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一枕槐安   作者:惘若   简介:   总要去爱一两个混蛋   直到遇见沈筵。   苏阑才明白一个道理,有些人出现在你的生命里,就是为了让你长些见识,教会你永远别心存妄想。   一次意想之外的酒局,苏阑临时前往,分明听见沈筵对人言:“小姑娘涉世浅,哄哄她也罢了。”   那一瞬间,她对他们之间的喧嚣与嘈杂、落纸云烟、玉卮无当、挣扎和迷惘就全都明了了。   离开沈筵的第五年。   苏阑作为投行的项目负责人,在一次商业会晤上,再度碰上了这位京圈太子爷。   主办方不明就里地介绍:“沈先生,这是Merrill集团的苏小姐。”   苏阑装作不认识,礼节性的伸出手,“幸会。”   那位不可一世的太子爷转着手上的蚌佛,没有和她握手的打算,一改昔日的温和端方,在众人错愕不已的眼神里讥诮着开口,“捉迷藏好玩儿吗?阑阑,怎么又不躲了呢?”   阅读贴士:   1、年上10岁/老房子着火   2、人物多,微群像   3、HE 第1章   “如果非要说,苏阑清冷如霜雪的一生曾热烈地爱过谁,那一定是沈筵。”   多年以后苏阑站在康河边吹着风,翻着手里的《现代国际金融新体系》,痛骂国外所著的教材又臭又长,和伦敦凛冽的冬野一样总也过不去时,就会想起北京一蹴而逝的春天。   她遇见沈筵,所有的喧嚣、嚷恼、梦幻、诅咒缓缓拉开序幕,一切无可避免。   第一见到沈先生,是在2013年的仲春。   四月里保研名单刚下来,苏阑直升P大的GH管理学院读金融学硕士,导师也是她敬重的副院长。   唯一让人头疼的还是学费。   自从大一那年她没有听从妈妈的建议,选择读学费减半的考古学专业,而是坚持她的想法选了金融后,每次问妈妈要钱总是免不了一番争执。   可想读研的费用,妈妈更不会出了。   苏阑只能自己想办法。   可是她一个学生,又能有什么办法?   苏阑每周三天晚上在图书馆整理书册,三天在档案馆装订学籍卡,一学期下来拿到手里也不会超过五千。   累死她也挣不够呀。   而金融硕士的学费总额接近十三万。   虽说分两年缴清,可又能拖多久呢?   毕业季的校园里充斥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愁绪。   苏阑他们班上出国留学的居多,就业的也占了一小部分,她卡在中间不上不下显得别扭。   每天都有人从寝室搬走,走前若是遇上苏阑,免不了要和她寒暄几句。   “还是你好啊苏阑,可以留在院儿里。”   苏阑总是清浅一笑,她本不是个多话人。   学院上下对她的印象,可以归结成这八个字:温婉安静,行色匆匆。   在大部分的同学眼中甚至是有些冷漠的,这也就是为什么苏阑虽然生的美,追求者却仅用半只手都能数过来的原因。   一个鸦雀不闻的午后,苏阑刚送走室友,就接到了白泠的电话。   苏阑和白泠是高中同学,扬州出来的,在戏剧学院,印象里似乎是主攻越剧。   白泠接了一个活儿,去崇文街一私人会所里头唱评弹,还强调是正经地方。   她和苏阑同学几年,对这姑娘的脾性再了解不过,就是宁可穷到要饭,也绝不做半点男盗女娼之事。   苏阑自是高傲的,凡心比天高,可这命却很难讲。   白泠郑重其事地说:“你是不知道,那帮高门公子哥儿就爱追求点与众不同的,好彰显自己,今天也不知是哪位子弟起想头要听评弹,就找上了我。”   苏阑也怕砸场子,老老实实交代说,“我只会唱那么三首,你也听过的呀,还是我外婆教我的。”   “你以为他们多有文化?不过拿我们当块吃饭闲聊的背景板罢了,又有谁会认真听你唱,你就是把沙家浜唱成渔家傲也没人搭理。”   苏阑本不想去,但价码实在太高,只是唱两小时,宴会结束就回来,却能挣四千块。   十年前的北京城,时薪两千,就是放到如今看,也算天价。   也只有沈筵那帮太子们会这么挥霍,古往开来,在排场一事上再难有人望其项背。   苏阑从顶层的行李箱里翻出一件丝质旗袍,这是外婆最贵的一件行头,当年扬州城几十个老师傅裁制了三个月才成衣。   云霞锦的面料,经典中式立领,珍珠制成盘扣。   外婆穿着它去过多国演出,她曾是苏州评弹协会的名誉会长,在江浙沪一带都非常出名,只不过家中无人继承这门大手艺。   自从爸爸自杀之后,妈妈就变得偏执易怒,连亲戚也很少走动。   唯一得了外婆半吊子真传的,反而是隔代的苏阑,可她学的时候也是副啷当样,又能够学到多少呢?   后来苏阑想起来,她自己都觉得,或许她的反骨从青春期时就可见一斑,至于恬淡文静,不过是假象罢了。   苏阑大三那一年,院儿里的文艺演出死活要她镇场,她就把旗袍带了来。   不曾想今天派上了用场。   万事万物都自有定数,譬如这件旗袍的归途,就是引着她遇上沈筵。   那是苏阑第一次走进黄金屋,就开在东交民巷与西交民巷的交界处,后来她成了此地的常客才知道,这是京中贵公子们聚会宴饮的销魂窟。   黄金屋。   大俗即大雅。   有钱人就爱取这种云山雾罩的名儿。   入口只有一扇局促的紫檀雕花木门,连块像样的匾额都没有,台阶上长着青苔,却有成排的警备驻守,乍一看倒像是一栋破败不堪的洋楼。   在东交民巷这样西式建筑林立的地方,也未见丝毫的突兀,但任谁也难以窥见黄金屋内里的全貌。   门口的保卫个个训练有素,对每位座上宾的父母姓甚名谁烂熟于心,家底不厚到一定的程度,连这地界的大门都找不到。   就算是找到了,轻易也进不来。   凡能进得来的,家里的来头说出来都吓死人,绝非泛泛之辈。   苏阑她们到的时候,也被盘问了好半天。   直到会所的主人李之舟出来,领着她们进去,又训诫警卫们对人客气点儿。   这群公子哥儿对人都有种独到的礼貌,私底下玩的野是一回事,把女人当作玩物是一回事,瞧不上底层人又是另一回事,但自小被优渥家境浸泡出的教养不会丢。   说到底就是把体面看得比什么都重。   走廊宫灯高耀,推开一扇扇沉重的木门,他们才走到底。   苏阑当时满脑子想的,倒不是墙壁上挂着的一幅幅名画,也不是八宝檀木架上陈列的名瓷,她心里盘踞着的是些更奇特的疑问:这些木门看着很轻,可是推起来,为什么又沉重无声?   一直到很后来,沈筵才告诉她。   这八步一扇的木门底下,都嵌着成片的黄金坠,因而分量要格外重一些。   这栋洋楼原本是民国时一位将军的故居。   战败后他仓皇带着夫人逃往台湾,只留下了个小妾守着宅子。她没读过几本书,也没什么本事,因此建国以后,过得很是潦倒。   只能每天从家里拿些东西出去变卖,换些钱米维持温饱,后来实在没东西可卖,她挖空心思开了阁楼,把将军藏在密室里的一尊蚌佛当了。   那尊佛像虽然光莹圆润,褶纹冠蚌,螺髻璎珞,却只有半截拇指的个头。   小妾怎么也不会想到,她南征北剿的丈夫,大字都不认识两个,手上竟有慈禧的陪葬。   而这件压棺底的墓葬品,会给她招惹上杀身之祸。   这尊蚌佛被当铺的老板认了出来,按捺住一份激动的心,给了那小妾几张钞票,没过多久就纠集匪徒夜闯将军府。   小妾在那场浩劫中葬身湖底,等她爹娘寻来时,尸首已经被鱼类啃得不成样。   而那一颗价值连城的蚌佛,兜兜转转,最终落入了沈家人的手里。   再后来这栋楼被李家买了下来,交给李之舟打理,成为李家父子接待宾客的场所。   苏阑她们到的时候,宴会还没有开始,有足够的时间准备。   白泠带的是琵琶,可是苏阑不会弹。   苏阑见墙上挂了一张月琴,但人生地不熟的,她也不好贸贸然前去相问。   她在金堆玉砌的高墙面前驻足时,李之舟的声音从后头传过来:“你喜欢这把月琴?”   苏阑想也没想就摇头,这琴头雕牡丹,又盘圆柄直的,一看就知道出自名家手。   她一个靠打工来赚取学费的穷学生,拿什么去喜欢这种华而不实的物什?   可她也不知哪来的胆儿:“但我想借用一下行吗?”   李之舟打趣她,“小姑娘来演出不带吃饭的营生啊?”   见小姑娘红了脸,他并未再说,只伸手取了下来,“那你可得仔细着,这是宋代的古物。”   苏阑抱着月琴点头,“谢谢,我会很小心的。”   七点多人方到齐,四九城里的习气一向如此,要是约的七点钟,那七点你根本就甭想开席,总有人乔张做致。   沈筵就是那种无论什么宴会都姗姗来迟的人。   在他从小混迹的场面里,仿佛所有人天生该等他。   他有这样的家世,许他骄狂,也许他轻纵无礼。   苏阑记得很清楚,她们一首《赏中秋》已快唱到结尾,沈筵才懒散到场。   他穿了件ERMENEGILDO的纯手工定制衬衫,黑色的丝质料子,垂坠感强烈,苏阑却分明瞧出了几分飘逸脱俗。   沈筵的额头很周正,一双星眸炯炯有泽。   但他的眉间距有些窄,天然有一种蹙眉之感。   却又透着股难以名状的书卷气,斯文儒雅,和他脸上睥睨世人的傲劲不同。   席面就摆在院中,四月底的京城已有了几分暖意,隔开了曲水流觞。   察觉到他的目光往这边探,苏阑忙垂下头,专注唱着曲儿,她没有再往席上多看一眼。   酒过三巡之后,众人才喝开了,话也多了起来。   子弟们笑闹摔盘的声音倒比她们唱曲弹琴的音调还要响。   到底是白泠有经验,她们也只是这群人充高雅的排面而已,根本无人注意她们。   一时间停杯投箸,沈筵半边身子靠在椅子上虚阖眼,刚从上海飞回来,一落地就来赴这场早定下的饭局。   的确是有些累。   作者有话说:   这个秋冬让多情的沈三和冷艳的苏阑陪大家度过吧。   祝大家观文愉快。   接档文:《情挑》——误打误撞撩上死对头未婚夫。   1   顾如纾凭借家世美貌稳坐申城名媛圈头把交椅多年。   人生唯一不可逾越的狼狈巅峰无非是在晚宴上醉酒,对着身形外貌极似她白月光的男明星表白遭拒。   此事几度登上新闻头条,为了挽回她在风月场上的颜面,顾如纾决定剑走偏锋,去追求号称申城最清贵的商圈大佬——韩竞。   数月后,顾如纾志得意满地挽着韩竞的手出现在家宴上,But...为什么在座的长辈都是她那个打小就厌恶的未婚夫家的亲戚?   【所以我只是想翻个盘结果上了未婚夫的贼船?】   【这位先生请自重好吗,别拉我手,其实我是特地来退婚的。】   2   韩竞早知道他有个指腹为婚的妻子叫顾如纾,更知道这婚一定结不成,因为他和顾大小姐是命定天选的生死冤家。   他们从小就互相看不顺眼,凡事他说东,她就非往西,越长大关系就越势同水火。   韩竞十三岁那年随父亲定居纽约,十八年后再回国,一应承下家族事务,成为韩家名副其实的四代掌门人。   怎料那位十八年不见的未婚妻,突然就对他发动攻势百般撩骚。   一日,韩父从加拿大回国来办理复婚手续,看着眼前十指相扣的情侣陷入沉思:“儿子,你不是说回来退婚的么?”   顾如纾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是这样吗韩总?”   当晚微博热搜:   #申城富豪榜榜首韩竞被未婚妻反锁门外#   #京建总裁韩竞拍门良久无果,只得一床薄被挨过冰冷冬夜# 第2章   李之舟见他有了倦意:“你这趟去上海,事情都解决了?”   说着自己又笑起来,“听说你沈公子的大驾一到,上海那帮暴发户腿都软了。”   沈筵却没回应,他专心在听曲。   吴侬软语,浅吟低唱。   他转着手上的蚌佛,缓缓睁开眼,隔着院内水流潺潺,看见了苏阑。   女孩儿黛眉朱唇,穿了身剪裁合宜的旗袍,那腰肢纤柔得很。   其实无人听她唱曲,但她口齿清亮,眼波盈盈流转,蹙着眉心唱的认真。   沈筵仔细听了听。   她唱的是:“浮云散明月照人来,美满今朝醉,清浅池塘鸳鸯戏水,翠盖碧莲开,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这首曲子倒不如何新鲜,只难为她唱的这样缠绵。   沈筵凝神听了一会子,一曲终了时,见她起收势,出乎意料地鼓了鼓掌。   往常他们也没少请戏曲学院的女孩子来唱曲,但沈公子这么捧场,却实实在在是开天辟地破天荒头一回。   与他同桌的子弟面上,闪过一瞬即逝的惊讶。   李之舟和杨峥交换了个眼神。   二人心到神知地相视而笑,今天这安排颇合太子爷心意,他也可以向老爷子交差了。   李之舟怀着这样的微妙心思,随即也跟着沈公子鼓起掌来。   不过三刻五时,这场局就散了。   李之舟拿了沓现金给白泠。   那个时候微信才刚刚兴起,注册用户数量远不及现在,也还没有推出支付功能,现金占了结算方式的大部分。   苏阑拿着那把月琴盈盈走到李之舟面前。   “多谢你的琴,物归原主了。”   李之舟笑了笑,却没有接她的,“原主可不是我,是这位沈公子。”   沈筵正对着墙上一幅书法出神,听了这话才回过头,走廊上灯摇如白昼,壁灯的斜影打在她侧脸上,鸦羽般的睫如翅般,覆住了她一双杏眸。   明晃晃的灯光之下,她的脸色看起来微微有些苍白,却依然难掩极明艳端丽的眉眼,端的是意态温雅。   “月琴弹的不错。”   沈筵的声音懒洋洋的。   这人可真客气。   苏阑当时在心里这么想。   他没说她唱的不错,那样未免不尊重人。   听起来像古时候卖唱的戏子。   而是品评艺术作品似的,对说她月琴弹的不错。   苏阑径直挂到了墙上。   她抿着莹润嫣红的唇没有说话。   还了琴转身便走。   李之舟在身后笑起来:“小姑娘挺有意思。”   对于年头相去甚远的一些回忆,人们总是会莫名其妙记住某个定格瞬间,比如这个月明星稀的寂静夜晚。   刻在沈筵脑中的,是她那一抹黛眉。   后来苏阑无数次回忆起这个片段,心想,那个时候的她做什么要拿乔呢?   是明知道像沈筵这种人,身边献媚讨好甚至于自荐枕席的小姑娘断然不会少,她偏要做不一样的那个?   好在他万花丛中过的浩荡情场长河中留下属于她的烙印?   还是明明一见就倾了心,可她生来孤高,偏偏都不肯在人前承认。   在她明知家世背景和沈筵都不对等的境遇之下,凭空就生出了这么一股,要给眼前这位太子爷一点颜色看看的孤勇。   但沈筵的品行,至少在她这样的穷学生面前的作派,委实谦和得紧。   连唇角弯起来的时候,都是温柔多情的弧度。   京城四月的夜晚还带着些微料峭。   苏阑跨出黄金屋的大门,就顶上一阵大风,忙从包里拿了披肩裹上。   大门口停着一水儿黑色轿车,成排的奥迪大众,在同车系里都算不上高端。   可越是这样低调,越显得深不可测。   没有一辆规矩地停在车位上,可也没见有谁敢来置喙半句。   在皇城根儿脚下当差,总要比在别处更机灵。   苏阑走出巷子口,等了半天也没见出租车的影儿,就想再往外头去。   那一年滴滴都还在中关村研发,有待上市公测,半夜在路边打车全凭人品运气。   她心想,没准儿大马路上能有那么两辆车路过呢。   一直等到月下柳梢,也没见两辆车过来。   却望来了一辆军牌奥迪,缓缓停在了苏阑的面前。   后座的车窗打下来,沈筵那张贵气逼人的面相半露在她眼前,镜片后那双眼睛像缀着漫山遍野的星光,是天生的好皮好骨。   而他的教养更无可指摘:“这个点了可不好打车。”   苏阑环视了一圈,街道上静寂如垠。   她点头,“的确很难。”   “那上来吧,送你一程。”   小姑娘伧红着脸开门坐了进去。   前头开车的师傅很客气,“要送您到哪儿去?”   “颐和园路5号。”   李师傅确认了遍:“就是P大吧?”   她恬淡一笑,“是的呀。”   沈筵转着手里琼玉般的蚌佛,他轻哂,小姑娘美则美矣,身上却劲劲儿的。   她年纪虽然小,却有股清末民初酸夫子的迂腐和傲气,既放不下背负了多年的封建思想包袱,又向往新国朝。   所以初见她时究竟是种什么感觉?   直到她离开后许多年,隔着浩瀚星河危困住这半生彷徨,沈筵才能用言语形容。   当是寡淡与浓郁兼济的,从她骨子沁出一股清幽淡雅的冷香,像绽在崖边的一株寒梅,又像独自盛放在幽静山谷的白茶花。   冷不丁地没提防住,就直往人心里头钻。   她整个人无时无刻不像是笼罩在江南细雨的水陂烟幕中。   就是这半拢香袖飘袂,慌了他多少年的心神。   颐和园路5号就是P大的地址。   但苏阑在外面打车的时候,总是习惯性避开学校名。   她本是个骄傲的人,报起校名来更难掩那股风华正盛的自得,听起来不是很礼貌。   也容易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   所以一律只说颐和园路5号。   有些司机师傅听了就会说:“哟,小姑娘P大的?”   她听了也不多话,虚应一笑就了事。   没有人知道为了争这口气考上P大,再到保研本校,背后她做出了多少焚膏继晷的努力。   在二十刚出头的苏阑眼里,世上没有什么不可以通过自身的争取来得到,一流的文凭和精彩的简历。   世界知名学府的offer以及公派留学全额奖学金。   她知道自己身上不缺聪明劲儿,只要她肯付出等值的时间代价。   后来她坐在Cambridge恢弘的图书馆里,偶然间从厚重的课本中抬起头看窗外。   都会对当初稚嫩的态度和浅薄的看法嗤之以鼻。   这世上仅凭努力就能得到的东西很多,但不包括沈筵,也不包括恒亘在他们之间不可跨越的阶级。   也就是从离开北京的那一天开始。   苏阑突然就信了悖论式的命定学理论:凡事皆需尽力而为,但要接受事与愿违。   在这个世界上,纯粹依赖运气的事情占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谁都无能为力。   苏阑双手交叠,规规矩矩坐着。   她教养良好,不说一句话也不乱看一眼,头也不乱晃。   只盯着后视镜瞧。   沈筵也不是个轻浮多言的人。   加之一路劳累了些。   此刻也只顾阖了眼休息。   苏阑瞧着他手上转着的佛珠有趣,周围一圈都用奇楠木串起来,只有居中的那一颗与众不同,即便车内灯光昏暗也难掩其光泽。   女孩家难捺好奇,她轻轻咦了一句,“这颗佛珠很别致。”   沈筵连眼睛都未睁开,极淡的语气一带而过,“是蚌佛。”   苏阑没有再问。   直到学校大门在夜色下浮了出来。   她才轻声说,“我到了。”   声音依旧清凌凌的。   下车前苏阑又道了声谢。   沈筵虚阖着眼点了头。   算是应她。   苏阑回寝室后就换下旗袍洗了澡。   坐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打开手机就搜起了蚌佛的来历。   查了半夜,只知道是埋慈禧老佛爷的陪葬品,被人给盗了墓以后就不知所踪了。   把个压棺材底的物件儿成天介握在手里把玩。   这位沈公子还真是胆色过人。   第二天一早白泠就把昨晚的报酬转到了她的卡上。   说好的四千倏忽间变成了一万。   李之舟给白泠的解释是,难得大家伙儿听得高兴。   其实听得高兴的,也只有沈筵一个。   但只要他高兴,其他人高兴或是不高兴,就没那么重要了。   不过是因为,他一直站在名利场的塔尖,是圈子里的顶峰人物。   苏阑原本以为他们的交集会止步于此。   可一个雨收风住的傍晚。   苏阑在操场上跑完步回来,就看见宿舍门口停了辆骚橙色的兰博基尼,跑车的敞篷朝天大开着。   一男生坐在车顶弹吉他。   弹的还是《Young and Beautiful》。   电影《The great Gatsby》的主题曲,由莱昂纳多主演,那一年才刚刚在全球影院上映。   但Gatsby追求的是以享乐为人生目标的富家小姐Daisy。   可苏阑是什么?她什么也不是。   她既不乐衷享受,也不是个富小姐。   她只是个父亲因精神病自杀,母亲长年患有忧郁症,为学费和前程发愁的姑娘。   所以陆良玉当时唱这首歌来追她。   苏阑满心满肺里都觉得讽刺极了。   楼下围观的热心吃瓜群众见正主来了,都纷纷开始起哄,更有好事者连“嫁给他”都喊了出来。   传说中的一步到位?   作者有话说:   接档文:《情挑》——误打误撞撩上死对头未婚夫   1   顾如纾凭借家世美貌稳坐申城名媛圈头把交椅多年。   人生唯一不可逾越的狼狈巅峰无非是在晚宴上醉酒,对着身形外貌极似她白月光的男明星表白遭拒。   此事几度登上新闻头条,为了挽回她在风月场上的颜面,顾如纾决定剑走偏锋,去追求号称申城最清贵的商圈大佬——韩竞。   数月后,顾如纾志得意满地挽着韩竞的手出现在家宴上,But...为什么在座的长辈都是她那个打小就厌恶的未婚夫家的亲戚?   【所以我只是想翻个盘结果上了未婚夫的贼船?】   【这位先生请自重好吗,别拉我手,其实我是特地来退婚的。】   2   韩竞早知道他有个指腹为婚的妻子叫顾如纾,更知道这婚一定结不成,因为他和顾大小姐是命定天选的生死冤家。   他们从小就互相看不顺眼,凡事他说东,她就非往西,越长大关系就越势同水火。   韩竞十三岁那年随父亲定居纽约,十八年后再回国,一应承下家族事务,成为韩家名副其实的四代掌门人。   怎料那位十八年不见的未婚妻,突然就对他发动攻势百般撩骚。   一日,韩父从加拿大回国来办理复婚手续,看着眼前十指相扣的情侣陷入沉思:“儿子,你不是说回来退婚的么?”   顾如纾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是这样吗韩总?”   当晚微博热搜:   #申城富豪榜榜首韩竞被未婚妻反锁门外#   #京建总裁韩竞拍门良久无果,只得一床薄被挨过冰冷冬夜# 第3章   苏阑极力憋着笑。   陆良玉捧着玫瑰花走到她面前,“苏学姐,我也喜欢你挺久了,给个机会吧?”   爱情从来都是属于勇敢者的游戏。   陆良玉看起来就属于那一种,养在先天条件极富足的人家,不染世俗纤尘,他爱谁就大大方方地去爱,坦荡彰示自己内心的男孩子。   他在感情里很会打直球。   苏阑从头到尾很欣赏这一点,因为她自己没有这样的勇气。   她最终没有收下那捧娇艳欲滴的玫瑰,而是冲他晃了晃手里头的一大把资料,“喏,你瞧瞧。学姐太忙了,没空谈恋爱。”   “没关系,你有空的时候说一声就好了,我等你。”   陆良玉在路灯下笑的清澈。   其实对这场表白苏阑早有预感,只是她没想到会是以这种方式。   他们学校的人大都深沉内敛,而陆良玉则是个异数,他张扬而又我行我素,和整个P大的风格格格不入。   从她在文艺晚会上弹了曲月琴以后,大伙儿就疯传马克思学院的陆学弟对她有意思,但传的更神秘的是关于他的背景。   将门出身,两代功臣。   他太外公参加过的战役得从北伐战争算起,一直到解放全国,生平立过的功劳恐怕十页纸都难写得下。   那一年他的亲舅舅,也就是沈家次子,刚从兰州调回京城。   陆良玉是沈筵的外甥。   但只比他小十三岁,是他南边的大姐所生。   性子也就天悬地隔的理所当然。   陆良玉也不是他的本名。   他随他妈妈姓沈,续了沈家的排号。   叫沈璞之。   虽说陆家也得势,但到底根基浅,和沈家比差得远。   四九城里像这样身份的孩子来学校读书,都会改名换姓,一为低调行事,二则也是为了保证他们的绝对安全。   这还是下学期读研时,和苏阑一个寝室的林静训热衷于为人指点迷津,她才摸到了一些门道。   但苏阑习惯叫他良玉,过了多少年也改不了。   那天之后,陆良玉常能在学校和苏阑偶遇。   图书馆里三次。   食堂八次。   操场上十二次。   苏阑慢慢也练就了一身视人如无物的本事。   这天晚苏阑正在图书馆准备CPA考试,她只差最后一门税务没有考,陆良玉抱了个篮球,额前的黑发还往下滴着汗,就这么大咧咧地坐在了苏阑的对面。   花花绿绿的冰饮在苏阑面前一字排开。   她才终于从冗重的公式里抬头,意外地给了陆良玉一个疑问的眼神。   年轻的男生挠了挠头,“不知道学姐爱喝什么,索性每样都买了一遍。”   家世再如何优越也好,在喜欢的人面前总是带了不自觉的迁就,可苏阑还是那副样子。   清清冷冷的,万事不挂心。   好像生来就对什么都不在意。   无论陆良玉怎么做她都一笑而过。   她的眉眼生得极美,笑起来的时候尤甚,可那笑意是冰凉的。   像阴雨连绵的冬日里骤然升起一轮逼仄浅淡的太阳,照在身上也不觉得暖,反倒叫人凭空生出满目山河的寒凉。   仿佛怎么都热络不起来。   但苏阑明明只是活得比常人清醒一些。   像陆良玉这样显赫的出身,又恰好碰上这样情窦初开的年纪,刚上大学时间一下子就空了出来,走马观花地瞧上个把姑娘,就好像春天到了柳树一定会抽芽般自然。   也许他此时有几分真心在,可谁又说得清,这份情意能支撑多久呢?   不是苏阑假清高,是没时间陪贵公子玩这种你画我猜的无聊把戏,要真是不知死活一头栽进陆良玉的攻势里,把多年苦心经营的学业丢在一边不管,每天要死要活只为能多看自己一眼,那才是傻到家了。   也是到了很后来苏阑才想明白,她面对陆良玉的时候,之所以能够冷静睿智,究其根本是因为她不够感情用事。   没有主观好感掺杂在其中,脑子稍微正常点的姑娘都能分析出个二五八万,可一旦夹缠上爱慕再试试?   皮不剥下一层来,你都未必能解脱。   苏阑搁下手里的笔。   躲了他这么久,该有个说法了。   她随手挑了一瓶黑松沙士,瓶身沁出的水珠沾满手心。   腻腻滑滑,却也冰凉。   “陆良玉,别再费这些心思了,我真不打算谈恋爱,好姑娘还多得是呢,你也看看别人成吗?”   苏阑其实并不擅长拒绝人,又或许是从小被养的脾气太好,她此刻用的也是种交涉的语气,仿佛在和室友们商量熄灯。   陆良玉没说什么,冷了冷脸子,很快就走了,勉强维持着风度。   苏阑松了口气,继续低头做题。   这一幕被她同班的女生陈橙看在眼里,二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总有种追逐浮华喧嚣的劲头,他们管理学院又号称状元聚集地,都是从各省的好苗子里拔高出来的,身上那股难认命不服输的态势也比旁人强些。   陈橙凑近了她小小声说,“知道陆学弟什么来头吗?”   那语气模样就像个地下党在接头,仿佛讲一讲他的身世,都生怕被周围的人听了去一样。   苏阑当然早有耳闻,不过她知道的不多。   陈橙一贯骄傲的脸上也露出少有的向往神色,“你现在百度一下他太外公,足足九个版面为他家歌功颂德,如今他二舅接过了祖上衣钵,小舅舅也正在往仕途上走,这前程就更不可限量了。”   说完也觉得今儿话说多了,“我拿你当朋友才会说,错过了这么位钟鸣鼎食的主儿,将来且有你后悔的呢。”   苏阑没有说话。   也许她日后会后悔到拿头撞墙。   但那又能改变什么呢?丝毫不影响她在爱里面固执己见,二十岁的苏阑总觉得,权衡利弊只能够被称作为一场交易。   不配和喜欢甚至和爱相提并论。   而她不需要做这样的交易。   就像她喜欢吃香草冰淇淋,路过甜品店就迈不动步。   这是自然而然的喜欢。   可维持饱腹感不能靠吃冰淇淋,她必须在食堂里挑拣一番,选几样能入口又有营养的菜吃。   这只能叫作生活所迫。   叫陆良玉这么一闹,今夜已无心看书了。   苏阑提上包,“先回宿舍了。”   陈橙连眼角眉梢都是不屑,装什么烈女啊你装?怪不得人人都说她假清高。   所以苏阑才惹人讨厌。   一转眼已经是五月末了,未名湖边幽夜生香,有不少情侣流连在其间。   月光映照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微风吹皱一池云锦般光滑的湖水。   这四年来苏阑行走其间,早没了当初的兴致勃勃。   她只顾低头走着。   忽然就听见前头有谁喊了一声,“快来人!有人跳到湖里去了!”   紧接着就是“扑咚、扑咚”好几声,身强体壮的劳力们都下去了救人。   苏阑原本并不打算管这种闲事。   但她随意一瞥,目光穿过七手八脚打120的人群,看见了陆良玉。   跳湖昏迷的人是他?!   他一个刚经历高考这种人间炼狱的成年雄性生物,竟然会因为对一个姑娘家表白失败就去跳未名湖?   Seriously?   没看出来他还有演偶像剧的狗血气质啊。   救护车很快就来了。   苏阑拨开人群,和医护人员一起将昏迷的陆良玉抬上了车。   就在她坐上车之前,还听见周围人议论:“看见没有就是她,金融学马上升研一的苏阑,据说为她跳的湖。”   有人嗤之以鼻:“听说苏学姐还是保研的,保研的人么,身上都有那么两把刷子。”   更兼有人添了把柴:“能把陆良玉这种家世的人迷得这样,苏学姐的身上大概不止两把刷子吧?”   然后又是一阵低低的笑声,这是分享八卦时的催化剂。   苏阑懒得再听下去。   学校就是这样一个长期和谣言共存亡的地方。   一点子捕风捉影的事,经过各色人等的嘴一说出来,顷刻之间就变了味儿。   但其实陆良玉只是喝多了酒,不小心一头栽进了湖里而已。   他在救护车上就醒了过来,而全身上下最严重的伤并不是溺水,而是他摔倒时磕破了额头。   苏阑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她想过这会是个乌龙,但没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离谱的乌龙,酒后失足和蓄意跳湖,这二者间的差别未免也太大了些吧?   护士给他包扎好以后,说要留观二十四小时,到明天晚上没问题的话,他就可以出院回学校了。   陆良玉靠在病床上尴尬地直想挠头。   苏阑忙抓住他的手制止,“别动,你的额头才刚包扎过。”   他放下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想到事情会这样,给你添麻烦了学姐。”   苏阑心道:还真是没想到,谁能知道你是个酒蒙子呢,单纯的陆学弟。   沈筵就是这个时候进到病房的。   他穿了件浅灰色的手工高定西装,步履沉稳地走到病床前,左右看了看陆良玉额头上的伤,“听说你跳湖了?几天不见,果然有出息了。”   陆良玉收整了笑嘻嘻的神色,“小舅舅,我不是要跳湖,是不小心而已。” 第4章   原来他是陆良玉的小舅舅。   要不是经他口说出来,苏阑还以为这是他哥。   陆良玉很怕沈筵。   从他躲闪的眼神里,苏阑就能看得出来。   又或许是他们那样的老派封建家庭规矩森严。   总之沈筵一来,陆良玉脸上便没了在学校时吊儿郎当的表情,满目皆是正色。   甚至还用上了外交辞令介绍苏阑,“小舅舅我来给你引见一下,这是我校金融系的大才女——苏阑。”   “陆学弟他过奖了。”苏阑猝不及防被他一夸,连耳根后头都热了起来,“我叫苏阑,苏州的苏,阑珊的阑。”   沈筵幽深的凤眼扫过苏阑,今天没穿旗袍,也不曾用脂粉,素净着一张脸,乌黑柔软的长发垂落腰际,一副眉眼却愈加醒目,流转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美感。   柔和昳丽,楚楚风姿。   他淡声道:“见过。”   没想到他还记得,苏阑猛地抬起头。   正对上他根本没收回的目光,苏阑在他脸上探寻许久,也没办法看出个高低深浅来。   看得久了,耳后那片灼热也像是快要烧到她面上来似的,越来越烫。   她适时地敛了眉,“沈先生记性不错。”   说着就捧起她的书本,“既然学弟没事,你舅舅也在这里照顾,我就先回去了,再耽搁宿舍要关门了。”   陆良玉在她身后急吼吼地问:“这么晚了你要怎么回学校啊?”   苏阑站在病房门口,客套地回了他一句:“我打车回去,你好好躺着休息,别再乱动了。”   她说完就抱著书走了出去。   沈筵斜睨他一眼,“自己都残兵败将了,还想着怎么追姑娘?”   “她就这么倔,不管什么时候,总是拒绝我。”陆良玉伸长了脖子,直至苏阑消失不见,“小舅舅,你让司机送送她吧,她一个人也不安全。”   沈筵打了个电话回沈家,让周妈过来照应陆良玉。   否则他那位被娇宠坏了的大姐姐,今晚就能为了她这个眼珠子似的宝贝儿子,从南边给他打来无数个骚扰电话。   而他深夜还有视频会议要开,没功夫在医院陪他这大外甥。   老爷子前一阵子使了不少劲,把他从地方上调回京,又将他推上中福的第二把交椅。   中福这个老牌G字头集团,人员冗杂复繁,其间关系更是牵丝扳藤。   随便揪出个把人来绕上一圈,都能寻出如雷贯耳的身影来。   可像沈筵这样空降过来直接升任二把手的,也着实是少见,因此集团高层负责人虽知他背景深厚,私下未免不服。   时间一长沈筵自然听到了些风声,要想在集团内部拥有绝对的话事权,光靠老爷子的扶持是不够的,他这位人人延颈瞩目着的东宫太子,得拿出足以压倒西风的成绩才行。   因此这一段日子,沈筵变得格外忙。   就这一趟医院,都是沈筵却姐弟情面不过,抽了空赶来的。   沈筵挂了电话就匆匆出了病房。   出来的时候急,也没顾得上叫李师傅来一趟,他便亲自开了车。   路过医院门口的红绿灯时,最先映入眼帘的,是苏阑那一捻纤细的柳腰。   她背薄颈长,穿了条修身的黑色连衣裙,独自站在人潮涌动的街头,仪态优越。   在苏阑家境还算阔绰,爸爸也没有因精神病自杀前,她跳过五年的国标舞。   后来家里渐渐潦倒,她不想让妈妈作难,自己主动退了课程。   她的国标舞女老师还很为她惋惜了一阵,说原本打算推她去参加少年组大赛的。   沈筵将车缓缓在她身边停下,车窗并未关,苏阑看见他闲散地靠在椅背上。   他修长白净的手指握着方向盘,不见他费丝毫力气,却轻而易举地掌控住所有局面。   沈筵就是这种人,在男女之事中也理所当然的是上位者,他们之间也如此。   他另一只手搭在车窗边,西服勾勒出他臂弯紧实的弧度,一看就知道他常年健身。   沈筵转头看她,声音不浅不近,“我送你一程?”   时间确实也不早了,再推辞恐怕进不了宿舍门,苏阑点头说声谢谢。   随即绕到另一边,拉开副驾驶位的车门坐了进去,她把书放在腿上,“又要麻烦沈先生了,送我到校门口就好。”   语调里有十足的女学生的端庄。   沈筵开车很稳,车速也不算很快,只是不爱说话。   今夜一波三折,苏阑倒也没什么兴致开口,只是闻着他身上的沉水香,觉得很是平和。   这气味浸染在衣服上,尾调有幽幽檀香气。   从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看去,自眼睫到眉梢天然一段狭长的流线,眼神也清冷得有些凉薄。   路灯不时在他斯文俊朗的脸上投下斑驳,苏阑瑰意琦行,一时也分不清自己是在追着破碎树影看,还是盯着他看。   盯得久了,那红炉点雪的灼热又照原路寻上来,迫她低折。   苏阑悄然将头挪到另一侧,时过暮春,风里已经有了初夏的味道。   沈筵在等红灯时停下来,瞥了眼她膝盖上的课本,“在考注会?”   她轻轻“嗯”了一声,“就差这一门了,不好半途而废。”   对话戛然而止。   又过了好一会儿,苏阑才又问了句,“沈先生年纪并不算大,怎么是陆良玉的舅舅?”   沈筵目光沉沉,“这就话长了,是历史问题。”   “那想必是段风流史了。”   沈筵瞧着小姑娘褪去了拘束感,嘴角也噙了丝似有若无的笑意,“你岁数不大,懂得还不少。”   苏阑也不掩饰,“一个学校里待着,关于陆良玉的家世,总归听说了一些。”   一直到她在学校大门口下了车,苏阑才意识今晚自己有多饶舌,她一向都是个深静少言的姑娘。   尤其是在不熟的人面前,但熟了之后,大家又觉得她这人嘴毒。   她从前甚至认为,以她这样的聊天水准,永远单身也不成问题。   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室友已经拍了拍她的肩膀,“刚我看见你从宾利上下来的,老实交代,是不是向陆良玉缴械投降了?”   苏阑双手抱书,“要缴也是他缴,我哪儿来的枪?”   邝怡笑得枝头乱颤,“这种破路你也要开车?”   二人一路挽手并肩走回宿舍。   邝怡考上了中福集团总部,只差办入职手续,她是北京本人地,家里对这份工作还算满意。   中福集团作为屹立百年的老牌G企,福利待遇在体制内都是首屈一指的。   才刚到宿舍楼下,就看见她的男朋友路征倚在路灯下等她,苏阑推了她一把,“喏,你男朋友。”   邝怡不大愿意见他,“请注意你的措辞,加个前字,他是我的前男友。”   苏阑听说前段时间他们在闹别扭,就为了毕业后的去向问题,路征考回了他们广州的Z大读研,当然希望邝怡和他一起去。   可邝怡是家中独女,她父母坚决不同意她一个人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广州,尤其还是为一男生。   这就是每逢大四多分手的标本级现象之一了。   苏阑轻声问,“你们真分了?”   邝怡装作云淡风轻,“谁都不妥协,他连异地恋都不肯,只有分手了。”   怎料这句话被路征听了去。   他高声道:“我不会和你分手的,不就是异地吗?老子不信这个邪了!”   邝怡一贯爱他这副读书人的酸文假醋下盖不住的地痞样儿。   她当即跑过去,“你怎么想通的?”   “靠!老子昨晚喝多了倒在路边,看见两个穿汉服的女生,还以为我他妈已经升天了。”路征把自己的棒球帽给她戴上,一把将她兜到怀里摇啊摇的,“我一想那哪儿成啊?我死了你不得哭死?”   邝怡呸了一声,“你爱死不死,谁给你哭丧?”   看来今晚这对冤家还有的腻呢,苏阑边笑边摇着头独自上了楼。   少年人之所以称之为少年,是因为他们永远横冲直撞。   想做便去做,管什么对错?   在苏阑听起来,连这声呸都是甜滋滋的,胜过千言万语。   而这次跳湖事件注定会成为p大史册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没多久几个学院之间就传开了,而最广为流传的版本,则是哲学系那个青春洋溢、来头不小的陆少爷表白失败后,为冰山学姐寻死觅活,伤情过头奋不顾身地跃进湖中。   就苏阑和邝怡去食堂打个饭的功夫,已经听见了十来拨各色人等在议论。   邝怡拿筷子当话筒:“作为当之无愧的女一,我能采访一下,您现在的心情如何么?”   苏阑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架势,淡定地伸长了筷子挑干净菜里的葱段,“这女一换人当吧,我是当不明白了。”   他们嘴里的故事根本和她不搭边,整段扑朔迷离的描述里,唯一可考的只有未名湖这个地点。   她们的辅导员秦教授就在这时候朝她们走来。   他放下手里的饭盒,“聊什么呢那么高兴?”   两个人同时问了句好。   邝怡说:“老师今天不吃小灶啊?和我们同甘共苦来了?”   秦教授扶了扶眼镜,“我找苏阑有点事情。”   苏阑转头,有些纳闷,“怎么了?” 第5章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校长一朋友家的孩子今年升高三,想在文化课上冲刺一下,”秦教授也不多绕圈子,直接了当地点明了来意,“你当年的高考成绩可是接近满分的,又是咱们全院绩点第一的女才子。”   邝怡咽下一大块花菜,“哎哟喂,校长的朋友,那不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吧?总不至于让我们苏才子白忙活。”   秦教授说:“那当然不能,也就一整个学年的课程吧,每周去三次,校长跟我说的是十万。”   邝怡不争气的眼泪快从嘴角流下来,“老师你看我能行吗?我虽然说是经常翘课挂科,但好歹也是您培养出来的,上阵还需父女兵嘛。”   苏阑其实并不是很想去。   高门大族家里规矩多,她偏生又是个受不得拘束的人,但架不住人开价猛,一下子读研的学费就有着落了。   秦教授还在和邝怡说笑,“我对你就只有一个要求。”   他是全院年纪最小的教授,才四十不到,和班上的学生都处成了朋友。   就连他前年求婚的点子都是邝怡一手策划的。   邝怡这个大孝女说:“放心吧老师,我会常回来看你的,还有我师母。”   “那倒不必了,以后你少在外面说我教过你就行了,丢不起那人。”   邝怡:“.......”   秦教授回过头问苏阑,虽然是校长所托,但他更尊重他的学生:“我也就是个传话的,你要是不乐意,找个理由推了也成。”   苏阑满目真诚:“钱倒无所谓,我主要是喜欢给人高中生补课,为祖国的教育事业添砖加瓦,就不用推了。”   邝怡忍不住为她鼓了鼓掌,“多志存高远的大好青年啊,简直是时代新风吾辈楷模。”   秦教授端起饭盒就走了,临走之前还笑着横她俩,“你俩快团个相声组出道吧,一应费用从我的工资里出。”   苏阑舀了一勺排骨汤吹着,“首先,您得知道工资卡密码,师母她设了实变函数。”   秦教授:“......”   苏阑就是这种姑娘。   外人眼里觉得她多少有点端着,亲近的人只想把她的嘴给缝上。   邝怡越想越觉得蹊跷,“咱们学院这么多人,外地考来的哪个不是状元?怎么偏偏请了你去?”   “老秦没准儿是怕我辍学。”苏阑想到的是另外一层。   *   苏阑永远都会记得,她第一次走进大院的那一日,是个雾重的阴霾天。   午后酥雨轻急,风吹小窗低迷。   她裹了毯子在宿舍复习,忽然就接到了沈家司机的电话,说已经在楼下等着她了。   苏阑换了条正式些的衬衫裙,既显得郑重,又不觉古板,和她这个年纪的蓬然正适配。   她打了伞走到楼下,司机忙来给她开门,“苏老师你好。”   苏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只是礼貌地冲他笑了笑,“辛苦你来接我。”   司机坐得笔直,一看就知道是当兵出身,而且话也不多,他只说:“太太怕苏老师头一回去找不到路,特地让我来接你,下回恐怕就得苏老师自己去了。”   苏阑在后座点了点头。   这是应当的,总不能回回都让人来接,那成什么了?   车徐徐驶入大院门口。   司机又交代她说:“因为这是沈家的车,所以警卫不会拦,苏老师下次再来,记得先和周妈打招呼。”   苏阑一一记下。   而他口中的周妈,是沈家用了十几年的佣人,打理着大小事情。   随着沈家老二的升迁,由南到西,由西及北,但始终都在沈家工作。   这年沈筠调任回京中,因是在天子脚下,要格外注重影响,身边的人精简了不少。   苏阑一下车,最先看见的人就是周妈。   她五十出头的年纪,容儿长脸,两只眼睛滴溜溜地会转,一看就知道是个精明人,衣着严谨,头发盘得一丝不苟。   周妈引着苏阑进门,“苏老师气质真是好。”   气质好?   她和邝怡曾经总结过什么样的女生算气质好。   无非就三点:平胸、话少、表情吊。   由于这理念已经深入她心,所以苏阑听人夸她气质好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低头看胸部。   还好,她36D的胸脯依然挺拔,那大概是和后两者沾边。   她话少,脸还丧。   却也由不得她不丧。   她那个还没见过面的学生,从出生就长在这样富丽堂皇的宫殿里,有成群的保姆司机围着她,成绩不好了随时让校长安排人来补课。   嗯。   苏阑心里一点也没有不平衡呢。   周妈拿了一双苏绣丝质拖鞋给苏阑换上,因怕雨点打进来,室内早已合上窗屉,四下里寂静无声,她踩在米黄地蓝勾缠枝莲纹羊毛地毯上,因是纯手工所制,站上去份外柔软。   她还没来得及坐下,就听见门外鸣笛声。   周妈也没空再招呼她,只镇定地吩咐佣人道:“太太回来了,我刚沏好了一壶金骏眉,你们端上来。”   说着自己拿金镊子往银胎绿珐琅鎏金嵌红宝石的高足炉鼎中加了一块香料。   时有香烟袅袅飘出,被房中的暖气一催,苏阑只觉春意盎然。   此刻的她,满脑子里都只剩下四个字,礼崩乐坏。   随着一阵高跟鞋的滴答声由远及近,沈太太的面容也出现在了苏阑眼前。   不知她真实年岁几何,但保养的十分得宜,看起来也就不到四十。   她客套地笑:“是苏老师来了吧?快请坐,我饭局才刚散了,招待不周。”   这种人家的主母,都有种服人以德的慨然,任凭她再怎么自知地位胜人几筹,也不会把脸色摆到面上,这是基本的功课。   苏阑并拢了膝盖坐在沙发的三分之一处,在这样的环境下,她不得不搜刮出小半辈子良好的仪态来。   她不卑不亢地与沈太太对视:“您太客气,我也才到。”   一阵简单的寒暄过后。   “瑾之这孩子贪玩,在兰州的时候我和她爸爸没空管她,落下了不少课程,她自己还是想要冲一冲R大的。”沈太太呷了一口茶,换了个坐姿,后背靠上真皮沙发,“高三这一年,她的学习我就交给苏老师了,千万用些心。”   她还想冲R大?要求真不低呢。   苏阑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还请沈太太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   沈太太转头问周妈,“瑾之呢?”   周妈朝楼上看了一眼,“小姐吃了午饭,就回房复习了。”   她指了指茶几上丰盛的果盘,“端上去给她,把苏老师也带上楼,我要休息了。”   那是苏阑第一次见沈瑾之。   待周妈等都从卧室出去以后,她对苏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要不能保证我上R大,就立马从我房里滚出去。”   苏阑早有心理准备。   这样人家的孩子不会好教。   她缓缓坐下,“我一定能。”   苏阑其实也在赌。   她有没有把握都要教下去,只因为她太需要那笔学费。   穷人是没有挑三拣四的资格的,会挑剔会迟疑,就是因为还没有被逼到绝路。   沈小姐眨着一双眼,带着对人世一知半解的天真,半信半疑地问她说:“真的吗?”   苏阑打开一套英语试卷,“只要你按照我的方法来。”   她像是一下子天晴了,极轻快地嗯了一声。   “那我们开始好吗?”   “好。”   一整个下午,苏阑把沈小姐的情况基本摸清了,她文科不错,但数学差的就有些在人意料之外。   应该就是基础没打好的缘故,她连课本上列的公式,最小儿科的代入计算,都要费半天劲才能演算出来。   结果还都是错的。   苏阑在心里叹了口气。   没办法,只能从高一数学课本开始给她慢慢讲了。   足足四个小时过去,今天的课就结束了。   沈小姐还算有教养地送苏阑下了楼。   却不防偌大的客厅有人在交谈。   “二哥不也唯老爷子的命是从吗?咱们这样的人,有几个是全凭心意二字活着的?”   沈筵沉金泠玉般的嗓音撞进苏阑的耳中。   那个被他称作二哥的人说:“你心里有个底比什么都强,我就怕你没数,你我既姓了沈,这辈子就由不得自己做主了。”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足够苏阑和沈瑾之走到楼下。   沈瑾之小跑过去,亲昵坐到她爸爸所在沙发的扶手上,对沈筠介绍道:“爸爸,这是我的家教老师。”   沈筠的目光转向她。   苏阑淡然躬了躬身,“您好,我是苏阑。”   原本凝眸在茶水中的沈筵,听见这个名字遽然抬起头。   还是印象里那抹酥腰云鬟的窈窕身影。   苏阑巴掌大的一张小脸,像笼在一层水墨细雨中。   她的确是有些不同的。   不知是不是行动举止都精心算计过,她安静立于人群喧鸣间,也做着旁人都会做的事,或许正是遂了这样的人云亦云,沈筵才觉得她别出心裁。   有着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风骨。   苏阑的礼节无论多么因循守旧,以至于无从指摘,骨子里却依然透出不屑和敷衍。   所以沈筵一开始,只以为这是她以攻为守的手段,是高段位的勾引。   后来才可悲地意识到,苏阑仅仅是因为没办法收敛起身上这种气质,她生来就是这样清高。   以致于沈筵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恨透了她伤人伤己的高傲。 第6章   但沈筵必须得承认。   刻意也好,无奈也罢。   苏阑这一笔偏锋,对他却确实奏效。   沈筠只是微微点了下头致意。   苏阑也不多作停留,“那我就先告辞了。”   她走出沈家大门。   外边已鸣鸠春雨歇,屋头初日杏花繁了。   大院里门户深深七弯八绕,苏阑一时分不清从哪走,她正要回头问门口的警卫,就看见沈筵也走了出来。   镜片后的眸子深幽漆黑,他的眼神却是漫不经心的。   还没等他开口,苏阑就先笑了,“沈先生又要送我一程?”   她这把嗓子很甜,带着先天的软糯。   沈筵忽然就松了皱着的眉头,“好像我沈某人出现,就是为了送你一程。”   和二哥的谈话并不轻松,每个回答都要字斟句酌。   因为从他口中说出来的话,最后都会拐个弯,原封不动传到老爷子那里。   可面前这个小姑娘,用一个笑容就让他心情好转了不少,她是懂抚慰人心的。   苏阑最后熟门熟路地上了沈筵的车。   今天李师傅在,倒不用他来开。   “瑾之没让你头疼吧?”   沈筵转着手上的蚌佛,正经八百的,摆出家中长辈的姿态。   苏阑端庄坐着,“你的小侄女倒不让我头疼,功课总有赶上的一天,真正让人烦恼的是你外甥。”   这句话说完她也惊了一跳。   他们太像一对成婚多年的夫妻,在讨论家里晚辈们的鸡飞狗跳。   苏阑慌忙低下头,把这种荒唐想法给剔出脑中,这未免太过玄幻。   沈筵并未察觉异样,反而忽然笑了一声,“良玉还是整天追着你跑?”   苏阑垂眸,“那我倒也没那么大的魅力,只是偶尔吧,陆良玉会让我觉得很为难。”   上次拒绝他之后确实消停了两天。   可很快他又故态复萌,苏阑总能在不该见到他的地方,被他苦心孤诣地遇上。   他的由头也很花哨,一会儿是请她听演唱会,改天又是邀她看篮球赛,苏阑一次都没答应。   婉拒的次数多了,看陆良玉失魂落魄的,苏阑也觉得自己铁石心肠,还免不了受千夫所指,被说成惺惺作态。   如果说苏阑的念头在今天进到沈家之前,还有一丝丝松动的话,那么在从大院出来后,她只觉得她是惩前毖后不世出的英明。   陆良玉的家世高不可攀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苏阑若真答应了他,那才是身体力行地给全学院的瓜民们表演什么叫自不量力,她不会出这种洋相。   至少,在她还像此刻这样冷静的时候,不会。   沈筵沉吟片刻,就在苏阑以为他不会再说话的时候,他突然开了口,“找个男朋友吧,时间一长,他也就死心了。”   这是什么馊主意?   为了不跳陆良玉这个火坑,就随便拉个人当男朋友?   再说男朋友这物种哪有那么好找啊?要那么容易,她也不至于被嘲成母单花。   苏阑一看沈筵微微上扬的唇角,心道他大概是在同自己说笑吧。   她也不知从哪儿来的胆子:“我看沈先生就不错,不如你当我男朋友?”   沈筵眸中的笑意更深,“苏小姐在和我开玩笑?”   苏阑反问:“确定不是你先开的玩笑?”   沈筵被她问的愣住。   半晌,脸上的笑如缫丝剥茧般抽开,不明意味地侧过头看着她,“小姑娘牙尖嘴利啊。”   苏阑一阵失语。   李师傅直接将车停在了一处四合院前。   仿佛是一家日料餐厅,招牌并不显眼,门口连一辆车都没有,却挂上了客满。   又是有钱人的把戏。   苏阑只扫了一眼便回过头。   原本李师傅是想把沈筵放下,再送苏阑回学校的,毕竟沈先生的事情不能耽误。   可临了沈筵意念一动,“方便请你吃晚饭吗?”   和陆良玉的横冲直撞不同。   沈筵说的是,方便请你吗?   正值盛年的男人,总是习惯性地给足小姑娘极高的礼遇,哪怕身份不对等。   苏阑极轻点了下头,“方便的。”   仿佛多用重一分力气,这场由沈筵主演她来做配的戏码,就要被世人给拆穿了。   沈筵领着他进了庭院中。   几个穿和服的侍应女恭敬站着,用一口流利的日语和他打招呼,“沈先生,欢迎您。”   她们拨开主厅两道樱花粉和风推门,撇去幽暗灯光,宽敞开阔的开放式厨台一下跳出来。   料理人停下手中动作,朝沈筵深深鞠了一躬。   店主也了走过来,满脸堆笑地用日语和沈筵寒暄,随后又看向苏阑。   在他探寻的目光里,苏阑也用日语说道:“初次见面,备感荣幸。”   日本人就喜欢这样做作虚伪且毫无意义的假模假式。   店主褒奖了句说:“你日语说的很好。”   随后也不多做打扰,说了句祝你们用餐愉快,就缓缓关上门走了。   沈筵再看向她的目光中带了一丝赞赏,“没想到你会说日语。”   苏阑手里捧了一杯热茶,灯影幢幢,晃得她卷翘的睫毛轻颤,“我曾在东京大学交流过,算是勉强会说一点儿吧。”   他点头,“东京很好。”   随后他就端着手机回复起了信息。   大概是有重要的工作吧。   苏阑在心里想。   她转而和料理人聊起来,他正手脚麻利地准备金枪鱼刺身,边用日语轻声回答着她。   原来这家店主是沈筵在东京读研时的好友,后来到北京开了这家怀石料理店,每个月里总会空出一天专门接待沈筵。   很快沈筵放下了手机,“不好意思,有些工作上的事要处理。”   苏阑回他以浅笑,“没关系。”   料理人给他们上了头盘。   一道松叶蟹配冈山县产的白葡萄和鱼子酱,冈山葡萄的酸甜很好地激发了蟹肉的鲜甜。   沈筵做了个请的手势,“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苏阑用勺子浅舀了一小口,“不错。”   随着主菜石锅烧海胆被端上来,店主也呈上了壶清酒,他先给沈筵斟了半杯,又问一旁的苏阑需不需要喝点酒。   苏阑看着料理人把海胆浇淋入滚烫的石锅中,发出滋滋的声响,一向没什么胃口的她也上来了那么几分食欲,“一点点就好。”   店主还在兴致勃勃地介绍这瓶清酒。   在日本山形县的高木酒造,被称作十四代大极上诸白龙泉,属于纯米大吟酿造,采用七垂二十贯的返璞手艺,一年只得一造,每年只产出二十支,且目前市场上山田锦的米已经停产,使得这瓶酒变得更矜贵。   苏阑举杯尝了一小口,果然口感圆润又丰满。   沈筵垂了垂眼皮,店主便识趣地退了下去,几杯清酒喝下去,他眼中像起了一层薄雾。   再看向苏阑时,不免眸光轻晃,“慢点喝,这酒后劲大,怕你受不住。”   酒一喝开,苏阑渐渐暴露出本性来,再兜不住了面上的文静,话也多了。   她托着下巴歪头看他,姣好的脸庞在昏黄的灯光下愈发朦胧,有种临水照花的娇媚。   苏阑轻抿红唇,“沈先生每次吃饭,都要先清场子么?”   “只是偶尔,我其实不太喜欢和人聚会,吵吵嚷嚷。”沈筵半卷起袖口,金属质地的扣子散出冷粼粼的光泽,他仰头喝了杯酒,“一个人清清静静地吃顿饭,对我来说已称得上放松了。”   不知道为什么。   苏阑从他这句平静而单调的叙述里,听出了一片浓得化不开的伤感。   这种伤感来自于高处不胜寒的孤独和悲凉。   苏阑朝他举了举杯,“很遗憾我不能和你共情,但依然可以为孤独致敬。”   沈筵笑着饮下了又一杯清酒,心道:今夜有美相伴,他还不算孤独。   他真正孤独的时刻,是忙完了一天的工作回到空旷偌大的家中,身边一个人也没有。   是中学时拿了全市演讲比赛第一名,兴冲冲地跑回家告诉爸爸,却被老爷子一把将奖杯挥在地上说:“这些乱七八糟的有什么用?你二哥在这年纪已经参军了,果然是戏子生出来的种,就会千方百计在人前耍花腔。”   是大院里那些同伴躲在暗处笑话他是野种时,他拿石头砸伤了那群人,被老爷子逼着上门道歉,罚他在祠堂跪了一夜,对着根本不属于他亲妈的牌位不停地喊妈妈。那是老爷子最为珍视爱重的原配,是一生的亏欠,而沈筵的生母,不过是个令他酒后乱智的野女人。   酒酣耳热。   想起陈年旧事没由来地一阵烦躁。   沈筵只觉越发难以自控,心里失了偏颇,连笑容也暧昧不明起来。   他上身倾过来,缓缓将额头抵上苏阑的,微热的气息拂面而来,夹杂着纯大吟酿的清香,嗓音沉了又沉,“你怎么就知道,你和我不能共情呢?嗯?”   他并未禁锢住苏阑分毫,可她此刻却动弹不得。   苏阑睁大了眼睛去瞧他,但见他眉目舒展、眼角含笑,与往日的淡漠模样全然不同,真正年少风流到了极处。   她有一瞬间的恍惚,像是眼见春花初绽,竟无一语再可直叙。   厅中霎时就安静了下来,连方才帘外不时的莺语呢喃,苏阑此刻都已听不见了。   只有腔子里一颗心应声而动,怦然跳个不住,扑通扑通的声音大得吓坏人。 第7章   今夜发展到这一步,已是远远超乎苏阑的意料,不寻常到了极点。   那片蜿蜒在耳后的红热,循着旧路爬过来,终是如愿烧到了脸颊上。   沈筵瞧着她可爱可怜,一双清澄澄的眸子亮得如两汪春水,就连那眼皮上都像抹了层胭脂一般。   他的低语像阵风吹皱了这池水,暖阳投在水面上,闪闪烁烁跳耀着,全是溶溶睦睦难以自胜的娇怯。   苏阑偏了偏头,慌不择路地端起手边另一杯冰镇过的白兰地悉数喝下去,冰凉和辛辣一齐灌进她的喉咙,她抚着胸口在桌上伏了好一会,才勉强将那份呼之欲出、几乎要挂在脸上的情意压下去,她觉得她疯了。   连陆良玉都招呼不起,竟然惹上了他的舅舅。   沈筵体贴地拍了拍她的背,“这酒烈得很,你没事儿吧?”   苏阑趴在桌上,她摆了摆手,根本不敢看他,“没、没关系。”   末了,苏阑总算觉得气息平稳了些,但面上的红霞始终未褪,她直起身子拿上椅背后的包,跌跌撞撞地就往门外去。   沈筵像是一直等着她有所动作似的,很快就扶住了她,脸上又恢复了一派如常的斯文儒雅,“都走不稳了,还逞什么强?”   直到坐上车昏昏沉沉起来,苏阑都没敢再和他对视一秒,只把头闲闲磕在车窗边上。   脑子里不停回荡着的,不是沈筵方才说的那句话,也不是她的心跳如鼓点。   而是他抵着她额头的时候,脸上温柔而又浪荡的神情。   她拼命地摇了摇头,越思索,越疯魔,不能够再想下去了。   沈筵侧过脸,饶有兴致地看着车窗里映出她一张变化万千的面容,一会儿像是懊恼,一会儿又似执迷,每个细微的表情都如电影般在玻璃上一帧帧地变化。   他摘下金丝眼镜, 缓缓从后视镜撤回视线,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骨,轻轻地笑了一下。   苏阑闷了老半天才抬起头,眼见如水月光从前排车窗洒进来,在他的脸上浮掠冥冥光影,衬得他一副面容轮廓更加深刻。   该怎么形容才好呢?约莫就是:处众人中,似珠玉在瓦石间。   那两年她曾无数次地感慨,沈筵这厮一张脸是真好看。   苏阑见沈筵一直阖眼靠着,没有要和自己交流的意思。   她本想开声问他些什么,刚要张口说出来,他的手机不适时地响了。   她选择立刻闭嘴。   车厢后座的空间虽然大,大到苏阑和沈筵中间还可以坐下一个两百斤的胖子,但不妨碍她听见谈话内容。   仿佛是在说工作上的事情,对方声音很小,苏阑听来听去,也只听清楚了中福两个字。   她又无趣地缩了回来,低头绕了会儿手指,还是觉得有些头晕,复倚靠在软枕上养神。   今儿这酒喝得太杂,她酒量浅,后劲上头,没多久便睡了过去。   沈筵的手肘搭在车窗上,凝神听电话,微微一侧眼,苏阑的睡颜映入他眼中。   车内只有很轻的微风,却仍将她柔软的发丝吹得浮起来,伴随着她的睫毛轻颤。   蜜桃儿似的小脸,点上了犹如海棠初绽枝头的丝丝红晕,覆着细密的绒毛,柔软明丽而似谁人酣然沉醉大梦之态。   “沈总?沈总?”电话那头的郑秘书听没了应答,突然问道,“您还在听吗?”   “嗯。”沈筵短暂收回目光,“继续。”   这通电话工作汇报很长,一直开到苏阑宿舍楼下,郑秘书才粗粗讲个大概。   沈筵淡声道:“好,我知道了。”   他挂了电话后,身旁的小姑娘安安静静的,呼吸十分匀称。   李师傅等了半天,刚想开口问是不是叫醒苏阑,可才说了一个字,“沈......”   沈筵就轻轻嘘了一声,示意他不要发出声响。   他立马住了口。   迷迷糊糊间,苏阑像是做了个什么噩梦,略挪动了一下身子,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倒过来。   沈筵怕她磕着头,下意识地伸出手,托住了她的侧脸。   与他掌心相接的那片肌肤如婴儿般细腻嫩滑,还带着些酒后温热,沈筵慢慢挪过去将她的身体半靠在了自己怀中。   她微微抿着唇。   娇润嫣然,一点而朱。   沈筵才一低头,似乎就能闻见它的甜腻,引着他去尝试。   但他到底是克制的人,只是扶着她头的拇指稍动了一下,轻轻从她的唇上擦过。   周围突然暗了下来,整栋女生宿舍的灯都已经熄了,这样送上去也不妥。   沈筵沉吟片刻,轻声吩咐道:“回长安街。”   回京也快半年了,他住在长安街北侧的夜晚屈指可数,大部分时候他都住在RITZ的总统套房里,那儿离集团更近。   但更为重要一个原因,是他不愿守着一千八百平空荡荡的复式大平层度过一个又一个寂寥的夜晚,还不如酒店有人气儿。   他在心里起过一瞬间的念头想要把苏阑带回酒店,但他没有这么做,眼前这个姑娘和那些处心积虑接近他的女人不同。   她们的心思连藏都藏不住,钻石要最高的纯度最好的切割,包的价位不贵到吓死人,立马就一副难看样子摆在脸上。   但是苏阑不同。   她清高,她自重。   隐忍中带着倔强,柔顺里暗掩坚定。   光凭苏阑清楚自家外甥的来头,还能一而再地果断拒绝他这点上来看,就知道她是不能被轻易冒犯的。   否则就以陆良玉在学校那副纨绔作派,会至今拿不下一个涉世未深的姑娘么?   李师傅将车开进地下车库。   沈筵抱起苏阑下了车,李师傅帮他摁下顶楼的电梯按钮,开过房门后就下班了。   因着下面一层的楼梯拐角处,和二层的露天阳台上都种着大面积绿植,每过段时间就有专人来打理。   而这些生物是不能离开光合作用的,所以两层楼内到了夜间,都会自动亮起几束灯光照在绿植上。   这些罗汉松才能长成奇珍异草的鲜活架势。   沈筵借着这几缕微弱的灯光,将苏阑抱进了二楼的客房内。   他轻手轻脚地给她掖好了软被,就悄声退了出来,还十分周到地给她关上了窗帘。   沈筵将外套脱下随手丢在了沙发上。   他走进浴室冲凉,才要洗手就看见拇指上淡淡的唇印,愣了片刻后,竟鬼使神差地想要放在嘴边闻一闻。   他失笑着摇了摇头,十指相蹭间,那唇印便无痕踪了。   沈筵觉得自己大概醉得不轻,这些年来身边莺绕蝶扑的,他经手的女人也不算少了,说是阅尽春色也不为过。   单是外省从地方千挑万选送进京的尤物,也不知道看了多少,苏阑虽则赏心悦目,但以她的姿色在当中也未必能排得上号。   他怎么会对这个比他要小上十岁,未解男女之事的小姑娘如此上心?   在主卧淋浴完后,沈筵又披着浴袍走到了负一层的酒窖里,取了瓶红酒醒开。   郑秘书在电话里说的,是关于中福广州分公司出现的不正当亏损一事,沈筵之前就略有耳闻。   看来除了尽快安排审计过去外,他近期也得抽时间去视察一次。   第二天一大早,苏阑醒了过来。   她眼前一片昏暗,是个陌生的地方。   一向没被什么怵到过的她,此时也在心里捏了把汗。   她掀开被子下了床,蹑手蹑脚地摸索着打开了客房的门,又一路走到了露台边。   远处大概不到两千米,放眼过去即是□□。   日头下的故宫,国贸中国樽,长安街全景,悉数在她眼底。   即便在这样寸土寸金的二环,她脚下也踩着三百平的露台。   旋转楼梯上传来阵脚步声,她紧张地回过头,就撞上了刚跑完步的沈筵。   他穿了身运动服,像一个刚出校门的学长,被汗湿的额发黑的瞩目。   苏阑的大脑当机了三秒。   她承认她被沈筵青春的肉.体给吸引了。   然后她就这样懵逼着,问出了个更傻的问题:“这是你家?”   沈筵正用毛巾擦汗,听她这样说,露出一点别样的笑:“还真不确定,要不再看看?”   这不是他的家还能是哪儿?   苏阑顿时觉得自己傻透了。   她微微红了脸,蜷着手指,往前走了两步,“昨晚...我失态了,麻烦你了。”   沈筵拧开一瓶VEEN的矿泉水递给她,“喝点水吧。”   酒后醒来的清晨,不管前夜有多少伤怀事,都未必能说出一二三来,但是一定会口渴。   还真是口渴了。   苏阑礼貌地接过,咕咚喝了小半瓶,“谢谢。”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略微有些皱的白裙子。   叨扰到这里,也该回去了:“沈先生,那我就先走了,告辞。”   沈筵微怔。   她竟然没有追着他问,昨晚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是第一次,他在略微失衡的状况中向女人发出暧昧的邀约后,没得到回应。   不说像欢场里那些专勾引子弟的熟女一样,勾着脖子浪笑着问他是不是打算包养自己,苏阑甚至连句简单的疑问都没有就离开了。   镇定地好似笃信他们不会再有交集一样。 第8章   苏阑打了个车回学校。   路上打开手机,居然有一个来自何丛的未接来电。   四海升平,国泰民安。   她妈妈从来想不起有个在北京念书的女儿。   她在出租车上给妈妈回了过去。   身边响起一群小孩子的声音,“何老师、何老师”叫个没完没了。   苏阑一听,就知道妈妈周日又在少年宫里加班,她妈妈教了小朋友一辈子的国画。   却连抓着她的手纠正她握笔姿势的耐心都没有。   苏阑的喉咙有些干涩,“妈你给我打电话了?我昨天睡得挺早的。”   何丛一向就脾气不太好,“没人问你去干什么了,不用此地无银三百两。”   换了平时苏阑听见这句话都不会有任何反应。   因为她早就习惯了何丛的刻薄。   但今天却有些心虚,和一个只见过三面的男人喝酒还留宿他家,怎么说都太荒唐了。   苏阑默了一默。   何丛又在电话那头问她:“你今年暑假回不回家?”   她答得很快,“不会回去,我接了个补课的活儿,得在北京。”   那边好像也再无其他话要说了。   连嘱咐她一句注意安全或是小心暑气都没有。   她明知道北京的夏天有多热。   苏阑忖了片刻,在何丛快要挂电话的时候,还是说了出来:“妈妈,我保研了。”   “哦。”   紧接着就传来嘟嘟嘟的挂断音。   苏阑握着手机,望着车窗外不断倒退过去的参天榕树,愣了半天的神。   还记得复试后公布名单的那天,副院长发自真心的恭喜她说:“真不错啊苏阑,我要是有你这么个优秀的女儿,做梦都笑醒了,还不快打电话告诉你的家里人?让他们也乐乐。”   换了正常的家庭,应该是要立马宣布这个喜讯的吧?看邝怡就知道了。   她考上中福那天,她爸妈特地来宿舍接她去吃法餐,她妈又是张罗着上广济寺还愿,又兴冲冲地说得把亲戚们一一通知到,那阵仗倒不像是她即将入职央企,而是明儿个就要举行登基仪式。   把邝怡都弄得不好意思,她吐吐舌头对苏阑说,“别见怪,我爸妈就这风格。”   苏阑笑着摇了摇头,怎么会?她羡慕都还来不及。   她到宿舍的时候还不到八点半。   这个点,邝怡应该还没有入睡多久,她是国家级熬夜运动员,专业和阎王爷单挑一百年。   苏阑拿出钥匙开门的时候,一再减轻动作,她蹑手蹑脚地,抬头还是对上了双黑眼圈。   邝怡裹着毯子坐在床上看她,活像生平以把人推上狗头铡为荣的黑脸包公,苏阑索性把包扔在了桌子上,“没睡啊你?”   “这是你四年来第一次夜不归寝,对着这盏灯,请你虔诚地告诉我你干什么了?”   苏阑:“.......”   她洗完了澡以后,坐在椅子上往脸上拍水乳,邝怡很快爬下来,对着她这张脸是左看右看。   最后还用力闻了一闻:“这是什么味道?”   然后又假装回忆很丰满的样子:“没错,是野男人的味道。”   苏阑根本不上这大头当,边往眼周上抹眼霜边说:“还是熟悉的味道是吗?话筒给你,展开说说你出轨的事。”   “说、说什么?”   邝怡惊悚地后退了几寸。   苏阑:“就说说你成为学术妲己的光辉历程,是怎么让博士学长给你写论文的?”   顺便递给了她一个“你毕业论文怎么来的你心里清楚,少在这儿跟老娘装清纯小白兔”的眼神。   邝怡唯恐她声音太大被别人听见,慌手慌脚地就要去把宿舍门关上,“说好不提的!”   直到下一个遇见沈筵的周末,邝怡才知道,那天让苏阑外宿的人就是他。   那天是周日,苏阑上午给沈瑾之补完课回来,本打算休息一下,昨晚乱梦纷纭的,睡的也不算太好,可邝怡非要拉着她去看球赛。   她只好重新换了套衣服,纯白吊带外面罩件系带衬衫,露出段紧实纤细的腰腹,下面则穿了条紧身的牛仔裤。   她们到的时候比赛已经快结束了。   校队的男生一听见吹哨声,赢的那队有好几个都在极度兴奋的状态下,把篮球服扯下来扔在地上。   更夸张一点的,会脱了扔给观众席上的女朋友,惹来尖叫不断。   苏阑双手抱臂笑了笑。   这样的不羁落拓也只有在学校还能见到。   二十岁左右的男生,身上总是有一种横冲直撞的张狂,等他们一出校园门,这张狂就会被生活的怅惘所取代。   这是逃脱不掉的定律。   没有谁能永远年轻,但永远有人正年轻。   邝怡看着一个个花季少年露出的八块腹肌,眼睛都直了,一边不停做着吞咽的动作一边捂着胸口说:“我这一生行善积德,做过最叛逆的事情也只不过是在玩斗地主的时候往对方头上扔西红柿,这是我应该看到的。”   苏阑横了她一眼,“老同志借口还不少,这是应得的所以呢?”   “所以我要挨个看个够,最好还能上手摸一下。”   “......”   苏阑假装往她后面看了一眼,“好巧啊路征,你怎么来了?”   邝怡立马恢复了一本正经的表情,“苏阑这你就太不应该了,我说去图书馆自习的,非要拽着我来看篮球赛,还怎么考CPA啊真是?”   说完她立马笑容甜美的转过头,身后空荡荡的一个鬼影都没有。   邝怡:“......”   路征她倒没看见,却照样吃了一惊。   邝怡扯了扯苏阑的袖子,“你看那个是不是老秦啊?”   苏阑一瞧还真的是。   秦教授和另一个身姿挺拔的翩翩公子哥儿走在一起,平日里与世无争的意气书生,走在那个人后面微躬着身体不时地介绍学院情况。   连她看了都有些心酸。   而那个走在他前面的子弟,宽肩长腿,气度卓然,不是沈筵那位太子又是谁?   苏阑拉着邝怡转过身,不想被他们看见,却还是被老秦叫住了,“你俩过来。”   她们整齐地叫了句老师好以后。   沈筵温和的目光从她身上淡淡扫过。   今天她似乎很不同,丸子头高高扎在颅顶,露出一段修长的玉颈,穿着也更大胆了些,一截子纤细腰身若隐若现。   而邝怡的反应更出乎苏阑的意料,她也不知道是不是熬夜久了,提早了个几十年患上了帕金森。   总之手抖得厉害,声音也有些发颤:“沈......沈总,您好。”   沈筵陌然点了点头。   苏阑差点笑出声。   沈总?   好家伙。   这还是个霸道总裁。   可是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沈筵以及他带来的那一大帮部长们,被匆匆赶来的校长和书记拥着走远以后。   邝怡像魂归原位似的,又开始和秦教授玩笑:“老秦你真是深藏不露啊你,从哪儿认识这种大人物的?”   老秦也松了口气,“我也是凑巧遇见他,当年我在哈佛进修的时候正碰上他博士毕业,算是有那么点交情吧。沈总是查访民情,校长都来了,就没我什么事了。”   苏阑看着沈筵渐渐走远了,“怎么你也知道他是谁吗?难道你也在哈佛进修过?”   邝怡摇了摇头,“我可没那出息,但他是中福的二把手,我未来的领导。”   苏阑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惊目光看着她。   知道沈筵出身显赫,但她没料到,他竟会成器得这样。   在她的印象里,子弟就都该像陆良玉,至少也应该像杨峥吧,飙车轰趴泡妞。   邝怡也回头看她:“干嘛这样看着我?”   苏阑却答非所问道:“那中福的董事长呢?”   邝怡早就调查地一清二楚:“董事长他还有两年退休,早就喝上泡茶了,一应事务都是沈总在处置,没看这些高层都围着他吗?”   苏阑脸上是延绵不尽的悲凉。   她说:“谢谢你,身份侠。”   满脸高兴.jpg   其实也没什么。   她早该知道沈筵不是她该肖想的。   现在只不过是,在这一段遥不可攀的垂直距离上,再加了座珠穆朗玛峰的海拔吧。   老秦在一旁由衷地发出赞赏:“公子哥儿里像沈总这样走正道的确实少见,不过他家的家风一贯如此,听说他嫡亲的二哥也是权势正盛呐,老爷子也有望再往前一步。”   再往前一步会是什么样的级别,这几人心里都勾勒出了个大概。   邝怡也啧啧了几声:“这才叫作击钟列鼎,真正的世家望族啊。”   她们各怀心事地在湖边坐了好长一段时间。   还是苏阑先站起来,“我去图书馆自习了,这位同学要一起吗?”   苏阑此刻尚有六七分理智。   她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的想法。   与其陷在自我哀怨的泥潭里不可自拔,在擦肩的相遇和短暂的相处里揪出蛛丝马迹,来求证她是不是能打破这个世界秩序森严的阶层,倒不如拍拍自己身上掉落的灰尘笑着站起来往前走,继续她既定人生的闯关任务。   邝怡和她同行了一段路。   就在图书馆前被她的醋精男友拦住了去路。   路征眯眼看着她:“篮球赛挺好看的?” 第9章   对于路征这个大男人小心眼儿的程度,四年来苏阑已经见识过不止一次了。   从他俩军训时确立恋爱关系以来,每月平均吵架次数在七十次左右。   比苏阑去食堂吃饭都勤。   苏阑立马挣开了邝怡挽着她的小手。   她可不想进入这场无差别攻击的范围。   邝怡即刻瞪过来,“你个叛徒甫志高。”   苏阑冲她眨了眨她的卡姿兰大电眼,“一生行善的人,愿我佛保佑你。”   然后当机立断地进了图书馆。   一个下午都在奇形怪状的税法公式中过去。   苏阑对着满是算式的草稿纸,只觉得眼角干涩,连带着握笔的手也有些泛酸。   她拿起一张真题卷打算试试水,做完的时候窗外已是西山日薄。   陈橙从她对面抬起头,“可以稍微休息一下吧?也没有必要这么拼命。”   那你怎么不休息?为什么还拼命呢?明明都已经考上了Q大的经管学院。   还马不停蹄地备战CFA,凡是含金量高点的证书,就没有陈橙不染指的。   自己恨不得24小时在图书馆过活,回过头来反劝人家不要太拼命。   她是真不怕遭天打雷劈。   “没事儿。”苏阑滴了几点眼药水,背靠着椅子仰着面,“我贱胚子,您别管我。”   陈橙:“......”   没多久陈橙就收起书,看了眼苏阑一丝不苟的演算纸,她的字和人一样文雅。   她在心里哼了声,“怎么最近不见陆学弟来纠缠你了?你说你要是答应了他的追求,还用得着费这么大的劲考CPA吗?”   苏阑中午见着沈筵前呼后拥的架势,本来就在心里窝了一团火,被陈橙这么一激确实还有些受不住。   她从来都不屑与人争辩什么,大学四年,苏阑没和同学起过一次争执。   道理很简单,真正了解你的不需要说太多,她就会明白,至于那些上赶着曲解她的人,就算把前因后果写成篇通稿,由校广播室早中晚循环播放,都会被说成是在无脑洗白。   苏阑睁开了眼睛,她双手抱臂坐着,“那要按照你的说法,我答应了他,就连学也不用上了?”   陈橙竟还点了点头,“我觉得没必要,过几年直接和他结婚多好,当个全职太太。”   苏阑简直要被她气笑了。   再抬头时,她连眼角眉梢都是轻蔑,点满嘲讽,“敢问你在兵马俑第几排?怎么新中国成立的时候没人通知你吗?哪来的封建糟粕旧思想?”   她们同班的男生齐远怕她们掐起来,忙打了个岔说:“苏阑你连草稿都这么整齐,借我瞻仰一下,我也沾沾全系第一的光儿。”   苏阑随手就夹进了复习资料,“不给,我还留着有用。”   齐远:“演算纸有什么用?”   苏阑:“我要这么复习都考不上,就把这些草稿当草纸烧了,诅咒发明CPA考试的人,咒他来世学金融门门挂科。”   齐远:“......”   苏阑把一堆资料锁进了图书馆的柜子打算去吃饭。   可刚走到一楼,就看见陆良玉抱着花等在门口,她仔细算了算,他好像已经八九天没来烦她了。   靠!陈橙这张嘴是开过光吧?   她下意识地就退了好几步,躲到了一楼的转角处,避开了陆良玉张望的目光。   可老这样也不是办法呀,她总要出去吃饭,苏阑等了好半天,才等到齐远从楼上下来。   齐远是她们班的体育委员,号称全院最壮实的汉子,年年运动会的跳高冠军,就算是把他对半劈开,也能遮住一个瘦弱的苏阑。   苏阑贼头贼脑地冲他招手:“齐远、齐远。”   “怎么了?”齐远问。   苏阑边随时观察着陆良玉,“你挡着我点儿,送我出去一下。”   齐远一看门口站着的陆学弟,他再心大也听说了些绯闻:“我看人家也挺痴情的,你就出去见一面不行?”   “要见你去见。”   齐远惦记着全宿舍的聚餐,“行行行,我没空和你掰扯了,快走吧。”   苏阑躲在他后头慢慢挪到出口处。   她忽然又强行拽住了他,“等会儿、等会儿。”   “又干嘛?”   苏阑压低了声音,“等他转过去再走。”   齐远:“我说苏大美人啊,你是没长嘴拒绝他吗?这叫个什么事儿?”   苏阑捏着嗓子义愤填膺:“天地良心!我拒绝他的次数可以绕地球一圈,他不听啊!”   齐远:“......”   齐远是个很称职的遮掩物。   有他在前头挡着,她完全没被发现。   唯一的缺点是齐远不太擅长表情管理。   他的注意力贼拉拉地全在陆良玉身上,一会儿冲人笑一会儿又是点头的。   而门口的陆公子被他盯得毛毛的,一度以为这个大四学长有什么特殊的性取向,毕竟他的体格看起来很像个一。   甚至足以称之为男寝的一中之王。   陆良玉等得有些无聊,开始玩起了游戏,齐远趁机慢慢往外走。   苏阑一直跟在后头,直到出了图书馆的地界儿,才和齐远分道扬镳。   她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往回看,生怕陆良玉追上来,但就是这么不凑巧,被眼尖的陆良玉瞥到了背影。   陆良玉狐疑地跟了过来。   苏阑吓得躲到了一辆车后。   她弯下身子扶着车,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往外瞧,果然陆良玉追来了,又吓得她赶紧把头缩了回去。   速度快得可堪媲美柏林世锦赛上的博尔特。   沈筵从花坛后走过来就看见了这一幕。   苏阑手抚着胸口,弯腰敛首地躲在他的车后,而他那个亲外甥,正捧了束花满世界地找人。   沈筵的目光紧盯在她那段雪白柳腰上,脑子里浮出来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他们整天这样你追我赶,确定不会生出情愫来吗?   心里莫名地生出股子烦闷,他信手扯松了领带,不过静静驻足几秒,再过去时已又是那副样子。   波澜不惊,一派儒雅。   待走得近了,他才发现苏阑的上下嘴皮子一直没停过,仿佛在念经。   他仔细听了半天才听清楚,她口中不断重复着的是:“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沈筵:“......”   她是有多怕被发现。   他走过去轻轻咳了一声。   苏阑才发现一双黑色皮鞋已经到了她跟前。   应该不是陆良玉,他今天穿的是AJ。   限量款的那双,苏阑在图书馆里就发现了,那又会是谁呢?   她一面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一面抬起头接受最后的审判。   管他呢,只要不是陆......他妈的......竟然是沈筵!   淦!她情愿出去和陆良玉斗法。   沈筵唇边噙了丝笑,“这么大人了,还玩躲猫猫?”   苏阑索性顺着他的嘲弄往下,像个孩子一样捂住了眼睛说:“你要和我一起玩吗?三二一,现在轮到你躲了哦。”   沈筵:“......”   他摁了一下车钥匙上的开锁键。   库里南的尾灯亮了一下,苏阑才反应过来,原来人家只是来取车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瞎期待些什么?难不成他还是跨过整个校园来找她的?   苏阑站起来给他让路:“不好意思。”   她刚说完,就看见已经走远的陆良玉又折返了。   苏阑高速转动着脑中的小马达想该怎么办的时候,沈筵已经眼疾手快地打开后座的门将她塞了进去。   那架势倒像是比她还怕陆良玉找过来似的。   陆良玉看见沈筵站在花坛边,忙丢了手里的花过来打招呼:“小舅舅,你怎么会在我们学校?”   沈筵随口一应,口吻也淡淡的:“公事。”   躲在里面的苏阑整个人都趴在座椅上一动不动。   陆良玉还要再说什么,却被沈筵提前堵了口:“你妈下周回京。”   言外之意你小子老实一点,惹出什么事来没人能保你。   说着沈筵就上了车,直到他把车开出校门口,才对后头的苏阑说:“这回真看不见你了。”   苏阑这才扒着座椅,慢慢地坐直了身子,“到前边放我下来吧。”   沈筵一本正经地胡说:“那一头好像不让停车。”   Really?   像你这种在东交民巷都乱停一气的公子哥儿,在如此宽阔的校门口,竟然还格外认真地在意起了不让停车这种事?   但是人在屋檐下,苏阑只有忍着气:“那麻烦沈先生,在方便停车的地方停一下,真的多谢你了。”   沈筵听出了她的咬牙切齿,他不自知地牵了牵唇角:“不客气。”   最后沈筵绕道往玉渊潭,直接开进了DYT的大门。   门口的警卫瞧了眼车牌,连拦都没拦,任由沈筵的车长驱直入。   苏阑眼睁睁看着他把车开到了15号楼前。   沈筵开了车门:“现在很方便,可以下车了。”   苏阑:“......”   所以她要怎么回去?   这地方有哪辆出租车进得来?   苏阑用一种“你沈大公子到底在玩什么把戏”的眼神幽怨地看着他。   沈筵读出了弦外之音,“和我一起吃顿饭好吗?”   在发出邀请时永远用祈使句。   这就是沈筵迷人的地方之一。   苏阑今天气儿不顺,偏偏要和他唱反调,“如果我说不呢?”   作者有话说:   陆良玉:我是全世界最合格的助攻 第10章   沈筵的脸色稍稍收敛,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那你自便。”   苏阑在暮色四合中抬眼打量着四周。   作为无数次举行重大外事活动的超星级宾馆,DYT内幽雅清宁,亭台楼隔错落有致,每一座阁楼都有乾隆爷当年亲笔题写的匾额。   此间翠林茂木,泉水潺潺冬夏不竭,碧水红花繁树。   苏阑再一转头,笔势飞动的五个大字“为人民服务”突兀地撞进她眼帘,她耷下了眼皮。   就这么个皇家园林和当今权贵杂糅的地方,试问她一平头老百姓要怎么在这里自便?   沈筵走到台阶上,忽地却顿住了脚。   他又回过头,漫不经心地,“不过你乱窜的时候注意点儿,这里的警卫都配着实弹,当心走个火把你给毙了。”   苏阑:“……”   她忙跟了上去,像是又懊恼自己太过顺从了,嘟囔了句扬州话:“贱骨头。”   沈筵走在前头听见这话,不动声色的笑了笑,苏阑这个扬州姑娘,说起话来一股子款款情调。   是吴侬软语特有的风韵,有江南女子独具的婉约。   在苏阑走后的许多年间,他于苏浙几地往返来回,酒局上不乏有地方上安排的水灵灵的南方姑娘使尽解数来勾人,那一口方言说的软绵绵,却怎么都没有苏阑的味道。   门口的警卫冲沈筵敬礼,礼宾人员迎了他们进去:“沈先生。”   沈筵脱了外套搭在椅背上,边松开袖口往上卷边说:“都下去。”   服务员把所有的菜式都一一打开:“您请慢用。”   众人一时都退尽了。   偌大的宴会厅里只剩下沉筵和苏阑。   他们俩分别坐在了巨幅长餐桌的两端,如果不是环境静雅,大概说每句话都要用传声筒递一下才行。   苏阑眼角的余光越过面前大小形状不一的水晶杯。   她看着长桌上的菜色,都被均分成了两等份,用高脚描金瓷盏盛着,另一份摆在沈筵面前。   一道是皮白肉红骨脆的盐水鸭,再是极考验刀工的文思豆腐羹,另一道老汤吊的清炖狮子头。   形形色色的十八道荤素热菜看个遍下来,无一不是金陵风味,只是比别处的精致,苏阑从没在北京见过这么地道的淮扬菜。   沈筵端起面前的红酒晃了晃,“挑你自己喜欢吃的吃两口。”   那真是不好意思了。   她一个扬州人表示样样都爱吃。   即便她不是自作多情的人,此刻也怀疑沈筵的用心了。   特地把她带过来,还准备这么一大桌子菜,就留下他们俩人。   苏阑并未动筷子,她一双纤手藏在桌子底下,紧紧攥住了桌布,指尖骨节处挣出惨白之色。   她鼓足勇气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沈筵:“沈先生这是在泡我吗?”   沈筵乍然听见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亏了多年来的端肃持重才没当场呛一口酒,只是眉心以肉眼可见的动静跳了跳。   她还挺自信。   他的目光从酒中挪到了她脸上,苏阑仰着一张倔强又明媚的小脸,带着七分深重的困惑盯着他瞧。   从来没人会这么跟他提问。   沈筵突然就起了捉弄的心思。   他轻哂,“如果我说是呢?也要拒绝我吗?”   他们隔得太远。   沈筵浓郁的长睫毛又遮住了他的眼神。   苏阑根本无从判断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究竟是什么表情,只是很强烈地感到这个人高深莫测。   那一瞬间苏阑的脑子里凭空滚过无数条弹幕。   【我是谁?我在哪儿?】   【怎么办?他竟然说是,该怎么回答,好紧张。】   【要不现在从窗子里跳出去吧?咦?这儿的窗子都安到哪儿去了?】   【苏阑你死了。】   【金蟾蜍为什么灭绝了呢?】   【不要怕,没事的。】   【下午那道算印花税的题好像代错公式了。】   理智告诉她应该果断地说要,就像拒绝陆良玉的时候一样。   但此刻她的喉咙好像被人掐住了一样,她张了半天口,那个简简单单的“要”字就是说不出来。   她的睫毛扑簌簌地颤栗着,带着连日来仔细揣着不敢逾越一步的心动如潮,吞吞吐吐地从嘴里挤出句:“我拒绝不了。”   果然说真话要容易得多。   沈筵一双温眸中兴致愈浓,“喔?”   苏阑把心一横,索性和盘托出:“沈先生,我的确拒绝不了你,但,我能装作没见过你。”   假装她的世界里从不曾出现过他这么一个人。   假装一夜薄醉后他们不曾有过那样的亲昵。   假装这一切都只是场梦,梦醒了,也不过是空留一丝惆怅。   她天生擅长粉饰太平。   在爸爸刚自杀的那两年里,亲戚们多少憋了看她家笑话的意思,每次见了她总要故意问:“你爸爸不在了,留下你们孤儿寡母,你妈妈还好吗?”   从前那些因为爷爷在市里任职,不敢拿她家怎么样的人,随着她爷爷的退休病故,大部分连表面文章都懒得做了。   换了爷爷还在位的时候,就算是爸爸出了事,也没有人上赶着瞧热闹,安慰巴结都来不及。   每当听到人这么问,苏阑总是回答他们:“挺好的呀,我还考了学年第一呢,妈妈也好。”   她是自尊心强,又争优好胜的。   从小就是。   她真是有意思。   沈筵几乎忍不住要笑了。   也就是在那一刻吧,他对于苏阑这句“我能装作没见过你”,突然不那么乐意了。   沈筵取过桌上的烟抽出来一根。   他夹在指间晃了晃,“你介意我抽根烟吗?”   苏阑轻轻摇头。   他拨开打火机,白色烟雾升腾。   苏阑的眼眸低垂着,心烦意乱地,用手搅着黄色桌帷。   良久,她就在薄雾冥冥中听见了沈筵清风朗月的声音。   他掸了掸烟灰,脸上灯影憧然,“拒绝不了的话,你跟了我如何?”   苏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她挑起眼来不服输地看他,无端端地生出了一腔孤勇,“好啊。”   沈筵忽然就笑了。   几年后苏阑走在维也纳街头,无意翻到一张谢春花的专辑。   国内正当红的一个阳光洒脱的民谣歌手。   她反复在深夜里放那首《借我》,听着听着,热泪就洒在了异国他乡的公寓里。   【借我亡命天涯的勇敢   借我说得出口的旦旦誓言   借我孤绝如初见   借我不惧碾压的鲜活   借我生猛与莽撞不问明天   ......】   之后许多年苏阑每次回想起来这个时刻。   都觉得那个时候的她,真是鲁莽得鬼迷心窍。   她甚至都还没来得及考虑清楚沈筵问句中的含义。   他说的不是,“做我女朋友好吗?”或是“你和我谈恋爱吧?”,他让她跟他。   跟着他做他的什么?不是女朋友,没名没分的姨太太?   也是到了很后来。   苏阑才知道,原来这一天是沈筵母亲的生忌,每年到了这时候,他都要来国宴厅,点上一桌子他妈妈爱吃的淮扬菜。   不为享用,只是用这样简单的仪式来祭奠,他一辈子都没有幸福过的生母。   他不能在家中过,因为沈家连容下他妈妈牌位的地方都没有,甚至不能被提起。   沈筵他妈妈的名字,一直是沈家的忌讳。   所有今晚发生的这一切。   很多年后被苏阑以谈笑风生的口气提起来。   她通通都归结到了这句话上:【一场阴差阳错的死生有命。】   仓惶失措的苏阑根本没有注意到,这顿饭只有她动了筷子,沈筵则锁着眉头喝光了整瓶红酒。   饭后沈筵带她去参观15号楼后头的丹若园。   园中幽径回廊,环池曲桥,重亭凉榭绿鲜。   其实也无月可赏,只有几盏挂在檐下的宫灯摇摇晃晃,争耀着昏黄光晕。   沈筵牵了她的手在园中缓步而行。   他的肩膀不时擦过她胸口,苏阑心里淋漓一片,连指尖都有些发抖,她在连片的石榴树下驻足。   苏阑寻机挣开他的手,“难怪这里会叫丹若园。”   沈筵侧首闷声问她,“为什么?”   苏阑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道:“若木乃扶桑之名,榴花丹赪似之,故亦有丹若之称。”   说着笑吟吟地望向他,像个求表扬的小女孩:“怎么样我知道的多吧?”   沈筵胸中积着的愁绪顷刻间散尽了。   他笑着将人揽过来圈在怀里,开了纯正的京腔儿调侃她:“我们阑阑还是个大才女呢?”   阑阑。   还加了主语我们。   苏阑的心砰砰乱跳。   多少年没听见这称呼了。   印象里爸爸死后就再没人叫过。   到后来她离开沈筵,世上便无人再叫了。   苏阑又挽着他走了好一阵子。   这比一只手被他牢牢攥着要轻松。   可沈筵却明显感觉到,这个走路的姿势,苏阑胸前柔软的触感,全压在他侧臂上。   而眼前这个小姑娘显见得浑然不知,只是莹白小脸上,漾着丝丝的浅笑,和曾在哪一处见到的她都不尽相同。   像悬在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一般。   有警卫从后来赶来。   她爷爷曾担任过武装部长,一听就知道是军靴的声音。   警卫向他敬了个礼:“沈先生,我是来通知您,今晚九点戒严。”   沈筵略一点头,“好。” 第11章   苏阑在他怀中仰起头,有些困惑费解地问道:“为什么要戒严?”   沈筵对她永远有足够的耐心,“因为明天有重大会议要开。”   苏阑没有再问下去。   沈筵复又拉过她的手,“送你回学校好不好?”   “嗯。”   李师傅将车开到了15号楼门口。   沈筵刚才喝了几杯,此时也和苏阑一同坐在后座,他阖着眼朝后仰着,掌心里始终握着她的小手。   虽然说李师傅的为人,是勤务兵中数一数二的谨慎稳妥,日常开车也起落平稳,稳得都能接私活儿去驾校当教练。   但这并不代表他不热衷于八卦老板。   今晚从苏阑上车起,他就不止一次地往后视镜里看,见沈筵拉着她的手,就又暗戳戳地有些忍不住要笑。   苏阑在镜子里和李师傅的眼神有过一次交锋。   总觉得他除了想笑之外,目光里还有些别的意味。   但那是什么,苏阑不知道。   沈筵确实喝了不少,一路都没怎么睁眼。   他的长睫毛覆住了眼睑,车开过鼓楼的胡同时,倒退的盏盏街灯映着他丰神俊朗的面容,岁月的确宽待他许多,并未留下沧桑的痕迹。   甚至还残留了几分少年气。   而现在这个有少年气,却无少年心性的男人。   是她的了。   苏阑在心里这般浑想着,她乐呵呵的,蓦地就听见,耳边有烟花砰然的声音。   沈筵就在这个时候忽然睁开眼。   苏阑连笑都来不及收回去,就一副傻模样落在他眼里。   不知道这姑娘又在胡想些什么了。   他无奈地荡出个笑容,缓缓伸出手,一下下顺着她的头发。   苏阑也不躲,手撑在座椅离他咫尺汲汲,痴痴地看他。   她一双杏眼明亮恣肆得惊人,水波涟涟,是他从不曾见过的娇憨之态。   沈筵侧着身子靠在椅背上,满目温情地款款回视她。   他温柔地将苏阑鬓边两绺头发掠到耳后,拇指的指腹不断地在她小脸上来回摩挲。   苏阑长到二十一岁。   从未和异性有过这般亲昵的时刻。   她一时也失了神,只觉得心里有那么一块地方,慢慢塌陷了下去。   苏阑垂着眼眸不敢再看他,灯影陆离之间,她感到有人在浮光里凑过来,吻住了她的唇。   她虽读过许多书,也懂得比旁人更多的道理,但于男欢女爱这档子事上,却是毫无经验的。   苏阑被他攫住了唇齿,下意识地就要往后退。   沈筵却倾身而上伸手揽紧了她的后背,俯首一再加深这个吻,夜幕从窗外倾泄进来,月色一般柔滑的触感化开在彼此唇畔。   她齿间充盈着2001年份CONTI的花果味儿酒香,舌尖淡淡的烟草香,还有他身上浸染着的无处不在的沉水香。   这些独属于沈筵的气息,此刻和她交缠在一起,也细细渗入了她的肌理。   约莫一本十四行诗集念完的时间。   他才放开她。   沈筵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温热的气息不减,他用鼻尖轻擦了擦她的脸,柔和地笑开了,“小姑娘不会接吻啊?”   苏阑脸上滚烫得厉害,气喘吁吁着,指尖有些都,声音也越发细如蚊讷:“我......我没谈过......恋爱。”   沈筵微微怔忡了片刻。   她就这么单方面的,把他们的关系,定义成了在谈恋爱?   可他从来不谈什么恋爱。   像他们这样的人,一生中或许会有数不清的女伴,但至于女朋友,远了说将来名正言顺的沈太太,都轮不到他置喙。   这是他们享受着世上绝大部分人一生都触碰不到的特权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权贵圈里的关系极幽深复杂,今日你同他要好,明日又站我这头,为名利地位倒戈如家常便饭。   所以需要稳固可靠,不论如何没不会出现变数的盟友,用来换取百年基业。   而互为姻亲,便是最有力量的结盟,这路数代代传承下来,谁都要遵循。   没道理到沈筵手里就改了,一开始的他,至少在此刻,在这个夜晚,确实无力也无意改变此状。   沈筵的笑淡入夜色,“这份儿巧的,我也没谈过。”   苏阑瞪大了一双杏眸去瞧他,连眼角余光都写着难以置信:“怎么会?”   沈筵保持着这个姿势,将手抚上了她的后颈,“是真的,我从没有过女朋友,不骗你。”   而对这句话的含义一无所知的苏阑,一颗心颤了又颤,幽幽地感慨出一句潜入春风的喟叹,声音也何其娇软:“我运气这么好呀?”   像是她自言自语,却透着肺腑之诚。   小姑娘真是不谙世事的很呐。   沈筵在心里这么想,却不忍心叫她失望,仍旧哄着她:“运气好的人是我。”   所以在那两年里,沈筵每每向人介绍苏阑时,都会牵着她的手,对他们说这是我的女朋友。   只是苏阑分明瞧见,那群子弟们面上都是掩饰不住的惊疑,不过他们涵养极好,当着她的面从来都不会多说一言半语。   她当时以为还那是对她的褒奖,是羡慕,是好奇她怎么够格和沈筵交往?   人总要长大到一定的程度,在某一个时刻,才会反应过来,原来当时那些话另有说头。   后来她才读懂那些疑惑不定的眼神背后是怎样的深意。   也明白了在她说出她没谈过恋爱后,沈筵为什么会有一瞬间短暂的沉默。   是笑她自取其辱,讥她妄想一步登天进沈家的门,是极其浓的讽刺。   车一路开到校门口。   苏阑对李师傅说:“就停在这里好了,宿舍区不让进的。”   沈筵几乎没有犹豫:“没有我不能进的地方。”   苏阑在宿舍门口下车。   沈筵下来送她,“我看你上去,顺便抽根烟。”   苏阑在他的注视下走上台阶。   想了想又回过头,小跑过去抱住他。   有些傻气又饱含真心,超出了沈筵所有意料。   他顾不上指间还夹着一支点燃的烟,稳稳抱牢了朝他扑过来的小姑娘。   苏阑什么也没说。   就这么静静抱着他,腻在他颈间,半天才问出句傻话,“我不是在做梦吧?”   然后她就听见“嘶”的一声。   沈筵的烟燃尽了,烫着了他的手指。   他皱着眉丢开,苏阑看了眼地上的烟头,她吃吃地笑了。   沈筵捧着她的脸用力亲了一下,“我这可是用实际行动在为你求证。”   苏阑拿起他的手反复看,“烫着了没有?”   “烫着了。”   苏阑还在翻找着:“在哪儿?”   沈筵捉住她的手放在心口,“这里。”   苏阑嗔他:“懒得理你。”   说完就跑开了。   她步履轻快地回了寝室,见邝怡正从窗台往下看。   苏阑把包一扔,“在看什么?”   邝怡回过头,脸上都是“好你个苏阑,你的奸情已经被我撞破了,看你招不招!”的得意,抱臂看着她,“来详细展开说说吧,你和沈总什么关系?”   苏阑做了个举手投降的姿势:“我都交代,麻烦您等我洗完澡,我全交代。”   很快两个人就穿着睡裙窝在同一张床上。   苏阑并没有复述的很详细,她不是个擅长讲故事的人。   更何况这故事里有她自己都没弄懂起承转合。   邝怡的重点全沈筵没谈过恋爱上。   她捂着嘴猛地坐起来:“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他不是有什么隐疾吧?”   苏阑倒不这样认为,“那应该没有,他挺会亲的。”   邝怡又是一阵惊呼:“挺会......亲的?你们这速度真够可以的,刚确定关系就嘴儿上了,打算什么时候Do?”   苏阑:“......”   夜渐深沉。   过了最初的兴奋劲儿,冷静下来的邝怡又开始隐隐为她担心,毕竟从小在北京长大,四九城里子弟的这些事儿听也听够了。   她说:“不过苏阑,谈谈恋爱消遣一番是可以的,别陷得太深了,他们这种人没什么真感情的。”   苏阑自然知道她在做什么,难道还敢奢望沈筵风光迎娶她么?说出去只怕会笑掉人大牙。   她还不至于幼稚到这种程度。   就别说是沈筵这样的家世了,即便她正正经经谈一条件相当的男朋友,也没有一上来就奔结婚去的。   但她仍然有赌运气的成分在。   只是这孤注一掷里,多少沾了些不甘心。   她说:“如果我已经陷进去了呢?”   邝怡叹了口气,“那你多保重吧。”   苏阑的手机在桌上震动起来。   她慢吞吞地爬下床,“你好,哪位?”   “是我。”   沈筵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涂抹上一层暮色,在苏阑听来有着别样的磁性。   于是她又犯了个傻:“你怎么会有我电话?”   说完自己也笑了,他想要自己的电话还不容易?   沈家的周妈、司机,还有她侄女沈瑾之,哪个没有她的号码?   沈筵低低道:“都到这个份上了,还没有女朋友电话,有点说不过去吧?”   苏阑又问:“那你到家了吗?我都洗完澡了。”   沈筵一字一顿地说,“洗、完、澡、了?”   一句毫无意义的陈述,硬被他说得暗昧横生。   苏阑脸红了红,“讨厌。” 第12章   小姑娘娇滴滴地说讨厌,尤其是苏阑那副山温水软的腔调,总是让男人难以抗拒的。   沈筵背靠着车门,忽然觉得有些热:“真不该让你回寝室。”   苏阑还要再说什么。   那头响起声恭敬的催促,“先生,老爷子请您进去。”   沈筵面色一沉,“好了,早点睡吧。”   苏阑说了句晚安,就匆匆挂了电话。   他收起了手机就往里走,朱门上嵌着铜钉,连石狮子都是威严形状。   四周红墙林立,围出一片四角四方的夜色空蒙,偌大庭院遍植海棠,虽已过了春令花季,枝头还结着累累的珊瑚红果实。   这是老爷子一应起居的家。   是他妈妈终其一生都没能进来的地方。   在这世上沈筵最不想踏足的就是这里。   沈筵进去的时候,老爷子就坐在客厅中央的沙发上,拿了把小金剪子,正对着一盆罕见的天丽修修剪剪。   这种兰花十分娇贵,在冬天气温极低的北京很难养活,却是他原配的最爱。   沈夫人死了以后,抛开日常忙碌的工作之余,他每天最大的爱好,似乎就剩了打理这盆兰花。   老爷子见他来了,把花交给了身边的生活秘书小肖,再三嘱咐人家说:“今晚别再洒水了,放到通风的地方。”   沈筵在心里冷笑了声,犹豫再三才喊了声爸。   沈老爷子也不客气,“总站那儿干什么?还要我来请你坐?”   沈筵将外套搭在沙发上坐下。   沈老爷子问:“从一厅之长变成中福老二,工作上有没有什么不适应?”   沈筵端起杯普洱,喝了也好解解酒,“我初来乍到,施展不开手脚是难免的,人家盘踞多年,不能一来就叫我收拾了。”   但也不会太久了。   集团里那些不识时务,还在暗中和他较劲的,时机一到就可以清理。   沈老爷子睨了眼他笑道:“你倒是有信心,看见你这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我也好放心了。”   说着郑重又交代他,“做得干净些,注意影响,免得惹非议。”   影响。   沈筵从出生到现在,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要他注意影响。   为了注意影响,他妈妈哪怕怀孕了也只能被看管在乡下,等他出生以后,再抱回沈家把他说成是沈夫人的亲生儿子。   事实上还是有聪明人起了疑心的,否则沈筵小时候,大院里的玩伴也不会叫他野种了。   但那些自诩聪明的人,在沈筵成人的三五年间,都不明不白被调走了,到今天也没能再回北京。   因此无人知他来历,个个将他捧作太子。   那也是沈筵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见识到老爷子手中的权势。   慢慢他也学会了用权力来解决一切问题。   沈老爷子又接连说了好几件要事,沈筵俱应答如流,这场长达一小时的谈话也近尾声。   他是喜欢这个小儿子的,沈筵沉毅断识,身上有股聪明劲儿,生得也很像他,只不过他从不宣之于口。   从前当着夫人的面,他不敢对沈筵稍假辞色,怕惹得她伤心劳神。   等到他夫人去世了,沈筵也早已经长大了,不再需要他的关怀。   肖秘书端了安神汤上来,“到时间了老领导,您该上床休息了。”   沈筵站起身来,“那我就先走了。”   他从读Q大开始,就不在这过夜了。   走到门口他还是觉得不甘。   沈筵回过头去问老爷子,“您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   老爷子手里捧着汤药,愣了片刻神,一双因年迈而有些浑浊的眼珠,半天都没转,千真万确被他问住了。   沈筵苦笑着转身,他到底在做什么?   他早该清楚自己父亲是何等样薄情的人不是吗?   *   六月底的校园空荡荡的。   苏阑每次从沈家补完课,似乎宿舍里就又少了个人,直到邝怡也搬回家里住,她就彻底成了一个孤寡鬼。   有时候她洗漱到半夜,都觉得背后凉飕飕的渗人,立马扔下牙刷跑上床。   沈瑾之高二的期末考试在即,苏阑去沈家的次数也变得多了起来,她们补了近一个月的课,眼看着就快到了要见真章的时候,她这苏老师倒比学生还紧张。   虽说苏阑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数学上,但每天上完课,她都还要额外布置两篇英语阅读理解,巩固一下基础。   那阅读理解的原文都是苏阑从时代周刊上下载的,题目由她所出,难度也比较大,但沈瑾之要想在文科分数上拔高的话也只能如此。   沈筵去青岛出了一阵子差,上午刚回北京,发信息说今晚想见她一面。   苏阑早早收拾了东西回寝室,换了条一字肩薄纱连衣裙。   还心血来潮的,拿出保研面试时买的彩妆,按着美妆博主的视频,画了个粉嫩樱唇的少女妆。   所以这天下午来上课的时候,连瑾之都发现了苏阑的异常。   平时见惯了苏老师铅华弗御的素净淡雅,乍然点上薄妆,那股无处可诉的清丽一下子就跳脱出来。   苏老师光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给自己批作业,都美得飘然欲仙,像书店橱窗里十九块一本的言情小说封面女主。   沈瑾之凑过去小声问:“苏老师你谈恋爱了吧?”   苏阑正在给她改数学试卷,被她这么一问,红笔生生一顿,在卷面上留下个殷红的圈。   沈筵毕竟是她小叔叔,要告诉家里人也是由他来说才对,苏阑不方便自作主张。   她垂着眼眸:“没有啊。”   明明房间里只有她们两个,沈瑾之还把声音压得很低,“跟我说说嘛,又没关系的。”   高中时期正是春思初动的时候,对恋爱总有种神秘莫测的向往,连出身世家的小姐也不能免俗。   苏阑随便找了个借口推搪,“我一会儿要请未来导师吃饭,稍微打扮一下显得郑重其事。”   没把她的话问出来,沈瑾之倒是托着腮转动手上的笔,不打自招了个干净,“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考R大吗?”   苏阑停下手里的笔,她也猜到了个大概:“是为了你的意中人吗?”   沈瑾之满脸“你怎么什么都知道”的表情,对她狂点头,“对啊对啊,因为之舟哥哥在R大教经济学,我想见他,想时时刻刻每分每秒都见到他。”   原来她喜欢李之舟。   那晚她在黄金屋见到的主人,面容光洁白皙,待人十分周到,确实足够吸引这个小丫头了。   苏阑看了眼手表,今天留给她在瓜田里蹦跶的单位时间确实不够,她加快了语速说:“那就当作是为了你的之舟哥哥,咱们来把这几道错题订正了吧?”   “嗯!”   这天苏阑在沈家待到了晚上七点。   沈筵从六点给她发了句“车在门口等你”之后就再没有催促过她。   做为男朋友他也是最温柔和耐心的那一类。   苏阑匆匆下楼时,周妈喊她留下来:“苏老师吃了饭再走吧?”   有时候补课迟了,她也常在沈家吃饭,但今天晚上不行。   她换鞋时回了一句,“不了阿姨,我还有事。”   沈瑾之拿了块点心,颇有闲情逸致的,斜倚在二楼看着她,“苏老师今天有约会,周妈你别耽误她了。”   待听见苏阑关门的声响,沈瑾之的妈妈安歆才问,“你知道她和谁去约会吗?”   沈瑾之道:“妈你什么时候变这么闲了?家庭老师的琐事你也管?”   安歆的眼神闪躲着,“我随便问问,下楼吃饭吧。”   沈瑾之咽下最后一口糕点,肯定有名堂,她妈真不是随便问问的人。   苏阑疾步走到大院门口,岗哨冲她敬了个礼,她已不复初次来时的拘谨,淡然受了他这个礼。   一辆军牌奥迪停在树底下,有面生的司机来给她开门:“苏小姐。”   苏阑点点头,径直坐上去。   沈筵正在接电话。   他另一只手搁在车窗边,不时敲一敲烟灰,随着他语速变化,饱满的喉结上下起伏着。   这人生得颜冠如玉,一张脸比女人还要白净,当真半点瑕疵也无,像一块上好的羊脂暖玉。   苏阑侧过头定定看了他一会儿,三五天没见他了,说不想那是假的,但她这份念想似乎有点过了头。   她怔忡着,甚至没注意到沈筵什么时候打完的电话,只是烟雾袅袅中,察觉到他靠近了,扶住她的后脑勺不由分说地就吻了上来。   良久,苏阑娇喘着,带着求饶的意味,微微偏过头。   沈筵挨过去吻她的后颈,“我走了这么久,一个电话都不打,嗯?”   苏阑的声音有些发颤,像是咬着牙关发出的,“我怕......你忙。”   其实有多少次她都拿起了手机,想问问他在做什么,但通话键还没摁下去,往往她就先泄了气,她不想让沈筵觉得自己很烦人。   沈筵拉过她的手,没脾气地笑开了,“再忙也得接我们阑阑电话啊。”   苏阑点头,“那我下次给你打,不接我可生气了。”   沈筵却忽地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我听说前天下阵雨,你站在大院儿门口打车,裙子湿了也没等到?” 第13章   苏阑美目微瞠,“你怎么知道的?”   沈筵溺笑着刮了刮她鼻子,“我还知道你是怎么回去的。”   苏阑歪着头回想起了前天的事。   本来补完课都已是黄昏了,走出来才发觉空中飘起了雨丝,一开始苏阑也没有多在意,可没等她走出大院就滂沱起来。   她小跑着躲到了路边的屋檐下,那檐也窄得可怜,她这么单薄的人,也仅仅只能遮去一小半边身子。   其间她也不知道冲路上招了多少回手。   可没有一辆出租车在她身边停下,他们带起被雨打湿的灰尘溅在她的白裙子上,然后就头也不回地往别处开走了。   还是沈筠下班回来,路过大院门口见她在等车,让司机送了她一段。   她捏着沈筵的手,指骨与手掌的比例堪称完美,和他肤色一样白,抽烟也染上几分禁欲的味道。   苏阑总爱握在手中细看,像是怎么都瞧不够似的。   而沈筵最喜欢的,是她这种无意识的迷恋,带着少女的娇憨。   沈筵拿起她的手机,把前头开车的赵师傅的号码输了进去,她淡淡“咦”了一声,“这是谁的电话呀?”   他朝前努了努嘴,“你的司机。”   苏阑指了指她自己,“我的吗?”   “嗯,以后这辆车就专跟着你。”沈筵靠在椅背上,话说得轻描淡写,“二十四小时听苏老师差遣。”   苏阑张口就要拒绝,“其实不用那么......”   沈筵像是早知道她会说什么,提早低下头封住了她的唇齿。   这么些天处下来,他也算摸到了小姑娘的脾性,苏阑虽然性子软,但凡事格外有她自己的主见,没那么容易讨好。   和他从前的逢场作戏比起来的话。   毕竟想让那起子女人高兴要容易的多,送块翡翠,买个破包,再不行就送辆车或是四环内一套公寓。   她们对物质的需求一清二楚地写在脸上,明确标着价码,但是苏阑不同,这姑娘单纯地只想和他谈一场正经恋爱。   他在青岛这几天酒局不断,各路人马都来给他接风。   席间不乏地方上邀过来的姑娘,坐在身边给他递烟斟酒倒茶,好不殷勤。   他都只一笑而过,淡淡地挥一挥手,“免了吧。”   太子爷都已经发了话,地方上的人只能作罢。   待姑娘们都从包间里出去了,过了好一会子,才有和他关系近些的敢笑问,“沈总别是力不从心了吧?”   沈筵转着蚌佛,亦自嘲般应道:“也到保养的年纪了。”   众人又笑起来,纷纷附和他说,“是是是,我们都要向沈总学习,什么岁数做什么事情。”   其实沈筵那一刻想到的是苏阑。   她那么自爱一个人,要是被她这个女朋友知道了这样的事情,还不知道怎么生气。   这么想着,沈筵自己也要笑不笑的,他从来都没有在乎过女人的感受,却无端迁就着一小姑娘。   就因为一句天真傻气的“谈恋爱”。   “唔唔唔......”   苏阑后面的话都化为呜咽之声。   等沈筵再次放开她时,苏阑已软得像池春水。   他的指背一下下划过她的脸颊,“不要拒绝我的安排好吗阑阑?”   苏阑伏在他怀中无力又认命地点了点头。   她自认为在这小半生里,有过许多次比那天更无助更彷徨的时刻,但她也不知道因为什么,留在心里印象最深的反而是这一次大雨。   也许是因为头一回体会到,她的狼狈会有人放在心上。   沈筵带她去了黄金屋。   当天是杨峥的生日,提早一周就下了帖子请沈筵,他实在是推却不过,索性带着苏阑一块儿过来了。   按他冷清的习性,原本是打算下了飞机接上苏阑去空蝉,安静吃顿日料的。   这是苏阑第二次踏足黄金屋,不过隔了个把月,身份却截然不同,门口的警卫没再盘问她半句。   甚至在心里将她和沈先生划上了等号。   还周到地记住了她,此后再也没有拦过。   杨峥穿了身黑丝绒西装站在门口迎客,不知道是不是领结系太紧令他不舒服,总之他看着苏阑挽着沈筵走近的时候,就像被人勒住了脖颈一样目瞪口呆的。   他张了张嘴,半天没出声。   沈筵皱了皱眉,声音又低又冷,“谁掐你颈子了?”   杨峥尴尬地一摸脖子。   周围的人都低低笑起来。   倒是李之舟反应快,“今儿咱太子爷赏脸,亲自来给杨峥过生日,还没请教这一位是?”   其实怎么会没见过呢?   不过是李之舟瞧着她今时今日不同了,走在沈筵的身边,选择性地忘记了那晚弹月琴的事罢了。   苏阑也掀起一双娇圆的杏眼去看沈筵。   她想听听金字塔尖的沈先生会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连她自己也没有注意到,她缠在沈筵臂上的手略松了松,似乎是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沈筵答得不妙就甩手走人。   还别说。   以她的性格,真做的出来。   沈筵却转而将她的手握在掌心,仿佛是在颁旨似的昭告天下道:“是我女朋友,苏阑。”   这回就连比旁人老成的李之舟都错愕了。   