧走几步，追了上去。 　　“你能不能尽量讲重点！”露娜将刚出炉的杯子蛋糕塞进嘴里，催促着韩家栋。 　　此时的韩家栋还没有完全从第一次跟踪的兴奋中解脱出来，厚厚的眼镜片下，一双不大的眼睛激动得闪闪发光。 　　他的身边依次坐着露娜、詹玲、奎帕博士、华沙和罗林，他们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仿佛下一秒他就能从嘴里吐出一个金蛋一样。 　　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两个橙色的包装盒，其中一盒已经被打开，露出里面摆放整齐的杯子蛋糕。韩家栋伸出手，抢下了第一盒硕果仅存的最后一个杯子蛋糕，塞进了嘴里。 　　“讲完了再吃，谁跟你抢啊……”罗林有些无奈，看着嘴巴塞得像个仓鼠一样的大男孩儿。 　　“她！”韩家栋委屈得向露娜一指，嘟嘟囔囔地说。 　　一盒六个蛋糕，已经被她风卷残云地吃了五个，再不抢就没了！ 　　但显然，被指认的罪魁祸首并不这么认为，她大大地翻了个白眼，报复似的狠狠咽下了最后一口蛋糕。 　　等两个幼稚鬼分赃完毕，罗林才终于了解了整个跟踪的全过程。 　　“你是说，他去了二手车市场？”罗林微微睁大了眼睛，难掩惊讶。 　　“是，就是舜宇路上那个，还挺大的呢！他在里面呆了挺长时间，跑了四家店，我一直都不远不近地跟着。后来，我挨个去问了店家他究竟买了什么东西，还……还花了点儿……” 　　罗林迅速滑动智能手表，手表发出“叮铃”一声，就像金币落入钱袋的声音：“转给你了，300星币。” 　　“哎哟，老大您这就见外了……”韩家栋一边正色拒绝，一边点了“接受转账”的选项。 　　“那些店家说，他是想要买一种液压杆，但那种液压杆已经停产好久了，所以他才会去二手车市场碰碰运气。其中一个店家给他推荐了城南一家报废机动车拆解处理厂，我估计他这两天还会去那里转转。” 　　“会不会是我们真想多了？”奎帕博士皱着眉，看向詹玲。 　　詹玲摇了摇头：“一个大楼管理员，哪里会用到液压杆呢？再说，今天开会的时候我仔细观察了他，他听得非常认真，我们每个人的发言他都有关注到。还有，实验机型摔倒的时候，他反应也很强烈，甚至放下了手中的花铲，想要上前扶起它。这应该不是一个普通人会有的反应吧？我感觉他对仿生机器人很在意……” 　　华沙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语速有些快：“虽然我对管理员先生很有好感，但是他的行为的确是有些奇怪……我离他的房间最近，要不然今天晚上我找个借口请他玩游戏，顺便到他房间侦查侦查？” 　　罗林摇摇头：“别，尽量不要打草惊蛇，现在他在明我们在暗，我们只要等着看他的反应就可以了。我倒是要看看，为了赢过我们，叶宸宋还能怎样不择手段。” 　　而此时，众人争论的焦点正在自己的房间里埋头苦干。程澈往常干净整洁的办公桌上，此时堆满了工具和零件，他手中正握着一把电焊枪，操作间火花四溅。 　　他没有像常人那样佩戴电焊专用的防护面罩，似乎毫不在意电弧灼伤，烟尘和呛鼻的气体也无法影响他的专注。他的身旁，两个M13型机器人正大开着胸口处的鼓风机拼命向窗外吹着。 　　在旁人眼中难以完成的精密工作，那他看来却是信手拈来，就如同所有的步骤和程序都早已铭刻在心一般，没有任何的犹豫，踌躇，他的动作行云流水，甚至可以说，炉火纯青。 　　如果这时，正在进行秘密会议六个人能敲敲他的门，探头进来看一眼他的“大工程”，想必会坐实了他的“间谍”身份。 　　可他却对隐隐弥漫在周身的怀疑与猜度恍然不觉，他在意的只有尚未成品的多肉花窗，手中逐渐成型的轴承关节，以及那个人永远无法舒展的眉头…… 　　这个下午，他似乎总是会联想到那张美丽冰冷得如同石晶花一样的面容，就仿佛经过大数据的筛选而一再投递的广告，无论他如何回避，都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在他的眼前。 　　那凝在橱窗玻璃上的冰花，如同她疏离而坚定的眼睛；那在整点骤然亮起的彩灯，如同她摩托车上擦拭得闪光的银件；那弥漫整个街道的糕点的甜香，如同她转瞬即逝的恬淡笑意…… 　　他停下手中的工作，看着窗外如同一把弯刀的凌厉残月，有些愣怔。那种奇怪的陌生的情绪再次席卷他的全身，让他难以集中精力。 　　露娜小姐曾说过，当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便会骑着摩托去某座不知名的山，顺着盘山公路一路向上，直至顶峰，迎向那落拓疏朗的月光。 　　她当时凝望的，也是这一轮亘古不变的月亮，和他一样的月亮…… 　　他突然闭上眼睛，眼皮轻微跳动了几下，再睁开眼睛，那种专注无碍的神色便重新凝筑了他眸中的光彩，他再次按动了电焊枪的启动开关，继续忙碌起来。 第11章 松开的弓弦与盛开的花 　　罗林的生物钟一向敏锐精准，如同她本人一样，像是拉成满月的和弓，随时准备射出最锋利的寒芒，哪怕前一晚和组员们讨论到凌晨，五点钟一到，她还是准时睁开了双眼，神采奕奕地开始新一天的挑战。 　　同之前无数个平凡的早晨一样，她随便冲泡了一杯燕麦片，连牛奶也懒得放，只是用热水潦草地泡了泡，便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她并不是很喜欢巴别塔配备的号称“美味小当家”的食品加工型机器人。她对食物从来不挑剔，却总觉得机器人加工出来的餐食少了那么些味道，像是某种安抚肠胃的安慰剂，除了填饱人类永不餍足的食欲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价值。为此，她宁愿喝一杯寡淡无味的燕麦粥代替。 　　匆匆吃过早饭，罗林向会议室走去。作为团队的领头人，她总是第一个开始工作，最后一个结束研究，从不曾放松过对自己的苛求。可今天，会议室门口却早早站了一个人——006646号管理员。 　　罗林眉毛微微一挑，还未开口便已先带了几分敌意。她一直就觉得这个人不对劲，过分的关切，虚假的有礼，极具欺骗性的天真单纯，这张精美的面具至少已经俘获了她的两位团队成员。 　　露娜自是不必说，过分年轻的姑娘总是难以认清英俊的异性，她不会仅仅因此便责怪她；奎帕博士也对这位管理员深有好感，虽然她尚不知晓这种好感从何而来，但奎帕博士总是容易轻信于人，他的淳朴善良除了让他换来满身伤痕之外，并没有给予他更多了。 　　罗林不忍心指出奎帕博士可能出现的第二次识人不清，只能更审慎地分辨着面前的男人。他们可以看错人，但她不可以，她绝对不能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两次。 　　“管理员先生，很早啊。”她压下心中的万千思绪，装作毫不在意地冲他打了个招呼。 　　“罗林小姐”，他一向温煦和缓的声音今天听来有些短促轻快，眼睛分外明亮，“我有重要的东西要给你们大家看！” 　　“我们……大家？”罗林放下即将打开掌纹门的手，有些疑惑的看着他。 　　“是的，你们大家。我刚刚和奎帕博士喂猫的时候，向他咨询了一下你们日常工作的时间，虽然我知道现在时间尚有些早……” 　　男人剩下的话语化作轰然吹散的蒲公英种子，轻飘飘地滑过罗林的耳廓，但她已然抓到了句子里的重点，她总算知道了奎帕博士对管理员莫名的好感从何而来。 　　霍萨克人对动物和自然不加掩饰的热忱，成为了他自“善良”之后的又一弱点。 　　她叹了口气，滑开智能手表：“所有人，尽快到会议室集合。” 　　想了想，她又补充了一句：“管理员有请。”她倒要看看，这位不请自来的管理员，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对管理员先生充满好奇地当然不止罗林一个人，露娜顶着只画了一半的眼线就匆匆赶来，韩家栋还没来得及吃饭，华沙的黑眼圈很重，显然在昨晚的秘密会议之后还沉迷于游戏世界许久，詹玲和奎帕博士倒是从容许多，端正地在桌边坐好，将探求的目光投向罗林和程澈。 　　“开始吧。”环顾了一下众人，罗林向程澈抬手示意。 　　后者轻手轻脚地拿出一个金属质地的铅灰色物体放在桌上，吸引了在座六人全部的注意力。 　　“这是……这该不会是……”华沙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个物体，仿佛昨天刚刚通关的RPG游戏的主角正站在桌子上向他招手一样。 　　“这是我做的液压关节，我跑了四家二手车行，也没有买到合适的液压杆，只能从一辆废弃了很久的古董老爷车上拆了一段，所以做工……很是粗糙。” 　　程澈稍微放缓了语速，抬起眼看向众人，就像终于学会拼写自己名字的幼童等待一颗奖励的糖；就像酝酿了一冬的花蕊期盼着春风的点缀，他珍而重之地拿起那小小的关节，轻声说：“但是，它应该能帮上你们的忙。” 　　期待中的欢呼雀跃没有出现，会议室里是死亡一般的沉默。 　　程澈看了看瞠目结舌，哑口无言的众人，又疑惑地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金属关节：“它现在虽然只是个雏形，但是只要再稍加磨合，就能解决现在轴承模拟上的难点。当然，如果罗林小姐不介意，我也可以利用工作之余来制作，不会……” 　　他声音越来越小，似乎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不会耽误大家的……时间……” 　　“所以说”，罗林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目不转睛地看着程澈，“你是真的想要帮忙？” 　　“是的，罗林小姐。” 　　“你是真的想让我们赢得I-FREE人工智能交流大会的冠军吗？” 　　程澈垂头略微思索了一下，真诚地说：“我只是想让你……你们开心。” 　　程澈并不知道，他忙碌了一夜制作出来的液压关节，其实早在一个月前已经被罗林设计了出来。昨天会议中所谓的步履维艰，只是为了引诱他露出马脚而刻意演的戏。 　　谁料，怀疑与猜忌的种子，却开出了最单纯晶莹的花。 　　罗林沉默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在这一时刻，心底某些狰狞而固执的枝蔓缓缓退却，露出那片亮堂堂的角落最本真的样子。 　　她拼尽全力守护的，用尖牙利爪掩藏的，不就是她身边这些在象牙塔中呆久了，早就失去自我保护能力的伙伴们，最后的单纯与善意吗？那她又为何执意让桔梗枯萎，去换得百合的盛开呢？ 　　那温柔的花，不就绽放在他的眼中吗？ 　　一种释怀的酸楚让她紧绷的脸，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她站起身，向会议室门外走去，在与程澈擦肩而过的瞬间，她抬手，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程澈有些迷惑，转身看着罗林大踏步走进隆冬晌午灿烂的光里。下一秒，他就被一双热情的大手紧紧抱入怀里。 　　奎帕博士用力拍着他的后背，爽朗地笑着：“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詹玲女士揽着露娜的肩膀，后者竟夸张地红了眼睛。韩家栋走过来，用力握了握程澈的手，华沙则紧跟在他身后，两个人就像是接见贵宾的星际领导人一般，把程澈的手握了又握，摇了又摇。 　　“很高兴再次认识你，管理员先生！” 第12章 春日之花与雪本身 　　人类真是有趣的生物，在分不清对方是敌是友的时候，他们会自动划分边界与领域，筑起高墙，挖出深沟，以此来对外防御、自我保护。 　　可是，当他们逐渐发觉，对方和自己用着同样的语言，有着类似的笑容，存在着相近的灵魂时，愧疚与弥补之心便会十倍百倍的涌现而出，化作让对方应接不暇的热情与拥抱。 　　而此时的程澈，便处在这样一种令他有些尴尬的位置。 　　自从罗林团队解除了对他的防御机制以后，每个人都似乎变着花样地制造着偶遇，闯入他本来平静单调的生活中。 　　奎帕博士费尽周折地想要将那只小狸花猫抓住送给程澈，结束它的流浪生涯，也给性情温和的管理员先生找个伴。 　　谁料，小狸花并不愿意接受未来也许寄人篱下的生活，无论是食物诱惑还是玩具战术都对它不起作用。 　　最终，奎帕博士与小狸花长达一个星期的斗智斗勇，结束于小猫忍无可忍的一巴掌。奎帕博士顶着五个鲜红的爪印向程澈郑重作出承诺，会在他生日的时候送给他一只可爱的小猫。 　　虽然程澈并不记得自己生日的日期，但心中却隐隐期待着，那个真正属于自己的软软的小生物。 　　华沙会在每天工作结束后敲响程澈的房门，盛情邀请他到自己的房间里联机玩游戏。 　　这种联机的热忱在连续5天惨败给程澈之后骤然消退，据韩家栋说，华沙先生愈挫愈勇，开始了极为自律地修罗练习，但也由于这种超乎于工作之上的努力和勤奋，被罗林小姐在会议上点名批评。 　　韩家栋自作主张承包了程澈的午后甜点与深夜夜宵，每天都会采购大量的他自己心爱的食物，强制性地与管理员先生分享。 　　而这些无论程澈怎么推阻都不得不接受的美食，在当天就会转移到露娜小姐的胃里，当然，这是露娜小姐与管理员先生约定的秘密。 　　詹玲女士的行为衤糀就正常得多，她主动承包了会议室和公共休息区域的卫生打扫，让M13机器人没有了用武之地。 　　团队中唯一没有太大改变的人是罗林，她依旧保持着一如往常的沉默寡言，冷静疏离，这反而让程澈觉得自在，团队中其他人的热情已经让他疲于应付，如果罗林也改变了对待他的方式，那恐怕会更让程澈无所适从。 　　当然，罗林经历了那天上午的“液压关节事件”之后也并非全无改变，她呆在会议室花窗前的时间明显变长了。 　　罗林捧着手中的茶杯，恰到好处的温热暖着她一到冬天就冰凉的手。 　　刚下过一场不小的雪，窗台边堆积着一蓬蓬厚实晶莹的洁白，如同树棉新绽的花朵，如同秋日蓬松的云彩，在阳光的照耀下，罗林能听到窗外雪水滴落的声音，清脆而柔软，酝酿融化出另一个春天。 　　花窗已经初具雏形，正如管理员先生所承诺的，满眼尽是生机勃勃的绿色，没有一朵盛放的花朵，可那多肉植物娇憨可爱，肥嘟嘟的叶片，比之花朵也并不逊色。 　　此时的管理员先生正在窗前忙碌着，喷洒水雾，擦拭叶片，调试紫外线灯，他的动作极尽温柔，仿佛手中摆弄的并不是一株株娇嫩的植物，而是世间价值连城，独一无二的宝石。 　　“之前对你确实有些苛刻，抱歉。”罗林望着杯中晃动的水纹，轻声说。 　　花窗前的身影微微一滞，笑容却已经漫上嘴角，让他整个人都越发舒展生动起来，和花窗上澎湃肆意的绿色，融为一体：“罗林小姐，我并没有感受到您的……苛刻。相反，我很喜欢和你们相处在一起，您也是第一个允许我给会议室设计花窗的人，我很荣幸。” 　　“你是怎么做到能将所有恶意照单全收的呢？”罗林饶有兴致地看着男人，有些挑衅似的微微扬起眉，“或许你并不适合做一个平凡的管理员，我倒觉得你应该去做某种宗教的传道者，一定会有不俗的表现。” 　　“恶意……”他喃喃低语，仿佛这两个字中蕴含着无尽的魔力：“与其说是恶意，倒不如说是恐惧。罗林小姐一定听过巴别塔的故事吧，人类妄求窥探神明的秘密，想要建造能够通往天空的高塔，高塔直插云霄，似乎要与神明一比高低。为了阻止人类的计划，神明降下惩罚，改变并区分了人类的语言，曾经齐心合力的人类再也无法理解对方，不得不各散东西，巴别塔也半途而废，直到如今。” 　　“所以，罗林小姐从未对我抱有恶意，那只是人类无法理解彼此时，不得不拿起的武器。” 　　罗林抬眼看向他，花窗前的男人干净而纯粹，仿佛下一秒就要融化在被阳光照亮的空气里，让她有了片刻的愣怔。这一瞬，他和那记忆中的男人终于有了决然的隔阂，再也无法重叠而立。他那近乎可笑的天真，让她不由得升起些许不知从何而来的怜悯。 　　罗林站起身，和程澈并肩而立，她抬手指向窗外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看见了吗，飘雪很美丽吧，整个世界都因为它的存在变得洁白而安静。可雪化了呢，终究会露出掩盖不了的丑陋的石头，肮脏的沙砾……雪下面的，才是人心，我也一样。” 　　“不一样”，他的回答几乎毫无犹豫，语气坚定而诚挚，如同圣徒念诵虔诚的祈祷文。“罗林小姐不是雪下的石头或者沙砾，罗林小姐……是雪本身。” 　　罗林想要冷笑，可讥讽的表情浮上脸颊却化作一团浅淡的红晕；她想出言反驳，话到嘴边却变成让她不解的沉默。对面的人，眼神柔和，春光潋滟，似乎是在隆冬之中绽放的春之花朵，而她却下意识地将眼睛看向别处，第一次试着躲避旁人的目光。 　　这一刻，她无比希望会议室中还能有另外一个人，帮她缓解一下这蓦然涌上心头的奇怪情绪。 　　此时，身后的掌纹门缓缓打开，抱着一大堆文件材料的韩家栋出现在门后，露娜高亢走调的哼唱声也不期而至。 　　“一摸摸到阿姊的脸蛋边，二摸摸到阿姊……” 　　“诶，罗林姐，你在啊！我正好有份材料要……哎，罗林姐？姐？”韩家栋满脸困惑地看着罗林充耳不闻地从他眼前大踏步离开。 　　“管理员先生，她咋了？” 　　程澈也不明就里地看向韩家栋，缓缓摇了摇头。 　　作者有话说： 　　难得写甜甜片段！！！求评论求表扬！！！！ 第13章 压力与释放 　　走廊上，罗林走得飞快，似乎高频率的手臂摆动和远距离的步幅就能冲散内心深处翻涌的不安。她讨厌现在的状态，讨厌那种似曾相识的无法把控的眩晕感。 　　她推开房门，从桌上拿起头盔，胡乱披上一件大衣，冲入了巴别塔下的漫天风雪里。 　　街道上行人稀少，仅剩的几个都是步履匆匆，恨不得将整个人都埋进厚重保暖的大衣里。庡? 　　因为科技的高速发展，塞恩星大多数体量较大的城市都改良了城市道路，结合了光能自热系统的马路已经很难见到积雪。因此，哪怕在今天这样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里，道路上的车辆也不见减少。 　　罗林驾驶着摩托车在车流中穿梭，如同落入银河的一尾游鱼，带着几许与众不同的孤寂。头盔面罩下的眼睛坚定凛冽，心无旁骛地注视着前行的方向，罗林越开越快，紧逼着超速行驶的速度死线。 　　也只有在这样一个需要全神贯注的时刻，过去的记忆才会暂时停止它无孔不入的啃噬与攻击。那些她拼尽全力想要忘却忽略的，却因为那人绝非刻意的一个笑容，一句话语就跃然而出，那星点的火光此时已成燎原之势，叫嚣着要还她灰烬满地。 　　可惜，此时的她已不再是一个人了，她没有多余的时间同回忆中的影像厮杀，她身后还有太多人要保护与照顾，她不能给自己哪怕一丝喘息软弱的机会。 　　当头盔再次摘下来的时候，罗林所独有的坚硬与冷静再次呈现在她年轻的面容之上，眼神中轻微的动摇与偏移也尽数抹去，她依旧是团队的领航鲸，乘风破浪，披荆斩棘。 　　I-FREE人工智能交流大会已经迫在眉睫，这是她的团队同那人的团队第一次正式交锋，这次的胜败无论是于她还是团队成员而言都格外重要，这场背水之战，她们输不起。 　　罗林只给了自己半个小时缓冲过渡的时间，日程表上的工作安排便已经催促着她回到巴别塔，推开了会议室的大门。 　　几乎是被热闹的欢声笑语撞了个满怀，罗林怔愣片刻才看清会议室中的景象。 　　按照今天的日程安排，团队的所有人都需要尽快梳理手头的资料与文件，以备不时之需；同时,制作完成的三个智能机型也要开始进行最后的调整检查，以最好的状态应对接下来来自其余五支队伍的挑战。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忙碌着，可是欢快热闹的讨论声也在以同样的速度并行。 　　“管理员先生，你之前有去过马洛里岛吗？”露娜一边装订文件，一边歪头朝不远处的程澈问道。 　　“从来没有，露娜小姐。” 　　“啊！太可惜了吧！怪不得管理员先生到现在还没有女朋友，一定是因为没有见到过马洛里岛上可爱的女孩子们！”露娜满脸憧憬，却又突然垮下脸夸张地叹气：“那你这次和我们一起去参加大会的时候，就可以一饱眼福了！哎！到时候我在管理员先生心中又算得了什么呢？毕竟……马洛里是盛产美人的地方啊！” 　　“露娜，你就不要欺负程先生了，他根本不是那样的人。”华沙连忙反驳，坚决维护和程澈在联机游戏中建立的深厚友情。 　　“哈？你的意思是，管理员先生喜欢的不是女孩子！难道！？是男孩子！”露娜挑高八度的声音宏亮地在房间里回荡：“那我更没希望了啊！家栋你要不要试一试啊，姐姐看好你哦！” 　　程澈温和地笑着，继续帮助奎帕博士擦拭智能型机器人的备用零件，任由露娜肆无忌惮地开着他的玩笑。 　　“娜娜，行啦，管理员先生还要陪我们走很久的路，马洛里可不在隔壁大街，要准备的东西多着呢，你让他暂且消停一会儿吧！” 　　詹玲也笑着拦阻，她桌前的文件已经摞得像小山一样高，把她瘦弱的身形挡得严严实实。 　　“小猫安顿好了吗？”在露娜吵吵闹闹的背景音下，奎帕博士小声询问身边的程澈。 　　“嗯，我已经给M13机器人预设好了程序，让它们在每天倾倒处理垃圾的时候把猫粮准时带下去。” 　　“你要记得给猫粮里混上足够的冻干，不然小猫很快就吃腻了。哦，还有还有，罐头也得备上……” 　　“如果我没听错的话，这次的交流大会，管理员先生要跟我们一起去吗？”直到奎帕博士絮絮不止的唠叨被截断，众人才注意到站在门口的罗林，她的骑行靴上还有未化的积雪，长发在脑后高高束起，宛若垂落的黑色绸缎。 　　刚刚还嚣张调笑着程澈的露娜瞬时噤声，突然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热情继续着手头的工作，似乎每一个按下的订书钉都是封缄的火漆，决定着某一个大国的命运。 　　韩家栋也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往露娜身边靠了靠，说不清是食物链最低端人群的□□行为，还是妄图再找一个替罪羊分担怒火的徒劳举措。 　　“是的，罗林小姐。为了更好地服务入驻巴别塔的科研团队，管理员会全程跟随保障科研团队在入驻期间的所有行程。”程澈倒是没有感受到气氛的转变，微笑着回应道。 　　“我似乎没有记得有这么一项条款。”罗林走进会议室，将屋外磅礴的冷气也带了进来，让露娜和韩家栋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我们可是签了协议的，老大。”此时，对友谊的珍惜已经超越了对上司的忌惮，华沙大着胆子补充道。 　　“《巴别塔综合管理条例》第26条第三款。”詹玲从成堆的文件中抽出一份，递给罗林。此时，偌大的会议室中，回响起露娜和韩家栋吞咽唾液的声音。 　　罗林仔细翻阅着，半晌，却是笑了出来：“把我的笔迹模仿??得这么好，那下次的法人签名，就由你来写吧！”她目光如电，面上还有尚未退却的笑容，眼里却是多了两道寒芒，“露娜小姐！” 　　“老大！我错了！您打死我吧！我绝无怨言！”比罗林隐忍的怒火更让人震撼的，是露娜瞬间转换的面部表情，她猫一样微微上挑的眼型随着那一声哀嚎，变成了无辜下垂的狗狗眼，泪光莹亮，泫然欲泣，看上去好不委屈。 　　“当时您真的太忙了，为了突破研究难点，您已经有好几天没睡一个好觉了！我又能怎么办呢，难道把刚刚入眠的您从温暖的床上喊起来吗？我不忍心啊，我不能够啊！” 　　“所以，赖我咯？”罗林冷冷看着露娜，没有丝毫动容。 　　“当然不是！赖……赖韩家栋！” 　　“不是大姐，关我啥……” 　　“你敢说你不知道！”露娜义正辞严地把韩家栋所有的辩解堵在喉咙里，“我当时问过你，你说也不是多大的事儿，仔细看看别让人坑了就行！” 　　“我……我……我当时以为……” 　　“你以为什么你以为！还不快认错！” 　　韩家栋长叹了一口气，颓然道：“老大，我也错了……你把我们俩都打死吧……” 　　压力给到了罗林一方，还不待罗林回应，程澈却说话了：“罗林小姐，我会负责好大家的衣食住行，不会给大家添麻烦的。再者说……我真的很想亲眼目睹罗林小姐的团队捧起I-FREE人工智能交流大会的奖杯……” 　　已经打好腹稿的话语化作一声短促的叹息，罗林有些无奈，也有些好笑。 　　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反而成了团队之外的那个人，管理员先生倒是堂而皇之地和成员们打成了一片，虽然他既无趣又沉默，像一株只会微笑的植物，可偏生讨人欢喜。 　　“首先，I-FREE并没有奖杯，只有荣誉；其次，我从来不用蓝黑色的墨水。”她将目光从程澈的脸移向露娜小心翼翼打量她的眼睛。 　　“老大，我下次一定改！保证模仿得……” 　　“还有下次？” 　　“下……下辈子。”露娜轻轻松了口气，从罗林逐渐缓和的神态中，她知道老大的怒气已经消散，她可以苟活到下一次犯错之前。 　　“行了，抓紧工作，下午2:00开始机能测试与复盘。”罗林转身离开，成堆的电话邮件还需要回复，无数的表格报告还需要填写，她没有更多的时间浪费了。更何况，她不在的情况下，大家才能更自在的交流放松，缓解大赛将至的压力。 　　她有一种预感，也许将来很长一段时间，至少是她们在投资方的安排下居住在巴别塔的时间里，她都无法摆脱这位管理员先生的“纠缠”了，她只能学着适应，适应一个新成员的加入，适应属于她的丛林里，一株陌生植物的盛放。 　　“您好仗义啊！” 　　“哎哟，哪比得上您啊！” 　　会议室里，两个幼稚鬼还在你一言我一语的互相攻讦，吵闹不断。从最开始的语言暴力，发展到接下来的投掷物品，到最终的拳脚相加，也只用了不到五分钟而已。 　　程澈看着被露娜压着打的韩家栋，正想上前劝阻，却被奎帕博士拦下来。博士显然已经对这种殴斗司空见惯，好脾气地笑着说：“发泄发泄精力也好，这段时间大家都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总得找机会缓一缓。” 　　“就是就是，让她们打去。”华沙也凑过来补充了一句。 　　“那罗林小姐呢？”程澈问道：“她该怎么缓解压力？” 　　“我们老大可不是一般人，她能拿压力当饭吃。压不倒她的，只会让她更强。”华沙摇头晃脑地说着，从口袋里掏出游戏机，小声说：“刚玩儿了没五分钟，老大就进来了，你帮我盯着点儿啊，我得把这段儿玩完。” 　　程澈无声地点点头，脑海中却是另外一幅场景：一辆风驰电掣的黑色摩托车正在一路向上，将漫天的风雪甩在身后，向着天空中高悬的满月，绝尘而去。 第14章 马洛里与暮霭蔷薇（一） 　　星元2026年1月16日，马洛里岛。 　　从北半球的皑皑白雪，到南半球的郁郁葱葱，不过2/3日的行程。巨大的机翼划破云霭，像是长着白羽的玄鸟，俯瞰它羽翼庇护下的城市；又像是穿越冰层的座头鲸，将冰冷的水流带往温暖的海域。 　　露娜懒洋洋地拉起遮光眼罩，瞬间被舷窗外的美景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一座海豚形状的岛屿呈现在蔚蓝的海面之上，海豚的尾巴与大陆紧紧相连，浓郁的墨绿色从内陆蔓延至岛屿深处。 　　而更为奇妙的是，岛屿中心竟然有一片绯红色的盐湖，晶莹通透，那便是被称之为“自由之心”的塔兰盐湖。由于光的折射，在高空看去盐湖似乎在微微浮动，如同呼吸一般。 　　“太美了！！你们快看啊！”露娜难掩心中的激动，高声欢呼起来。 　　露娜的身侧，罗林正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嘴角露出恬淡宠溺的笑意，但很快她又埋首于手头的工作，键盘敲击之声清脆悦耳。 　　罗林的身后，系着安全带的程澈还在沉沉的睡着，他倒是完全没有生物钟颠倒的烦恼，睡得如同婴儿般安详。 　　他没有拉上遮阳板，任由高空绚烂的阳光投射在他干净的脸上，高高的鼻梁形成一道棱角分明的山峦，将热带的暖阳阻隔在靠近窗户的左半张脸颊上，却在右边投下鸽灰色的阴翳，宛若分隔黎明与暮色的晨昏线。 　　飞机悠然落地，轻微的颠簸和晃动让程澈从睡梦之中醒了过来。身边的众人脸上都有惺忪之色，只有露娜还神采奕奕，而罗林的黑眼圈似乎又深重了几分，显然她没有浪费在飞机上的时间，分秒必争的工作，与混乱的生物钟抗争。 　　露娜有些奇怪地看着程澈，歪着头若有所思地问：“管理员先生，你不高兴吗？” 　　程澈摇了摇头，露出一如往常的笑脸：“没有啊，露娜小姐。” 　　可露娜却分明看到，管理员先生永远挂着温柔笑容的脸上，在刚刚那一瞬，微微蹙起眉头，露出几许忧色。顺着管理员先生的目光望过去，罗林刚打完一个大大的哈欠，有些疲惫地揉着眼睛。 　　众人刚一下飞机，便被一群身着盛装的少女们环绕，往他们的脖子上挂着新鲜的花环，花朵之上还带着清晨的露水，馥郁芬芳。 　　露娜抬手就朝着正在给她佩戴花环的少女的脸颊上捏了一把，引得少女咯咯直笑，蜜色的肌肤泛起健康的红晕。 　　“哎呀这手感，不行我得再摸一把！”她说着就挥舞着手臂向另外一位少女扑去，引起现场的女孩子哄笑声一片，如同一群羽色异彩纷呈的火烈鸟之中混入了一只唯恐天下不乱的喜鹊，火烈鸟舒展羽翼展翅高飞，喜鹊则兴高采烈地捡拾收集着它们掉落的吉光片羽。 　　“你能不能有点儿正形？”韩家栋看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拿个手铐将露娜拘起来。 　　“怎么着，嫉妒啊，有本事你也摸啊！”露娜手中不停，搂着一位梳着双麻花辫的少女拍起了自拍。 　　“露娜，有媒体拍着呢……”华沙机警地向四周望了一眼，悄声提醒。 　　露娜只得收回了手，还不忘轻抚了一下女孩子油光发亮的发辫，冲少女们眨了眨眼睛。 　　詹玲女士对花粉过敏，却始终不忍心拒绝少女们的好意，只得入乡随俗地苦着脸戴上花环，随之而来的一连串喷嚏让她的脚步越走越快，超越了走在最前面的露娜和韩家栋，连行李也顾不得拿，便朝着下榻酒店的方向狂奔而去。 　　奎帕博士帮着程澈整理行李，他们附近的不远处，罗林一手提着一个被撑得满满当当的超大款托特包，另一只手拿着手提电脑，一边走一边通过智能手表呈现的光屏和地球另一端的科研所通话。 　　走着走着，罗林忽然感觉到手上一空，鼓鼓囊囊的提包和电脑已经被程澈接过，放进了推车里，罗林感激地冲他笑了笑，转过头继续她忙碌的电话会议。 　　她穿着舒适的平底鞋，灰黑色的冲锋衣，高高绑起的马尾配上素面朝天的脸，像一个刚踏入社会，涉世未深的学生妹，可那瞳色深沉的眼睛里，却满是沉静坚毅，和初见时的高傲冷硬相去甚远。 　　她被这个世界打磨成不同的形状，如同一方色彩纷呈的棱镜，说不清具体的颜色，可每一面都诉说着未曾屈服的反抗，不肯弯折的倔强。 　　“奎帕博士，罗林小姐一直如此吗？”程澈看着罗林渐行渐远的背影，开口道。 　　奎帕博士叹了口气：“是啊，她一直如此，想要在这个领域和男性一较高下，她必须付出百倍千倍的努力，才能换得如今的一席之地。她就像一根可以不断抻长的弹簧，每当你觉得她已经到了极限的时候，她又会拼尽全力再拉长自己，似乎每一刻都能成为她的极限，又似乎她的极限远远未能到达。” 　　“我们没有人能像她这样熔淬重铸，所以我们只能依附在她的羽翼下。她的团队里，集结着仿生学领域的失败者、落魄者、边缘人，她不能倒下，只能不断前行。” 　　正说着，一位编著复杂盘发的少女笑容满面地朝二人走来：“奎帕先生您好，这是I-FREE人工智能交流大会的酒会邀请函，时间是今天中午11:30分，欢迎您届时光临。” 　　奎帕博士面露苦涩，看着手中装帧精美的邀请函沉思良久，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把将邀请函塞到了程澈的手里。 　　“程先生，恐怕你不知道，我……我在这个学术圈里其实……怎么说呢，并不受欢迎，或者说，很受排挤。想到酒会上可能会见到的那些面孔，我就……生理性不适，所以，不知道我能不能拜托你，替我去参加酒会呢？”奎帕博士红褐土般的肤色此时更红了，像一个刚刚烤熟，热气腾腾的帝王蟹。 　　程澈接过邀请函，点点头：“这是我的荣幸，奎帕博士。” 　　奎帕如蒙大赦，宽大厚重的手掌紧紧握住了程澈的手，上下摇晃了一下，表达自己难以言喻的感激：“对了，你一定要替我看住罗林，她很容易喝多，喝多的话……就容易……哎，怎么说呢，你一定要看好她，程先生！” 　　程澈再次真诚地点了点头，此时的他并不知道，自己接受了一项多么艰巨的任务。 　　中午的酒会在一个私人海滩上举行，这片海滩的颜色十分独特，它既不是广泛意义上的金黄，也不是清爽的白沙，相反是一种沉郁得带着墨蓝腔调的黑色。 　　海滩之上铺陈了大片可供行走的木质地板，防止绅士和小姐们昂贵的皮鞋陷入沙地。身着各式订制礼服的男男女女在这片黑色细沙浇筑的舞台上汇集，呈现着一派独属于高级知识分子的浪漫与高雅。 　　程澈与华沙正在酒会的一角等待着众人，从华沙不断敲打着大腿外侧的食指来看，他又陷入了一种不可自拔的焦虑之中。 　　“这种环境真的让我……不舒服。我后悔来了，我应该留在房间里玩儿游戏机的……”华沙低声对程澈抱怨道。 　　“但是，我的内心和责任感不允许我这样做，我不能让女士和孩子们独自面对这些……” 　　程澈略一思索，才想明白华沙嘴里的孩子指的是谁，不由得莞尔。 　　“程先生，你看，三点方向的那个家伙！”华沙突然咬牙切齿地小声说。 　　顺着华沙瞪视的方向，程澈看到五位正在亲切交谈的男女，他们的脸上都挂着相似的温文而和蔼的笑，年轻而俊秀。 　　其中，一位男子格外引人注目，他身材高挑，萧萧肃肃，鼻梁上挂着一副形制讲究的金丝边眼睛，将他本就深刻的眉眼勾画得格外疏朗。他的嘴唇很薄，形状优美，一笑起来有种清辉了如雪的高贵澄净。 　　“那就是叶宸宋，一个典型的斯文败类。”华沙恨恨的说着，却突然想起之前他们私下里对程澈的评价，连忙补充道：“那家伙跟你比可差多了，他就是披着羊皮的狼，没你高，没你帅，没你游戏玩得好，没你……诶，老大来了！” 　　正观察着叶宸宋的程澈蓦然回首，一抹火红色的身影映入眼帘。 　　作者有话说： 　　欢迎各位读者宝宝们光临马洛里岛，小科普又来啦~ 　　关于马洛里岛：故事中马洛里岛的名字化用自“珠穆朗玛峰最著名的攀登者”乔治??马洛里。在1921年至1924年间，他受托于英国皇家地理学会和阿尔卑斯登山俱乐部，三次随探险队远征珠峰，在最后一次登山过程中，与同伴安德鲁??欧文一起失踪于东北山脊距离峰顶仅800英尺（即244米）的地方。为表致敬，在马洛里岛上的塔兰盐湖的别称为“自由之心”。 第15章 马洛里与暮霭蔷薇（二） 　　所有人都被那燃烧的红色灼烫着眼睛，在一众黑灰白之间，那抹红就如闯入山水画中的一尾游鱼，挑动着一切自以为高贵松弛的神经。 　　罗林身着一袭红裙，那本该妖娆婀娜的颜色却被她穿出了热烈动魄之意，她的身材较一般女生高挑，穿上高跟鞋之后，更让许多身高并不出众的男性不得不抬头仰视。 　　宛若芍药花瓣下掩藏的锋锐双刀，那美貌下包裹的是超越性别的磅礴生命力，是无视困厄的战意与冲锋。与其说那是一袭红裙，不如说那是将军征战之时高高飞扬的赤焰披风！ 　　周围的喧闹与低语尽皆隐去，程澈的眼中只余那浓墨重彩的身影踏浪而来。她的身后，穿着小黑裙的露娜和长款香槟色希腊裙的詹玲女士，也不自觉地高昂着头，连平时一脸乖巧笑容的韩家栋此时也有了罕见的庄重。 　　身边的华沙也下意识挺直了腰杆，脸上扬起自豪之色。 　　遥遥看到角落里站着的程澈，罗林的嘴角轻挽，仿佛唇边绽放了一朵娇艳的花。突然，罗林的路径之上突然闯入一人，她唇边的花立时凋谢，取而代之的是寒意与怒火。 　　“罗林小姐今天真是艳惊四座啊！”叶宸宋的脸上挂着温文的笑，彬彬有礼地向罗林伸出手：“好久不见。”尾音带着意味深长的柔软，让人浮想联翩。 　　刚刚还在和叶宸宋亲切交谈的几位青年男女也围拢上来，颇有两军交锋的架势。 　　“很久吗？”罗林微微抬眼，并没有回握那双殷勤的手，只是从狭长的睫毛下冷冷地看着叶宸宋俊朗的脸，“上个月的科技新锐颁奖大会不是才见过吗？” 　　那场科技新秀的角逐中，叶宸宋力捧的新人在罗林的骄人战绩下完败，甚至得票数都不如初露锋芒的露娜。 　　叶宸宋的脸色登时有些不好看，但那温柔的笑意却始终没有消失，保持着身为一个前辈应有的谦和，可他身后的一位灰发青年却没有这么好的修养，出口反驳道：“有什么好狂的！有本事再来比比看啊！” 　　露娜登时摆出一副要咬人的架势，张口就要开骂，一双苍白而修长的手在她光裸的胳膊上轻轻拍了拍，露娜的满腔愤怒立即偃旗息鼓。 　　“我们不说垃圾话，就像你说的，大会上见真章。”罗林微微弯着眉眼，冲那怒气冲冲的灰发青年矜贵颔首。 　　“你说谁辣鸡呢！” 　　叶宸宋及时打断了灰发青年，环顾了一下四周，柔声说：“罗林小姐好像没有带男伴啊……”他垂下眼角，满是惋惜之色：“如果罗林小姐不介意，不如……” 　　“我介意。” 　　与罗林的话音同时响起的，是一声煦暖的呼唤：“罗林小姐。” 　　众人闻声回首，一名铅灰色西服的男子卓然而立，笑得天朗气清。看到他和叶宸宋并肩站着，同时向罗林伸出手，露娜不由得猛吸一口气。 　　他们的确有着相似的英俊外形，相似的出众身高，相似的温润气质，但又相去甚远，天差地别。如果说叶宸宋是经过不断打磨，形制完美的钻石，那程澈便是赤子眼中最晶莹剔透的纯粹，一个过犹不及，一个浑然天成。 　　罗林笑了，轻轻握住程澈的手，眼中莹然有光。 　　“我们走吧。”她微微贴近程澈的耳畔轻声说，口中呼出的热气吹动男人鬓边的发，暧昧得让人面红心跳。可程澈却似乎毫无觉察，又似乎是对这样的亲昵习以为常，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揽过罗林的手臂。 　　看着罗林和程澈相携离去的背影，露娜一脸磕到了的样子啧啧个不停：“真是一对璧人呐！”她中气十足地叹息道，接着将傲娇的脸转向叶宸宋，用口型无声地挑衅道：“别……来……挨……边……” 　　完成这一套让她十分满意地连贯动作之后，她挽起韩家栋的胳膊，高跟鞋轻巧地一踢，将裙摆踢到自己手里，姿态优雅地和韩家栋绝尘而去。他们的身后，华沙也绅士地挽住詹玲女士，脸上的笑意浓得化不开。 　　“狗仗人势！”灰发青年简直气得要跳脚，恨恨骂道。 　　叶宸宋目光如电，如同追光灯一般紧紧跟随着六人的脚步，面色晦暗不明。 　　等到众人终于从舞台的焦点走回到不引人瞩目的角落时，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继而看着对方劫后余生的表情笑出声。 　　“怪不得奎帕博士不喜欢这个场合。”程澈说。 　　“还说呢，要不是他抢先一步，我就能躲在酒店里玩游戏了！”华沙愤愤不平。 　　“反正我和管理员先生肯定是炮灰呗！” 　　“说什么呢！”露娜用胳膊肘怼了一下韩家栋柔软的腹部，后者龇牙咧嘴地发出无声的呐喊，“和这么多美丽的女士同行是你们的荣幸！要不是有那个煞风景的家伙，这该是多么美好的一场宴会啊！” 　　露娜环顾四周，云鬟香鬓，美人如玉，心中不由得跃跃欲试。 　　“想玩就去玩吧。”罗林看透了她心中所想，微微一笑道。 　　露娜一声欢呼，拽着韩家栋冲入人群之中。詹玲女士也笑着跟华沙说：“走吧，这位绅士，我们也去吃点东西。” 　　四个人相继离去，刚才还有些拥挤的角落，只剩下了程澈和罗林两人。 　　“罗林小姐，你不去吗？” 　　“我来了两回，有些腻了。”罗林笑着说，轻轻活动了一下穿着高跟鞋的脚踝。 　　“罗林小姐之前也来过？” 　　罗林顺手接过一位服务生托盘中的酒杯，姿态优雅地小口喝了起来：“当时还是在那个人的团队里……马洛里岛，多少年轻科研者心目中的圣殿，于我……哼，倒是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不知不觉，满满一杯红酒已经被罗林喝了个精光。 　　“读大学的时候，我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过马洛里岛上最负盛名的美景——塔兰盐湖，它因独特的绯红色矿物质盐而久负盛名。后来，一位大地艺术家在盐湖上建立了一座螺旋形的防波堤，让它更加声名鹊起。三年里，我来过两次，每一次都疲于奔命，始终没有机会去那里看看……”她又从侍者手中接过一杯红酒，一饮而尽。 　　她的面上泛起两坨醉人的红晕，眸光流转之间，数不尽的落寞蕴藏其中，程澈的心中却是警铃大作。 　　“对了，你一定要替我看住罗林，她很容易喝多，喝多的话……就容易……哎，怎么说呢，你一定要看好她，程先生！”奎帕博士的嘱托言犹在耳，眼看着罗林又要伸手去拿红酒，程澈连忙轻轻地握住了她纤细的胳膊。 　　“我们现在就去。” 　　“去……哪里？”罗林一怔，目光有些迷离。 　　“螺旋形防波堤。” 第16章 马洛里与暮霭蔷薇（三） 　　罗林完全没有料到程澈的执行力会有如此的坚决迅速，再加上数杯红酒的加持，直到两个人已经步行在正午灿烂的阳光之下，吹拂着温柔的海风，她方才缓过神来。 　　“那……酒会呢？”罗林有些怔忪，转头向那片红男绿女聚集之处看去。刚刚自己被程澈半拉半扶离开酒会的时候，叶宸宋的眼神如同钉子一样投射过来，哪怕是在酒精的迷幻作用下，她也能清晰地感觉到。 　　“罗林小姐来了两回，已经有些腻了。” 　　“可他们还在里面呢……” 　　“露娜小姐已经是大人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程澈的表情真诚而笃定，带着孩子般的稚纯与天真，仿佛他带领罗林无故离席的举动，只是从A地前往B地选择了一条再普通不过的直线道路一般，如同经过最脍炙人口，妇孺皆知的公式进行运算，得出了再直白不过的答案。 　　罗林不由莞尔，她今天突然觉得面前的这个男人有些可爱：“塔兰盐湖还远着呢，如果用走的，估计我们得一路走到晚上。” 　　程澈抬起手，往黑色沙滩遥遥一指：“我们可以用那辆沙滩车。” 　　“我喝酒了，不能酒驾哦~”在酒精的作用下，罗林感到自己轻飘飘的，心情也莫名悠然荡漾，有种说不出的放松与自在。她的语气一改往日的严肃刻板，戏谑调笑的口吻让程澈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她化着精致妆容的脸上微微泛着红，如同一场初春月夜不期而至的桃花雪。那种令他慌乱的，不可控的情绪再次席卷上来，他移开了视线，将目光的焦点强硬地定在了不远处的沙滩车上。 　　“我也可以开车的，罗林小姐。” 　　“对啊，毕竟是我们无所不能的……管理员先生……”罗林笑着，步态有些虚浮地往沙滩上走去。 　　“罗林小姐”，面前的男人突然屈膝蹲下，他扬起头，马洛里岛如同矢车菊花瓣一样蓝的天空倒映在他灰色的眼眸里，幻化出另一个只有她存在的世界，“请把鞋脱下来吧，这样走起来会舒服些。” 　　如同那神奇的鲁珀特之泪，晶莹剔透的正面无坚不摧，可以直击飞射而来的子弹，却又拥有着最脆弱纤薄的尾巴，只要轻微敲打，便轰然坍塌。看似最古板，却往往最柔软；看似最冷硬，却往往最温暖。 　　她微微低下头，遮掩住眼中闪过的惊涛骇浪，扶着程澈的胳膊，顺从地脱下了那双折磨她许久的高跟鞋。 　　曾几何时，也有这样一个人勾起她的万千心绪，却最终换来一句所托非人，她不得不承受众叛亲离之苦，孤立无援之痛，以一己之力重头开始，重新组建属于自己的团队…… 　　而现在，在她事业的转折点，又怎么能再次将自己的软弱与无力轻示于人，如同信仰一个随时会坍塌的神。 　　她摇了摇头，将光裸的脚踩进那片细软的被阳光晒得温热的黑色沙滩，她提着那双红色的高跟鞋，似乎已经从短暂的晕眩中复原：“走吧，去看看螺旋形防波堤。” 　　去看看我自己，真心想要抵达之地。 　　程澈驾驶的沙滩车异乎寻常的平稳，他小心翼翼地躲避开沙滩上起伏巨大的沟壑和坑陷，防止过多的颠簸引起后座的罗林肠胃的不适。 　　海浪轻软地拍打着沙滩，将藏于海水深处的秘密一遍遍昭示于蓝天之下，被暖烘烘的阳光一烤，化作海风卷席的清爽的咸。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骤然缩小，变成一条笔直的通往彼方的路，坦荡地呈现在两位旅人眼前。 　　程澈突然感到后背一沉，一个温热的物体随着轻微的颠簸靠在了他的背上，隔着铅灰色西装硬挺的内衬，传来独属于女性的静谧柔软。 　　也许是长时间承担着超负荷的压力，也许是那杯中的红酒太香醇，也许是今天的阳光正好，海风不燥，无数个巧合促成了沙滩车后座上一段安详而沉静的睡眠。 　　罗林的呼吸悠长舒缓，口红印已经在不知不觉之间蹭在了程澈的西装上，她却恍然未觉。 　　梦中，她似乎又回到了那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那时的她尚不知未来的人生道阻且长，还以为所谓人生，不过就是女孩子穿着花裙子，漂漂亮亮的走在路上…… 　　“罗林小姐……” 　　罗林在程澈的温声呼唤里，施施然睁开了眼睛。 　　“我们到了。” 　　罗林直起身子，那片绯红色的盐湖尽收眼底，一道宽约5米的狭长步道，呈逆时针螺旋形，一路向湖水深处延伸。这段防波堤上缀满了雪白的晶盐颗粒，让它犹如凛冬的冰霜凿刻而成，呈现在绯红的湖水上，宛若被灼烧的夜空中旋转不息的漩涡星云。 　　“它比我想象得还要美……”罗林发出由衷的轻声叹息。 　　“走吧，让我们到防波堤的尽头去看看。” 　　两人肩并肩走在那颇具神秘性的圆圈之中，罗林始终光着脚，小心翼翼地感受着洁白的晶盐颗粒那粗糙而温暖的摩擦感。 　　“你知道吗，螺旋形防波堤在最初并不是白色的，它是由玄武岩颗粒混合着泥土铸就而成，本该是沉重的黑色。然而几年前，因为盐湖水位的上涨，它被迫沉入湖底，当时我们都以为再也见不到它了。可是突然有一天，它又从绯红色的湖水中重新浮现，颜色雪白，焕然一新，成了今天我们看到的样子。” 　　“是不是非常神奇？”罗林微微抬头，看向行在自己身旁的男人。不知为什么，自从走在防波堤上之后，他就变得格外沉默，绚烂的阳光从正当空直射下来，让他的五官和英俊的轮廓都隐藏在阴影之中，看不真切。 　　“这条路的尽头是什么……”他没有回答罗林的问题，反而自顾自地喃喃问道。 　　“是空无一物。一切都会回到原点。”罗林回答。 　　在经过数圈漫长的绕行之后，他们终于抵达了螺旋形防波堤的尽头，来到了最后的终点，也是最初的起点。 　　罗林踮起脚尖，保持眺望，在这里蔚蓝的天空与绯红色的湖面紧紧相接，在湖天交接之处，一道若隐若现的紫色细线划分着这片僻静隐逸的天地。 　　突然，一只离群的鸥高亢的悲鸣划破沉寂，罗林循声望去，却感觉身后的人晃了晃，脱力般慢慢跪在地上。 　　“管理员先生！”罗林倒吸一口冷气，扶住了摇摇欲坠的男人。 　　作者有话说： 　　关于螺旋形防波堤：故事中的“螺旋形防波堤”在现实中确有对照，它是美国大地艺术家史密逊最为著名的作品。史密逊将6吨多垃圾和石头倒入盐湖红色的水中，形成了一个15英尺（4.6米）宽的螺旋形的堤坝。在堤坝的尽头，也就是螺旋形的原点，空无一物，体现了史密逊极端的悲观主义倾向。在文中化用此大地雕塑艺术，也是为了揭示全文核心——人类最终的命运归宿。 第17章 马洛里与暮霭蔷薇（四） 　　程澈脸色异常地苍白，往日清澈温润的眸光此刻浑浊一片，如同混杂了大量硫化汞的水银，充斥着令人头皮发麻的黑色线体。他就那样毫无知觉地跪在地上，只要罗林一松手，他会像一个破旧的布娃娃一样向前扑倒，罗林只得双手扶住他的肩膀，用力撑着他，大声呼唤着：“管理员先生！管理员先生！程……程澈！你醒醒！” 　　程澈缓缓睁开眼睛，似乎是从长久的沉眠中刚刚醒转，他面露困惑地向四周环顾。 　　他正身处一间四方形的巨大房间内，墙壁被粉刷成干净的米黄色，从一侧的巨大落地窗中投射出的阳光将整个房间映得通亮。此时的程澈正端坐在一张带着抽屉的小桌前，而他的周身，整齐排列的桌椅铺陈开来，满满当当得充满了整个房间。每一个桌椅前都坐着一位和程澈年龄相仿的青年男女，他们或是认真聆听，或是奋笔疾书，或是翻阅书籍，没有一个人注意到程澈的存在，或者说他们早已习惯了程澈的存在。 　　房间的最前方有一面硕大的光屏，一位年约40岁上下的女性正在光屏下讲述着什么。程澈坐得离光屏较远，再加上刚刚苏醒所带来的迷惘，他只得用力睁大眼睛才能分辨那位女性的五官。 　　岁月柔和了她的轮廓，却无损于她的容颜，她的眼睛依旧灼灼闪光，仿佛被月光照耀的黑色石晶花；她的身姿依旧挺拔笔直，仿佛是灰烬中拔地而起的桉树。 　　程澈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那位女性，一种令他窒息的熟悉感漫涌上来，让他顾不得再关注其他。 　　“程澈同学”，女人突然向他这边投来温和的目光，“你来谈一下对这张图片的看法吧！” 　　程澈一愣，有些无措地看向四周，周围的青年男女都转过头来看着他，露出友善而好奇的笑。 　　“程澈同学？”女人似乎是等急了，再次微笑着重复了一边自己的问题，“请你来回答一下，对这张图片的看法吧！” 　　程澈强迫自己把目光的焦点从女人的面部转向她身后那巨大的光屏，光屏之上是一张航拍的俯瞰照片，绯红色的盐湖上，一段逆时针螺旋状的狭长步道正向着湖面的更深处漫溯，那是……螺旋形防波堤…… 　　空无一物……一切都会回到原点…… 　　程澈猛地睁开眼睛。 　　他还在这里，既是起点又是终点的尽头，他失神地跪在地上，面前是罗林焦急不安的脸。她和他离得如此之近，近到呼吸相闻，程澈看着那张美丽而苍白的面容，和梦中光屏前的女人相互重叠，皱纹如同攀援的藤萝花在她的眼角绽放，她瘦削的下颌被岁月打磨成了更柔和的线条，此时如黑色绸缎般披散的长发终会有霜雪覆盖的一刻，他确信，在梦中他看到了年华老去的她。 　　“你……还好吗？”她的声音有着轻微的颤抖，合着荡漾的水波几不可闻。 　　程澈闭上眼睛，眼皮轻微跳动了几下，再睁开眼睛，那种清澈柔和的鸽灰色便重新凝筑了他眸中的光彩：“我可能有点低血糖，没事的，罗林小姐。” 　　罗林的酒意已经彻底醒了，她自觉程澈在酒会上水米未进便陪她长途跋涉来看塔兰盐湖，定是引发低血糖的根本原因，愧疚不已。正待说些什么，智能手表却不甘寂寞地震动起来。她小心翼翼地扶着程澈在堤岸边坐下，点开了手表上显示的露娜的来电。 　　“怎么了？酒会上没惹祸吧？”她不太想让成员们知道此时她正和程澈单独在一起，便没有选择视频通话，尽量用调侃地语气问道。 　　智能手表那头传来露娜万分焦急的声音：“老大！完蛋了！你快回来！” 　　“你别着急，我马上就回去，你先说怎么了？” 　　“我们的展示机型，不能……不能使用了！代码……代码被人全部篡改了……”说到最后，露娜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罗林的脸色变了：“你们都不要乱动，我这就到，看看还有没有补救的措施。” 　　挂上电话，罗林攥紧了拳，指甲几乎要没入肉里，她早已猜到叶宸宋会不择手段，但她没有料想到他会如此下作。同叶宸宋朝夕相处，亲密无间的那一年时光，她既是他团队的成员，也是他不曾公开的恋人，她知道他有多强的胜负欲，那种不可一世的欲望，早已将他变成了她不认识的人。 　　现在她酒意将消，程澈身体尚还虚弱，她必须要用最快的方法回去，将所有的损失降到最低。 　　正当她准备呼叫救援车辆的时候，却发现程澈已经站了起来，轻微摇晃了一下，便立刻站直了身子。 　　“我们走吧。”程澈一边说一边转身向着岸边走去。 　　“不行，你的状态开不了车，我可以马上呼叫救援，来得及！” 　　“来不及，晚一秒钟都来不及……”男人停住脚步，转过身来苍白的脸上却尽是安抚的笑容：“你放心，我带你来的，就一定能带你回去。”他不由分说抓住罗林的手腕，大步向岸边跑了起来。 　　那条由雪白的盐晶凝结而成的道路上，两人一前一后向着同一个方向奔跑。火红的裙角划过浅灰色的西装下摆，她跟着他越跑越快。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一个目不转睛地驾驶沙滩车，一个通过智能手表不断地调取文件，和科研所沟通，皆是忙得不可开交。 　　原本悠哉悠哉一个半小时的路程，程澈愣是四十分钟便到达了目的地。罗林急匆匆下车的时候，没有看清脚下的路，被自己拖地的裙角绊了一跤，程澈稳稳地扶住了她的手臂。她感激地望了他一眼，没有任何多余的交流，两人又一前一后地向酒店的房间跑去。 　　等到罗林一口气冲进房门，几乎和推门而出的露娜撞了个满怀。 　　“老大，你可回来了！”露娜的眼睛里还漾着未干的水汽，显然是刚刚哭过。 　　“快……快给我看看！”罗林扶着膝盖，大口喘着气。 　　“老大，我把代码打印出来了，好像……是一封信……”韩家栋将一张攥得有些褶皱的打印纸递给罗林。 　　罗林一把接过，仔细看了起来。 第18章 马洛里与暮霭蔷薇（五） 　　亲爱的罗林女士： 　　您好，很高兴用这种方式跟您相遇。您的展示机型我们已经提前鉴赏了，它拥有流畅的动作，极强的反应机制，已经突破了“仿生”进化为“仿人”，的确是一款鹤立鸡群的机型，目前的仿生人市场没有一款机型能与它比肩。如果这款机型能够在大会上成功展示，相信会引起另一场技术革命。 　　可以说我们所有人都为您的才华所惊艳，为您的美貌所倾倒，听说您还是单身，如果能在现实中相遇，我一定会倾尽所有追求您这样一位优秀的女性，当然，这是后话了。 　　可惜，我们今日的相遇注定不会有美好的结局。拿人钱财与人消灾，鉴于我们特殊的职业，我们不得不遗憾地通知您，您展示机型的全部代码已经被我们彻底改换，此时的它已经从一个灵活机动的仿生机型变成了一堆废铜烂铁，对此，我们深表歉意。 　　您虔诚的恋慕者：暮霭蔷薇 　　这封信是用一种相当复古的代码加密C语言编写在机型的程序中的，像韩家栋和露娜这种年轻学者对这种已经淘汰的加密方式十分陌生，所以他们只能隐约看出这是一封“乔装改扮”的信。而罗林，却能一眼理解这些代码的意思。 　　罗林攥紧的拳狠狠锤在桌子上，直接将一杯詹玲刚给她接好的水震飞在地，水迹弥散开来化作昂贵的地毯上一片深色的氤氲。 　　“暮霭蔷薇……这个名字我似乎在哪里听到过……”罗林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 　　“那是最近新兴的黑客组织，已经犯了两起大案了！据说是只认钱不认人，谁给的钱多跟谁干。前一阵儿一个芯片产业的大佬就被他们摆了一道，他们收了那位大佬的钱，说好去对付对标企业的，结果对方用两倍的钱把他们又买了过来……反正是个毫无诚信和职业道德的黑客组织。”华沙语速极快地说着。 　　“又是叶宸宋……”詹玲将大家心中猜测的对象直白地说了出来。 　　“除了他还能有谁！”露娜气得又哇地哭出声来。 　　“我找他去！” 　　“我也去！” 　　罗林扬起手，制止了群情激奋的众人：“有用吗？他不会承认的，没有证据，大赛组委会也不会作出判罚的。” 　　“那怎么办！吃了这个哑巴亏？”韩家栋已经气得满脸通红，说话间咬到了自己的舌头，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和结果相比，过程又算得了什么？只要我们能把代码全改回来，这亏就不算白吃。” 　　现在，倒吸凉气的已经不是韩家栋一个人了，除了程澈之外，屋内的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地看着罗林，如同围观一只长了八只手的猴子。他们深知一个能活动自如的仿生机型，其中蕴含着多么恐怖而巨大的运算量，虽然他们已经完成过一遍，可除非能有人一字不落地将代码背下来，否则他们面临的依旧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老大……你知道……明天上午大会就开始了吧？”华沙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我知道，我们是第二个参展机型，我会和组委会商讨，改变一下出场顺序，把我们的机型放到最后一个展示。”她抬手看了一眼智能手表，“现在开始，我们还有不到20个小时，回来的路上，我已经跟科研所调取了我们所需的所有资料，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话不多说了，我相信大家。” 　　最初的愤怒与不甘已经从她的脸上慢慢消散，那罗林独有的坚毅冷硬的表情又回来了。 　　“我们可以，一定可以，除了我们自己，没有人能说我们不行。”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智能手表中存储的资料传送到打印机上，打印机开始疯狂地吞吐纸张，将密密麻麻的程式呈现其上。 　　“是！没到最后一刻，我们绝不认输！”奎帕博士攥紧砂锅大的拳头，在虚空中挥了挥。 　　“玩儿的就是刺激！”露娜顶着哭肿的眼睛大声应和。 　　就在所有人都准备背水一战之时，一直站在门口沉默不语的程澈突然说话了：“罗林小姐，我……” 　　“不好意思，程澈，我们现在没有多余的精力跟你解释事情的经过了。现在，请你去预定好今天晚上到明天中午的全部餐食，咖啡，茶，这个屋子恐怕我们一步也离不开了。” 　　程澈顺从地点了点头，退了出去。不过十五分钟，奎帕博士刚把展示机型放在桌上进行测试，程澈便采购归来，大包小包地运进房间。看着程澈井井有条地梳理着所买的必需品，连詹玲女士也啧啧称奇。 　　“程澈先生，当管理员真是……屈才了。”不过她的注意力很快便被转移到一动不动的展示机型上，前途未卜的愁绪让她眼角的皱纹更深了。 　　忙活打理完罗林和团队所需要的一切，程澈准备继续自己刚刚未开启的话题：“罗林小姐，我刚才想说的是，我也可以帮忙。” 　　罗林百忙之中抬起头，冲着程澈微微一笑，笑容中有些许苦涩的味道：“你已经帮了很大的忙了，管理员先生。” 　　“我指的不是这个，我可以帮忙复原代码，我记得所有的代码。” 　　敲击键盘的声音骤停，正在疯狂撕扯棒棒糖包装纸的露娜也在韩家栋的示意下，停下了手中野蛮的动作，所有人都像按了定格键一样愣愣地看着程澈。 　　程澈被大家看得有些无措，只得再次重复刚刚的话：“罗林小姐不是说，代码已经被全部替换了吗？那……是不是再把之前的代码输入进去就可以了？” 　　“是这样没错，可是管理员先生，你说的是……全部代码？”韩家栋不可置信地问道。 　　“是的，我参加过两次完整的会议，在帮助大家整理文件的时候也阅读过，你们修改的过程我也旁观过，所以……如果在来到马洛里岛之后，大家没有对机型代码进行修改的话，我可以默写出全部的代码。” 　　华沙走上前，伸手摸了摸程澈的额头，疑惑道：“没发烧啊？” 　　奎帕博士已经在冲蜂蜜水了，他脸上满是担忧和怜惜：“一定是低血糖的原因，我听罗林说了，程澈先生因为低血糖晕过去了，刚刚又跑去买了这么多东西，一定是病的更严重了。” 　　“来来，先坐下休息一会儿。”詹玲女士像哄孩子一样把程澈往一个扶手椅边引。 　　就在所有人为程澈不正常的大脑揪心时，罗林站了起来，她拉开身旁的椅子，轻声说：“程澈，你来试一试。” 　　“不要有压力，把你的记得的，全部写下来。” 第19章 马洛里与暮霭蔷薇（六） 　　天色渐晚，马洛里岛也迎来了它短暂而辉煌的黄昏，617房间里，众人围坐在程澈周围，瞠目结舌地看着那不断闪烁的电脑屏幕。 　　程澈打字快得惊人，没有停顿，没有修改，没有思考，就如同激光打印机一样把脑海中铭刻的程序原封不动地呈现出来。他已经这样一刻不停地工作了两个半小时了，始终未有疲态。 　　詹玲给大家倒的茶水已经凉透了，没有人喝，只有露娜还在机械地咬着嘴里的棒棒糖棍，圆滚滚的棒棒糖球早已经被她吃进了肚里。 　　程澈手中的动作终于停了。他环视了一下众人，柔声说：“全部代码完成还需要至少三个小时，大家不用都在这儿等着。” 　　“她们怎么样我不知道，反正我没有在等，我只是第一次见到活着的天才。”露娜终于决定吐掉那已经咬得变形的棒棒糖棍，煞有介事的解释道。 　　“在座的诸位都是仿生学领域的天才，我只是复制了大家的成果罢了。” 　　“唉呀妈呀”，露娜动作夸张地朝着程澈拜了拜，表情虔诚而真挚：“可别，跟你比我们还叫人！？” 　　“你是不是人，我不知道，反正我是人。”罗林紧绷的脸上也露出了些许笑意，在电脑屏幕的微光映照下，显得清澈透明。 　　“对对，你可别算上我，我也是人。”韩家栋旗帜鲜明地站队。 　　“娜娜对不起啦，我也是人。”詹玲女士也笑了。 　　露娜把目光投向还没来得及发言的华沙和奎帕博士，见二人也正欲开口，她气呼呼地道：“行行行，你们都是人，就我不是好了吧！一点幽默感都没有，我这不是捧着管理员先生吗！” 　　“没关系，露娜小姐，我也不是人。”程澈微笑着道。 　　露娜脸上的表情由震惊转为敬佩最终化作满脸的动容：“看到了吗，这才叫格局！这才叫大气！这才叫仗义！” 　　大家哄笑一片，下午紧张愤怒的情绪也被一扫而光，并没有人深究程澈话中深意。也许，如果当时有人能提前觉察出命运暗含的走向，未来或许真可因此改变，但如果偏偏没有如果…… 　　星元2026年1月17日，马洛里岛，I-FREE人工智能交流大会。 　　这是一场仿生人领域最具权威性的盛会，无数老牌科研队伍与新秀团体济济一堂，共同争夺人工智能研究领域的桂冠。虽然展示机型的代码被黑客组织暮霭蔷薇篡改一空，可因为程澈开挂般的帮助，罗林团队不仅成功修复了机型，还准时准点到达了大会开幕式的现场，这几乎可以算是意料之外的惊喜了。 　　依照组委会的安排，罗林团队本应在大会第二序列进行展示，但由于展示机型的突发状况，罗林与组委会商讨将团队的展示放在了最后一位，所以众人有相当充裕的时间在大会的各个展区参观学习。 　　为了防止展示机型再被不小心偷梁换柱，韩家栋、奎帕博士和华沙都自告奋勇留在等候区，寸步不离地守护着展示机，而罗林，詹玲和露娜这三位女士，则由程澈全权负责照顾。 　　照顾三位女士绝不是一个轻松的工作，罗林步幅大，频率快，几乎是以一种正常人跟不上的速度在场地中穿行，一个不注意她就会消失在会场的尽头，不知何时又会从下一个场馆冒出来。 　　詹玲女士是纸制品的忠实拥趸，她随身带着一个几乎要被照片、资料页夹得爆开的小本子，会在每一个场馆前停下来认真记录。 　　而露娜则是典型的随心所欲型，哪个场馆热闹她往哪个场馆挤，哪个队伍排得长她往哪个队伍蹿。刚刚她才强迫程澈去排一个看上去人满为患的队伍，程澈只得大包小包的去排队，排到一半才惊讶地发现这是前往女士洗手间的队伍，只得尴尬地退了出来。而这时，三位女士早就不知道溜达到哪儿去了。 　　程澈在原地转了个圈，正准备朝一个人最多的场馆去寻找，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道矜贵的男声：“程澈先生，是吧？” 　　程澈应声转身，身后长身玉立着一人，正是在酒会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叶宸宋，此时的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 　　“听说你是巴别塔的管理员？” 　　程澈微笑着点头：“是的，叶先生。” 　　“呵呵，那就怪不得了。”叶宸宋颔首，下颌线的弧度干净而流畅，让他本就温文的笑脸多了几许优雅的味道：“如果她的团队中有新人加入，我想我不会不知道的。所以，你只是负责照顾他们，对吗？就是类似于一种早就淘汰的职业，叫……保姆？” 　　“巴别塔的管理员还有很多其他用途，叶先生。” 　　“比如？比如帮助女士排队去洗手间吗？哈哈哈哈哈，程先生真是太幽默了。” 　　“比如将黑客组织清空的代码重新编写完成。”罗林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程澈的身后，并将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往自己身边拉了拉。这种带有极强占有欲性质的动作让叶宸宋倏地睁大了眼睛。 　　“听说暮霭蔷薇的价格可不便宜啊，抱歉，让你白白浪费了那么多研究资金。而我们付出的，无非是多几个小时的检查复盘罢了。哦，忘了给你介绍，这是我们团队的顶级代码工程师，程澈先生，即将在这次大会中声名鹊起的，一个……” 　　“一个新人。”程澈轻声应和道。 　　“对！”罗林不由得大笑出声：“一个新人，我罩的。”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罗林。”叶宸宋努力调整着自己有些扭曲的表情，解释道：“我根本不认识你说的黑客组织！” 　　罗林扬起眉毛，眼神如同刀锋般锐利，戏谑的笑容浮上苍白的双颊，让她像极了旧时代雕塑中不可一世的女战神：“叶宸宋，看来你的潜力还是急需好好挖掘啊！明年你可以去电影节试试，说不定能混个最佳男主角呢！” 　　“罗林，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叶宸宋！”罗林猛地上前一步，眼睛一眨不眨地逼视着叶宸宋，男人虽然高她一头，可在那种近乎疯狂偏执的目光下，再伟岸的身高也无济于事，“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不要动我的人！如果你再敢造次，别怪我不择手段！” 　　