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非正常海域》 作者:凉蝉 文案: 危机办精神调剂科正式成立那天,科员谢子京决定使出浑身解数,热烈追求疑似失忆的前男友秦戈。 科长秦戈也决定使出浑身解数,先把谢子京脑子里超载的黄色废料洗洗干净。 ********* 来拥抱着我/形成漩涡 扭曲那万有引力/倒海翻波 ——《漩涡》 ********* 1.异闻+悬疑,单元剧+主线剧情,架空背景,以各类“特殊人类”为主要角色的故事; 2.口花花哨兵攻x心烦烦向导受; 3.“哨兵”“向导”指文中设定的某一种特殊人类,并非现在意义上的哨兵及向导;二者都拥有一个动物形态的精神体。 4.本文会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涉及部分心理学和精神病学内容);在故事发生的这个世界里,所有的概念都是真实存在的; 5.故事与真实海域没有任何关系,此处“海域”指哨兵和向导脑内的精神世界。 内容标签:强强 现代架空 悬疑推理 异闻传说 主角:这个哨兵,那个向导 ┃ 配角:普通人类,特殊人类 ┃ 其它: 档案一 血与酒 第1章 血与酒01 —血与酒·楔子— 因为缺乏绿意,二六七军区综合医院在冬天里尤为死气沉沉。 下午五点二十分,临近下班,院内人并不多。 院史展览馆的门忽然砰地一响,被人急急从内侧推开。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跑出来,差点撞到正在馆门扫地的清洁工。 “彭医生?”清洁工喊了一声,但没得到回应。 初春的风还很冷,纵使没有雪,寒意也一直往人骨头里钻。 医生冲进了门诊楼的安全通道,一路往上跑,最后推开了八楼副院长办公室的门。 副院长正在见客。满屋子的茶香忽然被搅乱,他和来访者的笑意都凝在脸上,诧异地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明天不是有重要手术吗?”副院长脸色一沉,“你现在怎么回事!” 谁都看出医生的情况很不对劲:他满脸是汗,苍白的嘴唇不停颤抖,一双圆睁的眼睛里尽是惊悸,眼珠子在副院长和客人脸上来回看。 “……彭湖,怎么了?”副院长脸色一变,“下午那几台手术有差错?” “不……不是……”医生忽然捂着腹部,“哇”地一声开始跪地呕吐。 他连眼泪都流了出来,吐完了之后,一边咳嗽一边哭。 “6号……6号手术室……都是血……”他的声音含糊不清,不知是惧怕还是不适,身体抖个不停,“墙上和地上,全都是血……” 副院长惊得一下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很多血、很多人……”医生抬头看着副院长,不断重复着六个字。 等别的医生护士过来把彭湖带走,副院长背上已经冒出了冷汗,他尴尬地看向自己的客人,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彭医生明天还能不能做手术?”一直端坐在沙发上的客人始终沉静,没有露出半分不悦或焦躁,只是语速缓慢,一字字都像是砸在副院长心上的硬石头,“我们只允许他主刀,其余任何人都不行。” 点头哈腰把客人送走之后,副院长独自一人在医院门口徘徊,眉头皱得松不开。 他实际上被彭湖的话弄糊涂了。 因为这个医院里,并没有6号手术室。 —血与酒— 危机办院子里的山茱萸总是三月下旬的时候开始打苞。 这几十棵树是危机办的名花,开放的时候仿佛连绵的一条金色河流,传说合影会带来财运,因此很讨单位里贫穷的打工族喜欢。 秦戈的工位旁边就是窗户,窗外正是一排山茱萸。 但此时秦戈无心欣赏。他办公桌上的纸张和文具全都乱七八糟,墨水瓶打翻了,几块陌生的石头浸在快过期的英雄牌墨水里。 秦戈想把纸拈起来,但墨水成了浆糊,把纸死死粘在桌面上。 他只好一张张撕。 【抗议不公正的婚姻制度!】 秦戈面无表情,将第一张纸扔进废纸篓。 【我们要结婚!】 第二张撕得七零八落,也丢了进去。 【恋爱和婚姻是基本人权!】 秦戈艰难地、一点点地把纸从桌上剥下。 从一旁走过的白小园同情地看他:“都是地底人*弄的?” “嗯。”秦戈应她。 “你得罪他们了?”白小园看看看纸上文字,“他们的结婚申请?” “嗯。”秦戈又应。 “地底人是不是最不讲理的特殊人类?”白小园又说,“我看八卦公众号里是这样讲的。” 这回秦戈没应她。 . 在普通人和特殊人类共存的世界里,需要维持秩序的管理者。 危机办就是这样的角色。它的全称是应急事件与危机处理办公室,管理和特殊人类有关的一切事务,是个十分重要的部门。 但因为办公地点是一处旧院子,周围密布着商业区、居民区和各种小吃街,资金短缺加上管理不善,光是今年就发生了几起地底人或者半丧尸化人类*上门捣乱的事件。 此时在办事大厅中央正敞着一个巨大空洞,地底人就是从这里打洞钻进办事大厅的,一晚上弄得乱七八糟。 危机办主任高天月和保卫科科长正在吵架。 保卫科科长的声音不如高天月高亢,干脆跳上了椅子,大手一挥:“早告诉你危机办地下不对劲,你要是去年就把填补空洞的资金拨下来,现在也不至于这样!高天月,你是不是把钱都吃了,中饱私囊!” 高天月额角青筋暴起:“放你的大臭屁!” 秦戈这个角落十分安静,“婚姻咨询/伴侣申请”八个红字在他头顶的电子面板上滚动。 “我没见过真的地底人。”白小园说,“地底人都很固执吧?” “嗯。”秦戈开始用纸巾擦桌子。 白小园等了片刻,不见秦戈往下说,又问:“你手在抖?被地底人气的?” “不。”秦戈抬头瞥她一眼,薄唇蹦出四个字,“被你烦的。” 白小园尬笑一声,拿着扫帚跑了。 . 秦戈的眼睛很特别,眼珠子是深棕色的,瞳仁倒是老老实实的黑色,不言不语看人的时候有种冷彻彻的通透,虽然没脾气,但总是一副不好相处的模样。 熟悉了就知道,他人很闷,没什么朋友,没什么爱好,一天到晚都扑在危机办档案室的故纸堆里。 与其说不好相处,倒不如说很多人都不晓得怎么跟他相处。 秦戈整理好桌面之后,发现保卫科科长已经在门外贴上了暂停办事一天的通告。 ……白得一天假期,甚至不用接待任何办事人员! 虽然不容易看出来,但秦戈的心情极好,他甚至美滋滋地看着窗外满树花苞的山茱萸笑了半秒钟。 这是他在危机办办事大厅里轮岗的最后一天。明天他就可以回到档案室继续原本的工作了。 对秦戈来说,没有比翻阅特殊人类历史资料更有趣的事情了。 . 在染色体变异或者收到特殊病毒感染后,普通人可能会成为俗称的“特殊人类”:地底人、半丧尸化人类、哨兵、向导、雪人、茶佬、海童、狼人…… 而在所有的特殊人类之中,占比最大的是染色体变异而形成的特殊人类:哨兵和向导。 这是两类具有极强精神力的特殊人类的称呼,他们迥异于普通人甚至是其他特殊人类的最大特点是,他们天生拥有把自己精神世界具象化为某种动物的能力。 他们把这个具象化之后的伙伴称作精神体。 据说一个强大的哨兵或者向导,会深爱自己的精神体并且以它为傲,恨不能时时刻刻展示自己的精神体。 但秦戈绝对不是。 他是一个向导,但非常不喜欢把自己的精神体释放出来。 那个小东西胆子实在太小太小了。秦戈从没见过会被炸油条的呲呲声音吓哭的精神体,他甚至一度以为是自己的脑袋出了问题,才会带出这么个胆子还没有草履虫大的小崽子。 墙上贴着不少大字报,无一例外都是骂秦戈的。他起身撕下,这时看到了告示板上的几份嘉奖名单。 每份名单当头都是同一个名字:谢子京。 秦戈不由得抽了抽嘴角。 不出所料,在“谢子京”名字后面,又是一连串的荣誉:危机办西部地区办事处年度优秀哨兵,先进个人,个人二等功两次,集体三等功四次,等等等等。 这位西部第一梯队的哨兵谢子京,在最近两三年的表彰通报里频频出现,十分引人注目。据说他进入危机办的第一天就驻扎在雪山底下,一去就是好几年。 秦戈对这个哨兵很好奇,但即便在档案室里,他也没法找到谢子京的照片。 第一梯队的哨兵和向导往往都执行最危险、最机密的任务,没有照片很正常。秦戈的好奇心就跟他的任何情绪波动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 撕完了大字报,秦戈看到扫完地的白小园拎着扫帚朝自己奔来。 “高主任找你。”她说,“现在立刻去他办公室。” 秦戈心中一惊,眼皮开始乱跳。 . 高天月是危机办的主任,圆头大耳,平时总是笑眯眯的,唯有在与保卫科科长的较量中,总是压抑不住自己隐藏颇深的脾气。 据说是因为保卫科科长曾经是高天月的情敌,高天月和妻子结婚三十余年,至今还耿耿于怀。 但危机办里的人都知道,这是个连眼镜腿儿都透着精明的人物。 秦戈进了办公室,抬头便见到高天月一脸慈悲。 “秦戈啊,地底人那件事你不要放在心上。”高天月说。 秦戈点点头:“我没放在心上。” 高天月:“他们还在外墙上刷了一些骂你的话。” 秦戈忽然好奇:“骂我什么?” 高天月笑道;“都不是什么好话,别想了。” 秦戈心想,既然不是好话,你又何必提起?他没了兴致:“算了,没关系,洗了就行。” 地底人在被岩化病毒感染之后自己也会成为病毒携带体,因而他们是禁止与任何普通人类通婚的。秦戈在婚姻登记和伴侣申请的岗位上轮岗一个月,拒绝了许多次地底人的要求,心里清楚自己肯定会被人怨恨上。 “我是绝对信任你的,这次的事情不是你的责任。不过以后在工作上啊,还是圆融一些,不能太硬了,人民群众都是耳根子软的嘛。你好好讲话,他们会听的。”高天月把一杯茶推到他面前,话锋一转,“秦戈,你能力强,人又稳重,危机办同年纪的人里,像你这样的人才不多。” 茶汤金黄澄澈,茶水和杯壁之间有一环金圈。 秦戈心中一沉:糟了。 这是高天月一年都舍不得喝上一次的极品金骏眉。 秦戈的眼皮仿佛加装了弹簧,疯狂蹦迪。 “组织对有才华的年轻人,从来都是最重视的。人才嘛,就要在最合适的位置上发挥作用,不能浪费青春和年华。”高天月摸了摸脑袋,把左侧的头发巧妙拨到右侧,遮盖光亮的地中海部分。 秦戈一声不吭地听了十几分钟,高天月才把真正目的说出来。 “精神调剂科?”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我们单位有这个科室吗?” “以前没有,下个月开始就有了嘛。”高天月起身回到办公桌,在一堆文件里翻来翻去,“想来想去,也只有你合适了。危机办里的向导虽然多,但是像你那种特殊能力的,一个都没有。” 从档案室的一个普通科员,升任为精神调剂科的科长,秦戈忍不住压了压自己的眼睛:他的眼皮蹦得太欢腾,令他脑壳痛。 “这科室是做什么的?” 高天月拿着一份文件坐回他面前,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解决‘海域’里的问题。”高天月说,“现在虽然没战争,但是说不清楚的事情越来越多。就不谈十几年前的警铃协会了,现在仍然有不少反哨兵向导组织在活动。危机办是应急部门,所以我们的哨兵和向导绝对不能出问题,所有人的‘海域’都必须是清洁的,干净的。” 秦戈:“这就是当时你一定要我的原因?” “是啊。”高天月笑眯眯地说,“你这种资质的精神调剂师太珍贵了,我怎么可能让给别人。平时危机办也没有让你发挥才能的地方,现在好了嘛,这是个好机会,上面的人都很关注的。” 秦戈接过文件,惊讶地发现这并不是一份任命书,而是一份自述。 在自述的右上角,是血一样鲜艳的“绝密”二字。 这是一个医生的自述。他描述了自己最近一个月出现的幻觉和幻听症状,并反复强调:手术室墙上都是血,而且还有不少人钻进钻出,他怕得睡不着,一拿起手术刀就条件反射地开始呕吐。 秦戈放下报告,平素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苦恼的神情。 “这跟‘海域’有什么关系?”他低声说,“这是精神病吧。” --------- 地底人:特殊人类之一,指被5k2p型岩化病毒感染后,躯体出现各种岩化症状的人类,有先天遗传和后天感染两种途径。岩化后躯体变僵硬、易破碎,且易受外界细菌、风雨等影响,生活区域急剧缩小。人类城市会专门分辟出地底人聚居点,相关的机构及医疗场所也有特定的地底人事务处理区域,多分布于地下。 半丧尸化人类:特殊人类之一,指被丧尸病毒感染后,躯体出现各种丧尸化症状的人类。半丧尸化症状只可通过药物手段延缓,不能治愈;病毒一旦侵入大脑,半丧尸化人类则成为完全型丧尸。因此半丧尸化人类需定期检查血液中的病毒浓度,一旦超标立刻被控制。在争取婚姻权和家庭权的战场上,半丧尸化人类与地底人是天然同盟,但两个种族之间同时也存在严重歧视,主要表现在均不认可对方的审美与外形上:“石头怪”是半丧尸化人类对地底人的蔑称,“腐尸”是地底人对半丧尸化人类的蔑称。 (部分资料来源:《内部歧视与外部歧视共同作用下的全新伙伴观》,《大众心理研究》1996年第5期,陈可)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有*号的部分都是文内相关概念,为保持故事完整性,会在章节最后进行注释说明 第2章 血与酒02 和哨兵、向导相关的研究课题非常多,“海域”就是其中极其重要的一个。 正式提出用“海域”来指代哨兵、向导的精神领域的人是德国的精神病学教授路易斯·杨。19世纪末期,路易斯发表了名为《海域研究学》的专著,当时德国的精神病学在整个世界范围都占据优势,因此“海域”这个命名规范便就此固定了下来。 哨兵和向导本身拥有极强的精神力,“海域稳定”也就成为了海域学研究中非常重要的部分。负责疏导“海域”问题的精神调剂师应运而生。 秦戈说:“高主任,我做不了。精神病就去找精神科医生,我是精神调剂师,只能做疏导和调节,没办法治病。” “这可不是精神病。”高天月轻咳一声,示意秦戈翻开报告的最后一页。 最后一页附着几份量表测试结果。结果显示,这个医生没有任何可以观测到的精神异常。 秦戈:“……” 高天月:“要是精神病就好办了。问题就在于,他的精神完全是正常的。” 秦戈实在压抑不住好奇,又把那两张纸拿了起来。 精神状态没有异常,但是却声称自己看到了幻觉。这位二六七军区综合医院的彭湖医生是一个向导,他凭着丰富的临床经验,判断自己的“海域”出现了问题。 高天月有滋有味地喝茶,看着秦戈一边皱眉,一边认真看报告。 片刻后秦戈放下手里的纸张,还是决定推托:“我没接触过这样的个案,我做不来。” 高天月挥挥手,像是要把秦戈的反对挥走。 “二六七医院是什么地方,我们都知道。医院的医生出了问题,这确实是危机办该解决的事情。你是不是危机办的人?你是不是危机办唯一的精神调剂师?” 秦戈:“……” 高天月:“虽然精神调剂科还没正式成立,但你,我是一直很看好的。不仅是我,上面的人也希望这事情能够尽快解决。小秦,你行的吧?” “……我还能回档案室吗?”秦戈问。 高天月没有正面回答:“秦戈啊,我认识你很多年,知道你这个人性格文静,事情全都藏在心里。现在就是一个机会,让你走出去的机会。年轻人,是吧,外面有广阔天地!你在档案室工作,是屈才了。” 谈话的节奏始终被高天月牢牢掌握,秦戈终于噤声。他知道自己没资格反对。 “好吧。”秦戈收起了彭湖的自述,“我先联系朋友,去二六七医院了解情况。” 他起身之后才想起,自己似乎是个光杆司令。 “当然有科员,好几个呢,都特别得力。”高天月立刻说。 秦戈想了想:“不要白小园。” 高天月一口茶喝了一半,脸上的笑容神秘莫测:“你对白小园有什么意见吗?要积极团结同事嘛。我看小白就蛮好的,人又机灵又利落。” 秦戈扶额片刻,补充道:“行吧。那我不要唐错。” 高天月的笑容更加和煦了:“小唐和你也有矛盾?秦戈,你要反省一下自己了。唐错这个人没脾气,好说话,干活认真,你们之间有什么问题,坦诚沟通就好了嘛。” 秦戈无言以对:“还有谁?高主任你一次性说完吧。” “还有一个从别的办事处调过来的哨兵,很出色。”高天月晃着脑袋,“今天下午就来报到,到时候我介绍你俩认识。” 秦戈估计这位哨兵跟白小园唐错都是一路货色,干巴巴笑了两声,心里的期待比草履虫还小。 . 秦戈对白小园没什么意见,就是觉得她烦。一天二十四小时,除去睡觉的八小时,他怀疑白小园有十五个钟头都在说话。 秦戈自己每天都有十万八千件烦心事,再搭上一个白小园,他害怕。 他跟唐错也没矛盾。唐错确实好说话又认真,唯一的问题是,他脑回路跟别人很不一样,什么都做不好。在危机办各个科室辗转两年后进了秦戈所在的档案室,唐错才算是找准自己的定位,安安心心当起了书呆子。 秦戈每天都在尽力扮演一个脑回路正常的成年人,他可不乐意再捎带上一个唐错。 钥匙旋转,打开了电动车的锁头。他暂时把白唐二人的事情放在一旁,飞快地在脑子里把自己和高天月的谈话捋了一遍。 自己肯定是被高天月坑了。 这个什么精神调剂科,应该是顺应上头要求设置的一个闲置科室,所以高天月往这个科室里塞了几个不好用的人,顺便让不好管的自己管管他们。 虽然考了精神调剂师的执业资格证,但秦戈从来没正儿八经地运用过。 精神调剂师的考核难度极高,全国登记在册的也不过是五个人,秦戈就是其一。 他是危机办目前唯一一位,可以在他人“海域”中进行浮潜、深潜、巡弋甚至拷问的向导。* 只是危机办里的哨兵基本都有向导作搭档,向导本身也可以自我疏导,除了每年在新员工到来的时候按照程序要求潜入他们的“海域”进行巡弋之外,秦戈暂时还没机会发挥重要作用。 巡弋“海域”不是一件让人愉快的事情。秦戈总觉得,潜入他人“海域”中窥视秘密和情绪的自己,是在粗暴地冒犯别人。 对高天月这样的安排,他实际上有些难过,还有些愤怒。但这些都没有表露在脸上。 最遗憾的是,档案室里的东西他还没能彻底看完。 骑着电动车离开危机办时,秦戈瞥见个穿黑色皮衣的高个子男人正靠在传达室的窗边,跟传达室大爷讨烟抽。秦戈只看得到他侧脸,鼻梁又挺又直。 一头大狮子趴在传达室门边,张开血盆大口打呵欠。 “小秦,出去呀?”大爷忙里偷闲喊了一句。“去办事。”秦戈说。 电动车在减速带上颠簸,陌生的男人转头瞧了他两眼,秦戈没看见。 . 二六七军区综合医院是一所专门为特殊人类服务的医院,占地面积中等,区域划分清晰,在地下还有供地底人使用的医疗区。 医院很严格,无论是谁,来访都必须刷身份证。当系统显示来访者是特殊人类时,则要接受另外的检查,比如哨兵向导得释放自己的精神体进行查验。 秦戈在门口耽误了几分钟,进入医院时发现言泓已经在门诊楼等待自己。 言泓是秦戈的大学同学,现在在二六七医院里干行政工作,每天的朋友圈配图不是“努力加班鸭”,就是“食堂开门了,冲鸭”。 他亲热地搭上秦戈肩膀:“今晚来个约会吗?请你吃饭。” 秦戈:“吃什么?食堂?” 言泓:“我们食堂闻名院内外,出了院的病人和家属都忍不住常常回来,就为了那一口每日套餐。” “我了解情况之后还要回一趟单位。”秦戈甩开他的手,不想听他胡扯,“长话短说,彭湖医生到底是你院什么人物?” “二六七胸外科最好的医生。”言泓把手立在胸前,做了一个剖开的动作,“等着上他手术台的病人都排着队呢,前两天那什么上市公司的老总不是急病吗,他的主治医生就是彭湖。现在彭湖急,医院急,病人也急。他那问题一天不解决,他一天就拿不了手术刀。” 秦戈明白了:之所以让自己在精神调剂科成立之前就开始做事,是因为等着彭湖的病人通过种种手段,给危机办压力了。 “官僚主义。”秦戈说。 “对,官僚主义。”言泓又亲亲热热搭上他肩膀,“现在就带你参观官僚主义的手术室。” 言泓没把他往门诊楼或者住院楼带,而是直接走向了医技楼后的另一座三层小楼。 小楼看上去陈旧,但保存得十分完好,里面已经改造成院史展览馆,有三三两两的病人拄着拐杖在吹空调聊天。 “彭医生今天不在,你先去手术室看看吧。”言泓说,“你们科室现在也没正式成立,只能让我这种小角色接待秦科长你了。” 秦戈很惊讶:“手术室在这里?” “那手术室早废弃了。”言泓一边往楼上走一边说,“以前医院小,这里就是住院楼,每层有前后两个手术室。大概三十多年前吧,政府拨款起了新楼,这里就给肿瘤科的住,前几年才修成院史展览馆。” 两人走上了三楼,走廊右侧是窗户和阳台,左侧有几个门窗紧闭的房间,从没拉紧的窗户里能看到里头的会议桌。 “三楼都是会议室,平时没人来。”言泓抬手指着前方,“前面就是彭湖说的6号手术室。我们医院现在已经不用数字编号了,大的手术室都在住院楼里,按楼层的科室命名,比如妇产科手术室一二三,外科手术室一二三。所以当时他说6号手术室不对劲,副院长都吓坏了,咱们这儿可没有什么6号手术室。” 随着他手腕扬起,一只长着粉色尖喙的小鸟从他手上扑打翅膀,飞了起来。 “嚯,肥雀。”秦戈跟那只鸟儿打招呼,“好久不见。” “它叫响蜜鴷!”言泓愤怒纠正,“你他妈故意的吧?都说了三万遍了,能不能记清楚!” 响蜜鴷只比麻雀稍大一点儿,它认出秦戈,张嘴冲他亲昵地叫了两声。言泓朝它挥挥手,把它赶向前方。 响蜜鴷扇动翅膀飞到走廊尽头,钻进了紧闭的门。 片刻后,小鸟飞了回来,落在言泓的手上,亲亲热热叫了两声,化作一团轻雾,没入了言泓的手掌。 “好的,我鸟说没事。走吧。”言泓推了秦戈一把。 秦戈哭笑不得。言泓胆小,但他没想到居然胆小成这样。 “没问题。”他安慰言泓,“在楼下我就探过了,这里没有异常的精神体波动。” 言泓又是钦佩,又是恼怒:“那你不告诉我!” 秦戈看着他:“等等……你用精神体来查探,是因为这个手术室有古怪?” 他有些意外:出了问题的明明是彭湖医生,他所看到的景象根本不可能在现实中出现。为什么言泓要带他来看手术室,还显得这样谨慎? “看了报告的人都觉得问题出在彭医生身上。”言泓掏出钥匙,“其实古怪的是这个手术室。” 钥匙插入了锁孔。 “我信唯物主义世界观,我是马克思的粉丝,但是这事情太怪了。”言泓压低了声音, “彭医生那份自述报告是我整理的,有些内容,医院不让他往上写。” “什么内容?”秦戈被他的神秘兮兮感染,也低声问。 “彭医生说,墙上都是血,从天花板往下流,手术室地上全都积满了。”言泓犹豫片刻,声音更小了,“而且他还看到手术室里有病人,有医生,穿的都是几十年前的制服,正在动手术。” . 把言泓送回门诊楼之后,秦戈在院史展览馆前的长凳上坐下。 长凳只有一条,被四五棵开始抽条的垂柳环绕。他抬头望向三楼,发现从这个角度看不到6号手术室。 身旁小路上,一个男孩抱着父亲的腿哇哇大哭,一头小小的牧羊犬趴在他脚边,神情怯畏。 秦戈这时候才发现,这儿到处都是小孩和他们小小的精神体。今天估计是给幼年哨兵和向导检测精神体形态的日子,有的孩子很容易就跟自己的精神体玩在一起,有的孩子却还在惧怕这位陌生的、但却永远不会与自己分离的伙伴。 他环顾四周,看到靠近门诊楼的草坪上躺了只懒洋洋打呵欠的大狮子。 狮子周围没有敢靠近它的精神体。 在一片嘈杂的笑声和哭声里,大狮子的呵欠仿佛是逐格动画。 秦戈盯着狮子呆看,脑子里转得飞快。 今天彭医生不在,可以说毫无收获--但言泓特意带他去看了手术室,还跟他描述了彭湖医生幻觉中更详细的部分。 那间手术室已经堆满了杂物,用过的横幅和坏了的椅子堆得很高,地面积满了灰尘,只有一些凌乱的脚印。言泓把窗推开一条缝,春季还不甚炽烈的阳光从缝隙里照进来,房间里的灰尘在光柱里旋转飞舞。 没有手术台,更没有彭湖所看到的血和医护人员。 彭湖说手术室的天花板淌血,顺着墙壁流下来。而墙上还有人钻进钻出,数量很多。 但秦戈在手术室里,什么都感觉不到。 那就是一间普通的杂物房。 言泓一直跟他强调,彭湖医生的描述里有很多具体细节,多到所有听过的人都会认为不是幻觉,而是真实在他眼前出现的场景——毕竟彭医生不可能见过几十年前的旧手术室,他那时候还没有到医院来。 不是幻觉,那是什么? 秦戈站起来,他现在必须要回到危机办查资料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件事情稀奇古怪,令他眼皮又隐隐耸动,做起了蹦迪之前的热身运动。 他抄近路走向车棚,经过大狮子身边时发现它在看自己。 即便在危机办里也很少见到以狮子作为精神体的哨兵。秦戈不由得多瞅了两眼,忽然认出,这就是刚刚在危机办传达室见到的那只呵欠巨兽。 看来那位讨烟的哨兵在自己之后来到了医院。 出于说不清楚的兴趣,他抬手对着那只狮子挥了一下。 从医院回危机办的路上,秦戈会在等绿灯的间隙想起狮子的主人,想起他高挺漂亮的鼻子,和长得还不错的侧脸。 ------- 浮潜:潜水活动术语,在海域研究学中特指浅层意识探索。 深潜:潜水活动术语,在海域研究学中特指深层意识探索。 巡弋:潜水活动术语,在海域研究学中特指调剂师巡回漫游整片或部分海域,寻找异常。 拷问:在海域研究学中特指调剂师强行入侵海域进行非许可探索。 作者有话要说:  响蜜鴷(lie,四声):英文名honeyguide,一种喜欢吃蜂蜜的鸟类,人类常用它来寻找蜂巢。 第3章 血与酒03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秦戈才找到精神调剂科的办公室。 这间20平左右的小房间藏在危机办办公楼的侧门走道里,原本是存放清洁工具的房间。秦戈从问高天月“办公室在哪儿”开始就一直烦着,走到办公室门口,他的烦躁已经突破了阈值。 很小,很破,很简陋。墙上一扇小窗,蒙了结结实实的灰尘。屋里四张桌子,干净坦荡,连支笔都没有。 白小园和唐错各搬一张凳子,正坐在办公室中间的空处嗑瓜子。俩人已经把办公室整理好了,这倒有点儿出乎秦戈意料。 只是他习惯了档案室里堆叠得几乎要把人淹没的资料文件,乍一看自己这空荡荡的领地,顿时很不适应。 眼前所见再一次印证了秦戈的想法:自己确实是被高天月坑了。 “秦科。”白小园看到秦戈走进来迅速起身,“请检阅我们的劳动成果!” 唐错手忙脚乱地把膝盖上用来接瓜子壳的报纸收起来。没收拢好的瓜子壳掉在地上,一只大耳朵的巴基斯坦沙猫迅速甩动尾巴,把壳往一旁扫去。 秦戈一声不吭,接着看到唐错脚下的一只熊猫一屁股坐在瓜子壳上,掩盖了罪证。 一只猫,一只熊猫……真是配合无间。秦戈想到自己将要和白唐二人共事,心中挂起了十号风球,一片凄风苦雨。 他左右看看后问:“还有一个哨兵呢?” “没见,这里只有我和唐错。”白小园说。 秦戈看了缠着白小园脚踝的那只沙猫一眼:“肉食动物,你是哨兵。” 又看了唐错身边奋力挪动屁股的熊猫一眼:“熊猫是杂食动物,唐错你是向导还是哨兵?” 唐错白皙的脸皮因为紧张和窘迫而有些红,他不断地把滑到鼻梁上的眼镜往上推:“向、向导。” 秦戈想起高天月的叮咛,决定把办公室的气氛弄得轻松活泼一些。比如聊聊唐错的熊猫?毕竟熊猫精神体是非常稀少的;又比如试着参与到他们的话题中? “不用叫我秦科,跟平时一样,互相喊名字就可以。你俩刚刚在聊什么?”他走到靠窗的办公桌前放下背包,问唐错。 “聊小园的男朋友。”唐错仍旧紧张,“还有我的男朋友。” 白小园抱着怀中小猫起身:“网恋不算。” 唐错:“不、不是网恋。我们互相看过照片的。” 白小园:“不可靠啊唐错。我是过来人,我懂的。情人节他都不肯来看你,这算什么恋爱呀。” 唐错又推了推眼镜:“他忙得很。我也没去看他。” 白小园:“可你们已经一周没联系了。超过三天不说话的网恋就是失恋。” 唐错像是遭受了巨大的打击,一张脸变得煞白,连那只熊猫也啪地消失,缩回了他的身体里。 秦戈心想,我努力过了,高主任。 但他对这类毫无营养的恋爱话题实在没有丝毫兴趣:“……算了,你们下班吧。明天早上先开会,我安排你们做事。” 白小园和唐错离开后,办公室显得愈发冷清。 秦戈拿出笔记本和彭湖的自述,开始写下自己获取的信息和想法。门外走道上有一排窗户,夕阳的光辉照进来,地面反射着刺目的金色。 写了一半,地面的金色忽然被挡住了了。 秦戈抬起头,看见有个人站在门外,穿着他见过一次的黑色皮衣,正正挡住了阳光。 那人很高,黑发就像随手抓了几下似的,造型在乱糟糟和自由随意之间摇摆。他下巴上有一层青色胡茬,看它们的分布方式,应该只是单纯的想剃好但没做到。秦戈第一眼就觉得这个人令自己感觉不舒服,尤其他眯眼睛看自己的时候,眼角弯弯,带着点儿不清不楚的戏谑。 但鼻子确实高挺,长得也确实英俊。 那头狮子不见踪影,应该还没释放出来。 “精神调剂科?”那人眼神晃了一圈,最后落在秦戈身上,“秦戈?” 秦戈想了想,确认自己之前并不认识他。 “你是谁?” 男人两步走进来,拉过一张凳子跨坐在上面,冲秦戈伸出右手:“科长,我是精神调剂科的科员,我叫谢子京。” 秦戈:“……” 他太震惊了,脑内萦回着谢子京的种种荣誉,一时半会儿还回不过神。 谢子京左肘搁在桌上撑着下巴,右手伸到秦戈面前,看着他笑。 “久仰久仰。”秦戈反应过来之后,连讲话都不利索了,连忙紧紧握住谢子京的手,“我、我听过……不是,我看过你的资料,在档案里。你很厉害,很优秀……” 被白小园和唐错的不靠谱引起的郁闷已经烟消云散。 但谢子京还是不说话,光笑。 有白唐二人和谢子京辉煌的记录在前,秦戈觉得面前这位哨兵怎么看怎么好,于是也对他笑:“你有什么话不怕直说,平时也不用叫我秦科,咱们都是同事,是伙伴,叫名字就行。我们是新成立的小科室,工作不多,但是同事都是年轻人,好相处……” 正当秦戈觉得自己唠叨得仿佛高天月附身时,谢子京开口了。 “你不记得我了?” 秦戈:“……虽然有时候可能不靠谱——啊?” 谢子京:“我啊,谢子京。” 秦戈愣了片刻,渐觉窘迫:“我可能记性不太好,不好意思啊……真想不起来了。” 谢子京:“我们谈过恋爱的。” 秦戈:“……” 短短一分钟内,这是他第二次被震惊得说不出话。 “我是你前男友啊。”谢子京的手指在桌上弹了一下,露出大白牙,并且抓紧了秦戈试图抽离他掌握的右手。 秦戈的笑容消失了。 他心如死灰。 又是个不正常的。 . 谢子京来得太迟,高天月和人事科的同事都走了,秦戈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人给他办理入职手续。 据谢子京说,他是今天下午才抵达的,开始先来危机办报到,但人事科告诉他必须交体检报告。等到他从二六七医院拿到体检报告,一来一回,危机办只剩下加班的人了。 “给我介绍介绍这个单位?”谢子京紧紧跟在秦戈身后,“你为什么不高兴?看到我不高兴?你不觉得我现在比以前更有男人味了吗?瞧我这儿,我的小胡子,自己弄的,帅不帅?” 秦戈非常累,非常烦。如果一个人的心烦程度能够用指数来表达,他现在已经爆了100个表。 不需要进行测试和面谈,甚至不需要潜入谢子京的“海域”巡弋,秦戈可以肯定,这人存在非常严重的恋爱幻想。 存在恋爱幻想的哨兵和向导很多,这足以证明他们的“海域”可能不正常。 会出现恋爱幻想的人,大部分是长期生活在闭塞环境中,接触不到足够数量的外界信息,缺乏同伴支撑并且内心有强烈渴望的人。在幼儿时期生成回避型依恋的人中,成年后如果得不到充分的肯定,最容易产生恋爱幻想。 他们会臆想自己拥有一个完美的恋人,并且将所遇到的人毫无理由地套入自己的模板中,认定自己与对方“谈过恋爱”或者“正在谈恋爱”。 这个套路秦戈太熟悉了,当年考精神调剂师的时候,笔试的第一道分析题就是恋爱幻想。 而且那道题他拿了满分。 秦戈之前在档案室里见过谢子京的一些资料。资料显示,他的父母在他上大学之前已经因为事故去世,而考上危机办之后他又去了条件最艰苦、人员最少的西部地区办事处,长期在极端孤清的雪域里活动。 所以他现在一方面觉得谢子京真他妈烦,一方面又觉得谢子京很可怜。 这怜悯里还掺杂着秦戈的愤怒和焦灼。 但精神调剂师的职业道德提醒他,不能轻易打破任何人的恋爱幻想。如果恋爱幻想是哨兵或者向导“海域”中的重点,擅自打破可能会导致他们的“海域”崩溃。 所以对于谢子京的话,秦戈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他转换了目标,开始腹诽高天月。 “所以你打算带我去哪里?”谢子京发现他们已经来到了停车场,“直接去你家?不好吧?我们刚刚重逢,不先说说心里话吗?当然我不是很在意……” “住宿的地方你自己解决吧。”秦戈低头开电动车的锁,“明天早上七点五十之前到办公室。再见。” 谢子京笑了几声:“你害羞什么?” 秦戈不得不为自己辩白:“我没害羞。” 谢子京摸摸自己下巴:“那我去你家坐坐?” 秦戈:“……” 谢子京:“你放心,不是你想的那样。” 秦戈:“……我想了什么?你又想了什么!” 传达室大爷从窗户里探出个圆乎乎的脑袋往这边张望。 秦戈闭上了嘴,心里现在挂着的风球已经跃升至30级——如果真有30级风球的话,他确定那绝对是谢子京的造型。 “好吧。”谢子京笑着说,“不逗你了,我自己解决住宿,拜拜。” 驶过危机办门前那几条减速带的时候,因为车速太快,秦戈的电动车蹦得很高,导致他屁股很疼。 种种怨气,只好都加在高天月身上了。 . 第二天上班,秦戈第一时间奔去找高天月,却被告知高天月出差去了,一周之后才回来。 他郁闷极了,先去档案室逛了一圈平复心情,之后才鼓起勇气穿过侧门,进入属于自己的办公室。 刚进门,迎面就是一股酒气。 白小园和唐错和昨天一样磕着瓜子,办公室里还多了个正啃煎饼果子的谢子京。 但酒气却是三人面前的一个陌生男人散发出来的。 他挥动着手里的红星二锅头,抽了抽鼻子,“嗬”地吼了一声:“我会怕?我要是怕血怕死人,我能当这么久的医生?” 秦戈已经没有力气再为任何人愤怒了。他看着转头瞧向自己的白小园:“这个又是谁?” “医生。”白小园小声说,“他说自己叫彭湖,一大早就在危机办门口喝酒,边喝边哭,死活要见你。” 秦戈:“……见我?为什么?咱们这个小科室这么有名了?” 白小园:“你是危机办唯一一个精神调剂师,彭医生说自己‘海域’有了问题。听说你昨天去医院找他,没找到,他自己跑来了,说让你救救他。” 唐错捏着鼻子说:“可是他看到的就是幻觉啊,这是精神障碍的症状……。” 酒气熏得他白净的脸皮浮现不正常的红。 谁料唐错话音未落,彭湖忽然愤怒起来。他猛地站起,高高举起酒瓶。 谢子京反应极快,立刻抬手于瞬间夺下他手里的酒瓶。“慢慢讲,不激动。”他笑着对彭湖说,“我们说完再喝。” “不是幻觉!我是真的看到了!我绝对不是精神病!”彭湖的脸庞被酒气和愤怒烘得发红,“墙上钻进钻出的那些,都是那么那么小的孩子!” 第4章 血与酒04 看见“孩子”的那天,彭湖一开始并没有靠近院史馆。 当时刚刚完成一台手术的他正在住院楼的休息室里喝水,门诊楼那边忽然来了紧急通知:附近发生一起严重的校车车祸,其中一个重伤者是哨兵,已经送到了二六七医院来。 彭湖赶到急诊手术室时,病人已经因为失血而休克。 那是一个七八岁年纪的小孩,羽绒服胸口完全被血浸透了。 校车与小车相撞后翻到了桥下,他的肋骨折断,戳穿了肺部。 胸外科的医生忙碌了三个多小时,最终还是无力回天。 急诊室外全是记者,几个成年人跪坐在地上嚎哭,彭湖远远走开了,他害怕这样的场景。 即便做了这么多年的医生,他还是见不得这样的哭声,太苦太惨了。那小孩和他的孩子一样大,彭湖离开手术室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联系妻子。妻子正接孩子回家,父子俩讲了几句话,澎湖才稍稍冷静。 他换了衣服,在医院里散了一会儿步,心中抑郁仍旧无法排除,最后坐在院史馆前面的长凳上发呆。 初春很冷,但怎么也等不到雪落下来。彭湖看着头顶光秃秃的树杈子,忽然瞥见院史馆三楼的一扇窗不对劲。 那是院史馆三楼走廊尽头的6号手术室,已经废弃很多年了。手术室里只有一扇窗户,是旧楼改建的时候凿开的。那房间原本要做成器材陈列室,但后来不知为什么空置了,从此成了杂物房。 窗户上没有窗帘,总是雾蒙蒙的一片。 但当时,彭湖却看到窗户上印着一张小孩的脸。 “说是小孩也不对。”彭湖低声说,“那应该是婴儿的脸。太小了。” 他是医生,他一眼就看出这张脸不寻常。 “6号手术室那扇窗不矮,离地至少有一米三的距离。”他又说,“一米三的窗户,婴儿怎么爬上去的?我当时以为那手术室里还有其他人,是这些人把小孩带到那个地方的。太危险了,虽然窗子关着,可那房间特别特别脏。” 此时的彭湖看上去,醉意已经没有那么重了。 谢子京把酒瓶和自己的煎饼馃子放在一边,下意识看了看秦戈。 秦戈没有像白小园和唐错一样听得认真又紧张。他正用一种忖度的目光打量彭湖。 “然后呢?”秦戈问。 彭湖从院史馆的人手里拿到了钥匙,立刻赶到三楼。开门之后他便看到6号手术室里一片猩红的血光:手术台放在正中,病人正在挣扎嚎叫,身着无菌衣的医生和护士围在手术台周围,正在动手术。墙壁上不断流下浓稠血液,无论是天花板、地面还是四面墙,全都红得令人作呕。而就在这红得不正常的墙壁上,一个接一个的婴孩正从墙面钻出来,看向彭湖。 白小园倒吸一口凉气,扶着桌子站起,脸色很不好。 唐错被酒味熏得难受,但这故事却没让他有什么反应。 谢子京又看了秦戈一眼,发现秦戈比唐错还冷静。 “除了这些呢?”他问,“还有什么你觉得比较特别的?我听言泓说,你当时描述的场景特别多细节,如果还记得,最好也跟我们说说。” “他们穿的不是现在的无菌衣。”彭湖十分详细地描述了自己所看到的的内容,甚至包括器械的名称和样式,他最后看着秦戈,“包括那里头的手术器械,也全都是以前才有的。我看到的那些医生护士,还有手术室里发生的事情,至少也有三十年了。” 秦戈盯着他的眼睛。 彭湖的眼里完全没有醉意,他直视秦戈。 “彭医生,你介意我巡弋你的‘海域’吗?”秦戈问,“你已经知道了,我是危机办唯一一个精神调剂师,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忙看看你的‘海域’。” 彭湖显得有些犹豫:“我的‘海域’不正常。” “正不正常,我可以判断。”秦戈平静地说,“你来找我,请你相信我。” . 彭湖的“海域”让秦戈很惊奇:那居然是一条长长的、洁白的走廊。 走廊两侧安装着无障碍扶手,地板上有指示盲人行走的盲道,无数房门分列在墙上,有的门敞开着,有的门紧紧关闭。秦戈回头,看到自己身后也是一条狭长的走廊,一样的无障碍扶手,一样的门,一样的地面与天花板。 周围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秦戈还能听到呼叫铃的声音,从分不清方向的某处传来。 这是一条没有边际的医院走廊。 秦戈推开身边的一扇门走进去。这是心胸外科的诊室,电脑打开着,屏保正在闪动,室内空无一人。 他连续走了几个房间,发现都是一模一样的心胸外科诊室。 哨兵和向导的“海域”最忠实地反映着他们的精神状态与情绪波动。但秦戈没有在彭湖的“海域”里发现任何不妥。他在走廊上缓慢踱步,走廊往前延伸,最终消失在秦戈看不到的远处。 虽然这个“海域”很特别,但秦戈不觉得这是异常的。 他见过真正异常的海域,里面充满了无法用逻辑来解释的东西,而且无一例外地,都对进入“海域”的外来者散发出强烈的敌意。 在进行精神调剂师考核的时候,他参加了连续十一场实操测试,巡弋了十一个不正常的海域。在长达六小时的考核中,秦戈不断被异常海域折磨,甚至不止一次产生自己也即将不正常的可怕想法。 当时的痛苦与恐惧,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心有余悸。 但彭湖的“海域”是正常的。虽然走廊长得不可思议,但秦戈没有感受到丝毫的敌意。这个医院走廊安静而整洁,没有污渍,没有不可理解的结构。 它平静而温柔地迎接着来访的秦戈。秦戈知道,这是因为彭湖本人绝对信任自己。 更有趣的是,他很少在别人的海域里见到这么多与工作相关的内容。 “海域”是哨兵或者向导的精神领域,这里面会有他们热爱或者恐惧的东西。所热爱的东西往往会无限展示出来,秦戈见过被无数炸鸡块包围的“海域”;而恐惧的东西则会被深深闭锁在某处。 恐惧不会从人的生命中消失,但它可以被压制,被困锁,好让它无法对“海域”产生消极影响。 秦戈不知道彭湖恐惧的是什么,它可能关闭在这无数房间的其中一个里。 但他看得很清楚:他看到了彭湖热爱什么。 . 从“海域”中脱离之后,秦戈有短暂的眩晕感。 他闭了闭眼睛,扶着彭湖的肩膀站稳。 彭湖坐在椅子上,他站在彭湖背后,双手放在彭湖的后脑勺上,并且低头,鼻尖靠近彭湖的头顶。 这是秦戈潜入他人“海域”的方式。他会释放自己精神体的力量,与彭湖的精神体进行沟通并获得许可,得到暂时的通行权。 他胆怯的精神体没有显出完整的形状。只有他的双手被轻柔的白色雾气包裹着。 调剂科的其余三个科员都站在一旁,看得聚精会神。 秦戈收回了手。他手上轻雾一般的白色气体消失了。 “秦戈,你的精神体是什么?”谢子京忽然问。 “你能救我吗?”彭湖几乎与谢子京同时开口。 秦戈选择性回答问题。 “不知道。”他对彭湖说,“但我尽力。” 彭湖握住了秦戈的手,先是鞠躬,然后把额头贴在秦戈的手背上,久久不说一句话,渐渐发起抖来。 . “彭湖说让我救他,不是指‘海域’问题。”秦戈对其余三人说,“彭湖的‘海域’绝对正常。” 看着眼前三个显然满是好奇的人,他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说实话,比我还正常,他非常热爱自己的工作。” 白小园先反应过来:“你的‘海域’不正常?” “我的‘海域’也不正常。”谢子京忽然说。 白小园和唐错同时惊叹,齐齐看向谢子京。谢子京对他俩的关切十分受用,不断小幅度点头:“也没什么,成年人,大都不会太正常的。” 秦戈:“……” 我知道!他在心中大吼:我知道你已经不正常!但请你不要教坏我们科的白和唐! 谢子京转头看到秦戈一脸不满,连忙装作正襟危坐:“科长不高兴了,开会开会。” 秦戈完全不懂怎样跟谢子京相处。他压下心中烦躁,决定先处理手头的事情。 彭湖已经离开了危机办,秦戈决定将自己昨天去医院的收获告诉他们。 手术室墙壁会流血、会有婴孩钻出来,以及几十年前的动手术场景会重现眼前,这些都是不可能发生的。 而目击者彭湖的精神没有异常,海域也没有异常。 秦戈认为,彭湖在撒谎。 但这个谎言如此具体,如此详细,如果不是他见过,那就必定是有人详细给他描述过——这不是他的“幻觉”,是他从别人那里得到的讯息。 “之所以这样推论,是因为他还说了另一个谎言。”秦戈说,“我昨天去医院的时候正好在院史馆前面的长凳上坐了一会儿。如果彭湖确实坐在那个位置,那他是绝对看不到6号手术室的,更不可能看到什么窗户上婴儿的脸。” 这回连唐错也觉察到不对劲了:“有问题的是那个手术室……彭湖想让人注意到那个手术室?” 秦戈点点头:“真正看到这些不正常景象的人,也许不是彭湖。” 唐错忽然显得很兴奋,他抓抓自己耳朵,小心地说:“关于那间手术室,其实我知道不少秘密。” 秦戈:“嗯?!” “二六七医院专供特殊人类使用,所以有很多关于二六七医院的都市奇闻,其中院史馆那里就有红衣女人、无头小鬼、鬼节晚上的哭声、一只手的幼小鬼子、每月初四都能听到的小孩哭声、没有脸的姐妹……”唐错一边数手指一边说,脸上因为酒气而形成的红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眼里兴奋的光。 谢子京和白小园听得眼睛都亮了。 秦戈有气无力:“……唐错,不要在无聊的领域渊博。” 唐错悻悻闭嘴。 问题的关键似乎还是在手术室上,秦戈决定和众人一起再去一趟医院。 白小园去申请用车,唐错还在郁闷自己连题目都没能讲完的都市奇闻,秦戈决定先带谢子京去人事科办手续。等电梯时谢子京凑到秦戈身边问他:“你巡弋别人海域都是那个姿势吗?” 秦戈翻看他的体检报告,发现上面有一栏是空着的。谢子京没有在二六七医院作任何心理和精神检测。 他正想问一问这空着的一栏怎么回事,被谢子京莫名打岔,有点茫然:“怎么了?” “你什么时候也帮我巡弋巡弋?”谢子京跟着他走进了电梯,笑着说。 秦戈心里确实有这个念头。高天月还没回来,谢子京至少还要在自己身边呆一周。放着个海域不正常的哨兵在身边,无异于自杀。 尤其这人是对着自己冒出恋爱幻想的。 想到恋爱幻想,他仿佛听到了大学时导师歇斯底里的声音。 “恋爱幻想这个知识点的考点跟普通的臆想完全不一样!必须记住,恋爱幻想的本质,是人对美好关系的向往,是人的潜意识在填补过去某种深刻的遗憾。所以恋爱幻想又叫什么?——对!纳喀索斯幻想,它的本源是自我保护,是自怜自爱,所以我们绝对不能粗暴破坏。无论你是向导,还是当调剂师——秦戈不要看小说了,说的就是你,看黑板——解决问题的前提是,先找出他们产生恋爱幻想的根源。这个根源一般出现在他们的童年和少年时期。” 自我保护,自我修复,然后用虚假的爱情来填满自己的空虚。恋爱幻想细细分析起来,原因令人心酸。它就像在脆弱的沙壳上搭建虚像,往往会让哨兵和向导的“海域”在不自知的时候,缓慢崩溃。 秦戈扭头看了一眼谢子京,发现他穿的居然还是昨天的衣服,甚至头发看起来比昨天又油腻一些,令人生疑。 昨日与心烦气躁同等分量的怜悯,现在悄悄加重,往下沉了沉。 按照一般的程序,应该先建立个案,做几个测试,先把谢子京的情绪和人格类型弄清楚,再跟他认真深入谈一谈……秦戈开始思考怎么让谢子京的“海域”恢复正常。 “那个姿势很暧昧。”谢子京忽然幽幽地说,“我喜欢。” 秦戈:“……” 谢子京不吭声了。他靠在电梯上,笑容神秘,似是在想象着什么令他兴味盎然的事情。 秦戈无来由地感到一阵恶寒。 他又想起了导师上课时猛敲黑板要求他们牢记的一个内容。 ——有恋爱幻想的人,无一例外,“海域”全都黄得不可思议。 第5章 血与酒05 去人事科办手续的时候,科长跟谢子京聊了一会儿,起身拉着秦戈走到一边,满脸苦恼。 “谢子京的手续有问题啊。”他说,“他没有任何调令,这怎么合规矩呢?我昨天就是一个托词,想把时间给拖一拖,想等高天月回来了让他直接处理。” 秦戈也愣了:“但高主任说谢子京是从西部办事处调回来总部,专门给精神调剂科找的帮手。” “你被骗了。”科长拿出体检报告,指着空的那一栏告诉秦戈,“二六七医院不是不给他做,是高天月叮嘱,让他别在医院做任何心理和精神检测。” 秦戈的眼皮又开始发抖了:“为什么?” 科长看着他的眼神特别怜悯。 “你不知道吗?谢子京的‘海域’不正常,他在西部办事处闯祸之后被停职,是高天月亲自过去,把他劝到这儿工作的。高天月惜才,一方面想让他恢复,一方面想找借口把他留在总部。正好精神调剂科在筹备,最合适安插他。一来能先帮危机办工作,二来跟着你,你可以调整谢子京的‘海域’,再方便不过了。” 秦戈:“……” 科长:“他的手续我现在办不了。秦戈,我劝你也小心一点,谢子京以前的工作成绩确实出色,但是他的‘海域’问题能导致停职,这很不寻常。你自己多多注意。” 秦戈:“……所以我现在是必须带着他了?”科长:“高天月的安排,我是没有办法的。” 秦戈拿过体检报告,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科长告知谢子京要等高天月回来,谢子京点点头,走回秦戈身边。 谢子京:“你眼睛怎么了?在抽搐?” 秦戈:“……心很烦,所以眼皮跳。” 回去的路上,见秦戈心情不太好,谢子京识趣地没有主动开口说任何话。 “等高主任回来再说吧。”秦戈告诉他,“高主任出差就一周,你先在我们科呆着。” 谢子京摸摸自己下巴上的胡茬,点点头笑道:“我昨天还误会你很讨厌我,想把我撵到别的地方去。” 秦戈心想不,谢先生,您没有误会。 两人出了电梯,看见唐错和白小园已经在侧门外等着了。 白小园:“车申请到了,现在出发吗?” 走到车边,秦戈才得知唐错没有驾照,谢子京也没有驾照。 “但是我会开车。”谢子京解释道,“我在西部办事处工作时也常常开车,技术非常好。” 他看了看唐错,转头指着自己对秦戈说:“而且我长相比较可靠,看上去就像有驾照的老司机。” 他打算坐上驾驶座,但是被秦戈赶了下来。 最后白小园握住了方向盘。 秦戈坐在后座给言泓打电话。谢子京就在他身边,距离的缩短让秦戈下意识缩了一下。 他现在不能对谢子京的海域展开任何想象。每一种想象都可能让谢子京现在已经足够邋遢的形象,再贴上一个“猥琐”或者“色.情”的标签。 后座气氛凝滞,前面两位倒是聊得兴高采烈。唐错确认自己的网恋无疾而终,白小园问他想不想去酒吧开开眼,认识认识热辣潮男。 唐错对热辣潮男和冷面宅男都没有兴趣。他听着白小园说话,半天叹出一句:“他说我太瘦,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白小园:“我虽然不觉得你瘦,但是去锻炼锻炼身体确实是挺好的。你别看我这样,我每天都泡健身房练器械的。” 谢子京来了兴趣:“你体脂率多少?” 白小园看着后视镜:“你体脂率又是多少?” 谢子京:“不知道,没正经测过,但我体能不错的。” 白小园:“看得出来。” 谢子京:“那咱们科长体脂率多少?”他问完还看了秦戈一眼。 白小园:“我怎么知道。” 她也看了秦戈一眼,怕秦戈会因为这个话题而生气。 秦戈已经忍无可忍:“白小园!看路!谢子京你闭嘴!” 电话那头的言泓耳朵都快被震聋了,拿着手机直发晕。 他和秦戈认识好几年,还是第一次听见他用这种分贝的声音吼人。 . 没有精神调剂科的正式函件,接待他们的还是言泓。 “白小园和谢子京是谁?”把6号手术室钥匙给秦戈的时候他悄悄问。 “话最多的那个和看起来最不正常的那个。”秦戈收下钥匙,“这钥匙我就这样拿着,你放心?” “没关系,我发完一个函就过去找你。”言泓说,“彭湖医生的海域现在还是不能恢复,可是有个病人不能等了。” 他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我们以前的副院长准备做心脏搭桥,等了彭湖一个月,现在所有指征都正常,可以做手术。她家里人等不了了,医院这边也不想再等,所以在联系其他医院的教授。” 秦戈听出了几分异样:“彭湖以后会受影响吧?” “肯定的,很大的影响。”言泓耸耸肩,“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他连医生都当不了。就算解决了,以后也……” 白小园等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全都想起了彭湖说的那句“救我”。 . 秦戈再次进入了6号手术室。 手术室里灰尘十分厚重,唐错捂着鼻子连续打了几个喷嚏。 但无论再看多少次,这也只是一个普通而凌乱的杂物间,没有任何有用的线索。 “……这手术室以前做过什么手术?”谢子京忽然问。 这时唐错捂着鼻子举起了手:“这个手术室以前好像是妇产科的。” 白小园诧异道:“你连这个都知道?” “刚刚上楼的时候,我在二楼的走廊上看到一张照片,说的是6号手术室接生婴儿的事情。”唐错有些紧张,看看谢子京,又看看秦戈,“不过我、我也不敢肯定……” 院史馆一楼是医院现在获得的各种荣誉,二楼则摆放着与医院历史发展相关的物品与照片。 二楼的走廊两侧果真悬挂不少名医的介绍,间或夹着一些明显泛黄的老照片。 唐错说的那张就在二楼上三楼的楼梯旁边,但秦戈他们全都没注意。 “四胞胎……”秦戈一下想起了彭湖的话:从手术室墙上钻出来的,不是成人,而是婴儿。 照片上是四个皱巴巴的婴孩的合影。孩子们全被印着医院名称的小被子裹着,放在一个大铝盘上。 铝盆边缘有一行红色小字,写着“6号手术室专用”。 白小园服气了:“唐错,你什么眼神,太厉害了。” 唐错开心到窘迫:“没有没有,就是顺着看了一眼。而且院史馆的都市传闻,基本都跟婴儿啊女人啊有关系,挺奇怪的。我根据传言流传的时间分析过,这些传闻大都出现在最近的三四十年间,很集中。” 他说完,紧张地看了眼秦戈,声音忽然变得很小,干巴巴笑了一声:“不过都是些无聊的事情,哈哈。” “很有用。”秦戈一反常态,认真回应他,“唐错,做得好。” 唐错顿时兴奋得结巴了:“那、那秦戈,你来看、看这里,这张照片的说明。” 照片的说明很详细,这是八十年代某一年的某一天,二六七医院的妇产科顺利给一个高龄产妇接生了四胞胎。孩子和母亲都活了下来,这是当时的一件大新闻。 “……今天听彭湖描述的时候,有一个地方我觉得很奇怪。”唐错鼓足勇气说,“他给我们描述了手术室里的用具,医生的衣着,还有婴儿的形态,全都说的很详细。但他没有描述病人。” 秦戈想起来了:“他只说病人在……嚎叫。” 四人面面相觑。 现在看来,手术台上的是产妇。 白小园奇道:“产妇的生产过程彭湖肯定一眼就看得出来,他为什么遮遮掩掩,不直接告诉我们?” 谢子京摸了摸下巴:“他一直在遮掩啊。如果‘幻觉’不是他自己的,他明显在为真正看到‘幻觉’的人遮掩。” 四人分散到二楼各处,继续寻找与6号手术室相关的照片。但仔细走了一圈,一无所获。 回到那张照片面前时,言泓也刚好从楼梯走上来。 秦戈问他是否知道这照片的事情,言泓看了那照片半天,忽然一拍脑袋。 “哎呀我这记性!对对对,6号手术室以前确实是妇产科专用的手术室。”他凑近了照片,仔细看了又看,“你跟我们说6号手术室,很多人都是想不起来的,比如我,我那时候还没出生。但是这四胞胎在我们院里很有名。” 那四个孩子如今已经三十多岁,仍旧每年都专门回来拜访当年的恩人。 “恩人就是给她们接生的医生,当时二六七医院妇产科的一把手。” 言泓笑道,“我们院里都说,当医生能被这样记住,一辈子也值了。” 秦戈的眼皮又开始跳了。 “这医生在医院吗?”他问。 “在是在,但是正住在病房里,不见客人。”言泓说,“就刚刚我跟你说的那个退休的副院长,叫蔡明月,等着让彭湖做手术的。” 秦戈眉头一沉:“她是彭湖的病人。” “不止。她还是彭湖的恩人。”言泓说。 . 在来到二六七医院之前,彭湖在另一个普通的综合医院里工作。 由于技术好,彭湖在医院和病人中颇有名气,渐渐招致一些前辈的嫉妒,他特殊人类的身份被抖搂了出去。 原本无论是哨兵或向导都可以从事任何普通人从事的职业。但在有心人的运作下,彭湖受到了严重的排挤。医护人员和病人都写了联名信,请求医院辞退彭湖,同时流言四起,彭湖莫名其妙地惹上了不少麻烦。 得知这件事情之后,当时还是二六七医院副院长的蔡明月去拜访彭湖,并且重金将他聘到二六七来。 因为蔡明月的举荐和保护,围绕着彭湖的流言渐渐消失,他在二六七医院里的工作渐渐步入正轨。 “如果不是蔡明月,彭湖的事业早就中断了。”言泓说,“所以蔡明月入院的半年里,彭湖照顾得非常非常周到。蔡院长有个儿子,可是我们都觉得,彭湖更像她儿子。” 秦戈只觉得之前一直没有想通的部分消失了。 彭湖得知了某些可怕的往事,他的职业道德令他坐立不安,催促他把真相说出来;但这些往事,与他的恩人相关。 所以他说的话半真半假,遮遮掩掩。他一直在矛盾和煎熬,既期待秦戈他们尽快触碰真相,又害怕他们走得太快,令真相提早暴露。 “我们能见一见蔡明月吗?”他问言泓。 “现在?” 秦戈点头:“现在。” 言泓迟疑了:“很难……蔡明月除了心脏的问题之外,她脑袋也糊涂了,整天都说胡话。除了彭湖,她儿子,还有经过她儿子许可的医护人员,其余人全都进不了蔡明月的病房。” 唐错下意识问了一句:“胡话?” “她儿子说都是胡话,但彭湖倒是听得很认真的。他常常在病房里一呆就是一个小时,有时候就光听蔡明月唠叨。”言泓想了想,忽然说,“难道是蔡明月的胡话让彭湖变得不正常了?” 秦戈没有回答,径直问:“如果我们需要蔡明月协助调查呢?” 言泓呆了一瞬,神情一下严肃起来。 “不行。”他认真地说,“秦戈,你的部门现在还没有正式成立,除非危机办发出申请,我们才可以受理调查要求。但是你们无凭无据,我们即便受理了,也一定会拒绝。” . 言泓请他们吃了一顿闻名院内外的医院食堂之后就走了。眼看天色渐渐暗下来,秦戈决定打道回府,再想别的办法接触蔡明月。 趁着白小园去取车,烟瘾犯了的谢子京去买了包辣条,拆开了叼在嘴上,一点点地嚼。 “秦戈,你的精神体到底是什么?”他问。秦戈正询问唐错和院史馆有关的都市奇闻,闻言皱眉,决定不理。 然而在决定不理会之后,他内心深处,不知为何突然窜上来一个古怪的疑问:你跟我谈过恋爱,却不知道我的精神体是什么? ……恋爱幻想真惨。 谢子京还在孜孜不倦地问:“我喜欢毛多的、好摸的动物,你是吗?” 秦戈的不理睬连唐错都感觉尴尬了。 他小心抬手,试图跟谢子京搭话来缓解这种尴尬:“谢子京,我的精神体……毛也很多。” 谢子京对他的精神体无甚兴趣,把辣条一口气全吃了才问:“是什么?” 唐错:“熊猫。“ 谢子京:“……” 秦戈便眼看着他的眼神在瞬间被这两个字嚓地一声,点亮了。 谢子京连声音都变调了,甚至出现了秦戈认识他两天以来从未见过的彬彬有礼:“请问我可以看一看吗?” 第6章 血与酒06 唐错的熊猫是介乎成年熊猫和幼年熊猫之间的形态,秦戈目测后认为它体长还不到一米。 因为比较小,当它团子一样坐在唐错身边时,仿佛一个绒布娃娃。 谢子京小心翼翼地蹲在熊猫面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可以摸它吗?” 唐错点点头。 谢子京先摸了熊猫的背脊,熊猫呜地哼了一声。他迅速缩回手,见熊猫并没有不适,于是又伸出手,这回碰了碰它的耳朵。 熊猫转头看谢子京,片刻之后竟然闭上了眼睛,显然觉得谢子京的触碰很舒服。 谢子京越来越激动了:“我可以抱它吗?” 唐错有些为难:“不行,它会咬人。” 谢子京遗憾地垂下眉毛,一边揉那两个半圆的小耳朵一边嘀咕:“我是好人啊。” 对熊猫流露满眼爱意的谢子京,很令秦戈不适。 他起身走开了。 此时正是傍晚,医院的住院楼附近不少散步的病人。熊猫的精神体实在太罕见了,很快那只屁股圆滚滚的熊猫就被不少人围着,个个都是想碰又不敢碰的样子。 熊猫趴在草地上,谢子京揉完它耳朵又揉它的小尾巴。它很温顺,四肢在地上扑腾,眼睛盯着人群里两个皮肤枯皱的半丧尸化人类。 “你们在看什么?”半丧尸化人类正在扭头询问,声音嘶哑,“这个人在摸什么?” 旁边的人给他们解释:“哨兵向导的精神体,你们看不到的。这是只熊猫咧。” 那两个人皱巴巴的皮肤动了动,残存的肌肉牵动了他们的脸和嘴巴,发红的眼睛睁圆了,最后齐齐从喉咙里发出惊喜又惋惜的叹声:“噢!” 秦戈想起了一些事情。 只有哨兵向导才能制造的精神体,只有哨兵向导才能看到的精神体——精神体的存在,曾一度让人以为,哨兵向导是更高阶层的人类。 体能更好、爆发力更强、行动更敏捷的哨兵,和情感更敏锐、体察更深入、心思更细致的向导,一直是战场上的中坚力量。他们彼此相互配合,一个负责爆发与攻击,另一个则负责抚慰和压制。 在行动时,容易情绪失控的哨兵很容易出现“海域”问题。向导负责为哨兵的“海域”作疏导,抚平暴戾与狂躁,把哨兵的情绪始终压在最安全的那条线之下。 他们都曾经是战争年代最令人信赖,也最令人害怕的战士。 但进入和平年代之后,哨兵和向导就显得不那么特殊了。 随着不断有地底人、半丧尸化人类、雪人等等特殊人类拿出报告,证实有部分变异者的眼球结构发生变化后可以顺利看到哨兵和向导的精神体,哨兵向导和他们的精神体也越来越不神秘了。原本被严令禁止的精神体直播活动渐渐又死灰复燃,不少哨兵向导都通过这个方式牟利,成为了十分有名气的网络红人。 秦戈心想,不神秘挺好的。 他也希望自己是万千人海之中,普通一个。 再抬头看向熊猫,发现谢子京正小跑着来到他身边。 “不摸了?”秦戈问。 “吃醋了?”谢子京问。 秦戈实在搞不懂这个人脑子里装的什么内容。 “摸够了。熊猫真好啊,又可爱,又凶猛。”谢子京说,“理想的搭档。你的精神体到底是什么?” 秦戈以为他的兴趣已经转到唐错和熊猫身上去了,没想到谢子京居然这么难缠,连忙岔开话题:“对了,你现在住哪里?” “危机办。” 秦戈一愣:“危机办里有宿舍?” “不是宿舍。”谢子京解释,“调剂科办公室。” 秦戈:“……我不是锁了吗?你怎么开的门?” 谢子京:“撬开的。” 秦戈:“……” 谢子京:“放心,我技术很好,门锁没坏。” 秦戈脑子里再一次刮起狂烈风暴。 正要发怒,他的手机忽然响了。 看了一眼屏幕之后,秦戈立刻走到一旁去接听电话。 谢子京还在为自己触怒了秦戈而笑个不停,唐错已经收好自己的熊猫走了过来。 “我不回危机办了。”秦戈回到两人身边说,“今晚要回家吃饭,你们跟白小园一起走吧。” 他说完扭头立刻就走,压抑着内心怒气,完全不搭理谢子京。 . 在地铁上摇晃的时候,秦戈攥着手机,心烦意乱。 可怜的谢子京,烦人的谢子京,但是……也是无家可归的谢子京。 找个住处就这么难吗?秦戈上网搜了一通,发现租房讯息很多,但确实都比较贵,中介一个个吹得牛皮哄哄的,广角镜头把15平米的房间拍出了40平米的效果,实在不可信。谢子京初来乍到,不熟悉这边的情况,加上现在又跟着他们一起行动,完全没有空去找房子。租不到房子,似乎也是情有可原的。 到站之后,秦戈还是拿起手机给白小园打了个电话。 白小园刚刚把唐错和谢子京送回危机办,秦戈让她帮谢子京注意一下,看哪儿有交通方便价格合适的房子,尽快给谢子京找一间。 “你和唐错都帮忙留意一下吧。”秦戈说,“他总不能每天晚上都撬门住调剂科里。” 白小园一愣:“撬门?住调剂科?” 秦戈:“他说昨晚就这样过的。这也太惨了。” 白小园:“没有啊,他昨晚睡传达室里呢。传达室不是有张双层床么,他睡得可好了,早上我来的时候他特别精神,还问我附近哪里卖的煎饼馃子最好吃。” 秦戈:“……” 白小园:“还帮他吗?” 秦戈:“帮吧。” 挂了电话,秦戈一脸平静地走着,但在心里已经把谢子京挂在楼顶,用30级狂风疯狂拍打。 . 秦戈的“家”在严格意义上,并不是他的家。 14岁的时候他成了孤儿,正茫然于不知何去何从之时,当时危机办的主任秦双双收养了他。 他本名叫杨戈,后来在秦双双的劝说下,为了避免以后的麻烦而改了个姓,在秦双双家里一住就是十年。他不称呼秦双双为母亲,也不会称呼秦双双的丈夫蒋乐洋为父亲,他只是多了一个阿姨和一个叔叔,还有一个弟弟,生活好像又恢复了原初的状态。 仿佛没有过缺口。 秦戈一打开门,立刻就闻到了从厨房里传出来的香味。 系着围裙的蒋乐洋从厨房里走出来,很高兴地挥动勺子:“今晚有茶树菇炖鸡。” 蒋乐洋的头发上有白发了,但他不大在意,坚决不染,因为秦双双曾说过他的白发也十分帅气。与秦双双结婚将近二十年,夫妻俩的审美已经高度趋同,十分一致。 秦戈溜进厨房看了一圈,发现他做的全都是秦双双喜欢的菜。 昨晚刚结束出差回到家的秦双双正在客厅里看书,眉头皱得死紧。她手里的书上贴了不少细长的便签,看到秦戈之后,她的第一句话就是批评:“高天月的学术水平下降了啊,这本什么东西,写得也太敷衍了。” 秦戈诺诺地点头。 看出他的敷衍,秦双双放下了书,跟他聊起自己这次去西部办事处开会的事情。 聊了一会儿,秦戈的手机收到了一条信息。 信息是白小园发来的。 【秦戈,危机办没办法针对蔡明月的事情开协助调查的申请,事情有些复杂。我正在继续查过往资料,明日详说。】 “工作上的事情?”秦双双问。 秦戈皱着眉点点头。 秦双双显然来了兴致:“保密的吗?” 她当年之所以离开危机办,是因为在任期间危机办出过一起异常严重的事故。虽然事故与她没有关系,但她还是很快被调离,之后一直在在特殊人类教育与就业指导中心工作。 对于危机办的事情,秦双双向来都是好奇又急切的。 而对于自己的继任者高天月,她也有着许多不满。 秦戈只告诉她自己工作上有了新的变动,目前正在查二六七医院的一个医生。他问秦双双是否知道蔡明月。 秦双双笑道:“当然知道。哪个在二六七医院生孩子的女人不知道她啊?小川就是她接生的。你们查的事情跟蔡明月有关?” 秦戈:“可能。” 秦双双有些诧异。她沉思片刻之后,压低了声音:“秦戈,我巡弋过蔡明月的海域。” 秦戈吃了一惊。和他一样,秦双双也是目前国内五个登记在册的精神调剂师之一。当初之所以执意要收养秦戈,正是因为秦双双重视秦戈的能力,不想让浪费他的才华,也希望将他保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中。 秦戈知道,秦双双拥有远比自己丰富得多的经验。他不由自主地追问:“她的‘海域’有问题吗?” 秦双双点点头:“绝对有问题。但我没能深入。在浮潜阶段,当我发现她的深层意识里藏着某些巨大秘密的时候,她的‘海域’发生了暴动。” 秦戈紧张的躯体一下子松懈了。 暴动……他惊讶极了:暴动是海域研究学里的专有概念,它指的是由于“海域”的抵抗,潜入者被迫立刻退出的极端情况。 “当时我觉得很不寻常。蔡明月是自己主动来找我的,她说她每天晚上都睡不好,一旦睡着了就会做噩梦,有时候梦里忽然醒来,发现自己站在厨房,手里拿着剪刀和水果刀,就像准备着做手术一样。”秦双双说,“我当时还是第一次见到主动求助的人,居然会强行抵抗。” “……因为你碰到了她不想暴露的秘密?”秦戈忍不住问,“是什么秘密?它的形态是怎样的?” 秦双双摇摇头:“秦戈,你忘了我们的保密原则吗?” 秦戈:“那也有保密例外啊。现在就是例外情况。” 秦双双:“保密例外是由调剂师来判断的,或者你可以给我多提供一些情况?” 秦戈:“……” 秦双双就是想从他这里获知调查的具体情况,可他不能说。 僵持片刻,秦双双站了起来:“算了,吃饭。” 走过秦戈身边的时候,秦双双捏了捏他的脸:“现在不好骗了啊。” 秦戈不觉得疼,他反而笑了起来。 蒋笑川回到家的时候,桌上的菜都有点儿冷了。 他见到秦戈就高兴,脱了球鞋就往秦戈扑过去,但跑了两步,看到秦双双刀一般的目光,中途拐进了厨房,哗哗洗手。 厨房外,秦双双忧心忡忡:“我觉得他没把中考放心上,都什么时候了,还去踢球。” 蒋乐洋倒是乐观:“摸底考不是才考完吗?也不能老坐着看书啊,也要锻炼身体。十五六岁是长身体的时候,多运动有好处。” 直到蒋笑川料理干净自己后坐下,这顿饭才正式开始。 蒋乐洋厨艺了得,一桌人大吃大嚼,秦双双把注意力放在儿子身上,一直问他成绩有没有提高。蒋笑川耷拉着眉毛,装出食不下咽的表情:“没胃口了。” 秦双双只好闭嘴,转而看向秦戈。 “我们中心有个培训老师想要你的手机号,给不给?” 秦戈还没说话,蒋笑川顿时紧张起来:“不行!妈,你别给哥哥乱介绍对象。” 蒋乐洋和秦双双飞快对视了一眼。 蒋笑川振振有词:“哥哥的要求很高,你们不了解。” “你了解?”秦双双冷笑道,“蒋笑川,你又把你哥的照片给你哪个老师看了?” 蒋笑川脸上的表情顿时僵了,眼珠在眼眶里打了个转,看向蒋乐洋求饶。 “说实话。”蒋乐洋也没有帮他,“这次模拟考哪科没考好?” 蒋笑川垂头丧气:“物理……” 秦戈心惊胆战,为蒋笑川,也为秦双双手里的筷子。 “我们物理老师长得可俊了!”蒋笑川还在顽抗,“哥哥一定喜欢的。” “蒋笑川,我再警告你一次。”秦双双瞪着他,“你再利用你哥跟老师套近乎,你以后就住校吧。周末也别回来了,你爸没那么多时间给你做饭!” 蒋笑川不敢再说话了,埋头疯狂扒饭。 . 难得吃一次家常菜,秦戈很满足。蒋乐洋多做了一些,让他打包带回住的公寓里,秦戈第二天做了点儿米饭,用个保温盒一起装着饭菜去上班。 还没进危机办的大院,秦戈眼角余光就瞥见马路上有个人压着绿灯闪烁的那几秒飞奔着穿过路面,朝自己跑来。 谢子京今天和前两天大不一样了,秦戈看了眼他蓬松的头发和干净的下巴,立刻判断出:这人昨天认真洗澡了。 “昨天住哪里了?”他随口问。 谢子京今天买的煎饼馃子换了个包装,但他显然吃得不太高兴,这让秦戈怀疑,他也许是哏都人。 “住唐错家里。”谢子京喝着豆浆说,“他家特别小,客厅就是卧室。” “唐错收留你就不错了,别这么过分。” 秦戈和谢子京走进调剂科,屋子里的唐错一见到谢子京,就像屁股底下被火烙着一样跳了起来。 谢子京看了一眼手里的煎饼馃子和豆浆,转身回到走道上吃早饭。秦戈见唐错满脸惊恐,脸色煞白,两只眼睛下挂着厚重的黑眼圈,眼白上丝丝缕缕的红血丝,想到谢子京“海域”的主要构成部分,顿时脸都绿了:“谢子京昨晚对你做什么了?” “我?”唐错揉了揉脸,把自己的脸庞弄出点儿正常的血色,“没对我做什么,可是他那狮子太可怕了!一晚上都死盯着我的熊猫!” 哨兵和向导在入睡时,往往会因为进入深睡眠状态而导致意识松懈,精神体会自动释放出来。 秦戈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 谢子京的狮子死盯着熊猫——这可能是因为他对多毛动物的爱——导致熊猫异常紧张,进而导致唐错异常紧张,一晚上肯定都没睡好。 “他还不许我把熊猫收起来!”唐错抓着秦戈的手,“他说熊猫收起来的话,他的狮子不高兴,会抓墙,会吼我,还会跑到小区里乱叫。我太绝望了,那是我这个月最绝望的一晚!” 秦戈:“……这个月?为什么计算得这么精准?” 唐错:“我要死了……” 秦戈只好抬手拍拍他肩膀,又拍拍他脑袋。唐错比他小几岁,这一刻让秦戈产生了,自己正在安慰蒋笑川的错觉。 于是他心软了。 这一瞬的心软,让他说出了一句立刻就后悔的话。 “让他今晚住我家吧。” 第7章 血与酒07 白小园从门外风风火火冲进来,正好听到了秦戈的这句话。 “好烦呐!”她不满地把怀里的笔记本电脑放在桌上,动作看起来仿佛因为生气而十分用力,但临到桌面却突变轻柔,最后无声地搁稳了,轻功了得,“住你家了是吗?那到底还要不要帮他找房子?身为领导你怎么这么善变呢秦戈!” “找啊!”秦戈连忙说,“正因为身为你们领导,唐错这样被他骚扰,我总不能不管吧。这只是暂住!” 他其实已经后悔了。 “我明白了。”白小园的脸色和唐错没有什么分别,甚至那黑眼圈和红血丝比唐错更严重。她从挎包里翻出化妆镜和口红,盖章似的把口红快速在嘴唇上连戳几下,说:“唐错,秦戈,你俩都嫌弃谢子京。” ——“为什么?” 一个问句从门边慢吞吞冒出来。 三人齐齐看向门口,齐齐沉默。谢子京倚靠在门边,咬着豆浆的吸管,目光在他们三个人脸上打转。 精神调剂科墙上的小窗里透进了雾蒙蒙的晨光。谢子京的头发和脸都被晨光与室内灯光照亮了,高挺的鼻梁在唇上落下阴影,完全是与昨日截然不同的一个英俊男人。 他喝完了最后一口豆浆,把纸杯攥瘪,吸管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为什么嫌弃我?”谢子京走进室内,把纸杯扔进了垃圾桶里,“是我听错了吗?” 他皱起眉头,方才还带着几丝忖度的眼神顿变可怜巴巴,直直看向秦戈。 秦戈否认:“不是嫌弃你。” “那你们在聊什么?”谢子京问,“偷偷摸摸,不让我听。” 唐错:“聊你的住宿问题。” 白小园:“秦戈邀请你到他家去住。” 秦戈:“……暂住!” 他急忙更正,转头看谢子京时,发现谢子京先是呆滞,随后那张呆脸上慢慢显出了笑容。 “暂住。”秦戈再次重复。 谢子京憋了半天,吐出两个倨傲的字:“可以。” 但任何人都能看出来,这人心里的快乐完全藏不住了。 白小园在旁边打开电脑:“开会了开会了,跟你们报告我昨晚上查出来的事情。” . 昨天回到危机办之后,白小园原本打算加班一会儿,把让蔡明月协助调查的申请弄好。但很快她就发现,他们没有资格向蔡明月发出调查申请。 原因之一,是精神调剂科尚未成立,不能以科室名义发任何文件。 原因之二,是目前为止,他们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蔡明月需要被调查。 “第一个问题好解决,等高主任回来应该就可以。”白小园把电脑转了个向,让他们看清楚屏幕,“关键是第二个问题。” 屏幕上是一份文件:《关于特殊人类犯罪适用法律和政策有关问题的意见》。 唐错和秦戈都在档案室里呆过,很快想起,这是几年前下发的文件,内文极长,足有八十多页,而恰好两人都不负责整理文件,只对题目有印象,内容却完全不清楚。 “跟我们现在的案子有关?”谢子京问。 “关系密切。”白小园跳转到了第55页,“在没有确切证据的情况下,任何机构与个人不得对特殊人类启动调查程序。而凡是与特殊人类相关的调查程序,必须由危机办和特管委两个部门核准同意才能启动。” 谢子京直起腰:“两个部门的同意?这么麻烦?这是在变相包庇犯罪的特殊人类吗?” “我昨晚研究这个文件研究了一个通宵。”白小园说,“它其实是保护我们的。” . 特殊人类的“特殊”二字,是一条不可逾越的沟壑。 在特殊人类正式进入人们视野的那段岁月里,凡是出现任何古怪事情,总要怀疑到他们头顶上去。 村中发生了瘟疫,那一定是半丧尸化人类做的坏事。 暴风雨导致山体崩塌,那一定是地底人挖松了地面。 有台风海啸导致农田被淹,那一定是海童触怒了海神。 雪暴封山,人畜冻死,必须要杀几个雪人来祭祀山川,否则风雪不能停息。 城内疯狗咬伤咬死了人,肯定是狼人作祟,毕竟狼和狗看起来不都差不多吗?“特殊”成了原罪。 与生俱来的血脉和咬牙忍受的痛苦,成为被审判的根源。 而让这一切得到改变的原因是哨兵向导。他们外表上与普通人类毫无区别,进入权力层之后,“特殊人类”终于成为被正式看待的部分,而不是仅仅被当作被研究的课题。 人们开始渐渐明白一件事:“他们”和“我们”,都是同一种生物。 关键词不是“特殊”,而是“人类”。 “《特殊人类权益保护法》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时候颁布的,这份文件是对保护法里刑罪相关内容的一个补充。我也是翻看资料才知道,原来只要是特殊人类,就真的有可能莫名其妙地被泼污水。”白小园说,“虽然现在大家的生活状态都有很大改善,但是歧视还是存在的,不过变得更加隐蔽了,比如彭湖当时在普通医院里发生的事情。总而言之,为了避免误伤,这个规定很严格。蔡明月是一个向导,如果我们想调查她,必须要取得危机办和特管委的许可。” 唐错坐在一旁,慢吞吞说:“跟特管委打交道啊……” 特管委,全称为特殊人类管理委员会,是特殊人类的最高权力机关。它管理着危机办,当初秦双双调离、高天月空降,全是特管委的安排。 “另外我还查到,蔡明月的儿子蔡易现在是特管委的副秘书长。”白小园补充。 办公室里的所有人都沉默了。 秦戈先开了口:“你说的第二个问题是指蔡易,还是指没有确切证据?” 见白小园没有回答,秦戈正色道:“无论蔡明月的儿子是什么职位,在我这里都不是问题。” 这句话就像定心丸,白小园松了一口气。 “问题是证据。”她说,“我们什么都没有,彭湖所说的场景也没办法查证。” 彭湖给出的证词虽然让他们发现了蔡明月的存在,但是蔡明月个人却没有跟任何可疑事件牵扯过。他们没有调查蔡明月的理由。 白小园拿出了彭湖当日的自述报告。 “唯一可以用的就是彭湖这一份报告。”白小园看着秦戈,“彭湖自称‘海域’有问题,但他不是精神调剂师,这种判断没什么效力。如果秦戈能够开出确定彭湖‘海域’异常的诊断书,我们就能以这个不正常作为理由,申请对彭湖展开调查。” 彭湖身为二六七医院的医生,不仅主动拿出自述报告,还声称自己的“海域”不正常。这种不正常会对二六七医院和病人造成严重的影响,以此为理由提出调查申请是可以通过的。 然后就像言泓所说——是蔡明月导致了彭湖的不正常,他们可以顺理成章地把蔡明月列为调查对象。 秦戈皱起了眉:“但彭湖的‘海域’没有任何问题。我不能作假害他。” 白小园咬了咬嘴唇。她刚涂上的口红被吃了一点进去,脸上的神态意外地焦虑。 “我已经查过了,担任医生的哨兵或者向导,如果被确诊‘海域’不正常,医师资格证会被吊销,永不得从事医生工作。”她低声说,“彭湖知道这是最严重的后果,但即便这样,他仍然做了这样的自述。秦戈,他已经做好了迎接最坏结局的准备。” 秦戈惊愕得说不出话。 彭湖是以放弃自己医生生涯的代价来举报蔡明月的。 他或许是从蔡明月说的“胡话”中得悉了当年的秘密,在重重矛盾之中,彭湖选择了一个曲折的方式去举报。 秦戈第一次见彭湖时他正在喝酒,可他眼里没有醉意,那瓶红星二锅头其实没办法灌醉他。他只不过借酒壮胆,说一些清醒时不敢讲的话。 “救我”——彭湖这样对秦戈说。秦戈此时才明白他的痛苦和矛盾因何而生。他的自述是倒下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是彭湖自己亲手推动的。 蔡明月当年到底在6号手术室做了什么,彭湖语焉不详,但凭借目前他们找到的种种痕迹,答案几乎就在嘴边了。 淌血的手术室、穿墙而出的孩子,这些实际是蔡明月看到的幻象。 那些孩子死在蔡明月手里,所以蔡明月才会这样惊恐。 他们不是自然死去的。他们是被当年的蔡医生,亲手处理掉的。 “我不会写这种诊断书。”秦戈没有分毫犹豫,“这不是事实,而且违背精神调剂师的职业道德。” 他看着眼前的三个人。没有人提出异议。 “再想想是否还有别的办法。”秦戈头一回感觉到,自己是在领导着他们的,“我们不能为了让有罪之人暴露,就贸然毁掉一个无辜的人。” . 秦戈一天都在想蔡明月这件事,下班后发现谢子京跟着自己走到车棚时顿时吓了一跳:“做什么?” 说完他立刻想起自己今早上一时口快说出来的话。 谢子京背着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硕大登山包,一脸隐约的兴奋:“我需要买什么当见面礼吗?第一次到你家里做客。” “这个包哪儿来的?”秦戈问。 “我的行李。”谢子京说,“这两天都寄放在传达室。” 来的第一天他就带着这个登山包,和传达室的大爷商定了借宿几宿。昨夜去唐错家里借住时他带着行李过去,今天上班的时候他又带着行李回到了危机办。 “……你不累吗?”秦戈很无力,这登山包不止大,还有棱有角,虽然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但显然不轻。 “唐错的熊猫怕我。”谢子京说,“我今晚打算继续住传达室的。” 秦戈愣愣看他,一瞬间竟然从心底冒出几分茫然。 谢子京太乖了。他突然之间像是在秦戈面前摘下了先前的面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让秦戈又心软了一点。 “你去住酒店啊。”秦戈忍不住说,“传达室那张床,你连腿都伸不直吧。” “不必。”谢子京说,“说不定高主任回来之后我就走了。” “去哪里?” “不知道。但你不是不想让我留在调剂科吗?” 秦戈:“……” 他心里已经没了30级狂风,只剩下对谢子京的怜悯,像湖水一样温柔地拍上了岸,但又沉甸甸地震动了秦戈的心肠。 “不是这个意思。”他小心说,“我并不是想撵你走。” 秦戈知道现在心软十分糟糕,但是——妈的,这人也太可怜了。 谢子京已经露出笑脸:“那好,走吧,去你家。” “你坐地铁。”秦戈说,“我这车不搭人。” 然后不知怎么的,他就和谢子京交换了电话号码、微信和电子邮箱地址。 在前往地铁站的路上,秦戈的心软一分分消失了。在眼皮轻微的跳动频率下,他忽然察觉到某种说不清楚的不祥之兆——自己好像被谢子京绕进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秦戈的精神体:大嘎猴,候场一周,明天我就亮相了。(甩动长毛 猜精神体是竹鼠的,你们是魔鬼吗! (就算是竹鼠那也是带着免死金牌的太子白 第8章 血与酒08 秦戈住的是自购的单身公寓,每个月艰难地还房贷,连车子都不敢买,出入就是公共交通工具和自己的小电车。 房子不大不小,楼层不高不低,位置不远不近,卡在四环和五环的边边上,就像一块没放好的煎蛋卡在汉堡肉和面包之间。 谢子京到得比他快,秦戈接近小区门口的时候发现谢子京已经在保安室门外站着了。 这人明明背着个这么沉重的背包,居然也不放下,就这样靠在树下死盯着不远处的十字路口。 秦戈知道他是在等自己。 ……可是方向看反了。 腿真长。秦戈心想,不是说热胀冷缩么,在雪山底下呆了几年,也不知道有没有缩水。 因为只是暂住,秦戈没打算给他配钥匙,只告诉他门上的密码。 “142857?”谢子京忍不住笑,“你也信这种民科?你是不是文科生?” 关你屁事。秦戈心想,凭什么看不起文科生。 他当先走了进去,谢子京紧随在他身后。看着谢子京迈入家中,秦戈的手心忽然沁出了微汗:他前所未有地紧张起来。 这个房子是去年买下来的,装修入住之后只有秦双双一家人来过。他的朋友本来就少,就连言泓三番五次想上门他也没答应过,而同事就更不可能来拜访了。 家是非常私人的空间,它装载着一个人最多的秘密。秦戈一直认为,那得到邀请的、被允准进入家中的人,必定是特别的。 你允许他与自己分享生命中最隐秘的空间和秘密。这足以说明你们相互之间有多么亲近。 ……所以自己当时真是疯了。 秦戈越来越懊恼。 他很喜欢一个人生活,所以已经快忘记怎么跟人在一个居住空间内共处了。 谢子京站在客厅里四处张望,神情好奇。秦戈的小公寓只有一室一厅,墙被打通了,整个空间看上去阔落许多。卧室与客厅以推拉门隔开,现在门是半闭着的,他可以看到里面的半张床和半个塞满书的书架。 客厅直通阳台,夜色中已经亮起灯火万家。 阳台的门关紧了,室内是温暖的。春季乍暖还寒的风没法溜进来,这是个稳妥牢固的空间。 这个家里存在某种柔软的气息。它属于秦戈的精神体。一种胆怯的、温顺的动物,平静的空气里似乎还存留着它活动的痕迹,谢子京伸手在身边抓了一下。他的动作扰动了空气,那些沉寂的气息忽然活动起来,亲昵地缠绕着他的手指。 “你在抓什么?”秦戈满脸狐疑。 谢子京指沙发:“我可以坐吗?” 秦戈:“可以。” 谢子京:“包可以放地上吗?” 秦戈:“……可以。你别装可怜了,可以吗?” 谢子京大笑:“可以可以可以。” 但他的姿态仍然没有放松,乖乖地坐在沙发上时手搁在膝盖,眼神紧缀在秦戈身上,看他在开放式厨房烧水泡茶,最后在自己面前放下了一罐果汁。 秦戈打算跟谢子京说一些住在自己家里需要注意的事情,但想想似乎也没什么需要提醒的。 “每天都要洗澡,作息最好跟我一致。”他从卧室里抱出被褥,“你睡沙发吧,这张沙发可以当做沙发床,再放张椅子,你应该能伸直腿。” 谢子京接过被褥枕头,发现枕套上的图案很可爱。 “这是什么?”谢子京好奇极了,“你的精神体?” “蜜袋鼯。”秦戈又去给他找牙刷毛巾,“我弟弟的精神体。这套被褥枕头都是他的。” 谢子京:“你有弟弟啊?” 秦戈拿着毛巾和牙刷走出来,终于忍不住了:“你不是说跟我谈过恋爱吗?我们当时怎么谈的?你连我有弟弟都不知道?” “不知道。”谢子京笑着说,“可能你故意不告诉我吧。背着家里人偷偷跟外面的坏小子谈恋爱,不是很刺激吗?”秦戈:“……” 谢子京微微皱起眉头,沉思片刻后嘴角一勾,笑得有点儿下流。 秦戈:“……你又想了什么?!” “剧情进展有点儿快,十七八岁,还是要矜持一点点。”谢子京轻咳一声,“我调整一下,我们应该先是骑机车谈恋爱,然后再携手私奔。那个晚上大雨瓢泼,在没人经过的废弃火车站的空火车上,我点了一根蜡烛,然后和你在烛光下做……” “做什么?”秦戈咬牙问。 谢子京一脸认真:“做高考模拟题。数学特别难,最后一道大题简直超纲。” 毛巾牙刷全扔到了他脸上,他迅速抓住,蒙着脸笑起来;随后渐渐笑得控制不住,整个人都歪在沙发上,声音发抖。 “去洗澡!”秦戈大吼。 推拉门关上的声音非常响。 谢子京笑够了,躺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的壁灯,半晌才“哈”地又笑一声。对他来说,逗秦戈生气实在很有趣。 只是方才说的都是想象。他确实想不起自己怎么跟秦戈谈的恋爱了。 . 秦戈怀疑谢子京是知道自己有恋爱幻想的。 有恋爱幻想的人之中,极少一部分是可以自知的,但是一般来说,人一旦知道脑中的情愫完全诞生于幻想,他也就很快能够清醒,不会沉溺其中。 但谢子京显然乐于以前男友的身份来逗秦戈。 可谢子京是因为“海域”不正常而被停职的。如果他对自己的恋爱幻想一无所知,那他当时停职的原因应该不是恋爱幻想。 而是别的比恋爱幻想还严重的问题。 秦戈觉得头疼。“海域”里有一个问题已经很麻烦,现在看来,谢子京可能至少有成双成对的两个。 他听见浴室传来了水声。谢子京乖乖去洗澡了。 秦戈翻开笔记,在纸上随手涂写,理清彭湖和蔡明月这件事的思路。 只要证实蔡明月曾在6号手术室里做过一些违规的事情就可以申请启动调查。 但住院病历只保存三十年,现在早已过了保存期,他们想找也找不到了。 而即便仍然有部分保存着,医院也不可能允许他们在毫无理由的情况下调看。 当年与蔡明月一同工作的医生护士大都年逾高龄,不是已经离世就是难以寻找。 从医院那边找不到调查可能,蔡明月的病人也极其难找。能够找到的全都是孩子顺利出生了的,而那些夭折了的婴儿,父母早就不知去向。——尤其是,如果是父母让蔡明月去处理孩子,即便找到了父母,也没法询问出真相。 而蔡明月的心脏搭桥手术数日后就要开刀。这是一个有风险的手术,她极有可能无法从手术台上平安下来。 每一个可能性都被划掉了,只剩下最后一行字。 “强行潜入”。 秦戈把这四个字看得都快不认识的时候,门突然被拉开,谢子京穿着长袖衣裤,热气腾腾地站在门外:“到你了。” 见秦戈坐在书桌前,谢子京不请自入,走到身边,探头看他的笔记。 秦戈先闻到了他身上的热烘烘的沐浴露气味,下一刻才惊觉两人的距离已经超过了社交距离,立刻捂着笔记本,沉下脸呵斥:“出去。” 他这话还没讲完,谢子京已经转头走到了书架那边。 秦戈只想他尽快离开自己的卧室。一个对你有恋爱幻想的哨兵,洗完澡,冒着一身热气进入了你的卧室——这怎么看都是刑侦电影或者r18电影的开头,接下来不是要杀人就是要上床了。 “想拿什么就拿吧,我准备洗澡了,你自己呆客厅里。” 谢子京指着书架角落放着的一把尤克里里。 这是住进来的时候蒋笑川送的,无奈秦戈只会用它弹《那些花儿》的前面四句。虽然短,但秦戈只会这四句,所以弹起来也比较容易动情,容易让弹者沉溺其中,听者不堪其扰。 “可以。”秦戈立刻说。 . 洗完澡之后,秦戈对谢子京的观感有一点转变。 谢子京沐浴后把浴室处理得干干净净,不仅地面和墙面看不到一滴水,连镜子上都没蒙着一丝水汽。 秦戈决定夸他两句,毕竟是自己的客人,但走到客厅他却忽然发现这人站在阳台上弹琴。 已经九点多了,秦戈连忙冲到阳台,压着声音:“回来,别扰民了。” 谢子京又弹了一串,心满意足地把尤克里里收起来。“好听吗?”他问秦戈。 “好听好听。”秦戈敷衍地回答。 “我弹的是一首雪山里学来的情歌。”谢子京笑道。 秦戈听得出来他在用自己名字开玩笑,决定把刚刚绞尽脑汁想的两句夸他的话全吞回肚子里。 互道晚安之后,秦戈锁好了自己的卧室。 谢子京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盖着被子躺下来,从背包里拿出一本书翻看。 他夜间很难入睡,今天也不例外。 看了半本书,他察觉到屋子里有了别的动静,慢慢从沙发上坐起来。 有轻柔气息从秦戈的卧室里流淌了出来。 谢子京知道秦戈已经睡着了。房子里属于秦戈精神体的那份气息前所未有的浓厚。它们像萦绕在这个空间的暖气一样,把他从头到尾包裹起来,抚平了他的焦灼,又令他产生新的焦灼。 乳白色的雾气穿过了墙壁与玻璃,最后在阳台上沉落,凝聚成一个圆乎乎的小东西。两只耳朵从厚厚的白色毛发中竖起,片刻后又垂到两侧,小毛团一般的尾巴在屁股上有节奏地晃动。 谢子京一下坐直了。 那是秦戈的精神体,一只仅有手掌大小的长毛兔。 它正在晒月光。 第9章 血与酒09 谢子京从沙发床上小心地溜下来。 他从没见过这么小的兔类精神体,就像能托在手心的一团绒毛。 精神体感觉灵敏,他才把阳台门推开一条缝,兔子一下转过头,圆眼睛看着他。 谢子京忍不住笑出了声:这兔子的毛实在太厚太长了,几乎连它的五官也一起盖住,只有眼睛鼻子露在外面,仿佛将自己乔装成了通体雪白的小长毛猿。 “嘘……”谢子京对它竖起手指,“我是好人。” 隔着一面玻璃,兔子开始往后退。它的四爪、尾巴和耳朵都在瑟瑟发抖,浑身的厚实白毛簌簌地颤。 谢子京怀疑自己是不是脸上写着“杀兔大手”之类的词语。 他没想到这兔子不仅体型小,连胆子也小得惊人。 兔子退到了阳台边上,发现自己退无可退之后,惊恐的圆眼睛里滚滚淌下两条泪。 谢子京:“……???” 兔子的长毛和耳朵开始变化,颗粒状的白色雾气从它身上升腾起来。发现它似乎准备跑回秦戈那边,谢子京连忙抓过沙发旁的尤克里里,勾起弦拨了两声。 “我是好人呐,小东西。”他用很轻的动作拨弦,用很轻的声音说,“你不怕我,我就给你唱歌。” 琴弦的声音是熟悉的,兔子抽了抽鼻子,眼睛转而盯着那把小琴。 谢子京左手抓握琴头,连琴弦也压住了,右手手指轻轻拨动弦线,琴声细弱:“嘘嘘嘘……” 他一下想不出能唱什么歌,开始胡乱哼“小兔子乖乖”。 兔子不再发抖了,但它显然还是胆怯,悄悄把头埋在爪子的厚毛里,只露出两只圆眼睛,盯着谢子京拨弦的手指。 谢子京被门缝里钻进来的冷风冻得有点儿僵。他穿的衣服太薄,午夜的风又太冷,他从没想过自己会蹲在阳台的推拉门边上,小心翼翼地给一只长毛兔弹尤克里里。 可是他太想靠近它,太想揉揉它的毛了。他喜欢一切温暖的东西,给他胸膛输送热力,厚厚的毛发像春季最后一个月时丰盛的草地。 这个眼神怯懦的小东西,他看得出它害怕自己,又对自己好奇。 精神体反映着哨兵和向导的深层意识。谢子京一面对它笑,一面忍不住对秦戈的海域产生各种联想。 他害怕我?他对我好奇?……他的胆子也这么小? 不想把秦戈吵醒,谢子京哼了一会儿之后停止拨弦。兔子像是有些不舍得似的,动了动耳朵,小脑袋仰起来,直勾勾地看着谢子京。 谢子京从门缝里伸出手,冲它招了招。 在他把手伸出去的时候,兔子又被吓了一跳。但它没有消失,反而立刻伸爪揪住自己耳朵拉下,直接遮住了眼睛。片刻后,它从耳朵的缝隙里眨眨眼,偷看谢子京。 谢子京:“……” 在他感觉自己就要变成本市第一个因为逗精神体玩儿而在午夜两点被活活冻死在阳台上的哨兵时,兔子终于松开耳朵,往前挪动了一厘米。 . 家里有谢子京这个外来的异常生物,秦戈本以为自己会在紧张和焦灼中熬过一个无眠之夜。 但没有。 非但没有,他还睡得很好,还做了个十分快乐的梦。 梦里有人抚摸他的头,低声对他说话。对方手势温和,力度刚好,每一次接触都很轻很柔。他给秦戈带来的感觉像是从高峻的山崖上席卷而来的烈风,吹得人摇摇晃晃,但却并不令人讨厌。 秦戈就站在自己的“海域”中央,站在一片高山的尖端,在一棵树的树根处醒来。风声像人声,像低低的琴声,把他从梦中之梦里唤醒。苍蓝色的天空中缀着亿万颗星辰,银亮的轨道在星空中列布;风穿过树叶和树梢,穿过他的衣服与肌肤,头发与指尖,奔往遥远的尽头。 他的兔子,他胆小的、忠诚的灵魂之火,卧在他的胸口上,滚烫得如同灼热的心。 秦戈甚至看见星星像雨点一样从天顶坠落。 它们精准地落在每一座山的峰巅,激荡起冲天火光。 每一座山头都在熊熊燃烧,无数巨大的火把照亮了他宽广的“海域”,风声挟带了笨拙的琴声,从炽热之处滚滚而来。 睁开眼的时候,秦戈发现一切都只是梦。但他的精神很好,心情也很好,好得令他忍不住心生困惑。坐起来之后他先摊开手掌,把精神体释放出来。 “……你昨晚做什么了,这么高兴?” 长毛兔把自己的耳朵拉下来,几乎将眼睛都遮住了。 秦戈更加困惑:“你害羞什么?”兔子露出一只眼睛,冲他眨了眨。 秦戈的脸渐渐白了。他跳下床,连拖鞋都没穿,直接开门冲了出去。 谢子京正披着被子在客厅里玩电脑游戏,喷嚏连连。 “谢子京!你摸我的兔子了?” 谢子京脸上全是笑:“摸了。它好暖,像热水袋一样,可以暖手。昨晚我们还一起看了电影,它挺有趣的,明明胆子小得不得了,居然喜欢看丧尸。” 秦戈退了一步,靠在推拉门上。 谢子京这才觉得他神情有异:“你的兔子是不能摸的?” “……不能摸。”秦戈扶额长叹,“你摸了它,它就赖上你了。” 谢子京盯着他看了几秒钟,突然恍然大悟。 “噢!lucky!”他摸着下巴,露出坏笑,“你是接触精神体就会触发性反应*的敏感类型。” 秦戈:“……不是!你脑子里都装的什么,能不能洗洗干净!” 他摊开手掌,手心升腾起白色雾气,最后凝成毛团一般的长毛兔。那兔子的形态完整之后,立刻从秦戈手里跳了下来,扬起粗短四肢朝谢子京跑去……或者说,滚去。 谢子京把它抱起来,有些莫名其妙。秦戈一面走向洗手间一面回头喊了声:“兔子,过来。” 长毛兔的软爪踩在谢子京的手指上,完全不动,两只圆眼睛看着电脑屏幕上的一群丧尸和“game over”字样。 谢子京:“……” 秦戈洗漱完毕走出来,兔子已经换了个姿势,但仍然窝在谢子京怀里。 “就是这个意思。”秦戈说,“它胆子特别小,但如果谁摸了它而它又不害怕,那就说明它喜欢那个人。” 谢子京:“那就说明你喜欢那个人。” 秦戈:“它是它,我是我。” 谢子京:“它就是你啊,你以为我没学过《向导通识》吗?” 秦戈笑了一声:“谢子京同志,你学的应该是《哨兵通识》吧!” 谢子京:“内容差不多,精神体反应的内容完全一样。” 他正说着话,发现手上忽然痛起来。低头一瞧,那只兔子正在咬他的手指。 咬得还挺起劲,小牙齿像啃萝卜一样咔咔咔咔。 秦戈拿出牛奶面包放在谢子京面前,终于忍不住笑了。 “你说它喜欢看丧尸是吧,那你开丧尸给它看,然后摸它的耳朵和背。”他说,“这样它就不会咬你了。” 谢子京:“……你这个兔子,很奇特啊。” 秦戈:“不要停,继续摸。你停了它就会咬你。” 谢子京一边摸一边问:“俗话说物似主人型,那你呢?你会不会咬我?” 秦戈愣了片刻,无法判断这个人是不是在说黄话骚扰自己,只能笼统地提醒他:“……谢子京,你明白什么叫做寄人篱下吗???” 谢子京闭嘴了。 但他逗秦戈简直逗上了瘾,见秦戈换好衣服在冰箱里捣鼓剩菜,转头又跟他搭话。 “秦戈,你很奇怪。” 秦戈:“……” 对不起,我是奇怪的喽啰,你是奇怪本体。秦戈心想,谁能跟你比? “你睡觉不关灯。”谢子京说,“你要是怕黑,我可以陪你睡。” 秦戈把蒋乐洋给的剩菜加热,洗米准备煮点儿饭。 没得到秦戈的回应,谢子京决定换种方式:“秦戈,你是不是那种会把流浪狗捡回家的人?” 秦戈:“不是,我看到流浪狗绕路走。” 谢子京:“但你会拍照,然后在微博或者论坛里帮它们找主人。” 秦戈:“……” 被他说中了的秦戈决定不理他。十秒钟之后谢子京又在他身后嚷嚷开了:“你昨天带的那些菜很好吃,我也想带。” 秦戈:“你自己吃食堂。” 谢子京:“我自从上大学开始就一直吃食堂,吃好多年了……我数数。”他说着,开始用不摸兔子的那只手数数。 秦戈:“别数了,给你装!” 秦戈煮好饭后把饭菜装进两个饭盒,转头看见谢子京躺在沙发上,似乎正在闭目睡觉。他的电脑开着,放在桌上,兔子趴在他胸口,正聚精会神地看一部丧尸和人类互相爆头的r级片。谢子京则戴着耳机闭目睡觉,但仍有一只手覆盖在兔子背上,时不时抚一下。 察觉到秦戈走近,谢子京睁开眼睛,指着兔子:“要摸多久?” 秦戈:“摸到它不让你摸为止。” 谢子京:“……那你把它收回去。” 秦戈:“好久没有合适的人能陪它玩,我不忍心。” 秦戈故意不把兔子收回去,临出门的时候谢子京终于恳求他发发慈悲,并且把自己被咬肿的手指亮给秦戈看。秦戈惊觉自己找到了一个制住谢子京的办法。 “你乖乖的。”秦戈把正咬着谢子京小拇指的兔子揪了下来,指着它对谢子京说,“不然我放它咬你。” 谢子京:“那我放狮子舔你。” 兔子消失了,秦戈气冲冲扭头就走:“你还是睡传达室吧。” 谢子京今日继续品鉴危机办附近的煎饼馃子摊,并且眉头越皱越紧。他这次买的豪华版煎饼馃子里加了一块鸡排两根火腿,价格高达20元,但谢子京从第一口开始就带着嫌弃。 他是心疼自己的20块钱才艰难吃完的。 秦戈比他先到调剂科,正在接听言泓的电话。 言泓告诉他,蔡明月的儿子现在正在二六七医院,点名要见秦戈。 “听他的意思,好像知道你们准备调查蔡明月了。”言泓说,“他脸色很糟糕。” 白小园还没到,秦戈匆忙去申请公务用车,却被告知申请流程要提前24小时。 “上次白小园来申请,当天就申请下来了。”秦戈解释道。 “秦科,以后这种事情让白小园来做就行了,事半功倍。”行政科的小刘笑道,“她熟悉这些环节,而且我们行政这边每个人都欠她一堆人情,要还好久的。” 秦戈半信半疑,但白小园来了之后,果然顺利将公车申请到手。秦戈感觉非常神奇,同时也愈发察觉,自己对这里面的门道确实一窍不通。 “我很有用吧?”白小园照旧坐上驾驶座,嘻嘻地笑。 一行人驱车前往二六七医院,秦戈的眼皮又开始腾腾地跳。 他不知道是凶是吉。 ----- 性反应:指哨兵和向导因被对方或对方精神体吸引而自主产生的生理反应,该反应具有显著的不可预知性和不可控制性,需用抑制剂进行控制。性反应分初级、中级与高级三种,初、中、高三种反应有层级之分,高层级反应会覆盖低层级反应,不会同时出现。该生理反应不等同于爱情,在学习和应用中需加以区分。 (详见《向导通识》/《哨兵通识》(特殊高等教育“十一五”国家级规划教材)第三章 “性与性常识”第一节“性反应”)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期待(并没有)的性反应词条终于出现了!不过它在这个故事里的作用可能没有逆向那么重。 下一章秦戈和蝎子精准备要偕同行动啦。 一个不知道算不算剧透的点:虽然秦戈否认这不是那啥反应……但……这个领域还是很复杂的!时不时会有新的情况出现,完全看研(作)究(者)结(设)果(定)(纯良笑 第10章 血与酒10 一行人赶到二六七医院的时候,蔡易已经等了一阵子。 他年纪大约三十多岁,高大英俊,是特管委的门面,又因为手里管着不少事情,许多人都要给他几分面子,久而久之养成了不知从何而生的倨傲之气,看人说话的时候眼珠子是固定在对方头顶的,不会落到脸上。 但他认真打量了秦戈。 “精神调剂科我记得还没有正式成立,准备的资料有一些欠缺,危机办可还没补充完整,比如你们需要签的保密协议。”蔡易淡淡道。 秦戈很快回答:“这周一定都能补足。” 蔡易轻笑了一声,说:“还在做准备,那就确实是没有成立。怎么,现在就可以行动了?特管委从来没有收到过任何调查申请,高天月就是这样教你们的?” 秦戈:“我目前是以精神调剂师的身份行动的。” 蔡易:“嗯?” “我是危机办的精神调剂师秦戈,目前处理的是二六七医院一个医生的‘海域’异常事件。这不是你所理解的调查,只是调剂师接待的一个来访人。”秦戈直视蔡易,“精神调剂师自己的工作,不需要经过特管委批准。” 这是在车上时秦戈就想好的说辞。蔡易找他们,自然是与蔡明月有关。调剂科尚未正式成立,为了不让调查还未开始就受阻,秦戈决定用自己的职业来解释目前的所有行动。 “既然你的委托人只是彭湖,那你为什么要调查我的母亲?” 秦戈否认:“我没有调查你的母亲,只是你母亲作为彭湖的长辈,对彭湖影响很大。我想要帮彭湖解决他的问题,必须对彭湖周围的人事物有充分的了解。我只是想从你母亲这里得到关于彭湖的更详细的信息。” 秦戈一边说,一边在心里的某个小角落想,自己是被谢子京带坏了,撒起谎来完全面不改色。 对他的话,蔡易付之一哂。 “好了,我们不必要继续这种无聊的对话。我为什么想见你,你为什么来这里,大家心知肚明。”蔡易转头看着身边的病房门,“我只有一个要求,让我妈妈少受一些折磨。” 蔡易是在特殊病房的门外见他们的。蔡明月就在他身旁的病房里。 “你知道蔡医生过去发生了什么事?”秦戈问。 “我不知道。”蔡易看着他,“我希望你之后能告诉我。” 秦戈不假思索地拒绝了:“不行,精神调剂师有保密原则,即便你是蔡明月的儿子,我也不会跟你透露任何与她‘海域’相关的内容。” 蔡易:“但你作出总结报告之后,我是可以看到的。” 秦戈:“精神调剂科的报告全都是绝密级别。蔡副,你不是具体管危机办的,更不是管理精神相关工作的,你没有资格接触。” 蔡易并未显出任何失望,反而很赞许似的点点头:“好。顺便说一句,我母亲最近这几年过得非常痛苦。她常常梦游,走到厨房,或者阳台,拿着刀或者其他工具,不断地重复手术动作。我们起初以为她是退休之后不习惯,还留恋以前的工作,但后来发现她越来越不对劲,说的胡话渐渐不正常了。她需要你的帮助。” 秦戈心中渐渐激动,但脸上还勉强控制着平静表情:“你是允许我们调查蔡医生的‘海域’?” 蔡易:“当然。”秦戈身后的三个人面面相觑,最压不住心事的唐错脸上已经出现了笑容:他们最苦恼的那道难关,居然就这样越过了! 蔡易笑了笑,看着秦戈慢慢道:“秦戈,我以蔡明月儿子的身份,代替我母亲对你发出委托,她的‘海域’长期不正常,令她生活非常痛苦。请你巡弋我母亲的海域,帮她找出问题并解决。” 秦戈脸上一丝笑意还未来得及消失:“什么?” “委托人,我母亲。被委托人,精神调剂师秦戈。”蔡易强调,“这是一次一对一的委托,秦戈,请你遵守精神调剂师的保密原则,不要把委托人的任何信息,告知他人。” 秦戈目瞪口呆。 他被蔡易的陷阱套进去了。 他既然声称目前以调剂师身份独立行动,因而也必须遵守调剂师的保密原则。 而蔡明月一旦成为他的委托人,他们之间就订立了无形的约定,保密原则立刻起作用,蔡明月的“海域”里的任何事情,他都必须藏在自己心里。 秦戈立刻想到,除了保密协议之外,还有保密例外。 保密例外是指委托的哨兵或向导存在杀人事实、谋杀自杀计划,或者其他重大犯罪行为的情况。但蔡明月的秘密已经距今三十年,即便是她杀了人也已经超出追诉期,调剂师不能把她的旧日秘密披露给任何人或者任何机构。 蔡易就是要利用精神调剂师的“保密原则”,将蔡明月的秘密永远地保存起来,就保存在秦戈这里,并确保他不会说出去。 “如果你不想答应,可以。”蔡易低声说,“我的母亲明天就要动手术了,之后她会离开这儿,到国外休养。你会永远失去探索我母亲‘海域’的机会,你也永远不能得知真相。” 秦戈心中一时转过了千万个念头。 他可以拒绝,可以再等几天。等到高天月回来,等到精神调剂科正式成立,他们也许就能更顺利——但这仅仅是“也许”。 如果蔡明月在手术中出事呢? 如果高天月是特管委的人,他也想帮蔡易压下这个可怕的秘密呢? 变数太大了,秦戈没办法让自己放过这个也许是唯一一次踏入蔡明月“海域”的机会。 “我接受委托。”他沉沉地说。 在他身后,白小园失声低叹:“秦戈……” “现在就可以开始。”秦戈看着蔡易。 蔡易很欣赏他的决断,彬彬有礼地为秦戈打开了病房的门:“一对一巡弋,只有你和我母亲。” “请等一等。”秦戈平静地说,“你母亲的情况比较特殊,我需要进入她的深层海域。需要进行深潜的巡弋全都有风险,我需要一个哨兵与我配合,在关键时刻把我唤回来。” 蔡易皱起了眉头。 “这是精神调剂师守则里关于潜伴制度的规定。你如果不信,可以查一查。” 蔡易以眼色示意秘书查询,片刻后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潜伴是精神调剂师工作时候的固定搭档,绝大部分潜伴都是哨兵,他们负责在整个巡弋过程中保护向导的安全,并在合适的时候唤醒调剂师,切断调剂师和委托人的‘海域’联系。”秘书看着手机说。 蔡易奇道:“哨兵不能和你一同进入‘海域’,他怎么切断你和委托人的联系?” 秦戈:“抱歉,这是精神调剂师的工作保密内容,你不是我的潜伴,我不能告诉你。” 秘书这时在一旁提醒:“潜伴与调剂师一样,都需要遵守保密原则。” “好吧。”蔡易上下打量秦戈,“我就是哨兵。” “你是委托人的儿子,我需要的是帮手,不是可能扰乱委托人思维的人。”秦戈强调,“而且我有固定的潜伴。” 他指着谢子京。 “危机办调剂科,谢子京。”秦戈看着蔡易,“他是我的潜伴。” 蔡易看着谢子京,眯起了眼睛。 “谢子京?”他侧了侧头,似是在回忆,“你就是高天月费尽心思,从西部办事处找回来的那个哨兵?去年西部办事处的630大案*,你是不是立了一个一等功?” “嗯。”谢子京简单回应。 蔡易:“不过是一等功,我看不出你有什么特别之处,值得高天月这样争取。” 谢子京:“首先那不是我的第一个一等功。其次,我也看不出你有什么了不得,讲话这么没礼貌。” 秦戈脸上平静,心里却又揪着谢子京疯狂摇晃:现在很关键!不要惹怒蔡易! 但蔡易没有被激怒。他确认谢子京是危机办的人之后,从病房门口走开了。 “你们只有一个小时。”蔡易说。 秦戈点点头。 . 特殊病房全都是单人间,陈设简单但十分整洁。房中除了病床之外,还有接待访客的沙发茶几等物,现在沙发与茶几上放满了水果鲜花,全部都还很新鲜。 病房被布幔围着,秦戈看不到蔡明月。 房门无法反锁,他只能关紧。 谢子京正要往前走去,秦戈拉住了他的手,把他拖到一旁。 “谢子京,你仔细听好我的话。”秦戈快速地低声说,“你并不是我的潜伴,你也还没有办理入职手续,所以根本不算危机办精神调剂科的人。无论是调剂师潜伴要遵守的保密原则,还是调剂科的保密协议,全都对你不起作用。” 谢子京冷静地听着。 “在之后要开始的巡弋中,你是完完全全的局外人。”秦戈紧紧抓住他的衣袖,“你听懂了吗?” “所以我应该怎么去保护你?”谢子京问,“我没学过怎么当一个潜伴。” 秦戈有些急了,不得不继续压低声音:“不要管保护我之类的事情,你记住了,这个房间里发生的所有事情,我听到和看到的所有事情,只有你这个局外人能够记录和告知其他人。明白了吗?” “明白。”谢子京看着秦戈的眼睛,“你说我是你的潜伴时我就知道,蔡易诓了你,所以你要诓他。至于怎么诓,刚刚不清楚,现在晓得了。” 秦戈稍稍松了一口气,放开谢子京的手。 但立刻,谢子京反手擒住了他的手腕。 “所以,我要怎么去保护你?”谢子京靠近了,“深潜到底有多危险?你到底要做什么?我完全不清楚。” 他过于靠近,令秦戈心里敲锣打鼓地发出了危险讯号。 “你不必保护我。”秦戈挣开谢子京的手,一团雾气从他肩上升腾而起,很快,长毛兔便出现在了他肩膀上。 兔子一见到谢子京立刻就要往他身上扑,但是瞬间被秦戈牢牢按住,动弹不得。 “深潜有一定风险,但蔡明月年纪大了,她的‘海域’困不住我。” 谢子京跟在他身后,走向被布幔围着的病床,小声说:“那我也得保护兔子。” 兔子兴奋地在肩上扑腾,秦戈压紧了,没有回应谢子京。 他小心拉开布幔,病床上的老人睁开眼睛,静静看着他。 蔡明月七十多岁了,由于疾病和“海域”不正常的长久折磨,她瘦得如同一具皮包骨头的骷髅。她带着氧气罩,神情虚弱又紧张。 秦戈坐在病床边上,牵着蔡明月的手。 “我是精神调剂师秦戈。”他低声说,“蔡医生,我是你儿子请来,为你解决‘海域’问题的。” 蔡明月忽然睁大了眼睛。她枯瘦的手颤抖着,突然生出一股大力气,死死攥住秦戈的手指。 眼泪从她眼里流下来,滚进鬓角干枯的白发中。 “救……我……”她张大了嘴,无声地喊。 ---- 630大案:迄今为止影响最大的半丧尸化人类谋杀事件,因案发于冬季,又被西部办事处称为“冬灾”。前年八月到十一月间,危机办西部办事处接到多起报案,并在多处不同地点发现了共计66具半丧尸化人类尸体。所有尸体的心脏及大脑均被粗暴破坏,弃尸现场多在城郊垃圾堆填场等地。该案被视为以半丧尸化人类为目标的连续杀人事件,群体作案,手段凶残,社会影响极其恶劣,尤其在特殊人类与普通人类之间形成了互相憎厌与恐惧的连锁反应。案件侦破时间长达一年,包括谢子京在内,共有37名办案人员受到嘉奖。 作者有话要说:  潜伴:潜水用语,也就是潜水时候的伙伴。故事里“海域”相关的术语大部分从潜水活动中来。 另外,本章提到的保密原则和保密例外,参考了心理咨询师从业规范中的保密原则和保密例外。 第11章 血与酒11(捉虫) 秦戈的兔子不再扑腾了。它从秦戈的肩上奔跑下去,直到稳稳趴在蔡明月枯槁的手掌之中。 它非常小,因而成年人的手掌刚好足够它容身。 秦戈抚摸它的耳朵和背部,随即将自己的手放在兔子身上,闭上眼睛。 下一瞬,兔子消失了。浓郁的白色雾气从蔡明月与秦戈相合的手掌中滚滚淌出来。 属于秦戈精神体的气息前所未有的浓厚,在顷刻间充盈了整个病房。 谢子京甚至觉得,自己似乎被温暖的海洋包围了。他能触碰到秦戈的情绪波动,并很快察觉到,秦戈很紧张。 像秦戈抚摸兔子一样,他抬起手,很轻很轻地抚摸着秦戈的头发。秦戈正在巡弋海域,他不会知道自己碰了他。谢子京站在秦戈身后,支撑着秦戈的背部,戒备着他从未听过的突发情况。 病房之外,蔡易和他的秘书飞快对视了一眼。白小园和唐错紧张地守在门口,他们全都察觉到了从病房内隐约逸散而出的气息。 “……他的精神体是什么?”蔡易问。 白小园和唐错都没有回答。 “很讨人喜欢。”蔡易笑道,“不错嘛,危机办唯一一个调剂师,能力尚可。” 白小园仍旧不吭声,唐错却忍不住了:“秦戈……秦科很厉害的,全国五个调剂师,他是最年轻的一个。” 白小园瞪他一眼,唐错连忙闭嘴,扭过头不去看蔡易。 蔡易点点头,沉思片刻后突然问:“他有伴侣了吗?” 白小园:“……” 唐错:“……” 蔡易:“查一下。” 他的秘书立刻点头,开始操作手机。 . 秦戈并不知道病房里和病房外发生了什么事,他在进入蔡明月海域的瞬间,立刻感到了恐惧。 四壁流血的手术室,从墙上钻出来的婴孩,手术台上嚎叫的产妇,沉默持刀的医生。 彭湖曾跟他描述的一切,竟然真真切切出现在眼前了。 秦戈就站在6号手术室当中。这是三十年前,是蔡明月的记忆,手术室里还没有那扇后来才被凿开的窗,无影灯竟然也似是红色的,光线在血气里浮动。浓郁的血腥气直冲他而来,病人的声音太过凄惨,秦戈不得不后退几步。他的双足就踩在血水之中,随着移动,发出粘稠的声音。 血水足有一寸深浅,几乎淹没了他的鞋底。整个手术室仿佛被浸泡着,被侵入着,但手术台周围的医生却仍然沉默,就像什么都没有听到,也没有看到一样。 只有一个小时。秦戈不敢耽搁。他需要花极大的力气来压抑恐惧,才能勉强正常地朝着手术台迈出一步。 墙上钻出的婴孩全都看着他,神情漠然,空白的眼眶里,黑色的眼球正在疯狂滚动。 秦戈根本不敢再多看一眼。他艰难地走向手术台,嚎叫的声音越来越大。 可是手术台上没有人。只有空空的、正在兀自扭动挣扎的住院病服。 病服的腹部被剪开了,医生拿着剪子与刀站在一旁,数双眼睛都顶着病服中间大开的那个口子。 一个婴孩正试图从里面爬出来。 秦戈只感到这里的每一处地方都令人毛骨悚然。 蔡明月的“海域”太诡异了,无论是多么强大的精神,数十年都要忍受着这样的场景,会发疯反而是正常的了。 他转头想看医生,却发现手术台周围低着头的几个人,竟然全长着蔡明月的脸。 是三十多年前的蔡明月。她还没有被疾病和时光折磨得干枯憔悴,只是神情呆板木然,一动不动。 秦戈退到了手术室门口,他不得不说服自己先离开。 手术室的门轻易就推开了,秦戈一个趔趄,摔了出去。 他摔进了一滩腥臭的水中。 秦戈几乎忍不住自己的颤抖。他迅速爬起来,发现自己仍旧在手术室里。 不祥的预感袭来,他立刻奔向门口,哗啦一声将门拉开。 门外仍然是6号手术室。 秦戈愣住了。他的前方,他的后侧,都是一模一样的手术室,一模一样的尖叫,一模一样的场景。 他继续往前奔去,拉开一扇又一扇的门。 进入一个又一个6号手术室。 他在“海域”之中,肉体不会感觉疲累。但奔走一段时间之后,秦戈不得不停下来。 他明白了蔡明月为什么害怕到哭着恳求自己“救”她。 只有极严重的精神异常之人,“海域”才会出现这种无穷的循环。蔡明月平时可以装作正常生活,但夜间入睡的时候,她无可避免地会进入梦中,“海域”里的东西零零碎碎地浮在意识之上,啃噬她的梦境、睡眠和情绪。 年老之后,由于神经和脑部功能的退化,哨兵和向导的“海域”都会出现或多或少的异样。有的人可以努力维持自己“海域”的稳定,但蔡明月显然不行——她的海域太可怕了。 秦戈想起言泓曾说过,蔡明月会说“胡话”,而这些“胡话”彭湖愿意听。 彭湖听到的,应该就是蔡明月神志不清时所描述的“海域”。 但一味循环重复的手术室,并不能让秦戈窥见蔡明月的真正秘密。他正想继续往前探索,眼角余光却发现,手术台那头有些不一样了。 医生模样的蔡明月手上拿着的不是刀或剪子。她抱着一个婴儿,并且正用手捂着那婴儿的鼻子和嘴巴。 秦戈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因为巨大痛苦而拼命发出的惨叫。那婴儿在蔡明月手里抖动了片刻,很快就静了。 “死了。”蔡明月说。 周遭忽然一静,所有声音瞬时消失。 抱着婴儿尸体的蔡明月死死盯着秦戈,突然大吼了一声:“滚出去!!!” 墙壁融化了,秦戈发现自己正在往下坠落。穿过无数手术室的天花板与墙壁,无数次跌入血水,又继续向更深处坠落。 ——暴动。 他想起了秦双双说过的话。在秦双双就要接触到蔡明月的秘密时,她的“海域”发生了暴动,强行把秦双双赶了出去。 这是蔡明月在保护自己。 但这也说明,秦戈即将接触到真正的核心。 他不得不再一次调动自己精神体的力量。蓬勃的温柔气息,像无数绒毛柔软地包围了他。没有肉体的疼痛和疲累,秦戈任由自己被兔子保护着,不停默念:我是来帮你的……我是蔡易找来,为了让你从噩梦中解脱而来的。 漫长的下坠结束了。 秦戈摔在一块草坪上。 爬起来之后他很快认出,这是二六七医院院史馆前面的那片草坪。一条长凳,几棵大树,此时正枝繁叶茂。 树下站着重重人影,全都向他伸出手。各式各样的信封与红色纸包,各种各样的脸庞,笑着的,哀求的,紧张的,木然的。有男有女,每个人开口的第一句话总是“蔡医生”。 蔡医生,我丈夫骗我,我不知道他居然是特殊人类。 蔡医生,医院说这孩子有86%的可能性是向导,可我们只想要哨兵。 蔡医生,我被地底人感染了……我的小孩……我不想要,我不能生一个地底人的孩子……我会被人笑死的。 蔡医生,女儿不行的,我们不要女儿。 蔡医生,这个孩子……你帮帮我们吧,他没有手啊,养不活的。 蔡医生,我老公不要我了,我也不想要这个孩子。我照顾不了的。 蔡医生,孩子是狼人的……不,我不是自愿的……我不想生一个强奸犯的小孩,可是太迟了,处理不掉。 蔡医生,你很有名的……我听别人说你最心善,愿意帮我们这些可怜人解决问题。 蔡医生,求求你,帮帮忙。 帮个忙,解决这个孩子,那个孩子。 很容易的,帮帮忙吧。 …… 无数的人,无数的手。他们全都朝着秦戈涌过来,手指抓挠在秦戈的胳膊上,湿乎乎的,像被冷雨浇透的躯体。 “你真的能帮我?” 一个声音从院史馆门口传来。 秦戈回头时,那些围绕着他的人全都消失了。院史馆就在他面前,佝偻的蔡明月颤颤巍巍站在楼下,没有风声也没有人声,只有她自己说话的嗓音,一颤一抖的,怕得直哆嗦。 “不要骗我。”她低低地说。 这是蔡明月的意识,她向秦戈敞开了自己的秘密,那些关于“孩子”的回忆。 秦戈简直不知道如何开口。他满腔的震愕和愤怒,面对着一个“海域”之中的虚像,所有的指责、唾骂,似乎都是无用功。 像是察觉他的情绪,蔡明月扁了扁皱巴巴的嘴,吃力地说:“我是在帮人。” 秦戈不想附和她。 “这些还不是核心。”他决定把注意力放在当前的事情上,“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察觉海域不正常的?” 蔡明月皱巴巴的脸抽搐了一瞬,显出极其不自然的神情。 “这非常重要。”秦戈强调。 “……三十三年前,有一个男人送妻子来妇产科,挂了我的号。”踟蹰片刻,蔡明月慢慢开口,“他是……我最后帮的人。” 秦戈正在等待她的下一句,忽然间只觉眼前一阵恍惚。 天旋地转的晕眩感前所未有地强烈,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从蔡明月的病床上跌落下来,坐倒在谢子京的怀里。 “一个小时了。”谢子京说,“你回来得很准时。” 病房里的白色雾气已经消失,秦戈筋疲力尽。他也仅能维持一个小时的巡弋,再长就很危险了。 病房的门被敲响,蔡易彬彬有礼的声音在外头响起,说的是毫不客气的话:“我进来了。” 就在他拧动门把手的时候,病床上的蔡明月忽然拼足全身力气,大吼了一声:“出去!” 门缝里,蔡易的神情复杂且狼狈:“妈。” “出去!”蔡明月又喊了一声。她自己自己摘下了氧气罩,大口大口地喘气。 门终于关上了。秦戈从地上爬起,才走到病床边上就被蔡明月抓住。 老人的眼神里充满了可怕的激动。 “那个男人……我最后帮的那个人……他要我帮他杀了他的孩子。”蔡明月喘着气,声音像一截一截的罡风,喑哑地从她喉咙里往外挤,“可是……我大意了……我做错了……所以是那个孩子诅咒了我……” 秦戈和谢子京心中都是一紧。秦戈握住了蔡明月的手,忍着心中厌憎,轻声问:“你慢慢说。” “差一点……就差一点点……”蔡明月的手像是钳子一样,恶狠狠地擒住秦戈的手掌,仿佛他就是那个给自己施加了诅咒的婴孩,“可他没死成!” 第12章 血与酒12(补丁) 蔡明月手里的第一个死婴,完全是意外。 因为难产和脐带绕颈,孩子出生后不久很快死去。她那时候尚年轻,看到产妇的家人冲自己奔过来,还以为会遭到唾骂或殴打。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年迈的老人握着她的手,不断小声致谢。 那孩子是个女婴,少了两根手指。她的父亲是一个强奸犯,母亲只有16岁。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想要她。 “既然死了就算了。”他们小声说,“蔡医生,你是好人,我们一辈子都会多谢你的。” 渐渐的,越来越多人会来找蔡明月。残缺的婴儿,性别不对的婴儿,特殊人类的婴儿……他们全都不要。 蔡明月和妇产科里接生的几个护士一起,成为了保密者和执行者。 “其实也没有多少个……我们并不是谁来找都会答应的……”蔡明月的声音嘶哑,正在折辱她的病痛已经消磨了她大部分的活力,但她仍在吃力地试图为自己辩解,也仍紧紧抓住秦戈的手,不让他退开半分,“我会筛选。” 而其中,不被家人期待的孩子,患上了先天疾病的孩子,很容易会成为被筛选下去的那一个。 有的时候是产妇自己哀求蔡明月:她不想要这个孩子,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苦衷,她不能让自己充满艰辛和苦痛的生命里又增多一个负累。 有时候是产妇的丈夫,或者他们的家人。太贫困了,家里吃饭的人太多了,太难了,太苦了,特殊人类太可怕了……对他们来说,孩子带来的不是幸福与快乐,而是能预见的灾厄。 “他们什么错呢?”蔡明月颤抖着问,“都是可怜人……有什么错呢……有些小孩就算生下来,也只是吃苦……我帮了他们,我也没有错啊。” 秦戈低下了头,看着蔡明月的眼睛。 他非常累,非常疲倦,巡弋了非正常“海域”之后的不良影响正在他的大脑里不断扑腾叫嚣,蠢蠢欲动。被蔡明月所说的事情引起的恶感和憎厌,又令他喉中如同有血,粘稠的腥臭的血,连开口说话都异常艰难。但他必须振作精神,继续引导蔡明月说出更多的话。 “如果谁都没有错……”他低声说,“那么那些被你杀死的孩子呢?” 蔡明月喉中发出低沉的呜咽。 “你审判了他们。”他直视蔡明月的眼睛,“因为他们没办法做主的先置条件,你审判了这些孩子。他们之中有谁又错了呢?选择来到这个世界的是他们自己吗?” 老人浑浊的眼珠开始发颤,眼泪又一次滚落。 秦戈的手被她握得发疼:“蔡医生,如果你真的认为自己没有错,你的‘海域’不会是这样的。不想要孩子有很多方式,在合适的时候放弃完全不会有人责备……就算来不及,生了下来,难道因为‘不想要’,就能杀了他们吗?蔡医生,除了死,这些孩子真的没有别的选择吗?” 蔡明月想要反驳:“不……我知道的,这样的孩子即便出生了,也会很痛苦。我太清楚了……” “是孩子痛苦,还是因为孩子身边的其他人会痛苦?”秦戈感觉这些话似乎不是自己说的,而是另一个人藏在自己的身体里,借用了自己的声音在愤怒地斥责,他的头太疼了,以至于没办法好好控制情绪,“你有什么权利审判?有什么权利去执行杀刑?用孩子的‘痛苦’当借口,是为了让自己行为显得正义吗?如果你真的无愧,那你在后悔什么?” 蔡明月只是流泪,一言不发。 “正是因为你知道自己错了,所以你才害怕。‘海域’里的所有东西都是你制造出来的,也只有你才能让它们消失。”秦戈稍稍冷静,声音更轻柔了,“告诉我,是什么事情让你醒悟?那个从你手里活下来的小孩吗?” . 那是蔡明月最后一次被人恳求去“解决”问题。 来找她的是一位丈夫——大部分请求她帮忙的人都是丈夫,蔡明月已经见惯不怪。 男人愤怒而激动,他是一个普通的人类,直到今日妻子要求到二六七医院分娩,他才知道妻子是一个向导。 两人并没有领取结婚证,男人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是特殊人类。对特殊人类的厌恶和恐惧让他几乎发狂:“我的孩子生出来也是那种怪胎吗!” dna检测显示,他的小孩也是一个染色体变异人,向导的可能性高达92%。 产妇嚎啕大哭,苦苦哀求丈夫千万不要抛弃自己,孩子不要就不要了,但她仍然想和他生活在一起。两个人显然都不欢迎腹中那位小小的向导。蔡明月在看了所有检查资料并且和两人对谈之后,决定接受这个请求。 在她的标准里,这孩子显然就是一个不受到祝福,也没有谁会给予期待的,多余的人。 但意外发生了。她明明捂着孩子口鼻,一直看着那孩子停止呼吸,但在把尸体交到男人手上的时候,小孩忽然抽搐起来,再次发出虚弱的哭声。 哭声让男人惊惧,他的手一松,还在襁褓中的婴儿立刻落地。 蔡明月眼疾手快,一把将孩子捞在怀中,却连自己也重重摔倒在地上。 随后便是一片混乱。蔡明月被送去检查,孩子放进了保温箱。等蔡明月检查出已有两个月身孕的时候,妇产科的人发现,那男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当时怀的是我的小儿子,蔡易。”蔡明月哑声道,“胎位不稳,保胎花了很长时间,不停吃药打针。我很害怕……这世界上说不定真有报应。后来他们告诉我,那个孩子真的活了,很健康,最后跟着他妈妈出院了。我心想,我也停了吧,别再帮人了。” 所谓的“帮人”只是借口。她心里始终无比清楚,自己在杀人。 然而最终唤醒她的并不是死而复生的婴儿,而是她自己的孩子。 蔡易出生后不久,噩梦就开始了。 起初只是偶尔会出现的梦境,她站在6号手术室里,捂着一个婴儿的口鼻,片刻后告诉身后护士孩子已经“死了”。然而随着年月推移,噩梦越来越详细,越来越具体。等到她退休之后,身上的事情一下少了,她有更多的空闲时间休息和睡眠。 “海域”也正是在这个时候,疯狂地控制了她。 秦戈松开了手。 头疼让他站起来时摇摇晃晃,视野甚至有些不稳。 “你解脱了。”他喉咙干涩,声音喑哑,“睡吧……如果你真能睡好的话。” 他退了两步,谢子京搀扶着他。转身面对谢子京的时候,秦戈让自己打起精神,抓住了谢子京的衣领,小声问:“你都听到了吗?” “听到了。”谢子京点点头,“我知道该怎么做。” 秦戈还不能放心。蔡明月正在哭,哭声令他头疼欲裂,晕眩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无法消除。 “你要怎么做?”他不得不强令自己询问谢子京,好让脑子转起来。 谢子京按着他的肩膀:“我要送你回家,让你好好休息。在你休息的时候我会写出这件事情的报告,等你醒了,你再指导我,秦科长。” 病房的门被打开了,蔡易大步走进来,看看秦戈和谢子京,又看看病床上的蔡明月。 “怎么回事?”他眉头拧得死紧。 “蔡医生可以睡个好觉了。”秦戈说,“我保证。” 转身欲离开时,蔡易一把抓住他的手。“那‘海域’里的事情呢?”他问。 “它会是调剂师的秘密。”秦戈一字字回答,“我保证。” . 一行人离开住院楼时,远远看到了从门诊楼跑过来的言泓。 看到秦戈的脸色,言泓顿时紧张起来。 “你回家吗?”他拉着秦戈问,“阿姨和叔叔在不在?” “家里没人,他们送笑川去上海参加比赛了。”秦戈脸色苍白,额上全是虚汗,“我回公寓。” 他爬上了车子的后座,靠在窗边,下意识地把自己蜷缩起来。心跳很快,出汗很多,手已经没什么力气了,握不成一个拳头。这是秦戈第一次巡弋如此严重的不正常海域,所带来的负面影响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可以在蔡明月的“海域”中抵抗恐惧,但“海域”本身的不正常依旧困扰了他,就像一座巨钟,就算停止敲打,嗡鸣仍在继续,声波仍在扩散。 秦戈想释放自己的兔子,但是颤抖的手心里只有一团虚白的雾气,无法成形。 一只响蜜鴷从半开的车门飞进来,亲昵地依偎在他的肩膀上,蹭了蹭他的耳朵,低低鸣叫。 言泓满脸担忧:“他刚刚是去巡弋蔡院长的‘海域’吗?” 谢子京:“对,他说要进行深潜,之后就变成了这样。精神调剂师深潜之后都会这么辛苦吗?” “我只认识他一个调剂师,我也不清楚。”言泓提醒,“我现在走不开,你们记得留个人陪一陪他,负面反应太大了。” 打开了驾驶座车门的白小园忍不住回头:“秦戈的反应怎么这么大?这种状态很像‘海啸’。” “海啸”是只在哨兵的“海域”里才会产生的极端不良反应,尤其在处理一些困难的、容易触碰伦理边际的任务时,哨兵会出现严重的负面情绪浪啸。 但从未见过它发生在向导身上。 言泓闻言,面露惊诧:“你们都不知道秦戈能当上调剂师的原因?” 调剂科的三个人面面相觑:“什么原因?” “秦戈可以吸收不正常‘海域’里的负面情绪。”隔着车窗,言泓看着秦戈,“他巡弋正常‘海域’不会出现任何问题,但如果潜入不正常的‘海域’,他会自动去吸收里面的各种……古怪的东西。巡弋结束后,那个人的‘海域’就会平静很多,但秦戈会非常不舒服。” 谢子京这才明白秦戈为什么告诉蔡明月,她可以睡个好觉。 “这是秦戈最特殊的能力,而且他自己没办法控制。”言泓的眼神在三人脸上游移,“接下来的24小时很重要。我走不开,你们要照顾他,多跟他说话,别让他一个人自己呆着。” . 送秦戈回家的途中,秦戈靠在谢子京身上短暂地睡了一会儿。 他睡得很不好,一直在不断地冒汗,手紧紧交握着。唐错释放了自己的熊猫,让它挨在秦戈身边。这只天真的精神体似乎也察觉到秦戈的不适,静静抱住他的大腿,像抱着一截树干。 向导确实可以疏导不良情绪,但无论是言泓还是唐错,他们都没办法帮他排解。 谢子京支撑着秦戈的身体,用最简短的话把秦戈的安排和蔡明月身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白小园与唐错。 唐错整个人都呆住了:“……这太可怕了吧!这怎么可能隐瞒!蔡易疯了吗!” 白小园比他镇静得多:“秦戈脑子转得快,不然我们就真被蔡易坑了。谢子京,这种报告你懂得写吗?” 谢子京:“说实话,不太懂。你教教我。我们要速战速决,不能给蔡易反应过来的时间。” 白小园从后视镜里看他:“你负责照顾秦戈吧,报告我来写。” 把秦戈送到楼下之后,白小园和唐错打算先回危机办。“唐错回档案室找三十多年二六七医院那边的事件档案,我去问点儿别的事情。”白小园从车窗探出头来对谢子京说,“今晚再见。” 秦戈知道他们要来陪自己,连忙摆手:“不用……” 谢子京让他闭嘴,告知白唐二人秦戈的住所后直接把他搀进了电梯。 回到熟悉的空间里,秦戈放松了片刻,随即又更虚弱地发起抖来。他不敢回到房间里,蜷缩在沙发上,手中捧一杯热水,看着阳台外面的景象瑟缩身体。 他知道自己视野正在变狭窄,整个房间似乎都在旋转和摇晃。反胃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但腹中空空,胃袋绞痛。热血像是被什么抽走了,他只觉得冷,且越来越冷。 兔子还是不能凝聚成形,秦戈怀念卧在自己胸膛的那团小火。 “冷……”他喃喃地说。 但室温已经升到了25度,谢子京给他披着被子,擦去了额上的冷汗。 “兔子呢?”他温声问,“让它陪你。” “……不行……它出不来。”不知为什么,秦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忽然很想哭。强烈的失落感和抑郁让他立刻蹦出了一个念头:他肯定已经失去他的兔子了……这次的“海域”这么不正常,他的兔子说不定已经不存在了。 这是可能的……他茫茫然地想,人总是会遇到最糟糕的事情,在最糟糕的时候。 “那你喜欢熊猫吗?还是小沙猫?”谢子京摸了摸秦戈的头发,坐在他身边,尽量靠近秦戈的脑袋,说,“他俩很快就过来了,到时候就能陪你。” 秦戈忽然想到了谢子京的精神体。 “你的狮子呢?” “……它太大了,很凶。”谢子京以为他糊涂到忘记了常识,“而且哨兵的精神体没办法抚慰你。” “我不怕。”秦戈看着他,“我想看它。” 他明明说冷,可汗水却已经流到了下巴上,眼睛里泛着红,像被雨淋湿了的、没有依凭的一只兔子。谢子京此时此刻根本不可能拒绝秦戈的任何要求。 他粗鲁地揉了揉秦戈的头发:“怕就抱住我。” 浓厚的雾气从谢子京身上腾起,在这个不大的空间里滚荡,最后沉沉落在沙发的另一侧,秦戈的身旁。 秦戈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鼻子。或许是因为虚弱,或许是因为谢子京的力量太强大,他在这一瞬间居然嗅到了一种陌生的性信息素,干燥且粗糙的,像炽烈沙漠里滚烫的风,正从此处唯一的一位哨兵身上散发出来。 雾气最终凝成了一个巨大的形体,一头比秦戈平时见到的狮子体型更大一些的猫科动物出现在他面前。 它有一双金色的眼睛,瞳仁外侧嵌着一圈暗红,盯视猎物的神情阴沉而凶悍。 此刻它转过了头,上上下下地打量秦戈。 谢子京有些尴尬:“它……不太懂礼貌。” 秦戈闻不到谢子京的信息素了,这让他稍稍平静,并冲着狮子伸出了一只手。 片刻后,狮子抖了抖颈上异常丰厚的鬃毛,抬起一只爪子,轻轻放进秦戈的手掌中。 第13章 血与酒13狮子的爪子带着微薄的温度,肉垫很结实,指甲收了回去,秦戈感觉自己手里的像是一只巨猫的前爪。 他有些惊奇,还有些诧异:这么乖? 抬头之后,能看到狮子也在端详他,金色的瞳仁像通透的黄玉,但中央处的瞳孔也是暗红色的,与秦戈平时见的狮子并不一样。它眼睛漂亮,体型漂亮,连脖子上那圈厚实丰软的鬃毛也很漂亮。 “它是巴巴里狮。”谢子京解释道,“我很小的时候随父母去非洲公干,曾经在一个马戏团里见过。不过现在在野外已经看不到了。” “灭绝了吗?”秦戈问。 “野外灭绝。”谢子京说,“但圈养的还有一些,不多。” 他说话的时候手也没闲着,一直在拨弄秦戈的头发。那手势和力道,让秦戈想起梦中抚摸自己的人。他感觉自己的不适减退了一些,有更多的力气跟谢子京讲话了。 “也许只是不想被人类发现而已。”他看着巴巴里狮的耳朵和鬃毛,还有背部流畅的线条,搭在地面上的尾巴,“这样它们还能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自由奔跑。” 说完之后,他听到谢子京在身后发出了笑声。 秦戈顿觉尴尬:“笑什么?” 谢子京:“有时候你的想法挺好玩的。很可爱,又有点幼稚。” 秦戈:“……你有没有试过说话得罪人被打?” 谢子京:“没有,很少有人能打得过我。” 他掀开衣服,跟秦戈展示自己的腹肌:“我很壮硕,你摸一摸就知道了。” “免了。”秦戈转过头看狮子,他觉得狮子比谢子京的腹肌更可爱,“我自己也有。” 谢子京眉毛一跳:“是吗?” 秦戈把水杯放在桌上,用腾出来的一只手碰了碰巴巴里狮的爪子。他很喜欢让自己的精神体窝在掌中,然后双手一上一下地把兔子抱着。现在要抱住这巨狮是不可能的了,但至少他还可以用一样的手势圈握巴巴里狮的爪子。 巴巴里狮垂眸看秦戈。它神态倨傲,与秦戈第一天见到的那只不停打呵欠的巨兽判若两狮,但它没有抽开手。 “……它这么乖的吗?”秦戈觉得很有趣。 他话音刚落,忽然觉得腰上一紧:谢子京的手伸进被子中,抱住了他的腰。 杀气顿时腾腾地从秦戈尚不清明的脑子里冒出来,在这瞬间他甚至感觉到自己“海域”中又燃起了熊熊烈火。 但未等他反应过来,谢子京已经将他整个人都圈住,斜着歪倒在沙发上,差点压住了巴巴里狮的手。 “还冷吗?”谢子京问。 秦戈压抑着自己的杀气和怒火:“你这是正常取暖的姿势吗?” 谢子京:“不是。我在占你便宜。” 巴巴里狮的爪子抽走了,秦戈正在谢子京怀里挣扎,狮爪忽然轻轻落在他头顶,拍了两下。 秦戈:“……!” 谢子京在他身后发出轻笑:“它的意思是,它也喜欢你。” 滚烫的、只存在沙漠里的、粗粝的风,被沙尘裹挟的日光,耳膜里甚至产生了轰隆隆的巨响——秦戈又闻到了谢子京信息素的气味,这让他本来就虚弱得没力气的四肢愈发软了。但奇怪的是,此时此刻哨兵的信息素里并没有让他感到不适的侵略性。它们将秦戈包围着,秦戈察觉自己的身体确实在一分分地温暖起来。 “谢子京……”秦戈放弃了反抗,谢子京只是抱着他,并没有任何出格的举动,双手也仅是圈住了他的腰,“我真的没有谈过恋爱。” 他想立刻告诉谢子京,不要再这样接触自己了,这样坦荡的热情太容易让人产生错觉和误会。 但他又不忍心粗鲁地打破谢子京的恋爱幻想。他怕谢子京会受伤害。 谢子京盯着秦戈泛红的耳朵和后颈。对于秦戈的话,他认为自己已经理解。 “秦戈,你失忆了。”谢子京果断地说。 秦戈:“……不,你失常了。” 谢子京又笑了。他笑的时候胸膛似乎在震动,秦戈缩了缩肩膀,他的背部和手臂都碰到了谢子京坚硬的肌肉。 “我们相处过的。”谢子京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确定……看到你的时候我就记起来了。我只是‘海域’有点儿不妥,又不是疯了,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我知道的。” 秦戈:“……你果然知道自己‘海域’不正常。” 谢子京笑道:“一点点而已,不妨碍我们谈恋爱。” 秦戈:“你的‘海域’到底什么问题?而且谁说要跟你谈恋爱了?” 谢子京手上用了用力,秦戈愈发没法挣脱了。“我是好人。”他没回答秦戈的任何问题,把这句话又拎了出来,“我喜欢你。” 对谢子京的话,秦戈不知道是此时此刻的自己过分虚弱,以至于没有把应该立起来的防护墙砌好,还是谢子京古怪的表白确实令他震动,他不觉得反感,也不觉得忧愁。 他只感到难过。为一无所知的谢子京,为确实被打动了一点点的自己。 如果怜悯可以等量置换为喜欢,那他这时候有可能会爱上谢子京。 两人没有再说什么话。秦戈的注意力被谢子京说的话和他的狮子扯走了,他暂时放下了蔡明月和医院的事情,茫茫然地回忆着自己所学的东西,想找出破除谢子京恋爱幻想的办法。 狮子偶尔会温柔地拍一拍他的脑袋,又拍一拍自己主人的脑袋。它像一个大家长,正在抚慰自己的两个孩子。 ……狮子比我的兔子还温柔。秦戈渐渐不觉得冷了。他在谢子京怀里睡了过去。 . 白小园和唐错到的时候秦戈还没醒。谢子京是个睡眠极度不足的人,秦戈睡过去没多久他也睡着了。 白小园打来电话时他正在久违的酣眠里做一些很复杂也很不好描述的梦。被吵醒的谢子京有些恼怒,怀里的秦戈太暖了,他舍不得放开。 电话铃声也惊醒了秦戈,睁眼时发现谢子京凑了过来,飞快在他鼻尖吻了一吻。 秦戈:“……” 他感觉休息够了,双手蕴满了揍人的力气。 谢子京已经腾地跳起来,满脸愉悦地抓起手机,一边走出去一边接电话。 白小园和唐错就在楼下,俩人急得脸都白了:“秦戈怎么样了?我们是不是来得太迟了?” 谢子京:“不,你们来得太早了。” . 白小园和唐错回一趟危机办,各自以最快的速度拿到了想要的信息。 唐错带来了自己的电脑,他回档案室寻找三十多年前二六七医院的相关资料,由于不能带出档案室,只能先用手机拍下。 危机办里存储的医院资料并不多,唐错把所有照片都导入电脑,展示给其余三人看。 他们全都挤坐在秦戈狭窄的客厅里,唐错好奇地问谢子京为什么捂着肚子,谢子京呲牙咧嘴,不知是笑还是痛:“因为得寸进尺,被揍了。” 他的狮子已经收起来了。秦戈脸色沉静地坐在沙发上,谢子京蹭过来要和他坐的时候,他一把将白小园身边的沙猫拎上来,挡住了谢子京的动作。 谢子京悻悻坐在地毯上,抬头看秦戈。 秦戈左边是一只抱着他胳膊的熊猫,右边一只缠着他手腕的巴基斯塔沙猫,仿佛左拥右抱的昏庸君王,除了撸猫摸熊之外完全没了工作的心思。 “二六七医院报送给危机办的资料大部分都是大事记,差不多一年就一本,有价值的不多,不过我翻到了一些挺有意思的内容。”唐错点开了一张照片,“蔡明月是在生了蔡易之后才升任副院长的。你们看这张。” 陈旧的照片上,蔡明月正与一位领导模样的人握手。 “这个人是当时二六七医院的院长。”唐错打开手机,调出一堆会议记录,“他曾经六次在院级会议上提议关闭6号手术室,并且撤去蔡明月妇产科医生的职务。但是这六次提议都被否决了。” 秦戈从熊猫和沙猫的簇拥中回过神:“这个院长知道蔡明月做的事情?” “很有可能。”唐错抹了把额头上不存在的汗,他查到的东西让他自己都觉得可怕,“但医院当时实在不敢动蔡明月。当年二六七医院正被几桩医疗事故的丑闻缠着,名声已经非常糟糕。如果再爆出蔡明月的事情,这个医院分分钟可能保不住,医院那些高层换来换去,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 那是全国唯一一所专门收治特殊人类的医院,特管委要保住它。 而现在在二六七医院里的管理层已经全部置换了新的人,他们并不清楚曾经在6号手术室发生的事情,否则在彭湖声称看到异象的时候应该已经开始警惕,而不是把这件事拿到危机办求助。 事情比秦戈所想的更复杂。他揉了揉太阳穴,抬头时看到白小园和唐错都是一脸担忧神情。他连忙放下手,装作若无其事地摸着沙猫三角形的大耳朵。 头仍隐隐地疼,思维也不够清晰敏捷,但秦戈觉得自己还能撑住。 他看向白小园:“小园查到了什么?” “我去找了一个人,但他跟高主任一起去出差了。”白小园说,“前年发生在湖北的水泥藏尸案你们有没有印象?” 谢子京和唐错同时点头。 那是一件几乎轰动全国的大案。 前年夏季,湖北某县因为大量降雨出现了地质灾害,泥石流冲垮了几栋房子。在清理房屋废墟的时候,人们意外地从一栋无人居住的废楼里发现了几十个水泥浇筑的立方体。 这些水泥立方体里全都封着尸体,清理出来之后足足有近百具。随着挖掘的深入,在废楼的地下室里他们还发现了另外几具还未来得及封存的、全部骸骨化的尸体。 这件事本来和危机办没有任何关系,但问题就出在地下室的几具尸体上。警方在对所有尸体和骸骨做dna检测的时候,发现地下室里的一具尸体出现了染色体变异。 染色体变异的特殊人类无非就是哨兵向导、海童、茶姥、雪人等等几类。 dna样本很快送到了危机办华中地区办事处,请求援助。 但是经过对比却发现,这具尸体的染色体变异并不属于已知的这几类特殊人类。 第14章 血与酒14 华中办事处将样本送到危机办的北京总部,总部通过特殊人类人口数据管理系统和dna样本库进行对比查找。 然而令人惊奇的是,在全球的数据库和dna样本库里也没有找到匹配的对象。 就在人人都以为发现了新的特殊人类时,华中地区办事处一位刑侦员提出了一个想法:这个dna样本之所以不存在人口样本库里,是因为这一类特殊人类灭绝的时候,人口管理系统还没有建立。 这个dna样本,很可能在灭绝物种样本库中。 这位刑侦员工作经验丰富,之前曾负责主持侦破过不少案子,他的想法引起了重视。很快,他借到了湖北省博特殊人类分馆的存档物品:一束神农架野人的毛发。 “被害的那个神秘的特殊人类正是湖北特有的神农架野人。”白小园说到这里,有些激动,“我们已经有足足半个世纪没有发现神农架野人了!他提出的这个假想被证实之后,危机办这边的学者全都轰动了,不是为这个案子,是为了野人。” 随后这个刑侦员作为华中地区办事处的代表,进入了专案组。他凭借着自己卓越于常人的侦查能力,顺利协助专案组在一个月之内侦破了水泥藏尸案。 “之后他就被调到危机办的北京总部来了。”白小园神情严峻,“这个案子的最后一个受害人被杀害的时候,距离现在已经超过三十年,但是最后罪犯一样能伏法。我觉得我们可以从他那里得到一些提示。” 秦戈:“他是谁?” 唐错和白小园同时回答:“雷迟。” 连谢子京都在旁补充:“我也知道他。” 秦戈:“他很有名?” 谢子京:“非常有名。他是危机办里最出色的狼人,全国狼人权益保护协会的会长。” .按照秦戈的意见,白小园负责在谢子京的描述下撰写报告,唐错负责给报告补充各种细节。 报告不仅要说明三十年前发生在二六七医院里的事情,还要把这件事从蔡明月和几个护士的杀人行为,上升到二六七医院的整体管理上。 熟悉行政事务的白小园很快理解了秦戈的意思:“如果我们没办法在这件事上钉死蔡明月他们,至少还能够再次通过质疑医院的管理,去重启对整个事件的调查?” 秦戈点点头:“记住,以谢子京的名义。” 他看向谢子京:“抱歉,你可能会因为这件事而招致蔡易和特管委那边的敌意。” 谢子京把唐错的熊猫卡在自己怀里疯狂摸头:“我不在意。反正不是我写。” 白小园:“……写报告很累的,你请我们吃外卖。” “我没钱。”谢子京说。 白小园立刻戳破他的谎言:“你别骗人。你是危机办里领特殊津贴的那一类人,一个月工资上万。” 唐错:“……是我的两倍。” 谢子京:“是啊,写着上万,但西部办事处已经快他妈半年没出过粮了。” 察觉秦戈投过来的眼神隐含担忧,谢子京忙冲他露出宽慰笑容,从登山包里掏出几本书:“不过没关系,我最近在自学别的技能,争取一本万利,发家致富。” 秦戈看了一眼他的书。 《如何成为股神》《给新手看的致胜秘诀!十天教你学会炒股》《咸鱼成功宝典2:熊市也能翻身》。 “唐错。”秦戈心神俱疲,“帮帮忙,都给他扔了。” 谢子京:“挺好看的,里面有很多白手起家,但因为没有看过这几个作者的书,最后赔得身败名裂的故事。” 秦戈:“放弃吧。真正的股神没有空写书。” 谢子京把熊猫耳朵揉个没完,熊猫都快要露出獠牙了:“好吧,开个玩笑,这些都是亚马逊200-100凑单的。” 顿了片刻,他又补充:“我买的都是正经书,一套《哨兵和他的六个向导》,还有《如何启发性反应》。” 唐错:“……这不都是黄书吗?” 谢子京:“学术研究,你懂不懂。” 唐错:“那就是学术性黄书!” 谢子京立刻坏笑:“没想到唐错你对黄书的研究也这么深入。” 联想到方才谢子京说的“得寸进尺”,唐错顿时紧张起来,手忙脚乱抓起手机:“秦戈,你跟谢子京一起住太危险了,我现在就帮谢子京找房子。” 谢子京扑过去要抢他手机,白小园一把抓住谢子京胳膊:“大佬,该写报告了。你口述,我来写,时间不多了。” 谢子京:“你先等等——唐错,手机给我。再不给我就放狮子了,你不怕?” “我怕。”唐错钻进了厨房,一边操作手机一边凛然地回答,“但我要保护秦戈!” 秦戈捧着一杯热水,披着被子坐在沙发上,听到这句话忽然笑出声来。 他在温暖而熟悉的地方,和说要保护他的人在一起。 以前在学校里的时候,他巡弋了不正常“海域”之后出现异状,宿舍里的人也是这样闹哄哄地说要保护他。言泓从来都是最眼疾手快的那一个,往往迅速在宿舍里架起小桌,三个人拉着秦戈,以接下来一个月谁负责打饭打水请大家喝啤酒吃烤串为赌注,斗一个通宵的地主。 沙猫的大耳朵在他手底下颤动,偶尔会抬头看秦戈一眼,长尾巴摆来摆去,十分柔软的样子。秦戈再一次摊开手掌,他胆怯的小兔子终于在手心凝聚出了不甚清晰的形状。 但果然——被沙猫盯了一会儿就簌簌流下泪,小爪子紧紧抠住秦戈的手指,脑袋一时看秦戈,一时看沙猫,一时转过去朝着谢子京的方向张望。 秦戈忍不住笑了。 他忽然意识到,这是自己恢复得最快的一次。 . 数日后,高天月结束出差,风尘仆仆地回到危机办,打算拿点儿舍不得喝的极品金骏眉回家泡泡。 秦戈正在办公室外等着他。 高天月顿时就觉得累了,疲惫了,手捏着钥匙在锁孔抖了半天,就是插不进去。 秦戈:“高主任,我帮你开。” 高天月:“秦戈,有事明天谈好吧?我刚回来。” 秦戈:“明天谈的是别的事。” 高天月:“调剂科四月份就成立,不用急嘛你,这些该签的文件该盖的印,我绝对不会耽误你的。” 秦戈忙解释:“不是调剂科的事情。我巡弋彭湖海域的时候发现了一些别的事,和几十条人命有关。” 高天月:“……” 他脸色发白,死死盯着秦戈。秦戈发现高天月的眼皮居然也跟自己似的,察觉有危机就会瑟瑟地抖。 长叹一声后,办公室的门终于打开。 . 此时此刻,在危机办主任办公室这一层的下方,走廊上的白小园堵住了雷迟。 和高天月一起回到危机办的雷迟也同样风尘仆仆,但是他精神比高天月好太多。 他皱起浓眉,上下打量白小园:“你是……?” 白小园先介绍了自己,随后四下看看,见走廊前后都没有人,一把拉着雷迟就往旁边的会议室里钻。 但拉不动。 雷迟身材高大健壮,两只脚死死钉在地板上,白小园没办法拖动他分毫。 雷迟:“做什么?” 白小园:“一看就知道是要说秘密吧。” 雷迟又皱起眉:“我不喜欢听秘密。” 白小园:“但是这个秘密必须让你听。雷先生,你先进来,你放心,会议室有监控,我不会对你动手动脚的。” 好不容易把雷迟请进了会议室,白小园不敢耽搁时间,立刻从背包里掏出了他们几个人熬夜写好,又修改了几日的报告。 雷迟起初并不十分在意,但他把报告浏览了一半,又听白小园在一旁增添的许多细节,神情渐渐变了。 “事情就是这样。”白小园解释清楚后说,“调剂科没有权限去调查和执行,你能不能给我们一些意见,这份报告这样写已经足够完善了吗?哪些部分需要强调和补充?” “足够了。”雷迟说,“非常详细。追诉期的问题不必担心,可以报最高检核准,还是有希望的。这件事……太惊人了,和我之前经手的水泥藏尸案一样恶劣。” 白小园长长松了一口气。 这份报告现在正由秦戈交给高天月。如果高天月许可调查,它会转交到危机办刑侦科手里。雷迟就是刑侦科的人,他说足够,那就肯定是足够了。 “太谢谢你了,改天我们科长请你吃饭。”白小园笑着说,随后从口袋里摸出两颗糖,放在雷迟手中,拿回了那份厚厚的报告,“附件只有标题,我得回去准备好附件的材料,到时候完完整整交给你们。” 雷迟看看手里的糖:“我刚刚以为你要跟我表白。” 白小园正好打开了门,闻言奇道:“为什么?” “类似的事情我遇上过几次了。”雷迟看着会议室,“把我拉到会议室,借着请教问题的机会说喜欢我。” 白小园:“……” 雷迟:“不好意思,我误会你了。” “虽然你确实很帅,但我有男朋友的好伐啦。”白小园笑道,“而且我不考虑跨种族恋爱。” 雷迟:“……” 白小园:“我有一只小猫,它很怕狗。” 雷迟:“我不是狗……我是狼人。” 白小园正想再开他一句玩笑,头顶忽然传来一声闷响:是上面有人狠狠拍了桌子。 会议室的正上方是高天月的办公室。 第15章 血与酒15(补丁) “秦戈!你搞搞清楚自己的位置!”高天月的手攥成了拳头,在坚硬的办公桌桌面连续狠敲几下,“精神调剂科是搞‘海域’里的事情的,你这是跨行去搞刑侦了!” 秦戈端坐在他面前,面色沉静,不卑不亢。 高天月拨了拨自己的头发,盖好地中海部分。 “发现事情要报告,这个习惯是可以的。”他说,“但是你这种工作方式,我们很被动啊。你这样让我,让蔡副,让特管委和二六七医院怎么办?” 他的愤怒跟和颜悦色转换得太快,秦戈知道这两种情绪都不是高天月真正的想法。 眼前的中年人看上去很疲倦。他在湿热的南方出差一周,感觉整个人似乎都瘦了一圈,想来是食物不对胃口,事情也太多。此时或许是强打精神才振作起来,能够和秦戈沟通这件事情。 秦戈等待着高天月的下一句话。 他的沉默让高天月的愤怒与和颜悦色都没法伪装了。 “唉……”高天月换了一副牌,开始掏心掏肺,“秦戈,高叔叔是看着你长大的,我知道你这个人不言不语,但心里想法特别多,人也正直。危机办需要正直的人,不然我也不会让你去当调剂科的负责人。” 秦戈面无表情,抿了抿嘴,算是对高天月对自己这些评价的一个回应。 “可是……”高天月继续叨叨地说下去。 秦戈的眼神在他头顶晃来晃去,完全是一副分神的状态。 高天月说了几句,意识到秦戈根本没听,脸色一沉:“秦戈,你认真一点。你还有什么要讲的吗?” “有。”秦戈立刻翻开了高天月面前的报告,“这一页缺漏的数字不是我们不想写,是我们目前还不能确定。根据我在蔡明月‘海域’里看到的婴儿数量计算,有十九个孩子曾经死在她手里。” 高天月盯着秦戈,秦戈确认这不是让他闭嘴的眼神。 “虽然我只看到了19个,但当时的环境太乱了,它们不断钻出来,我并不一定能认清楚每一张脸……而且蔡明月在妇产科当了八年医生,接生的孩子数以千计。二六七医院又是特殊人类的专门医院,死在蔡明月手里的孩子,不会少于50个。” 秦戈的态度坚定且明确,他不会接受任何的解释,他就是要尽一切努力启动对蔡明月的调查。高天月从他的态度中读懂了他的心声:他们不可能让蔡明月就这样继续生活下去。 见高天月没有出声,秦戈又说:“高主任,你真的认为这是一件小事吗?一个医生,可以杀死自己手里接生的婴儿。一个人,因为有机会,因为接受了钱,因为觉得那是痛苦的,就能毫不留情地杀死没有反抗能力的孩子。她不应该为手里的这么多条生命接受应得的惩戒吗? “这当然不是小事……”高天月低声说,“但我考虑的事情和你考虑的事情不一样。” 秦戈完全明白高天月的意思。 但他不打算退步,也完全不打算理解。在其位谋其职。他与高天月的工作不同,面对问题的思维方式也不可能相同。 然而正是因为这样,才会存在千万种不同的分工,千万种不同的职业和思虑。 在这千情万态之中,总有一根底线是绝对不能跨过的。 “你们没有犹豫过吗?”高天月忽然问,“比如站在蔡明月,或者小孩父母的角度想一想。” “没有。”秦戈诧异于他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完全没有。” 对刽子手的每一次恻隐,实际上都是对死者的凌迟。秦戈清楚,没有人可以代替死去的孩子对凶手传达宽谅和怜悯。他们已经降生了,是完整的人,独立的人,不是谁的私有物品,即便是父母也没有权力决定他们的生或死。 每个代替孩子说出“活下去也很痛苦”的人,所说的并不是孩子的痛苦——而是他们的痛苦,是成年人,是父母,是长辈不想承担的责任与重负。孩子的“痛苦”只是一个自怜的借口,用来心安理得。 哪怕最终决定放弃与孩子的缘分,“死”也并不是唯一的选项。 因此在得知真相之后,他和他的伙伴没有任何一个人想过要为蔡明月寻找理由——世界上本来也没有任何理由,能让人有资格亲手扼杀一个已经降生在世界上的、蒙昧的生命。 长久的沉默之后,高天月说:“除了蔡明月,父母也是凶手。” “所以,高主任,这份报告你必须交到刑侦科手上。”秦戈说,“调剂科能力有限,做不到这么多。只要对蔡明月展开调查,要找到当年给她递过钱让她下手的人并不太难。” “如果我不同意启动调查,不把你们的报告拿到特管委审批,秦戈,你会怎么做?” “我有别的办法。”秦戈看着高天月,“只不过带来后果都不太好,无论对我还是对危机办,或者对特管委的蔡副。” 高天月心想,哟吼,威胁。 他不是怕这个威胁。相反,他还有点儿高兴。这高兴让他脸上的疲态消失了一些,露出了笑意。 “好。”他示意秦戈把报告交给自己。 对他态度的转变,秦戈很摸不着头脑。在今天走进高天月办公室之前,他一直以为要说服高天月是一件很难的事情,毕竟危机办里的人都知道,秦双双离开之后他是直接从特管委空降到危机办的。 他们都以为高天月是特管委的人。 高天月:“你放心吧,报告交到我手上,不能白交了。一周之内你一定能看到这事情的进展。不过你想的是怎么让蔡明月,或者护士和孩子的父母得到惩处,我想的是怎么才能开展调查却又不让危机办受到责备。” 这不是秦戈能帮忙的了,他决定告辞。这时高天月忽然示意他走近,问: “跟调剂科的几个人相处一周了,觉得他们都怎么样?” . 白小园回到调剂科的时候,谢子京正在玩唐错的熊猫,唐错则坐立不安地等待消息。 “报告没问题,咱们可以整理附件了。”白小园忽然压低了声音,“不过我和雷迟谈完的时候,听见高主任在砸桌子。秦戈当时就在他办公室。” 唐错才放下来的心顿时又悬了起来:“秦戈还没回来。” 谢子京抱着熊猫走过来:“我们去给秦戈壮胆吧?” “不需要的。”白小园说,“高主任就算再怎么生气,也不会迁怒秦戈。秦戈的爸妈都是在特管委的机构底下工作的。” 谢子京顿时对熊猫失去了兴趣,他把熊猫放回唐错的桌上,拖了凳子坐在白小园身边:“秦戈的爸妈都是干什么的?” 白小园眼珠子一转,坏笑道:“你为什么对秦戈这么感兴趣?快坦白,你是不是喜欢他?” “喜欢啊。”谢子京坦然道,“我俩以前还谈过恋爱的。” 这下连唐错都震惊了:“什么!” 白小园最先表示怀疑:“不对,秦戈看起来完全跟你不熟。” 谢子京:“分手了,所以他对我还有怨气吧。”他靠在椅背上笑:“但我还是很喜欢他的,见到他的第一眼,那种高兴的感觉立刻就回来了。” 白小园用笔戳了戳他的脑袋:“还是不对,既然谈过恋爱,那你怎么连秦戈家里的情况都不清楚?” 唐错也想起来了:“你之前连秦戈的精神体是什么都不知道。” 谢子京这回没有再用那套瞒着家里人谈恋爱的说辞。 他在椅子上晃了几下,抬手指着自己的脑袋。 “我这里有点儿问题。”他笑着说,“很多事情都忘记了。” . 此时在高天月的办公室里,秦戈正在斟酌如何回答他的问题。 “唐错和白小园都很好。”他坦白说,“唐错脑子好用人细心。白小园在处理公务上是一把好手。” 高天月一边笑一边点头:“安排他们给你是有考量的。那谢子京呢?” 秦戈:“……” “谢子京在西部办事处是鼎鼎有名的第一梯队哨兵,能力非常出色。”高天月说,“人嘛,也不难相处,反正基本没人说过他的不好。” 秦戈:“我目前还没看出谢子京有什么特别。” 高天月一愣。 秦戈:“人事科说他根本没有调令。他是因为闯祸而被停职的,是你特意请他到这里来跟着我的。因为我是精神调剂师。” 高天月尴尬了。他咳嗽两声,认真道:“那你巡弋过谢子京的‘海域’没有?” 秦戈:“……没有。” 没有谁会想进入一个遍地黄色废料的“海域”——他忍着没说出这句话。 高天月神情十分认真:“我承认,把他安排到你身边我是有私心的。谢子京太出色了,不能因为‘海域’里出了一些问题就放弃这么优秀的哨兵。” 秦戈:“你可以直接告诉我他的‘海域’不正常。” 高天月一愣:“谁说他‘海域’不正常?” 秦戈也一愣,随即想起确实连谢子京也没有说过那是不正常。他只是告诉秦戈,自己的“海域”有点儿问题,或是有点儿不妥。 高天月指着脑袋:“有机会的话,请你必须进入谢子京的‘海域’巡弋。他的‘海域’有缺损,情况很古怪,你看了就知道。” . 谢子京自从上次偷吻被秦戈揍了一拳之后,收敛了很多,每日都乖乖跟着秦戈出门,乖乖跟着秦戈回家,连秦戈家对门的大爷和大妈都认识他了,逮着秦戈就夸“你表哥又高又帅,人还特别好”。 “你成我表哥了?”秦戈问,“你怎么不说是我男朋友?” 谢子京正抱着秦戈的长毛兔坐在沙发上看电影。长毛兔仍旧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上正和人类搏斗的英俊丧尸,谢子京左手拿一本杂志,右手放在兔子背上摸个不停。 杂志封面赫然是一张半丧尸化人类的特写,大标题就怼在那张斑驳枯萎的脸上:《我们还要在你们的电影里被爆头几次?》 “男朋友?”谢子京装作不好意思,“你不要这样讲,我很害羞的。这太突然了,我没有心理准备。” 秦戈:“……” 他已经对谢子京的胡说八道有了免疫力。 把水杯放在厨房,秦戈走到沙发背后,把手搭在谢子京肩上。谢子京刚洗的头发还未擦干,水珠子滴在他的肩上,在灰色的薄布料上洇出几个深色小点。 谢子京怀里的兔子不舍地蹭了蹭他的手掌,慢慢化作一团雾气,回到了秦戈身体里。 谢子京仰头看秦戈,很快笑道:“要吻我?这个姿势好,我想象很多次了。” 报告交到了高天月手里,属于调剂科的工作已经结束了,接下来就是高天月和刑侦科的任务。明天是清明假期,秦戈不需要担心自己会因为不适而耽误工作。 “谢子京,我可以巡弋你的海域吗?”他问。 第16章 血与酒16 谢子京闻言一愣,呆看了秦戈片刻才慢慢笑起来:“为什么?” “帮你看看。”秦戈很坦诚,“高天月说你的‘海域’有点儿问题,你自己也提过这件事。我是精神调剂师,可以帮帮你。” 秦戈以为谢子京会很快答应,但他没有。 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谢子京居然在谨慎地思考。 秦戈的心一下就沉了:谢子京显然很清楚自己“海域”里发生了什么,他不想让别人看到。 是什么导致他闯祸以至于被一直重视他的西部办事处停职?秦戈在忧愁之余,实在免不了生出浓浓好奇。 “你确定吗?”谢子京抬头问,“我的海域里面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秦戈:“……我知道。” 谢子京奇道:“你知道?” 秦戈给了他一个“不必多言”的笑。 你都产生恋爱幻想了,“海域”里会是什么样,我有心理准备。秦戈心想,自己也从未亲身见过产生这种幻想的哨兵到底会有怎样黄的“海域”。说句对不起谢子京的实在话,他的好奇心此时此刻是压过对谢子京本人的担忧的。 快速想象了一下自己可能会看到的东西,秦戈认为自己……大概可以接受。 “我的‘海域’你一定不喜欢。”谢子京又说。 他在抗拒。 秦戈不知道他为什么抗拒。害羞?不可能。谢子京就差没有每天晚上趴在秦戈床头跟他倾诉自己的旖旎幻梦了,脸皮这么厚的人,不可能因为“海域”里的黄色废料而害羞。 秦戈决定再劝一次,诚恳又真挚地:“你放心,无论你的‘海域’多黄,我都能撑住。” 谢子京愣了一会儿,突然大笑起来。 秦戈:“相信你对自己的‘海域’也有一定的认识。” 他越是一本正经,谢子京笑得越是厉害。 秦戈忍不住了:“小声点儿!别吵到别人。” 谢子京止住了笑声,伸手飞快摸了一把秦戈的脸。秦戈没能及时避开,有些恼怒:“我警告过你了,再动手动脚别怪我不客气。” 谢子京已经站起。他从放在一旁的外套口袋里掏出烟,顺手抓过桌上的烟灰缸:“我抽一根烟,回来给你答复。” 烟灰缸是唐错和白小园给他的入职礼物,一个熊猫头的圆形容器,谢子京很喜欢。 他拿着烟灰缸走到阳台的背风处,点燃了一支烟。 隔着玻璃门,秦戈诧异地看着谢子京。谢子京的抗拒和犹豫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他走到沙发坐下,视线落在谢子京方才拿着的杂志和仍在播放丧尸电影的电脑上。 眼角余光看到谢子京的登山包就放在沙发旁边,一个不会阻碍任何人的角落。 秦戈跟他说过,登山包可以放进他的卧室,常用的东西拿出来就行。但谢子京没有这样做。秦戈此时忽然想起,每次两人出门上班,谢子京总会把自己的电脑、书和叠好的衣服塞进登山包里。 就像当时住在唐错家里一样,他似乎随时准备着离开。 即便口口声声说喜欢秦戈,想要亲近秦戈,但是在秦戈的家中,他仍然小心谨慎地,把自己当成到访的客人而不是与秦戈同住的伙伴。这让秦戈心里不好受。 别心软——他跟自己说,不要心软。不要怜悯他,他说的十句话里能有两个标点符号可靠就已经不错了。别信他,千万别。 可他还是起身,推开了阳台门。 谢子京下意识地侧过了身子,把拿烟的手探出烟台,一点儿烟灰在风里被吹散了。 “……你冷不冷?”秦戈问。 “不冷。”谢子京笑道,“两分钟没跟你在一起就想我啦?那今晚表哥陪你睡。” “风很大。”秦戈又说。 谢子京垂下眉毛,食指在烟上轻弹,又一小撮烟灰散入夜晚的冷风里。他的眼神一直追逐着星火般的灰烬。 小区走道上用于照明的灯还亮着,一棵两棵迎春和玉兰在灯光里抖擞未开的花苞,长了新叶的树梢在夜色里是笼统的黑,但枝条不再像干巴巴的肢干了。深冬死气沉沉的城市,已经在春天里全面复活。 “我很快就进去。”谢子京说。 他的声线低沉,没有了方才的轻佻和嬉笑之意。 秦戈关上了门,走回厨房里喝完了方才剩的半杯水。他慢慢吞咽,急促的心跳才缓缓平静。 他并没有闻到谢子京的性信息素,可是谢子京开口说话的时候,秦戈心中忽然有一瞬的动摇,像叶子落在水面上,低缓的涟漪推开来。 再回头时谢子京已经走进来了。他瑟缩了一下,盘腿坐上沙发,靠着沙发靠背张开手:“来吧honey。进入我,了解我,爱我。” 秦戈:“……” 谢子京:“我允许你探索我。” 涟漪消失了。秦戈的内心是一滩结了冰的死水。 “准备开始了。”秦戈洗手擦净,走到谢子京身后,公事公办地说。 谢子京仰头看他:“无论看到什么你都不要怕。” 秦戈的理智又在他脑子里疯狂地大吼“别心软”。他听到了,但没有听进去。他不知道谢子京是不是还在装模作样,可是眼前的哨兵看起来真的有点儿让人怜悯。 一个以为自己已经陷入爱情的可怜人。 秦戈低下头,小声说:“我不会怕。” . 在路易斯·杨正式提出用“海域”来指代哨兵和向导的精神世界之前曾有过不少类似的名词,但没有一个是恰如其分的。 直到《海域研究学》出现,“海域”这个名称才真正被众人所接受。 人类的精神世界无边无际。它既深且广,世界上绝对不存在一模一样的思维空间——“海域”正是指代这一世界的无穷无尽。 正因为这样,每一个哨兵和向导在学习“海域”的时候都会认识到一个不可推翻的事实:海域是没有边界的。 善于深潜的精神调剂师可以深入到连本人都觉察不到的潜意识之中去,挖掘底层的秘密。而也正因为“海域”没有边界,每一次深潜都意味着会产生不可预知的危险。 【“海域”出现边界,表示着哨兵或向导的精神已经受损,“海域”开始自我保护,限制他人的探索。】 这句话秦戈记得很清楚。所以在进入谢子京海域的瞬间,他一下就呆住了。 他站在一个房间里。 这个方方正正的空间瞬间让他想起蔡明月“海域”中的手术室,但很快他就冷静了下来:房间整洁干净,并没有任何可见的异常。 窗户透进了阳光,窗帘无风也在轻轻拂动。窗户下方是一张单人床,枕头边上放着一台psv,屏幕还在闪动。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像规整的豆腐块。 床边是一张颇大的书桌,桌上摆放着电脑和书籍,一旁便是书架,里面密密麻麻塞满了书,连隔板都被压弯了。 