愣了一下,点头致意:“苏小姐你好,我是李之舟。”   苏阑也礼貌回他:“久仰。”   那顿饭吃得十分微妙。   席面上的公子贵女,虽说都是为给杨峥祝寿来的,更多的是日常交际,说话间都是例行公事的口吻。   聊得也无非是圈儿里的那些事儿。   例如:说严小姐最近偷偷摸摸在卖酒,自打严家被抄以后,就只留下了一柜子的香槟红酒,母女俩靠卖酒度日,可买的人一看她穿得艰苦朴素,根本不信酒是真的,严小姐还往里倒贴了五百茶钱,回家又被她妈数落,现在连房租都欠了好几个月了。   再比如:郑家花天酒地的小儿子郑臣这段时间都不见人影,据传是他老子要升了,正在做最后的考察,他爸怕他耽误事儿直接将他锁在了家里不准外出,却架不住郑公子青春年少,隔三差五翻墙出来找乐子,被他亲爹半夜揪住打了七八九十顿才算勉强老实。   沈筵从小就辗转于圈子里的各式饭局,对这些人名俗事烂熟于心,都已经是听的不想再听了,所以喝了两杯之后也没了举杯的意兴,只在桌帷下执了苏阑的手,另一只手翻看手机里的文件。   苏阑初来乍到,又是沈筵亲口认下的女朋友,这群人少不得要奉承她一番,她本非爱笑之人,此刻却是含了抹客套的浅笑,时不时回一回和她说话的人。   酒也没少喝,一杯接一杯。   祝酒词也是一句比一句离谱,最后宋临喝高了,他竟连早生贵子都说了出来。   沈筵听了这话,才放下手机抬起头,小姑娘脸皮薄,怕是要招架不住了。   只见苏阑纤长的睫毛微微上挑,因为多喝了几杯酒,眼尾从雪白的皮肤上浸出蜜色,她眸底水光潋滟的,像盛足了满夏风光的荷花露池,自成一段明丽娇柔。   他从苏阑手中接过酒杯,“早生贵子你敬她哪儿成?不得我晚上加把劲儿啊?”   在座的每个人都以极夸张的方式哄笑起来。   一方面,太子爷难得开玩笑,戏怎么都得做足了;另一方面,也是没想到沈筵把这姑娘看得这么重。   杨峥就在这样的喧嚷中拱了拱李之舟,“老沈这什么意思?别是动真情了吧?打进门起我就觉得奇怪,从没见过他这样,如果要真是的话......”   李之舟虽和沈筵交情深些,但此刻也吃不准他的意思。   他叹了口气,“如果是真的话,这姑娘就悬了。”   杨峥也不再作声了,他自然是明白李之舟的意思,以沈老爷子的脾性,是绝不会答应这苏阑进门的,顶天了让她做个小。   做小都算够圆满的了,还得看未来联姻的那位沈太太答不答应,能不能咽得下这口气。   旁边林静训见他丧头耷脑的:“好端端的叹什么气啊你?给你过生日,还把你杨公子给过emo了?”   杨峥换了副郎当语调,“我叹气都是为了你啊,都这么大岁数了,你说你也不想着结婚。”   在场的人都停下来看着他们俩。   只听林静训道:“我不结婚还不是因为你。”   杨峥暧昧地看了眼李之舟,“你不结婚和我有什么关系?”   林静训顺着他的话说,“和你没关系你问个屁!”   苏阑用指尖轻刮了刮沈筵的手心。   他凑过去问她,“怎么了?”   “这里有点闷,我去吹吹风。”   沈筵松开了她的手,“当心脚下,小瞎子,别摔着了。”   苏阑嗔他一眼,“你才瞎子呢,那天我是不小心,总提什么呀。”   那天在国宾馆吃晚饭,逛丹若园的时候,苏阑踩着块青苔,差点就摔进了池塘里。   她没有告诉沈筵,那晚根本也不是因为不小心,而是太过于激动。   苏阑去上了个洗手间,又在后苑吹了吹风,胸口的积闷感才散了些。   身后响起一把女声:“你还好吧?” 第14章   苏阑抬眸看去,来人是林静训。   刚才坐在杨峥身边,和他打闹的女孩子。   只见这位林家的二小姐抿着嘴唇,笑吟吟地举目盯着自己瞧,皮肤雪白如刚剥的菱角,眼角有一粒小小的黑痣,在原本娇俏的脸上更添了几道媚态。   苏阑也冲她笑,“吹了会儿风,已经好多了。”   林静训凑近了和她一处看景观鱼,一时起了意兴,让侍应生拿来了几把鱼食撒进去,惹得鱼群聚集。   苏阑这才看清楚,这一片并不算很大的池塘里养的全是白金龙鱼,通体雪白而透明,她记得当年市面上的公开售价是三十一万一条。   而这里粗粗看去,就不下五六十条。   林静训把描金瓷盏递给她,“你也来喂一喂吧,建园子时这些鱼都请五台山的高僧开过光,之舟说会有福报。”   权势鼎盛到一定程度的人,多多少少都会有一些迷信。   似乎除了神明之力外,别的他们也不屑于放在眼里,也没有什么事办不到。   苏阑想说她并不信这个,但又不好拂了她的面子。   她接过瓷盏,撒下一把饵。   林静训笑道:“那咱们俩就是最有福气的人了。”   林静训很会在潜移默化里拉近彼此间的距离,而且不会让人觉得刻意,和刚才饭局上高昂着头斜苏阑的姑娘不一样。   如果不是她家的家教太好,使她在这样显赫的背景中长大也丝毫没有倨傲之心,那就是她的身上大有渊薮。   苏阑和她聊了许久都没回席。   李之舟出来寻她们,“姐俩儿在这聊开了?”   林静训歪着头笑,“之舟,你说巧不巧,九月份我就要去她们学院读MBA了,和苏阑一起。”   李之舟默了片刻才道:“家里不是给你安排了,毕业以后就去广州工作的吗?你哥哥也好照顾你。”   院子里溶溶月色。   苏阑看得一清二楚,在李之舟提到她哥哥的时候,林静训眉心蹙了蹙,生出了几分不相宜的惊惧来。   林静训垂着头,“我不想这么早工作,还是再读两年书吧。”   “林伯伯也同意了?”李之舟又问。   “我打算过两天再告诉他们,爸爸是不管这些的,主要就怕妈妈她会不同意。”   李之舟当是很熟悉她家的情况了。   他想了一想,“你这么着,别傻了吧唧的在自己家说,赶明儿我让我妈做局请你妈吃饭,你在席上玩笑似的讲出来,当着那么多人你妈不至于怎么样。”   林静训当即跑过去搂紧了他的脖子,“你对我真好。”   李之舟脸红了红,轻咳了一声,把她扒拉下来说:“多大人了还这样?再说了,苏阑还在这儿呢。”   苏阑笑着摆摆手,“不用管我,你们继续。”   李之舟还特地解释了下:“我们两家是近邻,一处长大的,小静跟我闹惯了。”   苏阑不知道怎么回他这句澄清,实在也没道理和她说这么多,但人家既然说了她也不能不理。   权衡之下,她学着沈筵云淡风轻的样子,微微颔首。   和沈筵在一起久了,苏阑也学来了五六分他的精髓,轻易叫人捉摸不透。   只是那时候她还不晓得,李之舟早知道她在给沈瑾之补课,之所以会特地和她解释,是怕她偏听偏信再传话给沈瑾之。   因为那一年人事变动频繁,百尺竿头的李伯父正在站队,欲投靠了沈家更进一步。   沈瑾之的心思路人皆知,而李之舟是公子哥儿里最称职的天赋型演员,他懂得怎么掌控女儿家。   直到沈筵送她回学校,苏阑还在想刚才的事。   她只觉得云里雾里,大小姐不愿接受家里安排的工作想晚两年走进社会而已,还需要弄得这样吗?   沈筵瞧她心不在焉,拉了她的手和颜道:“想什么呢?”   苏阑有些恍神似的说:“林静训下学期要到我们学院念MBA。”   沈筵只是像发表社论一样,非常简短地评判了一句:“挺好。”   关于林家的事,他也不愿多言。   苏阑没有再问他。   只是在经过学校大门口的便利店时对司机说:“在这儿停一下,我买几支蜡烛。”   沈筵这才掀起眼皮,把她扯进怀里揉着,“背着我做坏事?要跟谁浪漫呢?”   苏阑斜他一眼,“讨厌。宿舍里没什么人了,熄灯越来越早,我多买点蜡烛照明。”   她又不喜欢手电照出来的光束,感觉哪儿哪儿都灰蒙蒙的一层,倒不如多点些蜡烛来的好看呢。   沈筵皱了皱眉头,脸上却还是笑着,“条件都艰苦成这样了?瞧瞧,半句也不和男朋友提。”   从读大学起,苏阑早习惯了一个人解决所有的事情,还是大一新生的时候,别的同学来报名那都是全家齐上阵,临走时不免还洒滴泪。   只她从头到尾自己交齐学费领课本收拾床铺,苏阑已经习以为常,过惯了这种凡事靠自己鲜少依赖别人的日子。   苏阑却不以为意,“有什么好提的?暑假一直是这个样子的呀,开了学就好了。”   她说话总是娇柔柔的,十足江南女子的腔调。   沈筵的吐息流连在她脸颊上,“听你说句话吧,连骨头都酥了。”   司机在宿舍门口停下车。   苏阑才刚走出来,就看见路边停着另一辆跑车,橙色的兰博基尼。   她心里一咯噔,是陆良玉的车。   陆良玉看见她过来就下了车,他反手一摔车门,满脸怒容地朝苏阑走了过来。   他看了眼满手捧着蜡烛的苏阑,随手大力一挥,像在发泄不满,那些蜡烛骨碌碌全滚落在地上。   陆良玉轻嘲:“跟着我小舅舅,也没见你过多好的日子嘛,还用得着这些?怎么不让他把你给养起来?”   一开口就往人的痛脚上踩,这不是她印象里的陆良玉。   他应该是开朗的,阳光积极的,对每个人都热情,会捧着一堆冰镇饮料笑嘻嘻地问她喜欢喝哪一种。   苏阑一时间有些发蒙。   她想不到这样泼脏水的话,是从陆良玉口中说出来的。   而真正刺伤她的,不是他用力拍痛她的手背把蜡烛全挥落于地,是那一句养起来。   原来就算是曾经在自己身上费尽心思的少年,勉强对她尚存几分了解,在看到她和沈筵一起时,照样下意识地认为他们之间是一场权色交易。   沈筵听见动静后下了车。   他先是看见一地打滚的蜡烛,再是满脸愤懑难诉又一言不发正进行思想冲突着的小女友,最后是他怨气冲天的大外甥。   沈筵狭长的凤目微眯了眯,冷冷道:“这么些年你长本事了,还跟女孩子动上手了?”   “那当然是不如舅舅有本事,连自己外甥的女朋友都抢。”陆良玉显然已经没了理智。   听罢沈筵捏了捏额角,却仍温和地对苏阑道:“阑阑,你先上去。”   苏阑顺从地点点头,这样的地狱级修罗场,她一刻也不想多待,他的外甥就由他处理。   但路过陆良玉的时候,她凝神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插了句言,“人物关系你要理清楚,我根本不是你女朋友。”   沈筵的嗓音很低,再说什么她就听不见了,只是迈上二楼时,传来一声清脆的掌掴声。   陆良玉被结结实实扇了一巴掌,沈筵力道很大,他险些被他小舅舅抽翻在地上。   他踉跄着退了几步才站稳,揩了把从嘴角溢出的血丝,瘆笑着说:“这就是你们沈家的作派,喜欢的都要抢,略有不服气就打服为止,和外公可真像。”   沈筵将手上的腕表一解,随手扔进了后排座位上,“你不想从前干的好事被抖出来,就老老实实待着,把嘴给我闭紧了,否则就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你。”   他正要上车时,又听见后面传来一声嗤笑,陆良玉缓缓道:“苏阑知道你要订婚了吗?再过个一年半载的小舅妈就毕业回国了,就她那狗脾气能忍得了?”   提起郑妤又是一阵烦闷涌上心头。   今天已经是第二次听见这个名字了,刚才在黄金屋里,苏阑离开包间后,李之舟也小心地在他耳边提了一句,“郑妤可没两年就要回国了,老爷子势必要催你订婚的,这个时候沾上小姑娘会不会......”   沈筵淡着脸没做回应,但心里却比谁都明白。   从郑老爷子娶了老一辈名门家的独女起,郑家便声势浩荡到如今,几乎要盖过沈家,郑臣的父亲不过是旁支,却比任何人都要混得更如鱼得水。   就更不要提身为嫡长子的郑妤亲爹了,连他二哥日常见着都不得不赔笑脸。   “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   沈筵随手扯散领带,在关上车门前,丢下这么句话给他。   兰博基尼发出急促剧烈轰鸣声,陆良玉一脚油门消失在夜色里。   沈筵整个人靠在椅背上,心烦意乱地点了一支烟。   细密白雾飘出窗外,他修长的手指无力地搭在车窗上,烟灰已经积了老长。   这是一桩老爷子为家族百年考量,替他择定的无从拒绝的政治联姻。 第15章   起初沈筵也觉得没多大关系,名利场上人人这样走来,舍本我,全大局,既然旁人都过着这日子,那他又有什么不能做到的?   没道理吃着沈家的饭,到头来把碗一丢,标榜着生而自由,再去砸了沈家的灶台。   郑妤不想那么早结婚那就晚点再议,要去纽约念书也让她去,到了时候就把她娶回来往家一摆,和多了件家具毫无二致,不过是人生路上必须要完成的任务。   这是他的宿命。   但现在。   他好像不是那么想认命了。   一支烟已快要燃尽。   捏着烟蒂的手忽然被烫了一下。   那种滚烫热烈的疼痛,一刹那就从指尖传进了心里,沈筵皱着眉扔了出去。   佛说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沈筵收回手,阴冷的面庞此时看起来更为森然 ,逆风执炬么?他倒真起了念头想试一试这灼手之痛。   他刚要让司机开车离开,就看见女生宿舍的灯全息了,紧接着就是一阵骂喊声。   沈筵侧首看着地面上零星散着的蜡烛,又担心起这片怪声中会不会也有苏阑。   “在这儿等着。”   他简单交代了句,打开车门走下去。   沈筵记得苏阑说过她的寝室是在302,整栋楼黑漆漆的,宿管阿姨也没注意到有个人上去了。   他举着手机照明,很快就找到了宿舍所在,门口贴了张大字,上面写着——清华落榜生。   沈筵:“......”   大门是虚掩的,乌漆麻黑,连丝光都没有。   沈筵轻轻推开走进去,这时卫生间里水声停了,老旧的门发出咿呀一声,原来苏阑刚才在洗澡。   她手上并无任何光源,只能摸着黑往前边走。   稀疏的月影照出沈筵高大的轮廓,苏阑看不出是谁,甚至误以为是个采花贼,惊得大叫了一声,随即非常不凑巧地撞上了桌子腿。   她吃痛地抱着腿后跳了两步,拿出生平最严厉的语气说道:“你不要过来!虽然我长得很漂亮,但你这么做,日子可就有判头了!”   沈筵在黑暗里闷笑了一声,“你对自己的容貌,总是这么有信心?”   苏阑:“......”   沈筵高举手机晃了晃。   苏阑还不适应突如其来的光亮,条件发射地抬手挡住了眼睛,“沈筵你讨厌。”   这是她第一次全须全尾地叫他的名字。   像小孩子唤同班同学。   说不出的竹马生情,说不出的亲昵自然。   小姑娘刚洗了澡,身上只有一条薄薄的白色丝质睡裙,还是吊带的样式。满头青丝也胡乱括在了耳后,如瀑垂落下来,刚才蹦蹦跳跳地撤两步,双腿又细又直,细细的肩带也歪在肩头,要掉也不掉的,配上她这张小脸很有几分勾人。   沈筵的喉头动了动,放下手机朝她走去。   那一点光晕在桌面上发散式地扩开,苏阑有些不明所以地放平了脚,只以一只手撑住了墙面勉强站直了。   一直到完全笼罩在沈筵的阴影之下,苏阑才隐隐约约猜出来他要做什么。   沈筵将她抵到了墙边,宽大的手掌覆在她的后背上来回逡巡着,埋首在她腻滑的颈间,近乎贪婪地用力嗅着她身上甜甜的奶香。   在青岛这几天,他就总回味着这股子令人上瘾的甜香,想好好抱抱她。   苏阑在他怀里不安地扭动着,“干什么呀?”   沈筵的嗓音又哑又低,“我不讨厌吗?总不能白担虚名儿,你说呢阑阑?”   说完还不等苏阑和他回嘴,对准那双樱唇就吻了上去,深而用力的,像要把她整个人都吞下去,苏阑没用多久就软了身子。   沈筵一手扶着她的细腰,不让她倒下去,一边撬开她往更深处探。   宿舍外头那些扑朔迷离的光晕在他身后蔓延开,他的体温透过轻薄的睡裙一寸寸侵入她的肌肤。   沈筵每次吻她,都是情场高手有条不紊的手法,惹得苏阑娇喘连连地跟他求饶,唯独这次不同。   他有些乱了章法。   不止是苏阑。   就连沈筵自己,也在这一秒忽然就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挣出了他的身体,以一种蒸蒸的姿态向上伸展。   沈筵在她唇齿间纠缠许久,蓦地天上响起一道惊雷。   苏阑本欲推开沈筵,闻得这声雷,又不住往他怀里靠。   沈筵不正经地笑了一声,呼吸之间还残存着轻喘,他衔住苏阑小巧的耳垂:“那么大人了,还怕打雷呢?”   喑哑的嗓音在暗夜里散发无边的诱惑,裹挟淡烟草味的气息距离她仅在微豪。   苏阑体会着前所未有的心动,浑身不由自主地痉挛了一下。   她小小声念了句,“我做多了亏心事,可太怕遭报应了。”   沈筵:“......”   外头顷刻间变得电闪雷鸣,狂风将窗帘吹得呼啦作响。   苏阑从小就怕这样的暴雨天,换了平时,她早就往邝怡的被子里钻了。   于是她在沈筵怀里仰起头,向他提出了一个非分之请,“你能不能......等雨停了再走......好不好呀?”   过了片刻。   沈筵问,“万一雨下一夜都不停呢?”   苏阑转念一想也是,总不能让沈筵和她挤在女生宿舍睡,楼道里人来人往的,被哪个眼尖的看见她就晚节不保了。   没等她想出结果,沈筵就又开口了。   他倒说得坦荡:“不如跟我回去?这里黑灯瞎火的怎么能住得了人?我也放不下心。”   那怎么可以?   本来他们的关系就让人浮想联翩,尤其在陆良玉说了那样的话以后,要和他住到一块儿更是说不清楚。   苏阑几乎脱口就要拒绝。   但沈筵紧紧揽着她,含情带意的,携了丝挑衅,轻嗤般在她耳边道:“怎么不敢啊?怕我吃了你?”   苏阑又是一颤。   她的身体很敏感,最是受不了沈筵在她耳边的低语,偏偏他总是如此。   她微微侧首,强装镇定道:“好啊就去啊,我才不怕呢。”   沈筵低头笑了一声,“带些衣服就得了。”   苏阑大着胆子使唤他,“行李箱在上边,你帮我拿下来。”   从来没有人敢对沈筵提要求,更别说颐指气使地命他干活。   沈筵顿了片刻。   就在苏阑以为他会生气,打算自己踩着椅子上去拿的时候,沈筵无可奈何地笑起来,“我真是欠你的!”   沈筵一米九的个子,略一抬手就取下了箱子,苏阑装了几件衣服,利索地合拢将拉链拉上,在睡裙外裹条披肩,就和沈筵出了女寝大门。   司机将车开到了颐和园后头一处幽静的院子。   穿过道红墙就是昆明湖,墙头是高低起伏的波浪形状,正中的月洞红漆大门紧闭着,两侧各悬着盏明黄壁灯,月色混合着弥漫的花香飘来,道旁还贴地生长着几株矮草。   在四九城里待了整整四年,苏阑从来不知道,颐和园后头有这么一地儿。   苏阑没来得及收回惊嗔的视线,“这是在北京的地界儿?我没有穿越回清朝吧?”   沈筵被她逗笑了,嗓子里溢出声来。   他推开朱门,提着苏阑的行李箱,一手牵着她,“跟紧了,里头可有晚清女鬼等着你呢,怕不怕?”   苏阑立马就要去捂他的嘴,“我最怕这个了,你这人真讨厌!”   沈筵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在风中朗然笑了。   后来苏阑想起这一段滋滋儿往外冒甜气的日子,还是会忍不住偷偷弯唇角,爱情悲哀的地方就在于此,那份怦然于心的强烈悸动,那种急于期许未来的欲望,它从最初在原点发生的时候就已经到达了顶峰。   往后再怎么走,都已是下坡路。   沈筵的品味极佳。   在这栋三层高的洋楼里,是宁静质雅的新中式风,和长安街的平层很不同。   此处用现代的手法和材质,以平和的方式融入,糅合出了一种全新的国风。   既保留了旧中式的沉稳大气,也摒弃了它繁复笨重的缺点。   当然这份独到,也少不了室内随处可见的价值连城的瓷器和名画的功劳,银钱堆砌之故。   苏阑在玄关处换鞋,鞋柜里只有两双男士棉拖鞋,沈筵放下她的箱子,“我让秘书送过来。”   她忙去拦,“别麻烦人家了,我将就一穿吧。”   沈筵重新揽她入怀,“你那么替他着想呢?”   苏阑笑着躲他,“连这也要吃醋!”   沈筵轻轻放开她,“自己坐一会儿,我上楼洗个澡。”   苏阑却始终没有落座。   现在这样算什么呢?   算陆良玉口中的,被沈筵养起来吗?   不,她只是来借宿一晚,就像那天在长安街。   明天她照旧要回去的,她并不贪图这些,也更不想被别人看轻。   她这般想着。   渐渐被转角处紫檀八仙纹架格上的瓷瓶吸引了。   苏阑裹紧了披肩走过去瞧了瞧。   她有一阵儿热衷研读宋史,因此格外留心些,就眼前这个瓷瓶,就曾在电视拍卖会上见过。   仿佛是北宋年间的汝窑青釉八方弦纹盘口瓶。   当时的起拍价是4800万港币,最后被一个电话买家,以1.2亿港币的价格竞拍成功。   作者有话说:   【佛说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一句,出自《佛说四十二章经》——第二十五章 第16章   没想到这件令人瞠目咋舌的绝版汝瓷,会以这样的形式,再次玉暖生烟地凭空出现在苏阑眼前。   那瓷胎薄如纸张,颜色似青也非青,瓶身是温釉澄滢。   和它的主人沈筵一样,谦润风表,待人亦是周到的温和。   可那份温和下,分明又是一张清霜如雪的脸,对凡尘皆淡漠。   别说是那时候涉世尚浅的苏阑,就是她在金融圈摸爬滚打多年成长起来以后,也不敢说对沈筵有四成的了解。   她看不透他,但是她爱他。   甚至有点儿迷恋。   沈筵洗完澡,穿了件DIOR真丝浴袍下楼,苏阑寻着他健旺的脚步声抬头,正对上他瓷白的大片胸口,还挂着几滴正欲往下掉的水珠。   苏阑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慌忙别过头接着细赏名瓷。   沈筵却没有往她这边走,而是去了地下负一层的酒窖,再上来时手中多了瓶酒。   他取过铂金开瓶器,只听酒塞拔出后,“砰”的一声响动,再将酒倒入醒酒器。   这是沈筵的家。   他当然要比苏阑放松,以致于他在看着醒酒器转动的同时,还打了个电话给秘书。   隔得太远,说了些苏阑没听清。   不过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她又欣赏起了另一样东西。   他家简直像个博物馆,每件陈设都值得说道。   苏阑觉得自己出现在这个地方,就像突如其来地参加了一场她连保证金都交不起的拍卖会上,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的不般配。   “喜欢这幅《汉宫秋图》吗?”   沈筵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后。   苏阑看着墙上整幅的画正出神。   她诚恳地点了点头,“南宋宫廷画家的上乘之作,谁能不喜欢呢?画的还是青鸾传信的典故。”   沈筵从后面抱住她,下巴蹭着她的发顶,“这画是我一朋友的,他祖太爷曾出任过四川总督,是李鸿章的心腹重臣,我买下这宅子时人还在国外,算是他送的贺礼吧。”   苏阑轻嗤。   区区一样乔迁礼就要上亿港币。   当真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她故意道:“你这朋友男的女的?怎么这么大方呀他?”   沈筵拥着她,好脾气地笑:“这么快就管上我了?嗯?连我的交际都过问?”   苏阑嘟了嘟嘴,“怎么了不行吗?”   “得佳人稍顾,我何其有幸。”沈筵轻笑。   他温热的胸膛紧贴着苏阑的后背,隔了层薄薄的衣料,她甚至能感觉到沈筵心脏的搏动。   像极了她少不更事时曾听到的鼓乐。   那鼓点也并无半分雅致,只是不停地,敲打再敲打,像春风得意疾驰的马蹄。   沈筵埋首于她修长腻滑的肩上,苏阑轻颤着闭上眼,任由他灼热的呼吸喷薄于当中。   他微凉的指尖挑开苏阑睡裙一角,饶是她再没有经验,也已经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只是那会儿苏阑认为,沈筵对她做什么都是合理正常的,事情理应当这样发展,她心底毫无保留的为他神摇情动。   沈筵掌心覆着的肌肤越来越热,他将她整个人扳过来,猩红着一双墨色眼眸,带着醇厚酒香的吻如雨点落下。   吻得久了。   沈筵又是这样发狠,苏阑便有些站不稳。   她身子一软歪,起伏不定地倒在了沈筵胸口,带着蔷喘微微。   沈筵将她打横抱起来。   不过十八个台阶,沈筵仍觉得长了。   他明明是个自省到严苛的人,今夜却无端端的,屡屡在这个小姑娘身上失控。   沈筵将她放在了宽大的乌木雕花床上。   苏阑只觉身下的床垫异常柔软,她还没来得及抬头细端详这间卧室,就被倾身而下的沈筵覆压住了。   毕竟是第一次,她紧张又害怕。   苏阑在他无往不利的势头里寻了个短暂的间隙,伸手勾住他的脖子,一双漂亮的桃花眼被他的情.热渲染得水光横涟。   她软声软调地说:“我什么都不懂,你要让着我点。”   沈筵额角的黑发被薄汗沁得微湿,已十分难捱的他闻言低喘着轻声道:“我到什么时候都让着你。”   他的声音永远不紧不慢,即便在此时此刻,也依然显得温和又从容。   这场声势浩大的暴雨终于在午夜时分挥落在天地间。   雨点噼里啪啦打着院内芭蕉,带着水汽的疾风从半掩的窗户里卷进来,泼天泼地激起了一地的水花。   沈筵被雨声惊醒。   几乎下意识地,就低头去看怀中的女孩,她只是秀眉微蹙了一下,翻个身又睡了。   她一向身子虚弱,今夜,大约是累得很了。   他披了件睡袍起身,把卧室里的四扇窗户都关牢了,顺手将窗帘也拉上。   雨声就这样被隔绝在门外,留出一室静谧,沈筵又点燃了一块奇楠香,丢进香炉鼎中。   奇楠有镇静安神之效,在许多个情致失调乃至失眠多梦的夜晚,缓解过他烦躁的情绪。   不知道苏阑睡得如何了,但应该不会太好,点上它总归是没坏处的。   沈筵轻掩上房门。   他走到二楼窗台上点了支烟,骤雨久久不歇,将枝头粉瓣海棠冲刷在地,碾作泥尘委地。   他凭栏独立许久,直到凉意侵身而来,才慢慢走回卧室。   苏阑正睡得昏沉黑甜,他轻手轻脚地掀开软被躺了进去,在她唇边印下一个吻。   隔天清晨。   沈筵凭借着生物钟勉强醒来。   他是一个自律到近乎严苛的人,从前在地方上任职时就养成了早上八点起床的习惯,九点一定会准时出现在办公室。   他看了眼时间。   八点十五分。   昨晚到底荒唐了些。   沈筵瞧了瞧身侧的姑娘,眉目栩栩,娇嫩白皙,好情志的想起两句诗来。   兰房昼永垂珠幕,宝靥香凝透玉肌。   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记不起来了。   总之不在中学生必背的课目上。   他捏了捏额角,起身去浴室冲了个澡,再出来时已重新换了身得体西服,只是领口的扣子散着,又拿起床头柜上的腕表重新戴上。   郑秘书的电话打了进来,“沈总,车在楼下等您。”   “好。”   沈筵临走前给苏阑掖了掖被角,小姑娘不大会睡觉,一晚上拳打脚踢的尽掀被子了。   他不知给她盖了多少次。   苏阑这一觉睡得极长,昨夜那场承欢好像把她全身上下的力气都抽干了一样,她醒来时已快到中午。   这是一个过分悱恻的初次。   漫长到她睡了这么久也像没有睡饱一样,脑子里混混沌沌的,四肢酸痛的不像话,苏阑委顿在软被里,此刻连翻身下床对她来说都是件大难事。   记忆也是片段式的断断续续。   她恍惚记得那个时候,他仿佛说了句我爱你。   分明是最为打动人心的话,可不知怎么苏阑的第一反应竟是,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   苏阑勉力挪到床沿摸到了她的手机。   已经过了十一点,不能再睡了,得抓紧时间洗漱。   下午还要去沈家给瑾之上课,今天她期末考试出成绩,她得分析一下学生的失分点。   她从床上侧翻下来。   那双腿显然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苏阑慢吞吞移到浴室里洗了个澡,她隐约知道昨晚荒淫,但照镜子时还是被吓了一跳,浑身上下遍布着红紫瘢痕,像一朵朵今晨开败了的花。   她把毛巾往洗手台上一丢。   转身出了浴室。   昨晚穿来的睡裙已被撕得不成样子,铁定是不能穿了,她在行李箱里翻拣了一番,好像夏天她也没有高领的衣服,能遮住脖子上这些暗昧的痕迹。   苏阑烦乱的拿了件沈筵的衬衫穿了,她抬手闻了闻,他身上那股沉水香的味道钻进来,顿时舒缓不少。 第17章   苏阑才刚走到卧室门边。   只听那纯金把手“咔哒”一声,从外头打开了,沈筵提着几个纸袋站在门口。   正午的日头从门框夹角处打进来。   苏阑几乎是立刻看向自己露着的一双腿,她“嗷”地惨叫一声,忙跑回床上用毯子全包围式地裹住了自己。   “现在想着躲也来不及了吧?阑阑,你身上有哪儿我还没看过?”   沈筵牵了牵唇角,缱绻笑了,提着纸袋走进来。   ......还有哪儿?好像没了。   昨晚上他们坦诚相见,同样年轻的身体交.缠在一起,引得苏阑不时地吸气。   她在被子里闷闷地佯怪:“你讨厌,出去呀。”   “你就只管捂着自己,也不怕弄出身痱子。”   沈筵扔下纸袋,坐在了床沿边。   笑着就把她的被子给扯了下来。   苏阑气鼓鼓地,随手往后一拨蓬松凌乱的头发,她仰起头来道,“捂出痱子来也是怪你。”   沈筵嘱咐她:“给你拿了几套衣服,已经洗过了,今天天气凉,你那些短袖不能穿。”   苏阑索性把衬衫扣子解开两个,锁骨上那些紫青痕点显现出来。   她歪歪头,撇给他瞧:“自己看呀,这还怎么穿短袖呢?全都怪你。”   “好,怪我,什么都怪我。”他一派老成的样子,话说的却很是暧昧,“青天白日的就解衣裳,不知道我经不起考验?”   苏阑:“......”   沈筵静望着她,忍不住伸手为她一下下顺着头发,神色温柔地说:“你怎么可以在刚睡醒的中午,才洗了一把脸就这么漂亮呢?”   苏阑红了红脸才要低头。   他已捧着她的脸吻了上来。   她的脸再次跌进松软的鹅羽软枕中,没多久,身上穿着的白衬衫也已经不知所踪。   四肢的酸痛还在凭借肌肉记忆提醒着她昨晚的惨况。   她抖着手紧紧抱住了沈筵,“不要了......”   沈筵闻言顿了下,他喘着气儿,在她耳边寐笑了声,“对不起,我忘了。”   他随口找了句顺嘴的托辞。   那年的沈筵还不愿意面对,自己在她身上的屡次失度。   他以为,自己从没被女人束缚过,也永远不会被女人左右。   他觉得自己玩得起,所以什么都不在乎。   苏阑拍了一下他的背,“我要换衣服了,你快点出去呀。”   沈筵走出房门,靠着二楼楼梯的黄花梨栏杆点了支烟,快抽完的时候,苏阑换了件长袖连衣裙款款走出来。   法式复古的宫廷蕾丝半高领很好地装点了她的脖子,显得愈发修长,黑丝绒的裙身,腰部的褶皱也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一般熨帖合身。   苏阑刚才拆开包装袋的时候就吓一跳。   Chanel的秋季新款,价格大约可抵她一年的补课费,就这么穿在身上。   苏阑出来时被烟雾呛得咳了好一阵。   她咳嗽的样子很有趣,一下呛着一下,又要时刻注意着仪态。   像喝水时噎着的,还没满月的小狗。   沈筵给她拍了拍背,拧开一瓶水喂给她,“好些了吗?”   苏阑带着几分嗔怪地,勾住他的脖子就撒娇,“就不能不抽烟吗?”   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敢对他提要求。   哪怕是刚和她度过初夜,感觉十分良好,给她几分薄面,也没人敢和他开这个口。   沈筵圈着她的腰,“那以后就不抽了。”   苏阑这才忽地想起来,“几点了?我两点要给瑾之补课,先走了。”   “急什么?饭都还没吃。”沈筵拉住她,洞若观火地,“她那哪儿能叫补课?纯粹是胡闹,为一爷们儿瞎上进。”   苏阑挽着他往楼下走,“为爷们儿上进不好吗?”   倒是沈筵吊梢着眼去看她,“老师当得够称职的,连这也知道?她还好意思跟人说!”   “怎么你不希望瑾之和李之舟在一起么?”苏阑问。   沈筵浮起一个凉薄的笑容,“老李不是她能统御的,她执迷不悟,最后只能是害人害己。”   高门大族里这些事情苏阑不懂,但她也能隐约感到,李之舟的城府很深,就算不是真爱瑾之,应该也能表现得让各方都满意。   毕竟年龄差距摆在那儿,以他的阅历,想收伏个丫头还不容易?   可到头来受伤的,只有沈瑾之一个。   那她和沈筵呢?   她也看不懂沈筵,在这段关系里也一味被他牵着走,还走得如饴遂之。   将来等着她的结局又是什么呢?   怀着这样悲悯的心思。   苏阑上车以后就开始不舒服。   不知是不是着了凉,她的头很疼,开窗吹了会儿子风,也没见好转。   沈筵注意到她苍白的脸色,“怎么了阑阑?”   “我的头好痛呀,嗓子冒烟似的。”   苏阑边说边攥起拳头,敲了敲太阳穴,像考试不及格的孩子。   沈筵好笑地把她的手拿下来,“头痛你捶两下就能好了?”   语罢用力探了探她手心的温度,冰凉一片,随即又伸手覆上她的额头。   倒像有些热。   苏阑怔忪了片刻。   已经有多少年没有人这样给她试过体温,看她有没有发烧了,从前爸爸人不发疯的时候就会这样。   沈筵吩咐司机说:“去301医院。”   昨夜空调开得有点低,他又作了大半夜的乱,小姑娘身子受不住了。   苏阑拉了拉他的衣袖,“还是不要去了吧,再耽误真就误了补课,随便吃点药就好。”   “胡说,药也是浑吃的?”沈筵轻斥,“补课重要还是身体重要?今天请个假,休息两天再去也不打紧。”   他拿过苏阑的手机就要打给周妈。   苏阑忙抢下来,“还是我来打,我自己来打。”   她可不敢让周妈听出是沈筵的声音。   苏阑简短地跟周妈说明了情况后,她也没说什么,只是机械化地交代她注意身体。   牵着女孩子来301看病,对沈筵来说也是头一回。   他连号都没有挂,直接就进了一个老教授的专家门诊,苏阑对着满满一柜子的医学奖项,从心底发出感慨。   这人要是不得个肿瘤晚期,都不好意思上这来看吧?   苏阑悄悄问沈筵,“是不是走错科室了?”   “没走错,这小子就是来找我的,快坐吧。”   穿白大褂的老教授笑得和蔼。   沈筵介绍说,“我打小就在他手里看病,那病历装订了有足足三本。”   “那你没少生病啊。”苏阑斜他一眼。   老教授点头,“他小时候身体差,调养了多年,首长对他很上心。”   不用明说苏阑也知道,这个首长是沈筵他爸。   寒暄过后沈筵拉她坐下,“给这姑娘瞧瞧,昨个儿着凉了。”   老教授一通望闻问切过后,开了单子让苏阑去验血,又找来护士长亲自带她去。   沈筵很懂眼色,“单独把我留下,有什么事说吧。”   老教授屈着手指敲了敲桌子,“小姑娘还是第一次吧?把人家珍珠壳儿撬开也不知道温柔点,没轻没重的把人弄病。”   沈筵略带尴尬地摸了一下鼻子,“不是吧?把个脉连这也能瞧出来?厉害啊。”   “下手轻一点儿,越长大越不会怜香惜玉了呢,还是说你爱她?”   老教授一边开方子,一边掀了眼皮看他。   沈筵坐在他旁边,摸了摸烟盒,想想还是忍住了,“怎么说?”   老教授说:“以我对你的了解,一你绝对不是这么没分寸的人,除非实在把不住,除了爱会让人无法掌控外,也没别的原因了;二你不可能亲自带姑娘来看病,这还是第一次吧?连护士长都对那丫头殷勤得很。”   沈筵漫不经心转着打火机,“人是为我病的,不得带她来看?”   老教授哼了一声,“还有人为你死呢,那郑妤为了能和你订这个婚都割腕了,也没见你难过啊。”   他在直属医院担任政委多年,见惯了大院里那些乌七八糟见不得人的事情,经他手处理过的也不在少数。   又是这个名字。   郑妤用尽每一分力量,把自己和沈筵,把他们紧紧绑在一起。   也不知道这么做有什么意思,一场毫无感情的联姻而已,还给她联出春花秋月来了。   沈筵最终还是从盒里抽出支烟点了,“这样糟蹋自己性命的人,一得了意,回过头就会轻贱旁的人。”   “郑妤欺负过的人还少吗?她那样的家世,也就一个你敢逆她的意。”老教授笔尖不停,在纸上刷刷写着,“这不你随口一句女孩子最好还是多读点书,人家立马申了常春藤高校出国念硕士去了,听她堂哥郑臣说她也就剩一年多回来了吧?”   “不清楚。”   沈筵缓缓吐出口烟。   苏阑在科室门口看着他,沈筵无疑是引人注目的。   这世上真有人能把抽烟这件事,都做得像月下点灯般优雅自如。   沈筵见她来赶紧把烟掐了,还心虚地挥散了些白雾:“检查的怎么样?”   苏阑没理他。   只把化验单递给老教授。   他看了一会儿说:“血项指标都还正常,吃点抗病毒的药吧。”   苏阑刚要起身,又听老教授说,“你是不是有痛经的毛病?到了冬天,四肢也会出现冷痛症状?”   作者有话说:   接档文:《情挑》——误打误撞撩上死对头未婚夫   1   顾如纾凭借家世美貌稳坐申城名媛圈头把交椅多年。   人生唯一不可逾越的狼狈巅峰无非是在晚宴上醉酒,对着身形外貌极似她白月光的男明星表白遭拒。   此事几度登上新闻头条,为了挽回她在风月场上的颜面,顾如纾决定剑走偏锋,去追求号称申城最清贵的商圈大佬——韩竞。   数月后,顾如纾志得意满地挽着韩竞的手出现在家宴上,But...为什么在座的长辈都是她那个打小就厌恶的未婚夫家的亲戚?   【所以我只是想翻个盘结果上了未婚夫的贼船?】   【这位先生请自重好吗,别拉我手,其实我是特地来退婚的。】   2   韩竞早知道他有个指腹为婚的妻子叫顾如纾,更知道这婚一定结不成,因为他和顾大小姐是命定天选的生死冤家。   他们从小就互相看不顺眼,凡事他说东,她就非往西,越长大关系就越势同水火。   韩竞十三岁那年随父亲定居纽约,十八年后再回国,一应承下家族事务,成为韩家名副其实的四代掌门人。   怎料那位十八年不见的未婚妻,突然就对他发动攻势百般撩骚。   一日,韩父从加拿大回国来办理复婚手续,看着眼前十指相扣的情侣陷入沉思:“儿子,你不是说回来退婚的么?”   顾如纾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是这样吗韩总?”   当晚微博热搜:   #申城富豪榜榜首韩竞被未婚妻反锁门外#   #京建总裁韩竞拍门良久无果,只得一床薄被挨过冰冷冬夜# 第18章   苏阑大为惊诧的, 看了眼老教授,又转头去看沈筵。   一双滴溜溜的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   沈筵被她这副样子逗笑了。   她也就外头看着冷艳,内里其实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一点子事能让她特好奇。   沈筵说:“他是中医国手, 这点本事也没有凭什么当政委?趁早办退休回家哄孩子去好了, 您说是吧泰斗?”   苏阑嗔他一眼。   老教授推了推眼镜又继续说, “这是体质虚寒的普遍症状,按这方子抓药,吃上个小半年,应该就能调理得差不多了。”   苏阑接过方子道了谢,“多谢您了。”   沈筵牵着她就要走。   又听见老教授说:“多喝温补的汤水。”   沈筵停下来回头问他, “参茶行吗?”   “行。”   在电梯里沈筵给郑秘书打电话, 让他把下午的会议推迟到三点。   苏阑不想耽误他工作, “你把我送回寝室吧, 我睡一下午就好了。”   “回哪儿?真胡闹。”沈筵抬眼斜睨她,扬了扬几包中药, “人周老才说了要仔细调养, 刚出门你就忘了,就你那寝室能熬的了药吗?”   苏阑低下头嘀咕了句,“那我住你那儿像话吗?”   沈筵攥着她的手猛地加重了力道, 就连说话的声气也凉下来了几分, “你什么时候能不和我这么生份?”   苏阑垂眸:“我不是生份, 是不想越界。”   不想成为陆良玉口中, 被沈筵养起来的女人。   “可是阑阑,你所以为的界限在哪里呢?事实上又真有那么清楚吗?”沈筵将她抵到电梯宽大的镜面上, “你害怕的闲话, 不会因为你住在哪里而增减, 日子是你在过,你只需要管自己是不是高兴。”   苏阑几乎是立刻抬起头,“同你在一起我当然喜欢。”   沈筵的下巴当时就在她头顶上,被她这么猛地一顶还真有些疼。   他“嘶”了一声,将小姑娘抱在怀里,复又笑了起来,“嗯看出来了,你是真喜欢。”   “讨厌。”   苏阑捶了下他。   沈筵说的是。   养起来和谈恋爱的界限在哪儿呢?由谁来界定?不也都是百口莫辩的自说自话吗?   他们已经在一起了,就算自己整天守在寝室里,别人一样指指点点,何苦为了他们立这道牌坊?   从301出来已经快一点钟了,苏阑的头晕沉沉的倒是不怎么饿,沈筵在车上问她想吃什么。   她随口说,“吃点素的吧。”   司机将车开到了五道营胡同里,一家主营素食的米其林三星餐厅,庭院里薄雾缭绕映着竹意盎然。   沈筵将菜单递给苏阑,“想吃什么自己点,这的素菜都不错。”   苏阑翻了半天也只点了个三杯羊肚菌和白松露汤包。   沈筵笑骂了句,说她简直是吃猫食,又加了几道时令菜,和一品滋补汤。   其实他自己的胃口也不怎么好,每年的体检报告都在提醒他要注意养胃,他的胃溃疡一不注意就会复发。   大多数时候,都是点上一桌子菜,各色尝两口,就长久地搁下筷子。   吃过饭沈筵就送苏阑回了颐和园旁的小洋楼。   大白天再看这院子,倒另有一番妙趣横生,只是牌匾仍然空着。   苏阑下车时问了一句,“你难道没想好名字吗?”   沈筵摇了摇头,“实在懒得去想。”   苏阑走到厨房的中岛台上拆开药包。   沈筵换了鞋,就看见郑秘书叫来的钟点工,正抱着团换下的床单被罩,匆匆走下楼。   她手里雪白的被单上,那一片已经干涸的暗红惹眼得很,沈筵的喉头动了一动。   昨晚一开始自然有些疼,尽管他前头已做得足够。   直到苏阑疡热地唤他名字,这一声轻咛细腻柔婉极了,自己几乎丧失最后的自制。   到后来她用柔软完全接纳住他,眼角已溢出几滴泪,可沈筵却更为受罪,那股直达天灵感的刺激难耐使他一颤。   那时候他就想,要是才动手就抵挡不住紧致投了诚,传出去不得被郑臣那帮三孙子笑死。   沈筵依稀还记得。   他伏在苏阑耳边轻笑了一声,“我们阑阑还是个小女生呢。”   钟点工阿姨和他打招呼,“先生您回来了。”   沈筵点了下头,“辛苦。”   沈筵倒了杯温水递给苏阑,亲自看着她把药片吞下去。   苏阑看了眼表,“你怎么还在这里?三点钟也快到了。”   “是得走了。”沈筵说,“吃了药去休息,晚上想吃什么给我打电话,我给你带回来。”   沈筵拿上公文包就出了门。   苏阑捏着温热的水杯,恍恍惚惚地傻笑半晌。   她从一棵枯死在寝室也无人管的野草,眨一下眼的功夫,变成一日三餐衣食住行都有人过问的,玻璃罩里的花儿。   几年以后苏阑正式走向工作岗位,在那个时候,有了更准确的形容词叫爹系男友。   沈筵是足以被划进这一类的。   那段日子邝怡每回见了她,都会说:“如果恋爱的酸臭味有形状,那一定就长你这个鬼样子。”   钟点工黄姨麻利地将被单投进洗衣机,“小姐把药交给我来熬吧,您上楼去睡觉,卧室里都已经收拾好了。”   苏阑“哎”了一声,“阿姨叫我小苏就好。”   乍然听人叫她小姐还真是不习惯,总有种资产阶级剥削人的意思在。   吃了药后大约半小时,身上就汗涔涔的起来。   苏阑脚步虚浮地上了楼,她踢了鞋子爬上床,蒙住薄被子准备睡一觉。   枕套被单明明都已经换了新的,空调也开着,可她总觉得还是有股欢糜味儿。   昨晚沈筵刚进来一点,苏阑的睫毛就簌簌抖个不停,眼尾不停地有泪花儿溢出来,她已听不进去什么话。   沈筵的嗓音也是从未有过的哑,他说的是:“阑阑你乖,不会疼很久的,不要哭了。”   渐渐他放缓了动作,耐住性子慢腾腾地一下下哄着她,俯下.身吻她的眼角。   在她以为一切都已经结束的时候。   沈筵却又卷土重来,抱着她要了第二次。   后来苏阑好不容易挨到风雨飘摇的时分,喉咙里发出几声支离破碎的单韵母音节。   却像一剂药注入沈筵的身体里,他愈加癫狂,直至最后动情地紧紧抱住她。   啧。   那个姿势。   光是想想都觉得羞。   苏阑翻了个身,把这些车速一百八十迈的少儿不宜画面捐弃在一边,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已经全黑下来。   这座园子虽然是在颐和园旁边,但鲜少有人到访,因此格外静僻些,倒真是个养着情人的好地方。   她睡了一下午也浑然不觉。   苏阑跪坐在床上,目光涣散地发呆。   她真是被陆良玉那句养起来给弄魔障了。   她摇了摇头起身去洗澡。   沈筵回来时不见人影,喊了两句阑阑,就听见浴室传来一声,“我在这里。”   他摘下腕表扔在洗手台上,隔了道玻璃门,隐约能看见她的楚绰身姿,白晃晃的一片。   沈筵吸了口气,故作好心地问:“自己能洗吗?要不要帮忙?”   苏阑还真以为他是担心她的身体,怕她刚发完烧没力气独自洗澡。   她答得正经,“谢谢,但我快洗完了呀,不用。”   沈筵缓缓转动了圈儿脖子笑了,怎么他这么好命捡到了个宝?   这小姑娘放到外面太危险了,根本不懂防备男人怎么得了?   刚才开会开到末尾,几个元老级的部长为了个能源项目落户杭州还是苏州的事情争得不可开交,各自都有划分范围。   这个项目的牵扯面很广,拨款也是三亿起步,人人都想分一杯羹尝尝。   当然这项议题的决定权在沈筵手里,最后还是得听他的,在集团,沈筵拥有绝对权力,但既然苏州和杭州已经被争议过了,那在他的计划当中,就不会再被考虑了。   原因很简单。   那些势力盘根错节的地方,别人已经伸手捞过,他再去也是无利可图的。   眼看他们吵了两个小时都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沈筵先发话了,“郑秘书,给二位倒上新茶,润润喉。”   就在大家以为他要在苏州和杭州当中做选择的时候。   他又慢条斯理地说:“你们的意见很好,但是组织上从大局出发,还有另外的考量。”   众位高层:......就这?   所以刚才白看了半天热闹戏?   等到沈筵走后。   刚才那几个辩得面红耳赤的部长又坐到了一起。   “我是越来越看不透咱们这位二把手了。”   “沈老爷子教出来的亲儿子,能是咱们轻易看得懂的吗?”   “不但看不懂,我反而还有些怕,他年纪不大,心思倒是深得很。”   “不深也不能一来集团就站稳了脚跟,咱们几个啊,凡事还是多顺着太子爷的意为上吧。”   “该让的利益让一点出去,总比退休前被审查的好。”   郑秘书把这些话一字不落地汇报了一遍。   沈筵坐在办公室里听完,还是冷着脸,等到他走后,才站到落地窗前点了支烟。   这群老将们开始自乱阵脚了,是该着手收拾一批人的时候。   烟才抽到一半,他又想起苏阑来,抬手闻了闻身上,还没染上烟味。   沈筵无可奈何地摇头,将烟掐灭在烟灰缸里。   怎么就答应了她,说以后不抽烟呢? 第19章   沈筵嘴角噙了丝笑, 拨开门进去,一抬手就关了花洒。   苏阑转过来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她双臂抱着自己,“我说的是不用呀。”   沈筵的表情正经得一派坦荡,“嗯, 但我还是怕你晕倒。”   “我不会的, 你出去吧。”   沈筵伸出两根指头, 从她的脸颊划下锁骨,一路顺延到肩上,“进都进来了,还把我往外赶啊?你不礼貌哦。”   苏阑:“……”   他明明可以直接耍流氓,还非得走这么一段形式。   时过东风临夜, 窗外月影稀疏。   沈筵半靠在浴缸里, 仰头瞻视如钩弯月。   他的指尖匝匝缠绕着苏阑浓密半湿的长发, 唇角的浅笑似剪水而过的一缕清风般自得。   沈筵低头轻吻着她的额头, “好点儿了吗?”   苏阑泰半身子泡在温热的水中,斜歪在他身上, 就连发出的轻叹也似猫叫一般。   在浴室里被沈筵抱着, 不管不顾地做了两回,就问什么人能好得了?   她摇头,“这个世界不会好了。”   沈筵适意地笑出了声, “照这么下去, 咱俩可就要被泡发了, 先起来好吗?”   苏阑整个人都赖在他身上, “我腿软,起不来。”   “我抱你。”   “嗯。”   沈筵先起来穿上浴袍, 又拿条宽大的浴巾将苏阑一裹, 轻巧地将她抱在怀里。   苏阑屈着腿蜷在了床上, 她丝毫不想起身,最好直接睡过去,她真的半点力气都没了。   她从被子里露出个精致的小脑袋,看着沈筵在她面前换了套米色的长袖针织家居服,他总喜欢把室内的温度开得很低。   一点热气也受不得。   沈筵坐在床边问她,“吃了饭再睡好不好?”   苏阑摇头,“我不想吃。”   在这些小事上,他从来都尊重她的意思,从这一点来讲,甚至可以算得上是宠溺。   沈筵给她掖好了被子,“我去书房处理点事,你要是饿了就叫我。”   苏阑轻声应他,“好的呀。”   许是刚才真的乏透了。   苏阑竟又迷迷糊糊睡着了一会儿。   再醒来时,隐约听见楼下传来谈话声。   她走到衣帽间,换衣凳上有沈筵为她准备好的衣服,和他一个系列。   走下楼才发现是李之舟来了。   他坐在意大利空运来的Calia小牛皮沙发上,手边端了杯茶刚要喝,眼看着苏阑穿了和沈筵同款的手工定制,脚步极慢地挪下楼来。   李之舟是明白人。   苏阑能出现在这里,即便将来她不是正宫娘娘,在沈筵心里也有足够分量,连他也不能轻易得罪。   他忙搁下瓷盏站起来,“苏小姐好,又见面了。”   苏小姐。   这又是什么称呼。   苏阑被他叫得一阵发蒙。   她客套地笑,“就叫我苏阑吧,李教授,你还比我大呢。”   圈子里的身份从来都不认岁数。   跟了沈筵的人,总是高出一等。   沈筵拉过她的手在身边坐下,他用额头抵上她的,旁若无人的贴了好一会儿说:“好点了吗?”   苏阑有些脸红,微微侧开身子,“没有再发烧了。”   沈筵这才点了点头,“之舟你也坐。”   李之舟很有眼色。   他赶忙说:“事儿谈得差不多了,明天我让公司做好准备竞标,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沈筵起身道:“那也好,我送你。”   李之舟到了门口站定。   他又眼尾轻佻地睇了眼客厅里坐着的苏阑,“老沈,这是怎么个意思?真金屋藏上娇了?”   沈筵掩上门,摆了摆手说:“别提,小姑娘最听不得这个,心气儿不是一般的高。”   这个关门的动作快得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但李之舟注意到了。   他收起嬉笑的态度对沈筵说:“心气儿高就难办了,那她将来……”   沈筵双手插兜,眼底也空空的,“再说吧。”   李之舟说:“也是,你总归有办法的,杨峥那帮人我会叮嘱他们,在外头少乱说话。”   沈筵微微颔首,“路上小心。”   他回去时苏阑跽腿坐在沙发上。   随手翻着计划书,乌黑柔软的长发垂落在脸颊边,清动如春水般地柔弱而低婉,像他珍藏的名画。   沈筵放轻了脚步不忍打扰她。   谁知苏阑猝不及防抬起头,冲他嫣然一笑,熟稔地问他:“回来了?”   仿若一对成婚多年的普通夫妻。   “饿不饿?”   沈筵撩开她鬓边的长发,一下下轻吻着她的脸颊。   苏阑左躲右闪,“饿了。”   沈筵好一会儿才停下来,“那要出去吃吗?”   苏阑说:“随便煮碗面就行了,大半夜的折腾什么?”   那一年美团外卖刚刚上线,推广面还不是很大,外卖也没有成为优先原则。   沈筵蹭了蹭她小巧的鼻子,“那么好养活啊?”   苏阑一挑眸,“我只会煮阳春面,你别嫌弃难吃呀。”   “那哪儿能让你一病号动手啊?坐着,给你做一碗地道的炸酱面。”   沈筵的京腔特好听,内敛沉稳里又隐约有些放浪不羁,苏阑喜欢听他说话。   沈筵的身形修长清隽,就算是卷起袖口站在中岛台旁处理食材,也自成一道悦目风景。   苏阑走过去看他切黄瓜丝,刀工竟然意外得很不错。   她坐在高脚凳上好奇地问:“你是怎么会做这些的呀?”   在她这些日子以来的感官里,沈筵从小到大应该不会亲自动手做任何不需要他本人做的事情,除了吃饭必须他亲自咽之外。   沈筵将配料装好盘就开始腌制肉末。   他说:“在波士顿读博士的那几年,天天牛排汉堡的,想吃这一口只能自己来。”   苏阑捧着那把紫砂茶壶端详了半天,“我还以为你在美国也是佣人一大堆呢,至少短不了厨子司机保姆一类的。”   沈筵轻哂,“老爷子从不这么娇惯我。”   明明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苏阑却听出了几分怨怼来,不娇惯孩子不是好事儿吗?   但更奇怪的是他叫自己爸爸老爷子。   苏阑随口问了句,“你爸爸年纪很大?”   “六十八了。”   苏阑点头,“那他生你够晚的呢,这个岁数的话,你爸爸该退休了吧?”   沈筵似乎不大愿意提起他爸,原本舒展的唇角一下子紧了,“就他那个级别,且退不了,还有几年当头。”   她忙转过了一个话题,“我帮你做点什么吧?”   “把这几块姜拍了。”沈筵随手一指案板。   “可我不敢用刀。”   “……您歇着吧。”   两碗喷香四溢的炸酱面端上来。   苏阑已经忍不住要动筷子。   沈筵取下个倒挂着的红酒杯,倒了杯红酒,又从冰箱里拿出瓶矿泉水,“喝点儿水。”   结果苏阑说:“我要喝你喝的那个。”   “这是酒。”   苏阑点头表示知道,“但它闻起来很香呀。”   沈筵给她倒了矮半杯,“尝尝就行了,你身体还虚。”   说着又示范了一遍品酒的程式,先轻晃酒杯,然后用鼻尖闻红酒的香气,再浅尝一口,在舌尖上轻轻打个旋儿,最后吞下去。   沈筵说:“这是1971年的Conti,你仔细品品,回味有股子玫瑰花香。”   苏阑是个好学生。   她学得很快,稍稍抿了一小口,然后闭上眼,像是在认真回味,“我只闻到一股子崭新芬芳的资本味儿。”   沈筵笑着饮下半杯,“今天敞开了喝不怕,醉了也是在自己家。”   他话里的温情让苏阑偷着乐了会儿,他说自己家,仿佛这里真的是他们两个的家似的。   她又想起那天在空蝉喝多,醒来却睡在长安街的情形,低眸嗔道,“讨厌。”   吃过晚饭沈筵又开始处理公务,苏阑歪在书房那张临窗的紫檀刻牡丹罗汉榻上翻字帖,时不时抬起头悄悄地看他一眼。   在沈筵的目光转过来之前,又赶紧低头装作在看书。   次数多了沈筵难免发现。   一次苏阑看得久了,沈筵连头都没抬,就笑着说:“要看就大大方方地看,你跟我玩儿游击战呢?”   苏阑手里捏著书,“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很好看?”   沈筵还认真想起了这个问题。   读书的时候还真有,递情书送礼物的好像也不少,但他每天车接车送,一有风吹草动老爷子就知道,那些表白的女孩子,无一例外都会被班主任训斥,更有胆大过了头的,甚至直接会被校方勒令退学。   要知道他当时读的,本就是京城赫赫有名的贵族学校,而沈筵本人,是这群王孙公子当中不可冒犯的,最深不见底的存在。   久而久之,学校里都传他的家世高人九等,只可远观不能恋爱,慢慢的也就没人再敢接近他了。   后来为了证明给老爷子看,他不走二哥的路,也一样能光耀沈家的门楣。   沈筵用了十一年的时间,从Q大本科读到哈佛博士,直到回国正式参加工作,还是一脚踏上了这条道,升得甚至比他二哥还快。   那个时候他才明白,家里没有人能拒绝老爷子的安排,包括死了的沈夫人。   沈筵还记得,沈夫人去世的时候是在301医院,当着一屋子人,她拿出一辈子没有过的低声下气,请求老爷子说,定要将她的骨灰送回丽江老家。   老爷子顾念这是她的遗愿答应的倒爽快,他说你放心,可人才死他就在八宝山挑了块风水宝地。   沈筵忙完了公事,招手让苏阑过来他身边坐,他取了支紫毫笔,“看了那么久字帖,写两个字我瞧瞧?”   苏阑接过笔蘸满了墨,“这你可难不倒我,我是练过书法的。”   她提笔就在已经铺好的纸张上,行云流水而又笔式工整地写下:棠园。   苏阑歪了歪头,“就给你这座院子取名叫棠园好不好?”   沈筵当然不会有什么异议,他将苏阑抱在膝盖上坐着,“你取了名字,那就是你的院子了,你说好便好。”   苏阑搁了笔,“那我这字怎么样?”   沈筵在书画上颇有造诣,单看书房里这些笔力苍劲、挥斥方遒之作,就足可以窥见他的功底。   他点评道:“笔顺还过得去,只是,间错不够齐整。”   他是懂书法的。   苏阑在心里想。   她幼年时虽跟着爷爷临摹过不少大家碑帖,书写也大气,也还算清秀,但还没到能在行家面前舞大刀的程度。   间错不齐就是个大毛病,苏阑练了很久,这个问题怎么也改不了。 第20章   苏阑自己也知道, 她只是临过几年字帖而已,写出来的字确实还欠火候,唬一唬外行还能勉强过关,但想达到沈筵这样的水准, 只怕得再练十年。   思绪蹁跹间, 沈筵已握住她的手, 为她重新把定了笔,换了张纸道,“落笔时须得平稳些,但也不可太过于用力,要错开勾撇的间隙。”   苏阑听得认真, 也很虚心地依着他的话写了几个字, 虽无明显的进益, 但在笔法上却是成熟了不少。   或许是离得太近了, 沈筵微热的呼吸拂在她脖颈间,他身上盛年男子的浓烈气息, 混杂著书房内馥郁的苏合香, 让她不免有些心猿意马。   红晕从苏阑的颊畔丝丝扣扣地氤氲开,如同这支紫毫笔上蘸着的宣墨铺洒在纸间一般,渐渐生出几段毫无依据的枝枝蔓蔓。   似乎书房里一下子就静了下来。   安静得她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在沈筵的手中, 一下快过一下。   沈筵伏在她耳畔, 苏阑的发丝不时蹭着他的侧脸, 搅得他坐立难安。   他明明已经心痒难耐, 偏还装作一本正经,可一开口, 那声音却喑哑极了, “我再来教你写几个字。”   不过写完半篇《春序》的功夫, 苏阑的上衣已经散乱不堪。   苏阑缓缓回过头,索性收了笔,盈盈媚眼望住他,“就到这里吧,能不写了么?”   沈筵赤红着一双眸子,喉节上下滚动了一圈,“就到这里。”   苏阑说的就到这里是指练字的程度。   而沈筵的就到这里,强调的却是个地点。   他是说,就到这里......做。   直到满桌的笔墨砚台等物被他拂落在地。   苏阑才反应过来,“不......”   沈筵急切地吻住她的唇,把她剩下的话全堵了回去,留下一室呜呜咽咽之声。   苏阑洗完澡躺在床上也没想透,刚才自己是怎么被他抱回卧室的,只记得情.潮涌动时,沈筵脸上恣肆放纵又清冷禁欲的表情。   沈筵冲了个凉,光着上半身在她身边睡下,苏阑原本背对着他侧躺着,被他轻轻一拽,身体又重新拢在了他怀里,她摸到了沈筵紧实的胸口,触电似的缩回了手。   “你怎么不穿衣服睡觉呀?”   “这不是怕你着凉吗?把空调开高了几度。”沈筵揉了揉她的发顶。   苏阑温热的脸颊埋在他胸口,“真的呀?”   “假的。”   “??”   “要半夜你勾引我,就省得脱衣服了。”   苏阑觉得冤枉,“我什么时候勾引你了?”   沈筵很诚恳,“勾引我一晚上了还想不认账?就在你直勾勾盯着我的时候。”   苏阑:“......睡觉吧你还是。”   最好把嘴也闭上。   沈筵的手指划过那处,又惹来苏阑一阵轻颤,“我们阑阑这么敏感?刚才在书房,弄得我身上都湿了。”   苏阑:“......”   这个老流氓。   嘴里没一句正经话。   苏阑及时抓住了他要作乱的手。   她语调柔婉,含了哀切在:“你就饶了我吧,现在腿还抖呢。”   沈筵在她头顶上轻笑出声。   他一向在男女之事上很平淡,即便是在从前处处有人安排姑娘的酒局上,他也极少会赏光带走哪一个。   就算三五月间来了一趟兴致,不过玩上一两回,就丢在脑后再也想不起来了,也从不留谁过夜。   这回确实离奇了些。   也许是因为新鲜,一开始的沈筵在心里给出了一个连自己都不太信的解释,来面对他的反常。   到后来他才肯慢慢承认,或许苏阑真是不一样的。   她爱他。   她以万分真心待他。   不为权,不图利。   只是爱他。   苏阑在家里歇了两日。   周五下午她就到了沈家给学生上课,因为正过暑假的沈瑾之上午是起不来的,大小姐早早就过上了轰趴生物的夜生活。   周妈提前备好了她的拖鞋在门口。   苏阑换上后问:“瑾之在楼上吗?”   “小姐在的,苏老师身体好点了吗?这种雷雨大风天,最要注意穿衣防寒的。”   “好多了,谢谢您。”   苏阑走进书房的时候,沈瑾之还在刷牙,她含混不清地说了句,“期末卷子在桌上你先看。”   苏阑按惯例先从她的弱项数学看起,失分点还是在一些细节上,最末两道难一些的大题更是不用想了,她的好学生直接跳过不做。   英语拔高了不少,总分接近满分,阅读理解也全对,作文扣了些分。   沈瑾之出来说:“我这次在全班中游,老师说我进步很大。”   苏阑却没这么乐观,“如果想上R大,就不能有短板。”   苏阑拿起数学试卷开始给她做错题分析,中途周妈进来一次送了茶水点心。   沈瑾之拿了块松瓤卷吃着,“楼下谁在说话?”   “是良玉来了,还有你大姑妈,夫人陪着呢。”   苏阑听见这个名字眼皮一跳,笔锋顿了顿,写算式的手划出去好长一道。   周妈说:“苏老师没事吧?”   她摇摇头,“没关系。”   “苏老师注意下时间,今天晚上沈家在国宾馆设了家宴,小姐要准时参加的。”   周妈交代了这一句就匆匆出去了。   沈瑾之愁眉苦脸地伏在桌上,“大姑一来就这样,我爸妈就跟接见外宾似的,怎么隆重怎么搞。”   苏阑没有接她话,只重新拿了张草稿纸继续帮她列举等差数列的几种求和方式,详细给她讲了遍。   沈瑾之似懂非懂地点头,突然又问起了另一件事,“老师,我表哥和你一学校,你有没有见过他啊?”   苏阑凝眸想了想。   这事儿不好说撒谎,一问陆良玉就什么都知道了,但又不能说得太全。   她选择避重就轻,“你表哥是哲学院的风云人物,我们学校应该没有不认识。”   也不说见过,也不说没见过,只表示认识。   而且还是随大流的那种认识。   “不就爱炫他那破跑车吗?三蹦子似的,吵得人头疼,也不知道哪里就轰动了。”沈瑾之嘁了一声,托着腮作向往状,“我小叔叔才是上乘人品呢,又谦和又低调,从来不搞声色浮夸那一套,不然郑姐......”   她还没说完。   门就被沈太太推开了。   沈瑾之撅了撅嘴,“您什么时候能学会敲门?”   沈太太站在门口敲了敲,“这样行了吗?”   “您有什么事?”   沈太太放下一套粉色蓬蓬裙,“晚上穿这件衣服,打小你穿粉色就会被夸,你爷爷看着喜欢。”   “爷爷喜欢有那么重要吗?再说了,我想穿那条黑色连衣裙!”沈瑾之抗议。   沈太太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知不知道家里谁说了算?你表哥再不像话,都知道怎么讨好你爷爷!你倒还不如他了?”   说着又看向苏阑,下了一道逐客令,“今天就到这里,苏老师下班吧。”   苏阑点了点头,“那我明天再来。”   这节课的内容也不知沈瑾之听进去没有。   但苏阑却见识到了,沈老爷子在他们家的地位,说是危楼高百尺也不为过,怪不得沈筵提起他爸爸来,会是那么一副表情。   苏阑下楼的时候,陆良玉站在大院里头,和一男生在抽烟。   她硬着头皮走了过去,想装作不认识他,可他偏偏要叫住苏阑。   陆良玉吐出最后一个烟圈,把烟扔在地上踩灭了火星,“苏学姐!”   苏阑也只好站住,她缓缓侧过身,尽量表现得平和,“你好,没想到在这里遇上,真巧。”   “也不能算巧吧,这是我二舅家。”陆良玉双手插兜靠着车门,他指了指苏阑手里的课本,“你在给瑾之补课吗?她那个脑子跟得上?”   苏阑不方便评论沈瑾之的智商。   她只是说:“瑾之学得很不错。”   陆良玉不屑地扯了下唇角,“文化课再补习也就那个样子,苏学姐,真正有用的你是一点不教她啊。”   “那依你之见,陆公子,什么才有用?”   苏阑听出了他话里的不客气,所以她也没打算跟他客气。   陆良玉直接挑明了:“比如说,怎么借着外甥的力,搭上小舅舅的船呐。”   他旁边站着的那个比他年纪稍长的男生,往前走了一步,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向陆良玉打听了一句:“谁搭上了你小舅舅?老沈是那么好搭的?”   苏阑轻蔑地笑了一声。   她真是庆幸没有答应过陆良玉任何事情。   那笑声从鼻腔里发出来,短促而又蔑然,可脸上却仍淡淡地笑着。   她轻声道:“我一直以为自己运气不好,但没瞧上你这个人,可见我还是受老天眷顾的。”   苏阑说完就走了,转身时连裙摆晃动的幅度都异常柔美。   看得郑臣一阵头晕眼花。   这是打哪儿来的小姑娘? 第21章   真厉害了。   郑臣在心里嘀咕了句。   末了还浪荡地吹了声口哨。   苏阑听见了, 却没有回头。   她在心里骂了句,都他妈一路货色,难怪跟陆良玉好。   郑臣勾着陆良玉的肩,“这妞儿你的?还是你舅的?”   陆良玉眼睁睁看着苏阑出了大院, 在转角处坐上了一辆军牌奥迪。   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苏阑从前就不把他放在眼里, 往后更要瞧不上他了。   他顿时泄了气:“本来是我的,现在跟了我小舅舅,你别说出去!”   郑臣是郑妤的堂哥,他要回家多半句嘴,苏阑不定会惹上什么麻烦, 这不是他想看到的, 小舅舅也会怪罪他。   沈筵的怪罪他可吃不起。   别看他小舅舅平时一副闲散山人, 好似随时都能归隐田林的淡然样, 谁要惹急了他,沈筵也是个六亲不认的冷血主儿, 连他亲妈加上二舅舅都要让七分。   陆良玉上的是他小舅舅曾经读过的中学, 也一路听着沈筵的名头走来,当年他舅用一支铅笔戳穿人喉咙的事迹,在他的心里至今还是个阴影。   世上也就他外公能勉强镇住这个阎魔。   郑臣吊儿郎当地睨他一眼:“哟, 你还是挺关心她的嘛, 刚才且骂人家来着呢。”   陆良玉争辩道:“我不是被她拐着弯儿骂回来了?她连半点便宜都没有让我讨到。”   “所以我才说她有趣啊, 这姑娘叫个什么名儿?”郑臣说。   “苏阑。”   苏阑上车以后, 没等赵师傅问,她就说:“送我回学校。”   她在路上给沈筵发消息, 今晚实在不想回颐和园。   当时沈筵正在开会, 宣布新能源项目选址在南京, 并公布了招标方案。   南京的总经理邹君成全程参与了会议并发言,表示将服从集团安排,在沈总的坚强领导下,在全面发展时期做出更大成绩铸就新的辉煌。   与会的管理层们阳奉阴违地鼓着掌,相互对视一眼之后,有些人已经按捺不住要交头接耳了。   “做梦都没想到会是南京。”   “我倒是考虑到了,这个邹君成是沈总的拎包小弟,从地方上带来的。”   “老部下啊,咱们呐,靠边站吧。”   沈筵瞥见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划开屏幕一看,是苏阑发来的。   她说:【同学找我有事,今晚我就不回去了,在学校住几天。】   沈筵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那年微信才刚出APP不久,用户数量还很少,苏阑是沈筵的第一个好友。   就这聊天软件也是苏阑硬给他下载的,否则以他老干部的作派,断然玩不来这些年轻人的新潮玩意儿。   许多年后微信有个回首过往活动叫“我和微信的故事”,沈筵总能被官方提醒一遍又一遍,他的第一个微信好友就是他曾经悉养在掌心的小女友。   她叫苏阑。   L.Su.   她的微信名一直没变过。   沈筵没有多问,只是回了个好。   苏阑盯着那个好字看了很久很久,沈筵是尊重女孩子的,不论什么情况下都不会刨根问底。   她很喜欢他这一点,但有时候,她又希望他多问一句。   哪怕多问一句你怎么了,是不是分别的时刻,也就没有那么多遗憾呢?但沈筵始终都没有。   会议结束以后,众人都散尽了。   郑秘书才小心上前:“沈总,晚七点在国宴厅,您父亲设了家宴。”   沈筵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知道了。”   郑秘书收拾东西出了会议室。   沈筵拿出手机拨通了赵师傅的电话。   赵师傅很机灵,立马汇报给他:“沈总,苏小姐已经回学校了。”   沈筵问:“今天出了什么事?”   赵师傅将他在大院门口等苏阑时,见到的场面和争执详细说了一遍。   沈筵听完后,淡淡说了句“知道了”,就挂了电话。   从北京城地标性建筑的集团大楼里出来,沈筵就回了棠园,打苏阑来了以后,他这几日住在这里,一应换洗的衣服也都从酒店搬了过来。   他洗完澡重新换了件浅色西装,因为是家宴,也没系领带,表换成更低调的IWC就出了门。   不该他唱主角的局,便能素简则素简。   芳菲苑正厅里宫灯长明,侍应生站在门口候着,见沈筵来了忙给他开门。   “沈先生,这边请。”   偌大的宴会厅里齐聚着他看似金碧辉煌实则晦暗不明的一家人。   沈筠招呼他过来坐。   他刚要坐到二哥身边的空位上,就被正位上首的老爷子叫住了,“老三,你坐我这儿来。”   大姐沈篱和弟妹安歆互相交换了个眼神。   沈篱小声在安歆耳边说:“爸爸还是最喜欢老三的。”   安歆嫁进沈家多年,也能看清几分形势:“老三最像他,爸爸对他这小儿子才叫一个,寄予厚望啊。”   众人举过杯以后。   沈筠又敬了老爷子,“爸爸最近常出席会议,我在报纸上也天天见着报道,还是多注意保重身体。”   老爷子浅酌了一小口,“瑾之都长大了,你也不年轻了。”   陆良玉也举着冷饮站了起来,“外公就光看见瑾之了,我也长这么大了不是?”   老爷子今天心情格外好:“是,外公都没瞧见,才上大学吧?读了什么专业?”   沈篱抢着答道:“爸爸,我给良玉选了马克思理论研究,将来孩子想走仕途也更方便一些。”   “哲学很好。”   老爷子念了一句,就再没说过话了。   对于他大女儿这类探口风的话,老爷子从来都不予正面回应。   沈篱打小就这样,仗着家里可以安排一切养成了如今强势的性子,嫁了人还是如此,老公儿子都要按照她的意思来过日子。   倒是沈筵哂笑了一声。   他转着蚌佛,悠悠道出句,“想从政得底子干净,这良玉恐怕是难呐。”   一句话吓得陆良玉脸色雪白。   沈篱也手忙脚乱地去敬老爷子酒,“爸,我也敬您一杯,祝您身体康健。”   所幸老爷子并未把这些小辈的事放在心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装作没听见,三言两语地也就打发过去了,转头和沈筵聊起了近来的经济文化态势。   沈篱在桌子底下踩了儿子一脚,“你究竟怎么得罪你小舅了?”   陆良玉疼得龇牙咧嘴,面上又不敢怎么露出来。   他还能怎么得罪他小舅舅?不就下午找了苏阑的麻烦。   一顿饭刚吃到末尾,老爷子喝着茶,状似无意地提了句,“前两天我在人大碰见老郑,说他家孙女今年春节会回来一趟,想挑个好日子把婚事订下。”   沈筵眼皮一跳。   到底还是来了。   他攥着蚌佛的手一紧,骨节挣得发白,却仍不动声色地说:“我没什么意见,爸爸看着安排。”   沈老爷子拍了拍他的手背,“爸爸这把岁数了,还能安排什么?都是为了你好啊。”   谁又说得清呢?   到底是为了他好,还是为了沈家好。   沈筵端起了酒,“这一杯我敬您。”   他二哥沈筠是个厚道人,见沈筵没有为联姻的事大起冲突,也欣慰地陪饮了一杯酒,“老三小时候淘气,大了反而上进了。”   一时宴席散了。   沈筵搀着老爷子上了车,又交代肖秘书仔细照顾。   他二哥笑了笑说:“总算肯点头订婚了。”   沈筵双手插在兜里,“不点头就能不订吗?今天二哥陪老爷子舞这场剑,不正意在我这沛公?”   “你这话我倒不知怎么接了,老三,为了沈家你多担待着些吧。”   沈筠悃愊无华地拍他的肩,才说完就带着女儿上了车。   安歆和沈篱走得慢,方才席间太闷,这会儿才敞开了说。   沈篱问她:“良玉和那姑娘断了吧?”   “没来往了,周妈说今天他们在大院里见着了,连两句话都没说到双方就冷了脸子。”安歆瞧四下无人,笃定又神秘地说,“还是大姐有主意,把她弄来家里给瑾之补课,也叫她知道厉害,良玉可不是她能够得上的。”   沈篱对这段马屁很满意:“当然,否则P大那么多好学生,为什么选她来补课?她要是够聪明,便不用咱们挑明说,自己就会主动远着良玉。”   安歆自是懂得。   他们这样的人家,仿佛天生就不会有话直说,什么都讲个颜面。   大喇喇地把苏阑直接叫到眼巴前来训一顿,既丢了体面,也未必管用,要再把陆良玉的逆反心给激起来就不妙了。   他们校长不是说这姑娘心高气傲吗?   那不如就釜底抽薪,先彻底绝了苏阑的想法,良玉那头就好办了。   她为什么不能和陆良玉在一起,就算她不明白,大院里的一切也自会给她答案。   陆良玉先到了门口,见沈筵已经上了车。   他站在车窗前有些怯怯的,“小舅舅,你、你、还没走?”   沈筵靠在后座上,昏黄的路灯刻画出他脸部深邃的轮廓,他将手伸到窗外。   他那双指节分明的手掸了一掸烟灰,一句漫不经心的话吓了陆良玉一跳:“怎么了大外甥?这就害怕了吗?”   陆良玉垂着头,“我、我知错了。”   沈筵轻嘲:“你最好是。” 第22章   沈筵淡声吩咐司机开车。   没有听见别的指示, 李师傅便按原路返回棠园,但车刚开出八里庄,就听见后座的沈筵出声道:“去黄金屋。”   “是,先生。”   黄金屋内酒局尚酣, 郑臣才刚解了禁足, 正满京城的混场子。   第一站到的就是遍地熟张儿的子弟窝——黄金屋。   李之舟为了庆祝他翻身得解放, 特地开了一瓶1945年的Conti。   就这么一瓶年份稀有的酒,当年在纽约,一举拍出了三百万的价格。   他嘴里叼着烟,一只脚架在整块和田玉雕成的茶几上,拔开了酒塞子, “就这瓶酒, 老沈特别交代过了, 等你坐完牢出来喝。”   郑臣夸张地捂着胸口做感动状:“论做人这一块儿, 还得是我们三哥。”   杨峥搡了他一下,“少来, 他不你妹夫吗?”   郑臣酒气上了头, 拍桌子也特用力:“你少给老子提这茬!就我那个死乞白赖丢人现眼的妹妹,为了她我私下没少给人老沈赔不是,才没伤了兄弟感情。”   虽说在他们这个衙内阶层里, 比起联姻来, 爱情更像是一场疯魔的笑话。   但大家都图个你情我愿, 左右是政治婚姻, 真没必要弄得不好见面。   讲规矩的事儿,就不要谈感情。   挑个看得上眼还过得去的对象结了就成了, 总归是完任务, 像郑妤一样十年如一日纠缠沈筵一个人的, 也算是异数了。   郑臣在家里没少规劝他这妹妹,让她另寻个对她态度好点儿的。   可郑妤偏不,就像中了什么没有解药的蛊一样,非沈筵不可。   李之舟半靠在沙发上又续上一支烟,“你这一出唱的是醉打金枝啊,整个一帮理不帮亲呐郑公子。”   郑臣仰头饮下大半杯酒,“她不用忙,有那位大小姐被现实狠狠毒打的日子,我等着呢。”   “你缺大德了!有这么咒自己妹妹的吗?真说得出口。”杨峥说。   李之舟扔给他一房卡,“知道你爱玩双的,给你在柏悦的顶层套房里安排了一对绝色娇姝,晚上悠着点儿弄。”   郑臣笑着收下了,掐了烟又问起来,“我今儿在大院里撞见一姑娘,给瑾之当老师,敢对老沈家的外甥指桑骂槐,那细肉皮儿嫩的......啧,都能掐出水儿,亲起来肯定不错。”   李之舟很快反应过来,“你见到苏阑了?”   “没错,我听陆良玉说,是这么个名儿。”郑臣扭头看他,眼尾微微上挑,“这姑娘这么不简单?就连你也认识她呢?”   李之舟收敛起放浪形骸,“你不要去招她,她是老沈的人。”   郑臣还是没当回事,“三哥哪个女人不是两天就撤?我想上手跟他说一声就得了。”   “这回不一样了,他领着苏阑住进了颐和园后头的洋楼里,成天介宠着她。”李之舟肃了肃神色。   “Once Again!你说哪儿!”   郑臣的表情比听见刚吃了九个灭霸的蜘蛛侠参加残奥会拿了倒数第一名还要惊讶。   由于他的分贝实在太大,惹得旁人都往这里看。   李之舟把他摁在沙发上:“你他妈的给我小点声儿。”   郑臣压低了声音:“那不是老沈的婚房吗?刚装修完的时候,我还送他幅《汉宫秋图》,正经的南宋文物,这么快金屋藏上娇了?”   “这事儿够稀奇吧?简直闻所未闻呐。”   李之舟的神情像解说聊斋一样诡异,“所以我说苏阑这姑娘你招不得。”   郑臣正怔忡间。   沈筵已从外头走来,“又在背后嚼舌谁呢?”   李之舟不由得顿了一下,悻悻道:“说你是他好三哥,酒都开了,今晚准会来瞧他。”   说着就给郑臣使了个眼色,他也很上道地递上一杯酒。   沈筵接过郑臣倒的酒,神色冷郁地晃了晃杯,“你是姑娘家啊?还用得着人瞧。”   杨峥才刚喝得有些懵了,仰头睡倒又醒来,见沈筵形单影只便问:“唷,今儿一个人?三哥,没带你那心尖子?”   “哪儿来什么心尖子?”沈筵眉头一蹙,“这又是谁说出来的?”   杨峥面上立马便讪讪的有些挂不住。   他硬着头皮说:“上回三哥带人来了这儿以后,没、没几天,宋临那小子就起了这么个号。”   李之舟从中劝和了句,“以后别再提了,你去醒醒酒吧。”   “哎好。”   杨峥跟得了特赦般下去了。   郑臣给沈筵点了支烟,“怎么了三哥?心里头不大爽快啊?又被催婚了?”   这话沈筵听笑了,略一摆手拒了他,“就非得是被催婚,我才能不高兴啊?”   “您这位太子爷要风得风,能是因为什么事儿?还有什么是你摆不平的?除了我那蠢材妹妹!”   郑臣见沈筵没接烟,自己抽了口,吐出好长一道烟圈。   就是去年陆良玉跟一帮年轻没分寸的公子哥儿在酒店胡天胡地,小孩子家磕了药上头,玩得猛了些,从后头绕跟绳子勒着一姑娘的脖子做,到尽兴时用大了些气力,失手把人姑娘给弄死了,沈筵动用了大把关系才把事情压下去,赔了五百万,又给她一家人全安排了正式工作才了事。   这件事也很快揭过去。   不过是在圈子里,又留下一段关于沈家讳莫如深的过往,来日说起沈筵时,给这个名字投射进手眼通天的涵义。   李之舟笑说:“他们是觉得新奇,你从没带过别的姑娘在身边,总归苏阑不一样。”   沈筵扯松领带,不以为然地笑:“有什么不一样?无非她更乖些。”   今夜黄金屋里照例请了戏曲学院的学生们来弹琴。   沈筵架着腿仰靠在后苑正中央的沙发上,听着塘边弹琵琶的姑娘紧张地拨弦清唱。   那女孩儿技法倒是不错,可惜腰肢不够软,样貌也并不出众,音色更算不上什么清越。   不如他的阑阑多了。   想起苏阑,沈筵眉心又染上一股子燥热,手上转动蚌佛的速度,也在不知不觉中加快了几分。   近来擦枪走火的频率实在高,就连床毯子也不能一同盖了,稍稍蹭一蹭即成惊雷之势。   昨晚小姑娘洗过澡,歪在沙发上看文献。   沈筵一开始只是想抱一抱她,便拉过毯子侧躺在她身边,可闻久了她颈间那股清甜,下巴不时蹭过着她腻滑的肩膀,渐渐事态就不可控制了,在沙发上要足了她两次。   直至末梢,苏阑瘫软在他身上,一丝气力也没有了。   沈筵摸出根烟来,微阖了眼,放在鼻尖上轻嗅。   到底也没有点,取过外套就出了黄金屋,心烦地开着车。   他徐徐绕着海淀开了大半圈,鬼使神差的,终于还是开进了P大的校门。   这个点女寝已经熄了灯,沈筵靠着车身站在楼下瞧了一会子,同样被黑夜笼罩的小窗。   分不出谁是谁。   沈筵低头揉揉眉心,脚步缓慢地上了楼。   这会儿正是北京最热的时候,寝室里没空调,苏阑照旧把宿舍门开着纳凉。   只着纯白的T恤,头发绑成马尾,身下是一条短裙。   露出大片冻牛奶一般凉白的肤色来。   她在地板上垫了张瑜伽垫,盘着腿坐得很端正,捧了本《十四行诗》像朝圣。   周围烛火跳耀,明明灭灭照映着她白皙清丽的面容,兼具明艳与冷清,和她这个人一样时刻矛盾着,苏阑凝神的时候,眼神里总有一种过分轻灵的宁静,像在审视一切。   沈筵径直走进去。   他将椅子往外一提,把臂上挽着的米色西装外套随意搭在椅背上,闲散得像在自己家。   苏阑放下书看着他这套一气呵成的动作。   沈筵生了一副好皮相,行动举止间,端正政界新贵的派头。   沈筵无声地凝视她。   她张眼望人时有种天真感,纤长弯翘的睫毛覆着的杏眸里,尚存对人世的好奇和渴望。   良久,沈筵才开口:“在这儿修炼呢?还挺能屈能伸。”   苏阑垂下眼眸,紧张地攥著书页,开口就结巴了,“没、没有啊,真的有事。”   “你并不擅长说谎,阑阑。”沈筵说。   苏阑低着头闷不做声。   沈筵又缓缓道:“以后良玉不会再找你麻烦,他识相的话,甚至都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他这么快就知道了。   苏阑脱口而出,“你监视我?”   话一说完她又后悔了。   沈筵真想打听出什么事来还不容易?他若真有意,甚至可以操控未来几天A股的走向。   苏阑禁不住长时间和他对峙。   才看了一会儿,又怯弱地低头。   沈筵却不以为意,“不许同我置气,至少,不要置这种气。”   他语气倒清淡,但不容置喙的意思明明白白全在里头了。   “知道了。”   苏阑的声音低低的,像山林里拢沉的一层薄雾,轻柔地刮过他耳边。   她对于他的说教,认真回答“知道了”的时候,那副顺承的模样,看起来温柔、乖巧又安静。   是沈筵一辈子最喜欢的样子,此前此后也再没有任何一个人,比苏阑更能满足他的征伐欲。   沈筵牵了下唇角。   一晚上的烦闷烟消云散。   他朝她伸出手,“阑阑,过来。” 第23章   苏阑试着动了动。   这么盘腿坐得久了, 早已麻了,凭自己很难起得来。   她索性也不再挣扎,把双如雾如烟的眉眼往沈筵那儿一望,连妩媚亦是内敛的:“扶我一把好伐啦?”   沈筵撤回手走到她面前, 高大身形覆压而下, 伸手一捞将她打横抱起。   他的鼻尖抵着她额头, “嗓音这么糯,让你叫两句你偏不叫,非要我来哄。”   苏阑勾着他的脖子红着脸把头往里埋。   她瓮着声气儿,“讨厌。你总说这个。”   尽管做了许多回,但她仍旧放不开。   连声音也都是破碎不全的, 实在忍不住了, 就楸过枕头蒙住自己的脸。   可他偏偏不肯饶过她, 沈筵这位穷兵黩武的主儿, 扯落枕头就诱哄她道:“好心肝,你叫出来, 我想听。”   沈筵把她放在桌上, 撩开她颊边散发,“那我们来说点别的。”   苏阑下意识地将双手向后撑住桌子,不妨燎上段烛火, 还不等她觉得疼, 沈筵已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吹了吹。   “疼吗?”他问。   沈筵儒雅的外表下, 有着政客天生难以勘破的城府, 真真假假极难分辨。   但这副紧张的样子当是做不了假的吧?   只是这么一转念,苏阑心里某处已软了下去, 她将手指从他的手中抽出来, 在沈筵微微错愕的目光里, 凑过去亲了下他。   她原旨在浅尝辄止。   到后来便由不得苏阑了,沈筵扶住她的后脑勺一再深吻下去,清冽的酒香卷入唇齿。   就在沈筵快撩开她短裙的关头,苏阑紧搂住他的后背制止了他,“门没关呀。”   “怕什么?又不是没在桌上做过。”   沈筵将头埋在她颈侧,贪婪地吸吮她的香腻。   苏阑轻咿了声,“你晚上喝酒了?”   沈筵抵着她的额头柔声道:“嗯,喝了几杯,红的白的。”   “自己开车来的?”   “是。”   苏阑感到一阵后怕,茫然又急切地嗔怪:“酒后驾驶你疯了呀?”   沈筵笑说:“这不是想我们阑阑了吗?”   “我打给赵师傅,让你接你回去。”   她说着就要跳下桌去拿手机。   “你都在这儿,我还能回哪儿去?今晚不走了。”   他含了五分不正经的语气,每每都营造出深情的混响。   苏阑嘲解地笑:“我敢让您屈尊降贵住女寝?不怕传出去让人笑掉下巴。”   “那就没法子了,又不让我住这儿,还不许人开车。”   沈筵难得耍了回无赖。   苏阑笑着推了他一把:“真真是我命里的克星!”   她轻巧地跳下桌,吹灭所有蜡烛,挽上沈筵的胳膊:“走呀沈公子,我开车送你。”   看她坐在驾驶位上研究了片刻。   沈筵半信半疑地问:“会开?”   苏阑琢磨得差不多了。   她摁下启动键,故意气沈筵说:“也不怎么会,怕死就下去。”   “不会也没法子,命就交给你了。”   哪知他懒散地往副驾上一靠,大有跟她当亡命鸳鸯的架势。   苏阑开车的技术不赖。   都是深更半夜去酒吧接邝怡练出来的,尤其上大四上半年,邝同学去蹦迪的次数呈几何函数增长。   她那会儿凌晨一听见手机响就一肚子火气。   一路上开得很慢,沈筵是个不错的共乘伙伴,不会在旁边啰嗦。   苏阑把车停在颐和园旁,解下安全带的时候她问:“真一句不说我?不怕我乱开啊。”   沈筵揉一揉她发顶,眼神迷离似有醉意,答非所问道:“我们到家了,阑阑。”   他呼吸间带出的气息落入她耳中,声音也低沉,沉到有一种比缠绵更加深的意味。   多年后,苏阑常想起那个夜晚,好像就是在那秒钟里。   在沈筵说“我们到家了”的一瞬间,在这个世上仿佛,真的就有属于他们的一盏万家灯火。   她下定了决心,做个只顾眼下、鼠目寸光的坐井者,也许难逃鄙薄。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也跟着他轻飘飘得起来,“嗯,到我们家了。”   苏阑踏碎一地月色迈上不算高的台阶。   朱门之上原本空着的位置,凭空生出一块镶金牌匾来。   上面写着“棠园”,正是苏阑的手笔。   她仰头盯着瞧了许久,“我不过说笑,你还当真了?”   沈筵拉了她的手进月牙门,“你说的话我多早晚不当真?”   虽然沈筵这个人骨子里轻世傲物透顶,生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和她在一起的那两年,却是真真正正的把苏阑捧在手心儿里。   这一晚苏阑兴致很高。   牵着沈筵倒把一整座棠园逛完了,她站在后院一棵粗壮的梨树前,有些惋惜:“那园名儿起早了。”   “怎么呢?”沈筵问。   苏阑闷闷道:“我只看西府海棠开得好,没瞧见这树皎白梨花,合该取棠梨二字就妙了。”   沈筵倒不嫌麻烦,“那有什么难的?赶明儿你得空了写两个字,我让他们重做。”   后来直到苏阑搬出棠园,她都没再抽出空动笔写。   苏阑犹自仰头望着树,“到秋天真能结梨子吗?”   沈筵绕到身后环抱着她,下巴磨在她的发顶蹭着,“近两年没长过,哪天让大院儿里的花匠来瞧瞧,看施点什么肥。”   苏阑感觉沈筵在有意无意地蹭着她。   她是真怕他胡来,起了要逃的心思,“我们进去吧?”   沈筵的声线如沾了辰时暮霭般低哑:“好。”   他们在院子里待了有个把钟头,到最后苏阑抖如秋风中扑簌簌的树叶,整个人无依无凭地寸断在沈筵的身上。   “出了那么多汗,我们进去洗澡?嗯?”   沈筵抱起她,一口咬在她小巧的耳垂上,轻声戏谑道。   又是进去。   苏阑惊恐地抬眼看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惹来沈筵一声哂笑,“这回是真的。”   苏阑视死如归地,跟这个永远同她不在一个频道上交流的老流氓,厮混了一个暑假。   以致于研一开学的早上,她的劳乏程度照例不允许她在这个点醒来,缩在沈筵怀里睡得酣沉。   沈筵拍了拍她,轻语了一声道:“起床了,心肝儿。”   苏阑熟练地往他身上挨过去,寻了个比刚才更舒服的睡姿,“不起。”   沈筵无奈地摁了摁眉骨。   昨晚那个慷慨陈词发表演讲,对今日开学事宜做出一系列安排,如领课本见导师等的人真的是她?   罢了,晚点去也没什么关系,就算是错过了见导师的时间失了礼,大不了他来打声招呼,横竖他们学校那几个领导也都熟。   沈筵拨开她的四肢起身下床,他洗漱完换了身深色西装,系完领带的功夫又坐到床沿。   他捏了捏苏阑的鼻子,她才呼吸不畅地醒转,迷茫地糯着把嗓子问:“嗯?几点了?”   沈筵抬手看表,要笑不笑地说:“八点五十。”   她几乎是直挺挺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动作快的像是在表演一场人类医学文明急救史上的奇迹,用“垂死病中惊坐起”来形容也不为过。   苏阑掀了被子跑到浴室,边挤牙膏刷牙边喃喃道,“完了完了,要迟到了。”   沈筵好整以暇地靠在门边看着她,“我去南京出差,三天后回来,你在家乖一点。”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苏阑含混不清地回。   沈筵笑着看她,“谁能说不是呢?”   苏阑出门前随手拿了条鹅黄背带裙套上,三两下扎好一个高丸子头,过于青春的打扮让她在办公楼前下车时,听见路过的学弟议论说:“是新生吗?好正点的。”   也算是新生吧,研一的老新生。   苏阑原本还喜滋滋的在心里说。   可立马就又有人说:“是新生你也别想了,没看刚才她从什么车上下来,那车牌能是一般人?”   还有从旁附和的:“就算是娇花,也是朵早有金主的娇花,你就死心吧。”   苏阑的笑容立马就僵在了脸上。   为什么就一定是金主?就不能是妹妹?或是女儿这样的身份?苏阑想不明白,她也有清白的出身呀,也受过好的教育。   突然后头有人拍她肩膀,“Hi,苏阑。”   是林静训。   那个拒绝家里的安排,选择念MBA的二小姐。   她浅笑着应,“林小姐,真巧啊。”   苏阑也知道,此刻她面上的笑一定很假,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装出来的那一种。   但林静训教养很好。   她什么都没问,只是提醒苏阑,“陶院长在办公室里等你。”   苏阑低声道了谢。   晚上她洗过澡,躺在沙发上和沈筵打电话,他那边局还没散。   不管在开会也好,还是在饭局上也好,只要是她打电话来,沈筵就一定会接。   哪怕是正处理棘手的公务,或者是很重要的会议,沈筵也会温和地接起来,“我这边还有点事,晚点给你回好吗?”   就因了前头他说过,再忙也得接她电话。   有时候苏阑都觉得,他那样的地位,真不必这样迁就她。   沈筵那边才散了一场正式些的饭局,出席的都是南京方面的责任人,眼下这个局都是些有私交的哥们儿。   他一看来电,唇角弯了下,打趣她:“今儿我们阑阑没挨导师的训吧?”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还说挨训呢。   陶院长见到她比谁都礼貌, 可那礼貌又是不同以往的客套,多少掺杂了些畏惧在里头。   苏阑一度怀疑,就算她在办公室里骂院长两句,都能大摇大摆地走出办公楼。   她当时就猜是沈筵, 在她稀薄的人脉网里, 也只有他这一棵大树。   现在听他这么问, 她便更加笃定了:“是不是你在捣鬼?”   沈筵淡笑着仰靠在椅背上,当时正有人给他添茶点烟,他挡了挡,食指放在唇上轻嘘了一声,那人会意地倒完茶退下去。   他嗓音沉沉地嗤笑了声:“不识好人心呐小公主, 我是怕人陶院长对你印象不好, 提早夸了夸我的阑阑。”   听见他唤这声小公主, 苏阑的心跳漏了一拍。   早年间爷爷还在任的时候, 她当过一阵子公主的,过年的时候人来客往, 她穿着洋装坐在钢琴凳上, 装模作样地弹着曲子,人人夸她是个小公主。   可这样的日子太短,一晃眼也就过去了。   公主戴上了碎布围裙, 每天坐在炉灶旁, 灰扑扑地捡着铜豌豆。   她莫名有点难受, 语调也软了下来:“那你是怎么夸我的呀?”   沈筵微眯了眼, “我说这学生上进,求知欲强, 表现优异, 来日可成大器。”   听完苏阑都替自己脸红, 她有什么可称表现优异?   私以为这两个月以来她最好的表现,全淋漓尽致的展现在那张软床上了。   苏阑默了一会子,又忽地开口叫他:“沈筵?”   “怎么了心肝儿?”沈筵柔声问她。   苏阑蒙着毯子无声地笑,她得到的耐心和温柔,远比她期许的要多得多。   她忽然就说:“我好想你呀。”   沈筵冷不丁被杯里的茶水烫了下手,那种炽烈而生滚的疼痛,霎时从指间传到了心里,熨帖得他的五脏六腑都跟着暖起来。   他低哑又倦懒地笑了笑,“你哪儿想我了?”   苏阑:“......你真讨厌。”   沈筵听见那头传来挂断声,小姑娘娇痴又霸道,一言不合就要掐他的电话,偏他从生不起气来。   江浙这边的公子哥儿闻风而动,听说沈三要来,此刻齐聚南京对太子扫榻相迎。   齐裕安的父亲在这一带主政,他平素常进京走动,和沈筵的关系也要更密切。   他倒上杯酒:“三哥这是养了只雀儿在身边?”   沈筵浅饮了一小口,“娇贵得很,不好养啊。”   齐裕安见缝插针,“我这倒新得了两个尤物,活儿还不错,晚上给三哥松一松筋骨?”   “还是免了吧。”沈筵沉声道,顿了顿,又补充了句,“家里的那只金丝雀心眼儿小。”   一度要冷下来的场面又哄闹起来,齐裕安也松了口气,忙又递烟又赔笑脸,只要不是得罪了这位爷怎么都行。   *   九月上旬的北平城,盛夏流金铄石的炎热不退,苏阑在家窝了几天,因要搬寝室才不得不出门。   饶是不得不出去,她也挑了临近傍晚的点,否则太晒了吃不消。   新生已经开始军训,苏阑独自抱着纸箱子从操场上路过,偶尔听见几声抱怨。   GH研究生楼的宿舍远比本科要宽敞得多,她按门牌找过去,礼貌地敲了敲门,来给她开门的竟然是风度翩翩的李之舟。   更绝的是,他开口问:“你也住这儿?”   苏阑那一刻真的在怀疑人生了。   不然该他住这儿么?   还是说,她应该在楼底,不应该在楼顶?   看......看到你们有多甜蜜?   这位大哥看着......挺阳光向上的。   怎么背地里还兼职当女寝大佬啊?   直到里头林静训的声音传出来:“谁啊?”   李之舟让出半边身子,“是老沈家属,你的新室友。”   李教授是懂说话艺术的。   苏阑承认她有被这句老沈家属给愉悦到。   她笑着问,“来帮林小姐搬寝室啊?”   李之舟点头,“我怕她手忙脚乱,带了俩阿姨帮忙。”   苏阑走到更里间,看见两个阿姨分工明确地铺床单、抹柜子,有条不紊地忙着。   林静训见到她很高兴,“哇,我们真有缘呢。”   “以后就是室友啦,还请你多多关照。”苏阑说。   林静训一顿,“我能关照什么呀?也没几天在这住。”   李之舟敲了下她的额头,“你是不是在家关傻了?人家是客气,苏阑又能有几天住这?”   真叫他说着了。   苏阑对这间寝室的记忆始终很模糊,她拢共读研三年,住在这里的日子,满打满算加起来也没有超过三个月。   但这个双人间,叫李家的佣人布置得很温馨,比一般的寝室要更舒适的多。   当天晚上他们便一起吃饭,是在Refer,一家主打北欧菜系的餐厅。   之前沈筵带她来吃过两三次,质感、细节和搭配都无懈可击。   菜品苏阑已经很熟了,因此她也不用怎么看菜单,在李之舟点菜的间隙,加了一道炖牛尾和蓝龙虾。   一开始只是他们三个,细嚼慢咽,中途谈一些财经时政,也算清泰。   到后来人越叫越多,先是杨峥和宋临寻着饭点找了来,再又是郑臣那纨绔。   郑公子到的时候,只剩苏阑身边还有空位,他提过椅子坐下,还不忘对她自我介绍说:“郑臣,初次见面,你好。”   苏阑微微点头,“早见过的,在大院里。”   郑臣用发酵橙梨黄油抹着餐包,“嗐,那次没打招呼,不作数。”   苏阑也不再提,主动和他握手,“你好,苏阑。”   郑臣绅士地只握她半个手掌,“咱们这就算见过了。”   “只作远别重逢,也未有不可的。”苏阑漫不经心地切着牛排说。   郑臣读过的书不算多,被她这么一弄,无端就想起宝黛钗初会荣庆堂来,他也不再看她,只端起杯子来要酒喝。   偏那天侍酒师也不知道是刚和女友分手,正在闹情绪还是怎么一回事,全程丢三落四,把倒酒的流程全弄错了个遍,把李之舟点的那几种酒顺序都搞乱套了。   郑臣品了一口,笑着招人过来,“哥们儿,怎么阎王爷给你派活儿了吗?我一口东西还没吃,你就给我倒度数这么高的酒?今儿是非要我下去?”   侍酒师忙撤换杯子,“不好意思,我搞错了。”   苏阑抿着唇低头笑了。   “你笑什么?”郑臣问。   苏阑睨他一眼,“我愿意笑。”   吃完饭他们又回了黄金屋打德扑,苏阑多喝了几杯,原本只是想看一会儿字画醒醒酒,左右沈筵不在家,即便她早回去也是一个人枯坐着。   何况几个厅里的陈设,一面面墙看过去,也够她消磨挺长时间。   棋牌室里激战正酣,吵嚷声却没有影响到苏阑,还是郑臣出来抽烟,他笑着说:“苏妹妹好兴致啊,我都快要输死了。”   苏阑正聚精会神地凝视一幅《临唐怀素圣母帖》,乃是宋徽宗流落民间最珍贵的书法作品,2008年在香港艺流国际拍出了1.28亿元的高价。   她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回过头问郑臣,“这是真迹?”   郑臣掐了烟走过去,“你问我算问对人了。”   苏阑:“所以它.....是真的?”   他装模作样看了半天:“挂这也不能是假的,我说,这字儿是念个聚吧?”   苏阑:“......骤。”   看不懂你看半天!?   郑臣失笑,“眼拙,前头骑着马,这水平真不怎么样,还不如我呢。”   苏阑无言以对,“回去打牌吧您。”   郑臣拉着她往里走,“别看了带你玩会儿。”   苏阑被他押着坐在了他的位置上。   郑臣问,“德扑会吗?”   “Texas Hold’em poker?”   苏阑说英文很好听,有种咬生菜的清脆。   郑臣点了点头,“对。”   杨峥噗嗤一声笑道:“还被你个文盲听懂了?”   郑臣笑说:“闹呢你!老子那十几次雅思,不白考。”   苏阑和纽约来P大交流的美国友人打过。   勉强算熟悉规则,离精通还远得很。   郑臣说:“你就放开了玩儿,输了算我的,赢了咱俩对半分。”   李之舟一扬下巴,示意侍应生发牌,“我看你干脆托管得了。”   “我相信苏妹妹,她手气肯定好。”   郑臣顺势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反正也不会有人比他牌还烂了。   苏阑其实很适合打德扑,她那身冷艳气度,唇角再淡抿起来,天然就自挟六七分凛色,猜不透她想什么,也不敢贸然加码。   有一把牌她手里才黑桃3和红桃4,这是最小的牌了,只中了牌面底对小对3,郑臣都想让她弃,甚至小声在她耳边提点了她一句说:“杨峥那孙子一看就中两对了。”   可苏阑就像没听见似的,她把把加注,在亮出最后一张牌面时,杨峥都愣了。   他点了根烟,对李之舟说:“她手里的牌不可能比我大。”   李之舟抿了一口酒,“那你小子倒是跟呐。”   杨峥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忍痛看了眼所剩不多的筹码,含了和她同归于尽的悲壮,“开!” 第25章   宋临瞧得直乐, “丢不丢人呐你?连个小姑娘都不如,至于那么怕么?”   杨峥凝神屏气地看着牌面最后一张,“少他妈废话!这一把给我全玩儿进去了,能不紧张吗?”   说着又点了烟, 催促侍应生道:“快开!”   苏阑倒淡定, “三条3。”   这样一来杨峥的两对, 就输给了苏阑的三条。   侍应生把成堆的筹码都推到了她面前。   “Yeah!Give me five!”   苏阑欢呼了一声,她笑意粲然地转过头,和郑臣击了个掌。   平时端方文雅惯了的姑娘,突然作出这副天真孩童模样,郑臣一时也有些看得愣了。   他也不知怎么了, 在苏阑和他击掌的时候, 突然就蜷住手指。   两个人的一双手就这样, 猝不及防地十指相扣了。   沈筵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   他就站在门口, 眼睁睁看着郑臣的眼神晃得像地震一样,牢牢盯着苏阑。   还是苏阑先反应过来不对劲, 她悄然甩开了郑臣的手, 却没挣开他呆滞原地的目光。   也没听清谁叫了句老沈,总之苏阑抬头时,就瞧见了风尘仆仆的沈筵。   他神态自若地站在了棋牌室门口, 没看出半分生气, 眼神却冷得像刚从冰窟里捞出来。   沈筵语气低沉, “玩儿得还挺高兴。”   苏阑酒喝得太多, 一时辨不出这是疑问句还是陈述句,只约莫感到不妙。   她低头一看手机, 沈筵给她打了有五六个电话, 一个都没有接到。   李之舟热忱相邀, “老沈,坐下来玩两把?”   沈筵没有理会,他清寒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苏阑身上。   他凉声道:“就这么快活,都不愿走了?”   苏阑缓缓站起身。   她俯身理包时,郑臣撒开搭在苏阑椅背上的手,贴着她小声道,“回去后把卡号发我。”   “不用了呀。”   这些熟稔的小动作尽落在了沈筵眼底。   苏阑哪有心思管分红的事,烟酒熏得她脑子晕晕乎乎的,只凭着本能昏沉沉往外走。   沈筵先上了车,李师傅妥帖地给她拉开车门,苏阑也坐上去。   车开出崇文街以后,沈筵才似平复了些,开口道:“怎么会到这儿来了?”   能听得出来,他正压着火儿在跟她交流,只是这么寒气森森的问话,苏阑不适应。   她下意识别开脸,“没有啊......就是下午搬寝......”   “没有什么?”沈筵烦躁地松开衬衫扣,摸出打火机点了一支烟,“没有和别人拉着手眉来眼去?还是没被别人圈在身边玩牌?”   苏阑低头拨弄着手表上的搭扣。   她想说都没有,但她不屑争辩。   沈筵的手伸出窗外,敲落了大半截烟灰,“说话。”   苏阑仍旧垂眸,把搭扣弄得哔剥作响,也不回答问题。   后来沈筵干脆把烟叼在嘴里,腾出手来拽过她的手腕,把那块表取下来扔出了窗外。   苏阑回瞪他,泪光盈盈的:“干什么呀你!”   好似今晚受了天大委屈的人是她一样。   沈筵也气不顺,窝了一肚的火:“你说我干什么!”   车一到棠园门口,她也没跟往常似的像个小公主一样等沈筵来给她开门,牵着她款款下车。   她径自推开车门跑了进去,沈筵跟在她后面进门,关门时把房门摔得震天响。   苏阑才刚扔下包,就被沈筵打横抱起来往楼上卧室去,她自是奋力推拒。   可今晚沈筵就像变了一个人,不给她留丝毫的情面,又或者说他从没变过。   和他的温柔与从容一齐被刻进骨子里的,还有沈家人的杀伐狠戾,只是直到今夜苏阑才有缘得以伺见轮廓。   那个晚上做得很凶。   他每一次霸道地挺.入,怎么看都像是在发泄。   苏阑本是个极爱干净的人,不管做多晚也要洗完再睡。   可到了后半夜,捱到沈筵终于肯大发慈悲饶了她的时候,她拧着雪白的身子就昏睡了过去。   在失去意识之前,她只是觉得酸疼。   脑子里片段似重复,沈筵俯身一口咬在她的肩上,逼迫着她仰头看他,如仰望一尊主宰尘世的佛像。   他舔舐着牙关里沁染的血腥,活像个茹毛饮血,只剩下原始欲望的山顶洞人。   “你就这么不想看见我吗?”   “怪我不够体贴?是这样吗阑阑?”   “讨厌我不像别人一样能逗你笑?”   沈筵断续的声音也带着咬牙切齿的酣畅淋漓。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她一恍惚就都懂得了。   苏阑疲惫地晕沉了过去。   沈筵下床走进浴室冲完凉出来,到楼下喝了两杯加冰的威士忌。   此刻夜静人稀,也就无妨将挫败感挂在脸上,连他都说不清楚,今天晚上恣肆大闹这么一场,究竟是为了什么。   或许是郑臣那个毫不掩饰的眼神让他不舒服。   苏阑年纪小,她清婉有仪,她般般入画,她心思恪纯。   她读过很多的书,擅长说机灵话,太容易被人记挂。   将来也会有很多人喜欢她陪在身边。   独自在客厅里坐了会儿,沈筵才慢慢上楼,他脚步放得很缓,生怕惊醒了小姑娘似的。   可他刚才分明瞧见她睡得那样沉,根本就不可能因为这点响动醒来。   沈筵放低了动作躺在她身边,转身抱住她的时候,也轻手轻脚很小心,唯恐吵到她后会被她厌恶地挥开手。   真别说,苏阑干得出来。   直到蹭着她的脖颈,轻车熟路地摸索到苏阑的十指牢牢扣进去,才心安地拥紧了她。   酒精打着时间差也开始发挥效用,他脑子里渐渐混沌起来,也算有了那么几分倦意,快入睡时又忽闻一声沉重的吸气。   就是那种哭久了以后入睡,在梦里头才能释然的气息。   沈筵于心难安地再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月影偏移到那株梨树后头,再瞧不见了踪迹时,沈筵才迷迷糊糊得出结论。   他大概是栽在苏阑身上了。   今晚会失控到这个地步,像个不会处事的愣头青似的丢下一屋子人领着苏阑回来,就连话也不会好好说了。   而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开始变得在乎。   他无法再如鱼得水,也做不到游刃有余。   他一步步的开了关隘,任由苏阑大刀阔斧地走进他心里,然后吝啬地紧闭城门,只许她在自己这一片天地里来去。   旁人略碰一碰,他都会动大气。   一直到天明时分,沈筵才倦极而眠。   待日上三竿醒来,他习惯性地去摸身侧,扑了个空。   苏阑不知何时已经起床走了。   他坐起来揉了揉额角。   郑秘书的电话适时打进来,“沈总,泰林银行的董事们在华彬庄园的高尔夫球场等您,还是上次南京分公司的项目贷款审批落地的问题。”   “好。”   沈筵沐浴后换了身白色运动套装下楼。   黄姨正用吸尘器清洁地毯,见到他忙停下手里的活计,“先生,早餐备好了。”   “阑阑呢?”沈筵问。   黄姨给他倒了一杯鲜奶,“小姐回学校去了,连早饭都没吃,说是上课来不及。”   沈筵微哂,刚开学她哪来的课上?八成是不想见他,随便找了个理由出门。   他也提不起什么食欲,简单吃了两口就撂下。   哪怕黄姨做的鱼子酱鳗鱼三明治,口感可堪媲美米其林餐厅主厨的水准。   黄姨把中药装进陶瓷密封罐,“小姐连药都没喝,她走的时候,还没来得及熬好。”   沈筵喝了半杯鲜奶,“给她送学校去吧,她身体虚,不好误了喝补药。”   “好的,先生。”   司机把黄嫂送到P大时,苏阑就在宿舍里,和林静训合练一首曲子。   新生开晚会在即,研二那帮人以找实习为名行摆烂之实,研三又要攻论文。   节目只能由研一班出,而苏阑和林静训两个人因为外貌气质出众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很荣幸地当了大冤种。   林静训倒很乐意。   苏阑发现她不太爱回家,只要能找到赖在学校的理由她就不回去,哪怕是因为一点子小事。   “小姐,”黄嫂敲开寝室的门,“先生让我给你送补药来。”   林静训瞧着苏阑神情一黯,问道:“你们昨天回去吵架了吗?”   苏阑苦笑一下,“也能不算吵吧。”   毕竟她全程没有作声,就连沈筵做到兴头上紧紧抱住她不住颤栗的时候,苏阑也执拗地偏过头。   她忍着激荡的潮涌不发一言,几乎把下唇咬破,把沈筵气得发笑,贴着她的脸颊喘息着骂她倔。   他一边柔声指责着她,一边又要凑过来,去吻着她晶莹的眼角。   苏阑接过黄姨手里的食盒,“谢谢阿姨,你跟沈先生说一声,我这几天都要排练,不回去了。”   黄姨“哎”了一声。   苏阑捏着鼻子仰头一气儿把药喝光了,苦得赶忙跑到洗手间不停地冲水漱口。   原来沈筵不在身边的时候,喝补药也会变的不再费事。   想她在棠园那会儿,每一次吃过早餐到了喝药的点,苏阑就东躲西藏的,非要沈筵把她从院子里揪出来。   还得把她抱腿上,夹着她不让她乱动,连哄带骗,才能把一小碗药灌进去,回回把沈筵弄出满头薄汗。 第26章   林静训靠在墙上看着她笑, “看你,喝个药跟英勇就义似的,有那么难喝吗?”   “请你把吗字去了。”苏阑抽了张纸擦干净嘴角,“比你能想象到的程度, 还要难喝十的阶乘倍。”   林静训一愣, “那是多少?”   苏阑比她更惊讶, “你MBA怎么考上的?”   她非常认真地想了想,“MBA还用考的吗?”   苏阑:“......”   苏阑把音箱打开,她定了定神,接着来细分声部。   却蓦地听见林静训道了一句:“我以为我有生之年,都无缘见到沈叔叔对哪个女人上心呢, 你真挺让我开眼的。”   她随了瑾之的辈儿, 惯来叫沈筵小叔叔。   林静训脸上咂舌攒眉的表情, 让苏阑满脑子的腐朽思想都活泛了起来, 她用琴谱挡了下半张脸,紧张兮兮地问:“他性取向有问题吗?还是他有严重的厌女症?我不差这点时间的, 方便详细展开谈一谈吗?”   说实话, 从沈筵说他没谈过恋爱起,苏阑就起疑心了,可从他优异的性.功能来看, 又找不出破绽。   林静训:“......你还看琴谱吧, 当我没有说过。”   而那位被苏阑亲口认证, 某方面强得可以冲出亚洲走向欧美的沈总, 打高尔夫时却不在状态。   沈筵的发挥还不是一般的失常。   大概就是失常到,泰林银行的几个董事要装作技不如人输给他, 身上必须得有拿三金影帝的精湛演技才行。   人郭董很有眼色地递上杯香槟, “沈总一定是为集团劳心过度了。”   沈筵不可置否地一笑, 取下白手套扔给球僮。   董事们忙跟上去挨个说着奉承话,间或提一两句贷款的事情,毕竟人人盯着这个大项目,要是沈筵能点头跟泰林银行合作,那今年政策贷款的KPI就完成了。   可几个回合下来,也没得到沈筵一句挨边的准话,尽是些官方回答。   临近中午,沈筵也没应承他们的饭局,而是径直坐上车出了庄园。   泰林的几个同事面面相觑。   “我还以为把这位沈总请出来,已经是最难的一步了,没想到见了他的面也这么难。”   “咱们旁敲侧击了半天,人家全都装作听不懂,真是个打太极的高手。”   “这位太子爷也就三十出头吧?那官腔让他打的,只怕比那些老油子还要顺嘴。”   沈筵回了集团办公室,等他把出差这些天积压的公务都处理完,外头也已经是夜深前殿按歌声的时辰了。   他靠在椅背上阖了会儿眼。   不多时又拿起手机来看,信息倒挺多,四面八方的,唯独苏阑连音讯都没有。   就连早上他给她发的,叮嘱她喝药的信息,也没见她回个好字。   呵,小姑娘气性也忒长了点儿,这都一天一夜了,人影没见着吧,也不肯搭理他。   看来还得他亲自赔个不是才行呢。   沈筵摁下桌上的红色按钮。   郑秘书很快进来,“沈总。”   他交代事情向来简洁:“定购一块白金色7118。”   郑秘书在大脑里疯狂检索所有名牌腕表的型号,以他作为职业秘书的素养,不久就锁定了PATEK PHILIPPE,只有它家最近出了一款以雪花镶嵌钻石工艺的女表,型号就是7118。   他迟疑地问:“是PATEK PHILIPPE的Nautilus系列吗?目前好像只有香港才能买到现货。”   沈筵抬眼睨他,递给他一个“怎么买那是你的事情,做不到就卷铺盖走人”的表情,寒声道:“你看着办。”   “是,沈总。”   但苏阑的拗劲儿远比沈筵想的要大。   她整整五天都住在学校,除了去沈家补课,就是和静训在琴房排练。   也不知道是由奢入俭难,还是身体变娇了,苏阑住进寝室的第二天,就光荣地感冒了。   再加上来例假,她一咳嗽就感到身下一股热流涌出,跟血山崩似的。   症状也反反复复不断,头昏脑涨打冷战,直到月事来完才好转。   周五傍晚,苏阑和林静训在寝室里换礼服,她们的节目在第三个,去会场更衣室换想必要来不及。   苏阑的床上平铺着一件外联部送来的礼服,说是Zuhair Murad的春夏高定,当时连林静训都诧目了,她和苏阑异口同声地冲着风骚的俞部长喊:“这么难搞的礼服,你不是偷来的吧?”   俞闽:“......”   当时宿管阿姨就在楼道里,听见以后立马小跑着进来,“小伙儿你偷东西可不对,好孩子,听阿姨一句劝去自首吧。”   苏阑和林静训还在一旁点头,跟连声筒似的一起喊口号:“坦白罪行光荣,争取宽大处理。”   俞闽:“......是泰林银行赞助的。”   下次再来506他一定提前翻黄历。   他交代了一句好生保管,就逃离了这间三人法庭。   苏阑先做好了妆发,梳了个精致的公主头,卷曲的长发自然垂落,脸上是粉嫩桃花妆,只不过比平时更着重了眼妆部分。   她提着件束身衣,“静训,你帮我拉下系带。”   林静训才刚把自己塞进一件紧身长袖礼服里。   她抚着胸口直喘,“你那么瘦,什么礼服穿不上?还用这个。”   “我怕穿这礼服,胸部会掉下来。”苏阑暗戳戳地凡尔赛了一把,“你也知道的,它有多争气。”   林静训冲她翻了个巴洛克式华丽又高贵的白眼。   然后轻松地把两条束带抽到了最紧,苏阑半点感觉都没有,她在后背打了一个结,看着薄纱束身完美贴合苏阑的腰线。   姣好的胸型也被托举成两个雪白的半球。   这绝对是林静训见过最纤软的腰身。   细到苏阑一咳嗽,她都怕会折断腰。   她轻拍了下苏阑的屁股,“我看你才是天生的尤物。”   苏阑却听出了弦外音,“怎么有人说你是啊?”   林静训神色一变,瞳孔猛地一缩,莫名地惊恐起来:“没、没有。”   苏阑本来是想和她玩笑一句,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奇怪,如果会有人说她是,那也应该是她男朋友之类的。   