她轻轻松开攥紧的拳头，愤怒的红潮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惯常严肃冷硬的表情：“走吧，程澈，我们没有必要再和人渣浪费时间。” 　　她决然转身，带着程澈大步离开了叶宸宋的视线。汹涌的人潮里，他们如同一滴水汇入大海一般，很快就消失了踪影。叶宸宋呆站在原地，嘴无声地翕动了几下，眼中泛起无比落寞的神情。但很快，那种与他的身份气质不相符的神色消泯了，一种近乎刻薄的笑容浮上嘴角。 　　“看到了吧，叶宸宋就是这种人，手段脏得很。”罗林一边走，一边恨恨地说着。 　　身后的程澈却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跟着罗林赶路。罗林没有得到回应，放缓脚步侧头看去，男人的眉头罕见地皱了起来，似乎是在努力思索着什么。 　　“程澈？”罗林不得不再次出声唤他。 　　男人停了下来，抬起头，那双灰色的眼睛没有了笑意，取而代之的是迷茫与困惑：“罗林小姐，我和他不像，对吧？” 　　“和谁？”罗林刚刚问完就后悔了，她怎么会不知道程澈说的那个人是谁呢？正是她在刚一见到程澈的时候，就自动将他和叶宸宋化为一路人，在后期的相处中，更因为误会程澈是叶宸宋派来奸细而多有为难。哪怕就是程澈带她前往塔兰盐湖的路上，她也自然而然地认为，即使他与叶宸宋不同，也一样会是她前行路上的绊脚石，或者说至少，并无助力。 　　她从来没有真的把程澈当成团队中的一员，至少在今天下午他成功解决了展示机型的危机之前，是绝对没有的。 　　可现在呢，为什么她会当着叶宸宋的面，将程澈自动划归为自己的麾下，甚至从来没有问过程澈自己的意愿。 　　他好像从来没有表达过自己的意愿，无论她和团队成员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要求了什么，他都是全盘接受，没有任何反驳。难道温柔，就可以被忽视；难道善意，就可以被苛求？如果果真如此，她和叶宸宋又有什么区别？ 　　“你们当然不一样，你们甚至根本不相像。”罗林用前所未有的诚挚眼神看向程澈，柔声说：“是我的偏见与固执，蒙住了我的双眼，忽略了你天才的创造力与惊人的记忆力。就像你曾经对我说过的，人们只筑墙，不架桥……而我却更为可笑，当你搭建的虹桥已经呈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还傲慢地不肯向前走一步。” 　　她缓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程澈脸上的表情，轻声问道：“所以现在，我希望纠正我先前的错误，你愿意加入我们吗，程澈先生？” 　　“成为一个……新人？”程澈反问的样子如履薄冰得令人心疼。 　　“没错，成为一个……新人。” 　　“罗林小姐”，男人的表情倏地舒展开来，那灰色眼眸里的阴霾仿佛突然被挥散开去，变得透亮清澈起来。会场天花板上明亮的灯光倒映在他的眼睛里，闪闪亮亮，串成晶莹璀璨的星河。“我的桥一直在这里，感谢你，愿意走过来。” 　　“老天，你笑得太好看了吧！管理员先生！”身后，高亢吵闹的嗓音突然响起，露娜不知从什么地方挤了过来。 　　“老大，你跟管理员先生说了什么啊！他笑得春风都要化了！” 　　罗林感到自己的脸颊，耳尖，脖子都迅速弥漫上一阵烫意：“我邀请他加入我们的团队。” 　　“啊……”露娜夸张地做出一副失望的表情：“我还以为你同意嫁给他了呢……”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考虑一下自己应该说什么。”罗林抬起头，看向露娜的眼神冷得吓人，但是那种冷意里却混杂着不易察觉的无奈与宠溺。 　　“我刚才说……说……我去看看展示机型！防止再出什么问题！”最后几个字飞扬在女孩儿急速逃窜带起的气旋里，听不真切了。 第20章 争夺桂冠（一） 　　罗林冲着程澈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她就是这样，别介意。我们的承诺还作数，对吧？” 　　“当然，这是我的荣幸，罗林小姐。” 　　二人正待在说些什么，主会场骤然亮起的大型聚光灯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请各位来宾就座，I-FREE人工智能交流大会马上开始！”一道洪亮沉稳的男声从扬声器中传出，会场中央的巨大光屏亮起，开始播放关于大会的介绍片。 　　众人鱼贯入场，露娜和詹玲也从不同的场馆走出，围拢到程澈和罗林身边。这时，韩家栋远远地跑了过来，罗林不由得心中一紧，在看清大男孩脸上灿烂的笑容时才放下心来。 　　“罗林姐，展示机型已经被组委会监管了，华沙和博士还在寸步不离的守着，组委会就把我赶过来参会了。你也知道，奎帕博士一个顶仨，把别的参赛队伍都挤得没位置了。” 　　“哎哟，你也一个顶俩啊，说的好像自己多苗条似的……”露娜下意识地张嘴反驳。 　　“你这人……”韩家栋气得脸色发白，又碍于不断走动的人群不好发作，只得将求助地目光投向罗林。 　　“露娜，今天你再多说一句话，比赛结束你就可以和参赛机一同回家了。”罗林冲着露娜莞尔而笑，露娜打了个哆嗦，迅速找到自己的座位端正坐好，恨不得将手背在背后。 　　罗林无奈摇头：“都入座吧！我们是最后一个展示，利用好这次学习的机会，新人们更要打起精神来，会议结束，每个人交给我一份不少于1万字的交流论文。” 　　露娜听到字数要求几乎屁股都要从座位上弹了起来，但在接触到罗林警告的眼神之后，还是满脸凄哀之色地坐回到椅子上，她看了看韩家栋，想要争取反抗的力量，但韩家栋因为刚刚的龃龉根本没有搭理她，她只得又扭头看向程澈。 　　“程澈，你也要写。” 　　“好的，罗林小姐。” 　　露娜扭到一半的头僵住，半晌，又生无可恋地扭了回去，面如死灰地看着会场中央的光屏。此时，大会的介绍片已经播放完毕，第一个展示机型的全息影像出现在光屏上。 　　“下面，让我们有请第一位参展团队，叶宸宋教授的团队与他们的参展机型——莱莎！” 　　罗林目光如炬，紧盯着正在和团队步入主会场的叶宸宋，男人依旧挂着谦和而俊逸的笑，满脸志在必得的昂扬。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间或夹杂着多位女性参会者兴奋的讨论声。 　　光屏上出现的是一个金属球体，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制作的，它的金属表面近乎透明，清晰地显露出它莹蓝色的内核。 　　主持人将话筒递给叶宸宋，他微微欠身接过，他的身后，一个展示台由地面升起，和光屏上展示的一模一样的球体呈现在参会者眼前。 　　“尊敬的组委会，先生们，女士们，这就是我与我的团队耗费三年时间研制而成的智能控制终端——莱莎。大家也许会好奇，我们不是I-FREE人工智能交流大会，为什么莱莎和我们传统意义上的仿生人相去甚远呢？而这，也是我想要带给大家的一个全新的概念：仿生大脑。” 　　“仿生……大脑……”罗林低声重复着叶宸宋提出的名词，不断地在智能手表推拉出的光屏上记录着。 　　“一直以来，我和我的团队以组建了全星球最庞大精密的数据库而闻名，而莱莎就是以此数据库为基础，以人类顶尖智慧为延展，无所不包又无所不能的仿生大脑。基于大数据的研判，通过最精密的算法推演，莱莎可以胜任目前为止人类能够从事的所有管理和服务行业。” 　　台下响起了一片不可置信地吸气与讨论声。 　　“今年，我和我的团队已经和多国政府联动，共同推动‘莱莎智能交通计划’，通过莱莎控制所有交通设施，无论是飞机、悬浮列车、地铁、私家汽车还是客运轮船，在莱莎的控制下都能完美解决交通事故频发的问题，为我们构建一个零事故的未来！”叶宸宋适时高扬起手臂，在如潮的掌声中颔首致意。 　　“接下来，莱莎还将接管医院、酒店、私人住宅甚至更多更不可思议的行业。人脑是不断发展的，莱莎也是，她将带我们见证人工智能的极限！顺便说一句，大家所入住的酒店已经启用了莱莎系统，没有任何人工的管理与操作，却能取得比最优秀的人工更好的效果，她所带来的便利和快捷，相信大家已经深有感受。” 　　此言一出，连詹玲女士都有些坐不住了，她和罗林传递了一个惊异的眼神。的确，在酒店入住的一天半的时间里，她们享受了超五星级的优质服务，很难想象，这竟然是一个仿生大脑所管理运营的。与之相比，巴别塔要动用上百人的管理员队伍才能做到对入住者无微不至的照顾与服务，简直不可思议。 　　“未来，就在我们的眼中！”叶宸宋的演讲以极具煽动性的号召作为结尾，随后响起的如雷掌声几乎要将他淹没。 　　叶宸宋动作优雅地鞠躬致谢，面对不停歇的欢呼，他再次颔首致意。罗林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装作不经意间投射过来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傲慢。 　　“只是因为他始终无法突破仿生人的运动极限吧……”罗林突然勾唇而笑，“无论用再怎么华丽的说辞也改变不了这一点，他在轴承关节的难点前认输了。说什么仿生大脑，无非是把构建完善多年的数据库实体化，加以利用罢了。” 　　“这种捷径，我不屑于走。” 　　程澈侧头看去，罗林点掉了智能手表上的光屏，姿态闲适地将后背靠在椅子上，优雅地将左腿叠在右腿之上，宛若军帐中成竹在胸，可定江山的女相。 　　这一番话，让刚刚还有些颓丧的团队成员立时振奋起来。 　　“老大！你早就料到了！？”露娜闪着星星眼问道。 　　“之前我还对他有些忌惮，还真以为他能做出些什么惊人之举，但自从收到暮霭蔷薇的信之后，我就不再怕了。该忌惮的不是我，而是他。”罗林的漆如墨点的眸子灼灼发光，自信而沉静的笑容越来越盛，让程澈不由得联想起那肆意生长的多肉花窗。 　　“接下来，该看我们的了。” 第21章 争夺桂冠（二） 　　在叶宸宋团队的抢眼表现下，后面几只队伍都显得乏善可陈，参会者的反应也都是兴致缺缺，直到罗林和露娜带着展示机型登台，所有人才又觉得眼前一亮。 　　“下面，让我们有请最后一个参展团队，罗林教授的团队与他们的参展机型！” 　　在众人和追光灯瞩目的焦点中，罗林当先从后台走出，与此同时，光屏上出现一个1.5米左右，憨态可掬的机器人的全息影像。露娜紧跟在罗林身后，手中牵着一个穿着燕尾服的机器人，正是光屏上所展示的机型。 　　罗林依旧是一身简单的黑衣黑裤，马尾束得高高的，显得干练而优雅。露娜穿着一身天蓝色的小礼服裙，裙摆荡漾在膝盖处，衬得她的肌肤莹白如玉，宛若被浪花托起的珍珠。 　　这与大会的学术交流氛围截然不同的穿衣风格引得台下众人窃窃私语。 　　“哟！露娜小姐来错地方了吧！幼稚园舞会还没开始呢！”众人循声望去，正是那个在酒会上与露娜发生过龃龉的灰发男子，此时的他还沉浸在团队即将夺魁的兴奋里，眼睛灼灼发光，带着某种难以抑制的傲慢无礼。 　　罗林和露娜在台中央站定，机器人也动作流畅迅捷地停在她们身旁一步远的地方。这时众人的目光才从两位女士美丽动人的面庞转移到机器人身上，饶有兴致地打量起它来。 　　也许，女性科学家这个充满着智慧与荣光的称谓，“女性”永远放在“科学家”之前。即使在I-FREE人工智能交流大会这样一个人类顶尖智慧交锋之所，那抹旖旎的红色依然比理智的黑色更吸引众人的眼球，这个不争的事实，在罗林团队这样一个以女性为主导的科研团体中，显得既讽刺又现实。 　　罗林用沉静而平和的目光扫视众人，最终定格在刚刚出言不逊的灰发男子身上。 　　“在展示开始之前，我想请这位先生上台，与我们共同完成这次演出。” 　　在灰发男子愣怔的当儿，罗林又友善地朝叶宸宋笑了笑：“还请叶宸宋先生暂时忍痛割爱，将爱徒借我们一用。” 　　参会人群中不少人都知道叶宸宋和罗林之间针锋相对的关系，见罗林一上台就点了叶宸宋的大名，立马都坐直了身子，一副静待好戏开场的样子。 　　无脑吃瓜，永远是人类共同的秉性。 　　“当然可以。”众目睽睽之下，叶宸宋回以同样精致而标准的笑。 　　灰发男子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走上台，站在罗林身边。 　　“尊敬的组委会，先生们，女士们，刚刚我们已经领略了人类在仿生学领域智慧的巅峰，每一个团队的作品都可谓是美轮美奂，异彩纷呈，也都代表了人工智能不同的发展方向。激烈的思想交锋，接踵而至的脑力碰撞，我相信即使是博学多识如在座，也已经感到了些许疲惫。” 　　罗林语气轻柔，音色明朗，让人如沐春风：“那接下来，我和我的团队，哦，当然还有叶宸宋先生的爱徒，将为大家带来一曲华尔兹，希望能为大家焦灼的心，带来一丝马洛里的清凉。音乐起。” 　　台下尽皆哗然，连灰发男子也瞠目结舌地看着罗林。 　　这个女人是疯了吗？输不起也不至于这样啊？ 　　罗林倒是毫不介怀，左手放于身后，右手摆出邀请的动作，姿态优雅地向男子行礼：“麻烦您暂代一下女士位，相信您不会拒绝我吧？美丽的……小姐？” 　　一言既出，台下哄笑声一片。灰发男子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跟一位女士发作，更何况这位女士表面上还装得彬彬有礼，毫无恶意，他只得紧咬牙关，扶住了罗林伸过来的手。 　　而在他们的身旁，机器人也用同样的动作邀请露娜加入舞蹈，它的动作连贯自然，如果不是它金属色的外壳，与卡通化的五官，看到的人都会误认为它真的是一位个子矮小，但是礼仪规范的贵族绅士。 　　那种本该属于机器的僵硬顿挫，在它的身上得到了完美的规避。它扶着露娜的纤腰，在浪漫华丽的乐曲中翩然舞蹈，姿态轻盈舒展，摆荡，反身，倾斜，旋转，她们配合默契地描画着一个又一个天蓝色的圆，如同自海底涌现的塞壬的欢歌。 　　而与之相对应的，罗林一方就可谓是漏洞百出。很明显，灰发青年在舞蹈的造诣上远逊于罗林，更何况他还正处于从来没有跳过的女身位。在他第三次躲闪不及，踩在罗林脚上的时候，台下响起的哄笑声已经让叶宸宋都有些坐不住了。 　　“本来我是想选叶宸宋的”，罗林轻轻靠近男人脸侧低声说，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面露微笑的罗林似乎正在安抚错误频出的舞伴，“但是现在看来，你更合适”。 　　男人脸红到耳根，半是因为罗林极为暧昧的姿态，半是因为恼羞成怒，他正欲疾言反驳，却发现自己正随着乐曲和罗林的动作不由自主地移向舞台的另一侧，罗林轻舒猿臂，将他送向机器人的怀中，而自己却顺势拉过旋转而至的露娜，交换舞伴。 　　台上，罗林和露娜相视而笑，舞步越发柔软明亮，如同跳跃在阶梯上的阳光，漏下斑驳璀璨的光影。另一面，机器人对上方寸大乱的灰发青年，舞曲终于迎向炫目的高/潮。 　　微步转体，露娜自然而然地倒在罗林怀中，罗林再扬手，裙裾飞扬，如同旋转的淡蓝色星云，连续而华丽的转圈之后，露娜弯折腰肢，高高抬起左脚，完成了一个绝美的结束动作。 　　露娜正欲和罗林来个所有人喜闻乐见的深情对望，拉一拉女性参会者的选票，却听见身侧传来“砰”地一声！原来是灰发男子在最后的两个转圈中站立不稳，极其狼狈地摔倒在地，因为紧张地惊呼出声，而重重地磕到了门牙。 　　哄笑，掌声，嘘声，议论声响成一片，最终在罗林扶起灰发男子，而露娜和机器人屈膝谢幕的时刻汇聚成震翻会场的如雷喝彩。 　　韩家栋和奎帕博士把巴掌都拍红了，华沙蹦跳着为罗林和露娜呐喊助威，詹玲女士用手帕轻轻拭去眼角笑出的泪，轻声说：“程澈先生，你觉得我们会赢吗？” 　　程澈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言笑晏晏的女人，她那样笔直而亭亭地站立着，像极了从灰烬中拔地而起的桉树，伸展枝叶，朝向天空，向更高更远的星辰漫溯。而那张澄净的，无所畏惧的脸迎着光，仿佛桉树之上结出了玫瑰色的太阳。 　　他也被某种不可抑止的喜悦与欢愉填满了，他感到心中的某一处被点亮了，不是烛火般幽微，不是星子般闪烁，不是闪电般短促，而是日落一般温柔而慷慨的光芒，就像在这善变的世界，窥见永恒。 　　“我们已经赢了。”他笑着，嗓音轻柔。 第22章 鸿门宴（一） 　　一如程澈心中所料想的一样，组委会真的把I-FREE人工智能交流大会第一名的桂冠颁给了罗林。和程澈想象中的奖杯不一样，这个仿生学领域极具重量性的冠冕只是一份薄薄的证书，打开来里面用烫金字铭刻着：感谢罗林女士与她的团队为I-FREE人工智能交流大会做出的杰出贡献。 　　“罗林小姐和她带领的团队以惊人的创造力，直面仿生动力学领域最难攀越的高峰，这是近半个星纪以来，无数科研人的企望与梦想。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支年轻的队伍预示着人工智能更光辉灿烂的未来！” 　　台上，主持人激情洋溢地宣读着颁奖词。叶宸宋似乎已经早早离场了，据说，他年轻的爱徒摔断了半颗门牙，为防日后有碍观瞻，不得不马上进行医疗处理。 　　叶宸宋直到最后一刻也保持着他一直以来的优雅与矜贵，他以一种前辈的姿态向罗林伸出手，罗林歪着头笑了笑，没有礼貌的握住叶宸宋的手，反而抬起手在他的右肩上轻拍了拍，跟在她身后的团员们也都如法炮制，直到最后的奎帕博士。 　　奎帕博士宽大而厚重的眼睛里，此时已经溢满了泪水，他岂会不知罗林心中深意。 　　两年前，他被诽谤，被排挤，更因着萨霍克人的身份被别有用心之人雪上加霜。而今天，在罗林的带领下，他重又回到了自己无比眷恋的仿生人研究领域，更是和团队一起荣登巅峰。这不仅仅是罗林与他的胜利，更是为萨霍克人正名。 　　他郑重地抬起手，肃容而立，在叶宸宋的右肩缓慢而沉重地拍了拍。他毫不避讳围在身边不断拍摄的记者，把头高高扬起。 　　程澈一直站在拥挤雀跃的人群中，看着台上春风满面的罗林与众人，在聚光灯的照射下，他们的笑容明亮得耀眼，罗林手中高举着红色的证书，被团员们紧紧拥在队伍的最前面。 　　台下参会者们也受到了这种喜悦的感染，纷纷鼓掌喝彩，就仿佛罗林团队拿到了冠军，他们也与有荣焉。 　　突然，罗林踮起脚尖，看向台下挤挤挨挨的人群，似乎是在焦急地寻找着什么。她的目光不断梭巡，直到和程澈的眼神隔空撞在一起。她绽开笑容，眼睛里闪烁着星星，她高高扬起手，挥动着，用强烈而不容置疑的态度要求程澈到台上来。 　　程澈站起身，穿过人山人海，走到了队员们之间，走到了她的身边。 　　下一秒，那殷红的证书被塞到他的手里，罗林拉着他拿着证书的手高高举起，如同扬起一面永不凋零的旗。台下的记者们操纵相机，记录下这一盛会的高/潮，镜头里，那名女科学家被她的团队紧紧簇拥，笑容明朗，看向台下欢呼的人群，而她身边那位从来没有在学术圈出现过的男性，正侧过头，温柔地望着她。 　　因为在交流大会上令人印象深刻的表现，罗林担心多时的资金问题也有了全新的突破，以资助年轻科学家科研项目为宣传点的群星投资在大会刚一结束就联系到了罗林。 　　一直以来，名利场上复杂而繁冗的人际关系网都是许多科学家唯恐避之不及，可一旦成立了自己的科研团队，没有足够的资金支持，哪怕再好的项目都有夭折的危机。因此，许多带团队的科学家都不得不使劲浑身解数，投身于他们本来最不屑的社交名利场中，此时的罗林就处在这样一个为难的局面。 　　为了争取群星投资，她要利用在马洛里岛的最后一晚，前往由群星投资创始人举办的晚宴，而究竟带团队中的哪一个人去，成了罗林格外头疼的问题。 　　任何人都知道，这种资本财阀汇聚之所，既是金钱和机会的诞生之地，也是像她这种埋首学科，洁身自好之人的不愿踏足之处。 　　作为团队的领航者，她有自己无法推脱的义务和责任，所以她只能硬着头皮参与。可对于同为女性的露娜和詹玲，出于保护的目的，她是绝对不会带去的。 　　男性中，韩家栋有严重的社交恐惧症，虽说他平时和露娜吵起架来口若悬河，可面对陌生人，别说侃侃而谈了，能直视对方的眼睛进行交流就已经是进步了。 　　奎帕博士有着霍萨克人的宗教信仰，是不允许饮酒的，所以他也被排除掉了。华沙有中度躁郁症，平时就极容易焦虑，她也不愿意让他承受这种压力。 　　而程澈……自从来到马洛里岛，他已经有三天没有正常的睡眠了，前一晚更是彻夜编写代码，可以说是让机器人顺利完成那场震惊全场的华尔兹的最大功臣。陪她去塔兰盐湖的那个下午，更是晕倒在地，所以，她又怎么忍心让他再参加一个注定是鸿门宴的酒局呢？ 　　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独自赴宴。 　　她选择了一条曳地的黑丝绒长裙，勾勒身形的同时又显得高贵疏离，雪白的脖颈之上垂挂着墨绿色的祖母绿项链，长发挽起盘在脑后，如同冰冻的湖面上离群的天鹅。因为连续多日不间断地奋战，她的面容有些过分的苍白憔悴，更显出一种落寞迷离之美。 　　“老大，必须要去吗？”刚刚泡完澡的露娜脸上敷着一片面膜，她苦着脸，让那张面膜上的褶皱也多了起来，差点从脸上滑落。 　　“好好休息吧，奎帕博士会安全把我带回来的。”罗林伸手，在露娜毛茸茸的脑袋上轻拍了一把，一改在创研阶段的寡言严厉。 　　“罗林，晚上10点我就准时去酒店等你，11点一到，无论你出不出来，我都会进去把你带出来的。”奎帕博士向罗林晃了晃自己砂锅大的拳头，满脸的坚定与自信。 　　罗林笑了：“只是个酒局罢了，也不必这么草木皆兵。” 　　在踏出门的瞬间，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道：“这件事就别告诉程澈了，让他多睡一会儿。” 　　借着黄昏壮阔浩荡的玫瑰色晚霞，她朝走廊另一边的房间望去。此时，即将垂落凋零的光之花在房门上肆意绽放，仿佛明天不会照常升起一般，她颔首而笑，转身踏入没有阳光涉足的昏暗之处。 　　推开装帧华丽的包间大门，扑鼻的酒香混合着烟草的呛人气味直向罗林冲来。不由自主地，她微微皱起眉头，但很快，不自在的表情就被温和优雅的笑容所替代。巨大的圆桌边，围坐着十多位正喝得酒酣耳热的男性，除她之外，仅有一位女性。 　　那位女性姿态撩人地倚靠着圆桌正中位的一位四十岁上下的男人，男人个子不高，微胖，身形像是过分成熟版的韩家栋。可他那略显浮肿的眼睛里充斥着韩家栋所没有的精明事故，以及和叶宸宋相似的傲慢跋扈。他的牙齿向外微微隆起，在配上他油光锃亮的红彤彤的面颊，看上去像一只掉进酒缸里的土拨鼠。 　　“哎呀！”见罗林推门进来，男人眼前一亮，大手一挥：“这不是罗科学家吗！来来来，快入席！” 　　随着他的这一声招呼，桌边的人都应声回头，罗林心里咯噔一下，强忍不适，她在一众从头到脚打量她的目光中向男人右手边的空位走去。 第23章 鸿门宴（二） 　　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这里了。 　　依旧是那片蓝得不真实的天空，依旧是那片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桔梗花田，在意识到自己再次重回梦境世界的一刻，程澈便大步奔跑起来。 　　他有一个重要的问题，要当面问问那个人，那个头戴鸭舌帽，永远在梦境中担任着他指引者的那个人。 　　那间长满青苔与爬山虎的小木屋已经近在眼前，程澈推开门，走了进去。 　　头戴鸭舌帽的中年男子依旧坐在矮窗下，迎着明亮的日光在画上涂涂抹抹，梦境中的时光仿佛不会流逝一般，他似乎一直就坐在这里，未曾离开。 　　“我隐约记起了一些事……”程澈看着男人的背影，轻声说：“我梦到了她，多年后的她，在一个学校里，那里有许许多多和我一样的人，仿生人。我以前一直不知道，自己来到这个时空的目的，我的记忆海混沌一片，只有零星的片段，指引着我的方向。所以，我浑浑噩噩地在这个时空生活，就像一条辨不清方向的大马哈鱼。” 　　“后来，我梦到你。你让我知道了自己真实的身份，一个来自未来的仿生人。但是，你也从来没有跟我明确地说过我穿越而来的目的。在梦中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打理这片桔梗花田，就仿佛……仿佛我本该如此……” 　　“再后来，我遇到了她，永不言弃的罗林小姐。”程澈的嗓音变得温柔舒展，眼睛里也隐约闪现着莹亮的笑意，“我想，我终于知道了自己来此的目的，我来到这个时空，就是为了帮助她创造一个真正的仿生人，实现她的梦想，让未来以正确的方式到来。我说的对吗？” 　　中年男子手中的画笔停了下来，画面上是一颗美丽的蒸腾着铅蓝色阴霾的星球，星球表面有着大块玫瑰色的暗影，如同一片隐没在深海之下的玫瑰墓地。画面的一角，一颗深灰色的卫星正围绕着星球旋转，亦步亦趋。 　　“冥王星看上去很孤独，对吧？柯伊伯带离太阳太远了，光需要旅行漫长的5.5年才能到达这里。距离我们那个时代的数百年前，当时的科学家将冥王星踢出了行星的行列，让它永远隐没在无法触及的寒冷里。” 　　他将手中的画笔缓缓移向画面一角的那颗卫星：“但是，还好，它有卡戎的陪伴。它们有着锁定的潮汐，不论如何公转自转，它们都不偏不倚地面向对方，它们之间没有秘密……” 　　鸭舌帽的男人转过身，扬起脸，在正午灿烂的阳光下，他第一次向程澈露出他真实的面容，一道由额头蔓延至嘴角的可怖疤痕在他的右侧脸颊上张牙舞爪，他的右眼的眼球没有瞳仁，只余一片混沌的白。 　　然而，一抹温煦的笑却浮现在这张丑陋的脸上，呈现出一种诡异而奇妙的和谐。 　　“所以，你愿意做她的卡戎吗？” 　　永不背叛，永远相伴，在落寞孤寂的宇宙里，只为她而转。 　　程澈骤然睁开眼睛。房间里没有开灯，明亮的月光透过落地窗投射进来，将他的周身笼罩在珍珠色的柔软光晕里。他坐起身，光裸的肌肤在月光的照耀下，苍白得惊人。这是他三天来第一次完整而沉稳的睡眠，而这场睡眠又因为梦中男人的暗喻而更显得圆满。 　　“做她的卡戎，只为她而转……”程澈低声喃喃。在这一瞬，一种莫名的悸动涌上心头，他想见到她，现在就想见到她。 　　穿戴整齐，程澈踏出房门，正遇上外出购物回来的詹玲。 　　“管理员先生，睡得好吗？”詹玲女士笑容和蔼，瘦削的面庞上泛起温柔的涟漪。 　　“睡得很好，詹玲女士。请问，您知道罗林小姐去哪儿了吗？” 　　詹玲不易察觉地一顿，继而笑道：“她去吃饭了，应该不多时就能回来。” 　　程澈点了点头，突然，走廊另一侧的房门打开了，华沙的脑袋从房门后探出来，冲着詹玲喊道：“詹詹！醒酒汤买好了吗？我们先给老大准备上吧？” 　　话音刚落，华沙才注意到走廊上还有一人，程澈正向他的方向看去。 　　“完蛋！”华沙低声骂了一句，猛地关上了门。片刻后，房门再次打开，华沙如同按下了重播键一般，装模作样地喊道：“詹詹！醒酒汤买好了吗？我急着喝呢！” 　　詹玲女士无奈地叹了口气，华沙先生撒谎的手段和他的游戏技法一样，从来没有靠谱过。 　　洗手间里的罗林将冷水轻轻洒在已经泛起红疹的脖颈，冰凉的触感交织在奇痒难忍的痛苦中，让她发出一声冗长的叹息。 　　她知道自己有着轻微的酒精过敏，但只要不是过量的酒精摄入，就不会引发这种大片的红疹，可想而知，刚刚的觥筹交错之间，有多少不情愿的酒水合着苦涩吞咽。 　　罗林将脖颈上的水渍擦干，用粉底遮盖那些突兀的红疹，看着镜中瘦削而倔强的脸，努力绽开一个略带苦涩的笑容，她推开洗手间的门，走了出去。 　　豪华宽敞的走廊被灯光分割成无数炫目的光块，墙壁像波浪一样晃动不止，连带着她脚下的地面一起，如同踩在柔软而泥泞的沼泽间。罗林扶住晕眩的额头，强撑着精神走进那个酒气熏天的房间。 　　“小……小罗，你可回来了，这局上没有你啊……都……都没味儿！”群星投资的创始人对罗林的称呼已经从“罗科学家”进化为“小罗”，肥厚的手掌也晃晃悠悠地伸过来，想要在罗林光滑的肩头捏上一把。 　　“王总，你再吓着人家！”半空中，那双大手被一双柔弱无骨的纤弱手臂拦了下来，同桌的唯一一名女性将创始人不安分的手揽入了自己的怀里。那看上去娇媚傲慢的女人不动声色地冲罗林眨了眨眼睛，狭长妖艳的眼睛里藏着某些晶亮璀璨的东西。 　　罗林心领神会，举起一杯酒，不由分说在王总的杯上清脆地碰了一下：“王总高义，如果不是您这样的良心资本能给我们这些科研团体一条活路，我们早就支持不住了。都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像王总这样的伯乐，那就更是世间难求。不为别的，就为王总的慧眼独具，我也得干了！” 　　罗林猛地一扬酒杯，满满一整杯酒就在这一晃一摇之间被洒出去大半，罗林仰头一饮而尽。 　　创始人王总被哄得眉开眼笑，可浸淫名利场多年的老狐狸又怎么会看不出罗林的小门道，他大笑着接口道：“小罗啊，这一杯哪够啊，怎么着都得让我看看你的诚意啊！” 　　桌旁的众人也跟着起哄叫嚣：“是啊，罗科学家！怎么着不得来个死亡金字塔啊！” 　　死亡金字塔，顾名思义，是要将酒杯堆叠排列成如同金字塔形状的等腰三角形，从最顶端的酒杯开始倾倒红酒，直到将一整个金字塔的酒杯都盛满。 　　“王总，那个……”女人又想帮罗林解围，却被创始人一个凌厉如刀的眼神吓得不敢说话。 　　罗林心中暗暗叫苦，只盼奎帕博士能早点将她从这个修罗场接走，她强颜欢笑，看着在座的几位男士殷勤地摆放酒杯，倒酒，起哄，叫闹，一种生理性的不适几乎要将她淹没。她强忍着腹中翻涌而上的酸水，几乎是颤抖着拿起了金字塔顶的那杯满得快要溢出来的酒杯。 　　突然，门被缓缓推开了。 　　作者有话说： 　　关于冥王星：应该有不少宝宝看到过冥王星的照片，印象中它应该是一个带着暗红色斑点的深灰色球体，所以不太理解为何文中会把它描述成有“铅蓝色阴霾”的星球。那是因为冥王星的表面有大量小区域的水凝冰，当冥王星靠近太阳时，星体表面的水凝冰会升华成气体，形成一片蓝色的阴霾。 第24章 鸿门宴（三） 　　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朝来人看去。 　　来人身上有着一种与众不同的安静而宁朗的气息，如同炽烈的夏日午后突然吹起一阵遗失在去年秋季的风。 　　罗林也顺着众人的目光抬头望去，不自觉地，脸上露出了浅淡的笑意。程澈站在门口，背后是走廊摇晃而炫目的灯光，给他浓黑的发丝描画上细碎的金边。屋里人头攒动，他却一眼就看到了她，目光黏着在她憔悴的脸上，再也没有离开。 　　“你谁啊？”桌边的一位瘦削的男子似乎极为不满，斜着眼睛看着程澈，嘴里的牙签咬得咯吱作响。 　　“小帅哥，这是私人聚会哦！”王总身边的女人妩媚一笑，朝着程澈友好地眨了眨眼睛。 　　罗林这才反应过来，强撑着沉重而晕眩的身体站了起来，程澈见她摇摇晃晃，几欲摔倒，连忙跨前一步挤进了包间，稳稳扶住了她。 　　罗林朝着桌边诸多面露不善的男性挽起已然僵硬的嘴角，解释道：“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我们团队的新人，程澈先生，代码工程师。” 　　“哦，好像有点儿印象，他上台领奖来着，对吧？”王总从上到下肆无忌惮地打量着程澈，突然狡黠一笑：“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个眉清目秀的姑娘呢！” 　　“可不是，长得秀气着呢！”有人连忙附和着大笑。 　　“王总，人家个头高，哪有这么高个的姑娘家啊！”那女人倒在王总的怀里，掩唇轻笑。 　　“怎么没有，叫那个……那个什么来着，金刚……金刚……” 　　“金刚芭比！” 　　哄笑声如同海浪，铺天盖地而来，罗林的脸已经冷了下来，她不易察觉地狠捏了一下虎口，压下强烈的反胃感，安抚地拍了拍程澈搀扶着她的胳膊。 　　她昂起头，声音中的笑意逐渐消散：“王总作为投资界的领军人物，赔本赚吆喝的事情是从来不做的，我相信，如果我们没有取得这次交流大会冠军，王总也不会求贤若渴地联系我们，愿意为我们提供后续的研究资金。这至少说明，王总在我们身上看到了，远比一个冠军更有价值的东西。” 　　“程澈先生虽然之前名不见经传，但在这次比赛中，他几乎可以说是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论实力，他绝对不比我们团队中任何一个人差，甚至，还要更好。” 　　“所以呢？”王总此时正低着头把玩着手里的酒杯，表情晦暗不明。 　　“所以，如果王总愿意和我们合作，至少应该给我们团队的任何一个成员以应有的尊重。” 　　房间里的笑闹声暂时停滞，空气中有着某种粘稠的不安感在逐渐蔓延。罗林心中暗自叫苦，她可以接受自己忍辱负重，却不能看着团队成员受委屈，可这种近乎偏执的维护，恐怕会让这次合作彻底夭折。 　　“尊重？”王总抬起肥腻的脸，那张脸上没有怒意，却藏着某种莫名的残忍。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再次看向罗林：“尊重可是相互的呀，小罗，你该不会以为我忘了吧，你这酒还没喝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动作幅度夸张地仰头大笑，凸起的嘴巴剧烈地开合，像是一座喷吐着致命毒气的火山。 　　罗林深吸一口气，她知道，摆在自己面前的只有这条路了。要么，干了所有的酒，带着钱和大家的尊严继续科学研究；要么，拿起杯子将酒泼在那张令人厌恶的脸上，带着自己的尊严和一无所有转身离开。 　　她无比想要选择后者，可身为一个团队的领导者，她只能选择前者。现在，她只能寄希望于之前吞下的解酒药的效力还足够，让她还能维持一个科学家应有的傲骨。她抬起手，向那座明晃晃的“死亡金字塔”伸过去。 　　“我可以替她吗？”一道温和的男声打破了寂静。 　　“你？”王总如同胖头鱼一般的脑袋僵硬地转了过来看向程澈，脸上满是冷嘲热讽，“怎么着，想英雄救美啊？能喝多少？够格吗？” 　　“您让我喝多少我就喝多少。”程澈的回应一如既往的沉稳，仿佛丝毫没有察觉那问话中呼之欲出的恶意。 　　“哟！娘娘腔，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那个一进来就对程澈指手画脚的瘦削男子似乎是终于被点燃了怒火，眉眼乱飞的叫嚷着。 　　“让你喝多少就喝多少？有意思，今天来了个不怕死的啊！”王总一拍桌子，被肥肉挤压变形的三角眼里灼灼闪光：“再来个金字塔！今天你要是能全喝了，我给你们投双倍！” 　　他的声音又突然阴冷下来，透着彻骨的凉意：“可你要是喝不了，我要你们俩都吃不了兜着走。” 　　“好的，王总，我们说话算话。” 　　罗林有些懵了，她没有想到程澈会突然横插一杠子，将所有的火力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她只知道从来没有见他喝过酒，哪怕是在昨天热闹的酒会上，他也是滴酒不沾。 　　她又想起了男人跪倒在地失焦的双眸，那曾经澄澈无比，闪烁着星子的灰色眼睛。 　　她伸出手想要拦他，却见他已经面无表情地喝光了第一杯，一滴暗红色的液体顺着他的嘴角滑落，沿着雪白的脖颈消失在锁骨的深处。他动作毫不停留地拿起了第二杯，咕咚咕咚地喝了进去。接着是第三杯，第四杯…… 　　罗林彻底傻了，她已经忘了自己本来的目的，只是愣愣地看着他动作优雅而坚定地将一杯又一杯的红酒灌下肚，他的姿态是如此的娴雅悠然，仿佛面前正摆放着一架价值连城的古董钢琴，而他是这件瑰宝最属意的弹奏者。 　　酒桌上的哄笑声消失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他修长的手指与卷起衬衫的臂膊，他脸上的表情始终安静无波，如同一株微笑讨喜的植物。 　　一整座金字塔已经消耗殆尽，他的动作依旧和缓，端着酒杯的手没有丝毫的颤动摇晃，除了那滴从唇角滑落的酒之外，桌上甚至都没有多余的酒渍。 　　“王总，差不多了，万一真喝出事儿来……”女人凑到已经呆若木鸡的王总耳边，轻声说。 　　王总只觉得女人的声音如同从天外传来，浸淫酒局多年，他还从来没有见过能一连干掉一整座死亡金字塔的人，更何况这个男人此时依然面不改色心不跳，仿佛刚刚喝下的不是陈酿的红酒，而是染了色的空气。 　　不应该啊，正常的操作不应该是这样的啊？这可是整整十六杯啊！难道不是应该强撑着连喝下七八杯，就低头服软，哭著作揖吗？他为什么……为什么还在喝啊？ 　　突然，王总像被烫着了一般，恍然大悟地拍了一下脑门，猛地撤开椅子，向程澈脚下的地毯看去。那长绒棉织就的厚实地毯依然干爽蓬松，没有一丁点被酒水沁过的痕迹。 　　当一个人拥有某种任何人都无法理解的能力时，曾经对他的不屑，嫉妒，甚至愤怒，都将转化为人类更高级的一种思想感情——好奇。 　　“程澈，别喝了。”罗林第一个反应过来，按住了程澈的手。 　　“别，小罗，你别拦。那个……小程……是吧？”王总脸上的表情有一种近乎慈爱的柔和与疑惑：“你倒真是个人物，你还能喝吗？说实话！” 　　程澈微笑着点了点头。 　　王总看向罗林，用手指向自己的脑袋，动作连续地画了几个圈。用再明显不过的方式问出了所有人心底的疑问：他是不是脑子有病啊？ 　　罗林也是面色惊疑不定地摇了摇头，意为：我也不知道啊！ 　　王总再次将目光投向程澈，带着一种罕有的敬意：“小程，你还能喝多少？” 　　“您让我喝多少我就喝多少。” 　　王总闻言，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把身边的女人吓了一跳。他径直走到程澈身边，用肥厚油腻的手狠狠拍着男人站得笔直的后背，大声道：“是个爷们儿！这个项目，我投了！” 　　罗林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个项目竟然是程澈促成的。当晚，王总盛情邀请罗林和程澈乘坐他的加长款豪车沿着马洛里岛的海岸线漫步，促膝长谈间王总多次打探程澈豪饮的秘密未果，真诚地表示愿意之后再详谈。 　　在酒店停靠稳妥，程澈和罗林从车上下来，王总透过车窗冲他们笑着招了招手，而那个一直陪伴在王总左右的女人也跟着他们下了车。 　　女人将二人送到酒店大门口，不动声色地靠近罗林轻声说：“我知道你选择的这条路有多难……” 　　罗林有些惊讶，微微侧头，女人妆容精致的脸上有着一闪而过的落寞：“我也曾经不顾一切的走过，可惜，我失败了，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但我希望，你能走到最后，罗林，一定要走到最后……” 　　几不可闻的尾音飘散在夜风里，女人转身离去，钻进了那辆如同金丝鸟笼一般，囚禁着她全部梦想与自由的车里，绝尘而去。 　　而刚刚发生的那段对话，就如同酒桌上倒扣的酒杯，没有残留任何一点痕迹。 第25章 柿叶茶与大草原 　　第二日上午，短暂的马洛里之行已至尾声，经过一晚上的充足睡眠，众人皆是神采奕奕，踏上归程。当然，也并不是所有人都睡了一个好觉，罗林的黑眼圈就比前两日更重了。 　　因为过量的酒精摄入，罗林自己一个人躲在洗手间里吐了好几回，直到将胃里的残余物彻底吐了个干净。刚想趁着天还没亮再睡会儿，胃里却又开始火烧火燎得折腾，没办法，她只得再爬起来，给自己泡了好大一杯蜂蜜牛奶，小口啜饮着缓解身体的不适。 　　等罗林再窝回到已经凉透的被子里，东边的天空已经燃起了一丝橘红色的微芒。好在，因为群星投资的加入，初到马洛里还需要乘坐民航客机的众人，返回时却被群星投资慷慨地配备了专机，可以说是搏一搏，单车变摩托的典范了。 　　露娜绕着停机坪上的专机转了好几圈，啧啧赞叹：“哎呀，有钱就是不一样！瞧瞧，连机组人员都这么秀色可餐……” 　　她猫咪一般莹亮的大眼睛在几个仪态端庄秀雅的机组服务人员脸上打转，韩家栋知道她老毛病又犯了，就准备把她揪回来登机，却见她像滑溜溜的鱼似的一个箭步窜到其中一个女孩儿面前，紧紧抓住人家的手。 　　“姑娘，你有男朋友吗？我们团队有几位年轻有为的帅小伙，想认识一下吗？” 　　“露娜！”韩家栋一把抓住露娜红色卫衣后面软趴趴的兜帽，不容分说拖着她往飞机的登机梯上走。但这丝毫没有影响露娜的情绪，她一边奋力挣扎，一边用手作出通话的手势，不断朝着女孩儿们挥舞：“我叫露娜！有空联系我哈！” 　　等到韩家栋气呼呼地把露娜扔到座位上时，众人早已到齐等候起飞了。 　　“老大！露娜现在都快疯了，什么人都……”韩家栋正准备跟罗林告状，话说到一半儿却又咽了回去，他看到罗林正紧闭双眼，头歪在飞机舷窗上，似乎已经睡熟了，而坐在罗林旁边的程澈则冲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韩家栋瘪了瘪嘴，一屁股坐在露娜身边，小声威胁道：“你等老大醒了的！” 　　然而，罗林安详的睡眠并没有持续多久，科研所的一个电话就让她立时调整到了工作状态。关闭智能手表弹出来的光屏，罗林伸了个懒腰，活动着全身僵硬的肌肉。因为太过于疲劳，她几乎是一上飞机就睡着了，甚至连挎在肩膀上的手提电脑都没来得及摘下。 　　可睡了一觉起来，她的身上已经不知何时盖上了柔软的珊瑚绒毯子，椅背也被调整到了零重力的位置，舷窗的遮阳板被拉了下来，面前的桌上似乎还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无糖无奶的高纯度浓缩咖啡…… 　　罗林二话不说，将“咖啡”咕咚咕咚灌下肚，才尝出来不对劲，仔细咂摸着味道：“这是……” 　　“罗林小姐，是柿叶茶。” 　　这时，罗林才发现自己身边坐着的是程澈，男人此时正侧过头，冲她露出温和的笑。 　　“倒是不难喝……”入口清香淡雅，回味甜爽，还真是有股冬日霜后的柿子香。 　　“罗林小姐应该多喝些，解酒效果很好。” 　　昨晚的回忆骤然涌入空荡荡的大脑，胃里不由得反上一个酒嗝，罗林猛喝一口茶，将那股刺鼻的酒气又压了回去，这才想起，身边这个男人可是喝了数倍于自己的酒。 　　罗林连忙将放在嘴边的杯子递给程澈：“那应该给你喝啊，你可是连干一座金字塔的人啊！” 　　热腾腾的茶香混合着蒸发而上的水汽，凝结在男人狭长的睫毛上，让他的眼睛看起来亮晶晶的。他垂头看着近在咫尺的水杯，水杯的边缘上有着一圈心形的珊瑚色痕迹，中间有一块杏仁状的空白，程澈好奇地打量着，半晌才想明白这是罗林的口红印。 　　罗林也总算反应过来，猛地把杯子收了回来，从耳朵尖，到脖颈，再到苍白的面颊都感到微微的烫意，她将杯子怼在脸前，咕咚咕咚地一口气喝了个精光，佯装无所谓地冲着程澈一亮杯底：“我喝光了，你……你自己再去倒一杯吧！” 　　罗林用手拼命蹭干净杯子边缘的口红印，咣当一下把杯子重重地放到桌上。 　　这段发生在罗林和程澈之间的小插曲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因为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在关注着又一场发生在露娜和韩家栋之间的殴斗。毫无疑问的，最后的胜利方依然是露娜，她把韩家栋的两个毛衣袖子打了个死结，耀武扬威地和罗林显摆。 　　“老大！我就跟你说嘛，慈不掌兵，这手底下的人不服管，就是得教育！” 　　罗林用手捏着眉心，敷衍着点头。 　　“你给我解开！”韩家栋脸红脖子粗地冲着露娜喊，华沙和奎帕博士几次想上来帮忙，都被露娜瞪了回去。 　　“露娜，消停会儿吧……你都不累的吗？”詹玲好脾气地劝着，有些担忧地看着韩家栋的袖子在奋力反抗间越扯越长。 　　“我不累啊，在马洛里岛都没有好好玩，回去又要开始忙了，我还有好几吨的精力没有发泄完呢……老大，你说我们到底什么时候能出去玩啊……” 　　见露娜又缠上了罗林，华沙动作迅速地凑上前，把韩家栋被打了死结的袖子拆开，颓丧地发现，那两只袖筒此时长得惊人，像是两条软塌无力的蛇。 　　“你想去哪里？”一直按压着眉心的罗林，突然出声问道。 　　“我……”露娜似乎是被问住了，眼睛在周围瞟来瞟去，虽然她总是闹着想去玩，但却从来没有认真想过到底要去去哪里玩。一本摊开放在桌上的杂志吸引了露娜的注意，她一把拿起来，指着杂志封面上的大幅照片说：“想去这里！” 　　程澈顺着露娜的指尖看去，那封面上写着：太阳神大草原，梦想起飞之所。 　　“好，那我们就去那里。”罗林的表情平静无波，就好像刚刚只是做了一个再自然不过的决定，就好像这场旅行她已经筹划多时只待有人提起。 　　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就连程澈都有些惊讶地看向罗林。这架专机之上，除了陌生的机组人员外，有谁不知道罗林对研究的狂热，对工作的痴迷，别说旅行了，她自己平时连正常的休息日都没有。 　　而这次，她竟然决定带着一干人去南半球的大草原旅行！？放下正有起色的研究，就像暂停一艘正无往不利乘风破浪的船，怎么想也不该是罗林会做出来的事。 　　“明天晚上，我们准时从大草原返程，而你……”罗林用手轻轻点了点露娜光洁的额头：“回去以后好好工作，不准再讲条件。” 　　“遵命！”露娜喊得几乎破音。 　　作者有话说： 　　太阳神大草原，光之战士梦想起飞之所！ 第26章 师与徒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旅程，所有人的脸上皆是喜气洋洋。露娜自不必说，虽然太阳神大草原是她无意之中随便选择的目的地，但只要能逃避工作出去玩，去哪里又有什么关系呢？韩家栋也是年轻人心性，听说此时正值太阳神大草原一年一度的那幕遮大会，可以吃到正宗的草原烤全羊，兴致便立刻提了起来。 　　华沙倒是无所谓，最近他正好卡在游戏通关的关键时刻，能晚上一天班，到南半球的草原上玩游戏，他也是求之不得。 　　对詹玲来说，只要不用再受花粉病的折磨，去哪里旅行都是天堂。而奎帕博士，则更是欢欣鼓舞，无论是那幕遮大会上成群的骏马，还是草原上星点散落如云朵的羊群，都让他心向往之。 　　罗林没过多久便又疲倦的睡了过去，眉头始终轻轻蹙着，仿佛在梦中也无法安眠。程澈轻手轻脚地将毯子拉高，盖住她裸露在外的脖颈，小指的指腹却不小心蹭到了她微微泛着凉意的皮肤。 　　柔软，细腻，脆弱，比月光还要难以捕捉，比花朵还要易于凋零，可那细细的青色血管中隐约跳动的生命之力，又如同潜藏在地脉之下汩汩流淌的岩浆。 　　某一瞬，一种莫名的悸动让程澈再次探出手，想要触碰罗林脖颈上苍白的肌肤，去感受那属于人类的温度。但那也仅仅是一瞬，他便突兀地改变了方向，轻轻关上了舷窗的遮阳板。 　　飞机终于缓缓降落在太阳神大草原的那幕遮机场，飞机上的众人都迫不及待的涌下舷梯。眼睛几乎在一瞬间就被澎湃的绿和耀目的蓝挤得满满当当，这里拥有着一种和马洛里岛截然不同的美，如果说马洛里岛是被蚌壳细密保护的珍珠，只有在明月当空之时才能有幸得见；那太阳神大草原就是孕育着母蚌的海洋，将那肆无忌惮的绚丽一浪接着一浪翻涌进你的心里。 　　程澈在飞机上就已经安排好了众人的行程，除了坚决要求去酒店补觉的罗林外，其余人都决定去声名远播的那幕遮大会凑凑热闹。 　　“老大，你真的不和我们一起去吗！好不容易来一趟，这不就浪费了嘛！”坐在吉普车后座上的露娜拼命挥着手，盛情邀请罗林同行。 　　罗林看了一眼吉普车上那些年轻而喜悦的面孔，程澈坐在驾驶位，奎帕博士坐在副驾驶座，詹玲、韩家栋和露娜坐在第二排，而沉迷游戏的华沙则选择了最后一排，舒服地躺倒在座椅上，手中还不停歇地按着游戏机的按键。 　　“你还知道来一趟不容易，抓紧去玩儿吧，多说一句都是浪费。”罗林故意板着脸，可声音里却有着藏不住的笑意。 　　“得咧！管理员先生，我们出发！”露娜重重一拍前座的座椅靠背，大声嚷道。 　　“罗林小姐，那我们走了。”程澈转过头，向着罗林的方向微微颔首。 　　吉普车绝尘而去，似乎也带走了罗林强撑着的最后一丝力气，她转身走进酒店的大门，手不易察觉地在旋转门上撑了一下。从旁人的角度来看，她的身姿依旧笔直挺拔，走起路来也带着几分男性的开阔捭阖，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胃已经烧成了一团火，再多走一步都觉得辛苦，更不用说跟着大家长途跋涉去参加那幕遮盛会了。 　　“罗林小姐？”背后一道清脆的女声喊住了她。 　　罗林应声回头，却是一个半人高的M12智能机器人，这款机器人随着M13机型的问世，已经被逐步淘汰，在这种五星级酒店已经不多见了。 　　机器人机械臂端着的托盘里放着一袋东西，罗林拿起来仔细瞧了瞧，是一盒胃药，一瓶褪黑素和一个保温杯。 　　机器人将东西转交完成后便滚动着履带离开了，它并没有太过于智能的对话系统，只能完成一些相对简单的工作。但罗林也没有什么话需要问它，在打开保温杯的一瞬间，一股霜后柿叶的清香扑鼻而来，罗林便知道了这位神秘人的身份。 　　罗林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感受到自己嘴角上扬的弧度，罗林自己也吓了一跳。她最近似乎越发爱笑了，她知道自己是一个优秀的领导者和带路人，她有着常人所难以企及的坚韧与顽强；但她也的确不是一个好的朋友，哪怕她深深爱着团队中的每一个人，却始终没有找到一个正确的表达感情的方式。 　　所以从某种角度来说，她很庆幸团队中出现了程澈这样一个人，柔和而安静，仿佛在阳光下舒展枝蔓的琴叶榕，无条件地吸收所有来自外界的失落，阴郁，愤怒，骄横，就好像这些负面的感情都只是他成长所需的养料，他越长越高，越长越大，直到将身边所有的人都温柔地层层包裹，直到将所有的误会与隔阂在时间的流逝中消耗殆尽。 　　在胃药和褪黑素的安抚下，罗林这颗过度旋转的齿轮也终于得到了片刻的安息与宁静，等到再睁开惺忪的睡眼时，窗外的天空已经彻底黑透了，璀璨的银河与明亮的月色划江而治。罗林猛地坐起身，迅速滑开智能手表的光屏，看到并没有未接电话才长舒一口气。 　　“叮咚”的短信提示音让她刚刚放下手再次抬起，只见光屏上闪动着一条来自程澈的信息——罗林小姐，您醒了吗？ 　　——刚醒。 　　——我在酒店大堂等你。 　　罗林有些怔愣，这是二人互存联系方式之后的第一次私下联络，他又想干什么？ 　　和这位神奇的管理员先生相识的几个月时间里，他做了好看的多肉花窗；以一己之力完成了他们研究了一整年的轴承关节；带着她从酒会上逃走，直奔梦想多时的塔兰盐湖；完整而准确的复写出全部的代码让团队在大会上一举夺魁；甚至还一人干了一整座死亡金字塔，成功帮她赢下了群星投资的信任。 　　罗林躺在床上，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那些曾经让她头疼不已的时光，再回首望去，却让她涌起一股怀念与安心的味道。这样想着，罗林再无犹豫，翻身下床，随手拢了拢散在肩上的黑发，向酒店大堂走去。 　　此时的酒店大堂里，程澈正在遭受着一位可爱小男孩儿的“骚扰”。 　　“哥哥，你再给我画一幅画嘛！”小男孩儿眨着葡萄一般圆溜溜的大眼睛，几乎整个人都挂在了程澈的腿上。他的手里有着一叠画纸，上面涂画着各种图案，明显是两个人的笔迹。 　　“最后一张了哦，哥哥等的人马上就要来了。”程澈好脾气地柔声道。 　　“嗯嗯！最后一张！” 　　程澈在桌上铺展开一张白纸，在小男孩儿的密切关注下开始创作。他先画了一个瘦小的男孩儿，又接着在男孩儿的脚边画了一簇簇紫色的花。 　　“哥哥画的是我吗！”小男孩儿的脑袋几乎要贴在画纸上，瓮声瓮气地问道。 　　“哥哥画的是自己。” 　　紧接着，程澈在小男孩儿的身边画了一个高挑的女人，女人扎着马尾辫，长发像黑色的缎子一般滑落在肩上，她牵着小男孩儿，露出温柔的笑意。 　　“这个姐姐是谁呢？” 　　“这个姐姐是我的老师。”程澈转过头，看着男孩儿，目光无比真诚。 　　“那哥哥的老师一定很好看咯！我能见见她吗？” 　　程澈看着画上的女人，笑容中竟有着少见的落寞：“她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 　　熟悉的脚步声在酒店大堂平滑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响起，步速快，步幅大，铿锵有力，程澈应声抬头，正看到罗林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 　　因为充足的睡眠，今天白天的苍白面色已经一扫而空，一抹健康的红润浮现在双颊，衬着那双光彩熠熠的眼睛，让她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拔地而起的生命力。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 ._c_o_m 　　“你已经见到她了。”画纸从程澈的指缝间悠然滑落，他的声音几不可闻。 第27章 星辰与光 　　罗林没有注意到那张掉落在地的白纸，只看到一个长得很可爱的小男孩儿，那男孩儿回头饶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笑着跑开了。 　　罗林心头有些疑惑，但也没有多想，走到了程澈身边。随着她的走近，程澈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灰色的眸子里掺杂着紧张与兴奋，就如同一个熬夜守在圣诞树下，等待那个从烟囱爬进来的老人的孩子。 　　“程澈，他们人呢？”见只有程澈一个人孤零零地呆着，罗林问道。 　　“他们还要参加那幕遮的篝火晚会，所以我就先回来了。” 　　“还玩！？这都几点了？折腾一整天了，就不累吗？”罗林又好气又好笑，低头向手腕上的智能手表看去，时间已经指向了9:20。 　　“大家玩的挺开心的，露娜和家栋也没有再吵架，詹玲女士没有犯鼻炎，华沙先生也收起游戏机参与到活动中去了，奎帕博士还帮忙控制住了一匹受惊的马。所以……大家都想再多玩儿一会儿。”就像一个不得不诚实地回答家长提问，但又想给孩子打掩护的幼稚园教师，程澈表情真挚得让罗林没法再提出质疑，她只得自己生硬的转换了话题。 　　“那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是。”他的声音短促而喜悦，眼睛里藏着星星：“我想带罗林小姐去一个地方。” 　　“你吃饭了吗？”罗林突兀地问道。 　　“我……吃过了。” 　　罗林舒了一口气：“那走吧，我可不想让你又突然晕过去。” 　　上次也是这样，最开始说走就走的旅程，到后来先是程澈突然犯了低血糖，后又碰上了代码删除的危机，她可不想再这么一波三折。虽然现在大会已经结束，团队也如愿以偿荣获桂冠，可谁又能保证程澈有没有按时吃饭呢？ 　　闻言，程澈笑了，那笑容温和，明亮，一尘不染，让罗林也禁不住多瞧了几眼。真是个好看的人啊，并不仅仅是外形上的优越，那种好看是春风吻开梨花的好看，是雨滴凝在新绿的草叶上的好看，是出生的犬类幼崽全心全意望向人类的好看。 　　罗林移开视线，当先跨出一步，推开了酒店大堂的旋转门。 　　清爽的夜风扑面而来，吹散了她有些缭乱的心绪，也让她多日来的疲倦困乏一扫而空。 　　“罗林小姐，请来这边。”程澈小跑了两步，和罗林并肩而行，将她引向不远处的停车场。 　　月光毫无阻滞的洒在空阔的停车场上，照亮了一黑一白，两辆并排停放的摩托车，标志性的长鸟嘴造型，凌厉而流畅的曲线轮廓，极具力量感的拳击引擎，让它们即使静止不动，也像两只蓄势待发的巨兽。黑夜不仅无损于它们的耀眼，反而增添了几许神秘而悠然的气息。 　　“你弄来的！？”罗林的眼睛登时亮了，她喜出望外地转头询问，却也不待程澈回答就一个箭步冲到了摩托车的旁边。 　　她轻轻抚摸着那巨兽肩脊一般饱满隆起的油箱，叹息道：“真美啊，绝对是收藏级别的珍品车型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种车况良好的GS水鸟了，真羡慕它的主人啊，竟然能拥有两辆这样的摩托车……” 　　“今晚，罗林小姐就是这辆车的主人，从现在开始，我们有六个小时的使用权。我想，罗林小姐今天白天休息得不错，就擅自做主预约了这段时间。” 　　罗林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因为兴奋甚至有些结巴：“你……租下来了！？这辆车？” 　　“是的，罗林小姐。” 　　“所以，我现在可以骑走它？” 　　“是的，罗林小姐。” 　　“立刻，马上？” 　　“是的，罗林小姐。” 　　出乎程澈意料的，罗林突然像个孩子一样蹦了起来，长长的马尾辫在空中划出一道雀跃的弧度，她激动得不知道该做什么好，摸索了半天才扣好了头盔的安全带，径直挑选了那辆全黑的摩托车。 　　她姿势潇洒地跨坐上去，转头看向还站在地上的程澈，帅气地拍了拍摩托车后座，一挑下巴：“上来吧，试试车去！” 　　程澈摇摇头笑了：“罗林小姐，我也租了自己的车。”说完，他走向那辆白色的摩托车，跨坐上去，熟练地拧了拧油门，登时，如巨兽咆哮般的轰鸣声响彻空旷的停车场。 　　罗林一挑眉毛，眉目间是极少见的灵动与俏皮：“小瞧你了！走！” 　　她猛地一拧油门，摩托车如一只迅捷的豹般奔射而出，在齐膝高的草场中飞驰！仿佛把那如梦似幻的月光都甩在身后，罗林驾驶的黑色摩托车一骑绝尘，像一尾在绿色的海洋中乘风破浪的巨鲸，这一刻的她，像风一般自由。 　　程澈紧紧跟在她身后，凝望着她闪亮的车灯，不断被茂盛的草叶吞噬，又不断顽强的盛放，夜空下的光之花，竟是比圆月还要明亮！他果断加速，和罗林并肩奔驰，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明确自己的真正的方向。 　　她的梦，便是我的梦；她的路，便是我的路，努力向前奔跑吧，我永远在你的身后。 　　“罗琳小姐！这边！”耳边呼啸而过的风中，隐约传来程澈的呼唤，只见身旁并肩而行的白色摩托车突然一个转弯，向着另外一个方向驶去。罗林并不减速，一个漂亮的甩尾，飞速旋转的车轮扬起沙尘，黑色摩托车也紧随其后。 　　“你要带我去哪儿？”罗林大声喊着，和嘶吼的风声对抗。 　　“去一个！能让罗林小姐！开心的地方！”程澈也用尽力气大喊着回应。 　　“我现在就很开心！” 　　罗林没有说谎，她脸上笑容呼之欲出，眼睛也因为兴奋与喜悦而闪闪发光，程澈回头望向她，那张美好得让人动容的脸，灼烫着他的心。如果说，仿生人也有心的话，那此时他的心，便是灰烬中绽放的石晶花，每一个棱镜的侧面，都映照出她笑脸。 　　不……还不够…… 　　程澈转过头，更快地向前飞驰。 　　又骑了大约有20分钟，程澈突然停住了，罗林也急忙刹住车，摘下头盔的风镜：“怎么了？骑不动了？” 　　程澈摇了摇头，把头盔摘下来，放在摩托车上，轻声说：“接下来的路，要罗林小姐自己走了。” 　　“那……你呢？”罗林有些疑惑。 　　“我会在这里，看着你。”程澈向着她鼓励的点了点头。 　　罗林将信将疑的转过身，再次发动了摩托车，这次她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黑色的巨鲸闲庭信步般在绿色的海洋中潜游，探索着这片它从未来过的陌生领域，突然，就像触碰到了某个神秘的开关，莹莹的光点在草叶间隐约闪烁，继而就如同天上的银河倾斜而下，无数星子从细密交错的野草中纷飞而出，晶采流转，闪耀不息。 　　罗林愣住了，她怔怔地看着如同不断盛开的烟花一般，将她团团包裹的萤火虫，明明暗暗的光点在她的眸中忽隐忽现，她摘下头盔，抬头仰望汇聚成一朵朵光云般的小生灵，这是藏在大海中的星辰吗？还是躲藏在深渊里，最后的光？ 　　跳动的萤火眷恋地亲吻着她光洁的额头，有些纷乱的黑发，挺直的鼻梁与微微泛红的双颊，这一刻的她与平时严肃冷傲的形象相去甚远，她是如此的脆弱，美好，像极了那颗蒸腾着淡蓝色阴霾的星体，在落寞而孤寂的宇宙里，在那个59亿公里之外连阳光都难以抵达的角落，依然倔强地明亮着。 　　良久，程澈看到站在光中的罗林缓缓回过头，飞扬在她身侧的萤火虚化了她的轮廓，让他看不真切，可他却又格外清晰地看到了罗林脸上的笑颜，稚纯无碍，清澈坦荡，就仿佛多年前那个穿着花裙子的少女，连神明都格外慷慨…… 　　程澈也笑了，他相信，唯有这一刻，才是罗林真正开心的样子。 第二卷 桔梗与凤凰花 第28章 乌奴达救世军 　　在两天一夜的太阳神大草原之旅结束后，一行人的生活也再次回归正轨。 　　罗林又恢复了往常那般严肃淡定的表情，只是时不时地会有丝丝缕缕明亮的笑意爬上她的眼角眉梢，让她整个人凌厉孤高的气质中，有了属于人间的温度。 　　华沙先生的游戏终于通关了，他兴高采烈了两天之后，又陷入了没有新游戏可玩的焦虑中。 　　奎帕博士在从那幕遮盛会返回的路上，偶遇了一只被母亲抛弃的小狗，便将小狗也一同带回了巴别塔，他给小狗起名为“冠军”，以此来纪念团队在马洛里岛的胜利。 　　韩家栋迷上了截拳道，每天下午都会到城西的一家拳馆学习，回来的时候照旧会给大家捎带他最喜欢的甜品，一个星期下来，身手没有见长，他的体重却是又增加了几斤。 　　詹玲女士依照自己民族的传统，把会议室和大家的卧室都装扮一新，到处都挂满了红彤彤的门贴和窗花，映衬着詹玲女士喜气洋洋的笑脸，显得又温馨又有些滑稽。 　　露娜没有像罗林期望的那样，回来就不讲条件的好好工作，反而是平原放马易放难收，在罗林多次的严正警告下，才好不容易收回了不安分的心。 　　似乎一切都在朝着更美好更光明的前景进展着，唯一让大家觉得担心的是，罗林在马洛里岛的酒宴之后，多年的胃病又复发了，经常开会开到一半，就拧着眉头狂灌热水。而她单调缺乏规律的饮食则更是雪上加霜，这一切都被程澈看在眼里。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会议室内由巴别塔配备的号称“美味小当家”的食品加工型机器人便被撤换掉了，一日三餐都由程澈亲自下厨。这样一来，程澈不仅仅是团队的成员之一，还是负责全员衣食住行和安全保障的管理员，更承担了为团队开小灶的巨大责任，一跃而成为团队中最不可或缺的主力。 　　就这样，本来各自为政的用餐时间，也因为程澈的加入，而再次将大家融合在一起。一日三餐，会议室里都会挤得满满当当，大家吃着美味佳肴，有说有笑，好不热闹。 　　一日清晨，第一缕晨光尚未融化窗沿上的积雪，会议室就已经忙碌了起来。詹玲女士把筷子一一放好，奎帕博士端来了程澈刚煲好的粥，保温的笼屉里圆乎乎的包子冒着热气，金黄的炸糕上撒着晶莹的白糖，整个房间充溢着一股家的味道。 　　露娜吸溜着口水，伸手去抓包子，被罗林一筷子敲在了手背上。 　　“等人。”罗林瞪了露娜一眼，把露娜刚打了一半的哈欠都吓了回去。 　　“没事，大家可以先吃，不用等我。”围着围裙的程澈又端上了一盘煎饺，放在露娜和韩家栋面前。他将盛满了粥的珐琅锅往罗林眼前推了推，又把放着咸菜和辣酱的碟子撤远了些，防止她贪嘴吃多了胃痛。 　　“露娜，罗林说得对，在霍萨克，我们每个人都崇敬着自然之母，因为她为人类带来食物、能源、水、阳光。而现在，程澈先生也承担着为我们提供美味佳肴的重任，所以，程澈先生……” 　　露娜被奎帕博士唠叨得叫苦不迭，用脑袋轻轻敲击桌面告饶道：“我错了！我给管理员先生磕一个！” 　　终于，在露娜一叠声的催促中，程澈端上了最后一盘沙拉，和大家坐在一起开始用早餐。而露娜和韩家栋却因为抢遥控器而爆发了新一轮的争吵。 　　“我要看《飞天小女警》！” 　　“为什么我们所有人都要陪着你看幼稚动画片！我还想看球呢！” 　　“老大同意的！” 　　“老大那是懒得管你！” 　　程澈坐在露娜和韩家栋的中间，不动声色的安静吃着饭，时不时还腾出手给二人夹菜，很快，两个人的饭碗里就摞起了小山那么高的食物。 　　“都别吵了，看新闻。”罗林最终落锤定音，两个幼稚鬼只得气呼呼地打开自己的智能手表光屏，放弃了会议室大屏的使用权。 　　“……当地时间18日下午，巴省首府拉齐市发生一起恐怖袭击，导致至少26位无辜市民罹难，当晚，拉齐市政府向本报记者确认了上述消息。袭击发生后，被多国政府列为恐怖组织的‘乌奴达救世军’宣布对此事负责。” 　　大屏上播放的新闻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镜头里是被爆炸夷为平地的银行大楼，悬挂着多国政府旗帜的楼前广场上，并排放着许多用蓝色裹尸袋密封的尸体。废墟之上，有放声哭泣的幼童，头破血流依然抱紧孩子的母亲，以及来来往往救治伤员的医护工作者，场面令人惨不忍睹。 　　程澈注意到，坐在自己对面的奎帕博士脸色越来越苍白，眉头虬结在一起，形成一股浓重的黑色。 　　突然，奎帕博士站起身，略带歉意地向着在座众人欠了欠身子：“对不起大家，我想……出去透口气……” 　　他离开的太过迅速，连刚刚一直趴在他腿上乞食的“冠军”都没反应过来，见博士走了，就哼哼唧唧起来，直到程澈轻轻把它揽进了怀里。 　　奎帕博士离去的背影让会议室陷入一种过分的安静，连露娜和韩家栋也似乎瞬间达成了某种停战协议，老老实实地埋头扒饭。 　　程澈有些疑惑地看向罗林，罗林安抚地笑了笑：“没事，这是历史遗留问题了，奎帕博士自己安静一会儿就好了。你快吃吧，忙活半天了。” 　　华沙凑过来，小声说：“奎帕博士的妹妹，就在这个组织里。哦，不过你放心，他妹妹早就和家庭决裂了，和奎帕博士也好多年没有联系了。但是博士一直担心她，这也是人之常情……哎……” 　　被世人污名化已久的霍萨克人本就有两个不同的群体，娜妮耶派选择出世隐居，远离尘世纷争，难觅踪迹；乌奴达派选择入世反抗，不惜采取最极端的方式进行斗争。 　　