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陶公子追妻日常》 作者:高瞻 文案 苏夭夭打小就被陶公子捡回了望岐山,当成眼珠子、心头肉的疼爱。 陶公子说,叫他师兄,他会授她剑法,护她周全。 唯有一点,便是要忍耐这望岐山的冷。 苏夭夭常常想,若她早一点遇到师兄,不记得所谓暖春盛夏,可能就会老老实实在望岐山呆一辈子了。 可她实在怕冷的很。 也怕师兄。 …… 养了十年的小狐狸到底是跑了。 阴冷凌厉杀伐果决的陶公子竟束手无策,只得追在她身后,像条被肉骨头勾着的狗。 “陶令,你可还记得,自己立誓此生不入王城?” 立誓?他的小狐狸都快要被人拐走了,还誓什么誓。 陶令轻笑:“遇见夭夭,便是来生。” 他自无间地狱走来,身后是万丈深渊。唯遇见她,方才窥见天光,余生鲜活。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陶令,夭夭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望岐山下。 一个身着纯白衣裳的少女躺在溪流旁的草地上,紧蹙着眉悠悠转醒。只还未及起身,便有几道轻佻粗哑的嗓音自身后传来。 “我亲眼瞧着她打那望岐山走下来,必是那陶令的婢女,错不了。” “你预备如何?”回话的人似笑得极是愉悦。 “自是卖到楼子里去,给咱们哥几个挣点酒钱,也算为民除害了不是。” 另一人立时附和:“可不是,这望岐山的陶公子可是个杀人如麻的主,咱们掳了他的婢女,正是为民除害。” 少女这般听着,眼中的惊惧愈甚。可是单论声音,对方至少两人,往日里她在山上,连师兄一人都不及,这时,莫不是要等死。 她暗自揪紧了衣裳,琢磨着倘或当真入了青楼,可还有逃跑的机会,身后便没了声音。好一会儿方才听得其中一人似是走近了许多,沉吟道:“不过吧,就这般卖了委实是便宜那陶令了,不如我们……先快活一番。” 少女立时瞪圆了眼睛,正准备死活都要挣扎一番,就听得身后几声闷响,便眼巴巴的瞧见一道青色的衣摆落在了眼前。 少女立时撑着地面站起身,垂着脑袋不发一言的站在青衣主人的跟前。 面如霜雪的青衣男子仿似方才不曾以剑气伤人,只微微垂首,蹙着眉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夭夭,你脸上的肉越发少了。”遂牵了她的袖子往回走,一面又是冷声叮嘱,“记住了,恶人死于话多!杀人和泄愤都要利落,不要没有自知之明,还非要折磨别人。” 苏夭夭紧抿着唇,低低应了声:“是,师兄。”心下却是默默想,别人是恶人,那师兄他……他不是人。 果不其然,一回到山上,师兄便稳稳地坐下,摸着那个圆滚滚的玉石,仿似摸着她的脑袋一般,寒声道:“夭夭,你今次逃跑,预备如何?” 苏夭夭立时颇有眼力见的伏到他膝前,软软糯糯的唤了声:“师兄……” 陶令紧绷的面色陡地绷不住,眸底隐有宠溺之色:“我带你上山已是九年,每一年你都要趁我闭关出逃。夭夭,你可有新意?” 苏夭夭忍不住低声哼唧:“每年你都将我拎回来,你可有新意?”然她不敢大声说,瞧见师兄质疑的目光,立时眨巴着圆滚滚的眼睛,颇是委屈道,“我这便将大殿内外打扫干净。”说着便要起身离去。 哪料才走了半步就被人捉住手腕,陶令薄唇轻抿,无奈的叹息:“夭夭,我若不去,你便任人欺侮了?”她那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模样,像极了最初她在望岐山下时的情景,瞧得人心一颤。 “那还不是怪你?”苏夭夭似终于找到缺口一般,背对着他使劲抽了抽鼻子,作出一番委屈至极的模样,“你教我这么多年的剑法,结果我还是任人宰割。” 陶令脸色一凛,手指略一用力便将她扯到了他的对面。这丫头装得倒像,眼里哪有一滴泪? 苏夭夭被戳穿了,便垂着脑袋,仍做得一副乖巧模样。 陶令心思百转,目光复杂的凝着她颤动的睫毛:“若再有下次,便直接动手。这世上除了我,不会有人是你的对手。” 再有一次? 苏夭夭知晓师兄这是默认了她的每年一逃,心知师兄已然是消了气,立时眸光闪闪的抬起头,正预备重重的垂垂下巴,凑上去献殷勤,便听师兄紧接着道:“这次不必打扫大殿,去后山打坐,无人叫你便不许回来。”她的脸色立时颓了下去,一双眼巴巴的望着他,很是绝望。 她当初上山时便尤为怕冷,九年了,也只是扛着,没能习惯。往常师兄总会心软,这一次,却是飞身而逝,不见了踪影。后山,那可是最为冰寒的地界。 苏夭夭扁着嘴巴,到底是挪着步子往后山去了。 另一端,陶令立于望岐山巅,睨着满山雪白。九年前,也是这般。 那一年,是西楚元年。被救下的女娃时年六岁。而他方是少年,是她现如今这般年纪。 青衣少年立于山巅,长剑于手中挥舞,剑风如这猎猎寒风般灵动、肆杀。雪花纷纷扬扬将他包裹,却又不曾接触到他丝毫。收剑时,少年又特地望了眼远方万籁俱寂这世间似一派祥和的景象,不由得轻挑了唇角感叹:“前朝湮没不过半年光景,竟已嗅不到半丝血腥味了。” “你失望了?”少年听见心底的声音。遂眯了眼,眸中冷清却也是坦然宽慰自己,“不过觉得无趣罢了。” 然他自语的话音将一落下,便瞧见了山下的那一抹粉红。妖娆绽开,仿似桃花一般。 他飞身而下,剑身挑起雪花,落在地上那张沾满了血污的脸颊上。雪水缓缓淌下,露出一张娇嫩白皙的脸颊。 地上的女娃身材纤薄,唯那张脸倒是还存着婴儿肥。少年居高临下的瞧着那一动不动的女娃,不自觉的笑了笑,这样的小脸,捏起来手感应当不错。遂踢了踢她,瞧见她仍能睁开眼,眸色漆黑的望向他,方才一手拎了她的腰带,将她提回望岐山巅。 山巅之上,少年穿过苍茫大雪和缭绕云雾,走进一座宫殿之内,将她随手丢给一侧的婢女:“将她收拾干净。” “是,公子。”青衣婢女迅速应声,唯眉间轻蹙,似有一丝不解。这女娃分明只余一口气息,不知公子为何要救下她。 然这不解,随时日长久,渐渐也懂了。日子无趣,便要寻些乐趣。 苏夭夭在那张冰凉的榻上躺了三天,身上的伤疤几乎愈合,却始终没有睁眼。青衣婢女将她的情况回报公子,不多时她便惊觉似有人靠近。 她那时年幼,不知轻功卓绝之人走路无声。因而在风声起了波澜却无脚步声入耳时,还以为是混沌梦境。 直至那人靠近,他的气息同往日照料她的女子不同,她察觉到周身的寒意愈胜,身子不由得崩得更紧。那人坐在一侧,食指与中指抵着她的眉心,热息顷刻便传遍她的身体。她的手指缩在薄薄的锦被下,不知应不应睁开眼,身前的人却是倏地笑了:“再不醒,我便让人将你丢到山下去。” 苏夭夭来不及思索,便猛的睁开了双眼。她满是惊惧不安的看着眼前这个白衣少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少年凝见她那一双圆滚滚的眼睛,漆黑而又无辜,冰冷的眉眼不由柔和了几分:“叫什么名字?” “……苏夭夭。”她极艰难才张嘴道。 少年摸摸她的头,像摸殿内那个硕大的白玉石球一般,并无多余触感。遂又用力捏了捏她肉肉的脸蛋,瞧见她隐忍的泪水,这才松开手,嗓音清冷道:“今日起,你便是我陶令的师妹,我会保护你。” 保护? 苏夭夭一眨不眨的望着少年负手离去,风起,纯白衣袂翩飞。“可是我……我想走。”她嗫嚅着。 她自小玲珑,三岁以后听来的事全都记得。因而自是清楚,江湖传言中,望岐山的陶公子是个怎样令人惊惧的存在。 “他是西楚最毒的蛇。” “传闻他阴冷凌厉,杀伐果决。取人性命不过须臾之间。” “那样的人脚下不知多少枯骨,才有了而今的声望和地位,实在令人胆寒。” 苏夭夭蜷起身子,瑟缩在床角。她瞧着敞开的大门,瞧了许久方才揪着身上干净的衣裳,一步一步向外走去。她在这里觉得害怕,尤其这里的床这么凉,好像阿嬷死去后躺的那张床,没有一丝生气。 殊不知,陶令方才被人拦住耽搁了时间,这会儿她将一迈出门,便望见他在一侧负手而立。 “怎么出来了?”陶令望向她,眸色清冷。 苏夭夭的眼光却是直直的落在他身侧的那个青衣婢女身上,她脖颈的红痕尤其明显。 陶令轻哼一声,下颌偏向一侧微垂,那青衣婢女立时转身撤下。方才他一出门,她便跪在这里,说得却是字字多余:“公子,她来历不明,您不可如此……” 不可? 这是你说话的姿态? 婢女话未说完便被钳住脖颈,他仍是少年的面容眸子微眯,却已是嗜血的味道。只是,陶令惯常喜欢一剑穿喉,何曾弄脏了手指。 他冷冷地睨着她:“今日我心情好,便多给你一条命。” 陶令走到苏夭夭面前蹲下身:“哑巴了?”他眼光冰冷淡漠,态度却是柔和了许多。 “……我冷。”苏夭夭瑟缩着身子,半晌方才憋出这么两个字来。 陶令摸了摸她的手,他的手指却是比那张床榻还要冰冷,苏夭夭下意识就缩了回去。陶令眸色一沉,将她抱起放回床上,一面低声道:“夭夭,日后记得叫师兄。我会授你剑法,护你周全。但有一样,这望岐山的寒冷,你必须习惯。” 望岐山地处西楚边界,常年风雪覆盖,她留下,便要遵从他的规矩。 苏夭夭凝着面前少年的面庞,怯生生的应了声:“是,师兄。” …… 陶令渐渐自回忆中抽离,九年,他的夭夭愈发像个小狐狸,未长开的面貌也将要看得出倾世之姿。而他,似乎也变了。 “也许,是时候了。” 他沉声自语,常年清冷的眸子,难得划过一丝神伤。 第2章 一年后。 阴暗的房间内,烛光影绰。 双手被缚在身后的女子被人兜头一盆冷水浇醒,她仰起脸,晃了晃脑袋环视了一圈周围的情景,便细细的打量着眼前这位将她捆来的黑衣女子。 这女子面目凶狠,姿容却是极为出众。至少,较之山上的婢女,实在是苏夭夭这些年来见过最好看的女子。 然而,她苏夭夭的运气也忒差了些。 前八次逃跑未出望岐山便被师兄拎了回去,上次倒是出了,却还险些丢了清白,这次倒好,直接被人捆住。哎!她悄然叹了口气,师兄说是他的剑法无人能敌,结果还不是花拳绣腿不堪其用。 她还未有知觉,便被人偷袭,带到了这里。“瞧瞧这张脸,生得多么纯良无辜。”黑衣女子凑近了打量着她的面容,手指划过她的脸颊,仿佛下一瞬便会用尖锐的指甲刺入她的肌肤。“真是让人嫉妒!”黑衣女子几是咬牙切齿道。 这是一张令人全然没有防备的面颊,澄澈干净,嫩白无暇。虽还未完全长开,却是在姿容绝世前,一眼便让人知道她是个极其良善可人的女子。这样的脸,最是勾得男人欢喜,也最招女子嫉恨。 苏夭夭素未在面容上得到何人认可,自是不懂这女子的心思。她自认也不过比眼前女子年轻些罢了。 “我一直好奇,被望岐山的陶公子捧在手心的女子该是何等姿容?如今见了你,倒也不枉费我守了这数年。”说着,便从身后摸出一把匕首来,横在她的颈上。一面又是低喃一般极是苦涩道,“你说,他养了你这么多年,如是我杀了你,他会不会追我到天涯海角,也要为你报仇?” 苏夭夭耐着性子看那黑衣女子喋喋不休个没完,想着定要在师兄赶来前挣脱,手腕略用了些力气,哪料,极轻易便挣断了绳子。 她心下立时有了底气,眼见那黑衣女子手执匕首向她刺来,身子立时侧开,再一瞬,便钳住了那女子的手腕,剧烈的疼痛促使那黑衣女子顷刻丢了匕首,满眼惊异的看着她。 苏夭夭亦是无比惊愕,她是多用了些力气,唯恐不及。眼下看来,这女子捂着胸口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分明是伤及了心肺的形容。 看来师兄所教授的东西也不是一无是处嘛! 遂好整以暇的看着她:“你很想见我师兄?” 那女子死死地盯着她,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一般,可惜整个人蜷缩着,使不上一丝力气。 苏夭夭看着那女子的情形,略摸猜得出她对师兄的心意。幼时无人玩耍,她除却练功,最多的时间便是待在殿内的书房内,里头不少藏书,偶尔也能发现几本有趣的话本子。佳人钟情郎君的事,她也略知一二。 “我却是很想给你一个见他的机会。毕竟,你也说你惦记了他数年,也算情深义重。只是……”她微微上前一步,就要蹲下身,冷不丁的就想起师兄那张冷面孔说过的“恶人死于话多”。她这般看好戏的模样,实在像极了恶人。思及此,便后撤了些,“看你运气吧!”说罢,便扬长而去。 如若师兄来此处寻她,那这女子自然能见上师兄一面。 如若不曾,那么日后她便当真自由了。 次日。 苏夭夭便凭着卓越轻功出现在西楚北境的边远小镇,距离望岐山已是百里。她紧绷的心终于松懈了一分,这才悠然的在街上行走。没几步,便有炽热的红色入了眼。她被人群推让到一侧,这才瞧清楚原来是镇上不知哪户人家在娶亲。 苏夭夭靠在墙上,一眨不眨的望着那迎亲的队伍消失,心下立时有了新的盘算。 她寻到一间客栈,从包袱里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柜台上:“掌柜的,开一间上房。” 掌柜的看她一眼,忙将银子往回推:“这可太多了!姑娘若是住不长,就拿些散碎银子便可,这一锭银子可是够姑娘在小店住上一年了。”说话间,已是悄然用眼神示意她一侧的动静。 苏夭夭莞尔,仍是笑得纯净:“您收着就是,权当全了您的善意。”不必掌柜提醒,她早已察觉到那般贪婪猥琐的目光。 果然,还未及上楼便被人拦住:“小姑娘,一人出门哪!” “对啊!”她转过脸,面容极是天真。 那些人眼中的欲望愈甚,为首的男子靠近两步,满眼精光死死的巴在她的脸上,又虚与委蛇的做出一副伪善的模样:“来找人吗?我看你孤身一人,要不要哥哥我帮帮你啊?” 哥哥? 苏夭夭忍着恶心笑道:“你真的能帮我吗?”她不过与那黑衣女子动过手,看这几人,大约勉强能让她再练练手。 然而苏夭夭嗓音清甜,附和着一双乌黑的眼睛又眨了眨,正经是让人没了一丝的防备之心,连带着一侧的掌柜都很是忧心的看着她。 末了,纵是碍于对方人多,仍忍不住上前一步道:“这位姑娘,我还是带你去看看房间,看……”然他话音未落,就被为首那人猛的推开,苏夭夭立时伸手运气虚扶住掌柜的。 她念起往日师兄的教导,处世之道,最紧要是独善其身,但如有人招惹,要睚眦必报。 遂,眼眸间陡地氤氲起一股狡黠的光晕来。只是不及扩散,对面的人就悉数后撤了好几步。她这才收了掌,模样间仍是纯良可人的小姑娘。 她一转身便瞧见门口走来一位身穿灰色长袍书生模样的男子,那几人瞧见那书生大步走来,立时如见鬼一般跑没影了。 “姑娘无碍吧?”那书生走近了,眉眼极是温和的关切道。 苏夭夭附和着颔首:“多谢!”心下却是不由默念着,这便是英雄救美了?随后,便径自上了楼。 待她到了房间,便将掌柜的多留了一刻:“方才那位公子,您可知晓他是怎样的人?” “你说楚公子啊!”掌柜的眸眼亮起,大有长篇大论的准备。苏夭夭不解他为何突然这般兴致,但仍细细听着。 “他叫楚玉珩,听说呀,原先是王城的显赫人家,后来家道中落,就流落到咱们这个小镇上来了。” “不过,现在好像整个家族也就余下他一个人了。” “对了,镇子上好几家的千金都很中意他呢,只是他现下貌似二十有七了吧,也不曾婚娶。” 掌柜的越说越是起劲:“姑娘若是有意,我倒是可以帮姑娘引荐一二。” 苏夭夭正饮茶,这会儿先一口茶呛了出来。合着他方才这般兴致,却是起了红娘的心思。遂摆摆手,只道:“他身手很好吗?我看那些人好似很怕他。”那般文弱书生的模样,实难将他想象成身手矫健之人。 掌柜的重重的点头:“正是,他往日里虽是一副书生模样,但偶遇不平之事,也会出手帮忙。时日久了,大家也知道他身手了得,因而那些人才那般怕他。” “多谢!”苏夭夭莞尔,遂下了逐客令,“您先去忙吧,有什么事我再叫您。” “好好好!” 掌柜的走后,苏夭夭便托着下巴坐在桌前:“书生?所以要……才子佳人?”话本子里遂大多如此些,但她仍不确信的蹙了蹙眉。 她原先是想,如若她成了亲,师兄是否会放她自由?毕竟,总不至于将她连同她的夫君一道困在山上。可送到眼前的这般合意的人选,又令她不大适意。 然她思索了不过一刻,便决定入夜后悄悄探一探那个书生居住的宅院,如他当真是个不错的男子,婚娶也未尝不可。 想来,是那不适意太轻,对自由的渴望太重。 夜幕渐深。苏夭夭置办了新的行装,以便夜深后出行。而另一端,她的目的地,却是早已迎了一个生客进门。 男子一袭纯白衣衫,自屋顶飘然落下。屋内端坐的书生,眸中也并无几分意外。只是当那男子走近了,瞧见了他眼中的情形,方才惊了一惊。 楚玉珩起身相迎,面容尽力保持沉静:“十年未见,你变了许多。”他的面容与从前并无太大变化,鼻梁高挺,唇线平直清冷,就是脸部轮廓也不过比从前更冷硬了些。 唯那双眸子,虽仍如溪水在细碎的石子上淌过,乍然绽开的清澈,清澈深处是不可触碰的冰冷和暗沉。但他眼角微翘,多余的那抹狡猾却不能不令人心惊。 狡猾? 这可是形容人的词语。 这二字用在他的身上,连带着他整个人都温和了许多。 来人却似不自知,眉梢微挑,眼角竟泛了浅浅的笑意。他只得继续道:“你现在看起来,竟像个人了。”那般嗜血杀伐的模样,竟掺杂了浅浅的烟火气。 来人微微颔首:“是,领了她之后,我确然是活得像个人了。” 楚玉珩温和着笑了笑,仿佛真如一个书生般儒雅:“我倒是很喜欢你现下的变化。” “所以,你来挑战我的底线?”来人不可察觉的哼了哼。 楚玉珩一怔,凝着他那般眼光,下意识地竟就要否认,只不及开口,就听他继续道:“你竟不隐瞒一二,倒是令我吃惊。”那掌柜的同苏夭夭所说的有关他的事情,竟是十成十的真。 “隐瞒有用?”楚玉珩一顿。 来人微扬下颌:“无用。”语气已然重了几分。 楚玉珩起身,距离他略远一些,却又回过身,一眨不眨的凝着他:“我听说她出现在这里还不能确认。但当我第一眼见到她,就足够确认她的身份,甚至……她在你心里的分量。” “分量?”来人眸眼微眯。 楚玉珩敛下心底不安,重又坐到来人一侧,眉宇微蹙:“陶令,她是你的软肋。” 这却是陈述的语气。 陶令薄唇微扬,眼底已有暖意流溢,道:“何其有幸。”说罢,便要负手离去。 楚玉珩慌忙追了两步:“你竟不想知道我要如何?那你来此又是为何?” 陶令离去的身形却未有半分停顿,只轻飘飘的传来一句:“你想如何有什么要紧?”却不知,是不是提醒? 楚玉珩这才默然叹了口气,是啊,陶令何时想过别人要如何。现在看来,却是那个小姑娘想要如何吧! 楚玉珩回身,正欲灭了房内的烛火,忽然外面敲门声响起。他大步走去开了门,瞧见一个眨眼微笑的小姑娘,陡地明了,方才陶令出现,果就是一记警钟。 “楚公子。”苏夭夭以江湖人的姿态双手抱拳,微微躬身,以示谦和。殊不知,她方才本预备跳进去,谁料想里面烛火明丽,她只好走了正大光明的路子。 “你是……”楚玉珩作出微微惊异之色,“白日里客栈的那位姑娘?” “正是!”苏夭夭颔首微笑,“小女子苏夭夭,多谢公子相救。” “路过而已。”说罢,便将她迎进了门。 及至两人在正厅坐下,苏夭夭才将这位衣着长袍的男子看得真切。他是与师兄完全不同的男子,师兄那人即便笑起也是深邃不可知。这人却是有着浓厚的书卷气,面目俊逸儒雅。容颜虽不及师兄,气度却还不错。也算得一个温润如玉翩翩公子了。 果然,师兄虽万般不是,与这镇子上的人相比,容颜姿态竟还是个中翘楚。 楚玉珩为她倒了茶,苏夭夭未饮,直接便道:“我听人说,公子救命之恩,承恩者当以身相许? 第3章 楚玉珩抑制不住的轻咳,他知她面目清纯无辜,在山上被困顿了十年,对世事多半也是不解,自是将她的话做不得真。可有陶令警告在前,他怎敢要她以身相许? “不必不必。”楚玉珩正经思索道,“我不过偶然路过,瞧见了,也还未曾出手。姑娘如真是要求一个心内安宁,可否随小生去一趟王城?” “王城?”苏夭夭不解道。 “过些日子便是家母忌辰,我需回王城拜祭母亲。如姑娘愿意随行,我也好告知她有女子中意于我,以慰藉母亲在天之灵。他日,必当明媒正娶不辱没了姑娘诚心。” 苏夭夭一双眼睛陡地瞪圆了些,暗暗抽了口冷气,他这般情形,怎似从未有女子中意过他一般?怪哉怪哉! 然她被陶令教养过年,一惯知轻重,知主次。她要脱离望岐山寻求自由,至于成亲,不过途径罢了。遂言笑晏晏:“那我们……可否尽早出发?”她下山之时,师兄正是闭关,算日子,便是再不警醒也该察觉她消失不见了。 “嗯?”楚玉珩眉头微锁,“姑娘可是在避讳什么人?” 苏夭夭一时无言,心下措辞,正想说“她是自家中逃出,唯恐兄长将她捉回去。”楚玉珩已是分析道:“这方圆百里貌似唯有望岐山上的那位陶公子令人望而生畏,姑娘避讳之人如是与他相关,大可放心。我听闻多年前陶公子便立下誓言,此生不入王城,姑娘可放心随我前去。” “果真?”苏夭夭一双眸子陡地亮起,到底是没隐住心中所想。 楚玉珩温和的笑笑,看破却不拆穿:“正是。” “那便多谢了!”苏夭夭抱拳,心下自是安然,说着,便是要起身离去。 “明日启程,我去你处寻你。” “好!” 长街清冷无人,苏夭夭几是一路蹦蹦跳跳的走回去,她心知那楚玉珩虽是书生,却也是个坦率之人,日后相处,想来也不会多出事端。如此看来,正经是无可挑剔。 只她推开自己的房门,瞧见于一片乌黑处端坐的那人,那大片的白随着窗口进来的风恣意舞动着,立时没了一丝的好心情。 那人瞧见她来了,立时挥手,烛火顷刻亮起。 苏夭夭立马堆起满脸的笑意,凑上前伏在他的膝上:“师兄,你出关啦!” 陶令拔下她的发簪,一头墨发顷刻散下披在身后,然他将一开口,说出的话却不似这动作一般随意:“我不过晚来两日,你便要和别人跑了?” 这话……怎说得她好似一个红杏出墙的女子,且还被夫君逮了个正着? 苏夭夭面有囧色,深吸了一口气方才仰起脸,满脸骄纵的哼了哼:“我不过是恃宠生娇罢了,你奈我何?”陶令捏捏她的脸颊,略用了些力气,瞧见她吃痛的模样,紧抿的唇立时绷不住,遂轻笑:“是,我将你宠成这般模样,自是我自食苦果。” “你要嫁于他?”陶令俯首凝着她随年纪愈涨愈发纤瘦的面颊。 “我……”苏夭夭迟疑了片刻,遂果决道,“是!他救过我。”面对师兄,狡辩等同自寻死路,倒不如将话说开,反有一线生机。 “你何须旁人来救?”陶令果断拆穿她,不待她反驳又道,“你喜欢他什么?” “我不喜欢他!” 陶令一侧的身子微微后仰:“你倒是一样坦率。” 苏夭夭咕哝着嘴,不满的哼唧:“我说喜欢你便信了?” 陶令眉梢轻挑,那是自然,我一手将你养大,岂能如此就便宜了旁人? 陶令扶了她的手腕,微微用力,她便站起身,他顾自走至窗前,声音缥缈丝毫不似他往日的作风:“我许你十年自由,去王城还是别处都随你。但有一样……”他回过身,眼底已是一片肃杀,“不许嫁人。” “当真?”苏夭夭雀跃的跳起,转而又是凑上前巴着他的衣摆晃悠,“可是为何仅是十年呢?” 陶令摸摸她的脑袋,目光不自主的柔和下来:“你今年十六岁,到二十六岁这十年是一个寻常女子最好的年华,至于剩下的,总要给你留些岁月来报答我的养育之恩。” “哼!”苏夭夭甩掉他的手,瞧见桌上摆着长剑,走过去拿在手中端量,只听身后之人言道,“你的佩剑落在了山上,日后可不许丢了。” 苏夭夭看着剑柄之上刻着的“令”字,正犹疑要不要弃了它。毕竟,一年前她便学会了于指尖凝结剑气,无刃胜有刃。此时拎一把剑,委实拖累。 然不及应对,身后的声音便仿佛从远处传来一般,她回转身,哪还有师兄的影子? 唯留下的那句话,在往后的日子里,随时随地都能激起她心内千般不安。 他道:“待我逝世时,总要有亲近之人守在身侧。” 那声音极为沙哑,仿佛只这一声便道尽了十年后他三十有六凄清孤寂的光景。 苏夭夭甩甩脑袋,到底是不情愿的将他留下的剑收下。次日,便同前来寻她的白面书生一道出行,漫漫长路,一人一匹马,倒也不算寂寞。 只是三番五次被人暗杀,且在她本该安眠的时辰。因而楚玉珩不曾提及,她也做一个浑浑噩噩,当做不知。 直至抵临王城脚下,对方似是愈发迫不及待,分了好几拨人刺杀,楚玉珩连同暗中保护他的人都无法顾及到她,她只好起身杀了几个蒙面大汉。 亦是这一夜,她凝着巍峨的城墙,到底是抱着剑双手环胸下颌高昂道:“楚公子,时至今日我也不好隐瞒,家兄传信,允我自由,但不允我嫁人。”说着,便转眼看向他,姿态自是一片坦然,丝毫也不怕楚玉珩误会了去,她是因了不想十年之期未到便早早被牵连致死。 只道:“抱歉!” 方经历一番肆杀,楚玉珩额上的汗还在下坠,眼见得苏夭夭竟是一丝气息都不曾错乱,她的身手果是远远出乎他的意料。这时不由愣怔了片刻,方微笑道:“无碍。这本是姑娘的自由。”况且,这本就与他所料无差。如若陶令允了,那才天大的惊奇。 “今夜之事,原本是……”楚玉珩说着,略有一丝犹疑,苏夭夭立时摆摆手,“不必多说,我对旁人的私事不感兴趣。”说着便是仰望着城墙的高度,似在暗暗丈量什么。 “我们今晚便入城吗?”她转眼看向他,“还是明日正大光明的进?” “今晚?”楚玉珩眉目微蹙,城门早已关闭,如何入城。 苏夭夭不以为然的勾挑了唇角:“跳上去不就好了。”她说着,便要纵身一跃,楚玉珩忙拉住她,他们方才解决了那些人,也不知这时可有人在暗处观察。苏夭夭天真无知,现下还不是那人的注意对象,这般露了身手,确是不妥。 苏夭夭不解的凝向他,楚玉珩这才附在她耳边低声道:“姑娘不知,在这世上,能够如你这般轻松跃上城墙之人,屈指可数。” “原是这般。”苏夭夭了然,遂又眨着眼无畏的看向他,“那既是这般,日后公子遇险,便由我来保护公子吧!”也算报了他的救命之恩。 楚玉珩一张脸猛地僵住,两人本就距离极近,这会儿她猛地仰头,两人竟是咫尺之离。他喉头微动,良久方才收了视线后撤一步道:“不必不必,姑娘盛情,小生惶恐。” 楚玉珩悄然长舒一口气,他果然是活够了。方才那一幕若是让陶令瞧见,便是十条命也不够他丢的。 只是,陶令那样的性子,竟能教出这样的女子,委实是稀奇,稀奇的很。 “姑娘心思纯善,小生不胜感激。但姑娘这般好心,小生却是不能安然接受。”楚玉珩缓缓道,“原本,你能随我去拜祭母亲,我已十分开心。” “无妨无妨。”苏夭夭摆摆手,然她侧过身,唇角勾起的,却是小狐狸一般狡黠的笑意。她哪是好心,不过是自负罢了。 次日正午入城,正赶上王城繁华盛景,苏夭夭被迷了眼,街上各式各样的小摊都要逗留许久。然楚玉珩来王城本就有要紧事,自是不能随她这般耽搁,遂叫了身侧一男子,令他跟着苏夭夭,护卫她的周全,便同苏夭夭道了别,晚间再见。 然她不过在一间买衣裳的铺子换件衣裳的工夫,那个方块脸就不见了踪影。她只当是楚玉珩又将他唤走了,也不曾在意,只在铜镜前转了一个圈。 身上这件锦衣华服正经是好料子,摸起来便极是柔软,颜色亦是绚丽。但兴许是她在望岐山穿惯了素净的衣裳,到底是换了下来,另挑了件青碧色的衣裳。 “不会出什么事吧?”苏夭夭出了门方才低声咕哝,且她并不知楚玉珩的落脚处,因而只好在衣裳铺子一旁的茶馆坐下,耐心候着楚玉珩着人来寻她。 直至天色暗下,街上人流愈少,楚玉珩方才气喘吁吁的出现在她面前,凝着她紧蹙的眉关切道:“你可还好?” 苏夭夭粉嫩的唇瓣紧抿着,脸色尤是慎重的模样,良久,方才一眨不眨的盯着楚玉珩满眼不解:“我在这坐了整整一天,仅有一件事,煞为不解。” “何事?”楚玉珩一颗心不由沉了几分。 他的人来报,当时他们一分别,便有人密切的跟踪苏夭夭,他的人被引开数十里,偏生他被人缠住,得知消息的时候已是傍晚。这时方才赶来,唯恐苏夭夭出了任何差错。 “先前在凌云镇,那是边远小镇,因而尚可理解。但……”她揉着太阳穴,“王城不是人杰地灵之地吗?怎的王城中的男子大都面目……丑陋吗?” “啊?”楚玉珩惊异的凝着她,比她还要不解。 “我以为寻常男子应当如我兄长一般才对。”却原来,这世间男子,竟没有比得上他的那个。 她默然叹息一声,遂想起从前与他的玩笑话。 她说:“师兄,我长这么大,只见过你一个男子,还从不知何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师兄扬唇浅笑,捏了捏她的脸颊方才哼唧道:“你想下山便说下山,扯这些做什么?”顿了顿,又是下颌高昂,“且他们,如何及得上我?” 第4章 如她兄长一般?陶令? 楚玉珩默然咽了咽口水,陶令可是天人之姿,寻常人怎比得上? 楚玉珩思索良久,方才艰难道:“确有一个好看的。” 苏夭夭一双眸子陡地亮起:“何人?” “王城第一公子。”楚玉珩言道,“不过,听闻他极是风流,品行也不大好。” “嗯。”苏夭夭抚掌,甚是满意的点头,转而又道,“那女子呢?可有极其貌美的女子?” “咳咳!”楚玉珩阻断她,“我们回去再说。” 直待回了楚家偌大的宅院,打发了一众侍卫退下,方才脸色极其凝重道:“今日你落单后,可曾遇见什么人?亦或,可有什么人出现在你身边?” 苏夭夭本不以为意,但他如此慎重,她到底是敛了心思正经思索,随后款款道来:“有一个小二,给我倒了一盏茶,说是他们店里最好的庐山云雾。”顿了顿,又是沉吟,“嗯,很好喝。” “还有一个浪荡公子,意欲调戏我。不过长得不好,还不如你一分。他身上的那块玉佩倒是很好看。” 苏夭夭一手扶着扶手,中指不停地轻扣着:“一个小娃娃的玩偶落到我的脚边,他跑来捡走。嗯……那娃娃的模样倒是可爱的紧,就是那个玩偶已然很破,应是玩了许多年的。” “还有一个……” “苏姑娘!”楚玉珩不由得打断她,还要刻意不去看她那般手指轻扣的动作和陶令一般无二,只揪着要紧事问她,“白日里的情形你都记得?” “是啊!”苏夭夭不以为意的应着,哪知楚玉珩满眼皆是震惊,这般记忆,且记得如此详细,不能不令人心惊。 楚玉珩深吸一口气:“可有异样?” “不曾。” 也对,苏夭夭对世事无知,即便有异样,她多半也难以察觉。楚玉珩在厅内不安的徘徊,好一会儿方才在她眼前站定:“对,你说有个浪荡公子,你是如何解决的?” 苏夭夭闻言,轻扣的手指陡地停住,甚至收了手,略沉吟片刻方才开口:“你如此说,倒真有些不同。” 楚玉珩立时于她一侧坐下,听她道:“他似是喝醉了,踉跄着向我走来,我本想着拿他练练手,瞧一瞧王城中的人身手如何,但还不曾动手,半道他就被人截走了。” “劫走?” “嗯。”苏夭夭微微点头,“是个戴了面纱的女子,看不出模样,但那男子似是有些惧怕她,被她挽了手臂离去,也未有一丝挣扎。” 楚玉珩听罢,蹙着眉半晌不言语,苏夭夭终于还是问他:“你确认……你只是一个白面书生?” 楚玉珩一时无言,她继而道:“在这王城富庶繁华之地,你竟有一个这么大的院子,若说仅是个落败的书生,未免……” “我……”楚玉珩迟疑的张张嘴,“小生本不打算隐瞒姑娘,但今日之事……还请姑娘谅解,他日必定原原本本将一切说清。” “罢了。”苏夭夭起身,无谓的笑笑,“我现在寄人篱下,好奇心还是收敛一些的好。”说着,又是跳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吧,今晚我宿在哪个院子里?” 楚玉珩凝着她清甜的笑意,一颗心到底是缓缓落下:“我带你去。” “楚玉珩!”苏夭夭凝着他的背影,突然就唤了他的名字。 楚玉珩转过身,眸中略有不解,她的眼中深邃早已闪过,这时却是照旧无辜的模样:“明日你可有事?” 楚玉珩愣怔了片刻:“无事。” 苏夭夭立时咧开嘴明媚的笑了:“那便带我去见那个第一公子可好?” 楚玉珩倒抽一口冷气:“好!”只是,带她去夙夜楼,不知陶令怪罪的是他,还是那个拥着“第一公子”名号的夏泽之。 次日。夜。 楚玉珩带她出现在夙夜楼下,他照旧一身灰色长袍,书卷气浓郁。而她也如往常一般,一袭浅碧色衣裳。只是他们两人,一人书生俊逸,一人面容无辜清纯,实在一眼望去便是现成的猎物。因而还未走进去,便要被人生吞活剥了一般。 楚玉珩直接给了老鸨一锭金子,果断就退散了那些好事之人,而后径直将他们带到那位“第一公子”所在的房间。 然而,楚玉珩同苏夭夭推门进去那一刻,正撞见一个女子赤脚逃离,所谓第一公子亦是领口大开,头发乱糟糟的没有一丝形容。苏夭夭再是无知,也知道这是撞了人家的好事,委实是难堪。 她的脸颊陡地飞上两团红晕,垂下头便要退身出去,楚玉珩的脸色亦是难看的紧。熟料,被撞破的人倒是姿态坦然的叫住他们二人:“来便来了。”说着,一面紧了紧领口,一面拿了外衣披在身上,闲情散淡道,“能这个时候上来,想来是出了大价钱的,坐吧!” 人家如此说了,他们如若仍要出去,未免显得心虚。苏夭夭忙暗暗运气,使得脸上的红晕消退些,方才佯作无辜的模样在那张圆桌旁坐下。 “小妹初次来王城,听闻‘第一公子’风采,所以前来一见。”楚玉珩率先开口。 “噢!”夏泽之却是意味深长的瞧着她,“我怎的不知楚兄还有一个妹妹?另……不知姑娘芳龄几何?可是到了婚嫁的年纪?看模样,似是颇为稚嫩。”他说着,已是上手要摸她的手。 苏夭夭素未遇过此般情形,下意识就要后退,仍是楚玉珩上前紧握住夏泽之的手腕,厉声警告他:“夏公子未免太明目张胆了些?” 夏泽之轻易摆脱了楚玉珩的束缚,仍是满眼垂涎的凝着苏夭夭,话却是对楚玉珩所说:“楚兄离开王城十年之久,莫不是以为这王城仍有你的立足之地,真是可笑!” 苏夭夭在一侧早已平静了心思,手腕在身后微微转动,已然做好了如她师兄一般嗜血杀伐的准备。遂,安稳的落了座,迎上夏泽之的注视,清丽无辜的眸子一眨不眨的凝着他笑道:“小女子初来乍到不懂王城的规矩,让夏公子见笑了。” 楚玉珩在一侧亦是一怔,陡地明了,她这是扮猪吃老虎了。果然,也不愧是陶令养大的女子。遂起身,另寻了包间坐着,给他们二人留了足够的空间。 “不怪不怪。”夏泽之敛下心底的不安,面上仍尽是戏谑,“我对如姑娘这般女子,总格外宽厚。” “不知姑娘前来,所为何事?” 苏夭夭一脸坦然:“自是听闻公子天下第一姿容的名号,特来拜会!” “如今见了,以为如何?”夏泽之一双桃花眼极尽可能泛滥着氤氲的雾气,倘或换了旁的女子,早已身子酥软难以自持。不过此番是在陶令膝下长大的苏夭夭,她细细端详了他的样貌,桃花眼附着艳红的衣裳,微厚的唇不似师兄那般清冷纤薄,但附上鲜红的胭脂,合着他不羁的发式,竟也有种诡异的不谋而合。 正是大俗,至雅。“也算对得起这天下第一的名号。” “当真?”夏泽之微微一笑,唇角勾挑的很是轻佻。 苏夭夭眨眨眼,心下所念却是另外一番,果然还是师兄的脸看起来适意些。遂转而问他:“今日我见了美人,不知公子可知这王城最美的景致在何处?” 夏泽之愣了一瞬,便笑道:“姑娘的心思倒是坦诚,美人美景,及时行乐。这天下间如姑娘一般看得开的人可是不多。” 苏夭夭抿了口茶:“谬赞,不过及时行乐却是真的。”抛开记忆深处要一探究竟的东西,若当真只有十年自由,自是要及时行乐。 “那你倒不妨在这夙夜楼住上些许日子,人活一世,有些乐趣却是要亲身体会方能知晓个中滋味。”夏泽之半个身子都歪倒在桌上,碎发落在脸颊一侧,模样尽是猥琐不堪。偏他模样生得妖娆,这般姿态,竟也是妩媚风流。 苏夭夭竭力忍着将他一剑毙命的心思,毕竟楚玉珩仍在隔间坐着。遂竭力敛了身上寒意,拎着笑意转而问他:“那公子可知这王城的最高处又是在哪一处?” 夏泽之唇边含笑,随口就道:“自是在王宫。”说罢,立时暗道不好。然一说出口,自不能冷不丁收回,只好继续道,“云端寂寥,不知姑娘缘何想去最高处看一看?” “寂寥,也是一种风味。”苏夭夭一双眸子不由得敛了澄澈,显得深邃起来,“万家灯火于眼前变得渺小,也不知是何种体会?”她于望岐山站着时,眼前唯有茫茫雪色,也不知眼前有了别样风景,又当如何? “不过这王宫可非寻常人去的地方?”夏泽之试探的看她一眼,“不如,我带你前去。” “你?” 夏泽之甩了甩袖子,虽坐直了身子,体态却是愈发妖娆:“本公子虽风流些,但可是正经的世子。这王城内唯一的异姓王便是家父。” 异姓王? 这三个字仿佛是在哪里听过? 她下意识地就蹙了眉,连带着夏泽之都一眼便能看破她的异常。苏夭夭敛了心思,当即拒绝:“多谢夏公子,但不必了。”说罢,不再多说一句便是起身离去,独留夏泽之极是迷茫的端坐在原位。 他愣怔许久,确认了苏夭夭同楚玉珩已然离去,方才打开了暗门,请出了门内的男子。而后大刺刺的坐在方才的位子上,哪还有前一刻的半分妖娆。他凝着那个一袭白衫的男子,扯了扯松垮垮的领口,又是揪着乱糟糟的头发满眼怨气道:“我虽风流些,但何时这般不着调了。” “我说陶令,你莫不是怕她看上我吧!” 第5章 陶令坐在方才苏夭夭坐过的位子上,冷冷的睨他一眼:“你应当庆幸,现在还有一口气能喘着。” 夏泽之一愣:“你这是何意?我如何便不能喘……不对,你的意思是,方才有人对我动了杀心。楚玉珩!”他咬牙切齿的叫着那个总书生打扮的人的名字。 陶令瞥他一眼,眸间甚是无奈:“你堂堂一个世子,他杀你能有什么好处。” “不是他还能有……你说苏夭夭?”夏泽之满眼不可置信的盯着他,好一会儿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确信的看着他,“她……她杀我做什么?我何曾招惹她?” “放浪形骸,风流过甚,便是下流。”陶令轻飘飘的做了总结。 夏泽之一口气险些闷住,顿了顿方才恍然:“我说方才怎突然觉得冷气逼人,却原来,你竟养了个同你一样的女子。委实是吓人。” “只不过……”夏泽之倒抽一口气,“她看起来可是可人的很,半点瞧不出会是像你一样嗜血夺命之人。” 他养了十年的人,自然是像他。 陶令漠然片刻,把玩着方才苏夭夭喝过的茶杯,冷不丁开口:“夏泽之,为何会有那么多女子喜欢你?”这王城第一公子的名号,绝非虚名。 夏泽之的面目立时骄傲起来:“我好看呐!” 陶令的脸色陡地冷了几分:“你怕是不想要你这张脸了。” “得得得!”夏泽之不与他计较,悄然翻了个白眼便道,“还不许人说实话了。”顿了顿,又是歪着脑袋补充,“不如你在我这夙夜楼待上几天,再将你陶令的名头放出去,彼时,自然也会有无数女子瞧上你。” 这回陶令倒是没有恼,迎上他的注视极是正经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却是夏泽之愣了:“你还真打算这么做?”他不过一个玩笑而已,陶令怎如此认真?“你莫不是打算……陶令!”他难得颜色正经,颇为严肃的看着他,“当年可是你自己立誓,至死不入王城,现在你悄无声息的出现在这里自是无碍,可若是让那人知道,只怕你和苏夭夭都不会有好结果。” 陶令顾自站起身,闻言却是倏地笑了,是眼眸深邃唇角微勾的笑意,看得夏泽之一愣一愣的,他却是我自悠然:“我何时说过我要寻一个好结果了?望岐山二十余年的严寒,教会我的可不是心怀希望寻一个好结果。” “那苏夭夭呢?” 陶令莞尔:“生死随我。” “陶令!”夏泽之厉声道,“你不要笑,你现在笑起来的样子比当初嗜血的模样还要令人惊惧。” 陶令凝着他疾言厉色的模样,到底是咧开嘴,洁白的兔牙闪耀着。他上前一步拍拍夏泽之的肩膀:“我初次见楚玉珩之时,他的反应可是与你不同。他说我现下很好,活得像个人了。” 活得像个人? 夏泽之心下又痛又气,一口气憋得要发疯,但见他此般模样只好冷着脸反问他:“你也觉得很好?” “有夭夭,就很好。” 夏泽之漠然翻了白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恨不得吐血而亡。 然他拍了好一会儿脑门,突地停住手,似大白天见鬼一般猛地站起身盯着他:“陶令你……你不要告诉我,你对那个苏夭夭……你生了男女之情?” “你方才问我为何那么多女子喜欢我,便是想要知道如何让她喜欢你?” 陶令不答,他便继续道:“我看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以我的经验来看她心思稚嫩,此般多是情窦未开,且你竟还允准了她待在楚玉珩身边。他日情窦开了,没准也会开在别人身上。” “无妨。”陶令坐下身,就着把玩的茶杯倒了新茶,轻抿了一口,方才轻飘飘道,“她见够了世事黑暗,自会明白望岐山是最好的栖息之地。”他的眼底,分明闪烁着奇异的光,是了然一切的沉着。 夏泽之耐着性子等了半天下文,等他如此说,果断气得跳脚:“所以,本公子便是那黑暗的一部分了!” 他恨恨地伸出食指直直得指着他:“陶令,过了这么多年,你果然是没变。”心思狡猾,难以琢磨。他还以为是陶令担心苏夭夭受他容颜所惑,结果可好,却还惦记着要他养大的小姑娘看看这世上的男子有多不堪。而他堂堂“王城第一公子”竟是扮演了这样的不堪。委实气人! 陶令凝着他伸出的食指,自个指腹微微用力,茶水顷刻泼了出去,以一个弧线绕过夏泽之的手指,便是夏泽之迅速收回手,仍有一滴溅在手上。 陶令没打算伤他,因而,也只是一滴。但这一滴滚烫,哪还是前一刻桌上微凉的茶。 “十年,我当然也有变化。”陶令缓缓开口,若非脸上惯有的寒意,那笑意正经是风姿逼人,“我取人性命的速度更快了。” 夏泽之嘴角抽了几抽,果断不再言语。 半晌,方才低声提醒他:“如若她当真去了王宫呢?” “无妨。”陶令冰冷的面颊未有一丝动容,“只要她最终回了望岐山便可。” 夏泽之自觉同陶令说话多了,必是要折了他自个的寿数。但仍不得不继续道:“陶令,我不知你是因何有这样的自信,但她何种身份你当真从未想过吗?” 陶令终于递过眼神,他便继续喋喋不休:“十年前王宫内丢了一位小公主,宫里说是病逝,但这等消息略一探听便能知道个中缘由。” “你将她放在身边十年,亲授剑法,这十年来,你是当真不知她的由来,还是故意不去看?” “还有楚玉珩,他诱苏夭夭来王城是为了什么,莫说你不清楚。还是……”他死死地盯着陶令,偏生陶令的脸上永是那般冰冷,即便勾了笑意也是让人愈发胆寒。他小心翼翼道,“还是你本就打算让她自己拨开层层云雾,知晓当年的真相?” 陶令终于放下把玩许久的茶杯,轻声叹了口气:“夏泽之,你的话太多。”说罢,便要头也不回地离去。 “我知道!”夏泽之猛地扬了声音,“当年是我背叛了你,这些话原不该由我来说,可我若是不说,便再没有人同你说。” 陶令未有一刻停顿,只离去前留下最后一句“时也命也,我从未怪你。” 夏泽之瘫软在凳子上,是,他从不曾怪他。他们也再不是兄弟。只是这王城自今日后,怕又是一番波云诡谲不得安宁了。 是夜。 苏夭夭待楚家宅院一片寂静后,便悄然出了门。夜色下,她如一只灵狐一般,寂静无声的越过每一个房顶。而后便是翻越高高的宫墙,再躲避过巡逻的侍卫,最后不惊扰一人便出现在王宫内最高的青雁塔之上。 她居高临下的凝望着数不尽的红墙砖瓦,还有远处的千万户人家,灯火明明灭灭,却不曾如想象中一般,令她觉察出与望岐山不一样的温暖。望岐山永是冰冷彻骨,这里却也是寒风猎猎。 “第一公子,异姓王……”苏夭夭低声呢喃着,这些字眼都曾出现在她幼时的记忆中,只时日久远模糊了些,却是真切的存在过。甚至步入宫城的路,都如此熟稔。 她不知出神了多久,直待天色泛白,那陡峭的阶梯上,缓缓走来一人。她许是觉得那人衣着有些眼熟,竟就这般任她一步一步走到身边来。 那人却是只看了她一眼,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公主,您终于回来了。” 苏夭夭下意识地蹙了蹙眉,竭力将记忆中的那张脸同眼下这张重合:“阿嬷?” 第6章 “老奴活着的时候还能见到公主,真是死也无憾了。”那老奴听见她叫了这一声“阿嬷”情绪尤其激动,苏夭夭虚扶着她站起身,这才看清眼下这张布满褶皱的苍老的脸庞,和记忆中一动不动躺在冰冷床上的妇人,确然是同一人。就连发上的簪花,也是一般无二的模样。 只不过在她的记忆里,那个妇人却是已然死去了的。 那老奴看着她,似乎想要巴着她的手,诉一番衷肠。然她负手而立,她便愈发是老泪纵横,极是凄苦道:“这些年来,老奴唯恐公主落入那陶令手中,现在看公主好端端的站在这里,老奴实在是太开心了,主子她在天有灵一定会很欣慰的。” “陶令?”苏夭夭略有些疑惑地看向她,“那是何人?” 老奴听她如此问,一双浑浊的眸子立时变得愤恨起来:“他不是人,他是鬼,是地狱里的魔鬼。他杀了公主的母妃,还杀害了主子娘家合族一百三十一口人,连在襁褓中的婴儿也未曾放过。” 苏夭夭背过身,嗓音略有些沙哑:“母妃她……阿嬷,幼时的事我大多不记得了,你可知母妃是怎样的样貌?可还有她的画像,容我凭吊一番?” “没了,什么都没了。”那老奴极是悲伤道,“自打主子离开后,王上便命人烧毁了主子所有的身外之物,若非公主与主子有七八分相似,老奴又怎能认出公主呢?” 这老奴的话说得圆满,苏夭夭的心思却是一沉,脸色陡地冷凝了几分。 这老奴端是看模样确是幼时的那个阿嬷,但这世间本就有易容的法子。再者,在她的记忆中,她何时同母亲长得像了。她幼时不大与母亲在一处,但也记得抱过她的那个女子时怎样的样貌。另有记忆中母亲的画像,同她现在的模样可未有一丝相似。 然她还不曾回头,便察觉到有一众人在悄悄靠近,合围而来。 她索性站定了身子,仍拎着沙哑的嗓音:“那王上他……明知是那个人杀了母妃,为何不给母妃报仇呢?” 那老奴闻言,嗓音愈发是凄厉:“那陶令剑法卓绝,一夜之间杀了合族上下,可他未曾留下任何证据,即便王上知道是他所为,也是拿他无可奈何。” 这世间竟有做了王上仍无可奈何之事吗? 苏夭夭唇角微勾,眼底是轻蔑的光。她陡地转过身,冷冷的盯着始终恭敬垂首的老奴:“既是没有证据,怎么就确认一定是他所为呢?” “就是他!”老奴慌乱的坚定口吻,“这天下除了他还有谁有这样的能力,一夜之间杀了一百三十一口人,却是悄无声息的不被任何人知晓。” “只有他有这样的能力。” “……阿嬷。”苏夭夭轻柔的叫着她,仿佛要舒缓她的情绪一般,“您抬起头看着我。” 那老奴这才镇定一些,缓缓抬起头,苏夭夭这才用最是无辜的笑意看着她:“阿嬷,您可还记得方才见到我说的第一句是什么?” 那老奴略有些茫然的摇了摇头,苏夭夭便微笑着提醒她:“您说,公主,你终于回来了。” “然后你又说,有生之年能再见到我,您死而无憾。” 那老奴愣愣的看着她,还未及反应过来,便清楚地瞧见那双清澈无辜的眸子陡地变得狠厉起来,下一刻,便听见她极是阴冷的嗓音:“那你便去死吧!” 身子腾空,未及察觉身体的疼痛,便是直直的坠落。 苏夭夭一脚将人踹出去,随后拍了拍手,仿佛沾染了不干不净的东西。哎!她故作叹息,这般用蛮力杀人的方式果然不是她与师兄的作风。 只不过这时用不得师兄的剑,也用不得他的剑法,也只好这般使用蛮力了。 随后百十号人一层一层将她围住,苏夭夭只得正经的叹息一声:“今日果然是走不了了。”遂,也不挣扎,直接就被人戴了锁链,关进了天牢。 她凝着高处的那个天窗,足足等了三日,三日滴水未进,方才等来第一个看客。原本,往昔之事她并无探究的心思,但总有人一步步将她推向自以为的真相,她也只好前进着,看看那人到底想要做什么。 “果然是你。”她微笑着,唇间已是苍白。 来人将带来的吃食和酒水一一摆在桌上,而后在她对面坐下,直接便道:“你猜到是我?抱歉,是我利用了你。” “你终于坦诚了一次。”苏夭夭轻哼,“进王宫之前,我只给你留书一封,出卖我的自然只能是你。” “我从未撒谎,只是未曾将实话说得完整。” “楚玉珩!”苏夭夭一眨不眨的凝着他,“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口中的兄长,正是我师兄陶令。” “是!”楚玉珩直言,“十年前也正是我,将你放置望岐山下。” “如若师兄不曾捡起我呢?”苏夭夭凝着他。 楚玉珩听着她那一声声“师兄”脸色却是不大好看,只道:“他不捡你,我自会将你养大。” 是以,无论如何他们计谋已定,她怎样都做不回她的公主。 “你到底想做什么,现下可以说了?” “是!”楚玉珩眯了眯眼,姿态正经是恶人来看好戏的神情,端是一个悠然自得。他道,“但说之前,有一件事我须得提醒你。” “说!” “陶令不会来救你,救你,他就得死。他在望岐山苟活了十年,断不会为了你来送死。” 苏夭夭闻言,神情愈发是不耐:“如你是同那个老奴一般来做诛心之论,我看还是免了,浪费口舌。” 楚玉珩倏地笑了,只他不知伪装久了还是如何,这时仍是书生那般儒雅,要人看不出几分狠厉之色。 他诚心诚意的夸赞她:“你果然玲珑,这一双眼睛,正是表象。”谁能想到,拥有一双这样澄澈眼睛一张无辜面容的女子,会毫不留情的就将一个老妇人踹下了最高的青雁塔。