照理她该会脸红害羞,但不论怎么样,也不能做这副表情啊。   苏阑也被她吓着了,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   林静训极快地点了下头,“知道,我先出去等你。”   苏阑换上那条轻纱抹胸曳地礼裙,满幅缀以手工缝制的立体繁花,高收腰搭配微蓬裙摆的独特剪裁,将她高挑而窈窕的修长曲线展露无遗。   她小心翼翼提着裙摆走进会场时,惹来一阵阵惊叹,女学生们一开口却都是夸礼服的。   仿佛她这个人还在其次,今夜格外贵重,都是托了这条裙子的福。   苏阑后来没法子,只能把俞闽喊来,她说:“你想买下这件礼服送我吗?”   俞闽语塞:“你要不要听听看你自己在说什么?”   苏阑要的就是这反应:“那你还不清场子!在旁边瞎看什么热闹?摸坏了不用赔啊?”   等俞闽把她们都弄出去以后,苏阑清清静静地坐在休息室里补妆,手机里还放着钢琴曲的视频。   林静训拿了盒柔雾珠光粉,给自己眼尾擦了一些,她喜欢这种blingbling的妆感。   苏阑伸手给她揩匀了,边给自己锁骨处抹上:“我们家静训真漂亮。”   她倒一点不脸红,“我打小招人喜欢。”   林静训挑的是《降B大调第二钢琴协奏曲》。   她拉大提琴,苏阑弹钢琴。   她们俩练了一整周,配合得还算默契,不默契也没办法,研院的人都死绝了。   最后谢幕的时候台下掌声雷动。   泰林银行的郭董事问旁边的刘院长说:“这个头发长些的姑娘是谁的学生?她穿的好像是我们赞助的礼服吧?”   刘院长前阵子才接了校长电话,听他言语之间颇为关照苏阑,他说:“是老陶的高足,叫苏阑,不过她好像......”   但色迷心窍的郭董没听进去,急急忙忙地打断刘院长说:“后天和贵院的饭局,麻烦刘院长带上她。”   还没等刘院长点头,他又匆忙离了座位。   林静训才到化妆间没多久,接了个电话就急急忙忙出去了,连手袋都忘在了苏阑这里。   苏阑提着裙子小跑出去追她,一直到会场外面的台阶旁才追上,只是她没想到郑臣也在这里。   林静训就站在车边,和另一个与沈筵年岁相仿的男人说着话,似乎是在求他什么。   郑臣手里夹了一支才点燃的烟,就这么看着苏阑缓缓迈下台阶,像到了午夜十二点就要坐进南瓜马车里消失不见的灰姑娘。   而苏阑的心思在林静训身上,担心她碰上什么事儿,只看了郑臣一眼就撇开了。   直到听见郑臣“嗷”地一声扔了烟,他食指一侧被烫出道肉红色的印记。   苏阑满目疑惑地转向他,“你在演什么狼嚎鬼叫呢?”   “被、被烟烫了一下。”郑臣尴尬地错开她的目光,又忍不住想再看她一眼,“今儿这么漂亮?”   苏阑高傲地昂着头,“那你倒说说看,我哪天不漂亮?”   郑臣闷笑一声,“我说这位迷之自信的妹妹,咱做人是不是得谦虚点儿?” 第27章   苏阑不屑地斜了他一眼, “说的好像你做过人似的。”   郑臣从中学发育以后,已经很久没起过和姑娘家斗嘴的意兴了,但苏阑总像是个例外。   他有些好笑:“我怎么就不做人了?”   这些天夜夜和林静训躺一起睡,苏阑都耳闻了不少他的丰功伟绩, 再加上饭局上听到的也尽够了。   苏阑说:“你自己做了什么事, 自己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还要我给你列举呀?”   不知怎么的。   郑臣一瞬间生出些担心,他也不知自己在怕什么,但就是怕。   灯红酒绿,声色犬马。   他换女人比换内衣还勤,从不曾在乎过什么名声。   横竖大家都在一个圈子里, 那点子底细谁还不清楚?将来娶谁也都是一个样儿。   可今时仿佛不同了往日, 但究竟怎么个不同法儿, 他说不明白。   一直到过了很多年后, 他才能准确诠释那夜的心境,他是怕苏阑嫌他脏。   林静训终于和那人说完话, 在她上车之前, 苏阑赶紧把手袋交还给她,“你落我那儿了。”   她像丢了魂儿似的,“喔, 谢谢。”   倒是她旁边的男人问:“这位是......”   她才想起来介绍说:“我室友苏阑, 苏阑, 这是我哥哥。”   她哥温雅地点头, “你好苏小姐,我妹妹自小娇生惯养, 烦你多担待。”   苏阑笑了笑, “不会, 静训很好相处的。”   郑臣也说:“你也不用一天到晚操心你妹妹。”   林翊然笑得意味深长,打开车门让静训上车,“老郑,我们先走了,少陪。”   还没等苏阑跟郑臣道完别回寝室,一辆行政版的林肯就开了过来,车窗打下来时探出张油腻的脸。   苏阑不认识他。   郑臣却认得。   是泰林银行的董事长,郭棋前两年才刚调到总部来,在金融圈里混得很开。   郭棋笑起来时,一口被烟熏得姜黄的牙齿暴露无遗,说话也不检点,“苏同学,这么晚别回寝室了,我带你去喝两杯吧?”   苏阑忍住恶心回他:“不好意思啊,我还有事情。”   郭棋从车里递出张烫金名片塞到她手里,“等你没事的时候打给我,我二十四小时恭候美人。”   他顶着色眯眯的眼神,在苏阑胸口滚过八圈有余,才心有不甘地开车走了。   郭董事长没注意到后头脸色微变的郑公子,他更没看见,附近不远处黑色宾利里坐着阴恻恻的沈筵。   郑臣轻蔑地勾了勾唇角,也不照照镜子看自己是什么丑德行,都多大年纪了睡女学生?老小子敢情是在四九城里风光够了。   这样下意识的念头跳出来时。   他自己也吓了一跳,这种事他见多了,为什么到苏阑身上,他反应会这么大?   没等他想出所以然来。   苏阑已经把那张名片撕了个粉碎。   还不解恨地来回跺了七八脚:“癞□□!踩死你!”   郑臣没绷住笑了,得,这位还是个孩子。   他上前拉了她一把,“差不多行了,你脚不疼啊?”   苏阑却冷不丁打了个喷嚏。   郑臣把西装外套脱下来,刚想给她披上,苏阑却忽然躲得远远的,“我不穿你衣服!”   他一脸“你他妈可真不识好人心”的表情,“这是干净的!没别人穿过。”   苏阑也大声冲他喊:“就是你非要让我给你打牌,害我没接沈筵电话,把我男朋友都弄不高兴了!”   郑臣微微一愣。   他自认品相上佳,不说比当红小鲜肉强多少,但也不差什么吧,这还第一回 被个姑娘拒绝。   往常那些姑娘,尤其是把价码都写在脸上的捞女们,都恨不得攀上的公子哥儿越多越好,她真这么不同?   男朋友?   他那堂妹郑妤要听见这称呼。   啧,杀人的心都有了估计。   郑臣挽着他的外套笑骂道:“看不出来,你还是妇德班的课代表呢?冷死你得了。”   苏阑抱着双臂,“冷死我也不穿。”   沈筵冷眼旁观着这一幕,心里暖暖的泛酸,眼眶没来由地热了一热。   郑臣临走前瞥了她眼,“钱转你卡上了,小白眼儿狼。”   苏阑说:“都说了不用!”   “那你取出来烧了,留给你下去了用。”   郑臣头也不回地说。   苏阑:“……”   真服了这个老六。   她提着裙摆走了几步路,虽说是优雅永不过时,但这个姿势手是真的酸。   苏阑打量着四下无人,干脆将裙尾团成一团抱着手里,走得活像洪水灾害淹了村庄后,蹚河过水的灾民同胞。   所幸一路没撞上熟人。   苏阑走到宿舍门口,准备把高跟鞋也脱下来拎在手里爬楼的时候,声后响起一道男声。   那嗓音低沉醇厚,“你走路还挺文雅。”   苏阑:“……”   嗯……怎么不算文雅呢?   苏阑立马慌张地松手把裙摆放下来抚平。   她在旁人面前总是一副冷冷清清的样子,说话留三分,不那么好接近,可在他面前,常常会流露出这样怯生生的娇憨神情来。   这些独到不同于旁人的细微之处让沈筵颇为受用。   他闲散靠在车门边,微眯了下眼,倏地笑了一声,身上的沉郁和阴冷散了些,满目风流云动。   四目相对良久。   沈筵的视线一刻也没从她身上挪开。   苏阑生了一双含情眼,盯着人的时候,余波流转间风致楚楚。   露出的大片锁骨处肌肤如凝雪烟,腰际如扶风弱柳,平白瞧着便生出种易碎的美感来。   尤其她左边瓷白的肩膀上,还能看见一道已经结了痂的齿印,在发丝半掩下隐隐绰绰。   是他那天晚上发狠咬的。   沈筵眸光一黯,轻问了声:“阑阑,闹了这么久,该回家了吧?”   这些天是她在闹吗?再者,又有什么是应该的?   苏阑反问:“你就这个态度让我回家?”   沈筵淡嗤了声,这话说得别致。   从没人敢在他面前谈态度。   千真万确是把她惯坏了。   他扬了扬下巴,新鲜又好笑的,闲云出岫般问:“那你要什么态度,嗯?说出来让我听听。”   “总之不是你现在这样。”   居高临下,浑身的气度不肯轻易折损半分,倨傲视人。   细品之下还有那么几许不可一世。   好像今晚他能来学校找她,已是莫大的恩赏,她就该乖乖臣服三呼万岁。   把她弄了一身伤,连一句“疼不疼”都没问过,就说要让她回家。   现在她肩膀还疼着呢,也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她本来觉得这不是多大的事儿,也可以不为瓦全地粉饰太平。   却无法容忍到头来他连她粉饰过什么都不知道,他勾勾手指,她就走下台阶心安理得地扮演一个傻白甜女友。   诚然。   不管是凭本事还是论家世,他的确有资本站在高处俯瞰世间,不必要为了任何人折腰。   但如果在两性关系上,他也延续这作派的话,那苏阑真的不敢苟合。   像这样的下头恋爱,谁他妈爱谈谁去谈。   苏阑一句话也不想再说,提着裙子转身进了大门。   甚至在听见身后脚步响动的时候,对正煮茶叶蛋的宿管阿姨举报说:“阿姨,门口有个人贩子,他想闯女生宿舍。”   正打算追上来的人贩子本贩——沈筵:“......”   苏阑在宿舍里枯坐半晌,才想起要把裙子换下来。   她取过包装袋小心翼翼地将礼服封装好,才去洗了个澡,去拉好窗帘时,楼下停着的那辆加长款宾利已经开走了。   苏阑用力关上窗户,泄愤似的,把空调开到了最低。   后来才猛地反应过来,这不是棠园,冻也只能冻她一个人。   没过多久又裹着床毯子起身,哆嗦着拿遥控器去关,谈个恋爱把她给谈降智了。   前些天还过着没羞没臊的同居生活的时候。   沈筵一惹她不快,她就使性子把书房的空调温度调到最低,冷得他直打寒战。   然后追得她满屋子乱蹿。   苏阑躺在床上刷朋友圈,邝怡刚参加工作两个月就提了辆宝马5系,林静训则发了张泳池照。   她把手机倒扣在枕头下,掖好被角转头入了睡。   很好。   只有她一个人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隔天是周六,苏阑照例要去沈家给瑾之补课,高三开学摸底考的成绩刚出来,大小姐正emo。   英语发挥失常,数学失常发挥。   语文直接审错了作文大意,其余副科均创历史新低。   所以这天她几乎全耗在了沈家,除了复习文化课,一大半的时间都用来提士气。   到天全黑下来,沈瑾之才开口说一句完整的话,她正视了自己:“苏老师,我因为期末考太好就飘了,所以才会一开学就被甩下去。”   苏阑充分运用了辩证法思想来扮演一个知心姐姐的角色,“但这也是好事,现在意识到问题还来得及呀,总比一直无知无觉地糊涂好,我们一起加油?”   “好!”   她拿出张白纸铺在桌上,“来,把单词最后听写一遍。”   苏阑抱著书下楼时,正碰上沈筠在客厅。   他难得开次口,“苏老师很负责。”   “应该的,瑾之她求上进,我也没做什么。”   沈筠凝神看了她片刻,“希望你在别的事上,也能有这份清醒。” 第28章   苏阑听得稀里糊涂。   这位威风八面的沈部长, 他口里别的事是指什么?   看来同领导交谈,也跟和三岁孩子说话差不多,不但要认真听,还得连蒙带猜。   她硬着头皮道:“多谢您的忠告。”   不管怎么样, 认同总没错。   彼时她仍年幼, 二十一年的人生里所见过最复杂的勾心斗角, 是校学生会主席的选举,可算得上无知透顶,因此她丝毫没有听出沈筠话中的警醒和敲打。   她更不知道,沈家处在怎样的一个争斗场中,家族被历史裹挟着滚滚而前, 已到了沈筵独挑大梁的时代。   而沈筵寡欲多年, 却在此刻, 因为她, 围囿于儿女私情。   苏阑是坐地铁回的学校。   这几天和沈筵闹脾气,她也没有让司机接送。   到校门口已经快八点, 她在便利店买了一份关东煮吃着, 回寝室室路过篮球场,撞见陆良玉牵着一学妹的手散步。   他倒没像前几回似的,一见到她就瞬间蓄满了武力值, 就他讨厌的任何地方, 进行一场全范围的无差别攻击。   苏阑打他们身边过时, 听见那小学妹对他说:“这个学姐好漂亮, 是迎新晚会上,弹钢琴的那个吧?”   俞闽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 “是她。”   苏阑瞪了他一眼, 传给他个“真是感激你的热心呢, 我身上好像长了嘴吧?”的表情,俞闽立刻住了口。   陆良玉只淡淡撇了苏阑一眼,“也就一般吧,年纪太大了。”   苏阑:“......”   他礼貌吗?   等到双方走远了,俞闽才大笑起来,“听见了吗?对自己一点清醒的认知都没有,都一把岁数读研了,你还瞧不上这个那个的瞎傲娇,人家都另结新欢了。”   苏阑还犹自挣扎着挽回一丢丢的颜面,“没听出来他话里的因爱不成反生恨吗?”   俞闽仔细想了想,“真不好意思,没有,人挺实在的。”   最可怕的是他还配了副真诚脸。   苏阑:“.......你有事儿吗你?”   俞闽往上抛了抛篮球,“有事儿,那件礼服不用还了啊,送你了。”   震惊三连。   苏阑说:“你真买下来了?”   俞闽:“......我哪有那本事啊?不知道何方神圣在背后运作,说给苏阑同学了。”   那还能有谁。   不就只有沈筵。   苏阑“哦”了一声,一猛子扎进了寝室不出来,她洗过澡以后,坐在床上越想越不对味。   沈筵他什么意思啊?难道把个三百万的高定礼服裙买下来就能体现求和的诚意吗?他这样更让人添气!   苏阑摸出手机给他打电话。   响了很久也没人听,后来总算被接通了,却是李之舟的声音。   他说:“苏阑,你们家老沈喝多了,在京季,你赶紧过来一趟。”   苏阑刚想说她不过去,但已经被李之舟挂了。   她喂了半天才放下手机,这帮子弟们真该捆起来,被摁在阶梯教室里,好好听一堂电话礼仪课。   她马不停蹄开始捯饬,换了条黑色长裙,小飞袖的设计,紧身收腰的款式,微卷的长发散落下来。   苏阑略照了照镜子就出了门。   京季的包间内。   林翊然靠在椅背上,接连抽了好几口烟,“真能编排,人沈总的酒量,是你能灌醉的?”   李之舟仍旧把手机放在桌上,“嗐,沈公子最近烦着呢,被他这小心肝儿气得不轻,又拉不下脸去跟人求和好,我也是送佛送到西。”   林翊然冷哼了一声,“这真是出了鬼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还用得着他去求?”   郑臣半醉半醒的,喝了杯女儿红,不由得击节赞叹,“绍兴许家办事挺牢靠,今夏送来的酒真不赖。”   “你和老沈都爱喝,有你们俩的名头往那儿一摆,他们敢不尽心吗?”李之舟应了他一句,又转头对林翊然说,“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但老沈就爱宠着她,一物降一物吧算是。”   “一会儿来了我见见,看看她究竟美成什么不食人间烟火样儿,怎么就降住老沈了。”   郑臣轻笑了声,晃了晃杯中酒,“你见过,昨天在你妹妹学校,人还和你说话来着。”   林翊然和他碰了碰杯,“是有几分姿色,但也不至于到这地步,老沈是着了什么魔了?还不如静训呢。”   让男人着魔么?   苏阑确实有那本事。   郑臣斜睨他一眼:“你眼里只有你妹妹,有你这么个帮亲不帮理的大舅子,将来谁还敢娶她啊?”   “谁说她要结婚了?她才多大就嫁人?”林翊然掐灭了烟,幽深的眸子里浮上一缕戾色,声音也益发的冷,“我妹妹谁也别想娶,也没有人娶得起她。”   郑臣向李之舟投去一个“今生蹉跎,望君珍重”的眼神。   李之舟的脸色倒没什么变化,“是,你妹妹的事情,你自然做得主。”   沈筵上了趟洗手间回来,话也只听见了一小半,“做什么主?”   郑臣说:“说静训嫁人的事儿,咱林大公子不同意。”   这当中的深情底理沈筵了如指掌,“能同意就怪了,他就那么个宝贝妹妹,用处大着呢还。”   郑臣虽然知道一些因由,林静训是林家养女,和父子俩牵扯不清,可这话也只能是沈筵说。   今天这一桌已经是京圈子弟的全幅江山,但身份能压过所有人,可以由着性子随意打趣任何一位在座的,就只有沈家的太子爷。   这句话说得意有所指。   但林翊然也不敢露出半分不悦,“是啊,谁能舍得她呢?我爸虽然年纪大了,但也不舍得啊。”   满桌子对林家的事有所耳闻的人都哄笑起来。   李之舟的眼皮猛地跳了两下,并没有跟着笑,转头跟沈筵把刚才的事说了。   沈筵刚想点支烟抽,听见苏阑的名字又悄然放下了,放在鼻尖轻嗅一嗅,凉声道:“呵,我叫不动她,你倒是请得动,她竟听你的。”   这......这也能吃醋?   那天在黄金屋,沈筵铁青着脸把人领走的时候,李之舟就怀疑,这么多年从没失过分寸的沈三,是抽什么疯了?   总不是因为一只金丝雀,就给哥们儿脸色看吧?   后来听郑臣说,他打了好几次电话给沈筵组局,都被那边拒了。   李之舟明白了过来,沈筵就是因为这只雀儿和郑臣坐的近了些,才当场冷下的脸子。   这可远比苏阑住进颐和园,被称作他的女朋友,亲自带她找周教授,都要来得更稀松百十倍呢。   为一个小姑娘打翻封了三十多年的醋坛子。   李之舟想破了脑袋,还是觉得这种腻掉下巴的红尘俗事,怎么都不能和静水流深的沈筵挂钩。   这都不能称之为宠,已经可以说是栽了。   苏阑到的很慢。   她来时碰到了晚高峰,建国路那边又是堵车的重灾区,等她摸到京季的边时,公子哥们都已经去下个场子了。   包间里只剩下零星几个人。   苏阑一眼就看见沈筵坐在主位上。   他手搭在桌上,衬衫的袖子挽到了肘部,清清落落的,一派霁月光风。   她走进去时,沈筵正和李之舟小声说话,偶尔笑一下。   苏阑在他身边的空位上落座,轻轻地抽掉他夹在指间的烟,“不是说喝多了吗?”   总结经验后的李之舟,吸取了教训,一句话都没和苏阑说。   免得他身边这位又生出些子虚乌有的醋劲儿来。   沈筵侧过头去瞧她,只是喝了几杯酒,动作难免要迟缓些。   小姑娘像是才刚洗过澡的样子,她坐得离他很近,身上那股子少女的甜香益发浓。   一张小脸就像是在清水里浸泡过的玫瑰,与生俱来的清妩明艳无论如何都去不掉。   素净也另有一番媚态。   他也顾不上什么姿态身份的,也不管还生不生气了,只伸手扶住她的后脑,将她带的离自己更近了些。   沈筵将额头抵上她的,呼吸间仍余清冽酒香,“是,一见你我就醉了。”   苏阑禁不得他这样低哑的嗓音,也受不住这样的氛围,尤其是还在这群人的注视之下。   她的心莫名跳漏了半拍,不自在地别过头,声音也不觉放软了许多,“你这又干什么呀?”   沈筵却顺势将她紧抱在了怀里,他的脸擦着她的耳廓绕到颈后,气息也渐乱起来:“冷了我那么多天,小没良心的,你说我想干什么?”   苏阑脸上一热,“你真是喝多了,我送你回去吧。”   沈筵在她耳边低低嗤笑了声:“好,你送我,我就回。”   说着就牵起她的手出了包间大门。   瞧着他们走远了,李之舟也燥得解了两颗扣子,他掸了掸烟灰说:“瞧老沈那副色令智昏的样儿,我真怕他在这儿就把人办了。”   郑臣靠在椅背上闷了一口酒,“咱也走吧。”   “怎么你又不高兴上了,一个人憋着想什么呢?”李之舟问。   郑臣突如其来地答了句不相干的,“好像是在想苏阑吧。”   李之舟纳闷道:“人都才刚走,你想她干嘛?”   他苦笑了下,“就是说啊,就连你问我,为什么要想苏阑这个问题,我也认真又费劲地想着呢,想好几天了,头都痛了。”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李之舟出去时把门用力一摔。   这个世界不会再好了。   全他妈乱套了。   沈筵几乎是把苏阑拽进电梯里的, 在摁下顶楼套房的楼层后,来势汹汹地把人抵在了镜面墙上。   和之前都不同,沈筵吻得霸道又深入,还没等回房间, 苏阑已经快要站不住, 就连裙子一侧的肩带都掉在了手臂上。   电梯里空间太过狭小, 密闭的环境让呼吸不畅的苏阑一阵阵眩晕,眼角也有了些许湿意。   他将人打横抱起来走出电梯,苏阑因怕被瞧见,把脸埋在他怀里,他微低下头将脸凑近了她, 吻着她的眼睫, 柔声安抚着她, “都是我不对, 好心肝儿快别哭了,我给你认错。”   这个吻太轻, 酥酥麻麻又软滑缠腻, 如触电一般。   苏阑瞬间就收紧了呼吸,指尖也不争气地颤栗着。   轻而易举地涣散了她连日来不可名状的火气。   沈筵以为她哭了?   几个菜啊?醉成这样。   苏阑被他扔在了床上。   她双手向后撑着才略坐起来一点儿,却又被沈筵覆身压了下来, 在力气这件事情上他们素来就悬殊, 她连半点反抗的余地都无。   接连两次, 最后沈筵顶上去的时候, 苏阑痉挛个不住,用力衔住了他耳垂嗔道:“老哑缩。”   沈筵伏在她颈侧, 他细密地喘着, 瘾君子似的, 笑容也轻飘飘,手指滑过她大腿,“我这个老头子,你不是也受用的不得了吗?瞧瞧这一手的......”   苏阑慌忙去捂他的嘴,“你这人真讨厌,不要说出来呀。”   凌晨时分北京飘起了雨丝,渐成雷霆千钧,苏阑穿着浴袍,站在客厅的巨幅落地窗前,心情复杂的,赏起了夜雨。   整个京城的中轴线在她眼前铺开,一切美轮美奂,万事顺理成章,只有她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坐标上。   苏阑掐了这么多年尖儿,少有坦露出迷茫的时候。   但在这一刻,她必须承认。   她沉溺于沈筵脱离人生预设好的理性轨迹所给与她的偏爱和温柔。   他对她的宠惯,甚至是纵容,使她如居云端。   但苏阑又觉得一切太不真实,沈筵越是哄转着她,她心里头隐秘的担忧就越盛。   只是当年身在局中,她一度辨不清这些。   直到后来她和沈筵分隔多年,苏阑才终于看懂,她面对他时长久以来的自卑。   所以才会用额外的自尊来抵抗这份怯弱,她总是需要沈筵先低头,每每在他面前亦是敏感与柔婉平分春色。   冷不防地腰被人环住。   沈筵带着一身沐浴露的清香笼住她。   他拿出块钻表就往她手上戴。   苏阑惊得抬起手,一看这些流光溢彩的钻石就知道价格不菲,她忙要给褪下来。   却被沈筵牢牢攥住了腕子,“你敢?”   “有什么不敢的呀?我又不是你员工。”   苏阑也算摸准了他的性子,在他面前一贯是胆大包天。   沈筵的声音低缓蛊惑,“给我们阑阑的赔礼,不把你表给扔了吗?”   那也不带这么赔的,她那破表才多少钱?   苏阑转过身来,搂着他的脖子慢慢摇,边摇边撒娇道:“我一点都不喜欢你这样子。”   她的声调实在太过软腻,腻得沈筵喉头都直冒甜气儿,他刮了刮苏阑的鼻子,倦懒的嗓音里混着点儿笑意,“那小公主喜欢我什么样子?床上那样儿?还是在院子里的梨树下......”   苏阑又想起那天,她一手撑着粗壮的树干,被他拦腰抱着,一手被他拉着扪在身上,他一前一后地动。   “你就会说这些不正经的话。”苏阑薄嗔了句,“我是说,不喜欢你这样拿钱权压人,难道我是爱你的这些吗?”   她自然而然说爱他的时候,脸上的神情天真、纯粹又骄傲自得,像在国旗下演讲的小学生。   沈筵心神俱失地愣了几秒钟。   苏阑并没注意到这些,反而继续为自己造势:“昨天在寝室门口你要是就勇于承认错误的话我怎么会不理你?可你开口说的是什么?你怪我无事生非瞎闹,两个人在一起要紧的不是你丢了我的表就要赔给我,而是彼此之间的信任,真诚是永远的必杀技,懂吗沈先生?也就是我性子好吧,换了别人你试试看呀,谁受得了这闲气哦?”   眼前的小姑娘还在喋喋不休地指责他习以为常的处世之道。   可沈筵已全听不进去,她生得那样好看,是他自入太古洪钟,打记了事开始,就从不曾见过的好看。   连啰啰嗦嗦胡乱申斥他该怎么着谈恋爱的样子也好看。   她没有一处不熨帖着他这个人,连眉眼都似像为他而生的一般。   沈筵忽然就握住了她的手腕,“再说一遍。”   苏阑:“?”   她刚才即兴发挥那么多,谁知道他说的是那句啊。   她试探性地说:“真诚是永远的必杀技?”   “再往上。”   苏阑又说:“昨天在寝室门口......”   “再前一句。”   再前?   苏阑努力地回忆了一番,她开口时,甚至还原了当时的扭捏,“难道我是爱你的这些吗?”   沈筵的喉结上下一滚,漆黑的眼眸攫住她,伸手捧牢了她的脸,大拇指碾了碾她的耳垂,低哄道:“不要用反问句。”   苏阑有些反应过来了,她说:“我并不是爱你的这些。”   “那爱我什么?嗯?说出来听听。”   沈筵眼睛黑得如深渊,苏阑清楚地在他瞳孔的倒影里瞧见了自己的模样,耳边全是她的心跳声。   房间里太静了,连彼此的呼吸声都被剥离在外,苏阑的喉咙忽然痒了那么一下。   她踮起脚,凑到他耳边,促狭道:“我就爱你这副死样子。”   沈筵暗昧地笑了笑,可眼底的侵略性暴露无遗,几乎是在苏阑退后的同时,他扶住她的后脑就吻了上去。   两个人双双跌进了沙发里。   沈筵的吻流连在她耳畔,用气音诱哄着苏阑道:“宝贝,再说一遍你爱我。”   她的意志一点点沉沦,到此刻已经所剩无几,只能顺心而为,“我爱你。”   沈筵轻抬起她下巴,强迫苏阑看着自己,“说你永远都只爱我。”   苏阑轻启樱唇,在他灼灼的目光下,迷离又勾人地说:“Je ne t'aimerai que pour toujours.”   苏阑说的是法语——我只会永远爱你。   沈筵眼底一片灼热,“有没有人告诉你,你说法语很好听?”   自然下场也非常惨烈,最后出来的那一刻苏阑颤栗个没完,她受不住力身子一歪,从沈筵腰间侧挺挺地倒在了地毯上。   日。   上苍的报应。   叫她狗肚子里盛不了二两油,非要在沈筵面前炫什么法语。   早知道用日语说句“八嘎”,那么着估计挺能败兴致的。   沈筵心有余悸地去抱她起来,万幸她身单背薄,茶几和沙发之间也有段距离,才没磕到哪一处。   苏阑软绵绵在他身上趴了一会儿,可实在腻得难受,她勉强撑着沈筵的胸口站了起来,“我、去、洗、澡。”   沈筵望着天花板,捏了捏鼻梁,实在没忍住笑了。   可怜儿见的。?婲   连说句整话的力气都没了。   苏阑捡起地上不成样子的浴袍稍微遮了遮,一路颤颤巍巍地扶着满屋的柜子往浴室走。   沈筵看得好气又好笑,不知这又在逞什么强。   他在身后唤她,平常再冷冽不过的声线,掺杂了丝轻佻,“阑阑,用不用我帮你?”   苏阑往后摆摆手,“不用。”   路都走不了了还不用帮忙?她自己软唧唧得能洗得了?   沈筵自然不会和个性子才上来小姑娘较这个真儿,只温和道:“我人在外头呢,你要实在使不上气力来,就叫我一声。”   苏阑紧咬着牙关回他,方才在沙发上没能挣回的面子,像憋着非要从这里着补回来,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我要叫你的话,我就是你女儿。”   沈筵:“……”   小姑娘哪来这么大的拧性儿。   没多久,沈筵从沙发起身,走到落地窗前刚点了一根事后烟,窗身照见自己的倒影才发现,他唇边的弧度一直就没下去过。   白雾升腾间不经意一瞥头,就瞧见浴室的门开了道缝。   然后一颗小脑袋从浴室里探了出来,“爸爸......来、来帮我一下。”   ......他就知道。   沈筵嘴角噙着丝笑意,把烟掐灭在烟灰缸里。   睡了整夜的好觉,苏阑才感觉力气一点点回到了身体里,醒来时沈筵已经穿戴整齐,他正在对着全身镜系领带。   衬衫外面是一件灰色西装,面料质感乃至剪裁无一不精良,看起来是要出席重要场合。   沈筵系好领带回头,看她已经醒了,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他坐到床沿,“我去部委开个会,天还早呢,你再多睡一会儿。”   苏阑抗议,摇着他的手臂嗔道,“你什么好单位?周日还开会呀。”   沈筵捏了捏她的脸,“革命工作哪有双休日?有项紧急通知,今天必须要传达到位。”   她在床头的手机突然震了起来。   苏阑摁下接听键,“刘院长您好。”   “哟,还没起啊?”   “您有什么事吗?”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晚上咱们学院和泰林银行吃饭,他们郭董事长点名要你过去。”   作者有话说:   老哑缩:上海话,指“老爷叔”,叫人老头子。 第30章   苏阑秀眉微蹙, “可是......刘院,我不认识什么郭董事长,可不可以不去?”   刘院长在电话那头笑得挺和蔼,“哎唷胆子放大一点, 这种事等你进了社会早晚都要经历的, 就是吃个饭而已嘛, 我一会儿把地址发到你手机上,一定要来。”   说着他就挂了电话。   沈筵就坐在她旁边,也七七八八听了个大概,不过才前后两分钟,他的声音已冰冷了下来, “你们院长还兼职拉皮条?”   苏阑:“......”   倒也不必说的这么难听。   她歪了歪头, 想起前晚来, “就是那个人, 什么泰林银行的郭......我忘了,他给我名片我当场就撕掉了, 长得跟头猪似的, 还敢学人搭讪呢。”   室内开着床头灯,镜片后沈筵那双眼缀着明晃的灯光,眼尾往上一挑, 透出一股难以令人忽视的压迫感来, 沈筵沉声道:“他是舒服日子过够了。”   苏阑推了推他, “你去开会吧, 我再睡会儿。”   沈筵给她掖好了被角,“晚上陪我参加个拍卖会, 不用理你们学院那帮人。”   苏阑极轻松地“嗯”了一声, 转头又觉得这样是不是不好, “那会不会很麻烦你?”   沈筵在她颊边落下个吻:“我倒盼着你天天麻烦我。”   苏阑闭上眼又睡着了个把小时,约莫十点的时候,服务生推着餐车送了早餐进来。   “苏小姐,我们是来送早餐的。”   苏阑举着牙刷去开了门,“进来。”   RITZ的早餐很丰盛。   光面包这一样,就准备了日式软包、法棍、欧式全麦包和酥香的可颂,还有各样粥点。   苏阑拍了张全家福,打开微信发给沈筵:【你平时爱吃哪样?】   过了一会儿沈筵才回:【吃你。】   【......】   回答得真好,下次别回了。   苏阑想象着他在会议厅前排正襟危坐,用手机在桌子底下给她回消息的样子,忍不住翘了翘嘴角。   吃过早饭苏阑想起还有篇小论文要写,她借用了下沉筵的电脑,他没有设密码,这一点他可称得上磊落,包括手机也是,就大大方方地放在苏阑面前任她翻看。   苏阑从密密麻麻的红头文件和调研报告里也足以想见沈筵的辛劳。   这位子弟里的祖宗有着非凡的历练,即便抛开沈家不管,他一样有手段和本事站在万人之上。   中午郑秘书来了趟,他放下好几套礼裙,“沈总中午在大会堂用餐,下午还要继续开会,他交代我给您送礼服来,晚上出席拍卖会穿。”   苏阑从电脑里抬起头,“沈筵这几天都住这儿?”   “是的,苏小姐没回家,沈总也懒得回。”郑秘书顿了顿,又道:“其实在遇见苏小姐之前,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沈总都是一个人住在这。”   怪不得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有种说不上来的鳏寡感。   苏阑“嗯”了一声,“没事了,去忙吧。”   过了会儿她收到刘院长的信息,只有四个字:“饭局已取消。”   苏阑盯着手机愣了一会子,怎么看那排字都像是在说:“你丫可真成。”   嗯。   刘院现在的怨气应该够养活十个邪剑仙的。   她到三点多才拉好论文的大纲,反正deadline是周三凌晨,苏阑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睡醒一觉后认真地挑起了裙子。   苏阑肤质是瓷感的冷白皮,她日常穿衣也会尽量避开橙色橘色等暖色调,和她本人的皮肤不是很搭。   她取出一条DIOR的黑色修身长裙,挂肩的一字领设计,款式简约,面料是羊绒混蚕丝,很好勾勒出她骨肉匀亭的身材。   苏阑换好裙子后,在穿衣镜前站着。   在这个位置很敏感的地方,她脑子里又开始冒出一些黄色废料,比如昨晚做第二次的情形。   沈筵总喜欢在那种时候和她有眼神交流。   又或者说,他就爱看苏阑的欲念战胜理智,因他而情动不能自制的沉沦样。   所以第二把她是被摁在镜子前做的,不知道是否光影作祟,那镜面上仿佛还残留着苏阑的手印。   “你站在这里想什么?十多分钟了都不动。”佚?   沈筵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手上还挽着出门时的外套。   “一些不可描述的运动。”   苏阑也学会了沈筵那一套,面无表情地把车从平地开上高速,而且说完她一点都不脸红。   沈筵听了这话没有任何异常的反应,他把外套往沙发上一搭,双手抱臂站在后头看着镜子里的苏阑。   两个人以一种诡诞的方式在镜子里对上了目光。   苏阑问:“你又在想什么?”   “怎么进行这场不可描述的运动。”   沈筵的目光直勾勾地锁在她的腰上。   苏阑:“......”   果然,在不做人这方面,还是沈筵最畜生。   沈筵走过来的时候,苏阑撒腿就要跑,却被他拦腰搂紧了。   苏阑在他怀里扭来扭去,笑得眉眼弯弯,沈筵的头贴在她侧颈处,跟她一块儿笑。   沈筵掐着她的腰,“你再乱动,真来了啊。”   苏阑慢慢止住了笑,从镜子里看着沈筵拿出一条钻石项链,戴在她脖上比了比。   三克拉主钻的纯度和切割都堪称完美,项圈里外两层碎钻也镶嵌的匠心独运。   沈筵修长的手指在她颈后摆弄着,缓慢而细致,能看得出来,他一丁点儿都不擅长做这种事情。   苏阑也不催促,在镜子里看着他垂眸忙活的样子,心里甜滋滋的。   脑子里蓦然浮现出的,是初次见他时的紧张,和给他脸色看的幼稚。   这个男人他曾经高高在上,站在她踮起脚伸出手用尽全力也够不到的权贵圈顶端,连仰望他的身影都够不着。   可步步走到如今,他却肯耗上本就不多的时间和精力,为她系一条项链。   如此几分钟过去,沈筵总算扣好了。   苏阑用跳芭蕾舞的标准步伐,灵动地转了个圈儿,然后猝不及防搂住他的脖子,冰凉的小脸贴着他,娇声道:“沈总,你戴项链的手法,真的是差劲透了。”   沈筵伸手抚上她的后背,下巴蹭着她白皙的脖颈,他爱极了她这样的亲昵,柔声道:“嗯,我承认。”   此刻就算苏阑告诉他,说斐波那切数列是爱因斯坦死后托梦提出来的,他只怕也会点头赞同,“你说的很对。”   苏阑在他脸上浅啄了一口,“我不会嫌弃你的,虽然你岁数大了,还有点笨手笨脚。”   沈筵脸上笑意愈浓,“看来我还得多谢你。”   苏阑改了京腔,“是这么个理儿。”   沈筵装作缜密思考了好了一阵子:“那该怎么谢好呢?别的俗物你又不喜欢,不如就床上表现?”   苏阑立马警觉了起来,不为别的,她现在一见床就腿软。   她故意板起脸:“那是感谢我吗?是折磨人才对。”   沈筵一下下吻着她的耳垂,“小促狭鬼,究竟谁折磨谁?你坐在我身上动那么慢,我都没敢说话,你说受折磨的到底是谁?咱们来论论看。”   苏阑的呼吸渐渐热起来,她慌手慌脚地去抱沈筵,话一出口也是断续破碎:“你、不要再、再亲我、了!”   沈筵拥紧了她,还不忘调笑道:“我们阑阑真是好敏感呢,你看看你都……”   “闭嘴,沈筵。”   苏阑羞臊地忽然就蹦出这么一句,说完也觉得不妥,小心翼翼地抬眼去看他的脸色。   怕是打生下来就没人敢让他闭嘴吧,还不知道他会怎么样,苏阑甚至已经做好准备被分手了。   空气凝滞了几秒以后,沈筵刮了刮她的鼻子,淡笑道:“这就怕了?”   苏阑梗着脖子,打死不肯承认,“我才不怕呢,反正你又不会拿我怎么样,我干嘛怕你?”   当真是没白疼小姑娘这么久,还知道他不舍得拿她怎么样。   沈筵将她的脸紧贴在自己胸口,“我不想你怕我,我只要你爱我。”   苏阑脸上一烫,小小声说了句,“天知道我有多爱你呀。”   “什么?”   沈筵是真没有听清。   苏阑在他怀里坏笑了声,“好话是不说第二遍的哦。”   “那好事呢?就得一遍又一遍地做,对吧阑阑?”   沈筵一边说着,一边拉下她礼服背后的拉链,瞬间滑落在地。   “对个......”   苏阑还没能说出那个屁字,这句不那么文雅的话,就被沈筵用唇舌堵了回去。   在黄昏时分来上这么一炮也并非全无好处。   至少洗完澡以后重新穿上那件礼服,再坐在镜前上妆时,苏阑连腮红都省了,刚才激烈的战况让她自带粉红滤镜。   她甚至想扑上层粉,来压一压脸上不正常的晕红,免得惹来胡猜乱想。   沈筵换了一身黑色哑光礼服出来时,苏阑刚在脑后挽好一个松散的发髻,看起来随性又慵懒,整个人透散着一种大雨过后的清新,就如枝头一夜之间绽开的白山茶花。   他们到会场时,拍卖会早都已经开始了,展板前的红毯拍摄采访全部结束,门口的媒体也已散尽,来宾们被引入宴会厅,按照提前安排好的位置入座。   在沈筵到之前,已有人在议论。   “刚才媒体前脚走,我就看见李家的那位公子哥儿来了,真生了副好样貌。”   “说你眼皮子浅还不承认,论样貌人品,谁也越不过沈家的老三。”   “你说沈公子?人家都进衙门了,行事也越发低调,根本不露面。” 第31章   杨峥正和宋临寒暄, 听了这几句忍不住往后看了三四眼,说话的这几个姑娘家里都有点来头,或多或少有些背景。   否则不可能认识李之舟,也不会见过沈筵真人, 还能知道他的大概消息。   但这么热火朝天地私议公子哥儿, 到底不合适, 等闲连她们爸妈也不敢多一句嘴。   宋临笑了笑,“不怕回家以后被罚,你们就再多说点儿。”   姑娘们见这群公子哥看过来了,赶忙收住了话头不敢再说什么。   毕竟处在他们这个小圈层里的人物,随便拎哪一个出来她们都得罪不起。   杨峥一贯怜香惜玉, “别听他的, 只管找地儿说你们的去, 哪就那么容易被听见了?”   几个姑娘都笑了起来, 胆子也放大了一些,还真就又开始侃大山。   “杨公子人挺不错的, 可惜他未婚妻是曾家独生女, 谁也不敢对他起什么贼心思,那曾姑娘可骄横了。”   “算得了什么呀?真正厉害的是郑家大小姐,知道沈为什么一直单身吗?就和她有关系。”   说着说着几人越围越近, 分享欲也越来越旺盛。   “我姑父从部队上下来在301当主治大夫, 他说啊, 两年前郑妤为了沈筵割腕自杀过一回, 但消息瞒得很死,几乎没有人知道, 就因为这样两家才坐下来正式议亲的, 沈本来不愿娶她, 死活不愿的那种,沈老爷子也打算为他另择一门婚事的。”   “反正都是联姻,干嘛不愿意啊?”   “都是联姻,人沈公子也想挑个安分省事好摆弄的,有什么错?”   “郑小姐是个狠人呐,割腕多疼啊,她竟然都下得去手。”   “女人不狠,地位不稳。本宫不死,尔等终究......”   最后这姑娘一句话没说完,就对上了郑臣打量的目光。   郑臣一手端了杯香槟,另一只手夹了支烟抽,噙了三分笑道:“把话说完,终究什么?”   那姑娘答得畅快:“终究是妃。”   郑臣虚心地点了下头,“这要是搭个戏台子,几位换上衣服就能演出清宫剧了,抓紧时间申个非遗。”   说完他就走了。   另一个有些见识的姑娘拉住她:“你知道他是谁吗?”   她看着郑臣的背影正犯花痴,“不知道啊,但他好帅。”   “......嗯,但他是郑小姐她哥。”   “......靠你不早说。”   等到这场拍前social结束,各人落位,灯幕降下,沈筵才带着苏阑姗姗来迟。   他牵着她在最佳的拍卖位前入座,苏阑单手抚着胸口,尽量躬了些身子不挡住后排的人。   但架不住有眼尖的认出了沈筵。   “那是不就沈公子嘛?跟在他后面的谁?沈总好像扶了她一把。”   “我没见过,就一块儿进来的吧,还能是谁!”   “那是他良好的教养使然。我有幸和他吃过一次饭,无论对方是他的下属还是他的长辈,只要是坐他旁边同桌用餐的女士,他一定会为她拉开椅子。如果你的运气再好一点呢,和他同车,那他还会为你亲自开车门。”   本场拍卖会展出的都是翡翠珠宝一类,苏阑一贯对这些也没什么研究,要是字画瓷器她还能提起点兴致,头头是道地点评出个子丑寅卯来。   她一路瞌睡着坐到最后,直到压轴展品开始竞拍。   那是一只老炕高冰帝王满绿圆条手镯,色泽浓郁深邃,难得的是它质地细腻,水头极好,成色满绿无一点瑕疵,是极为罕见的玻璃种。   所以这件展品一放出来,后来的女来宾都不约而同地哇了一声,连苏阑都不免惊呼了声。   沈筵原本也有些心不在焉,见小姑娘来了几分意兴,轻声问了句,“喜欢?”   苏阑摇摇头,“一点都不,伧俗得很。”   他二人交谈时正进行着激烈的竞价,经过二十一次叫价,这只帝王绿手镯已被抬价到了两千六百万。   苏阑的话音才落,沈筵就举了牌子,“三千万。”   她拉了拉他的袖口,“你这在干嘛呀?都说不喜欢了。”   “那就当我喜欢。”   “……”   沈筵单纯是觉得,这么透亮的镯子就该戴在苏阑白嫩的皓腕上,才不算辜负了它。   拍卖师在台上问:“这位先生出价三千万,还有要跟的吗?”   一般叫价是五十万一次往上加,沈筵一下叫到三千万,在场敢跟的人自然是寥寥无几。   “三千万一次。”   “三千万两次。”   “三千万三次。”   “成交。”   拍卖会结束之后有个小型的展览,沈筵才刚起身,就被各界名流簇拥着交谈上了。   沈筵不放心地回头望了她一眼,苏阑用唇形对他说了句“没事”。   这儿的人她一个不认识,此刻也是形单影只,但其他人却对她很好奇。   “这人怎么进来的?以前从来都没见过她啊,看着还挺勾人的。”   “不认识,哪位公子哥带来的情儿吧,管她呢。”   苏阑:“......”   这帮大小姐嘴里没句好话,所以林静训总像是个异数。   她正这么想着,就看见林静训被她哥拉着进了贵宾休息室,苏阑跟了过去,才刚走到门口,尚来不及出声,眼前突然发生的这一幕让她惊掉了眼珠子。   苏阑从休息室掩着的门往里头一瞧,林静训被她哥摁在茶几上,林翊然压在她身上肆无忌惮地吻着。   天。   这么禁忌带感的吗?   骨......骨科剧情真人版?   她的心突突跳着,往后退时,险些被裙子绊倒。   苏阑的身体往后仰倒的瞬间,她几乎要惊叫出声,一双手从后绕过来,捂着她的嘴在她耳边密语道,“别出声。”   郑臣一路拉着她到了二楼的窗台上透气,看着她那副目瞪口呆回不过神的蠢模样,斜了她一眼道:“友情提示一句,你可以呼吸的。”   苏阑这才猛地大喘了好几口气,却又瞬间丧失了语言功能,指着休息室瞠目结舌地看向他,“阿巴...阿巴...”   郑臣表示听懂了,“林静训不是林家的亲女儿,当年林家人在医院抱错了,他们兄妹俩这样很多年了。”   苏阑撑着窗台深呼吸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接受了这个设定,她伸手夺过郑臣手里端着的香槟,喝之前还不忘问他一句,“你没喝过吧?”   郑臣气得直要拍栏杆,“你他妈是有多嫌弃我?”   苏阑见香槟还算满,杯沿也很干净,应是服务生刚倒的,她仰头喝了口,“当人面不揭短呀,你干嘛要说出来。”   郑臣:“......”   她这嘴真够毒的。   可就这么个冷艳人儿,在朦胧灯光下,却晕染出惊人的性感。   从锁骨到胸口露出的大段肌肤,寸寸皆滑腻,像是霜雪浴着月色的那股冷白。   足以盛放所有男人的目光。   苏阑还浑然不觉地对林家不足为外人道的晦涩关系抒发着感慨。   但郑臣一句都没听,他只看得见她如花瓣般饱满的嘴唇张张合合,后来苏阑停了下来。   她伸出五根手指头在他眼前晃了一晃,“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怎么一点反应都不给?”   郑臣别过头,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劈手抢回那一杯香槟,心虚地喝了个干净,“我从来不听人说句整话。”   苏阑差点跳起来:“那是我喝过了的!”   郑臣低头看了看杯子。   这他妈......一着急......给忘了。   他大方地摆手,“我又不嫌弃你。”   苏阑无所谓地抱臂看他,“但我刚往里面吐口水了。”   “......我麻烦问一下,您吐了几毫升?”   郑臣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愣在原地。   苏阑仪态全无地大笑了起来,惹得草坪上的李之舟都往二楼的阳台上看,郑臣也背过身去牵了牵唇角。   后来李之舟回忆起这一幕,总会说那是他认识郑臣三十年的岁月里,见过他最含蓄内敛的样子。   很快郑臣接了个电话。   也不知是谁,他一接就皱眉,口气也不好,“找我要不是好事就别说了。”   正好沈筵发信息来,让她下楼,苏阑提着裙子走了。   郑妤说:“听说沈筵刚拍了只翡翠手镯?他给谁买的?不是背着我在北京养人了吧?”   郑臣抖出根烟叼嘴里,单手划开打火机点了,抽了口缓缓道:“连婚都没订,你跟人家有什么关系啊?对老沈来说,你就一外人,还是个自作多情的外人,醒醒酒吧你。”   “少废话!你赶紧告诉我,他到底是给谁拍的,要不然我连夜回京,谁都别想好过!”   郑妤在电话那头吼。   这个疯婆子。   甭管素日多像个出身高门的世家小姐,只要一碰到沈筵的事,她易怒的情绪立马就在崩溃边缘游走。   郑臣隔空翻了个白眼,“给他去世的妈拍的,明天他还要敲锣打鼓亲自送去八宝山,你要回国来观礼吗?”   “真的?”   郑臣拿着手机差点笑出声来。   这个恋爱脑祖宗,居然连这种鬼话都信几分,她硕士真能毕业? 第32章   郑臣一瞬间也觉得她也怪可怜的。   娇生惯养到二十五岁, 金尊玉贵,行止随心,可偏偏就爱上了沈筵。   纠缠了人家七八年,没得到一个好脸儿。   可以说郑妤这一辈子的挫败感都在沈筵身上体会完了。   郑臣叹了口气, 却也下意识地护着苏阑, 没跟她说实话, “逗你玩儿呢,他二嫂不是快过生日了吗?送给她的吧。”   “那还说得过去,哥你忙吧,我要去上课了。”   郑妤松了口气。   “自个儿注意身体。”   郑臣掐灭了烟下到停车场取车,他刚出电梯, 就看见两道熟悉的身影在车边。   苏阑背对着他站着, 沈筵的手掌像烙在她的后背上似的, 一刻都没有松开过。   两个人低声私语, 不知在说些什么。   在郑臣出来的那一刻,沈筵同时低下头去吻住了她, 他们吻得热切又缠绵。   沈筵是故意叫自己瞧见的。   郑臣低了低头, 掩住眼底幽暗不明的情绪,径直走进车里,像不认识他似的开了过去。   他把车停在李之舟身边, “送你回去?”   “也行。”李之舟拉开车门坐上去。   李之舟说:“刚才不还心情大好的吗?怎么?离了苏阑就笑不出来了?”   这话本就是七分玩笑。   哪知郑臣说:“还真有点儿。”   “你到底怎么回事儿你?这些天总心事重重的。”李之舟狐疑地偏过头看他, “就刚才你俩在窗台笑的时候, 沈筵也看见了, 当时他的脸色就不太好看呐。”   郑臣苦笑了一下,“夜路走多了, 撞邪了可能。”   李之舟劝他:“是不是最近夜店去少了?宋临在工体北路新开了一酒吧, 咱们过去给他捧捧场子?省得你的眼睛总盯在苏阑身上。”   “去瞧瞧。”   宋临刚从拍卖会出来, 又马不停蹄地回了夜店里寻欢,接了李之舟的电话后,这会儿正人模狗样的站在门口。   他也好奇,“刮什么歪风呐这是?把咱们一贯洁身自好的李教授,都给吹我这儿来了?”   李之舟笑说:“我是舍命陪君子,把你这里最漂亮的妞儿都叫包间来,给郑公子挑一挑。”   宋临勾着郑臣的肩往里走,“我早准备好了,绝对是你的菜。”   “我都是些什么菜?”郑臣乜他一眼。   宋临:“胸大腰细屁股翘。”   李之舟仔细想了想,小小声自言自语道:“难怪你小子看上了苏阑,合着她是你的取向狙击。”   宋临完全没听清他在说谁,却在旁边比了个skr的手势。   郑臣:“......”   两排年轻漂亮第一次出台的女孩子站在酒吧最大的包间里。   郑臣架着脚背靠在沙发上,随手比划走两个不入眼的,对剩下的那些说:“都坐着吧,齁儿累的。”   出来混这种地方的,虽说都是头一回,但姑娘们也懂眼色。   她们忙挤到了三个公子哥儿身边坐着,倒酒的倒酒,点烟的点烟,宋临点了两个音色出众的唱粤语歌。   李之舟虽说很少玩儿,但到底在这圈子里浸淫多年,姑娘坐他腿上的时候,也全然没有半点不适和抗拒。   加上临时来的杨峥等人,没多久场子就热了起来。   宋临说了句,“要不把三哥也叫来?他还没来过我这儿。”   杨峥喝了口姑娘喂的酒,“我说宋临你丫没病吧?找他骂你呢吧?他什么时候来过酒吧?洁身自好着呢。”   李之舟也道:“沈总早晚要史册留名的,爱惜羽翼总没什么错处。”   说着又拿眼去瞧郑臣,他也不知从哪儿变出只口红来,正往对着一姑娘往她嘴唇上化,化完又拿手蒙住了她上半边脸,嘴里喃喃道:“这样就像了......这就很像了。”   这又是在干什么?   可还没等到李之舟发问,郑臣已经捧着她的脸吻了下去,那架势像要把人活吃了。   李之舟扭过头不自在地闷了一口酒,才回味过来刚才那句是个什么意思。   杨峥也发觉出不对了,“他神神叨叨玩儿什么?”   李之舟轻勾唇角,“玩儿莞莞类卿呢,他真是病得不轻。”   好容易等他亲够了,那姑娘轻喘着倚在他怀里,李之舟才问了出来,“哪来的口红?”   郑臣擦了擦嘴角,“苏阑落窗台上的。”   “......”这点出息。   郑臣转头就问宋临,“人我今晚就带走了。”   都说饮鸩能止渴,他这会儿也顾不上这么多了,方才没敢对苏阑做的事情,也算有了个出口。   宋临醉得不轻,“随、随你。”   *   苏阑洗完澡跪坐在床上,对着水晶吊灯翻来覆去地看那只帝王绿手镯,在强白炽灯光照射之下,镯子的水头像是好到下一秒就要溢出来似的。   沈筵站在浴室门口瞧了她一会儿,“看出什么来了?”   “沈总这么能败家,没准儿啊,以后得我养你呢。”   苏阑把镯子收紧盒子里,托着下巴,很认真地担忧起了未来。   沈筵微眯了下眼,她竟然还想养他。   他想说些什么话出来回她,可嘴张了又张,始终紧紧绷着,到最后又有几分奇异感受,像茶水回甘般,一点一滴涌出,丝丝甜甜地在喉咙里漾开。   他竭力维持着平静,坐到床边紧盯着她,“我可不是那么好养的。”   苏阑满脸天真乖巧的神情:“知道呀,你吃穿用度都比别人更挑剔,这点很不好,但我毕业以后会挣很多钱的,你等着。”   沈筵憋着笑点了点头,“嗯。我们阑阑画的饼,也比旁人的更香。”   苏阑:“......”   他是怎么做到谁也别想CPU他的?   沈筵踢了鞋躺上床歪在枕头上,苏阑放下镯子,十分熟练地爬过来趴在他身上。   他阖上眼,揉了揉她的发顶,忽然问道:“怎么在二楼待了那么长时间?”   苏阑却倏地起身,手撑着床盯着他,“我都正要和你说呢,你猜我看见什么了?”   “就这么抱着说。”沈筵把她的脸重新摁回了胸口贴着,“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静训和她哥哥在休息室里,两个人在......”   “在什么?”   苏阑生生要还原那情形,在他颈间左右乱亲一气,“她哥就这样亲她。”   沈筵被她亲得很痒,呵呵笑个不停,“好了你少淘气些罢。”   “他们不是亲兄妹。”他侧了侧身子抱住她,“林夫人生女儿的时候是个很冷的冬天,她丈夫南下没在他身边,她一个人带着七岁的儿子住进医院,这就么被人给钻了空子。”   苏阑问:“你说被人钻了空子?所以一切都是人为?”   沈筵接着说:“林家暗地里查了很久,是和她同一个晚上进来待产的单亲妈妈做的,为了让自己女儿过上好日子,趁着林家还没来人照顾的时候把孩子掉包了。”   苏阑脑洞大开,“这些事情是什么时候发现的?是不是车祸后发现血型不配?”   沈筵敲了敲她的额头,“狗血脑残剧看多了你!是林静训的模样,长得不像爸也不像妈,是个人就会起疑。”   苏阑打了个哈欠,“那她的脸可真耽误事儿。”   她本来还想跟沈筵讨论,林静训和她哥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总不能偷偷摸摸一辈子。   但是困劲上来,苏阑就没再说话了,她自己不也一样么?和沈筵在一处,也是过一日算一日,过完了就各奔东西。   难道她还真的要求沈筵对她负责,当场签下字据歃血立誓要迎娶她?   不管换多舒服的姿势睡觉,苏阑都做不出这样的痴梦。   只不过彼此情浓的时候,苏阑会有意识地规避现实,暂时抛却开恼人的理智,只当他们是有未来可言的。   所以她才说要养他,会任由自己迷恋他,会一本正经撒着娇,教沈筵如何去恋爱。   佛祖在上,阎浮众生举心动念,无不是罪。   苏阑知道她在放纵自己,就像她知道人在世上不过短短几十年,可在那之前也得先活着,不是吗?   她乘兴而来,即便最后得一个怨憎别离,铩羽而归,那日后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因为她已经在这一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爱情里,尽了平生最大的努力。   难得今晚沈筵没像往常一样作乱,苏阑偎在他怀里犯困,忽然生出种至高至明日月的老夫老妻感来。   情感总是双向取值,沈筵也和苏阑一样。   他太喜欢这种安静的,仅仅是拥抱着的时刻。   棠园内只有他们,凭谁也闯不进来。   彼此的体温熨烫着对方,平白无故地叫人心悸。   她的眼皮就快要沾上时,分明听见沈筵叹了口气。   苏阑瓮声瓮气地问,“怎么了?”   “没事,睡吧。”   沈筵吻了下她的额头。   闷热的天气在九月底终于有了丝凉气儿。   这年p大的开学典礼因特殊原因延期举行,苏阑被安排在研究生院的学生代表席上,刚结束军训的新生们还清一色的迷彩服。   陶院长给苏阑拿了瓶水,“一会儿发言不紧张吧?”   “小场面,能应付。”苏阑捏着演讲稿说。   他默了一会儿,又道:“泰林银行的郭董被立案审查了。”   苏阑怔了怔,“什么时候啊?”   陶院长问:“上星期刚被带走去问话,怎么你不知道这个事儿?”   作者有话说:   【阎浮众生举心动念,无不是罪】一句,出自《地藏经》 第33章   苏阑木然握着瓶矿泉水, “我一丁点儿都不知道。”   陶院长虽是金融系的副院长,却主抓全院学术工作,又是苏阑嫡亲的导师,她也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   苏阑轻声问了句, “导儿, 您的意思是, 我应该知道?”   陶院长扶了扶眼镜道:“上一次这个郭儿请院领导吃饭,点名要把你带上,后来有人一通电话就给取消了,我估摸和你有关。”   那就有些明白了。   这个别人,应是沈筵。   苏阑不太懂这些, “被立案审查了会怎么样?”   “看情节轻重, 不过既然着手调查了, 他那罪名肯定轻不了。”陶院长叹了口气说, “在这四九城里为官作宰的,凡事还是低调些, 你保不齐哪天呐, 就触了哪位大人物的霉头。”   苏阑想起那天在RITZ过夜,沈筵临去开会前阴恻恻的那一句——“他是舒服日子过够了”,和他当时那副冰冷的神情。   晴天朗日下, 她不禁打了个寒战。   她早该知道的, 沈筵于无人处的行事之风, 绝不会像她所见到的那般谦润, 否则他坐不稳现在的位置,也混不了衙门。   只不过苏阑没有料到, 他竟大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狠厉在, 全不似平日的斯文样。   苏阑在桌子下拨弄着手机, 微信聊天框里还有她昨晚和沈筵的聊天记录,最后一条是他说宝贝晚安。   尽管经过无数次床上实枪荷弹的洗礼,苏阑已经无法直视宝贝这个称呼了,但沈筵每次去出差总会这么哄她入睡。   沈筵一周前去了香港,不过是七天,她却像独自过了四季。   只是这个温和的男人,和在区区半个月之内就处置了国有股份制银行高层的沈总,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倘或将来她也逆了他的意,不知道又会是什么下场呢?   不过一刹那的功夫,苏阑笑着摇摇头,她不过是和他恋爱,顶天了好聚好散,又不存在利益冲突。   眼见郑校长致完贺词,陶院长小声提醒她道,“就快到你了,先去做准备。”   苏阑将裙摆抚平,大方地站了起来,“那我去了。”   “郭就是因为她进去的吧?饭局取消那天,我刚一接电话,就被郑校长好一顿数落。”   苏阑走下主席台的阶梯时,听见刘院长议论了一句,“她是跟了沈家的那位?看不出啊,好学生也干这种事儿。”   她的脚步一顿。   这种事是哪种事儿呢?   自云良家子,教君恣意怜?   呵。   苏阑袅袅百啭的声音穿过话筒传遍操场的每一个角落。   稿子写的不错,但她心里揣着私事,念的却没什么感情,像完任务一样。   台下郑臣照样听得入迷,连她的每一个微表情都捕捉到了,嗯,这小刺头儿有点心不在焉。   一直到开学典礼结束,苏阑都处在一种神游太虚的状态,脑子里跟团浆糊似的。   所以后头的新生们蜂拥着下楼梯的时候,苏阑也没留神,被挤了个踉跄,从倒数第五个台阶上硬生生地滚到了地面。   嘶。   好他妈疼。   苏阑的眼泪立刻就蓄满了整个眼眶。   她左边膝盖火辣辣的,划破的伤口密密麻麻往外渗着血,比来例假看着还唬人。   主席台的楼梯台阶都是水泥砌的,边缘粗糙锋利,她摔下去的时候又是一路刮过去,不破相才怪呢。   苏阑抱着腿在地上坐着,几个研院的同学过来围住了她,俞闽拨开人群弯腰问她,“我送你去医务室吧?”   她点了下头。   俞闽又问,“还能自己走吗?要不要我背你?”   “该干嘛干嘛去,她用不着你背。”   郑臣懒洋洋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苏阑抬头看去,只见郑臣和郑校长一块儿站在了她身边,周遭的同学们都礼貌地喊了一声校长好。   她对着膝盖吹了口气,“你又来我们学校干嘛?”   郑校长说:“小臣你也认识她?”   “二伯,我来给你介绍一下。”郑臣吊儿郎当地看她,“这我一白眼儿狼朋友,怎么选她上去发言了?不怕教坏全校师生啊。”   苏阑:“......”他能闭嘴吗他。   郑校长没说什么就走了。   其实根本不用介绍,苏阑的名字早在他那里挂上号了,沈筵就她的事情给他打过两次电话。   操场上一时只剩下苏阑和郑臣两个人。   苏阑今天穿的是条百褶深蓝短裙,上半身穿着系海军风蝴蝶结T恤。   一双笔直修长的腿露在外面,白的像刚出炉还没动过勺的豆腐脑儿,愣挑不出一丝半点的瑕疵来。   郑臣蹲下来检查她的伤口,他瞧了又瞧,也没敢碰她,却不自然地清了清喉咙道:“敢问你几岁了?嗯?平地也能摔跤。”   苏阑面不改色地答,“十八。”   “多少?”   郑臣的声音瞬间抬高八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听力。   苏阑朝他勾了勾手指。   郑臣把耳朵凑到了她唇边。   孰料她蓦地大吼一声道:“你给我听好了,我今年十八!我还是个少女!”   “行行行行,少女,你美少女。”郑臣忙不迭地捂上了耳朵,“声音真够尖的,都给我震聋了。”   苏阑嘁了一声,她一只手撑住了地面,想自己站起来。   郑臣搀住了她的手臂说:“就别逞强了吧,我带你去上药。”   一道高大的人影覆在他们身上,“我的女友,还是我来。”   郑臣干笑了声,“也是,三哥回来的刚好,你来。”   苏阑仰头看见的沈筵的同时,几乎是立马就委委屈屈地朝他伸出双手,刚硬憋回去的眼泪又出来了,“要——抱——”   沈筵弯下腰去,一只手绕过她的膝盖内侧,另一只手固定住她的背,将她抱了起来。   苏阑乖巧地缩在他怀里,整个人蔫蔫巴巴的,十足吃尽了苦头的样子。   可分明在三个月前,她还是那个停电都坚持在宿舍点蜡烛过夜也绝不哼一声的,独立女性领军人物。   沈筵感喟于自己的悉心惯养总算见了成效,就连方才下车时,乍见到这两人独处的闷气也散去了一大半。   他垂眼虚眸,“怎么弄成这样?”   苏阑瘪了瘪嘴,也没了刚才和郑臣说话时跟抗日女英雄似的的激昂声调,柔柔袅袅地回:“下楼梯的时候,不注意被后头的人撞了一下,我、我没有站稳,滚到地上的时候可痛死我了。”   站在他们身后的郑臣听了,冲着苏阑用唇形说了句,“你真能作。”   苏阑哪肯服输,她的头越过沈筵宽大的肩膀,也用唇语回他:“我是少女!”   郑臣:“……”真他妈绝了。   沈筵抱着她往外走,薄怒地剜了她一下,“我才几天没看住你啊,就把自己搞成了这样。”   苏阑双手勾着他脖子,“那你可要注意,哪次你再多出几天差回来,我人找不着了。”   沈筵顿了一小步,“什么叫找不着了?”   苏阑半真半假地试他,“和你分手了呀,我离得你远远儿的,让你找不到我。”   沈筵登时就沉下脸来,冷漠的语气竟日生寒,“胡说。”   苏阑往他怀里缩了缩,“开个玩笑呀,干嘛那么凶。”   沈筵目光微淡,“不许拿这种事开玩笑。”   “知道了。”   这桩言之有心听者无意的细枝末节,后来被沈筵在无数个深夜里辗转忆起,只是那时苏阑已不在他身边。   那是苏阑准备要离开他的第一次非正式预演。   她一直都很清醒,知道自己要该做什么,不理智的人是他。   苏阑对自己的远走早有预谋,而他在心里始终存一丝幻想。   彼时他孤身一人坐在棠园的书房里,水晶烟灰缸里的烟头堆积如山,沈筵眼底猩红一片,那股躁郁、酸涩、苦痛、无奈与不甘的难言情绪,退下去又涨起来,反反复复,像把钝刀在他心上来来回回地蹉磨着。   一刀又一刀。   鲜血淋漓,其痛难当。   沈筵把苏阑送到五道口的和睦家处理伤口,离他们学校没多远,她一路恨不得把头埋在他颈窝里不出来,“没必要弄得这么吓人吧?”   但沈筵的做法更唬人,他直接挂了专家号。   苏阑坐在护理床上,看着外科主任用怀疑人生的姿势戴上一副橡胶手套,再拿一种“有钱人是不是脑子都有点坑”的眼神来回扫过她的脸,取了根粗棉签清理伤口。   护士就站在一边,显得专业又多余。   苏阑则果断选择了不吱声。   此时此刻的专家门诊办公室内,会治病的和不会治病的都沉默了。   从医院出来,沈筵把苏阑抱上车,吩咐司机说,“回棠园。”   “别呀,先去趟超市,我买点食材。”苏阑歪坐在沈筵身上,双手交缠着他的脖子,“都说好了你回来以后,要给你做火腿银丝面。”   前天晚上沈筵在电话里抱怨说,在香港成天西餐牛排,吃得他都要不消化了,苏阑就应了他要做碗地道扬州面。   沈筵半抱着她,“你摔得这样,腿脚都不灵光了,还是休息吧。”   苏阑撅起嘴,“不嘛!你整天这个请那个约飞来飞去的,谁知道下次有时间是什么时候?”   “好好好,去超市。”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苏阑笑得一脸得逞, 额头抵着他的胸口,像只还没满月的小猫咪一样乱蹭,惹得沈筵仰靠在椅背上笑个不停。   待她终于闹够了,沈筵将她松散的发丝括到耳后, 笑得清朗又宠溺, “我走了一礼拜, 你也不说想我。”   苏阑疑惑抬头,“咦?我刚说了呀。”   “你是怎么说的?”沈筵问。   苏阑作势又要去闹他,却被沈筵抱了个满怀,“你安生坐好。”   她故意叹气,“是你自己要问的, 这会儿又来怪我。”   沈筵的手反扣在她白净的腿上, 意态轻窕又邪性, 渐渐快把不住要胡作非为起来, “你就是这么想的?要不要看看,我是怎么想你的?”   苏阑抖了一抖。   沈筵这个衣冠禽兽就要除去衣冠了。   她每次都被动也太窝囊, 偶尔总要占一回上风吧。   苏阑忽然去勾他的脖子, “其实我是这么想的。”   沈筵:“?”   没等他回味过来。   苏阑已经凑过去舔了一下他的喉结,意犹未尽似的,潮热却显稚嫩的吻一路弥漫到了耳后。   沈筵浑身一震, 轻吁了声, 认命地抱紧了她。   苏阑吻遍了冷白下颌的每一寸, 而后仰起头, 犹自带着弱质盈然的细微轻喘,“这样呢?”   沈筵漆黑的瞳仁里蕴夹着滚烫的温柔, 苏阑只消看上一眼, 全身便已热意横流, 那眼中的情意太浓,浓得让人慌乱窒息,不过一低头的瞬间,他的一双手就从耳根抚到了她的颈后。   他的吻也疏疏密密地落了下来。   这样的缠吻太过深入,混杂着几近虔诚的热切,彼此的呼吸凌乱交错,早就分不清是谁乱了谁。   车已经开到了停车场,四周全部都暗了下来,连司机也走了。   直到她的裙摆被挑开,才攥紧了沈筵的领口,她声音有些颤抖,“回家去好不好?”   沈筵炽热的呼吸丝丝缕缕地喷薄在她脸上,“不好。”   车内漫长的缠绵中,激情如潮涌般来回。   沈筵不断唤着她,一遍又一遍地说:“阑阑,看着我。”   可当苏阑抬头直视他,眼中的媚光春色无遮无拦地满溢出来,沈筵又受不住地吻她,“我真的…好爱你。”   细密的汗水濡湿了沈筵额前的黑发,他以一种抱着小孩子的姿势拥着她,不停地亲吻她柔丽的眉眼。   苏阑精疲力尽地蜷缩在他怀里,温热的小脸紧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仍旧有些蓬乱的心跳。   她当时就在想,这个午后,她将铭记一生。   良久,她听见沈筵的轻笑在头顶响起,“今个儿白日宣淫,有负圣人教诲了。”   苏阑有气无力地应他,“你欺负的是我,干圣人什么事?”   沈筵慢条斯理地系着刚才散开的衬衫扣子。   他散淡地靠在那儿,神情浪荡又倦懒,一股说不出的风流,“你也没少欺负我。”   苏阑抗议,“我怎么欺负你了?”   “刚才你动的可不比我少。”   苏阑:“......”   论不要脸,她不是这个老流氓的对手。   她还是趁早闭嘴。   两个人在车里稍微收拾了下,苏阑亲热地挽着他的手去楼上超市购物,沈筵好心情地推着购物车,看着她每路过一个地方就要停下来拣择。   很快购物车就被零食和果菜装满了。   苏阑还在脑海里构思着煮火腿银丝面的步骤时,她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响了,在这家人烟稀少的会员制超市里显得格外突兀。   沈筵抬表看了一眼,“快两点了,结完账以后,先去吃饭。”   “嗯,晚上我再给你做。”   沈筵俯身到她耳边,“不是才做过吗?你也不用这么性急吧?身体能吃得消?”   苏阑:“......”   她满脑子的的犯罪动机都在叫嚣着:埋了他,就现在。   沈筵带她去了东城区南锣鼓巷附近的一家小店,叫The Georg,开在单独的庭院里,很有氛围感,价格自然也不便宜,但菜都挺一般,苏阑最中意的是那道甜品——纽约芝士蛋糕。   那两年里,沈筵几乎领着她尝遍了北京的高端系餐厅,以致她从Cambridge毕业,回国后不管吃什么都无可避免地想起他来。   沈筵才刚下了飞机就直奔苏阑学校,又在车上胡天胡地那么久,到棠园的时候已经很累了,洗完澡就搂着他的小姑娘昏睡过去。   这一觉睡得黑甜,待他醒来时,天色已暗沉下来。   沈筵换了身偏休闲的衣服下楼,苏阑穿着乳白色的丝质睡裙在中岛台忙活,挂脖露背的款式,透明鱼线吊带上缀着珍珠,头发随意绾在脑后,露出大片雪白光洁的后背。   她正当龄,小女孩的肌肤如斛珠一般,无须粉质,在昏暗中亦隐隐流动光华。   客厅和庭院连接的玻璃门大开着,院子里的海棠树被夜风鼓噪,朝室内劈头盖脸地吹来许多花瓣。   巨幕电视里播着财经新闻,苏阑支了个iPad在手边看土吊鸡汤的炖法,不时往汤锅里加进一两样刚切好的配料,食材的香气溢满整间屋子。   沈筵站在红木楼梯的转角处,双手插兜看着这一幕,他的心突然间重重跳了一下。   算起来那是第一次,动了要娶她的心思。   只不过感性的念头转瞬即逝,他受了沈家三十余年利锁名缰的养育,连中枢神经末梢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他可以养着她,也可以由着性子声色纵情,但是结婚不行。   沈筵毫无征兆地叹了口气。   是为苏阑,也为自己。   他其实很少有这种对人生感到无力的时刻,但那一天却是真正的,打心底里莫名地有些厌烦自己姓沈这件事。   这个姓氏扶他青云直上,让他足够站在山巅,俯视人世间的蝇营狗苟。   可在这个时刻,沈筵却有一种预感,总有那么一天,他会因姓沈这事儿,坠入毗娑地狱。   而这间牢笼,是由苏阑一手打造,她密密麻麻织着网,他冲不出去。   沈筵缓缓走到她身后,双手从苏阑腰间滑过去,下巴磕在她的右肩上。   他猛闻了好几大口她身上的甜香,才冲淡了些方才百转千回的思绪,“我们阑阑还这么贤惠呢?”   苏阑知道自己什么水准,“你还是先尝了再夸不迟。”   沈筵笑说:“哟,今儿月亮打北边出来了,你还能有不自信的时候。”   “哪儿啊?”苏阑直言不讳,“你话说的那么满,我怕你啪啪打脸。”   沈筵:“......真多谢你为我着想了。”   “一张床上睡的,你客气什么呀?”   “.........”   苏阑将面下水煮软了盛在碗里,再淋上刚煨好的鸡汤,铺上火腿、鲜笋、虾仁这些,卖相看着倒挺是那么回事儿的。   她端到沈筵面前,“你尝尝,味道可能不是很好,厨艺上我造诣一般。”   沈筵挑起一筷子吃了,这滋味儿,还真找不到好词形容。   苏阑守在身边,满含期待地问:“怎么样怎么样?”   沈筵艰难地往里咽了下去,“你这造诣确实一般了点儿。”   靠,她就知道!   苏阑还有点不死心,她伸手抢过沈筵的筷子,自己夹起来尝了尝,然后一脸抱歉地看他,“不好意思,盐放多了。”   沈筵摸了摸她的脸,笑道:“已经很好了,至少,心意尽到了。”   苏阑不免沮丧,“那我们的晚饭?”   “去黄金屋吃吧,之舟都打好几个电话了,有从神户空运来的和牛。”   她点头,“那走吧。”   “你就这么去?不知道自己有多招人是吧,我活不活了?”   沈筵上下打量她一遍,口吻严肃又认真,仔细听还有点小心眼。   苏阑低头去瞧自己,“对哦,我给忘了,那我上楼换衣服去,等我一下。”   沈筵买的衣服塞满了三个大衣柜。   就算每天参加party,也够她穿到明年去的。   苏阑换上件斜肩无袖长裙,镜中女孩唇红齿白,身姿窈杳,婉转绰约,她放下如云乌发随意披着。   沈筵走过来给她加了件Hermes披肩,“外面凉。”   苏阑反握住她的手,“走吧。”   沈筵看着她空空如也的手腕和脖子,“我送给你的东西,你是一样也不戴。”   说着就取过表盒,给她戴上了那块PATEK PHILIPPE的新款7118,又捏着瞧了又瞧,“这才像我的人。”   苏阑搂着他的脖子问,“我会是你的什么人?”   沈筵俯身含住了她的耳垂,“你是时刻要我命的妖精。”   她眼尾上挑嗤笑了声,心里却忽然有些难过,沈筵总是巧妙地绕过她这些类似对他们的未来盖棺定论的问题,他漫不经心的儒雅外表下,有着一个政客天生的城府。   分明是哄人的话,也一派温和自若。   细想倒也在理,她没想过和他有未来,沈筵也没想过。   公平得很。 第35章   沈筵牵着苏阑走进黄金屋庭院的时候, 这场露天BBQ才刚开始,几位日本料理师小心翼翼把控着火候,他们每做好一道菜品后,侍应生们就捧着盘子端给每一位宾客。   他们这个小圈子人不算多, 寻常身份很难挤得进来, 在座的拢共也就十来个人。   沈筵一来, 就坐在了长餐桌的主位上,他的下首是郑臣,再来就是李之舟杨峥等人。   苏阑见林静训也在,乐滋滋地就要跑去和她坐,沈筵拉了她的手问, “嘛去?”   她取下披肩, 一股脑儿地塞进沈筵怀里, 气有些不顺, “和我室友说句话,什么都要你来管!”   嚯。   宋临当场就惊呼出声。   支使沈筵拿东西, 还敢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 这小姑娘了不得。   李之舟抬了抬眼往宋临这瞧,用一种“你往下看剧情还更抓马”的眼神望着他,果不其然沈筵不见动半分气, 反倒叮嘱她:“小心你的膝盖, 别乱跑乱跳的。”   “知道了。”   宋临情不自禁鼓了鼓掌, 小声道:“我那早生贵子没祝错吧?咱能是那乱说话的人吗?”   郑臣晃了晃酒杯, “他俩能结得了婚?”   “生孩子必须要结婚?你老套了不是?偷偷摸摸的就不行?”   郑臣冷睨了他一眼,“偷摸你大爷的宋临, 苏阑她不是这种人。”   宋临:“......”他好像没惹任何人。   李之舟轻笑了声, “最好不要多苏阑的嘴, 他俩谁你都得罪不起。”   苏阑和林静训隔开人群,坐在餐桌的最末,侍应生把刚烤好的和牛片放下一盘在她们面前,又斟上两杯红酒,林静训礼貌地道了谢,“辛苦了。”   侍应生感激地笑了笑,“林小姐总是这么客气。”   苏阑叉起一片牛肉垫肚子,“看见没有,人人喜欢你这个好姑娘,连他都是。”   林静训喝了口酒,笑容很有些落寞,“自己受过伤,就总想着多给别人一点儿温暖,这没什么的。”   “你这话我倒不知道该怎么接了。”   过了片刻。   林静训才突然出声,“那天拍卖会,你都看见了对吧?我知道是你。”   苏阑手里的刀叉在白瓷盘上顿住,发出沉闷的声响,很快她又若无其事地切着牛排,“嗯。”   她取过餐巾拭了拭嘴,“晚会当天你不是问我,还有谁说过我是尤物吗?我现在可以告诉你了,我的养父和哥哥都说过。”   林静训的语调很空灵,生生错开了这座庭院的热闹喧嚣,仿佛说着一件事不关己的闲杂事。   苏阑的瞳孔放大了三分,亏了她良好的教养,才忍住没做出浮夸表情。   她压低了声音,“他们家的人当真......”   林静训冷然打断她,“他们父子俩不是人。”   她脸上少有这种憎恶腻烦的表情。   苏阑微怔了一下,“什么时候开始的?”   “高二那年,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我下了晚自习回家,妈妈去外地出差没在家,林鄄饭局散了回来,半夜摸到我的房间,他喝了酒,力气也很大,我没有任何还手的余地,”林静训的手插进头发里,陷入了痛苦的回忆当中,“之后他就时不时逼迫我,委身......委身于他,我以为熬到上大学就好,报志愿的时候,填的也全是外地的学校,可最后录取通知书发到手里,我看着R大的校徽就在想,这辈子我不可能摆脱他了。”   可以想象的到,以林鄄手中的权势,改个志愿并不很难。   她说的很慢,措辞也尽可能委婉,使自己听起来不那么难堪,这是她最后仅存的一点颜面了。   原来世上真的有恶鬼存在。   苏阑握着叉子的手细微抖着,“那你有没有告诉过你妈妈?”   “她?你知道她有多讨厌我吗?要不是怕名声不好听,再加上林鄄死活不肯,她恨不得把我赶出林家,”林静训的眼中恨意昭然,比起林家父子,她似乎还更讨厌林夫人,“这么多年了,她没有停止过找她的亲女儿,只要一有线索,就亲自带人去,可每回都换来更深切的绝望,希冀每落空一次,她就毒打我一回,大夏天我也不敢穿低领的衣服,因为我浑身都是伤,都已经分不清究竟是谁弄的了。”   苏阑小心地问她,“也有你哥弄的吗?”   林静训不屑地哼了一声,“别看他在人前端着副风雅公子哥儿的花架子,私底下你都想象不出,他会有多少零碎变态的法子来使劲儿折磨你,林鄄年纪大了做不动,林翊然就接过了他老子的衣钵继续不放过我。”   难怪......难怪她连穿礼服,都只挑长袖的款式穿。   先前苏阑还以为,是林家的养育严格,不许她穿衣轻薄,背后竟是这个原因。   难怪提起她哥的时候,她脸上的惊惧无处藏。   难怪她的眼神总是带着悲悯,那曾被苏阑误以为是世家小姐极少修成的淡泊无拘,但其实是历尽苦痛后的超脱。   苏阑犹豫片刻,伸手握住了她,“也许、也许等你嫁人了,这一切就都会过去。”   她说这句轻巧话的时候,自己心里也一点底气都没有,事情和她想的完全不同。   “你好天真,有谁会娶我这样的人?你问问看,之舟待我再好也不会。”林静训仰头灌下一大口冷酒,有泪水从她眼角冰凉地滑过,“林翊然那个人,比他爸更人面兽心,他最为可恨的地方,是他说他爱我。他要承认他是畜牲,我都敬他几分坦诚。”   喝完她把酒杯重重一摔,“这他妈也能叫爱?他真是让人恶心。”   什么才是爱呢?   苏阑自己也不知道。   但爱一定不是掉眼泪。   苏阑低低叹声气,“可是你爱李之舟。”   “他斯文隽秀,谁能不爱呢?”   林静训胡乱擦了把眼泪,言尽于此,话中的惋惜再明白不过。   苏阑的味蕾好似一下子失灵了,入口即化的肥美和牛肉吃在嘴里也同嚼蜡,连侍应生端上盘她喜欢的海胆,她一眼没看就意兴阑珊地放下了手中叉子。   林静训艰难地挤出个笑容,“那你又有什么打算?沈叔叔他可能、可能没法子娶你,以我对沈家的了解。”   苏阑苦笑一下,“没打算,走到哪一步全看天意,真到了那一天,我不会纠缠他分毫的。”   林静训了然地点头,“我知道你断然不会。”   这倒让苏阑来了兴致,“你怎么知道我不会的?”   林静训细想片刻,“一个人有没有取悦过别人,是能从她的眼睛看出来的。你有一双没有欲望的眼睛,还不曾被钱财权势污染过。”   另一头沈筵还在和杨峥他们谈笑着,说些男人间喜闻乐见的段子,一张长餐桌分崩出两个不同的世界。   那群贵公子沉耽酒色,她们两个人各怀心事。   后来宴席散了,服务生们撤换下餐桌,将沙发归了位,众人又重新坐在一起。   林静训补过妆以后,已经看不出哭过的痕迹,静静地坐在李之舟身边,不时和他说两句话。   沈筵拉过苏阑的手在掌心揉着,“吃饱了没有?我刚看你刀叉拿起又放下,就没吃几口。”   苏阑说:“没吃什么,但我饱了。”   很难讲不是被气饱的。   苏阑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他手上的蚌佛,小小的一尊佛像,巧夺天工般精巧,断送耗费了多少年的人财方能得这么一件。   奢靡伤物,虚耗国力。   怪道能被选为慈禧的陪葬品。   沈筵低眉瞧她,他喜欢她这副乖巧的模样,安静坐在身边,做些女孩儿家的小动作。   好显出他们不同于世间任何人的亲密,甚至彼此的血肉也深深地契合在一处。   很快门僮领了个小姑娘进来,她穿着鹅黄色云朵裙,模样挺娇俏,一头短发才到脖子处,刚走进来就冲宋临喊哥哥。   宋临笑了笑,“我妹妹宋凛。”   李之舟道,“凛凛都成大姑娘了。”   杨峥掸了掸烟灰,笑道:“可不是大了吗?她正和韩叙议婚呢,过几年就嫁了。”   郑臣半靠在椅背上喝酒,“韩家这两年升得还挺快。”   宋临点头,“照这个势头,早晚进京呐。”   宋凛探究的眼神从苏阑身上飘过。   她轻轻咦了声,“这不是上回来唱曲的吗?怎么坐那儿了,你今天又打算唱些什么?”   宋临不满地啧了一声。   妈的,他这个脑子被钻石闪短路了的妹妹,净给他惹事儿!   沈筵略微皱了皱眉头,他掀起眼帘,面无表情地看着宋凛。   他不说话的时候,对任何的人和事都有震慑力,尤其他还冷着脸。   她怕得直往宋临身后缩,“哥,我没、没说错什么吧?”   宋临往后瞪了她一眼,“你这么问我没法儿答,要问你说对了些什么。”   宋凛说:“那我说对了什么?”   “一句都他妈没说对,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   苏阑看小姑娘这样也不落忍。   她忽地笑起来,柔声问沈筵说:“你还没听过我唱歌吧?”   沈筵拉着她的手,“你也不必做好人。”   “不,我是想唱给你听。”   作者有话说:   和《折枝》人物有重叠,家人们,梦幻联动了属于是。 第36章   四个服务生把一架Steinway&Sons三角钢琴搬到了院中。   苏阑试了试琴键, 稍清了下嗓子,她用钢琴伴奏,唱了半首粤语歌——《春秋》。   “没人应该怨地怨天得到这结局   难道怪罪神没有更伪善的祝福   我没有为你伤春悲秋不配有憾事   你没有共我踏过万里不够剧情延续故事   头发未染霜 着凉亦错在我幼稚”   苏阑的音色宛转曲折,似珠落玉盘, 如幽咽泉流, 有水乡姑娘独特的慵懒妩媚, 英文、法文、吴语包括粤语,适合一切美好的语言。   郑臣已有几分薄醉,此刻微阖了眼凝望着她,侧了侧身子轻声道:“苏阑身上这劲儿,你别说, 还真是挺拿人的。”   李之舟也笑, “这不是把老沈拿得死死的?”   郑臣仰头饮尽杯中残酒, “被她拿住的人, 何止是老沈呐。”   “我怎么听说,上次你带走那姑娘, 没玩两天就给人家弄出一身的伤, 你也稍微收着点儿,别捅大篓子,郑伯父才擢升不久, 多少人盯着, ”李之舟再给他倒上酒, 匀出了点子心思劝他, “你也是有出息,见了面不舍得挨苏阑, 背了她的眼睛, 倒一个劲儿折磨别人。”   郑臣轻哼一声, 松松散散地笑,“一身伤人也高兴啊,拿了银子,千恩万谢地就走了。”   他斜歪在沙发靠背上,翘起二郎腿,携了身懒倦,满目山河地看着苏阑,“不是不舍得,我是不敢碰她一根手指头,上午她摔成那惨样,天知道我有多想把她给抱起来。”   李之舟啧啧称奇,“这倒怪了,难不成你有什么短儿捏在她手里吗?怕她什么?”   “她太干净了,我不配,但老沈可以。”   苏阑唱完从钢琴凳上起身,大伙都一气儿叫好,她坐回了沈筵身边,摇了摇他的手臂撒娇说,“你看你这人呀,也不给我鼓掌。”   沈筵低头凑到她耳边戏谑道:“晚上给你鼓个够,就怕你啊,又跟我哭天喊地。”   完了他还要做补充说明:“这得亏咱家没邻居,你每天晚上叫那么响,人不告你扰民才怪,我还得上局子捞你去。”   苏阑:“......”   沈总骚话连篇的能力一直在大气层。   苏阑怒视着他:“我渴了,要喝水。”   沈筵取过一杯水,放到她嘴边,苏阑根本都懒得动,就着他的手,一点点悠闲地喝着。   不过九十点钟,这局也就散了。   苏阑陪着林静训多喝了几杯,到出黄金屋的大门时,酒劲儿才濯濯孚上来,她昏昏沉沉地也看不太清路了。   就连宋临走到她面前说:“苏阑,今儿谢谢你了,我妹妹那人虚大岁数了,没长半点脑子。”   她只有踉跄着摆手的份儿,“好说,好说。”   宋临弯腰瞅了她一眼,见她两颊上艳比桃李,显然是喝多了。   估摸着这会儿,就算说要把她卖进窑子里,她也会说好说。   他说:“没事儿吧你?”   李之舟喊来沈筵,“果酒喝着甜,但后劲儿太大,她怕是醉了。”   “不打紧,我带她回去,先走了。”   沈筵说着便拥了歪扭的苏阑往车里进。   苏阑坐在车上,大约是酒气上了头,直嚷着热,手脚也渐渐不安分。   她褪了身上的披肩还不够,闹着要司机开空调,沈筵费了半天劲,才将她全幅身子揽在怀里,又不敢抱得太紧,怕她会更不舒服。   沈筵开了窗,柔声哄着她,“快入秋了,你仔细贪凉作下病,伤了身子。”   苏阑卷开浓密纤长的睫毛,怔怔瞧了他一会儿,半晌又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像才认识他似的,软软喊了声,“三哥。”   那一瞬间,沈筵的心像被猫挠了下,痒痒的。   沈筵的神色倒是平静得一如往常,不过气息已然乱了,像是没有听清似的又问了她一遍,“你叫我什么?”   “三哥,三哥,三......”   苏阑还捣乱似的叫着他。   下一秒,就被沈筵牢牢搂在了怀里,他的唇畔轻蹭着她的耳廓,动情地应了声,“哎。”   苏阑轻挣了挣,没能挣得开,沈筵抱太紧了。   她只好问,“我唱歌好听吗?”   他的喉结滚了几下,声音才放松下来,“嗯,粤语怎么说那么好?”   苏阑回答得很慢,“我奶奶是广州人呀,家里头啊,只有我陪她说粤语。”   “再说句来给我听听。”   苏阑趴在他的肩头,用气音在他耳边说,“三哥,你知唔知道,我好钟意内。”   刚说完,她的吻就落在了他的脖颈间,一下又一下,轻轻浅浅的,惹得沈筵的眼皮止不住地颤动。   沈筵咬上她如玉的后颈,“阑阑越来越主动了,再这样下去,我哪儿能招架得住?”   苏阑嗤地一声笑了,“你快点承认你老了。”   沈筵也笑,“好心肝,男人是激不得的,你等着。”   好容易挨到车在棠园门口停下。   沈筵一路抱着苏阑回房,“一会儿你可别哭,哭了我也不停的。”   当天晚上苏阑求饶连连,三哥、爸爸、老沈这些称呼乱叫一气,怕是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沈筵却越发地上了兴头。   一直到天蒙蒙亮,窗外海棠枝头莺啭声声,两个人才睡过去。   后来苏阑每回想起2013年来,脑子里浮现出的,都是穆穆春风这一类的字眼。   想来每个人的人生,势必都有那么一段鲜花着锦、烈火油烹的年月,对她来说就是这一年。   日子就这么无声无息地从年头滑到了岁暮。   放了寒假苏阑也没顾上回家,勤勤恳恳地给沈瑾之补课到了小年前一天,下个学期这丫头就要高考了,苏阑这个当老师的倒比她还要紧张七分。   期间她妈妈倒是来过电话,她只说过年会回家,至于哪天能回还确定不了。   那一年北京雾霾还没这么严重,晚上六点半从沈家出来的时候也依稀看得清路,周妈追出来给她封了个大红包,“太太交代我给你的,苏老师辛苦了,提前祝你新年快乐。”   苏阑没有收,“沈太太的心意我领,但这个真的不用了。”   她在大院里碰到了李之舟,他站在梧桐树下,林静训在他面前小声啜泣,两个人离得很近。   从侧面看起来,像是抱在一起。   李之舟观望了半天,才犹疑地伸手,很轻地拍拍她肩膀。   其实并没有半分逾距的地方,但事情发生起来就是这么巧。   苏阑的手机忘了拿,沈瑾之跑下楼给她送出来,刚好看见了这一幕。   屋里头开着暖气,瑾之只在上衣外面裹了件羊绒披肩,却不知冷热地从门口走到了树边,她脸上写满震惊,“你们在干什么?”   其实在苏阑看来,明明李之舟和林静训才是更般配的两口子,可沈瑾之这一发难,她却无端端地听出了几分正宫捉奸的味道。   “她遇到点事儿,心情不太好,我安慰她几句,并没有别的。”   李之舟答得虽坦荡,但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他在迁就着沈瑾之。   沈瑾之年纪虽小,但这么多年养尊处优地气派过来,身上的威势很足。   她冷冷道:“是吗?我看她不像是心情不好,是那股骚劲儿上来了,嫌家里玩得还不过瘾,跑到外面勾引男人来了。”   李之舟轻斥了声:“瑾之!不要太过分了。”   “到底是谁过分?前阵子你爸妈还巴望着两家结亲,你是在场的啊,”沈瑾之用手机指着李之舟,连眉宇之间都是盛气凌人,“如果你本人没这意思的话,我这就告诉爷爷,说你李大公子羁鸟恋旧林,订婚的事就算了。”   苏阑听得想笑。   古诗填空总是丢分的人,这会儿倒成个文学家了。   还真是不能小瞧女人的嫉妒心,不逼她一把,永远不知道她能背出多少诗来。   林静训止住了哭,刚想开口解释道,“我和之舟没有......”   沈瑾之立马把手机砸了过去,“你给我闭嘴!林家区区一个养女,也配在这言三语四!”   手机精准无误地砸在了林静训头上,她下意识地去捂,却是满手心的血,她的额头上磕破了一块拇指大的皮。   而苏阑眼看着她的手机,从空隙里掉下去,和下水管道同归于尽了。   她也顾不了这些,拉了拉沈瑾之说,“你没穿多少衣服,还是快回......”   谁知气性上来的沈小姐根本不领情,反而随手搡了苏阑一把,推得她连退了好几步,最后手擦着粗糙的树干才勉强站稳。   郑臣从后面扶了她一把,“我说小侄女儿,你多少有点伤及无辜了吧?听uncle一句劝,不能跟男人这么硬着来的。”   李之舟也放软了态度,“瞧瞧你自己,再冻感冒了还怎么上学啊?我送你回去。”   沈瑾之没有动。   李之舟上前揽住她,将人半裹着,把她弄回了沈家去。   苏阑把她的围巾解下来给林静训戴上,“静儿,咱们也走吧,一起去吃饭,别理她。”   苏阑本想着好好她安慰一下,可他们身后车灯大亮,林翊然开着辆保时捷过来了。   他打下车窗,下巴点了点副驾驶,对林静训说,“还不上来?”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苏阑当时火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这个学期, 她已经见过太多次林翊然把他妹妹接走,有时候是在课间,也有时候是晚上,每一回隔不了多久等到苏阑再见她的时候, 她总是一身伤痕, 呆呆愣愣地坐着。   眼睛里半分活人气儿都没有。   苏阑挡在林静训身前, “她今天不是很舒服,能不能跟我待会儿?”   林翊然微眯了下眼,神态凉薄又阴郁,寒声道:“我知道苏小姐如今得脸,仗着有老沈宠你, 但你的手未免伸得太长, 小心给撅折了。”   郑臣清了清嗓子, 提醒他适可而止, “翊然,你怎么回事?现在都开始跟姑娘家过不去了, 听着像话吗?”   林翊然的手轻拍着方向盘, “这短护得忒过了吧郑臣?你没看是她要和我过不去吗?还想拐走我的宝贝妹妹。”   郑臣往后拉了一把苏阑,“没人拐你妹妹,快走吧你们俩。”   林静训也捏了捏她的手心, “没关系, 你回家路上小心点儿, 新年快乐。”   她坐上车以后, 抽出张纸胡乱擦了额头上的血迹,又随手丢出去。   林翊然打着转向灯横了她一眼, “该!让你不知天高地厚, 沈瑾之是什么人?你敢去碰她的东西。”   林静训坐在副驾驶上, 不停绞着手指,她一紧张就做这动作,“之舟他不是件东西,也还不是沈瑾之的。”   林翊然冷哼了一声,“李之舟就这么高贵?说他一句都不行?你是不是还想着能嫁给他呢?我告诉你林静训,这辈子你甭想嫁旁人。”   “那嫁你吗?让别人都看你们林家的笑话,骂你乱.伦。”   林静训也憋着一口恶气,平时不敢说的话,今天全一股脑儿捅出来。   林翊然一把揪住了她的头发,“你他妈这是在跟谁说话呢?”   “放手!”   林翊然把她人一甩,林静训重新理了理头发,眼里含着一包眼泪不掉,靠在椅背上不出声。   只听她哥笑了声,“那个苏阑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沈三儿不过养她一场,她不会真就觉得自己,能攀龙附凤当上沈家少奶奶吧?”   林静训不想和他说话。   但林翊然哪里肯停,“还有郑臣,也不知道脑子缺了哪根筋,看自己妹夫瞎搞,还护着他的姘头,眼看他妹妹就快要回来了,我看苏阑怎么办,郑妤不弄死丫的。”   林静训撇开脸,“有沈叔叔在,没人能动得了苏阑,你就放心吧。”   忽地她哥又笑出声,拉过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口,“我有什么不放心?我只守着你,你不跟我闹,我就什么都好说。”   林静训叹了口气,“直接去你那儿吧。”   林翊然看了眼她头上的伤,“疼吗?”   “你管过我死活吗?和你比起来,这又算得了什么?”   “那是我爱你的方式。”   “也许吧。”   *   眼看车开出院门,苏阑甩开了郑臣,“你知道她哥......”   郑臣点头,“知道,但你能管得了?怎么就那么爱当活菩萨呢?管什么闲事啊。”   苏阑不服气地和他理论,“这怎么能叫闲事呀?静训她是我的铁瓷。”   “哪怕她是你前世失散多年的双胞胎姐妹呢!”   郑臣实在是担心她这个性会惹祸,“不该你管的,那就叫闲事。”   苏阑犹自义愤填膺,“你这人真冷血,受苦受难的姑娘就在你眼前,也能熟视无睹。”   “这不叫做冷血,是成年人都该懂的明哲保身,你不是救世主,苏阑。”郑臣无奈地笑了笑,伸手一指大马路上,“你看看外面这些人,哪一个家里的经不难念,谁活着没两件糟心事儿,都能管得过来吗你?”   苏阑自知没理,又不肯认,小小声嘟囔道:“不能。”   她这副“我知道你说的都对,但我就是不想夸你”的表情把郑臣给逗笑了。   他转了转车钥匙,“手机当炮灰了,还怎么联系你的司机啊?我送你回去吧。”   “嗯。”   郑臣给她开了副驾驶位的门。   苏阑还有些犹豫,“我还是坐后面吧?”   郑臣特没正形地说:“坐后面收费,一公里十万。”   “......你去抢好了,我可没有钱。”   苏阑瞪他一眼坐了上去。   “没钱归没钱,但你颜色好。”郑臣俯身给她系好安全带,“你可以选择出卖色相的。”   苏阑作势就要走人,“那我选择立马下车。”   郑臣关上车门,“连开玩笑你都听不出来吗?真是邪了门儿了,自己长什么样心里没点数?你这样的一大把。”   苏阑:“......”是谁教他这么表达的?   他要不要听听看自己在说些什么?才说她颜色好,一会儿又骂她误以为自己是天仙。   郑臣瞅着她像蚌埠住了,车都开上了立交桥,也没听这少女说一句话。   他侧首笑了声,“还没见过你那学生动手吧?”   忽然被他说中心事,苏阑忙不迭点头道:“她才多大呀,那些话真不像是她这个年纪该说的,太能伤人了。”   郑臣轻嗤一下,“她在大院儿里长大,每天所见所闻全是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儿,就是听也听会了。”   他停了片刻又道:“他们沈家人,无论大的小的,天生就有种会当凌绝顶的优越感,那份唯我独尊,刻在骨子里。”   苏阑为男友鸣不平,“沈筵就不是这样的。”   郑臣斜了她一眼,“是是是,你们家老沈是歹竹里挣出的好笋,他天下第一。”   话虽这么说,脑子里却把沈筵的光辉历史略过了一遍,从读书起这就不是个善茬,表面上待人接物仁和端方得无可指摘,可骨子里的阴狠毒辣劲儿,和青云直上的沈老爷子是血脉相承。   初二那年有个男生不知从哪儿听来了些沈家的边角料新闻,在私底下跟人说,别看沈筵多牛逼,他甚至都有可能不是沈夫人正经十月怀胎的亲生儿子。   在学校里这种闲话是传的最快的。   沈筵当天就知道了,把人堵在食堂的时候,也没和他费半点多余的口舌,只随手从取餐处拿了把叉子,把人的手掌扎了个对穿,钉在了学校食堂饭桌上。   郑臣至今都还记得,那男生的嚎叫声响彻整个贵族学校,却连个送他去医务室的人都没有。   原因很简单。   向来不问俗事的沈公子都动了手,那必然是和这人撕破脸了的,这个时候谁再出手去帮他,岂不是自动站到了沈筵的对立面?   话是上午说的,手是下午废的。   那年沈夫人还健在,她亲自出面处理了这事儿,郑臣后来也没打听,但他再没见过那个男生了。   据说他爸放了外任举家离京,总之没有再出现在他们眼前。   不提这么久远,单就说郭棋的官司,郑臣听说他在审讯途中试图自杀,大约是知道自己贪得太多刑罚重,怕后半辈子熬不住,才想一了百了。   京城风言风语的,都说郭棋是得罪了上头,但至于上头是谁,怕没有几人敢直言其名。   但沈筵的这些事情,郑臣一件都不愿在苏阑面前提前,甚至圈子里的那些,他都着意添减后再告诉她一二分。   她是个干净人儿,而且早早晚晚会那么有一天,终将和他们陌路。   郑臣不想他们这一帮人,哪怕是沈筵,给她留下段糟糕的记忆。   尤其......郑妤就快回来了。   苏阑脸红了红,“好啦你也不错。”   长时间相处下来,郑臣这个人除了生活作风不太检点,没正形儿,人贫一点,在斩女数量上能冲刺冲吉尼斯纪录外,其他方面都还好。   郑臣也颇为意外,“唷,得您句夸还真够不容易的呐,没记错这是第一次夸我吧?这不得放个大炮仗庆祝一下?”   苏阑一本正经地科普:“五环以内禁止燃放烟花爆竹,你要敢点我立马打电话举报。”   “行了穿CHANEL的飞天小女警,我真要点你以为谁能拦得住?”   郑臣笑着横她一眼,“吃饭了吗少女?带你涮羊肉去?”   苏阑摇头,“膻死了我可不吃。”   “那地儿不膻,味道特正宗。”   “越正宗的越膻。”   “......要膻我是你孙子。”   “那走吧。”   “......”   郑臣刚遭遇了请姑娘吃饭生涯上的滑铁卢,气得一拍方向盘,正巧这个时候宋临打电话问他在哪儿吃饭。   他没好话,“准备带一事儿精去吃羊肉,你愿来你就来,少跟我猫一阵狗一阵儿的。”   宋临:“.......”   那地方开在王府井银泰。   老板似乎和郑臣很熟,躬身引着他们上二楼。   靠栏杆的位置能看见京剧表演。   点菜的时候也殷勤,拿着菜单一一介绍。   苏阑脱下外套随口问道:“你们这羊肉膻吗?”   老板前头铺垫了很长:“这小姑娘问得好,咱这是锡蒙草饲一百八十天的羔羊肉,足有一米多长,绝了这个!简直是涮羊肉届的XXXXXL,肥瘦相间,又鲜又嫩,但您要说膻的话,都是熟人了,我不瞒您说,那多少会有点儿。”   苏阑憋着笑看郑臣,话却是对老板说的,“下次直接说重点,郑公子他赶时间。”   他无奈地扶额,把菜单递过去,咬牙切齿的,“得,奶奶,您请点菜吧。”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郑臣才说完。   那老板还逗哏似的来一句, “怎么着,这姑娘的辈分还这么大?都能当郑公子的奶奶了。”   郑臣朝他挑去一个“你他妈怎么那么能白话,我一世英名都让你毁尽了,还不赶紧从我眼前消失”的眼神。   他推了把那老板, “这我刚认的姑奶奶, 你先滚去忙你的。”   苏阑吃不了辣, 选了清汤锅底。   热气腾腾的白汤端上来,她才真觉得有点饿了,卷起袖子就开始捞肉吃。   郑臣给她调了盘酱料,“什么时候回家过年?”   “快了,就这两天吧, 机票我都还没买呢。”   “......这春运期间你哪儿还能买得上?”   郑臣拿起手机打了一电话, 简单交代了几句, 又把那人的号码发给苏阑, “你定了哪天走,直接告诉他, 他会给你安排。”   苏阑伸出两根手指比了个心, “行。”   郑臣一脸疑惑,“什么意思这是?”   苏阑鄙夷道:“你真老土,连比心都看不懂, 没劲透了。”   “我老人家能和你个少女比啊?”   “肯服老就是好同志。”   “......闭嘴, 吃饭吧。”   一直到他们吃完宋临也没出现。   郑臣打给他问, “你丫来不来了还?”   “我今儿要是去了, 那就是全北京城最不懂事儿的人,不能打扰你不是?”   “......神经病。”   他把手机收进兜里, “送你回哪儿啊?”   苏阑坐上车, “就颐和园后头吧, 我行李都在那儿。”   郑臣发动车子时问了句,“沈筵不在家啊?”   苏阑伸手一指上面,“陪着去贵州考察了,都走两三天了吧有。”   他赞叹着感慨道,“新贵正盛啊老沈。”   郑臣把车停在棠园门口,苏阑下车以后道了句谢,“你路上注意安全。”   沈筵才刚下了飞机回来,他笔直站在院子里,手上搭着羊绒大衣,腿边是个精巧的行李箱。   苏阑打头一进去,“咦?你今天回来呀,怎么没听你说?”   沈筵没有像往常一样把她揉进怀里骂她没良心,怪她不给自己打电话,而是就那么冷冷站着,眼神却一直追随着门口渐远的汽车尾灯的灯光。   直到郑臣的车消失不见。   溶溶月色下,金属光泽的镜框为他的睫毛镀上了一层淡光,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他突然扭头看她,凉声道:“给我个解释。”   得。   老陈醋又翻了一地。   苏阑走到门边摁下指纹开锁,“碰巧而已。”   沈筵抓起她的手腕把人摁在门上,狭长幽深的凤目里酿着怒火滔天,“四个字就说完了?”   傍晚在大院里被沈瑾之推那一把,苏阑的掌心被坚硬的树干擦破皮出了点血,哪还经得住沈筵这么用力地拉拽。   她痛得“嘶”了一声。   沈筵这才注意到,她手掌上有几缕暗红的血渍,他皱了皱眉问道:“这又是在哪儿弄的?一天天那么不小心。”   苏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儿。   沈筵不在身边的时候,天大的事情落在身上她也不会觉得有多么犯难,照样能扛得住,可一旦到了他的面前,却禁不住他一个关切的眼神和一句普通的问话。   就像现在。   明明这点子伤没什么大不了,早就不疼了,连贴个创可贴的必要都没有。   可沈筵一问,她就是会难过地撇嘴角,十足委屈样。   苏阑擦过他的胸口,气闷地坐在沙发上,“就是你的好侄女呀,那个霸道作风,和你简直一个模子。”   沈筵把行李箱随手丢在门口,从玄关翻出医药箱来,换了拖鞋,他把外套扔进沙发里,坐到了苏阑正对面的茶几上。   他抓起苏阑的手,拿药用棉签蘸匀了酒精,轻轻地为她擦拭,“你还敢说我霸道?嗯?你做什么好事了?”   苏阑用另一只空余的手合拢四指,“我发誓我是在大院里碰上郑臣的,手机被瑾之扔进了水沟里,还被那个林翊然一通恐吓,人就行善积德把我给送回家来了。”   沈筵不悦道:“他怎么吓你了?”   她的声音越压越低,“他说我手伸太长,小心被人弄折了。”   说着她又把带着红印儿的手腕伸到沈筵面前让他看自己造的孽,“你说他嘴是不是开过光?这才过了多久,真就差点被你给弄折了。”   求神拜佛都不带这么灵验的。   “......林翊然他吃饱了撑的和你说这个?”   沈筵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心虚地像是要销毁罪证,及时捉住了她那段抖着的雪白手腕。   苏阑实话实说,“因为我多管闲事,想要留住林静训。”   “......”   沈筵扔掉了药棉,手指曲起来,敲了敲她的额头,“说了多少遍,你不要去管林家的事,听到了没有?”   苏阑兔子似的揪起耳朵来,“听见啦、听见啦,两只耳朵都听见了。”   为了防止沈筵接着给她上政治思想课。   苏阑先发制人地扑过去,双手环住他的腰,小脸紧紧贴在了他胸口,“三哥,我好想你。”   沈筵低头吻着她的发梢,沉重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你是不是就笃定了我吃你这一套?”   用反问的语气来陈述事实,以此表达他变相的让步。   嗯,作为一个已过而立的老干部,在把妹这件事上,沈筵他有着十分光明的未来。   苏阑在他怀里抿着唇笑了,如果有面镜子照一照就可以发现,她现在的模样绝逼傻碎了。   好半天她才仰起头,“你还没有吃饭吧?冰箱里有馄饨,我煮给你吃好吗?”   “也好,我先去洗个澡。”   经过这段时日的打磨,苏阑的厨艺有了质的飞跃,至少能够控制好佐料,而煮馄饨只需在碗里放料。   沈筵洗完澡,习惯性地拿起手机翻看微博热搜,猛地一张照片映入眼帘,是圈子里一个比较边缘的人发的。   照片上的人是郑臣和苏阑,在一家火锅店,他浅笑着递了一盘蘸酱给她,苏阑伸手去接,两人的手在盘底短暂交错。   并配文说:“郑公子有情况了。”   画面定格在那一幕,看着就跟热恋期的小情侣一般无二,人声鼎沸的火锅店中,素来真真假假游戏人间的浪子郑臣,眼中只余一个苏阑。   当真说不尽的抱恨自失。   苏阑煮好了半天也不见沈筵下来,她便上楼来寻,推开卧室门的时候,二人四目相对,她正正好撞上沈筵利如薄刃的眼神。   那是一望即知的阴冷。   她忙敛了神色,说话也有些钝,“馄、馄饨煮......”   苏阑一句囫囵话没说完,沈筵的手机就摔在了她脚下,他双手叉腰上转了几圈,气不可遏道:“好得很,我这才不过走了三天,要是离开三个月,只怕头上都要长草了,好得很哪!”   苏阑捡起手机来一瞧,“这不就简单吃顿涮......”   沈筵硬生生打断她,“这已经很不简单!苏阑,你们手都拉上了!”   他鲜少这么连名带姓的叫她。   听得苏阑脖子一缩,占有欲上头的沈总和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模样不能说有几分相像,只能说是毫无关系。   她走过去想拉他的手,“真的就只是吃饭而已,照片拍出来本身就......”   却猝不及防地被沈筵一推,她的背猛地撞在了柜子上。   沈筵把她拎起来,动作粗鲁地扔到了床上,他很快欺身上来,“我什么地方亏待了你?你说出来,我哪里叫你不满意了?”   说着又态度强硬地去吻她。   苏阑仓惶地摇着头,她东躲西藏的,不肯和他亲近,急得眼泪都掉下来。   沈筵看着小姑娘脸色苍白,终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他怔忪了片刻,“阑阑,我......”   苏阑已经不想听他的说辞。   她慌忙整理好衣服,忍着疼去衣帽间收拾行李,既没打算在家长住,她就只带了一礼拜的衣物,因此拾掇得也很快。   收完她推着箱子,捂着嘴小跑出去了,一刻也不愿多留。   沈筵失神的独自在床上坐了许久。   半晌,他抬手捏了捏眉心,又气又恼地取出根烟来点了,一时抽得猛了,撑着床头费力地低喘了两口。   到处都开着灯,可他满目所及尽是晦暗,难道没有了苏阑,这屋子也再亮不起来了?   多年历练而成的沉静自持,到了她的面前也不值一提。   可人家呢,人家顶着一副纯白无辜的面容,冷眼旁观他一点点的为她疯魔。   他确实已经疯了。   些许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能叫他火冒三丈,甚至还动了粗,把他爸打小教他的风范仪度全抛诸脑后。   老爷子要是见到他这副样子,尤其为了个小丫头,只怕拐杖都要把地板给杵烂。   想起老爷子,沈筵心头又更腻味了几分,郑妤后天到京,两家的家宴就设在八方苑。   这场宴会的主旨,怕是连大院儿里看门的警犬都知道,是为他俩的婚事。   可他近来最不愿想起的,也是这桩推不掉的婚事。   沈筵一连抽了好几根烟,那股厌烦劲儿也没下去。   反倒是接到了郑妤的电话,她那边乱糟糟的,一听就知道是在机场打的。   她说:“我把航班信息发你了,后天你会来接......?”   “郑妤。”   沈筵直截了当地拦了她的话头。   郑妤心情不错地“嗯”了一声,就连语调都是微微上扬着的。   沈筵继续说道:“少做点白日梦。”   说完他就冷然挂了电话。 第39章   苏阑打车回了研院寝室。   她刚洗漱完要睡下, 就响起一阵敲门声。   “哪位?”   “苏小姐,是我。”沈筵的秘书在门外道:“沈总让我送了手机来。”   苏阑打开门,并不准备要,“我用不着, 拿回去吧。”   “那我不好交差啊, 沈总的脾气您也知道, 他是只问结果的。”   大年下的,确实没必要为难人一秘书。   她接了过来,“那麻烦你了。”   沈筵给她的是那年九月才刚面市的iPhone5S,第一部 采用指纹解锁的手机,他在香港出差时就给她买了, 只不过苏阑一直都没抽出空去转移内存数据。   郑臣推给她的人办事十分牢靠, 在春运如火如荼的节骨眼儿上, 给她弄到了一张回扬州的机票, 直到她到了机场地勤引她登机,她才知道人是航空公司的副总。   苏阑到扬州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匆忙打了个车回家属院, 她在这里长到十七岁上大学,再没法途经故土的春秋。   北京干燥,而扬州湿冷, 道路两旁的落叶被扫成凌乱几堆, 全无五朝古都那种银杏遍地, 直引诗情到碧霄的意境。   将这个全住着退休老干部的大院更显得空旷。   爷爷去世以后, 家里只剩下奶奶一个人,为了方便照顾, 她妈也搬到了这里住着。   苏阑敲了敲门, “奶奶, 妈妈。”   何丛一身薄呢衫出现在她面前,母女两个见了面也依旧淡淡的。   她半天才道:“回来的刚好,洗手吃饭吧。”   倒是奶奶更高兴些,“我等了几天,就盼着听这声奶奶,小囡快来坐。”   何丛把汤端上来,“她哪次不是先叫奶奶起?谁都不如您亲,我这当妈的都得往后靠。”   苏阑坐到桌边,“弄这么多菜呀?”   奶奶紧了紧身上围着的羊绒披肩,旗袍一看就是新裁的,这就是她的亲奶奶了,老早是广州大户人家的小姐出身。   不论何种境地下,都图个讲究精致。   “六个热炒两个冷盘,四道点心,一碗汤面再加上汤。”她随便指了指,碗上的碧玉镯子轻轻晃荡着,像是更干瘦了,“一家人过小年至少是这样的了,否则还过什么?索性去桥洞底下讨生活好了呀。”   苏阑捏着筷子低头笑了又笑。   她身上这股作劲儿,打根儿上来说,绝对遗传了她奶奶。   奶奶给她盛了一碗汤,“乖囡,书念得怎么样了?导师对你还好吗?”   “挺不错的,上个月发了篇质量挺高的论文,导师也好。”苏阑搅动勺子,捡了喜兴事说,“下学期修完全部课程的话,大概会申请去国外交流吧。”   奶奶听得直点头,“这才是正理,女孩子多读点书总归没坏处的,带着神佛当嫁妆,都不如自己有真本事来的要紧。”   边说还边拿眼斜何丛,“你要是学费不够,就只管问奶奶要。”   话虽这么说,可她奶奶的心脏不好,常年吃着药,退休费也就那么一点。   不比她爷爷在世时那么阔绰,能维持家里淌水一般的日销。   苏阑见何丛脸色变了变,忙道:“有奖学金尽够了,奶奶,我哪能用你的钱。”   一时吃完了饭,苏阑帮着何丛收拾碗筷,郑臣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她瞥了一眼,摁了挂断键。   何丛随口问了句,“怎么不接电话?有鬼啊,你谈男朋友了?”   “一看就是诈骗电话。”苏阑的眼神躲了躲。   她避开了后一个问题,左右她那个了不得的男朋友沈筵不可能屈尊降贵到她家来,何苦说出来白讨人嫌。   陪着奶奶看了会儿电视她才回房间,洗完澡以后,她裹着毯子坐在床上给郑臣发微信。   L.Su.:【打我电话干嘛?!】   吃人臣:【给我转两千块钱什么意思?我他妈是推销打折机票的?】   L.Su.:【自我认知清晰,好人一生八胎。】   吃人臣:【......什么时候回北京?】   L.Su.:【不想回,你就当我提早死了吧。】   吃人臣:【......你这么个语言段位,怎么会有男朋友的?】   L.Su.:【美少女壮士的事情少管。】   吃人臣:【谁稀得管你似的!】   郑臣靠在车门边哧地笑出了声。   宋临凑过来问,“就那么高兴啊?”   他收起手机放进了裤兜里,“这个天算是让她聊明白了。”   “哪个她?”   “苏阑呗。”   他们两个说话的时候,沈筵恰从旁边路过,听见这名字眉心一跳。   宋临喊了句三哥他也没理。   郑臣不明就里,还以为是为着订婚的事情,拉住了宋临说,“别去惹他,郑妤明天回来,他烦着呢。”   宋临压低了声音说:“你那个山大王妹妹这下要高兴了。”   郑臣把车里的音响打开,是一首震耳欲聋的《好日子》。   他说:“来你听,明天我去机场接人,她点名要放这首歌。”   宋临:“......还得是她。”   小年夜沈筵忽然被老爷子召回了家,今儿这天气也格外阴沉,眼看着就要下场大雪了,沈筵站在镂空紫檀木雕窗前抽闷烟。   老爷子亲泡了茶递给他,“我还记得你爱喝大红袍。”   沈筵淡淡接过,掐灭了烟,又将茶放下了,“我早不习惯喝夜茶了。”   他以前晚上处理公务,总喜欢喝杯浓茶提神,有了苏阑以后,她大半时间都陪着他,倒也就没这个必要了。   苏阑经常端个电脑坐到他对面,瓯艳着眉眼,不时把脚伸进他裤腿里蹭一蹭。   他往往都是面上泰然,实则心里早已经被撩拨得不成了样子,试问世上有什么茶比她的姝色更醒神?   再不会有了,当是没有了。   沈筵打开手机看微信,祝福的消息遍地开花,却没有一条来自苏阑。   和别人聊天倒是挺欢的,到了他这儿,连个小年祝福都不配有。   小没良心的。   老爷子看他恹恹的,“怎么你还有心事了?还是不愿订这个婚?”   既然话说到了这,沈筵也开诚布公,“爸,我真的不喜欢郑妤,这婚实在不订也罢。”   老爷子抬起眼皮看他,像打量不懂事的孩子,“喜欢不喜欢的,也能成为不订婚的理由吗?你今年多大了。”   打从沈筵小学毕业后,他就再没这么看过他的小儿子了,可他最近的确不像话。   沈筵双手插兜,故作好奇地问:“那什么才能成为理由?”   老爷子熄了炉子里的火,“人有旦夕祸福,倘若明早起来郑家大厦忽倾,还可从长计议。”   讲白了:以势相交,势去则倾;以权相交,权失则弃。   沈筵嘲弄地笑:“这么说,我要想不结这个婚,还得去检举郑家了。”   “你究竟要胡闹到什么地步!别以为你干的那些好事我不知道,我是老了不是死了明白吗?”