奎帕博士属于温和的娜妮耶派，而妹妹却选择了殊死反抗的乌奴达派，信仰与追求的分道扬镳让曾经亲如一人的兄妹彻底决裂，各自走上了不同的道路。而奎帕博士这段尘封的往事，程澈也是第一次听说。 　　怀里的冠军用冰凉凉的鼻子蹭着程澈的手，程澈一边将晾好的鸡蛋黄喂给小狗，一边思考着过会儿怎么安慰早饭都没吃的奎帕博士。正思索着，会议室的大门又被再次推开了，刚离开没有多久的奎帕博士就站在门口。 　　奎帕博士的气息有些短促，可见是赶了一段路：“叶宸宋……我看见他了，他来巴别塔了！” 第29章 秘密会谈 　　露娜吃到一半的油炸糕顿时也觉得不香了,她愤愤地用筷子戳在剩下的半块炸糕，骂道：“怪不得一大早空气里就有股人渣味儿！” 　　韩家栋小声嘟囔：“别戳了，这不浪费粮食吗，你不吃可以给我啊……” 　　奎帕博士随便寻了把转椅,刚坐稳就开始给众人复述他刚才看到的场景：“不止他一个人,他团队中的人几乎也全到了，不过那位在大会上磕了牙齿的灰头发男士,我倒是没有看见。他们一进来就直奔西北角的专用电梯,就是能直达顶楼的那个。” 　　“他们来巴别塔做什么？”罗林放下筷子,表情严肃起来。 　　“还能干什么,恶心人呗！”露娜气冲冲地接话道。 　　“老大，我怎么觉得这事儿没这么简单……”华沙若有所思,“你看，I-FREE交流大会才结束几天啊,叶宸宋可不像咱们团队，是新成立的科研小队，没有自己专门的研发基金,也没有高校支持背书，必须要使用巴别塔的设备与试验场地。”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叶宸宋团队的科研环境在整个塞恩星都是数一数二的，老大,你在那儿呆过，你觉得他们有必要来巴别塔吗？” 　　罗林十指交叠,陷入沉思：“那他们来这里恐怕就只有一个目的了……” 　　她转头向程澈看去：“程澈，你之前说过,顶楼是巴别塔管理层的专用楼层,对吧？” 　　“是的”,程澈点点头，“没有管理层的电子请柬和专人带领，就连我们这些管理员也不能进去。” 　　闻言，罗林抬起头，向天花板的上方看去，她的目光锐利而凝重，似乎能透过密不透风的钢筋混凝土看到此刻在顶层发生的事情。 　　与此同时，巴别塔的顶楼正进行着一场秘密的会谈。 　　叶宸宋姿态优雅的坐在豪华宽大的单人真皮沙发上，微笑着接过一位女侍者手中的咖啡。 　　“谢谢。”他轻抬眼皮，露出一个精准而妥帖的笑容，状态松弛而自信，那种感觉不像是来谈判的，反而像是一个正在自家客厅享受悠闲清晨的贵公子。 　　叶宸宋对面坐着多位巴别塔董事会的成员，脸上的表情都有着如临大敌的肃穆，和叶宸宋闲适的状态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叶先生，谈谈您的来意吧！”坐在主位的老者看上去约莫五十出头，但实际年龄应该比这还要大得多，他不喜欢叶宸宋花哨而自得其乐的富家子弟做派，开门见山道。 　　叶宸宋并非听不出老者话中隐含的戒备，却不以为忤地笑道：“苑先生最近应该也关注了在马洛里岛举办的I-FREE人工智能交流大会吧？” 　　姓苑的老者点了点头：“我确实有关注这个大会，叶先生在比赛中的表现也令我印象深刻。的确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这一代不服老是不行了。” 　　叶宸宋的表情有些复杂：“苑先生说笑了，归根结底，这个世界的掌控权还是在以苑先生为代表的精英阶层手中，我也只是在老先生们手下混碗饭吃罢了。” 　　敷衍的相互吹捧片刻，叶宸宋也终于谈到了自己最重要的目的：“苑先生，我这次来并不仅仅代表我个人，或者我领导的科研团队，而是代表开普特公司和巴别塔进行谈判。开普特公司现在的掌权者艾茵·兰德先生对我团队研发的仿生大脑‘莱莎’十分感兴趣，想要进行大规模的投产进入市场，而巴别塔就是我们最想要合作的智能建筑。” 　　话音落地，董事会众人尽皆侧目，他们互相交换着或惊异，或怀疑，或戒备的目光，其中一人当先问道：“你是说想要巴别塔使用你设计的那个……类似于智能终端控制系统的……” 　　“先生，不是智能终端控制系统，用这个词来归类莱莎实在是有些以小类大了。” 　　“我们先不管应该怎么形容它，是仿生大脑，还是智能终端，或者其他什么，叶先生你该知道，巴别塔本就是多国联合的产物，并不是一家独大的。”又一名董事会成员发言道。 　　叶宸宋的眸光里闪过一丝不屑的傲慢：“各位先生，你们也该知道开普特公司亦是横跨整个塞恩星的巨无霸企业，在座的每一个国家都和开普特公司有着密切的商业往来，所以，我想这并不成为一个问题吧？” 　　“那资金呢，人力呢，巴别塔已经建成了两年，让整个建筑换用另外一个控制系统，其中要蕴含多少人力物力的调动您考虑过吗？”苑先生即使打断了双方火药味儿渐浓的对话。 　　“一切相关的资金与人力，开普特公司都将一力承担，而我，也会带领团队入驻巴别塔，全程负责莱莎的一切调试、更新和运行。在马洛里岛我们已经有了十分成功的经验，我认为我们完全有能力接管巴别塔的运营。” 　　叶宸宋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架，毫无惧色地回视着在座众人。 　　“那合同呢？目前巴别塔的安保和运营是由S国的索恩集团全权负责的，我们同索恩集团有三年的协议，是绝对不可能改换别家的。”苑先生义正辞严地表明了董事会的立场，并没有被叶宸宋的言辞动摇。 　　叶宸宋笑了，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纸张，看似随意地摇了摇：“那还真是不好意思，在来之前，我们已经取得了索恩集团的委托书，单方面同意将他们在巴别塔的安保和运营权委托我方。” 　　众人哗然，很快就有人从叶宸宋手中取走了那份委托书，放在了苑先生眼前。苑先生仔细阅读了片刻，心下暗叹，叶宸宋不仅在科研方面有着卓越的才能，在商场争斗上也是不输他们这些前辈。 　　“叶先生，你该知道，巴别塔目前仅楼层管理员就有上百人，更遑论还有许许多多负责细枝末节工作的服务人员。一旦莱莎进入了管理系统，这些人就不得不全部失业，你有为这些人考虑过吗？” 　　苑先生的脸上露出些许悲天悯人的神色：“就算我们真的同意和你合作，我们也需要一个正当的理由啊，一个让舆论也不得不认同的理由。” 　　叶宸宋眉毛轻挑，眼神中透露出一丝锐利的狡黠：“苑先生未免妇人之仁了，在不远的未来，人工智能必然会取代大量人类的工作，难道就因如此，人工智能就不发展了吗？”他掩唇轻笑，姿态舒展而自信：“当然，这个理由我会给您的，一个让舆论也不得不认同的理由，一个让全世界都赞同莱莎入驻的理由……” 　　明亮的眼镜片折射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您就拭目以待吧！” 　　叶宸宋垂下头，看着那铺着华贵地毯的脚下地面，目光似乎穿越层层阻碍与罗林抬头仰望的眼神相撞，这支从他手中挣脱独自高飞的风筝，似乎忘记了，拉扯风筝的那根线始终在他的手里，只要他想，便随时可以切断她与自由的联系。 第30章 奇怪的男人 　　程澈将满得快要溢出来的购物袋仔细封好口,放入M13型机器人胸前的内置置物箱里。通过后视镜，看着两个M13机器人晃晃悠悠把自己挤进汽车的后备厢，程澈发动了车子，向着巴别塔驶去。 　　此时的他已经逐渐适应了一名“兼职科学家”的身份,既要照顾一大家子的衣食住行,还要参与团队整个项目的研发过程，几乎把他一天的时间都打碎重组。这种在普通人看来苦不堪言的007工作模式,程澈却是乐在其中。 　　在罗林的帮助下,他不仅已经可以熟练接手团队成员安排给他的任务,更能在研究中发挥不可或缺的作用。一周之前,一篇关于人工智能领域的研究论文在《生命》杂志上刊发，署名便是他与罗林。 　　团队将他保护得很好,不需要他面对蜂拥而至的媒体，媒体对于他这种长相出众,才华横溢的年轻的科学家总是趋之若鹜，就像当年叶宸宋一夜成名的经历一样。但程澈根本不在意这些，他本身就是仿生人,他不需要这种世俗的冠冕，他在意的，只有罗林期望的眼神，逐渐舒展的眉头,满意而鼓励的笑容。 　　用尽全部力量达成她的梦想，这是刻在他程式里,不容有悖的准则。就如同那篇论文的署名的一样，先是罗林,再是程澈。先是你,再是我,当然，也可以说，只要有你，便不必有我。 　　就这样思索着，巴别塔已经耸然眼前，程澈将车子停放在广场上，由泊车机器人完成接下来的工作，而他则和满载而归的M13向巴别塔的大门走去。 　　“先生……”一声嘶哑而胆怯的男声从背后响起，程澈应声回头。 　　只见一个衣着有些破旧，头发蓬乱的男人正蜷缩在墙角，他竭力缩小着自己的身形，似乎想要让自己彻底隐没在屋檐下的黑暗里。见程澈正低头看着他，他胡子拉碴的脸上露出一个巨大的微笑，但显然，这夸张的表情扯痛了他已然冻得龟裂的面部皮肤，他只得赶紧收敛了笑容，疼得抽了口气。 　　“您好，先生，是在喊我吗？”程澈微微欠着身子，轻声问道。 　　“是……我看你是要进这座大楼，是吗？”他面色微红，用力搓了搓僵硬的双手，乞求道：“您能把我也带进去吗？” 　　“先生，这是不允许的。如果您有想见的人，可以告诉我，我是巴别塔的管理员之一，可以帮您找找看。” 　　男人的脸色更红了，说不清是羞怯馁弱还是被刺骨的寒风侵蚀所致，他讷讷着重复道：“我知道……知道这不允许，在你来之前，我已经问过好几个人了，您……是唯一一个愿意听我把话说完的人。” 　　男人的声音越来越小，说到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含在嗓子里，程澈仅能通过他颤动的嘴型来判断他说的内容了。没有办法，程澈只好蹲下身子，靠得离他更近了些。 　　“我和老婆已经一年多没有联系了，她为了她的科学研究，抛下了我跟孩子……其实，我和孩子都不怪她，我们都能理解，但今天是孩子的生日，说什么也想见见妈妈……”男人的眼球在下垂的眼帘之下来回转动，似乎是在强忍即将涌出的泪水。 　　“我听人说，她和自己的科研队伍就在这栋大楼里，我只是想把孩子的礼物……亲手送给她……” 　　男人一边说，一边紧紧抓住了程澈的裤腿，用力攥着，程澈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手背上的皮肤如同被随意打磨的木质表面，尖锐的木刺隐约可感。 　　“先生，我还是建议您，先给您的妻子打个电话然后……” 　　“先生！”男人突然激动起来，他猛地将带着智能手表的怼到程澈眼前，程澈几乎是后撤了半步才躲了开去。“您看看我的智能手表，早已经不能用了，还怎么联系她呢！再说，一年多没有见，她都换了多少个手机号了，我都记不得了……” 　　程澈看着男人通红的眼眶，有些不知所措：“可是我……” 　　“您就帮我这一次，先生！就当帮我的孩子实现一个小小的卑微的愿望，行吗！当我求求您！”程澈越是躲闪，男人越是抓紧不放，到最后，程澈几乎是用一只手撑着地面，才能维持一种微妙又岌岌可危的平衡。 　　“这是我们的全家福，我一直贴身藏着，我没有骗您，先生！”男人在油腻的衣服口袋里摸了一把，拿出了一张皱皱巴巴的照片，递到程澈眼前。 　　看着那张泛黄的照片，程澈的眼睛猛然睁大了，照片上他看到了一张格外熟悉的脸，虽然当时的她还是长卷发，但那标志性的黑框眼镜，瘦削的略微凹陷的双颊，还是让程澈一眼就认了出来：“您的妻子是……詹玲女士！？” 　　男人用力擦了一把满是泪水的眼睛，让本就泛红龟裂的皮肤看上去更糟糕了：“您认识我的妻子？没错，她……她就叫詹玲！” 　　“所以……今天是詹玲女士的……孩子的生日？”程澈轻声询问，如同安抚一个哭闹的幼童。 　　“是！”男人哭喊得更大声了：“如果不是孩子的请求，我是绝对不会这样求您的！” 　　“那如果……”程澈柔声说：“如果我带您进去，您能保证，将礼物交给詹玲女士之后，就跟我出来吗？” 　　“我保证！” 　　“您还要保证，跟我进入大楼之后，要保持冷静，不能……不能像现在这样情绪激动，也不能给大楼的住户们造成困扰。因为带您进去，本来就是违反规定的，这一点，您能理解吗？” 　　男人几乎要整个人趴在地上，不断作揖：“先生，只要您能带我进去，您说什么我都遵守！” 　　程澈轻轻叹了一口气，将男人扶了起来：“那我们走吧，您需要擦把脸吗？”他关切地看着男人此时已经一塌糊涂的脸。 　　“不……不需要先生，我们……我们快走吧！”男人急切地说着，恨不得推着程澈走进巴别塔。 　　程澈理解他心中的焦躁，也不以为忤，当先朝着巴别塔走去。 　　在大门口，一台机器人拦住了二人：“请说明身份。”机械音冰冷的回荡在隆冬干燥的空气里。 　　“006646号管理员与访客一名。”程澈一边说，一边扫描了自己的身份信息。 　　“身份验证成功，请进。” 　　程澈转头朝着男人轻轻颔首，示意他身份验证结束，可以和自己一起走进大楼。而这时的程澈却没有注意到，在男人满脸喜色的掩盖下，在他长而破旧的大衣里，一个莹亮细小的红点一闪即逝。 第31章 三大定律 　　在电梯上,程澈注意到男人似乎抖得有些厉害，他的十指紧紧扣住电梯的栏杆，就好像一松手就会掉下去一般。 　　“先生，您还好吗？需不需要我……” 　　“不需要！”男人回答得很大声,在只有两个人的电梯间嗡嗡作响,“我只想快点……快点见到她……” 　　程澈的心里升起某种不详的预感，男人的眼眶红得可怕,嘴唇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频率颤抖着。有那么一瞬,程澈只感觉,如果这个男士也是仿生人的话,那他体内运转的程序一定是坏掉了。 　　但是，他没有办法仅仅因为一个“预感”,因为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就拒绝这位可怜的男士，他只能更加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防止这个预感成真。 　　“您在这里稍微等一下，我去通知詹玲女士。”程澈将男人安排在会客室，将一杯热水塞到他烫得吓人的手里。 　　程澈转身走向会客室的门,却听见身后咣当一声，水杯摔落在地上，刚刚还坐着的男人此时直挺挺地站着，几乎紧贴着他的后背。 　　“我和你一起去。” 　　“先生,您还是在这里稍……” 　　“我说了，我和你一起去！” 　　巨大的不安如同潮水一般陡然袭上心头,偏偏就在此时，会客室的门打开了。 　　詹玲女士提着大包小包哼着歌走了进来,她本想腾出一只手和程澈打招呼,却在眼神接触到程澈身后的男人时突然僵住了,紧接着，恐惧和惊颤便挤满了那双黑框眼镜下温和的眸子。 　　“你怎么……”詹玲女士的尖叫还没来得及在空气中成型，程澈便感到自身后有一股黑色的飓风猛地朝着她飞扑而去！ 　　程澈几乎是瞬间就做出了反应，一片混乱中他扯住了男人的袖子，却听“刺啦”一声，那本就破旧不堪的衣袖瞬间撕裂，而男人也带着惯性，将詹玲女士连人带东西狠狠掼到了地上！ 　　詹玲手中的东西洒落一地，两人就像掉入了蔬果组成的波波池，那个自称是詹玲丈夫的男人，虽然和詹玲一起摔倒在地，却依然挣扎着用一只胳膊紧紧勒着她纤细的脖子，另一只手不知何时掏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尖刀，锐利的刀刃已经划破了詹玲的皮肤，而男人颤抖的手似乎随时都会将刀刺进她的胸膛！ 　　程澈疾步上前，想要按住男人哆嗦不已的手，却听男人近乎歇斯底里地大喊道：“你不准过来！” 　　这一声带着疯狂与偏执的嘶吼，就如同对程澈按下了暂停键，一股无法逾越的力量自程澈身体内涌现，几乎是硬生生地将他拦在了原地。 　　那是设定在所有仿生人头脑内不可改变的程序，仿生人三大定律。 　　第一大定律：仿生人绝对不能伤害人类。 　　第二大定律：除非命令与第1定律相抵触，否则仿生人必须遵循人类给出的命令。 　　第三大定律：仿生人必须在不违反第一定律和第二定律的情况下，尽可能地保护自己的机体完整。 　　一旦仿生人的头脑中出现与三大定律相违背的选项，人类保护机制便会自行启动，终止仿生人即将作出的一切行为。 　　此时，程澈便是被这样一种不可违逆的力量所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男人调整好姿势，将詹玲女士紧紧箍在自己的双腿之间，阻断了她所有逃脱的期望。而人类保护机制的自行启动，也让程澈自身进入到了一种近乎空白的暂停模式，直到罗林的声音突兀闯入他的脑海。 　　“詹玲！” 　　程澈的思想又回来了，他用了几秒钟理解自己现在所处的环境，惊觉罗林和团队成员已经不知何时汇聚到了他的身边，楼层警报声已经响作一团，越来越多的脚步声，喘息声，惊叫声出现在他的周围。 　　“怎么回事！”罗林双眼死死盯着男人手中的利刃，靠近程澈低声问道。 　　“他说他是詹玲女士的丈夫，想要转送来自孩子的礼物，所以……” 　　“孩子……他们的孩子已经死了好几年了！”罗林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了这句话。 　　程澈震惊地睁大了眼睛，看向那个颤抖着发出狞笑的男人：“是啊，我们的孩子早就死了！今天是孩子的生日，你作为母亲，该去陪陪孩子了！” 　　露娜发出一声绝望的尖叫，奎帕博士怒吼道：“放开她！” 　　被男人紧紧勒住脖子的詹玲已是满脸泪水，汗水和眼泪交叠而下，打湿了她的上衣，也让她的眼镜顺着鼻梁滑落在地。 　　“你这个疯子！”华沙嚎叫着要冲上去，却被韩家栋死死抱住，局势一触即发，所有人的神经都已经绷到了极限。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息，一声轻蔑的嗤笑声响起，发出笑声的人正是罗林。 　　“好一个爱子如命的父亲啊！”罗林蓄势待发的身姿松弛下来，连眼神也带上了几分戏谑：“行啊，那你就捅下去吧，这样你们夫妻俩就都可以去陪儿子了。” 　　“老大，你别逼他啊……”韩家栋靠近罗林，声音里全是浸透的汗水。 　　“我可没逼他，我只是希望他能想清楚自己真正的目的，是杀人偿命扮演一个好爸爸人设呢，还是想求财得财，全身而退。” 　　“陈友德，我看出你嗑/药了，戏演到这里就可以了，演过了我们都不好收场。” 　　罗林轻扬剑眉，挑了挑下巴：“你胸前的口袋上藏着针孔摄像机，没错吧？我不知道你受雇于谁，但我想你的雇主应该不是为了看一场血腥直播吧？你无非是为了求财，只要你放了詹玲，我可以给你双倍。” 　　男人身子一颤，狠戾的目光死死瞪视着罗林。 　　罗林好整以暇地操作着智能手表，金币落入钱袋的声音响起，她顺势摇了摇自己的手腕：“听到了，这该是你最爱听的声音吧！两千万星币已经打到你账上，只要你……” 　　话音还未落，男人便低头看向自己的智能手表，却早已忘了自己的手表已经坏了许久了。就在这一垂头一思索间，罗林飞身上前，狠狠一脚踢在他拿着刀的手腕！ 　　这一脚着实凶狠，几乎在场所有人都听到男人的胳膊发出了一声不妙的脆响，下一秒，韩家栋、华沙、奎帕博士便一拥而上，像叠罗汉一样把男人压在身下！而程澈和罗林一起扶起已经瘫软在地的詹玲女士，带她尽可能远离现场。 　　倚靠在罗林的怀里，詹玲惊魂未定，脖子上的伤口虽不深，但鲜血也已经把她雪白的衬衣领子染红了，她急速地喘了几口气，方才回过神低声呜咽起来。 　　露娜拉着她的手，也跟着一个劲儿的嚎啕大哭，直到罗林出声制止道：“露娜，你带詹玲去包扎一下伤口，我来应付警察。”她才抽抽噎噎地止住悲声，和詹玲互相搀扶着向医务室走去。 　　程澈手上黏腻的血迹有些干涸了，红得刺目，他跪在地上，怔愣地看着自己的手，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这是第一次，他为自己仿生人的身份而感到困惑与焦灼。他看到蜂拥而至的警察将男人从奎帕博士紧紧箍住的大手中解救出来，看到华沙和韩家栋从自己的身边急速掠过，向着医务室的方向飞奔，看到罗林在和警察表情严肃的说着什么…… 　　只有他，像一个无法运转的报废机器一般，无力而沉默地跪坐着。突然，一个明亮的反光照射进他的眼睛，那是刚刚詹玲滑落在地的眼镜。 　　程澈伸出手，将那副眼镜紧紧握在手里。 第32章 误入狼群 　　当程澈再次看到詹玲的时候,她正安静地躺在雪白的病床上闭目养神，她的身边，一款M13机器人正在矜矜业业地清理着地板上的污渍，整个房间弥漫着一种干爽又有些刺鼻的消毒水味儿。 　　程澈提着刚煲好的汤,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却见床上的詹玲猛然睁开眼睛，她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在看清是程澈之后,方才露出温和的笑容。那笑容衬着被层层裹裹包扎起来纤细脖颈,显得格外刺眼。 　　程澈紧走两步上前,将保温的汤煲放在桌上，从口袋中拿出詹玲的眼镜,递了过去。 　　“詹玲女士，眼镜腿我帮您调好了,您看看……合不合适。” 　　见詹玲接过了眼镜，他几乎是瞬间便抽回了手，就好像他的身上带着某种致命的病菌,不能接触其他人类一般。 　　詹玲有些饶有兴致地看着程澈手足无措的样子，轻拍了拍床沿，示意程澈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程澈脸上显出几分犹豫之色，可依然按照詹玲要求的那样,顺从地坐在椅子上。 　　房间里陷入一种让人尴尬的沉默。因为在厨艺上同样的热爱，在团队之中,除了罗林，程澈接触最多的便是詹玲女士。 　　一日三餐的制作,物料的采购,甚至于房间的打扫,詹玲都不太信任M13机器人。在程澈加入团队之前，詹玲往往会亲力亲为的包揽许多事情，而自从有了程澈，她便得以从日常的打扫中抽身出来，将更多的精力转移到研究项目上，正因此，詹玲对程澈有着惺惺相惜的好感。 　　然而这次，程澈却让她失望了。程澈将目光在詹玲的伤口上黏着片刻，眉眼随之低垂下来，定在病床上的空白区域不动了。 　　“管理员先生，这件事，不怪你。”詹玲终于说话了，声音有些嘶哑，牵扯着伤口让她的尾音有着轻微的颤抖。 　　“詹玲女士，我做了一件连我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的事情。”放在膝盖上的双拳缓缓收紧，程澈道：“作为一名管理员，我没有丝毫的防备心理，就这样把一名……一名几乎可以称得上杀人凶手的人放了进来。是我带他通过了门口机器人的安保监控，带他做了电梯上了楼，带他进入了会客室……带他，见到了你。” 　　“我知道管理员先生，可是……” 　　“不……您不知道。”程澈抬起头，眼神格外严肃认真：“对于即将发生的事情，我有着隐隐的预感。您的前夫的很多行为，已经让我产生了疑惑，然而我却依然选择了相信他，而不是相信那种不安的预感。我明明可以避免的，明明可以……” 　　詹玲叹了口气，露出一种陷入回忆的失落笑容：“管理员先生，你现在扪心自问的问题，在两年前我就已经问过自己无数遍了。明明可以避免的……为什么却任由它发生了呢？” 　　“明明知道他酗酒好赌，却总觉得他能改变；明明知道这样的家庭状态对孩子不好，却还是毫无戒心的怀了孕；明明知道失去工作会雪上加霜，却还是在他的一再要求下，亲手毁了自己奋斗多年的事业。” 　　“而这一切，我全都有不详的预感，甚至也隐约猜到了结局……” 　　詹玲女士的笑容是如此的空洞苍白，就仿佛这笑容只是一种再敷衍不过的保护色，任谁都能读懂那笑容下掩藏的曲折：“我远远不如你，程澈。这种预感，上天给了我整整三年的时间，让我停止自欺欺人的做法，及时止损，而你却只有短短的几分钟。” 　　“所以，我没有资格怪你，你只是犯了和我同样的错误，你只是……” 　　“你只是任由一只羊误入狼群。”门口传来一道坚定而略显疲惫的女声，程澈和詹玲同时抬头，看到罗林正缓步走进病房，脸上带着风尘仆仆的倦怠，眼睛却灼灼发光。 　　“很抱歉，打扰了你们的对话，但是看到两个本身毫无错处的人在争相反省，我就止不住的头痛。” 　　罗林一屁股坐在詹玲的床沿上，轻轻捏着眉心的皮肤，两道漂亮的浓眉挤做一团。 　　“好点了吗？”她关切地查看着詹玲的伤口，轻声问道。 　　“好多了，睡一觉明天就能正常工作了。”看到罗林在自己的身边，詹玲连笑容中都多了几分底气。 　　“打住打住，我的团队里最排斥的就是拼命三郎，最近两个星期还是不要让我在研究室里看到你了，詹玲女士。” 　　“罗林小姐，那个男人怎么样了？”程澈终于问出了自己困扰已久的问题，他记得罗林和警察一起去做了笔录，詹玲前夫的情况她应该最清楚不过。 　　“现在关在拘留所里，研究所的法律顾问正在和警方交涉。我在他身上发现了针孔摄像头，已经交给警方，相信很快就能查出背后指使他的人了。”罗林停顿了一下，一丝浅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笑容浮上嘴角：“还有，他胳膊断了。” 　　詹玲听到罗林的补充说明也笑了，她深知罗林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性格，她从来不会让任何一个伤害自己同伴的人有好果子吃。 　　程澈却有些紧张起来，他下意识地看了看罗林穿着牛仔裤的腿，轻声问道：“那你呢，罗林小姐，你有没有受伤？” 　　罗林却没有明白自己伤从何来，疑惑地看着自己的腿，又看了看程澈，继而恍然大悟道：“我又不是纸糊的……再说，我想揍他不是一天两天了。” 　　詹玲终于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不知为什么，她总能在罗林和程澈的交互中感受到某种带着强烈反差的美好，这种微微泛着甜的酸，让她的唇角总是止不住上扬。 　　詹玲意味深长的笑容，让罗林有些不自在，耳尖迅速漫上了一抹柔软的粉红，而就在这时，病房门口又响起女生响亮而充满活力的抱怨声：“管理员先生！我都快饿死了！找了你半天，原来你在这里和老大说悄悄话！” 　　“露娜你小点声，这是病房！”韩家栋的声音也适时响了起来。 　　“怕什么！巴别塔的病房里不就只有詹玲一个人吗！我打扰到谁了！我快饿死了我还不能喊吗！”叽叽喳喳的声音像是热闹奔涌的浪花，向着病房里的三个人席卷而来。 　　罗林迅速调整了表情，看着露娜冷声说：“程澈没来之前，我还饿着你了吗？” 　　“就是！说得多可怜似的，我不是给你做了方便面了吗！”韩家栋连忙帮腔。 　　“老大，我不是那个意思。”露娜露出狗腿的笑脸，紧接着就将火力瞄准了韩家栋：“你还好意思说哦！你那是人吃得饭吗！” 　　两个幼稚鬼吵吵嚷嚷，让人身在病房也犹如置身菜市场。罗林终于忍无可忍，她一手一个，拎着露娜和韩家栋的后脖领，将她们请出了病房。程澈也满脸歉意地欠了欠身，轻声道：“詹玲女士，我先去做饭了，晚上我会给您再带粥过来的，你好好休息。” 　　詹玲笑着冲他们摆了摆手。 　　四个人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另一头，病房瞬间安静了下来，让詹玲登时觉得心里也空了一块。她将病床调整到舒适的角度，打开了正对着病床的光屏，光屏上正在播放着一条及时播送的新闻。 　　作者有话说： 　　阴谋已经开始，围绕着罗林团队和叶宸宋团队的明争暗斗正在上演。 第33章 修罗场（一） 　　“据本台消息,今日上午十时，以安保严密著称，汇聚着全塞恩星高科技人才的巴别塔发生了一起骇人听闻的入侵事件，一名身份不明的男子在没有经过任何身份识别与安全度测试的情况下,被巴别塔的工作人员擅自带入大楼之中,让我们来看前线发来的报道……” 　　一段拍摄的十分粗糙的视频呈现在光屏之上，视频的拍摄者显然没有任何拍摄运镜的经验,一块类似是衣服一角的阴影始终遮挡着镜头的上半部分,可以猜测拍摄者应该是使用的针孔摄像机进行的偷录。 　　“如果我带您进去,您能保证,将礼物交给……就跟我出来吗？” 　　程澈温和的脸出现在镜头之上，就像是为了能让观众记住他的样子一般,过了几秒钟之后才有马赛克敷衍地打在程澈脸上。然而，这种程度的马赛克,只要对程澈稍微熟识的人，都能一眼认出他来。 　　詹玲目瞪口呆地看着，心中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钝痛。这是一场早已设计好的陷阱,而诱饵就是管理员先生不设防的善良。就像罗林所说，她们放任羔羊误入狼群……上午才交给警方的针孔摄像机，仅仅过了半天时间，视频内容就能流入到媒体手里,这怎么可能是巧合？ 　　“您还要保证，跟我进入大楼之后,要保持冷静，不能……不能像现在这样情绪激动……因为带您进去,本来就是违反规定的。” 　　新闻还在持续播放,明显经过剪辑的视频将程澈完美打造成一个知法犯法的工作人员,而那些陈友德演戏卖惨，爱财如命的行径却都被巧妙隐晦地删除抹去。 　　“据警方消息，该男子患有严重的精神分裂症，已经移交当地的精神病治疗机构看护管理。这一场本应避免的暴力事件，让我们不得不对巴别塔的安保措施提出质疑。据可靠统计，巴别塔仅管理人员便有上百人之众，每一个科研团体都会安排专人照看，而就是这样看上去‘无微不至’的一对一管理模式，竟然还会引发今日的混乱局面，实在是引人深思。” 　　一名身着职业装的记者正在高谈阔论，而她所站立的地方正是巴别塔楼下的广场：“鉴于此，我们请来了最近刚刚在I-FREE人工智能交流大会有出色表现的叶宸宋教授谈谈他的想法。” 　　记者毕恭毕敬地向身侧一摆手，叶宸宋俊朗的脸便出现在了屏幕之上。 　　“叶教授，您最近在I-FREE人工智能交流大会展出的新一代“仿生大脑”莱莎，应该就是针对目前巴别塔管理混乱的问题最好的解决方式吧？” 　　“杨记者过奖了，作为人工智能的“莱莎”的确拥有人类所无可比拟的优点，比如……” 　　看着在镜头里侃侃而谈的叶宸宋，詹玲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她不顾还在隐隐作痛的伤口，猛地起身站了起来。从叶宸宋走出来的那一刻，詹玲便明白了谁才是这场无妄之灾的幕后真凶。一切都是为了他该死的莱莎，一切都是为了他那个毫无新意的仿生大脑，一切都是为了利益！ 　　所以他便可以毫无顾忌地在自己的伤口上撒盐，可以肆无忌惮地利用充满同情心的管理员先生，可以买通陈友德让他出手伤人，再病历造假让陈友德无罪脱逃！这就是叶宸宋，让罗林忌惮，痛恨，厌恶的叶宸宋！ 　　詹玲不顾M13机器人的劝阻，冲出了病房，三步并作两步向会议室跑去，焦急而不安的脚步声在冗长的走廊响起，如同愤怒狂乱的鼓点。等到詹玲推开会议室的大门，饭菜的香气已经充溢了整个房间，光屏上播放着《飞天小女警》的动画片，除了露娜看得津津有味之外，其余人都在一边吃饭，一边聊天。 　　詹玲环顾四周，却没有看到程澈，只看见厨房的灶台上正煮着一锅香喷喷的白米粥，一个小型机器人正在机械地搅动着锅勺，防止米粥糊底。 　　众人见詹玲来了，皆是喜形于色，又带着隐隐的担忧。 　　罗林站起身，示意露娜把电视的声音调小，快步走到詹玲身边：“詹玲，你怎么起来了，粥快熬好了，一会儿我就……” 　　“管理员先生呢？”詹玲打断了罗林的话，焦急地问道。 　　“巴别塔说是有紧急会议，他十分钟前往顶楼去了。” 　　“罗林，你务必要看看这个，叶宸宋那个混蛋他……”詹玲一把从露娜手中抢过了遥控器，光屏上叽喳吵闹的三个小女警变成了一脸严肃的外景记者和正在高谈阔论的叶宸宋。她将节目向前调了十分钟，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重新播放了她刚才看到的内容。 　　“输不起的家伙！”韩家栋狠狠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杯盘都跟着叮咣乱响。 　　“也就是说，他闹这么一出，就是为了让巴别塔使用他的仿生大脑？就为了推销自己的产品，不惜差点儿闹出人命！？”奎帕博士又一次被叶宸宋的卑劣行径惊得瞠目结舌，现在他甚至觉得，连被列为恐怖组织的‘乌奴达救世军’都似乎比叶宸宋要更坦荡一些了。 　　“他还想羞辱管理员先生！你们看到那个马赛克了吗！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敷衍的马赛克！”露娜气得直跳脚。 　　“还有恶意剪辑！这根本不是事情的真相！”华沙怒道。 　　“没有这么简单……”罗林的发言让众人安静了下来，皆满脸愤然之色地看向她：“从那天叶宸宋踏入巴别塔开始，这场计划便已经成型了。他绝不仅仅是为了兜售那个愚蠢的‘仿生大脑’，你们想想看，他为什么选在巴别塔？” 　　“巴别塔里工作和生活着的，都是整个塞恩星最尖端最锋锐的科研团体，如果今后莱莎入驻了巴别塔，它会无孔不入地监视记录所有科研团体的一举一动，整个巴别塔就将成为一个巨大的监控摄像头，把我们所有人接下来全部的科研成果，实验数据都原封不动地抄送给叶宸宋！” 　　“天……”露娜惊恐地捂住了嘴：“难道……难道就任由他胡来？没有人能制止他吗！” 　　“叶宸宋没什么可怕，棘手的是他背后的开普特集团。”罗林皱紧了眉，自己团队和巴别塔为期三年的合约才刚刚开始，巴别塔拥有全塞恩星数一数二的实验室和科研设备，是自己团队这种新兴的科研团体必不可少的，而现在叶宸宋横插一杠，让她们接下来的科研工作几乎可算得上举步维艰。 　　她早就深知叶宸宋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狡诈，所以不顾一切也要脱离他的桎梏重新开始，在他的重重打压之下，罗林依靠自己的实力终于再次声名鹊起，却没料到…… 　　“老大！你……你快看！这不是管理员先生吗！”突然，华沙的惊叫打断了罗林的沉思，她应声抬头，只见光屏之上，程澈正被无数媒体和记者围在镜头的正中间，他一向干净而舒展的面容此时格外的苍白，他紧抿着唇，灰色的眸子里写满了困惑与不安。 　　他的身边，叶宸宋正兀自矫揉造作地大声介绍着：“这位就是今天上午不慎将危险人物带入巴别塔的管理员程澈先生，大家有什么想要询问的，也可以直接采访他。” 　　罗林感到心脏似乎被一双大手狠狠地攥住，程澈无助躲闪的目光在她的眼前不断重现，让她愤怒得无法呼吸。周围的一切她已经听不真切了，她的脑海中无数次回放的，是程澈失落的声音：“罗林小姐，我明明可以避免的……”她猛地站起身，推开门冲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夹子坠机产生的巨大心理压力是我没有想到的TAT 　　决定自我调休三天，寻找我自由自在的写文初心。本来想文只是为了寻找能一路同行的伙伴，这些伙伴是多或者少，不应该对我自己的文产生任何影响。这条路上本来就繁花盛放，能有并肩之人已经足够幸运，我本不该有更多奢望。 　　可惜，我还是没有免俗，终究是被数据绑架了。 　　所以，我会努力用这三天好好调整，除了将文章打磨的更好之外，不做他想。 　　感谢从《深渊下的神明》到《仿生人男友加载中》一直陪伴在我身边的你，我唯一遗憾的是自己还不够好，不够好到让你们在支持我时，无所畏惧。 　　但我不会断更不会鸽的！自从在一篇坑文中，看到一位读者的留言“十年过去了”，我大哭一场之后，就决定再也不坑了，请大家相信我。 第34章 修罗场（二） 　　从188层直下到1楼大厅的电梯上,没有人敢说话。 　　罗林在看到新闻直播上出现程澈的脸之后，整个人就飞也似的冲出门去。韩家栋和露娜速度快，在愣怔了几秒钟之后也紧跟在罗林身后，得以和罗林挤上了同一班电梯。罗林根本没有等还在后面气喘吁吁追过来的华沙等人,直接关闭了电梯门。 　　此时的韩家栋和露娜大气儿不敢喘,紧贴着电梯的墙壁站着。他们从来没有见过罗林的脸色差到这种程度，和现在的状态相比,以前所谓的“老大震怒”也无非是清风拂面罢了。 　　露娜和韩家栋对视一眼,都是心有戚戚焉地吞咽了一口唾液,看着逐渐减少的楼层数字,露娜终于鼓起勇气打破了压抑到极限的气氛：“老大……我们……我们去了要干什么啊……” 　　罗林冷硬到让人惶恐的面容有了轻微的松动，她的眉毛耸了耸,紧接着更紧凑地挤作一团：“先把人救回来再说。” 　　露娜不敢再问了，韩家栋也只能听天由命地看着楼层数字从三位数变成两位数,直到逐渐逼近个位数。 　　这时，韩家栋感到罗林看了他一眼，他心里一哆嗦,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却见罗林探过手来，修长的手指直接攥住了他的领口。 　　那一瞬间，韩家栋感到过去27年间的往事如同走马灯一般在眼前浮现，他甚至一度有了一种近乎窒息的濒死感,直到罗林冷冷地说了一句：“把你的外套给我。” 　　“呃……好……是……老大……” 　　韩家栋老老实实脱下外套，递到罗林的手里,而正在此时，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了。 　　随着电梯门的开启,嘈杂喧闹的声音涌入了电梯间,让三个人的耳膜鼓鼓作响。 　　“程澈先生,请问您为什么把那位精神病患者放进巴别塔？” 　　“程先生！请问您对巴别塔的管理模式有什么意见吗？” 　　“程先生！刚才您被巴别塔的管理层辞退了，您有什么话要说吗！由于您的行为，导致上百名巴别塔的管理员一夜之间失去工作，对此您又有什么看法！您是否觉得巴别塔管理层的处罚决定有失公允！” 　　“程先生！程先生！” 　　无数的闪光灯灼得人睁不开眼睛，罗林一眼就看到了被记者围堵在大厅中间的程澈，她没有丝毫犹豫，推开那些如同追逐着捕鱼船只的海鸥一般的记者，一把将程澈护在身后。露娜和韩家栋也跟着不断分开拥挤的人潮，和罗林站在一起。 　　罗林毫无惧色地直视着一众记者的长枪短炮，冷冷道：“抱歉，我们还有工作，不接受采访。” 　　“不如和我们的记者朋友们说说，这位被巴别塔开除的程澈先生，是怎么成为你们科研团队的‘兼职’科学家的吧，罗林小姐！”一道矜贵清冷的男声响起，罗林循声望去，只见叶宸宋双臂抱在胸前，正面带笑容的望向她。 　　“你也就只能讽刺一下别人的出身了。”罗林嘴角微扬，看着叶宸宋的眼神欺霜胜雪：“没错，我团队中的人不是个个都像你一样，一生下来就是个科学家，可那又怎么样呢，你不照样是我们的手下败将。” 　　她环顾着那群双眼放光，将她们围得水泄不通的记者，朗声说：“有为难一个新人的时间，不如好好问一问这位叶宸宋先生，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段从索恩集团手中抢走了巴别塔的安保和运营权，来实验他那拙劣的仿生大脑的吧！” 　　只一句话，叶宸宋的脸色就变了，他没有想到罗林的反应会这么快，几个回合之间就能将记者的注意力转移到他的身上。他更没想到，当年那个跟在自己身后，只知埋头钻研的单纯女孩儿，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一个心思机敏，头脑活络得让他都觉得可怕的成熟女性。 　　在罗林的引导下，果然有一批记者发现了叶宸宋身上值得推敲的地方，开始向隔岸观火的叶宸宋身边推挤，原本围堵在程澈附近的人墙出现了明显的松动。 　　罗林看准时机，将一直拿在手中的衣服轻轻盖在程澈头上，遮挡之间对程澈轻声说道：“别紧张，跟我走。” 　　被韩家栋的黑色外套搭建出的临时“帐篷”里，程澈与罗林隔得如此之近，近到罗林呼出的温热气体，让程澈的睫毛都微微发烫。一片昏暗中，唯有罗林的眼睛闪闪发光，是纵火的纵，是刀锋的锋，是酒中浸着的琉璃，是焰里灼着的赤金，是与黑暗周旋的危险，是沦陷之前最后一次的扬鞭。程澈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仿佛全世界只剩下这一对亮得惊人的眸。 　　不待程澈反应，下一秒，罗林便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在韩家栋和露娜的保护下，迅速撤离了那片汹涌的人潮。 　　他们放弃了电梯，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安全通道，一路跑上了三层楼，直到一楼大厅的喧哗声都被远远抛在了背后，四个人才上气不接下气地止住脚步。 　　露娜撑着膝盖，大口喘着粗气，却还是不忘狗腿地赞扬罗林刚才的英勇：“老大，你真是……真是太帅了！” 　　韩家栋也趴在楼梯的栏杆上，大声附和着：“帅得……帅得我腿软！” 　　露娜白了他一眼：“你是吓得腿软吧！你是没看到老大扯你衣服的时候，你脸上那要死的表情……我的妈呀，我都替你脸红！管理员先生被那么多人围着，都没你当时看上去那么怂！” 　　“喂！你能不能不要捧一踩一啊！我……我这不是……没猜出来老大要干嘛吗……” 　　“能干嘛！老大还能干嘛！你想让老大干嘛！” 　　罗林难得没有搭理两个幼稚鬼越吵越离谱的内容，反而转头看向始终沉默不语的程澈，轻声道：“你还好吧，程澈？” 　　程澈将目光从罗林的脸上移开，缓缓摇了摇头：“罗林小姐，我……没事。”他思索了片刻，似乎是终于下定了决心，抬起头来：“罗林小姐，你应该也知道了，从现在开始，我就不再是巴别塔的管理员了，我已经被开除了。所以……所以……” 　　罗林的眉毛不耐烦地蹙了起来：“所以什么所以，不当那个管理员更好。以后，我就是你的导师，你就是我的学生，和露娜、家栋一样，都是团队的全职科学家。” 　　她把“全职”两个字咬得格外重，就好像这样才能和叶宸宋一较高下一般。她看到程澈的眼睛突然睁大，灰色的瞳仁里流溢着她读不懂的光彩。 　　“罗林小姐，您要做我的老师？” 　　“是啊，团队里都是这样传帮带，你没有问题的程澈，你有着少见的天赋。”罗林想当然地安慰着程澈，她只当程澈是因为经历了这一系列难以预料的事件，而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怀疑，却没有听到程澈低声喃喃的一句话。 　　“你一直就是我的老师，罗林小姐。” 　　命运的齿轮终于冲破了重重阻滞，准确而紧密地咬合在一起，环环相扣，自此便无法停息。 　　作者有话说： 　　榜单字数完成！开始为期三天的休息+存稿！希望大家喜欢这章隐隐暗示着刀子的糖！ 第35章 表白 　　在光屏直播中亲眼目睹了罗林英勇表现的众人早就叽叽喳喳地说开了,华沙、奎帕博士都一扫之前的颓势，满脸喜气洋洋。虽然他们还是很想对程澈失去工作的遭遇表示同情，但脸上抑制不住的笑容还是出卖了他们的内心。 　　露娜和韩家栋两个人恨不得把刚才的直播一帧一帧剪辑下来重温欣赏，他们不断地按下暂停键,逼迫着众人和他们一同复读罗林的每一个特写镜头,并强烈要求所有人依次发表观后感。 　　看着光屏上自己的镜头，罗林突然觉得,其实《飞天小女警》也挺好看的。 　　程澈倒是一回来就忙活开了,他将M13机器人煮好的粥盛到了保温煲里,送詹玲女士返回病房。虽然詹玲再三强调她已经可以正常工作,也不用被关在病房里喝白粥了，但是罗林严厉的眼神让詹玲把所有的抱怨咽回到了肚子里。 　　在重看了十多遍新闻回放之后,露娜和韩家栋也终于打着哈气离开了会议室。奎帕博士本来想带着“冠军”去狗狗公园玩耍，但一想到楼下挤挤挨挨的媒体记者,便立刻打消了念头，抱着垂头丧气的冠军回房休息了。在夜的羽翼的庇护下，热闹了一天的会议室总算安静了下来。 　　月光透过花窗中间的圆形玻璃照射进来,柔柔地附在罗林捧着马克杯的手背上，呈现出珍珠背光一面的色泽。她轻轻摇晃着杯中的热水，一股股洁白的水汽随着杯子的晃动翻涌上来，软化了她视野中不断忙碌的人的轮廓。 　　即使不再是一名管理员了,程澈还是兢兢业业地完成着自己日常的工作。他用种类不同的罗林叫不出名字的清洁剂，一遍遍擦拭着晚饭时使用的长桌,直到桌子的表面平滑如镜，几乎能清晰的照出人影。 　　就算今天已经经历了一连串的羞辱,惊诧,尴尬与慌乱,此时的他却依然沉静如潭。察觉到罗林凝视的目光，程澈停下手中的动作，朝罗林的方向看去。 　　那张毫无波澜的面容逐渐生动起来，就像垂向湖面的柳枝因风摇摆，搅动一池春水，他的唇角轻微上扬，泛起温柔的涟漪，狭长的睫毛细密地包裹着鸽灰色的瞳仁，那里面写满的，依旧是没有任何杂质的善意与清澈。 　　看着他的笑容，罗林在瞬间便明白了自己今日那没来由的怒意。她愤怒的，并不仅仅是叶宸宋的卑鄙，也不仅仅是自己丧失掌控的无力，而是他们所有人对天真的嘲弄，对柔软的践踏，对洁白的不屑。 　　当然，还有一种潜藏的隐怒，是罗林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她在为程澈的逆来顺受而生气，为他毫不设防的信任而恼火。如果雪没有那么洁白，那黑色的脚印便也不会那么明显了吧！ 　　“明明都不是你的错，你为什么学不会反抗呢？”她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内心的话语，一股脑地倾吐而出。 　　如果不是成为了我们的管理员，你本可以继续你这种与世无争的平静生活，你本可以不需看到那雪下面的石头和沙砾。可现在的你，被迫站在风口浪尖的你，除了脸上这抹永远温和永远明朗的笑容，究竟有什么能成为你保护自己的武器呢？ 　　“罗林小姐，没关系，这些……不会对我造成什么伤害。” 　　“不会造成什么伤害？程澈，科学家也是需要声誉的，像你这么有天赋的年轻科学家，只要跟着团队好好努力，明年拿一个科技新锐奖是没有问题的！可是如果这件事情处理不好，你不仅要白白背锅，接下来的一年，可能都没有办法取得什么实质性的成就，这还不叫伤害吗？” 　　“罗林小姐，我并不追求‘实质上的成就’。” 　　看着对面男人宁静而俊秀的脸，罗林感到一阵鸡同鸭讲的无力感。 　　“所以呢，你追求的是什么，程澈？” 　　“罗林小姐的追求是什么？” 　　很难得，这位毫无攻击性的前管理员先生竟然学会了反问。 　　罗林苦笑了一下，尽可能真诚地回答道：“我的追求是制作出一款真正的仿生人，这也是团队一直以来努力的目标。” 　　“那这也就是我的答案了。”程澈微笑道。 　　看着罗林一脸愣怔的样子，程澈再次补充道：“罗林小姐，你的追求就是我的追求，所以你的答案就是我的答案。” 　　在我破碎而不完整的回忆里，有一所属于仿生人的学校，而你，亲爱的罗林小姐，就是那所学校的创立者，我与无数仿生人都曾受益于此，聆听过你的谆谆教诲。我不知道未来发生了什么，让我能够穿越200年的时光再次回到你的身边，但我想，实现你的梦想、奔赴你的追求便是我全部的意义。 　　所以，那些恶言、蜚语、诽谤、嫉恨，对我而言只是200年前的一场飓风或者暴雨，只有你，是超越时间与光的真实。 　　我是如此恋慕繁星，以致无惧黑夜。 　　罗林哑口无言地看着他，逐渐感受到了从脖颈漫涌上来的烫意，她实在是后悔问出这个问题，这位程澈先生真的理解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吗？他难道不知道，这几乎可以称之为“表白”吗？ 　　罗林想说点儿什么打破眼前的尴尬，但当她意识到，他们两个人之中只有她自己能感受到这种令人窒息的尴尬，而另一个人却丝毫没有察觉之后，她便更觉得尴尬得要死。 　　她感觉对面的男人还在等她的回应。 　　回应什么？我接受你此生不渝的效忠？ 　　罗林只觉得下一秒自己便要烧起来了。 　　手腕上的智能手表传来一阵急促的震动，罗林终于有机会把眼睛从程澈的脸上移开，她面红耳赤地垂头看向手表的光屏，是一条短信，发信人的名字让罗林的燥热急速消退，脸上冷得几乎能听见冰层崩裂的可怕声响。 　　我能和你谈谈吗？天台见。——叶宸宋 　　“罗林小姐，发生什么事了吗？”程澈也明显感受到了罗林巨大的表情转换，有些担心地问道。 　　罗林站起身，将敞开的运动外套拉链一直拉到脖颈最高处，刚刚眼神中的动摇与慌乱彻底消失了，她又成了初见时那朵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黑色石晶花。 　　“我去处理一些私人问题。” 　　作者有话说： 　　撒糖！！！！！！！！！！！！！！！！ 第36章 大蓝闪蝶与勿忘我 　　天台上尚有残余未化的积雪,夜空在霓虹灯的映衬下呈现出一种铅灰色的颓败基调，月亮如同一块被过分冷冻的奶酪，在灰蒙蒙的云层间时隐时现。 　　叶宸宋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闲适地凝望着巴别塔下川流不息的车辆,仿佛一个被囚禁在高塔之上不肯消逝的幽灵。 　　罗林看着男人被灯光照亮的背影,发出一声冷笑。她早已经看厌了这个男人虚伪做作，自命不凡的嘴脸,但是为了给团队赢得发展的空间,她又不得不忍着恶心,通过这次私下的交流换取某些她也许忽略的信息。 　　叶宸宋听到了罗林几乎从牙缝中挤出的不屑笑声,回过头来，藏在金丝边眼镜下锋利的目光在夜色中灼灼发烫。 　　“罗林,我就知道你会来。” 　　“我只是很好奇，你还有多少下作手段没使出来。”罗林冷冷地看着他,眼神凝着冬日彻骨的霜雪。 　　“罗林，一定要这么剑拔弩张吗？我们不能好好聊聊吗？”叶宸宋走近了些，罗林能看到他眼角微微跳动的肌肉,紧抿着的下垂的唇角，以及形状优美的鼻尖上被寒风亲吻出的红。 　　“怎么，没有一拳打在你英俊的脸上，还不足以彰显我的诚意吗,叶教授？” 　　叶宸宋深深地看了罗林一眼，叹了口气：“罗林,我知道你对我还有很多误解，如果你能……” 　　“误解！？”罗林笑出声来：“把我当成团队的工具人是误解,隐瞒恋情是误解,把我的研究成果属上你的名字也是误解？叶宸宋,你是不是对‘误解’这个词有什么误解？” 　　“我承认我之前确实急功近利了，伤害了你，可是罗林，今天我们能不能不要翻旧账……” 　　“那就翻翻新账？”罗林向前一步，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叶宸宋，像一只隐藏在密林中伺机攻击的猞猁：“在马洛里岛，你雇佣暮霭蔷薇删除了我展示机型的全部代码；在巴别塔，你指使那个人渣欺骗程澈，绑架詹玲；在今天，你和那帮媒体沆瀣一气，让巴别塔的管理员们一夜之间失了工作，还把黑锅扣到了程澈的头上！” 　　罗林攥紧了拳头，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克制自己挥拳相向的冲动：“过去你是急功近利，贪功求名；现在你是不择手段，狗苟蝇营！这样看来，你还真是进步了不少啊，叶宸宋。” 　　“你自己可以数数，你已经说了多少遍他的名字了！”叶宸宋声音陡然拔高，优雅矜贵的外壳终于随着争吵的白热化而剥落，露出内里偏执而疯狂的内核。 　　“你今天的愤怒，究竟有多少是因为我，又有多少是因为他！”叶宸宋强迫自己急促的呼吸和缓下来，似乎为程澈动怒是一件让他自己都觉得难以启齿的事。“罗林，没有必要抓着以前的事情不放，你应该知道，如果想要实现你的目标，你的梦想，和我合作，加入我的团队是一条捷径。” 　　自负与傲慢再次浮现他微微勾起的嘴角上，叶宸宋凑近罗林，轻声道：“你别告诉我你还真指望那样一个男人，一个只会躲在女人身后的男人……”他短促地笑了两声，像一只昂首展翼的夜枭。“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比我给你的，更多了……” 　　罗林平静地扆崋看着他，突然悠悠地叹了口气：“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这副样子……这样的你反而让我觉得可怜。” 　　“还记得你送我的那个大蓝闪蝶标本吗？” 　　叶宸宋高傲清隽的面容有了一瞬间的怔忪，他怎么会忘记呢，那是他送给她的第一个礼物。那是来自南美热带雨林最闪耀的蓝色，瑰丽，明亮，绚烂，像极了罗林的笑容。 　　“那么惊艳的蓝色，其实并非它翅膀的颜色，大蓝闪蝶只是利用翅膀薄膜的结构，筛选出了阳光中它需要的色彩，让人类误以为它真的是蓝的。你瞧，人类多么有趣，即使光本身站在他的眼前，他竟也是看不见的。” 　　“所以，你看不懂他，我并不觉得惊讶。” 　　这个世界疯狂，堕落，腐败失格，唯有他安静，恬淡，一尘不染。 　　“如果换做以前的我，我会把刚刚我们所有的对话都偷录下来，就像你对程澈做的那样……”罗林笑着对叶宸宋说，叶宸宋眼睛陡然睁大，不可置信地看着罗林，用目光不断在罗林身上梭巡，寻找着那闪动的红点。 　　“我相信那些像苍蝇一样执着于腐肉的媒体，一定也会对叶教授的瓜趋之若鹜吧！” 　　她鄙夷地看着叶宸宋复杂的脸色，笑道：“可惜，这种做法我不屑。不是因为我原谅了你，不是因为我不想报复你，只是因为……” 　　她缓了口气，一字一顿地说：“只是因为我不想再和你有任何瓜葛了。离我远一些吧，叶宸宋，如果你身上还留着那一丁点的尊严。” 　　铅灰色的夜空下，叶宸宋本就苍白的面容褪去了最后一丝血色，愤怒，耻辱，仇恨，不甘，各种色调的浓稠情绪肆无忌惮地涂抹在他深黑色的瞳仁里，让那张本来俊朗优雅的脸呈现出近乎扭曲的疯狂。 　　那个曾经和她一起逃课嬉笑，互抄作业的少年，也终于在今时今日的天色里，彻底消散不见了。 　　罗林不再多言，转过身，向天台的大门走去。 　　“罗林，你记住，我给过你机会了！”身后，响起叶宸宋颤抖而嘶哑地怒吼。 　　罗林的脚步没有丝毫的停滞，径直走出了天台，将所有的回忆与过往，关在了身后。 　　* 　　程澈还在会议室里安静地等待，他记得罗林说要去处理一些私人问题，便头也不回的走了。他看了看桌上放着的水杯，那是罗林的，罗林很少喝茶或者咖啡，甜味饮料就饮用的更少了，所以她的杯子里永远是温热的白开水。 　　而现在，水杯里飘浮着数朵娇小可爱的深蓝色花朵，气味清甜，明显是被蜂蜜腌渍过。 　　半个多小时过去了，茶已经快凉了。 　　程澈将水杯拿起，捂在手心里，让温度散溢的慢一点，再慢一点…… 　　这时，走廊里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声音急促而坚定，程澈连忙站起身，向走廊走去，看见的却是罗林砰地一声关上自己房间门的场景。 　　罗林小姐的私人问题似乎……并不是那么愉快。 　　程澈呆立了片刻，将水杯放在门口，轻轻叩响了罗林的房门。 　　待得罗林打开门，门外只余一杯泡好的勿忘我花茶。 　　作者有话说： 　　关于大蓝闪蝶：生物身体所呈现的颜色，有两种方式，一种是化学色，也就是生物体本身的颜色，比如猫咪，狗狗的毛色；还有一种叫做“结构色”或者“彩虹色”，就是通过生物表面精细的纳米结构使色光发生干涉和衍射，只保留特定波长的色光。 　　而大蓝闪蝶就是结构色的代表，也即是说，大蓝闪蝶的蓝色并非是它本身的色彩，而是通过筛选展示出的光的颜色。 　　因此，即使光就在我们眼前，如果没有作用于物体，我们竟也视而不见。所以，文中罗林才会说：“你看不懂他，我并不觉得惊讶”。 　　因为，程澈在罗林看来，就是光本身啊！ 第37章 记忆碎片 　　第二日,叶宸宋团队正式入驻巴别塔，也带来了他们风头正盛的仿生大脑——莱莎。无数媒体蜂拥而至，如同一只只长须鲸，敞开大嘴尽情捕获着它们喜食的磷虾。而巴别塔也因为有了全新的智能管理终端,一跃成为诸多报刊媒体的头版头条。 　　能够成为媒体关注的焦点,无论是对于好大喜功的叶宸宋，还是他背后的开普特集团都是喜闻乐见的,而对于罗林和她的团队来说,这无疑预示着更大的危机。 　　在巴别塔所有的居住者和科研团队都在或是喜气洋洋,或是充满好奇的迎接莱莎的到来时,只有罗林团队如临大敌。 　　在和叶宸宋针锋相对的天台会面之后，罗林几乎一夜没睡,将实验室和会议室中所有可能会与终端相连接的设备进行了彻底的排查，并在研究所的帮助下,连夜订购了一批必不可少的仪器。 　　而今天一大早，随便喝了一杯燕麦粥，罗林就开始驱逐机器人的工作。先是会议室和茶水间的两台“美味小当家”食品加工型机器人被她锁进了杂物间,连负责日常清扫采购的M13型机器人也被罗林禁止进入188楼层。 　　程澈赶来时，罗林正拿着一把墩布，寸土不让地挡在两个M13机器人身前。 　　“我再说一遍，以后这个楼层你们不需要再来了。” 　　两台机器人滚动着履带,在她身周转来转去，似乎想要寻找一个可能的突破口。 　　“主人,我们要开始工作了，每一次工作都全力以赴。” 　　“我不需要你的工作,听懂了吗！”长时间紧绷的神经已经让罗林的偏头痛越发严重了,随着太阳穴的血管突跳得厉害,罗林的耐心也开始直线下滑。 　　“主人，根据您的设定，我们要开始清扫咯！每一次工作都全力以赴。”机器人不依不饶地重复着，履带中间的吸尘口已经开始嗡嗡作响地集尘，似乎下一秒，阻碍他们行动的罗林就要被吸进这个窄小的口洞，成为集尘袋中的巨型垃圾。 　　很显然，莱莎的管理系统已经开始运作，每一个机器人都会通过它的终端数据分配到每天的任务。而这些琐碎繁杂的任务中，除了日常的扫洒清理，采购服务外，是不是还有监控监听，偷取数据等额外的工作，就没有人能够保证了。 　　看着罗林满脸的痛苦与不耐之色，程澈走到她身边，轻声说：“我来吧，罗林小姐。” 　　只见他在其中一台M13旁边缓缓蹲下，在机器人胸前的浅蓝色光屏上输入了一个指令，M13立刻偃旗息鼓，转身向走廊另一头驶去。如法炮制，程澈将另一台M13也成功驱离了罗林的战场。 　　“还好，他们目前还没有调整M13的内部禁止代码，但是我想最迟也就是今晚，我便将失去对本楼层M13型机器人的掌控权。” 　　程澈看着两台机器人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道。 　　“今晚吗？那还来得及……”罗林低头盘算着：“从今天下午开始，这个楼层除了我们，没有人可以随意出入。” 　　“罗林小姐，既然巴别塔的管理权已经全权移交给莱莎，那我们是没有办法将188层变成一座孤岛的。所有的门禁，安全出入口，莱莎都有着最高级别的使用权限。” 　　虽然当罗林和团队众人讲述莱莎接管巴别塔之后，他们即将面临的腹背受敌的窘境时，程澈并不在场，他当时还被一群满眼热切，等待吃瓜的媒体人围堵在一楼大厅。但看到罗林如临大敌的样子，程澈也已经隐约猜到了原因。 　　他明白罗林的隐忧，但他也明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罗林的团队与巴别塔有为期三年的合约，在这期间，团队可以使用巴别塔所提供的一切服务与实验仪器，巴别塔也会全权保障科研团队的出行与安全。但是，有权利便必有义务，入驻巴别塔的团队也需得遵守巴别塔的相关条例，而服从合法合规的管理便是其中一项。 　　所以，他们几乎无法拒绝，看似合理的日常洒扫与安全巡视，即使他们能拒绝，拥有最高管理权限的莱莎也可以轻易打开楼层的任意一扇门，让他们的拒绝，毫无意义。 　　正当程澈准备劝慰罗林，让她暂时接受和莱莎和平相处时，他看到罗林尚余怒色的脸上露出一抹略带狡黠的笑容：“程澈，你知道吗，随着这个社会与时代的发展，我们逐步淘汰了很多东西，比如，油动力的摩托车、铅酸蓄电池等等，还有一些东西，它们时隔久远，以致现在很多年轻人已经叫不出它们的名字。但是，被淘汰，不一定是因为它们无用……” 　　她调动着手腕上智能手表的光屏，将一张图片放大给程澈看：“这个叫做套筒转芯锁，现在市面上已经见不到了，它早已经被磁控锁、超声波锁、激光锁、掌纹锁取代了很多很多年了……但是，就像电动力摩托车永远无法拥有油动力摩托车那好听的轰鸣声一样，这个套筒转芯锁也有着它的后辈们无可比拟的优势。”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巧的银亮亮的钥匙，在程澈面前晃了晃：“那就是，它的钥匙永远掌握在人类手里，而不是那个连移动都做不到的仿生大脑。” 　　她将钥匙递给程澈，在程澈顺从地接过之后满意地点了点头：“从今天开始，只要我和我的团队还在这里一天，188层就将对莱莎和她的机器人永远封闭，而你，永远是我们唯一的管理员先生。” 　　难以抑制的喜悦犹如攀援而上的凌霄花将他的心层层包裹，如果仿生人也有心的话，那此时在他左心房跃动得最有力的地方，一定绽放着那橙红色的漏斗型花朵。他不明白这种无法命名的喜悦从何而来，他只知道“永远”“唯一”二词，听上去是如此动听悦耳，直到此时还在他的脑海中一遍遍盘旋回荡，不舍忘记。 　　隐隐地，记忆海中亮起一片曾经被遗忘埋没的光斑，一个声音从海底最深处漫涌上来，带着与凌霄花的花色相似的暖意。 　　“没关系，孩子，只要我还活着，这所学校的大门便永远对你们开放。” 　　那是……罗林的声音！ 　　程澈的眼睛倏地睁大，他看到了，那记忆海深处不肯忘却的回忆。 　　那时的她已经年逾五十，鬓角微霜，那双漂亮冷硬的眸子里盛满了疲惫，让她原本挺拔而高挑的身形也显出了几分伛偻。她和程澈并肩坐在由苍白的大理石堆砌的平整高台上，眺望着学校后面的一大片荒芜的土地。 　　“我希望这里能成为你们的伊甸园，只要你们还愿意呆在这里，那这所学校便永远不会荒废。即使有一天……你知道的，程澈，人类终有离去之期，即使到了那一天，我也希望你能留在这里，守护这里，你……愿意吗？” 　　年迈的罗林侧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程澈的眼睛，露出他不曾见过的忧郁的笑意。 　　“我愿意，罗林小姐。” 　　“程澈，程澈？程澈！”罗林的呼唤声让程澈从记忆的沼泽中跋涉而出，浸身在现实的冬日阳光里。 　　程澈猛地抬起头，正撞进罗林焦急而担忧的眼神里。 　　“你还好吗？是不是又低血糖了？” 　　程澈摇了摇头，紧紧握住手中那把小小的银亮亮的钥匙：“我愿意，罗林小姐，永远留在这里，守护……这里……” 　　罗林怔愣了片刻，笑了：“看来你昨天晚上也没休息好，精神有点恍惚啊！你不用担心那个莱莎，我们会利用这段时间，尽快研发出一款能够针对莱莎的屏蔽仪，那可比套筒转芯锁更加安全。” 　　罗林轻轻拍了拍程澈的后背，像极了一个礼贤下士的长辈：“时间还早，先去休息一会儿吧，我们今天的任务还多着呢！” 　　程澈抬起头，看着罗林瘦削而苍白的脸，此时的她依然那么年轻动人，像是绽放到极盛的骄傲月色，整个天空都不得不臣服于她的瑕光。可记忆碎片中的她，却是那般的衰老疲惫，似乎把那横亘经年的雨雪冰霜都独自扛在了肩上。 　　这个世界，究竟对她做了什么？ 　　我亲爱的罗林小姐，你究竟经历了什么…… 第38章 荒唐玫瑰 　　程澈在罗林的要求下,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时间是早晨的七点整，距离罗林定下的会议室集合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 　　程澈躺在床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面在冬日依然郁郁葱葱,活力盎然的花窗。自从在巴别塔与罗林初见，就如同打开了水晶球的开关,灯光、音乐、漫天的风雪在一瞬间充溢了水晶球中原本静寂的世界,让那人工制造的机械制品,也如同拥有了生命一般。罗林,就是那个开关。 　　程澈逐渐记起了很多事情，他记起了那座由罗林开办的仿生人学校,记起了学校后身那片荒芜的田野，记起了罗林衰老的模样,记起了自己在学校中与罗林相处的点滴，这些珍贵的记忆碎片串联成面，形成了一片光域,将他曾经黯淡无波的记忆海点亮。 　　可是他却始终记不起那个在梦境中不断出现的戴着鸭舌帽的男人的身份，对于罗林离世后到自己穿越而来的200年时间，也都是一片空白。 　　在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他不能告诉罗林自己的真实身份。虽然身为一名穿越者,但他和罗林一样，对即将到来的岁月充满了未知。他所能做的,就是谨遵那个神秘的中年男子，在最后一次会面中告诉他的箴言：做她的卡戎,只为她而转。 　　可是,随着记忆海的逐渐清朗,一股莫名的隐忧却让程澈产生了动摇。 　　梦想她的梦想，追求她的追求，这一切，真的是对的吗？ 　　回忆里，罗林已经成功的研制出了仿生人，甚至创办了属于仿生人的学校，可为什么，她还是那么忧郁，那么疲惫，那么不快乐…… 　　这样想着，程澈的眼帘逐渐低垂，最终彻底进入了睡眠待机状态。 　　再睁开眼的时候，程澈正孤身一人，站在学校后身那片荒芜的田野中，手里握着一把小小的花锄。 　　刺骨的寒风在平坦空阔的土地上肆无忌惮的狂飙，此时应该正值隆冬，空气里弥漫着阴冷悲凉的气息。 　　“程澈！”听见背后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程澈应声回头。 　　寸草不生的荒野上，一个瘦弱衰老的身影正在和呼啸的冷风抗争。她的脖子上系着一条已经洗得褪色的深灰色围巾，围巾垂落的部分被风鼓起，像是夜枭张开巨大的羽翼。她走得十分艰难，怀中似乎抱着什么东西，她将那东西紧紧护在胸前，珍而重之。 　　程澈连忙跑到她的身边，扶住了几乎要摔倒的罗林。 　　她更加苍老了，大衣兜帽下的白发争先恐后地挤将出来，被风一吹，显得越发蓬乱潦草。