房间实在不算大,家具占了一半空间,一辆山地自行车靠在墙上,房顶的灯光把它的车把和链条照得噌亮。 墙上贴着几张海报,秦戈总觉得海报上的人有些不对劲,走进了才确认:那分明是自己。 抱着篮球的秦戈,裸着上身从水里钻出来的秦戈,甚至还有穿着警察制服的秦戈。 秦戈:“……” 他不知道谢子京平时都想的什么,但他不懂打篮球也不懂游泳。 直觉告诉他再往下深究会令人不适,秦戈没有细看海报上的小字,转而走向书桌。 书桌上堆满了书和笔记本,《哨兵和他的六个向导》赫然在目,封面还是秦戈。 秦戈实在忍不住叹气。 封面上的自己仿佛上帝,被一群天使簇拥着,神态宁静而神圣,伸出手臂往前探。 他把书翻过来看封底。 封底是一个半躺的谢子京,赤.裸的身体精壮结实,躯体细节纤毫毕现,而他的左手正搭在曲起的膝盖上,正与上帝般的秦戈食指相碰。 秦戈:“……” 这不是那幅《创世纪》里上帝创造亚当的部分吗! 上帝触碰了亚当的指尖,将生命的火花输送入亚当的肉身。于是亚当从此有了生命与心跳,成为了人。 ……这人脑子里到底都装了些什么?秦戈仔细观看封底的谢子京,认为他显然把自己的某些部位美化和夸张得过分了。 书没法翻开,秦戈只好把它放在原位,但又实在忍不住笑了一下。 桌上的电脑无法打开,角落里放着一个倒扣的相框。 秦戈把相框拿起来,顿时就愣了。 相框里放着的照片是自己,而且是十几岁时的自己。 他认得自己脖子上悬挂的金牌。14岁时,他代表学校参加特殊人类技能大赛,获得了向导组初中级别的第一名。 照片上的秦戈稚气天真,正把手里拿着的花束往拍照之人面前凑,脸上是灿烂快乐的笑容,阳光落在他头顶和脸上,眉睫仿佛缀着细碎磷光。 秦戈对这张照片没有任何印象。 但他开始对自己的记忆产生怀疑了:难道自己和谢子京真的认识? 玻璃相框反射着灯光,秦戈不由得眯起眼睛,随后抬头看窗户。 窗户外面很亮,就像是盛夏中午最热最明亮的时刻。 既然是大白天,为什么还要开灯? 他拿着相框走到卧室门边,尝试按下电灯开关。 灯光立刻熄灭。 秦戈眼前一黑:随着房间灯光熄灭,竟连窗外的光线也一同消失! 随即他惊觉手中空了:在光线消失的瞬间,手里的相框也不见了。 在没有一丝光线的黑暗中,秦戈隐隐听见陌生而沉重的心跳——怦怦,怦怦——从听不出声源的某处响起。 他连忙再次按下开关。 房间里又亮了。灯和窗户同时充盈了光线,把窄小的房间照得通透。 秦戈走到窗边去拉窗帘,却发现在触碰到的瞬间,原本轻轻拂动的窗帘忽然静止了。它像是死死焊在窗户上一样,完全扯不开。室外强烈的光线透过玻璃和布帘照进来,秦戈只看到外头灿然的白光,分辨不出任何景象。 从他手里消失的相框又回到了桌面上,仍旧倒扣着。 “……谢子京?”秦戈突然扬声喊。 周围一片静谧,这小小的空间里没有任何回音。 海域里一定存在哨兵或向导的个体意识,调剂师可以和个体意识进行交流——就像他在蔡明月的海域之中与蔡明月交谈一样。 只有找到谢子京才能找到问题的症结。 秦戈快步走到门边,抓住门把拧动:他要离开这个房间,去寻找谢子京。 但门把纹丝不动,就像那幅无法扯动的窗帘一样。 秦戈愣住了。 门开不了。 他能巡弋的海域,居然只有这个卧室。 第17章 血与酒17(捉虫) “谢子京,让我出去。”秦戈在房间里走了两圈,大声喊,“谢子京!我是来帮你的!你关我小黑屋?!” 没有任何回应。 秦戈回头看这个房间。这不可能是完整的“海域”,它小得过分了。他没办法在这个窄小的房间里探索到任何和谢子京精神状态有关的讯息,无论好的坏的。 秦戈在房间里又走了一圈,他甚至拿起了枕头边上的psv。《怪物猎人》的主角正拖着刀在洼地里找怪,游戏数据显示它已经受了一点儿伤。秦戈退出游戏,发现psv的电量还剩三分之一,机器上只安装了怪物猎人一个游戏,没有照片,没有音乐,没有任何文档。 衣柜和书桌的抽屉都拉不开,它们上了锁。书柜的门也紧闭着,一层放着教科书和教辅书,一层堆放漫画,一层是乱七八糟的特殊人类地摊文学,最底层放着几个高达和eva手办,初号机的左手臂上缠绕着一圈用于固定的透明胶带。 他坐在书桌前,目光落到面前的那本《哨兵和他的六个向导》上。 这个“海域”充满了各种真实的细节,秦戈能推测出,谢子京确实曾在这样的房间生活过。但房间里没有任何讯息和谢子京有关,除了这书的封底——谢子京的存在痕迹几乎为零。 他再一次尝试拧动门把手,把手纹丝不动,仿佛它只是一个无害又无辜的装饰品。 . 秦戈离开谢子京的“海域”时仍然感到了眩晕,他走到谢子京身边坐下,先把自己的长毛兔释放出来,按在怀里紧紧抱着。 这让他得以很快恢复平静。 谢子京起身到厨房去倒了一杯水,靠在门边瞧秦戈。 “是吧?”他说,“我的海域太古怪了,你不会喜欢的。” 秦戈倒是觉得这跟喜欢不喜欢没有任何关系。他不断回忆谢子京海域里的一切,忽然察觉那些无法打开的柜子和抽屉全都是无声的拒绝。 “……你为什么不愿意对我敞开海域?”秦戈很奇怪,“让我进去却不让我看。” “不好看。”谢子京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水,眼神落在秦戈手里的白兔子身上,“你要是全看了,会觉得失望和恶心的。” 秦戈:“……” 他想起了那本书的封面和封底。“不会的。”秦戈万分诚恳,“我对你没什么期待,谈不上失望。至于恶心就更不可能了,我连蔡明月的海域都不曾觉得恶心。” 谢子京的目光总算愿意停留在他脸上了,笑容里带着些许不信任。 “行吧。”他说,“等我修好锁,欢迎你下次再进去玩。” 他坐回秦戈身旁,伸出一个手指时不时戳一下兔子的圆屁股。他每戳一下,兔子就在秦戈手里挣扎一下,要往谢子京那边扑。 “……不要逗它了。”秦戈挡开谢子京的手,“你先告诉我为什么你的海域只是一个小房间。” “我不知道。”谢子京伸出食中二指,准确揪中兔子那撮尾巴,“它一直都是小房间。” 秦戈:“不可能。” 谢子京:“真的,你可以找我入职危机办时候的记录。” 秦戈呆了片刻,这简直颠覆他学过的海域学知识。兔子趁他晃神。奔进了谢子京怀里。 “没有人的‘海域’会这么小的。”见谢子京抱着兔子狂亲它耳朵,秦戈连忙把兔子抢回来,“你别逗它!你肯定也学过海域学,你不觉得自己的‘海域’……太特别了吗?” “我知道。”谢子京拿过电脑,顺手点开“下一部”,给兔子放《丧尸大战铁血战士3》,“但我一直就这样过来的,没问题。” 兔子在秦戈手里挣扎不停,秦戈无奈松手,它立刻跳到谢子京手里,小爪子抓住他手指,在他的抚摸下安静看起了丧尸片。 “那为什么会闯祸?高天月为什么说你的海域有缺损?” “发生过一些意外。”谢子京很温柔地给兔子顺毛。 秦戈简直要被他挤牙膏一样的说话方式烦死:“什么意外?” 谢子京却不吭声了,五指成爪,不停顺毛。 秦戈:“……” 《丧尸大战铁血战士3》节奏极快,开场五分钟男女主已经滚了数次床单并生了数个孩子。谢子京看正摸着兔子耳朵,手里的长毛热水袋忽然就消失了,一片朦胧白雾从手心散开。 谢子京:“等等,没摸够。” 秦戈:“我们先讨论你的‘海域’。” “有人闯入了我的海域。”谢子京沉默片刻后开口,“西部办事处来了新人,其中有一个我很不喜欢的向导。他未经我同意,擅自潜入我的海域进行拷问。” 虽然谢子京立刻利用暴动驱逐了他,但是他看到了谢子京的海域,并且报告到办事处,声称这样的海域不正常。 谢子京:“办事处一直在审问我。但我有一些事情确实记不起来了。我很多记忆是混乱的。” 没想到居然还有失忆戏码的秦戈:“……这就说明你的‘海域’还是有问题的啊!” “但对生活也没太大影响,我觉得可以不理会。”谢子京说,“进危机办时我接受过调剂师的巡弋,他说这没关系。西部办事处因为那向导的话怀疑我,但我拒绝任何人巡弋我的海域,所以最终被停职了。” 谢子京的停职报告送到危机办时惊动了高天月。高天月亲自飞到西部办事处与谢子京长谈,告诉他危机办有一位非常厉害的精神调剂师可以帮他解决“海域”里的一切问题。谢子京就是这样被高天月诓过来的。 秦戈迅速捋了一遍谢子京说的话:“等等……你进入危机办的时候是谁为你做海域检查的?” “我的大学老师。”谢子京回答,“卢青来。” 卢青来,全国五个精神调剂师之一,新希望尖端人才管理学院的老师,秦戈考精神调剂师时候的主考官,曾在实操测试中给秦戈打出数个高分,给予秦戈极高评价。 秦戈对卢青来印象很深,而且知道他资历比自己更老。连卢青来都认为没有问题,那谢子京的海域应该就是正常的。可他为什么会失去少年时期的部分记忆?这说不通。 那房间给人的感觉太奇怪了,秦戈没办法说服自己接受“它是正常的”这个结论。 “你为什么活得这么随便……”秦戈喃喃说。 谢子京:“秦戈,除了我的老师之外,你是第二个进入我‘海域’的向导。” 秦戈:“所以?” 谢子京:“这是我和你之间爱的证明。” 秦戈揉了揉太阳穴:“好了好了,别说废话。明天我再进去看一看。” 谢子京拒绝了:“不,我不喜欢别人在我‘海域’里走来走去。” “你来这儿不就是为了解决‘海域’问题的吗?”秦戈有点儿气急,很快又控制住自己,心平气和地说,“好吧你先睡觉,不要急。” 谢子京:“好啊,一起困觉啊。” 秦戈亮出拳头冲他晃晃,谢子京飞快抓住他拳头吧唧亲了一口,并且迅速在秦戈挥拳打过来之前闪开了。 . 秦戈的父母在世时是秦双双的下属。收养了秦戈之后,每年她都会带着秦戈一起去给秦戈父母扫墓。 墓园里迎来了一年一度的热闹时节,四处烟雾袅袅,人影重重。秦戈清扫了墓前的浮土,把鲜花摆放好,合掌拜了拜。 他闲暇时常到墓园来,此时面上也看不出太强烈的悲戚,已经遥遥过去十数年了。 “前几天高天月给我打电话,特别高兴地夸你。”下山时秦双双跟他说,“他简单跟我讲了讲这次蔡院长的案子。” 秦戈回想起当日高天月变来变去的态度,奇道:“夸我什么?” “说你变了,开始反对他的安排,有自己的想法了。” 秦戈:“……原来他希望我顶撞他?早说啊,我可以顶撞得更直接一点的。” “你以前都太乖了。”秦双双笑道,“‘秦戈这孩子没脾气吗’,高天月常常这样问我。有自己的原则和坚持是好事,你能表达出来,我也很为你高兴。” 秦戈当司机送秦双双回家,秦双双告诉他蒋乐洋之后要在上海呆一段日子,他可以把车子开回自己家,平时代步。 夫妻俩对他都很好,但寄人篱下十余年,秦戈不能不乖。 他跟秦双双说起调剂科的事情。在听到科里几个人的名字之后,秦双双态度一变,反复问了几遍:“唐错和白小园?” “你认识?” “听过名字。”秦双双敷衍了过去,但秦戈看出她对白唐两人也在调剂科似乎很诧异。 他在秦双双家里饱饱地吃了一顿。得知他家里还有一个同事寄住之后,蒋乐洋让他带回一堆菜和水果。谢子京在家里躺了一天,精心挑选数部口碑极好的丧尸电影,就等着秦戈和兔子回来。 菜太多了,直到上班,秦戈和谢子京还能人手各拎一个沉重的饭盒出门。上班途中谢子京对秦戈这辆车充满了兴趣,不断提出让自己开一开的建议,秦戈置若罔闻。 “什么时候让我再进你海域瞅瞅?” 谢子京:“什么时候让我在大马路上开车试试?” 秦戈:“等你考到驾照。” 谢子京:“好,等我考到驾照,你再进我海域玩吧。” 秦戈恨不能直接把他丢在路边。 谢子京在危机办传达室门口下了车,秦戈径直把车开到了停车场。 走出停车场时他接到了言泓的电话。 还没来得及致以上班的热情问候,言泓先在那头问了一句:“你知道蔡院长走了吗?” 秦戈顿时定在原地:“什么?!” “我刚到医院,听同事说的。”言泓压低了声音,“你那天巡弋过她的海域之后,她的情绪一直就不太对劲。原本第二天就要做心脏搭桥,但她血压不稳定,最后没能按时开刀。” 昨天晚上,去探望蔡明月的蔡易说漏了嘴,蔡明月这才得知当年的事情已经通过危机办报到了特管委。特管委在找到蔡易谈话之后,并没有选择大事化小,而是迅速开出了调查许可。 蔡明月随即心动过速,血压急剧升高,很快陷入深度昏迷,今天凌晨宣布不治。 秦戈久久说不出一句话。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你们打算连当年妇产科的其他人也查是吗?”言泓又问。 秦戈回答:“我不知道,现在刑侦科在办这件事。” 他话音刚落,忽然浑身一凛:在危机办的大院中,猛地窜起了一股陌生精神体的滂湃力量。 这力量中隐隐含着怒气与杀气。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另一股磅礴的精神体力量也冒了出来,狂暴而愤怒,如烈烈罡风。 ——是谢子京的巴巴里狮! 秦戈立刻挂了电话,朝着传达室的方向狂奔。 还未等他跑到危机办大楼前,眼前忽然一暗。 一头十几米高的巨蜥攀附在危机办大楼上,头下尾上,冲地面的谢子京和刚刚落地的巴巴里狮猛地甩出了满是黏液的长舌。 第18章 血与酒18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乳白色雾气从秦戈身上腾起,滚滚涌向前。他试图释放自己精神体的力量去安抚这只狂怒的巨蜥。他不知道这只巨蜥是谁的,但他印象里危机办里并没有可以巨大化到这种程度的精神体。 与此同时,从危机办的大楼各处窜出了数股不同的精神体力量,纷纷冲着那头巨大的蜥蜴而去。 但那根粘腻长舌已经卷到了谢子京面前。 谢子京就地滚开,原本挡在他面前的巴巴里狮瞬间消失。 巨蜥发出怪叫,一截舌头从口中飞出,打着旋儿落在秦戈身后,很快化作白雾。 ——是那只狮子。 金色的猛兽发出震动耳膜的巨吼,挥动利爪,在瞬息间抓断了巨蜥的长舌。 它的身形在巨蜥的吼叫中隐匿,下一秒已落在巨蜥的头部附近,利爪有如来势汹汹的锐刺,直接冲着巨蜥的眼睛狠狠抓下。 秦戈只有一个反应:它一定善于捕猎! 一只眼睛受创后,吃痛的巨蜥从大楼上滚下来,砰地把一旁的自行车棚砸塌了。在纷纷涌起的烟尘之中,蔡易正狼狈地站着。 还未能呼唤巨蜥振作精神,谢子京已经跃到他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冲他鼻子重重砸下一拳。 蔡易倒地的时候,巨蜥也随之化为了浓浓白雾。 从危机办楼上跃下来的几个精神体此时才刚刚落地。 看到跑过来的秦戈,谢子京冲他挥动手腕。一只长毛兔贴地奔来,直接扑进了他怀里。 ……太快了。不过数秒,谢子京和他的狮子已经完全控制住局面。 蔡易捂着鼻子,血从他指缝中滴落几滴,他看起来憔悴且狼狈,扶着危机办大楼前的柱子慢慢站起。 车棚的一角,雷迟正推着自己的一辆山地自行车站在满院子灰扑扑的尘土之中。他的山地自行车被砸歪了前轮。 “到这里寻衅滋事,是不是脑子不好用?”雷迟走到蔡易身边,用膝盖顶在他背部让他跪下,随后立刻反剪蔡易双臂,拿出手铐。 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异常娴熟。 “别别别!”高天月从停车场狂奔而来,稀疏的头发在头顶飞舞,“自己人自己人!雷迟,松手!” 这是秦戈和雷迟的第一次见面。两人客客气气地跟对方介绍自己,客客气气地握手,又客客气气地看向狼狈不堪的蔡易和满脸惶惑的高天月。 “管好你的兵!”高天月指着谢子京对秦戈说,“连蔡副都不认得吗!” 谢子京:“是他先攻击我的。” 蔡易用高天月递来的手帕擦干净了鼻子下的血,闻言气得发抖,声音都岔了:“我记得你,姓谢的!秦戈,你说这是你的潜伴,你说他会遵守保密协议,你们危机办可真他妈会骗人!要不是因为他,我妈——” 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全都在等待着蔡易的下一句话。蔡易匆匆一眼扫过,即便在半丧尸化人类脸上似乎也能看到嘲讽神情。 他不得不闭了嘴,紧咬牙关,低头随高天月大步走入危机办大楼。秘书站在门口,看着混乱的大院手足无措。 保卫科科长此时才骑着自行车来上班。看到院子里一片狼藉,他呆愣片刻后扯开嗓子大吼:“高天月!维护资金到底批不批!” . 雷迟一直只知道危机办新设立了精神调剂科,但并不知道调剂科原来在侧门旁边的小屋子里,位置隐蔽兼不好找。谢子京称这地方很好,很方便摸鱼偷懒。 整个清明假期刑侦科都在疯狂加班,今早上雷迟好不容易寻到个空隙打算回家洗澡换衣服,谁料还没离开大院,车就被砸坏了。 得知秦戈也知道了蔡明月的情况,雷迟便稍稍向他和谢子京透露了一些侦查的进展。 二六七医院的住院病历保存年限正好是三十年,但恰巧的是,他们不久前开始了纸本病历的电子化录入工作,住院楼的地下仓库里还放着许多因为等待录入而未来得及销毁的病历。 获得了调查许可之后,刑侦科的人入驻二六七医院,从陈年的病历中找到了当年63个出生后因“脐带绕颈”“肺部发育不全”等原因死去的孩子。他们的接生医生无一例外,都是蔡明月。 “当年的护士和麻醉师也在列。”雷迟说,“有的人已经不在了,我们正在寻找尚在人世的那些。蔡明月不在了,事情变得棘手,需要找到更多当年的当事人。孩子的父母需要更久的时间来寻找,光靠总部的力量是不行的,估计全国各个办事处都会联动起来。” 他只挑了一些无关紧要的皮毛讲,但这些也已经足够让秦戈和谢子京松一口气了。 “我没想到高主任真的去说服特管委允许你们办这件案子。”秦戈说,“我以为他会推搪的,你知道,单位里一直传说他是特管委的人。” 雷迟一脸认真:“高主任很负责任,我很尊敬他。” 他声调平稳,神情凝重,仿佛不是在陈述而是在论断。 三人静了片刻,雷迟主动打破尴尬气氛,挎着包起身:“先再见了,我回去歇一歇。” 他眼光在狭小的办公室内一扫,落在了最靠近门的一张桌子上。桌上堆着不少文件,镇纸是一只手掌大的卧式小猫。小猫旁放着一个小玻璃罐,里头是包装精美的糖。 他才走出调剂科,白小园就从侧门跑了过来。她一脸兴奋,看见雷迟忙挥手打招呼:“雷组长,外面怎么回事?” “叫我雷迟就行。”雷迟说,“说来话长,你问你的同事吧,我先走了。” 白小园:“哦好。慢走。再见。” 雷迟从包里掏出一包糖果递给她。 “谢谢你的糖。”雷迟说,“这是回礼。我试过了好几种,这种水蜜桃味的软糖最好吃。” 白小园怔怔接下了。 “再见。”雷迟点点头,“代替我向你的小猫问好。” 他大步离去,与走过来的唐错擦身而过。 “那不是雷迟?”唐错奇道,“他来我们科室做什么?” “给你送糖。”白小园把那包软糖递给唐错,“唐错,觉得雷组长人好不好?高大威猛,钱多话少,你喜欢不??” “不行。”唐错摆手,“我不考虑跨种族婚姻的,手续太麻烦,以后领养小孩子也是个问题。” 白小园:“……你想得好远。” . 因为蔡明月的案子已经转交到刑侦科,秦戈和白小园做好本科室的档案之后,发现调剂科暂时没有了任何工作。 “下周一我们科室就正式成立了。”白小园说,“搞个庆祝活动吃一顿?” 这时唐错的手机响了两声,他看了一眼,顿时高兴地挥动手臂:“谢子京!我帮你找到房子了!” 谢子京:“……什么?” “带个小阁楼的单间,距离地铁站大概十五分钟,月租才两千五,划算吧。今晚去不去看房?” 谢子京:“不去。” 唐错:“你打算一直睡秦戈家沙发吗?” 谢子京:“秦戈喜欢我睡他家沙发。” 他抱在怀里的活物换成了白小园的沙猫。谢子京揉着沙猫的大耳朵,间或与小猫圆溜溜的眼睛对视片刻,因为太闲甚至抓着小猫的爪子开始发呆。 “去看看吧。”秦戈说,“老睡沙发怎么行。” 谢子京沉默片刻,似乎不大高兴。他松手把沙猫还给白小园,起身走了出去。但不到半分钟他又钻了回来,身后还跟着另一个人。 是彭湖医生。 彭湖是来辞行的。他已经从二六七医院辞了职,再过几天就带着家人远走。他打算回家乡后自己开一个诊所,恰好妻子是护士,两人配合,应该能把生活打理好。 因为没有喝酒,他看上去很精神,脸上没有丝毫醉意。 “你喜欢喝酒吗?”秦戈问。 “喜欢,但是喝不醉。”彭湖笑了一声,“毕业之后就没再喝了,怕有影响。当时是借酒壮胆,才敢到这里来找你们。我是装醉,否则根本没勇气说出那些话。” 秦戈点点头:“毕竟她是你的恩人。” 彭湖久久地沉默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错是对。”他低声说,“但我没脸继续留在二六七了。” 秦戈把彭湖送到了危机办门口,恰好蔡易也带着秘书走出危机办大楼。他立刻认出彭湖,气冲冲要奔过去,但立刻被秘书拦着了。彭湖忙匆匆离开,实在找不到人发泄怒火的蔡易反手给了自己秘书一巴掌。 秦戈想起了方才雷迟顺口说的一句话:蔡易在特管委的职位可能会因为这件事生出变化。 回到办公室,白小园正在跟谢子京和唐错解释特管委里头盘根错节的各种关系,谢子京听得连连打呵欠:“别说了,不想懂。” 唐错:“谢子京,我帮你约了下午七点看房。” 谢子京:“不去。” 或者是因为确实没事做,或者是因为想再帮谢子京一把,秦戈开口劝他:“别辜负唐错一番好意。” 谢子京回头瞪着他:“你不要我了。” 秦戈:“……” 白小园和唐错都大吃一惊,四只眼睛齐齐盯着秦戈。 谢子京:“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不懂看房。” 秦戈:“你停止装可怜,我就陪你去。” 谢子京勉勉强强答应了:“好吧。” 从危机办到唐错找的那房子路程大概四十分钟。秦戈开车和谢子京一同过去。房东看了谢子京的工作证之后忙不迭地跟他打听特殊人类的八卦逸闻,谢子京一通搪塞。 房子不大,开门便是厨房客厅和全封闭的落地窗,还硬生生在这个不大的空间里隔出了一个复式小阁楼。阁楼即卧室,墙上有个能容一人跨出去的窗子,窗外是一个狭窄的小阳台。 谢子京翻出窗外,站在平台上眯起眼睛吹风。房东从窗户里探出脑袋:“就这个角度,看到了吧,后海!” 谢子京:“谢谢您了,您手肘向右平移十二度,后海在那边。” 房东:“这么挑剔呢?房子还要不要了?七点半有别的客人要来看房,我这房子很受欢迎的。” 谢子京从窗户钻了回来,看秦戈一眼。秦戈觉得这房子地段价格和质量都不错,冲他暗暗点头。 房东慧眼如炬:“和男朋友一起住也没问题,我不歧视特殊人类和同性恋。” 谢子京看着他的光头:“我歧视秃头。” 房东:“哎哟,你们特殊人类真幽默。” 谢子京眼角余光看到秦戈走下了阁楼。他心烦气躁,在阁楼上走了两圈才说:“行吧,我租,现在就可以签约。” 房东一阵风似的溜了,说下楼打印合同。谢子京咬起一支烟,没点,一直走到秦戈身边,用烟戳了戳秦戈的脸。 落地窗几乎占据了一整面墙,窗外是沉沉暮色与渐渐亮起的灯火。秦戈躲开他的手,脸上并无什么表情:“你记得多谢唐错。” 谢子京只觉得他一心想把自己赶离,烦躁让他没法准确梳理情绪,干脆抓住秦戈衣领将他扯到自己面前。 但两人一旦过分靠近,谢子京就忘了要对这人生气。他脑子里不知为什么只剩一个念头:亲下去。 第19章 血与酒19 在距离秦戈的嘴唇只有两厘米的时候,谢子京停了下来。 “……抽烟吗?”他问。说话的时候,咬在齿间的那支烟一动一动。 秦戈已经做好了给他腹部再来一拳的准备,他知道自己的拳头力气是完全足够的……但实际上也许退开或者直接告诉警告谢子京会更直接? 秦戈的脑子在谢子京凑近的时候疯狂滚过了许多念头,但他最终只是攥紧拳头,没有做出任何主动的回避动作。 所以谢子京问他抽不抽烟,秦戈一时间还没能反应过来。 烟在他鼻子上扫了两下,很痒。谢子京的眼睛离他那么近,长睫毛因为一丝紧张而颤动。 秦戈皱眉把那支烟挡开,香烟随之落地,谢子京趁着他分神的瞬间,闭眼凑近,飞快而准确地吻了他的唇。 一吻即退,谢子京防备着秦戈的拳头。 房子里亮堂极了,一切坦然,无遮无挡,包括秦戈的神情。 他既不是惊讶,也没有厌恶。 “……这次原谅你。”秦戈瞧着颇无奈,“再有下一次,我建议你买个护甲放在肚子上。我下手没轻重,你最好考虑清楚。” 谢子京没料到他这样平静,满腔复杂情绪忽然间全泄了,哗啦啦从他紧绷的身体里流走。 他的紧张和恼怒都消失了,秦戈不会给他期待的回应。但谢子京其实也说不清楚自己正期待什么,他对秦戈的欲望一时清晰,一时却又蒙在他模糊不清的记忆之中,在他久久闭锁的书桌抽屉里,连自己也不敢细看。 “就这样?没感觉吗?你没有回忆起什么尘封往事?”他只是不甘心,怎么可能呢,那是亲吻,亲嘴巴的那种吻。他吻的不是秦戈的鼻子也不是拳头,是软乎乎的嘴巴。秦戈:“没感觉。” 谢子京:“那就是次数太少,力度不够,再来!” 房东回来的时候,谢子京正因为腹部遭到猛击而跪倒在地。秦戈确认自己已经控制好了力道,这人果不其然,又在装可怜。 “你们特殊人类这么隆重吗?”房东惶恐了,“就租个房子,不用下跪的!” . 顺利租到房子的谢子京对即将来临的搬家活动兴致缺缺。 他所有行李只有一个登山包,真正轻装来去,无牵无挂。 白小园看了秦戈手机里的房子照片,提议调剂科成立的聚餐活动干脆到谢子京新家去办。 “火锅好吧?”她乐滋滋地问,“我家里还有朋友送的重庆火锅底料,全都用上好了。” 谢子京:“不吃。” 秦戈:“就火锅吧,你们先买材料,我全部报销。谢子京不乐意让我们去他家,那就到我家来。” 谢子京揪着沙猫的尾巴想了十秒钟。 到秦戈家里吃火锅,就意味着结束后自己要在彻夜的冷风里孤零零一个人回家。 他把沙猫的尾巴撸了又撸,小猫不得不伸出爪子小心挠他,警告他下手不要太过分。 挠的时候又不敢用力,它晓得谢子京体内藏着什么东西,于是猫爪轻轻落在谢子京手臂上,叫声也怯怯的。 “算了,到我家去吧。”谢子京不知道它为啥挠自己痒痒,把它放在一旁,“我那里比秦戈宽敞。” 翌日谢子京是带着登山包上班的。他离开秦戈家的时候,问秦戈自己可不可以要一个礼物。 他指着那把尤克里里。 这是蒋笑川送的礼物,秦戈犹豫了一瞬,没有立刻点头。谢子京很快放弃,离开家的时候还提醒秦戈:“记得换密码,小心我偷袭。” 他和秦戈到单位上班,传达室的大爷看到谢子京又背着登山包出现,吃惊不小:“你又没地儿去啦?” 谢子京笑着把烟递给他:“说什么呢,有有有。” 秦戈觉得自己一定是脑子被谢子京弄得不正常了。他一整天上班都心神不定,下班之后其余三人赶去谢子京家,他却自己开着车跑到乐器行,花了一个多小时给谢子京挑了一把尤克里里。 谢子京有时候在家里会弹,指法并不十分高明,但他看得出来,谢子京那时候是很快乐的。 秦戈常常回想起谢子京的海域。那间狭小的,满是自己痕迹的房间。 他原本没有心软这个毛病,是遇到谢子京之后才突然罹患的,而且一时半刻,应该是治不好了。 把尤克里里交到谢子京手里的时候,白小园和唐错在火锅的蒸汽里吹起了意义不明的口哨。 “新居入伙的礼物。”秦戈说着,转头看了眼白小园跟唐错,“你俩没有什么表示?” 白小园指着火锅:“底料,锅,电磁炉,餐具。” 唐错指着两大碟海鲜:“食材。” 谢子京把尤克里里拿出来,调弦弹了两声,轻咳一声:“还可以。” 但他显然很珍视,拿着琴在落地窗边莫名其妙笑了很久。 四个人闹闹腾腾吃了一顿,唐错购买的食材太多了,看着剩下的东西,他不无遗憾地说:“早知道我就叫雷迟来吃了。” 白小园:“……和雷迟又有什么关系?” 唐错:“我下班时看到他了,本来想邀请他来一起吃火锅,但是听他和高主任聊天,说今晚还得加班。” . 整理完危机办所有外勤组资料的雷迟从位置上站起来,揉了揉眼睛,打算再去泡一杯咖啡。 刑侦科里烟雾缭绕,香烟和咖啡的气味很浓烈,把年长那几位泡的茶香都压了下去。 “都整理完了?”科长正在给自己的茶杯添水。 “嗯。”雷迟拆开了一包速溶咖啡,仍免不了打呵欠,“外勤组没多少个,就是人员流动变化特别大。” 科长用热水的蒸汽熏了熏眼睛,笑道:“其实你已经够资格申请去外勤组,不过外勤组的工作可比我们这些坐办公室的辛苦太多了,好好考虑清楚啊。” 雷迟心里一动,迟疑片刻后说:“外勤组现在比较有名的支队是不是‘狼牙’?” “‘狼牙’不用想了,这个支队专门执行危机办和特管委安排的机密任务,已经连续三四年没有吸收过新人了。”科长眯起眼睛,“怎么?你对‘狼牙’小队有兴趣,还是对他们队长那条狼有兴趣?我也说不出那是什么狼,可是挺吓人的。不过乍看起来不算威猛,胖,矮,和雷迟你化形之后的样子不能比。” “我对‘狼牙’执行过的一个任务感兴趣。”雷迟回忆着自己方才所看到的资料,“那么多任务里,只有一个是无头无尾,没有详细结案报告的。十一年前的鹿泉事件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科长被热茶水烫了喉咙,顿时咳个不停。 雷迟连忙轻拍他的背,没有继续问下去。 “别再问任何人这件事。”科长缓过来之后提醒他,“就算没有详细报告,鹿泉事件也已经有结论了,那是一个意外。” 雷迟闭上了嘴。科长见他仍旧一脸不甘心,将他拉到走道上,低声道:“鹿泉事件导致外勤组‘鹰隼’支队全体人员丧生,这正是当年前一个主任被调离危机办的原因。鹰隼支队里不少人都是高天月的同侪,他很不喜欢别人提这件事。” 科长脸色凝重,雷迟只得点点头。 危机办大院中只剩一盏大灯,他眼角余光瞥见两个人正经过传达室门口,径直朝危机办大楼走来。 数分钟后,电梯停在了高天月办公室所在的这一层。 高天月已经沏好茶,一边欣赏自己的著作,一边等待客人的到来。 “你这本书写得可真糟糕。”秦双双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都是老生常谈了,完全看不出你这几年当危机办主任的心得。” 高天月不悦地放下书:“我那是创新性学术论著,注重的是科普性质。” 他请秦双双和蒋乐洋坐下,分别为两人倒上了热茶。 “还专门让我下班别走。”高天月笑问,“如果想打听秦戈的情况,咱们电话里讲就可以了嘛。” “电话里可说不清楚。”秦双双神情严肃,“秦戈那天告诉我之后我才知道,他那个新科室里还有白小园和唐错?” 高天月:“这俩人不错的。” “别给我说废话。”秦双双低沉的声音里隐隐含着怒气,“你为什么要把鹰隼的遗孤都安排在同一个科室里?他们几个人已经生活得很平静,你没必要这样。” 高天月慢慢地把茶杯推到夫妻俩面前。 “因为我对当年的鹿泉事件有困惑,鹿泉发生的不是意外。”他脸上的笑意全消失了,眼神在秦双双和蒋乐洋脸上晃个不停,“而且你太小看秦戈了。你以为他当年考进危机办,执意要进档案室是为了什么?” . 秦戈打了个喷嚏,他鼻子发酸,就像有什么人正在不断谈论自己。 他揉揉鼻子,回头冲谢子京挥手:“晚上凉,不用送了,你回去吧。” 白小园和唐错都喝了酒,秦戈打算分别把俩人送到地铁站再回家。谢子京看着白小园和唐错上车,还在原地徘徊,没有离开。 他衣着单薄,衬衣外头只套了一件薄外套,秦戈看着就觉得冷。 “明天见。”秦戈说,“感冒刚好,回去吧。” 转身时候谢子京忽然一把攥住了他的手。 白小园和唐错一直密切关注二人动作,立刻吹起了带着醉意的口哨。 “先宣布一件事。”谢子京看着秦戈,“我要开始追你。” 秦戈:“……” 他确认再三,发现谢子京并不是开玩笑。 谢子京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钥匙,先是攥着看了几眼,然后忽然在钥匙上落下一吻,迅速将它塞到秦戈手里,不让他推开。 “我知道你家里的密码,你有我家里的钥匙。”谢子京笑着说,“公平。” 他像是生怕遭到拒绝,飞快将两只手揣入外套的兜中,倒退走了几步,带着一脸忍不下来的傻笑,转身飞快跑了。 秦戈拿着钥匙回到车上,白小园和唐错从后座凑过来看,熊猫和沙猫也冒出了头,八只眼睛一起盯着秦戈的手。秦戈把钥匙揣进口袋,启动了车子。 回到家中他才从口袋里摸出钥匙。当时没有细看,钥匙上谢子京还给串了个钥匙扣,扣上附带一个太阳一般的狮子头软胶挂饰。 秦戈:“……” 太幼稚了。他坐在床上,呆呆看着手里的钥匙扣。谢子京对他敞开了门——可谢子京怎么能对他敞开门?!谢子京一定不理解家这个私密空间的意义……他肯定是不理解的。秦戈攥着那颗只有手掌大小的狮子头:谢子京必定也不知道,这根钥匙对秦戈的意义。 兔子溜了出来,窝在他怀里,和他一起盯着看个没完。 “这个,是狮子。”秦戈对它说,“你还没见过。很温柔的大狮子。” 他把钥匙和钥匙串都递到兔子面前。兔子抖了抖尾巴和耳朵,忽然凑近,亲昵地吻上了那根钥匙。 忽然之间,秦戈心脏猛地发颤,在胸膛之中迅疾跳动。急促的心跳和耳朵奔流的血液声音令他慌张,身体在瞬间爆发的热度更让他恐慌,反应太强烈了,他满脸通红,惊疑又慌张。 记忆似乎完全不停使唤。他看到夜灯之中谢子京亲吻这根钥匙时,眼睛是看着他的,路灯照亮哨兵的半张侧脸,谢子京连眼睛都在笑。他看到玻璃窗折射了霓虹与灯火,谢子京闭上眼睛,吻又轻又快,像绒毛扫过自己的唇角。 “别亲!”秦戈一把抓起了兔子,把钥匙从它爪子里夺走。 兔子亲完钥匙,正抱着软胶狮子头蹭来蹭去。怀中宝物突然被夺走,它发出不满的威胁声,小牙齿在秦戈手指上啃来啃去。 秦戈抱着它倒在床上,身体蜷缩,又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 他并非没有感觉。只是这感觉延迟过久,又强烈得过分了。 档案二 房客 第20章 房客01 —房客·楔子— 家用摄像头摆在桌上,像一只巨大的,异样的眼球。 静夜之中,万籁俱寂。卧室里仅有平缓的呼吸,此外并无任何声响。玻璃推拉门外的阳台上摆放着几盆花,全都在春季绽开了新叶。 一根细小触手从阳台边缘攀爬上来。 片刻后,一个男人也从阳台边缘处翻了进来。 玻璃门门锁被打开的声音惊醒了梦中之人。她睁开眼睛,心跳越来越快。 那个人又来了。 从门缝钻进来的触手缓缓推开玻璃门,冷风灌了进来。“嘘。”有人低声说,“别吵醒她。” 触手缩了回去。 冷风消失了,门关上了。入侵者顺利进入了卧室。 他走到床边,很轻很轻地坐下,伸手抚摸女孩的头发。 女孩只能紧闭双眼,紧紧地用被褥裹着自己,试图用微不足道的保护来抵御床边之人。 “又做噩梦?”男人的声音低沉温柔,“真可怜。” 在女孩的颤抖之中,他哼起了意味不明的曲调。 —房客— 调剂科正式成立的这天,高天月特意带着危机办其他几个科室的领导来给秦戈道贺。 仪式异常简单,贴个牌,啪啪啪啪鼓一通掌,喝两口茶水,一帮子人又呼啦啦走了,给秦戈留下一份工作安排。 白小园和谢子京用手机外放鞭炮声,从秦戈开始看文件一直持续到秦戈把文件完整阅读完。 秦戈太阳穴很痛:“吵死了。” 白小园:“营造一点儿气氛。” 谢子京:“这儿不能烧鞭炮,不能见明火,没办法啊。” 秦戈:“立刻关掉!” 唐错拎着一袋水果回来:“外卖到了。” 一屋子四个人吃着水果,暂时把不得将食物带入工作场所的规定抛诸脑后,开始听秦戈安排下一步的工作。 二六七医院的事件他们不需要再跟进,调剂科本身也不可能像刑侦科一样每天都有大案要案十几件。秦戈给他们简单介绍了手头的这份文件。 “高考准备开始了。”秦戈翻看附件,“今年全国各地区参加普通高考的特殊人类一共有2809人,其中哨兵和向导是1728人。” 根据安排,这1728位年轻的哨兵和向导,在正式参加六月份的全国统考之前,要统一进行“海域”检测。 这是从今年开始的新政策,秦戈愈发笃定精神调剂科的成立说不定就是为了解决这种棘手问题的。 “这几年大学生的精神问题日渐突出,哨兵和向导一旦罹患精神障碍,危害性远远超出普通人类。”他照着文件里的话念,“所以接下来一个月我们科室的工作就是给这些小孩巡弋‘海域’。” 唐错愣了一下,举手问道:“我们科室?我和你吗?” “只有我。”秦戈回答,“你不是精神调剂师。” 三人齐齐吃惊,顿时面面相觑。 “一千七百多人,就你自己?”谢子京不能相信,“一个月完成?” 秦戈刷刷将文件翻到最后一页:“除了我之外,还会抽调教育和就业中心的秦双双主任,还有新希望学院的卢青来老师。” 全国五个在册的精神调剂师,目前只有他们三个在这儿。三个人分工合作,秦戈在心里算了一下,应该也不算难。 他心里真正担心的,是在检测“海域”过程中如果遇到了“海域”不正常的哨兵或者向导,自己一定会受到影响,工作效率必定严重下降。 听到其他两个调剂师名字之后,白小园和唐错都松了一口气。 秦戈没能控制住自己飘向谢子京的眼神。 谢子京呆呆坐着,摸了摸下巴,并未露出轻松神情。 . “你在想什么?”秦戈问。 谢子京的恍惚状态一直持续到下午,白小园和唐错已经在着手整理和安排那一千多个哨兵的住宿和分组,负责安排交通的谢子京却始终没能进入状态。 秦戈趁他离开办公室出门透气抽烟的时候跟出去,把他拉到一旁询问。 见他来了,谢子京把烟摁灭,任凭秦戈怎么问都不吭声。 “是因为卢青来吗?”秦戈想了半天,认为问题很可能出在这位谢子京的导师身上。 果不其然,卢青来的名字一出现,谢子京神情立刻变了。 他靠在墙上,咬着熄灭了的烟,长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我很怕他。”谢子京说,“他对我特别特别严格。我考入危机办之后就直接去了西部办事处,这也是卢老师建议和安排的。他说我去那边会得到更多锻炼,不要总想着坐办公室,西部的环境适合我和狮子锻炼。他是对的,但我这次是因为停职才从西部办事处回来,我不敢去见他。” 秦戈有点儿明白了。 调剂科目前就四个人,工作的时候难免要跟卢青来碰面。谢子京怕卢青来问自己工作状况。 “那我帮你安排。”他说,“你就负责案头工作,不出去了。白小园和唐错跟我到现场。” 谢子京咬着烟,呲牙说:“那也不行。” 秦戈:“为什么?” 谢子京:“我的狮子说它要陪你。” 秦戈:“不必,白小园和唐错的精神体也可以让我缓解不适。” 他知道谢子京在担心自己。这感觉有些奇妙——秦戈心想,他居然有点儿高兴。 “他俩不行的。”谢子京摇摇头,断然否定,“你明明最喜欢我……的狮子。” 秦戈认为谈话已经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了。他转身离开,却被谢子京一把攥住了手。 谢子京的力道瞬间让秦戈想起了吃火锅那一夜,他也是这样在夜灯之中攥紧了自己手腕。 还未等令他尴尬的回忆涌现,谢子京已经凑到他耳边。 “我看到了。”他低笑着说,“你早上来办公室的时候,吃了抑制剂。” 秦戈:“……” 谢子京:“为什么要吃抑制剂?你有性反应了?” 秦戈:“你又想讨打了?” 谢子京:“对谁?是我吗?为什么?因为钥匙还是吻……” 在秦戈挥拳之前,他已经轻快躲开,一面忍着笑,一面钻回了办公室。 没有打中人,秦戈相当不甘心。 抑制剂正在起效。这是相当好的抑制剂,一瓶200颗,刷医保卡买的话是400块,慢慢吃至少可以吃两年。秦戈很久之前买的,他现在甚至怀疑抑制剂是不是因为放置太久,过了保质期。 因为谢子京的靠近,熟悉的热度与心悸正在浮现,但似乎还能控制住。 ……性反应也说明不了什么。秦戈心想,哨兵和向导有可能对任何同类产生这样的生理反应,即便产生了,也不意味着一定要发生些什么,或者一定昭示了什么。 他在走道上晃荡了很久,直到一切恢复正常,才急急冲回办公室,继续工作。 . 这次的工作任务非常繁重,前期种种琐碎事情足以令人焦头烂额。等到唐错敲了敲秦戈桌子提醒他要回去,秦戈才发现已经过了晚上七点。 办公室里就剩下他和唐错了。 “我走了啊秦戈。”唐错告诉他,外面下起了小雨,叮嘱他路上开车小心点儿。 秦戈一直呆到八点左右才收拾东西离开。他很饿,又不想吃外卖,一边往外走一边思考今夜应该去哪儿解决晚餐问题。 白天时候打了很响的雷,雨也渐渐大了。他撑着伞一直走到停车场,忽然发现自己车边蹲着一个人。 “……谢子京,你在干什么?” 谢子京蹲在地上玩手机游戏,手里拿一把童伞遮头,伞上是三个小黄人。 “你抢小孩子的伞???”秦戈震惊了。 “这是传达室大爷孙子借我的。”谢子京说,“我在等你。” 秦戈愈加糊涂:“等我做什么?” 谢子京:“等你送我回家。” 秦戈:“……下班到现在已经两个小时了,你自己滚也能滚回去了吧!” 谢子京:“下雨了,不想走路,好辛苦。” 秦戈用看透一切的眼神盯着他。 谢子京把手机揣兜里,笑嘻嘻地举着小黄人童伞站起:“那我先去还伞,门口等你。” 数分钟之后,谢子京如愿以偿,坐上了秦戈的车。 他关上车门的瞬间,秦戈忽然心中一跳:车内很温暖,他和谢子京距离很近,而令他害怕的、炽热的信息素正迅速在车内蔓延开。 秦戈不得不摇下车窗透气。 谢子京很快又关紧了:“好冷啊,开什么窗。” 秦戈咬牙警告:“这是我的车,我想开就开。” 谢子京:“你对我越来越凶了。” 秦戈恨不能以最快速度开车,迅速将谢子京这个可怕的热源扔到目的地。 但因为下雨,路上频频堵车,半小时后他们才行进了平时十五分钟就可通过的路程。 抑制剂的效力正在缓慢消失。它的起效时间只有12个小时,但秦戈不可能再当着谢子京的面拿出药瓶子。 他只能把广播声音开大,全神贯注盯着前方的车屁股,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从车边经过的美团外卖骑手诧异而善意地提醒:“大哥,你们怎么不关窗啊?雨好大了。” 谢子京扯着安全带低低地笑。 秦戈恼羞成怒:“再笑滚下去!” “秦戈。”谢子京把脑袋往他这边探了一下,秦戈下意识躲开,“这是双向的,你知道吧?” 秦戈:“什么?” 谢子京指指自己,也指指他:“你闻到了我的信息素,我也能闻到你的。” 秦戈:“……” 谢子京吸了吸鼻子:“嗯,是求爱的信号。”第21章 房客02 绿灯亮了,美团骑手走了,前面的车屁股也开始移动。 冷雨冷风从车窗扑进来,让秦戈发烫的脸颊凉了一些,比方才舒适。他的手心沁出了湿汗,方向盘的皮套令人感觉闷热不适。谢子京在副驾驶座上闷闷地笑,被他的话扰乱心绪的秦戈忽然慌张起来。 他拐入小路靠边停下,让谢子京下车。 谢子京愣了:“真赶我走?” “我要回家吃饭。”秦戈撒了个谎。 谢子京知道他是说秦双双那边的家,但他没有立刻应声,摩擦着安全带,半晌才问:“你很抗拒性反应吗?” “抗拒。”秦戈果断回答,“尤其当它的产生实际上和感情没有任何关系的时候。” 谢子京:“这是哨兵和向导的正常反应啊。” 秦戈:“我不喜欢。它让我感觉自己像野兽而不是人。” 他以为谢子京会再度装可怜好让自己心软,但谢子京没有。 迅速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谢子京乖乖下了车。他离开之后,充斥在车内的信息素渐渐消失,困扰秦戈的窒息感终于得以缓和。 他不想承认在心里的某个角落,不被理智支配仅仅受感情和本能驱使的地方,生出一丝遗憾。 “让你感觉不舒服,对不起。”谢子京弯腰从车窗里对他说。 好吧……秦戈还是觉得这人在装可怜。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能让秦戈心软,然后反思自己是不是对他太不客气。 “我再想个别的办法好好追你。”谢子京笑道。 秦戈:“……” 谢子京:“拜拜。” 秦戈:“等等——伞。”他递给谢子京一把折叠伞。 谢子京又笑了。他或许只是简单直接地咧嘴做一个表情,但秦戈总能读出许多不清爽的意义。他恼怒了,想把伞收回来时谢子京却飞快接了过去,把伞抵在唇上,给秦戈一个飞吻。 开离这条路之后,秦戈没有立刻回家。他无处可去,一时想着还未理出头绪的工作,一时又想着谢子京的“海域”。 是了,他的“海域”。自己之所以这样在意谢子京,全因为他那个古怪得不得了的“海域”。 这个答案让秦戈勉强轻松下来。他在路边的日料店里点了日式豆腐饭和炸猪排,慢吞吞地吃。 春季的雨不干不脆,不小不大。天色已经全黑了,路面被车灯和路灯照成了一条闪光的湍流。秦戈坐在店里,看着窗户外的车辆行人,想起谢子京“海域”里那个小房间。 还是想再进谢子京的“海域”里看一看,但在进去之前,他必须说服谢子京把紧闭的抽屉、书柜和衣柜向自己敞开。 谢子京在怕什么? 秦戈想了很久都得不到可以解释谢子京古怪行径的答案。在巡弋之前他是抗拒的,巡弋的途中他也仍然不够坦率,就连结束巡弋之后,他问秦戈的第一句话也是“我的海域你不会喜欢的”。 又不是谈恋爱,和“喜欢”有什么关系? 随即他又想起,谢子京就是想跟自己谈恋爱。 一顿饭吃到后面,颇有些食不知味。他用水送服了一颗抑制剂,坐在凳上对自己和谢子京的人生进行了十分钟的深刻思考。 . “直觉告诉我,秦戈正在想我。”谢子京一边走出地铁站一边说。 电话那头的白小园发出刺耳冷笑:“脱离你的骚扰,秦戈高兴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还想你。” “他口是心非。”谢子京打开了秦戈的折叠伞,看着伞内的星座涂层说,“秦戈真闷骚,他这把伞外面看着是黑的,平平无奇,里面花里胡哨都是星星。” 白小园:“不好意思,你拿的那把是我的伞,上次去医院的时候落在车里的。” 谢子京立刻改口:“看久了也挺好看的,一伞的文化气息。” 白小园手里是一本描写特殊人类之间错综复杂感情关系的地摊文学,她恰好看到狼人把吸血鬼推倒的紧张情节,于是不太想和他聊天:“你给我打电话到底想说什么?” “白小园,你占卜不准。今儿中午你给我算的那一卦说今天适合表白,我表了,没用。所以你得退我钱。” 白小园一下坐直了:“不可能!我告诉你,我凭着这一手占卜的本事走遍整个危机办,没有人不服气。你怎么表的?” 谢子京:“我跟秦戈说,他身上全是求爱的信号。” 白小园:“……你没被打?” 谢子京:“被赶下车了。” 白小园:“我的塔罗牌是青眉子开过光的,青眉子你晓得伐?就那个有预知能力的特殊人类,他开的淘宝皇冠店里卖的,一套牌一万三呢。牌没问题,我的占卜也绝对没问题,是你自己说错话。” 谢子京对白小园的技术、牌本身和那家淘宝皇冠店均表示怀疑,白小园对谢子京的怀疑表示愤怒。她挂了电话后,连地摊文学都不看了,立刻拿出塔罗牌,决定再占卜一次。 她给唐错占卜。 . 唐错在地铁上睡了一觉,快到站时被耳机里的提示音吵醒了。 白小园发来一个惊悚的表情:【我刚刚给你占卜,你今天会遇上大祸。】 唐错打了个呵欠,回复她:【求神婆给我化解。】 白小园:【化解一次100块。咱们两兄弟,感情深,打9折再减3文。】 唐错:【你掉钱眼儿里了!】 走出地铁站时,他看到通道旁贴着大幅的地产广告,随即想起白小园似乎正攒钱准备买房。 唐错先是一喜:自己现在还没有买房压力。 随后又是一悲:自己现在也还没有对象。 雨已经停了,唐错饿得腿软,正准备就近吃点儿东西,抬头便看到一个坐着轮椅的女孩在地铁站的站前台阶前发愣。 “无障碍电梯在a口,这儿没有。”他走过去提醒,“我带你过去?” 女孩感激不已:“谢谢你。我第一次到这里来,没找到指示牌。” 唐错看到她左腿打着石膏和夹板,干脆提议:“要不你打个车吧?现在过了下班高峰期,应该不难找车。要不我帮你叫一辆?” “我不是想出门。”女孩紧张得脸红了,“我……我是想去买点儿东西。小区里面没有超市,附近我也不熟悉,但地铁站里总有便利店的吧。” “你可以用手机叫外卖,现在外卖什么都能送。”唐错想了想说,“不用出门,什么都能买得到。” “我没有手机。” 唐错一愣,女孩在他的注视中低下了头。 本想问为何家人不陪她一起出门的唐错顿时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接话了。生怕再问下去处处踩雷,他整了整背包带,弯腰对女孩说:“你想买什么,我去买给你。你不用下去,就在这儿等我,我很快回来。” 数分钟后,唐错拿着电池上到路面,看见女孩果然乖乖在原地等待自己。他此时已经饿过头了,干脆奋起乐于助人的勇气送女孩回家。 女孩自称毕凡,就住在地铁站附近的一个小区里。唐错掏出手机查看地图,送她回去的时候一一给她指点,哪里是小吃店,哪里又是便利店。 “这是新小区?”唐错看着电梯里尚未拆除的隔板问。 “嗯,还有好几户在装修,白天挺吵。”毕凡回答。 她说自己搬进来之后不久腿就摔折了,出入都依赖轮椅,今天是她第一次离开小区。 唐错张了张嘴,心里在瞬间盘桓着无数疑问。比如毕凡是否有家人,她为什么没有手机,她平时怎么跟人沟通来往。话到嘴边,又想起彼此只是陌生人,他出于善意帮人一把,没必要探究别人的生活。 “进来吃点儿东西吧。”毕凡开门之后对他说,“我刚刚就听见你肚子在叫了。” 唐错:“……” 他尴尬极了,转身想走,却看到毕凡进家门时被卡在略高的门槛上。他一直把她推进客厅才真正放心。 毕凡的家整齐干净,面积不大,但看得出布置非常用心。唐错不好意思乱走动,站在客厅看墙上挂的照片。 照片上都是毕凡,穿着学士服的毕业照,人像写真,还有戴着大帽子大墨镜的旅行照片。 唐错把一墙十二三张照片看完,发现除了两张集体照之外,其余全部都是毕凡的单人照。 他下意识环顾客厅,也没有找到任何毕凡同住之人的痕迹。 她一个人住?那怎么会没有手机? 唐错满头雾水,这是毕凡从厨房里坐着轮椅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杯水和一杯果汁:“你喝什么?” “水就行。”唐错不好意思了,“真的不用接待我吃饭,我赶着回家呢。” 他一口气喝完杯中水,毕凡只好伸手接过杯子:“太谢谢你了,唐先生。” 门锁忽然咔哒响了一声。 毕凡浑身一颤,手竟然没有抓住那只玻璃杯,唐错眼疾手快,在杯子落地的前一瞬把它抓住了。 大门半开,一个拎着超市购物袋的男人正收起钥匙,看看毕凡,又看看唐错,笑着问:“有客人?” 唐错站起身准备回答,眼角余光瞥见毕凡低下了头,手紧紧抓住衣摆,正在发抖。 第22章 房客03 “请客人坐呀。”男人走进来,换上拖鞋就进了厨房,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这么大人了还不懂礼貌。” “不用不用,我这就走了。”唐错发现毕凡一直保持着紧张的状态,不由得多了个心眼,“你是……?” “我是她哥哥。”男人装了一碗草莓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盒酸奶,“我叫毕行一,是二中的老师。” 他把草莓和酸奶放在桌上,示意毕凡快吃。唐错看着他从口袋里掏出钱包与证件,同样随手放在桌上,并没有提防唐错。趁着毕行一走回房间,唐错眼疾手快地翻开他的驾驶证看了一眼,确认人和名字是对得上号的。 “你怎么了?”唐错小声问毕凡。 毕凡低着头,一声不吭,只伸出手一颗颗地从玻璃碗里拿草莓吃。 毕行一换了轻便的衣服,再次劝说唐错留下来吃饭。唐错婉言推辞,简单跟毕行一说了下毕凡的情况,毕行一笑道:“她手机摔坏了,我今天帮她拿去修。有一个备用机,是按键的老人机,她不乐意用。” 毕凡一直低着头不说话,毕行一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她手里的草莓一下掉在了腿上。 “我妹妹摔了腿之后精神一直不太好,以后我会注意的,尽量别让她出门。”毕行一拿起草莓吃了,左右看看,“唐先生人真是好,我记得家里还有一盒稻香村的……” “不用不用不用!”唐错连忙跑向房门,“都是举手之劳,不用谢不用谢。我走了。毕凡,祝你早日康复啊,再见。” 他急急忙忙打开门,飞快闪了出去,关门时只看到坐在轮椅上吃草莓的女孩终于抬起了头,怔怔盯着自己。唐错一面往家的方向走,一面掏出手机给白小园回信息:【我没遇上任何祸事,是你不灵了还是你的塔罗牌不灵了?】 . 沉迷于狼人和吸血鬼肉搏大战的白小园根本没注意手机。唐错第二天上班时才被她揪着问:“什么叫做我不灵?塔罗牌不灵?我告诉你,就算我不灵了,这个塔罗牌也一定是灵的!” 唐错给她分了半个烧饼,堵住她的嘴。 “那什么青眉子的淘宝皇冠店有问题吧?”唐错小心翼翼地跟她分析,“一万三一副塔罗牌,这是赤.裸裸的抢钱。” “没有一万三。”白小园三两口吃下烧饼,“我双十一的时候买的,打折还加上优惠券,到手才八千。” “‘才’八千?”唐错悻悻道,“比我一个月工资还多。不就几张花牌吗,值得这么贵?你是不是碰上黑店了?” 白小园一脸爱豆被侮辱了的愤怒:“这个店是青眉子挂在他微博和微信公众号上的,怎么可能有假。他自己也做直播啊,就是青眉子本人。” 唐错揉了揉鼻子,没敢继续质疑。 在国内诸多特殊人类里,“青眉子”这个类别与其他类别迥然不同——“青眉子”无法称之为族群,因为它只有一个人。 这种具有微弱的、不确定预知能力的特殊人类,每一位都俊美非常,仪态不凡。他们没有眉毛,取而代之的是从出生那一刻便铭刻于双眉位置的刺青纹样。随着年岁增长,刺青纹样不断蔓延,最终在16岁时遍布青眉子的整个额头。 根据以往留下来的画像和照片,每一个青眉子额上的纹样都全然不同。至于为什么不同,至今也没有一个确定的说法:样本太珍稀了,没人敢擅动。 青眉子的诞生具有不确定性,但与藏传佛教中活佛的转世十分相似。青眉子在濒死之前会给出具体提示:某时某刻某地将有一位青眉子诞生。据说这是青眉子一生中,最准确无误,且绝无任何偏差的唯一一个预言。 唐错记得,现在活跃在网上的这位青眉子年纪大约三十上下,脑袋光溜溜的,成日在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穿着松垮垮的改良喇嘛服和匡威鞋游荡于全国各地的古镇,并热衷于举着自拍杆向自己的六百多万微博粉丝直播每日心情。 去年有一段时间,危机办以白小园为首的少女组织中,许多人都把手机屏保换成了青眉子的照片。这股风潮蔓延得很快,连唐错在特管委工作的姐姐也不能幸免,甚至买了青眉子写的《三千块游遍世界》《虽然穷,但有梦》《每一刻都贫穷且自由》之类的鸡汤秘籍堆放家中。 按捺不住好奇,唐错上淘宝搜索了青眉子的皇冠店。 标价一万三的塔罗牌月销售量为245份。 唐错倒抽一口凉气:卖塔罗牌的青眉子,月收入已经超过了危机办每个人。 他决定劝说姐姐中止购买青眉子的所有周边产品。 . 这一天秦戈并没有出现在危机办。高考考生的“海域”检测即将开始,他一早就赶到特管委去开工作之前的碰头会了。 参加会议的除了他之外,还有秦双双和新希望尖端管理学院的卢青来。 虽然国内高校众多,但专门招收特殊人类的只有两个高等教育机构,一是直接由特管委管理的国家人才规划局,二是隶属教育部的新希望尖端管理学院。 虽然两个机构都招收特殊人类,但新希望只招收哨兵和向导,与所有特殊人类均可报考的人才规划局并不一样。 特殊人类享有与普通人类一样的教育权。完成九年义务教育和三年的高中学习之后,通过普通高考或者自主招生的特殊人类,可以自由选择是进入普通的高校就读,还是进入这两所特殊人类高等教育机构学习。 人才规划局设置的专业针对性非常强,大多数是军事、政治、经济等强应用专业,新希望的专业设置则更偏向于普通的综合性高校:生物、历史、农林、土木、教育、行政管理……由于哨兵和向导人数众多,毕业之后的就业面和地底人、半丧尸化人类相比也更加广,因此他们之中绝大部分人都会选择新希望。 秦戈是人才规划局的人。由于他具有特殊的吸收负面情绪能力,在高考之前就被人才规划局使用行政手段强行预录取,以至于他根本没有任何别的选择。 他跟卢青来有过数面之缘,至今仍十分感激卢青来当日在他报考精神调剂师时给出的评价和分数。 “卢教授,秦戈,明天见。”会议结束,秦双双立刻离开,“云贵那边的几个学校的考生资料有些问题,我回去核查之后再发给你。” 秦戈连忙点头。眼看秦双双风一般走了,他转头问卢青来:“卢教授,你一会儿有空吗?我想请教一些事情。” 卢青来年约四十来岁,但保养得当,头发仍旧乌黑,脸上并无疲倦憔悴的痕迹,双目十分精神,浑身上下都是学者气息:“我也有些事情想问你。” 两人在特管委餐厅外的咖啡卡座里坐下了。 “我是之前去危机办办事的时候偶然听说的。”卢青来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戒指,他用左手拈起小勺搅拌咖啡时,银色的指环折射了灯光,十分显眼,“你现在是精神调剂科的科长?” 秦戈颇有些不好意思:“这是赶鸭子上架。我还在摸索。” “你很优秀,没问题的。”卢青来把小勺放在了杯碟上,手指交叉,靠着椅背坐稳了。 秦戈看着他的指环心想,似乎从没听过他结婚的消息。 但秦戈对自己和家人之外的事情本来就漠不关心,一位大学老师的婚姻状态,即便他们都是精神调剂师,也很难传到他耳朵里来。 “谢子京在调剂科里是吗?” 秦戈一惊,注意力立刻被这句问话拉了回来。 “我想问的就是他的事情。”卢青来笑道,“他是新希望毕业的,我是他的导师。” 秦戈点点头:“他说过。” 卢青来眉毛一挑,神情颇有些玩味:“……他跟你说过我?我以为他怕到不敢见我呢。” “提过一次。”秦戈心想,巧了,他想找卢青来问的,也是谢子京的事情,“谢子京的‘海域’,你真的认为没有问题吗?” . 此时此刻,在调剂科办公室埋头工作的谢子京连续打了三个喷嚏。 “秦戈又想我。”他果断地说。 他正在一个个地致电催促各省市还没安排好行程的学校尽快买票,在打电话的间隙里偶尔还抱怨几句“我以前在西部办事处从来不做接电话打电话的活儿”“我以前在西部办事处的工作都是带狮子出门玩儿,或者进山挖矿和进沙漠探险”。 烦得不行的白小园从堆得几乎把她淹没的资料夹里探出头:“可是西部办事处没有秦戈。” 谢子京顿时就不说话了。 片刻后他嘿嘿一笑,欢快中难掩荡漾:“对呀。” 白小园和唐错都觉得浑身汗毛直竖。 “你这么喜欢秦戈,你得赶快追。”白小园一边干活一边说,“秦戈在危机办挺受欢迎的。” 谢子京:“他那个闷骚性格,不可能受欢迎。” 白小园心想,原来你并没有被爱情蒙蔽眼睛。 但是唐错却在一旁补充说明:“可是秦戈长得帅啊,虽然不大说话交际,但是人踏实稳重。我跟他是同一年进危机办档案室的,不到半年吧,至少有十个人跟秦戈表示过好感。这还是我们知道的,如果包括不知道的那些,不晓得有多少个。” 谢子京咬着笔盖:“要跟我比,论长相论能力,危机办里的人基本没竞争力。” “那特管委的人呢?”白小园坏笑道,“论长相论能力,还要论财力。” 谢子京一下提高了声音:“特管委谁?” “就上次跟你打的那个大蜥蜴,蔡易。”白小园说,“他可直接了,开口就问秦戈有没有伴侣。” 笔盖掉到了桌上,谢子京满脸惊愕。 他自己甚至都没有想过这么远——伴侣?! 那是以永恒忠诚和生死相依为前提的誓言。 抓起手机和手头的一沓通讯录,谢子京立刻起身:“我去特管委找秦戈,见到蔡易再揍他一次。” 作者有话要说:  蔡易:……虽然不是啥好人,但我感到委屈。 第23章 房客04 “谢子京这个人很真。”卢青来看着秦戈说,“也许在语言上他喜欢玩儿一些花巧,但是情绪绝对是真实的。他没有办法伪装自己的感情。” 因为谢子京的“海域”太小了。 它并不像普通的“海域”,有充分的空间去运筹情感。 情绪是一种心理和生理反应,是接受刺激的结果,按照卢青来的话说,它是大脑计算之后的答案。有一些是条件反射,有一些是非条件反射,但无论如何,它总是某件事情经过衡量才得出的结论。 谢子京在情绪上无法进行更复杂的运算。他没办法伪装和矫饰,所有表达出来的感情都是绝对真实的。 “你一定巡弋过他的‘海域’了。”卢青来问,“感觉如何?” “不可思议。他的‘海域’绝对有不妥,但我没办法走出那个小房间。”秦戈回答,“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狭窄的‘海域’,谢子京说你认为他的‘海域’没有问题。。” 卢青来又喝了口咖啡。 “你很少巡弋别人的‘海域’是么?” 秦戈不好意思地承认了:“拿到调剂师的资格后,我在危机办里一般也就做新入职人员的‘海域’检测,实操经验很少。” “嗯。”卢青来点点头。他放下咖啡杯的动作轻柔而有韵律,秦戈总觉得他的动作也是经过严格计算的,举手投足全都文雅有礼,但却缺乏真实感。 卢青来再次开口:“我可以告诉你,谢子京的‘海域’确实曾经受损,而且受损程度极其严重。至于为什么受损,这是他的隐私,我不能告诉你。但他自我修复的能力非常强,所以即便‘海域’狭小到只是一个房间,他个人的精神状态也完全不受影响。” 秦戈慢慢点头。 他见过谢子京的巴巴里狮。一个“海域”不正常的哨兵,他的精神体不可能一直保持完整且不变形的状态。 在海域研究学的教材里,他见过太多由于精神出现障碍而导致精神体变异的情况。精神体是精神世界的具象化,精神世界失去控制,精神体必定随之产生变化——而且是各种匪夷所思的变化。 “我教了他四年,这四年里我无数次巡弋他的‘海域’,从来没发现过异常。”卢青来肯定地告诉秦戈,“而且‘海域’受损的人比你想象的要多太多了,即便‘海域’狭窄,也不意味着他的精神是异常的。你可以放心,谢子京的精神确实没有问题。” 秦戈沉吟片刻,忍不住说出心中真正的想法:“可是我想帮一帮他。在房间之外的‘海域’有什么,我想去探索,这里面一定有谢子京记忆出现混乱和遗忘的原因。” “如果你的探索会让他痛苦,你也仍要去做吗?” 秦戈不由得一愣。 “你有没有想过,他之所以只保留一个房间,是因为房间之外的东西是他根本不能接受的?” 秦戈确实没有想过这个可能。 “别认为所有的不寻常都是坏的。”卢青来左手拈着金属小勺,在陶瓷杯沿上轻轻敲了几下,声音清脆而有节奏,“有些人的不寻常实际上是自我保护。他们没办法通过一般的手段去安慰和疏通自己,通过不寻常,他们才能维持外在的正常。……真可怜,对不对?” 秦戈的喉结轻轻动了一下。 “卢教授……”他僵硬地笑了,“为什么你要对我施加暗示?” 他看着卢青来手里的咖啡勺。有节奏的声音顿时中止。 一片白色雾气从卢青来脚下漫出,已经淹没秦戈双足。 “只是想跟你玩一个小游戏,不过既然被你识破,这暗示也没用了。”卢青来哈哈大笑,随即正色道,“我很高兴谢子京能有一个关心他的朋友,但是我不赞同你过分涉入谢子京的深层海域。那是连我都没有抵达过的地方。” 他敲了敲桌子,白色雾气爬上他的身体。片刻后,雾气消失了,一只金丝猴乖乖蹲在卢青来肩膀上。 “我去上课了。”卢青来拍拍小猴的尾巴,低头看表,“我准备给特管委的向导讲讲‘海域’,你有兴趣的话可以一起来听。” 他并没有告诉秦戈自己打算向秦戈施加什么暗示。秦戈坐在卡座里,直到将咖啡喝完才起身离开,往卢青来说的会议室走去。 和卢青来的谈话让他确认了一件事:谢子京过去确实发生过某些事情,但卢青来并不打算将它告诉秦戈,同时还警告秦戈不能擅自涉入谢子京的“海域”。 “那是连我都没有抵达过的地方”,所以你不能进去——卢青来似乎是这个意思。秦戈心里颇不是滋味。自己仿佛被卢青来和谢子京排斥在外了。他毫无来由地在心里责备谢子京:不是说喜欢我么?骗子。 . 卢青来是非常有名气的精神调剂师,也是特管委里不少新希望毕业生的老师,秦戈去得迟了,只能和别人一样站在墙边听。 卢青来靠在讲桌上,姿态悠然。他没有使用投影仪,也不打算板书,双手空空,就像闲谈一样开讲了。 秦戈听了一会儿,发现他讲的是向导在对哨兵进行“海域”疏导的时候,怎样不着痕迹地挖掘哨兵的精神细节。 所有的向导都可以疏导“海域”,但他们只能进行浮潜,所接触的只有浅层“海域”;只有精神调剂师才有能力进入深层“海域”,不断深入,发现隐藏在最深深处的秘密。 “我们以往都认为,只有精神调剂师才能在侵入深海的时候对哨兵施加暗示,调整哨兵的情绪和精神,但向导其实也可以做到——是的,没错,在浅层海域就能做到。”卢青来笑道。 秦戈微微皱起眉头:又是施加暗示。他不知道为什么卢青来这么酷爱对别人施加暗示。 “只是暗示的内容,我们必须认真挑选。”卢青来说话字正腔圆,声调低沉有力,很容易吸引注意力,“肯定不能直接在哨兵的‘海域’里嚷嚷‘喜欢我吧,爱我吧,把钱给我吧’……对对对,小胡说得很好。” 他指着一个听课之人,微微点头:“我们应该给哨兵的自我判断施加影响。” 秦戈浑身一凛。 “每个人的海域里都有一个自我意识,找到它,然后跟它交流。”卢青来的眼神扫过听课的人,短暂地在秦戈脸上停留了一瞬,“告诉它:你是优秀的;你是好看的;你是值得被爱的;你是令人喜欢的。或者……你真恶心;你令人失望;没有人会喜欢你。” 秦戈愣愣站着,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的双手攥成了拳头,鸡皮疙瘩一层接一层地从身上冒出来。恐惧和惊愕让他发冷。 卢青来所说的话同样令在座的人吃惊。这已经不是疏导海域的范围了——他讲授的,是对哨兵或者向导进行暗示和控制的方式。 有人举手反驳:“不可能这么容易。试图对‘海域’施加影响是引发暴动甚至海啸的最主要原因,任何人都会自我保护啊,尤其我们巡弋海域的时候,我们是入侵者。入侵者说的任何话都不会得到自我意识信任的。” 秦戈心想,不是的……如果求助者本身对调剂师拥有非同一般的信赖,他就会对调剂师完全敞开自己的海域,并且对调剂师说的所有话都深信不疑。 精神调剂师伦理道德的相关学习内容里,用了极大篇幅去强调,当调剂师面对求助者时,如何控制好双方彼此信任的程度。 这是一个危险的职业,无论对求助者,还是调剂师本人。深入“海域”是高危行为,在“海域”中控制求助者更是绝对不允许的。 听罢提问者的话,卢青来举起双手鼓掌:“很好!非常好!” 他转身拿起马克笔,在白板上重重写下“约束”与“保护”四字。 “这其实才是我今天要说的话题,如何在进入他人‘海域’的时候约束自己,如何在面对入侵者的时候保护自己。刚刚只是一些餐前小甜点……” 他抬头看向最后一排。秦戈已经离开了。 . 谢子京和唐错抵达特管委时已接近中午。 唐错是赶着给特管委送文件和找秦戈签字,出门时看到谢子京在传达室门口拉着大爷问个不停,才知道他根本不清楚特管委怎么走,于是俩人打了一辆车,一起过来了。 “我找你们蔡副秘书长。”谢子京对特管委的门卫亮出自己的危机办工作证。 门卫:“蔡副请了病休。” 谢子京悻悻收好工作证,完全不掩饰内心遗憾。 两人联系上秦戈后,按照秦戈说的话,乖乖在门口树荫下等他。 百无聊赖之时,唐错忽然听到有人叫自己。毕行一小跑着穿过斑马线,满脸是笑地冲他奔来。 原来毕行一是二中此次高考检测的带队老师。他们是明天第一批进行检测的学校,毕行一专程到特管委来领取号码牌。 “我们学校这次只有18个学生,还是很轻松的。”他热情地跟唐错握手,“唐先生在特管委上班?” 一番寒暄之后,毕行一向两人告辞。他走开了几步又折回来问:“唐先生今晚有空吗?” 唐错:“有。” “毕凡到这边不久,没什么朋友。昨天多亏你帮忙,我们想请你吃个饭。”毕行一笑道,“就家常便饭,行吗?” 唐错本来就不擅长与人打交道,被突如其来的邀请吓了一跳。他支吾半天,直到听毕行一说毕凡一个人在家呆着很无聊,最终应下了。 谢子京远远看到秦戈走出来,发现他今天穿了一身白衬衫,十分清爽挺拔。他忍着吹口哨的冲动,光咧嘴对秦戈笑。 秦戈草草给唐错签了字,立刻把唐错打发到特管委里交文件,随手将谢子京拉到一旁的巷子里。 谢子京装作诧异,满脸坏笑:“哇……这里?不好吧?” “把你脑子里的黄料放一放。”秦戈低声问,“你说只有卢青来和我进入过你的海域,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拒绝其他向导巡弋的?” 谢子京觉得他认真起来也很好看,目光顺着秦戈的脖子一直往衣领里溜:“上大学之后。” “为什么?” “大学时候有卢老师帮我巡弋。大学之后去了西部办事处,我不喜欢那些向导进入海域。他们会认为我的海域不正常。”谢子京生出色胆,伸手勾着秦戈的小指。 秦戈顾不上甩开,思索片刻,还是问了出来:“是谁说你的海域恶心?卢青来吗?” 第24章 房客05 谢子京一下站直了,脸上虽然还带着笑,但神情已经开始戒备。 “卢老师跟你说了什么?” “你回答我的问题,我就告诉你。”秦戈没有退让,说不清楚的不安让他揪住了谢子京的衣领,“是不是他在巡弋‘海域’的时候跟你的自我意识说过,你的‘海域’恶心,没有人会喜欢,还有告诉你除了他之外不能让任何人进入?” 两人靠得很近。晌午时分的阳光猛烈,巷子的墙上,光线正逐寸逼退阴影。秦戈深棕色的眼珠子里尽是紧张,谢子京看着他的瞳仁,像看着一潭深的、漆黑的、引诱自己潜入的水。 “我不喜欢这样。” 谢子京低声说,“我不喜欢你和卢老师在背后分享我的秘密。无论你是关心我,还是纯粹因为猎奇。” 秦戈紧紧拽住他的衣领,不让他挣开半分:“谢子京,这怎么可能是猎奇?我想帮你,我想知道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那不是好事!”谢子京抬手重重在秦戈背后的墙上捶了一记,“我说过了,那很恶心。……求你别看。” 他看上去这样陌生。与这段时间以来秦戈接触的、见到的谢子京完全不同。 “是谁告诉你,你的‘海域’恶心的?”秦戈放软了声音,“谢子京,我只要这个问题的答案。” 谢子京抓住他的手腕,把自己被揉皱的衣领从秦戈手里拉开。 “不需要谁告诉我。”谢子京低头整理自己的衣服,没有看秦戈,“它本来就恶心。” 秦戈不知道要怎么和谢子京沟通才好。 恶心是很严重的否定词。即便谢子京的‘海域’多么狭窄,秦戈看到的房间却仍然是整齐干净的。这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与‘恶心’沾上一点关系。是被紧锁着的抽屉、书柜与衣柜里有恶心的东西?可当时秦戈并没能打开它们,谢子京却仍然问他,自己的“海域”是否恶心。 如果没有人对谢子京施加影响,他可能会认为自己的‘海域’不正常,不对劲——但绝对不会是“恶心”。 他更不会在意进入“海域”的向导是否喜欢它。 秦戈心中默念九九乘法表,成功让自己冷静下来。谢子京转头要走出巷子,他立刻握住了谢子京的手。 “对不起。”他跟谢子京道歉,“我不应该不经过你允许就跟卢教授打听你的事情。我错了。” 谢子京没回应,但也没有继续往前。 “你说过等你把锁修好,我可以再进入海域看看。这句话还算数吗?” “不欢迎。”谢子京生硬地说,“我的恋人才能随便进出我的‘海域’,你不是。” 秦戈:“……” 谢子京回头看他,眼神挑衅。 秦戈很不喜欢谢子京转移话题的方式:“罢了。今晚和我一起加班。” . 秦戈打定主意一定要问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谢子京的“海域”如果真的被卢青来影响过,不仅谢子京有问题,卢青来也有问题。 全国只有五个精神调剂师,稀有又珍贵。卢青来又是新希望学院里的老师,他一旦有古怪,整个哨兵向导的新生代人群会变得异常危险。 和谢子京回危机办的路上,谢子京罕见地保持了一路的沉默。他和秦戈分站地铁车厢的两侧,中午的地铁车厢并不拥挤,愈发显得两人之间距离拉大。 秦戈给秦双双打了电话。 “秦姨,卢青来是在你之后才成为调剂师的,对吗?” 电话那头的秦双双很诧异:“是啊,我是第三个,他是第四个,你是第五个。” 秦戈咬了咬唇。 “你巡弋过卢青来的‘海域’吗?” 秦双双笑了一声,随后正色道:“你傻了吗?精神调剂师不能互相巡弋彼此的‘海域’。我们成为调剂师之后学的第一件事就是修筑海堤,免得在工作的时候被别人影响。” “我知道。”秦戈低声说,“这么说,进入过卢青来‘海域’的只有章老师?” “应该是吧。”秦戈听见了秦双双喝水的声音,“每个精神调剂师都要经过他检测才能拿证。卢青来既然能拿到资格证,当然也和你我一样,是被章晓确认没有问题的。” . 海域研究学虽然提出来已经很久,但在国内真正建立一套完整的、系统的精神调剂师制度,是在首位精神调剂师章晓游学归来才开始的。 他创立了符合国内哨兵及向导情况的海域研究专业,并且从零开始推广“精神调剂师”这个陌生的名词。身为国内首位精神调剂师,在他之后的每一个考取资格证的人,都必须要让他进行“海域”检测。 卢青来通过了章晓的检测,这就说明卢青来是没有恶意的。 在秦戈的印象中,章晓的海域巡弋能力极强,他可以潜入他人“海域”极深层的地方,挖掘连本人都不可能意识到的内隐记忆。卢青来如果心存恶意,或者试图控制哨兵向导,他根本没法通过章晓的巡弋。 “卢青来有什么问题?”秦双双问,“需要我问问章晓当时的详细情况吗?我跟他很熟。” “先别。”秦戈小声说,“我的怀疑没什么切实根据,我想先确定。秦姨,你千万别把这事情放心上,如果我发现真有可疑之处,我会告诉你的。” 挂了电话,秦戈忍不住看向站在另一个车门附近的谢子京。 怎么确认呢?他很茫然。唯一的信源已经毫无妥协余地地拒绝了他。 . 两人回到危机办,白小园正补妆准备离开。 “安徽那几个学校太胡来了,哨兵和向导混住!”她一边飞快往脸上扑粉一边叨叨,“妈的,个个十七八岁,血气方刚的,要是今晚上搞起来了,明天还能出门吗!” 谢子京:“嚯,刺激。” 白小园白他一眼:“我到酒店之后重新安排一下。还有啊,二中有三个哨兵要在酒店住一晚上,家离太远了,明天八点怕赶不及。” 秦戈:“这些你安排吧,我没意见,把票据都收好就行。” 白小园风风火火冲了出去,唐错还在特管委,办公室里就剩下秦戈和谢子京。 两人没再多讲话,各自坐下工作。转眼天就黑了。秦戈的手机一直在桌上震动,是白小园在群里发信息。 谢子京忙完手头的活儿,点开了微信,看着看着就笑起来了。 “安徽有个向导学生和二中的哨兵学生看对眼,产生性反应了。白小园和带队老师都傻了。” 秦戈顿时抬头:“……不会出事吧?” “没事,隔离开了,也都吃了抑制剂。”谢子京说,“白小园虽然成日追星看小黄书,你可别忘了她是哨兵。” 秦戈心想,怎么可能忘。 哨兵群体中的女性哨兵数量稀少,综合能力强大,是连男性哨兵都比不上的善战类型,在任何时代都备受重视。可惜白小园的精神体是沙猫,体型太小,震慑力不足,因而一直坐办公室,不具备出外勤的能力。 两人终于开始正常聊天。谢子京一下下地瞥着疯狂敲击键盘的秦戈,憋了半天才找出一个自认为秦戈可能感兴趣的话题:“产生性反应的哨兵和向导,他们的‘海域’会有什么变化吗?” “有。”秦戈说,“不过这不是我的研究范畴,了解不多。” 谢子京没想到竟然得到了确定的答案,一下来劲了:“什么变化?变黄?” 秦戈:“……别的哨兵我不知道,你的肯定是黄的。” 谢子京:“为什么?” 秦戈:“你的‘海域’平时也是黄的。” 谢子京笑了一会儿,假装严肃:“不要诋毁我。你看过的,我‘海域’一点儿不黄。” 秦戈心想,这可是你自己勾起的话题,不能怪我。 “那你再让我进去看一次,确认确认。”他抬头对着谢子京说。 谢子京果断回复:“no.” 答案在秦戈意料之中,秦戈只好又低头继续工作。片刻之后,他面前落下一片阴影:谢子京走过来,正凑头看他的屏幕。 “你写什么?”谢子京粗粗扫了一眼电脑屏幕,低头看秦戈,“饿不饿?我叫外卖。” 秦戈:“你不是没钱吗?租房子的钱都是提前预支的工资。” 谢子京:“那你借我。” 秦戈:“那你让我巡弋……” “算了。”谢子京立刻打断他的话,还伸手在秦戈头顶揉了揉,“能谈点儿别的么?” 秦戈不吭声。他只隐隐感觉到,谢子京似乎在刻意讨好自己。 为什么?因为今天他对自己吼了几声吗? 秦戈心想,完全不必。 “别摸我头发。”他扭头躲开谢子京的手,“我没生气,你不必愧疚。” 谢子京带着笑意的声音从他头顶响起:“你脾气真好。” 秦戈:“你咋这么喜欢摸毛……再碰的话我放兔子咬你。” 谢子京手指勾着他的头发,慢悠悠打转:“你的海域又是什么颜色?” 秦戈还是那句话:“你让我巡弋你的海域,我就告诉你。” 这回谢子京没有立刻否认。他还在玩秦戈的头发,好一会儿才开口:“你很想了解我?” 秦戈转头看他:“我是很想了解你。” 谢子京笑起来,并不太相信:“真的?” “信我,谢子京。”秦戈慢慢地说,“我想打开抽屉,打开书柜,我想了解你多一些。对我来说你的‘海域’并不恶心。它只是很神秘。” “……四舍五入,你这就是表白了吧。”谢子京弯下了腰,眼睛盯着秦戈,嘴角慢慢勾起一个笑。 秦戈:“……” 他怀疑谢子京没学过四舍五入。 但哨兵热切温柔的眼神他无法回避。随着谢子京的靠近,他似乎又能感觉到那股强大而炽热的信息素,像飓风,像猝然的闪电、无可回避的雷,让他心神动摇。 这一刻太熟悉了。就像那天第一次被谢子京亲吻。一样是光线明亮的地方,一样是渐渐靠近的谢子京。连哨兵睫毛的颤动也与那日别无二致。 秦戈这才发现自己竟记得这样清楚。 谢子京的手机忽然响了。 两人都是一惊,秦戈脸上发烫,故作冷静地往后退了一点。谢子京低低笑了,一手拿过手机,一手按在秦戈的头顶,低头飞快在自己手背落下一个吻。 “先欠着。”他接通了电话,“白小园?” 白小园气急败坏,语速飞快:“谢子京,快来酒店来!那个小向导的男朋友跟二中的哨兵打起来了……妈的他怎么会有四个男朋友!带队的几个老师都是向导,现场就我一个哨兵!快过来,不然一会儿酒店就得报警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子京:先欠着。 第25章 房客06 唐错和毕行一是一起离开特管委的。毕行一一路上跟他说了不少工作上的事情。唐错本身木讷,唯唯诺诺中也应不上话,只留下一个模糊印象:当高中老师真不容易。 虽然此次二中只有18个应届生要参加“海域”检测,但其中有几个难以管理的大佬级人物,很令毕行一头疼。唐错把毕行一的牢骚当做听故事,也算是有滋有味地走了一路。 毕行一家中十分安静,毕凡的卧室房门紧闭。毕行一去敲门,顺便拧了拧门把,发现毕凡把门反锁上了:“凡凡,唐先生来了,别睡了。” 唐错坐在客厅里,很是拘谨。卧室里的毕凡没有回应,好一会儿才坐着轮椅出来。 “你在家睡觉也锁房间门?”唐错随口问。 毕凡的眼神一闪,飞快朝厨房瞥了一眼。毕行一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饭。“随手锁的。”毕凡小声说,“你怎么来了?” “你哥哥请我来的。”唐错跟她大致讲了讲自己和毕行一碰面的事情,顺便告诉她自己是危机办精神调剂科的人。迟疑片刻,他掏出手机飞快按了几下。 【你哥哥对你不好?你很怕他。】 他冲毕凡举起手机。 毕凡看着手机,半晌才摇了摇头。 “看什么呢?”毕行一拿出一碟子水果放在客厅,笑着问。 “我们科室里有个同事,精神体是只小猫。”唐错迅速从备忘录切换到相册,“我特别喜欢。” 说不上为什么,他就是隐隐感觉毕行一和毕凡之间的关系古怪。毕凡对毕行一的恐惧难以掩饰,唐错不认为毕行一没发现。 “哎呀,真可爱。”毕行一看着沙猫的照片说,“凡凡的精神体也是小猫,但是现在情绪不好,总放不出来。” 唐错一愣:“猫?” 正想再说话时,他的手机忽然响了。 毕行一转身去接电话的间隙,毕凡忽然伸手悄悄揪住了唐错的衣角。 唐错一时间不知道她是怕还是对自己表示好感,又尴尬又紧张。但很快,他看到女孩的指甲都因为用力而泛白了:她在发抖。 “学生那边出了点儿事,我现在要赶过去。”毕行一匆匆抓起背包,对唐错说,“不好意思,唐先生,要不……” “我再陪毕凡说说话吧。”唐错连忙说,“是不是二中的哨兵产生性反应的事情啊?我看到同事在群里说了。” “他跟别的学校的人打起来了。”毕行一很快打开门,“我处理完事情立刻回来,唐先生你先坐坐。凡凡别不说话,好好接待客人。” 门关上了。 毕凡忽然松了一口气似的,不再抓着唐错的衣角,而是立刻转身移动轮椅,一直滑行到卧室的阳台上。唐错跟着她走出去,发现她在看小区的道路。 片刻之后,毕行一的身影出现了。他匆匆从小路跑过,消失在入口的方向。 唐错心想,这是目送么?倒也挺兄妹情深的。 一旁的毕凡却忽然抓住了他的手,力气大得异常,手指紧紧掐着唐错的手腕,但仍然止不住发抖。 “唐错……帮帮我……”毕凡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需要花费极大力气,她一边说,目光还在楼下的道路上游移,像是在提防着什么人折返,“我不认识他……” 唐错大吃一惊:“什么?!” “他不是我哥哥!”毕凡声嘶力竭,“一个月之前我甚至不认识他!” . 毕凡是去年才从新希望毕业的应届生,职业是自由设计师,大约一个月前因为意外骨折而开始坐轮椅。 那时她刚刚搬到这个小区,出出入入,与住在楼下几层的毕行一认识了。因为两人的姓氏都很少见,毕凡便随口开了句玩笑,大概是五百年前是一家之类的话。 毕行一也似是要和她开玩笑,每次见到都喊她一声“妹妹”。 看到毕凡打着石膏、坐着轮椅回家,下班归来的毕行一总会搭把手帮个忙,又问她家里是否有人照顾。毕凡说自己是北漂,这边没有亲人,只有几个住得很远的朋友。 数日后,毕行一侵入了毕凡的家。 他是趁着夜色从阳台翻进来的。毕凡明明反锁了卧室阳台的玻璃门,但不知为何,毕行一仍能轻松撬开。 撬门的声音惊醒了沉睡之中的毕凡。察觉有人进入卧室之后,她怕得大气不敢喘,紧紧把自己裹在被子里,闭目佯装睡觉。 来人没有翻找抽屉搜索钱财,径直走到了毕凡的床边。 他坐下来,伸手拍了拍被子。毕凡怕得直抖,死死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丝惧怕的声音。 ——“真可怜。” 她听到了毕行一低沉的声音。 ——“哥哥来照顾你。” 似乎认为毕凡的颤抖是因为冷,毕行一打开她的衣柜,拿出了一床厚被给她盖上。 毕凡蜷缩在床上,几乎要晕过去了:毕行一打开衣柜和取出被子的动作毫不犹豫,他早就知道自己房间的构造——在此之前他肯定已经来过了。 或许是趁着毕凡外出,或许是趁着毕凡在厨房或者浴室的时候,这个人已经巡视了这个家。 毕凡竭力控制住自己。她听见毕行一离开卧室,走向厨房。 “……他在做饭。”毕凡的眼睛睁得很大,唐错能看到她眼眶上的细小血丝,像是竭力要挣动出来的爬虫,“之后每一次进来,他都在做饭!他总是凌晨四五点的时候从阳台爬进来,然后做饭。做完了会给我留下纸条,让我记得吃早餐,再从正门离开。” 唐错怔怔听着。他脑内的某一部分不合时宜地冒出一个想法:这是什么新型的都市怪谈吗? “后来他不知怎么的有了我家的钥匙。”毕凡狠狠咽了口唾沫,神经质地紧紧抠住唐错的手腕,尖长的指甲几乎要刮破唐错的皮肤,“他开始从正门进来,还住进了我家里。他拿走了我的手机和电脑,不许我跟别人联系。他还绑着我,不许我出门,不许我喊。他让我喊他哥哥,可是他根本不是我哥哥……他是怪物!他的精神体……” 恐惧令她呜咽,双手瑟瑟发抖。衣袖顺着手臂滑到手肘,她的手腕上有着异常清晰的捆绑痕迹。 唐错脑内全然混乱。他不得不立刻安抚毕凡,告诉她自己会帮她。好不容易等到毕凡冷静了一点儿,唐错问出了第一个问题:“那你为什么不报警?你不是有同学朋友吗?可以跟他们求助的。” 毕凡说的话很可怕,但也很让唐错困惑。 他第一次见到毕凡的时候,毕凡在地铁站外头徘徊。如果毕行一真的限制她的行动,她是怎么出去的?如果毕行一真的不让她跟人交流,自己就不可能被邀请过来,毕行一更不可能放心让毕凡独自跟自己呆在一起。 毕凡松开了手。她脸上露出怯意,像是乍然受惊的小猫。抓住自己的耳朵之后,她在轮椅上蜷缩起身体,小声嘟囔:“不行的……不可以……” 唐错蹲在她面前,温声询问:“为什么不行?” “他控制着我的脑子!”毕凡忽然大叫一声,猛地凑近唐错,“我脑子里想什么他都知道的。我做不到……我怕……他一看我,我就什么都会告诉他了……他真的是怪物,抓他好不好?唐错,你们危机办抓他啊!关起来啊!” 她歇斯底里地喊了一会儿,又捂着脸呜呜哭出声。 毕凡的精神太不稳定了,唐错想起这也是毕行一反复提醒他的事情。他不知道谁说真话,谁说谎话,只能拉着毕凡的手轻声安慰:“那你现在不怕了么?你告诉我这些事情,他会不会知道?” “不会的。你是精神调剂科的人。”毕凡直愣愣地看他,“你可以隔离脑子对不对?他没办法控制你的。” 唐错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话。 无论是毕行一还是毕凡全都很古怪。毕凡明明是向导,毕行一却说她的精神体是猫。眼前的毕凡显然不对劲,唐错心中隐约有一个猜测,但不知道怎么证实。他心里冒出强烈的不安,一边安抚毕凡,一边立刻释放了自己的精神体。 熊猫依偎着唐错,眼睛望着毕凡的梳妆台。那里有一个正亮着灯的摄像头。 . 毕行一抵达酒店门口的时候,谢子京和秦戈也正好跑上台阶。 “这是什么精神体的力量?”毕行一没有立刻打开门。酒店的大门外空无一人,室内弥漫着浓郁白雾,在外面什么都看不清楚。 一股强大的精神体气息正从缝隙涌出来。它干燥又热烈,秦戈瞬间就想起了戈壁滩上的烈日与狂风。 这股气息和谢子京的信息素有点点相似,但是比谢子京的要温和很多。 谢子京显然也察觉到了:“是白小园。” 开门瞬间,谢子京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句不知是喟叹还是赞美的感慨:“我靠。” 弥漫在整个酒店大堂里的浓郁白雾是属于向导的。秦戈瞬间分辨出数种力量饱满的动物:蝴蝶、猿猴、山羊、麋鹿……而在酒店大堂中央,正坐着几个无法动弹的年轻学生,每一个都因为斗殴伤痕而狼狈不已。 困住他们的是沙猫。 无数仅有手臂高度的沙猫,拥挤地团团坐在酒店大堂里。它们尖锐的爪子戳入了那几位年轻哨兵的腿上,疼痛令他们不敢擅动;而数量惊人的沙猫军团则限制了他们精神体的活动能力:它们压住了两只看不清真容的偶蹄目动物。 秦戈抬头看向大堂的天花板。两只鹰落在枝状吊灯上,一条鳞片金黄的漂亮长蛇则沉沉地缠紧了吊灯,蛇信吞吐,谨慎地看着下方的沙猫军团。 毕行一试图穿过沙猫遍布的地面接近自己的学生,但他一旦进入沙猫的范围,立刻被它们的爪子挠住裤子,顿时动弹不得。 秦戈远远看到白小园就在宽大的旋转楼梯上,嘴里叼着一支没点的烟,坐姿俨然黑道大姐头。 “秦戈,这至少有一百只沙猫……不是,两百只?”谢子京跟着秦戈往白小园所在的旋转楼梯走去,一面忍不住小声问,“这可能吗?脊椎动物的精神体可以一次性化出这么多个?白小园是什么怪物……” “谁是怪物?”白小园呸地把烟吐在地上,一脚踩了上去。 两人接近才发现她满身酒气,身边还放着一瓶喝完的红酒。谢子京闭紧了嘴巴,冲白小园笑:“白同志,你真厉害。” “接下来看你了,我的小猫不懂打架。” 谢子京:“我的大猫也不懂。” 他释放了巴巴里狮。 巨狮落地瞬间,被沙猫压着的那两只偶蹄目动物同时发出低哼,顿时散做一团雾气。缠着巨大枝形吊灯的黄金蟒冲它吐出蛇信,状似威胁,但在两只鹰消失之后,最终也化作了白雾,回到哨兵身上。 “太糟糕了吧?”白小园似乎也被自己的酒气熏得难受,拉着秦戈说个没完,“这几个带队老师根本镇不住他们的哨兵,那为什么要带队啊!” 有老师带着自己的小羊走了过来:“他们根本完全拒绝我们的介入……” “所以你们根本没有带队老师的资格!”白小园晃了一下,小声骂了句脏话,又坐倒在楼梯上。 真正闹事的是二中的哨兵,黄金蟒的主人。谢子京走过去了解情况,哨兵表情倨傲,双手交叉胸前,眼神很令谢子京不悦。 正要开口说话,眼前忽然掠过一片金色:黄金蟒居然又出现了——它根本没有回到哨兵身上,而是混在了大堂尚未消散的雾气里。 在周围人的惊呼中,巴巴里狮举起爪子,朝着飞速逼近的黄金蟒蛇口狠狠抓下! 第26章 房客07 黄金蟒蛇身尚未完全显露,只在雾气之中探出一个蛇头。巴巴里狮一爪挠下,竟把蛇口从右往左直接撕开一个豁口。 哨兵学生身形打晃,一下跪在了地上。毕行一刚刚突出沙猫重围,立刻冲到谢子京和自己学生面前:“停一停!” 被他这样一打岔,巴巴里狮明显迟疑,但下一瞬,黄金蟒的蛇尾竟从雾气中急窜而出,瞬间缠上巨狮的脖子,把它扯倒在地。 紧接着,粗大的蛇身立刻缠上了自己的猎物。 “停下!”白小园奋力大吼。十余只沙猫从地面朝着黄金蟒跃起。 黄金蟒扭转蛇身,拖着狮子狠狠撞在酒店的玻璃大门上,躲开了沙猫的进攻。 狮子昂起头,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它举起锋锐前爪刺入蟒蛇,顺着黄金蟒扭转的动势翻滚。 一条硕大的黄金蟒就这样被它从雾气中拖曳而出。它浑身鳞片闪动金光,背脊与头顶竟似有角,圆睁一双猩红大眼。完全暴露在狮子面前的黄金蟒并不畏惧,它高高扬起蛇头,豁开的蛇口张到了极限,居高临下朝着狮头一口咬下! 但它的攻击未能奏效。 狮子的两只前爪再次深入蛇身,这回不再就势移动,而是绷紧后爪猛然后退,顺着动作竟生生将蛇身拉出数道深深伤口。 痛楚顿时令黄金蟒泄了劲,巴巴里狮趁这空隙终于顺利摆脱束缚。 它抖动脖上茂密的鬃毛,亮出能咬断一切猎物颈脖的利齿,猛地冲出去,踏着黄金蟒的尾巴几番跳跃,朝着它的七寸发出怒吼的同时高高跃起。锋利爪子与牙齿全都亮了出来——它的目标是黄金蟒的七寸。 但黄金蟒忽然消失了。 巴巴里狮吃了一口的白雾,落地后咳个不停。没有辅助药物,精神体无法直接吸收别的精神体。包围它的白雾渐渐逸散了,一小股一小股地回到自己主人身上。 在谢子京身边,年轻的哨兵已经抱着后脑勺俯卧在地。 毕行一拿着自己的背包站在哨兵背后。是他给了哨兵脑袋狠狠一击。 谢子京满脸震惊:“你干什么?” “都是孩子。”毕行一说,“他性格一直比较冲动,这次错了,我一定批评他。别报警,别记录,好不好?” 谢子京也并不想把事情闹大。他召回了自己的狮子,冲毕行一摆摆手,示意他去跟秦戈沟通这件事。毕行一四处看了看,先把自己的学生拉到了一边。 . 制服了哨兵学生之后,现场总算平静下来。沙猫一只接一只地消失了,白小园呆坐在楼梯上,似乎也渐渐有了精神。 普通情况下她没办法让沙猫化出这么多分.身,所以才喝了不少酒。在酒精的作用下,她可以无限地复制和制造沙猫,并且每一只沙猫都可以独立活动。 “极限是多少只?”秦戈问。 “我也不知道。”白小园说,“最多的一次是参加技能大赛的时候制造的,2987只,还想继续制作的时候,我醉到晕过去了。” 秦戈:“你酒量不太好啊。” 白小园苦着一张脸:“一点儿也不好,我现在已经头疼了。” 她趴在楼梯的栏杆上,打了个长长的酒嗝,斜眼看向秦戈:“刚刚谢子京闹得这么大,你怎么不去制止?” “他有分寸。”秦戈看着手机,“毕竟连续几年都是西部办事处的优秀个人,奖赏一堆堆,他知道轻重。” “你们之间什么时候有了这种奇怪的信任?”白小园摇头晃脑片刻,头晕得更厉害了,“你夸过唐错,你信任谢子京……我呢?” “你很棒。”秦戈拨开她额前汗湿的头发,“你懂许多我们都理不清楚的事情,你手里还掌握着危机办很多人的八卦,在我心里你就是危机办一顶一的女哨兵。” 白小园嘴巴扁了扁,挥手说:“你这话听上去像是谢子京才会说的……那接下来你处理吧,一顶一的女哨兵已经晕了。” 醉眼朦胧中,白小园看到有个人走进了酒店。 秦戈和谢子京十分吃惊:“雷迟?” “我在旁边楼上吃喜酒。”雷迟扫了一眼现场,“出什么事了?需要帮忙吗?” 雷迟的出现让秦戈很有危机感,他连忙催促安徽的带队老师把学生领回去,又告知毕行一他的学生暂时不能参加检测。那哨兵学生虽然能走路说话,但脸色十分苍白。精神体受到伤害之后,哨兵和向导虽然肉体无恙,但是这种直抵精神世界的伤害,会令他们头晕目眩或产生强烈的呕吐感,不适的症状有时候可能会持续好几天。 即便如此,当疑似风波中心人物的清俊小向导经过时,年轻的哨兵仍旧死死盯着对方。四个哨兵排成人墙挡住了他的视线,挤挤挨挨地进了电梯。 谢子京悄悄对秦戈说:“我手下留情了,估计他就头疼一周,比蔡易当时的情况严重一点点而已。” 他食指和拇指无限靠近,只余留不到一毫米的空隙:“真的,就一点点。” 等人群渐渐散去,酒店的工作人员也纷纷钻了出来,第一时间冲到大门检查状况。秦戈不得不跟经理连连道歉和解释方才的棘手情况,毕行一拉着自己的学生走到一旁厉声训斥。谢子京靠在前台,闷不吭声地盯着愤怒的老师。雷迟还没走,也顺着谢子京的视线看毕行一。 白小园拿着酒瓶走过来,抬手草草冲着雷迟打了个招呼,转头问谢子京:“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们已经处理好了,不过是一个小风波,不需要惊动警察或者是你们。”谢子京转头对雷迟笑,“是吧,雷组长。” 雷迟也毫不迟疑:“那当然最好。我就是感觉这儿不对劲所以来瞧瞧。没事就行。” 他看向白小园:“工作时候还喝酒?” 白小园眯起醉眼:“说来话长……所以不说了。” 她实在站立不稳,不得不把头靠在谢子京肩上,谢子京用钉耙般的手势抓了抓她的头发。 雷迟点点头:“你喜欢朗姆酒还是樱桃酱?” 白小园:“???” 对雷迟的问题她满头雾水,但现在闻到酒味就想吐,所以毫不犹豫给出答案:“不喜欢酒。” 雷迟从口袋里掏出两个包装精致的小东西,仔细看了标签之后,把其中一个深红色的放在白小园手中。 “樱桃酱心。”另一个他递给了谢子京,“这个你的,朗姆酒心。” 白小园和谢子京愣愣接下了,雷迟摆摆手:“婚宴的喜糖,挺好吃。我走了,再见。” 他转身穿过大堂走向酒店门口,途中忽然停下,看了看脚边。 很奇妙,他敏锐地察觉有某种小动物蹭着他身边悄无声息地经过,毛绒绒的,似乎还拖着条软乎乎的尾巴——但他什么都没看到。 仅剩的一只沙猫拖着尾巴走回白小园身边,坐在了地板上。它低头嗅闻尾巴,上面还留着一个陌生人的气味。那气味似是属于某种猛兽,是它不熟悉也没见过的大家伙。小猫有点儿好奇又有点儿害怕,嗅了半天后用尾巴缠着白小园的脚,低低喵了一声。 “别怕别怕。”白小园正在拆手里的巧克力,“那不是狗,是狼。” 樱桃酱心的巧克力甜得很爽快,白小园三两口吃完了,转头对谢子京说:“怎么办,他明明知道我有男朋友的。” 谢子京举起手里用蓝色彩纸裹着的朗姆酒心巧克力:“我也有,白同志。你收一收春心。”白小园:“他怎么不问你喜欢啥味道?” 谢子京:“女士优先。” 白小园抱起窜到肩上的猫,忽然认真表态:“我真的有男朋友。我不会变心的!” 谢子京已经走开了。 他慢吞吞挪到秦戈身边,秦戈好不容易平息了酒店经理的怒气,回头便察觉谢子京把什么东西放进了自己衣兜。 “你喜欢朗姆酒还是樱桃酱?”谢子京学着雷迟的口吻问。他很喜欢雷迟的性子,雷迟问这句话的腔调和神情在谢子京看来就是标准的搭讪范本。 “我不喜欢甜食。”秦戈掏出巧克力看了一眼,扔回给谢子京。 谢子京悻悻接住了。方才在办公室里秦戈一时失态,之后的一路上都板着脸,不肯给谢子京一丝好脸色。眼看秦戈往毕行一和他的学生那边走去,谢子京一把拉住了他。 “我记得二中带队老师毕行一是向导对吧?你觉不觉得他很奇怪?” 秦戈:“哪儿奇怪?” 谢子京回忆着方才制服哨兵学生的几个瞬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个向导在制止两个哨兵的对峙时,直接上手打人而不是释放自己的精神体。” 秦戈一开始没听明白。 “这是习惯啊。”谢子京低声凑在他耳边说,“遇到危险,遇到不确定的任何事态,第一反应绝对是释放精神体。这是每一个哨兵和向导的条件反射。” “可能他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精神体。很正常,我以前也不喜欢释放自己的兔子。”秦戈摆脱他的钳制,“你上楼检查下安徽那几个学校都安顿好没有,最好骂几句。” 他不提还好,谢子京此时忽然意识到,自从搬离秦戈家他就再也没摸过长毛热水袋了。 “我今晚要摸兔子。”他控制不住自己,冲口而出,“你给我摸兔子,我就让你看我的‘海域’。” 秦戈:“……成交。” 谢子京呆了,还没反应过来时已经接上下一句:“在我家。” 秦戈:“可以可以可以,你能先放手吗?” 谢子京放开了按着他肩膀的手,半晌才慢慢笑起来:在自己家里,抱着长毛热水袋跟秦戈聊天,四舍五入,就是……他最后也没想出是什么,总之令人轻飘飘,很兴奋。 由于太高兴,谢子京在电梯里站了两分钟才发现自己没有按楼层。 他快速检查了学生们的住宿,佯装凶恶地训了那几个一起闹事的哨兵,十分钟后就出了电梯,揣着一颗激动的心等待秦戈。 秦戈说了一晚上的话,嘴巴都干了,看着毕行一拎自己的学生上楼去给别人道歉,他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走吧。”谢子京搀着白小园对秦戈说,“咱们先送小园回家,然后四舍五入。” 秦戈:“???” 第27章 房客08 把毕凡安慰到平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在激动的时候很容易因为一句两句话, 甚至是一些外界的声音而突然紧张起来。 唐错在学校没几个朋友, 在危机办的工作也比较闷,进了调剂科被白小园和谢子京带着, 才渐渐学会讲两三个笑话——虽然白小园多次表示它们实际名为“尴尬”。 把毕凡劝到停止哭泣和大吼, 停止所有歇斯底里的动作, 唐错认为这桩工程太大了,完全足以让自己在科室群里大肆炫耀。 但群里除了之前谢子京和白小园在交流哨兵和向导看对眼的事情之外, 并没有新的信息。唐错犹豫片刻, 又摁灭了屏幕。 “你救我吗?”毕凡问。 “救,一定救。”唐错抓住熊猫的耳朵, “……可是我怎么救啊?” 最后一句他说得极小声, 生怕被毕凡听到。 毕凡的不正常表现比他所想的更严重。唐错决定套她的话。他用寻常普通的语气问她药还剩多少, 毕凡果然拿出了一堆药丸子。包装都被丢了,一小袋一小袋地按天分装好,全放在药盒里。 她说自己每天都要吃这些药。 但在唐错翻看药丸的时候,毕凡悄悄凑近了说:“但是我很久没吃了。” 唐错:“为什么?” 毕凡:“我骨折了, 所以不能吃。这些药会让我的腿长不好。” 她举起手掩在自己嘴巴边上, 神神秘秘:“那个人让我吃, 他是来害我的,我不会听他的话。” 唐错:“……” 毕凡的声音越来越小,不知因兴奋还是紧张而细细颤抖:“他派了很多东西来监视我。我的脑子里都是他!他连我的精神体都控制了,所以我不会让它出来的。” “你的精神体真的是猫吗?” “不是猫。”毕凡比划着,“是这么大的小松鼠……很可怜。它也被那个人监视了。其实我知道的,对面的邻居和小区物业都是他派来的人。” 唐错只能轻拍她的手。 典型的被害妄想。因为不肯吃药, 所以症状愈发严重。可惜他对“海域”里的异常情况了解不多,但秦戈一定懂得。 如果毕凡确实是精神障碍,那只能等待她的监护人毕行一回来唐错才能放心离开。 他现在完全理解为什么毕行一会收起毕凡的手机,也不让她使用电脑。太容易造成各种问题了。想到毕行一的工作本身也很忙碌,他甚至有些同情。 他在群里发信息询问事情是否已经结束,谢子京回复称刚刚送白小园回家。 “你一个人留在别人家里不害怕吗?”谢子京给他发语音,“唐错,走吧。我觉得毕行一也怪怪的。平时他妹妹也是自个儿呆在家里,你怕什么。” 【她精神不稳定,我很担心。还是等她哥回来吧。】唐错回复。 谢子京直接给他发了个发抖的表情:“滥好人。” . 眼看已经接近九点,唐错实在饿了。他留下熊猫陪伴毕凡,决定自己先整点儿东西来吃。 饭煮得半生不熟,粉蒸排骨刚刚出锅,家门便响了。 唐错端着粉蒸排骨刚走出厨房,便看到毕行一从门外走进来。 “不好意思,我自己弄了点儿东西。”尴尬的唐错忙解释,“还有两个菜,我来做就行。你陪一陪毕凡吧。” 毕凡又紧张地缩在桌边,唐错不认为现在是跟毕行一交流毕凡情况的好时机。 毕行一走进来的时候脸上还带着充满歉意的笑容:“不好意思,我太忙了……”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毕凡把唐错的熊猫抱在怀中,根本不敢看毕行一。 “这是谁的?”毕行一连声音都变了,“你的精神体?” 他看向唐错。 唐错正把粉蒸排骨放到桌上:“是我的。” 他话音刚落,一根足有柱子般粗壮的触手忽然从后方狠狠击中了他的背脊。 唐错的熊猫在他受袭的瞬间从毕凡怀中扑到了他的背上,替他挡了一挡这力道十足的袭击。唐错滚到了沙发上,还没稳住自己,脚上忽然一紧,整个人立刻从沙发上跌了下来。 有东西紧紧缠住了他的脚踝,把他拖回餐桌那边。 粉蒸排骨连同碟子都在地上摔得粉碎,碎片划破了唐错的脸,他不得不立刻抓住桌子腿,这才避免了被倒吊着拎起来。 他的熊猫在短暂消失之后再次出现在他的身边,亮出爪子和牙齿,朝缠着唐错脚踝的触手恶狠狠地咬下去。 唐错在惊愕和疼痛中清醒过来,意识到是毕行一袭击了自己。 “你要对我妹妹做什么!”毕行一在他身后大吼,伴随着毕凡歇斯底里的尖叫,“她有病!” 唐错有生以来第一次吼了脏话:“你他妈也有病吧!我什么都没做!” “凡凡……”毕行一去抱毕凡。 毕凡发出更加尖利的叫声,仿佛一只被死亡威胁的雏鸟:“滚开!!!” “我真的什么都没做!”唐错此时终于开始后悔,他或者应该跟谢子京说的那样尽早离开,或者应该听白小园的建议去操练身体。虽然时间太短练不出什么成绩,但至少他可以自保,不至于被人这么狼狈地控制在这里。 毕凡一边哭一边低声说着什么话,半晌之后,缠在唐错脚踝上的触手忽然松了。 唐错立刻翻转身体,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 刹那间,他看到了一根奇长奇粗的触手飞快缩回毕行一的身体里,只在空气中留下一丝混杂着怪异腥臭的精神体气息。 触手上满是吸盘。唐错认出来了:那是章鱼的腕足。 他的心怦怦直跳:精神体的气息不可能这么恶心,毕行一的精神体明显不正常。 毕行一从毕凡身边站起,仍旧用古怪的眼神看着唐错。唐错假装抱着自己的熊猫,一只手藏在衣兜里拼命乱按手机屏幕。方才是否已经关闭了群聊的界面,他记不清楚了。 “毕凡说你只是让熊猫陪她。”毕行一看了看唐错,又看了看地上粉蒸排骨的残骸,慢慢笑起来,“抱歉,我特别紧张我妹妹。她精神状态不好,接触了别人的精神体很容易受惊吓。” 在此时唐错的眼中,毕行一笑容之恐怖,胜过世间一切狰狞表情。 电饭煲终于发出工作完毕的提示音,比毕凡低泣的声音更刺耳。 “唐先生……”毕行一朝着唐错靠近。 唐错飞快瞥了一眼门口。太不妙了,毕行一正好处在他和门的直线上,他不可能绕过毕行一冲出门外。 手机没有回应。唐错不敢再做任何可能会让毕行一变得狂躁的事情。 他现在认为不止毕凡有受害妄想,毕行一脑子里的病显然也不轻。 为了转移毕行一的注意力,显示自己的友善,唐错压抑着恐惧,佯装镇定:“毕凡是有被害妄想吗?” 毕行一的笑容消失了,又露出方才不悦的神情,像领地被冒犯的困兽:“你看到了什么?” “聊天的时候察觉的。”唐错艰难地抽了抽嘴角,强装内行,“我是精神调剂科的人,我懂一些精神障碍的症状。病程多久了?吃的什么药?” “对……你是专业的。”毕行一如梦初醒,脸上又扬起笑容,“病很久了。我是外地人,今年才到二中工作,带着我妹就是想带她去二六七医院看病。唐先生,你别生气,我太紧张了,你大人有大量……” 唐错瞥了一眼毕凡。 他看到毕凡把刚才拿出来的小药盒放在背后,那是毕行一看不到的位置。 “毕老师,你别激动,我不生气。”唐错特意扬了扬眉。他年纪不大,长相爽朗,看着就亲切。毕行一见他放松神情,于是也慢慢松懈下来,干笑两声。 “我接触过很多精神障碍的病人和家属,你知道的,我们这种科室……是啊,这就是我的工作。我也算半个专业人士,毕凡的病历要不你拿给我看看?”唐错紧张坏了,他一边神情自若地撒谎,一边不自觉地抓紧了怀中抱着自己胳膊的熊猫,“而且二六七医院我也有熟人,毕凡要是有需要,我可以帮忙介绍的。还有药,我先看看她现在都吃的什么吧。” 毕行一完全没有怀疑:“好的好的!病历,药……我去找。” 他钻进了自己的房间。 唐错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毕行一情绪的转变太快、太没有规律了,他不能再继续呆在这里。毕凡从背后拿出药盒子,递给唐错。唐错连忙对她竖起手指,示意她继续藏好。 才把药盒塞回背后,毕行一已经从房间里跑了出来,立刻又进入了毕凡的房间。 唐错的熊猫瞬间从他怀中消失。他迅速从椅子上抓起自己背包,俯身在毕凡耳边说了几句话。 “我是坏人,我教你说谎,我现在要跑了。”他语速很快,“就这样跟你哥哥讲,把责任推到我身上。” 他拍拍毕凡的肩膀,转头蹑手蹑脚走向大门。 很幸运,毕行一回家时没有反锁。 唐错尽量悄无声息地打开房门,钻出去之后,再悄悄回身关上。 毕行一还在毕凡房间里寻找他找不到的目标物。毕凡坐在轮椅上,直勾勾地看着即将离开的唐错。 门关上了。唐错根本不敢坐电梯,他找到安全通道之后立刻飞奔下楼。 在阳台上能看到离开小区的道路,唐错顾不得周围人诧异的眼神,猫腰从茂密的绿化带中穿过,最后冲出小区门口的时候,一身都是木茱萸花金色的碎屑。 他瘫在路边,一颗心怦怦跳个不停,连太阳穴里的血管也在一蹦一蹦地干扰他的心神。 毕凡最后一瞬的眼神,唐错忘不了。那是清醒且绝望的哀求。 他不能确定毕凡当时是否神智正常,但自己既然知道两个人都不对劲,就不能坐视不理,尤其毕行一还是中学教师,随时有可能危及他的学生。唐错草草抹干额头的汗,掏出手机打算把这件事告知秦戈等人。 但手机屏幕上是蛛网状的裂纹。原来它摔坏了,已经无法开机。 . “唐错没回复。”谢子京看着手机说。 他询问唐错是否已经安全离开,但一直到他和秦戈回到自己家中,群里并未收到任何回应。 秦戈站在门口等他开门,谢子京本想给唐错打电话,想想又觉得唐错这么大个人肯定不会出问题,还是自己这边比较重要,于是将手机揣回兜中。 “我不是给你钥匙了吗?”谢子京说,“缀了个狮子头的那把。” “谁会整天把那种傻乎乎的玩意儿带在身上。” 谢子京掏出了钥匙。 一模一样的钥匙环,环上是一个手掌大小的软胶兔子头。 秦戈:“……” 谢子京:“买一送一,两个包邮。” 软胶兔子头随着他开锁的动作一晃一晃。秦戈盯着看了一会儿,心想你根本不喜欢我的兔子吧,完全不像好吗。 他平日一天蹦不出十句话,心里倒是时时刻刻在举行辩论大会,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此时此刻的想法自然也没有说出口,但谢子京却仿佛能听到似的,转身冲他举起了兔子:“乍看不像,但看久了越来越像,都很可爱。” 秦戈:“……好吧,你买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谢子京冲他一笑,待他进入之后关了门。 隔绝了室外的气流,室内的空气顿时变得沉重起来。秦戈在玄关低头换鞋,只觉得自己的脖子都酸了:谢子京的气息鲜明地充斥在这个空间里,无处不在,无孔不入,它就是空气本身,一切物质本身。 趁着谢子京不注意,秦戈从包里掏出了抑制剂。他现在已经养成了随身携带抑制剂的习惯。 干咽两颗抑制剂之后,他的焦躁和蠢动得到了缓解。 无形的牢固纱帐包裹了他,把他隔绝在炽热的空气和物质之外,外界所有的动静仿佛都减弱了。秦戈坐在沙发上发呆。抑制剂短暂的副作用在他身上表现为短时间的倦怠和反应迟钝。他感到了安全,但同时也觉得不舍:被炽热所包围确实让人害怕,但他又很好奇。 好奇化作了他不乐意承认的期冀:被某一个人的信息素完全吸引,被动物本能完全支配--他没有这样的经验,现在仿佛在深渊边缘摇摇欲坠。深渊对他伸出诱惑的蔓藤,他害怕坠入之后不得脱身。 “你发什么呆?”谢子京给他拿来一罐红牛,顺着秦戈视线看向白墙。这房子陈设极其简单,谢子京租用时是什么样,现在仍然是什么样,客厅除了沙发与茶几再无他物,只有吃火锅那天白小园给他带来的厨具让厨房沾了一丝人气。 “……红牛?”秦戈奇道,“为什么是红牛?” “我们不是要彻夜长谈吗?”谢子京在他身边坐下,侧身看着他,“或者你更喜欢酒?” 秦戈摇摇头。干咽下去的抑制剂在喉咙里留下清晰的异物感,就像仍旧有药丸子卡在那处,不上不下。他一口气喝了半罐。 他对谢子京有欲望。但那不是因为爱而产生的。 得到这个结论之后,秦戈长舒了一口气。 “兔子。”谢子京把水杯放好,冲秦戈摊开手掌,“快。” 秦戈:“你的口吻让我感觉自己正在做某种不正经的交易。” “确实不正经。”谢子京说,“从你进门的时候开始,我脑子里全都是不正经的想法。” 秦戈把手悬在他手掌上方,目光冷冰冰:“谢子京,我一会儿就要巡弋你的'海域'。你信不信我能让你这辈子再也无法在脑子里产生任何不正经想法?” 谢子京乖乖闭嘴,看着自己手掌上慢慢成形的长毛兔。 为什么秦戈的兔子这么小?为什么它不仅体型小,连胆子也小得过分?谢子京心里有不少问题,但长毛兔的爪在勾住他手指的瞬间,这些问题全都不重要了。谢子京用两只手抱着它,贴着脸蹭个不停。 秦戈:“你洗脸没!” 谢子京:“早上洗了。天气这么干,没必要一天洗两次。” 兔子立刻消失了。白雾散去,秦戈一脸冷冰冰。谢子京连忙去擦了个脸,飞奔回沙发。 “妈妈好严格。”他再一次如愿以偿抱上了兔子,“哦,爪爪。” 兔子再一次消失了。 秦戈:“你刚刚说什么?” 谢子京:“好他妈严格。” 秦戈满脸狐疑,在谢子京“兔子换海域”的催促下,只能再次把兔子释放出来。 兔子迫不及待地跳进谢子京手掌,眯着眼睛,耳朵晃动,小尾巴也摆来摆去,显然心情极好。 精神体的情绪状态受它的哨兵和向导影响,而同样的,它们也可以反过来影响哨兵和向导的心情。 秦戈要一直绷紧面部肌肉,才不至于让自己看着谢子京和长毛兔蹭成一团时露出笑容。 “不许亲它。”他竭力让自己的警告显得严厉,但于事无补。 谢子京知道他现在心情很好,便举着兔子的小爪子说:“看,我们的小爪爪。我最喜欢的果然是你的长毛兔。虽然最近在危机办里也发现几个精神体是兔子的向导,但没有一只兔子像你这么可爱。” 秦戈:“……你可真闲,我们都忙成这样了你还有空去找别的兔子玩儿?” 谢子京:“什么兔子都没有你好。” 他盯着长毛兔圆溜溜的黑眼睛,满脸都是秦戈难以形容的慈爱。 长毛兔抖抖耳朵,主动凑过去在谢子京脸上亲了一下。 秦戈:“……” 谢子京:“它又亲我了。” 秦戈恼羞成怒:“它是看你没洗干净脸!” 谢子京趴在沙发上大笑,秦戈愈发恼怒:“你应该履行你的承诺了。” “有个条件,我得一直摸着兔子,才允许你进入我的'海域'。”谢子京想了想,打了个响指,“为了避免意外,我还要把我的大猫叫出来。” “什么意外?” “万一你在我'海域'里看到什么不好的东西,大猫可以抱着你。”谢子京回忆道,“就像唐错的熊猫抱你胳膊一样。” 被那只狮子抱一下估计我胳膊就没了。秦戈正想抗议,雾气已经从谢子京身上窜出,一团团堆叠在地上,巴巴里狮从雾中走出,抖擞鬃毛。 它仍旧一脸倨傲,与黄金蟒的一番搏斗似乎令它疲倦了,站了没一会儿就趴在沙发下,脑袋紧贴秦戈的小腿,打了个呵欠。 ……明明谢子京精神得不得了,一脑袋咕嘟冒泡的黄色废料,为什么他的精神体却显得这么困倦? 察觉他分神,谢子京攥住了他的手:“我还有一个要求。” 秦戈:“……我劝你最好一次性说完所有废话。” 谢子京:“你要像上次在医院里巡弋蔡明月'海域'的时候一样,巡弋时一直牵着我的手。” 秦戈:“当时蔡明月情况不一样,我……” 谢子京装作没听见,把掌中的兔子放到了巴巴里狮面前,把手臂交叉在胸前,无声地表示拒绝。 秦戈:“好吧……” 话音未落,他忽然背后一凉,强烈的寒意从脊椎攀爬上来,顿时让他紧张得心跳加速。 低头看时,才发现他的兔子在地上趴成了一个极圆的毛团。毛团一动不动,黑眼睛淌下两条泪。 巴巴里狮正用自己粗壮的爪子按着兔子,像按着一个白面团。 “它们第一次见面吧?”谢子京饶有兴味,“大猫收爪子,用肉垫。” 巴巴里狮嗷呜一声,表示自己知道。它像揉面一样搓了一会儿兔子,突然收手,脑袋也趴到了地上,和兔子几乎处于同一水平面。 它金色的眼珠里,映照出面前一团瑟瑟发抖的白色绒毛。 秦戈没有收回兔子。 他感觉到的紧张和以往的恐惧不一样:兔子不是怕狮子,而是头一回看到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庞然大物,它的惧意里另有好奇和探究,这让它即便滚滚淌泪,但没有主动选择消失。 “它怕你的狮子,但是不怕你。怎么会这样?”秦戈总觉得自己的兔子常常做出各种意外之举,但今晚实在太过异常了。 谢子京:“很正常啊,精神体和主人的感受可能是割裂的。它老亲我,怎么没见你亲过我。” 秦戈心想,不可能割裂的……但是一旦这样承认,立刻就掉进了谢子京的陷阱里。 他干脆不应,粗鲁地拉过谢子京的手:“你这次不能把那些地方锁上了,我想看。” “我尽量。”谢子京勾着他手指嘿嘿地笑,“你想看什么,我都展示给你。” 秦戈忍住怼他的想法,闭上眼睛,手心相贴。 . 或许是因为已经进入过的原因,没有任何阻碍,他在片刻的眩晕之后,已经站在了谢子京的房间里。 大体上没有多少变化,只是墙上的海报数量变多了,无一例外也都是秦戈。 蓝色的窗帘仍在轻轻晃动,窗外的光线朦胧不清,照亮了书桌。秦戈发现书桌上多了一些东西。 拳头大小的沙猫和熊猫摆件,就放在《哨兵和他的六个向导》封面上。 秦戈坐在书桌前,尝试打开抽屉。 这次果真异常顺利,谢子京没有锁上它们。第一个抽屉里摆满了旧磁带和旧cd,有早已经过气的歌手,还有刚刚解散的乐队。秦戈还看到了几盒人教版的英语单元磁带。 第二个抽屉是几张奖状和荣誉证书。每一份证书都是谢子京的:五(3)班谢子京获得了校运会500米跑冠军,初一(8)班谢子京获得了学习标兵称号,高二(14)班谢子京拿到了奥赛金牌,高三(14)班谢子京获得全国特殊人类技能大赛高中组的哨兵第一名…… 等等等等。 在技能大赛的荣誉证书里夹着一张照片,是谢子京戴着金牌在体育场里拍的单人照。他颈上挂着金牌,双手背在身后,大咧咧站着,背景就是铺满草皮的赛场。但他眼神没有看镜头,就像是在按下快门的前一瞬间有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穿着运动服的少年微微侧头看着镜头之外的某处,脸上还带着没来得及收回去的笑容。 ……真年轻。秦戈拿着照片细细看了很久。没有现在这么痞,但那股又皮又讨打的劲儿似乎已经隐隐有了冒头的征兆。 看得久了,总觉得照片上的谢子京似乎下一秒就会转过头直视自己。秦戈不好意思地放下照片,再继续找的时候竟发现,第二个抽屉里再没有其他的东西了。 最后一份荣誉证书就是谢子京高三时获得的这份,连同他的照片。 秦戈满头雾水,拉开了第三个抽屉。 里面是一束花。 枝叶新鲜,花瓣幼嫩,用金色缎带捆着的花梗是翠绿的,像是刚刚才剪下来的一样。 秦戈觉得这束花有点儿眼熟,接着立刻看向桌上那张自己的照片。 这束花正是自己手里拿着的。中央一朵向日葵,还有环绕着它的黄玫瑰绿康乃馨。 秦戈:“……” 他一时无语。自己手里的花……值得专门辟出一个抽屉放着吗? . 书柜的门也能打开了,无论是教科书还是漫画或者地摊文学,全都排列得很整齐。秦戈扫了一眼书脊,心想谢子京的品味还真老旧,这些都是十几年前流行的作品,有的作者连连休刊至今还没画完,有的作者不断炒自己冷饭鲜有新作。 所有书本全都无法翻阅,像是被胶水死死封紧了。这倒十分正常:如果‘海域'里出现的每一份可以阅读的东西都能翻开,那就意味着哨兵或者向导需要清晰地记忆这些资料的一切细节,比如扉页的寄语是什么字体,最后一页有几行。 唯有如此才能百分百还原——但这是不可能的。所以在“海域”中,大部分书籍都是虚像。 秦戈关注的是柜子里的手办。 所有的手办看起来都不新了,但是被主人保存得很好,连最难擦拭的边角处也没有一丝灰尘。看到初号机身上那块透明胶带,秦戈确定这些细节不是谢子京脑海中自动的美化和补足,而是曾经真实存在的。 就像这个房间一样。 他走到衣柜前尝试打开,却发现唯有衣柜仍旧和上一次一样紧闭着。 “又骗我……”秦戈怒道,“谢子京!” 房间小到无法产生回声,他的怒气被这处小小的空间吞没了。 秦戈完全不想细看墙上已经更新的、主角是自己的海报,转身走到床上坐了下来。 这是谢子京的床,但是它似乎有些小了。 秦戈尝试躺下,发现虽然能伸直双腿,但是床铺显然太窄。他盯着顶上的天花板看了一会儿,找到了答案。 书柜里的书籍和手办,抽屉里陈旧的磁带和cd,还有他止于高三的荣誉证书——这是谢子京中学时代居住的房间。 谢子京曾在这个地方居住过,所以他在“海域”里近乎完美地还原了一切细节。他留恋这个年纪的自己。 然后“海域”的发育就此停止。 . “海域”的发育是海域研究学被推广之后,渐渐成形的一个概念。 从幼年到成年,一个人的人格在不断修正、发展、完善,他的精神世界会日趋复杂丰满,于是同样的,他的“海域”也会呈现出越来越多的细节。 这些细节必定与哨兵和向导所经历的事件有关。虽然细节往往不是绝对真实的,但能在“海域”中产生某种强烈的存在感,比如彭湖的“海域”中无穷无尽的诊室,蔡明月“海域”里浸满了血的手术室,还有秦戈“海域”中那些高耸的山峦与时刻不停地从高天坠落人世的星辰。 “海域”会随着一个人人格和精神世界的发展而不断发展。它会有一个大体的、不会变化的框架,但其中的细节一定是不断更新的。 可是谢子京的“海域”又一次刷新了秦戈所学的知识。 如果秦戈所见到的就是谢子京完整的“海域”,那么谢子京的人格和精神状态就相当于一直停留在他的中学时代,最迟到高三为止。 之后再无任何改变。 ——不对。秦戈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 书桌上,手掌大小的沙猫和熊猫相互依偎着,放在那本黄书封面上。 书籍封面是秦戈,封底是谢子京。秦·耶和华对谢·亚当递出一根手指,点亮了蒙昧的生命。 这张小书桌上所放的似乎都是对谢子京极为重要的东西。他的“海域”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至少多了秦戈,还多了白小园和唐错。 秦戈忽然意识到,这个小小的、封闭的空间正在发生变化。 而这种变化,似乎是从他上一次进入之后开始的。 . “好玩吗?”谢子京问。 秦戈捂着发晕的脑袋,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 他头疼欲裂。谢子京的“海域”很正常,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也会感觉这样难受。 强烈的眩晕和隐隐要发作的神经性头痛压制了抑制剂的作用。秦戈感觉到那层保护着自己的牢固纱罩正在消失,自己正逐渐暴露在谢子京气息完全支配的空间里。 就连他的兔子也已经抛开紧张和莫名其妙的眼泪,钻进了巴巴里狮的鬃毛里打滚。 眯缝眼睛的狮子趴卧在地面上,兔子窝在它前爪搭筑的空间里,几乎完全被浓密厚实的鬃毛埋住,只从金色的粗硬毛发里露出眼睛嘴巴和鼻子,兴致勃勃地看着秦戈。 秦戈能感觉到它的兴奋。但他只想让它停止这种兴奋! 精神体的莫名兴奋传递到他身上,他的眼神怎么都无法冷酷起来了。 看出他的不妥,谢子京没有靠近。他坐在沙发另一侧,皱着眉,一口口地喝冰镇红牛。 秦戈满脸通红,他想起了谢子京所说的话:这是相互的。他能感觉到谢子京的信息素,谢子京同样也能感觉到他的。 晕眩的感觉又令他不敢贸然起身回家。秦戈干脆站起,竭力绷紧自己的表情,跨过巴巴里狮,走到了落地窗边。 夜太黑了,楼群的灯光悬浮在黑夜里。秦戈把额头贴近玻璃,片刻之后才感觉凉意沁入了自己发烫的大脑,终于得到了冷静。 他的兔子很快活。秦戈有些心酸,一方面很为它的快乐高兴,一方面又觉得这厮背叛了自己。 他干脆坐在落地窗边上,依靠着冰凉的窗户扭头问谢子京:“你还是没有向我打开衣柜。” 谢子京装作满脸诧异:“那一定是我们的感情还不够深。” 他喝完了手里的饮料,把秦戈那半罐拿到秦戈面前,自己也在窗边坐下了,还刻意与秦戈拉开了距离。 秦戈想起第三个抽屉里的花。 他忽然想问谢子京一些别的问题,和他古怪的“海域”无关但和他这个人有关的。 “你平时回来都做些什么?” 谢子京伸手抓住狮子的尾巴,捏着末端的毛团玩:“看书玩游戏睡觉。” “周围的邻居认识了吗?” “不认识。”谢子京想了想,笑道,“不过楼下的大爷大妈都挺熟了。” 秦戈:“……大爷大妈?” “大爷大妈很健谈,也不嫌我问题古怪。”谢子京拨了拨头发,“而且我帅,他们都喜欢跟我唠嗑。” 秦戈觉得他真奇怪:“你喜欢跟大爷大妈聊天?在危机办里好像也跟传达室大爷很熟悉。” “谁都可以,我喜欢跟人聊天。”谢子京放开了狮子尾巴的毛团,看着黑夜里的灯火说,“搬到这里之后,我就不喜欢回家了。回家没有人,也没有说话声音。” 他说自己在西部办事处的那几年过得太静,太漫长了。办事处的人不多,他又优秀得过分了,常常会被安排去执行艰难的任务,一个人在山谷里一呆就是几个月。 “好冷啊。”谢子京抖了抖,“所以我喜欢长毛的动物,山里的每一只兔子和它们的小孩我都认得,没有一个能逃出我的手心。” “……所以才去跟大爷大妈唠嗑?”秦戈问,“大爷大妈也不能一直陪你闲聊啊。 ” 谢子京嘿嘿一笑:“没人陪我聊,我就自己跟狮子聊。” 他用手指戳了戳玻璃窗。 找不到说话对象的夜里,他就和自己的狮子坐在窗前,看着对面楼群的灯光,一个个地给灯光里走动的人影想故事。 骂哭了孩子的父亲举着糖葫芦敲小孩卧室门;疲惫的白领回到家中先揉十八回猫狗再起身加班;喜欢在阳台吊嗓子的老太恰好有位耳背的老伴,堪称绝配。 谢子京指指点点,不知是有意无意,渐渐靠近了秦戈。 秦戈听得很认真。心里那场辩论大会已经偃旗息鼓,所有的小人儿都在台上齐声念诵,仿佛广告词:噢,小秦心里软。 他太容易对谢子京心软了。这很致命。秦戈看着谢子京的侧脸,察觉到炽热烈风一般的信息素已经缠上了自己的手脚。他动不了。他知道谢子京现在需要什么。一点儿安慰,一点儿似真还假的情意,一些冷夜里可以取暖的温度。 当谢子京终于在极近距离正视秦戈的时候,秦戈忽然明白了他需要这一切的原因——他还是觉得自己的“海域”不讨喜又恶心,以为秦戈会憎厌。他此时是伤心的,但不好意思讲。他一点点靠近秦戈,是需要秦戈像当日一样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不,不恶心。 “……我倒数三秒。”谢子京小声说。 秦戈心想不用了吧。他张开手,想给谢子京一个拥抱。 但谢子京显然会错了意。他立刻靠近,就像他的狮子袭击猎物一样,准而快地在秦戈唇上落了一吻。 秦戈感觉自己就像从内部爆燃的一个矿堆,血液要燃烧起来,连同维持清明的神经也一起熊熊舞动。 意识稍微回到头脑中时,他已经完全沉沦在谢子京的吻之中了。 他从不知道自己的上颚和舌面居然是这么富于感觉的部位。谢子京的舌尖在入侵和洗劫他的内部,勾出的激颤比以往经历的任何一次牙痛都更令秦戈战栗。 第28章 房客09(捉虫) 谢子京触摸他的头发, 指腹摸索着秦戈的头皮。秦戈在被吻淹没的间隙里忽然颤抖起来, 谢子京仿佛在抚摸他的骨头,他的血管, 他所有本该隐藏在皮肤深处的神经。 强大的哨兵正用亲吻汲取他灵魂深处所有不堪示于人前的秘密。 热风一样的信息素疯狂地席卷了秦戈的“海域”, 他被毫不掩饰的占有欲裹挟了。 谢子京舔了舔自己的嘴角, 打算借着这个吻来开拓疆土。他的手指沿着秦戈的领口潜入,终于如愿以偿, 触碰到秦戈衣料之下的皮肤。 他的狮子忽然低吼了一声。随即秦戈神情一变, 猛地抓住了谢子京的手腕。 谢子京:“嗯?”他顺势亲上秦戈的手。 秦戈:“等等……停一停!” 谢子京低头看了眼自己和秦戈,认为现在都不是喊停的最佳时机。“兔子跑回来了。”秦戈瞥着正在默默舔爪的巴巴里狮, “你的狮子为什么咬它耳朵?” 谢子京:“……” 起势正好, 却惨遭打断。谢子京举起拳头, 遥遥冲着巴巴里狮一挥。狮子面色如常,秦戈甚至认为它冷哼了一声。 这是谢子京这头狮子的习性。它会忠实地反应主人的情绪,自然也包括谢子京的欲望。 “你坏了我大事……”谢子京揪着狮子鬃毛小声训斥,“我说过你很多次了, 因为喜欢而想要去咬别的精神体的时候, 把‘咬’换成‘舔’, 懂吗?” 巴巴里狮岿然不动,梳理完爪子开始洗脸。 “你这又不是真的毛,有必要洗吗?”谢子京抓住他的金色毛发,“hello?” “它不听你的话?”秦戈洗了个脸出来,强作镇定地问。 谢子京发现他重又披挂上一身不好接近的气场。“回去了?”他问。 “回去了。”秦戈抓抓头发,迟疑片刻后艰难地说, “那个……今晚发生的事情,请你就当做是我们俩一时弄错了吧。” “……没弄错。”谢子京纠正了他的话,“当时你肯定是想做……” “只是纯粹的生理反应!”秦戈连忙说,“《哨兵通识》里性反应的相关内容你应该学过。” 谢子京闷闷地看着秦戈。 秦戈刚刚在洗手间里就着自来水又咽了几颗抑制剂。由于过量服用抑制剂,他觉得自己的语言表达变得木讷了,想说的话没办法清楚表达,但此时此刻又不能不说。 “性反应确实突如其来。”他回忆高天月说话的腔调,竭力把这场原本可能一发不可收拾的风波用正儿八经的处理方式定义为一次谁都不乐意见到的擦枪走火,“但我和你都懂得怎么压制和处理性反应,所以这只是意外,没有其他的意义。” “我不接受。”谢子京把双手交叉在胸前,脸上的冷酷像是乔装,又像是真心实意,因为里头掺杂了失落。 要命。秦戈竭力不让自己的视线落在谢子京胸前豁开的拉链和暴露出来的胸肌上。 他以前不会注意这种事情的,无论对方是什么人。但谢子京仿佛按亮了一个危险的开关。他甚至觉得如果谢子京身上有灯,那么此时各处的灯都已经亮起,正朝着秦戈的方向散发捕食的诱惑信号。 应该买最顶级的抑制剂,即便它是医保不报销的昂贵进口药。秦戈恨不能立刻离开,但一双脚钉在距离谢子京不远的地方,就是挪不开步。 “你现在能看着我直接说,你对我根本没有任何兴趣吗?”和秦戈的木讷相比,谢子京倒是一反常态地口齿伶俐,“你不敢。你明明对我很感兴趣,成天琢磨我的‘海域’,还愿意借给我兔子。有兴趣那就发展啊!我完全不懂你在犹豫什么。哨兵和向导不就是这样的吗?” 秦戈呆呆站着。 谢子京烦躁不安地抓头发:“真搞不懂为什么以前会喜欢你。” “我是不想这么敷衍!”秦戈大声说,“如果我们……那什么了,我就是纯粹被性反应带动的,但你不是。谢子京,你说过喜欢我。我不能用这么随便的方式去回应你的喜欢,那太对不起你了。” 这回反倒是谢子京愣了:“你这么认真?” 秦戈:“……难道你说喜欢我不是认真的?” 谢子京大喊:“我是!” 他的郁闷和失落一扫而空,巴巴里狮又在一旁摇头摆尾了。 “……没想到你对我说的话这么在意。”他挠挠鬓角,又挠挠下巴,“毕竟我说我俩谈过恋爱,你以前从来不信。” “我现在也不信。”秦戈立刻纠正。 “行吧,我接受你的提议。”谢子京说,“那你还会巡弋我的‘海域’吗?” “你如果继续关闭衣柜的门,我不会再进去,没意义。”秦戈说完,低头穿鞋。他的头脑渐渐开始正常运转了。谢子京会欢迎自己继续进入“海域”的,秦戈相信——毕竟今晚稍稍过了线,谢子京会愿意争取更多和自己独处的机会。 ……要命。他又在心里嘀咕了一声。 就连他自己似乎也没有对两人独处有任何排斥。 他跟谢子京道别,拉开了大门。谢子京枕在巴巴里狮的肚子上,看着秦戈大声说:“我会修好衣柜的锁。” 秦戈:“等你修好了再说。” 在他就要关上门的时候,谢子京嚷了一句:“秦戈!” “嗯?”秦戈又探头进来。 谢子京摊开手脚躺着,巴巴里狮柔软的肚皮承托他的颈椎和脑袋:“没什么,就想喊一声。” 秦戈心里滚过无数腹诽言辞,嘴上礼貌又规矩:“好,再见。” 门关上了,谢子京的家又恢复了寂静。他能听见电梯门打开又合上的声音。秦戈离开了,但他方才在兴奋状态里爆发出来的信息素,还在房子里残余着不算微弱的气息。谢子京头一回接触到秦戈这样浓郁的信息素,清冽而冰冷,但不会让人反感。 它仿佛来自遥远的山峦,从星夜的另一端,潮水一样涌向谢子京。 “……他真有意思,对不对?”他征求狮子的意见,“我是他看到了就没办法不管的流浪狮。” 巴巴里狮甩动尾巴打在谢子京小腿上。 谢子京又大喊了一次秦戈的名字。 “他小时候一定被人夸过很可爱。”他开始喃喃自语,“当然现在也很有趣……哎,我的天爷爷。” 他拍了拍左胸,扭头时在落地窗里看到了自己此时的表情。谢子京忽然之间不想给对面灯火里的人们编排任何故事了。他用手指敲打玻璃窗,每敲打一次,就在心里默念一次秦戈的名字。 对谢子京来说,秦戈的名字就是咒语,是温暖的水。它持续不断地滴落,击穿了冰层,并在他的“海域”里扬起了爽朗如星夜的风。 . 始终无法联系上谢子京和秦戈的唐错,悻悻离开了便利店。他可以跟店员借手机,但他记不住谢子京和秦戈的电话号码。 可他不想再等了。 报警不是最好的办法。毕行一是毕凡的监护人,毕凡又是精神障碍患者,所以毕行一有责任去保护她,让她远离一切可能对她造成刺激的人事物——比如自己。 如果能探索毕行一的“海域”就好了。唐错穿过小路,决定到附近的十字路口打车直接去找秦戈。他头一次燃起了精神调剂科科员的熊熊热血。 小路走到一半,身后的灯忽然啪地灭了。唐错吓了一跳,连忙转头。 有人正在他身后奔来。巷中灯光摇晃不停,湿漉漉的腕足从地面攀爬而来,眼看就要抓上唐错的脚踝。 唐错转身狂奔。 毕行一速度也很快。他一边追赶一边大喊,唐错只能在风声里隐隐捕捉到“骗我妹妹”之类的话。 唐错没想到自己为了帮毕凡开脱而想出来的谎言,反而彻底激怒了毕行一。 背包在身后乱晃,撞得他背脊疼痛不已。本想释放熊猫帮忙阻挡,但它的体型太小了,最后竟然趴在唐错的背包上,令唐错的负担瞬间翻了几倍。 他正要收回熊猫,背上忽然一轻。 熊猫被章鱼的腕足抓住了。水生生物精神体表面特有的一层水性保护膜糊在唐错后脑勺上,唐错差点被熏得呕吐:连水性保护膜都这样了,毕行一的精神体必定已经形态大变。 被擒住的熊猫化作烟雾立刻潜回唐错体内。趁着这短暂的空隙,唐错又往前狂奔了几步。巷子从未这么长,他不断踢到黑暗之中的障碍物,跌跌撞撞往光明处奔跑。 巷中原本是有灯和监控摄像头的,但一个接一个地被毕行一击碎。唐错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两臂忽然一紧——他的背包被抓住了。 他根本还未来得及做出任何自卫动作,章鱼的巨大腕足便已经捆着背包举起,连带着唐错一并摔到墙上。 唐错的五脏六腑几乎移位。他甫一落地,立刻抓住身边的各种杂物往身后扔,头也不敢回,继续往前爬。但没爬几步,几根细小的腕足从路上潜行而来,迅速地缠上了唐错的脚踝。 令人作呕的恶意毫不掩饰地从后方滚滚涌来。 唐错放声大喊救命,立刻就被腕足束缚了脖子。 不是恶意——这是杀意。 腕足越收越紧,唐错呼吸渐渐困难。直至此时毕行一仍然隐藏在他视线无法看清楚的暗处,只有他的章鱼不断伸出腕足,一根根缠卷上唐错的身体。 就在唐错窒息的前一瞬,腕足忽然脱力了。 所有腕足同时消失。唐错仰面摔在地上。气味污浊的精神体雾气包围着它,但很快便缩回了暗处。他耳朵嗡嗡作响,好一会儿才能听到外界声音。 空气从未如此新鲜,又像刀一样切割唐错的鼻腔和咽喉。他躺在地上大口喘气,好不容易缓过神,才发现巷中一片寂静,和杀意、章鱼的腕足一起消失的,还有追赶自己的毕行一。 发生了什么事?毕凡出问题了?唐错想起身,但身体太疼了。他毫无来由地开始揣测自己的脊椎是否已经在方才的撞击中碎成了几截,自己下半生可能要依靠轮椅度日,然后像毕凡一样被坑洼不平的路面与没有无障碍通道的楼阶困扰。 ……还有,活着真他妈好。唐错甚至有点儿想哭。 但没哭成。 准确地说,在他劫后余生的第一滴眼泪即将淌出眼角的时候,天空中忽然冒出来的一个东西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那是一条巨大的、面目丑陋的鲨鱼。 它从巷子上空摆着尾巴游过,城市的霓虹灯光照亮它身上覆盖的水性保护膜,令它披挂上一层闪闪发光的水色外衣。 唐错目瞪口呆。 鲨鱼用与自己可怕面容完全不相衬的优雅姿势,在楼群上空缓慢游弋。 唐错忍着浑身的酸痛,飞快爬了起来。他知道为什么章鱼会忽然退避,毕行一干脆藏匿离开了。这鲨鱼光看体型就知道,它是绝大部分海洋生物的天敌。 他扶着墙,尽量快地走出暗巷。 这是一个古怪的瞬间,唐错站在明亮的街道上,仰望一头巡游城市的巨鲨。 他随着巨鲨前进的方向走去,经过天桥、斑马线,直到被一个长达两分钟的红灯拦在了路的这一边。 巨鲨继续拖动尾巴巡游,每一个动作都仿佛搅动了深夜被灯光染红的空气。 在绿灯亮起之前,它消失了。 唐错暗暗叹了一口气。看到巨鲨、追逐巨鲨的人似乎只有自己。夜已经很深了,路上的人们没有谁注意到,头顶有一只庞然大物悠然经过。 随着人流走过红绿灯,唐错忽然发现不远处就是危机办。 他跟着巨鲨,竟然回到了单位。 带着无言的感激和怅然,唐错拖着脚步走近了传达室。在大爷给他匆匆处理了外露的伤口之后,他冲进了办公大楼,直奔今天也仍旧通宵加班的刑侦科。 . 第二天,当秦戈来到高考检测的场地时,绝望地发现二中只有学生,却不见带队老师。 学生们的报名表和号码牌都在毕行一手里,但他却联系不上了。 秦戈压着心里烦躁,让白小园催促学校尽快联系毕行一,同时给这些学生安排新的检测时间。 “唐错呢?”秦戈问,“他手机怎么一直没打通?” 他这句话刚说完,唐错就一瘸一拐地跳着来了。秦戈大吃一惊:“怎么回事!” 唐错扫了一眼现场的人,对秦戈和白小园挤眼睛:“一会儿再说。” 因为唐错受伤,又不肯请假休息,秦戈只能让他先做些不需要力气的工作,并且立刻把留守调剂科的谢子京叫了过来。 谢子京根本不想跟卢青来碰面,秦戈压低声音动用自己的兔子作威胁,总算请动了这尊大佛。 谢子京到的时候,海域检测已经开始了。白小园作为哨兵,负责在内场维持秩序,谢子京和唐错则在外面工作。秦戈已经尽力避免让两人碰面,谢子京在外面坐了一会儿之后,反而定不住:“我去看看情况。”海域检测的候场在宽大的会议中心里,正式进行检测的则是重新布置过的一处小会议室。小会议室分隔出三个空间,分属秦戈、卢青来和秦双双。 谢子京在小会议室外寻找秦戈,很快便看到秦戈拿着几张报名表走出来,交给一位带队老师。他正想跟秦戈打招呼,却看到卢青来紧接着也钻了出来。 谢子京吓了一跳,连忙低头转到角落里,确保自己不会被卢青来看到。 他实在不想跟曾对自己寄予厚望的导师打招呼,并告知他自己如今多么落魄无用。 . “二中的学生呢?”卢青来翻着手里的学生名册问秦戈,“第一批次就是他们,怎么现在还不见?” 秦戈把情况告诉了卢青来,卢青来眉毛跳了跳:“毕行一?” “卢教授认识?” “不算,但我曾经给他做过入职的‘海域’检测。”卢青来笑道,“他是今年才进二中的吧?当时二中有七八个新老师,都是到新希望找我做的检测,但我对他印象最为深刻。” 秦戈好奇了:“为什么?” “他的精神体是章鱼。”卢青来伸手模拟章鱼的腕足伸缩了几下,“以水生生物为精神体的哨兵和向导都很罕见,至少在我所有的学生里,能数得出来的不足五个。毕行一的精神体成熟程度非常高,可惜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拥有的是什么类别的章鱼。” 谈及毕行一,卢青来显得很兴奋。 “而且你知道,章鱼拥有折叠型脑叶,跟人类非常相似,它们绝对是地球上最聪明的动物之一,感知危险和自保的能力也非常强。我第一次见到以章鱼为精神体的向导,所以对他很关注。但他似乎对我所说的事情不感兴趣,一心只扑在工作上,令我很……” 我对你所说的事情也不感兴趣……秦戈不停示意他回到自己的工作空间,卢青来意犹未尽,干脆约了秦戈一起吃午餐,再跟他细细讨论章鱼的神奇之处。 . “……你被一只大章鱼追杀?”午餐时,白小园和秦戈都被唐错说的话吓了一大跳,“又大又臭的章鱼?” 唐错的脸上也有细细的伤痕,勉强咧咧嘴,含糊不清地应了:“嗯。” 白小园抓着筷子,半晌才说出一句话:“这个老师今天没来,是因为精神不正常了吗?那他妹妹怎么办?” “妹妹没事,已经保护起来了。”唐错压低声音,桌上的三个脑袋凑到了一起,“昨天我去刑侦科打算报案,值班的正好是雷迟。雷迟说危机办没接警功能,让我直接打110。” 白小园和谢子京听得聚精会神。 “我跟雷迟说,你帮我这一次,我给你白小园的微信号。他说好的,然后帮我给他一个在派出所工作的朋友打了电话。” 谢子京:“喔唷。” 白小园:“……唐错你是不是嫌命长?老娘先喝一口酒,再放沙猫挠死你。” 唐错歪着嘴提醒:“我给的是你之前做微.商的那个微信小号。” 白小园:“哦可以。继续。” 雷迟是在简单听了唐错说的事情之后才给朋友去的电话。两人嘀嘀咕咕商量了一阵,雷迟把电话递给唐错,让他自己说。唐错先说了毕行一和毕凡兄妹俩的不正常现象,又说毕行一袭击自己。对面的警察告诉他,人两兄妹的相处模式,他们很难管,而毕凡如果真是精神障碍患者,那么调查起来就更不容易;其次,毕行一驱使精神体在公开场所袭击唐错,这个行为大概违反了三到五条特殊人类的法律法规,如果要立案调查,负责接警的派出所还得把案卷转移到危机办刑侦科,一来一回,至少要三天。 时间的拖延,对毕凡就意味着时刻可能加重的危险。 就在唐错沮丧的时候,雷迟在旁边提醒:“你应该报警说,你看到毕行一恶意破坏公共财产。” 他话音刚落,对面立刻大笑:“我靠,雷迟,还是你有办法。” 唐错的报案立刻被受理了,他说自己看到毕行一蓄意破坏包括路灯和监控摄像头在内的社会公共财物。于是不需要顾及精神障碍患者的特殊性,也不用走危机办这边的程度,在雷迟的面子下,接警之后不久,民警便去了毕凡的家。 谢子京敲桌子:“雷迟可以啊,不愧是我欣赏的男人。” 白小园:“你这么喜欢他,就别缠着秦戈了吧。” “不行。”谢子京说,“雷迟是白同志的。” 白小园赠他白眼一个。 “警察抵达的时候,她家里没有其他人。所以他们顺理成章地转移了毕凡,让她住进了医院。”唐错抹了抹鼻子,“其他的事情说是暂时不能告诉我。” 白小园在包里掏了一会儿,找出一张卡片。 “唐错,你体能太糟糕了,去练练吧。”把卡片递给唐错,白小园苦口婆心,“我没去过这个健身房,但是这张月卡是健身房老板给我的,你去看看吧。就在单位附近,不远的,下班就去跑步举铁呗。” 卡片是深蓝色的底,图案很像深海。唐错扫了眼健身房的名字,目光落在卡片一角的logo上。那是一条大鱼的剪影。 “……可是好烦啊,下班我只想回家打机。”唐错说。 “这个健身房的教练和学员都很帅。”白小园的语气仿佛销售小妹正在鼓动手握巨额退休金的老人加入她们的按摩仪事业,“而且它是咱们市里唯一一个只接待特殊人类的健身房,80%以上的教练和学院都是哨兵或向导,大部分单身。” 从不考虑跨种族恋爱的唐错眼里闪过了一道光:“哦?” 他迅速收下了健身卡。 第29章 房客10 秦戈走进酒店的自助餐厅, 远远便看见谢子京和白小园唐错凑在一起聊天。他立刻转身拦住卢青来, 指着另一个方向:“卢教授,我们去那边坐吧。” 卢青来欣然应允。秦戈挑了个隐蔽且距离谢子京他们比较远的地方。等卢青来取餐坐下, 他正准备曲里拐弯地再套点儿卢青来的话, 结果卢青来饭都没来得及吃, 直接逮着他就开始大谈章鱼的过去、未来与现在的动人之态。 好不容易等卢青来抒发完自己对毕行一精神体的热爱,秦戈在他吃饭的时候见缝插针地问:“卢教授, 你还记得上次你讲座上说的那些么?真能在潜入‘海域’的时候对哨兵和向导顺利施加暗示?” 卢青来咽下面条, 用餐纸按了按嘴角,眼角弯出了皱纹:“秦戈, 我以为你会问我谢子京的事情。” 秦戈顿时一愣:“我不会问。” “你不是很担心他‘海域’的状况吗?”卢青来笑道, “我很信赖你, 你是个可靠的人。如果你问我,也许我真会告诉你更具体的事情。” “不必了。”秦戈说,“谢子京不喜欢这样。” 卢青来:“他不喜欢是一回事,但你总要了解不是吗?万一他的‘海域’真的让他崩溃, 让他变成一个狂躁的疯子呢?” 秦戈注视着卢青来:“虽然我也担心, 但如果我想深入他的‘海域’, 我会征询他的意见。卢教授,谢子京是我非常重要的伙伴,我们有很多相处和彼此了解的机会。即便我确实想立刻对他多些了解,我也不能在背后和你打听。” 卢青来已经吃完了。他拿起杯子小口喝水,最后扭头对秦戈说:“我认为他个人喜不喜欢这样,是最不重要的一件事。” 秦戈奋起十二万分精力应对, 卢青来比笑眉笑脸的高天月更难应付。“所以你认为在潜入哨兵和向导海域时可以施加暗示来影响他们的想法,也是因为他们个人是否愿意接受暗示,是最不重要的一件事?” 卢青来一下笑出了声。 “危险发言。”他指指秦戈,“你这样等于批评我。” “探讨探讨。”秦戈尽量让自己的口吻谦逊又诚恳,“你怎么去施加暗示,我真的很感兴趣。” “下午再说吧。”卢青来起身了,“或者你现在立刻答应让我巡弋你的‘海域’,我就告诉你。” 见秦戈没应答,他笑着摆摆手,离开了。 秦戈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忘记了调剂师互相之间不能巡弋的规定,或者说这是卢青来诱惑自己向他敞开“海域”的一个方式,就像自己会用兔子来跟谢子京交换进入“海域”的可能性一样。 他抬头看向谢子京他们吃饭的桌子,发现那三个人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 下午的“海域”检测顺利开始,但毕行一仍然不见踪影。二中派了新的老师过来,18个学生都在等候,个个脸上都是焦急之色——除了当日被谢子京的狮子挠过好几爪子的黄金蟒哨兵。 他完全没精神,众人围着老师吱吱喳喳说话时,他一个人坐在旁边发呆。谢子京和白小园走过来跟二中老师沟通,年轻的哨兵看到谢子京,一下就从椅子上摔了下来,一张脸煞白如纸。 谢子京:“你好哇,小朋友。” 小哨兵头也不回,冲出了门外。 谢子京:“怎么这么害羞?昨天你可不是这样的!” 白小园认为今天的谢子京明显带有一种让人完全不想细究的快乐,整个人像抖擞着斑斓羽毛的孔雀,分分钟要亮出屁股开个屏。她撇下了谢子京,低声问二中的老师:“你们真不知道毕行一出了什么事?” 二中老师满脸茫然:“不知道啊,他怎么了?” 白小园随口搪塞过去了。 一个下午的工作很快过去。候场的大会议室里有哨兵释放自己的精神体出来炫耀,那只大秃鹫还没站稳就被白小园的沙猫们一爪子拍到了地上。她晃荡着酒瓶,神情又冷又酷:“还有谁?” 由于她的出色工作,谢子京和唐错除了叫号,基本无事可做。谢子京见唐错身上都是磕伤,被严密包扎起来的脚踝肿得如同网球,脸上又糊着创可贴和纱布,便建议他干脆回家休息。但唐错不肯。 他一直等到秦戈离开检测会场,一瘸一拐地奔过去,把昨天发生的事情全都告诉了秦戈。 秦戈吃惊得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唐错从派出所那边得到的消息不多,只知道毕凡现在住在二六七医院的精神科病房里,而毕行一始终下落不明。 “总会查到的。”秦戈安慰他,“现在到处都是监控摄像头,他跑不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的感受非常怪异。毕行一与他有过几面之缘,秦戈对他的印象很好,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以这种方式与唐错牵扯上关系。 “秦戈,你能帮个忙么?”唐错说,“毕凡的‘海域’是不是真有问题,只要进去巡弋就知道了。” “……你担心她是被毕行一控制才变成这样的?”秦戈沉吟片刻,“真正异常的是毕行一?” “我不知道,也不确定。”唐错说,“如果你能进去看一看,应该可以找到蛛丝马迹吧?” 秦戈其实有些心动。和卢青来的每一次交谈,都让他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经验的不足。他巡弋过的“海域”实在太少了。虽然在调剂师的实操考试中曾巡弋过精神障碍患者的“海域”,但那绝对不能算是一次正常的巡弋:一切都是被规定好的,所有他看到和触碰到的内容,全都是考试的题目而不是一次真正的探索。 但工作实在太忙,他只能谨慎回答:“我尽量。你可以联系上毕凡吗?” 唐错:“联系不到。” 秦戈:“等你联系到了再说吧,我对你的提议是有兴趣的。现阶段的工作重点仍然是高考检测,不要耽误了。” 得到秦戈的应允,唐错心中稍定。打听到雷迟今晚仍负责值班,唐错回到了危机办找雷迟,想拜托他帮忙从他的派出所朋友那边再多拿一点儿消息。 “这个办不到。”雷迟一口拒绝,“案子是他们负责的,我不能横插一手,希望你能理解。” 唐错:“我理解,但是……” 雷迟摆摆手,没让他继续往下说。 唐错心想难道又要搬出白小园?可是除了干微.商的微信号,剩下的只有她的大号了。 “白小园来也不管用。”雷迟像是知道他的心里的打算似的,很快又说。 唐错:“……你不是在追白小园吗?” 雷迟很讶然:“没有。” 唐错:“那些糖……?” 雷迟:“白小园很有趣,我挺喜欢她。但她已经有男朋友。送糖是向她学习的技巧,所以我在你们科室的评价是不是已经很高?” 唐错:“……你真可怕。” 雷迟从桌上拿了两颗牛奶糖,递给唐错。唐错头一次见到雷迟的笑,有点儿狡猾,还有点儿可爱。他没见过白小园男朋友,但心里已经擅自认为,对方绝对比不上雷迟这么好。 唐错慢慢走到路边等公车。他剥了糖纸,把两颗牛奶糖一并吃下。靠在红绿灯柱上的时候,他下意识抬头。霓虹照亮了夜空,空气中的小水滴折射着各色灯光,唐错却觉得今晚的夜空十分空荡。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机会再见一次那条不好看的巨鲨。过了红绿灯之后,他从口袋掏出糖纸扔进垃圾桶,无意间摸到了裤兜里的一张卡。 健身卡的一角,一条大鱼的影子正在游动。唐错呆看了片刻,慢慢把卡片转过来。反面印着健身房的地址,还有一个手写的手机号码。 . “健身对我来说不是一件快乐的事情。非常非常痛苦……我本来是有肌肉的,但是在医院做的都是办公室的工作,成日不是坐在办公楼里就是坐在车子上。”言泓一边跑步一边说话,声音有点儿喘,“虽然痛苦我总得要为自己考虑考虑,对吧?” “……你谈恋爱了?”秦戈一针见血,“别人说为了强身健体去锻炼,我信。你?我不信。能让你产生驱动力的只有一件事情,就是恋爱。” 言泓嘿了一声,没有否认:“没到恋爱的程度,不知道她喜不喜欢我。” “小姑娘?” “实习护士。”言泓小声说,“她就在这个健身房里练瑜伽。” 秦戈:“……所以你给我打电话,就是为了跟我炫耀这件事?” “我是这么无聊的人?”言泓停止了运动,语气忽转严肃,“有件正经事情想问问你怎么处理。” 二六七医院昨天夜里收治了一位患有精神障碍的年轻向导,她患有精神分裂症,思维奔逸、木僵、被害妄想等症状均有出现,病程虽然较短,但病情严重,不断声称自己已经被脑控。察看病历之后,他们发现因为没有按时吃药,她的病情发展比一般的病人更迅速,已经有自伤伤人的倾向,需要立刻住院治疗。 收治入二六七医院的哨兵或者向导,在入院之前都要由医院指定的向导对他们的“海域”进行一次简单的浮潜,并进行记录。 但是毕凡拒绝任何人进入自己的“海域”。她以近乎严防死守的方式,竭力抵抗任何向导的接近。就连注射了镇定剂之后,她的“海域”也完全呈闭锁状态,医院的向导根本无计可施。 如果没有入院的“海域”检测,二六七医院会拒绝收治。数年前曾发生过类似的事件,在没有经过“海域”检测的情况下,医院收治了一位“海域”异常的阑尾炎患者;手术之后,他驱动自己形态古怪的精神体袭击了数名医生护士,最后挟持着两位来探望病人的家属从17楼跳了下去。 “所以我们现在非常为难。”言泓说,“她是被警察送过来的,二六七必须收治,没有任何商量余地。但是现在又这样……我们特别怕会出事。” 秦戈明白了:所以医院想找一位信得过的精神调剂师,尝试进入病人的“海域”探查。 “这姑娘是叫毕凡么?”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秦戈长舒了一口气,“我的同事唐错也认识她,巡弋是没有问题,我自己也可以积累个案经验,你懂的。但你确定你们医院真的还信任我吗?” 言泓大笑:“医院当然不信任你,但是我信任,而且我的顶头上司也信任。” 他压低了声音:“那个顶头上司是蔡明月的死对头。” 秦戈扶额:“我没兴趣参与你们医院内部的派系斗争。” “我知道。”言泓回答,“只要你答应,我可以立刻秘密安排。你把巡弋的结果整理给我,最后这份检测上会写我们医院向导的名字。” 秦戈想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能敌过对精神障碍患者“海域”的好奇心。 “什么时候?”他问。 “今晚。”言泓一边走向更衣室一边说,“现在。警方要求医院24小时内提供毕凡入院之后的检查结果,现在就差‘海域’没巡弋,时间就要到了。” 秦戈没有告诉言泓自己刚刚经历了一整天的高强度工作。他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出两包不知是否过期的咖啡,一起冲了喝下。精神虽然始终不见萎靡,但是他担心自己进入毕凡“海域”之后是否能够顺利离开。 他可以吸收异常“海域”里的负面情绪。对自己能否抵抗精神障碍患者的影响,他心里完全没底。……去试试吧,秦戈对自己说。他总感觉,如果不尽快成为一个具备更丰富经验的调剂师,他就没办法解读谢子京的“海域”,也没办法应对卢青来这样的人。 出门之前,秦戈给唐错发了个信息。 . 唐错的手机在裤兜里无声地亮了一下,他没有注意。 他正站在健身房前台,与梳马尾辫的前台接待大眼瞪小眼。 “先生您是……来健身吗?”前台看着他挽起的裤脚、包扎着的脚踝、脸上的纱布创可贴,还有细细的伤口,询问的口吻充满了不确定,“您身体还好吗?” “不太好。”唐错嘀咕着说,“所以才来健身。” 白小园可能骗了他。唐错心想,一眼望去,帅的人不多。 他个人坚决不接受跨种族恋爱,又跟白小园一样是忠实的外貌协会元老,加之宅且懒,恋爱进程一直停滞在之前无疾而终的“第16次网恋”中。一开始走进健身房是带着私心的,但唐错扫视了一圈,默默放弃了这个想法。 一面嘲笑自己想太多,一面又忍不住因为白小园这位推销小妹的广告词而找到这里,唐错矛盾又不安,左顾右盼,连月卡都没掏出来。 前台接待叫来了一个健身顾问跟他讲解。顾问看到唐错也吓了一跳,但出于职业素养,他忍着没问。 唐错在他的带领下,一瘸一拐地浏览了几个大区,最后停留在器械区里。 器械区的一角站着六七位身着统一服饰的健身教练,唐错认真端详,渐渐觉得推销小妹也不全然是骗自己。几个教练无一例外全都高大健壮,虽然长相并不完全符合唐错审美,但好在肌肉线条漂亮流畅,每个人都精精神神,看着就让人——尤其是唐错——心里高兴。 被健身教练围着的是一个小腿装着假肢的中年男人。 “……因为下肢重量不足,锻炼的时候我们可以对他的膝盖施加压力,保持下盘稳定……” 说话的人示意中年男人按照自己的指示驱动肌肉法力。他蹲在男人面前,按着他的膝盖,回头跟教练们继续解释。唐错看到了他的长相:非常英俊的男人,脸部轮廓清晰,鼻子高挺,粗浓的眉毛下是一双循循善诱的眼睛。 “唐先生,我们可以先去休息区,我再跟你详细介绍一下教练们的情况。”顾问喊了唐错一声,“唐先生?” 唐错全部的注意力都被正在讲解的男人吸引去了。 “所有的教练都可以选吗?”他问。 顾问:“当然可以,不过唐先生你现在的情况……” 唐错:“那我选他。” 这句几乎耗尽他今日所有勇气的话,他不由得说得很大声。器械区里的所有人都齐齐转过了头,包括正蹲在地上的男人。唐错发现自己正笔直指着他,惊觉这样不礼貌,连忙把手缩了回来。 “……唐先生,呃,这位……不带学员。”顾问没笑,神情却十分尴尬,“我可以再给你介绍别的教练。” 好了,勇气耗尽了。唐错感觉自己现在就是个充气人偶,内里空荡荡,脸上烧得滚烫:“对不起对不起……” ——“我带。” 男人叮嘱教练按照自己所说的方法指导训练,起身走向唐错。他走得近了,唐错才发现这个人很高,目测足有一米九,比自己整整高出一个头,看他的时候会略略低头。 “你好。”他冲唐错伸出手,“我是高术。” 唐错紧张地和他握手:“……不好意思?你叫什么?” “高术。” 唐错顿时回忆起大学时被补考支配的可怕过去。 他心立刻冷了一半,但高术还没有放开他的手,反而抓住手指,摊开他的掌心,在唐错手心里写了一个“术”字:“我是这个术。” 冷的那一半立刻又热起来了。唐错心想这个人也太帅了吧,又高,还这么有礼貌。虽然知道那只是营业笑容,但他完全就是自己心目中的理想对象模板。他心里头的荒原里钻出了几朵颤巍巍的小花儿。 唐错小声跟他交换了姓名,顺便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不收学员?太忙了吗?” “是啊,我工作很多。”高术上下打量唐错,“不过腾出时间带带你还是可以的。” 唐错:“为、为什么?” 他觉得自己甚至有点儿小鹿乱撞。 高术:“你看上去体能和体质都很差,如果带得好,我的成就感会很高。” 小鹿撞死在高术粗壮结实的小腿上了。 唐错挠挠脸上发痒的结痂伤口,贫瘠的应对技巧此时此刻也不打算发挥任何作用。在他无法接话的时候高术忽然笑了一下。“开玩笑,我有点儿自来熟,请你不要介意。”他认真道,“你的腰很直,姿态很漂亮,增肌之后人会精神很多。” 他拍了拍唐错的肩膀,比划了一下唐错的腰背。 虽然没碰到唐错,但唐错产生了被他抚过一遍的错觉,顿时脸皮涨红:“你贵不贵?” 话一出口他就想揍自己一拳:他是在饭店点单还是超市购物?! “很贵的。”高术看了眼唐错递过来的月卡,笑道,“不过很凑巧,这张卡是我给出去的。你是白小园的朋友,我当然要打折。” 三十节私教课,唐错昏头转向地划出去一万三。他完全没有比对过这个收费贵不贵,闷头填资料的时候,发现连精神体也要登记上去。 “教练,你的精神体是什么?”他边写边问。 “一条小鱼。”高术笑眯眯地看着唐错写字,“唐先生手好看,字也好看,一看就是文化人。” 唐错抬头对他笑笑,心想这是性骚扰吗?刚刚摸手摸背又是性骚扰吗?可是自己好开心啊……既然很开心,那应该就不能算骚扰吧。 他掏出手机准备付款,此时才看到秦戈的短信,顿时连笔都抓不住了。 顾不上回应高术笑眯眯的眼神,唐错立刻掏出手机回拨秦戈电话,但没有接通。他手忙脚乱,转而联系了谢子京。 “毕凡现在在二六七医院,秦戈应该已经过去了。”唐错说,“他给我的信息上说今晚就巡弋,我现在联系不上他。” 在落地窗边枕狮子玩游戏的谢子京清晰地骂了一句话,抓起自己外套和手机就奔出了门。 唐错挂了电话,心里一点儿也安定不下来。他顾不上付款了,转头对高术道歉:“教练,我明天再来找你。” 高术愣了一下:“明天?” 唐错:“我一定会来的,放心。” 话已出口他又后悔,这简直就像自己多么舍不得似的。高术又挂起了笑眯眯的表情,亲自把他送到健身房门外,末了还低声叮嘱:“一定要来啊。” 作者有话要说:  高术:一定要来啊。……带着钱来哦。 防止大家记混淆的tips:向导可以在“海域”浮潜,探索浅层意识;精神调剂师可以进行浮潜、深潜、拷问等等浅层及深层意识探索。 第30章 房客11(捉虫) 毕凡的病房在住院楼旁一栋单独辟开的院子里。这里是专供精神科使用的独立园区, 如果不是因为这一次的事情, 秦戈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原来这儿住着近百位精神障碍患者。 特殊人类之中,罹患精神障碍的不在少数, 可惜除了二六七医院之外, 全国没有任何正规的医院愿意收治患病的特殊人类。大量病人不能接受正规的治疗, 很多人的病情在拖延中日益加重,后果很严重。 “我们这样的特殊人类一直都是重点关注对象, 如果是由警察送过来, 不管实际情况怎么样,一定都要收治。”言泓带着秦戈进入院子的时候, 已经有二六七医院的向导和毕凡的主治医生等候着了, “这是我们院里安排给毕凡做巡弋的向导。这是毕凡的主治医生方医生。” 数人点头致意后, 没再耽搁,立刻带着秦戈往楼上去了。 除了普通病房之外,楼里的顶层还设置了24小时的闭锁病房,病房里住的都是情况最为严重的患者, 尤其是有自伤和伤人倾向的病人。 毕凡就在这里。 “打了镇定剂之后已经睡着了。”主治医生带秦戈穿过病房的走廊, 进入深处, “即便在深睡眠状态,我们都没办法进入毕凡的‘海域”,希望你可以。她的患病时间很短,病程到现在还不足一年。她是主动来就诊的,第一次来二六七医院是去年的十月份,刚毕业几个月而已, 病历的记录说明,她那个时候大部分时间还是清醒能自控的。说实话,不到一年发展成这样,我们都很吃惊。” 秦戈走过走廊,一边听着主治医生的介绍,目光不由得落在病房面前的标牌上。住在顶层病房的除了哨兵或向导之外,还有为数不少的半丧尸化人类和地底人。一只体态优雅的黑豹正在巡查走廊,看到陌生人,它警觉地站定,不停打量着秦戈。 “这是值班护士的精神体。”主治医生介绍,“在精神科工作的都是比较厉害的哨兵和向导,他们的精神体可以加强我们的保卫工作。” 他打开了一扇门。 这是一件不大的单人病房,毕凡就躺在狭窄的病床上。她的手腕上带着抑制环,身上套着束缚衣,在镇定剂的作用下已经沉沉闭眼睡去。 “深睡眠阶段。”主治医生看着连接毕凡身体的仪器,“现在可以开始……等等,秦戈,你的潜伴呢?” “我没有登记过的潜伴。”秦戈坦白说,“言泓很熟悉我的情况,有什么不妥他会帮我解决。” 主治医生立刻拒绝了:“这不可以。你要进入毕凡的‘海域’进行深潜,深潜必须要有哨兵作为潜伴和你一起呆着。你如果不介意,我可以找一个哨兵来帮忙。”秦戈看向言泓。 “不深潜,我们只探查毕凡的浅层意识。”言泓强调,“秦戈是专业的调剂师,他不会出问题的。” 他看着秦戈,秦戈点点头。 主治医生再次拒绝:“我不会答应的。他万一出事,我岂不是又要多一个病人?” 双方僵持不下,最后主治医生叫来了黑豹的主人,让她和秦戈一块儿呆在病房里。黑豹静静站在病房门口,警觉地盯着秦戈,同时戒备着外面的情况。 秦戈释放了长毛兔,兔子察觉此处有陌生人和陌生的精神体,在秦戈手里瑟瑟发抖。 “乖。”秦戈低声说,“开始吧。” 他把兔子放在毕凡的手心里,随后将自己的手掌覆盖了上去。 . 进入毕凡的海域确实费了一些功夫。秦戈置身在一个广阔无边界的白色世界里,除了自己之外,连影子都看不见。这是最明显的拒绝状态:“海域”的主人抗拒任何外来访客。 秦戈思考着与毕凡相关的所有信息,往前慢慢走去。由于没有任何参照物,他仿佛原地踏步,在一片茫茫的虚空中行走。 “我是唐错的朋友。”他口中默念,“我知道,你也是唐错的朋友。他受伤了,被毕行一袭击,幸好不太严重。他叮嘱我来帮你,来救你。你想再见他一面吗?” 脚下的平面渐渐浮现了颜色。 秦戈抬起头,刹那中仿佛天地间所有颜色全数冲着自己倾倒而来,光怪陆离,无可名状;不过一个呼吸的时间,眼前的世界立刻变了。 他站在一个狭长的回廊中,两侧都是深深的水渊。回廊与水渊仿佛藏在山腹里,极目抬头,能看到头顶有一个巨大的洞口,光线正从洞口灌进来,连同阴冷的雨水。 回廊上湿漉漉的,雨水从两侧落入水渊之中,秦戈只能听到水声,看不到任何水潭波动的迹象。他伸手触碰回廊的栏杆,发现栏杆是软的。 ——不是栏杆,这是某种软体动物的腕足。 腕足仿佛已经死了,手指戳下去能戳出一个洞口,其中涌出滚滚黑水。无数粗细不等的腕足纠缠在一起,构成了这座看不到尽头与起点的回廊。 秦戈在回廊上走了很久。他仍旧感觉自己在原地踏步,头顶与身边的景色全无任何变化。他知道自己被“海域”里的蜃像困住了。这是只会在精神障碍患者“海域”中出现的虚像,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却往往极为耗费时间处理,打破蜃像的唯一办法就是强行突破。 秦戈没有一刻犹豫,他手撑在栏杆上,翻身跃下了回廊。 片刻后,他落入了水中——但没有水声。 他掉落在一片沙滩上,耳朵听到了海浪翻涌的声音。秦戈捏了捏自己的眉间,立刻从地上爬起。此处没有回廊与黑暗的山腹,眼前竟然是一片辽阔的海洋。海洋之上是宝蓝色的星空,星空里的所有星辰都是不停眨动的眼珠,一颗巨大的陨石在眼珠与眼珠之间移动。它在空中兜圈,每一次经过都仿佛搅动了星空中的气流,带动溜圆的眼珠在空气中互相碰撞。 它靠得近了,秦戈清晰地看到,那其实不是陨石,而是一只巨大的、缩成一团的章鱼。他下意识后退了几步,这个动作引起了章鱼的注意。章鱼扭转身体,向他冲过来。 它从天而降,秦戈却无法移动了。他低下头,看到自己正站在一只眼睛的中央,突起的晶体承托着他的双脚,他就站在黑色的瞳孔中央。密密麻麻的黑色小触手从瞳孔中伸出,缠住了秦戈的双足。巨大的声音如同飓风从他身边经过,那是一个男人低语的嗡嗡声——秦戈被这声音穿过,浑身战栗。 紧接着,那只巨大的章鱼也降落了。它穿过秦戈身体,砸穿了他脚下的眼珠,秦戈随着沙子落下空洞,掉进了一只章鱼的口中。他被章鱼体内的脏器挤压碾磨,又被不知从何处冒出的腕足生生拉扯走,落入黑色的黏液里。 很快,黏液也被腕足穿透了。腕足钻入秦戈的胸口,搅动了他的五脏六腑,最后勾着他的脊椎,将他从黏液中拉扯而起。 秦戈不会感觉到疼痛,但眼见之景实在太令他惊诧,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立刻被巨大的章鱼扔了下来。 恐惧让秦戈有片刻回不过神。他爬起,发现自己落在一座高山之上。山是被人垒起来的,他能触摸到人类柔软的肌肤。 每一个人都是双目圆睁的毕凡,一个接一个地堆叠起来,成为一座肉身筑造的山丘。 巨大的章鱼舞动腕足,再次从空中漂浮而来。数以万计的眼珠悬浮在秦戈上空,无声盯视他。章鱼就像是一只风筝,或者是一团垃圾,携带着惊人的臭气与怪异的形态,无数只粗细不同的腕足在虚空中比划游动,最后一把抓起了秦戈。 秦戈头晕目眩。毕凡的“海域”出现的所有东西全都没有逻辑。但所有的东西似乎都是她恐惧的根源,无论是眼珠、章鱼还是男人的声音,所有的一切都与章鱼——也就是毕行一有关。 根据唐错和卢青来分别告诉秦戈的信息,毕行一是今年才进入二中就职的,而毕凡则是去年毕业的新希望学生。