沈老爷子将手中纯金的小火钳一摔,站起来一脚将面前的茶几踢翻在地,“把个小丫头养在园子里头,为了她硬是逾制越规地整治了一个外四路的郭棋,现在竟还动了退婚的心思!”   沈筵眼中沉寂的阴冷并不比外头的天色好多少,“您不用掀桌子摔板凳的,这一套还能把我给吓住的年纪,就只到我十一岁半为止。”   沈老爷子似是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我说,自从我亲妈死了以后,我就没什么可怕的了,”沈筵冷笑了声,一字一句说道:“反正我是没人管的野种,死生富贵的,又有谁会真正在乎呢?”   沈老爷子斥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平日在集团,也这么颠三倒四的不成体统?”   “爸,您还记得我妈妈长得什么样子吗?知道她爱吃什么,又是哪一天生辰,她等您不来的时候都在做什么吗?”沈筵见老爷子动了怒,心里反倒有几分痛快,“我告诉您她在做什么,她就枯坐在后苑那棵海棠树下,一遍遍写着您的名字。”   沈老爷子指着他,浑身气得发着抖,“所以你就把人养在破园子里?好步你妈的后尘?我告诉你,就你现在这样子,那丫头的下场未必好过你妈!”   沈筵心头一震。   许多不相干的陈年往事就这么浮了上来。   他妈本来有一把极清妙绝伦的嗓子,能将昆曲唱得绕梁七日,后来不过是上了一趟街,喉咙里就被人塞进了滚烫的木炭,连她一张脸也被刮花了,只好终日里躲着不见人。   在他还很小的时候,见了她也不搭理,嫌她声音粗嘎难听,反倒亲近沈夫人。   后来懂了些事,知道那才是他的亲妈,可再要去看她也只敢偷偷摸摸的,他不敢让沈夫人晓得。   只因老爷子反复交代,不能惹沈夫人不高兴,一定要听她的话,不可以让她生出嫌隙,否则他是要吃大亏的。   再端庄贤良的人,心里也有迈过不去的坎,更何况沈夫人家,有能力为女儿铲除异己。   瞧。   命运循环往复着,他们这起子人逃脱不掉的定数,又一遍粉墨登场。   只不过这一回,又是何人为刀俎,谁来作鱼肉呢。   沈筵缓缓阖上了眼,“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安生给我演好明天的戏,今晚我不想再看见你了,滚出去。”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沈筵迈了几大步, 单手扶住雕花门框,背对着老爷子道,“我不比爸爸你贪权恋势,也决不允许, 让苏阑成为第二个我妈。”   他走后许久。   沈老爷子面对一地无人敢上前收拾的狼藉, 他长叹了声, 脚步龙钟地,走到院子里一株枯死多年的海棠树下站定。   从他把季卿的骨灰埋在这棵树下起,就似有鬼怪作祟一般,这棵繁盛多年的海棠便再没开过花。   他颤抖着伸手去抚摸树干,眼望着与三十年前并无半分差别的夜空, 愣了大半晌的神才喃喃道:“卿卿, 这就是你留给我的报应, 对不对?”   “你恨我食言, 十多年都没做到给你正头娘子的名分,反和她人将恩爱夫妻的样子演了半生, 可我没办法啊, ”沈老爷子一辈子的冷峻克制,碾碎在了幽静无声的暗夜里,“一头是你的安危, 另一头是咱们儿子的前程, 把我捆在了中间, 我该怎么办?我又能怎么办啊?”   那些久远到, 仿佛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如洪水般泄出堤岸, 将老爷子湮得喘不过气。   记得那一年他才刚和陈宛结婚, 南下巡查时就遇见了唱昆曲的季卿, 她是当地剧团的当家花旦,台下的观众们都是冲着她的名头来听戏的。   他被友人拉去听,只是春水浮花间不经意的一瞥,便叫他乱了情智。   很快季卿就跟着他回了北京,不久便被陈家人发现,只好编了个由头,说是他一夜酒后乱性,才和她有了孩子,那时他正逢选任的关键时期,陈宛则为长远计,不得不强忍着硬吞下这口气。   沈筵刚一出生就被抱回了沈家,他将季卿送去淮阴,可她惦记儿子,自己又悄悄地回来,他索性把人安置在颐和园后头。   他去看她的时候很谨慎,可一晃几年过去,还是惊动了陈宛,季卿到底被陈家给毁了。   季卿死的时候声音粗哑,她脸上是一道道的刀疤,再不复当年扮大青衣时粉冒珠翠的娇丽,就连他想见她最后一面,也被她家人堵着门不肯。   有几滴浑浊不清的眼泪掉下来,混入尘土里转瞬便消失不见了。   “能这么荒唐一场,我不后悔,”沈老爷子苍老的手微微抖着,他靠过去,沟壑纵横的脸庞贴在树干上,“卿卿,欠你的一切,千万不许原谅我,一定要记得从我身上都讨回去,来生你要找到我,换你来负我。”   肖秘书捧着碗安神汤站在后头不知所措。   他在沈老爷子身边工作了将近二十年,处理过沈家的大小事情,人人都以为沈老爷子和已故夫人情深,甚至连他也一度这么看。   直到沈夫人去世,他一手操办丧事时向沈老爷子征求迁葬丽江的意见,老领导脸上骤然显露出的那副从未有过的阴鸷神情,想来他至今后怕。   记得沈老爷子的声音都是寒涔涔的,和数九寒天屋檐下的冰凌并无分别。   他说:“陈宛想要落叶归根?想和丽江的温山软水永世作伴?做她的梦去吧,卿卿都因为她没能够埋回淮阴,她又凭什么能如愿!”   活着骗她一世,把沈夫人哄得如坠鸿蒙,死了还不解恨。   肖秘书叹息了声,转身走回了客厅。   *   郑妤出机场时,东张西望了好一会儿,除了她那个浪荡飘逸的堂哥郑臣来了接她之外,沈筵连影子都没看见。   虽然早知道会这样,但不免还是失落,她把包扔到后座上,“回家吧。”   郑臣拨了下她的脑袋,“嘿,见着你哥就这反应是吧?沈筵不来,你的魂儿都丢在美国了。”   “他就没有一次顺过我的意。”   郑妤连和她哥拌嘴的兴致都没有。   郑臣长辈式的口吻训她:“人得知足,在大事上你已经如了意,他沈筵这次肯答应订婚,是笑着让你了好大一步,这些小事就别再计较了,懂吗妹妹?”   惹得郑妤歪过头盯着他看了好半天。   郑臣被她看得发毛,“瞧什么呢你?”   郑妤要笑不笑的,“你被女人绊住脚了吧哥?看你这副蝎蝎蛰蛰的老婆子碎嘴样儿,没少这么为她操心吧?我原先还以为你会驰骋夜场一辈子呢,这才多久啊就转了性儿了。”   郑臣:“......”   这大小姐除了看不清她未婚夫,对其他的人和事都还猜得挺准。   不是……就那么明显吗?   郑妤迎着光欣赏起了她新做的美甲,“哪天带给我见见,我回美国前,最后替你掌掌眼。”   ......还是别见了,没的掐起来。   到时候他都不知道应该帮谁。   郑臣换了个话题,“什么时候走?够爱学习的。”   “总得完成学业吧?沈筵他不是号称喜欢知识女性吗?我到时候就把毕业证彩印十来份,满家里的到处挂,就和我俩的结婚证放同一相框里,来我家做客的人都要先给三鞠躬。”   郑妤光是想想婚后生活都觉得激动。   郑臣轻嗤了一声,“你不如把你遗像挂上,就你龇牙咧嘴那样,鬼见了都得给你磕头。”   难怪沈筵看郑妤的时候,那嫌恶的眼神里明明白白的就一句话——“这个女的多少有点大病”。   只有郑妤这个二五眼看不出来。   郑妤懒得理他,“赶紧送我回去,我得先盛装打扮一番,你说我穿什么去见他?小礼服怎么样?”   郑臣用挑剔一颗芽菜的表情上下打量了遍,其实郑妤长得并不难看,只是容貌上遗传了她爸,属于那种看起来就珠圆玉润的丰美型长相。   他单手打着方向盘,“你要是有胆量的话,就只穿一条黑丝吊带袜满场乱飞好了,保管沈三眼前一亮。”   郑妤:“......我真是疯了才会问你。”   郑臣也从不在言语上让着他妹妹,“你都敢和沈筵订婚,妹妹,还有比这更疯的吗?”   “......别管。”   最后郑妤还是选了条中规中矩的白色针织裙,配了条FENDI的披肩,胸前戴了一块大拇指粗的帝王绿翡翠玉佛牌。   沈筠的夫人安歆见了她就夸,“瞧瞧咱们小妤通身的气派,啧啧啧,这才是正经的千金大小姐。”   郑妤高兴地干脆改了称呼,“二嫂真会说话。”   沈郑两位一家之长含笑坐在上首。   郑勋北指了指自己小女儿,“老大哥,小妤打小就这个样子,以后结了婚,还得你儿子多包涵些。”   沈老爷子摆了摆手,“哪里谈得上什么海涵?老三性子冷,正缺个活泼姑娘暖暖。”   说着又问沈筠,“你弟弟怎么还不到?倒让长辈等他,这是哪门子的礼数?”   “等一会儿又有什么关系,大年下的也没有别的事。”郑勋北倒挺满意这个乘龙快婿,“他如今忙得很,我在大会堂都时常碰见他,你教子有方啊。”   话音刚落沈筵就出现了。   他一身质地上乘的浅咖色西装,因是两家人的家宴,倒也没有特意系领带,领口微微敞着,没了平日的古板严肃,倒显出几分恣肆随性来。   这个时候的沈筵,身上那种任何俗世欲望都已经满足过后的倦怠感才完全显现出来,温和淡漠又从容。   郑妤看得愣了。   她想起了第一次见沈筵的时候,也是和现在一样,就连无所适从的心跳都像极了。   服务生提开她身边的椅子,沈筵落座时淡淡道了句谢。   他身上清冽的冷香萦绕过来,郑妤紧张不安地攥紧了桌布。   待宴席正式开始时,沈筵先敬了郑勋北,“路上堵车来晚了,郑叔叔,我先自罚一杯吧。”   郑勋北陪着喝了一杯,“你来了就好。”   喝完他和郑夫人互相对视一眼,彼此都明白这门婚事算是成了。   还是安歆开了个头谈订婚,场地自不必说,当然还在这里,只是宾客名单得各拟各的。   杯盘碰盏间,他们谈得十分融洽,仿佛只要沈筵肯点头,其他一切都好商量。   而这场仪式的二位主角,却是一个比一个更沉默。   这种场合,她作为女方,自是不好开口。   郑妤粉颊微微泛着红,坐在沈筵身边,时不时给他倒茶添菜。   而沈筵瞥见她这条披肩时,满脑子想的都是,苏阑好像也有条差不多的。   只不过这样鲜亮的颜色围在她身上时,把她那张苍白的脸衬得越发羸弱不堪。   可越是这样,他在做.爱的时候就愈要发狠,每一下重重地撞过去,都像是要把她那捻细腰给弄折。   他喜欢把苏阑折磨得蔷喘微微,听她哭着求他轻一点,但每次换来的都是更深的交.合。   想到这里,沈筵的喉头不自觉地滚了滚,眼底也漫上几许难言的燥郁。   还不知道那个祖宗气消了没有,两天都没联系,昨晚打了好几通电话,都是无人接听,她也真狠得下心不给他回一个。   一时席面散了。   这样声名煊赫的两家人站在八方苑门口,路过的人都不能免俗地要赞叹议论一番。   稍有些见地的人就说:“沈郑两家就此荣辱一体,朝中怕再无人及得上了。”   郑妤站在沈筵身边,想要去拉他的手,但出于尊重体面,她到底还是忍住了。   她轻声道:“好久不见了,一起走走吗?” 第41章   沈筵心不在焉地抬眼, “昨儿着了些凉,吹不得冷风,还是先回去了。”   “可是......”   郑妤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她妈给拉住了, “好了小妤, 订婚这一摊子事够人忙的, 你先回家,爸妈也好久没有见到你了。”   沈筠也怕大家脸上过不去,“是啊,有空就先多陪陪你爸妈,等将来嫁进我们家, 你们俩怕要成天腻着了。”   郑妤红着脸低了低头, “我可是不会, 天天都看着他才好呢, 就怕他先腻。”   沈筵一霎间皱紧了眉头,再看向郑妤的眼神, 像瞧见什么脏东西似的, 挡也挡不住的厌恶。   怎么能有人把这样纯净的翡翠带出震惊世人的伧俗感来。   就和她这个人一样,永远都学不会看别人的眉眼高低,再如何冷待也无用, 她总能给自己找到理由来纠缠他。   腻也腻烦坏了。   许是才做了对不起苏阑的亏心事, 沈筵也心里不安, 这个晚上他断断续续的总梦见苏阑。   梦里的场景变幻的很快, 一会儿是他在梨树下抱着她喝药,她嚷着苦不愿喝, 他好言好语哄了半天才喂下去一盏;一会儿又是接她放学时她远远跑过来扑进他怀里, 手伸进他的羊绒大衣里, 环着他的腰不肯放,一张小脸在他胸前蹭不停,他要提醒一句说你同学都看着她倒是会更来劲儿;一会儿梦见在书房里练字,以探讨手法为名,行一些不伦不类的荒唐事儿。   这些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如大潮回溯般一浪高过一浪地向他扑过来,连沈筵自个儿都哑然,他们之间竟有这么多的回忆可找补吗?   苏阑不知是从哪一分钟哪一秒钟起,早就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或者说五脏六腑里最紧要的一部分。   一旦割除,他就成个缺了某样器官的残疾人,再难为继。   子夜时分沈筵披着睡袍起身,走到阳台上点了支烟,心烦意乱地翻看手机,最后还是给苏阑打去了电话。   响了一阵也没人接,大约是睡了吧,沈筵都打算挂断时,却又被接起来。   “哪位?”   苏阑披散着头发从浴室里出来,她正洗着澡,就听见手机响,着急忙慌的,也没看清楚是谁打来的就接了。   在听到她软腔侬调的那一秒钟里,沈筵积闷多时的天儿终于放了晴。   他笑了笑,“看来这家回不得啊阑阑,就连男朋友也不认识了。”   苏阑还没解气,“这位先生对自己的身份有误解,我正式通知你,你早就已经变成我的前男友了。”   “是吗?”沈筵的声音慵慵散散的,像夏日的夜雾一样稀薄,“可怎么听起来,我总觉得你对你的前男友,还大有情意呢。”   说这话的时候,他还咬重了“前”这个字,倒是没有生气。   “那沈先生,我这边给到您的一个建议呢,还是尽快干预治疗,孤芳自赏这毛病吧,仔细琢磨起来还是蛮严重的。”   苏阑说着还捂着胸口猛吐了好几下,得自恋成什么样儿才能说出这话来。   沈筵吐了口烟,也跟着她胡说,“那得看谁干预了,别人肯定不行,你来没准儿有戏。”   “我怎么就有戏了?”苏阑问。   沈筵笑说:“因为你方方面面比人强,尤其是在那方面,活儿好得尤其出类拔萃。”   苏阑:“......”   他是懂夸人的。   这时她奶奶喊了一声,“囡囡,大半夜的你和谁说话?”   苏阑回喊道:“没什么奶奶,我正给一个诈骗犯做心理辅导呢,他恶贯满盈。”   沈筵:“......”   隔着墙她奶奶并没有听清,只说:“早点睡觉。”   “好,我这就睡了。”   沈筵掐了烟,问起了重点,“你哪天回北京?我好去接你啊。”   “你少来这套!这一次不是你弄丢了我的手办,或者对我的论文评头论足,别以为三言两语就可以遮过去,”苏阑压低了声音,却丝毫不减威势,“不正儿八经道歉,我是不原谅你的。”   “我指点论文是为了你进步,怎么那么不识好人心呐你?”沈筵无奈摁了摁鼻梁,倚靠在窗台边苦笑道,“否则就你那水准,内容也写得文不对题的,能登上知名期刊?”   “那就是你说话的方式有问题,你从来不会使高情商语言。”苏阑心里念他好,嘴上偏偏要逞能,“而且谁知道你用了什么钞能力,才让人家答应登我这篇论文的。”   沈筵轻“嗯”了一声,十分虚心地请教她,“那这就是个事儿了,这篇论文就是离题千里,用您那高情商该怎么说?”   苏阑忖了忖道:“你得说,这论文写得有一点紧扣主题,但不多。”   沈筵:“......”   苏阑还要追问他说,“是不是有一种妙蛙种子吃着妙脆角进了米奇妙妙屋的感觉?”   “......怎么个意思?”   沈筵和她根本不是同一个年代的人。   苏阑也懒得和他跨频道交流,说了句“就是妙到家了”,然后翻着白眼把电话给挂了。   *   沈郑两家的订婚宴在大年初三,京城的高门大户几乎全部到场。   连坐在沈家主桌上的李之舟也备受关注,不时就能听到一两个人议论他和沈瑾之。   “看见没有?李之舟这个淡泊君子,和瑾之也好事将近了。”   “那林静训怎么办?痴情了李教授那么些个年头,她不就砸手里了。”   “人家有她哥管,要你操什么心?”   “她哥有管过她么?管她床上用什么体位还差不多,还管这种事儿呢。”   说着又是好一阵窸窸窣窣的嘲笑声。   林静训面无表情地坐在她妈妈身边,手里捏着一杯热茶,凉透了也没想着喝,她听这些闲话都已经听得够饱的了。   方意如冷冷瞪了她一眼,“过完年翊然的婚事就要定了,他也会调回北京工作,你给我收着点儿你的浪蹄子,别搅和黄了这门亲事。”   林静训搁下杯盏,“您放心,我比谁都巴望着他结婚,不会的。”   “我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我们林家的名声,都被你给搞臭了,真是贱人生出来的贱种,”方意如小声地咒骂着,面上却还能带着笑,免得叫人瞧出异样来,“你和你那个居心叵测的妈一样,一辈子都惦记不属于你的东西。”   是吗?   林家的名声真是她弄坏的吗?   确定不是林鄄和林翊然父子俩?   林鄄轻咳了一声,“好了少说两句吧。”   郑臣和李之舟背靠背坐着,他斜过来,在李之舟耳边小声调侃道,“你看看老沈,脸上那表情比我死了三天还僵硬,这得多不情愿呐。”   “那当然,谁能跟你比啊,”李之舟从林静训身上收回目光,不是滋味儿地喝了好大一杯酒,“就算死透了三个月,你也还嬉皮笑脸的。”   郑臣:“......你丫今天被苏阑夺舍了吧?怎么说的话那么不中听呢?”   李之舟哂笑了声,“开口闭口就是你那好苏阑,人才走几天呐,你要实在想不过就去找她。”   说着把沈瑾之那杯也给喝了,“千万别拿我和那丫头比,马蜂都未必有她的嘴利。”   郑臣深以为然地笑笑,“还真是。”   也不知道是应了那句“实在想不过她”,还是回答最后说苏阑嘴毒的那一段。   沈瑾之听着他们的对话,“怎么郑叔叔喜欢我苏老师啊?”   郑臣倒也坦荡。   面对苏阑时他总是躲躲藏藏,但对着小侄女他还是敢认的。   他伸出食指,冲她摇了摇,“也不能说喜欢。”   沈瑾之以为自己误会了,“嗐,我说你怎么可能看得上......”   “应该算是爱吧。”   郑臣立马补充道。   沈瑾之:“......苏老师她知道吗?”   “那可不兴让她知道啊,”说起苏阑,郑臣整个人都轻飘了几分,他嘘了嘘,“你得替你郑叔叔保密。”   沈瑾之这个年纪,对爱情还有种懵里懵懂的神往,尤其她也自以为正处在恋爱中。   她郑重其事地点头:“我口风很严的,对吧之舟哥哥?”   李之舟揉了揉她的脑袋,温柔道:“瑾之哪儿都好,就是爱发脾气。”   沈瑾之嘟了嘟嘴,“那也是你先惹我,人家都为了你那么用功地读书了,你竟还不领情呢。”   李之舟将她揽进怀里,“我领,我领。”   这一幕完完整整地落在时刻关注着这边的林静训眼中。   她的眸底黯了七分,其实人生凄风苦雨地走到今天这个田地,她没有真正地羡慕过谁,别看这个圈子里的人走在外头风光无限,但是心里的憋屈和心酸,谁也都不比谁的少。   大院儿里秩序等级很森严,官大一级都压死人,甭管在下级面前有多牛逼多颐指气使,也总有那惹不起的,见了面就得点头哈腰的人。   可这一刻。   林静训却很羡慕沈瑾之。   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仗着有一个高贵的出身,就能得到她日思夜想的男人,得到的轻而易举。   瑾之能光明正大的,在这个高朋满堂的□□里,和李之舟坐在一起,旁若无人地做着亲密的举动。   而她不能。   瑾之能把李之舟带到众人面前,丝毫不用避嫌地挽住他,笑着介绍说这是她的准未婚夫。   她也不能。   她林静训,一个将林家人风评毁了的,被父子两代人睡过无数次的贱胚子养女,只能声名狼藉地坐在这里,听林夫人肆意辱骂她那未曾谋面的生母。   她重新为自己斟了杯热茶。   水汽袅娜间,她恍然笑了。 第42章   这场订婚礼在下午一点才算正式结束。   送走了最后一批宾客, 沈筵将黑丝绒领结一摘,随手丢弃在沙发上。   郑妤八辈子也没和沈筵这样亲近过,挨立在他身边,对着往来恭祝的人说着不同的客套话, 倒叫她生出种错觉来, 仿佛他们打认识起就该是这般相处的。   齐眉举案, 珠联璧合。   所以沈筵靠在休息室的躺椅上,阖了眼小憩的时候,她非常自然地拿了一床毯子,想要轻轻给他盖上。   就在她的手快碰上沈筵时,他蓦地睁开眼, 话虽说很漂亮, 却淡漠到连表情都没有, “今天你也累了吧?休息一会儿, 我去外头抽根烟。”   郑妤笑了笑,“跟你在一起怎么还会累?”   “和我一起会很累, 要做好心理准备。”   沈筵留下这么句意味不明的, 带着几分警告意味的话,推开大门就快步出了休息室。   他一分钟都不想多待。   其实这几天整夜整夜的失眠,刚才他都快睡着了, 可昏沉间就闻见郑妤身上那股浓烈又刺鼻的香水味凑近了, 是BYREDO的无人区玫瑰, 一款闻起来像要随时为自由壮烈牺牲的成熟女性香。   沈筵对郑妤本身的自我定位没意见, 她用什么香都无妨,之所以反应这么大, 约莫是因为对她的嫌恶刻在骨子里。   他站在走廊尽头的露天窗台上, 匆忙点了支烟, 烟雾缭绕中,尼古丁的气味,勉强冲散了些许刚才的反胃。   “新郎官怎么还抽起闷烟了啊?”   林静训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   沈筵漫不经心一笑,“谁知道呢,你怎么还没回家?在等谁吗?”   林静训朝窗外努了努嘴,“喏,我哥让我一定等他来,那我哪还敢乱走动,不过我现在真得走了。”   “林静训。”   沈筵忽然开口叫住她。   林静训转过身,“嗯,有什么事吗?”   沈筵的声音很低沉,刚抽了烟,又裹上了一层沙哑,“我能不能——恳求你,别把这事儿告诉她。”   这个她除了苏阑,不会是第二个人。   事隔多年以后,林静训都还记得沈筵当时说这句话的语气,那种深深的无力、凄怆、彷徨、低迷,甚至还有几分哀求在里头,是印象里意气风发的沈筵少有的鼓馁旗靡。   很难讲她到后来不愿提沈家每个人的原因里,没有这一点成份在,大家都知道苏阑是沈筵心尖上一块肉,可也仅仅是知道罢了。   就像是沈筵再爱苏阑也好,他用尽了全力,也只能做到爱她这步而已。   你能够说你讨厌他吗?恨他吗?气他吗?狠得下心视而不见吗?   可过去这些年,最痛苦的人,的的确确是他。   后来甚至连苏阑,都懒得再清算当年的恩恩怨怨谁是谁非的时候,沈筵也还放不下。   “像这样伤害她的事情,我不会做,希望沈叔叔你也不要,”林静训几乎没有犹豫,她像早就想过许多次,“苏阑她性子要强,就算是哪天非说不可了,也请你注意措辞。”   沈筵点头,“好。”   林静训歪头笑了笑,“那我就先走了,我也没什么好恭喜的,就祝你能守住苏阑吧,她是个好姑娘。”   在这一秒里,沈筵才算听懂了苏阑说的那句话。   她说,林静训是那种,世人往她嘴里强塞进一把冰碴子,她忍着寒冻嚼化了,也要从口袋里掏出颗糖来给大家的姑娘。   她就是这种人。   林翊然靠在车门边等她,“在楼上那么久干什么呢?”   “等你不来,就随便转了转,没干什么。”   林翊然一把搂过她的腰将人抱在怀里,“最近这么听话?是不是觉得我快要结婚了,你且要得自由,所以耐着性子多哄我两天?”   林静训反问了一句,“你结了婚会放过我?”   林翊然撩开她的刘海,轻轻吻了一下她额头,“你长成这样,床上表现又向来优异,谁能舍得呢?我不让你走谁敢置喙?”   “那就是了,不知道你在担心些什么,杞人忧天。”   林静训冷笑一声。   林翊然把头埋在她脖颈间,“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小静,你也很爱哥哥对吗?”   这个混账又来了。   林静训胸口涌上阵恶心。   她不能答不爱,那样会让林翊然发疯抓狂,等下还不知要怎么折磨她。   诸如此类的苦头,她吃过成百上千次,早都已经学乖了。   “嗯,很爱。”   林静训眼神空洞地望着远处,像个麻木不仁的行尸走肉。   她只怕说谎话的次数一多,假的都会变成真的,最后自己也分不清真假了。   “你放心,我结婚也只是走个过场,这辈子我只爱你一个人。”   听见林静训这么说,林翊然越发得了意。   笑话。   她有什么不放心的。   不过是个见不得天日的禁脔。   林静训随口刺他道:“倘若西安刘家的那位大小姐,知道了我们的事,偏要把我活活剐了怎么办?”   京城里世家高门,几乎无人不知他们这档子事,所以议亲的时候,林家的眼光都一直放在省外,方意如选来选去,最后定了陕西才刚升的刘家。   一来刘轻初对京中这些传闻懵然不知,二也是她这人贤名儿在外,在长安城的小姐里是有目共睹的端庄。   林翊然戏谑道,“那我陪你一起死。”   还是别了吧,死了都要在一起,不知多晦气。   林静训在心里想,面上淡淡笑了句,“那倒没有必要,你好好活着吧。”   “我会处理好这些的,只要你不闹,管保谁都不敢动你。”   郑妤从休息室里出来寻沈筵,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去,正好瞧见林翊然抱着他妹妹。   她轻嗤了声,“不在里头休息,倒站这儿看人俩兄妹亲热,这么多年了他们还这样呢。”   沈筵掐灭了烟,“回吧。”   郑妤站在原地没动半步,“你不会是喜欢林静训吧?”   沈筵虚眯了下眼,用一种“你他妈到底长没长脑子”的目光,静静看了会儿她。   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就离开了,他和这个女人,没有半点沟通的欲望。   郑妤冲着他的背影喊道:“你知道如果你喜欢她,被我查出来,她会是什么下场的吧?”   “你随意。”   *   苏阑在家一直待到了年初五。   临走的前一天早上,她去高邮的陈西楼买了些界首茶干,扬州也没什么特产,唯独这五香茶干还有那么点子说头,她准备送些给导师。   毕竟陶院长还是很关照她的。   她回家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一辆苏A牌照的黑色宾利停在干休院门口,沈筵修长的身影靠在车门边。   苏阑提着两方包茶叶,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去,就好像不认识他一样。   沈筵清了清嗓子,“阑阑你给我站住。”   苏阑铁了心要表演:“这位先生,请问你是在叫我吗?有什么事?”   沈筵走到她身边,伸出五根指头,在她眼前晃了晃,“看得见我啊?我以为我在你眼里隐形了呢,可真能耐你。”   苏阑横了眼他,“你怎么找来的?”   沈筵施施然一笑,语气轻纵又傲慢,“只要是我想知道,没有打听不到的事儿,就连你们家祖上八代,都能查个底儿掉。”   他在某一些不经意的时刻里,就会做出这副世家公子哥儿的狷狂模样来,和平日的沉稳谦和大相径庭。   但苏阑从没告诉他,比起那个打理着偌大集团挥斥方遒的沈总来,她其实更爱他这样。   一直到离开沈筵,她都没有提及。   苏阑不屑地“嘁”了一声,“德行。”   沈筵取下围巾绕上她的脖子,“这边怪冷的,又没暖气,还穿这么少。”   那条羊绒质地的围巾还带着他缠绵的体温,也有他的味道,苏阑低下头去,偷偷摸摸装作不经意地猛闻了几口沉木香。   再抬头时,又是那副不饶人的样子,她冷声道:“还有事儿吗?我得回家了。”   “当然有。”   沈筵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我在飞机上写的检讨,为了表达百分百的诚意,就在这儿开始念了啊。”   还没等苏阑应好。   他就说:“尊敬的领导,本人沈筵对于我前些天犯下的错误,深感痛心和自责,经过反复仔细的......”   苏阑东瞄西觑的,唯恐被熟人看见。   沈筵见她没认真听遂停了下来,“这儿念检讨呢,身为领导你严肃一点,多少尊重点我,你这工作作风可不行。”   他刚说完苏阑就看见她奶奶走了出来,她忙扯过沈筵,二人齐齐地蹲在了靠近花坛的车门边。   沈筵问:“这干嘛呢?”   苏阑小声道:“我奶奶,嘘,别说话。”   沈筵只觉得匪夷所思,“怎么我不配见你奶奶?”   苏阑张口就来,“当然不行,我奶奶要知道我和一诈骗犯在一起,她真得疯。”   沈筵:“......”   苏阑还在仔细听着手棍儿的声音,没注意沈筵离她越来越近,一只手都已经绕到了她的后脑上。   她一回头,险些撞上沈筵那张冠绝京城的脸蛋儿,还未及反应过来,沈筵便已经扶稳了她急切地吻了上去。 第43章   他们的呼吸搅缠在一处, 早已辨不清谁和谁,苏阑且惊且怕的连连败退,舌尖在口腔里惶然四蹿,却总能被沈筵准确无误地勾上, 她有些受不住这样浓烈的吻, 但凭她的力道, 却也推不开几乎失控的沈筵。   到最后苏阑连蹲着的气力也没有,她像抓住救命稻草般,伸出双胳膊死死地扳住了他的肩膀,呜呜咽咽了好一阵儿,沈筵才肯稍留出些空隙让她呼吸。   苏阑试着张了张嘴, “沈筵......沈筵......”   “嗯?”他微灼的吐息掠过她的耳尖, “怎么了心肝儿, 就受不了了吗?”   苏阑本来只是腿麻, 但她一向敏感,耳垂那处尤甚, 被沈筵这么一撩拨, 上半身也麻了,麻得还很彻底,效果堪比打了全麻。   所以她说:“扶着我点, 我人没了。”   “......”   最后苏阑被沈筵抱上车, 坐了十几分钟, 吹了半天暖气, 双腿才渐渐有了点知觉。   沈筵嘴边噙了丝笑,坐在旁边使劲儿端详她, 怎么看都像是瘦了。   她那张巴掌大的小脸上, 内勾外翘的一双杏眼显得益发大, 快占了三分之一的部分。   即便是微微睁开眼睛看人,眼神里也有股子惊吓之意。   苏阑在他这样的注视下,大言不惭地抬起脸来道,“我好看吧?瞧你看了又看的,再看收费。”   沈筵身体微微前倾,单手撑着前排座椅,他把头凑得近些,作势又要去吻她,被苏阑笑着躲开了,她把脸扭到另一边,“接吻double.”   沈筵故作薄怒道:“真长行市了你,敢跟我谈价码。”   苏阑不禁激,立时三刻就不乐意了,她瞪着沈筵,“我没资本和你开口谈条件吗?”   “你当然有,你永远有。”   苏阑推开车门要走,沈筵也跟在她后面。   她手搭在门边不动了,“你回家跟来干嘛呀?”   沈筵勾了勾唇,“你既不跟我走,那我跟你回家。”   苏阑轻嘲:“几天不见你又更无赖了呢沈先生。”   沈筵一脸“随你怎么说好了,反正我就不要脸”的神表情,“那你这是在试图跟个无赖讲道理?”   那么问题来了,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看起来很儒雅,但又十分缺德的?   苏阑气得在他手臂上掐了一把,“你在这儿等一下,我拿了行李就来。”   “二十分钟不出来,我就直接踹门了。”   行李是早就收拾好的,苏阑推着箱子,贼头贼脑地探了出去。   正碰上何丛从外面回来,“不是明天的机票吗?怎么今天就要走啊?”   “啊对妈,我改签了,先走了啊。”   苏阑把箱子往后座一塞,坐进了副驾驶,沈筵抬表看了一眼时间,“正好十九分三秒,阑阑,时间管理大师啊。”   她紧张地望眼后视镜,生怕她奶奶会杀回来,“别白话了,你开车呀。”   等沈筵开到大门口,哪知正撞见她奶奶在和邻居拉家常,苏阑慌忙侧过身去,把头钻下去埋在了沈筵的两腿之间。   沈筵不自在地咳了声。   苏阑抬头时,顺带理了理头发,她瞥眼沈筵,“你个老流氓还脸红了?”   “你一上来就这姿势,哪个男人能吃得消?”   “.......”   苏阑把靠椅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干嘛突然来扬州?杀得人措手不及。”   就刚才那个惊险程度,在开国历史上也就只有送鸡毛信一役,能够和它相提并论了。   沈筵虚浮一笑,“在北京待不住,成天成夜的想你,睡也睡不安稳。”   苏阑这才瞧见他眼下一圈淡淡的乌青,眉角隐约透着疲累,过个年倒是把他给过出沧海桑田来了。   她取下围巾,整齐平铺在腿上,不经意地说了句,“只有做了亏心事,人才睡不安稳呢。”   沈筵听了,立刻便呛咳起来,越咳越凶,“谁、谁亏心了。”   苏阑本意是指临走前,沈筵对她粗暴的态度。   可沈筵想到,却是订婚那档子事儿,圈子里和苏阑有交集的就那么几个,李之舟自不会去多嘴,郑臣爱她爱得什么似的也不用担心,瑾之从不提家里的事,林静训既答应了他也不会走漏风声。   但又能瞒多久呢?   扬州到南京开车不过一个半小时左右,沈筵把车停在了东郊的汤山温泉度假区内,酒店门口的礼宾接过车钥匙为他泊车。   香樟华苹于2007在南京开业,共21套度假别墅,每栋都有独立的温汤和泳池。   一户一院,私密性极高,避嚣习静。   沈筵脱下大衣搭在椅子上,“要再吃点东西吗?刚才在服务区,我看你没吃多少。”   “不必。”苏阑摆了摆手,刚才她在电梯里头闷着了些,又骤然走进温暖的室内,这会儿只扶着柜子喘个不停,有气无力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天气一冷一热,我都吃不下东西。”   他皱了皱眉,“怎么调理了这么大半年,还是这个样子,我看周政委是不中用了。”   苏阑无语地瞪了他一眼:“我自己身体不好,干嘛怪别人呀?你怎么那么□□。”   沈筵几乎要被气笑了,他从后头环住她,双手和她交缠在一起,“你怎么那么讲道理?我总忧虑你气儿短底子虚,你倒向着旁人说话。”   苏阑转过去,双手勾住他的脖子,沉沉望住他,“沈筵。”   沈筵回视她的笑意,竟然有一霎的恍惚,“怎么了心肝儿?”   “就是忽然觉得,我真的好爱你。”   苏阑郑重其事,有如部委的红头文件公布最新政令一样通知到他,嗓音依旧娇软。   他没料到她会突如其来地说这个。   那一瞬间,沈筵看进她一双眼波如流的杏眸,无法压抑的狂喜、惊愕、心酸、不安如潮而过,最后他神思勾勾缠缠地吻住了她。   他们一路拥吻着,双双跌在沙发上。   沿途散落的零散衣物,是这时情浓意炽最好的物证,但令他最难释怀的是,这竟是苏阑最后一次说爱他。   那个午后他们做了很多次。   到后来苏阑实在受不住他疯了般一下重过一下的冲撞,今天倒奇怪了,连求饶也无用,沈筵这厮就像攒了十年家财急着在一日散个干净似的,任凭她如何哭,都不肯迁就她。   苏阑最后昏睡在了浴缸的靠枕上。   沈筵就料到会是这样,因而他一直听着里间的动静,接连喊了几声阑阑后,他轻推开浴室的檀木双开门。   他羊脂白玉般的人儿,头就枕在浴缸边,泰半身子淹没在水中。   沈筵拿了一条浴巾将她裹了出来,苏阑在迷蒙中不自觉地将头往他脖颈处挪进了一步,这份无意识的迷恋让他很是受用。   他便也低下头,半边脸贴着她的额头,亲昵地蹭了蹭。   “我的心肝儿,我对你不住。”   沈筵将她放到床上,嘴唇微微颤着,辗转吻着她的眼睫。   苏阑直睡到傍晚才醒,冬日天黑得早,卧室内暗得很,连一盏壁灯都没有点。   沈筵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来,“醒了?”   苏阑习惯性地往他怀里一钻,头埋进他的胸口,手从他紧实的腰腹间滑过去,“你都没有睡吗?”   沈筵侧了些身子,和她严丝合缝、毫无间隙地紧紧贴在一起,比起做.爱,他似乎还更喜欢这种在暗夜里拥抱的感觉。   只有这个时候,他的感官才能敏锐而强烈地感知到,怀里这个姑娘,是真正完完全全只属于他一个人的。   他笑了声,“我不是才睡了你吗?记性那么不好,要不然咱再来一遍?”   “你积点儿德吧沈筵,怎么着,明天不打算过了呗?”苏阑娇嗔着说道,“你这么竭泽而渔可不行,得讲个生态平衡,我四肢到现在还酸着呢。”   沈筵一下下顺着她的头发,“那我们起来去吃饭好不好?”   “不要,我想再抱一会儿,其实我可想你了。”   苏阑到这会儿才肯说一句半句的实在话。   沈筵点点头,“我听出来了。”   苏阑问:“怎么是听出来的?不该是看出来吗?”   沈筵低头磨擦着她的耳尖,“如果不是想我的话,你也不能叫那么响。”   “......”   苏阑又继续说起了之前的话题,“知道为什么说突然觉得很爱你吗?”   沈筵真诚地发问:“我可太想知道了。”   “我一直都是个很难搞的人,个性强,说话又呛,事儿精,最麻烦的是,我不懂怎么维护一段长久的关系,友情爱情都是,但凡彼此间出现一丁点波折,我就会不断告诉自己说,这样难的话,不如算了吧,好像也不是很需要这个人。”   苏阑顿了会儿。   沈筵示意她继续,“接着说,我在听。”   “可是你偏偏就不一样,你那样惹我生气,我都没想过和你算了,”苏阑这会儿真是掏心掏肺了,说着说着连自己都有些震颤,“而当再见到你人的时候,天大的气也消了,你好像总在我原则之外。”   沈筵用力将她往怀里揉了揉,“我能永远在你原则之外吗?”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没有人能给永远这两个字打包票。”   苏阑没有片刻思索, 就给出了官方回答。   沈筵故意叹了句气,“就您说话够呛这事儿,在床上能改一改吗?骗骗我你就会怎么样?”   苏阑嗤笑一声,“好, 你永远在原则在外, 除非你背着我偷人。”   “偷人不能再商量商量吗?”   “那是不可被饶恕的罪名。”   苏阑越听越觉得不对味儿, 她嚯地坐了起来,摁开床头的台灯,沈筵被灯光刺得闭上了眼。   她双手撑着床,悬在沈筵上方,“你背着我在外面瞎搞了?”   “胡说。”   晚上他们开车去鮨极kiwami吃饭。   因为有这家顶新鲜的餐厅存在, 苏阑才觉得, 南京好像也不是日料的死门。   沈筵提着壶清酒打量产地, “瞧着你对南京, 还挺熟门熟路。”   “你查了我个底朝天还能不知道?我爸是南京人,只不过因为我爷爷在扬州任职, 才定居在那儿。”   苏阑一边看料理师处理刺身一边轻声道。   沈筵端着酒杯摇头, “还真没查那么仔细,后来爷爷既然都退休也病故了,怎么不回南京来呢?”   苏阑双目微瞠地看向他, “好一个何不食肉糜的贵公子!我家哪来的钱呀, 回南京连落脚的地儿都没有, 你给批救济金吗?”   沈筵被她骂笑了。   他伸手捏了捏她的脸, “这文化人儿一旦刻薄起来,确实是比旁人要厉害三分。”   沈筵随口问道:“那你爸爸他呢?也不想着回来。”   苏阑有一刹那的低默, 捏着刀叉的手顿了顿。   “他早就回来了, 睡在河底下呢。”   她望着窗外秦淮河的方向, 声音不自觉地掺上了哽咽。   沈筵立刻明白了,一下子紧张起来,“当我没有......”   苏阑强自笑了一下,眼眶里波光嶙峋的,语气很淡,“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我爸就跳了秦淮河自杀了,这件事儿上过报纸。”   这倒是没听市委的人说。   沈筵喝下杯酒,“我不该提,自罚一杯。”   苏阑再道:“在我爸还年轻的时候,他是个很有诗情的人,家里现在还挂着他写的词作的画,当然是在没患病前,后来他连人都分不清了。”   沈筵皱了皱眉,“什么病?”   “间隙性精神分裂症。”   “我爷爷那人自恃身份,不许他娶一个下放时认识的乡村女教师,柏阿姨被迫嫁去广西,我爸人也变得神经了,我爷爷就赶着为他做主娶了我妈妈过门。”   沈筵几乎能猜到结尾,“他们过得不幸福是吗?”   “他们有过两年好日子的,只是天不作美,偏要让我爸去广西出差,他得知初恋情人在婚后第一年,就被丈夫折磨死了的消息以后,整个人就不太撑得住了,回来后没多久,就开始疯疯癫癫起来。每天坐那儿就抽自己耳光,一张脸都紫肿了,凭谁过去劝都要挨顿毒打。”   苏阑很平静地叙述着,那样子真像在讲报纸上的新闻,仿佛和她半点都无关。   沈筵轻声问她,“那为什么要跳秦淮河自杀?”   “因为他和柏阿姨同看的第一出戏叫《胭脂井》,讲的是陈后主和张丽华凄美的爱情故事,宋人张耒曾写下《怀金陵三首》,其二便是,‘璧月琼枝不复论,秦淮半已掠荒榛。清溪天水相澄映,便是临春阁上魂’,和《胭脂井》说的正是同一个故事。”   沈筵听得十分着迷,她念诗的时候很好听,中国五千年浩浩汤汤的语境经了她的口说出来,有种别样的般般入画,他爱极了这时的她。   苏阑强稳了稳心神,手里攥着杯子,一字一句说的很慢:“我爸在死之前清醒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会送我上学,带我去游乐场,余下的时间就不停地写这首怀金陵。”   “再然后呢?”   “他纵身跃进秦淮河,真成了临春阁中魂。”   沈筵察觉到有泪滴在他的手背上,苏阑上挑着的眼尾莹莹泛红,冷寂的目光中有锦绣烧灰的怆然,“我始终都想不明白,他怎么能这么狠心丢下年幼的女儿,去追求他所谓的爱,真的我一点都不怪我妈妈讨厌我,她是应该厌恨我的,我家把她好好一个姑娘骗得嫁进来,叫人守一辈子活寡。”   沈筵伸出指背为她擦着泪,“要知道人有的时候,就是会走进死胡同一样的迷局里出不来,你爸爸是情关难过。”   苏阑泪眼婆娑地问,“情这回事,真有那么难吗?真的有吗?”   沈筵什么都没说,只是虔诚又心疼地将她紧紧搂在怀中,轻吻着她的发梢。   在她离开很久以后,沈筵每一回因公务到南京来,他站在游人如织的秦淮河畔,总会想起这个片段,他们有过无数次的肌肤之亲,却都不如这趟交心来得深刻。   那一年的沈筵,满身戾气直如孤魂野鬼,才隐约摸到答案的边缘,他很想跟她说:“情之一字,阑阑,真是磨人。”   但他已经没那个机会了。   *   苏阑回了北京以后越发的忙起来。   一是要抓紧时间在下学期内修完全部的课程,二则,沈瑾之那边的分数拔高速成班也要齐头并进。   日子过的疲于奔命,每次放了学她几乎都是跑着下楼的,上车后让司机开快点,才能赶在大小姐到家前准备好卷子。   有几回她在大院门口碰见郑臣,苏阑连片汤话儿都没空和他瞎扯,跟阵风似的就从他身边跑过去。   她总能听见郑臣在身后喊:“你给我慢点儿跑!仔细跌跤了,一天天的急什么!”   那天李之舟去P大讲一堂公开课,傍晚开车路过图书馆,就看见郑臣的车停在外头半天没动。   他摁了摁喇叭,“干嘛呢你在这儿?你二伯早下班了。”   郑臣指间夹支烟,手伸出窗外掸了掸灰,头靠在椅背上说:“我二伯一老头儿,有什么看头?谁还能来找他呀。”   找郑校长的人多了。   李之舟顺着他目光一看,落地玻璃窗边正坐着宁静娴雅但嘴毒的女高知苏阑,人家正低着头奋笔疾书。   李之舟似笑非笑的,“都这么久了,还没看够呢?”   郑臣的眼睛就像长在了玻璃窗上,“最近少见她,有点想得慌,她整天疯疯怔怔的不知道瞎忙活什么,今儿我得空,看看她就走。”   李之舟揶揄道:“瞧着一会儿就要下雨了,你索性来段偶遇,跟许仙似的给人送把伞。”   郑臣笑说:“别逗了,我比许仙那穷鬼阔多了,一把伞也值当送?要送我就送她辆小跑儿。”   “那老沈非给你砸变形喽。”   郑臣笑着掐了烟,“说的也是,上回我俩吃顿涮羊肉,也不知哪个没调.教的发了微博,好嘛,把人家账号直接封了,老沈手动给人闭麦了吗这不是?”   李之舟朗声大笑起来,“但凡要是和苏阑挨边,他行事就像变了个人。”   郑臣摁下启动键,“看够了我也就走了,不给人两口子添堵。”   李之舟说:“去宋临那儿?他前几天跟我说来了批新姑娘,个个都是处,你眼睛总盯在苏阑身上也不成。”   郑臣摆了摆手,“算了没那兴致,我还是回家吧。”   “跟你爸妈最近处得挺好的?”李之舟问。   郑臣正经点了点头,“我妈说,我是能给家带来温暖的,就比如说我爸吧,他只要一看见我就来火。”   李之舟:“......”   他们正说着苏阑已经出来了。   她抱著书走过来,“图书馆前把车横停成这样,你们俩还有没有王法了啊?”   这时候的北京才开春不久,天气反覆无常,她就已经换上了短裙长靴,穿件针织外套,用一根GUCCI的皮带系出腰身。   郑臣忍不住要说她,“多穿点衣服成吗?您什么身体素质啊这么造,还嫌医院进的少?”   苏阑特无语地看了看李之舟,一脸嫌弃地小小声跟他抱怨,“跟我奶似的,唠唠叨叨没完,烦死个人了。”   郑臣笑了笑,“你发言不大胆啊苏阑,来来来,有什么意见咱当面提。”   李之舟表示他不敢置喙。   他说:“你这是去哪儿啊?”   苏阑拿下巴一点校门外那辆魅影,“和静训去吃饭,她等我半天了。”   郑臣说:“哪儿吃去啊?带我们一起?”   苏阑横了他一眼,“姐们儿的局,你一苍孙瞎掺和什么?谁要带你啊。”   说完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我、我是苍孙?我这样的,能被叫作苍孙?真见鬼了!”郑臣被她气得好一阵结巴,“她见过这么风华正茂的苍孙吗她?眼睛瞎了吧她!有没有点口德!刚路过两个女学生还夸我帅来着!”   李之舟已经见怪不怪了,“行了你又说不过她,每次都自己找气受。”   苏阑坐上车,“说好来图书馆自习的人,等你一下午了,到这会儿才给我发信息。”   林静训还是给到了一个狡辩,“我本来是想自习的,但今儿风太大,把我刮下午茶去了。”   苏阑看了看街边纹丝不动的柳树条,“你是有点大风吹在身上的。”   林静训:“......”   作者有话说:   苍孙:北京话,意指苍髯老贼,形容上了年纪的爷们儿。 第45章   林静训开着车, 随口问了声儿,“刚才图书馆门口,你在跟谁说话呢?”   “郑臣,他问咱俩去哪儿, 没搭理他。”   苏阑知道她, 现在不太听得李之舟这三个字, 所以就没提。   林静训“喔”了一句,“他不会是看上你了吧?怎么老能碰见呐你们。”   苏阑斩钉截铁,“这么跟你说吧,他看上我的几率约等于你拿诺贝尔数学奖,你能听明白吗?”   林静训反应了半天, “我冒昧地问一句啊, 诺贝尔有数学奖吗?”   “不冒昧, 它没有。”   “......”   她们选在建国门外一家米其林餐厅吃饭。   一道白玉抹茶冰淇淋蜜豆沙刚端上来, 苏阑就用勺子挖了第一口喂到她嘴边,“这几天你脸色好多了, 不像前阵子, 总是怏怏不乐的发愁。”   林静训拌了份鸡肉釜饭,她拨开盖着的肥嫩鹅肝,“林翊然筹备结婚呢, 很久不来找我了, 我乐得轻松一阵子。”   说着她拿出份请柬, “给你的, 到时候你也去普吉岛玩一趟,反正机票和酒店都是现成的。”   苏阑其实不是很想去, “我怕单位时间不够啊。”   林静训却说:“五一怎么没时间?就一晚上也抽不出来?我也没几个朋友, 你就当陪我去度假了。”   苏阑把请柬收进包里, “那好吧。”   “你们家沈叔叔是贵宾,他怎么也会去露一面。”林静训搅着手里的勺子悠闲道。   苏阑已经猜到了。   就以沈家的声名地位,沈筵必在邀请之列,说不准沈筠一家子也都会去,那情势就很明朗了,她不能和沈筵一起去。   就像她不带沈筵回家一样,苏阑也不会蠢到提要求说正式见他家人,左右都是要分道扬镳的,有些不是非走不可的过场还是不走的好。   苏阑回棠园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沈筵还没回来,她洗完澡就坐在沙发上敲小组作业。   月至中天时,沈筵才带着身酒气回来,他往沙发上一靠,苏阑捂着口鼻闷声问道,“喝了多少啊这是?”   沈筵一会儿比六,一会儿又比个五。   苏阑从沙发上起身,“别比划了吧你就,再比该咱俩喝了。”   她好心拿了条湿毛巾给他擦脸,一没注意倒被沈筵一把拽进怀里,带着那么点凶狠的意味将她吻住,苏阑一开始还强行推拒了几番,但很快两只细细的手腕就被他反剪在了身后。   就在沈筵打算下一步动作时,苏阑双手并用的,跟防贼似地搂紧了他的脖子,“你这样我好不舒服。”   沈筵醒了些酒,按着她的腰往自己身上贴了贴,叫她自己感受,“我也不舒服。”   苏阑只能做垂死挣扎,“你洗澡之前不许碰我。”   沈筵垂眸,他轻笑了一声,抵上她的额头,“来,我问你个问题。”   苏阑就差对天发誓了,“只要你肯当个人,我一定知无不言。”   “倘若有一天,我什么都没有了,你还能跟着我吗?”   沈筵斟酌着问出了平生问过最自私的一个问题。   他知道他很可笑,从和郑妤订婚以来他就日夜悬心,总想着如何破局。   说穿了,无非是既想要名利地位,又舍不得他的心肝宝贝。   可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儿呢?你得了荣耀虚名,就不可能再独占美人芳心。   尤其是苏阑这样的性格。   苏阑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却又忽地被沈筵紧紧搂住,他喃喃道:“当我没问......当我没问......”   其实苏阑是想说能的。   抛开这些出将入相、贵亦无匹的煊赫,她更爱沈筵这个人本身,爱他文人周身的书卷气,爱他每一处都正好长成了她钟意的样子。   就连发酒疯的无赖样儿也喜欢。   *   林翊然的婚礼遍请了京中名流。   苏阑和林静训是一块儿赶到的普吉岛,和寻常宾客们一起,而沈家那一大家子,林家专程为他们包了客机从北京直飞。   路过沙滩时,林静训往沙滩上一卯嘴儿,“喏,你家老沈在那儿,和他二哥在一起。”   苏阑拉着她赶紧走,“我没跟他说我要来。”   说起来这也许就是天意吧,苏阑怕沈筵知道她要来会千方百计阻止,他一向不喜欢她搅和林家。   若非如此,苏阑不会在这里洞悉一切的真相,他二人的情路也不至于急转直下,日渐式微。   苏阑来的时候就有些晕船,她随便用了点晚餐就回房间睡下了,睡到九点多就听见手机响。   沈筵接连发了好几条微信给她。   沈Daddy:别学到太晚,去吃点东西。   沈Daddy:在普吉岛,我明天下午到家,你乖乖的。   沈Daddy:晚一点和你视频,我有点儿想你了。   沈Daddy:怎么又不理我?是不是生气了?   他还不知道自己也来了这里。   苏阑哂笑了声,她坐起身来换了一条吊带裙,忽然起了心思,想走到他面前,在没人的地方忽然吓他一跳。   酒店前宽阔的会场上,鲜花装裹,红毯铺就,正在举行欢迎晚宴。   沈家人却不在其列,他们坐在另一侧更大的宴会厅里,由林家人陪着说话。   苏阑走到门边瞧了会儿,看见沈筵和林翊然这个新郎官坐在一起,还有大大小小的长辈们。   她瞧着也吓他不到了,抬起腿便要走,可才刚下了一个台阶,就听见里头说:“好像是上个月吧,我怎么瞧见沈筵你车上坐了个小姑娘?好像就是我们家静训的研究生同学吧?样子还挺亲热的。”   说话的人是方意如。   此话一出,连沈筠也跟着一块儿紧张起来,毕竟席上坐着的,每一个都有可能,把这样的闲话给添油加醋一番,再找个适当时机,吹进郑家的大门。   谁家又见得谁比谁好呢?表面一团和气,实则暗怀鬼胎,憋着口气要把人比下去。   逮着了这样天下大乱的机会还能轻易放过么?   沈筵拍了拍他二哥的手背,像是在告诉他,郑家的人都在外头不用怕,一切他来应付。   他转了一转手上的蚌佛,倏忽笑了一声,摆出副世家子的浪荡劲,“这男人嘛,总有个不着调的时候,您说是吧?”   林鄄瞪了自家夫人好大一眼,那怨毒的目光,分明是在责怪她不会说话。   他打圆场说:“沈家老三说的对极了,不过是个姑娘,逗两天就算了,谁让郑妤总不回来的。”   沈筵依旧是那副安宁样儿,倒叫人不得不信他几分。   他笑了笑,“林叔父说的正是这个理儿,小姑娘涉世浅,哄哄她也罢了,难道沈某还真会娶她不成?”   他一番话把宴会厅的人都逗笑了。   大家都清楚这是个笑话,所以笑起来也格外卖力。   可这哄堂大笑落在苏阑的耳朵里,就像把磨得极锋利的利刃,精准无误地扎在了她的命管子上。   尤其沈筵说这话时的神态,她在门外瞧得一清二楚,他的脸上既傲慢又不屑,好像提一提她都嫌脏似的。   这一记刺得她生疼,疼得她快要喘不上来气,脑子里也一片空白,连勉强站稳都费尽了力。   沈筵那副惹人厌的德行她记在心里很多年。   久到什么地步呢?   大概就是她人已经离开北京很久,忙于在伦敦求学之时,午夜梦回偶尔还会做噩梦的程度。   她背靠着金雕玉砌的外墙,里头是京圈上层富丽堂皇的笑声,外面攒动热闹非凡的人群,只有她一个人和这地方格格不入。   苏阑的背从墙上缓缓滑倒,和她眼角的泪一起,以千钧之势砸落在脚面上。   那一瞬间,她对他们之间的喧嚣与嘈杂、落纸云烟、玉卮无当、挣扎和迷惘就全都明了了。   原比她想象中的,还要不堪千百倍。   她哭着哭着,就笑了起来。   那天晚上苏阑在偏僻无人的海边坐了好长一会儿。   湿润的海风将她一头长发吹得前后飘散,她也懒得去整理,只是面无表情的、自顾自地独自失神许久。   直到搁在腿边的手机震起来。   是沈筵打来的电话,她想了没想就给挂了,然后摁下了关机键。   直到月影西沉她才起身,拎着鞋子往回走时,瞧见几个贵女模样的人,个个都穿着晚礼服。   她装作熟稔地问了句,“你们谁看见郑妤了吗?”   那几位看她的目光越发奇怪,“郑妤人在国外呢,她好像没有来吧。”   旁边另一个附和说:“是啊,正月里她和沈家三公子订完婚,人就飞回波士顿继续念书了啊。”   还有个怀疑起了苏阑,“你是谁请来的?连这也不知道?”   苏阑强撑着笑了,“真的很谢谢你们。”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难怪大年初五那天,沈筵会千里迢迢来找她,带着满身的疲惫不堪,也许还有一丁点儿歉疚,言语间躲躲闪闪的。   所谓两情相交,不过大梦一场。   苏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房间的,林静训急得正要去找她,就看见她丢魂失魄地自个儿回来了。   “哪儿去了你?吓我这一跳,”她开玩笑说,“这一带犯罪分子特多,小心把你眼珠子挖去。”   苏阑冷着脸推开门,“让他们现在来挖,我倒宁愿我瞎了。”   如果亲眼不是见到沈筵那副样子,她也不会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傻叉。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林静训瞧着她神色不大对, “你这怎么了?哪儿不舒服?”   苏阑看了她好半天,“怎么从来都没听你说过,沈筵有未婚妻这件事儿?”   林静训不妨她会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脸唰一下子变得通红, 有种辜负了她们坚厚的革命友谊的感觉, “我就是、就不想伤害你, 何况我答应了沈叔叔。”   “他怎么跟你说的?”   林静训小声道:“他恳求我不要告诉你,我觉得他还挺爱你的。”   这连恳求都用上了,男人撒起谎来,还真是不遗余力呢。   苏阑听了直想笑,“让我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 当了一回光荣的小三儿, 沈先生爱人的方式真到位。”   得嘞, 称呼她也改了, 这都沈先生了。   这明天回了北京,对着苏阑这得理不饶人口舌又锋利的祖宗, 沈叔叔高低悬了。   林静训想劝两句, “不是,郑妤那人吧,任谁都喜欢不起来, 她太骄横了, 和她订婚是没办法。”   苏阑冷冷地哼了一声, “他不喜欢她又拿她没办法, 听起来倒像一段风月传奇的开头,没准儿往下走还更精彩呐。”   林静训越急越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说, “不是......你先别急着刻薄他了, 沈叔叔他真的有苦衷啊, 就沈老爷子的强势,是你我都想象不出来的。”   苏阑摆了摆手,“好了静儿,我现在心里很乱,让我自己待会儿。”   “哎,我就在隔壁,你有事叫我。”   林静训关上门前,又冲里头说了句,“不管怎么样我都向着你的,你要分手就分手,和他在一起也行,但别把自个儿身子气坏了。”   话虽这么说,但林静训心里明镜儿似的,这次苏阑是无论如何都不肯回头的了,就算是老天爷执意要转圜,非要将他二人凑合在一起,她也照样会把红绳扯断然后远走高飞。   苏阑突然觉得想吐,她跑到洗手间里干呕了一阵,什么也没有吐出来。   和他还在一起干什么呢?当个万民唾骂的傍尖儿?让身边的人戳她脊梁骨?   苏阑洗了个澡,把她带来的行李草草收拾好,准备明天一早就走,这破地方她一秒钟也待不住。   这注定是个无眠的夜晚。   苏阑在床上枯坐了半天,外头是风吹松林般的浪涛声,她困在这座热带岛屿上,心也寂静清明的像一座孤岛。   有股强烈的羞耻感和屈辱感持续灼烧着她,苏阑越想越觉得自己,受到了空前绝后的蔑视和前所未有的侮辱。   后来天光渐渐亮起来,她撑不住了倒在枕头上时,脑子里放电影般闪过,沈筵曾含情说过的那些话。   【拒绝不了的话,你跟了我如何?】   【这份儿巧的,我也没谈过。】   【再忙也得接我们阑阑电话啊。】   【我到什么时候都让着你。】   【阑阑,我真的......好爱你。】   看看呐。   他就这是这么爱她的。   苏阑是悄悄离开的普吉岛,她谁都没有惊动,一个人拎着小箱子走了,登机前她开了机翻阅消息,几乎都来自沈筵。   焦急不安的口吻,温柔谦和的态度,亲昵无间的措辞。   以前也不是没有这样过,那个时候苏阑可能会坐下来欣赏,心情好给他回上一两条,但都到这份上了就大可不必了吧。   她关机前,沈筵的电话又拨了进来,那边像是一直不停地在给她打电话,直到她开机才打通一个。   苏阑光想想他的声音都感到恶心,自然是不会再接这个人的电话了。   她挂断之后把他拉黑,然后摁了关机键,坐上了回北京的飞机。   一整夜只胡乱阖了十几分钟眼,到飞机平稳运行,苏阑才渐熬不过困意睡了过去。   可苏阑睡得并不安稳。   她这个人本来对睡眠环境的要求就高,听不得一点响动,更别说是飞行在百尺高空的客舱内了。   苏阑做了个忧长的梦。   她梦见自己独自走在偏僻无人的山间小道上,越往里走越深,可她明知道走下去将会是一条不见底的死路,还拼命往前走。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夜幕和浓雾混在一起笼罩住整片森林,她潜意识里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但她就是醒不过来,那种身处黑暗无法辨别方向的恐惧感,让她害怕得放声大哭。   直到有人将她拍醒。   “苏阑,苏阑。”   苏阑缓缓卷开浓密纤长的睫毛,一双眼睛里满是警觉和疑惑,她动作迟钝地偏过头看向床畔,“我在......医院?”   郑臣舒了口气,“还认得出这是医院呐,看来没烧糊涂,四十度的高烧啊苏阑。”   苏阑挣扎着要坐起来,郑臣忙扶住了她不让,“这会儿就别逞强了,你在飞机上都惊厥昏迷了,且得住上两天院呢。”   “你怎么会来?”   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听着比往日更空灵。   “林静训给我打电话,说你一个人回来了。”郑臣先掖好被角,再把吸管递到她嘴边,喂她喝了两口水,“她还说你精神不太好,让我去机场接你,得亏我留在北京了,没去凑那孙子的热闹。”   苏阑轻声问,“你干嘛不去?”   “怕被催婚呗,我一独身主义者去参加婚礼,我怕我过敏。”   郑臣随口编了个理由。   他总不好跟苏阑讲,是因为听见林翊然私下里跟人说,苏阑看起来在床上就很会服侍人,他把人揍了一顿吧?   苏阑艰难地扯了下唇角,“谢谢你照顾我,改天请你吃饭。”   郑臣笑说:“当我是叫花子呢?我前世饿死鬼托生的,没吃过饭是不是?”   苏阑慢慢应了一句,“今儿没力气跟你贫,勉强当你说的对吧。”   “我哪一句说得对?”   “你是叫花子那句。”   郑臣:“......”她这叫没力气贫。   护士进来拔针,她笑眯眯地说:“苏小姐醒了啊?多亏了你男朋友守在这儿细心照料,他对你可真好。”   病房内无声的尴尬在交汇蔓延。   沈筵就在这时赶了来。   他快步走到床边,握住苏阑白细的手,急切又焦灼地问,“怎么就突然病了,觉得好点儿了吗?”   “我使不上劲。”   苏阑嫌恶地看了眼他们交叠在一起的手,轻轻地说了声,也不知道她是冲着屋子里哪个说这句话。   沈筵仍旧用力握着她,“没关系没关系,你目前身体还很虚弱,医生刚说过了。”   苏阑陌生又失望地看着他,“有关系,麻烦你把手拿开,我没力气挣出来,你撒手。”   她的眼神里有股浓郁的、一朝看遍山河俱灭的清寂,多年没有慌过神的沈筵几乎是立刻便意乱心烦起来。   沈筵的声音听着有些哑,“阑阑,你......别这么跟我说话,我都解释给你听。”   在普吉岛的时候,他已经听林静训说了昨晚的事,她还在絮絮地讲着,可沈筵已听不进去,当时他满脑子里就只有两个字:完了。   苏阑讥笑了声,“缺德事儿你都干完了,这位先生,我说两句也禁不住吗?”   噗。   这位先生?   苏阑果然知道沈筵的命门在哪儿。   郑臣听得都想笑。   沈筵抬眼看他,郑臣也觉得不该再待下去,匆匆忙忙告辞。   沈筵有些丧气地,扶着椅子坐下了,“你要知道,很多事我不能全凭自己的心意作主,我有我的不得已,尤其我不能让你受到伤害你明白吗?”   苏阑缓慢沉进一口气,“你的确有你的苦衷,但是沈筵,我也有自己的底线。”   “照你的意思是......”   她的口吻极轻,仿佛多用一分力气都会惊落枝头的残雪,但又不容置喙,“结束了,沈先生。”   空气凝结了一般静下来。   “我知道你心里气我怨我,也懒得见我,这是我罪有应得该受的,我无话可说,但你能不能给我点时间?”沈筵皱着眉头,可语气温柔地仿佛是在和她商议夏天去哪儿避暑,他尽力挽回着,“订婚只是稳住老爷子稳住她郑家的权宜之计,我不会和她结婚的,事实上我也已经在想办法怎么体面地退婚了,你能不能再等等我?你知道我这辈子除了你谁都不想娶的是不是?”   苏阑看着眼前这个巧舌如簧的男人。   昨晚他还当着一屋子宾客,孟浪轻纵地对人言:“难道沈某还真会娶她不成?”,今天又跑到病房里来表忠心,信誓旦旦地告诉她:“我这辈子除了你谁都不娶。”   到底什么是真的?什么又是假的呢?   苏阑分辨不清,也懒怠去分辨。   她不悲不喜地赞了声,“我只能说沈先生,你的演技确实很精湛,但让人感到不适。”   沈筵无奈地扶额,只觉得他这辈子的耐心都用在苏阑身上了,他长叹了口气道:“你还病着呢,先好生休息吧,等痊愈再说。”   苏阑勉力指了指门外,“没有以后了,请你滚出去。”   沈筵点头,“好,如果你不想看见我,我去走廊里守着你就是,但是分手我不答应。”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苏阑在医院住了两天。   其间沈筵当真没再露过面, 但每次医生查房或是有护士进出,苏阑都能听见他们跟沈筵打招呼,恭敬礼貌地称他句沈先生。   沈先生也还维持着人前那副温雅的样子,“你们好。”   但他和苏阑的关系, 却成了整个301医院猜测议论的焦点, 所以林静训从泰国赶回北京的时候, 跟护士问路很顺利。   甚至还被拉着反问,“林小姐,那高干病房里住的是什么人?怎么沈先生还亲自守着啊?”   林静训没工夫跟她们瞎扯,“别打听了,干活儿去。”   苏阑早已退了烧, 只不过脸色还有些苍白, 像张品质奇佳的澄心纸, 她靠在床头愣神, 脸上什么表情都看不出,一双粉唇也紧紧地抿着。   林静训见沈筵坐在外头, “怎么不进去啊沈叔叔?”   沈筵神色淡淡, “你去看看吧,她才刚睡醒。”   她走进去,将带来的百合花插进玻璃瓶里, 坐下来说:“好点儿了吧苏阑?都怪我, 不该撺掇你去......”   苏阑打断了她, “你来的刚好, 我正要出院。”   林静训开始有点明白了,这俩肯定闹翻了, 苏阑是想回学校去休息, 所以沈筵进不来。   她点了点头, “那我去给你办出院,但宿舍里谁能照顾你啊,你去我那儿住成吗?”   苏阑乜了她一眼,“干嘛突然一副生怕我不答应的口气?”   “我好比叛徒甫志高嘛。”   “你罪不至此。”   林静训扶她出去的时候,沈筵也立马站起身来,“知道你不想见我,你先好好休息一阵儿,旁的事不要多想。”   她家在西城区大方胡同那块儿,算二环内的豪宅,两户三梯的设计,私密性也很好,她们进门以后,林静训把苏阑放在沙发上坐着。   然后就手忙脚乱地收拾,一下子从靠垫后面扯出条领带来,一会儿又把条男士内裤塞进柜子,再将几盒避孕套扔进垃圾桶,林静训不好意思地笑笑,“都林翊然的东西,别脏了你的眼睛。”   她又说:“你是不是该饿了?我们点......”   这时候门铃响起来,林静训皱了皱眉说:“又是谁啊!你等一下。”   她打开门,几个人把餐车推进来,自我介绍:“苏小姐你好,这是沈先生为您点的餐,还请您慢用。”   林静训粗粗看了看,全是国宴标准的清粥小菜,配菜少说有三十样,八个苏阑敞开了吃也够呛。   等人都走了以后,林静训瞧着苏阑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她,“你要是生气的话,要不咱给他扔了?”   苏阑走到桌边坐下,“人菜又没有做错事,干嘛要拿它们撒气?”   林静训拿出两套碗筷,“您还挺公私分明的哈。”   苏阑喝了口粥,“那是当然的,我人称女包青天,就缺一月牙。”   “......”   苏阑和林静训在一起厮混了一个多礼拜。   等再回学校时,她第一件事就是找到陶院长,把出国交换的申请递了上去。   陶院长看着她列了满页的奖项,“前一阵不是跟我说,还要再深思熟虑吗?”   “我考虑过了,研二这年我还是先出国吧,到时也好申Cambridge的博士。”   苏阑答得十分入情入理,其实她当时拿不准去与不去伦敦,主要是因为舍不得沈筵。   现在似乎没有那个必要了。   为那么个男人贻误学业,真他妈的蠢到跟后跟了。   晚上就罚自己看一集甄女士误穿纯元故衣来治治她的恋爱脑。   陶院长欣然首肯,“这个打算是不错的,你各方面呢也都符合推荐条件,我明天帮你报上去。”   苏阑朝他点头致意,“那学生深谢老师了。”   “太客气。”   陶院长还想留她说两句话,苏阑却急急忙忙地要走,“老师,我还要去办签证。”   “伦敦九月份才开学,你也不用那么急吧?”   苏阑随口搪塞道:“这不留学高峰嘛,我怕大使馆审核时间太长,早点办了安心呀。”   这天晚上,苏阑照例去沈家给沈瑾之补课。   其实到了这种最后冲刺的阶段,需要她再做详细讲解的地方已经不多了,大部分的时候都是盯着她复习。   大约九点十分,周妈来敲门说:“苏老师,沈部长请您去趟书房。”   沈瑾之狐疑地看她一眼,“我爸突然叫你去干嘛呀?”   从普吉岛回来,苏阑就早已经做了准备,既然一切都摊到了桌面上,沈筠就绝不会再作壁上观,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迟,出乎她的意料。   看来沈家的男人,城府个顶个的深。   苏阑倒是镇静,“你先把卷子写完,我一会儿来检查。”   她走到二楼的书房叩了叩门,“沈部长,您找我。”   “请进吧,苏老师。”   沈筠手里拿着一张旧照片,是沈家的全家福,那时沈筵还是个中学生。   照片里沈老爷子和沈夫人正襟危坐,身侧儿女绕膝,像极了一对再和睦不过的模范夫妻。   沈筠笑着递给她看,“老三打小就长得周正,很像他妈妈,天生清俊公子的模样。”   苏阑瞧了一眼沈夫人的样貌,“他和这位夫人似乎并不相像。”   沈筠却道:“这个不是他的生母,是我的,他妈妈不在照片上。”   苏阑坐在他对面,花了半小时听完了沈家上一代的风月过往,难怪他这个陆良玉的小舅舅岁数那么小呢。   她倒是也没那么镇定,当沈筠说到“棠园”这个地点,提及“做小”这两个字的时候,苏阑都蓦地攥紧扶手。   虽然听起来都是在提醒她,不要轻易步了沈筵他生母的后尘,但他说的每句话也都像一个耳光,把她一张脸抽得血肉模糊。   沈筠先抑后扬用的很好,他又说:“其实苏老师你才学样貌面面俱佳,为人又不乏悟性,将来无论摆在京城哪个大户人家里当正头太太,都是绰绰有余的,实在不必要蹚我沈氏一门的浑水。”   苏阑抬起下巴,“沈部长过奖了,要是早知道你家水浑成这样,我来都不会来。”   她顿了顿,又继续道:“事实上我已经和沈筵提分手了,从知道他有未婚妻起,我就没再和他来往了,这段时间给您带来不少的困扰,对此我深感抱歉。”   她的骄傲是让沈筠意外的。   但转念一想,若不是她身上这股,有别于其他女子的孤高劲儿,老三也不会舍不下。   沈筠只是点头,“你做得对,日后倘若有了难处,你可以直接来找我。”   苏阑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和他们这种人,还能说什么呢?   倒是沈瑾之问东问西的,“我爸刚才找你干什么了?”   苏阑胡编了个由头:“让我盯紧你的学习,快高考了,你注意力得集中啊。”   沈瑾之心血来潮地问:“你觉得郑叔叔怎么样?”   苏阑改着试卷,带着批判地说:“他什么怎么样?不就一爱逗咳嗽的贫老爷们儿吗?还能有什么呀。”   沈瑾之:“......”也没那么差吧。   苏阑走出大院的时候,沈筵的车就停在门口。   他沉声叫了句她,“阑阑。”   苏阑停下来,“别叫那么亲热,沈总,郑家就住这儿。”   她抱著书凝视他,“仔细你那位未婚妻的家人听见,我可不想因为你,担上小三儿这种不成器的名头。”   沈筵走下车门站到她面前,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表情也是一如既往的宽容,“还没有闹够吗?你就非得跟我这么说话?这么着很舒服?”   苏阑反问,“是我在闹?”   她仰起脸正经问他话的模样,就跟数学课上为小数点精准计算到第几位和同学起争执的小学生一般,有股子事事较真的天真无邪。   沈筵倏忽间宠溺地笑起来:“那就算是我闹,我闹够了,来给你赔个礼。”   苏阑的声音依旧凉寒,“你少拿这些话恶心我。”   这些天沈筵总时不时出现在她面前,对于苏阑一切的冷言冷语照单全收,苏阑都不知道他哪来这么好的耐性。   沈筵无奈地低叹了声,“很晚了,我送你回去好不好?阑阑,你一个人也不安全。”   苏阑却说:“离你远远儿的,我不知道有多安全,不用你假惺惺。”   苏阑往前走几步,又忽地停住了脚。   沈筵还以为是她改了主意,正打算满面春风地迎上去,谁知苏阑开口就是通知他,“周六我回棠园取行李,你下午有空吧?有些东西要当面还你。”   沈筵苦笑着在原地站住了,眷眷地望着她单薄的背影,“你尽管挑时间来就是,我多早晚不等着你了?”   苏阑其实早就知道,沈筵的温柔是刻在骨子里的,也比她要成熟得多。   她步步紧逼,也不见他骂个一句半句,只不过是,这个人在她的世界之外。   他们之间沟壑纵横,隔着百里秦川,永远也走不到一起。   这些理当早就明白的事情,却因一晌贪欢,被她完全抛到了九霄云外。   苏阑在路边等车,察觉到后头沈筵的车灯一直打在她身上,为她照亮一段路。   她不曾回头看他,眼泪却掉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下章还是零点更哈! 第48章   苏阑回寝室的时候已近夜半, 校内只剩几盏路灯,她用手机放了视频,边照着亮边给自己壮一壮胆。   路过礼堂那段黝黑的路时,忽然听见有男人笑了一声, “走路还不安生?你摔死都不屈!”   苏阑一听就知道是郑臣那厮。   她转身就怼上了, “这大喜的日子, 你非要我批评你乏善可陈的家教是不是?上来就咒人呢!”   郑臣夺过她的手机一看,“放《甄嬛传》呢?这有什么看头?”   苏阑辩解道:“治恋爱脑呀,省得再上当。”   “您这每天生人勿近的,还能长得出那玩意儿?”   苏阑:“......找我到底什么事儿?”   郑臣比她更无语,“你也忒看得起自个儿了, 谁找你了, 我是才刚送我二伯回来。”   苏阑疑惑道:“那郑校长可真够操劳的, 这么晚了还回办公室呐。”   “他来拿东西, 马上就走了。”   苏阑不想再和他多废话。   却又被郑臣叫住,“上次说请我吃饭, 猴年马月请啊您?”   苏阑想了想, “就明天吧,地址发你。”   郑臣万万没想到这会是顿散伙饭。   苏阑不止请了他一个,还有林静训和李之舟, 甚至还捎带上了宋临。   就在鼓楼胡同深处的私厨。   苏阑订了露台的餐桌, 五月末的北平城似乎格外适合道别, 风里都是念旧的气息。   郑臣带了瓶珍藏许久1971年的Romanee-Conti, 交给服务生开瓶的时候他还咬牙切齿的,“还以为你单独请我呢, 你瞅我这, 一番打扮白费了不是?”   苏阑喝了口苏打水, “没白费,你看把人服务员迷得,上菜都紧着咱们这桌。”   郑臣:“......合着我就这么点用处?”   苏阑的表情比他更迷惑,“那你认为你还有什么用?”   郑臣:“......闭上嘴,吃饭吧。”   苏阑眼看着李之舟切好一盘牛排后,把林静训那盘没切的给换了过来。   林静训道了句谢,“你还和以前一样。”   李之舟淡淡道:“没办法,照顾你成习惯了,改不了。”   林静训的声音很平静,“你以后还是改一改吧,我反正已然这样了,怎么着都没关系的,沈瑾之的脾气可不好。”   和苏阑故意刺痛沈筵不同,她能听出来,林静训非但不埋怨李之舟,还为他着想。   李之舟低头切着牛排,“没事,我还不至于立时三刻,就成了沈家的附属品。”   林静训嗯了一声,“但还是小心点儿,无论如何,你好好照顾自己。”   这一对总是顾着旁人情绪比自己多的男女,他们身上有同样的良驯,他们独处时,比任何人都要更合得来,谁又能说一句他们对彼此是毫无情意的吗?   抛开养女这一层不谈,难道林静训的家世还不能算好吗?对外她仍是林家女儿。   更何况她还仁善正直,漂亮端庄,落落大方,有人人都称赞的美德。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也和她誓愿一生所衷的爱人,渐渐走散在这世上。   到底要有多幸运,才能得以在感情上得偿所愿呢?要做多少善事积多少阴德才行?还是怎么都不行?   老天爷注定了要和你翻脸,你再掐尖儿也好,都只能是徒劳地无功而返。   苏阑惆怅万分地把头扭到另一边,心里不是滋味儿地灌下一大杯酒。   “你身子才好,少喝点儿吧。”   “其实老沈的事情,我得为他说句话,我妹妹那个人霸道强硬惯了,他在席上那么说,也是为了护着你。”郑臣拿下她的酒杯,斟酌了半天才开口,“要因为这个生闲气倒没必要,如果是为别的,那我也就不好多劝你什么了。”   “其实什么都不为,就是缘分尽了吧。”   也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原因,苏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抽噎。   她重新举杯说,“能认识你们真的很高兴,是我的福分,我再敬大家,祝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   一顿饭吃到末梢,大家都有了些醉意,苏阑和林静训坐了李之舟的车先走了,只留下郑臣和宋临。   宋临勾着他的肩膀,“自打有狗那年起,我就没见过像你格局这么大的爷们儿,还替三哥说话呢,我真搞不懂你丫还想不想追上苏阑了!”   “做梦都想,但不是这么个想法儿,我是怕她啊,钻进了牛角尖出不来。”郑臣眼神凄迷着,淡笑了笑对他说:“比起把这刺头弄到手,我更想她高高兴兴的。”   *   苏阑办完审签的那天,顺道去协和医院开一些日常所需的药品,像胃药、感冒药这些是必备的,她在东京交流的时候就在这上头吃过亏。   哪知道就碰上了鬼祟的邝怡。   她带着墨镜帽子口罩,要不是同住了四年,苏阑根本都认不出来。   苏阑拍了拍她肩膀,“嘛呢你?弄得跟一三线明星上医院打胎似的,至于吗?”   邝怡点点头,“要不怎么说你老跳预言家呢?我真是来打胎的,把你身份证借我挂个号成吗?”   苏阑:“......缺不缺德呀你?”   邝怡都快跪下求她了,“您帮帮忙成吗?我姑在这里当护士长,我怕让她知道。”   苏阑被她弄得有点紧张,“她是哪个科室的护士长?”   “肿瘤科。”   “......那八竿子能打着吗?”   “万一我那么倒霉呢?我都倒霉的怀孕了。”   横竖苏阑也没什么急事儿,给她挂了号填了表,还在医院里陪了她一阵子。   邝怡出手术室的时候,一张脸白的吓人,她反而还安慰苏阑说:“小场面,没事儿。”   “谁的孩子啊?你干嘛不要。”   “路征那傻逼的,他在广州那边有人了,我还蒙在鼓里。”   走出协和时苏阑才想起来,好像在术前登记表上,紧急联系电话的那一栏上,填了棠园的固定电话。   *   周六那日,苏阑是下午三点到的棠园,沈筵没有出门,他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喝茶。   他鲜少有这么清闲的时候,就算是双休日,照样忙着和上头交际应酬,要不就是开会。   苏阑没有心思和他打招呼,直接上楼收拾自己的东西。   才捡到一半,沈筵的脚步声就近了,他懒散地倚在衣帽间的表柜上,手里来回扔着个网球。   他什么也没说,就静静地看着她忙活,好像这样就很满足了。   至少,这个家里总算有了丝生活气儿。   其实她也没多少东西,这些名贵的衣物首饰都是沈筵置办的,苏阑从没想过要带走。   过了大半个钟,她就差不多全打包好了,可一转头的功夫,就撞上了沈筵清淡的笑。   苏阑有一刹那的恍惚。   仿佛时间还停滞在从前,她每次出个门都要好半天,沈筵也是这样等着她,等多久也从没听他抱怨过。   那的确是段蜜里调油的好日子。   但不论过去这日子再怎么快活,也依然是她从别人那儿偷来的。   偷的东西总归烫手,不如立地成佛的好。   她把包里的物件一样样拿出来,“这是你送我的表、项链、手镯,都在这儿了,沈先生您当面点一点吧。”   沈筵说:“不用点,少了。”   苏阑掀起眼皮看她,“少了哪一样,你只说便是。”   沈筵嗓音低沉,“我心落你那儿了,也没见你还给我。”   苏阑拉过箱子就要往门外走。   却被沈筵从后面拦腰抱住,他上来就抽走了她的手机,“我答应让你来,可没许你能走。”   她用力挣了挣,却被他箍得更紧,沈筵轻笑了声,“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呢?总想着跟我较这种劲。”   苏阑不再白费力气,“你到底想干什么?耍无赖很有意思?”   沈筵在她耳边轻声道:“反正我在你那儿,都已经名声扫地了,无论我再做什么,你也不能给我加分。”   苏阑怒极反笑,“这么说我今天还出不去了?”   沈筵的身体紧贴着她的后背,毫无间隙地寸断在她身上。   “不许闹了,你听话好不好?再陪陪我。”   他把头埋在她脖颈间,带着长年累月积攒下的迷恋,一字一句像在哀求她。   苏阑转头望着窗外才刚抽芽的梨树,今年大院的花匠来了十几趟悉心照料着,也能看出些结满果子的繁盛势头了。   只是她没机会再看到了。   她声音是轻柔的,话却说的很刺耳,“你要我陪你干什么?变成第二个你妈,每天坐在这里等你?”   沈筵仍然没有放开她,只是手上的劲松了松,“这些话是谁告诉你的?”   苏阑说:“谁告诉的,很重要吗?”   他一下子不安起来,“是不是老爷子找你了?嗯?他有没有伤着你哪儿?”   苏阑摇了摇头,“这世上最伤人的是你,你看你现在,还要耍横不许我离开。”   沈筵的下巴蹭着她白腻的肩头,“晚饭想吃什么?我来做好不好?”   苏阑压着心底的火儿,“沈筵,你正常一点,我们分手了。”   “分手了也要吃饭。”   沈筵放开她下了楼,指点江山似的站在冰箱前挑菜,当真操办起了晚饭。   苏阑路过客厅的时候,像看一个神经一样,摇着头就拉开了大门。   她才走到院门口,就被警卫拦住了,“苏小姐,没有沈先生的允许,您不可以离开棠园。” 第49章   那名警卫甚至十分周到地帮苏阑把行李箱放回了客厅里。   苏阑在院子里坐了大半晌, 她开始明白她错在哪里。   她从来没有了解过沈筵,这个身上戴着一箱子面具待人接物绝无半点错漏的风荷君子,什么场合换上什么表情。   镶玉石的,描金的、篆银的, 应有尽有。   他连转换的时间都不太需要, 千人千面, 对着不同的人用不同的面具。   而那些早已经嵌入血肉里的征讨欲,沈筵似乎从未在人前,或者偶尔控制不住时,也许将一些边边角角展露出来给她看。   到今天,被她硬生生逼到这一步, 才有点玉帛相见的味道。   她直待到落日时分, 沈筵才走出来, 缓缓在她旁边坐下, “进去吃饭吧,我做了你爱吃的炒三丝, 手艺不太好, 你多担待。”   苏阑没有动。   沈筵试探性地去牵她的手,苏阑几乎是立刻就缩回来,“不要碰我。”   “瞧你, ”他微笑, “气性怎么这么大?”   苏阑转头看他, 声音犹带苍冷, “你打算把我关到什么时候?”   沈筵站起来,姿态闲适地双手插兜, 却是不容商榷的语气:“你听话我不关你, 只要你乖一点儿。”   苏阑这几日胃不太舒服, 瞧见他这副样子更是打心底厌烦,应激反应忽地就上来了。   她冷不丁干呕了一声。   已经转过身的沈筵遽然回头,且惊且喜地看着苏阑,连发问的余调也有一丝颤抖,“你总不是......怀孕了吧?”   男人不管几岁都改不了爱做梦的毛病。   苏阑在心里冷嘁了一声。   她觉得好笑,“如果真有了呢?你准备怎么办?”   沈筵言语中是一以贯之的冷静,“自然要生下来的,这是我们的孩子。”   “沈总下错了定义,”苏阑扶着石桌起身,唇边含了缕嘲讽,走到沈筵的面前,也浑然不怕激怒他,“这是我们的野种。”   果然沈筵听见“野种”两个字的时候,眉心以肉眼可见的幅度猛地跳了两下。   他冷眼瞧着她,蓦地伸手捏住她的下颌,态度可称倨傲,“这两年我真是把你惯坏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苏阑毫不避让地直视着他,“那你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沈筵看进她那双如春泉般泓泩的眼睛,怔怔地松开手,他无助地将眼前倔强的女孩抱进怀中,紧紧摁在胸口,他的语气也软了下来,“心肝儿,别总是跟我这么说话,让人再过两天好日子,成不成?”   可苏阑偏不饶他,“有什么好日子过呢,带着这孽障一起吗?”   沈筵抱着她的力道加深了几分,谑笑道:“这个骂名我担得,难道他就担不得?”   她不再说话。   对着这样一个疯子,苏阑已经无话可说。   她连晚饭都没心情吃,就上楼去客房睡下了。   凌晨两点,那种饥肠辘辘的腹饿感又让她醒过来,她穿着睡裙下楼,客厅里没有点灯,只能看见一点火星子在暗夜里闪着光。   是沈筵在抽烟。   苏阑把灯打开的时候,他身形顿了顿,掐灭了烟回头,像是早知道她会下来,沙哑道:“饿了吧?我这就去给你做点吃的,你再生气也好,别拿自个儿身子瞎玩笑。”   她冲着他的背影道:“你实在没必要做到这一步。”   “我也觉得为场破订婚,你没必要这样,左右都是要退了它的。”沈筵苦笑了一下,“可阑阑,你又能够听我的吗?”   苏阑不想和他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   她说:“我自己会弄,用不着你来。”   *   苏阑一直被关在棠园里,和沈筵僵持了半个来月。   每天她都睡到沈筵走了才起床,等沈筵回来,她就躲在客房里写交流的材料,半句也不吵。   沈筵偶尔也会给她泡一杯茶,提醒她别太累了,苏阑每次都匆忙把电脑一关,不让他看见这些。   他只当她还在置气,逗孩子般笑说一句,“防贼似的防我呢?小姑娘心眼儿还挺多的,谁稀得看你论文?”   到半夜她睡着以后,沈筵才敢轻手轻脚地进来,躺下去小心抱着她,在天亮之前又悄悄地离开。   就在他以为这样安宁平和的日子会过到他退婚,等来他的心尖子肯谅解他的那一天时,苏阑收到了大使馆寄来前往英国的留学签证。   这天苏阑难得没有躲在楼上敲键盘,而是颇有兴致地坐在客厅里看起了电影,所以沈筵回来的时候就看见了这么一幕。   才刚沐浴过的年轻小姑娘,穿着纯白的真丝吊带睡裙,半干的长卷发披散在她娇柔柳腰的上方,头顶半披了块粉色的浴巾,皮肤白得像在牛奶里泡过。   沈筵的目光像团浆糊,从进门起,就牢牢地黏在她身上。   她跽坐在沙发上,脸上的神情严肃又天真,沈筵悄然坐过去。   “看着像个中世纪的修女。”他把浴巾拿下来,轻声地温柔问她,“这又是闹哪一出呢你?”   苏阑睁着一双大眼睛,伸出食指放在嘴唇上,“嘘,鬼要出来了,先不要说话。”   连日以来,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不带任何含沙射影的话。   夏日傍晚仍旧明烈的阳光,透过霞影纱投进客厅里,反生出股将沉未沉的昏寐。   沈筵坐了好半天,见她没有半点抗拒的意思,才敢小心伸出手,替她把一簇头发挽到耳后。   苏阑察觉到他轻微的动作,转过头,毫无征兆地冲他笑了一下。   她其实很会笑,两个浅浅的小梨涡浮在颊边,甜到人心里去。   沈筵愣住了好几秒钟,他已经记不得有多久,她多久没对他笑过了。   他就在这一刻里,像个愣头青一般没头没脑地欢喜起来,心率也随之加快。   他还以为她终于想通,后来才知道,这是苏阑在跟他告别。   沈筵喉结上下一滚,漆黑的瞳仁凝视着她,眸色也暗沉了几分。   他必须承认,苏阑轻而易举地掌控了他,包括他全部的呼吸、情绪和心跳。   苏阑指了指桌上,“渴了吧?喝点水。”   她这么殷勤,沈筵哪里有不喝的道理?可没喝多久,他就觉得昏昏沉沉起来。   不过二十分钟,他就往后睡倒在沙发上,已人事不省了。   苏阑拿起他的手机给沈筠打电话,“沈部长,得麻烦您送我去趟机场。”   她上楼换好衣服,来回了两趟搬下行李箱来,却在走到门口时,心绪飘零麻乱地绊住了脚。   总要到了分别的时候,人们脸上的表情才是最归真还原的,接近水落石出的意味。   苏阑终于在这一刻,卸下了成天介面对沈筵时的冷漠和坚硬,厌恨感也退居其次。   她推行李箱的手一松,眼见沈部长的车已经到了门口,明知道此时此刻此地不便久待,她还是走回了客厅里。   苏阑拿了床毯子给他盖好,将他垂落在沙发边缘的手搭在小腹上,这双手她曾缠握过无数次,她甚至记得每个夜晚他们交颈而卧时,沈筵的薄唇轻擦着她的脸颊、脖颈乃至锁骨的感觉。   两个人困在一床薄薄的软被里,十指相交的姿势,坦诚相对的身体,将彼此的呼吸折磨地愈演愈烈。   她眼底像有层水雾要泛起来,“我走了,你多保重,沈先生。”   苏阑扶着门框,强忍了忍,将眼泪逼退了。   沈筠的秘书为她开门,“苏小姐,请上车。”   苏阑并不感到意外,像这样他日可能会招致祸起萧墙的差事,他是不便亲自来的。   但他的秘书办事很可靠,“苏小姐宿舍里的东西,我都已经去取过来了。”   苏阑轻声道:“特地跑一趟,辛苦了,去首都机场。”   秘书递给她一张卡,“沈部长的一点心意,苏小姐孤身在他国求学,总有个为难的时候。”   苏阑没有接。   陶院长给她申请的是公派留学,花费是很少的,何况她手里头,还有郑臣上次死活给她的赌资。   这打德扑赢来的六十万,到了故事的结尾,成了维系她尊严的支撑。   至于后续读博的费用开支,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她已习惯了为钱发愁。   苏阑到机场时是晚上七点多,航班九点半起飞,经香港后抵伦敦,她很快办好了手续等待登机。   李之舟打候机厅路过,瞥见了她的身影,隐约就觉得不大对头。   这段日子他或多或少听说了些沈筵的事情,据传他近来野得很,疯疯癫癫的大不成个体统,把金丝雀关在棠园,还从大院里调去了警备日夜守着不让进出。   那苏阑是怎么出来的?难不成沈总肯放手了?   但立马又否定了这种猜测,以沈筵对苏阑史无前例的占有欲,他是绝无可能轻言别离的。   李之舟把行李放回家后,还是不放心,半夜驱车去了一趟棠园。   “我问你们她人呢!说,谁许你们放行的!”   他一只脚才进院,就听见里头胡砸海摔的动静,沈筵的愤怒绝望,他隔着门儿都听得一清二楚。   李之舟疾走几步赶过去,他挥手让警卫们都离开,“好了没事了,都回去当差。”   作者有话说:   各位亲爱的宝子,下章还是零点更! 第50章   沈筵拿起手机就要给指挥中心打电话, 李之舟暗自好笑,这位爷八成是要调全北京的监控找人。   李之舟一字一句缓缓地说:“晚上我在机场碰见了她。”   “机场、机场,她去机场了,去机场了, ”沈筵重复了三两声, 语无伦次却又条理分明, 只是已无理智可言,“没关系我打给李新民,让他现在就去查阑阑的航班,立马把这架飞机截停。”   说着就要去翻电话簿。   李之舟抢了下来,“就算我们家老爷子听你指挥, 可是沈公子, 您这番折腾又真的有必要吗?”   “你懂什么是有必要!她是我的命, 我离不开她!你说什么才有必要!”   沈筵赤红着一双眼, 生平头一次,风度失尽的, 对着李之舟怒吼道。   那边很快回了电话过来, 说苏阑所在的航班早在一小时以前就起飞了,除非在经停香港时拦截。   可真那么做了,势必会惊动当地政府, 传出负面新闻。   沈筵泄气地, 发狠般将手机往地板上砸, 李之舟连大口喘气都不敢。   这时电话突兀地响了。   沈筵红着眼转头横过去, 李之舟只祈祷打过来的人最好是有千钧一发的事儿,否则今晚就生死未卜了。   沈筵走到沙发边, 不耐烦地摁免提, “哪里?”   那头的小护士明显被这个来者不逊的男声吓到了。   她气弱地问, “请问这是苏阑女士家吗?这边是协和医院,今天距离她做完流产手术已经二十一天了,我们要做个回访,她的身体恢复得还好吗?”   在听见“流产手术”四个字的时候,沈筵怔忡了半分钟,身形一晃,眼看就快要站不住,而电话那头还在不停往他心上捅刀。   “本来前两天工作日就要回访的,但她电话一直不通,所以这边选在了夜班时再致电,希望没打扰到您。”   李之舟直接挂断了这通电话,他叹了声气,刚要上前好生宽慰沈筵几句。   只听“噗”一声,沈筵蓦地吐出一口鲜血来,他只是觉得喉中不适,却不曾想伸手一揩,竟擦到了渗满指缝的暗红。   那血从嘴角滴到他的白衬衫上,溅落在雪色的地毯,沈筵手捂着胸口不停地喘息,呼吸也渐急促起来,就连喉头的呻.吟都破碎支离着。   身边有李之舟的惊呼声,树上黄莺婉然啭啼,风动枝头海棠轻簌,但沈筵已不大听得进去。   他茫茫然站起来,痴痴惘惘地朝着院外走去,李之舟不知他要做些什么,只得跟在他身后。   沈筵走到门口时,冷不防被门槛一绊,身子遽然一晃,眼见就要摔倒,李之舟忙伸手去扶,却被他挥袖甩开。   他支着朱红大门强自站稳,可没多久,又撑不住跌坐在了门槛上。   “横竖都是要走的,走了我就不怕了,”沈筵能感到喉咙淅淅沥沥的,不停地翻涌着气血,咳了一阵后又咂摸着笑起来,喃喃道:“走了好,她走了好,走得好。”   他独自在风口坐了许久。   李之舟心下不忍,想去把他扶起来。   却等来一辆红旗轿车经过,沈老爷子寒蝉仗马地端肃坐在后头,车窗摇下时便闻一声冷笑:“还以为打你妈死那天起,我风烛之年,再看不到你这副潦倒样。”   “让您见笑了,到头来我还是沈家最不长进的子孙,有负深恩呐。”   沈筵的目光虚无得很,也辨不出焦点在哪儿。   沈老爷子失望地摇了摇头,“枉我这么多年的心血,全都白费了,竟叫个小丫头给毁了。”   “我这辈子自是比不上爸爸,我妈死了才一天,您就敲锣打鼓的,和夫人一道给女儿贺生辰。”   沈老爷子的喜怒从不摆在脸上,哪怕是这样突然的,被亲生儿子提起这些陈年往事,他只清清淡淡地下结论:“你到底还是疯了。”   此刻的沈筵再也没了张口必深思熟虑的冷静。   他慌不择言的,“我疯了也有一阵子,到今儿才叫您瞧一乐呵,是做儿子的失礼了。”   李之舟站在后头想笑又不敢笑,忍得忒辛苦,想沈老爷子官拜正一品多年,积威于内外,怕是早没人敢这么和他说话了。   要真贫起来,沈筵才是个中翘楚,比郑臣还贫。   苏阑这两年嘴皮子功夫渐长,很难说不是被他耳濡目染的。   沈老爷子的话里透着危险的意味,“我不管你是着了什么魔,但是情势日夜变化,你胆敢砸了沈家的灶台,自有你一口冷饭吃!”   语罢冷然转头,沉声吩咐司机,“走。”   沈筵怔怔在院子里坐到了天亮。   第二天一大早,黄嫂照旧过来棠园打扫,叫了他好几声,沈筵才如梦初醒般地说,“打明天起,你不用再过来了。”   沈筵在楼上收拾东西的时候,黄嫂拿着一只钻石耳环过来,“这不就是苏小姐在找的那只吗?刚才在梳妆台下一拨就出来了。”   沈筵寒冰似的眼风撇了一眼道:“扔了吧,她不会再需要了。”   这个狼心狗肺的小丫头片子,连血脉相连的骨肉她都狠得下心不要,一只耳环对她来说又算什么?   黄嫂连连应道:“欸,好。”   可人还没走出去,又听见后头一声,“还是给她留着吧。”   沈筵把棠园给锁了。   这座承载了两代人的惆怅、苦痛、爱恨难平、辗转反侧,一处钟灵毓秀的园子,在后来的许多年里,成为了沈筵就连乘车打这儿过都要绕路走的地界儿。   故事的起承转合总是难述详尽。   苏阑到伦敦后,从在独立寝室门前挂上她的英文铭牌起,她的留学生活也动荡而又流乱的开始了。   记得那天的开学典礼才散,苏阑躲在康河边的树荫下,小口喝矿泉水,有大使馆的工作人员找来,再三和手中照片确认后问,“您是苏阑小姐吗?”   “我是。”   他们拿出一块翡翠玉牌,“这是北京送来的,沈先生说您再赌气也罢,自己的护身符还是要揣好。”   苏阑脸上客套的笑不知何时收敛得不见首尾。   她面无表情地接过来,这还是去年秋末,他们上山西五台山时,沈筵为她求来的。   从缅甸空运来的老炕玻璃种,触手生温的玉质,暗刻上她的属相,住持亲誊了八字,放在佛前镇了三天三夜才成。   说来也奇了,往年病歪歪没个安生的凛冬,在这一年里,苏阑竟然连一句咳嗽都没有。   如今这块玉牌,又被沈筵遣专机送到伦敦,交回到她手中。   她手里紧紧握着这块玉,脸上也不知该作何表情,“他还说什么了?”   眼前历经百年烟雨的康河水流潺潺,苏阑问出这句时,口中却似有酒精入喉的辛辣和微苦。   他们只说了八个字,“酒停笙罢,情随风散。”   她不记得那天是怎么走回的教室,脑子里铰丝般的混沌,竟日陷在无处排遣的虚无感当中。   教授还在台上讲解枯燥的理论,苏阑望向窗外,恍然间才想起,《竹叶舟》里头不是有段戏文:“分明是一枕槐安,怎的倒做了两下离愁?”   她撑着头倏地笑了。   *   2018年秋。   苏阑在交流结束后,过程非常曲折地考入三一学院读经济学博士,又一路熬到了博三。   算起来,她离开北京,已四年有余。   比起在P大念书时的谈笑有鸿儒,Cambridge留给她独处的时间更多,在这个安静、古朴又庄严的小镇里,苏阑才算读懂了立身之本四个字。   虽然每天只睡四个小时,文献多得永远读不完,课听着听着就跟不上。   不时还得接受从各地知名学府涌来的神仙同学的降维打击,在Due前疯狂透支健康已经成为恶性循环,可偏偏还要在人前展现出完美兼顾学习、社交和求职的十全形象。   好多次凌晨两点从图书馆出来,苏阑就在想,也许压垮她的根本就不是学业。   真正让人崩溃的,是时时刻刻,不能倒塌的人设。   每当这种时候,她就会没来由地想到沈筵,想起那个混蛋。   如果沈筵在,他会怎么说?   他一定很温柔,会轻柔地摸着她的脑袋,父兄式的口吻:“你其实可以选择做自己,且不需要为此感到抱歉。”   而那两年里,苏阑在沈筵面前从来是率性而为的,其实仔细想起来,她无理取闹发脾气的次数要多得多。   身在其中难看清,他那样一个被捧惯了的公子哥儿,竟也没有哪回认真地跟她计较过。   苏阑的导师是一位白人老太太,除下教书这项毕生事业,一辈子的追求就是为女权奔走。   那年大洋彼岸发生了多起黑人妇女被性侵的案件,她的导师收到联合国妇女署邀请,前往设在纽约的总部为这些受难妇女们伸张正义。   这些本来与苏阑无关,所以坐在老太太办公室里听她絮叨的时候,她一边打磨着毕业论文,有一搭没一搭的听她讲,并时不时做出一副怜悯的表情彰显同理心。   但当她听到老太太顺便要在MIT任教一学期的时候,苏阑就不乐意了,她明年就面临着毕业,这个时候换导师,不如直接把她从伊利大教堂的楼顶上踹下去好了。   作者有话说: 第51章   要知道作为整个剑桥郡最高大的建筑体, Ely cathedral高达163.7米,从那上头掉下来和临阵换导师下场一样。   都是必死无疑。   苏阑合上电脑,白皙的手指敲着桌面,沉思了好半天, “如果换导师我该选谁好?”   “everyone.”   她简直要被导师的大气感动哭了。   但白人老太还是慈悲为怀地给出了第二种方案, 就是跟她一起去MIT交流, 并将这所QS排名第一的理工学校吹得天花乱坠,还许诺苏阑去Merrill实习。   苏阑顿时一个头两个大,为什么总要让她做抉择?   实不相瞒,埋头念了这么年书,她都快读出生理性反应了, 冷不丁又换一学校, 谁有那么多的精力去适应?   毕业论文已让她自顾不暇。   因此, 她只答应导师回去想想。   但很快一则新闻就改变了她的念头。   邝怡这些年在中福混得很不错, 去年当上了个办公室副主任,每天在朋友圈里发些集团消息。   想来也是天意要人如此, 从来翻看朋友圈如昏君批阅奏折般走马观花从不上心的苏阑, 点开了邝怡刚发的链接。   作为老牌G企巨头,他们的公众号也做得高人一等,她点开的消息里, 言简意赅地说明了中福一把手——也就是京城那票公子哥的翘楚沈筵, 即将随出席来年一月举办的冬季达沃斯论坛。   而在此之前, 国内考察团将先行访问欧洲的知名高校, Cambridge就在其列。   苏阑盯着文末那张照片看了很久。   沈筵一身深色西装,站在主席台上发表讲话, 白色衬衫也还如从前一般, 总能被他穿出禁欲的味道, 斯文和温雅的外表犹在,但她瞧得久了,总觉得他那副金丝镜框后边一双漆黑的眸子里起了点子凶性,读不出任何情绪,冷得没什么温度。   不过才四年的时间,沈筵就已经挣脱了千年老二名不副实的束缚,真正做到大权独揽。   倒不是她对自己的魅力有多自信,哪怕这几年她人在国外,连半个正儿八经的追求者都没有。   保不齐人沈董已经成了家,和他那个门当户对的妻子过着金冠绣服、骄婢侈童的日子,早把昔年那桩破事儿忘了。   但像这样尴尬的碰面,还是能躲则躲更好些。   苏阑当机立断给导师回信,表示博士最后一个学年的青春和热血,她愿意抛洒在美国东海岸。   在她登机去波士顿的第二天,沈筵便随国内的考察团抵达了伦敦,英方隆重举行晚宴以示欢迎。   三一学院的院长也有出席这场仪式,沈筵端了杯酒坐到这个极负盛名的历史学家身边,照常寒暄几句后又聊了段他感兴趣的文艺复兴史,这也正是这位学者的重点研究方向。   在打消他的疑虑后,沈筵装作不经意地向他问起来了国内留学生,他竟对苏阑有印象。   一连串的‘Pulchritude’、‘Goodliness’、‘Sightly’夸出来,沈筵听后勾了勾唇角,这薄情寡义的小东西走到哪儿都够招人的。   但院长又补充说他来的不凑巧,苏阑昨天才跟着她的导师去了美国交流访问,再回也得是毕业典礼那会儿了。   沈筵哂笑着摇了摇头,他从不信世上会有这么不赶趟的事儿,小姑娘成心躲着他呢。   当晚沈筵失态地喝了很多酒,但仍兴致勃勃要独自去泰晤士河边散散步,他用了这么些年才走到这儿,才能走在他的心尖子走过的路上去看一看。   如果他也看遍了Cambridge每一座哀晼崇高的中世纪哥特式建筑,抚摸过那些古老而神秘的石门,踏上过牛顿曾跺脚测量回声的北回廊,瞻望过收藏着埃及古物的Fitzwilliam博物馆,是不是就离她又近了一步?   萧瑟秋风将他的衣摆吹得上下翻飞,他半倚在栏杆上,远远望去湛湛然如谪仙般容光殊绝。   几个亚洲面孔的留学生裹着衣服,蹦蹦跳跳从他面前路过,边走边回头看几眼沈筵,然后笑闹着跟旁边的同学讨论说:“他长得好像个男明星哦。”   沈筵淡嗤了声。   醉意漫上来的时候人难免昏沉,沈筵大力摁向眉骨,烦躁地扯开了领带,攥在手里将它揉得已不成样子。   他又想起从前来,苏阑垫着脚给他系领带的模样,刚开始的时候她手脚还生疏得很,又憋着一股好胜劲儿非要系好。   沈筵也不开腔,就静静地看着她干着急,实在气不过了,苏阑就信手将领带一扯,“册那上班嘛,你穿那么体统干什么啦?要勾搭谁呀?”   这就是苏阑了。   分明是她自己做不好,反倒要给沈筵安一莫须有的罪名,但他耐不过她婉转而绵软的腔调,怎么样都生不起气来。   沈筵神形惫懒地独倚河边许久,指间一支烟已燃了大半截,白雾慢慢地升腾起来,轻寒又沉冷的薄雾似笼在他眉宇间。   他掸了掸烟灰,无悲无喜的目光隐隐浮动几分阴戾,忽地轻笑一声,“你可千万藏好了,阑阑,别再落回我手里。”   *   苏阑到波士顿以后,日子过得疲于奔命。   除了手头上亟待完工的毕业论文之外,还得应付MIT日常的教学指标,不能叫人这么大一座庙觉得,她一外来的和尚摆谱不念经。   而她那整天忙着伸张正义的活菩萨导师,以素来雷厉风行的行事作风,很快就将她成功推荐到Merrill Lynch总部实习。   其实刚入职的实习生,能接触到核心业务的机会并不多,大部分时候都是做些dirty work,也就是边缘性的工作,诸如对照底稿做目录整理,查找行业规模数据以及罗列可比信息,或是更重要一些的,参与会计科目的函证等。   因了白人老太在推荐自己得意门生时的卖力鼓吹,把苏阑夸得地上仅有天上绝无,是以亲自带她的部门主管Johnson,是含了要留下她的心思在培养的,除了分内工作外,还时不时给她来一Stress Test,把她弄得比考保荐还紧张百倍。   那段日子,她常奔波于波士顿和纽约两地,坐巴士四个小时,可哪怕又累又困,苏阑也不大敢轻易在车上睡着。   和英格兰绝大部分同学的绅士刻板、彬彬有礼比起来,她所接触到的这群美国投行同事,明明个个都名校毕业简历出众,但更像是一群每天出门都忘服药的重度社牛症患者。   圣诞节前夕,Merrill总部上下都沉浸在为耶稣庆生的欢天喜地里,连打印材料这种事,都是能拖则拖,拖不了就索性不干,问起来就是激动的心不允许他们做这么糙的工作。   只有苏阑一个人还勤勤恳恳坐在电脑前,倒不是她劳苦出身,比旁人更乐于卖命,而是教授之前布置的期末论文还没写完。   一直到下午四点半,她才终于敲完这篇关于《 国际金融市场长短期波动的外溢方向及影响因素分析》,虽说是水到太平洋,但她还是抱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学术摆烂态度发送了出去。   苏阑隔壁的美国男孩儿给她递了杯咖啡,用她至今都听不大惯的美式浮夸口音问,“你刚提交完作业了?”   她丧着脸点头,“是的,发给了我的教授。”   然后这个超级阳光boy以特大号的分贝喊道:“多难以置信啊!这个小女孩刚写完了她的期末paper,噢我的天呐!”   他的声音感染了周围的人,他们也立刻站起来欢呼说:“主啊!小女孩要放假咯!芜湖!”   紧接着整个资本市场部的同事们都鼓起掌来,“Congratulation!”   而他们的老大Johnson,做为这群妄诞鬼才中的鼻祖,直接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开了一瓶香槟,“Siran,Are you happy?”   苏阑强颜欢笑,她半捂着脸,生无可恋地答:“Yep.”   ......真的开心死了。   不是......这有什么可Unbelievable的?   有这帮同事是她的服气。   不明真相的群众要见了这样的阵仗,八成会以为她刚竞选上纽约州州长。   甭管亲身经历过多少次,她永远会被他们这群社牛弄得想找一地缝儿钻进去就不出来,美利坚实乃社恐人炼狱。   放寒假对苏阑来说也并非十成美事,她导师要回伦敦和家人过圣诞,那她在纽约连个借宿的地儿都没了,只能自己租房住。   可就这么三到五周的时间,也不知上哪儿租去,那天苏阑提早下班,捧着一叠资料到处看房子。   她站在人潮涌动的街头,曲折离奇的,碰见了久未谋面的郑臣。   郑臣坐在Devocion咖啡馆靠橱窗的位置,手里夹了根烟,抽得直皱眉头,脸上还是那副没什么耐心的模样。   苏阑躬身弯下腰,她屈起指节敲了一下窗,郑臣十分不悦地转过头,那样子看着是真想骂人,心里头大概也已经开骂了:谁他妈打扰老子思考人生?   转头的第一秒钟他竟然没有认出苏阑。   郑臣只当这妞儿认错了人,可在低头的一瞬间,又像踩了脚似的猛抬起来。   小姑娘戴着白色的贝雷帽,乌黑长发微卷,围了条红围巾,只露一张五官精致的小脸。   又......更漂亮了啊。   在国外自生自灭了近五年,倒叫她生得更光彩照人了。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郑臣的眼睛像长在她身上似的, 看着她一步步走进来,用流利的英式发音,跟服务员点了一杯手冲Las Rosas 和Guava croissant。   咖啡店内开着暖气,苏阑取下围巾脱了外套放在沙发上, 她瞥了眼郑臣手里夹着的烟, 那截子烟快燃到头, 她笑问了句:“你不觉得烫啊?”   郑臣也低头看了一眼,那烟灰都已经烧到他指尖,他逆反触觉和视觉的顺序,才感觉到疼似的“嘶”了声,慢半拍地将烟丢出去。   千言万语全堵在喉头, 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还是苏阑先开口, “你怎么会来纽约?”   郑臣犹自盯着她出神, 弯着唇角, 好半天也不回答问题。   她伸出五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几年不见成残疾人了?真聋了呀?你上医院诊治过没有?”   郑臣仍是没敢说话, 藏在桌下的手微微抖着, 他怕他一开口就要露馅。   叫这个小丫头察觉到,这么些年他有多想她。   苏阑啜了口咖啡,“这里的豆子都很新鲜, 据说是从Columbia运来的, 你还挺会挑地儿的么。”   对面又是一阵沉默。   她歪了歪头, “你是被你伤害过的那些姑娘联手寻仇了吧?该!活该!看你一个聋哑人日后还怎么能玩弄小女生?”   两行伶俐齿, 三寸不烂舌。   老天还算仗义,这分明是从前的苏阑, 过了这么多年, 她终于又神气活现的, 出现在他面前。   郑臣趁着她搅弄咖啡时,暗自长呼了口气,再出声时才平静了些,“我玩女生还用亲自动手?那不得乌泱泱地往上扑?”   苏阑瞟了他一眼,“您老人家还会说话呐?怎么岁数一大把,还学人装起高冷来了?”   郑臣努力地回想了遍她的第一个问题,“问我来纽约干什么是吧?公司上市,我一小股东来盯着点儿。”   苏阑笑了笑,“在纽交所敲钟上市的,也不能是什么小公司。”   郑臣端起咖啡抿了抿,“我那点破事儿有什么值当提的,金子堆里长大,每天混吃等死,这几年你一人儿在国外怎么样?”   “喏,我也没什么新鲜的,还是往死里头读书,”苏阑举起手里的材料,平平淡淡的口吻说道:“现在就快毕业了,在投行实习,跟丫鬟似的,被使唤来使唤去。”   小姑娘身上韧劲儿足。   离开的北京的时候那么坚决,沈筵断送了半条命,都没能把她给留住,世上哪还有能难倒她的事儿?   三年前有个新调进京的,自作主张进献给沈筵一天仙似的尤物,本来衙门内逢场作戏的事儿,再正常不过,也不值得大家当奇闻来议论。   可怪就怪在,尤物一进门就叫黄金屋内所有的公子哥儿怔了怔,她穿了身苏绣旗袍,头发挽在脑后成一个圆髻,杏腮小脸,眼如水杏,行止举动间倒有几分苏阑的样子。   原本好容易才被杨峥逗笑的沈筵,周身的气场立马就变了,阴冷和沉郁一下子汇聚在他脸上。   沈筵一脚将矮几踹翻,桌上才开的一瓶Conti和成套的高脚杯摔出老远,将黄金屋的地板染红。   那尤物裸着的小腿也被溅出去的玻璃碎片扎伤,眼泪立马在眼眶里打着转,可哭又不敢真哭出来,她着实没料到会是这么个场面。   送她来的那位明明跟她讲好的,说这位沈董虽然来头大得吓人,但在行事上却是极温和有礼的,就算是不喜欢,也不会当场叫个姑娘下不来台。   那一位还眉飞色舞地告诉她:“沈董从前养过一只金丝雀,样貌和你差不离儿,那甭提有多得宠了,这一遭你要是能得沈先生青眼,记住今天的日子,以后就改成你生日。”   尤物就是做着这样一朝飞上枝头的美梦进来的,因此一把柳腰也扭得格外卖力,就巴望着眼前这位挺俊朗的贵公子能够瞧上她。   却不想得了这么个下场。   ......这就叫温和有礼?   话还没说就掫桌子了。   这他妈是哪一派的礼?   李之舟怕再这样下去会收不住场,忙让人把她给带出去了,全京城都知道“苏阑”两个字是沈公子的死穴,等闲连提都不能提一句,略被沈筵听见一耳朵都要翻脸不认人。   这位新进京的倒好,大喇喇地就把个平替给送来了,这不是嫌自己的命太长是什么?   果然不出半年,这位就又被挪出了京城,发配到了西北。   就连带着那个尤物,在被郑妤知道她公然勾搭自己的未婚夫后,废了她一双腿才罢。   他们一直闲聊到晚上九点多,咖啡馆里冷清下来,苏阑看了一眼时间,她飞快地站起身来穿好外套,“我得走了。”   郑臣看天色也不早了,“你住哪儿啊现在?我开车送你得了。”   苏阑眨了眨眼,“和一女同学挤宿舍呀,她在纽约大学读博士。”   “挤宿......”郑臣都懒得再说下去,他瞧着眼前这个任尔东西南北风都不肯摧折的小姑娘,恨铁不成钢地嗤道:“真有出息苏阑,敢情你风风光光地跟了沈三儿这么久,什么都没攒下。”   郑臣在这一秒钟里,心中旁逸斜出的,隐隐有些痛恨自己。   早知道她这些年都这样颠沛动乱,他怎么样都应该去伦敦找她才是。   被识破就识破了,爱她也没什么难为情的,得罪沈筵便得罪,总归苏阑的康宁更要紧。   苏阑还梗着脖子答得头头是道,“不是呀,我攒人家的东西做什么?自己又不是没手不能挣。”   郑臣哼了声,“那你同学还挺乐于助人的。”   苏阑实话实说,“也怪不好意思的,所以我正在找房子啊,少给人家添麻烦。”   他把苏阑的包抢过来背上了,“你搬我公寓里去住吧,不收你租金,随你高兴住多久都成。”   苏阑低头踢着石子儿,“不方便吧?万一你不时带个姑娘回来寻欢作乐的,我多尴尬。”   郑臣在车边冲她喊:“我早把那毛病戒了!士别三日还刮目相看呢,这都五年了,你不许人有长进了是吧?早不是一个人了我。”   苏阑抬头看他,“变成一条狗了?”   郑臣:“......你丫上不上车?”   “你先上吧,宠物优先。”   “......”   郑臣开车回去的时候,右手打着方向盘,左手手肘撑在车窗上,握着拳抵在唇边,一副憋着要笑出来的样子。   这几年暮气沉沉的走来,一年比一年话更少,连他爸都说他变稳重了。   其实哪里来的稳重?只不过是不想开口而已,觉得什么都没意思。   身边的那些女人要么怕他怕得要死,一脸谄媚样儿,他说什么都是是是、对对对,要么就是郑妤这个被惯坏的大小姐,成天在他耳边复读机似的,抱怨她未婚夫形同虚设跟一牌位没区别。   烦都能把人烦死。   后来郑臣也不乐意听,每次兹要她开始发病,他就说:“那你有种退婚呐,不行我替你说去。”   郑妤也就讪讪地不再言语了,一扭脸儿,又沈筵长沈筵短的没完没了。   郑臣的公寓位于曼哈顿中城西,紧邻57街的亿万富豪大道,是纽约市里顶奢华的河景公寓。   还是四室三厅四卫的大平层,苏阑才进去立马又退出来,“我就先走了,这把我的实习工资全给你也不够住一周的,打扰了再见。”   郑臣一脚踢上了门,“那你每周给我做两顿饭吧,算是抵房租了,听说你挺会煮饺子皮儿的。”   苏阑:“......”夺笋呐他。   不就是她还在北京那会儿,经她手包的饺子,下锅稍一煮就要露馅儿吗?至于老提老提吗?   