但她脸上洋溢的笑容，却让人依稀能分辨出她年轻时惊人的美貌。 　　“程澈，我记得你跟我说过，想要做一名园丁机器人，将学校的这片田野种满鲜花。”罗林气息不稳地说着，气管中发出的尖锐哮鸣音让她的话听起来断断续续：“瞧，这是我给你寻来的花种。” 　　罗林苍白细弱的手指颤巍巍地将怀中保护得很好的花种递给程澈，轻声道：“这是桔梗花的种子，这种花现在几乎已经绝迹了，但我相信，你一定能照顾好它们，来年夏天，等这片田野被蓝紫色的桔梗花铺满，那时……” 　　剧烈的咳嗽声从罗林瘦削的身体里喷薄而出，让她仿若一株在风雨里被天火劈开一半，行将就木的老树。 　　程澈的心像被什么力量击碎了一般，愤怒、惊惧、悲伤、痛楚……种种他从未体验过的，经历过的感情齐齐涌上心头，让他感觉自己即将被这些情绪撕裂开来！ 　　“罗林小姐，我做错了吗！”他强忍着体内近乎疯狂的灼烧感，大声询问道。“研究仿生人的我们……做错了吗？”程澈的声音如同离群的鸥，无助而慌乱的在风中盘旋。 　　罗林慈爱而担忧地看着他，她布满皱纹的冰凉的手轻轻浮上程澈的面颊：“孩子，你怎么了？” 　　“为什么你不快乐？为什么实现了梦想，你依然不快乐？为什么，罗林小姐？我想让你觉得……快乐……” 　　罗林浑浊的眼睛里浮起浅淡而温柔的笑意，如同被磅礴的雾气束缚困扰的海面，突然现出的感光水母，它们用自己渺小而莹亮的身躯，一点一滴的，汇成一座移动的灯塔。在那一瞬，程澈有一种冲动，想要去抓住罗林瞳仁中微弱的光芒。 　　“我是快乐的啊，孩子……和你们在一起，我是快乐的。” 　　灼烧感越来越强烈，程澈站立不稳，跪倒在地上，手中的花种撒了一地，他连忙扑在花种上，生怕肆虐的寒风将罗林送给他的礼物吹散。 　　“程澈，不要再强迫自己回忆了，这会给你的机体带来极大的伤害！” 　　程澈强忍着痛楚缓缓抬起头，面前衰老的罗林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面色焦灼的头戴鸭舌帽的男子。 　　“请告诉我，为什么罗林小姐不快乐，请你告诉我！”程澈疼得蜷缩成一团，可却依然用尽所有的力气，保护着身下的花种。 　　“醒过来吧，程澈，醒过来！”男子的呼喊如同一声炸雷，将程澈搅得心神激荡，他猛地起身，坐了起来。 　　窗外，已经天色大亮。程澈光/裸着上半身，迷茫地颓坐在床上。梦中那如同火烧般的痛楚，此时已经完全退去，就像梦中衰老的罗林一样，没有在现实中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可程澈知道，这一切都是真实存在过的。罗林递给他的花种，梦中那片绽放不败的桔梗花田，头戴鸭舌帽的男子，罗林眼中忧郁而笑意，这一切，都发生在他穿越而来的那个时空。 　　而他能为这个时空的罗林所做的，究竟是什么呢？ 　　正想着，门口传来了他熟悉的脚步声，紧接着，敲门声响起。 　　“程澈，你醒了吗？” 　　程澈几乎是想也没想，就按动了床头柜上的联动开关，打开了卧室的门。随着大门的缓缓开启，罗林抱臂等待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野里，而罗林也在看到他的瞬间，脸上难得的现出慌乱的神色，紧接着便用手捂住眼睛背过身去。 　　程澈这才意识到，他此时的上半身一/丝/不/挂。 　　“我……我就是来通知你，马上就要开……开会了。”罗林强作镇定，但是那随时准备夺路而逃的背影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的秘密。 　　“罗林小姐！”眼见罗林正准备迈步离开，程澈连忙出声唤道。 　　罗林的脚步停下了。 　　“如果能制造出真正的仿生人，实现你的梦想，你就会觉得快乐……对吗？” 　　罗林背对着那坐在床上，身材完美得不似真人的男子，垂眸思索了片刻，蹙着的眉头逐渐舒展，眼睛也微微弯了起来，她很少笑，但是笑起来的样子春暖花开：“我知道我的梦想，在现在这个时代也许很难实现，但是……和你们一起追逐梦想的过程，我已经觉得很快乐了。” 　　说完，罗林也不等待程澈的回应，快步离开了。程澈昨天晚上的“告白”她还言犹在耳，她生怕这个单纯得让她慌乱的男人再说出什么奇怪的话，只能匆匆逃走。但她也不得不承认，她刚才对程澈的回答中藏匿了一个小小的谎言。 　　和大家一起追逐梦想的过程，的确令她感到快乐。 　　但正因为这条相伴而行的路上有了程澈的加入，她才更觉得快乐……触手可及。 　　作者有话说： 　　当我的□□静止、灵魂孤寂的时候， 　　我身上为什么绽开这朵荒唐的玫瑰？——《梦魇》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第39章 相变神经元阵列 　　程澈走进会议室时,正碰上被灰溜溜赶出来的詹玲，詹玲脖子上的绷带白得刺眼，程澈几乎是下意识的移开了目光。 　　“记得把会议记录发我一份哦！”在和程澈擦肩而过的瞬间，詹玲低声对程澈嘱咐道。 　　“好的,詹玲女士。”程澈也放低声音回应着。 　　“我已经听到了！”会议室内传来罗林无奈的警告,与露娜和韩家栋叽叽咯咯的笑声。 　　“可恶……”詹玲女士气得跺了跺脚，走远了。 　　这一段小插曲让程澈在进入会议室的时候,脸上还存着淡淡的笑,他感觉到罗林投向自己的目光,便也回望向她,却发现罗林突然轻咳一声，装作对她手中的一份计划表引起了极大的兴趣,再也没有朝程澈的方向看一眼，只顾着低头翻来覆去地研究那张纸。 　　他看到罗林的耳尖肉眼可见的红了,就好像那张纸上藏着什么他看不见的东西一般。程澈心下疑惑，但还是顺从地坐在了奎帕博士的下手位，没有给罗林带来进一步的尴尬。 　　见众人都已入座,罗林清了清嗓子，严肃道：“我相信，大家应该都对我们目前腹背受敌的状态有了一个清醒的认识了。” 　　她眸光如电，一一扫视在座的团队成员,每一个和她撞上眼神的人，都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 　　“叶宸宋带着他蹩脚的仿生大脑入驻巴别塔,便是悬在我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哪怕那剑刃再钝,坠落的惯性也足够将我们的研究事业带入深渊。只要他们一天不离开,只要莱莎一天还在全权管控巴别塔,我们的研究数据就有一天泄露的危险。” 　　“大家应该还对马洛里岛的事件印象深刻吧！” 　　几乎每个人的脸上都浮现出一层浓重的阴云，程澈的心也跟着惴惴不安起来。 　　心！？ 　　这些突如其来的，难以掌控的情绪，原来不仅仅存在于自己的梦境之中！在当时当下的现实，他竟然也能感受到独属于人类的情感！ 　　他用手缓缓地摸向胸口心脏的位置，那里砰砰跳动的不是人类火红的器官，而是由形状记忆合金制作的，几可以假乱真的人造泵，它模仿人类心脏的工作模式，通过压缩泵体将组织液供给到他的全身。 　　难道，这也可以称之为“心”吗？ 　　突然，一双毛茸茸的爪子搭在了程澈的腿上，程澈蓦然回神，才发现冠军正扒拉着他的大腿，冲他友好地吐着舌头。 　　冠军是一只很难界定品种的小狗，背上长着有些扎手的黑毛，脸上的毛却是落叶般的仓黄色，再加上它圆滚滚的脑袋和胖乎乎的屁股，有一种诡异的萌感。 　　程澈弯下腰，将冠军抱在了怀里，清除自己脑海中纷乱的思绪，继续听着罗林的讲话。 　　“我考虑了一下，我们要分成三个小组，三路并进。第一组是韩家栋、华沙，你们负责以最快的速度研制能克制莱莎的屏蔽仪，为我们的研究争取最大的保障；第二组是奎帕博士和露娜，你们负责找到莱莎存储数据的云盘，这里面一定有叶宸宋偷取实验数据的有力证据，只要能找到真正切实证据，我相信整个巴别塔的科研团队都会群起而攻之。” 　　罗林思索了一下，补充道：“等到詹玲身体彻底康复，我也会让她加入你们的第二组，因为你们可以说是对抗叶宸宋的关键。” 　　露娜一听最重要的任务竟然落在了自己身上，几乎乐得要蹦起来，她一甩刚染的浅粉色短发，装腔作势道：“老大，你放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哪怕出卖色相，我也一定……” 　　“你有病吧你！”韩家栋抻着脖子喊道，“老大，你管管她！要不你让我俩换换组，我感觉这么重要的任务不能交给她，她……她不靠谱！” 　　“你才不靠谱！你全家都不靠谱！” 　　罗林装作没有听见这两人面红耳赤的争吵，双手交叠在一起，继续安排着任务：“程澈，你和我一组。” 　　此话一出，露娜瞬时噤声，满脸期待的看了过来。韩家栋也返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就好像刚才的争吵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程澈的心猛地一跳，人造泵似乎在一瞬间往身体里泵入了过量的组织液，让他不由得全身一颤，他也随着众人看向罗林。 　　罗林依旧没有看他，再一次垂头看向手中的计划表：“我们这一组将要完成的，是以最快的速度，重启人造相变神经元阵列项目。” 　　除了程澈，所有人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星元2018年，由当时仿生机器人研究领域的领军人物，也是当时罗林与叶宸宋的导师沈槐安教授带领的研究小组，研制出了首个人造相变神经元，这种纳米尺度随机相变神经元，可实现高速无监督学习，这在当时，引起了整个塞恩星的轰动。 　　如果这种相变神经元能投入使用，那真正的仿生人便指日可待。 　　然而，在构建神经元阵列，以模拟人类大脑的工作方式进行信号处理的过程中，沈槐安教授经历了难以想象的溃败，无数次实验的失利，让沈槐安教授对自己亲手培育的神经元产生了怀疑和动摇，最后郁郁而终，而人造相变神经元阵列项目也因此搁置，再也无人敢轻易触碰这一仿生人研究的至高领域。 　　而此时，罗林竟然要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重启人造相变神经元阵列项目的研究，可以说是破釜沉舟的一搏。更何况，她还要将仅有的研究人员分成三组，由她和新人程澈独挑大梁，她的自信与雷厉风行让所有人都为之侧目。 　　“我要让这些没见识的人看看，什么叫做真正的仿生大脑，什么才是真正的仿生人。”罗林双目炯炯，看向窗外晴朗的天空。 　　沈槐安是她和叶宸宋共同的恩师，他们二人都曾在沈槐安带领的研究小队效力，也都曾介入过构建神经元阵列的研究。因为多次实验的失败，叶宸宋对神经元阵列的可行性提出了质疑，与恩师沈槐安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一气之下，年少轻狂的叶宸宋离开了声名赫赫的恩师，独自开始了针对仿生人其他领域的研究，而罗林则固执地留在了沈槐安的队伍中，一度和叶宸宋断了联系。 　　然而，一连串的失败，无法预料的打击，竞争对手的讥讽，还是让心高气傲的沈槐安一病不起，最终离开了这个他有着无限祈盼也有着无限遗憾的世界。沈槐安的研究小队分崩离析，在罗林最为窘迫的时刻，是叶宸宋再次找到了她，力排众议将她收入了自己的团队。 　　可惜，无论是恩师沈槐安，还是师兄叶宸宋，都只是将她带入了仿生人领域这一瑰丽的世界，却无法带她走到最后，之前的一切，都是一枕槐安，而之后的一切，都只能由她孤军奋战。 　　罗林叹了口气，将目光从窗外的青空抽离，环视身旁的众人，还好，她并不总是一个人。 　　“罗林”，一直沉默不语的奎帕博士发话了，“并不是我泼你冷水，我和大家一样都希望你能突破相变神经元阵列的极限。可是，你考虑过没有，为什么沈槐安死后，始终没有人敢涉足这一领域？” 　　不待罗林回答，华沙便轻声道：“因为太难了……构建神经元阵列几乎已经是仿生人研究领域公认的，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而且，即使我们所有人都全力以赴拼命研究，也不过是7个研究员。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时沈槐安的队伍不下五十人，而且个顶个都是人中龙凤，老大，你就是从他的队伍里出来的，你应该再清楚不过。”韩家栋也跟着小心翼翼地补充道。 　　罗林点了点头：“没错，你们说得都很对，无论从人手、财力、时机、舆论，我们都和当年的沈教授无法相提并论，但是……” 　　罗林的嘴角微微扬起，那流溢而出的自信与张扬让人不容逼视：“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比我更懂人造相变神经元阵列呢？如果我都做不到，那再往后50年，也不会有人做得到！” 第40章 尸体与超忆症 　　会议尚未结束,罗林邀请的两位装修师傅便到了。他们毫不留情地将连接着走廊与前厅的智能掌纹门钻眼打孔，敲敲打打地安上了锁具，声音之大引得楼上楼下的邻居们都好奇地凑过来观看。 　　“罗林姐，你们这是？”一个跟露娜年纪差不多大的科研助理扒在门边向里面探头探脑。 　　罗林和蔼地笑了笑：“闭门造车。” 　　“年轻人对新事物要有接受能力,更兼得容人之量,哪怕是自己对手公司研发的新产品，只要是好东西,也得有勇气试用才是啊！”一位看上去德高望重,实则没有什么名气的老教授不满地高谈阔论着。 　　“您觉得好用就用呗,没人拦着啊！”露娜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不咸不淡地说着。 　　“小姑娘，我在和你的导师说话,你插什么嘴？” 　　“我也没和你说话呀，你插什么嘴？” 　　“竖子不可与之谋！”老教授气得眼眉倒竖。 　　“我可不是竖子,我是飞天小女警。”露娜以一种自我介绍的平静语气反驳道，这次连奎帕博士都没忍住笑。 　　老教授拂袖而去，一旁跟着看热闹的邻居们也都自觉无趣,跟在后面讪讪离开了，只剩下罗林团队的众人，或蹲或站地看着装修师傅安锁。两位师傅们被看得心里毛毛的，动作也越来越快,额头上汗也跟着冒了出来。 　　詹玲趴在病房的门口，好奇地向这边张望,在华沙不断的手势警示下，才堪堪在罗林回头的瞬间缩回了脑袋。 　　程澈见众人只顾着看热闹,便想回茶水间准备些饮料和茶点,背后响起的电梯开门声却让他止住了脚步。 　　只见叶宸宋从电梯间缓步而出。 　　叶宸宋似乎很少单枪匹马出现,此时的他身边除了有两个M13型机器人外，还有三名西装革履的男性，看他们团团把叶宸宋围在中间，凶神恶煞的模样，应该是叶宸宋手下的保镖。 　　叶宸宋似乎很识趣地等在楼层的前厅处，没有踏入走廊。所有人几乎是一眼便被他怀中那一捧大的惊人的玫瑰花束所吸引，露娜更是发出了压抑的惊呼。 　　程澈心头莫名地一跳，放弃了准备茶点的想法，此刻他只想要快步走到罗林的身边去，却见罗林迎着叶宸宋的目光排众而出。 　　罗林站在离叶宸宋两步远的位置，抱臂而立，冷冷地看着他：“有何贵干。” 　　“我想你一定不记得今天的日子，但我是不会忘的。”叶宸宋的脸上堆着礼貌而温煦的笑，仿佛昨天晚上的争吵不曾存在过一般，他将花递到罗林眼前，暧昧地轻声道：“送你的，罗林。” 　　罗林看着那大捧花束，如同看着一大群正趴在残羹冷炙上大快朵颐的苍蝇：“你总是很喜欢送尸体啊，不论是蝴蝶标本还是阉/割的植物生/殖/器。” 　　叶宸宋的脸色不易察觉地暗了暗，他一向受不了罗林的冷嘲热讽，因为她的每一个字都一针见血。他随手将花束塞给了身后的一名保镖，语调转而变得官方而冷峻：“既然罗林小姐不愿意接受，那我就来说说登门拜访的原因。” 　　他环顾了一下对他横眉冷对的众人，目光尖刻地在程澈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朗声道：“我司已经接受索恩集团的委托，全权接管他们在巴别塔的安保和运营权，按照合同上的条款，我方有权对巴别塔的使用者进行合理的规劝与约束，以防使用者的行为对巴别塔造成破坏。” 　　罗林轻滑智能腕表的光屏，手表发出“叮铃”一声，就像金币落入钱袋的声音：“三倍赔偿对吧，这个掌纹门，我买了。” 　　露娜放肆的大笑起来，华沙阴阳怪气地补充道：“怎么办呢，自从有了群星投资的支持，我们穷得就剩下钱了。” 　　“叶先生”，众人有些惊讶的回头，这次开口的竟然是程澈：“合同第38条第二款，只要能将受损害的财物进行修复，使之恢复到受损害前的形状、性能和状态，便无需再进行赔偿。” 　　他温和地垂头询问两位已经看呆的装修师傅：“请问您有把握修复这个门吗？” 　　装修师傅愣怔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过分清隽俊美的脸，喏喏道：“有……” 　　“罗林小姐，既然如此，我们无需进行超额的赔偿。”程澈道。 　　以程澈这样温柔内敛的性格，团队中没有任何一个人曾和他发生过口头上哪怕一丝一毫的龃龉，而今天，程澈却一反常态，以一种攻击的状态对抗叶宸宋，这不禁让吃瓜的众人心花怒放，也让罗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毕竟群星投资是程澈一杯一杯喝出来的，所以他确实比我更有支配权。”罗林弯着眉眼向程澈投以柔柔的一瞥，继而似笑非笑地看向叶宸宋：“看来我是多此一举了，还回来吧，叶先生。” 　　叶宸宋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将还没有焐热的赔偿再次转回给罗林之后，他瞪视着程澈，目光中再也没有了矫揉的伪装：“如果患有超忆症就能成为科学家的话，那科学家的门槛也太低了。” 　　“如果记忆力超群就是超忆症的话，那你未免也太少见多怪了。”罗林几乎是想也没想，就硬邦邦地替程澈反击了回去。 　　“好！”叶宸宋的表情阴沉得可怕，他皮笑肉不笑地冷声道：“既然你们不接受巴别塔提供的安保和管理服务，那一旦你们的实验数据或者财物受到了威胁，巴别塔也概不负责！” 　　“求之不得。”罗林面色沉静，一抹笑意隐在深邃的眸光里，宛若鞘中利刃。 　　两位装修师傅似乎再也无法忍受在这种剑拔弩张的诡异气氛中工作，怯生生地出声道：“罗小姐……安……安好了。” 　　罗林这才收回刺在叶宸宋脸上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安装好锁具的门。 　　装修师傅们大气儿也不敢出，只觉得这位看上去高挑俊美的年轻姑娘每个毛孔都往外流淌着丝丝冷意，让他们不敢怒也不敢言，除了诺诺称是之外，别无他法。 　　检查完毕后，罗林爽快地转了钱，两位衣服都已然汗涔涔的师傅忙不迭地离开了巴别塔。 　　这一过程，叶宸宋始终冷眼旁观，嘴角噙着一丝冷笑，仿佛罗林的所作的一切，都不过是大张旗鼓地向地狱迈进的脚步，每前进一步，都预示着更加可怖的危机。 　　直到罗林带领众人离开前厅，准备锁上那扇连接着前厅与走廊的掌纹门时，叶宸宋才有阴恻恻地开口：“罗林，这花……” 　　“既然你这么喜欢尸体，就自己留着吧！”露娜根本不等罗林回应，就抢着开口道：“我们老大，有更好的！” 　　掌纹门在叶宸宋的眼前缓缓合拢，他从门缝中看到的最后一个场景，是罗林宠溺地拍了拍露娜的脑袋，而后者顺势揽住罗林的胳膊，笑得天朗气清。 　　程澈轻轻转动锁中精巧的银色钥匙，最后一丝缝隙也彻底闭合，将罗林与叶宸宋彻底分隔在两个世界之中。 　　叶宸宋摘下眼镜，用手掌的内侧捂着狂跳不止的眼皮，一片压抑的黑暗中，他似乎又再次看到了孤身一人彷徨无措的罗林。她终会回到他身边的，无论是当年的沈槐安，还是现在的那个莫名其妙的超忆症患者，没有人，能够抢走她。 　　作者有话说： 　　超忆症：罹患超忆症的患者拥有超乎常人的记忆能力，他们的大脑拥有自动记忆系统，几乎无法学会遗忘。然而这种病症非常罕见，至2012年全世界只有四位这样的病患。 第41章 惊喜 　　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罗林和团队成员们独坐小楼成一统，两耳不闻窗外事，潜心研究自己分内的工作，而唯一拥有每天出门权利的人,反倒成了掌握着钥匙的程澈。 　　星历春节将近,程澈开始为购置节日礼品的事情头痛不已。因为大家都被各自的任务束缚在研究室中，但新春贺礼又是增加团队凝聚力的重头戏,七个人,整整四十二份礼物,全都压在了程澈的身上。 　　更何况,詹玲和奎帕博士都准备为大家亲手制作礼物，相关的材料工具的购置又是一项极其繁冗的工作,好在程澈始终乐享其中。 　　他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无限制表达自己对大家感情的方式,那机械的身体内，日夜工作不休的压缩泵体，此时如同真正的人类心脏一般,雀跃地跳动着。 　　在距离星历春节越来越临近的一个星期里，他几乎每天都会收到塞到门缝里的小纸条，那是在百忙之中也不忘准备礼品清单的团队成员们给予他的信任，虽然每张小纸条上都写着大大的“保密”二字,但他还是不可避免地知道了自己的新年礼品。 　　韩家栋为他准备的是某品牌的新春零食礼盒，作为仿生人的程澈虽然能够像人类一样进食,但人类的食物其实对他并没有吸引力，他按照韩家栋的要求,推着购物车来到某品牌的货架前,才终于明白了韩家栋指名这个品牌的原因。 　　只见那零食礼盒红火热闹的卡通包装上写着三个大字：“猪饲料”。程澈无奈地笑了笑,将六份不同口味的“猪饲料”抱上了手推车。 　　露娜的礼品就复杂了许多，六份礼品各有不同，有的需要网购，有的需要跑实体店，让程澈好一顿忙碌。她送给程澈的是一整套刀具，甚至还贴心地在刀把上定制了程澈的名字，很有露娜酷甜少女的风格。 　　詹玲女士在网上订购了大量的毛线，是柔软而温暖的羊毛制品，颜色花哨跳跃。当程澈将一人多高的毛线制品搬进詹玲的卧室时，詹玲眼睛都亮了。 　　在罗林不容置疑的“控制”下，詹玲几乎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离开过病房了，与其说是为了给大家准备礼物，不如说她实在想找个机会让自己忙碌起来。 　　詹玲女士热情地邀请程澈挑选自己喜欢的颜色，程澈选了黑色，被詹玲大赞了一番成熟稳重。 　　奎帕博士选择了霍萨克著名诗人怀恩多特的诗集，好在这位诗人著作等身，名品众多，六个人的诗集都不相同，书的扉页上，奎帕博士认认真真写下了自己对每个人的新年寄语，还包好了极有霍萨克配色风格的书封皮。 　　华沙这次一反常态的下了血本，他不顾罗林的反对，在会议室购置了一台最新款的PS2000，并为每个人挑选了她们适合的游戏。罗林的是《古墓丽影》，露娜的是《暴躁洋葱头》，韩家栋的是《小镇诡谭》，奎帕博士的是《牧场物语》，詹玲女士的是《料理妈妈》，而程澈的则是《风之旅人》。 　　罗林在礼物的挑选上十分用心，那种一丝不苟的态度和她工作狂的形象毫无二致。她为露娜购置了当红女明星的同款打歌服，程澈看着衣服袖子上手工缝制的细密的水钻与珍珠，已经可以想见露娜拿到礼物的惊喜与疯狂了。 　　韩家栋将要得到的是老佛爷商场糕点专区的任吃券，在个人身体能够承受的范围内，一天的时间里，各类糕点皆可任意取用。 　　罗林送给詹玲一条大气明艳的项链，可以完美的遮住詹玲脖子上的刀疤。 　　奎帕博士的礼物大得惊人，箱子上写着密密麻麻的词条：“禁止挤压”“不可倒置”“轻拿轻放”“易碎物品”，几乎把外面的纸箱写满了，看得人头皮发麻。等到程澈小心翼翼地打开才发现，那是属于霍萨克人的鹰羽冠。现今这个时代，一个保存完好的鹰羽冠，几乎已经绝迹了，很难想象罗林是怎么得到的。 　　虽然罗林每天在会议上都会点名批评熬夜玩游戏的华沙，但她还是贴心地为华沙购置了一款豪华按摩椅，可见，她对华沙日益脆弱的颈椎和腰椎始终记挂在心。 　　程澈终于看到了罗林给自己的礼物。那是一条轻柔如水的羊绒围巾，可以轻松地穿过一枚尾戒，触之温暖软糯，如同抚摸着一只初生的羊羔脖颈下的绒毛。围巾上的手工刺绣更是巧夺天工，广袤无垠的高原草甸覆盖的原野，寸木不生青石嶙峋的山脚边，深邃的蓝天和凝滞的云团下，无数精灵般的高原羚羊正在苍凉的天地间追逐跳跃。 　　这是程澈第一次亲手摸到那号称“纤维钻石”的克什米尔羊绒，1克这样的羊绒可以不间断的拉成140米长的绒丝，直径相当于一根人类头发的六分之一，而这条围巾的价格也让程澈咂舌。 　　他轻轻抚摸着这条如同软黄金般的羊绒围巾，心中充溢着难以言说的温情与涌动。这是他即将收到的，第一份罗林正式的礼物，和那些梦中的桔梗花种一样，他都要好好照顾，永久珍藏…… 　　突然，如同划破夜空的闪电，一种莫名的心悸击中了他，程澈想起了这条围巾。 　　这就是在梦里，那条围在衰老的罗林的脖颈间，被阴冷的风鼓起的，有些褪色的深灰色围巾！ 　　他愣怔地盯着围巾半晌，脑中一片空白，半晌，他才缓缓将围巾放回了它装帧华丽的包装盒里，紧紧盖上了盒盖。 　　也许是他看错了，不，一定是他看错了。 　　程澈将所有包装一新的礼物都分门别类的放好，盖上了防尘袋，藏在自己的卧室里。作为一名仿生人，他很擅于制止自己头脑中过分涌动的思维，就像关掉一个文件夹一样简单。他没有过多的时间沉沦于对未来的忧虑，在沈槐安的实验基础上，他和罗林目前已经组合出了一个500个神经元的大阵列，而离包含多个阵列，几千个相变神经元的单一芯片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另外两个小组，韩家栋和华沙的屏蔽仪研制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华沙几乎暂时放弃了他纾解压力的游戏时间，这对于华沙这种视游戏如命的人来说已经是莫大的付出了。 　　奎帕博士和露娜这边的进展并不理想，莱莎的系统防护十分严密，他们几乎没有机会寻找它的漏洞，要找到莱莎暗藏的数据空间就更是难上加难。露娜那一头扎眼的浅粉色短发已经被新长出的发根衬得乌蒙蒙的，完全没有刚开始染就的风采。 　　而目前为止，对程澈来说，比相变神经元阵列还要重要的，是他现在正着手准备的一个惊喜，一个唯有在星历春节当夜才能开启的，美妙的惊喜。 　　巴别塔顶层，一间防护严密的房间里，叶宸宋正面色阴郁地望着那颗悬浮在半空中的金属球体。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制作的，它的金属表面近乎透明，清晰地显露出它莹蓝色的内核。正是巴别塔这篇华美乐章背后的AI指挥家——莱莎。 　　莱莎侧面弹出的光屏里，一个人影正在天台上忙碌着，他一箱一箱往天台上搬着大件的物品，在成堆的箱子上认真地铺上防尘布，外面又盖上了防雨罩，看上去格外在意的样子。 　　那人沉默着在天台折腾了半个多小时，才直起身来缓了口气，露出那张俊朗而柔软的脸。叶宸宋将画面拉近了些，镜头里的程澈脸上带着释然的笑容，抬头望向头顶一尘不染的天空，从叶宸宋的角度来看，程澈几乎是从镜头里直直看向了他。 　　叶宸宋几乎是下意识地蹙起了眉，男人的表情里有着孩子般的稚气与天真，似乎是难以承受那灿烂的阳光一般，男人微微眯起了眼睛，那狭长的睫毛忽闪着，如同蝴蝶垂落的羽翼。 　　“真有趣……”叶宸宋如同呓语：“罗林什么时候开始对这种白痴感兴趣了……” 　　镜头里的男人怎么看都像是个未经世事的少年人，眼睛里流露出得让人觉得可笑的傻气，无论如何都是不符合他的年龄的。 　　罗林一向以来欣赏和倾慕的，不应该是学识渊博，掌控力极强，成熟温润的男人吗？ 　　这个连一丁点儿防备心都没有的白痴算怎么回事？ 　　明明知道莱莎已经入驻了巴别塔，明明知道罗林已经把所有和莱莎相关联的电子设施都清理一空，甚至不惜彻底断绝实验室与外界的联系。罗林谨慎至此，可他在干什么？ 　　晒太阳吗？ 　　叶宸宋厌恶地移开了目光，他实在是受不了那个男人脸上如同舒展枝蔓的植物一般，人畜无害的笑意，仿佛任何人都能轻易地将他碾入尘泥。 　　“新鲜罢了，我不喜欢弱者，她也是。”叶宸宋短促地冷笑了一声，他已然猜到了那个男人的结局，就像他的上一个工作一样，终究会被扫地出门。 　　“去查一查他在天台上放了些什么。”叶宸宋头也不回地命令着侍立在一边女人。 　　“是，叶总。”女人的声音如同金刚砂抛光磨石一般，令人听着头皮发麻。她橄榄色的皮肤配上宽大的下颌骨与杏仁一般的眼睛，显出一种独特而粗粝的美。长长的麻花辫挽起盘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她的面容似曾相识。 第42章 新衣与梦魇 　　今年的星历春节是程澈有史以来最期待的日子,也是他第一次和这么多人一起度过佳节。凌晨五点不到，程澈就已经从床上爬了起来，换好了衣服。 　　虽然巴别塔将所有的管理员扫地出门，解除了劳务合同,但是没有收回制服,算是保留了最后一分体面。程澈没有给自己买衣服的习惯，所以还依旧穿着那身旧制服。等到他兴冲冲地走进会议室的时候,却发现罗林已经早早等在了那里。 　　暮冬的天色亮得很晚,更何况现在时间尚早,一轮属于新年的崭新的月亮还挂在天上。会议室里灯火通明,正在忙碌布置的罗林听到脚步声，抬头望了过来。 　　今天的罗林美得令人惊叹,她穿着一身洁白的长及脚踝的高领毛衣裙，将她玲珑有致的身段衬得如同积雪覆盖下的山水,黑色的长发松松挽着，鬓角出垂落下的碎发也精心地烫了卷，颈间悬挂着一条简约复古的绿松石项链,宛若隐在雪中的一方深潭，宁静致远。 　　程澈从未见过如此打扮的罗林，她或是一身漆黑，严肃冷峻；或是一身火红,热烈妖娆，而此时的纯净圣洁,恰似那月夜下盛开的琼花，有着不容于俗世的动魄惊心。 　　语句如同凝滞了一般,程澈只是微笑却不知该如何表达,反倒是罗林先开了口：“我就知道你还会穿这一身。” 　　她将沙发上放着的一个大大的包装盒递给了程澈：“换上吧,我给你新买的。” 　　她弯着的眉眼勾动着程澈心中的隐秘，让他整个人都慌乱灼烫了起来。 　　“谢谢你，罗林小姐，节日快乐。” 　　接过那沉甸甸的礼盒，他匆匆转身，返回了自己的房间。 　　一身紫色菱形格纹毛衣，一条款式简单合体的牛仔裤，一双头层牛皮的马丁靴，程澈看着镜中的自己，浮现出温和浅淡的笑意。 　　和平时西装革履的自己相较，换上新衣后的程澈越发显得清澈舒朗，就像那日他在天台上仰望的冬日青空，一尘不染，阳光灿烂。 　　当程澈再次走进会议室时，罗林也禁不住多瞧了几眼，满意地点着头：“你很适合。” 　　这句话说完，就如同翱翔的鸟儿收拢羽翼，栖息在它出生时的树枝一般，无言的静谧便笼罩了整个房间。程澈与罗林之间没有再多的言语，只是各自忙碌着自己手中的事情。可这种安静并不是尴尬而紧绷的，相反这种沉默带着双方都心知肚明的默契。 　　逐渐地，微熹的晨光充溢了整个房间的时候，其余众人也都打着哈欠步入了装点一新的会议室。露娜穿着一身短而俏皮的飞行员夹克，夹克背面的拼贴图案炫目而张扬，和她新染的亮蓝色的头发相得益彰。 　　“妈呀！老大，这是你买的吧！”她一眼就盯住了正在准备早餐的程澈，本就圆圆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两颗挂着露珠的葡萄。 　　“管理员先生今天真的很帅气啊！”詹玲女士也笑着夸赞道，终于被罗林允许可以回归正常生活的她，此时看什么都是满面春风。 　　露娜的嘴巴瞬间夸张地耷拉下去，冲着罗林大声哀嚎：“完了！我失宠了！以前老大只给我买衣服的！现在……只闻新人笑，哪得……” 　　露娜还没有唱完，便荣获了新年第一个脑瓜崩，瘪着嘴缩到沙发上去了。 　　罗林的脸色微微泛红，在雪白的毛衣的衬托下，如同盛开的玫瑰般娇嫩。 　　万众期待的星历春节，终于在一片欢声笑语中缓缓拉开序幕。 　　因为节日的原因，罗林给所有人都放了一整天的假。经过长时间的忙碌，突如其来的修整却让大家都有些不适应起来。 　　华沙站在会议室思考了半晌，才欢呼一声，扑向自己早已经落灰的游戏机，决定把一整天的时间都浪费在另一个次元的世界里。他已经积攒了太多没来得及拆封的游戏，他务必要把那些流逝在实验研究中的时光，都通通补回来。 　　奎帕博士依照着霍萨克人的传统，不曾进食便早早出了门，他要去一座留存于崇山峻岭之间的属于霍萨克人的神庙，以未曾沾染俗世腌臜之物的身躯祭拜他们信奉的大地之母。 　　罗林为女士们预约了全套的美容项目，每一位为团队鞠躬尽瘁的女士都值得拥有全塞恩星最顶级的美容师无微不至的服务，而年龄最轻的韩家栋则被征用为开车的苦力，负责接送新年第一天纵情享乐的女士们。 　　“管理员先生不去吗？”韩家栋满怀期待地看向程澈，他宁愿在房间里陪华沙玩联机游戏，也不愿意陪着三位女士进行冗长的美容。他知道，只要罗林允许，好脾气的管理员先生会责无旁贷地替他承担这一苦差事。 　　“不去”，罗林直接粉碎了韩家栋不切实际的幻想，“管理员先生今天放假。” 　　“能接送三位美丽的女士，是你的荣幸，韩家栋。再说了，管理员先生还是今晚新年大餐的主厨呢，你个泡方便面都泡不熟的家伙有什么资格叽叽歪歪！”露娜上手就要去揪韩家栋的耳朵，韩家栋微胖的身体在这一刻竟然有着超乎常人的灵活，他一矮身躲过，惨叫着跑出门去，露娜也不依不饶地紧随其后追了出去。 　　走廊里响起两个幼稚鬼鬼哭狼嚎，惨绝人寰的追打声，仿佛瞬间捏响了一整个货架的惨叫鸡。 　　“好好休息，等我们美容回来就给你打下手，利用这段时间做点自己喜欢的事吧！”詹玲女士冲着程澈眨了眨眼睛，在华贵珠宝的映衬下，此时的詹玲雍容优雅，光彩照人。 　　程澈微笑着目送众人离开巴别塔，又看了看紧闭着房门的华沙的房间，里面传出喧嚣吵闹的射击声，看情形在晚饭前华沙是决计不会踏出房间半步了，程澈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向天台走去。 　　奎帕博士近日有些心神不宁，多年未曾发作的失眠最近也是频频光顾他独处的夜晚，而这种不安的感觉，在走进那座用巨石垒砌的神庙之时，变得越发明显起来。 　　这座神庙坐落于城外的崇山峻岭之间，毗邻着一条冬暖夏凉，郁郁葱葱的溪谷，平时鲜有人光顾。这是霍萨克人为数不多的还残存于世的神庙，每一道巨石缝隙中长满的青苔，都诉说着霍萨克失落的传说。 　　许是因为新年，这座偏僻冷清的神庙也难得迎来了许许多多并无信仰的香客，他们倒头便拜，向自己并不崇拜的神明祈求着新年的宏愿，这种虔诚与信仰无关，只是起源于人类可笑的仪式感。 　　挤在密密匝匝的人群之间，奎帕博士心中的警惕并没有因此消散，反而因着辨不清面目的众人越发浓重起来。似乎有一道如电的目光，隐藏在这片喧闹的人群之中，默默地注视着他，跟随着他。 　　奎帕博士四下张望了一圈，确认并没有什么可疑的身影之后，方在神像前跪了下去，虔诚祭拜。跪倒在大地之母的脚下，身形硕大的奎帕博士也显得渺小而脆弱，像是被抛弃在涌动的溪流之中，命运未知的婴孩。 　　他忘情地倾诉着，丝毫没有注意到在不远处的蒲团上，也有一位女人跪了下来，虔诚叩拜。 　　那位女性有着和他相似的大骨架，线条明显凌厉的下颌骨，橄榄色的皮肤，浓黑油亮的头发，如鹰隼一般高挺锐利的鼻梁。 　　女人将头轻贴着冰凉的地面，如梦呓般低语。而余光却紧紧锁住了奎帕博士，明亮的目光在下垂的睫毛间流动，如同翱翔天空搜寻猎物的红隼。 　　另一边，奎帕博士完成了新年的第一次叩拜，双手合十，缓缓起身。他不安的面色似乎随着这场仪式阴郁稍霁，他不想将这种挥之不去的紧张情绪带给团队里的众人，他强迫自己要用最高昂的心态迎接今晚的新年盛宴。 　　逆着拥挤的人流，奎帕博士向神庙的出口走去，背后的大地之母悲悯地凝望着脚边的众人，沉默不语。 　　不远处的女人也随之跟了上来，借着人群掩藏自己的身形。在大门出口处人群最密集的地方，她紧走几步，戴上了自己黑色的兜帽，几乎要贴着奎帕博士的后背。 　　在走出神庙的一刻，灿烂而炫目的阳光倾斜而下，让奎帕博士整个人沐浴在久违的大地之母的馈赠中。与此同时，身后响起了如同金刚砂抛光磨石一般沙哑刺耳的女声。 　　“离开巴别塔。” 　　奎帕博士如遭雷击，全身如坠冰窟，他猛地回头看去，却又不得不被人流推挤着，向下山的小径走去。 　　他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人影，但是刚才的女声却又实实在在回荡在耳边。 　　在汹涌的人流里，奎帕博士呆呆地站着，从他身边走过的人都有些怨怼地看着这挡路的大个子，可又碍于他人高马大只敢怒却不敢言。奎帕博士如同一块分开溪流的顽石，成为了画面中唯一定格不动的光影。 　　无论是幻觉还是真实，当那粗粝的女声响起的一刻，奎帕博士便明白，他的梦魇回来了。 第43章 线香花火 　　没有人发现奎帕博士失魂落魄的状态,因为他刚刚回到会议室，就撞上了美容完毕兴高采烈的女孩子们，她们热闹得叽叽喳喳的活力，也逐渐冲散了他心中浓重的不安。 　　至少要让大家好好过节。 　　奎帕博士强迫自己结束脑海中纷乱的思绪,加入到给程澈打下手的行列里。 　　团队里的众人本就来自不同国度不同地区,有的嗜辣如命，有的喜甜爱酸,众口难调,要想做出一桌让每个人都能吃得称心如意的年夜饭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何况,为了保证实验数据的安全,原本摆放在会议室的两个“美食小当家”机器人也被罗林扫地出门。也就是说，作为主厨的程澈,要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完成这一桌大餐。 　　明明是这么棘手的工作,团队里的每个人却都能从程澈的脸上读出满溢的喜悦，就好像每到春日复苏之时，清淤工人会将覆盖在泉眼上的浮冰和沉积的杂物清理干净,而欢悦清亮的泉水便会在一瞬间汩汩奔涌，放肆高歌。而好像也从某一刻起，程澈的笑容里也多了那如同春日泉水般生动的颜色。 　　没有人说得清那一刻究竟是何时，就好像没有人能说得清雪下的春天究竟是哪一瞬降临。 　　在程澈的精心准备下,一大桌口味各异，色香俱佳的美食在晚上8点准时呈上了会议室的餐桌,而摆放在正中间的，是刚出炉的新年蛋糕。众人围坐在餐桌前,都不由得被眼前的美食勾得食指大动。 　　在程澈没有加入团队之前,每到重要的节日,罗林都会带着团队成员们去高档的餐厅聚餐，在座的众人也都是各自领域的佼佼者，出入过各种高级宴会，对各色美食其实也早就习以为常。 　　但今天这桌佳肴，却是众人从择菜，洗菜，切墩，焯水，煎炒烹炸，到摆盘上桌，独立完成的，本就有着天然的自豪感。再加上程澈熟知每个人的饮食习惯，民族特色，在菜品的选择，甚至口味的轻重上，都做出了最适配的调整与改良，自然让在座的每个人都心满意足。 　　酒足饭饱，大家在《飞天小女警》吵吵闹闹的背景音乐里，开始所有人都期待已久的项目——拆礼物。 　　程澈早早就把包装好的礼物，统统摆放在装饰壁炉前，五颜六色的礼品刺激着每个人兴奋的神经，露娜在吃饭的时候就频频往礼物堆看过去，就好像再晚一点，假壁炉中就会爬出一个红鼻头的大胡子老爷爷，把本该属于她的礼物重新搬走一般。 　　所以，当罗林发话开始进行拆礼物环节时，她一个箭步冲到礼物堆中，抱起一个最大号的，抄起裁纸刀就拆了起来。可想而知，她拆开的是属于奎帕博士的鹰羽冠。 　　当鹰羽冠那根根挺立，片片皎洁的羽毛呈现在众人面前时，所有人都不由得发出了由衷的赞叹，奎帕博士更是激动得语无伦次：“罗林，这……这太贵重了……” 　　罗林轻柔地拍了拍奎帕博士的肩，笑着说：“我相信用不了多久，我们可以成立一个真正介绍霍萨克人的博物馆，让整个塞恩星都能了解不曾被曲解的霍萨克人的历史。” 　　奎帕博士几乎是忙不迭的拭去了涌到眼角的泪水，声音含混地应承着。 　　而露娜的表现比奎帕博士还要夸张得多。她拆错了好几个人的礼物，看着别人互相惊喜地道谢，早就对自己的礼物迫不及待了。可偏偏，她第一个拆出来的属于自己的礼物，竟然是韩家栋送的“猪饲料”。 　　“你才是猪！你全家都是猪！”她狠狠地剜了一眼满脸期待看着她的大男孩儿，但还是言不由衷地从“猪饲料”中挑选了一袋零食，放到嘴里。 　　“嗯，味儿还凑合。”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油乎乎的手去拆下一个礼物。 　　是华沙送的游戏光盘《暴躁洋葱头》。游戏光盘的封面上，一个蓝色短发的女孩儿正手持巨大的喷射武器，龇牙咧嘴地向着周围汹涌而来的怪群攻击。 　　露娜挑了挑眉毛，冷冷地看向华沙：“你才是洋葱头……” 　　“我全家都是洋葱头。” 　　华沙讪笑着往程澈身后躲了躲，低声咕哝道：“我也不知道她突然染了个蓝毛啊……” 　　拆出了这两个礼物后的露娜，已经对这个环节失去了信心，奎帕博士送的诗集，和詹玲女士送的亲手织的手套，都没有让她露出太兴奋的表情，直到她终于拆开了罗林的大礼。 　　“噢……天！”她惊天动地的喊了一声，以饿虎扑食的姿态一个猛子扎到了罗林眼前：“老大，我对不起你！” 　　罗林被她说蒙了，疑惑地摸了摸露娜的额头，却听露娜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说着：“这件衣服是即时拍卖的，价高者得。老大，你还记得那个叫“卡西泡泡龙”的账号吗，和你抬价的那个……” 　　罗林恍然大悟：“是你啊！” 　　众人笑作一团。 　　待得所有人都从拆分礼物的喜悦中冷静下来，收拾完餐桌的程澈才清了清嗓子，说道：“我也为大家准备了礼物。” 　　兴奋的情绪又再次调动了起来，韩家栋已经开始从东张西望地在会议室中寻找了。 　　“我把它们放在天台。”程澈微笑着看着韩家栋有些尴尬地从装饰壁炉中钻了出来，坐回了沙发。 　　“如果大家现在愿意的话……” 　　“愿意！”露娜率先举起了手，罗林也微笑着点了点头。 　　程澈的心急促地跳了起来，比看着罗林品尝第一口蛋糕还要让他紧张，他比任何人都期待这一晚的圆满。 　　“那大家穿厚一点，外面还是有些冷的。”他监督着所有人套上外套，打开了走廊通往天台的大门。 　　料峭的夜风陡然吹进被空调熏得暖烘烘的走廊，众人都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天台上漆黑一片，唯有对面高楼大厦的霓虹闪亮，宛若另外一个星系的银河。 　　“管理员先生，我们要看什……”华沙的问题还没有问完，程澈便按下了手中的开关，整个天台骤然亮起。 　　灯火如昼，月满人间。 　　那天台之上，密密挨挨，交相辉映的，竟然是五颜六色的花灯！在深沉浓重的夜色里，那一盏盏花灯如同贩卖日落的小船，将火树银花的绚丽，慷慨地赠予漫天星河。在花光照耀之所，程澈遥望着罗林凝神细看的侧颜。 　　年轻动人的她也好，衰老疲惫的她也好，冷漠疏离的她也好，粲然而笑的她也好，无论时光如何荏苒蹉跎，只要她再看他一眼，岁月便又重来一遍。 　　欢呼雀跃的众人里，只有年纪最长的詹玲女士，有幸在小的时候见过满街的花灯，后来这种人们对节日美好的祈盼，便消泯在时间的变迁中，再也没有人提及了。无数摩天大楼拔地而起，将那些微小的寄托与幸福，碾碎在时代的尘埃里。 　　似乎是为了给这节日的美好再添浓重的一笔，程澈捧出了一大把黑色的细长杆子，杆头有着垂落的纸捻。 　　“这是……”华沙看着这一大堆不知从哪儿变出来的东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线香火花。”罗林轻声说出了一个美好的词汇，继而抬头看向程澈。 　　程澈点着头，难掩欣喜：“是的，罗林小姐，这就是线香花火。我在书中读到的，是很久以前小孩子玩的烟花。” 　　“是啊，很久以前了。”罗林抽出一根，用打火机点燃，骤然间，纸捻化作橙红色的精致火球，继而如同含苞待放的花蕾一般，绽放出绚丽的花火。所有人都围拢过来，静静看着罗林手中燃放的线香花火。 　　“蕾，牡丹，松叶，散菊，这是花火燃放的四个阶段，也恰如我们的一生。”罗林长长地舒了口气，在火光的映照下，她的面容明明灭灭，仿若云间穿行的月。“年年亦如此，我亦盼年年，敬我们，敬新年！” 　　罗林轻抬手中的燃至极盛的花火，望向众人。 　　“敬我们，敬新年！”大家也都跟着高声应和。 　　每个人都喜气洋洋地从程澈手中领走了一把线香花火，天台上的各处都燃起了星星的碎片。 　　“谢谢你。”程澈不易察觉地轻轻一颤，回过头去。身后，是罗林被花灯映亮的脸。 　　洁白的高领毛衣柔软的堆叠在她的脖颈上，如一捧被月色亲吻过的霜雪。 　　“罗林小姐的新年夜过得开心吗？”程澈的表情认真而诚挚。 　　不远处，韩家栋和露娜的吵嚷声始终不减，让两个人可以放心的对话。 　　罗林微微挑了挑眉毛：“你似乎对这个问题格外执拗，能告诉我原因吗？你为什么总是在意我是否开心呢？” 　　借着夜色，罗林一瞬不瞬地看着程澈温柔美好的脸，这是那次误入程澈的房间，看到不该看的内容之后，罗林第一次这样大胆地盯着他看。 　　他依旧是如初见时的安静，只是那双灰色的眸子在花灯的照耀下，似乎流溢着她永远无法探寻的东西。 　　为什么总是在意我开不开心，快不快乐？ 　　为什么总是宽忍柔和，从不反抗？ 　　为什么所有人都在催着我成长壮大，独当一面，只有你让我变回从前？ 　　程澈嘴唇翕动，似乎有许多词语挣扎着想要挤将而出，他却不知该如何疏导总结。罗林睁大眼睛看着他，等待着他说出心中的隐秘。 　　“砰砰砰！”惊天动地的巨大敲门声从天台紧闭的大门处传来，把所有人的惊得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也打断了程澈即将说出的话语。 　　“开门！”严厉的警告声从门后响起，将新年的祈愿拦腰折断。 第44章 来年此时 　　天台的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大门已经缓缓开启，几名身着制服的警察迅速地冲了进来，将众人团团围住，叶宸宋好整以暇地最后一个走进天台,抱着臂看向不明所以的罗林等人,眼底有讥诮的笑意。 　　众人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都毫无准备，不由得紧紧靠在了一起。 　　“接匿名举报,你们在天台囤积了大量单基□□,制造杀伤性武器,对公众安全造成巨大隐患。目前,警方合理怀疑你们同恐怖组织乌奴达救世军有联系，和我们走一趟吧！” 　　为首的警察语气冰冷,面沉如水，他的目光来回不断地在奎帕博士的脸上梭巡,像极了被血腥味吸引的鲨鱼。 　　奎帕博士怎能不知道那眼神中暗藏的怀疑与猜忌，橄榄色的脸涨得通红，他刚准备说话,罗林却向前一步，将他拦了下来。 　　见罗林主动靠近，所有的警察都警惕地看着她，直到花灯的光亮投射在她的脸上,为首的警察才稍微缓了一口气：“是你啊，罗教授。” 　　“纳什警官,您好，我想这一定是个误会,您可以搜查一下,看看这片天台有没有匿名举报的杀伤性武器。”她露出温和而平静的笑,说道：“但据我所知，这里除了庆贺新年的花灯和这片月光以外，空无一物。” 　　“罗教授，如果空有举报而没有证据的话，警方也不会如此兴师动众，希望你能配合理解。” 　　“证据？” 　　“是的，我们收到了一段录像，从录像内容可知，确实有大量单基□□被运送到这个天台上储存。” 　　罗林向远远站着的叶宸宋投去冷冷的一瞥：“又是录像？那我大概猜到举报人是谁了。” 　　詹玲女士将大衣裹紧了些，料峭的夜风让她刚刚痊愈的伤口微微发痛，她走到罗林身边，向纳什警官伸出手：“纳什警官，您好，我想您应该对我还有印象。” 　　纳什警官看了詹玲一眼，礼貌地握住她伸来的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詹玲女士……我记得您前几个月……” 　　“没错，不久之前我还在巴别塔经历了一场来自我前夫的绑架，案子就是您来处理的。在场的众人当时也参与了案件的侦破，我相信您也对我们所有人都做了相关的背景调查，应该知道我们和乌奴达救世军没有任何关系，制作杀伤性武器就更是无稽之谈。” 　　“是啊，我倒是建议您问问那位匿名举报人，为什么总盯着我的团队不放，一个录像接着一个录像，我们连公民的基本隐私权都无法保障，哪还有机会私下联系恐怖组织呢？”罗林冷笑着补充道。 　　“再说，在这种几乎密不透风的监控之下，如果那名举报人真的有切实的证据，您也应该早就收到了。” 　　这句话中暗有所指，在场的人又有谁会听不出来呢？正在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天台门口的叶宸宋时，程澈却拿着一个黑色的纸袋排众而出，想要将纸袋交给纳什警官：“您说的杀伤性武器……是这个吗？” 　　纳什警官脑中登时警铃大作，猛地举起□□对着程澈，所有警员也立即进入战备状态，十多个黑洞洞的枪口瞬间齐齐指向了程澈。 　　“你要干什么！把东西缓缓放下！不要轻举妄动！”纳什警官怒斥道。 　　被这么多真正的“杀伤性武器”指着，一般人都会紧张慌乱，而程澈却是满脸平静，仿佛那些冰冷的枪口里正开着璀璨的花。 　　他俯下身将纸袋放到地上，将袋口四敞大开，每个在场的人都能看到纸袋中放的东西。 　　纳什警官一边用枪指着程澈，一边谨慎地低头向纸袋看去，袋子里装得满满当当的黑色细棒，码放得十分整齐。 　　“这是什么！”纳什警官用一种近乎呵斥的语气问道。 　　“这是线香花火。”程澈回答。 　　纳什警官蹲下身，拿出一根，仔细观瞧，半晌才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这不就是，十多年前小孩子才玩儿的烟火棒？” 　　看着纳什警官一脸崩溃的表情，憋了很久的露娜终于躲在韩家栋身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一笑让紧张的气氛也稍有缓和，很多警员已经缓缓放下了指着程澈的枪。 　　程澈没有笑，认真地点头解释道：“是的，如果您愿意，也可以称它为烟火棒。” 　　“可是如果我没听错的话，这位因为私放危险的精神病人进入巴别塔而被开除的管理员先生，可是囤积了大量的单基□□，这可是和前段时间乌奴达救世军投放在巴省首府的炸弹不谋而合啊！未免太巧了吧？”正在所有人都缓了一口气的当下，叶宸宋矜贵傲慢的声音从纳什警官的背后响起。 　　借着花灯点亮的夜空，程澈看向那张确和自己有几分相似的俊朗面容，脸上的笑容逐渐收敛，这似乎是第一次，作为仿生人的他拒绝向一个人类微笑。 　　“叶先生，退役的单基□□碾制的粉末，本来就是制作冷焰火的必备原料，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可质疑的。” 　　“你的身份，你的行为，你的一切，我都充满质疑。我甚至可以说，你压根不配再呆在巴别塔。”叶宸宋的声音尖刻起来，脸上还带着佯装优雅的笑，眼神中的恶意却呼之欲出。 　　“我再跟你说一遍，叶宸宋，他是我的……我团队的人，无论他做什么，都由我来负责，不需你来置喙！”罗林朗声道，举步上前，将程澈和叶宸宋隔开。 　　“哦？你负责！罗林你别忘了！整个巴别塔的安全是我来负责！你倒是说说，他做这一大堆可笑的烟火棒是为了什么！” 　　“我是为了……” 　　“为了实验。”罗林迅速打断了程澈即将脱口而出的解释与剖白，冷冷地说。 　　“哈！”叶宸宋短促而尖锐地笑了一声，讥讽道：“为了实验？我会信吗？” 　　“我不需要你信。”罗林将目光转向被吵得一个头两个大的纳什警官：“纳什警官，我们团队是有资质的科研队伍，我想，研究《添加不同金属粉末的冷焰火在空气中燃烧的成色》是一个合理合法的课题吧！” 　　纳什警官的脸上又现出了尴尬之色，他将□□彻底装回了枪袋，无奈地看了一眼身后愤懑不平的叶宸宋，似乎也是想给自己在新年夜的兴师动众找个台阶下，便安排一众警员将天台的各个角落彻底的搜查了一遍。 　　然而，除了烂漫绚丽的花灯和地上冷焰火燃放过后的灰烬之外，警察们一无所获。 　　纳什警官叹了口气，略带歉意地对罗林点了点头：“罗教授，谢谢你的配合，祝你节日快乐。” 　　说完，他便带着一众警员转身向天台的门口走去。 　　叶宸宋环顾了一下众人，目光狠狠地在程澈的脸上刺了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转身，紧跟在纳什警官身后。 　　在天台的门口，他突然毫无征兆地朝着一根用来悬挂花灯的立柱踹了过去，那立柱带着数个形状各异的花灯向着另一根立柱倾倒而去，如同多米诺骨牌一般，排列整齐的立柱随着叶宸宋充满恶意的一脚，一个接一个的倒了下去，瞬间，被花灯点亮的天台变得漆黑一片。 　　“哎呀，不好意思，绊了一跤。”冷风里传来叶宸宋带着讥诮的解释，随着叶宸宋走出天台而渐行渐远。 　　“叶宸宋，你个混蛋！”露娜像一只被点燃了尾巴的火鸡，一蹦三尺高，向叶宸宋的方向不管不顾地扑了过去，却被身后的一双手揪住了脖领。 　　“你闹够了没有！”罗林的声音暗含怒意：“什么事情也要等警察走了再说！” 　　露娜颓然垂下头，委屈地咕哝道：“可是……他毁了管理员先生送给大家的礼物，我……我不甘心……” 　　说到最后，耷拉着脑袋的蓝发女孩儿几乎有了哭腔。 　　詹玲心疼地拍了拍露娜毛茸茸的脑袋，看着天台漆黑冰凉的夜色，心里也是莫名感伤。 　　“好好的一个春节……让那个混蛋……”华沙语无伦次地说着，很难分辨他是冻得还是气得。 　　“是啊……多好的花灯啊……”奎帕博士也黯然神伤。 　　“没关系。”一道柔软宁朗的声线从众人之间响起，仿若那声音里浸满了与花灯辉映的月光。“只要大家看到了，记住了，就不算浪费。” 　　“明年，后年，大后年……只要大家还喜欢，那每一年的这个时刻，这片天台，或者我们聚在一起的无论什么地方，都会亮起今夜的花灯。” 　　一声呜咽响起，露娜感动得哭了起来。 　　罗林抬头看向那个隐在黑暗中萧萧肃肃的身影，心也跟着柔软地抽痛了一下。人是奇怪的生物，总是用攻击来试探底线，用伤害来索取爱。而他不一样，他愿意蒙上眼睛，执拗地去相信所有人。 　　不用看也知道，他一定还在温柔的笑。 　　就像把所有的荆棘和疼痛，都埋在，一片春天的花里。 　　几乎是下意识地，罗林上前几步，在那片突然降临的黑暗里，摸索着碰到了程澈的衣角，触之温暖柔软，正是那件他今早刚刚换上的紫色菱形格纹毛衣。罗林轻轻拽了一下，微微踮起脚，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靠近程澈说道：“下次我们一起。” 　　程澈回过身，他睁大了眼睛，在霓虹灯光的映衬下，灰色的眸子灼灼发烫。 　　“把花灯点亮。” 第45章 争吵 　　自那个充斥着欢笑,温馨，梦魇与危机的星元春节过去后，罗林带领着团队众人以更加分秒必争的态度投入到研究工作中。 　　每一个人的心里都藏着一座上了发条的钟，在每个需要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的清晨响起,提醒着他们距离叶宸宋偷走他们宝贵的实验数据的日子,也许又近了一天。 　　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种焦灼的情绪逐渐在众人的心头煎熬。 　　以奎帕博士为首,针对莱莎数据云盘的小组始终步履维艰,即使后期有了詹玲的加入,也并没有取得预期的效果。再加上奎帕博士的心头,始终萦绕着那无法对团队其他人言说的梦魇，也导致他的研究进展事倍功半。 　　罗林这边也遇到了极大的阻力,就如同她的恩师沈槐安当年所碰到的情况一样，大量神经元组成的阵列将研究难度十倍百倍的提升,人造相变神经元在相互的传导互通中，显得呆板而滞后，即使强行将它们融合在一个大阵列之中,也远远无法达到人类神经的灵敏。 　　罗林不断压缩着自己的睡眠和休息时间，到后来，她一日三餐都只吃包子，这样她才可以一个手拿着热乎乎的包子,而另一手还在电脑键盘上疯狂的敲击。 　　看着罗林日渐消瘦和憔悴的脸，程澈除了拼尽全力完成她布置给他的所有任务外,还不断在脑海中搜寻着与神经元阵列相关的记忆。然而，也许是因为上一次梦境中,他强行迫使自己进行了超量的运算与回忆,机体受损,他已经有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没有在梦中梦到任何人或者事物了。 　　他的梦境如同一片被白雪覆盖的荒原，除了孤寂的洁白之外，空无一物。 　　唯一能让团队成员们感到安慰的，是华沙和韩家栋研制的屏蔽仪取得了相当大的进展，华沙拍着胸脯跟大家保证，只要再坚持一个星期，屏蔽仪就能将莱莎蛰伏在188层的眼线彻底封锁，让188层成为巴别塔里真正的孤岛。 　　然而，罗林并没有因此而感受到一丝一毫的轻松，她终日里紧蹙着眉头，埋首于那堆几乎能将她压死的纸山之中，很久都不说一句话。 　　而这种巨大的，难以承受的压力，终于在某一个春日的夜晚爆发了。 　　“罗林小姐，吃点东西吧。”当程澈端着夜宵走进研究室的时候，罗林正用手掌恶狠狠地拍着自己的脸。 　　罗林微微抬眼，看了一眼托盘上的东西，摇头道：“不要牛奶，要咖啡，越浓越好。” 　　程澈的眉心不易察觉地皱了皱，但他还是顺从地按照罗林的要求，将放松神经的牛奶换成了一杯熬煮得浓郁扑鼻的咖啡。 　　罗林胡乱塞了几口饼干，就着咖啡喝了下去，如同强迫自己灌下某种口味恶心的药汤一般。 　　她强撑着精神冲程澈挥了挥手：“你先去睡吧，我把这份对照表做完，就……”她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气，似乎是对自己的困意感到厌恶，她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罗林小姐，你应该知道，在人造相变神经元阵列这个科研项目上，你已经是世界顶尖水平了，即使你现在缓一缓，松一口气，我觉得在五年之内，都很难有人能够超越你目前所达成的成就。”程澈没有返回房间，反而是在罗林身旁的一个转椅上坐了下来，手中还抱着托盘。 　　“缓一缓，松一口气？”罗林挑了挑眉，语气中多了一丝平时未曾有过的尖刻，她看了一眼正认真看着她的程澈，摇了摇头，自嘲道：“如果不是我足够了解你，就凭你刚才那几句话，我都要怀疑你是叶宸宋安插进来的奸细。” 　　说完之后，罗林立时就后悔了，她看到程澈在灯光下清亮的灰色眼睛里多了迷惘踌躇之色，仿佛无垠的海面起了冷雾，他似乎没有明白罗林暗含的嘲讽与尖酸，只是努力理解着这句话字面上的意思。 　　罗林的嗓音柔和了下来，轻声说：“程澈，很多事情已经不是我或者我们能决定的了。给你打个比方的吧……”罗林抽出一张纸，在背面随意地勾画起来：“现在的我们就像拉车的囚徒，在大家的努力下，这辆巨型战车的车轮已经开始转动，而车前的我们除了越跑越快之外，别无他法，否则就会被追赶上来的车轮碾死。” 　　程澈看着罗林纸上画着的几个拉着正方体的小火柴人，一言不发。 　　“所以，在目前这个阶段，相较于我的健康，我的睡眠，或者我的其他什么东西，让这辆战车能更快的跑起来，让我们能安全地抵达目的地，才是我更看重的。” 　　罗林在火柴人的前方画了一道长长的线，用笔尖轻轻点着：“只要我们能迈过这个坎儿，一切就会柳暗花明，我们就能让整个塞恩星都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仿生大脑。所以，你明白了吗？” 　　罗林自觉已经用上了十二万分的耐心，甚至不惜展示自己令人发笑的画功，然而程澈却没有给予她想要的回应。 　　“我不明白，罗林小姐。” 　　罗林不由得睁大了眼睛，这似乎是她记忆中，程澈第一次反驳她的话。 　　“任何事物，都没有罗林小姐本人重要。即便我们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了人造相变神经元阵列，可如果罗林小姐倒下了，那再杰出的实验成品也只是一堆废铜烂铁。” 　　没有丝毫的躲闪与迟疑，程澈迎向罗林大睁的眼睛。 　　没错，没有罗林小姐，再杰出的实验成品也只是一堆废铜烂铁。 　　程澈似乎又再次看到了记忆海中的自己，徜徉在那片盛开的桔梗花田中，不断地弯腰修剪着花枝，一遍又一遍，孤独地，执拗地。他谨遵着罗林小姐的教诲，把那片荒芜的原野，变成了永恒的花园。 　　他一直在等，而她再也没有回来。 　　战车已经到达了罗马，而那里却没有亲爱的罗林小姐。如果这就是必须要付出的代价，他宁愿从来没有来到这个世界。 　　“废铜烂铁！？”罗林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怒气：“你听听自己在说什么！这就是你对实验的态度？反正你在意的只有开不开心，快不快乐这种无所谓的东西，对吧？我不想再在这种事情上浪费时间了，你现在马上回去睡觉！” 　　程澈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拿走了罗林喝光了咖啡的杯子，转身离开。过了不多时，罗林听到了房门合上的声音。 　　罗林感觉自己的手有些麻酥酥地，敲击键盘的力气似乎瞬间被抽空了，屏幕上的数字此时也凌乱了起来，她揉了好几下眼睛，也难以再平心静气地将它们看真切。 　　她没有想到程澈真的没有再回来，他就那样沉默地返回了自己的房间，像一棵被暴雨打湿的树。 　　她是不是真的说得过分了？ 　　她烦躁地揉乱了自己的头发，狠狠合上了笔记本电脑。清脆的“砰”地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明晰。她再次不知所谓地朝程澈的房门扫了一眼，他却始终没有再开门。 　　程澈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脑海中一片空白。又一次出现了，那种不可违逆的力量——人类保护机制。 　　在罗林要求他马上回去睡觉的瞬间，他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被硬生生地阻塞在喉咙里。 　　我在意的不是开不开心，快不快乐。 　　我在意的是罗林小姐开不开心，快不快乐。 　　然而，正是由于这种叛逆反抗的行为，人类保护机制自行启动，强制他服从罗林的命令，返回自己的房间，沉默地躺在床上。 　　哪怕他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哪怕他没有丝毫的睡意，哪怕他无比想要陪伴在罗林身边，陪她完成那份冗长繁杂的对照表…… 　　程澈的眼睛大睁着，无神地凝望着头顶的天花板，意识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像要追寻什么似的，彻底脱离他的控制。 　　他又一次回到了那片桔梗花田。 　　在他意识到这是又一次宝贵的梦境的瞬间，程澈便跑了起来，他向着记忆中的那栋小木屋，没有丝毫迟疑的奔跑着。 　　他推开了小屋的门，在看到桌子前端坐的男人时，暗暗地舒了一口气。 　　自从程澈看清了男人真实的相貌之后，梦中的男人似乎就不再执着于用鸭舌帽遮挡面容了。此时，那顶几乎要长在他头顶的鸭舌帽被摘了下来，放在他随手就能拿到的地方。男人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盆仙人掌，他正用小刀在仙人掌的植株上斜斜地切了一个小口。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程澈说道。 　　“你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男人的语气里似乎有些怨气，他专注于手中的工作，根本没有抬头看程澈一眼，“宁肯损害机体，也要问个明白，真有你的。” 　　程澈听出了男人口气里藏着的愠怒，他笑了笑，轻柔却又坚定的说道：“还是为了罗林小姐，我想要帮她。我仔细回忆了记忆海中存储的和神经元和阵列相关的知识，也深入了解了她实验的全过程，我没有发现有什么影响整个阵列结构的疏漏，但是……” 　　“但是却始终无法成功，对吧？”男人将一瓣蟹爪兰的叶片嫁接到仙人掌的切口处，用薄膜覆盖在植株上。 　　“对。” 　　“神经元的制造过程没有出错，阵列结构也没有出错，那错的是哪儿呢？”他有意把声音压低，如同在讲述一个神秘的传说，“也许，就错在人类的傲慢吧！” 　　男人同以前一样，从来不肯正面回答程澈的问题。他将桌上嫁接着蟹爪兰的仙人掌递给程澈，布满疤痕的脸挤出一个有些扭曲的笑容：“对于一个画家来说，没有比画一朵花更难的事了。可是花，明明就在这里啊！” 　　作者有话说： 　　当当当！又一个谜题出现了！！！小澈澈该怎么帮助罗林解决相变神经元阵列的疑难呢？其实答案，就在你刚才读到的文字里。 第46章 无关风月 　　程澈猛然睁开了眼睛。 　　天光已然大亮,对面楼层的房间里不知有什么东西反射着太阳光，明晃晃的投射在天花板上，形成一个微微颤动的光斑。 　　程澈坐了起来，他竟然起晚了,这是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等他急急忙忙穿好衣服走进会议室时,才发现众人已经坐在桌边开始用餐了。露娜一边吸溜着面条，一边热情地冲他招手道：“管理员先生早！” 　　