她毕业之后才发病,又是独生子女,并不存在什么哥哥。毕行一的出现极有可能是诱发毕凡发病的重要原因。 他需要得到更确切的信息。 他需要进入毕凡更深层的意识里,挖掘毕凡的记忆。 这种行为对自己是否存在危险,秦戈已经无暇顾及了。让毕凡恐惧的东西占据了她的整个“海域”,她随时可能崩溃。他既然进来了,就不可能这样毫无作为地离开。 章鱼挟带着秦戈在夜空中游动,秦戈奋力挣扎,抓住它腕足上的吸盘,顺着它的腕足爬到了它的脑袋上。 章鱼的巨大脑袋被一层水性保护膜覆盖着,秦戈直接用手撕开了它,并伸手抓住章鱼表面滑腻的皮肤,试图在皮肤上抠出一个伤口。 他成功了,伤口越撕越大,直到能容纳秦戈钻进去。 里面是漆黑的,有什么把光彻底吞没了。秦戈什么都看不到,但他知道,最恐惧的地方也是能最快找到突破口的地方。他撕开那道伤口,钻进了章鱼的脑袋里——随即跌落在一张床上。 这是一个方方正正的房间,柔软的床铺上,隆起的被褥下藏着一个人。 “嘘……”有声音从被中传出,“别出声,他来了。” 是女孩的声音,怯怯的,畏惧的。秦戈躺在她身边,四肢僵直,一动不动。房间里有一个阳台,已经被玻璃门关紧了。 他转头看时,发现阳台上站着一个人。 毕行一的衣袖里伸出了细长的触手,顺着玻璃门的缝隙钻进室内,轻轻打开了门锁。 声音在静夜中是刺耳的。 玻璃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了。秦戈发现床上的毕凡在发抖。 “别怕……”他忍不住轻声说。 “嘘!”毕凡紧紧抓着被褥,几乎把自己整个人都裹在了里面,只露出两只惊慌的眼睛,“他会听到的……别让他发现我在这里……” 但毕行一已经走到了床边。他坐在床边,抚摸隆起的被褥,嘴里很轻地说着话:可怜……别怕……哥哥照顾你…… 毕凡在颤抖,连同床铺也在抖。秦戈睁大了眼睛,他看到毕行一打开卧室门离开房间,身后拖着长长的章鱼腕足,在地面上留下一道深深的水痕。 “毕凡,”秦戈低声开口,他知道这是毕凡“海域”中的自我意识,正在向自己展示她最恐惧的事情,“他不能控制你。” “他可以的。”毕凡忽然说。 秦戈一愣,发现毕凡的另一侧不知何时躺着一个人。 毕行一和衣躺在毕凡身边,伸手触碰毕凡的头发。毕凡的颤抖越来越厉害,毕行一的声音也越来越温柔:“做噩梦了?哥哥在这里。” 章鱼像一个巨大的梦魇,悬吊在卧室的天花板上。秦戈、毕凡与毕行一三人都躺在床上,他看到章鱼的腕足在墙上爬行舞动,渐渐占据了整个卧室的空间。秦戈没想到毕凡对毕行一的恐惧居然这么深:在本该最安全稳妥的自我意识周围,毕行一带来的惧意已经深深渗入。 他在被下抓住了毕凡的手。女孩的手指冰冷微湿,在他掌中瑟瑟发抖,但仍然勾住了秦戈的手指。这小小的依赖的动作,让秦戈知道自己是被信任着的,这或许是唐错这个名字带来的安全感。 “唐错很担心你。”他对毕凡说,“我可以帮你的,你能信任我吗?” 毕凡点点头。 章鱼的触手垂落,勾缠着秦戈的头发,滑腻的腕足触碰他的颈脖。 秦戈正想问毕凡,毕行一到底是如何影响她的。毕凡忽然手上用力,把他拽到了自己身边,一双神经质的眼睛里闪动着光芒:“我还有一个秘密。” 秦戈被她拉入了一片黑暗之中。无数记忆冲他袭来,令他头晕目眩。雨夜的街道,湿漉漉的地面,濡湿的校服与被沾满污泥的白色帆布鞋。恐惧、屈辱和躯体的疼痛在瞬间占据了秦戈的大脑,他听见自己用毕凡的声音呼救、哀求和哭泣。 雨从黑天之中落下来。雨从黑色的地面流走。 秦戈离开毕凡“海域”之后的瞬间,立刻跪在地面,捂着自己的嘴巴。有人搀扶着他,体温和气息都是熟悉的。他无暇顾及,一把将身后的人推开,冲进了病房的卫生间。 喉间如同有无穷污泥淤塞,秦戈狠狠吐了一阵,直到腹中空空,胃袋不停抽搐扭动,疼痛的信号终于渐渐压下了毕凡记忆带来的不适。 有人抚摸他的背部并递上一瓶水:“漱漱口。” 秦戈发红的眼睛盯着镜子,站在他身后的是谢子京。 “你怎么在这里?”秦戈的声音嘶哑,鼻音很重。 谢子京在接到唐错电话之后立刻离家,直奔二六七医院而来。因为联系不上言泓,他在医院的入口被阻拦了一会儿,抵达病房的时候秦戈的巡弋已经开始一段时间了。他自称秦戈的“潜伴”,言泓认识他,知道他和秦戈是同事,准许他进入。 秦戈这回巡弋的情况比上一次巡弋蔡明月更严重,毕凡混乱不堪的“海域”让他产生了生理不适,把胃里所有东西吐出来之后才缓了缓。 主治医生检查了毕凡的情况,发现一切平稳。“什么结论?”他问秦戈。 “典型精神分裂症患者的‘海域’,信息混杂,无规律、无逻辑、无事实根据,细节错乱,几乎没有现实事件,全都是她的感受。其中以恐惧最为明显。”秦戈接过主治医生手里的白纸,“我先写下来,给我一点儿时间。” . 谢子京陪着秦戈进入主治医生的办公室里。秦戈没有跟谢子京说话,他拿着笔,盯着眼前的白纸,强迫自己在不适中回忆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毕凡所说的“秘密”,应该就是诱发她精神分裂症的真正原因。 穿着高中校服的毕凡在结束晚自习回家的途中,被几个陌生男人袭击了。他们将毕凡拖到路边的空屋之中侵犯,雨声和毕凡的哭声此时还在秦戈脑子里回荡,他非常难受。 这不是自己的恐惧,但比自己的恐惧更让他颤抖:那是他不可能经历的罪恶,而因为面对着这种不可能,他才更深入地理解毕凡的痛苦。 那次事件让毕凡恐惧男性,但病症并没有特别明显。直到毕行一出现在她的身边,并且侵入了她的家中。这种恐惧因为安全区域被陌生人强行侵入而在瞬间放大和爆发,毕凡的病情是在毕行一出现之后才急剧恶化的。 在毕凡看来,毕行一就是曾侵犯自己的男人的化身。她不敢反抗,不敢质疑,不敢对话,也不敢呼救:因为毕行一进入她的家,就等于控制了她的全部。 原本就已经在崩溃边缘摇摇欲坠的毕凡用四年的大学生活和药物维持着自己的生活,然后这种生活被一位入侵者彻底打破了。他击穿的是毕凡脚底的土壳,毕凡再也没有了依凭,就连自己的家也不能给她安全感,她开始缩进意识深处,一面质疑,一面又不得不从毕行一的话——只要能回避威胁,她什么都可以做。 因为“安全”是所有具有被害妄想的精神分裂症患者最强烈的愿望。 秦戈灌了一口水,开始书写。 言泓和医生正在等待,他不能耽搁;即使把巡弋内容记录下来也是调剂师的一个基础技能,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可能会忘记其中的某些关键细节。 但是汗太多了。秦戈的手在发抖,冷汗一直流,从鬓角淌到了脖子上。 他的长毛兔没办法凝聚成形,给他一些抚慰。 谢子京拿纸巾给他擦汗,巴巴里狮携带着雾气落地,趴在秦戈的脚边,把大脑袋搁在他的腿上。 这让他得到了一些微薄的温暖。 “我可以通过审核登记,成为你的潜伴吗?”谢子京问。 秦戈:“不行。” 他晃动水杯,发现已经空了,起身再去接水。谢子京跟在他身后追问:“为什么?” “你会离开的。”秦戈说,“你答应高天月到这里来是因为我可以帮你找出‘海域’里的问题并解决。一旦解决,你就会走。或者调到其他地区,或者回到西部办事处,以你的能力,在总部呆着发挥不出最大的作用。” 他分明头晕目眩,但仍然勉强支撑着说了这些话。谢子京没有反驳,也没有说“我不会离开”。在正儿八经的问题上,两个人都很谨慎。 “那在我离开之前,我想暂时充当你的潜伴。”谢子京说,“我很好的。” 秦戈:“……” 他当然知道谢子京很好,可是好也不能说明什么。接水的时候他的手一直在微微发颤,谢子京托着他的手肘与杯底,维持住杯子的平衡。秦戈很喜欢他以这种方式来关注自己,不过分参与,但总会在适当的时候给予一点儿支持。 谢子京也没有问他到底在毕凡“海域”里看到了什么,那是毕凡的隐私,不能告诉他这样的外人。他拨开秦戈额前被汗湿透的头发,小声说:“你多信任我一点吧。” 秦戈靠在柜子上,背后的冷汗干了,让他很不舒服。他在浑浑噩噩之中想了又想,意识到自己之所以没办法顺利在谢子京“海域”里发掘信息,可能是因为彼此之间的信任是很微薄的。 如果秦戈很清醒,他不会做出之后的决定——但他当时已经下意识脱口而出了:“你知道鹿泉吗?” 谢子京目光一闪:“我知道,在极物寺附近。” “对……你知道。你是西部办事处的人,不可能不知道极物寺,和鹿泉这个地方……”秦戈的喉头发紧,他要跟谢子京分享一个秘密了,“那你知道鹰隼支队吗?”谢子京没有吭声,静静看着他。 秦戈从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这个秘密,但他现在没能控制住自己想要倾诉的欲望。 “危机办刑侦科的外勤组里有一支小队名为鹰隼,是外勤组最出色的队伍。”他看着谢子京,“我的父母都是鹰隼的成员。十几年前,他们在鹿泉和极物寺附近执行任务的时候,遭遇意外,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高术不是高穷儿砸orz这个故事和逆向只有十几年的时间差哇。而且姓高的可不止高穷一位…… 第31章 房客12 极物寺是喜马拉雅山脚下的一座寺庙, 矗立在玛旁雍错旁的一座小山上, 是俯瞰玛旁雍错这座“圣湖”的绝佳位置。 除了“圣湖”之外,这里还有另一处名为“鹿泉”的古怪泉眼, 位于极物寺东南方的一处宽阔凹地上。 相传在雪原上涤荡各路妖魔的神子格伦用自己的神杖击碎地面, 泉水才开始在此地涌现。它滋润了干涸的大地, 甚至吸引了天上的神鹿。神鹿落地饮水,并带走了被困于此处的格伦和妻子玛姆, 离地之时泉眼中迸溅万丈彩光, 直通天穹,巨鹿的影子覆盖天地, 人间妖魔纷纷避走——泉眼就此得名。鹿泉总是不定时涌出, 充沛之时, 凹地便成为一处宽阔平静的湖泊,水面倒映着高原的雪山和蓝天。 传说动人,但泉水涌出泉眼的时间实际上并不固定,而鹿泉最后一次有水涌出的记录, 是1786年的9月。 所有的地质勘探结果都表明, 鹿泉之下已经没有了流通的水脉。地壳运动带来了山川与大地的变改, 人类活动的频繁让大气圈与地下水储量都发生了变化,鹿泉已经是一个干涸的泉眼,留下的也只有遥远的传说。 正因如此,当年鹰隼支队在附近执行任务时,选择了驻扎在鹿泉周围。 在雪原人看来,即便鹿泉已经干涸, 周围的凹地仍然不可随意靠近。这一大片光滑的凹地就像有巨大的神手持勺子,从大地上硬生生挖走了一块,留下不深不浅的舀痕。 鹰隼支队去执行的是绝密任务,他们离开任务地点之时,夜已经很深了。由于任务地点无法回头,夜间气温又太低,连夜赶路十分危险,鹰隼支队的队长白繁决定,全组人在避风的鹿泉凹地扎营,第二天再继续赶路。 白繁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哨兵,他带着队员巡查了鹿泉凹地,确认没有任何异常后安排了守夜工作,催促众人休息。白繁是第一批守夜的人。他和副队长唐毅然、杨川在当日的队长手记上留下了这一夜的记录。 【……鹿泉的夜空非常美,我们约定,等孩子长大了一起带他们回到这儿看一看最坦荡辽阔的星空。】 记录者是杨川。或者是因为第二天就可以启程回到拉萨并飞回北京,这则手记写得轻松快乐,没有任何异样。 白繁还另外添了一句话:【唐毅然儿子的精神体居然是熊猫!】 这句被一笔划掉的话,是鹰隼支队留下的最后一个记录。 三天之后,一直没有收到鹰隼支队讯息的西部办事处派出队伍去寻找他们的踪迹。当天下午三点零六分,寻人队伍在鹿泉凹地里发现了六顶帐篷和鹰隼支队所有人的尸体。 . 父亲杨川和母亲温弦罹难的消息抵达秦戈耳边时,他正在蛋糕店里取蛋糕。那天是他的15岁生日,按照原先的约定,父母搭乘的飞机会从拉萨起飞,下午三点整回到北京。 虽然暂时联系不上父母,但秦戈知道父母的工作性质特殊,他并没有在意这个异常,只以为是寻常的因公失联。 那时候的秦戈还使用着自己的本名“杨戈”。他跑出蛋糕店的时候忘记拿走自己的生日礼物了,那只蛋糕最后如何处置,秦戈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他只记得下午三点整,一整条路面都被刺目的阳光铺满,所有的汽车顶部都闪闪发光,整个城市干燥炎热。 那只是八月一个极寻常、极寻常的午后。他经过的所有人都不知道这个15岁少年刚刚失去了他的整个世界。 在秦戈陷入巨大的悲恸时,另一件与他有关的事情正被摆在台面讨论。这是秦戈后来才从秦双双口中知道的。 按照哨兵向导的监护人制度,每一个哨兵向导都必须拥有一个监护人,或者是家人或者是伴侣,在极为特殊的情况下,监护人也可以登记为所在部门的直接上司。这是为了保证每一个哨兵和向导的行踪都有迹可循,不至于因为脱离监管而成为一颗隐形炸弹。 秦戈的父母双亡,按照惯例,他的监护权会被转移到亲属这边。但这期间发生了一件奇特的事情:秦戈的爷爷奶奶与外公外婆均不在世,他的舅舅与小姨同时表示拒绝接收秦戈。 与亲属拒绝监护同时出现的,是来自特管委三号仓的一份特殊申请:三号仓提出,由于秦戈本人的能力极为特殊,他应该由三号仓负责监管和教育,目的是让秦戈成人之后的能力得到最合适的应用。 当时还担任危机办主任的秦双双直接在会议上回绝了三号仓的要求。 特管委的三号仓是一个极为特殊的地方,它更像一个专门关押重要人物的监仓。秦双双推测,三号仓虽然以“监管”为名,实际上是打算研究秦戈的能力,并将它扩大和普及。 这一次会议不欢而散。特管委的负责人指着秦双双鼻子大骂,危机办外勤组一下失去了最精锐的支队,秦双双面临的最严重处罚可能是引咎辞职;可即便如此,秦双双还是没有在秦戈的问题上让步。她言辞激烈地讥讽特管委对秦戈的亲属施加压力,以致于他们全都不敢接收一个孤儿。 让事情出现转机的是会议之后的一场私下谈话。当时还在研究海域学、尚未获得第一位海域调剂师资格的章晓也一同参加了会议,他是三号仓的重要技术人员。会后章晓悄悄找到秦双双,给她提了一个建议:为了不让秦戈落在三号仓手里,成为一个可能永远失去自由的研究样本,他认为最好的办法是由秦双双和蒋乐洋出面,直接收养秦戈。 在第二次会议上,秦双双提出了这个提议。在提议之前,她已经私底下先行接触秦戈。秦戈小时候见过秦双双几次,她总是风风火火地来,风风火火地走;那次长长的谈话是秦戈第一回 跟秦双双面对面坐着说话。秦双双拉着他的手,并没有把他当做一个15岁的孩子,而是直接将所有的利弊剖开了告诉他。 秦戈答应了秦双双的要求,这成为秦双双最终获得秦戈监护权的最重要原因。 之后便是搬家、改名,秦戈转入了新的学校,开始尝试去交新的朋友。秦双双和蒋乐洋对他非常好,他还拥有了一个极度崇拜自己的弟弟蒋笑川,而在秦双双的保护下,他巡弋“海域”的特殊能力不断完善,最终成为了全国第五个精神调剂师。 一切都很好。就像报章杂志上的后续报道一样:某某某通过自己的努力,过上了平静幸福的生活。 但秦戈知道,这不是事实。 他感激秦双双,也知道蒋笑川对自己的崇拜里其实永远隐含着小心翼翼的担忧。他们一直不敢给他过生日,秦戈也没有提起过哪怕一次过生日的需求。他在家里是威严优秀的哥哥,沉稳可靠的儿子,没有任何让人担心的地方。 所有人都认可他的优秀,他竭力让自己符合所有人的期望,做他们让自己去做的事情:这是感激,也是报偿。哪怕秦双双从不要求他报答自己,但秦戈会不断提醒自己。 可秦戈心里永远存在着空洞。他常常在噩梦中见到无数燃烧的星辰从高空之中落下。它们落在山顶,燃起熊熊大火,更多时候则直接落在他的脚下,砸穿岩层,让秦戈落入深深的长渊。 他会在长渊之中听见自己的哭声。十几年过去了,在午后街道上狂奔的少年仍然没有停止自己的哭泣。太阳永远强烈,车顶永远闪动灼伤眼膜的光,除了永远拼命奔跑,他无计可施。 这也是秦戈考入危机办之后执意要进入档案室的原因。 但很遗憾,入职之后的几年里,他几乎翻遍了当年西部办事处所有呈交上来的文件资料,和鹿泉事件相关的内容更是倒背如流。在档案记录里,鹿泉事件完全是一场意外:深夜鹿泉泉眼中忽然涌出大量地下水,迅速淹没了在凹地扎营的鹰隼支队帐篷。虽然队长和副队长等人奋力抢救,但最终敌不过飞速上涨的水位,全部不幸罹难。 没有人失职,这是一次客观上无法避免的意外。也没有人需要负责任,除了必须背锅的秦双双。 秦戈曾经拿着鹿泉事件的档案问过高天月:“既然水位迅速上涨,所有人不幸罹难,为什么当时的纸质手记仍然保存完好,甚至连一点儿被水浸染的痕迹都没有?” 他指着档案里的照片。照片里是一本完好无损的笔记本,虽然只拍了封面,但封面上并没有任何水痕。 “为什么只有封面,没有内页的照片?”秦戈其实心里有千百个问题,鹿泉事件的所有记录在他眼里全都充满了漏洞。 然而高天月只是耸耸肩,摊开手:“鹿泉事件是某个绝密任务的意外,我也不清楚。” 秦戈对档案室里被严密封存的绝密架深感兴趣。但有资格打开绝密架查询资料的人极少极少,就在秦戈还在绞尽脑汁想办法的时候,高天月让他升了个莫名其妙的职,成为了精神调剂科的科长。 空洞越来越大了。他仍然害怕黑暗,黑暗会让他想起噩梦之中的长渊与哭声。他还害怕始终没有找出答案的自己,因为过于懦弱而无法给逝去的父母查出真相。 . 一番话说完,秦戈出了一身的汗。 他靠着柜子坐在地上,谢子京则蹲在他面前,认认真真地听他说完了这些颠来倒去的话。 “……不好意思。”秦戈捂着脸,长长叹了一口气,“这些事情太烦了。” 谢子京仍旧沉默,伸手摸他的头发。秦戈忽然鼻头一酸:他熟悉这样的手势,这是谢子京摸长毛兔的姿态。 巴巴里狮蹲坐在他身边,挺直了腰,好让秦戈可以靠着自己。秦戈忍不住伸手抱住了它,把头埋在它浓密的金色鬃毛里。谢子京的信息素充沛地涌进他的鼻腔和每一个毛孔。它们没有挑动秦戈的欲望,只让他感觉温暖和平静。 怔忪之时,他看到谢子京忽然靠近了自己。 吻落在他的额头上。谢子京撩了撩他的头发,又在他的眉上亲了一下。 秦戈被他温柔的抚慰弄得呆住了。 “要好好工作啊。”谢子京说出了古怪的话。 他把秦戈牵了起来。 “写完了我送你回家。”谢子京说,“陪你睡觉,不会做噩梦的那种觉。” ……对了,这才是谢子京。秦戈被他按在凳子上,看着面前的纸张。他恢复了很多,情绪的宣泄让他平静下来,至少手不会抖了。 谢子京听完他这些故事,一句评价都没讲,只是撑着脸坐在秦戈对面,看他一行行地写字。 秦戈足足写了一个小时,详细描述了毕凡“海域”里自己看到的所有景象,只是毕凡藏于深处的秘密他则一笔带过。 “写完了?”谢子京问。 秦戈点点头。 谢子京收走了他的笔和纸,走出办公室。 秦戈坐在原地,片刻之后转头看身边的巴巴里狮。狮子的金色瞳仁也正盯视着他,秦戈在一刹那间涌起了奇特的感觉,他想要屈服于狮子。 这一刹那间的感受太陌生了,秦戈打了个冷颤——但他很快觉得轻松,因为自己不需要做决定,也不需要时刻紧绷着了。 谢子京回来了,言泓跟在他后面。“还行吗?”言泓担心地问,“你潜入得太深了,秦戈。” “我没事,有他。”秦戈看了看谢子京,对言泓说,“剩下的你们自己整理吧,我先回去歇一歇。如果毕凡的情况有变化,随时都可以联系我。” 离开医院的时候谢子京牵着他的手,就连坐在出租车后座时也没有放开。谢子京的手很大,很热,他把秦戈的右手放在自己的两掌之中,交叉叠握,似是牢牢擒住一个宝物。 谢子京的信息素太清晰,太浓烈了。恍惚和眩晕渐渐消失之后,秦戈的脸热得发烫。谢子京送他回家,用密码开了门,打开了室内所有灯的开关,催促他去洗澡,自己则转身到厨房去烧水。秦戈茫茫然地接受了谢子京的安排。他放好背包和外套,看到了侧袋里的抑制剂,犹豫片刻之后,他拉好了拉链,没有吃。 理智告诫他应该更警惕,毕竟他现在太虚弱了。 但不理智的那一部分在血液里蠢蠢欲动:放纵一些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又不讨厌他。 秦戈洗了澡出来,看到自己的床头放着两杯热水。 他的脸再次发烫了,怔怔看着拿了毛巾朝自己走来的谢子京。 谢子京给他擦干头发,又用吹风机简单吹了吹,随后拿起床头的一杯水让他喝下。水温合适,里面还有柠檬的清香气味。 “……冰箱里的那个柠檬?”秦戈忍不住问。 谢子京:“嗯。” 秦戈:“都坏了吧……那是你住这里的时候买的。” 谢子京笑了:“你舍不得丢?” “只是忘记了。”秦戈回答。 他躺在床上,盖好了被子,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仿佛响彻了整个卧室。谢子京关上了卧室的推拉门,果然走到床边,很快躺在了秦戈身后。 秦戈眼看着他把床头灯调暗,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说不清是希冀还是紧张的复杂情绪在秦戈的脑袋里混乱翻滚,像是把所有的东西全都塞进“海域”,各色各样的念头蹦个不停。如果当日在谢子京家里发生的一切再次重演……秦戈不知道自己能否继续拒绝。也许自己并不想拒绝,秦戈心想,被支配、被引领,他好奇这样的经历。 “快睡觉。”谢子京从后面抱着他,脑袋搁在他肩膀上小声说。 秦戈:“……睡觉?” 似乎并不是他所理解的那个“睡觉”。 “做个好梦。”谢子京的声音很低很柔,鼻尖碰到秦戈的耳垂,让他觉得有点儿酸痒,“梦里有大狮子,你不用怕。” 秦戈:“……” 他还想说什么的时候,倦意一下淹没了他。他瞬间就失去了意识。 . 翌日早晨,抵达酒店准备开始新一天检测工作的白小园先等到的人是唐错。 “你昨晚给我打电话是怎么回事?”白小园问,“我回拨过去你又不接,把我吓坏了。” “手机自动关机了。”唐错掏出自己已经碎屏的手机,按了好几下开机键,屏幕才勉勉强强亮起来,“那天晚上摔过之后一直不大好。”白小园:“买个新的啊。” 唐错小声说:“我也想啊,可是还要交私教课的钱。” 白小园:“多少钱?” 唐错:“一万三。” 白小园失声:“什么?!” 她一把揪住唐错:“唐错,你是不是被人骗了啊!那个健身房很便宜的,只要你是危机办的员工,出示工作证,一节私教课才两百呀!” 唐错呆了:“啊?” 他的手机此时忽然响了,是来了一条新短信。 【唐先生:早上好,今天打算什么时候过来呢?我会安排好时间等你的,很期待和你一起努力。(笑脸)】 白小园气得眼睛都瞪圆了:“妈的,谁这么坑啊!你把教练名字告诉我!我认识健身房的老……” 唐错把短信给她看。 看到落款的“高术”二字,白小园顿时噤声了。 此时眼前没有肌肉帅哥,唐错对高术的好感消散了很多,他想了想,拉着白小园:“小园,那你今天陪我去一起说说?” 白小园:“唐错,算了,别去了好吧?……我也不去。我怕被打。” 唐错:“……你原来是这么善变的女人吗?” 白小园眼神闪烁,干笑两声,追问他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唐错小声地把秦戈去巡弋毕凡“海域”的事情告诉了白小园,白小园听到一半,抬头时正好看到谢子京和秦戈一起走了过来。 “咦?”白小园目光如炬,“谢子京没换衣服,还是昨天那套。” “是吗?”唐错开吃手里的三明治,眯眼打量,“我们男人的衣服都很相似的。” 白小园:“好了唐错同志,以你的眼光,就不要跟我比较这个了好吗?” 此时的秦戈正一脸不悦。他忍了一路,终于还是没忍住,问了谢子京:“你到底什么时候拿到的安眠药?” “替你把报告拿给言泓的时候问他拿的,就两颗。”谢子京说,“他说你以前偶尔也会吃,所以就直接给我了。” 秦戈想到昨天床头的两杯热水,想到自己一脑袋乱七八糟的想法,简直头都抬不起来。 谢子京:“安眠药真好,赞美安眠药!我居然能抱你睡一晚上。” 秦戈大步离开。 谢子京心情愉快又荡漾,一整天都挂着莫名其妙的笑容,与愁眉苦脸的唐错对比鲜明。 下班时唐错终于收起了愁苦,换作满脸坚毅,顽强而勇敢地大步走出酒店。 “你去哪儿?”谢子京问,“打仗吗?” “去健身。”唐错回答,“顺便……可能……也许,会有谈恋爱的可能。” 谢子京惊讶极了。看到白小园走出来,他忍不住拉着她要八卦几句:“唐错说他去谈恋爱了。” 这回换作白小园愁眉苦脸了:“别说了,我好后悔。” 谢子京:“???” “他找的健身教练是高术。”白小园扶额低叹,“可怜的唐错同志……” 正走近两人的秦戈脚步忽然一顿:“高术?” 谢子京满头雾水:“你也认识?什么人?” “你是新人,唐错职级低,不知道是正常的。”秦戈看着白小园,“白小园手里掌握那么多人的八卦,你肯定知道。” “高术是那个健身房的老板。”白小园说,“还是高天月的儿子。” 沉默片刻之后,谢子京发出惨叫:“那他以后是不是也会秃顶?!” 白小园:“这是重点吗???” 但这个论题实在太过吸引人,随即她忍不住和谢子京快乐地讨论起高术头发未来的发展趋势。 秦戈正要催促两人快走,手机忽然响了,是言泓打过来的。 “倒不是毕凡的病情起了什么变化,不过刚刚派出所的警察过来叮嘱我们加强对毕凡的安全保护。”言泓告诉秦戈,“他们发现毕凡那个假哥哥的踪迹了。” 作者有话要说:  高天月,一个没有存在感的秃头主任。 (高天月:我只是地中海!!!并不是秃头!!!) 第32章 房客13 根据当日唐错的报警电话和雷迟的建议, 派出所原本打算以破坏公共财物为名, 先把毕行一带回来,暂时将他和毕凡分开。 但是毕行一失踪了。毕凡供述称对方一直假装自己亲属, 强行住进自己家中, 案件的性质顿时改变。 毕行一和毕凡住在同一栋公寓楼里, 比毕凡低几层。无论是小区物业还是邻居,最近确实都听毕行一以“妹妹”来称呼毕凡, 加之二人姓氏一样, 便以为毕凡是毕行一新搬过来住的妹妹,没有人起过疑。 和毕凡的房子相比, 毕行一的屋内陈设显得异常简单。房东提供了最基础的家具, 除此之外毕行一并没有增加其余的东西。 警方开始调查不久后, 毕行一被发现在顺义地铁站附近的取款机取过款。 这里已经远离北京中心城区,而与毕行一住所的距离更是相当大——但这是去二六七医院的必经之路。 言泓在电话里犹豫片刻,告诉了秦戈另外一件事。 这是他听毕凡的主治医生说的。 警方经过查询,发现毕行一早在高中阶段就有过精神异常的记录。当时的他产生了严重的非血统妄想。 秦戈心中一动, 古怪的困惑感浮上心头, 但他没能立刻捕捉住, 沉吟片刻后转而问:“他的家庭有问题?” “毕行一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离异了,他一直跟奶奶生活。奶奶去世之后,他母亲把他接了过去,所以跟前夫又多了一些联系。”言泓说,“毕行一高中的时候,父母复婚了。” 家中亲朋都觉得这是好事, 但这件好事落在毕行一身上,却不见得让他高兴。 先是他的同学朋友常常听他说“爸妈已经不在了”,随后是老师发现他在家庭情况登记表的“父母”一栏上,齐齐写上了“死亡”。 渐渐的,毕行一回到家中也不敢进门。父母即便出来拉他进去,他也会拼命挣扎,放声大喊,称眼前的夫妇并不是自己的父母,自己真正的父母不是死了,就是失踪了,被这两个陌生人取而代之。 父母疲惫不堪,刚刚恢复不久的婚姻再次出现裂痕,没有多久就分开了。 奇怪的是,父母分开之后,毕行一的非血统妄想便渐渐消失。他在精神病院进行复查的时候,所有量表一切正常,也能清晰正常地回答问题和描述自己与父母的关系。他似乎痊愈了。 “非血统妄想是指他认为自己和父母没有生物上的血缘关系,那现在他以为自己跟毕凡是兄妹又是怎么回事?”言泓万分不解,“这叫啥?血统妄想?” 秦戈心想,这确实很罕见。 毕行一自小过着没有父母陪伴的生活,对他来说,这才是真正的平衡。父母的复婚打破了平衡,他没办法适应,最后在矛盾和困惑中选择了让一个让自己得到安慰的办法:把父母当做外人,强行让自己的生活回到他所习惯的平衡之中。 可他为什么会认为毕凡是自己的妹妹? “毕行一有妹妹或者弟弟吗?” “户籍记录上是没有的。”言泓说,“主治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所以我想请教你。” “你这是猎奇心态吧。”秦戈应他,“主治医生是毕凡的主治医生,他没有毕行一的病历,又没跟毕行一面谈诊治,怎么可能凭空给你个结论?我也没法回答你。” 言泓失望了:“我以为调剂师神通广大。” 秦戈:“我们又不是有读心术,你以为跟我讲一两件小时候的惨事,我就能推测出他出了什么问题?人的心理和精神发展并不是这么一一对应的选择题,即便同样的事情在你我身上发生,也不代表我们的应对会跟别人一样。” “啊又跟我灌鸡汤。”言泓笑道,“总之这个消息我通报给你了啊。不过你们也做不了什么。” 他是对的。秦戈挂了电话之后,简单跟谢子京和白小园提了提这件事。毕行一很有可能去找毕凡,而毕凡现在在警察和医院的保护中,精神调剂科不是查案抓人的,他们能得知这样的进展已经不错了。 谢子京执意要送他回家,满脸都是生怕他还没恢复的担忧。秦戈总觉得谢子京包藏色心,但懒得和他理论,两人一前一后走向了停车场。 秦双双和卢青来从酒店后门走出来,一边交谈一边往停车场去。看着卢青来的背影,秦戈心头忽然一亮:方才古怪的困惑感突然清晰了。 既然毕行一早在高中时代就有过精神异常,为什么给毕行一做入职时“海域”检测的卢青来没有发现? . “‘海域’跟木板很像。只要出现过创伤,特别是精神异常这种强度的创伤,‘海域’里面一定会留下痕迹。所以精神异常可以说是永远无法治愈的,就像用刀子斧子砍木头,伤口一旦留下来,就不可能闭合。”唐错拿着自己工作证,正跟几个顾问和前台的小姑娘解释自己科室的工作内容,“当然大部分人的问题不至于这么严重,只要稍微调节就没事儿了。我们就是调节‘海域’的人。” ……好吧,不是“我们”,是只有秦戈一个。他在心中默默补充。 他今天到健身房来,按照白小园所说,先掏出了自己的危机办工作证。 工作证果真有用,顾问原本给他上了一杯温开水,看到证件立刻换成了咖啡。 证件上写着“精神调剂科”,从未听过这个科室的人纷纷询问他这是干什么的。一旦涉及唐错擅长的领域,他就一点儿也不紧张害羞,话一套套地往外蹦,又清晰又有条理,俨然是一位常常要给人讲课的小老师。 高术来的时候,唐错已经禁不住周围人的撺掇,释放了自己的精神体。 熊猫精神体是极为罕见的。 哨兵和向导的精神体并非想成为什么动物就能成为什么动物。一般来说,三岁左右的孩子,他们的精神体形态就已经能够完全固定下来:它往往是孩子曾经接触过的、印象最深刻也最喜欢的动物。精神体是精神世界的具象化,它总是依赖着哨兵或者向导的喜爱而生成的。 但部分极罕有的动物是例外,比如大型水生生物,比如熊猫、金丝猴等等珍稀动物。 熊猫一出现,瞬间俘虏了健身房里所有工作人员的心。它体型比正常的熊猫要小,性格又随唐错,胆怯温顺,甫一见眼前全是咧嘴笑的陌生脑袋,立刻转头紧紧抱住唐错的腿,固执地低着头。 唐错揉着它耳朵安抚,抬头便看到高术靠在前台,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是危机办员工?”高术走过来,拿着他的工作证,“精神调剂科啊。” 唐错正要跟他解释这个科室和自己的具体工作,高术已经把工作证放了下来。 他对自己的工作没兴趣。唐错瞬间得出这个结论,乱蹦的一颗心顿时一沉。 “我听过。”高术说,“危机办的新科室。” 哦,原来他知道。唐错又高兴起来:“教练好博学。” 高术又似笑非笑地点点头,坐在了唐错对面。原本围着唐错和熊猫的人都走光了,顾问快步接近,把两份协议交给高术,又快步闪退。 唐错微妙地感觉到,这里的人似乎有点儿怕高术。 “你是不是这里最好的教练?”唐错想到他那昂贵的私教收费,忍不住比划着一个三角形问,“应该是顶层最贵的吧?” 高术:“……对,我是这里最好的。唐先生觉得贵是吗?” 唐错:“有点儿。” 高术:“那你就再考虑考虑。”唐错愣神了。 高术今天的态度不太好,似乎窝着许多不满和怨气。他察觉高术的眼神有时候会落在自己的工作证上,连忙把工作证抓在手里放好,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我考虑好了,我要上课。” 他抓过协议,随即发现眼前没有笔。笔被抓在高术手上。 “我这边现在已经没有危机办员工的优惠价了。”高术说,“你考虑清楚。” 唐错以为他是曾经接收过太多危机办员工,觉得亏了,连忙解释:“我真的考虑清楚了,我要变强!” 高术:“……” 唐错尴尬地抓抓熊猫头:“笔……” 高术把笔给了他。 唐错一边往协议上填信息,眼神又落在了私教协议书的边角。健身房的logo也印在这儿,一条正在游动的鱼。 “教练,你晚上常常在这边呆着吧?”唐错问,“你在这边见过鲨鱼吗?” “……怎么了?”高术正在看手机,闻言抬起头,“你见过?” 唐错怔了片刻。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自己曾在夜里见到那条巨鲨,现在已经开始有些怀疑那只是自己的幻觉。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纸张上的鱼的影子,总觉得高术应该也喜欢这样的水生生物,否则不会用它来制作logo。 “我见过一条,非常非常大。”唐错竭力要跟高术描述当夜的场景,他如何站在暗巷之中,如何刚刚从一个纠缠着自己的混蛋手中脱离,如何跟着那头巨鲨穿过街巷,直到注视着它彻底消失。 霓虹与夜灯照亮了巨鲨的皮肤与水性保护膜。它在空中游移,如同在大洋中游弋;它姿态优雅漂亮,如同自在的王。 高术顿了好一会儿才出声反问:“你觉得它好看?” “特别好看!!!”唐错大声回答,“太漂亮了……它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一个精神体。” 谈及这条巨鲨,唐错连眼睛都在发亮。他兴奋极了,恨不得抓住高术穿过时间与空间的隔阂,让他亲眼看一看当日几乎统辖了整个区域的巨大游鱼。 高术脸上慢慢浮起了笑容。他看唐错,像看一个新鲜的、有趣的东西,带着浓烈的兴趣和几分玩味。 “协议签好了吗?”他问,“我给你再加几节课吧。” 唐错点点头,心想教练也跟白小园一样善变,怎么忽然间态度又变得这么好了? 高术大笔一挥,直接在自己的签名旁加了个括号,写上“+50”字样。 “加50块钱?”唐错问。 “加50节课。”高术说,“加量不加价,我亲自上。” 唐错呆了。这一共就是80节课,比危机办员工价更便宜。 “为、为什么?”笃信天上不会掉馅饼的唐错被这坨大馅饼砸得晕头转向,连忙追问,“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陷阱?” “……当然没有。”高术把协议交给顾问去盖章,“好了,我先给你做个体测。” 他想了想,还是给了唐错一个理由:“我是顶级教练,有加课不加价的权利。唐先生人很有意思,就当交个朋友。” 高术笑眯眯地看着唐错,唐错昏头昏脑,心想自己也没啥可被骗的,这人又认识白小园——白小园的朋友虽然可能不靠谱,但绝对不可能骗他。 他高高兴兴地跟着高术走进了体测的房间。 高术:“先脱衣服。” 他拿来一张表格,填上了唐错的名字,回头看唐错时愣了一下,补充道:“脱外套就行了,里面的不用。” 唐错满脸通红,连忙把脱到肩膀的贴身衣物穿好。 . “唐错真是冷静啊,说了去谈恋爱,连信息都不回了。”谢子京坐在副驾驶座上一面看手机一面说话,半晌没收到秦戈回复,扭头一看,秦戈正在打电话。 秦戈正在联系雷迟,问的是毕行一当日入职检测的事情。 雷迟十分为难。他虽然是刑侦科的人,这个案子最终也确实转到刑侦科来了,但却不是他经手的。 “雷组长,帮个忙吧?”秦戈笑着说,“说好的请你吃饭还没践行呢,就约明天吧?我们整个科室一块儿都请你吃饭。” 秦戈挂了电话,摸着方向盘陷入沉思。 “唐错说雷迟没有追白小园?”秦戈问谢子京,“不是吧?我一说整个科室请他吃饭,他就立刻答应帮我去问了。” “吃饭是大事。”谢子京分析,“和吃饭相比,白小园不算什么。” 秦戈半信半疑。 谢子京:“你信我。我眼睛很毒,最能看出这种感情上的蛛丝马迹。” 秦戈心内窜过两声“呵呵”。 快到家时雷迟回了电话。 特殊人类的档案是我国人口档案管理的重点,调出毕行一从小到大的各类医学检测和就诊记录并不是难事。但雷迟仔细询问了负责这个案子的小组,他们并没有在入职检测里发现异样。 给毕行一提供入职检测的确实是卢青来,但他的结论是:毕行一精神状态良好,可从事教育工作。 秦戈:“……” 雷迟:“他们也发现不对劲了。” 根据规定,特殊人类入职单位时,必须要到二六七医院去进行一次综合性的体检,其中就包括“海域”检测。但根据二六七医院在报告里附着的说明,毕行一并没有在二六七医院进行“海域”检测,因为他当时直接拿出了卢青来的鉴定报告。 由于二六七医院的精神科向导远没有专业的精神调剂师专业,所以卢青来的鉴定报告在法律上是绝对可信的。 就这样,毕行一依靠这份“良好”的鉴定报告,绕过了二六七医院的检测,顺利进入二中就职。 挂断电话后,秦戈心烦意乱。 原本似乎只是一件与精神调剂科关系不大的案件,但卢青来这个人物的出现,让秦戈头一回产生了严重的不安。 他转头想问谢子京一些事情,此时才发现谢子京不在车上。 车子就停在附近的农贸市场旁,秦戈下车后看见谢子京在水果摊前挑柠檬。 “泡水好喝。”见秦戈走过来,他拿着两颗柠檬说,“再等等我,我去买点儿菜。” 秦戈:“……你居然在菜市场,感觉很奇怪。” 谢子京反倒奇了:“有什么可奇怪的?” “西部办事处第一梯队的优秀哨兵,一天到晚带着狮子在雪地上打猎的哨兵,居然来买菜。”秦戈说,“而且你根本不会做饭吧?你买什么菜……不是,你家不在这儿,你买什么菜?” “给你买的。” “……我自己不做饭。” “我给你做。” 秦戈呆了。他满是惊愕,又带着几分好笑:“你?” 面对秦戈的怀疑,谢子京冷笑两声:“不要小看哥哥,哥哥是西部办事处出了名的野外生存大师。” 谢子京拉着他在市场里溜达一大圈,最后拎了满手的菜和肉出来。 “回家吧。”谢子京接着夜色与袋子的掩护去勾秦戈的手,但是被秦戈躲开了。 “你还住我家?”秦戈提醒他,“你今晚应该回去了。” “下了床就不认人,你这样不好。”谢子京笑道,“我今晚一定自己先把洗得香喷喷的,然后再陪你睡。” 秦戈固执地没有动弹。 如果在这里答应了谢子京,直觉告诉他非常不妙:昨晚还是特殊情况,毕竟自己虚弱,但现在……现在他已经恢复了。 路灯照亮谢子京的头发和眼睛,道旁的一家护国寺小吃里飘出了模糊香气,街道上人来人往,就他俩呆站着。秦戈看到谢子京笑了。他笑得真心诚意,眼角微微皱起,神情是温柔的。 “就一晚而已。”谢子京说,“昨晚你很累,今天又巡弋了一天小屁孩们的‘海域’,我陪你一会儿。” 为了表示自己绝无坏心,谢子京又强调道:“一定不上你的床。” 从两人身边经过的两个中学生齐齐抬头,一边走一边扭头看两位正在讨论上床大事的男人。 “……走吧。”秦戈服气了。 这不是心软。上车后秦戈对自己说,只是觉得跟谢子京在路旁谈这些事太奇怪了。毕竟在不要脸这件事情上,谢子京是出类拔萃的。 但是当回到家中,谢子京熟门熟路地打开冰箱、开了燃气,像模像样地切菜洗锅时,秦戈觉得也确实有几分高兴。 除了秦双双一家,没多少人进过他的家门。但是白小园和唐错都来过了,谢子京还在这儿逗留了一段时间。 秦戈是在这个时候才发现,他喜欢独处,但其实也喜欢和人呆在一起。 巴巴里狮在阳台上打呵欠,尾巴一摇一摆。长毛兔蹲坐在它的背上,团成一个球,但没有睡着。一大一小两兽都看着夜色里的灯火万家,秦戈坐在沙发上写报告,心里头很平静,并且开始对谢子京的厨艺产生了一点点期待。 这份平静和期待是被谢子京端出来的饭菜打破的。 “……你不就是把方便面煮了再加青菜而已?”秦戈不敢相信,“野外生存大师?” “这儿不是野外。”谢子京在饭桌边坐下,把两碗面分别推到自己和秦戈面前,“不需要生存技巧。” 话都被你讲完了,秦戈腹诽道。他悻悻坐下,恨不能穿越回二十分钟前,狠狠摇一摇满怀期待的自己的肩膀。 兔子从狮子身上滚下来,趴在玻璃门边看正在吃饭的两个人。巴巴里狮张开嘴,用牙齿的尖端碰了碰长毛兔的小耳朵。随即它想起了谢子京的叮咛,犹豫片刻,伸爪碰碰兔子的小圆尾巴,慢慢伸出了舌头。 秦戈又是一个冷颤,立刻看向阳台。 谢子京:“……它没咬你兔子耳朵。” 秦戈:“它在舔!” 谢子京:“舔一下没关系,又不会掉毛。” 秦戈咬牙:“它舔屁股和尾巴。” 谢子京忍了一忍,最后还是笑了:“是的,我教的。” 秦戈:“……” 他想收回兔子,但兔子现在并不觉得难受,而且相对的,秦戈也因此暗含了微妙的兴奋。 人一到夜里就容易胡思乱想。他埋头吃面,故意忽略谢子京在对面发出的低沉笑声。 . 此时的言泓正收拾背包准备下班。他来到门诊楼的急诊科探头探脑,看到自己喜欢的小护士正在忙碌,便想等着跟她说上两句话再走。 夜间的二六七医院十分安静,言泓靠在急诊科不远处的导医台边上,一边跟人聊天一边打呵欠。 正想着一会儿该用什么话题来套近乎,他的手机忽然一震。下一刻,导医台的电脑上蹦出了一条红色警告。【各单位戒备,e号门附近出现入侵者。】 警告跳出来的瞬间,门诊楼的大门开始缓慢关闭。各个医生和护士全动了起来,言泓下意识看向导医台的电脑。 和警告一同出现的还有监控摄像头的画面。 一团粗大的腕足正缓慢攀过围墙,最终重重落在二六七医院地界之内。 腕足散开了,一个高瘦的男人慢慢从中站起。他没有丝毫犹豫,拖动双足,朝着最靠近e号门的住院楼方向移动。 作者有话要说:  非血统妄想是妄想型精神分裂症的一种表现形式,病人认为自己和亲属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它不是一种病而是一种症状,不会独立出现,会伴随着其余的很多病症,比如幻觉、幻听等等,有部分患严重产后抑郁的产妇可能会出现短暂的非血统妄想,认为孩子不是自己的,并作出伤害孩子的行为。 第33章 房客14 二六七医院的警报响起的时候, 雷迟正在医院的办公室里等候几份文件。 毕凡和毕行一的案子没有落到他这个组头上, 因为他们组是蔡明月弑婴事件的主要调查力量。 经过这一段时间的调查,他们终于把当年所有参与过弑婴事件的医护人员地址搜集完成, 只等待医院方面提供这些人当年的详细工作资料。 警报来得很急。当时雷迟嘴里吃着一颗糖, 站在窗边俯瞰二六七医院的庭院。庭院里有池塘和小桥, 还有一天一个样的垂柳与杨树。杨絮很快就要飘起来了,他忍不住揉了揉鼻子。就在这时, 他忽然看到医院的围墙某处忽然闪动了一簇电光。光线照亮了一团正在翻越围墙的东西。 瞬间, 尖锐的警报声响彻整栋门诊办公楼。 雷迟下意识绷紧身体,扭头看向办公室。原本正在办公室里加班的人纷纷开始收拾重要资料, 转移到保险柜里。 “需要帮忙吗?”雷迟问。 “不需要。”正在给文件盖章的年轻医生没有停下手头的工作, “我们医院收治特殊人类, 这种入侵事件一个月往往都有两三起。整栋大楼都有防卫装置和待命的安保人员,办公室里的人呆在原地即可。” 雷迟点点头。他看得出这儿的人全都训练有素。 由于接到了派出所那边的通知,他知道刑侦科外勤组有一个支队现在正在二六七医院里潜伏,他们和医院的保卫人员一起, 等待着可能会到来的毕行一。 那团翻越围墙的东西落地了。雷迟眼皮微皱:他的夜视能力很强, 接着庭院里不甚的强烈灯光, 已经能清晰看出那是什么玩意儿。 粗长触手散开了,毕行一从中站起。他身材高瘦,无论是神情还是姿态,都与雷迟当日在混乱的酒店中所见的不一样。此时此刻闯入医院的毕行一显然憔悴又焦虑。他似乎疲倦极了,拖着脚步,朝着距离自己最近的住院楼走去。 “逃不了的。”有个年轻医生也凑过来看, 小声说,“住院楼外面的小广场全是人。” 如果毕行一还有基本的警惕性,他应该已经发现在周围默默潜伏的精神体。 但他仍然一步步往前走,偶尔抬头看一眼住院楼,前进的方向始终没有变化。 在他踏入小广场的瞬间,他像是踩在了一张柔软的网上。 毕行一心中一凛,立刻抽身离开。 但太迟了。网黏住了他的脚,无数只细小的蜘蛛随着他的动作忽然从地面跃起,巨大的半透明蛛网如一个罩子,猛地盖向毕行一。 这里有一个能够控制蜘蛛的向导。毕行一不擅长应对数量多的东西,他就地一滚,离开小广场的范围。但蛛网已经牢牢罩住了他精神体的一部分,几条腕足被蛛网紧紧缠着,无法挣脱。 毕行一毫不犹豫地切断了腕足。 这对他的章鱼毫无影响。章鱼像是附着在他身上的怪物,断去几根腕足后立刻疯狂舞动剩余的腕足,竟然又飞快地长出几根新的。 毕行一开始奔跑,他试图绕过小广场抵达住院楼。但才奔跑出两步,面前忽然扇来一阵怪风,风里参杂着古怪的气味。 一只足有人脸那么大的黎明闪蝶正悬浮于半空。它磷翅上的图案犹如卷皱的湛蓝海面,此时正在夜晚的光线中晃动着明亮的金属光泽。随着振翅,无数磷粉从它翅膀中纷纷下落,朝着毕行一而来。 毕行一瞬间感觉到鼻腔中令人难以忍受的烧灼感。他似乎连呼吸道都被灼伤了,窒息的感觉渐渐强烈。 就像方才翻越围墙时一样,他的腕足再次将他包裹保护起来。巨大的肉团在地面翻滚,具有腐蚀性的磷粉溶解了章鱼身上的水性保护膜,疼痛令章鱼的腕足开始抽搐,但仍然将自己的主人牢牢守护在内。 “哇!”雷迟身边的年轻医生忽然发出惊叫,“他的精神体!” 在磷粉和蛛网的夹击中,章鱼裹挟着毕行一,不得不在逃避中渐渐远离住院楼,接近了门诊楼。 门诊楼前方有一片开阔的广场,正是外勤支队准备抓捕的场合。 章鱼的全貌终于暴露在广场的夺目灯光下。 那是一只显然已经发生变异的章鱼。它有一大一小两个脑袋,而每一个脑袋上都长满了大大小小的腕足。 雷迟皱起了眉头。他虽然处理过不少精神体作乱的案子,但还是第一次这么真切地看见因为精神异常而产生变异的精神体。令人毛骨悚然。 章鱼放开了毕行一,毕行一喘着气,跪倒在广场上,再次回头看身后的住院楼。 就在此时,一片浓雾从灌木丛中漫溢而出,瞬间布满了整片广场。准备站起的毕行一双足一顿,登时一个趔趄。浓雾渐渐凝聚,一头威风凛凛的虎立在毕行一前面,低低怒吼。 毕行一顿了一顿,忽然就地一滚。他的章鱼在同一瞬间跃起,扑向面前的虎。 老虎显然临敌经验不足,竟然一时间不知道应该选择攻击哪一个。 雷迟接过医生交给他的文件塞进背包,一把推开了窗户,跳到了窗外的平台上。 “抓人!不要管精神体!”从住院楼小广场方向传来一声大吼。 老虎应声回头,但章鱼的腕足已经缠上了它的两足,将它直接拉倒在地。它奋起前爪抓挠,无奈章鱼根本不惧,越来越多的腕足缠上了老虎的身体。 毕行一已经跑出了广场的范围,冲着门诊楼而来。这里有一条路可以迅速抵达住院楼。 就在他接近门诊楼的时候,头顶忽然传来一阵重物落地的呼啸之声。 毕行一还未作出任何反应,一阵烈风已经自上而下将他卷入,狠狠掼倒在地。他的鼻子摔破了,双手被什么紧紧抓住,拖行了两步。等他在惊惧中稍稍回过神,才看到抓住自己双手的竟然是一只颇大的兽爪。 那是人和野兽的混合体,虽有五指,但手背长满了黑色的粗硬毛发,指尖尖长,力量奇大。 但再往上看,手爪的主人却只是一个面目与普通人无异的青年。他似乎只有这只手发生了变化。 “雷迟?”一个中年人从住院楼的小广场方向走了过来,他收起了自己的蜘蛛,几丝蛛网还勾在指尖,“你怎么在这里?” “原组长。”雷迟跟来人打招呼,顺手又拖了一把倒地的毕行一,“看着好玩,顺便抓了个人。” 与老虎搏斗的章鱼已经因为毕行一受到的重创而消失。两个年轻的女孩正一前一后走近,看着雷迟的目光里全是不忿。 “……训练新人?”雷迟这才明白为何刚刚的老虎这样稚嫩。 “一个向导,一个哨兵。我战场都给她俩圈好了,谁知道这么不济。” 两个女孩在组长身后互看一眼,各自冷冷一哼,扭过了头。 雷迟:“……” 他的手恢复了人形,把毕行一拎了起来。 “先不说这个了,既然抓到了就带回危机办吧。”原组长掏出特制的手铐与拘束具,套在了毕行一的手上和脖子上。拘束具里有抑制哨兵和向导力量的工具,毕行一暂时是无法释放自己精神体的。 但他忽然迸发出奇大的力量,拼了命地在雷迟手里挣扎。 “凡凡!!!”毕行一声嘶力竭,冲着住院楼放声大喊,“哥哥来了!!!不要怕!!!哥哥救你!!!” 睡得并不安稳的毕凡忽然被噩梦惊醒。她躺在病床上,心跳加速,脑中嗡嗡地响。 有人似乎正在不远处大吼,所喊的正是她最恐惧的内容。 她的尝试起身,发现自己并没有被束缚着。头脑里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都没有了,似乎有人帮她清理过一次。 病房里弥漫着一种令她安心的气息。毕凡低头,看到自己怀中趴着一只拳头大的天竺鼠,正睁着小小的黑眼睛看自己。 一头姿态优雅的黑豹正在病房里巡游。两个护士靠在窗边,似乎正在看着楼下的什么光景。 察觉到她起身,两人都回过头来了。 “好点儿了么?”护士笑道,“有调剂师来帮你看过了,他说你会舒服很多。” 毕凡点点头,抓住了手中的天竺鼠。动物柔软的身体让她平静下来。 外头确实有声音,隐隐约约的,是在叫喊自己的名字。 毕凡顿时悚然,目光惶恐。 黑豹跃上了窗台,伶俐地站着,沉静的目光注视毕凡,似乎在为她阻挡外界的危机。 “别怕。在这儿谁都不会伤害你。”护士说,“你是安全的。” 这句话顿时让毕凡崩溃了。她开始放声大哭。 . 白小园这段时间一直在家和做“海域”检测的酒店之间来回,许久不曾回到危机办。 这一日她刚回到危机办,立刻就被小姐妹们拽走,一个个七嘴八舌:“你知不知道刑侦科的雷迟是狼人?” 白小园:“知道啊。” 小姐妹:“他好帅啊!他是那种特别罕见的,可以控制身体某部分变形的罕见狼人!” 白小园:“哦?这样吗?” 小姐妹绘声绘色地将当日发生在二六七医院里的事情跟白小园描绘了一遍,并说这是当天晚上在现场的两个新人说的,绝对没有任何出入。在这个故事里,雷迟纵身从二六七医院门诊楼的38层的办公室跳下,一脚踏平了某个坏向导的章鱼,并且用化形的狼爪攻击坏向导,在瞬息间将人擒获。他擒获坏向导的时候,从顶楼落下的背包才刚刚落地。 小姐妹:“是不是特别像武侠片!好帅啊!他就是大侠吧!” 白小园:“这个故事真的没有夸张成分?” 小姐妹:“没有!绝对真实!小园你想想看!38层啊!怎么跳的!” 白小园:“二六七的门诊楼只有6层,而且办公室在4楼。” 小姐妹:“……哦?这样吗?” 白小园在调剂科办公室里翻资料的时候,门被敲响了。她抬头,看到雷迟站在门外,抬手扔过来一个东西。 她连忙接住,发现是一小盒雪吻巧克力。 “呃……”白小园想回绝,但雷迟示意她收着。 “你们科室分一分。我同事说这个很好吃,他日本玩儿带回来的。”雷迟四处看了看,神情姿态都很自然,“你们科长呢?” “在酒店,做‘海域’检测。”白小园说。 “我们刑侦科找他有点儿事情。”雷迟告诉白小园,“跟你们科室唐错那朋友有关系。” 白小园顿时想到方才听到的“章鱼”和向导。 “毕行一被抓住了?” 雷迟眉毛一动,随后笑了:“可别把这消息漏出去。” 危机办的人极少见到雷迟笑,包括白小园在内。她这时候心里只茫茫地盘旋着小姐妹的那句话——他好帅啊。 接到通知后,秦戈直到下午五点半才结束工作回到危机办。刑侦科的科长亲自上门找他,态度谦和地提了个要求。 “毕行一的嘴巴撬不开,很麻烦。”他告诉秦戈,“而且无论哪个向导都没办法进入他的‘海域’。” 秦戈的眼皮已经很久没跳过了,但此时此刻,又开始死命抽搐,蹦个不停。他默默在心中掐指一算,怎么最近遇到了这么多“海域”闭锁的人?谢子京,毕凡,还有现在的毕行一。 “我去试试。”秦戈虽然有些累,但这是不能拒绝的工作。他放下背包离开办公室的时候,看到唐错和谢子京正从外面赶回来。 “不去健身了?”秦戈问。 唐错的脸一红:“先不去了。谢子京说你回来要加班,我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上忙的。” 俩人留在办公室里,秦戈则先跟刑侦科科长去了高天月那边,一起跟高天月沟通协同工作的流程。 . 意外的是,高天月不同意两人的提议。 “秦戈太累了。”他摆摆手,“你说的这个问题今天我已经了解到,也已经在寻找别的更适合的调剂师。” 秦戈心中一动:“谁?” 高天月:“卢青来。” 秦戈和刑侦科科长几乎同时出声:“不行。” 高天月一怔:“为什么?” 刑侦科科长先开口了:“根据现有的调查情况,我们怀疑在毕凡和毕行一精神异常的过程中,可能有卢青来的参与。” 他所说的事情与秦戈了解的差不多,但只有一件事,是连秦戈也不知道的。 毕凡是新希望尖端管理学院的毕业生。每一个新希望尖端管理学院的毕业生在离校之前都需要经过一次“海域”检测,以确定这个离校的学生是没有任何精神上的异常的。这与秦戈毕业的人才规划局不一样。 毕凡毕业时的“海域”检测,是由卢青来做的。 “卢青来本身就是学院的老师,学院所有哨兵向导毕业生的‘海域’检测一直都是他来完成的。”刑侦科科长压低了声音,忧心忡忡,“如果这个人在做检测的时候,真的如秦戈所说,添加了这种种暗示,那我们所面临的情况就十分可怕了。” “……暗示,这只是你们的推测,是吗?”高天月沉吟片刻后问。 得到两人的答案之后,他显得十分果决。 “这件事暂时只在我们三人之间讨论,对外坚决保密。”高天月告诫二人,“推测是不可靠的,我需要证据。目前你们所说的,卢青来没发现毕凡和毕行一的精神异常,只能说明他渎职,不能指控他教唆犯罪。” 秦戈知道,高天月向来谨慎。他点了点头。 “……辛苦你了,秦戈。”高天月低声说,“章晓现在不在国内,秦双双又已经离开危机办去了别的单位,我们不能再让她参与危机办的保密侦查。只能靠你了。” 秦戈心想,章晓之后不是应该还有一个调剂师么?他应该是在秦双双之前考取资格证的。但实际上,就连秦双双也不知道国内第二位调剂师是谁。 “你挑选好潜伴了吗?”高天月忽然又问,“进入调剂科之后工作任务加重,你得做好保护自己的工作啊。” 秦戈不知他是真心劝诫,还是假意提醒。不过好在,他确实有了心仪的潜伴人选。 “我已经挑选好了。”他说,“谢子京。” 在说出谢子京名字的瞬间,秦戈看到高天月的神情里冒出了一丝诧异。 仿佛自己的这个决定很让高天月惊讶,秦戈一时半刻不能理解的是,在惊讶之后,高天月居然很欣慰地笑了。 “很好啊。”他笑眯眯地抚弄自己稀疏的头发,“你俩都很好,要好好合作啊。” . 毕行一的“海域”检测安排在周末。 谢子京得知自己被秦戈选定为潜伴之后,乐得几天都坐不住,每天晚上都黏着秦戈要去他家住。在白小园和唐错的嘘声中,秦戈觉得自己的脸皮也渐渐跟谢子京似的,变厚了。 选择谢子京为“潜伴”,对秦戈来说是一件大事。 他已经跟谢子京分享过一个巨大的秘密了,因此才愿意继续和他分担这样的大事。在谢子京登记为自己“潜伴”的申请书上郑重签名时,秦戈莫名其妙地有一种自己正在签署伴侣申请的感觉。 他脸上微微发热,把文件递给白小园的时候也觉得白小园已经看透了一切。 在“海域”检测的前一天,谢子京的潜伴申请通过了。他从此可以光明正大地陪伴秦戈出现在任何秦戈工作的地方。 本来还想开秦戈几句玩笑,但秦戈神情严峻认真,谢子京默默把话吞回肚中,等待更好的时机。 周末,秦戈和谢子京来到危机办刑侦科,这里已经坐满了等待检测开始的人。 第34章 房客15 毕行一被关在刑侦科的审讯室里, 门外站着两个高大的哨兵, 正在警戒。 刑侦科里的人从未亲眼见过调剂师巡弋“海域”要如何操作,审讯室里的监控连接到了科室的投影仪, 秦戈得知这一屋子人居然要看自己工作时的现场直播, 差点没晕过去。 “我没听过这种安排。”他低声对刑侦科科长说。 科长:“这是高主任的意思。我们科室和你们科室还会有很多合作, 多沟通,多交流, 是吧?” 他笑眯眯的, 秦戈一肚子郁气也发不出来了,只能放过他。 能进入审讯室的只有调剂师和他的潜伴。推开门的瞬间, 秦戈感到谢子京悄悄捏了捏自己的手心。 昨天的谢子京也是在秦戈家里留宿的。他不止留宿, 还先回了一趟自己家拿了几件换洗的衣服。秦戈这几天的工作强度实在太大了, 他确实需要人陪伴。身边没有舍友,也没有秦双双这些家人,他很需要谢子京。 他查资料和文献,一直查到了凌晨三点多, 谢子京给他端来一杯柠檬水。秦戈喝下之后很快就趴在功书桌前睡着了, 早晨醒来是躺在床上的。 不知道有没有人跟谢子京说过, 他非常温柔。是那种不明显的,有时候会令人无法察觉和领受的温柔。秦戈扭头看他一眼,表示自己知道他的意思。此时此刻需要冷静,不能动气。 与其说毕行一坐在椅子上,不如说他被捆缚在椅子上,除了手铐之外, 他的双足、腿部、背脊和脖子全都被拘束具束缚,动弹不得。除了束缚他的工具之外,还有几台医疗器械连接着毕行一的躯体,随时监测他的各种生理反应。见秦戈和谢子京进来,他只是翻了翻眼皮,对上秦戈的目光,但不说一句话。 二六七医院的医生对他进行了处理,注射了镇定剂也让服用了药物。在药物的作用下,毕行一昏昏沉沉地睡了半天,秦戈见他神情倦怠冷漠,知道他还没有完全彻底地清醒。 谢子京释放了巴巴里狮。狮子落地的时候毕行一的身体忽然一颤,原本毫无神采的眼睛盯着巴巴里狮,随着它的移动而转动。 狮子走到了毕行一的背后,蹲坐下来。毕行一整个人的血压瞬间上升,心率变快,呼吸加速。秦戈站在他背后,发现他浑身肌肉都绷紧了。 他在紧张。这是毕行一被捕之后第一次出现应激反应。 在应激反应状态下,他的心理防御体系会空前强大,“堤坝”增强,秦戈无法进入他的“海域”。 “你讨厌它,对吧?”秦戈走到毕行一身后,站在狮子身旁,抚摸着毕行一的头发,低头悄声说,“你允许我‘巡弋’你的海域,我就让它离开。” “……不。”毕行一咬牙道。 “我不会伤害你,但是它会。”秦戈说,“你答应我的要求,我立刻就能让它离开。你知道我是精神调剂师,我没有能力伤害你。” 说完这句话之后,毕行一的心率和呼吸再次加快了。他害怕了。秦戈在瞬间有些茫然,但立刻就明白了:秦戈是精神调剂师,毕行一害怕的是这件事——他不信任精神调剂师,因为他在别的调剂师那里曾经经历过某些事情。 秦戈想起谢子京说过,除了卢青来之外,他不允许任何别人进入自己的海域。 “我认识卢教授。你知道的,他是我的工作伙伴。我们很熟悉。他跟我提起过你,你很善良,很勤奋,只是心里有一些问题解决不了。你很爱你的妹妹毕凡,我们都知道的。”他说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如果你想尽快解决这件事,我是值得信任的。” 急促呼吸几次之后,毕行一的心跳终于稍稍平缓。 “……我知道我有问题。”他低声说,“但不是大问题。我很爱毕凡,我要保护她。” “嗯。”秦戈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毕行一终于答应他的要求,允许他进入自己的“海域”。秦戈示意谢子京收走巴巴里狮,闭目低头。 . 世界上没有两处相同的“海域”,哪怕是两个同样罹患妄想型精神分裂症的人,他们的“海域”也必定是在原有基础上变化的。 只是几乎每一个出现妄想症状的精神障碍患者的“海域”里,都充满了各种强烈且毫无逻辑的情绪性标记,如同秦戈之前巡弋过的毕凡的“海域”一样,除了恐惧,全无任何真实的细节。 但毕行一的“海域”不一样。 秦戈落入了一个城市中。他站在一条狭窄的街道上,两边全是高耸入云的房子,天顶阳光炽烈,所有东西的影子都直挺挺地落在地面。周围的房子风格并不入时,秦戈手搭凉棚看了半天,心中一凛:所有的房子都是一模一样的自建房,门牌号无一例外都是603号。 他看不到任何生物,无论是鸟还是人。但空气中回荡着古怪的嗡嗡声,像是人说话的声音,又像是穿过屋隙的风声。 秦戈推开了身边的一扇门,踏入屋内。 但他刚刚进入,立刻又退了出来,转身走向另一扇门,再次打开。 连续开启了十几扇门之后,秦戈深吸了一口气。 每一扇门里都没有任何内容,全是深不见底的黑。黑暗中仿佛藏匿了什么东西,它吸走了所有光线,门里门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秦戈不敢贸然踏入。他思考片刻,开始沿着街道往前走去。走了一会儿之后,耳边的嗡嗡声忽然消失了。突如其来的静谧让秦戈一时感觉不习惯,不由得抬起头。 一只巨大的眼球悬浮在楼房上空,正盯视着他。 秦戈顿时想起毕凡“海域”里那些圆睁的眼珠子。 很快,眼珠越升越高。一张人脸出现在高空。是毕行一的脸。 秦戈心中一震:这是毕行一在“海域”中的自我意识!可它的形态太巨大了。 巨大的毕行一抬起腿,朝着楼房踩了下来。所有的楼房瞬间像纸片一样碎了,碎片穿过秦戈的身体,化为细细的雾气,消散在空气里。秦戈连忙转身跟在大步离去的毕行一身后。 随着行走,毕行一的身影越来越小,渐渐与秦戈一般高矮。 所有的碎片与雾气化为了无数斑驳的影子,这是一座有水声的森林。毕行一仍在不断往前走,秦戈又听到了那种嗡嗡声。 这回他听清楚了,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他在问“找到了吗”。 毕行一站定了。 “没有。”他回答。 森林再一次碎了,纸片一样的碎屑纷纷四散。秦戈只来得及看到黑色的溪水里翻滚着无数细小的章鱼腕足。 毕行一的声音在发抖:“我还在找。” 他继续往前走,碎片和雾气又一次凝聚起来。这回秦戈经过的是一片沼泽。 再这样跟下去毫无意义,这些全都是无逻辑的片段。秦戈决定侵入毕行一的深层“海域”。他疾走几步抓住毕行一,把手按在毕行一的胸膛上,强行压了进去。 强行入侵“海域”极其危险。深层“海域”里是曾被反复咀嚼过的记忆和重要事件,往往也全都是哨兵和向导最隐秘的过去。如果未获得允许,调剂师很可能会被困在其中无法离开。 但秦戈巡弋的时间有限,他不敢耽误。 手掌压入这位“毕行一”的胸膛,像压入一片粘稠冰凉的固液混合物。秦戈闭紧了眼睛,他像是穿过了这片固液混合物,摇摇晃晃地站在风里。 睁开眼时,眼前是一个不大的房间。他正躺在一张舒适的躺椅上,有一个男人坐在他身边,但秦戈看不清他的脸。 “找到了吗?”男人又问。 秦戈听见自己用毕行一的声音回答:“没有,我找不到。”“你到底想找什么?” “……家人。”毕行一说,“我很想念我的奶奶。我没有家人。” 他低声抽泣起来。 “真可怜。”男人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充满了节律感的轻诵,“除了奶奶呢?你还想不想要别的家人?” 毕行一哭着:“老师,帮帮我。” “妹妹呢?”男人问,“想要一个妹妹吗?” 毕行一的哭声止住了:“我……没有妹妹。” “你会拥有一个的。”男人伸出手,在毕行一手背上拍了拍,“你会爱她,保护她。我上次巡弋你的‘海域’时说过什么,还记得吗?” “……你说我很好,懂得照顾人。”毕行一怔怔回答,“你还说我一定能拥有忠诚的家人。” “对。”男人低声说,“我会告诉你她在哪里。你能承诺好好照顾她吗?” “我能!”毕行一立刻说。 男人笑了。秦戈忽然感觉身体一震,下一刻,他站在了屋内的阳台上。章鱼的腕足从他身后伸展出来,带着他攀爬楼房外墙,进入了上层的另一个阳台。接下来便是开门,进屋。毕行一坐在毕凡的床边,伸手去拍瑟瑟发抖的被褥。他自顾自地说了几句话之后,起身离开房间。而在离开房间之前,他稍微挪动了桌上的摄像头,好让摄像头径直对着毕凡的床。 这是监视和控制。秦戈瞬间明白毕凡“海域”中无数眼球从何而来:它们都是毕凡的恐惧,而恐惧来自于毕行一。 地面又碎了,他继续往下跌落,坐在了一张饭桌前。饭桌旁还有另外两个人,看身形是一男一女。秦戈不知道如何形容他们——或它们——的长相,那是两头面容模糊狰狞的怪物,但它们用温柔的语气正跟毕行一说话:行行,来吃饭。行行,考试成绩很好,爸爸为你骄傲。行行,妈妈给你买了游乐园的票…… 毕行一只看了两个怪物一眼便立刻低头,不敢抬起。秦戈看到他双手颤抖,悄悄在桌下攥成拳头,强烈的恐惧几乎要把他淹没。 地面再次破碎。 秦戈不停随着毕行一下落。占据毕行一深层记忆里数量最多的记忆,一是他和奶奶共同度过的日子,二便是他被两头怪物照顾的记忆。怪物会带来更多的怪物,它们声称自己是毕行一的表哥表姐,堂弟堂妹,或者而各种远近亲戚,但无一例外都顶着个模糊狰狞的怪物头颅。 妄想在毕行一脑内以一种特别具体的方式呈现出来,秦戈每每见到怪物凑近,几乎立时就从心中涌出惊恐。他能理解毕行一的害怕和绝望,在毕行一眼里,身边的亲人全都变了模样。 为了寻找可靠的、可信赖的亲人,他听从了卢青来的建议,去制造一个“妹妹”。 时间不多了,秦戈试图离开毕行一的“海域”,但发现自己双足却被章鱼的细小腕足紧紧缠住,动弹不得。 幼年的毕行一、少年时代的毕行一和如今的毕行一团团围住他,所有人的双足都浸没在黑色的一汪浅水里,只有无数章鱼腕足在粘稠的水中翻滚。 “妹妹……”他们去牵拉秦戈的手,“妹妹陪我,别走。” 秦戈发现自己没办法离开了。 他太深入毕行一的深层海域,已经陷入其中。 奋力打开那些冰凉粘腻的手,秦戈奋力大吼:“谢子京!!!” . 再次被释放出来的巴巴里狮忽然动了动耳朵,抬头看秦戈。 谢子京把秦戈揽在怀里,慢慢把他的手从毕行一身上离开。巴巴里狮接到了指令,亮出牙齿,深深刺入毕行一的腿。 疼痛顿时将毕行一唤醒,他大叫一身,浑身发抖,痛呼很快变成了呜咽。 秦戈大汗淋漓,在谢子京怀中醒来。他掌心全是冷汗,鬓角的汗一滴滴往下淌,眼神有些涣散,嘴唇是青白的,指尖虚软无力。 咬了咬唇让自己稳定下来,他示意谢子京把自己搀扶出去。出门前他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挺直腰杆,推开了门。 刑侦科科长跟了上来,他看出秦戈状态不妥,想伸手搀扶,但谢子京抢先一步,让秦戈依靠着自己。 进入旁边的另一间审讯室,秦戈立刻卸下了所有的强装镇定。 毕行一的深层“海域”擒获了他,这让他在防御最弱的时刻受到了“海域”的攻击。秦戈几乎动弹不得,斜靠在谢子京身上仍然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和颤抖。他眼前似乎仍有无数眼球环绕,毕行一的恐惧和毕凡的恐惧都被勾了起来,在他脑袋里大叫大嚷。 “你看起来很不妙。”科长忧心忡忡。 “对。”秦戈看着他,“所以你得到了我的一个秘密。” 科长尴尬一笑:“我知道为什么高天月不允许你巡弋了。” 秦戈无心和他说客套话:“你们查到毕凡的毕业检测是卢青来做的,是吗?那上面有毕凡的地址吗?” “有。在毕业之前毕凡已经搬出了新希望的学生宿舍,她是做自由设计的,有一定的经济来源,所以能支持她在外租房。毕业体检的所有结果可以选择自取或者邮寄,毕凡的家离学校较远,所以她选择了邮寄,在登记表上写着她当时的住址。” 秦戈点了点头。 卢青来告诉毕行一“你会拥有一个妹妹”,正是他把毕凡的地址透露给毕行一的。 秦戈把毕行一“海域”里自己看到的事情,全都告诉了刑侦科科长。 “卢青来我们确实关注到了,但没想到他……”科长思索片刻,道,“这其实也不算是教唆犯罪。他只是给了个提示,没有任何具体的方式。而且他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秦戈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我可以把我看到的事情全都写进报告里。”秦戈说,“你们可以根据我的鉴定报告去调查。” “不行啊,秦戈。”科长为难地蹙起眉头,“你巡弋的是毕行一的‘海域’,你的鉴定报告也只能证明毕行一的情况,不能作为指控别人的证据。” “……那怎么办?!”秦戈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他嘶哑地喊,“卢青来确实是有问题啊!” 谢子京连忙拍拍他的肩膀,提醒他稍作平静。 “我们会继续关注卢青来。”科长起身道,“你放心,既然存在这样一个人,我们就不可能放过他。” 秦戈头疼欲裂,反胃呕吐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推开谢子京冲进办公室里的卫生间,但干呕了半天,什么都吐不出来。 灌下大量温开水之后,秦戈强撑着写完了毕行一的鉴定报告,直到将报告交给刑侦科,他才稍稍安心。 “我已经联系过高主任了。”科长放下电话告诉他,“他还是那句话,在没有确切证据和调查结果之前,不能打草惊蛇。但他已经决定把卢青来剔除出高考‘海域’检测的队伍,具体的理由由他那边来想,你先回去休息。放心吧,我们会盯着卢青来的。” . 这一次巡弋对秦戈的影响远比之前几次更强烈。 他每每闭上眼睛,就能在黑暗之中看到无数圆睁着的、盯视着自己的眼球。那些眼球颜色各异,但无一例外都充满恶意。 秦戈不敢闭眼了,他依靠在谢子京怀中,看着车窗外飞快掠过的街景。出租车司机不时从后视镜瞥他一眼:“脸都青了,小伙子真不去医院么?” 两人回到了秦戈家中,秦戈倒在床上时,牙关打颤。他非常害怕,但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来自他人的恐惧像冬季的寒意,钻入他的身体,无孔不入地吞噬着身体原本的温度。 谢子京在厨房里烧水忙碌,秦戈躺了几分钟,冷得受不了,干脆开了空调。巴巴里狮在他床边走来走去,他第一次从这威风凛凛的巨兽眼中看到忧虑。 秦戈去洗了个澡,在浴缸里泡了十几分钟。谢子京不敢进来,在外面敲了几次门,听到他应声才安心。巴巴里狮倒是光明正大地钻进了浴室,忍耐着浴室里的水汽,站在一旁看秦戈。 秦戈相当尴尬:“……你出去吧。” 狮子装作听不懂,在浴室里走来走去,尾巴晃荡,金色的眼珠盯着秦戈。秦戈把自己完全浸没在热水里,只在水面露出一个脑袋。热水缓解了他的冷,但不能让他彻底平静。他的小兔子出不来,手心只有微薄的、不成样子的雾气。 回到卧室倒在床上,他看到床头放着一杯温开水,里面泡了两片新鲜的柠檬切片,细细的水泡从水果切片里一只只浮上水面。 谢子京听到动静,在外面探头探脑:“秦戈?” “嗯?” “好点儿了么?” 秦戈想说好点儿了,但他撒不出谎。“不好……”他抓住被子,蜷缩在床上,“很糟糕……” 谢子京蹲在床边,揉揉他的湿头发:“这样睡会头疼。” “疼就疼吧。”秦戈的声音闷闷地从被下传出,“好想死……” “为什么?” “不知道……”秦戈顿了顿,又说,“因为我没用,我是废物……” 床的另一侧沉了一沉,是谢子京躺了上来。他把秦戈抱住,用哄小孩的语气说:“谁说你没用?你很厉害。” 他的气息接近了,即便隔着一张薄被,也像狂风一样席卷了秦戈的意识。 几乎就在一瞬间,秦戈浑身就热了起来,令他面红耳赤,忍不住从被中抬起头,看向谢子京。 见他脸红,眼睛又是湿润的,谢子京不知为何也有些尴尬。 “就抱你一会儿。”他说,“你放心,我什么都不做。” 炽烈干燥的气息像手,抚摸着秦戈的皮肤和头发。他在这一刻忽然觉得自己的行为模式退行了,他成了十四五岁的少年人,在惊惧和悲伤中,期待抚慰。 秦戈凑近了谢子京的脸。一种并不陌生的渴望正在心头滋长,他要把它说出来,清楚明白地。 “你可以做。”秦戈小声说,“什么都可以。” 这人早上没刮干净胡子。秦戈的嘴唇贴近谢子京下巴的时候,触碰到了一些胡茬。 可是他瞬间又喜欢上这些胡茬了,恨不能亲吻和舔舐。舌尖才探出的时候,谢子京低头吻住了他的嘴唇。 作者有话要说:  退行是一个心理学名词,指人在遇到挫折或者无法处理的负面情绪时,会放弃现有的应对方式,而采取早期的、尤其是幼年或少年时期的应对策略来处理。它是一种心理防御机制,往往和童年或少年时期经受的重大创伤有关系。 第35章 房客16 秦戈被谢子京亲得昏头昏脑, 指尖落在谢子京的耳垂上, 一路下滑,擦过他刮得不干净的胡茬。 谢子京今天穿了件带帽子的卫衣, 帽绳打了两个结, 在他胸前晃荡。秦戈勾住了帽绳, 把谢子京拉得紧贴自己。可这还不够,他放了手, 改为揽着谢子京的腰。谢子京舌尖掠过他的舌面, 他便微微发颤,手指愈发用力。 “你真要命。”谢子京舔舔嘴巴, 小声说。 秦戈神情恍惚, 舌尖探出来, 还要索吻。谢子京把手指按在他唇上,他就顺势舔了谢子京的指腹。 “发什么晕呢?”谢子京干脆抽手把他抱在自己怀里,吻落在他头顶,“晓不晓得自己说了什么?” “我知道。”秦戈趴在他胸前深深呼吸, 抬头亲谢子京突起的喉结, “做吧……求你。” 谢子京翻身将他压在身下, 秦戈动弹不得,只知道两个人都异常兴奋,在厮磨中体热一分分加剧上升。谢子京撩开他的上衣,亲吻他的身体,由于过分亢奋,最终释放出来的瞬间秦戈低喘着, 浑身绷紧,满头是汗。 他去扯谢子京的衣服,谢子京却按住他肩膀没让他起身,转身把温开水端来。 “先喝水。”谢子京又用哄小孩的口吻说,“喝完再做。” 秦戈脸上潮红,惊惧被浑身弥漫的高涨情绪压在了深处,他怀疑地看着那杯水:“安眠药?” “昨天那已经是最后一颗了。”为了证明水里没有放药,谢子京先喝了一口,“你出太多汗,要补充水分。” 秦戈乖乖喝完了,水里都是柠檬微酸的味道。他把杯子交给谢子京,看着谢子京把它放回桌上。谢子京关了房间里的灯,只留下书桌上一盏被压低的台灯,蒙昧光线里,他的侧脸很英俊。 秦戈的心脏怦怦直跳。他想起了自己见到谢子京的第一天。 谢子京脱了他的衣服,用被子把他裹着,又滚到床上,鼻尖贴在秦戈的眉角蹭来蹭去,轻缓笑声从他嘴里漏出来。秦戈从被中挣扎伸出手抱他,谢子京抓住他的手,亲吻掌心。秦戈被他揉得人都慌了:“还等什么?” “等你再清醒些。”谢子京揽着他没头没脑地亲,指头按在秦戈的下巴上,让他张开嘴。秦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谢子京的吻像是把他身体深处所有暗藏的欲望都搅动起来了。他在谢子京的压制下挣动,很快又软了,只能大口喘气。谢子京揉捏他的耳朵,秦戈忍不住缩起肩膀,恨不能直接钻进谢子京的怀里。整个房间都是哨兵的气息,铺天盖地似的,完全把他淹没。他无暇斟酌词句,带着呜咽恳求:“别等了……要我。” “……你别说话了。”谢子京哑着声音,佯作威胁,“再说我真吃了你。” 秦戈心想好啊,来啊,可以啊。他太需要这样了。但他发现自己的舌头变麻,反应也迟钝了,脑子里浑浑噩噩,像是被人猛锤了一拳。他想到了刚刚那杯据说没有安眠药的柠檬水。 “……谢子京!”秦戈愤怒地大喊。 实际上他的喊声几乎跟呻.吟没有两样,眼看他讲完自己名字立刻闭眼睡着,谢子京才松了一口气。他趴在床上看着秦戈的睡脸,撑了十几分钟才敢掀开被子给秦戈换了衣服裤子。等一切料理好,他蹑手蹑脚钻进了被窝。秦戈的体温比谢子京的高,他拖着秦戈的手,把他抱进怀里,亲了亲他的头发。 “唉。”谢子京小声说,“你乖一点。” . 秦戈五点多就被太阳照醒了,谢子京还蜷在被窝里,露出眉毛眼睛和满头乱糟糟的头发。 秦戈一动他立刻醒来,睁眼时发现秦戈又缩回了被子里,甚至盖住了自己的脸。 “……你害羞了?”谢子京觉得好玩,伸手从被里去抓他的腰,秦戈立刻闪开,在被里直接往他腹部踢了一脚。 谢子京捂着肚子趴在床上笑。秦戈满脸通红,猛地掀开被子把他盖住,又狠狠捶了一拳。 “妈耶……”谢子京还是在笑,“幸好我没做什么别的事情,只是亲嘴你就能这样捶我,要真是那什么了……” “只是亲嘴?!” “顺便摸了一下。”谢子京更正道,“哦,我知道了。因为我没按照你的意思去做,你生气了?” “言泓到底给了你多少颗安眠药?!”秦戈怒道,“交出来!” “真的都用完了,没有了没有了。”谢子京坐起来,还是在笑,“真的,骗你我就是兔子。” 秦戈冲进了卫生间。谢子京还在床上笑个没完,怀里忽然钻进了一个毛绒绒的小东西。他在被里捞出长毛兔,吧唧亲了个嘴。 刷牙时候秦戈呆看着镜中的自己。昨天晚上在家中发生的事情他是完全有记忆的。只是那些话放在清醒时,他连半个字都不可能会说。 在大学期间就热衷于喜欢一个立刻表白一个的言泓有一句名言,“成年人要忠实面对自己的欲望”。秦戈不知道自己现在满肚子郁气,是因为昨晚的失态,还是因为谢子京的退避。他觉得自己已经很诚实了,他对谢子京的好感已经满到愿意和他发展亲昵的关系,但总觉得缺了些什么,心里头总有个细弱的声音问:是不是太快了呀? 秦戈刷完了牙也没想出来缺的是啥,他人生中头一回面对这种事情,不由自主地就畏首畏尾了。 早餐极其简单,秦戈煎了蛋烤了面包,给谢子京倒一杯牛奶,自己则端一杯开水。 “还生气?”谢子京在桌面滴了两滴牛奶,让秦戈的兔子舔。兔子根本不吃东西,抽抽鼻子闻两下,继续往谢子京怀里扑。 秦戈闷闷地吃面包,半天才迸出一句话:“没有。” 谢子京把煎蛋和面包都夹到他的碟子里:“光吃这个不行,我去煎肉。” 秦戈抬头看他,谢子京起身时一手端着碟子,一手抓着兔子,撞上秦戈的眼神之后笑了笑。 “你说要认真,那咱们就得认认真真。”他说,“那什么……这么好的事,咱俩清清醒醒的时候再做不是更好?” 他说得坦荡,秦戈就连尴尬也尴尬得极有限,片刻后才“哦”了一声。他是怎么都想不到自己会和谢子京在早餐的餐桌上讨论这件事,应完又觉古怪,脸颊微微发热。 谢子京和碟子兔子一起进了厨房,想想又走出来,凑到秦戈身边飞快亲了他脸颊一下。 秦戈:“……” 谢子京:“啊,满足!” 他夸张做作地大喊,提着兔子大步跨进了厨房。秦戈也笑了,这时候反倒不觉得尴尬。谢子京的一举一动,渐渐都有了他说不清楚的趣味在里面,他看到就觉有意思。 自己被人喜欢着,用郑重的方式爱着。对秦戈来说,谢子京对他的感情是毫无来由的,如同他“海域”中的千万颗星石,疯狂地砸入了人间。秦戈的手靠近了水杯,杯子是烫的,水是烫的。他看着杯子,像看着自己。冰凉的水杯因热的液体而改变了温度,他心里也盛满了清净的水,正腾腾地冒着让人脸红的热气。 . 恰好第一批“海域”检测的学生全都检测完毕,秦戈被批了两天病假。谢子京每天还需要上班,只能在下班后溜到秦戈家里看他。可白小园和唐错也来了,秦戈不愿意在两人面前跟谢子京有什么亲昵举止,暗地里提醒谢子京注意不要碰手碰脚。 “危机办不允许谈办公室恋爱吗?”谢子京放下手机问白小园。 白小园想了想,扭头问唐错:“可以吗?” 唐错正在竭力分开打架的沙猫和熊猫:“我不知道。秦戈,可以吗?” 秦戈纵然放假在家也在看工作资料,低头不回答。 白小园忽然拍掌,发出快乐的声音:“有答案了。也许可以谈,但秦戈不想谈。” 谢子京:“吃你的饭!” 白小园和唐错忙了一天,秦戈又不擅长做饭,最后三个科员是齐齐拎着外卖来看望领导的。三人七嘴八舌地聊天,秦戈坐在一旁看刑侦科科长给他发来的案件报告。 毕凡的父母已经从外地赶来,但毕凡不愿意回家,他们打算在这儿陪护一段时间。毕行一被拘捕了,具体的案情还在调查,刑侦科在他的电脑和手机里发现了大量的监控视频,他在毕凡家中的各个角落都安装了摄像头,无时无刻不在监视毕凡的生活。但偶尔,毕行一会允许她短暂地出门。 毕凡即便出门也不敢走远。周围的所有人在她看来,都是毕行一的同伙,都是来监视她的。她偶然遇上了唐错,一个全然陌生的人。在那一刻她才敢冒出一丝求救的勇气,抓住唐错不放。 在案件报告之外,刑侦科科长单独给他看了一段资料。 毕凡毕业时是卢青来做的“海域”检测,这是去年六月份的事情。毕行一入职时也是卢青来做的“海域”检测,这是今年一月份的事情。 两者一前一后相隔将近半年,卢青来怎么可能猜测到毕凡以后会碰上毕行一这样的人? 唯一有可能的推测是——卢青来给予毕凡的暗示是模糊的,他埋设了一个炸.弹,但不知道谁可能将他引爆。而在他遇到毕行一之后,他发现这是绝佳的引线,因此把毕凡的地址给了毕行一,制造了两人相遇的机会。 但这又会引出另一个问题:为什么卢青来选定了毕凡埋设“炸.弹”? 寒意攀上了秦戈的背脊。 因为毕凡的精神障碍,让她的“海域”充满了可以攻击的漏洞。 同时还有另一个可能:在巡弋“海域”的时候,卢青来会不分对象地埋设“炸.弹”,只要这个人接受了他的暗示,他就有可能在对方“海域”里留下某种隐患。 “谢子京。”秦戈忍不住喊了一声。想到谢子京的“海域”曾被卢青来深入过,秦戈止不住恐惧。他实在很想再尝试进入,毕竟现在两人已经……算是足够信任了。但他精神尚未完全恢复,还不是最好的时机。 跟唐错抢最后一只芥末鸭掌的谢子京闻声立刻放下筷子,移动到他身边:“什么事?” “……”秦戈其实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喊一声。” 谢子京一脸莫测笑容:“我懂。” 秦戈:“你懂什么?今晚别在我这儿睡了,收拾衣服回家去。” 谢子京的笑容消失了:“为什么?” 秦戈:“我今晚还有工作,第二批检测就要开始,先做点儿安排。” 谢子京:“好吧。” 他悻悻回到饭桌上,唐错已经开啃芥末鸭掌。谢子京满脸怨气,决定把唐错卷入议论中心:“唐错,你这几天怎么不去健身了?你就去了一次。” 唐错顿时被芥末酱呛了,咳个不停。沙猫和熊猫不知是打还是闹,在桌下滚成一团,唐错装模作样地去劝架:“哎,不要打了,猫猫会受伤……” “伤痕就是我家小猫的勋章,它不怕。”白小园把他按在位置上,目光炯炯有神,“你先回答谢子京的问题。” 唐错恨不能捂着脸:“不想去就不去了啊。” 谢子京和白小园饭都不吃了,等待着他的下文。唐错抬头想跟秦戈求救,谁料秦戈居然也在沙发那边抬起头,饶有兴味地盯着这边。 三面受敌,唐错败退。 “……不好意思去了。”他声音紧张极了,“我丢脸了。” . 事情就发生在唐错第一天去健身房的那个晚上。 唐错体测的结果还不错,就是肌肉量比较少,体格瘦了些。高术说他的主要训练内容是增肌,所以要着重练习器械,注意饮食上蛋白质的补充。 那天顾问给唐错简单介绍过器械,但唐错早忘了名字,更不知道这些器械各自怎么使用。高术带他去器械区,两人一进入器械区,原本在器械区里训练的几个学员和教练纷纷转移离开。 唐错:“……教练,他们怕你?” 高术:“是尊敬我。” 他笑眯眯的样子十分可靠,唐错立刻就信了。高术给他演示了几个练肩背肌肉的器械之后,带他走到杠铃区前面。面前数排杠铃大小不一,唐错看得眼花,满心茫然。他面对镜子站着,正好身边就是高术,对比之下顿时自惭形秽:他太瘦了,高术身材高大健壮,肌肉线条流畅又漂亮,且不是硬吃蛋白粉练出来的突兀肌肉,十分匀称好看。 他看得呆了,意识到高术也从镜里瞧自己,立刻脸红:“那、那个,教练,你肌肉真好看。” 高术冲他亮出胳膊:“你摸摸。” 唐错:“啊?” 高术抓起他的手按在自己上臂:“对,你瞧,肌肉一发力……是吧。这个部位是肱二头肌,这里是肱三头肌。你现在摸的这块是三角肌。” 他一边讲解,一边指点,神情自若。唐错的手一直就没离开过高术的胳膊,高术的态度让他认为,在健身房里摸肌肉是极其正常的事情,加之高术的肌肉确实硬实,和自己的完全不一样,他一时半刻竟然有了点儿爱不释手的感觉。 “还有背部。”高术转身,让他看自己的背。高术穿了件贴身的健身服,稍稍弓身时背部肌肉便立刻突起,一块接一块地摩擦唐错的手心。唐错莫名其妙地又脸红了,高术在镜中看着他,忽然笑了一声。 唐错立刻收手:“不、不好意思。” “没关系没关系,你继续。”高术说,“啊,还有腹肌。” 唐错:“这个真的不用了……” “唐先生,你的肌肉力量很弱啊,虽然能用,但是太瘦了,没有美感。”高术左右打量着唐错。 唐错提醒他:“你叫我名字就行了。” 高术又笑了:“好。” 他让唐错面对镜子,给唐错说明他肌肉的问题。唐错的心顿时乱跳起来:高术站在他身后,比他高出一个头,手脚动作的时候,自己竟会产生一种被他抱在怀里的错觉。 这时他背上忽然一热,是高术把手按在了他的腰上。 “像你们这种常常坐办公室的人,应该有时候这儿和这儿会疼。”高术一脸严肃认真,手在唐错的背上移动,拍拍他的肩,又拍拍他的腰身,末了还往下滑去,在他臀部上方略略悬空,将碰未碰,“臀大肌也要练,练好之后臀型会很好看……唐错???” 跟众人说到这里,唐错的脸红得像是蒸了三小时的高温桑拿。 “怎么了?”白小园莫名其妙。 “……我流鼻血了。”唐错捂着自己鼻子,“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碰到了我屁股……反正我流鼻血了。” 一时间白小园和谢子京都沉默了,秦戈那边也没有了按动鼠标和敲击键盘的声音。唐错等待着他们的笑声,但谁都没有笑,白小园伸臂揽着他:“哎呀,我的小可怜。” . 唐错自此再也不敢去健身房了。那天流鼻血之后,高术立刻从自己的储物柜里找出抑制剂给他服用,并且告诉他发生初级性反应是常有的事情,健身房里随时都配备着高阶的抑制剂,这当然也包括在昂贵的会费里。唐错哪里还顾得上听他解释,简直恨不能钻进跑步机的缝隙里随着卷带消失。他蒙着眼睛在休息区坐了一会儿,耳朵里听见人来人往的谈笑声,总觉得都是在嘲笑自己,没到高术回来,他就跑了。 隔了一个周末,唐错心情回复了不少。周一又要开始第二批次的高考检测,秦戈叮嘱他们提前到办公室,有工作具体安排。唐错吸溜着咖啡一路小跑,冲进危机办传达室之后,在大楼门前看到了高术。 高术一身便服,正满脸不耐烦地跟高天月说话。高天月怒气冲冲,高术把手揣进裤兜,扭头打了一个做作的呵欠。 然后看到了唐错。 唐错整个人都僵了,他看到高术冲他笑了,还抬手挥了挥,眼看就要走下台阶冲自己过来。他连忙用咖啡杯挡着自己的脸,飞快地跑入侧门,钻进调剂科的办公室,砰地关上了门。 白小园吓了一跳:“蔡易又来打架了?”“高术!”唐错喘着气,“他看到我了!” “又不会吃了你。”谢子京坐在秦戈的位置上啃包子,“你不用怕他,他要是再对你性骚扰,你就放熊猫凶他。” 唐错坐下,垂头丧气。白小园已经告诉他高术就是高天月的儿子,他现在对高术的感情非常复杂,一方面又被这人的脸、身材、肌肉、声音——总之一切外在条件吸引,一方面又觉得自己着实丢脸,高天月着实可怕,他不敢再面对高术。 “小园,谈恋爱好难啊。”他说。 白小园:“你做什么梦呢?你这叫谈恋爱吗唐错?” 话音刚落,她忽然打了个喷嚏。 此时在车棚里,雷迟截住了秦戈:“秦科长,有个问题想请教你。” “雷组长请说。”秦戈客客气气。 雷迟:“我上周开始,忽然能看到精神体了。” 秦戈:“哦?” 雷迟所说的上周,是从他在二六七医院截击毕行一那团开始的。他非常清晰地看到了毕行一的章鱼和外勤组原组长等人的精神体,这在之前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想到以往其他特殊人类也曾有过见到哨兵或向导精神体的报告,秦戈倒不认为这是什么特别的事情。“这跟每个人的眼球结构和视神经有关系,有的人确实可以看到这一类构成物质。”秦戈想了想,“不过一般都有一个前置条件,就是在某个阶段,你具有强烈的、想要看见精神体的主观愿望,在心理暗示和生理作用下最终才能达成。” 雷迟愣了,秦戈觉得在他的脸上看到这种表情,实在很新鲜。 “你强烈地想要见到谁的精神体吗?”他随口一问。 雷迟迟疑片刻,坦率开口:“有,一只小猫。” 秦戈:“……” 人生头一回,他觉得自己被白小园的灵魂附身,从内到外燃起了熊熊的八卦之心。 “是我们科的白……”秦戈一面忍着笑,一面正儿八经地问。但雷迟显然不想跟他深入探讨小猫的问题,立刻打断了秦戈的问话,重起一个话题:“听我们科长说,你打算去新希望见卢青来?” “嗯。”秦戈点头,“今天下班之后就去。” 第36章 房客17 秦戈打算去找卢青来, 是决定直接面对面地试探。 毕凡和毕行一这件事带给他的震撼太大了。他从未想过与自己同个职业身份的精神调剂师居然会做出这种可怕的事情。 雷迟皱起眉头:“安全吗?需要我们这边安排人陪你去吗?” “谢子京和我一起去。”秦戈说, “你们科长叮嘱我不要再想这件事情,毕竟已经移交到你们那边, 我们不能插手。但‘海域’方面的活儿, 我还是得研究清楚。放心吧, 我不会打草惊蛇,我和他本来就有工作上的来往, 拜访的借口很容易找到。” 雷迟点点头:“只要不让卢青来巡弋你的‘海域’, 他应该没法伤害你。” “我的‘海域’没有漏洞可以供他入侵。”秦戈笑道,“人的精神世界是很结实的, 即便是调剂师也绝对不是想入侵就能够入侵。像毕凡和毕行一这样的情况只是少数。” 雷迟不置可否。他看了看表, 跟秦戈挥手道别, 走向办公楼。 “雷迟,等等!”秦戈心里头窜出个怪念头,让他不由自主地喊停了雷迟。 雷迟:“?” “不是帮你,也不是打算给白小园说好话。”秦戈笑道, “只是觉得你应该了解。” 雷迟踟蹰片刻, 站定了:“什么?” “虽然白小园说她有男朋友, 但是我们从来都没有见过。”秦戈说,“不仅是我们科室的人,甚至可以说危机办里的所有人都没有见过。她说她的男朋友在国图工作,可姓甚名谁,什么岗位,她没有说过。” 雷迟动了动眉毛:“什么意思?” 秦戈:“你觉得是什么意思就是什么意思。” 雷迟:“……我就是想看小猫。” 秦戈:“小猫好啊。小猫特别可爱, 危机办里没有谁的精神体比小猫更可爱的,尾巴这么长,耳朵这么大,眼睛圆溜溜……” 雷迟歪了歪脑袋,一脸想笑又不太敢笑出来的古怪模样。他“哦”了一声,在包里掏了半天,掏出两根不二家的棒棒糖。 “给你一根,谢谢你的情报。”雷迟说,“给小猫一根,谢谢它这么可爱。” 秦戈拿着俩棒棒糖回到办公室,敲了半天门唐错才敢小心打开。白小园一听这是雷迟给的糖,顿时觉得异常烫手,立刻塞进了唐错手里:“小唐同志您吃。” 唐错哪里敢接,立刻又甩回去给她:“小白同志您吃。” 糖在两张办公桌间蹦来蹦去,秦戈打开电脑和打印机准备资料,抬头对谢子京说:“下班之后陪我去新希望找一找卢青来。” 谢子京顿时呆了,手上一紧,纸盒装的牛奶被他挤出大半,差点溅在他今天系的新领带上。 . 新希望尖端管理学院是国内两所专门针对特殊人类的高校之一,又因为只招收哨兵向导,具有独一无二的不可取代性。 秦戈和谢子京结束工作后从酒店出发,来到学校时正好是晚上六点,校门内外十分热闹,全是来来往往的学生。 谢子京不太想见卢青来,但秦戈说来,他自然也会陪他来。 不想见的原因,一是以前曾与秦戈说过的,怕卢青来问起他的近况觉得他没用,二是近来发现卢青来身上诸多秘密,令他胆怯了。 他敬畏卢青来,是因为觉得自己没能成为足够好的哨兵,不敢和恩师见面;但如今得知恩师可能另有一番面目,谢子京内心尽是说不清的感受。“我很感激卢老师的。”在车上时谢子京就跟秦戈说,“虽然我说我怕他……但也并不是真的怕。” 秦戈理解他。卢青来是给他考试的考官,在此之前,他也一直将卢青来当做前辈来尊重和敬仰。 “你一会儿要和我一起进去吗?” “我在外面等你。”谢子京想了想,又问,“他知道我要去吗?” “他不知道。”秦戈沉声说,“今天下午他有一个讲座,六点结束,我没有告诉过他我和你会去拜访。” 讲座在大礼堂举行,此时竟然还没有散场。两人询问了保安之后才知道,由于讲座之后的学生提问太过热烈,他们不得不延后了半个小时。两人在礼堂外徘徊等待,谢子京说谈完了带他去吃食堂,秦戈心想不知道谈完了到底还有没有心情再去吃饭。 秦戈许久没有在学校活动,虽然新希望的景色与人才规划局大不一样,但每一个礼堂外似乎都会有一个布告栏,布告栏上贴满了将要在礼堂举行的讲座与活动安排。 “种族偏见:地底人与半丧尸化人类冲突溯源”;讲师:梁星(公共管理学院副院长、教授)”; “书籍修复技法中的时代秘密;讲师:袁悦(国家博物馆,高级研究员)”; “消失的艺术史:狼人艺术的特殊表现形式;讲师:徐笑天(国际狼人协会中国区理事长)”; “从无到有,从零到一:特殊人类法律大讲堂;讲师:我校法律科普团队”; “挣它一个亿:白噪音商业模式探讨;讲师:胡朔(白噪音商用领域知名企业家)” …… 秦戈看到了自己感兴趣的内容,回头打算跟谢子京分享。谢子京则盯着校道上跑步的学生呆看。 “这条路我常常夜跑。”他告诉秦戈,“往前两百多米有一片小树林,我晚上特别喜欢跑里面去,嘿嘿嘿。” 秦戈:“……你无不无聊。” 谢子京:“小树林里好热闹,晚上再带你去看。” 秦戈:“我没兴趣。” 谢子京:“看年轻人谈恋爱可有趣了,拖手亲嘴滚草地,形式很丰富。” 秦戈:“我自己也是年轻人。” 谢子京:“对哦,你也在谈恋爱。” 秦戈心想,谁说的?但谢子京已经悄悄拉着他的手了。秦戈没挣开,心里又想,好吧,你说是就是了。 十几岁与二十来岁,所谈的恋爱原来并无不同。所有紧张的心跳、欢喜的言语,和悄悄对上时不舍得转开的眼神,无论什么年岁都不会变。喜欢就是喜欢,没有累赘旁物,它是直指核心的箭矢,击中了,总会带来持久不消的震动。 秦戈随着谢子京坐在河边的石凳上,一会儿觉得自己已经参透了人类所有历史中的爱情,俨然一个哲人,一会儿又觉得自己那样普通平凡,谢子京也普通平凡,眼前所有世界均普通平凡。他只是遇上了一个普通平凡的青年。他想要做他的爱人。 谢子京并不知道身边的哲人·秦戈脑内正跑火车,他兴致勃勃地给秦戈介绍礼堂周围的景色,尤为强调了侧面那条河上的一座桥。 “这叫亲吻桥,桥下这条路是新希望最美的一条路,秋天的时候全是桂花香。”他一边说一边笑,“据说在这座桥上接吻的情侣一辈子都不会分开。” 秦戈诧异极了:“这你也信?” “以前不信。”谢子京笑道,“打算从今天开始信。” 这人真傻。秦戈一边想一边对他笑:“我不会上桥的。” 谢子京:“你把兔子给我就成。” 说完还用手掌扮演兔子亲了一口。 秦戈:“你亲蚊子去吧。” . 卢青来结束讲座后从侧门离开,一出来立刻见到了站在夜色之中的秦戈。 秦戈冲他笑了笑:“卢教授,想来跟你谈谈谢子京的事情。” 卢青来一脸了然:“还是想打听,对吧?不过我只能给你半小时,我还有事。” 秦戈只是笑,不回答。卢青来应该还不知道毕行一已经被捕,刑侦科把消息压得很严实;因此卢青来也不知道秦戈已经巡弋过毕凡和毕行一的“海域”。秦戈装作只是来讨论谢子京的事情,态度愈发恳切:“有些问题想跟你讨论讨论。” “谢子京没和你一起来?” “他还不敢见你。”秦戈说。 卢青来的办公室就在教学楼里,秦戈随着他穿过教室外面的走廊,发现教室里全是上课的学生。 “新希望晚上也上课?” “上啊,很多课。”卢青来打开了办公室的门,“白天很多实操课,晚上主要是理论课和大课。” 秦戈瞥了一眼门牌,603。 这是在毕行一“海域”中多次出现的门牌号。 卢青来的办公室足有一个教室这么大,但分成了两个部分,进门便看到办公桌书架电脑等物,左侧则有一面帘子,只拉了半边,秦戈看到帘子里的另一半空间是调剂工作室的模样。 十平米见方的空间,配色雅致简洁,有躺椅与几张普通椅子,桌上放着带微弱香气的香薰花和一份文件夹。这也是毕行一海域中曾出现过的场景。 秦戈佯作好奇,掀开了帘子走进去:“我们科室就是太小了,危机办的办公室也不够,不能单独给我们装修一个调剂工作室。卢教授,你平时就在这儿接待来访者?” 卢青来也走了进来:“是的。你躺上去感受感受?” “估计躺下我就困了,这儿不错啊,很舒服。”秦戈看了几眼,并没发现任何可疑之处。卢青来随着他回到办公室,笑着问:“不是来找我讨论问题?” 秦戈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关于谢子京‘海域’异常狭窄的问题,我查了不少资料。但所有的资料都说这种情况绝对是‘海域’受损,绝对会导致精神异常,没有例外。”秦戈问,“我认为谢子京就是那个例外,你对他的‘海域’有过研究,你觉得呢?” 卢青来给他倒了一杯水,里面放了一块柠檬切片。秦戈现在看到柠檬水就有心理阴影,默默推到一旁,并不打算喝。 “我以为你是来打听谢子京以前的事情。”卢青来的笑容有些散了,“结果是来搞学术研究的?” 秦戈已经决定不会向外人打听谢子京的往事,因此即便是来试探卢青来,他也没有依此为借口。 卢青来沉吟片刻,勾起唇角笑了笑,谈起了自己方才的讲座。 在讲座上,他给学生们讲的内容是人格的塑造与“海域”的构成。这是基础课程的延伸,来听课的大部分都是新生,对他崇拜得不得了,问题一个接着一个。 “如果你听了这个讲座,你就不会再问我这些问题了。”卢青来靠在皮椅上,十指相交,看着墙上的钟,“‘海域’是我们的精神世界,‘海域’稳定的时候我们的精神和人格是没有问题的。它动摇或者受损的时候,我们的精神和人格都会随之发生变化。” 秦戈听得很认真。 卢青来这几年一直在研究人格与“海域”的关系,他拓宽了海域学和心理学之间的关联性。他认为,“海域”形成的过程,其实就是每一个人人格塑造的过程,“海域”之中的所有景象都指向了哨兵或者向导人格之中的各个部分。那被称为“自我意识”的海域守卫者,实际上就是哨兵和向导人格的化身。 “人格,personality。这个单词源于拉丁语中的‘面具’,persona,也就是古罗马演员在舞台上演出希腊戏剧时佩戴的伪装品。”卢青来问,“秦戈,你认为幼儿有人格吗?” 秦戈想了想:“如果用精神分析学派的观点,幼儿有人格。他们的人格就是最纯粹的本我,也就是人类的生存欲望。” 卢青来盯着他,片刻之后才笑道:“你不想在我面前暴露自己的想法?我问的是你怎么认为。好吧,无所谓。我认为幼儿没有人格,那段时期的它们表现的是原始欲望,是真实的脸。人格是社会化和教育的产物,在幼儿开始学习社会规则和接受教导之后,他们才可能逐渐塑造出一个全新的、和欲望相违抗的人格。” 他做出了佩戴面具的动作。秦戈不得不承认,卢青来在讲课的时候确实是充满魅力的,他能理解学生们为什么疯狂地敬重和喜爱他。 “被塑造出来的人格就是面具,是persona。它是一个伪装品。”卢青来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哨兵和向导的‘海域’并不是生来就存在的,它会逐渐完善,逐渐定型,在岁月里会随着各种成就与挫折,爱和恨,不断增改其中的内容。” 秦戈的呼吸渐渐急促了。 “我们的‘海域’是随着人格的完善而得到成长的。它是人格的另一种外化形式。”卢青来顿了顿,“秦戈,‘海域’就是面具,它是根植在我们大脑里的,永远都不可能被我们丢弃的伪装品。” 伪装品,面具——卢青来是这样定义人格的。秦戈忽然之间明白了为什么第一次和卢青来谈论谢子京“海域”的时候,卢青来会说“有些人的不寻常是自我保护”。小房间是谢子京人格的一部分,是他的伪装品,他只能向秦戈展示伪装品,因为伪装品之后,是令谢子京自己都无法接受的残酷回忆。 可是卢青来说的是真的吗?秦戈又禁不住怀疑。 卢青来看了看表,抬头笑道:“时间到了,我得走了。” 秦戈只好起身。这一趟他似乎得到了某些东西,但仍旧无法摸清楚卢青来到底在做什么。 “我当你是我的学生,我最后问你几个问题。”卢青来忽然说,“你可以不必立刻回答我,慢慢想。” 秦戈恭恭敬敬:“卢老师你说。” “既然人格是被社会塑造的,那人格可以被摧毁吗?”卢青来说得很慢,很轻快。 秦戈紧紧盯着他,在这刹那间竟然怀疑起自己的听力。 “第二个问题,如果人格被摧毁了,那它还可以被重塑吗?”卢青来脸上的笑意渐渐浓了,但那不是令人愉悦的笑,秦戈觉得有些气闷,这个空间忽然之间充满了紧张的空气,卢青来的这两个问题令今夜的拜访无端染上了凶险的暗色。 “最后一个问题。” 卢青来的声音渐低,秦戈不得不聚精会神,异常认真地倾听。 “最能毁灭一个人人格的是什么?” 话音刚落,卢青来立刻击掌站起。秦戈如梦方醒,发现自己手心不知何时沁出了冷汗。 “完毕。”卢青来抓起椅背上的外套,“慢慢想吧,答案很有趣。” 他拍了拍秦戈的肩,秦戈背脊无端窜起一阵恶寒。 . 与卢青来道别后,秦戈慢慢走向礼堂,谢子京说他正在附近游荡。 一旁的教学楼里走出一个高大男人,他脚步匆匆,差点儿和秦戈撞上。两人都低头道歉,秦戈忽然觉得这人声音很熟悉,抬头才发现面前的是蔡易。 蔡易一身黑衣,全没了之前的精神劲头。他手上拿着几张表,秦戈瞥了一眼,是精神调剂的申请表。 “你想申请精神调剂?”秦戈吓了一跳,“你还好吧?蜥蜴恢复了吗?” 蔡易倒没有冲他发怒,只是垂着眼把表格全塞进了挎包里:“什么蜥蜴……它是科莫多龙。我们都没事。” 秦戈渐觉不妙:“你要找谁给你做精神调剂?卢青来?” 蔡易点头:“现在只有他有时间,我问过高天月了,你和秦双双都在忙高考‘海域’检测的事情。” 这可不妙。秦戈根本没多想,立刻拉住了蔡易:“你别找卢青来了。我给你做。” 蔡易愣了半晌,似乎在心里权衡,最后慢吞吞说:“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你找别人给你调剂,说不定还得把……”秦戈顿了顿,还是说了出来,“把你妈妈的事情再说一遍。你现在的情况应该也跟那件事有关系。这事压得很紧,除了我们这些接触过事件的人之外基本上谁都不知道。你真的愿意又多一个知情人吗?” 蔡易冷笑:“你说得有道理。我现在对你们精神调剂师的保密原则完全信不过。” 他和秦戈坐在教学楼的花圃边上,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烟,看了眼秦戈。秦戈摇摇头,蔡易又把烟收了回去。 “你别紧张。”蔡易从方才偶遇秦戈的惊愕中回过神来,神情语调已经恢复成了危机办的副秘书长,“我想通了,不怪你们。” 刑侦科在调查事件的过程中,多次找到蔡易向他询问蔡明月的事情,也会将一部分可以透露的信息透露给蔡易。蔡易起先只是知道母亲在医院工作的时候手上死过几个孩子,却完全不晓得那些孩子都是被蔡明月亲手弄死的。 “觉得她忽然之间很陌生。”蔡易低声说,“如果我就是那些孩子其中之一呢?如果我生出来的时候,父母亲不喜欢我,或者是因为我身有残缺而不愿意要我,或者更直接点儿,不管我是好或不好,他们就是不接受我。我是不是也会死在她手里?” 秦戈:“别想了。” 蔡易摇摇头:“我和她朝夕相对几十年。不是恨也不是怕,我是不理解。为什么可以这样做?” 他扶着自己的额头,长长叹了一声。 “孩子不是父母的私有品,是独立的人。就算是父母也不能凭着自己的意愿去决定孩子的生死。我不理解的是她为什么会忘记这个最基础的底线。”蔡易的声音微微发颤,“我一静下来,一睡觉,就会梦见她。我问她为什么这样做,她总是不回答我。我问她,你也会放弃我吗,如果发现我不能令你满意,如果发现我没法令你骄傲?我是你的孩子,还是你用于展示的勋章?可我一直没听到答案。” 总在蔡明月开口的前一瞬间,他就大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 “……其实我是怕听到答案。”蔡易说。 秦戈不知如何安慰他,只能再次告诉他:“有空的话到危机办来找我吧。我帮你做精神调剂。” 蔡易抬头看他,目光里闪动着异样的情绪:“你还没有伴侣,对吧?” 秦戈:“?” 蔡易:“我建议你考虑我。” 秦戈:“……” 蔡易:“我对你印象很好。” 秦戈简直要凌乱了:“啊?” 蔡易见他一脸呆相,只能再次重复:“我不介意和你发展……” “不不不。”秦戈连忙摆手,下一句话几乎立刻脱口而出,“虽然现在没有伴侣,但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夜色掩盖了说出这句话时秦戈微微发烫的脸颊。蔡易也没显得十分失落,他点点头,又呆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告别,说自己下个月再去找秦戈。 “别找卢青来。”秦戈再次提醒。 蔡易点点头,离去时冲他扬了扬手,姿态很潇洒。 . 谢子京在亲吻桥上快抽完了一支烟,秦戈才在路上出现。 新希望这条所谓的最美校道,花圃里栽满了各种各样的花,碗口大的月季重得枝条也托不住,沉甸甸地在夜风里晃。白玉兰和紫玉兰香气扑鼻,迎春与木茱萸一色的金黄。 小树林里倒是不少手牵手脸贴脸的情侣,但是亲吻桥附近除了谢子京,一个人也没有。秦戈走上桥才看到,巴巴里狮正端坐桥上打呵欠。 谢子京熄了烟,手臂一挥:“我学校的夜景还可以吧?” “你占这座桥干什么?” “清场。”谢子京一脸坏笑,“为亲嘴做准备。” “……你跟狮子亲吧。”秦戈靠在桥上看着底下缓缓流淌而过的河水。巴巴里狮在身后用尾巴拍打地面,由于它镇场子,没有一个学生敢走上亲吻桥。 谢子京凑到秦戈身边,秦戈告诉他自己和卢青来谈的这一场十分莫名其妙。他现在仍然摸不清楚卢青来的用意,仿佛这个人正在不断地暴露出自己的用意和野心,生怕秦戈不知道似的。“你的导师还真奇妙。”秦戈茫茫然地说,“想不通。” 谢子京看着他的侧脸,笑道:“那就别想了,雷迟他们不是说这事情已经归他们管了么?” “怎么能不想?”秦戈说,“你的‘海域’我还没琢磨透。” 谢子京贴近他的胳膊:“可是我们已经复合了,对吧?” 秦戈呆了片刻,没有接下他的话。 “复合”——谢子京是这样说的。他仍然认为自己和秦戈曾经有过一段。可是秦戈询问过言泓和舍友,也询问过秦双双一家人,除非他和谢子京的恋爱极度保密,没有被任何朋友和家人发现一丝端倪,否则不可能所有人都确定地告诉他:你没有谈过恋爱,你连暗恋别人的时间都没有,秦戈,你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学习看书和打游戏了。 一直笼罩在他心头的阴云始终没有散去,他想着这件事,没有回应谢子京。 谢子京略略让开,挠了挠头。 “好吧。”他尴尬又落寞地笑了一声,“那算了。回去吧。” 转身的时候秦戈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不是你说要验证?”秦戈问。 谢子京正要说两句俏皮话驱散方才的尴尬,秦戈抓住他的领带将他扯到自己面前,在谢子京唇上飞快落下一个吻。 “走吧。”秦戈一击即中,立刻放开谢子京的领带。 巴巴里狮吼了一声,尾巴疯狂摇动。 谢子京擦擦嘴,跟着秦戈身边下桥,越走越近,直到把胳膊搭在他肩膀上:“我可以跟你回家吗?” 他们走过了一盏接一盏的路灯,谢子京看到秦戈的耳朵泛着红,在昏黄灯光里愈发显得暧昧不清。 秦戈斩钉截铁:“不可以。” 谢子京点点头:“那你可以跟我回家吗?” 秦戈发现自己跟谢子京在一起说这些乱七八糟的无聊话时笑点总是特别低。他笑了一瞬,正儿八经地回答:“做梦吧。” 档案三 亲爱的仇人 第37章 亲爱的仇人01 —亲爱的仇人·楔子— 天边滚过一道电光, 远远近近的雷声震得头顶铁皮嗡嗡作响。 雨太大了, 杂物塞住了本来就不大宽的排水口,污水咕噜咕噜地冒。站在铁皮顶屋檐底下的女人骂了一句, 抄出手机拨号, 湿漉漉的灯光铺在她的腿上。因为裙子太短, 她冷得连连跺脚。“你还要多久啊?”她冲着电话大喊,“说十分钟回来, 这都半小时了!” 回话声音很模糊, 雷声越来越大,她不敢再碰手机, 干脆关了。 路灯在雨帘里闪动, 无法开门的焦躁让她心火旺盛, 低低咒骂时一直向着路口张望。 一个穿着雨衣的人从路口小步跑了过来。黑色的兜帽几乎罩住了他的整个脑袋,待他跑近了,女人忽然发现这人还戴着口罩和一副大眼镜。她下意识退了几步,靠在墙边。 那人走进了铁皮底下, 小心摘下眼镜, 抖落镜片上的水滴。 借着灯光, 女人看到他的手指皮肤似乎不对劲,再看两眼,便发现它们全都干得皱巴起来了。 那人转过头,戴上眼镜,看了女人一眼。 女人下意识捂着口鼻,往墙上贴, 但她已经没有地方可退了。运气太差了:她居然遇上了一个半丧尸化人类!在躲避和懊恼的这瞬间,她仿佛已经看到周围空气里遍布着生命力旺盛的丧尸病毒,正一群群朝她涌过来,张牙舞爪。 “派出所怎么走?”那人忽然问。 他的声音嘶哑难听,像是在黑板上写粉笔字的时候忽然擦出的尖锐噪音。 女人根本不敢说话,抬手胡乱指着一个方向。 “你……住在这里吗?”那人又问,“你见没见到两个老人从这里经过,大概这么高,男的穿灰色……” “没见过!”女人尖叫,“我什么都不知道!” 雨声又密集起来了。她吼完已经后悔:万一惹恼这个人,他要袭击自己怎么办?但良久没听到任何动静,女人小心扭头看,铁皮屋顶下已经没有人了。 路灯在雷电肆虐时灭了一盏,街面便忽然间像是断了一截似的。那人跑进黑暗里,她盯着他消失的方向,低声啐一句“晦气”。 —亲爱的仇人— 转眼已经进入了五月。年中将近,危机办各个部门全都紧张起来,为年中的审核和汇报做准备。 唯一例外的是刑侦科。无论年中年初或年末,他们的忙碌没有任何不同。 这天一早,雷迟匆匆赶到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召集自己的组员开会。 他们小组负责在蔡明月弑婴事件里调查各类关系人物,昨夜从其他省市传来消息,所有死于蔡明月手中的婴孩,他们的家人全都已经被各处危机办分部找到。 这是整个事件最复杂也最难的一个环节。三十余年过去,有的人死了,有的人迁徙远走,有的人则隐姓埋名躲避债主。好在特殊人类一直处于严密的监管之中,虽然难度极大,但他们还是全都找了出来。 死婴共计154个,除了染色体变异人,也就是哨兵向导之外,还有少数在母体中已经被感染的半丧尸化人类和地底人,以及几个茶姥。 “我去,茶姥?!茶姥在国际上被确认为超级罕见的人类吗?和泉奴是同一等级的。”有组员翻看着资料问,“全国登记在册的茶姥现在不足一百个,居然……” “没办法啊,估计是因为长相原因吧。爹妈亲人觉得可怕,干脆就不要了。” 雷迟看着手里的资料,一言不发。 情况比他原先想的更严重。154个孩子中,35人身有残疾,其余都是完全健康的婴儿,其中包括67个女婴。他们全被自己的亲人和蔡明月杀死了。 仅仅因为“不想要”。 “茶姥是那种一生出来就很老很老的特殊人类吗?”去年刚进组的年轻人,“她们一生都是老人形态,对吧?” 雷迟点点头:“茶姥都是女性,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是七八十岁的老态,古时候死过不少,全都被人当做妖物处理了。” 她们只在江浙与福建一带诞生,从小就在山地里打滚,现存于各地的各种志怪传说里,常常会出现“天生老妪”等形容,八九不离十,说的就是茶姥。但茶姥全都是天生的侍茶高手:经茶姥侍弄的茶园与植物园,永远都比其他人照顾的园子更好更旺盛。她们似乎天生就懂得与天地沟通,天生就通晓如何让植物适应不同的物候节气。最近这几年茶姥越来越受重视,出名的茶姥常常全国各地跑,指导不同的茶园如何生产经营。 “……真可惜。”年轻的组员喃喃道。 雷迟看他一眼:“不是因为这个才可惜。” 年轻人连忙点头,顿了顿之后,翻找着自己面前的资料:“对了组长,有一个人没找着。” “谁?” “蔡明月最后没杀死的那个孩子。” 雷迟眉头一皱,立刻把他手里的资料拿过手中。 当日死而复生的孩子没有在资料中留下任何信息,他们只能通过当时蔡明月所说的话和医院留下来的检测信息得知,他是一个向导。 “籍贯湖北武汉,父母亲登记的住址是硚口区……”年轻人跟其他组员报告情况,“但湖北办事处的人去调查过了,那房子三十年前就卖掉了,一家人后来搬去了哪里,邻居和买主都不知道。买房子的时候很匆忙,价格也不高。” 资料显示,这一对夫妻并没有办理过婚姻登记。父亲名为周雪峰,他的最后一个信息是十几年前的死亡证明。 “湖北办事处查得算是很仔细了。周雪峰和他的同居人确实生育过一个男婴,但是他没有去上户口。一家三口后来搬回了周雪峰的老家,在神农架附近。那村子人不多,但是老人都还记得周雪峰和他老婆儿子。” 周雪峰对妻儿并不好。孩子三四岁年纪就被他拎着出门帮忙干农活,家中常常传出打骂声和女人的哭叫声,孩子成日鼻青脸肿,见到人也不喜欢说话,常蹲在家门口和自家的小狗玩儿。那狗也会被他揍,或是用藤条抽,抽完打完又带着它去找吃的,给它仔细梳毛清洁。村人只记得这孩子古怪得很,不跟同龄人玩,一个人和狗呆在一块儿,对着空地喃喃自语。 村里还流传着几个故事,大都和那母子相关。故事里的两人都是怪物,能驱使鬼魂,还能跟人看不到的孤魂野鬼聊天谈笑,令人见之生畏。 “小孩大概七八岁的时候,周雪峰老婆失踪了。村里人都说是周雪峰打得太凶,女人受不了,走了,不过他们也说不清楚什么时候不见的。那女人被周雪峰打得厉害,常常要卧床,十天半月不见人也是常事。村里人平日里都叫她做阿芳,但具体叫什么,谁都不知道。村里支书和老人骂过周雪峰,说他打老婆太狠,周雪峰说他老婆精神不正常,不打就要出门杀人。后来渐渐也就没人劝了。” 雷迟:“女人的身份很好查,她在二六七医院住院的时候登记过名字和身份证。但失踪是怎么回事?这个不要大意,继续往下查。他们这一家人可能是蔡明月事件的重要证人。” “可是周雪峰死了,小孩也失踪了。”年轻人显得有些为难,“那孩子没上户口,完全没登记过人口信息,怎么查?” 雷迟手上的资料里有一张一家三口的合影。那是一张完全不协调的合影,照片上的三个人全都面色阴沉,周雪峰高大健壮,皮肤黝黑,站在他身旁的女人显得十分瘦弱,抬头时肩膀畏缩,一头凌乱长发,目光落在地上。孩子不过三四岁年纪,被女人抱在怀中,看镜头的双目异常冷漠。 这是村里给他们家翻修房子的时候拍的,似乎也是这个家庭唯一留下来的一张照片。 之后不久,周雪峰妻子离家失踪了。六年后,周雪峰因为山顶落石砸中脑袋,不治身亡。 “这个孩子一定要追查。”雷迟下达命令,“他是一个向导,现在应该有三十多岁了。如果他还活着,他必须要工作挣钱,必须要登记自己的身份,一个特殊人类没有身份凭据是不可能在这个社会生存下去的。” . 刑侦科忙得脚不沾地之时,调剂科终于在连续一个月的疯狂加班后,结束了今年的高考“海域”检测。 但结束了也仍然得继续加班:几千份资料亟待分类整理,调剂科只有四个人,根本不够用。 秦戈去找高天月,高天月却告诉他,五月份了,许多项目都要赶在年中考核之前拿出进度,所以各个科室同样忙得脚不沾地。 “你们科都是年轻人,好好努力,啊。”高天月笑眯眯地拨弄自己的头发。 秦戈一面腹诽,一面给科室的几个人争取到了一笔奖金。临走时高天月说他狡猾了,秦戈听不出他是赞是弹,总之称一句“还是高主任英明”那是绝对没有错的。 白小园现在连妆都不化了,唐错问她为什么不修边幅,她说化妆是给人看的,但科室里这三个都不算人,不能浪费昂贵的化妆品。 谢子京嗤之以鼻:“为什么要为自己的懒找这么多借口?” 白小园:“最懒的就是你了。你做了什么!你身为整个危机办都赫赫有名的哨兵,你除了叫号买饭,还做了什么!” 沙猫端坐在白小园桌面高高垒起的资料上,奶声奶气地冲谢子京嗷喵一吼。 谢子京不敢与暴怒的女哨兵硬杠,连忙扑进了面前的表格里。 秦戈从高天月办公室回来,勉强打起精神:“算了,这些可都是保密资料,我们自己干吧。干完有奖金,我会给大家调补休。” 在沙猫的怒吼和唐错的哀嚎里,秦戈重新给他们分配了任务。自己和白小园负责写总结,唐错提供各类数据分析,谢子京声称自己不懂行政工作,秦戈让他根据检测出的不同问题将所有学生的表格分门别类整理好,和白小园一起配合制作成符合规范的表格,方便之后报送特管委。 任务最重的白小园按着自己的小猫脑袋揉个没完:“饿死了,秦戈,我要吃夜宵。” 秦戈不敢不遵从,一个个盯着他们点单之后,亲自跑到危机办门口等待外卖。 谢子京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转过头来发现白小园和唐错全都看着自己。 眼神粘腻又暧昧,嘴角带着咸湿的笑意。 “我艹,恶心。”谢子京抖抖肩膀,“你们做什么?” “恶心啊?”白小园问。 “特别恶心,你们对我有什么非分之想?”谢子京说。 唐错和白小园对视一眼,同时笑了:“恶心就对了。你最近一直都这样看秦戈。” 谢子京:“……” 白小园:“你对秦戈有什么非分之想?” 谢子京:“我们交往过。” 唐错:“你的梦还没醒吗?” 谢子京认为与他俩无法沟通,哼地一笑,打开电脑开始搜索“一分钟学会excel表格”之类的关键词。 吃完烤串,调剂科众人揉完肚子,继续伏案工作。夜已经很深了,谢子京这几天又开始睡眠不佳,此时看着电脑上一行行的字符,不断地打呵欠。 他想赖在秦戈家里,但秦戈不允许。两人好像是恋爱了,但谢子京又不敢确定。他自己琢磨了一段时间,得出结论是“办公室恋情不好谈”,因为两个人都太忙了;同时秦戈又比较害羞,自己不能逼得太紧,毕竟是复合,一切都要循序渐进,慢慢来。 “我去抽根烟。”他拿着打火机和烟盒窜出了办公楼。 四周都已经很安静,只有一楼调剂科和楼上刑侦科仍然亮着灯。谢子京一走到外面立刻被铺面而来的杨絮糊了一脸。他在脸上揉了揉,摸下一片白毛,忍不住连续打了几个喷嚏。 他完全不适应这儿大街小巷都会在春季飘满的杨絮。一开始那一周完全无法工作,即便回到家中也不断打喷嚏咳嗽,鼻涕一直流,整个人头昏脑涨,哪怕出门三分钟都觉得鼻腔喉咙全塞满了一团团的絮絮。 是秦戈给的抗过敏药和口罩眼镜救了他。 幸好进入五月,杨絮少了一些,谢子京不戴口罩眼镜也敢在外面晃荡了。他走到背风处点烟,抬头看到车棚那边走出来一个人,是刚刚才到危机办来的雷迟。 “值班?”谢子京问。 “嗯,工作太忙了,特管委给的时限就是这几天,不做不行。”雷迟拒绝了谢子京的烟,“我不抽。” 他指指自己的鼻子。 “我的嗅觉比较敏感发达,抽烟会损伤这部分能力。” 谢子京对他的钦佩又多了几分:“你真帅。” 雷迟:“……什么?” 谢子京:“我欣赏你。” 他大咧咧赞扬起雷迟,雷迟的神情古怪极了,半晌才笑起来:“你们科室的人都这么有趣吗?” 谢子京吃惊了:“雷迟,你要多笑啊,你笑起来太他妈帅了。” 雷迟立刻收起了笑意:“别了,干我们这一行的要好看有什么用?” 谢子京神神秘秘地笑。他已经听秦戈提过雷迟对白小园隐隐约约有意思了。“你有什么要给我的吗?”他问,“或者给白小园的。” 看着谢子京冲自己伸出来的手,雷迟十分认真地在包里掏了半天:“今天没带,不过我办公室里有。” “你快去拿,拿了就过来。”谢子京压低声音,“你不是想看白小园的猫吗?今晚就在她桌上坐着,凶得不行了,白小园说一句它就喵一声,正在扮老虎。” 雷迟顿时来了精神,爽朗地大应一声:“就到。” 谢子京抽完烟回到办公室,发现沙猫不见了。 “你小猫呢?” “跟唐错的熊猫打架打输。”白小园头也不抬,凝神盯着电脑啪啪敲字,“不肯出来了。”谢子京:“……” 数分钟后雷迟果然带着糖来了。白小园压根儿没理他,嘴里絮絮叨叨地埋怨谢子京身上的烟味。雷迟扫视一圈办公室,凉凉瞥了谢子京一眼。 . 结束一天的工作之后已将近十一点。秦戈打算送白小园和唐错回家,但两人都以方向不同为由拒绝了:“你也累啊,快回去休息吧,我们打个车就行了。” 谢子京蹭上了秦戈的车,数分钟后白小园也成功等到网约车,只有唐错因为家的方向实在有点儿偏,等了十分钟也没人接单。 他倒是不着急,刚刚在办公室里灌了两杯咖啡,现在仍然很精神。 在附近找个酒店开钟点房,等到明天早上六点起也就差不多了。唐错一面往十字路口走一面掏出手机,发现高术又给他发来了信息。 自从他不敢再去健身房之后,高术隔三差五就给他发一个信息,内容除了催促他来健身之外,偶尔还会推荐一些可以在家里自己进行锻炼的方法。唐错偶尔给他回复“谢谢”,换来的总是高术愈发热情洋溢的问候。 【工作很辛苦吗?适当的锻炼可以增强你的体力和精力,你什么时候方便都可以过来,我帮你跟健身房预约时间。】 唐错往上一翻,自己已经连续十条没回复了。出于礼貌,他决定给予一些回应。 【谢谢教练。我刚刚结束加班,准备回家。】 高术的信息回复得很快:【工作这么久?腰和肩膀疼不疼?我还在健身房,你方便过来吗?】 唐错心说不方便啊帅哥,我想去,可是太不方便了。他不想每次都满脸是血地出现在高术面前,那观感也太惨了。 【谢谢你,我还是回家吧。】 唐错攥着手机,买完一杯星巴克还没收到高术回复。他知道高术可能有些不悦了。 外面下起了雨,雨势渐渐越来越大,唐错喝着咖啡,渐渐感觉自己心跳似乎在加快。 他看到黑漆漆的天空和被灯光照亮的雨丝之中,出现了某种庞大的物体。 抓起咖啡冲出门外,唐错顾不得大雨倾盆,拼命地在路面上奔跑。 他曾见过一面的巨大鲨鱼,正摇曳着沉重的尾巴,在漫天雨线中缓慢游移。 一支闪电刺破夜空。 巨鲨面目丑陋,但看在唐错眼里,却优雅庄严,如同天顶神祇。 唐错手忙脚乱,掏出手机拍摄了一段短视频发给高术。他只跟高术说过这鲨鱼的事情,也只能发给高术。 【我又看到它了!它太漂亮了!】 他追着鲨鱼一路紧赶慢赶,直到鲨鱼在大雨之中彻底消失。手机屏幕闪动,高术给他回了一个笑脸。 . “最近总打雷。”办公室角落里传来翻身的声音,“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我这三天就睡了七个小时啊……” “你睡吧。”雷迟在一旁说,“两小时后我叫醒你。” 片刻后鼾声响起,雷迟翻阅着手头上的调查资料,总觉得那位不见踪影的失踪人口令他心有不安。 这时办公室的电话响起,他立刻在第一响还未消失之前接听了:“刑侦科。” 电话是传达室大爷打来的,说有人来找刑侦科,声称要报案:“怪得很,你下来瞅瞅?” 雷迟撑着雨伞下楼,远远便看到传达室门口站着一个高瘦人影。 那人穿着黑色雨衣,宽大的兜帽罩紧了脸面,走进了才发现脸上口罩眼镜一应俱全,一丝空隙也不留。 “我是刑侦科的人,你有什么事?” 那人立刻抬起头。雨水从帽沿滚滚落下。他有一双暗红色的眼睛。 察觉到雷迟盯着自己,他立刻低了头,紧张地搓了搓手指,半晌才发出声音:“我报案。” “危机办不接警。”雷迟说,“你从这儿往西走600米,有一个派出……” “我知道,但他们不肯让我报案。”那人抬起手抹了抹镜片上的雨水,“他们让我来危机办。” 他的手部皮肤尽是干枯的褶皱,说话声音粗糙嘶哑。 雷迟明白了:一个半丧尸化人类,所以普通人类的警局不敢接收。 “你遇上了什么事?”雷迟问。 “不是我,是我爸妈。”那人狠狠咽了口唾沫,哑声道,“他们不见了。” 第38章 亲爱的仇人02 王铮, 26岁, 本地人,未婚, 无业, 两年前因感染病毒后阻断无效成为半丧尸化人类, 目前正定期到医院和疾控中心复查,控制病毒感染的进程。 雷迟给他所在辖区的派出所去了电话, 但派出所那边也十分无奈:他们不是不肯接这个警, 而是不能接。 “今年的经费太紧张了,所里不少民警正常的加班费都发不出去, 原本每年都要批量购买的丧尸病毒疫苗今年只有五十支。”派出所的人也足够坦诚, “这五十支疫苗, 我们所里规定要在大型的半丧尸化人类群体事件中才可以使用。王铮那天来报案,说的是人口失踪,这不是群体事件,我们没办法使用疫苗。没有疫苗, 我们所里让哪个警察去办理他这个案子都不可能啊, 这是送命。” 雷迟不得不再次解释:“王铮和其他接受家庭监管的半丧尸化人类一样, 是定期到疾控中心去注射药物的。他现在体内的病毒活性很低,感染性几乎为零。只要一直吃药打针控制,他跟其他人完全一样。” 对方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雷组长,我们真的不能接。没有疫苗,哪怕只有0.1%的感染可能我们也不能接。”民警说,“我们只有在受到足够防护的情况下才会接受半丧尸化人类和地底人的案子, 希望你能理解。” 雷迟放下了电话。王铮坐在办公室一角,正远远看着雷迟。发现雷迟目光移动到自己身上,他立刻低下了头,下意识地扯了扯自己的雨衣兜帽。即便在室内,他也没有放下帽子。 思索片刻,雷迟再次联系了派出所的人。 翌日,刑侦科科长接到雷迟报告后,又是长叹又是无奈。 “这不符合程序。”他感觉自己常常要跟雷迟说一样的话,“我们没有接警的权利,所有特殊人类的案件都必须是派出所那边移交,我们才能办理。” 雷迟:“已经立案移交了。” 科长:“混帐!他们就给了张立案通知,这就完事了?那初步的口供和调查走访,都是我们来做?” 雷迟:“我们做也不是不可以。” 科长不停挠头:“可以你个头!一个人口失踪案,我们哪里还能抽出人力去调查?他们这是敷衍塞责!” 雷迟闷不吭声地站着。 “难道就因为当事人里面有一个特殊人类,这案子就属于我们了?这个半丧尸人是吧,他们的父母都是普通人啊。他现在报的是父母的失踪案,两个普通人的失踪案!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雷迟立得笔直,一脸平静。 “上个月也是这样。两个哨兵互相辱骂对方,这是家庭矛盾嘛。那个妇女同志去找妇联帮忙,妇联又推到我们这里。我们刑侦科管这个吗?不能因为当事人是特殊人类,就什么事情都推给我们吧!这合理吗?那个妇女同志确实是哨兵,但是这种矛盾和她的哨兵身份一点关系都没有!” 科长看了一眼雷迟,见雷迟目光直盯着自己背后墙上那幅“平心静气”的字,就知道这人状似认真听训,实则正在神游太虚。 “……行吧,反正你都接了。”科长狠狠喝了一口茶,烫得他直咧嘴,呸呸吐出口中茶渣,“你接的你们组去查,我可没有多余人手安排给你。” 雷迟总算给了他一个回应:“好。” “雷迟啊,你怎么总这么乱来。”科长瞪着他,“我太知道你了,你这性子……狼人是不是都这种性格,啊?意见接受,态度照旧?” 雷迟又给一个回应:“是。” 离开科长办公室的时候他还能听到科长在身后叨叨“退休吧”“不干了”。 和同事一起前往王铮家,雷迟在车上开始整理昨晚从王铮那里询问到的事情。 王铮大学毕业之后在一家净水器公司担任销售员,两年前在一次走访客户的途中,他被客户家中的半丧尸化人类袭击,就此感染了丧尸病毒。公司拒绝支付赔偿,只给了王铮十万元医疗费用,将他辞退。感染丧尸病毒初期的阻断治疗价格昂贵,十万元很快用完,但王铮最后还是成为了半丧尸化人类。 之后他没有再去找工作,一直和父母共同生活。 三天前,王铮发现父母不在家并且彻夜未归。因父母年事已高,王铮以为出了什么事,于是出门寻找,但并未找到。父母的手机无法拨通,所有王铮能找到的亲朋都说没见过两个老人,也没有接到两个老人的电话。王铮选择报警,最后来到危机办。 “这人住的地方还挺远的。”开车的小刘说,“福兴三村是挺有名的外来务工人员聚居地,他们本地人怎么也住那儿?” “为了治病,连房子都卖了。”雷迟看着昨夜的笔记说,“而且听他所说,搬家是父母决定的,就是想远离原先王铮活动的区域,免得让王铮伤心。” “那他跟以前的朋友同事也没了联系?”小刘问。 雷迟想了想:“不清楚,他没说。” 小刘叹了一声:“特殊人类呀……” “特殊”本来就是一道分界线,是人为设定的鸿沟。雷迟没让自己继续深想,这可不是他能想明白、或者想出结论就能解决的问题。 王铮家住在复兴三村的一个旧小区里,看建筑结构和风格,至少也有五六十年了。雷迟和小刘叩响王铮家的门时,两人都发现门外涂写着不少小字,看字迹和涂写的位置,应该都是孩子的手笔。 “怪物”“去死”,等等。 墙面有明显的涂抹粉刷痕迹,但字迹全是新写的。仿佛是屋主一开始还极力阻止这些话出现,后来渐渐也没有理会的心力了。楼道还算干净,因此更显得王铮这一家突兀。 王铮开门把雷迟和小刘请了进去。 两人一进门,立刻开始打量这个屋子。两室一厅,大约七十平,整理得十分整洁,杂物虽然比较多,但摆放得很有条理。 “我爸妈的行李箱和一些衣服都不见了,身份证我也没找到。”王铮站在门边说。 天气渐渐热了,但在这个不通风的家中他也一样穿着长袖衣裤。上衣还带着帽子,他就像昨天一样,把帽子拉到头顶,盖住自己的脸。雷迟心想至少他在家里没有口罩眼镜,这差不多就代表王铮对他们的信任了。 雷迟坐在客厅,小刘打开了手上的记事本。雷迟下意识看了一眼玄关的鞋架,地面上放着两双大号拖鞋。 “……他们的鞋也不在。”王铮说。 鞋,衣物,行李箱,身份证都不在。雷迟心想,王铮为什么要报案称父母失踪?分明最大的可能是,父母离开了,但没有告诉他——或者不打算告诉他。 小刘问出了雷迟心里的这个问题,但王铮的反应很激烈:“不可能!我父母不可能出门也不告诉我的。” 一家人从市中心搬到福兴三村之后,王铮基本上没再出过门。两位老人都已退休,平时就买菜做饭,偶尔出门跟老伙伴喝茶吃饭遛弯儿。但不管怎么样,知道家中儿子要照顾,他们总会准备好饭菜,并且从来没有彻夜不归的情况。 王铮除了家里亲戚之外,并不知道两个老人在福兴三村这里都有什么新的朋友。结束了这次探访之后,雷迟给小刘下达了任务:“先查手机讯号,如果俩人真的出门远行,不可能不使用手机。明天开始你跟组里其他几个手头没有急活儿的人过来走访一下附近的街坊邻居,多问一些事情。” 临上车时,他看到了安设在街道上的摄像头。 “调监控记录,三天前的。”雷迟说,“再去附近辖区的派出所问问,最近有没有无名老人受伤昏迷送医,或者无名尸体待认领的。” 小刘:“雷组。” 雷迟:“嗯?” 小刘:“你看外面。” 车子停在王铮家楼下。此时树荫底下站着几个人,有男有女,年纪都颇大,似乎是这儿的居民。他们打量着这辆明显与普通警察不一样的车子,正小声议论着上面危机办的涂装字样。几个人掩着口鼻,目光朝着二楼王铮家的阳台飘去,神情中隐含紧张。 “哎,完了。”小刘说,“我今天不应该开这辆车的。这下他们以为王铮犯了事,以后更难在这儿活动了。” “走吧。”雷迟心想,不需要任何别的东西再添加证明,王铮这个“半丧尸化人类”的身份,就足够他永远被钉在耻辱柱上了。. 和忙忙碌碌的刑侦科相比,精神调剂科的人终于在可怕的连轴加班之后,结束了高考“海域”检测的所有工作。 “小园姐今天真漂亮。”谢子京甜滋滋地夸她,“那烈焰红唇,跟吃了人没抹嘴似的。” 白小园一挥手,沙猫从她桌面奔过去,扑在谢子京身上狂挠。谢子京一把抓住这个小东西,抱在怀里用脸蹭个没完。白小园浑身立时一阵恶寒:“谢子京你用我猫擦脸?!” 她今天终于有了化妆的余裕,穿了新裙子,浑身香喷喷,唐错一直问她是不是要去跟男朋友约会。 忙完工作的秦戈心情极好,见唐错挑起了话头,连忙趁热打铁问她:“你男朋友是国图做什么的?图书管理员?” “不是,是做数据维护的。”白小园夺回了沙猫,心疼地抱在怀里哄,“国图不是有个馆存图书的数据库么,他就管那个的。” 秦戈诧异了。白小园说得有板有眼,倒也不像是骗人。 “it?程序员?”谢子京蹙眉惊叹,“白小园,他以后会秃,不能选。” 白小园完全当他在放屁,转头跟秦戈和唐错说:“他们最近有一个项目,是关于建立西部地区历史藏书库的。据说有几本和极物寺有关。” 秦戈和唐错都是一愣。 沙猫的尾巴缠着白小园的手指,细细地呜了一声。白小园神情平淡:“这件事我是通过我自己的方式知道的。你们都不晓得?” 唐错很茫然:“知道什么?” 秦戈思索片刻,终于明白:“……我们三个,都是当年鹿泉事件的遗孤。” 办公室里一下就静了。谢子京头一回在唐错脸上看到这样惊诧的神情。唐错没有缩肩膀,也没有转移目光,他直直地盯着秦戈,半晌才慢慢说:“白小园是白繁叔叔的孩子,我爸爸是唐毅然。可是……鹰隼里没有姓秦的人。” “我父亲是杨川,母亲是温弦。”秦戈说,“他们走了之后我被秦双双收养,为了避免麻烦,所以改了名字。” 唐错沉默了。 “高天月把我们三个人都放在同一个科室,是不是有什么目的?”白小园看着秦戈。 秦戈只能坦白:“秦姨收养我之后,并没有跟我说起过鹰隼支队里其他人的孩子。抱歉,小园我晓得是白繁叔叔的孩子,姓白的很少见。但唐错……我是今天才知道的。” 唐错:“秦戈,那我猜,我们两个进档案室的目的都是一样的。绝密架上应该存放着当年鹿泉事件的档案。” 三人面面相觑,再次陷入沉默。秦戈看了一眼谢子京,谢子京脸上倒是没有被他们的话题排斥在外的模样,反而像是在想着什么事情。 “你们三个人都觉得当年的鹿泉事件不对劲?”谢子京拖着椅子来到秦戈身边问。 “当然不对劲。”白小园立刻回答,“有什么灾难能够立刻杀死一整个支队十几个人?而且那是当年危机办外勤组最好的一个支队。……我进危机办开始就在查,所谓的掌握了危机办所有人的八卦,也是一种说辞而已。但我怎么都找不到当年负责调查鹿泉事件的人。谁去查的,查出了什么,我完全不知道。” 无形的漩涡渐渐增大了,它力道强劲,似乎要将所有人都卷进里面去。 但就在这一刻,秦戈忽然意识到,他拥有了一个同盟。 因为共同的秘密,共同的往事,他们在得知彼此身份的瞬间,立刻就结成了同盟。 “继续查。”他果断地说,“不能放弃。鹿泉事件被掩盖得这样严密,背后肯定有问题。” 唐错从呆愣状态中回过神,接上了他的话:“这个科室是高主任主持成立的,我和白小园都是高主任亲自面谈的。高主任知道我们几个都是鹰隼的孩子,他把我们聚集起来,肯定有目的。” 一个秦戈从未想过的答案,电光一般在他脑中炸开。 “绝密架里没有鹿泉的档案!”他几乎要喊出声来,“高天月也想调查鹿泉事件,所以才把我们三个人凑在一起。他有最高权限,可以看绝密架里的东西。但他仍然把我们聚在一块儿……因为鹿泉的资料,就连高天月也接触不到。” 谢子京:“特管委。” “对。”秦戈艰难地冷静了下来,“鹿泉事件的资料归特管委,所以危机办的主任也无法查看。” 意想不到的阻力出现,三人又都沉默了。 谢子京这时在一旁开口:“如果不直接看资料,而是找当年的经手人呢?” 白小园只能再次重复:“我找过了,找不到。” “你自己找当然找不到。”谢子京笑道,“鹰隼归外勤组管,外勤组归刑侦科管,如果从刑侦科的人入手呢?” 白小园:“刑侦科的人容易相处,但很难深入问,尤其是管理核心资料的,嘴巴特别紧,而且我接触不到管理级别的人。” 谢子京:“谁说你接触不到?天天给我们发糖的雷迟啊。” 白小园:“……不好吧!” 谢子京和秦戈同时出声:“很好啊。” . 这一天下午,秦戈和谢子京出发到特管委去送高考检测的材料,唐错跟秦戈请了半天的假,说要去散散心。 和秦戈、白小园相比,唐错似乎是受到冲击最大的。秦戈知道他向来心事很多,这时候想起以前的事情,或许相当难过。他慷慨地给了唐错一天假,让他明天下午再来上班。 “你去哪儿?我送你?”秦戈说。 “我也不知道去哪儿。”唐错想了想,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那条在夜空里游来游去的大鱼,“……去健身房吧。” 他突然之间,很想跟高术聊一聊那条鱼。 下午时分,健身房的人并不太多。唐错一时兴起,也没有跟高术联络,到了健身房才得知高术正在给别的学员上课。 白小园说过高术是这个健身房的老板,唐错困惑了:“你们老板也要给人上课?” 顾问看着他,一脸古怪:“那当然啊,他自己本事就很喜欢教人锻炼,再说他不是也给你上课么?” 唐错:“哦。” 他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高术的课还有半小时才结束,唐错坐在休息区里,发现从这儿可以看到高术上课的私教区。私教区里只有两个人,除了高术之外,唐错只看了两眼,立刻认出另一个是现在当红的年轻演员。 “要找他合影签名吗?”顾问给他端来一杯水,“可以跟老板提。老板跟他关系很好,他电影首映我们还拿过员工赠票。” 唐错呆住了:“脸好小……真人这么帅的吗?” 顾问:“超级帅!我们老板的学员不多,都是他选人,不是别人选他。不过基本都是这样的帅哥,有点儿身份地位的。” 唐错:“……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很大嘴巴?” 顾问:“有啊。” 唐错闭嘴了。顾问说的话让他现在本来就不大舒坦的心里愈发堆满了疙瘩。高术的学员都是有身份地位的,那自己呢?他不明白高术为什么会答应自己的要求,当日是自己选了高术的,那近乎无礼的一句话,高术却回应了。 他又看了一会儿,眼神一直黏在高术和那帅哥身上撕不开。人帅真好,唐错想了又想,觉得很没意思,干脆起身走了。 十几分钟后高术结束授课才知道唐错曾经来过。他给唐错发信息,唐错没回,给唐错打电话,唐错也没接。 . 谢子京第一次到特管委来办事,一进门就小声对秦戈说:“真有派头。” 特管委的办事大厅十分宽敞明亮,光面积都是危机办的三倍多,人来人往,十分繁忙。 两人要交的资料需要先在一楼盖几个核验章,拿到了排号纸条后坐下,谢子京盯着眼前的电视机。电视机正在播放一个宣传片。 【……众所周知,我国目前数量最多、占比最大的特殊人类就是哨兵和向导……】 “五月是哨兵向导宣传月。”秦戈说,“各大相关单位的办事大厅里都要放这样的宣传片,连续放一个月。当然不会重复,有几个还挺好看的,会说到哨兵向导的爱情婚姻或者晚年生活。” 谢子京:“还有这玩意儿。” 秦戈:“六月是海童,七月是地底人,八月是半丧尸化人类,后面几个月则是其他数量没那么多的特殊人类综合宣传。想看的话可以在危机办办事大厅看啊,一样的。” 【……是不是能看到精神体的就是哨兵向导呢?并不是这样的。普通人类可以看到的可见光波段在380-780之间,会根据不同的人出现一定的波动。也就是小于380或者大于780波段的东西,普通人是看不到的。但是哨兵向导由于染色体变异,视神经与眼球结构和普通人不同,他们可以看到大于780波段的某些东西,比如精神体……】 谢子京得到了结论:“这是给小学生看的吧?说的怎么都是口语,不像正经宣传。” 秦戈忍着笑:“差不多,目的就是通俗易懂。” 【某些特殊设计的摄像装置是可以拍摄下精神体的。精神体的可见光波段在1000左右,偶尔会有部分低于1000。除了哨兵向导之外,还有部分特殊人类由于染色体变异,同样有可能看得到这个波段的……这种情况一般发生在先天性的染色体变异……】 谢子京打了个呵欠。他的注意力被办事大厅里一个金色的脑袋吸引了。 那是一个西装革履的外国人,他也注意到了谢子京。 并且立刻满脸欢笑,大步冲着谢子京和秦戈走来。 谢子京吓了一跳:“弗朗西斯科!你不是回国了吗!” 金发碧眼的年轻人热情地冲上来,先给了谢子京一个拥抱,转身又给了秦戈一个拥抱。抱完他犹觉得不够,说着“来个法式见面礼”,要往秦戈脸上亲。 谢子京捏着他后劲:“你停一停。” 名为弗朗西斯科的年轻人热情万分地跟秦戈介绍自己:“你好,我是弗朗西斯科,谢的大学同学。你可以用我的中文名来称呼我,叫我马云。” 秦戈:“……” 谢子京把他从秦戈面前拉开,上下打量:“你怎么还长痘了?” “吃错东西了。”弗朗西斯科顿时懊丧,“前两天吸了三个广东人的血,上火了。”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之外的小剧场: 多年之前: 弗朗西斯科:我找到了挣学费的办法,就是从中国倒腾山寨货,卖到我的家乡。 谢子京:你没必要吧!你不是吃留学生补贴的吗! 弗朗西斯科:中国人的血太贵了!我吸一个人就要给一千块! 谢子京:……………………………………你是去叫鸭了吧? 第39章 亲爱的仇人03(捉虫) 秦戈一听, 立刻警惕起来:“活体吸血?” 谢子京踹了弗朗西斯科一脚, 转头对秦戈笑:“别管他,他在胡说。” 秦戈神情严峻:“我们国家是禁止血族活体吸血的。你们不是只要在危机办登记, 就可以每月领取足够分量的人工血浆吗?” 弗朗西斯科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连忙笑着扯开话题:“你们也是来办事的吗?我来好几天了, 一直没碰到那个领导。” 他冲两人亮出背包里的两瓶酒和两条烟。 谢子京:“……你从哪里学来这一套?” 弗朗西斯科:“广东人说的。” 谢子京:“要送谁啊?现在他们可不敢乱收陌生人的东西,分分钟被双规。”秦戈仍旧疑窦重重, 谢子京把他拉到一边, 解释给他听。 根据全世界126个国家联合签署的“黎明协定”,血族在这些国家活动或者通行时, 可以通过网络、电话登记和书面申请的方式, 定期获得该国为其提供的人工血浆。但人工血浆味道和品质都无法让口味挑剔的血族满意, 渐渐的,非法血浆市场开始蓬勃。无奈人工血浆的滋味始终比不上活人的鲜血,所以不少血族会冒险寻找愿意为自己提供血液的人类。 “弗朗西斯科嘴巴特别刁。”谢子京说,“他是法国到这边来的留学生, 大一的时候因为适应不了中国的人工血浆, 曾经瘦到不足40公斤。但他虽然瘦, 可又死不了,越瘦食欲越强,最后通过约炮软件约了几个……” 秦戈目瞪口呆。 “你情我愿的,对方也很乐意让他吸血,吸完之后会特别兴奋。” 秦戈:“你别说了。” 谢子京:“弗朗西斯科的理想是尝遍中国各大菜系,看来粤菜不合他胃口。” 秦戈满头冷汗, 低声道:“这可是犯法的事情!” 谢子京也小声说:“我们国家没有血族的相关法律,只是规定不能活体取血,被发现了也就罚款拘留。只要不弄出人命,没人能管得了他。” 秦戈:“没人管得了?” 两人正小声说着话,在一旁的弗朗西斯科忽然站了起来,拎着背包朝正从里面走出来的一个人奔去。 “蔡副秘书长。”他笑容可掬,冲上去先跟蔡易握了个手。 蔡易面色沉静,上下打量他:“你是?” 弗朗西斯科:“小小意思……” 他拉开背包拉链,蔡易身边的秘书立刻跨前一步,半个身子挡在了弗朗西斯科和蔡易之间,笑眯眯地阻止弗朗西斯科的动作,并迅速把拉链归位。 “要办事先到排号机取号排队。”秘书说,“按顺序和规矩来。” 蔡副绕过两人,继续往外走。弗朗西斯科动作灵活,迅速跑到他身前,再次挡住他:“蔡副,我们见过的。” 蔡易不得不停下来:“我想起来了……你是那个吸血鬼。” “血族,血族。”弗朗西斯科一口流利至极的普通话,“吸血鬼不好听。” 他满脸是笑,迅速从背包夹层里掏出了一份文件,执意往蔡易手里塞。 那是国际血族联合同盟申请成立中国区分盟的报告书,足足有一百多页。 “不用给我了。”弗朗西斯科正要开口解释报告书里的各章节内容,蔡易直接把报告塞回他手里,“你放弃吧,中国不可能成立分盟。” 弗朗西斯科不忿地大叫:“为什么!” 蔡易:“因为吸血……血族在中国没有源头。我国的特殊人类管理宗旨之一是不参与任何非本国源头的特殊人类管理活动。目前国内登记过的血族不到十人,没有一个是中国人。中国没有必要成立这样的分盟,给你们政治地位和权力。你们可以在国内行动,但不要以为随便乱来也不会被抓,活体取血的事情我们已经密切关注,你最好提醒你的同伴,好好喝你们的人工血浆,别把手伸太长。” 蔡易演讲一般说完长长一段,扭头大步离开,姿态潇洒。他的秘书紧跟在后面,临走时还看了弗朗西斯科身后的秦戈和谢子京一眼。双方曾在医院里有过一面之缘,各自略略颔首当做打招呼。 弗朗西斯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半晌气呼呼转头冲谢子京大吼:“我恨这个人!他剥夺了我们血族自治管理的权利!” 谢子京:“我也是。他要跟我抢我的伴侣。” 秦戈:“……谁是你伴侣?” 谢子京耸耸肩,咧嘴一笑。此时秦戈的号码被叫到了,他催促秦戈去盖章。秦戈办完事情回来,便看到谢子京和弗朗西斯科在办事大厅门外聊天。两人不知道说了什么,谢子京笑个不停。 秦戈此时忽然有了一种陌生的新鲜感,对谢子京。 谢子京来到危机办之后,他的交际圈窄得出奇,除了跟调剂科的几个人混在一起之外,没见他找过旧日的同学朋友,在危机办里也是成日追着别人的精神体摸毛。但他也是有朋友的,在秦戈过往没能参与的时间里,谢子京不是一个透明的人。 谢子京的快活也感染了秦戈。他对弗朗西斯科并不算好的第一印象稍稍有些改变。“走吧。”秦戈说,“材料已经交给窗口的人了,我们不用自己送。” 谢子京知道他一点儿也不喜欢在工作中跟人打官腔,能迅速完事再好不过,便点点头。 “你们在聊什么?”秦戈问。 “刚聊到老师。”弗朗西斯科笑道,“我和谢不是同一个学院,也不是同一个导师。但我知道他的导师卢非常喜欢他,他们两个很熟悉。” 秦戈看着谢子京:“嗯,我也知道。” 谢子京似是不想多谈卢青来的事情,推了弗朗西斯科一把:“走,请你吃饭。我帮你看看你的报告书。” 弗朗西斯科高兴起来:“好!” . “特管委给我们转来了一个调查请求。”刑侦科科长在会议上对各组组长说,“是关于吸血鬼在国内活动和进行活体取血的事情。” 科长看了雷迟一眼,雷迟顿时绷紧了脸:“我们事多。” 科长:“你们是多事!” 活儿最后没落在雷迟身上,会后科长问他半丧尸化人类那件事办得怎么样,毕竟已经过去了一周,应该有些眉目了。 雷迟摇摇头:“还没找到。” 他只能在工作间隙分派人手去调查,进展并不快。向辖区派出所发出的协查请求也没能被接受,对方仍然以没有丧尸病毒疫苗为由拒绝。 王铮的父母离家那日,是五月第一场雷雨。福兴三村的监控摄像头大多比较老旧,被劈坏了好几个,且当日雨势太大,监控录像的画面断断续续,有的甚至无法看清人影。 在暴雨之中,摄像头拍下的只有两个蹒跚身影提着行李箱走出小区的场景。 经过王铮辨认,这两位就是他的父母。 附近几个辖区都没有收到无名老人受伤昏迷送医或是无名尸体待认领的报告,各个车站机场也没有调查到身份证购票的信息,手机更是没有开启过。两人离家之后像是藏匿了起来,完全找不到任何踪迹。 回到办公室的雷迟坐在位置上,慢慢地伸了个懒腰。桌面放着一罐糖果,他顺手抓起一颗吃,抄了几个装进背包,以备不时之需。 小刘从外面匆匆跑进来,满头是汗:“车里空调又坏了,组长,什么时候修啊?” 雷迟舌尖顶着糖,在牙齿之间转来转去,格格地响:“你歇一歇,我跟上面报告。” 小刘却没走,站在他桌前,神情古怪:“雷组,今天是最后一次走访。我们发现了一些怪事。” 他把手里的记事本递给雷迟。 持续一周的走访,小刘等人拜访了王铮家附近的不少邻居和街道沿路的商铺,试图发现两个老人的活动轨迹。但意外的是,他们反倒问出了一些和王铮有关系的事情。 “王铮的父母对王铮意见很大。”小刘言简意赅,“他们不止跟一个邻居说过,宁可撇下王铮,两个人一起过。” 王铮的父母为了在感染前期尽最大努力给王铮治疗,连原本在中心城区里的房子都给卖了,现在反倒厌恶起他?雷迟心生疑窦,忙打开记事本。 矛盾的源头,是王铮感染丧尸病毒的原因。 在正式的记录中,王铮是在拜访客户时,被客户家中因丧尸病毒入侵脑部而发狂的半丧尸化人类袭击后才感染的病毒。这件事成了新闻,无论网络、电视媒体还是报刊杂志都有报道。在个别报道里,提及了这位“客户”的特殊职业。 “……卖.淫?”雷迟很快在数据库里搜索到了当时的报道。 王铮的这位客户是一个性工作者。她有一个16岁的女儿,感染丧尸病毒后一直呆在家中,没再去上学读书。王铮曾经拜访过她多次,她从王铮手中购买过净水器。但因为所住的地方是老式小区,净水器的安装似乎并不顺利,勉强装好后也常常出问题,隔三差五就要找王铮去一趟。 流言就是这样起来的。起先只是几句闲言碎语,有人猜测王铮上门这么多次,目的肯定不单纯:或者是对方,或者是王铮,总之里面总要有些说不得的事情掺杂着。 一开始只是随便说说。茶余饭后,树下街边,几个男人女人凑在一起,无话可说的时候就拎出来取笑几句,似乎也没什么别的意思。 但随后,流言渐渐就变了味: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他这病,是跟那个丧尸搞完才染上的吧”。 这个猜测立刻点燃了乏味无趣的闲谈,并且很快风一般卷过福兴三村。似乎一夜之间,人人都知道,王铮这人有个不得了的兴趣,他因这兴趣染上了病,完全不值得同情。 王铮一家人远远搬走,本想离开那些围绕着自己的闲话和各种情绪:无论是鄙夷还是同情,他们全都不需要。谁料流言却反倒在福兴三村这儿爆炸般升了级。 两个老人竭力解释,但无人在意。和一桩纯然的惨事相比,还是一桩不道德的惨事更能诱发人谈笑和议论的乐趣。 王铮本来就不大出门,他是在一次莫名其妙的争吵中才得知外面已经把自己传扬到这个地步的。父母暴怒不已,互相指责,最后所有的责备都落到了王铮身上:你为什么不自爱?你为什么不保护自己?你为什么不警惕一点?你为什么要到那个公司工作?你为什么不想想父母?你为什么…… 据邻居说,那场争吵非常可怕,楼上楼下,左邻右里,全都听到了王铮家里各种叫骂和摔东西的声音。翌日两夫妻出门,面对旁人问候,愈发抬不起头来。 “哎呀,我们知道的。这种人呐,就是会慢慢变成丧尸,他脑袋也不清醒,肯定会打人。”邻居跟小刘说,“我们都安慰他们,不要怕,实在不行就把王铮送到那个什么特殊人类医院。脑子不正常的人都去那里的,我们知道。” 王铮和父母的矛盾渐渐多了。在老人跟邻居的闲话中众人了解到,王铮现在连话也不愿意跟父母讲。大吵那天摔东西的不是王铮,王铮只是哭。可他顶着一张枯皱的脸,再怎么哭都很恶心——人们在想象中补足了他们看不见的场景,纷纷议论:“鳄鱼眼泪。” 雷迟:“这种状况持续了多久?” 小刘:“最少也有半年了。最近三个月,两个老人跟邻居说过想把王铮送到二六七。” “王铮的情况不是控制得很好么?”雷迟揉了揉太阳穴。当日到王铮家里拜访时他才知道,王铮一直在工作挣钱,只是不再主动出门。他跟朋友一起经营网店,生意还不错,能支持他每月的药费和生活费。 小刘耸耸肩:“王铮的自理能力是很糟糕的,他连饭都不会做。他爸妈一旦离开,他肯定过不下去。” 雷迟想了想:“不要这么快定性。下午你有活儿吗?我跟你去找找王铮那个朋友。” 出乎雷迟意料,王铮的朋友谢绍谦也在福兴三村居住。谢绍谦开了一家销售电子配件的实体店,生意尚可;他还注册了一个网店,平时都是王铮帮忙打理。 “王铮搬到这边之后我才认识他的。”谢绍谦说,“王铮这个人挺实在,说话也不绕弯。我虽然做生意,但都是小本经营,实实在在的伙伴比较可靠。” 谢绍谦是一个胖子,戴着圆框眼镜,跟雷迟简单说了自己和王铮的关系。 “王铮父母你认识吗?” “认识啊。”谢绍谦说,“阿姨和叔叔都到我这儿来取药。” 雷迟一愣:“取药?” 谢绍谦:“大兴离顺义太远。我每个月都要回几趟城区,回去的时候就顺道去二六七医院或者疾控中心给王铮拿药,叔叔阿姨再到我这儿来取。” 这信息倒是让雷迟和小刘有些诧异。两人对了个眼色:“你取药取了多久?” 谢绍谦:“快一年了吧?我也记不住了,都是举手之劳。” 雷迟点点头,小刘在询问谢绍谦一些基本信息,雷迟开始打量他的店面。 店外有一个摄像头,朝着门口和门前的人行道。 雷迟心中一动:这是从王铮家小区离开后两位老人前进的方向。这里的路面摄像头恰好不是坏了就是因路灯爆裂,导致什么都没拍下。 “谢绍谦,你店门口这个摄像头能用吗?”雷迟问,“能拍到多远的距离?清晰吗?” “能用。”谢绍谦立刻换上一副生意人的笑面,跟雷迟介绍起自己的这个摄像头来。 雷迟听了一会儿,点点头:“那好,你把十天前的监控调出来我看看。就是雨特别大那一天。” 谢绍谦一愣。 雷迟:“你说这摄像头不错,我看看效果。” 谢绍谦嘿地哂笑了一下:“真不巧,我这儿的监控只保留7天。你再早一些过来就好了。” 雷迟“嗯”了一声,没有追问。 与小刘离开谢绍谦的店铺之后,小刘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雷迟:“想说什么就说。” 小刘:“谢绍谦答非所问,很奇怪。我问他王铮父母的印象,他反倒跟我说自己和他们一家人关系都不错,还说了一堆王铮和他父母如何相处的事情。” 雷迟:“好事还是坏事?”小刘:“好事啊。要是光听他说的,王铮和他父母关系好得不得了,他也和王铮一家人关系好得不得了。” 雷迟沉吟片刻,抬头看着眼前的便利店门口。便利店门口的摄像头和谢绍谦门前那个一模一样。他走进便利店,问正闲着的店员:“这个摄像头是哪个公司装的?监控视频能保存多久?” 店员告诉他,监控系统是统一采购安装的,能保存一个月。 小刘立刻查那家公司的名称,法人代表是谢绍谦。 “他在撒谎。”雷迟对小刘说,“我问得太急了,他一时间没有想到别的借口,所以撒了不高明的谎。立刻调查谢绍谦。” . 危机办开始评选季度优秀工作人员,评分表下发到各人手中。调剂科闲了几天,总算找到一桩事情做,顿时热热闹闹讨论起来。 每人只能填写一个,而且可以填自己名字。白小园想都没想,写上了“秦戈”。 她探头去看唐错的表格,也写着“秦戈”。 “我去给秦戈拉票,让我小姐妹都投你。”白小园嘻嘻地笑,“这个季度奖奖金两千块,可以吃一顿了。” 秦戈正捧着一本《海域研究新说》,随意点点头。 白小园又去看谢子京的表格。 “……谢子京,你怎么不写秦戈?”白小园讶异极了,“为什么写雷迟啊!” 谢子京:“雷组长很优秀。” 白小园:“秦戈不优秀吗?我们科室人少,本来就很难跟其他科室的人竞争,你不写秦戈,他现在就只有三票啊!” 秦戈从书里抬起头:“两票。我也写了雷迟。雷迟拿到了奖金再请我们吃饭也一样。” 白小园:“……” 唐错:“那我也改……” 白小园怒道:“不行!写秦戈!” 唐错只好放下笔。 下班后谢子京赖在秦戈身边不肯走,他手机一直响个不停,全是语音信息。谢子京点开后,里面传出了一串听不清楚的外文。 “马云要去我家住。”他跟秦戈说,“他原本住在广东人那边,因为上火长痘的事情跟人吵起来,被赶出门了。” 秦戈这才意识到他说的是那个满脸痘的英俊吸血鬼。 “那你住哪儿?” “你家。” 秦戈顿觉不妙:“等等……” 白小园和唐错拎包起身,各自给两人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在秦戈色变之前一溜烟地跑了。 秦戈很尴尬,正要跟谢子京重申他的原则时,谢子京凑近亲了他脸颊:“我要摸兔子。” 秦戈:“……摸兔子就等于让我巡弋你的‘海域’。” 谢子京:“嗯。” 秦戈吃了一惊:“真的。” 他这时才发现谢子京的神情异常认真。 “你可以进入我的‘海域’。”谢子京看着秦戈,“秦戈,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秦戈:“什么?” 谢子京的呼吸渐渐急促,他无法对着秦戈的眼睛,不得不看向空空的办公室。白小园和唐错刚刚在这儿撺掇各自的精神体打架,但热闹气氛就如同精神体的消失,已经全然不见。 他按了按自己的胸口,心脏跳得厉害。 前几日晚上,弗朗西斯科到谢子京家里做客,两人一边喝酒一边谈了许多往事。谢子京聊到了秦戈,说他和秦戈复合了。弗朗西斯科却满脸讶异:“你什么时候和秦谈过恋爱。” 谢子京从未认真想——或者是不让自己认真想的事实,不得不摊开了,摆在面前。 弗朗西斯科是他的室友,连他都不知道谢子京曾经与谁谈过恋爱。谢子京读大学的时候秦戈还在上高中,秦戈进入人才规划局的时候,谢子京去了西部办事处。他和秦戈的生活是完全割裂的。他们在过去只有一次相识,但没有任何延续。 谢子京告诉弗朗西斯科:“肯定有的,只是我记不起来了。” 他现在还记得弗朗西斯科的神情。金发的吸血鬼带着年长者的怜悯,温柔地拍了拍谢子京的手:“谢,你得清醒。” 秦戈的声音拉回了谢子京的注意力:“你要跟我说什么秘密?” “我的过去。”谢子京牵着秦戈的手,随后发觉,自己的手指正在微微颤抖,“但它和你,和白小园、唐错都有关系。” 秦戈攥紧了他的手:“什么?” 陌生的情绪像蛇一样在谢子京心里滚动。它占据了他此刻所有的意识,让他满脑子都是凄凉的悲哀。 “我们以前真的见过,秦戈。”谢子京像是要证明什么似的,一字字地说,“你给了我一束花。” 第40章 亲爱的仇人04(捉bug) “楼下怎么搭棚子了?”谢子京在阳台上张望, “我上次来还没看到。” 秦戈在厨房里切水果, 伸出个脑袋应他:“儿童节快到了,小区里孩子多, 要搞个义卖集市。” 谢子京心里只想一件事:看来自己是很久没到秦戈这儿来了。他掐指一算, 足足有五天。五天!他想, 五天呐,要是种小葱, 苗都该长出来了。 “你要说的秘密是什么?”秦戈拿了一碗剥了皮的白玉枇杷走到阳台上, 微微皱眉,“问你一路都不愿讲。” 谢子京笑了笑, 拿起一颗枇杷放进嘴里。 秦戈:“吐核。” 谢子京一口吃下一半, 双肘撑在栏杆上, 舌头卷着口中的两颗枇杷核,在想事情。 既然是秘密,必定难以开口。秦戈也不催他。他对谢子京说的往事感兴趣,也知道谢子京说的那束花是什么东西——在谢子京海域里, 在最后一个缩着的抽屉中, 那束至今仍然鲜活的花, 向日葵与黄玫瑰绿康乃馨。 一口气吃了半碗枇杷,谢子京露出满足表情揉揉肚子,把碗接过去走进了屋子里。 入夏了,昼渐长夜渐短,杨絮消失,满城都是喜人的绿。两只互相追逐的雀儿钻进了树梢里, 叶片不住抖动,夕阳余晖从楼和楼之间、从每一片新生的叶子间隙里透出来,遥遥地照亮了秦戈的脸。 “我见你的第一面是在特殊人类技能大赛上。”谢子京靠在玻璃推门上,挠了挠头,“我高三,是高中组的参赛哨兵。你初二吧?我不清楚,只知道你是向导组的,叫杨戈。” 秦戈:“……” 这么久之前的事情!秦戈一时间说不出半句话:谢子京的“海域”里有自己的照片,就放在桌上。那确实是自己初中时参加技能大赛的装束,连金牌正面背面刻的图案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那是秦戈第一次代表地区出赛,他非常激动,许多细节现在都还记得。比如体育场里不受控制乱跑的偶蹄目精神体,比如场内维持秩序的某位脾气暴躁的哨兵和他的灰色肥狼。那是他生活遭遇巨大变故之前最后的肆意和快乐,他曾无数次在独处时反复回忆,可里面从没出现过谢子京这样的人。 谢子京看他呆呆回忆半晌,一句话不应,便知道他想不起来。 “你把我忘了。”他装作生气,伸手去捏秦戈的脸,但被秦戈躲开了,“你明明给过我一束花。” “我知道那束花。”秦戈见他眼神一亮,连忙解释,“我在你的‘海域’里看到过的。那束花没什么特别的,那届大赛不是每个上台领奖的人都有么?” 谢子京:“我没有。” 秦戈:“怎么可能……” 他突然止住了话音,脸上渐渐浮起一种古怪表情。 满是人的体育场。响彻全场的欢呼声和掌声。解说员的声音和乐声交替从广播里播放出来。危机办的哨兵和向导在会场中来回巡逻,天上没有一丝云,蓝得像玉渊潭里栽种的无尽夏。彩色的纸屑和缎带在领奖台上飘扬,一个哨兵从领奖台的最高处跳下来,胸前的金牌反射了一抹刺眼阳光。 “……是你。”秦戈不敢确信,“你是那个没有花的师兄!” 谢子京脑袋靠在玻璃门上,点点头。暮色照亮了他的半张脸,闪动着一星泪光的眼睛里像藏了喟叹,也像藏了感激。怕自己情绪被秦戈识穿,他很快转开了目光:“对啊……是我。” . 如果没有任何提示,秦戈几乎不可能想起谢子京。 在他的回忆中,谢子京就如同赛后采访的记者,如同万千在观众席上观战的人,自己只是从他身边经过,但没有留下任何可供日后打捞的印象。 当时秦戈和自己的同学结束了记者采访,正穿过领奖台前方的空隙走回自己的队伍之中。 阳光太猛烈了,他眼睛被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是一个刚从领奖台上跳下来的哨兵,他晃动着自己的金牌。 “我靠,杨戈,是他!”伙伴拉了拉自己,“刷新高中组哨兵成绩记录的师兄!” 实际上秦戈他们和这个哨兵并不是同个学校的,除了“师兄”他们并不晓得应该如何称呼眼前的少年人,只知道他是高中组哨兵的冠军。秦戈一心想着立刻回到队伍里跟父母打电话报喜,他嗯嗯了两声,继续往前走。这时前方突然冲来两个扛着相机的老师。 “别动别动!先拍个单人照。” “师兄”正瞥着秦戈这边,老师已经朝着他按下了快门。拍完后老师一愣,抬起头来:“你花呢?没花上镜不好看啊。” “刚给别人了。”那年轻的哨兵挠挠鼻子,“有个人问我能不能给他个吻,我说不行,把花给你,你亲这个吧。” 老师:“……你……唉!那花是特地为今年的比赛设计的,花色跟金牌、制服和比赛标志都配套,没花不完美。” 通道狭窄,被两人挡着的秦戈和同学根本走不过去。秦戈手里还拿着一束花,他听到那老师的话之后,直接把它递给了哨兵。 “我这里有。”他说,“你拿着吧,师兄。” 那束花就这样,从他的手,转移到了哨兵的手里。 “谢谢。”哨兵拿着花,一直盯着他,“你叫什么?” 秦戈食中二指合并,在额角轻触后一扬,自以为帅气地撇嘴一笑:“雷锋。” 哨兵和老师都笑了。随后秦戈就立刻被狂喊着“好丢脸”的同学拉走了。他们跑回自己的队伍,一路上并没有回头。 这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这一次举手之劳并不能在他记忆里留下什么深刻痕迹。但秦戈现在想起来了——谢子京桌上的相框里放着自己的照片。那实际上不是相片,而是秦戈拿着那束花递给谢子京的时候,谢子京眼中的印象。 他忘记了的事情,成为谢子京弥足珍贵的宝物,珍而重之地封存在那处小小的、艰难维系的“海域”之中。 谢子京又伸出手去捏他的脸,秦戈这次没有避开。 “你忘记了。”谢子京说,“你从没记得我。” 秦戈心想,这可怎么记得住?对于他,当日的谢子京只是一位路人。 谢子京低头吻了吻他的额头,犹疑一瞬后,低头亲了秦戈的鼻尖。 “对不起。”秦戈低声说,“我以后都会记住的。” 谢子京忽然激动起来。他眼眶发红,紧紧将秦戈抱住了,埋头在秦戈的肩上,只是不住地深呼吸。秦戈连忙抱着他,轻拍他的背脊。 “……技能大赛之后是暑假。”谢子京喑哑的嗓音里带着被他努力掩藏的鼻音,“我接到了新希望的录取通知书。我爸很高兴,他计划要带我们去旅行,我妈说她有同学在拉萨工作,我们很快决定出发。” 秦戈愣住了。那一年的暑假对他来说是最黑暗和不堪回首的日子。 “我们的行程里,有极物寺。”谢子京不敢抬头,也没有松开紧抱秦戈的双臂。 秦戈拍了拍他的肩膀:“谢子京……什么意思?你说清楚一点。你看着我!” 谢子京没有注视秦戈的勇气。他单手捂着脸,靠在栏杆上,良久才低声开口。 “知道你的父母是在极物寺附近的鹿泉出事之后,我就一直在犹豫。我想告诉你,我可能也知道些什么,但我想不起来。”他声音在发颤,“秦戈,我很害怕。我是个懦夫……我害怕你会要求我袒露‘海域’里的秘密。我不喜欢这样……所以我什么都没说。” 秦戈强硬地拉开他的手,直视着谢子京:“现在为什么愿意说出来?是因为你知道白小园和唐错也和鹿泉事件有关系吗?” 谢子京点了点头。 “对不起。”他握着秦戈的手,因始终没有直面秦戈的勇气,不得不牵着秦戈的手挡住自己的眼睛,“对不起……我……我一定是知道一些事情的,那些回忆说不定就在房间外面。但我真的很害怕……我的‘海域’太可怕、太恶心了,对不起……我想告诉你,可我又不敢。