她还站在门边犹豫的时候,郑臣靠了过来,苏阑立马抱住弱小的自己,“你不会是贪图我的美色吧?”   原来郑臣只是要把她的包挂在墙上,“美色要会说话,它一定让你别来沾边儿,多委屈人美色。”   苏阑:“......开个玩笑而已,干嘛人身攻击?”   郑臣斜了她一眼,“少开这种不切实际的玩笑。”   苏阑把从同学处取回来的行李推到墙边,叨叨着小小声地认同了郑臣的这个观点,“我这几年确实行情不好。”   郑臣一听就来了兴致,他从冰箱里取出啤酒,笑得幸灾乐祸,“这是怎么个事儿?说说看,我当捡一笑话听。”   苏阑接过一瓶喝了,“就是连一个看上我的都没有,我有时候甚至都怀疑,你说当初是沈筵的眼睛瞎了?还是老外没有审美呀?”   郑臣满脸正经,“你怎么能怀疑国际友人呢?相信我,老沈的眼神儿一直不太好。”   他倒真把苏阑装进去了,她说:“行吧,反正我也不打算结婚,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怎么还一竿子打死一船人了?这么一刀切可不对啊,还高级知识分子呢你,合着就这么一丁点儿觉悟啊?”   郑臣仰头灌了口酒,默了默,还是将实情告诉她,“何况,沈筵够对得起你的,他都和郑妤退婚了。”   苏阑垂下眼帘,“他退婚关我什么事?我也不关心,他自己的婚爱退不退。”   郑臣低下头去打量她的神色,“这么大的事儿,真不想知道啊?”   “你非要说也行。”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郑臣讲了一个冗繁的故事。   在苏阑走后不久, 郑妤就回了北京。   以她对沈筵的执念,自然是着急结婚的,可那天她陪母亲上大觉寺烧香时,在大殿里遇着一高僧, 说她三年不宜婚嫁, 否则就会给母家招致不小的祸端, 她受教育这么多年,根本不信这一套鬼话。   但是深信佛法广袤的郑夫人听进去了,还虔心请教了适合结婚的日子,高僧却无论如何都不肯再说了,只道若泄露太多天机是要折损功德的。   尤其这位高僧, 他说完这一番话后, 没过两天, 就在禅房内坐化了。   更给这段虚妄而怪诞的传闻, 增添几分神秘莫测的色彩。   本来郑勋北也是主张早结早省心,平时没少催促沈家, 但听自家夫人这么一说后, 可巧他连日又被上头问责,衙门里不太清平,一时间也不敢再催着沈家完婚了。   总归沈郑二家两好并一好, 已成抱团之势, 起多大的浪头, 这条船也还不至于翻了去。   虽说是不能大婚, 但郑妤照样每天围在沈筵身边,闹得集团上下都知道他们董事长都这么一位同样出身大族的未婚妻, 可沈筵从来没责怪过郑妤一句, 任由她进进出出。   连部里开民主生活会, 都有人在会上提出批评,说沈筵身为单位一把手,生活作风实不算严谨。   沈筵也都一笑置之,还是万事随郑妤高兴,未婚夫当到这个份上,人人都夸她好福气。   不过这事儿传到沈老爷子耳朵里,他旁敲侧击地,跟郑勋北提了那么一句,虽然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透着那意思,说女孩儿家还是矜持端庄一点好。   头两年里,郑妤是实打实春风得意过一阵子的,只除了不能结婚,沈筵从不碰她外,他在大事小情上鲜少有不依她着的。   但沈筵是真的忙,郑妤一个月里见他三四次都算多,每回见了面,也都呼啦啦地围着一群高朋挚友,想说句话都不成。   好容易挨到二人独处,沈筵也已经累得直想阖眼,郑妤话都说了一大车,他才慢悠悠地转过头问她:“你刚说什么了?”   可往往不等她开口。   沈筵就会说:“已经很晚了,我送你回家。”   渐渐的郑妤也开始感到无聊。   她那工作又轻松,甚至连上下班打卡都用不着,横竖她的名字挂在Y企就成,照样领一份高薪。   沈筵不在的日子里,她也开始跟着宋凛那帮人出入京城的声色场所,就这样认识了一ABC。   American-Born Chinese:一在美国出生的华裔后代。   ABC是个伪装得很好的海王,一身撩妹的本事修炼得炉火纯青,立着财富自由的精英人设,还精心打造出纯情大男孩的形象,没两个月就把郑妤给吊住了。   最重要的就是,他给了郑妤一种前八百年、后八百年都不曾体会过的,谈恋爱的感觉。   这些年她只知一味追着沈筵,虽然他们订婚了,但总有种哪儿缺了似的遗憾。   而ABC的出现,完美地堵上了这缺口,一旦背了沈筵的眼睛,郑妤就常约他。   但玩归玩,她是从没起过要退婚的念头,一则,在她心里谁都不及沈筵清贵;二来,她深知这门婚事轻易退不得。   要是让她爸知道她在外面这么胡搞,不把她腿打断才怪,尤其和沈家订婚还是她拿命换来的。   所以她睡ABC的时候都非常小心,遮遮掩掩,半躲半藏,生怕叫身边人瞧出点子端倪来。   大半年都没有出过岔子的事儿,可偏偏就是那一天,两家人才在芳菲苑吃过饭,ABC不知道从哪儿就冒了出来。   也不晓得他怎么能进得来这样守卫森严的地儿,可他就是出现在了郑妤面前,郑妤还亡羊补牢地将他藏在了二楼的休息室里。   ABC说自己要回美国了,想最后见她一面,两个人激烈吻别的时候,门被沈筵推开了。   不止是沈筵,身后还有一大帮在这儿吃饭的公子哥儿贵小姐们,郑臣当时也在,那场面别提有多难看了,怎么形容好呢,大概就是他这么一没皮没脸的人,现在回想起来,也会替老郑家觉得现眼的程度吧。   周围人议论纷纷的,沈筵堵在门口根本不让人走,郑妤和那ABC衣衫不整的,都快要给沈筵跪下了,直僵持到两家的长辈赶了过来,他才幽幽地丢下句,“郑叔叔,小妤是您的女儿,我若处置,恐失偏颇,这事儿您自断吧。”   话说得轻描淡写,但里头的震慑和威势不减,郑勋北当场血压就飙升了。   休息室里顿时乱作一团,郑夫人不停掐着人中喊“老郑、老郑”,郑妤也顾不上了仪容,忙打电话叫来了救护车。   也不知道是不是灯光晃得厉害,郑臣看花眼了,他怎么倒瞧见,沈筵在转身时唇角微微扯了下,那孙子的表情,像是要笑了呢。   苏阑裹着毯子坐在壁炉边,半边身子靠在椅上,听郑臣讲完了这一段经过,木木地喝了一口酒,“他那么个好面子的人,哪能禁得了这样的事?”   郑臣踏了一脚她的摇椅,她前前后后地晃了起来,“行了,人老沈大风大浪里摔打过来的,还真能被这种小节给他耽误了?”   南下的北冰洋寒流,途经没有遮挡的中.央大平原到达美国东海岸,再到纽约已成暴雪。   室内暖意煦然,苏阑抬眼看着窗外白茫一片,她没有再说话,好像总还应该有什么事要讲的,却又想不分明。   在今夜之前,苏阑从没想到沈筵的日子会过成这样,她总逼着自己恨他,在意识里无限想象他娇妻美妾、儿女绕膝的画面,在四九城呼风唤雨,这种恨能让她心里涌出股异样的满足。   叫她认为离开沈筵,是此生做过最伟大光明正确的决定,她今后的人生里,都不会再现这种一往无前的高光时刻。   可是这怎么......全都错了呢?   独身在外求学这么多年,她从没有因为赶论文熬到天光渐亮,而觉得无助,哪怕走在路上被外国人歧视的时候,也不怎么难过。   记得2016年南鱼座流星雨爆发的那个夜晚,她刚从伦敦市区里打完工,给国内来的几家外贸企业当临时翻译,她刚拿到手还没捂热的一叠子英镑,在穿过一条小巷时就被群流浪汉抢走了,她徒步走到车站,翻出兜里仅剩的零钱准备坐车回剑桥,却又被告知傍晚火车临时停运了,因为运输工人不满两个财年仅3%的涨薪幅度,选择了集体大罢工。   当天晚上她就趴在站台边上,沮丧地计划着要在哪儿过完这个倒霉透顶的夜晚时,意外看见了一闪而过的流星。   苏阑下意识地看向身边,“沈筵,你看......”   可身侧空无一人。   那时她离开沈筵已两年,却还会常常喊他的名字。   于是五千年难信一回传说的苏阑,对着流星许了个愿,希望沈筵无妄无灾,一定要活成她痛恨的、圆满的样子。   苏阑歪靠着摇椅许久,在郑臣起身时,她慢慢吞吞地,面无表情地问了一句,“有烟么?”   郑臣递了一根给她,苏阑把烟身横在鼻尖下闻了闻,和印象里味道不同,跟沈筵吻她的时候,卷入她口中的烟草香也不一样。   他看着苏阑这模样笑了,“这就同情起老沈来了?”   “我奶说过,怜悯男人晦气一辈子,再者,他轮得着我来同情吗?”苏阑摇了摇头,掀开毯子,撑着站起身来,她走到窗边,缓缓道:“我只是有点儿接受不了,这一段人生路,帮他作弊了都没能过好。”   郑臣轻叹了声,“那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沈筵他,怎么都过不好呢?”   *   苏阑在郑臣这里住到了博士毕业。   他是个称职的室友,从来不干涉她的个人生活,虽然她也没有什么私事儿,除了学业就是实习。   郑臣的事情也不算少,有时候回家连他人都见不到,苏阑也往往是累得洗完澡,倒头就能大睡过去。   有时候闲了,也会一起去超市买菜做饭,郑臣的手艺比她强不到哪儿去,炒菜炒得来了火就把锅一掀,然后拿起手机点外卖。   两个人经常端着一份披萨,看同一部电影,对着男女主角品头论足。   大部分时间苏阑都听他讲,说这女的也就涂了脂粉看着还行,他私下里见过几回,卸了妆还不如你呢。   “这人怎么那么缺德!”苏阑踹他一脚,“好的没见你和我比!”   郑臣笑着躲了,“别看她怎么号称冷艳佳人,见着个有权有势的,那衣服脱得比谁都要快。”   苏阑哼了声,“你郑公子也没少玩儿这种的,就别把自己说的清纯无害了。”   他们俩人都不作兴过圣诞,倒是跨年夜那晚,一起去了时代广场看烟花。   苏阑出门忘了戴围巾,郑臣取下他的套在她纤细修长的脖子上,这时焰火四散着炸开,周围都是倒数尖叫,或是和另一半拥吻的人。   苏阑仰头看向半空,眉目含着笑,比漫天星光还粲然。   他低头给她戴上围巾,她浮动在晚风中的发丝轻抚在他脸上,这大概是他们此生离得最近的两分钟,郑臣闻见了一股甜香。   从她的脖颈间幽幽散出来,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强自将头偏了过去,小声地在她耳边说了声,“我爱你。”   但广场上人声鼎沸,苏阑全没有听清。   她奋力大喊:“你说什么呀?”   郑臣静默了一瞬,“新年快乐,你个傻子。”   作者有话说: 第54章   五月纽约的雨季来临, 郑臣基本上每天晚上都会开车去苏阑下班,总部的同事们顺理成章的以为这是她男友。   而早已成为社牛一员的苏阑,为了避免传闻纷扰,大言不惭地告诉她的同事说:“No, He's my husband.”   反正这个地球上, 已经没有苏阑想嫁的人了, 用这个做托词也无所谓。   说这话的时候她还瞥了眼她师傅,还好他不在办公室,她生怕Johnson又变出一瓶香槟来,“Oh!Cheer for husband.”   那天郑臣接了她去吃晚饭,苏阑切着牛排随口问了句, “你怎么还能待在纽约?公司不是早就上市了?”   郑臣点了点头, “就要走了, 公寓还给你住, 想着打扫。”   “我也住不了多久,交流项目下个月结束, 得跟导师回伦敦。”   郑臣拿出个Hermes标志性的橘色方盒, “博士的毕业典礼,我一纨绔就不去参加了,送你的毕业礼物。”   苏阑咬着叉子, “唷, 您还能有这种自知之明, 不容易呐。”   他难得没和她拌嘴, “毕业后什么打算?继续留在纽约吗?”   苏阑点头,“嗯, 参加完毕业仪式就回, 已经和Merrill签合同了, 给我开的薪酬还不错。”   郑臣取过餐巾拭了拭唇角,他看着眼前这个一路踏着刀尖儿过来才走到今天的小姑娘,有一股子脉脉而生的温情。   她有最恬雅的外表,安安静静坐着不言不语的时候,内里的柔婉便会自然流露出来,可真要从他的身边找出一两个,比她还坚韧的人来,只怕是难。   苏阑意识到了今晚郑臣的失落。   到家以后,他们如常道了晚安,苏阑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问道:“老郑,你没事儿吧?”   郑臣笑了笑,“瞎担心什么。”   他还能有什么事儿?无非是这趟回了北京以后,就要和乔家的议婚。   乔南一也是一打小就混迹风月场的主儿,细论起来谁也不会比谁更干净,不过仗着有位曾爬雪山过草地的太爷爷,玩够了就在圈子里挑个人完婚。   挑来选去,也只有郑沈这俩姓氏,有着同样的家门荣耀,可堪相配。   乔南一不愿碰刚和郑妤退婚的沈筵,觉得他这人太阴,十个她也玩不过,于是这艰巨任务就落到了郑臣头上。   郑臣无所谓,反正娶谁都是娶,横竖婚后他也照玩不误,偶尔一起见见人,互相不干涉。   这本来就是他的归宿,在纽约这半年,已经是他从沈筵手里,硬生生抢来的。   磊落坦荡了半生的郑臣,最闪烁其词的一段日子全在纽约过完了,每次宋临他们问起来,他都绝口不提在这儿遇见了苏阑的事情,他也不知道他在怕什么。   后来有一天,苏阑突然发起了高烧,再加上胃溃疡发作,痛得她从床上滚下来,医生来给她打了一支杜冷丁才止住。   郑臣照料了她半夜,到天亮时分才总算退了烧,他给她盖上被子正要出去。   苏阑整个人迷迷糊糊的,白皙的肤色下隐约可见细小的血管,脆弱的像是伸出手轻易就能被挑破。   郑臣刚要转身,就看见她表情痛苦地蹙着眉,有些意识不清的,几乎微不可闻得低吟了一声,“沈筵......我疼......”   那一刻,他明白了自己担心什么,大概就是怕老沈寻来罢。   *   苏阑回Cambridge待了有一个月,这大概是她在这所学校里过得最轻松自在的一段日子,不用卷生卷死的挑灯夜读文献,也没有被高标准严要求的博士毕业论文支配的恐惧。   她好心情地在校园每个角落留下身影,拍了一堆照片发朋友圈,连林静训都给她发微信,说恭喜她终于把微信账号给找回来了。   苏阑看见消息的时候,是下午四点,把时差一算,国内应该是半夜十二点。   L.Su.:【这么晚还不睡?】   我想静静:【我和我男朋友在外滩喝酒呢。】   L.Su.:【那难怪,有情人不用睡,男朋友哪儿的?】   我想静静:【上海本地人呀,高高瘦瘦的,就一普通孩子。】   L.Su.:【他能让你喜欢,就很不普通了。】   我想静静:【我发张照片给你看看他吧。】   林静训发来的照片里,是她男朋友骑着单车载着她穿过淮海路的弄堂小巷,金黄梧桐铺满了车篓,林静训手里欢欢喜喜的转着一片,脸上是那种特干净纯粹的笑容,好像曾经那些让人喘不过气的痛苦从来没有发生过。   真好,那个总是照顾别人的姑娘,也终于在这个世上,找到了一块她自己的蜜糖。   苏阑看着照片就笑出了声。   参加完Cambridge从中世纪流传下来的跪拜式毕业典礼后,苏阑拿上她的博士毕业证又马不停蹄地飞回了纽约。   郑臣已经回国,她把放在他那儿的东西全都搬回了自己家,正式入职以后,她就在总部边上租了个两室一厅的小公寓。   本打算踏实在资本主义国家混张绿卡过完这辈子的苏阑,在这一年初冬将至时节,接到了奶奶手术的消息,她忽然觉得,她似乎真的已离家太久,理当回去为奶奶尽点心,那日她和Johnson在办公室里紧张又细致地讨论了一个多小时。   三天后,周一大早的总部高层会议上通过决定,将她外派到北京分公司主管Corporate Finance,任期两年。   看起来是升了职,但比在纽约总部的薪酬少了三分之一,苏阑倒也不在意。   2019年12月初。   苏阑回到了阔别五年之久的北京。   她穿了件白色风衣,系出一抹纤弱袅娜的腰身,看起来姣柔又干练。   走出登机口,就看见公司给她聘请的助理高高举着欢迎牌,上面写着:“热烈欢迎苏总莅临Merrill北京分公司。”   苏阑只觉得脚底下的三室一厅又开始动工了。   她赶紧把墨镜戴上,抬手挡了挡脸,东张西望地走过去,特务接头似的,“是小方助理吧?”   方助理警觉的问:“你怎么知道?”   ......怎么知道?她算卦算出来的。   坎下、干上,是现世卦,今日宜丢人。   苏阑把那块破牌子拿了下来,“不出什么意外的话,我就是你要接的人。”   “不会吧苏总你这么年轻吗?”方助理咋呼起来,“我还以为怎么也得四十了。”   ......四十。   是她的中文能力变弱了?不......这到底算好话还是损话?   方助理和她一起把行李放进后备箱,“公司给您订好酒店了,是RITZ的套房,咱们现在就过去吗?”   苏阑点头。   在还没租到合适的房子前,她只能先住酒店,还得把奶奶接来北京复诊。   她头靠在椅背上,一件件筹划着这些亟待解决的事情,心里千头万绪。   乍然一抬眼,苏阑和北京敞亮的冬天打了个照面,记得她读书的时候,一入冬就满面沙尘,骑着车去南锣鼓巷转一圈儿,那走街串巷叫卖的四五尺长的葫芦糖稀上都沾着层沙,隔三差五就被厚重的雾霾笼罩,那真叫一个“胡尘涨宇、八表同昏”,天也不如现在的蓝。   人的记忆是需要倚助特定的场所的,那些她在伦敦、纽约时故意选择遗忘的过往,到了北京就像细雨打芭蕉似的,点滴汇聚了起来。   她回想起当年一场接一场的流觞曲水,消沉在记忆深处的面孔,又在不断倒退的树影里渐渐鲜活起来。   岁末是大家最爱聚的时候,曾礼崩乐坏地享用过从世界各地空运来的鲜美顶级食材,苏阑倒是记不大清了。   只记得每次走出开着暖气的餐厅,她就冷得直往沈筵的大衣里钻,脸埋进他胸口,一双小手紧紧环着他的腰不放,还有那更淘气的时候,索性把手打他衣服底下钻进去,贴着他的后背取暖,冻得他“哟呵”的一声。   沈筵也不跟她生气,他就贴着她的耳尖,笑着说:“你要把我腰凉着了,将来可是你吃苦啊。”   可他们从没有什么将来。   过去没有,现在更不会有,这种话说出来,伤人伤己。   连续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长途飞机,苏阑累得倒头就睡,醒来时已经是傍晚,北京这边儿的唐总非要给她接风,她初来乍到一新人,也不好推辞太过了。   苏阑在电话里应承下来,“行,那您把地址发给我吧。”   唐总也是个周到人,“苏总远道而来,哪能让您劳动奔波呢?就在酒店楼下。”   他订的地方就在RITZ二楼的京季,米其林三星新荣记旗下的荣派官府菜,离开北京前苏阑常来的地儿,跟着李之舟、杨峥他们那帮贵公子们一起。   为了表示她人虽在国外多年,但打根儿上论,还是一颗红心,苏阑特意找出了条旗袍换上。   还是两年前她从一苏州网店里淘来的孤品,花了她半个月工资,溪云锦的沉绿色,斜襟中领,精致手绣的花纹,连盘扣都光泽内蕴,穿在她身上就像是量身定制般的温雅娴静。   苏阑化了个淡妆,将乌发慵懒地低盘在脑后,戴上串珍珠项链,再取条披肩围上就出门了。   横竖就下个楼的脚程,室内开着暖气,倒不用怕会被风扑着。   唐总在二楼等着她,因为前几次去总部开会时,都是苏阑招待的他,他很快就认出了这女高知,喊了句,“苏阑,这里。”   才刚下班,神思倦怠回到酒店的沈筵,就在这一声里转过头,瞧见了他失散多年的小姑娘。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沈筵就这么看着她, 从另一边走了过去。   仿佛和他们的初见并没有半分差别。   只是,隔了岸谷之变,相去于万斯年。   原本柔和娇弱的小姑娘,在经了不少事以后, 以一种蓬勃的姿态, 生长出大开大合的明艳。像春日隔壁人家一枝关不住的红杏, 树枝虬髯地从墙头上伸出来,陷阱般的惹过客鲁莽地去攀折,叫人忘了越是明丽越是危险的道理。   酒店的旋转大门如八音盒扇动,带进来的风是蛊惑人的,影也是蛊惑人的, 只有他这个人是全不设提防的。   那些生生灭灭, 早就该灰飞烟散的云开日出, 一幕接一幕无终止地涌上来。   可那几段重大时刻反而要靠后, 他回想起的,全是无关紧要的, 他们相处的日常, 但因为多,也照样能累出一个惊心动魄来。   在这个八面来潮的大厅,沈筵望着她渐渐远去的纤丽背影, 冷不防竟觉得有些心绞。   在那么一瞬间, 他甚至有些痛恨起她来, 这个眉眼生得都齐全的女孩儿, 她的心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因为自己瞒了她一件事, 她要报复他, 几天、几个月都不够, 她要三年、五年、十年的折磨他,成年累月消耗他做人的耐心,叫他一日比一日更难捱。   一颗心都熬老了,可这日子却像还没开头似的,沈筵想到这里,脚步虚浮地低头撑住墙面。   她不可恨吗?她多可恨呐。   要真下得去手掐死她才好。   服务生忙走过来扶他,“沈先生,没事吧?”   沈筵敛住心神,很快面上又复了一副从容模样,他摆了摆手道:“无妨。”   他凌厉转身走出酒店,快步上了车,司机诧异于他的折返,“先生?”   沈筵淡道:“去黄金屋。”   随着职位的不断变动,进出往来的公子哥一茬一茬地换,这五年来京城里益发喧喧哓哓,黄金屋每天party不断。   沈筵进去的时候,宋临正拿了把美金往燃着的纯金龙鼎香炉里烧掉,那纸钞混着奇楠香散出别样的气味,逗得身边的几个小姑娘眼都不眨地盯着炉子看。   李之舟感到诧异,“你今天开会累了,不是说不来了吗?”   沈筵坐到沙发上,把外套随手扔在一边,接过侍应生端来的酒,仰头一口饮尽了。   杨峥看着觉得新鲜,“三哥,今天喝酒的路数挺野啊,这架势是要把谁撂倒呐?”   李之舟有点明白过来了,能叫沈三儿一反常态的,除了那一位还能有谁?   他试探地问:“老沈,你是看见苏阑了吧?”   杨峥立马做了个抹脖儿的动作,小声道:“疯了吧李教授?太太平平的一天儿,你提什么苏阑?”   但沈筵意外的没有动气。   “见着了,”他仰靠在沙发上,点了支烟,缓缓吐出口白雾,“人娇娇娆娆的,就打我面前过。”   杨峥钦佩地看了眼李之舟,“我说您别是攻克了帝国主义的谍报网吧?情报那么准呢?怎么什么事你丫都能比我们早一步知道?”   李之舟说:“哪儿啊?我前两天和美林银行的行长吃饭,他说他们Merrill纽约总部马上派下来一水葱儿似的副总叫苏阑,年纪轻轻的就骑在了他肩膀头上。”   杨峥“哦豁”了一句,“小丫头现在厉害了,混总部了都,还拿着尚方宝剑呢。”   沈筵慢慢抽着烟,转头不辨悲喜地横了他一眼,他就把话收住了。   李之舟仔细打量着沈筵的神色,思索了好半天,才缓缓再开口,“不过老沈,听他们美林的人说,苏阑在美国结婚了。”   沈筵眼中闪过一霎没收住的惊愕,但旋即又勾了下唇角,他把半截没抽完的烟掐灭在缸中,“是么?”   ......是么?   杨峥和李之舟对视了一眼,怎么个意思这是?这位爷又憋什么损出儿呢?   宋临被群贵女捧得有点上头,他轻飘飘的,坐下来抿了口酒第一句就是,“她如果已经结婚了,您再要生抢,这都算重婚了这个。”   李之舟:“......”   杨峥:“......”   人头还是宋临最懂怎么送。   李之舟见沈筵面色冷然地转了转手上的蚌佛,小心道:“而且苏阑这次回来,不会待太久,说是才两年的任期,迟早要走的。”   沈筵揉了下眉心,脑子里想的却还是方才那个身影,沉水绿这样静的颜色,都不大压得住她周身四射的艳光。   好得很,都已经结婚了,真能耐。   她老公和她做.爱的时候,也总掐着她那段腰吗?也喜欢听她哭着求饶吗?   他心底的燥意又窜起三尺有余,抬臂就将手里的杯子砸得粉碎。   沈筵阴鸷着目光,至于焦点,却不知落在何处。   只听他冷道:“她能走得了一次,绝走不了第二次。”   沈筵离开许久以后,众人才算松了口气。   宋临醉醺醺地问:“人都结婚了,他还不死心?”   杨峥摇摇头,咋了咋舌道:“就别说结一破婚了,我估计哪怕苏阑在纽约生了十胞胎,他也得给人抢过来。”   他们俩这边讨论的热火朝天。   那头李之舟已经杠起来了,“你说我去上海能做什么?”   才进来的沈瑾之仰头看着他,“我说你是去瞧那个贱胚子了。”   宋临和杨峥像个吃瓜二人组一样,又把注意力集中过去,就差一人手里端一筒爆米花了。   杨峥:“贱胚子说谁啊?”   宋临:“林静训呗,还能有谁?”   李之舟拉了瑾之的手,把人拽到他腿上坐着,“看看,又吃这种陈醋,何苦来呢你说?”   沈瑾之扭着脸,气鼓鼓地说道:“我不管!你不能离开我的视线,去上海就更不可以了。”   李之舟说:“成,今天就跟我回家,我洗澡你也盯着。”   沈瑾之这才笑着啐了他一口,“你不要脸,我爸说没结婚之前,不能同居,我可不是那样的人。”   宋临啧啧半天,“要不说李教授是文化人儿呢?哄人沈公主跟闹着玩儿似的。”   杨峥哼了声,“人能哄一辈子,就算不爱他也能骗得出口,这才是真本事。”   宋临说:“这都免费教学了,你也不说认真听着点儿,省得你家那位成天闹腾。”   杨峥叹气,“我是真做不来,说不出口啊,只要她不离婚,我随她闹去。”   郑臣提了瓶酒,从后面走过来,“是谁又要离婚啊?”   杨峥说:“苏阑,老沈要强取豪夺了,她逃他追,她今生插翅难飞。”   郑臣脸上写满问号,“她什么时候结的婚?”   不可能吧,他才走了几天,她这么快结了?   年初她还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呢。   宋临说:“歇了吧郑大公子,您自个儿都泥菩萨过江了,乔南一可不是什么善茬,就别操心旧爱了。”   郑臣勾住他的肩膀,给他颠了一个方向,“来你看这是谁?”   乔南一冲他挥了挥手,“晚上好啊宋公子。”   宋临:“......”造孽。   杨峥幸灾乐祸的说:“乔小姐拍了拍你说,宋临你丫给我等着!”   郑臣给乔南一让出个座儿,“你不要谈结婚吗?坐这儿,咱俩啊,踏踏实实谈一夜。”   乔南一夺过他的酒,对着瓶口喝了下去,“谈一夜可不行,我回了北京要当个闺秀,不能夜不归宿。”   郑臣:“那是我喝了的。”   乔南一看了看,“有什么问题吗?难道我们结婚以后上了床,都不带接吻的?”   郑臣:“......什么路子你是?一开口就上床。”   乔南一:“高门贵女。”   郑臣:“......”   他直接单手一个6。   苏阑晚上被灌了不少酒,喝到后来连祝京季生意兴隆这样的借口都说出来了,妈的京季又不是她开的!   她昏昏沉沉地倒在了床上,才刚要眯着,门铃就响了,她赤脚扶墙走过去开门。   服务生给她端来了一个瓷盅,“苏小姐,这是送给您的醒酒汤。”   苏阑让他放进来,“你们酒店挺周到。”   等人走了以后,她半撑了头端详这盅身,画着一树梨花,树旁还有一行蝇头小楷。   写的是:“人间别久不成悲”。   再仔细看这个悲字左边是少了一横的,这是沈筵的字,只有他会把这个悲字故意写的缺一笔。   苏阑立马就清醒了。   她哆嗦着手给前台打电话,“醒酒汤到底是谁让送来的?”   前台照实说道:“是顶楼套房里的沈先生,他说苏小姐今晚会需要。”   苏阑默了一会儿,“我明天就办退房。”   第二天大早,苏阑真就收拾行李走了,换到了BVLGARI。   沈筵路过大堂时,前台把昨晚的事儿告诉了他,他听后只笑了笑,“阑阑,你只管躲着我就是。”   苏阑正式入职的第一天,上午才在分公司高层会议上被群狼环伺了一圈儿,每一条地头蛇,都对她这个从总部空降来的副总透着不小的敌意,下午就有新挑战等着她。   唐明立正正式式地给她送来一张邀请函,说是晚上有场宴饮,让她务必去混个脸熟,因为京中的几位一把手都会赏光露面。   一听见沈筵的名字,苏阑立刻就想把这邀请函从十八楼扔下去,她根本不想见到他。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在纽约的时候, 苏阑只负责把她份内工作处理得尽善尽美,将数据分析写出花儿,是从来都不管这些的,这全是她师傅Johnson抓耳挠腮思虑的事情。   这混总部和分公司, 到底是不尽相同的。   现在已经轮到她独挡一面了。   但一想到刚从扬州转来协和医院的奶奶, 眼看着她身体一天天好起来, 苏阑又觉得自古取舍得失就这么个理儿。   她还是挣扎着问了句,“这个中福的董事长,人不会去吧?传闻他行事特低调,根本见不到。”   唐明立道:“仕族出身的子弟哪有不低调的?你这态度可不端正,应该盼着他去才是, 你知道人家有多大权柄在手吗?”   苏阑泡了杯茶问, “多大?”   唐明立马张开手比了个极其夸张的距离, “是你和我要在金融圈立足, 还想搞出名堂,就得仰人鼻息过活的大小。”   苏阑嘁了一声, “他有那么大吗?”   “上班时间你注意点, 身为公司副总,老开车可不对啊你。”   苏阑:“......”   唐明立深入浅出的,继续做她思想工作, “我理解你在大洋彼岸待久了, 不太懂国内的规矩, 中福那是个什么庞然大物你心里没数吧?他沈董漏一指缝儿, 就够我们拼死拼活赚三年的!”   他又说:“你不三五不时在他跟前露脸,他心里能对Merrill资本有印象吗?有了项目人能想的起你来啊?”   苏阑横了他一眼, “白话那么半天, 不就让我使美人计跟他们套近乎吗?我都听明白了。”   “甭管什么时候, 咱们这儿都还是个人情社会,可不比在纽约,我费这半天劲,就是怕你刚回国还随不了俗。”   唐明立深深点了个头,站在她这一边劝告道:“学妹,你千万别觉得委屈,人走出了校门就一定要被这社会推着长大,我读博那年也特瞧不起酒桌上哈腰点烟的,可现在怎么想的?人权贵肯给你脸儿让你点这根烟都是造化!没点本事傍身你连他们的金面你都见不着。”   “好了,我去。”   “我就知道苏总通情达理,以后咱俩就一个主内一个主外,明年业绩直逼香港分部。”   唐明立笑着从苏阑办公室出去了,临走前还不忘嘱咐她晚上别迟到。   苏阑捧着杯热茶,她看着被翻江倒海的雾气模糊成一面墙的落地窗,什么也都看不清。   年幼的时候,无人不是怀揣着绮丽华美的未来梦,以为自己付出足够多的努力便能掌控人生,可这世界到底还是属于帝王将相的。   刚上大学的时候,听她的辅导员老秦说,人到中年最怕的事,就是突然读懂了鲁迅。   当时苏阑不明白他讲这句话的意思,如今世易时移,也开始有点跟秦教授共情的味道了。   那些麻木悲戚、琐碎厌憎,甚至可有可无、可删可剪的小角色,才真正是所有凡人的写照。   孔乙己算是唯一穿长衫而且站着喝酒的人,说些“君子固穷”,扯段“之乎者也”,会用四种写法写茴香豆的“茴”又怎么样?   该低头时还得低头,该挨的毒打就得挨。   这就是时代洪流中,他们这些人的宿命。   苏阑认命般,长叹了口气。   傍晚她提前了一小时下班,早早便回家梳洗,既然决定要面对,总不好蓬头垢面地去应酬。   她从一纽约来的设计师朋友那儿借了条JulieVino的长礼服,它的设计很特别,斜肩的设计摆脱了千篇一律的抹胸样式,鱼尾依旧勾勒出曼妙曲线,黑色复古蕾丝呈现古典法式唯美。   晚宴设在京郊,主办方挑了一座颇有些来历的老宅子,里头光是可供观赏的古树就多达三百零八株,长年涌动的温泉水蜿蜒绕过园中,依池还修建了几处精巧亭阁,打穿过月门起,廊下四处可见悬挂的八角雕花宫灯。   六重景致,相映得趣。   水晶灯高悬的大厅里暖气充足,侍应生主动上前接过苏阑手上挽着的披肩,唐明立比她早到一步,他递了杯香槟给苏阑,一路油光水滑地领着她和各色人等打招呼。   他们刚和中船的老总寒暄完,苏阑就小声笑道:“学长你比我要适合交际多了。”   唐明立一壁和擦肩而过的人点头致意一壁对她说:“你这叫只见其表,这帮老头子平时可没这么爱搭理我,都是给佳人面子。”   可他身边的苏阑忽然就没声儿了。   唐明立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就看见了门口才进来的沈筵。   苏阑一抹嫣红唇瓣微抿,眉眼间顿时换了另一副神情,她眼睫抑制不住地轻颤,连端着香槟的手也有些抖。   她以为这些年她长居国外,读遍千卷书,踏过万里路,一颗心已炼化得百毒不侵。   可过了这么多年,隔着人头攒动再次见到沈筵,这个她平生唯一爱过的男人,这个远在她世界之外的显贵,这个让她余恨难平的公子哥,照样是溃不成军。   沈筵被一群人拥着,坐到了大厅正中央的沙发上,那些原本拿下巴尖儿看他们的衙门里混的人,此刻全堆着笑围到了他身边。   也是实在没料到他这尊大佛会来,主人家手忙脚乱的,一叠声吩咐侍应生开瓶最贵的酒。   待酒醒得差不多了,又特意唤了个颇有几分颜色的女服务生来为他倒酒,一身旗袍摇曳生姿。   那女服务生笑吟吟地,“沈先生,您慢用。”   说着又拿起茶几上的烟盒要给他点烟。   沈筵正跟旁边一副部打着太极,抬手稍挡,“不必。”   那副部挥手让人下去,“怎么沈董您戒烟了?还是人你不满意?”   沈筵没说话,只眼神淡漠地盯着不远处的苏阑,她端着香槟,闲适自然地和同行们用英文交谈。   说到兴起之处,伸出白皙手指将鬓边的长卷发撩到耳后,就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叫她做起来,亦见无边风情。   副部见他半天都没转眼珠子,心领神会地让人把苏阑叫来。   主办方清楚这位是唐明立的副手,先跟他说了声,唐明立便挤到苏阑身边让她过去。   苏阑的笑容即刻僵在了脸上,今晚这是非打招呼不可了?   沈筵这个死棺材,成天的拿乔托大。   苏阑在心里狠狠骂了句。   主人家领着她过去,还不明就里地介绍:“沈先生,这是Merrill资本的苏小姐。”   苏阑装作不认识,礼节性的伸出手,“幸会。”   那位不可一世的太子爷转着手上的蚌佛,没有和她握手的打算,一改昔日的温和端方,在众人错愕不已的眼神里讥诮着开口,“捉迷藏好玩儿吗?阑阑,怎么又不躲了呢?”   周围说笑的人们一时静了下来,十个里头有十一个都犯起了嘀咕,这小姑娘和沈先生是什么关系?   所以现在的情形是,在她还想给双方留点见面余地的时候,沈筵反倒不领情了,非攒劲把大家都弄得下不来台才满意。   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苏阑也没什么好在乎的了。   她直愣愣地抬眼盯着沈筵那张冷白俊朗的脸瞧了半晌,他短而深邃的眉骨被灯光照得愈发立体,这段天生的蹙眉感倒没变,就连微微上挑着的眼尾中露出的那点子倦懒和傲慢,都和从前一样。   尤其身上这股冲天的清贵气,不管过了多少年也淡下不去。   苏阑倏地笑了声,“游戏早结束了,沈先生,您还没睡醒呐?”   沈筵觉得这么对话才有点意思了。   他牵了下唇角,漆黑的眼底尽显轻佻和风流,话里有话地说:“哪里是没睡醒?我那是没睡够。”   苏阑无语的瞬间脑子里又自问自答起来。   【这么不要脸的话,他怎么说出口的?】   【苏阑你可真有意思,一老流氓要什么脸?】   【这地儿有酒么?】   【好像有的。】   【能泼他脸上么?】   【当然不能。】   苏阑气得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了,她真多余给这种人脸。   沈筵被她这憋着想骂人但又给强行忍住的样儿逗笑了。   那副部见他心情不错,也大着胆子上前问道,“沈董这是您......”   沈筵敛了笑冷然打断他,“沈某还有事,今天先告辞。”   苏阑围上披肩就往停车场里走,嘴里骂骂咧咧的,把沈筵的母系家族问候了个遍。   她拿出钥匙才刚要摁下去,就被人从后面反剪住了双手,披肩无声委地,她整个人被扳过来抵在车上,等苏阑看清楚眼前来人时,她叫了声,“干什么你!”   “喊!”沈筵面不改色道,“大点声喊。”   苏阑仰头望住他,浑圆的一双眼睛里满是不自知的娇憨,一把嗓子亦娇软,“你在上头欺负了人还不够?非要跑这儿耍威风来是么?”   分明是动了气,可落在沈筵的耳中,听着倒像撒娇。   他已经多少年没听过这样春风融雪的语调了。   沈筵的拇指碾过她的朱唇,眸子里的迷乱渐次浮了上来,声音也哑得厉害,“我非耍这个威风,你能拿我怎么样?”   苏阑才要骂回去,他的气息就毫无寸隙地压了下来,带着股狠劲儿捏住了她的下颌,卷住她的唇舌,激烈到比她记忆里任何一次都更具侵略性,她几乎快要窒息,到最后就连喘气的章法都乱了,甚至她的呼吸都是沈筵给的。   久未经男女之事,她实在是受不住这样浓烈的吻,一双鸦翅般黑浓的睫毛上沾着泪,无力地伏在他肩头不停轻喘着,气息微微弱弱,“沈筵......不要......”   沈筵咬住她的耳垂,不出意外的,又惹来她一阵轻颤。   他嗤地笑出声,“比五年前还要敏感,阑阑,你这哪像结了婚的?”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哪像结了婚的人?谁是结了婚的人?   她吗?他在胡说八......对喽。   以沈筵惯于掌控全局的性子, 怎么可能不探听一番她的事?   “巧了吗这不是?沈先生好眼力。”苏阑突然漾起两个梨涡,生出一段捉弄他的心思,“我丈夫也觉得不像,他总说我十八岁呢。”   “是吗?”沈筵脸上拢起一层薄薄的怒气, “提到他你就这么开心?”   苏阑脸上笑意愈盛, “沈先生这叫什么话?我跟他, 毕竟是正头夫妻呀。”   她还特意咬重了“正头”这两个刺耳的字眼。   沈筵听了就气不打一处来,她挖苦谁呢?意思从前跟他都是闹着玩?   难道他就不是真心想和她做正经夫妻?天知道他为了退这个婚都干了些什么!   他默然深吸了口气,良久,忽地偏头笑了一下。   “长大了,阑阑。”沈筵笑。   如今更知道怎么用三言两语把刀捅进他心窝子里了, 不像五年前, 受了委屈也只会捂着嘴哭着从棠园跑回学校去, 要不就关起门闹着不吃饭不喝药也不理他, 尽做这些无用功。   他不咸不淡的笑容让苏阑顿时泄了气。   眼前这个男人一贯对人心洞若观火,不管过去多少年, 不管她变成什么样, 不管她何种态度,他看着自己的时候,平静得总像是在看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他生来就站在这世间的顶端, 众生的悲愁喜忧, 你是抗拒也好顺从也好, 他通通都不上心, 他只知把一切想要的都攥紧。   也不知道以前怎么会觉得这人谦和的?明明温润如玉的外表下,是一副最杀伐气的心肠, 为达目的从来都是手段用尽不留余地。   集团里那些和他争权夺利的人, 下狱的下狱, 流放的流放,还在纽约时,苏阑从郑臣口中都听了不少事。   当然他从不当面说,都是背着她和身处国内却有着美国作息的狐朋狗友打电话的时候,被苏阑听见一两句。   苏阑自知这些拙劣的把戏在他面前瞒不了多久,演砸了还会引火烧身,才刚起来的一点子的意兴也被吓得分毫不剩了。   但在这之前她是想为自己博条出路。   她静静道:“如你所见,我现在有一个圆满的家庭,还不错的工作,能不能请沈先生高抬贵手?别再难为我了。”   “才夸了你一句,又天真起来了。”   他伸出指背缓缓划过苏阑柔美的下颌,“我要想为难你,你以为自己还能好端端站在这里,和我耍嘴皮子?你真是没有见过我怎么难为人的。”   苏阑能感觉到他沿途经过的肌肤上,腾地升起一片灼热,像一簇簇烈火将她仅剩的理智烧尽。   她心跳得实在厉害,似极难受一般别过头去,咬着牙强自镇定道:“但我已经结婚了。”   几秒过后,头顶传来了一声轻嗤,“你也确实脸红了。”   都不用细端详,沈筵就能看见她微翘的眼尾泛起红晕,如名家丹青工笔画就般得秾艳流丹,那点子世人皆难描摹的媚态蜿蜒横斜。   沈筵才压下去的燥意,此刻又窜了起来,他目光深静地看着她,“在你们美国结了婚,是不许离么?再不济还有个死呢。”   语罢又将她的脸转过来,逼着她和自己视线相对,“阑阑,你这般能耐,不怕守寡的,对吧?”   他这两句虽说得平平淡淡,但不屑和傲慢都在里头了。   苏阑望进这双充满危险意味的眼睛,她才明白过来,自己从沈筵的照片里觉察出的凶性,并非子虚乌有。   这好在是她胡诌,若真有这么个角色在,的确是难以想象,沈筵会对他人做什么。   她泠泠眸光凝视着他,“沈筵,你简直无理可喻。”   沈筵双手撑住车身向后倾,将她圈进个窄短的范围里。   苏阑周身都被冷冽的木质香包裹住,她后背紧绷着,连呼吸都是小口小口的不敢太用力。   沈筵一双薄唇贴着她的发丝,温热的吐息从她鬓边掠过,话出口也是一贯坦荡的下流,“看你,紧张成什么样儿了?口口声声要和我一笔勾销,反应比谁都要诚实。”   苏阑脸上苍白一片,“胡、胡说,你胡说。”   话音刚落,她掉在地上的手机就震了起来,是总部的阳光大男孩,他十有八九又是找不着资料了。   从苏阑回国以来,基本上每天都要接他的电话,还不太会算时差,有时候半夜急了也要猛呼她,跟午夜凶铃似的。   苏阑捡起来,笑着起了个腻调子,摁下接听键,“Good Evening,Honey?”   大男孩惊讶于她的热情,“Hey,很抱歉打扰你,但我真的忘记FAE公司的材料塞在哪个柜子里了,你还记得吗苏?”   苏阑只能硬着头皮,当面开始强行恩爱,“你说家里的铲雪锹?我记得放在储物间第二格了,夏威夷下大雪了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苏?我说的是客户资料!资料你能听得懂吗?不是见鬼的铲雪锹。”   听得出来大男孩已经处在崩溃边缘,此刻估计正抓着一头黄毛在心里骂:妈的本来上班就烦,这女人还东拉西扯。   果然再开朗的人,一旦当起了没有感情的社畜,都会垮起个P脸。   何况苏阑确实离谱,她其实并不是很擅长撒谎,瞎话编得没了影儿。   苏阑生怕再说下去就要露馅,但是力挽狂澜的,忙捂住听筒不好意思地说,“我丈夫很想我,少陪了沈先生。”   说完她就拉开车门坐上驾驶位,极仓惶地开出了这个是非之地。   没多久,史秘书将车停下,走下来拉开后门,“董事长您请上车。”   沈筵倦懒地靠在后座椅背上,他虚阖着眼,用力揉着额角时没掌住笑了。   热带海洋性气候的夏威夷都下起大雪了?   她要不要再复下盘?仔细听一听,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去查一下Merrill资本的苏阑,我倒要看看这些年,她究竟都翻出了什么浪来。”   “是,董事长。”   *   临近岁末的那一周,苏阑刚把手头上主抓的一个Syndication的分销项目做完,这当中棘手的问题很多,尤其是在时间节点上,她一个人三头六臂地接连和几个部门做对接,电话从早上打到半夜,催促总部审核进度,跟风控负责人撕逼,亲自过目一份又一份审计和法务修改过的申报材料,包括里面密密麻麻的勾稽关系,力求每一个步骤都绝无纰漏。   连轴转了这么久,就是铁打的身子都受不住了,何况她本就体弱。   唐明立看她一张小脸熬得全无血色,十分慷慨地主动批了她元旦休假。   苏阑靠在椅背上闭眼休息,“少捡便宜好人做,元旦本来就有假。”   唐明立拿起桌上的邀请函看了看,“唷,咱母校今晚还邀你回去演讲呢?”   “开玩笑呢,你面前坐着的是P大2009届最优秀的毕业生,没有之一。”   “行了这位最优秀的毕业生,你再躺下去,晚了可就赶不上回母校了。”   苏阑立马睁眼,“几点钟了现在?”   “六点半。”   苏阑惨叫着“嗷”了一声,穿上外套就往外走,唐明立笑眯眯地叫住她,“不捯饬身礼服去啊?就穿这一身西装裙?”   “大可不必,我的气质不允许我那么高调,先走了啊。”   苏阑在门口转了一圈,水灵灵一个,职业又知性的活招牌。   唐明立:“......”   方助理在楼下等她,“苏总您总算下来了。”   “刚才给困得眯着了会儿,没关系,等下你就把车当飞机开。”   “......”   苏阑到学校的时候刚好踩着点儿,连口气都没喘匀就上台讲开了,直到现场答疑环节结束才歇一歇。   她站在演播厅出口,等着她那个毛毛躁躁的方助理来接,却等来了一个悲剧。   方助理在电话那头大喊:“苏总,我刚在路上把人车给蹭了!现在正等交警来处理,你能不能先自己打车回去?”   “......行吧,你注意安全。”   苏阑走下台阶没几步,就看见一辆马丁停在花坛边,她走过去敲了敲车窗,“师傅,走吗?”   郑臣笑着把烟扔出窗外,“你爱上来就上来,哪来那么多废话?”   “就我刚过来前,跟你说话那姑娘谁啊?长得怪好看的。”   苏阑从善如流地,坐上去系好安全带,还不忘八卦他一段。   郑臣启动了车子,别过目光平声道:“算一路过表白的吧,我就在路边抽根烟的功夫,她上来就说,‘你好,结婚’。”   苏阑难以置信,“现在社会都已经进化到这种程度吗?”   郑臣的表情贱兮兮的,“每个都是这样子啊,认识我没多久就说爱我,她们根本还都不了解我,但是审美又很到位。”   苏阑:“......”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用的是港台腔。   TVB剧里的古早狗血霸总上身了嘛这是?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郑臣见她被哽得半天说不上来话, 不免觉得好笑,他说:“穿一身奢牌儿小西装裙,你挣俩糟钱儿,还专程上母校嘚瑟来了?”   苏阑面无表情地胡吣:“哪儿啊?你二伯死活非要让贤推我当校长呢, 我拒了。”   郑臣倍感无奈地笑着摇了好几下头, “你知道咱俩为什么不适合在一起吗?”   “这我倒没想过, 你说说为什么?”苏阑虚心发问。   郑臣浅横了她一眼,“俩瞎话篓子,真要是在一起结了婚,咱这个家也迟早得散,一句实话都没有!”   苏阑歪过头, 和蔼地看他, “想听听我的建议吗?”   郑臣光顾着看路, 没看见她的神情, “你说就是,我听着呢。”   打野苏阑控制敌方C位关键开团, 只见她把嘲讽技能点满了高亮, 一口气都不带喘地说:“你要实在喝不了,就去狗那桌,几粒花生米啊就给你醉成这样?还成家结婚, 你怎么敢想的你!”   郑臣被她气笑了, “你再跟我龇牙咧嘴的!小白眼儿狼, 跟我成家还委屈你了?”   苏阑真诚地问:“我如果说委屈的话, 你会把我扔下车吗?”   郑臣咬牙切齿的,“会, 你要说想和我结婚, 去西藏都送你一程。”   “那我选择保持沉默, 也没那么爱自驾游。”   “......”   郑臣最后带她去了黄金屋吃饭。   这几年京里的公子哥儿换了一些,大部分苏阑都没见过,但他们的小圈子里还是固定人选。   李之舟看着苏阑和郑臣走进来,一身剪裁合宜的西装把她衬得轻熟而干练,和五年前那个小姑娘已不大像。   郑臣放下她的外套,连声吩咐身边人说:“给她倒杯水,一路上可把她能坏了,小嘴叭叭的。”   侍应生端了杯热茶上来,“刚泡好的金骏眉,苏小姐您尝尝看。”   苏阑确实渴坏了,接过来立马要喝。   郑臣斜里伸出一只手,抢下了她的茶吹着凉,“吹都不吹,干脆烫死你得了!想讹谁啊?”   李之舟看他俩这样,“你干什么了,苏阑,口渴成这样?”   郑臣说:“去母校演讲,连一口水都没捞着喝,真缺心眼儿。”   苏阑一心系在那杯茶上,她在台上讲了半天,嗓子早都开始冒浓烟了,“那你快给我吹呀倒是!”   郑臣敲了下她额头,“我在吹,急什么?”   她喝了茶,又从茶几上摆着的一碟子Marni金箔马卡龙里拿起一块,只咬了半口就腻了,顺便将吃剩下的另一半塞进了郑臣手里,“齁儿甜的,你吃了吧。”   郑臣瞪她一眼,放到嘴里吃了,“合着我就专拣你剩的吃!”   杨峥凑了过来说:“这不是万里荣归的苏小姐吗?哟,刮得什么邪气歪风给您吹来了?”   苏阑:“……想当年,杨老师退出文坛,我是极力反对的。”   “你理杨峥干嘛呀?就他那表达,正常人都听不懂。”郑臣抬眼乜他,取了条手帕巾给苏阑,指了指她嘴角,“看你,都吃成什么样了?擦擦。”   苏阑左右开弓都不得法,擦了半天也还有碎屑在嘴角,郑臣索性抢了帕子去擦,“这里都沾住了。”   她客客气气的,“真谢谢您。”   郑臣摸了摸鼻子,有些心虚地回她,“谢你大爷。”   “你有没有点素质你?”   “自打开国起就没有。”   “......”   两个人就这么一来一回的,全没注意到站在二楼栏杆旁,居高临下看着这一切的沈筵,唇角森冷的笑意越来越骇人。   到底是在纽约同居了大半年的。   前几日史秘书才来回话:“苏小姐没在美国登记结婚。”   沈筵听后转着手里的铅笔,还松了口气似的笑了声,“小滑头。”   但史秘书却表情凝重的汇报了另一件事,“可郑家长公子在纽约客居时,苏小姐同他一道住了半年之久,她同事说郑公子是她的丈夫。”   沈筵当场就把那支刻着中福标志的铅笔给掰折了。   “苏老师!”   沈瑾之忽然叫了一声。   苏阑捧着茶盏朝她走去,“瑾之都长成大姑娘了呀。”   郑臣远远笑回了声,“你都变成老姑娘了,人还不该成大姑娘?”   “你放屁郑臣!我还是少女。”   “看你刚才那样儿,哪里就烫着她了?”旁边吃了一嘴狗粮的李之舟不自在地咳了声,“不是我说你啊臣儿,你也仔细得太过了。”   郑臣嘘了一声,“别提,让她听见了。”   李之舟故意装作很惊讶地说:“你不会以为我不说他不说,人苏阑就真的发现不了吧?”   郑臣转过身去点了支烟,“她半辈子就磕上一沈筵,这傻子,在感情上少说缺八根筋。”   宋临出了一馊主意,“那你一大老爷们儿,就痛快点儿,把窗户纸捅破得了。”   烟雾袅袅中,郑臣半撑着头看向远处的苏阑,这么多年相处下来,她其实很少发自内心的笑,偶尔客气是有的,但真心的时候少。   时间久了,他也能分辨出她的假意和客套。   所以她每回冲着他笑的时候,郑臣总有种得足青睐之感。   苏阑就像是一株,晚间独自盛放的夜幽昙,分明开时足叫青松落色,却连引人来赏都懒得。   说起来也算稀奇,郑臣自认这辈子他根本不会爱上谁,可知他生来就不会爱人,但老天偏叫他瞧见这头小白眼儿狼,尺璧寸阴地爱上她以后,他又以为按他的性子定要争赢才罢,可他对苏阑连基本的占有欲都没有,看着她就心足了。   其实在私心里他甚至不希望她这辈子被任何人以任何形式占有。   凭谁都不行,包括他自己。   “算了,有些事说与不说,也没多大的区别。”   郑臣慢慢抽完了这根烟,又缓缓地开口,倒不像是回答,仿佛在极认真地劝自己。   就再多看她一眼好了,反正看一眼,和过一辈子,心里都是意气不平的。   在这场角逐里,他迟来了一步,又正撞上沈筵。   生不逢时的心动大抵就是如此,冷静、克制又理智,话到嘴边也不过一句“算了”。   李之舟听完也无声追了一杯闷酒,他全明白郑臣的心思,话说出口容易,收回来就难了,苏阑什么态度他不知道,但沈筵却不像是会轻易放手的。   为女人伤和气不值当,何况前年因为退婚的事儿,沈老爷子脸上挂不住,沈家和郑家好阵子没来往,近一年关系才缓过来,此时郑臣要和沈筵起冲突,甭管是为什么缘由,长辈怕是都会骂他不懂事。   那头苏阑已经惊呼上了,“跟你们去游艇上跨年?”   沈瑾之点头,“怎么了不方便吗?人多热闹啊,本来也没几个人。”   “如果我不加班的话。”   苏阑并不想去,但也不好当面拒她,只敷衍了一句。   沈瑾之还要再说什么,但苏阑的手机响了起来,是林静训。   她的声音带了缕哭腔,“苏总,能来陪我一下吗?”   苏阑有点晕,“你到北京了?”   “嗯,在三里屯的LunBar。”   “那你等会儿,我马上过来。”   苏阑拿上外套就打车走了。   三里屯这地界儿,打眼儿望过去最多的就是酒吧,每一家店都笼着团霓虹光雾,震耳欲聋的音乐低低撞进胸腔。   苏阑一路拨开灯红酒绿的人群找到林静训。   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吧台,就连喝醉的时候也还端着副小姐架子,撑着头温柔地让服务员再倒酒。   苏阑坐到她身边,抚了抚她的后背,“怎么刚回来就喝上闷酒了?”   从林静训磕磕绊绊的描述里,她也听出了点大概,她那个男朋友原本在市检察院大好的工作,一夕间被调去崇明,男方家里用尽微薄的人脉才打听出些蹊跷,说是这对象谈坏了。   对方也只能说到这种程度,就连这一抿子点拨,都还是有人故意透露出的,好让他家知难而退。   苏阑试探地一问,“是林翊然在搞鬼?”   “我男朋友和我分手了,说高攀不起我,让我以后别再缠着他。”林静训笑着又喝了杯酒,她点点头,眼里是风雪俱寂的悲怆,“这几年都是这样,我谈一段他就毁一段,永远不肯放过我。”   冤孽。   苏阑叹口气。   她抢下林静训的酒杯,“好了,别喝那么多烈酒,伤身呀。”   “你说我那死了的妈,要是在天上看见我如今过成这样,她还会把我跟林家二小姐对调吗?她为什么那么蠢呐!富贵荣宠真就有那么迷人眼吗?非把女儿往这儿送!”林静训有些癫狂地,抓着自己的长头发,边问眼泪边往下掉,“我不怕过苦日子,真的,一丁点儿也不怕。哪怕是跟着她去讨饭吃呢?人不会穷困一生,苏阑,但惹上了林翊然,却是真正的永世不得翻身。”   苏阑也陪着她喝了几大杯,“你妈妈可能......一时想左了。”   林静训捂着嘴作势想吐,苏阑忙把她拉到最近包厢的洗手间里,等她昏天黑地吐完一通,门外抱头鼠窜地响起一阵酒瓶落地声。   她五百年来一趟酒吧,还是来找朋友,就遇上了突击大抓捕。   真寸呐,老脸都丢尽了,别活了。   苏阑坐在问讯室里,被酒精轮番烘过的脑子里,来来回回就这句话。   林静训上警车前给宋临发了信息,但没多久,从走廊上传来的却是两段脚步声。   苏阑抬眼望去,沈筵神情冷冷清清地站在门口,他穿得倒寡淡,白色线衫外是卡其色的长风衣。   值班室里灯光昏黄,照在他身上,清绝得有些过了头。   不像个老谋深算的政界显要,更像是留洋归来的青年学者。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沈筵身边还站着另一位中年模样的男人, 便是由他出面交涉的,才简单说了两句,没多久就让苏阑走了,临去前这些人口里还一直说误会误会的。   那个中年人对沈筵很是恭敬, “沈先生, 这边都没问题了, 今天真是对不住。”   沈筵淡漠一哂,目光全落在低着头的苏阑身上,他略微笑了笑,“不干你们的事,我太太性子乖张, 连我都难管教。”   那中年人也赔笑道:“是是是, 沈太太还这么年轻, 贪玩嘛。”   苏阑觉得她一定是喝多了。   怎么沈太太这称呼, 听起来莫名的顺耳?   难道她心里头竟有那么的想嫁给沈筵吗?   啊呸!   恋爱脑,退退退!   人总不好在同一个破地方, 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两回的, 是不是?   那些伤肝动肺的过往,她花了五年时间也没完全走出来,要重新演上一遍, 估摸着她下半辈子在婚姻大事上, 也不要再想能开张了。   不如直接去尼姑庵剃度来得痛快。   沈筵见她垂眸不语, 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沉声道:“还不快过来?”   苏阑臊眉耷眼地跟他出了局子。   她醉醺醺的, 低头的时候眼更花,面前水泥砌的台阶七扭八歪不成个样子, 她一步步慢慢走着, 却还是免不了在下最后两格时身子一斜, 摔进了他怀里。   沈筵稳稳扶住她,“当心点儿。”   苏阑轻嗯了一句,她现在仅存的脑容量已经不支持她思考太多,只想赶紧睡一觉。   可这简单一声“嗯”落在沈筵耳旁,却受用的了不得,归国以来她就没个这么顺从的时候。   恍惚又是昔年光景,她乖巧安静地偎在他臂中,他说什么她都无有不听的。   沈筵拉开门,“上车。”   苏阑低着头,像个犯了错被抓现行的小孩子,乖乖坐上去。   车里开了暖气,苏阑脱了外套也觉得闷,她想要开窗,却发现打不开,她转头挑起一双含情眼,三分形七分韵,自醉也醉人,她看向沈筵糯道:“关那么牢做什么?这也太热了点呀。”   沈筵只是和她对视了一眼,那种强烈的、要不管苏阑是情愿还是反抗都先把她给据为己有的念头,开始不停冲撞着他的理智。   车厢内封闭的环境,温度催化着他体内的燥意,沈筵的喉结动了动,他偏冷的嗓音沉哑响起,“为什么锁得那么牢,你自己心里没数儿?”   苏阑有数的。   以前她每次喝多了,总是一边嚷着热一边把车窗打得大开,每次都免不了感冒。   她病恹恹躺在床上的时候就怪沈筵,“你怎么都不提早把窗子全关死啊?”   居然这样的小事他也还记得。   苏阑揉了揉太阳穴,她越想越头疼,越头疼就越总要想。   她脑子里一团乱,想到最后,痛苦地低吟了声,“唔——”   沈筵以为她是想辩解,才急成这样,忙把她的手拿了下来,“好了,我不该这么问,有话以后再说。”   他越是这样温和好性儿,苏阑就偏要和他呛起来,“不成!我偏要现在就说!就说!”   沈筵掌心里还包着她的小手,他侧过身拨开她颊边的长发,语气轻柔地像在哄个孩子,“好好好你就说,可要说什么呢?”   “你能不能就当我没回来?反正再过一年半载我也是要走的,你别再管我的事了好吗?”苏阑忽然凑过来,眼神因醉意有些发眩,她扣住了他手腕,“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去波士顿交流?就是为了躲你,我不敢见你呀,我们这样的关系还碰面干什么呢?”   她一字一句说的倒认真,可沈筵权当听了个笑话。   他懒懒散散地抬眼,“还是这么没良心呐,阑阑,我可刚把你捞出来。”   苏阑方才憋着劲儿把话全说完了,这会儿无力地湮在座椅上,眼看就要掉下去,沈筵一把将她捞了起来,拦腰抱住她放到了他膝盖上坐着。   他指腹擦过她的脸颊,绕过去箍住后颈,额头抵上她的,“你倒是说说看,我们什么关系,嗯?”   沈筵淡烟疏雨的眉眼近在眼前,这张脸,五年来苏阑在梦里见过无数回。   可也没有哪一次,如此刻生动,他清冽的气息扑膺在她的脸上,她下意识的,屏息凝神不敢动。   良久,苏阑稍稍偏过头,她吸了口凉气,微不可闻地轻叹,“就是这样的关系,一见着,就免不了要犯错。”   她糊里糊涂的和他在一起,又负气分手,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过错。   但沈筵的唇很快寻了上来,眸色沉下去几分,他的声音听起来又哑又低,“是诸如此类的错吗?”   苏阑一个愣神的功夫,就被他攫住了呼吸。   和上次的不同,沈筵吻得很有耐性,辗转着往深处去,更叫她心悸的不知如何是好,她能反抗他蛮不讲理的霸道,和对着她不容置喙的强势,但他这样坦然赤忱的柔软,叫人实难消受。   甚至她伸手推他的力道也可忽略不计,沈筵抱得太紧,紧到她喘不上气,依他那个势头,像是要将满腔情热尽数送进她的唇舌。   沈筵将她衬衣扯出来,微凉的指尖沾上她的后背,苏阑耐不住呓了一声,“别......”   他手上的动作强顿下来,粗重的呼吸间,那语调也不一样的浪荡,“那阑阑跟我回去?咱们两个,好好儿的错一错?”   司机将车在RITZ前停下,苏阑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撕扯得不像话,沈筵用外套将人一裹,从车上直接抱进了电梯直达顶楼套房。   打从进门开始,沈筵就把在车里没完的事儿做了个尽兴,从沙发、地毯到落地窗,再到里间的大立镜前、浴缸里。   苏阑一开始抗拒得厉害,不多时气力耗尽,后半程几乎是予取予求。   她的抽泣声越来越低,沈筵禁不得她这样,他强忍着捱至最末,连神经末梢里浸着欢愉。   苏阑虚脱早已成了一团云雾,被沈筵抱着进了浴室清理。   整室的情昧被煅烧出醉梦沉酣的氤氲,才刚从沈筵怀里轻挣出来,不过须臾之间,苏阑一沾枕头就阖上了眼,累得连多骂他一句的力气都使不上来。   沈筵轻轻给她掖上被角,转身进了浴室冲澡,再出来时已是通体清泰。   他穿着浴袍走到客厅,随手从宽茶几上摸了一包烟,可转头一望卧室里的小姑娘,到底忍住了没有抽。   窗外尘雾蔽天,接连几天来的阴雨已现收势,也渐刮起了风,看着像是就有场大雪要落了。   沈筵手里夹了指没敢点的烟,心中讶异于自己此夜此时竟然有闲情,关心起了北京下不下雪这样稀松平常的事。   他自嘲般一笑,又想起方才她处处讨饶的样子,苏阑眸底沤着一团水汽,伏在他肩头娇怯怯求他轻点儿,可他哪里能收得住?   最后她被抵在了盥洗台上,沈筵望进她那双光影交错的杏眼里,清妩柔媚得惊人,苏阑被逼得无法,她似极难忍耐,不得要领地胡乱吻着他的耳根,带着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迷恋。   他是真着迷那个样子的她。   这个口是心非的小骗子。   小姑娘在床笫之事上,还和五年前一样,天真烂漫得让人发笑。   她对他说“不要了”、“求你,别再来了”、“饶了我吧沈筵”,无异于是把碗水捧到一个囚困在沙漠里快要咽气的人面前,然后又告诉他这水有毒你千万不能喝。   到了这种箭在弦上的时刻,再多的劝阻也无济于事,反将他的兴头推上了顶峰。   沈筵丢下手里的烟,慢慢走回了卧室,苏阑缩成一团睡得正沉,她这睡姿倒没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他从后面贴着她躺上去,侧脸来回摩挲着她的脖颈,双手困住她那段滑软的腰。   苏阑绵长而又微弱的呼吸声入耳,叫他无端有一种,这几年的分离恍如梦一场的错觉。   可究竟哪一刻才是梦呢?比起那五年,眼下是否反而更像梦境?   像到沈筵都害怕明早天光一亮,苏阑酒醒以后,又是那副样子,冷冰冰的、固执的拒他千里。   他近乎贪婪地将头埋在她颈间,嗅着她身上那股子独到的甜香,轻颤着道:“心肝儿,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苏阑在梦里转了个身,一张小脸在沈筵的胸口拱了几下,找到个舒服位置睡了。   沈筵的下巴抵在她发顶,他在暗夜里无声地笑了。   江山万里,不及如此。   老爷子半点没说错,他实是个昏君胚子。   苏阑睡到早上九点,就被床头的手机给震醒了,她迷迷糊糊接起来,“喂?”   唐明立在电话那头不怀好意,“我没记错的话,这该是你回国任职以来,第一次迟到吧?昨天晚上有情况啊苏总。”   “我上午得请个假。”   苏阑拨开沈筵搭在她腰上的手,踮着脚尖下了床,她捡起地上的衣服躲进浴室里,稍微梳洗了下后,穿上衣服离开了。   她出来时,沈筵犹正好眠,丁点儿未察觉。   苏阑裹着大衣走进附近的药店,买了颗紧急避孕药,就着白茫茫的雾吞进了喉咙里。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苏阑打了辆车回家换衣服。   她要顶着这身行头出现在办公室里, 怕是她私生活不检点的消息明天就会长着翅膀飞到总部去,Johnson养的狗听了都得愣上十分钟:这姑娘在纽约的时候看着挺安生的啊?   苏阑到家的时候,正碰上何丛推着她奶奶买菜回来,婆媳俩一块儿这么些年, 也处出了点子相依为命的味道来。   她妈看她裹得严严实实, “昨晚怎么没回家?大早上的, 头发乱成了这样?”   “公司接了个挺急的案子,我加班做材料来着,在办公室里凑活了一晚。”   苏阑根本不敢抬头,可一开嗓子,已不复清越, 咽了碎沙子似的哑。   何丛瞧着觉得不对劲, 可她奶奶却没看出来, 嘱咐她说:“你一姑娘家家的, 夜不归宿总归不成体统的,即便是为了工作, 还是早点找个对象是正经。”   苏阑开始揭起短来, “哎唷我的好奶奶,从前我读书的时候您可不是这种态度呀,是您说女孩子最好把本事长自己身上的, 现在又来数落我。”   “你还跟我顶嘴是不是?我话也没有说错的呀, ”奶奶拍了她一下, 板起脸教训她道, “学习和工作固然要紧,但也不能当个不嫁人的老姑娘, 那一辈子有什么意思?”   这就是中国大部分家长的缩影了。   在学校的时候, 恨不能围追堵截不让你因为早恋分散注意力而耽误学业, 等你一工作了,又望眼欲穿地巴望着你明天就谈场恋爱步入婚姻的殿堂。   还得是条件让他们非常中意的那种,可世上哪有那么多巧宗儿等着你呢?   苏阑应付了她两句,“我知道,明儿我就上相亲市场,寻摸俩男人来试试水。”   但何丛却说:“不用你寻摸,你爷爷老战友的孙子就在北京,人也才从德国回来,刚考进了中级法院,你抓紧时间和人小伙子见一面。”   “我们俩合不来。”苏阑斩钉截铁。   她奶奶气得敲了敲她的头,“还没见面你就知道合不来?成心气我的吧你?别以为你比人家厉害多少!”   苏阑赶紧解释:“我对法学有应激反应,当年法律职业资格考试的时候差点没过去,都给我落下病根儿了。”   何丛:“......你少贫。”   “妈你不错啊,来北京才多久啊,都会说贫了。”   奶奶不管这些,下了最后通牒:“就后天晚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见人一面。”   苏阑还是嬉皮笑脸的样子,“我不能再打扮了,那人小伙子都没活路了要,就算我和人成不了,也不能害的他结不了婚呀。”   奶奶还一头雾水,“这又是怎么说的?”   苏阑接着贫嘴:“您想啊,我本来就美,他见我这么伶伶俐俐能说会道,以后还怎么能看得上其他姑娘?啧啧啧。”   她奶奶:“......”   见鬼了,活了七八十年,没见过这么夸自己的。   何丛也觉得她女儿没救了,她根本不想结婚,自己的事一点儿都不上心。   苏阑到家后一猛子扎进了浴缸里,发狠似的来回搓了三遍,总觉得沈筵身上那道木质香还在。   尤其她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红瘢紫痕,从大腿根儿蔓延到胸口,就连脖子上也没能幸免,凭她现在这副战损模样,大约刚从叙利亚打完仗回来也不过如此。   天爷!昨晚他们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苏阑靠在浴缸里努力回忆着,可想起来的,都是些零落在遂欲氛围里的,胡言乱语吧,算是。   她还记得沈筵最后顶上去,战栗着,将汹涌的欲望,极深的,悉数身寸.进她体内的时刻。   他紧抱着她,动情地说了句,如念佛咒般:“我的心肝儿,我是...这么...想你,我这样爱你。”   苏阑也不晓得是不是酒劲太大了,感官出了些问题,怎么完事儿以后,沈筵的脸埋在她脖颈间的时候,总觉得有湿意呢?分明冰凉凉一片。   但爱又值什么呢?走出了RITZ的顶楼套房,横在他们之间的等级差,并不会减少半分。   她更愿相信,走着走着就走散了的人,其实从一开始就不顺路。   沈筵就是那个不同路的人,只不过半道捎了她一段,而苏阑选择了中途跳下车,才不至被他带入险途里。   那是一条名声被毁尽,她将任人折辱,注定金屋一梦的歧路。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大概就是那天,她给沈瑾之补完课,站在大院里头,辨不出来时的路径。   待要问警卫,沈筵已从里头走出来,她笑着问他:“沈先生要送我一程?”   他忽然就松了皱着的眉头:“好像我沈某人出现,就是为了送你一程。”   看呐,其实一切早成定局。   苏阑眼前是满室大夜弥天的水汽。   她阖眼缓缓滑下去,嘴角含了丝苦笑,任由热水没过头顶。   苏阑在家吃完了午饭,又不停脚地回了公司去上班,投行的工作性质惯是如此,该你做的事不会少一分,就算你上午请了假不能处理,那到了晚上加班也必须赶完。   唐明立志得意满地进来,不客气地坐到了苏阑宽大的办公桌上,他推了杯咖啡过去给她,“休息一下,顺便讲讲昨晚去哪儿逍遥了?班都不上。”   苏阑从文件堆里抬起头,“这位Merrill北京分部本年度的业绩明星,您现在很闲吗?闲的话帮我把这份资料翻译成......”   “不可能苏阑,我还有工作。”   唐明立慌不择路地跑了出去。   他刚出去,方助理就敲门进来了,“苏总,证监会下午的会议,还有半小时开始,周总让您参加一下。”   周荃,她和唐明立的顶头上司,一个年近五十的女强人。   人如其名,处事上十分周全,自知将要被后浪拍晕在沙滩上,便处处栽培新人。   投行圈里边缘些的,都以为唐明立才是Merrill的老大,现在又开始盛传,Merrill来了个画儿似的清冷美人,只可惜了英年早婚。   苏阑点了点头,反正都在金融大街,也没有两步路,她腿儿着就过去了。   她把刚签好字的文件归了个类,“这些我都已经看完了,你再交给周总过遍目。”   方助理抱着文件,临去前支支吾吾的,指着她的脖子说:“苏总,您这脖子上、是怎么搞的?”   苏阑伸手一摸,脖子上果真空荡荡的,尴尬了吗这不?   办公室里暖气开得太足,她刚才嫌热,直接就把丝巾给解开了。   苏阑尽量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足够真诚,“家里蚊子多,我这是被叮的、叮的。”   方助理疑惑地看了眼外头光秃秃的树。   她没记错的话,现在是冬天吧?   苏阑笑着看向她,“你还有别的事吗?”   方助理摇头,“没了,我没了。”   “去忙吧。”   等方助理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苏阑慌脚鸡似的捡起丝巾来系好,她对着镜子整理了一遍仪容,拿上包和会议记录本出了大楼。   证监会管着国内所有的投行,一年大大小小的会议能开三百个,但这次新政策实施似乎格外重要,连副主席都亲自到场发言了。   苏阑埋头记得认真,工整清秀的笔迹写满了三页纸,到散会时还在整理,想着明早例会如何跟员工传达。   “小苏啊,你来一下。”   她走出会场时,忽地被汤主席一嗓子叫住,苏阑回过头笑,“来了。”   他身边还围着几位商业银行的行长,就对她说:“这都到饭点了,一起去吃个饭。”   苏阑扫了眼这群子人,好几个她都打过交道,也有些人还第一次见。   她本能地要推辞,“我公司里还有点事,改天......”   话还没说完,旁边一个女行长打断她,“去吧小苏,汤主席的面子你都不给?这可不行。”   这个女行长不是什么坦荡人,一路靠着露大腿蹭胸脯走到今天,当上了一家大银行的三把手,名声早就在金融圈里烂透了。   周荃曾提醒过苏阑,让她离这样式儿的女人远一点,没的被她给带坏了。   她还记得周总的原话是:“人走多了歪路,再想回到正道上来,就会难上加难。”   苏阑无声翻了个白眼,你他妈就这么爱逼良为娼?自己睡遍了男领导还不够,见一个就拖一个下水。   但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再不去都要得罪人了。   她笑了笑,“那恭敬不如从命了。”   汤主席满意地点头,“别看小苏年轻,她啊,是个聪慧人儿。”   聪你个老六的慧。   苏阑在心里骂道。   他们一大帮子人在西裱褙胡同里的程府宴吃饭,正经的皇城根儿后头,一座环境幽静的四合院里,它的创始人是毛爷爷御用的厨师长程汝明先生。   酒过三巡前,这桌子体面人聊的话题都还算庄重,左不过是当前的经济形势和股市涨跌,喝开以后一个个的就开始原形毕露。   苏阑在来之前,就发信息给了唐明立,让他来救个场,中途借口把她换下来。   可她等上个老半天,都不见他人来,心里头也焦灼起来。   尤其她左边还坐着一出了名的色棍。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苏阑的上首坐着老汤, 下边儿也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ZJ证券的头把交椅袁正安。   她回国才没多久,就已经听说这位袁董走马灯似的连换了五任女秘书,桃色新闻满天飞。   苏阑之前还不大信, 她认为能坐到那个位置上的人, 总是有真才实学的。   在听他说了几句话后, 她才敢肯定,这袁正安本事是有的,但也确实脏。   老汤喝了酒,嘴上就没了把门儿的,他开口就是, “听说袁董又挑了个新秘书在身边?上次来送文件, 我粗粗看了眼, 那真是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儿啊。”   袁正安笑道:“你喜欢我让她天天去送文件, 反正也玩腻了,这不快过年了, 也该再换个新鲜的变变口味, 新年新气象嘛,旧人就不留了。”   好家伙,她直呼内行。   新年新气象这么用的。   苏阑又解锁了个新成语。   旁边的女行长给他点了支烟。   袁正安抽了一口, “今年这个属什么来着, 对了, 她属蛇, 明年就换个属兔的吧,当然不能属虎啊。”   老汤“哦”了句, “这是什么说头?”   袁正安眉飞色舞的, “家里已有个母老虎了, 一山都容不下二虎,更何况我这一杆老枪。”   满座的人都捧场地大笑起来。   苏阑听了只觉反胃,面上的笑也淡淡的。   袁正安就是这个时候注意到苏阑的。   她安静坐于人群中,做着旁人都会做的事情,别人敬酒她也敬酒,周围哄笑她也跟着笑,人家会做的她也都会做,做的分毫不差。   这个小丫头循规蹈矩地依葫芦画瓢,行着她根本看不上的摧眉折腰之事。   但袁正安总觉得,苏阑的曲意逢迎里,透着些敷衍和搪塞。   而她眉宇里明白流露的那段不屑和冷蔑,完全不像装出来的,换句话说就是,苏阑的身上有一种,原就不该属于她的、高于常人的心气儿。   难道这又是谁家的落难千金?   叫苏阑是吧?名校毕业的?   他印象里也没有哪个大族姓苏,有印象的又和她的年岁不大对。   袁正安在心里细琢磨了好一阵儿,但不管怎样,苏阑这个人,的确激起了他久未有过的驯服欲。   老汤见他总盯着苏阑看个没完,小声地提醒她道:“小苏,再敬袁董一杯。”   苏阑才刚端起酒杯,下一秒捧杯的手就被中年男人突然盖了个严严实实,言辞颇为怜香惜玉,“女孩子喝那么多酒干什么?”   她雪堆似的皓腕轻颤了下,纤细白嫩的手指像只受了惊吓的黄雀儿一般收拢,苏阑不动声色地撤出手来,“袁董说的是。”   她这举动更招来袁正安的青睐,他越发认定了,这个女人和他身边的都不一样。   袁正安意犹未尽地,在她手背上拍了下,“苏小姐是在北京读的书?”   苏阑强忍着恶心,“对,P大。”   他又问,“真是所百年高校,难怪滋养出苏小姐这样的佳人来,老师又是哪一位?”   苏阑报了陶院长的名字,袁正安点了点头,“原来是他的高足。”   后来便再无话了。   在袁正安的手又一次要碰过来时,苏阑假装接电话,拿起手机道了声歉就离开了包间。   她走到转角偏僻处拨通电话,“唐明立,你丫就是爬也该到了吧!”   唐明立边回她边摁喇叭:“姑奶奶,我还在复兴门这儿堵着呢,你再咬咬牙坚持二十分钟。”   苏阑放下手机,走到洗手间用冷水扑了把脸,出去时正和史秘书擦肩而过。   她没有认出他来,倒是史秘书留了个心眼儿,去前台稍稍打听了下他们这间都有些什么人,听完以后他就感到不太妙,赶着就回了沈筵所在的包厢跟他报告了一声。   沈筵登时就变了脸色。   从上一次汇报苏小姐的事,史秘书眼看着他跟了三年的、波澜不惊的董事长,沉着眸子硬是将支铅笔掰折了以后,他就知道苏阑是不一样的。   尽管他来得晚两年,不清楚从前的是非。   苏阑坐回去以后,袁正安酒劲上了头,益发明目张胆起来。   老汤侧过头瞧了他一眼,是真担心他的口水会滴到苏阑的丝袜上,这动真格的也得分场合。   他还好心警告了声,“袁董,注意点儿分寸。”   可那袁正安色字当悬,怎么肯听这样不痛不痒的告诫,他还要去拉苏阑的手,“我最近啊,刚学了摸骨相,你看看你......”   话才出口,包间的门已被人一脚踹开,袁正安不耐烦地啧了声,伸长了脖子往门口一探,差点子魂儿没给他吓出来。   “你会的还挺多,来,也给我摸摸看。”   沈筵阴着一张脸阎王似的站在门口,清隽的面容泛着怒意,这句玩笑话从他那把嗓子里溢出来,像淬了冰似的闻者生寒。   袁正安怎么都不会想到,他身边坐着的会是沈筵的什么人,只是凭他多年经验判断,料想他许是别处得罪了这位祖宗。   “沈部长,您请坐。”   老汤酒早醒了大半,忙不迭让出主座来。   沈筵不和他来这一套,“汤主席胆子倒大,在正式任命还没下来前,谁敢先乱了称呼?”   平素谦润的太子爷这么说话。   老汤一个激灵,心道这下完了。   袁正安见他不动,只有弓着身子过去请,还真就想着要去给沈筵摸骨看相,口中还不住地赔着罪,“是我眼拙,不知道沈公子您在这里,都没去敬杯酒,该死,真该死,恕我斗胆给您看看骨相。”   沈筵嫌恶地看了眼他摸上来的手,就这么个玩意儿?也配染指他珠玉一般的心肝宝贝?   火气上头时,他反手就将袁正安倒拧着搡在了地上,他冷笑一声,“连正反话都听不出,袁正安,我看你是真的该死。”   他低沉的嗓音在鸦雀不闻的室内响起。   不知方才使劲蹦高的袁正安听着,是何等冷漠和不近人情,这把软刀子没剜在其他的人身上,于他们而言,倒品出了几分慢条斯理的美感来。   沈筵这股力道极大,袁正安只觉得手臂都要断了,八成是被拧脱臼了。   他忍了再忍,才挺住了没当着沈筵的面哎唷起来,可饶是如此,也不知道头上这顶乌纱能不能保住。   就在袁正安怎么也想不明白,到底哪儿做错了的时候,沈筵已走到了苏阑面前,牵起她的手就把人带了出去。   在他们走了之后,老汤用力地打了自己几个大耳刮子,他问旁边的人道:“我不是喝多了做梦吧?小苏跟着沈公子走了?”   “妈的这个小贱蹄子!竟然是跟沈的,老子真倒霉大发了。”   袁正安已被人扶起来,他表情痛苦地骂了句。   老汤还是觉得不对,“这女的没病吧?她都背靠着这么大一座金山了,还累死累活的?”   那女行长没想到,苏阑竟有这般运道,能给沈太子当小,她颇不服气地挑唆,“这苏阑也真是的,跟了沈部长她也不早说,故意给袁董惹事。”   她才说完脸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   袁正安打完犹不解气,“她本来都说不来!你非上赶着撺掇她干什么!有眼无珠的东西。”   女行长捂着脸不敢吱声,只能暗咽下这个哑巴亏。   *   窄胡同里夜静月明,少了些白日含翠耀金的热闹,多出几分凄凉寂寞。   沈筵拽着她一路往深处去,眼看前路越来越黑,苏阑忍不住轻声问了一句,“你要带我去哪儿呀?”   可他不说话,只是往前走。   苏阑心里没底,用了全身的力才甩开他的手,可他们已经在一座四合院前。   沈筵推开门走进去,院中各处皆种有南水梨树,只可惜是在冬日里,并无素裹银妆的景致可赏。   苏阑还呆站在外,她傻气地仰头望着伸出粉白矮围墙的梨枝,踮了脚转着圈看,“这枝叶生得这样好?”   沈筵在一片清明的月色下,看着满脸稚气的她,宠溺地扯动下唇角,方才的怒火也消散大半。   他半坐在树下的石桌上,手里夹了支烟,也不知道是不是准备点,只气道:“如果我晚上没去,知道自个儿什么下场吗?今年多大了阑阑?”   “唐明立已经在路上了。”   苏阑低着头,答出了一句自欺欺人的话,其实她知道,他来或者不来作用都不大。   袁正安摆明了是要对她下手,又喝了那么些酒,就是老汤拼命劝,她今天也要被刮下一层油来。   何况老汤不见得会护着她。   沈筵像听了段有意思的捧哏。   他几乎要气笑了,“这个姓唐的是何方神圣?不过一介蝼蚁!谁知道哪天会捏死在谁手里?你不会真以为,凭他能挡得住袁正安吧?”   苏阑的声音越来越低,“我还不至于那么天真。”   “已经够蠢的了!”沈筵骤然想到他去之前,还不知道袁正安都对她做了些什么,一肚子火气又冒了出来,“我叫你都不见得这么情愿,真让人不解疑,你倒肯听这些下流种子的!”   苏阑嘟着嘴,在心里嘁了声,小小声说道:“你不也和他们差不了多少。”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沈筵皱了皱眉, “你刚才说什么?”   苏阑不怎么敢再说第二遍,尽管她离开沈筵已有五年多,但骨子里对他的顺从听话,好像到了今天也没怎么变过。   这个悲哀的事实, 她再怎么回避, 想不承认也无法。   她低头绞着手指, “没什么好说的,我先回去了,今天算我欠你。”   在苏阑转身时,沈筵忽然吼道:“你敢再往前走一步!”   她冷不防被他这么一呵斥,吓得指尖都颤了颤, 苏阑含了一包泪花回过头, 面上大有委屈之意, “你凶什么凶呀?”   美人落泪总是叫人生怜的, 何况是他的心尖子,沈筵的火气顿时偃了大半, 语调也柔缓了下来, “不是要凶你,我是在教你以后......”   但苏阑的倔劲儿已经上来了,她根本不想听他把话说完, 匆匆打断他道:“我们两个有什么以后?我求你别再自己骗自己了好吗?我和你就不是一路的。”   她回国之后, 要么对他百般躲避, 再来就是横眉竖眼, 到了这会儿,才有点子要袒露心声的意思了。   沈筵笑了一声, 还是那副平和镇定的表情, 他换了个坐姿, 像是准备和她长谈的样子,他说:“你接着说。”   苏阑反问,“我刚才说的你没听见?”   沈筵竟还能玩笑一句:“上年纪了,记性不大好。”   “我说,你和他们也没什么区别,甚至我都觉得,袁正安比你要痛快多了,他不像你那么虚伪,他至少把当情人这事儿摊在明面上说,你呢?五年前明明都有未婚妻了不是吗?还想方设法瞒人,就那么眼睁睁的看着,叫我顶着一小三儿的名头招摇过市!”   苏阑就这么毫不遮掩的,一气儿把话都说了出来。   四合院里的空气似凝固了般的安静。   半晌,沈筵把烟点上了,他抽了两口,路过阵风,又被吹得低咳起来,他抬头看她,“说完了?”   他淡漠的薄唇紧抿成条线,苏阑知道,这是沈筵动了大气的前兆。   但她到这会儿反倒不怕他了,“我最讨厌的人就是你,沈筵。”   沈筵掐了烟,“小姑娘讨厌我?嗯?真狼心狗肺啊,阑阑。”   苏阑的指甲嵌入掌心,她用尽了全力,也份外的疼些,她逼着自己对他说,“对,我就是讨厌你,讨厌你让我声名扫地,叫我在世人面前抬不起头来,讨厌你总是把我当小孩子看,我根本用不着你管我。”   沈筵笑着摇了摇头,“连情况都搞不清,就跟着人家去吃饭,你不是孩子是什么?还是个完人呐你?”   苏阑待要辩,“我那是......”   话没说完,就被沈筵截住了话头,他狭长的眸子眯了眯,“再说,给我当只雀儿,委屈你什么了?”   沈筵斟酌再三,还是将她定义成一只笼中雀,没有说是情人或者小三儿,苏阑她能在言语上折辱自己,但他却做不到。   他从一开始遇着她,到后来悉心养在掌中许久,就是打算了要给她名分的,只不过苏阑行事太急,没等到他掌控全局的时候,她就已经远渡重洋走了。   苏阑没承想他会说这么直白。   确实,给他沈公子做妾室,也一堆人削尖了脑袋往上凑,还要看他是否给脸,但这里绝不会有她什么事儿。   她淌眼抹泪地抽笑了一声,“这么说,我还得拜谢您青眼了。”   沈筵站起身来,他笑,带了些痞劲儿,“论理正该如此。”   苏阑被高大的身影覆住,她在阴影里抬起头,沈筵竟意外得眉清目朗。   她不是他的对手,好赖话说了整整一车,把自己都说哭了,但沈筵还是这个德行。   他的修为实在太深厚,就算苏阑再怎么摸爬滚打十辈子,在他面前也立不起来。   苏阑忽然觉得没意思,正欲伸手揩泪,却被沈筵捉住了手腕,他取出手帕来,轻缓地擦着她的眼睫,柔声道:“还说不是小孩子,你骂了人,自己倒先哭上了。”   她微微侧头,“我用不着你可怜。”   沈筵被她气笑,“照我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什么?把个人都读迂腐了,我给你擦泪花儿是可怜你?怎么那么难伺候呢?”   苏阑还是气得发怔,使劲儿推了他一把,“我说了我讨厌你,你离我远一点儿。”   沈筵纹丝未动,他一辈子也没这么耐心过,苏阑闹到这会儿,已让他头疼的不可开交。   “我看你苏阑这张嘴,是说不出好话来了。”   他捏住苏阑的下巴,巴掌大的小脸上是倔强又清澈的神情,真不知道是该骂她固执还是疼她清高,沈筵忍了一个晚上的燥意全涌了上来,对着唇就吻了下去。   他的吻来势汹汹。   苏阑开始还紧咬牙关不肯松,后来尽数被他撬开,带着浓重的烟草香,深而有力地和她搅弄在一起。   最后她连勉强站稳的力气也没了,整个人被沈筵紧抱着,他将她放到了石桌上,凉气儿一下子腿根传到了天灵盖。   苏阑抖了一抖,慌乱地搂住沈筵的脖子,不让他再乱动,“不要,这是别人的地方。”   沈筵轻喘着,才要解皮带的手顿住,他笑了笑,“这是你的地方,阑阑。”   苏阑没有听明白,她趁机跳下桌子,抚平了裙面问道:“你在说些什么呀?”   沈筵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所以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他这五年怎么殚精竭虑地走来,不知道他为了退这门板上钉钉的婚事和老爷子、跟郑家闹到了何种地步,不知道他赌上了什么去给她一个未来。   苏阑回了他句,“我应该知道么?”   沈筵漆黑的眼底泛起寒意,“阑阑,做人不能这么没良心。”   史秘书已到院前,小心翼翼地叩门,“董事长,您父亲让您过去一趟。”   沈筵点头,“让司机送她回去。”   苏阑在院子里怔忡站了半晌,沈筵临去前投给她的那记目光叫她心头没来由地一颤,他说那句你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她分明从他墨色的瞳仁里瞧出了几分手足无措的惘然,像是个大男孩才会有的伤心。   直到赵师傅在门口摁喇叭,她才回神来,捡起掉在地上的包坐上车。   “闺女你回国了?一切都还好吧?”   赵师傅曾给她开了一年多的车,对苏阑的事情还算清楚,也一直都是把她当女儿看待的。   苏阑“哎”了一声,“还好,您女儿都高考完了吧?我走那年她才读初中。”   赵师傅摆了摆手,“别提了,她一点不听话,读高中的时候跟人谈恋爱,书还没念完就弄出个孩子,现在打工去了。”   苏阑沉默了一会儿,她并不擅长说一些假意安慰的客套话,索性三缄其口,再说人生际遇高低起伏,她又有什么资格去评判别人选择走哪条路?   赵师傅转过一个路口,“你现在又跟沈先生了?”   算上他们在一起的那两年,仔细听不难发现,所有人对她和沈筵的关系,用的都是这个“跟”字。   这个问题对苏阑来说,完全超纲了,比上一个还要更难答。   连她也不知道,自己如今又同这个人搅和在一起,算怎么个意思。   苏阑忽然就不想回家了,带着一脑门子的官司进家门,免不了要被问东问西的,再不然就是催着她相看对象。   苏阑把头抵在车窗上,“麻烦您,送我去静训那儿。”   从前晚局子里出来她就没了林静训的消息,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苏阑自己也喝了不少,只记得好像隐隐约约听见了李之舟的声音。   林静训家没关门,玄关处多出一双男士皮鞋,她换了拖鞋进去。   才刚走到客厅,就听见厨房里传来叮咣五四的声音,她探过去一瞧,林静训手里拿着个打火机,一边要去拔开天然气的阀门。   她惨白着一张脸,“林翊然,咱俩同归于尽吧。”   林翊然用力掰开她的手,“听话,你不要碰这些东西!”   苏阑趁林静训没注意,从后面抢下了打火机。   林翊然松了口气望她一眼,苏阑却挑了个冰冷如霜刀的眼风给他,天知道她有多憎恶这个人。   她把林静训扶到椅子上,一下下给她整理着头发,“你是不是病了?走,我带你去看看。”   林静训眼神空绝地摇着头,“我没有病,苏阑,我要疯了。”   林翊然关好阀门走出来,“不要以为你装个疯傻,就能把和李之舟那点子事儿遮过去,前晚他到底干什么了!”   苏阑忍不住回道:“你是她什么人呐?她干了什么还要跟你报禀?你用不用栓着她!”   “你比五年前更厉害了,苏阑,这张嘴还这么爱逞能,”林翊然轻蔑地笑了一声,可眼中的狠戾丝毫未退,“仗着老沈疼你,给你轻狂的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你算他妈什么东西?”   这就是他们这帮公子哥儿的真实面目。   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凡世上所有对他们来说皆如探囊取物,没有权势伸不到的角落。   所以沈筵的好涵养才总像是个例外。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林静训拉了拉苏阑的袖子, 冲她摇了摇头,“好苏阑,你别因为我和他起争执,没用的。”   林翊然笑了笑, “瞧瞧我妹妹, 到什么时候都比别人识大体, 要不怎么叫人一刻放不下呢?”   “我跟你去三亚跨年,好好服侍你几天,这样你可以走了吧?”   林静训视死如归的,紧咬着后槽牙,才蹦出这两句话来。   林翊然这才稍稍满意了些, “李之舟的事, 你最好给我个合理的解释, 否则我没完。”   苏阑给她倒了杯茶, “我还想找你说话呢,真没想到, 你这儿比我还烦难。”   “年年难过年年过呗, 多少年了,不都这样挺过来了?”林静训捧着热茶,故作轻松的, 长叹了一口气道:“怎么又和你家沈叔叔闹翻天了?你说他都退婚了, 怎么你们俩还跟乌眼儿鸡似的, 见面就掐起来呢?”   苏阑摆弄着成套的六只斗彩三秋杯, 鼎盛时期的明朝,青花也多被烧制出典雅华丽的色调, 承载住大明风华, 再以八方来朝的姿态重现于人间。   就这么一套杯子, 还是林翊然那年在香港苏富比秋拍会上买下的,当时苏阑也在,只不过因为林静训在底下大赞了句这杯子精致,她哥便豪掷千金。   她记得最后成交价,仿佛是八千万出头。   所以不要说眼下,即便是几年以后,当他们两个之间的一切已成定局时,苏阑都很难讲清,林翊然对她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情。   林翊然不爱她妹妹吗?可他恨不得时刻将她含在嘴里,也会把所有她喜欢的,都尽数捧到她的面前博她一笑。   可站在林静训的角度上,谁又敢提一句,说这就叫作.爱?世上又哪有这样爱人的。   苏阑反覆看着杯上的花纹,“沈筵退婚了又能怎么样?没有郑妤,还有张妤,总归轮不到我和他结婚。”   “沈家的少奶奶可没那么好当,有个老爷子都够了,你没看报纸上登的威严样儿,”林静训害怕地抖了抖,“我估计啊,藏獒打他身边过,都得吓得做猫叫。”   “管沈老爷子怎么样,我不去掺和就是了。”苏阑被她逗笑了,“不过,你和李之舟怎么了呀?”   “上床了,我们俩睡了、一整夜。”   一整夜这个计量单位加的就很有灵性。   苏阑一个手颤,差点没拿稳掌心里的杯子,她忙给搂住了,“你说你们俩......就前天晚上?”   林静训瞥她一眼,“嗯,就咱们进局子那晚。不用那么小心,反正也是王八蛋买的,砸了就砸了吧。”   苏阑坐在地毯上听她讲起了经过。   那天林静训本来叫的是宋临,她不愿和李之舟照面,可他们几个正在一块儿喝酒,最后来的人就成了他。   李之舟把她领出来,林静训坐在车上紧张地拨着扣子,她说:“本来没想麻烦你的。”   他点了支烟,“我知道,打从我订婚那天开始,你林小姐就和我生份了。”   林静训看着他,像是瘦了许多,“不是生份,这是基本的礼节,我这个人,名声不好,免得带累坏了你。”   李之舟却说:“要带坏早就带坏了,还至于等到今天吗?”   “那我只能跟你说声对不起了,从小你最照顾我,到头来我却害得你婚路不顺,这不恩将仇报吗?”   林静训复又低下头,一声对不起,也像说给自己听的。   从她有记忆开始,大院儿里的那帮人就是跟红顶白的翘楚,知道她不是林家的亲生女儿,原本围着她的玩伴也不怎么和她来往了,绝交都算好,碰上那跋扈的,没事儿还要骂个两句,再踩上一脚,笑话她老半天才肯消停。   只有李之舟对她从没变过。   她读高三的时候,有一次方意如又去寻亲女儿的踪迹,没找到回来拿她撒气,打骂叫杀了一晚上还不够,早上还不许司机送她去上学,大冬天的让她自己走六里地。   李之舟就每天悄悄地送她,给她买好早餐,让她在车上吃,林静训喝着热牛奶就在想,要是能嫁给他,那该有多好啊。   可慢慢她就知道,自己的确是有点儿,痴心妄想得离谱。   李之舟犹豫了几秒钟,还是将她的手握住了:“你猜我为什么照顾你?”   林静训抬头冲他笑,“你总不能是因为......”   “如果我说就是呢,就是你猜的那样。”   话还没说完,李之舟就已经猜到了下半句,急着打断她。   林静训脸上红潮迭起,她不住地冲她摇着头,“那这辈子我太悲哀了,求你不要说,说出来我就太可怜了。”   她能接受自己被林家父子踩进泥土里,权当林翊然的玩物,不被像个人看待,却怎么也面对不了,她也曾经有幸得到过天上神明的眷顾。   让她打小就爱着的人,也同样深切地爱着她。   而他二人从一开始,竟是命中注定,无论如何都要分别。   李之舟温柔地抚着她的脸,“好,我不说,我只做。”   他微热的指腹,在林静训的唇上摩挲半晌,然后吻了下去。   那个晚上林翊然疯了似的给她打电话,她被李之舟压在身下,看着他脸上癫迷得不似真人的神情,心一横把手机给关了。   苏阑听完就在想,人生总有那么一个夜晚,是允许我们暂时抛却开所有理智和克制的,它只属于她们的薄情郎。   比如沈先生,比如李教授。   林静训小心地问,“你看我这样子,是不是还挺不道德的?对不起沈瑾之。”   苏阑摇头,“我这人护短,当然是站在你这边的,她又不是我好姐们儿。”   林静训笑着说:“你这不可对啊,人家好歹是你学生,你还教过她一年呢。”   “这才对呢,你见过有几个乙方,会向着甲方爸爸的?”苏阑也笑,说着又兔死狐悲起来,她叹了声:“我又不是什么道德楷模,就连我自己,不也做过不堪的事儿吗?”   林静训见她伤感,“那不是不知道吗?你和我不一样,我这叫明知故犯。”   苏阑又和她说了大半夜的话才回家。   何丛还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她本想装作没看见,直接溜回自己房间去休息。   但她妈身后就跟长了眼睛似的,“你过来。”   苏阑像是才发现她似的,“这不是我妈吗?您还没有睡呐?”   何丛用一种“你少跟我在这儿装蒜”的眼神剽过去,“加上人赵际的微信没有?后天就要和人家见面了。”   苏阑没忍住打了个酒嗝,“斗胆问一句,妈,谁是赵际啊?”   她是真想不起这号人物来。   “你一个女孩子,怎么天天喝酒?”何丛嫌弃地招手散了散味儿,“就是你爷爷老战友的孙子,他条件很好的,外面有一大把女孩子追他。”   苏阑慢半拍地笑,“真那样还相亲?这个赵际别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搞不好是个零,我可不想年纪轻轻给人当同妻。”   何丛点了点她的额头,“人家是看了你照片,觉得还不错,想相处一下试试看。”   “行行行,后天我去见他一面还不行吗?快睡吧。”   苏阑实在是头晕的厉害,只能先应承下来,要不然今晚甭想睡踏实。   她起身慢腾腾回房间的时候,才回味过来一件了不得的事,“妈,你竟然知道什么是零?”   何丛反应了半天,“我不知道啊,但肯定不是什么好话,就你那狗嘴里,还能吐出象牙来不成?”   苏阑:“......”厚礼谢。   算上她亲妈和林翊然,今晚已经有三个人说她的这张嘴不好,看来她真是要靠这嘴实现一辈子单身。   苏阑本来没把相亲这事儿放心上,但隔天下午,她就被奶奶狂轰滥炸地赶回了家。   她们甚至把行头都准备好了,苏阑无奈地换上,极不情愿地出现在了西餐厅。   赵际已经先到了,他见苏阑在门口东张西望,站起来冲她招手,“苏妹妹,在这儿。”   ......苏妹妹。   苏阑当时就浑身僵硬不得劲儿,怎么这人说话,有一种不顾他人死活的油腻呢?   她礼貌地坐下,“赵际是吧?您好,我是苏阑。”   “对、对对,我就是。”赵际盯了她半天,后知后觉地回神,“你看起来比照片上还漂亮,我真想不通,你这样的怎么会没男朋友?”   苏阑还构思着怎么回答,“其实我.....”   “这不是苏总吗?唷!搁这儿相亲呢?”   郑臣欠儿登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每次听起来都让人忍不住想打他。   但是今天就很不同了,苏阑好似找到了救星一般,回头冲他甜美一笑。   “你别这么笑啊,我警告你,要搞什么鬼你?!”郑臣愣了三秒钟神,他指着苏阑,连喉咙都透着不安,“杨峥你等等我,我马上出来,你丫别走啊你!”   苏阑一把拉住了他,“亲爱的,那么着急去哪儿啊?”   郑臣满脸“你少在我身上动歪心思”的表情,“我告诉你苏阑,别以为我朝中无人,我们家世代忠.....”   苏阑根本不让他说完,她对赵际说了声失陪一下,就拉着郑臣往走廊里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64章   苏阑看四下无人了, 才道:“你先到外面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出去,最多不会超过十分钟。”   郑臣老大不乐意,“憋什么阴招子呢你?相个亲而已, 哪来那么多的名堂?”   “那个人一看就和我合不来, 他说话跟油管子漏了似的。”苏阑开始叫屈。   郑臣没听明白, “什么意思你是?”   苏阑解释道:“他上来就管我叫苏妹妹,这不跟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一样吗?像你的能是什么好人呐?”   郑臣:“......”   我他妈谢谢你了,您可真是会说话。   苏阑见他无动于衷,“你要帮这个忙,我当着你的面连吃半个月羊下水, 眼都不带眨的。”   郑臣气道:“爱吃不吃你!这点屁事儿也值当我看上半个月?你可真敢说。”   苏阑发现他今天真的特别难说话, “那你说嘛, 怎么样你才帮忙?快点讲呀。”   郑臣问了个不相干的, “你真不是自愿来相亲?”   “尽他妈说废话!”苏阑忍不住骂道,“自愿我还求你?”   苏阑也搞不明白他又怎的忽然高兴了。   只听他说:“跟我一块儿去游艇上跨年, 借你那金手给我赢点小钱。”   靠, 还叫这厮把韵押上了。   苏阑一跺脚,“好咱俩成交,差旅费你出。”   郑臣拿出手机开了计时器, “......就十分钟, 我掐着点儿呢, 迟来一步, 立马我就走人。”   苏阑飞奔着回到了座位上。   赵际还挺关心她,“没出什么事儿吧?刚才那位是......”   苏阑悲悯的表情切换自如, “其实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才好, 他是我前男友, 但家里一直不同意我们在一起。”   赵际的脸色黯了黯,“是因为什么不同意?”   “因为他不务正业,又没有上进心,之前还因为打架斗殴进去过,吃了几年牢饭,最近才刚放出来。”苏阑的语气也变得哀婉凄切,听着真有点亡命鸳鸯的感觉,“我还是很爱他的,不管他曾经犯过什么错,就是我妈不同意。”   她怕赵际不信,还边指给他看,“你瞧瞧他,是不是一看就不像什么正经人?哪像你呀。”   赵际看了眼靠在车边抽烟的郑臣,“的确,他这人看起来是挺不正经的。”   他童叟无欺的眼神差点没叫苏阑乐昏过去。   但她还得忍住,“总之......不好意思了今晚,我会买单的,还请你替我保密。”   赵际觉得有点惋惜,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也不便多说什么,“放心吧。”   苏阑真诚地点头,“你人可真好。”......骗。   甚至赵际出去的时候,还意味深长地拍了拍郑臣的肩膀,带了点训示和告诫说:“以后要洗心革面。”   郑臣:“???”   苏阑结完账出了门,“没有超过十分钟吧?”   郑臣的眼睛像钉在赵际的背影上,“这哥们儿怎么还劝上我呢了还?”   苏阑心虚地系上安全带,“谁知道呢?快上来吧。”   郑臣问:“我送你回家去?”   苏阑疯狂摇头,“这么早回去,我奶奶该起疑心了,可不敢家去。”   “那就去黄金屋?有刚从东京空运来的蓝鳍金枪鱼,和意大利的阿尔巴白松露,宋临把料理师也一并给请过来了,你家静儿也在。”   苏阑自然乐意,“你干嘛不早说!”   杨峥早在他们之前就到了黄金屋,把刚才所见所闻当趣事讲了一遍,末了还不忘夸苏阑,“给她牛逼大发了,相着亲呢,边叫郑臣亲爱的。”   沈瑾之也起了疑,“我总觉得这趟从美国回来,郑叔叔和苏老师不一样了,不会是偷摸着在一起了吧?”   李之舟的余光直往沈筵那儿瞟,“少胡说啊你,没影儿的事。”   “你别是进沙子了?总斜眼睛做什么?”   瑾之凑过去,翻了翻他眼皮,左右来回看。   宋临干笑了声,“大侄女儿,你家小叔叔的心事,你是一点不知道啊。”   沈筵独自坐着喝了一杯又一杯,“那倒也不是全没影儿,我都没敢问,他们在纽约干什么了。”   “他俩铁定没事儿,苏阑不知道郑臣的心思,上回哥儿几个还撺掇他表白,连他自己都摇头说算了,”李之舟坐到他身边,悄悄地撤下了酒杯,“你要说他们在纽约做出了什么,那就更不会了,苏阑多烈性啊,郑臣也还不至于糊涂到那份上。”   “有什么不会的?她现在人大心大,从前亲热过了,搂着你三哥三哥的叫,又乖巧又黏人,你再看现在,过了夜招呼不打一句就走,在路上碰着了,你喊她都装作不认识。”沈筵简直有一肚子的苦水要吐,“前天好心好意救下了她吧,连声谢谢都捞不着,还指着你的鼻子大骂,拿我跟一帮孙子比,比完我竟不如一破落户袁正安,真是气人呐。”   委屈归委屈,但沈筵心里还是赞同李之舟的说法,郑臣是处了多少年的弟兄,他的品性沈筵还是清楚的,苏阑那个没良心的就更不会出岔子,他们要真是发生了些什么,她早都憋不住要和盘托出。   但尽管从前没什么拉扯,不代表日后也不会,现在她在郑臣面前,可比对着他要亲近多了。   李之舟听得想笑。   论起来,沈筵从小到大,还真没在谁跟前受过这样的气,但凡换个人,这会儿都已经不知是死是活了,也就是苏阑吧。   李之舟嗤了声,“说起来也怪你自己,早把她惯坏了,凭她怎么瞎闹,都不见你跟她较真。”   沈筵笑说:“小姑娘家岁数轻,让让她也没什么。”   李之舟又想起另一事,“听说老爷子找你了?如今你权柄在握,还有什么值得老爷子操心的?左不过又是婚事,可你究竟怎么想的。”   沈筵点了一支烟,前晚沈老爷子把他叫去,又拿出几张照片给他看,说是都青春貌美。   可他是怎么说的?   他靠在乌木柜子上,手里转着一杯茶,说:“您这不太厚道吧?人好好一待嫁姑娘,别平白叫我毁了。”   老爷子气得横眉倒竖,“你不要以为你弄个洋鬼子把郑妤给拐走了,就是赢了你老子,我会同意退婚是因为她不适合当沈家儿媳!”   沈筵还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我呢,还是那句话,您要是这么喜欢胡乱给人指婚,就自己去结,论说您当鳏夫的年头也不短了,对得起妈了。”   “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不孝子!”   沈老爷子抄起茶盅就往他身上砸。   “荣华富贵,原不过就是浮光烟云,我这辈子就算在原地打转儿,也不知比人强了多少,”沈筵侧首躲了,他缓缓迈出去,“我说句实话,就算是没有遇见苏阑,我也不会学着您一样,拼命往上爬,最后当一个孤家寡人,自个儿觉着还挺能的。”   临去前他又背对着老爷子道:“哪天我结婚了,再来登您的门。”   “老爷子肯定气得不轻,”李之舟听完就乐了,“那你还不抓点儿紧?”   向来儒雅的沈筵难得动了一句粗,“我抓紧有个屁用!她满脑子都是五年前那点事儿,什么败坏了她名声,又嫌我这人虚伪瞒着她订了婚,这读书人清高得很。”   他说话的间隙,一口烟呛进嗓子,沈筵扶着沙发低低地咳嗽起来,再抬头就看见郑臣和苏阑来了,俩人有说有笑,就差粘一起了。   沈筵心烦意乱地掐了烟,这幅情形,再多看一眼就要被气死。   他索性拿上外套起身出门,沈瑾之还在后头大声喊他,“小叔叔,你还没吃饭呢,就走啊?”   李之舟拉过她,“你小叔叔气饱了,这会儿吃不下饭。”   苏阑一来就直奔林静训那儿,根本也没看见沈筵,倒是林静训冲她嘀咕了一句,“沈叔叔怎么走那么急?”   待她再回头时,只看见一个孤松般挺拔的背影跨出了院门,竟有几分落寞。   苏阑黯然垂下眼眸。   林静训看她这样,便道:“你要真是放不下就跟上去,如果不愿去,就少做这副牵肠挂肚样儿。”   苏阑不服输的和她辩:“我哪里有放不下他呀?”   林静训掐了把她腰,“浑身都很软,只有嘴最硬。”   “我又不老爷们儿,要那么硬干嘛使?”   林静训:“......行啊苏阑,车开挺快。”   再到后来林翊然进来,席面一拢,说的就都是客套话了。   聊来聊去,也都是在确定三十一号那天的行程,安排飞机去三亚,酒店就订在独占一个湾区的柏悦。   李之舟插了句话,“游艇上的房间也收拾好了,不晕船的也可以在那儿睡。”   林翊然却忽然抬头,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在哪儿睡不打紧,重要的是,千万别睡错了人。”   李之舟笑道:“睡错了也不妨事,日子还长,谁又是谁的人呢?”   林静训脸上的血色顿时褪得一干二净,“你说什么呢哥?快吃饭吧,吃完我们回去。”   沈瑾之闻出了空气里的火药味,“你们两个这是打什么哑谜呢?”   林翊然转头看她,“好侄女儿,看紧你的未婚夫,别叫他胡来。”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这顿饭林静训吃得胆战心惊。   旁边坐了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炸了的林翊然, 对面是外表随和却极有主意的李之舟,还有个此刻浮想联翩恨不得撕了她的沈瑾之。   没等最后一道菜上齐,她就拉着林翊然走了。   人才刚离开,沈瑾之就把手里的叉子一扔, 她擦过嘴以后, 又重重地将帕子甩在了桌上。   郑臣掀起眼皮斜乜沈瑾之, “您这用餐礼仪都跟哪儿学的?”   苏阑在桌子底下踩了他一脚,“不说话你能死啊?显你了是怎么着?”   李之舟摆手示意她没事,又站起身,拉上沈瑾之就往二楼去。   郑臣指着小两口问,“沈公主不会动手吧?”   苏阑也烦闷地拨弄着沙拉, “怎么可能?我的学生我知道, 人好歹名门闺秀, 哪儿会动......”   她话都还没说完, 一个商周时期的青铜器皿摆件就从二楼砸了下来,上头咋咋呼呼的。   ......这......还是闭嘴吧。   苏阑只当做无事发生, 埋头搅着那些紫甘蓝。   她察觉到郑臣的视线一直在她身上, “你老看什么看呐你?没见过美女拌时蔬?”   郑臣笑,“我看你脸疼不疼?左边像是肿了呢。”   “.......”   楼上李之舟对着一屋子碎瓷片,半天才道:“您大小姐都摔完了?现在能听我说了吗?”   沈瑾之气得发抖, 声音也带了些颤, “我就是听你说的太多了, 我不要听你说, 你一直在骗我,你跟她从来就没有断过。”   李之舟走过去轻抚着她的背, “好了消消气, 林翊然什么德行你不清楚?谁知道他今天打哪个三岔路口过被鬼摸了头, 跑到这儿来胡言乱语一通,也亏你会信。”   沈瑾之泪盈盈地望着他,“林家怎么样我不管,我只问你,你究竟欢不欢喜我?”   李之舟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无波无澜,他淡然道:“我不欢喜你,怎么会上你家提亲呢?又何必订婚。”   沈瑾之扑到他怀中,“那等明年开了春,我们结婚好不好?”   李之舟微不可察地偏过头去,他无力地阖上眼,迟疑半晌才抱住怀里的女孩,像下定某种决心,“好。”   *   三十一号下午,苏阑推着行李下楼时瞧了眼天色,半空大片乌云暗沉沉的阴风怒号,像要下雨了。   郑臣下车帮她把箱子放进后座,“才去三天,哪用得着带这么多东西?不嫌重啊。”   苏阑白了他一眼,“你懂什么呀你?这都是必需品。”   郑臣从包里抽出一手办来,“好嘛,这也能叫必需品?”   苏阑抢过来放好了,“也是的呀,我睡觉的时候,它得在床头。”   “......”   机舱里开着暖气,苏阑刚一登机就把外套脱了,只穿了件复古白衬衫配卡其色短裙,系了一条CHANEL的领结,黑色长筒袜刚没过膝盖,卷曲的长发披散下来,左边用钻石发卡别住,看起来就像个还没出校门的女学生,恬静又端庄。   虽然是专机,但位置早就安排好了,苏阑还以为郑臣专程带她来抢钱,他们俩会坐在一起,哪知她坐下时,就撞进一双深如寒潭的眸子。   苏阑点了下头,“沈先生,那么巧。”   沈筵抬眼打量了她一遍,小东西真好看啊,隔开了岁月长河,也不见留下任何的痕迹。   他轻哂,“难为你了,还能主动跟我说次话,真不容易。”   苏阑坐下以后,正儿八经地问:“你今年都快五张了吧?那怪不得呢,看谁都不入眼的样子。”   沈筵气得音调都高了,“怎么算数的你?我才三十六,哪儿就五张了!”   少见气着他一回,苏阑心里笑开了,“这男人不服老,必有蹊跷,怕没人要你吧?我可......”   她说这话时,空姐推着餐车打她身边路过,苏阑的半边身子都斜在外面,险些被撞上,沈筵眼疾手快地,一把将她拽到了怀里搂着。   苏阑仍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却只嗅到了满怀柔和的沉香味。   她头顶传来声轻笑,“你可什么?倒是说完呐。”   苏阑起身理了理头发,“我可吓死了,她没长眼睛?”   起飞后苏阑从包里拿出iPad,翻看最新一期的《The Wall Street Journal》,从一脚踏上投行这条贼船起,每日浏览财经新闻已经成了她的习惯。   她冲空姐抬了抬手,“麻烦给我一杯美式。”   苏阑打开小桌板,拿出本子记下她认为比较重要的信息,正刷刷地写着时,一只骨节修长的手点了点她的笔记本,“这个单词拼错了,你是怎么毕的业?”   她的笔尖顿了顿,“我就愿意这么拼,管我呢,什么都要听你的?”   空姐把咖啡递给她,“慢用。”   苏阑刚喝了两口,那咖啡液就滴了好几滴在桌板上,她忙抽出纸去擦,自言自语道:“我是嘴漏了吗?还是这杯漏啊?”   沈筵还挺好心地凑过来,“来,我帮你看看。”   苏阑没想理他,“我用不着你帮......”   话还没说完,沈筵就飞快地捧牢她半边脸亲了下去,苏阑就这么,一手举着杯咖啡,一手捏纸巾,动弹不得地被他占了足足五分钟便宜。   亲够了他才低哑道:“宝贝你嘴没漏,紧着呢,是杯子的问题。”   他用舌头撬了半天才弄开,这城门楼子严的,想漏点什么出去还真挺难。   苏阑:“......”   越老越不要脸了是伐?   沈筵还立马招来了空姐,“给她换过杯新的,这杯漏着缝儿,以后工作要注意。”   苏阑:“......”   他在演什么明火执仗?   这一出闹得,苏阑连正眼都不想再看他,戴上眼罩就开始养神,末了竟真的叫她睡过去了。   沈筵轻手轻脚地给她盖上毯子,把她的肩膀扳过来,苏阑身子一歪,就跌进了沈筵怀里,他噙了丝笑把头低下去蹭了蹭。   郑臣去洗手间打这儿过,刚要开口,“喂,我说苏......”   他忽地瞥见他们两个十指交握着的手,她躺在沈筵怀里乖得像只小猫儿似的。   沈筵并未抬头,他的脸还腻在苏阑的额头上,放轻声音问道:“她睡着了,有事儿吗?”   郑臣干笑了一声,“没、没有。”   没准儿用不了多久,就真没他什么事了。   苏阑在飞机降落前醒了过来,沈筵原本也眯着了,又被这动静给弄醒,她慢慢抬起头难以置信地问:“我为什么会睡去你身上?”   沈筵大力摁了摁眉骨,也一副才睡醒的样子,“那我哪知道?你一贯睡觉就爱乱动,我也睡着呢。”   苏阑争辩说:“你胡诌,我睡觉可老实了。”   “是吗?以前都是谁好端端睡着觉,就把脚架我身上来了?一夜得给你盖多少趟被子?”   沈筵靠在椅背上虚浮一笑,伸手摸到她的后颈,把整个人往他这儿带了带。   “好吧,是我是我,”苏阑脸上一热,忙退开三尺地,“你说话就说话,离那么近干嘛?”   下飞机的时候,沈筵看苏阑又是外套又是包的,就很自然的要去帮她拿着包,但苏阑手一挥,“我自己来,不让你碰。”   