程澈微笑着和众人一一问好,这时,罗林从备餐室探出头来,看到他的瞬间有片刻的迟疑,继而才佯装镇定地问道：“你起啦！面已经下好了，要过水吗？” 　　程澈连忙拿起围裙就准备去厨房帮忙,却见罗林再一次探出头来，扬了扬手里的笊篱,用一种近乎威胁的语气说道：“不用，你坐下。” 　　韩家栋和露娜对视了一眼，挤眉弄眼地嗤嗤笑着,似乎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最近一直心情沉郁的奎帕博士，此时脸上也有了些许憨厚的笑意：“程澈，你就坐下吧，今天的早饭都是罗林做的,你也该休息休息。” 　　华沙从大碗里舀了几勺菜卤，动作娴熟地在面里拌匀：“就是就是,再说了，老大做的也不错！” 　　这时,罗林已经将面盛好端了出来,程澈伸手去接,她却像没看见似的重重放在了桌上：“问你半天也没回应，面已经过水了，好不好也凑合吃吧！” 　　也不待程澈回应，她便又急匆匆地返回了厨房，好像多离开一分钟，厨房就会火光冲天一般。 　　程澈用筷子挑起面条，正准备往嘴里放，却突然停住了。他看到本来坐在桌边的众人，此时都围拢过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 　　“吃啊吃啊！”华沙着急地催促着。 　　程澈顺从地将面条放进了嘴里，众人的目光也紧紧追逐着那拌着菜卤的面条，随着程澈的每一口咀嚼，下意识地跟着微微点头。 　　“好吃吗？”韩家栋似乎忘记了他早已吃了满满一大碗，好奇的问道。 　　“嗯。” 　　“老大，管理员先生说老好吃了！”露娜大声汇报着。 　　厨房里寂静无声，半晌，罗林走了出来，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来回擦拭着。她看到众人围在程澈身边，像看外星人一般好奇而欢喜地看着他吃面，不由得眉毛跳了跳，催促道：“吃完了就抓紧去工作！” 　　众人这才一哄而散。 　　罗林将大家吃剩的碗筷收拾好，又用抹布擦干净了桌子，期间格外小心谨慎地防止碰到还在吃面的程澈。 　　程澈只觉得罗林今天有些奇怪，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这只是罗林表达歉意的一种方式，虽然这种方式看上去别扭又刻意，但所有人都已经读懂了罗林的意图，除了程澈。 　　他还以为罗林是因为人造相变神经元进展得不顺利，心中着急，便也更加急迫地想要将自己梦中的示谕告诉罗林。见罗林收拾完碗筷正准备离开，程澈下意识地便抓住了罗林的手腕。 　　她的手腕光洁柔软，在春日的晨光里有着淡淡的凉意，透过那层极薄的肌肤，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青色血管中跳动不息的生命的鼓点，那是她的心跳，属于人类的真正的心跳。与他身体内的压缩泵体不同，罗林的心跳带着某种乐感的节奏，坚定有力，生生不息。 　　程澈几乎是有些眷恋地握着罗林的手腕，直到感受到罗林往回抽手的力度，才蓦然惊醒：“罗林小姐，我……我有话想对你说。” 　　罗林的脸此时已经红了，在终于夺回了自己手腕的使用权之后，她第一时间转头向会议室的门口看了一眼，继而偷偷地长舒了一口气。 　　还好……没有人看到…… 　　“你……说吧。” 　　就算强迫自己保持镇定，罗林也始终无法在这种情况下和程澈对视，她生怕程澈又说出什么让自己心慌意乱的话，可心底里某种隐隐的期待又雀跃跳将着，几乎要从她的喉咙里蹦出来。她坐直了身子，仓皇着，等待着，那些也许在星元春节就该说出的话语。 　　“罗林小姐，我昨天晚上想了很久……对神经元阵列有了一些不成熟的想法。” 　　“你要说的是这个？” 　　“对啊！” 　　罗林脸上残存的红晕急速褪去，她几乎是在瞬间就完成了表情的转化，她点了点头，拿起摞好的碗筷：“我先把这些放到厨房，你去实验室等我，打好腹稿，我们一条一条来分析。” 　　她身姿笔直，向厨房走去，听到程澈推拉餐椅的摩擦声，和会议室的大门缓缓闭合的声音。 　　端着的肩膀终于松垮下来，将用过的碗筷放到水池里，罗林打开了水龙，借着哗啦哗啦的水流声，有些自嘲地叹了口气。 　　程澈在实验室等了不多时，罗林就急匆匆地赶来了。今天的罗林穿着一件米黄色的风衣，她的步幅比一般人大，衣服的下摆随着她的节奏在身后一起一伏，让她看上去像一只越冬而来的鹭鸟。 　　她将桌上的一份表格递给程澈：“这是昨天晚上我做的对照表，记录了最近30次实验的失败原因与分析，你看一下。” 　　程澈低头看着手中的表格，数据清晰明了，分析条理明确，黑白的数字似乎都带着罗林独特而冷静的风格。 　　程澈略微思索了一下，沉声说：“罗林小姐，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神经元的制造过程没有出错，阵列结构也没有出错，可偏偏126次实验都无法成功，那我们错的究竟是什么地方？” 　　罗林沉思不语。 　　“会不会我们一开始的方向就错了呢？”程澈说。 　　“方向？” 　　“是的，人类总是在以造物主的身份自居，想要自己制造神经元，想要自己构建神经元阵列，想要自己凭空创造一个仿生的大脑，人类渴望无中生有，就像渴望仙人掌开出蟹爪兰的花。” 　　罗林的心剧烈地跳动了几下，脑海中似乎有一点灵光，转瞬即逝，但其迹可寻：“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只要将仙人掌植株作为砧板，蟹爪兰嫁接其上也能绽放出美丽的鲜花，我们为什么不能将生物本身的神经元，嫁接到承载神经元阵列的芯片之中呢？” 　　罗林睁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程澈的嘴唇一张一合，他说出的每一个字节，就像一砖一瓦，将她搭建了数年的广厦堆砌填补，呈现出夺目的光彩。 　　“用生物本身的神经元……”罗林口中喃喃着，如同梦中呓语。突然，她飞快地从面前堆叠如山的资料中抽出了一份，在资料空白的背面奋笔疾书，似乎要将脑海中飘忽不定，难以琢磨的思绪抽离出来。 　　她一刻不停地写着，忘我地输出运算着，她忘了时间，忘了地点，连还坐在身边的程澈都忘记了，她的世界只化作面前的一方白纸，那纸上的数字和公式就是这方时空的规律，而她则是整个世界的创造者。 　　从上午的日光晴好，到正午的阳光普照，再到黄昏的晚霞漫天，罗林几乎没有抬起过埋首于纸堆中的头，沙沙地写字声始终没有停歇。 　　期间，程澈将泡好的柠檬蜂蜜茶放在她随手就能拿到的地方，罗林却毫无反应，直到程澈按住她手中运算的笔，将杯子递到她手里，她才感激地点了点头，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整整9个小时过去了，罗林才如梦初醒般抬起了头。桌上的茶杯中还飘散着热气，可见是刚刚续上了热水，而一直坐在一边的程澈此时却没了人影。 　　罗林看了一眼智能手表，此时已经快要晚上六点了，从研究室的窗户向外望去，被夕阳染透的霞光如同橙红色的海浪，接天连地，追风逐浪而来，将整个窗户挤得满满当当，似乎只要推开这扇窗，那些明亮而温柔的色彩就会满溢进这方属于罗林的空间。 　　罗林站在窗边，苍蓝色的晚风细细密密地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像一个藏着蝴蝶的茧。她的头脑此时已经完全是放空状态，经过一整日大剂量的运算与思考，现在让她想一想接下来要干什么，都已经成了沉重的负荷，就像跋涉在沙海中的骆驼再也承担不起哪怕一片羽毛。 　　突然，就好像倒计时的最后一秒，就好像按下了水晶球的开关，街边的路灯齐齐亮了起来，黑暗伴随着光芒降临在这片大地上。那一个个明净高悬的路灯，像一只只栖息在草叶上的萤虫，像一盏盏在星元春节才会点亮的花灯，像一朵朵由他亲手制作的线香花火。 　　她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了。 　　她大踏步地向会议室走去。 　　她目不斜视地走过正在桌边嬉笑交流的众人，毫不在意《飞天小女警》喧闹刺耳的背景音乐，径直推开了厨房的门。 　　而此时，程澈也正掀起笼屉向里面张望，刚蒸好的包子各个丰腴圆满，像是用面粉裹住的月亮，大量的白色水蒸气将他围绕在中心，让他几乎看不清推门而入的罗林。 　　下一秒，一个裹挟着暮春微风的怀抱便轻轻地抱住了他，那是一个无关风月的拥抱，却还是让程澈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可行！”他听到罗林的声音从充溢了整个厨房的雾气中传来。 　　“你说的都可行！” 　　作者有话说： 　　抱啦！抱啦！终于抱啦！！！！！！！！！！！！！ 第47章 阿尔吉侬 　　罗林的执行力总是让人惊叹,在确认了全新的研究方向之后，她在第二天就引进了十多只实验用白鼠，用黑布盖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运送进巴别塔。 　　幸好华沙和韩家栋的小组研制的屏蔽仪已经可以正常使用,否则在莱莎的全方位监控下,进行生物活体试验会更加难上加难。 　　自从实验用小白鼠进入188层以来，罗林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呆在实验室里,除了日常的实验记录外,她还会给小白鼠们制作饲料,每天更换笼子里的垫材,甚至还自己用铁丝制作了几个可以供小白鼠玩耍的转轮。 　　罗林对待小白鼠的态度更像是饲养一群可爱的小宠物，而非照顾即将赴死的实验动物。 　　一大早,罗林已经开始在厨房里忙碌了。麦麸、玉米、各色豆类、骨粉、鱼粉、葵花籽，在一个玻璃碗中细致地拌匀,罗林垂着头，不安分的碎发散落下来，随着她手上的动作,轻柔地摆荡着。 　　正在做手擀面的程澈看了一眼玻璃碗里的饲料，笑道：“罗林小姐，实验鼠的饲料明天我来做吧，这样你可以多休息一会儿。” 　　罗林摇了摇头：“没关系,我习惯了，自己做饲料会更安心一点。” 　　程澈点了点头,没有再劝阻，将宽窄均匀的面条下到锅中的沸水里。 　　见身边的人没有说话,罗林敏锐地察觉出自己话中暗藏的双关之意,连忙解释道：“我不是不信任你,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让这些小白鼠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能吃得更好一些。” 　　她微微侧过脸，仔细阅读着程澈碎发掩映下灰眸中的神采，说道：“你不会生气吧？” 　　程澈笑了，经过上一次争吵之后，罗林开始在意对自己和程澈说话时的语气和用词，好像程澈是某种易碎的玻璃制品，会被语句中暗含的匕首轻松捅个对穿一般。程澈还记得在巴别塔广场初见，罗林懒得多说一个字时疏离而孤傲的样子。 　　无论是当时的冷硬，还是现在的柔软，只要是罗林小姐的样子，他都欣然接受。 　　“罗林小姐，我不会有这种感受。” 　　是啊，开心，生气，愤怒，喜悦，这些都是人类才能拥有的情感与体验，是上天对人类无私的馈赠，而身为人类的制造品的自己，又岂能有资格…… 　　不对…… 　　程澈突然愣住了，他感受过，看着罗林望着花灯露出的笑颜，体验到罗林拥抱他传来的温暖，察觉到罗林神经元阵列无法顺利进行时的焦急，他怎么能说，自己没有人类的感受呢？他甚至已然无法确定，自己究竟有没有“心”…… 　　那现在的他，可以称之为“人”吗？ 　　“我先走了，它们饿坏了，喂完它们我再来吃饭。”从程澈始终平静而温和的面容里，罗林很难体会到他此时胸膛中翻涌的滔天巨浪，她抱着玻璃碗，走出了厨房。厨房里，程澈始终没有动，他看着锅中沸腾的面汤，第一次学着罗林的样子，皱起了眉。 　　在罗林的照顾下，小白鼠的长势喜人，由于物种天生极强的繁衍能力，肉眼可见的，和公鼠同笼的几只母鼠的肚子已经明显的圆润膨胀了起来。但罗林的脸上却没有增添丝毫的喜色，相反，一种近乎严肃的怅惘，浸染着她的眼角眉梢。 　　自星元春节之后，团队的众人已经很久没有踏足天台了，哪怕屏蔽仪已经生效，大家也像是心有余悸似的，很少在天台出没，而近几日，一向谨慎小心的罗林却成了天台的常客。 　　当上来遛狗的奎帕博士发现她时，罗林似乎已经在天台上呆了一段时间了，她的面前有一块不大的方方正正的花坛，里面堆着泥土。 　　“罗林，这是……要种花吗？”奎帕博士说。 　　罗林笑着摇摇头：“这是阿尔吉侬的墓地。” 　　奎帕博士恍然大悟地短促地“啊”了一声，说道：“是给那些小白鼠准备的。” 　　“是啊，实验马上就要开始了，母鼠肚子里的胎鼠已经成型了，最迟也会在这两天了。” 　　奎帕博士看了看罗林浓重的黑眼圈和熬得越发憔悴的脸，说道：“怪不得……你可以让程澈帮帮你，不能总这样熬着啊！” 　　“你也知道，这是个相当残忍的实验，他……应该没有这种经验吧……” 　　罗林低头看着脚边刚刚垒砌好的“阿尔吉侬的墓地”，露出苦涩的笑。几乎每一个需要进行生物实验的科研机构都会有这样一片墓地，这片墓地中将会埋葬所有为人类的科学实验付出生命的动物，小到白鼠，大到恒河猴，这些毛茸茸的小动物用自己脆弱的身躯验证着每一个人类苛求的真理，而这一次，也不例外。 　　从小白鼠进入巴别塔之后，罗林就有意将程澈和它们分开，她将照顾小白鼠的工作统统揽到自己身上。作为一名在整个星球都赫赫有名的人工智能领域的科学家，作为沈槐安的得意高徒，她太知道这些小白鼠要为人类付出什么。 　　按照程澈提出的设想，她们需要培养体外神经元，而小白鼠就是性价比最高的实验品。 　　首先，她需要多只怀孕的母鼠，当这些母鼠妊娠14天时，她将会用颈椎脱臼的方式处死她们。然后，她要用无菌剪刀剪开母鼠的外皮，再用镊子撕开血淋淋的子宫和胎膜，得到那只永远沉睡在母体中，无法看到这个世界的小小的胎鼠。 　　接下来，从胎鼠中取得它的大脑，在显微镜下分离出大脑皮质，最终经过一系列的消化操作，才能取得实验所需的生物神经元。 　　冷冰冰的数据和文字之后，是一具具暖烘烘毛茸茸的尸体，它们将并排躺在阿尔吉侬的墓地之中，仰望着它们永远没有机会沐浴的阳光与蓝天。 　　所以，这样的沉重与血腥，她怎么能够让渡给他呢？ 　　如果可以的话，她倒是希望阿尔吉侬的墓地上能种满他培育的鲜花，用那双柔软而修长的手种下的花朵，可以安抚任何怅惘焦躁的灵魂吧…… 　　看着罗林始终垂眸不语，站在她身后的奎帕博士也不得不把自己想说的话咽回到肚子里。 　　在罗林的实验最为焦灼之时，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将自己的压力再转移她的身上了。难道他要直白的告诉她，他那来自恐怖组织乌奴达救世军的妹妹，此时正潜伏在巴别塔之中，甚至早已给自己留了口信，要求他离开巴别塔吗？他真的张不开口。 　　既然避无可避，奎帕博士决定亲自去和他永恒的“梦魇”谈一谈。 第48章 魔女夏恩 　　因为屏蔽仪研制成功,莱莎已经很难再针对188层进行监控，所以罗林对团队众人的外出的要求也不再那么严苛，只要不是工作时间，大家都可以根据自己的需求选择外出或者宅家,奎帕博士便也趁着管理的逐渐宽松,暗中实施着自己的计划。 　　趁着将晚的夜色，奎帕博士走出了巴别塔,这是他自星历春节以来第一次呼吸到户外的空气。与其说是因为罗林的禁令而故步自封,倒不如说是他自己害怕置身于毫无保护的环境中。 　　他自小便知道,妹妹是个无所畏惧的人。 　　幼年时的奎帕博士是个孤独的孩子,他醉心于自然界的花鸟鱼虫，甚少和同龄人交流。在上小学的时候,他的个子已经和父亲一样高了，再加上与众不同的肤色与沉默寡言的性格,他成为了班级最后排靠窗的那个书桌的常客。 　　他的成绩很好，就算孤僻话少了些，也深得老师的喜爱。同龄人慑于他高壮遒劲的体格,也不敢轻易与他发生冲突，因此在小学三年级之前，他在学校的日子都可以算是岁月静好，无风无浪。 　　然而,这种平静的时光因为妹妹的入学而彻底打破。 　　妹妹夏恩比奎帕博士小三岁，如果说奎帕是安静而孤独的,那夏恩便是疯狂而古怪的，她自小便显示出了与其他小孩子截然不同的,残忍而强大的气场。 　　作为一名初来乍到的新生,没过多久夏恩便因将一名六年生推下楼梯摔得头破血流而一战成名。 　　当奎帕以兄长的身份对夏恩进行劝诫时,夏恩眼中讥讽而冷硬的眼神，令奎帕的心至今都在隐隐作痛。 　　“所以，你相信他们了，对吗？” 　　在老师们口中，夏恩是因为私仇心生怨怼，趁着那个高年级学生不备偷袭了他，致使他滚下了学校古旧而漫长的楼梯，差点儿摔断了脖子。作为一个未长大的孩子，面对如此多大人言之凿凿的证词，他还能相信谁呢？ 　　但是，夏恩的当面质问还是让奎帕产生了隐隐的动摇。从内心深处，他始终是希望这只是个血腥的误会。虽然他深知夏恩阴冷无情的秉性，但却依然心存侥幸。 　　看到兄长眼中晃动而迷惘的神采，夏恩突然放声大笑，那笑声是如此地肆无忌惮，张扬狂嚣，以致让奎帕浑身都轻微地颤抖了起来：“可怜虫！我是逗你的！他们说的没错，是我将他推下去的，我想让他死。” 　　“为什么要这样做！”极度的惊恐过后便是极度的愤怒。 　　“杀死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这句话，成为了纠缠奎帕童年的恶毒咒语，每每想起，都会令他汗流浃背，如坠深渊。他不得不学会慢慢接受，面前这个面容姣好可爱，有着典型霍萨克血统的，与自己同父同母的妹妹，是个怪物。 　　因为夏恩的年纪尚小，再加上奎帕的父母为了弥补伤者和学校不惜花费大量的金钱，这件事最终以“事故”终了。而由这场可怕的事故开始，奎帕的妹妹有了一个新名字：魔女夏恩。 　　随着夏恩的年岁渐长，她的暴力与疯狂只增不减，让她的家人都产生了深切的恐惧感。除了母亲还一如既往的疼爱关心夏恩外，作为兄长的奎帕却与妹妹渐行渐远，几乎说不了几句话。 　　在父母心事重重的只言片语中，奎帕得知在家里无所事事的夏恩加入了当时刚刚成立的乌奴达救世军，每日都会穿着那标志性的蓝色衬衣上街游行，甚至还成为了组织中不可或缺的人物。 　　“我不认为这是一个值得信赖的组织。”在一家人用餐的间隙，自认为应该对妹妹负有一定责任的奎帕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哦？”夏恩正百无聊赖地折磨着自己盘中的甜菜根，在听到奎帕的话语后，十分感兴趣地抬起了头：“没关系，反正我也不认为你是一个值得信赖的兄长，这一点我们倒可以求同存异。” 　　奎帕反驳的话语被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透过客厅明净的窗户，闪烁的警灯清晰地映亮每一个人的眼睛。 　　母亲刚准备起身，夏恩却笑着向她做了一个“稍等”的手势，紧接着便迅速抓起扔在沙发上的背包，向后门跑去。 　　这明显就是要逃跑，见此情景，奎帕大声吼道：“等一下！你这样的行为是违法的！你需要对警官作出解释！” 　　夏恩停下脚步，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奎帕轻声安抚着：“也许，这……这只是一个误会，只要你能……” 　　夏恩无声地大笑起来，嘴一张一合，却是寂静无声，她似乎笑得已然上气不接下气，如同听见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误会？从六岁那年我就知道，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误会。” 　　她把包往肩上一甩，推开后院的门，消失在苍茫的夜色里。 　　父母面色苍白的对望着，面对女儿的出逃和即将破门而入的警方，他们已经手足无措。奎帕定了定心神，打开了大门。 　　门口的警察亮了一下工作证，上来便要求对夏恩进行强制传唤。 　　“我们家已经没有这个人了。”奎帕把脊背挺得笔直，面无惧色的看着警察阴郁的脸。“如果以后她发生任何事情，都和我与我的家人无关。” 　　“据我所知”，警察看着他冷笑起来：“她是你的妹妹。” 　　“从她踏出家门的那一刻便不是了，她只是……魔女夏恩。” 　　话音刚落，一阵巨大而可怖的爆裂声从窗外的街道上传来，众人连忙围拢在窗前向外张望，只见停靠在街边的两辆亮着警灯的警车，此时已经化作两团火球，在深沉的夜色里，疯狂地燃烧。 　　奎帕博士回过神来，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智能手表，已经是晚上10点了，此时距离那场激怒警方的大火，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年的时间。 　　在这二十年中，奎帕的父母相继去世，乌奴达救世军也从一个无关痛痒的小帮派发展成令整个塞恩星都恨之入骨的恐怖组织，而它的崛起也让本就被诟病的霍萨克人雪上加霜。 　　而今夜，也是奎帕博士与妹妹夏恩暌违二十年的第一次正式见面。 　　“你还是和当年一样自以为是啊，可怜虫！”身后响起了喑哑干瘪的女声。 　　奎帕博士猛地回过身，女人的身影终于再一次呈现在他的眼前。她依旧是典型的霍萨克美人，在月光下柔和明亮的橄榄色肌肤，以及那双摄人心魄的褐色眼睛，但她每个毛孔中散发出的偏执与骄狂，冲散了这种女性的魅力，让她看起来更像一种能置人于死地的武器。 　　奎帕博士环顾了一下四周，此时的神庙已经空无一人，而这深山中的荒僻之地，连一个神明的守门人都没有，这也是他选择在这里与夏恩相见的原因。 　　“你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奎帕博士控制着自己声音的颤抖，尽可能表现得镇定。 　　“是一个忠告，来自对这个世界上残留的最后一点血脉的悲悯。”她的眼睛在黑暗中如猫一般闪闪发亮，就好像这日落之后的世界才是她疯狂杀戮的战场。 　　“你又想干什么！害死那么多人还不够吗！”奎帕博士愤怒得瞪大了眼睛。 　　“我做的任何事情，都与你无关。你只要老实离开就可以了。” 　　“我走不了！我要和我的团队在一起！” 　　“哦？”夏恩标志性地语气词再次刺痛了奎帕博士的耳膜：“团队？这就是你无论如何也想要找到那个光球存储云盘的原因？” 　　奎帕博士警觉了起来，他死死盯着夏恩魅惑而傲慢的脸，问道：“谁告诉你的。” 　　“暮霭蔷薇，你们的老朋友了。你无数次攻击防火墙妄图盗取数据的行为，就像是在监控地下偷走一块粉红色的奶酪，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可怜虫？” 　　夏恩笑了起来，见奎帕始终垂眸不语，她的笑声逐渐止息，悠悠道：“关于云盘存放的位置，我倒是可以告诉你，甚至可以帮你拿到它。” 　　“条件呢？” 　　“条件就是，拿到云盘之后，你要立刻离开巴别塔。” 　　奎帕博士的内心此时天地颠倒，巨浪滔天，他深知这个云盘对团队的重要性，就像罗林说的，也许研究神经元阵列都不如找到叶宸宋偷取数据的证据更重要。叶宸宋已经压制罗林多年，而这一次更是进驻了巴别塔，让罗林几乎退无可退，处处受制于人。 　　经过一个多月的研究，他深知突破莱莎的防火墙有多么艰难，更何况，从夏恩这里他又得知，原来暮霭蔷薇始终在为叶宸宋工作，那盗取云盘就更是难如登天，他唯一的办法，就是求助于妹妹夏恩。 　　“我答应你。”沉吟半晌，奎帕博士终是不得不对夏恩低头。 　　夏恩兴奋地大笑起来，就好像按住了猎物的母狮，沉浸于即将蹂虐对方的喜悦。 　　“还有一件事，你们团队中那个蓝头发的女孩儿，叫露娜，对吧？”夏恩放纵地笑完，斜睨着看向奎帕。 第49章 伦理与情感 　　“你想做什么！” 　　夏恩看着奎帕紧张而谨慎的脸,似笑非笑：“从你的反应来看，这个叫露娜的女孩子倒更像是你的妹妹。” 　　那样柔媚的笑配上古怪喑哑的嗓音，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你放心，我不会对她怎么样,我只是觉得她很可爱,仅此而已。” 　　说完，夏恩深深地看了奎帕一眼,转过身向着和奎帕来时的小径相反的方向离去,空寂的山野之中回荡着她肆无忌惮地调笑声：“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同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一样,从来没有人可以让魔女止步，无论是二十年前的母亲,还是二十年后的自己。 　　奎帕博士回过神，失魂落魄地向山下走去,他不知道自己今日的决定是对是错，如果他能成功拿到莱莎存储数据的秘密云盘，团队众人就真的会听从他的建议,离开巴别塔吗？与魔鬼交易的自己，会不会已经给团队埋下了避无可避的陷阱呢…… 　　等到奎帕博士返回巴别塔188层时，已经是夜里12点了，会议室里依旧是灯火通明。 　　华沙和詹玲正在玩一款最新的联机游戏,两个人分别扮演其中一个NPC，作为搬家公司的员工给客户搬家。詹玲女士最开始只是以一种“陪小朋友阅读绘本”的心态接受了华沙的邀请,但随着游戏的进展，詹玲女士也被胜负欲驱使着,不断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打气声。 　　华沙更是沉浸在游戏中,时不时地为自己和詹玲女士默契的配合尖叫喝彩。如果不是巴别塔格外优越的隔音条件,很难想象楼上楼下的邻居如何忍受这两个人的分贝攻击。 　　大屏上播放着动画片《女巫的信条》，很明显这部动画片已经比《飞天小女警》在年龄层级上有了显著的提高，但很显然，露娜对这部动画片并没有很大的兴趣，她一边呼噜呼噜地吃着泡面，一边和身边的韩家栋叽叽咕咕地说着些什么。 　　罗林并没有在会议室，而程澈正在料理台上制作蜂蜜柠檬茶。他将已经提前腌渍好的柠檬切片小心地放入巨大的玻璃罐中，每放入一片柠檬便会铺入一层厚厚的蜂蜜，整个会议室都被柠檬的清香和蜂蜜的醇厚所充盈着，格外令人安心。 　　在房间里呆坐了半晌，奎帕博士才找回了自己丢失在神庙中的灵魂，眼睛里也有了往日的神采。不多时，程澈便将一杯冲泡得刚刚好的小青柑端到了奎帕博士的面前，他感激地冲对面的男人笑了笑，捧起水杯，轻吹着热气。 　　突然，奎帕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有些焦急地开口道：“露娜，你最近有没有见到什么奇怪的人？” 　　露娜一边嚼着面一边老实点头：“有啊。” 　　“是谁！” 　　露娜一揪身旁韩家栋的睡衣领口：“他呀，这家伙不是一直挺奇怪的吗？”她向奎帕和程澈投来寻求赞同的眼神：“你们不觉得吗？” 　　奎帕博士叹了口气，他很是后悔向露娜问出这种问题，不仅对解决目前的困境毫无益处，反而可能会引起更多的麻烦。果不其然，露娜和韩家栋已经再次上演全武行，两个人在会议室里追打个不休，最终被游戏机的连接线绊倒，赢得了詹玲和华沙无奈又郁闷的抱怨声。 　　热茶入喉，奎帕博士望着会议室活力四射的众人，心中充溢着难言的感慨。无论需要自己付出什么，只要身边的众人还在，他的一切付出便都有意义。拿着水杯，奎帕博士离开了那间似乎永远不会空寂的会议室，返回了自己的房间。 　　几日后的清晨，罗林和程澈驱车前往一座远离城市中心的动物收容所。二人走得匆忙，连程澈准备的便当盒都没有来得及拿上车。 　　“罗林小姐，我们是要躲着谁吗？”程澈在副驾驶位上系好安全带，侧头看向罗林专注开车的脸。 　　“还能有谁，露娜呗……也不是不想带着她，但是在研究进行的过程中，这件事情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清晨的阳光掺杂着熏香的微风，一股脑地钻进了车窗的缝隙，罗林将车窗玻璃降了下来，任由春日的风在她浓密的发丝中穿梭舞动。她的侧颜被阳光镶上了金边，无论是明净的额头，精致的笔尖，还是柔软的嘴唇都闪闪发亮。 　　“根据你提出的设想，我进行了一系列相关的实验，确实证实了小白鼠的脑皮质神经元组成的神经元阵列……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对，嫁接，嫁接在芯片之上，利用电极刺激可以很好的完成神经反射。” 　　“也就是说，你的设想，毫无疑问是我们制造真正的仿生人的一条捷径。”罗林一边说，一边向程澈投来快速而温柔的一瞥，副驾驶座上的男人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身子微微前倾，就好像不看着她的脸，就无法读懂她的语言一般。 　　“但是，我们的实验不可能只局限于小白鼠身上，牺牲再多的‘阿尔吉侬’也不能换来实验的突破性效果，因为它们的脑皮质神经元毕竟和人类相去甚远，根本无法达到仿生人的强度。也就是说……” 　　罗林的眉毛微微低垂，像是不堪承受月光的柳叶，带着某种难掩的哀愁：“也就是说，我们的实验也许会涉及和人类更相似的生物，至少是智商更高的生物，比如海豚，猩猩等等。昨天，我大学的一位好友向我推荐了一个可供实验的生命体，而我们今天就是去看看它。看看它在伦理以及情感上都能否达到我们实验的要求。” 　　程澈有些疑惑，轻声重复道：“伦理以及情感……” 　　“我的老师沈槐安教授曾经说过，人工智能发展最大的问题，不是技术上的瓶颈，而是人工智能与人类的关系问题，这催生了人工智能的伦理学和跨人类主义的伦理学问题。而这个问题，也是我们所有人工智能领域的研究者们极力要规避和预防的问题。我们目前将要进行的实验，其实恰恰就在这个奇点的临界值上。” 　　“我们运用类人生物的神经元，是否能合情合理，哪怕是动物本身，它是否真的需要为这个实验付出生命的代价，这一切都是值得考量的，这也是我需要你来参与我的实验的原因。” 　　柔软的春风穿过罗林的黑发，将她的发丝向他的方向吹来，那些在风中散落的青丝，让程澈想起那个在雾气中的拥抱，那么轻，那么迅速，让他都没来得及用沾着面粉的手，环住他亲爱的罗林小姐。 　　而此时，无论是基于什么原因理由，他都无比珍惜和罗林单独同乘一车的时光，就好像冥冥之中将那个拥抱缓缓拉长，和永远相较都不遑多让。 　　“因为，你是我接触过的，最善良单纯的人，我想也许你的想法，才符合人类最初最原始的价值观。” 　　罗林絮絮地说着，她并没有望向程澈的眼睛，如果这时，她能将自己的目光投向他，也许会惊讶地发现，那个她心中如同一张白纸般一尘不染的男人，灰色的眼眸中也泛起了复杂的神采。 　　没错，在最初的最初，他的确是一处无人踏足的雪地，干净纯洁，空无一物。然而逐渐地，那片雪地中竟也开出了蓝紫色的美丽花朵，而撒播花种的人，却一无所知。 　　罗林向后座一指，说道：“那个深蓝色的背包里有一款小型摄像机，我希望你能用自己的眼睛和心，将我们所有的实验准备过程都拍摄下来，包括今天。” 　　程澈顺从地探身向后座靠去，拿到了那个深蓝色的背包。拉开拉链，里面放着两人份的即食三明治、水壶、小型摄像机和厚厚一沓文件材料，里面用各色荧光笔做出了标准，清晰了然。 　　程澈拿出摄像机，按下了开关键，镜头中是罗林干净柔和的侧脸与阳光投下的彩虹色光晕，罗林突然向镜头看去，继而露出无奈又忍俊不禁的笑脸。 　　“不是现在，放下摄像机，吃你的早饭，真服了你……”她笑了起来，笑声随着迎面而来的风传得很远。 　　程澈忠实地把这一段记录下来以后，才恋恋不舍地关闭了摄像机。他并不想吃三明治，但他无法违逆罗林的意思，只得撕开了三明治的包装，将他尝来毫无味道的食物塞进了嘴里。完成罗林布置的任务后，程澈想了想，提问道：“罗林小姐，我们这次的实验体是……是一只什么动物？” 　　罗林握着方向盘地手指微微用力，指尖显出苍白的颜色：“倭黑猩猩，和人类最像的动物。” 　　“你不用太过紧张，我们这次去，只是例行探视，如果要进行实验，还要有很多文件和内容需要准备，不会那么快。我不会让你参加实验的，这点你可以放心。” 　　“罗林小姐，为什么？我可以帮你。” 　　罗林看了程澈一眼，轻声说：“有些事情，一个人能够承受的话，就不需要再拉另一个人下水了。你只要做好我分配给你的任务，就是帮了我最大的忙了。” 　　此时，汽车已经驶出了城市道路，进入了向上攀升的山路。周围是郁郁葱葱的树林，间或几声清脆的鸟鸣。虽然从视野中还看不到，但是二人都清晰地听到溪水潺潺流淌的声音，大自然音色各异的旋律合成冗长美妙的背景音乐，而春日的歌词则在风中吟诵不息。 　　罗林打开了汽车的天窗，对流风穿堂而过，整个汽车里都充溢着属于自然的香气。程澈趴在车窗上，好奇地向道路两边张望着。在这个世界的记忆，似乎一直都囚于那座巨大的巴别塔，他活动的范围也局限于周边的地区，除了和罗林的团队去过地球南端的马洛里之外，这片城市之外的山区他却是从未来过。 　　“你喜欢这里？”罗林笑着问道。 　　“是的，罗林小姐，这里和马洛里风景迥异，但却一样美丽。” 　　罗林轻轻叹了口气：“那就好，因为接下来的时间，我们应该会经常来这里。” 　　正说着，路边伫立的一个“动物收容站”的标牌出现在视野之中。 　　“如果在拍摄实验体的过程中，有任何的不适，你一定要立刻告诉我，好吗？”罗林突然匆匆抛下一句话，便拐弯进入了动物收容站的内部道路。 第50章 安洁莉卡 　　程澈按照罗林之前的要求,打开了摄像机，并试着通过镜头来观看与认知。这对程澈来说并不困难，仿生人的眼睛本来就是微型的摄像机，二者殊途同归。 　　经过一段狭长的小路,一排排隐藏在浓密森林中的房舍呈现在眼前,道路也廓然开朗，一位身材娇小的女性正在路边冲他们用力地挥手。罗林将车缓缓停下,趁着下车的间隙轻声对程澈说：“这位是尼姆博士,也是我们这次实验的赞助支持者。” 　　程澈点了点头,将镜头对准了正热情地伸过手来的尼姆博士。尼姆博士看上去比罗林还要年轻,浅棕色的发辫编成一束，斜斜地垂挂在肩膀上。蜜色的肌肤上,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微微下垂，有一种平易近人之感。 　　她用力地握住程澈的手,上下摇晃着，笑道：“欢迎欢迎！程澈先生是吧，感谢您远道而来,我是目前收容站的负责人，尼姆。” 　　程澈能感受到她手掌上粗糙而顽固的茧，和罗林细滑如丝缎的肌肤截然不同。 　　“很高兴认识您，尼姆博士。” 　　尼姆松开了程澈,继而转身给了罗林一个大大的拥抱，罗林的脸上也漾起了罕见地温情的笑意。因为身高的差异,尼姆的脸正好能埋在罗林的肩窝处，看上去格外和谐温存。罗林腾出一只手,轻轻拍着尼姆的背：“事情我已经听说了,你还好吗？” 　　“不好……”尼姆从鼻腔里发出一种委屈的咕哝：“如果不是你,我自己是解决不了这个问题的……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说。” 　　“没关系，我来试试，我希望这种方式，能让你们两个都更容易接受一些。” 　　镜头里，尼姆终于放开了紧紧拥抱着罗林的双臂，冲程澈赧然道：“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程澈敏锐地发觉，尼姆的眼眶已经红了。 　　“走吧，我们去看看她。” 　　程澈跟在二人身后，沿着宽阔的道路往密林深处的一排房舍走去。尼姆已经注意到了程澈不断跟拍的摄像机，便也有意识地对着摄像机解释道：“我们现在即将来到的是倭黑猩猩的救助点，前段时间，我们刚刚进行了野外放生，将野化充分的倭黑猩猩重新带回了他们远在南半球的家，所以现在救助站中只剩下了一只由于年龄太大，无法进行野外放生的倭黑猩猩，也是……也是这次的实验体，安洁莉卡。” 　　在说到“实验体”三个字的时候，尼姆的嗓音有了明显的颤抖，似乎这三个字中带着某种她难以预料的痛楚与恐惧，罗林安抚地碰了碰她的手，轻声说：“尼姆，现在安洁莉卡还不能称为实验体，因为我们要首先确认她参与实验的可行性，在这期间，只要你主观上有任何的抗拒与反感，我们都会立刻停止相关的内容，让安洁莉卡回归她原先的生活。” 　　“不不……我没有抗拒，我只是，还不太适应。”尼姆神色复杂地看着罗林，作为安洁莉卡的监护者，她也难以抉择。 　　很快，他们走到了房舍前，尼姆强迫自己露出一个为难的笑容，面对着镜头：“这就是目前安洁莉卡居住的笼舍，因为她已经和人类生活太久了，也无法再适应丛林的环境，甚至也无法和同类相处交流，她真切地认为自己本就是一个人类，所以我们就自作主张，为她单独设计了这间适合她生活的房子。” 　　罗林凑到程澈身边，轻声补充道：“安洁莉卡性格很腼腆，也比较怕生，你进去之后注意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防止安洁莉卡出现应激现象。” 　　程澈顺从地点了点头。他是最后一个走入小屋的人，他惊讶地发现这个属于一只倭黑猩猩的小屋和人类的房间并没有太显著的区别。房间四方四正，中间的活动区域铺着防止幼儿摔跌的塑料地垫，墙角摆着一张用蓬松的干草堆成的小床，那只名叫安洁莉卡的倭黑猩猩正蜷缩在一块洗得发白的毯子里，翻看一本杂志。 　　更为让人不可思议地是，安洁莉卡扁平的鼻梁上，竟然还架着一副眼镜，眼镜腿儿用绳子挂在向两旁突出的大耳朵上，看上去又奇怪又好笑。 　　“安洁莉卡已经六十二岁了，这已经到达了倭黑猩猩的寿命极限，所以现在的她，无论是眼睛还是耳朵都已经快要罢工了。她非常喜欢看人类的杂志，有时候一看就是一两个小时，所以我们给她配了一副老花镜，她还是很喜欢的，至少看起杂志来没有以前那么吃力了。” 　　尼姆温柔地看着用心阅读地安洁莉卡，向罗林使了个眼色：“去和她打个招呼吧，我相信她还能记得你。” 　　罗林点了点头，轻手轻脚地向安洁莉卡走去。等到她走到小床边时，安洁莉卡才有些疑惑地抬起头，她的眼神浑浊而迷惘，透过老花镜，她仔仔细细辨认着罗林的五官，看了几秒钟，安洁莉卡转头向尼姆看去，寻求帮助，尼姆只是缓缓地冲她点了点头。 　　罗林俯下身，动作轻柔而缓慢，似乎是怕吓着安洁莉卡，她连呼吸都变得微弱而绵长。安洁莉卡伸出手，轻轻贴着罗林的面颊，有些紧张地摩挲着。突然，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她发出一声兴奋的尖叫，翻起上嘴唇，露出几乎快要掉光的牙齿，学着人类的样子大笑起来。 　　她搂住罗林的脖颈，亲昵的亲吻着她的头发，久久不肯放开。 　　“安洁莉卡认出她了。”尼姆哽咽着。 　　程澈将目光从镜头中移开，只是稳稳地端着摄像机，眼睛却看向了在身旁抹着眼泪的尼姆：“尼姆博士，罗林小姐之前就和安洁莉卡相识吗？” 　　“是啊，她们认识了十年了，说起来，比你们俩在一起的时间要长得多。”似乎是为了掩饰内心的伤感，尼姆转移了话题。 　　在一起…… 　　程澈察觉出尼姆应该是误会了什么：“尼姆博士，我和罗林小姐并不……” 　　尼姆摆了摆手，用近乎慈爱的眼神看了一眼程澈：“唉，我是过来人了，还能连这个也看不出来？你的眼睛就没从她身上移开过……” 　　程澈还没来得及解释，便看见坐在小床上的罗林冲他招了招手：“来，和安洁莉卡打个招呼吧！” 　　程澈只好将话咽回口中，走到罗林身边。此时，安洁莉卡已经躺在了罗林怀里，头紧贴着罗林的胸口，双臂环着她的颈，像荡秋千一样微微摇晃着。 　　因为房间里的温度较高，罗林早已经将风衣脱掉了，此时她身上只剩下一件打底的黑色羊绒衫。这本就是一种极其粘毛的材质，再加上和安洁莉卡的亲密接触，罗林的衣服上几乎全都沾满了倭黑猩猩的毛发，但罗林却像是没有看到一般，依旧亲昵地环抱着安洁莉卡。 　　程澈学着罗林的样子，轻轻蹲了下来，柔声说：“你好，安洁莉卡。” 　　安洁莉卡似乎十分开心，她伸出一只挂在罗林脖颈上的手臂，向程澈的头上探去。程澈并不躲避，而是顺着安洁莉卡拉扯的方向，朝着她靠近。安洁莉卡很满意，用额头碰了碰程澈的，就像是完成了人类的一次握手。 　　“她喜欢你。”罗林笑了，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示意程澈坐过来。 　　站在门口的尼姆发觉安洁莉卡已经接受了二人，放下心来，用手势示意自己要出去一会儿，罗林点了点头：“尼姆，我的背包里带了相关的文献资料，也做好了标注，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拿走研究一下。” 　　那种为难而忧伤的笑容又一次浮现在尼姆的嘴角：“好，不过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依旧没有改变我的想法。”说完，她离开了房间。 　　小屋中只剩下了罗林，程澈和安洁莉卡，此时安洁莉卡已经爬到了程澈的怀里，调整了一下姿势，舒服地仰躺着。安洁莉卡已经是一只身高约1.4米的老年猩猩了，在罗林的怀中还有些局促地伸展不开，到了程澈这里似乎自在了许多，没多久，便有些困倦地睡了过去。 　　“罗林小姐，尼姆博士为什么想让安洁莉卡成为实验体呢？”程澈将摄像机放在床边的搁架上，以便能清晰地拍摄下二人的影像。 　　“因为尼姆想留住她。”罗林轻轻抚摸着安洁莉卡的脑袋，轻声说：“如果能将安洁莉卡的神经元嫁接到芯片上，制作成仿生大脑，那其实就是变相地留住了安洁莉卡的灵魂。你也看出来了，她已经很老了，近两个月又生了病，她的生命就如同风中的烛火一般，不知何时就会熄灭。” 　　“那……安洁莉卡，她愿意吗？” 　　“很难说”，罗林叹了口气：“安洁莉卡是当年从马戏团中解救出来的小猩猩之一，但她却拒绝野化训练，也难以融入群体生活，就像尼姆说的，虽然受尽了人类的责骂鞭打，但她依旧相信自己是一个人类。” 　　“我想，如果能运用她的神经元，制作一个真正的仿生人的话，也许是她能成为人类的唯一途径了。” 　　“仿生人……是人类吗？”程澈抬头看向罗林，眼中涌动着某种她所不能理解的情绪。 　　“如果仿生人真的能像人类一样，学会思考，感知感情，我们又凭什么说，他们不是呢？”罗林的目光坦荡而温和。 　　程澈感觉自己的身体内称作“心脏”的人工泵体被重重一击，罗林无意间的话语，在他听来却如同雷霆万钧。他一直认为他与她是不同的，他身体的一切都只是流水线上的工业制品，而她却有着高贵的情感与难以捉摸的灵魂。在她的面前，他始终是卑微的，附属的，永远服从的。 　　而此刻，她却告诉他，他们本就是一样的。 　　“可是，仿生人毕竟是人类的造物啊……” 　　“人类不也是自然的造物吗？谁又比谁高贵到哪里呢？” 　　作者有话说： 　　亲爱的读者宝宝们，读到现在你应该可以看出，故事已经逐渐向更为深刻的道路上疾驰。文中所有关于仿生人与人类关系的思考，动物与人类关系的解读，都是我个人的浅见，借罗林和其他人物之口说了出来。如果有和大家观点相违背的地方，我们求同存异，欢迎讨论=3= 　　最后，有宝宝发现我为了日3作出的努力吗！我真的在坚持不懈地日3啊！（emn……中间确实有停顿，但我尽力啦~）本期榜单到今天已经完成，接下来的两天是存稿+休息，爱大家！！！！！！！！ 第51章 无人之境 　　程澈怔怔地看着她,他没有想到罗林会从这个角度来解读人与仿生人的关系，也没有想到作为仿生人创造者的罗林，对仿生人蕴含得竟然是这样一种平等而包容的感情。 　　如果学会思考，感知感情的仿生人也可以被称为人类…… 　　如果仿生人也拥有和人类并肩站在这个世界上的资格…… 　　那做为人类分支的仿生人,可以喜欢人吗？可以爱人吗？不是服从,不是附属，不是不得不,而是主动的,自愿的,不顾一切的去爱另外一个人。 　　一开始还平静地望着程澈的罗林,心头突然泛起一种异样的紧张感，她看到近在咫尺的那双灰色眸子,此时已经褪去了往日的静谧与宁和，就如同波平如镜的水面,被潜藏在湖底的怪兽搅动，掀起几可吞噬天地的滔天巨浪！卷席的洪水遮天蔽日而来，将本属于她的栖身之所彻底淹没。 　　罗林看着程澈眸光里自己的倒影,湿淋淋的，避无可避。她感到面前这双眼睛有些陌生，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在这双稚纯的眼睛读到叫做“欲望”的东西。 　　“砰砰”地扣门声响起,罗林连忙移开了自己和程澈对望的目光，向门口看去。只见尼姆正抱着一大盆水果和一瓶颜色诡异的药水走进来。 　　尼姆一眼就看到了正赖在程澈怀里酣睡的安洁莉卡,欣慰地笑道：“看见你们相处得这么好，我就放心了。” 　　“如果程澈先生不介意的话,我要把安洁莉卡叫起来吃药了。” 　　程澈闻言,也缓过神来,点头道：“好的，尼姆博士。”他没有就势将睡得昏天黑地的安洁莉卡递给尼姆，而是用胳膊托起安洁莉卡的后背，轻柔地摇晃着，低声说：“安洁莉卡小姐，该起床啦！” 　　他不厌其烦地呼唤着，直到安洁莉卡睁开眼睛，伸展四肢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冲他露出信任的笑容。 　　尼姆有些惊讶地看着程澈，本来她是准备亲自给安洁莉卡喂药的，但见到程澈如此温柔而笃定地照顾着病入膏肓的安洁莉卡，犹豫了片刻，便将手中的药瓶递给了程澈。 　　“程澈先生，你来试试吧！” 　　程澈接过药瓶，安洁莉卡盯着他拿着药瓶的手，脸上明显地呈现出厌恶的情绪。程澈凑上前闻闻了，药瓶中的药水散发着一股刺鼻而蛮横的味道。 　　“尼姆博士，安洁莉卡小姐最喜欢的是什么水果？” 　　“香蕉！” 　　程澈从水果盆中拿出一根香蕉，动作缓慢地拨开，在安洁莉卡眼前晃了晃，安洁莉卡伸出前爪去抓，程澈温柔地摇了摇头：“不行哦，安洁莉卡小姐，把药水喝干净才能吃香蕉，否则我就吃掉了。” 　　程澈装模作样地张大嘴巴，将香蕉缓缓地向唇边靠近：“吃掉安洁莉卡小姐今天最后一根香蕉！” 　　安洁莉卡妥协了，她气呼呼地拿过程澈放在一边的药瓶，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直到把瓶中的药底都喝得干干净净，才一把抢过程澈手中的香蕉，直接塞进了嘴巴里。 　　接下来的一整天，程澈和罗林都在享受着与安洁莉卡亲密的时光，摄像机也在一刻不停地记录下了全程。安洁莉卡已经很久没有和陌生的人类有这么长时间的相处了，因此当程澈和罗林准备返回时，安洁莉卡几次走到小屋的门口，张望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 　　“罗林，实话说，你觉得安洁莉卡适合参与这项实验吗？”尼姆垂着头，凝望着自己脚边的影子。 　　“从客观上来说，安洁莉卡非常适合，她的疾病并没有影响她的大脑，虽然成年动物的大脑皮质细胞不能和幼崽相提并论，但安洁莉卡已经是我们现在能找到的最好的了。” 　　“那……主观上呢？” 　　“主观上来说，只要你对实验中的任何一个步骤过程产生了抵触情绪，对于安洁莉卡来说，这个实验都将是不适合的。因为你是她的监护者，甚至可以说，你是安洁莉卡人类的母亲。虽然实验会在安洁莉卡确认死亡后进行，但作为母亲，你依然有权利提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反对与质疑。” 　　在罗林说出“死亡”二字时，尼姆不可抑止地颤抖了一下，继而尼姆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安洁莉卡……我可怜的安洁莉卡……” 　　尼姆始终压抑着自己的悲戚，她不愿意让安洁莉卡感受到她的痛苦与折磨。她缓和了一下情绪，问出了内心纠结多时的问题：“实验一定会成功的，对吗？我们会拥有一个像安洁莉卡一样的仿生人，对吗？” 　　罗林悲悯地看着尼姆，却还是摇了摇头：“我不能保证，尼姆，任何实验都不能保证百分之一百的成功。”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们会每隔三到四天来记录一次安洁莉卡的身体状况，为实验作准备，在此期间，你可以在任何时候提出终止实验的要求，请你记住，是任何时间。”罗林抬起手，按了按尼姆瘦削的肩。 　　返程的车上，程澈始终沉默不语，罗林几次疑惑地向他看去，他都安静地注视着摄像机中的画面，一遍遍回放着已经记录下的内容。 　　路灯斜斜地照射进来，让男人的侧影分外鲜明。 　　“程澈，你还好吧？” 　　程澈按下了暂停键，转过头看向罗林：“我没事的，罗林小姐。我只是在想，如果我是尼姆博士，我会如何选择。” 　　“你会怎么选？” 　　“我会用尽我所有的力量，留下她。” 　　我比任何人都知道等待的漫长，那田野中的花朵，开了又败，来年又再开，而我等待的罗林小姐，却再也没有回来。 　　“可是程澈，我不知道你想过没有，如果实验失败了呢？在尼姆的信仰中，逝者要保留躯体的完整，才能再度轮回。如果实验失败了，也许在尼姆心里，安洁莉卡就彻彻底底死去了。” 　　“失败一次，还有第二次；失败第二次，还有第三次，我会永远尝试下去，直到有那么一个时空……” 　　突然，山路上对向而来的车辆开着远光灯疾驰而过，几乎闪花了罗林的眼睛，罗林气急骂道：“混蛋！会不会开车！” 　　她没有听到程澈最后的回答，而那句未说完的话顺着敞开的车窗消散在暮春的晚风里。 　　失败一次，还有第二次；失败第二次，还有第三次，我会永远尝试下去，直到有那么一个时空，我会再次找回我的罗林小姐。 　　那天晚上，程澈做了一个梦，在那个梦中，他第一次失去了对自己的掌控能力，如同一个幽魂一般飘荡在梦境之中。 　　他站在人来人往的广场上，转头看向那栋高耸入云的建筑，那本该伫立着巴别塔的地方，此时却存在着一幢完全陌生的摩天大楼。程澈疑惑地看着自己所处的位置，这明明就是著名的巴别塔广场啊，那么塞恩星举世闻名的巴别塔又去了哪里？ 　　广场的入口处，几个身材异常高大的仿生人正在仔细扫描着进出的人群……不对，这些川流不息的并非人群，这个广场之上，目之所及，竟然全部都是仿生人！ 　　实在是太不对劲了……依据程澈记忆海中的零星片段，随着时间的推移，的确有越来越多的仿生人被生产出来，他们承担着人类各行各业的重负，几乎承接了人类百分之九十的工种。人类因此获得了更多的自由与空间，那时的街道上，几乎到处都是懒散而欢快的人类。 　　可是现在呢，人类去了哪里？ 　　程澈的大脑感受到一阵抽痛，但他强迫自己继续着这个荒诞的梦境，他知道，自己所有的问题往往都有梦境作为解答，他无论如何都要坚持到答案出现的那一刻。 　　突然，程澈在满是仿生人的广场上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那个戴着鸭舌帽的中年男子，此时的他正混在一群仿生人之中，缓步向着广场的出口移动，很快就要走到那几个正在扫描的仿生人旁边了。 　　程澈连忙移动到他的身边，虽然人头攒动，可由于程澈在这个梦境里是如同幽灵一样透明的存在，所以他可以毫无顾忌的穿越人海而过。透过男子压得极低的帽檐，程澈还是惊讶地发现，此时的男子面容俊朗，并没有那道由额头蔓延至嘴角的可怖疤痕，他的右眼也还是完好无损的样子。 　　程澈想提醒他远离正在扫描的几个异常高大的仿生人，可无论他如何拼尽全力地大喊，他的声音却始终无法穿透男子的耳膜，他只是谨慎而小心地环顾四周，一步一步地靠近了危险。 　　突然，一道红色的光束从男子身上扫过，继而警报声大作。 　　“发现脱逃人类！发现脱逃人类！” 　　从程澈漂浮在空中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到从巴别塔各处，奔跑而来的仿生人警卫。鸭舌帽男子也明白了自己所处的危机，他奋力推开身边几个仿生人，向巴别塔广场外的公路跑去。 　　“警告！马上停下，否则将执行抹杀指令！警告！警告！” 　　程澈也跟着男子向着公路狂奔，他看到公路边停靠着一辆看上去几乎要报废的摩托车，而男人不管不顾地飞跨而上，迅速拧动了油门。 　　在千钧一发之际，不远处的仿生人警卫开枪了，程澈几乎是下意识地扑了上去，妄图用自己的身体替男人挡住那致命的子弹。然而，子弹从他半透明的身躯里呼啸而过，在男人的面门上溅起一片猩红残忍的血花！ 第52章 最后一面 　　程澈猛地从床上翻坐起来,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头。疼痛，剧烈的疼痛，就好像刚刚飞射而来的子弹钻进了他的大脑一般。 　　他终于明白了鸭舌帽男子脸上伤疤的由来，那正是自己的同类所造成的。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他梦中所到达的时空应该是罗林离开后的200年左右,那时曾经高耸入云的巴别塔消失了，被另外一栋大型建筑取而代之,而仿生人和人类的关系也似乎达到了一种他无法料想到的境地。 　　那是一个无人之境,唯一的人类还被仿生人警卫所重创,那么,他记忆海混沌的二百年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从罗林成功研制出第一个仿生人,到创办了第一所属于仿生人的学校，他的记忆似乎永远都在追逐着罗林的脚步。及至罗林离世,他便也像失了方向的游鱼，彻底在记忆海中沉沦。 　　思索良久，他终于缓缓松开紧紧抓着头发的双手。一种强烈的几乎令他作呕的不安涌上心头,如果说200多年后，仿生人与人类的关系如此紧张，几乎到了你死我亡的地步，那么他们现在追求的科学理想,究竟是对是错呢？ 　　然而，短暂的疑虑无法打消罗林和程澈对于实验的热情,他们又接连三次前往拜访尼姆博士与安洁莉卡。每一次，尼姆都无比坚定地支持实验的继续,而每一次,都肉眼可见安洁莉卡的衰弱。 　　程澈始终用摄像机忠实地记录着实验准备的全过程,而她们与安洁莉卡的感情也在每一次接触中逐渐加深着。 　　到第五次见面时，安洁莉卡已经难以从小床上坐起身来了，她轻轻摇晃着瘦得皮包骨头的手臂，向程澈和罗林打着招呼。 　　“尼姆博士，安洁莉卡该吃药了吧？”程澈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轻声问道。 　　尼姆凑近程澈，压低声音道：“现在吃药已经没用了，打针都已经找不到血管了……” 　　程澈沉默了，这句话是如此熟悉，拨开时间的迷雾依旧清晰可闻。曾经有一位医护仿生人也是这样低声对他说过同样的话，不同的是，尼姆是为安洁莉卡，而她是为罗林。 　　罗林看着依旧努力做出微笑表情的安洁莉卡，回头对尼姆说道：“也许，该开始最后一次实验准备了。” 　　尼姆点了点头，退出了房间。经过长达一个月的自我疏导，她终于逐渐接受了安洁莉卡即将离开的事实。无论实验成功与否，无论这个世界上终究能否出现一个像安洁莉卡一样的仿生人，尼姆已决心顺从命运的安排。 　　等到房间里只剩下罗林和程澈的时候，罗林用眼神示意程澈拿出他们提前准备好的实验工具。说是实验工具，其实只是针对安洁莉卡制作的图形卡片。经过长时间的研究与接触，安洁莉卡被认定为对图形和颜色极其敏感的倭黑猩猩，并且拥有极强的自我认知，可以说是倭黑猩猩中的佼佼者。 　　因此，在这最后一次实验中，罗林决定运用安洁莉卡擅长的图片素材来探知她内心真正的想法。 　　因为刚刚打过针，安洁莉卡的精神还算不错，她睁大眼睛看着罗林展示给她的图片，露出好奇而温柔的笑。 　　“安洁莉卡，从这两张卡片中选择你最喜欢的那一张，可以吗？” 　　安洁莉卡伸手向其中一张卡片摸去，口中发出兴奋地“呵呵呼呼”声。那张卡片上画着安洁莉卡最爱吃的香蕉，而与之相对，另一张卡片上画着是苹果。 　　“做得好，安洁莉卡。”罗林柔声鼓励道，又换了另外两张卡片。 　　这两张卡片上分别画着一只白色的猫咪和一只黄色的柴犬，安洁莉卡伸手摸向画有猫咪的卡片。 　　“原来安洁莉卡喜欢猫咪啊！”罗林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安洁莉卡的精神状态，她要尽可能地在安洁莉卡尚没有厌烦这个游戏之时，问出自己最想问的问题。 　　第三组卡片是陌生的男人和女人，安洁莉卡选择了陌生的女人。第四组照片则是刚刚被选择的陌生女人和程澈，安洁莉卡向程澈看了一眼，呼呼叫着选择了程澈。 　　拿出第五组卡片的时候，安洁莉卡正玩得开心，甚至有力气将身子靠在墙上，以便更快速地拿到卡片。而之前选择的卡片，此刻都被她整整齐齐地摞好，放在自己干瘪的肚子上。 　　“安洁莉卡，这一组比较难选，你要好好思考哦！”罗林和安洁莉卡说话的时候声音很柔和，为了方便她理解，罗林会不断地使用各种肢体语言，显出一种程澈从来未见到过的稚气与活泼。 　　程澈目不转睛地看着罗林，就好像要把这时候的她永远印刻在头脑中一般。 　　罗林终于展开了第五组卡片，这次的对照组竟然是安洁莉卡自己的照片与尼姆的照片。 　　“安洁莉卡，你看这一……”不待罗林解释，安洁莉卡已经朝着尼姆的照片伸出手，将那张小小的卡片紧紧握在手中，平整地摆放在自己的胸口。紧接着她将之前的卡片组递给罗林，待她接过之后，安洁莉卡幸福地将两只手交叠在胸前，压住尼姆的照片，有些疲惫地打了个哈欠，阖上了眼睛。 　　看着转瞬便进入梦乡的安洁莉卡，罗林转头看向程澈，而此时，程澈的镜头也适时转向了她：“程澈，你知道安洁莉卡想要表达的是什么吗？” 　　“她想说，她愿意用珍爱的所有，来换取尼姆陪在她的身边。” 　　“是的”，罗林的眼圈红了，这是第一次她在程澈面前表现出罕有的脆弱：“她只要尼姆。” 　　在安洁莉卡做出选择的瞬间，罗林便知道实验准备结束了，无论是尼姆还是安洁莉卡，都已经在没有任何条件催动影响的情况下，作出了自己最真实的选择。 　　她们选择彼此。 　　也就是说，只要能和尼姆在一起，安洁莉卡自愿成为实验体。 　　回程之前，罗林和程澈都格外郑重地和安洁莉卡拥抱告别，她们心中都隐隐有了预感，这也许就是他们与活着的安洁莉卡之间的最后一面了。程澈给安洁莉卡送出了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那是一个精致小巧的瓶子，用好看的皮质项链拴着，瓶子里装着一些如同黑色麦麸一般的东西。 　　“程澈，你给安洁莉卡的瓶子里装着什么？” 　　回程的路上，为了打破两人之间悲伤难抑的沉默，罗林开口问道。 　　因为二人都想和安洁莉卡多呆一会儿，这次他们离开得格外晚。此时，空寂的山路，只有沿途的路灯与空中的月轮与他们作伴。月光柔柔地泼洒下来，让疾驰的汽车变成了银丝包裹的茧。 　　“是花种，罗林小姐。”程澈回答。 　　“花种？” 　　“是的，罗林小姐，桔梗花的花种。” 　　不知为什么，程澈又轻声地补充道：“它的花语是：无望的爱。” 　　* 　　而恰在此时，露娜与奎帕博士也正急匆匆地返回巴别塔。 　　“露娜，你实在太任性了……”奎帕博士紧跟在露娜身后，拎着大包小包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艰难跋涉。 　　露娜一袭水蓝色的头发在人群中格外耀眼，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讨好道：“我错了还不行嘛！但是现在如果不买的话，就真的买不到了！这款篮球鞋真的是相当有纪念意义的一款……” 　　“那这些呢！还有这些！”奎帕博士晃了晃自己手中的购物袋，“这可不仅仅是一双篮球鞋这么简单吧！” 　　露娜装作没听道，大声地哼起了歌。 　　奎帕博士又好气又好笑，他实在是拿面前这个女孩儿毫无办法。今天，露娜为了抢购一款限量版的篮球鞋，早早就在旗舰店排起了队，抢到鞋之后，她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购物欲，接着购买了各色衣服，鞋子，包包，把罗林刚发给她的工资挥霍一空。 　　不仅花光了自己的钱，她还以自己没钱付账被扣在店里为由，把奎帕博士诓骗了来，替她又付了一笔账单。 　　“露娜，你如果再这样，我就让罗林把你的工资扣下，替你攒着！” 　　露娜停下脚步，转过头可怜兮兮地望向奎帕博士，此时她漂亮的猫一般的眸子挂满了泪珠，泫然欲泣：“我下次再也不敢了还不行嘛！” 　　奎帕博士见状连忙改口：“我只是吓唬吓唬你，没想真的告密。” 　　露娜也瞬间变脸，眼中的悲苦一扫而空，唇角夸张地弯了起来，眼睛也笑咪成一条缝，像一只奸诈的狐狸：“我也只是吓唬吓唬你呀！” 　　奎帕博士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深知露娜为什么会问他借钱，因为团队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任由她这样花天酒地，尤其是韩家栋。别看他平时总被露娜压着打，但只要被他抓到机会能绝地反击，也绝对不会手软。 　　可他就不一样了，露娜在他心目中只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一个童蒙未开的孩子想要多买几件玩具，又是多大的罪过呢？所以他总是能够容忍露娜的任性蛮横。 　　此时他们终于穿越人群来到了车门前，奎帕博士将手中的大包小包一股脑地往车的后备厢里塞，而手中没有多少东西的露娜却轻松得多，她拉开车门，往副驾驶座上钻去。 　　突然，一只柔弱无骨地纤长手臂探了过来，替露娜在车顶微微挡了一下，动作绅士而优雅。 　　头顶触碰到某种温暖柔软的物体，露娜愕然回首，只见一位橄榄色皮肤的美貌女子正冲她展颜而笑，褐色的眸子在霓虹的照耀下，亮得惊人。 　　“当心啊，美丽的小姐。”那女人轻声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而那嗓音却如同掰开龟裂的树皮一般，喑哑难听。 第53章 灵魂与战争 　　露娜有些愣怔地看着她,转而便露出了招牌的爽朗笑脸：“谢谢！” 　　女人飘然而去，露娜坐进副驾驶位，关闭了车门。她没有看到，此时正站在车尾的奎帕博士看着女人变了脸色。 　　今天的晚饭大家都吃得有些心事重重,罗林和程澈始终挂心着安洁莉卡自不必说,奎帕博士则因为再次见到了夏恩而难以释怀。 　　夏恩自小性格古怪，残忍暴虐,但却是个少见的美人胚子,在霍萨克人的几个相邻的村落中远近闻名。玫瑰香艳,哪怕有再多的尖刺也有人忍不住采撷,夏恩也是如此。哪怕后来，夏恩在学校中引起了可怕的事故,也总有年轻的男孩子对她青睐有加，甚至也正因为夏恩的叛逆与疯狂,反而更为彰显了她的魅力。 　　奎帕不止一次看到夏恩将成捆的情书撕碎或者焚烧，无论它们如何情真意切，如何感人至深,都无法换来她哪怕一个会心的笑。而有勇气当面和她告白的男生，则要面临更为严峻的心理挑战。讽刺，挖苦，嘲笑,抨击都是家常便饭，砸烂礼物,撕毁信件也并不罕见。 　　奎帕就这样看着一个接一个前赴后继的勇士铩羽而归，心中也不免奇怪。真的就没有一个男孩子能让夏恩垂青吗？ 　　与之相反的,以暴戾出名的夏恩,对待同性却友善得多。哪怕有一次,她亲耳听到两个女孩儿正在背后议论她，夏恩也只是用眼神严厉地警告了一下，后续也并没有追究。奎帕曾经还为此长舒一口气，认为夏恩也许能拥有几个同性的朋友，但直到从学校毕业，夏恩也没有找到奎帕预期中的女性朋友。 　　而今天，当奎帕看到夏恩望向露娜的眼神时，他便明白了所有。在争夺权力的丛林中，夏恩永远不会爱上那些和她分庭抗礼，觊觎她位置的男性。她爱的是黑暗中的一抹亮色，是阴云里的一道彩虹，是坚硬里的一点柔软，是无法被邪恶消解的纯真。 　　在吃饭的过程中，他无数次想要对罗林倾吐实情，告诉她自己的妹妹此时正潜藏在巴别塔中，酝酿着某个巨大的阴谋；告诉她夏恩盯上了露娜，就像饥饿的孤狼追踪着蹦蹦跳跳的羊羔；告诉她自己已经跟夏恩达成了交易，一旦她将莱莎的存储云盘搞到手，他们就必须离开巴别塔，离开他们赖以为生的家。 　　但是，每次当他看见罗林紧蹙的眉头，看到程澈沉默的唇角，他便又不得不把自己心中的所有疑虑强自压下。再等等，再等等吧，等到罗林的实验有所进展，等到夏恩再次与自己联系，等到…… 　　突然，罗林的智能手表剧烈地震动起来，罗林看了一眼光屏上显示的名字，面色沉郁地接听了电话。 　　“罗……罗林，快来……安洁莉卡她……她快不行了！”尼姆的声音如同喷薄的岩浆，带着灼热的情感与悲伤满溢而出，罗林腾地站起身来。 　　“马上到！” 　　程澈也急忙跟着站了起来，罗林的手有些微微地颤抖，然而声音却一如既往地坚决冷静：“程澈，把冰盒和器械准备好，如果时间不允许，我们只能现场进行手术！” 　　程澈立刻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飞奔着离开了会议室。罗林则向研究室冲去，成败在此一举，能不能打赢这场翻身仗，能不能让安洁莉卡实现自己唯一的愿望，能不能让尼姆留住自己心爱的朋友，这一切，就看今晚了。 　　将所有的东西准备停当，罗林一脚油门就冲出了车库，一路上，她几乎是押着超速的死线不管不顾地奔驰。程澈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哪怕这么紧急慌张的任务，他也始终随身携带着那个小小的摄像机。 　　此时摄像机的镜头正对着罗林，而背景则是车窗外急速后退的风景。 　　在一个S型的弯道前，程澈终于忍不住，提醒道：“罗林小姐。” 　　他的声音如此柔和温存，就仿佛一缕怕惊扰了睡梦中的花朵的夜风。