我每一天都睡不着,我一直在想这些事情。” 直到他那天得知,鹿泉事件与白小园和唐错也有关系。他们从未放弃过调查真相。 “真相可能就在我脑子里。” 秦戈的手心是湿润的。谢子京流泪了。 “对不起。”他不断地道歉。 “谢子京,你看着我。”秦戈说,“如果你不看我,我再也不会跟你说话。” 谢子京松了手,他先低头擦了擦脸,之后才敢抬头。秦戈靠近了他,吻他的下巴,他的嘴唇和残留着泪痕的脸颊。 “……我错了。”谢子京在他亲吻的间隙里艰难地说。 “你没做错任何事。”秦戈贴近他,声音如同呼吸一样急促,从口中流淌出来,潜入彼此唇舌,“是谁说你‘海域’恶心?卢青来?” 谢子京这一次终于没有回避这个问题。他点了点头。 “卢老师是对的。没有人的‘海域’跟我一样……它很不正常。” “不正常的人是卢青来。”秦戈捧着谢子京的脸,恨不能撬开他的脑袋,把卢青来给他灌输的东西全都一股脑儿揪出来扔开,他看着谢子京,斩钉截铁地说,“你的‘海域’不恶心,你也不恶心。一定会有人喜欢你的,比如我,比如白小园和唐错。谢子京,世界上有你真的太好了,你知道我不喜欢高天月,但我唯一感激他的一件事就是他让你来到了调剂科,让我认识了你。” 秦戈的声音也在发抖。他已经很多年不习惯这样直接地表露自己。 “如果你真的看到了一些什么,所有人都会感谢你。”秦戈看着谢子京泛红的眼眶,“尤其是我,你记住了。我永远感激你,为过去和现在的所有事。” 谢子京又一次紧紧地拥抱了他。 “我知道你曾经可怜我。”他喃喃低语,声线湿润低沉,在秦戈耳边萦绕,“我不需要可怜,也不想要感激。” 秦戈等待着他的下一句话,但谢子京狠狠深呼吸之后,把立刻就要说出来的那句话吞了回去。 “你进来吧,秦戈。”他低声说,“但如果你被我的‘海域’吓到了,我可能会恨你。” 秦戈闭上了眼睛。温暖的力量从他身上涌起,柔软厚实,把两个人都包裹在内。细细的毛发摩挲着谢子京冰凉的手臂和脸庞,他眼泪落了下来,不安让他除了紧抱秦戈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谢子京的“海域”一如往常,秦戈没有看到任何明显的变化。 他拉开了第三个抽屉,花束仍旧放在里面。但这次再看,秦戈心里多了许多复杂的情绪。第二个抽屉里还有谢子京的荣誉证书和当日的照片。谢子京的眼神盯着镜头之外的某个人,嘴角含笑。 秦戈自己从未意识到的往事轰然落在面前,他把谢子京的照片和台面上自己的照片摆在一块儿,良久后才说了句“傻子”。 身后的衣柜嘎然一响,开了一道缝。 秦戈立刻站起,冲到衣柜面前,一下把柜门打开。 衣柜里蹲坐着一个人。猝然涌入的光线映亮他的脸,秦戈看着那人,心脏怦怦乱跳:是年轻的谢子京。 与照片中的少年留着一模一样的发型,穿着一模一样的运动服。衣柜里的谢子京看着秦戈,冲他张开了手臂。秦戈抱住了他,此时忽然看见衣柜漆黑的角落里,似乎有风灌进来,吹动了他和谢子京的头发。 柜门猛地关上了,谢子京和他都倒在房间的地板上。 天花板上没有灯,但房内永远明亮。18岁的谢子京跨坐在他身上,弯下腰,小心地吻了吻他,然后趴在秦戈身上,用异常大的力气把秦戈束缚在自己怀里。 “你长大了。”他的声音和现在的谢子京很不一样,还没有被烟草侵蚀,仍旧带着少年时代的一点点稚气,“我一直很想这样和你躺在一起。” 秦戈:“……从什么时候开始?” 谢子京:“第一次见你的时候。” 秦戈:“技能大赛?小弟弟,我那时候才14岁。” 谢子京年轻的脸上挂着笑容:“14岁比现在更可爱。” 秦戈骂了他一句“变态”。谢子京堵上了他的嘴,亲了一会儿之后抬起头,直直盯着秦戈。 秦戈也正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 这不正常。有一个声音提醒秦戈:这很不正常。 眼前的谢子京显然就是谢子京“海域”里的自我意识。但他却仍然是18岁时候的形态——每一个人的自我意识都会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而发生变化,不可能永远是一副相貌,除非哨兵或向导的精神世界永远停滞在某一个岁数之中。 “极物寺到底发生了什么?”秦戈问他。 谢子京从他身上坐起来,揉了揉眼睛。“说了之后我会哭的。”他抬手指着天花板,“他也会难过。” “我会安慰你。”秦戈说,“我永远都会陪着你。” 眼前的少年笑了一下,眼圈一分分红起来:“我喜欢这句话,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 他沉默片刻,终于开口。 “很多记忆都已经消失了,或者没办法串联起来。但是有部分特别深刻的还残留着。”他指着自己的脑袋,“我和爸妈的第一站是拉萨。” 在拉萨落地之后,一家三口去拜访了谢子京母亲的同学,受到了热情的接待。 策划具体行程的时候,父亲执意要去看一看极物寺和极物寺附近的鹿泉。数日后三人告别母亲的同学,开着租来的车启程。路上走了很远,边走边停,玩得自在开心。抵达极物寺的前一夜,他们在附近的一个民宿里过夜。 民宿的老板知道他们要去极物寺之后,强烈建议一定要在晚上多停留一会儿:最近天象异常,人们都说干涸已久的鹿泉说不定会重新涌出甘甜的地下水。 谢子京突然来了兴趣。为了满足他的愿望,翌日启程时,他们三个人都做好了在鹿泉周围扎营的准备。 第二天傍晚,离开极物寺的一家三口开始按照地图和向导的指示,徒步前往鹿泉。 “到此为止。”谢子京说,“之后发生的事情我完全记不清楚了。” 他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父母不在身边。几个哨兵和向导在病房里活动,见他苏醒,立刻凑上来询问。 谢子京是这个时候才知道,自己父母失踪了。 无论是鹿泉还是极物寺,都找不到两个人的下落。 “你记得那天的日期吗?”秦戈问。 “8月7日。” 秦戈沉默了。 “是同一天吗?”谢子京问,“和鹿泉?” “是。”秦戈点头。 很奇怪,他心里没有悲戚也没有愤怒,取而代之的是更加沉重的忧虑。 当年的鹿泉事件不仅让鹰隼支队全体人员丧生,还导致了两个局外人的失踪。高天月这样的职位都查不到的内容……他们真的可以查得出来么? 但一想到高天月,秦戈忽然间意识到一件事——谢子京是高天月强行塞进调剂科,塞到秦戈身边来的。 秦戈是危机办唯一一个精神调剂师,能在谢子京“海域”进行深潜的,又能被高天月调动的,只有他一个。 “谢子京,房间之外是什么?”秦戈握住谢子京的手,“你自己肯定知道,对不对?你骗我说只有这个房间,这是不可能的。明明连卢青来都晓得你……” 谢子京牵着他的手,让他跟随自己站起来。秦戈发现即便是在“海域”之中,谢子京的自我意识居然还是在微微颤抖。 这是强烈的恐惧。秦戈不知道让他恐惧的,到底是房间之外的内容,还是要探索房间外部的自己。 卢青来反复告诫他,谢子京用这个房间来维系自己的“正常”,房间之外是谢子京本人都无法面对的残酷海域。秦戈心中忐忑,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萌生了怯意:别进去了,别探索了,这会让谢子京陷入痛苦。 但少年紧紧牵着他的手,即便恐惧,也仍旧一步步带着他,走入了衣柜。 秦戈像是穿过了一片冰凉的水。黑暗如同无孔不入的寒意,裹挟着他的全部意识。 他离开那片水,踏入了房间外部。 第41章 亲爱的仇人05 “海域”因人而异, 不同的精神世界所呈现出来的“海域”也是截然不同的。 有的人丰富, 有的人贫瘠;秦戈见过山地,见过海洋, 见过雪山脚下安静的城镇, 也见过密密麻麻的城市楼群里一只缓慢飘过的红色气球。 但他从来没有想过, 自己会在谢子京的“海域”中踏入一片废墟。 目之所及尽是烈火燃烧之后的残骸。枯黑的颓垣上攀爬着血红色的藤蔓,朦胧不清的天顶上, 腥臭的雨水一滴滴落下来, 穿过秦戈的身体,在地面的水潭里溅起浅薄涟漪。涟漪像肋骨一样, 一节节推出去, 被冷清的月光照着, 从秦戈脚底下一直往远处蔓延。 这是一片一眼看不到边际的废墟,在极遥远的地方朦朦地跃动着一片冰凉的银光。废墟泡在浅浅的水里,秦戈朝前迈出一步,水中似有无数细小手掌紧紧黏着他的鞋子, 举步维艰。 就像此处曾经存在着一个极其庞大的城市, 它本该热闹非凡。但现在充斥在这片“海域”之中的, 只有沉寂无声的死亡。 秦戈走不了了。被烧得碳化的横梁挡在他的面前,他想从横梁底下爬过去,但水里尽是锋利的石头。 在这废墟之中,突兀地立着一间小小的房子,方方正正,平平整整。房子的四面墙都刷成了白色, 是没有任何杂质的惨白。谢子京站在房子面前,他身上似乎也笼罩着一层白色的光,这令他的神情变得模糊不清。 “你走不到那里。”看到秦戈攀跃上倒塌的墙壁,朝着远处的银光匍匐而去,谢子京开口喊道,“白费功夫!连我都走不到。” 秦戈不相信。他咬紧牙关,朝着光亮处缓慢爬行。在废墟中活动的不是真正的身体,他为此庆幸:废墟之中太多摸不到的陷阱,但每一处都无法伤害他。他憋着一口气,一直往前爬,直到隐隐察觉巡弋“海域”的时间就要到极限了,才肯停下来。 银光仍然在远处浮动,距离从未改变。秦戈回头看去,谢子京和那间白色的小房子已经在身后很远。就像是在一片黑色的、凹凸不平的残骸之中,有人放置了一个白色的立方体,又在立方体里放置了一个小人。 只要一想到谢子京每一日都在这样的废墟之中穿行,让人喘不过气的痛楚瞬间攥紧了秦戈的心。 他往回爬,谢子京朝着他走出来几步,大声喊:“我警告过你了!” 秦戈的脑袋嗡嗡作响,他知道自己即将要离开这个“海域”,下一次是否还能有勇气进来,连他自己都不敢肯定。 “你一直都呆在这里吗?”秦戈大喊,“谢子京!回答我!” 冷风把少年的运动服吹得鼓胀,冷雨穿过他的身体,击打地面。秦戈听见谢子京扬起带着稚气的声音回答自己:“是啊,我探索很久了!你信我,这里没有路。” 秦戈脚下一空,猝然坠落。 强烈的失重感和眩晕感让他胃部不断抽搐,有什么从腹部往喉咙上顶。 “秦戈?” 他听见谢子京呼唤自己的名字。这是他听惯了的声音,带一点点沙哑,是被尼古丁和烟草侵蚀了的嗓音。 秦戈推开他,朝着厕所冲去。他趴在马桶边上呕吐,把胃里所有的东西都吐得干干净净。眼泪不停往下流,秦戈分不清这是因为“海域”里所看到的一切还是因为呕吐而产生的,他伸手去拿纸巾,手指虚软无力,连抓握这个动作都能令他肌肉颤抖。冷汗浸透了他的衣服,秦戈头晕目眩,耳朵里嗡嗡作响。但最让他害怕的,是脑袋里一点儿都找不到任何让他振作的念头。 死气沉沉的抑郁情绪占据了他的脑袋,他跪在卫生间的地面上,开始打算把自己的脑袋伸进马桶里,然后按下冲水键。 办不到的,太难了。那是废墟。 那是曾经被彻底摧毁过的废墟,他不可能修复,他的能力不足以让它重新建立。他甚至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进入谢子京的“海域”。卢青来说得对,那是被刻意掩藏起来的东西,谁都不能碰,谁都无能为力。 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秦戈转过头。谢子京站在卫生间门口看着他,但没有走过来。 秦戈眼前一片朦胧,他用纸巾擦眼睛,吸了吸鼻子。他头一回在谢子京脸上看到了畏怯的表情,像是想询问又不敢开口。 秦戈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疼痛让他得到了片刻清醒。要是在平时,看到自己这幅样子,谢子京肯定已经冲进来搀扶自己了。但这次没有。秦戈又气,又难过,他又扯纸巾擦嘴擦脸擦鼻涕,什么都擦完了,才转头撞进谢子京的怀里。 谢子京下意识地揽着他。 “冷……”秦戈用他的衣服擦眼泪,贴在他怀里模模糊糊地说,“我快死了。” 他伸出微微发抖的手,一团混沌雾气在他手心翻滚,片刻后竟然散了。秦戈仍不死心,死死盯着自己掌心,这回连雾气都没出现,只有一丝虚弱的气息从手臂攀爬而上,在他手里打了个转,立刻消失了。 “没用的兔子……”秦戈说,“它出不来。” 谢子京手臂的力量紧了紧,犹豫片刻后,终于和方才一样,紧紧把秦戈抱在怀里。 “不必勉强。”他贴着秦戈的耳朵,“我懂了。” 秦戈听到他低沉的叹息,像是安心,也像是解脱。 你的“海域”一点儿也不恶心,并没有任何不正常,我不讨厌。秦戈打算仔仔细细地告诉他,好让他彻底放心,但谢子京抱得太紧了,他说话都觉得困难,干脆把头埋在他怀里,也像他一样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里没有路”——18岁的谢子京是这样说的。可是秦戈不信。若是曾经没有路,他愿意为谢子京开辟出一条新的,能让他脱离废墟的新道。方才的后悔和沮丧缓慢消失了,像退潮的海水,回到了深深的海洋里。秦戈听着谢子京的心跳,在一阵比一阵更强烈的眩晕感里,产生了新的念头。 他还不知道自己的能力的极限在哪里。但从此刻开始,他打算为了谢子京去摸索。 “海域”里的城市若毁灭了,他要为谢子京重造一座。 给坐在浴缸边的秦戈洗了脸擦了手,谢子京看看浴室,又看看秦戈:“要我帮忙洗澡吗?” 秦戈:“不需要,快滚。” 谢子京离开了浴室,很快又开了门,探进来半个身子:“我让狮子陪你。” 秦戈一件衣服正好脱到脖子,视野被挡住了,只好点点头。 泡了一个热水澡之后他感觉舒服了一些,至少手脚的温度恢复了。今天晚上肯定不可能入睡,他有点儿后悔没让谢子京再问言泓多拿几颗安眠药。和狮子一起走出浴室的秦戈吓了一跳:谢子京坐在浴室门口的地板上,正在等自己。 “我要柠檬水。”秦戈说,“多加柠檬,要酸的。” 谢子京立刻爬起,冲进厨房。 柠檬水清洗了喉咙和胃部,秦戈舒服了很多。他和谢子京一起坐在阳台上,谢子京挪来挪去都找不到舒服的姿势,秦戈干脆靠在了他身上。谢子京这下不动了,好一阵子才问:“不休息吗?” “睡不着的。”秦戈回答,“躺下去容易做噩梦。” 他说完之后意识到不对,连忙解释:“不是因为你的‘海域’而做噩梦,我巡弋不正常的‘海域’都会……” “我知道。”谢子京一只手松松搭在他腰上,脸贴在他还带着湿意的头发上蹭了蹭,落下了似有若无的吻。 秦戈觉得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踩中了谢子京的雷:“我也不是说你的‘海域’不正常。” “确实不正常。”谢子京很快接话,“不用在意,不正常我也不怕了。” 秦戈觉得此时的谢子京更像自己的兔子。他要抱着自己,贴着自己,蹭来蹭去,从肌肤的触碰里汲取安全感。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阳台外头的凉风吹动了一棵高大的杨树,树叶发出沙沙声响。秦戈把手盖在谢子京的手背上,让他的掌心紧贴自己的腹部。秦戈忽然在无话的这一刻,懂得了谢子京的恐惧。 谢子京仿佛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从茫然中清醒,发现自己以往的所有记忆都仿似碎片,他连自己是谁都说不清楚。之后便开始被卢青来添加种种暗示,这些负面的暗示让谢子京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偏差,他畏惧别人的探索,甚至默认自己的“海域”是不可示于人前的。 直到现在,他得到了秦戈的肯定。 “你当时在医院醒来的时候,没有人探索你的‘海域’吗?”秦戈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有。”谢子京说,“卢青来。” 秦戈一下坐直了:“他怎么会在那里?” “当时西部办事处邀请新希望的毕业生去做调研,卢青来恰好是其中一位带队老师。”谢子京告诉秦戈,“我醒来发现父母失踪,他们才察觉事有蹊跷,正好卢青来是精神调剂师,所以就让他过来巡弋我的‘海域’。” 谢子京舔了舔嘴巴,艰难地说:“我骗了你。虽然我不记得自己以前的‘海域’是什么样的,但是卢青来他告诉我,我的海域被摧毁过,这可能就是导致我记忆混乱的原因。” 卢青来与谢子京的交往,终于显出了线头。 秦戈怀疑,卢青来就是在那一次巡弋的时候发现谢子京的海域是绝好的研究材料。他致力于研究人格与“海域”的关系,而自己面前正好有一个“海域”被摧毁的哨兵,谢子京成为了最佳的研究对象:卢青来可以通过不断巡弋来添加暗示,逐渐把谢子京支离破碎的人格塑造成他想要的那一种。 “……那天晚上,极物寺附近,还有鹿泉那边,果然发生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秦戈告诉谢子京,“‘海域’是很难在短时间内被摧毁的。” “嗯。”谢子京又把他抱进了自己怀里,舍不得似的低声说,“我把我的‘海域’交给你。” 他告诉秦戈,卢青来巡弋过自己的“海域”之后,声称他因为遭受巨大打击而导致记忆退行,当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已经完全想不起来。新希望的队伍离开西部办事处的时候,也把谢子京一同带了回去。得知谢子京已经拿到新希望的录取通知书,卢青来显得十分热切,甚至主动提出照顾谢子京的日常生活。 谢子京的父亲是向导,母亲是普通人,两人因为在这边工作所以才在此处安家,这儿并没有其他亲人。谢子京很依赖卢青来,卢青来以他老师的身份出面帮他处理一切事宜,他父母的失踪案件被西部办事处接手,但直到现在也没有任何线索。 秦戈不忍心提醒谢子京,卢青来极有可能在第一次巡弋时已经施加暗示。他让谢子京对他产生了无条件的信任。秦戈认为卢青来在控制谢子京,但这又无法解释为什么卢青来会在毕业之后建议谢子京去西部办事处工作。 “他身上太多谜团了。”秦戈呻.吟一般叹气,“我要再去找高天月,谈一谈卢青来,还有我们科室里四个人的事情。” “其实我自己也渐渐觉得不对劲。”谢子京看着外头的夜色与灯火,慢慢地说了许多话。 进入大学之后,卢青来和他的来往更加密切了,谢子京的舍友都知道他家人不在,但这位卢老师却相当于他的半个父亲,对待谢子京十分用心。卢青来告诉谢子京,因为他的“海域”存在问题,所以必须每周进行一次巡弋。 “他会探索完整的‘海域’,就是你刚刚看到的那片……”谢子京深吸一口气,“‘海域’里有我的自我意识,卢青来会对那个意识说很多话。” 秦戈:“……比如,你的‘海域’很恶心?不会有人能接受你的‘海域’?” “更直接一些。”谢子京注视秦戈的眼睛,剖白自己对他来说也是一件艰难的事情,“他会告诉我的意识,我很恶心,我很不正常。没有人像我这样,我还能正常地活着必须要感激他,他是我的恩人,我要信任他。” 秦戈难过极了,他不知道是因为脆弱的精神让自己易于被感染,听到谢子京的这些话,他鼻子发酸,眼睛里涌起了潮湿的雾气。凑到谢子京身边抱着他,秦戈低声说:“他说的都不对。” 精神调剂师可以深入海域深处接触自我意识,可以提出请求,可以询问,但绝对不能用情绪化的言语来影响哨兵和向导的自我意识。卢青来已经踩过线了,但谢子京当时无法抗拒这种影响。 秦戈拉着谢子京的手,把它按在自己的胸口。心跳透过肋骨、肌肉和皮肤,传到了谢子京的掌中。 “我也会怀疑的,可是每一次怀疑,都会在下一次巡弋里被他发现,紧接着就是下一轮的劝导。我一直认为他是对的,我的‘海域’异于常人,我跟别的人全都不一样。这种想法没法让我骄傲,成为异类……真的很可怕。新希望里都是哨兵和向导,像弗朗西斯科这样的吸血鬼或者泉奴,偶尔有几个,都是国外的留学生。我不敢跟哨兵和向导来往,我怕被他们发现我的异常。所以在学校里,我最好的朋友是弗朗西斯科。我只有他一个朋友。”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最后被秦戈的吻吞没了。他们坐在阳台上,背靠着一头大狮子,不断地、温柔地接吻。交换的不是情.欲,是所有讷于用语言讲述的秘密话语。 . 即便是周末,刑侦科里仍旧十分热闹。雷迟整个小组都放弃了茶,改用咖啡续命,咖啡香气浓烈,与茶香互相抗衡,形成了一种异常奇怪的气味。 秦戈来找他时,他正在翻看蔡明月弑婴案件的资料。 那位最后没有死在蔡明月手里的孩子,因为找不到任何资料信息,他们决定称他为x。周雪峰和妻子先后去世,x失去了踪迹。村中老人大都离世或随孩子定居在外,有人还记得x的一些事情,但怎么都想不起他的名字了。 周雪峰也不会喊他名字,张口闭口都是“怪胎”。 湖北那边始终没有找到x的任何相关信息。他是一个向导,平时只要不表露出自己的能力,办一个假身.份证就可以顺利伪装成普通人。雷迟转念一想,又觉得x成年之后应该很难找到正常稳定的工作。他总要体检,总要上医院,只要验血,立刻就可以知道他的向导身份;而一个没被特殊人类人口数据管理系统录入过的向导,只要半个小时,他就会立刻被当地的危机办分部注意到。 或许他已经死了。雷迟心想,一个孩子,没有任何依靠,没有任何能力,独自离开家乡,从山里走向城市。这一路上可能发生的坏事实在太多太多。 虽然科长和共同调查的其他小组都认为不应该再纠缠在x的信息上,但雷迟总是无法放心。他很依赖自己的直觉,而狼人敏锐的直觉正在不断提醒他:不要放过这个疑点。 “你加班多久了?”秦戈坐在他面前问。 雷迟揉了揉眼睛:“四天没回家了。” 王铮父母失踪的案子也正在调查,他的朋友谢绍谦不是特殊人类,对他的调查需要通过当地的辖区派出所来完成。仅仅在沟通上他们就已经花了好几天。 秦戈左右看看,雷迟的位置周围没有人。他略略压低了声音开口。 “谢子京告诉我,西部办事处和危机办刑侦科的联系非常紧密,主要是跟外勤组有很多工作上的合作往来。不少西部办事处无法处理的事件,尤其是绝密事件,都会上报危机办,危机办再排遣外勤组的支队去处理。我想问这是真的吗?” 雷迟想了想:“对,我们都把去西部办事处出差叫做‘探险’。这倒不是什么保密的规定,怎么了?你们科室有西部办事处的个案?” 秦戈得到这个答案之后,心中稍定。雷迟是必须要争取的,他决定先找雷迟,随后去找高天月,于是继续问:“你知道鹿泉事件吗?” 雷迟的神情一凛,身姿立刻坐直:“鹿泉事件怎么了?” 秦戈正要开口,小刘从门口匆匆跑了进来:“雷组,快过来!湖北那边查到了x的一些新信息!” 雷迟立即起身与秦戈道别。秦戈无奈,只好起身离去,前往高天月的家。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雷迟一走进去就不由自主皱了皱眉。 有人丢给他几张纸,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是华中地区办事处刚刚发过来的调查报告。他们在周雪峰家的院子里发现了一具已经白骨化的尸体。 雷迟原本是华中地区办事处的刑侦人员,他离开湖北来到危机办总部之后,湖北那边很快又招聘了一位新的狼人刑侦员。这次的白骨就是这位狼人发现的,他化出狼型,在村中巡游调查的时候,闻到了周雪峰院中似有若无的腐肉气味。 尸体的血肉已经被啃噬和分解完,埋在地面下的是一具形态异常的遗体。 “女性,年纪大约三十多岁,是不是周雪峰的妻子,我们正在比对她在人口数据管理系统里的dna记录。但是由于降解严重,估计需要一定时间才能出结果。” 有人在烟雾中狠狠骂了一声:“还需要比对吗?看尸体的受损程度就知道,肯定是他老婆。” 骸骨的手臂、十指和小腿上有多处骨折痕迹,致命伤应该是颅骨上的击伤。击打她的人力气极大,在敲碎了她的头骨之后仍旧没有停手,尸体的颅骨几乎呈现了粉碎性的创伤痕迹。 雷迟看着报告,一言不发。他的目光落在其中一行字上,久久不能移开。 【另外,在尸体身旁发现一把小型铁铲,铁铲中未检验出血液反应,但铁铲前段有大量碰击痕迹,疑为埋尸工具。】 “铁铲有多小?” “后面一页有照片。” 雷迟盯着那照片,半晌才是说出话:“这么小的铲子,成年人能用吗?” “这是小孩用的铲子。”有人回答,“铲子上检验出了小孩的指纹。” 雷迟僵立在原地,一种可怖的猜想令他短暂地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周雪峰杀了他老婆。”烟气之中,他的同事代替他开了口,“埋尸体的是那个没名字的小孩。” 第42章 亲爱的仇人06 离开危机办的秦戈, 直接开车前往高天月的家。 他只记得以前秦双双带自己来过, 每次进高天月的家门,高天月总会跟妻子在门边等着他们, 二话不说先往秦戈脸蛋上摸一把:“这小孩真俊。” 高天月老把“高叔叔是看着你长大的”这句话挂在嘴边上, 其实也没说错。他不仅认识秦双双, 也认识秦戈的父亲杨川和母亲温弦。鹰隼支队里的不少人,当初都是高天月审核之后才放进危机办的。 虽然来过, 但具体的位置地点秦戈却不大记得住了。他在路上兜了两圈才找到这个联排别墅区的访客入口。把车停稳之后, 秦戈理了理一会儿要跟高天月谈的问题。虽然都集中在卢青来和谢子京身上,但他还是斟酌了很久。高天月是他们这边的, 他也想查出鹿泉事件的真相——这只是秦戈等人的猜测, 他不敢肯定。 高天月这样的人太复杂了, 秦戈没办法轻易地相信他。 循着记忆来到一栋小楼前,秦戈给高天月打了电话,但他没有接。在小院前徘徊片刻后,秦戈按下了门铃。 高天月妻子从商, 生意做得很红火, 今日恰好在家便匆匆出来给秦戈开了门。她许久不见秦戈, 亲热地问了几句近况,脸上却始终挂着没能掩藏的忧虑,不时回头看向二楼。 秦戈随着她进了家门,才踏入玄关就立刻听见楼上传来高天月愤怒至极的吼声:“那你现在就滚出去!” 随后便是一声重重的闭门声。有人快速走了下来。 秦戈和高天月妻子面面相觑,两人脸上都有些尴尬。 高术大步跨下楼梯,在沙发上抓起自己的外套, 瞥了秦戈一眼。秦戈不敢擅动,他面前是一个暴怒的哨兵。 “你要去哪儿!高术!站住!”高夫人拉住了高术的手,“你爸爸说的都是气话,你听听就算了,怎么还放在心里呢?” “我听十几年了。”高术挣开她的手,“他让我走,我就走呗。” “你又要伤妈妈的心吗?”高夫人急急跑过去,挽着高术的手,“擅自在外面释放精神体本来就是你的不对,你也知道你的精神体很吓人。那可是晚上啊,还在危机办附近。你是生怕别人看不到那东西是吗?还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危机办主任的儿子,故意去丢他的脸?你以前不是这样的,现在怎么连认个错都不肯了?” “我哪儿错了?”高术转头看着自己母亲,“哨兵和向导的精神体在什么地方释放,本来就不受限制。普通人是看不到的,看得到的人自然也知道那是什么,谁会在意啊!刑侦科值班的人发现了,也就那么随口跟他一说,是他自己要上纲上线的!” 高夫人终于也生气了:“你本来就不应该把它放出来吓人!” “……妈,我知道你也不喜欢它。”高术甩开了她的手,“不用再说了,没有意义。” 他离开了。 秦戈站在客厅,下意识抬头看向楼梯。高天月穿着家居便服站在楼梯上,盯着敞开的家门,冲正要追出去的妻子大吼:“不许追!让他走!” 秦戈从未见过高天月生这么大的气,一时间只能原地站着,连跟高天月打招呼的时机都没能找到。 高天月甚至没看到他,转身又走回二楼,片刻后才噔噔噔跑下来:“秦戈?” “高主任。”秦戈尬笑一声。 高天月脸色阴晴不定,似是因为被秦戈看到了真正丢脸的瞬间,他显得有些不快。 “上来吧。” 秦戈连忙对高夫人点头致意,顺着楼梯快步追上了高天月。 打开书房的门,高天月阴沉沉地说:“让你看了笑话。”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秦戈程式化地回复一句。 高天月被他的回应弄得笑出声来:“行了,知道你不会说场面话。坐吧。” 他自己喝着茶,顺手给秦戈递了一瓶水,随后走向书桌,在桌面下方摆弄了一阵子。 秦戈听到书房唯一的窗户上传来轻微的嗡嗡声。 “可以说了。”高天月走回来坐在他面前,拨了拨稀疏的头发,“现在这个书房是隔音的,谁都听不见我们交谈。” 秦戈愣住了:“……你被监听?” “你跟秦双双生活这么久,你不知道?”高天月冷笑了一下,“凡是特殊人类管理机构的高层人员,全都被严密监控着。能飞来飞去的小东西可太多了,我总要提防的。在单位还好,到处都是人,来路不明的精神体很容易被发现。但在这儿,人少,树多,有什么鸟儿雀儿虫啊蝇啊,在你窗子外头一趴,你根本发现不了。” 秦戈心中沉沉一坠:高天月能帮的忙很有限。 或许正因为这样,高天月才要想方设法把他们四个人凑在一起。 秦戈把谢子京“海域”中的废墟和他们对卢青来的猜测全都告诉了高天月。 “我很信任卢青来,要不是这样也不会把他选为高考检测的人选。但说到底,我信任的不是卢青来本人,而是曾经给卢青来海域做过检测的章晓。”高天月看着秦戈,“章晓说卢青来的‘海域’没有问题,那当时就必定没有问题。” ……当时。秦戈立刻捕捉到了他说的这个词。 “卢青来如果真的试图做摧毁和重塑人格的实验,这个念头和他所做的事情一定发生在章晓巡弋之后,也就是他考取精神调剂师之后。”高天月沉声道,“你回去之后好好再查一查这个时间,他接触过什么人,发生过什么事。” 秦戈点点头:“谢子京呢?你觉得把他调到危机办来的时候,已经知道他的‘海域’曾被摧毁吗?” “我不知道。”高天月很坦诚,“我所知道的,就是西部办事处那个曾经强行进入谢子京‘海域’的向导所说的话。他说谢子京的‘海域’不正常。” “那……” 高天月深吸一口气,眉头微微蹙起,谈起了往事。 “秦戈,我知道我当上危机办的主任,你们全都不高兴。你们认为我是特管委空降下来的人,是过来钳制你们的。”他的手指不断轻轻敲打茶杯,“事实上,我是被突然调离特管委的。” 当年鹿泉事件发生的时候高天月仍在特管委工作,负责管理特殊人类的医疗事务。被列为高度保密项的鹿泉事件,他是在数日之后打算去拜访自己朋友时才震惊地得知,他们全都没有回来。在悲痛与愤怒之后,高天月试图接触特管委内部的鹿泉事件资料。他多次在会议上提出反对意见,认为鹿泉事件造成的死亡人数太多,至少在特管委高层内部必须有一个正式的调查通报。 秦双双引咎辞职的时候,高天月是持反对意见的。他在当日的会议上发表了一通自己的想法,赞扬了秦双双这么多年的工作,坚决支持秦双双继续担任危机办主任。始料未及,会议的最后一项议程,公布的竟然是他下调到危机办去当主任的安排。 “这么多年我确实没有放弃过调查鹿泉事件,但我也不能太明目张胆。特管委要藏这件事,肯定有重要内幕,我不敢乱来。”高天月沉默片刻后笑了笑,“唯一比别人多调查到的一点儿事情,就是谢子京一家人的意外事故。” 昏迷的谢子京是在极物寺外被发现的,那里距离鹿泉有十几公里。发现谢子京的是西部办事处的另外一批人,而不是去搜寻鹰隼支队的那一部分。鹰隼支队的尸体发现后,事件立刻上报危机办,并紧急列为高度保密项,因此两批人之间信息并不相通,找到谢子京的人根本没想过,这个男孩子会跟另外一桩绝密事件有联系。 事有凑巧。去年,一批从西部办事处送过来的资料抵达危机办,高天月心里始终记挂着当年的鹿泉事件,因此每一年拿到西部办事处的资料,他都会认真翻看。其中有一份事件报告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份度过了十年的搜寻期,直到去年才降级为普通事项的搜寻案件总结。 “说的就是当年谢子京父母在极物寺附近失踪的事件。”高天月解释,“按照特殊人类的管理规定,十年都找不到,失踪者才能按死亡论处。所以直到去年我才得知,那年8月7日的晚上,在鹿泉附近竟然还失踪了两个人,并且有一个孩子明显受到了伤害,导致记忆混乱甚至消失。” 高天月不能不激动:这几乎是这么多年以来,他唯一找到的,可能与鹿泉事件有关系的线索线索。 于是借着到西部办事处公干的机会,他终于接触到了谢子京,并且从办事处那儿得知谢子京“海域”不正常的事情。 “……所以你想尽办法把他带了回来。”秦戈心想,带到我身边。 “我跟他谈过好几次,谈话内容从来不涉及鹿泉事件,就只是问他想不想让‘海域’恢复正常呀?总部那边有个厉害得不得了的调剂师,他什么都能做到。” 秦戈:“……” 高天月:“有趣的是,他原本是不答应的。我以为他是不信任你,所以给他看了你的调剂师证书。他立刻就来了兴趣。” 秦戈想起来了,去年将近年底的时候,高天月确实曾急匆匆给他打电话,催他把调剂师的证书拍照发过去。证书上有照片,秦戈现在才明白,谢子京是因为看到了照片,才察觉高天月所谓的“厉害得不得了”的调剂师就是自己。 所以他过来了,带着满怀被虚构出来的爱。 秦戈没有把谢子京恋爱幻想的真相告诉高天月——但他几乎能确定,这种幻想应该就是别人放进去的,比如卢青来。 就像卢青来不断地在每一次巡弋的途中告诉谢子京:放下父母失踪的事情,别让它再影响你;冷漠一些,对这种无用的感情放淡一些,人会过得更轻松;那些令人痛苦的事情记不起来也就罢了,就这样活着也没什么不好。谢子京全都听进去了,他不得不接受卢青来所说的话。 “说开了就好了。”高天月脸上浮现了一丝温和的笑容,“如果能让谢子京的‘海域’恢复,说不定我们就能得知当夜鹿泉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个巨大的困惑在秦戈心里头滚动,让他不吐不快。 “高主任,你怎么就一定能确认谢子京目睹了鹿泉事件?”秦戈问,“万一一切都只是巧合呢?万一他是因为别的意外导致‘海域’受损,记忆混乱,他的父母也是因为别的意外而失踪的,根本和鹿泉事件无关?” “谁都不能确定。”高天月坦然道,“所以我们才要抓住谢子京这个可能性,不是吗?” 秦戈终于捕捉到了那团困惑的线头:在他和高天月的对谈之中,高天月始终对卢青来和当年的变故给谢子京带来的伤害无动于衷,他只顾着琢磨鹿泉事件。 “如果……我能恢复谢子京的‘海域’,但恢复之后连那些他想要忘记的可怕回忆也全都会记起,这可能会导致谢子京‘海域’的崩溃。”秦戈盯着高天月,“即便这样,我们也还是要修复他的‘海域’吗?” 高天月毫不犹豫:“当然。” 秦戈:“他可能会因此……你没有想过这个最坏的情况吗?” 他说不下去了,这个可能性太恐怖,秦戈甚至不敢告诉谢子京。 高天月仍旧平静:“我没有考虑过。对我来说,最坏的情况不是谢子京发疯,而是我直到死也没能找出当年鹿泉的真相。” 他看了秦戈一眼,皱眉道:“别这样看我,是你太感情用事。” 秦戈闭上了嘴。他很想信任高天月,但他实在做不到。 面对沉默的秦戈,高天月开始谈起高术的忤逆和自己的无奈。 . 高术的健身房在一栋四层的小楼里,一二层是火锅店,三四层则被他全都租了下来,一层做健身房,一层是自己平时住的地方,连接着天台。 周末的健身房人并不多,拖家带口的父母和年轻人不是约会就是在家里葛优瘫,这时候到健身房是最容易抢占器械的。 高术直接奔上了四楼。他自从上大学开始就住在外面,相当自由自在。但想到和高天月的一顿争吵,他仍旧心中发堵。这气一路上已经散得差不多了,仍旧困扰着他的不是愤怒,而是别的东西。 高术掏出手机,翻动通讯录,直到找到唐错的号码。 【唐先生,今天来健身吗?】 直到他喝完了两罐啤酒,唐错都没有回复。 高术愈发烦躁起来。他在家里走了两圈,噔噔噔踏上铁质楼梯,上了天台。天台也是他的地盘,被他整治得如同一个随时可以接待宾客的地方。琴叶榕绿得令人心折,宽大叶片在微风和阳光里抖动。今天是罕见的好天气,风把雾霾和云都吹走了,高术在天台呆了一会儿,决定到楼下活动活动身体散散心。 打了半小时沙袋,高术发现健身房的姑娘老在他身边走来走去,一会儿溜到窗边的跑步机那儿,一会儿又嘻嘻哈哈往回走。 “今天还能看熊猫吗?”他听到有姑娘这样说。 高术眉毛一跳,立刻停手扶着沙袋令它停止晃动。 窗边一排跑步机和椭圆仪,正对着视野最好的地方。唐错在跑步机上运动。 高术闷不吭声地盯着他,从他的后脑勺看到背脊,视线顺着臀部和大腿,一直溜到脚踝上。 “唐先生,你来啦?”他运动面部肌肉,挂起营业笑容,朝着唐错走去。 唐错被吓了一跳,差点从跑步机上摔下来。他迅速按停跑步机,尴尬地看向高术:“教练,你好。” 高术:“我给你发了信息,你没有回。” 唐错:“手机放更衣室里了,我没带。” 高术:“原来是这样。很久不见你过来了,工作很忙?” 他笑得太好看,唐错只能盯着高术的眉毛回答:“忙啊,特别忙。” 高术点点头,笑。唐错也随着他点点头,也笑。 忙都是借口,唐错在躲高术,高术也知道唐错在躲他。但既然身为教练,他总要做些教练该做的事情:“热身完毕,我们上课吧?我今天没有私教课。” 唐错:“好吧。” 他随着高术走向私教区,开口问:“教练的学员多吗?” “不太多。”高术去拿了唐错的个人档案,“他们都比较忙,来的时间不固定。” “我上次看到了一个。”唐错说,“好帅啊。” 高术回头看他,似笑非笑:“你看到了谁?” 唐错说出了那个演员的名字。高术眉毛又动了动:“那是我好朋友。” 唐错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在接下来的课程里他屡屡分心,而且又流了鼻血。吞了一颗抑制剂之后,高术按着他的腿让他做卷腹运动,唐错每一次起身,都感觉自己几乎要跟高术的脸碰上了,偏偏高术还一直看着他,用异常专注和认真的表情。 “坚持住!你的动作不标准!”高术低声说,“你现在放弃的话就从头做起!”唐错哭笑不得:要是想做得标准,他感觉自己简直就要往高术脸上亲过去了。 ……好吧,他心想,既然这样就把高术的脸当做目标吧。于是每一次卷曲腹部起身,他也都直直看着高术的眼睛,尽可能地靠近他,然后在几乎就要碰到高术鼻子的时候,再慢慢放松躺下来。 “……很好。”高术赞他,“动作很到位,非常标准。” 唐错:“……对不起。” 标准到位的动作让他的反应突破了抑制剂的药效,今天第二次淌出了鼻血。 唐错中止了课程,一个人坐在休息区里,沮丧又失落。已经傍晚了,高术见他情绪不高,知道他因为流鼻血的事情而害羞紧张,于是也不好继续逗他玩儿,便问他要不要上天台透透气,一会儿再回来继续练。 “透气放松对你的状态有好处。”高术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一开始锻炼都这样,这是正常的生理反应,要不然怎么我们还准备这么多抑制剂,是吧?” 唐错:“不用了。我……我还是回去吧。” 他起身揉揉鼻子,片刻后转过身,鼓足勇气说:“教练,能退钱吗?我不上课了。” 高术心想当然不行! 但他脸上仍旧带笑:“我是老板,这个可以商量的。方便聊聊吗?天台就在楼上,视野很开阔,很漂亮。” 唐错一听他说可以退钱,防备心立刻就松懈了,糊里糊涂跟着高术上了楼。 “你住这里?”唐错大吃一惊,“你不是高主任的儿子吗?我听说高主任家是豪华别墅,你怎么不回去住?” 高术脸色忽然一沉:“你知道我是高天月儿子?” 唐错正在看墙上的挂的条幅,没注意高术话里的阴沉之意:“一开始不知道,但我同事后来告诉我了。” 高术:“……所以你不来上课?” 唐错一滞,尬笑两声:“也不完全因为这个。” 高术的脸色缓和了,低声说:“我是我,他是他。” 唐错看着朱敬一写的“赚钱慢是一种罪”发出傻笑,指着那幅字跟高术说:“我也挺喜欢他的字。” 他没听清楚高术的话,高术冲他笑笑,显然心情松快了许多。唐错心想,教练情绪也很善变,跟白小园似的。 “这儿都是我自己布置的。”高术带着他走上铁质楼梯,推开了门,“天台是我最喜欢的地方。” 暮色四合,偌大的北京城被苍黄橘红的晚霞笼罩。一群归家的鸽子在天边飞掠而过,轻巧转了个弯,擦着杨树高高的树梢往远处去。树梢上原本搭着个鸟窝,此时已经被绿色的枝叶彻底护拥起来,彻底看不见了。 人声与车声远远传来,不知谁家孩子在看小猪佩奇,乐声很大。一个彩色的风车插在对面楼的窗户上,随着晚风一圈圈转动。 高术扭头看唐错。唐错俯身趴在栏杆上,年轻的脸庞被夕晖照亮,笑吟吟的眼睛里闪动着金色的亮光:“这儿比跑步机那边的视野好太多了。” 能得到他的赞赏,高术不自觉地笑了笑。 “我跟我爸关系很恶劣。”高术忽然说,“他不喜欢我出来住,也不同意我做这个生意。不过归根结底,最大的原因是他非常讨厌我的精神体。” 还在看风景的唐错一愣,心想我上来不是为了散心的吗?怎么突然谈起了这么沉重的话题?但谈话的人是高术,唐错很有兴致接话和探问:“为什么?” “我的小鱼很丑。”高术笑了一声,手肘撑在栏杆上,和他站得很近,“我很少听人赞过它,就连我的妈妈也不喜欢它。” 你的小鱼……你的小鱼到底是什么东西?唐错自从见识过毕行一那头变异的章鱼之后,觉得世界上所有正正常常的精神体都好看得不得了。 但想到小鱼,他紧接着想起了那头巡弋夜空的巨鲨。 “我见过一个精神体。”唐错凑过去,很热情地跟高术说,“长得确实不算好看,它的鼻子特别长……那个是鼻子吧?脸也是皱巴巴的,但它是一条很大很威武的鲨鱼。” 他抬手在布满晚霞的天空里比划着。 “我觉得它非常漂亮,它是一条大鱼,或者你也见过的。”唐错看着天空,落日沉入了楼群之中,夜色从东方爬入天幕,“它游动的时候很美,很优雅,像统领天空和海洋的王者。” 高术侧头看他,唐错一时间分不清他是笑或是怀疑。 “我对它的主人很好奇,它总是在晚上像巡游城市一样出现,晃荡一阵就消失了。”唐错不得不竭力解释,他恨自己的表达能力太拙劣,无法跟高术传达自己心中震撼之万分之一,“我跟你说过的,它救过我一命。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它难看。” 高术:“看来你很喜欢那条大鱼。” 唐错抿了抿嘴,遗憾地低下头:“但是见它需要很大的运气。” “所以,你想见的是它吗?”高术指着自己头顶。 唐错一愣,立刻抬头。 充沛的雾气从高术身上腾跃而起,似兽,也似一条大鱼。雾气被落日光辉照成了灿亮的金色,那团蓬勃金色,最后在天台上方的天空中,凝聚成为一条唐错曾见过两次的巨大鲨鱼。 它被一个透明的水性保护罩笼在当中,小眼睛看向唐错,冲他轻巧地甩了甩尾巴。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之外的小剧场: 熊猫:我打滚给你看! 鲨鱼:我游泳给你看! 熊猫打滚打滚,鲨鱼游泳游泳…… 白小园:你们不是谈恋爱吗!搞什么马戏团! 第43章 亲爱的仇人07 唐错惊得立刻后退两步, 半晌才在震愕中回过神:“它是你的?!” 他后退的动作被高术捕捉到了, 高术眸色一沉:“是我的,怎么样, 不喜欢?” 唐错只觉得高术这个人又奇怪又烦, 同样一句话不知要自己反复说几遍他才能记住。 “喜欢啊。”他看着头顶正在水性保护罩里转圈的鲨鱼, “它真漂亮。” 无意识地绷紧了全身肌肉的高术,在唐错的这句话里忽然松了劲。他转头走到天台的角落, 坐在琴叶榕边上的一把椅子上, 双手捂住了脸。 唐错:“你哭了?” 高术立刻否认:“当然没有。” 他心里堆满了轻快的气体,像这一天的傍晚烟霞一样色彩万千。这当然是不值得哭的, 他只是有些激动, 为自己, 为自己遇到的唐错。 “……它是剑吻鲨。”高术说,“如你所见,它的长相确实比较可怕。” 唐错看看他,又看看隔着透明水膜盯着自己的鲨鱼:“不可怕啊。” 高术:“……” 他现在怀疑唐错可能是个弱视。 “它的吻部, 它的长相……你是不是在睁眼说瞎话?”高术心想, 因为我是高天月的儿子, 或者因为我长得帅你要闭眼吹?他在脑子里过了很多种理由,每一种无疑都能让他生气。 唐错根本没注意他在想什么,只顾着盯着头顶的巨鲨。 剑吻鲨的体型很少超过4米,但这头巨鲨可能有30多米长。唐错知道这不是高术精神体原本的样子,它巨大化了。而正因为巨大化,剑吻鲨过分突出的吻部和口中锐利的锥形牙齿显得异常具有压迫感。它只是悬停在空中就已经足够震慑人心。在唐错见过的鲨鱼之中, 论长相它显然是最称不上“好看”的那一类。剑吻鲨突起的吻部破坏了整体鱼身的线条流畅性,让它看上去仿佛一个生活在深海之中的古怪异形,很不讨人喜欢。 但唐错所说的“好看”,却不是指长相上的漂亮或者舒服。 这条剑吻鲨通体泛出柔和色泽,这是因为它的皮肤是特殊的半透明形态,皮肤之下流淌的血液让它呈现出新奇的粉红色。当日在夜里见到它,灯光与星光在水性保护膜和鲨鱼皮肤上的反光让唐错无法分辨它的色泽,此时在夕阳之中,剑吻鲨正晃动着它狰狞的面孔,用一种美丽且富有节律感的方式,在浑圆的水性保护罩里自得其乐地打转。 唐错是真心觉得它好看。无论是当日驱赶毕行一的章鱼时缓慢游移在城市楼群之中的巨鲨,还是在疲累的时候出现在他眼里的、如同星夜王者一般的巨鲨,它本就是这样的长相:安然且庄重,仿佛对人世间的所有评语全都不屑一顾。 ……当然这些都是自己的脑补。唐错很快提醒自己:剑吻鲨之所以安然与庄重,完全是因为高术的精神世界也同样安然庄重。 “造物真奇妙。”唐错对着高术笑,“美和丑都是人类的标准,自然界不会用外表筛选自己的子民。” 高术:“……这不是《哨兵通识》里精神体那一章的结语吗?” 唐错:“我学的是《向导通识》,不过这一段两本书都一样。我很喜欢这句话,我还抄在小本子上了。” 高术:“莫名其妙,你很习惯背书吗?” 唐错冲他咧嘴一笑。 但高术理解了唐错所谓的“好看”是什么意思,那一点儿无端生出的郁气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甚至兴起了要跟唐错仔细聊聊自己这条剑吻鲨的念头。 “它还可以变小。”高术控制着内心的雀跃,冷静地说。他知道这一定能让唐错激动:可以细小化的精神体比可以巨大化的精神体少,而同时两者兼备的,更是异常罕见。 唐错睁圆了眼睛,先是诧异,随即便是狂喜:“可以巨大化也可以细小化的精神体?我只在书上看过,从来没真的碰到过过!” 高术抿着嘴,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他觉得高高兴兴的唐错比对着自己流鼻血的唐错还要有意思。 “好吧,既然你这么想看。”他最终还是笑了笑,虽然很快又绷紧了脸皮,摆出了一副对眼前人的狂喜显然习以为常的姿态。 朝着剑吻鲨招招手,巨鲨轻巧地打了个转,朝着高术靠近。唐错为了更近一点儿地观察剑吻鲨的模样,连忙跑到了高术的身边。 “哇。”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兴奋,“它的牙齿太漂亮了!” 高术认为唐错这人的缺点里可能要再加上一项“眼神不行”。 他举起手,冲着剑吻鲨亮出自己的手心。巨鲨缓慢靠近,尖长的吻部轻轻触碰了高术的指尖。 烈风瞬间从天台顶上卷起,吹得人摇摇晃晃。高术下意识攥住了唐错的手,唐错完全没发现他的动作,一双眼睛全程都紧紧盯着在旋风中逐渐缩小的鲨鱼。 剑吻鲨最后缩小到20厘米长短,唐错连忙挣开了高术的手,双掌掬成碗状,让剑吻鲨正正落在自己手心。鲨鱼不能贴紧他的皮肤,但冰凉的水性保护膜触到了唐错的手心。小小的剑吻鲨就在他手心里打转,偶尔张开大嘴,装作正在吐泡泡或者捕食猎物。 高术:“……” 为了把唐错的注意力从自己的精神体那里强行扯回到自己身上,高术对他说起了自己第一次触碰剑吻鲨的事情。 那时候他才三四岁年纪,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能让精神体定型,每次释放精神体出来的都是一团朦胧的雾气。幼儿园的老师说这是因为家里的亲戚小孩给他的压力太大了或者高术还没有触碰到自己喜欢的动物,于是高天月和妻子带着高术,跑到澳大利亚旅行。 目的地选择澳大利亚是高术母亲的强烈建议。她决定让高术摸一摸、看一看树袋熊。 高天月提醒她,与其摸树袋熊,更适合自家小哨兵的明明是可爱的肉食性动物袋獾。高术当时对父母的计划完全一无所知,他摸了袋鼠,摸了树袋熊,摸了袋獾,还摸了鳞片冰凉的蛇。 但临回国的前一天,释放精神体是仍然是一团没有形状的雾气。母亲失落至极,唉声叹气,愧疚的高术不敢和父母说话,沉默地跟着两人在海滩边行走。 “摸鱼吧?”高天月提议,“我的精神体也是水生动物,水生动物没什么不好。对不对,儿子?” 高术点点头,但母亲却没有同意。她不喜欢冰凉的水性保护膜,想要一个能够时刻抱在怀里的小东西。 码头上有渔船靠岸卸货,一家人过去围观。渔船后还拖着一张大渔网,网里有东西翻腾。 高天月抱着高术过去看,一条粉红色的剑吻鲨被渔网困住了,正在奋力挣扎。 “爸爸,它受伤了。”高术看着那条比自己还大的鲨鱼说,“流好多血,我们救它吗?” 高天月询问过渔人之后告诉高术,那是因为剑吻鲨只在深海活动,一旦被捞上浅海,因为气压和水压的变化,内部的血管和肌肉都会爆裂。 母亲捂着耳朵连声称太可怕,高术根本听不懂这些话,只是看着那鱼在网中翻腾,觉得它很可怜。 “放了它吧?”高术冲着渔人喊,“叔叔,把它放回海里好不好?” 没人听得懂他说的话。码头上聚集的人渐渐多了,有人出钱买下了这条剑吻鲨让渔人直接拉上来,他和朋友要亲眼验证这鱼是不是离开水面就真的会自己爆开。人们推推搡搡,高天月把高术放在岸边,叮嘱他不要乱跑,自己则钻入人群去拉妻子。惊叹声和欢呼声从人群深处传来,同时响起的还有激动的拍掌声。高术人太矮了,他看不到,但是却闻到了一股极为浓烈的腥臭,是混杂了鱼腥与血腥的怪味。 有人拖动渔网从码头走上岸。高术乖乖站在一旁,他听见父亲在喊自己的名字,但他的注意力完全被渔网里的一团模糊血肉吸引了。 那条鲨鱼死了。 高术从大人们的腿和腿之间穿过,他靠近了那条皮肤破碎的鲨鱼,伸手去碰了碰它仍旧坚硬的长吻。 被母亲抱起的时候高术正在哭。旁人以为他怕,实际他是伤心:鲨鱼离水的时候彻底爆裂断气,高术宁可自己碰不到它,也不愿意看它变成陆地上一堆没有知觉的肉团。他抱着母亲的脖子,听见母亲正和父亲在吵架。死去的剑吻鲨让母亲感到恶心,她埋怨高天月为什么要选择到这个码头来散步。 当天晚上,洗完了澡的高术站在浴缸里,再一次尝试释放自己的精神体。这是他每一天都要做的功课。但是和之前不一样的是,最近几天他练习释放精神体的时候,父母已经不再关注他的成果了。 高术心里一直想着那条剑吻鲨。他在高天月买的科普读物里看过这种鲨鱼的照片。鲨鱼的血似乎还留在他的手里,那种触感让高术有些害怕。但很快,他眼角余光便看见,一团圆乎乎的雾气在自己面前打转。雾气不断翻滚着,渐渐往中心缩,最后凝聚成了一条摆动尾巴的鱼。 它是粉红色的,快乐而活泼,被水性保护膜包裹着,冲高术甩动了第一下尾巴。 “那种感觉……”即便是回忆起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精神体,高术仍旧感到鸡皮疙瘩爬满了全身,“太神奇,太让人激动了。” 唐错连连点头,他完全理解这种奇妙的感受。世上有一样东西完全是因自己而生的,它会永远伴随自己,直到死去的那天。他在看到自己的熊猫的那一刻瞬间了解了这个只有哨兵和向导才能与精神体共同享有的秘密。 对一个小孩子来说,他的世界极大又极小,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因他而来,是完全属于他的。玩具和食物是父母赐予的,被褥和枕头是家人准备的,饲养的小猫小狗则是自由的小猫小狗,它们会爬到他够不着的高处,或者跑出他跟不上的速度。而第一次在孩子面前凝聚成形的精神体,是孩子在人世间第一次体会到生命的奇妙和瑰丽——它由自己创作,完全属于自己,并将与自己的灵魂紧密相依,同生同死。 小高术从浴缸里爬出来,衣服都顾不得穿上,披着浴巾就往外跑。剑吻鲨在他身后游动,紧紧跟随。他欢天喜地地冲进了父母的房间,指着肩膀上晃动的小鱼咧嘴大笑:小鱼又活了! 母亲当时的尖叫高术现在都还记得。 “她说只要一想到我的精神体,她就会做噩梦,梦见那天爆裂的鲨鱼和码头上的血。”高术耸了耸肩,“说起来你可能不信,她一直孜孜不倦地寻找能人异世,到处问江湖神棍,一个孩子的精神体定型了之后还能不能改。” 唐错瞠目结舌。他连忙安慰高术:“也是会有这种情况发生的……甚至有时候,有的孩子自己都不喜欢自己的精神体。” “那怎么一样呢?”高术看着唐错,心想你也是个不懂安慰别人的人,“每一个孩子在成长的过程里都会和精神体相互依赖,但父母不一样。他们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知道他们爱我,但是他们不喜欢我的精神体,那跟不喜欢我……其实又有什么区别?” 高天月本身拥有水生生物精神体,他排斥的不是剑吻鲨,是剑吻鲨带来的不快回忆。因为妻子固执地厌憎着儿子的精神体,为了让两个人都得到平静,高天月便常常劝说高术:别把小鱼放出来行不行?它太吓人了。 年纪尚小的高术尚未懂得世间的美和丑原来有一个冥冥中的无形标准。他无法理解为什么母亲和父亲都不喜欢自己的小鱼,高天月的劝说只能让他更清楚直接地意识到:他没弄错,确实连父母也不能接受他的精神体。 “我们跟其他普通的小孩一起在普通的学校里上学,学校里偶尔也会有几个哨兵或者向导学生。我二年级的时候,听说高年级有个哥哥是向导,而且精神体是水生生物。”高术立起手掌摆动,“一条非常漂亮的红色蝶尾金鱼。” 高术喜欢那条鱼,也喜欢那个长得漂漂亮亮的哥哥。他看着金鱼在透明水泡里摆动轻盈闪耀的尾巴,于是举起手好让对方注意自己,乐颠颠地告诉对方:我的精神体也是小鱼,不过它有一点点丑。一同围观的小哨兵和小向导起哄着让他也释放出来看看,太过高兴的高术忘记了父亲的叮嘱,显摆似的亮出了自己的剑吻鲨。 “差点被记过。”说起往事,高术忍不住笑,“造成了一场小小的混乱,每个人都被吓得乱跑乱叫,有人摔倒了,现场全都是跑来跑去的的各种精神体。” 唐错不觉得这好笑。那时候高术太小了,他的世界只有三个部分,一个是他依赖的家人,一个是他信任的伙伴,一个是他敬畏的师长。三个世界同时否定了高术和他的小鱼,唐错简直无法想象这对高术是怎样的打击。 “上大学之后应该情况好很多吧?尤其我们学了精神体相关知识之后,不会有人这么……”唐错小心地斟酌用词,“这么没眼色,说你的小鱼不好看。” 高术笑了。 “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有谁老是夸别人的精神体。”高术顿了顿,小声说,“除了你。” 天台上涌起了陌生的精神体气息,高术的胳膊有点儿痒,他低头,看到一只小体型的熊猫站起身,两只爪子搭在自己手臂上,鼻子往自己脸上凑。 他的精神体不受欢迎,但高术知道,唐错的精神体完全不同,它是太受欢迎。 他把熊猫抱起来,心里有点儿明白母亲为什么执意想要让他拥有一个毛绒绒的灵魂伙伴。它给人的感觉太温暖太可靠了。 “你真好啊。”高术揉了揉熊猫半圆形的耳朵,看着它说,“我的小鱼就没人喜欢。” 唐错愤愤不平:“那是他们有眼无珠。” 高术其实没有期待唐错怎么安慰自己,但怀里的熊猫很令他开心。他遇到了一个太容易看穿心思的向导,而恰好对方又对他的小鱼表现出超越高术理解的喜欢,这么凑巧,这么幸运。他告诉唐错,心里很烦的时候他会在天台喝酒,然后趁着夜色释放剑吻鲨,任由它在深夜的天空中缓慢巡游。它不能离开自己太远,但这片刻巡游的时光就足以令他的小鱼轻松快乐。而这种轻松快乐最后也会感染高术,令他平静。 唐错想了想:“那天我跟你说我刚刚加班结束,准备回家。你是故意把小鱼放出去,让它去找我的?” 他也把剑吻鲨喊做“小鱼”。高术心头一烫,脸上微微涨红:“是。” “……你真好。”唐错笑着说。 高术:“……” 这句话不是对高术说的。唐错把脸贴在手心的水性保护膜上蹭来蹭去:“小鱼你真好。” 熊猫在高术怀里拱了半天,找到一个舒服位置停下不动,呼地叹了口气。高术顾不上搭理他,心里充满了警惕与困惑:和高术相比,剑吻鲨显然更能吸引唐错的注意力。 . “剑吻鲨?”白小园从《如何提高塔罗占卜技术——青眉子的独门秘技5》中抬起头,“我知道啊,很丑的一种鲨鱼。” “根本不丑!”唐错看了一眼她的书,“这套书我姐也买了,她最近在看第六本,百战百胜恋爱方术。” 白小园兴趣不大:“第六本卖得很贵,幸好我不需要。” 谢子京:“多贵?” 白小园:“原价53块,因为绝版了,青眉子的亲笔签名本在闲鱼上炒到六千块。” 唐错:“……” 他姐买的似乎就是签名本。 白小园:“没用的,青眉子自己都没有谈过恋爱,写出来的恋爱技法怎么可能奏效。” 谢子京:“你又知道他没谈过?” 白小园:“他这样的神仙怎么可能跟俗世凡人谈恋爱。” 谢子京和唐错交换了一个眼神,憋着笑,翻动手里的《特殊人类人格理论》,这是秦戈交给他的功课。秦戈来到单位之后凳子还没坐热就奔去刑侦科找雷迟了,谢子京觉得无聊,只能看书。 正处于业务淡季的调剂科,除了日常整理资料之外,每个人都不算太忙。白小园看完了青眉子的秘技,起身伸懒腰,瞥见唐错正在网上搜索剑吻鲨的照片。她忽然对一件事产生了强烈好奇:“高术就是你喜欢的那条大鱼的主人,那你是喜欢他多一些,还是喜欢大鱼多一些?” 唐错愣住了:“我不喜欢高术啊。” 谢子京被书里一连串的外国人名弄得头晕脑胀,耳朵捕捉到八卦信号,立刻抬头:“你不是都流鼻血了吗?这么罕见的初级性反应都能在你身上出现,你不喜欢他?” “性反应和情感从来就不是一一对应的。”唐错神情凛然,“这只能证明他对我有性吸引力。根据《向导通识》……” “行了行了别背书了。”白小园打断他,“我明白了,你喜欢的是鱼。” 唐错想了想,感觉这么粗暴直接的论断不大准确。他看见高术和高大英俊的人气演员在练习推举的时候心里确实有点点不舒坦的感觉。无奈前16次动心全是网恋,唐错从没跟人面对面有过任何近似于恋爱的互动,他仔细思考了十秒钟,最终还是肯定了白小园的推论:“嗯,我喜欢的是鱼。” 白小园:“好的,姐姐放心了。” 她抓起桌面一张纸:“你们慢慢聊,我找秦戈签个假条。” “秦戈在雷迟那边。”谢子京连忙提醒,“记得拿点儿糖回来!” 白小园来到刑侦科,吃惊地发现刑侦科里一片忙乱,雷迟所在的那片区域站着几个面色严峻的人,正在跟雷迟汇报情况。她走进来的时候雷迟扫了她一眼,很快又把注意力放回了面前的工作上。 “秦戈,麻烦签个假条。”白小园把纸递给他,“明天请假。” 秦戈在窗边等着,拿笔给白小园刷刷签好了字。他在刑侦科这儿等了半小时,雷迟一直没停过手里的活儿。他需要跟雷迟询问鹿泉的事情,而雷迟似乎也有问题要问他,但手头的案子有了出乎意料的大进展,他抽不出空。 “根据谢绍谦的供述,申请搜查令。”雷迟起身抓起了外套,“作案现场是谢绍谦的家?” “对。”小刘跟在他身后匆匆汇报,“我们去找谢绍谦是打算再跟他确认一遍上周自驾离开北京的事项,但是他一见到我们开着警车上门,当时小王和小张还在整理手铐枪支,他吓坏了,转身就跑。我们追了半条街逮住他,不等我们问,他自己就吓得什么都说了。现在羁押在辖区派出所,他是普通人,不能进我们刑侦科审讯,雷组,我跟你一起去?” 雷迟穿上外套点点头,经过秦戈身边时对他说:“我出门一趟,下午回来再找你。” 他对白小园也点头致意,带着小刘直接往外走。 谢绍谦在王铮父母失踪之后的第二天曾自驾前往附近的沿海某座小城。他只在那里呆了一晚上,第二日立刻回来了。雷迟手下的人通过检查监控发现了这个情况,本想跟谢绍谦确认离京办的什么事,结果反倒引出了意想不到的进展。 “谢绍谦说他只负责抛尸。”上车之后,小刘压低了声音,“杀人和分尸都是王铮做的。” 作者有话要说:  剑吻鲨也就是昨天不少同学说到的哥布林鲨,我更喜欢剑吻鲨这个名称,听上去很帅气。 === 【流鼻血的初级性反应确实是很罕见的,详情请参见《哨兵/向导通识》。 但为什么这么罕见的流鼻血现象却屡屡在梁老师故事里出现?!梁老师到底知道多少特殊人类不为人知的秘密?! *欲知真相,请登录地底人权益保护论坛并注册成为vip会员,一个月只需要888,就能与协会会长梁老师亲切对谈,特殊人类的所有秘密将无从遁形,你就是全知者。】 高天月:又是坑蒙拐骗的传单?这次还利用别的特殊人类来给地底人造势?抓起来! 第44章 亲爱的仇人08 组里众人和雷迟重看雨夜当日的监控录像时, 曾和雷迟一起到王铮家中探访过的小刘发现了一个古怪之处:两个离开小区的老人, 是各自提着一个大行李箱的。 当日两人曾在王铮父母的卧室中简单检查过,两个老人“离家”时确实带走了一些衣服鞋袜, 但不管怎样, 这些行李都绝对不需要装载两个行李箱。经过画面比对判断, 两个行李箱每个都足有28寸,仅仅一个都已经足够装下他们消失的衣物了。 这个疑点可供发散的地方很多。雷迟制止了小刘等人的想象, 让他们兵分两路, 一队人再去找王铮了解情况,问他行李箱的事情, 一队人则到谢绍谦的店铺里, 去询问谢绍谦上周离开北京是因为什么事。 只是没料到事态急转直下, 从人口失踪案直接升级为谋杀事件。 据谢绍谦初步供述,两个老人是在家里被王铮制服之后装进了28寸的行李箱中,然后才被乔装的王铮和谢绍谦一起转移到谢绍谦的住所。谢绍谦虽然住在店铺里,但他还有另一个在郊区的住所, 由于附近不少住户都已经搬走, 因此是适合藏匿的好地方。谢绍谦称自己当时并不知道王铮已经起意杀人, 曾经劝过王铮不要动手,但王铮不听,谢绍谦怕牵连自己,把两个老人带到自己住所后立刻离开,后来接到王铮电话才知道他已经杀人碎尸,威胁谢绍谦帮他处理后续的事情。 雷迟心里一直不断有各种想法打转。他总是想起雨夜当日在危机办门口等待自己的青年, 胆怯,猥琐,自卑。现在想来,那些畏怯的举止,或者并不完全出于对自己半丧尸化人类身份的自卑。毕竟才刚刚杀了自己父母,他或许是真的害怕,或许是为了伪装。 报案称父母失踪,雷迟认为王铮这个行动至少证明,他是非常冷静的。王铮长期宅在家中,但他的父母不是。按照之前去福兴三村时所碰到的左邻右里的态度,若是王铮父母多日不见,必定有许多流言蜚语,这是王铮绝对应付不了的。而本来他父母就已经有离开他的念头,王铮便干脆顺势而为,让父母离家成为符合逻辑的事情。 这个人很聪明,很自负——雷迟心想,同时也非常残忍。 谢绍谦在初步的供述里提到了“分尸”。王铮当日来到危机办时,按时间推算,是已经处理了父母的尸体。在犯罪之后立刻面对侦查人员,王铮既恐惧但又镇定,他的矛盾之处很让雷迟困惑。 福兴三村里已经一片轰动,围观者众。王铮被危机办的人带走,联合办案的辖区派出所这时候也不得不出动,和雷迟的人一起搜查王铮的房子。王铮的房间里堆着不少电子配件,派出所刑侦支队的队长拿起了王铮放在床头的耳机,皱眉看了半天。 “雷组长。”他朝着雷迟打招呼,“你来看看……不是,你闻一闻。” 这是一个白色的头戴式耳机,造型漂亮流畅,整副耳机上只有两道接缝。雷迟看到了接缝里的黑色残迹,他动动鼻子闻了闻:“是血。” 支队长脸色一沉:“谢绍谦说分尸地点在他家里,王铮这儿怎么连耳机也沾了血?” 众人不敢耽搁,立刻从市局请来现场鉴证人员,测试房子里的鲁米诺反应。 但出人意料的是,除了这副耳机之外,现场并没有任何大面积残留的血液。 耳机被装入了证物袋,队长自言自语:“用这个耳机制服了两个人?这能砸晕人吗?” 雷迟耸耸肩,没有说话。王铮的电脑也被带走了,他站在青年的卧室中环顾四周,心情异乎寻常地沉重。半丧尸化人类在社会上的本来已经很糟糕的形象,必定会因为这件案子而遭到再一次毁灭性打击。 离开王铮的家前往派出所途中小刘接了一个电话,转身告诉雷迟:“谢绍谦自驾到外地果然是为了弃尸。他那辆是五菱面包车,平时用来送货进货,也没人起疑。尸块就在行李箱里头,他们还往里面灌了一些水泥,确保行李箱入水之后会沉底。” 车上另一个同事困惑道:“这俩人还分尸?不怕被人闻到吗?胆子真他妈大。” 雷迟:“那几天都是暴风雨,少人出门,气味都被风和雨水冲散了。” 小刘欲言又止,吞吐半天才小声说:“其实不止分尸,为了不让尸体被找到后还能验出dna,谢绍谦说王铮还把尸块给煮了。派出所那边的人正赶往谢绍谦的家,现场……应该挺那啥的。” 车内顿时一片沉默,良久,雷迟身边的同事才恶狠狠啐了一声:“我日,那可是他爸妈。” .雷迟抵达辖区派出所,所里不少人听闻这位危机办有名的年轻人是个狼人,走过路过都忍不住多看两眼。雷迟已经习惯了这些目光,并不在意,直接跟着支队长往审讯室里走。 “谢绍谦供述得很快,基本上我们问什么他就答什么。”支队长告诉雷迟,“雷组长,不好意思,你不能参与审讯,目前都得我们来做。” 小刘小声在旁发牢骚:“本来就该你们来做。” 雷迟瞥他一眼,他连忙噤声。“我明白。杨队,能帮我问个问题么?”雷迟说。 支队长:“你说。” 雷迟:“问一问那副耳机的事。” 支队长:“耳机?耳机怎么了?” 雷迟:“那耳机我总觉得有点儿熟悉,但一下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 和谢绍谦竹筒倒豆一般的供述速度相比,王铮一直保持沉默。 他被带回危机办之后一直闷不吭声,直到雷迟回来,和小刘进入审讯室。 王铮看了雷迟一眼,迅速低下头。他现在不需要伪装了,雷迟确认这应该是他的习惯性动作,他害怕和别人对视。 半丧尸化人类在外貌上十分显眼:红色的眼球,皱皲的皮肤,发白的脸庞与头发,还有逐渐僵硬的关节。随着病毒的入侵和病况的恶化,半丧尸化人类的大脑会慢慢产生空洞,这会让他们逐年逐月丧失说话、行走和思考的能力,最后保留下来的只剩下原始的生存欲望:食物成为他们的唯一追求。 但现在控制丧尸病毒的药物种类很多,效果也非常好。只要严格遵照医生叮嘱去服药和复检,病症可以得到严格控制。在危机办内部设置的半丧尸化人类办事处、半丧尸化人类就业指导中心和国家博物馆里的半丧尸化人类分馆等单位里,不少和王铮一样的特殊人类也仍旧在正常工作。 雷迟看着正接受小刘询问的王铮,半晌都没有说话。 在刑侦科里也有三个半丧尸化人类,他们身处不同的工作岗位。或许是因为雷迟自己也是特殊人类,他平日接触的人之中,大部分不是哨兵向导,就是狼人和半丧尸化人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均是同类。同类与同类相处甚欢,除了地底人和半丧尸化人类渊源已久的积怨之外,大部分特殊人类都很乐意和特殊人类沟通。彼此之间没有隔阂,说话也不需要时刻斟酌。 但雷迟此时却忍不住思考,这会不会让他们自以为已经处在一个安全平等的空间里,而忽视了圈子之外人数更庞大的普通人? “我们这样的人能正常活着已经很难。”王铮嘶哑着声音说。 雷迟知道自己不能完全理解王铮的痛苦。他只是在想,和自己那三位同事相比,王铮会更难么?封闭的环境是闭塞的,但也是相对安全的。 又或许,痛苦是根本不可以比量的。旁人看来再小的痛,落在自己身上也是撕裂心肺的疼,是只能自己咬牙忍着的疼,不经受的人不可能明白。 “父母子女的关系太难了,我真的不懂,也不知道怎么处理。”王铮低声说,“这就像是永远不会停的相互折磨。我没办法永远当他们炫耀和骄傲的资本,他们也没办法给我我想要的支持和理解。” 小刘:“这就是你杀了他们的原因?” 王铮:“……不完全是。” 今年年后,谢绍谦的店子里资金没能及时回笼,他和王铮想尽办法,一个找地下钱庄借钱,一个在网上用身份证贷款,总算暂时渡过了难关。但店里的生意一直没有起色,两人实在维持不下去了,眼看还款期就要到,但手上连一半的货款都凑不起来。在谢绍谦的提醒下,王铮想起父母亲卖了中心城区的房子给自己治病后,似乎还剩下一点儿钱。谢绍谦打起了这些钱的主意,还提醒王铮:两个老人都有退休金,退休金现在还不都是用在你身上? 但得知王铮的打算后,父母几乎在瞬间就暴怒起来。 “很多很难听的话。”王铮呆呆看着雷迟手里的笔,“我没用,我不要脸,我是他们的拖累。明明完全是他们的寄生虫,还有脸问他们要钱。” 他忽然缩了缩脖子,像是想到了什么让自己难受的事情。 “……我妈说了一句话。”王铮皱巴巴的脸抖动着,像是想笑,但另一边嘴角却耷拉下来,狠狠咬着牙,“我跟她说,我自食其力挺好的,也不要很多,就五万块钱,一个月后就能还,我让他们信我一次。她就看着我说,你都不算是人了,我凭什么信你?” 王铮想抬手挠脸,但双手被铐住了,抬不起来。他在凳上晃了晃,看着小刘和雷迟:“她说我不是人,那我到底是什么呀?哈。” 小刘看了看雷迟,雷迟一直没说话,他只能接着问下去。 “是从这件事开始起了杀心?”小刘问,“谢绍谦说他劝过你。” “他没劝过。”王铮冷静地说,“是他告诉我他有一个适合处理麻烦的地方,还叮嘱我在动手之前,记得先问退休金账户的密码。” 除了那笔卖房所剩的钱之外,王铮和谢绍谦还需要退休金。因此两个老人不能死,只能失踪,只能把他们伪装成丢弃儿子暂时失去联系。行李箱是王铮买的,他跟父母说谢绍谦打算去香港旅游的时候进一些水货,父母并没有怀疑行李箱的用途。连烹煮尸块的提议也是谢绍谦提出来的,为了更完美地把这一切伪装成失踪,他甚至主动提出载着行李箱到别的城市去抛尸。 “他让我把所有钱都拿出来,我和他五五分。”王铮说,“我答应了。聊这些事情的时候我都录了音,你们可以在我电脑放资料的盘里找到这些语音记录。” 小刘把他的话全记了下来。 “……所以是从年后不久,你就已经有了动手的打算?”雷迟接口问。 “想过很久了。”王铮很平静,像是在叙述故事,“他们总是对我不满,从我高考失利的时候开始。感染了丧尸病毒之后我是不想搬家的。但是他们觉得丢脸。我是受害人,我有什么可丢脸?但他们不是这样想的。搬到福兴三村之后我跟朋友也没了来往,那边也没有适合我们这种人工作的地方,除了呆在家里,我还能去哪儿?” 他愈发愤怒。 “在原来的地儿,别人好歹还知道我是怎么感染的,福兴三村里全都是流言蜚语,说什么的都有。他们不辩解,回来就骂我,说是我不检点,说要不是我没考上好大学,找不到好的工作,何必要去做上门推销的骗子,自然也不可能碰上这种事情,拖累全家……” 说得太急,他连连咳嗽。逐渐纤维化的声带和喉咙会让他发声困难,吞咽功能下降,王铮喘了几口气,闭上了嘴。 “你是怎么动手的?”雷迟又问。 雨连续下了几天,起初断断续续,后来渐渐大了。王铮和谢绍谦约定好动手之后,他把安眠药混在家中的茶水里,让两个老人喝了下去。等两人昏睡之后,王铮便把两人分别装进了大行李箱里,等待谢绍谦接应。谢绍谦把车停在监控死角,来的路上借着越来越大的雨势,用石块击坏了几处监控摄像头。王铮和谢绍谦穿上老人的衣服,为了让自己瘦削的体型看上去更像母亲,王铮在身上连连套了好几件。 两人撑着伞,戴着帽子,慢吞吞推着行李箱走出小区。小区的保安亭形同虚设,路上也几乎没有人。一切顺利得出乎他们的想象,俩人顺利把行李箱转移到了谢绍谦的家中。 等待老人苏醒的过程里,谢绍谦和王铮准备好了电饭煲和锅。 父母醒来之后便立刻知道不妙,连忙向王铮和谢绍谦求饶。王铮当着谢绍谦的面,从两人口中问出了退休金账户和家里定期储蓄账户的密码。 “我跟他们说,只要把退休金和存款的密码告诉我,我就放了他们。” 小刘:“你的父母信吗?” 王铮忽然静了片刻。 他的脸在灯光下显出一瞬间古怪的扭动。 “……我爸不信,但我妈信了。”他抽搐了一下,声音有些变了,“我妈说铮铮,妈妈信你了,你不要害妈妈。” 雷迟和小刘飞快对视一眼:王铮在动摇。 “她还哭了。”王铮又开始喘气,“我……我原本很少见她哭。可她后来常常哭,尤其在知道我感染了病毒之后。” 小刘又问:“你当时想了什么?你最后还是动了手,谢绍谦做了什么?” “谢绍谦就在屋子里,他催我快一点。”王铮低下头,大口大口地喘气。他的泪腺已经遭到病毒侵蚀,流泪哭泣对他来说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情。 为了让王铮更方便下手,谢绍谦举起电饭煲,砸晕了两个老人。 “……然后我就戴上耳机,用菜刀做事。”王铮没有抬头,他垂首抵着双手,声音喑哑低沉,“很难切……我手上力气不够,谢绍谦不肯帮我,他说杀人他不行。我就全都自己做了。煮的时候他也不肯帮我,他还说太臭,所以跑到了外面。” 切分和烹煮整整花了一天的时间。王铮累得瘫在了满地血泊之中,他的耳机就是那时候沾上血的。 雷迟直起腰:“为什么要戴着耳机?” 王铮:“……我要冷静。它能让我冷静。” 雷迟:“你妈求你的时候你是不是已经不想杀人了?” 王铮:“我不知道……还是想的,就是……就是不太敢了。” 回忆起当天的事情,他终于显得慌乱不安。 雷迟:“所以你戴上耳机是为了可以更冷静地下手?” 王铮:“不做不行。如果把我爸妈放走,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在清理现场和往行李箱里灌水泥的时候,谢绍谦跟他说应当装作去寻找父母,最好去派出所报案,好让失踪显得更真实些。泼天的大雨当时仍未停,王铮仍旧装成一个臃肿胖子回到家中。卸下伪装之后,他套着黑雨衣出门,在福兴三村附近转了好几圈,还问了几个人派出所应该怎么走。没人给他好脸色,王铮最后才来到危机办,见到了雷迟。 “你动手的时候,没有后悔过吗?”小刘忍不住问。 王铮呆了片刻,脸上又开始抽动。他的声音极低极低,几乎听不见。 “割我妈喉咙的时候她痛醒了……她已经不能说话,但我知道她讲了什么……她说铮铮,妈妈痛……”王铮剧烈地发起抖来,“我一边哭,一边切……我也不想的……我也很难过……” 雷迟抓了抓脑袋,冷漠地盯着颤抖的王铮,起身离开审讯室,让另一个人来接替他。 办公室里烟雾缭绕,他拨开雾气,走出了危机办的办公大楼。在院子里透气的时候,他看到了办公楼侧门边上钻出了一个毛绒绒的小脑袋。 几乎就在瞬间,雷迟一下来了精神。 那是一只小猫,大耳朵大眼睛,正盯着他看个不停。 “……嘘。”雷迟不懂应该怎么招呼那只小猫,嘘了半天,小心蹲下来,冲它招招手,“喵?” 他喵得粗犷,小猫汗毛直竖,转身跑进了侧门。 侧门里只有一个办公室,那个办公室里只有一个人拥有小猫。 雷迟起身往调剂科走去,途中还抻了抻自己的衣服。他的衣服上沾满了烟草臭气,他不确定白小园是否适应这种味道。 沙猫窝在白小园的办公桌上,看到雷迟走进来,下意识地紧张得尾巴都竖了起来,中气不足地朝他喵地吼了一声。 雷迟:“……” 真好玩,他心想。 唐错和白小园都在伏案工作,白小园抬头看他一眼,对他点点头打招呼,继续琢磨手头的资料。 “秦戈呢?”雷迟问。他确实有事情要找秦戈问,秦戈似乎也要找他沟通什么难题,他对自己说:我可不是专门为小猫而来的。 “和谢子京到楼上开会了。”唐错扬扬手里的资料,“又有工作安排。” 雷迟:“最近并没有大型活动。” “不太大型。”唐错笑道,“不过今年高主任打算给机关部门和高校的哨兵向导都做一次海域筛查。” 雷迟了然:“因为毕行一那件事?” 唐错点点头,似是欲言又止:“……总之就是这样了。我和小园拿到了一些资料,正在研究。” 雷迟终于逮住了机会,转头去看白小园和她的猫。他忽然发现白小园的桌面上放着一副十分眼熟的白色头戴式耳机。 他顿时想起自己为何对王铮的耳机感到熟悉了:他确实曾在白小园的桌面上看过不止一次。 “你也喜欢听音乐?”他问白小园。 白小园一脸不耐烦地抬头,看看雷迟又看看他指着的耳机:“这不是听音乐的耳机,是我们哨兵专用的白噪音耳机。” 雷迟顿时一愣,说着“不好意思”,拿起了白小园的耳机。这副耳机与王铮那副完全一模一样,机身上涂装着一个颇大的h字样。 “这是索立m系列的高端白噪音耳机。”白小园把因为雷迟的靠近而显得愈发紧张的小猫抱在怀中,“对你不适合,三万多块一个呢。” 雷迟:“为什么不合适我?” 白小园:“这个耳机只能听专用的白噪音,是给没有办法在日常生活中维持平静心态的哨兵用的。简单来说,这个耳机里的白噪音,只有哨兵和向导能听得清楚,你是狼人,你最多只能听到一些很轻的杂音。它也不能听音乐,你买也没有用。” 白小园一脸“不要打算跟我用同款你没这个机会”的坚定表情。 雷迟先是想问白小园因为什么不能保持平静,但脱口而出的却是另一个问题:“那半丧尸化人类能听吗?” “肯定听不了好吧?”白小园认为雷迟的理解能力显然很低弱。 雷迟:“谢谢,有机会请你吃饭。” 白小园:“???”雷迟一溜烟走了,唐错莫名其妙地鼓起了掌。 作者有话要说:  本案原型为香港的“周凯亮案”,有兴趣的同学可以搜一下,是一个很令人震惊的极端案件。 第45章 亲爱的仇人09 雷迟拿到已经被登记为证物的白噪音耳机之后, 自己先戴上听了一会儿。 这个耳机机身上只有一个数据接入口, 且形状与平时的数据接线口完全不一样。雷迟听了片刻,确认白小园没有骗自己:他确实只能听到极细微的声音, 像是街市之中来来往往的人声, 离自己极远极远似的。 “小刘, 你来一下。” 小刘跑到他身边,雷迟把耳机交给了他。 “……嗯, 这是天津话, 卖早点的吆喝声。”他皱眉听了几分钟,“还有水声, 河边吧?海河?还有……汽车经过的声音。雷组, 这个白噪音好像是在街边录制的。” “你能听得这么清楚?”雷迟有些讶异。 “能啊。”小刘摘了耳机, 翻来覆去地看,“这机子可贵了,去年刚出的m系列版本,我想买来着, 可是钱不够。” 雷迟把耳机拿回来, 随口问:“每个哨兵喜欢的白噪音都不同, 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风声。”小刘笑道,“我的精神体是鹰嘛。” “这跟精神体有关?” “不一定的,准确点儿说,跟哨兵的精神世界有点关系。”小刘解释,“哨兵喜欢和渴望什么,他就会倾向于选择什么样的白噪音。” 雷迟拿着耳机, 拐了几个弯,来到刑侦科的行政办公室。 “谢亮,有空吗?帮我个忙。”雷迟对办公室里的一个男孩说。 那男孩一双眼睛是暗红色的,脸部和手部都有发皱的皮肤。他起身走过来,奇道:“什么忙?” “你戴上这耳机听听看里面是什么声音。” 半丧尸化人类的听觉和视觉都会因病毒原因而遭到损坏,谢亮听了几分钟,皱眉摇头:“听不清楚,有一点儿细微的说话声。” 雷迟:“好的,谢谢你。有空请你吃饭。” 谢亮笑骂道:“请吃饭是不是你的口头禅?听你说几百遍了从没见你真的请过。” “我可以请啊。”雷迟说,“外卖随便点,反正我天天都加班。” 谢亮:“呸,我可是有家室的人,不和你们单身狗吃外卖。” 雷迟抓着耳机走了,又溜到证物室去找另一个半丧尸化的同事。 刑侦科里的三个半丧尸化人类他都找了一遍,每个人的答案都是一样的:耳机里确实有声音,但是完全听不清楚。 王铮说耳机能让他平静,雷迟非常好奇他到底从耳机里听到了什么。是隔绝了外界声音的寂静,还是这些遥远的、嘈杂的人声? 想再去找王铮询问,小刘却告诉他王铮刚刚晕倒,现在已经送往二六七医院了。 “好几天没正经吃过饭。”小刘说,“他连做饭都不会,想叫外卖但又没有钱。” 雷迟:“……好吧,先停一停,把我们手头得到的信息整合一下。对了,这索立耳机是哪个公司出的?” “就索立啊。”小刘指着机身上那个硕大的h字样涂装,“它的创始人叫胡朔,很有名,现在在全国各地搞巡回演讲,推广他的白噪音商业模式,名称叫什么……挣一个亿?这个h就是他的姓氏首字母嘛。” 秦戈从门外走进来,正好听见这句话:“谁要挣一个亿?雷迟你啊?” 见他来到,雷迟十分高兴,几乎直接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我要是挣了一个亿肯定分你一半。秦科长,有些事情我想请教你。” 他拉着秦戈来到了走廊,神情渐渐平静下来。雷迟一旦平静,莫名其妙地显得十分严肃,就连秦戈也不得不严肃起来。 秦戈问他是否知道鹿泉事件,雷迟想到自己之前曾问过科长,于是坦白告诉秦戈:“鹿泉事件发生之后,确实是我们刑侦科的外勤组去处理的,但是档案不在我们这儿。” 他指了指上方:“科长没明说,但我查到鹿泉的调查档案全都转移到特管委,我们这儿一点儿也没有留下。” 秦戈对此并没有太大的期望,便点点头,问出了真正想要细询的问题:“当时去调查鹿泉事件的外勤支队,你知道是哪一支吗?” 雷迟犹豫片刻,低声告知:“是狼牙。” 秦戈“嗯”了一声,面上并未显出太多波澜。两人闲扯了一会儿狼牙支队队长的精神体究竟是什么品种的狼,雷迟逮到空隙,岔开了话题:“秦戈,我这儿有一个故事想告诉你。” 秦戈奇道:“故事?你说。” 雷迟告诉秦戈的是x的故事。 从蔡明月手中逃生并被父亲和母亲带回家中的小向导,从城里回到了山中。周雪峰没有给过母子俩什么爱意,孱弱的母亲也不能保护他,甚至最后死了,还是自己孩子挖坑埋下去的。 “他母亲死后几年,周雪峰也没了。”雷迟回忆着报告上写的内容,“周雪峰是因为山顶落石砸中脑袋,意外去世的。之后x就失踪了,到目前为止,我们都还没有找到他。” “x?这个代号不太吉利。”秦戈笑了笑,很快正色道,“你想问的是什么?” “秦戈,你是研究‘海域’和精神的,你认为x的海域会是什么样?在这样的生活环境里生长,x的心智和人格可能是正常的吗?” 秦戈看着雷迟:“正常和不正常的界限在哪里?” 雷迟没有吭声。 秦戈:“你是不是怀疑,周雪峰的死并不是意外。” 雷迟很快给了他答案:“对。你知道我是因为什么案子而来到危机办总部的吗?” 秦戈:“当年湖北的水泥藏尸案?” 那件案子的主犯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无父无母,先后被转手拐卖12次,在他并不长的人生中,凌辱和痛苦的记忆占据了绝大部分岁月。“那是一个特别明显的反社会人格,典型得可以成为教科书案例的愉快犯。”雷迟说,“x的经历让我想到那个人。他应该很怨恨周雪峰。” 秦戈想了很久。 “精神调剂师也不是万能的。如果想对一个‘海域’作出判断,至少先决条件就是,我们必须要跟当事人面对面,谈一谈,看一看。你这样描述,我没有办法回答你的。”他告诉雷迟,“如果有调剂师能够光凭你的描述就作出判断,千万别信他,他是骗子,而且是极其自负的骗子。” 雷迟肩膀一塌:“连你也不能回答……” “但我觉得你的怀疑很有意思。”秦戈用上课一般的口吻说,“你为什么认为周雪峰是x杀的?因为x可能会恨自己的父亲?” 雷迟一脸悉心听教的模样:“对。” 秦戈:“因为周雪峰殴打妻子和儿子,所以你认为x会怨恨施暴者?” 雷迟:“……难道不是吗?” 秦戈:“你能给我的信息太少了,我只能说,其实有例外。” 雷迟一下来了精神。 秦戈接下来说的话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一个从幼儿时期就开始承受父亲施暴的孩子,他的人格和心智发育过程与平常的婴孩是不一样的。他学会的最深刻事情,不是抚慰和爱,是笼罩在这个家庭和亲子关系中的权力有多么强势。 周雪峰在这个畸形的家庭中,是权力的绝对代表。他控制着自己的妻儿,包括他们的行动,衣食,还有生死。 而孩子会天然地依赖母亲。当他遭受伤害的时候,母亲成为本能的选择:他会向母亲靠拢,祈求母亲的庇护和爱。 但x的母亲没有给他想要的回应。当日在医院里,她在孩子和丈夫之间选择了周雪峰,秦戈并不认为她会给予忍受暴力的x以庇护。 x从未学习过怀疑和反抗周雪峰,但母亲和他是同一阵营的——两人都是弱者。 x不敢怨恨周雪峰,但他会怨恨不保护自己的母亲。 “无论是成人还是孩子,在面对艰难选择的时候,其实都会下意识地倾向更容易、更易于接受的选项。”秦戈告诉雷迟,“恨母亲是轻松的,但x不能恨自己的父亲,这会完全背离他一直以来受控的状态,会让他怀疑权力。他也害怕暴力和疼痛,所以连质疑自己的父亲都做不到。这其实是一种近似于斯德哥尔摩的症状,常常会出现在遭受长期家暴的孩子身上:他们会责备弱者,比如家庭里的女性,责备她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不离开,反而牵连了自己,让自己承受更大痛苦。 “周雪峰让x知道了权力的好和痛,他从周雪峰这里学到的也是权利的好和痛。你问我他的人格和心智会怎样,我不知道,但是周雪峰教给他的事情,一定会非常深远地影响他的一生。” 说到这儿,秦戈忽然愣了一下:“等等……x,和卢青来……” “不是同一个人。”雷迟立刻说,“查过当年出生的病历记录了,和卢青来的医疗档案比对过,两个人的血型和年龄都不符。” 秦戈松了一口气:“也对,x应该不会舍弃自己的姓氏。” 雷迟:“什么?” 秦戈:“如果——我说的是如果,刚刚那些话全都是推测——如果x真的崇敬周雪峰,那他不会舍弃‘周’这个姓氏的。它是x和自己最初遇到的权力支配者之间最明显的联系,他不舍得。” 雷迟靠在墙边,久久都说不出一句话。 翌日,小刘告诉雷迟,他们已经查到生产m系列白噪音耳机公司的地址,恰好此时他们的创始人胡朔正在办公,可以前往拜访。 雷迟:“胡朔是不是你们偶像啊?” 小刘一惊:“雷组你咋知道?” 雷迟:“他好像很出名。” 小刘嘿嘿笑了:“特别厉害。他自己就是一个哨兵,跟我们年纪差不多大,白手起家,去年已经登上福布斯富豪排行榜了。” 雷迟:“所有的白手起家都是鸡汤。” 小刘:“我爱喝鸡汤。” 谈到胡朔,雷迟带着的几个年轻人果然都很多话可说,雷迟一路都在假寐,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其他人聊天。抵达胡朔公司时将近中午,胡朔正好结束会议,满面春风地大步走向雷迟,与他热情握手:“雷组长!久仰大名!” 雷迟:“久仰我什么大名?” 胡朔:“狼人协会会长雷迟啊!我们公司最近在制作一个以狼人狩猎为主题的vr游戏,到时候还需要雷会长多多关照……” 雷迟听不明白,沉着脸跟在胡朔身后走向他的办公室。开放办公区里不少年轻人正围着一台电脑叽叽喳喳讨论事情。雷迟简单告知胡朔,自己是来调查m系列白噪音耳机的。 “m系列?”胡朔满脸堆笑,“那正巧了,这是我们公司另一个合伙人主持研制的白噪音耳机,他今天正好也在这儿。” 胡朔转身往回走了几步,大声朝着办公区招呼:“周游!” 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在人群中直起身,皱眉看向胡朔和雷迟这边:“嗯?” 第46章 亲爱的仇人10 名叫“周游”的青年立刻引起了雷迟的注意。 周游对身边的年轻人叮嘱几句后走了过来。他精神饱满, 笑意盈盈, 英气勃勃的脸上满是热情:“你好?” 雷迟与他握手。手里接触到的人体温度是正常的,手心干燥, 没有因为紧张而沁出汗水。 “危机办的人, 来问m型机的事情。”胡朔对周游说着, 把几个人引入了会议室,“把m型样机拿过来。” 样机与王铮拥有的那副耳机一模一样。周游向雷迟等人介绍手里的机器。 索立公司是专门研究白噪音和白噪音播放器械的企业, 这款m系列是他们去年才推出的一款针对高端人群的机器, 售价三万余元,销量可观。机身流畅完美, 系统封闭, 整体只有一个特殊接口, 专用于耳机充电。耳机内置蓝牙及wifi接收设备,无需连接任何主机,只要在电脑或手机上识别出耳机代码,就可以进行数据传输。雷迟和小刘等人面面相觑:他们暂时并未听出这耳机的特殊之处。 “m系列的耳机有一个专属的音频库, 也就是我们的vip库, 这是我们的会员专属音频库, 购买了m型机就会自动成为我们的会员。”周游解释,“这个音频库里有6000多种白噪音可供选择。或者如果音频库里的白噪音也不能满足消费者的要求,那么只要他提出需求,我们可以为他找到和设计出专供这个人自己使用的白噪音。” 市面上的廉价白噪音耳机一般都匹配一个雷同度相当高的白噪音库,m系列主打定制白噪音,在高消费人群和追求品质的哨兵中很有名气。 “一个m系列耳机只能安装一种白噪音。”周游说, “因为除了白噪音是我们专门定制的之外,耳机也是完全个性化定制的。每个哨兵的情况不一样,听力强弱程度会有细微的差别,他们购买耳机的时候会写下自己想要的白噪音类型。” 周游打开电脑,调出了一份调查表,雷迟瞥了一眼,足有120道题。 “这120道题能让我们充分了解哨兵的需求。比如有的人喜欢水声,但他不喜欢雨声,不喜欢过大的风声,也不喜欢水里的岩石阻碍水流时发出的细微声响,甚至不想要虫鸣,他只能接受水中鱼儿吐泡泡或者跃出水面的声音。”周游调出一份调查表,“我们会为他专门定制一个绝对满意的白噪音,然后会根据这个白噪音的特性去调整耳机的属性。由于每个人需求的白噪音都会有这样那样的不同,基本上m系列耳机的设置也都是独一无二的,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产品。” “既然所有的白噪音都是你们设计和制作的,那麻烦帮我查一查这个耳机里的白噪音是否有别的杂质声。”雷迟说,“这是我们经手案子里的耳机。……不经过你们设计的杂质声是可以查出来的吧?” 周游和胡朔接过耳机时,两人都默默对视了一眼,似是在无声沟通。耳机夹缝上的黑色血迹很显眼,胡朔很快放开了手。周游使用电脑与耳机相连,片刻后忽然拧起了眉头。 “耳机里的白噪音不是我们公司制作的。” 雷迟一愣:“什么?” “这是个盗版白噪音。”周游把电脑屏幕转给雷迟看。在播放白噪音的界面上,醒目地显示着【无法识别来源】六个字。 “盗版白噪音是怎么回事?” “m系列耳机去年推出,大概年底我们就发现有部分产品出现在二手的高价市场上。不少人抢购,但自己用不了这么多,很快会转手卖掉。问题在于,购买耳机的时候耳机内置的白噪音是跟购买者的喜好相匹配的,当它转移到别的哨兵手里,它就用不了了。一个喜好听水声的哨兵不可能接受风的白噪音。” “耳机里的白噪音不能改?” “可以,但我们要收钱。”周游笑道,“生意嘛。” 胡朔在一旁补充:“很多购买了二手耳机的人并不愿意再花一笔钱到我们这里来修改耳机的内置白噪音,他们会在网上寻找教程,下载网友自己制作的盗版白噪音。这些白噪音不是我们的产品,所以我们不能判断里面什么是杂音,毕竟粗制滥造的东西,一切声响都有可能是杂音。” 来的路上小刘戴着耳机听了一路的街边噪音,听得他心烦气躁。但很遗憾,这长达一个小时的白噪音里,他没有听见任何人声。 “另外,耳机里这个白噪音的更新时间是四天前。”周游说。 四天前,那就不是王铮犯案的时候了。 “那之前的白噪音还能复原吗?” “不能了,耳机里只能安装一种白噪音,下载了新的必定会覆盖旧的。”周游的态度显得异常耐心,“雷组长,你是狼人,你可能不太了解。哨兵需要的白噪音是具有排他性的,他睡眠或者需要安静的时候,只能听自己最能接受的那一种声音,如果播放了别的,可能会产生反效果。因此白噪音耳机即便设计成可以安装多种声音实际上也没有意义。更何况我们的耳机在设计时就只针对购买者一人,所以重点放在它的声效配置上,不是存储空间。” 雷迟扭头看小刘,小刘点点头:“我现在用的白噪音耳机也只能安装一个声音。” 周游和胡朔都看着雷迟,恭敬又得体:“雷组长,还有别的事情吗?” 雷迟看着耳机,忽然产生了新的念头。 “您说这耳机的设置都是独一无二的,仅针对购买者一人?” 周游:“对。” 雷迟:“你们的购买者都在购买的时候填写了详细的调查表,你们是根据调查表里的内容来调整耳机的?” 周游:“是的。” 雷迟:“那只要弄清楚这个耳机的设置,也就等于找到了当初购买耳机的那个人,对不对?” 周游这回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点头。 “麻烦您帮我再查一查,这副耳机是谁购买的。”雷迟说。 周游低头看着耳机,脸上仍然是平静得体的笑容。 “雷组长,很遗憾我们没办法帮您这个忙。”周游看着雷迟,“vip资料是我们公司的客户隐私,没有正规的手续,我们不能透露给任何人。刚刚您只是想让我们帮您答疑,我们很支持危机办的工作,所以帮了这个忙。但客户资料确实不行,麻烦雷组长谅解。” 雷迟直起腰,把桌面上的耳机抓在手里。耳机装在证物袋里,袋子被他抓得沙沙作响。 “雷组长要是能拿来协查的通知,我们一定配合。”胡朔笑眉笑眼,“警民合作嘛……危机办是警察吧?” 他看向小刘问,小刘没有回答。 . 在索立公司的调查收获不大,回程的路上雷迟一直很沉默。小刘以为他在想耳机的事情,便开解他:“雷组,回去跟科长弄个协查通知呗,这有什么难的。” 雷迟想的倒不是这件事,而是周游。 他见过周雪峰的照片,也见过周雪峰一家三口在老房子门前拍的合影。 但三十多年过去,他不确定眼前的周游是否跟周雪峰有关系。 ……也不能冒出个姓周的就一定跟周雪峰有关系。雷迟心想,也许x已经死了呢?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x还活着,就算他恰好是周游,他现在事业有成,状态不错,说明离开了那座山村和地狱般的家庭之后,他过得很好。 自己怀疑x下手杀了周雪峰,这只是一个臆测,全无根据。雷迟一时认为自己魔怔了,明明秦戈已经告诉他x极有可能憧憬和畏惧周雪峰,不可能下毒手,一时又认为自己的直觉从未出过错,这回也一定是对的。 下车之后,他还是没忍住,拉着小刘叮嘱:“一会儿回去之后,给我查查刚刚那个周游的身份。” 小刘一愣:“为什么查?依据呢?” 雷迟:“……我们科里能登录特殊人类人口数据管理系统的人除了科长就是你这个管理员,只有你能查。” 小刘:“雷组,我是想问,依据呢?没依据我怎么查,这分分钟都是要通报处分的事儿。” 雷迟:“……” 小刘:“上次帮你查卢青来的个人信息我已经被通报批评了一次啊,这才五月份,今年要是被通报三次我年终绩效就飞了。组织严密,纪律严明。这是您教我的。” 雷迟捶了他一拳。 刑侦科科长听完了雷迟的汇报之后,一张笑脸渐渐严肃,最后甚至变得僵硬了。 “雷迟啊……你啊……” 雷迟挺直腰站了十分钟,听科长训完之后才问:“骂也骂了,所以协查通知能出么?顺便,我认为周游极有可能就是蔡明月案中下落不明的x,他可以为我们解答周雪峰院中女尸和周雪峰之死的疑惑。” 科长看着他:“雷迟,你在查什么案?” 雷迟闭嘴不言。 “你的方向出岔子了。蔡明月案里你负责调查关系人员,要找到的是当年提出弑婴请求的父母,现在周雪峰夫妻都已经死了,他的儿子即便活着,又能在蔡明月案件上给我们什么帮助呢?还有王铮这个案子,你一定要接,我没法儿拦你。但是现在已经查出犯罪的就是王铮自己,他的供述和谢绍谦的供述、案发现场一切都吻合,凶手就是他,你再纠结一副耳机有什么意义呢?” 雷迟正要开口,科长迅速打断:“不要跟我说直觉。我知道你的直觉很准,但我们查案子不能凭直觉。” 等科长开始喝茶,雷迟才趁隙说话:“科长,蔡明月案我可以放弃调查周游,但是王铮这案子里,很有可能是有人通过白噪音耳机暗示甚至教唆他犯罪。” “教唆他犯罪的是那个姓谢的!”科长瞪了雷迟一眼,深吸一口气后态度稍缓,“雷迟,你知道王铮这个案子现在社会舆论是什么样的吗?” 近日实在太忙,雷迟没有仔细关注舆论和新闻。 “半丧尸化人类权益保护协会的会长和高主任今天一起来找我,情况确实很严重。王铮这件事情传播得太快了,现在无论是网络上还是社会上,对半丧尸化人类的敌意可以说达到了最高程度。全国各地这两天里都发生了不少袭击半丧尸化人类的事情,施暴者说若是不先除了半丧尸化人类,死的就是自己。”科长告诉雷迟,“最糟糕的是,不少原本在家中监管和治疗的半丧尸化人类,开始遭到遗弃。” 雷迟一愣:“遗弃?” 科长:“是真正的遗弃。光是今天一个白天,全国就有将近百位半丧尸化人类被丢弃在福利院门口,大部分都是不到十八岁的未成年人。” 雷迟的神色愈加凝重。 “还有相当一部分老年人,他们在遭受敌意和伤害的时候,是几乎没有自保能力的。”科长无奈道,“雷迟,我知道你热心,也知道你重视和热爱这份工作。但,真的不要走偏,尤其在这个时候,该结案就结案,送检察院去吧,尽快排期开庭,好平息这次风波。” 雷迟:“科长,真正引起风波的不是我们。” 科长点点头:“对。但我们现在是不是有让这场风波暂时平息的能力?” 雷迟咬紧牙关,没有再接话。 . “白小园,你的雷迟又办完了一个案子。”翻看报纸的谢子京抬起头,朝着大声白小园念报上的报道,“负责调查该起半丧尸人谋杀案的危机办刑侦科雷迟组长告知记者,在案件侦破过程中,王铮……” 白小园瞪他一眼:“谁的雷迟?谁想要谁要,关我什么事。” 谢子京放下了报纸:“猫猫好冷漠。” 白小园瞥了一眼他的狮子,闭嘴不语。 巴巴里狮释放出来之后占据了办公室中央的最佳地段,懒洋洋地趴着闭目假寐,脑袋上蹲了一只长毛兔。兔子的毛发几乎遮住了自己的眼睛,它从毛发的间隙里盯着白小园。 白小园的沙猫和唐错的熊猫都没有放出来,它俩都很害怕这头狮子。唯有长毛兔,不仅不怕,还敢抓着狮子鬃毛打晃荡秋千,白毛与金毛缠在一起,白小园常常要帮它们俩解开。 长毛兔不怕狮子,反倒怕白小园。白小园一走近,兔子立刻往狮子怀里缩,瑟瑟发抖的样子。 但等到白小园走开了,兔子又会像现在这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秦戈,你这兔子怪怪的。”白小园扭头看秦戈,“另外能不能提醒谢子京让他别把这么大的野兽弄出来啊!别科室的人都不敢上门来了。” 秦戈看了眼兔子和狮子,又抬头看了眼谢子京。谢子京正巧也盯着他,两人目光撞在一起,秦戈立刻不经意般转开了,谢子京脸上又露出憋笑的表情。 唐错的信息适时发到白小园这儿:【秦戈和谢子京是不是有点儿什么事?】 白小园:【废话,太有事了。】 秦戈轻咳一声,放下了手里的文件。“周五有个研讨会,是关于特殊人类‘海域’研究的,文件在我这儿。所有科室都要派代表去参加,我肯定会去,有谁要一起吗?” 谢子京这段时间光是看秦戈给他的教材和书籍都已经看得双眼发晕,一听又是和“海域”有关的,即便同去对象是秦戈,他也不愿意跟着。唐错目光游移,半天没吭声。周五晚上他约了高术上课,高术又约他上完课到天台吃饭看鲨鱼,唐错兴奋得不得了,只想当天一下班立刻冲到健身房。 白小园看其他两个人都没反应,开口应道:“我陪你去吧,正好我也想多了解了解‘海域’的知识。” 秦戈点点头,把自己和白小园名字发给办公室后继续低头做事,好一会儿之后才随口道:“对了,研讨会在国家图书馆开,你是自己直接去还是我接你?” 他话音刚落,谢子京和唐错同时举手:“等等!我也去!” 白小园的脸色却变了,半晌才扭头对秦戈说:“那我不去。” 秦戈:“那不行,我已经把你名字发过去了。” 白小园没再吭声,谢子京和唐错互相递了个眼色,两人都是满脸兴奋。 . “白小园男朋友在国图是吧?”谢子京问,“他叫什么?” 秦戈:“不知道……不要在停车场把你狮子放出来!收回去!” 唐错这时也下了车,抓抓脑袋,忽然抬手指着对面刚停下的一辆车子:“雷迟?” 秦戈:“……” 谢子京:“……” 雷迟已经朝他们走过来,抬手打招呼。他竟然就是刑侦科派来开会的代表。 王铮的案件迫于压力不得不匆匆结案,但那副白噪音耳机却一直是雷迟心里的结,他没想过放弃。看到本次研讨会上会讨论外部声音对“海域”的影响,他立刻报了名,打算会后跟泰斗们再聊聊。 雷迟扫了众人一眼,谢子京回答了他没问出口的问题:“白小园自己过来的,已经进去了。”“嗯。”雷迟问,“你们吃糖吗?” 三人各拿了一颗薄荷糖,唐错一边撕开包装一边问:“所以到底有没有人知道白小园男朋友到底叫什么呀?国图这么多人,我们怎么找?” 谢子京:“嘘!” 雷迟脚步一滞,片刻后又跟上了他们:“白小园男朋友在国图工作?” 秦戈只能点头:“对,她自己说的。” 之后雷迟没再吭声,直到和三人走到国土音乐厅入口,看到在签到席等候的白小园。他掏出一小袋巧克力递给她:“人人有份。” 白小园将信将疑,看着科室里的其他三个人:“你们也有这个?” 三人已经把薄荷糖吃完了,盯着白小园手里明显比薄荷糖高出数个档次的巧克力,点点头。 白小园这才接下雷迟的礼物。 谢子京和雷迟走在一起,见白小园往会场里去了,扭头问雷迟:“你还送啊?” “带身上好几天了,没机会见她,所以现在才能送。”雷迟说,“我就是想给她点儿糖吃吃,没什么别的意思。” 谢子京:“……” 他有点儿想学雷迟身上这股天崩地裂也岿然不动的帅劲。 落座后谢子京往周围看了几眼,兴趣不大,掏出手机看新闻。唐错碰到了自己同学,几个人不知聊了什么,唐错把熊猫放出来,顿时把半个会场的人都吸引了过去。 白小园和秦戈坐在一起,正小声跟秦戈说工作上的事情。雷迟偶尔转头看她两眼,大部分时间目光都在会场的男性脸上打转。白小园的男朋友应该不在这个会场里,但他还是忍不住盯着每一个面目英俊的男人,用凛冽目光打量对方。 吓走了几个人之后,雷迟察觉身边的谢子京递来了手机。 网络上关于王铮事件的讨论并未止息,但渐渐转向了特殊人类威胁性、特殊人类的普遍人权等等问题,完全丧尸化的人类到底还算不算人也成为了一个热门议论话题。雷迟看了两眼,耸耸肩,没有接话。谢子京感觉到他的复杂心情,拍了拍他肩膀:“我懂。” 雷迟也不知道他懂什么。走道上又经过一个高大英俊的青年,雷迟再度盯着对方死瞧不放。 一整个上午的会议结束,谢子京之前没来过这儿,秦戈便带他离开会场,到总馆那边参观。谢子京问他这儿会不会有那套《哨兵和他的六个向导》,秦戈嘴上说不知道,心里想打人。 谢子京溜达完之后,两人搭乘电梯下楼。谢子京问秦戈:“白小园说她男朋友在国图管理数据,管理数据是哪个办公室?咱们要不要去看看?” 秦戈立刻制止:“别这样,小园不喜欢。” 电梯里另一个拎着公文包的男人转头看着他俩。 秦戈压低了声音:“她既然不说,你就消停一点儿,别问。” 谢子京:“她男朋友会比雷迟更好?我不信。” 秦戈:“雷迟是你偶像吗?” 谢子京:“是。” 秦戈有点儿生气,谢子京借着身体掩护把手搭在他腰上,秦戈又觉得算了,不想跟他闹。 电梯门开,两人先后走出来,还未走几步便被人叫停。“你好。”出声喊住两人的是方才电梯里的那个男人,“你们是危机办的人?” 男人自称张泠,是国图这里的工作人员,负责数据库管理。 谢子京和秦戈对视一眼,心中都是一动。 “我刚刚听你们说到白小园,请问是危机办的哨兵白小园吗?她的精神体是沙猫。”张泠问。 谢子京立刻就笑了:“小园的男朋友原来就是你吗?这也太巧了。” 张泠没有笑,他的脸色严肃又隐隐含怒。 “我不是她男朋友。”张泠说,“去年年初我们就已经分手了。” 第47章 亲爱的仇人11 张泠的话让秦戈和谢子京都是一惊。两人连忙追问, 张泠沉吟片刻, 问道:“你们知不知道白小园妈妈的事情?” 他一副要跟两人说秘密的态度,秦戈和谢子京互看一眼, 都觉不妥。 白小园现在不在这儿, 他们并不认为她乐意让别人在背后说自己的事情。调剂科的人相处愉快, 他们彼此大都知道对方家庭的状况,但既然白小园有尚未说出的内容, 那便是她不愿意告知他人的秘密。他们之前只知道白小园是单亲家庭, 父亲白繁在鹿泉事件中离世之后,她便一个人生活, 她母亲的事情白小园从来没提过一个字。各自即便多么亲密, 也仍应保有私己的秘密, 秦戈和谢子京对张泠一副打算用秘密来让他们重新认识白小园的姿态很是不快。 “不管我们是否知道,你都不应该跟我们提。”秦戈制止道,“即便分手了,你要尊重白……” “那她也得先尊重我呀!”张泠一张脸气得涨红, “她是不是还没告诉你们我和她已经分手了?她这人怎么老这样……这不是我们第一次分手了, 她总是不承认我和她已经没有任何可能, 这有意义吗?她脑子有病吧!” 秦戈皱了皱眉,不悦的心情让他说的话颇有些不客气:“难道她还缠着你吗?” “这倒是没有。可我都准备结婚了,她还做什么梦啊?”张泠挥舞着手里的公文包,“她太难相处了,成日里就抱着她的猫说话,跟我交流特别少。这恋爱能谈吗?她还动不动就追问我的行踪, 问我去了哪儿,做什么,这完全就是监视啊!” 他说得口沫横飞,谢子京不得不把秦戈往后拉了几步。幸好此处人少,他们没有被围观。 “我知道她缺乏安全感,可她也不能这么不讲道理吧?”张泠连珠炮似的说,“爱不爱这种事情很私人,我也要自由,我也要喘气的,成年人分分合合很正常,她这样骗你们也骗自己,就是为了让我心里对她多一些罪恶感。总不能因为她没了爹,妈又不要她,她就要把我困死在她的那个小世界里吧?” 看到秦戈和谢子京脸色惊诧,张泠忽然笑了一声。 “原来你们不知道?”他嘶哑笑道,“白小园是弃婴啊。连她妈都不知道她爸到底是什么人,当年在二六七医院生了她之后家里人就把她扔垃圾桶里了。” 谢子京这回是彻底怒了:“别说了!” 秦戈知道他向来十分讨厌别人在背后打听自己的事情,如今白小园的秘密被张泠这样讲出来,谢子京根本压不住自己的怒气。他连忙拉着谢子京的手:“冷静点儿,注意场合。” 张泠被谢子京吓得退了一步,但满腔怒气还是让他继续说了下去:“她向来没人要,所以心理变态。我怎么可能跟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她来路不明,哪个家庭会接……” 谢子京甩开秦戈,朝张泠的脸挥去一拳。 . 沙猫趴在白小园的手上,尾巴一摆一摆。似是知道她心情不好,沙猫在她手臂上蹭来蹭去地撒娇,尾巴软软地缠着白小园的手腕。 唐错的熊猫深受欢迎,上午的会议明明结束了,他仍被许多人围着要求看熊猫。熊猫受到了这样的瞩目,十分害羞,抱着唐错的腿不肯放,反倒方便了哨兵和向导们纷纷上手摸它的毛发。 白小园看着紧紧巴着自己的沙猫。 “你什么时候能长大呀。”白小园叹气,“你看熊猫,都能给唐错拉人气了。” 沙猫忽然毛发一耸,一跃而起跳进了白小园的怀里。雷迟此时才刚刚靠近,看到沙猫避走顿时无语:“它怕我?” 白小园听秦戈说过他已经能看到精神体,倒也不觉得诧异:“你是狗嘛。” 雷迟:“我是狼人。” 白小园:“差不多。” 雷迟:“巧克力好吃吗?” 白小园:“不知道,刚刚给别人了。” 雷迟:“……” 他决定单刀直入:“听说你男朋友在国图,有机会介绍我认识认识。” 白小园把下巴搭在沙猫头顶蹭了蹭,脸上浮现复杂的微笑。 “前男友。”她低声说,“我和他去年就分手了。” 雷迟:“……?!” 如果雷迟有耳朵和尾巴,现在一定已经全都噌噌竖起来了。 “哦?”但他脸上还是不动如山的镇定,“很久了吗?” “快一年了。”白小园笑道,“不好意思啊,我还骗你们说我有男朋友。” 她是笑着的,怀里的沙猫却耷拉着耳朵和爪子,轻轻喵了一声。这可不是快乐的意思,雷迟盯着白小园看了一会儿。他察觉到白小园并不是不想聊这个话题。虽然周围人声嘈杂,白小园的声音又太小,可他能听得清楚。 “为什么?”雷迟问,“为什么分手?为什么要骗我们?” “……很丢脸。”白小园盯着不远处被层层人墙围裹的唐错,“他跟自己的带的实习生好上了,我发现之后开始追问他的行程。他受不了,要跟我分手。这不是我们第一次分手了,不过谈恋爱嘛,分分合合很正常。可是这一次他说,我和他以后都没可能,因为他家里人不喜欢我。” 雷迟:“他家里人有眼无珠。” 白小园头一回从他口里听到这样不客气的话,又诧异又好笑,看了雷迟一眼又继续说:“可是我不信啊,我见过他妈妈的。我去找了那个阿姨。真的很丢脸,他说的是对的,他们全都不喜欢我。” 她深呼吸之后,心跳渐渐急促。雷迟紧紧盯着她,不放过她说的每一个字。 “因为我是个弃婴,他们觉得我来历不明。”白小园平静地说,“你应该知道白繁,他是刑侦科的人,在鹿泉事件里没了。我是被他在二六七医院的垃圾桶里发现的,他把我扒拉出来,带回了医院里,花了很多钱把我救活,然后收养了我。” 雷迟当然知道白繁。刑侦科里的不少大佬级精英都是震慑新人的传说,白繁是其中常常被提起的几个之一。 “我爸一辈子都没结婚,除了工作就是照顾我。”白小园很娴熟地控制着自己的声线,若不是雷迟的听觉敏锐,他根本不会发现她声音里几乎不可察觉的颤抖,“他还利用自己的人脉关系,把我的母亲找了出来。我母亲后来嫁了人,去了国外。她说自己不会再回来了,后来又说自己根本没生过孩子,让我千万别出去跟别人乱讲。她现在过得很幸福,有一对双胞胎,已经十三岁了。” 从未谋面的母亲当时生下她时只有十七岁,她不知道让自己怀孕的具体是哪一个男人。父母一面责骂,一面悄悄把襁褓中的女婴带走,但最终没舍得下手,把她扔进了垃圾桶,换来一个“让她自生自灭”的安慰。 “我理解她的。”白小园低头抚摸小猫的耳朵,“我就是不甘心……为什么被丢下的总是我。” 雷迟意识到,十年前的鹿泉事件发生之时,危机办的人应该联系过白小园的亲母。她的母亲当时有两个三岁的孩子,最终还是拒绝了白小园。白小园怕的不是背叛,是被遗弃——总是在她毫无察觉的时候,至亲的人便丢下了她,去往别处。 小猫在她怀中蹭了又蹭,伸舌头去舔白小园的手指。 雷迟不知道白小园为什么会突然对自己坦白。他并不觉得白小园的过去可以冠以“来历不明”的标签。我的家人一定很欢迎你,雷迟在心里闷闷地想,不知道为什么,能够变形的狼人总是羡慕拥有独立精神体的哨兵和向导。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牵住了沙猫的爪子。 “白繁是个厉害的人。”雷迟说,“也是个好人。” 雷迟不知道刚出生的白小园是否曾经有那么一瞬可能会成为自己正在侦查的案子中,百余位被谋杀的婴儿的其中一位。但在这一刻他忽然感觉浑身发冷,恶寒令他汗毛直竖。音乐厅外阳光猛烈,初夏的一切无限蓬勃,他张了张口,说不出更多的安慰的话。你能活下来太好了,你能被白繁发现太好了,即便送去的糖你都不喜欢,也仍然好得不得了。 活着的机会,活着的瞬间,活着的人。雷迟几乎要成为神的信徒了:除了白繁之外,他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感谢谁才能报偿这一切。 因为你很好,所以白繁一定也非常好。他垂着眼,目光落在白小园额前乱飞的头发上。 白小园终于抬头看他,眼里滚动着朦胧的水雾,半晌后笑了。 “我爸爸当然是好人。……而你是怪人。”她说,“不明白谢子京为什么那么喜欢你。” 雷迟并不在意谢子京是否喜欢自己。“我还有一袋巧克力,抹茶味的。”他始终牵着小猫的爪子不放,“你吃不吃?” 白小园看着他,神情一凛:“我可没有喜欢你。” “我知道。”雷迟没有被她的直截了当戳伤,“就想请你尝一尝。” 怀里的小猫停止了发抖。它被雷迟轻轻地抓住爪子,能感觉到面前高大青年身上散发出来的强大气息。它本该害怕的,但此时此刻没有。雷迟轻柔而谨慎地牵握着,小猫圆溜溜的眼睛终于直视了他。 “那就尝尝吧。”白小园慢吞吞地说。 . 秦戈和谢子京从本馆走回来,谢子京的手上有了点儿伤痕,扭动的时候呲牙咧嘴,但又似乎不是因为疼。“要不是他用电脑挡着,我还能再砸两拳。”谢子京跟秦戈说,“第一下打中了,感觉不错。” 白小园看看谢子京又看看秦戈,大叫起来:“你和人打架了?!” “没有。”谢子京正色道,“是我单方面地对他实施殴打。但是就打中了一下,后来他用包里电脑挡着了,我反而手疼。” 他把手举到白小园面前:“看,伤得很厉害。” “去你的吧!”白小园气得直瞪着秦戈,“秦戈,你也不拦着他!为什么无端端要打人!” 谢子京甩甩手:“没什么,看他特别不顺眼。” 白小园:“你们也为我考虑考虑吧。你打人,我要帮你写事件经过和报告啊!妈的,我手头上的工作已经够他妈多了,科室里所有的行政文书都是我来做,你们动手的时候想想我好吧?” 谢子京嗯嗯地点头,张开双臂去抱她:“小可怜。” 白小园躲开了,谢子京眼疾手快地从她怀中抱起沙猫,贴脸亲了亲:“哥哥疼你。” 雷迟还牵着沙猫的手,莫名其妙被夺去了,脸色顿时一沉。沙猫被谢子京突如其来的亲吻吓了一大跳,啪地一声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一天的谢子京学到了两个经验:发怒的白小园真的很可怕。以及,发怒的狼人更可怕。 下午四点多钟,一天的会议终于全部结束。唐错抓起背包冲出音乐厅,不顾周围一堆围拢上来要求继续看熊猫的人的阻拦,一溜烟地跑出了图书馆。 “熊猫去约会了。”谢子京热情地跟别人解释,“要看狮子吗?可能已经灭绝的巴巴里狮?” 雷迟下午和唐错换了个位置,坐在白小园身边,和她讨论了一个下午关于哨兵“海域”的事情。他姿态正直,神情又严肃,白小园无法分辨他是什么意思,眼见众人各自散去,连忙也起身准备离开。 雷迟喊住了她:“我欠你一顿饭。” 白小园:“忘了吧。” 雷迟:“不行,我要请你吃,你可以随便讹我。” 白小园摇摇头:“要吃大家一起吃,我不跟你单独吃。” 她拎着小包站起来,雷迟眼尖,看到了小挎包上系着的挂饰。挂饰上是一片乌青色纹样,雷迟觉得有些眼熟,皱眉片刻忽然想起自己曾在一个人的脑门上见过。 他连忙跟着白小园:“白小园,你喜欢青眉子?” 白小园:“怎么?你欠我一个青眉子?” 雷迟:“我认识青眉子和他女朋友。” 白小园一下站定了。出门的人很多,雷迟这句话一出,周围好几个男人女人都齐齐转头望向他,神情惊讶。白小园把他拉到一旁,气急败坏:“青眉子不可能有女朋友!” 雷迟觉得她实在很有意思,忍不住笑了一下:“有的。我当年还没来总部的时候,在湖北处理过青眉子和他女朋友的一起案子。有人在神农架附近卖青眉子的签名,六百块一张,被青眉子的粉丝抓到我们那边。后来青眉子亲自来解释,那姑娘是他女朋友,签名都是真的。” 白小园目瞪口呆。 “我还有一张照片,是跟他们俩的合影。” 白小园立刻揪着他:“他女朋友什么样?” 雷迟:“我得吃点儿东西慢慢想。” 白小园服气了:“真的假的,你不要骗我,否则我真的放小猫挠死你。” 雷迟一脸认真:“你如果允许我今晚请你吃饭,我就告诉你青眉子女朋友和男朋友的事情。” 白小园完全愣住了,半晌才咬牙道:“走,去吃饭。” 两人离开音乐厅,远远看见秦戈和谢子京站在路旁,盯着不远处。 卢青来正与方才在研讨会上出现过的几个大拿聊天。 “怎么了?”白小园凑上去问,“卢青来又出什么事了?” 秦戈低声道:“卢青来左手无名指戴着戒指,他结婚了吗?” 雷迟在一旁听见,接口道:“卢青来没有伴侣,我查过他的人口档案。” 谢子京:“但那枚戒指不是装饰品。” 他做了个把戒指脱下来的动作:“他以前给我做‘海域’巡弋的时候摘过一次。戒指的内部刻着一个大写字母z,应该是为了纪念某个人的吧。” 白小园:“z?姓氏吗?周?” 秦戈和雷迟都是一愣,面面相觑。 “你不是要找大佬询问白噪音对‘海域’的影响么?”白小园忽然想到雷迟之前曾跟他们说过自己的目的,“连忙提醒。” “不问了。”雷迟沉沉地说。他原本没想到负责那部分内容的主讲人居然是卢青来。 白小园见秦戈也神情古怪,便拍了拍他肩膀:“雷迟请吃饭,去不去?” 秦戈:“……不去,你们吃吧。” 谢子京:“那我去了啊。好难得跟我偶像一起吃个饭。” 秦戈:“你也别。” 他拉住了谢子京,对雷迟与白小园挥手:“下周见。” 白小园:“一起吧,好吗?” 谢子京也反应过来了,与秦戈以同样频率挥手:“拜拜。” 雷迟和白小园去得远了,秦戈才牵着谢子京:“走吧,带你去看日落。” . 谢子京虽然在新希望读了四年书,但却从来没去过故宫,也没上过景山。秦戈和他登上景山的时候,恰逢金乌垂坠,暮色四合,整座城市被落日余晖扫成一片金黄,紫禁城的琉璃瓦闪动金光,惶惶然如同一片发光的梦境。 一群鸽子飞过,渐渐靠近西边,形迹愈发稀薄了。 天上铺着层层白云,鱼鳞一样紧贴穹窿。 谢子京第一次在这个角度俯瞰整座故宫,顿觉神清气爽,张开双臂吼了一声。 “每次站在这里都有穿越时空的感觉。”秦戈笑道,“好像随时能听到里面的人声马蹄声,还有敲更的锣声。” “你以前常来吗?” “和同学常常来。”秦戈笑道,“你记得言泓吧?他很喜欢逛故宫看展子,找不到人陪就拉着我一起来,看完了就去南锣鼓巷那边吃点儿又贵又不好吃的东西。” 但南锣鼓巷那边漂亮的小姑娘小伙子很多,言泓特别喜欢在那边活动,总说刚刚与自己擦肩而过的那位指不定两三年后就是红遍整个娱乐圈的一线大佬。 胡同里有人们的说话声,有自行车哐哐经过碾碎落叶的声音,王爷和文士们的故居大敞着门,堂前的王谢之燕早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我想带你看看我喜欢的地方。”秦戈看着天空之下广阔的城楼,“地方很多,咱们慢慢看过去,能看很多年。” 谢子京靠近了他,握住他的手。秦戈扣紧了他的手指,掌心皮肤摩挲的感觉温暖又暧昧。 “我也想带你去看我生活过的地方。”谢子京笑道,“可是你不喜欢吃煎饼馃子。” 秦戈:“除了煎饼馃子没别的了?” 谢子京:“有,很多呢,但早餐我就爱煎饼馃子,实在不行,一碗豆腐脑也可以。” 秦戈问他:“你以前住天津哪儿?还记得住吗?” “记不清楚了,但还有一些街道的印象。”谢子京眯起眼睛回忆,“我爸妈常带我出门散步,走不远就是公园,春天的时候整个公园都是月季花,特别好看。我还记得那边有个瓷房子,挺有趣的,全都是瓷片。” 秦戈没去过,听他说了半天,渐渐也生出了好奇。 他想探索谢子京的过去。他想找到一个能够帮谢子京恢复混乱记忆,但又不至于让谢子京崩溃的方法。这很难,没有人做过。秦戈牵着谢子京的手下山,并不觉得害怕。 他们在南锣鼓巷里吃了一些贵且不好吃的吃食,坐地铁回谢子京的家。地铁上有年轻的情侣牵着手,几乎脸贴脸地小声说情话。他们也牵着手,谢子京低头刷手机,秦戈看着窗外掠过的地底隧道,心里有难得的平静安和。 “这个人你记得吗?”谢子京把手机递给他,“是你兔子特别喜欢的半丧尸人演员。” “记得,他以前老演被人类爆头的丧尸,但是最近几年开始主演丧尸的故事片了,还挺卖座的。” “现在在网络上被抵制了。”谢子京点开评论让秦戈看,“好多人问他为什么不直接去死,为什么还要出来吓人和传播病毒。” 秦戈轻声叹气。 视频上的演员面对记者提问,不断地解释他们没有传播病毒,一直都在牢牢控制着病程发展。 【对,感染丧尸病毒就是患上了绝症……我当年才十九岁,医生告诉我这是一生都不可能治愈的绝症,而距离我彻底死去至少还有三十年的时间。】年轻的半丧尸人演员对着镜头说,【难道我这三十年里什么都不做,就这样混吃等死吗?我们也是要生活的。】 “雷迟说刑侦科的谢亮,就那个结了婚才感染的半丧尸人,儿子都上幼儿园了。”谢子京说,“挺好的啊,生活嘛。” 从他这里听到正儿八经的话,秦戈觉得十分有趣,忍不住笑了,重复道:“是啊,生活嘛。” 他笑着靠向谢子京,手掌愈发贴近。隧道灯光一道道掠过他双眼,谢子京一直盯着秦戈的侧脸看。 “今晚住我家吗?”他很轻地问。 第48章 亲爱的仇人12 城市万顷华灯, 在蒙蒙的雨里化作了接连不断的千亿颗星辰。雨水被灯光照亮, 灯光又被雨水氤氲,在高层俯瞰, 城市褪去白日里的灰尘, 成了晶莹的世界。 “所以可以给我看青眉子的照片了么?”白小园对窗外景色没兴趣, 落座立刻开门见山。 雷迟点点头:“等两分钟,我先点菜。你有什么不喜欢吃的么?” 白小园:“什么都吃, 除了猫肉。你点吧, 我没来过这儿。” 雷迟:“……这里也没有猫肉。” 他一口气点了七八道菜,白小园眼睛都瞪圆了:“我吃不了, 太浪费了。” 雷迟笑笑:“我胃口大。” 白小园:“也对, 狼人。” 服务生眼睛一转, 盯着雷迟。雷迟没理他,还是看着白小园:“你不说我是狗么?” 白小园:“随便吧,都行。现在可以把青眉子照片给我了吧?” 雷迟拿出手机,装模作样地翻了半天, 眉毛挑高, 厚着脸皮笑道:“弄错了, 不在这个手机上。” 白小园:“……” “下次吃饭我一定带旧手机出门。”雷迟说,“我先给你描述下青眉子女朋友的模样。” 白小园也顾不上恼怒了,连忙补充:“还有他男朋友。他真的有男朋友吗?太可怕了,好厉害。” 雷迟心想,你的语气不是怕,反倒是欣赏啊。 菜上得很快, 雷迟几乎使出了浑身解数,一顿饭吃下来不仅约定了下次共餐的时间地点,连白小园的沙猫也被释放了出来,乖乖趴在桌上任由雷迟摸尾巴。沙猫看着他,仍有些怯怯似的,但偶尔会回应雷迟的动作,抬爪在他手背上拍一拍。这是喜欢的意思吧?雷迟心想。 “按照你的说法,现在狼人已经可以比较完美地控制体型变化,不会出现月圆之夜吃人的事情了吧?”白小园说。 雷迟在套白小园的话,他想知道白小园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白小园也在套雷迟的话,她对青眉子和狼人的事情十分感兴趣。雷迟倒是很乐意告诉她这些事情,但又不能一下全说完,得留着一些更有意思的,以便下一次见面时继续勾起白小园的兴趣。 “月圆之夜会变身的传说,其实跟天文大潮有关系。潮汐涨落跟我们的血液有联系,月圆的时候很容易兴奋,有的狼人会控制不住自己的变形能力……”他一边摸着小猫的耳朵一边说,“但我不会。除了药物控制之外,其实这么多年的社会驯化已经大大改变了狼人的习性。我家里的情况跟大部分狼人家庭差不多,我父亲是狼人,母亲是普通人,我的姐姐和弟弟也都是普通人。这是个几率问题。身为狼人,我们要学习很多普通人不学的技能,所谓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白小园:“你蜘蛛侠吗?再说我也没问你家里是什么情况,介绍你家人做啥?” 雷迟坦然一笑:“让你多了解了解我。” 白小园:“没兴趣。” 雷迟:“那你知道狼人墓地的传说吗?” 白小园憋了半分钟,败下阵来:“不知道,是什么?” 一顿饭吃得尚算愉快,白小园得知了青眉子混乱的社交关系,不仅没有幻灭,反而对他愈发憧憬,走出门时还跟朋友发语音聊了一会儿八卦。 雨还没停,淅淅沥沥的,不大不小。雷迟和她站在店门口,观察了雨势:“我送你回家。” 白小园:“不必,我搭地铁去姐妹家里玩儿。” 地铁站就在路口,雷迟的四轮车没法发挥作用,他改口道:“雨挺大的,我送你到地铁站吧。” 白小园从包里掏出雨伞:“我有雨伞。” 雷迟:“……” 两人礼貌地道别了。白小园走出几步,心中一动,回头去看。雷迟车子放在相反方向,这人是淋着雨往那边走的。她吃了一惊,连忙撑伞奔过去:“你的伞呢?” 雷迟:“我没有伞。” 白小园:“……那你还说送我去地铁站?!” 雷迟:“你答应让我送的话,我立刻买一把伞。” 白小园哭笑不得:“你真的很奇怪。算了算了,我送你去停车的地方吧。” 雷迟勾起嘴角一笑:“也行。” 白小园看着他,心里觉得好笑。这么帅的一个人,脑子里不知想的什么,有点儿傻。两人在被雨淋透的路面上走了一会儿,眼角余光同时瞥见伞沿闪动,有什么庞然巨物从楼群之间掠过。但把伞移开之后,天上却又什么都没有。 白小园想起了唐错喜欢的那条大鱼,无声地笑了。雷迟看着她笑,心里有微小但持续的雀跃,令他对下一次相约充满了期待。 . “我当时就是在这样的夜里碰见它的!”唐错拿着叉子兴奋地挥舞,“太帅了!太漂亮了!” 巨大的剑吻鲨被高术释放出来,正在楼群之中缓慢游弋。它像是知道唐错喜欢自己,故意要显摆似的,穿梭的时候还不断利用城市灯光营造的暗角隐藏行迹,庞大鱼身便在这夜色与雨水之中时隐时现。 唐错说不出话了。他连叉子都忘了放下来,呆呆站在天台上看。 高术为了接待他,不仅认真带着他上了一堂器械课,还斥巨资买了顶级牛排,亲自下厨煎给唐错吃。但唐错的全部注意力几乎都放在剑吻鲨上,对他精心烹调的食物没多大兴趣。 “牛排和鸡蛋富含蛋白质,你刚刚练完器械,赶快吃吧。”高术忍不住出声催促。 唐错:“嗯嗯,好的。” 但他没转身。 高术:“……” 他不明白现在的情况。眼前这位明显极容易攻下的向导一开始分明对自己充满了兴趣——兴趣大到连性反应都出来了——现在怎么只顾着看鱼? 虽然那鱼也是自己的,但讲道理,自己应该比鱼更具吸引力。 高术轻咳一声:“你坐好,我把鱼叫回来。” ……在我面前坐好,高术心想。 唐错:“不用了,让他继续游吧,它高兴。” 高术哭笑不得,心情十分复杂:“还是过来坐好吧。教练命令你吃营养餐,速度!” 唐错只好坐了回来。片刻后,剑吻鲨回到天台,高术举起手,它吻了吻高术的指尖后迅速变小,最后落在餐桌上,抖落下一堆雨水。 唐错一边切牛排,一边盯着眼前的小鱼:“你看它的牙齿,太神奇了……漂亮,真的漂亮。” 他赞扬的是剑吻鲨,但高术脸上也禁不住发热,忍不住说:“把你熊猫放出来让它俩玩吧。你就跟我聊聊天……谈谈训练成果。” 熊猫落地之后,果然很快被拳头大的那条小鱼吸引。它很少见水生生物精神体,平时常跟沙猫打架,哪里知道眼前这亮晶晶的一团球体怎么玩,呆了好一会儿才抬爪,在剑吻鲨的水性保护罩上戳了一下。 保护罩瞬间被戳破,熊猫大受惊吓,立刻窜到唐错身边抱紧他大腿。但破损的水性保护罩瞬间又恢复了原样,剑吻鲨在圆球里打滚,小尾巴甩得异常欢快。 “……很少有精神体跟它玩,它没事,跟你开个玩笑而已。”高数扶额,“我这小鱼其实有点儿调皮。” 熊猫又鼓起了勇气,它慢慢接近剑吻鲨,张嘴冲他嗷呜吼了一声。剑吻鲨便装作被它吼走,从屋檐下游了出去。熊猫一下就震惊了,它不是被人摸毛就是被狮子或者沙猫欺负,许久不曾见过能被自己吼跑的小东西,顿时来了极大兴致,跑动几步,也奔进了天台的雨里。 高术终于松了一口气。熊猫和剑吻鲨玩得高兴,唐错的注意力终于稍稍拉了回来:“教练,你做饭不错啊。” “喜欢的话常来,我做给你吃。”高术心里兴奋,脸上镇定,“看你的样子,应该不懂下厨吧?” “懂一点儿,但不多。”唐错说,“就对付着随便吃呗,但我姐做菜很棒。不过也正因为她做菜厉害,所以我在家里很少有机会下厨,她不让我接近她的厨具,怕我弄坏。” 这是唐错第一次跟高术提起自己的家庭,高术忍不住问:“你家里还有别的兄弟姐妹吗?” 他对唐错除了流鼻血、熊猫和健身之外的事情,全都很好奇。 “就我姐。”唐错把溏心蛋切开,蛋液流了出来,他叉起西蓝花蘸着蛋液,放进嘴里,“我爸妈都走了。” 高术不由得闭上嘴,一脸凝重。 “我爸是在西部办事处那边执行任务时走的。”唐错没有提起鹿泉事件,只是含糊带过,“高中时候我妈生病,没撑多久也走了。家里就剩我跟我姐。” 他说得很平淡,仿佛只是在讲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高术默默盯着他,心里清楚,唐错是在跟他交换秘密。他把剑吻鲨和自己的事情告诉了唐错,于是相对地,唐错也向他袒露自己的家庭。这是有来有往,但……至少也代表信任。 “你姐一定也很温柔吧。”高术喃喃道。 唐错:“……什么?” 高术顿时反应过来:自己把心里所想的话说了出口。他窘得脸色一沉:“没什么。” “我姐不温柔。”唐错咽下口中牛肉,笑道,“高中时候不是就剩我和她了么,她当时在读大学,我说姐,要不我不读了吧,家里也困难,我去打工供你读书,你可以一直往上读。她真的很优秀。不过我最后被臭骂一顿,不得不放弃这个念头。” 高术愣愣听着。 唐错的姐姐之后便一边读书,一边打几份工,好让唐错安心读书学习。 “是有点儿苦,但我姐跟她的精神体一样,看上去很弱小,实则很厉害。” “你姐的精神体是什么?” “鹦鹉。”唐错说着还比划了一下鹦鹉的体型大小,“太平洋鹦鹉。小小一个,没什么威胁性,但是凶起来啄人特别疼,一啄一口血。” 高术沉默了。他不知道自己此时是应该安慰唐错,还是应该对唐错的姐姐表示钦佩,或者两者兼而有之才最合理?他身边朋友并不多,况且也从未有人让他产生过这样手足无措的感觉,一时间只有刀叉磕在碟上的声音。 两人吃完了晚餐兼夜宵,熊猫和剑吻鲨还在天台上不知疲倦地玩儿你追我赶的游戏。唐错帮他洗了碗,觉得肩膀有点儿酸疼,高术让他坐下,给他做按摩。 雨声细密,空调呼呼吹着,枇杷和切好的蜜瓜摆放在桌上,冒着凉飕飕的气体。一切都太舒服了,若不是肩膀被人按得有些疼,唐错怀疑自己可能会打呵欠。 高术手上力道掌握得很好,唐错有时候会因为酸疼而下意识缩起脖子,但很快又舒展开。 高术心想,他信任我。 这念头让他心头一阵暖烘烘的烫。 因为偶尔难忍的疼痛,唐错会从鼻腔里哼出闷闷的低吟,绵软且轻,若是不仔细听很容易错过。 但室内太安静了,只有天台的雨声,高术离唐错又太近,所以他听得异常清楚。这声音钻进高术耳朵里,就像飘来飘去的绒毛,像熊猫的两片半圆形小耳朵,让他心头发痒。 “对了,六月危机办循例要搞活动,听说今年会到山里聚餐团建,你是高主任的儿子,要不你也一起来吧?”唐错说,“可以带家属的。” 高术:“……我是家属?” 唐错笑道:“你是朋友。朋友和家属都能带,我们比较随意——啊!” 高术的手劲儿大了一点,捏得他顿时痛哼一声。高术顿时松了手,唐错怕高术介意,连忙找补:“没事没事,你继续。” 但高数的手没有再放回他肩上。 唐错回头,看到高术靠在墙上,目光惊悸又紧张。墙上朱敬一的“赚钱慢是一种罪”被他碰倒,掉在了柔软地毯上。 高术顾不得那玩意儿了。他捂着自己鼻子,鲜艳的两行血正从指缝间淌下来。 . “谢子京,你不想看‘海域’相关的内容,好歹也看些正经书好吧?”秦戈翻动谢子京客厅茶几上的几本书,“研究性反应干什么?……而且这也不是研究资料,是黄书。” 书堆之上赫然是一本簇新的地摊文学:《身为教练的我居然对着学员流鼻血,怎么办》。 “好奇。”谢子京打了个喷嚏,给秦戈扔了条毛巾,“你别说,性反应真是各种各样,无奇不有。” 秦戈:“无聊。” 两人一出地铁站就发现外面下着雨,虽说不大,但从地铁站跑回来也已经淋得浑身湿透。谢子京自己先洗完了,催促秦戈趁着水还热着赶快去。他总觉得秦戈钻进浴室的时候有点儿脸红,但又不太能确定。 桌上堆着秦戈给他的书,他自己从危机办里借回来的一些资料书,以及之前刚从亚马逊的畅销书榜里买回来的几本通俗读物。谢子京翻了几页,实在没法静下心来,干脆搓搓自己的脸。 他很紧张,也很兴奋。雨并未停止,窗户上淌过眼泪一样的水痕,滚滚地从高而下,落入夜的静与黑中。 谢子京走到窗边,盯着雨夜中的灯火。每一盏灯后都是一户静谧人家,满城绿树在雨水里沙沙作响,这是一场无风作伴的夜雨,洗涤日间灰尘,挟带余烬,渗入大地。 有人生来就被幸福拥抱。有人生来就被长夜围绕。 谢子京心想,自己或许能得到一个好眠,秦戈再也不必因深夜的黑暗感到恐惧。快乐和幸福好像就是由这些简单的愿望堆积而成的。它们细小,但重要。 “看什么?”秦戈一身热气地站在他身边,黑底色的玻璃上映出他还未彻底擦干的头发和面带好奇的神情,“对面又有人吵架了?” 谢子京:“没有。” 他把秦戈抱在怀里,鼻子埋在他的后颈,深深呼吸。他的向导的气息和化学制清洁用品的气息混合在一起,让他爱得心头发慌。连头发稍上的水滴也像是特别的,谢子京帮秦戈擦头发,水落在秦戈后颈和肩膀,他只觉得可爱,低头舔干净。 秦戈缩了缩脖子,躲开他的动作:“很脏。” “这算什么……一会儿还有更脏的。”谢子京扔了毛巾从身后抱着他,几乎把他压在窗户上,“我都吃。” 不干净的、不要脸的情话几乎在瞬间点绕了两个人之间的暧昧氛围,火轰地燃起来,烧得人理智的堤坝一寸寸崩裂。 谢子京抚摸秦戈的头发,手指紧贴他的发根摩挲而过。秦戈的眼睛里蒙了一层发亮的水光,因为接吻间隙的窒息感,他有些喘不过气。谢子京用十指相扣的方式抓住他的手,牵着他走上低矮狭窄的跃层。床头只有一盏小灯,墙上的小窗户紧紧关闭,室外灯光被雨水与玻璃间隔折射,天花板、地面和床铺上都是流动的水一样的亮光。 他们倒在柔软温暖的被褥之中,连衣服都来不及脱去。 厮磨缠斗的影子扰乱了水一样的亮光,室内骤然热起来,分不清究竟属于谁的精神体气息混杂在一起,填满了整个空间,鼓动着两个人的勃勃心跳。. 雨声和雷声响了一夜,清晨时雨云全散了,阳光前所未有地强烈。 谢子京的家里连多余的家具都没有,悬挂在窗边用来遮阳的窗帘他更是毫无准备。秦戈朦朦胧胧中被阳光照醒,身体还慵懒着不愿意动弹,往被子深处缩了缩。谢子京起身时在他肩膀上亲了亲,还嫌不够似的,又拨开他头发,眉梢眼角落下几个吻。 秦戈还是没醒,他只是知道身边人起来了,自己失去了一个热源。但很快阳光便照得被褥暖烘烘的,他赤身蜷缩在被子里,裸露在外的肩膀觉得有些凉,但薄被里的身体是暖的。夏季最舒服的时刻,大概晨起时的这几分钟算是其中之一。 他听见了鸟鸣声,这个城市的早晨总是来得很早,世界在各种声响里活泛起来了。秦戈睁开眼睛,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和天花板上形状不明的印迹,感觉自己似乎也跨进了一个新世界。 不能细想,他感觉自己脸会发烫。 谢子京站在窗外的小阳台上,正弹着尤克里里唱歌。 秦戈坐起身,正好看到他靠着栏杆,手指拨弄琴弦,在灿烂的阳光里哼唱。他听不懂谢子京唱的什么,只是眯着眼睛看他,脸上就不由自主笑起来。秦戈甚至没有发现自己在笑。他看着谢子京光裸的上身,心想这人身材真好。 “什么歌?”秦戈问。他喉咙有些疼,声音不太爽利。 “求爱的歌。”谢子京靠在小窗上笑道,“以前在西部办事处的时候他们教我的。” 歌是用异族语言唱的,缱绻悠长。骑马的少年在草原上邂逅了心爱的姑娘,他跟姑娘许下诺言:羊群去到哪儿,他就跟着她去哪儿。雪山为证,草原为凭,他一颗真心像永寿的太阳,也像永远纯洁的月亮。 得到了难得的听众,谢子京唱完一首又来一首。全都是情歌,尤克里里的琴弦被他轻快弹拨,秦戈听不懂这些语言,但听懂了这些歌里的情意。 他之前一直觉得这个小跃层上的窗户设计得十分奇怪。不大不小,可以容一人进出,外面还有个小阳台。这不安全,不保险,但秦戈今天却发现了它的新趣味。 谢子京靠在窗边看他,笑着问:“能起来吗?” 秦戈:“废话。” 他挠挠头,掀开被子下床。谢子京吓了一跳,连忙正正堵在窗上,高大身形几乎挡住了所有的光。 “不穿衣服?”他说,“对面会看到的。” 秦戈一边打呵欠一边朝着窗户走过去,双手撑在窗棂上,和外面的谢子京接吻。 “只有你能看。”他的声音很轻,里面还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谢子京顿时把今日的所有安排都抛在了脑后。他不想出门,不想买菜,不想和秦戈讨论任何深入的问题。他只想和他在这处小房子里,碌碌无为地虚度每一分秒。 晨起的鸟儿掠过楼顶,在谢子京宽大的背脊上落下转瞬即逝的影子。 他们小声地说笑,隔着一个小窗户亲吻爱人。 作者有话要说:  朱敬一的字幅淘宝一搜就有,它是我送过的礼物里几乎所有人收到都会大笑然后疯狂赞美的一类。 “有人生来就被幸福拥抱。有人生来就被长夜围绕。”——威廉·布莱克,《天真的预言》 第49章 亲爱的仇人13 由于危机办的人数太多, 团建活动只能各个科室互相搭配来进行。白小园从办公室手里拿到安排表之后立刻挑了挑眉毛:“我的姐妹, 为什么咱们调剂科要跟刑侦科一起团建?” “刑侦科人最多,调剂科人最少, 加起来刚刚好。”她的小姐妹笑道, “跟刑侦科团建特别棒, 每年他们抽中的山庄都是特别特别好的那种,而且你知道, 刑侦科帅哥美女特别多, 就算有男朋友,也可以养养眼。” 白小园看到了她桌上的一盒不二家棒棒糖。 “我分手啦!”她顺手抓了几根, “假公济私。” 姐妹:“我?我哪儿假公济私了?” 白小园:“没说你, 说送你糖的那位。” 姐妹顿时不说话, 只是托腮嘿嘿地笑。 团建的时间安排在周六,极为珍视假日的谢子京当即不高兴了:“不去。” “不去不行。”白小园看了下安排表,“高主任跟着我们这两组人一起去,我问过办公室的人了, 文件上虽然没说, 但高主任是要求所有人必须到位。” 危机办每年团建两次, 白小园、唐错和秦戈都已经经历了几回,很熟悉套路。唯有谢子京从未参与过这样的集体活动,十分厌烦:“高主任又怎么样?不想去就是不想去。去爬山还不如一起在家里睡觉,对不对,秦戈?” 秦戈:“……” 白小园:“……原来你是接受办公室恋情的啊,秦戈。” 秦戈埋头看资料, 一声不吭。 唐错则埋头给高术发短信:【你爸也跟我们一起团建,你还去不去?】 高术的备注被他改成了一条鲨鱼,很快鲨鱼便回复了他:【去。】 团建当日,高天月站在门口,直接把高术拦着不让他进入危机办。 “你怎么来了?”他气哼哼地看着自己儿子,“我可没请你。” 高术:“别人请的我,怎么?不能来?” 危机办里停着几辆大巴,人都快坐满了,纷纷从车窗探出脑袋看戏。高术知道自己父亲很爱面子,于是就这样跟他对峙着,很快高天月便放下了手,阴沉着一张脸上车。 唐错和谢子京挤在两个位置上,隔着车窗把谢子京介绍给高术。高术想和他坐一块儿,但显然不合适,寒暄几句就走向了下一辆车。 谢子京吸溜着唐错拿在手里的那杯咖啡:“我是哨兵,我能感受到你教练的敌意。” “咖啡你自己拿着吧。”唐错说,“我也要吃早餐的。” 谢子京低头猛打游戏:“等等!刚开局,打完就拿。” 手边没有地方放杯子,唐错只好继续给他拿着。他也觉得方才高术的眼神带着一丝不满和敌意,但他不知道敌意来源于何处。团建的地方在京郊的一个山庄里,附近有密林深湖,唐错开始遐想庞大的剑吻鲨在树林里穿行是什么样子,想得完全入了神,差点把咖啡泼到谢子京身上。 摇摇晃晃几个小时,几辆大巴终于抵达了团建地点。秦戈和雷迟坐在一起,两个人全程聊天,从天上聊到地下,从狼人的渊源聊到白小园沙猫的小爪子,车子停下的时候,两人已经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 “我会帮你的。”秦戈说。 “我也会尽量在不违反规定的情况下适度地帮你。”雷迟说。 秦戈:“……你至于加这么多定语吗?” 雷迟:“不好意思,我这个人比较严谨。” 秦戈:“那你刚刚还说白小园的沙猫是整个危机办最可爱的精神体?” 雷迟:“是最可爱,我很严谨。” 呸。秦戈半个字都不信。自从知道白小园单身,雷迟明显攻势加强。之前以为白小园有男朋友,他只敢流露一点点好感,克制又精明的狼人成功俘获了谢子京的心,但秦戈现在认为雷迟可能本质上不过是个猫奴。 下车集结,他和谢子京会合,把雷迟的行为告诉了谢子京。 谢子京:“有魄力有担当,不愧是我的偶像。” 秦戈:“他是猫奴啊。” 谢子京:“没差别,我是兔子奴啊。” 秦戈一下就笑了。谢子京揽着他肩膀,在众人背后往他头发顶上快速亲了一口,坏笑道:“咱俩住一个房间?” 但他们分到的是一个三人间。 放下行李的唐错:“我是不是不应该存在这个空间里?” 谢子京躺在床上生闷气,闻言立刻接话:“是。” 他话音刚落,熊猫凭空出现,重重砸在他肚子上。谢子京嗷地大叫一声,捏着熊猫耳朵立刻翻身把它压制住:“唐错,你不怕我放狮子?!” 说完这句他才发现,眼前除了熊猫,还有一只趴在床上瑟瑟发抖的长毛兔。 秦戈不知何时把兔子放了出来,谢子京才冲它张开手,兔子立刻一蹬后腿,跃入谢子京怀中。 “啊,兔兔……”谢子京哪里还顾得上理会熊猫,抓紧兔子,循惯例用它擦脸。 一直在旁观察的唐错小心靠近秦戈,问道:“我刚刚可能看错了……但这兔子后腿咋这么长。” 秦戈:“兔子本来就是大长腿,而且腿还特别有力,蹬人很疼。不过不用担心,我这兔子除了我和谢子京之外,谁都不敢蹬。” 有兔子在手,谢子京也不管那熊猫了,亲亲密密地和兔子亲嘴。此地不宜久留,唐错收起自己熊猫:“我去找教练聊聊天。” 秦戈认真研究两天一夜的团建行程表,不一会儿谢子京就挨近了,和他亲昵地坐在一起,贴着他耳朵用几乎听不清楚的气声说:“这儿真不错。” “你能正经讲话吗?” “就我和你在这里,有什么不正经的。”谢子京又笑,揽着秦戈的腰,捏了一下他的腰肉。 他手上还托着长毛兔。兔子的爪子拨开了面前长长的毛发,用两只圆得异常纯真的兔子眼睛,看着越来越靠近的谢子京和秦戈。 秦戈:“兔子看着。” 谢子京:“让它学学。” 俩人亲嘴亲到一半,唐错开了门:“你看,是吧,我们房间不大还住了仨人,但是视野……” 高术目瞪口呆,谢子京和秦戈也目瞪口呆。 唐错不知哪里来的蛮力,一把将高术推出门外,砰地关上了门。 谢子京怒了:“你也出去啊!你留在这儿干什么!” 唐错一拍脑袋:“哦,对。再见……” 面红耳赤的秦戈起身抓着自己兔子,跟在唐错身边也出去了:“再见。” 门外的高术十分尴尬:“不好意思,我们应该先敲门的。” 唐错涨红了脸:“那房间我也有份,你们别在里面乱来。” 三人走到楼梯处,正准备从安全通道下去,高天月正好提着自己的钓鱼的工具从楼上走下,听见唐错的半截话,顿时吹胡子瞪眼:“乱来?谁乱来?是不是高术?” 高术:“……又他妈和我有关?!什么祸事儿都和我有关是吧!” 高天月对其余三人说:“你们可千万别去他那健身房,收费太贵,资质不够,简直就是骗钱!” 唐错想起自己一万三买的近百节课,小声说:“没有哇……” 高术阴沉着一张脸,慢吞吞走在后面,唐错回头想陪着他,但高天月一把抓住唐错胳膊:“小唐,去钓鱼吗?” 唐错一听就想往后缩:“不了不了。” 高天月拽着他不放手:“帮个忙吧小唐。” 高术和秦戈都是一头雾水,跟着高天月和唐错往附近的湖走去。唐错一脸认命的表情,来到湖边就释放出了自己的精神体。高天月怜爱地摸了摸熊猫,熊猫和他似是很熟悉,乖乖趴在高天月身边,不错眼地盯着他抛到湖里的鱼钩。 这个湖很大,被周围几座山夹在当中,葱绿山林倒映在湖水里,熊猫探头去看,泛起涟漪的湖面映照出它黑白相间的脸。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的熊猫很容易吸引鱼的注意力。”唐错说,“以前我在档案室工作,我们科长周末总爱找我一起去钓鱼,有时候高主任也会过来。自从他们发现我的熊猫是天然诱鱼工具,我的周末基本就耗在鱼塘边上了。” 高术怒道:“这是犯罪!他在谋杀你的自由假期时间!”唐错:“不过我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把熊猫给他们就行了。而且我能分到不少鱼。” 他没脾气似的笑,若不是碍于秦戈和高天月在这里,高术简直想捏着他的脸狠狠揉几下。 “……什么鱼都能吸引?”高术忽然想到了自己的精神体。 “大鱼不行。”唐错说,“小鱼是可以的。” 高术一时也不知道自己那条算大鱼还是小鱼了。 秦戈用高天月的备用鱼竿钓了一会儿,那些鱼疯狂地往熊猫所在的地方游来,在浅水里不停扑腾。连高天月也觉得索然无味了:“这湖的鱼太稠,没啥意思。” 高术:“那您就别钓了。还用职位身份限制唐错行动自由,你什么主任,” 高天月:“听你说话真的特别难受。你以前不是这么没家教的。” 高术:“如果我没家教,那应该是您的错。” 两父子又你来我往地吵了起来,唐错想劝架,秦戈冲他摇摇头,示意他别管。湖边没什么意思,秦戈决定回山庄里找谢子京。刑侦科的其他人三三两两地也出来了,在偌大的山地里结伴而行。一只足有脸盆大的黎明闪蝶在林子里飞舞,身后跟着一堆秦戈压根儿认不清的蝴蝶,色彩斑斓地舞动翅膀。 两个女孩正跟在蝴蝶后面吵架,一个指责黎明闪蝶太过招摇,一个反齿相讥:你的不招摇,那你放出来啊。 一头威风凛凛的老虎落地,顿时让周围的人全都吓了一跳,林子里顿时一片混乱。秦戈远远避走,快回到山庄时便在路上看到了谢子京。 谢子京白t恤黑帽子,一边走一边挠着脸上的一个蚊子包。这是他昨天晚上不关窗睡觉导致的。秦戈朝他走过去,谢子京用手顶了顶帽檐,递给他一个紫红色的李子。“雷迟给的。”谢子京笑道,“这是专门给我的,连白小园都没有。” 盛夏的阳光被帽檐遮挡了一些,但仍然照亮了他脸庞的下半部分,谢子京脸部轮廓清晰分明,秦戈很喜欢摸他的下巴,有胡茬的时候粗糙,剃得足够干净的时候又觉得趣致。 察觉他的眼神,谢子京仰了仰头,居高临下地看秦戈:“嗯?” 秦戈:“很帅。” 谢子京一下就乐了。他跳下两级石阶,与秦戈站在一块儿,略略抬高了帽子,低头要亲他。黎明闪蝶不知何时飞了过来,在谢子京头顶盘旋。秦戈下意识瑟缩,谢子京抓着他手腕,用帽子挡着那只大蝴蝶,飞快在秦戈唇上落下一吻。 蝴蝶又飞走了。它飞过仍然吵个不停的两个女孩,扑打着漂亮的翅膀一直飞到湖边,落在唐错的肩膀上。 “嚯。”唐错被它吓了一跳,“我被蝴蝶抓住了。” 高术蹲在他身边摸熊猫,暂时没再跟高天月拌嘴。唐错伸出手,黎明闪蝶停在他手里,细细长长的腿抓住他手指。 “这蝴蝶有毒吗?”高术问。 “现在没毒,需要攻击的时候它身上的磷粉是带腐蚀效果的。”高天月插嘴。 我问你了吗?高术懒得理会他。这时唐错抬起头,兴奋地看向高术:“教练,把你的大鱼放出来吧?它在森林里玩儿过吗?” “……没有。”高术说,“但是这里,不合适吧?” 高天月闻言也转头过来,盯着唐错:“他那鱼……” “很惊人。”唐错立刻打断了高天月的话,“非常漂亮的剑吻鲨,我见过。它巡游城市的时候好威风呀。” 高天月和高术都静了。高术揪着熊猫的小耳朵,脑袋有些眩晕。今天出门之前他吃了不少抑制剂,还随身带了一瓶。可是现在他觉得自己好像又要流鼻血了。 唐错看着高天月:“高主任,那条鱼不丑。” 高天月转头盯着自己的钓竿:“……我知道。哼。” 他提起钓竿,一条鱼顺利上钩。溅起的水花惊动了唐错手里的蝴蝶,蝴蝶应声而起,扑打翅膀腾空。 在它下方,一条三米多长的鲨鱼从白色雾气中跃出,高术的声音传来:“这是正常体态。不让它巨大化了吧,真的有些吓人。” 唐错:“随便随便。” 他乐呵呵地看着,熊猫已经从湖边跑来,尝试跳起触碰剑吻鲨。 蝴蝶往回飞了。它穿过密林与林中的道路,一辆小车与它擦肩而过。在山道上方,秦戈和谢子京正在尝试攀登峰顶。 山并不高,但日头太猛烈了,照得人眼睛发花。谢子京的帽子已经盖在了秦戈脑袋上,他领先秦戈两步,回头对秦戈说:“团建这么好玩吗?” 秦戈心想,今年是最好玩的一次。因为你在这儿。 等秦戈跟上他,两人沿着平缓的山道慢慢往上走。这是被充分开发过的山林,柏油路面平整宽敞,蒸腾的热浪扭曲了接近地平线的景物,一切仿佛虚像。 谢子京攥紧了秦戈的手,和他肩并肩走在太阳底下。 “我刚刚下山的时候看到雷迟和白小园了。”谢子京说,“你知道雷迟有狼耳朵吗?” 秦戈:“……不知道!” 谢子京在自己的耳朵上比划:“他把狼耳朵亮出来了,有点可爱。” 秦戈:“然后呢!” 谢子京:“然后被白小园骂了,说他装嫩。” 秦戈:“……这就是雷迟给你果子封口的原因吧?” 谢子京:“嘘,你别跟人说。” 但他显然很为这件事高兴,不断跟秦戈形容雷迟的人类耳朵变化成狼耳朵的过程。“他被白小园骂,我也觉得很好玩。”谢子京笑着说,“这就是对偶像的爱意吧。” 秦戈心想你对你偶像的爱意怎么有点儿扭曲。 走了大约半小时,两人都开始蔫乎了。眼看山顶就在前方,两人齐齐选择先在林子里歇一会儿。林中树荫浓密,清风舒适,黎明闪蝶在树与树之间拍打翅膀飞来飞去,招蜂引蝶。 “这蝴蝶能离开向导这么远?”谢子京诧异了,“真神奇。” 他释放了自己的巴巴里狮,狮子落地后立刻注意到了这只蝴蝶,顿时做好了扑蝶的准备。但秦戈的长毛兔也钻出来之后,狮子的注意力就转移了。它跪趴在地上,弯下被金色鬃毛围绕的头颅,好让长毛兔抓住自己鬃毛爬到头顶。 秦戈和谢子京看着兔子往上爬,心里都是同一个想法:腿真的长。 兔子成功登顶,松了一口气,趴在狮子双耳之间梳理自己的长毛。 林间阳光被切割成光斑,错落地撒在地面,兔子趴在狮子头顶晒太阳,偶尔用爪子抓抓狮子的耳朵和额头。狮子又开始打呵欠,兔子紧紧抓住它的毛发以免被甩下来,片刻之后也跟着狮子一起以同样的频率打起了呵欠。 “……你的狮子为什么总爱打呵欠?”秦戈问,“最近睡得不好么?” 谢子京倒是没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不,睡得挺好的。我也不知道原因。” 秦戈心里隐约有个答案。精神体是精神世界的具象化,狮子的呵欠应该也说明了谢子京“海域”的不稳定。他想到那片废墟,心中隐隐作痛,干脆拉着谢子京的手,十指相扣。 还是要再进去多看几次。秦戈想,废墟里应当还有别的秘密。他总是记着在废墟尽头那片柔和的银光。谢子京的自我意识告诉他无法靠近,但秦戈总觉得,那片与废墟格格不入的银光,或者就隐藏着谢子京“海域”被摧毁、记忆变混乱的线索。 “嗯?团建活动开始?”谢子京的手机收到了白小园的信息,“爬山和谈恋爱不是团建吗?” 秦戈:“废话。” 谢子京:“那回不回去?” 秦戈想了想:“不回。” 谢子京点点头,伸手揪住了自己狮子的尾巴,开始玩它尾巴末端的那颗球。 黎明闪蝶则开始往回飞,它的主人在呼唤它。为了抄近路回去,它径直从林中穿过,越过了一片簇新的别墅区。方才与它擦肩而过的小车正停在一栋别墅门前。 它掠过别墅顶部飞走了。 别墅的阁楼敞开着小窗户,风把树叶从窗户吹进来,顺着楼梯落下。 卢青来坐在宽大的客厅窗边发呆,听见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下意识坐直。他的手指捻动左手无名指的银色指环,指环反射了窗外的日光, “这么蠢的戒指,你怎么还戴着?”楼梯上传来轻笑声。 “……戴着玩玩。”卢青来低低一笑,“你总得允许我留点儿什么作纪念吧,周游。” 周游抓了抓头发,没有应声。他年约三十来岁,但长相看起来很年轻。慢吞吞走到厨房后,他花了半个小时做好了自己的午餐。在他做午餐的过程中,卢青来没说一句话,只是盯着他的背影。 “有什么要说的吗?”周游在餐桌坐下,开吃午餐。 别墅虽然大,但东西却很少。卢青来知道这是因为周游很少在一楼活动。但和几乎空荡荡的一楼相比,他的厨房又显得太大、内容物太多。 周游小时候没吃过什么好东西,甚至很少吃饱。他喜欢做饭,也喜欢吃饭,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小时候严重的营养不良落下了病根,他怎么吃都不会胖,永远是高瘦的一条。 等他吃完了卢青来才起身走过去。 “今年的‘海域’检测没有找到合适的向导。”他对周游说,“像秦戈那样的人,太少了。” 周游用纸巾轻按嘴角,笑道:“我当然知道很少,所以才需要你帮我找。” “你还能坚持吗?就选择秦戈吧?”卢青来说,“我觉得即使再过十年也不会出现他这样的向导。能在‘海域’进行深潜的人能找得到,但在深潜同时还能吸收负面影响清理‘海域’杂质,坦白说,即便我接触了这么多人,也只见过秦戈一个。” “他还不够成熟。”周游断然道,“你真的认为他可以帮谢子京重建海域?” 卢青来沉默片刻:“我不肯定。” 周游又笑了:“当然了。我和你都习惯摧毁,确实不懂如何重建。” 他擦干净手,温柔地看向卢青来:“好啦,卢老师,让我看看你的‘海域’吧?” 卢青来下意识地缩了一下:“现在?” 周游:“你不喜欢我的进入?” 卢青来:“不,我很喜欢。但是你别唤醒那些记忆,它们真的让我很痛苦。” 周游脸上的温柔表情渐渐消失了。“你不喜欢痛苦?”他拉着卢青来的手,指尖落在无名指的指环上,“可是我很喜欢。尤其是别人的痛苦。” 他口吻之中的冷漠与方才的温和判若两人。松开卢青来的手,周游起身欲走,卢青来连忙拉着他不放。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进来吧,请你进来。” 周游:“你确定?” 卢青来连连点头:“我确定……我喜欢你给我的痛苦,我很享受。” “别骗我。”周游弯下腰,抵着他的额头笑道,“你说了什么谎,我全都能看到。” 细微的雾气从他身上腾空而起,几乎笼罩了卢青来的全身。卢青来咬紧牙关,闭目忍受,但片刻之后,还是开始剧烈颤抖,喉中挤出如同断气之人一般的可怕痛吟。 档案四 孔雀 第50章 孔雀01 -孔雀·楔子- 酒吧里灯光杂乱, 音乐声震耳欲聋。一根发亮钢管伫立在圆形舞台中央, 舞台周围全是大声鼓噪的观众,起哄声此起彼伏。 乐声慢慢停了。酒吧里所有的谈笑声也渐渐停止, 一时间静得出奇。 音乐再次响起时已经换了一曲, 节奏轻快, 咏唱绵长。 灯光抚摸着舞台上一具躯体。长卷发如同柔软藻类,随着每一个动作甩动、舞起。舞者的腰身很细, 但裸露在外的手臂与腿部均是结实漂亮的肌肉。肌肉覆盖在舞者的身体上, 成为她每一个有力动作的依托。她缠着钢管,像一条蛇, 她抚摸钢管, 像抚摸自己的情人。 蒋笑川站在围观的人群之中, 一张稚嫩的脸涨得通红。 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显得更像成年人,他用发胶固定了头发,穿了一身叮叮当当的衣服,还使用了借来的□□。 身后有人一直推着他, 大家都想更接近舞台, 更接近舞台上与钢管缠绵厮斗的女性。 蒋笑川眼都不眨地看着舞者。她上半张脸戴着面具, 长发披肩,但灯光偶尔扫到她脸上,还是能看到尖俏的下巴和形状完美的嘴唇。她总是笑着,蒋笑川不知道她笑什么,可那肯定是对自己笑的:她俯瞰全场,也俯瞰蒋笑川, 有时候咬着唇,唇色红得像血。 一曲舞罢,舞者胸膛起伏,蒋笑川走得很近,能看到她细长颈脖上的细密汗珠。 陌生的火小小地从身体内部生起,蒋笑川下意识咽了口唾沫。舞台周围的男人们纷纷伸出手想去摸那女人,女人也不抗拒,穿着高跟鞋的修长双腿绕着小小的圆形舞台走了一圈,然后停在蒋笑川眼前。 蒋笑川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他不敢摸,他只是碰了碰那双高跟鞋,手指又往上一点儿,触碰了舞者光裸的脚部皮肤。 似乎是觉得痒,那双腿往后缩了一下,蒋笑川顿时一惊,连忙抬头。 女人很高,大腿紧实修长,此时叉开双腿站着,蒋笑川只看了一眼立刻又低下头。 “等等。” 他听到了低沉的声音。 掌心还带着汗水的手按住他肩膀,手指勾着他下巴,让他抬起了头。蒋笑川的心疯狂地跳起来,他感觉自己仿佛闻到了眼前人身上的香气,又或者是某种令人晕眩的迷惑气息。他张了张嘴,冲她笑了。 女人居高临下,略略顶起了自己的面具。蒋笑川看到了她直挺的鼻梁和隐藏在面具阴影之下的眼神。 “……小孩子?” 蒋笑川脸色顿时刷白。她牢牢抓住蒋笑川的肩膀不让他逃开,随即跳下舞台,拽着他手臂把他拉出了人群。 -孔雀- 出地铁站没走多远就下起了雨。谢子京连背包都没有带,更别说雨伞。他冒着淅淅沥沥的雨往秦戈住的小区跑。 几周前的团建很令谢子京回味,他和秦戈商量着两个人趁着六月底的周末出门在近郊玩儿一趟。进入七月就要开始各个部门单位和高校的“海域”检查,又会是极其忙碌的一个月。 谢子京站在秦戈家门前晃了晃脑袋,满头的水。所有的东西秦戈和他都已经在前几天准备好了,只等谢子京来了就一起出发。谢子京掏出钥匙开门,钥匙串上的软胶兔子头随着他动作摇来晃去。 “我来啦,秦戈。”被淋湿的衣服贴在他身上,很不舒服,谢子京低头在玄关换鞋,顺便把湿透的上衣脱了下来,露出结实的半截身体,“下雨了,你衣服收了没?” 沙发上坐着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正一脸震惊,呆呆看着光着上半截走进来的谢子京。 谢子京在秦戈家里自出自入惯了,此时上衣搭在肩膀上,手已经开始脱裤子。 “你是谁!”沙发上的男孩一下跳起来,“哥!有变态!” 谢子京明白了:他是秦戈的那个无血缘关系的弟弟,蒋笑川。 蒋笑川不久前才结束中考,开始了人生中第一个又煎熬又漫长的假期。他考完那天秦双双和蒋乐洋都被安排出差,还是秦戈去接的。谢子京本来也要跟车去,但秦戈还未把他正式介绍给家人,便拒绝了。 谢子京顿时露出热情笑容,他打量着站在客厅中央,像被激怒的一只鸟儿一样奋起全身警觉的蒋笑川。 蒋笑川神情尚带着稚气,但身高已经超过一米七,五官俊朗,已经是个挺好看的男孩了。他见谢子京对自己笑,顿时露出一脸恶心的表情:“哥,你怎么有个变态朋友?” 秦戈在厨房里喊了一声:“叫谢叔叔!” 谢子京:“……不是叔叔,乖,叫哥哥。” 蒋笑川仍旧一脸戒备,没有应声。 谢子京认真地冲他伸出手,正儿八经地介绍自己:“你好,我叫谢子京。我知道你是秦戈的弟弟蒋笑川,初次见面,我是秦戈男朋友。” 蒋笑川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他没有回握谢子京的手,反而大步踏进了厨房:“哥,你谈恋爱了?!” 秦戈含含糊糊地“嗯”一声。 蒋笑川:“那我老师怎么办?我给了他好多张你的照片!” 秦戈:“……?” 把衣服扔进洗衣机的谢子京迅速冲了过来:“什么老师?” 把事情解释清楚花费了十几分钟。谢子京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自己泡了热茶,给了蒋笑川一罐冰凉的果汁。 他在秦戈的卧室出入,如入无人之境。衣柜里放着他的备用衣裤,他便直接拿来换了。但这一切在蒋笑川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他的哥哥谈恋爱了,而且还是跟一个古怪的变态。 因此他没有接过谢子京的果汁:“我不喝这种小孩子的玩意儿。” 秦戈端着一碟菜从厨房里出来,闻言敲了他脑袋一下:“你自己就是小孩。” “我不是!”蒋笑川怒了,“你也跟他们说一样的话!” “他们?他们是你爸妈。”秦戈招呼他吃饭,“先吃点儿东西,好好跟我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谢子京把茶叶吐出来,无声地问秦戈:咱们还去露营吗? 秦戈摇摇头。 谢子京装模作样地噘嘴,放下茶杯窜到餐桌,坐在蒋笑川对面吃起了午饭。 蒋笑川是一个小时之前突然来访的。来之前没有联系过秦戈,秦戈也未从他或者秦双双夫妻那边得到什么消息,只知道蒋乐洋中考结束,他懒得看答案估分,目前正在家里无所事事地等待结果,并且三天两头出门疯玩。 问题就出在“玩”这件事上。 吃饭间隙,秦戈接到了秦双双的电话。蒋笑川看到秦戈拿着手机站起,立刻警惕:“是我妈还是我爸?” 秦戈瞥他,没吭声。 蒋笑川撞上他的眼神,有些怯了,但很快又挺直脖子硬邦邦地说:“不管是我妈还是我爸,都说我不在!” 秦戈:“……你声音小一点儿就更像了。” 已经听到蒋笑川说话声的秦双双松了一口气:“果然在你那里。” 秦戈走到了阳台,外头仍是绵绵不绝的雨。 秦双双告诉他,蒋笑川现在是处于离家出走的状态。 “他居然去泡吧,酒吧!”秦双双说起这件事仍旧气得咬牙,“才那么丁点儿大的小人,学别人泡吧!” 早在中考之前,夫妻俩就发现蒋笑川有些心不在焉。他当时的成绩已经稳步提升了,每个周末也乖乖去学校补课做题,没有什么异常,加上机器人比赛的附加分,能上挺好的学校。秦双双和蒋乐洋心里都高兴,但渐渐地,俩人察觉每周六晚上蒋笑川在学校上完晚自习之后,总要迟一个多小时才能回到家。 考生大都疲倦,而学校在晚自习结束之后就会关门清校,他也不可能留在学校里而不回家休息。秦双双紧张起来,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但蒋乐洋劝她打消了跟踪蒋笑川的想法,说给孩子一点儿个人空间。 秦戈:“……是啊,秦姨,你别把他逼得太紧了。他现在长大了。” 中考之后,蒋笑川完全放飞了自己。他开始熬夜和睡懒觉,每天不是和这个朋友去看电影就是和那个朋友联机玩游戏,在家的时间比读书时还少,有时候甚至到了凌晨一两点也不回来。秦双双早已压抑着怒气,而在三天前,她真正爆发了。 把蒋笑川的衣服裤子扔进洗衣机的时候,蒋乐洋发现他衣兜里有一个打火机。打火机造型精致,是一个方方正正的黑色塑料块,上面印着一个酒吧的名字。 蒋乐洋和秦双双如临大敌。这一天蒋笑川也仍然是凌晨一点才回来,而且回来的时候还垂头丧气,没什么精神。 发现父母都在等他回来,一副严阵以待的姿态,蒋笑川立刻察觉不妥。他不敢走近,贴着墙往自己房间挪动,秦双双靠近他身边才闻到了他身上的烟气和酒气。 “你知道我其实是暴脾气。”秦双双说,“我骂他,他爸在一旁劝架。他说自己没抽烟也没喝酒,就是去酒吧开开眼界。可那是什么地方呀,那条街很危险,我去那里查过案子,我知道。” 听她说出酒吧的地址,秦戈顿时一愣。 他还在危机办办事大厅轮值的时候,曾因为地底人申请结婚等问题被地底人投诉过,闹出了一些不愉快。地底人为了泄愤,干脆在办事大厅里挖了一个大坑,夜里溜进大厅大肆捣乱。秦戈知道他们在城市内有多个聚居点,其中最大的一个被称为“王都”,区域编号是011。蒋笑川去的这个名为阿提斯的酒吧就在011王都区上方。 这确实太危险了。011区被称为王都并不是因为它那里有地底人的权力机构,恰恰相反:011区是市里二十多个聚居点中唯一一个没有设置任何权力机构的区域。正因为这样,那里聚集了数量最多的无身份地底人,连带着地面的状态也在近百年的岁月里变得越来越复杂。除地底人之外,无业的半丧尸化人类大量出现,部分失去身份的狼人、哨兵和向导也会在王都区活动。危机办和特管委努力过许多次,想合作清理王都区里的不安全因素,但因为其中有不少复杂力量的参与,清理并非易事。 王都区虽然复杂,但实际上并不算混乱。在这个地底人聚居区里有一支自发组建的队伍,平日负责维持王都区的正常秩序。 它实际是特殊人类另一种意义上的乐园。 但蒋笑川太小了,他不适合到这样的地方去。秦双双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一个孱弱的、没有自保能力的向导,太容易被王都区里心怀叵测的哨兵盯上。 即便蒋笑川声明自己去的酒吧绝对安全,绝对正规,秦双双也不可能打消担忧。 蒋笑川恼怒极了,和父母大吵一架之后把自己关进了房间,连续两天都没跟他们说一句话。今天早上蒋笑川一反常态,穿戴整齐准备出门,秦双双见他一声不吭就要离开,沉着脸训斥了他几句。一言不合,两人又吵了起来,蒋乐洋出来劝架的时候蒋笑川已经把手机扔在桌上,气冲冲奔出了门。 “他说,你们这么看不惯我,那我就离家出走呗。我就让你找不到我,我爱去哪儿就去哪儿。”秦双双在电话里长叹,“养他还不如养条狗。” 秦戈:“这是到叛逆期了。” 秦双双:“是吧!我和乐洋也说这是叛逆期了,不这么想真是太气人了。我们怕他出事,找了好几个他的朋友都说没见着,幸好去了你家。” “让他先在我家住几天吧。”秦戈说,“什么时候出成绩?” “周三。”秦双双焦虑极了,“你可千万看着他,别让他再去王都区了,那不是他这种小孩子能去的地方。我和乐洋现在也不好跟他沟通了,他在气头上。