沈筵睨她一眼,“我看你到什么时候能不逞这个强。”   李之舟走在后头,笑道:“瞧瞧咱们沈董这眉目舒展的,看来美人在怀的滋味挺不错啊。”   沈筵笑问,“有那么明显吗?”   李之舟点头,“基本已经到了只要不是青光眼就能看出来的程度。”   “......去酒店吧。”   同行的人里头,李之舟和林翊然都是成对儿的,杨峥带了个嫩模去,宋临招呼了新女友,只有苏阑他们三个人落了单。   可到柏悦的时候,乔南一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非和郑臣住一间,郑臣只靠在柱子边抽着闷烟,也不说同不同意。   乔南一走过去,“你烟瘾这么重啊?”   郑臣心烦地吐了口白雾,“你管得那么宽啊?”   她笑了笑,“我和你住一块儿,不怕我吃了你吧?”   郑臣漫不经心地勾了勾唇角,“谁最后吃了谁还不一定呢。”   李之舟故意开了句玩笑,“要不给你俩也弄一独栋?”   苏阑立马骂回去,“你在口出什么狂言?当然是开两间房了!”   她拿上房卡气鼓鼓地就走了。   宋临搂着他那清纯大学生女友,“这个小苏阑怎么还生上气了?”   沈筵看着她的背影,笑道:“使性子呢,不用管她。”   李之舟把房卡递给他,“房间就在苏阑的楼上。”   苏阑才进门,就被窗外对比对极高的湛蓝一色晃花了眼。   柏悦位于三亚的最南端,从机场过来,要翻越五公里之长的观海山路,此处三面环山,一面临海,整家酒店的设计风格,都是由比利时设计大师Gathy亲自操刀,可以说是非常的后现代主义了。   她躺在沙发上静听着海浪潮涌,刚眯上眼睛,脑子里就浮起沈筵那副轻薄样。   他轻喘着说那句——“紧着呢”时,低沉的声音也不知染上了什么难言的情致,她的心瞬间就漏跳了一拍。   作者有话说: 第66章   苏阑跟触了电似的从沙发上弹射了起来, 小跑着进浴室洗了个澡,水温调得也比往常低,可当她披着一头湿发,裹着浴巾撑在洗手台上, 伸出手把镜面上的雾气擦个七七八八时, 还是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   她的胸口微微上下起伏, 饱满的脸颊上泛起一层不可名状的红晕,看着就跟刚完事儿似的。   恍惚间,也不知是从哪儿钻出来一个骇人的想头:咱就说有没有一种可能,苏阑,你就是对他贼心不死?   苏阑立马给了自己一个耳刮子。   她指着镜子的人骂道:“你他妈清醒一点吧!你是受资本主义荼毒多年都没有倒下的女战士, 就算是恋爱瘾上来了你也不能吃一回头草吧你!真是好日子过够了!”   当然她打得很轻, 她舍不得下重手。   苏阑放慢了动作吹干头发以后, 做了遍护肤, 把深呼吸做了几个来回,心绪已基本平复了下来, 她走出浴室, 从箱子里拿出条黑色长裙换上。   这条裙子出自以色列小众设计师之手,它的袖子和抹胸齐长,露出她优越的肩颈线和精致锁骨, 绒面裙身亦柔软顺滑。   苏阑没有什么昂贵的首饰, 这条裙子也并不适合再在脖子上佩戴珠宝, 戴了反而有些喧宾夺主。   她只配以一对圆润硕大的东珠耳环, 对镜自照一番,倒瞧出了几分九十年代的港女风姿。   他们几个的群里已经催了三遍, 说晚宴设在甲板上, 她在房间里磨蹭到六点才出门, 等电梯门开时,同样穿一身黑丝绒西装的沈筵,插着裤兜翛然而立。   苏阑面无表情的,像是不认识他一样,走进去自动站好。   沈筵盯着她自腰间旋转的褶裥看了许久,行动时更凸显出纤细的腰身,真是难以想象,他的阑阑到了三十岁开外,会有怎样一副绝代佳人的高级松弛感。   电梯已经下到了一楼,苏阑还在放空状态,沈筵走出两步又回头,他扫了她一眼,“酒店开了多少工资请你站岗?跟个哨兵似的站那么板儿正。”   苏阑大梦初醒地跟了他出去。   年末岁杪的南海海面上,空气依旧是云霞满纸的湿热,苏阑坐在甲板的沙发上,笑着看宋临从冰桶里,把一只只从法国空运来的Belon生蚝扔给料理师,烧烤架上烘炙着来自世界各地的顶级海鲜。   林静训指着另一边问,“这又是什么?”   她哥坐在她旁边喝香槟,单手搂着她,一双薄唇在她颊上逡巡,“蓝龙虾吧,和那生蚝算老乡,法籍来的。”   苏阑走到料理台,看了会儿厨师们处理一只十五公斤重的Alaska帝王蟹,郑臣站到她身后说:“我看你站在这儿,怎么就那么别扭呢?你仔细克了后厨。”   她抬眼就看见沈筵往她这瞧,苏阑心一虚,忙拉了郑臣往甲板另一端去,“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郑臣看她神秘兮兮的,“我怎么觉得,你没憋着好啊?”   苏阑小声在他耳边念叨了几句,郑臣才听完,一口白兰地就喷在了她的脸上。   她生无可恋地闭上眼,郑臣赶紧拿手帕给她擦,“你跟人说我是你老公?”   苏阑抢过来自己擦了半天,“我那不纯纯开玩笑吗?谁想到能被沈筵发现?”   郑臣紧张地摸了摸脖子,“你看我脑袋上有几个头?”   苏阑左瞧右瞧,“就一个,怎么了?”   “一个你不给我安生点儿!瞎他妈开什么玩笑你在?”郑臣忽然喊起来,“难怪你一回北京来,宋临就说你结婚了也非离不可,敢情我是那大冤种?”   苏阑赶忙捂住他的嘴,“事情没那么严重,沈筵一早让人去纽约查过了,他知道我没结婚。”   郑臣松了口气,“那就......”   可她又补充了一句:“但他知道我在你那儿住了大半年。”   郑臣:“......像这么关键的信息,麻烦你,以后提到前头来说。”   郑臣一只手搭在胯上,原地来回走了几步道,另一只手不停指着她。   怪道在飞机上座次会被打乱,成天不见人影儿的首都蹦迪代表队队长乔南一会突然出现在这地方,很难说不是沈筵在背后捣鬼。   苏阑看得眼花,“别转了我头晕,在作什么法呢你?到底怎么了呀?”   “和你没有关系,都我自己闹的。”郑臣喘口气,他摆了摆手,“这事儿我会去和老沈解释。”   苏阑哼了声,“你跟他有什么好解释的?我和他早分手了,愿在哪儿住就在哪儿住。”   郑臣没忍住斜睇她一眼,到现在也只有她自己觉得这个手分得挺彻底,她也不想想,如果不是大家伙儿清楚沈筵对她做什么打算,她怎么还进得来这圈子?   一直以来,苏阑被沈筵保护得太好,还没见识过这里头是何等的拜高踩低,更不知道大多数人恭维她背后的深意,其实是向沈家低头臣服。   也只有苏阑一个人,还觉得仅凭着林静训铁瓷和沈瑾之老师这样微薄的身份,能在这儿备受推崇。   苏阑没说什么就走了。   她蓬松而卷曲的长发被海风吹起,有种让人猝不及防就会怦然的易碎感,郑臣瞧着她纤细优美的背影飘得远了,他靠着栏杆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她应该走的,她是迟早要从他身边走开的,这是他的命。   但不论曾彩排过多少次,他依然,依然会为她的转身泪流。   郑臣蓦地仰头灌下一整杯酒。   乔南一不知在后面站了多久,她走到他身边,忽然拍了拍郑臣的肩膀说道:“你喜欢她。”   郑臣自嘲地一笑,“喜欢的不得了哇。”   她凑到他面前端详了几眼,“说着说着怎么还哭了呢?”   郑臣把杯子一撂,“我哭你大爷,这酒太烈了。”   乔南一看着和林静训说笑的苏阑,“她也真够厉害的,虽说容貌出挑吧,但沈筵见过的美人还少吗?偏对她念念不忘,走火入魔了一样。”   郑臣有些发妒地扯了下唇角,“这不叫走火入魔,他们是交了心了。”   乔南一啧啧了老半天,“那这姑娘就更了不得了,沈筵这样深的心计,竟能把一颗心交给她?”   她又想起郑妤临出国前跟她说的话来。   年初郑妤心冷地去新加坡,打算在那儿小住几天,略散散心就回洛杉矶,郑臣那时候还在纽约,只有乔南一到了机场送她。   还记得那天下着大雪,可郑妤的脸色比雪珠还白,她拿着机票迷惘站着,突然问了句,“南儿,你知道什么叫捧杀吗?”   乔南一和她一样被家里娇宠溺爱着养大,只知穿绫罗绸缎,扬手掷金银玉器,乔家在她老爸的运筹下又贯来清平亨通,只等她玩儿够了,挑个门户嫁进去,再将她前二十七年的人生重复过上几遍。   她哪会知道这些东西?   乔南一笑着对她说,“你要问我什么是raver还成。”   郑妤摇了摇头,“沈筵这几年来对我百般纵容,我做什么他都从不跟我计较,去单位闹他,他不见生气;我砸他东西,他随我高兴;我胡搅蛮缠,他一笑置之,无非就是想让沈老爷子知道,选我当儿媳妇是个天大的错。”   乔南一当时还说:“不可能吧?我听说他对他之前那只金丝雀儿,也是这样。”   “根本不一样,他对那个女人只有捧,不会出杀招,可就算是捧,对她也是完全不同的。”郑妤抹了把泪,才又继续说道,“我在北京也待不住了,名声都毁完了,等过几年风平浪静,再来做打算吧。”   乔南一点点头,“你去国外待几年也好,我们小妤还年轻呢,再晚点结婚也没不怕。”   郑妤握了握她的手,“沈家的水太深了,假使你日后议婚也别去碰沈筵,搞不好要剥层皮,我就是不听劝才会落到这地步。”   她说完这一段的时候,郑臣刚好抽完一支烟。   他也默了默。   就连那个ABC,郑臣后来也在美国查过他,什么海归精英,什么律界新秀,全都他妈沈筵营造出来的,就一个华裔演员。   一场局布上大半年,沈筵也够有耐性的。   只是郑臣一直没告诉他妹妹,他怕被郑妤知道了更要发疯。   左右家里也不同意他们两个交往,给了那ABC一笔钱,让他有多远滚多远,以后再也不许他出现在四九城里。   乔南一打量着他的脸色,“依我们家的意思,春节坐下来谈咱俩结婚的事儿,你没什么意见吧?”   郑臣面上一哂,“你定吧,我都行。”   晚饭过后,服务生们撤下了长餐桌,他们开始往甲板上均匀地撒上滑石粉,预备即将要开始的舞会。   方才席间那道蛤蜊浓汤鲜美,苏阑没忍住多喝了几杯产自Domaine Leflaive的白葡萄酒来作配,这酒入口时不觉得怎么样,可后劲一点点上来的时候,搅得她直头晕。   所以宋临邀她跳舞时,苏阑也只是摆手拒绝,“我想休息一下。”   苏阑像脚底下踩着团棉花似的,微醺劲儿一上来,心境宽得像能接纳下一整个不完满的世界,游艇上热闹的一切都像四散着的柔和星光,人也是轻飘飘的,就这么走到了船头栏杆边吹风。   片刻后,她肩上落下一件带着余温的西装外套。   沈筵贴着她的背站到了身后,一双手迟疑了大半天也没动,只柔声道:“一喝了酒你就爱吹风,等会着了凉又来怨人。”   “没喝多少,清醒着呢。”   苏阑说着就旋过身,却肢体不太协调地险些摔倒,沈筵忙搂住她后背。   他轻嗤了声,“真清醒啊你,还认得出我是谁吗?没喝多的话。”   苏阑忽地粲然一笑,伸出手缠绕住他的脖子,身子靠过来,嫣然的唇瓣贴在他耳边,用极孟浪的口吻说:“你是沈筵,是个混账。”   沈筵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弄得懵然无措,一时间连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腔子里一颗心突突跳得厉害,他紧张得喉结上下滚动了两回,犹豫着一点点儿收紧沉在她后背上的力道。   他的声音漫上一层颤栗,“嗯,我从来不是什么好人。”   但是苏阑,我好爱你。   作者有话说: 第67章   苏阑听见这回答, 跟刚赢了场辩论赛一样高兴,她得逞般轻笑着。   待再要推开沈筵时,却发现她那点挠痒痒的力气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她有点着急地催促, “放开呀。”   沈筵哪儿还肯放, “阑阑乖, 再抱会儿。”   苏阑赌气般胡乱咬他的脖子,“就不给抱,依了你也总是骗我,你欺负人。”   听见她这样说,沈筵便是从前觉得自己在瞒着她订婚之事上占了七分理, 此刻也全没了脾气, 他气息紊乱地吻着她的发丝, “五年前的事都是我的错, 我自以为是,伤了你的心, 你要打我骂我都使得, 只是有一样,你千千万万,别再跟我闹了好不好?”   苏阑在他怀里不住地摇头, “不好, 不好。”   沈筵捧起她的脸, 探进她那双盈水点墨的眼睛, 指腹不停摩挲着,“怎么又不好了呢?”   苏阑的睫毛似受不住力一般垂下, “因为你是沈筵呀, 你既姓了这个流金朔玉的姓氏, 万事都做不得主。”   原来她是怕这个。   沈筵笑了笑,“倘或我告诉你,如今已到了我撒野的时候,你还能愿意吗?”   他等了半天也没等到苏阑的回答,再低头一瞧,怀里的女孩已伏在他胸口睡着了。   沈筵抬起头来无奈地叹了口气,车轱辘话说上那么一大堆,真正要紧的她是一句都没听见。   他将苏阑打横抱起来往游轮顶层去,这艘Azimut的设计非常精巧,艇上的房间数量不多但都有阳台,将落地玻璃移门推开,可以躺在床上看日出,而最宽敞的那一间莫过于顶楼的套房,里面甚至放了一架STEINWAY钢琴。   沈瑾之“咦”了一声,“我小叔叔怎么......抱苏老师走了?”   “她是喝到位置了,那酒后劲儿别提多大,上回我都没遭住,”杨峥转到沈瑾之身边说,“你不会到现在都不知道,苏阑和你小叔叔什么关系吧?老沈这保密工作可以啊。”   沈瑾之谔然回头,“他们是什么关系?”   “赶明儿见着苏阑,你喊小婶婶就行。”   “......”   沈筵把苏阑平放在宽大的紫檀雕云纹床上。   她很快就扭换了个睡姿,沈筵替她脱了鞋,他把住她的腰,在她耳边轻声道:“穿成这样睡觉不舒服,还是我来给你脱了吧?”   但沈筵前后摸索了半天,也没找到这裙子的拉链到底在哪儿,反把自己弄出一身火气。   他被那股燥意烘煊地不知如何是好,手上一使劲儿,撕出了道口子,这才把碍事的长礼服扔在了地毯上。   因这件衣服是露肩款式,苏阑里头穿的内衣也是裹胸式的,越衬出她的圆润饱满,沈筵的手才刚碰上这内衣的褡扣,又像烫着了似的缩回来。   不成,这不成。   这不是等着她醒了找骂吗?   他把心一横,索性转身去浴室冲了个凉,可也没见反应下去多少,而床上的苏阑,还偏在此时把一只白玉似的细胳膊,从毯子里伸出来,嘴里直嚷着好热。   沈筵披着浴袍也不敢贸然上前,心道:谁他妈不热呢?燥都要燥死了。   可眼看她就要滚下床沿,沈筵又不能坐视不理,他重新给她盖好了毯子,“你好好睡别乱动,我沙发上躺会儿。”   就在他转身时,手心却被苏阑的指甲挠了下,她纤长浓密的羽睫覆着眼睑,微不可闻地,吐出一声,“三哥。”   四下无人的寂夜里,沈筵听见来自自己胸膛里,越来越响的,像鼓乐一样密集的心跳声。   “我在这儿。”   他低下头,俯身吻住了她那双唇,极难耐地往更深处去。   沈筵顾忌着她才喝了酒,也是许久未开荤腥,他的步子放慢了许多,一点点的慢慢尝着,临了反将自己折腾得情志失调,他侧身送进去时脑中倥偬一片,如坠雾里云端。   时间才刚一过零点,空中就传来“嘭”的几声响,巨幅烟花凌空而绽。   沈筵的意识有些涣散迷蒙,他不受控的,眼梢泛着红,胡乱吻着身下的小姑娘,“心肝儿,我们新的一年来了。”   他最终,在甲板上众人的碰杯声里,捱过了一阵长久而晕眩的颤栗之后,搂着苏阑昏昏睡了过去。   待再醒来时已近清晨,海上天亮得早,他下意识地去摸怀中,照旧空空如也,和那天在RITZ醒来一样。   沈筵有些懊恼地睁开眼,就看见落地窗上映出一个端丽的背影,是苏阑穿了他的白衬衫趴靠在栏杆上。   他坐起身扶额笑了笑,披上浴袍走过去,从身后环住她的柳腰,“醒这么早?”   苏阑极难得的没挣开,“我刚看完了一场日出。”   “嗯,怎么不叫醒我一起看?”   沈筵把下巴扣进她的肩窝里,用力闻着她脖颈间的甜香。   苏阑不知道要怎么说,才能形容得出,醒来时看见紧挨着她自顾沉睡过去的沈筵,她拨开床头的古董瓷灯,借着昏黄的灯光细看他的脸,霁月光风是仍存了八分的,只是他眼尾一条几难寻见的细纹提醒着她,沈筵今年也已经不再年轻。   她故意道:“我瞧你睡得正香呢,吵醒了谁吃罪的起?”   沈筵笑了声,“胡说,我何曾因为这点子小事怪过你?”   苏阑仔细想了想,她有那么一阵子因为考试压力大,到了晚上就做噩梦,在梦里头什么样儿的可怕情形都有,只要一被吓醒,她就要打开灯来往沈筵怀里钻,沈筵半夜被她吵醒,也只是轻轻拍着她说不怕。   后来沈筵瞧着她为了这么个破考试一天天瘦下去,吃不下睡不着的,就开始每晚盯着她喝安神汤。苏阑甚至还记得那段时间,夏天的晚上,沈筵不算忙的时候,总是躺在棠园后苑里的一把双人黄花梨木摇椅上,把她揉在怀里赏月,待她睡着了再将她抱回房去。   不能说沈筵不好,那样太没良心。可是硬要说他好,又好在哪儿呢?   苏阑瓮声瓮气地说:“还真是的。”   多年未再尝过这样清醒着似漆交缠的滋味,沈筵动情地在她脸上蹭了蹭,哑声道:“算是没白待你好。”   “这几年我在国外经历了很多糟糕的事儿,你猜怎么着?我虽然年岁渐长,却远不如念大学时游刃有余,归根结底还是那两年习惯了凡事依赖你吧。”苏阑顿了顿,强按下汨汨涌出的温情,平静地开口,“人生说到底是条独行的路,我不怕自己在雨里走下去,怕就怕原本给我撑伞的人,忽然有一天走在别人身边。”   沈筵在她耳边吹着气,“我们阑阑,就这么不放心我?嗯?怕我跟别人跑了。”   “我是怕我自己,正在把一张怎么都及不了格的试卷,做一遍又一遍。”   苏阑转过身怔怔看着他,像提前思考过很多遍,脸上的神情干净而柔美。   沈筵伸手将她的头发别到耳后,温柔地问她:“可我这张卷子,你连题都没审完就中途弃考了,你有做完过吗?”   苏阑结巴了半天,她生气她竟在口舌之事上也赢不过沈筵,又转过身不理他。   沈筵好笑地抱紧了她,“你不放心的话,回了北京,我们把婚结了。”   苏阑瞪大了眼睛,满脸疑云地看他。   沈筵在她清澈的目光点头,“如今我的婚事,全凭自己主张。”   苏阑冷嘁一声,“你自主张你的,谁说要嫁你了?”   沈筵把手从衬衫下方伸进去,痒得苏阑笑个不住,他把人围困在栏杆和双臂间,不停使坏揉捏着她。   后来苏阑故作恼怒,“你再作怪我生气了!”   后来沈筵真就没动了,只是长久得审视着她,像看一件流落在外一朝失而复得的珍宝,苏阑红着脸别过头去,他一下下轻吻着她,微热的气息从下颌顺势蔓延到耳后,“阑阑,你知道我多爱你。”   苏阑一瞬间像溺水般窒住了呼吸。   沈筵抵着她在阳台上胡来了两回。   她那把嗓子像在膏脂里泡过似的软,沈筵受用的不得了,最后顶.上去时他赶忙去捂她的嘴,小声道:“楼下还住着小孩儿。”   苏阑见不惯他那副得势样儿,狠狠地一口咬在了他肩膀上。   等沈筵洗完澡出来时,苏阑已经又睡着了,他将电动窗帘关紧,躺下来和她一道入眠。   这漫长的一觉直睡到了下午,沈筵低头吻了吻小姑娘光洁如玉的肩膀,暗道,多少年没睡过这样的好觉了。   这几年事情再多再累,哪怕是争权夺利最紧张的那半年里,他熬着很少有空阖眼,可一躺到床上,刚闭上眼,脑子里又全是苏阑那双含情眼,像丛林里迷路的小鹿般在暗夜中楚楚看着他。   没多久苏阑也醒了过来,她抬起头,有气无力的,“我饿了。”   沈筵轻笑,“早该饿了。”   门口放着两个行李箱,是服务生从酒店里拿过来的,沈筵推进来时,苏阑正蹲在地上捡起她的裙子反覆看,“这你撕的口子?”   “昨晚我看你喝多了,”沈筵像个做错事被抓现行的学生,解释道,“我一急就......”   苏阑佯装板起脸,“你赔我。”   “赔,你要什么我不给?”   作者有话说: 第68章   苏阑横他一眼, 跑过去拉开行李箱,她弓下身的时候,身上的白衬衫已遮不大住底下的风光,露出一双笔直修长的腿, 白的像一段从密密枝叶间投下的月光。   沈筵神差鬼遣地走上前, 弯腰贴着她, 看她挑衣服,有意无意地蹭着她腿间,“这都是你的吗?”   苏阑一心扑在穿哪条裙子上,完全没注意到,沈筵这些暗戳戳的小动作。   “从您沈先生的身上, 我算有了经验之谈。”她毫不留情地笑话他, “这人一旦老了, 废话是真多哈。”   沈筵咬住她的耳尖, 沉哑道,“你真叫自讨苦吃, 阑阑。”   等苏阑慢半拍意识到危险降临时已来不及, 她挣扎得越是厉害,沈筵就愈发意兴足,后来把才系上的领带都解了将她绑在床尾, 任凭苏阑如何求饶, 叫破了天也不奏效。   末了沈筵伏在她身上, 吻着她泛红的眼尾时就在想, 这怎么比五年前,还要更不知餍足了呢?   直到清理完从浴室里出来, 换好衣服下楼, 苏阑都扭着脖子不想理他。   游艇的餐厅里二十四小时供应食点, 苏阑也没什么胃口,只挑了一块炙金枪鱼三明治和一杯热牛奶,她嫌船舱里太闷,又端到了甲板的餐桌上来吃。   林静训歪在椅子上,拿银勺挖芒果冰吃,“你手腕怎么了?红了两圈啊。”   正在打麻将的宋临和杨峥对视了一眼,彼此交换一个下流的眼神,连李之舟这么个正经人也没憋住坏笑。   也就郑臣一人没往她这儿看,冷着张脸子,像憋着要找谁的不自在似的。   “不要紧,”苏阑喝了口牛奶,“刚才不小心弄的。”   宋临怪叫起来,“唷!那得多不小心才能弄成这样?我看没个把小时也不能行吧?”   “我之前还担心咱们沈董来着,怕多年不用那玩意儿会生锈,”杨峥也跟在后头阴阳怪气,“看来不是那么回事儿,好嘛,他玩儿的比谁都要花。”   “你丫还出不出了?”郑臣敲了敲桌子。   宋临亲了口坐他旁边的女朋友,“出什么出啊?还是打扑克有意思,啪啪儿的响,晚上改打扑克吧就。”   苏阑:“......”   什么人呐这都是。   林静训忍不住笑了又笑,“怪我,就不该起这个话头,我敬你一杯奶赔罪。”   苏阑看了看她身边,她哥成天介和她形影不离的,今天倒没搂着她了。   她说:“你哥发慈悲走了?”   “林鄄突发脑溢血,他半夜赶回去了。”   林静训用极平淡的口吻,像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有那么严重啊?”苏阑一惊,“那你不用去吗?”   她低下头,“刘轻初是不会想看见我的,我嫂子现在,只要一见了我就喊打喊杀。”   苏阑对她嫂子没什么印象,当年在普吉岛的婚礼上匆匆瞥过一眼,只记得是个顶温柔的姑娘。   “打刘轻初进门以后,她也渐渐瞧出来我和我哥之间的猫腻,后来有一次被她逮着我们俩在浴室里......接吻,跟疯了似的把所有能砸的东西都往我头上砸,你看这儿,”她拨开刘海给苏阑看,果真有道长而细的疤,“就是她用瓷盏子割的,不亲眼见着你都难以想象,这位惯以贤德致礼著称的刘家大小姐闹腾起来,怎么会比市井泼妇还蛮横,当然我并没有怪她。”   说完林静训叹了口气,“这都是林翊然的错,她也是可怜,稀里糊涂的,嫁给这么一个混蛋。”   苏阑摸了摸那道疤,看起来有些年头了,“很疼吧?”   怎么会不疼呢?   这是刘轻初把她摁在洗手台上,拿碎瓷片生生划出来的口子。   如果林翊然不拦着,她这张脸都要毁了。   当时林静训就捂着额头,神情冷淡地靠在盥洗台上安静看她,扑腾在地上呼天抢地的。   “都过去了,如果疼这一下,能换来自由身,那也值了。”林静训笑着摇了摇头,“在刚闹出来事的那两年里,我哥装了一阵老实,我也以为我从此就翻身了,可你瞧,还是想多了不是?”   苏阑转着手里的叉子,忽然有些异想天开,“他们要有个孩子就好了,这样也能分些心,省得林翊然总是盯着你。”   林静训凑到她耳边悄声道:“林翊然是生不出孩子的,他这些年玩过了头,早把底子给掏空了,现寻了一名医正喝药呢。”   没多久,沈筵清清爽爽地坐到了餐桌边,他揉了揉苏阑的头发,“吃那么点儿?”   苏阑侧身避了避,“没胃口。”   服务生把端上一份神户肋眼芝士牛排,切成鹅肝一样的薄片,再刨上少许白松露,“沈先生,您慢用。”   苏阑抗议道,“怎么我要自己取餐?你就能坐在这儿,等着别人给你上菜?”   “你连这也要跟我比啊?”沈筵揽着她的肩,神色亦颇为溺爱,“来,你只说吃什么,我来侍应你。”   苏阑轻轻一挣,“才不要,你离我远点。”   她把空盘子交给服务生,临走前,还不忘狠狠剜沈筵一记。   李之舟看了个稀奇,“这怎么事儿?还没哄好呢?”   沈筵好心情地喝了杯香槟,“哪那么容易?路还长着呢。”   林静训盘腿坐在沙发上,她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苏阑坐过去,自然又亲密地躺在她身上。她一下下理着苏阑的卷发,“你们学校哪个学院帅哥多?”   苏阑想了想,“国王学院的唱诗班吧,个个一八五以上,模样清秀,八块腹肌,还都不怎么爱穿衣服。”   “不爱穿衣服认真的?”林静训笑,“你没少去偷看吧你?”   苏阑点头,“看得我直流口水。”   林静训在她腿上捏一把,“你最好是真的流......口、水。”   说着两个人又一齐大笑起来。   当天晚上,她们并排躺在一张床上,聊心事到半夜,从苏阑离开北京以后,她们就再没有分享过同一个黑夜了。   那时两个小姑娘在数九寒天的冬日,喝着甜得发腻的起泡酒,肆无忌惮的享受着南海和煦的阳光,团在一处谈论些俗得掉渣儿的话题,自以为撑过了一山又一山难走的路,今后再也不会有什么大夜弥天的危困能压得垮她们。   很久之后,一个下着濯枝细雨的夜晚,苏阑下班开车回家的途中,看见三两依偎成群的女孩子,走过热闹的后门大街,撑着伞同吃一支华夫冰激凌,都会忍不住想起她的静儿,想起那个住在北戴河疗养院里,已经认不大清人,却总还是甜甜冲她笑的林静训,然后伏在方向盘上失声痛哭。   隔日一大早,苏阑就接到唐明立的电话,说公司出了点事,让她立刻赶回来,她收拾行李匆忙上了飞机。   唐明立在电话里没说得太详细,只说情况不乐观,Merrill旗下的资管部门通过两只供应链金融基金投资于国内一家GRENS新能源公司的债券资金净值约有10亿人民币,而就在新年伊始,这家GRENS公司涉嫌剽窃知识产权专利被对家起诉了。   那也就意味着,这笔巨额债券资金很有可能收不回来,他们踩了大雷。   苏阑到公司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唐明立刚开完一场紧急会议,平时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像炸了毛的非洲狮,衬衫也从西装里掏了出来,领带也松松垮垮的没个样子。   她仍旧敲了敲门。   换来的却是唐明立的轻斥,“这个时候就别假模假式了。”   苏阑也没理会,只拿起会议记录来看,和她在飞机上设想的预案差不多,先行清退一只规模较小的,金额为2.6亿人民币的供应链金融基金,另外减值对GRENS的贷款,尽可能地挽回损失。   其实还有另一个想法,她没敢说出来,她见唐明立平复了些,才缓缓道:“其实,立案调查这个事儿,真的无可转圜了吗?”   唐明立比她意料得更为激动,“我要有那个本事,还会坐到这里发愁吗!早疏通关系去了。”   苏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就当我没有说过。”   “行了,我人在气头上,态度不好,别介意啊苏阑。”唐明立灌了半杯咖啡提神,“这件事是资管部门贪功冒进,早说了这样不审慎迟早出问题,你该上报总部就上报总部吧。”   苏阑一直加班到后半夜,同GRENS公司的负责人谈话,和法务部一道审查抗辩材料,联系她师傅请教应对之策。   晚上九点多,沈筵给她打了个电话,当时她正和风控部门商讨方案,只看了一眼就挂断了。   她给他发了条微信:【公司有事,在忙,晚点回你。】   但沈筵等到元旦假期结束,也没见她有一个电话打来。   一直到四号正式上班,原本硝烟弥漫的公司大楼里,因为一通电话又恢复了生机。   这次案件峰回路转,原本告发GRENS公司的那家企业突然撤了诉,同意私下协商整改。   素来坚信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唐明立也在办公室里拜了起来,“如来佛祖,南海观世音菩萨真人,无量天尊,感谢你们放贫道一马。”   苏阑听得发笑,“你可别这么胡乱瞎拜一气,哪路神仙听了都要掀桌子。”   唐明立高兴过后,又开始疑惑起来:“你说到底谁这么眷顾咱们?那家公司开始多硬气啊,非要把GRENS告破产不可,忽然就改变主意了呢?”   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苏阑脚不沾地的连轴转了两天, 脑子短路的她一时也想不出个所以然,还是周四晚上事情基本解决,和GRENS的高层们一起吃饭的时候,从话里行间隐约猜出来, 这件事十有八九, 和她那个神通广大的前男友沈筵有关。   GRENS的理事里头, 有一个家里边儿和市场监督管理总局沾点关系,听他说撤诉的前一天下午,他们头儿正开着会就接了一电话,毕恭毕敬的喊沈部长,他坐的远没能听太全, 但可以肯定提到了对家公司的名字。   后半晌苏阑几乎没再动过筷子, 她心不在焉地坐着, 连人家敬她酒都半天反应才过来。   她以为这些年在国外凄风苦雨的, 已将心态修炼得足够中折,可沈筵细致入微的体贴, 隔了中间那五年一剪子剪下的岁月, 再一次见缝插针地楔进她的血肉时,苏阑仍错觉般的体察到一种认属感。   唐明立看出她不对头,“怎么了苏阑?哪儿不舒服?”   苏阑勉力对他笑了一下, 说没事。   国贸旋转餐厅外的巨大霓虹屏幕翻江倒海, 她周围充斥应酬的笑, 和饭局上最俗套的交谈, 而苏阑心情复杂幽微地坐着,无端就生出一种“江户十秋送流光, 反指他乡是故乡”的伧惶来。   这局散了以后, 苏阑辞了唐明立送她回家的提议, 裹紧了外套独自走在街上,她站在马路对面,看着一个顶风走出电视台的小姑娘,被冻得五官乱飞,逃难似的扑进男朋友的大衣里避寒,不由得弯了弯唇角,笑出了声。   她拿出手机给沈筵发微信:【在哪儿?】   Sy:【家。】   自知狡兔三窟的沈董事长,还非常体贴地给她发来了定位,竟然是在长安街那套平层。   她盯着屏幕上的图标看了会儿,怎么看都觉得沈筵像是在说:“这不得在她面前拿一回乔?”   苏阑凭着记忆找了过来,但却实打实忘了沈筵是在哪一栋的顶层,她敲了敲保安室的小门,“大爷您好。”   那保安也不是很好沟通的样子,算是报出沈筵的大名,苏阑也怕他会蹦出一句——“马冬什么梅?”   她极具建设性地另换了一个问法:“我打听下咱这儿最贵的是哪栋啊?”   按照沈大公子穷奢极欲的享乐主义作派,他不会忍受自己的房价在小区排不进前三。   保安指了指远处的那栋,“姑娘你从那边儿绕一下。”   “嗳,谢谢您。”   苏阑乘电梯到了顶楼,她先是摁了门铃,见半天没人理会,就试着摁了一串密码,再将指纹放上去,这道门应声而开。   密码竟没变过,还是她的生日。   她一时也不知作何感想,换了双拖鞋走进去,屋子里暖气开得足,沈筵穿着件浅色衬衫,边接电话边下楼,他吩咐秘书道:“文件内容没什么问题,明天在常务会议上讨论通过后,就走流程正式下发吧。”   沈筵收了手机,就这么神色淡淡的站在台阶上看着她,也不先开口。   苏阑更不知从何说起,她抿着抹嫣唇,看起来倒像是在生气。   还是沈筵先笑起来,“来都来了,怎么又不说话呢?谁惹你了。”   苏阑把羊绒大衣扔在沙发上,“是你吧?”   “是我什么?”沈筵坐到她对面,起开一瓶气泡水,“家里没热水,将就喝。”   她轻轻柔柔地出声,“GRENS的官司,是你让人撤的?”   对话有几秒钟的停顿,沈筵像在努力回想一件极微芒的小事,看他不上心的样子,倒比今天见了些什么人还要难记起来。   过了片刻,沈筵才漫不经心道:“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吧。”   苏阑笑得不无酸涩,“我们磨破了嘴皮子都没能成的事情,沈董一个电话就解决了,这个世界说到底是你们这样的人的。”   “这没什么可稀奇的,权财声势乃是家族世代的累积,这通电话里头有多少人情世故,你自己心里该有数。”沈筵的指尖敲着扶手,训小辈似的语气,面上也是不温不火的,“你在同龄人中的确可称优异,但要想凭一己之力,站到家门阖族的百年踔厉之上,痴人说梦了,阑阑。”   苏阑抬眼,她长久地看着面前这个从容得体的男人,他洞察世事,一点也不扫人兴的,总是不言不语地在背后替她收拾残局,也从不碍人的事情,她二十六年的人生里没学会的乖,没吃过的亏,以她的慧根还领悟不出的哲旨,时间没来得及教会她的道理,他都教给她。   她一时没了言语,垂下眼眸小声说:“晓得了。”   沈筵不动声色地弯了下嘴角,在她所有千柔百媚的模样里,他偏生就最爱一个温驯听话。   “吃晚饭了吗?”他问。   “早吃过了。”   苏阑站起身,她缓步踱到客厅的落地窗边,这五六年间,北京的变化很大,从此地望去,入眼尽是云水激荡的拔地繁华。   只是,这窗外的风光不属于她,而窗里的这个人,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消受得起?   她突然问,“怎么又不住酒店了?”   没等沈筵应她门铃就响了。   正好省了告诉她,是因为任命就快要下来,这个节骨眼上,总在酒店住着也不像话,他不想节外生枝。   说穿了,多年修得稳重自持,不等到事情有了十成眉目,沈筵也不肯声张的。   半岛酒店的服务生推了餐车进来,周到的将菜肴摆放在桌上,一壶刚烫好的花雕酒还冒着热气。   他邀她入座,“再陪我吃点?”   苏阑轻曼地卷袖子,给他倒上小半杯酒,“你总这么晚吃饭吗?”   沈筵笑说:“快到年关了,事情多,忙迟了点儿。”   她坐下规劝道:“那也得吃饭啊。”   “你要真放心不下,”沈筵蓦地握住她的手,“就搬出来同我住。”   苏阑急忙把手抽出来,隔了幢幢灯影看着他,“你用什么立场说这话?”   沈筵皱了皱眉,“那你又为什么来这儿?”   苏阑答得很干脆,“来谢沈董抚绥万方的仁德,再就是想告诉你,以后真不必再插手我的事,我们又没有关系。”   沈筵掀起眼皮瞧她,知道她如今长大了想法也多起来,只没想到会这么难,又弄不明白她到底在顾虑些什么。   亏得他还以为,只要他肯结这个婚她就能点头,但他好像忘了,苏阑从不是会在原地等他的人。   前天李之舟那句诛心之论说得很是,没准在苏阑的心里,他沈筵高门望族的,还未必及得上小户人家的平实稳当。   道阻且长啊这追妻路。   “好,”他点头,“我有数了。”   苏阑起身告辞,“那我就先走了。”   沈筵淡道:“我才喝了酒,不便开车,让司机送你。”   按着沈筵一贯的好性子来讲,这已经称得上是不欢而散了。   *   春节前的一个周末,林静训约了苏阑去长白山滑雪,她难得有兴致,地方又不算远,苏阑当即就在电话里应承下来。   后来想起来,那应该是林静训失常前,上天施舍的,她们最后一点温情时光。   苏阑订了柏悦的套房,就在度假区,滑雪和泡温泉都方便。   她在任何的运动项目上都有着惊人的短板,跟着网球教练学了半年还不会握拍,后来被俱乐部拉进黑名单,表示交多少学费都不收她这样的蠢学生;沈筵手把手教了她一整个夏天,到秋高气爽的时候,她也没能把自由泳的要领掌握住,反叫他开始怀疑人生。   所以上午在滑雪场,哪怕林静训特地请了教练,在她已经能熟练地换刃时,苏阑也还是没能打破诅咒。   而作为一个一生要强的南方人,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即将要摔倒的时候,尽可能地做到姿势优美。   傍晚林静训和她泡在热气腾腾的池子里,翻着白天拍的照片,边看边大笑个不住,“苏阑你快看看呐,你摔了多少跤啊?”   苏阑战术性地喝了一口香槟,别管,她先做个假动作缓解下尴尬。   好在这时苏阑的手机响了,一看是沈筵打来的,从那天在他家闹了不愉快,他们已很久没联系。   苏阑知道自己不占理,明明沈筵是一番好意帮了她,他甚至动用私人关系,来帮她解决公司的棘手难题。   可他越是这样,苏阑就越想躲。   这五年里曾经历的无助时刻,跑马灯似的打眼前过,她真的不想再试着去依赖谁。   苏阑迟疑了几秒后挂断。   沈筵再打一遍,又被她给摁掉。   他放下手机,浸透在无边黑夜里,背靠著书桌极慢地抽完一支烟,脑子里全是苏阑迷乱着双眼,在他身下求饶的样子。   这一闲下来就想她的毛病,真是多少年了也不见改。   那小姑娘这辈子,大约是吃了秤砣来托生的,当真世间少有的铁石心肠。   林静训狐疑地看了眼她,“沈叔叔的电话吧?你怎么还在闹气?”   苏阑说:“你也觉得我在置气?”   林静训平心静气地说:“我只是觉得沈叔叔是个好人,至少对你来说是,在我们那鬼地方,像他这样的人已经很难得了。”   总之她没这样的运气遇上。   苏阑浮光掠影地笑,“你们那是什么地方?”   “一个从来都不善待人的地方。”   林静训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   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苏阑的表情迅速僵在脸上, 她再也笑不出来,因为郑臣也说过同样的话。   她是见过一次郑妤的,在洛杉矶,她去出差, 郑臣陪她一道去解闷。   他们三个在比弗利山庄的Urasawa吃了一顿日料, 二十多道菜, 餐厅花了三四个小时的功夫才陆续上完。   至于味道嘛,自是不能和东京比,甚至都赶不上北京。   在和郑妤碰头之前,苏阑还有几分忐忑,毕竟她们不是可以坐在一起用餐的关系, 怎么说都会不自然, 尤其她还那么跋扈。   可事情和苏阑想得完全不同, 不知道是传闻有误, 还是郑妤转了性儿,她友善得出乎她所有的预料。   她们抱怨美国的天气, 说各自导师坏话, 议论眼前的大选,却绝口没有提及沈筵。   甚至临走之前,郑妤还邀请她下次再来洛杉矶玩, 说还有很多有意思的地方可以去, 不必再带她哥。   |   苏阑“哎”了一声应下来, 可直到她离开美国, 也没有再去洛杉矶找过她。   等到郑妤走远了,苏阑用一种举世不出的震惊目光转头看着郑臣, 他才慢悠悠地说:“你不用看我, 我妹妹以前真没这么好相处, 她变了很多。”   苏阑没有再问,她当然懂得清白的名声对一个姑娘家来说有多么重要,尤其郑妤这样的家世,被未婚夫领着圈里那么多有头脸的人物当场拿住奸情,想想就不好受。   更何况这个圈子就这么点儿大。   郑妤性情大变,也在常理之中。   她那会儿还叹了声气,“这都是沈筵造下的孽。”   “你就别往外摘了,那老沈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其实都怪他也不对,是小妤不管不顾非要纠缠他的,最先犯规的人是她。”郑臣重重刮了她一眼,复又低头切着块牛排,“与其说沈筵这小子冷心狠情,倒不如说高门大院,从来就不是什么善待人的地方,你见哪一个好过了?”   “静儿,我知道他待我好,可是沈筵这样的人,不是我能高攀的,”苏阑回过神来,她喝了有大半杯酒,语调凄凄切切,“有些梦做过一次就够了,好不容易醒的,再要睡过去就不礼貌了。”   “所以我们女权倡导者苏总,”林静训伏在池边看着她,“还是决定了要回美国去吗?”   苏阑撩开她散在鬓边的头发,林静训有一张清新脱俗的脸。   打眼看过去她也根本不像是经过这么多事的姑娘,跟个女高中生似的,脸上总带着一股穿制服裙追逐跑过操场时的娇美,引得无数男生去看。   她点头,“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也许换个地方,你也能过另一种生活。”   林静训扑哧一声笑了,“瞧沈叔叔把你惯得呀,真能异想天开,我怎么可能出得了国?林翊然不点头,你别说签证办不下来,连飞机都难上,这些我又不是没试过。”   苏阑忽然想到离开那年,如果她稍微嘴快露了一点风声,是不是也一样会走不了?   想必是的,林翊然能做成的事情,沈筵又岂有办不到的?   那等到明年年底,她还能走得了吗?   “苏阑,你和我一样,我们都在这天下熔炉之中,人生不见动如参商是常态,不敢谈圆满,你是一清二楚的,林家虽然养大了我,也葬送、摧毁了我的一生,因此,”林静训的声音低下来,池中水汽氤氲,她整个人既澄净又柔和,“走到今天我不恨林翊然,不恨那对夫妇,也不恨我亲妈,上苍如此轻鄙我、愚弄我,我都认了,但还是不死心想求一求它,既然我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能不能都冲我来,放过我最爱的人,让他这辈子圆满一些,再圆满一些。”   “他会的,他会比谁都圆满,你放心。”   她们在长白山上疯了两天,周日下午回北京,刚走出首都机场,林翊然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林静训知道林鄄病情好转之后,她哥是肯定要找来的,所以当她看见来电显示的时候,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   但苏阑还是听出了不情愿,林静训一直很小声地求他,“我这两天不是很舒服,总觉得头晕,过几天再找你好不好?”   那边没说什么就挂了。   苏阑摸了摸她额头,“你别是着凉了吧?”   林静训“哎呀”了一声,“我是骗这王八羔子的,不过这几天,确实觉得哪儿不得劲,又说不上来。”   “那我们上医院检查一下。”苏阑正开着车就要变道。   林静训笑着拦她,“怎么听风就是雨啊你?哪那么娇弱?送我回了家你去忙吧。”   “真不用啊?”   “说了不用。”   苏阑把车开到她家楼下,就看见满脸阴森的林翊然站在那儿等她,车上分明开着暖气,可苏阑却瞥见,林静训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苏阑牵着她的手说:“我陪你下去,我不信当着外人在他就敢胡来,真没王法了。”   林静训反而大力的握一握她,里头满满训诫和警告的意味,“王法算什么?你势单力薄的不要去惹这号人,他就一疯子。”   苏阑还不放心,“可是你……”   她还没说完,林静训就已经下车走了,饱含悲壮的。   林静训才推着行李箱上前,她哥就连人带箱子拽过去,冷凄道:“刚滑雪回来,身体这么快就不舒服了?你成心气我?”   她躲开了他的亲吻,“是真的,这不是说话地方,哥我们上楼去吧?”   林翊然好似消了些火气,他把人单手抱起来,一手推着行李箱进电梯,“好,咱们慢慢说,说上一整夜。”   苏阑悄悄跟上楼,在门外守了半天,确定没有那些个惊世骇俗的动静从里头传出来,才勉强放了些心,下楼来开车走了。   她才在家洗完澡吃了晚饭,坐在沙发上准备接受来自她奶奶和妈妈的□□,苏阑视死如归地一撩头发,“来吧,请问。”   何丛切了个橙子给她婆婆,“妈您吃点水果,我来帮您问她。”   “这二十四孝不得加一孝?”苏阑也想去拿一块,被何丛敲了一下手,“何氏奉母,您觉得怎么样?还贴切吧?”   这些年苏阑人在国外,距离产生美,母女关系缓和了不少。   何丛恨铁不成钢地指了指她,“你说你啊,正经让你谈个男朋友吧,你推三阻四,一张嘴整天就知道瞎贫,野本事飞天。”   穿着一身素雅旗袍的闺秀奶奶瞄了眼何丛,眼神里写着“别说这些没用的,快问她怎么回事”。   何丛清了清嗓子,“我听说你有个挺拽的前男友,刚从牢里放出来,哪位啊我见过吗?怎么我就不同意你们交往了?”   苏阑大惊失色,“这么说你同意?”   “我、我能同意就出鬼了!”何丛被她问住了,“还真有这么个人是吧?”   奶奶见自己的嘴替不中用,直接把何丛红牌罚下了场。   她亲自问,“囡囡,你就告诉奶奶,你到底预备什么时候结婚?有没有个谋算。”   苏阑犹豫着道:“三十......”   她还没三出多少来,那头她奶奶已经把行李箱变出来了,镇定地吩咐何丛说:“你订机票,咱们寡娘俩儿啊,回扬州住,生死由我们去吧。”   掐人脖颈子这事儿还是她奶在行。   “结结结,今年结。”   苏阑一个箭步,坐在了箱子上。   她奶奶还是不信,“口说无凭,拿出个准头子来,我们瞧瞧。”   “哎唷我说奶奶,您不上谈判桌可惜了,就您这精明程度,狗贼唐明立听了,都得扑咚一声给你跪下。”苏阑发自内心地鼓了鼓掌,并代表Merrill集团发出邀约,“您要不要考虑来我们这儿当个顾......”   她奶奶重重地用手杖柱了两下地板,“少跟我扯这些乱七八糟的!我就问你对象有没有着落。”   看来今天不使杀手锏是不行了。   苏阑把心一横,从手机里翻出张沈筵的照片,递过去给她们,“就是他,我对象。”   她都已经做好了应对户口调查的准备,甚至开始努力回想沈筵的血型星座和毕业院校以及个人履历,哪知对面两个青天大老爷根本不买账。   何丛竟然还发自内心地讥笑了一声,其中嘲讽的味道,估计连她埋在南京的太爷都闻见了。   苏阑急忙反问道:“不是,你们俩什么意思?这还配不上我吗?”   她奶奶哼了一声,“你真看得起自己。”   苏阑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她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地指着自己的小脸蛋,“我、我可是个少、女......”   何丛也从手机里翻出张照片给她看,“来,你看看,这是你同母异父的弟弟。”   “什么时有私生子了你?怎么偷偷摸摸没个......”   苏阑有些生气的,把她手机夺过来。   娘的,何丛拿给她看的,是王一博的照片!   靠!这还是一博的亲妈粉。   苏阑当时就把手机扔了,“你什么意思你这是?跟我开玩笑呢吧?都哪学的阴阳怪气!”   何丛无情地点破,“是你先开玩笑的。”   很快她奶奶为她答疑解惑,“你说编排谁不好啊,拿小沈的照片出来招摇撞骗,人家什么身份?年年他来扬州看我的时候,市委的人都陪着的!”   苏阑:“???”   什么鬼!他老人家还年年挪动大驾去扬州?疯了吧?   作者有话说: 第71章   苏阑在接连被亲奶和亲妈开大, 不留情面地嘲讽了一番以后,讪讪地把沈筵的照片收了起来。   然后她退而求其次的,点开了郑公子的头像。   并在心里默念了句,请原谅她狭□□仄的交际圈, 作为一个36D的投行女青年, 这的确令人感到羞耻。   郑臣的朋友圈还停留在昨天那条, 他和他新提超跑的合照,而且苏阑在底下留言:敢问这位公子,您的车是Lykan吗?   这个富家子回她:是的,小穷光蛋。   苏阑就把这张照片给她妈看,“好吧, 刚和你们开了一国际玩笑, 其实这个才是我的男朋友。”   何丛这时才有几分相信的, 和她奶奶坐一起讨论起来。   她奶奶:“长相还过得去, 就是看着不怎么老成,一副浪荡模样, 这个小伙子做什么的?”   苏阑:“自己开公司, 挺能挣钱的。”   她妈:“他父母呢?哪儿的人啊他?独生子吗?”   苏阑:“北京爷们儿,父母都单位里的,就他一儿子。”   就在何丛要夸他两句的时候, 手机里突然传出段自我介绍:“奶奶, 阿姨, 是这样的, 我爸妈的单位不太一般,我父亲呢, 忝居国务......”   苏阑赶紧抢过来挂了, 她奶奶竟然摁到了语音通话键, 这要让他继续说下去,不把祖上三代集体炫完都不成。   何丛“嗳”了一声,“干嘛不让他说完?”   苏阑只好说:“他身边女孩子很多的,最后不一定和我在一起呢,等成了我再带给你看。”   她奶奶斜了她眼,“还要和人抢啊你?”   “现在外头雌竞可激烈了,奶奶,你别以为结婚那么容易。”   苏阑拿上手机就赶紧逃回了房间。   她奶奶和何丛对视了眼,“又叫她给糊弄过去一回。”   郑臣发了条微信来。   吃人臣:【话都不让我说完是吧?】   L.Su:【你一个挡箭牌,怎么总入戏呀?】   吃人臣:【付我代言费了吗你?到处败坏我的名声。】   L.Su:【刚才你声音怎么那么粗了?】   吃人臣:【有点发烧,搁家躺着。】   L.Su:【你那一票女朋友呢?没一个照顾你的啊。】   吃人臣:【等老子病好了,谁他妈再敢说是真心爱我,我撕了她的嘴。】   苏阑换了身衣服出门,何丛在身后问她去干什么,她说送一病号去抢救。   她打车去了壹号院,七拐八弯的找到了郑臣家那一栋,他竟连门都没有关。   苏阑坐到沙发边,取过根温度计甩了甩,提起他胳膊往里一夹,丝毫不拖泥带水。   给郑臣看得脑袋发晕,“我说你好歹温柔点啊。”   “你到底怎么想的不关门?这要真的有个歹人进来,”苏阑随手拿了本杂志看,一边拿眼睛瞪他一边说,“你是有力气跟人搏斗啊?还是打算散尽万贯家财?”   郑臣虚弱地笑,“这不是怕我死了,没人发现给收尸。”   苏阑哼了声,“绝无可能,像这种千载难逢的热闹,我凑份子砸钱实名观看。”   郑臣:“......”   今天就算烧不死,也要被这妞气死。   “怎么突然就病了?”苏阑问,“别是玩儿脱了吧?”   郑臣却答非所问,“今天那么好心呐?还特地来照顾我。”   苏阑淡定道:“难得周日不上班,功德心限定返场。”   郑臣:“感谢古巴比伦人创立的星期制。”   “开玩笑的呀,我在纽约你那么照顾我,我来报恩的。”   苏阑逗得够了,才正经了起来。   郑臣:“倒也不用特地谢,我照顾你,那是我罪有应得。”   苏阑:“......”   谈话的格局一下子就打开了。   苏阑把温度计拿出来,快到四十度,她回卧室拿了件外套,“快起来,我们现在上医院,你快啊。”   郑臣轻佻地笑,“你想要我多快?”   苏阑:“......还是病得轻了。”   怎么不烧死他?   她扶着郑臣到了地下停车场,面对那辆崭新芬芳的超跑,苏阑一时还真不大敢上手开,“要不你自个儿受累?”   郑臣觑着她,“你说的这是人话吗?我连走道儿都费劲。”   苏阑:“行行行,你上车。”   严重怀疑他在卖惨。   上车以后郑臣简单和她说了一遍怎么开。   但以苏阑在驾驶上低到感人的造诣,她坐在位置上揣摩了半天,也没听明白郑臣说了通什么火星文。   她抬头虚心地问,“你刚说档在哪儿?”   合着他刚才全都白说了呗?郑臣无语地指了指故宫,“党在那边住着呢。”   苏阑:“......”   他们到301医院的时候已经快到半夜,值班医生是被叫起来的,看病时也带了些起床气,因此苏阑特别细致地介绍了基本情况。   她说完还补充了句,“我们在家量过体温了,很高。”   医生问:“有多高?”   郑臣脱口而出,“在下一米八七。”   医生:“......”   护士:“......”   苏阑:“......”   他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展示身高的机会。   那医生立马就用一种“这人是没救了,带回去等死吧”的眼神看着郑臣。   他敲了敲桌子,“我问的是体温。”   苏阑说:“三十九度九,他体温很高。”   一整套化验的流程走下来后,结果拿到手时也没那么糟糕,医生开了几盒药让回去吃。   医生边开药单,一边问苏阑说:“他喝酒吗?”   苏阑看了看护士,又看了眼烧红了脸的郑臣,再转回医生身上,“要现在架着他去酒吧吗?”   郑臣:“......”   还有点人性吗她?   护士:“......”   医生:“......”   这俩年轻人在一起真是行善积德了,不出什么意外的话,应该能为世界生出一个语言学家来。   值班医生快被弄疯了,巴不得他们赶紧走,“我的意思是,这一盒是头孢,如果患者喝酒的话,最好停饮一周。”   苏阑嗐了一声,她还以为什么特殊疗法要喝顿大酒以毒攻毒呢,她马上改口说:“他不喝的。”   护士当场就端来杯热水,给郑臣服了一片退烧药。   看着正满头冒虚汗的郑臣,苏阑又送佛送到西的把他载回了家,但在路上出了一点小岔子。   她在东三环中路和霄云路的交界处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意外碰上了杨峥这个事儿爹,他十分好信儿的往车里一望,眉飞色舞来了一句,“哟,把我们郑总累成这样?瞧这一头的汗,没七八趟也不能够吧?车都开不了了。”   郑臣:“......不理他,赶紧走。”   苏阑:“......红灯怎么走啊?”   杨峥开车回了黄金屋,今夜的酒局开始的比往常要晚,自然也没那么早结束。   他中途出来,不过是上一哥们儿那取瓶红酒。   李之舟问说:“打进门你小子就在那儿笑什么?”   杨峥神神叨叨的,“你知道臣儿今天为什么没来?”   宋临搂着俩姑娘嘬个没完,“郑臣不是说他今天头疼吗?”   杨峥吐了口烟,“他头疼什么?在车上舒服得要命,一身汗躺着,看着就像刚完事儿。”   “那也值得你笑成这样?他在车上玩得还少了?”李之舟说。   宋临也觉得没什么好惊讶,“你忘了前天他带俩嫩模在车上,人玩儿双的,他那辆法拉利都给开墙上去了。”   杨峥摆了摆手说,“你猜他车上是谁?”   “横不能是你妈吧?”宋临斜了他一眼。   “滚你丫的!你妈才勾搭街溜子呢,夺笋呐你。”   李之舟不耐烦地骂了句,“你要不就快说,要么就闭上嘴。”   “是苏阑。”   杨峥才说完,楼上就砸下来一酒瓶子,三人同时抬起头来一看,是沈筵摔的。   *   苏阑也不知道这事怎么会传那么快,等凌晨从郑臣家出来的时候,就看见一道英挺的身影靠在车门边。   独凭月色灯影,势比沧海平川。   而她硬着头皮走过去的样子,那副不计前程的架势,就像叶问赤手空拳参加二战。   “我以为你今天要住他家,苏阑,”沈筵低沉的声音撞了进来,“你在纽约还没有住够是吗?”   他很少这么连名带姓的叫她,今夜显然生了气,只是苏阑听着还不是很习惯。   救命!怎么有人都快四十了还在吃醋啊。   她扬唇漠然一笑,眼尾微微上挑着,“我住了你要怎样?”   沈筵紧盯着她那张素白光洁的小脸儿看了一阵,铅华弗御却好看得纯然肺腑,独成一段至仙至欲而顺理成章压倒一切的美感。   他脸上紧绷的神色一松,“就冲你还敢朝我瞪眼,我就知道你还没犯错。”   “你也太小看人了吧?一个郑臣而已,就能让我做错事吗?”   苏阑完全没听出话里的陷阱,顺着沈筵所说的,就开始往自己脸上疯狂贴金,还不忘拉踩郑臣。   沈筵嘴边噙了丝笑,“人郑臣为什么不行?”   深夜寂静的小区绿化带边,苏阑还是做了个说人坏话前的全国统一动作,左顾右盼打量了下周围,然后踮起脚尖凑到沈筵耳边小声地告诉他说,“他私生活多乱呀。”   她柔软的唇瓣轻擦着沈筵的耳廓,一道电流瞬间传遍全身,把他的呼吸心跳搅了个天翻地覆。   沈筵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了,他痴惘地紧抱住她,雨点般吻着她的脸,“小没良心的,为什么总不接我电话?想气死我嗯?”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那细细碎碎又无处可躲的滚烫, 不停烧灼着苏阑最后的理智,他那双如墨的眼睛离得太近,唇齿上对她步步紧逼地讨伐,动作却又是十分的缠绵温柔。   后来苏阑也受不住, 渐渐地喘不上来气, 可沈筵又偏不肯停, 她一急便屈起膝盖在他腿上重重顶了一下,这一顶用了十分力道,她知道他定会吃痛,可不想沈筵会疼成那样。   沈筵先是沉沉地闷哼了一声,揉着腿放开了她, 只见他紧皱眉头, 鬓角也被沁出的汗水给染湿了。   苏阑一开始以为他在玩笑, “沈筵, 你别再装了,有那么痛吗?”   可看他那样儿实在不对, 她的心都揪在了一处, 忙打开车门扶他坐下了。   她不停给他擦着汗,“你可别吓我啊,到底怎么了呀?”   沈筵大半边身子仰靠在座椅上, 过了好半天才能回神, 他艰难地抬起头摸了摸她的脸, 虚弱一笑, “这几日寒气太重,可能旧伤复发了。”   苏阑迷茫地问, “你什么旧伤啊?”   怎么她从来不知道, 沈筵还有什么伤呢?   没等沈筵回答, 苏阑就取下床毯子给他盖在腿上,自己爬到前头,“我们去医院...我们去医院。”   沈筵指了指自己的手机,“打给周教授,他都知道的。”   和上半夜带郑臣去看病时的镇静不同,苏阑这会儿六神无主,连要先做哪一样事情都没了半点主意。   还是沈筵淡声安慰她,“阑阑,先打电话,再发动车,别慌。”   苏阑抖着手拿起他的手机,找到周教授的电话,她语无伦次地介绍着情况,惹来沈筵笑着摇头。   这个身上总像笼了层江南烟雨般栖冲业简的姑娘,北京城里头浸淫六年,又在西欧国家五载余,在世人面前早已是一副含威不露的容止端庄样儿。   只有在他面前,才会偶尔流露孩子气,也会害怕得手脚发抖。   所谓关心则乱,当是如此了罢。   周教授就住在301的家属大楼里,自是比他们到的要早,他已领着学生和护士们等在门口,直接推了沈筵去做检查。   苏阑等在走廊里时,她给李之舟打电话。   他那边闹哄哄的,像是局还没有散,“怎么了苏阑?”   她也没多废话,“沈筵腿上的伤,到底怎么弄的?”   李之舟沉默了片刻,“他交代过我们不说的,你这是逼着我犯错误。”   “你就说吧,我今天把他给弄得旧疾复发了,在医院呢。”   李之舟的故事讲的不错,把苏阑听得一阵胆颤儿。   原来沈筵和郑妤这婚退的并不那么顺利,在当场拿住她的过失前,沈筵就公然提过一次退婚,说是郑妤太不成体统,可沈老爷子顾惜郑妤年轻不知事,又有两家这么多年的交情在,原本打算囫囵遮过去也就完了。   郑妤也听话的在家扮了几日贤良,可沈筵那阵子却不肯再给她好脸色了,电话不接信息不回,听说还在饭局上纳了几个颇有姿色的姑娘,大家都说郑妤这是被未婚夫厌弃了。   一天半夜,她去宋临的场子里找人,正撞上沈筵身边坐了两个斟茶敬烟的女学生,郑妤当时就砸了一桌酒。   沈筵懒得理她,跌跌撞撞地上了车就要回去休息,可妒火上头的郑妤就像疯了一样,让人把司机弄下来自己坐了上去。   两个人在车上吵得不可开交,郑妤踩油门的力道也越来越猛,沈筵试着去抢下她的方向盘,就这么在望和桥上出了车祸。   郑妤只受了些擦伤,坐在副驾驶的沈筵伤得更重,大腿股骨横断骨折,在医院躺了三个月才稍复了些原。   从这件事以后,沈老爷子才开始对郑家不假辞色,毕竟什么都不如他儿子的身体要紧,再到一年半后郑妤被当场捉奸,才正式退了婚。   苏阑冷寂着眉眼听完了,失语一般,坐在长椅上半天没反应。   这个婚对沈筵来说,就这么的、非退不可吗?   他那个时候甚至不知道,自己其实没打算回国吧?   为了这一点子微渺的未来,值得他赔上一条命去赌吗?   沈家那么一座金山银山,王权富贵的,也真亏他能狠心舍得下。   这哪像是他这个,杀伐予夺都颇具北魏曹风的老成官修的作派?倒不如毛头小子。   李之舟在那边“喂”了好几声,“苏阑,你还在听吗,苏阑?”   “我在、我在,多谢你告诉我,”苏阑见手术室的灯熄了,胡乱擦了把脸上的泪,“谢谢,打扰你了之舟,再见。”   她收起手机,快走几步迎上去,问医生们说:“他人怎么样?没有大碍吧?”   周教授推了推眼镜,“目前还不好说,骨折部位突然受到外力撞击,引起了骨皮质暂时性中断,本来上个月这小子就应该来复查的,再加上最近这样的强冷空气,还是先住院观察两三天吧。”   苏阑点头,“他当时伤得很严重吗?”   周教授去年从政委的位置上退下来,已经不再看病了,只专心做些医学理论研究和带博士,但他还记得苏阑。   毕竟,这是沈筵亲自带来看过病的女孩子,后来又为她轰轰烈烈地闹起了退婚。   他说:“我都怕他再不能走路,小姑娘,你觉得这算不算严重?”   苏阑低着头默不作声。   沈筵被推了出来,他脸色苍白地躺着,轻描淡写地劝和,“老周你别吓她,阑阑,没那么唬人啊,别怕。”   苏阑总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在他面前矮了一大截似的,她接过护士手里的新床单被套,“我先回病房了。”   等她的背影进了高干病房以后,周教授才不动声色换了副表情,“哪儿就吓着她了?我这是帮你懂吗?”   沈筵摆了摆手,“老政委还挺有那么一套,用不着你帮,没的吓坏了我的心肝儿。”   “她是纸糊的?那么容易就被吓坏了,也太护着了。”周教授瞥他一眼,颇为嫌弃地轻嗤,“过两年就四张了,自己的事也不说上点心,真成老光棍了要。”   沈筵气道:“好端端的提什么年纪,你岁数小是吧?赶紧回去歇着吧您嘞。”   301的高干病房和酒店套房也差不了多少,沙发、冰箱、液晶电视一应俱全,飘窗下还妥帖地放了张方便看护的软榻,连卫生间和浴室都是独立开的。   护士们麻利地换上新被套,苏阑开了暖气,又怕屋子太干,把床头的加湿器也打开了。   沈筵在床上躺好后,护士给他检查了一便手上的留置针,再将输液瓶给挂好,“那沈先生,您先休息一下,四十分钟以后,我来拔针。”   沈筵礼貌地点头,“今晚辛苦你们了。”   人家哪敢当他的辛苦?护士们连连说着这是该做的,就收拾东西出了病房。   苏阑起身相送她们出去,可送完才转进病房门,就听见姐儿几个在议论。   【看见没有?就刚才那个苏小姐,她今晚是第二次来。】   【我知道啊,在值班室里我瞧见她了,和郑家那长公子一起,挺亲热的。】   【这不没过多久,又陪着沈先生来治病了,到底什么情况?】   【高端玩家呗,这你还看不出来,两个都钓着,哪个好就选哪个。】   【这俩还选不出来?都一等一的好家世好样貌,那她可真够挑的。】   【还是沈先生更胜一筹吧,又有涵养又有职务,人也是难得一见的温和。】   【怎么你还选上了?值你的班吧,轮得到咱们挑吗?】   【那可不一定啊,每天来看病的公子哥儿那么多,总有看上我的。】   然后又是一阵笑闹声。   苏阑摇了摇头,才掩上门回房。   祝贺她为今晚熬夜坚守在岗位上的白衣天使们贡献了两段花边新闻。   今天也是功德蹭蹭往上涨的一天呢。   沈筵的声音有几分疲累,“怎么站了半天不见进来?”   苏阑说没什么。   她坐到床边,难得主动地握着沈筵的手,柔声对他说:“你睡一会儿吧,我在这里守着。”   沈筵不住瞧她,笑的意味不明,“你这样我哪儿睡得着?”   苏阑低头看了看自己,暖气一钻出来,她嫌热就把外套脱了。   身上只一件斜肩的针织裙,露出大半边雪白的肩膀来。   “还能有这种心思,”她觑了觑他,“我看你是不疼了。”   沈筵捏了捏她的手心,“有你心疼我,我就不疼了。”   苏阑嘴硬道:“谁心疼你了呀?我那是,我那是,我是怕你讹我。”   沈筵说:“我早就讹上你了,这会儿才知道吗?”   “怎么讹的?”苏阑问道。   “我想了想,你不嫁给我也行,管你嫁给谁,我就天天缠着你,搂住你不放,”沈筵表情严肃地说着,像台上讲话一样正经,“我看哪个男人能忍得了,等你离婚次数一多,生得再好也嫁不出去了,怎么也该轮上我吧?”   苏阑心下微动,面上还装作若无其事去拧他的嘴,笑着轻斥他说:“老东西那么阴呢你?”   沈筵捉住她的手腕,“说心里话阑阑,真不想嫁我啊?”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沈筵那双温柔漆黑的眼睛里, 有太多难以言说的情意,苏阑只和他对视了一眼,就微红了脸,她轻轻挣了挣他的手, 也没能挣开, 便低下头抵上他的胸口, 闷声闷气地说:“哪里有人这样子求婚的呀?”   他朗声笑起来,“好,那改天求过,按程序来走。”   “你别求,俗气死了我才不要呢, 才不要。”苏阑头抵着他胸口不住摇啊摇, “我不要, 我不要, 我不要。”   有多久了?   她这样撒着痴来蹭他,甜昵的, 娇软的, 像只没满月的小奶猫。   沈筵想这一出有多久了,怕是连他自己都记不起。   他也没伸手去拦,只衔着笑低瞧她。   过了片刻, 苏阑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长发, 仰头问他, “你老笑什么?”   沈筵轻柔地给她顺着发丝, “我笑这个院住的真是赚了。”   “你胡说什么......”苏阑说话间抬起头一看,输液瓶都已经快见底了, “呀, 我去叫医生。”   沈筵漫卷诗书的, 摁了下墙上的铃,“用得着那么麻烦?”   苏阑只觉得他那个表情,明明就在说:“你脑子是不是被狗吃了?”   护士来拔了输液管,又给留置针里注入盐水消毒,才恭敬地对沈筵说:“沈先生早点休息。”   沈筵淡笑,“劳动你了。”   小护士红了红脸,“您总是这么客气。”   苏阑翻了个白眼,还顺带嘁了一声,小声道:“至于脸红吗?你就这么喜欢老头子啊?他六十了诶。”   那护士人早走远了没听得清,倒是沈筵一字不落全听了去。   “怎么动不动就给我虚高年龄?你直接跟人说我快咽气得了,”他把苏阑拉到身上坐着,笑着捏了捏她的小脸,“真了不得,跟人说句话都要醋上一醋,这怎么行?”   苏阑待要再辩,“你可真敢抬高......”   说着又泄下气来,也辩解不下去了。   她承认,自己今天晚上,确实是有那么一点儿,着三不着两的。   “算了不说了,你快睡觉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暖气开太足,苏阑总觉得头昏脑涨,像有什么总也理不清楚似的,话到嘴边也只是算了。   沈筵拍了拍他身边的床位,“那你躺上来,和我一起睡。”   苏阑拿下巴点了点窗边的软榻,“这怎么可以啊?我就睡那边呀。”   “我这儿没有让女孩子睡沙发的规矩,”他上纲上线的,说的头头是道,“等你睡着了,我也还是要把你抱上来的,何苦累我呢?就当体恤我才为你受了伤,行不行?”   苏阑犹豫了几秒,“那你老实一点儿。”   “好,领导都发话了,我敢不遵从吗?”   病房里头悄无声息,清冷的月光透过窗帘轻曳间的缝隙投射在地面,也似染上一层春煦。   苏阑枕着他的手安静躺着,沈筵侧目看过去,能隐约瞧见她下颌姣柔的弧线,白得像轻晃在杯沿的奶冻般的肩颈,甚至领口内若隐若现的细腻肌肤。   这床也实在小,她怕掉下去,手不得不缠在他的腰上,两个人贴在一起,严丝合缝的。   最要命的还是她身上那股甜香,旁征博引地刺激着他的每一个毛孔。   沈筵强稳着心神捱了一会儿,并没有发出声音,只不过意念稍动,那些来来回回的潮涌逼就着他,连呼吸都已经快掌握不住。   仔细听,还带了些不可名状的轻喘。   偏苏阑还要去探一探他腿上的伤。   沈筵轻吁了声,“唉,别。”   本来就忍得难受,她还要这样拨弄。   苏阑却是十分凛然正气,“你怎么会让她去开车的?”   “不让她这么闹一场,老爷子永远不肯正视问题的,算是捉住双也无用。”   “那当时一定疼得不轻吧?你这是干什么呢?我人都已经走了那么久。”   她心里没来由的刺痛着,像有千万根细长而无形的银针,无孔不入地扎进胸口里,连说话的声气也似沾上了哭腔。   沈筵抚着她的后背,将她揽得更紧了些,“我赌你会回来,总有一天,会回到我身边。”   记得出车祸的那个晚上,也是这样一片暮影苍茫的夜色,四周的一切都暗得发沉,他被推进救护车里的时候,看见一贯的处变不惊的周教授也慌了神色,他才察觉到伤势有多险峻,后来意识也渐渐模糊起来,已不大看得清身边的人,只有天边那半弯月越发清晰。   月色似水、月华如练、月影横斜、月中聚雪、月晕础润。   他最后一丝念头竟然是,当年阑阑偎于他怀中躺在棠园的摇椅上赏月时,她还用过什么拟辞没有?   不知道此时此刻她在做什么?是不是已经下了课?她是坐在图书馆内温书,还是听着礼赞般的唱诗乐,和男同学在康河里撑长篙?像她那样讨喜的性子,活泼又温柔,一定很多人综在她身边。   苏阑被他裹在怀里,强撑了半口气听完。   他云淡风轻的描述里,竟有种吊诡的深情在。   沈筵绝口不提那些吓人的细节,比如手术做了整整七个小时,哪怕麻醉醒了,他也无半点生气地躺了一周,就连惊涛骇浪里走来的沈老爷子,也一改沉着风度,当着底下人的面,目光涣散地跌坐在了走廊里,以为他的小儿子要熬不过去。   那是第一次,沈筵条分缕析地感受到,爸爸他老了,心肠也变得比中年时软。   苏阑半边身子都麻透了,心也抽痛着没了知觉,“就在想这些吗?”   “嗯,就这些了,”沈筵换了个姿势,下巴轻轻擦过她的脖颈,绵密吻着她的脸,“我就想知道,我的阑阑,她在做什么?”   苏阑被他吻得手脚发软,两个人围困在一床薄薄的被子里,将彼此磋磨得气息大乱。   “不、不是说好、不乱来的吗?”   苏阑闭着眼承受他的情热,在间不容发的关头,才忍不住断续着出言相阻。   沈筵微喘着,牵着她的小手往底下摸了摸,苏阑刚一挨上那团坚硬所在,就缩了回来。   他笑着吻上她那段玉颈,“你自己说,这怎么能不乱来?是不是啊?”   苏阑的身子早已软成一滩温池,沈筵发狠地抱着她,吻她时也毫无章法,恨不得把这汪澄水嵌进身体里。   他们的四肢如百川汇流在一起,在一张病床上已分不出谁是谁。   那股消散不去的热意,将她煅焠得神志昏聩,她轻吟了声,“三哥、你快、”   “我腿脚不便,”沈筵小口含住她的耳垂,“你到上面来。”   到天色将亮未亮时,苏阑才从熟睡中醒过神来,昨日白天午时便冷了几分,到这会儿果真纷纷扬扬下起了大雪,北京的雪也是烟薄景霜无人问的,不多会儿功夫城中便屋瓦皆白头了。   病房里的欢糜气味经久不散,沈筵身上的沉木香也于无人处向她袭来,苏阑闻着又昏昏沉沉的起来。   她懒懒地蜷着手指,莹然指尖滑过沈筵的额头、眉峰、眼睑和鼻梁,她的动作又轻又柔,却还是将素来睡觉就浅的沈筵给惊醒了。   他嗯了一声,睁眼漫视着眼前,小姑娘未着寸缕,雪白藕臂上缠着她自己的乌发,有一股“方求白时嫌雪黑”的强烈对照,说不出的妖娆媚态。他伸出指腹摩挲着她的小臂,苏阑痒似的笑了一下,熟稔地往他怀里钻去。   沈筵只觉心爱到极处,反而不知说些什么,嗓音低低地唤了一声:“心肝儿。”   苏阑快睡着的时候,又想起来问这件事,“为什么每年都去扬州?”   沈筵拥着她,“找个正当理由上门去,让奶奶相看一下我这个毛脚孙女婿,她对我印象还不错吧?”   “那岂止是不错啊,”苏阑脸贴在他胸口,扬了扬唇角笑起来,“她说我配不起你。”   他也笑,“不至于。”   其实又哪里是什么女婿登门?沈筵没有告诉她,在她走后的第二年,苏阑家里就出了件不小的事。   扬州城里有个早年丧偶的鳏夫,瞧上了苏阑的妈妈何丛,看她年轻守寡,又有几分姿色,可殷勤了大半年也没能成事。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行当,成就成,谈不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那人心眼太小,又在市里领着一不高不低的职衔,扬言要报复何丛。   他先找由头停了何丛在少年宫的工作,再又把主意打到了她奶奶的退休金上。人家寡妇失业的,他这样断人一家的生计,不和他拼命才怪。   也是合该了这人自寻死路,何丛写了检举信到省里去告状时,正遇上在南京开会的沈筵。   他问清情况以后,当天下午就抽空去了一趟扬州,领着市里的班子,浩浩荡荡去看望了苏阑的奶奶。   被沈筵这么一弄,全干休所都知道日薄西山的苏家,竟还有个不得了的亲眷长住北京,谁也不敢再怠慢。   往后的每一年,他再忙也好,都会去走一趟。   苏阑全不知这其中的深情底理,还真当沈筵是起了闲心去她家。   何丛是要强的人,自不会跟女儿说这些难堪的事情,沈筵也极通世故,更加不愿意让苏阑觉得承了他恩。   他也不屑于用这些,来挽回一个小姑娘。   沈筵只是想,假使有一天苏阑肯谅解他,也要因为爱,而不是凭借着这点子人情。   作者有话说: 第74章   苏阑环着他的腰, 心道:可至于了呢!   她拿他照片出来的时候,还被她妈全力反讽来着。   沈筵瞧她动来动去,想是汗腻得她难受。   后半夜做了两回,最后一下顶上去的时候, 苏阑整个人沉在他腰间抖如筛糠, 若非沈筵抱得十分紧, 她只怕又要从他身上摔到床下去。   他亲了亲她额头,“要不要去洗个澡?”   “还是不去了,实在没力气。”苏阑很有自知之明地摇头,“我怕一下地,就会晕过去。”   沈筵被她逗笑, “那一下要不是我搂着, 你早就跌到地上去了。”   苏阑嗔道:“都是怪你太深了, 还那么用力, 有谁能受得了啊?”   “好好好,怪我, 都怪我。”   苏阑又窝在他身上睡足了两三个小时, 才恢复了些体力,早上九点多的时候,在病房的浴室里简单清洗了一下, 换上方助理送来的衣服, 直接从医院去了公司上班。   方助理难免对老板感到好奇, “苏总, 医院那个是你什么人呐?”   “我叔叔,他年纪大了腿脚不好, ”苏阑面不改色地答, “这不住院了吗?我照顾他一下。”   “那你叔叔可真年轻, 他有三十吗?怎么辈分那么高啊?结婚了没有?”   看起来沈筵成功勾起了小方的兴趣,一连串的问题把她砸得头晕眼花的,本来苏阑早上没吃饭就有点低血糖。   她靠在椅背上,轻揉着太阳穴,“他应该快结了吧。”   再不结都要报废了,苏阑甚至打算牺牲自己成全一下沉筵,免得他再遭人嫌弃。   方助理一脸遗憾的样子,“敢情叔圈大佬都有主了。”   苏阑虔心请教,“什么玩意儿?叔圈是什么?”   方助理:“就是指到了中年,但仍然很有魅力的男人,都可以被划进来。”   苏阑:“你们小年轻是懂圈层文化的。”   周一早上的例会,苏阑永远板着脸在挑各个部门的毛病,把上周工作中的问题在会上公开处刑。   唐明立就负责在旁边唱白脸,苏阑刚批评完,他又寻出优点来提出表扬。   他一直在管理上就主张怀柔政策。   一开始,公司的员工们对苏阑还颇具微词,后来相处得久了,发现她这个人虽然在工作上是出了名的严厉,可一旦有什么事,她比任何一个人都更能扛得起来。   而且谨慎审度,也是为了力保公司正常运营不出差错,所以渐渐的,手底下这帮部门负责人还更愿亲近她。往往碰到些棘手的难题,都会先问问她的想法。   刚散了会,唐明立就立马戴上了痛苦面具,拳头抵着胃伏在会议室桌上,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不动了,苏阑收拾完资料例行公事地问:“怎么了唐总?又、哪儿不舒服?”   她的逻辑重音都落在了这个“又”字上。   因为从没有一个早例会开完,苏阑按照总部的要求具体布置完本周的任务指标,唐明立会觉得身体哪里通泰。   唐明立紧皱着眉头,指了指她手里密密麻麻全英文的资料,满脸嫌恶又不适的,“我说这位钦差,能先把您这明晃晃的圣旨收起来会儿吗?看得鄙人肝疼。”   苏阑见怪不怪,“可唐总捂的......好像是胃吧?”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又迅速换了个位置,举起台历问苏阑说:“你看周一的一,像不像我一马平川的心电图?我没几口气了。”   苏阑给他倒了杯咖啡,“有些人吧,明明周一也在摸鱼,却还要装模作样的,害怕周一。”   “有时候我真是替你担心,”唐明立被挤兑得哑口无言,“你真能嫁得出去吗你?”   “世上总有那一不怕死二不怕怼的。”苏阑出会议室前丢下了这么一句。   好在临近春节的这段时间没什么事,苏阑一上午在办公室加紧赶工,把手头上积压的文件处理完成,下午早早就到了301照顾那位老弱病残。   沈三儿如今真是每一项释义都能沾上边。   苏阑在京季打包了份乌鸡汤提过去,她人还没进门儿,就听见病房里头吵吵嚷嚷的大动静。   沙发上坐满了人,这哪是来探病的?整个一八达岭长城一日游中年观光团,宋临那高兴劲儿,还有杨峥的说笑声,不知道还以为他们俩原地升级当爹了。   而床上坐着的沈筵,刚生了一大胖小子。   李之舟问了句,“昨天苏阑来问我,那年你是怎么出的车祸,我可都告她了啊。”   “这么大的事儿还瞒着啊?”宋临问。   沈筵的笑里不无心酸,“本来年纪就大了,再让她知道这是一堆残渣废料,她还能待见我吗?”   林翊然领了他妹妹林静训,就和苏阑前后脚进的医院。   林静训把束粉百合插在床头的玻璃瓶里,“祝沈叔叔早日康复,路上随便买的,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苏阑打眼一看,沈筵最讨厌粉色了,总说俗不可耐。   可他偏过头瞧了一眼,半点看不出异样来,笑道:“静训当真有心了。”   郑臣也夸了句,“我们静训打小就是好姑娘,再没有比她更懂事儿的了。”   “嗯,说的也是,”林静训习以为常地笑,“我是个好姑娘,好姑娘有好报。”   林翊然亦笑得温文尔雅,“你会比谁都有个好结局。”   苏阑站在门口,不动声色地瘪了下嘴角,心道可真没劲。   他们这群人从出生起,就早早地经历着常人毕生难以望其项背的荣华,什么场合说什么话,对他们来说已经是一种浑然天成的本领和技巧,就像吃饭穿衣一样自然。   每一个人都夸赞她,可没有一个人帮她。   这些年来她冷眼旁观,到今天才开始想明白这群人的问题出在哪里,就是他们从不说真话。   苏阑也渐渐有些了解,沈筵最初为什么会对她有兴趣,大概就是因为她真吧。   林静训真正需要的是像这样虚以委蛇的赞美吗?她要的是自由,但他们之中谁也不肯开罪林家去帮她一个孤女。   苏阑忽然记起来,前几日她们上法源寺进香,大雄宝殿里供奉着华严三圣,林静训拉着她拜的时候,她清楚听见她嘴里念念有词,求的是李之舟一辈子平安顺遂。   就这么个连上香的时候,都会求佛祖庇佑他人的姑娘,却从没得过他人的庇佑。   据传普贤菩萨曾发十大愿,从礼敬诸佛到普皆回向,誓要“发大乘心,普济一切。愿代众生,受无量苦。”   可就跪在三世佛前受尽苦难的凡人都没度过去。   而倚靠在窗台边的李之舟,手里夹了支还没点的烟,始终眉目深深地看着她。   到很久以后,久到林静训的名字在这个圈子里彻底消失,再无人提起时,苏阑都不敢说她能准确诠释他眼里的含义。   记得后来有一天,沈筵已和她成婚日久,但苏阑还是很排斥沈瑾之两口子亲亲热热喊她小婶婶,尤其是面对李之舟,她都是能避则避。   沈筵问她为什么老是躲开侄女婿的时候,她总会想到今时今日病房里的这般情形。   然后蹙着一弯黛眉,头枕在他腿上,掏心掏肺地跟他讲,“老公,因为我知道,他李之舟这辈子,除了林静训谁都不爱,但他再怎么爱,也只能做到这个份上。荣耀虚名、权财钱势、名利地位,他无一不志在必得,只有他心爱的姑娘是可有可无的。”   可你能骂他负心薄幸吗?就连林静训在疗养院里偶尔神智清醒的时候,都还说这一切不能怪他。   苏阑也只能笑言,这是极擅审时度势的李公子为自己的人生,挑的一支上上签。   李之舟他可以做选择,苏阑也可以,她选择不再理这个人。   沈筵笑她幼稚地跟三岁孩子一样,他自笑他的,苏阑改日见了李之舟还是不作声。   她仰着脸,认真地说:“我没什么本事,也帮不了我们家静训,只能用这法子,来提醒他不要忘了她。”   人人可以忘,唯独他不行。   苏阑提着乌鸡汤走进去,宋临很识相地站起来让她坐,“苏总今儿连班都不上了?”   她把食盒放到床头,“这不刚上完?来看看伤兵。”   李之舟周到的把人都轰走,“行了咱们也闹够了,都该忙什么忙去吧。”   苏阑拿了小碗,把汤给盛出来,“你自己能喝吗?”   “不能,我手抬不起来,”沈筵一脸无赖样儿靠在床头,“你受累喂我一下。”   她笑得古怪,“好的沈先生。”   然后就把一口滚烫的鸡汤全塞进了他口里。   “嚯!这汤真够烫嘴的,”沈筵被烫得鼻子眼睛都拧在了一处,“谋杀亲夫啊,阑阑。”   苏阑在旁看热闹看得开心,“我的汤可不那么好喝的呢。”   史秘书进来的时候,就正好瞧见这一幕。   他跟了沈筵三年,见过他站在主席台上高屋建瓴的,提出对集团规划建设性意见时的凭海临风,见过他训斥底下人不作为的冷峻,也见过他忙到深夜守着办公室当家的操劳样。   却从没有看过,他像此刻一样,笑得犹如少年。   史秘书说:“出院手续办好了,董事长,还是要随时复诊。”   苏阑接过出院小结,“以后我会提醒他的。”   大约是期待得太久了,沈筵半天才反应过来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就跟当年在南京一样,她也是自顾地突然就告诉他——“我真的好爱你”。   像下指示一样,她根本都懒得去挑时间地点,想到了要说就说,让人有种被命运砸中的惊喜。   作者有话说: 第75章   史秘书颇有眼色地收拾好东西退了出去。   沈筵长时间看着坐在床边, 往洗漱包里捡着物件的苏阑,她能感觉到他炽热的目光,渐渐半边脸都开始有些烫。   后来实在是受不了,苏阑把剃须刀一甩, “你看好了没有?”   他伸出手, 细心地替她将腻在颈间的一绺头发拿开, 喉结动了又动,像是用了很大的气力在说话,可开口又是极轻极柔的语气,“这五年多,闹得够了吧阑阑?消气了吗?”   “谁闹了?”苏阑不自在地别过头, “你怎么总不明白, 我那是和你分手。”   沈筵摇了摇头, “哪有分手这种事?你不过是去了国外念书, 我自然等你回来。”   苏阑没有再说话,沈筵这人看似随和, 其实比谁都要固执。   他认准了的事, 凭你是谁也别想推翻他的定义,尤其在他们曾经决裂这件事上,他总不肯面对。   五年前沈筵就没同意过分手, 五年后依然认为她在赌意气。   她也不想同和他争执这些, “好, 我回来了, 再不走了。”   “嗯,要走我也不让的, 除非你把我药死。”   像是满意于她的妥协, 沈筵脸上带着笑, 口无遮拦的说出一句。   苏阑抬眼瞪他,“就五年前给你掺了片安眠药,怎么总不忘啊?还不是你霸道不让我出园子。”   沈筵有点子要清铱嬅算她的意思了,“那你也出得太远了点儿,一竿子给支到英格兰去了。”   “是要在这儿开我批.斗会吗?您老还有什么想质问的?”苏阑干脆搬了张椅子,直愣愣地坐到他面前,“就算计你那么一次,就这样放不下吗你?”   沈筵一只手把她抱起来,“被你算计,我还能说什么吗?只有大哭。”   他会哭?   沈筵这样的人,知道哭要先动脸上哪根神经吗他?他连动了大气,都只是清清淡淡的抿着唇看向你,苏阑才不相信。   苏阑想了想,“那我真错过一出好戏了,要不这样吧,改天我再藏起来一遍,叫你干着急。”   “敢!把你腿打断。”沈筵说的很严肃。   苏阑一听就乐了,“你这么怕我走啊?”   沈筵把额头凑过去抵着她的,“我不想再过五年那样的日子。”   像被羁押在暗无天日又深不见底的牢房里,任凭他怎么挣扎,都挣不出去,反而越来越黑仄,有那么一阵儿他苟延残喘得连吸气都费劲。   去医院检查,周教授翻着一叠子体检报告,说什么事情都没有。   他木木然坐在诊室里,心说,有的,有大事情。   到那个时候他才肯悲哀地承认,当初在苏阑身上每每沉溺时,那一套心理建设有多自欺欺人。   他甚至告诉自己,这不能叫被女人束缚,因为这世上,还没有女人能左右他。   但事实是,他远不如自己想象的恣肆,他根本就玩不起,他在乎这个绝情的小姑娘,在乎得要命。   可她头也不回地走了,去到了一个完全处于他滔天权势范围之外的地方,算是他想够也够不着,老天就这样四两拨千斤地赏了他两个响亮的巴掌。   一个抽他不识时务,一个抽他骄纵轻狂。   苏阑在他唇上轻啄了下,“日后我们,生死一处。”   沈筵紧拥着她喃喃道:“好心肝...好心肝...”   沈筠站在门口咳了一声,“老三,你也注意点儿影响。”   苏阑红着脸,手脚并用地从沈筵身上下来,她局促不安地整理了下裙摆,然后礼貌道,“沈部长您好。”   沈筵拉过她的手,“人不当部长了,改称副主席吧。”   “不如直接叫二哥。”沈筠打趣道,“小苏学成归国了啊?”   苏阑点头,“是,二哥。”   她半分扭捏的样子都没有。   沈筵且惊且喜地去看她,“你进入角色那么快的?”   惹得沈筠高声笑起来,“这小苏啊,还是和以前一样,落落大方的,一点不掩饰做作。”   沈筠指了指他的腿,“你的伤没事吧?爸爸昨晚听说了后,在那儿怨天怨地的,非要我来瞧瞧。”   “一点小伤,没大碍了。”沈筵道。   “既然都没有大碍了,有时间也去瞧瞧爸爸,耍什么小孩脾气?越大越不成个样子了,”沈筠这才点明来意,他也不想瞒着苏阑,“如今你的婚事爸爸也让步了,还有什么不心足的?总归前程出路是你自个儿的,要不要全在你身上。”   沈筵现在什么都好说,“行了二哥,改天吧,我一定去。”   “小苏哪日要得了闲,让他带你来家吃饭。”   沈筠来的忙,去的倒也快。   快的苏阑都来不及应他一句好。   回长安街的路上,苏阑都看着窗外不出声,沈筵能读得懂她的沉默,他拉过她的手说:“那些浮名声利,不要就不要了吧,有什么打紧的?”   怎么可能不要紧?他在青年时期十几年扶摇直上地过来,到中年鼎盛反而原地踏步不得拔擢了,怎么会不要紧呢?   苏阑正儿八经地问他,“如果不退婚,你会坐到什么位置上?一定更高吧。”   沈筵仿佛根本不把这些当做一回事,他漫不经心地,“平白的丽嘉,要坐那么高干什么?齁儿累。”   苏阑心下微动,她往沈筵怀里靠了靠,头埋在他颈间,“要不我还是回美国吧?”   沈筵立刻就驳斥道:“胡说,你敢!”   她闷在他怀里吃吃的笑。   比起素日的端方持重,苏阑更爱沈筵这副被她气得跳脚的样子,有一种鲜活的真实感,好叫她知道这个人明明白白地爱着她。   她被偏爱,受珍视,如珠似宝。   苏阑故意抬起头,做副委屈样瞧他,“你好凶啊。”   “你再跟我提出国,”沈筵的气性还没下去,“我马上死你前头。”   苏阑:“......”   老东西也太疯了。   她在西长安街待到了晚上,那实在是一个太温柔的下午,他们做了一次又一次,沈筵兴致极好,意态也放浪,到最后,他的胸膛紧紧贴着她,从后头将她整个人抱在怀里,他的唇摩挲着她的侧颈,声音轻得像是耳语,“这几年在国外,你想过我没有?”   哪怕是一秒。   苏阑点头,“有啊。”   怎么可能会不想呢?   最开始的两年,她连撑不住瞌睡在图书馆看书睡过去了,梦里都是沈筵笑着把她揉进怀中的样子,有时候竟不愿醒。   “什么时候会想?”   苏阑笑了笑,“你知道我这个人有多矛盾的,我想你的时候,全都是些不该想起你的片刻。”   “继续说。”   “比如三年前在卢浮宫,我参观累了随便走进一家餐厅,发现意外的很好吃的时候;去巴伦支海看日出,看着夹缝里的寄居蟹费力搬动了一块小石头,忍不住为它鼓舞的时候。”苏阑描摹着他的掌纹,像读小学的时候开学第一周升旗,她站在台上演讲一样,没有技巧全是感情地回顾这些年,“游意大利卡普里岛,乘小船划过连岩石都是晶蓝的Grotta Azzurra,感慨自然造物之奇的时候;守在芬兰Kakslauttanen,拿着相机终于捕捉到呈放射状的北极光,惊讶于等离子体现象的时候。”   在国外这五年,她没有因为只身在外而感到孤独,反而是这些细碎又美好的时刻,身边如众星捧月一般热闹的时候,她总会想到沈筵。   然后心里涩涩地一酸,心道要是他在就好了。   她这把嗓子很软,说弹舌的意大利语也好听,沈筵不知归路地听她讲完这一段,意犹未尽地吻着她的脸,“还有吗?我想听。”   苏阑轻颤着闭上眼,“我记得的就这些了。”   沈筵的指腹在她腰上来回蹭着,郑重道:“等哪一日得了空儿,我再陪着你,把这些地方走一遍。”   她的头枕在他手上,“是我陪你走,你一个上了年纪的老棺材,别再走丢了。”   沈筵听了,意外地没有生气,反倒笑起来,“老棺材你不也忘不掉吗?”   很快苏阑的手机响了,她手伸到地毯上摸索了半天才捡起来,她奶的声音很有辨识度,“都已经两天没回家了,你到底在忙些什么?”   苏阑:“我马上回去。”   她奶奶:“在你嫁人之前,我们家十点准时打烊,你别太没规矩。”   沈筵轻笑了声,他揉了下鼻梁,“看来我得抓紧去提亲才是。”   到这时候,他们俩才不约而同地意识到,过了这么久,他还一直沉没在她的身体里。   苏阑急匆匆起身,从散落一地分不出彼此的衣物里捡出她那套来,小跑进浴室洗澡。   等她整理好出来时,沈筵已经穿戴整齐地在门口等她,手指间夹着一支烟,“我送你回家。”   苏阑把烟扔掉,“不许你再抽了。”   沈筵捏了捏她的下巴,“事后烟都不许来一根?现在变那么霸道了你。”   苏阑总算面对了一回现实,“人在外头都说了,这是你惯出来的。”   沈筵嗯了一声,“我惯的,我自己受着,我活该。”   苏阑拍了拍他的手背,“将就点儿吧这位先生,您都一把岁数了,除了我谁还搭理你啊?”   沈筵:“......你的礼貌呢?”   看年纪小把她给得意的呀。   作者有话说: 第76章   苏阑租的三室在东四环朝阳公园附近, 到她上班所在的金融大街,不堵车的话也要半个小时,但这已经是权衡财力之下的最优解了。   就这还是在总部有驻外津贴的情况下,否则每个月三万的房租, 也足够苏阑喝上一壶的, 再加上她平时的交际应酬也不算少, 所以每月的窝囊费一到手,很快就会被她花个精光。   可饶是这样,沈筵在开进小区大门时,还是皱了眉,“门户这样大开着, 谁都能进, 这环境怎么能住?”   “我住得挺好的。”苏阑强自辩道, “都住挺久的了。”   当天晚上沈筵心情大好, 还俏皮地说了句俗语,“老家儿说了, 觉得馒头香是没吃过饺子, 觉得站着得劲儿,那是因为你没坐过椅子。”   “呸。”苏阑轻啐了一口,“你才没坐过椅子呢!”   沈筵轻描淡写的, “抽空去鼓楼西大街的四合院里瞧瞧, 看缺什么东西, 一并归置了就找个良辰吉日搬过去。”   苏阑有点想起来了, 上回从袁正安的饭局上出来,他就带她去的那儿。   她低下头, “那是你的房子, 我干嘛搬过去?”   而且住着大十亿的四合院, 到了晚上不噩梦连连才怪。   沈筵敲了下她的手,“你从来记不住我的话,上次就说是你的地方。”   “什么意思啊你?”苏阑装作很痛,抬手要他吹吹,“宝宝好疼,你快呼呼。”   沈筵捧起来吹了一吹,“多大人了你还宝宝?”   “我打成年后,年龄就没有变过,永远是十八。”   沈筵:“......”他谈的不是爷孙恋吧?   “阑阑,棠园的梨树枯死了。”沈筵的声音突然低沉了下来,带着世事无路可退的遗憾,“你走后的第三年,我再去看时,已经长不出叶子。”   苏阑挺意外的,“那真可惜了,我照料了那么久,也没见它结次果。”   当年她走的时候是盛夏,本想着既有部队里花匠的精心培育,到秋天便能摘下一筐梨子给朋友们送去,可终究没能等到这一天。   沈筵的目光笼住她,“我托人费心找了好久,才另找到一处院子,里头的梨树长势繁盛,我想你肯定会中意。”   “那院子是给我的?”苏阑指了指自己。   沈筵靠着车身,刮了刮她鼻子,“你喜欢的,我都在心里头替你记着,就等你哪天回来。”   苏阑撇过头,“那我要不回来呢?”   “我还在世呢,你敢不回来?”   她奶奶的声音从后头传来。   苏阑赶紧上前扶了把,“奶奶你怎么还下楼了?”   她没理自己的孙女,却是冲着沈筵笑的,“小沈来了。”   沈筵也笑,“奶奶,最近没来看您,身体都还好吧?”   “你也叫人奶奶不合适吧?”苏阑吃惊地看着他,“叫阿姨都算占你便宜了。”   何丛一眼瞪过来,“把你那张嘴闭上。”   她真是没有一天不担心,自己女儿会折在这嘴里,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能排揎人,明明她先夫也沉默寡言,真想不通这是遗传了谁。   亏得左邻右舍还总夸她文静乖巧,何丛每次听了都是笑一笑点个头就完了,心道你们要不再多听她说两句话?   她奶奶说:“都好,上个月囡囡带我复检,医生说恢复得还不错。”   沈筵道:“还是多保重身体,将来我们结婚,您可是要上座的。”   苏阑觉得这段对话正在朝着一个诡异的方向发展,惊悚程度不亚于姚明没防住七个小矮人的篮板球。   “喂!你怎么上来就说结婚啊?”她不顾何丛的淫威作了句声,“我奶奶可不是那么随便......”   但她奶奶直接跳过她,“那是当然的了,我一直盼着呢。”   好吧当她没说,这老闺秀,还是蛮随便的。   苏阑有点弄明白了,“不是,你们前两天还笑话我呢,今儿怎么着?这就要房倒屋塌了是吧?”   合着眼前有商有量的三个人早穿上一条裤子了,还在她面前认真演戏,非要把沈筵抬高到万人空巷的地步,好叫她觉着被他瞧上,是捡了一自推翻旧清朝以来就没有过的大便宜。   何丛绷不住笑,“不那么说,你怎么知道小沈的好处?废什么话。”   “那你们之前还叫我去相亲呢?”苏阑越想越觉得不对,“在搞什么飞机啊?耍我好玩儿是伐?”   她奶奶拿拐杖敲了敲地面,“你不也耍我们?不去相个亲你怎么知道自己想和什么样的人结婚?排除法不懂呀?”   苏阑事事都怀疑了起来,“那你到底有病没病啊?”   “跟谁说话呢你这是?”她奶奶作势就要捶她。   她动作敏捷地躲到了沈筵后面。   沈筵无奈地护住了她,“奶奶前阵子确实病了,我接她到北京治疗了两次后好转不少,她一定坚持要回扬州。”   “这家没法儿待了,我明天就要搬走,”苏阑啧啧了两声,痛心疾首地抱怨,“老的中的加小的,一家子凑不出半拉说真话的人来,整个一地下组织。”   何丛懒得理她,“你和小沈结了婚,随你什么时候搬。”   “有阿姨这句话,我就跟吃了定心丸似的,也能睡安稳了。”   得了丈母娘的首肯,沈筵自然喜上眉梢。   苏阑一脸严谨又认真地小声道:“上了年纪哪那么容易睡安稳呐?”   沈筵:“......”   又一阵闲话过后。   她奶奶终于说到了正题上,“小沈,你看什么时候得空,和你家里约个时间。”   苏阑怕沈筵会为难,毕竟沈老爷子的大驾不是谁都能请得动的,她从旁插了一句道:“他爸不是很有空,我们就简......”   “像这样大的会面,是该郑而重之的,”沈筵攥紧她的手,示意她不要打岔,“等时间敲定了,我再登门来请。”   何丛问了一句,“小年来家吃饭,你还方便的伐?”   “方便的阿姨。”沈筵含笑道。   苏阑急急忙忙地表态,“我不方便,我明天要去上海出差,回不来的。”   “谁问你了?”何丛扶着她奶奶上了楼,“自作多情。”   苏阑瞠目结舌地看着她们走远,边指着自己,边探向沈筵,想说点什么又半句都说不出来。   沈筵笑着把她的手拿下来,“好了好了,你这盆水都快泼出去了,别太当真。”   她顿时泄了气,甩开他的手道:“我也回家去了,还得收拾行李。”   沈筵把她扯进怀里,拦腰抱着她,事无巨细地问个遍,“要去上海待几天?订好酒店了吗?就派了你一个人?几点的航班走?”   苏阑捂上耳朵不听,“啰啰嗦嗦的老头子。”   “我看你到底什么时候能长大?”沈筵被她这模样气笑了,“在公司里也这样没个正形儿?”   沈筵的眉眼天生带着阴冷的质感,可看着她的时候,眼中流淌的温和如五月间的月色,永挟六七分柔情。   她伸出手揽住他的脖子,把头紧靠贴在他胸口,“当然不是了。”   只是因为她被他的温柔灌溉,一举手一投足都像是在昭告天下:看,世上有个叫沈筵的人,他总是偏袒和宠爱我。   就是这个人,给了她足够的底气,使她笑意盈然着,便能处事果决周正。   她无需在他面前展现出坚韧的品格,也不想他像周围的人一样夸她独立自主有思想,她只用完完全全的当个青春期女生。   叛逆得理所应当。   沈筵揉着她的乌发,“那就是我该你的了?”   苏阑仰起脸,满目真诚地用一种“你怎么如此的有自知之明”的眼神盯牢他半天,“难道不是吗?”   沈筵没有不应的,“是是是,我上辈子就是你的长工,这一世也接着被你剥削,大小姐。”   只要苏阑不再吵着出国,万事都好商量,她就是要星星,也能想法子薅一颗下来。   隔天上午,苏阑到了上海后直奔分部,和当地负责业务的伍总一起去见了个连月苦攻都没能拿下的大客户,说实话她也没有多大把握。   只是打听到这家公司的总裁姓齐,也是P大毕业的,还和苏阑同一届,所以上海这边会请她来出面促成。   伍总在车上就简单介绍了情况,苏阑用堵在路上的半小时了解了一下该公司的基本信息,怎么看也不像是白手起家的。   待见了真佛,苏阑才明白过来这位齐总是谁,就是他们班那体格健硕的齐远。   他娶了一上海富家女,老泰山携二十出头的小情儿去了北欧当逍遥散仙,把个公司交由他打理。   有这么一层关系在,加上苏阑在 Reorganization这一块过硬的专业素养,合同签得很是顺利。   临走前齐远叫住了她,“苏阑,晚上同学聚会,这是请柬,有空就去一下。”   原本苏阑就计划了在上海待两天,她也没想到事情处理的这么快。   她收下请柬,“好我一定去。”   齐远体贴地问了句,“你不急着回北京吧?”   苏阑笑笑,“不是很急。”   就是她那个男朋友,从她下飞机起就已经发了好几条微信来,问她什么时候返航。   老东西现在越来越不能离人了。   作者有话说: 第77章   他们班毕业后的第二次同学聚会, 当天晚上设在外滩的VUE Bar,也就是茂悦酒店的三十二楼露台。   2015年中旬《小时代4》上映那会儿,就有人在微信群里提出要在这个取景地聚一聚,但班上东零西落的总也凑不齐人。   那会儿苏阑也还在剑桥, 更不可能长途跋涉回来。   这一天在齐总的平亿近人下, 总算召集了三分之二的同学。   苏阑到的不算早, 她穿着一件设计别致的烟绿色折领细绒连衣裙,刚吹过的长发蓬松而清香,水波纹似的柔软蜷曲在颈侧,裙身的腰线收紧几道繁复的裥褶,让她那把腰看起来像是轻而易举就能被折断。   出门前她接到沈筵的视频, 他坐在办公室里, 手上捏了支钢笔开开合合, 发出啪嗒的响声, 沉默了老半天,才嗓音沉沉地质问, “你这样去参加同学聚会?得, 我今晚就找根绳子上吊。”   苏阑强忍了笑,娇着声气儿道,“Daddy不像是这么小器的人呀。”   “册那, 老子小心眼儿的程度, ”沈筵不耐烦地扯松了领带, “比你能想象到的还严重。”   爱情不但使人成长, 还能把沈筵这个北京大老爷们儿,逼得说出句上海话。   “我叫的车来了, 不跟你说了啊。”   苏阑有陌生电话进来, 除了网约车司机也没别人, 她匆匆忙忙就给挂了。   那头的沈筵奋力把手里这支限量款的Ripple HRH给掷了出去。   史秘书眼观鼻鼻观心,默默捡起这支白金笔身、18K黄金笔尖,价值超过15万美元的钢笔,捧着堆文件退了出去。   今日天象凶煞,忌找领导签字。   人一到齐,大家伙儿三五成群的聊起来近况来,苏阑在男同学堆里听了半天,十句里有八句离不开骂各自的上司。   这个话题里她插不上嘴,再怎么丧心病狂,也不必自损八百,来给这帮男的助一助兴。   倒是苏阑被他们夸得红了脸,班长还记得那年入学的情景。   他说:“九月初还是我接待的她,孤零零一个人推着箱子来报道,我说这姑娘模样真标致。”   苏阑极有自知之明地点头,“要是个哑巴就更好了对吧?”   惹得他们一齐笑起来。   她捧了杯热饮再转到女生那一桌,又是些婚后永恒不变的婆媳官司,和鸡娃先自鸡的那一套理念灌输。   这道大题对她来说,更是严重超纲了,但为了显得她合群,苏阑还是问了声,“鸡娃和鸡自己,这二者,有什么关联吗?”   他们班上以卷死周边为己任的陈橙,结了婚也还是最斗志昂扬的那一个。   她孜孜不倦地介绍,“我刚在香港进修完了一中文博士学位,再三年博士后做下来,符合在香港连续合法居住七年的政策,就可以顺利入籍香港了。”   苏阑仍旧一脸懵地看着她。   “你这几年在国外都不食人间烟火了吗?那可是香港户口啊,小孩子可以随迁的,我女儿高考就不用再像我一样累了,”陈橙很满意这反应,得意的看了她一眼,“她只用付出常人百分之五的努力,就可以上个985高校,将来规划国际留学路线也更容易。”   说着她伸出只手比了个五,差点让苏阑以为,这巴掌要呼到她的脸上来。   “是这么回事儿啊。”苏阑这才听明白。   齐远有点喝多了,笑起来也粗豪气,“人家苏阑会不懂吗?再过两年,她就要拿绿卡的人,还高考呢,人直接跳过这一步。”   陈橙对这一点倒也服气,“咱们班我最欣赏的就是她,一条道死读到黑,能三年拿下来Cambridge的博士,还MIT访问学者,现在谈婚论嫁都困难吧?”   “哎唷我说陈博士,您这能叫欣赏吗?”邝怡轻嘲,“我怎么一点都没有听出来?”   明明陈橙的语气都快酸死了。   苏阑拍了拍她手背,老同学好容易见了面,没必要争锋相对的。   她实事求是地说:“其实,我不打算回美国了。”   “什么?”   “什么??”   “什么???”   身边同时传来三句无能狂怒。   邝怡探上她的额头,“您没事儿吧?你等明年调回Merrill总部,再工作一年,都可以找律师申请绿卡了。”   齐远这个上门女婿也觉得不可思议,“是啊,那总部的待遇,是北京能比的?”   “我就说她想法异于常人,当年陆良玉学弟那么含辛茹苦追求她,梗着脖子愣是不肯点头。”   陈橙只能表示她从来都没看懂过苏阑,上大学的时候,明明已经能靠那张脸嫁进豪门当阔太,可她偏攻学术,等读到满身噱头说出来都吓坏路人,又要急流勇退。   “这么一说想起来了,大四那年你们俩在图书馆为这事儿干仗,我还好心劝和来着,”齐远记得陆良玉此人,苏阑为了躲他,那真可谓是出尽百宝,“后来在门口碰见拿花的陆学弟,我护送苏阑走远了,就不知道你还能不能记得起来?”   怎么可能记不起来?   他们之间所有的故事都从那一天开始。   沈筵带她去国宾馆,他淡皱了眉抽着一支烟让她跟他,烧成灰也忘不了呀。   只是那时节的沈筵疏风朗月,他一张脸漠然着,漆黑的眼底什么内容都没有。   苏阑初见他就强烈感觉到,这世上任何一个人,谁都别想能走近他,他此生也决计不会爱上谁。   他情薄意短,只知攀爬名利的高峰,不会为哪一个人停留,尤其是女人。   可光阴的指针拨到今天,苏阑已经没办法把沈筵和当初神情倦懒地坐在她对面,漫不经心地问她“你跟了我如何”的男人联系在一起,怎么看都不是同一个人了。   苏阑已经很久没有听过陆良玉这个名字。   去年她在纽约的时候郑臣就说,陆良玉跟着一帮小公子在京城西郊的宅子里玩多P,嗑猛了药导致心律骤降到低点,及时送到301医院才抢下条命,只不过后半辈子都不大可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了,至今他还在瑞士接受专门治疗。   她在听郑臣无意间讲起这段的时候,也不知怎么的,脑子里浮现的,全是沈篱那张明丽飞扬的脸,和她说起沈家,谈起她郎婿时,满面春风收都收不住的得意和骄矜。   身为沈氏的长女,一生为夫家筹谋,盯紧了眼珠子一样宝贝的儿子,等闲不能让旁的姑娘碰上一碰,免得带坏了清名,会折损他的前程。   就连当年陆良玉轰轰烈烈地在校园里追她,哪怕苏阑不曾松口,在沈篱看来也是一件不亚于911的恐怖袭击。   甚至还特意再三托了郑校长,让她去给瑾之补课,显露出高门楹楣来,好叫苏阑识点相远着陆家。   可这么千防万防的,到头来,又落着了什么好吗?   陆良玉倒是没谈恋爱,也没有哪个出身寒微的姑娘贻误他,但仍走在了京中纨绔子弟的老路上,一去便再回不了了头。   也不知道沈筵那位不可一世的大姐姐,得知儿子下半生都离不开轮椅的时候,心里作何感想?   苏阑握杯的手颤了颤,望向江面的眼里跌进了浓重的失焦感,前尘旧事骤然被提起,她一时竟不知道应该做什么表情才好。   只有哂笑一下,“哪儿忘得了啊?”   邝怡有点儿担心,“你别是感情路不顺,脑筋坏掉了可是伐?为什么不回美国去?”   她近几年调到了中福上海分公司,待得久了,说话也像沾染了这座城市的娇痴。   苏阑浅弯了下唇角没说话,她感情顺得很,一路上也只有沈筵一个人。   她淡笑着换了个话题,“你就快结婚了吧?什么时候办事儿?”   邝怡点头,“五一就是正日子了,我说要办一海边婚礼,他父母古板得要命,死活要在上海当地弄。”   “这些小鼻子小眼睛的事没关系的呀,”苏阑撑着头看她,“最重要的是男方他平时对你怎么样?”   她垂下了眼眸,“他倒是挺呵护我的,就是,总感觉差了点意思。”   苏阑没有说话了。   大抵女孩子都是一样,一旦错过了最想嫁的那个男人,看谁都觉得索然无味。   她都懂得。   因为她和赵际相亲的时候,心里想的也全是,这人看起来各方面条件还算过得去,也哪里都不差劲,但怎么看都不对她的胃口。   约莫就是这种感觉了,自己先在心里有了满分的选项,凭谁来都别想再及格。   “我一点都不遗憾,真的,我和路征不合适。”邝怡喝了杯酒,拉着她的手说,“这是所有结局中最好的一种,也是最坏的一种,因为它的另一个名字叫合适。”   到十点多的时候,齐远家那位千金小姐打视频来查岗,他特地挤到男生中间,举着手机给他夫人看,“亲爱的你看,我身边一个母的都没有,可听你话了。”   苏阑和邝怡对视一眼笑了出来。   这哪儿还是白天那个在公司颐指气使的齐总?   同学们纷纷打趣他,“这门是不好倒着插。”   齐远却认真地说:“她爸妈分开的早,别看她们家怎么腰缠万贯,其实特没安全感,结婚前她就拉着我说,我们一定不离婚,我不能让她觉得嫁错了人。”   邝怡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你这么个丈夫,你们会白头到老。”   晚间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苏阑披了件皮草,站在门口等车的时候,仰着头接了雨点在手心,隐约看着像六瓣雪花,原来落的是冻雨。   怪道身上也寒浸浸的起来。   她哈了口气搓热手心。   再抬头时,对面多了个撑着伞远远望着她的男人,一身黑色风衣,样貌极清俊,就是眉目不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催房租的二世祖。   作者有话说: 第78章   苏阑冲他莞然一笑。   然后顶着濛濛雨丝朝他一路小跑过去, 扭股糖似的扑进沈筵怀里,冰凉的小手伸向他的后背,这套动作由她做来和五年前并无差别。   也和五年前一样,比什么都更能熨帖他的五脏六腑, 他想要的一切, 从始至终都握在这个小姑娘手里, 单看她愿不愿给。   “这天寒地冻的,”她腻得够了才仰起脸看他,“你怎么来了呀?”   沈筵低下头去瞧,她的动人是无时不刻的,根本不需要费什么力气, 就美得如此醒目。   他在她唇上亲了一小下, “我要不来看看, 算是死了, 也难咽这口气。”   在飞机上沈筵就担心,要是看见哪个不要命的男同学跟她大献殷勤, 他没准会闹得很难看。   以他现在的心性, 别说,真干得出这事儿。   但还好,她只是一个人在等车。   苏阑嗐了一声, “说实话沈先生, 也只有你没眼力把我当个宝, 别人都瞧不上。”   沈筵微眯了下眼, 藏在镜片后的一双眸子别有深意地泛着柔光,确定吗心肝儿?你确定不是你自己在这方面比常人要更迟钝?   郑臣那么痴心你, 你又看出来了吗?   他那天特地跑到办公室里, 把他在纽约家里的监控拿U盘拷了一份交给他, 表示自己和苏阑完全清白。   沈筵看都没看,就扔出去,泡在了茶缸里。   他要是真的打开来仔细检查,那才是辱没了苏阑,也诟伤了和郑臣打小的情常。   记得郑臣临走前,还临风嗟叹的,听的人心里一酸。   他说:“我这人不干不净,满身的污浊泥淖配不起她,但是你老沈可以。”   明明是句恭维话,沈筵却听出了他尾声里浓得化不开的不甘,和几分死不瞑目。   这是能够宣之于口的,那些不能说的,郑臣选择埋在了心里。   他真正想说的,弦外之音该是:要是在得遇苏阑之前,我也能洁身自好,不成年累月地混在风月场里,也学着勤修私德,就没你老沈什么事了。   当天下午沈筵站在落地窗前,直到夜幕笼罩住整座北京城。   他并不快活,他从来没想到过,那个他本以为会一生一世纵情欢场不留痕的郑臣,有一天坐在他办公室里,对自己的前半生作出一个不异于关门落闩的结论,竟是幡然自悟,这未免哗谑。   而他曾羡慕过的,那种自由浪荡又蛮不在乎的神情,有生之年,再也不会在郑臣这张脸上出现了。   “这话怎么论的?不是都在国外结婚了吗?说家庭很美满,”沈筵皱了皱眉,装作记性不好的样子,故意质问她道,“第一天见我的时候,是这样跟我说的吧?”   苏阑半边嘴角上翘地尬笑了声。   她轻捶了下他胸口,“你讨不讨厌?都说了那是成心气你的托辞,总提什么呀?”   沈筵拖长了尾音“噢”了一句,“在剑桥也没个男同学追你吗?”   “别说剑桥这个小埠,拢共没几个公的,就是在偌大的纽约,”苏阑头抵在他胸口上,嘟着小嘴儿,添油加醋地慢慢道来,“我都是无人问津的,可能我美得太曲高和寡,老外哪儿懂鉴赏啊。”   这段自我陶醉给沈筵听笑了。   “我看你在美国,别的没见长进,”他捏了捏苏阑的脸,“这脸皮的厚度,确实与日俱增。”   那是当然的了,苏阑在心里说。   被老美那一群社牛十级学者带着,再怎么脸皮薄的人也都会变样儿。   苏阑立马缩回手,板起脸来,退开了他两大步,“那你就是觉得我不美?好啊,我明天就打报告回纽……”   沈筵着急上火地啧了句,一把将她拽回怀里,心肝宝贝似的搂紧了,“再敢跟我提出国试试?今天晚上别想好过了你。”   苏阑直勾勾看着他,“那是会有多不好过?”   “就是不管你怎么哭,”沈筵凑到苏阑耳边,低哑的嗓音让她浑身一颤,险些要软在他肩上,“我都不停下来哄的。”   “……”   哒咩!   不许涩涩。   北京扣大分。   苏阑搂着他的脖子,“那你快说我是仙女。”   “好好好,是仙女。”沈筵无奈苦笑。   “真敷衍,还不如回美国呢,我同事夸我都......”   沈筵现在就听不得美国两个字,他屈服得倒快,“你是我见过最最漂亮的小仙女。”   苏阑还不满意,“你没强调年龄。”   “我重说,你是二十六......”   苏阑打断他,“你怎么又记错了,我是十八岁的呀。”   沈筵大力捏了下眉骨,“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永远十八岁的小仙女。”   苏阑很不要脸的,“嗯,你尽说大实话。”   “董事长,您上车。”   等候多时的邹君成恭敬把车门打开。   苏阑坐上去以后,纳闷地自言自语,“邹总看着眼熟。”   “苏小姐还能记得我呐?那年我去棠园,给您送过套文房典饰。”邹君成冲着后视镜里笑,一脸的聪明相,却又透着憨厚,说话行事也比常人上道,“沈董是我的老领导了,又把我从小地方的办公室主任调到上海,我一辈子都感他恩德。”   苏阑点头,表示记得。   有那么一阵子她迷上了字画这样虚奇热闹,只不过在饭局上透了丝风,沈筵这些下属便心领神会,没两天他们送来的上等纸砚就堆满了书桌。   像水浸不烂火烧留痕、夏不走油冬不凝结的龙泉印泥,如足以保存千年不腐、关山月先生绘就悬挂在人民大会堂的巨幅国画《江山如此多娇》的安徽泾县宣纸,再比如明嘉靖年间流传下来的剔红云鹤毛笔。   可没玩两天,苏阑就腻了。   然后丢进库房里,再也没见过天日。   等过一段时间她恋上别的,又自会有人流水似的送来。   那两年间,人人知道沈筵疼她,她吹一句枕边风比什么都管用,所以谁都往上巴结。   细细算起来,尽管沈筵当年在名分一事上瞒哄她,却也是实打实的,把她当成心肝儿肉一般宠惯到极处。   所以沈筵时时挂在嘴边的“心肝儿”,连郑臣都常笑称绝不是口说无凭的。   她从沈筵那里得到的溺爱,比二十年来的总和还要多。   不管苏阑承不承认,这都是不争的事实。   沈筵居功而又自谦地淡笑,“君成,你这忠心也表的太过了。”   邹君成一边沉着开车盯路,稍将手上几件决疑不下的事项做了请示,苏阑听着沈筵几乎未加思索答出的批复,也像发言稿一样官方正统。   他天生就是上位者的料子。   苏阑又想起沈筠那一句——“前程出路要不要全在你”。   她有些不是滋味儿,惋惜且扼然的,将目光抬向车窗外。   沈筵总是能轻易地发觉她的心不在焉。   他捏了捏她的手心,“是不是有点累了?”   苏阑摇摇头,不顾前头邹君成错愕的目光,把脸贴在他的颈间轻轻蹭着。   她是害怕将来某一年某一天,沈筵会懊悔于,他一时情绪所致做出的决定。   沈筵全然不知她心底这番计较,只当她是撒娇,他无声笑了笑,低下头用侧脸摩挲在她额头上。   他微热的呼吸吹起她鬓边的碎发,“等不及回酒店了,嗯?”   苏阑竟没反驳,而是将唇齿从他的下颌腾挪到另一侧脖颈,她一口含上去,“是要怎么办呢?”   那一瞬间,邹君成分明在后视镜里看见,素来稳重的沈董,喉结上下滚动着,修为尽失般没忍住喘了好几下。   当天晚上沈筵咄咄逼人地不肯让步。   苏阑处处求饶,最后有气无力到,小嘴张了又张,发现连勉强拼出个完整的词组都艰难,她吁了一口气,只好指了指浴室,让沈筵抱她去。   