“我还是有些好奇,你是如何看穿那个老奴的?她们姊妹双生,断不会留有表面的破绽琬。” 姊妹双生? 果然是从她幼时便费了这样的苦心吗? 苏夭夭回赠他一个清纯无辜的笑意,连带着身子都前倾了许多:“你到现在还穿着这一身长袍,不也是你的表象。”楚玉珩不曾料到她的靠近,身子微僵,随后起身背对着她。 苏夭夭为节省力气,自是仍旧安稳的坐着,只嗓音冷了几分:“至于那个老奴,她就不该半夜出现在青雁塔,更不该面对我这张陌生的脸认出我是她的公主,还有那些提前设下的埋伏,都是欲盖弥彰用力过度了。” “呵呵……”楚玉珩忍不住笑出声,“那你便不曾有一刻怀疑过陶令吗?你上山时六岁,那时也该听过说他是个怎样的人?被他将养了十年,你便忘了自己的来历吗?” “来历?”苏夭夭轻笑,面色如常。 “你竟从不曾想过要知道你的身世吗?”楚玉珩终于有些急切之色。 苏夭夭愈发悠然:“你们不是都说了嘛!我是被你们利用的棋子,即便曾有公主的身份又如何?棋子背离了你们的掌控,于我便是重生。” “他杀死了你的母亲还有你外公全族,这是真的。”楚玉珩竭力强调,看不出半分作伪。 “哎……”苏夭夭微微摇头,“楚公子,你太着急了,你还未曾让我觉得你是个可靠地好人,就这般着急的污蔑养了十年的师兄,不以为这是下策吗?” “污蔑?”楚玉珩的脸色到底是变得狰狞起来,“纵是这一步步走来也饱含着我个人的私心,但他脚下是数万枯骨血债,你也莫忘了你的姓氏,你也姓楚,他与你有着血海深仇。” 是呀,楚是国姓,她原本也姓楚,被师兄捡起后,问及名字,鬼使神差的没有提及被反复记忆的新名字,而是莫名想起了一句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他姓陶,那她便叫“夭夭”吧!至于“苏”姓,不过信手拈来。 她原本不曾怀疑过楚玉珩,只是来王城的路上,他一个落魄的书生招惹的刺客未免太多了些。甚至到了王城后的第一天,她换衣裳的工夫近身保护她的人就被引走,而后小二、浪荡公子、小娃娃确然是经过她身边。 但有关那个戴了面纱的女子,她却是不曾说得完全。 那女子截走了那个半醉的公子,随后又坐到她身边,前后不过几句话,却是将楚玉珩说得清晰。 “姑娘可是在等同你一道的那位公子?” “姑娘独身一人,还是警醒些,莫落了别人的陷阱。” 苏夭夭心中尚有疑惑,始终不发一言,但不妨碍那女子下一刻便起身,撂下最后一句,便湮没入人群,没了踪影。 她道:“楚,是国姓,非皇亲国戚不可。” 既是皇亲国戚,为何全族只余了他一人?为何落魄至凌云镇那个极其偏远的镇子?为何又在那个镇子上待了那么久?为何她一开口,他便是一副求之不得?且这王城,竟还是师兄立誓再不踏入的地方。 苏夭夭静静地瞧着他发疯,瞧着他没了半分书生的儒雅。良久,方才幽幽道:“你费这么大的周折,不就是你上不了望岐山,所以,想要我化作你手中的利刃,替你杀了他!” 第7章 楚玉珩满眼震惊的盯着她:“你果然是聪明,但你太聪明!”他几乎是咬牙切齿,端是没了一丝温和儒雅。 苏夭夭丝毫不以为意,仍悠然散淡:“那你可知,为何当日我没有分毫抗争便束手就擒?又为何到了现在我明明有能力逃出去,却还是乖乖地呆在这里?” “你在等,等一个答案。” “我不确信是你。”苏夭夭凝着他,“从凌云镇到王城这一路,你竭力护着我。现在看来,不过是身为棋子,还不能死罢了。” “仿佛我下山后遇到的每一个人,无一人坦诚。”苏夭夭正经叹息着,“每个人,都披着虚伪的面具。” 楚玉珩冷笑一声,重又坐到她对面:“你现在只有一个选择,出去杀了他。然后你活着!” “哎!”苏夭夭啧啧叹息,“果然是浪费口舌。”她说了这么许多,眼前这人却还是这般看不开,委实是找死。 楚玉珩却是浑然不自知,愈发挑衅道:“你可知,他为何不来救你?” “因为不需要!”苏夭夭双拳紧握,立时震断了手上的束缚,一手猛地伸向前,钳住楚玉珩的脖颈。她缓缓站起身,一步一步将他推向身后的砖墙。那一瞬,楚玉珩眼中对于死亡的恐惧瞬时取悦了她。 她突然明白了恶人何以话多,这般钳制住旁人,人为鱼肉我为刀俎,确实令人痛快! 她手指用力,下一刻便要拧断了他的脖子,只是不知为何,发力的那一瞬,整个人如受到极大的反弹,力道一丝一毫都发不出去,甚至陡地中伤了自己。 苏夭夭猛地垂下手,单膝跪在地上,鲜血顷刻自口中喷溅而出。楚玉珩在一侧猛烈的咳嗽,喘匀了气息,方才俯视着捂着胸口的苏夭夭:“苏夭夭,你是聪明,心思玲珑。可你是有弱点的,你涉世太浅,辨别毒物的能力又差。” 他蹲下身,单手勾挑起她的下颌:“方才我还未说完,他为何不来救你,不是你能自救,而是他清楚,我不能将你如何。不论是你公主的身份,还是他养了你十年,我都不能让你死。” “但是苏夭夭,”楚玉珩伸手擦去她唇角的血迹,凑到她的耳边低声道,“我不能让你死,却能毁了你。” 6 苏夭夭眉目紧锁,才是真的有了一丝慌乱。她回望着他,尽力保持镇定:“你何时下的毒?” 楚玉珩微微一笑,似又恢复了书生的温和儒雅:“那个老奴发上的簪花,上面洒了毒粉。是以,她的死倒也赖不到你头上。她虽没有内力,但毒粉日益入侵,她也没有几日活头。” “是什么毒?”苏夭夭紧紧地盯着他,心下盘算万千,身子虚弱至竟当真没了章法。 “当日你允了我以身相许之事,我自不会让你死。”他不答,只松开她顾自站起身,“我们还要洞房花烛呢!” “你休想!”苏夭夭拼尽全力猛地扑过去,奈何全力使出后心口却犹如遭受重创,整个人再是没了依托,陡地昏厥过去。 楚玉珩伸手抱住她,凝着那张再没有一丝戾气一丝狡猾完完整整尽是虚弱纤柔的模样,嗓音终是柔和了许多:“苏夭夭,你还是太天真了。且……你还学会了他的自负。倘或你不是束手就擒,当时便会毒发,这时面对我怎会没有警醒之心?” 苏夭夭在天牢内被人带走的消息传至夏泽之耳中前,他正在他的夙夜楼内不停地徘徊,瞧着稳如泰山坐着的男子质问:“你当真不去救她?” “我知道那是陷阱,但即便是陷阱也总有法子能救出她!” “你就这般看着,当真无动于衷?” 端坐的人被他喋喋不休扰了清净,终是缓缓开口:“她既是想世事繁华,那便让她体验一番吧!” “繁华?”夏泽之如听了天大的笑话,“那可是天牢!我可告诉你,但凡进了天牢的人,出来时能够仅落个残疾便是大幸。尤其,还是她那样复杂的身份。” 夏泽之越想越是气恼,倒不是单纯顾惜苏夭夭那一条天家性命,更多的却是为着陶令他这番自以为是的镇定。他不知是不懂,还是没开窍。若那女子当真出了意外,只怕整个王城又要满是血腥。 他甩着袖摆,正欲筹措新的说辞,门外就有一个小厮急急跑来,附在他耳边言语了几句,便又跑了出去。 夏泽之此时倒是安静了下来,面向陶令道:“她出狱了。” 陶令猛地望来,目光如利刃打在他的身上:“谁?” 夏泽之竭力克制因寒气袭来而引发的颤抖:“闻说是楚玉珩抱着一个女子出了天牢。想来……”夏泽之默然咽了咽口水,眼前一阵风过,哪还有陶令的影子? 苏夭夭的意识后来渐渐苏醒,只是不能睁开眼,唯耳边的声音是清晰的。 楚玉珩在她耳边絮叨个没完,仿佛定要她接受了他口中的真相。 他的拇指轻柔的摩挲过她的眉眼,嗓音温和哀伤,狭裹着久远的记忆缓缓而来。 “苏夭夭,我不是没动过杀了你的心思。但……”他寂然苦笑着,“打不过你是其一,同命相怜才是要紧。” “我和你一样,生下来便是天之骄子。你是公主。而我……却是前朝的皇子。我同你一样,都是不受父王宠爱的那个,所以我才活了下来,而你却是被遗弃。” “十年前,我将你送到望岐山下的时候就想杀了你,你这一生是可预见的悲凉,那又何苦活着?可你小时候那般圆润可爱,我委实下不了手。” “你说,我们两个将如此富贵的命运过得如此潦草,可见天意这回事,实在难以琢磨。” “其实,王城里的所有人,我唯独不恨你。你同我一样,都是改朝换代的牺牲品。但是陶令,这一切皆因他而起!” “他是楚瑾当初豢养的杀手,为他杀了无数的人。” “对,他不过是个剑客,我家国倾覆,本也怪不得他。可他并非始终如一都只是那楚瑾的一把剑,后来他有了自己的思想自己的灵魂,他不再受人控制。但他竟就此隐遁了。望岐山成了他归处,他杀了那么多人,竟还有自己的归处?他活该下十八层地狱的!” 倘或此刻苏夭夭能够睁开眼看一看眼下的情形,她的白眼定要翻到天际去了。 杀手?且还是楚瑾也就是她那位正经父王的杀手。 这些原也没什么稀奇,师兄他守了望岐山十余年的严寒,配着这么个身份,正算是恰当。只是楚玉珩口中所说,师兄合该十八层地狱,委实让人恼恨。 她拼尽全力想要睁开眼,身子却是愈发混沌起来。迷蒙中,仿佛回到了幼年之时。 她的个子娇小,还不及师兄的腰线高一些。师兄已是将他自个的剑递送到了她的手上。 小小的苏夭夭对于师兄所授的步法、身法、心法皆是烂熟于心,唯独她身子娇小,竟是连一把剑都拎不稳妥。 “师兄……”她满眼委屈的凝着那个悠然端坐的男子,她竭力行了一个招式,握剑的手已是在不停地颤抖。 陶令避开她那双水盈盈圆滚滚的眼睛:“你这样不思练习,日后怎么保护自己?” 另一端苏夭夭握剑的手抖啊抖,终于是坚持不住,落在了雪地之上。 然她那时还未学会撒娇,只是怕极了师兄那张冰冷的面孔,眼见得剑落在了地上,赶忙又是捡起,只是再挥舞不动。 她原地思索了许久,仿佛是终于鼓足了勇气:“师兄,我……我每日待在山上,又无人伤我,我何须学这些会伤人的剑法。”她小心翼翼的抗议。 “不想下山了?”陶令一句话,登时堵了她心中千般不愿。她前几日方才因为偷偷下山被拎回来,这时被师兄一说,愈是心虚。 “你不伤人,但要防止被人伤。”陶令凝向她,“所以这剑法,我做了第一,你就决不能屈居第三。” 师兄态度坚决,苏夭夭紧抿着唇,嘴角一抽一抽的,眼中的泪险些挂不住。 “你不是说会保护我吗?”她的嗓音都沙哑了,“你说一生一世保护我的师兄,那我还学这么厉害的剑法做什么?” 她凑过去,小心翼翼的捏着他的袖摆,另一只手,仍紧紧地握着那把剑,不敢丢掷。陶令紧绷的面颊终是绷不住,唇角不自觉扬起,竟是这十余年来头一回有了笑意。 那笑意挂在嘴角如此僵硬,如此不适,却是让他空荡了太久的心开始有些什么东西充盈。 他伸手拭去她眼角滚落的豆大的泪滴,嗓音不觉间都温和了许多:“你竟学会拿我的话来反击了?” 那日是她第一次逃跑,将将下山便被他拎了回来。回程路上,她循着他走过的几不可查的印痕亦步亦趋,眼中又是惊慌又是委屈,又是无助。 他捏了捏她的脸颊,遂又俯下身牵住她的手,仿似安慰她:“夭夭,我记得一开始我便说,我会护着你,这一生一世我都会护着你。但你再不许逃离,可记得了?” 小丫头那时还是不甘不愿的点头,这会儿却是懂得反击了,不错! “我……”苏夭夭咕哝着嘴,附和着泪水抽泣着,然而不知为何鼻尖竟陡地嗅到了浓郁的香气,那香气令她极是不适,眉目拧成一团的当下,竟就这般睁开了眼。 铜镜中是极为姣好的面颊,面上眉黛胭脂水粉都用得恰到好处,半点看不出她身子颓靡的真相。 苏夭夭如幼时般,一双眼睛瞪得滚圆,却还是好一会儿方才接受了那张脸正是她自己的事实。 然而,唇上嫣红和身上大红的衣裳又是为何? 第8章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苏夭夭勉力开口发问。她身后一个女子竭力撑着她,以使她能这般安稳的坐着,另一人正拿了发簪往她的头发戴着。 为她戴发簪的女子不言一声,她心下一急便要站起身,奈何一丝力气都用不上。那女子这时方才极是冷淡的提醒她:“姑娘不必浪费力气了,今日是你与少爷的大婚之日,洞房之前是不会给你解药的。” 大婚?洞房? 苏夭夭陡地瞪圆了眼睛,随即又是猛地阖上。 她气恼的整个人都是颤抖的,原本,她还以为是她自个不小心招惹了楚玉珩。现下清醒过来,却是自打她出现在凌云镇,楚玉珩应当就已经算计好了这一切。 只是师兄现在远在望岐山,即便得了消息,现在赶来怕是也来不及。 她并不怕成亲嫁人,怕的是这样心不甘情不愿的被人下了药无从抗拒。她竭力从望岐山逃脱便是要自由,这会儿被困顿着,恨不得杀了那楚玉珩方能泄恨。 然她心内思索万千,再睁眼时,神情已是万分镇定。 她看着镜中预备为她戴大红盖头的女子,仍是拎着有气无力的口吻道:“麻烦姑娘将你们家少爷叫来,我有事同他说。” 那女子冷冷的白她一眼:“少爷没工夫见你。” 苏夭夭眉眼微垂,周身的气息已是冷了几分:“你应当知晓,我是陶令的师妹,如你不能将楚玉珩叫来,那便让他娶一个死人为妻吧!”她心知,这是楚玉珩对师兄的报复。他娶了陶令的师妹,陶令却是浑然未觉。他日师兄知晓,便是脸面一事便极为难堪。更何况,她还在楚玉珩这里遭受了这么大的罪孽。 那女子猛地愣住,瞬时有些底气不足,但凝向她又是颇为傲慢道:“你少吓人,你身上的毒未解,断是没力气自尽。” “那你便试试!”苏夭夭冷冷的睨她一眼,眼底是逼人的杀气。 那女子犹疑片刻,终是急急地走了出去。苏夭夭这一颗心这才略微坠落一些。只是她哪有什么自尽的法子,惯常师兄所授皆是无论怎样都要活着的法子。但有没有妃子有什么要紧,重点是让别人相信她有。 楚玉珩不多时便大步走了进来,随后又命人悉数撤了出去。他站于她身侧,给她倚靠不至她身子无力坐不稳。 “为何要娶我?”苏夭夭凝着镜中他的脸,那一身热烈的红色,还有腰间刺目的白绫。“当初我说以身相许时虽不懂世事,但确然是甘愿的。现在你逼迫我,不觉得失了风度吗?” 楚玉珩凝着她那张脸,他果然还是喜欢她这样纤弱无骨的样子。 “今日是我母亲的忌辰,待我们完礼,我便带你去拜祭母亲。” “楚玉珩……” “你可曾有钟意之人?”楚玉珩垂首反问她,随后不知从何处拿出半颗药丸喂她服下。 苏夭夭自是无力抗拒的,却是在咽下后,身子渐渐有了些力气,一个人能坐得稳,大抵也能行走,只是难以运气。 楚玉珩在一侧坐下,好整以暇的等着她的答案。苏夭夭坦诚摇头:“不曾。” “我也没有。”楚玉珩微笑,“如此不是正好,我们两个本就是同命相怜,这样过这一生不也很好?” 苏夭夭垂下头,手指不停地绞着衣袖:“你不过就是为了报复他,何须说得这样可怜?”她说话间已是有了一分哀伤,三分无奈。 楚玉珩的脸色不由得也凝重了些:“他欠我的,总要有人来还。” “那就一定是我吗?”苏夭夭猛地抬起头,眼底是晶莹的泪水,她哽咽着,却还紧握着手逞强道,“你说你也曾是天家骨血,是这世上最高贵的人。可我何尝不是,却还是被父王当作棋子送到了望岐山。而送我去望岐山的人,正是你。” “楚公子,我知道你无辜,难道我就不无辜了吗?” “我打生下来就从未见过父王,后来又莫名其妙的做了你们的棋子。是!好歹我还在师兄身边无忧无虑的过了几年快乐的日子,而你什么都没有。” “那你为什么就一定要找我呢?你去找父王啊,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即便不能找他,那你去找陶令啊,为何要将我拖下水?” “从上了望岐山之后,我逃跑了十次,这次好不容易彻底逃离了,却还是遇见你。我不过想要自由而已。从头到尾,我做错了什么?” 她一字一句的说着,泪水不停地滑下,看得人心都要碎了。尤其,她本就有着那样无辜的面容,面色又这般委屈无助。 楚玉珩默然咽了口水,目光下意识挪开,却是眉目微垂便望见了她紧紧攥着他袖摆的手指。她多日未曾进食,身子本就异常虚弱。脸上上了妆,看不出形容。这手指却是纤细苍白的颤抖着,又要竭力攥着,仿佛只求一个依托。 他的心刹那间就软了,软的一塌糊涂,哪还有悄然给她下毒时的半分狠心。莫说想要让她停止流泪,便让他放弃报仇,他可能都做得到。 殊不知,即便是小狐狸的哭泣,也是令人动容的。况且,她本就有一张骗人的面容。 楚玉珩紧握住她的手,嗓音低沉暗哑:“对不起,今日……如若陶令出现,不管我与他的恩怨如何,日后我再不会为难你。” “可他还在望岐山呢!”苏夭夭呜咽着,嗓音保有着浓重的哭腔,“他怎么来得了?他不来,你当真要……强迫我么?” 楚玉珩沉默不言,他知晓陶令在王城,只是不知他现下是否得知了这边的消息。至于……是否强迫?楚玉珩面色微白,他确然是还未曾想到那一步。他只想能够杀了陶令,报仇雪恨。 苏夭夭见他许久不言,进而开始揪着他的袖摆轻微的晃悠,一面又是低声哼唧:“如果……如果我们真的成了亲,你会对我好吗?” “师兄说,他会一生一世保护我,你也会一生一世保护我吗?” 楚玉珩再难抵抗住这般柔弱还是撒娇的模样:“我会。”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犹如承诺一般。 自记事起,他便是被遗忘的那个,后来被迫承担了仇恨的重担,却是从未如此被一个人真切的需要过。这种感觉,就像那日他说陶令一般,仿佛此时才惊觉他是真切活着的。 而后,便是循着正常的礼数拜堂。 楚玉珩凝着牵红另一端的苏夭夭,红盖头下的她不知是怎样的形容,他却总有种如坠幻境的错觉。直至“一拜天地”的声音落下,苏夭夭全然没有躬身的意思。 楚玉珩的脸色终于还是难以置信的一丝一丝的冷了下来,果不其然,顷刻便有一阵凛冽的寒风刮进厅堂,随之而入的是一袭白衣的陶令。 他身姿笔挺,面如霜白,大步踏入,却是素手而来。 屋内的人不多,明处暗处皆是一顶一的高手。但陡地望见这个十年不曾在江湖露面的高手,却是为他容颜所惊。 十年前便有江湖流传,陶公子阴冷凌厉,杀伐果决,却是从不曾有人道出他竟是这般容颜。如他在,这王城第一公子的名号想来就要换人了。 陶令立于厅堂中央,一眼未曾瞧楚玉珩,只凝着那个蒙着红盖头的女子,嗓音低沉:“夭夭,到我身边来。” 方才那气息苏夭夭便知道是师兄来了,这会儿听了声音,心下愈发是满满的欢喜。她一手扯了红盖头,当即就要向他飞奔而去。熟料手腕猛地被人握住,楚玉珩恼羞成怒的盯着她:“你方才同我说的话,皆是玩笑?” 天知道,陶令出现的那一刻,他竟盼望着今日设下的陷阱都白设了才好。陶令不要来,因此他便有足够的借口来说服自己,往后携了苏夭夭双双归隐,再不问世事。 可他来了,不仅来了,还要苏夭夭顷刻反悔。亦或,方才种种,不过是这个小狐狸拿来诓骗他的说辞。 他紧握苏夭夭的手腕,几乎是用了全力。苏夭夭疼得骨骼都要碎裂,但仍是勾挑了唇角的笑意,一字一顿道:“楚公子,如你所说皆是真,那我所言也未曾有假。只不过……” “不过什么?”楚玉珩死死地盯着她,如要将她戳出个窟窿穿过身躯瞧见灵魂一般。 苏夭夭回望一眼师兄,他于那处站着,周身寒意早已冰冻了屋内众人。她心下愈是愉悦,目光转回至楚玉珩身上,言辞间竟多了些坚决:“不过,你忘了一件事。我要逃离望岐山,那是我的事,但你们要伤害他,那也是我的事!” 楚玉珩闻言,如遭雷击,手指颤抖的当下,苏夭夭迅速向着师兄奔去。 陶令一手接住她,一手用食指同中指夹住楚玉珩猛然刺来的剑。楚玉珩拼尽全力仍是抽不出,却又刺不入,眸中杀意愈甚。 陶令轻飘飘的夹着剑身,一面又是隔着那柄剑垂首同苏夭夭低声道:“解药在我怀里。” 楚玉珩眼睁睁的看着苏夭夭就那般肆无忌惮的伸手进陶令的衣襟,拿出解药,整个人几乎要发疯。哪料下一刻,苏夭夭服下解药运气的当下,陶令略使了些力气,便震开了他紧握剑柄的手,而后将那剑递于苏夭夭,柔声嘱咐:“日后不论去哪,都不许将这把剑丢了。” 苏夭夭感受到身上的气力全都回来了,瞄了眼剑上的“令”字,重重点了点头。 楚玉珩后撤几步,再是忍无可忍。他伸手在空中重重一挥,立时便有一众黑衣人将他们二人层层包围。 楚玉珩下巴高扬:“陶令,十年前,是你自己立誓此生不入王城,今日你违誓,我便代老天惩戒你!”说罢,便要拧动身后的机关撤身离去。 熟料,还是在彻底离开前听见陶令的回应。 他道:“是,我说过此生不入王城又如何?遇见夭夭,便是我的来生。”他的嗓音如那望岐山常年的冰冷一般,只那姿态闲散慵懒,委实气人。 一众的高手顿感,果真是非王者哪敢如此蛮横不讲理。发誓是你发,违誓也是你违,且还违得这般……要人无可辩驳。 第9章 苏夭夭同师兄解决了那些所谓高手,恣意的走过繁华的长街,最后落座在夙夜楼“王城第一公子”的房间。 这一路纷扰,却不曾有人嗅见两人身上浅薄的血腥气,瞧见的皆是那公子风华无双的容颜。 陶令在夏泽之一侧坐下,便道:“将我在王城的消息放出去吧!” “你确信?”夏泽之最后同他确认,这事非同小可,“陶令”这个名字莫说在王城,便是日后他们隐身江湖,也会招惹太多是非。 “嗯。”陶令微微垂了垂下颌,一旁的苏夭夭赶忙笑眯眯的补充,“重点不是师兄是谁,重点是……这张可与你媲美的脸。”他们走来的这一路,招惹的目光实在是太能说明问题了。 夏泽之了然的点点头,蓦地又是倒抽一口冷气,果真是陶令教出的女子,这般狡黠竟是如出一辙。随后便叫了一个小厮进来,嘱咐了他几句。 “楚玉珩费尽心思精心设下的陷阱,你们就这般全身而退了?”夏泽之疑惑的瞧着两人,陶令身上的衣裳仍是那日出门所穿,纯白无瑕。他知晓苏夭夭被迫与楚玉珩大婚,这时同陶令回来自是新换了衣裳,自是一样干净。 只是就这般逃脱,未免太顺利了些。 陶令在一侧无谓的抿着凉透的茶水:“夭夭这几日受了委屈,我们解决的便快了些。” 夏泽之嘴角一抽:“你这般说得……倒似你没怎么出力?” 陶令瞧他一眼,正是默认。 夏泽之默然咽了咽口水,苏夭夭在一旁满眼无辜的看着他慌忙解释道:“我没有杀人,虽然是很生气,但也是气恼楚玉珩,那些人不过是被雇佣而来。” “再者,师兄教过我的,最好的防守便是进攻,更何况,有师兄在我何须防守。” “我下手是快了些,但……也不过就是……” “就是什么?”夏泽之慌忙追问。 苏夭夭歪了歪脑袋,一张面容愈发是单纯无辜:“就是挑了他们的经脉,而已。” “而已?”习武之人被挑了经脉,往后便如同废人一般,可是生不如死啊!夏泽之撇着嘴,顿感面对这么两只狐狸,他还能喘气,果然是大幸。 “罢了罢了,你们多日未见,我就不在这碍眼了。”说罢,便急匆匆出了门。 夏泽之的房间位置略偏些,又有他的近身之人守着,确然是不怕隔墙有耳。陶令放下茶杯,凝着在夏泽之离去后坐姿都变得乖巧许多的苏夭夭:“楚玉珩与你说了些什么?” 苏夭夭双手交叠放在腿上,抿了抿嘴便颇是正经道:“说了许多,不过都是十年前的事。只是……”她停顿了些许,便凑到陶令跟前,揪着他的袖摆,愈发严肃道,“他说什么有什么要紧,关键是师兄你怎么说。” “我说什么你都信?” “是!”苏夭夭煞有介事的点点头,“我只信你。” 陶令如瞬时被取悦一般,唇角微扬:“若我什么都不说呢?” 苏夭夭略愣了愣,方才认真开口:“那便是时日太久,师兄懒得计较,那夭夭便也不去计较。”说着,索性在陶令身旁的椅子上坐下,“师兄,你既然知道他的意图,知道他要挑拨我们,要我杀你,为何还要让我随他走?” 陶令睨她一眼:“我不要你随他走,你便不走了?” 苏夭夭嘟囔着嘴,立时不言语了。 陶令凝着她那张愈是消瘦没几丝肉的小脸,到底是宠溺道:“哎,罢了,总会有这一次。我总不能打折你的腿,一辈子将你绑在山上。可惜……” “可惜什么?”苏夭夭下意识反问。 “可惜我养了你这么多年,若是这个时候弄伤你,委实浪费了我的苦心。” “哼!”苏夭夭白他一眼,坐姿又是没了几分正经,单手托着下巴看着他,“师兄,接下来我们便住在这里吗?”她可是断不敢提望岐山一个字,师兄现下将他在王城的消息放了出去,也不知利弊哪一方多谢。 “看情况,住几日再说。”陶令应声。 “若情况不大好呢?”天子脚下截走了人,苏夭夭的预感可是不大好。 “那便少住几日。”陶令应着,偏不主动提起是否回望岐山。 苏夭夭悄悄打量着师兄的神情,实在没有几分变化,只好继续眼巴巴的追问:“情况好我便多叨扰夏公子几日吗?” “说什么呢?”一道身影急急自外面走来,“怎么提及我了?”说着也不等应答,便紧紧地盯着陶令,“我有事与你说。” 这般眼力苏夭夭自是有的,立时从座位上起身出门。 夏泽之这才颇是凝重道:“这消息传得太快了!” “夏王爷已经知道了。”陶令抬眼看他,却是陈述的语气。 “是!”夏泽之浓眉紧锁,甚至没心情坐下,“今日之后父亲大人必会关我的禁闭,往后你自己小心些。” “无妨。”陶令面容清冷,并不曾受到几分惊扰,“这样以后不论如何,你们也好独善其身,不至被我牵连。” 夏泽之面容一滞,遥想当年,当下仍是恨不得遁地而去。 “抱歉!”他双手抱拳,眸中尽是歉意。 陶令遂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说不怪你便是真的不怪你,否则,也不会再来见你。” 夏泽之这才缓缓出了口气,抬起头仍是不放心的看着他:“那……苏夭夭呢?” “她?”陶令微愣,一时不解。 “你曾言,她打小便致力于逃脱望岐山,整整跑了十次。我瞧着她的性子,倒像那自由的风,不是轻易被束缚的女子。对她,你当如何?” 陶令不由得莞尔,只那笑意绽在脸上,看得夏泽之如见鬼一般仍不大习惯。 往日他是鬼,见不得阳光。现下他笑起来的样子,若如那一丝狡黠,倒像一朵向日葵了。 他轻飘飘应声:“放心,她比你聪明,知道现在要巴着我不能放手,否则不定就落在谁手里性命堪忧了。” 夏泽之摸摸鼻子,轻叹一口气:“也不知是谁说,要那小姑娘多受些苦,便能知晓你望岐山的珍贵。怎的她要嫁人你便不许了?” 陶令的脸色凉了几分:“我允她受苦,但不允她被人折辱。” “嫁人便是折辱?”夏泽之下意识反问。 “楚玉珩并非她心甘情愿所嫁。” 夏泽之丝毫不觉他这番却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继续道:“若有一人是她心之所系心甘情愿呢?” 陶令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会有这人?” 当然会啊! 夏泽之心中呐喊着,却不再敢这般说。他只怕再多说一句,陶令真能扭了他的脖子。 入夜。 夙夜楼灯火通明,这一夜的客人明显比往常多了许多,这是夏泽之不在的夜里素未有过的景况。苏夭夭趴在栏杆往下看,竟还能瞧见几个女扮男装的俏佳人。至于那些男子,除了偶尔几个能够入眼的公子哥,大多是不入流的猥琐之徒。 苏夭夭蹙着眉折回身:“师兄,你真要下去?” 陶令看向她,她才吞吞吐吐道:“可这……这般情形,实在是像……像等着青楼里的花魁现身一般。”那些话本子里可都是这般写的,人潮熙攘,鲜妍绚丽,不过是等着那个压轴的女子出场。 而夏泽之的夙夜楼虽说清雅些,但本质仍是一样的。这时师兄现身,实在令人唏嘘。 陶令被她逗得立时笑起,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若我是花魁,你是何人?” 脸颊并未有一丝疼痛,但她仍是咕哝着嘴,骄横的扬着下颌:“我是你养的小狐狸。” 陶令扬唇,眉眼里皆是笑意:“那小狐狸便随我一起下去吧!” 苏夭夭愣了片刻,仍是张开手挡在他身前:“不行。” 陶令索性顿住步子,听她给他的解释。 “我们今天刚解决了楚玉珩那帮人,我担心今晚会出别的事。况且下面人太多,我担心……” “夭夭,”陶令温声打断她,宽慰道,“放心,一场有规模有组织有胜算的刺杀,是需要时间来安排的。今晚无事。” 苏夭夭这才放下心,随他一道下去。 然她即便是入了王城便知晓师兄的容颜算得上是举世无双,但这时瞧见了众人目瞪口呆满场寂静的反应,还是陡地生出些许自豪感来。 直至往后数年,王城内都流传着那个手执玉萧的公子,是怎样的形容。 纯净无暇的白衣,负手而来,端端像极了画里走来的男子。 他薄唇微抿,唇线平直冰冷,偏那一双瑞凤眼眼尾微扬,勾得是摄人心魄的弧。 最动人的却是那寒凉没有一丝温情的气度,是累世冰雪的严寒。可他微微颔首,唇角微勾,端的是想让你不顾一切成为他眼底最独特的笑意。 数年后,还有人在议论:“那可是一个魔鬼啊,闻说是杀人不计其数,怎长了那样一张惊世的容颜?” 苏夭夭自也没被落下,她虽未完全长开,模样略显少女的稚嫩,却还是引了不少贪婪的目光。 陶令眸眼微眯,唇角笑意仍在,心思却是顷刻沉底。然不及盘算,便是左耳微动,人群唏嘘声下,有不易察觉的异物以极快的速度飞驰而来,正是猝不及防。 第10章 陶令扬起玉萧,正正是挡在眼前,遮住了那根飞针。只飞针来的方向,早已没了人影。 苏夭夭在他身旁尚未有所知觉,倒是众人被他袖摆扬起姿态翩然的模样惊得再次寂静无声。 陶令索性趁着这时寂静,扬声道:“往昔之事,皆流言肆意。今日起,我陶令便是这夙夜楼的主人,日后夙夜楼的生意还请在座诸位多加照拂。” “好说好说!” “那是自然!” 人群中自是不停地应和之声,微微减弱之时,陶令方才嗓音深沉道:“但,如有人生了杀意,陶某也自当奉陪。”说着,已是扬了玉萧,任那针飞扬至一侧的柱子上。众人微微唏嘘几声,却是瞧着陶令这张脸没几个真正放在心上。至于个中高手,自是瞧清了那针以多块的速度和力道没入那根脊梁柱内。 苏夭夭心思不安的立在陶令身侧,自打被困顿了那几日之后,她的性子略有些收敛,胆气竟也弱了些,总怕还有寻衅滋事之人,更担心楚玉珩卷土重来。 她正走神,忽的被人扯了扯袖子,陶令垂首凝着她:“我们回去吧!” “嗯!”苏夭夭慌忙点头,回了房间心思才算安定些。 她在内室安眠,陶令在外间守着她,苏夭夭这一晚才算正经睡了个好觉。 半夜的时候觉得冷风微凉,下意识裹紧了身上的锦被。她的身子不耐寒,即便是在望岐山十年,被迫熟稔,却还是更喜欢待在这温软的锦被下,觉得身心适意。 “十六……”她迷迷糊糊的唤着,“我渴……” 陶令在外间难得得了闲心,凑着月光瞧她往日爱看的那些话本子,还未曾瞧出几分趣味来,便听见她的呢喃,遂站起身为她倒了杯茶。 “来,夭夭。”他轻声唤着她的名字,扶着她的后脑略微扬起些,瞧见她下意识张开了嘴,到底是指尖施力,让那茶水温热些,这才送到她的唇边。 苏夭夭仍紧闭着眼,手指揪着锦被。然陶令将一将她放下,她立时又是咕哝:“十六,我冷。” 陶令身形一滞,不由无奈的叹了口气,浅笑道:“我还是叫十六来伺候你,这般折腾,我可是整夜都不必合眼了。”言罢,到底是着人又拿了条温软厚实的锦被来,仔细的为她盖上,也不管她是否在他离去后,悄然的翻了个身,眼睛骨碌碌的转着。 天将亮时,陶令终于丢了手边的册子,果真是半点瞧不出趣味来。 “出来吧!”他突地凝着窗帷的方向,嗓音低沉道。 下一刻,果真从窗外跳进来一个黑衣女子,她取下面纱,正是先前劫了苏夭夭的那个容颜出众的女子。 她长久地凝视着那个端坐的男子,他的面容并未因她的到来而有一丝一毫的变化。甚至,他明知她就在外面,仍任寒风吹了她一宿,方才出了声。 “我听人说,你出现在王城。原本我还不信,现下看来,你确实是要违背你的誓言了。” “不知公主驾临,所为何事?”陶令眉眼微垂,一眼未曾放在她身上。 被唤做“公主”的女子本是满目柔情,这时陡地生出浓郁的苦涩来:“你叫她夭夭,唤我‘公主’。”她在月下站着,身影修长,凌厉的面目竟只显得悲哀,“你可知,这些年我不止一次的盼望着,我才是那个被父王当作棋子的女儿,也不要被他养在王宫里,十余年不见天日。” 十余年不见天日? 她明明只差同楚玉珩一般,十余年皆在山下候着。 陶令懒得同她计较,只清冷应声:“你是楚瑾最宠爱的女儿,是尊贵的公主。如他知晓今夜你出现在夙夜楼,不知该做何感想?” 她身形猛地一怔,是!她确然是父王最宠爱的女儿,不然,怎会容她到了二十余岁仍不出嫁?可这份宠爱,却成了她与陶令最大的隔阂。 “陶令……”她猛地前进些,就要碰到他的手腕,却又被那股寒气生生的逼开,“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你还是不能放下?” 陶令冷冷的睨她一眼:“公主,我已然容你伤她一次,便是断了往昔。日后,即为陌路。”再者,若非念了一丝往日旧相识的情分,当日他便不会留下她的性命。 她踉跄着后退两步:“公主公主!公主!我叫凤宁,你原来都是叫我凤宁的。”她嘶吼着,全然没了一丝公主应有的仪态,“你说我伤了她,我何曾伤了她?我不过泼了她一盆冷水而已,她却是伤了我的心肺,要我半月下不了床。陶令!你怎能凉薄至此?我等了你整整十年,你连看都不肯看我一眼,却还要责怪我浇了她一盆冷水。莫说冷水,便是我要了她的性命,那也是她罪有应得!” 她言辞间愈发狠厉,陶令猛地站起身,玉萧直抵她的脖颈。他冰冷的眸子放出逼人的杀意:“楚凤宁,我最后警告你,走!” 楚凤宁是知道他的性情的,知道他的手段,但她不能走,今日走了,便是再回不了头。她在他的玉萧下,软软的摊在地上,收了那一身戾气后,模样哀怜绝望:“陶令,我不过想要一个解释罢了,你非要我死吗?” 陶令微微一怔,遂收了玉萧,唇边却是勾起一抹讥讽之色:“当日之事,如夭夭不能自保,你会让她活着?” 楚凤宁果然没了声音,顿了顿,方才仰起脸满眼衷情道:“陶令,我此来仅有一件事,你务必应允我。” 然陶令未有一丝反应,她只好继续道:“离开王城。当日你对天立下誓言,如再入王城半步,必会死无葬身之地。即便你我不能在一起,我也盼你能好好地活着。” 陶令轻哼:“天若听得见这誓言,怎会要你父亲做了王?”楚凤宁的脸色陡然变得煞白,誓言一说她自己也不确信,不过是担忧父王对付他,盼望他平安罢了。 熟料里间突然传来一声哼唧,那声音微弱,寻常人自是听不见,但她与陶令却是听得清晰。 苏夭夭一早被吵醒,这时委实是听不下去了,不由得哼唧:“说得好似你原本能与师兄在一起一般。”她瞧来的话本子不多,但望岐山殿内的书却是瞧完了,不论是诗词还是史书,或是人物小传,但凡提及男女一事,总要一个两厢情愿,佳人才子俱是心意相通才是。师兄如此厌弃她,她还这般没完没了,委实令人厌烦。 楚凤宁猛地起身,就要向里间冲去,到底是生生顿住步子,一眨不眨的凝着陶令:“你可知,你待她越好,她便越是招人嫉恨。” “那又如何?世事本无常,我自护她周全。” 第11章 苏夭夭正经伸了个懒腰从床上爬起时,已是正午时分。 她将一下床,便有一个身穿青色衣裳的女子将她的外衣送了过来。“十六?”苏夭夭颇是惊异的看着她,“你这么快就来了?” 青衣女子的面色如那望岐山一般清冷淡漠,只微微点了点头道:“公子不放心您。” 苏夭夭接过她手中的外衣穿上,目光掠过她脚上的绣鞋之时,眸中不由得闪过一丝狡黠:“十六啊,那日那个浪荡公子你如何处理了?” 大抵是太过笃定不会被人拆穿,十六立时便应了声:“奴婢不懂小姐在说什么。” 苏夭夭遂转过身拍拍她的肩膀,仍是无谓的笑道:“说,当时你用了什么法子,让他那么听话的就从我眼前消失了。” 十六脸上到底是泛了囧色:“不知小姐是怎样看出来的?”她自认没有破绽,易容过后还戴了面纱,就连声音也是伪装过。 苏夭夭在梳妆台前坐下,一面任由十六为她梳妆,一面了然轻笑:“你这双绣鞋和那日穿得极是相似,多半是你在一间铺子同时买的。” “仅仅如此?”十六微微拧眉。 苏夭夭微微叹口气:“当然不是,不过是我知道了在这个王城,那么多人想要我死,只有师兄想要我好好活着。那个时候能来提醒的自是我们望岐山的人。”而师兄,确然也是为了她方才那么早便来了王城。 甚至,违背了当初的誓言。 十六微微垂眸,不一会儿便为她梳了个简单的发髻,眉目清淡如水,胭脂用得也极是浅淡。 “师兄呢?”苏夭夭捧着温热的茶杯,一面问她。 “公子一夜未眠,这时在隔间睡了。” 一夜未眠哪!苏夭夭扁了扁嘴,都怪那个楚凤宁,委实是不讨人欢喜。好在她还有那么一分自觉,没叨扰太久。 “对了十六,你可知这天下最懂得用毒的人是谁?”山上的书房内确有不少医书,她也曾翻看过,但不曾细致的学习,因而大多皆是一知半解,不能通透。这才这一下山便中了楚玉珩的毒,被他钳制。 十六原比苏夭夭年长几岁,但也是打小在山上长大,所知所闻也不过是听更年长的姐姐所说,因而正经思索了片刻方才不确切道:“奴婢只听说,江南好似有位黎先生,人称医仙。奴婢想,大概会用药的多半也都会用毒。至于真正用毒手段好的,奴婢便不知道了。” “江南……”苏夭夭深知她现在不宜独自出行,只得退而求其次,“那你便替我将这王城最好的大夫请来。” “这……”十六略迟疑了会儿,“奴婢认为恐有不妥。” “嗯?” “公子昨夜方才宣布在这夙夜楼住下,今日便有王城的大夫进了门,奴婢是怕……” “对对对!”苏夭夭连连点头,“是我考虑不周。那便暂时搁置吧,往后再说。”师兄同她的身份,本就易招惹那些心怀不轨之人,若是再有大夫上门,等同于告诉那些人是师兄身子不适,更是给了他们胆量上门找事。 “是。”十六应下。 然而隔间的陶令心思不稳,便没有苏夭夭这般好眠。虽是睡下了,但也不过两个时辰,便迷迷糊糊听见了长鞭摔打在皮肉上的声音。附带着的,还有那尖利的叫声,瞬时便将他带入混沌的梦境。 眼前是数不清的小男孩,略摸不过七八岁年纪。每个人脸上除了能够彰显年纪的肉肉的脸颊,便是眼底的狠厉。可那些狠厉之色,却还是在被身后之人摁在水中时,布满隐忍的恐惧。 初时,孩子们还竭力忍耐着,后来便是不停地扑腾,不停地挣扎。可身后之人是成年男子,他们对于幼小的男孩子们来说,实在过于强大。挣扎无效,便是一个又一个稚嫩的手臂停止挥打,脑袋直直的垂了下去,没了生机。 余下的男孩子,不过半数。 后来场景一转,便是更小一些的孩子,他们身穿墨色的衣裳,被吊起,长鞭不停地挥打在稚嫩的皮肉上,这一次,依旧没有人叫喊。 血液和在墨色的衣裳里,看不清形容。唯有咬碎牙齿,嘴角的鲜红不停地往下流。 陶令陡地睁开眼那一刻,眸眼腥红,眼底还夹杂着微弱的惧意。 他坐起身,叫声和鞭打声仍在耳边,扰的人心烦躁。他起身出门,径自走到后院,一眼便瞧见两个小厮正打着一个不过十来岁的小丫头,一面又是嚷嚷着:“你爹将你卖到了这里,你就该认命,好好干活,再让我看见你偷懒,我弄死你。” 女孩不同与这夙夜楼的女子大多衣着艳丽,她衣裳朴素,愈发衬得那血痕刺眼。 陶令瞧了一眼,便预备往回走,从头至尾,一双眼沉静无波,未受到一丝惊扰。 然那小女孩瞧见了他,似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揪住了一个空档,便飞奔到陶令跟前,满是血污的手紧紧地抓着他的下摆,一面又是急切地哀求:“救救我,救救我,求求您救救我……” 那两个小厮略慢了一小步,但一瞧见陶令那般冰冷的面容,慌忙走上前要将那小女孩拎走,唯恐陶令如传说中一般,杀人如麻。 陶令微微垂眼,瞧见她那双圆滚滚的眼睛,莫名想起十年前山下的那团粉红。她寂静无声的躺着,全不似眼下这个苦苦哀求。 他的夭夭,从不是这般软弱哀怜之人。 陶令冷眼瞧着那几个小厮将她拖走,正是回身迈了一层阶梯,苏夭夭突然就跳了出来挡了他的去路,一面又是冲着那个小厮喊道:“站住!” 拎着小女孩的那两个小厮身子一抖,立时将那小女孩扔在了地上,这会儿眼巴巴的瞧着那边一白一碧的身影,只恨自己方才为何不走得再快一些,再快一些便好。 苏夭夭站在高一层的阶梯上,难得能够与师兄平视,进而连胆子都大了些许,歪着脑袋直接便道:“师兄,方才那个小女孩,我看和我小时候倒是很像,你再养一个如何?” 陶令眉心一拧,眼底陡地迸发出慑人的寒光:“我果然是太宠你了!” 苏夭夭干巴巴的扯了扯嘴角,几乎是下意识后撤,可惜后面更高一层的阶梯,险些摔倒之际幸而师兄握住她的手腕,方才就着师兄手上的力道被拉回,又是一个旋身稳稳地落在地面。 彼时,又是妥妥的仰视了。 苏夭夭眼见得师兄那般眼光,立时为自己找补:“不是不是,我说错了,说错了嘛!”说着,赶忙伸手揪住他的袖摆晃悠,“不过你想啊,虽然我现在并未有中意的男子,但也算到了待嫁的年纪,如有一日我出嫁,你身边总要留有人照应才是。收她做我的师妹如何?” 陶令长久地凝视着她,如要将她看穿一般。可她除了生出一丝怯意来,目光依是坦荡无比。他如受到重挫,当下,竟是甩手离去。 苏夭夭从未见过师兄如此动怒,一时间愣住,直至身后的小厮小心翼翼的走上前:“小姐,您看……如何处置她?” 苏夭夭这才甩了甩脑袋,长出一口气:“给她梳洗干净,送到我房间里来。” “是!”鼓足勇气站到她身后的小厮,听她如此说,如蒙大赦般就要匆忙离去,冷不防又被叫住,“等等!日后不许如此打人了!” “是是是!”那小厮连连应下,终于缓了口气同另一个小厮将那小女孩拎了下去。 苏夭夭回到房间时,师兄并不在,这一路也未曾瞧见师兄的影子,索性坐下来同十六说了会儿闲话。没一会儿,那两个小厮便将干干净净白白软软的小女孩拎了上来。 十六站于苏夭夭身前,眸色清冷的瞧着那小女孩:“你叫什么?” 小女孩似是愈加害怕了,哆嗦了半晌,竟是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苏夭夭正要站起身,诱导那小女孩说几句,便被十六生生拦住,一面又是叫了门外的婢女进来,嘱咐道:“将她带下去,什么时候情绪平稳了再带过来见小姐。” “怎么了?”苏夭夭略有些不解的看着十六,“你不觉得她同我小时候很像吗?也是这样满身血污的出现在师兄面前,等待被拯救。” 十六素来面容清冷,未有几分情绪,这时难得沉了脸,极是正经道:“小姐便是因为这个小女孩在同公子置气?” 苏夭夭一时哑然,闷了闷才咕哝道:“我没有置气,”顿了顿,又是心虚的补充,“是师兄在与我置气。” “小姐……”十六愈发是无奈的瞧着她。 苏夭夭仰起脸,满眼无辜的瞧着她。怎奈十六照应她多年,太清楚她扮猪吃老虎、扮柔弱无骨实际无比狡黠的性子,决然是不吃她那套。 苏夭夭巴巴的望着她,不由得抽了抽鼻子:“十六,你在我身边十年了,师兄也是十年。你看,师兄那个大冰块都被我培养的有了不少趣味,你怎的还是这个样子呢?” 十六撇撇嘴,果断不再言语。 是啊!十年了,不知是公子被她引导,还是公子引导了她,现下这两个人皆是腹黑狐狸的性情。好在,都是好现象。 苏夭夭心知说不动她,果断转移话题:“对了十六,你可知道师兄去了何处?方才我与他说完话,就不见他的影子了。” “找我何事?” 苏夭夭闻声,一抬眼就瞧见师兄目不斜视的大步走来。 她立时颠颠的凑过去,极是谄媚的巴望着他:“师兄,你不生气啦?”说着,又是赶忙倒了一盏茶送到陶令的手上。 陶令睨她一眼,面容仍是冰冷渗人,唯有嘴角不易察觉的抽了抽,接了她的茶盏方才轻咳一声:“这些年,你除了认真练剑,唯一持之以恒坚持不懈做着的,便是不停地挑战我的底线。” 苏夭夭嘿嘿的笑着,一排洁白的牙齿很是闪耀。她知晓,这时师兄肯搭理她,便给了她梯子,她自是要乐颠颠的顺着往上爬。 随即,便是笑嘻嘻的应声:“师兄,你宠着我,我当然要投桃报李啦!那……”她试探的巴望着师兄的神情,陶令望着她眼底的星光闪闪,到底是捻灭了眸中火焰,颇是无奈道,“你既是喜欢,那便留着吧!”说着,又是捏住她没几两肉的小脸沉声警告,“但日后不许带她上望岐山,而我,也再不会教任何人。” “你是我陶令唯一的师妹,可晓得了?” “嗯嗯!”苏夭夭重重的点头,眼里得逞的光芒怎么都掩不住。 不可说的却是,她喜欢他守着他自己的规矩,但更喜欢他为她破了那规矩。 而陶令知晓,所以纵容。 第12章 只是师兄允了她,偏又不允令她有一个师妹,她知晓了那小女孩唤做“红云”,对她便也没了几分兴致。那小女孩懵懂怯懦的模样,确然是很像当初的她自己,然她却不是师兄,没有那般好兴致。遂,将她丢给了十六,随她做些什么事情便罢。 而后,便开始琢磨怎么将师兄拐去江南。 “师兄……”苏夭夭跳到他跟前,同他一道站在窗前看这王城盛景,“我们在王城要待多久呀?” 陶令直视前方,嗓音是惯有的清冷:“你不是很喜欢这繁华,这么快就厌倦了?”初来王城那日,她的兴致可是极好。 “倒也不是厌倦,只是以为不大安全。”苏夭夭歪着脑袋。 陶令偏头看她一眼,略郑重了些:“有我在,自是安全的。” “我只怕人家人多势众,我们总有不及的时候。” 陶令闻言,沉吟了许久,方才真正侧过身,一眨不眨的凝着她:“夭夭,你想做什么?” “我……”苏夭夭樱唇微张,面色是难以掩饰的窘态。虽说被他拆穿是常有的事,但总是不能习惯。微微抽了口冷气,方才竭力镇定道,“我听说江南山水才是真的山水,泼墨晕染,清丽澄澈。” 陶令睨着她,不动声色的反问:“听谁说?” 这重点抓的?她的重点明明是江南。 苏夭夭立时咽了咽口水,遂又不甘示弱的揪住他的袖摆晃悠:“……师兄。” 陶令别过眼,眼底颇是无奈:“我却是去过江南,的确是个不错的地方,适合长居。” 记不清是多少年前了,那里的亭台楼阁,山水如画。即便是长街上的人们,也比着王城的人安定得多,不那般焦躁、吵闹。除却望岐山,那是他勉强还愿停留的地方。 “果真?”苏夭夭一双眸子陡地亮起,遂又忍不住懊恼,这会儿她巴巴的想去,日后离了师兄便不能居住在那里了,委实是可惜。 “再过些日子吧,我便带你去。”“当真?”苏夭夭的声音立时放大许多,整个人都雀跃的跳了起来。 陶令瞧着她欢乐的模样忍俊不禁,伸手捏了捏她的脸,极是宠溺道:“你既是想去寻那位黎先生,直说便是,何必这么周折?” 苏夭夭立马不跳了,乖乖地站在陶令面前,只眼底仍泛着动人的光芒,唇边倒还是不依不饶的哼唧着:“十六又出卖我!” 陶令唇边的笑意立时咧开,衬得那冰霜般的面容竟也满是柔和。 “你告诉十六,可不就是想让她同我说。” 苏夭夭咬住唇,心知自是不能在这件事上过多牵扯,反正她的目的已是达到。遂,将身后的剑取了出来:“师兄,你陪我练练剑吧,被楚玉珩那厮困了几日,我现下的底气极是不足。” 同他练剑,底气会更不足。 陶令这般想,却没再这般拆穿她,只随她下楼一路到了后院,以手中的玉萧做剑来当她的陪练。 一个身穿青色衣裳的小女孩出现在后院时,眼前便是这么一副情形。 两道白色的身影在月光下虽如鬼魅般极快速的移动着,但那般衣袂飘飞剑影轻灵的步法,仍是令人震撼。 “小姐好厉害呀!”她下意识地感叹,连身后走来一人也不曾察觉,仍是那人拍了拍她的肩膀,方才回了神,恭恭敬敬的叫了声,“十六姐姐。” 十六轻轻应了声,便同她一道看公子与小姐练剑。 红云不懂这剑法玄妙,她在山上多年,却是懂得为何红云的感叹是称赞小姐厉害。不过公子往日里教授,便是告诉小姐,最好的进攻便是防守。因而每一次,公子都是在防守,而小姐便是无所畏惧的进攻。是以,落入不知其道的人眼里,自是小姐厉害些。 两人收了剑和萧,便是大步向她们走来。 “今日可有异常?”陶令立在十六两步远的位子定住,目光却是落在那个小女孩身上。她这时洗干净了,身上的伤也养的差不多了,那般肌肤娇嫩的样子,可与夭夭当年不同。 夭夭那时虽是脸颊白皙稚嫩,眼睛圆滚滚的煞是可爱,但她的手指是粗糙的。据那时照料她的婢女所言,她的身上也有许多伤疤,一眼便知是陈年累月的积累。若非后来精心养护了这么多年,大抵会一直粗糙下去。 这个小女孩,可不像是穷人家受尽虐待的孩子。 十六恭恭敬敬的垂着头:“并无异常。” 陶令收回目光:“再仔细些。” “是!” 陶令这时便要离去,却又猛地顿住,背对着身后的三人道:“十六,我再重申一遍,如有任何异常,首先保护小姐。” 十六惊愕了一瞬,仍是迅速应声:“是,奴婢知道。”直至公子同小姐离去,她方才直起身,面上略有疑惑。这话公子在离开望岐山之时便嘱咐过,今日一切如常,怎的又突然如此说? 莫非,公子也怀疑了红云的来历?毕竟,本就是她报告公子,这个小女孩肌肤娇嫩。就连她的那个赌鬼爹爹,虽确然是她的爹爹无疑,但她着人去查时,那个男子竟已然被人因为欠债被人打死了。她暗暗瞧了一眼红云,心下戒备又多了几重。 另一端,苏夭夭同陶令回了房间,方才揪住他追问:“师兄,你方才怎一直盯着红云瞧?她是否果真与我幼时极为相像?” 她以为师兄因为回忆起多年前的事方才走神,不料师兄的脸色已是深了几重。 陶令轻轻摩挲着桌上的茶杯,另一只手搁在腿上,却是悄然紧握。幸而面色只是略有凝重,未曾泄露他心下的不安和紧张。 他道:“当年之事,你可想知道?” 苏夭夭摸了摸两个茶壶,挑拣温热的那个为自己倒了茶,放在唇边前方才随口反问:“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陶令知晓她性子如此,从不贪恋过往,日日皆是往前看。