秦戈,你帮忙劝劝他吧,叛逆可以,他不能乱叛逆是不是?” “嗯。”秦戈应下了。 回到桌边,蒋笑川的饭一口没动,紧张地盯着秦戈:“我妈说什么?” “说你坏话。”秦戈示意他吃饭,“吃完了我和谢叔叔带你去露营玩儿。” 谢子京:“不是叔叔好吧?” 蒋笑川:“露营有什么好玩的。” 秦戈:“那你想做什么?我和叔叔陪你。” 谢子京:“我不是叔叔!” 蒋笑川:“……我不知道。我白天没什么可做的。” 秦戈:“那你为什么今儿打算出门。” 蒋笑川张口结舌,目光闪烁,半晌才道:“就出门……四处晃晃,喝个奶茶买个漫画,什么的。” “那就去喝奶茶买漫画吧。”秦戈说。 谢子京郁闷地低头吃饭。这两项活动他都不感兴趣。 一整个白天就这样过去了。秦戈和蒋笑川出门逛街,聊聊兄弟间的各种小话题,谢子京一个人在秦戈家里睡觉,睡饱了起来扫地拖地擦玻璃,然后在网上寻找评价还不错的丧尸电影,下载下来等待秦戈和兔子回家。 他以为蒋笑川和秦戈玩儿一天应该就不再叛逆,乖乖回家,但没想到傍晚秦戈拎着给他打包的晚饭回来时,蒋笑川也跟在后面。 “笑川在我这儿住几天。”秦戈说,“你咋还不回家?” 谢子京:“……那我住哪儿?” 秦戈:“你住你自己家。” 蒋笑川走过谢子京身边,倨傲地笑了笑。秦戈催他去洗澡,蒋笑川看上去比白天是高兴了一点儿,拿着新买的衣服钻进了浴室。 一坐下来,谢子京立刻往秦戈身上贴。秦戈有些不好意思,拽着他走到阳台。谢子京亲了他几下,慢慢叹气:“这周啥都不能做了。” 秦戈:“你想做什么?” 谢子京:“做你现在想的那件事。” 秦戈:“……我弟弟住几天就回去了。”他告诉谢子京蒋笑川跑011王都区玩儿的事情。谢子京挠了挠头,听得很认真。 或许是因为蒋笑川个子高,他拾掇打扮好了之后,确实有几分成年人的模样。王都区里大部分店铺都不欢迎未成年人,这会给他们惹许多麻烦,但如果是查得不严格,蒋笑川混进去是完全有可能的。 “酒吧叫什么名字?” “阿提斯。”秦戈笑了一下,“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疯了之后自宫而死。” “……”谢子京也笑了,“好吧,真吉利。你熟悉这个王都区吗?” “不算熟悉。”秦戈坦诚道,“我是个理论派,资料看过不少。不过之前唐错在档案室里管理过一段时间地底人的相关资料,他去过几次王都区实地调查。” 这可看不出来。谢子京讶然:“唐错?他看上去胆子那么小。” “工作时候他很认真的。”秦戈知道谢子京不熟悉王都区的情况,便跟他解释,“王都区复杂是复杂在很多势力都在那里分地盘,但是大家基本也都是循规蹈矩的。本来011这个区域只是指地下的地底人聚居区,后来慢慢也包括了上面的整片地区,所以整体情况不简单。他们有一套自我管理的规范,况且王都区里也有自治的队伍。” 谢子京对这些事情不止是没有了解,甚至从未听说过。他来了兴趣:“自治的队伍?” “他们自称黑兵。”秦戈说,“是王都区几大势力一起组建的自治队伍。这几大势力里最大的就是地底人,其次是半丧尸化人类和狼人,最后才是哨兵和向导。而其他数量比较少的特殊人类,排不上号。” “哨兵向导这么少?”谢子京问,“地底人和半丧尸化人类的战斗力可比不上哨兵向导。” 但黑兵看重的并不是战斗力。哨兵向导由于在外型上与普通人类没有任何区别,他们被排斥的可能性很小;但地底人和半丧尸化人类在整个人类社会中,由于潜在的危险和外貌特点,他们是几乎无法正常融入普通人类社会的。王都区里聚集着大量游移在普通人类之外的地底人和半丧尸化人类,因此也只有从这些人之中推举出来的领袖,才可能让王都区的人信赖和信服。 谢子京看着秦戈跟自己讲解,又靠过去,吻了吻他的嘴:“唉,好想做。” 秦戈都惊呆了:“……我们不是在讲正经事吗?” “你讲正经事的时候也很帅。”谢子京揽着他的腰,“要是你弟弟不在这儿就好了。” 秦戈哭笑不得,正色道:“别说这样的话。” 谢子京啄吻他的唇角,两人在阳台上抱了一会儿。白天的雨已经停了,夜晚空气异常新鲜清爽,谢子京的怀抱厚实温暖。秦戈仰头吻他下巴:“胡子……” 谢子京:“我早上剃完了啊。” 两人黏糊地又说了一会儿话才回到室内。室内静悄悄的,秦戈心中一动:“笑川?” 浴室里没有人,蒋笑川的鞋子已经不见了。 谢子京也呆住了:“他不会是……不会是听到我说的那句话了吧?” 秦戈连忙抓起车钥匙和手机,和谢子京奔出门找人。离开小区时谢子京询问物业,却得知物业确实看到他描述的男孩从正门离开,但姿态十分悠然自得,全然不像生气的模样。 “他一边走一边打电话。”物业的保安说,“在门口停了一会儿,因为是生面人,我多看了两眼。” 他听见蒋笑川在电话里说“记得带身份证,酒吧门口见”。 秦戈这下也生气了:“他完全不把他爸妈说的话放在心上,王都区不是小孩随便能进的地方。” 催促谢子京上车之后,秦戈启动了车子,并给唐错打电话。 唐错正在高术的健身房里上私教课,刚刚做完热身运动。“王都区,我熟啊,我认识黑兵的人。”他说,“阿提斯?我也熟啊,它的老板就是黑兵的人,我朋友。” 事态紧急,唐错立刻向高术辞别,离开健身房。高术抑制剂吃了,牛排也准备好了,看着唐错匆匆离开,半晌都没蹦出一句话来。 秦戈接到了唐错,立刻以最快速度往王都区驶去。 王都区位于京郊,坐地铁远远比开车快。秦戈把车停在王都区的酒吧街之外,在唐错的带领下进入了阿提斯酒吧。 酒吧里的乐声震动耳膜,谢子京一进来就立刻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我去……我耳朵疼……” “你在外面等我们就行。”秦戈让他出去了,“如果笑川跑出去了,你抓住他别让他乱走。” 唐错在秦戈耳边大吼:“来多几次就习惯了!我估计你弟弟也是来看表演的!阿提斯的钢管舞表演很有名!” 秦戈看到了圆形舞台中央的钢管。他和唐错钻入人群,开始寻找蒋笑川。唐错就在他身边,艰难往舞台方向挪了几步之后忽然一顿,伸手按着身前一个女孩的肩膀,迫使她转过身来。 灯光混杂着各种色彩,秦戈看不清楚女孩的模样,直到凑近唐错身边,才听到他怪叫了一声:“姐姐?!” 第51章 孔雀02 秦戈只偶尔听唐错说过自己有个姐姐, 没想到头一回见面竟然是在酒吧里。 “我姐, 唐星。”唐错大声对秦戈介绍,又回头冲唐星说, “秦戈, 我上司。” 看清了唐星的模样之后, 秦戈觉得姐弟俩还是相似的,鼻子眼睛都仿似同一个模子所刻。他对唐星点点头, 继续在人群中寻找蒋笑川的踪影。 “你来这儿干什么呀?”唐星扯着嗓子对唐错说, “你今天不是去看什么大鱼,吃什么牛排吗?” “这是我要问你的!”唐错气急, “都七月了我的姐姐, 你的注册会计师考试不是八月中开始吗?你不看书了?我每天在家里大气不敢出一声就怕打扰你复习被你鹦鹉啄, 你倒跑到这儿来看钢管舞!” 唐星缩了缩脖子:“啊?你说什么?听不见。” 唐错:“……” 此时酒吧的乐声已经停止,他连唐星的呼吸都听得一清二楚。 “把你没收的ps4还给我!”唐错大怒。 他话音刚落,乐声再度响起。全场灯光瞬间全暗了下来,只剩几束还照在场中央的圆形舞台上, 唐错这才发现不知何时上面已经站着了一个人。 “你看过这儿的表演吗?”唐星问唐错。 唐错还在为自己被没收的ps4和尚未打完的游戏伤心:“没看过, 没兴趣。” “你专心点儿欣赏欣赏。”唐星压在他耳朵上大声说, “看完跟我说下感想。要真心实意那样的感想,我满意了就把ps4还你。” 唐错:“好,我专心看。” 在舞台上如同无骨蛇一样扭动的是一个短发的女孩,胸部丰满,腰身细瘦。唐错看了一会儿,惊奇地发现这姑娘身上的肌肉比自己的还要壮实漂亮。 他顿时钦佩不已。 “姐, 我有个感想现在就跟你分享。”看了一会儿,没什么鉴赏能力的唐错俯身靠近唐星,“她那双眼皮是割的吗?” 唐星:“……” 唐错:“不好意思,看得太专心了。” 唐星不跟他废话,抬脚在唐错的小腿上一踢。唐错顿时腿就软了,连忙扶着唐星的肩膀:“亲姐,对不起,我错了。这姑娘真漂亮,双眼皮也美,我错了真的。” 秦戈在人群里钻进钻出好一会儿,始终没看到蒋笑川。他很焦急:自己所知道的只有阿提斯一个酒吧,如果蒋笑川去的是另一个地方呢?他接近了吧台,准备跟酒保打听一下是否见过蒋笑川这样的男孩出现过。 才刚靠近吧台,他的视野里忽然就出现了一颗金灿灿的脑袋,弗朗西斯科的脸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秦!”年轻的吸血鬼开心大笑,“天呐,遇到你真是今夜最令我感觉幸福的事!我是弗朗西斯科,你还记得吗?或者你更愿意称我为马云?” 秦戈不明白一个欧罗巴本土吸血鬼为什么要取名为弗朗西斯科,也不明白他对马云有什么深厚感情,但他决定不吐槽这件事,一把捏住弗朗西斯科的肩膀,把他略略推开:“你好。” 弗朗西斯科因为上火而蹦出来的痘痘全都消失了,一张脸光滑漂亮,秦戈心想这副模样的吸血鬼在王都区出没,他可能不知道危险这个单词怎么拼写。 “你是我今晚在这个酒吧里看到的第一个让我喜欢的人。”弗朗西斯科转头对酒保说,“一杯……” “不不不,我不喝酒。”秦戈连忙打断他的话,“我是来阿提斯找人的。” 乐声渐渐又大了,秦戈不得不靠近弗朗西斯科耳朵说话。弗朗西斯科一双漂亮的蓝绿色眼睛紧紧盯着秦戈,眼中渐渐浮起笑意:“秦,你很帅。” 秦戈:“好的谢谢。你见过一个这么高的男孩么?穿一件无袖的浅灰色外套,浓眉大眼的,但看上去跟这儿的人不大一样。年纪很小!十六岁!” 弗朗西斯科摇摇头。有男人从吧台向他靠近,捏了下他的胳膊。弗朗西斯科的神情变了变,流露出几分厌憎。男人几乎贴在他背后,眼睛看着秦戈,脸上是明显的猥.亵神情:“小金毛,今天带同伴来了?” 弗朗西斯科咧嘴一笑,露出了他尖利的犬齿,回头对那男人说:“我饿了。” 男人吓了一跳,差点没拿稳手中酒瓶,连滚带爬地跑了。 “这儿的人很少见我这种血族。”弗朗西斯科笑着对秦戈说,“他们对血族都有误解,我不可能随便把人变成同类,否则会被长老会钉死……” 他的犬齿缩了回去,眼前又是一个好看乖巧的金毛蓝眼小青年。 秦戈无暇跟他闲扯:“见过我刚刚说的那个孩子吗?” “没见过。”弗朗西斯科回答。 秦戈:“你慢慢喝,我走了。” 弗朗西斯科一把抓住他手:“秦,等等。” 秦戈:“?” “真是一个美妙的夜晚,如同幻梦一样,我没想过会在这里重遇你。请向谢致以我最诚挚的问候。”秦戈能理解弗朗西斯科为什么总是这么轻易就能钓到愿意让他活体取血的人,他真心诚意靠近和赞美人的时候太容易让人放下警惕,并产生好感了——但前提是他不要随便说话,比如现在,“所以你能帮我付酒钱吗?” 秦戈:“……” 调酒的酒保就站在两人面前,隔着一个吧台,神情沉静,但目光始终紧紧盯着弗朗西斯科。在晃动的灯光里,酒保脸上皲裂干枯的皮肤显得有些可怕,半丧尸化人类特有的红色眼白平添几分戾气。秦戈毫不怀疑,弗朗西斯科如果起身离开,酒保随时都会冲他伸出自己的爪子。 “你没钱就别喝啊!”秦戈被他抓住,无法摆脱,气不打一处来,“他既然付不出钱,为什么还给他酒?” 弗朗西斯科连连点头,满脸赞同。酒保实在忍不了了,白了吸血鬼一眼:“他持有阿提斯的会员卡,但是刚刚我们发现会员卡已经过期,且卡上没有一分钱。” 秦戈无语片刻,不得不掏出手机:“扫码付吧。” 扫走了四百多块钱之后,秦戈忍着心疼打算离开。酒保却示意他停步:“先生,你刚刚说的那个孩子,我见过。” 秦戈连忙回身:“在哪儿?!” “你是他的家长?” 秦戈一面觉得他烦,一面又觉得这酒保警惕性高,换个角度说也确实挺可靠:“我是他的哥哥。” 酒保点点头:“他不是第一次来了。几天前刚刚被我们赶出去,今天不知为何又混了进来。你从那边的安全通道进去,如果被人阻拦,就说是我让你过去的。” 秦戈道谢后立刻往安全通道走去,弗朗西斯科一口喝完杯中剩酒,紧紧跟在秦戈身后。 安全通道之后果然有人阻拦,秦戈和弗朗西斯科称是酒保指路,果然顺利被放行。两人看着安全通道里三三两两晃荡巡逻的半丧尸化人类,总觉得这个通道中似乎正在进行某种不法交易。 通道虽然不长,但颇为曲折,拐了两个弯之后,秦戈忽然听见了蒋笑川的声音从旁边的一个房间中传出。 房门半掩,门上贴着【化妆间】三个字。 秦戈示意弗朗西斯科不要出声,两人轻手轻脚地凑近。 “……我今天不是第一次来。”从门缝里可以看到蒋笑川站在化妆间中央,两只手一会儿紧紧相握着绞来绞去,一会儿又垂下来捏住外套衣角,一张脸不知因为什么而涨红,眼睛却直视前方某个秦戈和弗朗西斯科都看不着的人。 “我记得你。”带着轻笑的说话声随之回应,声音有些低沉喑哑,但很温和,“上次把你拉出去的就是我。你今年到底几岁呀?看上去不像十八,未成年人可不能进阿提斯。” “我、我知道是你。我就是为了看你才来的,你跳的钢管舞是我见、见过的,最、最、最好看的。”蒋笑川结巴了,秦戈知道这是他紧张的反应。 弗朗西斯科戳戳秦戈,无声问他:是表白吧? 秦戈现在脑子里一片混乱,根本无法回答弗朗西斯科:蒋笑川跟酒吧里一个跳钢管舞的舞者表白? 声音温和的那个人又笑了。“我跳了十几年,拿过一些奖,但是听到你夸我,我还是很高兴。” “很多人都喜欢你。”“不是哦,你这样的小孩夸我,我会比较开心。”那人伸出手拍拍蒋笑川的脑袋,“小孩说的话比成人可靠,你瞧,你还没学会撒谎,连跟我说话都紧张成这样。” “我不是小孩了!”蒋笑川大喊,“我、我很喜欢你,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女人。而我真的不是小孩……” 秦戈:“……” 弗朗西斯科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秦戈,秦戈现在很想往他脸上揍一拳。 “很多人喜欢我,你是其中一个,我知道。” 舞者的手骨节分明,修长白皙,指甲涂作了黑色。那人郑重地拍了拍蒋笑川的肩膀:“但是我更希望你喜欢我跳的舞,而不是我这个人。” 弗朗西斯科又戳秦戈的手臂,无声地:被拒绝了。 秦戈根本不需要他做解读,眼前分明就是直播。蒋笑川也不是傻子,听到这句话之后神情一暗,连肩膀都垂了下来。他脸上因为紧张和羞涩而泛起的潮红渐渐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可怜的惨白。 舞者又问他到底几岁,蒋笑川不得不坦白:“十六岁。” “有什么擅长的事情吗?比如我擅长跳舞,你呢?” 蒋笑川无精打采,声音越来越低:“做机器人……” 屋内片刻寂静之后,舞者用一种惊叹和不可思议的口吻大喊:“真的吗!” 蒋笑川愣愣抬头:“真、真的……我,我今年在上海参加过亚洲区的中学生比赛,拿了奖。” “太厉害了……是那种可以跑的机器人吗?” 蒋笑川的精神稍稍恢复了一点儿,说到自己擅长的东西,他显然没那么紧张了:“我们小组做的是辅助搜救机器人,专门为探险者服务的,它当然能跑。” “辅助搜救?为什么会想着做这个?”那人拉了一张凳子坐下,“你去探险过,有过亲身体验?” “我还没有。”仰慕的人对自己的事情感兴趣,这让蒋笑川彻底恢复成了平时多话又唠叨的那个少年人,“我有个哥哥,他……他不是我亲哥哥,但我非常非常爱他。他很厉害!如果你见到他你一定也会喜欢他,他……呃,我知道他的家里人是在一次探险中出事的,所以我一直想做一种轻便的、可以随时对外发讯并且在遇到事故之后可以自行移动,向外界求救的机器人。要是当时有这样的机器人……” 秦戈拉着弗朗西斯科,两人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化妆间门口。 被景仰着的哥哥眼眶有些热,鼻子有点儿酸。蒋笑川从小学开始就进了机器人兴趣学习小组,别人做能潜水能爬山的机器人,他偏偏要做能在沙滩和石头地面上跑动的机器人。连老师都跟秦双双说“你的孩子想象力不行”,但蒋笑川固执极了,他不断地把自己四年级开始制作的机器人拆解、研究,一遍又一遍地重组、完善。 秦戈问他为什么一定要做这样的机器人,那时候蒋笑川的“救护员1.0”刚刚成形,能在家里跑来跑去,绕过障碍物并攀爬桌脚。 蒋笑川不肯告诉他原因,只是神神秘秘地笑:哥哥,你以后就知道了。 “小孩真可爱。”弗朗西斯科喃喃道,“我也有哥哥弟弟姐姐妹妹,但我已经一百多年没见过他们了,离得太远。” 他唠唠叨叨地在秦戈身边说话,秦戈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直到看见化妆间的门彻底打开,灯光照在安全通道里。蒋笑川走出来了,身后跟着一个高挑的女人。 秦戈原本对蒋笑川痴迷的这位舞者全无好感,但刚刚偷听了几分钟,他有些改观了。 “笑川。”秦戈喊了他一声,大步走过去,迎接了那女人的探究眼神,“我是他哥哥。” “噢!”女人笑了,立刻冲他伸出手,“您好您好,我叫孟玉。” 秦戈只好向她报上了姓名。蒋笑川站在一旁忐忑不安,眼睛根本不敢看秦戈,紧张得鬓角都出了汗。 “他跑到后面来了,被我看到,所以批评了一会儿。”孟玉笑道,“才十六岁呢,不过是个好孩子。” 蒋笑川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谢谢你。”秦戈诚恳地说,“我也是刚进来找他,幸好看到你们出来,不然我又得跑到别处去了。” 他觉得孟玉脸上的妆实在是有点儿浓了,化妆品让她的眼睛和嘴巴都变换了形状似的,若是卸了妆,一定没法认出来。 弗朗西斯科也凑过来与孟玉握手:“你好,我也是你的观众。你今天跳得也很好。” 他盯着孟玉看了一会儿,神情忽然略略变了一变:“你……” 孟玉冲他一笑:“嗯?” 弗朗西斯科:“……没什么,你很美。” 孟玉今天穿的黑色无袖舞衣一直延伸包围了她的脖子,后背则是大片镂空,腰上垂下数条黑色的布带,随着她的走动而轻轻摇摆。她带着秦戈等人从安全通道出口离开,秦戈给唐错发信息告诉他已经找到蒋笑川,约定阿提斯门口汇合。他就走在孟玉身边,孟玉和弗朗西斯科聊着天,偶尔看他一眼,笑笑。 孟玉几乎跟秦戈差不多高,因而骨架显得很大,但她姿态柔媚,腰身柔软,一举一动似乎都经过精心设计。蒋笑川跟在秦戈身边不敢对她多看一眼,目不斜视地盯着前路。 一行人终于在阿提斯门口会合了。 唐星跟唐错还在小声说话,抬头看到孟玉,顿时一愣。 孟玉冲她笑,秦戈敏锐地察觉那笑容里带着不一样的情绪。 两个女人没有出声打招呼,只是各自抬手招招手指,像对暗号一样。唐错对姐姐的事情分外上心:“你朋友?” “嗯,好朋友。”唐星笑道,“孟玉,这个就是我弟弟。” “噢!”孟玉极为热情,一步迈过去,立刻紧紧握着唐错的手,“你好你好你好,听过很多你的事情了,但见面还是第一次。我是孟玉,你姐姐的好朋友。” 唐错一脸狐疑地打量着她:“我姐怎么认识你的?” “都是缘分。”孟玉笑道,“就像我认识你一样。” “凌思远呢?”唐错问,“他今天不在?” 孟玉:“老板呀?在啊,他一直在吧台调酒,你没见到?” 秦戈:“……” 弗朗西斯科:“那个半丧尸人?!” 孟玉:“嗯。王都区很多酒吧都是他的,不过阿提斯这边氛围比较好,他喜欢呆这儿。” 唐错为了显示自己和老板的熟稔程度,点点头:“我是之前做地面调查的时候认识凌思远的,那时候他还是黑兵的人。” “现在也是啊。”孟玉笑着指指自己,“其实我也是。” 众人在阿提斯门口聊天,秦戈却发现谢子京不见了。他转身打算去寻找,恰在此时看到谢子京从不远处的巷子里拐出,朝自己小跑而来。 “去哪儿了?” “嘘。”谢子京压低了声音,“我看到了一些怪人。” 孟玉带众人离开酒吧街,她和唐星走在最前面,说说笑笑。蒋笑川和唐错都是第一次见到吸血鬼,又新鲜又好奇,一直听弗朗西斯科讲故事。秦戈与谢子京走在最后,谢子京勾着他的小手指,俯身在他耳边低声说:“我可能看到巡逻的黑兵了。” 他方才在酒吧门外等待秦戈的时候看到对面房子的顶上有人跑过。那人速度极快,像一头掠过黑色屋面的野兽。 谢子京对011王都区和这里的人们全都充满了好奇。和安稳无事的工作相比,带着刺激的地方更能引起他的兴趣。在酒吧街上游荡的人之中有半丧尸人,也有大方释放自己精神体的哨兵和向导。谢子京释放出巴巴里狮,并且在巷子里找到一处可以攀爬的地方,登上了屋顶。 郊区少了大量的城市光污染,挂着几片云的天空显得特别低矮,密布的星辰如同巨大的网,笼罩在王都区上方。 谢子京看到了方才的人影。 那人很高,但非常瘦。他站在远处的一座塔楼上,低头俯视街面人群。街上灯火通明,映亮了他的脸和半个身子。那是一个冷峻的半丧尸人。 片刻之后,那人打了个呼哨,随即便从街面窜上几个和他一样高瘦的人来。数人不知在合计什么,很快又分散跑走了。他们在屋顶飞奔的时候又轻又快,谢子京心想,就像猫一样。 他带着巴巴里狮来到了半丧尸人方才停留的地方,忽然发现此处竟然是王都区的最高点。这是一座悬挂着大钟的塔楼,与周围随心所欲的其他建筑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巴巴里狮攀爬到屋顶,头一回站在这种城市高点的巨兽忽然抖动鬃毛,狮吼如钟声、如雷声,猝然在静谧的夜空中炸起。 连谢子京都没想到它会大叫,顿时吓了一跳。声音惊动了地面上的一些哨兵和向导,不少人纷纷抬头四顾。 谢子京连忙收起了巴巴里狮,转身想跃下塔楼。 四面的楼房上不知何时站着几个黑色人影,他们瘦削的身形在夜风中轻轻摇摆,无一例外,全都盯着谢子京。 谢子京认出了方才那个冷峻的半丧尸人,冲他摆摆手,尴尬地笑了笑:“我这就走。” 没人给他回应。谢子京从塔楼溜下来,穿过昏暗的街巷,回到阿提斯门口的时候仍旧感觉身后有冷峻的目光黏着。 “那些是什么人?”秦戈很不安,“你太乱来了。” “不用担心,那些是巡逻的黑兵。”孟玉在前方回头笑道,“只要不干坏事,他们不会动你。再说我现在跟你们在一起,他们知道我们是同伴,所以绝对不会为难你。” 秦戈好奇道:“孟玉,你是黑兵里的什么人?” 既然是队伍,自然有层级之分,至少会有一个领头人。 “孟玉是黑兵的首领之一。”唐星说,“一个电话就有三百个黑兵聚集到你家楼下,让你心怕怕。” 孟玉连忙抓住唐星的手:“唐星!” 唐星闭嘴了,她将就着孟玉牵自己的手势,挽着孟玉的胳膊,紧挨着孟玉一起往前走。 唐错顾不上再听弗朗西斯科的故事了。他紧紧盯着唐星和孟玉的背影,脑子里滚着十万个混乱的念头。 “姐,你这么爱青眉子,我真没想到你居然喜欢女孩。”回到家中,唐错忍不住要跟唐星谈谈她的恋爱生活,他单刀直入,“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去年认识的,大概去年底的时候在一起。”唐星十分坦然,并不打算隐瞒,“不过你有两件事说得不对。” 唐错:“孟玉她呆那地方也太……什么?什么两件事。” “首先,即便我喜欢青眉子,也不代表我不能喜欢女孩子。你喜欢男人,可还不是有一堆游戏里和电影里的女神?”唐星把头发扎起来,走向洗手间卸妆,“这是偏见,唐错。” 唐错:“行行行,都是我的错。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你喜欢女孩我没有任何意见,可孟玉她的工作环境是不是有点儿乱?” “所以说你还有一件事说错了。”唐星从洗手间探出个脑袋,“孟玉不是女孩。” 唐错:“……啊?” 唐星:“孟玉只是在表演的时候喜欢穿女装。他是男的。” 第52章 孔雀03 翌日早晨, 唐错罕见地迟到了。 他抵达危机办时恰逢高天月一月一度心血来潮抓考勤, 于是被点个正着。 “唐错啊唐错……”高天月一句话未说完,看到唐错可怕的黑眼圈和憔悴脸色, 批评的话吞进腹中, 转成了询问, “你怎么了?” “我姐,出事了。”唐错说, “唉, 爱情……” 他语焉不详,高天月便以为那是唐星不好对外人讲的女人心事。他自小看着两姐弟长大, 知道俩人相依为命, 心中不忍:“算了, 你进去吧。” 唐错魂不守舍地进了办公室,呆坐在位置上一声不吭。白小园工作忙碌,她的沙猫便成了办公室里的巡视员,见唐错一动不动, 上去举起爪子, 拍拍他脸, 提醒他赶快进入工作状态。 唐错也学谢子京那样,一把抓住小猫擦脸。 昨天唐星跟他聊了许多孟玉的事情,直觉让唐错警惕:孟玉并不是姐姐理想的对象。 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的特殊人类身份。 孟玉是地底人。 当年结束高考的孟玉与朋友相约到郊外去玩,数人路经一个地底人聚居点,那里正好发生了地表塌陷,不少地底人被迫从地下钻到地面, 孟玉和朋友因此感染了岩化病毒。 幸运的是,孟玉的阻断起了一部分作用,他身上没有出现大量的皮肤硬化痕迹,唯一的几处硬化点集中在他的腹部和耳朵上,平时不容易发现。那是人体比较柔软的皮肤,但随着年岁增长,岩化病毒虽然一直被药物控制着,但几处硬化点仍然在缓慢扩大。在孟玉用假发掩盖的地方,他的双耳后方已经全是发硬皲裂的痕迹。孟玉没有放弃自己的爱好,但练习和表演都会让他硬化的皮肤和肌肉受损,伤害程度并不算轻。唐星和孟玉是去年认识的。唐星在特管委的财务科工作,财务科工作忙碌,几个姑娘常常在加班之后相约泡吧,吐槽工作上的糟心事和糟心人。听闻王都区的阿提斯酒吧里有非常棒的钢管舞表演,几个女孩便约定了时间,周末在阿提斯酒吧见面。 不巧的是,约见的那一天出城前往王都区的道路发生了追尾事故,几个女孩都被堵在了路上,只有唐星准时到达。但更令她意外的是,阿提斯当时没有开门。她在酒吧门外徘徊,渐觉不安全,释放了自己的太平洋鹦鹉。鹦鹉落在她肩膀上,认真地警戒着周围的状况,片刻后咕地叫了一声,扬起翅膀后转。 酒吧的门开了,一个高大的男孩从门里探出半个身体,茫然地看着唐星。 孟玉当时没有化妆,但他穿着高跟鞋和女式舞衣,手上还拿着一顶假发。 他把唐星请进了酒吧,告诉她酒吧内部装修,这周都不营业。唐星很失望,孟玉请她喝了两杯酒之后,兴高采烈跳上舞台,说要给她单独表演一段拿手的舞。 唐星就是在这个晚上迷上了孟玉。她此后常常溜到阿提斯酒吧,就为了看孟玉的表演。没有多少人愿意和她一起在王都区出没,那段时间唐错又恰好搬出外面住,唐星独来独往,倒也觉得很自在。 孟玉也认得她,表演结束之后就会牵着她的手穿过人群,两人在后面的化妆间聊很久的天。酒吧打烊后孟玉就会像第一天晚上那样,把她送出王都区,或者送到家。 唐错万万没想到,自己离家租房住的日子里姐姐身边多了个这样的人。 孟玉没有对唐星隐瞒自己的身份,他在第一次和唐星见面的时候就已经坦诚相告。那晚上他跳舞时也没有戴假发,耳后干硬皲裂的皮肤完全暴露在灯光之下。唐星没有讶异,没有紧张,她沉迷地注视着孟玉,不断为他鼓掌欢呼。 相识半年之后,孟玉对唐星表白了。 他曾担心唐星不会接受自己,还颇有心机地在相处中不断告诉唐星,自己只在跳钢管舞的时候才会穿女装,平时是很正常的男性打扮。结果唐星完全不在意,在孟玉跟她表白之后,她最关心的只有一个问题:“如果我们现在接吻,我会被你传染岩化病毒吗?” 提起这段往事,唐星抓着自己的教科书嘻嘻地笑。唐错惊得冷汗都出来了:“如果他说会被传染呢?” “那我就先跟他接吻,再去买阻断药吧。”唐星完全不把这当一回事,“我已经是染色体变异的特殊人类了,如果再感染岩化病毒,我是不是会变成国内第一个向导地底人?” 唐错:“……” 唐星:“你不觉得很有研究价值吗?” 和唐星的坦然相比,他怕极了,怕到一晚上都睡不好。由于之前租住的房子被房东收走,他现在不得不回到家中与唐星同住,在漫长的一夜失眠中,唐错做出了时刻提醒和监督唐星看书考试的决定,尽最大努力让唐星和孟玉暂时不那么密切地联系。 尤其在他得知孟玉居然是王都区黑兵四首领之一后。 “唐错,你对王都区黑兵的四个首领熟悉吗?”埋头做资料的秦戈忽然抬头问。 被唐错抓着的沙猫正在敬业地拍摸鱼者唐错的脸,神情严峻,仿佛白小园。 唐错回过神:“认识里面的一些人,但不能说熟悉。” 王都区数量最多的特殊人类是地底人,其次是半丧尸化人类,之后便是狼人和哨兵向导。这四类人组成了黑兵的全部成员,且为了公平和尽量实现民主决策,每一种特殊人类都要推举出一位首领。最后黑兵拥有了四个首领,而孟玉就是地底人的代表。 黑兵维持着王都区的秩序,他们被王都区的人所信任。虽然地底人和半丧尸化人类常常产生冲突,但孟玉和半丧尸化人类的首领代表关系却很好。 “半丧尸人的代表就是阿提斯酒吧的老板,凌思远。”唐错说,“他为人很低调,很受半丧尸人的信赖和爱戴。” 秦戈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唐错忽然想起,除了自己和唐星之外其余人似乎并不知道孟玉是男人。想到秦戈那位迷恋孟玉的弟弟,唐错有些心疼。 秦戈这时也在思考蒋笑川的事情,想得脑袋都要炸了。 昨天夜里谢子京回了自己家,蒋笑川住在秦戈那儿。秦戈决定和他谈谈阿提斯和孟玉的事情。 他原本不打算告诉蒋笑川自己已经知道他去阿提斯的真正目的,好为春心初萌的少年保留一点儿宝贵的尊严,结果蒋笑川反倒一股脑儿地跟他坦白了自己对孟玉的迷恋。谈到最后,秦戈只知道一件事:蒋笑川深深迷恋上这位显然比他大至少十岁的舞者,并称这是自己的初恋。 “我爱一个完美的女人,有什么不对?”蒋笑川倔强地说。秦戈当时几乎忘了他为了自己制作搜救机器人的事情,差点抬手一巴掌扇上去。 管教孩子真的难。秦戈现在觉得自己十几岁的叛逆期特别短,实在太乖太好养了。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白小园才从堆积如山的资料中抬起头。给机构部门的人做“海域”检测比高考检测难太多了,光是需要整理分类的各种资料文件就足以让科室里其他三位不擅长处理这档子事情的人头大如斗。白小园分担了这部分工作。因为有些部门的人不方便到危机办露面,谢子京一天都在外面跑,去各个部门布置适合进行检测的房间。唐错配合白小园处理档案,秦戈的电话一个接着一个,不断答疑解惑。 一天下来,白小园和唐错精疲力尽,秦戈已经声音嘶哑。 “明年的特殊人类技能大赛肯定也要做‘海域’检测吧,正好跟高考检测撞到了一起。我们人手真的太少了,就只有四个人。”白小园对着秦戈嘀咕,“高主任能不能再安排多些人手?” 秦戈耸耸肩,又拿起了手机。这回给他打来电话的是蔡易。 奇*书*网 *w*w*w*.*q*i*s*u*w*a*n*g . c*o*m 蔡易是特管委那边负责和秦戈对接这次检测工作的人。谈完工作,蔡易语带犹豫:“呃……秦戈,你还记得上次我们谈的事情吗?” 秦戈:“记得,你什么时候方便过来,我都可以抽出时间。别拖太久了,长期失眠和焦虑也是很严重的。” 蔡易应承了,和他约好明日就来找他做“海域”巡弋。 秦戈抬头时,看到白小园和唐错已经背包离开了办公室。“在单位摸鱼,又去健身房摸鱼。”白小园对唐错说,“你今天怎么了,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 唐错没直接回答她的问题:“摸鱼……摸鱼怎么了?摸鱼令我幸福!” 随后被白小园一路打出去。 今天蒋笑川去参加同学聚会,秦戈便干脆跑到了谢子京家里。谢子京回到家已经过了八点,两人稀里哗啦吃了一顿外卖,开始感叹生活不易。 谢子京看上去心情不是很好。他和秦戈都躺在落地窗前的地板上,摊开双手双脚,愣愣地发呆。 “我们找时间再去爬山吧。”他说,“我和狮子都很想跑一跑。” 秦戈点头:“估计中考出成绩之后我弟就会回家了,接下来要填志愿,需要监护人签字。” 谢子京揽着他肩膀,两人交换了一个长吻。兔子从秦戈身上跃出,落入谢子京的怀中。谢子京抚摸它的毛发,微微笑了。 秦戈打算趁今天有空再进谢子京的“海域”看看。他这段时间一直没有放弃寻找让谢子京被摧毁过的“海域”恢复正常的方法。 海域里并无什么显著的变化,除了房间中张贴的海报变得越来越露骨。秦戈看着海报上的自己,心想原来谢子京脑子里成日想的都是这种事情。 他也并不讨厌。实际上,还有些儿沉迷其中。只是有时候不好意思跟谢子京直白地表达,谢子京是那种一拿捏到秦戈什么弱点就立刻欣喜若狂的性子,要是被他知道秦戈的想法,只怕会比现在更变本加厉。秦戈心想,纵欲要适度。 穿过衣柜之后的通路踏入房间外部,秦戈看到了站在废墟之上的人影。 谢子京的自我意识仍旧穿着校服,在从不断绝的雨水里眺望远处发光的地方。秦戈踏过腥臭的积水,渐渐靠近了他。 “这个废墟之前像是一座城市。”18岁的谢子京说,“我很好奇它以前是什么样子的。” 房梁与砖块成了旧日形象仅剩的印记。但如果是一座城市……秦戈心想,他大概可以猜到会是什么地方。 是谢子京的家,是那座安静闲适,春夏之交满城开着各色月季的城市。他爬上了废墟,与18岁的谢子京肩并肩站着。远处微微发光地方遥不可及,它像是某个明明公开着但不可以接近的秘密,谢子京碰不到。或者说,不敢碰。 少年模样的谢子京指指自己的脑袋:“他自己怀疑过,之所以当天什么都想不起来,是不是因为他害死了自己的父母。” 秦戈立刻说:“不会的。” 谢子京耸耸肩:“谁知道呢?只有这个可能性是最大的。” 秦戈:“……这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还是有人告诉他的?” 谢子京转头看秦戈,眼神有些诧异。沉默片刻之后他笑了:“好吧,我不知道。但我听到了一些声音……不是我自己的声音。那些声音就是这样说的……你有罪,你是负罪生活的人,你从灾难和恶中诞生,所以你也只能享用灾难和恶。不要跟人随便交谈,不能过得太高兴,你要时刻记住自己是残缺的,恶心的,不正常的。” “……你信我吗?”秦戈忽然打断了他的话。 “我信你。”年少的谢子京说,“因为他很信你。” 自我意识和本体的割裂很严重,秦戈知道这必定是因为两者长期得不到足够有效的沟通。谢子京的“海域”不是令人愉快的海域,所以他宁可躲在那处小房间里咀嚼与秦戈少得可怜的往日回忆,在卢青来的暗示中为虚像一点点添砖加瓦,也不愿意离开房间进入外部,与自我意识交谈。 秦戈拉着18岁的谢子京的手。他很强壮,但也很青涩。正处于少年和青年过渡期的声音与躯体,本应充满蓬勃的生命力。 最能毁灭一个人人格的是什么?卢青来这样问过他。 秦戈现在才知道,卢青来实践过了,所以他知道答案。 那经历了无数挫折、肯定,用漫长岁月中的失败与成就来构筑的人格,它不能承受的是对本源的攻击,是接连不断、摧毁自身的否定。 你是不好的。你注定会失败。你总和别人不一样。你完全不正常。你很恶心。没有人爱你。你怎么可能被人喜欢呢?你这么糟糕,你这么丑陋,这么不堪。 立在地面的双脚会逐渐虚软。最终倒地。 “谢谢你接过了我的花。”秦戈看着谢子京说。 卢青来是在这个海域里对谢子京的自我意识施加否定的。 “你在技能大赛上的表现太好了,我身边的所有人都敬仰你,他们都说高中哨兵组的冠军又帅又厉害,以后一定是了不起的人物。” 秦戈心想,毁灭一个“海域”和重建一个“海域”各需要多少时间,或许没人说得清楚。但他和谢子京之间还有漫长的几十年,他可以无数次地、一遍又一遍地,为自己的爱侣重复上亿次真心话。 “西部办事处厉害的人物很多,不是人人都可以连续几年成为最优秀代表的。”秦戈低声说,“你很棒,谢子京。你的狮子也很棒,它是我见过的所有精神体之中最厉害,也最威猛的。” 少年模样的谢子京怔怔看着他。“海域”的气流在变化,雨点越来越急促了。 “你和别人不一样,那太好了。”秦戈说,“我喜欢的就是不一样的谢子京。” 整片废墟忽然震动起来,地面的积水不断扑腾冒泡,18岁的谢子京眼圈泛红,紧紧地抱着秦戈的肩膀。他一声不吭,但是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海域”的震动越来越激烈,是谢子京的情绪产生了极大波动,秦戈无法继续停留。在消失的前一刻,他看到少年谢子京凝望着自己,露出了如同当日在技能大赛上接过自己那束花时,一样的开心笑容。 秦戈头昏脑涨,但不适的反应已经比之前轻了许多。谢子京捂着眼睛蜷缩在地上,背对着他。 “……谢子京?” 谢子京没有应他,只是摇摇头。 “不舒服?”秦戈自己也有些不适,连忙又推了推他,“去床上躺一会儿吧。” “不去。”谢子京哽着声音说,“你在我‘海域’里讲了什么啊……” 秦戈恍然大悟。他躺在谢子京背后,抱着他的腰,贴近他的身体,小声问:“哭了?” 谢子京:“没有。” 秦戈:“那你捂眼睛?” 谢子京:“有沙子。” 秦戈:“谢子京,我难受。” 片刻后,谢子京转过身把他抱在怀里,埋头在他肩膀上,吸了吸鼻子。秦戈听到了他的心跳和呼吸,急促有力。 “我说的是真心话。”他笑了,“你不喜欢吗?” “……不是喜欢不喜欢。”谢子京低声说,“你面对面跟我讲就行,为什么要在‘海域’里说。” 秦戈不吭声,谢子京又说:“我控制不住自己。太高兴了,可是又难过……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秦戈连忙说。卢青来对他的暗示实在太根深蒂固,秦戈并不认为一次疏导就能解决。他吻着谢子京的脸,舔去他的泪痕。长毛兔消失了,狮子却从浓郁雾气中冒了出来。它趴在谢子京身边,伸出前爪搭着自己主人的肩膀,也给了他亲密的拥抱。 . “会有这么温柔的狮子吗?”擦拭酒杯的酒保大声说,“狮子可都是很凶的,我们王都区里也有狮子哨兵。” 弗朗西斯科看着舞台上自在舞动的孟玉,转头把空的酒杯往酒保面前推了一推:“我朋友不一样,他的狮子很凶,但是有时候又温柔得像兔子一样。” 酒保显然不信,但没有再说话,皱巴巴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营业笑容。 弗朗西斯科很喜欢阿提斯的氛围,他这回带来了足够的钱,可以挥霍一晚上。“再来一杯吧,老板。”英俊的吸血鬼侧着脸对酒保笑,“ 你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据我所知,国内没有几个我这样的纯种血族。你有什么问题我都愿意解答,我们可以你来我往。” 酒保:“你来我往可以这样用吗?” 弗朗西斯科:“不要对外国友人这么苛刻。” 酒保:“不过我不是老板。老板在地下室点酒。” 弗朗西斯科一愣:“你们可真像。”“大概半丧尸人的长相都差不多吧。”酒保好脾气地笑笑,示意他往后看,“那边有几个人一直盯着你,是你朋友?” “我在王都区没有朋友,除了那位。”弗朗西斯科指了指台上的孟玉,“不过也只是认识而已,不熟悉。” 他在这种事情上倒是老实。身后几个人的目光很露骨,他们用一种时刻要剥掉弗朗西斯科衣服的猥琐眼神打量着他。弗朗西斯科觉得浑身不对劲,便问酒保:“我可以去找你们老板聊天么?” “你去吧。”酒保点头,“地下室在安全通道旁可以下去。其实你是阿提斯接待的第一个吸血鬼,我们都记得你。” “是血族。”弗朗西斯科更正,随即从酒吧椅上跳下,穿过人群往安全通道走去。 安全通道里三三两两站着一些人,有交谈的有接吻的,弗朗西斯科找了一会儿,果然在一个贮藏室外看到了地下室的入口。 入口虚掩着,吸血鬼嗅觉灵敏,他闻到了酒香和一些古怪的味道。 半丧尸人的体臭?弗朗西斯科耸耸肩,冲着入口喊了几声,但没有人应他。 他拉开了入口的闸门,看到一条通往下方的阶梯。地下室里灯光昏暗,酒气和古怪的气味愈加浓烈了。 “老板?”弗朗西斯科沿着楼梯往下走。 最后几级阶梯很黑,似乎灯坏了,照不出任何清晰的东西。弗朗西斯科夜视能力很强,他隐隐约约看到地面上有一个俯卧的人。 他心中一惊,连忙从楼梯上跳下:“老板?!” 落地的声音很响,楼阶上的声控灯顿时亮了。 阿提斯酒吧的老板凌思远趴在地上,脖子已经折断。 第53章 孔雀04 “凌思远, 44岁, 离异,半丧尸化人类, 011王都区阿提斯酒吧老板。” 投影仪在幕布上投出凌思远生前的照片和勘察现场所拍的遗照。 凌思远的死因是颈骨折断, 他没来得及发出呼救, 瞬间死亡。 因为现场有楼梯,凌思远身上又没有搏斗的痕迹, 看上去很像失足从楼梯上坠落而导致的意外死亡。半丧尸化人类被病毒感染后, 骨骼会逐渐脆化并出现空洞,极容易造成骨折。如果凌思远从楼梯的高点失足坠落, 他有可能因此死亡。 投影仪上的图片更换了, 显示出来的是凌思远的背部。 他是一个长期服药抑制病毒活性的半丧尸人, 身体的皮肤已经全部皲皱,背部肌肉很少,紧贴骨骼的皮肤带着黑黄之色。 在他的背脊上,有一个非常清晰的淤青印痕。 “除背部出现淤痕之外, 凌思远后脑勺头发被扯断, 头皮撕裂, 而且头皮上有新鲜的出血点。”雷迟说,“我们和法医做了现场模拟,还原了凌思远受袭的情景。他被人从后方用膝盖压着背脊控制,通过拉扯头发的方式令他脑袋后仰,随后折断颈骨。” 凌思远身上没有其他外伤,而楼梯并不短, 可以推测他并不是从高处摔下来的。 凶手应该跟随在凌思远身后,趁他不注意下了手。 投影仪又换了一张图片,是阿提斯酒吧的地下室。 “凌思远在接近地面的时候遇袭。”雷迟用激光笔在发现尸体的位置划圈,“地下室的入口处就是安全通道,灯光比地下室明亮很多,人在地下室里活动的时候,如果有人打开入口,除了最下面的几级之外,整个楼梯都会被照亮。因此地下室里无论进入什么人,凌思远都可以立刻察觉。” 但他没有反抗,并且背对凶手。 凶手是紧跟在凌思远身后下去的,甚至可能俩人是约好了一起到地下室点酒。凌思远毫无防备,直接遭到了袭击。 “这是谋杀。”雷迟说,“凶手很可能是凌思远认识的人。” 第一个报警的吸血鬼和酒吧里的其他适应已经被带回危机办,其余客人不允许离开酒吧,正在接受问询。 雷迟结束了会议,准备去审讯吸血鬼。小刘揉了揉眼睛:“雷组,这次法医那边效率好高。” “半丧尸化人类的命案现场可能会存在感染性强的病毒,法医启动了一级防护,用最快的速度结束鉴证过程。”雷迟说,“我有点儿佩服。” 小刘:“可是为什么又是我们啊?我们才刚刚解决一个和半丧尸人相关的案子。” “一组手里有三个案子,二组四个,三组倒是只有两个,但是两个都是大案,一个杀人,一个跨国绑架拥有稀有精神体的向导,他们也不比我们轻松多少。”雷迟安慰他,“放心,一定会给你们安排放假的。” 小刘:“你去年也这么说。” 雷迟装作没听到。 他推开了审讯室的门,坐在里面的金毛吸血鬼像是被什么巨大的声响惊了似的,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涉案人是外国友人,这问题可大可小,但一般都只能往小里去搓弄。雷迟打量着弗朗西斯科,开口问:“什么名字?” 弗朗西斯科打量着眼前两位黄皮肤的青年,为了寻求认同,大声回答:“马云!” 雷迟:“……” 小刘:“这位外国朋友,你酒醒了吗?” 弗朗西斯科:“我没醉。” 雷迟:“那把名字换一个。” 弗朗西斯科中文很溜,雷迟稍稍放心,至少双方都可以自在表达,而不需要再找一个专门的翻译。他提醒吸血鬼:“你需要找一个律师吗?” “不需要。”弗朗西斯科摇头,一头柔软金毛在灯下摇晃,“我没有杀人。” 雷迟不置可否,小刘看了看弗朗西斯科进危机办时填的基本资料,发现他漏了一项。 “你必须填联系人。”小刘提醒,“或者我们直接联系大使馆了。” “不用不用不用……”弗朗西斯科一口气说了十几个不用,接过小刘递来的纸笔,沉思片刻后提出要求,“可以帮我把手机和钱包拿过来吗?我记不住朋友的号码。” 小刘给他拿来了,站在一旁看他写,片刻后动了动眉毛,吃惊地看向雷迟。 雷迟:“?” 小刘无声地一字字说:谢,子,京。 上次团建之后,刑侦科的人大都对精神调剂科这位拥有狮子的厉害哨兵留下了印象。雷迟点点头,心想这倒容易沟通了。 弗朗西斯科写完了谢子京的姓名和电话,看到下面还可以再写一个,想了想,抬头问小刘:“可以写一个领导吗?是你们特殊人类的领导,中国人是不是都重视这种关系?” 小刘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的酒气,也能看清他微醉时有点没焦距的蓝眼睛:“……只要是你认识的、熟悉的联系人都可以写,其他的不要乱想。” 弗朗西斯科从钱包中拿出一张名片,用小学生一般平整认真的笔画,写下了蔡易的名字和联系电话。 . 翌日蔡易为了和秦戈的约定而来到危机办,第一件事便是去刑侦科,说明自己和弗朗西斯科并无任何关系,请求刑侦科的人把他的名字从吸血鬼的“联系人”一栏中划去,并不要再打电话给他,有事情或者联系大使馆,或者联系负责国外特殊人类的部门。 才刚走出刑侦科的门口,立刻看到谢子京迎面走来,两人打了个照面。 谢子京对蔡易的所有印象都不好,尤其在得知蔡易曾关心过秦戈的伴侣问题之后。此时两人见面,谢子京一张脸立刻挂上了警惕的敌意:“你来干什么?” 蔡易瞥他的眼神很不客气,带着嘲讽和轻蔑,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擦过他肩膀径直往电梯走去。 谢子京是过来接弗朗西斯科的。弗朗西斯科在酒吧里活动的时候全都被监控摄像头拍摄了下来,凌思远死亡的时候,他正在人群中随着音乐高喊孟玉的名字,嫌疑消除。在刑侦科呆了一晚上的弗朗西斯科疲惫不堪,在洗手间里匆忙洗了个脸,出来时便看到谢子京一脸焦急。 “快去上厕所。”他说。 谢子京说着“走走走”,拉着他就往安全通道跑。蔡易搭乘的电梯停在了一楼,两人气喘吁吁跑到一楼,谢子京正好看到蔡易的身影消失在侧门。 他心中一惊:蔡易是往调剂科去的。 回到调剂科时,蔡易正跟秦戈在走廊上谈事情。见到谢子京和弗朗西斯科进来,两人同时中止了谈话。谢子京满腹狐疑,眯起眼睛看蔡易:“又想来打架?你的蜥蜴还没被我挠够?” “不是蜥蜴。”蔡易更正,“是科莫多龙。” 谢子京冷笑一声。在秦戈面前他不好再对蔡易不客气,便站在了秦戈身边,等待两人继续谈话。 “那你先过去等我吧。”秦戈对蔡易说,“我大概十分钟后上楼。” 蔡易客客气气地离开了,谢子京奇道:“上楼?做什么?” “给他做‘海域’巡弋。”秦戈解释,“自从蔡明月那件事之后,蔡易的‘海域’就一直不平静。他是单亲家庭,跟蔡明月毕竟是相依为命的母子,他确实需要排解。” 谢子京极度不愉快:“让他找别人。” “他打算找卢青来,被我拦下来了。”秦戈看着谢子京,“谢子京,这是我的工作。” 谢子京紧抿着嘴,转身进了办公室。秦戈处理完手头的邮件便离开了,危机办没有给他设置专门的调剂工作室,秦戈建议蔡易选择高天月的办公室。他约蔡易到危机办以及推荐高天月的办公室,全都是有私心的。或许这次巡弋之后,调剂科就能拥有一个完整且完善的调剂工作室了。 弗朗西斯科早餐都还没吃,分别从面前三人的桌上拿了一点儿。他见过唐错,但没有见过白小园,一见白小园眼睛就移不开了,快速咽下饺子说:“你一定是危机办最好看的女孩吧?” 白小园热情万分地把自己还没吃的一整袋切片面包往他怀里塞:“你怎么知道!” 弗朗西斯科:“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了。可是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坏的神?” 白小园:“……嗯?” 弗朗西斯科:“他从没让我在生命里邂逅过像你这么美的人。” 白小园快要眩晕了,唐错目瞪口呆。谢子京:“白小园同志,能不能对自己有点儿清醒的自我认识?” “别叫醒我!让我做梦!”白小园乐坏了,“吸血鬼同志,你很会讨女孩欢心啊。” 弗朗西斯科:“我是血族。而且我比较擅长的是讨男孩欢心。。” 白小园:“……” 金毛吸血鬼咧嘴一笑,露出牙缝里塞着的半片韭菜。 秦戈给蔡易做完“海域”巡弋和疏导之后,蔡易果然感觉轻松了许多。他说还会继续来找秦戈做“海域”巡弋,高天月一听,顿时苦着脸:“不会每次都要借用我办公室吧?我也很忙的。” 蔡易:“确实对高主任不方便。那高主任给秦戈安排一间专供他使用的调剂室吧。” 秦戈脸上平静,心里蹦跶着无数个高喊“成了”的小人儿。 回到调剂科已将近下班,秦戈发现只有唐错和白小园在,谢子京跟弗朗西斯科不见了。“谢子京说给他压惊,带他出去吃午饭了。” 秦戈点点头,转身便看见唐错一个人看着手机发愣。“他怎么了?”秦戈问白小园,“你们的档案工作出问题了?” “不是。”白小园挠挠耳朵,低声说,“那吸血鬼刚说的,王都区有个酒吧发生杀人事件,老板没了。” 秦戈一惊,连忙问唐错:“阿提斯?” “……嗯。”唐错烦恼不已,“就是那天孟玉说在吧台当酒保的老板。” 秦戈万万没想到,只见了一面凌思远就出事了。他立刻想起,凌思远是王都区黑兵四首领之一,他的死极可能带来他们无法想象的严重后果。“现在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雷迟那一组接手调查,但现在具体进展吸血鬼也不可能知道。”唐错抓起手机,“那地方还是太复杂了。” 他拨通电话走了出去,白小园看着秦戈:“你们去过王都区的酒吧?下次可不可以叫上我?” . 谢子京本想带弗朗西斯科去吃西餐,但金毛吸血鬼执意要吃中餐,两人最后在大热天里走进了火锅店。无论什么天气,什么季候,重庆火锅店里永远是热闹的。弗朗西斯科的嗅觉灵敏,辣椒和花椒的味道令他十分不适应,最后要了个鸳鸯锅。“我不能乱吃东西,否则就尝不出人血的纯味儿了。”他振振有词,“血族都是挑剔的美食家。” 谢子京:“你不吃辣还吃啥重庆火锅。” 弗朗西斯科:“谢,你这是歧视。” 两人稀里哗啦点了一堆肉,弗朗西斯科看着谢子京点的鸭肠和猪脑皱起眉头:“我一直不敢尝试它们。” 谢子京哼了一声:“这都不敢吃,还自称美食家?” 弗朗西斯科吃了两口牛肉,在腾腾热气里小心地问他:“你心情不好?” 谢子京知道自己说话有点儿冲,低头戳了一块红糖糍粑,半晌才说:“不是因为你。” 刑侦科给谢子京打电话的时候是凌晨四点,弗朗西斯科知道这一定打扰了谢子京的睡眠。而他也知道,谢子京一直睡得不好。弗朗西斯科不由得诧异:“不是因为我?” 令谢子京感到不快的是秦戈。 他知道自己的妒忌和愤懑都是很无理的:秦戈给蔡易做“海域”巡弋,这是他的工作,完全不能说明两个人之间会有什么发展。 是蔡易对秦戈的好奇令谢子京充满不悦和担忧。秦戈没有理解他的不快,这令谢子京一面感到自己面目可憎,一面又为秦戈的迟钝生气。 弗朗西斯科听了之后,呆呆看着谢子京陷入沉默。他奉行的原则是有血就吸,没血就饿着,而为了保证家族血统的纯正性,他也从未在吸血的时候产生过诸如“和这个人永远生活在一起”的念头。 和鼓励朋友勇敢投入恋爱相比,弗朗西斯科更擅长泼冷水。毕竟他的生命太漫长了,所有普通人所说的“永恒”,在他看来不过是睡一个长觉的功夫,实在不值得花费太多心力。 “你和秦只认识了几个月,感情真的有这么深吗?”弗朗西斯科说,“这太不可思议了。我认为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错觉。” 谢子京:“……你说什么屁话呢?” 弗朗西斯科压低了声音:“谢,你之前告诉我,你以为自己和秦有过一段感情,但现在发现那是不存在的。是别的人硬塞到你脑子里的。既然当初是错觉,为什么现在不可能是错觉?你现在对秦的深情,也可能是受到暗示的影响而产生的。” 谢子京沉默了。 “其实你们之间并没有爱。”弗朗西斯科正色道,“只是解决需求,或者互相慰藉。” 谢子京:“这顿我们aa吧,我现在不想请你吃饭。” 弗朗西斯科:“不……等等!你听我说。首先我身上没现金,其次……你对秦戈可能是有感情的,毕竟你当时一眼就喜欢上他了。但秦对你呢?你确定他对你不是怜悯同情,而是真的爱情?” 谢子京:“也不要aa了,你请我。” 弗朗西斯科:“……” 他悻悻闭嘴,把牛肉和羊肉一股脑儿地都倒进了自己的清汤锅里。 片刻之后,谢子京讷讷开口。 “他对我也有印象的。”他用筷子蘸着蘸料吃,慢吞吞说,“以前他和唐错还在档案室工作的时候,常常能看到西部办事处报上去的年度总结和考核资料,不夸张地说,每一年都有我。他还问过档案室里的其他人,谢子京这么厉害,到底是谁。” 弗朗西斯科发现谢子京郁闷了大半日,此时居然笑了。 谢子京心想,原来如此。在他和秦戈尚未真正相识之前,已经对彼此留下了印象。那是不大不小的一点儿好印象,足以让秦戈在没正式见到他的时候,已经对他存留了好感。 “他在我的‘海域’里说喜欢我。”谢子京又讲了一句,“他很认真。” 弗朗西斯科低头认真观察冰粉,没搭理他。 谢子京:“这顿还是我请你吧。” 弗朗西斯科:“……这是不是叫作虚惊一场,这个成语可以这样用吗现在?” 谢子京殷勤地给他捞肉。 好的事情突然发生了太多,谢子京难免会产生怀疑,他不敢信。但他决定今晚跟秦戈认真道歉,秦戈想要什么他都会去做。 . 阿提斯酒吧发生命案的第二天晚上,王都区的半丧尸人大量聚集,包围了阿提斯酒吧。而和他们对峙的是数量更加庞大的地底人队伍。 接到报告的雷迟赶到现场,花费很大力气才让愤怒悲伤的半丧尸人们冷静下来。 地底人和半丧尸化人类之间一直都存在这许多矛盾。在局外人看来,两者都是特殊人类,这有什么可吵的?彼此歧视、讥讽、互斗,不知内情的人只觉得不可思议。 但实际上地底人和半丧尸化人类之间最大的矛盾,集中在生存和工作权上。 地底人由于感染了岩化病毒,一旦阻断不成功,全身皮肤、肌肉和骨骼都会逐渐脆化,而在尚未研制出岩化病毒疫苗的时候,地底人几乎从出现的那一天开始,就被视作最底层的异类。他们为了保护自己,也为了和其他人隔离开,不得不住在相对封闭且气压不同的地底深处,以抑制岩化病毒的快速繁殖。 之后不久,半丧尸化人类出现了。地底人原本以为这是他们的同类:毕竟两者都很惨,“惨”是同伴之所以能成为同伴的必要条件。但很快,地底人惊讶地发现,半丧尸化人类和他们最大的不同是,半丧尸人可以走上地面,享受阳光和雨露。 他们甚至可以组织游.行,抗议社会的不公,大声呼吁获得更多的权利,比如教育,比如就业,比如婚姻和家庭的选择权。 很快,针对半丧尸化人类的就业条款就拟定了,他们拥有和普通人一样的就业权利,可以光明正大地用自己的技术和知识来工作挣钱,维持生活。 这对绝大部分只能吃低保的地底人来说,无异于巨大的打击:半丧尸人和他们原来不是同类,对方也是异类,而且是比自己的处境要好得多的异类。 而半丧尸化人类比地底人更深入地参与到各种社会生活之中,他们遇到的问题远比地底人想象的更多也更复杂。面对地底人的唾弃、谩骂和指责,半丧尸人满腹委屈:不久之前还是同盟,却因为我们得到了多一点点的东西而反齿相讥,这样的友谊从本源上就是虚假的。 冲突就这样生成了。大量学者都热衷于研究地底人和半丧尸化人类之前的矛盾,两者经年累月的争端养活了不少社会学、人类学和心理学的专家。 王都区地下生存着大量地底人,而地上主要是半丧尸化人类的天地。这两个在王都区占比最大的特殊人类群体,因为凌思远的死而齐齐愤怒了起来:半丧尸人认为凌思远一开始就不应该让孟玉这样的古怪人物在阿提斯进出,孟玉是地底人的首领,又是凌思远的朋友,他是最大的嫌疑人;地底人嘲笑半丧尸人办事不力,自己首领死了却迁怒于无辜者,在吵嚷中更是大声说出“阿提斯完全靠孟玉支撑,黑兵本来就是孟玉的”之类的话。 雷迟等人穿着极厚的防护服进入王都区,平息了争端并且让众人纷纷离去之后,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仿佛连衣服一起洗了个澡。 阿提斯酒吧关门了,孟玉和几个侍应都在里面,等到半丧尸人和地底人全都离开才敢开门。雷迟跟孟玉打了招呼,正要迈入酒吧之内,耳朵忽然动了动。 今夜也有皓月光。 在阿提斯酒吧对面的楼顶,两个黑色的人影正闷不吭声地站着,只能隐约看出是一男一女。雷迟眯了眯眼,忽然发现自己认识其中一人。 “夏春?” 那两人先后从楼顶跃下,姿态漂亮,落地稳当。“你认出我了?”叫夏春女人笑道,“好久不见。” 她头发剪得极短,眉目深邃犀利,笑起来有几分飒爽之气。与雷迟打了招呼之后,她转身把雷迟介绍跟身后的男人。 “雷迟,危机办刑侦科的人,同时也是我们狼人协会的会长,我们小时候常常一起玩儿。”夏春说,“边寒,黑兵四首领之一,哨兵。” 边寒点点头,权当打招呼。 雷迟:“既然狼人和哨兵向导的首领都在,为什么你们不维持秩序。” “狼人和哨兵向导加起来都不如半丧尸人的数量多,怎么维持?”夏春在酒吧里坐下,翘着二郎腿,“有什么想跟我们打听的吗?首先我要声明,孟玉绝对不可能杀人,更不可能杀凌思远。” 雷迟:“我们已经调查过孟玉的不在场记录了。凌思远死亡的时候他正在表演。” 雷迟看着眼前的三位首领,示意小刘开始记录。 “有一个问题,我在资料里没有找到可靠详细的记录。”他问,“黑兵是因为什么事情而建立起来的?” 夏春看着边寒:“这个问题让哨兵来回答吧,当年的大混乱,就是你们哨兵向导弄出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吸血鬼的cp……哈哈哈哈哈……反正是已经出场的人物,但卖个关子。 稀有精神体,比如熊猫=v= 另外,周游在父母死后离开村子,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准备要揭开啦~ 第54章 孔雀05 黑兵成立是因为一件十几年前发生在王都区的大事, 但那件事没有向危机办上报过, 雷迟在危机办的档案里查,根本不可能查得到。 在边寒的叙述中, 那件事发生在秋季, 人最容易抑郁, 也最容易不安的季节。 即便是王都区这样的地方,虽然平日里少有人来访, 不同的族群之间交流也不太多, 但中秋节是特殊的:占王都区人口最多的地底人和半丧尸人会在领取药物的时候,从疾控中心得到一盒赠送的月饼。他们并不喜欢吃月饼, 这种明显太油腻、太甜的食物, 已经不适合他们异化的肠胃了。于是按照惯例, 他们把这些月饼转赠给王都区里的其他人:狼人、哨兵向导,还有其他根本不知道名称但模样和活动方式都稀奇古怪的特殊人类。 “这是我们王都区的大活动,大家因为这样而多了来往,也变得更加熟悉。”孟玉在一旁补充, “这个活动延续很多很多年了, 可以说是除春节之外, 王都区最重要的节日。” 可以四处走动的狼人和哨兵成为了月饼的运输工。他们会接收地底人和半丧尸人提供的月饼,带着字迹拙劣的贺卡,送进其他人家里。 但奇怪的是,在与往日欢乐氛围无异的日子里,王都区接二连三地出现了被袭击的人。 有地底人、半丧尸人,甚至还有战斗力极强的狼人。受袭者大都受了伤, 甚至有几个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断气。尸体或者陈列在家中,或者仍在巷子深处。被杀害的方式各异,仿佛是多个不同的人同时对特殊人类产生了怨恨,因此大开杀戒。一时间整座王都区人心惶惶,人们开始怀疑自己的邻居,甚至怀疑自己的家人。 “但死者中没有一个哨兵和向导。”边寒告诉雷迟,“所以很快,他们成了众矢之的。这也并不冤枉,下手的确实是哨兵和向导。” 中秋当日,月圆之时,整个王都区陷入不可名状的恐惧中。在连绵不绝的钟声里,哨兵和向导纷纷离开家门,徜徉在王都区的大街小巷中。 “很多人受伤了。”边寒回忆着当时的情景,“我那时候还是个中学生,父亲不让我出门,他自己却要出去察看情况,回来后告诉我,街上很多哨兵和向导都疯了。” 大量精神陷入混乱的哨兵和向导在王都区肆意伤人,混乱持续了整整两天。第三天凌晨,由地底人和半丧尸人组成的自卫队开始行动了。 这是所有王都区的地底人和半丧尸人记忆中,两个族群第一次因为某种原因而结成联盟。关节没有退化固结的半丧尸人因为体重较轻,是奔跑飞跃的好手,他们在王都区的房屋顶上巡逻和侦查。关节已经固化了的半丧尸人则五六人一队,缓慢地在地面巡查,一旦发现可疑的哨兵或向导,立刻通知屋顶的同伴。 地底人全都在地层之下待命,每一处街道下方都有地底人蛰伏的身影。接收到半丧尸人的通报之后,他们会迅速通知所在街道的同伴,开始快速挖掘陷阱。 哨兵向导的战斗力远胜于地底人和半丧尸化人类,与他们硬碰硬不是最好的办法。但地底人把街道下方的土层刨空之后,哨兵和向导一旦踏入那片薄薄的路面,立刻就会陷进去。地底人使用岩石等物限制哨兵和向导的行动,等待真正可以处理这些可疑人物的人。 而可以处理哨兵和向导的,无疑就是危机办。当日地底人和半丧尸化人类推举出来的代表已经走在了离开王都区的路上。但在搭乘前往危机办方向的公车前,有狼人拦住了他们。 狼人是特殊人类里战斗力绝对不亚于哨兵和向导的一类。但由于他们大多脾气火爆,比哨兵向导更难管理,向来都是危机办内部认证的棘手人群。同时,因为狼人的数量极少,他们能获得的政治权利也相对较少,大部分狼人几乎天然地与其他普通人类和哨兵向导不对付:我也很优秀,我也很厉害,你们为什么只注意哨兵向导,不愿意关注我? 一旦报告到危机办,危机办的力量和大量哨兵、向导必定会涌入王都区。 高大健壮的狼人拦住了地底人和半丧尸人的代表:王都区的事情,由我们王都区的人自己解决。 地底人和半丧尸化人类最终被说服了,他们转头折返,与狼人联合,花了数日时间才将所有作乱的哨兵和向导全部控制住。 “但肯定有漏网之鱼。”边寒低声道,“比如直到现在,我们都不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居然会导致这么多人一起陷入精神异常。发疯的哨兵和向导只是一部分,但几乎占据了整个哨兵向导人群的一半,几乎全部都是二十到三十岁之间的年轻人,年幼和年长的反而没有任何异常。” 这部分年幼和年长的哨兵向导,在控制暴动人群中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也正因为有他们的帮忙,被发疯的哨兵向导引发的怨怒才没有扩大成对整个群体的愤恨。 夏春点起了一根七星薄荷烟:“我记得中秋节那天钟楼上的大钟一直在响。楼上明明没有人,但是钟却响个不停,从早到晚,没有一刻是安静的。而且最诡异的是,我们几个狼人小孩被安排和半丧尸人一起巡查楼顶情况,只要有人靠近钟楼,钟声就会停止,人一旦离开,它又开始响了。这事情现在已经成为王都区流传最广的怪谈之一,没人知道是怎么回事。” “是精神体敲动的。”边寒说,“你们看不到它,但我在楼上看见了。” 还是中学生的边寒没有离开家,他在卧室的窗户里看到了那只趴在大钟上,用尾巴勾住木梁,一直奋力摇摆大钟的小东西——一头白色的北极狐。 “我不知道是谁的,但至少我当时没有见过,直到今天,我也没碰过一位精神体是北极狐的哨兵。”他皱眉回忆,“但是那头北极狐的样子很奇怪,它的脸不像狐狸……像什么我一下也说不出来,总之十分怪异。” 北极狐在钟楼上敲了一天的钟,夜幕降临时,它从钟楼上溜下来,消失在王都区鳞次栉比的建筑群之中。 事件平息之后,边寒把北极狐的事情告诉父亲。但父亲无论怎么去询问,得到的答案都是“没听过有这样的精神体”。 是钟声让哨兵和向导发疯的么?这件事成了边寒心里的一个疙瘩。那座钟楼是王都区的最高点,在这片不大的城区里,只要敲响钟楼上的大钟,整个王都区都会听到悠长的声音。在事情发生以前,每天早上和晚上六点,钟楼的钟都会准时敲响。 边寒后来渐渐想明白了:不是没有人见过这样的精神体,而是能看到钟楼上精神体的人,基本只有哨兵和向导。当时哨兵向导已经成为众矢之的,没人愿意再提。是风太大,吹动了大钟;是大钟太吵闹,让听觉灵敏的哨兵和向导感觉痛苦,进而陷入异常情绪之中。 很快,地底人、半丧尸化人类和狼人正式组成了负责维护王都区秩序的黑兵,而渐渐清醒过来的哨兵和向导花费了很大力气,才争取到加入黑兵的机会。他们查不出事情原委,这事便成了一个古怪的谜。而也正因为这起事件,黑兵中的哨兵和向导与其他三类组群的矛盾也是一直存在的。 “……等等。”雷迟大觉诧异,“已经有人被杀了,但是你们就这样让整件事过去了?这不可能吧?” “受伤的是王都区的居民,但是真正死亡了的,全部都是流浪汉和身份不明的外来者。”边寒告诉他,“维持稳定是最重要的,当时大家都已经清醒,所以这事情就这样压了下来。”钟楼上仍然悬挂着那口大钟,但它永远不会响了:它被牢牢黏着在木梁上,不能摆动,内部的摆锤也已经被撤走。 雷迟发现自己的脑子越不过这个坎:“……这是杀人,不是普通的事件。没有查清楚过事情真委,就这样……?” “王都区的事情,由王都区的人自己解决。”边寒说,“那件事情的影响没有你想象中的严重,最大的影响就是黑兵的成立。” 雷迟:“那我就坦白点儿说吧。当年中秋节的那件事情之所以会被压下来,而且压得这么密实,原因就是黑兵,对不对?经过一场战役,你们几个阵营都发现,联合在一起的能量比分散更大,而你们甚至可以用这种方式来维持——或者说统治王都区。我猜,黑兵成立的所有协议和交换内容之中,必定有一条是声明无论什么阵营,都不得再调查当年的事件。” 一如他所预料的,眼前的三位黑兵首领全都没有出声。 三人都不是首任首领,可三人明显都从上一任首领那里得到了许多秘密——但这些秘密中,或许并不包含当年事件的具体内幕,否则边寒不会对那只白色的北极狐生出疑问。 在城市边缘聚集的特殊人类想要建立一支自治队伍,而建立队伍需要契机。找不到合适的契机,那就制造契机。死者全是流浪汉和无名无姓的外来人士,当年具体的秘密已经被死去的首任首领们带走,就连孟玉他们也无法得知完整的真相。他们太年轻了,当时都只是十来岁的少年少女,没机会深入几个阵营的权力层。 雷迟心中一动:凌思远死亡的时候44岁,十几年前……他已经是一个足以独当一面的半丧尸人了。 “……半丧尸化人类的首领一直都是凌思远,对吗?”雷迟问,“包括十几年前中秋节发生事件之时,他已经是半丧尸化人类的代表了,是不是?” 眼前三人互相交换了眼色,最后是孟玉点点头:“对。当时和地底人的代表一起离开王都区,最后被狼人拦下来的半丧尸人代表,就是思远。” 雷迟:“……” 案件变得更加复杂了:凌思远是当年的首领,他知道黑兵成立的真相。杀人者是想掩盖什么吗?还是凌思远察觉了新的内幕,要挟旧日的老人们?可那些人已经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完全在王都区销声匿迹了。 雷迟没想到自己随口的一个问题,又牵扯到了新的嫌疑。小刘和其他同事一脸绝望:难道还要排查王都区里所有的特殊人类? 令他们非常遗憾的是,阿提斯酒吧的前门和酒吧内都有监控,唯独安全通道的内部和出口,安装了摄像头却没有打开。侍应告诉他们,这是因为不少人在酒吧里谈生意,谈感情,谈到成熟时便进入安全通道进行交易。凌思远不可能打开这里的监控,除非他打算惹恼所有在通道里进行不法交易的王都区人。 如果凶手是从安全通道外进入的,那么酒吧里即便有监控也毫无意义。 一支烟抽完了,夏春挠挠自己的头发。“一圈问下来,狼人最循规蹈矩。”她笑道,“是不是很意外,会长?” 雷迟瞥她一眼,笑了笑:“不见得。连同阿提斯酒吧在内,酒吧街里不少店铺都是凌思远的产业。狼人这段时间不是一直在扩张地盘吗?和酒吧街的人起了几次冲突对吧,出来作和事佬的是凌思远。现在他死了,手底下的产业怎么分,又是一个新问题。” 夏春的脸忽然一沉,脸色狠戾,咬着一支还未点燃的薄荷烟,不作声地看雷迟。 “……思远是很平和的人。”一直依靠在吧台不出声的孟玉忽然开口了,“夏春的人跟酒吧街里其他老板起冲突,都是思远去调解,但这也不可能招来怨恨。夏春手底下的人不是这么不讲道理的,何况有冲突的酒吧也不全归思远所有。……他人非常好,我和他认识这么多年,大部分时间都是他在照顾我们。黑兵的四个首领,其实思远算是我们的大哥,很多事情我们会听他的意见,但他也不是独断的人。” 孟玉声音渐低。 夏春收起了烟。“孟玉说的没错,思远是少见的滥好人。”夏春看着雷迟,“如果动手的是我的狼人,我可以跟你保证,王都区所有的狼人都不可能放过凶手的。思远还在的时候黑兵所有人都相处愉快。狼人数量一直很少,以前黑兵刚刚建立的时候不太受重视,是思远改变了我们在王都区的地位。如果没有他,狼人不可能在王都区过得这么自在。” 她沉默片刻,轻声说: “雷迟,你应该能理解的。对我们这些人来说尊重太难得了。一旦得到了,我们会永远感激。杀害恩人这种事,我的狼人做不出来。” “夏春,你的狼人做不出来,那在王都区里有没有外来的、不接受你管理的狼人?”雷迟问。 夏春一愣,轻轻咬住了嘴唇。 雷迟一旦进入工作模式,很难被温情的话语打动。他总能从这些人所说的话之中找到新的漏洞。而每一个漏洞都指向了新的可能,令案子的真相愈加扑朔迷离。 孟玉和夏春都说思远很好,但边寒没有出声。雷迟看着他,他摇摇头,捂着脑袋低声说:“我偏头痛又犯了,对不起。” 见他满脸冷汗,雷迟知道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信息,便点点头:“那你回去休息吧,如果我们有需要,随时会去找你。” 他没有在阿提斯酒吧多逗留,再次察看了安全通道和地下室后,雷迟和小刘从安全通道离开,走进了明显冷清的酒吧街。 在酒吧街之外,是王都区繁杂的建筑。野猫野狗在垃圾桶里翻找食物,雷迟抬头,看到失去了钟锤的大钟悬挂在钟楼上,映出一片冷清的月光。 发疯的哨兵向导……雷迟轻叹了一口气,他又得去找秦戈了。 当然,去找秦戈这件事本身并不让他失望。相反他还很期待。 “小刘。”雷迟问,“你女朋友知不知道最近的女孩都喜欢吃什么零食?最好是糖,快帮我问问。” 小刘:“……哦。” 他满腹疑虑地拿起手机,看见雷迟盯着街角垃圾桶的一只小猫露出微笑。 . “我们科室的白小园,你认识的,她精神体是沙猫。”唐错咬着牙奋力把推胸机的抓手往前推,字是一个个从他牙齿缝里蹦出来的,“每天拍我脸……都肿了……” 一组做完,他大大松了一口气,抬头对高术笑:“对了,我发现我好像练出了一点儿胸肌。” 高术原本盯着他的脸观察哪里被小猫爪子拍肿,听到他这句话,目光完全不受控制,落在唐错的胸前。 但说实话,胸肌并没有特别明显。高术明目张胆地看,摇摇头。 “没有胸肌吧。”在旁边训练的另一个会员插嘴,“我倒是觉得小唐屁股翘了不少,大腿也紧了。” 唐错:“是吗!我自己没发现,张哥你眼神真好。” 高术:“……换个地方练。” 唐错跟那会员道别,跟着高术来到了杠铃区。“你怎么认识他的?”高术问,“也没见你们一起说过几次话。” “张哥是刑侦科的人,上次团建认识的,后来才知道他也在你这儿练。”唐错用毛巾擦了擦脸,“你这健身房不是针对危机办的人打折么?估计他也是因为这个才来的。” 高术对这位张哥毫无印象。团建那天他的注意力大部分放在唐错身上,小部分放在唐错科室里的几个同事身上,毕竟都是要搞好关系的对象。 “你跟你爸不对付,为啥还要给危机办的人打折?”唐错问。 高术:“他不高兴我开健身房,那我就专门吸引危机办的人来消费。” 唐错:“好幼稚。” 高术有些羞恼:“你说什么?” 唐错笑嘻嘻坐了下来,高术给他调整杠铃片。在这片刻说话的空隙里,唐错摸了摸自己肚子,撩起衣服给高术看:“先不说胸肌,我好像有点儿腹肌了。” 高术瞥了一眼又迅速移走:“哦。” 他看得飞快,唐错见他态度不悦,以为提及高天月令他不高兴,便干脆岔开话题:“教练你腹肌有几块?” 他和高术来往多了,又常常去他的天台吃饭摸鱼,说话间手脚不老实,抬起手往高术肚子上伸。 “别碰!”高术低声斥道。 唐错连忙收回了手:“对不起。” 高术平时都是随便他摸,不会有半句怨言的——或者说,他很乐意在唐错面前展示自己壮硕的肌肉。但今天不行。 “别摸我,也别撩衣服了,你哪里有腹肌。”高术压低了声音,“我今天没吃抑制剂。” 唐错缩起了双手。他乖乖按照高术的指示推举杠铃,但脑子里去忍不住开始思考,为什么高术会对自己起性反应。 他想了一会儿,面红耳赤,手也绷不紧了:“太重了,教练。” 高术:“不重,你上次也是这么多。” 唐错艰难地完成一组,大口喘气。刚刚想象的事情霎时间让他鼻子深处发酸发疼,幸好及时转移注意力,总算控制住自己的鼻血。唐错揉揉鼻子,心想不会吧,难道我和高术都不吃抑制剂的话,我俩要相对流鼻血? 这也太他妈惨了。他不想要这种发展。 “好了,第二组。”高术催促。 唐错做完五组,大汗淋漓,瘫在椅子上起不来。腹肌是错觉,胸肌也是错觉,他揉揉自己的屁股,感觉屁股也像是错觉。唯一真实的就是每次练完之后饿到干瘪的胃和酸疼的肌肉。 “再练几组背就放你走。”高术看了看手表,“不耽误你回家陪你姐姐。” 唐错最近来找他上课,全都是匆匆来匆匆走,一问才知道,他姐姐眼看就要考试了,却还在天天沉迷谈恋爱,唐错要赶回家监督她看书做题。 “你姐最近是不是很听你的话?”高术问。 唐错嗤之以鼻:“怎么可能!” 他指着自己耳朵给高术看:“这是她那只鹦鹉啄的,疼死我了,我在家里一说她男朋友的名字,鹦鹉立刻飙过来,一边咕咕咕一边啄啄啄。” 觉得是有点儿可怜,但这人的耳垂看起来很好舔。高术观察了半分钟,心里滚过了一些和健身房气氛完全不符合的不健康想法。 “她今天不在家,去陪男朋友了。”唐错说,“我一会儿还得自己去找吃的。” 几乎在唐错刚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高术脱口而出:“那我们出去吃。” 唐错:“……嗯?” 高术:“……对,没错。出去吃。去不去?请你吃顶级牛排。” 唐错呆了。在健身房楼顶吃的牛排他是会给高术钱的,有时候自己还会买了再拎过来。这跟出去吃完全不一样——唐错一直这样认为。高术在邀请自己,他被瞬间涌起的狂喜淹没了,为了绷紧脸部表情,不得不语气僵硬地确认:“这是不是约会?” 他甚至出了汗,双目里都是藏不住的紧张。见他这个样子,高术只好告诫自己要循序渐进:“不是约会,是教练答谢学员。你花一万三买了我的课是吧,我正儿八经请你吃一顿,不过分。” 唐错:“哦。” 他松懈下来了,还有点儿微不可察的伤心:邀请高术去参加团建的时候他明明说过,高术是朋友。但在高术这儿,自己原来仍旧只是他的学员。 “那就去吧。”唐错说。 作者有话要说:  吸血鬼的cp完全没有悬念啊orz有读者说这是蜥蜴(西易)cp,哈哈哈哈哈太好笑了~ 总之掐指一算,熊猫和小鱼也该有点儿进展了吼。 第55章 孔雀06 高术和唐错在西餐厅吃饭, 席间还有挎着吉他的歌手在店内穿梭, 和谁的眼神对上就来到谁的桌边,拨动琴弦弹一首歌。 唐错:“不是吧, 这里也有卖唱的?” 他又看了一眼那人:“外国人?年纪这么大了, 还卖唱?” 高术:“他是这店的老板。” 唐错:“……哦。” 老板显然与高术很熟悉, 两人叽里呱啦说了一堆话,那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便盯着唐错露出了慈祥的微笑, 然后唱起一首唐错听不懂的歌。 他看见那老头对自己笑, 虽然莫名其妙,但也跟着一起笑。歌曲欢快活泼, 他对音乐有一点儿印象, 但无论是歌还是方才老板和高术的对话, 他们使用的语言都是唐错听不懂的。 看出他的迷惑,高术侧身对他说:“法语歌。” 唐错:“什么名字。” 高数看着他的眼睛,低声说:“《爱是忧郁》。” 餐厅中响起了掌声,众人为老板的演奏和演唱鼓掌。这店子与唐错去过的氛围大不相同, 虽然是西餐厅, 但气氛却异常活泼快乐。因为太活泼快乐了, 他没能立刻解读高术的眼神,反而随着其他人一起茫然鼓掌。 老板走到他面前拥抱他,在他脸颊亲了两下,笑着说了一句话。 唐错等他离开,立刻又凑到高术那边:“他说什么?” 高术:“今天不收你钱。” 唐错又惊又喜:“这么好?!”高术:“因为是我买单。” 唐错:“……他到底说的什么?” 高术耸耸肩:“没听清,忘记了。” 两人吃完了餐后甜点, 高术让他看餐厅的顶部。唐错这时才发现,餐厅的顶部竟设计得如同鲸的骨架,整个狭长的空间如同置于鲸腹之内。在骨头与骨头之间,是无数繁复精细的壁画,有点儿近视的唐错看不太清楚,只能分辨出那是某个城市街头熙熙攘攘的人群。 他们在鲸的腹部穿行、进餐、演奏和生活。 “……大鱼。”唐错看得入神,喃喃道。 高术静静看他,良久后才提醒:“走吧。” 两人离开餐厅后没有几步,唐错就不行了:“我太饱了……” 高术:“不行啊,你这样健身是没有效果的,吃太多了。” 唐错:“你不是我教练吗?你怎么不提醒我?” 高术耸耸肩,立刻改口:“多吃点儿吧,没关系的。你很瘦。” “……我知道。”唐错坐在路边的花圃上,背靠着行道树,“我的前男友是这样说的。” 高术顿时提起了一颗心。他从没听唐错提过前男友的事情,因为两人见第一面的时候唐错就流了鼻血,高术一直以为他是没有任何经验的宅男。 “什么时候分的手?”他坐在唐错身边,尽量平静地、不露出一丝焦灼地问。 唐错:“年初吧。他说我太瘦,不想跟这么瘦的人谈恋爱。我还没嫌他胖呢。他硬要解释说是镜头显胖,真人很匀称。我呸。” 高术:“……镜头?” 唐错:“网恋对象,视频过,发过照片。” 高术:“网恋不靠谱的。” 唐错:“看人吧,也有靠谱的,可我碰不上。” 聊天让他饱涨的胃部舒服了一些。或许是因为街边静谧的氛围,或许是因为和高术已经很熟悉,唐错放松了自己的倾诉欲望。 “我网恋了16次,没一次成的。”他说,“可能是我不好吧。” 高术完全惊呆了,愣了片刻才问:“为什么这么多次?” “网恋很简单的。”唐错说,“而且我现在感觉自己只习惯网恋,在三次元生活里已经不懂得怎么跟人谈恋爱了。” 玩游戏的时候在群里或者世界频道喊一声“来一个情缘,男的”,很快就有人加自己好友。一开始当然只是为了完成游戏内的任务,只是任务做多了,聊天多了,好像也生出了似有若无的感情,每天不在线上见到那个人,心里就很记挂。 或者在同志聊天群里说一句“好想要男朋友”啊,立刻会有一堆人疯狂轰炸自己的通讯录,一排拉下去都是加好友的小红点: “你好,互相认识一下。” “你不介意我结婚了吧?” “我是1,也可以当0。” “发个照片来看看?” 唐错觉得自己太白净瘦弱了,而且他在危机办工作,总怕把自己照片发给陌生人会招惹什么不必要的麻烦,面对索要照片的人,往往没聊几句就说了no。而一旦他拒绝发照片,对方立刻会把他拉黑。极少数人会在拉黑之前骂他一句:懂不懂规矩。 他现在连这些群也退了,感觉很没意思,所有的搭讪到最后不是他把别人拉黑,就是别人把他删除。 “而且我不考虑跨种族恋爱的。”唐错认真说,“跨种族恋爱要办的手续太复杂了,我刚进危机办的时候在办事大厅轮岗,有一个狼人和一个向导结婚,整整填了28张表,整个流程走了半年。” 高术:“走完流程,这俩人已经分手了?” 唐错:“没有,未婚先孕了。你这人……别老想这些不好的,人间很美好!” 他挥舞着手臂笑道:“你看这树,这灯,还有我们晚上吃的这顿,对吧?” 高术看着唐错,只觉得他愈发有趣,又愈发可爱,忍不住摸他脑袋:“咱们散散步吧,消消食。” 两人边走边聊,唐错一直在聊唐星:“你听我说了这么多,是不是也觉得我姐男朋友不靠谱?” “还好吧?”高术说,“钢管舞是很正常的运动,除了表演的钢管舞之外,还另有一种竞技钢管舞。你姐男朋友拿过奖,他很可能是走竞技出身的。挺了不起,跳钢管舞的男人能坚持下来的都不容易,而且你说他跳得很漂亮,那就更不容易了。” 唐错没有把孟玉是女装大佬的事情告诉高术,他认为这是孟玉的秘密。但听到高术夸他从未见过的孟玉,唐错语气一硬:“不管他容不容易,如果他要跟我姐一直走下去,那必须过我这一关。我们两姐弟相依为命,他要成为我的家里人,总要经过我首肯吧。我姐和我是同一个想法,谁要跟我在一起,也必须要得到她的肯定。” 高术:“那你什么时候带我去见见你姐?” 唐错奇道:“你见她干什么?推销私教课吗?她不学的,自己在家里练瑜伽练了好多年。” 两人走到了一座桥上。桥极短,不过几十米长度,桥下是细长的河沟,两岸栽着垂柳。此时夜深了,垂柳的长条枝须在风里被吹得晃荡不停。 靠在栏杆上抬头望,头顶是瞧不见星月的城市天空。 唐错看了一会儿,手机忽然一响。 他掏出一瞧,发现信息是高术发来的。 “……怎么了?”唐错笑着问高术,“你是不是发错了,我就在这儿。” 高术看着黑沉沉的河身:“没发错。” 唐错点开,发现那信息只有三个字。 【网恋吗?】 唐错:“……啥意思?” 高术低头又敲屏幕,很快唐错又收到了一条新的信息。 【网恋,跟我。】 唐错攥着手机,狠狠盯着屏幕,把那四个字看得连自己都不认得才转头抓住高术:“这什么?” “你不是只习惯网恋吗?”高术说,“咱们网恋吧。” 唐错:“你疯了。” 但他的鼻血已经蜿蜒淌了下来。 鼻腔深处的酸和疼让唐错很想流眼泪。“你疯了,教练。”他小声提醒高术,“快撤回,趁现在还来得及。” 高术掏出纸巾给他擦鼻血。流鼻血的唐错,紧张的唐错,眼圈发红的唐错——要不是在出门前美团外卖送来了新的抑制剂,高术又及时吃了两颗,他估计自己现在也会跟唐错一起淌鼻血。 “你已经看到了,不撤回了。”高术说,“你喜欢我的小鱼,就不能连带我也一起喜欢吗?” 唐错胸膛起伏,他大喊:“我、我喜欢的!但是你是我的教练!学员如果喜欢教练,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情。” 高术:“……我不会利用你对我的喜欢骗你买课。” “不是课……如果我喜欢你了,那以后再上课的时候我怎么办,我会一直流鼻血。” 高术决定认真确认:“你确定你喜欢我吗?” 唐错犹豫了。 他对高术的好感,在见到他的剑吻鲨之后已经大部分转移到了鲨鱼身上。但在高术表白的时刻,唐错还是瞬间想起了自己见到高术的第一面。他很温和,很专业,身材很好,无论声音还是长相都是自己深爱的那杯茶。唐错抓住纸巾狠擦鼻子。“喜欢吧。”他小声说,“等一等,先别聊这个话题了,我失血头晕。” 谁都没带抑制剂,高术捧着他的脸说:“还有另一个办法能消除初级性反应。” 唐错愣愣看他。他知道高术所说的那个方法。 【性反应分为初级、中级、高级三种……理论上,高层级的性反应可以覆盖低层级的性反应,也就是说,当面对特定对象的哨兵或向导出现中级性反应时,原本的初级性反应会被彻底覆盖,不会再出现。同理,当高级性反应出现,中级和低级也会随之消失。】 * 教科书上的必背必考段落异常清晰跃入了唐错的大脑。 高术吻了他。 几乎在两人嘴唇相碰的瞬间,属于精神体的力量忽然蓬勃起来。它们带着狂喜与兴奋,从宿主的身上一跃而出,溶进夜空之中。唐错手脚发软,他清楚这是中级性反应的特征,不得不连忙抓住高术的手臂。 他的鼻腔已经不再痛了。 “不行。”高术说,“还在流鼻血。” 他带着狡黠的笑,这次认认真真地吻上了唐错。 唐错在闭上眼睛之前想的最后一件事是,高术在说谎。 而他看到的最后一个景象,是庞大的剑吻鲨从桥上游过,穿过他和高术的身体,往柳树、河水和深深的夜色里潜去。 . “我们科室里有个同事,他朋友的精神体就是剑吻鲨。”谢子京看着电脑上的海洋动物纪录片说。 一只长毛兔趴在他手心里睡觉,它对纪录片不感兴趣,和丧尸相关的除外。 谢子京另一只手上趴着一只蜜袋鼯,如黑豆一般的小眼睛盯着电脑屏幕,异常安静沉稳。 谢子京正在给它讲解:“剑吻鲨有个大鼻子,牙齿长得很乱,非常丑。” 蜜袋鼯抬头看他。 谢子京:“蒋笑川,你这老鼠是不是智力不行,它听不懂我说的话。” “它是蜜袋鼯!”蒋笑川和秦戈坐在餐桌边上,盯着眼前的手机,满脸紧张,“你别吵,我在等……” 他的手机响了响,收到了一条新的短信。 蒋笑川一下捂着眼睛,侧转过身不敢看。秦戈点亮屏幕:“我念了?” 谢子京:“念念念。不就一个中考成绩吗?你查一整天也没查出来,麻不麻烦。” 蒋笑川抬头大喊:“和你没关系!” 秦戈:“全a+,加上你机器人比赛的特长分,想进的学校应该都能进。” 蒋笑川愣了:“全a+?!系统是不是发错了?” 他拿过手机,发现秦戈所说的没错,呆了片刻之后从椅子上跳起来,发出狂喜的大喊。 谢子京盖住长毛兔的耳朵:“别叫了,扰民。” 蜜袋鼯已经奔回了主人身边,被蒋笑川拎在手里跳舞。秦戈提醒他跟父母报喜,蒋笑川连忙拿起手机,全然忘了之前与父母吵架和离家出走的事情,高高兴兴地跑到阳台拨打电话。 秦戈也完全松了一口气。要是蒋笑川考得不好,秦双双和蒋乐洋就更不会原谅他的离家出走和泡吧行为。据蒋笑川所说,他在中考之前就已经被朋友带过去阿提斯酒吧,看到了孟玉的演出。他还跟秦戈商量,要是自己考得好,秦戈得允许他再去阿提斯酒吧见孟玉,至于秦戈陪不陪,这是秦戈的自由。 “他总算可以走了吧?”谢子京问,“咱俩继续过二人世界。” 秦戈在他身边坐下,把兔子从他手上抢过来。兔子惊醒,小爪子勾住谢子京的手指不放,秦戈掐着它腰把它拉起来,长腿顿时暴露。 “我明天还得给蔡易再做一次‘海域’巡弋。”秦戈说,“希望你别在意。” 谢子京闻言一愣。他以为秦戈没发现,但实际上,秦戈是知道的。 这反倒让谢子京不好意思了。他抓抓头:“我不在意。”秦戈:“真的吗?” 谢子京:“金毛跟你说了什么?” 秦戈:“你心里有疙瘩,不跟我讲,反倒去找吸血鬼?” 谢子京拽着他胳膊笑:“没呢,就发发牢骚而已。金毛现在不怎么吸人血了,你放心。” 对弗朗西斯科是否还在活体取血,秦戈并没有兴趣关注。他就着谢子京牵自己手的动作转身在他侧脸亲了一下:“蔡易是特管委的人,这次我们的工作主要也都是针对特管委的领导,我先解决他的问题,接下来的工作就会顺利很多。而且能争取到蔡易的帮忙,对我们是有利的。” 谢子京忽然明白了:“……你是希望蔡易之后在调查鹿泉事件的时候,帮我们一把?” “可能性很低,他这个人还是比较滴水不漏的。”秦戈低声说,“但是总要争取吧。在巡弋的时候我和他会聊天,我会一点点地告诉他自己的事情。他现在对我很感兴趣,这是个机会。……希望你不要认为我卑鄙,特管委那边的人我认识不多,蔡易已经是最大的一个官儿了,他接触鹿泉事件档案的可能性比其他人多得多。” 谢子京默默地听着。秦戈所做的事有着更深远的意义,但他没有发现。这令谢子京黯然。 他未能立刻理解秦戈,也不能在巡弋海域这件事上帮助秦戈,黯然渐渐变成了羞恼,他轻叹一声,没有说话。 “……怎么了?” “我会不会拖你后腿?”谢子京问。 “不会。”秦戈很干脆地说,“我今天已经拿到了申请潜伴的表格,一会儿给你,你仔细填。” 连这件事也不能让谢子京高兴起来了。 “回到这儿之后,我觉得自己很没用。”谢子京低声说,“什么都做不了。来到危机办也只是因为需要你的帮助,我能给调剂科做什么?什么都做不了。” “那是因为调剂科不适合你。”秦戈果断地说。 谢子京:“……我适合什么地方?” 秦戈犹豫片刻后告诉他:“刑侦科科长在团建时候认识你,他问过我你的事情。” 谢子京:“?!” 秦戈:“你想跟你的偶像一块儿工作吗?” 谢子京沉默了。 “现在说这个或许为时尚早,但是你可以考虑考虑了。”秦戈拉着他的手,和他十指相扣,“我找到了帮你修复被摧毁‘海域’的办法。” 谢子京凑过去吻他,心里是难言的忧愁和感激,其中还混杂着他对秦戈日渐加深的依赖。 “是什么办法?”他低声问,“这个办法对你有损伤吗?” “有一个人,他知道怎么修复海域。”秦戈说。 他话音刚落,蒋笑川就从阳台上蹦进了屋内。从他的角度看去,谢子京仿佛正趴在秦戈身上做一些少儿不宜的事情。他连忙挡着眼睛:“你们继续,我先回避。” 谢子京心想早知道要回避的话就不讨厌你了。他大咧咧坐直:“怎么,明天确定要回家了?” “嗯,回家。”蒋笑川从指缝中看沙发上的两人,看到他俩衣衫整齐,并没有任何不对劲,这才把手放下,“哥,爸妈让你明天跟我一起回家吃饭。” 秦戈点头,他松开了手,兔子又往谢子京怀里扑过去。谢子京:“正好,我再约金毛去吃火锅,这次他请我。” 秦戈看他:“不,你跟我一起回家。” 蒋笑川和谢子京都愣了。 “吃个家常便饭,不用紧张。”秦戈说着站起身,没走两步就在餐桌上撞了一下腰。 蒋笑川:“哥,你也别紧张。” . 秦戈带着蒋笑川和谢子京回家,收到儿子通风报信的秦双双和蒋乐洋早早就等在了楼下。蒋笑川喊着“妈”奔过去,秦双双只给他扔了一句“站好”,立刻转头对着谢子京笑:“你好呀小谢” 谢子京伸出左手和她握手,握到半途发现不对,但已经来不及换了。 “西部办事处这几年最出名的哨兵。”蒋乐洋笑道,“你很优秀,我跟双双常听人提起你。” 谢子京:“阿姨好,叔叔好。我对秦戈是认真的,请你们放心。” 秦戈:“……” 脸红的变成了他。他推搡谢子京和秦双双:“行了行了进去吧。” 谢子京平时在单位里遇到高天月都是一副呆脸,白小园说他浑然无我,屁都不愿多对高天月放一个。但昨天谢子京回家后彻夜未眠,在网上下载了一堆《人际交往话术大全》《赞美别人的十大方式》之类的文章,认真研究,读懂读透,终于在今天现学现用,成为了这间公寓里无用之话最多的人。 “蒋叔你做饭这么好啊。”秦戈听到他在厨房里跟蒋乐洋说话,“阿姨太幸福了。我得跟你学两手,以后给秦戈做。” 秦戈:“……” 等他从厨房走到阳台,又开始对着秦双双赞美她那些因为不善养护而变得半死不活的花:“这多肉很可爱啊,什么徒长,这不是挺自由自在的么?跟阿姨你的气质特别符合。” 秦戈:“……” 蒋笑川吃着一根冰淇淋看谢子京:“那我呢?你有没有什么好听屁话要跟我说的?” 谢子京:“小川的精神体很聪明,我说什么都听得懂,果真是物似主人形。” 秦戈:“行了……你坐下来歇歇吧……” 哨兵笑着坐下了,四处打量家中的布置,半天才问:“你住哪个房间?” “现在成书房了。”秦戈告诉他,秦双双一家住得并不宽敞,除了蒋笑川和夫妻俩的房间之外原本还有一个书房。秦双双收养他之后,书房便成了秦戈的房间,秦双双和蒋乐洋的卧室变得极为拥挤,夫妻俩常常在客厅里加班办公。现在秦戈搬了出去,他的房间又恢复成了书房。秦双双和蒋乐洋都想留着秦戈的东西,不动那房间,但秦戈极力劝说他们不要浪费房子的空间。 谢子京看着秦戈,神情温柔,仿佛理解他所有举动背后的含义:“我想去看看。” 蒋笑川:“哥哥以前常常跟我睡,你要不要看我的房间?” 谢子京:“好啊。不过为什么要跟你睡。” 蒋笑川:“他怕黑。” 谢子京笑道:“他现在不怕了。” 看着谢子京和蒋笑川走开,秦双双坐到了秦戈身边,挑起眉毛冲他笑。秦戈有点儿不好意思,在秦双双开口之前先岔开了她预备谈论的问题:“秦姨,你知道章晓老师什么时候回来吗?” 秦双双一愣:“听说是快了,但具体时间我得问一问。怎么了?” “有些事情想问他。”秦戈说,“关于卢青来,还有关于修复‘海域’的。” 第56章 孔雀07(捉虫) 入夜之后, 王都区最为热闹的街道便是酒吧街。 在高空俯瞰, 酒吧街如同一条粗壮的河道,不断地分叉生长出细小的、往两侧不断蔓延的溪流, 深入王都区腹部。充斥着金红二色的灯火如同异样的血液, 在酒吧街里流淌。 闭门一段时间的阿提斯酒吧今晚重新开张, 还没走到门口,已经看到外面挤满了人。 酒吧的常客带来了蜡烛、酒、鲜花和各种各样的小礼物, 门口的地面几乎都已经摆满了。戴着帽子、穿着长袖衣的半丧尸人坐在路边, 用吉他弹奏着曲调哀伤的歌。 蒋笑川站在门口,十分茫然:“发生了什么事?” “你不知道?”谢子京很吃惊, “你不看新闻的吗?” 他把酒吧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了蒋笑川。 蒋笑川出成绩已经是上周的事情了, 今天刚刚填报了高中志愿。确认志愿之后, 他立刻对秦戈提了一个要求:带他去阿提斯酒吧再看一次孟玉的演出。 他不知道阿提斯出了什么事,只是听朋友们说今晚酒吧有活动,便死乞白赖地拉着秦戈过来了。 秦戈捎带上谢子京,还有之前就想到王都区开开眼界的白小园, 四个人站在阿提斯的门口, 一时间都不敢抬腿走入。 “我记得那个老板。”蒋笑川怔怔说, “我被赶出酒吧的那天,他还骂了我几句。” 他在路旁买了三朵小雏菊,走到人群之中,把花放在已经堆得老高的花山上。 酒吧的门开了,一部分人仍留在室外,一部分人则低着头缓慢进入酒吧内。秦戈心想今晚孟玉应该不会表演了。在进入酒吧之前他忽然在路边的人群中看到了唐错的姐姐唐星。 唐星身边有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 低着头,正听唐星说着什么。两个人手牵着手,站在一盏孤清的路灯下。 进入阿提斯酒吧的大多是互相熟悉的酒客,有的人自己带了酒,有的直接在吧台点酒。酒吧里没有演奏音乐,只有被压低了的人声在嗡嗡地响。每个人都在谈论凌思远,谈论他们在阿提斯认识的新朋友和旧朋友。酒保在吧台里擦拭酒杯,他的黑色马甲上佩戴了一朵白色小绒花。 秦戈、谢子京和白小园都点了一杯酒,酒保给蒋笑川端来一杯白开水。四人静静喝完,便离开了酒吧。 安全通道已经被封锁起来。谢子京看到了值守的危机办人员,两人在上次的团建中已经认识,立刻互相点头致意。“我去聊会儿天。”谢子京说着跑走了。 秦戈带着蒋笑川在酒吧街上漫步,离开阿提斯酒吧一段距离之后,街面渐渐变得热闹了。而在这边欢呼歌唱的人之中,几乎没有半丧尸人,全都是地底人、狼人和哨兵向导。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同,而我只觉得他们吵闹。穿过这些熙攘的人群时,秦戈忽然想起了这句话。在欢呼的人之中,必定有视半丧尸人为死敌的地底人。年轻的人们已经不清楚他们互相因为什么而敌视对方,但敌视的情绪却可以一代代继承和蔓延下去。 他和蒋笑川走在前面,白小园跟在两人身后,忽然惊觉屁股被人拍了一下。 白小园一声没吭,立刻反身抬腿,往身后正发出低沉笑声的那个人踢去。 她动作又快又狠,但那人反应极快,力气也极大,闪身避了一避后,一把抓住了白小园的小腿。 “好漂亮的姑娘。” 白小园顿时一阵恶心。这人手臂上满是黑毛,胡子一直长到脖子上,一只眼睛受了伤,还被纱布包裹着,伤口隐隐传来恶臭。 他张口说话时,白小园能清晰地看到他嘴巴里参差不齐的尖牙。 一个狼人。白小园心想,雷迟,你同宗兄弟怎么长这副模样。 “还这么烈。”那狼人摸着白小园的腿闻了闻,笑道,“真香……”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脸上忽然狠狠一疼,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挠了一爪子。疼痛令他一下松开了白小园的腿。 就在松手瞬间,白小园奋力一蹬借势弹起,没被控制住的右腿狠狠踢向狼人的耳朵。 剧痛和耳鸣让狼人发出惨呼,头晕目眩,砰地重重摔在地上。 “小园!”秦戈已经跑了过来,蒋笑川紧跟在后面。 “没事。”白小园说,“一个小垃圾。” 她一脚踩在地上,一脚踏在那狼人的脖子上,狼人不能转头,脸上又被那看不到行迹的小东西狠狠抓了两把。他又疼又怒,放声大吼:“哨兵还是向导?我没见过你!我跟边寒可是好兄弟……你他妈到底是谁!” “是你奶奶!”白小园抬脚朝他鼻子重重踩下。 . 正在王都区的半丧尸人聚居区里巡逻的雷迟和小刘同时抬头。 “我好像听到了白小园的声音。”雷迟说。 一只小流浪猫从两人面前跑过,娇俏地“喵”了一声。 小刘:“……我只听到了惨叫。”雷迟抓起对讲机:“怎么回事?刚刚哪里出了事?” 片刻后有人回答:“酒吧街上有狼人摸小姑娘屁股,鼻子都被踩断了。” “小姑娘鼻子被踩断了?”雷迟认出那是夏春的声音,不由得吃了一惊。 “一个陌生狼人的鼻子被小姑娘踩断了。”夏春说,“是我从没见过的小姑娘,两个都是生面人啊,看来是外面进来的。” “既然是狼人,你就好好教训吧,把手给折一折。”雷迟说,“今天阿提斯开张,地底人是不是在搞庆祝活动?” 夏春冷笑道:“思远死了,地底人非常高兴。他们现在甚至开始不满意孟玉的态度,打算换一个首领。” 雷迟对这些倒没有多大兴趣,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夏春的话。 危机办和黑兵能够联合执勤,是雷迟和夏春一手促成的。王都区的人十分讨厌王都区以外的势力,但神秘杀人犯的存在令半丧尸化人类惴惴不安,这部分人的赞同声异常强烈,最终连狼人也投了赞成票。危机办的人得以进入王都区调查和巡逻。 此时此刻,王都区的各个区域都分布着一定量的黑兵和一定量的危机办人员。夏春带着她的狼人们巡视酒吧街,正好看到了刚刚发生的一桩鼻梁事故。 雷迟这段时间没有一天能休息。他竭尽全力地安排轮休,终于让小刘等人分批次获得了半日的休假。但见他实在太忙太累,手底下的人假都不放了,仍然坚持和他一起工作。 “当日酒吧里所有被监控拍摄下的客人,我们目前基本全都排查完成。”见雷迟放下了对讲机,小刘接着方才的话继续汇报,“没有可疑人物。包括从酒吧进入安全通道的人,也基本全都排除了嫌疑。” “现场查不出什么了。”雷迟说,“黑兵几个首领之间的关系我很在意。” “现场遭到的破坏很大。”小刘低声说,“凌思远陈尸的地下室倒是保护得很好,可是安全通道人来人往,没有什么值得的线索。黑兵那几个首领全都知道怎么从外面通过安全通道进入酒吧,那天晚上除了孟玉之外,夏春和边寒都没有可靠的不在场证明。” “复杂。”雷迟低声说,“而且还有十好几年之前那件怪事。你们哨兵向导会因为什么而集体发疯啊?” 小刘:“……没疯过,不知道。但这很难。发疯也就是‘海域’异常,这么多人的‘海域’同时异常,我从来没听过这样的事情,就连最离奇的小说也不敢这样写。” 雷迟:“为什么?” 小刘:“圆不回来就烂尾了,会被读者骂。” 雷迟:“你喜欢看书?对了,你女朋友最近喜欢看什么书?我想了解一下现在姑娘们的阅读喜好。” 小刘知道他的目的,忍着笑说:“你不感兴趣的。” 雷迟:“你先说。” 小刘:“最近最红的一套书是《无穷尽的四百年》吧,亚马逊畅销书榜前三位都是它,一套三本,出了三年,今年终于完结了。” 雷迟没听过,他平时闲暇时看的都是《尸体变化图鉴》之类的科学读物。 “说什么的?”雷迟心想,回去他得了解一下,说不定白小园也喜欢。 “吸血鬼和狼人纠缠四百年的绝美爱情。”小刘用背诵课文的无起伏语调说,“书腰是这样写的。还有一句,‘最激情的雄性火花,最热烈的欲望碰撞’。” 雷迟心中隐隐觉得不安:“嗯?” 小刘:“那吸血鬼和狼人都是男的。” 雷迟:“……好了,我知道了。” 小刘:“你真的要看吗,雷组?” 雷迟言简意赅:“看。” 但做出这个决定,确实很艰难。他仰起头长长叹了一口气,忽然看到不远处的钟楼上,朦朦胧胧地笼罩着一层银白色的光芒。 一头颇大的精神体正趴在钟楼顶端,悠闲地晃动着自己的尾巴。 这下连小刘也看到了。 “——巴巴里狮?!”他大喊,“调剂科的谢子京?!” . 巴巴里狮趴在钟楼上,无星无月的夜晚,只有街面的灯光照亮天穹。它晃动尾巴,看上去自在且快乐。 谢子京站在一旁的屋顶上察看四周情况。刑侦科的人告诉他,今天夜里释放精神体撒欢儿地乱跑也没有关系,楼顶全是危机办和狼人,不会有其他可疑人物。但跑动的范围也只限于楼顶。 谢子京不确定秦戈会不会同意自己乱来,但他一想到可以乱跑,他就忍不住按照同事所说,找到路径爬上了楼顶。 无论是他还是他的精神体,都已经太久没有自在奔跑过了。 巴巴里狮不是喜欢居家生活的动物。谢子京常常看它打呵欠,开始并不清楚它为什么困倦。但上次在王都区里嚎了一嗓子之后,巴巴里狮回家的这么多天也从来没有表现过困意,反而每天精神百倍地蹦来蹦去抓兔子玩儿。 想到这里,谢子京有点儿怜悯自己的精神体。 巴巴里狮显然特别喜欢钟楼。 它盘踞在这最高点,俯瞰整个王都区的灯火与暗处。 片刻之后,它从钟楼上跃了下来,落到谢子京身边。“去跑吧。”谢子京说,“但是记住,不能乱叫。” 巨狮抖抖耳朵,扬起四蹄往旁边的楼顶跃去。 在这片广阔的建筑上,或远或近地站着不少人。看不到精神体的狼人们只觉得有古怪的风掠过了自己身体,而危机办的哨兵和向导全都认出了谢子京的巴巴里狮。有人吹起呼哨召唤巴巴里狮,释放自己的精神体与它一同奔跑。 巴巴里狮速度非常快,每一次跳跃落地都异常精准,很快就把跟随在自己身后的一众精神体远远甩在身后。它惯于长跑,还跟谢子京一起在西部办事处工作的时候,常常是谢子京开车,它就紧跟着车辆在戈壁和雪地上狂奔。 它跑得越来越远。精神体无法离开哨兵向导太远,它只是精神世界的具体化,而不是一个真实的动物。巴巴里狮停下脚步,在自己活动范围的边缘缓慢踱步。他身后跟着的精神体已经纷纷消失:它们和它不一样,无法坚持离开宿主这样长的距离。 它实际上已经接近了王都区的边缘。 这里灯火稀少,人迹罕至。狮子能听见地上和地面的各种嗡嗡声音,是人类在说话,机器在运作。它开始转身打算回到谢子京身边,迈了几步却又停了下来。 它立在一栋废楼的顶部边缘,距离下一个落点不过两米,只要纵身一跃就可跨过眼前的窄巷,继续前进。 但它低下头,盯着巷子底部。 巷子两米宽,并不长,是有头无尾的断巷,藏在两栋楼之间,堆满了杂物。巷内很暗,路灯只能照亮入口处的一小片地方,深处像是隐藏着浓度极高的黑色物质,仿佛一团深渊。 巴巴里狮开始焦躁了。它在边缘走来走去,盯着那团黑暗。 片刻之后,从巷底混乱不堪的杂物里,蜿蜒爬出一条蛇来。 巨狮站定了,金色的眼瞳死死盯着那蛇。 那是一条眼镜王蛇。 眼镜王蛇显然也发现了巴巴里狮。它立起半条蛇身,同样瞪圆了金色瞳仁,与巴巴里狮沉默对视。随着它越来越接近灯光,巴巴里狮也不禁渐渐讶异:眼镜王蛇的脊背上立满了尖刺一样的古怪骨头,像是从内部戳破了蛇身长出来似的。 谁都没有攻击对方,只是奋起十二分力气戒备。巴巴里狮是因为此处地形陌生,谢子京又叮嘱它不能乱来,所以它没有行动。眼镜王蛇则是第一次在王都区看到这样的大狮子,显然也不确定对方是什么身份,就这样在对峙中缓慢滑行到了巷口。 巴巴里狮一凛:它听到了人说话的声音。 有人在呼唤这条眼镜王蛇。 狮子立刻奔到楼顶角落往下张望。长蛇游进了楼群的黑暗之处。它从楼顶跃下,稳稳落在地面。 暗巷出来之后便是一条冷清的街道,三两盏路灯,一地萧索。两旁的商铺全都紧紧关闭,没有一处是亮着的。 在巴巴里狮落地的瞬间,呼唤眼镜王蛇的那人忽然隐入了楼群里。巨狮没能更靠近——眼镜王蛇消失了。它化作了一团白色的雾气,渐渐消散在昏暗的灯光里。 那是某个哨兵的精神体。 . “你的狮子怎么了?”白小园奇怪地问谢子京。 谢子京回到地面,正好遇到处理完鼻梁事件的白小园等人。巴巴里狮跟在谢子京身旁,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 谢子京:“不知道。我没法跟它沟通。” 此言一出,白小园和蒋笑川都有些惊讶:“你不能跟自己的精神体沟通?” 谢子京:“你们都可以吗?” 两人对视一眼:“每个哨兵和向导都可以。” 谢子京愣了一会儿,说:“我只是有时候不可以。” 白小园看出谢子京神情有变,又补充道:“对着聊天当然是不行的,但是它是你精神世界的具象化,你应该能知道它的情绪和紧张感的来源。它为什么焦躁,你可以感觉到的。” 谢子京看了一眼秦戈。秦戈出声为他掩饰:“可能今天晚上狮子情绪太亢奋了。没关系,我一会儿再帮谢子京疏导一下。” 巴巴里狮紧紧盯着谢子京,片刻后转头去看秦戈。秦戈看着它,从狮子金色的瞳仁里读出了一些古怪的情绪。 谢子京“海域”的问题不可能对精神体毫无影响。秦戈心想,他一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具体的影响,但此刻他明白了:被摧毁过的“海域”让哨兵和他的精神体之间的沟通方式出现了错异,谢子京无法准确理解精神体传达的信息。 秦戈是专业的,他的解释立刻就被大家接受了。 谢子京干脆收起了一直跑来跑去不得安定的狮子,和秦戈等人一起往回走。他们打算离开王都区回家,今夜的王都区和阿提斯酒吧都没太大意思。蒋笑川仍然十分遗憾,他不仅没能看到孟玉跳舞,甚至没能见到孟玉一面。 四人走到阿提斯酒吧门口,秦戈下意识看向方才唐星所在的地方,发现她已经离开了。原本和她手牵手的那位英俊青年此时正站在阿提斯酒吧门口,用半丧尸人的吉他弹琴唱歌。不少人围在那青年身边听他演奏,他嗓音低沉,歌声轻缓,是意为辞别的哀歌。 青年一头短发,秦戈看到了他耳后干硬皱结的皮肤。这是一个地底人。 蒋笑川听得认真,等青年弹完一首才小跑跟上其他人:“他的声音很像孟玉。” 白小园:“孟玉是谁?” 谢子京:“蒋笑川同学的欲望女神。” 蒋笑川一张脸立刻涨得通红:“不是!” 白小园和谢子京却已经相视坏笑起来。 众人走过拐角,迎面看到了雷迟和小刘。小刘先跟众人打招呼,雷迟跟在他身后攥着手机,拇指轻点。 “买好了。”雷迟抬头说,正好看见白小园站在自己面前,不由得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里?” 但他很快恢复平常雷打不动的平静脸,趁着小刘和秦戈等人聊天,悄悄靠近白小园:“我刚刚买了书。” 白小园正低头看微博推送,青眉子的直播中途被打断,因为粉丝数量太多,刷爆了系统。 “什么书?”白小园想了想,笑着说,“又是《尸体变化图鉴》?你看完了吗?团建的时候就看你拿着。” 雷迟把订单画面亮给她看,赫然是一套三本的《无穷尽的三百年》。 白小园:“……你买这个?!” 雷迟:“你喜欢看吗?” 白小园:“写得很烂,是我今年看的所有书里最不好看的一本。” 雷迟:“……” 他心想,回去先把小刘的假期扣一扣。但很快又转念:至少他和白小园因为这本书还是找到了新的话题。 这时白小园摸着下巴,脸上震惊之色未褪,眼里已经带上了笑意:“原来你喜欢看这种啊,雷组长。” 雷迟:“我阅读兴趣比较广泛,什么都看。” 白小园:“我跟你说,这本原著不好看,但是同人作品好看死了!特别精彩!特别多肉……肉……柔软的情感描写。”雷迟:“什么是同人?” 其实他懂。但是他现在认为自己应该装作不懂。他和小刘已经换岗,现在正准备回家,回去的路上可以好好跟白小园聊天。 路上仍然有不少正从外面赶来王都区狂欢或者参加阿提斯酒吧默哀仪式的人,小刘和雷迟执勤数日,已经很熟悉王都区的道路,便带众人走了一条小路。 往前走了没多久,雷迟和谢子京忽然神情一变。 狼人最先反应过来,大步离开白小园身边,走到众人前面。他和谢子京对视一眼,回头道:“等等。” 秦戈:“怎么了?” 谢子京:“有血腥气。” 这是一条巷子,但由于靠近王都区出口,路面十分明亮。明亮的路面反而凸显了一旁门窗紧闭的商铺的黑暗。 新鲜的血腥气是从一间已经倒闭的便利店中传出来的。便利店的标牌都消失了,墙外全是涂鸦,窗户已经被打破。谢子京示意雷迟戒备,自己则小心地从破窗中钻了进去。 有人倒在乱七八糟的货架之间。是一个女人。 谢子京抽了抽鼻子,他的巴巴里狮从身上跃出,轻巧落地,立刻开始戒备。 他小心靠近地上的女人。女人还在抽搐。她的大腿上全是血。 谢子京忽然认出了这个年轻的女孩。他和她曾有一面之缘。 “唐星?!”他小心靠近,先按住了唐星大腿上的伤口。然而等到靠近,他才发现唐星腰间的衣服也被撕裂了。一只奄奄一息的小鹦鹉趴在她腰间的伤口上,是它为她抵挡了直冲腰部柔软处的攻击。 唐星眼神涣散,意识到有人接近之后,手指抓住了谢子京的衣角。 她认不出谢子京是谁,只是本能地想要说话。 “蛇……有……蛇……” 唐星彻底昏迷过去了,但她腿上的伤口仍在流血,温暖粘稠的血液从谢子京的指缝里淌到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之外的小剧场 小刘:什么是同人? 女友:……你想听?! 小刘:雷组最近在研究四百年的同人,我也想了解了解。 这一晚,小刘一夜未眠。翌日上班,雷迟:小刘今天怎么怎么颓靡? 小刘:组长……同人好可怕……女人好可怕……(哭) 第57章 孔雀08 唐错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了。 他结束了和高术的约会回家, 刚刚登陆steam就接到了秦戈的电话。 冲进二六七医院急诊室的唐错面色惨白, 看到秦戈立刻就扑了过去:“我姐呢!” “正在抢救。”秦戈说,“主要是失血。” “我可以输血。我血很多。”唐错语无伦次地说。 “不需要你的血。”秦戈安慰他, “医院血库的血很充足。” 他陪同唐错坐下。唐错十指交叉, 虽然坐下来了但完全冷静不了, 秦戈能感受到他的颤抖和恐惧,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唐星被他们发现的时候应该只是刚刚受袭, 白小园用雷迟脱下来的衣服系紧了唐星的大腿根部来减缓血液的流速。唐星的昏迷似乎和她的精神体也有关, 太平洋鹦鹉缩成了一个团子,在唐星的身上瑟瑟发抖。秦戈把它抓起来的时候, 发现它的翅膀变黑了。 “……精神体的翅膀变黑了?”唐错大吃一惊, “这怎么可能?” 唐星昏迷之后太平洋鹦鹉并没能坚持很久, 也在秦戈手里化成白雾,潜入唐星体内。秦戈对它发黑的翅膀印象深刻:“唐星的‘海域’在袭击里受到了伤害。” 唐错愈发焦急了:“……我姐怎么会被人袭击?” 他忽然想起了唐星去王都区的目的。她知道今天阿提斯酒吧重新开张,孟玉现在是酒吧的唯一投资人,她是去陪孟玉的。 唐错抬头四望, 终于看到坐在走廊尽头的孟玉。 愤怒令唐错前所未有地激动, 他立刻站起, 大步朝着孟玉走过去。 二六七医院的救护车抵达王都区确实引发了小小的骚乱。唐星被带走的时候经过了阿提斯酒吧的门口,孟玉吓得连吉他都摔了,立刻跟着他们一起过来。王都区的黑兵首领只来了哨兵边寒,狼人夏春正在现场维持秩序,而地底人孟玉显然失去了正常工作的能力。 边寒蹲在孟玉身边,牵着他的手:“不用怕, 她一定没事的。” 孟玉没有吭声,只是呆呆地看着地面,直到唐错走到他面前。 “为什么没有看好我姐姐!”他压着怒气低吼,“王都区不是你们地底人的地盘吗?你不是最应该保护她的吗!” 边寒挡在孟玉面前,神情警惕:“你是谁?” 唐错大吼:“你他妈又是谁!” 他少有发脾气的时候,此时此刻也全然想不起自己平时都是什么样子,只觉得看到孟玉就来气。 边寒正要说话,孟玉拉了拉他:“他是唐星的弟弟。” 今晚是孟玉提醒唐星尽早回去的。凌思远的事故发生之后,王都区冷清了很多,谁都没想到阿提斯重新开张的今日会吸引来这么多的人。王都区里的居民孟玉熟悉,但王都区之外来的人,他和首领们却都不好控制。为了唐星的安全,他一直把唐星送到了公车站才回来。 他和唐星告别的时候,唐星正跟自己的闺蜜通电话,催促他回酒吧做事,不用陪自己。 看着路面有行人有灯光,孟玉放了心,自己回到了酒吧。 他不知道为什么唐星会折返回王都区,也不知道唐星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间废弃的便利店里。 唐错恨不能揍他几巴掌,但稍稍冷静下来后,见他一脸颓然,两人中间又站着个五大三粗的哨兵,最终还是走回了急诊手术室。 等候了十几分钟之后,蒋笑川接到了秦双双的电话。秦双双催促他回家了。 秦戈起身:“我送你回去。” 谢子京和白小园继续留在医院陪伴唐错,秦戈和蒋笑川走到电梯,电梯门此时恰好开了,里面是雷迟。 “你要走?”雷迟看着秦戈,“一会儿能回来一趟吗?” 秦戈:“什么事?” 雷迟:“我需要你的帮忙。” 小刘等人留在现场勘察和等待刑侦科法医,雷迟先行来到医院,但遗憾的是唐星还没有醒。 “我需要知道,这起案子跟凌思远的死有没有关系。”雷迟把秦戈拉到一边压低声音,“我希望你能进入唐星的‘海域’,查探她遇事之前的记忆。” 秦戈大吃一惊:“和凌思远有关系?” 这是出乎意料的推测。秦戈和谢子京在来的路上略略讨论过,都以为这是今夜潜入王都区的外来特殊人类犯下的案子。雷迟却并不这样认为:“你说的完全有可能,但也许还有另一种可能。”他抬了抬眼,看向走廊尽头抱头沉默的孟玉。“凌思远的死,和唐星出事,全都给孟玉沉重打击。”他说,“如果我们没有及时发现唐星,唐星或许也会跟凌思远一样丧命。唐星和凌思远目前最大的关联点,就是孟玉。” 蒋笑川的手机再次响起。这回是蒋乐洋打来催促。连父亲都来了电话,这意味着父母的耐心值已经下降到了本日最低点。他不得不走到秦戈身边提醒:“哥,我必须走了,我爸说他来医院接我。” 秦戈:“好吧,我和你去医院门口等。” 他正想送蒋笑川出去,边寒已从另一边走近。他跟雷迟打了招呼之后告诉雷迟,夏春召唤他回去帮忙,他不能再陪着孟玉了。得知有一位中学生需要护送出门,边寒便主动开口:“我送他出去吧,等他家人来了我再回王都区。” 蒋笑川看着秦戈,秦戈想到二六七医院门口24小时都有人值守,便点了点头,他才跟着边寒离开。 雷迟看着电梯门缓缓关闭,转头对秦戈说:“凌思远是孟玉的好友,唐星是孟玉的恋人。实际上边寒和孟玉的关系也非常密切。” 边寒是在王都区长大的哨兵,但孟玉不是。在孟玉还未感染岩化病毒之时,他只是一个和所有人一样在学校和家之间进行两点一线活动的学生。感染岩化病毒成为地底人之后,孟玉的生活环境渐渐产生了变化,他独立之后干脆搬到了王都区生活,后来便被推选为地底人的首领。 孟玉刚开始来到王都区的时候,他的外貌与一般的地底人大不一样——简单来说,他英俊得不像地底人。地底人一开始并没有立刻接纳他,孟玉也不可能到半丧尸人聚居点生活,他只能来到狼人和哨兵向导混居的地方。 他和边寒就是在那里认识的。 “其实黑兵的四个首领,彼此之间关系都很亲密。他们是真正的战友。”雷迟说,“所以我们必须尽快确定唐星遇袭和凌思远命案有没有联系,动手的人是针对孟玉?针对黑兵的首领,还是另有其他原因。现场证据的留存情况非常糟糕,我们进入便利店、医院的人进入便利店,都不可避免地破坏了一部分地面证据。而且你也看到,那里的环境很恶劣,有效证据会很少。” 危机办的人力是有限的,只有确定两个案子是否有关联,他才能做出分开侦查或者是并案的决定。 和等待证据相比,探查唐星的“海域”是更直接的方法。唐星既然能在彻底昏迷之前留下“蛇”的口信,那她一定看到了袭击自己的人——或者动物。 秦戈沉吟片刻:“我们需要得到唐错的允许。” . 边寒陪着蒋笑川在医院门口等待蒋乐洋。秦双双来电话的时候蒋笑川不敢告诉他自己在医院,蒋乐洋说要去王都区接他,他不得不告诉父亲自己的真正位置。蒋乐洋顿时吓坏了,得知他只是陪着秦戈和朋友,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蒋笑川不过在门口站了两分钟,秦双双立刻打来电话,又是一番训斥。 蒋笑川现在倒不觉得心烦,也不认为父母的担心毫无来由了。 在见识到今晚的踩鼻梁事件和唐星的意外之后,王都区在他心里已经全然是另一个样子了。 他不是不害怕陌生环境。但怀着一腔天不怕地不怕的莽撞热血,他对父母和秦戈的叮咛全不放在心上:自己是一个向导,和普通人毕竟不一样,关键时刻还有精神体可以帮忙。但向导的精神体作用太小了,就连白小园被摸屁股,即便沙猫帮忙挠了几下脸,真正克制了那个狼人的还是她自己。 庞大而陌生的、带着血腥气息的世界,在年幼的向导面前悄悄露出了斑驳的一角。 放下电话,蒋笑川长长叹了一声。 “又被骂了?”边寒在一旁笑道,“我以前也常常被爸妈骂,因为放学不回家,在王都区里浑玩儿。” 蒋笑川问他:“你不怕吗?” 边寒:“我在王都区长大的,我怕什么。秦戈说你今年刚结束中考?这么小,可别去王都区了,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再说晚上的酒吧街里也没有奶茶店。” “我是去酒吧看人跳舞的。”蒋笑川的声音变小了,“不是去喝酒和玩儿。” 边寒想了想:“……看孟玉跳舞?” 蒋笑川:“你怎么知道!” 边寒看着眼前的小男孩,片刻后露出笑容:“很多人都是为了看他而去的。” 或许是因为面对着一位陌生人,蒋笑川甚至敢说出一些自己平时不会讲的话。 “孟玉跳的舞很好看。”他看着医院前方空荡荡的马路小声说,“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孩子。” 边寒:“……” 蒋笑川:“我还跟她表白了。但是她不接受。” 边寒:“……你还小。” 蒋笑川最不喜欢听到别人说自己小,立刻反驳:“我只是年纪小,但我已经知道什么是喜欢了。” 边寒靠在路灯柱子上,似笑非笑地看蒋笑川。他的影子落在了地上,甚至爬到蒋笑川的身上。蒋笑川忽然意识到,自己面前的是一位强大而成熟的哨兵。他并不知道王都区的黑兵是什么,也不知道边寒和孟玉在王都区里分别是什么角色,但此时此刻边寒看着他的神情,竟让蒋笑川无来由地感觉有些害怕。 他后退两步,脱离了边寒的影子。“喜欢孟玉的人很多。”边寒说,“你不特殊。谁都不特殊。” “每一个人的喜欢都是特殊的。”蒋笑川争辩道,“她知道我喜欢做机器人,她很感兴趣。” “因为孟玉很好,他对所有人都很好,所以特别容易让人产生错觉。”边寒说,“小朋友,不要做梦了。” 蒋笑川不想再跟他说话,硬邦邦扔下一句:“我就是喜欢她。我会长大的,等我变成厉害的向导,我一定还会再跟孟玉表白。” 边寒沉默片刻后说:“……你也很烦人啊。” 蒋笑川心想,“也”是什么意思?他看向边寒,发现边寒没有看自己。路灯被树荫掩映,在边寒身上投下重重叠叠的影子。 在黑色影子的深处,蒋笑川看不大清楚的地方,似乎有蜿蜒的动物蠕蠕而动。 定睛再看时已经看不到了。医院门口的保安扬声提醒:“小同学,那边有车来了,是不是接你的人?” 蒋乐洋和秦双双都来了,蒋笑川顾不得再盯着边寒,心惊胆战地等待父母接近。他仿佛已经看到了秦双双暴怒的脸。 . 对雷迟的提议,唐错没有反对。大约半小时之后,唐星的手术结束,她被推出了手术室。 “手术顺利,伤口已经缝合,但失血较多,现在还处于昏迷状态,加上麻醉药的作用,估计得明天才能醒。”医生走到一旁告诉雷迟,“伤口非常粗糙,而且伤口之中有大量碎砂,污染比较严重。伤者跟凶手搏斗过。她腰上的伤不重,但是如果完全击中就是新的致命伤。” 雷迟点头:“凶器在现场找到了,是现场磨尖了的石块。那里很多建筑废料。” 详细的报告医生之后才会交给他,雷迟和众人一起送唐星回到了病房,用眼神示意秦戈。 唐星既然无恙,接下来就是秦戈的工作了。唐错看着秦戈,脸上是很明显的疑虑神情。 “如果姐姐醒来后知道我允许你进入她的‘海域’,她一定会杀了我。”唐错小声说,“请你不要探查她其余的秘密。” 秦戈:“我知道。在唐星‘海域’里看到的所有事情,除了跟今晚的袭击相关的,其余我都会永远保密。” 其他人在护士的低声斥责中离开了icu病房,秦戈与谢子京留下,两人都在医生的帮助下穿上了特殊的隔离衣。 “只有半个小时。”医生神情严峻,“只要时间一到,我会立刻把你们赶出去。对我们来说,里面的病人比案件真相更重要。” 他指指墙上的时间。 秦戈和谢子京不敢耽搁,立刻进入唐星病房。 秦戈轻轻牵着唐星的手指,释放出自己的兔子。 “唐星的‘海域’虽然受到伤害,但和异常‘海域’不一样。”秦戈告诉谢子京,“我不会吸收负面评论,也不会出现眩晕。但是你记得及时把握唤回来。” 谢子京点点头。 长毛兔趴在唐星冰凉的手背上,药水一滴滴顺着静脉进入她的身体。兔子闭上了眼睛,在她手背上团作一个圆。 秦戈跌入了一个森林。 他很久很久没有巡弋过这样清爽的“海域”了,一时间竟然觉得感激。 唐星的“海域”非常漂亮,这是一个没有边际的,巨大的森林。林木高耸,溪流潺潺,新鲜的阳光从林间照进来,树林子里都是鸟鸣声,蝴蝶拍翅掠过页面,花瓣滑入水中。她很喜欢鸟,秦戈在“海域”中一边奔跑一边呼唤唐星的名字,惊动了无数拍打翅膀腾空而去的鸟儿。 无一例外,都是鹦鹉。 想要探查记忆,就必须先找到唐星的自我意识。只有与自我意识沟通并被它引领,秦戈才能顺利触碰唐星的记忆。 他在一条溪水边停下。这是一条清澈的溪流,但溪水中有几缕不协调的黑色液体扩散开来。 秦戈溯游而上,拼命奔跑。他的时间并不多。 “唐星!”他奋力大喊,“我是危机办的精神调剂师秦戈,是唐错的同事,也是他的朋友!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拐过一个河弯,他顿时停下。 在河流的尽头,一处狭窄的山溪边缘,正悬浮着一个巨大的、羽毛组成的物体。 羽毛被什么东西染黑了,但黑色的部分已经停止扩散,只是不断地滴落浓稠的黑色液体,顺着溪水往下游流淌。 是鹦鹉的羽毛。羽毛在保护着里面的东西。 “……唐星?”秦戈小心地问。 他听见巨大的圆球里有回应的声音,但声音很小。他伸手去触碰羽毛,发现羽毛之间原来是有缝隙的,手从缝隙钻进去,忽然就被里面的人抓住了。秦戈还未来得及说话,手上狠狠一痛,他被拉入了羽毛做的巨大牢笼之中。 随即被人抱住了。 “别怕……”唐星抱着他,声音很低,微微发颤,“姐姐在这里,不用怕。” 唐星的自我意识与她现在的年龄是一致的,二十多岁的女孩。只是她神情惊惶,紧紧抱着秦戈不放手,完全把他当成了唐错。 她认不清楚人。秦戈心想,“海域”受到的伤害令自我意识陷入了短暂的混乱,加上方才手术使用的麻醉药同样也麻痹了她的感知。唐星的肩上停着一只湿漉漉的太平洋鹦鹉,因为冷或其他原因,紧紧地依偎在唐错的长发边,浑身发抖。 “……姐姐。”秦戈觉得这感觉十分奇妙。他是独生子,没有兄弟姐妹,但之后多了一个弟弟,现在又有了一个姐姐。 他的呼唤得到了唐星的回应。 “乖。”唐星小声说,“这里很安全,姐姐保护你。” 秦戈看着唐星的眼睛。女孩很害怕,但她握住自己的手时,眼神又是坚定的:“你不要乱跑,跟着姐姐,姐姐不会让你受伤。” 秦戈温柔地牵起她的手:“姐姐,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谁袭击了你?” 唐星的神情一下变了。她显然看到了什么,但却无法说出来。恐惧瞬间充盈了她的眼神,她紧紧抓住秦戈,好一会儿才小声说了一个字:“蛇。” “什么蛇?”秦戈又问,“谁的蛇?” 在这一瞬间,秦戈甚至产生了古怪的感觉——唐星知道那是谁的蛇。她看到了蛇,也看到了袭击自己的人。她认识他。 唐星从自己肩上抓下太平洋鹦鹉,把它放在秦戈手中,随即缓缓捏紧秦戈的拳头。就在秦戈以为自己即将把那只小鸟捏死的时候,小鸟在他手掌中打了个滚。无数彩色的鹦鹉羽毛,薄如纸片一般,从他手中哗哗腾起。秦戈下意识张开了手掌,亿万片缤纷的羽毛从掌心里涌出来,瞬间充满了这个小小的空间,遮蔽了秦戈的视线。 他闭眼再睁开,发现自己站在便利店的破窗前。 便利店里没有灯,外面的路灯光线极其有限,秦戈看到自己掏出手机打开照明,抬头问:“孟玉呢?你说他在这里受伤了,可是这儿没人呐。” 有人站在唐星身前,已经通过破橱窗进入了便利店。那是一个非常高大的男人,秦戈只听见他低沉的声音却看不见他的脸:“在里面,已经昏迷了。” 唐星没有往里走。她甚至后退了一步。 “你今天很奇怪。”她低声说,“我要走了。” 黑暗的地面忽然窜出一根蛇尾,一下缠住了她的脚踝。唐星尖叫一声,秦戈只觉得视线一片慌乱——唐星被拉入了便利店。 几乎在同时,哨兵向导遇险的本能反应,让她瞬间释放了自己的太平洋鹦鹉。 小雀奋起翅膀朝着黑暗之中的一团东西猛撞过去,随即立刻发出尖利的惨叫。两团白雾在昏暗的室内纠缠,唐星暂时被放开了,她的手机掉在破窗边上,一时抓不到。 鹦鹉飞回她身边,浑身羽毛凌乱。逸散的白雾缓慢凝聚,化作一条黑色长蛇。它在地面蜿蜒爬动,最后于唐星身边立起蛇头。破窗边上的手机照明仍开着,照亮了蛇的模样。 一条眼镜王蛇,背脊却长出了古怪的尖利骨刺。 秦戈心神一震——变异的精神体!袭击唐星的竟是一个“海域”不正常的哨兵! 他竭力想看清楚便利店中的人影,但不知道是唐星当时没看清,还是她的记忆拒绝让外来者看清,那人始终影影绰绰,就连他弯腰从地上捡起破砖逼近,秦戈也仍然看不见他模样。 时间到了,他隐约听见了谢子京呼唤自己的声音。脱离了唐星的“海域”,他背后一层冷汗。 雷迟一直在外面等待,见两人出来便立刻迎上:“看到了吗?” “不知道和凌思远的案子有没有联系。”秦戈快速道,“袭击唐星的是一个哨兵,他的精神体是一条蛇,脖子上有扇子的眼镜王蛇。而且这个哨兵的‘海域’不正常,他的精神体因此还出现了异变。” “眼镜王蛇?哨兵?”雷迟愣了片刻,“排查的时候确实查到过精神体为蛇的……我打个电话!” 负责排查和整理的是小刘,现在还在现场。电话接通了,雷迟立刻问:“小刘,我记得排查时你说过王都区里有几个哨兵的精神体是蛇,那谁是眼镜王蛇,你能想起来么?” “边寒啊。”小刘说,“他刚刚回到王都区,还跟我打了招呼。” 作者有话要说:  狮狮:我的show要来了! 嫩兔:我……我就打call吧。 第58章 孔雀09(捉虫) 事态的发展确实有些出乎雷迟预料。 他一是没想到这么快王都区里就发生第二起案子, 二是没想到和案子有关的人居然是边寒。 “目前还不能完全确定边寒就是袭击者。”雷迟谨慎地说, “拥有眼镜王蛇的哨兵可能不止他一个,今晚上有不少外来者进入了王都区。” 唐错神情凶狠:“不, 绝对是这个边寒。” 他转头看向空无一人的走廊尽头。 在得知袭击唐星的是精神体, 而且是眼镜王蛇精神体之后, 孟玉便离开了。 “绝对是边寒!”唐错大叫,“否则孟玉不会跑走的!” 雷迟安排了一部分人员在医院等候唐星苏醒, 自己则带着其余人前往王都区。“如果见到孟玉, 拦着他。”他给小刘下了十分清晰的指令,“如果见到边寒, 立刻控制住他。” 他提醒小刘, 边寒的精神体已经变异, 这是一个危险的讯号。 这说明,这个哨兵的“海域已经极度不正常。他极有可能已经患有严重的精神障碍。 在他逻辑完全自洽的世界里,谁都无法跟他沟通。 “你们不用跟来,快回去。”雷迟提醒秦戈, “你们科室的人你负责带回去, 别捣乱。” 谢子京:“雷迟, 我跟你一起去。边寒是黑兵的首领,显然是有丰富战斗经验的哨兵,我可以帮你们。” 秦戈也在一旁提醒:“刑侦科办公室里的哨兵和向导大部分都做案头工作,要调动外勤组得高主任批准。现在即便立刻打报告也来不及了。论对敌经验,谢子京是一个很好的补充。他现在也是危机办的人,你可以差遣他。” 雷迟对谢子京点了点头:“那就麻烦你了。” 秦戈:“我也必须去, 我是他的向导。” 雷迟:“……那这两位得回家了吧。” 白小园举手:“我认为我也应该去帮你的忙。王都区地形复杂,你们现在要追捕的是黑兵的首领之一,黑兵的人会帮忙还是阻拦都未可知。我的小猫虽然战斗力很弱,但是侦查能力非常强,六千多只沙猫分配合适的话,足够覆盖整个王都区。而且我应该可以释放出更多。” 雷迟大大吃了一惊:“什么?!六千多只?!” 他最后带着秦戈、谢子京和白小园离开了。唐错留在医院等待唐星苏醒。一行人各自分开,数辆汽车离开二六七医院,以最快速度赶赴王都区。 . “边寒不可能做这样的事情。” 夏春情绪非常激烈,小刘把最新情况告诉她之后,她完全不相信。 “这个指控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意味着黑兵的四个首领,一个死了,另外两个成了仇人,而我要去抓捕其中一个!”小刘显然已经见多了歇斯底里的人,他很镇定:“我只是向你通告情况,如果黑兵不打算协助,那么我们在行动的时候不会把黑兵视为同伴,一律看作敌人。” 夏春没有再辩驳,但她接过了小刘手里的对讲机。 边寒回到王都区之后先到唐星发生意外的地方看了看,与小刘打了招呼。他说自己从医院回来,一切正常,自己现在就去安排哨兵和向导配合危机办巡查王都区。这一夜负责巡查的黑兵全都是狼人,边寒主动提出帮忙,小刘并未多想,反而感谢了他。 之后边寒便走进了王都区深处,彻底消失。 王都区的道路十分复杂,没有熟悉地区的人帮忙,危机办的人很难顺利侦查。而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找出边寒。 袭击凌思远的也是边寒吗?小刘心中充满了不安。 天顶的云层散去了,巨大的月亮悬挂在夜空之中,照亮了王都区的建筑与街巷。他释放了自己的精神体,一只矫健的苍鹰。苍鹰飞上高空,开始带领其他可执行高空巡查工作的精神体,巡视整个王都区。 在王都区深处,月光照不透彻的棚屋里,传来紧张的争执声。 “……为什么……已经错了一次……” 争执声很快消失。片刻之后一条眼镜王蛇从黑暗中贴着地面潜游而出。他身后跟着边寒。边寒隐藏在建筑的阴影之中,眼镜王蛇缠在细细的竹竿上,在尚未完工就已经遭到废弃的建筑上爬行。它时而昂起头,看着头顶的天空。 与周围漆黑夜色几乎完美融为一体的眼镜王蛇很难被发现,它看到了天上飞行的鸟儿。 “……他们在找我。”边寒喃喃道,“孟玉呢?他回来了吗?” 没有人回答他,他怔怔看着头顶掠过的一只苍鹰,转身走入巷子。眼镜王蛇从墙边溜到地面,紧紧跟着他。蛇并不担心自己会被看到,它的伪装总是十分完美的。 但苍鹰一直用特殊的方式盘旋。 小刘带着人,正往苍鹰所在的地方赶去。“雷组,我的鹰发现边寒和他的眼镜蛇了。” 雷迟等人还在路上,闻讯立刻提醒他注意安全:“边寒的眼镜王蛇已经变异,他精神不正常,你们小心。” 放下电话之后,雷迟告诉秦戈他们:“小刘的鹰是我们整个刑侦科最优秀的侦察兵,它夜视能力极强,可以看到黑夜之中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大约十分钟之后,雷迟又接到了电话。 小刘他们在边寒刚刚离去的地方发现了一具脖子被拧断的新尸体。 是边寒的伴侣,一个向导。 . 众人抵达王都区时,周围异常安静。秦戈看到夏春站在钟楼顶上,正在燃放一种颜色特殊的烟火。 “这是黑兵的传讯工具。”雷迟解释,“同时王都区里的其他人如果看到这个烟火,就知道王都区里出事了,最好乖乖呆在家中,不要离开,不要随便走动。” 高空有小刘的苍鹰负责,但王都区的地面暂时还不能完全被危机办的力量覆盖。夏春告知王都区里的部分地底人和半丧尸人,边寒可能是凶手,但地底人认为这是哨兵和半丧尸人的矛盾,他们不愿意参与,半丧尸人又认为夏春已经和危机办联合,她所说的话完全是在污蔑和诋毁黑兵,完全不可信。 现在和危机办站在同一边的,只有数量不多的狼人。哨兵和向导们大部分都躲进了家里,他们的首领成为被追捕者,这对他们来说显然不是好消息。 “躲起来也行。”雷迟说,“别捣乱就可以。” 他转头一看,发现白小园从阿提斯酒吧里扛出了一桶酒。 “你干什么?”雷迟惊讶极了。 “放沙猫。”白小园抬头四顾,“中心点,或者说最高点是哪里?” 雷迟安排好众人之后,帮白小园扛着酒桶爬上了楼顶。“前方的钟楼就是最高点。”他说,“你要做什么?” “不会给你捣乱的,放心。”白小园看着他说,“我必须要喝酒,才能释放出足够数量的沙猫。” 夏春从钟楼上下来了,惊讶地看着渐渐走近的两人。雷迟向她要了一份王都区全区域的基本地图,夏春不得不提醒他:地图上的很多道路和现在的王都区已经不一样,区域中大量违规建筑,早就改变了地面的路况。而且地表下大量地底人乱挖,很多道路已经塌陷,人是过不去的。 “没关系。”白小园坐在距离钟楼最近的屋顶上,把地图摊开在面前,拧开了酒桶。 夏春看着雷迟:“?” 雷迟正听着对讲机里的汇报,忙乱中抽空回答她的问题:“我的外援。” 白小园身上腾起雾气,第一只沙猫出现了。它和雷迟平时所见的一模一样,只是此时此刻浑身毛发竖立,显然十分紧张。 夏春看不到精神体,神情很茫然。雷迟盯着白小园:他又看到了沙猫。 白色的雾气始终笼罩在白小园和第一只沙猫身上。随着她不断灌入酒水,就像复制一样,接二连三地从雾气中钻出沙猫。它们落地后与第一只沙猫互拍爪子,转头就跑,很快跃下楼顶,进了王都区的深处。 白小园用铅笔在地图上打钩:“这三个地方现在有十四只沙猫,应该足够了,每一只沙猫能警戒至少十米范围。” 雷迟蹲在她身边,把另一个对讲机交给她:“白小园,你如何安排沙猫的分布,必须随时向我汇报。这个对讲机只能联接我所在的频道,知道了吗?” 白小园:“为什么?我也得跟秦戈他们说。” 雷迟:“不必。王都区现在的总指挥是我。” 他转头看夏春:“夏春,城区的道路情况她不熟悉,麻烦你跟她说清楚。有事情随时联系我。” 雷迟不多逗留,但离开前还是问了一句:“你会醉吗?” 白小园:“会,但我会注意的。在没有找到边寒之前不敢醉。” 雷迟点点头,离开了楼顶。 夏春盘腿坐在白小园身边,抬头看看头顶,又看看楼下。她什么都没看到,但能感觉到那种紧张的气氛。 “哨兵和向导真有意思。”夏春说。 白小园一口气喝了四五杯酒,腹中本来没什么内容,现在有点点晕了,但还在可控的程度内。她抬眼盯着夏春看了一会儿,笑着说:“狼人姐姐,你也很有意思。你真漂亮。” 夏春:“你知道我是狼人?” 白小园:“雷迟说的。不过他不说我也能感觉到。” 夏春:“为什么?” 白小园:“……直觉。” 夏春想起自己不久之前才看到这姑娘踢倒一位大汉,还把人家的鼻梁踩断,顿时觉得好笑。“这个区域很复杂。”她指着地图告诉白小园,“这里有一个非常大的空洞,地底人挖的。下面就是地底人真正的011王都区,很多秘密通道,不过我们很少走,而且边寒肯定也不会走进去,太容易被人发现了。虽然地图上显示不出来,但是在空洞上还有一座简陋的桥,小猫应该是可以跑过去的……” . 两只小沙猫从简陋的桥面奔跑而过,一只守在桥头,一只往附近的街巷奔去。 片刻之后,又有几只沙猫跑了过来,很快分散到各处。它们安静且镇定,或者坐在原地,或者小步巡逻,但无论如何,显然都已经守定了一个可以互相看到并戒备的位置。 边寒隐藏在废楼之中,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很难脱身,头顶有巡逻的精神体,下方又有这些小猫。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一模一样的小猫咪,显然在危机办的人里,有一个可以复制精神体的哨兵。他在这一瞬间产生了羡慕的感觉,而也同时就在一瞬间,羡慕变成了嫉恨。 他太平凡了。转头看着自己的眼镜王蛇,边寒看见了它背部的骨刺。 而它太丑陋。 他原本是想借机潜入地底人的居住区域,再伺机逃脱的。但坐在废楼之中,他忽然间又不想逃了。 杀人的新鲜感觉还残留在他的手上。 他杀了自己的伴侣,一个和他共同生活了五年的向导。他拧断了他的脖子,就像当日拧断凌思远的脖子一样。但声音和手上的感觉都不同:凌思远的脖子太脆了,他几乎没花什么力气,半丧尸人就已经断了气。 在断气之前,凌思远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来得真好,我给你留了一瓶好酒”。 边寒跟在他身后进入地下室,凌思远话音刚落,他就把他按倒了。 颈骨折断的瞬间,边寒感到了悲哀。他对这种悲哀很陌生,所以在它消失的时候,他也没有惋惜。只是觉得诧异:他很少在心里感受过什么陌生的感情。 杀死自己伴侣的时候,悲哀又浮现了出来。边寒靠坐在墙上,他摸遍身上的口袋都找不到手机,片刻后才想起自己已经把它扔在了爱人的身边,防止危机办的人找到自己。手机里有很多他们一起生活的时候拍的照片,还有跟夏春、跟凌思远、跟孟玉在一起时的留下的笑容。 边寒有些发抖。他觉得自己有点儿想念刚刚死在自己手里的青年。他很温柔,很稳重,忠诚又亲切。他那么好,边寒一边爱他,一边却又不断遗憾:他那么好,可他不是孟玉。 楼梯上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这声音一下让边寒警惕。他立刻站起,隐藏到暗处,眼镜王蛇在楼梯前徘徊,等待来者。 来的人眼镜王蛇很熟悉,所以它没有攻击。边寒僵立在墙边不动弹,直到那人喘着气奔过来,狠狠给了他一拳。 “你疯了吗!”孟玉把他按倒在地上,疯狂地往他脑袋落下拳头,“你在干什么!你为什么要袭击唐星!” “……对不起……对不起……”边寒的鼻子和口腔里都疼,血流了出来,孟玉下手确实是毫不留情的,“让你伤心了,对不起。” “如果唐星有事,我真的会杀了你。”孟玉盯着他的眼睛,用陌生而凶恶的口吻说,“边寒,你是我的朋友,你不应该伤害我的恋人。你在发什么疯?” 边寒心想,没有发疯。 只是在今夜之前,他知道孟玉有一个女友,但却不知道究竟是谁。 阿提斯酒吧之外的祭祀他也去了,在路灯下看到了颓然的孟玉和他身边的女孩。孟玉把唐星介绍给边寒认识,边寒提醒他这个区域里陌生的人很多,应该让唐星尽早离开。孟玉点头,决定送唐星走,在经过阿提斯酒吧时,他紧紧抱着唐星发出呜咽,唐星亲吻了他的脸颊,小声地安慰他。 这个举止忽然间就激怒了边寒。 他一直跟在两人身后,直到看见孟玉离开,便上前告诉唐星,孟玉回到酒吧后被地底人袭击,但不想把事情闹大所以没有通知任何人,只让自己来找唐星。唐星丝毫没有起疑,因为他是孟玉的朋友,因为他说孟玉伤得很严重。 “思远也是我杀的。”边寒看着压在自己身上的孟玉,“让你伤心,真的很抱歉。” 孟玉张口结舌,渐渐松开了手,极度的震惊令他失去了反应能力,愣愣看着边寒把自己推开,一边抹去脸上的血一边站起。 血很腥,他伸舌头舔了舔,忽然笑道:“我为你流血了。” “……边寒,你怎么了?” “我爱你啊。”边寒说,“阻碍我的,和阻碍你的,所有人我都会除掉。” 孟玉:“……你在说什么?” 边寒:“不用安慰我。说你爱我,我就值得了。” 孟玉紧紧抿着唇,一声不吭。他的沉默激怒了边寒:“说爱我啊!我允许你隐瞒这么久,现在我为你流了血杀了人,你应该说的……你应该说!说爱我!立刻说!!!” 他抓住了孟玉的肩膀,孟玉立刻挣脱开,边寒紧接着又把孟玉推倒在地上,发狠地去吻他。孟玉疯了一样反抗,抓着边寒的脖子狠狠撞击他鼻梁。边寒吃痛缩了缩,在闪开的时候眼角余光忽然看到窗上多了一个陌生的小东西。 只有窗框没有玻璃的窗子边上,蹲坐着一只小小的沙猫,正炯炯有神地盯着他。 “喵。”它细细地喊了一声,并在眼镜王蛇如离弦之箭窜过来的瞬间跃下地面。 眼镜王蛇爬行速度极快,拼命地追赶眼前的小东西。但顷刻之间,仿佛整条街道上的沙猫都跑动了起来,它们一个接一个地跑近、融合,最后跳过地底人挖出的巨大空洞,消失在对面。眼镜王蛇想越过那座简陋的桥追击,但头顶一片低沉的呼啸之声——苍鹰朝着它俯冲而下! 眼镜王蛇砰地化作一团白雾,滚滚荡荡地回到了废楼之中,潜入边寒的身体。 远处的钟楼边上,夏春朝着已经无法摇动的大钟弹出一颗石子。清冽的声音猝然响起,远远传开。 白小园抓起对讲机:“找到边寒了。” . 巨大的巴巴里狮从窗外奔跑而过,留下一道金色的影子。 秦戈与谢子京道别,谢子京跟着雷迟赶往发现边寒的地点。 “我们开始吧。”秦戈看着手中的表,“谢谢你们给我十分钟的时间。” 在他面前的会议室内,坐满了表情不耐烦的半丧尸人和地底人。两个针锋相对的特殊人类族群即便坐在同一个空间里,也不愿意互相靠着坐下,而是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团体,谁都不看谁。 “我以前没有来过王都区。”秦戈对众人说,“所以对王都区和黑兵都不够了解。”“现在是不是很惊讶?”有人冷笑着说,“和传言中一样的脏,一样的乱。” 秦戈直视着那位开口说话的地底人。他忽然发现自己不应该站在与他们对立的地方,而是应该走进他们之中。秦戈于是这样做了。 “很惊讶,王都区比我想象的更有意思。”秦戈说,“脏和乱是它的其中一面……” 他忽然停口了。 他走进了半丧尸人和地底人围坐的区域,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些人几乎齐齐惊讶且慌乱地往后退,仿佛害怕自己会接触秦戈一样。 秦戈愣住了,很快又笑着说:“你们很善良。” 因为携带着病毒,因为外貌与普通人相差太大,在长久的岁月里,他们一面用复杂感情憎恨着所有面目如常的人类,一面却又自卑、怯弱,把自己当成病毒集聚体,害怕会因接触而危害他人。 秦戈坐在他们之中,平静地说:“危机办里也有半丧尸化人类和地底人。我跟地底人还有过一些不愉快的缘分。你们之中的某些人,因为结婚申请不被通过,所以在我办公的地方挖了一个大洞,趁着晚上把我桌上的东西弄得一团糟……” 他开始跟他们讲起了危机办里半丧尸化人类和地底人的事情。半晌之后,见众人神情缓和,既不紧张也不警惕,秦戈才终于说出这十分钟的关键意义:“你们为什么不愿意一起保护王都区?现在所有人,王都区的人,还有我们这些外来的人,危机办里的所谓精英,全都需要你们的力量。” . “让秦戈去劝地底人和半丧尸化人类帮忙,有用吗?”谢子京问。 他和雷迟等人正往边寒被发现的地方赶。 雷迟:“有用的。秦戈是精神调剂师,他懂得怎么去说服人。” 谢子京点点头。眼看离目的地越来越近,他手掌上忽然狠狠一疼。低头一看,是巴巴里狮子咬着他的手。 “出血了!”谢子京怒道,“蠢猫,怎么了?” 巴巴里狮怒目圆睁,呜呜低吼。谢子京:“你在责备我?为什么?” 血液的连通忽然让他有了一瞬的清明。他明白了狮子想说的话。 它见过那条蛇,它提醒过自己的主人:在这个区域,存在着一条已经变异的危险精神体。 但谢子京根本没能解读它的警示。 谢子京怔忪之间,车子已经停下了。前方就是车辆无法同行的巨大空洞,简陋的桥跨过空洞连接两端。此时此刻,白小园的沙猫正昂首挺胸立在桥上,苍鹰在它头顶盘旋。 “蛇呢?”雷迟低头问小猫。 小猫立刻转身往前奔跑。 谢子京没有跟随众人。他发现自己的巴巴里狮不受控制,已经窜上了楼顶。 月光照亮了他威风凛凛的精神体。巨狮立在楼顶,盯着对面的一栋废楼。这是接近废楼的最近距离! 眼镜王蛇的鳞片在月色下闪动,就在谢子京站稳在楼顶的这一刻,忽然从前方的废楼上激射而来数根锐利骨刺,直冲狮子和他的脸面而来。 第59章 孔雀10 骨刺被月光照得发亮, 像闪光的长针。谢子京闪身躲过。他又恰好站在楼顶边缘处, 差点栽了下去。 勉强稳定住自己,他对自己的狮子下达了指令。 王都区的房子并不高, 这是陈旧的老城区。巴巴里狮在边缘走动, 由于焦躁而显得异常不安。它需要找到攻击的空隙, 但废楼之中刚刚一瞥而过时看到的蛇类鳞片消失了,它和谢子京没找到边寒的身影。 谢子京打量着这片区域。 边寒为什么会躲到这里来? 或者说, 当他知道唐星没有死, 而自己一定会被发现的时候,他为什么还会选择回到王都区? 谢子京知道边寒脑子有问题。 在毕行一那次的事件之中他听秦戈说过, 判断一个哨兵和向导的“海域”是否正常, 最直观的方式就是看他们的精神体。精神体正常, “海域”必定正常;精神体产生异变,“海域”必定已经异变,这是罹患精神障碍的哨兵或者向导最明显的特征。 边寒具体患了什么病?谢子京心想,一个发疯的哨兵和一个发疯的向导相比较的话, 他没法一下子判断出哪个更危险, 前者有眼前的边寒, 后者……有卢青来。 他落地了,狮子随之也稳稳站在了地面上。 “谢子京,注意。”雷迟的声音从对讲机中传来,“白小园刚刚说,她的沙猫看到边寒藏匿的地方当时还有另一个人。” 谢子京一惊:“谁?” 雷迟:“精神体的印象不够清晰,但白小园根据大致的外形推测, 可能是孟玉。” 事情变得更复杂了。谢子京听到了周围许多窸窸窣窣的声音:危机办的人正在包抄这栋废楼。 就在此时,狮子忽然转过了头,发出威胁的低吼。谢子京根本没有回头,他立刻朝前扑去,就地一滚,躲开了来自身后的一排骨刺。 边寒不在原本的废楼中,他已经转移了。之前袭击谢子京的那些骨刺只是障眼法,眼镜王蛇在袭击之后立刻消失回到边寒身上,并且再次显形,试图偷袭。 眼镜王蛇悬吊在一根斜刺而出的钢筋上,倒挂的脑袋正盯着谢子京。 这是谢子京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蛇。 它通体漆黑,身上颜色比王都区更深、更重的黑暗之处还要浓郁。稀疏的灯光与清冷月光照在它身上,鳞片闪闪发光,像是不断流动的、黑色的液体。金色的眼睛仿似从中裂了一道红色裂缝,吞吐的蛇信也是黑色的,如同凝固的血。 见谢子京在观察自己,眼镜王蛇朝着他,缓慢张开来原本在颈侧微微合拢的皮褶。 两团墨一样的黑点显现在皮褶上,仿佛它的另一双黑色瞳孔。 谢子京微微一惊。狮子迅速移动前爪,挡在了蛇与谢子京之间。 几乎就在它动作的瞬间,那蛇忽然跃了起来。 它大张蛇口,口腔上下全都是密密麻麻的带毒蛇齿,就着下坠的趋势朝着谢子京袭来。 在它发动攻势的同一刻,谢子京看到了一旁巷口中一闪而过的人影。是边寒! 苍鹰在天顶盘旋,发出尖啸。数只沙猫从巴巴里狮身后奔跑而过,朝着苍鹰指示的位置奔去。 “雷迟!你们移动的时候注意绕开我的狮子!”谢子京冲着对讲机喊,“它打起架来不分敌我!” 一切几乎同时发生,在一团混乱的现场,巨狮的金色双瞳始终紧紧地盯着跃起的蛇,没有片刻分神。 眼镜王蛇没有碰到谢子京。在它跃至最高点并开始下落的瞬间,巴巴里狮一跃而起,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一把抓住了长蛇的中段。 在它的爪子触碰到长蛇身体的瞬间,蛇消失了。一团白色雾气在巨兽的掌中翻滚,一下笼罩了巴巴里狮的脑袋。然而消失不过眨眼的半秒,白雾中忽然钻出一个蛇头,朝着狮子的眼睛咬下。 狮子也砰地一声化作白雾躲过了这一次突袭,紧接着雾气以几乎无法看清的速度迅速凝成一只巨大的狮爪,狠狠朝着蛇头拍了一掌,将它按在地面。 谢子京往刚刚边寒出现的角落奔去,他的速度极快,像一只贴地飞行的鹞子。 他转入暗巷的时候,他的狮子已经踩着那条眼镜王蛇,死死按住蛇的七寸。 边寒不在这里里。但这条逼仄的小巷里里堆满了废弃的垃圾,尽头是一间破败的三层废屋。废屋像是被大火烧毁过,大水冲跨过,又被人随心所欲地用钉子与木板修补了许多次,但修补他的人完全没考虑过协调性和美感。月光冷冰冰的,苍鹰与其他飞鸟的影子投在废屋之上,它如同一个佝偻的、颓败不堪的人,沉默地立在谢子京身前。 门半开着,谢子京看到了往上的楼梯。 “巷子太窄。”谢子京向雷迟报告,“我先进去,你们的人紧跟着我。” 雷迟立刻拒绝:“不,让我们的人先进去。” 就在此时,废屋之中忽然传出闷声痛呼,紧接着就像被谁捂住口鼻一样,声音消失了。 谢子京回头,由于巷口太窄,刑侦科的人只能逐一进入。“你现在把我当做外勤组的人就行。”谢子京推开了门,低声说,“你手底下的那些人都是坐办公室的,不安全。” 一只沙猫蹭了蹭他的脚边,先他一步溜进了废屋里,并且当先跑向往上延伸的楼梯。 . “……你放了我,他们就不会为难你。”孟玉说,“都能过去的,边寒。你已经做错了,别执迷不悟。” 他的话忽然之间很令边寒不悦。 已经做错了,不要再继续错下去。——这句话就在不久前,他也听人说过。是他的伴侣,那个温柔亲切的青年,他们已经共同生活了五年。 边寒再次想起了自己拧断他脖子的感觉。恐惧和悲伤没有打一声招呼立刻从心底席卷而上,甚至淹没了他对孟玉的爱意。 “别说话!”他掐着孟玉的脖子大吼。孟玉耳后的皮肤原本就脆弱,现在已经被他扯裂,淌下血来。嘴角在撕扯之中也破了,口中尽是血腥气。边寒掐着他脖子,再次扯动孟玉耳后已经裂开的创口,他不由得张口呻吟,立刻就被边寒捂住了嘴巴,声音闷闷地断在喉咙里。 屋内顿时静了下来。边寒离他极尽,看他的目光里带着火,也带着恨。 “你想害我?”他咬着牙说,“你爱我的方式就是不理我,就是害我,是不是?” 但愤怒瞬间又消失了,他变换了一张可怜兮兮的脸。 “别这样,孟玉……我爱了你很久、很久……我没有疲倦过……”边寒连连深呼吸,最后冲他笑了,“我吓到你了,对不起。” 孟玉一声不吭,直直盯着边寒的眼睛。 “我放手,但你不能喊,好不好?”边寒像是用商量的语气沟通,但所给出的选项孟玉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很多人想阻止我们在一起,但我不怕的。” 他慢慢放开了手,孟玉没有出声。 这是废屋的第三层,一半的楼面已经塌了,另一半还险之又险地保存着。两个人就呆在角落,边寒背对着倒塌的那一侧,孟玉的眼神越过他的肩膀,看到了从楼梯口钻出来的一只沙猫的小脑袋。 边寒听到了声音,正想转头时孟玉一把握住他的手。 “边寒,我知道这个地方对我们意义非凡。”他的声音打颤,但成功吸引了边寒的注意力,边寒立刻忘记了楼梯口的声响,直直地盯着孟玉,“我们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见面的,对不对。” “对……不,不对。”边寒牵起他的手,毫无章法地胡乱吻他的手心,“我很早就知道你了……我很早就认识你,但你不晓得我。直到你来到王都区,你住在这里,我们才真正碰了面。我喜欢你很久了,真的,我不骗你。我可以骗任何人,但我不骗你。” 多年前夏季的一个雨夜,边寒作为黑兵预备役的成员和其他人一起巡视王都区。因为雨太大了,他们不得不临时找了个地方避雨。那时候这屋子还没有经历过火,也没有经历过反复多次的修补,是一间虽然破旧但足够遮风避雨的房子。 房子总共三层,每一层都被分隔成数个房间,出租给从外面来到王都区的地底人、半丧尸人,价格便宜,但条件极为简陋。 孟玉租用了一层的一张小床,和其他的租客混住在一起。雨水从门窗的缝隙里漏进来,已经在地面积了浅浅一层水。他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和说话声,以为是来察看情况的房东,便披着毯子起来开门。 门一打开,眼前便是年轻的边寒和他的同伴们。 “你还记得吗?”边寒问。 “我记得。”孟玉连连点头。他确实记得。因为对他来说,边寒就是他在王都区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对他有着与其余人截然不同的意义。边寒对他很热情,很亲切,带他认识黑兵的其余人,制造各种机会让他融入原本排斥他的地底人群体。他在王都区里的所有生活,几乎都有边寒的参与。即便是后来认识了夏春和凌思远,认识了唐星,边寒也仍然是他生命之中永远特殊的人。 孟玉忍受着边寒的偏执与热情。边寒每一次亲吻他的手心,他感觉到的不是害怕,也不是难过,甚至不是恶心。是这种种情绪杂糅在一起的痛苦——他至亲至爱的亲密友人,杀了他的朋友,伤了他的恋人。 他的答案让边寒很高兴。孟玉的另一只手按在地板上,他感觉到了地板轻微的震动:有人正在走上来。 “边寒!”他立刻大声对边寒说,“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你看着我,你看着我说出来。” 边寒的注意力再一次回到了孟玉身上。 “你知道的对不对?”他笑着,用极为甜蜜的口吻说,“我明白,你一直都知道。我们彼此是相爱的。这是一个秘密。我们是黑兵的首领,为了黑兵,我们不能选择在一起,这样会引发半丧尸人和狼人的猜忌,我明白的。所以你跟凌思远玩得好,我跟夏春也玩得好,我都明白的。我们一起保守了秘密,孟玉,我特别高兴……”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前言不搭后语。 “但是……但是他知道了我的秘密。他可怜我……他说我想岔了……他……”边寒忽然古怪地停了下来,声音微微发哽,孟玉惊愕地看着他眼中浮现泪光,不明显,但晃动着,“他真好……他对我很好……他知道我爱你,你爱我,他还可怜我,他说只要跟我在一起,我一定会恢复正常……他……他……” 他的喉结艰难地动了动,忽然又笑道:“可是他错了,我不需要恢复。他不知道,其实你也爱我的,你一定是爱我的。我对他……我对他……”把孟玉的手贴在脸颊摩挲,边寒低声发出沉沉的笑声。可他一边笑,那双疯狂的眼睛里却流下了泪。狂喜与悲伤撕裂了他的情绪,在他脸上呈现出古怪的分裂感:他的嘴巴发出笑声,眼睛却在哭。 “他说我这是严重的恋爱幻想,恋爱幻想是不正常的,它会让我发疯。”边寒喃喃道,“我不知道什么是恋爱幻想,但我们之间的秘密和爱情都是真的,对不对?” 他急切地需要孟玉的肯定,发现孟玉只是呆呆听着,一言不发,边寒忽然狂躁起来:“回答我!对不对!我没有恋爱幻想!我没有!我没疯!” 孟玉触碰地板的手掌没有察觉到震动。上楼的人停下了脚步。 沙猫趴在楼梯上,扭头看着谢子京,困惑地张了张嘴。 谢子京呆呆地站在楼梯上,被所听到的边寒的话震惊了。 . 在废屋之外的街道上,巴巴里狮还在玩弄着脚底的蛇。雷迟等人越过空洞,从楼上和楼下两个方位向废屋接近。他看到了那条一直在巴巴里狮爪下翻滚的眼镜王蛇,回头问小刘:“为什么这条蛇不立刻消失?边寒可以驱使它,对吧?” “‘海域’异常的哨兵和向导对自己精神体的控制能力是比较差的。”小刘解释,“精神体是精神世界的具象化,如果精神世界已经异常,连哨兵和向导本身都没办法让它恢复正常,他们怎么可能顺利驱使精神体。有时候精神体会特别容易被激怒,常常会因为某些不足一提的原因而蹿出来攻击人,有时候就会变成独立意识很强的东西,哨兵和向导可能都没法理解它们的行为,它们不太受主人的控制。” “对自己精神世界控制力不足,就会变得很难跟精神体沟通?”雷迟想了想,问。 小刘点点头:“其实不仅是异常,有些时候,比如人极端疲惫,极端激动,极端愤怒,这些情况下精神体都是很容易伤害别人的,就是因为主人没法顺利地跟平常一样控制它们。” 两人说话间,街道中忽然炸起了一声惊天动地的狮吼! 这声狂怒的吼叫,瞬间震动了这条街道上所有的精神体。几乎就在瞬间,苍鹰消失了,它带领的鸟群也消失了。刑侦科众人释放出的精神体一个接一个地化作白色雾气,一时间竟然无法再次释放。 “我的天!”白小园的声音从对讲机中传出来,“怎么回事!狮子疯了吗!你那边的小猫全都消失了!” 随着怒吼,狮子举起前爪狠狠砸在地面上,但地上已经没了眼镜王蛇的影子。它的爪子上出现了数个黑色的孔洞。 是蛇背上带毒的骨刺。 蛇被狮子制住之后,一直在寻找它松懈的机会释放骨刺。骨刺带毒,立刻对巴巴里狮子造成了伤害。 在短暂的迟疑后,巴巴里狮化作了雾气。雾气滚荡,渐渐消失。 在狮子被刺中的瞬间,谢子京脑中忽然狠狠一疼,他连忙抓住楼梯栏杆稳定自己,但针扎一般的疼痛仍旧令他短暂地产生了眩晕感。楼梯上的沙猫消失了,而他听见边寒已经站起。狮吼传来,谢子京忍着头晕目眩的感觉冲到三层的半个楼面上,看到了站在边缘的孟玉和边寒。 边寒的手臂上缠着一条黑色的眼镜王蛇,它是袭击者,显然得意洋洋,并不被狮吼所震慑。 “狮子是你的?”边寒说,“你们全都很烦人。” 他转头看孟玉:“怎么办?我们现在要往哪儿去?” 两人所站的位置十分危险,只要稍不注意就会跌下去。谢子京不敢轻举妄动,他开口对边寒说话,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你的恋爱幻想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我没有恋爱幻想!”他大吼,牵着孟玉的手“我和孟玉是相爱的!” 就在他吼出声的瞬间,孟玉忽然挣脱了他的手,纵身往外面跃去。 “!” 边寒完全是下意识地去拉他,但来不及了。孟玉往下落去,就连边寒自己也倾斜了身体,失去平衡。本能令他立刻稳住自己,但身后忽然涌来一股巨大的力量,把他直接往楼下推。 搭在他双肩上的是一双巨大的狮爪,其中一个爪子上,还残留着黑色的孔洞。 巴巴里狮已经回到了谢子京的身上。趁着边寒不备,谢子京迅速释放了它,它从谢子京身上跃出,准确而迅猛地扑倒了边寒,把他往楼下带。 在孟玉即将摔到地下的时候,一旁的楼顶上忽然跃出了数个黑色的人影。他们体型轻盈,行动速度远比一般人更快,贴地迅速接住了孟玉,转身立刻攀上来时的楼顶。掀动的风吹起了他们的兜帽,露出冷峻的脸和半丧尸人独有的红色眼睛。 数人把孟玉带到了一旁的楼顶上。这里已经聚集着不少地底人与半丧尸人。秦戈接下了孟玉,紧紧握了握他的手:“没事了。” “……你,你劝好了他们?他们听你的话?”孟玉在惊悸之中清醒过来。 “是他们愿意帮我们,帮王都区。”秦戈把孟玉交给身后的地底人和半丧尸人,径直走向了楼顶边缘。 巨狮推落边寒,为了缓冲落势,连续翻滚,最后落地时异常平稳地将边寒压在了自己的四爪之下,张开狮口,恶狠狠地冲他低吼。 边寒摔得头晕目眩,但认清楚眼前的精神体之后,目光顿时一冷。 一条黑色的眼镜王蛇从他颈后跃出,直冲着巴巴里狮的脸面咬下。 狮子已经失去了和这条特殊的蛇玩闹的心思,它巨大的身形几乎完全直立,两只前爪抓住了蛇头与蛇尾,在蛇还未来得及对自己释放骨刺之时,手上狠狠一用力,竟生生把这条蛇扯成了两半! 眼镜王蛇断裂了。它张开蛇口,发出无声的尖利啸叫。但比这更可怕的是边寒的痛呼。 精神体受到严重创伤,让他瞬间像彻底发疯了一样在巨狮身下扑腾,眼泪鼻涕一起流了出来。他手脚抽搐,顾不得身上的痛楚,抱着头连声惨叫。 他的惨叫连白小园和夏春都透过对讲机听见了。 “……你们危机办没有麻醉针、电击棒或者……或者手.枪吗?”夏春简直呆住了,“为什么要这样搏斗?” “特殊人类的管理机构不能配置这些工具。”白小园抬起醉眼看她,“特殊人类很危险,即便是危机办这样的机构,也绝对不能让他们接触枪支。那些真正有权力的普通人就是这样想的。” “……那怎么才能制服他?” “我不知道……我再放些沙猫过去吧。”白小园又狠狠灌了自己一大口酒。 新释放出来的沙猫们一路狂奔,跑过空洞之后,现场已经静下来了。巴巴里狮不见了,废屋里的谢子京也不见了。边寒躺在暗巷之中,双目紧闭,手脚还时不时微微抽搐,但已经平静了下来。刑侦科的人进入废屋查探,雷迟则蹲在边寒身旁,皱着眉头看他。 几只沙猫跑进暗巷,乖乖坐在他面前,仰头看他。 “……是秦戈干的。”雷迟看着沙猫,不由自主地就开口解释了起来。 白小园听着对讲机,一头雾水:“秦戈?秦戈怎么了?” “边寒的精神体被巴巴里狮扯断了之后,他的精神受到很大创伤,开始发狂。”雷迟说,“秦戈强行入侵了他的‘海域’,正在执行拷问。”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之外的小剧场】 雷迟:双十一买了什么? 白小园:买了很多很多很多很多…… 雷迟:剁手。 白小园看着身边的沙猫:快!把手伸出来! 沙猫伸出前爪,白小园作势一砍,精神体的前爪消失了。小猫在地上嗷呜打滚,很快又长出两只新爪子,眼睛看着雷迟和白小园,耳朵抖抖,尾巴甩甩。 白小园:要多少有多少,你剁吗?可以代替你剁,一次100块,有价讲。 雷迟:…… 第60章 孔雀11 秦戈是在距离边寒尚有一段距离的时候释放精神体力量的。 他第一次尝试远距离入侵他人“海域”, 难度比想象的要大。边寒当时的精神因为眼镜王蛇被巴巴里狮扯断而受到重创, 防御外人入侵的堤坝几乎不起任何作用,秦戈才能顺利进入, 没有受到更艰难的阻拦。 但即便如此, 他落在平稳地面上的时候, 仍觉得脚下虚浮,十分疲倦。他的力量被削弱了, 但幸好还在可控制的范围内。 他站在一个空荡荡的小广场上, 周围是绿树与样式平凡的建筑。建筑和树木分布得很奇怪,它们像是拱卫这片小广场的卫士, 把小广场围得严严实实, 没有一丝缝隙。天空是蓝色的, 天气晴朗,但秦戈看不到太阳,也看不到云层随风飘动的痕迹。 他在这个古怪的小广场上站了一会儿。 小广场是水泥地面,秦戈看见地面上有三分线和二分线, 这是一个足有七八个篮球场大小的地方, 但只在最远处立着个孤零零的篮筐。 有隐隐约约的音乐声传来, 他穿过广场,走向有声音的那栋楼。 这片“海域”确实有点儿古怪,但秦戈说不出怪在哪里。这是个很自然、很普通的白日场景,只是一切仿佛都被封闭起来了。 距离乐声越近,他听得越发清楚。乐声是从一楼的一个大教室里传出来的。秦戈站在楼前,有些吃惊:眼前的楼有四层高, 但没有楼梯,楼上的窗户完全密封,只有一楼的一个教室在大白天里也亮着灯。楼的最顶层有三个字:少年宫。 大教室没有门,只有窗。窗十分宽敞,秦戈抬手敲了敲,玻璃异常坚固,他显然是不可能进入的。 可是乐声还是传了出来。 这是一个舞蹈教室,很空很宽。教室中央有一个孩子正对着镜子练习基本功,大汗淋漓地劈叉。 秦戈喊了一声,但那孩子显然没有听到。他全神贯注,完全不受外界影响。 秦戈觉得这个只有七八岁年纪的孩子长得有些眼熟,但他一下子想不起来曾在哪里见过。 音乐渐渐大声,越来越嘈杂了。秦戈凝神去听,忽然发现,传出乐声的不止这里。 周围的所有建筑都在发出声音。它们混杂在一起,嗡嗡地敲动秦戈的神经。 秦戈绕过巨大的参天大树,往旁边的另一栋房子走去。 依旧是没有楼梯的楼房,没有灯光与窗户的密闭建筑,只有一楼宽大的舞蹈教室里有人活动。 这个教室里仍然是那个长相清秀的少年,但他似乎长大了一些,所练习的也不再是简单的基础动作,已经在镜前跳起了一支舞。 秦戈在他脸上找到了更多的熟悉的痕迹。 他的心怦怦直跳,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与恐惧,令他在瞬间就奔跑起来。 他再次绕过大树,往更远处的楼房跑去。 这个空间并不大,甚至可以说非常狭小,每一栋楼房都是死去的、没有通路的牢笼。牢笼的最底下永远有一间舞蹈教室亮着光,有一位少年在练舞。 最后一栋楼里,练舞的不再是少年人了。他已经长大,骨骼茁壮得不像女人——但他穿着女装,踏着高跟鞋,头上是波浪一样柔软蓬松的卷发。酒吧里满是喝彩之声,他如同一条紧贴钢管的蛇,充满力量也充满妩媚。 边寒的“海域”里,有许多个孟玉。 从他小时候练舞开始,一直到他在王都区的阿提斯酒吧表演。 两人这么早就认识了?秦戈下意识抬手去敲窗户,发现窗户异常坚固。他只能听到乐声,但找不到进入的途径。 秦戈忽然明白了:那最早的关于孟玉的印象里,他们并不是互相认识的。边寒看到了跳舞的孟玉,但他没办法结识他。 所有的窗户都是紧闭的,他始终在窗外注视孟玉,不能有分毫接近。 秦戈陷入了沉思。 边寒知道孟玉,但孟玉不认识边寒。两人应该是在进入王都区之后才结识的。但那为什么边寒的“海域”里会囚禁着这么多孟玉小时候的形象? 