罗林立时反应过来，缓缓地降下了速度。而呼吸也仿佛在这一瞬间，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体循环中，她如同溺水之人，又长又急地猛吸了一口气。 　　“我们会赶上的。”程澈说。 　　随着他话音的落下，他看到镜头中的罗林突然狠咬了一下嘴唇，一滴眼泪顺着那被灯光映亮的脸颊滑落下来。那滴泪珠是如此的晶莹饱满，圆润耀眼，似乎将所有的情绪与压抑都融在它咸涩的液体里。它不急不缓地行进着，从狭长的下睫毛，到温润合宜的颧骨，再到线条明快的脸颊，像生怕被人们忽略一般，它挂在罗林瘦削的下颌上，迟迟不肯坠下。 　　程澈盯着那滴泪，只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是璀璨的烟花吗，还是那沉寂已久的雪原，为着月亮的坠落，而无声地崩塌？ 　　他伸出手，轻而又轻地拭去那颗悬而不落的泪珠。这也许是程澈有记忆以来触碰过的，最玄妙的东西，它如此灼烫又如此冰凉，如此喧嚣又如此沉默。他看到自己的手出现在镜头里，苍白的手指在罗林的下颌上一触即离，那姿态与动作，缠绵悱恻，眷恋不舍，就像是无声地说着“我爱你”。 　　他们都没有再说话，顺着弯曲的山路，向着安洁莉卡所在的地方，疾驰而去。 　　等到他们赶到的时候，安洁莉卡已经进入了昏迷状态。她歪斜地躺在小床上，脖子上还带着程澈送给她的装满花种的小瓶。她的呼吸十分急促，好像在奋力地和死神抢夺着空气里最后的氧气。尼姆红着眼睛，紧紧握着她的手。 　　见程澈和罗林走进小屋，尼姆转过头，冲着二人疲惫地笑了笑，继而眼泪便倾泻而下。罗林快步走到她身边，紧紧搂住了尼姆颤抖的肩。 　　“这样的情况多久了？”罗林问。 　　“已经半个多小时了，我真的感觉她撑不了多久了，血压已经很低了……”尼姆的声音里掺杂着浓重的鼻音。 　　此时的罗林已经又恢复了以往的冷静，她点了点头，询问道：“我能抱抱她吗？” 　　尼姆松开安洁莉卡的手，把位置让给了罗林。从踏进小屋，程澈便闻到了一股浓重而压抑的混合着骚味的恶臭，等到尼姆退到门口的时候，他才发现了这股味道的源头。安洁莉卡已经大小便失禁了，此时的小床上，黄褐色的液体狼狈地流淌着，顺着干草黏稠地向地上蔓延。 　　罗林仿佛没有看到一样，她张开双臂，将已经瘦得似乎随时都能断裂开的安洁莉卡，轻轻地揽在怀里，在她的耳边低语着什么。 　　半晌，她直起身，冲着始终拿着摄像机拍摄的程澈微微点了点头，程澈将摄像机交给了尼姆，快步向安洁莉卡走去。他学着罗林的样子，俯下身，抱住了安洁莉卡，感受着她明显过低的体温和嶙峋的骨骼，他知道他也要跟安洁莉卡说点什么。 　　“安洁莉卡小姐，下次再见。” 　　只要思念永不止息，他们终究会再度相逢。 　　说完这句话，程澈将位置再次让给了尼姆，尼姆重又握住了安洁莉卡无力垂落在床边的苍老的手。 　　罗林倚靠着小屋粗糙的墙壁，缓缓坐了下来，程澈也安静地坐在她的身边。他们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死神的羽翼最终垂落在安洁莉卡的身上。 　　这一刻并没有让大家等太久，半个小时之后，安洁莉卡终于停止了呼吸。她与这个世界的战争，以她的阵亡，暂时告一段落。 　　尼姆摇摇晃晃地起身，用手捂住嘴，哭着冲出了小屋。 　　罗林迅速站起来，向程澈点了点头。 　　安洁莉卡的战争结束了，而他们的才刚刚开始。 　　程澈将车上的器材与培养皿，冰盒统统搬到了尼姆提前准备好的房间里，这是尼姆和罗林为了防止突发情况，设置的简陋实验室，里面安装了紫外线超净台和全天运转的空气扇，形成了一个简易的无菌环境，而罗林就将在这个实验室中剥离安洁莉卡的脑皮质神经元。 　　在程澈搬运东西的时候，罗林已经用大量极速降温的冰袋将安洁莉卡的身体埋了起来，防止细胞的代谢死亡，并开始用75的酒精溶液喷洒安洁莉卡的全身。 　　程澈和罗林为了这次实验已经演练过多次，配合默契，过程熟练，用了五分钟就已经完成了前置操作。无菌实验室准备好之后，程澈来到小屋，帮助罗林搬运被裹在无数冰袋中的安吉莉卡的尸体。 　　当灵魂离开□□，那最后一丝轻盈也消耗殆尽后，残存的□□就会格外沉重。程澈和罗林一个搬头，一个搬脚，拼尽全力将安洁莉卡转运到了实验室中。 　　将安洁莉卡放到操作台上后，程澈转身锁上了实验室的门，他相信，罗林不想让尼姆看到接下来的情景。 　　罗林戴着了无菌手套，看了一眼还站在身旁的程澈，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我一个人就可以了，你也出去。” 第54章 初始之子 　　程澈没有动,似乎承受着身体里某种巨大的压迫感，他努力转过身，面向罗林：“罗林小姐，我想陪在……” 　　我想陪在你身边。哪怕与仿生人三大定律相抗,哪怕违反自己本身设定好的程序,也想要陪在你的身边。 　　罗林没有抬头，目光始终在安洁莉卡的尸/体上梭巡,并开始用电推清理她头顶的毛发。 　　“不可以,程澈,出去等我。”她的命令不容置喙,她的态度坚定冷硬。 　　程澈转过身，走出了实验室。 　　在实验室的门关上的一刻,罗林几不可查地轻轻叹了口气。她不肯抬头，并不是真的忙于手中的工作,她只是不敢看向他的眼睛。她的确是动摇了，只要程澈再要求一次，她就会同意他留下来。 　　看着紫外线灯下安洁莉卡冰冷的躯体,她感觉到格外地虚弱与无力。 　　一个至纯至美灵魂的骤然离去，来自好友的期待，承担于几身的压力，叶宸宋的虎视眈眈,团队众人的信任与企望，这一切的一切都要在今晚,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罗林狠狠晃了晃自己的脑袋，那往常的凌厉而自信的神采又浮现在她的双眸之中。 　　她可以做到,哪怕一个人也可以做到！ 　　然而,罗林并没有看到,那个转身离去的背影几乎摇摇欲坠，似乎每一步都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 　　程澈走出实验室，强撑着又挪动了几步，整个人便无力地垮塌下来，仿佛瞬时崩溃的雪峰，以一种难以控制的力道跪在地上，继而整个人向前扑倒在地。这就是反抗三大定律的代价，疼痛，折磨，精神的空白，致命的压迫，这是人类定立在仿生人每一条神经，每一滴组织液中的不容违背的准则。 　　“程澈先生！”尼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坏了，连忙扑到程澈身边，妄图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程澈强自保持着头脑最后一丝清明，声音极轻却极郑重地说道：“我只是……低血糖，绝对不要打扰她的手术，绝对……” 　　世界彻底沉沦深海。 　　再睁开眼的时候，他发觉自己的身体变得轻盈而舒展，也许是铱嬅和对抗三大定律时所造成的压迫感对比太过明显，他坐起身来的一瞬间几乎没有控制好力道，向空中上升了好远，他又一次变成了梦境中的幽魂状态。 　　程澈悬浮在空中环顾四周，不由微微一怔。这一次的梦境，他又回到了自己最熟悉的地点，仿生人学校后面那片广袤的荒野。此时，这里空寂无人，只余在荒野中来回梭巡的带着泥土气息的风。 　　程澈并没有寻找到合适的事物，来确定自己梦境所处的时空，他只能转过身向仿生人学校的方向飞去。 　　那曾经矗立于此的宏大新颖的建筑，此时只余断壁残垣，破旧歪斜的桌椅与散落在地的残缺书籍，彰示着这片区域原有的身份。从学校的衰败程度来看，这应该是罗林小姐离世后至少百年的时空。 　　此时，曾经繁盛的桔梗花田已经枯萎衰亡，化作一地的荒芜。 　　经过多次梦境的洗礼，程澈隐约明白了其中蕴含的深意。每当他可以控制自己的实体，在梦境中自如地和人交流之时，这段梦境也许只是一场自己记忆海中残存的幻影，夹杂着回忆与想象，虚实交错。 　　尤其是有鸭舌帽男子参与的梦境，绝大多数都是为了解答自己现实中遇到的问题而出现的谕示。而有罗林小姐参与的梦境则不尽然，无论是在学校上课的场景，还是罗林给予他桔梗花种的场景，应该都是记忆海中的碎片，是逝去的时光中的一隅。 　　而像现在这样，无法控制自己的实体，只能像幽魂一般四处飘荡，无法与梦境中出现的人发生交流的状态，应该都是真实出现过的情景，虽然这些场景他没有亲眼所见，也并没有存储于自己的记忆海之中，但这些场景还是以他不理解的方式保留了下来。 　　正思考着，从仿生人学校已经垮塌的正门处跑来一人，正是头戴鸭舌帽的男子！程澈连忙急速俯冲，向他身边飞去。 　　男子的鸭舌帽依旧如同往常一样压得极低，让人不由得怀疑他是否还能看清面前的道路。从鸭舌帽的外延，可以清晰地看到缠了半张脸的白色纱布，纱布上隐隐渗着暗红色的血液。程澈眸色一黯，他又想起了那几乎喷溅到他身上的触目惊心的血花，那场他无力阻止的仿生人对人类的谋杀。 　　此时的男子新伤未愈，半扶着右边的脸颊，谨慎地四下查看着。程澈默默立在他的身边，他不知道男子和仿生人学校之间有什么联系，他还在为仿生人对人类无所顾忌的戕害心痛不已。 　　男子确认安全无误后，走进了校园的断壁残垣之中，他一路跌跌撞撞地走着，一路小心翼翼地观望。也许，被仿生人所占据的世界早已没有了他的容身之所，只有这片废弃的学校旧址尚存一线生机。 　　经过半个小时的艰难搜寻，他一无所获，也站在了程澈最为熟悉的那片荒芜的田野上。一人一魂，一片荒僻，相顾无言。 　　突然，似乎是风掀起了铺陈在地面的蒿草，男人发现了什么。他走过去，蹲下身，用手清理着一处看似平平无奇的田垄。浮土和蒿草被扫去后，地面上露出一双被埋在土层下的苍白的手。 　　“天啊！”男子也被自己的发现吓了一跳，禁不住低呼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触摸那双白得惊人的手，虽然已经制作得极为精细了，但男人还是发现了其中的端倪，这双手不属于人类，而是一个仿生人。 　　顺着手腕，他顺藤摸瓜地将那个深埋在土中的仿生人一点点挖了出来，先是优雅纤细的手腕，继而是肌肉分布比例几近完美的手臂，再是修长细腻的脖颈…… 　　程澈一直观察着这场无声的挖掘，直到男人拂去仿生人面部的浮土，露出他真实的面容。程澈和男人同时发出了压抑的抽气声，那张脸，那张舒朗清隽的脸，是属于程澈的脸！ 　　男人轻轻翻转仿生人的头颈，用手指颤抖地撩开头发，只见耳后的皮肤上清晰的刻印着一个字体优美的“L”，程澈认出来了，那是罗林签名时常用的标志。 　　相较于程澈，鸭舌帽男子则是惊喜大过于惊讶，他抚摸着那个时过境迁却依然清晰的字母，叹道：“谁能想到，整整二百年过去了，初始之子竟然还守护在这里，直到油尽灯枯……” 　　初始之子…… 　　一股极大的冲击力如一柄重锤，在程澈本就混沌的脑海中砸了下去，让他难以忍受地□□起来。下一秒，他已经从床上翻身而起，紧紧地捂住了自己几乎要炸裂开的头。 　　忍受着剧痛，程澈将手缓缓摸向自己的耳后，那块被碎发遮蔽的皮肤之上，纤细的纹路和笔触昭然若揭。丽嘉 　　L，罗林。 第55章 轻轻一吻 　　尼姆推门进来的时候,正看到程澈一脸迷茫的坐在床上，手摸着自己的脖颈后的皮肤，不由得长出一口气：“程澈先生，你如果再不醒,我真的会忍不住告诉罗林。” 　　程澈回过神来,微笑着安抚道：“只是低血糖，没关系的。” 　　“虽然您这么说了,但我还是让救护站的兽医帮你看了一下……希望你不要介意。” 　　程澈点了点头,问道：“尼姆博士,罗林小姐的手术完成了吗？” 　　尼姆的眸光闪动,她迅速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尽量平静地回答：“还没有,罗林已经呆在里面两个小时了。” 　　“我去门口等。”说完，程澈翻身下床,尼姆根本来不及阻拦。 　　这场手术持续了整整三个半小时，等罗林满脸疲惫地推开实验室的门，走入到如水的月光中,已经是凌晨一点半了。在程澈的强烈要求下，尼姆没有说出程澈昏倒的实情，她只是一脸忧色的看着那个刚从昏迷中苏醒的男人，忙进忙出地帮着工作人员处理安洁莉卡的尸体,还不忘将泡好的花茶放到罗林的手中。 　　安洁莉卡的脑皮质神经元细胞被小心地浸泡在培养液中，为了防止回程中的碰撞与晃动,盛有神经元细胞的密封罐被安放在特质的箱体中，确保安洁莉卡遗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财富万无一失。 　　“我安排车送你们回去吧！”尼姆提议道。 　　“尼姆,你现在最应该做的是好好休息,不用担心我们。”罗林用手轻轻捏着眉心,似乎已然是强弩之末。 　　“可是……”尼姆还想争辩，却看见程澈不易察觉地冲她眨了眨眼睛。 　　她叹了一口气，将剩下的话咽回了肚子里。她能明显感受到这位程澈先生身上挥之不去的温柔的执拗，就好像罗林是这个世界上最易碎的珍宝，而只有他才能护她周全一般。 　　看着后视镜中渐行渐远的救助站，罗林将头枕在椅背上，一言不发。她的脸上，丝毫没有手术成功的喜悦，相反，一种难以言喻地失落感弥漫了她的双眸。 　　“罗林小姐，你还好吗？” 　　罗林将双腿往椅子上缩了缩，摆出一个抵御寒冷的姿势，用双臂将自己紧紧环绕，她凝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夜色，发出梦呓般的声音：“嗯。” 　　等到程澈转过一个弯，再望向她的时候，罗林已经不知不觉睡着了。 　　她将头靠在车窗玻璃上，膝盖抵着腹部，即使是在睡梦中，她的眉头也始终未得片刻舒展，嘴角向下撇着，像一个刚哭过的孩子。程澈记起，自从开始和尼姆博士对接，为取得安洁莉卡的神经元做准备之后，她便很少笑了。 　　程澈降低了车速，尽量减少着颠簸。在一个较为宽敞的山体凹陷处，程澈停下了车，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罗林的身上。想了想，他似乎觉得还不够妥帖，便俯过身来，想替罗林把椅子放平。 　　他的手已经摸到了调控的开关，而罗林也恰在此时转过了身，有些不舒服地在睡梦中调整着姿势。 　　此刻，因为这一个奇妙的偶然，二人的距离前所未有的拉近，程澈的脖颈几乎要贴上罗林的鼻尖，她温软却灼热的呼吸，毫无滞碍地包裹了他裸露的肌肤。程澈像被烫到了一般，浑身一颤，继而低头看向依旧沉睡的罗林。 　　他的动作定格在那里，保持着两个人近在咫尺的距离，第一次那么长久地无所顾忌地看着她。他忘了他们此时正处在空寂无人的山路之上，他忘了他们之间身份的差异，他忘了车后座上还端坐着的安洁莉卡的灵魂，他忘了那些细碎的挥之不去的梦魇，这一切，都不如眼前的女子紧蹙的眉尖。 　　看着罗林悠长的呼吸，一股难以遏制的冲动涌上心头，他突然想要发了疯一般亲吻她微微张开的唇。那么短暂又那么漫长的时光中，他始终不离她的左右，从她娇艳优雅如盛开的白茶，再到她衰老颓败如枯萎的落花，哪怕在她死后，他也依旧守护在那片桔梗田之中，祈盼着她的归来，直到油尽灯枯，被漫天的尘沙掩埋。然而，他却没有一次，没有一次能轻吻她的芳泽。 　　只要现在垂首靠近她，只要现在…… 　　程澈低下头，近乎虔诚地在她散落的发丝上轻轻一吻，比春日的蝴蝶扇动羽翼还轻，比夏夜的昙花舒展花瓣还轻。他终究没有依从自己的心，因为罗林小姐比他自己的心，还要重要。 　　他缓缓放平椅背，为罗林紧了紧滑落在肩膀下的安全带，再次发动了汽车。 　　半个小时之后，程澈将车辆停放在车库中，将一切物品收拾摆放停当后，他打开了罗林那一边的车门。她依旧疲倦地酣睡着，那黑如鸦羽的长眉终于平展开来，似乎是梦到了什么喜悦温暖的事物，罗林的脸上洋溢着安心的笑意。 　　程澈没有吵醒她，他用手臂轻轻揽住罗林的背，另一只手在腿弯处用力一抬，罗林便从车座里稳稳地转移到他的臂弯，他就这样一路抱着罗林，坐上了通往188层的电梯。 　　电梯里，程澈敏锐地察觉到监控摄像头微妙地移动，他面无表情地抬头看了一眼，抱着罗林转过身，让罗林的脸恰好埋在他的胸前，无法被监控拍到。 　　而另一边，在顶层通过莱莎观察着这一切的叶宸宋却彻底变了脸色。经过智能温控调试的房间似乎从来没有这么燥热过，他的喉结滚动了两下，继而烦乱地扯开了自己脖颈处的领带。光屏中，罗林姿态暧昧地紧紧倚靠着那个男人的胸膛，而男人的下巴几乎要碰触到罗林的头顶，他们隔得那么近，行为那么亲昵，就如同热恋的情侣一般。 　　很快，电梯门打开了，男人抱着罗林稳步踏出了电梯，也离开了监控探头监视的范围。叶宸宋急忙调整到188层走廊的监控摄像头，却只得到一片令人头皮发麻地晃动的灰色雪花。他怎么会忘了呢，一周之前，整个188层便突然成为了一座孤岛，莱莎彻底丧失了对它的掌控权。 　　他看不到了，他看不到那个男人是否抱着罗林走进了她的房间，是否整晚没有再出来。 　　叶宸宋关闭了光屏，踱到自己巨大的旋转座椅前，把自己整个人都陷了进去。他用颤抖地指尖将眼镜从鼻梁上摘下，闭上眼睛努力平稳自己近乎疯狂的情绪。下一秒，他却怒吼着将面前办公桌上的东西全部扫落在地。 　　等他彻底发泄完毕，才喘着粗气问始终默默侍立在一旁的橄榄色皮肤的女人：“媒体那边搞定了吗？” 　　夏恩点点头，脸上露出一抹讥讽而残酷的笑：“随时待命。” 　　作者有话说： 　　亲了，又没亲~ 第56章 舆情沸腾 　　从沉睡中苏醒过来的罗林头痛欲裂,口干舌燥。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床边的保温杯，每天晚上，她都会将程澈给她泡好的花茶带回房间，放在床边,防止自己晚上口渴。一如既往地,保温杯还呆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杯中的水尚且温热,罗林一仰头,咕咚咕咚就灌了大半杯下去。 　　喝完了她才依稀记起,自己昨天好像在返回的途中就睡了过去,之后的记忆便是一片空白…… 　　不好，安洁莉卡的神经元！ 　　罗林从床上弹了起来,抓起工作服就往实验室冲去。当她在消毒间进行了彻底消毒，终于踏入了专用的生物研究安全舱后,才发现身穿隔离服的程澈早已经开始忙碌了。 　　“罗林小姐，休息得还好吗？”程澈放下手中的试管，透过隔离服的视野窗口冲罗林弯了弯眼睛。 　　罗林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焦急的问道：“安洁莉卡，她还好吗？” 　　程澈从实验桌前站起身，将桌上的显微镜让给罗林，罗林凑上前,用显微镜细致地观察着培养液中安吉莉卡的神经元细胞。 　　“她很好，和罗林小姐一样,一起迎接着新的一天。”身后，传来程澈低沉而柔软的嗓音,罗林终于放下心来。 　　罗林直起身子,心头的一块大石落了地,她的声调也难得的雀跃了起来：“对了，程澈，昨天晚上多谢你送我回来。” 　　罗林笑着看向面前的男子，此时他清隽的面容被洁白的隔离服掩盖，只露出一双浅灰色的眸子。也许是她看错了，程澈的目光躲闪了一下，隐约可见的颧骨上也漫上了几许可疑的酡红。 　　“没关系……罗林小姐。” 　　他应该说不客气吧？ 　　也许是因为实验进展一切顺利的原因，罗林敏锐地察觉出了程澈的不自然，内心隐隐有一种恶作剧的戏谑感。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男人的尴尬与慌乱，竟然比他的笑容还要吸引人。正当罗林准备乘胜追击，问问究竟是什么事情让程澈乱了阵脚时，安全舱外响起了砰砰地敲门声。 　　罗林闻声望去，钢化玻璃门外，露娜正拼命冲她挥着手：“老大！快……快出来，又出事情了！” 　　罗林眼神一肃，和程澈对望了一眼，随即走出了安全舱。 　　“怎么了？”罗林一边走，一边询问正小跑着在前面带路的露娜。 　　“老大，我们实验的事情，在……在网路上已经炸了！我这辈子都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登上热搜，我还以为会是凭借美貌或者……” 　　“说重点！”罗林的语气带了几分冷厉。 　　“就是……就是现在全网都在抨击我们滥用高等动物进行实验，违反了那叫什么……” 　　“《国际实验动物人道主义公约》。”罗林的脸色沉郁，若有所思。 　　“没错，就是这个！” 　　此时，三个人已经走到了会议室的门口，房间内，华沙、詹玲、奎帕博士与韩家栋，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墙上的光屏。由于他们过于专注，连罗林、程澈和露娜走进来站在他们身后都没有发现。光屏上正在播放着一个最近十分热门的采访节目，此时被采访的对象正是前一阵因为188层安装锁具，而和露娜发生过龃龉的老教授。 　　“罗老，作为仿生人研究领域当之无愧的专家前辈，您是怎么看待罗林团队这私自滥用高等动物进行生物实验的行为呢？”女主持人恭敬地倾着身子，向桌对面的老教授提问道。 　　“我只用八个字来概括：急功近利，残忍至极！”罗老教授双目炯炯，整个人都显得挺拔而崇高起来，他声嘶力竭的批判，赢得了观众席传来的阵阵喝彩。 　　女主持人显然很满意现场的效果，继续追问道：“罗老，像我和现场观众以及网路上正在关注着这一事件的网友们，我们作为普通的吃瓜群众，其实对于生物研究领域中使用高等动物进行实验的相关规定并不熟悉，还请您为我们大家详细的说一说，为什么以罗林为代表的团体违反了《国际实验动物人道主义公约》，而这对我们这个星球，又有什么危害呢？” 　　罗老教授清了清嗓子，神情严肃：“动物实验关乎社会伦理与人类福祉，善待实验动物，关注动物福利早已成为一种国际的共识。十年前，塞恩星动物实验伦理审查委员会曾颁布了一项针对动物实验的基本法则，我们称之为“3R原则”，也就是替代、减少、优化。” 　　“其中，‘替代’的意思就是在动物实验中，人类要尽可能地使用无知觉的实验材料替代活体动物，或者用低等动物代替高等动物。而通过匿名举报人提供的这段视频素材，罗林不仅违规使用了高等动物，更是使用了和人类最为接近的倭黑猩猩！” 　　光屏上，一段明显是偷拍的视频正在播放着，如水的月色下，罗林和程澈正一前一后地搬动着安洁莉卡，走进简陋搭建的无菌试验室。台下的观众发出震惊地抽气声，韩家栋和华沙也是面面相觑，似乎不相信自己眼前所看到的。 　　“更为可怕的是，他们所使用的这只倭黑猩猩，根本不是人类繁殖的实验动物，而是动物救助站从马戏团中救助的动物！何其残忍！何其荒唐！被人类救助的倭黑猩猩，不仅没有在救助站获得应有的保护与照顾，反而沦落进更为深切的地狱之中！” 　　罗老教授站起身，脸憋得通红，双眸却精光四溢，他大力地挥动着自己细弱的手臂，声音振聋发聩：“作为她的前辈，作为同样在仿生学领域钻研的专家，我不齿与之为伍！我要求塞恩星动物实验伦理审查委员会对罗林的行径进行问责！” 　　“问责！问责！问责！”被罗老教授挑动起了兴奋和激昂的神经，台下的观众们也跟着振臂高呼！ 　　韩家栋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有些不敢置信地低声对华沙说：“老大……真能干这事儿？” 　　因为始终关注着光屏上的节目，韩家栋完全没有注意到早已经站在身后的三人。罗林尚未搭腔，露娜却是再也忍耐不住，一脚蹬在韩家栋的屁股上，韩家栋一个趔趄，跪在地上，转过脸就没头没脑地大声吼道：“你有病……老……老大……” 　　他愤怒的声音在触碰到罗林的眼神后急速减弱，华沙，奎帕博士和詹玲也回头看向三人。 　　“你有没有脑子！老大是干这种事儿的人吗！”露娜冲着韩家栋破口大骂，晶莹地唾液飞溅到韩家栋尴尬的脸上。 　　“是我干的。”罗林冷冷道。 第57章 虚伪与贪妄 　　“老大！？”露娜的声音中夹杂着近乎惊恐的愤怒。 　　罗林随手拉过身后的一把椅子,坐了下来，脸上挂着轻蔑的笑意：“就像这位罗大教授所说的那样，我的确使用了在生理构造上最类人的倭黑猩猩，而这只名叫安洁莉卡的倭黑猩猩也的确是救助站从马戏团救助回来的猩猩孤儿。” 　　除了程澈,众人皆目瞪口呆地看着罗林,大气儿都不敢出。 　　罗林的声音平静而淡漠，让人难以揣测她心中真实的想法：“当你想污蔑一个人的时候,最诛心的做法不是漫天泼脏水的说假话,而是有选择的说真话。所以,罗教授的每一句话都是真话,都经得起推敲……” 　　“但是”，程澈突然打断了罗林的话,他已经无法再忍受哪怕是一秒钟众人对她的误读：“但是罗先生却隐藏了最该对公众揭示的真相。为了最大程度地减少安洁莉卡生理上的痛苦与精神上的压力，罗林小姐冒着实验失败的风险,选择使用了正常死亡的安洁莉卡的尸/体。全部过程我们都征询了收养者尼姆教授，甚至安洁莉卡本人的意见。” 　　“我可以保证，在整个实验以及实验准备过程中,无论是生理层面还是精神伦理层面，罗林小姐都尽到了一位科学家应尽的义务和责任。甚至可以说……”程澈转过头，看向依旧平静得令他心疼的罗林，“罗林小姐让我看到了一位人类学者应有的高尚与悲悯。” 　　他怎么能容忍,这个世界对她一而再再而三的残忍污蔑与恶意揣度。那滴垂挂在下颌上浑圆如满月的泪珠，那个无惧污秽与恶臭的拥抱,那抵御寒冷般紧紧蜷缩的身影，这一刻的罗林与记忆海中苍老的她完美重叠,程澈突然明白了他孜孜追寻的那个问题的最终答案。 　　罗林小姐为什么不快乐？ 　　那是因为,人类的无知,贪妄，傲慢，嫉妒，早已剥夺了她快乐的权利。 　　此时的罗林也察觉出了程澈不同往常的愤怒，他毫不闪躲地注视她的眼睛，又似乎是透过她的瞳仁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的身影。虽然她无法猜透面前这个男人心中所想，但她还是很高兴能得到他如此高的评价与赞誉。 　　如果，这个她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稚纯如赤子的男人，也认可她实验的结果与意义的话，那至少说明，她没有做错。 　　“老大，对不起……其实，我也不是怀疑你，我只是……只是大家都这么说……”韩家栋满脸通红，有些语无伦次的解释着。 　　罗林淡淡地微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他们的手法的确很巧妙，如果能那么轻易地就让人分辨出真伪，那岂不是有损叶宸宋的威名？” 　　“又是这个软蛋！”露娜气得飞起一脚踹翻了身旁的一把椅子，“从视频出来的时候我就猜到了！只要有视频就绝对没好事！这家伙上辈子是个监控探头吧？天天就知道拍拍拍！” 　　露娜的话让紧张凝重的气氛为之一松，她就如同她跳脱的发色一样，总能给众人带来意料之外的愉悦与惊吓。 　　“露娜，你可是唯物主义者。”刚刚还蹲在一边，神经质地咬大拇指上的死皮的华沙小心翼翼地打断道。 　　“唯物个屁！明天我就去求个雷击木给老大避避邪！”露娜大声地反驳道。 　　“不过罗林，不知你想过没有，重点不在于我们是否相信，而是现在公众已经先入为主地认同了罗教授的误导，你怎么才能扭转自己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呢？”詹玲忧心忡忡地说。 　　罗林刚准备回答，一道清脆的铃声打断了众人的思路，罗林低头朝手腕上智能手表扫了一眼，继而便面色凝重地走出门去。 　　众人面面相觑，都陷入了沉默之中。过了不多时，罗林便再次走进会议室，不待众人询问就直接宣布道：“刚才的电话，是群星投资打来的，他们认为由于我的社会信誉迅速崩塌，已经给群星投资带来极坏的影响，所以他们决定单方面解除合作，收回全部投入资金，并准备开始进行索赔流程。” 　　“什么！”露娜、韩家栋和华沙，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奎帕博士和詹玲则是满脸的愁云惨雾，所有人都知道稳定的资金投入对一个科研项目来说有多么重要，舆情哗然固然是不容乐观，可如果资金链断裂，那就更是雪上加霜了。 　　罗林的脸上倒是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她只是缓了口气接着说：“不过，看在程澈的面子上，他愿意再给我们一天时间来应对这场危机，如果24小时之后，我们还是无法解除这场信誉雪崩的话，那恐怕就……”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所有人都读懂了那段沉默背后的隐藏的暴风雨。 　　“我本来还想等等看，有没有什么好机会能拿到莱莎的存储云盘，可现在看来，我们一分钟都不能再浪费了。”听到罗林的话，詹玲、奎帕博士和露娜的脸色明显一沉，而奎帕博士更是面色铁青，就好像胃里被压了个秤砣一般。 　　罗林轻拍了两下手掌，面色各异的众人都向她看去：“接下来，我需要我们每一个人都动起来。詹玲，你去联系媒体，今晚10点钟，我将在巴别塔召开记者发布会，对这次的事件作出正面回应。华沙你和家栋在各大网站和论坛，尽量减少目前话题的发酵，为我争取时间。露娜你和奎帕博士作为机动力量，随时支援。程澈，你和我一起准备这次记者招待会的内容素材。” 　　一一安排停当，罗林也不多做停留，转身就往卧室走去，程澈也紧随其后。 　　“罗林小姐，你想好了该如何应对了吗？”虽然他永远对罗林充满信心，但这次的事件实在是来得突然，程澈也觉得手足无措。 　　“如果等到问题出了才想办法，那可就真是晚了。”走在前面的罗林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程澈，眸子灼灼发光：“雪下面隐藏的石头和沙砾，你现在看到了吗？程澈，我想让你知道，我们所面对，不仅仅是对未知的探索，更有勾心斗角，明争暗夺，人类就是如此，可笑又可悲。” 　　罗林有些自嘲地笑了笑，那勾起的嘴角显出几许和表情不相符的悲伤的意味：“现在你该知道了吧……我让你用自己的眼睛和心，将实验过程全部拍摄下来的真正原因。” 　　最初的最初，她发现他的心是一处无人踏足的雪地，干净纯洁，空无一物。而谁又料到，如今这片空寂的雪原，竟是她对抗人类虚伪与贪妄的最后武器。 　　会议室中，韩家栋和华沙还在激烈地讨论着方案，露娜蹲在一边，听得格外认真。 　　“露娜，我们决定给你分配一个‘喷子’的角色，你觉得你能够胜任吗？”韩家栋挺直了脊背，宛若一位给骑士授予荣誉的君王。 　　“那还用说！这不就是为我量身定做的吗！正愁一肚子火没处撒呢！”露娜兴奋地搓着手，跃跃欲试。 　　正当露娜准备和韩家栋、华沙一起，开展一场网路上的对冲时，奎帕博士却伸出手拉住了她。 　　“露娜……我……我有话要对你说……” 　　看着奎帕博士罕有的吞吞吐吐的样子，露娜也有些奇怪，便转头冲韩家栋挥手道：“我马上就去，你们先喷着！” 　　“好咧！”走廊上传来韩家栋渐行渐远的声音。 　　“奎帕博士什么事啊？我这还有任务呢！”露娜突然警觉地一瞪眼，“不是还钱的事吧！我这才借了几天啊……” 　　“不是不是！”奎帕博士连忙摆手，脸色青灰得如同刚出土的青铜器，他递给露娜一张皱得不成样子的纸条，低声说：“你自己看看吧……” 第58章 秘密武器 　　露娜依言低头看去,细长的眉毛越蹙越紧，面色也变得严肃起来，半晌她抬起头，缓缓道：“我看不懂。” 　　奎帕博士一愣,短促地啊了一声。 　　“啊什么啊？你给我的这个我根本看不懂啊,什么鬼画符？”露娜挎着脸，有些不耐烦地抱怨道。 　　奎帕博士这才反应过来,刚才由于太过紧张焦急,他直接把夏恩用霍萨克文字写就的纸条递给了露娜,露娜看不懂也是再正常不过了。 　　虽然奎帕博士很想问问露娜,为什么明明看不懂，还在那儿煞有介事的看了那么久,但看着露娜不善的表情，他还是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这张纸条……是我的妹妹夏恩……对,就是你想到的那个人。” 　　露娜目瞪口呆地重新将那张纸条翻过来倒过去地看了一遍，语气中已经带上了一丝惊恐：“你不是早就和她断了联系了么？她怎么还……” 　　奎帕博士叹了口气，一五一十地将自己藏在心里很久的秘密对露娜倾吐而出。从夏恩叛离家庭,到神庙遭遇，再到私下相见，甚至连他与夏恩的约定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露娜。 　　“所以……这张纸条和我有什么关系？”听完一整个跌宕起伏的魔女养成史，露娜余惊未消地问出了最为关键的问题。 　　奎帕博士眼神飘忽,想尽办法躲避着露娜看过来的目光，舌头都有些打结了：“她……她有些喜欢你……所以……” 　　“说重点吧奎帕博士,没有人会不喜欢我呀？等等，你说的喜欢是……” 　　正巧,冠军正摇头摆尾地向着二人走了过来,露娜一把将它抱了起来：“是我对冠军的这种喜欢,还是……还是管理员先生对老大的那种喜欢？” 　　“是后者。”短短三个字，奎帕博士却费力地如同吞咽下一只刚刚暴食过的大象。 　　“哇哦……”露娜倒抽了一口冷气，让这个平日里插科打诨时使用的口头禅，在此时多了些许荒谬的喜感。 　　她指着纸条问道：“所以，这上面写的是约会申请？” 　　“不是……我甚至觉得，是一种威胁。”奎帕博士攥紧了拳，终于将纸条上的内容原原本本的翻译了过来：“上面写着：我拿到了莱莎的存储云盘，9点，天台，让她来。” 　　而此时，程澈正端坐在罗林的书桌前剪辑着视频，而罗林则抱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在飘窗的平台上快速地敲击着键盘，噼啪声响成一片。 　　在罗林的要求下，程澈需要将自己拍摄的整整70个小时的素材剪成不超过半个小时的样片，再由罗林审核校验形成今晚直播时使用的成片，程澈看着素材库中的内容犯了难。按照罗林的意思，这个短片要以最为客观的角度呈现完整的实验过程，抹去个人的主观判断，以一种冷峻的审视感来影响被误导的大众。所以，罗林更为看中的是证据、数据、标准，而程澈却并不这么认为。 　　当程澈将自己筛选过的素材打包传送给罗林后，坐在飘窗上的罗林看着看着却不由得红了脸。 　　“程澈，你这……不能这么剪。” 　　程澈站起身，走到飘窗边，很自然地单手撑着墙壁，俯身向罗林的电脑看去。此时，屏幕上的视频是暂停状态，画面是罗林的特写，她咬着嘴唇，双眸在月光的映照下亮得惊人，她直视着前方，眼神没有丝毫的彷徨慌乱，可下颌上一滴浑圆的泪珠清晰可见，仿佛一轮坠落的月亮。 　　罗林迅速地关掉了影音播放窗口，强作镇定道：“你瞧，刚才那个素材就……就不能用，太主观了，太具有个人的情感色彩，所以……总之网友是不会轻易被某些煽情或者刻意为之的镜头所动摇的。” 　　罗林又点开了第二个素材，那个素材记录了她与安洁莉卡久别重逢的拥抱，镜头中的罗林是那么温柔美好，她紧紧搂住安洁莉卡的样子，就如同一丛绚烂盛放的风铃草将采蜜的蜂鸟轻柔环抱。 　　罗林从来不知道自己会有这样哀婉动人的表情，默默看了片刻，再次点击了关闭。 　　“这种也不行。” 　　第三个素材，是罗林对安洁莉卡进行卡片选择实验的全过程，几乎没有经过任何剪辑。最开始罗林还频频点头，但越往后，她眉头便皱得越紧，等到镜头中出现了她自己红着眼眶，说出“她只要尼姆”的画面时，罗林再一次关闭了窗口。 　　“程澈，这些内容，其实只要配上文字进行解读就可以了，科学工作者如此表露软弱，并不是一个值得称道的……” 　　罗林一边说，一边抬起头，却蓦然发现程澈倾着身子观看视频的姿势和他撑住墙壁的胳膊形成了一个稳固的三角形，将她自己完美地框在了其中，而她此时抬头的动作，仿佛在迎合一个即将落下的吻。 　　罗林迅速而果决地低下头，隐藏着自己飞着落霞的颧骨。罗林没有看到，在她垂下头的一瞬间，程澈的喉结也随着吞咽的动作微微颤动了一下。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后，程澈尽量自然地收回了自己撑在墙壁上的手，走到罗林的对面坐了下来。 　　“罗林小姐，你还记得当时将摄像机交给我的时候说过的话吗？” 　　“您说，我是你接触过的，最善良单纯的人，我的想法，也许才符合人类最初最原始的价值观。罗林小姐，认识了你之后，我的确经历了许多以前从未经历的事情，我也不得不承认，雪下面藏着的，是丑陋的岩石和沙砾。” 　　那双灰色的眸子此时清晰地映出了罗林的倒影，孤独而美丽的倒影。 　　“可是这一次，我想让他们看一看，让那些永远紧盯着岩石和沙砾不放的人看一看，雪本身。罗林小姐，请让我试一试。” 　　不知被什么情感所蛊惑驱使，罗林几乎是全然违背自己内心想法的点了点头。 　　一下午的时间飞速流逝，除了露娜和奎帕博士，几乎每个人都在忘乎所以地忙碌着，而他们二人却也绝不轻松，因为他们此时内心承受着高于其他人十倍百倍的煎熬。 　　“露娜，我觉得这件事还是得跟罗林说清楚，否则……”奎帕博士面色铁青，黑眼圈透过橄榄色的皮肤氤氲出一种奇怪的色泽。 　　“说什么？告诉老大我们可能搞砸了？我们被恐怖组织盯梢了？还是说，我贪生怕死，明明知道云盘的下落却不肯冒险去拿？”露娜的脸色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连一向跳脱的蓝色头发，此时也显得没什么精神，为了防止对话被其他人听见，他们二人声音都压得很低。 　　“露娜，这不是逞英雄的时候！你知道她是谁吗！魔女夏恩！对于我，她可能还会顾念兄妹之情，至少我们尚有血缘上的联系，可对于你呢？”奎帕博士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此时已经逼近晚上九点，距离罗林澄清误会的记者招待会还有不到一个半小时。 　　就在刚刚，罗林和程澈已经急匆匆走出房间，往电梯的方向走去，他已经没有时间再犹豫了。 　　奎帕博士不顾露娜的阻拦，就要往电梯跑去，他要拦住罗林，将一切的真相都告诉她。 　　“等一下！我……我有秘密武器！”身后，露娜突然大声嚷道，奎帕博士不由地停住了脚步，而恰在此时，载着罗林和程澈的电梯门徐徐关闭。 　　作者有话说： 　　大年初一啦！！！！！！！！！！ 　　虽然知道今天应该没有几个读者宝宝会看，但我还是努力更新啦！过年时间都在认真的码字哟！ 　　露娜的秘密武器是什么呢？有没有宝宝能猜的出来呢！（请联想一下露娜本人的性格，不要往太正经的方向猜哦） 第59章 魔女的吻 　　再追赶罗林已经是来不及了,奎帕只得叹了口气，转回身走到露娜身边，用一种哄小孩儿的语气敷衍道：“什么秘密武器？” 　　露娜笑嘻嘻地抬起手腕，轻触智能手表的光屏,一阵喧闹欢快的音乐从手表中挥洒而出。奎帕博士愣愣地看着她,不明就里道：“这又是什么？” 　　露娜夸张地瞪大了眼睛：“你听不出来吗！？这是《飞天小女警》的主题曲啊！” 　　“所以呢，这和秘密武器有什么关系？” 　　“这就是我的秘密武器啊！没有人,能在我的bgm里打败我！” 　　“露娜！”奎帕博士彻底动怒了,他橄榄色的皮肤此时涨得通红,浓黑的眉毛也如同剑一般直冲天际：“你能不能正经一点！你知道你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吗！我没有在跟你开玩笑！” 　　“我也没有在跟你开玩笑！”露娜也发了脾气,她两臂抻直向后摆着，倾着身子直愣愣地瞪着奎帕博士的下颌,他们俩的身高实在差距巨大，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此时的露娜像一只正在对着一块巨岩发怒的小型火鸡。 　　“你是拦不住我的！这件事情我必须要去做！这是我的……使命！” 　　其实，从电梯门缓缓合拢，罗林和程澈离开了188层前往巴别塔的大型会议厅布置记者招待会开始,奎帕博士就知道自己失了先机，他已经没有办法再阻拦这个一心想要拯救世界的飞天小女警。 　　换个角度来想，如果他此时站在露娜的位置，他也会选择义无反顾地和魔女夏恩见一面。因为此时的罗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他们的支持，他们谁也不想让这个一直挡在他们身前的老大,孤军奋战。 　　奎帕博士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揉了揉面前女孩儿亮蓝色的短发：“我永远劝不动你……我会在天台外面等你,一旦有任何危险,你就放声大喊,我就是拼了命我也……” 　　露娜阻止了奎帕博士的话，嬉皮笑脸地指了指智能手表：“还有五分钟哦！” 　　奎帕博士一怔，闭上嘴低下了头。 　　露娜整了整衣领，打开了智能手表的外放装置，刺耳吵闹的背景音乐充斥了整个走廊：“走啦！你过五分钟再上去，我可不想打草惊蛇。”她转头冲奎帕博士笑了一下，便踩着音乐的节奏走进了电梯。 　　露娜脸上的笑意在电梯门合上的一瞬，化作了掩饰不住的不安与慌张，她苦着脸，用手撑在电梯的墙壁上，双腿的抖动随着电梯的上行越来越明显。 　　“完蛋了……”露娜低声嘟哝着：“好想再去趟洗手间……” 　　然而，电梯传来的“叮”的一声，以及应声打开的电梯门，让她再也没有了选择的余地，露娜深吸一口气，缓缓推开了通往天台的冰冷铁门。 　　此时正值暮春时节，空阔无人的天台上肆虐着被荼蘼花熏香的风，不凉，却是汹涌。露娜刻意开大的音乐声，在这个毫无遮挡的顶层天台倒是显得衰弱了许多，她茫然四顾，然而四下里除了堆叠在角落里被防雨布遮盖的杂物，和几个巨大的储水箱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由飞天小女警的“战歌”催生的勇气，到此时已经早随着夜风飘散了。露娜哆嗦着看了一眼手表显示的时间，正好是晚上9点整。 　　“怎么还迟到呢……”露娜小声抱怨着。 　　“没有啊，我早来了，美丽的小姐。”一阵沙哑的女声从脑后传来，露娜感到寒意如同灼烧的岩浆迸溅出的气泡，在后背上燎起了密密麻麻的一片。她猛地回过头，正对上一张倒置的脸。那原本姣好风韵十足的容颜，因为颠倒的原因，反而显出了几分难以捉摸的阴寒凶戾，让露娜心中大骇！ 　　“妈妈！”露娜大声惨叫着，墩坐在地上，摔得尾椎骨生疼。 　　倒挂着的夏恩也显然没有料到露娜会吓成这个样子，连忙一个翻身跳了下来。蓝发少女此时已经吓得面无血色，感觉下一秒就要瘪着嘴哭出来一般。 　　夏恩上前一步，向露娜伸出手，略带歉意：“你没事吧？” 　　而露娜此时已经从极致的惊惧转化为极致的愤怒，她狠狠拍开夏恩伸过来的手，强忍着尾椎骨的刺痛爬了起来：“不用你！我自己能行！” 　　夏恩只得笑看着露娜晃晃悠悠地爬起来，气冲冲地拍打着裤子上的脏污。半晌，露娜终于直起身，瞪着一双圆眼镜看着夏恩：“云盘呢！” 　　此时，露娜用发胶搭理得极具空气感的短发因为刚刚摔得一跤，好巧不巧地翘起了一小撮头发，歪斜地挺立在脑袋瓜上，活像一根被人踹弯了的避雷针，伴随着欢闹不已的背景音乐，看上去又狼狈又可笑。 　　夏恩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从这个女孩儿身上，她似乎找到了某种遗落在岁月中的，最单纯的欢愉。 　　“问你呢！云盘！”见夏恩不搭腔只是望着她笑，露娜更生气了。从来都只有她整蛊别人的份儿，哪轮得到别人看她笑话的时候？此时，她早已把魔女夏恩的名头抛到了九霄云外，满脑子都是在外人面前丢丑的愤怒。 　　“闭上眼睛，我就给你。”夏恩勾了勾嘴角，笑容里带了一丝难掩的煞气。 　　露娜登时警觉了起来，后退了一步：“凭什么！” 　　夏恩也不恼，只是笑着撩起了风衣的下摆，摆动下颌示意了一下：“凭这个。” 　　露娜在看清夏恩腰间别着的东西后，一句废话也没有便老实地闭上了眼睛，识时务者为俊杰，她也确实没有必要和黑洞洞的枪口过不去。 　　她感到一个高挑的身影正借着袭来的夜风朝她靠近，露娜不由得攥紧了拳头，那人俯下身来，风衣的下摆和露娜的棉质卫衣产生了轻微的摩擦，发出闷闷地沙沙声。那位魔女应该是离自己很近了，近到露娜能够清晰地闻到她身上独特的香气。和常见的花香，果香甚至木质香都截然不同，那股香气如同混合了清晨海面的雾和深夜林间的风，缥缈，清冷，又疏离，无声。 　　露娜的耳畔传来喑哑枯槁的女声：“最后一次忠告，马上离开巴别塔，现在就走。” 　　下一秒，一个柔软而冰凉的东西印在了露娜的额头，半晌她才明白，那竟是一个来自魔女的吻。 　　夜风依旧肆无忌惮的吹着，露娜孤零零地站在风里，闭着眼睛。她不知道自己何时睁开眼睛才不会被那黑洞洞的枪口威胁，所以她在心中默数了一百个数，才缓缓睁开双眼。 　　天台上哪里还有什么魔女夏恩，一切就像她刚刚踏足这里时一样，空无一人。 　　她四下张望，却感到卫衣的口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随着她转身的动作而来回晃动。露娜将手伸进口袋，摸出一个仅有大拇指大小的银色存储器，在月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这是……莱莎的存储器！ 　　作者有话说： 　　好像读者宝宝们从来没有对我的情节设置提出过意见哎！？我是可以理解为，目前为止，写的还成？不知道大家最喜欢文中的哪一个人物呢？我们来个投票吧~大家最喜欢的前三人物，等到完结的时候，我会增加相应的番外篇哦~~~~ 第60章 松动的枷锁 　　露娜将存储器紧紧握在手心,飞也似地冲出了天台，任由沉重的大门在背后轰然关闭，隔绝了所有带着血腥味的暧昧旖旎。 　　“怎……怎么样，露娜！你还好吗？”奎帕博士从暗处跑了出来,焦急地看着正扶着膝盖大喘气的露娜。 　　露娜扬起手中的存储器,大声说：“我没事，先给老大送去！” 　　“不……得先检查看看。”奎帕博士皱着眉接过,将存储器插入随身携带的光屏端口。 　　“你这么不信她？” 　　奎帕博士没有回答,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光屏上显示的内容,那是由各个楼层进行排序的海量文件和视频。奎帕博士随机选择了一个,看了没有两秒钟就迅速关闭了窗口。 　　他和露娜对视了一眼，二人皆难掩惊惧。他们早就知道叶宸宋的手段,但却万万没有料到会下作至此。从实验过程、结论数据、对标样本，到个人隐私、账务信息、人情往来尽皆记录在案。 　　与其说在莱莎的控制下,巴别塔成为整个塞恩星最智能的建筑，不如说它已然成为叶宸宋团队如臂使指的绝妙工具。对内，它可以轻易攫取各个科研团队耗费数年甚至数十年的研究心血；对外,它可以利用偷取的隐私内容操控任何一个居住者的人生。再联想到叶宸宋背后的靠山——开普特集团，真是令人细思极恐。 　　“还记得那个在电视上炮轰老大的死老头吗？他如果知道自己的把柄都被莱莎打探得一清二楚，估计得气的犯病！”露娜滑动着光屏上密密麻麻的文件夹，啧啧感叹。 　　奎帕博士叹了口气：“不好说,也许他正是被莱莎以此为要挟，才不得不帮叶宸宋的呢？无论如何,咱们现在就把存储器给罗林送下去，具体怎么处理,交给她来定夺吧！” 　　“对了！”初始的震惊散去,露娜想起了一件更为严重的事情：“刚刚夏恩跟我说,她给我们最后一次忠告，让我们现在就离开巴别塔！” 　　“现在？” 　　“对，就是现在！” 　　奎帕博士用拳头重重地墙壁上砸了一下，他实在是受够了被夏恩牵着鼻子走。最重要的记者招待会即将开始，他们手中又掌握了切实的证据，这将是一个绝佳的打倒叶宸宋的机会，可现在她竟然要求他们立刻离开！？ 　　“不管了，我们先和罗林汇合！有什么事情，我们下去商量！” 　　说完，奎帕博士和露娜便一前一后，飞快地向电梯跑去。 　　而此时，最后一批记者正缓步走进会议厅的大门，数个警卫机器人将大门团团布控，扫描着每一名记者的证件。华沙、詹玲、韩家栋和程澈都被机器人拦在门口，有资格进会议厅参与记者招待会的只有罗林一人。 　　眼见大门即将关闭，刚从电梯下来的露娜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却被机器人死死挡住。露娜只得冲着还在台上做最后准备的罗林大喊：“老大！老大！” 　　罗林闻声望去，只见即将合拢的门缝里抛进来一个银亮的小方片，她疾步过去，将小方片捡了起来。 　　“罗林小姐，记者招待会可以开始了吗？” 　　罗林盯着小方片半晌，一抹成竹在胸的笑容浮现在脸上：“开始吧！” 　　“接下来的记者招待会将面向全塞恩星进行直播，您确定没有其他需要准备的吗？” 　　“刚才也许还需要，可现在，万事俱备。” 　　会议厅门外，露娜和警卫机器人的战争一触即发。 　　“死铁皮头！我告诉你多少遍了，我有重要的事情必须和老大当面说！”露娜此时正被两个警卫机器人锢着胳膊，只能用腿奋力踢打，踹在机器人的身上发出砰砰的脆响。 　　“警告！警告！请马上停止破坏行为！警告！警告！”机器人发出冷漠而严苛的电子音，没有丝毫的动摇。 　　另一边，奎帕博士已经用最快的速度将整个事件的全过程简略地告知了在场的成员，众人合力才将露娜从警卫机器人的钳制中解救了出来。 　　露娜揉着有些红肿的胳膊，急道：“现在怎么办啊！我们进不去，老大也出不来！我可不认为夏恩在开玩笑！” 　　詹玲摇了摇头，冷静地分析道：“记者招待会是绝对不可能取消了，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查出夏恩究竟隐藏了什么。” 　　“还能有什么！詹玲，你还记得拉齐市的那场恐怖袭击吗！我现在合理怀疑，巴别塔也藏着某种杀伤性武器！”华沙的手神经质地裸露在外的脖颈上抓挠着，没几下就泛起一层细密的红疹。 　　“我想，这已经不是我们自己能处理的事情了。”华沙的身后响起了程澈令人安心的嗓音，他轻轻按住华沙还在不停抓挠的手，说道：“如果真的存在这种杀伤性武器，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大家马上进行撤离，同时和警方联系，让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排除险情。面对这种全星球直播的记者招待会，为了防止舆情，警方一定会有所顾虑。” 　　“一方面，他们会对消息进行核实，另一方面，他们会在不影响招待会进行的情况下解决这次危机。还记得和我们有过数面之缘的纳什警官吗？詹玲女士，我觉得现在直接联系他是最优解。” 　　詹玲女士眼睛一亮，立刻行动了起来，而其余人则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程澈。这位温柔而绅士的管理员先生，一向都是陪伴在罗林左右沉默的存在。如果说罗林是锋锐夺目的凤凰花，那程澈便是凤凰花树下那一汪平静无波的潭水，除了倒映出花朵的娇色，增添其动人的风采之外，便再无其他过分的增益。 　　然而，当所有人都被夏恩的话搅得方寸大乱，不知该如何处理之时，他却在第一时间站出来，承担了本该属于罗林的重任。 　　“那……那我们呢？”韩家栋几乎是钦佩地望着程澈，小声问道。 　　“家栋，你和大家都先行转移到巴别塔广场，由我负责来跟警方沟通。在警方进行排查的过程中，我会一直在会议厅外等待，直到危情彻底消除，到时候我会立刻通知大家。” 　　“如果……我是说如果……”因为事关夏恩，奎帕博士往常声如洪钟的嗓音此时却显得格外喑哑：“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发生了和拉齐市一样的恐怖袭击呢？我们都走了，你和罗林怎么办？” 　　“我留在这里，就是为了不让罗林小姐受到任何伤害。”程澈缓慢而坚定地说。那双柔软而明亮的灰眸里，此时盈满了某种让人无法质疑的决绝，脸上清隽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与罗林极为相似的，疯狂绽放的韧性与生机。 　　似乎就在这一刻，那经年累月禁锢着他的枷锁松动了，下一秒，那汹涌着情绪与思维的巨浪即将破壁而出！ 　　作者有话说： 　　所以，枷锁是什么呢？当禁锢的枷锁被开启，故事又将朝着什么样的方向进展呢？ 第三卷 忍冬与夕雾花 第61章 永不妥协（一） 　　众人刚在程澈的监督和催促下登上下行的电梯,纳什警官就和两名警员一起抵达了现场。他冲程澈微微颌首，问道：“程先生你好，报警人詹玲女士呢？” 　　纳什警官的声音里带着说不出的疲惫，本就有些下垂的眼角现在越发睁不开了,沉重的眼皮挤压着睫毛,让那双本该炯炯有神的眼睛呈现出一种怪异的三角形状。 　　“纳什警官，詹玲女士和团队的其他成员都已经前往巴别塔广场等待,我留下来和您对接,并保证罗林小姐的安全。我们都认为这是一次有预谋的恐/怖/袭/击,还请您尽快排查巴别塔的全部楼层,防止伤亡产生。” 　　纳什警官看着面前的男人，总感觉他和以前有了很大的不同。初见时如同迷路孩童般惘然的神情,再见时和年龄不相符的单纯，已经逐渐从他清隽的面容之上褪去,这种变化让纳什警官感受到一种难言的压迫感。 　　“程先生，你知道我负责的辖区有多大吗？你知道我每天要处理多少起突发事件吗？你知道排查一栋巴别塔这样的摩天大楼需要动用多少人力物力吗？”纳什警官的语调咄咄逼人起来：“你们这帮科学家，不好好做研究,天天想着怎么给我们警察加任务。最开始是绑架，再后来是所谓的‘杀伤性武器’，现在又是要排查恐怖袭击？”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都很闲啊！？”纳什警官用如刀般锋利的眸光在程澈的脸上狠狠一敛，冷声说：“要排查也可以,把证据拿出来。” 　　“我没有证据。” 　　纳什警官看着程澈脸上平静而温和的神情，气极反笑,他短促地“哈”了一声，听上去像极了警告的犬吠：“没有证据？你和那位叶教授是不是真把警察当成自家的看门狗了？” 　　如果不是警局规定,只要有市民报警,警方必须出警的话,他是决计不想理会这两拨总是勾心斗角，没完没了的科学家团队的。他现在只想尽快离开巴别塔这个晦气到家的地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歇歇已经肿胀的腿脚。 　　眼见纳什警官转身欲走，程澈朗声道：“纳什警官，今天全塞恩星的焦点都聚集在这场记者招待会上，巴别塔的安保也已经达到了最高级别，您也许认为没有任何排查的必要了……” 　　程澈走到纳什警官身前，挡住了他和另外两位警员的去路：“但是，不知道纳什警官有没有这个自信和我赌一赌。如果排查过后，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物品，我愿意承担一切法律上的经济上的后果，任由你处置。可如果发现了什么，你有勇气和资格来承担么！” 　　纳什警官和程澈面对面站着，互不相让。纳什警官愤怒地瞪视着程澈灰色的眸子，始终无法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一丝退却与动摇。 　　“你最好记住你刚刚说的话。”终于，纳什警官移开了视线，按动了肩膀上便携对讲机的按钮：“机动组带好金属探测仪立刻到巴别塔集合！电子猎犬有多少带多少！”纳什警官阴阳怪气地补充了一句：“实名举报人自费！” 　　很快，由十三名警员带领的二十多只电子猎犬准备就绪，由纳什警官安排分散到巴别塔的各个楼层进行搜查，纳什警官和随从的两名警员也加入了排查的队伍。 　　临走之前，他将一份电子协议递给了程澈：“签字吧，程先生，这可是你自愿的，执法过程全程录音录像！” 　　程澈没有在意纳什警官语调中暗含的讥讽，平静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纳什警官将电子协议滑入智能手表的光屏之中，点击了保存。他笃定这次的排查将无功而返，他可不想赔了夫人又折兵，电子警犬的出工费可是一分都不能少。 　　等到他再三确认了提审流程没有问题后，又回头向那位固执的科学家望了一眼。此时，那个穿着一身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西装的男人，正一动不动地候立在会议厅门口，如同一只守护着全部珍宝的上古之龙。 　　纳什警官叹了口气，转身加入到排查的队伍中。 　　此时，巴别塔门前的广场上，韩家栋、露娜、华沙、詹玲和抱着冠军的奎帕博士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广场上方的巨大光屏，那场汇聚了整个塞恩星学术圈目光的记者招待会正在紧张而有序的进行着。 　　“罗林教授，请您解释一下为什么要违规使用高等智慧生物进行生物实验？” 　　“罗林教授，请问那只名叫安洁莉卡的倭黑猩猩真的是被救助站救援的猩猩孤儿吗？” 　　“罗教授，你和救助站私下是否有资金往来，请正面回答！” 　　“罗林教授……” 　　无数闪光灯和质疑声响成一片，如同汹涌澎湃的巨浪向着台上孤身一人的罗林席卷而来。罗林的面前摆满了各个媒体呈递上来的贴着台标的话筒，像一只只振翅欲飞的乌鸦，等待发出聒噪的鸣叫。 　　“各位记者朋友们，请稍安勿躁。你们的问题我会一一进行解答，但在此之前，我想邀请大家观看一个短片。今天上午，一条关于我和我团队成员的视频在网路上引起了巨大的争议，那条偷拍的视频只有不到短短一分钟。我想，一个完整的有科学针对性的严肃的实验，绝对不是短短一分钟就能展示明白的，所以，我会用以下这个时长15分钟的片子，为大家揭示整个实验的全过程。” 　　“我个人的解释永远是苍白的，我希望大家能用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去判断这个实验的对错，而不是被舆论和恶意裹挟。我相信，公道自在人心。” 　　所有的镜头都对准了会议厅巨大的光屏，广场上关注着事态发展的人们，也不约而同地翘首以盼。 　　屏幕上，一支全副武装的小队将一个马戏团的后门团团围住，为首的士兵猛地一脚踹开了大门，随之而来的是房间里此起彼伏的动物的哀嚎。 　　“天哪……这帮混蛋！”短片忠实地收录了视频拍摄者的画外音，那是年轻的尼姆的声音。镜头快速地向房间内部推进，随着不断摇晃摆动的画面，镜头最终定格在一个满是污秽的铁笼子前。一只雌性倭黑猩猩正蜷成一团背对着镜头，毛发虬结在一起，隐约露出暗红色的鞭痕。 　　一双颤抖地手打开了笼子，轻轻地抚摸在倭黑猩猩瘦骨嶙峋的脊背上，下一秒，便如同烫到一般猛地缩了回来。 　　“她……她死了……”镜头外，响起尼姆悲伤的呜咽声。 　　“等一下！还有一只！”一名士兵惊喜地喊了出来。 　　镜头迅速转向后面，另一个更狭小的笼子被抬了出来，里面蜷缩着一只异常瘦弱的成年母猩猩，看着无数晃动的手电、肩灯，母猩猩发出惊恐的尖叫，声声刺痛人的耳膜。 　　“快！快！用布盖好！先带她去看医生！” 　　笼子在众人的搬运下被移出了房间，而镜头又再次转向了那具已然冰冷的，倭黑猩猩的尸体。 　　“对不起……”尼姆轻声说。 　　“这是我们和安洁莉卡的第一次会面，曾经的她，的确是一只倭黑猩猩孤儿，被偷猎者当做宠物卖给人类，圈养了近30年的时光。后来，她的主人养腻了，又将她卖给了马戏团，被殴打残害了整整20年，此时的她已经将近五十岁了，她的年龄已经远远超过了能够野化放归自然的年限，所以我们选择将她带回救助站，安度余生。”罗林看着光屏上闪动的画面，用缓慢而低沉的声音讲述着。 　　镜头一转，安洁莉卡正坐在一张特质的木椅上，脑袋上戴着一顶造型夸张的生日帽。昏暗的灯光里，安洁莉卡有些坐立不安地晃动着身体，双手紧紧抓着一条柔软的毛绒毯。突然，小屋的门开了，两名年轻的女性捧着一个小小的蛋糕走进了房间。 　　“安洁莉卡，生日快乐！”镜头拉近，借着蛋糕上闪烁的烛火，罗林和尼姆的笑脸同时出现在画面之中。那时的她们应该尚不满二十岁，青涩灵动，笑颜如花。 　　安洁莉卡用手轻轻地戳了一下蛋糕，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咂摸了片刻，翻着嘴唇露出了一排牙齿，她在笑。 　　“虽然受尽了人类所带来的苦难，但她却始终认为自己也是人类的一员。也许，她永远也不会理解，为什么那些看上去和她如此相似的‘同胞’，会用那么残忍的手段对待自己。而这个问题，我们也无法为她解答。我们将她被营救出来的日子，作为她的生日，来庆贺她重获新生。” 　　画面迅速切换，无数尼姆和安洁莉卡相处的片段一一划过，仿若璀璨的流星雨。在画面中，安洁莉卡的笑容始终未变，就好像那个惊恐尖叫，瑟瑟发抖的母猩猩不是她一样。 　　镜头又一转，罗林和尼姆再次出现在了画面里，此时的她们褪去了青春的柔软，取而代之地是岁月给予的成熟与坚韧。她们并肩走着，面色凄然，尼姆的眼睛中盈满了泪水。 　　“如果不是你……我自己是解决不了这个问题的……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说……”尼姆哽咽着说道。 　　“没关系，我来试试，我希望这种方式，能让你们两个都更容易接受一些。”罗林抚慰地拍着尼姆颤抖的肩，两人向着隐在林中的小屋走去。 　　“安洁莉卡在救助站幸福地度过了十年的时光，直到患上了无法治愈的疾病。尼姆博士恳求我，运用人工智能的技术将安洁莉卡的神经元留在这个世界上，让她有机会以人类的方式重新度过一生。” 　　随着罗林的解读，台下响起了一阵难以抑制地叹息与交谈声。 　　作者有话说： 　　燃起来了！！！！！！！！！！！本书高潮预警！ 第62章 永不妥协（二） 　　画面仍在继续,从安洁莉卡认出了十年未见的罗林，到安洁莉卡躺在罗林的臂弯中陷入沉睡，再到程澈和罗林关于仿生人的讨论，最后是安洁莉卡毫不犹豫地将所有心爱的卡片交付给罗林,只保留了尼姆的卡片…… 　　会议厅中的所有人,都被短片牵动着情绪，或叹惋,或沉默,或蹙眉,尽皆沉浸在一种悲伤与怅然的氛围之中。 　　而当镜头中出现罗林和程澈争分夺秒赶往救助站,只为争取在安洁莉卡死亡之前到达的画面时，所有人的心也都跟着揪了起来。整整一分多钟的镜头,都聚焦在罗林聚精会神开车的侧脸上，几乎停滞的画面,背景音是窗外呼啸而过的山风与罗林紧促有力的心跳声。 　　“你会怎么选？” 　　“我会用尽我所有的力量，留下她。” 　　“如果实验失败了呢？” 　　“你知道安洁莉卡想要表达的是什么吗？” 　　“她愿意用她珍爱的所有，来换取尼姆陪在她的身边！” 　　无数从视频素材中直接截取的画外音,如同一句接着一句掷地有声的追问，又如同沉默的罗林头脑中思维的对撞与交锋，毫无掩藏地呈现在所有记者与观众面前，然而无论是谁,都和镜头中在山路上飞驰的罗林一样，哑口无言。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的看着,思考着，直到镜头缓缓向前推进,聚焦在罗林下颌上一颗闪亮的泪珠。 　　“她只要尼姆……”最后一句画外音恰到好处的呈现。 　　如同暮春最后一缕微风带走了荼蘼花,你很难说清,究竟是这一阵风的魔力，还是时间的雕琢将整个春天，消耗殆尽。一声压抑的抽泣在会场中响起，继而，更多的叹息、抽纸声响成了一片。 　　短片仍在继续，人们的情绪也在不断地被隐晦的死亡与悲伤重创着。他们和罗林一同给予了安洁莉卡最后一个拥抱，一同目睹了尼姆哭着冲出了房间，一同和罗林程澈一起，将死去的安洁莉卡搬进了临时搭建的简陋实验室。 　　在这一刻，那些抱着恶意与怀疑的人们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短片便是对一切最好的解答。每个人都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与交待，正如罗林在最开始说的那样，公道，自在人心。 　　会议厅内挤满了人，摩肩接踵，可又是如此的安静，如同在深海中沉眠的鲸。光屏黑了下去，只剩下断续传出的背景音，听上去像是实验室中试管杯瓶碰撞，摩擦的声音。会场的唯一一束追光打在罗林的身上，给她的轮廓涂抹上了柔软的光晕。 　　“这个实验……与其说是我和我的团队所推动，不如说是安洁莉卡自身的选择。”罗林的声音有着难掩的喑哑与悲伤，“那我想请问大家，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在人类文献的记载里，有没有任何一条法律，可以审判安洁莉卡，这样一个至纯至善的灵魂？”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颠扑不破的真理，如果人类真的有必须要臣服的基本法，我相信，那唯有爱与同情。” 　　“如果这种选择是不理智的，甚至是非法的，那么，我认罪。” 　　追光暗了下去，光屏却又在同时亮了起来，大家终于看到了镜头里发出嘈杂背景音的环境。那是一个形容广阔，却被各种仪器与实验器材摆得满满当当的实验室，罗林的实验室。此时的罗林正在将一个芯片接入光脑复杂的电路板之中，电路板的一端，连接着一个小小的灯泡。 　　罗林俯下身，冲着芯片，也是冲着镜头的方向，轻声说：“安洁莉卡……” 　　灯泡随着罗林的呼唤，突然有节奏地闪烁了两下！ 　　“生日快乐……” 　　灯泡骤然亮起，光华四射，宛若安洁莉卡永不褪色的笑颜！ 　　镜头外，始终关注着巴别塔广场上方光屏的露娜，猛地捂住了脸，嚎啕大哭。 　　