可他知晓,并不代表他能够填补她未上山时的那六年。 “她突然出现在这里,如你当年突然出现在望岐山一般。皆是要做诛心之术。” “兴许,我就是你的弑母仇人,我如楚玉珩所说一般无二,不止杀了他的全族,也害死你外公全族,唯有你,是那个活下来的例外。” 苏夭夭初初听到这话时便觉得可笑,如有人果真杀了所有人,又何必独独留下她一个余孽?这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呢吗? 不过眼下师兄问起,她却是难得面容严谨道:“那我便得仔细想想,到底是生恩重,还是养恩重?” 这十年,她不止一次的想过,若她从一开始便遇见师兄多好。如她从未见过世间暖春盛夏,一定愿意老老实实长长久久的待在望岐山。 可她太怕冷,也怕师兄。 她不信世俗对他的评说,但相信他有灭人全族的能力。他待她极好,却还是不能湮没了那一丝恐惧。 陶令正是不安,苏夭夭突然又凑到他跟前,笑吟吟的看着他:“不过师兄,你怎么知道楚玉珩同我说了这些呢?” 她陡地离他极近,他几乎能够看见她瞳孔里映照出的自己,心跳没来由就乱了。他这般僵着,不知过了多久,方才悄然咽了咽口水后撤一些起身立在窗前,轻咳一声道:“当年你出现在望岐山下,我虽是从未调查过你的来历,但与此同时,他也出现在了附近。我知晓他的目的,自然晓得,前不久他见到你,必要说这一番话。” 苏夭夭凝着师兄的背影,眸光深邃,哪还有方才半分笑意:“师兄不怕,我当真信了他的话吗?毕竟,如你所说,我的剑法仅是在你之下,也唯有我你的防备心最弱。” “我是唯一有机会杀死你的人,师兄你当真放心?” 师兄背对着她,仿似是微微垂首,极是无奈的笑了笑:“夭夭,你错了。” “嗯?” “不是最弱,”他轻笑着补充,“是没有。”他对她,从一开始就没有防备心。 十年来,他们在一起吃的每一餐饭,喝的每一盏茶,他都是入了嘴方才知味,从不曾特意探一究竟,可有毒物。便是晚间睡了,他的房间有人蹑手蹑脚进入,他初时本能的醒来。后来知晓也唯有她敢这般进他的房间,日后每晚竟都睡得格外安稳。 “你真的放心?”她不依不饶的追问,颇想知道一个答案。尽管,他方才的话已经比答案还要清晰。 陶令就那般长身玉立的负手站着,他分明与这尘世格格不入,他是属于望岐山的,是那漫天冰雪的一部分。 苏夭夭等的都有些不耐烦了,他方才缓缓道:“夭夭,如他所说皆是真的,你可会杀了我?” 这一次却是苏夭夭僵住,一个字都蹦不出来了。 良久,方才掷地有声道:“会!” 陶令凝望远方的眸子,里面层层叠叠的光影到底是轰然崩塌。尽然,这本就是他教养出的女子,恩怨分明。可那一颗心,活了十年,仿佛顷刻要死一般。 哪料身后之人仍有余音未了。 她的声音愈发是坚决:“如那些都是真的,师兄,我会杀你,哪怕杀不了也会拼尽全力去杀。那是我要报的生恩。” “而养恩,师兄,如我真杀了你,我会同你一起死!” 陶令浑身一颤,眼前如盛放出七彩的花朵,身体每一处的颤意汇聚到心尖,瞬间,便迸发出巨大的欢喜。 这是他这一生都没有过的体会。欢喜到深处,是痒,是甘甜,还有喉头的腥味。 第13章 陶令活了二十六年,十六岁时便心思枯萎仿若遁世的老者,现下陡然如此鲜活生动,竟要他有些不知所措。 这十年仿佛有一株草缓慢的从他的心里长出来,他觉得适意且愉悦,这时那株草陡地开了花,一时间,他竟有些不敢回转身。 许久,方才竭力镇定道:“你……先出去,我一个人静静。” 苏夭夭摁着桌子缓慢的站起身,略有些后悔方才的言辞。她与师兄之间,从来都是无比坦诚,便是往日逗趣,也是十成十的真。她不愿撒谎,只是看着眼下这般情形,她委实拿不准师兄听了这番话,是觉得还算妥当?还是当他自己养了一个白眼狼? 或许,她应当说的婉转些。 只是话已出口,只得挪着步子往外走。及至走到门口时,倏地又被叫住:“等等!” 苏夭夭满是欢喜的转过头,眼前却仍是那一道背影。 “将十六叫进来。” 苏夭夭闷闷地“哦”了一声,遂垂着脑袋出了房间。 十六进门时,陶令正端坐在桌前把玩着那根玉萧,很是专注一般。这玉萧原是夏泽之留下,说他手上空无一物少了些什么,硬是将这玉萧塞给了他。说,这般模样才像个翩翩贵公子。 “公子。” 十六出声,陶令方才回了神,但憋在口中的话却是极难说出口,又是踟蹰了一会儿,方才缓缓道:“依你看,在夙夜楼搭个戏台,可是方便?” 戏台? 十六明显是愣了愣:“夙夜楼装修奢华,空间也是极大,若是搭个戏台子,确无不妥。原本,楼里的姑娘也有几个唱小曲不错的。只是……” “只是如何?”陶令快速反问,语气明显是急切了些。 十六心下愈发是惊诧,但仍继续平稳回道:“只是搭戏台子可能需要几日,公子若是着急,奴婢便多找些人来。” “那便算了,”陶令摆摆手,“叫几个会唱的姑娘来我的房里。” 十六正经是半个字说不出来了,垂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方才生平丢出第一个反问:“现在?”公子十余年不近女色,怎的突然今日? 陶令本就有些惶然,她这般反问,他只好声音冷硬的重复:“现在!” 十六直至撤身出门,仍觉得方才之事,仿佛做梦一般不真切。莫非,公子也同寻常男子一般,耐不住美色?毕竟,望岐山的婢女大多模样清淡,被公子捧在手心长大的小姐,也一直是当妹妹一般照拂。这时陡地见了太多美艳的女子,终于有些寻常男子的心思了? 然她心下拿不准是一回事,公子交代之事,却是一直办得尤为稳妥,不多时便令楼里的老鸨带了几个姑娘上来。 全程,十六都端端正正的立在陶令身后,公子令那些女子一人唱了几句,最后留了一个唱江南调子的。 这一留,便是一整晚。 次日,这位杨姑娘回了房间,嗓子都哑了。自此,夙夜楼里便是传遍了,夙夜楼的新掌柜陶公子看上了杨姑娘。 苏夭夭得知这个消息时,自是乐开了花。她从前只想着,让她自个成亲,师兄不得不放她自由,却是忘了,大可给师兄找一位令他中意的女子,彼时,他眼里都是那位新嫂子,哪还管她飞到哪去? 那话本子里可不就是这么写的,兄弟俩丧父丧母,一同长大。后来哥哥娶了亲,新嫂子容不下那位白吃干饭的弟弟,便令哥哥将他撵了出去。 虽说被嫌弃被撵走这事看起来实在不大体面,但她也不是那般爱护脸面的人。如是为了自由,吃些许委屈又何妨? 然那位被看中的杨姑娘,白日里睡了一整天,醒来了也还是满腹愁肠。小丫头为她熬了护嗓子的汤药,她轻咳了几声,已有些恢复,但心里却是惶然的紧。 人人都说陶公子瞧上了她,将她留了一整夜。但她自己可是清楚得很,她唱了一整夜,除却偶尔答他几个问题,可是一个笑脸都未曾看见。 小丫头看她愁眉苦脸,也是心疼:“您说陶公子喜欢听曲便罢了,怎还生生听了一整晚呢?往后您这嗓子若是坏了,还怎么营生啊?”小姐在这夙夜楼里算是清醒不爱争抢的那个,这会儿陡地立在风头浪尖上,也不知是好是坏。 杨姑娘还不及应答,就听见细碎的脚步声匆匆走来,门扉被人推开,果是妈妈急匆匆的走来,满脸笑意的对着她:“可准备好了?莫让陶公子等着。” 她温婉的笑笑:“准备好了。”心下所念却是,如今日仍是整晚,她需要多嘴说几句了。她流落夙夜楼已是身不由己,只愿安稳度日,并不想被姐妹们嫉恨。 只不想,陶公子方听了几段,便没了再听下去的意思。 “你这段子,似总是生别离恨不得,便没有结局好些的?”陶令眉目微锁,听来听去,不过是双双殉情,或是一人死了,另一人孤苦终老,委实是要人失了兴致。 杨姑娘微微福了福身,方才道:“爱情这回事,本就是爱而不得才显得动容些。若事事如意,这段子便也不会流传数百年。” “爱情?”陶令下意识张了张嘴,声音极其微弱,不曾入人耳。 “你下去吧!”他到底是摆摆手,终是没了兴致。杨姑娘虽有些意外,但仍是不发一言的撤身出去。如此甚好,也省得她再多嘴,以免得罪了陶公子。 十六再度被公子叫去时,她刚刚侍候小姐睡下。“这两日她在忙些什么?” “小姐要奴婢为她找了一些医书,一直在钻研,方才睡下。” 陶令的脸色到底是一沉,她所做之事,不论是去江南,还是研究医术,皆是为了更快的离开他。不过…… 陶令略略思索,方才冲十六道:“你也去街上为我买些册子来。”“公子要何种类型?”十六正经问询。 却是陶令的脸色陡地一白,幸而十六始终微微垂头,瞧不见他脸上的别扭,才缓缓道:“各式各样的,都寻来一些。” 十六心中疑虑渐渐明朗,直待送来了书,过一日又替公子整理书案时,方才彻底了然。这些书册,唯有事关男女□□,公子大约翻过,其余的仍是整洁如新。 “再送些新的来。”陶令眉目紧锁,这几日他辗转难眠,却是始终找不到答案。 十六犹疑片刻,终是开口:“奴婢有一言,公子可否听奴婢赘述一二。” “你说。” “奴婢虽不知公子具体为何事烦心,但……”她本想说男女之事,临开口还是换了说辞,“公子对世间之事若有不解,为何不问夏公子?夏公子一直身在王城,想来对许多事比公子要了解的多些。” 陶令猛地站起身,眼睛已是灼灼亮起。 而夏泽之那端,虽是被父王幽禁,出不得门,但这消息总归是没断。这一日,他便听说了陶令现下喜欢听小曲,尤其喜欢楼里的一个姑娘为他唱几个段子。闻说是,还留了那位姑娘过夜。 夏泽之一拍大腿:“移情别恋了?” “陶令竟也会移情别恋?” 他在房间里转啊转,满是不解:“我怎不记得楼里有这么倾城的美人?”说着,又是揪住惯常随在身边那小厮的衣领,“楼里又来新的姑娘了?” 小厮茫然的摇摇头:“不曾来,听说是那位擅长唱曲打江南来的杨姑娘,不过近来……” “近来什么?”夏泽之急急地追问,他本就憋闷的很,这时有了这等消息,自是巴不得快速知道。再者,他的消息来源,已是慢了许多。 小厮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方才道:“苏小姐身边倒是多了一个小姑娘,是咱们楼里新进的,被她收了去。” “小姑娘?” “方十一二岁年纪。” “那便罢了!”夏泽之摆摆手,只揪着感兴趣的消息追问,“那你且说清楚,那位杨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 “奴才实在是不知,只知道陶公子确实是将她留了一夜,便再无后续了。” “那便再去给我打听,”夏泽之不耐的拍拍那小厮的脑袋,“本世子虽说被禁了足,但总不能连这点事都不知道吧!像什么话!” 那小厮听罢,慌忙跑了出去。这时,从窗口突地跳进一个人,夏泽之明显是吓了一跳,瞧见来人,方才舒了口气。 来人径自道:“公子令我传一个口信给世子。” “什么口信?”夏泽之眸色一紧,唯恐出了意外。 “公子请世子今夜到夙夜楼一叙。” “今夜?可出了什么要紧事?”夏泽之急急追问,转而又道,“只是,我这边还禁着足呢,恐不大方便。”父亲大人前几日已是大发雷霆,若他此时再出去,回来少不了挨揍。 十六面容如旧,中规中矩道:“那便不归十六管了,十六只负责将口信带到,至于世子能够如约,还请世子给个准信,十六也好回禀公子。” 夏泽之看这般情形,也知道大抵不是什么要紧事,若真是要紧事,便是直接令十六告诉他,应当如何做了,哪还有工夫闲叙? 及至他费尽心思到达夙夜楼,瞧见了悠然坐着的陶令,便知道,果然,背叛过一次的人,往后真是怎么都抬不起头来了?没那个底气呀! 他坐到陶令对面,没甚好气的反问:“你何不去见我,还方便些?”他此番出来,回去后若被发现,可是代价惨重。他想想那根用来打他的棍子,就一个哆嗦。 陶令抿了口凉茶,不以为意道:“我原也这样想,但将夭夭一人就在这里,我不放心。” 夏泽之将将喝了口茶,这时全喷了出来。果然果然!他费尽心思前来,就是受虐来的。 第14章 “说吧,到底何事?”夏泽之没好气地盯着他。 陶令薄唇紧抿,脸色微僵,偏开头轻咳一声方才略有些别扭道:“你可知……喜欢一个人是何种感受?亦或,何谓爱情?” 夏泽之整个人全然僵住,顿了顿,方才后知后觉激动地拍打着桌子,笑声由低至高,正经是笑得前仰后合没了一丝王城第一公子的形态。 “哈哈哈哈哈哈!” “陶令啊陶令,你也有今天!” 他一面大笑,一面摇晃着脑袋:“谁能想到,令人闻风丧胆的陶令,竟也有这般……”他说着,突地住了嘴。他笑得眯了眼,看不清陶令的神情,这会儿那般要杀人的寒意愈发猛烈的袭来,他自知当是自保要紧,立时紧抿住唇,可他忍得委实有些难受,好一会儿方才特意沉了嗓音道,“喜欢。这个喜欢呐,不就是你对待苏夭夭的样子。” 夏泽之一脸的理所当然,瞧得陶令愈发是不解。 陶令眉目紧锁,哪有半分了然的样子?夏泽之无奈,只得凑近了些,拿着折扇一面敲着桌子,一面仔细道:“也对,人世间的情感你打小从未感受过,自然不懂得。不过这个男女之事总归是与别个不同。你且先与我说说,你明明已然是养了她十年,怎的这个时候突然生出这个疑问了?” 陶令脑中陡地闪过那日那句“我会同你一起死”,这话坠入他的心底,使他始终无法平静。不是不知道夭夭如此说,是当真如此想。可落入他的耳中,仿佛有了些别的意味。 他琢磨不定,琢磨不准。 “不可说?”夏泽之试探的看着他。也对,兴许是隐秘至极,不便告知。他也不再追问,只反过来道,“好!那我再问你,这十年来,你对她是什么样的感情?或者,你将她看做什么?” 陶令沉吟片刻,终是憋出两个字来:“狐狸。” “呃?”夏泽之一愣。 “小狐狸。”陶令终是能够正视他的眼睛,“她就像是我养的一只小狐狸,精灵狡猾,不安分。你也知,从前我只是一把剑,即便不在别人手中成为他人的利器,自身也是没有灵魂的。遇见夭夭,确然是活得像个人了,有些人类的喜怒哀乐的情绪。” “她对我来说,最重要。” 陶令说得极是真实坦诚,但这些本就是夏泽之知晓的事,没甚用处。 他吸了口冷气,索性直击要害:“若我轻……”他说着,倏地一顿,凝着陶令那般眼光,他的求生欲委实是旺盛,话到嘴边立时改了口,“若有人轻薄了她,你当如何?” “伤她的人,非死不可。” 夏泽之无奈的叹口气,果真是对牛弹琴。伤害和轻薄,怎能一概而论? “对对对!”夏泽之陡地想起另一件事,“那日楚玉珩要娶她,你是要救她,还是不愿她嫁给别人?” “她嫁的并不甘愿。” “若是甘愿呢?”夏泽之紧接着追问,“且对方确然是个不错的人,他们两情相悦,你又当如何?” “放他们自由,日后你一人孤苦的守着望岐山,还是不论如何都要将她抢回来?你养了她十年,便要她陪你终老?” 陶令思索了片刻,便是凝着夏泽之尤为坚决道:“夭夭自是要陪我终老,现下我允她玩闹,也不过是为了让她日后不再逃离。” 夏泽之听着他前半句还以为他终是开窍了,后半句一出,得!还是本性所致。 “罢了罢了!”他极是无奈的摆摆手,“这种事,须得你自己想,我说再多,你没有过体会也是不能明了。我最后只说一件事,如你真的想要让她长长久久的陪在你身边,可不是做她的师兄就够。” “不做师兄?”陶令一滞,脑子不知怎么灵光一闪,竟是开口道,“难不成做她的夫君?”这确然是他看了这么多话本子听了那么多戏之后得来的结论。 “嗯嗯!”夏泽之忙不迭的点头,眼底总算有了些赞赏的意思,“还不算无可救药。” “唯有一点,陶令你可记清楚了,你今日既是为了这个问题如此烦恼,便是你对她已然生了不一样的心思,再不是纯粹的师兄师妹。” “趁她还未逃走,让她爱上你。”夏泽之刻意叮嘱他。 爱?陶令蹙了蹙眉:“那……那些女子都是如何爱上你的?”从前他便问过这个问题,那时他随口道来。这时,竟有些难以启齿了。 夏泽之立时骄傲的扬头:“自是看中我的容颜,气度,才华,柔情。” 陶令脸色一凛,立时错开了眼。 夏泽之现下心情陡地愉悦起来,起身告辞,走至窗前时,突然猛地拍了拍脑袋,转过身同他道:“我突然想起,有件事用在我身上不准,用在你身上,却是最精准的。如你喜欢哪个女子,你的身体最诚实。” “且看你喜不喜欢被她触碰,喜不喜欢触碰她。” 夏泽之说着,眼底已是一抹精光,极想留下来看戏,可惜那棍子打在身上极疼。末了,叮嘱了最后一句,便跳窗走了。 他道:“这个时候你的夭夭大概睡了,不妨去看看她,看你丢了理智时,身体想做些什么。” 此时夜深,陶令出现在苏夭夭的房间时,她果然睡得很沉。 他坐到她的床边,替她拢好下滑的锦被,手指上滑轻柔的触到她嫩白的脸颊和小巧的耳垂。心下没来由的就是咯噔一跳,身体的某一处仿佛要叫嚣着醒来。 他几乎是慌乱地收回手,甚至不敢再坐在床边。 陶令在苏夭夭的房间内呆了足足一个时辰,仍是离去时,觉得身体仿佛被一股莫名的巨大力量吸引,他重又坐回到她身边,微微躬身,直待微凉的唇轻柔的触到她光洁的额头,那一股颤意直击心底,答案顷刻明了。 从夭夭的房间回到他的房内,不过几步路,却是从未有过的轻快,愉悦。 随后,着人将十六了叫了过来,迅速安排往后的行程。叮嘱了她几句,再是无所事事。然他太过开心,不知如何释放。末了,竟是将那位杨姑娘又叫了过来,为他唱了半夜的曲子。 只不过这次,全是圆满的结局。 次日清晨。 苏夭夭一大早就听见了楼里的议论,说师兄又将那位杨姑娘叫来侍候了半夜。她那一双眼陡地闪过狡黠的光芒,原以为师兄一时兴致,现在看来,那位杨姑娘果真是有些不同。 两人一道用饭时,苏夭夭吃罢放下筷子,便饶有兴致的盯着师兄瞧:“师兄,你预备什么时候给我添个嫂子?” 陶令舀汤羹的勺子一顿,随后清脆的落入碗底。 他的脸色难看的紧:“你巴不得我娶亲放你自由?”她的心愿,他一早从十六的口中得知。只是当他知晓自己的心思后,再听她如此说,心内竟多了些抑郁烦闷。 苏夭夭在陶令身边十年,瞧他的脸色一向瞧得准,立时嬉笑着打哈哈:“我也是为你好嘛师兄,你想啊,有个人更加贴心的照顾你,不是更好吗?这么多年,一直是你费心费力的照顾我,有个人来照顾你,多好呀!”她自认说得诚心诚意,无懈可击。只是师兄的脸色,变得愈发难以琢磨了。 陶令抬起左手,食指和中指揉着额头,睨一眼在一侧守着的十六,十六立时着人将桌上的饭菜收拾了。 他缓慢地平复着呼吸,好一会儿方又看向她:“夭夭,你不是很想去江南,去收拾吧,我们明日一早启程。” “当真?”苏夭夭一双眸子陡地灼灼亮起,看得陶令心下一颤,正欲笑着应声,苏夭夭已是慌忙补充,“那杨姑娘呢?她也随我们一起吗?” 陶令这一颗方才鲜活跳跃的心,陡然如坠冰窟。果真是路漫漫其修远! 他抑制住骤然迸发的寒气和起伏的胸口,站起身尽力平和道:“我不过听些曲子,不是她唱,也是别人,并没什么相干。” “这样啊!”苏夭夭略闷了闷,明显是有些失望,但念及马上就要启程去江南,心下又是雀跃起来。赶忙拉着十六陪她去收拾行李。这些日子,她不怎么出门,但还是让十六到街上给她买了不少好玩意。 只是还未出门,就被叫住:“夭夭。”她转过身,就听师兄低沉的嗓音颇是慵懒道,“过来。” 苏夭夭乖巧的凑近他,如往常般叫了声“师兄。” 陶令微微侧首凝着她:“夭夭,如我一生不娶,你可觉得可惜?” “当然可惜!”苏夭夭下意识就答,“如我们一直在山上,我倒不曾觉得。现下我们到了王城,前几日我偶然遇见杨姑娘,还听她说起。道是男女之事自有其中妙处,说我还是年幼,不懂其道。而后她还说,只是她早已对男人死了心。我原还想着做一回红娘,为师兄和她拉线呢。” “既然师兄也是无意,那就算啦!不过,师兄若是当真终生不娶,不能体会男女之事的妙处,不能体察何谓爱情,确然是可惜。” 她说得一本正经,然而入了陶令的耳,却是听得耳根都是滚烫。 他伸手捏捏她的脸,颇是无奈道:“你啊!”第15章 是夜。 苏夭夭因着心情愉悦晚睡了两个时辰,但也不曾太晚,困意袭来,便上床睡了。不知何时,迷迷糊糊的似嗅到一股清淡的香气。那香气不似她从前闻过的馥郁浓烈,闻着极是淡雅。 原本,因着上次楚玉珩对她用药之事,她对于浓郁的香气异常敏感,这次换了淡雅的,竟不能迅速察觉,就此昏沉了过去。而后,便有人自窗外跳入,将她扛在肩上跳了出去。那黑衣人身影极是快速,只脚步到底是略仓皇了些,竟没能察觉身后有一道白色的影子一直远远地跟着,从未落下。 苏夭夭晃了晃沉痛的脑袋幽幽醒来时,一眼便望见那道墨色的影子端坐在桌前。烛光打在他的脸上,映出他一半的面容,却也是个如玉的男子。 只他微微抬眸,眼中肃杀的气息才陡地与那一身墨色融为一体。 “楚玉珩!”她冷冷的叫出他的名字,手上的镣铐任她拼尽全力都不能挣脱,“你这次倒是聪明了许多!”她恨恨地盯着他,虽是猜到他会再出现,但再是看见这张脸,仍是令人气恼。 “我还是喜欢你本来的样子,张牙舞爪,也很可爱。”是以,不曾泄了她一身力气,改为牢固的束缚。 他仍旧是那副面容,未癫狂之前的沉静儒雅:“苏夭夭,六岁之前的事,你记得多少?” 苏夭夭晲着他,也懒得卖弄那份乖巧:“楚玉珩,是!上山前我六岁,但你又在指望什么?指望一个六岁的小女孩记得什么吗?还是,你可以将你告诉我的变成我的记忆?”她越想越是觉得可笑,唇间满是讥讽。 楚玉珩的脸色明显是冷了几分:“记住你的母亲,你合族的仇恨。” “仇恨?”苏夭夭轻笑,“如你所说,你深陷仇恨这么多年,可有一日觉得快活?” 楚玉珩一怔,脑中闪过的竟是那日在王城脚下,她眨着眼无畏的看着他:“那既是这般,日后公子遇险,便由我来保护公子吧!”他如被施了定身法,僵硬的一动不动,良久方才艰难启齿,“不必不必,姑娘盛情,小生惶恐。” 时至今日,他想起那一幕,仍觉得彷如梦境一般。 苏夭夭见他长久不言语,索性放弃了挣脱锁链,径自反问道:“我却是好奇,你既是心心念念都是要报仇,为何不直接杀了楚瑾?即便当日一切都是陶令所做,也不过受了楚瑾的指使。” “你既是恨极了当初灭你全族的人,为何单单要放过这个幕后主使,还要跳出来成为他手中的剑来刺杀我师兄?当初,可是楚瑾篡夺了你父王的王位,你与他竟还能站到同一战线?” “楚瑾?”楚玉珩颇有些震惊的看着她,“他可是你的父王?” 苏夭夭愈发是觉得可笑:“抛弃过我的人,有什么脸面再让我叫他一声父王?” 楚玉珩怔住,良久方才仰脸长笑:“原是我错了吗?我太早将你交给陶令,他才能够将你培养成这样的性情。我竟不知是好是坏。” 苏夭夭冷眼看着他似又要发疯的样子,终是冷冷的打断他的笑声:“我只问你,这次将我挟来,所谓何事?” 楚玉珩这才冲门口抬了抬手,立时便走来一位约摸四十左右的妇女,依她和阿嬷相似的打扮,却也是宫内的嬷嬷。 这房间略有些昏暗,及至那个嬷嬷走近了,苏夭夭方才觉得她的面容有些眼熟。那嬷嬷也是长久的盯着她,良久方才扑通一声跪下:“公主,真是是你吗公主?” 她幼时的面容同现在确然是有太大的差别,她认不出,反倒正常。 苏夭夭迟疑的望着她,瞧着她脸上的伤疤,确认了许久方才道:“你是……母妃身边的林姑姑?”幼时的记忆,虽是时日年久越发模糊了,但总还是记得,一个容颜俏丽的女子站在身前同她说,“好孩子,日后你叫她林姑姑就好了,她随母亲一起进宫,和别的嬷嬷不同。” 那个貌美的女子便是她的母妃,身旁站立的正是这位林姑姑。只是,当年林姑姑还不曾有这道伤疤。 “公主!”那嬷嬷听得苏夭夭认出她,立时确认了她的身份,猛地仰起头,满眼都是泪花。 “您快站起来,”苏夭夭无法起身搀扶,只得赶忙道,“地上凉,姑姑莫伤了身子。” 她这般关切着,林姑姑眼底的泪水愈发是止不住。一侧的楚玉珩瞧着她们相认,这才又是端起了一个书生的倨傲儒雅,悠悠然道:“苏夭夭,这位林姑姑便是当年之事的见证人。所有事,你只需问她便能知道答案,看我之前所说可是骗了你。” 苏夭夭直待林姑姑站稳了身子,低声嘱咐了句“姑姑,您且等一等。”这才转眼看向楚玉珩,“你既有这么重要的人证,为何当时不带她出来,还要设计一个假嬷嬷,来让我嫁给你?” 楚玉珩不慌不忙的看向林姑姑:“你且告诉她,为何我要大费周章设计那个假嬷嬷?” “公主……”林姑姑平缓了一会儿情绪,这会儿开口嗓音仍有些沙哑,“这事确然是不怪楚公子,楚公子曾找过奴婢,是奴婢自己不愿意站出来,楚公子不得已才找了张嬷嬷的双生姐姐前来,结果,平白害了她的性命。” “陶令当年受命杀了老爷,又杀了全族人口一个不剩,娘娘听闻后心内抑郁,药石罔效,没撑多久也薨逝了。” “老奴并非不想给娘娘报仇,只是斯人已逝,陶令又将养了公主十年。老奴实不想公主夹在中间为难,也怕给公主招致不必要的灾祸,所以一直不肯站出来。” “老奴现如今只盼望,公主能好好地活着。仇恨之事,都是上一辈的事,能放下且放下吧!” 苏夭夭愣愣的听着,连手铐何时被人打开了都不曾知觉。不知过了过久,方才喃喃道:“果真是师兄杀了外公全族?”顿了顿,又是低声补充,“他为何要杀?是楚瑾的命令?” “这事……”林姑姑迟疑了片刻,方才恭谨道,“当年王上能够顺利登基,老爷是最大的功臣。可是真的改朝换代了,老爷便有些功高盖主的嫌疑。是以……王上自是容不下老爷,而陶令,据说他打小就被当做杀手豢养,杀谁不杀谁,对他来说应该没有什么分别。他那时也不过就是一个较为厉害的杀手,哪又做不了自己的主?” 林姑姑眼看着苏夭夭的脸色一寸寸暗下去,心下愈发是不忍:“公主,陶令总归是养了您十年,老奴听说,这十年他待您很好,若您日后还会待在他身边,这些往事还是不要再提了,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要紧。” 苏夭夭的手指紧扣着扶手,几乎要捏碎了那柄木头,她听见自己没有一丝温情的声音,冷冷道:“可有证据证明是陶令动的手?” 陶令? 楚玉珩在一侧脸色微动,知晓苏夭夭已是相信了几分。不然,不会换了称呼。她可是一直亲昵的叫着师兄,从未改变。 林姑姑心疼的凝着苏夭夭,愈发不确信她此时站出来到底是对是错。她知晓张嬷嬷的姐姐无辜枉死,方才想要站出来劝说公主放下。现下看来,却是真的难以放下。 林姑姑不忍道:“当年老爷一夜之间被灭了全族,娘娘事后曾派人查探了老爷的身子,全身上下并无伤口,仍是验尸后发现,老爷是为剑气所伤,方才丢了性命。而那一招剑式唤做碧落黄泉,为剑法十级方能练就。而当时除了王上手下的陶令,无人练成。” 碧落黄泉。 是她一年前习得的剑招。以剑气伤人,受害者全身上下不会有一丝一毫的伤口,正经是取人性命不过须臾之间。 苏夭夭浑浑噩噩不知何时回了夙夜楼,这一路也无人阻拦。而她昏沉睡下,竟是直至正午方才幽幽转醒,且还是被十六唤起,醒的万般不愿。她睁眼瞧了瞧十六真切的面容,昨夜之事,仿佛梦境一般不真切。可心下那股不安却是恣意横生,要她无法熟视无睹。 苏夭夭洗漱过后,用力晃了晃脑袋,尽力使自己清醒些,方才跳到师兄跟前:“我们出发吧!” 陶令凝着夭夭明媚的笑意,有一瞬的怔忡,顿了顿方才无奈道:“你若再不醒来,我们又要耽搁一日了。” “嘿嘿!”苏夭夭吐吐舌头,随后走下楼,径自上了马车。及至此时,方才猛烈的喘着粗气,竭力平复着呼吸,而后一遍遍告诫自己,昨夜之事,都是梦,是梦! 甚至陶令在她身边坐下后,她挽了他的手臂,脑袋搁在他的肩上,嗓音软软糯糯的发问,都只求一个让她心安的答案。 她问:“师兄,你说我们的记忆,会出错吗?” 陶令瞳孔紧缩,若非极强的定力,定然是要夭夭瞧出他的异常来。他尽力如往常般清冷应声:“要看何种情况,如被人下了药,意识不清记忆混乱,那记得的东西便不甚靠谱。若当真在脑海中历历在目,那多半是真。” 第16章 苏夭夭死死地咬着唇,似下了极大的决心一般,方才凝着师兄问道:“师兄,别人不管怎么说我都不信,但我还是想问你,当年……可是你杀了我外祖父全族?” 陶令一颗心登时坠下,纵然夭夭并无任何过错,他还是如受到重创一般,只觉得撕心裂肺的疼。 偏生那疼,他还只得忍着。 良久,陶令方才平静的望向她:“夭夭,你有十年的时间找到答案,但这答案不该是我来告诉你。我不说,也就不存在你信不信我。” “信你自己便好。” “可是……”苏夭夭下意识张了张嘴,她分明只要师兄说一句“不是”便好,她根本不在乎当年的真相,只要师兄说不是,她便信。可师兄不肯开口,却是让她愈加不安起来。 陶令抬手,揉了揉她的脑袋:“你只需记得,十年后要随我回望岐山便好。” 可若是我们都活不到十年后呢? 苏夭夭闷了闷,终是不再言语。这一路,竟也在这般寂静无声中度过了。直至周遭的风声起了明显的变化,连苏夭夭都觉察出周围有异动的时候,师兄仍稳稳的坐着,她方才一把抓住师兄的手臂,不安道:“师兄……” 她两次被人悄无声息的劫走,心下早已不似初初下山时那般无所忌惮。 陶令这时的脸色方才松动些,侧眸宽慰:“无妨。” 苏夭夭仍紧蹙着眉:“我听着,似乎来人不少。” “傻丫头。”陶令脸上终是有了笑意,“当初在楚宅,不也是许多高手。你要相信自己,他们并不是你的对手。况且……”他说着,突地察觉到周遭又起了变化,不由清冷道,“况且,这次有人替我们挡着。” “嗯?”苏夭夭愣了愣,掀了窗帷向外看去,果然瞧见一个黑衣女子被困在一群刺客中间,那女子瞧见她望了过来,遂冲她大喊道,“你们先走,不必管我!” “是楚凤宁!”苏夭夭回过身同师兄道,满眼都是不解。先前那个骄横的楚凤宁可是恨不得她死的,怎的这时又要出手相救了? 转念一想却又懂了,楚凤宁是要救师兄,遂顺便救了她。 楚凤宁被困在一众杀手中间,竭力缠住每一个,使他们没有能力挣脱去伤了陶令。 来之前母后便同她说过,死缠烂打是得不到一个男人的心的。 “傻孩子,你若是真喜欢一个男人,就要让他欠你些什么,且是不大容易偿还的。” “让他内疚,让他记挂着你。” “即便达不到爱的境界,他心内总归是有你的。” 今日,她不顾一切赶来救他,便是救命之恩了。 熟料,她拼力想要救下的那人,在马车内却是另一般情形。 马车逐渐远去,苏夭夭掀开窗帷看了好几眼,终是不大放心:“师兄,她一个人我担心……” 陶令凝向她,她方才又道:“我原是不喜欢她,但她这时以身相救,倒让我不知如何看待她。我们就这样将她丢在那里,会不会不大好?” 陶令的姿态惯有的冷清:“她是公主,不会有人伤她。” “可那些人未必知道她是公主啊!” “他们知道。”陶令沉声道,“他们是王城的主人派来,怎会不知道她公主的身份?” 苏夭夭遂沉寂下去,也是,既是公主,自无人敢伤她。 此后,自王城至江南这千里之遥,刺客不断,楚凤宁倒是再不曾出现过。偶尔不必师兄出手,她一人亦能解决。这一路下来,她的功力和自信增进了不少。原本,她就如师兄所言,担得起天下第二的名头,不过是实战经验不足。这一路走来,却是足够了。 如此,便只待寻到那位黎先生了。 及至江南,他们买了一座宅院住下,每日除了探听黎先生的去处便是再无别事。直至夏泽之的信到了师兄手中,她还未曾瞧一眼,师兄便就着烛火将它燃了。 “夏公子在信中说了些什么?”她略有些好奇道。 “王城突生变故,楚瑾的王位或许不保。” “嗯?”苏夭夭微怔,“他登基不过也就十年,怎么这么快就……” “大王子有谋朝篡位的嫌疑,只还不能定论。” “嗯,正是。”苏夭夭了然的点点头,“本就是他抢来的东西,若这时被人抢走,倒也算是他的报应。” 陶令听她这般说辞,不由得笑了:“夭夭啊,那可是你的父王,你对他当真是一点感情都没有?” 苏夭夭扁扁嘴:“我对他若是有一丝情分那才是稀奇,他从未将我当做女儿,我又何必巴巴的将他当做父亲?”说着,又是特意凑到师兄跟前眼巴巴的表衷心,“在这世上,只有师兄是我的亲人,其他的,都是路人。” 陶令果然被取悦,唇角的笑意愈是绽开,伸手捏捏她的脸颊,嗔责道:“你倒是会说好听的。” “嘿嘿!”苏夭夭嬉笑着跳开,只觉得这般生活过得竟也是愉悦。 然她想要长长久久留在江南的话,终是说不出口。师兄一心一意要她回望岐山,这十年,她愿意同师兄待在一起,却是万万不愿回望岐山。 那般彻骨的寒冷,她忍了十年,还是不能习惯。 陶令凝着夭夭一步步跳开,没说出口的自是夏泽之后面的调侃之言。 他道:“若我记得不错,在江南可是有位你的恩人在。你不屑对旁的女子好,以使苏夭夭吃味,不妨找到那位恩人,对她好一些。如此,再来看苏夭夭的态度。”“大凡女子,总是有些嫉妒心的。” “嫉妒心……”陶令微微摇头,漠然叹息。夙夜楼的杨姑娘,可是正经说明了他的夭夭当真没有一丝一毫的嫉妒心,她巴不得他心内有位别的女子,好放她自由。 她对他,正经是将他当做师兄,没有一丝其他。 然他到底是令十六暗中查探了当年那位女子如今的境况,晓得她如今孤儿寡母,日子过得极是清苦,遂命十六暗中送了不少银两过去。 至于登门造访,却是绝不可能之事。他的身份,一旦出现在那女子的院中,只怕顷刻就会给那女子招来杀身之祸。只消她能好好地活着便罢。 这日。 苏夭夭照旧同十六跑到街上打听黎先生的去处,走路的远了口渴时将将在一间茶馆落座,便有一个身着灰色长袍的男子不请自来的坐到她们对面。十六提剑便要指向他,仍是苏夭夭摁下,同她道:“你去旁边等我。” 及至十六走开,那人方才温和儒雅的笑着,率先开口道:“你可是想说,我怎的这般……阴魂不散?” 苏夭夭白他一眼,可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姿态。 那人倒也不急,只缓缓道:“你来了江南数日,可找到你要找的人了?” 苏夭夭警醒的看向他:“你倒是什么都知道。” 那人轻笑:“你打听了这数日,我若是还是不知道,便是我愚钝了。” “哼!”苏夭夭冷哼一声,手中茶杯猛地向前,杯中的茶水立时溅了那人一身,“你若是想要我师兄的命,自己且杀去,这般巴巴的指望着我,算什么本事?还是说……”她说着,陡地顿住,“你指望的是些别的东西?” 她愈发清楚,在这世上,没有人是杀不死的。楚玉珩迂迂回回,没完没了,何必这般周折? 从前她不曾察觉,这时想起当日大婚,楚玉珩费劲了心机将师兄骗来,却是不曾设下层层陷阱。留下的,竟只有那些她都能击溃的高手。 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楚玉珩一怔,似被人戳穿一般没了言语。 “如此说来,我倒是一直忘记问你,楚瑾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你方能够与他为伍?” 楚玉珩凄清一笑:“他能许我什么,不过是我母氏一族落败的荣耀。”父王早已成了过去,他也不指望能做些什么。唯有待他极好的母亲,他希望能够还她荣耀。 “这很重要吗?”苏夭夭不大理解的瞧着他。 楚玉珩知晓她不懂,也不同她多说这些废话。直接奔了主题,问她:“苏夭夭,你可知,为何你探听了这么久,明知道黎先生曾经出现在这里,却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他吗?” 苏夭夭眸子一紧,只听他徐徐道:“因为陶令将他带走了。你永远都不可能找到他,永远!” “师兄已然陪我来江南,何必多此一举?” 楚玉珩眉梢一挑,正经是精光闪过:“因为他不能将恶做到表面上,他不能失了你的心。” “你以为我会信你?”苏夭夭冷冷的盯着他,只恨方才那茶水泼的少了。若非,他先前将侍候母妃的林姑姑带到她眼前,她如何能容许他说这么多废话? “不信我又何妨。”楚玉珩愈发是悠然,瞧不出一丝撒谎的迹象,“难道这一切不像是他做事的手法?” 这确然是太像师兄会做的事。师兄本就不愿她离了望岐山,又怎会当真让她找到那位黎先生,习了用毒用药的法子? 然她面上终归是逞强,不肯落了下风。熟料,楚玉珩下一个问句,便是险些击溃她所有的防线。 他身子微微向前,嗓音沉沉,如诱惑一般道:“那你猜,为何他困了你十年,这时反倒对你松懈了,许你到处跑,却又一步不离的紧紧跟着?是怕你留恋俗世的风景吗,还是怕你知晓了当年的真相,长剑相向?” “都不是!”他兀自做了回答。 “苏夭夭,他喜欢你,所以想要长长久久的同你在一起。” “所以,不论是你们在王城,他手段了得助了大王子一臂之力,进而使王上愈加惶恐。还是他陪你来到江南,寻一个根本寻不到的人,不过都是他排除后顾之忧的手段罢了。” “他喜欢你,苏夭夭。是男子对女子的喜欢。” 第17章 他喜欢你,苏夭夭。 是男子对女子的喜欢。 苏夭夭的脑海里反反复复都是楚玉珩没完没了的强调,她只觉得心烦意乱,几次走错了路都不曾察觉,仍是十六悄然扯了她的手腕,将她带回正途。 及至宅院门口的时候,她方才迫使自己清醒些,深吸了好几口气,仍是满腹怨气的对十六道:“十六,我再也不要见楚玉珩,以后,只要他出现,你就将他给我打跑。” 十六愣了愣,才慌忙应声:“是!” 然而苏夭夭略微发泄一些,心思却仍不能平静。从正门到大厅,这短短几步路,走得无比漫长。 师兄喜欢她?那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的?是来了王城之后?还是在她还未长大之前? 她不敢想,也不知如何去想。 她还从未喜欢过任何人,但她话本子瞧多了,也晓得男女之间的喜欢应当是怎样的情形。师兄喜欢她,这是她无论如何都不曾想过的事,更不敢想象。 师兄此刻便在正厅里坐着,她一步步挪过去,心下万千疑问,终是低垂着眉眼缓缓道:“师兄,我今日见了楚玉珩。” “嗯。”陶令并无几分惊诧,只微微点了点头,但见她魂不守舍的样子,到底是追问,“他这次同你说了什么?”原本,他以为不过是那些陈年旧事,且都还是拿不出什么证据的。然而夭夭这般模样,却是令他立时提了心神,仔细瞧着她的眉眼变化。 苏夭夭深吸一口气,余下的话愈发是难以开口:“他说,王城变故,是因为师兄帮了大王子。” 陶令一顿,随后便是坦然应声:“不错。” “他还说,师兄你从不怕当年之事被揭穿。” “确实。”陶令清冷应声,停顿了会儿,却又改了口,“倒也不是,是有一点点怕的。” “师兄怕什么?”怕她长剑相向吗?苏夭夭没甚底气的抬头看向他。 陶令如往日般唇角微扬笑了笑:“我怕你难过。” 苏夭夭喉头一酸,遂又垂下头,闷了好一会儿才又低低道:“师兄,你带走了黎先生。” 陶令手中有节奏拍打手掌的玉萧,终是将将停住:“是。” 他们之间向来坦诚,他自觉没必要撒谎,也不习惯。 苏夭夭的脸色终是唰的白下去,瞧不见一丝血色。“他在哪?”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仿佛也冰冷的像是望岐山千年冰雪没有一丝温度。唯有手指,不停地绞着碧色的衣衫,却不能缓解心下一分的慌乱不安。 “望岐山下。” 苏夭夭一颗心到底是沉沉坠下,望岐山下,这是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答案。但又偏偏,是最合理的答案。她讨厌极了楚玉珩,却原来,楚玉珩句句是真。 那……师兄喜欢她吗?她不敢问,也不再想问。 陶令眼睁睁的瞧着苏夭夭没一丝精气神的垂着脑袋回了自己的房间,将十六叫到跟前,细细问她白日的情形。 却不料,连带着十六都是踟蹰了一会儿方才勉强道:“方才小姐所说,确然是楚玉珩告知小姐。” 陶令眼眸微眯:“可还有其他?”绝不可能仅是如此。倘或仅仅如此,夭夭必然不至于这样大的反应。 十六愈发是难以张嘴了,但她惯常是服从命令的,紧抿的唇揪扯了会儿,便极难启齿道:“楚玉珩还说……说公子喜欢小姐,是男女之间的喜欢。” “小姐听了极是震惊,回来这一路上都精神恍惚不大对劲。临进门的时候还嘱咐我,日后决不允许楚玉珩靠近她。” 十六说着自己都不确信的话,却是在感知到公子冰寒的气息后,陡地信了。原本,她照料了小姐十年,自是清楚公子对小姐不过是师兄妹之间的宠溺。然而入了王城,再一路到江南,公子看待小姐的眼光确然是有些微妙的变化。她还以为是诸事繁多所致,现下想来,这便是男子对待喜欢得女子的目光吧! 她待在山上时日长久,不曾这般警觉,却是让楚玉珩首先看了个真切。 十六静静站着,不知站了多久,仍听不到回音,方要说“公子早些歇息吧!”就突地听公子道:“今夜之后,若她悄悄走了,你不必跟着。” 十六惊愕的抬起头:“小姐要走?” 陶令眉目微垂,眼底似闪过巨大的哀伤,却只是冷冷道:“她本就要走,当初是,现在亦是。且她……至少还会来向我求证,已是足够了。” “可是公子……” “下去吧!”陶令挥挥手,心下的叹息已是轻微不入谁的耳,“夭夭,我必然是吓坏你了。” 次日清晨。十六果然来报:“小姐昨夜走了。”顿了顿,又是不确信的补充,“公子当真不派人偷偷跟着吗?”小姐涉世未深,虽是剑法超群,但有过被人劫走的经历,总归是不大让人放心。 “不必!”陶令一双眸子沉了沉,“这次,许她绝对的自由。” “可是小姐独身一人,若真的出了意外,公子您……”岂不心疼? 十六一直山上,从前公子仅仅将小姐看做师妹时,已是放在掌心疼爱,那般宠溺正经是绝无仅有。这时公子对小姐生了别的心思,更是容不得小姐出任何差错才对。 “她有自保的能力。”陶令目光望向别处,嗓音尤是清冷。 十六默了默,到底是不再多说。小姐出走,公子定然比她难过,她再多说也是无用。 “王城可有新的消息传来?”陶令看向她。 十六立时收了方才的不安,恭谨应声:“回禀公子,确有消息。飞鸽传信,新一批的杀手正在路上,且言,这次不同以往,要我们小心行事。” “嗯。”陶令轻轻应了声,似并不曾放在心上。 “夏公子的禁闭已然解除,只是夙夜楼已封,他最近似也安分了不少。” “夏王爷身在高位,行事谨慎,自会看着夏泽之,不让他乱来。”陶令清冷道,转而又问,“可还有别的?” 十六眸色微变,停顿了一瞬才道:“大王子也命人送了信。”说罢,便要将手上的信呈给陶令。 陶令没心情翻看,只冷冷道:“你且说,信里说了什么?” 十六这才收回手:“大王子请您出手,杀了楚瑾。” 陶令听罢,停顿了片刻,方才冷笑:“果然是一个比一个的贪心。” “你就这样回,”陶令眼眸微抬,睨了那信件一眼,不疾不徐道,“我应允他,但请他先自己想清楚,有什么东西可以拿来换?若是想不到,还是保住自己的性命要紧。”依照楚瑾的性情,谋朝篡位的事他自己做得,弑兄夺嫂的事他也做得。但若是自己的儿子生了这般心思,父子间微弱的情分,顷刻荡然无存。 “是!” “还有!”陶令说着,眼底暗涌翻滚,却是陡地生了肃杀之气,“将楚玉珩捆来。” “是!”十六果断应声,声音里都有些愤懑之意。她一早便同小姐一般,极是不喜欢这个假面书生,但公子更早时候便叮嘱过,不可伤了他,她只得作罢。 这时得了命令,没多久就将被五花大绑的楚玉珩丢到了公子眼前。 “你要做什么?”楚玉珩踉跄着站起身,厉声发问,他素未这般狼狈过,哪有半分书生儒雅温和的模样? 陶令瞧见他来了,不知为何突然就生了别的兴致。他把玩着手上的玉萧,一下一下没甚节奏的敲打着掌心,凝着他颇是气定神闲道:“楚玉珩,你应当知道,我修习的剑法走得就是快招,我惯常不喜欢折磨人,觉得那些手法颇是下作,存粹是浪费时间。我还曾教导夭夭,恶人死于话多。” “可是今日,我若是不让你受些苦,便是咽不下我这口气!”说到最后,陶令的脸色已是冰寒入骨,看得楚玉珩都是一颤,然他并非轻易示弱的性子,当下便是逞强道,“陶令,你胆敢动我?” 陶令如听了天大的笑话一般,像瞧一个疯子似的冷眼瞧着他:“下药这种事,你用得太过利落。这便也罢了,你竟还有胆量同她多嘴,说我对她是男女之情。” “楚玉珩,你果真是活的不耐烦了!” 楚玉珩明显是一慌,急急辩解道:“这怎么能是多嘴呢!” “陶令,明明是我帮了你,否则,你以为以苏夭夭的性子,她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你对她的心意?再者,你早晚都要让她知道你对她的心意。我不过让着日子提早了些而已。”他竭力辩白着,但瞧着陶令那般脸色,也不知要如何对他。“楚玉珩!”陶令猛地欺身上前,手指钳住他的脖颈,眼见得他的脸色青白,就要断了呼吸,“我容忍你一次,两次,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你。” 楚玉珩拼命张着嘴,偏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及至陶令将他甩到一旁,他咳喘了许久,方才鼓足了底气嗓音沙哑道:“你当然不会,这是你欠我的。” 陶令周身的杀伐戾气果然是收敛了些,却也不过一瞬而已,下一刻便是冲身后的十六道:“将他丢到冰窖,待他开口求饶了,再将他放出来。” “是!”十六应声,便将不停挣扎的楚玉珩拎走了。 陶令瞧着地上残余的血污,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下郁结这才算稍稍舒缓一些。原本,他还打算将最擅长刑讯逼供的衙役请来,好好侍候侍候楚玉珩。转念一想,还是算了,皮肉之苦是他们都不怕的东西。 但楚玉珩惯以书生自居,除却弯了腰板和楚瑾站到一起,最是有书生的那份傲气。 那他便折了他的傲气。 第18章 楚玉珩在暗处天日的冰窖呆了三日。 然他却不知,仅仅三日而已。 这里没有光打进来,没有食物没有水,甚至声音都分辨不出。看见一道白影出现在眼前时,他还以为是索命的白无常。那一瞬,他是没有惊慌的反倒松了口气,活着太累,死了就能够去见母亲,也好。 然而等他瞧清了那张脸,那冰霜一样的面容,眼底方才升起浓烈的恨意。然他自以为被困了七八日之久,这里又是极寒,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又如何有力气站起身。 陶令大步向他走来,身后自有人搬了椅子,他悠悠然坐下,凝着楚玉珩仍是满眼坚决,终是有了一丝赞赏:“当年楚泓没有选中你做太子,果然是他失策。” 楚玉珩坐在地上靠着墙,偏还是不屑地瞪着他:“父王的名讳岂是你能叫的?” “父王?”陶令轻笑,“他可有多看过你一眼?可有对你母亲有一丝怜悯?可有在你被别的王子欺负时为你做过一次主?” “楚玉珩,他不是你的父王。他是你的王上。” 父王,王上。一个是父,一个是君。 楚玉珩本是怒目圆睁,这时却是陡地没了一丝生机。伤人戳软肋,打蛇打七寸,陶令用得极好。 楚玉珩垂着头,失魂落魄着蹦不出半个字。 “说来,”陶令微微侧着身子,低沉的嗓音略有些慵懒,“楚泓确然是还不如你。他当初被这般困着,不过一日便服了软。可惜,还是逃不过一个死。” 楚玉珩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他咬牙切齿道:“陶令,你果真就是个魔鬼,魔鬼!我对你有救命之恩,救命之恩!”他反复强调着,“你竟然这样对我,你就不怕天打雷劈吗?” 救命之恩? 楚玉珩确曾在幼时无意间救过他一命,所以后来楚泓的子嗣被杀尽,他还是冒着被楚瑾杀死的风险救了楚玉珩。为此,他被人用蛇鞭抽了一百下,白骨显露在外,若非他还有些运气,被扔到了望岐山,被望岐山原来的主人所救,他的性命早就还给了他。 然往昔之事全没提及的必要,他只凝着他问道:“你猜,楚泓临死前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他微微扬唇,眼角上挑都是笑意。 楚玉珩五指张开,紧紧扣着地面,一寸寸收紧。陶令的姿态却是愈发悠然:“他说,求我杀了他。” “不可能!”楚玉珩厉声反驳,“父王一世英名,在王位上做了二十三年,怎会一心求死?” 陶令轻哼:“那你倒是说说,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一心求死?有什么事比死还要痛苦?” 楚玉珩果然僵住,有关父王的秘闻他知晓一些,但素未放在心上。此时陶令提及,倒像是确有其事了。 “他也在这样的地方被困了一日。而后一睁眼就瞧见心爱的女人另有所属,而那人,正是夺走他王位的一母同胞的亲弟弟。” “不过是个女人罢了!”楚玉珩颤抖着逞强道,“父王绝不会因此就想不开,人只要活着,就有可能。” “活着?”陶立功冷眼瞧着他,“江山易主,子嗣几乎被杀尽,心爱的女人又在别人怀里欢笑,他若是还有力气活着,这天下也不会换了主人。” “楚玉珩,”陶令瞧着他眼里的光芒一点点散尽,方才缓慢的起身,一面往外走一面幽幽道,“你还是不懂,多得是比死亡令人痛苦的事。” 关门前,陶令站在远处,落于楚玉珩眼中像极了画册中白无常索命的身影。 他道:“我不会杀你,但你可曾想过,你这般活着,太痛苦了。” 