洗完澡靠在他怀里躺了好半天,苏阑才渐渐地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忽然喊了声,但也是很轻的,“三哥。”   “嗳。心肝儿,怎么了?”   沈筵觉得窝心极了,拨弄着她的指尖问。   苏阑抬眼看他,“你觉得值吗?”   他没太懂这没上没下的一句话,“什么?”   “我说,用大好江山换一个整天恼你的姑娘,值吗?”   苏阑补足了主谓宾语,又大着胆子问了一遍。   沈筵连片刻的犹豫都没有,“不好说值不值,我只知道,非这么做不可。”   苏阑强撑着支起身,“为什么?”   “因为,在那之前,”他的神色极端肃,盯得苏阑直发紧,“我得先活着。”   谁知道他这几年都过着什么不人不鬼的日子?   外头的人看着他,都觉得他日比一日威风八面、呼风唤雨,可内里说不尽的烦难没一个人知道,传出去谁又能信,他是怎么苟且着,从每一夜壁立千仞的枯寂中捱过来。   有好几年除夕夜,他站在RITZ顶楼望下去,北平城万家灯火,可没有一盏是属于他的。   这样的传统日子对沈筵而言也不能说毫无意义,它会将平时尚能粉饰过去的每一分困苦都放大。   直将他逼到连喘气都抽着疼的田地。   苏阑默了一会子,“那我们就扯平了。”   沈筵:“?”   也不知道是他真上了年纪,还是苏阑说话太跳脱,他总感觉跟不上她的节奏。   她重又靠回他怀里,絮絮地说:“你在普吉岛说的那些话,也伤了我的心,一直都没好呢,我也就不跟你计较算啦。”   沈筵是真忘了,“我都说什么了?”   想起当年在岛上的情形,苏阑说起来仍有些忿忿,“你说,和我在一起是不着调,还对林鄄说,沈某也不会真娶了她。”   沈筵登时冷了脸,“你就因为这么两句话,记恨我到现在是不是?”   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有点儿。”   苏阑都不用去瞧他, 就知道沈筵动气了。   “可是,难道不应该吗?”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刚到剑桥的那一年, 我一想起你说的这些混账话, 都还是觉得很难过。”   沈筵哭笑不得, “你既知道是混账话,就不该放心上才是。”   何况他后来再三解释,是因为席间耳目众多,他只能那么说,若当时被郑家人听去, 他怕会保不住苏阑。   毕竟谁也不知道, 郑妤那个手上没轻没重的疯婆子, 能做出什么事情来。   “道理我懂, 离开北京前郑臣也跟我讲,你是护着我才故意那么说, ”苏阑伸出手指, 一下下缓缓描摹着他眉眼的轮廓,声调有些咽然,“可明白归明白, 接不接受得了又是另一回事, 我就是过不去。”   苏阑这样高的心气儿, 怎么会允许她的爱人亲口对她有一言半语的贬低?她会觉得自己挑错人。   甚至动摇了她前二十年恃才慢傲的三观, 感觉比被不认识的路人唾骂还匪夷所思。   沈筵将她拎起来拦腰抱在怀里,苏阑伏在他胸口, 抬眼凝神望着他, 柔软的卷发垂落在他肩胛骨上。   他伸出手, 将她颊边的长发捋到耳后,一双温柔眼像要湮灭她,苏阑脸上一热,低垂着眸子不再瞧他。   在她低下眼帘的一瞬间。   又听见他的声音,沈筵吊儿郎当的,“那我给你磕一个?”   苏阑噗的一声笑倒在他身上,“倒也不必行此大礼。”   笑闹了一阵后,沈筵又说起来,“前年我随考察团去访问英国,你躲着不见也是为这两句话?”   “不全是,那个时候我导师正好要去联合国,再说了,”苏阑在他紧实的胸口不停画着圈,“谁知道你是不是结婚了?万一你仍纠缠我,那多不合适呀,我对自己的魅力,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数的。”   沈筵掌不住笑了,捏起她的下巴来,“我瞧着你现在是越来越放份儿了。”   “放份儿什么意思?”   北京话苏阑听不全。   沈筵一个翻身,忽地将她压倒在床上,“亲我就告诉你。”   “本人也没有那么旺盛的求知欲。”苏阑着急忙慌地拿被子捂住嘴。   别逗了,这一口要亲下去,后果将不堪设想。   沈筵被她这副如临大敌的样子逗笑了,他温热暗昧的气息研磨在她的脖颈间,“就那么怕?刚才不是喊得挺大声?不舒服么?”   苏阑的身子滚烫起来,她断断续续地说,“是你说、让我叫、叫出来的。”   “平时也没见那么听话,”沈筵知道她哪一处最敏感,还偏要往那拱,见苏阑战栗着阖了眼,他得逞般一笑,又挺身将自己悉数送进去,“你忍不住就说忍不住。”   苏阑顾头不顾尾的,迷乱着并起双手双脚抱紧了他,却换来更深的媾和。   到末了那一绷子,沈筵深抵着她长吁了口气,自顾自地去吻她,他密密麻麻地舐着她的唇,“我这把老骨头要死在你身上了。”   *   上海这场连绵不断的阴雨到第二日早上也不见停,反倒愈演愈烈,气温降到零下,这对于盘踞在南边的人来说已经称得上是寒冬了。   苏阑没带厚衣服,还是邹君成现从Moncler买了两件情侣款的羽绒服送来酒店,她穿着浴袍去接,“沈筵在里头办公,邹总要进来坐吗?”   “苏小姐太客气了,还是叫我小邹吧。”邹君成这样的聪明人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贸然闯进去,“董事长日理万机,烦苏小姐通传一声,说我来请过安了。”   “......哎,好,”苏阑点点头,“那我就不远送了。”   他都快四十了,这句小邹她怎么能叫出口啊?邹君成敢答应她也不敢叫啊。   邹君成连连摆手,“不用送,外头冰天雪地的,您留步。”   ......您。   隔了五年再回沈筵身边,她已经不适应这些敬语。   她订了傍晚的航班,算是午睡了再去机场也还来得及,沈筵也就陪她待着。   但奈何沈董事长公务缠身,即便在酒店里,等着他批阅的文件也不停歇地从北京传过来,饶是八点起来,坐到快中午也还没处理完。   苏阑在收拾行李时,一瓶降压药从他行李箱的小包间隙里掉了出来,她倏地就笑了出来。   噗,老东西的心眼子怕比针鼻儿还小。   她走到外间,故意拿了那瓶药在手里颠来颠去发出响动,但满眼里只有公事的沈董根本没注意到她。   苏阑又重重咳了好几声。   他才被吸引过来,“嗓子不舒服?过来我看看。”   她如愿以偿地走上前,沈筵像哄看病的孩子一样“啊”了一声,然后伸手掰开她的嘴,“扁桃体有点红肿,先多喝开水,不行的话再吃药。”   苏阑拿出那瓶降压药,“我想吃这个药行不行?”   “打哪儿翻出来的你?”   沈筵一把夺了过来,脸上是种被家里的小辈儿当场抓住半夜在游乐园转跷跷板的完菜,不自在地别过脸去。   苏阑笑得益发深,“真有这个必要吗?”   “你倒说说怎么没有?万一我撞见哪个不要命的跟你......不得吃一片压压惊?”   沈筵说到一半,咬牙切齿的,就说不下去了。   是光想想就要血压飙升的程度了。   苏阑揉着他的脸看了又看。   沈筵把她手拿下来,“看什么呢你总在看?”   “我看你怎么那么能吃醋,不是四十了吗?明明都过了气盛的年纪。”   “......”   苏阑又想起郑妤的事儿,“那你当场捉住未婚妻偷人的时候,还被那么多人围观,不得叫辆救护车送去医院收尸啊?”   “胡乱比些什么?在我这里,她能和你一样?”   沈筵眼梢冰凉的,抬起来瞪她一眼。   那眼神俨然就像在看一个不懂说场面话的小朋友。   这什么时候她提郑妤?就这感人至深的情商,也亏了她不混体制内。   苏阑偏还就恃宠摇着他,“说说嘛,这个我真的很想知道,你说嘛。”   沈筵被逼得没法子,将她才喝完水的茶杯重重摔在桌上,一肚子火气没处发,“你要我说什么?那个奸夫就是我雇去勾引她的,妈的为退这门婚,我领着一帮孙子看自己的笑话!”   苏阑跨坐在他腿上,直眉楞眼地听完以后,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她睁着一双溜圆的杏眼,知道老东西动起真格的来从不给对方留余地,没想到竟也不给自己留。   这算一出什么戏?王婆计啜西门庆?   “神天菩萨!老子头上顶一绿油油的帽子,在迄小儿长大的皇城根脚下转悠了大半年,叫认识不认识的瞧足了热闹,你还要笑!”   沈筵气得把她摁在桌上亲,又凶又狠,苏阑连气儿都快倒不上来。   苏阑寻着个间隙求饶,“好了好了,我不笑了。”   这时沈筵的手机进来个电话,他就这么抱着苏阑听完,还能四平八稳的交代好事情。   苏阑想了想又问,“你这么搞,郑家能发现不了吗?没找麻烦?”   沈筵淡嗤了一声道:“自己女儿做出这样伤风败俗的事,有谁家会去深究?到头来丢谁的脸?郑家乱得连打发人的时间都没有。”   苏阑眨眨眼。   沈筵是吃准了郑妤庭院深深的春思,和郑家息事宁人的态度,才会在这错综复杂的局势里兵行险招。   沈筵见她耷着眼皮半天没了声响,小脑瓜子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想是刚才戾气重,吓着她了,他一时竟有些慌,忙去抱她,“你不要怕我,心肝儿,我是没法子。”   苏阑花大力气抱住他,猛摇了摇头,“我知道,我不怕三哥的,我不怕。”   这是五年来她日思夜想的人呐,是为了能和她走在一起殚精竭虑的沈筵,她怎么会怕?   他们回北京都已经是人定时分,苏阑才刚哄了沈筵回去,一到家林静训的电话就打来了。   老干部变得好黏人,还没结婚就吵着嚷着要同居,根本不管她的死活。   以他现在对Do爱的热衷度,苏阑真怕挨不到洞房那一天,她就要提早报销在床上。   苏阑是好说歹说,亲了他好几遍才把人劝服上了车,那位还眷眷不舍。   这一趟去上海,累得她四肢都酸软了,却不是为工作。   唐明立在公司大群里发微信祝贺她在工作中的优异表现。   苏阑都懒得回他,私以为她此行最精彩的表现,根本不在谈判桌上,都他妈在酒店那张大床上了。   她软绵瘫倒在沙发上:【万人迷林小姐你好。】   林静训被她的声音吓到,【你那么累啊?那算了,好好休息啊。】   苏阑一听就知道她有事,【没那么娇弱,有什么事你就说嘛,没关系的呀。】   【我刚在医院抽完血,头有点晕,你能来接一下我吗?】   在医院抽血?这什么情况!   苏阑一蹦三尺高,从沙发上跳起来,“你别动啊,千万别乱动,我马上来。”   她忙穿上外套就摔门出去了。   何丛在后面喊,“又干什么去你?”   “成天疯疯怔怔的,”她奶奶摇头,“哪有个姑娘样儿?”   苏阑连闯了三个红灯才到妇幼保健院。   林静训脸色苍白的坐在诊室里,眼神空洞地看着面前的报告单。   她走进去问,“你怎么样了?”   医生说:“林小姐是怀孕了。”   苏阑先是松了口气,“嗐,我以为什么呢?就是怀......”   接着神色一变,见了鬼似的喊,“你说她怎么了!”   不是,林翊然不是没那功能吗?   那、这孩子是......李之舟的?   如果她们的生活有剧本......   那这抓马情节,是哪位十年脑血栓起步的大师设计的?让不让人活了!   作者有话说:   呼!总算赶在零点前,在办公室里做贼似的写完了,祝每位宝子新年快乐~~ 第80章   苏阑震惊又担忧地看向林静训。   她平静地冲苏阑点了点头, 来证实她心中所想是真的。   天......这一开春,李之舟就要和沈瑾之结婚了,他们甚至计划了情人节领证。   她缓了缓心神,“没事, 我们先回家吧, 麻烦您了医生。”   那妇科主任很负责地交代了几句, “两周后来拿亲子鉴定报告,孕妇身体很虚,要多注意休息,尤其思想包袱不能太重了。”   苏阑拿上那袋药,“好, 我会照料她的。”   她扶着林静训上了车, 又给她系上安全带, “现在回你那儿安全吗?”   林静训点头, “我哥去西安了,留在他岳父家过年, 暂时不会回来。”   苏阑没再多问, 摁下启动键发动车子,开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又听林静训说:“怎么不问点别的?”   “怕勾的你胡思乱想, 还是不说那么多了。”   在过减震带的时候, 苏阑放慢了车速, 唯恐颠的她不舒服。   林静训却道, “没事儿,可以问。”   “我说, ”苏阑还是不大信, “这孩子真是李之舟的?”   她轻柔抚上仍然平坦的小腹, 姣好的面容上,多了一程子难言的母性光辉,“这孩子只是我的,我一定要生下来。”   苏阑还是没忍住问,“孩子要不是你的话,《走近科学》估计都能拍六集连续剧了,但真不是你哥的啊?”   林静训垂着脑袋,“都说他玩丢身子了,哪还有孩子生啊他?”   苏阑表示不是很理解,“那咱们抽那么一管子外周血,特地做亲子鉴定是为了什么?”   “留着看看也是好的,我又不能去告诉之舟,只有悄悄儿的,藏着这份报告乐一乐,你知道我有多爱他。”   林静训用世上最温柔的口吻,讲述着一个听起来就很BE美学的故事——我盛装出席你和别人的婚礼,还带着你未出世的孩子一起。   苏阑听完就火了:“凭什么就不能告诉他,这是他的孩子,他倒心安理得的结婚!”   林静训安抚性地拍了两下她的腿,“你就让他心安理得吧,我们两个人之中,总要有一个睡得着觉,那我倒情愿是他。”   她没敢告诉苏阑,她做亲子鉴定其实是因为,近两年她已记不大住事情,常常别人刚和她说的话就会忘。有时候半夜回到家,甚至丝毫想不起自己今天出门是为做件什么事,又是怎么走回来的。她总是莫名其妙在某一个地方醒过神来,像漫画里场景切换一样,然后又花上大半天时间,坐在路边努力回想自己怎么会到这里来。   结果往往是徒劳的,她一丁点儿也想不起来,思绪模糊成了胶线,像一团乌云盖住了大脑。   林静训只是怕,她终有一天会忘了这个孩子是谁的,她需要这样的一份鉴定来提醒自己。   毕竟,有一次等她完全回过神来的时候,竟然是在高速上开车,她一个激灵撞在了公路护栏板上。交警上来问她话也只知茫然地摇头,然后打给她哥来处理,她很害怕和异□□谈,总以为陌生男人接近她是要猥.亵她。   她也已经忘了,自己故意殴伤了男同事,有整整五个月没去上班。   只是因为男同事突然凑到身边,问她要上月的工作总结,她却认为他要摸她的胸,于是抄起玻璃杯就往他头上砸。   旁边的人都来拉她,她也还不肯住手,把能拿来伤人的一切都大力扬出去,一改往日的温柔,嘴里不停地叱骂着。   蓄意伤人事件可大可小,当然最后也是由她哥哥去妥善处置的,赔了人一大笔钱才了事。   过了几天,林翊然问起她原因,她疑惑地看着他说:“我不去上班,是因为工作太累了,你胡扯什么?难道你养不起我吗?”   她这样说话,林翊然自然不便再多言,在物质方面,他还不曾短过他的妹妹。   林静训还被邻居投诉,说她总在凌晨扯着嗓子大喊大叫,分贝大到一整栋楼都能听得见响,严重干扰大家的作息。   可当片警来和她交涉的时候,她只会缩在墙角拼命地摇头。   警察也摇头,看着多正常多漂亮的一小姑娘,怎么这么疯?   苏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难道你总是睡不好觉吗?”   “打从高中那年,林鄄晚上进了我的房间开始,我就没怎么睡着过了,能睡上三四个小时都算好的,也还总是做梦,到后来我都有些害怕睡过去,就睁眼等天亮。”   她灰败地摇头,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却又异样凄迷。   从她高二到现在,十六岁到二十六岁十年时间,三千六百五十天,她说她没有一个晚上能睡好。   苏阑忽然想起来自己曾问过她,怎么去美容院总是优先做眼周护理,原来是为了遮住浓重的黑眼圈。   因为眼睛的疲态掩盖不住,会流露出一个人深夜里最真实的情绪,也难怪她眼妆化那么拿手。   苏阑咬着同样变得毫无血色的嘴唇,“晚上都梦些什么?会让你那么害怕?”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 ._c_o_m   “说出来真怕糟践你的耳朵。”   林静训苦笑了下,还是告诉她实情,“一开始,总梦见林鄄脱了裤子把他的、那个涂到我脸上,让我跪在地上给他口,我一边狗哭一边道歉,醒来的时候枕头湿着,甚至嘴里都是他下.身那股冲不散的腌臜味。”   车内开着暖气,可苏阑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冷战,她咬着牙关问,“林鄄的这个,是真实发生过的吗?他竟这么的......”   林静训点点头打断她,“我早就说了他不是人。”   苏阑眼眶发酸。   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子,对万事万物都还懵懂的年纪里就承受着这些,真不知道她怎么熬过来。   “最近几年跟了林翊然,又常常梦到他把我剥光了绑起来,就吊在黄金屋那颗粗壮的榕树上,千人来瞧万人争看的,而那畜牲就抱着手站在人堆儿里,任凭我怎么叫喊都无人救一救我。”   林静训说完这些的时候,眼尾已滢然泛起了泪光。   苏阑握着方向盘的手一时抖得厉害,她能判断得出来,林翊然给她带来的悸怖远比林鄄深。   林鄄至多是让林静训觉得恶心,而林翊然这个王八羔子,在她心里埋下了颗恐惧的种子。   多年来他用他卑劣的作势将这颗种子浇灌成参天乔木,根茎盘根错节扎在林静训的心底,而枝桠条椴以一种面目狰狞的方式争相冲出她的身体。   否则不会以如此惊骇的意象,呈现在这个弱质姑娘的梦里。   “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   苏阑怎么都想不到,自己第一次生动地融会《毛诗序》的开篇,居然是因为林静训。   她也没办法揣测,林翊然在无人处究竟都是怎么对她的?叫她吓成这个样。   一定比她能想象到的,穷尽她那点子对京圈混不吝的公子哥们儿少得可怜的认知,还要千百倍的折磨人。   毕竟在沈先生铜墙铁壁的装裹下,没有哪一个不怕死的贵公子,敢和她深入交流他有多不配为人。   苏阑扶她进了门,又忙不迭地烧开水喂林静训吃药,医生说她孕酮低,开了一大堆冲剂胶囊和丸药来吃。   当晚苏阑就住在林静训家。   她不敢走,也不能走。   她躺在身边静静赔着话,挑些在国外时有意思的事情讲给她听,偶尔能逗得她捧腹大笑。   后来她说累了,困得睡过去,等半夜醒来时林静训已经不见了,她忙翻下床,满屋子去找人。   苏阑在书房里找到她,她盘腿在地毯上坐着,面前摆着个雍正年间的炉钧孔雀毛釉双耳香炉,上头点着一支奇楠香,像在打坐又像是礼佛。   她也慢慢坐下去,“你在这儿干什么?”   林静训没睁眼,只扬了扬下巴,“念经啊,这样能心静些,你试试。”   苏阑在心里不置可否,她并不信这些,求神拜佛不如靠自己。   但她还是虔诚地坐下来一起拜了拜,嘴里念念有词,“菩萨慈悲,求你让我身边的这个姑娘,所愿皆得。”   直到那支珍贵的奇楠香捻灭在香炉里。   林静训才道:“回去睡觉吧。”   苏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睡着的,她清早起来上班的时候,林静训已经坐在客厅里看书了。   她抽过来看了看,是《太上感应篇》。   这本道家经典劝人应天止恶的大善书,扉页就写着,太上曰: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   她出门前还笑了笑,“你跟红楼里的迎春二木头似的,还看起这种无为而治的书来了。”   林静训也笑:“路上小心喔。”   可当苏阑把车开出地库,在人流如织的路口拍着方向盘等红绿灯时,心脏才骤然收紧,那个针戳进肉里都不会吱声的贾家二小姐,最后死在了孙绍祖手上。   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   苏阑好端端地坐在车里,迎头正对着北京冬日里难得一见的艳阳暖天,不可抑制地打了个摆子。   作者有话说:   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红楼梦》判词。 第81章   苏阑走进公司大楼时, 心情沉重的好比清明上坟,前台的女接待和她打招呼,“苏总早上好。”   她也只抿着唇稍点了一下头,实在笑不出来, 工作上千头万绪还有个理顺的时候, 可感情究竟怎样?   林静训这一局, 横看竖看都无解。   别说她本人也不想去惊扰那个,即将成为沈家乘龙快婿的李大公子,算是告诉了李之舟,以他对家中父母的依赖度,和他唯恐落了人后的心境, 又能舍弃掉驸马爷的身份吗?   更何况沈瑾之这些年给予他的, 不止有名利地位, 还有李氏一门资本的急剧膨胀。   就连苏阑这样, 不常探听权贵圈子里这些倚财仗势之事的人,都耳风闻得, 他李家在这些年间一跃成为京中的第三高门。   苏阑心烦气躁地坐在办公室里愣神, 猛灌着美式咖啡,盘算要怎么开口,把carry over的年假一口气休掉, 她也好抽出时间, 多陪林静训一阵。   唐明立敲了敲门, 一脸张八样儿, 拿了瓶香槟进来,“上海的伍总特意托我买的, 说感谢你不辞辛劳的奔忙。”   “那他心可够诚的, 就拿瓶香槟感谢?”   苏阑只看了一眼, 就埋头继续工作。   “放心,提成少不了你那份。”   苏阑才满意,“这还像点话。”   唐明立:“......”不去学川剧变脸,都浪费她这天赋。   “没听人说吗苏总?酒精是最廉价的快乐飞船,交响乐是最迷你的游乐场,好好享受生活吧。”   他悻悻地把这瓶香槟放进她柜子里,说了一句也不知打哪儿听来的鸡汤。   苏阑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接着他的话说,“Deadline是最职业的地狱。”   很快唐明立就从她办公室里出去了。   得,这个班算让她上得明明白白。   到下午三点,苏阑还坐在电脑前赶一份报告时,方助理送了一捧浅紫绣球进来,“苏总,前台有你的花。”   打她回国以来,行情也变好了。   隔三差五就有人送花到公司来,都是些饭局上有过一面之缘的。   苏阑本想随口应一句扔了。   但抬眼一瞧是绣球,还是浅紫色的,她竟一反常态地说:“放那儿。”   方助理:“???”   本来她都做好准备丢进垃圾桶了,听她这么一说也起了几分好奇,“这是谁送的啊?”   苏阑手上翻着文件,边点着鼠标,语气带了一丝慧黠,“一个随身带着降压药的京城醋王。”   等她把这份年度总结汇报提交给总部,苏阑才从椅子上起身,她拿起手机,走向皮沙发边的茶几,那捧花已经被方助理插在了水晶瓶里。   她抽出卡片来一看,沈筵遒劲苍松的字迹横在上头——“晚上赏个脸吃法餐?”   恋爱还是老男人会谈。   也还记得她最爱浅紫色的绣球花。   苏阑这才有了几分笑容,点开微信找到他的头像,回了个:“不去。”   沈筵正在会议室里,听浙闽两地的负责人做工作总结,旁边的手机震了一下,他看见这个不去时略皱了一下眉。   贯来没什么表情的集团一把手忽然皱起眉头,吓得浙江的总经理忙停下了下来,还以为是自己刚才哪里说错话了。但沈筵在回了苏阑句“为什么”之后,就把手机倒扣在了桌上,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他继续。   他才抬手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接着说。   L.Su:【那一年吃饭,你连接十几个电话之后,就被法餐厅拒之门外了。】   这还是苏阑离开北京前的事情,他们在东不压桥胡同里的The George吃法餐,从头盘到主菜她全程独自享用。   沈筵一直在听电话,说的都是工作上的事情,当天晚上苏阑生了闷气,没吃完就回了宿舍。   直叫沈筵哄了三五天才罢。   到近傍晚时沈筵才忙完,史秘书把车钥匙交给他,“董事长,车停在楼下。”   他点头,“让司机下班吧。”   苏阑和唐明立一起走出公司时,就注意到一道熟悉而颀长的身影闲散地倚在黑色宾利门边,似暗未暗的暮色被他隔在身后,像一张从民国时传下来的旧照片般冗着层昏黄的故事感。   而记忆里的那个人,越过折叠往复的时空隧道,生动的出现在面前。   唐明立的动作比她还快,忙跑上去递烟,“是什么风把沈董吹来了?”   苏阑无语地望了望天:......这不得夸唐总一句见多识广?   沈筵抬起手稍挡,“不必了,未婚妻管得紧,不让抽。”   “沈董也要结婚了,不知道哪家的贵小姐有这样的福气?居然能叫您看上。”   这唐明立满脸堆笑的谄媚样儿,苏阑看了直摇头,她大概这辈子也干不来这活儿。   “也不是外人,”沈筵的目光越过他,语调清冷随意的,指了指背后的苏阑,“就你们副总。”   苏阑:“......”   沈董拉帮结派挺厉害,才多会儿功夫,这就已经不是外人了。   唐明立:“......”   这是不用付费就能听的吗?苏阑是沈董的未婚妻?我下午还抢她巧克力来着。   旁边一齐出来的同事都用且惊且羡的目光看着苏阑,有性格夸张些的甚至还发出“哇哦”的欢呼声。   苏阑被她们弄得不好意思,面上如四月底遇暖而绽的桃花般云蒸霞蔚,她只能老着脸冲旁边点头,“是我、是我。”   这个是非之地多待一秒都是祸患。   苏阑快走两步,她拉了拉沈筵的袖子,蹙着眉薄责道:“干嘛杀我一措手不及?”   沈筵反握住她的手,“就是突然想你了。”   他总不好对她明说,是怕公司里有些不着四六的人对她起邪念,特地来宣誓主权吧?本来老醋坛子的名声就在她那儿挂上号了。   苏阑也懒得拆穿他,“我怎么是你未婚妻?”   “你我就要谈婚事,还不是未婚妻吗?”沈筵轻轻点了一下她额头,“你在国外待久了,竟连这些也不懂?”   苏阑抿着嘴儿飞快地笑了下。   未婚妻这个名头听起来,嗯,她很喜欢,有种马上要从掌中明珠过渡成正宫娘子的昵暇,像夏日限定的一层薄雾般自带娇怯。   沈筵低头故意去瞧她,“您这偷摸乐什么呢?”   苏阑收敛了笑,“别管,上车。”   还嫌给她惹的麻烦不多是伐?   他们去了第一次吃饭的日料店。   它仍旧开在烟袋斜街的四合院里,生意倒越做越大,来这里用餐需要提前一个月预定,却还是没块招牌,就和沈筵初次带着苏阑来时一样。   讲日语的女服务员将他们迎进去,苏阑也用日语打着招呼,惹得沈筵要笑不笑的盯着她看。   苏阑脱下外套,“你总瞧什么呢?”   沈筵拈了杯大吟酿在手,又替她将头发拨到肩后,“头回见你,我就喜欢听你说外语,不管是多用平舌、含蓄委婉没有严格次序的黏着日语,还是发音独特的法语,我都喜欢。”   苏阑“哦”了一声,然后冲他眨下眼,面上很尊敬的说:“alter sack.”   这是她在读博时,从货币银行学教授那儿学来的,一个出生在堪培拉,青年时期成长于多伦多,后又远赴柏林求学,最后选择定居伦敦,但是在怀念安大略湖时,就会变得酸文假醋的拉碴大胡子。   苏阑每次见他从校长办公室出来,总要咒上一句“alter sack”,后来问起才知道是骂人老不死的。   她以为沈筵听不懂。   恰好相反,沈筵几乎在听清的瞬间,就用力掰了下她的手指,直疼得她吱哇怪叫起来,苏阑还辩:“我是和你打招呼呢!”   “放屁!用脏话和人打招呼?”沈筵更加来气,儒雅斯文的人设也倒了大半,张嘴就骂开了,“你的礼仪课学得还真好。”   “德国话都听懂了?”苏阑凑到他面前,离得他很近,眼睛也睁得老大,“沈董真让人刮目。”   沈筵不耐地拨开她,只沉着脸,一杯接一杯喝着酒,“让开。”   苏阑没想到一句玩笑会惹他生这么大的气。   可能这个度,确实过了点。   她摇着他的手臂撒娇,“你怎么那么不识逗啊?”   见他还是不作声,苏阑又说,“给你说段相声听?”   “你别说,烦着呢。”沈筵冷道。   苏阑也快没耐心了,“那你到底要怎么样?”   沈筵倏一抬头,有些紧张的,扯松了下领带。   他无限望进苏阑的眼睛,“嫁给我。”   苏阑:“......?”   他刚说完,苏阑慌张抬头,环顾四周才发现连刚才正忙活的料理师都不见了,偌大的长厅里,只剩他们两个,就连头顶的水晶灯也投下一大片朦朦胧胧的光影。   沈筵也不知从哪儿变出一个黑色丝绒盒来,才一打开她就看见,一颗切割精巧的全美方钻流转着璀璨光华。   就目前这么个状况,按情山恨海那一套俗理来讲,是叫个求婚没错吧?   苏阑还等着他继续往下说,“你讲台词啊。”   “我都讲完了。”沈筵坦荡得竟然有些无辜。   “......”   救命!   世上怎么有人用三个字求婚啊!   啊啊啊啊啊啊操!   作者有话说: 第82章   敢情刚才一杯又一杯的, 他那是在战术性喝清酒。   欲扬先抑这一套被老东西拿捏的很稳。   苏阑总觉得哪儿没到位,“你是不是还应该跪下啊?”   沈筵涎皮赖脸的,“我腿不好,就免了吧。”   说心里话, 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已经严超他的想象, 年近四十的沈公子, 料到过自己的一切,包括职务、头衔及身家,也猜想过自己也许碰上几个合他意的女人,玩上会子腻了就换,过一阵再养上一个。   反正日子来来去去, 历来都是这样过的。   所以眼下这一副情形, 是不在他筹算之内的。   六七年前他无论如何也估摸不出, 自己有朝一日会冲个小姑娘求婚。   还特意从南非运来一颗六克拉的钻石, 琢磨着苏阑的喜好,和十几个珠宝设计师连开了三场大会, 才敲定最后的样式。   苏阑:“......你俩大腿都骨折了?”   这么放不下身段的话, 那干脆婚也别结了呗。   沈筵咬咬牙,“行,我跪。”   苏阑瞅他这宁为玉碎的样儿, 看着就跟白公馆渣滓洞里被押着去上刑的江姐似的, 满脸都写着将生死置之度外。   她剜了沈筵好大一眼, 这他妈到底谁求婚?怎么都是她走流程啊!   说出去像话吗?   她扶了正要跪下去的沈筵一把, “算了还是别跪了。”   “还没结婚呢,”沈筵从善如流地唉了声, 他起身的动作, 简直比刘翔跨栏还迅速, “这么体贴我。”   苏阑心道你可拉倒吧。   她直言不讳,“我怕你一会儿跪瘫了,还要赖到我的头上来。”   别未婚妻没当成,反坐上了被告席。   沈筵:“......”   苏阑别别扭扭地伸出手。   沈筵反应了好半天,也还怔怔的,没弄明白什么意思。   “......戴上戒指啊你倒是!”   天呀她不但走流程,连进度都要她来赶。   她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一世才会被沈筵求婚?   苏阑觉得她能忍沈筵到这地步,真亏了这些年受过的良好教育。   沈筵这才后知后觉地把戒指拿出来给她套在了左手无名指上。   他捏着她的小手看了又看,眼中夺出几分热意,蓦地攥紧放到唇边亲了亲。   老头子感情还挺充沛。   苏阑轻声问,“你怎么了呀?”   沈筵端起一杯还没烫的大吟酿就往下喝,苏阑连阻止都来不及,只见他喝完就睁着双眼睛轻嘶了一声,看着像是眼眶泛了红。   “所以你干嘛喝那么猛?”苏阑给他擦了擦眼睑。   “没事儿,不用管。”沈筵捉住她的手,在脸上胡揩两下,“我这是高兴的。”   可苏阑缩回手的时候,她总觉得手背湿湿的。   她心下微动,扶住沈筵的脸就吻了上去,那一衽细腰也缠入他怀中。   都已经这样了,也不差由她来完成最后一个步骤,送佛送到西吧。   沈筵受宠若惊的,情切又激动地回吻住她,末了轻喘着将她紧搂住,“阑阑,今晚不家去了,好不好?”   苏阑的身子软下去,“嗯。”   这一把轮到她视死如归了。   “我的心肝,”沈筵像抱着个孩子一般,不停蹭着她的脸颊,沉静而用力地紧贴住她,“我好爱你。”   后来苏阑喝得比沈筵还多,也醉得昏昏沉沉的,只记得沈筵从后面进来时,她被抵在落地窗上,长安街笔直地延伸在眼前,满京城铺就灯火里。   那晚上不知做了多少次。   总之苏阑睡到下午,也还觉得肢体酸乏。   连手脚都不是她自己的,翻身下床时还都扯着疼。   苏阑狐疑,她看一眼手机,刚好是北京时间两点,然后哀嚎一声,摔了下去。   刚进卧室的沈筵看见这一幕,轻皱了一下眉头,上前把她抱起来,“你怎么搞的,这么不当心?”   苏阑着急忙慌的,“我要洗澡换衣服,上班来不及了呀。”   “今天不是周六吗?”沈筵比她还奇怪。   苏阑清了清嗓子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她强自吩咐道:“那又怎么了!休息也还是要洗澡的呀,快抱我进去!”   沈筵对她强硬的态度感到离谱,“你搞清点主次,我说,这是在求人吗?”   他连挑眉的幅度都像在说——嘿!小娘们儿,分得清谁是爹?   苏阑现在体力不支,她决定不吃这个眼前亏,搂着他的脖子娇道:“你抱我去洗澡好不好呀?”   沈筵无奈地叹了声气,“杀手锏都使上了,那还能说不好吗?”   等她在浴室里磨蹭了将近一个小时,苏阑看着盥洗台上成对的LV电动牙刷,和她平时常用的那几个牌子的护肤品,伙着沈筵的须后水和刮胡刀摆在一起,凭空生出一种他们已经结婚多年的错觉来。   苏阑出去的时候,沈筵已经换上了米色的线衫,今天不用去单位,他里头还是配了一件白衬衫,系了条浅蓝领带。   他眉色极淡地安静坐在沙发上翻杂志,看到精彩纷呈处,不时扬一扬眼尾,他生得那样好看,好看到叫人觉得,当他手里的那本书也需要一宗子运道。   她披头散发地裹紧了浴袍,站在回旋的楼梯上看着他。   就像大一那年坐在观众席上,眼中含了荫蔽而微妙的莫名憧憬和向往,看意气风发的学生会主席在台上慷慨陈词。   乍一眼间的沈筵,还是有那么几分少年感的,只是经不起推敲,毕竟他说话时官腔太重了。   “怎么不过来?”沈筵撂下手里的财经杂志,“谁罚你站了?”   苏阑趿着鞋走过去。   他拍了拍身边的空位,“坐这儿。”   但苏阑没有理会。   这两人位的沙发挨得那么紧,还不如再近些,于是直接抬腿坐在了他身上。   “这两天这么主动?我都消受不起了。”   沈筵是真怕她摔着,拦手抚上她的后背。   苏阑搂着他的脖子说,“那这样呢?受得了吗?”   沈筵:“?”   她微凉的手指穿过他脑后的硬发茬,袅袅柔柔地含上他的侧颈,沈筵垂眼虚眸的,身体不可自控地向后仰倒,苏阑在他喉结上辗转研磨来回良久。   就是不肯给个痛快的。   沈筵翕动着唇,一发力将领带猛拽了下来,扔在了地毯上,急不可耐地凑上去吻她。   苏阑才没开始多久就彻底失去了主动权,被他强摁在怀里,呜呜咽咽地抽泣,凄娆着眸子看沈筵重重复重重地往上撞。   *   闹了这么一趟岔子,再出门时已到了近四点钟,苏阑坐在副驾驶位,膝盖上铺着她的全部证件。   她攥着户口本的边缘,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这么快领证好吗?”   苏阑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答应了他上民政局。   她只记得,再一回他们滚落到地毯上,苏阑被他压在身下抬起腿时已神识涣散,只看得见他漆黑的眼中,倒映出个长发散乱、面上红云滚滚的她。   后来一个汹涌浪头打过来,沈筵顶上去时在她耳边说:“心肝儿,我们把婚结了吧,好不好?”   她分明讲不出话来,沈筵非说她点了头。   “我有多大岁数了,你不会不知道吧?”沈筵握着她的手亲了亲,“晚结远不如早结,我一天也等不了。”   苏阑瘪了瘪嘴,“哪有昨天求,今天就结婚的呀?跟赶集似的。”   靠,这会儿他倒是开始追进度了,求婚的时候就跟失了智一样。   老东西到什么时候都拎得清。   “你在怕什么,嗯?”沈筵看出她的紧张不安,“是对我没信心?”   她低垂着头,声如蚊呐道:“我是对我自己没信心,我这人四六不闻的,哪里能当得好你太太?”   苏阑在这种就要见真章的时候,总算直面了自己一回,底气不足的跟沈筵交待了个清楚。   尤其是他们沈家这样的高门显户,还有一个天子近臣,行动就往怀仁堂议事的沈老爷子,每次她看时政新闻,镜头切到他爸的铭牌时她都一惊。   隔着屏幕她都觉得,那双虽然老迈却依旧锐利的眼睛,就好像在敲打她说:“就是你引着我儿子发昏的?”   沈筵侧首笑得极开怀,“我的天爷,总算知道自己成天介没正形了?不容易呐。”   “我跟你说认真的,你笑什么呀你笑!”   苏阑一焦虑,手上的小动作也渐多了起来,不停地将纸巾撕成一条一条。   沈筵伸手将她揽在怀里,极具安抚意味地,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好了我跟你保证,当沈太太没那么吓人,你只管做你自己,其余的事我会打点好。”   “可是......”   苏阑欲言又止,沈筵却已经摁下了车子启动键,“好了,不许再可是了。”   她一路上惶惶悾悾的,嘴也碎起来,连做了几个深呼吸都没用,只有不停地问着沈筵问题,来缓解压力。   苏阑:“我户口本你从哪儿拿来的?”   沈筵:“小史去你家取来的,奶奶二话不说,就交到了他的手里。”   他说这话时,重音全在二话不说这四个字上。   那意思明显就是:瞧瞧,奶奶那么大岁数了,但都比你更懂大局。   “今天周六大家都休息欸,”苏阑拼命打着退堂鼓,“婚姻登记处哪有人给我们办事儿啊?”   沈筵边开着车,脸上是京城世家子惯有的那副不容置喙的死德行,斩钉截铁地说:“那得看谁要办事儿。”   苏阑很灵地嘁了一声。   可现实却是不但有人办,还煞有介事,就差拉个横幅夹道相迎——欢迎沈先生移驾本处办理结婚事宜。   这自然是苏阑的编排,以沈筵的低调作风,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   苏阑自打进了办事大厅起就手脚发软浑身无力,那感觉就跟她博一那年,哪科都没复习全就硬着头皮进了考场有的一比。   尽管最后她全A+过关。   这种忐忑的情绪在工作人员推过来一张结婚申请书要她签字的时候到达了顶峰。   沈筵笔走龙蛇地签完字去看她,苏阑咬着苍白的嘴唇不住摇头,“我不敢签,我不结了。”   他无奈地捏了捏额角,耐下性子哄转着她道:“怎么了呢?”   苏阑神神叨叨的,又把申请书推过去问工作人员,像在说个大秘密,“你读这份协议的条款,我看了半天,怎么看都像卖身契呢?”   工作人员:“......”   沈筵:“......”   作者有话说:   沈老板:我老婆脑子可能……有点疾病 第83章   苏阑刚说完, 抬头望向那工作人员等着他的意见时,明白看见他眼中散出“这女的是怎么做到看起来伶俐又愚蠢的?”的讯息。   沈筵给那男工作人员递了个眼色。   他很快会意,伸手指了指:“这个是标准制式的结婚申请书,您只需要在这边签上名字就好。”   “我不要, 我不签。”   苏阑还是坚持不结婚。   沈筵抬起手腕松了松扣子, 他起身走到苏阑身后, 专横得全不似平日作派,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大力抓着她的手签下了名。   苏阑不可置信地瞪着他,“你这是不尊重妇女意志!”   “全国妇联大楼在建国门内大街15号,”沈筵把申请书递给了工作人员, 脸上是你能奈我何的痞劲儿, 语气和当年把她关起来一般凶, “我给你打声招呼, 你现在就去告我!”   苏阑颤抖着嘴唇,把钻戒取下来, 大力扔在他身上, “我永远都不想理你了。”   她拽上包就出了婚姻登记处的大门,跟一个不讲理的疯批没什么话好说。   工作人员头都不敢抬,虽然眼前这出堪比三刻拍案惊奇, 这么大来头的一角儿, 还要强押着一个小姑娘签字结婚。   他现在只想赶紧送走这一尊大佛, 人颤颤巍巍的, 拿出了就职以来都没有过的敏捷,飞快敲完了章, 恭敬地递上两本结婚证。   沈筵强撑住一颗激动万分的心, 神色冷淡地接过, 还不忘交代句要遵守工作纪律。   警告的意味的很明确,叫他出去不要乱说话。   苏阑随便拦了辆出租车去万柳书院,林静训发信息告诉她搬到了这里,说是一梯一户私密性好方便她养胎。   但她没有想到林翊然也在,门口还放着男款的行李箱,不知是要出去还是刚回来。   屋里开着暖气,林静训穿了条杏黄色的针织连衣裙,她在地毯上坐着,一张脸毫无血色地枕在她哥的腿上。   像一丛幽然开在林翊然腿间的棣棠花。   林翊然摸着她的脸,“过年这段时间我不在,你自己在北京好好的。”   她点头。   她哥又嘱咐说:“你要闷了就找朋友来家玩儿,开party也行,就不许一个人憋着胡思乱想。”   她点头。   “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我人虽不在你身边,但总还是能给你解决的,”林翊然带着几分歉意道,“还有就是别自己去开车,要出门叫司机,你现在的身体不适合开,记得按时吃药。”   她也点头。   林翊然把她抱起来,“这么听话,故意想让我不舍得走?还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门口的苏阑听着都替林静训捏了一把汗。   倘或被她哥知道,她有了李之舟的孩子,谁也不敢想会怎么样。   她就是这个时候进去的,装作不知道客厅里有人,“静儿,晚上我们......”   林翊然看苏阑过来也没有半分要放开他妹妹的意思。   倒是林静训跳下来,小跑到她身边问道:“你来了?”   苏阑随便找了个借口,“银泰新开了家餐厅,我想和你过去尝尝。”   “既然你铁瓷来了,那我就先回西安,”林翊然也拿起手机起了身,临走前,还意味深长地撇了眼苏阑,“好好待着别捣鬼,你知道我脾气的。”   等听见“嘭”的关门声传来,苏阑紧张地问,“他怎么知道你要吃药的事情啊?”   “是别的补身体的药,”林静训眼神躲躲闪闪,“他不知道我怀孕了。”   苏阑很后悔当时信了她的话没有往下问。   后来她才知道,林静训能正常体统地站在她面前,和她一问一答,全靠安贞医院开的精神药品维持。   她的病情早就已经不容乐观,而这个孩子,原本可以是治愈她的良药,对神经递质来场拨乱反正,却阴差阳错,变成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欢欢喜喜牵着苏阑往衣帽间去,“帮我挑衣服,晚上是宋临他女儿的生日宴,我们一起去。”   苏阑瞧着她整个人都松快多了,总归是和她擎小儿就放在心上的男人有了小宝宝,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件高兴事。   她给林静训挑了件樱白色的绉纱长裙,衬得她脸色陶然而醉,一扫这些天来的病容,像读研那一年苏阑刚认识她时一样,站在衣香鬓影的贵女们当中,她也依然是最引人注目的那一个。   苏阑拉过林静训坐在镜前,用簪子把她的头发绾起来,“你看你多漂亮,要是再天天高兴些,我就更放心了。”   林静训笑嘻嘻的,“我也拿定主意了,大不了我就跟我哥说,这个是他的孩子。”   苏阑将信将疑,“这样能行吗?他会让你做亲子鉴定吧?别弄巧成拙。”   “那就做,提前买通医生不难的,对不对?”林静训看起来胸有成竹。   苏阑还是有点不放心,“沈筵和周政委熟,他们这帮公子哥儿都迷信老周,要不让他帮个忙。”   “他可是瑾之的亲叔叔啊,”林静训好笑又迷惑地看着脑子突然短路的苏阑,“你想帮我也不是这么帮。”   她又拍了拍苏阑的手,“我可以搞定周教授,他有一点仁心,从小也非常关照我。”   “我没见过我爹娘,这世上也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属于我的,”说完林静训抚着她的肚子,盈盈抬起头,坚定又温柔的对苏阑笑道:“只有这个孩子,我一定会让他平安来到这世上,他不能出差错。”   苏阑用力握住她的手,“我会日夜为他祷告的。”   她们在一起在卧室的软床上谈笑闲聊到傍晚时分才出门,苏阑来不及回家换衣服,把头发押好盘起来之后,就在林静训的衣柜里挑了条CHANEL白色小蕾丝裙子。   肩和胯都还算合适,就是腰上略显宽松。   苏阑从包里拿出枚珍珠别针扣紧了,又在林静训的首饰盒里,找了一条与之相配的东珠项链戴上。   “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美人?”林静训掐了把她的细腰,“这沈叔叔见了不得迷死?”   苏阑哼了一声,“我去迷别人,看见他就烦。”   林静训笑说:“不要因为丁点小事,影响内部的团结嘛。”   苏阑一想到自己被摁着领了证就来气,“别提他了,整个一唯我独尊的老混蛋,皇帝似的,好像谁都非得听他的一样。”   她根本就没做好结婚的准备,而沈筵呢,连准备的时间都不打算给。   “以我在十几年在大院里撂高儿的经验看,沈叔叔是最有这资本让所有人依从他的,”林静训认真地点了下头,“反正我的印象里,那些总脑筋不清楚和他唱反调的人,都不知哪儿去了。”   苏阑摆了摆手,“不说了,不说了。”   临场脱逃她当然有责任,但沈筵强硬出天际的姿态也让人很难接受,所以谁也别说谁的不是。   林家的司机早等在楼下,往温榆河别墅区开的时候路过一胡同口,夜色里有个衣衫单薄的老奶奶在捡破烂,林静训喊了一声停车。   司机面露难色地说:“小姐,这里停车算违章。”   她却说:“有什么关系?我哥一年不知请他们多少顿饭,这也摆不平?”   然后苏阑就看见她拿着钱包跑下去,把几千块钱现金塞到了老人家手里。   隔得太远她没听清林静训都说了些什么,对方千恩万谢的,就差给她跪下来,任谁大晚上的碰见女菩萨都是这反应吧。   苏阑的态度和她完全相反。   她好心提醒林静训说,“也许人家住着上亿的四合院呢,捡塑料瓶只是业余爱好而已。”   毕竟她自己的房东,就是个在北京坐拥六套房,却还坚持当环卫的老大爷。   林静训恬淡地笑了笑,“那我不管,至少在今天晚上,她看起来很可怜。”   那一刻的苏阑以为,她看见了西方圣母。   几年后回忆起这个姑娘。她总是跟人说:林静训最光辉的地方就在于,她纯洁的灵魂从不曾迷失在任何一个透不过气来的浓稠黑夜里,她始终与人为善、美好贤良。   而就这一点,即使是很多出身良好,家中拜系名门,受过高规格养育的人,都很难做到。   宋家的晚宴,就设在带花园泳池的三层独栋别墅里,写的他女儿的名字,宋老爷子买下送给小孙女的生日礼物。   在这里办生日会是最合适的。   苏阑和林静训到的时候,席面还没开始,虽说只是小孩子的生辰,但人来得不少。   她站在堆金砌玉的大厅里,看着这些半生不熟的面孔,听着一车又一车的场面话,脑子里就冒出四个字——格格不入。   林静训被宋临的夫人拉着去看一套红宝石头面。   苏阑独自晃荡了老半天,被墙边紫檀八仙纹架格上摆着的一样旧瓷吸引住了,她走过去细瞧了一会子。   身后有道女声响起来,“这是明朝的青瓷碟吧?”   苏阑没有回头看是谁,只含了七八分笃定道:“这一看就是宋代样式。”   在这上头,她算是颇有研究,后来跟着沈筵见识了不少好东西,就更得心应手了,所以在说话时难免溢出些自得来。   但她后边儿王家那位千金,也不是个心胸宽大的主儿。   一听苏阑这么说话,她就火大道:“你觉得你很懂是吗?”   苏阑也不怕她,“比你懂一点儿。”   王家的觉得被下了脸子,面上挂不住,就开始大嚷,“你到底哪家的?跑这儿充学问人来了?读过几本书啊?”   大厅里一时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着她们俩。   远远隔开人群在角落抽烟的郑臣见状,本想上前为苏阑纾难解困,但门口却蓦地响起一道清朗的声线。   “我太太她,是剑桥经济学博士,麻省理工的访问学者,这算读过几本书吗?”   作者有话说: 第84章   苏阑循着声音望过去, 她新婚丈夫沈筵的清隽身影鹤立地出现大厅门口,他穿着一件深色西装,哑光暗绒的材质让他看起来像个中世纪的青年贵族。   沈谨之听见动静也往外头瞧,目光在跃过郑臣时, 她如汤沃雪的看见, 这位一贯散漫浪荡, 面上松松垮垮不见在意过红嚣尘烟的郑公子,在才听见她小叔叔说出“我太太”三个字时,夹烟的两根手指以彰明较着的幅度抖了三两下,旋即又极淡地勾了一下唇角。   她也形容不上来那抹复杂神色,看着像是意外与无奈, 千帆过岸, 气数已尽, 不甘和心酸都一股脑儿涌了上来, 但无论怎么瞧,这副表情都不该出现他这样的一个浪子脸上。   沈筵的话, 就像夏天傍晚突如其来的一场雨, 打在人们身上无处躲,将原本宁和的场面搅成一团乱麻。   周围人顿时窃窃私语起来,议论的重点无非都落在了突如其来公布的沈太太身份上, 一时众人看向苏阑的眼神也多了七八分探究。   甚至有人拐了三四个弯, 想起五六年前的那场拍卖会来, 说当时沈筵就是牵着她进来的。   也有那关系深厚能接触到更上头一层圈子的, 已经隐约在脑海里,把苏阑和那只扑棱在传言中的雀儿对上了号。   然后高深莫测的, 悄悄对身边人说:“这么说就通了, 太子爷当年为了她调派人手守园子, 我叔父在交通部管些事,听说为着金丝雀要飞走,还差点截停下国际航班,没想到,过了这些年还让小情儿闹得扶了正,真他妈邪门儿。”   “别看他们这样的人,衣紫袍、结玉绶,金帐锦幄里头长大。碰上一两样弄不到手的,真未必能有你我看得开,”闻者会心一笑,又拿眼斜苏阑,“这死促狭鬼的小娼妇儿,就算准这一点,面上装得清高冷傲,谁知道背地里,都怎么干那低三下四的事。”   说着还猥琐的比了个套.弄的动作。   林静训举了杯香槟站他们后头,听着这帮黑了心肝的下流种子的议论,心里其实还挺为苏阑感到难过的。   但这俗世就是这样,两个身份不对等的人结合在一起,根本无人会认为他们之间是爱的相互作用,都是凭着自己管中窥豹得出的一指头浅见,能往什么低劣卑贱的地步揣测,就怎么去猜想旁人。   苏阑的知慧坚韧有主张,在他们眼里,就成了欲擒故纵的婊子。   而沈叔叔分明是情有惟牵,也被视作是威仪受到挑衅后,长年不忿不化的铭心镂骨。   好像承认上一句别人相爱,就会变成大家眼中的笑柄。   那王家的听了这话,惊得连退几步,背撞在架柜上,她吃痛地嘶了一声。   她丈夫谢泽京上前扶稳了她,“没事吧?”   “我没事,泽京,她是、她是沈......”王小姐脸色惊惧地语无伦次起来。   谢泽京安慰道:“别慌,有我。”   说话间,众人已主动为沈筵让出一条道来,他走到苏阑身后,姿态亲昵又自然地揽住了她的腰,“怎么来那么早?也不见你等我。”   苏阑的目光深深浅浅地掠过他,低低道,“我和静训一块儿从她家过来的。”   到现在她还不是很能接受,他们已经是夫妻这个事实。   但当着这么多人,又不好跟他闹意见,那未免不识大体。   谢泽京主动上前道歉,“刚才是小宁言语有失,冒撞沈太太了,还请沈先生不要见怪。”   苏阑瘪了一下嘴,明明被挤兑的人是她,却向沈先生道歉,她委屈地望了眼沈筵。   谢泽京在京中名声甚广,虽说他只是谢氏集团不受宠的小儿子,因偶然得了王小姐青眼,凭借东风之势在谢家逐渐站稳了脚跟,如今已将族中产业尽数收入囊中。   按说故事演到这里,就该传出谢总背弃鼎力相助的发妻转头宠上新人的戏码,但谢泽京十分争气的让所有人看热闹的心思都扑了个空。   他反倒日复一日,更加迁就王小姐。   沈筵拉了苏阑的手道:“这怕是很难不见怪,我太太打出生起,还没受过这样的气。”   素来宽仁且不多言的沈先生,今儿却说出这样的话来,谢泽京才有几分信了圈内传言。   这沈太太虽然出身微薄,却能得系臂之宠,实是沈先生心上一爿肉。   苏阑抬眼乜他,怎么他的这张嘴比她还要能胡诌啊?她从小到大听过的难听话海了去了。   谢泽京的表情愈发惶恐,“我再向沈太太致歉,还望您能高抬贵手。”   沈筵还是不买他的账,漫不经心的,剽了眼瑟缩的王小姐,“王宁这会子是哑巴了吗?够寸的,刚才光听她一人说话了。”   前不久还声高的王小姐也忙鞠躬,“不好意思啊沈太太,我这人不太会说话。”   “算了,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去吧。”   苏阑不想叫人一直盯着,被当成地主恶霸黄世仁。   更何况,这是人宋临的宴会,闹得太难堪,她心里也过意不去。   宋临的夫人暗自松了口气,示意门口草坪上的交响乐团重新开始奏乐,舒缓的小夜曲再吹进来时,大厅里又恢复了一派谈笑风声的盎然生机。   她抚着胸口对林静训说:“吓死我了,你说王宁挑谁发小姐脾气不好,偏选苏阑。”   林静训给她顺了顺气,“你知道苏阑是沈叔叔的命,我也知道,但人王宁上哪儿淘换消息?”   “走,咱们还看首饰去。”   而站另一头的苏阑,见大伙儿的目光都从她身上撤了下去,就大力甩开了沈筵。   她气道:“你撒手。”   沈筵笑骂了句,“就会冲我厉害。”   苏阑还没有消气,远远躲开他,径自向外头走去。   “这么大人了没点礼貌,见了自家丈夫,连声老公也不叫啊你?”   沈筵追了上来,又换了一副死缠烂打的架势,从背后兜住她。   苏阑一听见这句老公就捂住了耳朵,天呐千万不要提起来这件可怕的事,她还不想从妙龄少女变成已婚妇女。   沈筵把她手拿下来,苏阑转过来时,却反捂住了他的口,“闭嘴!沈筵。”   “好好好,我不说。”   他知道类似于“结婚”、“老公”、“丈夫”这样的字眼简直是苏阑的死穴,一个还没满二十七岁的有为女青年在事业形势一片大好的时候忽然走进婚姻。   听起来好像是有那么一点难以接受,他反思了一下午,也只有这个原因在他能接受的范围。   沈筵也没打算深究,她到底为什么会反应这么激烈,他不想给自己添堵。   如果苏阑对他说出,诸如求婚时是怕扫他面子才应下,但其实心里并不想嫁他的答案来,他保不齐又要发癫。   而且他丝毫不怀疑,苏阑那张常年三十六度五的嘴里,完全能说得出这么冰冷无情的话。   都是一家人了,虚着点儿和气。   苏阑轻轻地挣脱了他,“我去洗手间你也跟着?”   李之舟拿了杯香槟递给沈筵,“小叔叔这就把人给娶到手了?”   沈筵没有喝,一扭脸儿放在了服务生的托盘上,他笑了笑说:“真叫个九九八十一难呐,都到了西天还出幺蛾子。”   宋临又打过来一支烟,也被沈筵拒了,惊得他直喊道,“刚结婚就烟酒不沾了?”   他不由得望着苏阑翩然远去的方向,投去一个“小姑娘手段挺高明”的眼神。   沈筵的嘴角忍不住上翘,“我打算要个孩子,她再能耐,也一世都甭想走。”   宋临:......有一点深情,但诡计多端。   李之舟手机震了下,他看了一眼,就匆匆往楼上去了。   林静训原本陪着宋临他夫人细赏着一套才从缅甸运来的红宝石。   可宋夫人不知什么时候走了,等她从满眼的鸽血红里抬起头时,就看见李之舟站在门口瞧她。   她听着自己腔子里传来的,比楼下宽绰的草坪上正演奏着的《降E大调第2号交响曲》还要华丽狂欢的心跳声,强装着贞静朝他莹然一笑,“过来坐啊。”   李之舟犹豫了几秒钟,还是将门反锁上,“这些天看着瘦了好些。”   “我节食呢,”林静训好心情地跟他开了个玩笑,“今天是我从成年起,第四十七轮减肥的第五天,总该见点成效对吧?”   李之舟被她逗笑了,揉了揉她的脑袋说:“哪有一米六八不到九十斤的人还节食的?”   林静训心里已经反应过来,这大概是宋临那位古道热肠的夫人有意成全他们,否则哪里有这样凑巧的事?   要知道即使是聚会,沈瑾之也把李之舟盯得死死的,再不然就是林翊然在场,他一双眼睛全长在自己的身上。   他们从没有太多的机会,坐在一起好好说话,像这样独处的时刻,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林静训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总是想起大院里风荡起芦花飞得到处都是的季节,她放学回家被屑末迷了眼,还是少年的李之舟温柔地掰开她的眼睛给她吹净。   还有一回苇絮沾得她长睫毛上都是,李之舟边数落她不知道避着点儿走,边仔仔细细地拿手帕给她擦完以后,干脆把校服脱下来裹着她送回了家。   她到现在还记得他衣服上的味道。   是久霾之后旭日初湛,空气里那种暖和又干净的阳光的味道,白水鉴心般刻印在她年幼的脑海里。   反而是那会儿年纪小,还能跟他肆无忌惮地玩闹,现在越大越要避嫌了。   即便林静训是个最无争的人,也知道时机难得,她不晓得还会不会有下一次。   她很想再抱一下李之舟,哪怕是为了他们的宝宝。   林静训才刚伸出手,“我能不能......”   李之舟已经先她一步,将她揉进了怀里,“你千万别作践坏身子。”   尤其是为了他这么个自食其言而又有始无终的混账羔子。   他话才刚说完,门就被人从外面打开了,沈瑾之手里举着钥匙,脸上尽是鄙夷,“还是这么爱她啊。”   作者有话说: 第85章   楼下全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还起着哄让宋临的女儿拆她爸给她准备的礼物,宋临依仗着自己从发育以来便驰骋欢场的经验,老道地准备了一颗粉红钻。   苏阑粗略地看了一眼,少说十克拉, 甚至就连色彩饱和度, 也极其罕见。   宋临这个宠女狂魔, 竟送给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如此奢华的生日礼,盖茨看了都得摇头。   但他女儿满含期待的目光,在盒子拆开的那一刻,就像突然断电的夜晚,一瞬间所有的灯都熄灭了。   她只是淡淡地瞧了瞧, 就眉头一皱, 绝情地吐出两个字来, “不要!”   宋临惊得连腿都合不拢, “宝贝,这可是纯度最高的VVS2级......”   她女儿没耐心听他说, 也不想知道这颗钻石有多稀有多昂贵, 照旧冲着她爸摔咧子,“都说了不要!爸爸是笨蛋。”   说着就提着蓬蓬裙往外去,边跑边说, “还是小姑姑的Elsa好玩。”   满屋子的宾客们都大笑得不知怎么好。   郑臣看得直摇头, “宋临真牛逼大发了, 连这么点儿大的孩子都搞不定, 还女人堆里泡大的。”   杨峥笑着瞄了眼旁边的苏阑,“她就跟你生的似的, 通身上下都是反骨。”   “这就叫, 不了解客户的需求, 再花里胡哨也白搭。”   苏阑吹了口Mojito上头浮着的薄荷叶,悠闲的说,但那叶子没多久又漂回到她的嘴边。   郑臣在一旁看不下去,拿根银叉子给她挑了,“喝点东西都属你名堂多,人薄荷叶碍着你什么了!”   说完又在心里头憋闷,暗骂自己不稂不莠的没点出息,实在是忍不住不管她。   杨峥脸上挤弄出个真是自作孽不可活的表情。   几乎是把这句——“名堂多你别理她不就得了吗?瞧你自己那不值钱的死出儿”都写在眉梢了。   苏阑才想起好像很久没见他,“不是说去重庆出差吗?这么快就回北京了呀?”   郑臣心道:你都嫁人成了沈夫人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快的吗?   他还没说话,宋临的夫人就悄悄拉过她老公,耳语了一阵后,宋临比刚才还夸张地蹦高起来,“你再说一遍你干什么了!”   郑臣吓一跳,“谁踩他脚了?”   杨峥察觉到大事不妙,“沈公主不见了,还有李之舟和林静训,也没了踪迹了。”   郑臣倒还比宋临镇静些,“让人都散了,平白的,别闹了笑话。”   宋夫人一迭声地说好,又赶着去送客人,苏阑迟登了会儿,撂下杯子就往楼上去。   苏阑听着动静在成排的房间里找到他们三人所在。   她扶了门喘着大气儿,就看见林静训红肿着半边脸躲在意式窗帘的墙角边,另一边沈瑾之敲碎了一只高脚杯,原本晶莹剔透的杯身只余下尖锐锋利的玻璃碴,她握紧了杯托在手里,步步紧逼着就要往林静训那头去。   李之舟面色阴冷的用手掌把住了沈瑾之手里的碎杯子,小股的鲜血汨浥从他手背上滴落在雪白的羊绒地毯上,他轻斥道:“瑾之,你再怎么恼人,也得有点轻重。”   “你李大公子倒是蛮懂得分寸,结婚前背着未婚妻和野女人在朋友女儿的生日上偷起情来了,这是哪门子的礼节这么周全!”   沈瑾之丝毫不松手,反倒泄愤似的,带着妒气冲冲,往里扎深了好几分。   苏阑吩咐门口的侍从说,“去拿半包冰来,手脚麻利一点。”   又走过去扶住林静训,轻声问她怎么样,她嘴角向下抿得很深,直说都是她不好。   李之舟的余光瞥见苏阑已经护住了林静训。   他才松了些神,“话不要说这么难听,我和她一起长大,难免要更熟惯一些。”   沈瑾之扎伤了人,她反倒泪水涟涟,“到了这地步你还在骗我!你这么向着她,是因为和她一处长大吗?”   “那你来说说看,我是因为什么?”   李之舟的声音永远和缓得出奇,像山势峻峭的岩石缝隙间淙淙而过的泉水,即使是在这么一种复杂状况下。   他甚至伸出另一只没沾血的手想要将她拉到近前。   “必定是因为你爱着她!”沈瑾之一甩肩膀躲开,“你什么时候才肯承认?”   他当然不会承认。   苏阑早已看透,要他们这群公子哥儿掏心窝子的说句实在话,比登天还要难。   沈筵算很爱她了,可你要想他桩桩件件的事都和你当面锣对面鼓,未免太荒诞不经。   到今天苏阑也不敢说,她对沈筵有多么了解。   她所掌握的一切,都是沈筵想让她知道,他认为她应该了解的。   “你要逼着我承认什么?我们都已经要结婚了,小公主,前尘往事的还重要吗?到底我们才是一家人。”   李之舟又流利地拿出那副惯常哄女孩儿的架势。   好似错不在他身上,都是沈瑾之小性儿。   头顶水晶吊灯折射在林静训眼中熠熠生辉的光泽,在听见李之舟这句“到底我们才是一家人”的陈述时,骤然泯灭得黯淡无光。   苏阑能感觉到她瘦弱的肩膀在她身侧微微抖动着,像隆隆的马达,脑海里却倏忽响起林静训前天晚上对她说过的话。   她说,“苏阑,我真的太想有个家了。”   苏阑引着她往好的方面想,“你现在住着的家,二十多万一平,是世人都羡慕的。”   “房子而已,这不是家。”她望着天花板摇了摇头,语调是形容不出的悲凉,“有爱人在的地方,才能被称作是家。”   她再拿不出话来反驳。   可是就在这一刻。   她的爱人站在她的面前,对着另一个姑娘,季布一诺的,眼中无半分迟疑,说他们才真正是一家人。   而家是具有排他性的,林静训不被包括在内。   苏阑不知该怎么办,自己并不擅长说一些安慰的话,只无声地揽紧了她。   这时宋临他们也已经上来了,看李之舟的手滴着血,他忙吩咐人去拿医药箱来。   郑臣上前劝了句,“好了沈瑾之,一点子小事没必要舞刀弄枪的,把杯子给我。”   说着就要去把她手里的玻璃碴给抢下来。   但沈瑾之大力一挥,差点割着郑臣的脸:“搂搂抱抱也能算小事吗!今天这淫.妇蹄子要出得去这个门,我才叫作白活二十三年。”   杨峥小声道:“全完了,这公主气性上来了,老沈呢?”   “在外头接电话,放心,我让人去请了。”宋临心里也一团乱麻,他以为不过小姑娘泛了酸劲儿,哪承想会闹得这么凶,“之舟他真是的,要偷人家小静儿,也不分个场合?”   杨峥听着这话更奇怪,“分场合还能叫偷人吗?”   “好,我们是一家人,那你现在当着我的面,指着她给我骂,”瑾之伸手指向林静训,咄咄逼人,像毒蛇般吐着红信子,“你这个被林家父子轮过的贱货,有什么脸面站在这里?趁早跳下去给下辈子积点儿德。”   苏阑再听不下去了,“沈瑾之!别太过分了。”   “怎么了苏老师?我是哪一句话说错了,您要来指教我?”沈瑾之越是生气,就越一脸尖刻相,“别以为你嫁给了我小叔叔,就是长长远远的攀在了高枝上,将来不定哪天摔断骨头呢。”   苏阑不意她会这么说话,愣了一下,旋即没什么所谓的笑道,“便是我和沈筵明日就因为得罪了你离婚,该讲的我也要讲,听听你这些胡话,是一个生在名门知家的大小姐该说的吗?”   “这是谁教给你的?是你那个封王承爵的爸爸?还是做房地产商的大舅舅?算是你今天占着理,也不该往别人的痛处上踩,更何况,这些事里静训才是受害者!”   没等沈瑾之回嘴,她又端正神色道,“亏你每天出入上下念书学礼的,越发连那小家子出身的也比不上了,还有脸天天说你沈家如何如何。”   论耍嘴皮子,沈瑾之不是她对手,她张了张嘴,“你竟然......”   末了儿苏阑还冷笑着总结了一句,“沈家上下要都是像你这样不成器的子孙,我才很应该远着你小叔叔才是,免得哪一日夺位抄家还要连累我活受罪!”   在场的人,算上林静训在内,都听得眼皮一跳。   勋爵门户最忌讳抄家这两个字,等闲连听都不能听见,林静训还记得她读小学的时候,班有个顶调皮的男孩子,原本家世在他们那个满是皇子皇孙的学校都属上游,后来听说他爸正开着会就被带走审问了,男同学消失了一阵子,再来上课的第一天就迟到了,被老师罚在外面站了一节课。   因为他家请不起司机,又搬到了离学校很远的大兴,以他妈妈的正当工资,如今只负担得起那里的房租。   当时连他们这群小人精都闻出空气里的味道变了。   要知道换了从前,就算男同学把足球踢进校长办公室,砸碎他一柜子奖杯也没人敢吭气儿,还上赶着夸说捣蛋的孩子最有出息。   下课以后,林静训给他拿了瓶鲜奶,他嘬着吸管小声对她说,“我们家前天被抄了,小班花,知道什么是抄家吗?”   林静训摇头。   当天晚上放学回家,她在饭桌上问林鄄什么是抄家?他一听就变了脸色。   那会儿方意如还溺爱她,忙打岔说:“她一小孩子懂什么?你也至于跟她动气?”   从那时候起她就知道,抄家是大院里,最隐晦最不能提的事,喻示公府末路。   作者有话说: 第86章   林静训拉了拉苏阑, 示意她不要再往下说了,她越说越没个样子,连沈筵都一齐骂了进去。   而且有沈瑾之在,很难说这话不会传到沈老爷子耳朵里, 小儿媳妇才刚进门就这样赌咒沈家, 被老爷子知道怎么得了?   她不能叫苏阑为了给她出头, 把自己的好日子再赔送进去。   沈瑾之闻言愕然,“我小叔叔他是瞎眼了吗?怎么就看上了你这么个难登大雅之堂的东西!还敢胡言我沈家的不是。”   “我看你才是上不得高台盘。”   沈筵冷淡的声音从门口传过来。   “小叔叔!看看你养的吃里扒外的好玩意儿,”沈瑾之手里还抓着杯把,“你没听见她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吗?”   沈筵微凉的眼风扫过苏阑,说出的话也像在冰里浸过, “我还没聋。”   什么“明日就去离婚”、“很应该远着他”, 后来连削爵抄家都说出来了, 她是真不知道这里有多少双眼睛, 要有个一句半句的传扬出去,他都没把握能压得住老爷子的火儿。   瞧她训起瑾之来那副正气样儿, 自己又哪儿做对了?新婚才第一天就把离婚挂嘴边, 是半点忌讳也没有。   沈筵瞥了眼瑾之的手,“我数到三,你把东西给我放下!否则.....”   话还没说完沈瑾之就炸了庙似的扔了出去。   宋临嗤地笑了一声, “老沈甚至没开始数。”   “他说否则就够吓人的了, 听他们中福的元老说啊, ”杨峥凑到他耳边小声道, “沈筵在台上讲话的时候,下头的连小差都不敢开。”   沈筵抬了抬手, 让门外等着的医生进来给李之舟包扎, 人家也不敢多耽误, 忙完就赶着出去了,沈瑾之瞧着处理时一球球丢弃的药棉,每一团都蘸饱了血,她才开始觉着自悔。   怎么就把李之舟伤成了这样?   但眼下这副情势,又不允许她先低头去屈就他,且话都说出去了。   沈瑾之只有别过头,不再往李之舟的手上看一秒,只管恨意昭然地盯着林静训。   苏阑迎上她来者不善的目光将林静训拦在了身后。   沈筵从一开始,就对他小侄女和李之舟的婚事持否定态度,这是瑾之自己非要嫁,连他二哥二嫂都准了,古来父母之言大过天,他一个做人叔叔的自然就不好再多言什么。   不是他说哥们儿的是非,李之舟的城府在一众高门子弟中算是深的,轻易没个情绪流露出来。做兄弟,李之舟是插刀歃血的不二人选,但是当夫妻,若心思手段和他不在一个高度,就须得是他的至亲至爱,才不致落了下乘。   天可怜见,沈瑾之和这两样儿,都不沾边。   “你要总是这样闹,弄得大家都难堪,”沈筵似叹非叹地出声,“这门婚事作罢吧,今日我给你做主。”   沈瑾之听后比方才还要激动,“我为什么要算了?白白饶过别人吗?”   郑臣哂笑了声,“之舟的手也刺伤了,人静儿也叫你打了,你、苏老师还挨通训,到底饶过谁了你?”   他顿了下,到底说不出小婶婶这三个字来。   宋临和杨峥对视了一眼,诶!对喽,郑臣会这么奚落一句,主要是因为她骂苏阑了。   沈筵匪夷所思地看她,“这倒也奇了,你又不想和人退婚还吵嚷什么?除了让大家看轻你,还有别的大用处么?能平安长到这么大真是难为你了。”   “为什么都冲着我来了?”沈瑾之被骂得禁不住,她不管不顾地叫起来,“做错事的不是他们吗?”   沈筵抬手看了眼表,已经快到十点了,他明天一早有个会。   他也懒得再和他这个脑仁只有三两轻的侄女说下去,只道:“你到底是要分对错,还是留住人,自己好好想清楚吧。”   “我插一句啊,小侄女你在订婚之前,不是早就知道他们俩的事儿吗?相信大院里无人不知,你觉得你能胜过静儿是为什么?”宋临突然说起来当年订婚的事,原来还有这么多的幽微曲折,“你小叔叔是不是跟你交了个底,劝你别蹚这趟浑水,连之舟都说这个婚不订也罢了,可你又是怎么做的?不是搬出你爷爷来拿权压人吗?”   宋临说的很慢,这意思也轻简,这门婚事是你沈小姐大举势派、以权威逼苦心孤诣求来的,再怎么搓磨人,你自己得受着。   李之舟缠着纱布的手扬了扬,“好了,过去的事不再提了,算上今天,从头到尾是我的错。”   “那就让我再做回恶人,过两天,我上你们家去提退婚。我们俩之间虽然是经你开始,就由我来结束,也不辜负你往日待我的情意。”他换了只手给她捋好鬓边方才因嫉色庸然散乱开的头发,“你年纪还小呢,又是这京城里头独一份儿的尊贵,再议婚不难的,就是要擦亮眼,千万不要再找个像我这样的人了。”   她急得直要跺脚,“你敢去退婚,我明天就一头碰死在李家门口!我不许你去。”   苏阑冷眼旁观着,她溘然觉得其实在这场长达十几年的拉扯里谁也没有赢,每一个都是输家。   沈瑾之今生今世都离不开李之舟,即便她比谁都清楚他心有旁鹜。   李之舟和林静训有着令世人都唏嘘的竹马之情,哪怕身边的朋友都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有悖伦理,也无人忍心指责半句。   他们一步步走到今天,一个为了这门贵无可贵的椒房姻戚,每天扮演最合衬的未婚夫。   而另一个则深陷囹圄,头发大把大把的掉,只为维系心里一点子微渺的关于能有个家的愿许,可连爸爸也没有的家,又能够被称之为家吗?   再者,林静训根本就没打算告诉李之舟,怕是将来父子俩照了面,李之舟也还以为这是林家的孩子。   沈瑾之还要再言语几声,却被沈筵锋芒的眼光制止,他淡然剽了一眼林静训,和满心护着她的新婚妻子。   到底心有不忍,提点沈瑾之道:“今天晚上的事,我要在外面听见半个字,全在你身上了。”   沈瑾之面上不服气,却也不敢不违拗他,“小叔叔的话,我听就是了。”   苏阑闻言,抬起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她才忧心会被林翊然知道。   正碰上沈筵掀起眼皮瞧她,冷然道:“还不肯回家是吧?风头没有出够吗?”   她刚要开口拒绝,就被林静训拉住,“你别再和他拿顶了。”   苏阑不放心,小声说:“可我想陪你。”   林静训浅笑了笑,“不用了好苏阑,我要连这么两句话都受不住,早死几百回了。”   苏阑下意识地呵斥她,“呸!你长命百岁的活着。”   “好我一百岁,你快点回家。”   沈筵不知她还要依依话别到几时,只好吩咐说:“送林小姐回去,别叫人为难她。”   这话自然又是冲着沈瑾之说的。   气得她直绞手指头,嘴里嘟嘟嚷嚷地说:“才结婚几天呐!就不认自家侄女了,倒向着个外人。”   当众下面子不说,还字字句句都要牵涉上她,好像她是作奸犯科的恶人。   苏阑犹犹豫豫的走了过去,却在快要沈筵身边时,被他一把抓住手腕子,“要你回个家真是不容易呐。”   她一路忍到上车,才丢开手,“你刚才弄疼我了。”   沈筵凉声道:“怎么苏老师博学鸿儒,骂起人来振振有词,这么会子手就痛了吗?”   “何苦来呢?就说了两句你小侄女,那么不爽快?”苏阑也拿不出什么好态度,“讲出那种话来,还不该被骂么?”   沈筵根本不是气这个,苏阑怎么教训沈瑾之都不打紧,但万万不能说那些话。   他沉下脸来,“瑾之再有什么不是,你也犯不着牵三挂四的说上那么一车胡话!什么夺位又抄家的,万一她回家冲她爷爷埋怨出个一两句出来,你预备怎么解释?”   四下里静了片刻。   车里寂暖的很,只有空调出风口呼呼冒着气,苏阑忽地一笑,“解释什么?难道我说上一箩筐好话,你那个爸爸就能瞧得上我?”   “我再耐心地提醒你一遍,苏阑,今天是我们结婚第一天。”   沈筵连名带姓的叫她,已经是要动气的前兆。   苏阑恹了大半,低着头胡弄拨裙边的蕾丝,放轻了声音道:“不用你提醒,你摁着人签字这事儿,谁能忘得了?”   沈筵靠在椅背上,略显疲态地摘下眼镜,用力压了压鼻梁。   半晌无话之后,苏阑听见他长长的叹息了一声,仿佛穷极无奈。   她能在沈筵态度刚硬的时候,骑在他脖子上,怎么能惹他生气就怎么来。   但沈筵一闭上眼,赌着气作出这副软弱样子来,她便什么也说不出了。   苏阑试探地凑近了他几分。   沈筵虽然阖着眼,但闻着她身上的这股子香气近了,伸出手揽过了她,“究竟能不能听点话?”   她倚在他怀里,明知故问地说:“你让人不要出去乱传话,又送静儿回家是为什么?”   “你说我为什么?”沈筵好笑道,“还不是为了你。”   他虽然对林家的污糟事儿一清二楚,但高门深院的,谁家里头没三两件见不得人的底细?向来都是各人自扫各人的雪,从没有谁拿着笤帚跑人门前去横插一杠子的,内敛深沉如沈筵就更不会了。   但苏阑非要管,他也只有为她破次例,护林静训一回。   苏阑在他脖颈间乱蹭一通,“谢谢你,老公,对不起。”   作者有话说: 第87章   沈筵“嗳”地一声搂紧了她。   他半天才又叹了声, 低沉的语气中有深深的自责,“我真是把你惯坏了。”   苏阑却意外听出了别样诡谲的深情。   她大半边身子歪着,都尽数贴在他怀里,“那惯坏了要怎么办?”   “你说还能怎么办?照你说, 我还有什么出路?”沈筵揉着额角轻笑一声, “要么, 我天长日久地离了你,要么就一辈子宠着你。”   苏阑心尖一颤,把头埋伏在他的胸口,翁着声气儿说:“那我尽量不给你添乱。”   沈筵揉着她的发顶,“我也不怕讨你嫌再啰嗦一句, 她是你的挚友, 你处处照应林静训是很应当应分的, 你可以开导她, 但不要总想着能给人家出头。”   别说能辖治林翊然的人没几个,就算是有也还得看他服不服管。   这些年林鄄老了, 也一心向善起来, 私底下没少规劝儿子放过林静训,说他这些年折磨得人家也忒过了,总得安生过日子, 也调理调理底子。   林翊然不敢和他爸争, 他老人家提一回, 他就消停上两天, 过几日照例去找他妹妹,林鄄见劝不动他, 慢慢便也不再提。   横竖林静训无依无傍, 又不是他亲生的, 谁耐烦为她的事费神?   “我知道了,像今天这样没分寸的话,再不说了。”   苏阑也知道凭她这点唬小孩子的本事,也就吃得住一个沈筵,想要给林静训她梦想的一切还远着呢。   沈筵看她肯听些话,忙又后悔起刚才的莽莽撞撞来,捧着她的手瞧了瞧,“手还疼不疼了?怪我,一下没把得住。”   其实他根本没用多大的力气,苏阑挣得又快,早已经不痛了,她甚至都不记得是哪知手了。   但还是装作很难受的样子,“痛得要死,抬都抬不起来了,你看你看。”   说完还吊着腕子在他面前晃了晃。   沈筵斜眼看她,“你确定是这只?”   这一遭还真被他问住了。   苏阑左右手来回看了个遍,“不确定能求助场外观众吗?”   沈筵扬声吩咐赵师傅说:“打给周政委,让他把今晚当值的骨科医生请来,太太手崴了。”   苏阑支吾了一下,“不、不用费事了吧。”   沈筵有板有眼儿的,“一定要的,手都抬不起来了,没准折了。”   “......我装的。”   一阵漫长的尴尬过后,苏阑开始忍不住东张西望了,总算被她找到了话题。   “怎么越开越远了呀?”她软趴趴地委在车窗边,手扒拉在两边,丧声歪气地顶着牙根问,“我们不去长安街吗?”   沈筵把手伸过去捏捏她的耳垂,如今她在外头,也算得上是个能挑大梁的角儿。   哪怕是副总,但美国总部那边只信她一个人,自古钦差难当,沈筵自己也有过体会,可她还能同时得唐明立的仰赖,连他都不敢说一定能处理好的上下关系,她打点得妥妥当当,是个人物了。   可就这样一个在旁人眼中看起来轻易亲近不得的闺英闱秀,到了他面前还是时常表露出这副怯怯羞羞的小女儿之态来。   他靠过去,下巴抵在她的头顶上,轻笑了声,“还怕我卖了你不成?”   苏阑说得又快又准,“谁会买我呀?挑剔阴损又爱作,嘴还那么毒,无非多上几年学。”   “这么说,故意做样子不嫁给我,是在得了便宜卖乖了?”   “我导师是个不折不扣女权主义领袖,我虽然对她的一些偏激理念不敢苟同,但是对婚姻家庭的观点基本一致,”沈筵的下巴的胡茬蹭着她的脸,苏阑一边躲着痒一边懒懒地说,“我们都很赞同,女孩子毫无保留地恋爱,勇敢热烈的付出感情,这是人生必须经历的阶段,但结婚生子不是,它只会侵占你本就不多的时间,然后将你的美好前景一股脑毁灭。”   沈筵暗骂了一句鬼话连篇,又道:“你就是杂学旁收太多,人都要掉进书里去了。”   苏阑仰起脸来,认真地嗯了声,“都是我不好,忘了我这么点前程和你的比起来,相形见绌了。”   沈筵半搂着了她放在腿上坐着,“倒也不用一下变这么懂事。”   苏阑疑惑地问,“怎么你不喜欢?刚才我存心搅缠你,不是还叹气吗?”   他笑着拨弄开她团簇在颈脖子里的头发,无端淡笑了一下,他要怎么告诉她,打她从棠园安安静静离开的那个午后起,他忽而就怕上了她防不胜防的乖巧。   因为她走那天就是这样,不吵不闹,披了条浴巾安静坐在沙发上,还冲他笑,可等他醒来人已经走了。   那个时候沈筵才明白,和你大吵大闹的人是走不了的,真正打定主意要离开,她连笑容都是振翅欲飞的甘甜。   沈筵希望苏阑她温驯安生肯消停,但又怕她太听话,生出别的想头来,他就这样矛盾着,把自己弄得进退不得左右为难。   所以那天李之舟问他说,“老沈,你说爱到底什么样儿?”   他记得他答,“大概就是时时刻刻,不知拿她如何是好。”   “怎么不喜欢?”沈筵一下子将她抱得很紧,“喜欢的很呐。”   司机在颐和园后头停稳了车,这一带路灯才刚坏了,也照不见个台阶,苏阑不妨被绊了一下,她下死劲拽稳了沈筵的胳膊。   沈筵回头扶她,“明天会有人来修,当心点儿脚下。”   苏阑恍惚想起来,她第一次走进棠园时,也是这样偎着他,像生怕里头有鬼似的。   到今天,她已经忘光了当年所有周折盘曲的隐微心思,到底是在害怕跟了这样一个人注定不能得个善终,而为自己的未来担忧,还是即使情路暗沉如眼前这条看不清的仪门幽径,也要挽靠着他走下去。   她只清楚地记得,那会儿因沈筵而快得过分的心跳,和天边那一盏下落不明的月亮。   苏阑看着客厅里她的行李,“我们结婚以后就住这儿吗?”   他点头,“这是妈留给我们的,她一辈子,就得这么座园子了。”   “那我们以后就替她守着,”苏阑听他二哥说过他亲妈的事,“她看见你结婚会高兴的。”   沈筵刮了刮她鼻子,“我的心肝儿,今天怎么这样乖了?”   “滴,温柔人.妻体验卡。”   “......”   苏阑被身上的束胸缠得不透气,那脸上的颜色也渐渐晕红起来。   “这儿暖气太足,”她用手扇了两下,但还是难消热意,“我先去洗澡了。”   她着火似的跑进卧房浴室,剥了礼服才发现忘了带衣服进来,等洗完澡,裹着浴巾去衣帽间翻睡裙的时候,沈筵轻浮的笑到了她身后。   苏阑警觉地扽紧了浴巾,“我腰上现在还青着一块,都是怪你下午总掐着我。”   “干革命嘛,轻伤哪能下火线?来我看看。”   沈筵说着就要撩开她的浴巾去摸她的腰。   苏阑拍了下他的手背,“你个老流氓不许上手。”   沈筵悻悻地缩回手,“好不看,问个问题我就走,成不成?”   “那你离我一米,保持安全距离。”   沈筵认真地想了会子,“你刚说这人.妻体验卡,有特定的情景模式吗?”   “你要哪种模式?”   “运动模式。”   苏阑后知后觉的,“陪你运动?没问题啊。”   不就是去健身房吗?她还能怕了椭圆机?   沈筵正义凛然地点了一下头,“那一会儿先去床上准备一下。”   “......”   他娘的,上套了。   竟然是床上运动。   苏阑用力一扬,将浴巾随手丢弃在沙发上,又将衣帽间的门重重一摔。   沈筵听着后头苏阑弄出的震天响的动静,笑着摇了摇头,转了一大个圈,他动辄爱恼人又惯会使小性儿的心尖子,又回到了这里,成了他的妻子。   这事儿换了三五年前,他连想都不敢想,偶尔梦见了一回,醒来都会笑自己半天。   苏阑刚进房门时,就瞥见窗边大红酸枝闷户橱上新添置的翡翠牡丹耳衔环三足香炉里,燃着一支龙涎香。   她把香拔了,小心翼翼地端起来横看竖看,器型规整,雕刻细腻流畅,古朴厚重,正是清中期宫廷玉器的佳作。   沈筵带着一身清新水汽从后面抱住她的时候,苏阑差点没拿稳,她回头嗔道:“你没见我捧着玉炉子呀?”   他满脸无所谓,“见着了,哪怕就砸你手里呢,怎么了?”   苏阑真诚地发问,“这种宫里头的东西,到哪儿才能弄得到?”   “故宫里摆的不全是?不要命就凭你偷去。”   苏阑:“.....”   当她没问过。   这晚沈筵的心情格外好,真就抱着她讲起了来历。   只是边讲的时候,没有一刻不在她身上作乱,蹭的她都有些喘。   说是当年慈禧携光绪西逃时,因惊惶仓促,连车驾仪仗都是临时凑齐的,这路上的坎坷就更可想而知了,日暮抵昌平时,慈禧不进水米已有整日,身边伺候的宫女为了哄她进膳,就用这个香炉,和农户百姓换了一顿热饭菜。   那家主事也是个有眼光的,并没打算卖,临终前只说留给子孙后代,哪日有了难,也不至于孤苦伶仃没借处。   这一门子老实本分的庄稼人,真就没敢动,原封不动地保存到了解放后。   但没等到他家遇上什么关隘,就在全国运动时被搜了出来,还被扣上了个封资修的帽子。   本想着能纳财招福的物件儿,却因一夕变故成了亡命根苗。   苏阑听得心惊不已,“那你又是哪儿来的?”   沈筵扶着她滑进去的时候,在她耳边道,“那天去看望老首长,一眼瞧着就感觉你会喜欢,豁面儿跟人要来的。”   苏阑伏在窗边抖了下,“反正你也不要脸惯了。”   作者有话说: 第88章   沈筵闻言笑了声, 退出来些,又深深地撞进去,“少胡说,我厚皮老脸的行动做派, 你连一半儿都没见识到。”   “见识了、一些, 郑妤在大觉寺、碰到的那位高僧, 就说她结婚会、给家里招灾儿的,又是谁、安排的?”   苏阑强忍着没喊出来,只是扒着橱子的骨节因太过用力而隐隐泛白,却实难说出一句整话。   连这样的细枝末节她都清楚,沈筵一猜就是郑臣告诉她的。   想到这里, 他心里那股子醋劲儿又上来了, 挺.入的愈加发狠, 他俯下去贴着她光滑的后背, 咬着她的耳垂道:“好心肝儿,说你爱我。”   “我爱你。”   “说你一辈子都只爱我。”   “我一辈子都只爱你。”   “说你永远不会离开我。”   “我永远不离开你。”   苏阑本就薄弱的意识已随着迎风翻飞的发丝涣散了大半, 只知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以为能换来他弄轻一些,而沈筵却在心潮起伏似海啸般的歌舞升平里顶到了最末,将汹涌着的爱欲如踯, 悉数身寸进她渊薮的体内。   到了这会儿, 沈筵倒是把明天一早要开会应卯的事儿给忘了, 直闹到凌晨。   就连苏阑身上那件丝薄的睡裙, 他也嫌碍事,扯开以后直接从窗口扔了下去。   最后他们缠吻着跌倒在床上的时候, 沈筵一边扪着她不停往深处送进去, 边吻着她喃喃道:“我们今日做成夫妻, 阑阑,你知道我有多高兴?”   苏阑只剩下迷迷惘惘点头的份。   第二日,她直睡到中午才起,揉着酸乏不堪的腰肢下楼时,一双腿都还在发软。   黄嫂正在厨房里忙活,见她下来因问道:“现在可以开饭吗太太?”   从前听惯了她叫苏小姐,冷不丁喊一声太太,苏阑慢半拍的硌愣一下,才知道她在叫自己。   她装作走路毫不费劲的样子,轻松地问,“黄嫂你一直都在这里帮忙呀?”   黄嫂会心朝她笑了笑,“是啊,沈先生很关照我。”   她不说做事,说的是帮忙。   这个小姑娘是惯会周全人体面的。   苏阑点了下头,“他人呢?”   “先生一早去开会了,说中午不回来吃饭。”   “是北京时间的一早吗?”苏阑吃惊地问,又自言自语道,“那他岂不是没睡多久。”   老东西身体很可以啊,不愧是补品里滋大的。   黄嫂的扬州菜烧得很地道,苏阑夹下一筷子蟹粉狮子头尝了尝,“嗯,我想这口儿好多年了。”   “太太走了有五六年了吧?国外又哪里来这样正宗的菜色?就我这一点子本事啊,还是从我太爷手里头传下来的。”   苏阑颔首表示知道。   她听沈筵说过,黄嫂的太爷是最晚一批宫里放出来的御厨,开国第一宴上的淮扬菜都是经他掌勺烧的。   苏阑拿小金调羹搅着那道清汤官燕时,又听黄嫂道:“当年沈先生相看了那么多保姆,最后挑中我,也是因为尝了我一道软兜长鱼。”   她脱口而出,“他又不喜欢吃南方菜。”   旋即又尴尬地笑了一下,原谅她智商还没睡醒,这自然是为她挑选的人。   黄嫂取下了围裙,“那太太用饭吧,我就先下班了。”   “哎,路上慢点儿。”   苏阑没有虚留她坐下来吃饭,黄嫂是讲章程的人,从前多次邀她上桌,都被她婉言拒绝了,她说院儿里没有这样的旧例。   在沈家这样人家做久了的人,见识心胸也比寻常人要强一些,所谓“宁娶大家婢,不要小户女”,大概讲的就是这个道理了。   趁着午后还没犯困,她裹着厚披肩在棠园里转了一圈儿,果真那棵梨树已被沈筵叫人挖走了,又在原来的位置上,重新移栽了一株华贵的别角晚水。   这棵花复瓣性极强的名种儿,苏阑耐着性子数了数,小一朵上有四十多片花瓣,浅碗状的层层叠叠。   原来昨晚闻到的幽香,都是打从这上头来的。   可这么棵娇气的树,一向只在南京见过。   沈筵又是怎么弄到北边儿来的?   等到晚上,她躺在床上掰着沈筵的手问起的时候,他又开始不老实,“你这么娇,我都能对付得了,还怕棵树?”   苏阑往沿儿上退了退,“老公,我明天要上班呢。”   “就你苏总有班上?”沈筵把手伸进她的睡裙里,“骂谁是京油子呢?”   “别来了呀,算我求求你了好不好?那刚才......”   一个小时前在浴室里,弄出泼天泼地水花,差点淹了房子的动静,已经让苏阑四肢乏透。   沈筵翻了个身,压上来打断她,“别的事你撒娇好使,到了床上,我可没那么好支派。”   苏阑:“......”   周一大早上,苏阑特意没让方助理来接她,而是自己开车去了公司,她可不想让这个小广播知道,她搬到了颐和园后头住着。   那天沈筵去接她以后,公司里关于她的传言已经太多,她也不想总被人议论。   但沈筵瞧见公司给她配的车就直皱眉,那眼神就像在说“这拖拉机确定能开吗”?   “你被禁言了,从现在开始不要说话,我就开这个。”   苏阑拿车钥匙指了指沈筵,在他准备开口前及时制止。   但他把公文包交给秘书,从她面前经过时还是说:“这也能叫车?真他妈邪性。”   苏阑:“......我们公司是穷门荜户。”   什么时候奔驰C级都不算车了?谁能有你们这老牌巨头阔绰啊?   沈筵淡淡撂下句,“我看是够穷的了。”   说完他就坐上车走了。   苏阑:“......”   九点钟开始的周例会,苏阑照常在会议室里宣读总部最新分派的指标任务,每部分她都讲很细,但员工们的注意力显然都集中在了她戴的婚戒上头。   苏阑讲完以后,大家都静下来,她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有,”唐明立突然说,“什么时候结的婚?”   有老大带头调侃,下头也开始起哄。   “刚结、刚结,也没多久。”苏阑脸上一红,“中午我请大家吃饭。”   到早会结束,唐明立又凑到了她身边,“是和沈董吧?”   苏阑被问的莫名其妙,“那否则还能有别人吗?”   “请恕我多嘴一问,您是什么时候搭上这种人物的?滴水不漏啊苏总。”   唐明立想了好几天都没能想明白,苏阑既然有这样深厚的关系,还整天为公司卖命是为什么,就为了证明她是脂粉堆里的英雄?   苏阑收好资料,“那得把我的前半生都交代一遍。”她没那个时间。   她从二十出头就和沈筵纠缠不休到今天,小半生的私恩杂怨,都全力以赴地用在了他一个人的身上。   在爱着他的时候,看向沈筵的眼神也像一口泛着绿波的古井,恨不能投进去。   怨恨他的日子里,哪怕是在总能叫她心平气和的浩瀚图书馆里,温习艰涩幽深的学问,但在无意写出他的名字时依然会划破纸张,然后再揉成一团丢开。   苏阑一连几天,都给林静训去电话,她都回她很好。   但这样也没能够让苏阑放下心来,总想着去看她,但她刚结婚,又正值年下,实在抽不出空,双方家里难却的场面活儿也不少。   她家是不会有大风浪的。   奶奶拿着结婚证瞧了又瞧,止不住地说好,看她那样儿都像是要哭了。   苏阑故意低头去看,“家里亲戚谁过世了?”   惹得她奶奶擦了泪珠,刚一笑开,就要抄拐杖去敲她。   “奶奶您不要理她,”沈筵稍拦了拦说,“童言无忌的孩子。”   何丛也在一旁淌眼抹泪,“从小我就没怎么关心过她,我不是一个好妈妈,只管自己伤心去了,长这么大都靠她自己争气,但我总还是期盼着,她能有一个好丈夫。”   “妈,奶奶,你们放心,”沈筵郑重点头,“我总不负她就是。”   但这情形一到去沈家就全不同了。   那天沈筵牵着她,走进那座只离皇城相距咫尺的院子时,苏阑抬头望了望四四方方的湛蓝天儿。   沈筵让警卫先进去通报,又问她瞧什么那么好奇。   苏阑小声说:“我一直都以为,这里被当文物封起来了,怎么还有人住?”   沈筵紧握着她的手,“住好多年了,等爸爸退下来以后,又自会有新人来住。”   那这地方规矩也够大的,怎么连自己的儿子来了,进个门还要层层请示?   她伸手抚着胸口,“我有点紧张,你爸会不会教训我?他平时凶吗?”   沈筵还能和她开玩笑,“他是严肃刻板,不是大马蜂,哪能见人就蛰?”   肖秘书很快出来迎他们,“正好老爷子还没午睡,快进去,要不然今天就难见了。”   沈筵介绍说:“这是爸爸的生活秘书,跟了他很多个年头了。”   肖秘书和她握手,“小沈太太你好啊。”   苏阑边握手,边点头致意,“肖秘书你好。”   这是苏阑第一次在私底下见沈老爷子,和新闻里颐现的威严端仪也差不了多少,他披了件羊绒织的薄马甲坐在沙发上,有着年近七旬的老人身上少有的矍铄精神。   沈筵拉着她走过去,轻声喊了一句爸爸。   老爷子从红头文件里抬起头,目光从地面,挪到他们交叠在一处的手上,又收了回来。   他声音很浑厚,却没什么温度,“坐吧。”   作者有话说: 第89章   沈筵应了一声, 又招呼苏阑道:“阑阑,叫爸。”   哪怕苏阑心跳如擂鼓,但她还是让自己表现得尽量冷静,不那么露怯地喊了句, “爸爸。”   但沈老爷子闻言, 也只是轻描淡写地点了一下头, 那幅度小到,苏阑怀疑开了天眼都难看得清。   她垂了垂眼眸,没再说什么,随沈筵坐下了。   沈筵又问起他的身体,“爸爸最近膝盖还疼吗?”   老爷子早年下放到贵州时, 因不适应那地儿的阴冷气候, 染上了风湿症, 一到冬日里就难免犯病, 虽说是小问题,但发作疼起来也是真要命。   “小周兴出个新文来, 每天都来针灸一遍, ”老爷子摘下老花眼镜,略抬手让肖秘书上茶,“倒不比往年熬坷了, 难为你还过问你爸。”   沈筵摸了摸鼻梁, 开始原地打掩护, “是阑阑让我问的, 她总说,要对爸爸多关心。”   沈老爷子抿唇抬眼看向他一惯刁滑儿子, 满脸写着“你小子在我面前耍花招还早呢”。   他递了杯茶过去, “你尝尝这黄山毛峰, 一会儿走的时候装上两块茶饼,难得今年产量大些。”   语罢又带了一眼苏阑,“小苏也别太拘束,这自家人相处起来啊,关系一定要放松。”   这就算是认了。   沈筵就连喝茶时,嘴角都是向上弯着的,一下没能喽得住,漏出一滴半滴茶水来。   苏阑赶紧抽了张纸给他擦干,惹得沈老爷子不住拿眼斜他,轻声骂了句——“出息劲儿”。   沈筵涎脸涎皮地挨过去,拿杯子和老爷子碰了碰,“这把谢您了。”   沈老爷子无奈地又喝了一杯,“你也一天大似一天了,成个亲至于乐成这样?”   他们父子俩又说起衙门里的事情,苏阑插不上嘴,只捧了杯茶坐在旁边静静地听着。   这株从嘉庆年间传下来的茶树,滋味醇甘如兰,茶汤青碧微黄,肖秘书刚冲泡时又见雾气结顶。   这样有价无市的茶,算是满黄山去找,也难凑得出几团来。   眼看日头偏了西,肖秘书抬手看了眼表,“您该歇中午觉了。”   沈筵起身道辞后,他牵着苏阑跨出门前,老爷子叫住了她,“小苏啊。”   苏阑愣了愣,“爸爸还有事?”   老爷子看着十来年都没这么高兴过的小儿子,也不曾笑着陪他说上这么久的话,他头一回觉得也许在此前真的择了一条错路。   他失笑了一下,“没事,他这人性子冷,多暖暖他的心。”   苏阑“嗳”的一下,“我知道了爸爸。”   等到出了院门坐到车上时,苏阑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沈筵伸出指背来,刮了刮她的脸颊,“一口一个爸爸,叫得比我还亲热,表现这么好啊。”   苏阑随手拈过座椅上一张请柬,“一共就说了两句话,看得出什么表现啊?”   才一打开,郑臣那张玩世不恭的脸就跃然她眼前,他穿着白西装,系了黑色领结,捧了一束百合,和乔南一并排站在大院儿的红墙底下。   苏阑噗嗤一声笑出来。   这算什么?把拍婚纱照的地点直接选在了家门口,以绵薄之力表示对包办婚姻的不满吗?   这两个同样叛世愤俗的人,虽是奉旨结合在一起,以后的日子也不至太无趣。   沈筵冷眼看着她,世上是真有这么没心肝的人啊,就这还能笑出来,人郑臣为了不得不结这个破婚,连喝了几夜大酒。   但隔天酒醒了,一样被他爸妈照着一日三餐呲哒,闹得活不成命。   苏阑转头撞见他打量的眼神,疑惑道:“你为什么那么悲愤?又不是你被逼结婚。”   沈筵摇摇头,到底不曾多说什么,不知道便不知道吧。   女孩子家敏感细腻,要是上了心反而更不好了,平白给他自己添气。   苏阑却越想越不对劲,“你总不喜欢乔南一吧?”   沈筵想起那个疯婆子就觉得头大。   但看苏阑为他生了点子醋意,又想逗逗她,“我喜欢她你要拿我怎么样?”   “把你另一条好腿也打断,”苏阑咬牙切齿的,“下半辈子就瘫床上吧你。”   沈筵响亮地笑起来,“嚯!一上来就下死手啊?”   苏阑扳着他的脖子来回晃,“老东西快点讲你是骗人的。”   沈筵笑着把她搂在怀里,“我就这么跟你说吧,就算乔南一把全副身家打倒贴给我,我也不要这毛丫头。”   苏阑:“......那也不用讲得这么狠。”   沈筵轻哼了一声,“我这还算收着的,你知道她都干什么事吗?老主席养过几只绿绣眼,她五岁时贪玩儿,把人毛全拔光了烤着吃,十四岁就往家里带男生,被他爸堵在家里。”   小时候满院里拿他们开玩笑,说要不沈筵你把她娶了得了,也就你能镇住她,他当即便表态说完全没问题,娶来一天三顿打都算便宜她。   唬得乔南一此后都绕着他走,到现在见了他都不敢多言语。   郑臣的婚礼就订在正月初六,白云观里几位得道名士算出来的大成之期,说这一日结婚可保百年无虞,便是到了地下也还是一对恩恩爱爱的夫妻,哄得两家子的长辈合不拢嘴。   新郎官当时就靠在二楼抽烟,听完就笑了,妈的吃他们郑家一口饭,就这么计较,这是连做了鬼都不肯饶过他。   苏阑从年三十晚上在沈家守完夜回来,折了整晚瞌睡,这接下来的几天就跟长在了床上一样,得空就要补觉。   沈筵在外面应酬完回来,都不用上别地儿找,直接往卧房里去就对了。   一开始他还问黄嫂,“太太呢?”   黄嫂:“说太累先去睡了。”   后来的对话就变成了这样。   “太太呢?”   “说太累先去.....”   “太太呢?”   “说太累......”   “太......”   “说......”   沈筵都不用听完就抬腿往楼上去,真不知道她怎么忽然那么能睡了。   这天苏阑倒没躺下,只是坐在床上翻书。   “今儿难得您还没就寝。”沈筵走到床边坐下,“我都怕你躺出毛病来。”   “睡了你还不是要把我弄醒?每天晚上都是谁不管不顾?”   提起来苏阑就有气,回回沈筵晚归家,等他洗完澡躺上来,就免不了作弄她。   有两回她睡得沉,等迷迷糊糊觉得有人在动的时候,沈筵已经侧压着她沉到了最底处,脏东西流了一腿。   沈筵凑过去,把温热的额头抵上她的,“是我行了吧?”   苏阑被他烧灼的呼吸一拐,脸上也热起来,“你这又是打哪儿喝了酒来?”   沈筵笑道:“和几个老部下,人家难得进京。”   “你坐会儿,我去给你弄杯醒酒茶来,不然的话,明天早上起来头要痛的。”   苏阑说着就要掀开被子下楼去煮,却被沈筵一把拉进怀里,“现成的解酒药在这里,还用得着费那个事吗?”   “不要!我不和一个酒鬼......”   她剩下的话全在沈筵的唇齿里化作了一派呜咽之声。   喝过酒的沈筵,和平时的温雅君子完全是两个人,做起来也是真狠,苏阑就连丁点儿还手之力也没有。   她就这么予取予求的,柔倚在他肩头凭沈筵颠来覆去,后来被他逼的实在是没了法子,咬上他的后颈就不松口。   沈筵乱到后半夜,总算是累了,又喝了些酒,便自顾自睡过去。   苏阑在他身边躺了好一阵子,才下床去洗澡,换上一条苏绣裙到楼下煮茶。   里头的药包都是配好的,她只用按量取水,等沸了以后倒掉头道汤,再熬一遍就得了。   程序虽然简单,但同样耗时间。   她靠在中岛台边守着药炉子,头点得如啄米,不知过了多久,腰上冷不丁地缠过来一双手。   一下子把她吓清醒了,“谁!”   “还能有谁啊?”沈筵不免觉得好笑,“除了你先生。”   苏阑揉了揉额头,“怎么那么快就醒了?我本来还打算熬好以后,再把你叫起来喝呢。”   沈筵揭开盖子往里瞧了瞧,“哟,你还知道放水啊?脑子里有点东西。”   苏阑:“.....你不许藐视我,在任何方面都不可以,除了床上以外。”   “......”   “你刚问我什么?怎么醒了是吧?”沈筵抱着她亲了又亲,“做了一个噩梦,给我吓得不轻。”   这就挺让人起疑的,有什么了不得的梦,还能把沈董吓住呀?   苏阑笑说,“那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你说出来我高兴一下。”   沈筵寂寥伤怀地讲起来,“我梦见咱们俩去佛罗伦萨度蜜月,才转个身的功夫,你人就没影儿了,我站大街上喊破了嗓子也没人理。”   苏阑却高兴不起来了,“你就那么怕我不见啊?”   沈筵委屈地说:“怎么不怕?都留下病根儿了,怕得要死。”   苏阑踮起脚来摸摸他的脑袋,“我已经打过了报告,总部也同意了,以后就长留在北京。”   沈筵不要命似的将她揉进了怀里,“瞧瞧我们阑阑呐,生得比人强百倍就算了,还这么乖巧听话,我沈某人是哪来的福气?”   “喘不上气了,沈筵,你快放开我!”   初六当天,苏阑挽了沈筵往八方苑去参加婚礼,郑臣那厮人五人六的在门口迎宾,乔南一也比平日里看起来端庄娴静。   她身后站着一男生,看着苏阑远远过来,悄声道:“姐,就是她吧?”   “什么玩意儿是她?”乔南一莫名得很。   乔太北冷哼了声,“我在我姐夫卧室里看见过她的照片,穿着博士服站在草坪上,一脸老娘天下第一有学问的死样子。”   乔南一不想和他多说,“你少管闲事,他们是朋友。”   乔太北却道:“你喝多了会对着朋友的照片发懵?等着吧,我早晚得替姐姐出了这口气才罢。”   作者有话说: 第90章   沈筵迈上台阶道了声恭喜, 苏阑没有说话,真心诚意冲乔南一笑了笑。   乔南一略微致意,“近来少见沈太太。”   原本苏阑是黄金屋的常客,每一件陈设都能被她讲出来踪去迹, 常给乔南一听出个明日黄花之感来。   有一回她讲那宋代的定州红瓷, 从官窑的兴起谈到没落, 乔南一听后咂了半天嘴,摸着那红瓷瓶儿好久才冒出句,“这不就老爷子插白梅的搪瓷缸子吗?打小常见的,哪儿来那么多往事并不如烟的考究?”   但说归说,隔天见着苏阑, 她还是听她讲。   也不为别的, 就是喜欢她说典故的时候, 那种仄起平收的顿挫美感, 有种咬曲奇的酥脆,她常感慨苏阑能这么得宠, 并不是什么穷荒绝徼的事。   她要是个公子哥儿, 说不准也和老沈抢。   谁能不稀罕把一活图书馆搬家里头啊?   沈筵收紧了她挽在臂上的手,笑着拍了拍苏阑的手背说:“成天在家躲懒,门儿都不出了。”   “还不是你老沈把人折腾得够呛, 都能理解, 这老夫少妻的难免会收不住缰。”   乔南一是风月场上一路混过来的, 行事不羁一格, 说话也比寻常的闺秀要更孟浪些。   苏阑朝她赞许地点头,乔南一这个老夫少妻形容的, 就十分的学术且贴切, 是她一直在苦求的精准定义。   这不得给小乔同志来个三连?   “哪来三十岁的少妻啊?”郑臣瞧着她这得志样儿, 就忍不住要拆苏阑的台,“还真有人敢点这个头。”   苏阑看他今儿是主人家,不好和他起争执,她挤出标准笑容,咬着后槽牙对着郑臣说:“我还没满二十七呢。”   说完她又看着沈筵,“你说我今年多大呀?”   沈筵无奈冲人一笑,“你当然是十八岁了。”   苏阑满意点头,“假如我今年二十六,那我明年多大年纪?”   “十八。”   “正确。”   乔南一:“......”   郑臣:“......”   在逆行倒施这一块儿还是沈公子在行。   沈筵牵了苏阑路过铺着柔软地毯的走廊时,正碰上郑妤一家子,今天是郑家的主场,这一对夫妻也老天拔地的在帮忙招待客人。   他礼貌地打个招呼,“郑叔父,郑叔母。”   郑夫人看着他鹣鲽双双的就有些老大不乐意。   倒是郑勋北会做表面文章,“老三啊,这一向都还好吧?”   沈筵比他功夫还深些,“都好,多谢叔父还挂念我,您身体没大碍了吧?”   “都是小事情,快进去坐吧。”郑勋北笑道。   待他们走远了。   郑夫人当下便狠啐了一口,“面儿上和和气气,呸,内里藏奸的东西!”   “行了!这么多人都在,你也不嫌丢脸。”郑勋北拉下脸来呵斥夫人道,“过去的事还提它干什么?老三要有四分不是,你女儿就有六分的不是。”   郑夫人想到在国外躲是非的郑妤就揪心,“我女儿哪儿做错了?她原就是大院儿里最体统的姑娘,生生叫人勾引坏了!都是这该杀千刀的沈三儿算计她。”   “她要是自己醒事,但凡自个儿立得起来,谁能带累坏了她?”   郑勋北边迎着人笑,边压低了声音再道:“说起来也怪你惯坏了她,张口她外公如何,闭口又郑家如何,让孩子以为有外公和家里撑腰,就自高自大,把个什么她都不放在眼睛里头。山外还有山呐夫人,那沈三儿是什么家世和为人你不会不知道吧?还能被你女儿制伏?”   “以后像这一类的话,不要再说了,做不成亲家,也不好撕破了脸面,”见郑夫人默不作声,他又不免放轻语气,“老三对咱们女儿是有愧的,你要够聪明的话,就更该在人前对他客气些,他才你的念好儿,将来要寻他的帮衬也不难。”   郑夫人斜他一眼,“得亏你们俩没做成岳婿,否则全天下的人,都要被你们清算干净了。”   郑勋北笑了声,“我的好夫人,婚事没了不打紧,这才是万年基业。”   郑夫人嘴上顺承着丈夫,心里却打定了主意,势要给沈筵点颜色看看。   把她千尊万贵的宝贝女儿害得人不人鬼不鬼,难道就这么轻易过去了不成?把她娘家摆到什么地方去了?别忘了郑家能有今天都是她一手搀扶起来的。   苏阑坐下时又往郑家夫妇的方向瞧,纳罕道:“你先头的老泰山还挺仁义的,居然还能对着你嘘寒问暖呢。”   沈筵蔑然又不屑地冷笑了一下,“他的小情儿前阵子刚捅一天大的篓子,郑叔父不好出面,好在她这档事是出在广州的地界儿上,我还有两个熟张,替他摆平了。”   那天晚上十点多郑勋北着急忙慌打电话给他,听他那火烧眉毛的调子,好像这事儿不解决郑家就要在阴沟里翻船了。   便是浪里头梭摆两下,在这个朝廷更迭起伏的裉节儿上,也不知会扯出什么来。   苏阑怏怏地合上嘴,“行吧,还有这么一出。”   “哪来的什么前嫌尽释啊?”沈筵拉着她的手,轻慢地哼了一声,“无非都是一个利字罢了。”   苏阑抬眼看着这一屋子的体面人,要仔仔细细扒开腔子来看,当真是一个赛比一个的乌七八糟。   都是看着光鲜,还未必及得上她在国外刷盘子赚生活费时的自在,又有什么趣儿!   “那我跟你是什么字?”她突然仰起脸问他。   沈筵捏一把她的下巴,“你什么性子自己不清楚啊?若你肯放软些身段,我们也不至于今天才结婚。”   苏阑扬了扬眸,拿娇傩俏说:“我当然是天上地下少有的好性情呀。”   沈筵竟忍住了笑,正襟危坐地点头。   这下倒弄得苏阑红了红脸,尴尬道:“你怎么都不拿话歪派我的?”   他奇怪地咦了一句,“你自己都好意思说,我还能不好意思听?”   苏阑:“......你的嘴好厉害。”   沈筵直望着台上一对新人,“当然是不如你的嘴厉害。”   “凭哪儿不如了?我都说不过你。”   沈筵凑到她耳边暗昧道:“就凭我几度溺在那里头。”   “你还要不要脸了!”臊得苏阑直拍他。   方意如无意瞥见这一幕,对安歆说:“你这妯娌可是了不得了啊,从奴婢秧子一下成主子了。”   安歆虽说是嫁给沈筠多年,但对他沈家的事,向来不敢多置喙,毕竟她母家传到哥哥手里,已是江河日下了,诸般需仗仰夫主。   且沈筠现在的地位,已非他们成婚那时可同日而语,她如今连问一句他晚上回不回,都要斟酌再三才行。而除夕守岁那夜,看老爷子的态度,是准了这寒门小户的丫头进门的,对她还算是客气,安歆更不敢说话了。   没的白讨了老三的嫌,还要挨沈筠一通斥责。   “有什么办法?老三如今被女色迷昏了头,已无理可喻。”安歆闲喝了口茶,又想起来一件事,“前天我在妇科碰见小静,她别是生大病了吧?那脸色差得我都不敢认。”   方意如起初还没放在心上,“她身体好得很,能有什么病啊?”   安歆打趣道:“那不然就是你要当姥了。”   方意如冷哼了声,“下九路狐媚子生的种,谁许她的孩子入籍了?”   “你也是个没刚性的,早让你把她打发走,害得我家瑾之成天为了她在家打人骂狗,一会儿要找她拼命,一会儿又哭哭啼啼。”   安歆总瞧着自己女婿是个守成懂礼的,哪怕和林静训走得近些,也不至于做出什么败丧家风的事情来,一时也没有想到这上头。   但方意如却越想越怕,忙走到盥洗室,给儿子林翊然去电话。   林翊然还在睡觉,“干什么一大早的?”   “我问你,你妹妹是不是怀孕了?她没事儿去妇科干嘛。”   “你刚说什么?哪儿听来的!”   林翊然一下子瞌睡就全醒了。   方意如骂道:“她怀了你的孩子挟治你,你还做梦呢!一天到晚都干什么了你?”   她儿子在电话那头喊起来,“我还能干什么?这是谁传谣,别人不清楚难道你也不清楚?我身子闹亏空不是一两年了,白眉赤眼的,打哪来的孩子!”   方意如倒把这茬忘了,还不忘讥讽儿子一句,“那就是你的人吃里扒外,亏你行事顶着你爸的名头,养出这么个忘本玩意儿。”   林翊然扬手便将手机掷了出去。   他身边睡的小模特早吓坏了,声音打着颤儿,“林公......”   林翊然猛地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说!你为什么这么不听话?不是让你别捣鬼的吗!”   小模特哆哆嗦嗦的,“我不是林小......”   林翊然猩红着一双眼,“我哪点慢怠你了?你要这么对我啊?”   “求您手、下留情。”   那小模特已经快要喘不上气,这短短六个字,也像是从喉咙里强挤出来的。   林翊然反手将她甩到了床下面,“滚出去!”   小模特的额头撞在柜子上,磕出血来也没敢吱声,捂着头连滚带爬的出去了,连衣服都没来得穿上。   他手搭在胯上,气得在酒店套房里来回转了五六圈,后又捡起电话,打给常年给他开方子补身体的大夫,“我的身子到底怎么样了!究竟还能不能种上根儿?”   老郎中支支吾吾的,“大概...也许...要到...”   林翊然瞧着是没戏了,“行了行了!我不想听。”   挂了电话以后,又吩咐秘书道:“给我订机票回北京,联系周政委,让他做个亲子鉴定。”   作者有话说: 第91章   这场婚宴到快结束时, 李之舟才匆匆露了一面,连衣服都没来的及换,像是才刚开完会过来的。   李教授早在两年前,就在家里的安排下弃文从仕, 大小也是个主任了。   苏阑看他人一出现在大厅里, 原本双目无神不在状态的沈瑾之刹时来了精神, 连一双眼珠子也活泛了起来。   满眼柔情的目光跟着李之舟满世界打转。   眼看他跟郑臣道了贺,和长辈们一一敬过酒,抬腿就要往外走,瑾之也跟通了窍一般,丢下酒杯就随他去了。   反把她同桌的闺友们吓一跳, “沈公主最近怎么癫头癫脑的?”   更有那知道底细的就说:“还不是她未婚夫闹的, 放着体面尊贵的瑾之不要, 倒愿意亲近林静训去, 这男人就是喜欢下贱胚子。”   齐小姐笑得最夸张,“她家小叔叔还不是一样啊, 郑妤什么地方不好了?非想尽法子扶二姨娘上位。”   “你不知道吧?林静训和这三儿是最要好的, 都一丘之貉。”   沈筵赶巧路过这桌时,听见这三两句没头没尾的糊涂话,一个凌厉眼风扫过去, 那群贵女们立马掩了口不敢再说。   郑勋北见他脸色不善地停在那儿, 忙上前问道:“怎么了老三?出什么事了。”   沈筵微敛了敛下颚, “麻烦叔父, 把宾客名单捎过来,我瞧一眼。”   “好好好, 这就去。”   郑勋北忙着人去取了, 暗想不知谁又要遭殃。   李之舟刚上车准备回去休息, 还没发动,沈瑾之就径直打开门坐上来。   他疑惑地看她一眼,“怎么了吗,找我有事?”   沈瑾之低着头,哀哀婉婉的,一字一句说道:“哪儿没有?我未婚夫都不理我了,这叫没事?”   车内的空气像是凝滞住了。   隔了半晌,李之舟才叹了口气,“这何苦呢?”   沈瑾之抬起脸看他,“你没跟你爸妈说吧?”   却在同一时间,眼泪掉了下来。   “怎么遇到一点子事就要哭?”李之舟拿帕子给她擦了擦,“你想让我跟他们说什么呢?”   沈瑾之顿了一顿,“就退、退婚的事。”   李之舟温和道:“过完十五吧,横不能新春当头上你家提这个,多伤脸面呐。”   “你到底要怎样才能不说?我跟你认错都不行,是不是非要我跪你拜你?”   沈瑾之哭得越发凶,连说话都抽噎起来。   李之舟哭笑不得,“错全都在我,要你跪什么?”   “我又不是要你给我承认错误!”沈瑾之坐在他身边,大泪滂沱地叫喊着,“我就只要你,可你总是不理我,我真的很怕。我怕我再像从前一样胡闹也无济于事了,你永远也不会来哄我,就这么轻飘飘地说把我丢脑后就丢脑后。”   李之舟拉过她的手,“好了不哭了,来来往往的人都看你呢,没的还以为我欺负了你。”   “那你答应我不许退婚,要不我打下车窗来哭。”   李之舟被她闹得无法,“我先送你回家,好不好?我们的事再说。”   沈瑾之摇头,“我要去你那儿,四五天都没正经吃饭了,就想吃口烤鸭,你坐我旁边给我卷饼子。”   “遵命沈大小姐,”李之舟无奈地笑了笑,“你惯会使唤我。”   *   林翊然是当天傍晚到的北京,从机场出来就找上了林静训。   那日下午,林静训百无聊赖地做起了蟹黄面,对着满桌子螃蟹剥蟹肉的时候,听见开壳时那咯吱一声响,她脑子里总想起读研时,和苏阑一起躺在宿舍里看过的《列女传》。   里面记录着徽州一位十分有名的节妇,是如何度过寂寥长夜的,每天她都会在灭灯后往地上撒一把铜钱,就这么抹着黑,弓腰蹲在地上,慢腾腾地将钱币一枚枚的捡进瓦罐子里。   三百枚铜钱,等她摸遍闺房每一个冰冷的角落全部捡完时,天也就亮了。   林静训撑着头问,为什么要弓身呢?   苏阑想了想说,也许这样更容易劳累些,入睡得更快吧。   她还记得苏阑读完就把书扔了,说这叫什么妇女传奇史?整个一古代封建社会吃人纪实。   当时林静训就在心里回她,不是的,她不懂,真正的吃人纪实录在林家。   