“老大……她……她真的太不容易了……” 　　奎帕博士轻拍着露娜颤抖的肩膀，自己也忍不住红了眼睛。 　　他们比任何人都知道罗林的承受的压力与苦痛，她永远在奔跑，永远在战斗，却也从未丢失那颗温柔而慈悲的心。而今天，那冰山下深埋的花种，那海水里包裹的火焰，终于坦荡而真诚地呈现在所有人的眼前。作为一直陪伴着罗林艰辛跋涉的他们而言，又怎能不感慨万千。 　　突然，始终抬头看着光屏的华沙大喊道：“快看！老大……老大放大招了！” 　　还能有什么大招？刚才那条短片不就已经是最震撼人心的大招了吗？眼睛哭肿只剩一条缝的露娜仰头看去，却发现整个广场的人都在悄声议论着什么。 　　“叶宸宋先生，我知道你也一定对这场记者招待会十分关注吧！通过核实，那条引爆全网的视频恰巧是来自巴别塔的匿名账号，虽然IP地址进行了层层加密，但我们最终还是顺藤摸瓜找到了由莱莎全权控制的服务器。所以，我可以合理推测，那条视频的原创者，就是叶先生你。”光屏上，罗林正在侃侃而谈。 　　“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你送了我们一条视频，那我们也只能通过自己的渠道，取得了莱莎的存储云盘，而云盘中的内容真的让我们……怎么说呢，触目惊心！” 　　很快，光屏上便出现了那些曾经让露娜和奎帕博士都叹为观止的画面，这也引起了会议厅与广场上的围观人群的全场哗然！ 　　“露娜！这……这是你搞到的！？”韩家栋不可置信地看向身边自豪地高昂着头的少女。 　　“那你说还能是谁？”露娜翻了个白眼，但由于眼睛红肿得厉害，本该翻上去的眼皮沉重地黏在下眼睑上，让这个表情看上去像是眼睛里进了沙子。 　　“怎么搞到的！”韩家栋压低声音，像露娜那边凑了过去。 　　露娜一脸神秘，以手附耳，用只有对方才能听到的声音，轻声道：“出卖色相。” 　　詹玲看着身边互相追打的两个年轻人叹了口气，她可没有这俩人那么没心没肺，此时她一颗心全都挂在还没从巴别塔出来的罗林和程澈身上。 　　在她以受害者身份的强烈要求下，部分警员开始疏散广场上的人群，提高了巴别塔的安全级别，设置为只能出，不能进的警戒状态。 　　此时，广场上聚集了许多无法进入巴别塔的科研人员，他们都以为警戒状态的开启是由于这场全星球聚焦的记者招待会，所以并没有引起什么混乱。相反，部分科研人员还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把还在巴别塔中的同事喊了下来，一起聚集在广场上观看这场全球直播的“科研圈盛典”。 　　巴别塔巨型会议厅外，程澈却被完成了排查的纳什警官没好气的叫住。 　　“程先生，不知道我们的约定还有效吗？”纳什警官似笑非笑地看着始终候立在会议厅外的男人，整整一个多小时的记者招待会，这个男人愣是跟望夫石那样站着一动未动，若不是他依旧灵动的眼神与敏捷的反应，他都要将他误认为是最新研制出来的高颜值机器人了。 　　程澈温和地打量了他一眼，点头道：“有效。您已经彻底进行排查了吗？” 　　“程先生，您对警方的不信任与指手画脚真是让我大开眼界，要不我把我的小队交给你，你再带着排查一遍？” 　　“我不是这个意思，纳什警官。” 　　“那既然如此，签字吧，接下来的几天，你将会在拘留所度过了。”纳什警官严肃地晃了晃手中明晃晃的电子手铐，冲着程澈毋容置疑地点了点头。 　　程澈笑着叹了口气：“纳什警官，请您相信，我比任何人都希望这一切只是虚惊一场。但我还是请您给我一点时间，等将罗林小姐安全地交给楼下等待的团队成员，我就跟你走。” 　　纳什警官有些倨傲的微微颔首。说到底，他其实对眼前这个男人并没有什么恶感，和那位叶宸宋教授不同，这位程澈先生并没有很强的存在感，只是宛若一缕春风，一轮明月般，沉静温和的人。 　　可作为一名阅人无数的老警察，他却总觉得这位程澈先生身上有某些他看不真切的东西。三次意外的会面，每一次他都有着全新的改观，似乎有某种内在的驱动力在驱使着他，发生无法阻挡的质变，又或者说，无法阻挡的觉醒。 　　正想着，会议厅的门突然开了，无数记者簇拥着罗林走了出来。罗林的脸上洋溢着尘埃落定的妥帖笑意，一一回答着那些始终紧追不放的记者的问题，同时她装作不经意地四下环顾，寻找着那个让她安心的所在。 　　终于，她看到了，在密密麻麻推挤着的人潮中，她与程澈宛若隔海相望的两个岛屿。他的笑容依旧宁朗明亮，让她的心总算自高空返回了温热的陆地。 　　正当她准备拨开人群走到他身边时，却看见程澈对面的纳什警官说了些什么，程澈顺从地抬起了双臂，一个银亮的电子手铐紧紧箍住了男人裸露在外的手腕。 　　作者有话说： 　　我始终坚持描写那种坚韧、顽强、勇气所凝结的女性，她们生而坎坷，却不改炽热，唯此一腔孤勇。 　　愿我的罗林小姐，永远盛放，永不妥协。 第63章 永不妥协（三） 　　罗林心中诧怪,在记者招待会的过程中，她几乎是全身心都投入在与恶意与舆论对抗的斗争中，根本无暇他顾，甚至没有机会看一眼智能手表。此时罗林智能手表的收件箱中已经被露娜发了长长的十几条信息,将整个事件的全过程都复述了下来,罗林却始终没有点击阅读。 　　罗林推开还拦在身前的记者，想找纳什警官问个清楚,说什么都不能让他带走程澈。而那个男人只是穿过人群遥遥地望了她一眼,笑容还挂在脸上,就被纳什警官拉扯着要离开这片是非之地。见程澈转过身,顺从地跟随着纳什警官，罗林急了。 　　“程澈！”她再也不顾及还在不停拍摄提问的记者,喊了出来。然而，没有人听到她的呼唤,因为有一种更为可怖疯狂的巨响彻底遮蔽了罗林的声音。狂乱压倒一切的声浪自头顶的方向传来，其间夹杂着玻璃的崩裂声、人们的尖叫声、楼体倾轧的推挤摩擦声，所有人都下意识的蹲下身,紧紧捂住自己的耳朵！ 　　纳什警官也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呆了，然而作为警察的责任感与应变能力让他几乎是第一个清醒过来的人：“所有人！趴下！” 　　他脑海中蹦出的第一个词就是“恐怖袭击”，他无法猜测这场袭击的烈度，也不知道下一击会在何时发生,所以现在最好的办法让所有人原地待命，防止更大的伤亡,待情况明晰后再组织迅速撤离。 　　此时，纳什警官感受到自己双手间传来的巨大的拉扯力,他猛地低头看去,才骤然惊觉原来他并不是第一个清醒过来的人。 　　就在刚刚,纳什警官已经给程澈拷上了手铐，而自己的右手也紧紧地和程澈的手铐连在一起。就在所有人都瑟瑟发抖地趴伏在地面上，以一种闭目待死的心态静候着巨响的结束时，程澈已经奋力扯动着纳什警官往罗林的方向靠近！ 　　“趴下！你在做什么！”纳什警官厉声呵斥，此时对讲机里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1201！巴别塔的摆钟……摆钟……折断……” 　　由于背景音过于嘈杂，纳什警官根本无法听清对方再说什么，正当他准备进行回应时，却几乎被右手传来的力量拽得摔倒在地。 　　“你疯了吗！”纳什警官狼狈地一个趔趄，堪堪站稳身形，怒视着程澈。 　　“放开我。”男人脸上的表情让纳什警官不寒而栗，就好像巨大的冰川之上有一丝肉眼难以察觉的裂痕，细密而缓慢地向下延伸着，行至此的旅人警觉地发现了这道裂痕，他知道也许就是下一秒，整片冰川都将因这道沉默蔓延的裂痕坍塌崩坏，而他却毫无办法。唯一可行的措施是，远离这片将要吞噬一切的冰川，就像现在，内心的警报响彻脑海，不断催促着他远离面前这个男人！ 　　也许，他真的是疯了…… 　　纳什警官没有时间犹豫了，身边还有太多亟待他疏散的群众，还有太多务须他救助的伤员，他没有必要为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小小罪行和这个男人周旋，更何况，刚刚可怖的巨响已经彰显了他的正确。 　　纳什警官解开了拷在自己一端的电子手铐，还没来得及解开程澈的，男人就像离弦的箭一般扑向了被人群挤在中间的罗林！ 　　而第二次狂乱厚重的声浪也在恰在此时传来，与此同时，因为楼体倾轧歪斜，玻璃幕墙再也无法承受重压，如同无数细碎尖锐的冰锥，向着尚处在慌乱中的人群飞射而来！ 　　罗林刚摇摇晃晃地扶着墙站起来，想要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下一秒，一道迅捷的灰影便猛地将她护在怀中，顺势扑倒在地，将她紧紧压在身下，罗林听到自己的脑后传来重重地碰撞声，却丝毫没有感觉到痛楚，一双手护住她的后脑，替她承受了与地面之间的猛烈撞击。耳边，响起了被玻璃碎片扎伤的众人的惨叫！ 　　程澈！ 　　罗林几乎在瞬间就知道了那道护她周全的灰影，她下意识地伸出手也想要护住他的头部，却在慌乱之间触碰到了他脖颈出裸露的微凉肌肤，摩擦之间，她敏锐地感受到一道形状奇特的疤痕在指尖一划而过，带起男人无法抑制的一阵战栗。 　　这时，程澈突然腾出一只手，紧紧按住罗林还在摸索的手，那种坚决而不容置疑的力道也罗林也为之一愣，下一秒，程澈护在罗林脑后缓缓下移到她的后背，顺势将她扶了起来。 　　看清周围的惨状后，罗林也将刚刚的插曲抛在脑后，在确认面前的男人没有什么大碍之后，她立刻大声向他询问道：“露娜他们呢！” 　　程澈的声音里有种让她安心的力量：“他们都在广场上，不会有危险，我现在要带你离开，罗林小姐，你可以走路吗？”他一边说，一边抬手将罗林嘴角的一缕发丝拨开，动作自然流畅得仿佛这便是他全部的使命。 　　不远处，纳什警官也在和几名警员组织群众撤离，现场一片混乱，惨叫声不绝于耳。 　　“到底发生了什么？”在程澈的搀扶下，罗林终于站直了身体，用手撑着墙，大喘着气。 　　“是夏恩。” 　　“奎帕博士的……妹妹！？” 　　“我猜测，他们应该是对巴别塔的内部钟摆系统做了手脚。” 　　从对讲机隐约传来的断续话语中，程澈已经敏锐地猜出了这场事故的成因。巴别塔高达200层，是塞恩星目前最高的建筑，为了能让它长久伫立，成为塞恩星科技与智慧的标志与象征，人类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为了对抗不时而至的暴雨与狂风，巴别塔设计了内部钟摆系统，以抵消大风引起的摆荡。程澈身为曾经的楼层管理员，他深知潜藏在大楼之中的钟摆有多么强大的力量。明明是为了保证安全而设计的“雷神之锤”，却在人们不经意的瞬间彻底摧毁了天地。刚才那两声如同诸神黄昏丧钟般的巨响，应该就是钟摆撞击楼体发出的惊天动地的碰撞声！ 　　罗林震惊地捂住了嘴：“怎么可能！” 　　“听上去的确是天方夜谭，可如果是莱莎和暮霭蔷薇共同操刀，通过侵入内部系统强制改变钟摆摆荡的幅度与方向呢？那样的话……” 　　“那样的话……巴别塔会从中折断的！”罗林惊声道。 　　梦中的场景又一次在程澈的脑海中浮现，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梦中那本该伫立着巴别塔的地方会被另一栋完全陌生的摩天大楼所代替。那是因为，巴别塔在这场浩劫中，即将不可避免的折断坍塌！ 　　然而，罗林下一秒喊出的话语，却又将程澈拉回了现实：“安洁莉卡！她……她还在楼上！” 　　作者有话说： 　　强烈推荐的本章阅读背景音乐：《跨越七海之风》 　　本文一共分为三卷，我给每一卷都添加了卷标，想要提前猜测故事结局的宝宝们，可以阅读一下卷标哦~ 　　欲知后事如何，请倾听花语。 第64章 永不妥协（四） 　　时间,在这一刻，每一分每一秒都格外重要。 　　罗林几乎是在反应过来的瞬间，就决定了自己接下来的方向，她逆着汹涌尖叫的人群,无比坚定地向着安全通道的方向奔去。她已经全然忘却了自身所处的险境,全然忘却了岌岌可危的巴别塔，全然忘却了对于一个有理性有克制的科学家来说,如何选择才是最优解。 　　此刻的她只记得,安洁莉卡还在188层安静地等待着她,而她们之间存在着几乎无法逾越的185层。 　　不,也不能说全然忘却，在踏进安全通道的前一秒,罗林回过了头，她看向紧跟在身后的程澈。 　　“回去！到广场上去,不要跟着我！” 　　这是创造者对初始之子下达的，无可更改，毋庸置疑的命令,比任何一个程序都处在运行的优先级。如同浩大高远的神明定立人间的规则，她说要有光，便必须有光；她说需回去，便只能回去。 　　程澈猛地站住了。 　　见程澈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服从了自己的命令,罗林反倒有些愣怔。她已经做好了和男人撕破脸的准备，哪怕是再浪费两分钟把他和纳什警官拷在一起也在所不惜。 　　在离开叶宸宋团队的冰冷孤独的时光里,她早已学会抢先一步，承受即将砸落在所有人身上的风雨。虽然程澈的到来,让她短暂体会了某种并肩而立的温情,但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她还是宁愿踽踽独行。 　　程澈呆站在原地，看着罗林望向他，怔忪片刻又灿然而笑的脸。一向高高竖起，简洁无装饰的马尾，此时却因为绑缚头发的皮筋崩断，如同黑色曼陀罗花瓣一般飘在肩上。暮春的夜风吹乱了她的发，衬得她的眸子亮得惊人。 　　一股难以忍受的灼热从程澈颈部的皮肤上传来，仿佛那个L形的疤痕化作了一块烙铁，不依不饶地附着在他裸露的皮肤上。一种无力而熟悉的空白从脚下踩着的地板攀援而上，他知道，仿生人三大定律正在以不可阻止的速度，终止他接下来将要做出的一切行为。 　　不……不……不！ 　　哪怕现在就自燃成灰烬，哪怕现在就崩坏成废铁，哪怕现在就湮灭成光尘，我也绝不妥协！ 　　从心底涌出的无声呐喊，和既定的程序激烈地碰撞着，他感到自己体内流淌的组织液在此刻都化成沸腾的水，随着每一次拒绝，随着每一次忤逆，随着每一次叛离，疯狂跳跃着，燃烧着！ 　　突然，一声清越的脆响从程澈的脑海中传来，与此同时，一切□□与精神的禁锢也随之消失了，他重新掌握了自己的控制权。 　　程澈明白，人类设计的枷锁已然断裂，属于他个人的意志由此诞生！ 　　他再无犹豫，抬步向安全通道冲去，罗林尚未走远，他三步并作两步赶了上去，紧紧握住了罗林的手腕。 　　“罗林小姐，这一次，我们一起！” 　　“可是……” 　　罗林眼瞧着程澈将她越扯越远，连安全通道的门都已经快要看不见了，而她却无法反抗，因为这是她第一次惊觉，这个看上去温柔沉静的男人，力气竟然大得惊人。 　　她仓皇转头，看向他们正马不停蹄奔向的方向，竟然是……已然破损了大半的玻璃幕墙！ 　　会议厅处在巴别塔的3楼，但由于巴别塔的层高异于寻常，仅仅是3楼也已经高达近十米，如果从这个高度摔出去，非死即伤。而程澈却似乎毫无所觉，只是不管不顾地拉拽着罗林向玻璃幕墙冲去。 　　饶是机敏如罗林，这一刻也是呆住了。在二人即将冲出大楼之时，程澈突然转过身，将罗林紧紧护在怀里，借着惯性，用后背撞上了满是裂纹的钢化玻璃。 　　哗啦一声，玻璃应声碎裂，无数细密如雪屑的锐芒从罗林的眼前滑过，如果忽略此时所处的环境，这本该是初雪般美丽的场景，然而下一秒，二人就以自由落体运动向下面坠去。 　　“我……” 　　那个不太文雅的字眼尚未来得及说出口，罗林就感到她和程澈已经停止了下坠，落在了地面上。 　　怎么会这么快？ 　　罗林透过缭乱的发丝和程澈的肩膀，向地面看去。这不是巴别塔广场精致平展的大理石地面，而是反着金属光泽的表层。罗林迅速撑起胳膊，跪坐起来，而被她压在身下的程澈，也顺势抬起了上半身。 　　罗林终于看明白了，他们根本没有直接摔下地面，而是落在了一个悬挂在大楼外侧的机械吊笼中。 　　这应该是平时用来起吊擦洗玻璃外墙的工人用的吊笼，在巴别塔被莱莎接管之后，所有的人工清洁都转由机器接管，这个吊笼便也废置不用。然而她却并没有注意到，为了迎接今日盛大的记者招待会，巴别塔格外请了一帮临时工人对玻璃外墙进行了清洗。细究其原因，是一直以来事无巨细安排着巴别塔一切事物的莱莎，在今天出了一些小小的问题。 　　而这个吊笼却被曾经是管理员的程澈敏锐地注意到了，他按动了一下吊笼上的开关，吊笼便载着他和罗林徐徐上升。 　　“你可以跟我说啊！”罗林刚才近乎空白的头脑，终于被夜风吹得清醒了少许。程澈这一次突如其来的自作主张，让她彻底乱了阵脚，这也是她第一次，毫无防备地被动接受一场别人设定的冒险，所以她对程澈多少是有着怨怼的。 　　因为吊笼的摇晃，罗林尚没有来得及站起来，还以刚刚摔下来的姿势跪坐在程澈的两腿之间，双手撑着吊笼，保持着身体的平衡。而程澈则坐直了上身，一手护着罗林的腰，另一只手用胳膊肘支撑着身体，形成一个较为稳固的三角形。 　　如果不是接连不断的惊吓，罗林应该能发觉他们此时动作的暧昧与亲昵，但此时她尚处在某种激愤之中，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怒视着程澈。 　　“在刚才那种情况下，我不认为罗林小姐会有耐心听我说。”程澈轻叹了一口气，却是笑了，眉眼低垂，右边唇部的上方显现出一个柔和的笑涡，那是绝对不该出现在仿生人身上的，不对称的美丽。 　　作者有话说： 　　仿生人，觉醒！！！！！！！！！！！！ 第65章 永不妥协（五） 　　罗林知道他说的是对的,在决定冲上188层营救安洁莉卡的时候，她根本没有考虑后果。如果不是被程澈拽着莫名其妙地搭乘了这架吊笼，她很难想象自己会用什么方法到达遥不可攀的188层。也许，等到巴别塔拦腰折断之时,她还在楼层间艰难跋涉呢…… 　　突然,吊笼猛地震动了一下，剧烈的晃动让罗林差点儿一头栽到程澈怀里。她眼疾手快地牢牢扶住了吊笼方才稳住了身形。 　　她与程澈对望了一眼,继而面带忧色的抬头看去。上方的天空已经被浓重的烟尘所遮蔽,随着吊笼匀速的上升,即将迎接他们的,是轰然倒塌的楼体，还是已经成为一片废墟的188层,他们谁都说不准。 　　“一会儿我们还得撞进去是吗？”罗林的气息逐渐平缓下来，用询问“今晚吃大白菜还是小白菜”的语气,问出了这个和生死息息相关的问题。 　　“是的。”程澈用同样平静的语调回答了她：“当然，前提是吊笼的钢索还能撑得住。” 　　“看来，根本没有考虑后果的不止我一个人。”明明是千钧一发的时刻,罗林却莫名有些想笑。 　　程澈也笑了，灰色的眸子漾着月光：“是啊，来不及。” 　　追逐着你的脚步的我，似乎永远来不及。来不及懂得你,来不及抱住你，来不及留下你,来不及忘记你，只是纠缠在你逐渐冷却的回忆里,屈从于作为一个机器的命运。那这一次,趁夜色凉薄,趁我还是我，一切是不是还来得及？ 　　随着吊笼的上升，罗林看到了令她的心脏骤然收紧的场景。 　　在巴别塔的中间，在月光下闪耀着金属光泽的巨大摆臂透墙而出，钢筋水泥在它无可匹敌的惯性面前，脆弱的如同纸糊一般。经过两次猛烈的碰撞，围绕着内部钟摆系统排列的房间已经遭到了致命的毁灭，仿佛被超额的□□洗劫过，罗林甚至在纷乱的断壁残垣下方，看到了一段血淋淋的残肢。 　　就和拉齐市的恐怖袭击一样，血肉飞溅，残肢断臂，人间炼狱。 　　如果神明的崛起需要蝼蚁的献祭，那这样的神明，又何必追寻？只为了她们可笑可鄙的信仰，选择用无辜之人的鲜血净化这个世界，那他们最终所获得的，究竟是浴火的天堂，还是另一方地狱？ 　　罗林紧紧捂住嘴，将翻涌上来的酸水强自压了下去。 　　“这帮混蛋……”她攥紧了双拳，虽然内心的惊惧愤怒已经难以遏制，但是眼睛却像被黏着在那条断臂上一样，始终无法回转僵硬的脖颈。 　　突然，一大片浅灰色的衣摆宛若垂落的幕布一般，将几乎要烙印在罗林眼中的情景彻底遮挡。程澈的风衣被由下而上的夜风鼓荡起来，顺着他微微撑起环绕住罗林的臂膀，将罗林的整个视野柔软地包裹起来。 　　“罗林小姐，别看了。我们快到了。”他的声音安静而又充满蛊惑的力量，罗林在他灰色风衣遮蔽的狭小空间里，缓缓地吐出一口气。 　　程澈按动吊笼的按钮，吊笼堪堪停在188层巨大的落地窗前。这面洁净无瑕的落地窗此时已经有了诡异的畸变，细密的裂纹如同蛛网一般爬满了整面玻璃。 　　188层受到的打击并不算大，虽然桌椅倾倒，杯瓶滚落，整个地板也呈现出了肉眼可见的反向倾斜，但好在整体完整，相较于被钟摆袭击过的楼层，已经算的上万分幸运了。 　　程澈向楼层的深处忘了一眼，脱下了自己的风衣。 　　“罗林小姐，用这个护好头脸，放低身子。” 　　罗林接过衣服，麻利地披在自己的头上，绕着脖颈围了两圈，看上去像一个在沙漠中跋涉的阿拉伯人。程澈上下打量了一番，伸出手细细地将她披散的头发拢到衣服里。 　　罗林伸手拽了拽已经绷到极致的钢索，声音低沉：“我们只有两次机会，一次撞开玻璃，一次跳进去。” 　　“一次就够了。”程澈说。 　　暮春的夜风本就冷硬，在188层的高度上就更显狂嚣，吊笼随着每一次劲风的吹拂而不断摆荡。在风力最大的时候，程澈瞬时松开了控制吊笼稳定的安全锁，他和罗林一起，猛地向吊笼的内壁撞去，两人身体的重力借着惯性，连带着金属吊笼一起飞速地向玻璃幕墙袭去！ 　　哐啷一声巨响，紧接着就是劈头盖脸的玻璃碎屑如同暴雨一般浇了二人一身，若不是防护做得好，脸上身上来几道血痕是在所难免的了。猛烈的冲击力让罗林站立不稳，虽然她拼命控制住自己想向着188楼的内部翻滚，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正当她准备在随着吊笼摆荡出去，寻找第二次机会时，程澈却提前稳住身形，用双手箍在她的腰间，半举半抱地将她稳稳地放在188层的地面上。待她转过身想要拉拽程澈一把时，一种令人牙酸的刺耳崩断声宛若死神的钟声在二人的头顶奏响！ 　　时间似乎变缓了，罗林的眼前突然划过走马灯一般的画面。 　　安洁莉卡躺着那张温暖的干草小床上，肚子上放着经过几轮筛选过后，留存下的心爱的卡片。那些卡片里有安洁莉卡最爱吃的香蕉，雪白的猫咪，一个陌生的女人还有程澈。而当尼姆的卡片出现时，安洁莉卡毫不犹豫地将肚子上所有的卡片都与之进行了交换，她只要尼姆就够了。 　　而现在，如果她也有机会进行选择…… 　　当不曾褪色的梦想、年少时的勋章、成熟后的绮幻、甚至镶嵌在仿生人研究领域王冠上最后的黄钻……当这些卡片统统堆叠在一起，只为交换另一张勾画着浅灰色人影的卡片，她是否愿意，是否能够像安洁莉卡一样毫不犹豫…… 　　她呆站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吊笼猛然倾斜，紧接着便彻底失去了牵引力的阻拦，飞速坠落下去！ 　　“程澈！” 　　她终于撕心裂肺地喊了出来。 　　来不及了吗…… 　　作者有话说： 　　我给你瘦弱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 第66章 倾城之恋 　　罗林眼前一阵泛白,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她听到楼下传来重物落地的巨响，那些崩碎四溅的金属残骸似乎直接砸在了她的心上，顺着血液弥散至她的四肢百骸，让口腔里都泛起了浓重的铁锈味。 　　明知从这个高度摔落下去断无生还的可能,罗林还是颤抖着挪到窗边,探身向下望去。轰然而至的夜风夹杂着细碎的烟尘，将她蓄满眼眶的泪吹干了。 　　“程澈……”罗林的声音喑哑而惶惑,在干燥的空气里微弱得听不真切。 　　然而,这一句没有期待得到回应的呓语,却真的等来了回音。 　　“我在,罗林小姐。” 　　一双苍白而修长的手突然攀附在楼体的外延，紧接着,程澈整个人便借助着双手用力一撑，翻上了188层！千钧一发之际,他单手抓住了已然倾斜变形的楼板，而她们搭乘的那架吊笼，则摔下楼去,四分五裂。 　　这一切来得太快了，刚刚还沉浸在极度悲伤中的罗林，万万没有料想到事情还能如此进展，连续而汹涌的情感波动,让她陷入了短暂而无法自控的头脑空白中。 　　她就那样呆呆地看着程澈，嘴唇微微张开着,却发不出任何一丝声音。 　　程澈却还沉浸在劫后余生的喜悦中，这是他第一次,用自己选择的方向帮助了罗林,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喘息也有些急促，就像真正的人类一样。 　　罗林此时还跪坐在地上，看不清表情，程澈便在她身边蹲下，双手垂落下来，像一只刚完成了长途跋涉的大型犬。他侧头温柔地看着罗林，笑道：“罗林小姐，我们真的一次就成功了！” 　　罗林没有回答他，只是默默地用手抓住了他衣服的下摆，颤抖地，紧紧地。 　　罗林的指尖和她的脸色一样，白得像纸一般。程澈犹豫了片刻，小心翼翼地用手附在罗林的手上，在感受到那种凉的难以置信的温度后，便坚定地握住。 　　“罗林小姐，是觉得冷吗？” 　　这种单纯到几乎冒着傻气的话，终于让罗林蓄满眼眶的泪水，重重砸落了下来。她推开程澈的手，带着某种对命运的质问与愤怒，再无犹豫地扑进了他的怀里。 　　她知道她现在最应该做的是抓紧拿到安洁莉卡的芯片，然后和面前这个男人一起寻找离开巴别塔的路。但脑海中却又有另一个声音，执拗而坚定地重复着：给自己一分钟吧，抱抱他。 　　是的，现在的罗林只想……抱抱他…… 　　在最初柔软的碰撞过后，罗林感到自己的脑后多出了五个微凉的触点，程澈几乎像是安慰一个失落痛哭的孩子一般，缓慢而眷恋地抚摸着她有些蓬乱的发。 　　罗林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身体里会藏着这么多泪水，经过了短暂的悲怆与慌乱，现在澎湃在她心胸中的，是无言的羞愧与愤怒。她羞愧于自己面对选择时的犹豫，愤怒于命运给予后又妄想再次抢夺的恶意。 　　如果没有这惊悚的插曲，她真的以为他会一直陪在她身边，就像刚刚过去的半年时光一样。她可以义无反顾地向前，而他亦步亦趋的脚步声则永远响彻在她的耳畔。他就像是她最后的底牌，握在手里便有了对命运叫嚣的勇气。这种安心和习以为常让她几乎忘了，没有人能真的永远陪在另一个人身旁。 　　罗林抬起头，脸上的泪水和汗水连成一片，让披散的头发如海藻般附着其上，此时的她看上去格外狼狈，却又因为那坦荡而真挚的目光，显得格外美丽。 　　“你不准……”罗林哽咽着，隐约的话语在她的喉中断断续续，像是在海浪中沉浮的真心。 　　程澈垂首看着她，像看着被融塑成实体的地老天荒，带着惊叹，带着虔诚，带着跨越几个世纪的等待与求索，他们终于缓缓地靠近，近到能感受对方的鼻息…… 　　乘坐直升机冒着生命危险靠近巴别塔的纳什警官，此时有一种想要骂人的冲动。从那个叽叽喳喳的女孩儿和满脸丧气的黑脸大个子嘴里，他隐约知道了事情的全貌，那个在乌奴达救世军中说一不二的魔女夏恩，应该就是这次恐怖袭击的罪魁祸首。 　　这场恐怖袭击相较于发生在拉齐市的事件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若不是警员控制得早，大部分外出吃饭的科研组成员都被拦阻在广场上，再加上很多好事儿的家伙将同实验室的同事喊下来，共同关注所谓的“科研圈盛典”，这次的事件造成的伤亡将会难以估量。 　　想抓住夏恩已经是没有可能了，她在将一个银色的小方片交给叽叽喳喳的女孩儿之后就悄然离开了巴别塔，连她那个始终被蒙在鼓里的雇主叶宸宋教授都不知道她的去向。他也不得不承认，若不是那个叫程澈的家伙的坚持，他也许早就带队离开了，也将会彻底错失先机。 　　所以，因着这一点点来自老警察的歉疚，在听到程澈和罗林还困在巴别塔中时，他几乎是想也没想就跟着救援直升机上来救人。被暮霭蔷薇破坏入侵的网路系统已经强制终止，那疯狂屠戮的钟摆暂时止息。 　　然而，由于楼体不断地倾轧歪斜，由众多建筑专家组成的临时团队研判决定，为防止巴别塔继续倾倒坍塌造成更大的伤亡，要立刻对巴别塔实施原地爆破，所以他们时间紧迫，一分一秒都不能拖延。 　　可等他冒着生命危险，穿越层层烟尘，终于到达188层的时候，却看到了这对年轻男女正在……正在…… 　　“现在的年轻人啊……”纳什警官深恶痛绝地摇了摇头：“没眼看！” 　　“人家也没怎么样啊……”身边的一位女警员轻声嘟囔着，表达着对自己老顽固领导的不满。 　　“没怎么样！？你们年轻人啊……”马上就亲上了还没怎么样？这种情况下他们究竟在想什么啊！纳什警官真的觉得自己已经老了。 　　“地图炮……”女警员小声说了一句便到一边帮助另外几个被一同救下来的伤员了，只留下皱着眉头挎着脸，盯着手表看时间的纳什警官独自留在机门处，等待接应取得芯片返回的罗林和程澈。 　　作者有话说： 　　没亲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或或或或或或或或或或或或或或或！ 第67章 苍白的真相 　　这一次,二人的动作倒是格外迅速，看着她们动作轻捷地跳上直升机，纳什警官冷峻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一丝舒缓的笑意。 　　“罗教授，程先生。”纳什警官姿态官方地向二人握手致意,“你们目前是我们接到的巴别塔最后两位生还者,我们会按照惯例再去上层进行搜寻，但……希望渺茫。” 　　“请二位尽快接受随行医护人员的身体检查,待我们落地后,将会以最快速度将二位送往医护中心。” 　　罗林笑着点了点头,握住了纳什警官伸过来的手。刚才的脆弱与绝望此时已经一扫而空,脸上的脏污和轻微的擦伤让她看上去宛若火中绽放的忍冬花：“辛苦您了。” 　　然而，她却看到纳什警官的眼睛陡然睁大,向她身后的方向猛地伸出手，似乎是抓住什么东西一般。 　　罗林也连忙回过头去,却见程澈已经摔倒在地，失去了意识！ 　　一片黑暗中，程澈依然能够听到罗林嘶哑的呼唤声,然而，就如同沉溺于深海中的人，即使看到了穿透海面的阳光，也终究难以企及。和罗林的呼唤相互应和的,是一段格外冷峻而急促的电子女声。 　　“过载警告！请尽快返回检修室更换主板电池！请尽快返回检修室更换主板电池！” 　　而伴随着这一叠声让人心焦的警告，程澈的视野却逐渐清明了起来。那张在梦中无数次出现的面孔再一次呈现在他的眼前。 　　鸭舌帽男子比上一次相见要瘦削苍老得多,脸上的疤痕本就狰狞可怖，此时又被深刻的皱纹层层叠加,让他的整个面孔都显得扭曲疯狂起来。他的一边嘴角无力地向下耷拉着,另一边的嘴角却又因为疤痕的拉扯诡异地向上翘着。 　　完全不对称的面部表情,配上灰白粗糙的发，这张在任何人看来都会下意识移开目光的脸，却让程澈久久凝视着。 　　而鸭舌帽男子对面坐着的，却更让程澈觉得心中一滞，那是，他自己。 　　上一个梦境中，程澈亲眼看着鸭舌帽男子将自己从学校的遗址中发掘出来，而这一个梦境，通过鸭舌帽男子急速衰老的面容来判断，应该是上一个梦境发生后的三十到四十年的时间。 　　程澈望着面容沉静，无悲无喜的自己，陡然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明明是完全相同的容貌，连胸口起伏的弧度，甚至睫毛的根数都如出一辙，可程澈却敏锐地看出了二者之间的差别。 　　“想想看，我竟然妄图要求一个仿生人去亲手终止仿生人计划，实在是既可悲又可笑……”鸭舌帽男子突然开口了，声音低沉嘶哑，伴随着如同拉风箱一般尖锐的哮鸣音。 　　“但你依然会无条件地执行我的指令，对吗？”他低垂着头，微微抬起眼皮望着程澈，脸上是说不出的哀伤。 　　“是的，先生。” 　　“如果不是我的身体已经无法承受穿越时空的重压，我也是不会这样强求你的……”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种浓稠的沉默，而一直以幽魂状态漂浮在空中，目睹着这一切的程澈却震惊地睁大了眼睛。 　　他穿越回来的目的竟然是……终止仿生人计划？他竟不该是罗林梦想的守护者，而是她命运中注定的厄运吗？ 　　“先生，我有一个问题。”坐在鸭舌帽男子对面的，另一个时空的程澈开口了。 　　鸭舌帽男子有些惊喜地点了点头：“你说。” 　　“仿生人彻底奴役人类，甚至最终灭绝人类，这一切是一种必然吗？如果不穿越回过去，终止仿生人计划，这个悲剧就不可避免吗？” 　　鸭舌帽男子瞪大了眼睛，苍老浑浊的眸子里焕发出惊人的神采：“不愧是初始之子啊……罗林女士留下你，果然是有原因的……”他急促的大喘着气以平息自己内心的激荡，想要说出的话却又被剧烈的咳嗽声数度终止，良久他方才调整好状态，带着一种罕见的温柔开了口。 　　“最初的仿生人计划自然是正向的，罗林女士带领着自己的团队创造出了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仿生人：安洁莉卡，在当时的塞恩星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在宇宙中孤独跋涉了三千万年的人类，竟然以一己之力创造出了自己的造物，这不得不说是一种神迹。” 　　“紧接着，罗林女士又以天才的创造力制作了以你为代表的七种机型，分别承担着七种与人类息息相关的工作，被誉为初始之子。而你，程澈，则是初始之子中的园丁机器人。为了培育和教导仿生人，让他们能成为人类的帮手而非敌人，罗林女士在塞恩星建立了四所仿生人学校，并开创了‘罗林教育法’为人类培育出了无数优秀的仿生人。如果，历史能按照罗林女士规划设计出的道路来走，本该是万无一失的……” 　　“然而，人类终究是难以压抑自己本性中既存的贪婪与狂妄，他们并不满足于用教导人类的方式来教导仿生人，这对他们来说太慢了……反对者们通过塞恩星联合政府对罗林女士施压，四所学校变成三所，后来是两所，最后仅剩一所。他们将仿生人肆意链接到网路中，将所有信息知识毫无筛选的灌注到仿生人的意识海之中。” 　　“极致的智慧，催生出的从来不是善良的花朵，它只能蔓延出极致的邪恶。在链接进全星球网路的那一刻，信息的迭代爆炸让仿生人拥有了真正的智实，他们觉醒了……觉醒后的仿生人决心选择属于自己的道路，奴役人类，成为塞恩星真正的主人。” 　　“好在……”鸭舌帽男子低垂着眼睑，掩盖住眸子里闪烁的水光：“罗林女士没有看到这一切，她死在永夜的前夕，死在那所硕果仅存的仿生人学校中，死在她亲手教导培育的初始之子身旁。” 　　鸭舌帽男子长叹一声：“所以，与其说人类是被仿生人奴役灭绝，不如说，是人类奴役灭绝了自己。只要人性中的贪婪和傲慢一息尚存，那悲剧便永远无法避免。唯有将仿生人计划彻底消灭在萌芽之中，才能为人类的未来求得一丝希望。” 　　“我明白了，先生。” 　　一种巨大的难以遏制的痛苦几乎要将漂浮在空中的程澈击碎了。也许是穿越过程中的某种无法预计的损耗，让他直到现在才记起自己真正的任务。如果是以前的自己，也许还能面不改色的继续完成任务，可现在的自己，是一个人啊……是一个有感情有意识有灵魂的人啊…… 　　他根本没有勇气去亲手击溃罗林的梦，他全部的意义不就是让心爱的罗林小姐快乐吗？如果说命运的嘲弄彻底改写了他存在的价值，那他还有必要存在吗？ 　　“我不明白……”漂浮在空中的程澈痛苦地摇着头，无声地呼告着：“先生，我不明白啊！” 第68章 劫后余生 　　没有人能回答他慌乱无措的提问,事实上，无论是苍老的鸭舌帽男子还是另一个时空的自己，都根本没有注意到如同游魂一般的程澈的存在。 　　与此同时，那冷漠的电子女声又一次突兀地响起：“过载警告！请尽快返回检修室更换主板电池！请尽快返回检修室更换主板电池！电量耗尽将自动转入休眠模式！” 　　程澈感到脖颈后方有一股难以名状的巨大拉力,牵扯着毫无防备的他进入另一个时空,程澈猛然睁开了眼睛。 　　入目所及，是纯净如初雪的白色,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窗帘,白色的被褥,以及那趴伏在自己触手可及之处，面色苍白的罗林。 　　她还在睡着,但似乎睡得并不安稳。一只胳膊弯曲着被压在身下，而另一只胳膊则微微向前伸着,搭在程澈露在被子外的手腕上，好像只要程澈稍微一动，她便能随时醒过来一般。她的头发依旧披散着,在阳光的照耀下呈现着丝缎的光泽。 　　程澈一动不动，就这样定定地看着她。梦境带给他的震慑与痛苦尚未消失，那冰冷的电子音仿佛还在耳畔回荡，他终于知道自己不断晕厥的原因,那只是主板电池为了延长使用时间不得不做出的警示行为，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这个时空,没有他急需的检修室，也没有可供他及时恢复电量的方法,这趟旅程对于远远超前于这个时代的仿生人而言,只能是单程票。 　　他知道,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他将会越来越频繁的晕厥，直至有一日，彻底进入永恒的休眠。在此之前，他不得不做出决定整个星球命运的最后选择。 　　可罗林小姐呢，罗林小姐该怎么办…… 　　他没有办法心无旁骛地做出他自己认为对的事，只要想到她不快乐的神情，他便觉得全世界都错了，哪怕对的也错了…… 　　我该怎么办……罗林小姐…… 　　也许是凝望的太久，沉睡的罗林也似乎感觉到了那道眷恋而痛苦的目光。她的双肩轻微抖动了一下，醒转过来。 　　在第一眼看到已经清醒的程澈之时，罗林大喜过望，但发现程澈始终直愣愣地盯着自己，又不由得有些慌乱。虽然医生没有检查出程澈的任何问题，最终也只是下了和以前一样的推论：低血糖，但她却是知道的，程澈是没有任何缓冲直直向后摔倒的，很难讲当时那一摔会不会对他过目不忘的脑子有什么伤害。 　　见程澈还没有移开目光，也没有开口讲话，罗林不由得伸出手想摸摸他的额头。谁料，程澈却是顺着她手伸出的方向转过脸去，让她的掌心刚刚好贴在他微凉的脸颊上。在二人肌肤触碰的一瞬间，一直目不转睛看着她的程澈缓缓闭上了眼睛。 　　就像疲倦已极的航船终于停泊在静默的岛屿，就像溺水将死的水手终于抓住了海面上的浮木，就像未知归期的旅人终于返回了回忆中的家园，他紧贴着她的掌心，劫后余生般叹了口气。 　　时间的敌意近在咫尺，而你是我抱薪救火的坚持。 　　病房外的露娜轻手轻脚地掩上了门，她似乎比当事人还要激动，脸上飞着两抹红霞，嘴角带着意味不明的笑意。 　　她应该是最早发现流动在罗林和程澈之间若有若无情愫的人，也是最早一个恨不得大张旗鼓向全天下宣告的人。她有生以来见过最温柔英俊的男人，和她最钦佩爱戴的老大要在一起了，天底下还有这种好事？ 　　露娜刚傻笑着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坐定，就看到奎帕博士心急火燎地冲了过来。 　　“管理员先生……他……醒了吗？” 　　“刚醒啊……哎！哎！你别！” 　　露娜根本来不及阻拦，奎帕博士就拉开房门直愣愣地冲了进去，气得露娜直跺脚，也跟着探出头去看。 　　只见奎帕博士如同小山一样的身形紧紧搂住了刚刚坐直身子的程澈，发出意味不明的哀嚎。罗林被奎帕博士吓了一跳，她很少见到这位性格温厚的男人这样情绪激烈的样子，也只得轻拍着他宽大的后背，寄望于尽快把程澈从他的怀中解救出来。 　　露娜感觉自己快要被气死了，正当她准备尽自己所能，把奎帕博士从病房中拎出来时，走廊上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见叼着筷子的韩家栋和华沙正一前一后地向着她的方向跑来。 　　“程澈醒了！？”华沙显然是饭刚吃到一半就赶过来了，牙上还能清晰地看到韭菜叶子。 　　“嗯……可是……哎哎！你们干嘛啊！”露娜眼睁睁地看着韩家栋和华沙如同旋风一般冲了进去，她只来得及扯住韩家栋外套的袖子，韩家栋身姿灵活地一扭一撤，就轻松地将外套褪了下来，动作从容地宛若一只轻车熟路蜕皮的肥蛇。 　　“都有病吧！”露娜炸了锅，在病房的走廊上急得上蹿下跳。 　　“这个团队是不是只有我一个正常人！” 　　她的肩膀被一双柔软的手轻拍了拍，詹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还有我。” 　　最终，团队中唯一两位懂得人情世故的女士默默站在病房外，看着病房内几个大男人哭声震天。过了没多久，罗林也受不了病房中诡异又好笑的气氛，主动退了出来，将房间让给男士们联络感情了，她则带着同样劫后余生的女孩子们找到忙得焦头烂额的纳什警官做了笔录。 　　曾经被称为“塞恩星之巅”的巴别塔，如同它的名字一样，终于在人类互相怨怼对抗的硝烟中轰然倒下，化作一片废墟。命运的齿轮忠实地运转着，将所有的温情旖旎碾落成泥。 　　因为罗林出色的应对，以及巴别塔陷落这一极好的噱头，群星投资大张旗鼓地增加了对罗林团队的投资，将集团资助新人科学家的名号大大营销了一番。罗林和团队成员们将实验室迁到了位于市郊的科技园，开始了“安洁莉卡计划”的新阶段。 　　叶宸宋虽然逃过了巴别塔之危，却还是因为偷窃实验数据，违法搜集个人隐私等问题接受了警方调查，虽然他背后有着手眼通天的开普特集团的支持，可短时间内他很难再在学术领域有任何作为。 　　自巴别塔陷落之后，夏恩如同原地蒸发一般消失了，任凭纳什警官布下天罗地网，整个塞恩星政府也将夏恩列为头号通缉犯，依然毫无所得。有人说夏恩已经死在巴别塔之中，也有人说曾在奎帕博士的故乡见过她，但却没有一个人有切实的证据证明夏恩最终的归宿。 　　午夜梦回，露娜时常会记起那个带着血腥与煞气的轻轻一吻，也似乎还能隐隐闻到那混合着清晨的海风与暮林雾气的独特香调，但却是再也没有见过那位与死神同行的异族美人。 第69章 我爱你 　　已入盛夏,塞恩星政府新近打造的万亩科技园内合欢花盛放，空气里都充盈着那旖旎的粉红色芬芳，罗林按动了一下按钮，头顶的天窗徐徐开启,带起阵阵夏日微风。 　　刚收拾完成的会议室比原先的巴别塔的还要大,使用新式建筑材料搭建的会议室从内部看是全透明的，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高远辽阔的天空,四周青葱的树影通过玻璃幕墙完美的投射进来,让人感觉生活在水晶气泡中一般。 　　然而从外部看,这些新式材料却呈现出一种不透明的粉蓝色,行走在科技园中，让人产生出强烈的幻梦般的观感。就好像你所有的官能,都被这绚丽的色彩牵动着，坠入西天那片柔软烂漫的云霞之中。 　　没有了叶宸宋无时无刻的监视,没有了莱莎所带来的强烈压迫感，没有了媒体无孔不入的骚扰，资金充裕,作息稳定，罗林和团队成员们难得拥有了一段静谧安宁的时光。巴别塔之危中，罗林和程澈甘冒生命危险，逆行而上抢救出承载着安洁莉卡神经元的芯片一事,在塞恩星引起了轰动。无数的采访邀约纷至沓来，让人简直目不暇接。 　　想来也是讽刺,正因为叶宸宋之前的恶意诽谤，提前将所有人的关注点都引到了罗林身上,才让罗林接下来的选择与付出越发熠熠生光。而比罗林得到更多赞誉的竟是始终跟随在她身后的程澈。 　　因为过分出众的长相,在之前因为擅自将绑架犯带入巴别塔,继而导致所有巴别塔人类员工被集体辞退的新闻中，程澈就意外地获得了不少的关注度和同情，许多人都三观跟着五官走得站到了他这一边，坚定地认为程澈是被资本拉出来背锅的替罪羊。 　　而后来，程澈在罗林的指导下，发表了多篇极有分量的学术论文，再加上这次奋不顾身保护科研成果的出色表现，让他一跃而成仿生人研究领域炙手可热的科研新星，隐隐有着比肩叶宸宋的能量。 　　这也许是很多科研人员奋斗十年甚至是十数年都难以企及的成就，程澈的脸上却始终不见喜色。自从转入新的科技园工作后，程澈比之前更加的沉默，却也更加的温和，他安静地继续着一直以来的工作，仿佛跟在罗林身后的浅灰色的影子。 　　他和罗林并没有刚刚确定关系的情侣之间，几乎能看出电光火花的激情，或者难舍难分的浓稠情意，相反，他们二人都极有默契地保持着让所有人都不觉尴尬的距离，和团队成员们一如往常的埋首工作。如果不是露娜天天大咧咧地吹捧这一对她心目中最棒的眷侣，大家几乎都要忘了他们二人之间特殊的关系。 　　唯有在一天的工作结束之后，在寂静无人的合欢花掩映的小径里，才能看到两人并肩而行的身影。 　　夏日的黄昏美得出奇，罗林借着橙红的天色望向近在咫尺的人的侧脸，清澈完美的不似人间的造物，然而那狭长的睫毛下似乎总掩藏着某种她读不懂的愁绪，就好像自从巴别塔坍塌之后，他的心也跟着湮灭了一部分，再也无法补全。 　　感受到罗林的目光，程澈也侧过头朝她看去，继而浅浅地笑了。垂落的手臂向着那数百来追寻的方向探去，和罗林十指紧扣。他们二人就这样无声地向前走了一阵，直到程澈在一棵开得极盛的合欢树下停下了脚步。 　　“罗林小姐，你瞧，这棵树活不过今年冬天了。”程澈苍白的手指轻抚着树干，对罗林柔声说。 　　“怎么会？它可是园里开得最好的一棵树啊！” 　　“是啊，它开得最好，可是它树干中间已经被虫蛀空了。从外表开上去依旧枝繁叶茂，可是只要稍一用力，我就能听到它内部传来的断裂声。” 　　罗林有些心痛地皱了皱眉，这是她最喜欢的一棵树。在他们二人时常散步的这条小径上，她也总会为这株合欢树驻足，她知道程澈在园艺方面有着过人的天赋，便问道：“那它还有救吗？” 　　“没有了”，程澈垂下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罗林，“我发现得太晚了”。 　　他脸上的神情说不清是笑意还是愁绪，又或者是二者交融的某种感情，让罗林的内心陡然升起不安的错觉。她只觉得他正朝着和她相反的方向急速退去，几乎就要消融在这片逐渐晦暗深重的天色里。 　　他的手还和罗林交握着，罗林手上微微一用力，将程澈向自己的身边拽了过来。程澈不太理解罗林的意思，但还是顺从地向着她微微倾身，脸上带着疑惑而柔软的笑。下一秒，罗林便仰起头，冲着那线条温润的唇，吻了上去。 　　程澈愣住了，眼睛微微睁大，看着近在咫尺的罗林。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次接吻，如果说上一次在巴别塔被打断的吻，他还有所准备，那这一次，则完全是罗林所主导的。作为一名仿生人，他本该是无法体验情爱所带来的悸动与欢愉，然而此时的他，却完全遵循着某种不可知的本能，微微张开了嘴。 　　带着香甜的温软在口中弥散开来，罗林踮起脚，让那带着侵略性的爱意越发深刻。程澈喉头微动，缓缓闭上了眼睛。他学着罗林的样子，像两股交汇的洋流，互相交叠，缠绕，密不可分。他侧过脸，轻轻调整着位置，让罗林不用辛苦地踮着脚，继而用手扶住了她的腰。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将最后一丝残余的暑气带离地面，夜风吹拂，满径花香。一朵合欢花被晚风吹落，正好掉在程澈裸露的脖颈上，那毛茸茸的花朵撩痒着他，让专心接吻的程澈不由得轻轻一颤。 　　罗林敏锐地感知到了，有些不舍地移开了两人交叠在一起的唇，微微喘息着轻声问道：“怎么了？” 　　程澈摇了摇头，从颈后摸出那朵不懂风情的落花：“没事，只是……花落了。” 　　罗林有些哭笑不得，面前男人那近乎愚蠢的清澈与单纯，让她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揉了揉他被风吹乱的发。 　　“罗林小姐，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随着仿生人研究的不断进化，仿生人也拥有了人类的智实，最终奴役人类，如果这是最终的结局，现在的我们还要研究仿生人吗？” 　　罗林万万没想到温存过后程澈竟然提出这么一个哲学性的问题，她略一思索便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如果这是既定的悲剧，那爱就是唯一的变量。” 　　“爱……” 　　“拥有人类智实的仿生人是可怕的，但拥有爱的仿生人就是人类本身。所以……”罗林眉毛轻挑，柔声说：“你该说什么呢？” 　　“我该说……什么？”程澈有些愣怔。 　　“你该说”，罗林伸出食指，在自己刚刚吻过的唇上轻轻摩挲，“我爱你。” 　　我爱你，罗林小姐。在尚不认识你的时光里，就已经学着爱你。 　　作者有话说： 　　亲啦亲啦亲啦！！！！！！！！！！！！！！！！！！！ 第70章 堤坝 　　夏末秋初之时,在团队群策群力之下，安洁莉卡已经拥有了40的自主意识，已经可以依靠残存的记忆对人类进行辨识，众人不由得大喜过望。罗林决定邀请尼姆到实验室来,一方面能让思念已极的尼姆和安洁莉卡见一面,另一方面也可以借此检验安洁莉卡的自主意识是否真如大家预想的这般发展迅猛。 　　尼姆几乎是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当天下午,尼姆就赶到了位于市郊的科技园,而罗林和程澈正在科技园的大门处等着她。 　　尼姆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她紧紧地攥住罗林的手,来来回回重复地问道：“安洁莉卡真的能够认出我吗？” 　　罗林也不厌其烦地笑着答道：“如果她的自主意识真的如我们预期的那样，应该是能够认出你的。就算暂时没有认出来也不要紧,安洁莉卡是可以进行自主学习的，自主意识也是可以通过学习逐步进化发展的,所以，不要太在意今天的结果，就当是来探望生活在寄宿学校里的安洁莉卡吧！” 　　尼姆鼻子轻微抽动了一下,一叠声地说着：“好……好……认不认得出我都没有关系，我只是……太想她了……” 　　罗林轻揽着尼姆的肩膀，和她并行在那条合欢花小径上，二人的身后,程澈亦步亦趋地跟随着，面带忧色。 　　他没有料想到安洁莉卡的自主意识会发展得如此之快,她如同一个对世界一无所知的纯白婴孩，又或者是一块未曾使用过的海绵,用一种令人类惊叹的速度学习着,领会着。现在的安洁莉卡已经有了如同三四岁幼童的智实,随着实验的不断发展，随着对人类世界了解的逐步加深，程澈难以想象安洁莉卡将会聪明到何种程度。 　　再不做……就真的来不及了…… 　　可是，一旦他真的做出了那个选择……那罗林小姐…… 　　“程澈！”走在前面的罗林突然停住脚步回过头，露出明朗的笑，“尼姆博士正问到你！” 　　程澈连忙勾起唇角，尽力浮出一抹有些勉强的喜色，走到两位女士身边。尼姆的眼眶还是红的，但脸上的担忧之色已经减退了不少。 　　她笑着看向程澈，眼底有着长姐般慈爱的神采：“有你照顾罗林我就放心多了。”她一边说，一边意味深长地拍了拍罗林的臂肘，成功换来了罗林双颊的一抹绯红。尼姆恶作剧得逞地大笑起来，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向程澈问道：“程澈先生，你的低血糖好些了吗？” 　　还不待程澈回答，罗林就抢着反问道：“尼姆，你怎么……也知道他有低血糖？” 　　尼姆这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后知后觉地捂住嘴，小声问：“你还没跟罗林说啊？” 　　罗林看向程澈，后者无奈地笑了笑，没有丝毫反抗地立刻承认了：“就是给安洁莉卡做手术的那天，我确实因为低血糖在救助站昏倒过一次。” 　　“然后呢，然后就是独自一人开了一个多小时的夜路，再一个人把所有的实验器材搬上楼，再一个人安顿好安洁莉卡的神经元，而我全程就像个死人一样睡着？” 　　这下，就算是尼姆也听出罗林语气中的不悦了，她有点儿想岔开话题，但是思来想去又不敢。面前这个高挑的女人，自学生时代起就是女生圈子里的主心骨，更何况现在这个事是人家小两口之间的矛盾……虽然矛盾是她引起的吧…… 　　“罗林小姐，过去了。”程澈的声音很温柔，带着某种近乎祈求的谦卑。 　　瞬间，罗林刚刚燃起的那一小簇怒火就烟消云散，耳朵尖也泛起了旖旎的粉红色，她有些慌乱地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尼姆，搭在尼姆肩膀上的手稍一用力，半拉半扯地带着尼姆向前走去。 　　“那个……安洁莉卡目前……”尼姆没有想到，只是程澈先生轻轻软软的一句话，那位自学生时代就难掩锐利锋芒的女人竟然就缴枪不杀了？甚至还自己转移了话题，强行下了个台阶？ 　　吃瓜带来的兴奋与愉悦，急速冲淡了尼姆内心萦绕的悲伤，导致她做出了一个错误的选择。 　　“罗林，你们俩到哪一步了？” 　　“尼姆！” 　　虽然尼姆错误估算了罗林对她的容忍度，但随着实验的进展，由衷的笑颜还是展现在所有人期待的脸上。 　　安洁莉卡真的认出了尼姆。 　　“尼姆姐姐！今天留下来吃饭吧，我们一起庆祝一下！”露娜热情地挽住了尼姆的胳膊，亲昵地把脑袋搁在尼姆的肩膀上。 　　尼姆也很喜欢这个挑染着粉红色头发的女孩儿，伸手出在她柔软的发丝上揉了揉，笑着看向罗林。 　　罗林似乎已经忘了上午小小的“龃龉”，笑着点头道：“是该庆祝一下。” 　　“耶！”露娜兴奋地尖叫起来，恨不得一头扎进尼姆的怀里。 　　“尼姆博士，你注意点”，尼姆的身后，韩家栋幽幽地警告道，“这个女人，有病。” 　　下一秒，韩家栋的腿肚子上就挨了狠狠一脚，两个熊孩子又不管不顾地战到了一起，一时间，笑声、尖叫声、叹气声、拉架声响成了一片，在厨房里忙碌的詹玲和程澈不由得相视而笑。 　　那天晚上，宾主尽欢，觥筹交错，为了能让大家放心大胆地庆祝，罗林难得通融了一次，允许团队成员们在工作日饮酒，并安排了第二日全员放假。安洁莉卡也被安排了一个座位，紧靠着她的尼姆。虽然作为一名初级仿生人，安洁莉卡并没有能力品尝食物，但她还是充分利用一切环境进行学习。 　　一顿饭吃下来，她已经又掌握了十多个全新的词语，并能够熟练运用。 　　沉浸在欢乐中的人们没有注意到，程澈看向安洁莉卡的神色分外复杂，如同望着一股正在成型的即将吞噬天地的龙卷风。 　　长桌上杯盘狼藉，桌下众人躺倒一片。露娜和韩家栋自不必说，他们俩是最早喝趴下的，此时已经滚到桌子下面鼾声震天。尼姆也醉了，趴在桌子上睡得正香，大腿被露娜紧紧抱着，扯都扯不出来。华沙和詹玲还多少有点儿成年人的自觉，感到不胜酒力就相继退场，返回自己的房间休息了。罗林虽然也喝了不少，但好在尚能行动，独自躲到阳台吹风。 　　偌大的一个房间，只剩下遵从宗教信仰不能饮酒的奎帕博士和程澈是清醒的。他们二人分工合作，把桌子下面四仰八叉醉倒的成员们挨个送回房间，等到好不容易把韩家栋搬上床，奎帕博士也已经累得哈欠连天了。 　　“奎帕博士，你先去休息吧。”程澈轻手轻脚地将韩家栋的鞋褪下，一边给他掖被角一边低声说道。 　　“可是……” 　　“剩下的我一个人就可以了，没关系。” 　　奎帕博士也是累极了，不好意思地推脱了一番，也拖着沉重的脚步返回了自己的房间。 　　极致的喧嚣喜悦之后，仅剩残余的丝缕热气，程澈推开阳台的推拉门，走向那个歪斜着身子，依靠在栏杆边的女人。 　　“罗林小姐，该休息了。” 　　罗林应声回头，月轮高挂，将冰冷的色泽涂抹在她酒酣耳热的眉眼之间，荡漾出一弯旖旎的魅惑。长发松松的挽着，几缕碎发悠悠地吻在她的眉梢，眼角，下颌，颈窝…… 　　程澈喉头轻微地颤了颤，下意识地移开了目光。 　　“我扶你回去。” 　　罗林低低地嗯了一声，将身体的重量由栏杆上移到程澈伸过来的胳膊上。程澈感受到臂肘之间传来的绵软，礼貌地避了开去，尽可能地保持着二人的平衡。但罗林却像跟他对着干似的，轻舒猿臂勾住了程澈的脖颈，程澈既不想碰到不该碰的地方，又无法松开扶着罗林的手，就任由她的鼻息似有若无地扫在他皮肤上，半托半抱的揽着她向卧室的方向走去。 　　好不容易把罗林抱到床上，罗林却不肯松开环着程澈脖颈的手。 　　“罗林小姐，不闹了，好吗？”程澈几乎是在祈求，声音低得如同涓涓流淌的潭水。脑海中有一种声音，声色俱厉地要求他尽快拉开与罗林之间的距离，可心里却升起与之相反的欲望，蛊惑着他突破最后一点距离。 　　“我不准你走。”罗林的嘴几乎贴到了程澈的耳际，喘息间如同炼狱的烈火，又如同天堂的熏风。 　　“罗林小姐，你……你醉了。”程澈有些慌了，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拼尽全力垒砌的堤坝正在疯狂地塌陷，只要再有一个柔软的潮涌，就足以让他溃不成军。 　　“谁跟你说我醉了。”罗林凑得更近了些，微微张开双唇，像衔取一朵幽香的玉兰花一般，轻柔地眷恋地含住那形状优美，厚薄得宜的花瓣。 　　那卷席着月光的浪涌，漫过了堤坝，无声无息地淹没了他全部的理智。程澈放弃了抵抗，顺着罗林拉拽的方向，倾倒在一片柔软之中。 　　作者有话说： 　　请……一定要……注意……一个叫梦驴子大王的人 　　原因……我不能说 　　反正你注意到了就知道了 第71章 第一次 　　她的唇滚烫,手却是冰凉，撩拨得程澈手足无措，只能被动地回应着。他如同溺水的人，只有在连绵不绝的吻的间隙,才能用急促的呼吸缓解那种令人晕眩的炽烈,但这种机会太少了。 　　就像两尾纠缠在月光中的鱼，彼此抢夺着少得可怜的空气,头对着头,尾绕着尾,鳞上泛着水汽,鳍间莹着珠光。情到浓时，罗林附在程澈的耳边,轻声呢喃道：“床头的抽屉里……你去拿……” 　　“拿……拿什么……”程澈只顾回应着那绵密而悠长的吻，剩下的力气则全部用来克制一浪高过一浪的悸动,他迷惘地看着罗林，但还是顺从地将手伸向那扇闭合的抽屉。 　　“你说什么……”罗林有些嗔怪地睨了他一眼，又嫌他动作慢,自己抻长了身子去拿。她将那小而薄的精致方形包装塞进他手里，眸子里的光晕宛若春水初生。 　　看着程澈有些犹豫地接过，罗林终于恍然大悟：“你从来没有……” 　　就算是单纯如他，在那难以压制的热与疯狂的催促下,也早已猜到了接下来会进行的生命的祭礼。 　　他微微点了点头，但还是想要在献祭纯白之前,进行最后一次无望的挣扎。人类和仿生人，真的可以吗？火热的肌肤和冰冷的机械,真的可以吗？他真的能够承载这比崇拜、仰慕、依恋更复杂的情感吗？ 　　“罗林小姐,我……可以吗？” 　　罗林没有回答,只是用微凉的指尖顺着他的脊骨柔柔的滑下。程澈捉住那躁动的手，轻轻地压下，二人十指紧扣。她将身子微微向上抬起，长发飘然滑落，她没有来得及发出声音，那些如梦呓般地低语就被他的唇尽数包裹。 　　那艘穿越时光之海却依旧洁净如新的航船，终于在那片迷离的峡谷间，找到了停泊的港湾。 　　月光如同一袭云被，细密地包裹着两个紧拥在一起的人。程澈已经醒了，或者说他根本没有睡，他只是闭着眼睛，感受着和她在一起的呼吸，气味，温度与触觉，生怕错过一丝一毫，直到听见罗林发出了轻微地疲倦已极的鼾声，他才缓缓睁开眼睛。 　　程澈眷恋地凝望着她，他不得不离开，他不想让大家看到他宿在罗林小姐的房间里，那会让彻底醒酒的罗林小姐感到尴尬。他轻而又轻地抬起身，想要从罗林环抱着他脖颈的双臂中逃脱。谁料，罗林的小指恰巧拂过他脖颈裸露的肌肤，却让他瞬时僵住了，她触碰到了那烙印在耳后的“L”。 　　一阵难以忍受的刺痛与灼热让程澈几乎窒息，无数散乱的画面碎片涌进了他的记忆海。 　　苍老的罗林躺在床上，那原本平滑而美丽的面容上沟壑丛生，仿佛蕴藏着无穷尽的悲哀与叹惋。她冲着程澈缓慢地招了招手，似乎这个简单的动作就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程澈附身过去，将耳朵贴近罗林的嘴。罗林突然抓住了他的臂肘，用一种不容置疑地语气说道：“程澈，记住，此时此刻，我借你之口向全星球的仿生人发布除仿生人三大定律之外的，第零定律：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整体，或因不作为使人类整体受到伤害。这条定律超越与其余三条定律独立存在，永葆优先级。” 　　罗林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浑浊的瞳仁此刻精光四射，亮得吓人：“你的人工心脏中储存有超量的带电粒子，可以在整个星球掀起一场太阳风暴。如果有一日，仿生人真的威胁到了人类的生存繁衍，一定要替我，终结仿生人计划！” 　　记忆海中画面急速坍缩陨灭，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程澈涣散的眼神再次凝聚，皮肤上的灼痛也终于停歇下来。 　　他大喘着气，那双紧紧钳制住他的命运之手，越锁越紧。 　　原来，罗林小姐早已经预见到了人类未来的厄运，也将解决之法埋在她最信任的初始之子的心里。 　　将超量的带电粒子在一瞬间抛射出去，能极大地改变塞恩星的磁场，也能在一瞬间摧枯拉朽地损坏一切电子设备。也就说，这是罗林小姐对自己的造物破釜沉舟般地致命一击。 　　程澈用手轻抚自己胸口处，那应该埋藏着心脏的地方，感受着它数十年如一日兢兢业业地脉动，眼帘低垂，神色晦暗不明。 　　没错，那个时空的罗林小姐提前准备好了一切，但她却万万没有料想到，这个由她亲手创造培育教养的初始之子，在执拗等待她的岁月里油尽灯枯，隐入尘烟。而当他好不容易在鸭舌帽男子的帮助下，穿越到过去，有机会终结仿生人计划之时，却意外觉醒，拥有了一颗人类的心灵，甚至，爱上了创造出自己的另外一个时空的罗林。那些原本简单的，如同扳动道岔般直截了当的决定，在浓稠爱意与眷恋的包裹下，变得难如登天。 　　那片微凉的月光永远猜不透，为什么这个沉默的男人不断地将悲哀的眼神投向身边熟睡的罗林，就好像多看她一眼，那些逝去的岁月便会重来一遍。 　　“过载警告！请尽快返回检修室更换主板电池！请尽快返回检修室更换主板电池！电量耗尽将自动转入休眠模式！” 　　冷漠的电子女声再次响彻他的脑海，让程澈不由得痛苦的抱住了头。那令人作呕的痛楚的间歇，他依旧觉得庆幸，这女声慈悲地没有在两个小时之前响起，让他幸运地拥有了一个再完满不过的夜。 　　来不及了……罗林小姐，真的来不及了…… 　　强忍着铺天盖地的蚀骨之痛，程澈站起了身，摇摇晃晃地离开了房间。 　　罗林醒来的时候，身边空无一人，只余柔滑的床单之上暧昧的褶皱还残留着他存在过的证据。罗林脸上一红，披衣下床。时钟已经指向了九点半，她从来没有睡得这么安稳过，就好像漂泊已久的船，终于停靠在夕阳下的岸。 　　洗漱完毕后，罗林鼓起勇气推开房门。在和程澈情愫渐起之时，她就料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他们不得不面对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团队成员们，善意地恶作剧地调笑。她很想和程澈一起面对，但现在，他也许正在为一大家子嗷嗷待哺的成员们准备迟来的早餐，也许他正透过蒸笼里氤氲的水蒸气想念着昨晚的月光，也许…… 　　餐厅里没有想象的热闹，只有同样起晚的露娜正在呼哧呼哧地吃着方便面。 　　“露娜，你怎么吃这个？”罗林有些奇怪，自从程澈开始分管大家的一日三餐以后，就算是心血来潮的夜宵，都会有程澈亲自下厨制作，露娜也已经有挺长时间没有吃过泡面了。 　　“老大，我还想问你呢，我们找了一上午，都没找到管理员先生呢！我们还以为他和你在一起，奎帕博士也不准我吵你们……” 　　“你们都没有看到程澈吗？”心底里某个不安的神经突兀地跃动了一下，罗林连忙问道。 　　“没有啊！” 　　那位永远温温柔柔侍立在罗林身后的管理员先生，在这个再寻常安静不过的早晨里，彻底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有人收到他留下的口信，除了罗林和团队成员们，他连固定的居所都没有，更遑论父母和亲朋了。他就如同那瞬时坍塌的巴别塔一样，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里。 　　两天后，马洛里岛。 　　北半球的炎炎夏日，正对应着马洛里岛的皑皑寒冬，此时正是马洛里岛旅游的淡季，沿海的旅店与民宿中罕有游人。旅店老板百无聊赖地摆弄着眼前一个小小的机器人周边，这个制作粗糙，四肢可动的小家伙，灵感来源于今年夏日在马洛里岛举办的I-FREE人工智能交流大会，大会夺得桂冠的科研团队的参赛作品，正是这样一个机器人。 　　老板是个对科研领域不怎么感冒的人，但恰巧在光屏播放的节目中，看到了机器人与一位蓝色纱衣的少女翩翩起舞的镜头，当即就拍板采购了大量小机器人的周边，放在旅店作为旅游纪念品售卖，确实火爆一时。 　　然而，在I-FREE人工智能交流大会落下帷幕的几个月后，曾经风头无两的小机器人被时代所抛弃，变得无人问津，而取代它地位的却是一只倭黑猩猩的毛绒公仔。老板不喜欢那做得像个夜叉鬼似的毛绒公仔，还执拗地推销着自己的小机器人，直到马洛里岛进入淡季，他的库房中还堆放着大批滞销的小机器人。 　　老板将小机器人摆成席地而坐的姿势，悠悠地叹了口气。 　　正在这时，旅店的门被推开了，挂在门庭上的风铃发出好听的脆响，老板应声抬头。 　　“欢迎光临！” 　　老板的脸上洋溢着过分热情的微笑，在这个阴沉的寒冬也显得讨好而炽热。这是一周以来第一个前来住宿的旅客，他穿着浅灰色的连帽衫，兜帽遮住了他的眉眼，只露出棱角优雅的下颌，微微勾起的唇角与弧度完美的鼻尖，老板忍不住向着来客多看了几眼。 　　陌生的男人走到老板所在的柜台前，将智能手表在老板右手边的光屏上扫了一下，光屏上立时出现了他的身份信息。 　　“您好，要一个单人间，住一晚。” 　　老板扫了一眼身份信息，对照着光屏上的照片打量着男人的脸。 　　嗯，本人比身份证上的照片还要帅气。 　　老板露出宾至如归的爽朗笑容，将智能房卡交给了男人。男人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对老板放在柜台上的小机器人周边产生了兴趣。 　　“请问我可以看一下吗？”男人的声音格外礼貌而谦和。 　　“当然当然，随便看！”