楚玉珩听着,死死地盯着那扇门,眼见着最后一丝光线也消弭了干净。他用最后的理智和清醒告诉自己:“报复!这绝对是报复!我让苏夭夭杀了你,我要诛心,你现在便要来诛我的心,我不信,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信,我不信!” 然而,他如此抓狂暴躁的声音,却是越是说到最后越是不确信。末了,便是伸出双手紧扣着脖颈,恨不得窒息了才算痛快。可他偏生还进存着那一丝的求生意念,如此反复,竟是生死不能。 陶令离开冰窖,走进光明的地方,方才对身后的十六冷声吩咐道:“等他求饶,便放他出来。” “是!”十六应了声,终是多嘴问了一句,“若是他一直不肯……” “那便看着他死去!”陶令说着,声线里没有一丝温情。 十六明显是一惊,公子的手段她一惯是清楚的,但这般折磨人却是从未有过,但也不过愣了片刻,便是利落应下。 说到底,是小姐与别个不同。楚玉珩好死不死偏要碰公子的底线。 然而于陶令而言,他不过是要碾碎楚玉珩的意志罢了,他的性命,于他而言一文不值。 及至都进前厅时,陶令忽的顿住步子,整个人回转身看着十六:“那日我叮嘱你的事,可办妥了?” 十六微微垂着头:“已经办妥了。” “嗯。”陶令应了,方又转身独身进了前厅。 十六站在厅外,想着小姐离开那日,公子嘱咐她:“将黎先生接回来吧!” 她着实愣了愣,公子便是继续道:“夭夭大概会一路向南,算好日程,将黎先生送到她可能会经过的地方,再散些消息出去,方便她找到。” 十六默然感叹着,公子到底还是不放心。 另一端。苏夭夭自那夜逃离后,果真如陶令所料,一路向南。自觉走得足够远了,气候也算温润,方才找了个客栈住下。 她缩进软软暖暖的锦被里,觉得很是适意,只是这一睡,再醒来时又是次日正午了。她洗漱过后,便准备到街上晃悠两圈,看看这个镇子可否适合她住上一段时日? 然而下楼梯的时候遇见一个小姑娘,她瞧得极是眼熟,偏是蹙着眉怎么都想不起来。及至走到大堂,瞧见正与掌柜的交谈的女子,立时明白了缘何那般眼熟。 那小姑娘可不就是夙夜楼的丫头嘛! 此般情景虽算不上是他乡遇故知,但瞧见熟人总是愉悦的,她在一旁等着掌柜的与那女子交谈完,方才走上前:“杨姑娘。” 被叫的人转过身亦是怔了怔:“苏小姐?” 苏夭夭立时就笑了:“你不是在王城吗?怎么突然来了这里?” 掌柜的颇有眼力见的退身几步,杨姑娘索性带她上楼,走进一间客房,方才邀了她坐下缓缓道:“你和公子走后,夙夜楼被封,楼里的姑娘们也都散了。我手里攒了些钱,便想着回老家做个营生。” “姑娘的老家是姜德镇?”苏夭夭说着,眸子里仍是星光闪闪。 杨姑娘原本性子冷清,但碍不住苏夭夭这般明媚的眼光,到底是露了些笑意,徐徐解释:“不是,我老家在江南,但是家里已经没人了,所以就多走了一段路,不巧碰见小姐。” “你别叫我小姐了。”苏夭夭欢喜的厉害,“你叫我夭夭就好,你呢,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说罢,又是屏了气息,稍稍有些尴尬。原来都在夙夜楼,她竟不知人家的名字,委实是丢人。 杨姑娘倒是不以为意的看着她:“我叫杨婉婷,你叫我婉婷就好。” “嗯嗯。”苏夭夭重重的点头,心下虽是知道杨姑娘应该是略摸年长她几岁,她应当叫她姐姐才对,但她这般说,她应下便是。“我方才见你同掌柜的说话……”苏夭夭随口问。 “我来了几日,思前想后,大约开客栈还算稳妥些。”吃住都有了保障,如不遇上较大的祸事,当可一世无忧。 杨婉婷沉静开口:“我预备将这个客栈盘下来。” “掌柜的肯卖?”苏夭夭单手托了脑袋,“我看这个客栈经营的还算是不错,掌柜的怎么肯卖呢?你出了大价钱?” 杨婉婷瞧着她眼里的星光,却是知晓她并无一丝贪心,只不过随口道来的趣话。她便也坦诚道:“我在夙夜楼多年,也攒了些钱。你呢?这是准备去哪?” “嗯……”苏夭夭沉吟了片刻,忽然有了新的主意,遂一双眼滚圆滚圆巴巴的看着她,“婉婷,你既然要做老板娘了,收留我在你手下做个杂役好不好?我一定好好干活,不偷懒。” “杂役?”杨婉婷正经是惊了惊,微微垂眸瞧了眼她白嫩的手指,“你要洗衣洗碗擦桌子扫地?” “对啊!”苏夭夭垂垂下巴,转而又颇是纠结,“其他的,我真不知我还会些什么。”这些都是力气活,且都是在后院或是人少时做的,正合适她。 杨婉婷倒吸了口冷气,一时拎不清眼下的情形。陶公子具体什么样的身份她并不知晓,但知晓陶公子与那位世子爷是有些关系在的,不然也不会在一夕间夙夜楼就换了主人,而苏夭夭作为陶令身边最亲近的人,这时独身一人出现在姜德镇,她不知其中原委,不知如何问,为了自个的性命偏又不得不问。 陶公子那张脸,入了脑海便让人不自觉生了惧意。 杨婉婷谨慎措了辞方才道:“我倒是无所谓,不过添个人。只是,陶公子那边……” “婉婷!”苏夭夭身子猛地前倾,手指扣住她的手腕,只是微微颤着,连一双漆黑的眸子都沉了下去,“我从师兄那逃了出来,日后……我们不提他好不好?” 第19章 杨婉婷被她的神情吓了一跳,但也不再多言。她与那位陶公子接触甚少,与苏夭夭也不过偶尔碰上一面,都不甚了解。但据楼内人所说,那位陶公子可是极其宠爱苏夭夭的,但苏夭夭为何又逃了呢? 她委实想不通,索性不再想。 只是这杂役,却是当真做不得。 “好好好!”她连连应下,“只是杂役的活计太累了些,不妨,你做账房先生吧!” 苏夭夭这时才竭力平缓了情绪:“算账?”顿了顿,想着终是不要为难杨婉婷才是,“也好。” 她心思杂乱,偏又太过悠闲无事可做。原想着忙碌一些,晚上入梦时便不再梦见师兄。 如此,只得作罢。只不想,她一个戴着面纱的账房先生,竟一做就是一年的光景。 这一年,是西楚十一年。王上仍是楚瑾,大王子于一年前意外病逝。 而这一年,苏夭夭十七岁。她的面貌全然长开,精巧的小脸上再没有一丝多余的肉,若非来来往往的客人都知道,她戴面纱是为了遮脸上的伤痕,便是杨婉婷也快要忘了,当初那个水灵纯净的小姑娘已然长成了女子的娇媚。莫说在这小镇上,便是回了王城,也是倾世之姿。尤其,她每每出手替她挡下那些咸猪手时,眸子里的狡黠明媚动人。 这一年,骚扰杨姐姐的男子不少,却仅有那一个专情的。偏又是苏夭夭不大喜欢的白面书生,瘦弱的仿佛风一吹就倒了。 毕竟,有楚玉珩在前,苏夭夭对于书生模样的男子,总没什么好感。 这日,那书生又到了店里,照旧点了两盘小菜,一碗清粥。 苏夭夭眼下的账早就清了,遂走上前接过胖子端上来的菜,亲自送到了那书生桌前:“柳先生,您的菜。” 柳如风下意识伸手去接,瞧见是苏夭夭,手指不由自主的就颤了颤:“多谢多谢!”他不停地弯着腰道谢,唯恐眼前的女子突然伸手伤了他。 他每日都来,自是晓得苏夭夭是如何对付那些调戏杨小姐的男子。 人人都说,这姑娘丑便丑吧,怎的身手如此利落?长此以往,除了外来之客,已是极少有人调戏杨姑娘。 苏夭夭实在无趣,遂坐到他对面,眉眼弯弯的瞧着他:“柳先生,你预备何时中举迎娶我姐姐呢?” 柳如风未喝半口水却是呛咳了半天:“我一定会中举的。只是,杨小姐并非爱慕虚荣之人。” “那便是我爱慕虚荣咯!”苏夭夭轻笑着,“我怎能让姐姐嫁给你受苦?”这酸书生,就会一张嘴空口说白话。 这一年,她见多了夫妻当街吵架,也见过两口子恩爱腻人,渐渐也明白了喜欢一个人该是什么样子。 师兄待她好,喜欢她,她开始确信了。那她呢?她不知道,似乎仍旧不想知道。 这一年,苏夭夭只觉得日子安稳。没有望岐山的寒冷,没有步步紧逼的真相。除却一日日的梦魇,都好。“我不会让杨小姐吃苦的!”柳如风难得有了底气,直了腰板。 苏夭夭回过神,不留情的拿了一根筷子敲打着碗碟:“嗯……让我姐姐吃这样的饭菜,还不是吃苦?” 柳如风的脸色一阵青白:“你不要太过分!” 苏夭夭瞧着他终于恼了,正要一条腿抬到凳子上,好好同他说道一番,就听得身后下楼梯的声音极是耳熟,这才乖乖站到一旁。 “夭夭。”来人扯了她的手腕走到一旁,低声警告她,“不许闹了。” “明明是他吼我。”苏夭夭小声哼唧,仍是回了柜台后面才正经问她,“杨姐姐,我始终瞧不出他哪里好?” 脸色煞白,身形过瘦。那一身青色长衫虽瞧着还算干净,但也不知穿了多少日了,明明只是勉强度日,还偏要拿着情圣的样子不放。 杨婉婷颇想反问一句,她也瞧不出陶公子到底哪里好?自打她数月前不小心说错了话,提及了陶公子,后来,渐渐竟也能提了。 只是落在她一个旁观者眼里,陶公子除了惊世的容颜和极高的武功,到底有什么寻常男子的优点? 在他身上,甚至连一丝温情都瞧不见。 “柳如风确然是有万般不好,但他深情专一,已是难得。”杨婉婷顺着柳如风的方向望过去,那书生立时垂下了头,似是耳根都红了。 “书生不都这般模样吗?”苏夭夭哼唧,“酸,迂腐,顽固。”至少,她这一年来见过的大多如此。 杨婉婷拍拍她的手,忍着唇边的笑意:“若有一人不酸不迂腐不顽固,你便能瞧得上了。” 苏夭夭几乎是没过脑子便答:“那自然也是瞧不上的。” “为何?” “我早已见过最好的那个,其他的……太过庸俗。” “咳咳!”杨婉婷轻咳两声,天晓得自打那件事过后她对任何事都不大热情,这一年竟也被苏夭夭折腾的觉得生活有趣了。 “最好的那个,是谁?”杨婉婷忍不住的笑。 “自是我……”苏夭夭猛地顿住,“我说的自是王城第一公子夏泽之,杨姐姐不是很熟悉?” 杨婉婷瞥她一眼,便转身向后院走去。 她若是当真内心坦荡,必然要骄傲的扬着下颌,说必是她师兄了。现下半道改口,却是心虚的不行。 苏夭夭呼出一口气,没来由想起在望岐山的初见。 那时,她被丢弃,只觉得周遭雪白,却不知身在何处。她心口也只余了那一口气,身子轻盈,仿佛要飘到空中。 仍是不知被谁踢了一脚,她懵懂的睁开眼,便望见那一抹青色。他居高临下的站着,她眼光迷离,全然看不真切,却只觉得那人该是仙人吧! 他将她提起的那一瞬,她勉强看清他的模样,仿佛只是少年的面容。 她还在想,原来仙人是这样的长相。 若非望岐山千年之寒,若非脑海里印象深刻有关师兄杀伐果决的评说,她也不至于那般惧怕。明明,那是惊艳了她年少时光的身姿。 及至往后十一年,她都再没有遇到过如师兄那般男子。 只可惜…… “哎!”她平白叹着气,莫非她要孤独终老了吗?她早已见过最好的那个,其余的入不得眼。 然而人们都说,情意至深,是件令人极欢喜的事,她却是不能体会了,太可惜! “……苏姑娘。”苏夭夭猛地收回神,甚是不悦的瞧着那个瘦弱的书生,“二十文。” 柳如风讪讪的笑笑,放下铜板便是赶忙走了。却是走到门口时,又是猛地撤回来,只是瞧见苏夭夭那一双眼,这步子迈得很是虚浮。 “能否请姑娘代小生同杨姑娘道个别?”柳如风小心翼翼道。 “你要去赶考了?”苏夭夭睨他一眼。 “正是。”柳如风微微佝偻着身子,“明日便要启程了。” “你怎不亲自同杨姐姐说?” “小生……小生……”柳如风憋闷了半天,脸都憋红了,苏夭夭也不再为难他,从柜台下捞出一个包袱丢给他,“这是姐姐让我提前准备好的换洗衣裳,还有一些盘缠。” “不不不……”柳如风磕磕绊绊的慌忙往回推,“小生自有准备,绝不敢劳烦姑娘……” “柳如风!”苏夭夭难得叫他的名字,柳如风吓了一愣立时住了嘴,瞧着苏夭夭忽然往前凑了些,低低道:“这里面钱不少,却是防不住你运气背出个意外。这一路你只管吃好喝好住好,回头好好考,中了举人来娶我姐姐。” 柳如风的脸唰的红到了耳朵根,包袱攥在手里一时连拒绝的话都忘记了。 苏夭夭只细细叮嘱着:“还有,如若你真那般倒霉,遇见了劫匪强盗什么的,来不及返回便撑到王城,去找夏王爷膝下的世子夏泽之,你就说,你是苏姑娘的朋友,往后的事他定会帮你。” “世子?”柳如风无比惊异的瞧着她,声音明显大了许多。 苏夭夭一手拍在账本上,横了他一眼:“嚷嚷什么?”柳如风这才咽了咽口水,愈发是难以置信的瞧着她,附和以极低的嗓音问她,“你认识世子?” 苏夭夭不耐的白他一眼:“你还要不要赶考了?” 柳如风立时闭了嘴,苏夭夭这才继续道:“但有一点,你给我记住了。夏泽之若是问你我在何处,你若是胆敢说出来,我就带杨姐姐走,让你再也找不到她。” “是是是!”柳如风连连应着,再是没了一句废话,“我一定不说一定不说。”顿了顿,才又抽了口冷气,“那小生要如何才能让世子相信,我确然与姑娘相识呢?” “你就说……”苏夭夭迟疑了片刻,特意想了想她与夏泽之的初次会面,“美人美景,及时行乐。” “美人美景,及时行乐?”柳如风重复念罢,便是恭敬地一拜,“多谢姑娘,不知姑娘芳名?” 苏夭夭谨慎的面容立时裂开,她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促狭一笑:“你还是不知道的好,若是晓得了,只怕王府的下人就不肯与你通报了。” 第20章 苏夭夭瞧着柳如风走了,杨姐姐不多时打后院走来,她方才揪住她:“姐姐,你猜他这一行,可能高中?” 杨婉婷略有些失神:“我既盼着他中,又盼着他不中。” 不中,便仍是那个说几个话便会红了耳根的书生。中了,自是学有所成。只不过她的心愿就要落了空。 苏夭夭心下想的是“天下学子万千不止,柳如风若能中了才是稀奇吧!”但又心知在杨姐姐心中,柳如风必是才华横溢的男子。遂,转口道:“姐姐怕他中了,便会弃了你?” 杨婉婷怔了怔,未应声。 苏夭夭便笑盈盈的挽住她的手肘:“依我看哪,就他那般脾性,就是有能耐做了王上,也还是会回来找你的。” 杨婉婷被她逗得扬唇笑道:“你就会拿我寻开心。” “有些人呢?”苏夭夭晃悠着小脑袋不以为意,“天生脾气犟,他又是个一根筋的书生,头一回倾慕一个女子,哪能轻易就放下?” 杨婉婷假意嗔责:“他若遇见更好的呢?” “或是时日漫长,日子寂寥,总要有个人陪在身侧?”杨婉婷前半句带着笑意,后半句却是意有所指了。 苏夭夭在这里已然待了一年,不知还要待多久。 杨婉婷心知,苏夭夭这一年来过得虽是快活,却不圆满。心思空了那么一大块,被梦魇吓醒,也不知多少次。 苏夭夭听罢,果真不言语了。从前她听说,师兄召了杨姑娘两次,她还起了心思撮合一番。现下听了这番言语,心口却是哽塞的厉害。 师兄比她年长,早该有个人伴在身侧,她又是一心一意要逃跑,要求个自由自在,怎还能不允许师兄身边有个人呢? 比起尝到情-爱的滋味,她更希望师兄好好活着。至少,不要死在她的手里。 两个月后。 苏夭夭处理完账本琐碎,便又跑去不远处黎先生的医馆,同他学习医术。自打一年前她找到黎先生,便日日巴着学习用药和用毒。原本,未见之前她还以为黎先生是位中年男子,没成想见了,却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头。 老头初时顽固的很,非要她拜师方才肯教授。但苏夭夭只认过师兄一人,若再认了旁人委实不合规矩。遂转变打法,开始每日拎了好东西上门讨老头的欢心,约摸磨蹭了一个月光景,老头才松了口。 这日黄昏,苏夭夭正嗅着老头新采回来的药材,忽的就听见外头敲锣打鼓甚是喜庆的声音,她放下药材出去瞧,正瞧见那队伍浩浩荡荡的往客栈的方向去了。 苏夭夭来不及道别,匆忙跑回去,进了门果真瞧见排头的人正与杨姐姐报喜,道是恭喜柳如风高中,杨姐姐是有后福了。 及至喧闹的人群渐渐退去,那人才走近些,低声道:“柳公子托我转告姑娘,待王上下了旨,确定了日后具体公干的地界,便明媒正娶迎姑娘进门。” 原也是如此,高中之人若是不留在王城,最大可能便是发下去做说不定是哪里的县令。 杨婉婷送了那人些许银两以表感谢,然而她们等了一个月光景,竟是全然断了音讯。 苏夭夭这一腔怒火几是不能忍,正琢磨着是否悄悄去一趟王城,替杨姐姐打听一番消息。 然她还未及同杨姐姐提及,那日从黎老先生那里回来,就见柳如风与杨姐姐在楼上厢房房内面对面的坐着。 苏夭夭当下愣住,仍是柳如风率先起身,谦逊有礼的拜了拜:“小生特来送聘礼,明日便来迎杨小姐进门。” “……杨姐姐?”苏夭夭凝着杨婉婷,他们似乎已是商议好,她的脸上甚至未有一丝惊诧,只是急急地抓住她的手腕,一面关了门,这才道,“夭夭,王城出了变故,柳公子也是担心你我的安危,我早日嫁入柳家,也好给我们姐妹一个保障。” “他能保障得了我们?”苏夭夭睨一眼柳如风,陡地又是眼色冷厉的盯着他,“王城出了何事,竟会牵扯到我和姐姐?” 柳如风身子微微弓着,当初惧怕苏夭夭的模样已然浅淡了许多,但这番难以启齿却是少见。 良久,方才缓缓道:“小生入了王城,便断断续续的听说了陶公子与苏姑娘的事。我想传言中的苏姑娘,必是您了。” “你去见了夏泽之?”苏夭夭脸色一凛,心下预感极是不好。 柳如风微微摇头,正要说些什么,忽的就被人揪住了衣领:“可是我师兄出了什么事?”她整个人都是颤抖的。她在王城无亲去故,若能牵扯,便只有师兄了。 “夭夭……”杨婉婷慌忙走上前,她倒不怕苏夭夭真伤了柳如风,柳如风的身子本就弱些,夭夭自有分寸。只是夭夭这般模样,若是从未动心,又何至于这般惊慌? 且柳如风不过提了“变故”二字。 柳如风被她冷厉的眼光吓了一跳,悄然咽了咽口水,方才沉声道:“陶公子被人指控是杀害大王子的凶手,已经被拿下关入天牢。” “我去救他!”苏夭夭丢下柳如风,便要急急地往外走,仍是杨婉婷死死地抱住她的手臂,一面道,“夭夭,你现在去也是无济于事,不妨听柳公子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也好想法子,怎样将陶公子救出来。你就这样莽莽撞撞的去了,你一个人就算能杀进天牢,能带着满身伤痕的陶公子再重新杀出来吗?” 苏夭夭这才竭力镇定些,坐回圆桌前,唯有手指紧握成拳搁在桌面上,连带着桌子都是微微颤抖着。 她这一生都从未如此惊慌过,她拼命克制,却还是喉头发酸,眼底腥红。 杨姐姐说,师兄他满身伤痕。单单是这一句话,便足够击溃她所有的防线,软肋暴露在人前,没了一丝从容。 师兄是多骄傲的人哪,他那样高深莫测的武功,该是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阴谋算计才会被人擒住。他待在天牢里的每一天,是不是都生不如死啊? 杨婉婷凝着她竭力隐忍的模样,轻柔的握住她的手,这才示意柳如风可以说了。 “小生高中后,隔了几日便被下放到刑部林大人手下,协助办理一个土匪欺压村民的平常案件。” “小生本也曾疑虑过,这等案件怎的就上交了刑部?后来才知,竟是那土匪头子……也就是那山大王在地方受刑时咬出当年大王子意外病逝的真相,并说……”柳如风愈发是不安的瞧着苏夭夭,她此时没了果决冷冽的杀气,却是满眼怆然,更是让人无法启齿。仍是望向杨婉婷,示意他继续说,方才继续鼓了勇气,“他曾亲眼见到陶公子杀了大王子,是以大王子身上没有伤痕。” 苏夭夭死死地咬住唇:“可还有其他?”前情因果她都不想知道,她只想知道师兄现下如何了,可还有一丝气息能够等到她? 柳如风紧张地双手搁在膝上揉搓着:“原本,我也是见不到陶公子的。只是……林大人提审那日叫了我随行,我不能上前,但瞧着……陶公子大约已然受过重刑,只一直不曾认罪。我本想称病告假,但自王城至姜德镇实在路途遥远,我只好将你们当日送我的盘缠送给了林大人,只求回乡娶了杨姑娘,这才得以脱身回来相告。” 苏夭夭听罢,终是站起身,双手抱拳冲柳如风恭敬一拜:“多谢柳公子相告,今日,你我未曾见过,我也从未出现在姜德镇。”说罢,又是转向一侧,“杨姐姐,祝你幸福!”说罢,便是大步离开。柳如风迟疑的上前两步,终是被杨婉婷叫住:“让她去吧!” “她这一去,怕是有去无回了。”柳如风凝向身侧的女子,仍是满眼担忧。他从前不大喜欢那个被杨姑娘当做妹妹的女子,且她身手极好,他总怕哪天也落在她的手下。他惯常不喜那样骄横的女子。可她方才那般隐忍的痛意,不能不让人动容。 杨婉婷凝着门口,无奈的摇摇头:“我们拦不住她,且不该拦。”被困在天牢的那人,是她的师兄啊! 这些年,她从夭夭那里,也算是断断续续知道些她和陶公子的从前。 他救她性命,将她带在身边教授剑法。他对她,比寻常亲生的兄长都要好。她喜爱俗世的热闹繁华,他寸步不离的跟着。 杨婉婷总记得苏夭夭同她说这话时,白眼翻得很是利落。她心里却是羡慕极了,若她也有这样一位兄长,怎会流落至夙夜楼,成了风尘女子? 是夜。 苏夭夭骑马飞驰在路上,面纱遮住她惊慌的面容,却没遮住眼底不停滑出的泪水。 那匹被她养在后院的马,三个日夜后终于没了前行的力气。她满身狼狈的从马上滑落,凝着前方漫漫长路,终是蜷缩在地上悲戚出声:“陶令,你还欠我一个真相,欠我寻常男女的欢喜,欠我漫长一生的相陪。” “你怎敢死?怎能死?” 第21章 她浑然不觉,这是她第一次叫那个人的名字。她叫他“陶令”,而不是“师兄”。这中间的间隔,不知有多深,却又仿佛顷刻间就跨越了。 苏夭夭踉跄着奔向不远处的驿站,随意吃了些东西果腹,换了马,夙夜启程。及至王城边上,方才放慢了速度。 这一年来她自黎老先生那里学了不少的东西,但有关易容,还不曾详细学习,因而只是在脸上随意弄了几条疤痕,着实吓到了守门的将士,便也不曾被细细盘查。 她向路人打听了夏王府便要直奔而去,毕竟王城内的事,她初来乍到多有不解,还需夏泽之解释一二。 然而,在最后一个偏僻的街巷,倏地被人拦住。 “小姐!”青衣女子急急地将她拉向一侧,“您到底是回来了?”公子说过,小姐必定会回来的。 “十六!”苏夭夭近乎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她的手腕,“师兄呢?他可还好?可是师兄让你在这里等我?他现在如何了?可是被人……”苏夭夭猛地顿住,眼眶腥红,余下的话,再是怎么都说不出口。 十六谨慎的望了望四周:“小姐,这里不便多说,请随奴婢来。” 一直到郊外的一个破庙里,十六方才自怀中拿出一封信来:“小姐,这是公子被人带走前,嘱托我如你来了王城定要亲手交给你。” 苏夭夭颤抖着打开信封,确然是师兄的字迹。 只是内容,她一个字都不信。 苏夭夭紧握着那封信,直直的盯着十六,几是质问:“十六,你确定这是师兄当面交给你,没有经任何人的手?” 小姐这般神情分明是不信她,十六立时直挺挺的跪下:“确然是公子所交,奴婢不敢作假。” 苏夭夭将那信甩在地上:“我不信!” 十六终是仰起头,眼底闪过莫可名状的悲伤:“奴婢照顾了小姐十年,奴婢的为人难道小姐还不清楚吗,奴婢怎会是这般作假的人?”从前不管小姐如何恣意,却从不是这般伤人心。而这封信,明明是公子交给她,要她务必交给自己,怎会出错? 苏夭夭的心立时就软了半分,可念及师兄仍在天牢内受苦,亦是管不得那么多。 “我只问你,是谁带走的师兄?楚玉珩吗?” 十六微微垂了垂头:“奴婢不清楚。小姐走后不多久,我们就回了王城。那晚突然来了十余人,公子又命我们不得反抗,我们只好……” “他不让你们反抗,你便眼睁睁看着他被人带走,让他在天牢内受尽折磨?”她几乎要疯癫,伸手指着地上的那封信,气急道,“即便这封信真是师兄所写,他写的可就情愿了吗?” 十六遵守公子的命令,只等小姐前来,想着信中自有安排。这时听了小姐所言,慌忙捡过那封信。 “师兄说,当年之事皆是他所为。他是别人手里的一把剑,他虽是身不由己,可还是杀了许多人。” “他说,确然是他亲手杀了颜妃娘娘,杀了姜大人。” 颜妃娘娘?姜大人?那是她的母妃和外公。 苏夭夭说着,几乎是泣不成声:“他……他要我什么都不管,要我去寻我自己的自由。”苏夭夭蹲下身看着十六,“十六,这怎么会是师兄会说的话?他明明是要将我的腿打折了,也还是要将我困在身边的好吗?他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说出真相?他从来都不是将剑交给别人的人。” 十六一时间亦是有些蒙了,只愣愣的听苏夭夭道:“十六,我不信,除了师兄,我谁都不信。即便当年之事,真是他做的,我也要将他救出来,再来问一个清楚。你可明白?” “是!”十六这才重重的点头,方才那一丝的委屈也不见了踪影。莫说是小姐,便是任何人,又有谁能承受这样的真相?不过是关心则乱罢了。 “不论小姐有何打算,十六定倾尽全力助小姐救出公子!”她重新挺直了腰,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既然公子被抓另有隐情,她自是要拼尽全力救出公子。 苏夭夭扶起十六,深思了片刻,方才同她道:“你想法子将夏泽之约出来,他身为世子,知道的内情总比我们清楚些。再不济,也能请他帮忙让我进去见师兄一面?” “是!”十六应下,苏夭夭立时又道,“记住,你不要同他一起出现,将消息送到就好,我担心你已经被人盯上了。”这封信的内容,实在是蹊跷。 十六愣了愣,才严肃应下。风起,她瞧见小姐脸上令人惊骇的伤疤。这一年,小姐明明过得很好,怎的来得这一路,突然受了这些伤? 而一年未见,小姐分明成熟了许多。 也许,是离开了公子的庇护,不得不成长起来吧! 只是眼下来不及追问这些,她便急急地离去。眼下只能盼望着,公子在天牢内还不至丢了性命,公子也确然有他自己的盘算。而小姐这般面容,公子看了不知该多心疼。 …… 苏夭夭在一间客栈内等到半夜,方才等到十六猫着身子悄悄越了窗子走来。 她慌忙走过去确认了四周的情形,方才关上窗:“这一路可有尾随之人?” “不曾。” “消息可带到了?”苏夭夭始终脸色极为沉重,神经紧绷的厉害。 “世子已回了信,明日正午在天明茶馆二楼会面。” “好!”苏夭夭应下,这一颗心却是始终悬着,仍是十六走上前,尽力想要宽慰些,“小姐,你神色倦怠,想来是不眠不休赶来王城,明日便能见到世子问个清楚了,你今日……还是歇会吧?明日若是知晓了具体情况,我们也好再做筹谋。” 苏夭夭揉着额头,终是沉重的道了声“也好。”只是她躺下身,却是怎么都闭不上眼睛。她无法想象受刑后的师兄是怎样的情形,眼前却又不停地闪过师兄长身玉立冷如冰霜的身影。 她从未如此怕过,她想过逃离,想过自由,想过避开真相哪怕这一生都不再见师兄。可她从未想过,要失去那个人。 十六瞧着小姐的情形,眉目如此揪扯,心疼的不行。到底劝说小姐,在小姐的房间点了安眠香,令她强制睡下,也好恢复些精神。 只是这一觉,真正是不安稳。 四周是望不见尽头的漆黑,幼小的女孩像只猫一样缩在墙角,唯有那双眼睛,仿佛泛着光芒。 “娘,娘,你在哪儿?你不要我了吗娘?” 女孩一声声唤着,嗓音里还夹杂着哭腔。苏夭夭走过去,摸摸她的头,又捏了捏她肉肉的小脸。可那小女孩仿佛没有知觉一般,喊够了,便是垂下头,脑袋埋在膝盖里,闷声哭泣。 苏夭夭瞧着她委实是可怜,问她:“小姑娘,你娘在哪啊?” 可那小女孩总不应声,直至身后有强烈的光线传来。她的身份陡地变了,仿佛她本身便是那个瑟缩着的小女孩。周身冰冷,努力拥抱住自己,却还是不能有多余的温度。 那一丝光亮射来,她慌忙起身,迎着那可能是温暖的方向飞奔而去。 可身子还是发冷,止不住的颤抖。她环抱住幼小的自己,眼光空洞迷茫的看着四周的景象,一切都太过陌生,是绿树红墙,是使劲仰起头也看不到的天。 忽然有人从身后走来,她仰起头却还是看不清那人的脸,只是身上被披了件厚厚的衣裳,她不觉得冷了,下意识就叫了声:“谢谢你阿嬷。” 那人却是猛地跪下:“公主这话可是折煞老奴了,照顾公主本就是老奴的本分。” 苏夭夭梦境中仿佛突然抽身而去,那小女孩站在她对面,闭了嘴也不再言语,只是那般好看的衣裳,穿在她的身上,却是全不合身。偌大的院子,愈发衬得她的孤寂可怜来。 再后来,她满眼便是茫然无尽的雪白。一个十余岁的少女在雪山之巅舞剑,舞罢便凑到一个白衣男子跟前,小心翼翼同他道:“师兄,我饿了。” 男子冲她极是宠溺的笑笑,伸手捏了捏她的手,遂任她揪了他的袖摆,便道:“好,我们这便去用饭。” 而后,便是那两道白色的身影在眼前逐渐远去。只是他们说话的声音,还是缓缓传来。 小女孩嗓音软软糯糯的,她道:“师兄,为什么你总是不允我下山啊?为什么你也从不下山呢?” 男子隔了会儿方才应声:“夭夭,等你长大了,自然就懂了。” 后来,那个矮了男子大半截的少女果然是长大了。她和他的肩头一样高了。 只是,长剑相向,也没了幼时的疑问。 苏夭夭如一个旁观者一般,看着那个容颜俏丽的女子问那男子:“是你杀了我的母妃,杀了我外公全族?” 那男子连停顿也不曾有,径自便道:“是!” 女子突然毫不迟疑的冲他而去,长剑没入男子的身体,鲜血溅在雪白的背景上,像妖娆绽放的花朵。 只是那缓缓坠下的男子,唇边怎还有微凉的笑意? 第22章 她不解的看着那般情形,再一转眼看向那女子,她却是要横剑自刎了。苏夭夭慌忙走过去:“他不是你的仇人么?杀了他,你不应该高兴吗,为何还要一起死?” 那女子满脸泪痕,却是不再应声了。只是绝望的闭上眼,挥手就要随男子同去。 苏夭夭赶忙挥落她手中的剑,那女子满目腥红,近乎是癫狂的看着她:“你懂什么?是他养我长大,给我温暖,护我周全。” “我杀了他,怎能苟活?” 苏夭夭怔怔的看着她,只觉得心口蔓延起剧烈的痛意,只勉力安慰她:“也许,他希望你活着呢!” “不!黄泉路那么寂寞,他一定希望我陪着他。他养我,不就是想有个人陪着他吗?” 这话,竟似有些道理。 她失神的片刻,那女子已是倒在了地上。他们的血液融为一体,侵染了整个纯白的背景,她满眼的红,仿佛身子一动就会被湮没。 她害怕极了,偏又无处可逃。仍是耳边一声声“小姐”,方才猛地睁开眼,从梦魇,回到现实。 十六不停地为她擦拭着额上的汗水,扶她起身:“小姐,你又做噩梦了?” 苏夭夭深陷在梦境中,一时还未回过神,只是懵懵然的瞧了一眼十六,十六已是解释道:“你小时候做噩梦便是这般情形,总要叫很久才能叫醒。” 苏夭夭不疑有他,看了眼外头大亮的天光,只道:“你去准备些吃的吧,等会该去见夏泽之了。” “是!” 只是,等她端了食物进门,小姐虽已收拾妥当,脸色仍是倦怠的,精气神极弱。 她将吃的放在桌子上,苏夭夭方才取下面纱,十六终是惊异的看着她:“小姐,你的脸?” 苏夭夭下意识摸了摸脸,颇是不以为意道:“不妨事,进城时我担心被人认出,特意画的这些疤痕,假的。” 十六这才松了一口气,如若不然,她真不知公子见了会有何等反应。 苏夭夭简单吃了些东西,如约出现在茶馆时,夏泽之已在等候,只是瞧着她面上的白色面纱,微微怔了怔。甚至那双澄澈的眼睛,也变得冷清疲惫了,再不是从前那般精灵狡黠。他的变化倒不大,身上总是热烈鲜艳的颜色,附和着桃花眼和温厚的唇,仿佛总是那般年纪,眼角连多一丝的细纹都不曾有。 夏泽之起身为她倒了茶,方才缓缓道:“我知道你想要救他,我也想。但是……” “很难?”苏夭夭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夏泽之微微摇头:“不是难,是不可能。” “天牢重地,我去过。抛开重兵把守,便是他身上的锁链,你无论如何都打不开。” 苏夭夭仿佛不曾看见夏泽之紧锁的眉宇,只顾自道:“钥匙在谁身上?”她不想为着无谓的事耽搁时间,每一刻,都是师兄在备受折磨。 “没有钥匙。”夏泽之沉重的叹息,“锁链在锻铸之初,就毁了钥匙。” “我不信。”苏夭夭一双眸子冰冷至极,“再者,即便真的没了钥匙,也有打开锁链的方法。夏泽之,你不知道,不意味着别人不知道。” “你想做什么?”夏泽之心下一慌,他们这一对师兄妹做事惯常不合常情也不合常理,也不知这时她有了什么样的心思。 可千万,莫是他预感的那般? 苏夭夭冷冷的睨向他:“若我捆了楚瑾,是不是就有人自动将师兄送到我面前了?” 果然!夏泽之整个人僵住,好半晌方才颤颤巍巍,以他自己都不确信的嗓音道:“那……可是你的父王?” 父王?这两个字落在她身上,连一丝波澜都荡不起。 “你只说,是不是?”苏夭夭一字一顿道。 “……是。”夏泽之拖长了尾音,转念,却是不得不下了极大地决心,咽了咽口水同她道,“苏夭夭,放弃吧!” “我……”夏泽之又迟疑了下,才继续道,“在他清醒的时候,偷偷进去见过他。” “我本不想告诉你如此残忍之事,我怎么开得了口告诉你,但是,你总归是无辜的,我还是不想你再平白搭进去一条性命,你还这么年轻。” 夏泽之一张嘴就说了许多废话,入了苏夭夭的耳,满脑子却都是那一句“我在他清醒的时候”,这却是说师兄被折磨得已经鲜有清醒的时候了么? 苏夭夭紧握着茶杯,任那微凉的茶杯泛了氤氲浓烈的热气,任它烫伤了手,也不曾松开,只满目腥红的盯着夏泽之:“你可是也要同我说,十一年前的事,都是他所为,且他亲口承认了?” 夏泽之惊异的看向她:“你知道了?” 苏夭夭“啪”地一声放下杯子:“可我不想管真相,我只要他好好地活着。” “你不报仇,偏还要救你的仇人?”夏泽之愈发是惊异地凝着她,“那可是一百多条命,竟比不上他一个人吗?” 她的泪在眼里打转,险些绷不住露了软弱。她盯着他,尽力使自己顽强些,再顽强些:“世子,是他养我长大,教我剑法,护我周全。是他要我忍受望岐山的寒冷,又在夜里给我盖被子。是他寸步不离的跟着我恨不得打折我的腿将我绑回去,最后却还是放我自由。” “你要我眼睁睁看着他死吗?既算是死,又怎能如此屈辱没有尊严的死去?” “他将你当做兄弟,他是多高傲一个人你不知道吗?他待在那里,不见天日,受罪的不是身体的折磨,是生不如死?” “你们总说,他是杀手,杀了许多人,那是他一生的罪孽。可那又如何?他那么小就被人当做杀手培养,那是他愿意的吗?我小时候练剑累了还可以和他撒个娇,他呢?怕是累了都不敢吭声吧!” 苏夭夭高高的仰起头,不让一滴眼泪落下。末了,才又竭力平静的看向他:“我知道你为难,今日我见你,只想问你一件事。” 夏泽之方才被她一番话说得震慑没了三魂两魄,愣了愣才道:“你说。” “这件事是楚玉珩做的,幕后之人是楚瑾。” 夏泽之看她神色镇定,连话语间都不带一丝犹疑,终是点点头,转而却又长长地叹息道:“苏夭夭,我知道你不信,但他是自愿的。” “你自己想想,以他的身手,若非自愿怎会如此轻易就被人束缚?” 苏夭夭一记冷光射来,夏泽之方咽了咽口水继续道:“确然是他杀了大王子。” 苏夭夭沉重的坐在椅子上,眉目微垂,许久不言。直待夏泽之喝了口茶,要措辞劝说一番时,她倏地开口道:“那也是他该死!” 夏泽之立时呛住,咳了好一会儿才顺过气来:“是是是!都是别人该死!” “果真是他培养出来的人!”他啧啧叹息,唇角已是扬起,“不过,倒也不枉他养了你那么多年。”心心念念都是他一人,便是他错了,也是别人有错在先。 这般蛮横不讲理,却又让人羡慕的紧! 这天下若有一个女子能此般对他,那才是天大的幸事! “对了,苏夭夭……”夏泽之没过多感叹,忽的近前些,低声同她道,“你可想知道,为何你师兄要杀了大王子,平白给自己招惹祸事?” “必是他做了不能容忍之事。” “不错!”夏泽之道,“早前陶令在王城,为了确保你们二人的安全,确曾接受过几次大王子的私下示好,也曾帮他处理过一些真正的恶人。不过,他既已是大王子,便有些等不及王上身体康健,迟迟不立王储。” 苏夭夭微惊:“他要师兄杀了楚瑾?”据她浅薄的了解,若无王储,且王上暴毙,王位自然是要落在大王子头上。顿了顿,她终是等不及答案便是摆摆手,“罢了,我没时间听这些,你可有王宫和天牢的地图?” 夏泽之一口气憋住,只得道:“夜深后,我便带你去一趟天牢。他的命,暂时还丢不了。”那些陶令嘱托之事,他已然说的清楚。未嘱托的,他却是不得不说。 苏夭夭这才松了一口气,整个人紧绷的坐姿也有了些舒缓:“那你继续说吧!” “正是!”夏泽之惊异于她的聪慧,眼底略有赞赏,“陶令许他一些方便,他便以为陶令从此变成了他手中的剑。只不过这种事,你师兄自不会理会,如是理会,自然也要更高的酬劳。” “他给了师兄什么?” “……红云。” 初时,夏泽之听说这件事亦是觉得不可置信。如苏夭夭而今这般,仿佛听了个笑话。也不知大王子而立之年的年纪,脑子到底是怎样转的? 夏泽之越想越是觉得可笑:“他大约是觉得,陶令将你养在身边时,你不过是个女娃娃。他便以为……”夏泽之说着,陡地有些难以启齿,但苏夭夭一惯不谙世事,他又怕她不懂其意,遂,低了嗓音语速极快道,“以为陶令喜欢年幼的女孩子,且对红云有过青睐,就将红云洗干净直接送到了陶令床上。” 有过青睐? 苏夭夭拎出夏泽之话中异常,分明是她那时不知世事,还盼望着师兄多收一个师妹,非要师兄救下才是。 然夏泽之语速太快,苏夭夭愣了会,才意会出那一串话里的个中意思,竟是说师兄有偏好年幼女娃的嗜好。 她脸色一阵青白,竭力镇定片刻,方才干涩道:“后来呢?” 第23章 “陶令自是令人将那红云送走了。不过……”夏泽之说着,眼底闪过一丝戏谑,“大王子那边似是查到了你的消息,也不再退而求其次送红云了,想着将你找来,送给陶令。” “大王子千不该万不该,竟动了你的心思。”夏泽之啧啧感叹着,“是以,大王子这边派人赶到江南你的住处,将你掳走,另一端你师兄赶至王城,亲手取了他的性命。” “我……”她何时被人掳走,苏夭夭听得一阵迷糊,甚是懵懂。 夏泽之笑笑:“那晚你离开江南,没过几日,陶令便在几十里外的镇子上安排了一个女子,那女子易容成你的模样,再走着与你相悖的方向,途中偶尔留下她是苏夭夭的线索,自然替你挡了无妄的灾祸,被人掳走。” “师兄他……”果真从未有一刻真正将她放下,苏夭夭喉头略有些哽咽,顿了顿才道,“那女子现下如何了?”她感动于师兄思虑周全,但要别人替她受过总归是不妥。 “她是望岐山上下来的人,自是无碍。” 苏夭夭这才缓缓舒了口气,只隔着窗凝着外面天色,只盼着尽快暗下来。她从未如此迫切的想要见到一个人,想伏在他的膝头,听他叫她一声“夭夭”。 夏泽之看她失神,顾自起身去了门外,最后进了隔间,低声询问伏在案前的男子:“方才她说的话,可都记下了?” 那人重重的点点头。 夏泽之拿过他手上的纸张,大略瞧了几眼,这才颇是凝重道:“那便送去吧!小心些,莫露了马脚。” “是!”那人应了声,便悄然出了门。 夏泽之回去时,苏夭夭仍保持着方才的姿态,目光悠远,身姿疲惫。他们一年未见,她似乎成熟了许多,他却不知,这份内敛是好是坏。 他重新为自己斟了茶,送至唇边轻抿了一口,方才打断她的思绪:“苏夭夭,你可知我说了这么多,是为了什么?” 苏夭夭望过来,他又道:“陶令他确然有千万般不好,但他有一样好。” “前朝倾覆,他在其中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杀了许多人。但是苏夭夭,他从未对你不起。” “……我知道。”她一直都知道,从未忘记。 “即便如世人所言,他是魔鬼。你也是他拼力护着的纯真。” 苏夭夭凝着夏泽之的执着认真,慢慢凄清的笑了:“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那你可明白,这是他给你的机会?他束手就擒,一心求死。”夏泽之极想把话说得清楚些,又怕说得太清楚以使苏夭夭做了错误的决定。“而当年的真相早已摆在你的眼前,你不需迫使自己动手杀他为你的亲人报仇,只需视而不见即可。为你,他做的已经足够了。” “再者,你可曾想过,即便你真的救出他,他日,你们便不会长剑相向了吗?”夏泽之一眨不眨的凝着她,“到那时,死的人兴许就不是他,而是你了。” 她不是师兄的对手,她知道。但生恩同养恩混杂在一起,她做不出抉择。 她唯一知道的,是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而夏泽之这般说,她的心事反倒轻了一重,她温婉一笑,眉眼间竟有一丝轻快:“那也极好。” 夏泽之一怔,心下愈发是羡慕陶令,他的前半生虽是备受折磨,眼见得却是有后福的。而钟爱他“王城第一公子”的女子众多,却无不是看中他的皮相和身后的家世背景。 如此,便是只待天色暗下了。 熟料,夜深后,两人换了衣裳将要出发,突然就有王爷府的下人急急跑来:“世子,王爷让您立即回府。”来人是夏泽之的心腹。 “发生了何事?”夏泽之眉目紧锁,这个档口找来,多半是极为要紧之事。 “宫中派人来下了旨意,王上已为您和六公主赐婚,择日便要成婚。” “什么?”夏泽之大惊,这事来得太过突然,他揪着那小厮厉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具体情形奴才不知,只打听到六公主前些日子就同王上生了别扭,这几日又有绝食的姿态。但这婚事的具体内情,奴才还不曾探查清楚。” 而夏泽之同苏夭夭相视一眼,却是都懂了。 六公主楚凤宁喜欢陶令一事虽为隐秘,但于他们二人而言,却是心知肚明。楚凤宁此般,正是盼望着她父王能够放过陶令。哪料,楚瑾绝非是会被人胁迫之人,即便是宠溺了多年的公主,也是说嫁便嫁了。 只是不知为何,竟挑中了夏泽之。 “你将腰牌给我,我自己去。”苏夭夭没时间思虑,直接便道。 夏泽之拿出腰牌,到底是犹疑了下:“不如明晚,今夜你一人前去,我实在不放心。”这腰牌虽能保她一路顺畅,但她一人,他总不放心。 再者,他受人之托若不能忠人之事,绝非他的做法。 “我等不及了。”苏夭夭坚定地摇头,“宫里已然生了变故,可见楚瑾对这件事是绝无松口的可能,我必须尽快清楚里面的情况,再做如何相救的打算。” “也好!”夏泽之到底是妥协,宫中旨意已下,陶令在天牢中确然生死难料。这一日一夜,他不敢赌。 苏夭夭接过腰牌,便跳窗而去,身影很快湮没在黑夜里。 午后的那几个时辰,夏泽之已同她细细讲解过天牢的地形,以及师兄被关押的牢房,等她赶至天牢外的小巷,十六已在等候。 苏夭夭紧握住十六的手腕,最后同她叮嘱:“十六,你在外面等我!天亮前若我没有出来,你立刻回望岐山,好生过你们的日子,再也不许管我和师兄的生死,可记住了?” “小姐?”十六不可置信的看着她,眸子里已泛了腥红之色。 “记住了!”苏夭夭再是强调,“望岐山本有机关,自能护你们周全,不必来了送死。”说罢,便是大步向天牢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1、周六就要入v啦,当天十点会连更三章,是连发哦。等了好久的师兄也会出来啦,希望大家继续支持,么么哒~ 2、接档现言戳专栏可以收藏养肥啦 《听说,你暗恋我很久了》 初见,是在警局。 她被人戳着鼻尖,指控欠债不还行凶伤人。 等那人被警官摁下,她才慢悠悠道, “欠钱的不是我。” “先动手的也不是我。” 周予肖打门外经过,墨镜下的目光深邃绵长。 他同鼻青脸肿的经纪人低语:“就聘她做我的助理。” 经纪人大惊:“为什么是她!” 他随口答:“以她的脾气,应该不会追星。” 经纪人:“……” 你怎么知道她什么脾气??? 时隔多年,他的小姑娘终于长大。然而,居然被人欺负了。 [他一开始想给她保护,后来还想给她爱。] 第24章 苏夭夭走至天牢大门,出示腰牌,而后被放行。开门的将士甚至不曾盘问,为何她面上戴了面纱,为何她一个女子手上所执是世子的腰牌。 她自不会以为一个世子的腰牌,竟有如此功用。这一行,多半是有去无回了。然她深知一进门便是幽冥鬼道,却还是顺着小兵的指引,步步向前。最后,在一个拐角停住。 苏夭夭愣愣地看着那不堪一击木头做的牢门被人打开,看着坐在牢房中央的那人。他垂着头,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纯白的衣衫早已沾满血污,看不出原来澄净的样子。碎发垂落在眼前,看不出模样如何。 可她第一眼就知道,那是她的师兄陶令,绝不会错。 那身姿是他,那清瘦冰寒是他,那扣在扶手上的手指是他,那被锁链困住的靴子也是他。 小兵退下后,苏夭夭才手指颤抖着摘下面纱,从袖中取出一瓶药粉,洒在掌心,抹去了脸上伪装的伤痕。 如师兄还有一丝意识,他不想他认不出她,更不想他再来心疼她的伤疤。 苏夭夭深吸了好几口气,方才抑制住眼眶里的泪水,一步步走向师兄。及至走到最后一步,她还盼望着,这人不是师兄,这是那些人的阴谋,他们必定好好地将师兄藏起来了。无论如何,受了这些罪责的人都不是师兄。 可那是师兄身上的气息啊,她太熟悉。 苏夭夭缓慢的蹲下身,跪在地上,脑袋若有似无的伏在他的膝上。他的腿上也有血污,她不敢碰,哪怕师兄伤及至此,多半已体会不到这些微的疼痛,她仍怕弄痛了他。 “师兄……”她低低呢喃着,她忍了许多个日夜,不许自己哭,不许在见到师兄前便露了软弱。这时,却是怎么都忍不住了。 被困在扶手上的手指似是动了动,苏夭夭不曾察觉,只暗暗揪着师兄脏了的衣摆,体内的气息全都聚集到胸口,哽咽得难受。 直至远处似乎传来动静之时,苏夭夭方才跪直了身子,将师兄的碎发撩开,用她的手绢将他脸上的血污擦拭干净。 “师兄……”她双手捧着他的脸,“我离开你的这一年,真的很开心。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缺些什么。”她身子上前,额头抵住师兄的额头,低喃道,“我现在知道了,是你。” “你就像我的骨骼,像我会跳动的心,像我在望岐山看过的每一个日落。” 师兄的头维持着下坠的姿态,她竟需要用些力气,才能承托。苏夭夭的泪不停地滑落,以至于她的视线都有些模糊,“师兄,你等我,我就算死,也决不能让你被人这样欺侮,等我!”说着,便是在人群合围上来前,取出另一粒药丸含住唇中,唇与唇交接,喂他服下。 她站起身,轻轻地拥住他,也不管他是否还能听见,便附在他耳边低低道:“师兄,我想,我也喜欢你。”说罢,便是转过身,顷刻间褪去了柔弱和哀绝,满眼皆是凛冽的杀气。 而身后之人,明显因此有了一丝清醒。他缓缓睁开眼,眼睛微微眯着,却没有足够的力气支撑,不曾被人发觉,便又沉沉的阖上。 那些人长久地盯着苏夭夭,如被蛊惑一般,一时间竟忘了手中刀剑是为了什么。 她一身白衣,澄澈干净的竟似天上走下来的仙子一般。本就白皙的肌肤,由着那冰寒的气息,仿佛一触即破化为不可触摸的透明。一双眼睛,如嵌下的宝石,浓郁深邃,要将人的魂魄勾走。 然她分明红唇紧抿,杀气噬人。 到底是有一人率先清醒过来,挥剑刺向她。苏夭夭身子微微一侧,腰身在空中行了一个极美的弧度,便夺了他的剑,转手断了他手上的经脉。其余众人眼瞧着那人哀嚎的躺在地上,这才明了,眼前拥着绝世之资的女子哪是仙子,分明是地狱走来的女鬼。 众人一拥而上,将她团团围住。可惜不过是些小喽啰罢了,白白浪费她的时间,无一人可敌。 这一战,她向外行走了一半的路程,继而赶来的人,稀稀疏疏,全没战斗力。她很快杀出天牢,却只见火光亮彻天际,一个身着灰色长袍的男子站在人群前方。 他步步款款向她走来,唇间含笑道:“不愧是陶令教养的女子,这百余人落在你手里,竟不过是让你的衣衫落了几滴血。” 苏夭夭丢掉方才夺来的剑,将裹在腰间的软剑抽出。上面刻着的,赫然是那一个“令”字。 男子凝着她那般眼光,到底是下意识后撤些。那是与陶令杀伐时一般无二的眼光,一双眸子明明没有血色,却是看得人心生寒意,只觉得来日无期。 “楚玉珩!”她一字一顿的叫着他的名字,话音落地那一刻,长剑刺入他的胸口,与心脏咫尺之离。 楚玉珩满眼震惊的看着她,身形极快的步步后撤,她步步紧逼,偏生那剑,再是没有多进一寸。仍是众人再度将他们团团围住。这一次,却是单凭身形晃动的姿态,便知个个皆是个中高手。 苏夭夭到底是收了剑,冷眼看他:“这一切,都是你做的?”她素未杀过人,怒到极致,也不过将方才那百余人挑了手筋脚筋或以剑气震伤。 唯眼前之人,令她生了决然的杀意。 只要他说一句是,他便非死不可。 楚玉珩捂住胸口,血液顺着手指不停流下,他凝着苏夭夭而今的容颜,却是倏地笑了:“苏夭夭,你为鱼肉我为刀俎,这就是你的态度?”他说着,话语间竟全是柔和。 从前那个说保护他的女子,而今当胸给了他一剑。他心中所念,却是最初之时,为何没有把握住时机? 那个满眼天真无辜的女孩子长大了,似也懂得了情为何物。只是这颗心,到底是落在了陶令身上。 “是你不是?”苏夭夭死死地盯着他,漫天火光落入她的眼中,顷刻被冰霜熄灭。 