他离开楼房,走到了大树与楼群的交接处,并试图钻进去。 但是太窄了。树长在楼和楼之间,几乎满满地填实了所有空隙。秦戈奋力伸出手,探入缝隙之中。他什么都碰不到。 ……这几乎是一个密封的“海域”。所有的一切都被楼群、大树闭锁了,他能活动的区域——边寒能活动的区域,就只有少年宫的小广场和这些无法进入的房间。 “海域”是无限的,不可能密封,它总有一个通路。 但这样类似的“海域”秦戈也见过一个。他按压不住心中的恐慌和惊悸,跑回了小广场,这片古怪“海域”的中心。 “边寒!!!”他大吼,“滚出来!边寒!!!” 远处的篮筐后,闪出了一个小小的人影。 秦戈动弹不得——那是边寒的自我意识,但他显然很小,只有八、九岁年纪。似乎密封的“海域”,与真实年龄严重不符的自我意识——边寒的“海域”几乎和谢子京的“海域”一模一样! 瘦弱的小哨兵靠在篮筐边上,一声不吭地看着跑近的秦戈。 “你是谁?”他阴沉沉地问,“为什么可以进入我的‘海域’!” 随着他的尖叫,水泥制的地面忽然敞开了无数细小的孔洞,无数漆黑的眼镜王蛇从孔洞中蹿射而出,穿过了秦戈的身体。 . 秦戈忽然在谢子京怀中剧烈地抖动起来,他双手紧紧攥着拳头,指甲几乎要抠破掌心皮肤。 “秦戈?!”谢子京脸色煞白,“停止巡弋!快回来!” 但秦戈没有醒。他仍旧紧闭双目,持续不断地发抖。这种颤抖极不正常,仿佛是他整个人的骨架都在发颤,谢子京不得不牢牢抱着他,心里满是恐惧。 他用力掰开了秦戈的手,让他抠住自己的手臂。秦戈抓得太用力了,立刻在他手臂上挠出了伤痕。 巴巴里狮趴在秦戈身边,毛乎乎的脑袋蹭了蹭他的腰,前爪搭在他的腿上,金色的眼睛里满是忧虑。 危机办的向导也来到了楼顶,陪在谢子京身边。一只足有脸盆大的黎明闪蝶在他们头顶闪动翅膀,落下金色的磷粉。 “我是外勤组的人。”她告诉谢子京,“我的蝴蝶可以安抚他,你不要着急,他既然不肯离开边寒的‘海域’,一定是因为‘海域’里有他必须得到的信息。” 谢子京把脸贴在秦戈的额头上,低头擦去他沁出的冷汗。他吻了吻秦戈的头发,心里满是无可名状的恐慌。 . “……你为什么不离开?”小小的边寒问。 眼镜王蛇全都失去了踪迹,地面的空洞也消失了。秦戈跪倒在地上,大口喘气。他的精神同样收到了伤害,因为距离边寒太近太近了。但身为精神调剂师,在遭受袭击的瞬间立刻筑起防波堤保护自己,这是本能。 “你……你见过卢青来吗?”他问边寒。 小边寒看他的眼神改变了,从戒备换成了困惑。 “我不认识这个人。” “除了我,还有谁进入过你的‘海域’?” 小边寒忽然顿住了。他脸庞瞬间扭曲,似乎有什么痛苦的回忆侵袭,令他失去了维持平静的能力。 “他。”他小声说,“我只允许他进来。他知道我的所有秘密,但他……他没有离开我。” “谁?” 边寒胸膛起伏,孩子般大而明亮的眼睛里淌下泪:“他很爱我。” 秦戈明白了:他在说他的伴侣。 他看着边寒,心里忽然涌起了新的念头:边寒的伴侣可以进入他的“海域”,这说明即便是这样的异样“海域”,伴侣也是可以通行无阻的。他的伴侣甚至知道他的秘密……他忽然又生出了新的勇气和希望。 “边寒,我也有很爱的人。”他说,“告诉我,你的‘海域’为什么封闭?你为什么后悔?你曾见过谁?谁把你的‘海域’变成了这样?” 边寒用孩子的声音放声大哭。 “我不会责备你。”秦戈温柔地说,“我只想知道,到底是谁反复告诉你,你爱孟玉。” 话音刚落,边寒身下忽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色空洞。他伸手拉着秦戈,两人像是被吸入空洞一样,瞬间掉落了下去。 在狂风呼啸之中,秦戈睁大了眼睛。 他像是从一个巨大的球形物体中掉落,边寒小而冰凉的手牵着他,他们不断下坠,而身下是无边无际、遍布着腥臭冷雨的废墟。 一模一样……完全一模一样。秦戈呼吸突然急促起来,他撞入了边寒的胸口,忽然浑身一冷,像跌入无垠的冰水之中。 冷意很快褪去了,细细的雨点打在他光裸的小腿上。 秦戈低头,看到自己穿着球鞋和球服,正站在屋檐下避雨。 污水混杂着看不清性状的垃圾从街面上滚滚而过,雨越来越大,王都区的傍晚仍旧昏暗,坏损的街灯无人修理,电路裸露在雨水里,啪啪闪动电光。 他不得不撑起伞放在身前,阻拦破屋檐下滴落的脏水。意识到身后是橱窗,秦戈回头去对着那黑漆漆的玻璃,拨了拨头发。他在镜中看到了边寒的脸。这是十几岁的边寒,英俊高大,为额头上冒出的一颗青春痘烦恼得皱起眉头。 “边寒。” 街上有人喊他名字。 随即一只手抵着他的伞轻轻顶起,有人钻了进来。 钻进来的那人和边寒差不多年纪,额前头发湿淋淋地往下滴水,但掩不住他眼角的笑意。 他一声不吭,只是贴近边寒。边寒不得不往后靠了一步,背立刻撞上了橱窗。退无可退,那少年终于挨近了边寒。 “又去偷看你的初恋跳舞了?”少年笑着问。 “我没有……”边寒忽然一颤,少年还带着雨水凉意的手碰到了他的某个地方,“别这样……别碰我,周游!” 第61章 孔雀12 周游缩回了手, 哆哆嗦嗦地和边寒一起站在屋檐下。他穿得比边寒单薄, 脚上是拖鞋,冷雨扑进来, 能看到他手臂上起了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边寒把雨伞递给他:“你挡一下。” “不用。”周游看着雨里的街道, 笑着说, “很爽。” 边寒小声嘀咕:“你什么都爽。变态。” 周游朗声笑起来。 雨越来越大了,风却似乎渐渐变小, 雨箭重重地直插大地, 在铁皮屋檐上敲打出颇大的声响。一时间,边寒的耳朵里全是啪啪的嘈杂声音, 他不由得侧了侧脑袋。 哨兵的听觉灵敏, 身边也没有白噪音耳机, 这声音令他很不舒服。 手被人很轻地牵住了。周游凑近低声问:“我帮你吧?” 边寒恶狠狠呵斥:“滚。” 周游:“我也难受。” 边寒:“那就找那些愿意被你玩的人。” 周游:“以前我们不是相处得很好么?边寒,你不想要我这个朋友了?” 边寒没理他,脸色阴沉,抿嘴站着。 “让我进入你……”周游贴着他耳朵, 声音游丝一样, “……你的海域, 好不好?” 边寒:“……不。” 周游拉了拉他的手:“我保证,这次一定轻一点,不会让你难受。” 秦戈正在边寒的记忆之中,他经历着边寒此时此刻所有的情绪和犹豫。他感到异常古怪:无论是这个名为周游的少年,还是边寒。 主动提出进入海域,周游显然是一个向导, 秦戈甚至怀疑,他极有可能是拥有调剂师能力的向导:可以突破浅层海域,直接深入哨兵的深层海域,与哨兵的自我意识接触。 但边寒为什么抗拒?向导进入海域,对哨兵来说并不是一件会“难受”的事情,除非向导在他的“海域”里做了一些别的事情。 秦戈忽然想起了卢青来。周游深入他人“海域”之后,也会像卢青来一样对别人施加暗示吗? 这时候边寒忽然撑起了伞。他拉着周游的手走入雨中。 雨水扭曲了,所有的景物都在视野里化作一团混乱不堪的色块。色块又渐渐溶解,秦戈沉沉一坠——周游跨到了边寒身上。 这里是一个简单的房间,教科书和游戏机胡乱扔在地上,墙上挂着几个相框,相框里是边寒和家人的合影。 秦戈一开始以为周游和边寒在做.爱,但立刻他就意识到不对。 边寒闭上了眼睛,秦戈的视野也随之一暗。他化成了边寒的自我意识,正在一座高塔之中等待着来访者。 让秦戈震惊的是,他所处的海域和之前所见完全不一样:眼前所见不是狭窄的少年宫篮球场,也不是遍布冷风冷雨的废墟。边寒坐在高塔的窗台上,正朝着外面的蓝天吹口哨。他的“海域”竟然是一片极为广阔的山野,密林被雾气裹挟,而在密林之中,全是密密麻麻的屋宇。 这是一个人类的聚居点——这是一个完全正常的“海域”! 秦戈的神经顿时紧绷起来:十几岁的边寒,那个时候他的“海域”是完全正常的,还没有被摧毁。 身后传来了轻笑声,秦戈回头,看见朝自己走近的周游。 “边寒。”周游捧着他的脸亲吻,“期待吗?” 秦戈听见自己用边寒的声音回答:“一点儿也不。” 秦戈知道他在说谎,周游也知道。周游低头吻了吻边寒的嘴唇,笑着说:“你真有趣,当我的同伴吧。” 话音刚落,高塔立刻开始了震动。周游抱着边寒,从崩溃的塔身中坠落,风声呼啸而过,巨石砸在边寒的身体上,即便这是他的“海域”,他也短暂地失去了对它的控制,发出忍痛的大喊:“你骗我!周游!” “先痛一会儿,就一会儿。”周游极其温柔地说,“很快你就高兴起来了。” 但这个“很快”,时间却极为漫长。至少秦戈是感觉极为漫长的。周游死死地控制着边寒,他们往“海域”的深处坠落,往大地的底部坠落。土层裂开了,森林、河流与房子像倾泻而下的水,全都砸到了边寒的身上。 他是不会感觉到疼痛的,真正令他崩溃的是“海域”受创的强烈痛苦。 如同一千根针刺入肉体,如同一万种尖刺挑动痛觉神经,不断搅动。这不是肉身的痛,而是直接粗暴地向大脑接收器疯狂灌输的念头:你要死了,你就要因为痛而死了,你的全部世界都在崩溃,不要放松,不要呼吸,它们立刻就会消失,你也会消失。 边寒浑身抽搐,大张着嘴发出无声的尖叫。他反复不断因为这种剧烈的痛感而昏厥,但立刻又被新的痛感唤醒。和痛感同时产生的还有异常浓郁的绝望与抑郁。他的“海域”完全被周游控制,他失去了主导权,秦戈甚至怀疑,只要这种精神状态在边寒清醒之后再维持一分钟,或者三十秒,边寒一定会选择死。 他个人的意识全部被“海域”崩溃所带来的失控感压制了。 漫长的下坠突然停止。 边寒跪倒在高塔顶层,跪倒在周游的面前。他大口喘气,眼神涣散,浑身都在轻颤。秦戈就在这部分记忆里,他也随着边寒的恐惧而恐惧。 恐惧“海域”的变化,更恐惧周游。 但下一刻,奇特的事情发生了。 周游吻了吻边寒的鼻尖,引导着他走到高塔边缘。 “海域”没有被破坏,一切都和以前一模一样。所有的森林都在抽芽,像春天无穷无尽地覆盖在这片土地上。欢乐的人声远远近近地传来,风里挟带轻软的花瓣,千亿颗金色的星辰掠过苍蓝天空,坠入深谷,迸发出足以照亮一切阴霾的光芒。 边寒又开始发颤,但这不是因为痛苦。周游压在他的身后,不让他转头,胸膛紧贴着边寒的背脊。 “边寒,喜欢吗?”他的声音又轻又柔,花瓣与草叶卷上高塔,扑打在边寒脸上,“你喜欢的,对不对?我是最了解你的,对不对?” 边寒点点头,他说不出话来。 难以想象的喜悦和快感从“海域”深处炸开,电光一样猛窜,瞬间占据了他的所有意识。 那是比生理性的高.潮还要强烈千万倍的快感。周游接连不断地拨动操纵他快感的那部分“海域”,边寒整个人都失去了说话的能力,甚至连呼吸都忘记了。周游给他亲吻,牵着他的手,笑着问他:“爱我吗?” 边寒点点头。 “你错了。”周游忽然厉声否定。快感猝然中断。边寒的自我意识还在因为强烈得超出他控制能力的愉悦而发颤,失语令他只能紧紧攥着周游的手,拼命凑过去吻他。 “你错啦。”周游又温柔地告诉他,“你爱的不是我。” 边寒连连点头。 “是那个你常常去看他跳舞的男孩子。”周游温柔地问,“他叫什么?” 边寒摇摇头。他想不起来。他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只希望周游千万别停止。 周游:“告诉我。不说我就不给你了。” 他松开了手,笑着说:“我走了,边寒。” 边寒大叫:“孟玉!他叫孟玉!” “好。”周游点头,又握住了他的手,“你真乖,真好。你喜欢他是吗?” 边寒茫然地看着他。 周游:“你要说,是。” 边寒:“是。” 周游:“你非常爱他。” 边寒:“是。” 周游:“你可以为了他杀人。” 边寒犹豫了。周游蹭了蹭他的脸:“可以吗?为了你爱的孟玉去杀人。” 边寒终于点头:“可以。” 周游:“不管什么人,只要妨碍你和他,你都不会留情。” 边寒:“……” 他再一次犹豫了。 “边寒。”周游抚摸他的耳朵,轻声问,“你想要痛,还是要快乐?” “……”边寒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重复了他的话,“不管什么人,我都不会留情。” 他还在等待周游赐予的愉悦和快感,但是周游已经放开了手。年轻的向导在高塔上发出狂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最后甚至跪在地上直不起腰。 秦戈眼前一阵眩晕,他离开了十几岁哨兵的“海域”,回到边寒的房间里。 周游仍然在笑,他坐在地上趴着床,一边捶床一边笑。边寒蜷缩在床上发抖,片刻后才挣扎起来,抓住周游的头发把他拎起,重重给了他一拳。 “我不会再让你进入我的‘海域’了!”边寒的声音还在兀自发颤,“骗子!” 这一拳打得很重,周游从地上爬起来,抹了抹鼻子里流出来的血。 “你不喜欢我赐予的……” 边寒“呸”了一声。周游不吭声了,半晌才嘿嘿笑起来:“没意思。你刚刚不觉得很爽吗?你真的不喜欢?他们全都很喜欢我这样做的。” “他们是谁?”边寒满脸嫌恶,“你到底在搞什么!” “好玩啊。”周游看到边寒的书包放在一旁,熟门熟路地翻开拿出一支烟,点燃咬在齿间。他抽烟的姿势很娴熟,吐出烟圈之后呆呆地看着烟圈发愣。 在这短暂的沉默中,秦戈透过边寒的眼睛观察周游。 周游刚刚所展示出来的,已经是极其高级的“海域”调控技术。秦戈在学习,但一直都没能取得更多进展。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有人可以在片刻之间制造出“海域”被摧毁的假象,又立刻把它恢复。 秦戈因此毫不怀疑,周游完全具有能真实摧毁“海域”的能力。 这甚至不是能够通过后天学习就能学来的技术。它就跟秦戈与生俱来的、吸收“海域”负面情绪一样,是学不来,也无法通过练习获得的。 边寒拒绝了他的进入,但是边寒的“海域”最终还是被摧毁了。秦戈心想,他抗拒不了周游给的愉悦和快感。 太强烈了,比任何方式、任何途径能获得的都要强烈。 “这个是会上瘾的。”周游笑着说,“你也不是第一次说不让我进入了。最后还不是……” 他侧头躲过了边寒扔过来的一本书。 “为什么这次……不一样?”边寒怒气冲冲,“以前没有这么……这么……” “没有这么爽,是吧。”周游舔了舔自己的牙齿,“因为我爱你啊。我想给你最好的。” 骗子。秦戈心道。 这样强烈到恐怖的快感,令人一旦尝试过一次,就绝对不可能忘记。在剧烈痛苦之后,只要痛苦消失,人本来就已经感觉极为舒适。但周游拨动了更隐秘的“海域”,他直接在边寒的精神世界里启动了快感的按钮。有了之前痛苦的对比,愉悦和兴奋甚至会强烈千百倍。 然后,在对方最脆弱和最渴望的时候,给予暗示。 “……你到底是什么人?”边寒压低了声音问。 “周游。”年少的向导弹了弹烟灰,“怎么?爽过就扮不认识?” “别骗我。”边寒从床上跳下来,一把揪着周游的衣领,“你根本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周游!真正的周游……他卧床这么多年,连起身都困难。” “王都区里无名无姓的人这么多,你管得来吗?”周游把烟气喷到他脸上,伸手想去摸边寒的脸,但被边寒躲开了,“我本来就姓周,现在就是周游,你记住这个事实就行了。” “……”边寒的手在发颤,“那个周游呢?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 “不知道。”他慢慢地说,“你去问爸爸,或者去看一下我们家里的新灶台。” 他冲边寒露出温柔的微笑。 第62章 孔雀13 “……你杀人?”边寒惊得立刻放开了周游。 周游慢慢抽了一口烟, 忽然笑出声。他笑得停不下来, 甚至连连咳嗽。 “又不是第一次。”他说,“我杀过人, 也埋过尸, 你信不信?” 见边寒呆愣, 周游放声大笑。 笑够了,他抬起一双湿润的眼睛, 仿佛掺夹着几分真情:“边寒, 我是真的很喜欢你。平常我不会做后面的事情的,就算做也不会这么强烈。但你不一样, 这是我的附赠, 谢谢你对我敞开了‘海域’, 谢谢你给我机会……你真的不考虑我吗?” 边寒只觉得他可怕,不由得退了两步:“考虑什么?” “做我的同伴。”周游想了想,又补充,“还有, 做我的伴侣。” “做梦!”边寒立刻回答。 “……你有人选了?”周游笑着问, “谁?我认识吗?” 边寒一言不发。 周游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他抬手指着窗外, “是那个吗?和你一起踢足球的小向导?你们关系果然不正常。” 边寒立刻紧张起来:“你别碰他。” “我碰不了他。”周游的那张脸一下冷了,“真他妈讨厌。他对我说的所有话都不感兴趣,防波堤又太坚固,没有得到邀请和允许,又找不到侵入的漏洞,即便是我也不可能随意进入任何人的‘海域’。你不用这么紧张。” 边寒稍稍松了一口气, 仍旧愤怒地盯着周游。 “你气什么啊?”周游抖了抖烟灰,烟灰落在边寒的背包上,“是你答应让我进入‘海域’的,痛是痛了,可是爽也是真的爽啊。别翻脸不认人。” “不会再有下次了。” “为什么?你怕?”周游抬头问,“你的小向导不让我和你相处?怕我吃了你?” 他又是惊讶,又是好笑地:“你不用这么听他的话。你爱的人是孟玉啊,那个跳舞的小男孩。” 边寒硬邦邦地回答:“我不是。我只是去少年宫练球,有时候去看几眼而已。” 他反复的否认终于让周游的情绪变了。完全的冷漠与狠戾在少年清秀的脸庞上一掠而过,那些只在表面悬浮的笑就像烈日下的一层水,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真固执。”他站了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烟灰,没抽完的烟压在桌面上,摁灭了。 在离开的前一刻,周游忽然抓住边寒的肩膀,飞快凑过去,在他唇上狠狠咬了一下。“你会爱上孟玉的。”他冷冰冰地笑,“你也会再一次让我进入‘海域’。” 边寒挥拳打他,但视野忽然剧烈倾斜,所有的颜色都混杂在一起,渐渐化为纯然的黑。 睁开眼睛的瞬间,秦戈一时间分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他看见黑沉沉的天空里悬挂着月亮,一只苍鹰伸展翅膀,从头顶掠过。 直到听见谢子京呼唤他的声音,他身体各处的感觉才一分分地回来。 手脚是凉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耳朵里嗡嗡作响,血管嘭嘭搏动,太阳穴里头像埋了一个膨胀的圆球,疼得他颈椎僵硬。 “秦戈?” 谢子京的手很温暖,但秦戈觉得它们丝毫不能让自己暖和起来。 巨大的黎明闪蝶在他身边挥动翅膀,带着隐约青草香气的磷粉覆盖在他身上,秦戈深呼吸了好几下才慢慢平静。 “你怎么了?”谢子京问。 “没事。”秦戈慢慢地从他怀中爬起来。他这一次巡弋“海域”,没有出现之前剧烈的生理性不适反应。秦戈知道,更严重的不适已经永远残留在他的记忆里,拿不掉了。他的腿还是有些发软,干脆几步爬到楼顶边缘,往下看去。 昏迷的边寒眉头紧皱,被抬上了担架。雷迟意识到头顶的目光,抬头看着秦戈:“怎么样?” 秦戈:“……你上来,我要单独跟你说。” 谢子京摸了摸他的头发,一声不吭。秦戈知道他紧张,可他现在分不出任何空隙去安慰谢子京了。在等待雷迟上来的时间里,他不断地在心里回忆自己在边寒“海域”里看到的一切,这里面有许多重要的信息,他一点儿也不能遗漏。 雷迟上来之后,秦戈要求谢子京暂时离开,不要偷听。谢子京一开始不答应,秦戈再三要求,他才不情不愿地走开。但即便走开也没像别人一样下楼,而是坐在了对角线的另一侧,远远看着秦戈和雷迟。 雷迟:“你看到了什么?” 秦戈:“你跟我说过,你之前在侦办半丧尸化人类弑亲事件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叫做周游的人?” 雷迟:“对。” 他把周游的事情再一次告诉秦戈。一个三十多岁的向导,年龄与当年蔡明月弑婴案件中最后一位下落不明的小向导符合,姓氏符合,目前在制作专供哨兵使用的高端白噪音耳机。因为和半丧尸人王铮弑亲案件没有明显联系,雷迟对周游的调查被迫中止,他没有查到和周游有关的信息。 他甚至把周游的相貌描述给秦戈听。 周游相貌清秀,但脸上没有特别明显的特征,加上十几岁年纪和三十多岁年纪,确实有一定差距。但秦戈却感觉,边寒记忆之中的向导,就是雷迟见过的周游。 “我一直没放下心的,就是蔡明月案子里那个小向导后来成了什么样的人。他母亲死了,后来父亲周雪峰也死了,他离开村子消失。我不知道他是死了,还是仍然活着。可是一个特殊人类……一个向导,他没有身份,怎么在这个社会立足。整个社会体系对特殊人类的监管都是非常严格的,除非……他不上学,不工作,不结婚,从来没有生过病,没去过医院。”雷迟说,“只要在医院抽血化验,立刻就会被检查出他的向导身份,根本不可能隐藏这么久。” 秦戈:“所以……他占据了别人的户口和身份,一直生活到现在。” 对得上的。秦戈心想,当初在医院里得知妻子是特殊人类,周雪峰已经不愿意接受这个新生的婴儿。在蔡明月未能成功杀死孩子之后,周雪峰独自离开了医院。随后妻子与孩子出院,三人离开一直居住的家,回到了山村里。根据雷迟之前的调查,周雪峰一直以“喂”和“怪胎”来称呼孩子,母亲完全被周雪峰控制,无法保护他也无法教育他,这个孩子,是没有名字的。 他只知道自己姓周,但他没有被父亲赠予过名字。周雪峰不承认这是他的孩子。他在漫长的冷漠和无从反抗的暴力之中,怨恨着无法保护自己的母亲,对施与暴力的父亲充满恐惧和崇敬,杀意和爱。 所以他不会舍弃“周”这个姓氏。他可能会给自己起名字,以搭配“周”。而这件事必定是从他离开山村之后才开始的——他的父亲死了,他不再受到控制,终于得到了适量的自由。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起名字。没人给他身份,他便自己赐予自己身份。这是他的标志,他的象征。 雷迟听完了秦戈的话,半晌回不过神来。他从没想到,居然能在边寒的记忆里挖出这样一个秘密。 他用对讲机问狼人夏春:“王都区里有过一个名叫‘周游’的人吗?” 夏春一愣:“他怎么了?” 雷迟:“……你知道他什么事情?” 夏春:“边寒是最清楚的。” 雷迟:“不,你先说。” 夏春沉默片刻,只说了一句话:“周游已经死了。” 雷迟正要继续问,在楼顶守着孟玉的地底人和半丧尸人里,站起一个有些佝偻的中年人。 他枯皱的皮肤紧紧贴在骨头上,身穿长袖衬衣和长裤,神情却冷峻利落。“不好意思,我无意偷听,但我认识周游。” 半丧尸人抬起手,指着王都区的某处:“他的家就在那里。” 雷迟和秦戈面面相觑:“你真的认识周游?” “当然,我们是朋友。”半丧尸人平静地回答,“我说的是已经死去的那个周游,不是仍然活着的。” . 在两栋楼房间只有不到三米的空隙里,挤着一件破败的小房子。房子分上下两层,占据了这条狭窄的无头小巷。周游和他的父亲曾经就住在这里。 “我是弃婴,但周游不是。”半丧尸人带着他们来到此处,“我是在王都区出生的,周游是在二六七医院出生的。他生出来的时候两条腿都不能动,长大了也走不了。大概是在我六岁的时候,周游的爸爸带着周游来到王都区,他说他们是来看病的,从很远地方来,借了许多钱。但看不好,所以在王都区这儿住下来,慢慢挣钱,再继续找医生。” 周游出生时情况并不好。由于母亲难产死亡,留下的又是一个残疾的孩子,周游的爷爷奶奶曾经想过不要他了。他们听说医院有这样的渠道,只要给一点儿钱某个医生,她可以帮忙解决这个孩子。 但周游的父亲不肯。他带着周游,辗转了许多地方求医,让他读书,最后两人来到王都区定居。 周游是个沉默寡言的向导,他的父亲也是向导,和自己的孩子一样寡言,不爱掺和事情。那时候的王都区十分混乱,黑兵尚未正式建立,各个阵营的特殊人类互不往来,但在最底处的世界里,所有的“特殊”都消失了,和世界上任何别的地方一样,人和人正常来往,互相照应。半丧尸人就是那时候认识周游的。 “我当时刚和地底人的小孩打了一架,被揍得很惨,坐在门口哭。”半丧尸人看着这房子,“周游从二楼探头问我,要不要进他家里坐一坐。” 两人成了朋友,半丧尸人这才知道,周游虽然是个不出门的孩子,但是他通过父亲和网络,学习了很多很多的东西。 “他对白噪音很感兴趣。”半丧尸人说,“我不知道白噪音对哨兵和向导的意义,但是周游说,利用白噪音不仅可以悄悄地影响人的性情,甚至让人格也产生改变。他很厉害,很擅长这些我听都没听过的事情。” 雷迟和秦戈全都听得十分认真。 刑侦科的同事撬开了屋子的门。 “后来,他们家有了一个新客人。”半丧尸人说,“那个人跟我一样,不算大,他到周游家里的时候,也才十一二岁的样子。他说自己是流浪儿,从湖北一直走到这里,吃了很多苦。很奇怪……周游的爸爸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收留了他。” 半丧尸人回头看着秦戈和雷迟。 “他让那个男孩子也称呼他为爸爸。”他说,“因为那个孩子也姓周,所以他们是一家人。” 寒意从背后窜上了秦戈的大脑,他被自己即将听到的事实吓住了。 “几年之后,周游突然就不见了。”半丧尸人说,“那个小流浪汉开始自称周游,周游的爸爸也开始叫他周游。” 他再也没见过自己的朋友。 “没有多久,周游的爸爸忽然就疯了。他每天都在街上游荡,说要找儿子。”半丧尸人声音低沉,“看到和周游年纪相仿的人,他就远远站着,也不靠近,就站着,就那样哭。” 雷迟转头看秦戈:“你刚刚说,灶台?” 秦戈点点头:“灶台。” 小刘立刻带着人和工具,进入了破屋,直奔狭窄厨房里的灶台。 “那个自称周游的流浪儿呢?”雷迟问。 “周叔叔疯了之后,他也不见了。”半丧尸人看着雷迟,“很多人都知道以前的周游消失,出现了一个新的周游。但所有人都不吭声。我找过我们半丧尸人的首领,他又去找哨兵向导的首领,可是他们不信我的话。而且那时候,王都区每天都有人消失,每天都有人死去,小孩,老人,太多了。本来就是在王都区聚集的垃圾,多一个少一个,其实也没什么区别。我……我后来也就放弃了。” 天蒙蒙亮的时候,灶台被拆开了。 看似密封的灶台,里面却是中空的。一具已经化为白骨的遗体蜷缩在灶台里,双腿由于发育不良,明显与身体的其他骨骼不一样。 “头颅有被击打的痕迹。”小刘说,“那一处就是致命伤。” 雷迟问那个半丧尸人:“周游的父亲呢?还活着吗?” 半丧尸人犹豫片刻,低声说:“两年前我还见过的,他认为周游是被地底人藏起来了,所以他在地面找不到。他总是想进入地底人的聚居点。最近两年,我没有见过他。” 秦戈提醒:“试试找周游的父亲。他是向导,我可以巡弋他的‘海域’,找到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雷迟:“我知道。你先去休息,别忙了。” 秦戈摇摇摆摆走出来,看到谢子京站在路边等自己。他几乎立刻栽进了谢子京的怀里,终于感觉真正松了一口气。 谢子京紧紧抱着他,秦戈听到他的心跳声,很急,很乱。 他想抬头看谢子京,谢子京却按着他脑袋,把他牢牢困在自己怀里,长长叹了一声。 两人不作声地在角落里互相抱着站了一会儿,谢子京才开口:“刚刚秦阿姨打电话,你没接,她打到我手机上了。你一直想找的章晓老师回来了,他从阿姨那里知道我们都在王都区之后,现在正往王都区赶过来。” 秦戈又惊又喜:“真的?!” 谢子京低头注视他,小心翼翼地问:“这次的事情很难,对吗?” 秦戈:“嗯。” 谢子京:“它和我……是不是有一点关系?我听到边寒说,他也有恋爱幻想。” 秦戈:“是有关系,但不一样。” 察觉到谢子京的不安,他又说:“不用担心,章晓老师是海域学的权威,他来了,你的‘海域’就一定能恢复正常。” “秦戈,我有些害怕。”像是怕被人听到似的,谢子京的声音很低很低,“我总觉得我们现在做的这一切都是没有用的……或者即使有用,也会让我们……分隔得越来越远。” “不会的。”秦戈认真地看他,“你一定会恢复的,我一定会陪着你。相信我,好吗?” 谢子京点点头,手上的力气又紧了紧。他仍然不安,这份不安却不知道怎么传达给秦戈。 有恋爱幻想的边寒发疯了。那自己呢? 第63章 孔雀14 安排好所有人的任务之后, 雷迟回到钟楼。 白小园已经把大半桶酒就喝完了, 他一路上见到了无数精神奕奕的沙猫,在街头巷尾静静地或走或站, 仰头看着瞧得见它, 或者瞧不见它的人们。 雷迟摸了摸两只沙猫的大耳朵, 它们显然已经不害怕他了,尾巴乖巧地卷着, 搔了搔他的手背。 夏春一直陪在白小园身边。白小园满脸醉意, 靠在大酒桶上傻笑,正拿着手机看青眉子的直播。 “我一直制止她刷礼物。”夏春说, “但她已经刷了一千多块了。” “我会还给她。”雷迟对夏春说, “你刚刚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周游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得知雷迟已经发现真正的周游的尸体, 夏春久久没有说一句话。 “……在我小时候,王都区对我来说是一个充满恐怖和陷阱的地方。狼人很少,所以别的族群常常会戏弄和欺负狼人。我是女孩子,年纪又小, 那时候才刚刚十岁, 我根本没办法反抗和抵挡。”夏春看着凝固不动的大钟, “我十岁生日的时候,有人把我骗到了周游的家。” 周游的家即便在王都区里,也是极为残破陈旧的。加上家中有一个极少出门的孩子,这个两层的粗糙小楼变成了酝酿古怪传说的地方。 虽然是狼人,但当时的夏春年纪太小,又因为常常被别人吓唬, 动辄就哭个不停。他们把夏春骗到周游的家,跟她说里面有给她的礼物。 小夏春敲开了那扇门。 狭窄昏暗的客厅里坐着一个中年男人,夏春一开始没发现他,因为他一声不吭,呆呆盯着前方黑屏了的小电视。 夏春吓得大叫一声,这时从楼梯上探出一个脑袋:“谁?” 一个清秀漂亮的少年,正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夏春又怕又惊,看了看那少年,又转头看呆滞的中年男人。她灵敏的鼻子闻到了一股怪味,是肉身腐烂之后散发的特殊臭气。臭气像是被层层阻隔,只漏出了一点点,但仍旧被狼人敏锐的鼻子捕捉到了。 夏春捂住了鼻子,看向尽头的厨房。一个新砌好的灶台安静地坐落在厨房一角,似有若无的浓烈臭气,正从灶台里一点点、一点点地飘出来。 你在看什么? 夏春吓得浑身一激灵,根本不敢回答那少年的问题,转身跑出了那间古怪的房子。她一边跑一边放声大哭,直到回到家中。她不敢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很久很久之后,她才慢慢意识到当日自己闻到了什么味道。 “我们现在需要立刻找到周游的父亲。”雷迟说,“新的这个周游,我们也必须找到。” 夏春按照他的指示,安排狼人分区协助危机办的人询问周游父亲的行踪。雷迟走到白小园身边,蹲下来与她平视:“白小园,我们下去吧。” “直播没结束。”白小园说,“你等等!土豪榜上有人比我多了五百块!我再……” 雷迟把她的手机按灭:“你把钱留着,过一阵子可以请青眉子吃饭。” 白小园:“为什么?” 雷迟:“他会来北京做特殊人类的例行登记,你这么喜欢他,我可以安排一个饭局让你跟他面对面聊天。” 白小园:“雷迟,你说话算数啊!” 雷迟怀疑白小园根本没醉:“算,一定算。不算数的话你赖我一辈子吧。” 白小园:“呸,你这个狼人坏蛋。” 雷迟:“……” 她确实醉了。雷迟心想。 他把白小园搀起来,随即发现她走路摇摇晃晃,根本不可能自己从楼梯上爬下去。雷迟脱了鞋袜蹲在白小园身前,把她背了起来。白小园在半醉半醒之中也忽然吃了一惊:“干什么?绑架我?” 雷迟:“嗯。” 白小园:“我放小猫挠你。” 雷迟:“好啊。” 他略略弯下腰,片刻后,双腿与双手的骨骼肌肉慢慢发生了变化。白小园一声不吭,紧紧抱着他的肩膀和脖子,看着雷迟的手脚。它们已经完全失去了人类手足的形状,变得大且奇特,指节骨骼很长,皮肤上覆盖着粗硬的毛发。 “抱紧我。”雷迟的声音倒是没变化。 他从楼顶背着白小园朝着一旁略低一些的楼跳去,以四爪着地的姿势稳稳落地,随即转身,又跃往下一栋再低一些的楼。 几番跳跃,雷迟最后从一个二楼的阳台上跃下,砰地一声着地了。 他紧张极了,此时才敢松出一口气。白小园始终紧紧抱着他的脖子,雷迟大着胆子,用恢复了的手拍拍白小园胳膊:“白小园同志,你快把我勒死了。” 白小园一声不吭,脑袋歪了歪,软乎乎的头发拂过雷迟的耳朵。雷迟背着她往阿提斯酒吧走去,路上遇到的刑侦科人员全都被他光脚走路的样子吓了一跳,但又不敢说话,纷纷低下头。“你真的是狼人啊。”白小园说。 雷迟:“……你难道以前不知道吗?” 白小园;“你的狼耳朵呢?” 雷迟扫了一眼周围的人,蹦出俩耳朵让白小园摸。白小园又惊又喜:“你真好玩。” 雷迟:“……好吧。” 醉了的哨兵趴在他背上,手指揉着他的狼耳朵,半晌才迷迷糊糊说:“你像我爸爸。” 雷迟:“我是雷迟,不是你爸爸。” 白小园却是真的醉了。她趴在雷迟的背上,呜咽地小声哼了一声:“爸爸。” 晨光照亮了王都区的街道,路上到处都站着小小的沙猫。清早的阳光映亮它们的耳朵,一个个都是不动不摇的小毛团。它们看着雷迟背白小园经过,一个个动起爪子,跟在了俩人的身后。才走了半条街,雷迟和白小园后面就已经缀着一溜的沙猫了。 它们行走在熹微晨光之中,不肯离开自己的主人半步。 白小园蹭了蹭雷迟的狼耳朵:“爸爸……” 雷迟迟疑了一瞬。白小园的眼泪沾湿了他狼耳朵上的一点点毛发,不多,就一小撮。 “嗯。”他回应了,“乖,小园很棒。” “……我想你。”白小园的声音已经几乎听不清了,混杂着醉意和低泣。 在昏睡过去的前一秒钟,她听到了温柔的回答。 “我也是。” . 把白小园安顿在阿提斯酒吧之后,雷迟接到了同事的通讯。 在地底人首领孟玉的帮助下,他们已经找到了周游的父亲周义清。 周义清是在两年前出现在地底人聚居点里的。他探查了王都区所有地底聚居点的入口,不断地跟人念叨,自己的儿子周游不能走路,他一定是摔到了地下,爬不出来。 趁着一次疏忽,周义清从入口进入地底人聚居点。但不幸的是,他才是真正摔下去的那一个。 他摔断了左腿,实在上不去了,只能在地底人聚居点里住下。这一住就是两年。 地底人的聚居点里混杂着各种各样的人,除了地底人之外,还有因为好奇011王都区的地底人生存现状而深入调查的人权组织成员,坑蒙拐骗的“地底人救亡基金”传.销者,不愿意呆在地上的狼人、哨兵向导和个别厚脸皮的半丧尸人,以及不少像周义清这样误闯后受伤,无法离开的人。 他们无一例外,全都不惧怕岩化病毒的威力。有的是因为定期服用或者注射免疫药物,有的是自恃艺高人胆大,身体素质好。周义清什么都没想,他在地面上是个流浪的疯子,在地底下是个不能乱跑的疯子,没有太大区别。 他隔壁住着一个“地底人救亡基金”的小头目,天天跟他说只有每个人都为救亡基金捐赠6000元并且发展新的救亡组织成员,地底人才能生生不息,与别的人共享阳光、雨露和空气。 在寻找儿子的间隙里,周义清也会跟给他送饭的地底人说这些话。地底人总会回答:阳光、雨露和空气,我爬上地面就有了。 周义清则会微微一愣,随即想起自己腿断了走路不利索,爬不上去。然后很快又想起,自己断腿的原因,是因为到地底下来寻找周游。 “他醒着的时候,一半时间在说废话,一半时间在哭。”孟玉和身着防护服的刑侦科人员一起把周义清搬运了出来,附近一直给这个流浪汉送饭的地底人告诉自己的首领,“瞧着挺可怜的。他吃得还特别多,不太好照顾。” 孟玉点点头:“辛苦你们了。” 周义清神情戒备地看着周围的人,满脸都是害怕神情。由于两年没有充分的活动,他的动作很僵硬。满头花白而凌乱的头发,但被修剪得还算整齐,脸色虽然不红润,但也绝没有忍饥挨饿的憔悴与干瘦。他疯了,断了腿,但是在地底人的世界里,被善意的人好好地照顾着。 “需要进行什么沟通吗?”雷迟问。 “不需要。”秦戈回答,“我现在以精神调剂师身份协助刑侦科查案,这是你们的关键证人。因为他已经意识不清醒,只要得到你的同意,我就可以开始工作。” 令他意外的是,阻止他的反而是谢子京。 “你要强行进入他的‘海域’?”谢子京按着秦戈的肩膀,“你不能在24小时之内连续多次强行突破防波堤,进入他人的‘海域’。” 秦戈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你真的看书了?” 谢子京:“不行,我是你的潜伴,我不允许。你一但进入深层海域就很难被召唤回来。” 秦戈:“我没事。刚刚巡弋了边寒的‘海域’,可是我没有任何强烈的不适应。” 谢子京头一回感觉到,自己的向导是个异常固执的人。 “你只有一个小时时间。”雷迟在一旁说,“一小时之后,必须离开周义清的‘海域’。” 谢子京郁闷片刻,转头问:“你打算怎么强行突破防波提?突破要有漏洞,要‘海域’先产生动摇,他已经疯了,你要怎样动摇他?” 秦戈拍拍他手心,示意他平静。雷迟等人已经走到了一边去,把周义清留给调剂师秦戈和他的潜伴。谢子京握着秦戈的手,秦戈则牵起了周义清皱巴巴的手指。周义清下意识缩了一缩,秦戈看着他低声道:“我们找到周游了。” 周义清立刻来了精神:“小游在哪里!” 秦戈:“在家里。” 周义清:“……什么家?” 秦戈:“你们的家。在家里,在厨房里。” 周义清的眼神一下就变了。他痉挛一般抖动脖子和脸,不受控制地侧歪脑袋,身体剧烈发颤,双目圆睁,眼珠子几乎都要掉出来了。 “小游不见了!”他嘶声大喊,“小游不在家里!他不见了!我找他!我去那里和这里找他!啊……啊!!!” 他疯狂地吼叫,眼泪从鼓突的眼睛里大滴大滴滚下来。 柔软的雾气从秦戈身上腾起,迅速包围了周义清。谢子京紧紧拉着秦戈的手,在周义清仰面倒在担架上的瞬间,秦戈也跌入了他的怀里。 谢子京抱着秦戈,忍不住又吻了吻他的额角。他知道,他心爱的向导正踏入周义清的“海域”,往极深极深之处潜入。 . 秦戈站在一个不断晃动的空间里。 是房子,周义清和周游的家。家很狭窄,开门就是客厅,再抬头就是厨房,任何角落都一览无遗。 周义清的不正常已经太久太久了。秦戈根本站不稳,他不得不以手扶墙来稳定自己,但很快便发现,墙体在融化,石灰、砖块和水泥液体一样淌进他手心里。 稚嫩的孩子的声音从空间之外反反复复地传来,忽远忽近,全是笑着的呼喊:爸爸……爸爸……爸爸…… 秦戈跌跌撞撞,走向厨房。厨房里新砌的灶台平整漂亮,但它却不是密封的——周义清蜷缩在灶台之中,姿势和周游的遗骨一模一样。 水泥淹没了他的半个身体,半张脸。听见有人靠近,周义清还能动的那只眼睛看向秦戈。 他无法说话,只是冲着秦戈笑。 小游……小游……小游…… 男人低沉的声音回荡在这个逼仄的空间里,秦戈非常难受。谢子京是对的,在极短时间内连续侵入别人的“海域”,而且还是两个不正常的“海域”,他很难镇定。但秦戈晃了晃脑袋,伸手抓住了埋身在水泥之中的周义清。 “我要见周游。”他厉声说,“我还要见你捡回来的那个孩子!” 他一头扎入了灶台,进入周义清的躯体,就像扎入一滩恶臭的死水。 周义清的大部分记忆都是混乱不堪的,秦戈的视野不断摇晃着。“给我看过去的记忆。”他喃喃低语,“我会让你看到周游。” 如同水面被拨开,露出了浅藏的镜面。 周义清在雪中行走,王都区的地面脏污不堪,他走了一会儿,忽然停步,转身往回踱了几步。 一个上身穿着秋衣,下身只穿了条沙滩裤的男孩蜷缩在墙角,不断落下的雪已经在他头顶覆盖了薄薄一层。 周义清伸手去碰了碰孩子的脑袋,那男孩呻.吟着抬头,周义清发现他脖子上有淤痕。 “你会被冻死的。”秦戈听见男人瓮声瓮气的声音,看到在雪里瑟瑟发抖的男孩抬起了脸。 是周游——不,不对。是周雪峰的儿子,那个没有名字的男孩,x。 黑水晃动着,周义清对坐在轮椅上的一个男孩说话。男孩模样平凡,一对浓眉微微皱起,眼睛十分明亮。 “……这么冷的天,就当做是救救他了。”周义清说,“家里也没有多余的房间,让他和你一起睡,或者睡一楼地板上。” “和我一起吧。”男孩说,“我房间小,不漏风,晚上比较暖。” 被捡回来的男孩从卫生间里走出来。他穿着不合身的卫衣的肥大裤子,浑身冒着热气,黑发湿漉漉的,是一个长相俊秀的少年。 “你好,我叫周游。”轮椅上的男孩冲他打招呼。 “我……我没有名字。”x低声说。 秦戈越来越眩晕,他强撑着不让自己崩溃。 眼前场景晃动得越来越激烈了。 “两床被子够了吗?”周义清站在周游的房门外问,“不够的话爸爸房里还有一床。” “够了。”周游从轮椅挪动到床上,对着站在书桌前的少年说,“你喜欢看哪本书,自己拿就是了。或者你玩游戏吧!” 他的房间很小,但几乎全堆满了书,一台旧电脑摆在书桌一角,屏幕映照出少年没有表情的脸。 “我不懂用电脑。”他说,“我也不识字。” 周游和周义清都是一愣。但很快,周游就笑了起来:“那我来教你吧。” “别聊得太晚。”周义清说,“晚安。” 他把门关上的时候,看到少年慢慢走向周游的床,脸上勉强有了一点点表情。那是掺杂了好奇、羞涩和感激的一个笑。 秦戈几乎无法再坚持了。他头疼欲裂,生理性的疼痛直接影响了他巡弋海域的效率,他身边所有的一切都在疯狂抖动,周义清的“海域”正在酝酿着一场暴动,要把这位不速之客驱逐出去。 就在秦戈觉得自己就要失败的时候,周义清的“海域”忽然稳定了。 一切极为清晰,所有的声音如同在秦戈耳边震动一样,连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仍旧头疼,但已经大幅度减轻,呼吸渐渐平稳,连急促的心跳也在逐步回落。秦戈仿佛被扑面而来的春风与温柔的草地包围,他所有的不适几乎都被隔绝开了,只有周游和x的声音回荡着。 “……这就是白噪音的神奇之处。”周游坐在客厅里,他的膝盖上摊开了一本厚厚的书,正一边翻动,一边对身边的x解说,“白噪音之所以能安抚哨兵不稳定的情绪,因为它是直接作用于‘海域’的。声音会对我们的‘海域’产生影响,尤其在睡眠的时候,哨兵利用白噪音可以获得更好的睡眠质量和情绪抚慰效果,因为白噪音直接抚平了‘海域’里的波动……” 周义清正在擦桌子,笑着抬头说:“小游,你说得这么复杂,他听得懂吗?” “他很聪明!”周游说完又有些不确定似的看着x,“我……是不是讲得很枯燥?” x没有坐在周游身边,他坐在了地上,姿态轻松,下巴搭在周游的膝盖上,一双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周游。 “不枯燥,很有趣。”他慢慢地说,“我喜欢听你说这些。” 周游脸上掠过了一丝羞涩,他低下头,继续讲解白噪音和“海域”的联系。 秦戈用周义清的眼睛看着这一切。 x看周游的眼神是奇特的。 那里面有他丝毫不加掩饰——或者没办法掩饰的狂热和喜爱。英俊的少年微张着嘴,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同龄人。他因为周游说的某句话而笑了笑,嘴角微动,眼神仍旧是直勾勾的,脑袋固执而依恋地搭在周游的膝盖上。 周义清看着这一切,他手一松,筷子掉到了地上。 秦戈来不及理清所看到的内容,眼前的场景再次抖动。x蹲在地上,认真地擦洗周游的轮椅。周义清走近了他,语气阴沉。“你今天就走吧。”他说。 x抬起头,一脸呆愣:“为什么?” 周义清:“我不能再留你了。” x:“我是周游的朋友。” “你不是!”周义清怒气冲冲,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你……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你不要碰我的儿子!” x扔了抹布,慢慢站起来。“我是什么人,周叔叔?” “你说你从湖北走到这里……你怎么过来的,你这副长相,你身上的那些痕迹……你卖可以,求求你不要教坏周游。”周义清压低了声音,“我只有周游,我求求你,你走远一点好不好?周游人很简单,你别骗他,好不好?” x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 “是啊,我是教坏了周游。”他笑够了才说,“可周游做得了什么?他下半身根本完全动不了。” 周义清:“我不管你们到底做过什么,我要你现在立刻滚!” 然而话音刚落,他忽然就被逼近的x吓了一跳。 “不过你确实说对了。”x笑道,“我是教了周游很多很多事情,我直接钻入他的海域,在那里能做的事情,多到你根本无法想象。他很喜欢我,我也很喜欢他,我们甚至已经约定了成年之后就申请为伴侣,叔叔,你高兴吗?” 周义清勃然大怒,几乎失控:“混帐!” 失控的情绪令他的“海域”出现了漏洞,几乎就在瞬间,x突破防波堤,进入了周义清的“海域”。 秦戈听见了谢子京的声音,他在呼唤自己,一小时就要到了。 在离开周义清“海域”之前,他听见周游在问x。 “你也喊我爸爸为‘爸爸’?”他惊奇而不解,“为什么?” “爸爸说要收养我。”x回答,“他很喜欢我。” 在周游的沉默里,x温柔地说:“但我最爱你。我只要你。” 周义清呆呆坐在客厅里,一言不发。周游坐在轮椅上,看看自己的父亲,又看看x。x牵着他的手覆盖在自己脸上,吻了吻周游的掌心,身体慢慢颤抖起来,像被极度的兴奋擒获了:“周游……” 秦戈猛地从这个彻底混乱的“海域”中挣脱,大口喘气,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身边人的手。 但他立刻意识到,他身边的不是谢子京。 秦戈顿时跳了起来:他需要的是潜伴,而不是任何其他人。 “秦戈!”谢子京在他的另一侧,“我在这里。” 他抱了抱秦戈,秦戈连连深呼吸,这才发现自己还攥着另一个人的手。 在他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了第三个人。 那人看年纪大约四十来岁,长相倒是显得年轻,浓眉大眼,神情平静。他握着秦戈的手,冲他笑笑,眼里带着几分不容忽略的严厉:“调剂师,24小时内连续两次强行突破防波堤进入他人‘海域’,你知道你违反了调剂师守则的那三条规定吗?” 在他身边,一头灰白色皮毛的矮胖大狼摇摆着尾巴,不停蹭着他的手臂,但又被他不断推开去。 秦戈又惊又喜:“章晓老师!” 第64章 孔雀15 国内“海域学”的第一人, 秦戈在考取调剂师资格之后巡弋过他的“海域”的老师, 章晓,就在他身边。 他忽然之间就镇定下来了, 并且立刻明白, 在周义清“海域”中即将被暴动驱逐出去的时候, 是什么让一切都平静了下来。 秦戈没见过章晓的精神体,他只看过它的影子。一只小巧的偶蹄目动物。 但是他永远记得章晓精神体的力量, 清爽, 温和,柔软, 毫无侵略性, 但能立刻抚慰躁动的情绪。对他来说, 章晓的到来就意味着,他现在困惑的一切事情都有了解决的可能。 秦戈定了定神,他需要把自己所看到的事情告诉雷迟。 章晓:“我需要回避吗?” 秦戈:“我希望雷迟不要让你回避。我看到了一些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章晓点点头。但雷迟正在那边与人谈话,暂时还未能过来。 “章老师, 这是谢子京。”秦戈把谢子京介绍给章晓, “这位就是章晓老师。” 谢子京:“我知道。” 章晓的长相有点儿娃娃脸, 即便上了岁数,圆眼睛仍旧明亮。他在秦戈和谢子京身上打量了片刻,笑着问:“你的伴侣?” 秦戈脸一红:“呃……” 章晓:“我听秦双双提了一点儿,你想修复的就是他的‘海域’?” 秦戈点头。谢子京看看秦戈,又看看章晓,眼里带着一丝怀疑。 章晓来到这里的时候, 秦戈还在巡弋海域,并且状态十分不稳定。谢子京甚至打算咬他一口把他唤醒。但章晓在秦戈身边蹲下,并握住秦戈的手之后,一切忽然间就平静下来了。他的向导停止了颤抖,呼吸也不再急促。而最让谢子京惊奇的是,以往秦戈每次巡弋不正常“海域”之后都会出现的不适反应,这次完全没有。 他知道章晓很厉害,但由于对方是陌生人,他并没有放松警惕。 要修复自己的“海域”……就意味着,谢子京可能要对这个陌生人敞开自己的秘密。 这对他来说是绝对无法忍受的。 他紧紧抓住了秦戈的手。但秦戈的注意力完全被偶像夺走,没注意谢子京的小动作。 “章老师,你之前一直在国外吗?” 章晓点点头:“你也知道的,学术在西方。‘海域学’发源欧洲,确实也是那边的研究最深入,很多我们根本没思考过的问题,那边已经开始研究,甚至有了一定的成果。特管委还是很重视‘海域学’的,毕竟哨兵向导的数量是特殊人类里的首位。如果我们的‘海域’不稳定,特殊人类很容易出问题,到时候特管委麻烦就大了。” “你一个人来的吗?”秦戈又问。 “不。”章晓指指身后,“我跟我爱人一起来的。” 秦戈和谢子京同时抬头看去。他身后不远处,是正跟雷迟谈话的一个陌生人。 . 雷迟和他身边的所有人都站得笔挺,黎明闪蝶在头顶扑腾翅膀,年轻的向导大气不敢喘一口,紧紧盯着眼前的人。 “不用紧张,我叫你过来不是批评你。你是去年进外勤组的新人,你可能不认识我。我叫高穹,是你们组老原的朋友,我也是外勤组的。”高穹说,“我就是想告诉你,你这只蝴蝶很厉害,你一定要好好培养它,扩大它的影响范围。学点儿风向、湿度之类的知识,对你和蝴蝶都有好处,它磷粉的效果应该跟外部环境的条件关系很大。” 向导大声回答:“是的!高队长!” 高穹说完了,不知道如何往下继续似的,挠了挠下巴。他看上去比雷迟年纪大了一轮,鬓角夹杂着几根白头发,看人的眼神没什么情绪波动,反而很冷淡。但他身材高大,体格健壮,裸露在外的两条手臂肌肉结实又漂亮,是一个相当英气勃勃的男人。 “肥狼。”他扭头冲着章晓这边喊了一声,“蹭完没有?” 章晓脚下的狼又蹭了蹭他,不情不愿地迈开短腿,往高穹那边走去。 雷迟看着那头灰白色的胖狼,十分激动:“高组长,我能看到你的狼。” “哦?”高穹显然有些意外,“我记得你,你是狼人,对吧?” 他踢了踢自己的狼:“你同伴。” 胖狼警惕地看着雷迟,嗅了嗅他的脚下。雷迟已经穿好了鞋子,看到那狼靠近,他比黎明闪蝶的向导更加紧张。 但狼对他没有兴趣,抬头看了一眼高穹,又甩动尾巴跑向了章晓。 高穹:“……” 章晓弯腰摸了摸那头狼的脑袋,它显然十分舒服,甚至闭起了眼睛。 “我们刚刚吵架了。”章晓笑着说,“他不喜欢来王都区。” 秦戈奇道:“为什么?” 章晓:“你没发现周围的精神体全都消失了吗?除了在天上飞的那些。” 秦戈转头,果然周围的地面上,一个精神体都没有了。 “它们全都很怕他的狼。”章晓说,“除了和他比较熟悉的人之外,其他人的精神体只要察觉他的狼出现,立刻就会跑开或者消失。他不喜欢这样。” 他在那头狼面前蹲下,吻了吻它的耳朵和头顶。 “回去吧。”章晓低声说,“等回家了再把它放出来和你玩儿。” 他又揉了狼耳朵两下,狼化作一团白雾,滚滚荡荡地消失了。 高穹超这边走来,满脸不悦。 “我亲了你的狼。”章晓对他说。 高穹耳朵有点红,皱眉打量着章晓身旁的秦戈和谢子京,最后问谢子京:“你的精神体是什么?” 谢子京:“巴巴里狮。” 高穹:“你呢?” 秦戈:“……兔子。” 高穹显然松了一口气。 章晓:“……你很无聊啊。没必要逮着人就问吧?这里没有熊猫!” 高穹:“不问清楚我怎么知道。” 章晓哭笑不得,拉着秦戈往雷迟那边走去。秦戈很紧张:“他好像还在生气?” “已经不气了。”章晓耸肩,“不用管他,我们只是很久没见了。他在国内,我在国外。所以这次回来,虽然他不喜欢王都区,但是也跟着我一起来了。” 谢子京跟在秦戈身后,回头看高穹。高穹向人要来了王都区这片区域的地形图,已经开始铺在地上研究。 雷迟脸上的兴奋神色还未褪去,谢子京反倒惊奇。他从来没见过雷迟不动如山的脸上有过这样的表情。 “那是高穹啊!”雷迟像遇到了偶像的小粉丝,“外勤组狼牙支队的高穹!狼牙是外勤组最出色的支队,高穹是危机办最好的哨兵——不,他应该是目前国内最好的哨兵。” 谢子京:“……比我还优秀?” 雷迟:“你不算什么。” 谢子京整个人都呆在原地。他万万没想到,此生遇到的最强烈否定,居然来自雷迟。 雷迟和秦戈、章晓走到一旁沟通周义清“海域”里看到的一切。章晓得知x竟然可以这样深入地探索他人“海域”,同样十分吃惊。 “周游是个危险人物。”雷迟恢复了平时的正经脸,“目前获得的信息足够我们把它列为这次案件中的重要关系人。” 边寒和周义清被二六七医院的担架抬走了,等他们恢复平静,正式的审讯才会开始。 天已经大亮,王都区里各处渐渐起了人声,唯有这一块地方是平静的,所有人都关紧了门窗,不敢出来。雷迟与狼人夏春、地底人孟玉沟通,建议他们管理好黑兵,在这段时间里继续维持王都区的秩序。 秦戈心中有许多还不能解开的疑问。 比如多年前王都区发生的哨兵向导暴.乱,会和周游有关吗?这个可能性是非常大的,周游只能深入哨兵和向导的“海域”,他也只能利用他们。 又比如,更久之前,发生在湖北山区里的命案。被重击致死的母亲,因落石而丧命的父亲。周游说他杀过人,也埋过尸。他杀的是哪一个? 他甚至还想到了卢青来,想到他左手无名指的那枚银色戒环。谢子京在戒环内部见过z的字母印记。这是“周”的字母吗?他跟周游会有联系吗?在国图举办的“海域”研讨会上,卢青来也同样发表了演讲。秦戈至今仍记得,他讨论的内容,正是白噪音与“海域”的联系。 被卢青来摧毁了的“海域”,被周游摧毁了的“海域”,两者几乎一模一样。 研究白噪音耳机的周游,擅长进入“海域”的调剂师卢青来。所有的一切几乎都指向了两个人之间的联系。 秦戈心中充满了不安。 他需要立刻把这些事情告诉章晓。 转头时秦戈发现,章晓也正看着他。 “秦戈,有件事,我需要征得你和谢子京的同意。”章晓说。 秦戈和身边的谢子京都是一愣,章晓的语气很严肃。 章晓抬眼看向谢子京。 “我需要进入谢子京的‘海域’。”他说,“我必须要看到谢子京的‘海域’,才能找到修复的关键。你刚刚告诉我,这些被摧毁的‘海域’里都残留着一个密封的,貌似正常的小空间。我要看一看。” 几乎在他刚刚说完的那一刻,谢子京立刻出声:“不行。” 秦戈:“谢子京!” 谢子京:“除了你,我不允许任何人进入我的‘海域’!” 秦戈:“章晓不是卢青来。” “我知道……”谢子京退了一步,“但我不愿意。秦戈,只有你可以。除了你之外,任何人都不能够突破我的防波堤。” 他看着章晓:“我不允许。” 章晓点点头:“我明白了。” 他指了指秦戈,又指了指自己。 “如果我和秦戈,一起进入你的‘海域’呢?” 作者有话要说:  章老师就要找到重建蝎子精海域的办法啦。 狼老斯:章老师最棒了舔舔舔 第65章 孔雀16 章晓的提议让秦戈和谢子京都是一愣。两人从来没听过这种巡弋“海域”的方式。 “这也是我新学习来的巡弋方法。”章晓说, “坦白说, 我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实验过。这种方式对哨兵来说是非常非常大的负担,谢子京, 你肯定会感到痛苦。我能保证的是, 你的‘海域’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但是引起的不适反应会很强烈。” 看到谢子京脸上的犹豫,章晓点点头:“没关系, 慢慢来。你好好考虑考虑。当事人是你, 你的意愿是最重要的。” 秦戈攥了攥谢子京的手。谢子京现在需要思考,需要独处。他和章晓走到一旁, 一脸的欲言又止。 阿提斯酒吧里人非常少, 白小园趴在桌边, 秦戈拨了拨她的头发,发现她只是睡着了。 “说吧。”章晓的神情很严肃,“秦双双告诉我,你有关于卢青来的事情必须告诉我。她从中传话, 可能会有疏漏, 我希望听你讲。” “除了卢青来, 还有一个现在名叫周游的人。”秦戈说。 他把目前自己所知道所有关于卢青来和周游的事情,全都告诉了章晓。 章晓沉默了很久,秦戈不安又紧张。 “卢青来……他和我基本是同龄人,而且都是新希望的校友。”章晓开口道,“他是在我之后考取调剂师资格的。我确实为他巡弋过‘海域’。秦戈,你知道的, 那是非常彻底的巡弋,但凡卢青来的‘海域’之中有一丝不妥,他都不可能获得我的肯定。” 章晓看着秦戈。 “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在当时,卢青来是没有问题的。”他停顿片刻,又继续说了下去,“但是你如果问我,让他成为调剂师是不是完全没有问题,我不敢说。卢青来很特别。他的精神和人格都十分正常,但是他对权威有一种奇特的迷恋。当然这不是什么缺陷,他这部分的狂热完全放在学术上。身体绝对健康的人才能做医生?心理没有任何阴影的人才能做心理咨询师?‘海域’绝对清白干净,没有任何缺陷的人才能成为调剂师?秦戈,调剂师不是这样选的。” 秦戈点了点头。 事实上,连秦戈自己也不敢说自己的“海域”完全没有问题。从来没有亮起过的黑天,无数坠落的星辰,熊熊的山火。“海域”里的一切,都是他的恐惧和渴望。 “如果考试的人,‘海域’完全干净,没有任何恐惧,没有任何阴霾,那么这个人反而是最可怕的。”章晓说,“调剂师是一个职业,既然是职业,最大的要求就是职业水平和职业道德。卢青来是没有问题的。但我现在想到的是……他后来可能遭遇了什么。” “……他去过鹿泉。”秦戈说。 章晓微微一惊,立刻站直了。 秦戈:“他和谢子京是在鹿泉认识的。”他说出了谢子京父母失踪和谢子京记忆丧失及产生混乱的事情。 章晓呆了片刻:“……鹿泉?!谢子京是不是天津人?” 秦戈也愣住了:“你怎么知道?” 章晓神情一肃:“秦戈,尽快让谢子京作出决定。尽可能劝他向我敞开‘海域’,只要他答应,无论什么时候你都可以立刻联系我。有些事情我现在还不能够告诉你,但如果谢子京答应让我进入‘海域’,我会跟你沟通的。” . 高穹正跟几个紧张万分的刑侦科人员聊天。 “我很可怕吗?”他困惑极了,“为什么你们一个个看起来都很怕我?” 众人:“不可怕!” 高穹端着一杯白开水:“骗人。对了,你们工作这么晚,算加班吧?” 众人:“我们工作时间基本都是这样的。” “剥削啊。”高穹说,“没有加班费吗?” 众人:“没有啊,今年一分钱加班费都没发过。听说上面削减了预算,特殊人类的统计工作没做好,钱少了。” 高穹脸上的神情十分复杂,先是震惊,随后流露出一丝同情,最后却挂上了一点儿轻笑:“原来都没有啊……” 章晓走过来,高穹把水递给他:“不烫。” 章晓喝了两口,脸上神色凝重。“你很久之前是不是去执行过特管委的委托?”他问,“就是不肯告诉我的那几个绝密委托之一,在西部办事处的。” 高穹回忆了一会儿:“去西部办事处的委托?有四个,你说的哪个?” 章晓用水杯遮住嘴唇,把声音压得极低:“鹿泉。当时鹰隼支队全部遇难,西部办事处找到了他们的遗体之后,报告一抵达危机办,立刻就被特管委截走。你带的狼牙支队就是去执行这个调查任务的,对不对?” 高穹一愣:“……为什么又提起鹿泉?” 章晓指了指身后:“这个哨兵,是鹿泉事件里……那对夫妻的孩子。” 高穹回头看了一眼,眉头压低:“等等,这是我的保密任务,为什么你会知道?” 章晓笑了笑。 高穹:“你偷看我日记。” 章晓:“……你日记里写这些吗?你写的都是今天吃了什么,昨天吃了什么,还有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高穹半信半疑地看他。 章晓:“因为我很早就知道鹿泉下面是什么。” 高穹立刻闭紧了嘴巴。章晓一点点地喝完了水,把杯子放下来的时候听见高穹开口了。 “我永远都不想再进入鹿泉地下。”他咬着牙说,“三倍加班费,我也不愿意去。” 两人沉默不语,只是看着酒吧角落里的谢子京,看着年轻的哨兵和向导手牵着手,相互依靠,低声说着他们听不见的话。 . 谢子京跟着秦戈回到秦戈的家,远离了王都区,他才渐渐有了回到正常世界的感觉。 “雷迟他们调查这起事件的进展,会告诉我们吗?”谢子京问。 秦戈:“应该会告诉我的。边寒清醒之后他们开始审讯,得依赖我的‘海域’报告。” 谢子京明白了:秦戈今晚要加班。 两人已经在外面吃了饭,各自洗了澡之后,秦戈在餐桌上打开笔记本电脑写报告,谢子京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抱着兔子看丧尸片。 这一个晚上和以往两人共度的每一个晚上都没有什么区别。 谢子京太喜欢这样的夜晚了。最好永远没有区别,永远这样度过。他怀里有一团温暖的毛团,转头就能看到自己喜欢的人。 边寒的“海域”情况非常复杂,秦戈写得全神贯注,好不容易把周游那部分的内容写清楚了,手边忽然一痒:他的长毛兔奔过来,两只爪子搭在电脑键盘上,被长毛遮住的眼睛炯炯看着秦戈。 “你敢关机,我就不让你再跟谢子京玩。”秦戈立刻说。 兔子马上收回了爪子。它显然十分无聊,在餐桌上连打几个滚,小尾巴抖来抖去,试图引起秦戈的注意。 秦戈转头一看,丧尸片结束了,谢子京在阳台上抽烟,手拿蒋笑川送的那把尤克里里拨来拨去。 他明白了兔子来找自己的原因:没人陪它玩了。 尤克里里的弦音断断续续地传来,谢子京嘴里叼着一根点燃的烟,这回不唱歌了,只是低头拨弦。 他鼻子笔直高挺,有时候侧脸比正面更好看。秦戈呆看半晌,想起自己第一次遇到谢子京的那一天。危机办传达室门外的一瞥,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跟这个人有这样深的交往,有这样浓的依恋。 他恨不能立刻,比如今晚,比如现在,立刻让谢子京的“海域”恢复正常。 让他想起鹿泉发生的所有事,让他“海域”之中的废墟消失,原本的恢弘城市能够重新建立。 “这次弹的又是什么?”秦戈走到谢子京身边问。 谢子京见他出来,忙把烟按在花盆里。“老歌。”他说,“这首不是情歌了。” 他低声用陌生的语言唱起来。 秦戈靠在栏杆上,看着城市夜空里一片接一片飘远了的云。今晚的风很大,没有月亮和星星,滂沱的墨一样的夜色在头顶流过,人世的霓虹是照路的长灯,遍布大地。 “我在求神的道路上行走。”谢子京忽然说,“我从茫茫大雪中归来,人间是一片荒原。” 秦戈静静看着他,他也一样看着秦戈。 片刻后,谢子京靠近他,吻了他的唇角。 “我答应。”他低声说,“你,和章晓,可以进入我的‘海域’。” 秦戈捧着他的脸:“我会让你的‘海域’恢复的。”“嗯。”谢子京点点头,“你会救我。” 秦戈眼底一热,几乎要哭出来。 他知道谢子京的恐惧。谢子京恐惧的不是自己的“海域”一直不正常。他真正恐惧的,自己会跟边寒一样因为不正常的“海域”而发疯,因为虚构的恋爱幻想发疯,最终伤害秦戈,伤害身边的人。 谢子京依恋地亲吻秦戈的眉毛。 “别怕……”秦戈小声说,“你信我。” “我不怕。”谢子京回答,“我爱你。” . 第二天早晨,秦戈醒得比谢子京更早。他实际上睡得不太好,谢子京一直抱着他是原因之一,心里记挂着谢子京“海域”的事情也是一个重要因素。 他穿上衣服,抓着手机溜到阳台,给章晓打电话。 接听电话的章晓声音没有一丝倦意,也没有刚刚醒来的不清爽。得知谢子京答应了之后,他非常高兴:“我查了一晚上的资料,我们应该可以完美地完成这个巡弋过程。” 他告诉秦戈,一会儿自己会把一些文献资料发到秦戈邮箱,秦戈必须看。 “另外,既然谢子京答应了,那我可以先告诉你一件事。”章晓说,“是和谢子京有关系的。” 秦戈认真回答:“我听着。” “之前秦双双问过我,她说你也很困惑,除了我们几个精神调剂师之外,第二个调剂师到底是谁。”章晓的声音十分平静,仿佛自己说的不过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第二位调剂师的身份非常特殊,他的工作是完全保密的,就连他的家里人也不知道他真实的工作内容。以下我说的话,请你必须保密,没有我的允许,不能跟任何人透露。” 秦戈连忙答应。 章晓:“我今晚回来之后,特意重新查了他的档案资料……就是他,不会错。他很重要,或者说,非常特别。” 第二位调剂师与秦戈、卢青来和秦双双不同的是,他专门为某些特殊人物服务。 “比如,特管委的最高层。”章晓顿了顿,“以及某些有极重大、极特殊犯罪事实的囚犯。” 章晓轻叹了一口气。 “知道他身份的人非常非常少。当年我成为第一个调剂师之后,上面立刻有人接触我,希望我培养一位专门为特殊人物服务的专属调剂师。我找了很久,最后发现了他。” 秦戈的眼皮忽然跳了起来。 “他叫谢谅。”章晓说,“是谢子京的父亲。” 第66章 孔雀17(捉虫) 在章晓的努力下, 他获得了危机办顶层某个房间的使用权。 “这个房间, 以前是秦双双专用的。”章晓告诉秦戈和谢子京,“秦双双当时是危机办的主任, 这是她巡弋新入职人员‘海域’, 或者对某些危险人物进行‘海域’拷问的专用场所。” 站在电梯一角处的高穹抬了抬头:“她在这里检查过我的‘海域’。” 谢子京:“那为什么不给秦戈用?他现在是危机办唯一的调剂师。” “他不是主任。”章晓笑着说, “而且那个房间太大了,违反了相关规定, 现在完全空置, 确实挺浪费。不过我听高天月的意思,他是打算腾出这个房间给你们调剂科做专用的精神调剂工作室。” 四人走入了位于危机办顶层的一个宽大房间。 房间是圆形的, 天花板高耸, 形成一个巨大的穹顶, 几扇疏落的小窗嵌在穹顶之上,阳光正透过玻璃射进来。 房间中央放置着一把躺椅,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这跟普通意义上的调剂工作室相比, 确实是太大、太大了。 高穹在房间里走了一圈, 释放出自己的狼。那头狼长得与普通的狼有一些差异, 这次倒没有再贴着章晓蹭来蹭去,而是一脸严肃地沿着墙角飞奔,检查房间内部。章晓站在房间中央,澎湃的白色雾气从他身上腾起。 谁都没看到他精神体的模样。那团雾气朝着高穹拥过去,高穹抱了抱它。随后雾气便彻底扩散了。密封的空间在这一瞬间充满了清爽柔和的气息,流动的空气拂动了秦戈和谢子京的头发, 无形无迹,像最新鲜、最轻软的春风。 谢子京呆呆站着,他的目光追逐着那看不见形迹的精神体。 它轻快、活泼,四蹄跳跃,踏过了冰层乍破的河流,落入新生的草叶与湿润泥土之中。 谢子京甚至感觉,它掠过自己的脸庞,短而柔软的绒毛在自己鼻尖擦过。它一定还亲吻了自己的脸颊。所以他立刻平静了,恐惧完全消失。 “那是什么?”他问秦戈。 秦戈摇摇头:“我不知道,章老师很少把它完整的形态显露出来。” 谢子京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我想摸摸兔子。” 秦戈:“……出不来。” 谢子京和他同时看向站在面前不远处的狼。灰白色的狼腿短身胖,但目光凛冽,上上下下地打量谢子京。 长毛兔就是不肯凝聚成形,一团白滚滚的雾在谢子京手掌里打转。它很害怕。谢子京抬起手,小声地跟那只不愿意露面的兔子说话。 在来这儿之前,秦戈曾经问过谢子京,是否还记得他父亲的事情。 谢子京想不起父亲的名字,也不知道他做的是什么工作。他只隐约记得,父亲时常出差,或者来北京,或者去别的地方,有时候一去就是十天半个月。问他去做什么,他说去工作。什么工作?开会呀,做调研呀,总而言之,就是这样平平无奇的工作。 秦戈没有把章晓告诉自己的事情说出来。谢子京的父亲谢谅,国内第二个调剂师,专为特殊人物服务,身份绝密,行动绝密。 在鹿泉事件中失踪的两夫妻,至今没有找到遗体,也没有任何下落。 秦戈的眼皮很久都没有过这样频密的跳动,但自从得知谢子京父亲的事情,他总是睡不好,梦里乱七八糟,“海域”中的山火更是时不时腾起,烧红了大半天天空。 他也恐惧。他总觉得,这次进入谢子京“海域”,会发生一些不得了的事情。他说不好那会是什么,但预感总让他不安。 谢子京坐上了躺椅。他看见天花板的日光,看见萦绕在这个宽大房间里的温柔气息。是属于章晓的,也是属于秦戈的。 秦戈为他注射了镇定剂。 十五分钟之后,章晓示意他可以开始。 两名向导同时巡弋哨兵的“海域”,先置条件是两位向导的“海域”必须连通。 章晓牵着秦戈的手,神态平静温和:“不用担心,我和我的潜伴会保证你跟谢子京的安全。” 秦戈闭上了眼睛。 他站在高山之巅,注视着星辰永远不断坠落的天穹,与无数熊熊燃烧的山火。有声音在身后呼唤他,他抱着自己的兔子,转身往山下跑。 山下不是峡谷,也不是火场。他闯入了一片森林,溪水淌过他裸露的脚面,令他忽然战栗起来。 在溪流的上游,他看到了一只汲水的小兽。 小兽脊背弯曲,贝壳状的耳朵被日光照得几乎透明,身上绒毛似在发光,随着它弯腰探颈的动作,瑟瑟抖落阳光的碎屑。 它抬起头,圆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秦戈。 秦戈怀中的长毛兔忽然来了精神。它拨开了挡住眼睛的毛发,与那头小兽相互对视。 小兽忽然转身奔跑起来。秦戈踏过溪水,紧紧跟在它身后。 他们闯入一片浓郁的林雾中,秦戈双足一颤,差点跪倒在地。 他看到了面前的书桌,小床,还有紧闭的书柜与衣柜。 “……这就是谢子京‘海域’中的密闭空间?” 小兽不见了,章晓站在房间中央,饶有兴味地看着墙上的海报。 秦戈连忙起身,他尴尬极了:“这是……” “我知道。”章晓笑着说,“这很正常。他一定很喜欢你。” 章晓告诉他,自己的“海域”是一片森林,而高穹的海域是被冰雪覆盖的平原。但是在长久的相处之中,他们各自的“海域”都因为对方而产生了新的变化。 “我能在自己的‘海域’中看到雪山,高穹的雪原边缘也开始出现了绿色的森林。”章晓说,“秦戈,两个相爱的人是会相互影响的,所有的一切都彼此渗透,然后在对方的精神世界里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他转头看着墙上的海报。 其实这面墙与秦戈当时来看到的已经大不一样了。墙上密密麻麻地贴着无数海报,无数照片,全都是和秦戈有关的。但是里面没有谢子京。 “全都是你。”章晓说,“但是没有他自己。” 秦戈:“以前没有这么多的。” 章晓:“是啊。因为和你在一起,他变得丰富了。” 他走到书桌前,尝试拉开抽屉,但抽屉没有动静。秦戈连忙也伸手去拉,但抽屉纹丝不动。 “没关系,你看过抽屉里的东西是吗?”章晓摆摆手,“他信任我,但不意味着他愿意把所有的秘密向我敞开。这里收藏着的一定是他最珍贵的东西。” 章晓又看向桌面上的书籍和照片。相框里仍旧是秦戈拿着花靠近镜头的瞬间,是谢子京脑子里关于秦戈最原始的记忆。 相框边上摆着几个小摆件,有熊猫,有沙猫,还有一个个头大一点儿的狼人。 章晓细细看了一会儿:“这是什么?” 秦戈:“是他在危机办认识的人。狼人就是雷迟,沙猫和熊猫是我们科室里的其他两个人的精神体。” 章晓一下就站着了:“……你们科室,有熊猫?” 秦戈:“有啊。” 章晓脸上掠过一丝压抑不住的笑意,随后很快轻咳一声掩饰。他认真把这个房间的角角落落都看完了,最后站在衣柜前。 “这个是通路?”他问。 秦戈敲了敲柜门:“谢子京?” 柜门里没有动静,秦戈尝试开门,门根本拉不开。 章晓并不焦急,他坐在谢子京的床上,忽然说:“这个房间是不是他十几岁时候住的?” “对。”秦戈又敲了敲柜门,“谢子京,开门啊。” 章晓静静看着他与柜中的谢子京沟通。过了很久,衣柜的门终于敞开一条缝,一张介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脸庞从柜子里探出来,满脸狐疑地打量章晓。 “你好。”章晓笑着跟他打招呼。 穿过通道的时候,秦戈忽然紧张起来。他察觉到身边谢子京的恐惧。仍穿着校服的十八岁少年注视着前方,被秦戈攥在手中的指尖冰凉,且轻轻颤抖。 谁会愿意把废墟一般的世界展示给别人看?那几乎是他最不堪的秘密了。 三人穿过通道,踏入冰凉腥臭的废墟之时,少年谢子京转头看了一眼秦戈。秦戈立刻抱了抱他:“不怕,我在这里。” 少年人脸上涨红,又是害羞又是紧张似的,也抬手抱了抱他。 章晓脸上轻松的表情已经完全消失了。他走入废墟之中,一声不吭,径直往前去。 前方那片银色光芒仍在跃动闪耀,但他们无论怎么走也走不到。章晓爬上废墟,抬头四顾。在近乎完全黑暗的广阔废墟之中,唯有那间小房子是亮着的,突兀地立在颓垣之中。他低头看着踏在水中的谢子京和秦戈,秦戈发现,章晓的神情很古怪。 “你吃苦了。”章晓看着谢子京,“这么多年了,这儿一定很不好过。” 谢子京的喉结动了动,没说话,定定看着章晓。 章晓转头看秦戈。 “你和谢子京是伴侣吗?”他又问了一次。 秦戈摇摇头:“现在还不是。” “你们之间产生过映刻效应吗?”章晓问。 秦戈一愣,这是一个他从未想过的问题。 映刻效应*是性反应的一种,而且是极其特殊的一种共鸣现象。它是指哨兵或向导第一次被心仪者诱引出精神体力量或完整精神体的情况,是比俗称的“一见钟情”更为强烈的即刻反应。 产生过映刻效应的哨兵和向导都对诱发者表现出了极为强烈的依赖、恋慕及占有欲,而且它无法压抑,无法消除,一旦产生便极难削弱。这是一种至今仍旧无法得出合理解释的情感反射现象,更怪异的是,产生了映刻效应的两个人,在对方死亡的时候,另一方也会陷入难以摆脱的痛苦与绝望。 在大多数时候,映刻效应并不是相互的。所深爱的人对自己没有任何感觉,但你的余生却永远被这种无源无因的恋慕捆绑。对热衷于游戏人间的哨兵和向导来说,映刻效应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没有。”秦戈再次摇头。他不知道章晓问这个问题的用意。 章晓:“那就好。” 他看着周围的废墟。 “秦戈,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秦戈的判断出了错。谢子京的海域并没有被摧毁。它只是被破坏了,因此记忆才会混乱甚至丧失,但精神体却一直维持原状。 精神体与哨兵和向导的精神世界联系异常紧密,精神世界的异常必定会反映在精神体身上。章晓接触过真正被摧毁的“海域”——在精神体被吞噬消失的瞬间,“海域”立刻开始崩溃,并一点点地消失。但谢子京的狮子没有异常,甚至没有像别的精神障碍患者一样,出现异变。 “海域如果真的被摧毁,人不是发疯,就是死亡。”章晓说,“你没有接触过真正被摧毁的‘海域’,对你来说是幸运,但对一个精神调剂师来说,是很大的遗憾。不过放心吧,谢子京的‘海域’是可以恢复的。” 秦戈的心狂跳起来:“谢谢章老师!谢谢!” 章晓:“可是还有一个坏消息。” 秦戈顿了顿:“是什么?” “这个‘海域’确实有一些不正常的东西。”章晓欲言又止,干脆低头问他,“你觉得这里最不寻常的是什么?” 秦戈看着满目的废墟。黑色雨水不断坠落,薄薄的积水里全是砖块与木条,腥臭气味浓郁难闻。 “废墟。” 章晓摇摇头:“不对。” 秦戈仿佛回到了精神调剂师考试的现场,面对着一道从未见过的难题。 他谨慎地四处打量,甚至看了看紧紧依靠在自己身边的谢子京。 答案几乎瞬间窜到了他的脑海之中。 他转头看向远处孤零零的小房间。它伫立于废墟,是茫茫残垣之中的一个异类。太完整,太干净,太不合时宜了。 “是啊……”章晓跳下了墙头,“它才是最不寻常,最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 “它是谢子京残留的记忆。”秦戈忙说。 章晓摇摇头:“不对,秦戈,你看清楚。它是建立在废墟之上的。也就是说,有人先破坏了谢子京的‘海域’,然后才把这个房间建筑起来。它不是残留的东西,是强行安插进来的。” 秦戈愣愣地站着,只感觉自己浑身都被冷雨淋透了。 “就像他对你毫无来由的爱一样,都是被人安排的东西。”章晓看着他,眼神里有一些怜悯,“秦戈,要是想恢复谢子京的‘海域’,我们必须先摧毁这个小房间……” 秦戈下意识摇了摇头。 “……驱赶他所有的错觉与幻想。”章晓仍旧把话说完了,“清除所有与他原本记忆无关的内容,他的‘海域’才可能恢复正常,也才有可能把过去的事情全都记起来。” 秦戈一动不动,他还在顽固地抗议:“章老师,谢子京……他对我……那不是恋爱幻想,对不对?” “对,不是恋爱幻想。”章晓认真地看着他,“秦戈,不是幻想,但它是被别人强行捏造出来的虚假记忆。它是假的。你和他只有当初运动会上的一次照面。有人在谢子京的记忆里捕捉到了他对你的一点儿好感,于是用好感来大做文章。秦戈,你要清醒。不摧毁它,谢子京的‘海域’是没办法重建的。” 紧抓着秦戈手掌的少年忽然退缩了。他急急倒退几步,神情惊悸。 秦戈喘着气,站在雨水里头,站在谢子京无边无际的废墟里。最好现在立刻降落星辰,最好立刻在这里燃起大火。他不敢想离开之后的事情。 章晓抱了抱他。 “……不……它不是假的。”秦戈声音沙哑,挤出所有力气,才能说出这一句,“他很爱我……这不会是假的。” --- *映刻效应:映刻效应由发展心理学研究者朱玛丽于1954年提出,是指哨兵或向导第一次被心仪者诱引出精神体力量或完整精神体的情况。经过大量的分组对比研究,朱玛丽发现精神体有限的记忆功能在映刻效应上表现得尤为突出。精神体会对产生映刻效应的哨兵或向导留下深刻印象,并且会不断地加强,这种印象会对精神体的持有者产生相当大的影响。映刻效应多见于诱引出部分精神体力量,诱引完整精神体的现象十分罕见,目前只见一例。由于映刻效应无法压抑,无法消除,一旦产生便极难削弱,不少人对其存在抗拒心理。研究表明,产生过印刻效应的哨兵和向导都对诱发者表现出了极为强烈的依赖、恋慕及占有欲。 资料来源:《向导/哨兵通识》(特殊高等教育“十一五”国家级规划教材)第三章 “性与性常识”。 作者有话要说:  映刻效应在逆向里发挥了巨大滴作用,嘻嘻。高穹和章晓的故事也都在逆向里。(暗搓搓一个硬广 第67章 孔雀18 “你们知道狼牙的高队长回到危机办了吗?” 刑侦科里众人忙忙碌碌, 小刘拿着文件和案卷到各个办公室串门, 逢人就问一遍这个问题。 众人:“哦?!” 小刘:“我们雷组长都花痴了!” 雷迟见到他就烦:“不是十点要去医院看边寒情况吗?你还在忙什么?” 小刘:“现在才九点。” 雷迟手上的工作多,等发觉小刘不见人影, 抬头一看钟, 已经十点半了。他走到走廊上伸懒腰和活动筋骨, 忽然看见楼下的大院里走过两个人。 是章晓和高穹。 两人是从危机办大楼里走出来的,正往传达室走去。 雷迟记得秦戈说, 今天这俩人会帮助谢子京做“海域”巡弋。一切都结束了吗?雷迟不禁靠在窗边。但他从高穹和章晓偶尔对谈的侧脸上, 看不出一丝轻松的痕迹。 正要转身回到办公室时,小刘打来了电话。 “雷组!”小刘气喘吁吁, 正从医院的停车场跑向住院楼, “边寒醒了!” . 雷迟抵达医院时将近中午。大雨毫无预兆地泼了一路, 他车上的伞之前被小刘拿走了,雷迟只好在雨里跑进了住院楼。 他几乎全身都被淋湿,雨还在哗哗地往下倒。 “边寒是上午十点二十分左右清醒的。他已经昏迷了四天,但是好在身体情况没有大问题。”小刘在电梯前迎接雷迟, 雷迟脱下外套, 甩了甩头顶湿漉漉的头发, “不过……” “不过什么?”雷迟走得很快,边寒的病房在特殊病房走廊的尽头,旁边一间住的就是周义清。 “他现在根本无法接受任何问询。” 雷迟站定了。 他看到了走廊尽头的病房门外手足无措的医生护士,还有刑侦科的守卫人员,同时还清晰地听见了从病房里传出的大吼。 像要把心肝肺呕出来一般的嘶吼和大哭,雷迟几乎无法辨认, 那是边寒的声音。 “边寒记得他做了什么的。”小刘说,“他清醒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问我,他的伴侣在哪里。” 雷迟把外套扔给他,推门进入边寒的病房。 当日与边寒第一次见面,他给雷迟留下的印象非常深刻。边寒和夏春从楼上跃下,身姿飒爽,雷迟完全能理解,为什么哨兵和向导会信任和推选他为自己的首领。 但今日的边寒已经大不一样了。 他走进空空的病房,看到被拔下来的输液针扔在床铺上,还沾着血。边寒蜷缩在病房的角落,抱着自己的头。他已经哭喊得累了,连雷迟走近都毫无反应。眼泪从他呆滞空洞的眼睛里滚下来,他咬破了自己的手指,也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雷迟靠近之后,能听见他颤动的嘴唇里有虚弱的声音。是他的伴侣的名字。 男人和女人可以自由地选择结婚或者不结婚,而哨兵或向导在决定一生相伴的时候,还需要多一道手续:提交伴侣申请。 如果提交者是一男一女,在伴侣申请获得批准之后,他们可以领取结婚证。如果提交者是同性别的两个人,他们不能继续领取结婚证,那么实际上,伴侣申请就是他们另一种形式的婚姻证明。 凡是被称为“伴侣”,他们一定已经通过了伴侣申请。伴侣申请表上有一栏,需要两个人各自填写“申请理由”。 一般情况下,哨兵和向导和搭配会更容易获得批准。因为这就意味着,两个人之后可以彼此支持,尤其在某些需要武力或者暴力的工作场合中,被哨兵信任的向导伴侣所给的支持会比非伴侣更有力。 雷迟处理过的案子中,他见过两个向导会互相在“申请理由”上简洁有力地写下“想跟她结婚”的字样,也见过两个哨兵为了让危机办和特管委同意他们的申请,而洋洋洒洒写了四五千字详细描述两个人如何从幼时相识,到决定相伴共老。由于表格限制,这两人还额外在表格后面粘了三页写满字的a4纸。 在调查边寒的档案时,他也看到了边寒的伴侣申请。 两个人在一起已经好几年了。那不是一时冲动作出的决定,边寒提交的伴侣申请里,他同样写得很细致。因为两个人都是王都区出身,在审核的时候极可能面对许多刁难和疑问,雷迟并不认为边寒所写的那些话是假的。 【我的童年和少年都在王都区度过,那绝对称不上愉快;而他是我破落卑微的人生中,得到过的最好礼物。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也可以是一个完整的、可爱的人,所有念头都能被理解,他不会嘲笑,不会畏惧,更不会看不起我。】 雷迟记得其中还有一句话:我相信我能摆脱命运的控制。 他蹲在边寒面前,发抖的哨兵看着他,许久才稍稍回过神。 “对不起……对不起……”边寒用听不清楚的声音低低道歉,“我错了……我不应该做梦……对不起……” 很多人会在伴侣申请上写两个人结合的必要性。但边寒没有。他写的是,他需要对方。必须是那个人,这是边寒人生之中的唯一选项。 一场破碎的美梦。 . “等边寒镇定下来之后再问询吧。”雷迟离开病房,叮嘱医生和留守的人员,“必须注意他的精神状况,绝对不能让他自伤自残。你们医院里可以给这样的特殊病人配置比较强的向导吗?” “可以。但他很抗拒向导的接近。”医生告诉他,“边寒的伴侣是向导。我相信两个人之间的信赖是非常紧密的。所以现在并不是让别的向导给他疏导的好机会。我们现阶段还是尽量使用精神类的镇定药物,先保证他不会伤害自己,再逐渐让他平静。” 雷迟心想,自己对哨兵和向导之间的联系还是了解得不足够。 交待完工作之后,雷迟离开了医院,临走前从小刘手里抢来了一把伞。 雷迟来到一楼,忽然看见两个熟人匆匆走进了住院楼。 “唐错?”他忙跟唐错打招呼。 唐错来医院探望唐星,顺便把高术也带了过来。 “认识的。”雷迟说,“团建那天高主任介绍过。” 团建时是整个刑侦科和调剂科的人记一个高术,而高术则是一个人记整个刑侦科和调剂科的人脸,他已经想不起雷迟是谁,只觉得隐约面熟。“雷迟,刑侦科的组长,狼人协会会长。”唐错热情介绍,“白小园的……的……的好朋友。” 雷迟脸上一直没表情,听到最后一句实在忍不住,笑了一笑。 “我昨天听小刘说,你姐已经醒了。”雷迟接话道,“相关的问询已经做好,没什么别的事情了,好好休息吧。” “还得卧床一个月,挺辛苦的。”唐错说,“不过有我们照顾,没问题。” 高术:“我健身房很多马仔,一个电话分分钟就有十个八个人到医院斟茶递水。” 唐错:“……他们是你的员工不是你的仆人,别搞这种事。” 高术只好点点头。 两人跟雷迟告别,搭电梯上了楼。 “狼人还没追到白小园吗?”高术问,“他挺好的啊。” “没有。”唐错摸了摸下巴,“白小园今天好像去吃喜酒了,前男友的。” 高术大吃一惊:“为什么?!” 唐错:“他们俩是大学同学,不知道为什么,前男友给她发了喜帖。白小园之前还在犹豫,我昨晚问她今天要不要过来,她挺关心我姐的。但她说有事,来不了。” 高术:“……不,我认为白小园是去捣乱的。” 唐错紧张坏了:“我也这样想!” 两人走出电梯,往唐星的病房走去。孟玉提着水壶从病房走出,看到俩人,眉毛一挑:“来啦?” 唐错当然知道他眉毛跳动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自己身后的高术。 高术自来熟地冲他伸手:“你好你好,我是唐错的朋友。” 孟玉:“朋友吗?” 唐星离开icu病房之后,孟玉几乎每天都陪在医院里。他同样经受了巨大打击,情绪实际上并不太高,唐错觉得有时候他是来陪唐星,有时候反倒变成卧床的唐星在安慰他。看到唐错带来了提过几次的“朋友”,孟玉的脸上终于显出一丝高兴的表情:“你姐姐等很久了。” 唐错:“等我?” 孟玉:“等你的朋友。” 唐错吃了一惊:“她怎么知道我带高术来?” 孟玉:“从你告诉她,你有一个新认识的……朋友开始,她就一直很期待。” 唐错一张脸涨得通红,扭头看高术。高术正对着走道上的窗玻璃察看自己的头发乱不乱,领子正不正。 一把大黑伞从住院楼移动离开,高术憋着气心想,如果这把伞走向停车场,今天的我必定一切顺利。 半分钟后,大黑伞果真进入了停车场。 唐错:“你照完镜子没有?够帅了,可以了,又不是相亲。” 高术正了正领子,提着手里的一大篮水果:“好,开局。” 唐错:“???” . 雷迟撑着大黑伞进入停车场,抬头看了看伞里的图案。 这把伞不是小刘的,应该是小刘女朋友的。伞面一片黑,内部却是一大片晴空白云。酷爱纯色的雷组长撑着这样一把伞走在雨天里,感觉自己相当不伦不类。 他钻进车中,心想这雨水太脏,下完了又得洗车了。 虽然平时下不下,车都一样脏。他抬手看表,在发现时间已届中午,肚子适时地叫了起来。 因为唐错提起了白小园,于是雷迟也开始有点点想白小园。 他没资格光明正大地想她,只好想她的小猫,她数量庞大,但每一个都那么软和、那么毛乎乎的小猫。 进城之后,雷迟找了个地方停车,决定趁这个短暂的喘息时间去找点儿好吃的东西。他撑着那把与自己气质不符合的伞,在雨里踩着地面的薄薄积水,走了一会儿之后忽然看见了白小园。 坦白说,他第一眼没认出那是白小园。 白小园平时在危机办上班的时候也会化妆,但穿的不是最简单的裙子,就是方便活动的运动服。加上要随时拿着文件跑来跑去,她有时候还会随手抄起桌面的一支笔,将就着把头发绾在脑后。 但坐在街边的那个女孩显然精心打扮了一番。一头长发梳理得光滑漂亮,连身裙又大方得体,脚上蹬一双小高跟,小包放在腿上,包上蹲着一只沙猫。 雷迟是通过沙猫确认这位就是白小园的。 白小园坐在路边的屋檐下发呆,她的挎包太小了,显然不可能装下一把伞。 人在雨里,车在雨里,行来走去。 一把大伞忽然出现在她面前,是阴沉天色里突从天降的一片湛蓝。 “吃饭没?”雷迟举着伞站在她面前,为她挡住了檐下滴落的雨点,“今天你请我?” 白小园叹了一口气:“怎么又是你。” 雷迟:“那好,我请你吧。” 白小园:“不吃。” 雷迟打量着她:“今天去相亲吗?” 白小园:“不,去杀人。” 雷迟:“杀完了?” 白小园:“……没杀成。” 雷迟:“我帮你?” 白小园狐疑地看着他:“你是雷迟吗?” 雷迟看着白小园的裙子和有些瑟缩的腿:“冷不冷?” 白小园抱住了自己的沙猫,半晌才说:“今天是我前男友结婚。这个没长心肺的,还给我发喜帖。” 雷迟走近了一点,在她面前半蹲下来,伸手捞起沙猫的尾巴。沙猫的小脑袋从白小园头发里钻出来,直直地盯着他。 “他看上去很高兴,新娘子也很漂亮。”白小园说,“我去了,远远看了一会儿。我当时真的很生气。他越高兴,我越生气。” 雷迟:“你还喜欢他?” “不喜欢,我就是不甘心。”白小园狠狠抽了抽鼻子,“你知道吗,我在王都区的那个晚上,梦见我爸爸了。” 雷迟动了动眉毛,冲着沙猫笑。 白小园:“他说他也很想我。” 她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雷迟:“梦见就好。梦见就说明,你没忘记他,他也没忘记你。” 他看到白小园的眼泪落在沙猫的毛发上。“我就是不甘心……为什么啊……”她一边低低地哭,一边哽咽着说,“为什么被丢下的总是我……” 大伞晃了晃,雷迟愣愣地看着白小园,一时间想不出任何可以安慰她的话。 她是白繁从医院的垃圾桶里捡回来的孩子。她是白繁突然离世后,即便找到母亲,对方也不愿意相认的孩子。 雷迟松开了沙猫的尾巴。他想拍拍白小园的手,又怕自己冒昧,最后只能轻轻握住了沙猫的小爪子。沙猫缩了一缩,但很快安静下来,任由他牵着自己。 “男朋友也不要我……”白小园擦了擦眼睛,突然抬起头恶狠狠地冲着雷迟说,“我知道,我不讨人喜欢。我刚刚应该冲过去骂他的。” “你很讨人喜欢。”雷迟看着沙猫说,“……有人就很欣赏你。” 他紧张极了,不敢瞧白小园,只能盯着她怀中的沙猫。沙猫也看着他,大耳朵抖了抖,猫须也抖了抖。 “……虽然我在你面前哭,但是不代表我喜欢你。”白小园抹了眼泪,换作了一脸坚毅,“我不是这么容易被打动的人。铁石心肠你晓得吧?说的就是我。” 雷迟抓住沙猫的小爪子晃了晃。 “那太好了。”他笑着说,“我希望你喜欢上我的时候是笑着的,不要流眼泪。” 雨声仍旧密集,水滴重重落下,顺着伞面黑色的涂层淌下。伞里是艳阳与蓝天。 白小园的手机忽然响了。她手忙脚乱地从包中拿出它,深深低下头察看。雷迟把目光收回来,继续落在沙猫身上。沙猫似是羞涩了,往白小园怀里缩,不太敢看他。雷迟也觉得自己脸热,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但估计是蠢话,所以令人害羞。 . 【我和谢子京明天开始请两天假,工作上的事情你们先处理。】 谢子京睁开眼的时候只觉得脑袋很沉重。手机在他衣兜里震动,他掏出来看了一眼,是秦戈发在调剂科群组里的信息。 他看见了高耸的白色穹顶,顿时想起现在的状态,立刻坐起身。 章晓和秦戈对他的巡弋都已经结束了。宽大的房间里十分安静,谢子京从躺椅上跳下来,看见秦戈坐在墙边,正呆呆看着他。 秦戈的神情让他紧张了。他连鞋子都顾不上穿,连忙跑向秦戈。 “……有什么不对劲吗?”他问,“我的‘海域’……修复不了?” 秦戈摸了摸他的脸,艰难地笑笑:“不,可以修复。” 谢子京没有放松:“你怎么了?” “好难啊。”秦戈抱紧了他,“谢子京,太难了。” 谢子京这时候才松了一口气:“你吓坏我了……难不怕啊,你不是说章老师很厉害么?而且我能承受住的。” 秦戈点点头。谢子京抱着他,感觉现在跟抱着秦戈的兔子差不多。依恋和不舍,秦戈在对他倾诉这样的感情。他吻了吻秦戈的耳朵:“你是不是累了?” 秦戈摇摇头:“吻我。” 谢子京一愣:“现在?” 秦戈又重复了一次:“吻我。” 谢子京有些紧张,这儿是危机办。但他没有犹豫太久,低头亲了亲秦戈。秦戈抓住他不放,要把这个吻深入。 “……你到底怎么了?”谢子京摸了摸他额头,“不舒服吗?我们回家?” 秦戈埋头在他肩膀上,紧紧揪着他的衣服,深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平静。 他低声说:“你太苦了。” 谢子京忍不住笑了:“这算什么?你说过,让我别怕的。我不怕啊,乖。我不辛苦。” 在巴巴里狮子把爪子放到他膝盖上的时候,秦戈的眼泪落在它的毛发里,深深渗了进去。第68章 孔雀19 请假不上班的两天, 秦戈和谢子京什么正经事都没干, 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出门瞎逛。 谢子京困惑为什么秦戈能请到两天假, 自己还连带着也能歇两天。秦戈胡乱给他找了个理由:“高天月说调剂科最近工作量大, 允许我们错开时间段休假。” 谢子京完全信任他, 于是丝毫不怀疑。 两人去动物园玩,去爬山, 去北海划船, 去后海喝酒,还骑着小黄车从798蹬到望京, 试图在沿路寻找知名演艺圈人士的踪影。 谢子京十分喜欢这两天, 无所事事, 虚度终日。这跟他的愿望实在太吻合了。 “要是明天退休多好呢?”他揽着秦戈说,“咱俩都退休了,身体健康没病没痛,俩人退休金加起来少说也有一万吧?这儿空气糟糕不好住, 我们跑南方去, 或者我带你到西部办事处那边, 买个小房子,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地住下去。” 秦戈裹在被子里看他。谢子京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眼里带着稚气的光。 小孩子总会对未来充满希冀。成年人不一样。在希冀里,无可避免地还有忧愁。 秦戈抱着他,薄被卷住了两个人, 肌肤相贴的感觉亲昵又温柔。他吻了吻谢子京的鼻子:“再来。” 谢子京有些诧异了:“你今天特别主动。” 秦戈:“不喜欢?” “喜欢死了……”谢子京狠狠亲了亲他,“就是觉得不太对劲。你怎么了,秦戈。” “想到明天要上班了,不想起床。”秦戈贴着他胸膛说话,耳朵听见谢子京平稳有力的心跳声。 谢子京对他的愿望,素来是有求必应。两人又在床上滚了一遭,谢子京听见手机传来响声,从床头摸来一看,是调剂科组群里白小园发的信息。她问秦戈和谢子京明天是不是正常上班。 秦戈起身往浴室走,慢吞吞应他一句:“是。” 他在浴室里呆了很久,久到谢子京以为他睡着了。拍门几次后秦戈钻了出来,眼睛有些红:“水浇进眼睛里了。” 谢子京洗得粗糙,因为心里有一件事情想跟秦戈说。他顶着一颗湿漉漉的脑袋出来,看到秦戈坐在沙发上喝啤酒。 “秦戈,有件事跟你商量。”谢子京一边用毛巾擦头一边说,“我们一起住吧。或者你搬过来,或者我搬过来。” 秦戈拿着罐装啤酒呆呆看他:“为什么?” 谢子京:“一起住方便。” 秦戈想了想,低下头:“还是要一些私人空间比较好吧。” 谢子京揉了揉他的头发,没吭声。秦戈的头发很软,很黑。被水打湿了,揉在指间是沁凉的,此时吹得半干,摸上去的手感和谢子京摸自己狮子的鬃毛差不多。 他忽然笑了一下,秦戈转头看他:“你怎么莫名其妙的。” “你才是最莫名其妙的那个。”谢子京挪到他身边,把他抱在自己怀里,“说吧,这两天到底怎么了。家里出事了?还是我的‘海域’确实有问题?” 秦戈:“……为什么这么问?” 谢子京捏他腰上和腋下的肉,秦戈差点弹起来,忍不住笑出声,又因为没法挣扎开,很快被谢子京压在沙发上。谢子京就势亲了他嘴巴一下:“你这两天怪得很。说不说?” 不知道为什么,谢子京的温柔和细心反而让秦戈更难过了。他总觉得自己预见了那个结局。但他们却没法绕开唯一的选项。 为了找出鹿泉事件的真相,为了让谢子京真正意义上恢复正常,他必须摧毁,然后再重建。 他抱住了谢子京的脖子,有那么一瞬间感觉自己像祈求庇护的小孩。 “……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秦戈说。 . 修复海域的地方,经过章晓再三斟酌,最终还是选择了危机办顶层的房间。 在章晓的要求和蔡易的帮助下,这地方终于成为了调剂科的专用工作室。消息传来,白小园和唐错却不觉得有多少喜悦。 谢子京在工作室内,由二六七医院的医生为他进行身体检查。秦戈在外面跟白小园和唐错说明这一次的复杂情况。 白小园和唐错都盯着他,两个人的眼神几乎都是一样的,秦戈没办法忽略他俩神情里的忧愁。 “……没事的。”他主动宽慰,“会好的。” 唐错不敢相信:“他会忘记我和小园?” “我不确定。”秦戈说,“在他的海域里,你们两个都很重要。那不正常的小房间里,有你的熊猫和小园的沙猫。” 白小园看着他:“那你呢?” 秦戈一开始没回答。 白小园:“秦戈,你呢?他也会忘了你吗?这不可能的,说不通啊。我也学过‘海域’的相关内容,记忆不是这样存储的。除非脑部细胞被破坏了,否则记忆区域不可能这么……” “可能的。”唐错忽然说,“小园,这样的案例我也看过。精神遭受重大打击之后,人的大脑会自动自觉地启动保护程序,痛苦的记忆会被压制。” 白小园怒视着他:“你是说,和我们在一起,和秦戈在一起的日子对他来说是痛苦的?” 唐错:“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海域’就是我们的精神世界,会发生什么我们都没办法预计的。” 秦戈制止了两人的争执。 “我有一个小要求。”秦戈说,“如果他之后真的想不起来了,比如……比如跟我在一起的事情,请你们不要提醒他。” 唐错顿时愣了:“为什么!” 秦戈:“别说,千万别说。” 唐错盯着他:“秦戈,我不同意。他应该要记住你的!” 秦戈:“不必要!” 或者不是不必要——秦戈心里很清楚,他只是在害怕。害怕谢子京真的忘记了,而即便有人提醒,他也什么都记不起来。 谢子京如果对这段感情没有印象,那么唐错或者白小园告诉他“你曾经很爱秦戈”,无异于又给已经恢复正常的谢子京强加上一个恋爱幻想。 如果忘记了,那就算了。他不应该再存着任何自己记不起来的爱情往事。 白小园的反应没有唐错那样激烈,她默默地牵着秦戈的手。 “我们陪你。”她说,“我们等你的好消息。” 大约半小时后,谢子京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我去抽根烟。”他走向了安全通道。秦戈想跟着他过去,但言泓从房间里走出来叫住了他:“秦戈,你过来,这些报告你要签字确认。” 唐错踌躇片刻,走向了楼梯间。 谢子京坐在楼梯上,叼着一根烟,低头在一个本子上写写画画。 “你在干什么?”唐错探头看去,“秦戈喜欢吃枇杷,但不喜欢剥皮?” “去去去。”谢子京被他吓了一跳,连忙抬手掩住怀中本子,“这是我和秦戈的隐私。” 唐错在他身边坐下:“你写的什么呀?” 谢子京把烟掐灭,慢悠悠吐出最后一口白气。 “和秦戈有关的事情。”他低头在本子的边缘画了几个圈,并小字标注“他的最爱,白玉枇杷”,“他说我可能会忘了他。” 唐错沉默不语。谢子京仔细地为自己画的几个圈添加枝叶,又想起了新的事情,在枇杷下刷刷多写一行字:兔子喜欢玩枇杷核。 “我不会忘记的。”谢子京一边写一边说,“我会把他的事情都记下来。等我醒过来,立刻拿出来看。” 唐错这才明白他的用意。本子只有巴掌大小,是危机办配发的小记事本。谢子京已经写了一半,每一页都几乎密密麻麻,有时候还会配上自己画的丑陋简笔画。 “我昨晚一晚上没睡,好不容易哄秦戈躺下了,通宵写了一宿。”谢子京看了看自己写的这一页,忽然笑道,“没想到写出来的事情会这么多。” 唐错:“其实你俩认识也没多久。” 谢子京:“很久了。至少我认识他已经很久了。” 他合上了本子,珍而重之地把它放进贴身的口袋,转身对唐错竖起手指:“嘘。” “……为什么不让他知道啊?”唐错只觉得秦戈和谢子京为对方考虑的方式都很复杂,“他如果晓得,会很感动的。” “他会知道的。等他以为我不记得他的时候,我再给他一个惊喜。”他指着唐错,“你可别说出去,否则你就完了。” 唐错心想,等你醒了,说不定连我和白小园都忘了。 谢子京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匆匆拿出小本子,笔走龙蛇地又写了一句。 等他和唐错回到工作室门外,一切都已经准备停当。 谢子京一脸庄重地与白小园和唐错拥抱,最后走到秦戈身边,规规矩矩地抱了抱他。但这个拥抱的时间有点长,秦戈听到他心跳的声音又急又快。 他也在紧张,只是装作云淡风轻。 “这次轮到我来讲这句话了。”谢子京深深呼吸,在秦戈耳边说,“别怕。” 众人离去,房间里只剩下他、秦戈、章晓和高穹。章晓告诉他,这次仍旧是他与秦戈一起进入谢子京的“海域”,过程会比上次更加漫长,但谢子京不需要担心,不会有任何问题。 “相信我,相信你的向导。”章晓说。 秦戈拨开他额前的头发,没有丝毫犹豫,低头吻了吻他的眉间。 “谢谢你。”谢子京轻声告诉他。 冰凉的药液注射进他的身体。他在昏昏欲睡之际,看到几只小沙猫在顶部的小窗外站着,严肃地执行警戒。 有鸟儿低低掠过,沙猫发出了威胁的声音,呼地举起爪子。 鸟被吓了一跳,连忙扑腾翅膀转身飞离此处。它游荡了很久、很远,经过了郊区的一片别墅群。它翅膀掠过时投下的阴影从一个疾走的中年人身上擦过。 中年人冲进了一栋别墅的门。 “周游!” 卢青来大喊。 没有人回答他。他听到了地下室里传来的轻微声音,跑向通往地下的楼梯。 几乎空无一物的地下室里,周游蜷缩在中央,抱着自己的脑袋痛苦地呻吟,像离水的一尾鱼一般挣扎。 卢青来扔下手里的东西,跑过去一把将周游抱起。 周游睁开发红的双眼,看到卢青来之后立刻紧紧揪着他的衣领:“我的名字……我的……我的名字!” “周游!你是周游!”卢青来抱着他,像抱着自己的孩子,“周游,我的周游……你叫周游……” 他不断地呼唤周游的名字,直到周游的呼吸彻底平静下来。 周游大喘了几口气,把卢青来推开,慢慢从地上站起来。他浑身都是汗,冷涔涔的汗,脊背和胸前都湿透了。地下室里一盏青白的节能灯,映得他的黑发与黑眼睛愈发乌沉,脸色却是万分苍白,唇上一丝血色也无。 他捋了捋自己汗湿的头发,烦躁地扯开衬衣的纽扣,露出了瘦削的脖子和锁骨。 “我没有叫你过来。”周游冷冰冰地说,“卢青来,你是不是对自己有什么误解?”他看到卢青来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显得更加恼怒:“扔掉你这些无聊的幻想吧!” 卢青来默默看着他。他知道,周游每次剧烈头疼之后,都会变得异常暴躁。 “……我可以帮你的,周游。”他几乎是在向周游祈求,“让我帮你吧,让我进入你的‘海域’……” 在周游投来的眼神里,他背脊一颤,硬生生止住了接下来的话。 周游走到墙边坐下,胸膛仍在一起一伏。强烈的神经痛已经消失了,但剧烈如切割肉身一般的痛楚仍在他的脑子里残喘,他知道自己还在微微发颤。卢青来匍匐爬到他的身边,低头吻了吻他的鞋面,见他没有反应,又亲吻他的裤脚。周游面无表情,他现在并没有思考任何与卢青来有关的事情。 “我今天没有兴趣对你做任何事。”他甚至没有看卢青来一眼,“滚吧。” 卢青来的手顿住了。他抬头看着周游,周游却盯着地面上一团惨白的光。几只飞虫撞得节能灯泡啪啪轻响。 “我来是想告诉你,章晓回来了。”卢青来低声说,“我很快就会暴露。” 如他所愿,周游终于正眼瞧他。 但仍旧一声不吭。 卢青来喉咙干涩,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你是不是在想,放弃我的时刻也要到了?” 第69章 孔雀20 卢青来的问题没能让周游动容。周游侧了侧头, 细细打量卢青来。 他的目光里不掺杂感情, 但无端端地,令卢青来浑身汗毛直竖。他想起周游在自己脑袋里做的那些事, 被他挑引而起的痛苦深入灵魂, 常常在深夜令他在噩梦中惊醒——但痛苦之后, 周游总会抚慰他,在他的“海域”里布下他今生今世都不可能见到的美景。 愉悦和痛苦一样强烈, 一样令人无法摆脱。 他爱周游, 以一种根本无法解释的狂热,乞求着周游的接近。如果周游让他潜入深海去打捞一艘沉船, 哪怕他不懂游泳, 不懂潜水, 哪怕在沉船周围有无数巨鲨巡游,哪怕沉船底部放置的是足以令他永坠深渊的诅咒,他也愿意去。只要周游让他去,他一定会豁出生命, 奔过去。 但在心里的某一处, 在他已经全然混乱的“海域”一角, 他听到有细小的声音在问自己:为什么? 为什么迷恋他,为什么爱他,为什么宁可用尽所有卑下的手段,也要从周游身上获得一个吻? 哪怕这是一个只允许落在周游鞋面或裤脚的吻。 卢青来不能细想。他知道答案,但是他享受着周游赐予他的一切,比如痛苦, 比如爱情的幻景,比如愉悦必定和痛苦相伴的谬论。 “我怎么会放弃你呢?”周游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像最光滑的丝绸,卢青来愣愣听着,半晌才露出一个笑:“是吗?” “卢老师,你在怀疑我。”周游伸手触碰卢青来的耳朵,卢青来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脖子,这动作令周游笑出声来,“害怕吗?” 卢青来的身体很僵硬,心跳却渐渐急促。碰触耳朵是周游即将巡弋自己“海域”的信号,他又期待,又害怕。 周游揉捏着卢青来的耳垂。青白色的灯光冷冰冰地照出卢青来头顶的几根白发,还有脸上细细的皱纹。他比周游年长十来岁,此时却像周游的仆人一样,因为主人的靠近而一动不敢动。 “我们认识这么久了……卢老师,你没什么变化。”周游温柔地说,“在鹿泉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可没有现在这么乖。” 卢青来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件事。 “要不是你救了我,我可能已经死在鹿泉了。”周游笑道,“你是我的恩人,卢老师。我怎么可能会放弃你呢?” 卢青来的嘴唇颤抖,发出细细的声音:“你不骗我。” “不骗你。”周游起身靠近他,在几乎要与他脸贴脸的距离上,轻声说话,“我骗过你吗?我不是说过,事情结束之后,我就会告诉你鹿泉下面有什么秘密吗?” 他太过靠近了,卢青来忽然激动起来。但他不敢动弹,只是死死盯着周游的眼睛,目光落在他黑色的瞳仁与细长的睫毛上。 “章晓回来了,那就意味着谢子京的‘海域’可以恢复。”周游说,“他的‘海域’一旦恢复,他们立刻就会知道,当日鹿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死了这么多人。” 周游的脸上渐渐浮起怪异的笑。 “然后他们会去鹿泉,一定会去的,对吧?”他笑着说,“他们会进入鹿泉底下……进入地狱。” 他忽然狰狞起来,揪着卢青来的领子大叫:“我经受了什么,我要让他们也尝一遍!我要让所有和你我一样的人,全都尝一遍!” 卢青来被他的暴怒吓了一跳,连忙抓住他的手:“周游……别生气,听我说,周游……” 足足有一分多钟,周游才平静下来。 卢青来和他相处多年,只知道“周游”这两个字仿佛咒语,能迅速地抚平眼前人的所有暴戾和痛苦。他总觉得周游的姓名并不那么简单,但无论怎么问,周游都不愿意透露半分。 “……周游。” 卢青来听见周游沉重呼吸里的一声轻叹。 . 秦戈和章晓穿过了衣柜的通路,走近室外的废墟。 身着校服的谢子京远远站在别处,看样子不打算靠近两人。 “应该怎么做?”秦戈问章晓。 章晓看着他:“你确定自己可以?需要我帮忙吗?” 秦戈摇摇头:“不需要。你给我的资料我都全记在心里了,而且原理……一早也已经清楚。” 章晓点点头,转身朝着谢子京走去。秦戈在原地犹豫片刻,再次穿过通路,回到小房间里。 这个工序,必须由他自己来完成。他不希望章晓触碰这个房间里所有与自己相关的记忆和感情。 身后传来轻微的声音,谢子京也钻了回来,无声地站在一旁。 他真年轻。秦戈实际上已经记不起来,自己当日到底把花递给了一个什么样的哨兵。他记不住谢子京的模样了,只能从抽屉里的照片和眼前的自我意识中寻找。 谢子京说过,他家的房子已经没有了,而他自己完全是孑然一身。 等到“海域”恢复,18岁的谢子京也会彻底从此处消失。秦戈将不会再见到这副模样的他了。 谢子京怔怔看着他向自己走过来,张开手臂,把自己抱在怀里。 平时谢子京比他高半个头,抱秦戈的时候,秦戈会有一种被自己的哨兵牢牢保护着的感觉。但现在,他比18岁的谢子京要健壮一些,少年人的肌肉很结实,但秦戈还是觉得,他和谢子京置换了,现在是他在保护谢子京。 他吻了吻谢子京的耳朵,低声说:“我爱你。” 谢子京在他怀中抖了一下:“嗯?” 秦戈放开了他,注视着他的眼睛:“你知道的,对不对?” 谢子京慢慢地点头,尚带着几分稚气的脸上,渐渐浮起羞赧的红。 秦戈亲吻他的嘴唇,心里被压制着的情绪,像被热烘烘的火烧沸了,要从他身体里满溢出来。 他松开了抓谢子京肩膀的手,转身走到那张书桌前,拿起了相框。他看着相框,像是把它的每一个细节都要牢牢记在心里,然后才把相框压在自己的胸膛上,一点点、一点点地,按入身体。 “秦戈!” 谢子京在身后喊他名字。名字也仿佛咒语,让秦戈觉得难过。他抓起了《哨兵和他的六个向导》,封面上的自己向谢子京伸出一根手指,点亮了他的生命。这是神赋予亚当灵魂的瞬间。他匆匆把这本书收进自己怀里,书像落入水中一样,潜入了他的身体。 然后便是那几个小摆件,秦戈把熊猫、沙猫和狼人攥在手里,看它们碎裂崩溃,成为细小的粉尘,被自己的身体吸收。 抽屉这回也能轻易拉开了。他拿起了谢子京的照片,忍不住亲吻照片上根本没看镜头的年轻哨兵。 他在看自己,他那个时候就注视着自己了。秦戈心想,自己知道得太迟,要是早一些就好了……如果早一些,至少现在不会这么恐惧。 照片在他唇下碎裂了,细雪一样的碎片落进他湿润泛红的眼睛里。 第三个抽屉是那束花。秦戈把它拿起来的时候,花束忽然颤动着,所有的花瓣瞬间抖落,在无风的房间里飞扬起来。 他听见谢子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些东西……全都会消失吗?” “嗯。”秦戈回答,“房子是不存在的,依赖着房子的东西也会全部消失。” 谢子京用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声音,斩钉截铁地说:“不,不会全部消失的。” “我知道……也许吧。”秦戈低声回答,“……所以,我先帮你记住它们。” 他伸手去触碰墙上的海报,指尖刚刚接触海报边缘,海报就消失了。各色的雾气从墙上散逸,瞬间充斥着这个小小的空间。不知何处涌来的风渐渐越来越强烈,花瓣与雾气统统被搅动,形成了巨大的漩涡。秦戈和谢子京站在漩涡之中,摇摇晃晃。 秦戈想安慰谢子京,想告诉他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他可能会在生理和精神上感到强烈的痛苦,毕竟这些东西陪伴了他太久太久,可是等到他彻底苏醒,痛苦就会和这些记忆一样消失,像冰融化在河水里,像河水投入汪洋,不会再引起一丝涟漪。 还未开口,他却被谢子京紧紧抱住了。强烈的不安让少年捕捉到了危机感,他惊恐地看着秦戈,张开口时发出的,却是秦戈已经完全熟悉的低哑嗓音:秦戈—— 他也消失了。 疯狂涌动的雾气在狭小的空间里卷动了一切可以卷动的物体,书柜、衣柜、书桌、墙边的自行车和床铺,所有的一切都粉碎了。房间摇摇欲坠,但却顽固地不肯崩裂。 尖锐的无形物体掺夹在旋风之中,划破了秦戈的皮肤。他是不会感到痛的。比躯体疼痛更深远的东西在往他身体里钻,在他脑袋里敲打、扎根。他顶着旋风,走向了那扇透着白光的小窗户。 . 雨越来越大了。章晓浑身上下被淋得精湿,澎湃的精神体力量正在这片无垠的废墟上蔓延,一只灵巧活泼的小兽奋起四蹄奔走,在它踏过的每一处地方,腥臭的积水不再涌动,地面却微微颤抖。 章晓一直注视着远处的那间小房子。方方正正,是避难所,也是牢笼。 谢子京一直呆在房子里,只要他不愿意,他就不需要进入废墟。他的“海域”遭到了破坏,但生活仍旧一如往常,只要他不离开避难所,一切都是足够平静美好的。 被人强行拉回废墟之中,这感觉永远不可能好受。 他忽然听见了清晰的碎裂声。 像是有人从房间内侧击碎了玻璃。 章晓立刻站起,朝着房间奔过去。没走几步他就停下了。原本坚固的房间,正在被从内部卷起的一场旋风逐渐吞噬:墙面碎裂了,风声呼啸着把浓郁的雾气带上高空,四散开去。 黄玫瑰的花瓣落在章晓手心,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海域”中降下了大雪,细如粉尘的大雪。大雨混合大雪,冷得让章晓发抖。 “秦戈?” 旋风消失了,房间所在的地方空空如也,只站着一个秦戈。 他狼狈不堪,暴露在旋风之中的皮肤上尽是细细的划痕。“怎么回事?”他艰难地冲章晓笑了笑,“进入‘海域’的只是我的意识,意识也会受伤吗?”他低头看着自己手背和胳膊上的血痕。 章晓牵着秦戈的手。 因为你自己的意识也已经对“海域”之中的伤害失去了抵抗能力,你也已经筋疲力尽了。他没有说出口,只是紧紧握着章晓的手。 秦戈手臂上的伤痕逐渐消失,他半是惊讶,半是感叹:“章老师,不疼了。” 话一出口,他立刻绷不住了,眼泪立刻不受控地滴在章晓手背上。 章晓忙把他抱在怀中,让秦戈埋头在自己肩上。秦戈没出声,只是抽动着肩膀,似是因为太冷,身体不断地轻颤。 “不会消失的。”章晓温柔地告诉他,“已经在‘海域’里存在了的东西,怎么可能会消失不见?它会永远存在记忆之中。只是谢子京一时半会儿,可能记不起来。” 粉末一样的碎屑铺天盖地,在雨水的缝隙里缓慢下落。 “好孩子,可以了。”章晓拍拍他肩膀,又拍拍他脑袋,“你离开吧。我先清除这些废墟。”按照他们原先的计划,谢子京“海域”中的废墟清理必须由章晓来完成,之后的重建则更为复杂,绝不是一次巡弋就能解决的。 秦戈始终没有抬头,他低声向章晓致谢,片刻之后,他便在“海域”中消失了。 章晓走进了空空的地面。房间消失之后,留下了一片方方正正的焦黑土地,他站在这片土地之中,把自己的精神体召唤了回来。 他忠诚的小兽依偎在他的身边,小脑袋在他手心里蹭了蹭。 “我们开始吧。” 在无源也无尽的冷雨之中,一人一兽迈开了脚步。 他们走过的每一处地方,血水渗入地面,废墟化作齑粉,“海域”之中一直被压抑着的勃勃生机,正从土层之下,迫不及待地钻出来。 . 高穹执行保卫工作时不够专心,他一直盯着头顶小窗外头的几只沙猫。 他的狼也不够专心,不止盯着沙猫,还时不时用狼舌头舔一圈狼牙。 几只沙猫不为所动,低头盯着那狼,齐齐亮出小爪子,也呲牙咧嘴地舔了舔。 室内精神体混杂的气息忽然一变,高穹回头时,正好看到秦戈跪倒在地。 “章晓呢?”高穹看了一眼躺椅边上闭目握着谢子京手的章晓。 “还要再等一会儿……” 秦戈脸色非常糟糕,高穹把他搀到一旁:“你先出去找医生?二六七的人就在外面待命。” 秦戈拒绝了。他忍耐着强烈的晕眩和呕吐感,在墙边坐下。他要等谢子京醒来。 就像等待一个审判。 章晓的安慰对秦戈来说没什么作用。 谢子京对他的感情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是虚空中搭造的精美楼阁。他害怕抽走最底下的那根木条,那楼阁就塌毁了。 人的记忆太复杂了。即便某些记忆存在,一生都意识不到,也是正常的。 秦戈把头埋在手臂上,忽然听见了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高穹的狼站在他面前,犹豫了一会儿,伸舌头在他脑袋上舔了一下。 秦戈:“……” 幸亏你是精神体。他心想,要是真狼,这一舔自己一片头皮就没有了。 那狼是秦戈一下子辨认不出来的种类。他盯着狼看了一会儿,示意他走开,给自己留一点儿伤心的时间和空间。 肥狼见他无动于衷,不知是兴奋,还是想表示自己与人类的亲昵,愈发凑近。它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沙猫,几只沙猫垂首盯着它,它啪啪甩动尾巴,兴高采烈地又舔了秦戈一次。 秦戈没时间伤心了:“高队长……你这个狼……” 高穹:“它喜欢谁就舔谁,已经成习惯了。” 他没有制止,肥狼愈发兴奋,两只亮晶晶的圆眼睛几乎要跟秦戈看成了斗鸡眼。 秦戈在危机办内部的技能比赛里见过这只狼发威的样子,现在完全被强烈的反差吓得手足无措。狼太活泼了,在他身边走来走去,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分散。 很快,狼发现了他衣兜里垂落的一个小东西。 是一个软胶的狮子头。 秦戈一把将它抓在手里:“不行……这个不能玩。” 和狼争执时,躺椅那里传来了动静。高穹几乎立刻弹起,三两步靠近章晓身边。 章晓揉了揉太阳穴,显然十分疲倦。 “正好90分钟。”他看了一眼手表,“谢子京快醒了。” “没事吧?”高穹问,“他恢复了么?” “废墟全部清理干净。”章晓笑了笑,“但是要完成重建,还需要秦戈的帮忙。” 秦戈也已经站起,几步走到章晓身边,神情急切。 “秦戈,重建这个步骤,我希望主要由你来完成。”章晓说,“重建‘海域’需要多次进入谢子京的精神世界,而且要跟他的自我意识有交流。他现在精神状态和记忆恢复情况还不稳定,没办法支撑两个向导同时进入,所以你是主力。” 秦戈连连点头。 “冷静点儿。”章晓拍拍他的脸,“你要给你的哨兵重建一个‘海域’了,这是除了你之外,谁都没办法做到的。” 三人在房间内又等待了一阵。章晓和高穹竭力分散秦戈的注意力,跟他说起了肥狼和章晓精神体之间的事情。秦戈一时是笑着的,一时又陷入沉默。 谢子京在躺椅上动了动,终于睁开眼睛。 镇定剂带来的困倦一时间还不能从他身体里消失,四肢沉重,连脑袋似乎也无法抬起。 他双手撑在躺椅上,慢慢坐了起来,看到空空的房间里,有人向他接近。 谢子京抬起眼皮,揉了揉眼睛,目光慢慢扫过面前的三个人。 他的眼神掠过秦戈,没有停留。 “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章晓低声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危机办?”谢子京不敢确定地回答,“调剂师……章晓。” “你呢?你自己是谁?” “谢子京。”他脑袋中昏昏沉沉,一片混沌,“对不起,我头疼……” 脑袋的剧烈疼痛让他忍不住抱住头弯腰,衣兜里有什么东西硌到了他的腰腹。谢子京把那东西掏出来,是一本小记事本。他把本子随手放在躺椅上,深呼吸,绷紧了神经来对抗疼痛。 “秦戈,你先把医生叫进来。” 他听见章晓说话,下意识地抬起了头。在章晓身后,一个年轻的向导正注视着自己。谢子京视线模糊,视野狭窄且不停摇晃,他看不清楚那向导的模样。 “这是秦戈。”章晓说,“他和我一起帮助你恢复‘海域’。” 谢子京点了点头,他眯起眼睛,竭力想看清楚那位年轻的向导:“你好……谢谢。” 那向导没有说话,冲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房间。房间里涌入了越来越多的人,医生为他检测心跳血压,在他的太阳穴和胸膛按上贴片。谢子京毫无反抗之力,但他意识还算是清醒的,能够自己爬上担架。 “谢子京,你不要了?”高穹忽然问,“这不是你的吗?” 谢子京扭头,看到他手里拿着一本小记事本。 “……我……我不知道。” 高穹:“你刚刚从衣兜里掏出来的。” 他看了看记事本的封面。 “是你的吧。”高穹笑了笑,“上面还画了个兔头。” 谢子京:“……我的精神体……是狮子。” 高穹把记事本扔给他,谢子京下意识地抓住了。 封面确实画了个兔头,长耳朵圆眼睛,兔嘴巴是一个x。 谢子京没再否认了。他觉得这记事本确实是自己的,兔子也是自己画的。 把小记事本收进怀里,他躺在担架上被抬出了房间。 “去医院住两天,观察情况。”他听见医生这样说。 房间外的走廊上站了不少人,谢子京默默扫了一眼。所有人似乎都朦朦胧胧地有印象,但全都不清晰。 这些人里,没有刚刚离开房间的秦戈。 作者有话要说:  秦戈要履行曾对自己许下的承诺啦:为他的哨兵重建“海域”。 第70章 孔雀21 二六七医院的救护车载着谢子京离开危机办, 章晓和高穹开车跟着去了。 白小园找到秦戈的时候, 秦戈正在大院的角落里发呆。 危机办大院里头栽种的山茱萸花已经落光了,银杏和悬铃木的树荫密密层层, 时值浓夏, 万物蓬勃。 秦戈坐在树下, 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指扶着额头。白小园看不到他的表情。 她走到秦戈身边坐下, 一言不发。 秦戈反倒直起了腰, 扭头看她:“没事。” 因为已经预料到了,所以并不算意外。谢子京可能是一时想不起, 或者是永远不记得。秦戈以为审判会在谢子京看到自己的瞬间来临, 然后他可以从煎熬中脱身——但他错了, 在他还不能放下这一切之前,谢子京这个人本身的存在,就是一种煎熬。 白小园陪在他身边,一反平日里的聒噪, 始终安静坐着。 秦戈其实是感激的。有白小园在身边, 他可以分心去想一些别的事情, 而不是一味沉沦在无法摆脱的伤感里。 “秦戈,雷迟过来了。”白小园忽然说。 秦戈抬起头,看到雷迟从侧门走出。他似是到调剂科办公室去找人,但办公室门户紧闭,他钻出侧门之后很快看到了坐在此处的秦戈和白小园。 “……是来找你的吧?”秦戈说。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里分裂出了一个平静的,甚至还能够和白小园开玩笑的秦戈。“你猜今天他是给你糖, 还是巧克力?” 白小园:“你想什么呢?” 秦戈:“雷迟很好啊。” 白小园:“……我知道他很好啊。可他好,我也不一定就要喜欢他。” 秦戈点点头:“那他最近给你的糖,你怎么都不肯分给我们吃?” 白小园一惊,抬眼飞快瞥了一眼走近的雷迟,连忙用膝盖撞了下秦戈的腿:“嘘!” 雷迟装作没听到秦戈的那句话,脸上镇定万分:“今天不办公吗?” “处理谢子京的事情。”秦戈言简意赅,没有继续展开,“来找我?还是白小园?” 雷迟本想问他谢子京的事情,但眼角余光看到白小园拼命地给自己打眼色,便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换了另一个话题。 “找你的。跟你谈谈周游和卢青来的事情。”雷迟看向白小园,“不好意思,你可以回避一下吗?” 白小园:“……” 正经起来的雷迟有一种不可动摇的凛然。白小园没觉得冒犯或生气,她点点头,在秦戈肩膀上拍了拍,起身打算离开。雷迟打开手上的文件夹,拿出一个小盒子。 “抹茶味生巧。”他用公事公办的口吻,把盒子递给白小园,“我不吃,太腻了。” 白小园接了过来:“我也不吃。我给唐错。” 看她走远,秦戈才开口:“她吃的。最近你给的糖,我们连看都不能看了。” 雷迟似乎是笑了一笑,但这个令他严肃脸庞松动片刻的表情很快消失了,他“嗯”了一声,把手里的整个文件夹递给秦戈。 文件夹里是一份被打回来的申请。 特管委不批准对周游和卢青来启动要案证人程序,并且不允许发出协查令。 “简单来说,证据不足够。”雷迟坐到他身边,轻叹一声,“我们科长和高主任看了王都区事件还有当时毕行一、毕凡那件事里我的附加报告之后,都认为卢青来和周游有很大问题。申请递上去了,我们都以为可以启动侦查程序,谁知道就在刚才,被退了回来。” 特管委认为,目前所有的证据只能支持“周游是一个有问题的向导”,单凭秦戈在边寒和周义清“海域”中看到的一切,没法证明周游现在的危险性。 雷迟在“现在”这个词上加重了语气。 “而对于卢青来的怀疑,特管委认为完全没有事实依据。”雷迟想了想,说,“不过卢青来倒是比周游要容易一些。只要章晓以调剂师导师的身份对他的‘海域’作出鉴定,一旦被认为不正常,他就没办法再做调剂师,而且应该会立刻受到控制。” 但这个方法在x身上行不通。 他们目前已经知道x夺走了“周游”的名字,但是下手杀害周游的凶手尚不能确定,而杀死凌思远和边寒伴侣、袭击唐星的是边寒。 x对边寒宣称自己杀过人,埋过尸,那也可能是一句玩笑。 “所有的证据都是间接的边缘证据,没办法直接指控周游。”雷迟看着秦戈手里的那份申请,“申请提交上去的时候我是带着一丝侥幸的,希望特管委能够松一松手,盖一个‘同意’的章子。” “要案证人”是危机办查案的一个重要程序,尤其是针对有一定参与案件嫌疑,但没有切实证据指控的特殊人类。只要启动“要案证人”程序,刑侦科就有了侦查这个人的权力。但只要特管委不批准“要案证人”程序,刑侦科和危机办就没有权力对任何一个特殊人类进行深入调查。 “……这个程序是对特殊人类的保护。”秦戈想起了在蔡明月弑婴案件中,他们曾讨论过的问题,“如果没有这个程序,每一个特殊人类都有可能在被牵扯到案件中时,受到严苛的怀疑和对待。” 雷迟点点头:“我知道。但是现在很麻烦。‘要案证人’不通过,协查令又不能发,我们找不到周游和卢青来的行踪。” 秦戈大吃一惊:“他们失踪了?” “周游虽然是胡朔那家白噪音公司的合伙人,但是他只负责设计耳机,完全不参与任何运营,而且不要股权。”雷迟低声说,“他交给胡朔很多关于白噪音的研究报告和耳机设计方案,胡朔当时立刻就知道,这个人的脑子是极其珍贵的。他打算把公司的股票分一部分给周游,把他留住。但是周游不要。周游只想做耳机,所以胡朔反倒以为他是个狂热的极客,不在意身外物。” 胡朔当然认为是自己赚了:他给周游提供平台挣钱,周游给他提供创意和设计,互惠互利。 他自然不会知道周游的住处,而周游与公司里的任何一个人交往也都不深。 “新希望那边我们也去问过了。卢青来已经连续半个月不见踪影,手机打不通,任何通讯工具都联系不上他。学校的人以为他出事了,几个老师到他家去找他,结果发现那房子已经被卖了。卢青来现在住在哪儿,谁都不晓得。” 秦戈想了想:“监控呢?他半个月前离开新希望的监控录像,一路循着找下去,应该能翻出他的住址。” “调不出来。”雷迟苦笑,“想从公安局通过天眼查一个特殊人类的行踪,或者到通讯公司查一个特殊人类的通讯记录,全都要出示协查令和‘要案证人’许可。上次小刘在没授权的情况下帮我从人口数据库里查卢青来的信息,他被通报批评了。” 路被堵死了。 秦戈呆了半晌:“那怎么办?” 雷迟:“我还有最后一个方法。” 他不说,秦戈接着问:“什么?” 雷迟:“挟持小刘,让他违纪帮我查。” 秦戈:“……” 雷迟见他不笑,摆了摆手:“不好意思,我不太擅长讲冷笑话。最后的方法还是要从王都区入手。” 他是狼人权益保护协会的会长,而王都区的黑兵中,有重要的一部分就是狼人。夏春与他认识多年,他已经拜托夏春帮忙调查周游当年的事情了。 “他夺走了真周游的身份和户口,但不可能一切都在一日之内完成。周游死了,周义清疯了,那之后x去了哪里,他是怎么离开王都区的,王都区当年的哨兵向导动.乱和他应该也脱不了关系。” 秦戈点点头,有雷迟在,他很放心。 “我就跟你说一说,你不必在这件事上花心思和时间。如果有了什么新的重要进展,我会告诉你的。”雷迟看着他,手在裤兜里摸索,“秦戈,你做好你的工作就行。” 他拿出一颗水果硬糖:“草莓味,吃不吃?” 秦戈:“……你口袋里每天都装糖吗?” 他被眼前这个满脸严肃,但手拿粉红色硬糖的狼人古怪的行为逗笑了。他知道雷迟是想让他高兴一点儿。 见他笑出声,雷迟又摸出另一个草绿色的硬糖。 “吃点甜的,心情会变好。”他认认真真,像在阐述一个真理,“还有一个青瓜味的,你先选。” . 这一天傍晚,唐错拎着晚餐去医院的时候,看到了在住院楼楼下徘徊的章晓和高穹。 他走上前打招呼,秦戈今日跟章晓和高穹介绍过唐错,加上又说了一句“唐错的精神体是熊猫”,章晓对他印象极深刻。 连唐错都觉得章晓热情得有些不对劲。 “我以前时很害怕哨兵精神体的,但是跟他在一起之后渐渐不怕了。”章晓笑着说,“以前倒是见过精神体是熊猫的哨兵,但没见过向导。” “熊猫是杂食动物,界限不分明。不过一般来说,同样是熊猫,向导的精神体会比哨兵的体型小一点,攻击性和攻击能力也没那么强。”唐错见他满脸期待,小心翼翼地问,“你……想看吗,章老师?” 章晓点点头,忍不住笑似的,又点了点头。 高穹在他身后露出不耐烦的表情:“你不是要在这儿等秦戈吗?别玩了。” 章晓不理他,紧紧盯着唐错。 唐错被他热烈的眼神盯得有些脸红,走到一旁,把精神体释放出来。 他的熊猫被他的情绪感染,落地后立刻抱住唐错的腿,躲在他身后。章晓连忙蹲下,又是紧张,又是期待地戳了戳它的耳朵。 熊猫没动,黑枣一样的小眼睛盯着章晓。 章晓乐坏了,抬头看着唐错笑:“它怕人吗?” 唐错摇摇头。 章晓好不容易消除了熊猫的戒心,熊猫抓着他的手,挪动浑圆的屁股从唐错身后走出。 高穹郁闷极了。他站在章晓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俯卧在地面上任由章晓揉背的熊猫。 “黑。”他评价道,“丑。” 熊猫听懂了这句话,不满地在地上打滚。滚够了又坐起来,两只爪子拍打地面,十分不满。 章晓笑得脸都疼了。他张开手臂想抱熊猫,高穹不得不在一旁提醒他:“你最近没抱过我的狼。” “它老舔人,很烦。”章晓头也不抬,“滚滚,过来。” 唐错僵立在一旁,被高穹刀一样的视线洗礼。 章晓终于成功把熊猫抱在怀里,又惊又喜:“它比我想象中轻很多。” 他贴着熊猫的耳朵蹭了一会儿,问唐错:“你今晚有别的事情吗?来我们家做客呀。” 唐错:“不不不……” 高穹:“不行!” 章晓:“别管他,他吃醋。” 高穹:“……谁吃醋了?我犯得着吃一个精神体的醋吗?” 章晓:“你也不是第一次了。” 高穹气闷,转而狠狠盯着章晓怀中的熊猫。熊猫被他的眼神吓住了,四爪紧紧巴在章晓身上,贴得更紧。 唐错决定转换一个话题,来化解当下的紧张和尴尬。 “谢子京怎么样了?”他小心地问,“真的想不起我们了?” 章晓抱着熊猫站起,熊猫趴在他肩膀上,正好与高穹面对面。 “我也不能确定。”章晓说,“现在一切都要争分夺秒,秦戈晚上会过来给谢子京巡弋‘海域’。现在他‘海域’里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没了,精神状态还是很好的,就是记忆还有一些混乱。” 住院楼顶层的特护病房里,谢子京睁开了眼睛。 他睡得有点儿迷糊了,看见头顶的白色天花板和帘子,一下还未能反应过来。 正在给他拔针的护士见他苏醒,连忙按下呼叫铃。医生进来给他检查了一通,确认身体没有任何异状,主要是“海域”里的变化让他有些茫然。 “多休息休息就好了。”医生说,“你继续躺着吧,一会儿会有精神调剂师过来。” “谁?”谢子京问,“章晓?” 医生回忆片刻:“不是章晓,据说是专属于你的调剂师。” 医生和护士离开了,谢子京独自坐在床上,发愣了一阵子。他的脑中空茫茫的一片,但要是竭力去回忆,确实能回忆出不少东西。 父亲叫谢谅,从小到大都没有去过谢子京的家长会,因为他总是非常非常忙。一个电话过来,他就要离开家,坐半小时火车抵达北京,然后消失十天半个月。 小学时候人人写《我的爸爸》,谢子京也写,但分数总是不高。他写的作文里没有什么温情的片段,他总记得父亲屡屡失约,一次次让自己失望。 上了初中之后,他懂的事情多了一些,开始渐渐理解父亲。母亲总是告诉他,父亲的工作很特殊,特殊到无法跟家人说清楚,只能以含混的“出差”来解释。谢子京也不再吵着闹着要父亲带他出去玩了,他有了自己的朋友,标杆一样的父亲似乎已经不再重要。 高考结束,谢谅难得地拥有了一段颇长的假期。 “处理了一个挺棘手的案子。”谢谅在吃饭时无意说了一句话。 谢子京第一次听到谢谅谈论自己的工作,但谢谅立刻岔开话题,问他假期是否打算出去玩。谢子京很想问他,为什么把工作称为“案子”,到底有多棘手?他即将要去上大学了,对成年人的工作、成年人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和自我判断。谢谅没有回答他的疑问,谢子京还想着在旅途中趁着父亲心情放松再好好问一问。 但是没有机会了。 父母在鹿泉失踪,至今没有找到遗骸。谢子京认为,他们应该是没有死的。 虽然不知道这十余年中到底藏身何处,但他心里总有这样的执念:父母仍活着,悄悄地,在世上某个他不知道的地方。 把脑中的记忆尽量清晰地捋了一遍,谢子京遗憾地发现,一切又一次断在了鹿泉的夜晚。 他记得民宿的老板告诉他们天象预示着鹿泉即将涌出地下水,也记得民宿的其他客人悄悄开玩笑,这是老板招揽客人的套话,因为在鹿泉附近,老板还有一家民宿。谢谅对老板的话没太大兴趣,但他问谢子京,想不想去鹿泉那边看星星。 “鹿泉那片洼地很适合观天象,它地势比平面低,像一个大碟子。躺在中央的时候,感觉天就像一个盖子把你牢牢盖住。”谢谅比划着对妻儿说,“那感觉特别奇妙,好像所有东西都消失了,就剩下一片天,一片地,你自己,还有满天的星星,眼睛一样盯着你。” 一家三口怀着观星的兴奋出发前往鹿泉。谢子京只记得自己打着手电筒,仔细地阅读帐篷的搭建细节。 清晰的记忆从这里中断了,再往后便是浓重的混沌。一切像被深重的迷雾笼罩,凭他自己无法摸索。 但最令谢子京吃惊的,是他现在忽然发现——谢谅去过鹿泉。 谢谅知道鹿泉的地形,甚至知道躺在鹿泉的地面上观星是什么感受。 ……鹿泉曾是谢谅执行任务的某个地点? 谢子京突觉口干舌燥,转头去拿床头柜上的水杯。他忽然看到水杯旁的小记事本。喝了半杯水,谢子京把记事本拿在手里。高穹说这是他的,但谢子京没印象。记事本的封面画着兔头,笔法拙劣,谢子京笑了笑,把它翻开了。 本子只有巴掌大小,密密麻麻写了大半本,全是关于“秦戈”的事情。 谢子京想起来了,是和章晓一起给自己做“海域”巡弋的向导。 【他给了我一束花。他那时候真好看,那么年轻,在千万人之中一眼就能看见。】 【秦戈睡觉总要开着灯。但如果我和他在一起,他说黑暗也不可怕了。】 【难受的日子彻底过去了。活着是一件好事,尤其和他在一起。】 【不吃烫得太熟的西蓝花。】 【怕痒,亲耳朵和侧腰的时候反应很有趣。】 【喜欢听我弹尤克里里,但是他学不会,手指不灵活。】 【喜欢狮子拍他的手背,但不喜欢狮子尾巴挠咯吱窝。】 【兔子也会咬人!】 【报告写不出来的时候会躲进卫生间洗很久的澡,实际上是为了用热水冲脑袋好让自己精神一些。】 【在落地窗前吃火锅的时候吃了几颗花椒,吐不出来,眼泪流了半小时。对不起我笑了,虽然很心疼但是真的很好笑。】 谢子京一边看一边笑。 秦戈被人很认真地爱着,这个人是谢子京。 这种感觉十分古怪。谢子京知悉了“我爱秦戈”这件事,但没有任何实感。他现在甚至回忆不起秦戈的模样,记事本里所写的东西仿佛是书本里的文字,他能读懂,但不能理解。 “他让我的幻觉成了真实的一切。”谢子京念出声,“我的‘海域’永远只向他敞开,这一年的春天,是我生命中姗姗来迟的最好的春天。” 他忍不住笑了。春天,破冰的溪流,潺潺流水。他感觉自己心里也像是淌过了这样的一条水脉,温柔平静。 记事本里还抄了诗句,谢子京几乎能想象到抄写这些内容时,自己是何等认真虔诚。 “清淡的月亮像雪花的星星/就在我们头上飞跑。” 病房的门被敲响。谢子京下意识应了一句“请进”。 推门而入的是一个年轻的向导。他没想到谢子京已经坐起来,脸上顿时带了一丝惊愕,一条腿已经迈入病房,又迟疑地停了。 谢子京在瞬间就知道他是谁了。 或许是因为记事本的影响,谢子京冲着门口的秦戈露出了笑容。眼前的秦戈在他看来完全是一个英俊和善的青年,因为自己此时露出的微笑在顷刻间变了脸色:狂喜和激动代替了惊愕,他的眼里瞬间迸发出灿烂神采。 “你好。”谢子京心想,打招呼总是没错的。 和这样的人手牵手在清淡的月光下行走,也应该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但令他意外的是,自己话音刚落,秦戈的神情霎时变了。喜悦的神采消失,青年低下了头,片刻后才一脸平静地关上病房门,对谢子京微微颔首:“你好。” 谢子京眼睛盯着秦戈。还是别说话了,哨兵心想,“你好”原来不对么?如果这两个字会让秦戈伤心,他决定以后不说了。 他合上了记事本,静静注视走近病床的秦戈。 作者有话要说:  “清淡的月亮像雪花的星星/就在我们头上飞跑”:俄罗斯阿克梅派诗人阿赫玛托娃,《滨海公路的道路罩上月色》。 第71章 孔雀22 “我是秦戈。”秦戈站在病床前, 先是看了谢子京一眼, 随后低下头,翻开了手里的档案夹, “章老师应该已经告诉过你了, 我是你的专属调剂师, 在你的‘海域’彻底恢复正常之前,我每天都会过来。” 谢子京点点头。他盯着翻文件的秦戈, 仔仔细细地看。 他想把秦戈的样子记下来。 眉毛很浓, 蹙眉的时候两眉之间会隆起小丘陵。双眼皮的线条消失在眼头,这让他就算眯眼也让人觉得温柔。睫毛很长, 室内白惨惨的灯光兜头兜脑照下来, 额前头发在脸上落下清晰的阴影, 睫毛也一样,被纤长的影子粘连着。 他的精神体是兔子吗?谢子京想起了小记事本封面上的兔头。会跟他一样温柔和可爱吗?他无来由地这样想。 秦戈察觉到这个人的表情变化,抬头一瞧,谢子京正在笑。 “……”他放下了档案夹, “笑什么?” 谢子京摇摇头:“没有。” 秦戈:“我是你的调剂师, 我希望你能对我坦诚。” 谢子京又耸耸肩:“秦老师……还是秦科长?章晓说你是危机办调剂科的科长, 我的上级。” 秦戈:“……都可以,随便你叫。” 谢子京开始隐藏自己的情绪和想法了。这是他“海域”恢复后的第一个不同。秦戈心里觉得有点儿凄凉:还会有多少不同呢?他不知道,也想不出来。 他拖动椅子,在病床边坐下,示意谢子京躺下。谢子京手里还拿着一本小记事本,秦戈皱了皱眉:“放好。” 谢子京看着他:“拿着也没关系吧?” 秦戈伸手去取, 谢子京把记事本拍在胸口,紧紧按着:“不行,这是我的宝物。” 他说这话时是笑着的,秦戈总觉得他的笑很不单纯。他放弃了,转而冲谢子京伸出手:“把手给我。” 谢子京乖乖伸出手。他看见一股白雾从秦戈身上腾起,滚滚荡荡地落在自己手心中。那团白雾最后凝成了一个形体不清晰的小东西,白绒绒的,小爪子挠着他的手心,他觉得有点儿痒。 但这似乎已经是极限了。秦戈的精神体没法凝聚成更清晰的形状。 “……科长,你很累吗?”谢子京问。 秦戈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他在跟自己说话。 “你白天帮我清理了‘海域’中的杂物,是不是休息一段时间会好一些?”谢子京侧头看他。 秦戈瞥他,眼神很快移开:“我们需要抓紧时间。” 秦戈的手覆盖在那团毛绒绒的小东西身上,谢子京忽然紧张起来。他的心跳变快,呼吸急促,根本不能闭上眼睛。 “怎么了?”秦戈察觉他的不对劲,连忙靠近询问,“哪里不舒服?” 庞大的巨爪一般的恐惧,紧紧攥住了谢子京的身体。他浑身僵直,动弹不得,只能把手里的小记事本牢牢抓紧。他害怕,非常害怕——害怕有人进入自己空茫一片的“海域”,害怕秦戈可能无意说出的评价。对哨兵和向导来说,“海域”是最秘密的地方,藏着他所有珍爱的、憎厌的、不堪的历史,他现在要把它们袒露出来了。 谢子京的喉结动了动,他想吞咽唾沫让自己平静,但口里干极了,蠢动的喉咙像被刀割伤一样,疼得凶猛。他忍不住呻.吟出声。 秦戈吓了一跳,立刻跳起来。谢子京手心托着的那团小东西消失了,化成柔软的雾,把他裹在当中。 “别紧张,别怕。”秦戈几乎要趴在谢子京身上了,他抚摸谢子京的头发,看着谢子京的眼睛,“我就在这里,谢子京,我陪你,不会发生任何你害怕的事情。” 谢子京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白床单上一个汗淋淋的自己。 秦戈的眼睛这样亮,某种急切又激烈的感情被他纤长的睫毛和柔软眼皮掩盖了,谢子京在这短促的瞬间不能完全理解。但在秦戈的注视和声音里,他的心脏猛地跳了起来,像心悸一样令他慌张。 但心悸之后,他的恐惧消失了,仿佛从没出现过似的。 “……你可以……牵着我的手吗?”谢子京说。 秦戈坐回椅子上,离他有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点点头。 他牵着谢子京的手,问他是否还有别的问题。 谢子京想了一会儿:“我可以直接叫你秦戈吗?” 秦戈愣了片刻,又点点头。 谢子京心想,他真可爱。他傻笑了一阵,仍旧把记事本压在胸膛上,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 秦戈设想过自己会看到什么样的“海域”。以前进入谢子京“海域”的时候,他发现废墟实际上是一个无边无际的城市。 这里应该是谢子京的家,那个说话跟讲相声一样的城市。 但出乎秦戈意料的是,他站在一片浓稠的雾气里,举目所见,竟然是一片白茫茫。 “……谢子京?”他不敢随便移动,在雾气里扬声大喊,“你在哪儿?” 连喊了好几遍,雾中才慢慢走过来一个高大的人影。 谢子京穿破雾气,走到他面前。 “这里什么都没有?”谢子京挠了挠下巴,“调剂师工作出现了失误?” 18岁的谢子京果然消失了。站在秦戈面前的是和现在年龄一致的哨兵,这是他“海域”中的自我意识,应秦戈的呼唤出现在秦戈面前。秦戈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忽然觉得有些古怪:“你吃的什么?” 谢子京扬扬手里的两颗枇杷:“要吗?” 秦戈:“又不是真的枇杷,吃了跟没吃有什么区别?” 他说完,立刻扶额不语。这是在谢子京的“海域”之中,和自我意识说这些闲谈一般的话有什么用?秦戈强令自己恢复工作状态,很快振作精神:“你的‘海域’里所有的东西都没有实际形状,废墟被清理之后,重建是我的工作。请你信任我……你干什么?” 谢子京用手指勾开秦戈的裤子口袋,把一颗枇杷装进去。 秦戈:“……” 谢子京:“你留着,万一一会儿饿了呢?” 秦戈不想和他浪费时间,把刚刚的话又讲了一遍:“……总之,你必须信任我。” “嗯。”谢子京站在他面前,微微垂首,笑着看他,“我完全信任你。” 他的笑实在古怪,秦戈忽然想到一个自己从未想过的可能。他顿时激动起来,一把揪着谢子京的衣领,力气大得谢子京连退了两步:“你知道我是谁了对吗?!” 谢子京:“你是秦戈。” 秦戈死死盯着他:“如果我知道你……你在戏弄我,我……你知道我能在你的‘海域’里做很多事情的。” 谢子京连忙涂改卷面答案:“你是秦戈,调剂科的科长,我的上级,同时也是我的调剂师。” 沉默片刻,秦戈放开了手,深呼吸之后平静看向谢子京:“接下来我问的问题,你必须竭尽全力回忆并且尽可能详细地给我答案。” 他走进雾之中。 谢子京在他身后问:“秦戈,你可以牵着我的手吗?” 秦戈压根没理他。 雾气之中隐藏着形迹不分明的建筑,它们尚未能完全挣脱浓雾。 “你还记得自己海域的中心是什么吗?就是你常常徘徊的地方。”秦戈问身后紧跟着的谢子京。 谢子京把手中仅剩的枇杷从左手抛到右手:“中心公园。” “它什么样?”谢子京看着浓雾。“春夏之交,公园里开满了花。我在公园里拍过照,那时候我才这么一点儿大。”他比划了一下小孩的高度,“公园不大,周围很多老房子,都是名人故居。我那时候很小,什么名人,什么事迹,不晓得,但我熟悉他们的房子。” 一点儿青绿色,从雾气中慢慢洇化。 它越来越大了,雾气翻滚着往那点儿青绿色里钻。像饱蘸了水的颜料在纹理清晰的纸上蔓延开来,以两人所站的地方为中心,一座座房子顶破浓雾,围绕在他们身边。 “谢子京,继续。”秦戈忙说,“都是些什么房子?” 谢子京一言不发,他低头看着自己脚下。他脚下也有一片雾气,但并不被“海域”之中的波荡影响。他辨认出来了:这是秦戈精神体的气息,是他那只兔子。一切温柔平静,他感觉自己被身边的向导保护着。这片茫茫雾气里,并非只有他一人,而他是绝对安全的。 【想带他走一走我熟悉的地方。最好是雪天,路上人很少,房子顶上都是白的,我们手牵手,踩着雪走。】 小记事本里是这样写的。 “谢子京,别停下来,继续想。”眼看着周围的景色一点点清晰,秦戈很是激动,“还有那座瓷房子呢?你说你很喜欢的瓷房子。” 谢子京忽然一把抓住了秦戈的手。 “瓷房子在这边。”他拉着秦戈往前走,“房子外面都是瓷片,天气晴好的时候很漂亮,不过有时候也有点儿刺眼。” 他们往没有路径的雾气里走去,但每迈出一步,一切就变得愈发清晰。 秦戈被他牵着,走了几步后忽然发现天上落下了雪片。 但“海域”之中的所有的植物都在抽芽,所有的花亟待开放,现在不应是冬天。 他困惑地看向谢子京:“为什么下雪了?你在想什么?” 谢子京:“想试试我现在能不能掌控我的‘海域’。” 秦戈:“可为什么是下雪?” 谢子京笑了笑:“不喜欢吗?” 秦戈没有看他,转头搪塞:“雪太大了。” 谢子京晃了晃手腕,手中多了一把伞。秦戈震惊极了:谢子京完全可以操纵自己的“海域”!他的自我意识此时此刻完全是这个“海域”的主宰者。没有废墟,也没有任何外人强加的意识,谢子京就是自己的主人。 他的欢喜压过了内心的其他种种心情,忍不住扬起笑容看谢子京举起伞挡住满天飘落的雪。 雪盖在屋顶上,重重地压弯了树枝,但月季仍在顽强地开放,顶着沉甸甸的雪。 “秦戈,我想起来了。”谢子京说,“我见过你的。你初中的时候是不是参加过全国的技能大赛?” 他低下头,注视着秦戈的眼睛。 “我的记忆有错吗?” 秦戈:“没错。” 他话音刚落,身影忽然颤动着消失了。谢子京一愣,连忙把伞收起。雪仍茫茫地落下,城市街道不断往前延伸,他的“海域”正在缓慢地复原。雪已经几乎淹没了他的双足,但一同踩雪的人不在了。 谢子京睁开眼睛,平复了一下心跳才坐起来,扭头却发现病房里是空的,秦戈不见了。 他立刻跳下床,又是懊恼又是遗憾。他不应该问秦戈那个问题的。既然拿捏不准彼此之间相处的分寸,他应该就跟最普通的陌生人一样和秦戈相处,自己无意的问题很容易让秦戈落入重重忧郁的泥淖。 可是他忍不住。他知道曾有怎样的感情存在于他和秦戈之间,它带来的余震此时此刻仍在撼动他的心肺。 “我的调剂师呢?”谢子京跑到护士站问。护士告诉他秦戈刚刚坐电梯离开了,谢子京干脆走向了安全通道。他啪嗒啪嗒跑下楼梯,在住院楼的门口终于看到了秦戈。 秦戈正跟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年轻人说话。 谢子京慢慢走近。嚯,这人还扯秦戈的胳膊。嚯,秦戈还摸他脑袋。——他抿着嘴凑近,一开口就是不太客气的问题:“你是谁?” 蒋笑川被他吓了一跳,半晌才结结巴巴问秦戈:“他脑子真的坏了?” 秦戈干脆言简意赅:“确实坏了。” 谢子京:“谁坏了?我没坏。” 从秦双双那里得知谢子京住院之后,放假没事干的蒋笑川跑到医院,想探望探望这个厉害的哨兵哥哥。无奈哨兵哥哥已经不记得他了,带着满脸狐疑上下打量他。 谢子京的小记事本上根本没写蒋笑川的事情。 秦戈让蒋笑川立刻回家,天已经彻底黑了,地铁快要停运,他不应该在二六七这边耽搁太久。“……算了,我送你回去。”秦戈说,“走吧,说再见。” 蒋笑川对谢子京挥挥手,满脸怜悯:“再见。” 一把抓住秦戈的手肘,谢子京愣了一会儿,皱眉道:“秦戈,我头疼。” 秦戈:“头疼就回去睡觉吧。” 谢子京:“说不定是‘海域’的问题。” 秦戈:“今天的巡弋已经结束了,你保证睡眠和休息,不会有问题。” 但谢子京还是不让他走。秦戈把车钥匙扔给蒋笑川:“你先去车里坐着等我一会儿。” 蒋笑川知道他是想把自己支开,拿着钥匙笑笑,转身跑了。 从住院楼走到停车场有一小段距离,路上灯很暗,他走了几步,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跟上来。回头一看,是一个也刚从住院楼离开的年轻男人。男人正低头点击手机屏幕,意识到蒋笑川在看自己,他抬头瞧一眼面前的年轻人,很快又低下头。蒋笑川看到了他的脸,顿时觉得有些熟悉。 “你好。”男人顺利拨出了电话,“我是孟玉。” 蒋笑川一下愣住了,脚步停滞,半天迈不出去。 男人走过他身边,他看到男人耳后露出的皮肤上有明显固结皲裂的痕迹。他是地底人。 强烈的怀疑和难以置信,让蒋笑川忍不住跟在男人身后,在他放下手机的瞬间,快跑几步挡在了他面前。 “你是孟玉吗?”蒋笑川口干舌燥,紧张又害怕,“你是阿提斯酒吧的孟玉?” 孟玉收起手机,上上下下扫了蒋笑川几眼。他忽然记起来了:秦戈的弟弟,那个曾对自己表白过的未成年小孩。 此时此刻,孟玉是尴尬的:“……你好。” “你真的是孟玉?!”蒋笑川看他的脸,又看他的胸部,“……你是男的?” 孟玉点头:“我是男人。” 蒋笑川几乎要眩晕了。他忽然记了起来:在唐错姐姐受袭的那天晚上,他在医院里也曾见过这个高大英俊的男人。但那时候只觉得他眼熟,完全没把他跟自己的女神联系起来。 “我认得你。”孟玉笑着说,“你为你哥哥做的机器人,有新进展了吗?” 蒋笑川又窘又怒,冲他激动大吼:“骗子!” 孟玉:“我没说过我是女人。” 蒋笑川:“那……那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不是在心里偷笑了!” 孟玉看着他:“我没有。真心有什么好笑的?” 眼前的少年像被激怒的小兽,又伤心,又气愤。 “我很高兴。谢谢你喜欢我。”孟玉低声说,“我在王都区生活了很久。我知道被人喜欢是很好,很幸福的事。” “……你告诉别人了对吧?”蒋笑川眼圈都红了,“你认识我哥……你肯定也告诉他了!” “我没跟任何人说。”孟玉认真回答,“这是我和你之间的秘密。” 此时此刻的蒋笑川并不能理解不说破也是一种温柔。他猛地转身,跑向了停车场深处。 . “明天也可以见到你吗?”谢子京问秦戈。 秦戈没看他,低头刷手机:“可以,我每天都会来。” 谢子京伸手遮盖了他的手机屏幕:“为什么不看我?” 秦戈咬牙:“你丑。” 谢子京:“我什么时候能彻底恢复?” 坦白说,谢子京“海域”的复原速度远比秦戈和章晓想象的快,看来很快就可以深入他的自我意识去追溯鹿泉的回忆了。这可能会让谢子京感到痛苦。“不用急,一步步来,如果明天确认你的‘海域’恢复到理想程度,我们可以试着探索记忆。”秦戈说。 谢子京:“我出院之后住在哪里?” 他话题跳跃很快,秦戈莫名其妙:“你有自己的家。” 谢子京看着他,目光往下走去,停留在秦戈的衣兜边缘。秦戈方才掏钥匙给蒋笑川的时候,把衣兜里另一串钥匙也稍稍带了出来。钥匙扣上的一个软胶狮子头在口袋里露出半张脸,小眼睛看着谢子京。 “明天我可以给你看我的精神体。”谢子京说,“它很威风。” 秦戈:“不必了,我看过的。” 谢子京想了想,又说:“在医院可以叫外卖吗?” 秦戈终于烦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谢子京心想自己可能是个变态。秦戈气恼的样子他也觉得有趣。 “好吧。”谢子京说,“我就是想跟人聊聊天。” 夜风吹动树梢,有落叶粘在秦戈的头发上。谢子京伸手去取,秦戈僵立着,看着他靠近自己。谢子京拉着秦戈的手,把那片边缘微微发黄的树叶拍在秦戈手里,笑着说:“明天见。” 他脚步轻快地跑回住院楼,差点和走出来的一个护士撞了满怀。护士被这个住院都住得满脸笑容的病人吓了一跳,暗骂几句。 明天就要回溯鹿泉记忆了。谢子京站在电梯里心想,会挖出什么东西来呢?他实际并不平静,只是想到秦戈会陪在自己身边,这令他感觉安心。和秦戈这样的向导一起工作,应该是一件舒心快乐的事情。谢子京在模模糊糊的记忆中想找到一些支持这个想法的凭据。他甚至开始期待自己回到危机办调剂科的工作了。 电梯门在中间的楼层打开,一个低头看手机的青年走了进来。谢子京善意提醒:“这是上楼的电梯。” 青年抬头看了眼按键板:“没关系……谢子京?!你醒了?!” 那人满脸兴奋地抓住他肩膀:“你没事吧?我是唐错!还记得我吗?” ……熊猫! 谢子京想起来了。 两人生疏又熟悉地紧紧握手。唐错:“你活着就好。” 谢子京:“……” 唐错:“怎么感觉你变文静了?这是你真正的人格吗?” 谢子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好笑笑。 唐错显然非常高兴,叽里咕噜说了许多话。眼看电梯渐渐靠近顶层,谢子京不得不提醒他:“等我回调剂科再慢慢聊吧。” 唐错一愣:“可你已经不是调剂科的人了。” 这回轮到谢子京吃惊了:“什么?” 唐错:“刑侦科的人把你要走了。下午秦戈已经把你的档案调离我们科室,给了刑侦科。”第72章 孔雀23 秦戈白日里的工作仍旧很忙碌。这周开始对新希望学院的老师进行统一的“海域”检测, 能做事的人只有他和秦双双。章晓是特管委的人, 他回到了三号仓,没办法协助危机办的工作。 为了不耽误谢子京的“海域”重建, 秦戈只能在下班后匆匆赶到医院。 谢子京在病房里无所事事地呆了一整天。他身体的各项生理指征完全正常, 但却被医院严防死守——因为昨晚曾跑离了病房, 让主治医生和主管护士非常紧张。他的手机不在身边,只能打开电视呆看, 一整个白天把所有频道的婆媳伦理剧过了个遍, 自认为已经有了去写剧本编故事的能力。 小护士见他长得帅,分了他一个苹果。谢子京用小刀仔细削皮, 切成小块, 插上牙签。 秦戈喜欢吃枇杷, 但不喜欢剥皮。而对于一切需要削皮的水果,秦戈从来都是敬谢不敏,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谢子京干这去皮挖核的活儿。他劝秦戈吃苹果时应该连皮带肉,“皮有营养”, 秦戈眼睛都不抬, 直接应他:那你吃皮, 我吃肉。 这些事情小记事本上这里一笔,那里一笔,写得很仔细。谢子京今天少说也把那本子翻了十遍,什么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 眼见果肉渐渐染上锈色,他听见病房门打开的声音,顿时整个人都精神起来。 “吃饭了吗?”秦戈把背包放在一旁, “晚餐就苹果?这可不行。” “给你的。”谢子京把碟子往他面前推,想想尤嫌不够,主动戳起一块苹果递给秦戈。 秦戈没接,自己拿了一块吃:“你多吃一点吧,你喜欢吃这个。” 谢子京盯着他,很快见到秦戈的脸上浮起一层转瞬即逝的薄红。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谢子京笑着问。 “……当同事这么久,当然知道。”秦戈没胃口,很快坐在他床边,“休息好了吗?我们开始吧。” 谢子京把碟子放回床头柜:“不聊聊天吗?” 秦戈设置了一个一小时后响起的闹钟:“没什么好聊的。” 谢子京:“那我有件事想问你。” 秦戈:“说。” 谢子京:“您不要我了是吗?” 秦戈:“……”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您?! “我……我没有不要……不是,等等,什么叫做我不要你了?”秦戈总觉得这句话似曾相识,以前也听谢子京说过。他的眼皮几乎立刻就要跳起来了:不祥的预感,谢子京要装可怜的预感。 谢子京果然垂下眉毛,扁了扁嘴:“昨晚上回来的时候看到唐错了。他告诉我你已经把我调走。” 秦戈心想,哦嚯,原来你记得唐错……但是却记不住我的事情。 他顿时心情不大好,沉着脸说:“调走你不是我的决定,有意见,你找高天月去说。” 谢子京:“高天月是谁?” 秦戈:“……你的脑袋是选择性记忆吗?” 谢子京暧昧笑笑。这位高天月可没在小记事本里出现过。 他正要说话,耳朵忽然一动,立刻转头望向窗外。 夜幕已经降落,周围十分安静,由于住在顶层,谢子京能看到的只有黑沉沉的天空。 “怎么了?” “……有些奇怪的声音。”谢子京想了想,下床走到了病房的阳台。阳台被障碍栏阻隔,以防出现病人坠楼的事件,谢子京竭尽全力推开窗户,也只能打开一道手掌大小的缝隙。他从缝隙往下看,除了簇拥着住院楼的高大杨树之外,什么都瞧不见。 观察片刻后,谢子京缩了回去。 在他关上阳台的窗户之后,杨树枝里簌簌动了一下。 一个人的手掌按在住院楼的墙上,生生抠出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 小心避开了二六七医院的监控,那人借着杨树的掩护,不断向上攀爬。在他钻出树丛的瞬间,月光照亮了他的脸。 是孟玉。 几乎就在同时,一声尖利的呼啸从天而降:数只小鹰于楼顶俯冲而下,直直袭向孟玉。 这是二六七医院保卫科哨兵的精神体,孟玉在钻出树丛的瞬间,已经被它们发现。 孟玉没有再谨慎挑选落脚点。他一面挥动手臂把自己根本看不见的护卫者们打开,另一只手紧紧抓住头顶一个阳台的边缘,利落地翻身窜了上去。 他听见警报声在医院的场地里尖锐响起。这声音同样也惊动了病房里的一个人。那人没有躺在病床上,他蜷缩在病房的一角,抱着自己的膝盖蹲着,此时因为听见警报声,茫然抬起头来。 孟玉深吸一口气,举起自己的拳头。他是一个地底人,骨骼和肌肉已经因为岩化病毒的作用改变,一面玻璃是挡不住他的。 窗户碎了。孟玉的手从破洞中探入,径直打开窗户,跳入病房。 小鹰们紧随其后钻入室内,病房的门几乎在同一瞬间被打开,小刘和值守的危机办人员冲了进来。 孟玉压根没理会任何人。他还未等双足落地,立刻跃到病房中那个蜷缩在墙角的人面前,一把捏着他的脖子把他强行拎起。 “孟玉!别做傻事!”小刘声音都岔了,“放开边寒!” 孟玉阴沉着脸,一只手掐着边寒的脖子,一只手卡住边寒的手指。 “我只是想跟他说几句话。”孟玉转头看着小刘,“我问过你,你不允许,所以我自己过来了。” “边寒现在根本不能跟任何人交流。”小刘连忙跟他解释,“他甚至拒绝所有向导的疏导。不过你放心,我们的调剂师……你也认识的,秦戈,他现在就在二六七医院里,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就会过来看边寒的情况。” . 秦戈打了个喷嚏。 “有人在想你。”谢子京说,“或者是说你坏话?” 秦戈:“是你吧?你在心里说我坏话?因为我不要你?” 谢子京忙辩解:“我不会。” 秦戈揉了揉鼻子。在谢子京的“海域”里呆一小时,之后还得到楼下边寒的病房里再看看边寒的情况。他这一天实在太忙了,忙得没有心情和时间去烦恼自己和谢子京的事情,满心都是对高天月的埋怨,还有培养新的精神调剂师的渴望。 抬头看谢子京时,谢子京正好也盯着他,脸上还是秦戈十分熟悉的那种装可怜的神情。 “我不熟悉刑侦科的人。”谢子京问,“我能不能拒绝?” 秦戈短暂地分神了。谢子京的人格应该没有变化吧?他开始怀疑卢青来的业务水平:为什么这个人在之前和之后,都无师自通地懂得用装可怜来博取自己的同情? 而且每一次都成功。 秦戈挠了挠头:“刑侦科也很好的。你的偶像就在刑侦科。” 谢子京:“谁?” 秦戈:“雷迟。” 谢子京:“哦……” 记事本上提过雷迟,但只有两句话。一句是“雷迟在追白小园,但是白小园不喜欢他”,一句是“雷迟相当厉害,但我也不逊色”。 秦戈认认真真看他:“调走你不是一个心血来潮的决定。你可能不记得了,当初高天月——他是危机办的主任。不好意思,我们平时聊天都直呼他名字,我习惯了。你在来危机办之前,一直呆在西部办事处……” 他语速很快地把高天月将谢子京拉到总部的经过说了一遍。 “他让你到调剂科跟着我,一是想让我在你的记忆里找到当年鹿泉事件的经过,二是想让我帮助你的‘海域’恢复。谢子京,你是一个很出色的哨兵,你拥有一个非常强大的、能够执行复杂任务的精神体。调剂科不是你应该呆的地方,你适合刑侦科。” “……你也这样认为?”谢子京问。 秦戈点头:“你都不知道,你的狮子在王都区屋顶上奔跑的时候多快乐。……你记得王都区的事情吗?” 谢子京隐约有一点儿不清晰的印象,但他立刻摇头:“你跟我说说?” 秦戈看了眼手表,已经过去十几分钟了。 “我们还是先做正事吧。”秦戈无奈提醒,“我一会儿还有别的工作。” 他看上去确实是疲倦的。谢子京张了张嘴,在这瞬间忽然有数个问句,就在他舌尖徘徊:睡得好吗?仍开着灯吗?那些你害怕的黑暗,又回到你的身边了吗? “……你要好好休息。”他没问,只认真提醒。 “正式的调离肯定在你彻底恢复之后才开始。”秦戈拉着他的手说,“你放心。咱们今天先解决你‘海域’的事情。谢子京,如果你的‘海域’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我会尝试深入探索你的记忆,找到鹿泉当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这可能有一些难受……你可以吗?” 谢子京点点头,秦戈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一种信赖的温情。 秦戈在这瞬间甚至觉得自己像是一位驯兽师。不太高明的那种。 两人相握的手心里,冒出了一个毛乎乎的小东西。它从手掌的缝隙里挤出一个小脑袋,认真地瞧着谢子京,神情有一点儿怯。长毛几乎挡住了它的黑眼睛,谢子京拨开了,盯着它笑。 在闭上眼睛的时候,他又听到了外面传来的古怪声音。但秦戈的精神体气息已经包围了他,他在彻底的平静和安全感之中,放心地敞开了“海域”。 . 两个身着二六七医院保卫科制服的哨兵蹲踞在阳台,目光紧紧黏在室内的孟玉身上。 小刘摆摆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认出我了吗?”孟玉问,“你发什么呆?你在这里做什么?” 边寒脑中一片混沌,良久才回过神,看着孟玉。他神情痛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蠕动嘴唇无声地嘟囔“对不起”。 “你在浪费什么时间!”孟玉捏着边寒的脸颊嘶声大吼,“你杀了思远!你杀了你的伴侣!你还袭击了唐星!” 边寒的五官扭曲了,他在喉咙被压迫的情况下大口喘气,尖声大喊:“对不起!” 孟玉盯着他,卡着边寒手指的那只手掌缓缓移动。 一声轻响,边寒痛呼出声——他的尾指被孟玉折断了! 剧痛令边寒立刻沁出满头冷汗,他短暂地回过神来,一边颤抖一边惊悸地看着孟玉。在摇晃不定的视线里,孟玉冷漠愤怒的眼神像钉子一样刺伤了他。 “他们是因你而死,因你而伤的。”孟玉揪着他的衣领大吼,“负起责任来啊边寒!” 第73章 孔雀24 折断的手指淅沥滴下血来。边寒完全被孟玉的怒火包围了。