林静训剥到第四十八只螃蟹的时候,看起来风尘仆仆,脸色不大好的林翊然就到了她面前。   这个数字后来连苏阑都记得清清楚楚。   因为,她每次去北戴河看林静训的时候,她总是整个人缩成一团困在墙角,不停地用后脑勺撞着墙板,嘴里一刻没闲的从一数到四十八,一数到这里她就会捂着肚子求饶,大声哭喊着尖叫起来,“哥哥我错了,求求你不要再踢宝宝,我真的错了。”   林静训用湿巾擦擦手,抬头笑道:“哥你回来的这么早啊?”   林翊然将门卡摔在她脸上,“你个白眼狼自是盼着我回不来,否则就你那肚子能瞒得了多久?”   林静训像是有话要说,“我正要告诉你,哥我们有......”   下一秒却被林翊然攥住了手腕,“是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戏弄我?”   他的力气很大,疼得林静训的眼泪滚将下来,“我没有......”   “你没有什么?难道你没有怀孕?到底是谁的!”   林翊然大吼起来,扬手便将一桌子的茶盏扫了个干净,黄黄白白的蟹肉尽数洒落在地毯上。   就连林静训,也被他推得跌倒在地板上,眼看林翊然步步朝她逼近,她拖着身子,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来,边用手肘撑着拼命往后挪。   她摇着头求他,“求你了哥,别打,不要打我。”   林翊然解下了腰间的皮带握在手里,“好我不打,你告诉我这个孩子是谁的,我不打你。”   “是你的,孩子是你的,真的是你的,我发誓。”   林静训的声音像在碎冰里碾过一般冷得发抖。   “你打量我同别人那样好骗?”林翊然狞笑一声,“到了这时候你还不说实话!”   话音才落下,他的坚硬的皮鞋尖就如疾风骤雨般落在了她的肚子上,林翊然倒是没像平时一样用皮带抽,只是不断地发狠踢着她,“为什么总是要闹出些不堪的秽乱事来?你就这么下贱吗?长在大院里也洗不掉你一身的娼贫气?”   缩在地上的林静训毫无抵抗的余地,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蜷起双腿来护着她的肚子,护住她的孩子。   到后来林翊然踢累了,她也快奄奄一息,伏在地上低咳了好久,蓦地喀出口血来。   林静训勉力抱住他的小腿,“哥,孩子就是你的,我没有骗你啊。”   她的确是没有撒谎,因为就在今天上午,她刚刚拿到了医院遗传科出具的亲子鉴定,这个孩子和李之舟,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不是他的孩子也好,不是真好,这太好了,就免得日夜悬心了。”   林静训从医院里出来,她靠在车门边拿着那份报告轻呓了半天,笑着笑着就哭了出来。   亏她头两天吓得去了找周政委,求他开恩,要他无论如何保全她这个孩子。   但不管是谁的孩子,总之是她自己的亲骨肉,她无论如何要养大。   她想了想,还是拿起手机给李之舟打了过去,说起来这还是第一次,在他订婚之后林静训主动联系他。   李之舟也很意外,所以开会到正关键的时候也要出来接她这个电话,声音里带着惊喜,“静训?”   “嗯,是我,我想问你捞我出来那天......”林静训沉默了半天才继续说,“我们俩在酒店里,你做了措施没有?”   李之舟没想到她会说这个,但也回答得很快,“没有理由不做的,我不能......”   林静训没听完就慌手忙脚地挂了,她怕自己再听下去神志会受不了,他必定是想说他不能让瑾之知道。   因为光这半句话的杀伤力就大到,就像把磨得极锋利的刀刃一下子猛地插进了她浅表的心窝里,原来就连李之舟也嫌弃她这个人。   哪怕他是唯一一个,从头到尾待她以满腔肺腑赤忱的男孩子,但不妨碍他嫌她脏。   林静训仰起脸,泪珠滚滚落下。   可她满脑子里浮现的,却是初一那年李伯父放了上海的外任,李之舟也得跟着去,那天傍晚她还跟着老师在学拉大提琴,他急匆匆跑来找她,趴在琴房门口悄没声儿地瞧她好半天,唇角微扬,眼眸清亮,她不等老师讲完课就打开了门走出去,问他怎么了。   李之舟塞了瓶汽水儿给她,“我就要启程去上海了,以后每周六下午,我都给你打电话,你可千万记得别出门。”   林静训郑重地点头,她早已经忘记当时是怎么回他的,却还记得他汗湿的鬓角黑得心惊。   可就这么个少年,走到今天,竟也会厌她污浊。   而李之舟拿着手机站在会议厅外的走廊上。   他听着嘟嘟的挂断声,慢半步地吐出后半句,“我不能叫你为我受伤。”   林翊然扶着桌子喘匀了几口气,“那我信你一次,起来,现在就去医院。”   她捂着肚子站了起来,痛苦地弓着身子,可怜可笑的姿势,像半夜捡铜钱的寡妇。   周政委接了电话后就等在办公室,他虽然从没看上过林翊然这个没天良的混赖,却也很知道林家是何等样的派头。   待林翊然兄妹俩一到,他吩咐学生抽了外周血取了样本送去实验室,瞧林静训那样儿不过,到底交待了句,“小静向来虚弱,怀孕了就更要仔细,你多留神手下。”   林翊然只去了走廊里抽烟没理。   但他一支烟才刚点上,路过的护士就议论说:“林小姐不是前两天才来找过周政委吗?眼泪汪汪地在他办公室里坐了那么久。”   他听完火就拱上来了,掐灭烟就踹了门进去。   林静训坐在椅子上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但她哥扬手就打了她一巴掌,“你想在我面前耍什么花招儿?”   说着又掀起眼皮看周政委,“她找您是为让您帮她圆这个谎?那还做什么鉴定!直接骑到我头上来岂不更痛快!”   周政委没有说话就出去了。   虽然事实就是如此,但他不方便说是,也不能硬说成不是。   可在林翊然看起来,什么都没说,就等于什么都说了。   他扬了扬脸,走廊里等着的护士就拿了医用托盘进来。   作者有话说: 第92章   林静训捂着半边高高肿起的脸, “不是,真的不是,哥你可不可以等结果出来?你相信我。”   “等什么?要不干脆等你把孩子生下来,看这业障生得像不像李之舟?”   林翊然死死地捏着他妹妹的下颌, 咬牙切齿地说, 提到李之舟时连青筋都快挣出来。   林静训用力地摇头, 眼泪左右甩掉下来,她眼看那些护士们离她越来越近,不断往后退着步子,张口就只会说不要。   林翊然冷声吩咐道:“她这样做不了手术,先给她打支镇静剂。”   护士们准备好注射的时候, 林静训忽然就推开她们冲到林翊然面前跪下, 不停搓着双手哭着求他道, “哥这孩子姓林, 我给你磕头,求你别打掉他。”   林翊然把她扶起来, 狠狠摇着她的肩膀, “你不要给我磕头了,我给你磕头,求你别把谁当傻子。”   她哭得这样可怜, 连护士们也不忍心再动手, 但禁不住林翊然怒声斥道:“发什么呆!还不快点!”   一支强剂量的针打下去, 林静训的眼皮往外一翻, 歪歪扭扭倒在了他怀里。   林翊然抱起她,满是胡茬还来不及刮的下巴蹭了蹭她的额头, “你别怪我狠心。”   他又问护士长说:“手术室准备好了?”   护士长点头, “我带您过去。”   *   新婚后没过几天, 乔南一回了门又闲不住地来黄金屋混场子,正碰上苏阑也在。   她往吧台边一坐说:“来杯郑臣存的好酒。”   苏阑伏在案上,把头枕在手臂上朝她笑,“处得真不错呀。”   “你怎么有气无力的?”乔南一摸了摸她额头,“还从良喝上水了呢?”   她指了指侍酒师,“你讲给郑夫人听。”   侍酒师边调着鸡尾酒,“沈先生说了,他太太正处于备孕阶段,不能给她酒。”   “给他霸道的,忒不讲理了这也,让不让人活!”乔南一啧啧摇着头,“你都被剥夺这项权利了,干嘛还坐这儿找不自在?”   苏阑:“选举莫取有名,名如画地作饼,不可啖也。”   “......”   乔南一瞧见远处坐着的沈筵和郑臣,哥俩儿坐一块儿不知在说什么,但脸上却是如出一辙的散漫和懒倦。   是那种打从一生下来,就命好到想要得到什么都毫不费力,凭世上人凡有的欲望都被满足以后,敞露出的不屑与惫怠。   乔南一突然问,“你觉得老沈和郑臣像吗?”   “乍一看有点儿,但处久了就会知道,他们区别很大。”   “区别在哪儿?”   苏阑歪了歪头看过去,认真地说:“沈筵长着副老子这一生孤独至死的鬼模样,但他比谁都会疼人,郑臣生就一脸看起来就很会爱人的风流相,其实他谁也懒得睬。”   乔南一在心里补充了句,除下你,他的的确确是谁也不爱。   还好她也不爱他,这婚结的,可谓是势均力敌。   再找不出比他们更般配的夫妻来了。   宋临胡打海摔地坐了过来,“你们听说了吗?齐家冷不丁地被挪出京城了,调令今天下来,我出门时听她在家哭天抢地,婚事也要黄了。”   苏阑表示她没兴趣知道,乔南一倒听她爸说了一点皮毛,齐小姐不知道在哪儿得罪了人,连累得她全家不得安宁。   乔南一直接越过苏阑,往后斜了斜身子冲宋临指了指她的背,宋临也紧点了几下头,用口型说了句,“老沈的手笔。”   苏阑察觉到他的窃窃私语。   她虎起脸问宋临说:“你说我什么坏话了?”   “我有那狗胆子!”宋临端起杯酒就要走,临了也不忘言三语四,“敢说您沈夫人的人还在娘肚子里呢,满京里扫听去,现在谁还敢把嘴往你身上伸掇半句?”   苏阑被他那个正经八百的表情弄得满头雾水。   她指着宋临问,“他骂骂咧咧什么?”   乔南一喝了口酒,“得甲亢了吧也许。”   苏阑点头,“三级起步的那种。”   宋临:“......”   沈筵听见这边的动静,高声问了句,“没悄摸儿喝酒吧阑阑?”   苏阑“啊”的一声捂住耳朵,去了过道看那些新挂上的字画。   引得沈筵直发笑,乔南一也在心里犯嘀咕,这是在养女儿吧?   苏阑才对着一副魏晋时的泼墨画细细看过去,沈瑾之就从外头进来了,她心里头还记着上回苏阑当众呵斥她的恩怨,总不肯给她个好脸子瞧。   沈瑾之漠然从她身边走过时,苏阑也没有理她,却听见杨峥问说:“不是正挽回之舟呢吗?怎么又上这儿来了?”   她把包一扔,“快别提,林静训在住院,他又去看她了。”   苏阑拨开人群,惶惶悚悚的,疾走几步过去,“你再说一遍谁在住院?”   沈瑾之横了她一眼,“你的好姐们儿林静训,谁知道她在装什么鬼!”   她面色苍白的,迷迷瞪瞪往后退了两步,抬腿就向外走。   沈筵忙追了出来,“阑阑!你先别急。”   苏阑惊慌失措得方寸大乱,“她到底是出事了!她两三天都没接我电话,家里也不见她人,我还以为她去了外地散心。”   沈筵把她抱在怀里柔声劝着,“好好好,你身子孱弱不能激动,我现在就陪你去医院。”   苏阑一到301就跑下了车,林静训面容岑寂地在躺在病床上睡着,脸上连半分血色也没有,李之舟低垂着头坐在床边静静守着她。   她没敢进去惊动,只拦住了里头出来的护士,“林静训她怎么了?”   护士在这地方上久了班,早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尤其是出入高干病房的。   那年长的护士只是说:“林小姐三天前流产了。”   省略了所有撕心裂肺和骇人听闻的过程,只告诉苏阑一个冷冰冰的、无力回天的结果。   苏阑陡然无力地靠在走廊的墙面上,虽然还虚微发懵,但脑中仍盘旋着林静训对她说的话。   “我没见过我爹娘,这世上也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属于我的。”   “只有这个孩子,我一定会让他平安来到这世上,他不能出差错。”   字字犹在耳,可她那个还未曾谋过面的孩子,已不知去处。   沈筵跟上来看顾她,苏阑红着眼眶,像放学路上被抢了手里刚买来的酥糖的小孩子,扶上他的双手,委屈得跟什么似的,抹着泪道:“她的孩子没了,老公,就这么没有了。”   他虽不知道前因为何,但见李之舟这般丧气的光景,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免不了暗自喟叹上一句冤孽。   只有先劝住苏阑,“哪有来探病的人,自己好端端先哭上的?也不怕静训伤心。”   说着又取了帕子给她擦眼泪。   李之舟听见走廊里的动静,魂魄失守地缓缓走了出来,“老沈。”   沈筵也知他心内难过,沉声道:“究竟还是闹成了这样?”   苏阑本想怪罪李之舟两句,但见他脸上笼着一团思欲愁闷之色,方才在病床前坐着也是默声叹气的,原先的七分气倒减成了两分。   她只当李之舟已经知道了孩子是他自己的,因道:“现在孩子没有了,李主任,你倒来守上她了。”   李之舟早猜着她会是这态度,那夜从宋临家出来以后,苏阑就没给过他好脸色,如今既出了事就更了不得了。   他少爷看起来倒是更愤懑金怀,“苏阑,别说你为她气急,我和她怎么算也好了十来年,岂非比你更难过?”   苏阑冷着脸没有作声。   如果可以,她倒是希望林静训从来没有遇见过李之舟,人不怕一直走在黑暗里,就怕眼前总有一盏微弱的灯在吊着你向前。   可等耗尽气力跑近了一看,这盏灯宝珠一般紧紧捏在沈瑾之的手里,管谁来抢她就要和人搏命。   这远比从没见识过萤烛之辉的摸黑夜行还要来得伤人。   苏阑略定心神,出言责怪他道:“你既知道她有这个心病,素来也只肯在你身上用心的,就不该勾得她怀孕才是。”   当着沈筵的面李之舟也不怕老实对她说,“天地良心,就那么一次,我还戴了套。”   “那孩子是谁的!?”苏阑不禁喊道。   李之舟红着眼眶长吁了一声,“自然是正根正苗的林长公子。”   沈筵闻言也摇头,“翊然这个无法无天的黑心种子,赶明儿得了信,还不知又要怎么闹到天上去了。”   李之舟像是拿定了主意,“他闹他的,这些年欠了静训的,我都还她。”   苏阑却根本不信他,“你打算怎么还呢?要就只是陪她两天,白哄她高兴,扭头又和瑾之结婚,还不如现在就走。”   “不用还,你走吧。”   林静训虚弱的声音如鬼魅般幽幽地从病房里传出来。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   苏阑忙走进去,握着她因输液有些肿胀发亮的手背,“你觉得怎么样?”   “睡了这些天好多了,”林静训恬淡地笑笑,“你扶我起来一下。”   苏阑给她垫上两个鹅羽软枕,“饿不饿?吃点东西好不好?我去买。”   李之舟却说,“还是我去买吧,你在这儿陪她。”   林静训很少有这样的坚持,“我什么都不想吃,你不要再来看我。”   “你怎么怨我都没有关系,我该受的,但别在这时候赌气好吗?身子要紧。”   李之舟坐到床沿边,望着她的眼睛,极知疼着痒的关切她。   林静训却眯起眼睛闻了闻,隐隐有柑橘的馥香奇调,是Xerjoff的文艺复兴,沈瑾之最日常的一款香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最喜欢的,李之舟身上的那股犹如春风里夹杂着青杏的少年味道,他在篮球场上迎着日头起跳投篮时喷薄在空气中的荷尔蒙的芬芳,再闻不到了。   原来人不如故里的如字,说的不是比不上,而指他再不是了那个人。   林静训清楚地感到,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已经死了,并且永远不会再生。   她一贯就瞧不出什么欲望的脸上,越性生出不贪新不厌旧的寡淡来。   林静训平静地开口,“我的身子,糟践坏了无非是个死,和你无关。”   作者有话说:   画饼充饥——《三国志卢毓传》载曹明帝语:选举莫取有名,名如画地作饼,不可啖也 第93章   苏阑吓了一跳。   往常说话都没大声过的林静训, 竟然对着李之舟,阴阳出这么句无从反驳的话来。   李之舟只当她是刚失了孩子,心绪还未见平复,他摸了摸她的脸, 低声道:“大正月里的, 做什么要死要活没个遮拦?少信口胡说。”   林静训点头, “瞧我这不识眉眼高低的样儿,李主任如今身份不同了,哪里是我们可以同生共死的?还是该叫你驸马爷好些?”   苏阑听郑臣说过。   沈瑾之高一寒假回北京过年,年节下吃坏了东西,带发了急性阑尾炎, 在家疼得满地不知道怎么好。   可那个时间段又是堵车的高峰, 她爷爷就为小孙女儿破了一次例, 封出一条路来让司机送到医院。   老主席听说以后就笑着说, “小瑾之才是真正的公主啊。”   当时院子里坐着很多人,有心思活泛的, 已经筹谋着怎么追她了。   从那以后, 圈子里就都喊她沈公主,便也戏称李之舟驸马爷。   林静训话虽说的刻薄。   但从苏阑的角度看过去,她暗暗藏在被子里的另一只手扑簌簌抖着, 和窗外寒风凛冽中挂在枝头, 强自撑着不肯零落成泥的腊梅瓣别无二致。   就是不知道她花了多大的力气, 才能让自己对着心上人, 说出这么一番不知好歹的话来。   李之舟也怕刺激她,自己识趣地站起来, “我猜你今晚, 不会想听我说话了, 那我先过去,到明天再来瞧瞧你。”   苏阑也道:“我今天留下来陪她,沈筵,你先回家去好不好?”   沈筵心里虽有一百个不情愿,又不好当场发作,就别说一个晚上,从他们结了婚耳鬓厮磨以后,就是分开小半天,也丢了魂儿似的。   他面上大度地应了,“你要仔细,别着了凉。”   苏阑知道他是在强摁头,却也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嗯。”   眼看沈筵鼻子不是鼻子的走了。   林静训苦笑道:“沈叔叔心里怪我呢,你干嘛非要住这儿?”   苏阑心里恼着她,“那你呢?出了这么大的事,连告都不告诉我。”   “我想你刚结婚,他沈家规矩又大,事情肯定不会少,就别累着你了。”   护士进来拔针时,苏阑托她抱了一床干净毯子进来,她在软塌上躺下,听林静训讲那天历历落落的经过。   她怕苏阑听了会害怕,收住了些拳打脚踢的细节没说,但苏阑还是抖得厉害。   过了好久,她才说,“这畜牲天也难容他!”   林静训故作轻松的,“算了,反正我也不想生他的孩子,正好。”   这番鬼扯苏阑根本不信。   怎么会不想?她明明心怀孺慕之思良久,把个孩子看得比什么都重。   就林静训这样一个,哪怕别人欺负到她头上,她都要为宽宥他们找各种理由的善良姑娘,又怎会因为厌恶林翊然,而迁怒亲生骨血呢?   她会这么说,无非是要醒苏阑的气,宽自己的心。   苏阑又问,“刚才怎么非把李之舟弄走?”   林静训没有说话。   她不知道该怎么告诉苏阑,自己的精神如今已是强弩之末,能这样清醒的和她说着话,也不知道是不是今生最后一遭。   她心里明白李之舟软弱犹豫着总放不下她,连婚也不肯好生结,无非是觉得沈瑾之比起自己来要更难缠多了。   是以,林静训便索性拿出更小性儿的一面来,叫他知难而退,最好还能惦记得起未婚妻的诸般好处,好歹先成了家。   她是死是活,便都安了心。   下午李之舟在床边睡着的时候,周政委为她请了安贞医院的主治大夫来,人家开完药就摇着头离开了。   周政委问她这样记不清事有多久了。   林静训木木然,“想不起了,应该不短。”   “不用想太多了,”周政委连扶眼镜时都是种回天乏术的表情,是肿瘤晚期病人一看了就心灰意冷的手势,“先按时吃药吧。”   林静训淡瞥了眼那药,又收回了目光,现今吃与不吃,好像都不打什么紧了。   她冲苏阑撒了个谎,“我就是不喜欢他了。”   苏阑则在心里说,你最好真是这样。   就在苏阑以为她快要睡着的时候,林静训又问,“当年你坚决离开沈叔叔,一个人到英国去,那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   在想什么呢?   来不及说出口的遗憾?是拿定了主意要和他一起做,却再没有机会完成的计划?还是那些未竟的梦想?   或许什么都没想,只是在那一瞬间,酸涩全涌了上来,连心都是空的。   苏阑思量片刻,跳过了那些儿女情长、翻来覆去的苦思,只捡了该说的,“我就在想,人生这堂谁也逃不掉的课,不管圆不圆满,总之我结业了,生活会奖赏我一个新开始。”   她也明白这种话说出来有多苍白。   生活的确是给了她一个半新不旧的开始,可哪怕她坐在全无沈筵踪影的阶梯教室里,手指飞快地在电脑上敲下教授讲的重点,然后站起来提出一个足以难住师长的问题,又在一片掌声里坐下,人类最高层次的出类拔萃欲得到淋漓展现后的满足,也阻止不了她在突然想起那段没能有结果的岁月时,后脑勺像突然挨了一棍子的闷痛感。   那两年里错付的真情,就像一个沉博深绝又望不见底的黑洞,能将所有快乐都吸走。   在冷不丁想起它的一瞬间里,她眼睛里的光亮会立刻以一去不回头的速度黯下来,凭你怎么点起火把都照不亮。   从那个时候起她就知道,她这辈子忘不掉沈筵,只要再见了面,他们还会闹得不可开交,所以她一直避而远之。   因为爱的对立方,从来不会是痛恨,而是无视和遗忘。   而沈筵凭一己之力,生拉硬拽的,又将一切拨回原位。   “静儿,你是风浪里摔打过来的,又长在大院里,比我见高识远,你更应该知道,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关卡。”苏阑趁便又多说了三两句,想略劝得她神思宽豁些,“这一回你那哥哥犯下这样的错,想必心里边儿愧悔,兴许日后对你也能松一松手了。”   林静训听后久久无话,半晌才道:“我有点累了,睡觉吧苏阑。”   苏阑从来就有认床的毛病,刚到剑桥的时候,人生地不熟又还没完全从情伤里走出来,她怎么都睡不好,靠吃安眠药维持了段时间。   那一年她不过二十一岁,绝大部分时间自命不凡地走来,却被现实生活上了一课,告诉她有些事没那么理所应当。   不是你聪明美貌,年轻又肯上进就能够得到老天爷所有的关照,起码在阶级面前,她就只配做沈筵养在园子里见不得人的外室。   后来开了学,紧凑的课业一续上才渐好了,期末最忙的时候,她几乎是一沾枕头就睡过去。   由此可见,人是真的不能吃得太饱,所谓打不开的心结,都是闲出来的伤春悲秋。   苏阑在软塌上烙饼似的翻了会儿,也不知道怎么睡过去的,总之半夜醒过来的时候床灯亮着,林静训就怔怔靠在床边。   苏阑坐起来问,“哪儿不舒服了?”   她脸色苍白地摇头,“我做了一个梦而已。”   “什么样的梦?”   林静训的嘴角微微向下抿着,“梦见我八岁那年,放学后跟同学在操场上打羽毛球,是很硬的水泥地,我在接球的时候往前一扑摔倒了,膝盖还流着血,就这么回了家,爸爸让院里的卫生员来给我上药,第二天早上他亲自背了我去上学,校长都下楼来迎。没多久我们学校就拿到财政拨款,专门修了一个运动员级别的球馆,最好的那一处场地,是给我单留的,除了我谁不也能打。”   苏阑从来没在她口里听过爸爸一类的词。   所以在这个晚上,苏阑猛然听见她唤林鄄爸爸,觉得有些意外,还以为林静训是终于悟透了,与过去握手言和。   却没有想到,这种情形在每个人非必经的历程里,叫回光返照。   苏阑当时还点着头,“想必那些年,人人都竭力把你捧上天,对吧林小姐?”   八岁的林静训怎么会料到,那竟是她注定走向毁灭且毫无退路可言的人生里,最后昙花一现的朱楼春色?   她清虚一笑,“可是才没过多久,我就被查出来,不是林家的女儿。”   不必再往下说,苏阑便也明白,在那么一个处处看人下菜碟儿的地方,血缘就是王冠,从公主宝座上被生生踹下来的林静训,怕是人见人欺,谁都要踩一脚。   可她还要再将这个故事说完,“很快就有同学占了我的场地,到后来我连球馆都进不去了,好笑吧?专门给我修建的羽毛球馆,最后竟然将我拦在了门外。”   难怪读研的时候,一路过羽毛球馆她就心情不好,原来有这段缘故。   “其实李之舟愿意的话,他未必压不住你哥,你有没有想过再和......”   苏阑想了想,还是把心里忖度着的出路老实告诉她,目前看来似乎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   但林静训连听都没听完,就打断了她,“可我不愿意再见到他了。”   苏阑也没再往深了劝,只道:“那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睡吧。”   苏阑在半梦半醒间,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再醒来时,窗外天色已大亮,床上的被子还叠得整整齐齐,林静训却不见了。   这一次,她没有跪在书房里点一支奇楠香念经,也不会再穿戴妥帖地坐在客厅翻著书,她走了。   床头压着一张便笺纸,是林静训娟秀的字迹:“我去南边散闷,不必来找我了。”   作者有话说: 第94章   苏阑问进来整理的护士, 护士说她一早就出院了。   她一遍遍打林静训的手机,回应她的只有冰冷的机械女声,她关了机,谁都不理, 不知躲去了什么地方舔舐伤口。   李之舟来的时候, 苏阑已经收拾好了她的包正打算离开, 但人还没有进来,悄悄跟了他过来的沈瑾之就叫嚷起来。   他神色有些不悦的,“你大清早就盯我梢?”   “你也知道这是大清早!她究竟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值得你一遍遍的来看!”沈瑾之按捺不住,在走廊里高声道,“晚上在这儿待到夜半回家还不够, 早上一起来连班儿也不上就过来!”   苏阑出去时连眼皮都懒得掀, 径直从他们的身边擦了过去。   李之舟在后面叫她, 她也像没听见一般。   说到底, 林静训还比她要清醒一些,她起码知道李之舟半点都做不得自己的主, 就算他再怎么有心也没这个力来扭转局面, 他连一身一体都不是他的。   李之舟这个人连名带姓都属于沈瑾之。   被沈家人烙上印记的东西,没有什么能逃脱得了掌控。   要是真信了李之舟的话,再去赌这一把, 这往后的境遇, 只怕比现在更一败涂地。   认真论起来, 沈瑾之骨子里的欺奴霸女, 就这股脾性,并不会比林翊然要轻多少。   林静训自然是聪慧灵秀的, 她早早便看透了这个圈子。   苏阑坐在车上, 想到这里一颗心不免又抽搦着疼起来, 她那娴静、美好又勇敢,有着人类一切值得歌颂的品质的姑娘,为什么偏偏叫她受苦?   这造人命的册子上,也不知是如何判的?   苏阑请了假没去上班,回家洗过澡以后睡到下午就又醒了,她裹着毯子坐在沙发上出神到晚上。   沈筵回来时,客厅里黑漆漆的不见一点儿亮堂,只有个孤零人儿影影绰绰地坐着。   他也没去开灯,怕骤然亮起的光会伤着苏阑的眼睛,等他一摸黑坐过去,苏阑就双手并用地往他身上掫了过来。   他绕上她柔软的长发,笑道:“我才一回来就撒娇啊?”   苏阑拖着哭腔说:“林静训走了,我找不到她。”   “没准儿人家上哪儿散心了,”沈筵心知不好,但又不敢说破,“过不了两天就又会回来的。”   苏阑抬眼认真地问他,带了几分恳求的语气,“能请你帮忙找找她吗?”   沈筵重新把她搂在怀里,“你要我做什么,吩咐一声就得了,还用请什么呢?”   苏阑的头贴在他胸口,“怕你不肯管她的事,我知道,你自然有你的难处。”   “那我还能不管你吗?来,我来给你打个电话。”沈筵好笑道,“等过两天翊然露了面,我拿这事作伐子劝他。”   那边查得很快,没十分钟就回话说,林静训一早的航班去了杭州,入住了西湖国宾馆,没有人跟着她。   这才是最关键的,林翊然这几天也不知是不是亏心事做多了于内难安,倒没见他横行了。   只要他不在静训身边作乱,那就都是天下太平的日子。   苏阑搂着他的脖子,暂按下了一颗心,在他脸上蹭了又蹭,娇柔着咛了一句,“老公。”   “嗳,我的好心肝儿,真乖。”   沈筵动情地将她往怀里按了按,“头一回开口要我给你办点儿事,还是为了林静训,你合该去纪检委谋个差事才对,清正过头了阑阑。”   苏阑亲了他一下,“我没事儿求你干嘛?才不呢,让你在我面前摆谱。”   他郑重又多疑地问了一句,“我和林静训掉河里你救谁?”   苏阑:“......你如今吃醋吃到女孩子身上去了?”   好嘛,好容易等到人家郑臣结婚了,还以为沈筵再没了人值得他小心眼儿,但他竟然连林静训也不放过。   她扶着他的脸,软软地在他唇上细啄了好一阵,“我是最爱你的呀。”   沈筵还等她下一步的动作,她却停住了,乖乖地歪在他怀里没动静。   “这就完了?没下文了?”   沈筵候了小半天,也没见她再做出自掘三尺坟的举动来,最后没忍住问道。   她还认真地点点头,“没了,你还想要做什么?”   沈筵慢声吩咐道,“帮我松一下领带。”   还在全身心为林静训高兴着的苏阑,丝毫没听出她老公渐沉下来的音色。   “我有点不想动,”她蔫着声气儿说,“你自己解好吗?”   “你手最巧,就得你来。”   她在心里骂了句事儿真多,撑着起来跨到了他的腿上。   可甫一坐上去,就硬邦邦的给顶住了,她微红了脸忙要下来,却被沈筵紧箍住。   他在黑暗里胡乱吻着她的脸,“晾得我一晚上没睡,你还想逃到哪儿去?”   苏阑抖衣而颤,“你又干嘛不睡?”   沈筵将她的裙子推上去,“你KPI没完成,能睡得着吗?”   “......”   “领带还没解开呢,要不先缓一缓?”   苏阑被他弄得双臂战栗个不住,半天都不得章法,那领带也像比往常更滑得溜手。   “这哪儿还有缓的地步?”沈筵低哑的嗓音在静谧幽深的夜里听来益发蛊惑,“你瞧你都成什么样了?”   说着就拧了一把她,还非用手指抹在苏阑雪白的腰腹上,促狭地臊了她一下。   苏阑蔷喘着伏倒在他肩上,字不成篇的,“反正、我被你笑话惯了、笑啊。”   “按说你长大成人的日子,也不算短了,怎么就还跟五年前似的?”沈筵半扶了她送进去,“敏感得跟个未解世事的小姑娘一样,看我这一手都是你......”   末了他自己也说不下去,温热的侧脸檐过去,闭了眼紧贴在她后颈上,“哎,别那么紧,阑阑,要出来了。”   苏阑在床上一贯不占主动,闻言也只是着急,“那我现在怎么弄......”   他略松了松手,腾出些位置来,“别慌啊,你吻我。”   沈筵除视觉之外的所有感官,在这个看不清彼此的黑夜里被无限放大,刺激得他身上每一个毛孔都舒张到极致,最后缠抱着苏阑倒在沙发上。   她卷曲的长发枕在他的手臂上,沈筵喘笑着,在她耳边道:“再多来两回就断送在你身上了。”   苏阑小口小口地呼吸着,像一条在岸上几近濒死,才刚被人放回水里的鱼。   她断断续续的,“谁、不是呢?”   他们在沙发上静静拥在一处,虽无一句话要说,但谁也没有要先起身的意思。   良久,沈筵忽然问,“怎么还不见动静?”   苏阑动了动,“还不见什么?”   他的指背划过她的脸颊,轻声道,“我日夜耕耘的,该有个孩子了。”   苏阑没想到会是这个,她顿了下,又开始拿岁数说事儿,“谁知道你这陈年的种子,还能不能发出新芽来呢?”   沈筵一猜她就要攻讦他的年纪,不管说什么,她说不过了,就要往他大她十岁上头动脑筋。   他笑了笑,“我这辈子没听过的尖酸话,什么老东西,老流氓,又是老顽固,全在你这里念秧儿了个够。”   “那你也把我弄出京城去,眼不见为净呀,就再没人敢提你四十了。”   苏阑又想起哭哭啼啼的齐小姐来,最近圈子里的女眷间,茶余饭后聊的都是这一程子闲话,总会有一两句吹过来,偶然见了她也不一样的恭谨起来。   沈筵不想让她知道这件事,不免气道,“这又是谁的耳报神这么快!”   他深知他的阑阑,是个简单率真又烈性的女孩子,这些个倚势仗贵、藏污纳垢的事情,从不想让她沾染。   也不希望她懂得太多,她只要乖些就很好了。   苏阑却不以为然,“骂一句二姨娘而已,这算什么,也值得你大动干戈?我在国外,比这更难听都听过。”   沈筵一派要查明真凶蓄意报复的语气,“是谁说的?说什么了?”   “有个歧视国人的美籍教授,有一回见我考得好他就污蔑我作弊,我在办公室和他据理力争,写了份说明书让考场里所有同学签字,后来事情查清他被降职了。”   沈筵听得大笑,“你倒不肯吃亏。”   苏阑无所谓地摊手,“我当时气坏了,心想我前男友那样泼天不饶人的富贵权势都事事迁就我,他算什么东西?”   沈筵心下一动,有些咽住,“你真的这么想?”   苏阑在他怀里点头,“我始终都觉得,我之所以能出落得处事利断,被人夸周正大方,和你那两年精心娇养分不开,是你给我底气。”   “没白疼你,没白疼你。”   沈筵将她箍得透不过气,像是只会说这一句似的,重复道。   那一年的春天,苏阑参加了太多场宴请,沈瑾之和李之舟的婚礼,宋临家添了二胎。   还算上她自己的,一场举行在巴黎市北部第十八区的蒙马特山顶,可以俯瞰整个巴黎圣母院的圣心大教堂的婚礼。   她喜欢这座兼容并收罗马和拜占庭,还吸取了罗曼建筑表现手法的教堂。   只是这一段段荣典中,都少了林静训的身影。   苏阑很久都没有她的消息,只知道林翊然拿到亲子鉴定报告以后,在医院里摔打出一身的血,昏过去又救醒过来,大半时候都一个人坐在床头哭哭笑笑。   也不知沈筵是如何劝他的,总之他痊愈出院以后,再也没有提过要找林静训。   苏阑打心眼里高兴,每每发微信告诉林静训一个比一个更好的消息,她却从来没有回过。   她也没在意,没有回复就是最好的回复,苦难里跌跤半生的林静训,终于得到了她想要的自由。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所以每次沈筵的二嫂安歆拉着她上广觉寺烧香时,哪怕苏阑看不上她出行时还要先清场的作派,也会欣然为林静训点的那盏长明灯里添上一翁油。   祈祷她在外平安,苏阑只求她平安。   等苏阑再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北京已经是蝉鸣四起的盛夏。   她永远会记得那一天。   他们一群人刚吃完饭从黄金屋出来,就看见门口的警卫正在试图阻止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爬院内那颗粗壮的榕树,也根本无人知道她究竟怎么进来的。   但她已经爬到了一半,整个人就这么吊在了半空,破烂不堪的裙子下面,连底裤的颜色都一清二楚。   警卫赶得越狠,她就越疯了似的拼命往上爬,连乔南一都看不下去,连声说算了别吓着一个傻丫头,看着都怪可怜见儿的。   她一边爬,一边笑道:“我常来这里的,我是林家二小姐,你干什么赶我?”   “天呐!”宋临的妹妹忽然叫起来,“这个人是......是林静训!”   苏阑刚走到门口,闻言立刻回头,她站在夜幕下,仔仔细细地分辨。   那原本玉雪碾就的皮肤因长久地被烈日炙烤,已晒得黑一块白一块,手臂上和小腿上也全是爬虫撕咬出来的大片红包,头发也不知多久没洗,没穿胸衣的单薄T恤里甚至看得见她的乳晕。   但的的确确,就是林静训。   她到最终,还是变成了反复困扰她多年的噩梦里,那个样子。   衣不蔽体的挂在树上,千人来瞧,万人争看,而林翊然就在人群里。   苏阑气血上涌着,还没说出话来,人已经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第95章   她再醒来时, 已经是隔天中午,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儿味冲进她的鼻子,叫她忍不住蹙眉。   病房里团着一屋子护士,她睁开眼就看见, 沈筵握着她的手, 垂眉低目地坐在床边守着。   苏阑开口就染上了泪意, “静训她现在到哪里去了?”   沈筵轻声道,“翊然连夜把她送去北戴河了,那里有最好的疗养院,安贞医院也派了主力,她会在那里得到最好的治疗。”   苏阑听着都觉得可笑, 她一扬手打碎了花瓶, “最好的治疗吗?她本来好好的一个人, 都叫他给毁了!”   沈筵柔声哄着她, “乖乖的,你血糖低还不能激动, 先躺着。”   “所以我们这样的人, 也义愤填膺的权利也不配有了吗?就许你们狂三作四!”   苏阑一想起林静训的窘态,就又气又心疼,说话也全不经了大脑思考。   沈筵揉了揉额角道, “你怀孕九周了, 阑阑。”   怀孕了吗?   可她这段时间在公司忙得作息紊乱, 好几次沈筵来接她下班, 她都已累得躺在长沙发上睡着了,往往等被抱起来悬了空才会惊醒, 一看是自家老公, 才又放心地靠在他怀里接着睡。   不知道会不会对宝宝有影响?   可就这样也没能让苏阑多高兴, 眼角反而大股地涌出泪水来。   她哭着想,要是林静训的孩子能留住,也许她就不会到这一步了。   苏阑越哭越止不住,但沈筵又一直在旁劝她,说这样会伤着宝宝,她又强迫自己把眼泪逼退,忍到最后眼眶都发酸。   她哭噎着问,“你和李之舟不是说,遣了人在身边照料她的起居吗?不是来回话说她目前很好,就只还不想见任何人的面吗?结果照料成了这样?”   苏阑扭过去胡乱擦了擦脸,说起来也怪她自己,前阵子筹备婚礼抽不开身,这会子唐明立又被派去了新加坡开拓业务,北京这边全指着她一个人,加上新接了几个不好啃的美股上市项目,每天忙的恨不得长在办公室里。   几次都买了机票,可就在去机场的路上,总能被事情绊住,偏还都是十万火急的。   门口的护士进来,说是李之舟两口子前来探视,问沈筵要不要见。   苏阑刚收住线的眼泪又争相涌落,她捶着床喊道,“让他们走!我不要看到他们,你让他走。”   沈筵一边挥手让护士出去,边拍着她说:“好好好,我们不见,不见他。”   苏阑在医院养了半个月的胎,都快把这里住成酒店,好不容易换来产科主任一句,可以暂时回家休息了。   但她没有回去,她第一时间到了北戴河,去看她的静训。   当天乔南一来医院看她,便也随了苏阑把臂前往。   乔南一说起她来,也全无慷洒意气,叹道:“虽然我和林小姐素无什么瓜葛,但好歹一处长大,她也实在是可怜,就她经历的那些事儿放我身上,一件都难受得了,实在不如她多了。”   苏阑望着窗外,心里也不知在筹谋些什么,一脸高深莫测,“她是最勇敢的。”   林静训住在一栋独门独户的别墅里,照顾她的护士有八个,苏阑催着司机开过去时,看见她齐整体面的,干干净净坐在廊下乘凉,身后站了两个陪她说笑的医护人员。   护士们一见她就称沈夫人。   苏阑点了一下头,她蹲下去,拉着林静训的手,“对不起。”   林静训歪着脑袋看她,“咦?是我自己要躲起来,你干嘛跟我道歉呢。”   苏阑睁大了眼睛,以为林静训已经恢复了正常,但是护士告诉她,“她的记忆时断时续的,有时候能想起一点儿。”   她抚着林静训的脸问,“你还记得住我是谁吗?”   林静训茫然地摇头,“你长得好漂亮,但我不认识你。”   “不认识没关系,我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苏阑,苏州的苏,阑珊的阑。”   苏阑看着她认真地说,像第一次见面时一样。   可六年前的晚上,那个问她喝完酒是不是不舒服,拿过一把鱼饵和她一起撒进池塘,说她们俩会最有福气的小姑娘,变成了如今这样。   林静训重复了两遍,“苏、阑,苏、阑。”   护士们捧了果盘出来,“沈夫人吃点水果吧?”   苏阑抬手挡了,又絮絮问了些林静训的起居坐卧等事,她们一一作答。   林静训安静听她说了半天,忽然仰起脸,“苏阑,你真关心我,谢谢。”   苏阑不住地摇头,“没有,我只顾忙自己的,都疏忽你了,不过你放心,以后不会这样了。”   护士推着林静训去洗手间时。   正碰上她的主治团队出来,苏阑和任大夫致意,他是精神学科方面的权威。   她趁便问道:“任大夫您给我托个底,她康复的几率有多大?”   他也没夸大自个儿的医术,“林小姐肯配合治疗的话,六成把握还是有的,再辅助以MECT疗法,维持基本生活应该不难。”   苏阑听出了话外音,林静训哪怕是痊愈了以后,也只是得一个基本,但能有这样都已经很好了。   她站在草地上,等着静训再出来时,护士却说她累了,已经吃了药睡下了。   苏阑交代她们说:“好生照顾她,有任何需要就往沈家打电话,我下周再来。”   苏阑会了乔南一才刚要上车回去,就瞧见林翊然往里边走,身后还跟着个同样骄狂的乔太北。   乔南一出声斥道:“你认他当哥得了,天天就跟着他混。”   苏阑从来不睬他的,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倒是林翊然叫住她,“沈夫人,留个步。”   她回过头,也没好气,“林公子有什么指示要传达?”   林翊然很难得的放软了一回声气儿,“谢谢你人困在北京,还三五不时的给静儿发消息劝她,要不然她早没救了。”   乔南一不明白,“这什么意思?她病很久了。”   “从她到了杭州起人就越来越糊涂了,清醒的时候很少,我虽然不敢露面,但每周总要抽时间去看她一两次,”林翊然靠在车门边点了支烟,白雾袅袅间,苏阑看不清他脸上是何神态,“这一回她趁照看她的人不注意,自己跑到北京来,不过一礼拜没吃药就疯成了这个样。”   苏阑是第一次听林翊然说这么多话,他说话的时候其实很好听,是外头那些眼界只有三尺宽的小姑娘,一听了就觉得有故事的沉吟,尤其再点缀上他这样的家世和样貌。   她也都听明白了。   在林静训消失不见的这段日子里,她哥出于歉疚一直小心将她放在杭州养病,又怕吓着她不敢出面,只能暗中瞧一瞧她。   但就在上一周,突然恢复了些神志的林静训躲过顾应她的保姆,自己上了飞机来北京,保姆买菜回来发现人丢了,畏惧林公子权势的小市民选择了连夜卷铺盖走人,连个信儿都没报。   整整七天没服过药的林静训,早已非常人可比,她在偌大的北京城四处游荡,大约还睡过马路。   等林翊然发现打不通杭州那边的电话,正打算第二天找过去时,林静训就突兀地出现在了黄金屋里。   苏阑不屑地骂了声,“你在推卸什么责任?讲穿了,你才是罪魁祸首吧。”   “你说得对,我本来就是罪孽深重,万死难赎。”   林翊然掐了烟,冲她点了点头。   那你怎么还不去死呢?一切的祸根,都在你这个恶棍身上。   苏阑在心里道,但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口舌上拔头筹,是得不偿失的蠢法子。   而她也没有想到,林翊然的死讯,会传来的这么快。   那天晚上沈筵正扶了她在昆明湖边散步,过了头起三个月之后,她的产科医师开始建议她经常走一走路,久坐反而不利于生产。   所以不管再忙也好,吃完晚饭沈筵是势必要牵着她上颐和园绕个圈儿的,横竖就在家后边儿。   自打她怀孕以后,沈董事长也取消了全部的应酬,一门心思照顾她。   惹得乔南一摇着头说,“还没出生就疼得他儿子这样,这要开口叫爸爸,老沈还不知怎么找不到北呢。”   苏阑笑说:“老来得子嘛,也可以理解。”   但沈筵其实想要个女儿。   苏阑怀孕满十二周时去产检,沈筵就私下问过产科主任是男是女,人家笑着说沈公子想要什么?   沈筵说,“当然是女儿,最好还长得像她妈妈,那多招人呐。”   主任把报告单交给他,“那来年抓紧要个二胎。”   这一天苏阑忙得累了点儿,夜里又吃得饱,她没走上两步就开始犯困,便耍赖要休息。   沈筵掐着表说,“拢共才走了两百步,您就歇了三趟,要不把按摩椅搬来?”   她嬉皮笑脸,“也成,你去搬我等着,正好这里凉快。”   沈筵坐在她身边,给她拧开一瓶水,“就坐五分钟啊,我们再起来走。”   苏阑拿出手机来,随意翻了翻消息。   当地热搜跳出来第一条,竟然是一辆兰博在积水潭桥附近突然失控,先是以极快的速度撞向护栏,后又迅速被弹到南侧的桥体上,车辆当场起火,烧得不辨面目,散落的车身零件铺满了整条路,火势大到甚至出动了消防队。   就在她瞧着这车十分眼熟,总感觉像是在哪儿见过时,沈筵接了个电话,一向不慌不忙的他站了起来,“你再说一遍!翊然他死了?”   苏阑总算想起来了,这就是林翊然的车。   沈筵收了手机就要扶她回去。   苏阑问出什么事了,他只说林翊然出了车祸当场身亡,关于他醉驾,车上还带着个剥得精光的嫩模,没有跟她提一个字。   但她仍旧通过一些闲言碎语,拼凑出了个大概来,要知道在他们这里,像这种消息总是传的最快的。   沈筵将她送回家,“我去医院看看,林家人现在,情绪不是很好。”   眼珠子似的儿子就这么没了,还是以这么不体面的方式,林鄄夫妻俩情绪能好才怪呢。   最可怕的还是舆论影响。   这整件事情上贴着的标签,超跑豪车、曼妙裸女,以及不见首尾的公子哥儿。   组合到一起,足够掀起下头对高门深院里这群贵公子奢靡作派的遐想和猜测。   就像七月里暴雨频仍的黄河,泛滥决堤的洪水一样,一旦撕开了一点口子,再费多少物力也难拦得住了。   但苏阑还是低估了他们的能力。   她不过洗个澡的功夫,网上那些消息就被清空了,再怎么搜索也查不到,就好像这件事不曾发生过。   可是这就真的能当没发生过吗?   那一个横死街头的嫩模家属怎么安抚?这笔账从哪儿出?林翊然的公司又有多少补不上的虚空?   光这些就有的查头了。   沈筵深夜才回家来,苏阑察觉到他轻手轻脚地上了床,转个身钻进他怀里。   “怎么还没睡?”他搂着她问。   “你总不回来我担心,”苏阑轻声说,“你那林叔叔还好吧?”   黄土陇头送白骨的事儿,哪能好得了啊?何况又只这一个儿子。   沈筵刚到医院的时候,方意如已经哭昏过去,林鄄在勉强主持大局。   等到他夫人醒过来,又揪着他打骂不休,口里直道:“我早就说要把那个贱人给送走,你个老不羞的偏不依,如今儿子为她送了命你满意了!他这近一年里活得半人不鬼,我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你还我儿子来!”   林鄄掰开她的手,环顾四周道,“你注意点儿影响。”   “我儿子都没了,还要什么影响!”   方意如尖锐的声音响彻整个医院走廊。   林鄄被她缠得喘不上来气,沈筵冷眼看着,曾经步履都风发的林叔叔,一下子就老了。   苏阑听完就在心里冷笑,“那还真是闹得沸反盈天,你也该好好劝一劝才是。”   沈筵低头瞧她,“阑阑最近,好像长大了不少,懂事多了,倒像生在这里的。”   “我既然嫁给了你,也不好叫你处处难做人吧,总得依着你行事。”苏阑一靠着他瞌睡就上来了,说话的声音也渐渐弱了下去,“不然还怎么过日子?光身边这些你瞧不惯我、我又看不上你的事儿,就够我们的架吵了。”   沈筵柔袅亲着她额头,“这叫我怎么受用得起?”   苏阑没有出声。   可是三哥,别的无关紧要闲磕牙的小事,她让也就让了,顾大义全大局做起来也没什么委屈的,何况沈筵对她是十年如一的深情执着,只要是为了他,她可以顺势应时做个好夫人。   她对自己的学习和适应能力从来不怀疑。   但林静训的事情绝没这么容易过去,尤其,是在她颜面尽失地爬上了榕树以后。   她怀着无限复杂的心情,往沈筵身上贴近了一些,“老公,睡吧。”   林翊然葬礼后一个月,也就是林鄄在民主生活会上被公开批评,在儿子车祸这件事上滥用职权的第二天,苏阑走进了监察部门。   这是林鄄正走下坡路最好的指示灯,说明有人对他不满,并且已经敢在会上当着他的面挑明。   那这风口不点把火,岂非对不住林叔父?   苏阑望着眼前高大巍峨的建筑,怀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摁下电梯找到最里间的办公室。   这一去,也许夫离家散,也许两手空空。   苏阑早已想得很清楚,走出这一步,是再也回不了头了的。   这是最犯忌讳的事,不要说在那个刻薄少恩的圈子里,大概今后在沈家她都很难立足了。   谁会结交一个动辄将人往死里踹的朋友?这耳朵听了别家的秘辛,一转头就忙不迭查出实据来告到上头去。   便是有十条命傍身,怕也没有人再敢沾她这样的货色吧?何况是顶一颗脑袋。   到今天她唯一庆幸的,竟是她在物质上从来不依赖沈筵半分,哪怕她被赶出沈家去,也照样能凭本事养得活她自己和孩子。   再不然,北京待不下去了,她还可以回美国。   有她师出一门,如今已是Merrill Lynch的掌舵人Johnson在,再凭借这两年里北京分部突出的业绩,她总会有位置。   事实上总部已经多次提过要调她回纽约。   因为她是苏阑,她苦捱过了从本科到博士三千两百多个鸡鸣晨鼓的冗黑长夜,她永远有出路。   这才是真正够她吃一辈子的本钱。   那时候,苏阑已有孕近五月,身形却也未见臃肿。   新上任的许处长看着眼前这个,在饭局上有过一面之缘,被人人夸赞温柔恬雅的沈太太。   果如传闻一般,令人见之望俗。   难怪能得赫赫扬扬的沈家三公子多年宠眷不衰。   苏阑拿出整套材料摊在面前,这动作由她做起来像旧时拔钗沽酒的闺门小姐一般隽灵动人,然后她捧着肚子坐在软椅上,浅笑着对他说:“许处你好,我要举报。”   许处长看着她问,“您检举的内容是?”   他是一早就在这里等着她的,因为昨夜上面才交代,今天会有要客来寻他办点事。   这个上面正是林鄄的死对头。   苏阑清澈的眼神注视着他,一字一句道,“林鄄长年大肆敛财,利用职权为多人谋取非法利益,影响极其严重恶劣。”   作者有话说: 第96章   苏阑坐在办公室里说了近两个小时, 中途只喝了一口温水,把坐她正对面的许处听得汗流浃背。   她讲完以后,歇了几口气,“以上我所说的, 证据都在这里。”   许处如接千斤秤砣似的接过了, 他心里深知这份材料的重量。   他怕苏阑担心, 安慰她说,“也请夫人放心,我们会替举报人保密的,别有思想负担。”   苏阑被他的憨厚弄笑了。   怎么有人比她还幼稚?若真有心要查,会查不出是谁做的吗?   她摆了摆手, “这些你随意。”   苏阑走出大楼时, 方助理已将车开到了门口, “苏总, 现在去上海吗?”   “先去一趟北戴河,开会也没那么急, ”她点了点头, “我的行李你都帮我拿来了?”   “我都取过来了,这是你的机票和会议行程,酒店也已订好。”   方助理这几年跟着苏阑, 成长得很快, 做起事情来越发地干练。   苏阑看着窗外扑闪过去的斑驳树影, 又想起那一年濛濛细雨初停的夜晚。   她从钓鱼台出来, 沈筵送她回去学校,他在车上温柔地掠开她鬓边碎发, 好像还骂了句妈的, 然后就吻了上来。   那天也是同样的光影在他脸上浮浮沉沉。   也不知道, 等沈筵从天津回来,听说了这一切,又会是什么震惊样?   林静训在北戴河恢复得不错,起码苏阑每次来,都瞧她比上回的精神要更好。   这一次,就更让苏阑诧异,她一到,林静训就拉着她,“苏阑,之舟是不是出事了?”   苏阑强装镇静地问,“你想起李之舟来了?”   她点了点头,然后神秘兮兮的,“他是死了吗?”   苏阑疑惑地看向护士。   她们解释说,“她把她哥哥,和李公子的记忆调了个儿,还不了原了。”   苏阑苦笑了一下,“没事,都不是什么好人。”   就连她自己也不是个东西,先没照应好林静训,今又为一己之私辜负沈筵。   在本就两难的人生里,她来了一个难上加难。   她模棱两可地问,“那如果死了,你会伤心吗?”   林静训想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瘪着嘴说:“不会,我巴不得他早点死掉。”   “他死得够惨了。”   苏阑推着林静训散了一会儿步。   她高兴地问,“你快做妈妈了吗?等出生了,我也能去看他吗?”   “那你要按时吃药,赶快好起来,我们一起当妈妈。”   苏阑慢慢推着她,护士们亦步亦趋地跟着,生怕她动了胎气。   林静训郑重地冲她点头,“你比我哥对我还好,我肯定会听你的话。”   “你不用听谁的话,你只管做你自己。”   苏阑听着有些心酸,顺从的本能刻进她骨子里,好像就非得听一个人的话,这日子才能过下去。   林静训认真地问,“那要怎么做自己?”   苏阑弯下腰去,刮了下她鼻子,笑道:“等你好了我教你。”   她又问,“我哥哥怎么总不来看我?”   “你哥他、最近调去安徽了,”苏阑信口找了个由头,“也许过上一阵子吧。”   林静训笑着对她讲,“从小我哥哥就疼我。”   苏阑说她知道。   可是疼归疼,但李之舟最后还是娶了沈瑾之,挣扎都没有。   结婚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他演技实在太好,还是苏阑眼神太差瞧不出来,婚礼上的李之舟比任何人看起来都幸福。   所以她连喜酒都没喝,就匆匆找借口告辞了。   苏阑从疗养院里出来,飞往上海参加为期一周的金融峰会,没过问半点北京的事。   但看沈筵从她到上海那晚起,就没再一天三遍电话,从起床问到就寝查她岗,她就知道一定是生了风波的。   会议快结束的那一天,苏阑接到乔南一的电话,她连说话的语速都紧张,想必北京更高澜迭起。   她压低了声音,“你这几天都哪儿去了,林家出事了你知道吗?”   苏阑反问得很莫名,“你不知道我知道吗?”   不应该啊,按说早就传开了是她在背后动手脚,怎么乔南一这种核心人物都不知道。   “......我和你说正经事,你在跟我绕口令?”   苏阑说:“我说的就是正经事。”   乔南一没打算理她,接着往下道,“他们林家这几天可不得安生了,到处托关系卖面子,也不知道是谁摆了林叔叔一道。”   不得安生就对了。   那林静训又惹着谁了呢?偏偏她就要住在疗养院。   苏阑觉得奇怪,“连你都不知道是谁吗?”   “就是啊,我爸说能做得这么密不透风,这个对家儿肯定是更上头的,不好提。”   苏阑默了一阵子没说话。   “反正我就跟你提个醒,前天有人议论,回家就被父母给骂了。”乔南一又炮仗似的要她早点回京,“不过你说应该没事,就是翘着脚坐在人堆儿里聊这个,老沈也不舍得骂你,咱可是将为沈家生下长孙的功臣!”   苏阑:“.....后天就回。”   她当天开完会,没有参加晚上的聚餐就回了酒店,脑子里直发懵,怎么也想不清楚这究竟怎么回事。   直到她拿房卡开了门酒店套房的门。   她那一位蒹葭玉树,身披昼锦之荣的丈夫沈筵,就坐在电脑转椅上。   苏阑讪讪地把会议纪要放下,“怎么进来的?也不说一声。”   沈筵的语气一听就不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神州大地上,难道还会有我沈某不能进去的地方吗?”   她没有反驳他的话,只在心里把今天即将闹到天上的这一出,定义为——兴师问罪。   苏阑扶着肚子拿了瓶水,走了一路过来,她早都口渴了,但下一秒却被沈筵制止。   他敲了敲桌面,“过来喝温水,谁又许你贪凉饮冰了?自己端起来。”   她慢吞吞的挪过去,脚步像是被柔软的地毯粘住,只要十几秒就能走到的位置,苏阑花了一分多钟。   沈筵就这么耐心地坐着看她,但苏阑只瞧了他半眼,就低下头赶紧喝了一大口水。   他身居高处多年,早已是积威于内外,越到动气的时候,看起来反倒越平静。   她还没放下手里的茶杯,沈筵就已经念上了她电脑里关于调回总部的申请,他的纯美式口音很动听,是苏阑在尾调拖很长的美语中不曾听过的软腭音,仔细分辨还有一点性感。   沈筵读完,还站高望远地点评了一段,他慢道:“不愧是剑桥的高材生,用词精准地道,半句都不拖沓,简明扼要地点出情由。”   苏阑不敢说话。   沈筵合上她的电脑,手肘撑在桌上,双手交握了在一起。   这是他在会上准备要开大的动作,是中福的高层们一见了,就知道今天有人难开交的姿势。   但他还是很有教养的,先礼后兵地问,“阑阑,我是哪里对不住你了?招呼不打一句又要走。”   苏阑低头小小声念叨,“我也没说一定要走,不是先做打算吗?这邮件又没发出去。”   她想的是,如果事情宣扬出来弄得沈筵进退维谷,那不如她自己走,也免得叫他为难,也不能一点准备也没有的说走就走吧?   沈筵抬手就把她的电脑抻到了地上,“怀着孩子去纽约,把我一个孤寡鬼扔在北京,这就是你的打算?”   苏阑被这突如起来的巨响吓得赶紧揣住了肚子。   “你知不知道自己已经结婚了?啊?做事可以这么不计后果的吗?”沈筵还嫌不解气,又砸了一个杯子,“我作为你丈夫,连你是走是留是死是活都无权知道是吧?你今年几岁了!”   那碎玻璃片溅到她瓷白的手背上,苏阑痛也没敢嘶出声儿来,只是把玻璃碎片拔.出来时,几缕红血丝藤藤蔓蔓地溢了出来。   苏阑随手蹭在了衣服上,也没像往常一样娇气地喊好疼,只说:“被你知道就走不了了。”   “你就是太明白我少不得你,所以什么都敢做,连我都不用知会上一声了,是不是?”   沈筵看着她这点子不言不语的小动作,火气也塌了一大半,想要过去给她瞧伤,又怕这件事没说透将来更是纵坏了她。   就一个人站那儿,左右为难得不知该怎么申饬她,又后悔不该摔那杯子弄伤了人,心也揪在了一处。   上前也不是,不上也不是。   可苏阑哪敢这么想?   煊赫的沈三公子还会少不得谁吗?她走了自然还会有更好的给他使。   苏阑摇了摇头,“我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林夫人不会放过静训,怕她今后连疗养院都住不安稳。”   她已经失算了一次,不能再错漏半步叫林静训不得善终了,听方意如这些天字里行间的意思,仿佛就是静训害得她儿子丧了命一般,好几回作势要去北戴河找她算账。   要不是林鄄怕她在这个节骨眼上生事,把她拦在了家里,不然林静训又哪里会是方意如的对手?   “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大可以跟我说,犯不着自己去冒险。”沈筵放轻了声调,甚至有几分温和,“我就不值得你依靠吗?我是咽气了还是偏瘫了,要你自己去和他们斗。”   苏阑能在沈筵的疾言厉色里挺直身板和他对嘴,但受不了他一个倏忽就给她服软的温柔和宠嬖。   她抹了把眼泪,“你少胡说了你。”   “你以为凭你上交份材料,人就能受理了?就你这样行事,没个成算又鲁莽冒撞的,”沈筵又拿出一贯溺爱她的眼神瞧她,“小姑娘没把自己葬送进去,就很该上雍和宫,磕个头烧上一炷高香才是!”   苏阑脸上还挂着泪,听见他这京腔想笑又不敢笑,抽抽搭搭地问他说,“那是你在背后帮人了?你又什么时候知道的。”   沈筵气道:“这么大的事,你以为许郴敢擅自做主吗?别说是他了,他的主子也不敢随便胡来。”   天知道他接到电话的时候有多恼她,林鄄因为操办自家儿子的葬礼时逾矩越制,被不少人盯上了的确不假,这种树倒猢狲散的时候给他添把柴也没什么,但绝没有人蠢到自己去当举报人的。   除了苏阑这个实心眼的傻子。   作者有话说: 第97章   而在这一整件事情当中, 最让沈筵心冷的,不是苏阑毁舟为杕地去检举林家,她这样顾前不顾后的性子里也有他七分的错处在,她被他保护地太好, 根本不懂这里头根牙盘错的背景关系, 没她想得那么简单, 他承认是自己亲手一点点儿的把她宠得不着了边际。   他生气的地方是,哪怕他们已经结了婚,马上就要有孩子,苏阑却还是那个样子。心里有什么愁难从来不告诉他,说出去又有谁能信, 在外人眼中侈恩席宠的沈夫人, 唯一一次开口求他, 竟是为了找自己的朋友林静训。   就连他家老爷子, 婚礼前夕和苏家人见了一面,问起来还在租房住, 开支全靠一点微薄的退休金, 苏阑却说很够用了。   一向惜老怜下的沈老爷子,扭过脸就责骂自己儿子,“你这是当人女婿的样儿?空屋子都没两间了是吧?”   沈筵当面和他爹没有辩, 私底下才抱怨出了两句。   聊的也就是他们之前闹别扭的事。   有一回沈筵说起来, 横竖她妈为了照顾奶奶辞了扬州的工作, 不如就把丈母娘安排到市文化馆去上班, 又清闲又稳定,谁承望苏阑才一听完就甩脸子不高兴了, 冷冰冰地丢下句——我们家人才不沾你的光。   这话被她说出来是承上启后的。   前一句没说的是, “我自己都不靠着你”;下一句要说的是, “别以为你多了不起”。   “当时把我给气得......”他跟老爷子说起这一段时,脸上还悒郁不忿的难消解,“要能离得了她,我看这种脸色!”   沈老爷子心知肚明地斜他一眼,“你也就是在我这儿给嘴过个年。”   他喝了口茶,又道:“说句不怕你恼的话,起先我担心过一阵,怕这样小户出身的一朝得了势会没个检点,这么说小苏是不错,她为人倒随分守时。”   他说这话时,底下还坐着几个平日就亲厚的部下,听后都抬眼互相看了一下,心里明白了老爷子的态度,那之后见了苏阑也愈发殷勤地奉承。   而众人又揣度他们如此行事,必是有一番缘故,不管是为了什么,随大流讨好新贵少主总没错。   这个地方一向都是如此,红墙内刮什么风,到了墙外头就下什么雨。   有时候乔南一都直言,说苏阑清高酸腐到了人神共愤的地步,反倒杀出条血路来了。   去文化馆上班并不是什么大事,连大院里修草坪的花匠都知道趁着他心情好出来散步的日子为自家人求个恩典安排便宜工作,更何况这是他们家正经的亲眷。   老三媳妇儿拒绝地这么落索,可见其水米无交的本份和善性,并不是那起子狂悖轻浮的人。   不像老二的那一个,她娘家人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不爱攀扯关系的,沈筠也是骑虎难下,安家虽已大不如前,又不好公然伤了面上的和气扯破脸跟她离婚。   能遮藏掩饰过去的,带上一缗也就罢了。   得了老爷子这么一句夸,沈筵更兜不住要显摆。   他滔滔不绝的,“您就别说给她们家一房子住了,她连车都不碰我的,要想她跟我开一次口求点什么,那杀了她还容易些。”   房间里没有开灯,沈筵借着昏黄的落日烬余打量他身怀六甲的妻子,小腹微微隆起,面上脂粉未施,却有一股子比世人都独到的、如花枝清甜的纯然欲味。一对眼圈儿还泛着红,本就清澈明亮的眸子哭过以后更澄净了四五分,她是最正统的美人胎子。   苏阑低垂着眼帘,轻声说,“也是你瞒住消息的?”   “那你以为还会有谁在后面,天天紧着为你收拾残局?得亏这许郴呐,在地方任职的时候我提携过他一把,换了别人试试?”沈筵吸了口凉气,接连念了两声佛,“我说领导,以后有什么事能不能让我替你去办?算我求你。”   苏阑抚着裙面,微不可闻地说:“换了别人你也有办法,你可是沈筵啊,没有你解决不了的事。”   自己刚还说天下虽然大,但没他进不了的地儿呢。   沈筵没听清她的絮叨,“说什么呢?大点儿声。”   她摇摇头,“没说什么呀,我说这一回是我冒失,给你添麻烦了。”   “免了,我担不起您这一声歉,等哪日性子上来,没的又要我哄上两天。”   沈筵深知她什么路数,现在说的是挺真诚,过会子又觉得不服,就找别的事来寻趁他。   苏阑想起自己往日里在他面前胡搅蛮缠,非要他认错的样子,又抿着嘴笑了起来,笑完且东张西望地去找抽纸想要擦泪珠。   沈筵早已捏着帕子走到她面前。   他居高临下的,轻轻托起她的下巴,给她拭着眼尾,负气道:“以后再多惹点事儿,不怕的阑阑,反正有人给你摆平。”   苏阑微红了脸,嗫声道:“那我还小嘛。”   沈筵的目光却落在了别处,“你不小,怀孕以后像是更不得了了,不确定,我得摸了才......”   苏阑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瞧了瞧,衬衫下包裹着的那两瓣圆润的确是大了些尺寸,估摸是怀孕后激素作用的结果。   眼看沈筵的手就要伸过来,她一把拍掉,“要死了,作什么这么动手动脚的?”   沈筵悻悻地收回手,“你做对什么了,还有脸跟我横?”   话音才落,苏阑就捂着肚子“哎唷”了一声。   惊得沈筵忙坐到她身边,“怎么了,哪儿疼?”   苏阑装着痛得说不出话来的样子,只摆了摆手,沈筵赶忙抱起她就要往医院里送。   他边抱着她往外走,边柔声哄道:“刚才是我把话说重了,你别往心里去,再不成打我两下出气。”   苏阑倚在他怀里得逞地笑开了,“没说哪儿疼啊,就你儿子刚踢我一脚而已,你在慌什么?”   沈筵面上一僵,脚步顿在了原处,哭笑不得地说,“玩儿我是吧?”   苏阑突然搂紧他的脖子,一整副身子都贴了上来,“三哥?”   沈筵蹭着她的小脸,极受用地阖上了眼,“嗯。”   苏阑说了句废话,“你真的好爱我呀。”   “都爱了多少年了,”沈筵嗤了声,“这会儿才知道呐?”   她动情地吻着他的脸,“以前多少知道一点儿。”   沈筵抱着她就往里边去,“那也没事儿,我这就让你好好知道一下,一会儿别喊。”   苏阑万分强烈地抗议,“强迫孕妇是要坐牢的!”   “明儿回去你就告我好了,”沈筵说着就去解她的衣服,“小羊羔子我还能怕了你!”   她却左扭右扭地不肯亲,“我肚子里有小宝宝了呀。”   “肚子里有我知道,”沈筵衔住她的唇瓣,“这里应该没有吧?”   “……”   苏阑吹干头发时,还犹自面带浮红。   沈筵点了餐到房间,说是下午舟车劳顿不想再出门,就随便吃一吃算了。   她有些奇怪道:“你下午的劳顿,管晚上什么事?”   沈筵打开那瓶1982年的Conti,酒店餐厅的酒他瞧不上,这是邹君成特意挑了送来的。   他一面往杯里倒酒,一面心虚道:“我就不能将就点儿?”   就非得逼着一个老人家承认是因为刚才实在太刺激,他到现在还有点发虚,导致刚才去开门取酒双腿都绊在一起差点摔着吗?   沈筵满脑子里都是,方才他身体向后仰着,随着苏阑匐匍伏伏的起势,头皮接连不断地发麻。   他修长的手指环绕进她青荇般湿润的长发里,行动早就失却了章法,大约喘出去的粗气比吸进来的要多上好几倍。   苏阑没多想,“那倒是也能。”   会议最后半天的议程,苏阑请了假没去,一觉睡到十点多,难得沈筵也还没有起。   他就斜靠在枕头上瞧她,还在回味着昨晚的癫狂。   直闹到后来蒸腾的水汽蕴满了整间浴室。   最后一个绚丽的猛浪拍来时,沈筵险些稳不住打个摆子,身形摇晃得犹如风里的烛火。   苏阑披散着一头长发,抬起头朝他笑,像专程从幽暗的湖水里钻出来勾引人间白净书生的女艳鬼,说不尽的风流,她咬着唇挑衅地问道,“还来吗三哥?”   回答她的是一个缠绵而急切的吻。   沈筵没有说不要,那是苏阑的台词,不是他的。   平时在她跟前就够没体统的,不管怎么说,也要在床上把地位确认一下,浴缸里也行。   苏阑熟练地钻过去搂住他的腰,把头埋在他肚子上闷声问道,“什么时候醒的?”   沈筵往下歪了歪身子,“有一会儿了,瞧你睡得正香,就没吵醒你。”   “我这几天也都没怎么好好睡,”苏阑打了长哈欠,“总在猜想你的气,生到了什么地步。”   沈筵像是不信的哼了声,“你主意那么大,还会怕我生气?”   “也怕的,只是......”   她还没说完。   就被沈筵打断,“只是一想到林家不倒,受苦受难的林静训就再没了出头之日,也就什么都顾不得了。”   苏阑点了好几下头,又迟疑地问,“林家会完蛋的对吧?”   “早晚的事,林鄄这些年得罪了不少人,上头早对他生了成见,林翊然的事情只是导火索。”   她气闷地拱了他好几下,“我真应该先问一问你的。”   “你怕牵连到我,宁可自己一个人扛下来,是不会问我的,”沈筵不以为然地笑,根本不信她这番话,“侠骨柔情的才是你,阑阑,瞻前顾后的可不是。”   作者有话说: 第98章   北京的十月过半, 颐和园槛子内栽着的金桂才隐去了香,钓鱼台国宾馆的东墙外由南至北的银杏树已急脚鬼儿似的染上了金黄,这是京城一年之中最景致隋堤的时分。都不用往别的地儿去钻,就搬把小杌子到北锣鼓巷胡同口白蜡树底下, 也是打发辰光的好去处。   苏阑从上学到参加工作, 由恋爱及生子, 都和这座城市大有关联。   她一个扬州人如今也习惯了桌上不断顿的饺子,适应了冬天因供暖而三五不时的雾霾,以及在下班的晚高峰突然来那么一道交通管制。   一周前她刚换了新单位,从看起来前景大为可观却忙得六亲不认的Merrill资本,改投了市证监局的门下。   她走的是国家优质人才引进的路子, 笔试面试都不算费劲, 就是怀孕以后这记性委实是不大好了, 想不起毕业证藏哪儿, 资格审查的时候掀倒柜子才摸出来。   总部那边对她一再挽留,视频会议也开了不下三次, 给她开加薪升职的条件。   苏阑手搭在肚子上看她师傅, 斟酌着翻译成英文讲给他听,“人总不能什么都想抓在手里。”   其实真正让她下定决心要辞职的,是那天她加班到半夜回家, 沈筵在沙发上等得睡着了, 面前那碗安胎药也晾到了一分凉。   苏阑轻轻把他推醒, “你怎么在这睡上了?”   “我还想说晚点去接你, 才躺一会儿就睡着了,”沈筵抬头一看, 客厅里乾隆时御制的铜鎏金转花大吉座鸣钟已经指到了十二点, 他还睡眼惺忪, “你就回来.....”   还没说完就皱了眉头,心道一个孕妇老搞到这么晚,也不知家里是缺了什么大钱,要她这样去拼命地挣。   但也晓得她这个人素性要强的,提不得辞职的事,这是苏阑的死穴,沈筵没好说什么,只是站起来端了药再去给她热。   苏阑看着他想说什么但最终又没说,萧萧然转身时,连背影都写着无奈和姑息,她眨了眨眼睛,生出一种轻烟散入五侯家的稠惘来。   没多久就递了辞呈。   这一调了工作,时间也就大把大把的空了下来,除下每周两次去北戴河看望林静训,她甚至有闲余和乔南一下午茶。   乔大小姐结了婚以后倒长居北京了。   那天苏阑去钓鱼台吃晚饭,正撞上乔伯虞碰见亲家公的情形,握着郑臣他爸的手不停地说感谢,说亏了郑臣把他女儿管住。   听得郑臣他爸喉头发紧,又不好当面拆他儿子的台,他都没脸对人讲,就为了郑臣不肯回家的事,打断了鸡毛掸子都没用。   郑臣自己听说以后也纳闷,他管什么了?两口子连住都不在一起住。   大家各自玩各自的,有了事儿就凑一块装装恩爱样子,如没笼头的马一般。   乔南一也是个最会给自己找乐子的,住着郑臣给买的一千多平的恒大丽宫,没事就邀一帮姐们儿上家里开party,轰进肺管子的音乐响到凌晨也没事,反正邻居隔得天远地远没人听见。   有一回郑臣回婚房拿样东西,才要推门进去就吓得赶紧退开两步去看门牌,这他妈还能叫住人的地方吗?一整个京城二流子蹲监狱前的收容所吗不是?   确定是他家以后,郑臣一脚刚踏进去,十几个只穿着短裤露出八块腹肌的小崽子,人手端了把滋水枪追着乔南一满屋子乱跑,嘴里呜哇呜哇乱叫,他差点没昏过去。   而他家郑夫人,平日的一张樱桃嘴这会儿咧得比朵喇叭花还大,那叫一个开心。   乔南一在浪笑之余,瞥见她老公跟门神似的站在客厅里,忙扔了手里的家伙。   那群小帅哥还意犹未尽地撩头发,“怎么了姐姐?就玩腻了吗?”   “都赶紧走,我老公回来了,快下楼去。”   她低头瞧着身上湿透了的睡裙,也觉得不像话,跑回房间去捯饬了一遍再下来。   郑臣已经给自己倒上了一杯红酒,他的脚架在茶几上,两胳膊就那么摊着,“大开眼界啊,玩起来比我还全乎儿呐乔南一,真低看你了。”   乔南一是嬉笑惯了的,“嗐,怎么不是个趣儿啊,要不下次约你一起?”   郑臣瞄了一眼她的无名指,“你戒指呢?别忘了明天两家要碰头。”   乔南一非常认真地回想了一下,应该丢在哪个香槟杯里冒泡吧。   等酒醒了找一下,运气好能找到的。   郑臣拿上东西就摔门走了。   苏阑坐在百子园的闹公馆里,用小勺一下又一下胡捣着块吃絮了的蛋糕,仔细听乔南一讲这一段梁子。   “这辈子娶你当夫人,”她笑着摇了摇头,“郑臣算棋逢对手了。”   她们俩说话的间隙,邻桌一个穿戴顶富贵的小姑娘聊起林家的事情来,毕竟林鄄被立案调查的消息已经通报全国人民了。   小姑娘神秘地跟人说:“其实我和死了的林公子见过一次,他人蛮俊儒的,有权有势人家的儿子竟这样短命。”   旁边人的一脸羡慕,“你还能见过他呢?快讲讲,什么级别才够啊?”   乔南一和苏阑对视一眼,结完账就坐回了车上,她看了眼苏阑的肚子,忍住了没掏根烟出来抽。   “说什么狗屁权势,世界上再没有比这东西更脏的了,四九城里无新事,你我在它的面前都只是小玩意儿。有用时将你抬起,气数尽了就丢开。”她含了一颗糖,苦大仇深地说,“李之舟那样一个干净人儿到头来也变得奉令承教,但你连为他可悲的必要都没有,人家已将这世上最显达的两样儿紧握在了手心里。”   苏阑接着她的话道:“一样叫名,一样称利。”   “所以照我说,有一天好日子就过一天,不要预设长期,不要给明天留什么期许。谁他妈知道有没有明天!林家那样风光,不也是说倒台就倒台了,食尽鸟投林呐。”   乔南一用了三分力点头,她面上疯怔,其实看得比任何人都开。   苏阑笑了笑,“你才是一心无挂碍的人,当真半点后事都不虑的。”   “哎哟,沈少奶奶,您是最该安富尊荣的人了,上什么班!”乔南一幅度夸张地摸了摸她的肚子,“人家都是把亲眷往京里接,你可倒好,怀着龙子,结完婚还把家人送扬州了。”   她说起这个也生气,“省得外头说嘴,编排我人一脚迈进沈家,一门子穷亲戚都升了天,我真是听不得。”   乔南一连声吩咐司机开车,往黄金屋去,“你怎么那么愿意搭理他们?”   这是没法儿在头上刺字,要是不那么有碍观瞻的话,苏阑恨不得把——“单位是我自己考上的,老娘吃穿都不靠沈三”这一行话刻在脑门上,免得那些人总说她走后门,是沈筵打了招呼才成事。   天可明鉴,从报名到面试,沈筵都不知情。   还是后来入职的时候填写个人基本情况表格,她在家庭关系那一栏写上丈夫沈筵的职务时,他们局长才想起来好像是在哪儿见过她似的。   沈筵任命下来后半个月,他们从棠园搬到了大院儿里住,苏阑站在粗壮的槐树下,看着工人们进进出出地搬东西。   她想起自己七年前第一次走进这里的情形,哨兵冲她敬礼时的无措,踩在馨香翕软的地毯上,换拖鞋时连脚趾头都不知道该往哪放才好。   但这么些年过去,这栋房子的女主人从安歆换成了她,可故事里的人又都散落在哪儿了呢?   她以为会一生天真而轻佻的陆良玉,最终接受不了自己变成了一个再也站不起来的废人的事实,自杀在了一个四下寂寥的寒冷冬夜。   追悼会那天沈篱哭得肝肠寸断,儿啊命的扯着嗓子喊,死拉住推车,就不肯让人推去烧掉,沈筵和他二哥合力才将她搂住。   她以为能白头相并的一对儿,李之舟过得痛苦万分又游刃有余,以坦腹之姿契了东牀之选,到底成了金玉不足喻其贵的主儿;林静训在疗养院里每天和病魔缠斗,精神时好时坏,大概还要住上两三个年头才能恢复。   她以为早已把“千金何足重,所存意气间”隽印在灵魂深处的郑臣,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总喜欢远远地避开热闹的人群,心不在焉地独倚在僻静处抽上两根烟,眼睛里是谁也读不懂的内容,那种冷淡着神情沉默不语的样子,让人无端瞧出一阵竹枝错峙的孑然来。   她以为一辈子都没机会识破人心、养在深闺万事不知的小公主沈瑾之,有一天也在她面前熟练地点燃一支烟,神色不无冷落凄清地对她说,“小婶婶,我以前总好奇,之舟怎么那么爱在窗边抽烟的时候出神呢?问他在想什么也不说,直到我点了一根,吐出雾来的时候,脑子里全是他的样子,我突然就反应过来他那会儿是在想什么了,是林静训,那是只属于她的时刻,我走不进去。”   苏阑一下子就说不出责备的话了。   卷起又落下的日头吹散一场弥天的大雾,也照见地面的炊烟,扬起人们草莽赶赴江河路的发梢和衣角。   那些只能讲给偶然路过的一檐晚风听的心事,没来得及说出口的爱,借着满庭月色将将洒落进酒盏中的相思愁闷。   到最后,也只好化作一声“白头风霜在,青春换敝裘”的叹息。   没有人不觉得遗憾,只是大家都不肯说。   沈筵提早下班回来,看见他的妻子捧着肚子傻站在树根儿底下,忙迎上来扶了她坐。   他走得又急又快,像赶集似的拉她到了院子别处,惹得苏阑嗔怪道:“这几步道让你走的,孩子都要掉出来了。”   “胡说!”   沈筵煞有介事的,郑而重之地交代,“槐树底下阴气重,你怀了孕的人容易招这些不洁净的东西,以后不要再站了。”   苏阑指着他领口的徽章,“这是你一个受党和人民教育多年的老同志说出来的话?”大搞封建迷信那一套是吧?   沈筵拉着她的小手道:“这我得批评你两句,这是群众积累下的智慧,我们要借鉴知道吗?才能更好的造福老百姓。”   “每天唱这些高调不累吗你?”   苏阑听都不愿听,赶紧捂住了耳朵。   她站起来就要往家里走,抬眼瞧见方意如提着一个破旧的小箱子从另一边走出来,再没有了林夫人的派头。   作者有话说: 第99章   苏阑忍住了想要给她叫辆车的冲动, 这种人丝毫不值得同情,她抬腿准备迈上台阶,却又在听见林静训的名字时停下来。   方意如在路上碰见李之舟的妈妈,跟她说起十多年前的一桩怪事来。   当年林家还在西安任职, 那一天林鄄携了妻眷下属往扶风县去祭扫舍利塔, 随从而去的僧人在细端详了林静训的面相以后, 选了个无人处交代林鄄说这个小女孩要好生抚养。   说是她的运道极旺林鄄命里带着的正官星,林鄄虽生了疑,但宁可信其有,因此无论方意如怎么吵都不肯赶走这丫头。   不知道李夫人心里是如何鄙夷她的,但面上和气得无可挑剔, 这是李家一脉相承的待人处事之道。   东风泛过方意如暗牖生尘的面容, 她捏起袖子擦了把眼泪, “是真的, 静训她一离了我们家,衰灭的势头就开始败露了出来, 这半年老林没有一夜能睡得好, 我该早点为她做主的。”   苏阑轻蔑地嗤了声。   当年肥马轻裘红袖广招,一日转千阶被风光调入京中、黄金白璧堆作玉墙的林叔父,哪里还记得这样的告诫?   他惦记林静训的好颜色, 忍不住要将她占为己有。   而方意如所谓的悔, 也不过是要林静训的命格来保住她满门的荣华, 到底还是没有惭疚。   黄嫂领着人将家里收拾地妥妥帖帖, 还能掐着点端上安胎药,苏阑从怀孕喝到这会子, 都快要喝出生理性的厌恶反应来了。   她一闻见就想吐, 小声的跟黄嫂说, “你悄悄地倒掉,就说我喝完了。”   黄嫂朝她挤咕眼睛,提醒沈先生就站在她后头,但苏阑没能看出来。   “不要怕,我倒过好几次了,一两顿不喝,一点事儿都没有!”苏阑当面就不打自招上了,“还说是什么宫里出来的太医孙辈儿开的,谁知道哪儿来的野狐禅?拿本《千金方》给我也能现拟张药方出来。”   沈筵抱臂出声道,“我说那些个兰花怎么养一盆死一盆跟冲了克似的,你倒是会取巧啊。”   “只能怪它们太没眼色了,”苏阑甚至有点气愤,“好歹撑到我生完孩子啊。”   “......”   沈筵无奈地接过药盏,瞪她一眼,“以后得每天盯着你喝。”   苏阑一听就表示他办不到,“那不太可行,我还要上班。”   但没两天她就见识到了沈部长的行动力。   那日上午苏阑到单位没多久,对着底下提上来的一份材料反复审核,其实她都已经看一礼拜了,但实在也没别的事情好做,外企和单位的工作氛围完全是两个样。   每天到了下午,她们这层楼里能找出两个还坚守在岗位上的就很不错了,还算上她一个。   他们卫局亲自端了保温杯到她办公室。   苏阑坐在椅子上,仰起头看他,“您还挺礼贤下士。”   卫局连连摆手,“沈夫人千万别这么说,我才是那个下。”   苏阑:“......这是什么茶啊?”   “是夫人的安胎药,快趁热把它喝了,”卫局笑眯眯地拧开来倒进她的空杯子里,“刚才去部里开会,部长让我带来的。”   “......”   她就在卫局满怀关切的目光,和对沈筵关于家庭责任赞不绝口的褒奖里,硬着头皮喝完了这盏苦药汁。   等人一出去,她就心急火燎地给沈筵打电话,“没事儿吧你?”   沈筵那永远不紧不慢的声音传过来,“我想着我家阑阑再轻狂,再怎么年轻不知世路,还不至于和领导拿顶吧?”   说完他笑着轻袅地吐了口烟雾。   他如今行动就被苏阑盯着,别说在家了,就是在坐得离她远远儿的饭局上,她也不让抽,只能在办公室里抽个尽兴。   苏阑听着微弱的呼气声,还有他瘾君子一般飘飘然的嗓音,“你在办公室偷摸抽烟吧?”   “就一口,”沈筵着急忙慌地老实掐了,“不抽了。”   “抽上了还会止一口?做.爱你能一下就停?”   “......”   “七年前就说要戒烟的人,男人这张嘴呀,只有想睡你这一句能信,那是真的想睡。”   “......”   “你今天背着我偷烟抽,明天就会瞒着我偷人。”   “......”   沈筵不想再听她跟踩了开关似的胡贫八道下去了。   他忙喊了停,“祖宗,我以后真不抽了,再抽我是你曾孙。”   苏阑气不过直接就挂了电话。   倒也不全然都是为了抽烟的事,就是觉得不舒服,沈筵简直无孔不入地压制着她,把控得她死死的。   到处都是他的人。   她管他抽烟只能靠碎嘴子念叨,他却能调动方方面面来监视她。   等到傍晚,苏阑已经回家洗过澡,她照例坐在偏厅里弹了几支舒缓些的曲子,不再日日拼死累活后,她也开始有闲情摆弄起了这些高雅玩意儿。   她本想当胎教来的,毕竟撩妹要从娘肚子里抓起,但她的宝贝大儿子好像天生就不是这块材料,他妈弹到琴键碰出火星子来,他都没有半点反应。   这天苏阑开始弹钢琴之前,她母爱泛滥地摸着肚子说:“今天我们要弹的是《Petrushka》,是Stravinsky作曲的喔,是西方现代派音乐的领军人物,你喜欢就动一动好吗?”   但等一小节的最后一个音符弹完,她儿子还是不见丁点儿动静,苏阑气得十个手指同时猛按几下,“你没救了!和你爸一样当个老光棍,看谁嫁你。”   黄嫂笑着给她递了杯参茶,“太太喝点水吧,都是要当妈的人了,还跟孩子一样。”   “沈筵回来了没有?”苏阑吸了口水问。   黄嫂朝窗外努一努嘴道:“喏,和郑家的在说话儿呢。”   苏阑推着客厅里早就准备好的行李箱出了门。   沈筵和郑臣、李之舟三个人,就站在大院儿里那棵大槐树下抽着烟,不知在聊什么带颜色的题目,哥儿几个脸上是不差毫厘的佻薄笑意。   沈筵的反侦察意识算强的。   他听着屋子里曲子停了,一边吐着烟圈还边不时往家门口探两眼,余光瞟见苏阑迈出来,手比脑子反应还快几秒地扔了指间的烟。   引得李之舟也扔了,他警觉地四处看了看,“是□□的人来了?”   如今他们连根好烟也不让人抽了,吃顿饭也慎之又慎,就怕在哪儿撞上连说都说不清楚。   沈筵抓紧吐完最后一口烟,“比那还吓人,是我太奶奶。”   李之舟看着迎面过来的苏阑:“......”   他说完就迎了上去,握住了行李箱赔笑,“这是干什么呢你?上午就为抽烟的事情拌两句嘴,没必要离家出走。”   苏阑指了指地上的烟头,“逮个现行儿你又怎么说?”   沈筵张口就来,“他们合伙儿逼我,说今天要不抽就把我小时候尿床的事抖搂出去,我能跌那份子吗!”   李之舟:“......”   郑臣:“......”   沈筵他是懂胡编乱造的。   苏阑善解人意地松开了和他僵持在行李箱拉杆上的手。   沈筵长舒了口气,对李之舟说,“你小婶婶这人啊,就是......”   说着低头一看,他刚才抢下来的竟然是他自己的箱子,又疑惑地抬眼,“这是给我收拾的行李?”   苏阑一脸“你他妈脑子清醒一点”的表情,“那不然呢?你那么舍不得烟就在外头抽上几夜好了。”   叫她一孕妇睡外面?这传出去多荒谬啊。   说完苏阑立起半弯黛眉横他一眼就走了。   沈筵:......小丑竟是我自己。   李之舟打趣着说,“小婶婶这人怎么了?叔叔您倒是说完呐。”   沈筵无可奈何地笑,“就是这么体人意儿,事事都打点妥当的。”   “得了吧您,少给自个儿涨身价了,还不去哄。”   李之舟催着他赶快回去,自己也转身上了车,八点前不到家的话,沈瑾之又要疑神疑鬼了。   郑臣始终一言不发地站在树底下,深秋聿暮清冷的日头虚虚笼住他长身而立的框影,他看着沈筵追上去,好声好气地小心扶住苏阑走上台阶的耐性儿样子。   那些勉强压下去的不甘和难舍,又循着旧踪迹,像到了时候就一定会涨起来的海浪潮汐,不停围剿着他,他梦里也反复出现过这些画面。   梦中的姑娘眉发姣姣,穿着白裙子,和苏阑生得一般模样。   这场梦几乎要了他的命。   郑臣又想起第一次见苏阑的时候,就在这个地方,她不屑一顾地泼着陆良玉的冷水,很是看不上他。   最后转身时裙摆的幅度都是别人模仿不来的高傲。   就这么慌不颠儿的,一下子迷了他的眼。   到了今天她还是这副不折节的样子没改过。   半分也不怕人的,从不曾把他们谁当成谄媚或是恭维的对象,或是想要在谁的身上刮得一星一点的好处,仍该怎么就怎么。   本就是惊世的美貌,再沾染上了沔水春深,屏山月淡的风骨脾性,凭谁爱上了也难安。   乔太北正开了车要出去,瞧见他姐夫这副痴心样盯着沈家的大门瞧,下了车走到他身边问道,“你喜欢她?”   郑臣不置可否地笑,“一点不喜欢,真烦死她了。”   乔太北拿眼斜他,“我还没有说是谁。”   郑臣有些好笑的,面色不善地训他,“你是小舅子还是我是小舅子?外头混你的去,我瞧着你是分不清大小王了。”   作者有话说: 第100章   在离预产期还剩下半个多月的时候, 苏阑提早休上了产假,说是休假,但比她上班要累多了,每天要做的功课不比庙里的和尚少。   从睁眼开始, 等着她的就是瑜伽老师, 领她做一些拉伸盆骨和髋部的简单肢体动作, 再来就是听助产士讲课,老爷子把人送来时说她接生过很多疑难胎位。   苏阑有时候路过二楼的婴儿房,看着经沈筵层层筛选才留下来的两个保育员,在里头归置摇篮、澡盆、奶瓶和四季婴儿的衣服,她脑子里就四个字——劳民伤财。   而沈筵神经紧绷得高度也每小时以阶乘函数级增长。   具体就表现在长篇大论, 听起来很有理, 但更像脑瘫的废话文学。   晚上睡觉前, 他总会交代苏阑有任何不舒服, 立马推醒他。   苏阑在心里想:我他妈不叫醒你,自个儿悄悄地去医院生, 完了裹成新年礼物送你, 再给你个惊喜吗?   苏阑肚子大了洗起澡来不方便,她又适应不了光着让别人给她洗,所以在浴室里会稍微待久一点。   没到这时候, 沈筵就要敲门问她, “你是在里面洗澡吗?都这么久了。”   她隔着门回, “我在孵蛋呢。”   还有每次见着她端起杯子做仰头的动作。   沈筵就神经兮兮, 连看着文件都会撂下赶忙问,“你喝的是热水吧?”   苏阑:“不是, 砒.霜。”   邝怡回北京的前一天给她打电话, 约她一起回学校走走, 苏阑暗道这让她怎么开口请示啊?可也不能丢这种人吧。   总不能老着一张脸对人家说,不好意思姐们儿,我的腿只是长在我身上而已,但不受我支配。   详情请咨询我先生沈筵,都不用V他五十,就能免费见识到,这个世界的物种多样性。   当天晚上在黄金屋吃饭,苏阑就在琢磨着该怎么寻衅滋事一番,好让沈筵应了让她出门。   她一不留神,在反光的镜面里照见自己的姿态,啧,十分的莫测。   郑臣瞧她这样也起疑,“怎么?全部身家押股市里了?”   毕竟那阵子股价跌出了一股子绝灭无人,立誓要割尽天下一切能割的韭菜的味道。   她抿唇摇了摇头,然后转身时就差点绊上园子里一块绿苔石,郑臣欲待扶住她,沈筵已经先一步从旁将她拉到了身边搀着。   乔太北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目睹这一幕,唇角勾起一个弃之如履的笑容。   他到现在也想不明白,沈三哥怎么会瞧上这么个平头出身的女人?漂亮的又不是少见了。   还有他那个什么都不在乎,偏偏只对苏阑上心的姐夫。   两个人还争着扶,真把她给捧的尺尺起丈丈高,不知自己是谁了。   沈筵出言责怪道,“我让你不要乱走。”   “嗯嗯嗯,是是是,我错了,”苏阑除了主动道歉,然后领罚,好像也没别的办法,“就罚我不许回家,今晚我去二南那里住一夜,不用夸我懂事了。”   沈筵:“......”   他是这个意思?   这决定让乔南一十分作难,“可是我今天不回家,我有个......”   她鬼鬼祟祟看了眼郑臣,放轻了声音说,“有俩小朋友要跟我一起......”   苏阑的心思太纯,不明白也来不了她那一套,乔南一不好说穿。   搞得苏阑愣是听不明白这个一起是怎么个一起法儿。   她示意乔南一继续讲,“和俩小朋友一起什么?”   “睡。”   “多大的小朋友?我可以帮......”   “一个二十,一个二十一,都一米九。”   “......”   苏阑悄悄把她拉到一边,“你把送我到长安街就行。”   她拍了胸脯,“就这么定了。”   杨峥在边上听个全须全尾,他靠着郑臣站过去,“我说乔南一真的别太出格。”   “管得了她呐?这江山都是人太爷爷打下来的,”郑臣神色微微一黯,唇边扬起淡漠笑意,“除非老沈娶了她敢一天打三顿,我就歇了吧。”   “所以说乔南一精啊,她见了沈筵绕开走,”宋临分析得很精准到位,“依我看你和之舟啊,合该就地结义才是。”   杨峥道出前因来,“昨天喝酒到北京时间八点,请你牢牢记住这个时间,小公主的视频八点过一分就打来了,李主任就那么拿着手机,一桌人照了个遍给她审查。”   郑臣听完就轻嗤着摇了摇头,“那我还不至于混到这份儿上。”   他完全能想象的出来,昨晚那一酒桌子的王八崽子散了局,都怎么取笑李之舟的。   面上一定都是轻藐蔑然谁都瞧不上的神情,说富贵穷通皆有定,是谁在强求谁知道,然后相互对视交换上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可心里真正想的不外都是,娘的沈公主是眼睛瞎了才不挑中我!李之舟哪辈子积了大德了?   但谁也不会说出来。   郑臣恍惚想起苏阑说过的一句话。   那会儿他们两个还在纽约,郑臣去接她下班的时候碰见一正在美国东海岸混硕士文凭的哥们儿,晚饭聊了大半车的贴心话。   贴心到苏阑听着,都觉得那些话比从各自肺腑里掏出来的还恳切几分,她全程没有说话。   到后来回了家她就问,“这是你哪年的好兄弟?”   “狗屁好兄弟,没瞧出来我连他名字都不记得了吗?”郑臣皱着眉把她齁儿重的公文包接过来,“如果不是他一上来就自报家门的话,我就怯勺了。”   她当时就说:“你们这群公子哥,偶尔能说句真话吗?哪怕只是一次呢?”   郑臣说:“真心这东西可假的很呐。”   “那什么才是真实的?”   “利益。”   “在这个地方,还能听见半生不熟的人围着你,说些半真半假的掏心窝子话,就说明你这人身上还有利可图,”郑臣笑了笑,“一旦你们家开始败落,每一个人都会毫不犹疑地离你而去,保不齐还要啐上一口。”   苏阑又问,“那你为什么总和我说真话?”   郑臣看了她好久,“是因为你太真了。”   这个总是清清楚楚地把喜欢和厌恶写在脸上的小姑娘,真到他都不敢把那一句我爱你在光天化日之下说出来。   他怕苏阑一听完,就会直截了当又义正言辞地警告他,那以后别见面了。   苏阑婚礼当天李之舟问他,“心里还是不那么痛快的吧?”   郑臣阖上了眼,“这辈子没能过上的好日子,我只当纽约那半年就是了。”   *   苏阑在长安街的平层里洗完澡,和邝怡确定好明天把臂游园的时间,自在舒服地躺在书房的软塌上,闲翻着一本《明史稿》。   读到景泰八年,她是照例跳过去不读的,对于朱祁镇这个糊涂鬼宰了史册传名功盖千秋的于少保这件事,她从识字起就接受无能。   她歪靠在一只鹅羽枕上,没看几页,眼皮已沉重得抬不起来。   书不受力地从她手中掉落,嗒地一声砸在了木地板上。   苏阑被这动静惊醒,卷开眼一瞧,书已经被沈筵捡了起来,他站在榻边,敲著书淡笑地看她。   她有些心虚的,“老看我干嘛呀?”   “心眼子不少啊阑阑。”沈筵坐到她身边说。   苏阑拉过他那双修长白皙的手,盘桓在手里慢慢儿地数着指头,“这不是老同学来了吗?我怕你不会让我出门。”   沈筵摸了下她的肚子,“你看看你自己现在,能随便和人出去吗?”   只要她一不在家,沈筵的心就立马吊到了嗓子眼儿,生怕出一点事情。   “我保证俩小时内回来,”苏阑坐起来,不停用头在他胸口胡乱蹭着,撒娇撒痴道:“你就依了我吧好不好?”   沈筵无奈地把她摁住,“一个小时,让黄嫂扶着你,她人踏实。”   苏阑立马撅起了小嘴儿。   沈筵将她的蓬散的发丝掠到耳后,“不要怪我管着你,也要想想现在是什么时候,听点儿话好不好?”   “那也......行吧。”   她伸手缠上沈筵的脖子,软声道:“那你抱我回去睡觉吧?”   沈筵揽紧她往身上贴了贴,忽然说,“这小子再不出来,他爹手都要废了。”   苏阑迷惑道,“我倒不晓得,你见今身体都这么差了,抱这么一会儿就手疼啊?”   “三个月没碰你了,”沈筵凑到她耳边轻声说,“能不废手吗你说。”   “......”   沈筵轻轻把她放在床上,“我去洗个澡,很快就来拍你睡觉,你先躺会儿。”   浴室里水声响起来时,沈筵放在她手边的响起来,是沈筠发来的短信息。   他们兄弟俩从来不用微信说正事儿,搞不好泄漏一句半句的,那就要命了,都是加密处理过的短信,苏阑输了查看信息的口令点进去看。   是个顶不好的消息。   沈筠才在老爷子那里吃了茶,说是前阵子上头几位在任的去医院探视郑妤那位卧病静养的外公,足坐了半小时才从郑家出来。   他在信息里也没说太多,只让沈筵往后多加注意。   这是一小时前的内容。   而沈筠最新发来一条信息是:凡事相信组织安排,切记,不要在会上有情绪。   苏阑关上手机,心事重重地放回原处,这个安排会是什么呢?   她早该猜到,退婚的事不像沈筵说的那么轻巧,郑妤外公人虽然退了,但影响力还在,郑勋北或还可遮过去,可老人家能不为外孙女出这口气吗?   要知道,能扶持起一整个郑家的郑夫人,可不是什么见面随喜的善类。   原来沈筵最近的日子也不好过,可他回了家,永远一副风轻云净的淡泊样儿。   顶着这么大的压力挡在了她前面,还要处处为她担心,偏生自己还这样不听话给他添气。   他明明可以不用烦难这些糟乱事儿的。   她听着里头的水声停了。   赶紧躺了下来,身体裹着被子里,只露个小脑袋。   沈筵用浴巾擦着头发走出来,“哎唷小苏同志,今天把自己藏这么严严实实?不踢被子玩儿了?”   苏阑只眨着眼睛不停看他,也不说话,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身影。   沈筵把浴巾扔在床前凳上回过头时,见她还长情地盯着自己,以为她又是想出幺蛾子,“再跟你说一次啊,出门玩儿一个小时已经是我能忍耐的极限,再撒娇也不好使。”   苏阑乖巧地回他,“知道。”   “知道就闭上眼睛睡觉。”   沈筵关了灯后躺下,裹挟进一阵清新的水汽来,熟惯地抱住了苏阑。   苏阑带着粘稠滞重的依赖感,挤挤挨挨地贴着他,心里一锅粥似的说不出话来。   沈筵一下下拍着她,“后天就是预产期了,不要怕啊阑阑,我会进去陪着你的。”   她立马拒绝,“不要你进去!”   上个月苏阑还为这事儿生过气,沈家规矩多,老爷子说血房不详不许沈筵进。   “为什么又不要了?”   苏阑把头埋在他的颈间,嗅着他身上独有的木质沉水香,“既然兴这个你就别去了,不是说怕对你有妨碍吗?”   沈筵笑了声,“人没老,见识倒像老爷子,别理他。”   可苏阑还是坚持,“没关系,我妈明天晚上就到了,她会照应我的。”   他点头,“好,这些事随你安排吧,等下又说不尊重你。”   苏阑突然闷声道,“那我以后不说了。”   “这怎么能不说呢?”沈筵还有心情开玩笑,“男人不管不成器。”   “老公?”   “嗯?”   苏阑往上挪了点儿,密密吻着他的唇角,“我爱你。”   “正是意力薄弱的时候,你还总来考验老同志。”   他倒吸了口凉气,没太敢轻举妄动。   她很大度地做贡献,“我的手没废,可以给你用。”   沈筵灼热的气息很快覆盖住她,“那你再来吻我,嗳,手往下一点儿。”   隔天上午,苏阑接到司机赵师傅的电话,说他已经到了楼下接,等她十分钟后走出电梯上车,才发现给她开车的不是老赵。   苏阑后背惊出一身汗,“你是谁?!怎么会在我的车上?”   前头的男人戴着口罩帽子,她看不清他的脸,他不怀好意地笑,“有人让我送您去个地方。”   苏阑着急地从包里拿出手机来,可电话、微信都打不出去,看来这车里是放了信号屏蔽器。   她深呼了好几口气,迫使自己镇定下来。   苏阑强自沉着地出声,“不管谁花了多少钱让你来的,你现在放我下车,我照三倍付给你,管保事后不追究你任何责任。”   谁知那人不吃她这套,“知道沈夫人有权有势,说话就拿钱压派人,但我奉命行事没办法。”   “你既然知道我先生是谁,那你更该明白,惊动了沈筵就不好办了,他没我好说话。”   利诱没有用,苏阑改变了策略,开始了威逼。   开车的凶神恶煞地说,“我家主子就想警告您一声儿,做人别太满了,这不是您能称王弄霸的地盘。”   苏阑看着车笔直地开进了大院里,她扑到窗前想向门口站岗的警卫求救,但车开得实在太快,警卫连她惊惶的表情都来不及看清楚。   她不知道这人究竟要将她带去哪里,苏阑眼睁睁看着车开过了自己家门口,往后头荒废多年的一处仓库去了。   这里是建国初期的机要室,后来没人办公,一直也没有征用它的打算,就这么空下来。   那人将苏阑推了进去,抢下她的手机和包丢在了车上,又重重地锁上了大门,“沈夫人就在里头,安心过个好夜吧。”   这地方一股发霉的味道,仔细听还有老鼠吱叫的声音,苏阑用力拍了好几下门,可这地方平日里根本没人来,又是两扇极重的红木门,她叫得再撕心怕也传不出去。   乔太北听着里头动静山响,到了外面也只剩微弱游丝,笑道,“像这种人不知斤两的人,就得给她点儿苦头尝尝。”   那人不解地问,“乔公子,为什么非得藏大院儿来?”   他迎着日头眯了眯眼睛。   因为李新民分管交通多年,沈三哥一定会去调全城的监控看他的心尖子被弄到了什么地方,而大院儿里是一整个盲区。   谁吃了豹子胆敢在这里弄俩摄像头?   乔太北抽着烟踹了那辆军牌奥迪一脚,“你现在再把这辆车开走,去街上多转上两圈,然后停到P大里头,找个没探头的地儿放那里。”   苏阑失联后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沈筵就接连接到了赵师傅和黄嫂打来的电话,两个人的话都发散出危险讯号。   赵师傅说他才刚出门就被人绑了,抢走了车钥匙和手机,关了他好长一阵子才放了他出来。   黄嫂那头则是等了半天,也不见沈太太的车出现。   沈筵坐在会议室,攥着听筒的手挣得骨节发白,面上仍旧看不出什么情绪来,说了一句知道了。   身边的周主席问他怎么了,他摆了摆手说没事,下午的会议改由你来主持。   他疾走几步出了会议室,如乔太北所料的,找到李新民命其调监控。   最后查到车开回了大院又开了出去,但后头的车帘始终紧闭着,丝毫看不出是不是坐了人,他亲自去P大找到了苏阑所乘的车。   她的手提包也还在,什么都没有丢,看来是冲着人去的。   沈筵在前排座椅下面摸出个信号屏蔽仪来,左右仔细看了看,看着像是部队里特制的,他大力握在手里,声音倒比此刻初冬时分的未名湖还冷三分,“去查最近谁领过,也别惊动人,悄悄地来回了我。”   史主任应了一声以后就开车去了。   能有途径拿到这种东西的人,想来不会是等闲之辈,他这身份必定是有些说头的。   只是他还想不明白,这究竟是在谁在背后搞名堂,目的是借苏阑要警告他沈三,还是单为难他夫人?   郑妤的外公已经在上头参了他一本,最迟过完今年春节,人事任命就会下来,不出意外他是要调离京城放外任的。   沈老爷子明面上大道至公得很,却暗中发力多方斡旋和她外公掰手腕子较劲儿,算是成了也顶多是挑个好地方。   等小史走远了以后。   沈筵再也稳不住心神,他在人前苦苦支撑良久才没露出马脚来,到这会儿身形猛一晃,忙伸手扶住了车身才不至一跤跌在泥里。   他摸出根烟来颤巍巍点了,用力吸了两口,一时抽得急了,迎着风口低低地呛咳起来。   三两支烟抽完,沈筵心绪也稍稍平复了些,他深吐了口气,然后坐上停在不远处的车,凉声吩咐道:“回院里去。”   *   乔南一在春宵几度尽了大兴之后,懒绵绵地回了家里蹭饭,下车时正碰上之舟的爸爸李新民。   她规规矩矩问好,“李叔叔忙公务呐?”   “是南一啊,”李新民满脸愁容地说,“也能算是公事吧,小沈夫人不见了。”   乔南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叫作不见了?难道她又起歪主意要去国外,老沈命你拦人呢?”   李新民忙解释道,“不不不,就是在北京城里头消失的,不知是谁活腻了,敢爬到沈家头上捋虎须子。”   说着他电话就响了,“叔叔还有事,沈老爷子等着我回话,这可不得了。”   连沈老爷子都过问了那确实了不得。   到底是苏阑命好些,一举怀上了他家孙字辈儿里坐头把交椅的男丁,里里外外都看重她。   乔南一点头,“那您快去忙,我也打听着。”   她回家的时候佣人来给她换鞋,乔夫人正坐在沙发上浏览新闻,问她说,“到家了不进来,你和谁说话呢?”   “李之舟他老子,说苏阑不见了,”乔南一莫名有些惴惴,“妈,我总觉得这事儿,像和北北有关系。”   昨天她弟弟就有意无意地打听苏阑的行程。   乔南一喝了点儿酒,不想被他缠着,就挑挑拣拣的,把知道的跟他说了。   乔伯虞早起就血压高,请了假在家中休养,刚下楼听见女儿议论,一下子又头晕起来。   他高声喊起来,“你再把话说一遍,沈三儿那个把她恨不能含嘴里的小夫人丢了?还和你弟弟有关!”   乔南一缩在她妈身后点头,“好像......是的,我也不确定。”   她想笑又不好笑,恨不得含在嘴里这个形容,就莫名地很到位。   老乔不愧是搞宣传工作出身的,遣起词句来就是要强过寻常人。   乔伯虞一叠声地吩咐道:“来人,快来人,把那个黑心不知理的下流种子给我绑了来!”   他夫人见状不好,忙起身去劝解,“事情都还没有问清楚,你怎么就知道,一定是我儿子的过失?”   “还问什么清楚!前天我就撞见他鬼鬼祟祟的,不知在干什么!素日里就是你酿坏了他,都到了这个田地还要替他拿话来分解,你是非要纵的他夺宫逼位才不惯不成!”乔伯虞挥开他夫人,益发地上来了气性,“要真是这样也不用劝,直接拿绳子来,你先勒死了他再上吊!免得哪一日你们两个,要带累得我罢职抄府。我兢兢业业守着这份家私,你儿子可倒好,毛还没长齐,就敢打这么沈家人的脸了!”   乔南一看了眼家里的佣人,出言提醒道,“爸,您好歹也是个命官,说话注意点措辞嘛。”   乔伯虞指着她骂道:“给我闭嘴!你做的那些事别以为我不知道,先收拾了你弟弟我再和你算账。”   得嘞,今天全家都在乔老总的攻击范围之内。   没一会儿乔太北就被押回了家,乔伯虞二话没说赏了他一耳光。   他捂着嘴,也不没那么大胆子敢把缘由问个明白,只笑了笑:“爸爸近来气大得很,姐姐都挨上训了,就更不要提我们了,只剩被打的份儿。”   乔伯虞也不和他多废话,“我问你,那沈家老三的媳妇儿,你给她弄到哪儿去了!”   “爸爸怎么就知道是我做的!”乔太北嘴硬道,“没准是被人把她藏起来了。”   哎哟这个傻到家的二世祖。   乔南一在心里头默哀,才开口就着了他爹的道。   乔伯虞叉着腰,黑着一张老脸看向他夫人,他怒极反笑道,“快看看你的好儿子呐,他一脚踏进门就知道人家被藏起来了,如果不是他这王八崽子做的能那么清楚?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是你干的吗儿子?真的是你藏的人?”乔夫人也吓得变了神色,不住摇着乔太北哭着问,“这又远近无冤的,你惹沈家干什么?”   乔伯虞伸手指着他儿子,“你知道那小苏如今在沈家是什么位份吗?她平时春风笑脸,不肯轻易动怒发威的,那是人家的涵养。她要真是生了气在沈老爷子面前撒娇打个滚,连瑾之都要往后捎,你有几条命去招她?晓得云居寺里头这几个月灯火通明是干什么吗?”   “是老爷子命住持给还没出生的孙子祈福。”   乔南一在一边哆哆嗦嗦地出声应了她爸一句。   但还是得来乔伯虞一个白眼。   乔太北忿忿地说,“她害得齐粤和我结婚都没戏了,我还不能出口气!”   乔夫人本也不喜欢这个未来儿媳妇,“那谁让你那好齐粤骂人家二姨娘的!”   “你这名字还是你太爷爷给留下的,他当年在太行山北麓奋勇杀敌、组织全面工作的时候,要承想会养出你这样的不孝子孙,”乔伯虞的怒火总算在提起爷辈时稍稍平息了一些,“换了我是他,倒情愿不立这大功也罢了,免得这一世英烈到了最后,要毁于一旦。”   他话音才落。   门口就响起佣人焦急的声音,她看见来势汹汹的沈筵鞋也不换直接走了进来,“不好意思沈先生......”   沈筵沉着怒气的声音传了进来,“滚开!”   乔伯虞一听就知道不好。   果然他的身影才进到客厅,人都没看清,就一脚将乔太北踹翻在地,“真是长本事了你,动起我的人来了!”   沈筵才到家,史主任的电话就打进来了,说这批信号屏蔽仪是刚到的,只有乔太北问走了一个。   乔伯虞拦了拦他,“老三,是我管教不严,你别和他计较。”   沈筵冷笑了两声道:“乔叔叔这话错了,分明是你儿子要跟我计较才对!这世道真是乱呐,连你们乔家都带头没规矩起来。”   乔夫人心肝肉似的搂住自己儿子不让他再打,哭着问道,“你把人弄哪儿去了,快点说出来吧你就。”   他这一脚用了十二分的力气,踢得极重,乔太北闷疼地捂着胸口颤道:“在、后头机要室。”   沈筵心道不妙,那地方阴冷偏僻又湿气重,气急地指着他,“瘪羔子你我听好了,他们母子若有半点闪失,你知道自己的了局。”   那头苏阑在废弃的仓库里,窗户都已经被钉死了,倒是没有风刮得进来,但这里头实在冷得受不住。   又一丝光都没有,她只是在黑暗里凭感觉摸索到了一个软和些的地方,半蹲半坐的靠着。   既然喊叫无用,不如留些力气等着沈筵找过来,何况她一使劲儿就肚子不舒服。   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往下坠似的。   她也不知自己被关了有多久,只是觉得时间僵住了,怎么都转不动,她冷得牙关都在打颤,靠浑身簌簌抖着来取一些暖。   到后头怎么都不济事,她能感觉额头上的冷汗腻滑滑地溜过颊边,可也没力气抬手去擦。   打小腹传来的痛感越来越强烈,前两三次还当是偶然,后面才绝望地意识到,这大概就是要分娩的先兆症状。   可就这么个地方,黑黑沉沉又阴冷湿寒,连一个能帮她的都没有,难道要生在这儿?   苏阑从来都没有像这一刻这么恐惧过。   她捂着肚子,早已经发不出什么声音来,细微病弱的,“宝宝别怕,爸爸一定会找到我们的,在这个世上,他是最爱妈妈的人,也一样疼你,爸爸很快就能找过来的,你不要怕。”   苏阑一直在心里数着阵痛的次数,当第八次来临时,她死死抓着着墙面的手无声滑落。   她在失去最后一点意识之前,似乎听见了门被踹开的动静。   苏阑虚弱无力地弯了一下唇角。   她就知道,沈筵可能偶尔叫她气闷恼人,但他一定,会兑现对她许的每一个承诺。   比如一辈子都护着她。   “阑阑!你在哪儿?阑阑?”   沈筵焦煎而用力的声音响彻整个仓库。   苏阑满头是汗,早已疼得说不出话来,浑身上下仅存的力气,只能托住肚子。   她使出最后的两分劲儿,吃痛又卖力地将从墙上抠下来的一搀着石子儿的土块砸了出去,沈筵循着声音找了过来。   “是沈夫人!”举着照明灯的警卫叫起来,“部长您看!”   沈筵在瞧见缩成一团躲在墙角,披散着头发冷汗直流的苏阑时,惊疼地将她抱起来,也不管她在此时看来有多狼狈,只不管不顾地拿脸贴着她额头,嘴里喃喃道:“我不好,我不好。”   “大约,二十、分钟阵痛、一次,”苏阑倚在他怀中勉力交代道,“已经第八回 ,快、快去医院。”   沈筵急道:“好好好,去医院。”   妇产医院那头一应的准备都是全的,接了沈筵的电话以后,产科的全部主力都等在了手术室里。   刘院长指挥着护士们,把苏阑从沈筵手中平放到推车上,又一路跑着跟进产科。   他不敢不进来盯着,这位年轻的沈部长把人换给他时,连眼圈都微泛着红,反复说:“你掂量好了,我这一条命就交给你了,可千万仔细。”   沈筵心神不宁地等在手术室外,一见有护士出来他就要问情况。   一会儿问人家,“我看别人生孩子,都哭天抢地的,阑阑怎么没动静?”   护士只好答:“沈夫人的体质不算太好,又脱力昏过去了,您想让她叫也叫不出来,而且刚打了麻醉。”   过一阵子又问,“到底还要多久?”   护士说:“就快了,主刀的是我们产科主任,一般剖腹产,一个小时就可以结束的。”   沈筵靠在走廊上,紧张地不停用拳头捶着墙的时候,猛地听见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   这当是他人生中度过的,最漫长无助的一个小时。   刘院长出来道贺,“沈部长,恭喜了。”   沈筵第一句问的就是,“我太太情况还好吧?”   “母子平安,正在做最后的清理,马上就可以出来了。”   刘院长微微讶异,她见多了像他们这样的门户人家的夫人生孩子,哪怕是嫁了进去,也没什么真情在,丈夫小心陪护着来生产的就已经是凤毛麟角了,更不要提像这样,开口就先问太太。   沈筵长舒了口气,原来世上最让人心定的,是母子平安二字。   他点点头,“辛苦你们。”   “应该的。”   苏阑睡到了傍晚才醒。   她昏眩地卷开眼帘时,看见她此生唯一爱过的男人、她的丈夫沈筵站在婴儿床边,手里捏着一小块纱巾,动作笨拙、姿势难看地在保育员的指导下给宝宝擦嘴角。   落日在凛凛风声里脚步缓慢地沉下去,偶然路过沈筵的背影,像她年幼时没写完就夹进书页的半阙诗,那些没来得及斟酌勾勒出的平仄圆缺,被辜负了的素笺空卷,最终在这一秒的爱意倾泻里得道升天。   沈筵打量着她醒转了过来,坐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这回真叫又吃苦又受罪了。”   苏阑轻声问,“宝宝还好吗?”   沈筵的眼尾都是笑模样,“他好得很呢,这小子一上秤整七斤六两,怪道把你折腾得够够儿的。”   就连他们婚礼那天,老成稳重的沈三儿眉宇间也是一股淡淡的欢喜,全不似今天这样子。   沈老爷子从外头进来,“咱老三笑得挺高兴啊。”   苏阑客气道,“爸爸,连您都来了。”   沈老爷子笑着坐下,“再忙也得来看看我们家的大功臣啊,要不老三心里怪我。”   “您别这么讲,”苏阑并不觉得这有多大功劳,结婚生子本就是必须经历的,“这叫什么功?”   沈筠亦道:“这当然称得上是功劳,要不是你,老三哪里肯结这个婚。”   说着又问沈筵的主意,“乔伯虞吓得捆了儿子,急急送到爸爸那里请罪,依我说是不好饶了他。”   沈老爷子拉着孙子的小手问,“小苏怎么个意见?毕竟受难的是她。”   苏阑早已想?婲好了,“我说既然一切都平安,不如就算了,要跟他爸爸一样,喊打喊杀的,没得折了孩子的福份。”   老爷子赞许地点头,“小苏宅心仁厚啊。”   沈筵却不苟同她这观点,心里头早就拿定了主意,“好了你还很虚弱,别说话了,躺着多歇会儿吧。”   苏阑就这么一直歇到了孩子满百天,才被允准见些访客,外头的事她没过问,可听沈瑾之告诉她,沈筵最后到底不肯轻饶过了乔太北。   一顿板子抽得他断了三根肋骨,乔公子至今都还在医院做复健。   正月十五那天一家子在沈老爷子那里吃团圆饭。   席间突然说到沈筵调动的事,他怕苏阑闹心,一直就不肯谈,哪知被沈篱大喇喇提起来。   沈筵忙给她使眼色,示意他大姐闭上嘴。   “你蝎蝎螫螫的干嘛呢?”苏阑有些好笑地看他,“早八百年前就知道了。”   沈筠插了句实在话,“去广东也好,这一趟三五年,再调京里来,便可显身扬名了,回来要升的。”   苏阑没有再说话,她并不在乎这个。   沈筵吃不准她的心思,也不好开口强行要苏阑跟着去,他都在心里打算好了,苏阑要实在不愿的话,大不了他北京广州两头跑便是,左不过费几张机票钱。   沈筵到广州的第二个周五。   周末要应付上头的检查,他自个儿坐在办公室里懊恼着回不去北京,正烦得要点一根烟抽。   史主任来敲门说,“书记您看谁来了?”   苏阑蛾眉颦兮地出现在门口,冲他歪头一笑,“咦,让我看看是谁又要点烟了?”   沈筵忙扔了出去,“当着夫人的面,我还没那么大胆。”   史主任关上门识趣地退了出去。   沈筵就姿态温雅地斜倚在办公桌上,朝她伸出手,“阑阑,过来。”   “我来了就不走了,”苏阑小步走上前搂住了他的脖子,“你不害怕吧三哥?”   “我怕什么?”沈筵极爱溺地搂紧了她贴在自己身上,“你倒说说。”   “这半个月难保干净,谁知道你有没有养人?还不快销毁罪证去。”   她退开了些,一双秋泓似的眸子望进他漆黑的眼底,笑着冤枉他。   沈筵受不住她这样的目光,他错开头来,迷迷怔怔地吻着她的小脸,“干不干净的,一会儿你就知道了,公粮都给你存着呢。”   “这是办公室!你注意影响。”   苏阑摁住了他要作乱的手,却被沈筵大力反剪到背后。   沈筵扯落她的罩衫,“是纪委也忍不了了。”   苏阑到广州工作的第二年,沈老爷子才舍得把一岁的琢之送了过来,他们一家三口这便团了圆。   她那天早早下班,回了她和沈筵住的第二院领导宿舍,才出车门,就看见沈筵抱着儿子出了自家院门,像是准备去迎她。   苏阑快步走上去,叫了一句,“老公,我回来了。”   (全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