楚玉珩笑着,到底是泛了凄清:“我原本没想让他死,但你这般,他便非死不可。”他话音未落,左肩便被刺中。她使了蛮力,伤不重,血却是喷溅不止。 然他不知为何非要这口气,继续不遗余力的说着:“他将你藏得真好,甚至还有个一模一样的替身。可是苏夭夭,这怎么能难倒我?” “柳如风如何能有高中的本事,他的学识不过我十之一二。但他认识你,我便特意让他知道陶令受困。那书生酸腐,倒也有几分情义,没枉费我这般筹谋。” 苏夭夭瞪着他,挥手再是一剑,刺向他的右肩。 剧烈的疼痛迫使楚玉珩喷出一口血来,楚玉珩挥手抹掉血污,却还是落了些在下颌,瞧着极是狼狈。然他却似在那痛感中寻找到快乐,没完没了的刺戳着苏夭夭的软肋。 他尽力扬起笑容:“你可知,陶令为何束手就擒?” 苏夭夭握剑的手不停地颤抖着,脸色阴鸷至极。 “因为我找到了你,”他像个魔鬼一样含着满嘴的血笑着,转瞬却又咬牙切齿道,“他将我困在冰窖数日,非要我折了一身的骨头求饶。可是那又如何?他不杀我,今日便有我来杀他!” 他凝着苏夭夭,忽的仰天大笑:“我找到了你,他若是不乖乖束手就擒,我安排在姜德镇的人,便不会让你活过下一刻。” “苏夭夭!”楚玉珩忽的收了笑,“他距离你数百里之遥,如何救你?是!我的人未必杀得了你,可是苏夭夭,你是他的软肋。他不敢赌!嗜血如命的陶令陶公子,竟也有不敢的时候?” “楚玉珩!”苏夭夭厉声道,长剑扬起落下,楚玉珩双腿筋脉俱断,他直直的跪在地上,“这一剑,你此生都不要再想站起来!” 楚玉珩勉强用手撑住地面,到底是勉力挥挥手,身后立时走来两人将他扶起,脚不连地的站着。 “……苏夭夭。”他固执地叫着她的名字,气息已颇是微弱,“你杀了我,他也活不了。” 楚玉珩始终强撑着那一口气,却是忘了,他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到底是为了什么。 苏夭夭冷冷地睨他一眼,撕了身上一块衣摆,将剑身被他沾染的血迹擦干净,重新将剑缠在腰上,这才深吸一口气道:“我师兄的死活,岂是你能下的指令?” “楚玉珩,你自以为与楚瑾是天作之合,可你这般马前卒,不过是个将要被废弃的棋子罢了!” 师兄已被缚,而她此般又要束手就擒。楚玉珩横亘在这里,正经是没了半点用处。 而那人对待棋子如何,楚玉珩应当比她更清楚。 楚玉珩竭力扯了扯嘴角,却是再没力气多说一个字。他血流不止,再不医治,便果真瞧不见明日的太阳了。 苏夭夭瞥了眼他身后之人,那人一身铠甲与别个不同,看来,约摸是个将军。她略收敛了戾气,上前一步道:“你们费了这样大的周折将师兄绑来,却又不杀他。我虽不知缘由,却也知道,你们不是不敢杀,是不能杀。”她猜想,多半是师兄手上,有那人要的东西。 “走吧,带我去见这棋子的主人。” 楚玉珩身后那极是高大的男子,似有些意外她如此玲珑通透,略怔了怔才做了个请的姿势。而方才扶着楚玉珩的那两人,见此情形便要将他拖到别处。 “苏夭夭!”楚玉珩似尽了最后的力气,然苏夭夭已随那位将领离去,再没听见他微弱的气息声,“别去。” 第25章 楚玉珩满身是血,不知被人丢在何处。只最后闭眼之际,恍惚想起的仍是那日她天真的眉眼。 她说她要保护他。他活了二十余年,从未有人保护他。 闭眼那一刻,楚玉珩才知,他这一生还从未为自己活过,该说的话没说,不该说的,却是不遗余力的去伤害。 苏夭夭随着那位将领一路入了王宫,这一路漫长悠远,周周转转,深红色宫墙和没有一根探出墙的枝丫。她觉察出熟稔,那日在青雁塔,她便是熟门熟路一般。 可见记忆太好,也不是件什么好事。 那将领将她带到正阳宫,她笔直的站在宫殿中央,觉察出暗处埋伏着不少人,然这明面上却只有不远处高位上头戴皇冠的男子和他身旁躬身而立的太监。 她悠悠然站着,如立身在长街的某一处。 那太监约摸四五十年纪,上前一步就要呵斥她:“大胆!见了……”却又猛地住嘴,正是高位上的男子突然站起身,浑浊的眸子一怔,到底是又坐下,“近前来。” 苏夭夭直直的看着那珠串晃动后的脸,也是四五十的年纪,只他并不曾出现在她的记忆里。 “还不快点!”那太监尖声道。 苏夭夭本是无感,只太阳穴微微跳动,察觉到四周的气息猛地紧绷了些,觉得甚是好笑,遂迈着步子走近了些。 这一次,他们确然方才能够看清彼此的脸。 楚瑾虽是年纪不小了,但精气神瞧着极好。但那般深邃的眸子,精光流转,眉目飞扬,可见弑兄篡位也不是什么稀奇。只是成王败寇,而今再没人敢提起他的兄长罢了滟。 楚瑾瞧清了她的脸,冷硬的眉目却是陡地和善了许多,特意微笑道:“朕今日请你来不为别事,你师兄拿了朕一样东西,待他还了朕,朕再安排你的去留。” 他说的云淡风轻,一旁太监的脸色却是不可察觉的动了动。 待他转过身同那太监吩咐:“赐苏姑娘,居琉璃宫。”那太监再是没忍住,脸色到底是惊了一惊,极是诧异。但他在王上身边多年,随即敛了眉眼应了声。 苏夭夭倒没心情关注那太监的脸色,只直直的盯着那张伪善的脸:“你肯放了我师兄?”他的态度,全然在她意料之外。仿佛她只是一个陌生女子,而不是他当年丢弃的女儿。 那太监抬眼,又要开口阻断她,他手上端呈的虽是王上赐封这女子为郡主的旨意。但王上临时改了口已是少见,哪还有女子竟敢如此对王上说话?楚瑾已是摆摆手,那太监只得后撤一步,心下盘旋万千,竟是一时没意会出王上的心意来。 楚瑾凝着苏夭夭,脸上的笑意愈发是温和:“不错,只要他肯交出朕的东西,朕要他的性命有何用?” 苏夭夭一侧的唇角微勾,下意识轻哼一声:“他曾是你手中的剑,替你杀敌万千,这剑如今不再受控,你说你要他的性命有何用?这于你而言,难道不是背叛?” 楚瑾的脸色果然一僵,却也不曾恼怒,只道:“来人,送苏姑娘去琉璃宫。” 琉璃宫? 印象中,那可是母妃最不喜欢的地方,因为那是王上最常去的地方。 “送我去琉璃宫作甚?”苏夭夭凝着楚瑾,倏地冷冷地笑了,“那可是你最宠爱的妃子才能居住的宫殿,我去住了,王宫里的娘娘和公主该怎么看我呢?”她笑着,步子却是一刻不停。 “还有,王上你预备怎么处置我呢?” 她一步步迈上阶梯,笑意含在嘴角,是尤不自知的倾国倾城。楚瑾愣怔的当下,她与他仅余了两步之遥。 到底是那太监反应快些,不曾被惑。他不知启动了何处机关,一定牢笼从高处降落,顺带着嗓音尖利喊道:“来人!快……”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是被人一脚踹开。 区区铁牢如何能束缚她,况且,她不会连这点防备都没有。铁牢落下前,她已然快速地站到楚瑾一侧,锁住他的喉咙。 她走上来的每一步都在想,到底要豪赌一次还是信了楚瑾的话。可是眼前之人所做之事,实在没有半分信任度可言。 她钳住他的脖颈,冷眼看着瞬息间围上来的兵将,手上多用了些力气:“放了我师兄!” 楚瑾身子紧绷的片刻,随即松懈下来,挥手令那些兵将退下。 那太监颤颤巍巍从一旁爬起来,偏又不敢近前一步,只小心翼翼的瞧着,楚瑾垂眸睨一眼她素白的手腕,不由感慨:“不愧是陶令养大的人,也不枉朕教养了他十多年。”说着,忽的一掌击向苏夭夭的腹部,苏夭夭不曾有所防备,更无法料到他被钳住之时仍能运气施掌。 苏夭夭结结实实挨了这一掌,旋即自腰间抽出软剑,再不敢有一丝懈怠。 原以为楚瑾不过是个懂得心思谋算阴狠决绝之人,没想到,他的身手也如此好。两人将将是过了百余招仍不能分出胜负。 末了,竟是她的剑直抵他的脖颈,而他的掌风再次挥向她的腰间。 苏夭夭一步不肯退,却是楚瑾首先收了掌风。那太监缩在一处,瞧着殿中央的情形,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那王冠早已在打斗中掉落。他跟随王上几十年,除了许多年前居在琉璃宫的璃妃娘娘,再是从未见过王上对何人,竟能容忍到这般程度?这几乎不再是容忍,而是纵容。 楚瑾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瞧着她笑道:“你不会杀我,又何必如此周折?若你真动了杀意,朕过不了你十招。”她修习的皆是进攻之术,偏生此刻面对他进攻之余又要防备着不能真将面前之人打死,是以束缚了剑法。而他强撑着百招,已然是尽了全力。 兴许,再往前二十年,在他风华正茂之际,她不是他的对手。 他总归是她的父亲,她终是下不了手。 “放了我师兄!”苏夭夭握剑的手微微抖着,却还是扬起,直直的指向他。 楚瑾似是笃定了她不会动手,极是镇定的看着她道:“你进宫之时,朕已命人放了他,这时,他应当在回望岐山的路上。” 苏夭夭的剑又进了一些,几是紧贴着他脖颈的肌肤:“我如何信你?” 楚瑾看向那太监,沉声道:“传夏泽之觐见!” …… 夏泽之到时,楚瑾早已回了他的王位上远远地坐着,竟似给了他们空间说一些旁人听不得的话。 “你怎么在这?”夏泽之极是惊异地看着她,转而又是赶忙垂下头,做出一副恭敬地姿态。 苏夭夭懒得同他拘礼,也不屑于这些,只急切地问他:“师兄果真被放走了?” 夏泽之尽力思索着,却怎么都思索不出这其中的因果来,仍是苏夭夭不耐烦地催促:“说话!”他方才应声,“确实是被放出天牢了,我还以为……不是,”他愈发是疑惑,“你怎么在这里?如若陶令知晓你竟然在王宫,他非疯了不可!”他极力压低了声音,偏生还得一直弓着身,姿态恭谦。 “确然出了天牢?”苏夭夭实不能确信,“师兄身负重伤,是谁带师兄走的,可是十六?可是我望岐山的人?” 夏泽之微垂着头,死盯着足尖,脑子里愈发是懵懵然辨不出其中缘由来。只得附和着回声:“正是十六同你们望岐山的人带走他。只是……”夏泽之浓眉紧锁,愈发是不解,“你怎的会在王宫?王上恢复你公主的身份了?” 苏夭夭一颗心终于平稳的落下,良久才回了他的疑问:“……不曾。” “那你在这王宫作甚?”夏泽之猛地抬起头,他原本以为苏夭夭出现在王宫,已然恢复了公主的身份,不曾想,眼前之人竟还是平常女子的身份。 苏夭夭没了方才的急切,反而能够静下来缓缓道:“他说师兄手上有他要的东西,要留我下来做人质。他日,师兄将他要的东西交上来,他自会放我们离开。” 夏泽之眼睛一跳,愈发是压低了嗓音:“这话你也信?”这话听来,摆明了是连环扣。“我可算明白为什么陶令被关了那么久,却始终没有被处死?”却原来,是还有东西不曾得到。 “所以还请你帮我和师兄带个话?”苏夭夭道,“我虽一时困在王宫,但必会想到法子出去。你要他万万不可回来,再不可因我身陷囹圄!” 夏泽之极想应下,但他唇角下意识一抽:“你以为我有那个自由吗?”今日王上将他召来,摆明了是知晓他们的关系。然他停顿了片刻,仍是郑重道,“我尽力一试吧!”他目送陶令离开,他那般死生不能的模样,夏泽之再是不忍见到。 苏夭夭心知不能强求,静默片刻到底是略有些踟蹰道:“师兄离开时,可曾醒来?”她心下盼望着,又有些莫名的不安。 眼下两人皆是平安,她便有些担心那些在天牢内说的话,师兄听见了。 “嗯。”夏泽之微微点头,想起在城门外的情形,一时间竟有些恍惚,“他说,他似乎梦见你了。” 夏泽之从未见过陶令那般情形,他知晓这些年陶令活得像个人,却不曾想,他竟活得像个寻常男子。为爱殉情这种事,竟也做得出。 夏泽之附在陶令耳边,只听得他微弱的气息声:“我似乎梦见夭夭了。” “她说,她喜欢我。”他扯起嘴角,是极为苍白的笑意。 最后,他才认出他,说:“夏泽之,替我告诉她,我很想她。” 第26章 苏夭夭愣怔着,一直到坐在琉璃宫的宫殿里,直到天色暗下,仍有些回不过神。 师兄所言,已是表明了立场。他喜欢她,且不再避讳。这同在楚玉珩耳中听来,又不尽相同。更震撼,更难以自处。 她窝在这宫殿里,倒不是不能逃跑,而是拿不准师兄他们的行程,可曾安稳回了望岐山。 自打她住下,楚瑾每日都要来坐上一个时辰,每日离去,又有不同的封赏。 楚瑾不曾命人特意捂着,这消息便很快传遍了整个王宫,人人皆知,她是楚瑾藏在琉璃宫的娇人,如当年的璃妃娘娘一般。 然她在琉璃宫许久,却是连王后娘娘都不得踏入她的宫殿半步。楚瑾藏着她这个人,却不曾将她在琉璃宫的消息藏住。 整整十日,苏夭夭几乎耗尽了耐心。楚瑾日日来,偶尔同她说几句话,她没心思应,他便自己坐在案前翻阅奏折。遇见犯难之事,也是揪住随身侍候的太监骂上几句,仿佛她是个透明人。 这日。 苏夭夭终是率先走到他面前:“王上,我要见夏泽之。” 楚瑾放下奏折看向她,嗓音是愈发的温和:“他在准备大婚一事,无暇见你。”顿了顿,似觉得他的态度还不够好,遂特意慈善笑道,“你也不必着急,陶令所受,不过是皮肉之苦。最迟一月,他必会回来寻你。”陶令对她的心思本就是昭然若揭之事,苏夭夭在这里,陶令自会回来。 苏夭夭自顾自的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手肘搁在扶手上,右手食指轻扣着左手手背,端的是一个悠然自得。然那双眸子,凝向楚瑾时却是极为清冷。 “你这是在弥补?”她眉梢微挑,一直未曾看清楚瑾的意图。 他日日出现在琉璃宫,身边只有这个太监,随行侍卫也不过在门外候着。倒是不再担心会死在她的手上。 楚瑾怔了怔,却是没否认:“当年,确实是朕对不起你的母妃。” 苏夭夭心下不由得冷笑,他对不起的人何止万千,母亲能被他记得,倒显得个中殊荣了。 “我以为,你很喜欢楚凤宁?”苏夭夭微微扬着下颌,或许日子太过无趣,她竟也有心情去探究这个将她棋子的父亲,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楚瑾知晓她是何意:“朕还不够宠她?朕容许她到了二十余岁仍待字闺中,还允她百般胡闹。所有的公主里面,朕最喜欢她。” 既是最喜欢楚凤宁,又何必对她作出百般示好的姿态? 如此看来,楚瑾对她倒真是补偿了。 这十日来,他们两人心知肚明都不揭破那一层父女的身份。这偌大宫城流言四起,说得却是王上楚瑾有了新的宠幸的女子。 “你既是喜欢她,为何又要逼她嫁给她不喜欢的人?”苏夭夭见过楚凤宁,知晓她对师兄的心思,这般逼嫁,只怕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到最后,只怕要平白连累了夏泽之。 “朕将她赐予陶令,你便欢喜了?” 苏夭夭脸色一僵,随即迅速反驳:“不是六公主,也不会是我。你若非极度憎恶陶令,也不会那般折磨他。” 楚瑾的脸色到底是暗了一暗:“他本就是杀手,皮肉之苦与他而言,算不得折磨。再者,他曾是朕费尽心思打磨的剑,这剑有一日要伤了朕,朕岂能容他?” 苏夭夭也懒得与他争辩,只顾自站起身,一面往回走一面冷冷道:“天黑前我要见到夏泽之,否则你应当明白,这王城本就困不住我?” 楚瑾凝着她窈窕的身形,眸子陡地狠厉起来:“你若是离开,夏泽之也活不成。” 苏夭夭背对着他,不由得轻笑:“你容不下异姓王,又非一日两日,他死了,与我有何相干?你大约是忘了,我本就是陶令教养出的人。”是以冷清薄情,何须记挂旁人的生死?不过是楚瑾这王位不稳,哪有底气真的伤了异姓王的世子? 楚瑾一掌拍向桌子,眸中汹涌暗流,末了,却只是甩手离去。天黑之前,竟当真宣了夏泽之进宫。苏夭夭确认了师兄无恙,一颗心才算安稳下来。 然她不知,那夜在正阳宫,烛火闪耀,一片寂静。楚瑾将近身太监叫到身侧,低低道:“朕记得太医署有一种药,可使人思维混沌,有迷、情的功效。” “……王上。”那太监微惊,自打这苏姑娘入了宫,王上每每行事皆与往常极是不同。然他何等机警,立时就道,“奴才这便去办。” 一个月后。 正阳宫内。一白衣男子长身玉立,大步走来。 他单手将手中的盒子呈上,转眼便被无数手执剑戟的兵士围住。 他拎着手上的玉萧,笑得风华灼灼:“楚瑾,我看你是在这王位坐得太久了,忘了居安思危才是要紧事。” 楚瑾? 苏夭夭尚且尊他一声“王上”,陶令却是直呼其名。 “今日你休想逃走!”楚瑾立在王位上死死地盯着他,却是半步不敢上前。 “哼!”白衣男子轻哼一声,如看一个笑话一般,“我那日被你擒住,再被你放走,不过是我配合你罢了,你真以为这王宫能困住我,能困住夭夭?” “啪!”楚瑾一掌拍在案上,奏折顷刻落了好些在地上,他怒目圆睁,恨不得将眼前之人碎尸万段,“给朕杀了他!” 众人顷刻一拥而上,那男子手无寸铁,不过一根玉萧,却是要他们半个近身不得。 眼见得训练有素的禁卫军高手一个个被击倒在地,楚瑾终是摆摆手,气急败坏地大吼道:“都给朕退下。”那些人这才重新隐身到暗处。 “你还有什么筹码?”楚瑾沉沉的盯着他,似要将他盯出一个窟窿一般。如目光能杀人,那白衣男子此刻必定如他所愿被五马分尸了。 白衣男子悠然的立在大殿中央,轻笑着:“你以为这十年我做了些什么?” “若我和夭夭不能完好的走出这座宫城,你以为这天下还是你的天下?” “玉玺已在朕的手上,你还能做什么?”楚瑾疾言厉色道。 白衣男子凝着他,目光冰冷讥诮:“我不过是无意于王位,否则,王朝颠覆不过须臾之间。”他眉目轻挑,眼底闪过奇异的光,“还是您忘了,当初您是怎样坐到这个位置上的?” “杀人有什么要紧?重点是……诛心!”白衣男子拖长了尾音,特意提醒着他那段往事。 楚瑾脸色微变,诛心?当日他夺得王位是此,后来不放心陶令,将苏夭夭放到他的身边,也是此。如今,竟是一刀斩断了自己的路。“那你想要如何?”楚瑾虽已过盛年,然那般阴狠,却是和当年如出一辙。 白衣男子无谓地轻笑:“夭夭想要自由,你便给她自由,她要留下,你便还了她公主的身份和尊荣。” 楚瑾眸中精光闪过,却是道了声“好!” …… 这日。苏夭夭与往常一般百无聊赖,王宫内的藏书被楚瑾搬来不少,她也瞧了大半。今日换了身利落的碧色衣裳,正预备抽了剑活动活动筋骨,忽的就察觉到一股冷气自远处缓慢的袭来。 那是太过熟稔的气息。 苏夭夭急急地向外奔去,眼见得那道白影愈发的近,便是不顾一切的冲进了他的怀里。 “……师兄。”苏夭夭用力地环着师兄的腰身,生怕下一瞬他便消失不见了。 陶令无奈地摸摸她的小脑袋,手指划过她散下来的长发,不由宠溺道:“想我了?” 苏夭夭埋在他的胸前不停地点头,生怕师兄看不出她的诚心。 及至陶令双手握着她的肩膀,把她拉开一些距离,苏夭夭仍是微垂着脑袋,眼角没一滴泪的故意抽了抽鼻子,哼唧:“可是师兄却不怎么想我,我跑了一年,你竟然不说把我抓回去。” 陶令正琢磨着到嘴边的话该如何说,此时立刻被逗得咧开嘴,一排整齐的牙齿闪耀着,笑意璀璨动人,看来少年感极强。这时两人站在一起,倒瞧不出那十年的差距了。 陶令双手捧住她的脸,迫使她仰起脸,这才捏了捏她愈发瘦削的脸蛋:“我倒不知道,你竟盼着我将你拎回望岐山呢!” 四目相对,他明明只是笑着,眼底却仿佛有星光在闪耀,一颤一颤的,晃得她一颗心都不住地跳动。苏夭夭呆呆地看着他,及至惊觉脸颊滚烫连带着耳根都热得厉害,方才慌忙后退了一步。 陶令停在半空的手一僵,怔了怔方才垂下负手而立。 “师兄你怎么来啦?”苏夭夭微微仰头,却不再敢与师兄对视,只好一直盯着他紧抿的唇。 “我来送楚瑾要的东西,顺便,请他还你自由。” 他的唇瓣一张一合,苏夭夭怔怔的瞧着,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哪还曾听到师兄说了些什么? 再回过神,却是师兄微微躬身,迫使她不得不与他对视,嗓音低沉道:“夭夭,我在望岐山等你。”说着,竟是极快得隐了身形,离去了。 第27章 苏夭夭站在原地,眼泪这才啪嗒啪嗒往下掉。 关键时候怎么走神了呢?她还不曾问师兄的伤势如何?楚瑾到底有没有为难他?如果她真的离开王宫,楚瑾是否会再找师兄的麻烦? 苏夭夭脑子里一串的疑问还未曾得到解决,关键时候脑子里怎么净是些少儿不宜的东西?苏夭夭懊恼的原地跳脚,却是心知,凭她的脚力,是无论如何追不上师兄的。 而另一端,陶令越出王宫,一路回了望岐山还未坐稳,楚玉珩便是自己滚着轮椅过来了。 “你醒了?”陶令瞥他一眼,姿态颇是冷清。 楚玉珩拎着那份救命之恩偏生没那份自觉,明知陶令多半心情不好,仍是生生往上撞:“你见过苏夭夭了?她怎么没有随你一起回来?” 他一醒来便问了救下他的十六姑娘,陶令最后还是为了苏夭夭选择了将玉玺交出。他还以为陶令此番去王城,定会将苏夭夭带回来。但看他现如今的情形,竟是一个人回来了。 陶令眉目微垂,懒怠得多瞧他一眼,只道:“去哪里是她的自由。” “自由?”楚玉珩极是惊异的看着他,顿了顿方才不住地笑道,“呵!呵呵呵!我真是低估你了!” “自打我在望岐山醒来,我便一直在想,为何转了这么一大圈,我成了双腿残疾的那个,而你竟还安稳的回了望岐山?” “陶令!”楚玉珩直直的凝着他,只是眼底再没了那份恨意,“你果然是计谋无双,这招苦肉计,用得真好!” 陶令终于望过来,却不言语,只静静地瞧着他自说自话。 楚玉珩一步一步回想着当初种种,紧锁着眉缓缓道:“我当时还想,以你的心思,能想到找一个女子易容成她的模样,怎会真的让我找到她?可我不但找到了她,甚至还那般轻易就以她的安全威胁了你。” “你被关入天牢,受尽酷刑。可你是杀手,那点皮肉之苦于寻常人确实是生死不得,可那是你习惯了的,陶令,你果真是高招。” “柳如风赶考,我自会告诉楚瑾,让他如愿中举。以他书生的眼见,自会偷偷告知苏夭夭。这一环一扣,皆让我们顺着你的设计来走。想来,若我们不曾注意到柳如风,你也会有别的手段,来让苏夭夭知晓你受困这件事。” 陶令听他一言一语,只轻轻笑着,不认,也不否。 楚玉珩遂继续道:“苏夭夭要来救你,无论如何都会惊动楚瑾,彼时,她为了你的安全多半会被带入王宫。而楚瑾为了他要的东西,只能将苏夭夭留下做人质,而放你离去。这也是为何,你那般笃定不论他们如何折磨你,都不会让你死去?” “你手上有他太重的筹码。”那可是玉玺啊! 陶令轻笑:“如你所说皆是真,缘何我费了这么大的心思,甚至交了玉玺,却还是放她自由。楚玉珩,你无法自圆其说。” 楚玉珩沉吟许久,无法应答。 是!既算是他筹谋万千,然结果不对,那所有推测便只是他个人臆测。 “也许,是你更了解她。”楚玉珩猜想道,“我拿不准苏夭夭的性情,但兴许你更清楚,你为了她受了太多苦,于她又有教养之恩。即便你故作姿态放她自由,她心底未必能够理所当然的承受。” “这并非性情如何的缘故?”陶令沉沉道,“我不过想给她一个机会,一个不需手刃仇人便可向合家全族交代的机会。” 楚玉珩瞳孔陡地放大,似突然明了了不曾深谙的真相。 “可她不会杀你。你愈是如此,她愈是下不了手。如你阴诡伎俩,兴许她还能狠下心。可你被关入天牢受尽酷刑,她心心念念,只怕全是能够代你受过一事。” 陶令唇角微勾,虽是不发一言,却似是默认了一般。 楚玉珩继续道:“你此时放她自由,只怕她万万不肯离你半步。陶令,你果真是智计无双,不愧是楚瑾培养……”他说着忽的住了嘴,没来由地笑道,“那你可知,为何你一来我便着急见你?” 陶令一怔:“我着人救你,自有我的用意。” 他竟以为,他要追问为何他要救下他吗?楚玉珩是要问一问,但眼下,并不是紧要之事。 “陶令!”楚玉珩倏地叫了他的名字,“鼎鼎大名的陶公子,多少人闻风丧胆,生怕悄无声息就死了。但是陶令,你算对了每一步,甚至每个人的心思你都拿捏得很准,但你忽略了一件事。” “何事?”陶令随口反问。 楚玉珩却是顾自转了轮椅,一圈圈向外而去。 陶令自认万无一失,即便夭夭果真选了自由,虽是天下之大,他总能找到她。然而楚玉珩那句话总似哽在他的心尖,尤其到了第三日,仍不见夭夭回山。 他预备下山时,到底是揪了楚玉珩的衣领,目光凌厉的盯着他:“那日你说我忽略了一件事,到底是何事?” 楚玉珩难得瞧见陶令竟也有慌乱不安的时候,不由得仰头大笑,笑罢了,方才不疾不徐道:“陶令,你将苏夭夭看做心尖上的人。可你忽略的恰恰是最关键的一点。” “你忘了将楚瑾当做一个男人,也忘了将苏夭夭当做一个女子,尤其,还是那样一张脸。莫说楚瑾,便是寻常人见了,也少有不为其倾倒的。” “你此去王城难道不曾见到她吗?她早已不是一年前的她。那样的容颜,啧啧!” 陶令眸子一暗,陡地明了楚玉珩话中深意,甩开他便要匆忙下山。却是瞧见十六急急来报:“公子,山下……似是小姐回来了。” 陶令匆忙离去,楚玉珩停滞在原地,轮椅走得再快,亦是赶不上瞧见她的第一眼。 这一双腿废了,他不曾难过。被最是憎恶的陶令救下,他且忍着。可是苏夭夭怎的又做了这样的选择?还是他算错了楚瑾的心思? …… 苏夭夭飞扑进陶令怀里时,两道纯白色的身影与漫天大雪相融,她还是下意识地觉得冷,如此便尽力地往师兄怀里凑。他身上也是凉,可胸口跳动的,却是灼热的暖意。 是满身慌乱被抚平,是恣意和安心。 陶令轻抚着她的脊背,待她平静些,方才低声道:“夭夭,随我来。” 陶令牵着她,一路走至后山。是他往常闭关的地方。 苏夭夭小时候曾无意间跑到这里,结果仿佛听到狼的嘶吼,自那以后,她再不曾踏入这里。况且,每一年师兄闭关她都是要找准时机出逃的。如此多年,竟从未进去看过。 陶令见她似有些惶恐,牵着她的手略用了些力,苏夭夭愈发的凑近他,这才安心些。 深雪覆盖的石门被打开,一股寒意猛地袭来,苏夭夭下意识瑟缩了身子,却还是跟着师兄的步子迈进去。倘或望岐山算是常年冰冷,这山洞便是寒冷彻骨。若非师兄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还能递送她些暖意,每一刻,她都觉得自己能够冻死过去。 陶令带着她一面向前走,一面颇是云淡风轻道:“想要功力更进一层,便要不停地挑战自身的极限。安逸愉悦,便不可能进益。” “师兄……”苏夭夭张开嘴,热气陡然萦绕在眼前,下一瞬又被冰冷扑灭。“你的身手已是无人可及,为何还要这样为难自己呢?”她着实是不解。这山洞不仅冰冷彻骨,且透着股森然阴冷的感觉。 她四下望去,瞧见角落里散落的骨头,心头愈是狂跳。 陶令察觉她的异常,将她收进怀里,方才轻声道:“我在这山上十余年,对手早已不是寻常人,而是这山上的雪狼。” “师兄……”苏夭夭埋在他怀里咕哝着,“你何必……这样折磨自己?” “傻丫头!”他揉揉她的脑袋,“这不是折磨,是我自打生下来就做着的事。打小,我所接触的便只有不停地练功和修习剑法。这是我的日常。倘或不做些事,怎么知道自己还活着?” 苏夭夭心下一酸,愣了会儿方才眨着眼道:“我们可以做别的啊!就像山下的寻常男女,一日复一日,也有将日子过得开心有趣的。” 陶令将她自怀中抽离,墨色的眸底划过一抹痛色:“夭夭,你还是想要下山?”他已然做尽了一切可能之事,却还是拦不住她本能的向往吗? 苏夭夭一双手负在身后,不停地绞着袖摆,师兄他这是怎么意会的?明明重点是“寻常男女”好么?她扁着嘴,顾自赌着一口气,偏不言语。 陶令极是无奈的凝着她的头顶,那根玉簪和着发带都在微微地晃动着。他沉沉地吸一口气,牵了她的手领她走出山洞,径直飞身到了望岐山最高的山巅。 苏夭夭方觉得那阴森褪去,刚要缓一口气,就听得师兄忽然幽幽道:“二十七年前,我在王城降生,一出生就被人掳走,去做永远见不得光的杀手。” 第28章 “师兄!”苏夭夭几乎是慌乱地打断他,“不要说了。” 她眼中不止有祈求,还有下意识地躲闪。“那些事就让他们随着时光过去,我们都不要再提了好么?”纵然她很想知道关于他所有的事情,可她不想真切的看见真相。哪怕看见他的手书,听见夏泽之的转述都好,她也不要听见他亲口承认。 只要不曾确认,她就可继续诓骗自己。 大概她就是怯懦,就是自私,就是不想看见从未体会过的生恩,只想顾着师兄一人。 陶令亲昵的捏了捏她的手心,安抚道:“不怕,不是你害怕听见的那些。” 苏夭夭这才松了一口气,静静听着。 他目光悠长,唇边却是含着浅浅的笑意,仿佛在叙述听来的故事。 “五岁,我用匕首杀了第一个人。” “十岁,我们三十个人被困在一间狭小的密室,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三个。” “十一岁,我第一次出任务,用一双筷子插进那个人的喉咙,身上没沾一丝血腥。后来,我就成了楚瑾手下最好的杀手。” 五岁的时候,他还有些微弱的自主意识,杀人后恐慌的不行,纵然长大后的所有游戏,都是你死我活残忍至极。他满眼血色,赤目腥红。后来杀的人多了,竟也渐渐麻木了。 “夭夭……”陶令侧过身,目光深邃的凝着她,“我自记事起便从不知人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甚至何谓恨别离爱不得,只是日子乏味,一日又一日总没个尽头。” “……师兄。”她喉头发酸,嗓子略有些哑。 “夭夭。”他双手握住她的双肩,嗓音低沉且富有磁性,“你是我全部的欢喜。” 苏夭夭正满腹心思用来心疼师兄幼时所受的折磨,这时乍然听他如此说,陡地心弦微颤,脸颊腾地就发热滚烫起来,她憋了好一会儿方才仰起头,极是别扭道:“这是夏泽之教你的?”这样撩人且情意深重的话,像极了夏泽之逗弄姑娘时的说辞。师兄几十年冰霜的寒冷,哪是说这种话的人?陶令着实愣住了:“教我?”他脸色颇是正经,“我除了让他帮我带过话,说我很是想你,但即便如此,我所说之事也是字字是真,无半句妄言。” 再有便是夏泽之着人送来的备注,是夭夭同夏泽之所说之言。他那时还有些精神,知晓了夭夭的心思。若非如此,他怎敢突兀地说出“欢喜”一词再吓着她? 陶令模样正经,苏夭夭的脸蛋便是愈发承受不住。她下意识挣脱了陶令的手后撤一步,哪料一步踩空身后正是瞧不见底的悬崖。陶令忙拉住她的手,待她旋身转回,方才紧紧搂住她的腰身于平地落下。 然而,明明是生死一线,苏夭夭不知为何,在师兄怀中凝着他紧抿的唇和紧绷的下颌,没来由的竟生出一股冲动来。她伸出舌头舔了舔略有些干涩的唇,竟是颇想咬一口师兄的唇瓣。 罢了罢了,躲避不及呢她哪还敢生生的往上凑?苏夭夭深吸了一口气,方才揪了他胸前的衣襟,嗓音软软糯糯道:“师兄,我饿了。” 陶令终是无奈地捏了捏她的脸蛋:“……好!”顿了顿,又是笑着同她补充,“夭夭,至少你安稳在山上待几日,等我将身上的伤养好再做打算,可好?” 苏夭夭被人戳中的心事,连头都没敢抬,只默默地垂了垂头,算是应下了。 用饭时,苏夭夭方才瞧见楚玉珩滚着轮椅缓缓而来。她猛地站起身,满身戒备:“你怎么在这?是楚瑾派你来的?” 楚玉珩僵在原地,脸色陡地煞白,唯有手指紧紧地扣在轮子上,几乎要生生掰折。 陶令示意十六将楚玉珩推过来,方才同她道:“幼时他曾救过我,虽说我也还了他的救命之恩,但……这次入狱,总归是我自愿,也不全怪他。” “师兄!”苏夭夭仍是满眼恼怒,若非楚玉珩同楚瑾狼狈为奸,师兄怎么会受那么大的罪责?她只要一想起在天牢内看见师兄的情形,心内便是疼痛难忍。 “夭夭,”陶令握了握她的手腕,安抚她坐下,“乖!” 苏夭夭心内愤懑不平,但到底不再多言。 用过饭不久,苏夭夭如往年的每一日一般,她舞剑,师兄为她指导不足。这一日,她的剑端明显多了许多杀气。 这杀气楚玉珩看得清晰,陶令自是也明了。他们两人坐在不远处,楚玉珩沉寂许久终是问道:“我还从未问你,为何要救我?”死的那一刻虽是遗憾,但生而无望,倒也不如死了。 陶令专注地凝着苏夭夭手上的每一招剑式,随口应着:“是你自己说,活着便一切都有可能。你甘心就这么死去?” “我如今废了双腿,同一个废人有何区别?”楚玉珩不由得扬了声音,“既是废人,又要什么可能。” 陶令轻咳一声,竟有些浅浅的心虚之意。不过更遗憾的却是不曾亲眼瞧见夭夭为他出气的样子,定是杀伐决断又可爱得紧。 他这般想着,不由唇角微扬:“当年你将她送来望岐山,欲行诛心之术。却是不曾想,我也如你现在一般,死生无趣。每日养着她,倒成了一心求死之事。不过是后来才渐渐觉得日子有了趣味。” 楚玉珩浓眉紧蹙,身上的青色长衫衬得脸色愈白:“你同我说这些是何意?” “你不曾伤了夭夭,我便没有非要你死的理由。相反,你不伤她,我便护佑你好好活着。” 楚玉珩一惊,陶令可从不是这般心慈手软之人。当年他为了还他的恩情,却是同样用命去换。至于后来到底是如何活下来的,他却是不再知晓。但他今日不仅容了他,竟再次救他。这断不是陶令的行事作风。 陶令终于侧身凝向他,声音愈发低沉幽深:“你原本不懂,现在也该懂了。” 楚玉珩脑中如紧裹的真相陡然炸开,他大惊:“果真?”眼底的不可置信迅速放大,明明不信,偏又不得不信。 “正是。” 楚玉珩再是没了声音,一直到不远处的女子收了剑,步步走来,他才微垂着头,声音极是沮丧道:“如此,更是生死无趣了。” “我原本不过想为母妃寻一份荣华,后来却是对你生了嫉妒心,为何同样是牺牲品,你陶令却过得这样好。”楚玉珩长长地叹一口气,“可是现如今……”苏夭夭已然走近,余下的话他也不再多说,也转了眼凝着这漫天的白,仿佛瞧不见尽头。 他如当年的陶令一般,似走入绝境,然他却没陶令那份运气,能够遇见想遇见的人。 “师兄,我方才的剑招如何?”苏夭夭一手执剑,一手负在身后,颇有陶令的七分姿态。楚玉珩单单是余光瞧见,已是顾自滚了轮椅离开这一处。 陶令宠溺的凝着她:“要杀人可以,但不需那么强的杀气。” 苏夭夭立时就撅了嘴,不满地哼唧:“师兄!” “好好好!”陶令不由得扬唇笑起,正经点评道,“我们一年未见,你长进了许多。”顿了顿,仍是忍不住添补,“以你现在的身手,加之我身上有伤,你我可以一战。” “哼!”苏夭夭甚是骄横的白他一眼,转而又是蹲下身,下巴搁在他的膝上,仰脸瞧着他咕哝着嘴道,“师兄你就会欺负人,现在你身上有伤,正是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我哪敢这个时候找事?师兄你就是笃定了我……嗯?” 她瞪圆了眼睛,整个人全然僵住,身前鼻尖都是太过清冽的气息。 师兄的唇轻柔的落在她的额头,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偏又不容置喙。苏夭夭耳边尽是自个如雷似鼓的心跳声,只怔怔的呆着,竟是连逃脱都忘了。 仍是陶令吻过她的额头,拇指指腹轻柔的摩挲过她的脸颊,略有些心疼道:“夭夭,你愈发瘦了。” 苏夭夭彻底醒过神,那一瞬心思百转,竟是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后来真的逃回自己的房间,方才惊觉明明是她自个被人吃了豆腐,怎的羞窘的也是她? 苏夭夭在屋内不停地徘徊,偶尔又是捧着脸颊盼望着那灼热的温度消退些。 是了,事已至此,以她的思维宽度和广度,逃跑是最好的法子。偏生师兄有伤,她被禁锢着又是逃不走,委实是为难。 纵然十六也说过,师兄的伤确实需要几日调养。然这几日,是三五日还是七八日,总没有个定准。 苏夭夭在房内转啊转,最后决定今晚不用饭了,免得见了面又不知如何言语。 夜深后。苏夭夭在床榻之上滚啊滚,到底是难以安眠。遂起身收拾了行李,直待收拾好了偏又生了悔意,索性将那行李一丢,悄无声息的出了门,再一拐角便悄悄潜入了师兄的房间。 苏夭夭知道,师兄对她惯常没有戒备心。她坐在他的床侧,一眨不眨的凝着他的面颊,最后目光再是不可自已的落在他的唇上。 要不……咬一口再走?苏夭夭默默想着,那日喂师兄服药勉强算亲吻过,可那般情势她实没有心情体会。 苏夭夭咬了咬唇,到底是缓缓低下头,唇瓣贴上师兄的薄唇。除却触感微凉,倒也不曾有其他。只是这种事做来尤其挑战心跳。她轻轻吻过,下意识又舔了舔唇,便捏着步子小心翼翼的往外走,走了一半忽的听着身后一道沉沉的嗓音,“我就知道,你又要走。” 第29章 这话说的,好似她是那无情人,次次皆要逃离一般,且师兄的嗓音,怎还透着一股委屈? 苏夭夭身子一僵,尴尬地定在原地。良久方才缓慢地转过身,一步步不情愿地挪到师兄身旁,他此刻在床边端坐,哪有方才半分睡态? “夭夭,这十年来你唯一坚持做着的事便是逃跑,你可还有别的招数?”陶令极是无奈地揉着太阳穴。 “我没想跑。”苏夭夭没甚底气的哼唧,“若不是……”她说了一半突地住了嘴,若她不是喜欢他,她干嘛要跑? “不是什么?”陶令看着她,“夭夭,你还是不明白,这一世,你是逃不过的。” “我没想逃。”苏夭夭这次反驳的极是利落,“我只是……”她说着,余下的话总难以说出口,但此时被师兄误解,平白又添了几分委屈,嗓音都有些哑了,才闷声道,“师兄,我想求一个圆满。” 她不知师兄能否听得懂,她也只能如此说。她确然是可以留下,如过去十年一样忍着山上严寒,一日日自也过得欢愉。可那件事不知什么时候就炸裂了,她不想做选择。 陶令目光深邃的凝着她的面颊,到底是心软,柔声宽慰道:“再等几日,我陪你下山。” “当真?”她猛地仰起脸,眸底方才凝结的水雾这时像折了屋内微弱的光,星光璀璨。 陶令牵了她的手细细摩挲着:“我说的话何时不作真?” 苏夭夭心满意足地扬起笑脸,想着也是,自小到大,师兄说的话还从未食言过。等等!她倏地想起另一桩事,不由得哼唧:“我记得了,你说过许我十年自由,结果还是将我骗回了望岐山。” 陶令喉头微动,悄然咽了咽口水,转而又颇是正经道:“确实。不过那是我欢喜你之前,未动心前说的话自是不作数。” “左右都是你的理。”苏夭夭下意识应声,顿了顿才细细去品师兄话里的含义,陡地耳根发烫,匆忙逃回了自己的房间。 陶令凝着夭夭离去,下一瞬脸色微变,一手抚住胸口,闷着声音咳了好几声方才平复住呼吸。 苏夭夭倚在门外,静静听着师兄极力压抑的咳嗽声,默默回房将收拾好的行李一件件又放了回去。 次日清晨,用饭时仍是他们三人同桌。苏夭夭愈是不喜欢楚玉珩,但不搭理便好,也不再多说什么。 倒是吃罢饭楚玉珩率先放下了竹筷,一眨不眨的凝着她:“苏夭夭,你可曾想过嫁人?” 他突兀开口,苏夭夭着实愣了愣,随即摇摇头,并不做声。 楚玉珩倒似看不出她的冷清一般,继续道:“你今年十七,也该嫁人了。” 苏夭夭“啪”地放下竹筷,一眼白过去:“我嫁人与否与你何干?” “你总要嫁人的。”楚玉珩不依不饶。 “我不嫁!我一辈子都不嫁人,你可满意了?”苏夭夭冷冷的瞥着他,单是想着师兄所受折磨皆是拜他和楚瑾所赐,便极不待见他。偏生他没半点自知,不该说的话还说个没完了。 陶令目光柔和的看向她,似要安抚她一般:“是么?那你昨夜为何偷偷潜入我的房间,还偷偷亲我?” 倘若夏泽之在场,定要一口血喷溅他们一身才算泄气。你们私下如何便是如何了,为何还要如此风轻云淡的说出来,委实气人! 苏夭夭吐不出血,唯脸色憋得涨红,偏又说不出一个反驳的字来。却是楚玉珩目瞪口呆的瞧着他们二人,心下愈发不是滋味。 “你们……”楚玉珩竭力张开嘴,却又不知如何措辞才算妥当。 末了,却是陶令率先凝向一侧站立的十六道:“过几日楚公子身上的伤彻底将养好,你便送他下山。”楚玉珩昨日之后是不再觊觎夭夭了,但这般说话便有些碍眼。 “是!”十六应下,楚玉珩这般听着,终是无声地苦笑。然而正好,这也是他要的结果。他得不到便罢了,竟日日看着他们这般甜腻才是折磨人。 数日后。 苏夭夭正与师兄在书房,师兄不知在看些什么书,她照旧翻些新鲜的话本子,只是每每瞧见郎情妾意的段子,耳根子便有些热。这日忽然有人敲门,十六进门口便道:“夏公子飞鸽传书,说是六公主逃婚了。” “逃婚?”苏夭夭略有些惊异,一旁的陶令却是神色淡然,仿似一切均在意料当中。 “还有一事。”十六恭敬道,“六公主现时已在山脚,看情形似要上山。” 陶令终是放下书册:“夏泽之的飞鸽未免太慢了些,竟不如楚凤宁的脚力。” 苏夭夭啧啧感叹着,像个酸腐的书生般摇头晃脑:“哎,六公主对师兄果真是一往情深。”说话间,眼底已是光芒闪耀,率先出了门,“我去瞧瞧去。” 直待苏夭夭跑出去,十六才又道:“公子,王城传来消息,小姐原先所住的那间客栈被封,杨姑娘也被押解至王城。” “那个柳……姓柳的那个书生呢?”陶令并不曾放在心上,只随口反问。 “柳如风官位不保,现如今正是到处想办法救杨姑娘,不过他并不知晓事情的根源所在。日前,也是无力回天。”十六略踟蹰了下,到底是开口道,“您看,此事是否告知小姐?” “不必。”陶令眉目微垂,漫不经心道,“你着人去一趟王城,问候一番刑部主司,再悄悄将他们二人接出来。日后我与夭夭下山,也有人同我们毗邻而居。”既是寻常男女,多一些夭夭熟识的人陪在身侧,想来她会喜欢。 另一端苏夭夭立于山巅,听着山上的青衣婢女前来通报:“那女子中了箭,现仍在山下,未曾离去。” “好!”苏夭夭应了声,正要下山,忽听身后有轮椅滚动的声音,方才转过头。 “她若是硬闯,只怕就会变成一缕香魂了。”楚玉珩目光悠长的凝着远方。 苏夭夭眉梢一挑:“你去救她?”楚凤宁此番前来绝非仅仅是逃婚的缘故,夏泽之飞鸽在前竟还不如她先一步赶至望岐山。可见夏泽之的信着实是被人拦了一拦。 楚玉珩无力迎上她的眼光,只凝着别处道:“她毕竟是公主,平白死在这里与你们也是无益。” 说得就好像谁还不是公主一般?不过早些年她就被舍弃罢了。 然他的话到底有些道理,苏夭夭飞身下山,一眼就在茫茫雪色里瞧见那样浓厚的黑衣。血迹在墨色衣裳的遮挡下看不真切,那支箭没入她的身体倒是真。 楚凤宁倚靠着一颗粗壮的大树,整个人虚软的坐在地上,瞧见眼前一抹白色的衣襟随风飘扬,眼底陡地生出巨大的喜悦来。 直待她仰起头,看见来人的面容,那漫天欢喜极缓慢地化作利刃:“怎么是你?”她分明极是虚弱,偏还眸色狠厉,咬牙切齿地恨不得将眼前之人撕碎。 “你指望谁?”苏夭夭居高临下的瞧着她,思索片刻才又沉吟道,“你逃了婚也好,不然也是平白连累了夏泽之。”两个无意之人硬生生绑在一起,也是无趣。 楚凤宁冷哼一声,手指抠在地上,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再多些底气:“陶令呢?” 苏夭夭不知为何,往日里她瞧见这般情形,最多视而不见或是让旁人处理了,今日瞧着她眼底浓郁的盼望,却是生出许多不悦来。 她索性在她面前蹲下身:“楚凤宁,我不妨直说,你这一行,想得到的所祈盼的绝不会实现。那日在夙夜楼,师兄已然将话和你说得很是明白。你这样执着,无非是给自己找不痛快。”“我们的事与你何干?”楚凤宁冷冷地凝着她,“我与他自小相识,其中情意岂是你能懂的?苏夭夭,若是没有你,日久年深,我与他总能在一起。”她说着,倏地脸色大变,整个人就要向她扑来。苏夭夭未曾有防备,仍是身后一道强大的力量将她裹入怀中。 “师兄?”苏夭夭在他怀中微微仰头,“你怎么来了?”她本不想他出现在这里,纵然师兄对楚凤宁并无别意,但楚凤宁的眸子那般热烈,总让人看着不大适意。 楚凤宁方才扑了空,这会儿整个人摔倒在地上,勉强起身望见那一双人,眼底是撕心裂肺的绝望。 陶令尤似不曾望见她满眼的泪水,只全心全意安抚着怀中女子,嗓音轻柔温暖:“我不放心你。”他知道她有能力护住自己,但还是担心。这心思分明和从前不同,他先前对夭夭颇是自信,除了他,这世上无人是她的对手。现下不过是个受了伤的女人发疯,他心下竟都是一慌,生怕来晚了一步。 陶令紧搂着苏夭夭的腰身,陡地想起在天牢之时夏泽之前去看他。 “陶令,我原本想不通,后来想通了。”夏泽之那日难得穿了素淡的衣裳,脸色也颇是正经,“你与苏夭夭之间隔着那般不可逾越的仇恨,迟早是要爆发的。你如今却是明明白白给了她舍弃你的机会。” “惯有女子喜欢我,倾慕我,日日都巴不得见我一面,”夏泽之浓眉紧锁,说得极是沉重,“然而却不曾有一人甘愿以死亡来做成全,我也不曾。” 末了,他说:“爱情果真会迷了人的心智。可若你真死了,该如何是好?”他曾见他死过一次,再不能见第二次。且次次皆这般残忍,完全摧毁了他的身姿和潇洒。 陶令彼时还不曾备受折磨,嗓音低哑却是沉静有力。他道:“我甘之如饴。” 第30章 是了,这是从未体会过的滋味。令人欢喜愉悦着,偏又丝丝入扣的折磨人。 陶令紧紧拥着夭夭便要离去,仿佛从未看见地上的女子。 楚凤宁终是承受不住,她竭尽全力大吼道:“陶令,我们认识了二十年,难道还抵不过她在你身边这几年吗?” 陶令轻哼,如听了天大的笑话一般。“我与你父王认识的更久,我一出生他便将我抱走,难道我与他的情意便是更重?”说罢,便是携着苏夭夭头也不回地离去。 二十七年前。他在王城降生,一出生母亲便被人杀死,父亲双拳难敌四手,终也不幸离去。 他小时候一直以为,他是楚瑾手上的剑,没有灵魂,没有躯体,不会哭不会疼,甚至,他并不觉得自己是个人。还是后来才渐渐明了了当年的真相。 母亲是位官家小姐,容颜出众。父亲是江湖侠客,名声极望。原本这一双璧人是可以相携到老静看夕阳的,不过是后来得罪了楚瑾手下的一个权臣,才落得后来的下场。 那位权臣一心一意为着楚瑾登位,为他献计豢养一批杀手,为他杀尽不为他所用之人。楚瑾以为此计极好,按着那位权臣呈上来的名单,找来的数百名小孩子。陶令便在其中。 于那位权臣而言,意料之外的不过是楚瑾更为狠心。他不止要那些骨骼清奇的小男孩,更要断了一切后路。陶令一出生便被灭门,而母亲却是那权臣的心心念念不可得。 陶令犹记得,那位权臣死在他剑下之时,瞪圆的眼睛满是惊慌。 他在那位权臣的密室找到盛放母亲骨灰的锦盒,于倾盆大雨的夜晚,与父亲合葬。 二十年前。他遇见无意间走错路的楚凤宁,那一年楚凤宁还只是个软软的小丫头,即便是骄横些,也是可爱良善的小女孩。 她问他:“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 他直直的盯着她,却不言语。 “我叫楚凤宁,你可以叫我凤宁,你叫什么?” 陶令仍不答,这是楚瑾的教导,与生人不可多言。但幼小的他不曾想到,备受宠爱的楚凤宁后来会主动同楚瑾说起此事,她说她讨厌那个总穿黑衣服的小侍卫。 其实他不是侍卫,他是杀手。 后来楚瑾便给他们换了新的地界训练,也因了楚凤宁那一句话,他被饿了三天,而后受困于数十人之间,艰难求生。 再后来,楚凤宁不知如何就找到了他们训练所在,日日巴着他的袖摆非要听他说一句话才好。陶令那时知晓了她的身份,正是动不得说不得,竟只能任由她抓着他的手臂无法挣脱。仍是担心再度被楚瑾知晓,方不情愿地叫了她的名字,“凤宁。” 对于过往,他陶令再没什么是放不下的。只要他的未来有夭夭,就已然足够好。 楚凤宁远远地凝望着那道白色身影终于在眼前消失,便泄了最后一口力气。小时候,每每见他,他都是一身墨色的衣裳,若非脸色苍白如雪,倒真要隐匿在夜色里不见了踪影。后来她也学着穿这身黑衣,他却是来了这望岐山,换了一身雪白。 仿佛这样才是他,宁静无暇,宛如谪仙。 陶令带苏夭夭回了山巅,楚玉珩仍在原地,他微微侧首同十六道:“将楚凤宁弄走,莫死在了这里。” “是!”十六无一丝犹疑的应下,倒是看得一旁的楚玉珩正经愣了神。他惯常知道陶令的手段,但对待楚凤宁这般薄情,亦是出乎他的意料了。 毕竟,那人是公主,且明里暗里追了他这么多年。即便不感念,也无需如此无情。 “楚公子,”陶令微微一笑,他方才飞身而上,这时站定,手却是仍放在苏夭夭的腰上。楚玉珩愣了愣才收回目光听他道,“是时候道别了。” “你预备放我走了?”那日陶令提了一句,后来不再提,他还以为不过是信口说来,做不得真。却是忘了陶令此人,何曾信口说过什么话?不过是他自己,住得久了,竟也习惯了。“你就不怕我横死异地?” 陶令轻笑,眸中浅浅不屑:“死了又如何,可有人心疼?” 楚玉珩瞳孔紧缩,倒是苏夭夭缩在陶令身后,唇角的笑意憋着略有些难捱。师兄说话惯是作真,也惯是戳人软肋。 楚玉珩沉静许久,方才艰难道:“陶公子,可否允我同苏姑娘说几句话。” 陶令转身握了握苏夭夭的手,便径自离去了。这大抵是他们的最后一面,况且楚玉珩对夭夭已然没了非分之想,说几句话也未尝不可。 苏夭夭双手负在身后,难得多了一丝耐心:“你想说什么?” 楚玉珩微微垂着头,凝着一双永远废弃的双腿,倒不似要和她说话一般,嗓音低哑喃喃道:“我此时说曾真的喜欢过你,好似罪孽一般令人耻笑。但是苏夭夭,”他忽的仰起头,“唯愿余生,你永如我们初见时那般纯净无暇,是这世上最美好的女子。” 他这样温和示弱,双手又是紧紧地扣着双膝,苏夭夭到底是软了心思:“如今师兄渐渐无碍,我那日确然是发了疯,下手重了些,在这里我正式向你赔个不是。”