他熟悉的挚友, 他熟悉的地底人首领, 正在他面前怒吼:“你继续这样下去,不如直接死了算了!” “……”边寒完全同意他的看法, 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回答, “是啊……” 但是肉体的疼痛确实唤回了他的部分神智。完全被现实击溃的精神, 似乎又恢复了一点。趁着孟玉松手,他贴着墙坐到了地上, 抓住自己受伤的手, 在左手无名指上吻了一吻。那里有佩戴戒指的痕迹,但戒指不见了。 边寒仍记得的。他在拧断自己伴侣的脖子之后, 摘下了戒指, 扔进废墟中。 回忆的剧痛令他又颤抖起来, 他不得不咬着发抖的手指,半晌才控制住自己。孟玉被危机办和医院的人控制住了,他费了这么大劲爬到这里,似乎只是为了冲边寒吼两句话。小刘看着他被拉出病房, 心情非常复杂。几天前, 孟玉问过他是否可以见边寒。但由于边寒情绪极度不稳定, 小刘和雷迟都认为他并不适合见到熟人。 为了让孟玉相信边寒现在的情况,小刘多说了几句话,告诉了孟玉边寒有多糟糕。 “你是专程来唤醒他的吗?”小刘问,“疼痛可以让他……清醒?” “……这不是我发现的。”孟玉平静地说,“我们几个人互相之间非常熟悉,边寒的伴侣和我们相处得很好。边寒夜间常常做恶梦, 能让他最快脱离噩梦的,除了他的向导之外,还有疼痛。黑兵的四首领共同行动时,他的向导不一定会跟着我们,他叮嘱过我们,如果边寒的精神状态不稳定,给他一拳就行。” 小刘回到病房里,发现边寒正捏着自己的手指使劲。 “你干什么!” 边寒在他阻拦之前,又拗断了另一根手指。他满头冷汗,但眼神十分清醒:“快,趁现在我是正常的,我可以把我知道的一切事情都告诉你们。” 小刘看着他,像看一个不可思议的疯子。 给雷迟打电话通报这一情况时,小刘忍不住说了一句“边寒看似正常,但我认为他的精神已经出现严重异变”。雷迟让他守着边寒,自己立刻赶到医院,直接在病房里对边寒进行讯问。 边寒比之前看上去要冷静许多。护士为他包扎固定两根折断的手指,边寒面色如常。他在梳理自己的记忆。 他知道危机办那位叫秦戈的向导进入了自己的“海域”。秦戈似乎清除了他“海域”之中的某些负面情绪,他的思维很清晰,甚至能想起一些以往记不得的东西。边寒看着自己被包扎好的手指,另一个黯然的念头浮上了心头:或许自己并不是因为秦戈而清醒的。他现在之所以清醒,能把过去记不清楚的事情全都梳理出来,是因为伴侣死亡对他的打击太大了。 痛苦和悲哀冲破了一切,让他以往所有的记忆都袒露出来。 他平静地回忆着和周游有关的事情,连之后自己要怎么做都打算好了。 . 谢子京的海域里这回没有再下雪。秦戈四处张望,发现“海域”里的各处景物已经基本成形,除了道路。 围绕着中心公园的几条路的尽头,仍旧是一层朦胧的雾气。 谢子京还需要时间。 秦戈正想把他的自我意识呼唤出来,身后忽然传来声音:“吃不吃?” 又一颗枇杷递到他面前。 秦戈无奈收下了。“一切正常。”他对谢子京说,“我现在尝试进入你的记忆,你不要阻拦,如果感到痛苦,你先信任我。我很快就会离开。” 谢子京点点头,问:“你怎么进入?” 秦戈指着他的身体:“我要探索的是你本人的记忆,所以必须从你这里开始。” 谢子京眉毛一挑:“你要进入我?” 秦戈点头。 他看着谢子京脸上的表情,总觉得十分不对劲:“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谢子京摊手,“你要进入我,我绝对欢迎,绝对不反抗,百分之两百的乐意。不过……你确定在这里?我们不需要找个更舒服或者私密性更好的地方?” 秦戈:“……” 他错了。谢子京脑子里的黄色废料不是因为“海域”被破坏而产生的,也不是因为他对自己的爱意而产生的——这个人本身就是一个黄色废料制造机。 哨兵和向导在“海域”之中的自我意识往往就是最真实的心理状态。病床上的谢子京彬彬有礼,说话时左一个“您”右一个“好吗”,但自我意识的动作和话语完全暴露了他的内心。 他对我感兴趣。他想起来了吗?……或者他只是遵循自己黄料制造机的本能,在挑逗我? 秦戈满是怀疑,又满是无奈。“麻烦把你脑子里的黄料扔一扔。”他抖抖手臂,一把抓住了谢子京的衣领,“我是这样进入你的。” 他和谢子京靠得很近,抬头时目光认真得似是在做一件严肃至极的事情:“你现在可以尽力回忆鹿泉的事情了,抓住你记得最清楚的一点,反复回忆。” 然而正因为他靠得太近,谢子京几乎是本能地抬起手,把他抱在了怀里。秦戈带着一丝惊讶,像钻入水中一样,钻入了他的胸膛。谢子京忽然一惊:他此时此刻想的不是鹿泉,而是秦戈。 秦戈头一回感到自己钻入别人的自我意识时一点儿也不辛苦。温暖柔和的水把他包围了,他被前端的光芒引领着,瞬间便跃进了谢子京的记忆中。 但这不是鹿泉。他被强烈的阳光刺得眼睛发疼,下意识地举起手臂遮挡。秦戈看到自己裸着上臂,耳边全是鼓噪的欢呼和音乐声。 他站在一个巨大体育场的边缘,正手搭凉棚四处望。 这地方似曾相识。秦戈借着谢子京的眼睛看向周围的人群,忽然在人群中看见了自己。 是十几岁的自己,一张娃娃脸,正一面跟同伴手舞足蹈地说话,一面走了过来。 “谢子京,拍照呢,认真点。” 谢子京站直了,抓起胸前的奖牌:“这个,我是举着还是咬着呀?” 老师拿着相机在他面前比划,片刻后发现有些不对劲:“你的花呢?” “给别人了。”谢子京挠着头笑,“刚刚有个人过来问我能不能吻一下他,我说不行,但我可以把花给你当作纪念。” 他一边说话,目光一边忍不住似的往旁边飘。秦戈看到自己和同伴被拍照的老师挡住了,过不去。 这是谢子京的回忆,秦戈只记得自己给了他花,但当时的许多细节早就忘记了。如果不是多年之后重遇谢子京,他可能根本不会想起当年的这桩小事情。 但这一段,在谢子京这里显然是值得反复咀嚼的大事。 记忆被美化了。秦戈看见自己把怀中的花束递给谢子京,谢子京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自己脸上。年纪尚小的秦戈根本不知道哨兵的眼神里满是对自己的好奇和好感,他只是将花束给了那个人,绕过这一片区域,远远走开了。 听谢子京讲述,和自己再次目睹,感受竟然如此不同。谢子京低下了头,秦戈看见他把花束牢牢攥在手里,极珍重似的,还抬手理了理被烈日晒得有点儿蔫的花瓣。 秦戈有些发晕,他感觉自己的情绪异常不稳定,仿佛随时都可能从这片回忆中脱离。 给谢子京植入虚假记忆的人,一定也曾这样深入过他的自我意识,一定也看到了这一段记忆。 他人生中充满光彩的小快乐,就这样被人紧紧抓住,并且大肆侮弄。 秦戈难受极了。他无法稳定自己,只想抱着谢子京,在他肩膀上大哭一场。他并不觉得自己辛苦,谢子京完全将他忘记他也能承受——但他受不了谢子京被人这样肆意地摆弄记忆。那是他和谢子京才能够分享的往昔。 手中的花束忽然抖动起来。随即所有花瓣脱落,扑向秦戈。 秦戈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彷如在狂风中摇摆的一瞬之后,他的双足牢牢踩在了地面上。 冷风穿过毫无遮拦的地面,吹动了他的兜帽和衣上的拉链。秦戈听见拉链头发出的细细声音,他竭力睁开眼睛,浓黑色的迷雾缓慢散去。他正在路上行走,脚下是凹凸不平的地面。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走在前方,距离他大概四五步。 视野持续晃动,这段记忆似乎是谢子京不乐意回想起来的。 头顶是黑的天,从未见过的密集星群高高钉在苍穹。他回头,看见身后不远处是两顶帐篷,还有一盏明亮的灯。 秦戈听见谢子京的声音从自己的胸膛里震动着发出。 “爸爸!”他大喊,“鹿泉真的已经干了吗?” . “爸爸?”雷迟盯着边寒,“你确定自己听到周游这样喊周义清?” 边寒蜷缩在病床上,慢慢点头。 “你知道他不是真正的周游。”雷迟说,“调剂师在你的记忆里发现,你早就知道真正的周游不在了。” “我知道……但我无能为力。”边寒看着他,“连周游的爸爸都认为他是自己的孩子,我们这些小孩说的话……而且……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雷迟不出声,背脊靠在椅子上,静静看着边寒。负责记录的小刘也停笔了。两个人的沉默像是有棱有角的巨大块垒,填在狭窄的病房里,挤得边寒发慌。 “我也没办法!我们都没有办法!”他大喊。 “如果当时被取代的是……夏春,或者凌思远。他俩也是你从小就认识的朋友,对吧?”雷迟问,“你会有办法吗?” 边寒沉默了。 小刘看着雷迟:“组长,你……” 雷迟点点头,表示会控制好自己。 他不应该在讯问中提出这种问题的。他只是一时没有忍住。雷迟很清楚,为什么这么多人发现真正的周游被x取代,但是没有一个人放在心上——因为真正的周游,是不值一提的。 一个无法出门的孩子,一个孱弱的向导,他认识边寒这些人,但这些人还不是他的真正朋友。出于怜悯与同情,他们会和周游来往;而一旦发生了意外,这种虚薄的感情根本不能为周游提供任何支持。 在这样的周游身边,出现了一个崇拜着他的x。 他会做什么?他会不会完全信任x?会不会将自己的所有想法告诉x?或者更进一步的,周游会依赖x:他需要同龄人的崇敬和肯定,他需要x,需要一点儿别的感情,或者爱,不问缘由的那一种。 逼仄狭小的房间里,两人共处的漫长时间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许只有周游本人和x才知道。 “……真正的周游消失之后,周义清说那个人是周游,于是我们……也就开始称呼他为周游。”边寒皱了皱眉,回忆这些事情令他头脑剧痛,非常难受,药液艰难地维持着他的清醒,“新的这个周游……他是一个怪人。” 边寒和夏春等人都记得,以前这位英俊的男孩是很少出门的。他总是跟周游呆在房间里,周游教他认字读书学电脑,他会用抹布把周游的轮椅擦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有时候两个人会亲昵地趴在二楼唯一的窗台上,看被杂乱电线和楼宇切割开的天空,或者看一场雪,大声跟雪里走过的人打招呼。 周游不在了之后,那个男孩开始频繁出没于王都区之中。 他自称周游,总是在王都区里寻找年轻的向导或者哨兵,用漂亮的笑把人勾进窄巷或者路边昏暗的房子中。 边寒一直以为周游在通过出卖身体的方式挣钱,王都区里这样的人太多了。但自从他被周游拉进巷中之后,他发现自己完全错了。 周游没有跟自己选中的哨兵或者向导做.爱。边寒拒绝他的时候,周游还大声笑了出来。 “我不是想做.爱。”周游把他推到墙上,瘦削的身体几乎完全紧贴着边寒,手指在边寒的太阳穴旁虚点了两下,“我就是想看看你的‘海域’,可以吗?” 他似乎在哀求,眼里盛着可怜兮兮的恳切:“我会回报你的。” 边寒冷漠地看着他:“我对你没有兴趣。” 周游又笑了:“不……哎呀,我的回报是在你‘海域’里完成的。” 边寒警惕起来:“你要做什么?” 周游想了想,提出一个建议:“你就给我五分钟吧?” 五分钟,不值一提的五分钟。边寒忖度着他的提议:自己是哨兵,是比向导更强大和有力的哨兵。他不可能伤害自己。 “……我那时候根本不知道向导会给哨兵带来怎样的影响。”边寒抱住了自己的头,“我允许他进入我的‘海域’,就五分钟。……他在这五分钟里,给我带来了一场非常恐怖的风暴……不是痛苦,是极其强烈的快感……我从没有尝试过的愉悦和兴奋……” 短暂的五分钟过后,周游立刻离开了边寒的“海域”。边寒无法站立,他被远胜于生理快感的爽快和愉悦击倒了,甚至无法支撑自己,靠着墙壁坐在地上,茫茫然地喘气。身体没有任何异状,不出汗,也不觉得难受,但那场地动带来的余震仍旧震动着他的“海域”,他看到周游起身离开,不由自主地抓住了他的脚踝。 “我还可以进去吗?”周游有用恳求一般的语气问,但这一次,他多加了一点点条件,“十分钟,行吗?会有一点点不舒服,你可以忍受吗?” 边寒没能扛住这种诱惑。他又一次点了头。 “……当年在王都区发生的哨兵向导动乱,和周游有关系。”边寒说,“我曾经告诉过你,我看到有一只北极狐精神体一直在摇动大钟。我说不知道那是谁的精神体……但我现在记起来了。” 他看着雷迟。 “他是周游的朋友……或者跟周游可能有更亲密的关系。一个哨兵,动乱之后不久就失踪了,后来被发现死在废屋里。这样的人很多……我是说跟周游可能有亲密关系的人。他们很依赖周游,因为周游的能力。他们宣称自己爱周游,但是我……不认为周游对他们感兴趣。” 雷迟看着他:“周游当时对你感兴趣,是吧?” 边寒沉默地点头。 “……因为他很难控制你?” “是。”边寒回答,“我没法抗拒他……但是他也不能在我这里得到什么肯定的回答。当时孟玉已经来到王都区,他发现了……所以他开始……他做得太隐蔽,我根本没意识到他在‘海域’里说的话做的事情有多么危险……”雷迟看了看小刘的记录,问道:“然后呢?动乱之后周游离开了王都区?” “他不是自己离开的,他是被人带走的。” 雷迟和小刘同时抬头:“什么?!” 回忆的碎片显然难以打捞,边寒竭力回想,不适感令他皱起了眉头。 “我……我只有……一点点的印象。” 那天他在周义清的家中找到周游时,周游正在吃饭。周义清早在很久前已经嚷嚷着儿子不见,跑出了家门,在王都区各处游荡。那房子是周游一个人住的,他有时候会邀请边寒到家中做客,但不允许边寒进入他的房间——或者说,过去的周游和他一起居住的房间。 边寒质问周游,这场动乱是不是他主导的,周游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笑着问他是不是又想邀请自己进入“海域”。 边寒把他拎起来,连拳头都已经高高举起。这时候,虚掩的房门忽然开了。 那一瞬间边寒是很吃惊的。他是一个哨兵,但进入屋内的两个人动作极其轻快隐蔽,他甚至没有听见任何接近此处的声音。 就像两个影子一样,不速之客进入了周游的家。一个哨兵,一个向导,装束与气质与王都区的人截然不同。 他们的目标人物显然是周游,而不是边寒。 边寒被哨兵控制了,向导则逼近周游。边寒惊悸不已,那哨兵冲他笑笑,拆开了一个口罩样式的工具,扣在边寒的脸上。 “老谢,可以开始了。” 随着哨兵的呼唤,向导走近了边寒。他屈膝半蹲,看着边寒。边寒的惊恐令这个陌生人有些动容。 “不用怕,忘记就好了。”向导把手按在那个工具上,边寒随即闻到了一股古怪的香气。 连小刘也忘了记录:“……向导?他借助工具,消除了你这部分的记忆?他怎么能做到?” 他看着雷迟,迅速跟自己的狼人组长解释:“普通的向导不可能进入深层海域,触碰我们的自我意识。除非他是……” “精神调剂师。”雷迟接话。 . “爸爸,你的工作内容到底是什么?”谢子京和谢谅坐在鹿泉的边缘,他趁机问道。 “修修补补,把人和东西运来运去。”谢谅举着望远镜看着鹿泉中央,漫不经心地回答了儿子的问题,“累得很。” 鹿泉曾是一片面积颇大的内陆湖,湖水干涸了,剩下了面积颇大的凹形大坑。 夜色深重,谢子京只能看到鹿泉中央似乎也有人扎营,但影影绰绰,只能瞧见一些光线。 他看到父亲浮起笑容,忙问:“你看到了什么?” “在那里扎营的是爸爸的熟人。”谢谅笑着说,“危机办的外勤组。” 谢子京听过危机办,但不知道外勤组的威名。他接过谢谅的望远镜朝着那几个帐篷望去。营地里很冷清,他看见有三个男人围坐在篝火边上聊天,其中一人正就着灯火,在膝盖的笔记本上写字。 “你不去打招呼吗?”谢子京又问。 他有太多的问题想要询问父亲了。 “不了,他们估计还在工作。”谢谅把他拉起来,“我们是来玩儿的。” 他对了对手表。“再过半小时,就是这个月里银河最明亮的时候。”谢谅提醒他,“你去把妈妈叫来,这里视野好,我们看银河。” 谢子京转身离开了。 秦戈忽然察觉视野开始摇晃,随即便是一声重重的倒地声。 古怪的异响从鹿泉方向传来,谢子京脑袋沉重,一跳一跳地痛,“海域”中瞬间卷起了狂风巨浪,他短暂地失去了平衡。从地上爬起后,他连忙回头去看谢谅所在的方向。 “跑啊,儿子!”谢谅扔了望远镜,冲他大吼,“回去保护你妈妈!不要离开!” 谢子京吓了一大跳。谢谅已经跃下高处,朝着鹿泉方向狂奔。他的精神体是一只漂亮的孔雀,此时随着白雾腾起,纷繁的翎羽在月光与星光中跃动,瞬间化为无数看不清的刀片,朝着鹿泉中心而去。 “爸爸!”谢子京一颗心跳得厉害,他一边往母亲所在的营地跑,一边回头看向鹿泉。凹地的中央发生了什么,他看不清。他看到的只是一股浓重的、直冲天穹而起的黑色雾气,被营地中的篝火照得清清楚楚。 雾中探出一只嶙峋手爪。 第74章 孔雀25 那是一只巨大的猩猩爪子。 手爪似乎已经完全腐烂, 骨头清晰可见, 随着它的挥动,黑色的碎肉纷纷落下。紧接着, 半个骷髅脑袋从黑雾中钻出来, 朝着鹿泉下方, 张开了嘴巴。 谢子京的心脏怦怦直跳——那里是谢谅的同事们扎营的地方,外勤组的帐篷! “妈妈!”谢子京一路飞奔回到宿营地, 紧紧拉着母亲, “出事了,你快跑!” 谢子京的母亲只是一个普通人, 她茫然又紧张:“怎么了?” “鹿泉里有东西跑出来了!”谢子京拖着她往远处走, “爸爸过去处理……” “什么东西?”母亲紧张极了, “我怎么看不见?” 谢子京一愣,立刻回头。在他们身后,鹿泉上方仍旧弥漫着浓重的黑雾,那只巨大的手爪与猩猩的头骨无法靠近地面, 数个谢子京看不清形迹的精神体正在与黑雾缠斗。 他忽然之间明白了:那巨大的猩猩是精神体, 它是属于某个向导的! “妈妈, 你继续往那边去!去极物寺!”谢子京把一个手电筒塞到母亲手里,“我去帮忙!” “你?你去做什么?”母亲一把拉着他,“你爸爸呢?他能处理的对不对?” “我是哨兵。”谢子京安慰她,“我是同龄哨兵中最好的那一个。妈妈,你快走,我和爸爸很快就回来。” 母亲忧虑万分, 但在谢子京的劝说下,跌跌撞撞地抓着手电筒跑远了。她对这些并不熟悉,儿子在全国技能大赛上得到的荣誉确实令人骄傲,她相信了。 谢子京转头跑回鹿泉。他越是靠近,越能把鹿泉中心的状况看清楚。 原本平整的地面不知何时塌下了一块,出现一个巨大的空洞。空洞之中不断涌出黑色雾气,而空洞恰好就在外勤组营地旁边。 除了腾空的黑色之外,如有实质的黑雾似乎分量很重,它们沉沉地堆在地面,鹿泉像是盛装着黑色的液体,且水面还在逐渐升高。 谢谅已经接近了外勤组的人。谢子京看到了与黑雾纠缠在一起的、闪动着磷光的孔雀翎毛。 贴地的黑雾越来越浓,而高空中的那只猩猩似乎渐渐虚弱。它身体已经腐烂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则污浊不堪,谢子京根本分辨不出那上面攀附着什么东西。 一个已经变异了的精神体。谢子京意识到,这个精神体是属于一个失常的向导的。 黑雾渐渐涌到了鹿泉这个凹形大坑的边缘。谢子京忽然站定了。他的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下意识地释放了自己的精神体。 巨狮落地,甩动鬃毛与尾巴。它与秦戈平时所见的巴巴里狮并不一样:它更大,而且浑身上下像是缀满了碎金似的光芒,在墨一样的黑夜里显得异常醒目。 巴巴里狮察觉到了危险,它挡在谢子京面前,不移动也不攻击,反而摆出了防守的姿势。 在鹿泉的边缘,距离谢子京不过十米的地方,黑雾不断涌动。一个人慢慢从雾中爬了出来。 他浑身赤裸,伤痕累累,头发全被剃光了,爬行的姿态十分古怪,手腕上还拖着一根沉重的铁链。 强烈的恐惧在瞬间卷过谢子京的身体和“海域”。这个人非常危险——他的本能这样告诉他。 那人非常瘦,胸前肋骨突出,被陈旧伤痕覆盖的手脚上,每一处关节都异常突兀。他注意到了醒目的狮子,慢慢抬起头,一张脸被狮子身上的细弱光芒照亮。 谢子京退了一步。 在谢子京的记忆里,秦戈又惊又惧,忍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谢谅的声音从鹿泉中央远远传来:“别管他!!!跑!!!儿子!!!” 跑!快跑!远离这个人!秦戈恨不能立刻抓住谢子京,将他带离这个恐怖的冷夜。 那是周游。完全枯槁、形如骷髅的周游。 本能令谢子京在周游站起身的时候,立刻转身开跑。周游极其虚弱,他根本没办法完全站立,仿佛长期受困于狭小的空间,腰完全是佝偻的。狮子与他对峙,但他对狮子全然不感兴趣。 “……儿子?” 谢子京听见了身后嘶哑的声音。 他不禁回头。腐烂的猩猩头颅与干枯崩裂的巨爪,从天而降,朝着他狠狠抓来。 狮子纵身一跃,朝着猩猩挥爪袭去。猩猩不得不立刻退避,谢子京倒在地上。他看见在鹿泉中央,两条巨蟒与无数数不清的孔雀翎毛冲着猩猩而来。 他们是来救他的……谢子京慌乱地继续往前爬,在晃动的视野里,他看到了不远处一束抖动的灯光。 但还未来得及看清楚,他便立刻被人压着背脊狠狠在后脑上砸了一拳。 谢子京头晕目眩,额头砰地撞在粗糙的地面上。紧接着,他被人抓住后脑勺的头发,强行拽了起来。 “你是他的儿子?” 秦戈的意识在颤抖,谢子京的恐惧和愤怒他完全能感受到。周游疯狂的眼睛和半张脸忽然被灯光照亮了。紧接着,一个手电筒砸在他脑袋上,他登时哼了一声。 谢子京疯了一样大叫:“妈妈!别过来!你跑啊!” 但他的母亲没有退,甚至立刻从地上抄起了石头,一边跑过来一边接二连三地往周游身上砸。 周游看了女人一眼。“她真是爱你。”他嘶哑地笑了,声音仿佛从极深的地狱中传出来似的,阴森可怖,“恶心……恶心!!” 他抓起一块沾血的石头朝着谢子京的母亲扔去。石头还未落地,那巨大的猩猩手爪已经冲着她扫了过去。 巨狮抓挠着猩猩的身体,它甚至扯下了一条手臂。但猩猩的另一只手,仍旧准确地穿过了女人的身体。 谢子京被周游压着,疯狂地大吼。他的母亲已经倒下了,甚至没有说出一句话。周游的手钳子似地掐住了谢子京的脖子:“他施加给我的,我也要让他的儿子尝尝!” 因为母亲的变故,谢子京的情绪已经濒临崩溃。他在周游身下挣扎,要往母亲倒下的地方爬去。秦戈忽然感觉到一阵尖锐的刺痛——从“海域”产生的刺痛令他突然警觉:周游正在入侵谢子京的“海域”! 周游找到了谢子京“海域”中的缺口,几乎就在瞬间,陌生人的意识疯狂地涌入了谢子京的“海域”,强烈的痛和呕吐感让谢子京瞬间失去了反抗的力气。他四肢抽搐,双目圆睁,死死地瞪着自己上方的周游。周游笑着,露出带血的牙龈和苍白的牙齿,如同一只狰狞恶鬼。 秦戈听见了谢子京的惨叫。“海域”被摧毁的瞬间极快,但痛苦又显得极其漫长。夹带着血和骨的风暴从天边卷来,“海域”里的所有东西都在崩裂,天越来越黑,腥臭的雨落了下来,所有的植物都枯萎了,所有的房舍都坍塌了,道路中断,血水渐渐淹上马路,腐蚀了路面。 在谢子京就要昏迷过去的瞬间,一阵强烈的气浪从鹿泉方向卷来,瞬间把他和周游掀翻了。 两条巨蟒贴地窜来,卷起了他的手脚,带着他离开鹿泉。孔雀的翎毛扎入周游的背脊,他发出惨呼,空中的巨大猩猩立即转头,携带着滚滚黑雾,朝着谢谅袭去。 巨蟒把谢子京放在地面上,化为白雾迅速回到鹿泉,再一次加入了战团。谢子京的骨头都在发抖,懊悔和惧怕让他勉强找回了一点儿意识,“海域”被摧毁的痛楚又令他几乎立刻就要昏迷过去。此处距离鹿泉已经有颇远的距离,他只能在狭窄摇晃的视野中,看到远处天穹一片乌泱泱的浓雾,被星光照亮。 他趴在地上,朝着鹿泉爬去。母亲还在那里,她肯定只是昏迷了过去,她一定没事。谢子京挪动了几米,头脑深处的痛楚让他晕眩,四肢完全没了力气。 不知道趴了多久,他在半睡半醒之中,看到浓雾渐渐散去了。没有人声,没有搏斗声,一切都异常安静。 恐惧唤回了他的意识。“爸爸……”谢子京又攒出了一点点往前挪动的力气。 “喂?”他手上一疼,是有人推了推他,“小孩,你怎么躺在这里?” 一个身穿紫红色僧裙、手持风灯的喇嘛蹲在他身边,歪头打量他。 “活着吗?”他戳了戳谢子京的脸。谢子京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但他已经力竭了。 在昏迷过去的前一刻,他看见喇嘛举起风灯,照亮了自己的脸。 一片乌青色的繁复刺青,铭印在喇嘛的额头上。 . 病房里静得可怕,雷迟手里拿着一支笔,正在转动。边寒盘腿坐在病床上,一言不发。 “我再问一次。”雷迟说,“黑兵,和特管委,有没有联系?” 边寒仍旧不吭声。 雷迟放下了手中的笔,长叹一声。 “好了,我知道答案了。” 边寒沉默,是因为他不能说。而不能说的原因,自然是因为,黑兵和特管委果然有勾连。 雷迟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边寒时,边寒告诉了他当年哨兵和向导动乱一些细节。当时雷迟问过边寒,这场动乱是否有外部势力加入。 现在看来,这个外部势力应该就是特管委。 聚集着这么多特殊人类的地区,不可能真的是法外之地。但王都区的人排外情绪非常强烈,特管委和危机办都不可能贸然进驻。黑兵名为王都区的自治组织,实际上也受到特管委的管理和控制。 如果不管辖,一旦出事,特管委难辞其咎。 黑兵是因为动乱而成立的,动乱是因为周游而产生的。雷迟思索着这些事情之间的联系,久久不发一语。 他起身离开病房,小刘忙抓起记录本跟着他走出了病房。医生护士进入室内检查边寒的情况,雷迟和小刘来到了走廊尽头。 窗外夜色清凉,院中能看到巡逻的精神体。 “特管委一开始就知道周游的存在吗?”雷迟忽然问,“你觉得呢?” 一直紧跟这件事的小刘明白雷迟在想什么,他思索片刻,很快回答:“当年的动乱,我认为起因和特管委应该关系不大。” “为什么?” “因为那场动乱一旦处理不好,很容易造成哨兵向导这一方,跟地底人、半丧尸人的直接对立。这对管理王都区更加不利。” 雷迟点点头:“是的。特管委不会采取这样鲁莽的办法。所以动乱是意料之外的情况。” “……特管委早就想在王都区植入我们的力量,所以必定一直在监控着王都区。”小刘很快跟上了他的思路,“动乱发生后,特管委的人应该很快察觉,周游是关键人物。” 雷迟再次点点头。 所以在动乱结束之后,周游才会被人带走。 “那个调剂师,是特管委的人。”雷迟低声说,“与他同行的哨兵,是他的潜伴。” “……国内的精神调剂师一共五个人,我们认识四个,唯有第二位,完全查不到任何资料。”小刘说,“原来是因为这个人的资料在特管委,他是绝密人员,我们不可能碰得到他的信息。” “绝密人员……”雷迟低声嘟囔,“绝密……特管委绝密的事情可不少。” 他想起了消失的鹰隼支队,和真相未知的鹿泉事件。 小刘摸了摸下巴,忽然问:“x被那个调剂师带走……那他后来怎么又出现了?而且社会身份居然没有任何改变?” 雷迟:“……他是王都区动乱的犯人。对,他应该被关押起来的。” 小刘又想了想:“但是我们查询周游人口信息的时候,没有显示他被关押过。” 雷迟:“被带走之后,他应该受控于一个特殊的地方。特管委不可能随便让他逃脱出来,否则也不至于要动用这么特殊的调剂师去抓人。” 两人都沉默了。专门关押特殊人类嫌疑犯的监狱在各个地区都有,按道理来说,一旦进入监狱,特殊人类的人口资料里必然会有这一笔记录,不可能抹去。 “他到底被带到了哪里?”小刘茫然地问。 . “一号仓,研究变异植物。二号仓,研究变异动物。”钢笔笔尖在纸上游走,数个劲挺汉字落于纸面,蔡易边写边说,“三号仓嘛,你晓得的,研究各种古怪的特殊人类和特殊的仪器。四号仓和五号仓用来储藏和特殊人类有关的历史资料和文物,六号仓去年开始修缮,现在还没修好,打算用来做罕见的特殊人类专门研究,比如海童啊茶姥啊……” “等等等等。”高天月听得不耐烦,一巴掌拍在桌面上,“你把我叫过来,说是跟我解释为什么不批准周游和卢青来的协查令和要案证人申请。你写的什么东西?这不是我们都知道的吗?” 蔡易抬起头,神情平静:“高主任,你很不礼貌。” 高天月脸上没了以往和气的笑容,他急得很。 “周游和卢青来这两个人绝对是有问题的。我不明白为什么特管委不批准。好,特殊人类要保护,对,我明白,我自己也是特殊人类。可是我们提交的报告和资料真的不充分吗?你们开会讨论的时候为什么不让我参与!我是危机办的主任,这是危机办的报告!”高天月的声音越来越高,“你们的会议程序不正确!我要投诉!我要一个解释!” “所以正在跟你解释。”蔡易示意他坐好,“特管委的仓库你其实并不全知道。” 高天月哼地一声:“我不知道?我去危机办之前,也是在特管委工作的。” 蔡易笑了笑,神色渐渐严肃。他把面前纸张转到高天月面前:“这个你也知道?” 纸上三个硬笔字:零号仓。 高天月一愣:“零号仓?” 蔡易迅速用笔涂黑了这三个字。 “你不是一直对鹿泉事件耿耿于怀吗?”他压低了声音,“零号仓就在鹿泉地下。” 高天月的脸色一下就变了。之前善于逢迎的中年人绷紧了脸,目光锐利严峻。 “零号仓是特管委的秘密仓库,知道的人极少。”蔡易说,“鹿泉原本是一个间歇性的内陆湖,但是由于地下水脉改道,它干涸了。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明朝吧,我记不清楚了。特管委成立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专门用来关押我们暂时处理不了,但又极度危险的特殊人类。鹿泉很合适。所以,零号仓就这样设置出来了。” 他在纸上画了一个大圈。 “鹿泉地下是空的,一个大且牢固的特殊监狱。”说到这里,蔡易忽然皱了皱眉,“我没有去过,我也并不想去。” “为什么?”高天月沉声问。 “这种不吉利的地方,去过的人不多,谢谅是其中一个,而且是我知道的人之中,最频繁的一个。当然了,你的老同学们所在的鹰隼支队,也是能前往零号仓的。” 高天月被他的前一句话震惊了:“谢谅?谢子京的父亲?!” 他调查过谢子京的父母亲背景,但当时只知道谢子京的父亲是特管委的一个办公室人员。 “他是章晓亲自找出来,经过培训和认可之后,专门为特管委的高层人员和某些特殊犯人服务的精神调剂师。”蔡易告诉高天月,被关押在零号仓的犯人以哨兵和向导居多,而这些哨兵和向导,大部分都是谢谅和他的潜伴押送过去的。 “谢谅有一个特殊的能力。他的精神体是孔雀,能释放出非常锋利的刀一样的翎毛,这些翎毛不仅可以刺伤人,而且可以破坏哨兵和向导的‘海域’。” 高天月完全目瞪口呆。 “谢谅把这种能力称为‘切割’。”蔡易翻开手上的报告,“你们的报告说,周游和卢青来可以摧毁‘海域’。但这跟谢谅有一点儿不同。” 高天月的脸色完全阴沉了下来:“有什么不同?” 蔡易几乎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切割’专门用于审讯和抹除记忆。它非常痛苦,而且是持续的、长久的痛苦。‘海域’被谢谅切割过的哨兵和向导,他们的‘海域’很难恢复正常,即便有章晓,也几乎不可能。” “……谢谅……这样的人,你们不控制起来吗?特管委真的放心?” “控制了。那时候章晓还在国内。他是谢谅的导师。谢谅每一次执行任务回来,都会跟他的潜伴一起去三号仓拜访章晓。章晓会为他们做疏导,然后他们才能回家。” 高天月忽然明白了:“……所以当特管委发现,世界上还存在一个跟谢谅相似的向导之后,特管委也要立刻把他控制起来。” 他说完又觉得不对劲:“等等。你的意思是,在王都区动乱之后,周游被特管委控制了,然后……谢谅把他关到了零号仓?那我们现在要追捕的这个人是谁!” 蔡易点了点头。 “这也是特管委的疑问。” 周游在零号仓里的关押监室编号是b0064。 零号仓的管理人员不多,但每年的年中和年末都会上交管理报告。 十余年来,所有的管理报告中,b0064始终显示“正常关押”。 “……b0064里有人?”高天月被一个接一个的惊雷震得回不过神,“还是管理人员在骗人?” “所以特管委压下了对周游和卢青来的调查申请。特管委已经开始秘密调查,明面上不要惊动任何人。”蔡易看着高天月,“高主任,这件事情到现在已经不是危机办能处理的了。忘记它,不要再追着周游和卢青来跑。” “特管委是知道鹿泉事件真相的,对不对?”高天月怒吼,“那你立刻告诉我真相!” “意外。”蔡易言简意赅,“一场彻彻底底的意外。” 高天月冷笑:“意外?周游明明已经逃出来了,他肯定是通过鹿泉事件逃出来的!你们到底都调查了些什么!当年接受这个案子的是……狼牙!对,是狼牙支队。所有的调查报告都直接交给了特管委。狼牙的队长是高穹,他成日不是想着偷闲就是想着退休,你们怎么能信任他!” “他很出色。”蔡易笑了笑,“高主任,别生气,时机成熟了,我们会告诉你鹿泉事件所谓的真相。” 高天月完全不信任他:“你做的所有的事情都以特管委的利益为出发点,你有没有想过特殊人类的利益?放任周游和卢青来这样的人在外面活动,太危险了。” 蔡易:“但你们继续调查下去,又能找到什么信息呢?你们连零号仓的入口在鹿泉的哪个位置都不知道。” 高天月气急,大口喘气。蔡易又笑了笑:“如果你想尽快知道真相,你还得再做一件事。” 高天月:“什么?” 蔡易:“监控秦戈。” 高天月再一次震惊了:“为什么!” 蔡易:“他和章晓合作,恢复了谢子京受损的‘海域’,这事情我们已经知道了。周游的‘海域’曾经遭受谢谅的切割,如果被他得知秦戈有这样的能力,他很可能找上秦戈。” 高天月沉默了。 “把他调走吧。”蔡易又说,“离开北京,去南方的分部,越远越好。” 高天月:“如果周游真的盯上了秦戈,秦戈一动,周游也会跟着动。” 蔡易笑了笑。 高天月:“这样你们就更容易发现他的踪迹,对不对?秦戈是饵吗?” 蔡易摇摇头:“不是啊。我还挺喜欢他的。这是保护。” 高天月没有回答。他沉吟片刻,忽然抬头:“等等,谢谅的潜伴呢?” 蔡易:“谢谅死后他辞职离开了北京,听说去了南方,在海边生活。” 高天月一愣。 “高主任,你听我一句劝,别再擅自调查了,毕竟零号仓的入口在哪里,连我这样的级别都不知道。”蔡易再一次压低了声音,盯着高天月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因为我,从来,没去过。” . 秦戈连续打了几个喷嚏。 风从阳台灌进来,他揉了揉鼻子,关上了阳台的门。 唐星招呼他坐下:“你转来转去干什么呢?” 已经是早上了,住院的病人们刚刚量了体温和血压,唐星一切正常,正抱着笔记本电脑加班干活。秦戈是趁着谢子京睡下才溜到楼下来的。他来到边寒的病房,雷迟说已经不需要他了,让他回家休息。但秦戈很想等谢子京醒来跟他说说话,便在医院里留了下来。早晨他在医院食堂吃早饭时看到了买包子的唐错,唐错还拎着一部沉重的笔记本电脑。 唐星卧床多日,财务科工作又太忙,几个人团团转。她现在精神好了很多,看电视剧玩游戏都觉得无聊,于是干脆让唐错把电脑给她拿来,整理报表。 唐错去打水了,秦戈跟唐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你在医院加班是没有加班费的,特管委也太剥削人了。” 唐星笑了:“是啊。但是我们科室本来人手就紧张,他们已经连续一周通宵加班了。今年的财政预算管得特别紧,所有支出都要分项目,一个一个地对上才给钱。以前的老账也要检查,光是整理这些东西就快晕了头了。” “所以你现在整理的是什么?” “一些补贴名单。”唐星问他,“对了,你知道潜伴可以领国家补贴吗?” 秦戈愣了:“不知道。潜伴还有钱发?” “有啊。”唐星摸了摸下巴,“调剂师有补贴,潜伴也有补贴。这是鼓励大家都去参加考试,好让你们筛选适合的人嘛。” 她笑着说:“比如这个,这个叫姜永的哨兵,年纪挺大了,虽然潜伴记录很多年没更新过,但是每年还是能拿到两千块的补贴。” 秦戈心中忽然一动。 潜伴是调剂师最忠实的伙伴,但他从来没听过姜永的名字。章晓的潜伴是高穹,他的潜伴是谢子京,秦双双和卢青来没有固定的潜伴,在遇到有难度的工作时才会寻找临时潜伴。 姜永已经登记了,这表示他有一个固定的伙伴。 秦戈紧紧抿着嘴唇:这是一个意外的发现。姜永,他是谢谅的潜伴。 . 谢子京醒来的时候,像做了一场大梦,疲乏,无力,倦怠。 这不是一次令人愉快的巡弋,秦戈太深入了,他挖掘出了自己潜藏很深的、甚至不愿意记起的回忆。 在鹿泉的梦魇中,原来他是被青眉子救起来的。 一个小时太短了,他还想知道更多关于自己的过去。但病房里除了他再无别人。 谢子京没办法呆在这里。他下了床,慢慢走出病房,趁着早上的忙乱,钻进了电梯里。 他找不到秦戈,但他现在特别想见秦戈。那真不是一段快乐的过去。它甚至可称恐怖。 谢子京坐在院史馆前面的石凳上,看着头顶郁郁葱葱的树冠发呆。 有住院的小孩子在草地上释放了自己的精神体,和它玩成一团。母亲在他身边训斥:你以前说不喜欢狗,现在一天到晚抱着它,你自己明明因为对狗毛过敏才住院的啊。 “又不是真狗。”小孩子嘟囔着,抱住牧羊犬的脖子,“我以后不抱别的狗,我有它就行了。” 等小孩走远了,谢子京微微抬了抬手。白雾从他身上流泻而出,缓缓落地。一头威风凛凛的巨狮从草地上站起,金色的眼睛和他对视。 它的鬃毛闪动着细碎的光芒,浑身上下全是凛然之气。狮子没有打呵欠,也没有趴下,只是静静看着谢子京。 谢子京抱着它的脖子,狮子扬起尾巴甩了甩。他看到秦戈朝自己走过来。 “……我的狮子。”谢子京说。 秦戈点点头,伸手摸了摸狮子闪光的鬃毛。“它真漂亮。”秦戈说,“比以前威风多了。” 谢子京冲他笑了笑。秦戈犹豫片刻,在他头顶抚摸了两下。“你累吗?”他问,“‘海域’如果不舒适,我们可以明天再继续。” “没事。”谢子京回答。 他说完之后立刻把头埋在了狮子的鬃毛里。 不知道是因为秦戈的抚摸,还是因为他在“海域”里见到了久违的父母,感激和愧疚让他充满了不安。秦戈坐在了他身边,无声地陪着他。察觉到这一点儿温柔的时候,谢子京的眼泪落进了巴巴里狮蓬松发亮的毛发里。 档案五 阿班火 第75章 阿班火01 -阿班火·楔子- 漆黑的海面上, 忽然窜起一团大火。 火包裹着小小的渔船, 船篷被烧穿了,露出船中一个嚎叫的人。 船在海中, 在火里, 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一声接一声地传来。水没能将火压下, 火就这样蓬勃地浮在水面上,越烧越烈, 燃亮了大半个黑天。 被惊动的人们从岸上跑来, 呼喝之声远远传到海上。 “……阿班火!”有人大叫,“是阿班火!阿班回来复仇了!” 火中传来浓烈的煤油味, 惨叫声已经消失了。 很快又有人提醒:“别乱扯!这是有人放火!谁的船?喂!谁的船!船上还有没有人!” 海水正在退潮。潮水远离陆地, 也带着那艘燃烧的小船远离了叫嚷的人们。 星光稀薄, 月色凛冽。海面上忽然冒出了几具光裸的脊背,满是水光,被月亮照得泛起银亮光泽。 人身鱼尾的生物从海中钻出。火同样惊动了这些沉默的生灵。它们围绕着燃烧的小船不断打转,一把接一把地往船上泼水, 甩动鱼尾试图熄灭大火。 天快亮的时候, 人鱼们消失在海里。火终于也渐渐熄灭了, 几乎完全被烧毁的小船被人鱼推到岸边,搁浅在沙滩上。 人鱼不敢逗留,岸边有许多危险的东西,会让它们麻痹或者送命。人们也顾不上理会这些沉默的怪物,纷纷往小船的方向跑。 船中是一具烧透了的尸体,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这是这座小城市今年以来, 死于非命的第七个人。 -阿班火- 谢子京顺利出院的第二天,秦戈和刑侦科科长被高天月叫去了办公室。 高天月先问他谢子京的恢复情况。秦戈坦白告诉他,谢子京的“海域”已经恢复正常,而且他追溯到了鹿泉当夜发生的情况。 三个人把各自获得的信息对了一下,几乎还原了当年的所有事实。 现在唯一的问题,是鹿泉底下的零号仓,当夜发生了什么变故。 “特管委这么多年来一直不知道周游已经逃离,这个问题非常严重。”高天月说,“如果零号仓真的专门关押特殊的罪犯,那么它的整个管理也未免太松懈了。” 刑侦科科长应道:“这不合常理。” “所以在特管委内部,一定发生了一些他们措手不及的问题。”高天月看着秦戈,“秦戈,这个你不要管。蔡易跟我说了这么多事情,他是在寻求我们的帮助。零号仓的秘密被牢牢把控在某些人手中,这些人和蔡易……或者说蔡易身后的势力,不是同一派的。而蔡易他们必定会受到钳制,特管委所谓的开展调查,最后不一定能调查出让他们满意的真相。” 秦戈点点头:“我明白。蔡易在提示我们,想要知道零号仓的秘密,就要深入零号仓。而零号仓的入口,只有去过的人才知道。” “……姜永。”刑侦科科长看着面前的资料,“谢谅的潜伴,他去过很多次零号仓。” 姜永的档案上贴着他的照片。十多年前,他是一个稳健沉着的中年人。 在档案的下方,“病史记录”里,清晰地写着一行字:因患严重的精神分裂症(主要症状为情感障碍),行为失常,记忆紊乱,失去工作能力。 刑侦科科长看着秦戈:“精神分裂症……这是你的专业领域。” 又是一个“海域”不正常的哨兵。秦戈要从姜永紊乱的记忆中,找回进入零号仓的方法。 “姜永在哪儿?”高天月问,“雷迟查出来了么?” “一个沿海的小城市。”刑侦科科长说,“就是你打算让秦戈去出差的地方。” 秦戈闻言一愣:“出差?” “美国的特殊人类管理协会派来了几个代表,是来跟我们这边交流的。”高天月说,“其中有一位泉奴,他的调研工作跟沿海地区的特殊人类和特殊生物相关,所以想到咱们这边的南部沿海考察。你带他去吧,去当向导。” 秦戈:“……泉奴……很麻烦的啊。” . “你在看什么?”雷迟经过小刘身边,怪异地打量他,扭头去看他的电脑屏幕,“你盯着个男人发呆,不怕你女朋友吃醋?” 小刘抬头看他,神情有些茫然。 “雷组,我进危机办也有几年了,这还是我第一次有机会见到泉奴。” 他这句话一出来,整个办公室的男人女人全都竖起了耳朵:“泉奴?又有泉奴过来了?” 众人纷纷跑到小刘这边,趴在他身上看电脑屏幕显示的泉奴档案。 距离泉奴上一次到中国已经将近二十年,年轻一点儿的人只能在资料和视频里看到泉奴,稍稍上了点儿年纪的挤不进去,一脸沧桑地端茶杯互相说着“哎呀,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泉奴”之类的话。 雷迟皱起眉头,看着电子档案上那位金发青年的照片。 泉奴是一种只生活在美国黄石国家公园的特殊人类,数量非常少,且全是男性;由于繁衍方式特殊,长久以来都被视为极其珍贵的特殊人类。他们依赖温泉生存,无法长时间离开温泉周围。好在最近几年,科技有了极大进步,泉奴在做好相应准备、携带一定工具的情况下,已经能够离开黄石30天以上了。 “不就是个外国人吗?”雷迟说。 “可他也太好看了……”小刘昏头昏脑地嘀咕,“假的吧这照片,怎么可能呢……” 照片上的英俊青年拥有一头柔润漂亮的金色长发。他把头发扎在脑后,露出了几近完美的脸庞。蓝眼睛里仿佛充盈了永恒摇摆的水光,嘴角带着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是温柔多情的模样。 雷迟心想,还是白小园漂亮一点吧? 他当然也知道自己的审美很不正确。 “当年泉奴到我们这儿开国际大会,还闹出过一些小乱子。”刑侦科科长也端着茶缸走出来了,一副说故事的口吻,“大会安排他和半丧尸化人类代表坐在一起,直播画面一出来,真的特别有冲击。后来半丧尸化人类集体抗议,说大会的座位安排不合理,把泉奴安排在半丧尸人身边,摆明了就是要作比较,是对半丧尸人的侮辱。” 雷迟目瞪口呆:“不至于吧?!” 科长:“大会的最后一天,舆论压力太大了,主办方不得不把泉奴换了位置,和哨兵向导坐在一起。但是雷欧他不肯。他拿着自己的名牌,一定要坐在半丧尸化人类代表身边。他还拥抱和亲吻了半丧尸化人类的代表,那个画面特别经典。” 小刘:“这也太过分了,故意膈应人?” 科长:“这倒不是。雷欧很诚恳。他说美丑都是皮囊,这些并不重要。那位半丧尸化人类代表是一个很有名的自然学家,两人后来成了好朋友。” 雷迟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劲:“雷欧?当年的泉奴叫雷欧,现在这位也叫雷欧,他们是一个人?不对,二十年了,他怎么不老啊?” 科长:“不是不老,是死了,又重生。” 狼人震惊了,看看科长,又看看小刘。他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储备。 “泉奴的诞生和死亡都依赖温泉。他们的生命很短暂,在知道自己即将死亡之时,会走入温泉,并且会在温泉中完全消融。等到消融这个阶段结束,温泉中会重新诞生出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泉奴,但这已经是全新的生命。他们虽然基因信息完全一致,但是脑细胞经过分解和重构,没有任何过去的记忆,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新的人。”小刘说,“泉奴到底算不算人类,一直有争议,他们的生殖和繁衍方式跟所有人类都不一样。但是基因序列和人类又几乎是一致的。” 雷迟长叹一口气:“真复杂。那果我和泉奴交朋友,他死了又重生之后,不就忘记我了?” “对啊。”小刘说,“所以泉奴诞生之后,很多文艺作品都会用泉奴的这个特性来发散。当然无一例外都是悲剧。” 雷迟:“刘啊,你可别爱上泉奴。” 小刘:“我都要结婚了,雷组。我只是欣赏!漂亮的东西,谁都会多看几眼对不对?” 雷迟点点头,他现在又想去调剂科看白小园了。“科长。”但他忽然想到一件别的事情,“这位泉奴之后是由秦戈陪同去南方调研?” 科长点头。 雷迟:“……那谢子京呢?” 科长一愣,随即立刻张望周围:“谢子京呢?!他不是今天来刑侦科报到吗!” . 谢子京在调剂科里,拈起一根黄得可疑的腌萝卜。 “这个真的可以吃?”他半信半疑。 白小园的沙猫就坐在他面前,闻言凶巴巴地以小爪子在桌面猛击:喵! 白小园:“吃吧,就咸了一点点,吃不死人。” 唐错:“白姐姐,你太狠了。雷迟天天给你进贡好糖好饼,你就用这种咸萝卜来应付人。” 白小园:“我不是做给他吃的!” 唐错最怕白小园发怒,连忙也拈了一根扔进嘴巴里。 咸,太咸了。他简直怀疑这萝卜是个健身猛男,刚刚才搞完许多组力量锻炼,全身上下覆盖一层厚厚咸汗。 谢子京倒是吃得有滋有味。“白小园懂得做饭,虽然难吃。”他吃完了萝卜,抓起笔在小笔记本上写下一行字。 住院期间,白小园和唐错都去探望过他。他已经和两人混得挺熟了,在小笔记本上接二连三记下了许多事情。 “你不去报到吗?”白小园提醒他,“谢子京,十一点半了。” 谢子京想了想:“秦戈呢?今天没见到他。” 这是他回到危机办的第一天,秦戈整个上午都不见人影。 在医院里,秦戈多次巡弋他的“海域”,过往的记忆也一点点被拾取了回来。唯一始终抓不准的,就是对秦戈的感情,还有在调剂科里工作的过往。 就像是临近考试的学生,重新翻开书本,发现每行字都见过,都能读懂,但是没法理解。 秦戈只知道他整天抓着小笔记本,但不知道笔记本里写了什么。谢子京觉得他是好奇的,但秦戈不会开口问。 “你啊,别整天在秦戈面前晃荡。”白小园说,“你现在这个样子,他看到你会觉得更难过。” 电脑响了一声,是系统里来了新提醒。 白小园点开提醒:“嗯?有一份公文——咦?!泉奴?!!” 唐错立刻跳了起来:“什么什么什么?” 他凑到白小园身边,两人完全以同一种不可置信的表情盯着屏幕:“泉奴要来北京了!哦不对,他还要去南方调研。陪同人员……秦戈?” 谢子京闻言立刻抬头:“……泉奴?谁啊?” 他听过,但没见过,且因为是别国的特殊人类,中国没有,所以也从不放在心上。 白小园和唐错脸上显出了做梦一般的恍惚神情。 “特别好看,特别漂亮。”白小园说,“据说转发泉奴照片的人,24小时之内就能找到好看的男朋友。” 唐错一堆话顿时梗在了喉头:“……” 谢子京微微皱眉:“秦戈陪他?就俩人?” 白小园和唐错连连点头。 谢子京:“泉奴是最好看的特殊人类?” 白小园和唐错再次点头。 第76章 阿班火02 谢子京还在为泉奴和秦戈的旅途忧心忡忡时, 秦戈已经开始联系雷欧, 并着手准备南下的东西。 行李并不多,但因为去得比较急, 准备的时间自然就少了。 “今晚启程啊。”高天月给他打来电话, “已经给你买好机票了, 去到那边之后,先跟华南地区办事处的人对接。有人会协助你寻找姜永, 当然, 他们不知道我们找姜永的真正目的。” 秦戈:“理由是什么?” 高天月:“姜永涉嫌一桩特殊人类生活补贴贪污案。” 秦戈:“……别用这种抹黑人的理由可以吗?” 高天月:“他是我方证人,不抹黑他。找到他。就可以根据他的证言抓到贪污犯了。文件是这样说, 你也这样说, 懂了吧?” 秦戈:“好吧。那调剂科这边的事情, 我就先不理了啊?” 高天月:“找姜永是第一要务。” 秦戈嗯了一声,就要挂电话,高天月连续“喂”了几声:“你不问问我,谢子京的情况?” 秦戈:“没兴趣。” 高天月:“谢子京现在到了刑侦科, 他们科长打算安排他先跟着雷迟熟悉熟悉科室里的工作流程。雷迟他倒是挺欢迎谢子京的, 谢子京还……” “我不想听。”秦戈说, “别讲了,高叔叔。” 这句“高叔叔”一出来,高天月顿时就不吭声了。秦戈挂了电话,继续收拾行李。 他的公寓并不大,但原本到处都放着谢子京的东西。在谢子京住院期间,秦戈收拾了谢子京的东西, 全都搬去了谢子京的住所,还一样样地给他分类放好,至少让明面看不出异样。 只是这样一来,他回到家中,总觉得这儿是空的,那儿也不顺眼。 长毛兔软趴趴地窝在沙发里,揪着两只耳朵盖住眼睛。 秦戈拿来电脑,找了一部丧尸片给它看,还是它最喜欢的那个演员主演的新电影。 但兔子兴趣缺缺,无精打采。 “……你想他抱着你看?” 兔子抖了抖耳朵,露出黑眼睛。 “死心吧。”秦戈说,“没可能了。” 他从桌上抓起钥匙串儿扔给兔子。钥匙串儿上是一个软胶的狮子头。兔子用两只爪子把狮子头捧起,看了一会儿,噘嘴亲了上去。 秦戈:“……” 他抢过钥匙串扔进行李箱,不让兔子再玩了。 . “秦戈要到华南地区办事处协助泉奴调研,这个我知道。”雷迟看着眼前的文件,“可为什么我也要去?” “这是一桩华南地区报上来的疑案。”科长看着他说,“案情重大,华南地区希望总部协助,那边的负责人给我连续打了十六个电话,点名要你去。” 半年时间,先后有七位女性被谋杀,谋杀的方式且基本都不相同,但最大的特点是:她们都是特殊人类,而且每个人身上都残留着被虐待的痕迹。 “最新这个第七人,是一个向导。她是被活活烧死的,在海上的一艘废弃小船里。” 雷迟神情越来越严峻了:“已经七个人了,为什么现在才报上来?” “你到了那边再问吧。”科长说,“尽快启程。秦戈今晚去,我知道你手头工作特别多,先处理一下,尽量争取这周之内出发吧。” 雷迟把文件扔回科长桌面:“不,等等……这很奇怪。为什么我去工作,你要扯到秦戈?” “秦戈去南方,是带着特殊任务的。” 科长告诉雷迟姜永的事情。 “你跟着秦戈,一是保护他,二是协助他找出姜永。” 雷迟有些急了:“秦戈今晚就走了,你让我这周才出发?他不是需要人保护吗?” 科长:“华南地区派来了两个人,专门陪同秦戈一起回去。这两个人是罕见特殊人类的研究员,其实是专门到总部来领取泉奴资料的。” 这两个人并不知道秦戈的真正目的,只以为这是总部专门安排的接待人员。 雷迟把文件拿在手中,想了想:“我可以带一个帮手吗?” . “刑侦科福利这么好?”谢子京笑道,“我今天刚报道,立刻就能出差?” 小刘笑了笑:“太天真了,你以为出差是好事?” 谢子京:“不好吗?” 小刘:“我上一次出差,是去山东调查焚尸案。” 小刘身边的小张:“我今年出差三次,每一次都是去协助当地办事处调查恶性案件,什么融尸啊分尸啊……” 小张身边的小陈:“还有我,去了边境线上,在雪地里挖了一周,挖出一堆被剥皮的珍稀动物。刚好那几天天气回暖,动物尸体放在外面不久就化了,哎哟,那味道……我已经吃素俩月了,去健身都已经踩不动登山机。” 谢子京:“……” “不能拒绝啊。”雷迟把一张出差单子递给他,“快填吧,我把你的名字也一起报上去。” 雷迟始终神神秘秘,谢子京总觉得这次出差有一些自己不知道的秘密。雷迟把案卷给了谢子京,让他先研究,谢子京翻开后看到死亡人数和各种死因,顿时有些不舒坦。 “……茶姥?!”谢子京翻到第三页,吓了一跳,“茶姥也被杀了?” “死了一个茶姥。”小刘摇摇头,“华南地区办事处今年不可能有奖金了。” 雷迟:“说什么奖金呢?现在是人命!” 小刘连忙缩了头,一声都不敢吭。 谢子京完全沉浸在案卷里了。 华南地区办事处的管辖范围很大,这次的七人命案全都集中地发生在海岸线附近,凶手似乎在那一带海岸线上徘徊。 这个人,或者说这一帮人,选择的目标全都是落单的女性,而且无一例外,都是特殊人类女性。其中有五个性工作者,一个普通职员,剩下的那一位便是种茶的茶姥。 第一个女孩被发现死在暗巷之中,她是被勒死的,单亲母亲,一个向导。 第二个女孩是普通的公司职员,一个深夜加班回家的年轻向导。她和家人失去联络之后,尸体在第二天早上被发现躺在路旁半干的水沟里。 第三位是茶姥,她失踪了半个月之后才被找到,埋在土里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土层之上的茶林全部枯萎。 第四位则是半丧尸人,女性。她的尸体最先被发现的部分是双脚,在河里。随后是双手和双腿,在垃圾桶里。第五位…… 谢子京合上了案卷。他转头问雷迟:“什么时候出发?” . 抵达机场的秦戈接到了陌生人打来的电话,那人自称是华南地区办事处派来的随行人员。 “我们刚离开特管委。”那姑娘讲话的声音带着温软的南方腔调,“您在哪儿呢秦老师?” “你们叫我秦戈就行。”秦戈说,“我在机场等你们?” 姑娘:“好哇,你不要走。” 秦戈:“……我,我不走。” 这一等就等了一个多小时。眼看距离飞机起飞时间越来越近,秦戈多次拨打那个电话,但全都显示无法接通。 就在秦戈已经做好独自一人前往的准备时,候机厅的另一个方向跑来了一个女孩,气喘吁吁,满头是汗。 “秦老师!”她一把抓住秦戈的手,“你和照片上一样帅!” 秦戈这时候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你们也太迟了吧?还有一个人呢?” “计划有变,今天我先和你一起回去。”女孩说,“我同事还要在北京呆几天,他接到了泉奴就回家。” 秦戈点了点头。 女孩自称谢蔚然,是华南地区办事处罕见特殊人类研究所的成员。 “秦老师你见过泉奴真人吗?”谢蔚然问她,“帅不帅?不是,漂亮不漂亮?” 秦戈老实回答:“没见过。” 谢蔚然:“那我们都是第一次!” 秦戈:“你说话为什么总让人觉得有潜台词?” 谢蔚然:“你不要误会我。” 秦戈觉得有点儿累。他这时忽然看到自己脚边有个青色的东西在挪动,吓了一跳。缩起脚之后才发现,那是一只大闸蟹。 秦戈:“……谢蔚然,这是……你的精神体?” 谢蔚然点点头:“是啊。我给它拍照留个念。”她拿出手机,托起大闸蟹,以候机厅为背景拍了一张照。 看到秦戈神情,谢蔚然笑道:“你别怕,它不钳人的,很温柔,还会逗你开心。” 她把大闸蟹递给秦戈。秦戈犹豫片刻,抓了过来。 大闸蟹果然十分安静,吐了几个泡泡,冲着秦戈挥舞钳子,之后再无任何动静。 只是它的身体却在缓慢变色,由青变红。 秦戈:“谢蔚然!你的蟹……熟了?!” 谢蔚然又拿起手机拍了一张照:“没有没有,这是它的技能之一,逗你开心。” 秦戈:“……你平时看到一个熟的大闸蟹在你面前跑,你会开心?” 谢蔚然看着他:“坦白说,不开心。看得到,吃不了。” 两人都看着秦戈手里的大闸蟹。 它红得更厉害了。 谢蔚然:“啊……它害羞了。它很喜欢你啊,秦老师。” 秦戈:“……” 他感觉自己许久未跳的眼皮,又开始蠢蠢欲动。 第77章 阿班火03 谢蔚然的大闸蟹, 据她介绍, 是一只除了逗人开心之外没什么别的作用的大闸蟹。 它会变红,还会接连不断地吐泡泡, 或者表演横着行走并不断撞墙的技艺。 秦戈:“……” 谢蔚然:“它很可爱!” 秦戈:“好的……可爱。” 她们得从北京先飞到广州, 然后再搭乘高铁抵达沿海的目的城市。秦戈在飞机上闭目歇息, 忽然想起谢蔚然的手机:“你的手机刚刚怎么打不通?” 谢蔚然掏出了两台手机:“这个是我私人电话,这个是我工作电话。刚刚蟹仔吐泡泡, 把工作电话弄湿了, 开不了机。” 秦戈真的震惊了:“那你应该用私人电话联系我啊。” 谢蔚然:“私人电话没有你的号码啊。” 秦戈在这一瞬间想出了十二种能够在半小时之内获取自己手机号码的方式。但他觉得很累,并打算不再跟谢蔚然交流这个问题。按了按自己狂跳的眼皮, 秦戈心想, 眼皮应该是因谢蔚然而蹦跶起来的。 谢蔚然把大闸蟹放在小桌板上, 温柔抚摸。 两人都不说话,气氛一时有些冷。秦戈心想,谢蔚然本身就是罕见特殊人类研究所的人,也就是说, 泉奴抵达之后, 她极有可能也是对接的人员, 还是先打好关系比较好。 “你另一个同事还有工作是吗?”秦戈没话找话聊。 谢蔚然:“他要等泉奴。” 秦戈想起来了:“对,你说过。” 谢蔚然:“他不听我劝。” 秦戈:“什么?” 谢蔚然:“我同事啊。我告诉他,泉奴肯定已经不记得他了,但他不相信,一定要等雷欧抵达北京,亲眼见一见他。” 秦戈心中一动:“你的同事和泉奴有过什么事情?” “雷欧……我是说上一个雷欧, 他二十多年前来过中国,你记得吧?”谢蔚然耸耸肩,“他当时就在危机办总部工作,对雷欧一见钟情。” 秦戈:“……这也太难过了。” “雷欧告诉他自己会忘记他,但是他不肯放弃啊。雷欧回国之后,他还常常给雷欧写信,和雷欧各种聊天来往。”谢蔚然耸耸肩,“后来雷欧跟他说了一句‘再见’,就再也没出现过了。” 秦戈陷入了沉默。 泉奴的告别永远是简单的。简单才能利落。纵使有感情,但他们不会带着这些感情进入下一段生命。 因此用简单的告别,让对方也得以尽快逃脱这个桎梏。 “……他自己本身就是研究罕见特殊人类的,他为什么没能控制住自己?” 谢蔚然很惊奇:“秦老师,这个可不是说控制就能控制的。爱情如果能够受控,它也不至于会衍生出这么多悲剧了。” 这是秦戈认识谢蔚然四个小时以来,她说的第一句令秦戈感觉“原来你也不简单”的话。 谢蔚然把大闸蟹收了起来,放好小桌板。飞机开始降落了。 她扭头问:“秦老师,你谈过恋爱吗?” 秦戈:“……谈过。” 飞机穿破了云层,机翼下开始浮现万千灯火。 . 来接秦戈的是华南地区办事处的司机,联系秦戈的时候问他谢蔚然在不在身边。 秦戈:“在的。” 但是回头一看,他立刻又震惊了:除了一只趴在行李箱上吐泡泡的大闸蟹,谢蔚然不见踪影。 司机在那头叹气:“小谢就是这样的,辛苦你了秦老师。” 秦戈:“她……她做事总是这样的吗?” 司机:“除了自己的研究,她做什么都丢三落四。” 秦戈挂了电话,看到谢蔚然从另一边跑来了。“你去上厕所之前可不可以先告诉我一声?”秦戈没好气地问。 谢蔚然:“你上厕所还要人陪?” 秦戈:“……行了行了快走吧。把你的蟹拿上!” 谢蔚然似乎也知道自己惹恼了秦戈,前往酒店的路上一声不吭,连大闸蟹都收了起来。 司机在前面也一声不吭,秦戈最先受不了车内可怕的沉默,主动挑起话题:“谢蔚然,研究所的工作很忙吗?” “非常忙。”谢蔚然点点头,“最近主要在做人鱼的项目,争取让人鱼也顺利申报上特殊人类种族。” 这事情秦戈倒是第一次听说:“人鱼?是儒艮吗?” 谢蔚然笑道:“不是啊。我们说的人鱼,是基因序列跟人类极其相似的一种特殊生物,人身鱼尾,脾气古怪,而且特别固执。” 秦戈点点头:“你的研究对象就是人鱼?” “不。”谢蔚然简短地说。 秦戈等了一会儿,她才慢慢开口:“我的研究对象已经死了,所以我才这么闲,被安排来接待你。” 司机连忙在前面咳了一声:“那个,秦老师,小谢说话就是这样,你别生气啊。你是贵客……” “没关系。”秦戈看着谢蔚然追问,“死了?” “我的研究对象是茶姥。”她眉头轻蹙,语气低沉,“但她已经不在了。” 秦戈记得,茶姥是一种非常罕见的特殊人类,诞生时便是白发苍苍的老太,容颜一生都不会改变,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被视作妖物,一旦出生就遭到处理。 “……茶姥,只有一个吗?” 谢蔚然摇头:“茶姥全国数量虽然少,但是前几年的人口普查显示,目前我们国家被发现的茶姥,一共有187个。只不过茶姥一般生活在山区,很少会出现在沿海地区。” 秦戈听得很认真。他发现说起茶姥,谢蔚然完全不是那副神游天外的茫然模样了。 “沿海地区的土地盐碱化程度比较严重,这位茶姥出生在海边,本身已经很罕见。更惊奇的是,她找到了能够在盐碱地和沙滩上种植的茶树。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事情。”谢蔚然边说边比划,“她其实很年轻,虽然看上去很老,今年也不过36岁而已。” 秦戈从她说话的语气里,敏锐地察觉到了难过和惋惜。 “她生病了?”谢蔚然沉默了很久。街灯从车窗外流淌而过,照亮了女孩的侧脸。 “她被人谋杀了。”她紧紧握着拳头,一字字地说,“尸体就埋在她的茶林里。她被发现,是因为有人看到原本茂密的茶林不知道为什么,全都枯萎了。” 茶姥一直在研究茶林,养护的方法也只有她才懂。她们天生懂得分别土地的成分,分辨空气中的潮湿程度。为了把茶林稳固在沙滩上,这位茶姥花了十几年的时间深入研究。她只有小学学历,但硬是啃下了许多大部头的专业书籍。本能,加上后天的学习,她最终成功在沙滩上种植出了茂盛的茶林。 “我们研究茶姥的渊源,也研究茶姥的能力和她守卫的茶林。”谢蔚然扶着额头,她的大闸蟹不知何时又冒了出来,趴在她头顶,挥动火红的钳子,一串接一串地吐泡泡,“她不会危害任何人……可是凶手到现在还没找到。” 司机这时从前面插了一句话:“秦老师,你别见怪。我们这边很多年没出过这种恶性案子了。今年以来死了七个女的,全都是特殊人类,大家都很紧张,也很气愤。” 他告诉秦戈,这边的分部已经给总部打了报告,请求支援。“北京很快就会派人过来一起调查了。” 秦戈又是吃惊,又是难受。这数字实在令人震惊。 “前不久还烧死了一个。”司机说,“就在你明天要去的那地方。” . 海面风平浪静,烈日晒得秦戈手臂火辣辣地疼。他摸了后颈一把,感觉脖子似乎被晒脱了皮。 昨天飞机,今天高铁,在谢蔚然和大闸蟹的陪伴下,秦戈总算抵达了泉奴要调研的地方。 “他调研的是本地区的生物多样性。”谢蔚然看着手中平板,忽然笑了,“啊……我知道了。” 秦戈:“什么?” 谢蔚然指着平静的海面:“他是来调查人鱼的。这里是南海唯一一处发现群居人鱼的海域。” 秦戈爬上了海堤。海堤长而狭窄,下方是浅浅的沙滩,此时还未涨潮。潮水一旦上涨,海堤便几近淹没,只剩石头做的一个长条,随着水波涌动,仿佛在海面上浮动不止。 “那个向导是在这里被烧死的?”秦戈问。 “不,再远一些。”谢蔚然指给他看,“恰好在人鱼的聚居区里。人鱼非常讨厌火,它们当时想扑灭来着,但是船上浇了煤油,一烧起来就没法援救了。” 秦戈看着远处的海面,但没能看见谢蔚然所说的人鱼。据说他们拥有漂亮的银色背脊,鱼尾灵活,是这一片海域的守卫者。 “沿海的村民都以为那是阿班火。” 秦戈奇道:“阿班火?” 谢蔚然告诉他,在很久很久之前,传说渔村里曾住着一位名叫阿班的少女。她美丽勤劳,和丈夫一起在村中勤勉生活,两人相互恩爱敬重,过得很幸福。 阿班怀孕之后后,她的丈夫打算随着渔船出海,为阿班和孩子寻一颗南海里的宝珠,保佑母子平平安安。两人在海边告别,然而那却是阿班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爱人。 镇上的员外早就看中了阿班,一心想要把阿班抢回家中。无奈村人都热爱和保护阿班,阿班的丈夫更是多次和员外起过冲突,员外始终没能得逞。于是员外联合渔船的船主,在阿班丈夫出海的时候,把重物绑在他身上,将他推入了海中。 阿班的肚子越来越大了,她每天都去船主家中询问,又到码头等候。船主回来之后,把员外捏造的谎言告诉阿班:她的丈夫在南洋有了别的女人,乐不思蜀,连家都不回了。员外此时开始频频拜访阿班,态度诚恳,劝她忘记负心汉跟着自己,并承诺一定会好好照顾阿班的孩子。 阿班并不信他,决定自己出海寻找丈夫。但当时的渔船极其忌讳女人登船,阿班哭着恳求老船工帮忙;老船工怜悯她,便让她偷偷上了船,藏在货舱里。 渔船一去就是数月,在遇上大风浪的那一天,阿班也正好临盆。婴孩的哭声惊动了船主,船主这才发现船上藏着一个生产的女人。众人惊恐不已,都认为是阿班身上不洁的血气招惹了海神,决定把阿班和孩子扔进海中,平息神怒。 船主让老船工去做这件事,老船工苦苦哀求,坚决不肯。船主与打手把老船工打得半死之时,阿班抱着孩子从船舱走了出来。 她跪下为老船工求情,请求船主不要伤害善良的人。她的孩子是无辜的,只要船主答应照顾她的孩子,她愿意立刻投身海洋,并且祈求海神平息怒气,保佑船只平安回港。 船主点头答应,阿班把孩子交到他手上之后,走到船舷边,纵身跃入了怒涛滚滚的大海。然而就在她落海之后,船主却把那初生的婴儿反手一抛,也扔进了海中。老船工舍身去救,抱着那孩子坠入大风大浪里,再也没有浮起来。 这艘船平安回了港,其余船工们却再也不敢出海。因为在南海海面上,开始出现一团浑圆的、会说话的火球。 它会飘到每一艘船的面前,用嘶哑的女人的声音询问一个名字,那位船主的名字。如果答不出来,火球就会落入船中,瞬间燃起大火。 为了保护渔船,从此之后,每艘出港的渔船上都会有一个年迈的船工。当火球出现的时候,老船工便打起火把走到船头,对着火球喊:阿班,走吧,你的仇人不在这里。 火球里会传出女人哭泣的声音。它飘飘忽忽,似在对老船工致谢,然后便随风远去,继续靠近下一艘渔船,寻找这早已死在岸上的仇人。 “那团火球就是阿班火。”谢蔚然说,“从此之后,凡是在海上燃烧起来的渔船,渔民们都会说,那是阿班回来了。” 秦戈心头满是惆怅。这不是一个令人快乐的故事。 谢蔚然小心跳下海堤,拿出随身的小瓶子把沙子和海水装入里面,并贴上了日期标签。秦戈知道她在取样,便转身朝着海堤的另一边走去。 他走得有点儿远了,忽然看见海堤在前方塌了,就此中断。 中断的地方是一片比海面略高的沙滩。秦戈看到沙滩上有一个男孩子。 那孩子皮肤黝黑,十八、九岁模样,身材非常结实。秦戈远远看去,发现他面颊、脖子和裸露的肋骨上似乎有几道粗糙的纹身,像是有人用墨笔在他身上划了几道。 发现秦戈靠近,那男孩连忙转身,跳进了海里。他入水的姿势极其流畅优美,如同一尾灵活的鱼。秦戈走到海堤断口处坐了下来。圆乎乎的太阳压在了海平面上,潮水开始上涨,渐渐淹没沙滩。谢蔚然爬上了海堤,也朝着秦戈这边走来。 两三只海鸟从秦戈身边掠过,飞往远处。渔船的笛声混合和海军部队的号声传来,秦戈心想,不知道谢子京喜不喜欢听? 他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响动,回头时猛地看到一个脑袋从海堤下方冒上来。 刚刚看到的那男孩子离他不到一米,浑身水淋淋的,一双圆且明亮的眼睛正盯着秦戈。秦戈忽然发现,男孩身上的痕迹不是纹身,而是几道正在翕动的缺口! 他大吃一惊,连忙抓起身边的石块:“你是谁!” 那男孩顿时不敢动了,肩膀下意识缩了一缩。 “别伤害他!”谢蔚然从海堤上跑来,“他没有恶意!他是海童!” 作者有话要说:  儒艮:一种珍稀的海洋生物,因为有抱着幼崽浮在水面哺乳的习惯,所以有个“人鱼”的别称。 茶姥:这是我借用了道教的一个女神仙的故事和特征设定的特殊人类。在民间传说中,茶姥是长相似70多岁的人,头发黝黑,常在集市卖茶。 海童:也是我从民间传说中的故事设定的特殊人类。在传说中,海童是西海中的神童,骑白马,一旦出现,天下大水。 第78章 阿班火04 “别伤害他!”谢蔚然从海堤上跑来, “他没有恶意!他是海童!” 秦戈退到了海堤边上, 一只手举着石块,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少年。 这孩子面颊、脖子和肋骨处的裂口, 正在缓慢翕动, 仿似呼吸。他浑身水淋淋, 被迟暮的阳光照得闪闪发亮。在秦戈的注视中,少年似乎不好意思起来, 他转过身, 不让秦戈继续盯着身上的缺口瞧,随即单手撑着海堤, 跃了上来。 他站在海堤上, 湿透了的黑色泳裤紧贴在身上, 原本还在动弹的缺口已经静止了,像是有利器划开了他的皮肤,但没有血,也并不痛。 秦戈想起了海童的特点。 这一种特殊人类一般都在沿海地区出生, 无一例外都是男性。他们大多身材矮小, 即便成年了容貌也像是十四五岁的孩子, 与茶姥迥然不同。海童天生善水,身上有肺部和异形鳃两套呼吸系统,他们潜入水中才使用异形鳃呼吸,而因为这个特点,他们不需要携带呼吸装置,就能在水下长久停留, 甚至潜入人类轻易无法抵达的深海。 明朝的《异人撷录》中曾经记载过和海童有关的故事。明弘治十一年间,南海诸地有十余个“异童”出生,“面、颈、身均有裂处,浑如鱼形”。他们从小就喜欢泅游深海,并且常常能捕捞到罕见的渔获,甚至能带回价值不菲的海珠。有商人就此生了歹心,出高价把这些异童买下,控制他们为自己采珠。珠贝多生长在恶劣的环境之中,这些异人即便身有奇能,但也常常会受伤,接二连三死了好几个。 控制这些异人的商人四处寻找类似的小孩补充采珠人的数量,并且买下贫穷人家的女儿,强迫她们与异人交合。但生下来的孩子十有八九都是正常人,只偶尔出现一两个身有鱼鳃的“异童”,而且与之前的“异童”形貌也不一样。 秦戈也随之站了起来。他发现眼前的海童并不矮小,是普通的十八、九岁少年人模样。 他是人类和海童交合后生下的孩子。秦戈心想,所以海童本身的特点只保留了异形鳃,他和其他的普通人是完全一样的。 “为什么又不穿衣服?”谢蔚然终于跑近了,她没顾上秦戈,先抓起海童的胳膊,“你又受伤了。我之前不是给过你一套潜水服吗?穿了就跟没穿一样,你不会觉得难受的。” “不喜欢。”海童回答,“进了海,我什么都不想穿。” 谢蔚然:“你可别脱裤子,不然村里的小姑娘又要去市里投诉了,说你耍流氓。” 海童皱了皱眉,勾起泳裤的边缘:“是她们先来看我的。我如果什么都不穿,就会选没人的地方游。” 谢蔚然:“总之以后都必须穿着衣服。” 海童很固执:“我只穿这件。” 谢蔚然恼了,但海童显然不想再跟她纠缠于裤子和衣服上。秦戈注意到他的手一直攥成拳头,似乎正握着什么。 察觉了秦戈的视线,海童先是把拳头放回背后,谢蔚然笑了一声,抓着他胳膊让他把手伸到秦戈面前。 秦戈:“?” 海童犹豫着,慢慢张开了拳头。他掌心中躺着几颗形状和色彩各异的海玻璃,夕阳的光辉顿时璀璨起来。 秦戈很惊奇:“……给我的?” 海童不吭声,谢蔚然代他说话:“这孩子怕生人,但是他看到我跟你一起来,他知道你是我的伙伴。所以,这是他给你的见面礼。” 被弃置入海的人工玻璃,经过漫长的旅行与泥沙、海浪、鱼吻的打磨,棱角消失了,一颗颗变得圆润光滑,像是深海中的宝石。秦戈伸出手,海童认真地将海玻璃放在他掌中。他很高兴秦戈喜欢这小小的礼物,在秦戈注视他的时候终于不再回避,眯眼笑了起来。 秦戈心想,姑娘们当然会偷偷去看他啊。这么好看,这么可爱的小伙子。 三人沿着海堤走回陆地,海童走在最前面,背影矫健漂亮。他回过头对谢蔚然说了一句话,秦戈隐约听见他在问,某个人的事情怎么样了。 从海童口中吐出的,明显是一个女性的名字。 谢蔚然:“还没有进展。你别再上山了,山上太危险。” 海童没点头,神情有些黯然,不吭声地继续往前走。 “他问茶姥的事情。”谢蔚然跟秦戈解释,“他家是我们研究组对口的贫困户,我跟他很熟,因为都是罕见的特殊人类,所以我带他去茶姥的茶园参观过。他和茶姥是好朋友,所以茶姥的事情让他很难过。他常常跑到茶山上,一呆就是一天。” 秦戈恍然大悟。那是茶姥的名字。在“罕见”、“特殊人类”、“茶姥”这样的标签之外,那位生活在茶山之中的女性,她拥有一个专属于自己的名字。 “他呢?他有没有名字?”秦戈看着孩童的背影问。 “他就叫小海。”谢蔚然笑着说,“你一定要跟他打好关系。” “为什么?” “你不是要来找一桩生活补贴贪污案的证人吗?”谢蔚然想了半天,“姜……姜什么?” “姜永。”秦戈心中狠狠一沉,“谢蔚然,原来这边负责跟我对接证人这个案子的是你?” 谢蔚然一脸真诚:“我会帮助你的。” 秦戈则满心郁闷:“先谢谢你了。……不过这跟小海有什么关系?” 两人终于踏上了陆地。海童转身冲他们招了招手,示意两人继续跟着他走。 “小海知道姜永在哪里。”谢蔚然说。 . 小海和母亲生活在一起,只有小学学历。他并不是蠢,只是读完小学就读不下去了。渔村在一个小镇子上,镇上有小学。他小时候只是黑了一些,脸上有细细的裂痕,看上去像是伤疤。镇上小学里有不少渔村里同他一块儿长大的孩子,因为他太善于游泳,个个都把他看做孩子王。若是学校里有谁嘲笑海童的“伤疤”,就有十几二十个黑魆魆的小毛孩,男的女的,抄起文具盒和扫把要跟人打架。 小学毕业,小海被分配到了市里的初中。跟他同个初中的只有两个朋友,而且还不是同一个班。十二岁的他终于开始抽条似的长高,随着身体发育,他脸上的异形鳃也终于完全成熟了。 “我和你虽然也是特殊人类,但是我们跟普通人长得一模一样。”谢蔚然说,“所以我们是没办法真正体会他们的经历和心情的。” 孩子们知道班上有一个特殊人类,是海童,沉默寡言,不喜欢穿上衣,夏季的校服套在身上,他总是难受得呲牙咧嘴。真正让其他人明白“海童”意味着什么的,是台风带来的一场大暴雨。 台风来的那一天,上午的空气又干又热。海童一整天无精打采,下了课就冲到水龙头下猛喝水。快放学的时候大雨开始落了下来,学生们纷纷提前下课离开学校。雨势太大了,空气中的水分顿时充盈。 “那天他们班上所有的人都看到了小海的鳃……”谢蔚然用手模拟了一个动作,“在动。” 只要稍稍想象,秦戈都觉得心中难过。海童按着自己的异形鳃,他很惊恐,但这是他的本能,他自己无法控制。整个教室的孩子都在尖叫逃窜,骚乱引来了其他班的人,尖叫的声浪越来越大。海童茫然无措,老师让他先用衣服遮一遮脸上的鳃,他匆匆脱下上衣,却忘记了自己的肋骨和脖子上,同样也有异形鳃。 小海从此被剔出了孩子们的世界。他不是人类了。他是怪物。 “勉勉强强读了一个学期,他就再也不肯去学校了。没人理他,而且欺负他的人不在少数。”谢蔚然耸耸肩,“他妈妈说,小海高兴就行了,不掺和进人群里也没什么关系。说实话,不去学校,他确实很高兴,一直到现在都活得很开心。” 谢蔚然想了想:“就是比较穷。” 秦戈不知道海童是否听到了谢蔚然和自己的话。少年沉默地带着他们穿过低矮的树林,最后来到一间砖瓦房前。 砖瓦房破破烂烂,窗户开着,门却从里面关上了。 小海在窗户这儿探头探脑:“阿公?” 秦戈听见了里面传出的鼾声。他凑到窗边,只看到屋内一片昏暗,地上滚着几个酒瓶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在床上睡着了,连鼾声都带着酒气。 “阿公就是姜永。”小海说,“但是他喝醉了,可能明天才能醒。” . 谢子京和雷迟离开华南地区办事处的时候,除了得到一份连环杀人案的报告之外,还得到了一个消息。 “总部的另一个向导几天前到了,你们应该很快就能见面。” 谢子京反应十分迟钝,直到坐在高铁上吃15块钱盒饭的时候才想起要问雷迟:“总部还派来了一个向导?谁?” 雷迟镇定回答:“不知道。” 两人终于来到海边,已经星幕低垂。 分部刑侦科的人陪着他俩一起来的,带着两人在沙滩上巡逻:“当时发现渔船被烧,海滩上聚集了不少人。” 雷迟和谢子京在高铁上看了报告,已经记住了当日的情况。 这个季节正是南海休渔期,近海是没有一艘渔船的,所有能出海捕捞的渔船全都被铁索连着,在渔港停靠。但是有些人还是会冒着被发现的危险,趁着夜色,乘坐小型渔船出去捕鱼或者钓鱼。 发现海面有火光的,正是这样几个试图偷渔的渔民。 海面,渔船,大火,这都是阿班火这个传说的重点。而不管是否有传说因素,渔船在海面起火,本身就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故。 数人乘着夜风,听见了渔船上的惨呼,连忙推着小船下海想去救人。但小船才离岸十几米,他们就发现,起火的渔船周围出现了人鱼。 “南海休渔期是人鱼的产子期,这个时候的人鱼性情都非常暴躁,无论男女。他们一旦发现有人类的船只入侵自己的海域,肯定会掀翻渔船,把人拖入深海。”同事告诉两人,“所以当时那几个渔民不敢再往前去了。岸上也有人发现渔船起火,很快这一片海域就聚集了不少人。他们发现人鱼在救火,但是它们把火扑灭的时候,人已经完全被烧透了。人鱼后来把船只推到了岸边,提醒渔民,这艘船上有煤油味。” 尸体被彻底烧毁,无法辨认更不可能鉴定。但人鱼从海中发现了起火之时船中女子挣扎中脱落的戒指。 凭借戒指,他们才最终确认,死亡的是一个向导。 “我想见见人鱼的首领。”雷迟说,“可以安排一下吗?” 同事十分为难:“人鱼不喜欢跟人类来往。只有它们主动靠近岸边,我们才能和它们交流。” 谢子京在一旁,忽然几步踏上了海堤。 黑沉沉的远海里,有几片银色的背脊在水中闪动。 “那些就是人鱼?” “是的!它们喜欢在有月亮的夜间出游!”同事连忙联系渔港,让他们立刻提供一艘快艇。雷迟则给刑侦科科长打电话:“科长,危机办里有谁熟悉人鱼特性的吗?我知道,它们现在还没被归为特殊人类……对,这些人鱼极有可能是最近一起杀人案的直接目击者。” 谢子京站在海堤上,只觉得扑面的海风清爽浩瀚,令人只想张口长啸。他沿着海堤往大海里走去,白雾从他身上腾起,最后在海堤上落下,巴巴里狮甩动尾巴,从雾中缓慢走出,姿态高傲,形如王者。 它走在谢子京面前,和他一样盯着远海的人鱼身影。 走到中段,狮子忽然停步了。它抖动鬃毛,盯着海堤下方的沙滩,尾巴开始疯狂甩动。 “发现什么了?”谢子京连忙跑过去。 它的狮子显然很激动,碎金一样闪动的鬃毛在月色中泛起了丰沛光泽。下一瞬,狮子竟然一跃而起,消失在海堤之下。 谢子京:“?!” 海堤之下并不是海水,而是一片浅摊。秦戈拿着一个手电筒站在沙滩上,与海堤上的谢子京面面相觑。 狮子正围着沙滩上的一团白毛打转,鼻子里唿唿喷气。 那团白毛瑟瑟发抖,一双黑眼睛从长毛里露出来,边盯着狮子边淌眼泪。 狮子动手了。 它的爪子落在长毛兔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第79章 阿班火05 谢子京跳下海堤, 嚅嗫半天问出一句:“你怎么在这里?” 秦戈:“你又为什么在这里?” 巴巴里狮扬起一头闪亮的鬃毛, 像搓球一样把长毛兔揉来揉去。兔子原本还怕得直流眼泪,被它搓得原地滚了两圈之后, 倒是镇定了, 反手抓住狮爪, 张嘴咬住。 秦戈也不打算阻止它们。他知道兔子现在很高兴,很快活。“你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秦戈蹲在地上看兔子, “人家一口就能吃掉你了。” 谢子京也蹲在他身边, 看看秦戈,又看看兔子。 秦戈不怎么理会他, 又或者是不想看他。谢子京的突然出现让他大吃一惊, 但在吃惊的瞬间, 仍然有强烈的,如同海啸一般的喜悦从心底深处涌出。 他明明已经打算为彼此的感情支付不永恒的生命和不长久的时间,还有尚不够好的自己。他甚至还跟谢子京聊起过以后应该怎么生活,多大的房子, 多远的路, 养猫还是养狗, 怎样度过日出日落的每一天。 但谢子京——或者说,际遇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像是极闷热的夏天里,打了雷却没有下的一场雨。像是深冬的某个日子,温好了酒,烫好了小菜,天黑透了雪也没有来。 他是你等极也不会落的雪。 所以秦戈总是劝自己, 不应对此怀抱任何期待。 他不说话,谢子京也不说话。秦戈听见远处有人喊谢子京,声音很像雷迟。 “……你和雷迟来查案子?”他想了想,“查之前的七桩谋杀案?” “嗯。”谢子京盯着跟兔子闹成一团的狮子。 他的狮子心情非常好,而且和平时的愉快还很不一样,久别重逢一样充满了庆幸和喜悦。 “……我能摸摸它吗?”他问秦戈。 谢子京把手放在了沙滩上,手心朝上,“嘘嘘”地冲长毛兔招呼了两声。 长毛兔立刻注意到了他,几乎瞬间就松开了巴巴里狮的爪子,奋起四条腿往谢子京这边跑来。 秦戈:“……” 秦戈现在觉得有点儿丢脸。 兔子蹦上了谢子京的掌心,照例用爪拨开长毛,圆乎乎的黑眼睛盯着谢子京。夜很黑,谢子京看不到它眼里的影像。但那里头应该有一个自己。 “你好啊。”他小声说。 “初次见面”显然是不对的。在过去他曾经触碰过这只兔子,他还知道这只兔子喜欢看丧尸片,知道它最喜欢的那个演员——这些事情都在小记事本里写着。谢子京并不清楚是因为过往的记忆正在不断地重新浮现,还是他看了太多次记事本,所以存着这样的印象,兔子太可爱了,他摸着它软乎乎的丰厚毛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一定很喜欢它。 兔子忽然伸出手,爪子扑地打在谢子京的脸颊上。 谢子京、秦戈:“?” 它亲昵地在谢子京鼻尖吻了一下。 “!!!”秦戈顿时大窘,立刻要把它抓回来,谢子京连忙护着兔子闪了一闪,躲开秦戈的手。 有限的光线里,秦戈面红耳赤。 “别管它,它耍流氓。”秦戈怒道,“回来!” 兔子被谢子京保护着,完全不怕自己的主人,耳朵从谢子京指缝里挤出来,一动一动的。 秦戈转身走了,它拿走了手电筒,谢子京身边顿时陷入黑暗,只有狮子身上的微弱光芒仍在闪动。 他看着秦戈跃上海堤,但自己掌心里仍旧有那团毛绒绒的小东西。它抓住了自己的手指。 谢子京小声说:“兔子,你主人……不能把你收回去?” 长毛兔咬住了他的手指。谢子京手掌托着它,也攀着海堤跃了上去。狮子在沙滩下打转,十分艰难才攀爬上来。 谢子京心想,我的好像也收不回去。 他带着兔子紧走几步,想跟上秦戈。秦戈已经看到了雷迟,他狠狠拍了几下自己的脸,举手冲着雷迟打招呼。 谢子京掌中一空,兔子消失了。白色雾气勾缠着他的手指,依依不舍似的,回到了秦戈身上。 他恢复平静了。谢子京有些失落。 雷迟看到秦戈,倒没显得有多惊奇。渔港那边的快艇已经来了,他问秦戈:“出海吗?” 秦戈:“钓鱼?” 雷迟:“去看人鱼。” 秦戈一下来了精神:“好!” 雷迟见他神采奕奕,心里很高兴,抬手拍了拍秦戈的背,领着他往快艇那边走。 “等等等等,我呢?”谢子京跑着跟上来。 雷迟回头看了眼他身后的狮子:“你这东西,上不去吧。先收起来。” 谢子京:“……” 他看着狮子,狮子没看他,只盯着秦戈。 最后快艇上坐了四个人,狮子挤挤挨挨地趴在狭小的空间里,鼻头一动一动的,往秦戈身上蹭。 雷迟:“他不是‘海域’恢复正常了吗?为什么还是不能控制精神体?” 秦戈看了谢子京一眼,他心里有个猜测,但不确定。谢子京抬头说:“它也想看人鱼。” 这时候驾驶快艇的同行人员说了一句话:“人鱼只见雷迟。” 雷迟:“什么?” 同事:“他们没告诉你吗?” 雷迟:“有什么事是我必须知道的?” 同事:“之所以打报告说希望你过来,是因为人鱼首领点名要见狼人。”月色照亮了黑沉沉的海面。快艇靠近了一座极小的岛屿,他们能在距离岛屿不远的地方把它的全貌收入眼中。 或者与其说是岛屿,不如说是一片百来平方的岩石群。岩石群中央被人清理过,十分平整,但旁边仍旧是嶙峋的巨石,海浪冲刷击打,扬起一片接一片的波浪。 “天气晴好的时候,人鱼会在这里晒月光。”同事把快艇停在岩石群边上固定,“这里叫守鲸岩,上一次在这里看到鲸,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他当先登上了守鲸岩。 守鲸岩的岩石全是湿漉漉的海水,踩上去非常滑。谢子京伸手想去搀扶秦戈,秦戈奇怪地看他一眼。他连忙缩手,这才发现这是个无意识的动作。狮子仍旧趴在快艇上,有银两的鱼尾扫过快艇边缘,把它吓了一跳。 “人鱼脾气很固执,也很古怪。”同事告诉雷迟,“它们生活的海域还在前面,但我们不能再靠近了。休渔期也是它们的产子期,一旦发现人类靠近,它们立刻就会攻击。” 海面上闪动一片银亮的脊背。“那是人鱼的侦察兵!”他立刻大叫,“嗨!是我!我是危机办的人!首领想见的狼人已经来了!” 那人鱼渐渐走远,但举起了一只手冲这边挥了挥。它的手肘上有突起的骨刺,在月光下闪动着浅蓝色的光泽。 “首领应该会过来的。”同事笑着说,“千万别拍照啊。” 谢子京:“有什么好拍的,不就是人身鱼尾吗?” 秦戈:“人鱼的首领一般都很漂亮。” 谢子京:“比泉奴还漂亮?” 那位危机办的男孩骄傲地说:“泉奴被称作最漂亮的特殊人类,那是因为人鱼现在只属于特殊生物,还没有被归为人类。南海这边有不少人鱼的聚居点,但是我们一会儿要见到的这位首领可能真的是最漂亮的。” 谢子京半信半疑,雷迟则对首领的外貌没有兴趣。秦戈只有理论,从来没见过真正的人鱼,他是最好奇的:“首领来见我们,有没有什么排场?” 谢子京凑过他的话头接着问:“虾兵蟹将开道?” ——“我不需要你们人类捏造出来的假东西。” 一个声音从守鲸岩下传来,巴巴里狮子顿时站起,快艇摇摆不定。秦戈等人全都吓了一跳,这时才看到从水里钻出来一个男人。 在手电筒的光线中,他们发现,他的头发是蓝绿色的,像是海洋最深处的植物,满蕴水光。他赤.裸着上身,倚靠着一块巨大的岩石,腰部以下便是银亮的鱼尾,半浸在水里。 “谁是狼人?”他问。 秦戈看着他的脸。这是一张很奇特的脸,苍白湿润,只有薄唇带着一丝血色。鼻子坚挺,下颌线条利落漂亮,五官轮廓分明,这位首领的模样确实非常出众。 雷迟迈出一步,冲他伸出手:“你好,我是雷迟。” 首领看了看他的手,眼里闪过一丝困惑。秦戈忽然发现,他的眼珠子也是蓝绿色的。 “你好。”他低下头,在雷迟的手心吻了吻,“我无法告诉你我的人类名字。” 雷迟的手心里留下了他湿润的唇印。 “这是我们人鱼打招呼的方式。”首领笑了笑,“而我没有人类名字。” 雷迟缩回了手:“你想见我,为什么?” “我想见狼人。”首领打量着他,“你真的是狼人?可你身上没有任何狼的痕迹。” 雷迟再次张开手掌。手掌的骨骼和皮肤缓慢变化,首领的脸上显出兴趣盎然的神情:“你被驯化了?” 雷迟:“不,这是进化。” 首领笑了几声。秦戈茫茫然地想,他声音真好听。 “狼人,你在进化中逐渐伪装成了人类,这就是向着人类趋同的驯化方式。”首领侧着脑袋,露出耳垂上一串小海星,“身为国内唯一一类具有动物血统的特殊人类,你感觉如何?” 雷迟:“还不错。” 首领:“被人类认同,你感到高兴吗?” 雷迟:“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首领想了想:“被普通人类接纳,你高兴吗,狼人?” 雷迟没有回答。 鱼尾摆动了几下,首领在月色中露出笑容。“成为特殊人类有什么好处?” 雷迟:“……我没办法回答你。我的生活很普通,很平常。” 首领靠在岩石上,他蓝绿色的头发渐渐干了一些,颜色愈加深了,铺在石头上,如同一体。 “我也认识一个特殊人类,他和普通人不太相同。”首领说,“他常常跟我说,他过得不快乐。” 秦戈心中一动——和普通人不大相同的特殊人类,是海童吗? “成为‘特殊人类’有什么好处呢?”首领问,“明明同样是人类,却要以‘普通’和‘特殊’划分,你们人类的想法真的很奇怪。区别对待的意义是,‘特殊’的那一类会得到更多吗?如果不是的话,那是因为他们要面对的不幸更多吗?” 谢子京在秦戈身边很小声地问:“这是人鱼吗?这是新希望学院辩论队的辩手吧?” 首领听到了他的话:“不,我没有去新希望上过学。” 谢子京吃了一惊:“你连新希望都知道?!” 首领笑了:“我的朋友会告诉我很多关于陆地和特殊人类的事情。” 雷迟开口把他的注意力引回自己身上:“首领,你想见我,就是要问有没有好处吗?” 首领点点头。 “我们降生的时候,会拥有什么样的优点,什么样的缺陷,是不能由我们来左右的。”他看着首领的眼睛,“我不知道成为‘特殊人类’有什么好处,这个身份并不是我选择的。但是我活着,我遭受过打击,也得到过赞许。在一百多年前,狼人的基因还被视为一种重大缺陷,但是现在,已经有很多人接受它不过是一种自然变异的结果。” 首领听得很认真。 “也许有一天,世界上所有的人类都不会用‘普通’和‘特殊’来划分。人类就是人类,活着就是一件辛苦但值得的事情。”雷迟说,“我就可以回答你,成为人类是什么感受了。” 首领的鱼尾在水里不断甩动拍打,他显然心情很好。 “狼人,你真可爱。”他笑着说,“见到你之后我已经有答案了。” 秦戈想起了之前谢蔚然提过的事情。他们正在做的这个项目,是打算把人鱼也划归到“特殊人类”的阵营之中。 “人鱼对成为‘特殊人类’没有兴趣。”首领说,“我们热爱自由自在的生活,能否得到人类的肯定,能否获得人类的名字,对我们没有一点儿意义。” 雷迟点点头:“自由自在很好。” 首领:“在人鱼的群体里,能说人类语言的不多,只是首领要负担起沟通对话的责任,所以我学了很多。我们拥有自己的语言,自己的文明,自己的音乐和艺术,还有与人类完全不同的繁衍方式。让我们彼此之间相安无事地共处吧,不需要把谁划归到谁之下。” 秦戈和谢子京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都是同一个想法:这位首领很了不得。 雷迟点点头。首领牵着他的手:“狼人,很高兴认识你。我答应的事情会全都告诉你们的。” 雷迟回头看了同事一眼。看来他们早就打算从人鱼这里挖出信息,但首领提出了见狼人的要求,既是狼人,又能帮上忙的,他们立刻就想到了雷迟。 人鱼的手是湿润冰凉的,但奇怪的是,并不让人反感。雷迟静静听首领说话。 渔船起火的那天晚上,在海域附近巡逻的侦察兵第一个发现了那艘古怪的、孤零零的小船只。 它一开始就不在岸边,而是被一艘快艇牵着,在人鱼的海域周围徘徊。侦察兵想要靠近的时候,渔船上的大火轰地一下就烧了起来。 随着火势渐渐变大,它不断往人鱼的海域里深入,侦察兵开始救火。这时候,那艘快艇已经往岸边去了。 “快艇上是一个男人。”首领看着快艇,他瞧不见艇上的狮子,“那艘快艇和你们这艘一模一样。” 雷迟等人心中都是一凛:这是从渔港借来的快艇。 “海边的快艇大部分都是这个样子的。而且为了伪装成渔港的快艇,有的人还会专门改快艇的涂装。”同事提醒。 “那艘艇上还有一个数字。”首领比划着说,“我的侦察兵不懂人类的数字,他记下了形状。” 他在雷迟掌心上写了出来。 “032……”雷迟说。 “救火的时候,侦察兵又看到这一艘快艇。”首领说,“它就在你们派出来的那几艘快艇之中。” “那天晚上只派出了渔港的快艇。”同事的脸色变了,“休渔期期间,渔港的快艇全都停在渔港里,其他人是碰不到的。” . 众人回到陆地,雷迟单独开一辆车,搭着谢子京和秦戈离开村子。 他们三个都住在危机办订的酒店里,一对房号,居然还是同一层。 “晚上喝酒吗?”雷迟问,“我不喝,但我可以陪你们吃烤串。” 秦戈觉得奇怪:“你不是来查案的吗?怎么显得这么轻松?” 雷迟哼地一笑:“我原本以为专门点名要我过来是想让我帮忙,结果就是为了从人鱼那边拿料。你没看到刚刚我想和他一起回危机办,他都不太乐意吗?” 秦戈:“那你打算怎么办?” 雷迟:“先吃烤串,吃饱了再说,不能饿着卖命对不对?我和谢子京在高铁上吃的15块钱套餐,还不如一桶方便面有味儿。” 秦戈坐在后座,忽然想开雷迟的玩笑:“雷迟,你平时说话不是这样的。” 雷迟一愣:“啊?” 谢子京坐在驾驶座,原本拿着个小记事本写个不停,这时也忍不住插话:“他平时说话怎么样?” “很严肃,就跟刚刚和人鱼首领聊天一样。”秦戈笑着说。 雷迟皱起眉头:“我现在也很严肃。” “你现在讲话风格像白小园。”秦戈说,“谈了恋爱就是不一样。” 雷迟半天没回答,秦戈发现他耳朵都红了。 “没呢。”雷迟说,“什么谈恋爱,没有的事。你们回去别乱讲,她会生气的。” 秦戈和谢子京几乎频率一致地笑起来。雷迟连忙岔开话题,打断两人的嘎嘎嘎嘎嘎嘎。 “谢子京,你明天不用跟着我了。”他说,“你和秦戈一起行动。” 秦戈的笑声一下停了:“什么?” 雷迟:“我这次来,还有一个秘密任务,是帮你一起找姜永。” 谢子京:“谁是姜永?” 他看看雷迟,又看看秦戈,心想秦戈出差一次,怎么跟这么多人扯上了关系? 雷迟:“你爸的潜伴,知道很多秘密,也知道零号仓怎么走。” 谢子京这才明白。 潜伴,他知道的。在小记事本里他写下过“我是秦戈的潜伴,他巡弋的时候我必须陪在他身边”这样一句话,并划了几十道下划线强调,纸面都刮破了。 “我是秦戈‘潜伴’,我得陪着他。”谢子京说。 秦戈看他一眼又收回目光,继续盯着雷迟的后脑勺:“不需要谢子京。我已经找到姜永,但他今天的情况不适合巡弋。他年纪很大了,‘海域’的抵抗力不强,我自己可以的。”雷迟从后视镜看他:“秦戈,你要遵守规定,否则我会在报告中提到你的疏忽和谢子京的失职。” 秦戈不得不闭嘴了。 三人回到酒店,叫了啤酒烤串的外卖,一路走上楼。步出电梯时,雷迟的手机忽然响了。 白小园的名字显示在屏幕上,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加了个后缀:同志。 雷迟捏着手机快速走远:“你们先吃,我很快就回来!” 谢子京掏出门卡开门:“还同志呢,我的号码他就直接存了个名字,什么形容都没有。” 他和雷迟住一个双人套间,秦戈进去看了一眼:“这么窄?还是去我那里吧。” 谢子京进了他的房间,不由得惊叹一声:“还有阳台!为什么你这里这么宽?” 秦戈:“我好歹也是科长,你们只是普通科员。” 谢子京:“腐败。” 秦戈:“那你走吧,吃的留下。” 谢子京哪里肯走,他把吃的喝的全放在小桌上,把桌子和椅子搬到阳台,舒舒服服坐了下来。 这里是18楼,窗外是辽阔天空与万家灯火,月色清透。 他心头忽然窜起了某种不算陌生的感受。 秦戈拿着移动电源走出来,看到谢子京正在发呆。 他这时候才觉得不对劲:他正和谢子京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共处。 “……我以前是不是来过这里?”谢子京问。 秦戈:“嗯?” 谢子京眯着眼:“总觉得眼前的景色有点儿熟悉。” 秦戈靠在推拉门上看他:“没有,你记错了。” 谢子京总感觉自己曾见过类似的风景。黑的夜里,亮的许多盏灯。那镜子一般的玻璃上,曾映出他和秦戈并肩站立的影子。 第80章 阿班火06 秦戈并不清楚谢子京在想什么。他也看着玻璃镜面, 偷偷地从镜面里窥伺谢子京的神情。 谢子京的眼神和他的撞上了, 秦戈垂下眼皮,走到椅子上坐了下来。 打开啤酒, 凉气烟一样冒出来, 秦戈的手心立刻沾了湿漉漉的冰水。闷热的夏季与冰啤酒是绝配, 他一口气灌了一半,凉意从喉咙滚进胃里。那是人们常常误认为“心”的地方。 谢子京仍旧看着他, 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端倪似的。 秦戈没话找话说:“雷迟去得可真久。” 谢子京:“他跟白小园真的在一块了?” 秦戈:“我不知道, 看不出来。” 谢子京:“不像啊。” 秦戈觉得有点儿好笑:“你知道?你这么熟悉他们俩?” 谢子京这时候转过头来了:“我不熟悉他俩,那我们呢?我们以前是什么关系?” 哨兵问得很直接, 秦戈无法回避, 连忙又喝了一口啤酒, 被呛得连连咳嗽。 谢子京又补充一句:“我觉得你跟我的关系肯定不一般。” 小记事本还揣在裤兜里,拉链拉上了,它很安全,绝不会掉出来。谢子京心想, 自己挺坏的。他一切都知道, 可还是要这样问。 让秦戈窘迫, 他有些难过,但是又有些兴奋。 他是为我而窘迫的。秦戈给出的每一个反应都让记忆还模糊不清的他仿佛找到了与世界连接的根源和凭据。他需要更切实的东西来证明感情。那一定不是记载在记事本上的词句,也不是他正在缓慢恢复的记忆。谢子京说不清楚自己究竟要什么,但是他想知道,当日自己在记事本上写下“我爱秦戈”的时候,心情究竟是怎么样的。 秦戈放下了空的啤酒罐。“我们以前是挺好的朋友。”他没有看谢子京, 而是盯着外头的灯火,“就这样。” 谢子京想从他脸上看出说谎的痕迹,但秦戈不看他,他找不出漏洞。 两人闷不吭声,直到喝完了酒才想起不见人影的雷迟。 . 雷迟借着接电话的机会,让谢子京和秦戈得到了一次独处。他完美地遵照白小园的意思安排了这一切,得到白小园的一句“还不错”。 第二日,他和秦戈、谢子京分头行动,一个去市里危机办的刑侦科参与案件调查的会议,另外两位则跟谢蔚然会合,回到村子里去找姜永。 秦戈告诉谢子京,想要找姜永,最好是先找到海童。海童跟姜永认识多年,他称呼姜永为“阿公”,这是爷爷的意思。谢蔚然熟悉村里特殊人类的情况,自然也知道姜永的一些事情。 “姜永是哨兵,大概十年前来到我们这里的。”谢蔚然说,“接管的时候档案上说他有很严重的精神障碍,但是我们实际接触之后,一开始完全没发现明显的问题。后来有一次晚上去拜访姜永,才看到他在自言自语。” 姜永有非常严重的幻觉和情绪障碍。他的个人情绪似乎受到一个神秘人的控制,白天的时候神秘人藏在他身体里,而到了夜间,神秘人离体而出,姜永得到了和他对话的机会,会把自己这一天里发生的事情全都一五一十地告诉神秘人。有时候得到赞扬,有时候会被严厉地批评。 “幻觉?”秦戈一愣,“持续性的?” “对,一个特点是持续性,另一个特点是逻辑性。”说起这件事,谢蔚然也显得莫名惊奇,“他幻觉的逻辑性非常非常强。我们在观察的时候,曾经还以为那不是幻觉,是真实存在的人,只是我们看不到。这跟一般的精神障碍完全不同,他的逻辑性已经不仅仅是患者方面能完美自洽,就连我们这些外人也完全能理清楚其中脉络,甚至可以理解和猜测他跟神秘人说了什么。” 谢子京:“具体怎么讲?” 谢蔚然打开了手机:“几年前我录过一次,你们听听。” 手机里传出低低的沙沙声。 “那天晚上姜永自己走到了沙滩,我们就跟在他后面。他在沙滩上朝着海面跪了下来。” 片刻后,嘶哑的哭声响起:对不起……别杀我……对不起……别杀我…… “他总是反复念叨这两句,不哭的时候就像是在跟一个我们看不见的神秘人求饶。” 谢蔚然把音量调大,秦戈和谢子京清晰地听到了姜永的话:“谢谅没了……已经够了吧……” 谢蔚然:“不过我们不知道这个谢谅是谁。” 谢子京和秦戈对视一眼,并未出声。 两人心里都是同一个困惑:谢谅的消失显然和周游有关系,姜永乞求的对象明显也是周游。既然连当日不在场的他都知道周游和谢谅的失踪有密不可分的关系,至少这说明,在两人押送周游前往零号仓的时候,必定发生过一些特别的事情。这些事情让姜永知道,周游不会原谅他和谢谅。 谢子京心中的情绪愈加复杂了。他不愿意在追查的过程中,发现自己的父亲其实是一位恶人。 谢蔚然把车停在村外,和秦戈、谢子京一块进入村里。但把短短的村子走遍了,三个人也没找到小海。 “我们已经知道姜永住处,直接去找他不行吗?”秦戈问。 谢蔚然:“姜永不会理我们的。他只相信小海。” . “为什么把海童也列为嫌疑人?”雷迟翻看着档案,问。 七个受害人之中,茶姥和两个向导是本地人,其余的都在海岸线上的别的城市。雷迟看着档案上那位年轻的海童,他随母亲姓张,名字叫小海。 “张小海和遇害的茶姥很熟悉,而且在茶姥遇害之后,他还多次回到茶山上,被我们的人发现过几次。”幻灯片上出现了一张报案记录,“小海多次被报告猥亵女性,在女性面前暴露下体,虽然以游泳为名,但是这么喜欢裸泳,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雷迟:“……就因为这两点,你们把他列为唯一的嫌疑人?” “省里负责犯罪心理侧写的专家给出了一些建议。这起案子的犯人很明显是身强力壮的青年,独立犯案的可能性大,受害女性身上有虐待痕迹,七个人里有五个是性工作者,但她们没有受到侵犯。这是很明显的性无能和性苦闷特点。” “我认为,我们最好不要根据这些侧写来套嫌疑人。先找到有切实证据证明他有犯罪嫌疑的对象,然后再参考侧写内容去判断,不能全根据侧写来吧?”雷迟忍着不耐烦说。城市太小了,这里的危机办分部显然能力不足,在座的人之中,除了几位特殊人类之外,其余的都是普通人。雷迟知道他们很少接触这样的大案子,因此一旦出现,自然十分心急地要尽快把它结束。 “有目击证人看到,在渔船起火的那天晚上,张小海离开村子,在海边消失了。他去了哪里没人知道,问他他也不肯说,这不是很可疑吗?” 雷迟不得不提醒:“如果真的可疑,你们就不会问不出结果直接放人了。这很明显就是没有实际证据啊。不能这样办案的。” 烟雾缭绕的会议室里顿时一片沉默。雷迟顾不得会让他们不悦了:“我下午要回省里开会汇报案情,我不能直接就把张小海放上去。既然省里的专家给出了这几个建议,为什么不直接从那五个性工作者身上下手研究呢?” 雷迟正在等待回答,外面忽然传来了一片吵嚷之声。 众人离开会议室,发现狭窄的危机办办公室里已经挤满了人。愤怒焦灼的人们押着一个皮肤黝黑的少年闯了进来。那少年已经被打了一顿,身上脸上都有伤,眼睛红通通的。雷迟发现那少年脸上、脖子上和肋骨上都有粗大的伤疤。 是海童。 “就是他烧了我女儿的!”一位妇人抓挠着海童的脖子,手指掐进了他的异形鳃里。海童脸上瞬间露出了极为痛苦的表情,妇人连忙收回手,又惊又悸地从桌上抄起一个镇纸冲他头上砸下。 雷迟一个箭步窜过去,抓住了妇人的手:“不要在这里闹事!” 妇人满脸是泪:“是他!害人的就是这个怪物!” 海童的鼻子被掉落的镇纸砸了一下,鼻血蜿蜒地流出来。有惊奇的声音在人群里响起:“他的血也是红的!” 张小海低头擦了擦鼻血,一声不吭。 . “还要等吗?”谢蔚然在村里转了一圈后回到秦戈和谢子京身边,“小孩的妈妈不在,有人说昨天晚上就看到小海一个人出门了。他还穿了新衣服。” 秦戈一愣:“为什么?” 谢蔚然:“他说小学同学找他聚会,看上去挺高兴的。” “玩通宵了么?”刚刚还在翻看小记事本的谢子京笑着说。 谢蔚然:“他以前从来没去聚会过的,村里跟他一起读小学的人关系是很好的,外面的……我也不太清楚,但小海不读书之后,跟他们也都没了来往。奇怪了,谁会叫他去呢?” “鸿门宴吗?”谢子京说,“把他叫过去,然后当做怪物绑起来。最近不是人心惶惶么,他很容易成为目标。” 秦戈起身说:“算了,先不等了。我们直接去姜永那儿吧。” 谢蔚然:“没有小海,他不理我们的。” 谢子京从地上跳起:“他应该会理我。” 谢蔚然:“因为你是哨兵?” 谢子京:“因为我是他搭档谢谅的儿子。” 谢蔚然愣住了。谢子京一把从她头上抓起那只不断吐泡泡的大闸蟹:“你这东西能吃吗?” 大闸蟹开始慢慢变红。谢子京惊奇极了:“喔唷!”但蟹钳了他一爪子,谢子京痛得连连甩手,把大闸蟹甩进了树丛里。 秦戈看到刚刚谢子京坐着的地方上有一本小记事本。这本子他老看到谢子京拿着翻,但谢子京不肯告诉别人本子里都写了什么,只是翻看的次数太多了,纸页边缘都有点儿微微发黄卷曲。 他捡了起来,跟在谢子京和谢蔚然的身后往前走。第81章 阿班火07 姜永住的房子相当破旧。他当年来到这里的时候身上还带着一些钱, 原本租了间还可以的小房子生活, 但没多久房东就把他赶走了:他的精神障碍常常让他在夜间四处走动,胡言乱语, 周围的邻居全都提心吊胆。 辗转了许多个地方, 姜永最后在这里落脚。 海边种着许多树, 杆子细瘦,在头顶才冒出一圈树冠。姜永的房子就在这样的林子里。秦戈绕过屋后的垃圾纸皮, 走到了窗边。门上落了一把锁, 窗户没关紧,从缝隙里看进去, 能看到满地酒瓶子和乱糟糟的布置。 姜永就只是“住”在这里而已, 谈不上生活。他唯一的收入来源就是每年获得的潜伴补贴, 但杯水车薪,这一点钱光是买药就几乎全都花完了。几年前谢蔚然等人帮他争取到了医药补助,从此姜永精神类药物和住院都不需要花自己一分钱,但姜永很快却又染上了酗酒的恶习。 “最后就变成这样子了。”谢蔚然说, “他已经享受了潜伴的补贴和医药补助, 不能再申请别的福利, 就靠捡垃圾纸皮来生活。其实村里不少人想找他一起出海的,可是他宁可喝酒睡觉,也不愿意去工作。” 看着无人的房子,秦戈心想,姜永也许又去捡垃圾了。 他和谢子京打算直接在这里等。谢蔚然的大闸蟹怕了谢子京,谢子京则满腔热情地与它玩你追我赶的游戏, 乐此不疲。 眼看日头越来越高,秦戈再次提醒谢蔚然联系姜永。谢蔚然怎么都打不通姜永的手机,眼看渐近中午,稀疏的林子里才传来了人拖着重物走动的声音。 花白头发乱蓬蓬的,姜永看到了自己家门外的谢蔚然和两个陌生青年,脸上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径直走到了屋后,把纸皮叠放好。他眼神疲惫,腰已经有些佝偻了,整个人瘦得不成样子,和档案上的照片判若两人。 秦戈开口打招呼:“姜永,你好,我是危机办总部来的人。” 姜永头都没抬,闷声说了句“滚”。 秦戈:“有些事情想跟你了解……” “滚!!!”姜永哑声大吼,“听不懂吗?我不认识你们,滚!!!” 他扭头瞪着谢蔚然,眼里布满了红血丝:“小谢,你又带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到我家里来!” 谢蔚然也被吓了一跳,缩头缩脑的,不敢吭声。谢子京挡在谢蔚然的面前:“我们是来工作的,你凶什么?” 姜永看了一眼谢子京,忽然顿住了,不停地打量着他,最后目光落在谢子京的脸上,带着几分惊诧。 “我是秦戈,精神调剂师。”秦戈在一旁说,“他是谢子京,我的潜伴。” “谢……”姜永瞠目结舌。 “谢谅是我父亲。”谢子京说。 姜永的表情顿时垮了,他努力想撑起一丝正常的神情,但眉毛眼睛全都耷拉下来,嘴角一直往下撇,忍不住要哭出来似的。他一把抓住了谢子京的手,铁爪一样紧紧钳住,嘴唇不停颤抖蠢动,最后只挤出一句话:“你……这么大了……” 他松开了手,退两步靠在了屋后,紧接着就彻底没了力气,捂着眼睛蹲在了地上。 “我知道你们为什么……为什么来找我……”他呜咽着说,“我也……我和老谢……都没想到……那个小孩会变成这么恐怖的……魔鬼……” . 危机办里的骚乱终于渐渐平息了。 雷迟护着小孩进入办公室,其余人则在外面处理激愤的家属。 “你先坐一会儿。”雷迟用一次性纸杯给他和自己都倒了杯水,“等外面人走了,我带你去医务室。” 海童的鼻血止住了,但是说话有些瓮声瓮气的:“谢谢。” 雷迟以为他会因为羞怯或者长期被人欺辱,或许不习惯抬头看人,但眼前的孩子却注视着他,黑而亮的眼睛里没有愤怒也没有怨恨,全是清澈干净的好奇:“你叫什么?” “雷迟。”雷迟说,“我第一次见海童,你游泳很厉害?” 小海点点头。 雷迟:“我是狼人。”他和小海握了握手,在他惊诧的目光里扬眉笑了笑。 小海显然是兴奋的,他打量着雷迟,又低头看他有没有尾巴。“拥有动物特质的特殊人类……你是新来的吗?”他问,“我常常到危机办,但我没见过你。” “不,我是来这边出差办案的。”雷迟听到他说那句“拥有动物特质的特殊人类”,心头忽然一动:类似的话他在人鱼首领口中听过。他连忙坐正了,“张小海,渔船起火那天,你为什么要去海边?” 小海的眼神顿时开始闪烁:“我习惯晚上游泳。” 雷迟盯着他:“不对吧?你是不是认识人鱼首领?” 小海睁圆的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脸上倒是渐渐浮起笑容:“你、你也认识他吗?” “就是因为他想见我,所以我才来到这里的。”雷迟现在确认了,“那天晚上,你是去找人鱼首领了?” “我们是朋友。”小海挠挠头,“但是首领说,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和他认识,不然我会有很大的麻烦。” 雷迟不由得点了点头。对海边的渔民来说,人鱼并不是能带来祥瑞的东西。海童的生活已经足够艰难了,人鱼首领是在保护他。 “首领的知识面很广啊,他知道不少陆地上的事情,都是你告诉他的?” 小海点点头:“我会给他带很多书。” 少年谈兴一起,开始比划双手:“在人鱼的领地里其实保存着很多陆地上人类使用的物件。像书籍,人鱼会用一个这么大的气泡把它裹起来,隔绝海水。我的手一碰那气泡它就破了,可是人鱼的手可以穿过气泡,直接在气泡里翻书,什么问题都没有,很奇妙的。” 雷迟边听边点头。海童善水,他一定深入过人鱼的领地。而这也足以说明,人鱼首领非常信任他,他们彼此之间如同挚友。 所以点燃渔船、让渔船随着水流进入人鱼领域并惊扰了人鱼的,不可能是小海。小海如果惹怒了人鱼,脾气古怪的人鱼不可能就这样轻饶他。 人鱼首领说的是真话,他们看到了乘坐快艇的凶手。凶手无法长距离游泳,他是一个普通人,或者,他是哨兵或向导的其中一类。 办公室的门忽然打开了,支队长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女人。 “不许抽烟!”支队长回头说,“小海在这里,你把他接走吧。” 女人把抽了一半的烟掐灭了,装进一个小盒子里放入包中。她年纪约三十多岁,脸上化着淡妆,一头卷发在脑后扎起,眼睛打量着雷迟和坐在雷迟对面的小海。 “丢雷老母,谁打我儿子?!”她冲雷迟大吼,“是你吗!” . 姜永拉着谢子京,两人面对面坐在窗边。他接着光线,细细地大量谢子京,像是试图从他脸上找回几分当年谢谅的影子。 “你出生不久我抱过你的。”姜永说,“你那个时候好小啊,这么一点点。我不敢抱,老谢说没关系,嫂子也让我抱。你不喜欢我,我一抱你你就醒了,开始哭。” 谢子京笑了一下:“我不记得了。” “你怎么可能记得住,你才十几天大。”姜永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你记不记得家里有一把弓啊?弓上裹着兽皮的?” 谢子京一愣。儿时的回忆忽然涌入,他立刻想了起来:“你是送我那把弓的叔叔!” 姜永笑得满脸都是皱纹:“对对对,是我啊。” 据姜永所说,他和谢谅都曾是大学同学,毕业之后又一起考进了特管委的天津分部,一直都是关系极好的朋友。本来他常常到谢谅家里吃饭或者陪谢子京玩儿,但随着他申请成为谢谅的潜伴,出于对工作保密性的考虑,他被要求减少与谢谅家人的接触。 “你爸的潜伴原本一直都是不固定的,他出任务的时候就找一个哨兵陪着。但是后来渐渐发现不行,特管委要求他必须有一个固定的潜伴,而且这个潜伴必须是特管委内部人员,必须和老谢关系良好,必须能通过层层审核。老谢征询我意见之后,把我名字提了上去。” 秦戈站在两人身边,静静地听着。 由于他即将开始巡弋姜永的“海域”,谢蔚然不能进入这里,从窗户看出去,能见到她正坐在林子里看资料,大闸蟹在她面前横着走来走去,一会儿变红,一会儿变青。 “你们是来找周游的,对不对?”姜永问。 秦戈和谢子京都点点头。 姜永看着秦戈,带着几分畏怯:“你真年轻。” 秦戈:“我的能力跟谢谅不一样。我可以消除你‘海域’里的负面情绪,至少你之后的几个晚上都能睡个好觉。” 这句话终于令姜永卸下了防备。他点了点头。 秦戈走到他身后,释放了精神体。长毛兔落在姜永的头上,一见到谢子京立刻要往他那边跳。秦戈眼疾手快地把它按住了。他闭上了眼睛,长毛兔在手心里化作一团雾气,笼罩着姜永。 秦戈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漆黑的洞穴里,只有头顶上的洞口敞亮着。 “姜永!”他扬声大喊,但无人回话。没有回音,只有像被黑色岩壁吞噬一般的,死的寂静。 秦戈抬腿走了一步,眼前忽然一花,他像是踩破了脆弱的地面,直直坠落。 但下一刻,他又站定在洞穴之中。一切和方才一模一样。 只要走动,就会坠落。但坠落的地方也仍旧是洞穴,没有出口,没有通路,四面都是封闭的黑色岩石,只有头顶的一处亮光。 姜永的“海域”,是一个牢笼。 第82章 阿班火08 秦戈原地站了一会儿, 他完全不能移动, 只要位置改变,他立刻就会坠落。 这个不断重复的海域让他想起了蔡明月的海域。但那些接连不断的手术室是有内容的。 这里也绝对有内容, 只是他还没看到而已。秦戈站着不动, 伸展手臂。这个直上直入的洞穴很狭窄, 他的手指几乎碰到了黑色的岩壁。 秦戈的指尖轻轻一动:他察觉到了气流。 但实在太暗了,他什么都看不到。为了让自己适应, 秦戈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但很快他就意识到, 自己正在“海域”之中,活动的只是自己的意识, 闭不闭眼睛区别不大。就在他打算睁开眼睛的瞬间, 他忽然听见了很轻的呼吸声。 就从他指尖差一点儿就碰到了的黑色岩壁里传来。 秦戈立刻转头大吼:“谁!” 他双脚移动了, 地面再次碎裂。他从绝对的黑的空间里再次进入另一个一模一样的洞穴。 但身侧有人呼吸——不对,是岩壁之中,有人呼吸。 他忽然明白了:这个牢笼是用来困住某些东西的,比如姜永的自我意识。 “姜永……姜叔叔……”秦戈放软了声音, “是我, 我是秦戈。” 他扭头向着黑色的岩壁说话。许久之后, 岩壁中才透出一声沉沉的叹息:“谁……?” 秦戈毛骨悚然:姜永的自我意识果然就在岩壁之内!他甚至无法辨认出姜永陷于何处,就连姜永说话的声音,也像是从岩壁深处曲曲折折透出来的。 “谢谅的熟人。”秦戈想起了他“海域”的异常,迅速判断姜永本人接收到的信息很可能无法在“海域”中传递,于是干脆说出了谢谅的名字。 岩壁中的人果然有了反应,一只枯瘦的手忽然穿破了石层, 一把抓在秦戈肩上:“谢谅……谢谅呢!你们找到他了?!” 紧接着,那黑色的岩壁纷纷破碎,佝偻干瘪的姜永从石层中走了出来,头顶微弱的光线强了一些,照出他花白的头发和斑驳的皱脸。 “我会告诉你的。”秦戈冷静地看着姜永,“我需要和你进行信息交换。” 姜永忽然缩回了手。岩壁之中形成了一个很大的空洞,恰好能容他一人进入。他缩回了那个空洞里,抱着脑袋:“你骗人……谢谅已经失踪很久了……他死了……” “即便是死了,我们也要找回他的尸体。”秦戈决定单刀直入,“我要知道周游的事情。” 姜永瑟缩了一瞬,不吭声。 “叔叔。”秦戈瞬间又用更温和的声音对他说话,“谢谅的孩子,谢子京,他见过周游。” 他指着自己的脑袋。“周游摧毁了谢子京的‘海域’,就像……谢谅切割周游的‘海域’一样。” 姜永抬起了头,他的脑袋从空洞中钻出来,鼓突的眼睛里满是血丝。秦戈忽然发现,头顶的光亮越来越强了。 “你知道了多少?”他大叫,“你知道了什么!” 秦戈默默看着他,用沉默来等待姜永的回答。 姜永的反应至少证明了一件事:蔡易给他们的信息,是正确的。谢谅拥有“切割”——也就是破坏他人“海域”的办法,而这个能力对谢谅、姜永和特管委来说,都是机密。 “……王都区……王都区的动乱是一次错误判断。”姜永声音喑哑低沉,“周游……他很危险,他的能力和他的脑子……” 他再次伸出手,抓住秦戈的胳膊,这回直接把他拖入了自己栖身的黑色空洞之中。 秦戈像落入一滩泥泞粘稠的固液混合物,他的呼吸被抑制了,正艰难地随着姜永的带领而穿过这一片记忆的泥淖。 晃动的视野里,秦戈看到自己正在大步往前走。 “我们上一次执行任务是三天前。”走在他身前的人回头说,“这不符合规定吧?我们的缓冲时间不是一周吗?” 眼前的中年人鼻梁直挺,眼睛和谢子京几乎一模一样,但比谢子京多了几分沉稳和冷静。 “所以这次是最高级别的保密任务。”秦戈用姜永的声音回答,“老谢,你儿子快期中考了吧?” “是啊。”谢谅回头笑了一下,“尽耍小聪明,不爱上课,不过成绩还行。” 记忆是断断续续的。长期的情绪障碍已经严重损伤了姜永的“海域”和记忆,秦戈随着谢谅踏入一间办公室,眼前一片迷雾,再穿出来竟然已经来到了王都区中。 但这不是他见过的王都区。这里更加脏,更加乱。姜永站在街头,看着沉默的地底人和半丧尸人正把几具尸体运到地下。这是一种特殊的殡葬仪式,地底人会将这些在动乱中丧生的哨兵和向导埋藏在地下深处,除了地底人,将不会再有其他人发现他们的踪迹。 “都是没人认领的尸体。”谢谅走过他的身边,“快,那孩子的家就在前面。” 秦戈见过的那间破旧房子终于出现在眼前。 这个时候,周游的家还没有荒废,门外放着两盆花,虽然开得半死不活,但好歹也是一点儿颜色。二楼的窗户是紧紧关闭着的,窗帘没有完全拉好。姜永抬起头,看到窗沿上摆着一辆小小的、用铁丝拧成的自行车。 这一天是王都区寻常的一天。疯了的周义清在某个角落寻找自己的孩子,真正的周游已经被填进了新砌的灶台。姜永控制着自己的脚步,释放了精神体。黑豹轻盈落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俯低头颅,金色的眼睛沉默地逡巡着周围的情况。 “……室内有两个人。”姜永告诉谢谅侦查的结论,“一个哨兵,一个向导。向导应该就是我们要找的目标人物周游。两人正在争执。” 谢谅点点头,慢慢靠近周家的门。很幸运,门是虚掩的。他们能清晰地听见里面传来的声音,哨兵正在质问向导,这场动乱和他有没有关系。 推开门后,两人同时进入。他们不需要伪装,也不需要任何暴力手段,只要带走周游就行。姜永制服了年轻的小哨兵,用麻醉面具让他昏睡,回头时正好看到谢谅捏住了另一个人的肩膀。那向导疼得面孔都扭曲了,不得不回答谢谅的问题:“我就是周游……” 他不想跟谢谅和姜永走。 “别这样,周游。”谢谅说,“你乖一点儿,我可以让你好受一点儿。” 周游瞪着谢谅,他身上升腾起浓厚的白色雾气,一只巨大的、几乎有谢谅脑袋两倍大的爪子从雾中探出。 谢谅面色不变,只是把按在周游肩膀上的手移动到周游的耳侧,像是亲昵地捏着他的耳朵。 下一瞬间,巨爪与雾气消失了。周游尖叫了一声,双膝发软,咚地跪在地上。他的手抓住了谢谅的胳膊,轻轻发颤,嘴唇抖个不停,眼里却满是恐惧和茫然。 “乖一点,好吗?”谢谅温柔地说,“我和你一样,都是向导。我也和你一样,都有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能力。” 周游的声音都哑了,他似乎在努力压抑着脑中的疼痛:“你……你对我的‘海域’做了什么!” 谢谅抓住他的手,把他拖起来:“跟我们走,不然我就让你再痛一次。时间更久,强度更大,你要试试吗?” 周游不敢反抗了。姜永和谢谅带着他,迅速从王都区狭窄的小巷中穿出,确保没有被任何人看到,顺利地进入了一辆小车。 姜永坐上了驾驶座,谢谅和周游呆在后座。一只漂亮的孔雀蹲在谢谅怀中,长长的尾羽覆盖在周游的膝盖上。周游看了看孔雀,又看了看谢谅。姜永瞥了一眼后视镜,从周游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古怪的好奇。 “刚才有点儿粗鲁,对不起。”谢谅忽然说,“不过我劝你别忤逆我们的意思。我留下的破坏痕迹是很长久的,你的‘海域’一旦留下过我切割的痕迹,它将永远无法修复。” 周游:“你们到底找我做什么?” “王都区的动乱和你有关。”谢谅说,“我们想知道,你是怎么做的。” 周游笑了一下:“可以啊,很简单。只要让我进入你的‘海域’……” 他话未说完,孔雀忽然动了一下。紧接着周游立刻脸色发青,紧紧地贴在车门上,一句话都不敢再说了。 秦戈只觉得头晕目眩。姜永“海域”里的杂质很多,他不得不用尽所有的精力来维持自己的精神不至于被影响。车和所有的人都融化了,他再次身陷一个完全漆黑的空间。 “……姜永?” 他听见了急促的呼吸声。 姜永的恐惧就是这黑暗本身。接下来的记忆,姜永是不想回溯的。 秦戈伸出手,他穿破了这片黑暗,走入一个狭小的房间。 谢谅站在房间中央,姜永贴在角落,背靠墙壁。他手里拿着一个摄影机,正对着谢谅和蜷缩在地上的周游。 周游抱着脑袋在哭。他流泪的方式很古怪,一直圆睁着眼睛,五官都在发颤,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房间一角摆着桌子,桌上是一盏台灯。一只孔雀立在桌子上,冷白的灯光照亮了它的尾羽。在房间的天花板上,十余根漂亮的孔雀羽毛正在无风自动,缓慢摇摆。 “还是称呼你为周游吧。”谢谅说,“我再问一遍,你的母亲和父亲到底是怎么死的?” 孔雀羽毛开始旋转,绕着周游,边缘锋利如同一把薄而灿烂的切刀。 周游呜咽着呻.吟:“我……疼……” 谢谅蹲在他面前:“是啊,是很疼的。被你这样对待过的人,一定也非常疼。” 周游咬紧了下唇,沉默片刻之后才开口:“我……我母亲……是被他打死的……他用擀面杖和铁锅……砸她的脑袋……” 谢谅:“为什么?” 周游:“……她说我长大了,应该去上学。” 谢谅:“然后呢?” 周游:“然后……然后她就不动了。他在院子里挖洞……后来酒瘾犯了,让我继续挖,他在旁边喝酒,看着我。” 谢谅:“是你把妈妈埋了的?” “妈妈”这个词让周游怔了一瞬。谢谅对他“海域”施加的压力已经消失了,周游的眼泪停止,木木地点点头。 “‘他’是谁?”谢谅又问。 “……周雪峰。”周游说。 “你爸爸?” 周游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眼中掠过一丝惊悸,但随即很快消失。“我……我不能喊他爸爸。” 谢谅点点头:“好的,周雪峰。那周雪峰是怎么死的?” “被石头砸死的。” “和你没有关系?” “没有。” “别说谎。”谢谅又摸了摸他的耳朵,周游下意识地缩起了肩膀,“继续坦白,你就不会痛。” 周游不吭声。谢谅继续问:“那是你第一次杀人,对吗?” 一根孔雀羽毛飞旋着落在周游的身上,在接触到周游鼻尖的瞬间化为白雾消失。紧接着,周游再次发出惊恐的尖叫,身体像过电一样急剧颤抖,狠狠撞在了墙壁上。他死死地抓住自己的头发,又抠自己的耳朵,边哭边叫,几乎要呕吐出来。 持续了将近一分钟,谢谅再次站起。周游趴在地上喘气,眼泪、鼻涕和唾液混在一起,他抬不起头。 “‘海域’受创很痛苦,对不对?”谢谅问,“为什么你会以此为乐呢?我猜,那是因为你从来不知道这有多难受。” 周游艰难坐起,头极其沉重似的,不敢抬起来。 “回答我,周雪峰是怎么死的。”谢谅厉声问。 周游这次没有再抗拒。 周雪峰是他杀的第一个人。他告诉周雪峰,山脚下有个旅行团留下的帐篷,里面有发电机,但他力气不够,拿不回来。发电机可以卖钱,周雪峰当即出发前往周游所说的地点,但他却踩入了周游设下的陷阱。捕兽夹限制了周雪峰的活动,周游从高处推下石头,砸在周雪峰的脑袋上。为了消除可疑的痕迹,周游不断推动落石,直到把周雪峰的尸体砸得面目全非。 他清理了捕兽夹,仔细地砸碎了父亲的脚骨,确认不会有人看出端倪,才转身跑回村里呼救。 这是一次成功的谋杀。无论村人是否怀疑,至少周游已经顺利解决了自己生存的最大障碍。他没有停留太久,收拾了家里值钱的东西和现金,离开了村子,开始北上。 为什么北上?因为他的母亲出生在王都区,那个混乱的、没有秩序也没有规则的地方。少女成年后远离家乡南下,遇到了周雪峰,从此命运被一锤定音。 周游只知道王都区,他想要去王都区。母亲对他没有太多的呵护和爱,但有时候会错口把王都区称为“家”。 周游在路上消耗了好几年的时间。他一般都扮演乞丐,如果遇到哨兵和向导,则会利用自己的容貌让对方放松警惕,获得进入对方“海域”的机会。他已经越来越娴熟了:先施加痛苦,然后挑起愉悦。他给予对方的快感比任何生理快感都更强烈,意志力薄弱的人很容易就会被他迷惑。周游很小心,他要求的不多,只是一个栖身之处,一两顿饱饭。 因为目的地是王都区,他并不打算在任何一处长期逗留。 最后,他终于在一个雪天里如愿抵达王都区,并且被周义清捡回家,认识了真正的周游。 秦戈眼前的画面忽然开始扭曲,审讯的房间消失了,一切不断动摇。在被迫脱离姜永“海域”之时,他看到谢谅坐在自己面前,苦恼而沮丧:“我不想再做这个工作了……这和严刑逼供有什么区别?通过折磨‘海域’来套话……而且这并不是为了获得真相,而是要发现弱点好控制对方……” 秦戈连连喘气,随即发现有人站在背后,用一种保护的姿势抱着自己。 谢子京:“一个小时了,所以我把你叫了回来。” 秦戈:“……你怎么知道我的极限是一个小时?我告诉过你吗?” 谢子京:“……” 这是小本子上写的,但他现在还不打算说。 秦戈脱离了他的怀抱,眼角余光看大窗外的谢蔚然拎着大闸蟹,满脸惊讶地看着这边。 “姜永,今天的巡弋到这里先结束。你好好休息。”秦戈犹豫片刻,继续告诉他,“谢谅还没有找到,但我们正在接近当年的事实真相。周游是一个危险的人,你们控制了他,这是完全正确的。” 姜永抬起脸,满面都是眼泪:“我知道……可是……” 秦戈心中一动,忙问:“你知道自己的‘海域’是什么样的吗?” “我知道……”姜永艰难地说,“零号仓……那是零号仓的监室。” . 货车在道路上平稳行驶,卢青来看着窗外,路面平坦,空气干净,能看见远处起伏不停的连绵雪山。 “卢先生,你弟弟……没事吧?”副驾驶上的人回头看了一眼,问道。 卢青来笑笑:“没事,他偏头痛。我们就是为了这个才过来的。” 这是一辆运货的车子,卢青来给了一些钱,开车的叔侄俩就让他和周游坐了上来。 周游蜷缩在后座,低低呻.吟,持续不断的疼痛正在折磨他的精神和身体。 “这么严重?”开车的年长男人从后视镜看了一眼,“脑子里不会长瘤子了吧?我有个同事就是这样,疼了好几年才发现。” “倒没有这么严重。”卢青来说,“他工作太忙了,药吃了不少,也上医院看过,都说没办法。所以我们才来找藏医的。听说极物寺那边不是有个神医吗?”前面的叔侄俩都笑了起来:“你们是说青眉子啊?” 卢青来:“我们也是听别人讲的。” “青眉子现在可不在极物寺了,他成日到处跑来跑去,闲不住的。” 叔侄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起了青眉子的事情。卢青来偶尔附和两句,带着温和的笑意。 他摸了摸周游的脑袋。很好,今天的周游因为虚弱,显得非常乖。他没有抗拒卢青来的抚慰。卢青来略略低了低头,他听见周游在说话。 “周游……周游……” 卢青来:“……?” 周游在低声喊自己的名字。卢青来又摸了摸他的头发,感觉到陌生和迷惑。 . 秦戈和谢子京离开姜永的家,坐在林子里歇气。谢蔚然见秦戈脸色苍白,很是紧张:“你怎么了?” “正常反应。”谢子京说,“他巡弋不对劲的‘海域’之后,都会有这种症状。” 秦戈:“……” 谢子京的手臂力气很大,秦戈被他紧紧护在胸前,就连坐下来也不能挣脱开。秦戈确实头晕,但他现在已经能够控制自己了。不过最令他疑惑的,是自己应该从来没对谢子京——修复“海域”之后的谢子京说过自己巡弋的细节。比如一个小时的限制,比如这些细节。 谢蔚然:“我刚刚联系上小海的妈妈了。小海被人抓到了危机办,我们要过去吗?” 秦戈吃了一惊:“去看看,出什么事了?” 谢蔚然正要跟他说详细情况,谢子京忽然一下站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掏口袋。 “我东西掉了。”他回忆了片刻,“可能是掉在小海家门口了。你们等我,我很快回来。” 他转身跑走了。谢蔚然告诉秦戈小海那边的情况,说完之后,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的潜伴刚刚亲了你一下。”她小心翼翼地说,“亲了你之后,你就结束巡弋,恢复意识了。” 秦戈:“……什么?!” 谢蔚然指着自己的脸颊解释:“亲的是这里。” 秦戈现在想杀人了。谢子京无论以前还是现在,脑子里装的永远是秦戈理解不了的东西。 他忽然想起了揣在自己裤兜里的那本小记事本,封面上画着兔头。 谢子京去找的应该也是它。秦戈犹豫片刻,把本子拿了出来。兔头笔法幼稚,像简笔画。秦戈看了半天,不确定这是不是自己的精神体。 他随手翻开了。 跃入眼中的第一句话,是“他给了我一束花”。 作者有话要说:  青眉子终于要出场啦!对其他人来说不是重要人物,但对谢子京来说很重要,嘻嘻。当时他在鹿泉里救过谢子京,大家还记得么? 第83章 阿班火09 “他给了我一束花。他那时候真好看, 那么年轻, 在千万人之中一眼就能看见。” 秦戈愣住了。 他连忙翻到第一页。 这是谢子京的字迹,他认得。 “秦戈说我可能会失去和他、和调剂科所有人在一起的记忆。准确来讲, 记忆并不是消失了, 而是没办法立刻成为真正被我记忆住的内容, 它们会分散在我的‘海域’里,直到我得到一个什么契机, 让它们重新聚集。 即便我看了这么多本海域研究学的书, 我还是听不太懂。但秦戈很害怕。我的安慰没有用。如果我们担心的事情真的发生了,谢子京, 这是你自己写下来的内容, 请你把每一条都牢牢记住。 我的爱人是秦戈。虽然我没有告诉过他, 但我已经在心里做出了决定。 我在调剂科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但对于秦戈,我应该是很重要的。当然他对我来说也是一样。” 在“调剂科”三个字上谢子京打了个圈,引出箭头在页边写了两个名字:白小园, 唐错。 “我认识秦戈很久了。技能大赛上, 他给了我一束花。他那时候真好看, 那么年轻,在千万人之中一眼就能看见。那束花我曾经放在海域里,一直保管着。它对我和秦戈都有非凡意义,你要记住。” 秦戈听见谢蔚然在一旁跟自己说她先去开车,他草草地点了点头,翻开一页。谢子京的字写得太大了, 太潦草了。他的视线被眼泪模糊,在哨兵匆忙写就的记录里,一点点地回溯自己和谢子京相识的过程。 “……我原来没有和他谈过恋爱。我很难过,也很遗憾。但感情不会是假的,即便它曾经是假的,是被人安排了放在我脑子里的,但现在不一样了。 秦戈的名字很好听。我希望你也要记住这一点。家里没人的时候我喜欢喊他的名字。我当然不会得到回应。但光是他的名字就足够让我开心。 他像刀剑,像所有致命的武器。但他也很温柔。他永远对我温柔。” 谢子京写的事情,有些甚至是秦戈没印象的。他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眉头却不受控制地皱起。眼泪不是因为悲哀和难过而诞生的,是比它们更复杂的感情。秦戈甚至想起谢子京靠在调剂科门口笑着看自己的那个傍晚。北京的夕阳原来那么亮灿灿,他的哨兵浑身仿佛围绕着一层昏黄的光。 “你别让他伤心,别让他难过。如果一切真的不容易记起来,你千万别像陌生人一样对待他。 他心里有很多难过的事情,他只告诉我。我们,我是说我和你,未来的你,现在看这个本子的你,别欺负他。不好的事情已经够多了,无论对我还是他。高兴点儿过日子挺好的,我也就这个愿望了。” 秦戈这时候才觉出一丝愤怒。 谢子京没有做到——现在的谢子京并没有完全遵照过去的谢子京的叮嘱。他明明知道一切事情,明明知道两个人之间的感情,但仍然装作无知无觉,一次次地看自己笑话。 林子里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最后停在几步之外。秦戈狠狠抹了一把眼睛,抬起头看谢子京。 谢子京紧张又狼狈,看看他,又看看他手里的小记事本。 他让秦戈难过了。这件事情先是在谢子京心里重重击了一下,然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也前所未有地低落。 “对不起。”谢子京急忙说。 秦戈拿着本子站起,在见到谢子京的瞬间,愤怒无限放大,甚至压倒了之前的一切感情。他想把本子朝着谢子京扔过去,但临出手时又舍不得,最后干脆把本子摔到了脚下,转身离开。 谢子京一把抓住了秦戈的手:“秦戈,对不起……” 被他碰到的手腕像火一样烫。秦戈现在就是个被火烤过的爆栗,随时都能炸开。 “骗我很好玩是吗?”秦戈大吼,“别碰我!” 谢子京没有放手,固执地拉着秦戈往自己胸前靠。秦戈立刻恼怒了,他先是曲起另一只手的手肘往谢子京肩上狠狠一砸,谢子京吃痛退了一步,他便顺势一推,接着自己的冲势和体重把谢子京推倒在地。 “每天看着我被你戏弄得团团转,心里高兴是吗?”秦戈揪着他的衣领,一双红眼睛瞪着谢子京,“仗着我喜欢你……不,我现在不喜欢你了。我特别恨你!” 谢子京没注意听他讲什么。他的向导红着眼睛,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伤心。他抬起手,摸了摸秦戈的脸。 秦戈一愣,几乎就在瞬间,那双圆睁的眼睛里浮起了水汽。 “我……我只是想证实。”谢子京竭力地跟他解释,“虽然写了下来,可是我没有实感。我问过白小园和唐错,甚至问过雷迟,可是他们什么都不肯讲。是你不让他们说的,对不对?” 秦戈眨了眨眼睛,他的眼泪是很细很小的一滴,落在谢子京的脸上。 “你应该提醒我的。如果我忘记了,你必须竭尽全力,用尽所有办法来提醒我。”谢子京看着他的眼睛,“秦戈,我对这个世界没有实感,我的记忆停留在鹿泉之前的十八年。可时间已经过了十年。这十年里我所经历的事情,都要一点点地重新回忆,很多都必须依靠别人来告诉我。我不是不相信他们,可是……可是你不一样。” 谢子京的手指在秦戈湿润的眼角按了按。 “你不一样。你和别的人永远不一样……我就算不看那个小本子我也知道的。”他慢慢地说,“我想验证本子上说的事情。我想把你当做我跟这个新世界的联系。对不起,是我没做好。……别讨厌我,好不好?” 秦戈一声不吭。谢子京又说:“你喜欢以前的谢子京,那你也喜欢现在的我,行吗?” “……你不是他。”秦戈松了手,起身走开了,头也不回。 谢子京慢吞吞坐起,又慢吞吞捡起了本子。内页里有几滴水痕,他看着它们,合上了记事本,心里委屈极了:我就是他啊。 回程路上,谢蔚然手握方向盘,一声不敢吭。 秦戈坐在副驾驶座上,一上车就低着头像是在睡觉。谢子京溜进了后座,也是沉默不语。 她的大闸蟹在车头快乐地变换红和青两种颜色,仍旧无法把气氛搅热。 谢蔚然干脆把蟹收了起来,装作认真开车,目视前方。 . 危机办里,雷迟看看小海的母亲,又看看支队长。 支队长:“别骂人,这是总部来的领导,你儿子被人打还是他护着的。” “领导?”小孩母亲上下打量着雷迟,“这么年轻?” 支队长把小海的档案资料递给雷迟,告诉他自己准备到渔港去一趟。到渔港调查的人似乎找到了一些新线索,他去现场看看。 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三人,小海母亲认真察看儿子的伤势,雷迟一边听着母子俩低声的对谈,一边翻开了档案。 小孩的母亲叫张芊,一个未婚的普通人。雷迟吃惊地看到母子关系上写着“养母”二字。 “……你们坐吧。”雷迟说,“再等一等就能走,等外面的人都散了,我送你们回去。” 张芊看见雷迟一直停留在档案的第一页,说:“他是我捡回来的。” 雷迟:“……” 当着孩子面说这个好么?!他不由得看了一眼小海。小海认真点点头,浑不在意。 雷迟郁闷了:“小海知道自己是领养的?” 张芊:“知道,我不瞒他。不对,是捡回来的。” 雷迟:“哪里捡的?” 张芊:“就后巷里,放在垃圾桶盖子上,那时候才那么小一个。下雨天,哭得都没力气了。我见太可怜,就抱回店里了。” 雷迟:“你是做什么的?” 张芊翻出一根烟,想到这里不能抽烟,只好夹在手指间:“我?以前是站街的,现在在饭店里当厨师。” 雷迟又抬起了头。张芊在小海面前也这么坦率直白,这让雷迟很吃惊。母子俩坐在长椅上,张芊一手拿着烟,一手握着小海的手,眼睛看着雷迟,不是乞怜也没有惭愧,反而带着一丝丝的挑衅。 张芊年轻时没读过什么书,十几岁就跟着村里人出来打工。厂子里活多钱少,还要被人揩油,她脾气急躁,打了对方几次之后就被辞退了。无处可去,张芊便跟着其他姐妹在发廊里做起了生意。和别人相比,她的性格总会招来不少拳头,张芊也不服软,谁打她她就照着打回去。 你给我钱,我让你爽,这确实是个交易,但没谁比谁低一等。她这套理论在发廊街的姑娘们之间有时候传作笑谈,有时候又奉为真理。 捡到小海是一个意外。她做完生意在店子后门抽烟,雨里隐约听见了小孩的哭声。 虽然看到孩子脸上有几道对称的细细伤痕,但张芊只是以为他被父母打过。小婴儿哭得很惨,店里老板娘说出生肯定还不到三个月,又瘦又小,看样子活不了多久。 那时候张芊刚打掉了一个胎儿,她舍不得这个在自己怀里虚弱地哭着的娃娃,连夜带他去了医院。 抽血化验,住院治疗。医生拿着化验单,神情惊诧:这是两个月前在我们医院里生的海童啊! 张芊一脸茫然:“海童是什么?” 住了大半个月院,花了张芊好几千块钱。她攒了许久的从良资金又缺了一块儿。她问医生,如果没人要这个小海童,他会被怎么处理。医生告诉她,虽然已经通知孩子的母亲,但母亲和家人已经彻底失联,如果没有人要这孩子,他会被送到孤儿院。海童计划出院的那天,张芊接客也接得心不在焉,接二连三地跟客人吵架,老板娘烦得要把她赶出去。她又蹲在后巷抽烟,一根接一根,抽完半包之后,去了医院。 熟悉的客人给她伪造了拥有正经工作的证明,不久,张芊从孤儿院里领回了寄养在那里的海童。 店里的人都知道她捡了个儿子,皮肤很黑,眼睛很亮,长大了会是一个英俊的男孩。 张芊偶尔会带小海去店里转转,大部分时间都把他托付给村里的人照顾,她下班回家了才接走。小海非常聪明,学会了很多话,常常拿着小手电等在村口,看到张芊的身影就跑着扑上去。 张芊开始认认真真地攒钱,她想让小海好好读书,出人头地。母子俩住在小小的平房里,能听见遥远的海浪声。 小海上小学之后,张芊也找了正经工作。她攒了足够母子俩生活几年的钱,跟着一个厨师从学徒开始做起。知道她是单身母亲,饭店里的人总会给她多一点儿照顾。一年,两年,转眼十几年过去,张芊已经是那家饭店后厨的负责人了。 “最近死了好几个什么特殊人类的女人是吧?”张芊说,“我也听以前的姐妹说起过。” 雷迟倒是没想到还能从她这里获得线索,随口问:“你知道些什么?” “还是我送小海去医院的时候听说的呢。原来世界上还有‘特殊人类’,我以前可一直都不知道。医生说哨兵向导人数最多,有些没工作的女人,也跟我一样会去站街,钱还不少。因为大家都好奇啊,特殊人类,特殊的女人,那是不是跟寻常女人有什么不同?”张芊笑道,“好笑,什么特殊不特殊的,为了钱,大家不都一样吗?” 张芊从以前姐妹那里听来的是另外一件事。 以前的姐妹们不少都回家或者找了别的工作,倒是有几个人还在发廊街里生活,都盘了新店,一个个做起了似模似样的老板。 街上也仍然有暗娼,比之前更隐蔽了,来寻欢作乐的客人往往要对几句暗号,跟地下党接头似的。 不知道暗号的客人,谁都不敢接待了:对姑娘们来说,他们就是陌生人,是潜在的危险人物。 “死的那几个女人,平时接的都是一般的客人,收费也不贵。客人如果出的钱多一些,她们就会跟着客人走。”张芊说,“这是非常危险的,如果不懂自保,很容易出人命。” “什么叫一般的客人?” “穷,脾气坏,爱打人。”张芊笑了笑,“我以前也碰过这样的人。他们觉得你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动作都是看不起他,不狠狠揍你一顿,他就不是个真男人。不过我幸运一点儿,我力气大,能打,我不怕。但别的小姑娘怎么样,那就难说了。” 雷迟沉默不语。 从案卷的记录来看,确实很容易看出这个凶手的性格特征。对待尸体的方式非常粗暴残忍,似乎带着仇恨。但这种仇恨却又不是专门针对某一个特定人物的,它更像是冲着特殊人类女性这个群体发散的恶意。 凶手对特殊人类之中的女性充满怨恨和杀意,死者有向导,也有半丧尸人。 在她们之中,最容易被接触到,也最容易失去戒心的,是性工作者。 但为什么凶手还杀了一个茶姥,和一个普通的白领? 茶姥是孱弱的,在大多数人看来,她甚至是丑陋的。杀死茶姥能让凶手得到什么样的满足? 雷迟再次翻开案卷。这次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位年轻的白领身上。 照片上的女孩神情温和,一头长发披在肩上。她的生活经历与其他死者完全不同,除了工作之外便是宅在家中和宠物消磨时光。今年的数次出行,都是因为出差。 最后一次出差,是她和同事乘船前往隔海的一个岛屿谈生意。 她是第二个被杀害的人。 雷迟看着案卷沉思,张芊和小海见他不说话,面面相觑后,张芊又主动挑起了话头:“领导,你是哨兵还是向导?” “我是狼人。”雷迟说,“你们可以叫我雷组长。” 张芊又一次吃惊了:“狼人?” 雷迟跟他解释了一下狼人的意思和现存状况。这位母亲显然惊呆了,她看看雷迟,又看看小海。 “……我以为只有哨兵和向导可以读书工作。”张芊看着雷迟,神情里头一次出现了卑怯,“领……雷组长,你,你也读过书是吧?” 雷迟合上案卷,他有点儿预料到张芊会说什么。 “我是从特殊人类的专门学校毕业的。国内招收特殊人类的高等教育机构有两个,新希望尖端管理学院和人才规划局。”雷迟解释道,“新希望只收哨兵和向导,人才规划局招收一切特殊人类,而且不按族别分开管理。我是人才规划局出来的。” 他看了一眼神情专注的小海。 “据我所知,人才规划局里很少招收海童。”他说,“小海可以试一试。” 张芊又是激动,又是不好意思:“可是……可是小海,连初中都没读完。” “他有相应学力就行了。”雷迟说。他想起了那位见多识广的人鱼首领。首领阅读的书无疑都是小海给的,能找到这些书籍的小海,学力应该不只停留在小学阶段。 雷迟心头忽然涌起了一团陌生的热火。 他此处意识到,就像十几年前张芊改变了小海的命运一样,他现在也有可能改变这个孩子的未来。 “……你想去人才规划局吗?”雷迟看着小海,“你想做特殊人类的研究工作吗?” “我……我想研究海洋生物。”小海紧紧握住张芊的手,紧张万分,“我读过一些书……我可以长时间深入海洋,在压力允许的情况下还能进行无氧深潜,而且大部分海洋生物都不会畏惧我。我有这种优势。” 雷迟看着他,像看着一个孜孜以求的灵魂。 “非常好。”他站起身,“我会帮你问清楚的。这是我的联系方式,你们先记下。” 这时,办公室的门忽然被打开了。来人看到支队长不在,顿时一愣:“雷组长。” “什么事?” “泉奴已经抵达机场了,大概今晚七点左右会到我们这里。我想跟支队长再确认一次安保流程。” 雷迟心想,他倒差点忘记了泉奴这回事:“支队长去渔港了,你电话联系他吧。” 想到泉奴,想到泉奴的调研内容,雷迟忽然转头问小海:“你知道泉奴吗?” “在书上看到过。” “你和人鱼首领很熟,对吗?” 小海一愣,眼睛眨了眨。雷迟看着他慢吞吞点头,发现自己察觉了海童羞怯的一个表现:他脸部的异形鳃会不自觉地张合翕动,像是因为紧张而急促呼吸。 “泉奴需要你的帮助。”雷迟笑着说,“如果在写给人才规划局的举荐书上有泉奴的签名,那你被录取的可能性就更高了。” 他话音刚落,办公室的门再一次被匆匆打开。 “雷组长,有个特殊情况。”进门的年轻人一脸欲言又止。 “什么?” “有个罕见的特殊人类被扭送到危机办了。”年轻人很为难,“但他实在……太罕见,我们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 雷迟皱了皱眉,随着他走出去,信口问道:“多罕见?比茶姥和海童还少?” “国内现存仅一个。” 雷迟一下站定了:“青眉子?!” . 额上遍布着刺青纹样的青年端坐在接待室里,津津有味地翻看手里的一本《危机办风采》。 “这种茶我不喜欢。”他笑着对接待室里的女孩说,“你有花茶吗?我最近吃得太腻,想来点儿清淡的。” 女孩:“青眉子老师,您能在我的书上签个名吗?” 青眉子:“当然可以。” 他看完这本内部杂志上的一篇采访,桌上忽然砰地一声。 女孩搬来了足足三十多本书,满脸兴奋地冲他递上签字笔。 青眉子:“……你,你是要倒卖我的签名本吗?我不接受粉丝高价炒书。” 女孩:“这是我们危机办里存着的,全都是您的书,青眉子老师您看,连五年前那本绝版的《30块过30天》都有!” 青眉子有一些感动:“没想到你们这么喜欢我……” 女孩:“这倒也不是。就我们经常抓网络占卜诈骗、街头看相诈骗,基本上他们人手一本您的书,书里的话都是骗子的参考话术。” 青眉子一时间不知道这位满脸热忱的姑娘是骂自己还是夸自己,笔尖悬在纸上,半天落不下去。 雷迟从挤满了人的门口钻进来。青眉子见到他,脸上立刻扬起笑容:“你好啊小雷。” 雷迟:“你怎么又被抓了?” 青眉子:“我在步行街买奶茶,那小青年跟我说只要我给他签名就不收我的钱。我签了,但他老板不认账,还说我玩弄他员工的感情。” 雷迟:“……那你玩弄了吗?” 青眉子:“就签了个名,不算玩弄吧?” 雷迟:“签哪儿了?” 青眉子:“肚脐下面。” “你真是个垃圾。”雷迟抓了抓脑袋,“不过你来得正好,帮我写封信吧。” 青眉子一边在书籍扉页上签凡人看不懂的连体字,一边问:“情书?可以啊,熟人打九折,900块一封。” “写举荐信。”雷迟说,“帮忙推荐一个海童去人才规划局读书。” 青年愣了一下,凑近雷迟:“海童?这是做善事啊。” 雷迟连连点头。 青眉子:“3000块一封。” 第84章 阿班火10 雷迟盯着青眉子看了半天, 发现他是认真的。 “你往钱眼里是不是越钻越深了?”雷迟忍不住说, “你一年能挣我一辈子的钱,怎么还这么贪。” 他和青眉子的交情也不见得很深, 以前在湖北地区办事处工作的时候曾经处理过青眉子的案子, 因而才互相认识。青眉子知道雷迟是狼人之后反倒兴趣很浓, 每次去北京玩儿都要把雷迟叫出来吃顿饭,问问他狼人协会最近的事情。 雷迟一直想把青眉子介绍给白小园, 但青眉子屡屡爽约, 至今俩人还没见到面。 “钱有大用处。”青眉子看了接待室的门口一眼。 雷迟会意,起身把接待室的门关上, 窗帘也拉紧了。 “海童的举荐信我给你写, 但钱你也得给我。”青眉子说, “我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听说这儿有人鱼?我想看看人鱼。” 雷迟:“……” 怎么一个个都跟人鱼扯上了关系?他靠在椅子上思索片刻,点点头:“行吧,你也是罕见的特殊人类。这是要搞特殊人类大聚会吗?” 青眉子冲他一笑。虽然没有眉毛, 额头上全是样式古怪的刺青, 但是青眉子五官极为英俊, 他冲人笑起来,效果从来都是很好的。 “其实我不知道自己现在还算不算特殊人类。”青眉子说。 他神情认真,虽然仍旧笑着,但眼中的戏弄之意已经渐渐褪去。雷迟一下坐直了:青眉子是在说正事。“什么意思?” 青眉子指了指自己的额头。 “我出生的时候就带着这样的刺青,长大的过程里也渐渐知道了自己的能力。我被大家奉为神人,无非是因为我那一生只有一次的预言能力。”他耸了耸肩, “如果我的预言能力已经消失了呢?我还算特殊吗?” 雷迟紧张了:“发生了什么?” “不是意外。”青眉子慢吞吞地喝着花茶,“这件事情我倒是从来没跟别人说过。大概十多年前吧,具体时间早忘了。当时我在极物寺附近生活,有一天晚上,我听到极物寺那头有动静,去察看情况的时候顺便救了一个小哨兵。” 那是一个十七八岁年纪的少年,青眉子发现他的时候,他倒在极物寺旁边的地面上,脑袋朝着鹿泉的方向,似乎要往鹿泉那边爬,但人却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状态。 青眉子用嘴巴咬着提灯,背着少年往极物寺去。走到半途,少年忽然醒了,在他背上挣扎大叫,声音极为惊恐。 他动作太大,青眉子控制不住,两个人都倒在地上,灯摔破了,周围一片漆黑。 接着微弱天光,青眉子脱了僧袍给少年披上,干脆陪着他坐在原地。极物寺虽然不远,但他没力气拖动这个肌肉结实的小年轻人了。 青眉子不知道他叫什么,直到那孩子抓住他的手开始胡言乱语,他才意识到自己面前的是一个哨兵。 “他说自己的‘海域’很难受,又说什么狮子出不来。”青眉子皱眉回忆,“还让我去救他的爸爸妈妈。我怎么救啊?我和哨兵或者你们狼人不一样,我除了预言能力和额头上的刺青之外,我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喇嘛……不好意思,假喇嘛。” 雷迟心中满是震惊:那是鹿泉事件中的谢子京! “后来情况越来越糟糕了。” 哨兵渐渐连话也说不了,抱着脑袋一直在地上翻滚。他再次陷入半昏迷状态,心跳和呼吸都开始减缓。 青眉子想赶回极物寺找人,又怕一来一回耽搁了时间。他知道这个哨兵的“海域”一定遭受了重创,而精神世界被摧毁了的哨兵和向导,最终的结局往往都是死。青眉子无计可施,干脆双膝跪地,把哨兵的脑袋搁在自己腿上。 他看到浑浑噩噩的哨兵哭了,低下头,还能隐约听见模糊的呻.吟:爸爸……妈妈…… 青眉子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他能听见自己心脏每一次搏动的震响。 鹿泉一定发生了什么。但他现在不能去看,也不敢去看。 这个小哨兵会死吗?还是会发疯? 或许实际不过几分钟,但青眉子却觉得自己思索了极其漫长的时间。先人的声音在他脑中回荡,苍穹间有轰隆作响的巨声,他跪在黑暗温暖的土地上,所有声音都催促着他作出决定。 青眉子低下了头,他注视着哨兵紧闭的、流泪的眼睛,手掌按在他汗淋淋的额头上。 年轻僧人额上乌青色的纹路,渐渐散出微弱金光。 他张开口,像唱歌一样,吟诵一段冗长的咒文。 风声停了。风声又起了。大雨滂沱。大雨又停了。罡风从雪山之巅驱动无形巨兽,逡巡大地,直到越过青眉子和哨兵的身边。神在自己的孩子头顶落下一吻,轻抚他的双眼。 青眉子睁开眼睛时,大汗淋漓。躺在他腿上的哨兵已经陷入了长久而平静的睡眠,不会再被噩梦惊扰。 “我把一生一次的预言给了这个孩子。”青眉子说,“凡自吾口中吐露之事,必为现实。我不知道这究竟是预言还是预知,我只是本能晓得,只要我给出预言,预言的事情就一定会在未来发生。” 雷迟完全呆住了。青眉子为了救谢子京,献出了自己唯一的一次预言机会,而这个预言以往只用于青眉子自己的死和新生命的诞生。 “你预言了什么?” “风和阳光在大地上流动,草籽结实,铜鹿灿烂。有人从十月的麦堆中走来,痛苦是指引他靠近你的标石。”青眉子挠了挠下巴,“简而言之,我预言他得到爱和幸福,有人理解和抚慰他的痛苦,他有能力圆满某个人的生命。” . 谢蔚然在危机办停下了车,转头看看谢子京,又看看秦戈。 “我先下车了。”她说完立刻打开门,“你们慢慢坐。” 谢子京想跟秦戈说话,但秦戈紧接着谢蔚然离开,他在车上呆了片刻,只得也溜了下来。 危机办里显得比平时更忙碌,人人脚不沾地地走来走去。谢子京一问,才知道泉奴今晚就要来了。 他下意识用目光寻找秦戈,秦戈与谢蔚然正跟一个黑魆魆的男孩子说话。谢子京看着那男孩子,目光忍不住落在他脸颊和脖子的古怪伤痕上。 那就是海童吗? 正发呆时,身边的接待室打开了。雷迟和一个光脑袋的青年从里面走出来。 “好吧,我现在总算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发狠挣钱了。”雷迟说。 “我得走遍所有能走的地方,让所有人都知道青眉子是个能挣大钱的特殊人类。”青年笑道,“我越是有名气,那个我不知道会在哪里降生的小孩出生时,他才不会被当做怪物处理。我现在至少成功了一半吧。” 他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掏出一沓名片:“你帮个忙,等回了总部见到你们领导,帮我发一发。” 青年给走过的一个人塞了张名片,顺手也给谢子京递了一张。谢子京仔细一看,名片上一溜的名号,什么“罕见特殊人类保障基金会”“东方塔罗研究协会”“马云宝top10原创店铺ceo”等等。名片的另一面则是龙飞凤舞的三个字:青眉子。 谢子京心中一动,连忙抬头。青眉子也已经认出了他,面带惊喜地站在他面前。 “你好啊。”青年笑吟吟地与他握手,“现在过得好吗?” 谢子京紧紧握着他的手:“我……挺好的。” 青眉子注视着他,认真又细致地,像打量一个久别重逢的朋友。谢子京有些羞涩:“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十年前在鹿泉和极物寺那儿,你发现了一个昏迷倒地的人。那个人是我。是你把我送到西部地区办事处的对吗?” 青眉子笑道:“我记得你。不过你太重了,我送不过去,是他们找上门才发现你的。” 谢子京:“不管怎样,谢谢你救了我。” 青眉子:“举手之劳,别放在心上。你过得好,我很高兴。” 他快乐地拍拍谢子京的肩膀,回头跟雷迟说:“他比当时帅很多啊。有对象了吗?” “有了。”雷迟回答。 青眉子显然有一丝失落:“唉……好吧,我先回酒店休息,晚上泉奴来了再叫我。” 他没有告诉谢子京自己为陌生人做了什么,临走前盯了雷迟一眼,让他别乱说话。雷迟与他挥手道别,转身看到谢子京,呆了半晌,一声长叹。 “雷迟,我要提醒你一件事。”谢子京说,“你应该让青眉子拍一段视频,跟白小园问好。” 雷迟立刻转身追出去。 . 泉奴雷欧抵达海边的时候,谢子京和小海等人已经等待了很久。 接待泉奴的人和陪泉奴去找人鱼的人不是同一拨,谢蔚然跟谢子京呱嗒呱嗒聊了一晚上,几乎把小海尿裤子那个阶段的事情都说完了。 “你俩是不是失散多年的兄妹?”张芊抽了一口烟,“怎么这么能扯。” 小海坐在海边扔石头,远远望着守鲸岩。今夜他们看不到人鱼的银色脊背,需要小海把首领叫出来。 小海并不太乐意,张芊一直在劝他,这是好事,人鱼首领如果能举荐他,读书的事情简直十拿九稳。小海没吭声。雷迟和秦戈跟他说了许多人才规划局的事情,他确实动心了,想去学习。“……可是我认识他这么久,从来没求他帮过我。我觉得这样不好,他会以为我是想利用他。”小海跟张芊说。 张芊没见过人鱼首领,听儿子这样讲,心中也有些惴惴。 路上驶来几辆车,众人回头便看见其中一辆车里,走下来一个金发的蓝眼睛青年。 张芊和谢蔚然都呆了,怔怔看着走近的泉奴。 他的金色长发柔软丰润,仿佛盈着充沛水光。几近完美的脸庞上没有一丝笑容,望向远海的瞳孔里映出了漆黑的海面与零落星光。 “事不宜迟,快艇已经到了,你们出发吧。”秦戈拿着一沓文件夹从车里钻出来,“我跟雷迟有些事情需要处理。” 谢子京犹豫片刻,正打算走向秦戈,雷迟拦住了他:“谢子京,你跟泉奴一起去。” 谢子京无奈,只能转身折返。青眉子、泉奴、海童和谢蔚然同坐一艘快艇,泉奴对海童和青眉子都充满兴趣,但相比较来说,还是不擅说话的海童比聒噪的青眉子更让他好奇:“我可以摸一摸你的异形鳃吗?” 他的中文发音非常标准。海童点点头。 青眉子在一旁殷勤地提醒:“你也可以摸我的刺青。” 谢蔚然呆呆看着泉奴,头发被海风吹得乱七八糟。泉奴看了她一眼,伸手为她按住了乱飞的头发,冲她笑了笑。 海童不得不抓住谢蔚然的手臂,才能控制住她激动的手脚。 两艘快艇先后驶离海边,前往守鲸岩。 张芊在树下又点起了一支香烟,看着正在车头灯照耀下翻看档案的雷迟和秦戈。她的孩子以后也会成为这样的人吗?想到这里,她心中满是期冀和快乐。 “嫌疑人找到了?”秦戈看着档案上的青年,“一个向导?” “渔船起火那天晚上,他是看守快艇的人,一个临时工。而且我们查过他的身份证购票记录,他是一路从东边海岸线来到这里的,几乎与发生命案的地点完全重合。” 雷迟翻开了另一页:“而且最重要的是,在七个死者中,有一位背景身份很干净的白领,我们一直找不到她为什么会被盯上。发现这个嫌疑人之后,我们找到了关联点。” 纸上是一个报道的截图:《惊鸿一瞥后,痴情青年苦寻意中人》。 “他曾经在微博和论坛发过很多帖子,寻找一位在广场上一见钟情的女孩子。”雷迟说,“经过比对,那个女孩就是被杀的白领。” . 快艇抵达了守鲸岩,众人先后登上大石。 泉奴扭头看着海童:“你负责召唤人鱼,是吗?” 小海犹豫了一瞬:“我会呼唤他,但他会不会出来和我见面,我不确定。” 泉奴笑着拍拍他肩膀:“没关系,我们先试试。” 谢蔚然和同事举着摄像机拍摄现场情况,两个人互相提醒彼此,不要总把镜头焦点放在泉奴身上。 小海脱了上衣,打算脱裤子时迟疑了,最后只赤裸上身,跃进了海里。 “他肋骨上也有异形鳃!”泉奴十分惊奇,“美国也有类似的特殊生物,我们称为水兽。水兽无法说话……” 小海潜入了水中,他听不见泉奴的声音了,但海里各种各样的声响都在朝他的耳朵涌来。他往远处游去,直到进入人鱼的领地。 他没有看到侦察兵,但按道理来说,侦察兵应该正隐藏在他看不见的深处。 悬浮在水中,小海的异形鳃不断翕动,这是他体内另一套呼吸循环系统在运作。 海童踩在了浅海的海底陆地上。他从水中捡起一个螺旋状的贝壳,走到海石身边,开始敲动。 有着特殊节奏的声音在水中震荡,看不见的波纹一层接一层地往外蔓延。 他足足敲了五分钟,扔下贝壳,开始往回游。在出水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漆黑的海中,隐约有一道银亮的光芒闪过,像是布满鳞片的长尾巴被星光照亮了。 “他来了吗?”泉奴急匆匆地问。 “来了。”海童跃上岩石,浑身水淋淋的。 在距离守鲸岩十来米的地方,人鱼首领钻出了水面。 他很警惕,一直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游动,墨绿色的头发似乎变成了黑乎乎的颜色,映衬着他冰冷的白色脸庞。 “小海。”他呼唤着小海的名字,“他们是谁?” “他们都是来找你的!”小海大喊,“这一位,是泉奴!你记得吗?书里写过的。” “泉奴”二字显然引起了人鱼首领的兴趣。他小心地游近,打量泉奴。“这位是雷欧先生。”小海半跪在岩石上冲他说话,“他是专程来找你的。” 人鱼首领在水里连连甩动尾巴,终于渐渐靠近。 谢蔚然靠近了一点儿,摄像机把泉奴和人鱼首领都拍了进去。 人鱼首领仔仔细细地观察泉奴:“你们真的是在温泉里重生的?” 泉奴:“对。” 人鱼首领:“别的海域里也有人鱼吗?” 泉奴:“有的,全球几乎所有适合鱼类生存的海域都有不同种类的人鱼。有一些已经被承认为特殊人类了。” “成为特殊人类没意思。”人鱼首领说,“你们重生之后,真的没有任何记忆?” “不,我们只是会失去一部分不该有的记忆。” 人鱼首领困惑地看着他。 “泉奴的个体寿命太短暂了,二三十年根本不足以做什么研究,更谈不上成就。”泉奴解释,“但是泉奴作为一个整体,只要黄石的温泉不枯竭,寿命就是无限的。我们在重生之后,忘记的只是情绪和无用的感情记忆,但是我们学过的知识、掌握了的技术,还是能够完全传承下来的。这是我们的生存本能。” “……真奇妙。”人鱼首领兴致勃勃地看着小海,“这跟书上说的很不一样。” 小海点点头,认真听面前的两个人聊天。没有人打扰他们的对话,两个远隔重样的生命彼此兴奋地交流着各自的同与不同。 谢子京警戒着四周,偶尔心不在焉地瞥一眼岸上的灯光。 两台摄像机先后断电,在换电池的间隙,泉奴和人鱼首领暂停了对谈。泉奴见人鱼首领每说几句话就要看一眼小海,想让小海也参与到他们的谈话之中,便主动说:“你也可以给小海写举荐信。我和青眉子已经答应了,如果有我们三个人的举荐信,他被人才规划局录取的可能性会大很多。” 人鱼首领一愣。 青眉子终于找到插嘴的机会,便给他解说了一通人才规划局的事情。 人鱼首领甩动鱼尾,笑道:“小海,过来,我跟你单独说几句话。” 小海走到了守鲸岩的另一侧。 “人才规划局在哪里?” “在北京。”小海说,“我放假就会回来的。” “那里很干燥。”人鱼首领在水中看他,“你受得了吗?你必须在海里游泳才能恢复精神。” “离海不太远,我可以每周去一趟海边。”小海低头看着人鱼首领的手,手背上也有隐隐约约的鳞片痕迹,他触碰过,“……也可能去不了,我怕没办法通过他们的考试。” “一定能通过的。”首领温和地说,“他们一定也想接收更多的特殊人类。” “……我不知道能研究什么。”小海蹙起了浓眉,“海洋生物……那么多呢。如果被问起,我要怎么答?答错了怎么办?” “研究你自己啊。”人鱼首领拍了拍他的手背,“还有,研究我。” 小海注视着他墨绿色的瞳仁,异形鳃忽然开始急促地张合翕动。 “我能吻你的手心吗?”他低声问。 “不能。”首领拒绝了,“这是我的子民向我宣誓永远忠诚的仪式,你不是人鱼。” “我想做人鱼。”少年固执地握住了他的手,强硬又带着乞求,“我想做你的人鱼。” 他吻了吻首领的手心。那是冰冷光滑的皮肤,触碰双唇的瞬间,有什么紧紧攥住了海童的心脏,令他呼吸和心跳都变快了。 人鱼首领抽回了手,看向海童的眼神微妙地变了。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他把那个仍残留着人类温度的亲吻攥在手中,潜回了海里。 守鲸岩上的谢蔚然正在跟泉奴和青眉子解释亲吻的意义:“人鱼亲吻人类的手心,就是打招呼的意思。你好!像这样。” 青眉子:“不对,刚刚是海童吻人鱼大佬的手心。” 谢蔚然:“呃……这,这应该也是问好的意思。” 青眉子:“那为什么大佬跑了?” 谢蔚然和泉奴:“?!” 两人连忙回头,果然见到银色的鱼尾消失在海里。 “小海!”谢蔚然急了,“你跟首领说了什么?你惹他生气了?” 小海正要回答,从远处一块孤零零的礁石上,忽然传来了歌声。 首领坐在海石之上,星光落在他的头发与尾巴上。大海像是被银光搅碎了一样,人鱼们光裸的脊背与银色的鱼尾在漆黑的海面涌动、腾跃。 那是清亮高亢的歌声,语言陌生,但节奏轻快。 谢蔚然和同事立刻举起摄像机对准了歌唱的人鱼。 “我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人鱼歌唱的记载了。”她兴奋地压低声音,“人鱼的歌声很奇妙,能牵动风浪,也能抚慰哀伤。” 泉奴:“这首歌很快乐。他现在一定是快活的。” 海童站在守鲸岩边缘,眺望着远处的人鱼。