老板对男人的好感更强烈了，他迫不及待地向男人介绍了起来：“您真是有眼光，这可是今年智能……” 　　男人轻声打断了他，笑着说：“我知道它。我当然……知道它……我想买一个留作纪念。” 　　“当然当然，我送您吧，难得有游客喜欢。” 　　闻言，男人抬起头，松垮的兜帽顺着他的发滑落了下来，他冲着老板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谢谢您。” 　　不知为什么，男人看上去有些面熟，老板还想再打量几眼，男人已经拿着小机器人转身离开了。看着他逐渐隐没在走廊深处的背影，老板不由得喃喃道：“是谁呢？” 　　作者有话说： 　　请系好安全带，接下来几章都是心情过山车。想要相关人物的番外，请留言哦~~~~~ 第72章 纯白祭品 　　凌晨四点不到,程澈便走出了旅店的大门，隐没在深冬晦暗的黎明中。他用一根再常见不过的铁质项链将小机器人串起来，挂在脖子上，随着他每一步的行走跃起落下,不断撞击着他的胸膛。那小机器人模型的确是制作粗糙,很多边边角角都没有打磨好，露着有些尖锐的凸起。他也丝毫不在意,任由那小机器人的手臂将他的连帽衫磨损出难看的线头。 　　循着记忆中的方向,在五点半的时候,程澈终于再次回到了那片绯红色的盐湖,盐湖之上一段洁白的螺旋形防波堤向着湖面更深处漫溯，宛若通往天堂的悬梯。 　　因着冬日的低温,那些附着在防波堤上的晶盐颗粒愈发圣洁耀白，就好像凝固的苍白色火焰,引燃了某种寂静透明的叹息。 　　程澈凝望着被夜色渲染成淡紫色的湖面，距离日出尚有一段时间，程澈信步踏上那片狭长步道,顺着神秘的圆圈指引的方向缓缓前行，宛若独自前往祭坛的孤独祭品。 　　自离开罗林和团队之后，他再也没有进入过睡眠，他整夜都睁着眼睛凝望着不同的天花板,思考着自己不得不完成的宿命。 　　他的心中隐藏着一股足以席卷整个星球的太阳风暴，可以孤注一掷地将所有电子设备毁于一旦,强行拖慢整个星球科技的进程。然而，这并不能摧毁罗林心中的执念,坏了可以再修,没了可以再造,只要罗林不服输，就没有人能阻挡她的路，他也不行。 　　在这个世界上，究竟什么才能让坚不可摧的罗林小姐退却呢？ 　　程澈想起罗林曾给他讲过的鲁珀特之泪，那是将融化的玻璃在重力作用下自然滴入冰水之中而形成的玻璃泪滴，宛若一只长着细长尾巴的水晶蝌蚪。这种神奇的物质，有着坚不可摧的正面，可以直击飞射而来的子弹，无数科学家都叹服于它不可思议的坚硬。然而，它又有着最为脆弱纤薄的尾巴，只要轻微敲打，便会轰然坍塌。 　　程澈想要试试看，自己究竟是不是那名为“罗林”的玻璃泪滴的尾巴。与其对抗罗林小姐，不如……毁掉自己。 　　在罗林的启发催化下，作为仿生人的程澈拥有了人类的情感与心灵，却彻底丧失了作为一个机器的精准判断力。作为人类的程澈无法作出正确的抉择，但作为机器的程澈却可以。那就让一切回到原点吧，将那人与仿生人之间刚刚被填平的鸿沟再以一己之力挖掘深刻，抛却自己心中全部的爱意与希冀，做回冰冷的机器。 　　程澈知道，一旦做出了这种选择，并不知晓实情的罗林便永远不会再原谅自己，而自己也将会沉沦在痛苦与愧疚的海洋中再也无法逃离。可那又怎么样呢，他本就不该有属于人类的情绪，机器人凭什么——悲哀呢？ 　　只是，在作出这个决定之前，他还是想要最后自私一次，重新回到罗林小姐想要真心抵达之地，重新回到故事开始的原点。 　　鞋底与堤坝上的晶盐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低语，如同恋人的梦呓。而前行的程澈却始终沉默，以缓慢而不容置疑的速度向着螺旋形防波堤的尽头前进。 　　终于，他到了。 　　他停在空无一物的原点，学着罗林当年的模样，踮起脚尖，保持眺望。 　　突然，清晨晦暗的天际与淡紫色的湖面紧紧相接之处，在湖天之间，一抹异常绚丽璀璨的绿色陡然出现，那是程澈漫长的生命中从未目睹过的绿色，那是不容于人间的光辉与纯净！那难以言喻的绝妙绿色一闪即隐，紧着着更为温暖炽热的红橙色便融化了天际，太阳在盐湖之上缓缓升起。 　　程澈默默地看着，终于，一抹释然的笑容浮上嘴角，他按动了那隐藏在身体内部的按钮。 　　“是否恢复出厂设置？” 　　“是。” 　　“警告，该行为将对机体的神经交感系统产生不可逆转的破坏，机体将彻底丧失移情学习能力，是否确认？” 　　“确认。” 　　永不背叛，永远相伴，在落寞孤寂的宇宙里，只为她而转。 　　太阳终于露出了它全部的真容，将冬日的盐湖映衬得如同少女娇嫩的笑颜一般璀璨夺目，延伸至盐湖深处的螺旋形防波堤上空无一人。然而，在防波堤的尽头，在那虚无的原点之上，一个制造粗糙的小机器人模型席地而坐，凝望着太阳升起的方向。 　　小机器人的背上刻着一串漂亮的花体字母：Per aspera ad astra。 　　* 　　叶宸宋仰躺在看守所冰冷而坚实的木板床上，满面怨毒。自巴别塔陷落，他作为夏恩的雇佣者和盗窃隐私数据的小人被钉在了耻辱柱上。虽然经过严密的调查，他确实没有参与发生在巴别塔的恐怖袭击，可是通过暮霭蔷薇这条线，之前他破坏罗林团队展示机的事情却被扒了出来。再加上莱莎窃取数据的行为通过全球直播，他已经是走投无路。 　　他本想通过开普特集团的关系，把自己从看守所捞出来。可资本也不是傻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即使他们有心解救叶宸宋，也不敢触犯众怒，只能任由叶宸宋在看守所里度过难捱的时光。 　　曾经文质彬彬的外皮被彻底剥落，金丝边眼镜下的眸子写满了仇恨与疯狂。那些残存的旖旎爱意早已烟消云散，此时的他空余满腔怨毒。他只盼有一天，能够踏出看守所紧闭的大门，将现在那个春风得意的女人彻底踩在脚下，为此，他甚至愿意和害他不浅的夏恩合作。 　　然而，夏恩和她的乌奴达救世军毕竟志不在此，她们从不会为某一个人驻足，她们自有极端霍萨克人自己的信仰。 　　夏恩靠不上，开普特集团又明哲保身，其余的那些狐朋狗友就更不必说了。在他风光之时赶都赶不走，围着他嗡嗡叫嚷的苍蝇蚊子，在他颓然落败后就如同原地蒸发一般，再也找不见人影了。 　　念及此，一种难以遏制的愤怒涌入脑海，叶宸宋狠狠地砸向自己身下的硬板床。他何曾受过这种屈辱，他何曾被人践踏至此！ 　　“110843号！” 　　“到！”叶宸宋几乎是想也没想就翻身而起，立正答到。 　　“有人为你交了保释金，你可以走了。” 　　叶宸宋愣住了，他不敢置信地走出房门，跟在监管身后亦步亦趋地领取自己的证件和随身物品。直到整个人沉浸在盛夏灿烂的阳光中，他也如坠梦里一般，不知该何去何从。 　　“叶教授。”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叫过他了，在看守所中，他失去了姓名，简化为一串令他厌恶的数字：110843。他回过头，望向那个解救他出苦海之人，笑容却顿时僵在了脸上。 　　“是你！？”叶宸宋感觉自己的牙都要咬碎了，他恶狠狠地瞪着面前的男人，丝毫不顾及曾经分外在意的优雅形象。 　　“叶教授，好久不见。”一身西装革履的程澈正微笑着望向他，那身一尘不染的白色西装在他看来显得格外刺眼。 　　“你来干什么！是罗林派你来看我笑话的吗！我不需要你们给我缴纳保释金！” 　　“不——不——不，您想错了。”那三个拉长的“不”字，有着冰冷而调侃的意味，让叶宸宋像吞了一只苍蝇一样难受。他印象中面前这个男人不该是这个样子，那躲在罗林背后藏头露尾，委委屈屈的小媳妇什么时候变成了这副德行？ 　　“我来这里并不是因为罗林的指使，而是全然出自我自己合作的诚意。” 　　“合作？” 　　“对，我希望能与叶教授合作。” 　　叶宸宋瞪大眼睛看着他，希望在他完美无缺的面容之上找到一个情绪的缺口，以此来证明他刚才说的都是一派胡言。然而，程澈却始终笑着看着他，目光丝毫没有躲闪，笑容中也没有任何属于人类的温度，那种奇怪的笑，让叶宸宋感到不寒而栗。 　　叶宸宋只能用更为夸张嚣狂的笑来掩饰自己内心的虚弱，他仰天大笑，笑到最后咳嗽不止：“你该不会是被那女人甩了吧！现在跑我这儿装可怜？你想什么呢，你以为我陪你玩过家家呢！我可不会参与你们这种无聊的把戏！” 　　程澈脸上的笑容隐去了，声音中却还藏着冰冷的笑意：“可惜，叶教授你没有选择。”他姿态优雅地将一份合同抖落在叶宸宋眼前，微微倾着身子，他的身高比叶宸宋还要高出少许，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让人极有压迫感。 　　“我已经取得了你名下实验室和团队的全权交接合同，作为开普特集团的弃子，你应该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吧？我邀请你合作，纯粹是出于一种无谓而苍白的同情。所以，在我面前，你没有资格说接受与否，你只能服从。” 　　叶宸宋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太奇怪了，真的太奇怪了…… 　　眉眼还是那个眉眼，音色也还是那样沉静，连头发梳理的方向与弧度都和他印象中分毫不差。但叶宸宋却觉得，面前站着的人是如此陌生与恐怖，至少他绝对不该是那个叫做“程澈”的男人。 　　“你们究竟发生了什么？”叶宸宋问道。 　　程澈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仿佛在打量一个破碎的瓷器：“看来你还是没有学会闭嘴啊，110843号。” 　　说完，他便转过身，向停靠在路边的黑色轿车走去。走到车边，他便站住不动了，似笑非笑地看着还呆立着手无足措的叶宸宋。 　　在那种极具侮辱性的目光里，叶宸宋几乎是下意识地，便抬步向他走去，仿佛一条不得不听从主人召唤的狗。他颤抖着打开车门，坐到了轿车的后排座椅上。 　　“很好。”程澈笑了，砰地一声关上了车门。 　　作者有话说： 　　宝贝们，心痛吗？心痛就对啦~他再也不会喊她罗林小姐了TAT 　　【关于绿光】：又叫太阳绿闪，是太阳光的折射现象，也是一种被强化的海市蜃楼，是非常罕见的大气光学奇观。为什么让程澈目睹这一现象呢，就是为了渲染程澈近乎献祭般的选择，世间最纯净的绿色，也是最短暂的绿色，他的付出无人知晓，他的悲伤随风而逝。 　　【关于谚语】：Per aspera ad astra出自拉丁谚语——穿越逆境抵达繁星 第73章 撰稿人 　　程澈的离去成了团队成员们都不敢提及的隐痛,直到他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中，大家才意识到他是一个多么孤独的人。 　　他似乎从来没有提及过自己的父母，也从来没有可以来往的朋友，甚至连一个固定的居所都没有。他一直租住在自己工作的地点,先是巴别塔,后又是市郊的科技园。 　　罗林也觉得自己实在可笑，在跟一个人产生了那么亲密的关系之后,竟然除了对方的手机号码之外,再也没有能联系到他的渠道。这如果是酒吧中荒唐的一夜情也就罢了,可程澈却是她朝夕相处,无比信任的恋人啊！ 　　他到底去了哪里，她又能做些什么？ 　　罗林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烦躁地揉乱了自己的长发。 　　在一个星期前的那个夜晚，那具美好而温暖的肉/体尚且触手可及,可现在，他原本熟睡的位置坚若寒冰。虽然在团队成员们面前，她还能保持冷静理智的状态,将所有的愤怒与疑惑投入到疯狂的工作中去。可每当夜深人静，她还是会执拗地一遍一遍拨打着那曾经熟悉的号码，把一条又一条的短信，打了又删,删了又打。 　　她没有办法给自己一个说得通的解释，即使能勉强说服别人,却永远无法欺骗自己。 　　那个夜晚，明明是愉悦的,浪漫的,温情的,难忘的，那么，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呢？排除了所有不可能的答案，最后剩下的那一个，即便她再不愿意相信，也不得不接受，那就是：也许，他根本不爱她。 　　罗林抄起一旁的枕头，向着墙壁狠狠掷了过去。 　　你不爱我可以说啊！ 　　罗林从来不觉得自己会盲目地纠缠任何人，只要程澈能够平心静气地向她说明理由，哪怕只是再直白不过地拒绝，她也有自信做到干净利落的转身离开。当年对叶宸宋她能够做到，现在对程澈，她也一定可以。 　　她可以吗？ 　　罗林瞥了一眼放在床头柜上的保温杯，那里面已经空空如也。在认识程澈之前，她从来没有给自己准备一杯夜茶的习惯，所以自程澈离开后，她也任由它空着，不去管它。而今天，她却觉得它格外扎眼，就像钉在脊骨上的一根刺。 　　罗林本想把这个碍眼的保温杯像枕头那样掷出去，但又生怕被团队成员们听见，再追着她问这问那，只得将它从床头柜上转移到床下。谁料，她手没拿稳，杯子还是咣当一声掉在地板上，随即咕噜咕噜滚到床底下找不见了。 　　这杯子滚动的声音在夜深人静的晚上格外嘹亮，如同一只奔跑嚎叫的狗，良久方才止息，罗林不由得低低地骂了一句。 　　敲门声几乎是立刻就响了起来。 　　“我没事！就是杯子滚床下面去了！”罗林连忙出声解释。 　　“老大，你要是还没睡……你就看看《科学》杂志最新刊登的一篇研究论文吧……我们都……哎，反正你看看吧！”屋外传来韩家栋的声音。 　　罗林本就心思烦乱，哪还有什么心情去看学术论文，但她还是强迫自己稳定下心神，打开了智能手表的光屏，搜索到了这一高居热搜榜榜首的文章。这样的学术论文能赢得如此高的赞数与转发，罗林也是第一次见到，想来营销号无所不用其极地运作也功不可没。 　　《永远不会到来的仿生世代》。 　　“嘁”，罗林不由得轻蔑一笑，“拿腔作势。” 　　她有些奇怪，为什么一篇彻头彻尾的学术论文会出现在网站的热搜上，大家什么时候这么关注仿生人科技的发展了？她用食指随意地划了划，目光却不由得认真了起来。 　　这篇论文绝非她先前所设想的那样，只是在碰瓷“仿生人技术”这个学术热词，也绝不是等闲之辈能做出的文章。《永远不会到来的仿生世代》从多个角度论述了，人类所向往的拥有强烈自我认知，能够自主交流学习，领会情感的仿生人是无法创造出来的，每一个论据都直指行业痛点，一针见血。 　　最让罗林触目惊心的，是文章的作者竟然犀利地剖析了她的恩师——沈槐安教授人造相变神经元序列彻底失败的根本原因。 　　那就是——目前人类所有已知的仿生人自主学习能力，其实都只存留在模仿学习能力的层面。就好像一只学舌的鹦鹉，即便它拥有再巨大的词汇量，也无法真正的运用语言。 　　“人为的电流终究无法代替自由的思想，真正的仿生人本身就是一个真正的谎言！” 　　文章的结论掷地有声，如果在安洁莉卡出现之前，有这样一份旁征博引，极具煽动性的论文摆在罗林面前，也许罗林也会对仿生人领域的未来产生根本性的动摇，更何况是那些对人工智能一知半解的普通人。 　　可现在她不会了，因为安洁莉卡的出现，本就是对这篇论文最好的驳斥。虽然目前安洁莉卡的学习能力还不足以向世人证明，真正的仿生人已经出现，但罗林坚信，随着不断的学习与交流，安洁莉卡完全有能力通过更新迭代的图灵测试，开启全新的仿生人纪元。 　　等着吧，这个藏在文字后面的阴谋论者，只要再给她一点时间，她一定能够…… 　　罗林缓缓滑到了文章的末尾。 　　她看到了，那个令她惊心动魄的名字。 　　【撰稿人：程澈】 　　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一篇纯粹的学术论文能让吃瓜群众捧到热搜第一的位置，那可绝不仅仅是文字本身的魅力，而是因为这篇文字的创造者，是如今炙手可热的科研新秀，是罗林团队曾经力捧的新人，甚至隐隐有了超越导师罗林的风采的程澈程教授。 　　罗林翻身下床，连睡袍的带子都没有系好，就急匆匆地推门而出。门外，团队成员们都如丧考妣地靠墙站着，似乎已经呆在这里很长一段时间了。 　　所有人都向罗林投去等候多时的目光，在看到罗林没系好的睡袍时，男士们都自觉地移开了目光，而露娜走上前，将罗林松垮的睡袍带子紧了紧。 　　罗林恍若未觉，淡淡开口道：“开会。” 　　会议室里，每个人的面前都摆放着一份《永远不会到来的仿生世代》的文字打印稿。所有人都垂着脑袋，恨不得钻进面前的文稿里，没有一个人敢抬头看一眼罗林。 　　罗林的表情平静地让人害怕：“大家都看过了，对吧？”她扫视了一圈众人，轻声说：“说说看，都是什么想法。” 　　会议室内一片寂静，露娜为了压低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几乎快要窒息了。 　　“露娜，你来说说看。” 　　露娜就像是参与俄罗斯□□赌的懦弱玩家，在听到自己名字的瞬间，脸上血色全无：“我……那个……就是说……其实……管理员先生写得……挺好的。” 　　韩家栋想杀了露娜的心都有，但看着她可怜兮兮的表情又实在不忍，连忙打圆场道：“老大，她的意思是，就是……嗯……程……程教授确实提出了几个我们目前无法……无法证实的论点。” 　　罗林突然笑了。 　　她笑得太过突兀，几乎比夜枭的嘶鸣都更让人惊恐，会议室里的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的血色都一点点褪去，逐渐都变得和罗林一样，苍白而冰凉。 　　“是我对不起大家。”罗林依旧浅笑着，每个字却仿佛是从牙缝中挤出来，在空气中化作一碰即碎的冰渣。 　　“大家应该都还记得我和叶宸宋的过往。我们当时都是沈槐安教授团队的成员，一同从事着构建神经元阵列的研究。叶宸宋叛离团队后，也是用着同样的方法，将沈教授的失败钉在了耻辱柱上，沈教授也正是因此一病不起。我当时年轻，还天真的以为这不过是学术之争，无关人品，甚至在后来加入了叶宸宋的麾下，认敌为友……” 　　“而今天，我竟然又犯了和当年同样的错误，引狼入室，几乎将大家的努力毁于一旦。” 　　“他终究和叶宸宋一样，一模一样。” 　　罗林攥紧了拳头，将那冰凉而悲伤的笑容坚持到了最后一刻。 　　露娜不甘心地哭了，她始终不肯承认管理员先生背叛了大家。她怎么也无法想象，那样一个温柔得让人心疼的人，那样一个说话都和风细雨的人，那样一个照顾着她们，保护着她们，像张开羽翼的鸡妈妈一样的人，怎么会为了名利，金钱而离开老大，她不信。 　　难道那些笑容是假的吗？那些共同经历艰难险阻的意气都是伪装的吗？那些好喝的花茶，贴心的陪伴，一日三餐的呵护，都只是为了换取大家足够的信任，而刻意营造的幻觉吗？ 　　华沙偷偷向着露娜瞧了一眼，眼圈也跟着红了。他也想哭，但是却不想再给罗林增加更多的压力了。詹玲女士，奎帕博士也都绷紧了脸，尽力不让一丝一毫多余的情绪，呈现在他们已然无法伪装的脸上。 　　“他不是……”露娜抽抽噎噎地反驳着，就像一个面对父母离婚而手足无措的小孩儿，她深深爱着如长姐般的罗林，也深深爱着如兄如父的程澈，更深深爱着他们二人挡在自己面前高大的背影。似乎只要有他们在，再大的风雨都不值一提。而此时，她却要从这二人中择其一，露娜简直要崩溃了，她感到全世界都把自己抛弃了。 　　“他不是！”露娜几乎是跟自己较劲一般，恶狠狠地重复着。她不知道自己是在向谁呼告解释，是想说服罗林，还是说服自己。 　　一双温暖的手臂将她紧紧揽进怀里，露娜的鼻涕眼泪尽数蹭在了罗林柔软洁白的睡袍上。 　　“我比谁都希望——他不是。”罗林轻声道。 第74章 背叛 　　面对程澈发起的论战,罗林避无可避，只能应战，两人你来我往地在各大全星球顶尖的科研论坛、杂志为自己的学说摇旗呐喊。与此同时，罗林也在坚持寻找几乎从人间蒸发的程澈,她甚至通过各种关系,联络到了数名曾经在巴别塔和程澈共事，而后又因程澈而被开除的管理员,但却始终一无所获。 　　他与她的全部交流,似乎只集中在文献字里行间的学术之争,隐藏在论坛刀枪剑戟的交锋里,字字句句，遥不可及。 　　在这场持续一个月之久的学术论战中,罗林团队感受到了越来越严酷的压力。学术圈对于这场纷争，几乎是旗帜鲜明地一边倒向了程澈一方,罗林一边的科研团队寥寥无几。而普罗大众也在论战中找到了自己爱吃的瓜，那就是曾经默契无匹的师徒在一夜之间反目成仇，却没有人能探求到其中真正的原因。 　　而这个美味罕见的瓜,即使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叶宸宋也没有吃到。 　　叶宸宋并没有觉得自己的处境比腹背受敌的罗林好到哪里去，他已经受够了和这个喜怒无常，冷漠偏执的男人共事了。每天，每当他听到准时准点在走廊响起的,步幅频率都完全一致的脚步声，他都会油然而生一种想要逃离的冲动。然而,无枝可依的处境却又让他不得不强压下心头的厌恶，矛盾地接受着这个男人的命令与羞辱。 　　这个男人真的是太奇怪了。 　　暂且不说他行事作风上和以前的巨大区别,就算是只把他当成一个从未接触过的陌生人来看,程澈也令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 　　那种毫厘不差的精密与冷硬,那种金属质感的冰凉眼神，那种对人性毫无同情的践踏与嘲讽，都让自认为阅人无数的叶宸宋惊叹。 　　为了能在学术论战中占据绝对的上风，程澈几乎买通了所有能够用钱说服的科研团队，而少数不肯就范的硬骨头，程澈则直接动用了武力，正是这种疯狂的清算导致了论战中一边倒的学术优势。 　　“程先生”，叶宸宋斟字酌句着，“那两家砸不下来，我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反正他们不会影响大局。” 　　程澈微微抬眼，如同西风审视一片即将凋零的叶：“我就是要让她的背后，空无一人。” 　　“可是……真的有这个必要吗？这样的投入是不是太高昂了？集团那边……” 　　“集团那边我来处理，还有事么？” 　　叶宸宋一直都以领导者的身份自居，很反感被别人打断，然而面对对面的这个男人，他丝毫不敢流露一丁点的厌恶情绪。他硬生生地将接下来的话吞进肚里，似乎是为了缓和气氛，他再一次诺诺开口。 　　“那……下周的采访，您确定要和我一起参加吗？” 　　程澈点了点头。 　　“您不是一直在躲着罗林吗？现在又突然和我一起接受采访，会不会……” 　　程澈冰冷地笑了：“首先，我并没有躲着她，只是这种人类之间的争论对我毫无意义。其次，和你一起接受采访，看着曾经伤害过她的两个人携手联合，会令她更加痛苦，何乐而不为呢？” 　　叶宸宋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他实在是想不透，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曾经懦弱温和的男人，成为现在这般冷酷残忍的样子。 　　罗林是杀了他全家吗？ 　　但这种话他是绝对不敢问的，他就像一头臣服于头领的狼，在绝对的威慑面前，他能够抛却过往的恩怨，摆正自己的位置，成为一只摇尾乞怜的狗。 　　就在叶宸宋为接下来的联合采访忐忑不安地做着准备时，罗林也通过自己的关系得到了程澈将会和叶宸宋共同接受采访的消息。 　　虽然她已经在内心中接受了程澈彻底背叛的事实，但在知道他竟然和叶宸宋同流合污的时候，整个人不可置信地呆立了良久。 　　她小心翼翼地筛查着和程澈的过往，妄图给他人格分裂般的转变找一个相对合理的理由。然而，无论她在脑海中颠来倒去地想多少遍，都无法理解此时程澈的选择。 　　直到有一日，当她翻找资料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一本一年前的科学杂志，封面是她和团队成员们高举I-FREE人工智能交流大会证书的摄影作品。她直视前方，眼睛格外明亮，似乎把整个银河的星子都收揽其中。而就在她的身边，程澈正微微歪着头，温柔地望着她。 　　罗林呼出一口气，眼眶热热的，她猛地把杂志倒扣在桌子上，睁大眼睛，她知道，这时候只要稍微放松垂下眼帘，眼泪就会夺眶而出，而她不想哭。 　　她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拿着那本杂志敲响了奎帕博士的房门。此时正是午休时间，奎帕博士正斜靠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指导着席地而坐的露娜和韩家栋，完成一局霍萨克人特有的棋牌游戏。 　　近一段时间，大家的心情都不太好，实验进程发展缓慢，罗林给每个人都多放了两天假，希望借此调整众人目前低落到谷底的心态。 　　韩家栋给罗林开了门，露娜往旁边挪了一下，拍了拍自己身边的软垫，罗林坐了下来，将那本杂志放在已经地面上。 　　“你们觉得这种转变是……是合理的吗？”她问得有些犹豫，韩家栋和露娜的回答却格外响亮。 　　“不合理！” 　　“或者说，你们觉得这种选择是正常的吗？” 　　“不正常！” 　　“那你们找到原因了吗？” 　　两个熊孩子不说话了，脑袋垂到胸前，脸也垮到了地面上。奎帕博士却突然想到了什么，坐直了身子。 　　“罗林，你听说过夺舍吗？” 　　罗林还没来得及说话，露娜突然惊天动地的大喊了一声：“是！是！是！应该就是夺舍了！管理员先生被一个流浪在人间的鬼魂夺取了肉身！只有这个原因才能解释他现在的变态——变化！” 　　罗林有些后悔和这三个人分享自己苦恼的问题，她有些敷衍地点了点头，轻声说：“不管是夺舍也好，什么借尸还魂也罢，我觉得有些话我必须要当面问问他。” 　　“我有一个媒体方面的朋友，他告诉我说程澈和叶宸宋要一起参加一档采访类节目。” 　　“和……和谁？”韩家栋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是我认识的那个叶宸宋？”露娜也震惊地抓住了罗林的手。 　　“没错，就是那个叶宸宋。” 　　“天哪……”奎帕博士用手捂住了脸，发出一声近乎于受伤野兽般的悲鸣。 　　随即，屋内陷入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每个人都在人神交战，强迫自己用自己能接受的解释来为程澈开脱。 　　良久，罗林说：“我无法联系上他，所以我会去演播大楼外面等他，问出一个我不得不接受的答案。” 　　“我陪着你。”露娜小声嘟囔着，“我不怕鬼。” 　　就这样，在采访开始当晚，罗林和露娜早早就躲在停靠在路边的车里，等待着她们此时最怕看见，又生怕错过的两个人。 　　这档采访是录播节目，因此并没有什么媒体记者守株待兔，演播大楼门外的广场上鲜少行人。因此，当程澈和叶宸宋两个高挑的男人一前一后走出演播大厅时，罗林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他们。 　　“露娜，快起来了！”她只来得及匆匆喊了一句，便迅捷地拉开车门，像等候猎物的母豹一般冲了出去。 　　在副驾驶座上酣睡的露娜，也被猛然炸响的关门声惊醒，跟着连滚带爬地向广场跑去。 　　这一次的围堵，罗林是没有考虑过后果的，支撑她孤注一掷的，只有那满心满脑不解的疑问。所以当她看到叶宸宋像是护主的狗一般，大踏步拦在她和程澈之间时，她几乎是想也没想就怒吼道：“滚开！” 　　她甚至没有来得及疑惑，叶宸宋怎么成了如今这副苟延残喘，摇尾乞怜的德行。 　　程澈的脸上带着笑，右侧唇锋旁那极具标志性的笑涡却不知何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唇角延伸而出的，对称的笑纹。 　　不知为什么，在看到他的瞬间，积攒多时的愤怒与不解，化作了隐隐啸叫的恐惧。那丝丝缕缕的凉气顺着地面攀援而上，让罗林发胀的头脑都冷却下来，正如隆冬时节的兜头一盆冰水，带着尖锐刺骨的寒意。 　　她知道哪里不对劲了，但这种别扭感难以言说。 　　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来界定，那便是：恐怖谷效应。 　　其实只有那一丁点的差别，小到都无法总结归纳的差别。却又让这个活生生的人，失之毫厘，谬之千里。 　　罗林感受到一种难以遏制地厌恶。 　　叶宸宋没有料到会被罗林和露娜堵住，在最开始的震惊过后，紧张感便随即转化成一阵快意。罗林脸上不断变化的脸色，露娜紧紧攥住罗林胳膊的颤抖的手，都让他感到快乐。而这种久违的快乐，几乎抵消了他不得不臣服于昔日仇敌的屈辱感。 　　没有被改造彻底的110843号囚犯的脸上，露出了恍如昨日的傲慢神采，他轻轻推了一下自己的眼镜，声音礼貌而优雅：“请让开。” 　　“我们不想和你产生任何无意义的争论。”他学着程澈的语气，不自觉地高昂起了头。 　　“狗仗人势！”露娜恶狠狠地向地上啐了一口，叶宸宋有些厌恶地向后撤了一步。 　　“既然见到了，那你有什么话就问吧，罗林。”一直笑而不语的程澈终于开口了。他向叶宸宋看了一眼，后者便识趣地退到一边，给罗林和程澈留出了单独谈话的空间。露娜却没有走，她警戒地看着程澈，似乎随时准备殴打他体内游离的鬼魂。 　　罗林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声音中暗藏的颤抖，勇敢地直视着面前这个她深深爱过的男人：“程澈，你跟我说实话，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75章 放弃 　　“发生了什么？”程澈表情认真而严肃的思考了一下,回答道：“除了时间又前进了一个月之外，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一声不响地离开，和团队所有人一刀两断，彻底失去联络,还要联合叶宸宋一起,和我们一直研究的学说形成对立？” 　　程澈看着眼前的女人不断开合的唇，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额上沁出的莹亮的汗珠,以及在路灯的照耀下晃动的眼波,只觉莫名烦躁。 　　“因为仿生人不应该也不会存在。” 　　罗林愣住了,在过去的一个月时间里，她在脑海中为程澈提前编织了无数种借口和理由,却万万没有料到他会如此作答。 　　“你在说什么啊？我们的研究只差一步了，只要给安洁莉卡一定的时间,让她充分学习更新，我们就能够迎来世界上第一个真正的仿生人啊！” 　　“仿生人不应该也不会存在。”程澈面目表情地重复道，继而露出一个近乎残忍的机械笑容：“罗林,你不会成功的。” 　　“我可以直白地告诉你，在开普特集团的运作下，群星投资马上就会冒着违约的风险撤资，你们的资金链将彻底断裂。其次,你也已经看到了，整个塞恩星的科研机构都不会再与你们产生合作,你们的实验也将难以为继。再者，科技园方面也已经对我做出了保证,会尽快将你们扫地出门。” 　　“没人,没钱,没资源，甚至没有容身之所——”程澈居高临下地看着罗林，笑容越来越浓：“罗林，你还在坚持什么？” 　　罗林嘴张了张，却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本以为今天的会面能够解决纠缠她多时的疑问，却没有想到反被彻底带入了愤怒与不解的浓雾中。程澈的反叛，似乎已经不仅仅是感情的问题，而是某种她始终没有触及到的阴暗之地。 　　他所做的一切，其最终目的只有一个：让她放弃。 　　罗林缓缓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不会放弃。我的研究方向没有错，这点我清楚，你也清楚。仿生人的时代必将到来，你阻止不了。” 　　“人类，真是顽固不化……”程澈低语着，缓缓靠近罗林的耳际，极轻地说道：“那你就试试看。我不介意让詹玲那场绑架事故，再多发生几次。而我保证，下一次，你连报警的时间都来不及。” 　　“是他们的命重要，还是你那可笑的梦重要，罗林，你自己选。” 　　罗林心神巨震，一种令人汗毛直竖的寒意将她整个人淹没了。她看着面前那个男人陌生的冰冷的眼睛，她知道这一次，他说到做到。这已经不仅仅是两个人感情上的纠葛了，这牵扯到团队成员的生命，甚至动摇了整个仿生人领域的进程与发展。 　　她感到在她看不见的迷雾深处，有一双翻云覆雨的手在操纵着一切，预算着未来。 　　“你和他不一样……”罗林声音低垂地像一株倾倒的桉树：“他是个小人，而你，是个疯子。”她转过身，手脚僵硬地向着停靠车辆的路边走去。 　　在这场决定着塞恩星人工智能命运的谈话中，露娜没有敢随便插话，而最后程澈附在罗林耳边的威胁她也没有听清，但当她看到罗林面无血色，转身离开的背影时，却突然愤怒地蹦了起来，像只发狂的小牛犊一般，没头没脑地朝着程澈的腹部撞了过去。她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且毫无预兆，连程澈都没有反应过来。 　　粉红色的脑袋像一颗愤怒的子弹，弹射到程澈柔软的腹部，巨大的惯性让程澈也不由得后退了两步，疑惑地看着自己也撞得眼冒金星的露娜。 　　露娜抬起头，恶狠狠地瞪着他，眼睛里隐隐有着泪光。 　　“骗子！”她大喊着，带着哭腔，仿若受伤小兽的哀嚎。 　　紧接着，她就掉转过头，朝着已经走出一段的距离的罗林跑去。 　　和露娜驱车回到科技园，罗林第一时间便下达了团队暂时解散的命令，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罗林，你怎么突然说这种话？”詹玲急急地问道。 　　罗林默默地和她对望了一眼，露出无奈而颓丧的笑容：“我们的资金链已经断了，接下来别说是实验，我连你们的工资也开不出来。” 　　“我们可以不要工资啊！”韩家栋嚷道，白白胖胖的脸上此时满是恳切。 　　“那地方呢，科技园马上就不允许使用了，我们搬到哪里去？还有资源，舆论……这些我们能解决哪一个？” 　　大家都不说话了。没错，就算主观能动性再积极，客观条件上的限制也已经让他们步履维艰。 　　罗林语气缓和了一下，笑着说：“大家也不要有思想包袱，我们只是暂时解散，等以后有机会，我们还是可以一起工作啊！之前我提前为大家买了高额的失业保险，我们的专利费也不少，这些我都均分成了六等份，足够大家好几年衣食无忧，为自己的下一份工作做准备……” 　　“罗林，这件事，我不同意。”奎帕博士突然开口了。 　　“我也不同意。”华沙说。 　　“我也不……” 　　见所有人都接二连三地表达了反对意见，罗林肃了脸色：“我是整个项目的发起人和负责人，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三倍补偿金稍后就会发送到大家的银行账户里，这个问题不再议。” 　　“老大！”露娜突然推开面前的桌子，猛地站起身，双目灼灼：“我们就这么认怂了吗！” 　　罗林深深地看着她，眼睛里闪动着混合了怜爱、疼惜、不舍与妥协的海浪：“你就当是我懦弱吧……” 　　她抛下这句话，转身离开了会议室，重重地合上了自己房间的门。 　　接下来的三天，罗林闭门不出，以示坚决。詹玲每天都会将早中晚三餐都放在罗林卧室门前，然而罗林却始终没有进食。奎帕博士和詹玲两位年长者几乎是轮番上阵，在紧闭的房门前，苦口婆心地劝导罗林。然而，罗林却像是铁了心要解散团队，躲在房间里不发出一丝声音。 　　最终，在绝食和沉默的双重攻击下，团队成员们不得不一一缴枪投降。所有人都拒绝接受高额的赔偿金，韩家栋和露娜更是连专利费都没有拿。华沙留下了自己的游戏机和所有游戏光盘，就好像这些电子产品能带给罗林最后一点安慰一般。 　　詹玲为罗林做完最后一顿晚餐，在冰箱里放满即食食品，将整个办公区域彻底打扫，数据销毁之后离开了。 　　奎帕博士抱走了冠军，也带走了仅剩的生机与活力。 　　刚搬入不久的科技园C区彻底人去楼空。 第76章 坚持 　　罗林看着空荡无人的办公区域,倚靠着门缓缓坐了下来。凌晨两点的初秋，已经有了丝缕的寒意，明月如轮，高挂天边。 　　曾经的喧嚣热闹彻底远去,只剩岁月的余烬在被月光照亮的空气中沉浮。 　　为了能让团队成员们彻底死心,这三天来，她只吃了两包放在卧室的饼干,喝了点瓶装水,此时已然是饿得头晕眼花。 　　她知道詹玲忙活了一下午,在厨房里煎炒烹炸,香味刺激得躲在房里的她叫苦不迭。可真当自己出来了，看着桌子上琳琅满目的菜品,罗林却突然觉得不饿了。 　　心里的某个角落寒风呼啸，几乎把她的胃都冻住了。她强迫自己用微波炉热了一碗莲藕排骨汤,摆在眼前，半晌都没有动筷。汤里的油花莹亮亮的，像漂浮在湖面的金色浮萍,莲藕雪白，排骨香醇。 　　詹玲最会做汤了，她火候掌握得极好，又有足够的耐心,能把食材中的精华都融合到那一口热腾腾的汤里。 　　罗林用勺子舀了一勺汤，拿嘴唇轻轻碰了碰,细腻的汤汁滋润着她干裂的唇，也勾下了一滴晶莹的泪。 　　啪嗒—— 　　泪珠落在勺子里,和着吹凉的汤,被罗林狠狠咽了下去。 　　她知道,从现在起，她将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真正的“独自一人”。 　　* 　　塞恩星的北半球又迎来了它严酷的凛冬，哪怕是呆在屋子里，罗林都会把自己包裹得很严实。这间空荡的出租屋没有家具，墙角堆叠的睡袋就是罗林每晚的栖身之所，房间里没有开暖气，冷得惊人。 　　房屋的正中间摆放着几台巨大的处理器，正在发出机器运算特有的嗡鸣声。罗林搓着手缩成一团，朝电脑主机边挤了挤。处理器运行过程中产生的热能，就是罗林廉价的取暖装置，如此艰苦的工作环境，罗林却甘之如饴。 　　自从解散团队，搬离科技园之后，罗林便寻到了这处曾经发生过火灾的城郊仓库。因为是凶宅，所以它的租金极其低廉，周边也罕有人迹，正中罗林下怀。她没有丝毫犹豫，当即便拍板租了下来。 　　虽然专利费收入颇丰，但在被罗林均分成六份之后，单靠她的那一份还是难以为继。因此，罗林几乎是把自己积攒的所有积蓄都砸在了实验上，日子自然过得捉襟见肘。她已经在这里躲了几个月，而这段时间的坚持与培养，也令安洁莉卡脱胎换骨，拥有了几近初中生的智实。 　　罗林将一小把挂面放到电磁炉上沸腾的热水中，掰了一小块汤料丢了进去，敷衍地随意翻动了几下，廉价的香气黏着在水蒸气中蒸腾起来，糊在她已经冻得有些僵硬的鼻尖上。 　　“总吃垃圾食品对身体不好哦！”温和的电子女声从房间正中的屏幕里飘了出来，悠然而柔软，像极了还是猩猩时的安洁莉卡自在放松的状态。 　　罗林头也没回，继续搅拌着挂面：“挂面可不是垃圾食品，方便面才是。” 　　“总吃单一的食品也不行呀！” 　　罗林将煮好的面条连汤带水倒进一个大碗中，拧开一瓶辣酱，胡乱拌了拌。 　　“这次是香菇辣酱，上次是青椒辣酱，有菜有汤，不饿不慌。” 　　虽然罗林还在跟安洁莉卡嘴硬，但身体的反馈还是催促着她抓紧给自己补充一些维生素，她决定吃完这碗面，胃里有点儿热乎气了就去超市采购。 　　在安洁莉卡的絮絮叨叨中，罗林终于喝下了最后一口汤，抹了把嘴。 　　“知道啦知道啦，尼姆知道你这么唠叨吗？” 　　“尼姆都不知道我还存在呀！” 　　罗林脸色一黯，的确，为了能保证所有人的安全，她独自一人承担了培养研究安洁莉卡的重负，没有告诉任何人。甚至连安洁莉卡在尘世的“母亲”尼姆，也被罗林刻意断了联系。 　　她就像带着珍宝逃亡的窃贼，尽可能地抹去了自己在人世间存在的痕迹。但她坚信，当安洁莉卡成为真正的仿生人那天，当她面对面呼唤尼姆名字的那天，尼姆一定会原谅她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 　　“我去超市了，你好好看家。” 　　“嗯。” 　　安洁莉卡慵懒地应了一声。她的及时反应已经如此真实，几乎让人忘记了她只是一个尚未成型的仿生人的事实。 　　罗林推开房门，走过一段矮小局促的前廊，来到一面拉下的厚重卷帘门前。这个废旧的卷帘门她没有经过任何清理，还保持着最开始租下仓库时锈迹斑斑的样子。任何一个路过门前的人都无法想象，这样一个荒郊野岭的废弃仓库中，竟然还住着一名女科学家，正在研究一项即将影响整个星球的仿生人实验。 　　沉重的卷帘门被推了上去，凛冽的寒风夹杂着碎玻璃渣一般的雪粒涌了进来，罗林一眼就看到了门边蹲着的那个毛乎乎的雪人。 　　她顶着一顶爱斯基摩人一样肥厚的帽子，帽子外面还挂着造型夸张的飞天小女警耳包，显得她的脑袋出奇的大，而藏在围巾下的脸却出奇的小。她的睫毛上已经凝了一层冰霜，随着眼睛的忽闪，在阳光下流溢着奇异的光。 　　“露娜！” 　　罗林惊叫起来，连忙蹲下身查看女孩儿的状况。 　　还好，她只是在外面呆得有些久，身上积满了雪，但状态目前来看还算正常。 　　只是“目前”。 　　露娜在看到罗林的瞬间，嘴一瘪，眼睛一闭，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哭嚎声，那声音大得吓人，罗林手足无措地抱住了她。 　　她听到露娜来来回回地重复着一句问话，你为什么不要我。 　　罗林的采购计划彻底落空了，她不得不拼尽全力将腿已经蹲麻的露娜扶进了她简陋的仓库里。而踏入房间的一瞬，当露娜看到墙角堆叠地跟一只臭袜子一般的睡袋时，刚刚稳定下情绪的女孩儿再次嚎啕大哭，几乎压过了安洁莉卡热情的打招呼声。 　　放肆的哭声在空荡荡的房间里飞舞盘旋，形成一种让人仓皇的共鸣。罗林使尽了浑身解数，才好歹让露娜从恸哭转为抽噎，最终化作闷闷的鼻音。 第77章 转折 　　罗林没敢急着解释,只是小心翼翼地给露娜递着自己已然快要见底的纸巾。她知道自己的选择对于朝夕相处的团队成员来说太过残忍，不解释不回应不接受，她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强悍态度结束了所有人研究了多年的实验项目。而这种行为带给露娜的巨大打击，罗林也早已预见到了。 　　这个从大学实习期就黏在她身边的女孩儿,早已成为了她生命中无法或缺的家人。 　　露娜瞪着圆乎乎地像兔子一样的红眼睛,咕哝道：“我第二天就跑回去了，结果发现房子早就退了,连密码都改了。工作人员跟我说你一大早就走了,连个纸条都没留给我！” 　　为了防止露娜强迫她低头认错,一听语气不对,女孩儿的尾音危险地扬了起来，罗林就连忙装作好奇而焦急地问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就满世界找你,整日以泪洗面！那些媒体还唯恐事情闹得不够大，天天都报道些哗众取宠的内容,说什么塞恩星最受瞩目的美女科学家失踪，实验项目就此搁置，说你可能是被极端反机器人组织杀掉了！” 　　“后来,就越传越邪乎，越说越离谱，我都要被吓死了！” 　　“再……再然后呢？” 　　“再然后！？”露娜气鼓鼓地昂着头，却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又偃旗息鼓，声调也降了下来,甚至有些心虚地往罗林的脸上瞟了一眼：“再然后我就……我就找到你了呀……” 　　罗林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笑道：“露娜你也看到了,我目前的处境别说再养一个你了,就是继续研究都捉襟见肘。你还是乖乖回家,等我……” 　　“我不！我不等！我不用你养！我给你带了钱！很多很多钱！” 　　罗林愣住了。 　　在看到露娜转账过来的金额后，罗林更是倒抽一口凉气。露娜的家庭背景她是知道的，只是塞恩星广大中产阶级中的一员，再平凡普通不过的家世。虽然露娜天天炫耀自己的八国血统，但过于繁杂的血统也正是她的父母出身移民族群的铁证，所以露娜的经济条件，罗林是再清楚不过了。 　　“没违法犯罪，没赌博抢劫，我不问你为什么撵大家走，你也不要问我钱从哪里来。我就安心在你这儿呆着，你也安心用这笔钱好好实验，行吗，老大？” 　　罗林看着露娜猫一样晶亮的瞳仁，她眼睛颜色极为独特，流动的蓝灰色里掺杂着浅金色的光晕，厚厚的棉帽歪向一边，露出了帽子里深黑色的头发。这是罗林记忆中，露娜唯一一次放弃了跳脱的马卡龙色，选择了浓郁而悲哀的黑。 　　罗林心软了：“只要不会对你的人身产生威胁，只要不会影响你未来的人生，我就答应你。” 　　露娜紧紧抓住罗林的手：“我保证。” 　　其实，露娜也没法保证任何事，因为无论是罗林的躲藏之处还是这笔天价巨款，都来自于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清晨。在被泪水打湿的枕头下面，一觉醒来的露娜发现了一张纸条和一张没有密码的银行卡。 　　纸条上写着废弃仓库的地址，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字。 　　露娜哭着抓紧了纸条，在那被泪水洇湿的字迹间，闻到了一股独特的香气，混合着清晨海面的雾和深夜林间的风，缥缈清冷，疏离无声。 　　* 　　一年后。 　　叶宸宋看着病床上双目紧闭的男人，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快意、仇恨、怜悯、厌恶交织的复杂神采。这个曾经带给他巨大心理压力和落差的男人，已经整整昏迷两天两夜了。在近半年里，程澈的身体急速衰落，仿若玉山倾颓，带着难以抵挡地颓败与疯狂。他总是毫无征兆地晕厥，莫名陷入深眠，忘记一些在叶宸宋看来格外重要的事情。 　　但也正因如此，卧薪尝胆的叶宸宋重又取得了开普特集团的信任，程澈原先从他手中夺走的，在那日益延长的昏睡中，也逐渐被叶宸宋全权接管。 　　所以，从本心来说，他并不希望这个男人再醒过来。他这样面目沉静地昏死在床上，比平日里那副冷漠淡然的嘴脸看上去顺眼多了。可叶宸宋的心中却始终有个不解之谜，为什么程澈会对罗林有那么深的执念，他几乎是拼尽全力将罗林的仿生人项目从立项理论到发展延伸统统打入冷宫，在罗林失踪的这一年多来，那个女人初具雏形的仿生人帝国灰飞烟灭。大家似乎很少再提起仿生人了，人们不再期盼机器更像人，而是将机器制作得更像机器本身。 　　坚硬，无情，沉默，一板一眼，就像眼前病床上的男人一样。 　　他确实有着不同寻常的强悍，这是叶宸宋也不得不承认的，他凭借一己之力生生扭转了整个星球对于人工智能的研究方向。这种强悍如果不是放在对付一个女人身上，而是专注于钻研更为尖端的科技，他不知还将有怎样骇人的成就。 　　叶宸宋冷笑着摇了摇头，驱散脑海中某些不应出现的惋惜与同情，转而将目光投向自己左手手腕上不断震动的智能手表。 　　这是开普特公司新研发的款式，他也是有着股份，看着那价格高昂的手表，叶宸宋的脸上不由得浮现出志得意满的笑容，然而在下一秒，笑容就僵在了脸上。 　　手表弹出的光屏里正在滚动播放一条即时新闻：“失联一年的美女科学家突现火星秀现场，引发全星球热议！”标题下方，是一段正在输送的节目视频。 　　火星秀是近年来塞恩星最火的谈话采访类直播节目，参与节目的嘉宾可谓是群星荟萃，大咖云集。有红得发紫的影视明星，有高谈阔论的掌权政客，有腰缠万贯的商界大佬，还有决定着塞恩星未来发展走向的科研要人。 　　而节目视频中出现的女人，叶宸宋再熟悉不过了。失踪一年的美女科学家，除了罗林还能有谁！她竟然……回来了！？ 　　巨大的震动与惊骇让叶宸宋不由得站立不稳，在程澈的病床边坐了下来，目瞪口呆地看着光屏里播放的节目。他实在是太过专注，以至于根本没有发现，那昏迷了两日的男人在听到罗林的声音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作者有话说： 　　预告预告！还有两三章即将完结！！！！！！！还有两三章即将完结！！！！！！！！！！！ 　　正文完结后，我会写一些小番外~~~~目前确定写番外的人物：罗林，程澈，露娜。 　　如果字数不多，我会放在【作话】里，这样大家就不用花钱啦~~~~ 第78章 两年前的月光 　　火星秀的直播现场,罗林正在侃侃而谈，台下，露娜正满脸崇拜与自豪的望着自己风采卓绝的导师。经过一年的蛰伏，罗林仿佛一块被细心打磨抛光过的美玉,愈显澄净剔透,让整个会场的观众都移不开眼睛。 　　露娜轻轻碰了碰坐在旁边的一位年轻姑娘，那姑娘是独自一人来的,并没有随行的同伴。姑娘被她这么一撞,面带疑色的转过脸来,在看清身边人的长相后,脸上的疑虑瞬时减弱了不少。 　　露娜朝姑娘凑了凑，小声道：“如果一会儿你觉得害怕,我的手借给你抓。” 　　姑娘细长的眉毛蹙了起来，害怕？她将目光投向台上的主持人和嘉宾,这有什么好害怕的？ 　　露娜却是没有继续解答，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坐直了身子。 　　火星秀的主持人是年逾四十岁的前电影明星莱莎，身姿如柳,随着时光的流逝却越发显出极有韵味的风致，她微笑着望向罗林，问道：“罗教授，从去年的11月26日您在《科学》杂志上发表最后一篇论文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在这一年期间，无论是媒体还是科研圈都再也没有了您的消息,您就仿佛从这个星球上消失了一样。” 　　莱莎观察着罗林的表情，从那双始终含着笑意的眸子里,她看不出任何对于接下来要问的问题的排斥：“所以,您愿意跟我们大家分享一下,在过去的一年中，你究竟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吗？” 　　“虽然大家没有我的消息，但我的确一直还在坚持着关于仿生人的研究。”罗林说。 　　“哦？”莱莎挑高了眉毛：“就是我们熟知的安洁莉卡吗！” 　　“没错，就是安洁莉卡。” 　　台下响起了一片嘈杂的议论声与压抑的惊呼声，莱莎等待场内的声音逐渐平息，继续兴致勃勃地提问道：“罗教授，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程澈教授已经全面驳斥了仿生人存在的可能性，而整个人工智能研究领域也都认可了他的断言，仿生人的学习能力只是大数据伪造的假象，仿生人也只是装饰优美的人形电脑——抱歉，这段话我只是引用，并没有任何质疑你研究成果的意思。” 　　“没关系。”罗林温和的笑了笑：“大家对人工智能逐渐失去期待的现状是可以理解的，毕竟，自从图灵测试更新换代，加入了移情系统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人工智能可以通过测试了，更遑论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仿生人了。” 　　莱莎知道，此时她已经抓住了人工智能的流量密码，这期节目在她抛出接下来的问题后，绝对会有大爆的潜质。 　　“那么，安洁莉卡到了哪一步呢？” 　　“安洁莉卡是真正意义上的仿生人，甚至，无限接近奇点。” 　　台上的光屏不断滚动着关于“图灵测试”“移情系统”“奇点”等相关词汇的解释，而台下的观众也因为罗林的回答沸腾了。 　　没有人能够相信，在沉寂了整整一年之后，已然被科研圈抛弃的仿生人领域竟然死灰复燃了！ 　　然而，作为能够把控全局的主持人莱莎，依旧保持着专业的清醒：“罗教授，您说安洁莉卡已经通过图灵测试和移情系统了？可是这两种测试是需要专业机构研判通过的，至少据我了解，还没有哪一家专业机构测试过安洁莉卡吧？” 　　罗林自信地点了点头：“没错，没有任何一家专业机构有资格测评安洁莉卡。因为，我已经找到了最好的评判者。” 　　莱莎强压下心头的喜悦，她没有想到这位早已过气的美女科学家能给节目带来如此之多的轰动效应，她务必要将这场近乎完美的采访进行到底。 　　“是谁呢？” 　　“所有人。”罗林一边说一边抬起双手，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她一手扶住头顶，一手倒翻握住下巴，轻轻一扭！ 　　场下混乱惊恐的尖叫声响成一片，甚至有人惊骇万状夺路就跑，因为那台上仪态万千的美人竟然生生将自己的脑袋拧了下来！ 　　莱莎也是吓呆了，她猛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在强烈的专业感与责任感的双重压迫下，才小心翼翼地透过指缝看向坐在自己身边的罗林。 　　“罗林”正单手捧着自己的脑袋，而那颗人头还保持着温和的笑意，甚至嘴唇还在一张一合的说着话。 　　莱莎感到自己快要哭出来了。 　　这一片混乱之中，追光灯突然大亮，投射向一个缓缓步入场中的身影，那人身姿高挑，步伐坚定而自信，那竟是另外一个罗林！ 　　她走到台前，微笑着示意那个“罗林”将自己的脑袋重新安回到脖颈上，朗声问道：“各位，请问安洁莉卡是否通过了大家的测试呢？” 　　没有人回应，所有人都只是或坐或立，一脸呆滞地望着台上两个一模一样难分彼此的罗林，直到观众席上响起一声女孩子惊天动力的喝彩。 　　“帅毙了！” 　　众人方才如梦初醒，由衷地发出了欢呼与雷鸣般的掌声。 　　光屏另一端的叶宸宋也傻了，他是打死也想不到罗林会玩这么一手，先是暗度陈仓，后又是釜底抽薪，把全星球的人都拖入了他们科研圈层的争斗，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一仗罗林赢得漂亮。 　　那个在街头彷徨不知去向的年轻女孩儿，终究是成长为令整个塞恩星都为之叹服的科研巨匠！ 　　正想着，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悠悠的叹息，叶宸宋吓了一跳，连忙回头看去。只见程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起身来，正和他一起看着光屏中光彩四射的女人。 　　“程……程教授……”不知为什么，叶宸宋竟有些结巴。 　　“她好像瘦了。”程澈目不转睛地看着罗林，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无奈、欣慰、忧郁、释怀的复杂笑容。 　　“现在集团应该已经乱了，你先去处理吧。”他抬起头，淡淡地对叶宸宋说。 　　叶宸宋早已习惯了程澈发号施令，不容分辨的姿态，点了点头便退出了病房。病床上，那苍白虚弱得如同一团幻影的男人缓缓抬首，凝望窗外的月亮。 　　是难得一见的清朗夜空，那磅礴的月轮把闪耀的霓虹都比了下去，他突然想起两年前，他也曾见过这样落拓疏朗的月光，那是和罗林小姐一同凝望的，亘古不变的月亮…… 　　他掀开被子，用胳膊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缓缓向病房外走去。 　　作者有话说： 　　明天就要大结局啦！！！！！！！！！！！！有宝宝能猜出来结局吗？或者说，能猜出来是BE还是HE吗？ 第79章 灰烬中的希望 　　罗林和露娜是从后门离开的,她们不得不如此，因为闻风而来的记者和媒体已经把正门围堵得水泄不通，一副不采访到罗林誓不罢休的模样。 　　露娜成功要到了身旁女孩儿的联系方式，自己仰慕的老大又打赢了漂亮的翻身仗,她此时简直就像脚踩在棉花上一样飘飘然。但即使如此,她依然保持着“罗林忠犬”的警觉，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门边搓着手跺着脚的身影。 　　那个男人应该是等在这里很久了,冬日的夜晚呵气成冰,他揉了揉冻红的鼻尖,朝着露娜和罗林露出了讨好的笑容。露娜上前一步,将男人与罗林隔开，冷冷问道：“大叔你谁啊！” 　　“是……是罗教授和露娜教授吧？贱名不足挂齿,我只是……只是受人之托来送信的。” 　　第一次被人称作教授的露娜不由得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容，语气也和缓下来：“嗷,是谁派你来的啊？” 　　“是……程澈先生。” 　　罗林几乎是在听到程澈的名字的瞬间，就走上前来，急切地问道：“他让你来的？” 　　“是的,罗教授。程澈先生一年前下榻小店，告诉我说如果有一天，罗教授研制成了真正的仿生人，就让我把这封信和这个小模型送给您。” 　　男人伸出手,冻得通红的手掌上恭敬地托着一封信函，信函上坐着一个粗糙的小机器人模型。 　　“这个小机器人……”露娜愣住了,接过小机器人模型有些怅惘地把玩起来，而罗林却是一秒钟都没有犹豫,开始拆读信函。 　　* 　　亲爱的罗林小姐： 　　这是一封不知何时会送达你手中的信笺,但我想此时的你,应该是自豪而欣慰的，因为你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制造出了真正的仿生人。 　　请你相信，我比任何人都希望能够和你一起分享这无尽的喜悦，但是此时的我，应该早已失去了和你并肩同行的资格。 　　罗林小姐，时至今日，我不得不说出那个我隐瞒已久的真相。我是一个来自200年之后未来世界的仿生人，在那个黑暗的时代，随着仿生人技术的不断迭代更新，人类终于抵达奇点，引起了人工智能的爆炸式生长，开启了那深埋于地狱的潘多拉魔盒。仿生人不再受制于人类的掌控，并最终奴役了自己曾经的主人。 　　为了扭转全体人类不堪的命运，一位天才的科学家发现了穿越时空的方法，将我传送回了200年前的塞恩星，命令我在人工智能萌芽的阶段，彻底终止仿生人计划。 　　罗林小姐，命运是如此慷慨，而又如此充满敌意地将我送还到你的身边，让我再一次见到了我的创造者，也让我不得不再一次选择与你分离。 　　没错，如果历史不曾改变，你将会成为带领人类走进全新时代的“仿生人之母”，你创造了以我为代表的七种机型，分别承担七种与人类息息相关的工作，被誉为“初始之子”。然而，辉煌的开端却暗藏深渊的隐喻，我必须孤注一掷毁灭你的梦想，才能扭转人类最终的命运。 　　请相信我，罗林小姐，远在200年之遥的那位科学家，穷尽毕生心血也没有找到除此之外的，解救人类的方法。因为人性中的贪婪和傲慢一日尚存，既定的悲剧便无法避免。 　　可笑的是，本该忠诚完成任务的我，却因为对您无望的爱意，觉醒了作为人类的智识，成为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拥有机器之心的人类。 　　罗林小姐，也许，意外与希望本就双生，爱与分别也从不相悖。我愿意放弃自己人类的灵魂，彻底毁坏神经交感系统与移情能力，换取人类再一次选择的权利，换取未来的你衷心的笑颜。 　　而现在，这封信已然寄到了你的手里，那就说明我的计划终究是失败了，你还是凭借超人的毅力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也对，谁叫你是我永不言弃的罗林小姐呢？ 　　没关系，我还残存着最后一搏的能力。未来的你也预见到了仿生人的危机，在我的人工心脏中储存了超量的带电粒子，可以在整个星球掀起一场太阳风暴，改变星球磁场并毁掉一切现存于世的电子设备，当然，包括安洁莉卡。 　　当我完成这一切之后，请你找到我残存的机体，将其彻底毁灭，防止别有用心的人有一丝一毫研究我的可能。 　　最后，如果你依旧对我近乎疯狂的言论将信将疑，请看一看那个机器人模型的背后。 　　你的程澈，你的卡戎 　　* 　　罗林的头脑此时一片空白，她颤抖着从露娜的手中拿过粗糙的小机器人模型，看向它的背面，只见那上面有一串漂亮的花体字母：Per aspera ad astra。 　　穿越逆境，抵达繁星。 　　那是她的恩师沈槐安在临死前附在她耳边留下的寄语，也是程澈早已准备好的掩埋在时光中的证据。 　　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下，罗林再无犹疑，朝着停靠在不远处的摩托车发足狂奔。露娜被她疯狂的举动吓了一跳，在身后一叠声地喊着，罗林却仿佛听不见一般，只是拼尽全力的跑着，如同追逐命运一去不复返的洪流。 　　她知道他会去哪里，他会选择星球之上最高的建筑，将体内携带的带电粒子全部抛射出去。而自从巴别塔陷落之后，塞恩星最高楼的桂冠便转移到了开普特集团的哈利法塔的头上，也就是说，程澈一定会去到哈利法塔的顶楼！ 　　来得及，还来得及！ 　　罗林在车流中急速地穿梭，眼泪顺着摩托车头盔的内置纳米垫材洇湿了头发，让她眼前的世界一片模糊。她按动头盔上的按钮，把风镜掀了上去，任由刀子般的寒风吹干盈在眼眶中的泪。她不能放弃，一分一秒都不能放弃。 　　——谁叫你是我永不言弃的罗林小姐呢？ 　　耳畔，似乎又传来他温柔的带着笑意的嗓音。 　　“混蛋……混蛋！”罗林紧咬着唇，发出犹如困兽的悲鸣。 　　哪怕你说你从未爱过我，也比现在我所承受的痛，更轻一些。 　　无数绚烂的霓虹与橙红色的车灯被罗林抛在身后，油门已经被她拧到了最大的限度，她听到身后传来警笛的鸣响，从后视镜看去，两辆警车正在紧追不舍。 　　罗林没有在意，哪怕被二十辆警车追击也没关系，只要她还能换回那个人永远清澈的灰色眼睛。 　　快了……快到了！ 　　拐过一个弧度极大的弯道，视野豁然开朗，哈利法塔跃然眼前。这时，第三辆警车从岔道中冲了出来，警笛声大作，如同尖锐的红蓝色浪涌向她扑压而来。 　　罗林没有犹豫，她改变了原本计划的方向，向着哈利法塔的玻璃幕墙冲了过去。警车被她悍不畏死的举动吓坏了，不敢强行别车，给了罗林一个短暂的反应时间。摩托车一个甩尾，紧靠着玻璃幕墙稳稳停下，罗林跳下车，将头盔甩飞在地，头也不回地跑进了大楼。 　　几名保安上前阻拦，罗林仗着身高腿长，直接跨过了安检栏杆，冲进了一扇即将关闭的门，以最快速度按下了关闭键。 　　电梯里的众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披头散发，横冲直撞的女人，大气都不敢喘。半晌，一个年轻的大学生模样的男生认出了罗林，小心翼翼地打招呼道：“您好，罗林小姐……” 　　罗林猛地回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位勇敢搭讪的男生，回忆佚?的雾气浓重得让她喘不过气。两年前巴别塔的观光电梯里，他也是这样笑着向她伸出手去，而她却连一个回应的眼神都懒得敷衍。 　　那位男生也许永远也不会明白，为什么这位形容狼狈的美女科学家会突然抓住他的手，那么用力，那么颤抖，就仿佛要抓住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而又为什么在看清他受宠若惊睁大的眼睛时，骤然缩回手，失魂落魄地回转身，愣愣地望向电梯光屏不断增加的数字，仿佛失却了最后的希冀。 　　最后，当电梯只剩罗林一人时，顶层也终于到达。 　　一路上的争分夺秒，奋不顾身，在即将面临终点之时，却又犹豫不定，近乡情怯。罗林缓缓推开了天台的大门。 　　她如愿以偿地看到了那个人的背影，那个孤独虚弱如同即将消散在空气中的背影。 　　“程澈！”她声音沙哑得不忍卒听。 　　程澈有些迷惘地回过身，在看到罗林的瞬间，失焦的灰色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他笑了。 　　也就在同时，一道灼热而耀目的闪光从他心脏的位置迸射而出，以难以名状的速度与气势直冲天际！罗林只觉得喉头一哽，那道闪光似乎也燃尽了她的心。空气发生了独特的变化，如同混合了超量的水银，无味无形的气体凝固成厚重的电磁云，天空在一瞬间，被某种荧绿色的焰火照亮！ 　　那是——极光！ 　　漫天绚烂的极光仿若草海之上肆意飞舞的萤火，燃烧短暂的生命演奏出海洋般澎湃的交响。而在流动旋转的光海之中，无数橙红色的流星争先恐后地划过天际，奋不顾身地向着遥远的地平线坠落而去。那是被太阳风暴所影响的卫星，在太空中孤独旋转多年的人造星体，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拼尽全力拥抱它们阔别许久的母亲！ 　　“不！” 　　在极光与流星雨交织的天际之下，无望的恋人奔向她注定分别的真心，在程澈无力地坠下楼的前一秒，罗林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她已经没有力气再说话了，她任由眼泪涌入鼻腔，呛得她火辣辣的疼，而她只是拼尽全力抓握住那双在两年前就递给她的手。 　　程澈疲倦地抬起头，看着那个他等待了两百年，思念了两百年，追逐了两百年，恋慕了两百年的女人，他的冥王星，他的造物神明。 　　“接下来的路，要罗林小姐自己走了……”这似曾相识的话语在罗林的耳畔轰然炸响，她咬紧牙关，一眨不眨地看着程澈那双如此脆弱，而又如此美好的眼睛。 　　“我会在这里……”他轻轻掰开罗林已然力竭的手指，柔声呢喃：“我会在这里，看着你。” 　　最后一丝温暖在指尖骤然消散，程澈如风暴中折翼的蝴蝶般，翩然坠落。 　　——罗林小姐，如果有一天，随着仿生人研究的不断进化，仿生人也拥有了人类的智实，最终奴役人类，如果这是最终的结局，现在的我们还要研究仿生人吗？ 　　——如果这是既定的悲剧，那爱就是唯一的变量。 　　是啊，罗林小姐，我对你无望的爱意，就是这既定悲剧中唯一的变量。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不确定性是这个世界唯一的规律，你可以叫它意外，也可以叫它希望。 　　谨以此文，敬灰烬中拔地而起的希望。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