说着,便是正经的双手抱拳微微躬身。然下一刻,又是站直了身子,嗓音铿锵有力道,“但我不后悔,再来一次我仍是恨不得杀了你。” 只是她已然问过十六,楚玉珩双腿的筋脉确然已经全断,莫说是她的医术,便是黎老先生来了,也是无济于事。 她那时下了极大地狠心,能忍住不要他的性命已是难得。 楚玉珩不由得苦笑,笑罢却又是满目赞赏:“这样极好。陶令能够遇见你,也算他的幸事。” “遇见师兄才是我的幸事。”她的目光比他想象的还要坚定,因此,便愈发羡慕。却是不能再嫉妒。 “对对对!”楚玉珩附和着,唯心底的苦涩无限蔓延,“只是今日一别,恐怕再见无期,你可否将你发上的玉簪送我?”今生今世已是无缘渴求,然他偏又没那个立场和身份求一个来世。如此,竟只能求一根发簪了。 这玉簪同她房内的其他玉簪并无二致,但总归是私人之物。苏夭夭略犹疑了下,到底是摇了摇头:“抱歉。” 楚玉珩垂眸苦笑,终是不再多说。今日她只戴了发簪,不曾以一寸宽的发带束发,发簪落,自是长发飞扬,面貌娇媚。只是此刻无法得见,也无法留一物权作惦念。 她已然长成最妥帖最完美的模样,只是白衣寡淡,削弱了那份娇媚,倒是如陶令一般,修习的愈发像个仙人了。 苏夭夭大步离去时,楚玉珩仍坐在原地。他大概是行了陶令当年的路子,竟也不觉得这望岐山寒冷。心下所念却是这漫天的白,才成就了苏夭夭那样一双绝世无暇的眼睛吧! “谢谢。”他轻轻呢喃出声,“你曾赠我一场欢喜,那欢喜要我疯癫,那欢喜落了空,那欢喜却又是我……唯一快乐的时刻。”楚玉珩沉静的闭上眼,漫长余生大概都要靠那个夜晚来维系了。 少女纯净无辜的面容,一眨不眨的凝着他,说“那既是这般,日后公子遇险,便由我来保护公子吧!” “不对不对,”他倏地自言自语,“她还曾说过,‘公子救命之恩,她当以身相许呢’。” …… 十六送楚玉珩下山后一直不曾回来,苏夭夭巴巴的等着她回来好同师兄说下山一事,偏生十六那端好似彻底没了踪影一般。 这日,苏夭夭又揪了个青衣婢女问十六可有信了,正被陶令撞见,她索性扯着他的袖子晃悠:“师兄,十六什么时候回来呀?” “最近两年,她不会再回来。” “什么?”苏夭夭大惊,“她不就是送楚玉珩一趟吗?难道还要日日伺候他?”她满眼的不可置信,她可怜的十六呀,她和楚玉珩两个闷葫芦以后的日子不知要过成什么样? “他一个人,且是废了双腿,我不大放心。”陶令温和解释道。 “我还不放心十六呢!”苏夭夭略有些气恼的鼓着嘴,“楚玉珩那人的心思师兄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怎么能把十六派过去呢?”她原以为十六只是送一趟,却不想竟要留下来照顾他。 “他不是十六的对手。”陶令微微躬身,颇是宠溺的安抚道,“放心,不止十六一个人,另派了两个人过去,断不会让十六被人欺负了。” “你把十六给了楚玉珩,就不怕我被人给欺负了?”她哼唧着,全然没自觉这话要引起的星火燎原。 陶令脸色一僵,眸中已有一丝愠色:“难道我不能护着你?” 苏夭夭一个激灵,立时双手挽住师兄的手臂眼巴巴的讨好:“哎呀师兄,我就是一时失言嘛!”说着,又是极为正经道,“我知道,从我叫你师兄的那一天,你就会护着我,像眼珠子心头肉一样的护着我。” 眼珠子,心头肉? 陶令正经为她的比喻折服,愠色登时褪去,颇是无奈地瞧着她:“夭夭,日后我来叫你起床,为你束发,给你做饭,教你练剑。十六能做的,我都能做。她不能做的,我也能。” 苏夭夭感动的一塌糊涂,但丝毫不耽搁她顺杆往上爬,立时踮起脚满目星光道:“那我们什么时候下山呀?” 陶令眼瞅着她这般得寸进尺,正经是哭笑不得。末了,却只得宠溺道:“明日。” 第31章 山水相映成趣的水面上划过轻舟,山峦在水面落下一半的倒影,那小船便在倒影之外悠然划过。远远望去,竟似一幅绝美的画卷。 划船的是位头戴斗笠的农夫,他并不十分高大,但看来极是硬朗。小船在逆流中缓缓行进。帷幔随风飞起,望见船内姿态慵懒的一双璧人。两人皆着白衣,与这波澜的水面正是一样的澄澈清透。 女子墨发及腰,唯脑后一根玉簪插在精简的发髻之上,男子玉冠束发,气质清冷如霜。 女子单手托腮,一眨不眨的凝着眼前的男子道:“师兄,你是如何找到这样的地方的?”这个时间的王城大概已入了冬,漫天风雪。而这里,却还是温暖如春,就连河边的柳树还是翠绿的颜色。 “当年执行任务天南地北都走过,这里是西楚边界,气候适宜也算适合长居。”或者,是这里隐蔽些,可保他们无忧。 苏夭夭单单这样坐着,凝着帘外风景和夕阳撒下的余晖,便觉得岁月静好。尤其,还有师兄在她身边。 “你很喜欢?”陶令凝着她,满眼皆是宠溺。 “对啊!”苏夭夭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这里温暖如春,我很喜欢。” “若我和温暖,只能择一呢?”下山后,他变得愈发不像他,这样幼稚的问题竟也问的出口。可眸中执着,偏还一心等着答案。 “当然是师兄你了。”苏夭夭未有一丝犹疑,这问题连想都不必想。 陶令眼中瞬时闪过欢喜,但转瞬又是颇有些怨念的凝着她:“那你还锲而不舍的非要离开望岐山?” “我……”苏夭夭一滞,随即伸手去抓他的袖摆,手指不停地抠着,“都是过去的事了嘛!况且,我从未想过要真正离开你,往常不过是嬉闹,反正你总会把我拎回来的嘛!” 在她的观念里,逃跑不过是贪恋望岐山外的温暖。可若是真到了必须择一的地步,她愿意忍耐。 陶令凝着她一脸可怜巴巴的模样,到底是无奈地摇摇头。 及至岸边,苏夭夭一眼就瞧见那个身着灰色长衫的男子在河边徘徊,分明是在等什么人。四目相接,那男子亦是直直望来,然他此生终是从未见过如此惊艳的女子,尤其,她身旁那男子遗世独立竟似仙人一般清冷孤寒,要他以为一切仿佛是错觉。 那一双人缓缓向他走来,他这才慌忙垂下头,正要以表歉意,那女子却是率先开了口:“柳如风?”下山前师兄便同她说过,此处会有旧人相候。她还以为会是夏泽之也跑到了这个地界,却原来竟是柳如风。 柳如风一惊,猛地抬起头,目光直直的落在她的脸上,将记忆中着面纱女子的眼睛同眼前的女子融合,才算确认。这才慌忙垂下头:“小生从不知苏姑娘容颜淑丽,却是绝世佳人,是小生冒犯了。” 往日她一直戴着那面纱,他只能瞧见那双眼睛,机灵狡黠。这时陡地瞧见她的面容,不能不惊。 “无妨无妨,”苏夭夭本就不在意这些俗礼,她欢喜地走上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在这里,想来杨姐姐也在,如此说来,我今日能见到你倒真觉得颇为亲切。” 柳如风被她拍得一个趔趄,倒不是她掌中力气,而是那男子的目光似要杀人一般令人胆寒。 他将将后撤一步,转了身道:“婉婷正在家中等候,两位且随我来吧!” “好!”苏夭夭应着,就要与柳如风并排向前走,熟料突然被人扯了手腕,她立于师兄身侧,这才瞧见师兄的脸色委实不大好看。 “师兄……”她低低道,不知何以师兄竟突然变了脸色?陶令薄唇紧抿,目光直直地盯着走在前端的书生,直瞧得柳如风脊背发寒,极想快步走回去。他顿了顿,才闷声道:“你原本不喜欢他,现在怎与他这样亲近?” “亲近?”苏夭夭低低笑了笑,颇是不以为意道,“这怎么能算亲近呢?只是熟识些,况且杨姐姐嫁予他……”苏夭夭倏地顿住,眸中闪过一丝警醒,“师兄,你怎么知道我原本不喜欢他?” 下山前,师兄却曾说过,杨姐姐因了她的缘故被关入刑部大牢。师兄已然着人将杨姐姐救了出来,且许了杨姐姐和柳如风一个安稳。 但安稳既是安稳了,杨姐姐断不会连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也细细的同师兄派去的人说上一番。 陶令下意识轻咳一声,说漏嘴了。 然他一惯不喜扯谎,到底是闷着声音道:“当时你在姜德镇,我不放心,遂……” “你着人暗中保护我?” “是!” 苏夭夭立时双手挽住他的手臂,满眼柔光的笑起:“我就知道,师兄从未放下我。”她极是心满意足,自是不曾瞧见陶令一闪而逝的心虚。他确然是保护她,但更怕她被什么不长眼的人给惦记了。 苏夭夭想起她先前在噩梦中惊醒那次,十六道她又做噩梦了。那时她一心牵挂着师兄不曾细问,现在想来却是师兄一直知道她的近况,从未真正放心。 他们跟在柳如风身后,走了不多远,便瞧见两个院子紧挨着,其中一个院子前正站着一个女子翘首以盼。 苏夭夭急急地跑过去:“杨姐姐。” 杨婉婷那时只听说她为了救陶公子吃了不少苦头,现下见她无碍,一颗心总算放下来。直至陶公子也走了过来,方才和柳如风一道跪下,正经叩谢:“多谢陶公子救命之恩!” 陶令身姿笔挺的站着,眼里瞧见的只是夭夭对这两人的过分亲昵。 苏夭夭见他们的猛地一跪,着实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扶:“杨姐姐,你这是做什么?如果不是因为我们,你也不会受我们牵连被关进刑部大牢,应是我和师兄同你们道歉才是。” 两人起身,随后进了院子,招呼他们进门,后又将一早做好的饭菜端上桌。 杨婉婷的手艺一贯很好,苏夭夭这顿饭吃得极香,心下只觉得这样的时光,实在圆满极了,倒是师兄的脸色一直不大好。然而当着杨姐姐的面,她不好问,及至同杨姐姐道别,回了他们自己的院落,方才不解的凝着他:“师兄,你今日……这是怎么了?”这一餐饭,筷子没动几下,就连杨姐姐诚心诚意的道谢也只是简单“嗯”了一声。 原本,能与杨姐姐做邻居便是师兄给她的惊喜,怎么惊喜到了眼前,却是师兄不大欢喜了? 陶令顾自走到厨房,不顾自个白衣洁净如雪,当即便弯下身燃了灶火,开始烧水。 及至水开,又将热水盛到盆里,掺了一些凉水方才径自端至她的房间。苏夭夭亦步亦趋的跟着他,眉目紧锁,颇是不解师兄到底是要如何。 仍是师兄拎过她的手腕,将她摁在凳子上,冷冷道:“洗脚。” “哦。”她闷闷地应了声,正经是头一回如此琢磨不透师兄的心思,但眼瞧着师兄就要做,慌忙叫住他,“师兄?” 陶令身形一滞,遂转过身,一眨不眨地凝着她:“明日起早,我来做早饭。” “呃?”苏夭夭一怔,遂想起师兄原先说过的,日后他来叫她起床,为她束发,给她做饭,教她练剑。然她还不曾回过神,师兄轻飘飘的撂下几个字便走了。 他道:“我的手艺并不比杨姑娘差。” “啊?”好坏又如何?苏夭夭一时不解,遂弯下身脱了鞋袜,然她刚把脚丫子放进洗脚盆,倏地就后知后觉的意会出个中含义来,却原来,师兄这是吃醋了呀! 她立时手舞足蹈,欢喜雀跃的不行,水花溅得四处都是。 这一夜,苏夭夭睡得极其好,似乎只要确认师兄就在身边,她便能睡得安稳。过去那一年,她时不时就要做噩梦,不是梦见师兄出了意外,便是他们两人长剑相向,你死我活。 次日清晨。 苏夭夭起床时,师兄果然已将饭煮好。她洗漱过后,便捧了碗预备喝一口便大加夸赞。结果,那一口粥单是落在口中便有些不大想往下咽。然而师兄正直直的瞧着她,她立马仰起脸,将剩下的悉数喝了下去,然后像小鸡啄米似的不停地点头。 “真的很好喝!”她竭力夸赞着,顿了顿又是慌忙补充,“比杨姐姐的饭做得好吃多了。” 陶令冷冷地瞥她一眼,这番恭维未免说得太有痕迹了。 “我去钓鱼。”说着,便是拎了木桶拿了鱼竿就要往外走。这里靠近河,自是靠钓鱼营生。虽是他们不缺银子,但过日子总要打发些时间。 苏夭夭难得瞧见师兄如此别扭又竭力冷清的模样,当然要多看几眼。当下便跳到他身前,挡住他的去路,一面眨巴着眼睛感慨:“师兄,昨晚你是吃醋了么?你吃醋的样子真的好可爱呀!” 陶令嘴角一抽,当即便错过她直直的向河边走去,唯留下她一人原地雀跃的跳着。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第32章 苏夭夭愉悦过后无事可做,便去拜访了杨姐姐。杨婉婷正绣着什么,瞧见她来了忙起身相迎。她凑近了看,才瞧见是一对鸳鸯。 两人说了会儿闲话,苏夭夭才反应过来:“柳如风呢?他不在家?” 杨婉婷的目光略有些飘忽,缓缓地便暗了下去:“他在镇上的学堂教书,一早便走了。” “杨姐姐?”苏夭夭不解地看着她,她似乎有心事。 杨婉婷握住她的手,心内不安的话也唯有同她倾诉一二:“我们在这里也住了些日子了,我总想,现在的日子可否委屈了他?他寒窗苦读十余年一心想要高中,结果……现在和我过这样清苦的日子,我总怕……” 苏夭夭细细思索了一番才严肃道:“杨姐姐,别的我不知道,但柳如风那样的性情,既是做了选择,想来便不会后悔。再者,以他的性子混迹于官场只怕也不好混。现在日子无忧,不也很好。”况且,以杨姐姐往日清淡的性子,这样拿捏不下,倒是真不像她。 杨婉婷略犹疑了片刻,才缓缓道:“在入夙夜楼之前,我也是位千金小姐,父亲是七品县丞。后来为我择了夫婿,也是当地富商之子。哪料他贪婪烂赌,后来竟将我也卖了出去。” 她每每思及此事,便觉得心内惶惶不安。 “我原本是再也不信这世间男女情爱,但柳公子与别人不同。他待我极好,可正是这份好,才令我万分不安。”他太好,便要她觉得她承受不住。 杨婉婷终是一手放在腹上,低低道:“夭夭,我有了身孕了。” 苏夭夭方才还琢磨着,怪不得杨姐姐原先的性子那般冷清寡淡,却原来是有这样的前情。这时陡地听见身孕一事,眸中陡地升起莫大的惊喜来:“当真?” 杨婉婷看她如此欢愉倒被她逗乐了:“我有了身子,你怎的比我还要高兴?” “我瞧过许多话本子,总是郎情妾意这故事便是终结了,我还未见过有了身孕是何种情形?”苏夭夭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两个情意绵绵之人孕育了新生命,感觉甚是神奇。” 原先她们在姜德镇也曾听过谁家添了新丁,整条街都是欢喜的。但那种庆贺同身边人有了身孕又是不同。 杨婉婷本正烦恼着,这会儿不由得也是笑道:“待你和陶公子成了亲,也生个宝宝,到那时便不再神奇了。” 苏夭夭脸颊滚烫,唯眼底一闪而逝的失落,她慌忙将话题转了回去,巴巴的望着杨婉婷道:“杨姐姐,你既是有了身孕,为何还是不安呢?”她试探性的问道,“你怕他会离开?还是怕你自己配不上他?” 苏夭夭自以为,两人有了宝宝自是天大的喜事,实在不懂杨姐姐的忧愁何在。 杨婉婷微微垂头,眼底一片晦暗:“我怕他是命定的凤凰,迟早还是要飞走的。”大抵因为柳如风高中过,她真切的为他开心,却也真切的生出浓烈的不安来。 或许情意至深之人,都会不自觉地生出些许自卑来。 苏夭夭歪着脑袋想了许久,方才想出劝慰的说辞来。 “杨姐姐,我与你想的不同。”杨婉婷望来,她便继续不疾不徐道,“我以为人生短暂,当及时行乐。” “嗯?”杨婉婷微怔,略有些惊异她的说辞。 苏夭夭继而无谓的笑道:“我不知道最后我能否和师兄在一起,也不知道最后我们谁会死在谁的手里。但有一点我知道,现在过着的每一天每一刻我都觉得开心极了。我愿意把握住现在的每一个清晨和黄昏,至于往后的,那就等往后再说。” 苏夭夭目光坦荡清澈明丽动人,杨婉婷虽是不懂她话中“谁死在谁手里”这般说辞,但这样的姿态却是悠然,倒映出她的杞人忧天来。 杨婉婷的状态舒缓许多,苏夭夭这才巴住她的手臂,微微地晃着:“杨姐姐,你教我做饭好不好?” “呃?”杨婉婷一怔,随即了然的笑道,“是了,当你欢喜一个人,是总想为他做些什么的。” 苏夭夭被人戳穿,立时跳着跑开,走进厨房便开始着手洗菜。大体的步骤她都是知道的,只是不大会掌控火候,也不知调料到底何时放又具体该放哪些。 杨婉婷笑着指导她,好在她记性极好,领悟力也高。折腾了半晌,竟也能做出两道味道不错的菜式来。 她端着两盘菜回了自己的院子,又按着杨姐姐说的步骤蒸了米饭,再是将菜放进锅里热着,这才迈着轻快地步伐向河边走去。 苏夭夭远远地便望见师兄身姿笔挺的坐着,哪像寻常垂钓者躬身驼背的模样。他于那处一坐,倒像是观风景的人。 苏夭夭跑过去,瞧见木桶里竟已有了五六条肥美的鱼。然而师兄坐得位置略远了些,她便走到河边巴望着何时能再有一条鱼上钩。 “夭夭,过来。”陶令唤她。 苏夭夭忙颠颠的走过去:“嗯?”她双手负在伸手微微勾着,正经是姿态悠然。 “我来等你叫我回家。”他面无表情地说着,只是这话听来却是温暖而又傲娇。 苏夭夭立时咧开嘴欢愉的笑着,歪着脑袋一本正经道:“师兄,回家吃饭了。” 陶令听着她的笑声,到底是无奈道:“好!” 然他虽是应了声,却又稳坐着不动,苏夭夭正要开口催促,陶令忽的又道:“把这些鱼都放了,留一条我们吃就好。” “嗯。”苏夭夭垂垂下颌,转而又道,“留两条吧,送杨姐姐一条。” “也好。”陶令闷了闷,夭夭事事记挂着旁人,是她良善,但落入他心底,总有种吃味的感觉。 苏夭夭留了一条,然后便蹲在师兄身旁静等着这最后一条鱼上钩。 “师兄,日后我来做饭吧!”苏夭夭微微仰脸凝着师兄清隽无双的面颊。 “不必。”陶令薄唇微启,毫不客气的拒绝她的好意。他说过他来做饭便是他来。 师兄一惯说一不二,苏夭夭知道他的性情,一时间也不再说什么。及至鱼上了勾,两人回到院子,苏夭夭满心欢喜的端上做好的饭菜,又将师兄摁在桌旁,这才讨赏似的凝着他:“师兄,你尝尝?这是我学了一个上午让杨姐姐教我的。” 陶令瞥一眼桌上看起来还不错的菜式,便是一把抓过她的手放在掌心细细摩挲着:“这手将养了十年才养得好看些,你再这么折腾,又是粗糙了。” 初初将她拎上山时,她的手指异常粗糙。将养了这么多年,这双手才算是嫩白如雪,又是纤细的骨节分明。 苏夭夭心下暖流涌过,双手紧握住师兄的手,颇是无谓的扬起笑脸:“师兄,我又不是要拿绣花针的,我要拿的是剑,粗糙了有什么妨碍,只要师兄不嫌弃我就好。”杨姐姐的手便是拿绣花针的,虽是不如她的嫩白,但是极为细腻,是双极好看的手。 陶令怔了怔,极是严肃地凝着她:“夭夭,我不想你受累。” 苏夭夭心里热腾腾地一塌糊涂,但仍是迅速翻了个白眼给他看:“这怎么能叫受累呢?给师兄你做饭是我的荣幸,我甘之如饴。” 她分明下巴微扬,骄横着不可一世的模样,但他却是陡地想起他回应夏泽之那句“甘之如饴”来。 真好,他们彼此都是甘之如饴。 陶令终是放开她的手,拿了筷子品尝桌上面相看来还不错的菜。咽下后,终是迎上夭夭眼巴巴的注视,道了声:“不错。” 苏夭夭立时眉宇微扬:“那是自然!我打架比不过师兄,烧菜还是不错的。” 陶令终是忍不住笑起:“好好好,日后你来做饭,我钓鱼。” 苏夭夭心满意足地点点头,她与师兄之间惯是如此。他有他的规矩,而她不停地让他树立新的规矩。 吃过饭,师兄洗碗的时候,她站在旁边方才想起另一件事,颇是欣喜道:“师兄,告诉你一件天大的喜事。” “何事?”陶令头也不曾抬,只专注地洗碗。 “杨姐姐有了身孕,大概再有七八个月便要生产了。”她思及此,便是满心欢喜。 “嗯。”陶令轻轻应声,自是不曾觉得此事算是喜事。再者,此事他本就一早知道,从未放在心上而已。 苏夭夭在一旁仍乐颠颠地说着:“我觉得此事很是惊奇啊,杨姐姐因为爱着柳如风,所以愿意为他绵延子嗣。柳如风因为爱着杨姐姐,也愿意为她放弃功名,重新做回他的教书先生。”至于柳如风这功名得来的是否名正言顺,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师兄,我也不是非要做饭,只是我不知道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她以为杨姐姐同那个酸书生之间极好,若是杨姐姐没了那份多余的不安,便是顶好了。 陶令细致的洗碗,后又将碗碟擦拭干净,这才正经侧过身,目光灼灼的凝着她:“为我生个孩子?”第33章 苏夭夭整个僵硬在原地,如被施了定身法一般,一动不动。 良久,仍是陶令漠然垂了眸子,嗓音极是冰冷道:“罢了,我们在一起十年,我才突然开窍喜欢了你。若是有个孩子,我不喜欢他可如何是好?”说罢,便是拂袖而去。 “师兄!”苏夭夭陡然回过神,慌忙飞奔过去自身后抱住他。 她的脸颊紧贴着他的后背,纵是心跳如雷仍是软软糯糯道:“师兄,我没说不愿意。”那一日不知何时才来,未来之前她便要一直等着吗?这样快乐的时光兴许再不会有,为何不紧紧地把握住呢? 陶令浑身一震,深吸一口气方才紧握住她的手缓缓转过身。苏夭夭仰起脸,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终是缓缓闭上眼。 陶令静静凝着她,神色极其复杂。他曾偷偷亲吻过她,她也曾于深夜潜入他的房间。然而,这样在两人都清醒的时刻,却是从未有过。 陶令抬手,轻轻摩挲着她的眉眼。他每一日都专注的凝着她的眼睛,看她眼里盛放的星光,却是从不曾这样仔细地瞧过她现如今的模样。她与从前已是不同,现下,她是个娇媚可人的女子了,再不是那个绕在他膝前的小丫头。 他先前从未担心过失去她,已然拥有的十年,不过是老天的恩赐。可是现在,他开始生出惶恐不安的心思了。他的小丫头到底是长大了,若她要走要逃,他留不住,也渐渐地没了底气去留。 苏夭夭等了许久等得脖子都有些酸疼,方要睁开眼一瞧究竟,倏地就望见那张冰霜般的面容在眼前逐渐放大:“唔……”她陡地闭上眼,一颗心跳啊跳几乎要从心口跳出来。 陶令一手拥着她的腰身,一手稳稳托住她的后脑,微凉的唇抵住她的甘甜,只觉得那酥酥麻麻传遍身体的每一处,是从未体会过的愉悦、欢喜,甚至盛放。 苏夭夭被迫承受,偏又被禁锢住身子无处可逃。明明师兄的唇微凉,她却只觉得被巨大的灼热湮没,寻不见出口。他的力道极轻,偏又辗转厮磨,苏夭夭本能地抱住他精瘦的腰身,只觉得这气息是怎么都不够用了。 “夭夭……”陶令倏地松开她,眼底是迷乱的腥红。“我的自制力不够了。” 苏夭夭微微地喘息着,凝着师兄勾挑的眼角和眼底她的倒影,如受了蛊惑一般,微微踮脚便主动凑了上去。 陶令再是忍不住,一面轻柔地吻着她的唇,一面将她打横抱起走向床榻的位子。 他将她放下,欺身而上,薄唇轻柔的落在她的眉心,试图勾起她早已不剩一丝一毫的理智:“夭夭,永远不要后悔。” 他承认他被勾魂摄魄,仿佛一刻也等不得。可若是她开口叫停,他会立即停下。 苏夭夭伸手环住他的脖颈:“师兄,我很清醒。”纵然在事实上,她早已沦陷,没了一丝一毫的理智。仅有的清醒也不过是清楚地知道身前之人是谁。既是师兄,她便永不会后悔。 只是不知为何,师兄分明前一刻还是满眼的情至深而身不由己,下一刻手放在她的腰身,要解她的腰间锦带之时,突然顿住,转瞬又是猛地坐起身。苏夭夭着实愣了愣,正要开口问一个缘由,师兄忽的侧过身道:“有人来了,你且去柳家避一避。” 苏夭夭见师兄脸色极为严肃,也不多问,立时便走了出去。只是将将一脚踏出门,便听见师兄极为压抑的咳嗽声。苏夭夭身形僵了一瞬,到底是没有停下大步离去。 或许,并无人到访。只是师兄身子不适又不想她看见,让她忧心。既是师兄不想让她看见,那她不看便是。只是,她一直以为师兄的身子早已恢复了的。现在看来,却是该找个时间偷偷瞧一瞧师兄的身体状况了。 只她不知,她将一进入杨姐姐的房间,便有一青衣女子落在他们的院落,并快速闪身进了房间出现在陶令眼前。 陶令此时也不再刻意压抑,咳嗽声极是清晰地响彻在房间内。 那青衣女子极是担忧的凝着他,及至望见他冰冷的眼光方才慌忙垂下头。陶令竭力压抑住胸腔的不适,方才开口道:“王城又生了变故?” 那青衣女子微微躬身双手抱拳:“回禀公子,公子有令若是无事不可来此,属下铭记于心。”原先,她自称奴婢,后来被派往王城留意那里的境况,便自发改了自称。她自称属下,自以为亲昵些。 陶令的脸色却是更冷了些:“说!” 青衣女子垂着头,眼底明显闪过一丝痛意,但仍是迅速应答:“据属下调查,最近至少有三路人马在追寻小姐的下落。” “三路?” “一路出自楚瑾,一路是刑部主司林向,还有一路属下还不曾查清楚。” “楚瑾和林向可归做一类,另一路可是王后,或是宫里的哪位娘娘?”陶令拧着眉,先前夭夭在宫内,兴许是无意间便招惹了旁人的嫉妒之心。 “属下查过,那一路人马并非出自宫内。” 陶令轻扣着手边的扶手,一一想过可能的人选,终是不能确定。然而眼前的青衣女子却是悄然抬了头,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青荷!”他冷冷地叫她的名字,已是警醒。他惯常冷淡,她原本是习惯的。可她见过了公子对小姐那般温柔,便愈发难以习惯这样的冷淡。 但既是如此,她仍是难得没有收回视线,竭力镇定道:“公子,有句话我知道不当讲,但我思前想后,仍是不得不说。”她深吸一口气,“您预备离开望岐山多久?” 陶令一滞,难得没有驳斥了她,只道:“兴许一年,兴许十年。” “公子!”青荷分明是急了,只是意欲再说些什么便是生生被阻断,陶令凝着她道,“十一年前我问过你,今日我再问你一次,可要自由身?” 青荷怔住,转瞬便立刻回道:“属下生死追随公子,绝无悔意。”说罢,陡地明了公子话中的含义。他许她自由,但若她执意追随,不应说的话不应做的事,自己首先就要拎清楚。况且公子所做的决定,除了小姐,又有何人能左右一二? 果然,公子即刻便道:“那好!日后若非天大的事,不必再来。即便非来不可,也无需你亲自来。王城内一应事宜,仍需你照应。” “是!”青荷躬身应下,再无法多言半句。她交上手中的一封信,便是离去。 及至晚间,苏夭夭便蹦蹦跳跳着回来了,她走过来顾自挽他的手臂,一面道:“师兄,杨姐姐晚饭做了鱼,请我们过去一起吃。” “夭夭。”陶令顿住步子,却是换了他欲言又止了。 苏夭夭一双眼亮晶晶的看着他,不似幼时那时圆滚滚的天真无辜,却也是满满的笑意。 他盼望着她永是这样开心的模样,到底是话到嘴边转了话头,颇有些调侃的意味,“是谁说日后一日三餐皆由她来做呢?” 苏夭夭心心念念的惦记着师兄那几声咳嗽,丝毫不提午后之事,只拉着他向外走:“好嘛好嘛,是我失职,明日起早我给师兄做鸡蛋羹。今日我与杨姐姐学了好几样菜式,往后一一做给师兄。” 两人几步路便进了柳家的院子,经过厨房时,陶令眉目拧了拧,眸底划过一抹暗色,但身形未有一丝变化,只随着苏夭夭一路往里走。 杨婉婷已然将饭菜端上了桌,刚炖好的鱼还冒着热气,闻起来香极了。 这一餐饭比前一晚吃来和谐的多,柳如风与陶令皆是无话,倒是苏夭夭和杨婉婷偶尔说些玩笑话,只是杨姐姐的状态似乎不大对劲。但白日里杨姐姐方才与她说过她的担忧,苏夭夭便也不曾多想。 吃罢饭回了院子,苏夭夭琢磨着可是今夜再悄悄潜入师兄的房间。可她总会被发现,如此便有些不好办。思虑再三,终是在师兄睡下后,在他的房间放了迷烟。这是她从黎老先生那里顺来,一直随身带着,不想竟是在这样的境况下派上用场。幸好这迷烟时效短,对身体也没甚伤害,否则她断不会用在师兄身上。 苏夭夭确认师兄睡得沉了,方才旁若无人的走了进去。她抓过他的手腕,把着脉,眸色却是越来越紧。 师兄看来呼吸平顺,脸色虽是常年冷清,但除此外却是与常人无异。唯一令人心惊的却是他体内明显有两股气息相冲,竟似是……中蛊了。 苏夭夭跟随黎老先生总归只学了一年,纵是天资聪颖,也难以学到所有根本。这脉搏有异,她猜测多半是中了蛊毒,但不能确诊,也不知如何医治。从前和黎老先生一起医治病人,也从未遇见过如此情形。 苏夭夭收回手时,指尖还微微颤抖着。 如真是蛊毒,她当如何是好?师兄,又该如何是好? 苏夭夭想起初上山的那几年,她不适应山上风雪严寒,时常伤风或是得了温病。起初,师兄也是狠心让她生生挨着。说,时日久了总能适应。 后来见她瑟缩在床脚,终是在她的房间添了暖炉,又将她抱在怀里喂了药。 世人皆言,师兄杀伐决断阴冷凌厉。可是对她而言,师兄是这世上最好的师兄。 苏夭夭紧握着师兄的手贴着自己的面颊,没来由的想起一年前她逃下山时,师兄说过的话。他说,“待我逝世时,总要有亲近之人守在身侧。”泪水顺着面颊淌下,她只恨她察觉的如此晚。 第34章 若她早一点知道师兄身体有恙,且极有可能中了蛊毒,她该直接带师兄去见黎老先生才是。 苏夭夭伏在师兄床前,泪水的不停地流啊流,不知何时竟睡了过去。待她真正醒来,却是次日正午在师兄的床榻之上。她嗅见香味,似是同昨夜在杨姐姐那处吃过的一般。 师兄他炖了鱼汤,且还炖的这样美味。苏夭夭一个激灵坐起身,预备凑过去尝一口,倏地就想起她为何会在师兄床上的缘由,脸色陡地就耷拉下来,无精打采的穿了外衣。 她一步步挪到门口,看着师兄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忽然惊觉,这样的岁月静好的情形不知还能有多久?一日,或是一年。蛊毒潜伏在人的身体里,不知何时便会发作。 可是师兄他……知道自己中了蛊毒吗?昨夜她探过师兄脉搏一事,师兄仿佛并不知情。 “师兄……”她终是缓缓走过去,然她掩不住脸上的悲戚,只能耷拉着眼睛,仿佛睡眠不足还未真正醒来。 陶令正好把鱼汤盛出锅,侧过身好整以暇的看着她:“昨夜你又偷偷溜进我房间意欲何为?” 苏夭夭垂着头不作声,陶令继续逗她:“去便去了,怎么不晓得自己爬上床,竟趴在我手边就睡着了。若是着凉了可如何是好?” 苏夭夭想起她小时候,偶尔溜进师兄的房间,便是自顾自发的睡在他的里侧。她那时不止觉得冷,更觉得空旷的房间让人害怕。后来年长些,才可以一个人睡。 苏夭夭静静听着,喉头愈是发酸,竟是一个字都憋不出来。陶令仿似不曾发觉她的异常,只顾自端了鱼汤上桌,又将蒸好的米饭端过去。如此数次,苏夭夭仍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末了,陶令擦干净手,将她拥入怀中一步步挪到屋内,将她摁在椅子上,伸手捏了捏她的脸似讨赏一般道:“夭夭啊,为了炖这条鱼,我可炖坏了好几条呢,你快尝尝看。” 苏夭夭拿起汤匙舀了一勺,放入嘴中咽下,泪水却是不听话的流下来。 “好端端的怎么哭了?”陶令一慌,慌忙伸手去擦拭她脸上的泪水,“可是太难喝了?既是难喝,也要给我些许颜面,不许哭了!” 苏夭夭扑进他怀中,无声的流泪转而变成了嚎啕大哭。 陶令轻抚她的脊背,悄然咽了咽口水同她道:“夭夭,你这么哭,让隔壁邻居听见了可是会以为我将你欺负了。”他自是不在乎旁人怎么看,况且,本就是不相干的人。但夭夭很是在意那个杨婉婷,他如此说,苏夭夭只能一面忍着,一面改为低低地抽泣声。唯有一把鼻涕一把泪悉数抹在了他的胸口。 苏夭夭好容易哭完了,陶令蹙着眉看着仍在冒着热气的鱼汤,终于松了一口气,哪料怀中人儿仍是紧巴巴的揪着他的袖摆,咕哝着嗓音万般可怜道;“师兄,若是你不在了,我该怎么办啊?” 六岁以来,她像是攀附着他才能生长的枝丫,若是他不在了,她不知如何自处?笑了闹了再多的逃跑,都比不过真的面对他可能离去的现实。几个月前,她才经受了师兄入狱可能死去之事。现在又是这般,她当真是害怕极了。 陶令用自己的碗重新给她盛了鱼汤放到她眼前,一面心不在焉道:“那你便找个人嫁了,相夫教子,安稳一生。这不是你想要的吗?”她不喜望岐山的寒冷,他一直知道。他竭力让她适应,却还是一步步后撤,只想要她开心。 “我想要你!”苏夭夭陡地抬起脸,眼眶里泪水盈盈倒没耽误那份坚决。“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要你。” 陶令本拿了她的碗,正要往唇边送,一时僵住不知心内汹涌暗潮,到底要流向何方。 昨夜他嗅见异香心内便有了警醒,但大步迈进来的是夭夭,他便沉静的阖着眼看她这一回想要做些什么。然他等了许久,却是她伏在他的床边隐忍的哭泣。她跟在黎老先生身边足足一年,兴许是诊出了他身体异样。 陶令捧着她的脸,嗓音从未有过的温柔宠溺:“我知道夭夭,我知道,我和你是一样的。” 苏夭夭怔怔的看着他,心下的惶恐却没消散半分,只抽泣着:“若是你死了呢?若是你比我早死,我又该如何?” 陶令未曾想到她这样大的反应,但这一颗心却是满满的再也容不下其他。他轻轻地拥住她,缓缓道:“不会,我不会死,有你在,我怎么舍得死?” “那你的身体里为何有两股相悖的气息冲撞,好似被人下了蛊一般。”她抓着他的袖子一把抹了泪水,也不再隐瞒。若是她猜测为真,当务之急正是要赶紧找着黎老先生,请他救师兄一命。 “不怕不怕,”陶令下意识地安慰着她,转而才又问道,“夭夭,你怎么知道我最近身子不大好?” 苏夭夭心下着急,也顾不得昨夜给师兄房里下了迷烟一事了,只巴巴的追着他:“你不要管我,你就告诉我,到底是不是蛊毒?” 陶令的脸色不可察觉的变了变,随即郑重其事道:“不是。” “当真?” 陶令轻抚着她的小脑袋,手指划过她的长发,柔声道:“我何时与你说过不作真的话?这气息相冲,不过是我调息时分了神,稍稍有些走火入魔,过些日子便好了。” 苏夭夭半信半疑的看着他,并非不信,只是不能完全放心。 陶令眼看着鱼汤就要凉了,索性拿了汤匙舀了一勺递到她的唇边,苏夭夭下意识喝下,他这才又舀了一汤匙,而后缓缓道:“你也随着医仙学了一年的医术,中了蛊毒是什么样的症状你应该清楚,我身强体健又是天下第一高手,哪是中了蛊毒的样子?” 苏夭夭这才恍然大悟一般,一口一口就着师兄的汤匙喝着汤。最后索性接过碗,自己仰起脸喝了干净。 “可好喝?”陶令眉眼弯弯的看着她。 “嗯。”苏夭夭眨眨眼,一颗心终于算是安稳下来。 “师兄,以后我来做饭,我来钓鱼,你什么都不用做。”苏夭夭吃罢饭,便颇是正经的宣告。 “呃?”陶令一怔,意欲收拾碗筷的手也被拿开。“你陪着我就好啦,就像……”苏夭夭收了碗碟,然她大抵是挺柳如风对这杨姐姐拽酸词拽多了,不由得歪着脑袋道:“像风,像云朵,像河流,永远在我身边。” 陶令甚是不习惯她这般特意文绉绉的模样,但仍是忍不住笑道:“好!” 洗过碗,两人便一起到河边钓鱼,一直钓到黄昏,似乎她不如师兄安稳,最后竟仅有一条山沟。然她还不会炖鱼汤,只好晚间再做些别的菜。 “师兄。”苏夭夭望向一侧悠悠然坐着的男子,“再过半个时辰,你便回家。” “好。”陶令点点头,此时夕阳未落,橘色光晕打在他的脸上尤是柔和。若非还要做饭,苏夭夭真想陪着师兄一直这么坐下去。 陶令确认夭夭已然离去,方才冷冷道:“出来吧!”他声音不大,但气息极稳,隐在林中之人听得清晰,当知没有隐藏的必要,立时便缓步走至他面前。 来人一身粗布衣裳,唯那张脸看得出精致的面容,一双手放在身前,纤长细嫩,看得出往日日子优渥,才养得出那样娇嫩的手指来。 陶令凝着眼前山水,并未有瞧她一眼的打算,只沉沉道:“你背叛了她。” 这却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那人明显惊了一惊,她原以为陶令必定有所察觉,却是不曾想到,他竟然已经得了结论。却还是这样清晰肯定,让人无法辩驳。然她此刻能够现身,却也没有辩驳的打算吧! 昨夜饭间,每一道菜他都率先尝过,方才夹了放在苏夭夭的碗里。那样的举动,已不只是贴心细致。今日一日无恙,她便是愈发不安。 “杨姑娘,你们走吧!”陶令道,眸间未有一丝变化,是他惯有的清冷。 “我没想害她。”杨婉婷紧紧地揪着衣裳,顿了顿,到底是心虚的补充,“我不想害她的,我没有办法。” 陶令几不可闻的轻哼一声:“我知道,所以让你们走。”而不是,容他们活到了这一刻。昨晚经过那间厨房,他便嗅到噬魂散的味道,但菜里并没有。是以,杨婉婷预备下毒,但最后没下。 “陶公子!”杨婉婷倏地直直的跪下,“求您救救我的父亲吧!他因为我逃狱一事现在生死不明,求您救救他。只要您能救下他,您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就算要了我的性命我也愿意。” 她本也以为来了这里,此后一生安稳。有亲近的朋友,有相爱的夫君,数月后,还有自己的孩子。人生也算圆满了。可她被通缉的消息还是传到了这个小镇,而在通缉令上明明白白的写着,她的父亲为此大病一场,等她归来。 母亲在得知她被卖进夙夜楼那日便寻了短见,说是无颜面对杨家列祖列宗。纵是后来父亲又纳了几房妾侍,但父亲终归是父亲。 这通缉令是太明显的要挟,她不能视而不见。可是刑部主司要的是什么,她被关了那么些日子怎么可能不知道?她不想伤害苏夭夭,可是她没有办法,也没有选择。 噬魂散本是夙夜楼的妈妈给初时不愿服软的姑娘用的,这药能使人在几个时辰内失了力气,于身体妨害却也不大。她本打算下在菜里,却又是无论如何都下不了手。 第35章 陶令终是站起身,冷眼看着她道:“令尊我已着人救下,你且与柳如风离去吧!” 杨婉婷惊愕地抬头,愣了愣方才迭声道:“谢谢,谢谢!多谢陶公子!我与夫君收拾行李,明日便走。” 陶令凝着杨婉婷踉跄的脚步,想起夭夭亲昵的唤“杨姐姐”的神情,到底是又叫住她:“罢了,你们且留下吧!夭夭必定不舍得你。”且这事端究其根源,总归是因他而起。若有一日夭夭知道了真相,必定不开心了。 杨婉婷楞在原地,直至眼前的男子完全消失于视线之内。良久,方才留下惶恐不安的泪水。 …… 白日里,苏夭夭钓鱼,师兄在一旁坐着,估摸着时辰该做饭了,她再先一步回家做饭,做好了饭师兄便也悠悠然的回来了。 苏夭夭以为,这样的日子是可以过上一生的。夕阳西下,她靠在师兄的肩上,望着眼前山水,总以为那一瞬便是一生了。 直至那一日,师兄面容严肃地坐在院内,她走过去瞧见师兄手上一张细窄的纸条,是飞鸽传书惯用的那种。“是王城来的?”苏夭夭心下生出不安来。 陶令将纸条捻碎,并不同她避讳:“楚瑾染恙,道是异常思念故去的十公主。” 十公主,那却是她自己了。 当初她被当做棋子安排在师兄身边,于宫内而言,自是她故去了。楚瑾的此番思念,未免可笑了些。 “你可要去见他?”太多真相他无法言明,一时间便有些拿不准夭夭的心思。 苏夭夭想都不必想:“当然不去。”她说着,忽的想起什么,转而道,“他当年将我当做棋子,今日不知又生了什么样的心思,预备将我卖给什么人?” “此言何意?”陶令一惊,夭夭自打从王宫回来,几乎不曾提过当初在王宫种种,而据他所知,楚瑾对她也算是极好。总是虚与委蛇,却也不曾真的伤了夭夭。夭夭此话,分明暗指什么。 苏夭夭紧蹙着眉:“他曾在我的饮食中,下过迷药。可使人身不由己的药。” “什么?”陶令猛地站起身,眸中杀气肆虐。他陪着夭夭过了许久安稳的日子,情绪许久不曾这般起伏。 若非相隔千里,他恨不得顷刻捏断那人的脖子。 苏夭夭凝着师兄周身寒气,亦是吓了一跳,站起身扯了扯他袖摆,方才轻声安抚道:“师兄,我这不是没事吗?我跟着黎老先生一年,那点药并不会将我如何。” “你事先察觉了?”陶令仍拧着眉,心下一阵阵的后怕。 他陡然明白了为何楚玉珩当日会那般说,是,他算对了每个人的心思和渴求,却是算漏了夭夭如今倾世容颜对旁人而言是怎样的诱惑? “当然!”夭夭竭力将师兄摁下,师兄坐下后,她便伏在他的膝前,微微仰脸道,“我对楚瑾那么强烈的戒心,宫里的饮食我肯定尤其注意,怎么会随意进食?”再者,她早前已然在楚玉珩那里跌倒过两次,断不会再被人下了套失了自由。闷了闷,又是懵懂不解的补充道,“不过,我却是想不明白,他给我下药意欲何为?是要折辱一番以发泄他被我长剑直指,还是要将我送给某个大臣以巩固他的王位?” 陶令沉沉地闭上眼,许久方才平复了呼吸。 他微微躬身,一手轻柔的摩挲着夭夭的脸颊,一手扶住她的肩,身子微微向前,微凉的唇缓缓覆上她的唇。 纵是正经有过一次经历,苏夭夭仍是紧紧攥着师兄的衣襟,心头狂跳不止。然而这一回却是不同于上次那般厮磨,这是浅尝辄止的亲吻。苏夭夭被放开后睁开眼,才瞧见师兄极力隐忍的模样。 她的嘴角微微扬起,很想逗他,说师兄你根本不必忍,她从来都是愿意的。只是她明白师兄心底的隐忧,因而也不去提。这样一日一日的过着,已然很是美好。 陶令凝着夭夭一步步跳开,又拐向了柳家,眸色缓缓沉下。他知道,楚瑾此番必是下了决心,他素来没有得不到的东西,譬如王位也能唾手可得,更何况,只是当初一个小小的棋子。 陶令拧眉暗暗想着对策,一时间竟是无解。 然世事似乎非要如他所料一般,王城来的飞鸽传信愈发密集。到了最后一次,竟是空白的纸条。陶令长久地坐着,隐约能听见隔壁传来夭夭的笑声。他爱极了她这样无拘无束的样子,可这日子却是一日少过一日。 同一时刻的王城,刑部大牢又添了一位新犯人。 女子容颜清丽,双脚被缚,双手被困在身后的木棍上。而身下,正是常用来审讯犯人的老虎凳。 脚下的砖块由一块添到了三块,女子始终不发一言,甚至连一声叫喊都不曾出口。 两个衙役将她从老虎凳上拖下来时,门外方才走来一位身着官服的中年男子。四方脸,身形矮小,腰间略是臃肿,唯那双须得仔细辨认的小眼睛笑眯眯的,愈是瞧得人心惊肉跳。 干得久的衙役都知道,刑部主司林向一惯是个手段阴狠的主。愈是笑眯眯的,才愈是揣着主意要将人折磨得生死不能。 林向一个眼神望过去,那两个衙役立时将那女子拖拽起来,将她绑在一侧粗壮的柱子上。她的下半身早已废了,断是站不直,就这么生吊着。 她紧闭着眼,不知身体的极限到底在何处。 “青荷姑娘是吧?”林向在她不远处的椅子上坐下,端是一个姿态悠然。这女子面容一般,那股子狠劲倒是少见的很。 被捆绑的女子连一个眼神都不曾递过来,林向便示意一旁的衙役泼了一盆冷水过去,纵是青荷再是怎样坚韧,身子仍是不由自主的颤了颤。她紧咬住牙,血液顺着嘴角缓缓流下。 “果真是陶令□□出的女子,你手下的人没从老虎凳上下来就什么都招了,你却是不错,到现在也是不发一言。” 青荷终于望过去,除却四肢百骸难以忍耐的痛意,便是眸中无比坚决。 那些人招了又如何,不过是些干杂事的人,能知道望岐山多少。公子初初上山之时,曾训练过她们这一批,也仅这一批。她是其中最为优秀的,因而被派来王城。这是公子的嘱托,她岂能相负? “我知道你不怕疼。”林向终于站起身,缓缓向她走来,“你们这些活在地狱的鬼,怎么会怕疼?”当年陶令经受的是怎样的魔鬼训练,他也偶尔听说过一分。既是不曾听说,瞧着眼前女子,到现在仍保持清醒,也该知晓一二。 林向取过一旁的烙铁,不由分说就贴上她的面颊。烙铁还冒着橘色的光,炭盆里的火烧得正旺,新鲜的肉被烤熟的滋啦声在寂静阴暗的牢里尤为清澈。 两个衙役在一旁嘴角一抽,虽是见惯了此事,仍是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生怕那烙铁贴在自己的脸上。 “啊!”那女子终于叫喊出声,随后便是晕了过去。可依照林向的手段,怎会让她晕过去,立时又一盆冷水泼过去。 此时的王城本就是寒冬之际,这大牢更加阴冷。青荷这时却是连咬牙的力气都没有,她耷拉着脑袋,头发衣衫都是湿透,仍是被人揪着头发,方才能够抬起脸让林向看见她的眼睛。 青荷一早便受过了鞭笞的刑罚,此时衣衫破烂又紧贴着身子,林向眯着眼从头到脚的打量着她,忽的叫了一名衙役走到身前,这才低声嘱咐了几句,待他说罢,连那衙役也是惊了一惊,这才慌忙叫了另一名衙役出门准备。 两人走得远了,那位衙役方才冲身旁之人低低道:“我在这天牢这么多年,见过残忍的,还没见过手段用得这么高的。” “林大人方才同你说了什么?” 那人扁扁嘴,压低了嗓音道:“让我们找人把她给洗干净了。” “要那个?” “可不是?”那人摇着头,愈发觉得这姑娘为了个男人受这么大的罪责委实不值得。单单是他所知道的,那个望岐山的陶令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不过,他也听说了,那个陶令在王城不过数日,便是凭着一张脸迷倒了不少王城中的女子呢。 “这有什么?”听着的人不屑地摆摆手,“这不都是往常的手段吗?这女的意志力顽强,自然是要走这个过场,摧毁了她的意志力,该招的话自然就招了。” 那人立时摇摇头,啧啧感叹:“可不是这么简单。” …… 苏夭夭打杨姐姐家回来时,一眼便望见师兄极是严肃地坐在院内,比那日王城飞鸽传信道是楚瑾有恙还要严肃,甚至生了肃杀之气。 “师兄?”她快步走过去,脸色不由得也绷紧了些。 “夭夭……”陶令牵住她的手,微微仰望着,“我要去一趟王城。” “什么时候?”苏夭夭蹲下身,语速极快道,“为什么突然要去?” “青荷出了事,我必须去看看。” “我和你一起。”苏夭夭迅速应了声,甚至不需过脑子思考一番。她的预感极是不好,纵使师兄最近再没有过闷声咳嗽的时候,但她总是不安,不能完全放下心。 陶令扶住她的肩膀,两人一同站起身,他神情极是严肃地凝着她:“夭夭,你可记得,在你小时候我便同你说过,我们望岐山的人,可以死,但不能死在别人手里。青荷此番,多半难以自保,我要将她的尸身带回来。” 这是他同青荷的约定,如是出了重大事故,便是以无字纸条作为警示。 第36章 “那我更要去!”苏夭夭无比坚定地看着师兄,端是看师兄的姿态便知此事非同小可,她怎放心师兄一人前去? “夭夭……”陶令突然沉沉地叹了口气,“有些话还不到说的时候,但是乖,”他说着,突然垂下头,轻吻落在她的额头,“这一次不行。” 苏夭夭刚要开口反驳,突然就被人封住了唇,这一吻缠绵悱恻,几乎掠夺了她所有呼吸。她脑子懵懵的,便被人撬开了牙齿,舌尖缠绕在一起。 这一吻不知持续了多久,以至于后来她竟渐渐没了力气,唯满眼不可置信的凝着身前的男子,最后沉沉地闭上眼,再是说不出一个字。 陶令长久地凝着怀中的女子:“夭夭,等我。”他将她抱起放回她的卧房,起身去往柳家,同柳如风和杨婉婷说了几句,便是隐入林中不见了踪影。 纵是这一趟行程,并非生死未卜,他亦不愿她陪他冒险。 数日后,王城。 刑部大牢。一个身着青色衣裳的女子衣衫破烂的躺在地上,长发散乱早已遮住了原本的面容,只是隐约间能够看见脸上褐色的伤疤。那伤口隐有化脓腐烂之势,之势瘫软在地上的女子分明还有微弱的呼吸,不曾死去。 这一日,是那衙役拿了刀,来送她上路。 那衙役瞥她一眼,瞧着她身上前几日才换的干净衣裳,洗干净的身子,这时已然一片污浊,到底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早知今日,何必白撑了那么久?最后不还是什么都招了。”他高高扬起手中的刀,将要落下时却是不知受到何种阻力,刀被弹开,连带着他整个人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上。 “什么人?”他惊呼,这四周分明没有一人,这刀怎么凭空就落了手? 他无比的惊慌地环顾四周,好一会儿方才从拐角走出一位身着白衣的男子,那样的纯白,又是长身玉立气质冷清,竟似地狱走来的白无常,是来索人性命的。他素未见过那男子,却是一眼便认出了那人的身份。陶令的画像一年前曾在王城流传,多得是闺阁小姐或者平民女子倾慕,他曾见过,却是天人之姿。这时望见了,却是不停地后撤,直至整个人贴着墙角,手中举着刀,不停地咽着口水,生怕他一个发怒,自己便是了断了性命。 陶令大步走来,自是神色镇定,唯望见地上的女子时,眉头皱了皱。他走过去,蹲下身一手将那女子抱起,附在她耳侧低低道:“青荷,你要生,还是死?” 青荷极缓慢地睁开眼,她眸子混沌,这时却是陡地升起微弱的光芒来。 站在一侧的衙役惊恐之余满脸的不解,怎的来救人便是,竟还要送她一程?不过转念间又是懂了,这女子遭逢这样的境遇,未必还想活着,死了倒是解脱。 青荷望了许久,方才看清眼前之人正是心心念念的公子,偏生她一丝力气都没有,只道了声:“公子……”便又沉沉地阖上了眼睛。 陶令立时懂了,喂她吃下一粒药丸,随后将她放下,这才看向那衙役,食指中指并在一起,以剑气轻易便震掉了他手中的刀,而后嗓音极是阴沉道:“将她抱起,随我来。” 那衙役哪敢不从,纵是心中闪过疑问,为何要他抱着,而不是他自己将人带走?转瞬便是利落将那女子抱起,随他向外走去。及至一路走下去,那衙役才懂了,说什么牢固的大牢,结果到现在一个人都没有出来救他一救,这一命啊,多半要折在今日了。 出了刑部大牢,他随着陶令一同上了马车,一路的心惊胆战,连大口喘息都不敢,唯恐他手指一指他便没了性命。 只是,这马车的方向,竟似是要赶往林大人的私宅? 幸得半途在一间衣裳铺子停下,他方才悄悄喘了口气。