他听不懂歌里的词句,但天地仿佛都被这歌声统辖了,无穷无尽的幻象从星辰之中降落下来,穿过人们的指尖和发梢,连海风都是柔软的。 深海里的鱼群也被惊动,遥远的海面上,渔船的笛声都已经停息。 偌大的宇宙中,似乎只有这一处是骚动的。明亮的星辰是燃烧的火球,它们纷纷坠落,在海里砸出冲天的斑斓波浪。波浪席卷土地,空气中全是湿润的水汽,落进人的眼睛里,连泪水也变得甜蜜。 谢子京怔怔看着眼前的幻象。他似乎也在某处见过这样的景象:燃烧的星辰从漆黑的天穹降下,落在高耸山头,燃起冲天火光。 在意识到一切似曾相识的瞬间,他的心脏在肋骨构成的牢笼里忽然加速跳动。 他想起来了。 那是一个明亮温暖的清晨,鸟儿从他的窗前经过,翅膀留下的影子落在他和秦戈的身上。他们彼此紧紧依偎着,赤.裸的肌肤还带着热度和汗水的湿气。在最激烈和最亢奋的瞬间,他似乎踏入了秦戈的“海域”。那是连绵不断的山头,一半在燃烧,一半绿意盎然。 “……那是什么?”谢子京把自己看到的一切告诉秦戈,“你的‘海域’?为什么会燃烧?它看起来很不妙。” 他想起秦戈曾经说过,自己的“海域”也不见得有多么正常。担忧和害怕让他把怀里的人抱紧了。 “我很小的时候,爸妈带我去山上过过生日。我很喜欢那个地方,之后每年生日,我们一家人都会抽出时间去爬山露营。”秦戈蜷在他怀里,“后来就没再去过了。之后‘海域’里就常常会这样。” “那怎么办?”谢子京忙问,“你的导师,章晓,他没说什么吗?” “他见过。但是他跟我说,这不要紧,每个人‘海域’里都会有或多或少的恐惧,能适应它就可以。” 谢子京看着他:“现在适应了吗?” “适应了。”秦戈说,“有时候我做梦,会梦见自己又进入‘海域’。很奇怪,现在我已经不害怕了。我有时候还觉得,天火挺漂亮的。因为它们烧完之后,山还是那座山,树也会在一夜之间重新长回来,什么都没有变。” “海域”相当不正常的谢子京,不理解“海域”有点点不正常的秦戈。 “为什么不害怕了?” “……因为你吧。” 谢子京用下巴磨蹭着他的头发:“是吗?” 他听到自己的向导用带着笑意的模糊声音,一边吻他的胸膛一边回答:是的。 这是记事本上没有的记录。而随着这个清晨回到他的脑子里,“海域”之中就像刮起了一阵暴风雪,雪片纷纷组合缠搅在一起,越来越多的事情填入他的“海域”。 回来的不止是记忆,还有更强烈的情绪。 他终于完全明白过去的自己写在记事本里的话是什么意思。他明白每一句,还有每一句背后的意思。 “我要回去。”谢子京忽然对谢蔚然说,“我会让雷迟开快艇回来的,很快!” 他转身跳上了快艇,启动后立刻拧转方向盘,在人鱼的歌声里,朝着陆地和秦戈驶去。 第85章 阿班火11 秦戈还在和雷迟讨论案子。 危机办的人正在循着线索追捕这位嫌疑人。 他是渔港新聘请的值班人员, 年纪大约三十来岁, 自称是来这里投奔亲戚的。渔港守夜的工作薪酬不高,很少会有年轻人来应征, 因此渔港的人对这个青年印象很深刻。 “他们对他的印象里还有一个挺怪的点。”雷迟说, “他非常爱说脏话。” “脏话?” “有时候会突然冒出几句, 完全没人跟他说话,他也会蹦出脏话。”雷迟回忆着他们问到的内容, “但只要不说脏话, 他挺好相处的,比较沉默, 话不多。” 青年到渔港这里工作的时间还很短, 周围人虽然觉得他略有古怪, 但还没开始警惕。 他已经不在自己租住的房子里,手机也无法接通。 “他说脏话的时候会痉挛吗?像这样。”秦戈抽动脖子和肩膀,给雷迟示意。他侧着脑袋,忽然看到雷迟身后不远处的海面上, 有一头浑身金色的巨兽正朝岸边奔来。 狮子的四蹄踏在薄薄的海面上, 金色鬃毛在星光之中散发着光芒。 雷迟也转过了头。狮子身后, 是正逐渐靠近沙滩的快艇,他的夜视能力很快分辨出,那是谢子京。 “我跟小海妈妈说一下小海的事情。”雷迟快手快脚收拾好车前盖的文件夹,抓在手里。 秦戈:“雷迟!” 雷迟:“有什么事好好聊,别吵架啊。” 下午秦戈和谢子京回到危机办的时候,雷迟已经发现两人的气氛不对劲。他走到张芊身边:“小海妈妈, 你过来一下,我跟你讲一讲申请人才规划局同等学力测试的一些准备工作。” 张芊忙起身踩灭了烟:“好的,领导。” 雷迟果然带着她走到了车队后面,远离秦戈。巴巴里狮已经上了岸,它晃动脑袋,抖落满身的水,慢慢走近秦戈。 它威风凛凛,像是从天而降的神兽。秦戈一动不动,狮子凑近了他,金色的狮瞳与他对视。片刻后,狮子低下头,亲昵地用鼻子在秦戈脸颊上蹭了蹭。 这是秦戈熟悉的动作。以前谢子京的狮子就喜欢这样蹭着他,或者是用爪子拍他的手。 金色的巨兽果然举起了爪子,它拍了拍秦戈放在车前盖上的手背。 秦戈心中震动不已,他看向漆黑的海面。谢子京从快艇上跳了下来,快步穿过浅海,跑过沙滩。 巴巴里狮站在秦戈身后,把他往前推。秦戈往前走了几步,谢子京已经站在他面前。 “对不起。”谢子京看着他的眼睛,“我……我有点迟了。” 他抬手摸了摸秦戈的耳朵。秦戈下意识缩了一下。这也是他熟悉的动作和手势:谢子京以前也常常这样揉捏他的耳垂,然后开一些正经或不正经的玩笑。 在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的时候,秦戈的眼眶先红了。 谢子京一把将他紧紧抱住,几乎用尽了力气,不让他从自己怀中挣脱。他摩挲秦戈的头发,在他的耳边来来回回地重复:“谢谢……你做到了……你做到了……” 他亲吻秦戈的脸颊,亲吻他的鼻尖。吻落在唇角的时候,尝到了泪水的咸味。“你做到了,秦戈。你跟我说过的事情,你全都做到了。”谢子京眼睛也红了,声音又低又潮湿,带着浓重的鼻音,“你重建了一座城市。秦戈,你救了我。” 秦戈终于抱住了他,发狠地和他交换亲吻。 人鱼的歌声从远处传来,苍天星子在时与空的图卷里一颗接一颗旋转。 . 守鲸岩上,泉奴终于对青眉子产生了兴趣。 “你天生就没有眉毛吗?”他问,“头发呢?” “眉毛和头发都没有,很凉快。”青眉子笑道。 泉奴观察着他额头上的刺青。 “这个刺青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我不知道。”青眉子坦白,“国内对青眉子的研究太少了,除了知道我们拥有准确的预言能力之外。” 泉奴打开了自己的录音笔:“你所预言的事情,一定都会实现吗?” “当然。”青眉子笑着说,“我是神的使者,我的预言就是神谕。” 泉奴:“你信神?” 青眉子很久没有说话。人鱼停止了歌唱,他似乎不打算回来,从石头上纵身跃入了海中。十余个银色的身影渐渐远去,消失在深海中。 “我不信。”青眉子低声回答泉奴的问题,“所以我打算用自己的能力改变未来那一个青眉子的命运。” “命运本身就是一个宗教化的词语,青眉子先生。”泉奴提醒他。 “对我们来说,命运是选择和被选择的过程。生命是被别人挑拣过的,但我们的选择能改变它原本的路径。”青眉子看着海童笔直的背影,又抬头望向头顶的天空,“我不知道我的预言对人来说是好是坏,至少我救了他,我不后悔。如果他拥有幸福和快乐,那一定不是因为预言主宰了他的命运,是他自己左右着自己的人生。” 泉奴收起了录音笔。 “很高兴认识你,青眉子先生。”他冲青眉子伸出了手,“也许我们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 雷迟驾驶快艇回到守鲸岩,等到所有人都回到陆地,张芊连忙上前迎接儿子。 “人鱼首领答应了吗?”她问。 “嗯。”小海点点头。 张芊很高兴:“他是好人啊……不是,好鱼?” 小海:“他非常好。我们认识很久了。” 谢蔚然打开车门,把摄像机放好的时候,忽然看到车的另一边站着一头大狮子。她吓了一跳,连忙探头去瞧。 狮子的头顶上还蹲着一团白毛,仔细看才辨认出两只兔耳朵。 谢子京和秦戈原本在狮子身边说话,见谢蔚然探出头,齐齐停口。 谢蔚然很担心:“别吵架了。” 谢子京:“没有吵啊。” 谢蔚然看向秦戈,秦戈冲她笑了笑。谢蔚然缩回车里的时候,看到这两个人的手指勾在一起。 她又吓了一跳:进展这么迅速吗?她有些跟不上剧情。 安排座位的时候,雷迟接了个电话。他拿着手机,神情严肃,秦戈走过他身边时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嫌疑人找到了。” . 坐在危机办审讯室里的青年一直低着头,脑袋一晃一晃的,像是在打瞌睡。 雷迟等人兵分两路,一队护送泉奴前往下榻酒店,一队回到危机办。秦戈原本应该陪同泉奴,但雷迟把他要了过来,理由是“我们非常需要调剂师”。 泉奴这下对秦戈也产生了兴趣:“原来你是调剂师?” 秦戈莫名其妙地与他交换了电子邮件和电话号码。 “我真正的任务是从姜永的海域里找到零号仓的线索。”回程路上,秦戈提醒雷迟,“不是帮这里的危机办分部办事。” 但是真正见到嫌疑人之后,秦戈犹豫了。 “梁天路,31岁,未婚,无业。”雷迟翻动梁天路的档案,挑了挑眉,“人格障碍,躯体障碍,这是你的专业范围。” 梁天路的资料上显示,他患有抽动秽语综合征。 “这是什么病?”谢子京凑过来问。 雷迟:“一边痉挛,一边不由自主地说脏话。” 秦戈迟疑片刻:“……好吧,差不多。” 手头上没有更多梁天路的相关病历了。因为他是向导,所以他们才能迅速在人口资料库里调出他的信息,但具体的病历还未登记。梁天路的户籍不在此处,危机办已经开始启动协查程序。 “他的家乡,就是第一个受害人出事的地方。”雷迟抬头看着监控屏幕,“抓捕他的时候,他的反抗非常激烈,而且由于一直不停抖动痉挛,他们不得不给他注射了镇静剂。” “使用镇静剂是对的,他只要冷静下来,压力消失,症状就会立刻减轻。”秦戈微微皱眉,“不过确实很罕见。这个病在十几岁的孩子身上比较常见,一般成年后症状都会减少,像他这样的,我是第一次见到。” 秦戈在学习和实习中见到的都是青少年时期的抽动秽语综合征患者,年过30的还是第一次接触。视频中的梁天路因为镇静剂的作用显得十分温顺无害,但他头发蓬乱,衣衫不整,看起来并不体面。 资料照片上的青年面容极为普通,秦戈看着那照片,忽然觉得心有余悸。七个女人,每一个都比梁天路孱弱,他是怎么下得去手的?手段如此凶残,处理尸体的方式更是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愧疚与后悔。分尸、焚烧……他所采用的,全都是极为极端的方式。 恶魔在人间活动时,并不以恶魔面目示人。 雷迟看着他:“秦戈,帮忙吗?” 秦戈:“……我是总部的调剂师,在这边如果进行巡弋工作,必须要走程序。” 雷迟:“程序我来走啊,帮帮忙吧。调剂师实在太少了,这边一个都没有,慢慢磨口供,要磨到什么时候?” 秦戈终于答应了:“好吧。我准备一下。” 谢子京一直守在他身边,这时低头问:“秦科长,你要巡弋‘海域’,那你还需要一位潜伴。” 作者有话要说:  抽动秽语综合征,一种掺合了精神障碍和躯体障碍的综合性疾病。前段时间有一部恐怖电影叫《寄宿学校》(我觉得一点儿也不恐怖,不过蛮有意思滴),里面的几个孩子里就有一个患抽动秽语综合征,这是外在表现非常明显的一种疾病。 第86章 阿班火12 凌晨, 梁天路的一部分病历通过加密系统, 传到了危机办。 “这十年间病历缺失,正在修复。”雷迟草草阅读一遍, 递给了秦戈, “梁天路这种罹患精神障碍的向导, 应该是受到严密监管的,为什么还会出现这种情况?” “这里整体的社会环境, 对特殊人类都不是太友好, 你从小海身上发生的事情就应该知道。”秦戈打开了梁天路的病历,“越是这种环境, 有问题的向导和哨兵就越容易钻漏洞。梁天路……原来如此。他曾经被这里的医院诊断为, ‘已痊愈’。” 梁天路的抽动秽语综合征是在青春期时发病的。当时只是初中生的梁天路突然不断抽动手脚, 口齿不清地发出接连不断的脏话,把整个教室的人都吓了一跳。 情况持续了好几天,老师才确认这个孩子并不是难以管教,而是出了问题。 梁天路的父母立刻赶到学校把他接走, 送进了当地的精神病医院。 医院很快作出诊断, 梁天路开始在医院进行治疗。 一个多月后, 症状明显减轻的梁天路回到了学校。然而在学校只呆了一天,梁天路再次发病。夜里回到宿舍,他听到不少人都在走廊上窃窃私语,看到他就立刻发出哄笑。梁天路知道这些人都在嘲笑他,沉默地回到宿舍之后,发现自己的床铺上堆满了杂物。 舍友对此的解释是:我们以为你不回来了。 梁天路忽然抖动倒地, 好不容易搀扶着床铺站起,他开始尖声大吼,嘴里冒出的全是同学从来没在他口中听说过的污言秽语。 梁天路再次入院。 单是初一,梁天路就读了整整三年。同届的人毕业的时候,他还在初一的教室里坐着。 在下一次的发病来临时,梁天路的父母终于听从学校的建议,把梁天路带回了家。梁天路从此再也没回过学校。16岁的时候,梁天路开始跟着父亲外出打工,在许多个城市辗转。他的病情得到了控制,随着年纪的增长,症状也逐渐越来越轻。精神病医院作出了“痊愈”的诊断,梁天路不再服药,也不再定期到医院和危机办报到,接受询问。 病历到此中止。 谢子京从秦戈手里接过了病历:“这种病会让人成为杀人犯?” “不,他杀人和这种病没有关系。”秦戈解释,“抽动秽语综合征的躯体障碍全都发生在病人身上,病人试图攻击他人的时候才会有危害,但病人他自己是没办法控制肢体动作的。问题在于,这种病往往会伴随很严重的人格障碍。” “人格障碍是他杀人的原因?”谢子京问。 “他只对女性下手,而且大部分是性工作者。”秦戈回答,“梁天路在女性关系上受过严重挫折。” 雷迟忽然想起了侧写专家给过的意见:“梁天路身上有明显的性无能和性苦闷特点。他不侵犯女性,反而虐杀……他不是不想侵犯,他是没能力侵犯。” 监控中,青年忽然抖了抖脑袋,脖子往侧边倾斜,嘴唇快速张合,说着他们听不见的话。 . 秦戈对梁天路“海域”的巡弋,断断续续,持续了三天。 谢子京始终陪伴着他。秦戈结束巡弋之后,他会和秦戈一起呆在支队长的办公室里,等待秦戈写下巡弋报告。 秦戈还得再跟姜永见面,他和谢子京都是同一个想法:尽快结束梁天路这边的工作。 由于抓捕过程中的暴力抵抗,梁天路的手脚都受了不同程度的轻伤,这显然也加重了他的疾病症状,大部分时间他都口齿不清地胡言乱语,根本没法进行正常的审讯。秦戈成为了撬开困局的钥匙。 最终成形的报告上,完整地记叙了梁天路杀害七个特殊人类女性的记忆。 梁天路发现自己面对女人不能bo起,是在他18岁生日的当天晚上。工地的工友们知道他成年,一个个拉着他喝酒,年长的几个说要带他去开开眼界。梁天路跟着他们穿街过巷,来到了一家夜总会。 收费低廉、妆容艳俗的女人站在巷口抽烟,看到梁天路就笑笑,抖动胸前双乳,冲他撩起裙子。 工友帮他选了一个漂亮又清纯的,让他开荤。梁天路被女人按倒在床上脱了裤子,摆弄了一阵之后,女人抬头问:你这里用不用得了啊? 梁天路说可以,但无论他怎么做,性qi官仍旧无法正常bo起。女人坐在一旁看着他满头是汗地乱摸,干脆掏出烟开始抽,一声不吭盯着他笑。 梁天路落荒而逃。他回到工棚,一整夜都睡不着,脑子里全是那女人古怪的笑,还有她问自己的那些问题。接近早晨的时候,父亲发现他跌落在地上。把他搀起时,梁天路忽然开始破口大骂,一下惊醒了整个工棚的人。 他的病又发作了。 父亲带着他换了工地,疲倦而严厉地警告他控制好自己。 梁天路每次拿了工钱就去找小姐,他会用工具蒙住女人的眼睛,塞紧她们的嘴巴,好让她们发不出笑声。他喜欢掐她们的脖子或者胸,看她们因为或真或假的痛,在床上翻滚。 工地常常换来换去,梁天路三十岁的时候,他忽然听人说到,城市里有一些特别的小姐:她们全都是特殊人类。 梁天路再次燃起了信心。 特殊人类!跟他一样的特殊人类!他兴奋又激动,揣着钱,按照别人的指点,找到了那家店。 在那些女人面前不行的自己,在特殊人类面前总可以吧?梁天路是带着这样的希冀去的。他认真而亲热地跟面前的女人聊天,说自己其实是向导。女人也跟他坦白:她也一样是向导,单身,带着一个女儿,因为太缺钱了,晚上会到这里打工挣钱。 梁天路甚至觉得,他们之间产生了某种奇妙的情感,是同为向导才能理解的,他觉得女人很辛苦,很可怜,自己应该对她施与怜惜和同情。他倾诉了自己心里的苦闷,得到了女人温柔的安慰。在梁天路以为一切都能顺利进行下去的时候,他再一次崩溃了:赤.裸相对时,他仍旧没办法顺利bo起。 女人没有笑,反而告诉他,这是正常的,偶尔会有这种状况。 梁天路从她眼里看到了怜悯。 他心底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平衡,在这个怜悯的眼神里彻底倾斜了——他同情的对象,竟然反过来怜悯他? 当天晚上是梁天路第一次杀人。他尾随在凌晨下班的女人身后,把她拖到暗巷,用女人自己的内衣勒死了她。 “……第一次杀人是试手,梁天路得到了满足。”雷迟看着报告,微微皱眉:杀人的时候,梁天路she精了。 大雨毁坏了现场的痕迹,尸体虽然被发现,但没有任何可供参考的线索,警方甚至发出悬赏线索的通告,但最后也不了了之。 杀人过程中的性释放让梁天路获得了异态的满足。他对自己忽然多了信心。父亲要带他去别的城市继续打工,梁天路主动提出自己找活儿。他已经三十岁了,家人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叮嘱他记得时时吃药。 梁天路是沿着海岸线前进的。他来到了一个新城市,在工地里找了一份看守建材的工作,开始在本地论坛上发帖询问广场上一位只见过一面的女孩。他偷拍了女孩的侧脸,在帖子中渲染自己的深情和痴念。帖子很快被转载到微博上,越来越多的人关注,他很快在后台收到了不少邮件。一部分邮件对他的勇气表达了赞美,这让梁天路愈发不肯收手。一部分邮件则骂他是变态,梁天路删掉了,只当没看过。除此之外,只有寥寥几封邮件告诉他:我好像认识你想找的这个人。 女孩始终没有主动回应,但多亏了这几封热情的邮件,梁天路顺利发现了她的踪迹。 他跟踪她,悄悄地欣赏她的背影,知道她常常加班,夜深时才能回家。女孩从公车下来到进入小区,这一段路还有五六百米,路上少人少车。有时候女孩的父亲或者弟弟会出来接她,有时候则是她独自一人走过这段路。 梁天路很紧张,他一旦紧张就开始犯病,但是蹲守时只要看到女孩的身影,他就能得到片刻平静和满足。 一天夜里,他找到了机会。女孩下了公交车,没人来接,她独自往家的方向走。 梁天路拦住了她,他手里还拿着一支玫瑰花,他决定要跟心中的女神表白。 但他又一次因为紧张和压力犯病了。抽搐的肢体和乱蹦的脏话吓了女孩一跳。女孩一边小跑着躲开,一边开始大喊。梁天路怕极了,他扑了上去,把女孩按倒在地上,紧紧地捂住了她的嘴巴和鼻子。 新鲜的躯体在梁天路身下挣扎,眼泪淌过他的手指。梁天路一直捂着她的鼻子嘴巴,把她拖到了路沿底下的水沟里。 梁天路始终认为这一次的死亡是意外。他不愿意杀人的,他是怕她大喊。 他用女孩的挎包带子勒死了她,接下包带后扔进了水沟,看着它顺势流进了下水道。 翻开女孩的挎包后,梁天路发现了女孩的身份证。他吃惊地察觉,女孩的身份证上有特殊人类的标示,而且她也是一个向导。 意外之喜瞬间让梁天路兴奋起来。他带着那个挎包离开,在回家路上一直保持着亢奋,抵达值班的工地后立刻使用女孩的身份证自渎。 尸体第二天被发现了,但那一段路上没有监控。 梁天路再次得以逃脱。他甚至在工地呆了一个月,没有人找过他,一个月前的案子也似乎早就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是从第二个开始变化的吗?他找到了乐趣。”雷迟问。 谢子京站在秦戈身后帮他揉太阳穴,秦戈坐着闭目养神,开口回答:“不,他是从第三个死者开始变化的。” 第三个死者是茶姥。 第87章 阿班火13 梁天路会遇到茶姥, 完全是一个意外。 他每个工作都做不长, 因为遇到压力或者情绪紧张,立刻开始肢体痉挛, 口吐脏话, 工地的人渐渐都怕了他。有好心的工友说带他去医院看看, 梁天路告诉他自己是特殊人类,是向导。一个不正常的特殊人类引起的恐慌比一个恶性精神病人更大, 梁天路很快被炒了。 他无处可去, 干脆憎恨起那个城市。毕竟这城市给了他工作又遗弃他,让他看到了自己心仪的女孩, 却不能圆满他的爱情。 梁天路买了汽车票, 坐上了前往下一个城市的车。 那不是正规运营的大巴, 坐到中途,车子坏了,车主把众人赶了下来,让他们到附近的小饭店里先对付一顿。 饭店当然是车主的熟人开的, 梁天路身上的钱不多, 他怕被宰客, 便转身爬上了一旁的矮山。 那是今年的春季,南方的山林早已经绿油油一片。矮山上遍种着茶林,梁天路走了一段不长不短的路,看到了在茶林里工作的茶姥。 他当然不知道那是茶姥。他看到的只是一个极其矮小的,双手和脸部都布满皱纹的老妪。 茶姥看到他,着实吓了一跳。梁天路告诉茶姥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茶姥便让他在原地等等,自己给他拿了些吃的喝的。 梁天路坐在树下吃饭,茶姥在茶林里清理杂草,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梁天路知道了茶姥是什么意思,也知道了茶姥的名字。但直到今天,直到秦戈进入他“海域”巡弋的这一天,他都不知道死在自己手里的茶姥有多么重要。 茶姥太老了,在梁天路看来,同时也太丑了。他对茶姥没有任何性的兴趣和冲动,那就是一个老太婆。 他的愤怒产生于晚上。天黑了,梁天路想跟茶姥借一个地方睡觉,但茶姥立刻拒绝。 茶姥给他的理由是,自己的住所现在正在进行新的茶种研究,到处都是资料和土样,不方便留外人住宿。茶姥甚至告诉梁天路,她可以给任何一个过路的人吃的或者喝的,但谁都不能进入她的家。她的家就是她的研究所,里面有太多机密资料。因为自己的特殊身份,每一年都有不少人上门打探,茶姥已经开始警惕了。 这理由是真实的,茶姥没有骗他。但梁天路却被激怒了。他又一次开始痉挛、发抖,冲着茶姥疯狂大吼大喊,说的尽是听不清楚的混乱脏话。 一个老太婆,一个这么丑的老太婆!我会看上你吗——他怀着被瞧不起的愤怒,在茶姥惊恐转身的时候,一脚把她踹倒在地上。 兴奋和激动支配了梁天路的手脚。他抄起身旁的一块手掌大的石头,朝着茶姥的后脑勺砸下去。 他开始动手的瞬间,他发现自己不再乱颤,舌头和喉咙也开始受到了控制。 这是一次沉默的杀戮,他把茶姥的后脑勺砸得血肉模糊,直到身下的老妪彻底断气,他才停手。 起身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裤.裆里潮湿粘腻。他又she精了。 用铲子在茶林里挖了个大坑,梁天路把茶姥的尸体踢进了坑中,用土掩埋。他甚至觉得,能死在自己热爱的茶林里,对茶姥来说不是一件坏事。 他用泥土擦拭了石头和铲子,消除自己的指纹。然后坐在深夜的树下,在随身行李里翻出了心仪女孩的那个挎包。 挎包里有女孩的化妆品,钱包和身份证。钱包里有女孩和男朋友的合影。梁天路用女孩的照片和身份证再一次满足了自己的欲望,他喘着气,在夜里袒露自己的肢体,达到满足的顶峰时,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真正应该做的事情。 “我进入他回忆的时候,这个瞬间梁天路是极度亢奋的。不仅是生理上的亢奋,他的整个‘海域’也弥漫着一种仿佛狂欢的气氛。”秦戈指着自己的脑袋说,“梁天路是在杀死茶姥的那个晚上,确认自己对女性的控制力的。” 雷迟皱了皱眉。支队长的办公室不大,雷迟已经把几个同样负责侦破这起连环杀人案的同事也叫了进来,众人认真地听着秦戈的分析。 “我现在说的只是他的精神状态,具体的手法和过程还是得依赖你们。”秦戈说。 雷迟点头:“我们明白。你的意思是,梁天路杀茶姥之后,他认为自己对特殊人类女性拥有非同一般的控制力?” “对。”秦戈肯定了雷迟的说法,“最关键的是,他发现自己的性满足不是因为对器官的生理刺激而产生的。他杀人同样能得到性满足,而且是比单纯的生理愉悦更强烈的满足,身和心,同时达到了亢奋的顶点。” 谢子京也坐到了雷迟身边。他像学生一样,看着秦戈讲课。 在秦戈讲到这一点的时候,秦戈瞥了他一眼。两个人同时想到了x。 x控制人的缘由,是否也来自于此处?他通过控制他人来达到满足,而他人通过他的控制得到满足,两者殊途同归。 雷迟身边的同事已经明白了梁天路的心态变化:“所以茶姥之后,梁天路选择了半丧尸化人类。” 梁天路杀害的第四个人同样是一个性工作者,半丧尸化人类。她的尸体是几起案件中损毁最严重的:梁天路分尸了。 女人的双脚、双手、双腿分别被砍断,扔在河里和垃圾桶里。 “躯体和头部扔进了海里。”秦戈说,“他之所以选择分尸,和半丧尸化人类骨骼肌肉的变化有很大关系。” 感染病毒的半丧尸人虽然可以通过药物来控制病毒活性,但骨骼和肌肉都会呈现出脆化和纤维化的表现,他们容易受伤,也容易骨折。梁天路完全是出于猎奇心态,他离开了茶山进入新的城市,发现这儿居然有半丧尸人小姐,立刻产生了强烈兴趣。 半丧尸人性工作者生活在昏暗的地方,她知道找自己的人全都是出于猎奇心态——就连真正的半丧尸化男性,他们也会选择看上去更正常的普通女性。她没有依附任何店面或者老板,总是独自在街上游荡,寻找目标,带回家中。 梁天路开始真正有计划实施犯罪的时候,他开始变得谨慎。接受了半丧尸人的性服务之后,他没有遭受嘲笑,当然也没有满足。他离开那间昏暗的小房子,在临时的工作地点里又呆了一个多星期。 他那时候是一家饭店的送货工,饭店打烊之后,他就有了大量可以自己支配的时间。 反复确认那个瘦巴巴的女人又接待了几个男人,并且每次接待之后都会认真打扫自己的房间,梁天路带着饭店淘汰的破菜刀,敲响了女人的门。 女人的家与大海只有一条堤坝的距离。梁天路打晕女人,把她背到了海边,从堤坝上小心爬下,直到双脚踩在浅浅的水里。 他在这里完成了杀人和分尸的工作。一切都太顺利了,他几乎不需要使出什么力气,半丧尸人脆弱的关节就像腌制过头的爪子一样,在刀子的作用下,很容易就能拆解。 说到这里,秦戈犹豫了一瞬。 “他开始砍下手脚的时候,女人还没有死。” 整个办公室的人都震惊了,久久说不出一个字。 “梁天路不认为茶姥是人类,他也不认为半丧尸人是人类。”秦戈翻动自己的巡弋报告,“这一次杀人,他同样顺利bo起she精,他的目的达到了。而且支配别人的生命给他带来了非常强烈的愉悦感,这种愉悦能大大减轻他在正常的生活里遭受的压力和紧张情绪。” “……他的抽动和秽语消失了?” “对。每次杀人之后,他都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不再痉挛,也不会说脏话。”秦戈点头,“然后等到这种愉悦慢慢消失,他的压力再次回到身上,他往往会被辞退,被驱逐。之后他会辗转进入下一个城市,继续寻找目标。” 雷迟的脸色非常难看。 如果这起针对特殊人类性工作者的杀人事件能够得到重视,梁天路不至于会这么疯狂。 但“特殊人类”和“性工作者”这两个标签,大大阻碍了这个案子的侦查进度。 梁天路杀害的第五和第六个女性都是特殊人类,而且都是向导。这似乎是他经过挑选之后的完美选择。 谢子京冷笑一声:“当然要选择向导,要是选择女哨兵,他还没掏家伙就被打断了腿。” “后期的梁天路已经完全是一个精密的杀人犯。他会选择弱小的女人,没有反抗能力的女人,然后执行计划。”秦戈翻到了报告的最后一页,“纵火烧死的是第七个受害者。这也是最惨烈的手法。” “第七个人怎么他了?” “梁天路不能bo起,这个女人嘲笑了他。”秦戈说,“这唤起了梁天路过去的恐惧。他对女性的憎恨,对自己的不自信,最后成为他选择利用阿班火这个传说来杀人的原因。” “渔船放火杀人,这个方式太招摇了。”雷迟接口,“梁天路在犯第七起案子的时候,已经顾不上被发现会有什么后果。他在泄愤,在表演。” 追溯梁天路的记忆是一次艰难的工作,秦戈无数次被这个人的阴暗震惊,每一次离开他的“海域”,他都要靠在谢子京的肩上沉默很久才能回神。 梁天路一开始非常抗拒秦戈的进入,但秦戈能消除“海域”之中的负面影响,他渐渐开始欢迎秦戈,并且不再试图抵抗。秦戈每次完成巡弋,他的病症都会减轻,至少能够正常与人沟通交流。 连续三天的巡弋几乎透支了秦戈的精神。他和谢子京回酒店的途中才想起要联系姜永。 谢蔚然接到他的电话,告诉他姜永现在很正常也很平静,每天除了出门捡垃圾就是跑到小海家里监督小海读书。 “姜永挺厉害的,他数学很好啊,虽然人疯疯癫癫的,可是做题速度比我还快。”谢蔚然快乐地说,“我现在相信他以前是新希望的高材生了。” 挂了电话,秦戈靠在谢子京肩上,沉默不语。 谢子京低头吻了吻他头发:“很累?” 秦戈勾着他手指:“非常累……” “我陪你。”谢子京低声说,“陪你睡觉。” 第88章 阿班火14 秦戈总觉得自己很久没听过谢子京的不正经讲话, 现在听来还有点儿久别重逢的感慨。谢子京倒是严肃认真, 回到房间里催着他洗澡,还叫了不少吃的。秦戈和他呆在这样一个没有外人的空间里, 终于彻底放松下来。 他吃了一点儿东西之后, 困意很快上来了。 这三天里虽然偶有休息, 但大部分的时间不是在为巡弋做准备,就是整理巡弋内容。抽动秽语综合征并不是秦戈常接触的病症, 他花了大量时间去查找资料, 不断与梁天路的表现互相印证。 谢子京见他一边吃一边打晃,便催促他去休息。 因为困, 也因为面对的是谢子京, 秦戈没什么防备,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做吗?” “做你个白日梦。”谢子京胡乱擦了他的嘴,把他按到床上,“快睡觉。” 秦戈被他用被子裹住了,笑了一会儿又坐起身:“我还没刷牙。” 谢子京其实也困。秦戈不休息, 他当然也不会休息。两人根本没时间说悄悄话, 整个危机办的人都顶着秦戈, 雷迟更是常常钻进办公室,监督秦戈干活。 两人站在镜前刷牙,谢子京打了个呵欠。 真正躺在了床上,他们才切切实实地放松了。谢子京把秦戈抱在怀里,低头吻他。口腔里还残留着薄荷味牙膏的气味,他和秦戈都是一样的。 秦戈不死心, 又问了一次:“做吗?” “不做。”谢子京盯着他眼睛,“你真成兔子了,眼睛是红的。” 秦戈有点儿失望。他亲了亲谢子京的下巴,嘴唇碰到了有些粗糙的胡茬。谢子京又没刮干净。 抚摸他头发的手很温柔,秦戈闭了闭眼睛:“狮子……” 巴巴里狮趴在床旁,抬起手,像谢子京一样,在秦戈脑袋上很轻地拍了拍。 秦戈靠在谢子京怀里笑了。他几乎立刻就睡了过去,一个无梦的、安稳的睡眠。 谢子京关了灯,深深呼吸。秦戈身上的沐浴液和洗发水的气味,全都让他感到无可名状的安心。 “晚安。”他低声说。 . 有了秦戈写出的巡弋报告,危机办的工作量大大减轻。 年纪尚轻的办事处主任非常感慨:“我们这儿也想要一个精神调剂师啊。不说这种恶性案件,就算是平时哨兵和向导的工作里,也常常会出现需要‘海域’疏导的情况。” 雷迟点了点头:“我之前听秦戈说,他在今年的高考检测里发现了不少合适当调剂师的苗子。慢慢来吧。” 危机办里十分忙碌,发往各个城市的协查通知都已经被收到,和梁天路有关的各类信息正在汇合。 “秦戈和谢子京呢?” “谢子京是秦戈的潜伴,应该正陪着他休息吧。”雷迟看着窗外的大太阳,“今天他们还得去找姜永……” “哦,我记得。那件贪污案的证人是吧?”主任笑道,“需要协助尽管说,我们能提供的一定提供。” 他喝了一口茶,忽然看见楼下的院子里,一个光脑袋和一个金发青年正在自拍。 “我还是第一次见青眉子真人。”主任盯着青眉子和雷欧说,“当然,泉奴也是第一次见。他俩相处得不错啊。” 青眉子耳朵尖,听见了主任在二楼走廊上的嘀咕,抬头时看到了雷迟,笑道:“你拍不拍啊?” 雷迟:“不拍。” 但话一出口,他就立刻想起了白小园。自己和青眉子的合影已经给白小园发过去了,白小园兴奋得和他打了将近一小时的电话,虽然说的都是青眉子的事情。 雷迟和主任道别,迅速下楼。他认为雷欧绝对也符合白小园的喜好。 但不管白小园喜欢青眉子还是泉奴,他发给白小园的照片里,一定会有自己。 我也不差啊。雷迟凑到青眉子和泉奴中间,冲着镜头很轻地笑了一下。他认为自己的这个角度是非常英俊的。 青眉子看了一眼手机:“你笑得真难看。雷欧先生,我们到那边去拍吧?你摆个造型,好吧?” 雷欧:“造型?” 青眉子靠着树干,扭了扭腰,做出十分标准的模特写真动作:“类似这样。” 雷欧:“……为什么我要拍这种照片?” 青眉子:“青眉子的能力除了预言之外还有……对了,我跟你说过吗?” “还没有。”雷欧听懂了,“……好吧。” 青眉子蹲在地上,把手里那台卡西欧自拍神器摆弄来摆弄去。雷迟蹲在他身边,小声问:“青眉子大师和泉奴的合影,你打算卖多少钱?” “这一趟至少也能拍出五十张合格照片。”青眉子回答,“五十张,足够印一本写真集了,单价八十八不成问题。光是照片可能有些寡淡,不够吸引人,我再写几篇和泉奴之间发生的故事,售价应该能过一百……” 雷迟:“你俩之前发生过什么故事?” 青眉子:“文学创作,你不懂的。” . “这个就是泉奴吗?” 高术正刷着微博,亮出手机给唐错看。 唐错三组卧推做完,大口喘气,抓过手机一瞧:“啊,对,就是他。我只看过照片。” 高术手机上是一个转发超过十万的短视频,内容只有十二秒,是一个正在低头看书的俊美青年。青年一头柔软金发,眼睛是湛蓝的,意识到有人正在拍摄,他抬起头看了那人一眼,冲他露出笑容。 发视频的博主id是“青眉子大师”。青眉子还在微博上说了一句“因为拍摄了泉奴雷欧先生,我的手机变得和往日不一样了”。 下面将近三十万条评论里,被顶得最高的一条是:大师!你和泉奴的合影呢!我要看合影!照片能不能印成明信片啊! 青眉子只回复了这一条:印明信片还是印写真啊? 下面自然是一溜疯狂的粉丝,纷纷要求青眉子和雷欧共同出写真集,众人必定买爆。 高术:“都是套路,上面还有个投票。” 青眉子的微博置顶换成了一个投票,发起不过五个小时,已经有超过三十万人参与投票,唐错好奇点开,发现系统似乎崩溃,什么都无法显示,只能通过投票贴的转发和评论猜测,几乎所有粉丝都在嚷着要让青眉子联合泉奴出书。 唐错回到视频,看第四遍的时候忍不住说了一句“好帅啊”。 高术在一旁掂量哑铃:“也还可以吧,不至于被传得这么惊天动地。” 唐错:“嗯,他没有小鱼。” 高术笑了一下。唐错还想再说话,自己的手机忽然在裤兜里震动起来。 来电的是白小园。 唐错接通了立刻问她:“你看到青眉子微博上的照片没有?” 白小园一愣,随后立刻接口:“看到了!!!泉奴太帅了吧!!!这么这么帅!!!” 唐错:“听说还会出写真。” 白小园:“我已经有独家照片了。” 唐错奇道:“哪里来的独家照片?” 白小园:“雷迟啊。雷迟不是去出差么,他遇到了青眉子和泉奴,所以现在我有了青眉子和泉奴的独家视频和照片。” 想着已经吃过雷迟这么多糖,唐错连忙敲边鼓:“雷迟对你可真好啊。” 白小园立刻警惕:“什么意思?” 唐错:“雷迟是好人,我夸夸他。” 白小园哼了一声:“我当然知道他是好人。” 唐错:“回来得请他吃饭,对不对?” 白小园:“唐错,你以前不是这样的。跟高术混在一起,我觉得你变复杂了。” 唐错瞥了一眼高术:“没有啊。” 白小园笑了几声,忽然想起了正事:“别说这些了,我有要紧事要告诉你。你健身结束之后回一趟危机办,我在办公室等你。” 唐错:“什么要紧事?” 白小园:“我俩可能也要出差了。跟周游和卢青来有关。” 周游和卢青来消失了一段时间,最近终于被西部办事处的人发现。 某个镇外的道路发生了车祸,一对运货的叔侄开车时不慎从路沿翻了下去,两个人都陷入昏迷。若不是当天晚上就被自驾的游客发现,也许已经没了。 经过抢救,年纪更小的青年终于在昨天晚上恢复了神智。 他告诉医生,不是车祸,是他们载的客人做的手脚。 两叔侄都是普通人,他们并不知道周游和卢青来是特殊人类。巧的是,和住院医师一起巡房的护士,她的丈夫是危机办西部地区办事处的人。 虽然无法针对周游和卢青来发出协查通知,但是两人的信息已经通过私底下的渠道传到了西部办事处。西部办事处几乎人手一份,他们也转告了家人,如果看到这两个可疑人员,必须第一时间通知危机办。 周游长相英俊,卢青来又是个白发斑驳的中年人。这两个人的组合实在令人印象深刻。 当天晚上,西部办事处的人便赶到了医院,从年轻人口中得到了更详细的口供。 “那两个确实就是周游和卢青来。”白小园说,“危机办怀疑这两个人在离开车子之后,使用精神体攻击了司机和他的侄子,导致车祸发生。” 唐错面色凝重,他站起来走到了健身房的僻静处:“这两个人没有追着秦戈,反而直接去了那边?” “他俩是在米岗下车的。车子在米岗外面大概三公里的地方出事。”白小园说,“米岗是往极物寺和鹿泉的必经之路。” 第89章 阿班火15(捉虫) 谢蔚然在酒店门口接到了谢子京和秦戈。 两人看上去都精神饱满。谢蔚然看到秦戈耳朵后面有吻痕, 顷刻间心里翻转了千万个念头, 最后问出一句话:“睡得好吗?” 秦戈:“很好。” 谢蔚然:“睡到中午呀?” 谢子京:“你等我们很久了?” 谢蔚然:“没有没有。” 她开车载着两人前往姜永的村子,心里实在为总部的人感到吃惊:刚见面的时候还是一副不太熟的样子, 这才过了多久, 床都上了? 她的大闸蟹爬到了后座, 摆动绿豆眼看后座两个男人脑袋凑在一起刷微博。 谢蔚然一路上都有点儿心不在焉。她时不时往后视镜里看一眼,不确定自己是期待看到他俩偷偷亲嘴还是害怕看到他俩偷偷亲嘴。煎熬中, 车子已经停了。 小海和姜永蹲在路边的林子里, 姜永用树枝在地上比划:“你这样套公式完全是错误的嘛!几个力的方向你都没分清楚。” 秦戈和谢子京走过去静静看了一会儿,发现姜永是在给小海上课。 他捡的纸皮捆扎好了, 被小海坐在屁股下。 几个人顶着下午两点的酷辣大太阳, 听姜永用三种方式解开了一道物理题。 谢子京:“人才规划局的学力测试考这些?” 秦戈:“据说可能考。雷迟已经把小海的事情告诉他的老师了, 他老师很感兴趣,催着小海尽快去北京,他要亲自和小海谈一谈。” 小海起身的时候帮姜永拎起了纸皮:“我妈打算跟我一块儿去,下周的火车。” “别紧张啊。”秦戈说, “不会很难的。” 小海冲他笑了一下:“我不怕, 我有人保佑。” 谢子京奇了:“谁?” 小海摇摇头, 不肯说。姜永走在一旁,跟秦戈说起他上学的种种事情。他看起来比之前精神了许多,虽然仍旧满头花白的头发,但双目有神,脸上满是笑。秦戈知道,他在为小海高兴。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随之发生种种变改的,还会有许许多多的人。 送姜永回家之后小海就与众人道别了。临走时姜永还不忘提醒他:“最近几天就别下海游泳了,注意安全。实在想游也别脱裤子,万一又被人说你耍流氓,影响评价怎么办?” 小海挥挥手跑走了。姜永一直站在门口看着他身影消失。“真能考上吗?他真的能继续读书?” “一定能。”秦戈忽然想给这个老人一点儿信心。 这一次巡弋比上一次容易得多。姜永完全信任秦戈,加上他心情非常好,秦戈没有遇到他“海域”的任何抵抗,再次落入了那个黑乎乎的监室。但与上一次不同的是,他还未站稳,眼前黑色的景象便开始分崩离析。 不过一个呼吸的瞬间,他已经走在风雪之中。 谢谅走在他面前,手里拽着一根铁链。铁链很短,系在一个身穿厚实棉衣的人双手上。 秦戈回头,看到路边停着一辆皮卡。雪不大,但风很冷,他听见谢谅的声音传来:“别乱动,别咬舌头。你的‘海域’不痛了吗?” 四野茫茫,几乎看不清远处的山岭。秦戈转身走到谢谅身边,他看到双手被铁链束缚的周游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谢谅弯腰把他搀起:“别怕,到了零号仓,你就不会再见到我了。” 周游抬起头。他注视谢谅的眼神很奇怪,带着渴望,又满怀浓重的憎厌。 三人继续往前走,很快抵达了山脚。山上覆盖着厚厚的雪,一步下去就是一个深脚印。 姜永径直走到一片空地。他蹲下后扫开面前的积雪,露出了一块石板。石板上篆刻着两行陌生的文字,姜永像是不太确定似的,抬手在几个大字上按来按去。很快,一个松动的地方被他按得凹陷了下去。一个方正的小洞口出现在姜永面前,大概只有婴儿拳头大小。 姜永起身避让,谢谅踏前一步。他手心腾起雾气,一片孔雀羽毛从雾气之中钻出,像是被牵引着一样,钻进了那个黑魆魆的小洞。 秦戈忽然明白了:零号仓的门,不是从外面开启的。它是由仓内的管理人员打开的! 而打开零号仓的钥匙,就是谢谅身上的羽毛——或者说,是特管委里某些可以进入零号仓的哨兵或者向导,他们精神体的某个已经被记认过的部分。 他心中顿时一沉:即便调剂科的人和雷迟来到了零号仓的入口,他们也根本进不去。 退一万步讲,哪怕他的兔子,或者谢子京的狮子能够分离出某几条毛发钻入小洞,这些毛发也不可能被管理人员识别和认可。 眼前的石板忽然震动起来。 姜永和谢谅让开几步,石板强烈抖动了片刻,像是被人从内部卸下来一样,缓缓下降。 姜永当先踏了进去。在秦戈以为他可能会从高处坠落时,有某种强韧的东西卷住了他的身体。 “……不能修个升降梯吗?楼梯也行啊。”姜永落地后忍不住说,“我真的很不适应被鼻子卷起来的感觉。” 地下是一个巨大的空洞,空洞中弥漫着雾气,雾里的几盏灯影影绰绰,让这儿显得更加阴暗莫测。 几乎在姜永落地的瞬间,谢谅和周游也落地了。谢谅拎着几乎要瘫倒在地上的周游走了几步,雾气中显出一个干瘦且矮小的人影。 “这次是他?”那人声音粗哑,“零号仓很久没接收过这么年轻的囚犯了。” 他捏着周游的下巴,举起手中的灯,照亮周游和自己的脸。秦戈看到他的脸,心里先冒出了几分不适:这人长得很像老鼠。 周游的眼睛黑且亮,紧紧地盯着眼前的陌生人。那人仔细地打量周游,最后拍了拍他的脸。 “真俊……”他笑道,“也真可怜呐,进了零号仓,你这辈子可就出不去了。” “行了,老鼠。”姜永说,“快办手续吧。晚上可能还有大雪,我俩得在雪下来之前赶回去。” 头顶的缺口又被石板填上了。秦戈这才发现,两头巨大化的白象正立在自己和谢谅身后。它们用鼻子安装了石板,大耳朵动了动,垂首看着眼前的几个人。 “它怎么比上次还大了?”姜永看着白象问。 “没事做,我只能用自己的精神体做研究,倒是有了一些心得,以后它可能还会更大。”老鼠笑着说。 雾气中又走出一头小象,它甩甩鼻子,示意众人跟着自己。谢谅和姜永显然已经熟悉这个过程,跟在小象和老鼠身后往前走。 秦戈再一次震惊了:这个名为“老鼠”的人,他能将自己的精神体巨大化,而且他还拥有类似白小园的能力——复制精神体。 他是守卫吗?零号仓只有一个守卫? 秦戈很快得到了答案:他们在浓重的雾气中穿行了片刻,终于走入一个明亮的圆形房间。房间像是一个巨大的实验场所,无数秦戈看不懂的机械分列其中。由于姜永当时的注意力并没有放在这些机器上,秦戈在他的记忆里也没能将这些机器看清楚。他只看到房间里有人站了起来。 那是一个非常壮实的男人,上身赤.裸,上臂的肌肉跟老鼠的脑袋差不多大,胸肌发达,双耳肥大,圆乎乎的头颅上是圆乎乎的眼睛,看起来还有几分憨态。 “好久不见。”他开口跟姜永和谢谅打招呼。 几只老鼠托着茶杯与茶壶奔到来客面前,高高举起。 “谢谢。”谢谅没有接,“大象,我和姜永赶时间,这个人你们先做好登记手续吧。” 老鼠们把茶杯和茶壶放回原位后消失了,化作一团白雾。 被称作大象的男人,和名为老鼠的男人,把周游按在位置上,开始给他抽血登记。 周游忍不住发抖,转头对谢谅和姜永说:“我错了,我真的知错。我不想呆在这里……” 老鼠拿出注射器和药瓶,转头看他:“别怕呀,这里挺好的。” 周游闭嘴了,他几乎在椅子上缩成了一团,清澈的药水顺着他注射器和针头进入他的肌肉。 片刻之后,他歪着脑袋,开始轻轻发抖。 “姓周,但没有名字?”老鼠点击翻看周游的档案,“他是从来没被登记过的特殊人类?” “家庭情况比较复杂,没有上户口。后来一直在王都区生活,没有身份也能过下去。”谢谅说,“如果一定要称呼,你们可以叫他周游。” “犯了什么事?”老鼠问。 周游的档案里对于他做的事情语焉不详。老鼠和大象对视一眼,齐齐看向谢谅和姜永:“这么年轻,犯了什么大错?” 谢谅笑了笑:“杀人。” 老鼠:“就这样?” 谢谅和姜永交换了眼色。“怎么回事?”姜永笑着说,“零号仓只负责接收囚犯,囚犯做了什么,有什么能力,你们是不能问的。” 老鼠:“总能知道的。我们和这些人都呆在地底下,想问的话,总能问得出来。” 姜永:“那你们就问吧。我和老谢是不能说的。” 老鼠笑了笑:“哎,开玩笑呢,怎么问?每天都注射镇定剂,有固定的进食和排泄时间,其余时候就一直关在监室里,我们和囚犯说不上话。” 谢谅也笑了:“我俩不是来检查工作的,不用说这么多。” 大象这时抬起了头:“登记完毕……” 这是秦戈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姜永的“海域”开始晃动、崩裂。在秦戈被迫离开“海域”的前一刻,他看到有一团庞大的雾气从神智不清的周游身上窜起。一头猩猩从雾气中伸出了爪子,它这时候的面貌还不像鹿泉事件发生当夜那样可怕,但身上横七竖八,全是伤痕。猩猩窜了起来,它伸出巨大的爪子,抓向谢谅。 挡在谢谅面前的是姜永和他的黑豹。那头愤怒的猩猩与黑豹缠斗在一起,姜永发出尖叫,跪倒在谢谅面前。谢谅把他搀扶起来的时候,无数老鼠从门外涌入,奔向猩猩;滚到地上的周游则惊恐地大叫——一头巨象朝着他,抬高了前足。 秦戈头晕目眩,他被谢子京支撑着,靠在了墙上。 “那天……在零号仓里,发生了什么事?” 姜永满头是汗,他被迫回忆起当日的一切。 “周游……想袭击老谢,但我挡住了……他损伤了我的‘海域’,激怒了大象和老鼠……他们俩是零号仓的管理员,他们可以决定囚犯应该进入哪个监室。周游最后被放入了b0064……b0064是零号仓最小的监室。”姜永勉强镇定,抬手比划,“它像一个直上直下的洞口,人在里面只能站立,没法躺下来。如果一定要躺,只能蜷成一团,抱着腿,尽量缩小面积。” 秦戈:“……我不明白。为什么特管委要设置一个这样的地方……它既然关押囚犯,那它应该就是监狱。” “它是仓库。”姜永看着秦戈,“你知道什么是仓库吗?在那里的不是人,是物品。是特管委不知道如何处理,又不敢贸然销毁的物品。周游……也是其中之一。不能被利用,但又很有价值,在找到能控制他的办法之前,把他放在一个无法随心所欲的安全地方,才是最合适的。” 折磨他,削弱他。只需要他的能力,不需要他的叛逆。 “……他杀了很多人。”秦戈只觉得心冷。 “所以周游很重要。”姜永说,“所以周游……必须被严格看管起来,直到能利用他为止。” 秦戈说不出一句话。 在周游的命运里,几乎所有左右了他命途的选择都是别人强加到他身上的。而他每一次自行作出的选择,无一例外,都是杀戮——杀周雪峰,杀真正的周游,杀王都区里的其他人,杀鹰隼支队。 似乎除了这个途径,他再没有任何与这个世界共处的方式。 周雪峰教育他的方式是辱骂和毒打。他脱离周雪峰的方式是推下一块大石头。一切都简单直接:他学到了什么,他就使用什么。 但人与人相联系的路径又极其复杂。他的每一次选择,都带来了无数震动。 秦戈和谢子京离开姜永的家,两人在海边等待还在小海家里和母子俩沟通上学事宜的谢蔚然。 告诉谢子京自己看到了什么之后,秦戈心情很复杂:“人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生活,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谢子京:“是啊,要看运气。” 秦戈看着他:“你觉得你有好运气吗?” 谢子京:“以前没有,现在有。” 两人十指相扣,许久都没有说话。 “谢子京,周游只能摧毁‘海域’,他没有建立‘海域’的能力。”秦戈说,“我记得你说过,你在医院里见到了卢青来,他巡弋过你的‘海域’。” 谢子京点头:“你是想说,周游摧毁我的‘海域’,卢青来……卢青来给我建了一个小房子?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秦戈:“我不知道。单纯想戏弄你?想在你身上做实验?可是这说不通。我现在甚至认为,卢青来的目的比周游更难以捉摸。” 谢子京的手机响了起来,是白小园。 “雷迟说你们和好了。”白小园开朗的声音传来,谢子京按下了免提,“太好了!秦戈?你也在吗?” “我在。”秦戈听到她的声音,只觉得心情也变得好了一些,“雷组长真是什么都跟你说啊。” “那、那当然,我们是好朋友。嗨,不说这个了,有个新消息要告诉你们。”白小园告知二人周游和卢青来行踪,“高主任和蔡易的意思是,现在特管委已经开始秘密追缉周游和卢青来,他俩希望我们也尽快跟上进度。如果被特管委找到了这两个人,可能仍然是上一次王都区事件的重复:他们抓走了周游和卢青来,秘密藏匿,这两人不会受到任何惩处,仍旧在特管委的变态庇护下活着。”白小园擅自加入的形容词,秦戈和谢子京都觉得很有道理。 “是很变态。”谢子京说,“特管委派谁去调查?蔡易知道吗?” “反正不是狼牙。高穹和章晓老师被派去澳大利亚了,讨论在南太平洋地区建立类似危机办的国际性组织。”白小园说,“蔡易只知道这次负责追缉周游和卢青来的带队人也是狼……狼什么……” 秦戈心头一动:“狼獾?” 白小园:“对对对!” 秦戈忽然松了一口气。重重压力之中,他终于得到了一个好消息:“我知道他是谁。” 他立刻振作了精神:“小园,有两件事拜托你,你和唐错要尽快办好,必须在出发前往鹿泉之前解决。” 白小园严肃起来了:“您说。” 秦戈交待的第一件事,是通过高天月的权限在特殊人类人口数据管理系统里查找两个人的信息。这两个人代号分别为“大象”和“老鼠”,精神体则分别是老鼠与大象。他们是零号仓的管理人员,秦戈想知道他们的一切信息。给白小园详细描绘了这两个人的外貌特征之后,他告诉白小园:“这两个人跟你很像,都有复制精神体的能力。” “了解。”白小园立刻应答,“我的导师曾经告诉我,目前国内有我这种能力的人并不太多,我也去问问他。” 第二件事,是让白小园去找蒋笑川,从蒋笑川手里拿到他研制的搜救机器人,并且必须学会使用。 蒋笑川研制的搜救机器人原本是为了秦戈而制作的。秦戈只记得那小东西动作十分灵活,爬上爬下,全无困难,并且现在已经自带摄像头,可以随时传回搜救信息。它应该能顺利钻进零号仓入口的小洞,为他们打探零号仓现在的情况。 谢子京在一旁插嘴:“但是钻了进去,它也没能力打开洞口的石板。” 电话里传来了唐错的声音:“什么意思?” 谢子京跟他解释了零号仓入口的情况:“哎,你们知不知道能变大又能变小的精神体?变小的时候比拳头要小,变大的时候又能从内部卸下石板。” 白小园:“直接爆破?” 秦戈立刻说:“不行。那一片地区的地表很脆弱,我们也不知道零号仓内部的具体情况,贸然爆破可能会带来很大的破坏。这次行动我们能调用的人非常少,也就咱们科里的几个,还有刑侦科那边雷迟手底下的人,再多就不可能了。” 唐错凑到白小园身边,对她的手机说:“这样的精神体我知道谁有。” 谢子京:“谁?” 唐错突然结巴起来了:“我……我……我男朋友。” 白小园:“高术?!” 唐错:“他的小鱼……不是,鲨鱼,同时兼具巨大化和细小化两种能力。” 秦戈立刻接话:“好,我直接联系高主任,让高术也跟我们一起去。” 挂了电话之后,秦戈看着谢子京:“咱们也要出发了,去鹿泉。” 谢蔚然已经回来,在大路上呼唤沙滩上的两人。谢子京和秦戈起身往回走,这时谢子京忍不住问他:“如果一切顺利,我们或许可以在周游抵达零号仓之前逮住他。可是为什么周游要去鹿泉,要去零号仓?那地方对他来说完全就是地狱。” 他激怒了守卫人员,所以被关押在最小的、根本无法躺下的监室里,天长日久地蜷缩着。秦戈想起了在鹿泉当夜,于夜色中站起来的瘦削青年。他身上满是伤痕,面色漠然可怖,如同地狱中爬出的恶鬼。 “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秦戈说,“但我自己是很想进入零号仓的。除了想知道零号仓的秘密之外,我还想看一看b0064监室里关着谁。” 谢子京停下了脚步。 秦戈看着他。 “谢子京,鹿泉事件里,你的母亲在你眼前被杀了,但尸体一直没有找到。”他说,“你的父亲失踪,到现在行踪全无。” 谢子京愣住了,他知道秦戈要说什么了。 “b0064监室里一直关押着某个人。周游执意要回到鹿泉,他的目的很明显是零号仓。”秦戈轻声问,“那个被关押的人是谁?” 档案六 春水锋芒 第90章 春水锋芒01 风一阵接着一阵, 窗户砰砰响, 雨水从窗缝灌进来,顺着墙壁淌到地上。 卢青来端着晚餐走进房间, 果然又看到周游蜷在床上, 紧紧抱着头, 咬着牙闷声闷气地呻.吟。 他放下早餐,坐在床边, 很轻地喊他:“周游。” 周游颤了一下, 下意识地抓住了卢青来的手指。他抓的力气很大,卢青来甚至以为, 他是想把自己手指拧掉。 “继续……”周游的声音发抖, “继续叫我的名字……” 卢青来压着他的脊背, 把他按在床上,俯身贴近周游的耳朵。他想跟周游说话,说一些能让周游愤怒的话,但临了又改了主意, 伸舌在周游耳朵上舔了一下。卢青来几乎立刻就兴奋起来了。 “我帮你, 好不好?”卢青来像一只找不到出口的困兽, 喘着粗气,“我是调剂师,我帮你。让我进你的‘海域’,就一会儿,不难受的……好不好?” 周游没有反抗,反而侧了侧脸。他勾住卢青来的手指, 眼睛瞥着卢青来发红的脸庞,张开了嘴。 要是在平日,卢青来肯定会警惕。但他面前的周游太虚弱了,根本不可能反抗他,于是他凑了过去,想要吻周游。 就在两人的脸庞皮肤碰触的瞬间,卢青来忽然顿住了。下一瞬,他像被电击一样发出惨叫,立刻从床上滚了下来。 “海域”受到了攻击。周游在他放松警惕的瞬间,闯入了他的海域,用极快的速度赐予他熟悉的痛苦。 卢青来滚在地面上,很久都爬不起来。周游只给了痛苦,没有让他感受任何愉悦。恐怖在瞬间擒住他的心脏和“海域”,唾液从卢青来口中落下来,潮湿的空气和风雨声仿佛巨大的手掌,把他死死压在房间的地面上。 他干脆彻底躺了下来,耳朵贴着地板。 民宿的隔音很糟糕,这不是什么正规的店子,正规的店他们不会落脚。一百块一个房间,楼下就是客厅,客人们在客厅里弹琴唱歌,闹闹嚷嚷。他们正在米岗附近的村子里躲避风雨。 卢青来在这一刻忽然心灰意冷。他跟着周游来这里做什么?他不必过来的,他甚至搞不清楚周游回到鹿泉的真正目的。他现在成了周游的奴隶,周游说做什么,他就愿意做什么。真可耻,真丢脸……卢青来翻了个身,仰躺在地面上。他侧头时,看到了周游搭在床沿的手。 那是成年人的手。手背上有两道细细的伤痕,已经和皮肤混为一色,几乎分辨不出来了。 卢青来想起了初见时周游的模样。他躲在极物寺附近的林子里,赤身裸体,只披着一张薄薄的帐篷皮。 卢青来的精神体是猴子,一个寻找同类的高手。但即便这样,能得到周游的信任,他还是花了不少力气。 从地上坐起来,卢青来爬到床边,抓住周游的手,吻了吻他苍白瘦削的手指。他甚至想把这几根手指放进口中,用舌尖温暖它们,用唾液濡湿冰冷的指纹——但这绝对会让周游愤怒。 方才的意冷心灰,像是从不存在一样,已经从卢青来的心里消失了。他小声跟周游道歉,说自己太鲁莽,说自己是太累了,所以才会做出不合适的行为。 周游的神情里带着几分憎厌。但连憎厌也是卢青来喜欢的,他一面细细地亲吻手背,一面紧紧盯着周游的疲倦的眼睛。因为他分散了注意力,周游的“海域”似乎暂时停止了裂开般的痛楚。 “你再发疯,就滚吧。”周游忽然说。 卢青来不敢吭声,对这位在年龄上几乎能做自己儿子的青年点点头。 和以往一样,周游惩戒了他,总会给他一点儿温柔的慰藉。 “我要喝酒。”周游说。 周游使唤他,这意味着对周游来说,自己仍然是有用处的。卢青来连忙端来一碗青稞酒。周游坐在床上喝完了,又恢复成平时那个神情冷漠的青年。“海域”的平息让他得到了解放。越是靠近鹿泉,他头疼的频率就越来越高,他知道这不是生理可以控制的,是自己的恐惧在作祟。对零号仓的恐惧如同一根锈痕斑驳的撬棍,时时刻刻要撬开记忆,唤醒切割般锐利深刻的痛。 看到卢青来一脸欲言又止,周游静了片刻。烈酒让他浑身发热,舒缓了疼痛的不适。 “你想说什么?” “……我想问一件事。” 周游看了眼窗外的风雨。房间的墙壁和天花板都是浓度极高的蓝色、黄色和红色,充满民族特色的布帛和纹饰悬挂在头顶,苍白的窗上还装饰着花纹特殊的铁艺栏杆,被这一切包围着的空间,仿佛是他从未造访过的异世界。风声雨声令人疲倦,周游看着卢青来的脸,终于给了自己奴隶一个发问的机会:“说。” 卢青来仔仔细细地盯着周游,室内昏暗,灯光发黄,周游看上去如同一个枯槁的游魂。 “‘周游’……这个名字,到底有什么含义?”卢青来的声音很低,很温柔。他用一种低缓的语速,一字字地,稳稳地说出自己的问题。 周游知道这是他的询问技巧。他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自己名字的由来,但这一刻,在这个异世界里,他忽然怜悯起自己的奴隶。这是周游从未有过的感情,他对这种情绪感到陌生,紧接着,他回答了卢青来的问题:“它是我从别人那里偷来的身份。” . 周游曾经问过他,是否需要一个名字。 他说不需要。 周游执意要给他起,又怕冒犯了他:“我帮你想几个,你觉得哪个好听,我们再继续往下想。” “不用了,我不需要。”他坐在地板上,脑袋搁在周游的膝盖,柔软的毛毯蹭着他的耳朵,他忽然清醒:自己正无意识地在周游的身上乞求抚慰。 如他所愿,周游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 浓眉大眼的少年有些羞涩:“你好像猫。” 寂静的家里没有别人。周义清出门打工,他则陪着周游,他为周游做任何事情,他还想做周游的宠物。 “那我就做你的猫。”他说完,只觉得自己脸上也同样一片炽烫。 “你是人。”周游认真地说,“你应该拥有名字的。你喜欢什么样的名字?” “……我喜欢你的名字。”他低声说,“周游。周游……周游……周游……” 他开始一遍遍地喊周游的名字,直到轮椅上的少年面红耳赤,笑着捂着他的嘴。所有的一切仿佛无师自通,他亲吻了周游的掌心,然后两张炽烫的面庞贴在了一起。他甚至不敢吻周游的嘴,只能小心翼翼地亲了亲他的脸。 一个秘密成形了。 那是初春的某一天。他在王都区,在周游的家里度过了漫长而寒冷的冬天,拥有了一个炽热的秘密。 周义清在家的时间太少了,留给他和周游的时间和空间太多太多。 他喜欢抱着周游,喜欢抚摸周游因为长期缺少活动而显得松弛的肌肉,但周游很抗拒他的触碰。他慢慢找到了让自己和周游都能接受的办法:在周义清出门之后,他可以和周游在床上消磨很久很久。周游跟他说宇宙的事情,说世间万物运作的规律,说特殊人类和普通人类发展的历史,他则热衷于在他说话的间隙里,舔舐周游的耳垂,亲他的嘴角,直到制止他的长篇大论。 周游很困惑,不知道自己那半截没有知觉的身体能带给家里的新客人什么乐趣。但周游很快又发现,面前英俊漂亮的同龄人真正对他感兴趣的似乎不是身体。他会抱着自己,用一种母亲抱孩子的方式,注视自己的眼神里永远充满依恋和景仰。情.欲化成了小心翼翼的抚摸,薄窗帘掩盖了春光,他们谨慎地享用私密的乐趣,彼此向对方敞开灵魂和“海域”。 第一次进入周游的“海域”时,他流连了很久都舍不得离开。那是一座倒悬在天上的城市,道路通往所有的方向,他根本弄不懂它形成的原因,但他爱这个地方,没有任何理由。他舍不得给周游任何疼痛,直接在“海域”里掀动了愉悦的狂潮。 被这种可怕的快感彻底震住的周游非常害怕,也非常茫然。 他连这一刻的周游都觉得有趣。 周游教他认字,教他用电脑,把自己这么多年对白噪音的研究全都告诉了他。他学得很快,并且越是学习,越是明白:自己碰上的这个少年,是真正的天才。周游告诉他“我朋友很少”“没有人会愿意跟我真心做朋友”。他总是充满困惑:这怎么可能呢?他能理解别人不喜欢自己,因为自己无身份,无来历;可他不能理解世界上居然会有人不喜欢周游。 他想让周游爱自己了。 虽然举不出例子,但他开始存着这样的渴望:他想成为周游唯一依赖的人,比周义清更重要,甚至比周游自己更重要。 他跟周游袒露了更多的秘密,比如他的母亲。 第一次知道自己能够进入他人的“海域”——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所见的地方名为“海域”——是经由他母亲发现的。在母亲被父亲打了一顿之后,怕得不敢说话的他试图靠近母亲。痛苦和恐惧让女人近乎崩溃,在触碰母亲肩膀的瞬间,他发现自己像是落入了一个深渊。 母亲的“海域”很深,很暗,他进出多次之后,终于发现了隐藏在这个“海域”之中的,属于母亲的自我意识。 年幼的他,对着这个比真实的母亲更温柔许多倍的女人倾诉了自己的愿望:爱我,保护我。 当天晚上,很罕见的,母亲居然拥抱了他。他又惊又喜,隐约知道是自己所说的话起了作用。 他被人保护着,被人爱着了。 也就是在这天晚上,母亲跟父亲提了一个要求。她说,儿子这么大了,该去上学了。他看着周游,慢慢地说:“然后,他就把妈妈打死了。” 铁铲被强行塞到手里,连同几个重重的耳光。他一边哭一边在院子里挖掘了一个坑,把母亲的尸体拖了进去。 他非常冷静从容,叙述了整个过程,包括自己推落石头击杀周雪峰的经过。他一点儿也不激动,这一切对他来说就是“故事”,一个和自己虽然有关系,但是已经过去太久的故事。 但周游哭了。他的主人艰难地从轮椅上直起身,紧紧地抱着自己的宠物。那一刻,他心中充满了无可名状的激动,甚至顾不得表现出一丝半毫的忧伤:他想让周游永远地用这种温柔的方式拥抱自己,安慰自己,所有的肢体动作都想在交换密不可诉的誓言。 . 雨仍旧很大,卢青来坐在椅子上,和周游隔着一段距离。 他注视周游,像注视自己的咨询者。 “你想让周游爱你,所以你在进入他的‘海域’时,对他施加了暗示。”卢青来哈地叹了一口气,不知是笑还是可惜,“失败了,对吗?” 倒悬的城市里,他终于找到了周游的自我意识。浓眉大眼的少年在自己的“海域”里不必使用轮椅,他健壮高大,能跑能跳。 “……我不知道他在抗拒什么。” 卢青来这回真的笑了:“当然会抗拒。他是喜欢你的。但没有人想被别人在自己的脑子里强行植入这样的感受。” “我不理解。”青年脸色苍白,但神情平静。 卢青来忽然想,他当日对真正的周游说出自己父母的死因时,也许正是这种表情。 “然后呢?”卢青来温柔地问。他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大着胆子,伸手拍了拍周游的手背。 周游沉默。 “你很愤怒,对不对?你只知道一种让别人爱你的方式,就是篡改他们的‘海域’,可是这个方式不奏效了。你没有用了,你是这样想的,对吗?”低而沉稳的声音在小房间里回荡,卢青来注视着周游的眼睛,“你对自己感到愤怒,也对周游感到愤怒。然后呢?你想证明自己也是被人爱着的,对不对?你想证明,自己的能力还是有用武之地的。。” 所以他转向了周义清。 进入周义清的“海域”实在太简单了。他趁着周义清沉睡的时候潜入,轻而易举地突破了防波堤,找到了周义清的自我意识。 “然后他就死了。”周游没有再详细叙述,只是言简意赅地说了这样一句,“爸爸……爸爸也疯了,他离开了家。” 卢青来抓住了周游的手指。他的周游忽然变得温顺了,但这温顺很令卢青来恼怒:原来“周游”这个名字是藏着秘密的,而这个秘密是他完全不可能分享,也不可能参与的。 想让别人爱自己,那就进入“海域”,控制他。这是周游唯一熟悉的方式。但很遗憾,他每一次都是失败的。他希望得到的爱,从来没有以他想要的方式回到他身上。 卢青来忽然紧紧攥住了周游的手,把它拉到自己胸前,按在自己的左侧胸膛上。 “控制我啊,周游……”他用的力气很大,周游被手掌传来的疼痛弄得微微皱眉,终于正眼看着卢青来。 在他漠然的眼神里,卢青来忽然大声嘶吼:“那你控制我啊!让我爱你啊!” 周游的眉头皱得更紧,随后露出轻笑:“没必要。” 卢青来的胸膛起伏。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直接地向周游表露心迹,但周游必定早就已经知道自己的想法了。 “即便我不控制你,你也已经是我的奴隶了。”周游低声说,“我不需要你说的那种感情。只要我愿意,我随时都能控制很多人喜欢我,依赖我。” “不一样……这不一样……”卢青来抓住他的手,把它们盖在自己脸上,又是愤怒,又是乞怜,“他们是被快感迷惑了,不是真的爱你。他们不爱你的,只要有机会,他们一定会立刻离开你。你忘记了吗?你说过的,你在王都区的那个哨兵朋友,边寒,他也一样……他喜欢你给他的痛苦和愉悦,但他一点儿都不喜欢你,他甚至恨你……” “你说什么?” “只有我!你选我啊!”卢青来大吼,“为什么不要我!我已经证明给你看了,你摧毁别人的海域,给他们留下虚假的记忆,我也一样可以!我也可以让虚假的记忆成为他们真实确信的过去!我和你一样对‘海域’具有操纵力!我不输给你的周游……” “闭嘴!”周游疯狂地大喊,试图从卢青来手中挣脱。 “你负责摧毁,我来重建新的虚假的‘海域’,我们可以合作得很愉快。”卢青来不让他从自己手里逃脱,他的力气比瘦削的周游更大,“我不足够吗?我的证明还不够吗?” 周游停止了挣扎。他知道卢青来不敢对自己乱来,他只是短暂地感到了不解。 卢青来是对的。周游忽然发现,自己的每一次操纵几乎都以失败告终,除了卢青来。 卢青来是在鹿泉附近找到自己的。在巡弋了昏迷不醒的谢子京的“海域”之后,这位调剂师被谢子京“海域”之中腥臭的血雨与满地废墟震惊。他对西部办事处的人说,谢子京的“海域”没有任何问题,但却开始根据周围人的只言片语拼凑出可能的事实,并且偷偷寻找那位神秘又强大的向导。 他迷恋自己,如同自己迷恋和景仰周游。但自己却从未在卢青来的“海域”里施加过任何关于爱的暗示。他给卢青来痛苦,又让他愉悦,但他并未打算让这个人爱自己。 离开王都区以来第一次,周游对自己不熟悉的情感感到了迷惑。 . 此时此刻,一辆挂着民用牌的皮卡在西部办事处的大院门口停下。 这里距离米岗,大约180公里。 门前的岗哨盯着这辆陌生的车子,看到车里先后下来三个人:两个哨兵,一个向导。 白小园打量着眼前的院子和建筑物,目光落在岗哨身上。 唐错掏出危机办的工作证,自己拿着一本,另外两本分别给了白小园和身边的高术。 高术本身不是危机办的员工,他的证件是高天月紧急让他给他做的,头衔是“主任助理”。 “我们是总部的人。”白小园走到岗哨面前,亮出工作证。 岗哨检查了证件,确认全部真实之后点了点头:“你们好。不过我们没接到过总部要来人的文件。” 白小园一脸严肃:“这是一次机密行动,文件直接抵达相关人员手中。” 岗哨看着她:“什么相关人员?” 白小园:“……” 西部办事处岗哨的警惕性,可比总部那位门卫大爷高太多了。 白小园回头看了眼唐错和高术,示意高术上前。高术身材高大,不吭声时有一种壮汉的威严,立在岗哨面前确实比白小园有气势一些。 他的靠近让岗哨警觉了,白小园忽然发现,这个年轻的岗哨脖子和下颌上,冒出了黑色的毛发。 她心中一动:“你是狼人?” 岗哨盯着她:“表明身份,表明来意,否则不能进入。” 白小园忽然觉得他凶巴巴的脸也有了几分亲切感:“我们都是雷迟的朋友。” 雷迟是狼人协会的会长,现存所有狼人中知名度最高的一位。他的名字一出来,岗哨的神情立刻变了变。 “雷迟之后也会到这里来。”白小园撒谎也不脸红,仍是严肃认真,“同志,我们是执行特殊任务的。任务极其机密,我不能告诉你任何细节。” 岗哨思索片刻:“如果不能告诉我,那就直接联系你们的对接人,让他来接你们。如果联系不上,抱歉,你们不能进入办事处。” 白小园无奈:“我们要找的是秦夜时,是总部过来的人。” 她话音刚落,岗哨身后的值班室里忽然探出了一张毛乎乎的熊脸。紧接着,一个中年人从熊脸后面探出头来。 他打量门口的三个陌生年轻人,平静的脸上带着明显的倨傲与不耐:“谁找我?” 第91章 春水锋芒02 白小园等人都吓了一跳:他们没想到值班室里除了人之外还有只熊。 但那熊又与寻常所见的熊不大一样, 脑袋更小一些, 仔细再看一眼,又不大像熊了。 熊脸缩了回去, 那中年人仍看着外头的三个年轻人:“谁找我?” 白小园:“你好, 你是秦夜时老师吗?” “我是。”秦夜时从值班室里走出来, 手里还拿着两个包裹,“有什么事?” 白小园和唐错表明了来意:“我们是秦戈手底下的人, 专程来找你的。” 听到“秦戈”的名字, 秦夜时明显一愣,随后冲岗哨挥了挥手, 让白小园等人进入。 西部办事处的办公楼十分安静, 秦夜时没有带他们走向主楼, 直接站在院子里问他们:“秦戈怎么了?” 秦戈是秦双双的养子,他则是秦双双的亲弟弟。秦戈平时见到,会喊他一声舅舅。秦夜时非常喜欢秦戈,总认为蒋笑川年纪太小, 和自己谈不来, 倒是秦戈十分合他心意, 没事就撺掇秦戈去找他玩。只是最近这几年,他工作越来越忙,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地忙活,跟秦戈和家里人见面的日子少了许多。 白小园解下背包,从里面拿出了蒋笑川制作的小型搜救机器人,跟秦夜时说明了来意。 “和我一起工作?”秦夜时打量着眼前的三个年轻人。他轻易看出这三个人都很少临敌经验, 唯一有用的可能是眼前的女哨兵。 “白小园是吧?”他问,“你的精神体是什么?” 白小园回答:“沙猫。” 秦夜时立刻皱起了眉头。 他见过的厉害女哨兵太多了。往日旧同事里就有一位,要不是因为她怀孕生子歇了一段时间,那几年全国特殊人类技能大赛哨兵组的冠军,不会是他,也不会是高穹。 他的精神体凑到了他身边,站起身,露出胸前月牙形的一片白色毛发。 “狼獾。”秦夜时见唐错和高术眼神好奇,便随口指着身边的动物说,“那个哨兵,你的精神体是什么?” 高术:“剑吻鲨。” 秦夜时:“秦戈手底下就你们几个人?没一个有用的。” 三人脸色尴尬:“但鹿泉事件……” 秦夜时抬起手,制止了白小园的话:“不用多说了。我的队伍虽然也属于危机办刑侦科的外勤组,但我个人的编制现在已经在特管委。你们危机办的人要想加入我的队伍中共同行动,必须要获得特管委的许可。” 白小园:“秦老师……” “不用叫我老师。”秦夜时脸色严肃,“别套近乎。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情,带你们三个人去工作,这是给我自己添麻烦。” 临转身之时,他看了一眼唐错:“哎,你呢?什么精神体?” 唐错:“熊猫。” 秦夜时一下就定住了。他脸上显出一种古怪的笑:“熊猫?” 三人见他有兴趣,连忙齐齐点头。 秦夜时:“你见过章晓吗?就秦戈考的那个调剂师证书,在证书上签字的那个人。” 唐错:“见过。他很喜欢我的熊猫。” 秦夜时:“章晓的伴侣呢?你见过没有?” 唐错:“高穹队长,我当然也见过。他好像不太高兴,不知道是不喜欢熊猫还是不喜欢我。” 秦夜时满脸幸灾乐祸:“都对。” 他心情似是非常好,左右手各拿一个包裹,转身走向了办公楼。办公楼底下也有岗哨,三人想跟着他进去再劝一会儿,无奈被拦住了。 第二天清晨,秦戈和谢子京终于抵达了西部办事处。白小园等人已经告诉他秦夜时的意思,秦戈无奈,只能亲自出马。他联系了秦夜时,跟谢子京直奔秦夜时在西部办事处里的临时宿舍。 办事处的岗哨还认得谢子京,见到他出现,又是吃惊又是欢喜:“老谢,你病好了?”谢子京:“好了!” 宿舍在办公楼后面,两人往前去的时候,谢子京连连跟几个人打了招呼。他说自己是总部派来的,协助秦夜时队长做事情。他昔日的同事见他活蹦乱跳,有的很惊奇,有的则满脸狐疑地打量着他。 “你人缘还行啊。”秦戈说,“我看这些人都挺喜欢你的。” 谢子京:“我工作卖力,他们当然喜欢。但那是工作上的喜欢,在私人关系上,我跟他们没什么牵扯。” 秦戈:“什么叫牵扯?” 谢子京:“就那种牵扯。你别吃醋。” 秦戈:“……你想太多了谢子京同志。我现在心里全是鹿泉事件和周游,没心思想你以前跟这边的人有啥牵扯。” 但他其实还是想起了那个曾经强行入侵谢子京“海域”的向导。秦戈对这个向导怀着莫名的敌意与好奇。 两人走上楼梯,抬头一看,秦夜时正在楼道等候。 “姐姐跟我说过,这就是你男朋友?”秦夜时一面打开自己宿舍的门,一面瞥了谢子京几眼,“长得还行。” 谢子京冲他亲热地笑:“舅舅你好。” 秦夜时:“谁是你舅舅?你俩的伴侣申请通过了?” 谢子京:“……秦队长你好。” 秦夜时又问:“你精神体是什么?” 谢子京:“狮子。巴巴里狮。” 方才还一脸不耐烦的秦夜时猛地转头,声音都变调了:“巴巴里狮?!你是西部办事处那个传说中的哨兵?!” 谢子京笑了:“传说……?可能是吧。” 秦夜时对他的态度顿时大变,拉着他坐在了沙发上:“我很少来西部办事处,但我这次听到了不少关于你的事情。你是秦戈的潜伴对吧?太好了 ,秦戈手底下那些都是什么垃圾啊……” “舅,他们都很好。”秦戈连忙在一旁补充,试图扳回白小园和唐错不佳的第一印象,“我那个科室是精神调剂科,不是外勤组。你别用外勤组的标准来要求我的人。” 秦夜时这才消停,转身给谢子京和秦戈倒茶。 宿舍非常小,谢子京很熟悉这栋楼。他以前也是住这里的,和另一个哨兵分享一个房间。秦夜时毕竟是总部过来的人,他独自居住,不大的房间里除了床铺稍为整洁,桌上和沙发上都堆满了纸本资料。 秦戈扫了一眼室内陈设,总觉得十分熟悉:“舅舅,你这种资料摆放方式,跟袁老师好像。” 谢子京身边就是床头柜,柜子上放着充电器和kindle,还有一个巴掌大的相框。照片上是秦夜时和另一个男人,两人站在故宫的箭亭前。琉璃瓦上积着雪,两人身后是箭亭广场前标志性的五头铜牛。秦戈带谢子京去过这儿,谢子京认出了他俩身后是第三头牛。 第三头牛,他记得寓意“康宁”。 秦夜时和他身边的男人围着红围巾,鼻子被冻得发红,两人脸上都挂着快活笑容。 “我爱人,袁悦。”见谢子京盯着照片,秦夜时主动介绍,“几年前照的了,牛年嘛,大家都要去跟牛拍个照。你们袁老师就在故宫里工作,我去接他下班,他硬要跟我在箭亭前面跟牛拍照。” 秦戈茫然了:“不对啊,袁老师说你是把他拉到箭亭去的。他想看牛随时都能看,是你说袁老师本命年,得跟牛一块合影,让牛神保佑他身体健康。” 秦夜时像是被哽住了,呆了片刻才抬了抬手:“他还跟你说这个?” 秦戈:“是袁老师骗我?” 秦夜时:“不不不,在我们家,袁老师永远是对的。你要记住这个原则。” 他自己也扭头看了眼照片,不知想到什么,忍不住对谢子京笑:“他人特别好。” 谢子京冲他傻笑,表示自己能懂。 秦戈已经习惯了秦夜时和自己伴侣之间的相处模式,忙打断他倾诉的欲望,跟他说起了谢子京的事情。无论是谢子京本人遭受过的一切,还是谢子京当夜在鹿泉亲眼目睹的噩梦,他都详细告诉了秦夜时。 白小园等人没有说得这样详细,秦夜时看看谢子京,又看看秦戈,满脸惊愕:“你们都知道鹿泉下面有零号仓?” “你去过?” “我没去过,但我知道存在这样一个地方。”秦夜时低声说,“我姐被调离危机办,高天月接任主任之后,我也被抽走了。特管委直接要走了我的档案,我虽然还是属于危机办外勤组,但人事关系在特管委,所以我和我的分队是很特殊的,在必要时候直接听命于特管委,危机办不能干预。零号仓的事情,我是之后才知道。” 他看着谢子京,良久才说出一句话:“不容易啊,小谢。” 他拿出了一个手掌大小的平板,按动开关启动。秦戈认出这是一个成像仪。 片刻后,成像仪亮起,它投射出一个场所的三维构造。 “这里就是零号仓。”秦夜时说,“零号仓的整体建造规划和监室分布,是鹿泉事件之后,由高穹带领的狼牙支队完整描摹出来的。” 当年高穹身为狼牙的队长,在西部办事处发现了鹰隼支队全员的尸体之后,立刻被特管委抽调去调查此次事件。西部办事处的人不能插手,全程由高穹和他的队伍完成。高穹等人进入了零号仓,并且得到了零号仓的一手资料。 “……等等。你是说,在高穹进入之前,特管委没有零号仓的资料?” 秦夜时跟两人详细解释。 零号仓是特管委管理下的一个极其特殊的仓库。它建立得很早,最开始的那批资料已经在天长日久的权力转移过程中散失了。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特管委曾经派出专门的勘察小组前往零号仓调查,当时的零号仓里还有十多位管理人员,但仓中的囚犯大部分都已经死去。 特管委重新把旧的管理人员抽走,彻底清理了零号仓里的尸体和监室。由于囚犯大量减少,特管委内部对零号仓的存续又存在着争议,最后派到零号仓去的管理人员仅是一对十分年轻的兄弟,代号为“大象”和“老鼠”。 “大象和老鼠是特管委的人,他们之后一直生活在零号仓内部,会间隔地回到地面上进行日常用品采购和汇报。”秦夜时见秦戈和谢子京面露惊讶,低声说,“他俩当时都非常年轻,但是两个人都是余光恐惧症患者。他们不能在人群中正常生活,但偏偏能力又极强,所以最后被安排去了零号仓。” 谢子京扭头看秦戈。 “一种社交恐惧症。他们会非常害怕别人的目光,畏惧社交和与他人接触。”秦戈想了想,“但他们不畏惧彼此,所以看管零号仓是最适合的工作。这两个人是零号仓的控制者,囚犯必须听命于他们。” 他还想起了姜永说的事情。零号仓里的囚犯全都定时注射镇定剂。对大象和老鼠来说,这些不是人,只是沉睡的、无知无觉的物体。 秦戈忽然意识到,安置大象和老鼠的方式,和处理零号仓之中犯人的方式,在本质上是一样的:有价值但又不知道如何正确利用的人,就先找个位置安置,保证他们不做乱。 “当时狼牙支队给出的调查报告里显示,鹿泉事件发生的时候,大象和老鼠都受了伤。”秦夜时回忆着报告的内容,“鹿泉事件是因为零号仓的一部分囚犯试图越狱而引发的。零号仓里不止关押着哨兵和向导,还关押着许多我们甚至没听过的特殊人类。他们之中的一部分通过某种方式联合起来,趁着大象和老鼠不备,引发了骚动,并且击破零号仓的顶层,回到了地面。” 巧的是,地面上正好就是鹰隼支队的宿营地。鹰隼的人与逃犯搏斗,但最终不敌,全部丧生。 “公开的报道说,鹰隼支队的尸体上没有伤痕,他们是被突然涌出的地下水淹死的。”秦夜时说,“不是的。鹰隼支队的每一具尸体上都有战斗的痕迹,队长白繁的伤势最为严重,他是失血过多而死的。” 秦戈脸色苍白,盯着秦夜时。 “杨川死因是折断的肋骨刺穿了肺部,温弦是窒息。”秦夜时平静地说,“你的父母都是在经过搏斗之后死去的。” 谢子京心中一震。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记忆恢复以来,他一直沉浸于自己受到的伤害和父母的失踪之中,在被人鱼的歌声唤回了所有对秦戈的感情之后,他没有立刻想起,秦戈的父母是鹰隼的成员,他们也是在鹿泉事件中丧生的。 而在得知鹿泉事件的真相后,秦戈更是完全没有在他面前表露过一分一毫的悲伤和愤怒。 谢子京看向秦戈。秦戈的脸太苍白了,像是血色全都褪去,但他仿佛听见了秦戈激烈的心跳声。 他的向导,即便被激烈的情绪折磨,也能完美地控制自己,不流露失控的迹象。 谢子京握住了秦戈的手。秦戈问:“那些逃犯呢?” “死了,尸体全都被大象和老鼠拖回零号仓了。”秦夜时说,“狼牙的调查报告里,高穹用了很长的篇幅来表达自己的怀疑和困惑。虽然一切证据都很完整,但是他怀疑,大象和老鼠供述的证词是有问题的。零号仓里剩下的那部分监室,确确实实有人被关押着,但是资料全都在大象和老鼠手上,高穹不能接触。” 高穹和狼牙支队完成调查、给出报告之后,特管委却没有继续往下追查。他们默认这份报告是正确的,默认零号仓一切正常。 谢子京困惑不解:“为什么?” 秦夜时看着他:“你亲历了鹿泉事件,你确定当时只看到一个人?” “我绝对确定。秦戈回溯过我的记忆,原初记忆不会骗人,不能被修改。”谢子京斩钉截铁,“出来的人只有周游……也就是那位x。” 秦夜时:“这就说明,大象和老鼠在说谎。” 秦戈皱起眉头:“我不明白,为什么特管委不继续调查?要想知道真相,只要进入老鼠和大象的‘海域’回溯记忆就可以了。” “老鼠和大象当时是属于特管委的人,但是高穹和他的狼牙支队属于危机办,他们只是被特管委抽调去工作的。在程序上,他没有调查大象和老鼠‘海域’的权力,而且狼牙支队里面也没有精神调剂师。在报告里他希望章晓能协助调查,但这个要求被忽视了。说回零号仓。零号仓用于关押特殊犯人,但是它是否应该存在,一直都很有争议。”秦夜时解释,“十多年前,特管委身上的麻烦也很多。警铃协会事件的影响尚未消除,我姐因为在警铃协会事件中的作用受到重视,被看做是特管委高层的有力竞争者。这个时候如果零号仓的事件暴露,对当年的一把手……也就是现在的一把手,威胁非常大。我看了报告才知道,他们把所有疑点压了下来,当做一切都已经解决,并且干脆利用鹰隼支队的影响,让我姐和我都离开了危机办。” 秦戈和谢子京面面相觑,这是他们没料想过的。 一切仿佛都是阴差阳错,是冥冥的天意。 x的脱逃造成了鹰隼支队全员的丧生,以及谢子京父母的失踪。 谢子京父母的失踪案件,又因为谢子京“海域”被摧毁,关于鹿泉的记忆完全混乱丧失,被当做了普通的失踪案件,没有和鹿泉事件联系在一起。 零号仓的管理员,大象和老鼠,或许是为了自保,或许是因为别的目的,他们在高穹面前撒了谎,掩盖了鹿泉事件的真相。 高穹把报告带回特管委,并且申请继续调查大象和老鼠,他甚至提出希望章晓协助。 然而因为特管委当时的权力斗争,零号仓作为一个能严重威胁一把手位置的案件,被人压了下来。 因为,“一切已经解决”。鹰隼支队的死亡被当做意外处理,零号仓仍旧存在,大象和老鼠仍然是管理员,但里面的犯人数量减少,威胁愈发小。 x逃出来的时候,他是不可能知道之后这些事情的。 但此后的种种关联,无数思虑,最终在他逃脱的路途上,为他凿开了一条平稳的通路。 当年,只要有人认为鹰隼支队的死亡必须严加调查,只要大象和老鼠的供述被怀疑,只要高穹的要求得到回应,x都不可能漏网。 秦戈只感到无言可表的愤怒。 两人和秦夜时彻夜长谈,一点点地分析当年的鹿泉事件,和随后他们发现的、和x相关的蛛丝马迹。 秦戈和谢子京离开办事处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两人与岗哨道别,在路上慢慢行走。白小园和唐错等人也是一夜无眠,他们等待着秦戈带回去的消息。 鹰隼支队与他们所有人都有着密切的联系,秦戈的愤怒渐渐消退了,他必须控制自己,仔细思考后面将可能发生的事情。 “秦戈。”谢子京忽然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秦戈一愣:“什么?” “小本子上没有写你父母的事情,我也一时间没有记起来。你呢?你明明记着的,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秦戈沉默了许久才开口:“我自己能消化。不是什么好事,你记不起来那就算了。” 谢子京牵着他的手,两人站在晨光熹微的道路上,道旁的小店里已经飘出酥油茶的香味。 他的向导凡事都是习惯自己消化的。寄人篱下的十几年,他虽然被秦双双一家人爱着,但是许多事情仍旧不敢坦白心声。那是家人,却又不是家人。秦戈感激他们,爱他们,让自己变得优秀来回报他们,却在长久的年岁里,学会了凡事自己排解,彻底独立,不依赖任何人。 谢子京的“海域”被修复之后,秦戈必定也是这样想的:谢子京的事情已经够多了,自己这一点不安和悲伤,不必要打扰他。 谢子京张开手臂,把他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干什么?”秦戈愣了一下,笑着说,“我没事。真的。” “我有事。”谢子京低声说,“我很难过。” 秦戈没吭声,但依偎在他的怀里,双手环着谢子京的腰。 “你以前……就是我们开始相识的那段时间,你是一个特别直接的人。喜欢就说喜欢,高兴就是高兴,什么情绪都不掩饰。”秦戈说,“我觉得你真奇怪。” “只是奇怪吗?” “……也很让人羡慕。”秦戈说,“我做不到。” 谢子京抱着他轻轻摇晃。他有千万句话想说,但他也不愿意强行去改变秦戈的性格。“我跟别人不一样。”谢子京最后慢吞吞地讲,下巴抵在秦戈的脑袋上,“你应该向我学习。” 他揉了揉秦戈的脑袋:“我在这里,我在你身边。” 怀里的人紧抱着他的腰,像是深吸了一口气,从鼻腔里闷闷地透出一丝哽咽的声音。 怎么可能没事呢?谢子京心想,那是你心心念念想追寻的真相。父母的最后结局成为了报告上轻描淡写的几句话,秦夜时没有说得太详细,但仅从简单的描述里也能知道,当时必定经历了可怕的战斗。 他们在战斗中死去。他们是英雄。可他们本不该这样离开。 晨光渐渐把他们的影子拉长了。秦戈的眼泪渗入谢子京的衣服里。 他们用自己的方式,爱着彼此。 而此时此刻,在特管委的会议室里,一场关于特管委季度工作总结的讨论会刚刚结束。 “如果没有问题,就先散会吧。”负责主持会议的秘书长说。 他话音刚落,坐在他身后的副秘书长蔡易,立刻举起了手。 “我有一个议题。”蔡易起身说。 会议室里的众人面面相觑。自从蔡明月的事件之后,蔡易显得比之前低调了很多,这是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在会议上主动发言。 秘书长看看各位领导的脸色,见一把手没有表露不满,便对蔡易点了点头:“小蔡,你想讨论什么议题?” “关于位于西部办事处管辖范围内,鹿泉地下的零号仓的存续问题。”蔡易朗声道,“为了让这个讨论更加有效率,我已经准备了一些关于零号仓的资料,麻烦大家先看一看。” 此言一出,会议室里至少一半的人脸色立刻生变。 蔡易显然有备而来。 第92章 春水锋芒03 蔡易起身, 把自己准备好的资料一一放在会议桌上。 会议室里暂时陷入了沉默。少数几个对零号仓毫无了解的人正低头认真翻阅资料。 以特管委一把手为首, 有四五个人一直盯着蔡易,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些得意洋洋的端倪。 但蔡易神情严峻, 拿着手中的资料, 开始一项项地讲解里面的内容。意识到那些不悦的目光之后他也只是稍稍点头, 并未回应。 漫长的十多分钟过去了,会议室里的人面面相觑, 有的看着蔡易, 有的看向了一把手。 蔡易给出的资料十分详尽,零号仓的历史, 不断更新的资料, 仓内收押的囚犯, 仓内生活的管理人员,最近发生的案件,甚至连鹿泉和地下空洞的地质结构也全都进行了分析。 这是一份经过长时间调查才可能形成的资料。 “大家时间宝贵,我长话短说。”蔡易开口了, “零号仓的存续问题在过去曾经有过几次讨论, 但最终都没能达成一致, 只能先按照现有的方式处理。我认为我们有必要再一次讨论零号仓是否应该继续存在,继续使用特管委的资金来维持它的运作。” 有人冷哼了一声:“按照你的想法,零号仓是不应该存在,对吧?” “我认为,应该立刻关闭零号仓,永久性停止使用。”蔡易言简意赅。 说话的那人立刻接话:“蔡易, 这份资料光凭你一个人是不可能完成。就拿当年的鹿泉事件来说吧。你根本没有接触鹿泉事件绝密档案的资格!” 一把手沉默不语,目光扫向了身边的几个人。 他的几个副手全都年轻力壮,正是在事业上大展宏图的时候,而他们的仕途,与自己和特管委息息相关。 蔡易背后必定是有其他人的,能接触到绝密档案的人并不多,他的几位副手自然有这个权限。 “我违规接触了不应该接触的档案,我愿意接受处罚。但是档案里的内容触目惊心,它恰好证明了零号仓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性。”蔡易看着那人,“你可以怀疑我,但你没理由质疑这份资料的可靠性。” 有人再次低头,翻动手中的纸张。 这时候,秘书长开口了。 蔡易知道,秘书长是一把手的学生,他们之间的权力关系极为密切。 “关于零号仓和零号仓里那些犯人的处置问题,我提醒大家想想特管委一直以来对于不确定价值、不确定危害性的物品是怎么处理的。”秘书长语气沉稳,“我举个例子吧,当年被存放在文管委的陈氏仪,一个可以利用它进行时间迁跃的危险工具。在确定了陈氏仪的价值和危险性之后,陈氏仪被我们安全转移到了三号仓,并且派遣专人进行看管。这是最为妥善的处理方式。我们不能随意决定它的存续和去留,只能先把它安置在一个足够安全的地方,最大限度降低它的危害性,保存它的价值。” 秘书长顿了顿,看向蔡易,面色和煦:“零号仓和零号仓里的犯人也是一样的。鹿泉事件是极偶然的事件,不能用它来否定零号仓的作用。” 蔡易:“秘书长,你认为零号仓里的犯人和陈氏仪是一样的?你认为人和物品,是一样的?” 秘书长脸色一变,张口结舌。 “我们在这里讨论的是人。人的生命,人的权利,还有人之所以为人的尊严。这些在零号仓都是不能得到保障的。无论普通人类还是特殊人类,无论婴儿还是成人,他们最根本的特质,都是人。不要用对待物品的态度去对待生命,我认为这是所有特殊人类的管理者和服务者,必须永远牢记的宗旨。如果犯人触犯了法律,那就让法律来惩治。零号仓这样的监所实际上是什么地方?”蔡易停了片刻,“它是集中营。” 这个指控令秘书长和一把手都恼怒了起来。秘书长狠狠一拍桌子:“蔡易!你不要说得这样冠冕堂皇!你现在也不过是利用鹿泉事件和零号仓来达成你自己的政治目的罢了!” 蔡易仍旧平静:“我跟你说人,你要提物品。我跟你说零号仓的处理办法,你却提我的政治目的。在场的,谁没有政治目的?我们当日来到特管委,我们要管理特殊人类,要服务特殊人类,在场的人谁没有对着保护法宣过誓?我现在还记得当日的誓言。让特殊人类和普通人类能站在平等的位置上对话相处,让特殊人类融入社会,消除歧视,促进发展。如果我有政治目的,那这就是我的政治目的。” 他字字铿锵,一时间整个会议室都鸦雀无声。 这样大的话扔了出来,没有人再反驳,秘书长只是冷笑了一声,袖手说道:“别忘记你的妈妈都做过什么。” 蔡易不卑不亢:“我永远不会忘记。所以我今天才会在这里,提出这个议题。尊重生命是我们的原则,不应该成为我们的底线。” 秘书长左右看看,发现没人搭腔。他瞥了一眼稳稳坐着的一把手,决心把白脸唱到底:“蔡易,你还年轻,你做事情太理想化了。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容易被改变。” “世界难以改变,是因为你这样的人太多了。”蔡易回答。 秘书长的脸红了又白,拳头攥得死紧。就在他即将爆发的时候,一把手敲了敲桌面,中止了两人的争论。 “吵什么呢?都是同志,就事论事,不许人身攻击。”他慢悠悠,语调沉稳平静,“按照我们会议的规定,只要是提出来的议题,有充分的讨论材料,那我们就要针对它各抒己见。既然蔡易提了出来,那我们就讨论嘛。来来来,小蔡,你坐下。一个个来说,张科长,你先来。” 充满火药味的气氛渐渐平息。蔡易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他的任务完成了。接下来,就是一把手和试图把一把手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的人之间的争斗了。 蔡易并不后悔参与到这场权力斗争之中。零号仓的存续不是凭一腔血勇就能战斗出答案的,即便毁了这一个零号仓,也还会有更多的零号仓随后建起。 要彻底摧毁零号仓,只能利用当初创造它的力量。 . 这一天下午,秦戈接到了高天月的电话。 高天月告诉了他一个好消息。 在蔡易的争取下,鹿泉事件调查重启,危机办得以介入。特管委的力量和危机办的力量从来都是互相合作又互相警惕,秦戈等人已经待命,高天月决定让刑侦科派出外勤组,和他们会合,对零号仓进行第一次联合调查。 “刑侦科科长挑了一批人派过去,雷迟带队。”高天月说,“秦夜时已经答应和你合作了是吗?” 秦戈心中一阵兴奋:“是的。雷迟也来,太好了。” 围着成像仪研究零号仓建筑结构的白小园下意识抬头。 “秦夜时经验很丰富,你和雷迟都要听他的,明白了吗?”高天月说,“特管委之后还会派更多的人过去,但是雷迟那边的人今晚就会出发,明天就能跟你们碰面。” 临挂电话之时,高天月犹豫了一瞬。 秦戈心领神会,冲着窗外喊:“高术!” 他们正在西部办事处一楼的空房间里,高术在院子里向秦夜时展示自己的精神体。 “我以前有个同事,她的精神体是树蝰,也是能变大和变小。不过树蝰再小也有胳膊长短,你这鲨鱼很了不起啊。”秦夜时看到有意思的精神体就挪动不开,剑吻鲨被水性保护罩笼罩着,在他手心里转圈,“巨大化的时候大概有多大?” 高术正要回答,秦戈已经在呼唤他。他回到秦戈身边,秦戈把手机递给了他。 “爸?” 高天月轻咳一声:“你,你怎么样?” “不怎么样。”高术回答得很敷衍,“目前一切顺利。” “……你的鱼呢?真能派上用场?” 高术有些不悦,正想怼一怼,眼角余光看到唐错从窗外经过。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好声好气地回答:“肯定能。” 高天月沉默了片刻:“儿子啊。” 高术:“嗯?” 高天月:“你不是危机办的人,也不是特管委的人。情况不对,你记得跑。” 高术:“……” 高天月:“我不是让你临阵逃脱啊,我不教你当懦夫。但是人呢,要审时度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零号仓底下什么情况,那俩管理员和犯人又是什么情况,这很复杂的啊。我……我绝对不是要你当懦夫啊,但是你,你要想一想,是吧,你……你还有一个店!店里那么多员工,是吧?” 高术不吭声,拿着手机,听高天月絮絮叨叨,翻来覆去讲了快十分钟。 他觉得自己一年可能都听不到高天月说这么多的话。 “爸,我知道。”高术最后打断了高天月的唠叨,“我晓得的,你别担心。” 这句话已经用尽了高术有限的温情。但是在高天月的沉默中,他忽然涌起了更多倾诉的欲望。 “爸,鹿泉事件你挂在心上这么久,我们这次一定能还原真相。”他认真地说,“你信我。” 唐错又从窗外走过,手里拿着一张大地图。他看到高术怔怔拿着手机站在窗边发呆,便凑了过去:“高主任又骂你?” “……没有。”高术说,“他挺温柔。” 唐错冲他笑了笑,松了一口气似的。 高术接过他手里的地图,就势牵着他的手。“我爸妈还不知道我谈恋爱。”高术说,“回去之后,你……你上我们家吃个饭吧。” 唐错有些感动:“啊?哦,好啊。” 他揉揉自己发热的脸:“不过高主任已经知道我是你男朋友了。” 高术:“?!” 唐错:“我跟白小园在停车场里聊天,说漏了嘴,被他听到了。” 高术:“……” 白小园正在一旁问秦戈:“雷迟也来?他来干什么?” 谢子京:“来看你啊。” 白小园转身走了。 吃晚饭的时候,秦夜时手底下的人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在西部办事处密探的帮助下,他们在米岗附近的一个小村子里查访到了周游和卢青来的行踪。 一个青年,一个中年,汉族人,短暂住宿,体貌特征与周游和卢青来完全符合。更重要的是,住在两人隔壁的人听到了他们的争吵声,在争执中清晰地听见了“周游”这个名字。 但两人只在民宿过了一晚上,随后便退房离开。村中道路并无任何监控设备,当时又是深夜,没有人知道这两人究竟去了哪里。 “周游回到这里,不可能是来旅游或者玩儿的。”秦戈说,“这里唯一能引起他兴趣的只有鹿泉和零号仓。”“这人到底回来做什么?”秦夜时百思不得其解,“一个逃犯,跑回监狱附近溜达?我不能理解。” “我有一个想法。”秦戈说,“周游和卢青来之所以要逃到这里,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是因为王都区的事件中,边寒的供述让周游暴露了,谢子京‘海域’恢复之后,我们得到了更多零号仓和周游的讯息。” 众人都看着他。 “周游非常怨恨零号仓和仓内的人,包括把他送到零号仓的谢谅和姜永。”秦戈说,“他回到这里,是想彻底毁掉零号仓。” 秦夜时沉吟片刻,理解了秦戈的话:“你的意思是,大象和老鼠不仅在鹿泉事件上说谎,这两个人很可能已经被周游摧毁了‘海域’,随时会被周游控制?周游可能和他们联合起来?” 这个怀疑是有道理的。周游是一个向导,零号仓的监室又各自独立,他很难跟别人有交流,除了大象和老鼠。而如果没有他人协助,一个向导,即便他的精神体是巨大的猩猩,他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间杀死这么多人,地下的囚犯,还有地面上扎营的鹰隼支队。鹰隼里的所有人都是训练有素、经验丰富的外勤成员,他们必定是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遭到了突袭。 秦夜时在宿舍里走来走去,摸着下巴思考。 和周游的目的相比,零号仓的问题显然更加严重。 周游回到零号仓,如果大象和老鼠真的被他控制,那么这几个人联合起来,对零号仓内还被关押着的囚犯来说,不异于一场致命的灾难。 周游和卢青来失踪了,但在鹿泉周围巡逻的同事不断发回讯息,他们还没有发现这两个人的行踪。 “出发零号仓。”秦夜时果断地说,“我们先做好准备,等明天雷迟抵达,立刻去鹿泉。在周游和卢青来行动之前,我们先进零号仓看一看。” . 石头砌成的小屋里,暖烘烘地烧起了一个火堆。 周游看出窗外,两匹马站在黑漆漆的夜里,正在睡觉。 屋子很小,这是一个临时的落脚点,有简单的被褥和食物。卢青来拨了拨火,昏迷的屋主被他们绑了起来,扔在角落。 “留他做什么?”周游不解。 “别再杀人了。”卢青来皱了皱眉,“没必要。” 周游诧异于他的忤逆,愣了片刻后笑起来。他的笑声嘶哑,衬着苍白的脸色,愈发像一个鬼。 越是靠近鹿泉,他的头疼就越来越强烈,像有人狠狠用无形的大锤砸他的脑仁,他无力反抗,只能咬牙承受。 被谢谅切割过的“海域”支离破碎,他永远无法得到安眠。 “……秦戈谢子京,应该来到鹿泉了吧?”周游忽然站了起来,火堆的亮光拖长了他的影子,歪歪扭扭地贴在墙上地上,张牙舞爪,“他们应该已经抵达零号仓了吧?” 卢青来抬头看他:“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恨谢谅。” 在周游的一生里,应该被他怨恨的人太多了。但唯有谢谅最特殊。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前情,谢谅却给了周游最漫长的痛苦。而最令周游难以忍受的是,他没办法惩罚谢谅。谢谅不是周雪峰,不是周义清或者真正的周游,他没办法接触谢谅,也没办法让谢谅感受自己正在忍受的煎熬。 所以当他脱离零号仓时,他又惊又喜:眼前有谢谅。然而不止是谢谅,还有谢谅的妻子,和谢谅的儿子。 “……大象和老鼠,真的把谢谅关进b0064了?”卢青来不敢相信,“你居然能使唤零号仓的管理员……” 周游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古怪的狂热。 “不止是谢谅。”周游想了想,慢慢笑起来。他的笑声疯狂极了,仿佛想到了什么令他不得不狂喜的事情。大笑声甚至惊动了院中的马匹,马儿踏动四蹄,惊慌不已。 “秦戈让谢子京的‘海域’恢复了,是吧?”周游的笑声忽然停了,他在室内走来走去,影子随着他的脚步在屋内胡乱舞动,“他们一旦发现谢谅,知道他的‘海域’被我摧毁过,肯定也会想让谢谅的‘海域’恢复,对吧?” “恢复了又怎么样?” 周游站定了,火光映出他炯炯的眼睛,像跳动的磷火:“他一定会发疯的。” . 第二天下午,风尘仆仆的雷迟一行人终于抵达。他带来了自己的得力助手小刘,还有危机办目前能调用的几个外勤组成员。 “所有来鹿泉这边的人都要被特管委审查好几遍。”雷迟说,“不过好在,特管委并不知道精神调剂科全员已经消失,来到了这里。” “毕竟我们是个小科室,特管委看不上。”秦戈把他介绍给秦夜时。 秦夜时对这个年轻的狼人很有好感,又开始邀请雷迟有空了去他家玩玩。 谢子京:“……你舅舅怪怪的。” 秦戈:“因为袁老师……就是我舅的伴侣,他很喜欢毛乎乎的,小小的动物。” 谢子京:“比如你的兔子?” 秦戈:“对。” 谢子京:“可是雷迟是狼人啊,这么高大。” 秦戈:“狼人很少见啊。” 谢子京被这个古怪的逻辑说服了,闭口不语。 雷迟等人只歇息了一会儿,立刻随着秦夜时的队伍前往鹿泉。白小园和唐错等人坐一辆车,雷迟匆匆走过她身边,往她手里塞了一把糖。“飞机上发的水果糖,味道还不错。”他说,“我跟空姐多要了几颗。” 白小园拿着糖,跟雷迟说了一句话:“哎,事情解决之后,我请你喝酒。” 雷迟:“好啊,青眉子下个月来北京,要叫他吗?” 白小园:“不要。” 雷迟心花怒放:“我能看沙猫吗?” 白小园:“看呗。” 她钻进了车里,和雷迟挥挥手。谢子京和唐错把手伸到她面前:“我要吃糖。” 白小园把糖放进随身的背包里,拉好拉链,对面前两只手视而不见:“滚开滚开。” 夜幕低垂的时候,车队终于来到了极物寺。 谢子京站在开阔的道路上,抬头看天顶的星辰。他想起了曾经无法被回忆起的那次旅行。他和父母都还没能看够满天的星光。 “队长,根据秦科长提供的地貌特征,我们确实在鹿泉附近的一个山脚下发现了疑似零号仓入口的地方。”秦夜时的队员展开了一张地图,他已经在地图上绘制出了零号仓的大体位置,“特管委给我们的零号仓结构图应该是准确的,从入口下去之后往南就是鹿泉,鹿泉下方的巨大空洞全都属于零号仓。” 秦夜时:“地面的警戒都做好了吗?” “做好了。西部办事处给了我们一些协助,虽然不太多……”队员解释,“但是他们为我们调动了雪人。” 秦夜时和谢子京的脸色都变了:“雪人?!” 秦戈:“雪人是什么?” 秦夜时满脸兴奋,原地走了几圈才冷静下来:“先办事,办好事了再去跟雪人打招呼。” 谢子京也连连点头。 秦戈:“谁能跟我解释解释雪人?” “在这个地区里,有好几种只诞生在此处的特殊生物。”谢子京告诉他,“青眉子当然是一种,另外还有一类奇特的生物,我们都称为雪人。他们是喜马拉雅山脉特有的特殊人类,全身都是很长很长的毛,一般都有两米左右身高,力气非常大。雪人是在五十多年前才被认定为特殊人类的,之后他们就开始学习人类的语言,和人类沟通。智商其实挺高的,就是不大乐意跟人来往,我以前见过几次,但是从来没说过话。” 秦戈很是好奇:“他们生活在雪山里?” “对。”谢子京笑道,“雪人是西部办事处的秘密武器,轻易是叫不动的。”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来到了山脚下。 这里与姜永记忆中的景象并无差别,零号仓的入口一直都没有改变过。 浓厚的白雾从高术身上腾起,在空中凝聚、翻涌,最后形成了一条巨大的剑吻鲨。 水性保护罩被众人手中战术电筒的灯光照亮,也被星光照亮。它听到了人类的惊呼。 “是吧!”唐错拉着白小园的手,“我跟你说过,它很威风,很漂亮!” 轻巧地打了一个旋,剑吻鲨游近了高术,长长的吻部在高术手心碰了碰。 它的身躯在缩小,很快便成了一条在高术掌心中打转的小鱼。 秦夜时的同事全都惊呆了。小刘拉了拉雷迟的衣袖:“组长,这个人可以啊,哪个科室的?把他挖过来我们组。” 雷迟:“这个人是高主任儿子。” 小刘闭嘴了。 秦夜时冲着高术点了点头。他的同事已经在地面的石板上撬开了那处拳头大小的空洞。 高术弹动手指,小鱼应声游出,轻巧地钻入了空洞之中。 第93章 春水锋芒04 只有十几厘米长度的剑吻鲨轻巧地钻入了空洞之中。空洞下方是黑暗而广阔的空间, 它游荡片刻, 没有发现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 转回头,剑吻鲨注视着头顶的石板。 它的身体开始膨胀, 一点点地, 适应了空洞的大小。鼓胀的水性保护罩几乎占据了整个空间, 剑吻鲨不得不蜷起尾巴,中止了巨大化。 长长的吻部顶着石板, 轻轻拧动。石板只能从内部打开, 它很快找到了关窍。为了消除打开石板的声音,水性保护罩紧紧贴在石板和石壁上, 吞没了细微的声响。 片刻之后, 石板被卸了下来。 高术最靠近入口, 他没有犹豫,小心地跳了下去。落在水性保护罩和剑吻鲨的背上,他稳定住自己,剑吻鲨翻动身体, 悄无声息地将他放到了地上。 紧接着, 秦戈等人也一个个跳了下来。 秦夜时下去之前, 叮嘱雷迟留在地面:“一旦发现周游和卢青来的踪迹,立刻报告我。” 雷迟忙问:“秦队长,我想确认一件事。我在地面拥有指挥权吗?” 秦夜时:“有。地面出现任何紧急情况,你又无法立刻从我这里得到回应,你可以根据自己的判断来行动。” 唐错和白小园站在雷迟身边,白小园晃动手中的酒瓶子, 仰头喝了一口。 高术收好剑吻鲨的时候,第一只沙猫从地面的缺口跳了下来。它身体很轻,动作很巧,落地时几乎没有任何声音。抬起前爪舔了舔,沙猫睁着明亮的眼睛看向秦戈和谢子京。 第二只、第三只……越来越多的沙猫从洞口跃入。它们几乎不作任何停留,立刻按照白小园的指示,往黑暗的深处奔去。 秦夜时是出发前才听雷迟提起白小园的特殊能力的。他原先以为白小园的精神体没有任何作用,毕竟只是一只小猫——但白小园的复制能力太惊人了,每一只沙猫的形态都异常完整,而且动作各不相同。秦夜时心中忽然又起了兴趣:“这个哨兵不错。” 秦戈很警惕:“小园是我们科的人,你别打她主意。” 秦夜时摆摆手,没把他这句话放心里。 和姜永当时的记忆不同的是,此处没有雾气,没有灯光,也没有巨大的白象精神体。秦戈猜测,管理员老鼠的精神体应该是需要打开入口的时候才会出现。 沙猫沿着石道无声前进,每经过一个缺口,都会往缺口里钻进一只。拐过几处黑暗的拐角,前方终于出现了亮光。 秦戈回头看着身后的几处缺口。那里原本也是零号仓的监室,两个管理员理应守在更靠近的出口的地方。但是鹿泉事件之后,零号仓的监室遭到破坏,不少囚犯死去,管理员应该压缩了自己的管理空间,把犯人集中在零号仓的底部。 一只沙猫小心地踏入了亮光的范围。在它前爪进入光圈的瞬间,亮光后部忽然涌动起来,像是有无数波浪,细细翻滚。 “……什么人?”一把嘶哑的声音从亮光里响起,随后从更深处慢慢走出了一个人。那人身材高大魁梧,秦戈认出他是管理员大象。 “大象,我是秦夜时。”秦夜时走了出来,“我们应该见过,你还记得我吗?” 大象的目光飞快在他脸上停留一瞬,闪缩了回去:“我知道你。你是秦双双的弟弟。” 秦夜时欣然点头。大象和老鼠进入零号仓的时候,秦双双还是危机办的主任,他们肯定是记得的。秦夜时走近了大象,他的狼獾跟在他身后,像人一样双脚直立,站了起来。 大象身后传出古怪的声响,像是有无数小动物正在奔走。白色雾气一股接一股地腾起,潜入他的身体里。 秦戈看着地下的沙猫,忽然明白了。管理员大象的精神体是老鼠,但数量众多的沙猫在这里,老鼠没办法正常地出现。 周围霎时间陷入了古怪的寂静,只有老鼠的吱吱叫声,和沙猫偶尔发出的一两句“喵”。 “你既然知道我是谁,不要做无谓的抵抗了。”秦夜时看着大象说,“我是奉命而来的。” “……零号仓,要关闭了?”大象忽然问。 “这要取决于我们这一次会在这里调查到什么。”秦夜时坦白说,“来的自然不止我们这么点儿人,地上还有。整个西部办事处也在配合我们。大象,别犯傻。” 大象的肩膀卸了力气似的一垮。 “……你们早该来的。”男人声音里带着自嘲,也带着解脱之后的快意,“我都快要以为,零号仓已经被特管委放弃了。” 他转身走入了深处。狼獾紧跟着他,秦夜时走在狼獾之后,众人随着大象走入一处灯火通明的宽大房间里。 秦戈也认得这个房间,这里安设着各类仪器,是两个管理员定时定期给囚犯们注射镇定剂和管理囚犯的地方。 秦夜时左右看了看:“老鼠呢?” “死了。”大象说,“一年前已经死了。” . 大象很清楚,秦夜时等人的到来必定和多年前的鹿泉事件相关。只是他没料到,当年本来可以继续深入调查的事件最后却搁置了十年之久。 鹿泉事件和x有关——大象习惯把他称为周游——也和老鼠有关。 那个瘦削的、长得像老鼠一样的管理员,在谢谅和姜永把周游带到零号仓的时候已经认出了周游。 他和周游曾经有过几面之缘。在自己的家里,在便宜的小旅馆里,他给周游一些钱,周游会巡弋他的“海域”,然后掀起远胜一切快感的愉悦风暴。 他认得周游,但他不敢相信。这个年轻英俊的向导,到底做了什么而被押送到零号仓? 老鼠在零号仓里当了很久的管理员,每年年底和大象轮着回到危机办总部汇报工作。在一次汇报工作的间隙里,他结识了周游。 有人告诉他,有一个没有名字的小向导,拥有古怪的能力,能让人“爽”。 罹患余光恐惧症多年,除了自己的家人之外,老鼠没有跟任何人有过密切的交往。他起先以为对方是暗示那位向导在出卖身体,但对方反复强调“只有哨兵和向导才能理解我的意思”。出于好奇,老鼠问到了那个向导常常出没的地点,并顺利见到了那位少年人。 “我不出卖身体。”十来岁年纪的向导笑着说,“但我有别的办法能让你高兴。” 一试之后,老鼠的兴致一发不可收拾。他很迷恋周游给他的刺激,但汇报工作的时间太短了,期限一到,他不得不回到零号仓。启程的前一夜,他又约见了周游。那时候的小向导还未拥有姓名,他只说自己姓周,父母双亡,从南方一直流浪到这里,因为听母亲说这里有一个王都区,无论什么样的特殊人类都能在王都区里找到栖身之处。 那天下着小雪,是城市在冬天里的第一场雪。老鼠把他送到了王都区,看着他走入昏暗的道路之中。雪被灯光照透,羽毛一样轻,星子一样亮,从黑天里飘飘洒洒往下落。那一年的冬天很长很冷,老鼠会在无事的间隙里,偶尔想起这个年轻英俊的少年。这么冷的冬天,他要怎么过呢?有没有人愿意给他一个栖身之处? “我希望他能过得好一些。”老鼠说,“在王都区里,他应该能生存下去。那么年轻,他还有很长的路可走,学点儿东西啊,结识新的朋友啊,起个名字啊。对吧?” 对大象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老鼠才刚把周游扔进b0064号监室。 周游一直在发抖,歇斯底里地尖叫,因为强烈的头疼,满脸都是泪。 大象看出自己的兄弟对这个小囚犯不一般,追问之下老鼠才说出自己和周游曾经相识。 谢谅和姜永没有告诉两人周游做了什么,档案语焉不详。“杀人”,这是押送者的回答。 “犯什么傻呢?”老鼠对大象说,“他的能力多好啊,如果好好学习,好好利用,一定能做个了不得的人。至少比你我有用。” 大象不解:“那你为什么选择b0064?它那么小,那么窄。你认识他,应该挑个好一点儿的监室。” “我是可惜他。”老鼠看着自己的弟弟,“但这不是可怜。我和你是零号仓的绝对权威,他不能试图挑战。” 老鼠是哥哥,大象是弟弟。大多数时候,兄弟俩中占据主导地位的还是老鼠,大象不敢忤逆和反对老鼠的意见。两个人在鹿泉的地底下共同生活,躲避着别人的目光,也算是平静度日。 因此,当几天后老鼠把周游从b0064号监室中放出来的时候,大象没有阻止。 周游连续几天都没有舒展过身体。这是零号仓里常见的惩罚方式:囚犯不能离开狭小的监室,食物和水会从监室的洞口扔进去,管理员使用注射枪,隔着洞口的小孔向囚犯注射镇定剂。惩罚有时候会持续一个月,囚犯迷迷糊糊,一直跪趴在地。 很多人根本无法忍受这样的痛苦和拘束。他们总会在重复三四次这样的惩罚之后,彻底失去反抗的心思。零号仓的唯一出口被大象和老鼠把守,任何人都逃不出去。 在大象的说明过程中,几乎所有人都面露不忍。 蔡易说的是对的。秦戈心想,这不是监狱,是集中营。是一个被特管委和管理员营造的,打着惩罚的幌子,实则用酷刑折磨犯人的集中营。 “老鼠把周游提了出来……他想让周游再次巡弋自己的‘海域’?”秦戈问。 这个问题完全切中事实核心,大象沉默地点点头。 周游怎么可能放过这样的机会?秦戈心中一震:是老鼠给了周游逃脱和控制自己的钥匙。 他不知道周游究竟做了什么,只知道一个模糊的“杀人”事实。他从周游的能力中品尝过愉悦,与地下枯燥无聊的日子相比,那愉悦显然拥有无上的吸引力。 而且,他和弟弟是零号仓的管理员,是零号仓的绝对权威。周游,一个囚犯,他能做什么? 老鼠试图控制周游,但自己却成了最大的漏洞。 “但周游不是从入口逃出去的。”秦夜时问,“他逃离的方向是鹿泉。” “鹿泉就在这里。”大象抬手指着上方,“零号仓内部有稳定的供电系统,它是用西部办事处的整体供电工程运转的。零号仓里各类线路的集合点就在这里。” 这显然也不可能是周游能知悉的信息,他从老鼠的“海域”里获得了许多东西。 “那天哥哥也把周游放了出来。他们这样已经很多次了,我曾经反对过,但没有用。”大象说,“我对那天的事情记得很清楚。白天的时候,鹰隼支队的人来过。他们押送了三名囚犯,还跟我们兄弟俩喝了茶。会到零号仓里来的人很少,鹰隼支队的白繁和杨川我都认识的,我不害怕他。他们跟我聊了很久,所以离开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 秦戈闭上了眼睛,他脚下有些虚,谢子京支撑着他的手臂,让他靠着自己站稳。 如果没有茶,如果和谢谅、姜永一样结束工作立刻离开,鹰隼支队就不必要在鹿泉扎营。 所有意外原来都是一个叠一个的偶然。 鹰隼支队离开之后,老鼠把周游带到了监控室。而大象循例离开,巡视监室。 才走完半个零号仓,他忽然听到了齐刷刷一片的警示声——近乎半数监室的门忽然打开了! 大象立刻释放自己的老鼠精神体,黑浪一般的精神体蜂拥而出,把监室的门死死往里压。但来不及了,即便囚犯们神智不甚清晰,但莫名其妙的声音仍旧将他们惊动。其他的特殊人类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哨兵和向导们已经释放了精神体。 一时间,零号仓内一片混乱。 “哥哥!”大象愤怒极了,“老鼠!你在做什么!” 他冲进监控室,发现老鼠倒在地上,满脸茫然。大象不知道周游到底对他做了什么,但老鼠显然一副还没回过神来的模样。他拎起哥哥,啪啪甩了几个耳光,老鼠这才清醒。 “周游……周……周游呢!” “他打开了监室的门!”大象大吼,“你把开门的办法告诉了他!” “我没有!是他……他从我……”老鼠忽然抬头。监控室上方已经出现了一个缺口。那是整个零号仓最脆弱的部分,聚集着密集的电路。 兄弟俩脸色都变了。周游显然已经逃了出去。 因为紧急断电,零号仓内部供电不足,大量的防护措施失灵,大象和老鼠不得不立刻驱动精神体控制犯人们。 “死了不少人。”大象木然地回忆,“因为哥哥那时候还是晕乎乎的。他的白象就这样踩进了好几个监室。” 周围人一片寂静,只有秦戈手里的录音笔在运作。 “然后,等一切平静下来的时候,周游回来了。”大象忽然颤抖了一下,“他拖着两个人,从那里跳下来。” 秦戈一愣:“两个人?” 大象点头:“一男一女。” 秦戈下意识看向谢子京。谢子京面色极为可怖,眼里尽是血丝。 . 夜幕像色泽浓重的纱帐,垂落在大地上。 周游和卢青来在夜色里往前走,手里各拿着一支手电筒。 “你想回到这里,毁掉零号仓和曾经押送过你的谢谅。”卢青来问,“但这和秦戈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我找一个有能力恢复‘海域’的人?” “我要先恢复谢谅的‘海域’。”周游沉声道,“我摧毁了它,没有建立任何虚像。谢谅只要没死,他一辈子都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卢青来轻笑了一声。这是周游从未告诉过他的事情。他把这些秘密看作周游给自己的惊喜和信任。 “他做了什么?”卢青来突发奇想,“你操纵他杀人?” “没有。”周游摇摇头,灯光照亮他笔挺的鼻梁和闪动的双眼,“当时情况太紧急了,我没有时间在他脑中植入这些概念。我只是摧毁了他,还有……我不知道那些是什么人,几个在鹿泉里扎营的家伙。他们都很强,我差点招架不住。” 但愤怒和突围出兽笼的兴奋,前所未有地强化了他的能力。他敏锐地捕捉到这些人“海域”之中的空隙——因为事发突然,那个营地里大部分的人都进入了睡梦之中,这是“海域”防波堤最脆弱的时候。 周游轻而易举地侵入了他们的“海域”,在进入的瞬间便掀动了暴怒与狂躁的情绪。 卢青来点了点头,为周游照亮前方不太平整的路面。 “你让那些扎营的人互相内斗。”他很钦佩,“你没想过谢谅也在那里,还有他的儿子和妻子。这真是一个惊喜。” 周游笑了几声。 “扎营的人里,有几个正在守夜。他们很不容易对付。”他越说越快乐,回忆那段往事,他只觉得心中酣畅淋漓,志得意满,“但人真的很容易被外物影响。当他们发现帐篷中的人们开始互相打斗并且有人丧命,情绪立刻就变了。愤怒和悲哀都是‘海域’的缝隙。” 卢青来又点了点头。 “我很擅长抓住缝隙。发现缝隙,侵入,摧毁‘海域’,然后在他们失控的时候攻击。很简单的。”周游放低了声音,“所以,很快只剩下谢谅一个人。” 他一开始并没有想过这么多。驱动他逃离零号仓的,无非是愤怒和恐惧。 但是命运对他太好了。它把谢谅一家人推到他面前,还让他在之后遇到了卢青来。 卢青来顺利获得了谢子京的信任,这让周游产生了一个想法。随着年月的推移,这想法越来越强烈,直到卢青来在精神调剂师的考试里遇到了秦戈。 一个能吸收“海域”负面影响的向导,他是否可以修复受损的“海域”? 卢青来知道周游的“海域”损伤严重,他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周游,并极力劝说:如果周游想让秦戈帮他,卢青来有自信可以诱骗秦戈来到周游身边。 周游拒绝了。他很快想起自己在谢子京“海域”的残片里看到的记忆。 在谢子京遭遇鹿泉事件之前,他也曾有过许多开心的事情。记忆很不完整,因为几乎全被周游粗暴地摧毁了。但他还记得,在谢子京记忆里某个充满光彩的部分,出现过一个年纪尚轻的少年。在体育场漫天的欢呼声中,谢子京牢牢记住了名叫杨戈的小向导。 他长得和精神调剂师考试报名表上的秦戈极其相似,卢青来更是直接从秦戈口中问到了他曾经姓杨。 命运把拼图的碎片全都堆放在周游和卢青来面前了。周游非常兴奋。“让谢子京和秦戈扯上关系,好不好?”他兴奋到几乎要抖起来了,在卢青来的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声音发颤,“你告诉他,他爱秦戈。把虚假的记忆植入他的‘海域’,让他做一场美梦。” 如果谢子京永远沉浸于梦境之中,他将永恒地感到痛苦:那不存在的、虚假的记忆会深深地影响他,影响他漫长人生之中的每一步。他若没遇到秦戈,将永困于这美梦里,而无法实现的美梦是噩梦的胚胎;他若有幸遇到了秦戈,莫名其妙的秦戈不可能回应他的感情,美梦破碎的瞬间,他一样会坠入深渊。 如果梦境打破了,他知道自己实际上跟秦戈只有遥遥的一面之缘呢?那就更好了——虚假的记忆被破除,这说明他的“海域”恢复了。而“海域”一旦恢复,他必定会回忆起鹿泉当夜发生了什么。然后,他会去寻找自己的父母。找到谢谅之后,无论是谢子京还是危机办的人,都必须致力于让谢谅的“海域”恢复。 “谢谅如果恢复正常,他一定会发疯的。”周游笑着,晃动手中的电筒,“真恐怖啊。我一想到他想起了一切,我就忍不住要笑。” 疼痛漫长地折磨着他的肉体和精神。他咬牙切齿地恨着谢谅。在这世界上,他怨恨但又仍活着的,除了谢谅,也没有别人了。 卢青来被他的情绪感染,忍不住提醒:“走过这个坡,就是鹿泉了。” 两人关闭了手电筒,周游不由得抬头。月亮不知所踪,但头顶星光如钻,山顶雪光如霜,贫瘠的光明映在他黑魆魆的瞳仁里,反射不出一丝光亮。 “你给谢谅施加了什么暗示?”卢青来问。 “吃人。”周游咧嘴笑了,因为太过开心,腹部一阵接一阵地抽搐,“我把他和他快死的老婆扔进了b0064监室,然后告诉他,他饿了,要吃人。” . 雷迟看了看表。 秦夜时等人下地已经将近两个小时,通讯一直没有中断。大约一个小时前秦夜时告诉他,他们准备转移零号仓里还活着的犯人,让他准备好人手接应。 唐错坐立不安。他不能跟随他们进入零号仓,只能在附近走来走去,满是担心。 “就上来了。”白小园坐在坡上招呼他,“过来跟姐姐聊聊天。” 她快把一瓶酒喝得精光,一边打酒嗝一边还在不断地释放沙猫。 “行了行了,别喝了。”雷迟走过来,把她手里的酒瓶子夺走,“沙猫足够了。” “才两千多只。”白小园说,“我今天状态不错,我可以努力试试,能不能复制出八千只。” 雷迟看着她:“只是你自己特别想喝酒吧。” 白小园闭嘴不语。这时,守在洞口的唐错等人忽然骚动起来。 “担架!”唐错大叫,“医生!” 待命的医护人员立刻抬起担架奔了过去。 巨大的剑吻鲨用脊背托着三个人,缓缓接近洞口。秦夜时抱着一个枯瘦的人当先钻了出来,秦戈紧随其后。 把怀中的人放在担架上之后,秦夜时长长松了一口气。 那人赤身裸.体,瘦得出奇,是真正的皮包骨头。头发极长,似乎从来没有修剪和梳洗过,在头顶上结成了散发异臭的一大团;身上伤痕累累,面上又脏又黑,根本看不清相貌,只能从他满头的白发里依稀辨认出,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 更令人吃惊的是他在担架上的姿势。他似乎已经无法把腰伸直,双手双脚摆成古怪姿态,仿佛蜷缩在母体内部一样瑟瑟发抖。医生试图探测他的心跳与血压,但外人一旦触碰他,他立刻剧烈地发抖,口中含糊不清地发出呜呜的呻.吟,不知是痛还是抗拒。 白小园和唐错也走了过去,大家都面面相觑。这次来的人之中,熟悉零号仓情况的几乎没有,谁都没想过零号仓底下出来的“犯人”会是这样一副模样。 秦戈已经回到洞口,这时谢子京也钻了出来。 他神情阴森可怖,怀里抱着一具干瘪的尸体。 秦戈陪着他走向另一副担架。把怀中干瘪但完整的尸体放在担架上之后,谢子京双膝一软,跪了下来。他垂着头,一声不吭,双手撑在膝盖上,微微发颤。 长毛兔从秦戈手里钻进了谢子京的怀中,小爪子揪住谢子京的前襟,像一颗缓慢跳动的心脏。 温暖的气息包围着谢子京。他觉得好受了一些。按住长毛兔就像按住了秦戈的心。他微微侧身,靠在秦戈身上,深呼吸以汲取力量。 高术还没上来,唐错茫然四顾。白小园来到谢子京和秦戈身边,和他们一样在担架前蹲下。几只沙猫从她身上冒出,凑到谢子京身边,紧紧依靠着他。 这样的抚慰让谢子京稍稍好受了一些。 秦戈起身时示意白小园也随自己离开,给谢子京留一点儿空间。 “这两个人是谁?”远离谢子京之后,白小园立刻询问。 “被周游塞到b0064监室里的人。”秦戈低声说,“谢子京的父母。” 白小园惊得一瞬间完全说不出话。 周游做了什么事,大象和老鼠都很清楚。但他们不敢擅动,也不敢报告。事态极其严重,他们一定会迎来特管委的调查。周游先是顺利劝说老鼠不要声张,老鼠随后又劝服了大象。管理员处理了零号仓里死亡的犯人尸体,把这次意外伪装成一次越狱未遂事件。 当时已经极其疲惫的大象和老鼠,无法对抗正处于极度亢奋状态的周游。周游要走,他们根本拦不住。 “周游和他们做了交易。”秦戈告诉白小园,“他们做好了周游让他们做的事情,周游就永远不会把零号仓发生的意外告诉第四人。” “这……他们怎么会答应?” “大象说,周游当时已经控制了老鼠。”秦戈低声说,“但我和秦夜时都认为,真正被控制的,其实是大象。老鼠是一年前死的,他说是意外致死。今天大象告诉我们的所有事情中,他都是无辜的,老鼠才是出了错和被周游诱骗的那一个。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兄长死了,他还要留在这里?他为什么不如实向危机办报告?他是无辜的,他反对这一切,可是他明明在这一年的空当里始终按照周游的指示,维持着零号仓的运转,没有告诉任何人,周游已经逃离。” 白小园明白了:“大象在说谎。他把自己的兄弟……” “我们不确定。这还需要继续深入审讯。”秦戈回头看了一眼谢子京。谢子京已经走到了谢谅的担架前,握着父亲的手。在他的陪伴下,谢谅的反抗情绪小了很多。 真正令他们震怒的,是周游让大象和老鼠做的那件事。 把谢谅和他濒死的妻子关入b0064,并且在谢谅的“海域”里施加“吃人”的暗示。周游的恶毒已经超出了他们能想象的范围,在得知事实的瞬间,在产生愤怒之前先涌起的是深深的震愕。 白小园胸口一紧:“可是……” 她想起了被谢子京小心翼翼地放在担架上的那具干尸。或许是得益于监室内部的气温和湿度,尸体没有腐烂,水分一点点地蒸发殆尽,它成为了一具没有生命气息的干瘪肉身。 但白小园看得很清楚:尸体是完整的,甚至没有任何受损的痕迹。 “谢谅没有伤害尸体。”秦戈说,“我们把他救出来的时候,他还一直抱着尸体,不肯放手。” 据大象所说,老鼠完全遵照周游的要求,连续数日都不给谢谅任何食物。在极度的饥饿和“海域”之中混沌念头的影响下,谢谅曾经打量过怀中的尸体,用饿狼的眼神。 他甚至已经张开了口,但最终只是凑近了妻子冰凉的面颊,轻吻她毫无生气的嘴唇,在混乱的意识中紧紧抱住了自己的爱人。 “然后,他开始啃自己的手指。”秦戈说到这里,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他忽然觉得疼。痛楚是虚幻的,可它们如此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身体上。他回头,发现谢子京正用湿润的布帕小心翼翼地擦拭父亲的手指,那些残损的指甲与溃破的指纹。 真正感到痛的,是谢子京。 白小园咬着下唇,眼里全是泪。她说不出一句话,只是不断地、不断地抽鼻子,连秦戈都不敢看。沙猫用尾巴缠着她的脚踝,“喵”地轻叫了一声。 “他没有被周游击败。”她忽然说,“周游……他不可能控制所有人。”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有写到,周义清从王都区里把x捡回家的时候正是冬天。 老鼠(实则是大象)希望x能找到一个栖身之处度过寒冷漫长的冬天,希望他交到新朋友,学到新知识。其实x全都得到过。 第94章 春水锋芒05 直到所有的囚犯全都离开零号仓, 高术和大象才从零号仓里钻出来。 他把自己的剑吻鲨收好了, 在地面等候的秦夜时双目炯炯地凑过来:“高术,你爸是危机办主任, 那你自己有没有想过进入危机办工作?” 高术:“没想过。我开健身房做生意, 挺开心的。” 囚犯们无一例外全都非常虚弱。食物和水的供应严重不足, 特管委虽然每年都会拨下一笔钱维持零号仓的运转,但因为老鼠的死, 大象的人群恐惧症愈发严重。他不敢来到人群中, 跟特管委的沟通也非常非常少。为了减少和人群接触,他干脆把每日供应的食物和水改成每两天供应一次。 “这人倒是有趣。”秦夜时看着自己的同事把大象押送上车, “他自己没少吃, 但不给犯人吃。能活着就行, 吃得饱不饱,他也不在意。” “零号仓的整个体系都是有严重问题的。”秦戈在一旁插话道,“没有合理的监管,没有完善的制度, 几乎全凭管理员个人道德来维持, 这怎么可能维护得下去?”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来零号仓了。”秦夜时说, “它永远不会再开启。” 最后一个被送上车子的是谢谅。他一直非常抗拒进入密封的车厢,而由于他长期被注射镇定剂,医生不建议继续使用。秦戈蹲在谢谅的担架前,他精神体的气息平和温暖,像春水一样,把谢谅笼罩其中。他没有试图进入谢谅的“海域”, 现在并不是合适的时候。这一次疏导足足花了半个小时,谢谅最终平静下来。 谢子京牵着他的手,打算和他一起进入车中。 “谢子京,你留一下。”秦夜时喊停了他,“你在这里还有需要处理的事情。” 谢子京诧异:“我没有什么可处理的了。我陪我爸去医院。” 秦夜时:“再等一等。他们发现了周游和卢青来的踪迹。” 他抬手指着鹿泉的方向:“那两个人正朝鹿泉前进。” 谢子京神情微变,最终没有走上车。唐错和高术安慰他:“放心,我们会陪着叔叔的。” 车队离开了,谢子京转头问秦夜时:“你的人这么多,还要我留下来做什么?” “你就当做这是一次考核吧。”秦夜时说,“对你,还有对秦戈的考核。” 谢子京愈发不解:“周游和卢青来到了鹿泉,你认为我真的适合留下来?万一我太生气,直接把人捏死在这儿了呢?” 秦夜时被他的话逗得大笑:“谢子京,你确实挺厉害。但厉害的人最不应该自得自满。我也在这里,你觉得你能把谁捏死?” 谢子京不吭声了。 秦夜时站在他身边,半晌后忽然开口:“其实周游的实战能力非常非常弱,就算只有你独自一人,也能战胜他。” “他不是全歼了鹰隼支队么?” “当时鹰隼支队半数以上的人都在睡觉,立刻就被周游突破了防波堤影响‘海域’。事发突然,所有人都没能及时反应过来。”秦夜时笑了笑,“今天不一样。现在的你是不可能被周游侵入的。” 一旁的秦戈问:“可愤怒也是‘海域’的空隙。” “你只有愤怒吗?”秦夜时转头问谢子京。 谢子京沉默着,没有回答。 他此时此刻确实饱含着愤怒。怒火灼烧着他的心,让他浑身发烫,心跳剧烈。但在愤怒之外,又另有别的情绪,同时充斥在他的“海域”里。 秦戈牵着他的手。谢子京只感觉到无边的平静,那滚烫的火在天空上燃烧,温柔的春水却从它脚底淌过,一点点地淹没了烧灼的痕迹。 除了愤怒和怨恨之外,还有别的感情陪伴着他。它们是他能站立在此处的依据。 “我知道周游为什么这么做。”秦戈岔开了话题,“周游为什么要给谢谅下那种暗示,其实是有迹可循的。” 谢子京和秦夜时都看着他。 “在来到零号仓之前,他也用同样的方法,弄疯了一个父亲。”秦戈说,“周游给周义清施加了暗示,让周义清杀了自己的儿子。” 秦戈忽然心想,不对,他们不应该再称呼那个人为“周游”了。他是没有名字的x,不是周游。不是那个聪颖善良的孩子。 对x来说,他在周义清身上做的事情是一次极为成功的尝试。因为周义清的“协助”,他取代了真正的周游,而周义清之后很快就疯了,远远地离开了家。一切应该都和周游的设计是相符的,他从周义清身上学到了一些珍贵的经验。 比如,让人对至亲之人犯下不可饶恕、不可原谅也不可忘却的罪行,可以摧毁一个正常的人。 杀人的是周义清。吃了妻子的是谢谅。错的都是当事人,和x没有任何关系。 他轻飘飘地游离在罪行与邪恶之外,从恶中学习恶。 即便以善意对待,x也无法回报或者习得同样的善意。他弑父离家的时候是七八岁年纪。这个年龄的孩子已经有一套自己的逻辑,在这套逻辑里,他能说服自己并找到信服的答案。x笃信自己从父母那里学来的逻辑,能把恶发酵成更强烈的恶。他是催化剂本身,也是施恶者本身。 秦戈心中很冷。他窥见了浓重的黑暗,一时半刻还不能完全消化。 秦夜时的对讲机响了起来。“队长,按照你的吩咐,我们没有阻拦周游和卢青来。”对讲机那头传来声音,“当年鹿泉事件的缺口已经被修复了,不过这俩人还是一直往鹿泉里走。” “周游只认得那一个出入口。”秦夜时回头正欲招呼谢子京,眼前忽然掠过一片金色光芒。 不过一个呼吸的瞬间,浑身闪动碎金般光亮的巴巴里狮已经落地。 “等等,谢子京。”秦夜时拉住他,“我希望你能和秦戈打一个配合,一定要快,要准。” . x与卢青来走到了鹿泉中央。极物寺方向隐约有灯光,但走入鹿泉之后就再看不到了。 “你还记得在哪个位置吗?”卢青来问。 x:“记得。缺口是我的猩猩打开的,我逃出来之后一下子还不能站立,得爬着移动到鹿泉外边。我记得那有多远。” 他站定了,看着脚下的土地。 地面平整,完全看不出曾经有过缺口。 x蹲下身,拍了拍地面。他实则也并没有完全的把握:确定是这里吗?他的计算和回忆真的没有丝毫差错吗? 浑浊的雾气从他身上腾起,卢青来不由得退了两步。他的猴子一直趴在他肩膀上,此时受惊似的缩了回去。 巨大的兽爪抓破了迷雾,一个枯槁的头颅从雾气中探出。x的精神体是猩猩,而且是一只已经形同枯骨的猩猩、 卢青来对眼前的巨物心怀畏惧。那猩猩高举手臂,正要往地面砸下时,他眼前忽然一花——就在瞬间,那巨猩发出震耳欲聋的痛呼。它似乎从中被一道金色的利刃拦腰截断了。 那道金色的利刃堪堪停在了x身边。一头威风凛凛的狮子,仿佛挟带着这冷夜的星光与锋芒。 x下意识弹起。猩猩在瞬间再次聚拢,朝着狮子挥动手爪。狮子躲过猩猩的爪子,爪子重重落在地面,发出巨响。狮子借着去势一跃而起,在空中翻滚半圈,前爪搭在了x的肩膀上。几乎就在同一时刻,从它浓密的鬃毛里落下一个柔软的白色毛团。 周游顿时发出尖叫。他畏惧一切触碰自己的精神体! 但是那白色的毛团在接触他胸口的瞬间化成了雾气。雾气缠绕着他,就像当初谢谅的孔雀翎毛试图钻入他的“海域”一样。x惊恐地大叫,熟悉的疼痛从脑部深处浮现,令他一阵接一阵地战栗。 他立刻筑起了防波堤,死死地守卫自己的海域。 狮子大吼一声,紧接着,一个强壮的影子落在x身边。狮爪松开了,x先是被人拎着衣襟抓起,随后又狠狠地掼倒在地上。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脸上已经受了一拳。 口腔中的血腥气和疼痛令x忍不住发出呻.吟。 谢子京举起手又揍了他一拳,重重把他脑袋摔到地面。x几乎眼冒金星,完全说不出话,抬手抓住谢子京的手腕虚弱地喊:“你是谁!” 他睁圆眼睛盯着谢子京,此时才认出眼前人。先是惊悸,但他随后立刻笑起来,疯狂得近乎抽搐:“你到这里来了!哈哈哈哈你来了!你进了零号仓吗?看到你父亲了吗?谢谅啊,缩在那个不见光的洞里的人是谢谅啊!” 谢子京阴沉沉的眼神里映出他挣扎的模样。 “你看到了吧?那些骨头……”他笑得愈发大声了,“你要记得捡起来,那是你妈妈的骨头。她被谢谅……” “我父亲很清醒。”谢子京冷漠地打断了他的话,“他没有做你暗示他做的那件事。” x的瞳孔瞬间缩小了。巴巴里狮在他和谢子京身边走来走去,头顶上是一团混沌的雾气,他的猩猩溃不成型。 “不可能!不可能!!!”x歇斯底里地狂吼,“他被我控制了!他一定会听我的话!他不可能……不可能!!!” 就在此时,有某种陌生且温和的气息,潜入了他的身体。 被激怒的x,他的防波堤上终于出现了缝隙。 x浑身颤抖,眼里淌下泪来:“滚出去……滚出去!!!” 雷迟控制了卢青来,白小园陪在秦戈身边。秦戈双目紧闭,额上沁出细汗。 这很艰难,但他终于进入了周游的“海域”。 眼前所见的,是他从未看过的景象。 这是一个无边无垠的“海域”。它是山和郁郁葱葱的稻田。潮湿的青绿色从山根一路晕染到顶端,消失在浓雾里。 这是x的“海域”,秦戈立刻判断出,它可能来源于周游幼时生活的地方。 但这片海域是支离破碎的。土地与山川崩裂成了一块又一块独立的浮岛,浮岛边缘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岛与岛之间完全没有通路,根本无法通行。x的“海域”以异常直观的方式告诉了秦戈:谢谅是怎样切割他的。 秦戈被困在一个浮岛上。 他无法前进,只能回头,转身时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小院子门前。 这是一户普通人家,院子窄小脏乱,房屋被切割到了另一个浮岛上。秦戈心中微动:会存在于x“海域”之中的院落,极有可能是他的家。 秦戈走进了这个院子,几乎就在进入的瞬间,他看到了院中的一个坑。 这个坑并不小,能容纳一个成年人躺入。和现在一般无二的x坐在坑洞之中,神情木然,对秦戈的靠近全然没有任何反应。他的身边放着一把小铁铲,是小孩才能用的尺寸。 秦戈走到坑边小心蹲下,看着x。 “你的妈妈呢?”他低声问。 话音刚落,x立刻抬起了头。他惶恐的眼珠子在颤抖,下意识缩起了肩膀,似乎正因某种不可测的暴力而惊怕。 秦戈抓住了他的肩膀。他发现x的自我意识几乎全无反抗。对于自己这个外来者,自我意识充满了恐惧,甚至失去了抗击的力量。 轻而易举地,秦戈钻入了x的身体。他淌过了漆黑冰冷的水流,在皮肤察觉到外部空气的时候开始用肺部呼吸,氧气从鼻腔和口腔进入肺部,振动声带,他发出了婴儿的啼哭声。眼前仍是一片黑暗,他还未睁开眼睛,但立刻,一双手捂住了他的口鼻。 哭声停止了,声带的振动也停止了。 秦戈万分震惊:他没想到x居然残留着自己出生时候的记忆。他通过皮肤的接触,在一生中永远记住了那只中止了自己呼吸的手。 这是他记忆的初始,也是人生的初始。 秦戈仍在晃动的、黑色的水流中漂浮。他时而沉入水中,打捞出x碎片般的记忆。 他通过童年的x的眼睛,看到了他的母亲和周雪峰。 x在院子里竭力挖坑,母亲躺在屋内,全无呼吸,身下是一滩血。周雪峰坐在院子里抽烟,目光是完全冰冷的。他催促x干活,催促他“挖深点儿”,“做不好把你也扔进去”。 从高处推落滚石的时候,x没有任何愧疚。他心中全是兴奋。他忘记了院中埋藏的母亲的尸体,仔细地掩盖了杀人的痕迹,回村报信后便立刻开始收拾行李。在漫长的、流浪的过程中,他始终向往着王都区。那里有他梦想中的自由。 太多重复的片段与他人“海域”的记录,秦戈感到了不适。他的时间是有限的,一个小时不能全浪费在这些事情上。 秦戈潜入了那片漆黑的海水之中,他看到在海洋深处,有微弱的亮光。 扑入亮光之中,他揉了揉眼睛,听见了窗台上的一些细微响声。 用铁丝做成的小自行车被风吹倒了,滚落到地上。x没有把它捡起,他只是看了一眼被春风微微吹起的窗帘,转身去瞧身边的人。 浓眉大眼的少年睁开了眼睛。他额上有细细的汗。 x凑近了他的脸,亲昵又依恋地蹭了几下,梦呓一般低声说:“周游……” 真正的周游忽然抖了抖。他用能移动的手,一把推开了x。 “你在我‘海域’里说了什么?”他的神情中带着再明显不过的畏惧,“你胡说了什么话!” 床太窄了,x又没有警惕,一下被周游推得几乎掉下床。他笑嘻嘻地爬上来,抱着周游小声说:“一些好话。” “……你又故技重施?”周游完全不相信他的话,“我允许你进入我的‘海域’,但你不能胡来!” x愣住了:“我没有胡来。我就是想让你喜欢我。” 周游:“我已经很喜欢你了。” x却像没听到一样,用嘴唇蹭着周游的耳朵,叨叨地说:“你要喜欢我……你要爱我……只看着我,别的人都不理,好不好?” 周游抬手在他脸上轻轻甩了一巴掌:“听我说!” x微微皱起了眉头。 “没必要,真的没必要。”周游看着他的眼睛,“你没必要用这种施加暗示的方式来控制我,来让我喜欢你,爱你……这些暗示不会影响我。” x的声音一下焦躁起来:“为什么?为什么不会影响你?” 周游仍旧看着他:“我很喜欢你,你知道的。” x怔怔看着他,忽然问:“你怎么证明?又要说我跟你是兄弟?” 周游犹豫片刻,小声说:“不是兄弟……我……我给你起了一个名字,你想不想听?” x却从床上跳了下来。他在地上走来走去,扯着身上的衣服,烦躁不安。“为什么我影响不了你!”他转身冲着周游大吼,“我要你爱我!” 周游无法起身,只能一遍遍地看着他重复:“我喜欢你。真的。” x一点儿都不信。他极度不安,又跳回床上,有些凶狠地问周游:“为什么我的暗示对你不起作用?” “……我和你之前的感情不需要暗示。”早熟的少年冷静地注视着x,“或者我对你的感情比你想要暗示的更深。这么几句话,根本没办法动摇我。” “骗人!不可能!”x大吼,“不可能的!没有我控制不了的人!” 房间的门忽然被打开了。x被人揪着衣领从床上拖下来,周义清拽着他,恶狠狠地拉出了房间。“你对小游吼什么?”周义清一直把他拖到了一楼,“我警告过你了,你必须走!” x被他扔在了地上,一时爬不起来,头晕目眩。 周义清拿着一个布袋沿着狭窄的楼梯跑上了二楼。x的行李根本不多,几件新买的内衣裤,几本周游给他的书,除此之外一无所有。周义清拿着布袋走下来,把布袋扔到已经坐起身的x身上:“滚!” x抓住布袋,抬眼看他:“是你把我带回来的。你说过我可以在这里住。” “现在不行了,你是个混账东西,立刻滚出我们家!” “这也是我的家!”x歇斯底里地大喊,“周游说我可以把这儿当作家,他说我就是他的兄弟!” “我才是这个家的主人,我只有周游一个儿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对他有什么歪心思!”周义清用更高的声音骂道,“你算什么东西!我他妈行一次好心,结果捡了头白眼狼!” 周义清走向大门,打算开门将x扔出去。x在他身后站了起来,挥动手里的布袋狠狠砸向周义清的后脑。布袋里的几本书十分沉重,周义清立刻跌跌撞撞被掼倒在地。x冲他背部踹了一脚,把这个浑身是病的中年人踢倒在地,膝盖压着他的脊背,手狠狠地按在周义清的后脑上。 入侵周义清的“海域”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x在这个时候有一瞬间的犹豫。秦戈能察觉到他的动摇: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但必须留在这个家的冲动压倒了一切。周义清说得很正确,他什么都不是,没有身份,没有户口,甚至没有名字。 “……我是周游。”x喃喃道,“我才是周游,我是你的儿子。另一个人……他不是。他不好,不乖。他……他要害我们。” 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周游的眼睛湿润了。薄薄的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抬手擦去,蠕动嘴唇,在周义清的耳朵边说出了一个计划。 要杀周游实在太简单了,周义清用一个枕头就能完成。x坐在客厅的轮椅上,看着周义清从楼上走下来,身后拖着周游软绵绵的尸体。 剧痛在瞬间击中了他的心肺。他弯下腰,蜷缩在轮椅上,大张着口,徒劳而痛苦地喘气。陌生的眼泪从眼睛里流出来,一滴滴落到地上。他甚至流出了鼻涕,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下耷拉,因为胸口中窒息一般的痛楚而浑身发抖。 厨房传来了各种声响,周义清开始砌灶台了。x从轮椅上站起,他想去看一眼,他最好去看一看,这是最后一眼了。但他走不动,双脚发软,最后还是坐回了轮椅上,抓起周游的毛毯,捂住了自己的脸。 周义清做好了饭,木然地站在餐桌边上,招呼x:“小游,吃饭了。” x从轮椅上起身走来,迎面却是周义清惊诧的目光:“小游,你的腿……好了?” 他一边问,一边打颤,手里拿着的碗筷全都掉在了地上,双目血红,瘦巴巴的手抓住了胸口的衣服。x走到他面前,按着他的手,这让周义清平静了一些。 “对啊,你帮我把腿治好了,爸爸。”x说。 这个陌生的称呼忽然令他激动起来。兴奋的心情瞬间压倒了之前一切的痛和悲。他快乐地和周义清坐在餐桌上吃饭,不停地问周义清:我是谁?“周游。”周义清总会耐心地回答,“我的儿子,周游。” x花了一些时间把周游的东西清理干净,比如周游的药,周游的衣服,周游的辅具。但轮椅他有些不舍得,他喜欢坐在轮椅上,怀里抱着周游的毛毯,哪怕那张毛毯上属于周游的草药气味越来越淡,他也觉得不舍。 每每看到灶台,x总会出现短暂的恍惚。但随着时间推移,灶台的存在越来越淡化了。他成为了“周游”,开始研究周游留下的资料,以“周游”的身份,在王都区里行走。 周义清发疯逃走的那一天,把轮椅和毛毯也带走了。x在家里转了很久,他再也找不到一丝仅属于周游的,与他毫无关联的痕迹。 躺在床上的时候,他看到了窗上那辆小自行车。那是他拧给周游的。周游骑不了车,没法跑步,他曾经给过承诺,说以后会带着周游开车环游世界。 “周游……”x小声地嘟囔,“周游?”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天花板上。天花板上有霉痕,有水渍,有裂缝。和他曾与周游并肩醒来的每一个清晨,一模一样。 “周游。”x大喊。 他顿了顿,轻声回答:“我在这里。我就是周游。” 秦戈用x的眼睛看着一切。在x闭上眼的时候,黑色的海洋开始翻腾。秦戈被冲出了他的“海域”,大汗淋漓地睁开双眼。长毛兔回到了他的身边,在他掌心里化作一团雾气不停打滚。 “你还好吗?”白小园担心地问。 “没事……”秦戈抬头看向不远处的谢子京和x。 x已的歇斯底里状态被秦戈消除了,整个人半睁着眼睛,很不清醒。 秦夜时对谢子京的要求是,可以打人,但不能打伤,不管怎样都要活捉x和卢青来。秦戈必须配合谢子京缓和x“海域”的异状,保证他在整个抓捕过程中不要出现意外。 在两人的头顶上,仍有浑浊的雾气盘旋。片刻后,那雾气终于缓缓降落,就要进入x体内了。 就在这个瞬间,一只金色的小猴子忽然从卢青来背上跳了出来。但秦夜时的狼獾根本没给它逃脱的机会,一爪子就把它拍在地下。 此处的突发事态似乎惊动了那头缓慢降落的猩猩。 秦戈心中一跳——他在发现周游的“海域”已经被谢谅切割得七零八落的时候,曾经有过怀疑:这样的“海域”绝对不能称作正常。既然不正常,那x对自己的精神体真的有完整的操纵能力么? 眼前的一切给了他答案:猩猩再一次挥动双手,它这次攻击的目标是谢子京,和被他制服的x。 巴巴里狮子行动极快,几乎立刻从地上弹起,张开狮口,亮出爪子,再一次拦腰截断了从混沌雾气中钻出来的猩猩。精神体受创令x疼痛不已,他在谢子京身下挣扎扭动,谢子京干脆又给了他一拳。 猩猩也随之摔了下来。它落地时还未来得及化为雾气,沉重的身躯砰地砸在了地上, 地面忽然裂开了一道缝。 “谢子京!”秦戈失声大喊。 那是零号仓被修补过的缺口,电路的聚集点! 巴巴里狮后爪在地上一旋,立刻转身扑向了谢子京。它用爪子抓住谢子京的衣襟,一下跃出数米。 地面崩裂了。猩猩和x齐齐掉了进去。 狼獾与沙猫立刻跃起,身姿快得几乎完全看不见。但两个精神体却都在缺口处堪堪停下,踟蹰不前。 缺口下方正是零号仓现在的监控管理室。秦夜时的人正在拆除室内的仪器和工具,把地面挖出了一个大坑。 猩猩带着x,正好砸在了这个坑上。 脆弱的土壳被压碎,x继续往下坠落。下方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干涸的地下水脉。”秦戈想起来了,“在很久以前,这里是有泉水的。” 所有人立刻撤离零号仓。半小时之后,带着热度的地下泉水涌了出来。它先淹没了零号仓,随后从缺口涌出,形成了一个真正的泉眼。 第95章 春水锋芒06(正文完结) 多年前那位民宿老板的预言成真了。不过一夜时间, 鹿泉重新漾满了清澈的湖水。 晨光在山巅亮起, 刺破了沉重的灰霾。 白小园和她的沙猫坐在坡上,因为宿醉而一直犯晕。雷迟走到她身边坐下, 白小园发现他身上湿漉漉的。 “你也下水了?” “嗯。”雷迟低头, 看到几只沙猫跳到自己怀里, 温暖而柔软,“没找到。” “下面就是地下水脉, 掉下去根本不可能还活着。”白小园说, “秦夜时脑子有毛病呢,让你们去捞什么。” “捞尸体啊。”雷迟接话, “不捞的话, 会影响鹿泉的水质。” 鹿泉地下的水脉温度极高, 水涌出地面后渐渐降温,但仍旧维持在五十度左右,是名副其实的温泉。他们轮番潜入零号仓找了一夜,每个人都没能在这样的温度中坚持太久。 “他到底叫什么名字?”白小园问, “他肯定不是周游啊, 周游是他偷来的身份。” 雷迟看着不远处的鹿泉。泉水蒸腾着热气, 倒映了渐渐亮堂起来的天色。 “他没有名字。”年轻的狼人低声说,“他偷来的一切全都不属于他。秦夜时说,在报告中用‘周某’来指代他就行。” 渴望名字、渴望身份之人,至死都没有得到一个完整的姓名。 “秦戈说,周游……真正的周游,曾经给他起过一个的。”雷迟告诉白小园, “但是还没告诉他,周游就死了。” 白小园看着鹿泉,半晌没出声。雷迟从秦戈那里听到了一些事情,白小园的养父白繁就是在这里出事丧生的。 雷迟身上没有糖了。他在口袋里摸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有,顿时有些丧气。白小园现在心情低落,他想哄她开心。 白小园自己却从裤兜里掏出两颗糖,是雷迟从航班上要来的水果糖。她自己拿着一颗,把另一颗放在雷迟手心里。 两人吃着糖,雷迟心头有微小的雀跃,但他又不敢立刻肯定。 坡下有人喊他:“雷组,秦队长说不用捞了,西部办事处让雪人来帮我们找,咱们不必下水了!” 雷迟:“好!” 他松了一口气,有滋有味地含着那颗糖。 “喝太多了,头晕。”白小园说。 雷迟忙接话:“那你先跟秦戈他们的车子回去休息。” 白小园看着渐渐亮起来的天。新鲜的晨光照亮了她微微泛红的脸庞和闪动的眼睛。她没看雷迟,但是身子歪了一下,靠在雷迟肩上。 雷迟顿时不敢动了,愣了半天才说出一句:“我衣服是湿的。” 白小园:“我知道。” 沙猫一只接一只地扑进雷迟的怀里,又一只接一只地消失。最后只剩下七八只,团团围着白小园和雷迟。有一只趴在雷迟的膝盖上,雷迟忽然不犹豫了。他抬起手,温柔地抚摸那只小猫的耳朵和后脑勺。 沙猫摆了摆尾巴,在他怀里换了个更贴近他体温的姿势。 此刻,雷迟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 精神调剂科全员都是偷偷跑到西部办事处去的,众人不敢多逗留,事情解决之后便立刻决定打道回府。 西部办事处的人还想给谢子京践行,但谢子京已经随着谢谅一起回了二六七医院。秦戈留在西部办事处写x的“海域”巡弋报告,这天正忙打字时,窗外有个人在探头探脑。 他抬头一看,顿时吓了一大跳。 那是一个移动的毛团,不仅脸上满是长长的白色毛发,连头发也是一色的雪白。等他从门口走入,秦戈目瞪口呆:这厮仿似野人,全身上下,只有下身穿了条宽大的裤子,脚上连鞋都没有。 “你好啊,秦科长。”这人冲他伸出手,热情相握,“我是西部办事处的副主任。” 秦戈认识了一个雪人。 他们每一个都有着丰厚的毛发来抵御寒冷,身材高大,声音粗犷。眼前的雪人说话声果然比别人都要高出几度,他呱嗒呱嗒讲了半天,秦戈才听明白,说的是x的事情。 雪人们在地下水脉查探了数日,最后在另一个泉眼附近,发现了他的残骸。 “被野兽吃了一半。”雪人说,“我们这儿也有许多野兽,有的凶猛起来,连雪人都怕。” 秦戈心中一片怅然。他说不清楚内里的感受,又恼恨,却又觉得空落落的。 “可以接受审判的,只有卢青来一个人了。”他说。 “他已经支付了代价。被野兽生啃可不是什么好下场。”雪人吭哧吭哧地笑,慢慢凑近秦戈,“那个……秦科长啊。” 秦戈莫名其妙:“嗯?” “你能帮我写一封推荐信吗?”雪人从丰厚的毛发里掏出几张a4纸,“这是我们西部办事处的一个孩子,今年十六岁。他没读过书,但是跟着不少老师学过本事。他能不能去你们人才规划局呀?” 秦戈挠挠头:“推荐信,我是可以写。但是我不能保证一定能去人才规划局。他们招人要看学力的。” 雪人凑得更近了,秦戈几乎能看到他亮晶晶的圆眼睛里满是恳切:“帮帮我们吧,秦科长。这个孩子真的很聪明,他能成为了不起的雪人。雪人也是特殊人类里的罕见种族,我听说你写推荐信,让一个海童顺利去人才规划局读书了,你再帮帮忙嘛。” 秦戈:“小海?你们知道小海的事情?” 雪人:“昨天听人才规划局说的,那个海童可以参加学力测试了,这就说明有很大希望啊。” . 走出人才规划局办公室的时候,海童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张芊忙护着他手里的表格:“别弄脏了。” 母子两人脸上是掩不住的喜悦。小海通过了审核,他可以参加年底举行的学力测试了。只要学力测试通过,他就能在明年成为人才规划局的新生。 这是命运被改变的初始。 张芊高兴得话都说不完整了:“真好啊……遇到了这么多好人……真好啊。” 小海比张芊还要高半个头,他揽着母亲的肩膀,和她走在温暖的阳光里。 “小海,你要不要找一找自己的父母?”张芊问,“你以后是有大出息的。” 小海很快回答:“不想找。” 张芊看着他:“如果知道你是这么好的孩子,他们一定不会放弃你的。” 年轻的海童无声地看着面前的女人。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命运不是在此时此刻才改变的。 在深巷中哇哇啼哭的那一个夜晚,当张芊把他抱回店里的时候,他的命运就已经更改。 “我只有一个妈妈。”小海说,“他们知不知道我有多好,这不重要。就算我不好,你也不在意,是吗?” 张芊摸摸他的脸,异形鳃在她掌心微微翕动,这是海童紧张不安的表现。 她抱了抱自己的儿子。 两人往前又往前走,但没走几步,海童忽然停了下来。他蹲在地上,捂着眼睛,肩膀发颤。 从人才规划局的负责人手里拿到审核通过的通知时,负责人满面是笑。他对海童说了许多话。人才规划局每一年招收的海童都很少。在特殊人类之中,海童、茶姥、雪人等等种族,都是被划归“罕见”这一类的。因为罕见,所以人数稀少;因为罕见,所以能活下来的愈发少。你很重要。负责人亲昵地拉着海童的手。海童不擅长讲话,但在他十几年的人生里,他从太多人身上学到了如何体察人的情绪。憎厌难以伪装成喜欢,不悦同样很难装作热情。但负责人的激动是显而易见的:“小海,无论是对我们人才规划局,还是对海童整个群体,甚至是对所有的特殊人类,你都很重要。你的出现一定会填补一部分空白,泉奴、青眉子和人鱼首领都给你写了举荐信,你已经赢得他们的信赖和认可了。你以后会成为了不得的人物!” “他……他说我……他说我很重要……”海童想止住自己的眼泪,但他控制不住。当时当刻,他还没意识到这些话对自己有什么意义;但现在一切都太完满了,他和母亲站在阳光和树荫里,在干燥的风中,他忽然意识到所有肯定的力度。 张芊给了他不讲求任何条件的爱。但他还需要别人的肯定:确定他是有价值的,是重要的,而不是永远被否定、被抛弃、被侮辱的那一个。 他内心涌起了无穷无尽的勇气,甚至相信自己可以战胜和越过一切障碍。 . 秦戈带着几份文件来到二六七医院的特殊病区,谢谅就在这里进行治疗。 为了缓和谢谅的病情,秦戈每天都会来探望他。谢谅有时清醒,有时迷糊。清醒时拉着谢子京嚎啕大哭,迷糊时则会在病床上发抖,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话。 谢子京每一天都陪在谢谅身边,他请了长假,连秦戈也只能偶尔与他见上一面。 好在随着谢谅的恢复,谢子京能开始说一些笑话了。 “谢蔚然把姜永带过来了。”谢子京告诉秦戈,“我爸让我跟谢蔚然结拜为兄妹,谢蔚然吓坏了,她的蟹连蟹盖都蹦开了,躺在窗上装死。” 秦戈:“姜永?对你爸的情绪没什么影响吧?” 谢子京和他坐在走廊上,拿过秦戈手里的文件细看:“没有。两人一见面就抱头痛哭,哭完了开始回忆往昔。” 太痛的部分谁都不去触碰,只是说说往事,就足以让两个老人心情舒缓了。 姜永的“海域”是在押送x进入零号仓的时候受创的。x试图攻击谢谅,他为谢谅挡住了这个来势汹汹的突袭。 秦戈带来的文件是和卢青来有关的,有部分需要谢子京进行确认。 卢青来与x的相遇就在他认识谢子京之后。他从谢子京“海域”的状态中得知有人具有能摧毁“海域”的能力。兴奋的卢青来几经周折,找到了x,并跟他承诺自己将照顾他帮助他,只要x告诉卢青来摧毁“海域”应该怎么操作。 “这是与生俱来的能力,卢青来学不会。”谢子京看着文件说。 他非但没有学会,自己反而陷入了x布置的陷阱。他完全成了x所赐予的快感的奴隶,迷恋x的能力,也迷恋x本身。 谢子京把文件看完了,面上显出几分惊诧:“原来他一开始的研究方向就是‘海域’和人格的关联。” 这是卢青来从大学时间就开始研究的新领域。在他考取了精神调剂师证书、接受章晓检查的时候,他的“海域”还是完全正常的。 但x善于掀动“海域”之中的风暴,强烈的恐惧、痛苦和抑郁,和随后而至的强烈愉悦,这些太过极端的情绪很快扰乱了卢青来自己的调控系统,他对人格和“海域”的研究开始剑走偏锋。 谢子京笑了一下:“原来我和毕行一都是他的实验材料。” “周游摧毁‘海域’和植入虚假记忆,他则在你们找他进行精神调剂的时候,一点点地改变人格。”秦戈点了点头,“反复的否定可以让一个人从内到外逐渐崩溃,尤其是那些本身就并不稳定的人。” 就像在虚弱的病者身上注射病毒,原有的抵抗力已经很弱,入侵性极强的病毒完全是长驱直入,毫无阻拦。 谢子京在确认文件上签字,把文件交给了秦戈。 “他想得到x的认可,是吧?x直接使用暗示来影响人,他可以用改变人格的方式来影响人。”谢子京靠在椅背上,“可是x根本只把他当做一个仆人,一个工具。” 秦戈想起了卢青来曾经质问自己的几个问题。 人格可以被摧毁吗?摧毁之后,可以重塑吗?最能摧毁人格的,是什么? 卢青来只能止步于此了。他只对摧毁人格有兴趣,但没有询问秦戈:能让一个人始终保持清醒不至于崩溃的,又是什么。 秦戈握住了谢子京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人活在这世上,与各种各样的人相遇,产生切不断的复杂关系。每一种关系,都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基石。 小小的恨,小小的爱,在复杂的关系里被消解、被放大,最后落入深处,成为底色。 “谢子京对我很重要。”秦戈说,“狮子对兔子很重要。” 谢子京被他突然冒出的这句话弄笑了。 “干什么呢?”他凑到秦戈耳边说,“再说怪话,小心我吃了你。” 秦戈认真看着他:“真的很重要。” “那爱我吗?”谢子京便问。 “嗯。”秦戈点头。 “不够正式。”谢子京说,“让我想想。” 谢蔚然搀扶着姜永从病房里走了出来。姜永一看到谢子京和秦戈,又忍不住开始呜咽。送走两人之后,谢子京拉着秦戈大步走进了病房。 谢谅精神尚可,他的脊背直了一些,已经能在辅助器的帮助下坐在床上了。看到谢子京和秦戈走进来,老人笑了:“秦科长,你好啊。” 他的头发全被剃光了,身上伤痕累累,但比起当日,精神已经好了太多。 他很喜欢秦戈,知道秦戈是第五个精神调剂师之后,常常在秦戈为他疏导的间隙里聊以前考试的事情,还有和章晓的来往。 看到谢子京和秦戈手牵手,谢谅脸上闪过一丝诧异。 “爸,我一直没好好跟你介绍过秦戈。”谢子京站在谢谅病床前,大声地说,“今儿我摊开说了。他是我恋人,他对我很重要,我们以后要一起生活的。” 秦戈的脸腾地红了,看看谢子京,又看看谢谅,手足无措。 谢谅“哦”地点点头,沉默片刻后对秦戈说:“辛苦你了。” 秦戈:“不、不辛苦。” 谢谅:“谢子京这人傻乎乎的。” 秦戈:“没有没有,他很好。” 谢谅:“那你以后不要叫我谢老师了。叫我叔叔吧。” 谢子京忙插嘴:“叫爸。” 秦戈:“叔叔。” 谢谅笑了一会儿,有些怅然:“我不知道的事情可真多。” 但他很快又振作了精神:“时间长着呢,你们慢慢跟我说。” 谢子京想了想:“你知道我跟秦戈是怎么认识的吗?” 他搬了凳子坐在父亲病床边上,开始说故事。秦戈把窗关小了,有风仍从窗外灌进来。 蓝天清澈,绿树连绵。 这是一个好天。 -尾声- 三月,危机办的大院里,山茱萸又连绵成片地开了满满一墙。 新来的员工都被“跟山茱萸合影就能暴富”的谣言欺骗,无论上午下午,秦戈都能看到许多人在树下自拍他拍。 精神调剂科的办公室里,几乎所有的东西都被清空了,白小园和唐错在整理办公桌上的零碎物件。 “都拿完了吧?”秦戈提醒。 “拿完了拿完了。”白小园抱起一个小纸箱,“那我先上楼了?一会儿赶着去吃饭呢。” “青眉子来啦?”唐错问。 “对。我把你姐那本写真集也带上了。”白小园想了想,再次确认,“是让青眉子在自己的照片上签名,在泉奴的照片上写‘my love’?” “对啊。”唐错一脸土色,“她现在迷青泉cp迷得不行,明明曾经还跟我信誓旦旦说自己绝对不吃真人。” 白小园:“你不懂我们的乐趣。” 她乐滋滋地抱着纸箱离开了办公室。 秦戈也收拾好了:“我听小刘说,雷迟现在不仅看狼人和吸血鬼的书,连青泉cp的文也开始接触了。” 唐错震惊了:“都是白小园的错!” 秦戈:“别告诉谢子京,他可能会受打击。” 唐错也抱着纸箱走了出去:“那我也上楼了啊。” 秦戈收拾好了所有的东西,站在办公室中央,有些恍惚。 傍晚的阳光从走廊投进来,铺在了地面上。一年之前,在同一个地方,他的哨兵斜靠在门框上,笑嘻嘻地瞅他。 一年太快了,但也发生了太多事情。 调剂科在卢青来和x事件中立了大功。蔡易升任特管委秘书长之后,把危机办顶楼那件宽大的空置办公室特批给了调剂科,今天就是搬家的日子。 秦戈的手机震响,是谢子京的电话。 “我听完庭审了。”x和卢青来的案子终于开始审理,谢子京特意为此请了半天假,“现在去接爸爸出院,你呢?” “我也收拾好了。” “那我回单位和你一起过去。”谢子京说,“对了,小海的学力测试通过了,我们要不要给他准备个礼物?” “见了面再讨论。”秦戈抱起自己的纸箱,“一会儿见。” 秦戈小心地合上门。他听见细微的风声,灰尘在光柱里翻滚,白茫茫的一片。 门被彻底关紧了。 (正文完) (番外12月27日开始更新,谢谢大家)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完结了,谢谢大家这三个多月的陪伴。祝愿今天也在考试的朋友们获得好成绩。 有很多话想说的,但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讲,想说的都在故事里讲完了。 希望大家,无论在怎么样的日子里,都努力地工作和学习,认真地去生活吧(也是对我自己说的)。 对了,这个故事里最早成形的角色是海童。谢子京一开始的设定是【想去屠龙结果反而成为恶龙的勇者】。雷迟的设定是吸血鬼,但后来我觉得狼人更有趣。 ---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