他本就是林大人的手下,若是此番再被迫带着本该执行死刑的囚犯去了林大人的家中,他便是怎样都活不成了。 哪料,陶令命人给这女子梳洗打扮换了新衣裳,这马车的方向竟是没变。眼见得前方就是林大人的宅子,他终是小心翼翼开口道:“这位公子,您……”他双手紧握成拳,偏是一个字都蹦不出来。左右都是个死,他竟还不知道该选哪个死法了? 陶令没心思理会他,仍是端坐着,不发一言。 马车很快抵达目的地,陶令率先下车,再度旁若无人的迈进林向的私宅,自有那几个不长眼的前来阻挡,不过均是不能近身便被人身上的气力震开。那衙役将那女子抱下车,万般无奈只能随着陶令的步子一步步向前,仿佛迈向深渊似的不甘不愿。 林大人很快得知了消息,在陶令走至大厅前便是慌忙走了出来。 是,林向的确曾细细盘算过讨好楚瑾和得罪陶令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最终自是选了讨好楚瑾,陶令毕竟远在望岐山,且那苏夭夭不过一个女子罢了,难不成陶令还能因了一个女子与整个王朝为敌? 今日瞧见陶令此般明目张胆的出现在他的宅院,方才正经慌了一慌,纵是家丁已然将陶令团团围住,他仍是没有那个底气上前一步质问他一番。 “林大人……”陶令手执玉萧轻轻敲打着掌心,长身玉立,端的是一个悠然的姿态,唯目中凛冽方看得出肃杀的气息。“是你找了几十个乞丐玷污了我的婢女?” 他说得仿佛是云淡风轻,不过寻常家事一般,林向却是不自觉后退了些许,但仍强撑着一口气,不能轻易示了弱,“是又如何,我刑部审问犯人,只问结果,不问过程。” “林大人如此对待女囚,倒似从未有过女儿一般。” “你这是何意?”林向陡地上前,险些突破了家丁守护他的圈子。 他的手段一贯如此,那日也不过是让人将那女子洗干净了,在着人找来了街上最肮脏的乞丐,轮番侍候她。如此一来,再是心智坚定的女子也不会被折磨得没了精气神,到时该吐出来的自然就吐出来了。 陶令冷冷地凝着他,像凝着一个已然死去的人。 林向愈发挺直了腰板,小眼睛竭力瞪着,大声道:“这女子早已招供,你望岐山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但总是有弱点,再有几日,你的望岐山便会被攻下,这天下之下,陶令你无处可逃。” 陶令如听了天大的笑话一般:“我为何要逃?我今日来索取你的性命,逃了作甚?” 林向立时撤了回去,但仍咬着牙道:“本官乃朝廷一品大员,岂是你想杀就杀?”说罢,却是眼睁睁的看着一道白影打眼前闪过,待他回过神,身侧所有的家丁竟是一个不落的倒在了地上。 他手中无刀无剑,当下慌乱地竟是拿出手中的折扇直直的指着他:“你不要乱来啊,杀了我你也逃不出去。” 陶令凝着他如此怂包的模样,愈发觉得让他就此般死了未免太仁慈了些,不由得唇角微勾,冷哼一身道:“林大人也不必担忧,这些人不过暂时昏厥而已。无辜之人我断不会取他们的性命,不过林大人你……啧啧!” “你手上的血债未免太多了些,只怕阎王爷在地狱已然等不及了。” “你敢!”林向慌乱地挥舞着手中未展开的扇子,像个小矮人似的乱跳着。 “不过……”陶令忽然走近了些,距离他不过几步远,“我倒是可以给林大人一个活下来的机会。” “什么机会?”林向哆哆嗦嗦道。 “听闻林大人对林夫人敬爱有加,多年婚娶竟是连一个妾侍都没有纳娶,如若林大人愿意夫人代你偿命,我便可饶你一命。” “果真?”林向连一丝犹疑都没有,立时追问。 “当然,”陶令晲着他,心下愈发是不屑,“你命如蝼蚁,我有必要骗你一二?” 林向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眼底陡地升起明媚的光芒来,转而便是冲着远处的婢女大吼:“还不快去将夫人请过来,快点!”转而又是冲着陶令颇是谄媚不安道,“您放心,夫人就在家中,稍后便来。” 陶令瞧着他这偌大的院子,只沉沉道:“无妨,林大人跟着楚瑾,别的没学会,诛心这一点倒是学得很好,我不过还之彼身而已。” 林向嘴角一抽,再是不敢多说一个字。心下也只得庆幸,陶令并不知他们家中实情。至于夫人,说什么敬重,不过是她母家势大他不得不小心伺候着,他在外面不知偷偷养过多少个女子。 林夫人很快便在婢女的搀扶下急急走来了,躺了一地的家丁很快就让她吓得失了神,但仍顾着林向的安危,这才不敢停歇片刻便是慌忙走来。 及至走近了陶令方才瞧见林夫人确然是姿态雍容,虽是形容略有些憔悴,但也看得出这些年被小心侍候着。至于面貌,倒不怎么相似。 “林夫人。”陶令见她走至眼前,便是双手抱拳正经拜了一拜。 林向见陶令对夫人如此,立时跪在夫人面前:“求夫人为夫一命。” 林夫人着实惊了一惊,眼前这青年男子面容端是绝世无双,然她终归从未见过,怎杀了这许多人却又对她如此恭敬客气?还有相公,怎会如此? “不知我家老爷何处得罪了公子?”她竭力镇定着。 陶令这才作出一个“请”的姿势:“夫人不妨先来看一眼我这位婢女。” 第37章 林夫人一怔,到底是缓缓向着陶令身后走去,那位婢女被人打横抱着,幸而她身子轻盈,那衙役方才没有体力不支将她丢下。 林夫人走近后,先是瞧见她的面容,立时就被吓了一跳,慌乱着就要逃离一般。陶令走过去,不动声色的冲她低低道:“林夫人,您看她的小腿。”他的嗓音极低,也就他们三人能够听见,至于几步外跪在地上的林向自是不曾听闻。 林夫人大惊,整个人险些站立不稳,幸而陶令手掌运气将将扶住她,这才又是低声道:“林夫人,可还记得二十八年前的那个夜晚,发生了何事?” 林夫人颤抖着掀开青荷的衣裙,果然在她的小腿上瞧见一块红色的胎记。这胎记仿似荷花,可她生产后身子虚弱睡了许多天,醒来后林向却说,孩子身上并未有胎记,连那日的接生的产婆也是如此说,她便想着,多半是她的幻觉,却不想,果真有这样一个女孩子,且是一模一样的胎记。 她的指甲狠狠地扣入掌心,往昔种种,仿佛突然没了遮掩。 当年,嫁予林向,原是她的自作主张,她看中了他的惊世才华,受了蛊惑,偏要嫁给他不可。后来很快有了身孕,临盆那日,孩子落地很是顺畅,只是不知为何,她竟晕厥多日方才苏醒。 林向说,是个儿子。他欢天喜地,他们林家有后了。可她分明记得,是个女儿,且小腿上有个红色的胎记。然而所有人都说是个儿子,她便渐渐也信了。 今日女儿突然出现在眼前,击溃了她往昔的所有自我欺骗。 儿子并非她的儿子,女儿却是不知为何竟遭受了这样的折磨? 陶令睨一眼那衙役,示意他可以带青荷出门了。这才冲林夫人低缓道:“林夫人,这些年林向在外有多少的女子,你不是不知。当年怀有身孕的也并非你一个。他忌惮你的家世,但他更想要他的儿子,而不是你所诞下的女儿。” “当然,他一开始也没打算让青荷死,交由你儿子的亲生母亲抚养便是。但那女人丢了自己的儿子,且无名无分的被人养着,你以为她会对你的女儿好吗?” “青荷在她手下,几乎被折磨致死。若非被望岐山先主所救,林夫人这一生大约也认了那个儿子吧!” “她叫青荷?”林夫人急切地抓住陶令的手臂,慌乱地向他确认着。 陶令却是忽的转眼看向地上跪着的男子,朗声道:“夫人可知青荷经历了什么?” “林大人身居高位仍不满足,为了讨好王上想要更进一步,将青荷关入刑部大牢,鞭笞,上老虎凳,烙铁打在脸上,再收拾干净,从街上找了几十个乞丐,然后玷污了她几个日夜。” “你别说了!”林夫人慌乱地大叫,怎么都无法接受这便是事实? 陶令冷眼看着这一切,只觉得可笑,他凑近那林夫人,低低道:“林夫人,这便是你的相公对你的女儿所做之事。” “他为了自己的高位,舍弃了她一次还不够,还要这般折辱要她生不如死。” 许是人崩溃到极致,反而能够恢复清醒。 林夫人踉跄着跌倒在林向面前,眼角的泪水未干,神色竟已恢复了镇定。 她深吸一口气,呼吸不稳道:“告诉我实话,那女子那般模样,是你做的?” 林向原本觉得此事不过是件小事而已,只是偏巧那女子时陶令的婢女,此事才算是个事件。然此番他想扯谎告知夫人,他并非如此阴损手段,但陶令就在眼前,他只得严谨措辞道:“夫人,我受了王命,必要问出望岐山的机关要害,那些……不过是程序罢了。” 林夫人颤抖着仰起脸,泪水无声的滑落,林向就跪在她眼前,几乎能够看见她的每一根发丝都在微微抖动着。 他的公事她从未问过,但她怎能想象她的相公竟是如此残忍之人?且那受害人,还是他们的亲生骨肉。 “她是我们的女儿!”林夫人尖声吼叫着,抬手便拔了发簪,直直的插入林向的心口。 林向陷入巨大的震惊,脑海里百转千回,最后直直的盯着那衙役抱着女子离去的方向,陡地懂了陶令口中的“诛心”。 这才是真正的诛心啊! 当年,他为了自己的儿子能够认祖归宗能够更加体面的长大,便舍弃了自己的女儿。但当那个女人说女儿走丢的那一刻,他也是难过的,只是无力改变而已。 现下,女儿终于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却是最残忍的那个。如此死了,倒是解脱了。 林夫人眼睁睁的看着林向直直的倒下,转过眼看见陶令正要离去,慌忙站起身追上来:“你是……望岐山的陶公子?”她曾偶尔听过他的名声,并不好。但他救了她的女儿,并有那望岐山的先主将女儿养大,这份恩情她却是放在心里的滢。 “林夫人,”陶令姿态虽是恭敬,但口中始终带着那份疏离冷清,“青荷受此大辱,我便是勉强能够救活她,想来日后她也不会想要记得从前,您说呢?” 林夫人颤颤的收回手,良久方才默默低喃道:“也是,也是。”这样生不如死的苦楚,竟全都来自她的亲生父亲,还是忘了好。 她顾自回转身,一步步向外走着:“不记得了好,不记得了好。” 然她这一路走出去,身后的婢女慌忙去追,却是再也没有回林家的宅院,纵是儿子三番四次去请,也再没有请回。此后青灯古佛,全是为了女儿多些修行。 陶令顾自出了林家的院子,便同站在马车旁的衙役道:“将这一身衣裳换了,送她去江南,找一位黎老先生。” “医仙?”宋万勇眼见得他分毫没有杀他的意思,林大人也已然殒命,不由得直了直腰板,多了些底气。 “正是。”陶令说着,便取出几锭银子交给他,“这是你路上的盘缠。” 盘缠?宋万勇看着手上的银子,够他好几年的花销了。 陶令凝着他,顿了顿又道:“在王城,你可还有家人?如是有,便一并带走吧!”他同他兜转了这么几圈,他逃得掉,家人必会受了牵连。 “我父母早年亡故,我暂未娶亲,倒是没什么亲人了。”宋万勇收了银子,彻底放下心来。只默默琢磨着,都说陶公子杀伐果决阴冷凌厉,他瞧着明明还算是个不错的人啊! “那便好!”陶令沉沉道,“赶忙出城吧,一日不可停歇。” “好!”他应下,跳上马车后到底多嘴道,“那你……” “王城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我一时半刻不能离开。你且送她去吧,到时问黎老先生要十倍的酬劳便可,他若是不肯,他日我再给你。” 宋万勇讪讪的笑笑,随即赶了马车离去。这陶令倒是眼尖得很,一眼便瞧得出他别无所求,不过想多挣些钱罢了。不过是否还有十倍倒是不要紧了,手上这些钱,也够他用上几年了。 这一路山长水远,宋万勇原想着这女子受了如此重伤,万一撑不到见到那位黎老先生该如何是好,且她一路昏睡着,无法进食,他只好时不时地喂她喝些水。幸而找到黎老先生那日,她还存了些气息。 黎老先生一瞧见那女子的脸,不由自主的就露出来嫌恶的表情:“这丫头的脸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您认识她?”宋万勇颇有些激动,原想着将这女子送来是为了救她一命。但若是医仙本就认识她,这女子活下来的希望不就更大了。 “不认识。”黎老先生摇摇头,转而又是死死地盯着他,“不过我说你小子,这好端端的丫头落到如此下场,该不会是你做的吧?” “不是不是不是!”宋万勇本是个粗壮的汉子,这会儿被人指摘的连连后退,生怕白担了罪名,“真的不是我,我也是无意间撞见,是望岐山的陶公子让我将她送来的。” “陶令?” “嗯嗯!”宋万勇重重的点头,“您认识他?” 黎老先生重又转过身:“没听说过。”“没听说过你怎么知道他叫什么呀?”宋万勇小声哼唧,一抬头瞧见黎老先生冷冷的眸子,立时好声好气道,“那您救是不救啊?” “救!”黎老先生冷哼,满是不情愿,“把那丫头抱来吧!” “好嘞!”宋万勇应下,心想着折腾了这数日总能睡个安稳觉了。谁料,这老头惯是个会折磨人的,放着好几个药童不用,偏要指使他干这干那,宋万勇为着那女子能早日醒来,也只得生生忍着。 直至几日后,黎老先生终于调配好了所有要用的药,该熬的药膏也已然熬好。这日就要将那女子剥了干净上药。宋万勇赶忙推门出去避嫌,却是走了一半就被人叫住:“医者不分男女,回来!” 宋万勇双拳紧握,总觉得不大妥当。当日这女子被人玷污,虽说他不曾参与其中,但那些人总归是他和别的衙役一同找来的。且他还未娶亲,这时瞧见她的身子,总是不妥。 但那老头的性情委实不大好,此番被人喝住,也只得回身。 “将她的手脚捆住,摁住她的头。”黎老先生搅动着手上的药膏,一面面无表情道,“此药涂在脸上身上剧痛无比,你好生摁着。” 宋万勇便是专注地盯着她完好的半张脸,直至听着那老头突然闷闷地哼唧声:“好端端的,腿上画朵荷花作甚?” 第38章 荷花是画的? 宋万勇猛地抬起头一眨不眨的盯着她腿上的荷花,这时分明仍是明显胎记的颜色,怎就看出是画的了? 宋万勇凝着黎老先生小心翼翼道:“您怎么看得出她腿上的荷花是画的呢?” 黎老先生正专心致志的为青荷上药,这时听他疑问,随口应道:“这一看便是颜料所致,不过是做得精致,不懂其道的人自然看不出。” 宋万勇听罢,一口又一口的冷气默默抽着。诛心啊!这才是诛心!陶公子果然技高一筹,林大人一家被掀翻了天,却原来却是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子。 原本,他被迫一路带着这女子前往林大人的私宅,也不知到底为何。及至去了,不过说了几句话,便又让他出去了,他自是一头雾水不得其解。 然附和着那样的结果和他仅听来的那几句话,多半也可以猜测出,眼下这女子同那位林夫人多半有些关联,而这女子却又被林大人如此折磨,林夫人这才忍无可忍杀了那位林大人,至于到底有没有杀死,却也不大重要了。 而当时,陶公子特意让林夫人看着女子腿上的胎记,必是凭着这胎记能够确认这女子的身份。如今看来,陶公子果真是手段极高。 宋万勇默然感叹着,一面又是庆幸,幸亏他不曾生出别的心思,不然只怕到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 王城内。 那日,宋万勇带着青荷前脚离开,后脚陶令便被人团团围住。刑部主司林向突然毙命,陶令是最大的嫌疑人。 陶令负手而立,一眨不眨的凝着将他困住的兵士,以及站在最前端的将领。 他轻叹:“果然,你背叛我一次,便会有第二次。”不过,却也不算是背叛吧!夏泽之当年身不由己,今日如故。 十二年前。 陶令亲手结果了那位权臣,新的任务便是同另外几人去杀了楚泓的子嗣。 陶令出发前想起他曾欠楚玉珩的一条性命,他要救下他。他确然做到了,并将楚玉珩藏身于夏泽之的住处。那时,夏泽之是他唯一可以说话、可信任的人。 夏泽之的背叛是他始料未及的,但也不曾过分震惊,他向来也没有多余情绪。夏泽之要思虑整个家族,他理解。但今日再见如此情形,仍是不由得苦笑。 当年,夏泽之将他出卖,他为此被鞭笞险些死去。 今日,夏泽之率人将他团团围住,历史惊人的相似,只是结果不会再相同。 “陶令!”夏泽之冷喝,当即便抽了剑直指而来,陶令不慌不忙地伸出手上的玉萧,将他的剑挑开,两人以极近的姿态相对而立,只是夏泽之背对着身后的众人,他快速地同陶令低声道,“挟持我!”说罢,便是作出一副竭尽全力偏又难以相抗衡的姿态。 陶令轻松地接过他的每一个剑招,夏泽之也曾在楚瑾手下训练过几年,但他有着世子的身份,这训练便如同玩乐一般。两人交手不过几招,人群中懂些门道的便瞧出来了,他们相差悬殊,这是陶令在戏耍世子呢,眼见着众人就要一拥而上,陶令到底是玉萧直指夏泽之的脖颈,夏泽之的剑哐当落在地上,一面又是张开双臂慌忙冲着身后的人大吼,“你们不要乱来,不要乱来啊!”他做足了慌乱的模样,然而身后领头的那人却似是没听到一般,仍是步步往前。 夏泽之正经是乱了分寸,却是陶令镇定如初的看着他嗓音低沉道:“夏泽之,当年你身不由己,今日你选了我,却又被人猜透了心思。”楚瑾一早看清了他们的关系,此时让夏泽之来,不过是为着夏王爷的身份,暂时不能撕破脸。但楚瑾不确信夏泽之的选择,因而真正主事的另有其人。 眼见得合围得的圈子越来越小,夏泽之立时冲着身后的将领大吼:“再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说服他,交出那个女人。你们此番就是舍弃了我,再杀了他也是无用,交不了差。” 身后之人陡地顿住步子,他受王命,自是清楚楚瑾的根本目的是什么。此番纵是抓了陶令也是无济于事,他既敢独身前来,必是有脱身的把握。即便现下将近百人将陶令团团围住,他没有十足的把握一定能够擒住陶令。 更何况,陶令的身手早已非寻常人等。他思虑片刻,到底是缓缓后撤,给夏泽之和陶令留了一定的空间。 陶令垂下手,玉萧负在身后,只静静等着夏泽之的说辞。 “陶令,我知道这般抉择一定很难,但在你和她之间我必是选择你。为了日后无忧,你将她交出来吧!”夏泽之紧锁着眉,压低了嗓音颇有些苦口婆心的姿态,“她总归是公主,楚瑾又能将她如何?我看你……”夏泽之悄然咽了咽口水,陶令对苏夭夭的心思他看得实打实的明白,苏夭夭对陶令也未曾少了一分,但生死之际,只能做出取舍。 “如今王上的目的已经不是想要你的性命,他只是想要苏夭夭回宫。你也是真心待她,若她在别处过得无忧无虑,也好过你们天人永隔。” ?? ?? ?? ?? “据我所知,林向前两日便将审讯得来的结果报了上去,陶令,望岐山纵是天险,也躲不过弱点暴露,你确定你日后要和她亡命天涯吗?” 夏泽之喋喋不休的说着,说得都有些口干舌燥,陶令仍是那般悠然的姿态,仿佛他这一长串皆是废话。 “你倒是说句话啊!”夏泽之急躁的看着他。 陶令确认夏泽之一心一意为他考量,方才清冷的眸子到底有了些浅浅的笑意,他凝着他极是云淡风轻:“夏泽之,你们困不住我。” “我……”夏泽之抬起手复又紧握成拳,陶令到此时仍如此自信,他气极反笑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能拎住重点吗?不是你能否逃脱的问题,是你们往后余生都要面临这样的处境,你确定这是你想要的吗?纵是你不介意,你舍得她和你亡命天涯吗?” 陶令看他如此焦急,到底是缓缓道:“青荷不会招供,即便招了,也不是真的。” “这……”夏泽之不确信的看着他,青荷是他留在王城的人手,他是知道的。但林向审问犯人的手段一向残忍,这世上除了陶令本人,其他人未必能够捱得过。 陶令轻笑:“你竟不曾觉得,楚瑾的态度很是奇怪吗?当年他亲自选了自己的十公主作为棋子,今日却又费尽心力往回讨,你说,他图的是什么?” 夏泽之完全怔住,他自是想过这个问题,但如此深奥的问题想来委实废脑筋。后来父亲说,是王上年迈顾念亲情,他便也以此宽慰自己。但此时听陶令说来,方才猛地惊觉,以王上的手段和心机,能将心爱的六公主赐婚给他,又怎会热切的要寻回十公主,必是有了更大的用处方才如此折腾。 及至陶令倏地走近他,附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他刚要开口,便被人猛地瞧了后颈,而后沉沉地落在地上,没了知觉。 陶令一眼不曾望向在他手中倒下的世子,径自走向排头的将领,那人眼见陶令走来慌忙就要抽刀相向,可惜刀还未拔出,那道白影就猛地袭到眼前。 他紧握着刀柄的手微微颤抖着,余下的众人纵是自觉靠拢,却也不敢真的近前。 陶令看他如此慌张,终是无奈地摇摇头:“待我转告楚瑾,当年我一心求死,他要诛心,我配合。今日我想活着,他最好不要挡了我的路。否则江山易主,他被人还之彼身莫要后悔。” 他怔怔的听着,眼见得陶令就要错身离去,这才回过神慌忙大吼道:“把他给我拿下!”众人这才略有些不甘愿的上前送命。 陶令出来已有数日,委实想耽搁,他太久不曾见到夭夭,很是想念。 然他又是不知为何,愈发生了慈悲之心,这一战竟是费了些时间方才结束。虽是个个倒地,却也不曾要了他们的性命。只是为剑气所伤,需调养数月。 夏泽之被人抬回家醒来时,已是次日。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身,抓住近身伺候的小厮便道:“陶令呢?” 那小厮的脸色一阵青白,嘴角抽抽的恨不能直接告诉他,这房内还有旁人,然他摄于压力,终是不能开口。 夏泽之见他不言语,爬下床就要向外走去,结果一抬眼就整个僵住:“父亲!” 夏王爷眸色不悦的盯着他,睨一眼那小厮,小厮立马飞奔了出去,这般气氛委实吓人。 “算你还有些良心,若你昨日放了陶令,整个王府都要为你陪葬!”夏王爷冷冷的凝着他,心下却是一阵阵的后怕。孰是孰非早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学会独善其身。 “陶令呢?”夏泽之猛地走上前,抓住父亲的手臂急切地追问。 “他自是逃了。” 夏泽之这才长舒一口气,伸手拍了拍胸口:“这便好这便好。” 夏王爷不悦地甩脱他的手:“你只一心记挂着陶令,可知你母亲看见你被人抬回来受了怎样的惊吓?” “母亲……”夏泽之说着,提步就要向外走去,忽的又是顿住。他猛地拍了拍脑袋,俊美的面容几乎拧成一团,方才想起陶令离去时附在他耳边说的那句令人心惊肉跳的话。 他深吸一口气方才回转身,确认了四下无人方才低声与父亲道:“父亲,那日陶令离去曾与我说了一句话。” 夏王爷难得见他如此凝重,侧过身看向他,只听他道:“他问我,可曾想过做王上?” 第39章 夏王爷亦是惊住,良久方才反问道:“你确认,他是这般说的,原话是什么?” “夏泽之,你可想过做王上?”夏泽之回忆起陶令的每一个字,愈发觉得不可置信。这话并不像凭空说来,倒似真有有一番准备。 夏王爷在房内不停地徘徊,好一会儿方才极是凝重道:“这几日你不要出门,且等等。” “等?”夏泽之不解的看着父亲。陶令说话断不会作假,可当真等着陶令一番筹谋去做那个王位吗?这未免像是痴人说梦一般。 “江山易主,也未尝不可。” “父亲?”夏泽之惊异道,这话陶令说来却还附和他的身份,然而出自父亲口中,便是愈发令人难以琢磨。 夏王爷思索片刻,方才沉声道:“当今王上的子嗣中,并未有哪个有帝王之才。若说哪个勉强附和,便是先王留下的唯一子嗣楚玉珩。他的心思和智谋倒是勉强做得来王上的位子。” “楚玉珩不是失踪了吗?况且,王上怎会让先王的儿子来做继承人。”先前陶令被困,楚玉珩率人攻击苏夭夭,被苏夭夭一剑一剑刺在身上,险些致死,后来便是下落不明,多半也是死了。 “所以,”夏王爷长久地凝着自己儿子,“陶令这句话倒也不无道理。我曾与他有过几面之缘,你与他又是深交,他的性子你应当了解,可是会胡说之人?” “我就是因为了解,所以才不安。”夏泽之急急道,却不是他是否对王位有意,而是陶令何以说这番话,在他这样说之时,背后又做了什么,日后又要承担什么。陶令这大半生过得尤其疲惫,他实在是想让他安稳一些。 夏王爷拍了拍他的肩膀:“所以让你等等,如他真有所筹谋,到时自会知会你,不必着急。” “父亲您……”夏泽之恍然回过神,方才惊觉父亲似乎并无过多惊异。 “为父无意于王位,但也不愿我们一家永是这么战战兢兢小心翼翼。”说罢,便是负手离去。 夏泽之失神的跌坐在椅子上,默然呢喃着:“王位……” 那是他从不曾想过的事,他原本以为日日流连于夙夜楼,美人美酒,已是人生乐事。可是他开始渐渐向陶令靠拢,他开始渴望寻常的温暖,渴望有一个女子能够向苏夭夭对陶令那般对待他。 他想要一颗心,而不是贪慕他容颜的女子。 夙夜楼被封后,他每日待在王府,饮酒作乐,却还是不顾母亲的劝阻遣散了所有姬妾,只留了夫人的位子实不能将她遣送回府。幸而他娶的这位夫人也是个冷清的性子,除却新婚之夜两人洞房花烛,次日同桌用了饭,往后也不曾过多搅扰。端的是有自知之明,且懂得自得其乐,惯不会给他找事。 原本,王上将六公主赐婚与他,这夫人的位子是要降一降的,但六公主逃了婚,夫人便仍是他的夫人。 若非那日要遣散姬妾,母亲同他生了气,他还不曾想起府内还有一位正经的夫人。不过有便有罢,同没有也没甚区别。 及至晚间,夏泽之仍呆愣着,不大能够接受现实。 近身伺候的小厮进来,凝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世子,夫人在外面等着呢!” 夏泽之晃了晃脑袋方才回过神:“她来做什么?”他乍然回过神,冷不丁声音极大,站在门外面目清秀的女子轻易便听见那人的不耐烦,但她好似习惯了一番,冷清的表情并未有一丝变化。 小厮恨不得捂住自家主子的嘴,这番说话未免太不给人面子了,但他端是拎得清自己的身份,立时小声与世子道:“您今天一日未曾进食,夫人来给您送了饭食来。” 夏泽之这才幽幽叹了口气:“那便让她进来吧!” 洛依依微微提了提裙摆进门,而后自有身后的婢女将饭食摆在桌上,她福了福身:“母亲关心世子的身体,特命我前来送些饭食,还望世子莫辜负了母亲的心意。” 夏泽之凝着桌上的饭食,几乎是不过脑子便应了声:“是以,若非母亲的意思,你便不会过来看一看?”有关他娶来的这位夫人,他倒是听到过一些风声,只是那时他的心思从不在家中,也就不曾挂怀,这时想来,竟是有些道理。 家中的下人私下议论,曾说起这位性子异常冷淡的夫人。说遣散姬妾那回,夫人很是遗憾,没能离了王府。 夏泽之凝着她那张脸,端是数年都没有一丝变化。初时母亲同他说起这桩亲事,他只以为自己倾世之姿,夫人不是极为貌美之人也是无碍,况且,他又不常在家。到今日看着,虽是仍那般寡淡,但也比着浓妆艳抹清冽的多。 洛依依听他所言,并不应声。 夏泽之没心情与她应付,只伸手拿了筷子,转而同她道:“夫人也一起吧!” 洛依依微垂着头,仍无多少表情道:“妾身已用过,世子请吧!” 夏泽之本就情绪不大好,且他向来不是温和之人,这时便有些要爆发的意思,索性丢了筷子一眨不眨的凝着她低垂的眼眸:“洛依依,你是不是很遗憾那次本世子遣散姬妾,你没有在其中?”说着,已是眼神示意屋内的小厮和侍女退下。 洛依依着实愣了愣,他们两人素日没甚交集,嫁入王府数年,两人说过的话都屈指可数,这时夏泽之突然发了火,她本想委婉措辞一番,但转念一想,夏泽之不过是碍于她的身份不能将她休了,若她表明立场,兴许更好处理一些。 如此,便直接道:“是。” 虽是预料中的答案,夏泽之仍是险些一口血吐了出来。他堂堂世子,端的又是举世无双的容颜,多得是女子趋之若鹜,她倒好,竟巴巴的想走。 夏泽之隐忍着一身的怒气:“既是不愿,当初为何又要嫁进来?” 洛依依一时噎住,顿了顿才坦言:“父母之命难违。” “你想要自由?”夏泽之拧着眉,忽的想起苏夭夭巴巴的想要逃离望岐山,似乎为的也是自由。但苏夭夭身后自有陶令眼巴巴的被人勾着往前走,但洛依依,他可不会巴巴的去追。 “正是。”洛依依难得抬头看向他,那双眸清冽异常,倒和她的人一般做不得假。“世子可愿成全妾身?” 夏泽之忽的扬唇笑起,趁着一身鲜艳的衣裳正是妖娆似火灼烫了人心。 他步步靠近,一手勾了她的下颌,嗓音沙哑道:“若我成全你,你预备拿什么来回报我?” 洛依依惊了惊,姿态却是未变:“世子想要什么?” 夏泽之微微垂首,性感的唇紧紧地贴在她的唇上,舌尖扫过她的唇瓣,并无几丝味道,甚是乏味。 他将她丢开,漠然道:“你的命,如何?” 洛依依的面色终于有片刻的失态,怔了怔方才回道:“世子要我的性命,又如何许我自由?” 夏泽之侧身凝着她,桃花眼尽是道不尽的笑意,然那笑意里裹着的却是浓烈的决绝不可回首。 “自不是现在要你死,只是若有一日我不幸离世,你须得陪葬。” 洛依依满眼震惊的凝着他,比方才他突然的亲吻还要震惊:“此等残忍之事,便是王宫内也不再有。” “呵呵!”夏泽之冷笑着,“夫人大约从不曾爱过一个人,他若是死了,你也不想活。”这样的情感他在苏夭夭身上看见过,时日越久,便愈是想要体会。 不曾爱过吗? 也许吧! 洛依依思索片刻,到底是郑重道:“好,我答应你。”死亡是看不见的期限,但自由就在眼前。她没得选择。 夏泽之这一颗心到底是沉沉坠下,他想寻一个人,甘愿为他付上一条命还有一颗心。现下看来,却是难以寻到了。 “过几日,你便去寺里上香,然后便不必回来了。王府和岳丈大人那里,我自会交代。” “多谢。”洛依依最后福了福身,姿态还是一样的冷清,仿佛两人自始至终都是不相干的陌路人。 洛依依转身离去时,夏泽之才瞧见她的衣摆是极素净的淡紫色,眼见得她就要拉开门,忽的开口道:“洛依依!” 这是他们成婚九年来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洛依依整个人一僵,却是没有回过身来,只伫立在原地听他嗓音沉沉道:“可否告诉我,为何那么想要自由?”据他所知,苏夭夭想要自由的缘故是望岐山的冷,或者是由于陶令那般怪癖的性子。 洛依依紧紧地阖上眼,手指摆在身前微微颤抖着,喉头也是不住地发酸,眼中晶莹几乎要倾泻而出。她拼命忍了忍,方才拎着往日清冽的嗓音,缓缓道:“十六岁前我在尚书府,一日一日过得是端庄无趣。十六岁后我进了王府,也是寂寥。” “你这是怪我?”夏泽之下意识道。眼前女子却是匆忙道了声“妾身不敢”便是离去。 是啊!夏泽之叹了口气,他荒唐了九年,甚至更久。这时却又巴望着一颗纯净无暇的心,实在是奢侈。只是从此后,真正是再没有人陪他共生死,共磨难。实在是可惜了! 夏泽之顾自走到院中,安稳的落在躺椅上,凝着漫天星河和滚圆的月亮。这情景极美,而陶令大概还在赶往苏夭夭身边的路上吧! …… 陶令算着日子日夜兼程不敢有一丝懈怠,终是在约定的时间之前回到那个院子。 只是院子里,再没有那个人。 第40章 幸好,这房子一直住着人,并未有夭夭离开的迹象。 他匆忙奔到柳家,杨婉婷正在给即将出生的孩子做小衣裳,眼见得陶令回来了,慌忙起身相迎:“陶公子。” “夭夭呢?”陶令急切地追问,生怕杨婉婷说出令他惊惶不安的话来。那日他离去,不想夭夭陪他涉险,曾给她下了一味药,那药也不过能够维持数日而已。如今他半月方归,确然是不确信杨婉婷能否留住夭夭。 杨婉婷看他如此焦急,不由得笑了笑:“陶公子不必着急,夭夭在河边钓鱼呢!” “多谢!”陶令说罢便是一转眼没了踪影。 杨婉婷惯是知道陶公子身手不凡,但如鬼魅般的轻功还是惊了惊。只是,若是陶公子知晓了那桩事,不晓得又该如何是好。 陶令飞奔到河边,却又在距离那道碧色的影子几步远的位置定住,一时间竟有些近乡情怯的味道。 他如此渴望见到她,却又怕望见她满眼泪珠的模样。 “夭夭……”他在她左侧,迎着夕阳落下的位置蹲下身,轻柔的握住她的左手,瞧见她紧握着鱼竿的右手不自主地晃动着,“我回来了。” 苏夭夭直盯着前方山水,身子端是一动不动。 陶令凝着她紧抿的唇,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心思,不由宽慰道:“我这不是没事吗?说是半月归来,便是半月。” 苏夭夭隐忍了这许多日,终于是忍不住,她用了极大地力气一手甩开他,一面撕心裂肺的大吼:“陶令,你还知道回来?” 她气急恼极,她叫他“陶令”。 哪料眼前的人全然不曾料到她会有此举动,整个人就要跌落到河里去,她又是慌忙伸手去拉他,这一拉便好,被他一个旋身便是稳稳地落入他的怀中。 苏夭夭抬手就要挣脱,紧扣着她腰身的人却是突然垂下头,抬手摩挲着她的脸颊,一面极是疲惫道:“夭夭,我好累。”说着,竟是就这般沉沉的闭了眼。 苏夭夭慌忙扶住他,方才的恼怒此刻全部变做了担忧。她原本不曾想到师兄竟可以在半月内往返,毕竟这里距离王城实在是远。师兄此时能够归来,必是昼夜不歇的赶路,这时才虚弱的没了一丝力气。 苏夭夭将师兄扶回房间,为他盖好被子,又洗了毛巾为他擦了脸,擦手的时候触摸到他愈发凸显的骨骼,心下一滞,终是又探了探他的脉搏。 还是一样的,两股气息相冲。 苏夭夭心疼的不能自已,终是丢了毛巾跳上床,钻进他的被窝,蜷着身子躺在他身旁。 她一眨不眨的凝着师兄的侧脸,他这一路必定十分劳累,才在看见她之后顷刻放松下来睡了过去。 只是师兄身子的异常,再是不能耽误了。待师兄醒来,她无论如何都要带他去见黎老先生。 次日正午,陶令方才幽幽醒来,他侧过身正要起身,方才惊觉搭在腰上纤细的手臂,不由无奈地笑了笑。 他小心地挪开她的手,正要下床,床上的人儿虽是沉睡着,却似有知觉一般,慌忙又是紧握住他的衣襟,一面又是哑声咕哝着:“师兄,你不要走嘛!” 陶令瞧着她这幅睡态,整个人都是一僵,身体某处突然升起的火焰几是无法熄灭。他喉头微动,悄然咽了咽口水,方才更小心的将她的手拿开,一面附在她耳边低声宽慰:“我不走,再也不走了夭夭,我去给你做饭。”若非王城有异,他怎会离开她? 陶令担心苏夭夭醒来见不到她,也懒得垂钓,直接便捉了一条鱼回家清蒸了它。苏夭夭果真是嗅着香气醒来的,她挪到他身后,双手牢牢地抱着他的腰身,不曾梳洗便是将脑袋紧贴着他的后背,生怕他再是突然不见了踪影。 师兄突然离开那日,她睡了许久方才醒来,哭过,闹过,却是不敢离开这里半步。她想要去找师兄,可是又怕和师兄错开,师兄回来找不到她。那样的折磨人的时光,她再也不想经历。 陶令拍拍她的手,凝着锅里的鱼不由得笑道:“夭夭,昨日你钓了一天,可是一条都没钓上来。”他昨日到她身边时,那木桶分明还是空的。 苏夭夭心下愈发是委屈,咕哝道:“我就没打算钓鱼,即便钓上来随即也放了。哪像师兄……” “呃?”陶令微怔。 “哪是师兄这般,钓了我,却不肯吃了我,也不肯放了我。” 陶令一滞,眼眸异常深邃复杂。他瞧着锅里的鱼正经是可以出锅了,这才弯下身将鱼盛了出来,一面仿佛无意道:“我却是很想吃了你,自打我明确了自己的心意,便一直想吃了你。可是我担心,在我嘴边的鱼,有一天想要回归那条河,想走别的路。我不能吃掉她,断了她别的选择。” 苏夭夭一贯知道师兄是这般想的,但此时听到,仍不能自已的难过。 陶令将鱼端上桌,方才过来牵她的手,一面又是同她细细解释:“原本我前日便能回来,但青荷在刑部大牢受了极重的刑罚,我须得为她讨个公道。” “那她如今可好?”苏夭夭难过的情绪立时转了过来,她对青荷的印象不深,但也知道她是师兄身边得力的人手。 “她受了重伤,我已找人将她送到黎老先生那里了。” 苏夭夭拿起筷子正要夹一口鱼,倏地顿住,凝着师兄脸色极是郑重道:“师兄,我们也去找黎老先生吧!” “你不想住在这里了?”陶令下意识应声,转念才又惊觉夭夭这番说辞的缘由。她必是又察觉了他身体的异样。 “我很喜欢这里,但是师兄……”苏夭夭紧握住师兄的手,他愈发瘦了,虽是面上看来还不大明显,但她知道,他的腰身都更细了些。“我不放心你。” “夭夭,”陶令极想宽慰她,偏又找不到合适的说辞,顿了顿才道,“我没事,再者,如若我真的有事,黎老先生救不了我。” “你说什么?”苏夭夭极是震惊的凝着他。 陶令宽慰她:“你忘了,我们习武之人,体内气息相撞,他一个寻常大夫,怎看得出这里面的缘由?” “我不管,反正明日我便要去。”苏夭夭索性耍横不讲理起来,反正,不论她去哪一处,师兄总会跟着的。 陶令凝着她,到底是妥协道:“好,你说去我们便去,不过要再等一等。” “为何?”苏夭夭略有些不解。 “这些日子奔波,我大概需要歇一歇。” “嗯嗯!”苏夭夭重重的点点头,吃过饭便是自发自觉地去洗碗,而后又拎了木桶往河边走去,陶令在她身后慢悠悠的跟着,凝着她的背影,愈发是想要奢望,如此便是一生那该有多好。 可惜,莫说是一生,便是这一日,也有人不长眼的上门搅扰来了。 眼见得日头落下,苏夭夭正准备将钓上来的鱼都放掉,仅留两条便好,便听得一阵脚步声缓缓靠近。她抬眼瞧见来人,不必转身也晓得师兄此刻的脸色该有多难看。 那人人还未走近,声音便是徐徐地传了过来:“苏姑娘,今日又在钓鱼呀!” 他说得这般熟稔,倒叫苏夭夭一时无法辩驳了。 苏夭夭讪讪的笑笑,他日日来,且还是柳如风同一个学堂的教书先生,她委实不能翻脸,也只得这般敷衍着。 他同柳如风的酸腐不同,是个正经心高气傲的书生,且惯常不爱穿那身灰色的长袍,他的打扮倒有些像是江湖中人,也算是风姿绰约。 “在下江南城,不知阁下是……”江南城顾自走到陶令眼前,端的是没一分自觉。 苏夭夭悄然的扁了扁嘴,突地为江南城的未来担忧。好端端的,来招惹师兄做什么。 果然,陶令一眼未曾放在他身上,径自便问夭夭:“他是何人?” 苏夭夭正要张嘴为他说一下由头,江南城愈发没有眼力见,立时抢白道:“在下同柳公子在一间学堂教书,一日柳公子落了本书在学堂,我与他送来,偶然见了苏姑娘一面,自此惊为天人。在下听闻苏姑娘还有位兄长,想来便是阁下了。” 他此番话说得倒是清晰明白,可惜入了陶令的耳,却要忍着不去拧断他的脖子。苏夭夭正要打个圆场,师兄已然凝着那江南城望了过去,姿态端是一个云淡风轻,他沉沉道:“江公子误会了,夭夭乃是我的未婚妻,而非舍妹。” “未……未婚妻?”江南城不可置信的凝着他们二人,磕磕巴巴道。 “是呀!”苏夭夭眨巴着眼睛,“我早与你说过,我已心有所属你偏是不信,现下可该信了?” 江南城愣了愣才仰起脸颇是不屑道:“未婚妻又如何?总归没有嫁于他,便是嫁了,我也能将你抢回来。”。 “那你便试试!”陶令说罢,已是一指强烈地剑气击向他。江南城仓促后撤,方才没有被击中。 “这便是你的不是了!”江南城不曾预料也不可能预料到苏姑娘的这位未婚夫竟有如此高深的内功,他竭力镇定,佯作无意道,“苏姑娘即便是你的未婚妻,也有重新选择的权利。” “江公子!”苏夭夭实不想这江南城丢了性命,要杨姐姐和柳如风夹在中间为难,不得不打断他,“你自言心高气傲素未有看上的女子,我却不觉得被你瞧上是幸运之事。我心有所属,你还这般搅扰,委实跌了脸面。还请你日后不要再来,否则惹恼了我夫君,当心性命不保。” 第41章 师兄的脾性她素来清楚,此番江南城执意挑衅,只怕日后会过得尤其艰难。 陶令本是难以克制正经要忍耐着身体的不适发作了,这时听见夭夭口中“夫君”二字,莫名又被取悦,遂安稳坐着不再应声。 他要陪夭夭长久,日后当少动手,或尽量不与人动手触发身体的不适。 苏夭夭说罢,就将木桶内多余的鱼倒了出去,而后拎了木桶就要回家。江南城满眼不可置信的凝着眼前的景象,苏姑娘拎着木桶拿着鱼竿,而她的未婚夫君却是两手空空大步而行。 他愣怔了片刻,又是不知脸皮多厚的跟了上去,自以为苏姑娘这番不受重视,他有的是机会。 江南城一路尾随,苏夭夭便也一路忍着,直至师兄先一步迈进了院子,这江南城也要进来。她终是丢下木桶,双手环胸歪着脑袋满脸不悦地盯着他:“江公子,你若再是不知进退,我便不客气了。” 师兄身子不适,自是有她出面解决这样无谓的麻烦。 江南城愣了愣,随即仰脸笑起:“苏姑娘这是要打架?”转而又颇是暧昧的瞧着她,一脸的骄傲,“本公子虽只是个教书先生,但未必就不是姑娘的对手。” “好啊!”苏夭夭下颌微扬,连鱼竿也丢了,“那我们便来比试比试。” 江南城身形高大魁梧,虽是挂了书生的身份,但全然没长那么一张白面书生的脸。他面目粗狂些,若非穿得衣裳还算素净,便正经是个江湖中人了。 两人手中皆是空无一物,江南城以拳法刀法应对苏夭夭指尖的剑气,他的力道极强,但不曾有一拳落在苏夭夭的身上。 苏夭夭仅运了三成的动力,余光瞧见师兄在不远处好整以暇的坐着,心下又是紧了紧,想要尽快结束争斗。然而不待她使出十成的功力,江南城已是不敌。 坐于一旁的陶令瞧着眼下的情形,却是不由皱了皱眉。夭夭的手法虽是在那人之上,但那人的功法步法却也是个中高手。夭夭胜在轻灵快速,但力道终归是弱了些。两人速战速决,夭夭胜。但若是夭夭手下留情,两人打了持久战,夭夭便是有些不敌。这一战下来,江南城分明也留有分寸,多少也有些探查夭夭真实功力的意思。 “下不为例!”苏夭夭冷冷地凝着他,蓦地收回手。 江南城眼底有一瞬的挫败,随即凝着苏夭夭的背影高声道:“苏姑娘,我的骄傲落在你这里全是不屑一顾,你说,我为何要持之以恒?” 如此说来,她要巴望着去喜欢他,他便后撤了? 苏夭夭一步也不曾停下,径自拎了木桶走进厨房。江南城与陶令遥遥相望,一眼后便是大步离去。 这日晚间,苏夭夭为师兄烧好了茶水,便去了柳家。 “杨姐姐,我有些问题想问问柳公子。”苏夭夭自认无需避讳,直接便同杨婉婷道。 师兄不曾回来之前,她一心牵挂着师兄,每日江南城前来搅扰,她都没心思应声。然而这时想来,才察觉其中的不对劲。 杨婉婷点点头,知道大约不是什么要紧事,夭夭也不曾避讳她,倒是柳如风惊了惊,“不知苏姑娘又何事不解?可是关于江公子?”今日苏夭夭和江南城打了一架,他们都是瞧见的,只是在屋内不便出门。 “嗯。”苏夭夭点点头,“我原先不曾在意,你可知他是何时到这个镇子上来的?”这里尤其偏远,以江南城那样自负的性情和高超的身手,断不像是这里土生土长的平民百姓。 柳如风也是怔了怔,他从不曾想过这个问题,那日江南城一路跟随到他家里,为的是他不小心落在学堂的一本书,他还正经道过谢,这时想来,倒有些蹊跷了。 “若我记得不错,大约是陶公子离开这里之后突然来的。” “果真?”苏夭夭眉目紧锁。 “确实。”柳如风点点头,转而又是不安的凝着她,“不知此事,可是为苏姑娘和陶公子带来不便了?那日,确实是不小心,才让人知晓了我们的住处,委实抱歉。” “不妨事。”苏夭夭摆摆手,略有些出神。她起身就要离去,仍是出门后杨婉婷出来相送,握着她微凉的手道,“这事当真不要紧吗?我看那位江公子对你好似是认真的,以陶公子的性情……”杨婉婷拿不准陶令的性情,但知晓夭夭的性子。那位江公子,莫说是身份来历有问题,便是没问题,这一腔热情,怕是也要付诸东流了。 “对了杨姐姐,”苏夭夭这时才稍稍缓过神,“过些日子我和师兄大约就要离开了,具体缘由我也不便细说,总之,待我们处理完了要紧事,一定会回来看你们的。” “怎么突然就要走?”杨婉婷心下一慌,眼底全是不舍。顿了顿,又是了然的看着她,“也罢,你一定记得回来才是。” “嗯嗯。”苏夭夭重重的点点头。 数日后,苏夭夭找了辆马车,便同师兄上了路。 近日来,师兄的精神愈发不济,然他一句不肯多说,她便也刻意忍着不多问。 然而这一日,师兄将将在车内入睡,马车后那匹马便是不紧不慢的跟着,眼见得都要并行了。苏夭夭忍了这几日的难过,这时腾地就要化作怒火悉数发泄了去。 自打他们出门,江南城便这般不远不近的跟着,苏夭夭专注于师兄的身体状况,懒得同他多言,他便好,正经是要寸步不离一路跟随了。 苏夭夭掀了马车上的帷幔,就要跳出去将那江南城的腿给废了,倏地被人扯住衣角。她慌忙坐回车子,埋下头附在师兄嘴边,听他低低道:“不要管他。” 师兄白日里身子如常,仿佛没有任何病症,但是到了晚间便是这般情形,虚弱的竟似病入膏肓之人。 师兄这病势来得太快太急,她还来不及悲伤,便要小心伺候着生怕出了什么差错。这时师兄嘱咐了她,她便安稳坐下,只当看不见马车外那张面目可憎的脸。幸而那人略摸还有些自知,不曾上前来搅扰。 及至正经到了黎老先生的住处,苏夭夭同师兄跳下马车就要去敲门,江南城立时飞奔过来率先一步叩了门,而后又是满脸笑意的迎着苏夭夭。 开门的药童瞧见江南城那张脸,颇是冷清道:“今日先生不见客,请您改日再来吧!” “医馆哪有不接待病患的?”江南城立时应声,怎奈那童子已是关了门? 苏夭夭见他吃了闭门羹,没来由的心情好些,遂和师兄在另一处的客栈住了下来。 江南城不知内情,她却是知晓的,黎老先生虽是性子怪癖些,但极少闭门,这时多半也是有要紧事,方才不见人,待她夜间探一探便知。 然而不知为何,她去牵师兄的手时,发觉他的手竟比往日更加冰凉。原本师兄身子寒她是知道的,但这里比着他们的居处更是温暖怡人,师兄的手怎愈发凉了。 江南城本是寸步不离的跟着,幸而二楼的厢房只余了这一间,他便住在了一楼。及至晚间,苏夭夭本欲探一探黎老先生的居处,出门前到底是顿住步子。师兄这时已然睡了,丢下师兄一人她委实不放心。 罢了,还是明日再上门拜访吧! 幸好,次日黎老先生便开了门,江南城那厮也不知去了何处,不曾眼巴巴又是恼人的跟着。黎老先生的白胡子又长了些,只是瞧见她跳着跑来时,微弓的身形还是不可自已的颤了颤,而后便是满脸嫌弃的看着她:“你怎么又来了?” 陶令凝着夭夭亲昵的揪着那老头的袖摆,不由得莞尔一笑:“夭夭,别闹!”说着,便是大步走过去,正经冲那老先生拜了拜,“不知在下的婢女青荷,现在可还在此处?” “在后院呢,自己找去。”黎老先生一眨不眨的瞧着苏夭夭,应对陶令的话颇是不耐烦。 苏夭夭见师兄往后院去了,又是巴望着黎老先生道:“先生,我这次来是要请教你一件事?” 黎老先生一掌拍掉她的手,不答反问:“礼物呢?”这长时间不见,这丫头竟就这么空手来了? 苏夭夭一怔,她这些日子心思全挂在师兄身上,倒真是让黎老先生的嗜好给忘了。他总喜欢些新奇的小玩意,往常她便是这么讨好他的。今日空手而来,委实是……尴尬。 黎老先生瞧着她的表情,也知道这丫头是拿不出什么好东西了,当下便是转身离去。苏夭夭立时紧紧跟上,随后灵光一闪,一面挥着手比划一面道:“先生,这样好不好?我有一颗这么大的白玉石头,回头送给你好不好?”她双手张开,做出不能合并的姿态。 黎老先生闻言,正要眯眼笑笑,转瞬便是冷冷地白她一眼:“不稀罕!” “哎呀!”苏夭夭立时去抓他的袖子,软着嗓音哼唧,“两颗,我送你两颗好不好?那么大的白玉石头啊!”望岐山上的大殿里可不就是有两颗么?小时候,师兄摸她的脑袋,惯常就跟摸那个大石头似的。只是那石头打磨的滚圆,看起来也是极好看的。 黎老先生的白眼险些要翻到天上去了,只是瞧着这丫头那般可人的小脸,往常怼人难听的话到底是没说出来。 正好不远处一个药童跑过来同他耳语了几句,他立时扬了扬下颌:“夭夭啊,你想要我帮你解决问题是不是?” “嗯嗯!”苏夭夭小鸡啄米似的不停地点头。 她这般积极,黎老先生对于即将说出口的话便愈发自信了些。“帮我拿一个东西回来,我就帮你的忙。” “什么东西?”苏夭夭这才略谨慎了些,这老头想要的东西必不是寻常物什。 “不要怕嘛!”黎老先生伸手拍拍她的肩膀,甚是无畏道,“不过武林盟主的牌子而已,下个月初十便是武林大会,你去将那个牌子拿给我,我就帮你给陶令治病。” 苏夭夭立时后撤一步跳开,满眼警醒的瞧着他:“你怎么知道我师兄病了?不对!你要那牌子做什么?”医道上讲究望闻问切,这老头能够看出师兄病了倒也不足为奇,不过是他一个鼎鼎大名的医仙,要武林盟主的牌子做什么? 黎老先生拿准了她的软肋,端是满眼笑意的凝着她:“你且说,你拿不拿吧?” 苏夭夭一口气立时泄了干净,满满不情愿道:“我拿!” “这便是了!”黎老先生心满意足的凝着她,又是走过来去扯她的袖子,“走吧,同我去前院见客了。” “有客人?”苏夭夭怔了怔,直待正经瞧见了来人,立时又没了好心情。 “在下江林,拜见黎老先生!”来人这番,端是恭敬客气。却原来,江南城不过是化名。江林才是本名。只是这名字,不知在何处听过? “嗯。”黎老先生微微点了点头,端是姿态倨傲。苏夭夭默然哼了哼,这老头明明弓着腰站不直,偏还要双手负在身后。哪料这老头下一句便是,“不知江盟主前来,所为何事?” 盟主?苏夭夭颇有些诧异的凝着对面之人,师兄曾说过,江南城此人,不止来历不明,那般诡异的身手也是少见。 若是盟主,莫是武林盟主吧? “晚生来求一副药。”江林愈发是恭谨,哪有前几日的自负张扬。 “且说。”黎老先生颇是淡然的瞧着他,仿佛不论他说出什么他都知晓一般。 “晚生听闻有一味药,可使人情不自禁,一生一世都需牵挂着对方,绝无背叛。”江林说着,还特意意有所指的看了眼苏夭夭。 苏夭夭嘴角一抽,她自小到大,别的不说,单是书籍便鲜少有不曾看过的。至于医书,更有黎老先生亲授。若说真有这样一味药,她便是不知如何用,也当知晓。 哪料这老头迅速便应了声:“江盟主博学,倒是出乎老夫的预料。不知江盟主预备用在何人身上?” 第42章 这意思,竟是果真有这样的药? 苏夭夭满眼的不可置信,一时间竟将拿到武林盟主令牌一事给忽略了。现下这令牌必是就在江林身上,直接夺来不是更方便些。 江林却是侧了侧身,一眨不眨的凝着他,满眼情深不得倾诉一般:“晚生倾慕苏姑娘,爱而不得,恳求老先生赐药。” 苏夭夭扁扁嘴,若非为着这老头的决定,当下就要拔腿就走,一刻都待不下去。 黎老先生偏过头,意味深长的瞧了眼苏夭夭,那神情仿佛在说,这丫头竟有这么好?然他仍是转过脸颇是正经的冲江林道:“江盟主在下月初十,守住这盟主的位子,我便给你。” 苏夭夭这一腔怒气腾地就蹿了出来:“黎——人——愿!”她一字一字的叫着他的名字,正经是咬牙切齿。这是她头一回这般不尊敬竟叫了长辈的名字,然她怎样都是忍不住了,这时恨不得将他的脑袋掰开瞧一瞧。 这老头一面要她非要拿到代表武林盟主身份的令牌,一面又要江林死死护住。他这是刻意挑事吗? 她猛地大吼,黎人愿着实被吓了一跳,整个人不由自主的哆嗦了一下,连带着一旁的江林亦是满脸惊异的看着她。苏夭夭哪还顾得上这些,正要揪住这老头问一个究竟,就瞧见她这一声吼竟是将在后院的师兄也给招来了。 “夭夭……”陶令大步走来,下意识地就将她护在身后,满眼警醒的看着黎人愿和江林。江林摊开手,满眼的无辜。再者,苏夭夭突然发怒,他正经是什么都没做。不对!他还是做了的,他指望要那一味药来得到她。 黎人愿弓着身子,颇有些心虚的掩唇轻咳一声,转而仰起脸极是无畏道:“反正老夫该说的也都说了,你们自个做决定吧!”说罢,便是没有一丝不安的离去了。 离去了? 苏夭夭瞧着那老头那一个转身,当即就要上前,仍是被师兄紧握住手腕,方才不得不罢休。她憋着这一口气直到住进了后院的客房,只余了她和师兄两人,方才愤懑不平道:“师兄,你说这老头是不是和我有仇,还是不喜欢你?” 陶令鲜少见她如此跌了形象,像是张牙舞爪的小狐狸,明明气急都要打人了,偏还顶着那样一张面目,让人心悦又是可爱得紧。 陶令走过去捏了捏她气鼓鼓的脸蛋,不由笑道:“他这是怎么招惹你了?原先不是你巴巴的想要他教你医术吗,这回他说了什么,竟将你气成这个样子?” 苏夭夭顿了顿,到底是坦白道:“他让我去抢武林盟主的令牌,方才给你医治。” 陶令亦是愣一愣,转而又是了然,黎人愿医仙之名,若是平白就给人医了顽疾,那才是稀奇。遂道:“这有何难?这江湖上应鲜有人是你的对手。”且他自己的病症,夭夭不懂,他却是清楚地很。 苏夭夭扁了扁嘴:“现任武林盟主是江林,”顿了顿又是解释,“就是谎称自己是书生的那个江南城。” 陶令眸色一暗,眼睑微垂,眸中闪过汹涌万千。他确曾想过江南来来历不明,敌友不辨。但他觊觎夭夭这一点,便足以定了他对抗的身份。然而他确实怎么都不曾想到,他竟就是大名鼎鼎的江林。 他一人倒还好,若他仍是下一任的武林盟主,他未必抵得过整个江湖的追杀。 苏夭夭见他长久不言语,遂跳到他身边,蹲下身下巴搁在他的膝上,咕哝着:“师兄,那老头还说要江林死死地守住盟主的位子,方能如他所愿。” “他所求何事?”陶令眉目微垂,嗓音陡地清冷了许多。 苏夭夭蓦地垂下头,竟有些不大敢看师兄的眼睛,闷了闷才沉沉道:“他与黎老先生求一味药,说是可使这世上任意女子中意于他。” “他对你倒不像是一朝一夕的喜欢。”陶令蓦地开口,苏夭夭满眼惊愕的看着他,师兄却是已然起身,她慌忙跳起来正要追问一番,师兄又道,“看来,我该去找他谈谈了。” “谈谈?”苏夭夭扯住师兄的袖子,心下略有些不安。纵是她对师兄的功力和剑法万般自信,也抵不过她在夜间瞧见师兄气息微弱受的惊吓。她不敢冒一丁点险。“不必了吧!”她慌忙道,“我相信我可以拿到令牌。” 陶令回过身双手握住她的双肩,柔声宽慰道:“无妨,这令牌你该拿还是拿,拿到与否都不碍事,相信师兄,师兄还有别的法子。” “果真?”苏夭夭知道师兄不想她有一丝的压力和不快活,可她近来愈发是不安。尤其,现在她愈发看不懂身边的每一个人。她不懂黎老先生这番举动的目的是什么,也不懂江林怎的突然就对她生了浓厚的兴趣。 她知道师兄不论做什么都是为了她,可她正是担心这份为她考量反而耽误了师兄的身体。 陶令揉揉她的脑袋:“当然。”说罢,便是出门去往江林所住的那间客房。 …… 江林望着眼前这般简陋的房间不住地叹气,想他堂堂武林盟主,竟落魄了要寄居在人家客房的地步,且还是这般简陋的客房,摆明了就没把他当成个人物。 “罢了罢了,且忍几日吧!”江林掸了掸凳子上的灰尘,到底是满脸嫌弃的坐下。 那背着阳光的纯白色衣衫踏进门之时,江林还不由自主略晃了晃神。陶令似总是这般,清冷的不像是俗人。他这般想着,又是无奈地叹息,是啊!他这等人都是俗人。转念又想,俗人又怎样,日子不都是过得快活才最要紧吗? “请坐!”江林端坐着,丝毫没有主人的姿态,只那宽厚的唇向一侧扬起,这才露了武林盟主本有的飞扬恣意来。 陶令自是无心挂碍那一丝灰尘,他稳稳落了座,径自便道:“江盟主意欲何为,不妨直说。” 江林坐得笔直,姿态凛然,全不似先前跟在苏夭夭身侧那般厚脸皮。他捻了捻桌面上细细的灰尘,便是朗声道:“陶公子如此沉不住气,却是我高看了吗?” 陶令凝视着前方,眸中并无多余的情绪:“你倒是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谁?”江林的眼睛不由得亮了亮,一时间竟是想不出以陶令的见识,认识的什么人竟和他相似。 “楚瑾。”陶令冷冷道。 楚瑾?江林几乎以为是他听错了,这可是当今王上的名讳,他随口说来,倒似寻常人的名字。不过既是陶令,这份惊奇便弱了许多。 “如何?”他反问。 陶令终于凝向他,轻飘飘道:“无耻!” 江林一掌拍向桌子,若非还有极强的自制力,五指紧紧扣住,他非要这一掌拍碎眼前之人的脑袋。 已经许多年不曾有人胆敢这般同他说话。恼怒过后,竟有些久违。 江林浓眉挑起,喉咙发出的声音仍带着浓浓的恼意:“陶令,你和我想象的很不一样。” 陶令不以为意的凝着他,眸中冷淡仿佛不曾看见他泼天的怒火,只静静等候他接下来的言语。 江林晲着他,阴狠的眸子里已有了轻佻之意:“你应当让苏夭夭来和我聊,这样你们的胜算会大很多。” 陶令拎着玉萧一下一下的敲打着掌心,这时听他所言倏地顿住,转而又是继续敲打着:“你以为你会赢?” 他嗓音幽深,全无半丝不确定的惧意,倒令本胸有成竹的江林陡地生出多余的不安来。他下意识挺了挺胸,坐得愈发笔直,“若非怕,为何不让她来?” “呵呵!”陶令微微垂头,不可自已的轻哼,“我怕她会打你。” 江林愣怔了片刻,随即仰脸大笑:“哈哈哈哈哈!”笑罢,又是骄傲不可一世的仰着头,“你如此说,我便是更是喜欢她,非要得到不可。” 陶令幽幽叹了口气:“你果真是和楚瑾极像,但凡是你们想要,从不问别人许不许。” “说得好似你不是这种人。如是苏夭夭不曾如你一般心悦,你会放了她?”江林讥诮反驳。 陶令怔了怔,难得没有回声。他知道,他不会。 他不曾明白心意之时便是陪她在这温暖宜人的俗世闹一闹,但是现在他知道,苏夭夭终归是要和他终老的。 江林难得呛住了陶令,整个人的姿态不由得松缓了许多:“可否有兴致听一听我的故事?和我所知故事里的你们。” “你说。”他前来便是为此,此时便做好了倾听的姿态。 “我初次听说你的名字便是你杀了姜家全族,那手段……”江林说着都是不住地摇头,啧啧感叹着,“时日近日,纵是我坐上武林盟主的位子,却还是达不到你那般心智和手段。全族一百余口人,一夜之间一个不剩。陶令,你好手段。” 陶令的唇角不可察觉的勾了勾,却是未发一言。 “后来我便时时关注你的动向,你可知,那时你是我的目标,是我行走江湖最想杀的一个人。杀了你,我顷刻扬名立万。到那时,谁还记得你陶令杀伐四方,到时便是我做人间的阎罗。” 陶令静静听着,眉眼终是弯了弯:“我成全你如何?” “你这是何意?”江林一惊,满眼疑惑地盯着他。 “武林大会之上,你杀了我。”陶令淡然说着,似并未有任何不妥。 江林这时却是连坐着都觉得不安稳,以他所知的信息,陶令此人心机深沉需小心提防,可他怎也料不到陶令竟是这般打算? 第43章 一心求死? 陶令眼见得他整个人已然跳起来了,遂补充道:“假死。” 江林双目紧紧地瞪着他,眸中已有了难以自制的杀意,然时机未到,他自是不会动手,只是愈发阴狠的凝着他道:“你少这般打发我,我想要的从未得不到过!” 所以,他才说,江林和楚瑾那么像。 “你是何时注意到夭夭的?”陶令淡然的瞥向他,仿似江林方才的威胁恐吓不存在一般。 江林自得的笑了笑,重又坐下来徐徐道:“陶令啊,鼎鼎大名的陶公子,你守着天险望岐山,无一人能杀得上去,十年,你消失了十年,我几乎要忘了还有一个心愿未了。” “十年前,我便想与你一战,奈何你隐遁到望岐山,我渐渐竟也忘了。” “不过……”他忽然拖长了尾音,满眼精光的凝着陶令,“我却不是一开始就认准了苏夭夭,但她突然出现在楚玉珩身边,那个落魄的王子竟那么小心翼翼的护着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 “我不过派人略微打听了一下,便知道了她和你的渊源。这样身份的女子太吸引人注意了。” “一开始,我并不曾喜欢她,太稚嫩,一眼望去像是妹妹一般。可她重新出现在王城时,太美了!”江林不由自主的感叹着,“比着我身边的那些女人不知美上多少倍,偏偏,美而不自知。” 江林凝着陶令愈发要噬人的眼光,愈发放肆无忌:“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她是你心尖上的女人,我自要夺过来。” “能夺走你的女人和你的江湖地位,这是多大的荣耀!” 陶令耐着性子听他说完,终是轻声哼了哼:“江盟主果然比我想象的还是贪婪。” 或是,不知死活。 江林不屑地笑笑:“不管你怎么说,她的人我是要定了。” “那便守好你武林盟主的位子吧!”陶令甩袖起身。 江林猛地窜到他眼前挡住他的去路,眸色紧张道:“你这是何意?” “下月初十,夭夭会去抢你的令牌,恭候便是。”说罢,陶令便是错过他,径自向外走去。 到底又是被人叫住,陶令不情愿的顿住步子,陡然惊觉江林一个男子怎如此啰嗦? “她一个弱女子,你就不怕我使手段强夺了她?你当真放心?”这与他得来的消息全然不符。据他所知,陶令对苏夭夭可是看得比性命还重要,怎这时竟是让她去参与这样危险的事?莫说最后他与苏夭夭对阵,可能还是手下留情些,便是慕名而来的武林高手不计其数便是苏夭夭一个女子无法对抗的。 “我有自信,对夭夭也有。”陶令背对着他,忽的低低笑道,“况且,有你在她眼前日日晃悠,才更显得我不可替代。” 陶令姿态怡然,江林便愈发难以沉着冷静。他素来手段凛冽心思深沉,不想遇见陶令,竟是每每破功。 江林竭力控制住胸腔的怒火,深感陶令所说确然有些他不大想承认的道理。然而,不对不对! “不不不!一定不止如此。”江林慌乱地叫着,偏又怎样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这脑子落在陶令这里,似总是不够用。 陶令再是懒得应付,轻飘飘落下一句话便是飘然离去了。 他道:“那你且自己想吧!” 陶令出了门,在拐角的时候瞧见一个身穿粗布衣裳的男子,像是这院子里干粗活的下人,及至看清了他的脸,方才在他眼前站定:“何事?” 来人极是不安地凝着他,颇有些欲言又止的意思,陶令想了想方才道:“另十倍的银子黎老先生未曾给你?” 宋万勇慌忙摇摇头,生怕被人误解一般,转而又是赶忙解释道:“不是不是,是我不曾跟老先生要。” “也罢,到了晚间我着人给你送去。” “不是这件事。”宋万勇慌乱的开口,鼓了好大的勇气方才抬头凝着陶令冰冷的眸子,“这些日子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不解,所以想多嘴问一问。” “你说。”陶令应了声,并未觉得有任何不妥,却是宋万勇过分小心翼翼了。 “青荷姑娘腿上的胎记,我听黎老先生所说,那胎记是颜料所致,我就是好奇当年果真有这么一个人么?那那个人……”结局又是如何了? 宋万勇长大后父母亡故,但仍是尽全力给他找了个在刑部大牢干活的差事。他初识也觉得那些大人审犯人的时候异常残忍,后来也就见怪不怪了,毕竟入了这天牢,都是十恶不赦之徒,受些罪算什么。 然而那日他眼睁睁的瞧着被困住双手双腿的青荷姑娘,在冰凉的木板上不停地挣扎,他偏还要死死地摁着她的头,她口中的筷子都被咬碎了。 那样的情景,是比死还要痛苦的。 陶令不可察觉的叹息了一声,但也不曾隐瞒,径自便道:“青荷确然不是林夫人的女儿,胎记也是我着人做上去的。至于那些陈年旧事,是我身边另外一个婢女,当年蒙望岐山先主所救,方才有幸活了下来。” “哦哦!”宋万勇长长地舒了口气,竟是有种一颗心陡然落地的安稳感。 陶令见他如此神情,对比方才的手足无措,不由得疑虑道:“你很怕青荷便是当年事件中的人?” 宋万勇下意识摇了摇头,目光略有些躲闪,不敢直视陶令的目光,只慌乱地解释道:“我也不懂这些,只是觉得太残忍了,被自己的亲生父亲如此对待,实在是生不如死。” 陶令一眼便看破了他的心思,却也不点破,只道:“你好生照顾她便是。” “是!”宋万勇慌忙应下,待陶令离去,便回了他和青荷的居处。青荷最开始身子极是虚弱,连下床都是问题,他便是一直被黎老先生安排住在青荷隔壁,后来她身子恢复了,他也不曾搬离。左右后院不过这么大,也没别的去处。 及至晚间,宋万勇为青荷打好了洗脚水正要出去,忽的被叫住。 “宋万勇。”她叫他的名字,永是这般冷漠,没有一丝感情。宋万勇忙回过身,走至她对面坐下。青荷面无表情的将眼前一尺见方的锦盒推到他面前:“这是公子许诺你的谢礼。” “不用不用。”宋万勇忙往回推,推到桌子中央又是慌忙收回手,一面局促道,“我真的没做什么,再说……”宋万勇咬咬牙,颇是难以启齿道,“你受这么大的苦,我就算不是主谋,却也是害了你。” 青荷始终紧盯着手中的茶杯,杯里的茶水早已凉透,只是她以体温紧紧握着,这茶杯竟还是温热的。 她仿佛不曾看见对面那人的不安和慌张,只冷冷应声:“公子说一不二,你不必推脱。”说罢,便是径自进了里间,独留宋万勇一人欲言又止的坐在外间。末了,到底是将锦盒收入怀中。 青荷转入里间,脱了外衣便是直挺挺的躺到床榻之上。这些日子,她身上的伤渐渐好了,唯有脸上的疤怎样都去不了。黎老先生也曾直言,这疤痕势必要带一辈子了。 夜深后,她侧过身凝着窗外微弱的光,仍是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脑海里不停地回响的是白日里公子到访同她说的那些话。 公子到这里不曾和黎老先生说几句话,便是率先来看了她。 那一瞬,世间景物化作虚无,她眼里只有那白色无暇的身影,那是她拼尽性命也要保护的纯净。然她纵是愣怔了会儿,身体的本能仍在,她叫一声“公子”,便是要躬身一拜。 公子忙伸手去扶她,她不能不欣喜,然而注意到手肘下的玉萧,终是顷刻收敛了眼底所有的盛放。 “可好些了?”公子问她,声音里却并无关切之意。她深知公子惯常如此,却还是生出失落的心思。 “好多了。”她恭敬答。 “日后可有打算?” 青荷猛地抬起头,一时间竟似是没听懂公子所言。陶令看她那般神情,遂又重复道:“可想好了以后做什么?去往何处?” 青荷深深吸一口气,眸子里竟有了腥红之色:“公子这是要弃了我?” 她全然慌乱了阵脚,不待公子应声,便颇有些悲戚道:“公子,你可以杀了我,也可视而不见我被人杀死,但你不能这样弃了我。” 陶令顿了顿,错开她执着的注视。她的心意他原本不懂,后来懂了。她想要他无法回应,仅能保住她一条性命而已,且是在她有意愿活着的境况下。此时当知她是误解了,便转口道,“经此大难,我以为你会想要换种生活方式。” 他本身也是如此,十一年前他被人鞭笞险些死去,后来没了求生之心。是苏夭夭出现在他身边,日复一日,勾住了他对生活的向往。而青荷经此大难,既是还想要好好活着,多半要换种生活方式才对。 “不!”青荷的情绪这才缓和些,她坚定地摇摇头,“青荷的誓愿从未变过。生死追随公子,绝无悔意。” 上次见面还是她未曾遭难之前,她也是如此说。陶令见她心意已决,也不再说什么。他懂她心意,也懂她忠心。青荷自也懂得,此生都求不得。 青荷眼见公子就要起身离去,咬了咬唇到底是问道:“公子当日在王城可曾怀疑过我?”林向对她用尽手段,从她口中套出一些虚假的话来。她不敢确认,在那样的情境下,公子可还能全心全意的信任她? 陶令大步向外走去,步履未停,却是坚定地应了声:“我从未怀疑过你。” 第44章 莫说林向口口声声道是知晓了望岐山的机关秘密,且全是从青荷口中逼问得知,便是真有一日望岐山被攻下,他也相信他手下的人。 晚间公子来送这些银两时,她方才给他准确地答案,“日后公子去哪,奴婢便去哪。” 她自称奴婢,算是回归了在望岐山的身份。公子身体有恙,她自当寸步不离的守着。 至于平白多出来的宋万勇,从未在她眼中出现过。 …… 苏夭夭自此便是正经和师兄在黎老先生这处住了下来,一直到月底,这江南之地才陡地不平静起来。 是夜,苏夭夭早早睡下,却还是在半夜被窗外极是轻微的动静惊扰。师兄现下夜间睡得沉,气息又是极为微弱,她便愈发警醒些,生怕出了什么差错。 苏夭夭跳下床,正要推开窗看一个究竟,忽的就听见窗外的打斗声。前来搅扰的人似是被人拦下了,她在窗前听了会儿,方才回了床上安眠。 次日与师兄说起此事,师兄倒没几分惊异,只淡然道:“江林总归是武林盟主,明处暗处都有人保护他,顺带着,也算保护了我们。” 苏夭夭想了想,正经是这个道理。然她还未曾用完早饭,江林那端已是巴巴的赶来讨谢礼了。 “昨夜我可是帮了你们一个大忙,你们预备如何谢我?”他虽是如此说,眼睛却是一眨不眨的凝着苏夭夭。 苏夭夭瞧见师兄的嘴角勾了勾,遂起身往里间走去,而后捧出一个锦盒来。她将锦盒推到江林面前,方才幽幽道:“我无需你护佑,但你既是已然护佑过,我自当谢你,这些珠宝可够了?”说罢,便是当着江林的面将锦盒打开,里面单是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就不止一颗,再有便是各种珍贵的珠宝首饰。 江林愣了愣,被人打脸的滋味委实不好受,但既是苏夭夭,他便且是忍着。江林“啪”的一声合了锦盒,眸中意味甚浓的凝着她:“救命之恩,苏姑娘就用这些东西来打发我?” “不要也罢!”苏夭夭也懒得同他客气,当时便将锦盒收了回来。 江林正经是瞠目结舌一时间憋不出半个字来,他闷了许久方才无语至极道:“武林大会马上就到日子了,你们预备何时启程?” “不过一日的行程,江盟主且自先行吧!”陶令走过来沉沉应声。 “也好!”江林朗声道,“我在霁风山庄恭候两位。”说罢,便要离去。 熟料,陶令倏地面向苏夭夭道:“夭夭,你且出去,我同江盟主有些话要说。” 苏夭夭愣了愣,倒也没多问,径自出门便去找了黎老先生。这些日子她日日追在他身边,易容的法子学得差不多了,却还是没能套出他那番做法的根本缘由来。 “陶公子有事?”江林略有些惊异地凝着他,竟是不知他们二人有什么好说的。 两人面对面的坐着,难得竟没有了那份你死我活的紧张感,江林凝着他冰霜般的面容,一时间竟是有些不适应。 陶令倒没思索那许多,只沉声道:“初十的武林大会,我不会去。” “你要她一人前去?”江林愈发是不解地凝着他,心下却是更多了分警醒。以陶令的心智怎可能让心爱的女子这样去冒险,这不合常情。 “是。” “为何?你就不怕……”江林紧皱着眉,“还是说,你对她就这般信任?陶令,莫说我没有提醒你,到时整个霁风山庄都是虎狼之辈,以她的姿容,啧啧!” “没有人是她的对手。”陶令把玩着桌上的杯盏,说得很是轻描淡写。 江林倒有一丝不安了:“双拳难敌四手,你莫不是在指望我来护着她?”这是唯一的可能,否则,那样的鲜美的肉在人群中走过,想要全身而退是绝不可能的。 陶令轻笑:“你不会吗?” “我会吗?”江林立时反驳,转而又是无比坚定道,“是,我会!” 不论陶令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这都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陶令养了苏夭夭十年,自有一份教养之恩在其中。但她总归是寻常女子,如若出了意外,自会万般感激跳出来保护她的那人。 而武林大会,正是最好的时机。彼时她多半自顾不暇,而他便会跳出来做她的英雄。 苏夭夭窝在黎老先生那里,揪着他的袖子追问着他:“老先生,你看你可否要些别的?随便什么都好。” 黎老先生终是无奈地转过身,冲她翻了个白眼,冷冷道:“别的我需要你吗?老夫有什么是得不到的,也就想拿武林盟主的令牌玩玩而已,不愿意拿就不要拿。” “我……”苏夭夭所有的话都被憋住,到底是垂下小脑袋闷闷道,“我拿,我拿还不行么?”她一人还好,只是到时争夺盟主之位必全是高手,她委实是不大放心师兄。 苏夭夭跺脚离开,这老头委实刁钻的很,也不知到底要那令牌何用? 然她回了房间,听见师兄说此行他不去了,愈发是不安道:“为何不去?”说着,立时摆明了自己的立场,“我不管,我日后再也不要和师兄分开,一日也不行。”前次师兄为她下药,将她一人留下自己孤身前去王城救下青荷,她担心了许久总怕他出了差错,日后,她再也不要和师兄分开。 “夭夭。”陶令牵过她的手,冷不丁的就被人甩开,陶令无奈地笑笑,又是牵她的手,只这次仅勾了她一根尾指,柔声道,“我的身子近来不大好,若是去了霁风山庄,大约拖了你的后腿,你还如何能够拿到武林盟主的令牌?” 苏夭夭猛地转过身,坚定不移道:“师兄,我定会尽全力护着你,就像你从前护着我一样。” 这是她的心意,他明白。但明白是一回事,现状又是另一回事。 陶令只得继续解释道:“武林大会之时高手如云,夭夭你还要去夺令牌,若是为了护着我受了伤,拿不到令牌又该如何?” 他本不想将话说得这样直接,但唯有此,才能够将夭夭劝住。若他果真去了,这令牌兴许就拿不到了。 他凝着她沉沉道:“夭夭,若我不在,你方可拼力一试。” 苏夭夭憋闷了许久,终是开口道:“黎老先生的院子也未必安全无虞。”昨夜还有人来偷袭呢,正是江林在这一处才避免了,若是江林走了她也走了,谁在晚间护着师兄? 陶令遂宽慰道:“我已调了望岐山的人前来,你出发之前她们约摸就到了。” 苏夭夭权衡利弊后,再是无话可说,但一张小脸仍是别扭着,很是不如意。说来说去,都怪那个黎老头,要什么不好,好端端的非要武林盟主的令牌。若非黎老头怎么着也算她半个师父,她委实想将他捆起来逼他给师兄医治不可。 …… 数日后,苏夭夭如期出现在霁风山庄。 江林换了身更是威武霸气的派头坐在高位,底下两侧正是江湖上前来挑战的高手。 而江林对她果真是体贴入微了,她身侧坐着的正是打王城来的夏泽之,夏泽之右侧是一名黑衣男子,他们三人同桌。 苏夭夭着了面纱,倒不妨碍夏泽之一眼就认出她,这偌大的厅堂之内,女子寥寥,她又着了面纱,委实有些惹人注意,不过夏泽之原先就见过她戴面纱的样子,自是一眼认出。 黑衣男子凌厉的眼光隔着夏泽之落在苏夭夭身上之时,夏泽之嘴角一抽,立时挪了挪身下的软垫,凑近了苏夭夭一些,附在她耳侧低语:“陶令呢?” 苏夭夭晓得他认出她,也不避讳,直接便道:“师兄未曾和我一起来。”顿了顿,又是反问,“你怎么在这?还有你旁边那人,你可认识?”那人看她的眼光冰冷渗人,似乎她同这里的桌椅板凳一般,是没有灵魂的器物。尤其那样的眼光里,还蕴着杀意。 夏泽之一双眸子不由得深邃了些,原本他顶着王城第一公子的名号出现在这里已然惹人注目,身旁又是这大厅之内为数不多的女子,实在是招惹多余的目光。然而眼下并无他法,只能旁若无人继续低声回应:“自是奉了王命。” “王命?”苏夭夭着实惊了惊,“楚瑾也想要武林盟主的位子?”顿了顿又是不确信的看他一眼,“不过我看你的身手,大约是拿不到那个令牌。” 夏泽之倒抽一口冷气,被人贬了也没空反驳只以眼光示意了夭夭他身侧还有一人,“自不是我。”顿了顿又道,“原本我还以为是王上要这武林盟主的位子,借以拿捏住江湖势力,现下我瞧见你却是晓得了,正经是醉翁之意,王上还是想要你回宫,又是派我前来。” “我若是对你视而不见还好,若我为了护着你挡住了我身边这人拿到令牌,且阻止了他带你回宫,只怕我们整个家族都要为之付出代价。” “他这一计策,正经是一石三鸟。带你回宫,又拿了武林盟主的位子,还再次验证了我们夏氏一族的忠心。” 苏夭夭听他好心絮叨完,倒没多少惊诧,只回问他:“若我赢了呢?” “呃?”夏泽之惊住,按照他的盘算,苏夭夭绝没有赢的可能,况且陶令还不在此处。不过,陶令竟能放心苏夭夭一人前来,倒是令人惊奇。陶令的身手他清楚,但苏夭夭……他委实不大确信。 苏夭夭凝着他,不以为意道:“我非赢不可,且一定会赢。” 第45章 夏泽之瞧着她,虽是轻描淡写,但说出口的话却是这般坚决,不由得这时才警醒过来:“不对呀,你要这令牌何用?”他方才只顾揣摩王上的心思了,竟忘了这件极是要紧之事,苏夭夭原本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苏夭夭怔了怔,顾及师兄的安危,到底是没有坦言,只道:“我自有我的用处。” “陶令想要一统江湖来和王上对抗?”夏泽之下意识猜测着。 苏夭夭甚是无奈地瞧着他,然他这样的想法倒也正常,遂缄默不言。 夏泽之看她这般神情,也知他猜测不对,沉吟了片刻方是小心翼翼道:“苏夭夭,不论你是因何缘故要拿武林盟主的位子,我看艰难地很。”他扫视了眼下一圈高手,个个都身怀绝技,他自个自是不会上去送死,但以苏夭夭的性子,若是执意要拿那令牌,只怕凶多吉少。 苏夭夭顺着夏泽之的目光,正经瞧了瞧一圈坐着的人,自有单是气场便极为强大之人,然她收回目光,仍是淡淡道:“他们不是我的对手。” 夏泽之正饮茶,立时呛咳住,平复了呼吸才又道:“陶令的身手自是天下无敌,但你……”他踟蹰了片刻,嗓音愈是低道:“单是我身侧这人,你怕都不是对手。” “嗯?”苏夭夭拧眉,略是不解。 若非对方是苏夭夭,且是陶令的苏夭夭,他夏泽之委实不是爱管闲事的性子,但眼下必得与她说个清楚。 “这人是死士,和陶令当年一样自小便受了极为严苛的训练,所以我才说,你可能不是他的对手。”顿了顿又是补充,“看来王上是势必要你回宫了。” 苏夭夭的眸子也是沉了沉:“你和他较量过?” 夏泽之摇摇头,只道:“不曾,但你想既是王上能将他派来,必是笃定他能够拿下武林盟主的位子。苏夭夭,我看……你还是放弃吧!”苏夭夭听他所言,忍不住勾唇浅笑:“夏公子,我发现你这人有个特点。” “嗯?” “你对事对人似乎都不够执着,很轻易便放弃了。”她直言刺穿他的性子,转而道,“但我不一样,我想要的必须要得到,不管是那死士,还是这厅内所有人挡在眼前,夏泽之,这令牌我势在必得。”她从前也是懒散无谓的,但这次不同。 她执念之事极少,但一旦定了心思,便不可回头。 “我……”夏泽之深吸一口气,终是无奈地凝着她,“我也是为你好。” “多谢!”苏夭夭莞尔,眼睛都是微微眯着,“对了,他可有什么弱点?”她曾与江林一战,自信能够赢他,场内所有人多半也不在话下。而这个面目冷硬的死士,如若当真和师兄当年一样受尽严苛残忍的训练,她确然是没有十足的把握。 夏泽之微微摇了摇头:“这样的人怎么会有弱点?”顿了顿,又是反问她,“陶令遇见你之前可有弱点?” “也是。”苏夭夭凝向那黑衣男子,他侧脸的棱角像是刀锋一般锐利,鬓角飞扬,他迅速转过眼,几是瞬间便察觉了她的注视。 四目相对,苏夭夭直直的迎上,未有一丝怯懦。他的面容看来年轻得多,那双眸子亦是冰冷无情,他们二人约摸是差不多年纪。她的目光掠过他的身形和手上紧握的剑,心下终是生出一丝不安来。 这样的人,形同鬼魅,她的剑法兴许能敌,但这样的气场和力道,她大约比不过。 夏泽之察觉到两人之间火光四溅,恨不得自个顷刻消失了才好。他自是盼望着苏夭夭赢,但眼下分明极是艰难,他拼命转动着脑筋,忽的有了思绪,遂扯了扯苏夭夭的衣角,附在她耳边低语:“不妨,你用美人计?” 他离她近了,隐约能够望见她长得愈发娇美的容颜。这样一张脸,若不好好利用,才真是可惜。 然他说这般话终是底气不足,说完便只觉得后脑凉飕飕的,若这话让陶令听见,他委实是找死啊! 苏夭夭倒是正经思索了片刻,而后道:“不可,师兄会介意。” 夏泽之果断翻了个白眼,果然孤家寡人总是经受不起他们这般恩爱。 “不过,我却还有个法子。”苏夭夭说着,便是凑近夏泽之低语了几句。夏泽之立时瞪圆了眼睛,满眼不可置信的盯着她,“这……这不大好吧!” 苏夭夭不屑地睨他一眼:“用不到你,我自有分寸,断不会将你们夏家牵扯进来。” 夏泽之嘴角还是抽搐着:“果然是陶令培养出的人,够狠!” 苏夭夭凝着他,眸子里也有了一分狠厉之色:“怪只怪,他是楚瑾的人。” 夏泽之扁扁嘴,再不多言。 武林大会正式开始,江林着人宣布了规则,便是安排了一众人等住下,说是休息一日,明日正式开始。 武林大会五年一次,这规则自也没什么变化,不过是两两一组,胜者再是两两一组,以此类推,最后得胜的那人方可与江林一战,胜者便是新的武林盟主。 是夜。 苏夭夭忧心师兄的情况,一时难以入睡,刚是洗漱好就要上床,倏地就传来敲门声。遂又穿好了外衣,打开门却是瞧见夏泽之和江林二人。 夏泽之颇是无奈地瞧着她,率先便进了门,顾自又道:“我本是要跳窗进来,不招人耳目,哪料正撞见他,索性一道走了正门。” 苏夭夭轻咳一声:“不知两位到访,所为何事?” 夏泽之在王城顶着第一公子的名号,受追捧惯了,立时又抢了白道:“江盟主先说吧,我与苏姑娘的私事不便外人知晓。” 江林浓眉紧蹙,这一拳抬起恨不得顷刻击打到他的脸上,然他确然又是知晓这夏泽之实是当今王上派来,面上也不好做得太难看,只得竭力隐忍着。转而望向苏夭夭,却是柔和了许多,一挥手便有一种婢女端着手中托盘快步走了进来,他一面道:“我担心你在这里睡不好,特命人送些东西过来,有些安眠香,还有些瓜果点心。” “多谢!”苏夭夭一拜,遵的是江湖人的规矩,倒也没推脱。 白日里在大厅,夏泽之便瞧着这江林的眼神有些不大对劲,这时才算懂了,立时冷不丁插嘴道:“我想苏姑娘也不是择床,大约是心悦之人不在,才了无睡意吧!” “你!”江林怒吼,到底是一拳挥到他的脸上,夏泽之轻巧躲过,立时又颇是不屑道,“江盟主便是厌倦了这个位子,也不会想要得罪朝廷吧!” 江林到底是垂下手,却不想眼前之人却是没有半分自觉,继续哼唧道:“这天下可不是每个人皆如陶令一般,有底气与整个朝廷为敌。” 这一语,算是彻底击溃了江林的心理防线。他再是忍无可忍,两人当下便要开打。苏夭夭在一旁好整以暇的站着,本是要看好戏,但琢磨着这一架如是打了,她今夜正经是别想睡了,到底是迅速闪身到两人中间,面向江林道,“江盟主,若您没有别的事,我们明日再见吧!” “哼!”江林凝着她的面容,睨一眼不知死活的夏泽之,到底是甩袖离去。 确认江林走远,且是四下无人,苏夭夭方才瞧着他:“你好端端的招惹他做什么?现下可是在霁风山庄,而不是你们王府。” 夏泽之慵懒的靠在椅背上,好似这当真是他们王府,他颇是悠哉道:“我乃王上派来,他自是不敢将我如何,若是当真与我一战,我才算真正敬他是个汉子。再者,这有什么?我不过是招惹,换做陶令,只怕要杀了他。” 苏夭夭扁扁嘴,没心情同他瞎侃:“说吧,这个时辰你来我这做什么?” “我自是来护着你。”夏泽之扬起下颌,说得理所应当。 苏夭夭愣了愣,随即反驳:“我需要你护着?” 夏泽之当即恨不得一口血吐出来,特意忍了忍胸腔喷薄而出的恼怒,方才缓缓同她解释道:“你不曾在江湖行走,不知这其中的门道。这规矩虽是明日开打,但这一夜多半也要死伤大半。” “这是为何?”苏夭夭不解。 夏泽之身子侧过去,说悄悄话一般沉沉道:“你想啊,明日开打自有无数双眼睛瞧着,怎好在打斗中做手脚?今夜若是能将有实力的对手暗杀,不就省了许多麻烦。如是暗杀不成,也能刺探清楚对方的实力,为明日多做一番准备。” 苏夭夭微微摇头:“打不过便是打不过,这弯弯绕绕,也不嫌麻烦!” 夏泽之立时白她一眼:“说得好似你没那些心思。” 苏夭夭一怔,脸上立时露了窘态。她确实是不屑,但对于那个令她拿不准的死士,她确实用了多余的心思。 “你且休息吧,我在外间守着。” “多谢!”苏夭夭正经拜了拜,很是诚心诚意。 夏泽之咧嘴笑笑,暗道有些事陶令未必全同苏夭夭说得透彻,他还是不要多问为好。 苏夭夭于床榻之上躺好,她本无那般大的戒心,听了夏泽之所言,虽是睡下,但到底一直存着警醒。 果然,半夜时便有不远处的尖叫声传来。她听了一耳,便也不曾在意。及至天色微微亮,那些断断续续的尖叫声开始稠密起来。 “苏……”夏泽之那声微弱的喊声夹在其中,本难以令人惊觉。然她本就存了警醒,遂立时翻身坐起,却还是晚了一步,被人长剑直指抵住纤细的脖颈。 第46章 “果然是你!”苏夭夭一眨不眨的凝着眼前的黑衣男子,眸中未有半分惊诧。她说着,已是顾自起身,那剑端便也一直紧挨着她的脖颈,只是不曾深入一分真切的伤了她。 苏夭夭于桌前坐下,瞧见外间夏泽之软软的靠在椅子上,似被人施了定身法,或是受了内伤,但并不似重伤要死的征兆,遂顾自倒了已然凉透的茶推到那人眼前,道:“你若是不来,我还要找些由头去见你,你来了,倒是省了我的麻烦。” 那黑衣男子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仍是不发一言。 苏夭夭给自个又倒了茶,放在唇边轻抿着:“你有事还不尽快办了,待天色大亮,江盟主多半会造访。” 那黑衣男子终是开了口:“王上命我请您回宫!” 苏夭夭轻哼,指尖轻轻用力便弹开了那把剑:“这便是你请人的姿态?” “您是公主殿下,自当回宫。”黑衣男子收了剑,姿态倒没半分恭谦。 苏夭夭不由得笑起,她站起身立于那黑衣男子眼前,墨色的眸子里却是映出星光闪闪。她极是无谓道:“这世上理所应当的事多了,譬如你,生来也是应当在父母膝前长大,可你现下是什么?你是楚瑾手中的剑,是冰冷的物什。” 黑衣男子自有记忆以来便是楚瑾手下的死士,除了忠心,并无其他所念,这时听了苏夭夭所言,也不过是保有冷硬的面容,并未有一丝一毫的动容。 “你今年年方几何?”苏夭夭凝着他,倒似拉家常一般随意。 黑衣男子冷冷应声:“十八。” “我们果然一般大年纪。”苏夭夭莞尔笑着,“你觉得我长得可好看?” 黑衣男子略有一丝惊异,但仍是正经坦言道:“好看。” “多好看?”苏夭夭歪着脑袋追问,心下所想却是幸而夏泽之这会儿不大清醒,不然哪日师兄知道了这般情形,定要吃味了。不过她这般,对着这样一个冷硬的面孔,也不算美人计了。 “在我所见过的女子里,你是最好看的。” “用一只飞禽来形容我,你能想到什么?”苏夭夭眼含笑意,纵是美而自知也挡不住面对的是这样不解风情之人。 黑衣男子沉闷片刻,似是懂了她这些言辞之意,但仍是作答:“金丝雀。” 苏夭夭咧开嘴:“所以,我这样好看的人,要回去做他笼中的金丝雀吗?”她徐徐道,“他弃了我十一年,说要回便要回,这天下是他的,人心也是他的么?” 黑衣男子板着脸,没有半分十八岁男子该有的模样:“您不必同我说这些,我只执行我的任务。”顿了顿,又是补充,“陶令叛逃,是死罪。我与他不同,您也不该长久追随他。” “叛逃?”苏夭夭轻哼,转而一眨不眨的凝着他,一双眸子极是无辜无谓,“你不曾察觉这房内自有一股淡淡的香气吗?” 黑衣男子立时警醒起来,但仍是镇定道:“这是你身上的味道。”白日里,两人错身而过,她身上便是这样淡淡的香味,是以,他并不曾惊觉。大凡女子,身上有些脂粉香并没什么惊奇。 苏夭夭呵呵笑着,只凝着他道:“我还不知你叫什么名字?” 黑衣男子略有不解的看向她,只道:“我没有名字。” “代号呢?”既是没有名字,也应有一个代号,就像望岐山的婢女多半也是代号,日日侍候在她身侧的不就是唤做“十六”吗? “十九。” “排号十九?”苏夭夭微微歪着脑袋,想着人们果然都这样懒散,不过也是方便。 “是!”黑衣男子应了声,突然就惊觉身子有些疲软,他以剑撑住地面,终是拧眉不可置信的望着她,“这香气有毒?”方才她提及香味的时候,他的身子还并未有任何不适,这时虚弱感却是陡地袭来,令他惶然。 苏夭夭侧过身悠悠然道:“我跟在黎老先生身边整整一年,你们不知?” 十九撑着身子咬牙道:“这香味不过是寻常花香,无毒,你到底做了什么?” 苏夭夭再是懒得理会他,一面道:“不过是眼下我看你还算无辜,不过是旁人手里的一把剑,因而暂时不想杀你。”说着,一面又是走向外厅查看夏泽之的伤势。 她所用之毒发作起来需要些时间,因而这才得以查看夏泽之的状况。她探了探他的脉搏,果真是受了内伤,虽是没有什么大碍,但须得好生休养一段时日。 次日夏泽之在椅子上幽幽醒来时,苏夭夭已然比过两场,她本意是开场之时要收敛一些,余光瞧见夏泽之醒了,便是迅速结束了战斗,大步走至夏泽之身边。 原本,是该安排他在房内休息,但留他一人在这偌大的霁风山庄后面的院落,她委实不大放心,只好将他带到了前厅,总有他的小厮在一侧小心看护着。 夏泽之捂着胸口,仍是疼得皱眉,瞧见苏夭夭安好这一颗心才算稳稳落下,不然陶令定是不能饶了他。 “你可算是醒了。”苏夭夭坐于他身侧的椅子上,面上的面纱并未取下,“不过你这次受伤,倒也算是能够在楚瑾面前交差了。” 夏泽之难得神色如此严肃正经,他沉沉道:“不,若我死了,才算是交差。” 苏夭夭一滞,倒是忽略了他这般受伤并非在比武中所受,而是承受不及那死士的掌力。 “我本也以为,王上是要验证我们夏氏一族的忠心,现下看来,他是想要我死。” “杀了你,他有什么好处?”苏夭夭仍是不大理解,况且,昨日那死士不过是将夏泽之重伤,若是要将夏泽之置于死地,断不会只是伤了他。 “王上忌惮我父王由来已久,这次他派我前来,名为争夺武林盟主之位,但他不能不清楚,以我的能力是决然拿不到那个位置的。”夏泽之的眸色愈发深沉,“是,他还派了一名死士前来。昨夜,你若是不敌那死士,随他回宫,想来我也活不到今日。” 苏夭夭略有些踟蹰道:“杀了你,他就不怕你父王反了吗?”痛失爱子,夏王爷不可能无动于衷。 夏泽之瞧着苏夭夭这般懵懂,不由得苦笑:“王城暗潮汹涌,你并未身在其中,自是不懂。他要杀我,自也可将我的尸身攥在手里,当做把柄。” 苏夭夭不由自主的后撤一些,倒吸一口冷气,颇有些惊悚的瞧着他。闷了闷,才不可置信道:“我素来知晓他狠心,但不知……他竟这样变态。” 夏泽之知晓,苏夭夭虽是跟在陶令身边多年,但这一颗心仍是保护的纯净,遂转了话题,问她:“昨夜,你赢了那死士?还是……” 苏夭夭这才又凑近一些,随意道:“当然是下毒,我才懒得与他一战。”夏泽之默然咽了咽口水,愈发觉得他不得罪陶令和陶令心尖上的这个女子实在是明智之举。得罪旁人顶多是个死,得罪他们二人,却是能生死不能,委实可怜。 “嗯嗯!”他附和着,“还是留些力气对付江林才是。” “对了,”苏夭夭瞧着他这番暗暗隐忍痛意的模样,“我昨夜便看了你身子的状态,需要找个僻静的地界好生调养,断不可再运功施力。你看,你是要回了王城,还是我给你找个地方?”她所知的,也就原先和杨姐姐做邻居的地方,那里有山有水,环境也是适宜。 夏泽之微微摇头:“王城是回不得的,至少暂时不能回。”他思忖片刻,方才侧过身同身侧的小厮低语,“夫人现下在何处?”他虽是许了她自由,但总要顾及她的安危,是以一直派人在暗中守护着。 小厮报了一个地址,夏泽之便有了盘算。然他转向苏夭夭,仍是开口道:“我已想好修养的地方,但你一人在这里总归不妥,我还是等这场武林大会结束,彼时再离开也不迟。” 苏夭夭心知他是好意,但仍是推脱道:“你是有世子的名头,但在这里还不如江盟主好用。”她单手拍拍他的肩,“你且走就是,若是那死士醒过来,只怕又平白添了麻烦。” “醒过来?”夏泽之怔了怔,他还以为苏夭夭已然解决了那人呢! “我未曾下重手,只是让他不能运功比武而已。”说着,便是拿出一个白玉的瓶子递于他手中,“这里面共有三十颗药丸,你吃罢,再好生调养,约摸便可以恢复了。” “多谢!”夏泽之忍着痛意,正经双手抱拳。 苏夭夭无谓的笑笑:“我本意是要自保,凑巧救了你也是意外。不过,也是你要留下看护我才受了重伤,如此说来,也不必言谢。”顿了顿,又道,“你可想好了去处?” “嗯。”夏泽之微微点头,“昨夜被人袭击,是我生来头一次被人重伤。这时大难不死,细细想来,这一生总归还是有遗憾。” “什么遗憾?”苏夭夭随口问。 夏泽之愈发是正经:“不曾像你和陶令一般,真切的动过心。” “这天下恋慕你的女子不计其数,便是你昨日在这厅堂一坐,斜侧方那位女子看你的眼神便有倾慕之意,你竟说你从未动过心?”她说着,特意又瞧了那女子一眼,果然仍是目光灼热。若非人家也是江湖个中高手,且拎着那份骄傲,只怕早已凑上来问一声好了。 夏泽之不以为意,只沉声反问:“若我面目丑陋,且还丢了世子的身份呢?” 第47章 苏夭夭怔了怔,一时无言。夏泽之盛名在外,倾慕他的女子虽多,但却有许多是为着他的名声和世子的身份地位,若是将这一切都抛却了,确实难以想象是否有人真切待他? 若他只是平常人,可还有人倾慕? 这一日正午,夏泽之便在小厮的照料下,离了霁风山庄。他自身难保,自也难以护着苏夭夭。幸而江林看向苏夭夭的眼神,虽是明媚的掠夺,但至少也会护着她。他这一走,也算是能够放得下心。 夏泽之这一路身子渐渐恢复些力气,但仍是不能自行运功疗伤。苏夭夭也曾仔细叮嘱他,不可强求,一月后,身子方可渐渐恢复。 数日后,夏泽之的马车停在一个山脚下,马车不能上山,他的体力也是不济,遂在小厮的搀扶下,就近找了个院子住下。这院子异常简陋,但临近这座青山,也算落了个清净。纵然,是他往常不大欢喜地清净。这时拿来养伤,却是正经不错的来处。 药丸吃了将近一半的时候,终是从山上走下两个女子来。两人皆是素衣,身形略高挑些的女子手上挂着一串珠串,似是佛家所用。这山上正是一座尼姑庵,往日也能见着几个尼姑,但今日这两名女子皆是俗家打扮,并未剃度,不过手上捻了珠串而已。 夏泽之身侧的小厮恭恭敬敬的将人迎了进去,便同那婢女模样的女子守在门口。 夏泽之凝着缓缓走进来的女子,她同多日前并无二致,不过是山上清寒,她的唇色看来略有些发白,模样愈是寡淡。 他斜斜的靠着软垫,眉目勾挑:“洛依依,这便是你要的自由?我还以为你会畅游山水,落一个休闲自在,却不知你这般模样意欲何为?” 出家吗?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洛依依捻着手上的佛珠,在一旁自是端庄的坐着,闻言也不过是浅浅应声:“世子既是已然放了我,为何今日又出现在这里?” 夏泽之注意到她已然不再自称妾身。 “你惯常喜欢将人惹恼是不是?”夏泽之动气,腾地坐直了身子,这一动胸口便有些闷闷地疼,他隐忍着,一双桃花眼仍是恼怒地瞪着她,“我从前竟是不知,你是这样的性子!”他在山脚下待了已有一些日子,来时便是想见见她现下如何了,来了后心思便也淡了。若非实在无趣,断不会让小厮将她叫来,平白添堵。 洛依依似不曾预料他这样大的反应,但昔日在王府她伪装了太久,这时只随心而为,当下便道:“是我让世子失望了,还请世子见谅!”顿了顿,又是头也不抬的补充,“不知世子请我前来所为何事?” 夏泽之这一口气憋着,愈发是想要发泄,偏生眼前这人清清淡淡的,他这般恼着,正经是所有气力都挥打在了棉花上,很是无力。 然他从不是会吃闷亏的人,当下便是扬起下颌,颇有些吊儿郎当的样子晲着她道:“我今日身子不舒服,请你来为我捏捏肩。” 洛依依颇有些惊愕的抬起头,一双眸子里已是浅浅的不甘不愿。夏泽之瞧得清晰,偏是没心情体谅她,只道:“本世子瞒着父亲母亲还有伯父大人,都为着给你一个你想要的自由,你便是这么报答你的夫君的?” 洛依依一口气噎住,捻动佛珠的手指陡地停住,她死死地捏住手上的珠串,几乎要捏碎了它。 九年。她嫁进夏王府九年,见过夏泽之的次数一双手都数的过来。她一直知道他在外面莺莺燕燕,便是那个女子众多的夙夜楼也是在他的名下。他的风流嗜好她一直知道,但知道是一回事,今日瞧着他这般轻佻心下到底不是那般滋味。 说到底,他此般对她,倒像是对待那些青楼内的女子。她端庄矜贵了九年,于一夕溃败。 洛依依终是放下佛珠,缓缓走至他身后,伸出一双纤细的手轻柔的捏着他厚实的肩膀。说来,他们夫妻二人连这样的身体接触,也不过是才第二次。初次,便是新婚之夜。 夏泽之阖上眼,随它时光流逝,只静静享受着。直至天色暗下,洛依依终是重新站到他眼前,要告辞。夏泽之这才伸了个懒腰,慵懒道:“手法不错,明日再来吧!” 洛依依还未及活动活动酸痛的手指手腕,就是猛地惊住,但她并非愚笨之人,不过怔了片刻,便是迅速应声:“我明日还要诵经,世子请别人吧!”这一次她能如约下山,不过是以为他会有什么要紧事,结果竟是这样给他按摩了一个下午。 夏泽之舒舒服服的折腾了她一晌,胸口的闷气早就泄了干净,这时听她所言也不恼,只拎着那张绝世风姿的面颊悠悠笑着:“我只怕旁人没有你这样好的手法。”他说着,已是示意她在一侧坐下,洛依依没心思同他争执,只好坐下看他还能再说些什么。 夏泽之细致的凝着她的面容:“这么多年,你好像一直都没有什么变化,似乎脸上也没多长出一条皱纹来。”初见她便是这样清冷寡淡的模样,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这个模样,似乎不会变老一般。 他说得正经,入了洛依依的耳,却不是那般滋味了。 洛依依微微垂着头,嗓音是说不出的苦涩:“我这九年,不怒不笑,不哀不乐,自是不会平添了皱纹。”?? ?? ?? ?? 她的心思是静的,从未起过涟漪。思及此,他到底是生了些挫败之心。 “你这是在怪我?”他下意识就道。 洛依依莞尔,唇边是清淡的笑意:“遵从父母之命也是我的选择,与世子无关。” “那你可曾后悔过?” 洛依依终是抬起头,一字一顿道:“不曾。” 夏泽之整个人一僵,一时间竟似是被蛊惑了一般。她这人清冷寡淡,便是那日亲吻他的舌尖扫过她的唇瓣,也是无滋无味。这时不知为何,竟是透过她澄澈的眼睛,仿佛看见了她跳动的心一般。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理智到来之前发问:“是不曾后悔嫁给我?还是不曾后悔遵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二者,听来是一桩事,但却是两种意义。 洛依依的眸子愈发坚定:“都不曾。”说罢,已是顾自起身,留下一句“明日我再来”便要推门离去。 夏泽之还未晃过神,身子已是极为快速的闪身到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他居高临下的凝着她:“你可有钟意之人?若是有,我也可直接休了你,许你真正的自由。这么多年,终归是我耽误了你。” 夏泽之不知,他自个浪荡多年,竟是要做一次好人了。及至身侧侍候的小厮走进来搀扶他,将他扶回椅子上,他才正经察觉出胸口发闷的疼痛感。亦是这时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方才那一个旋身,大约是他这辈子最快的身法,而苏夭夭分明叮嘱过,万不可运功,他小心翼翼那么多日,这次竟是忘了。 小厮给他倒了热茶,便是蹙着眉问他:“公子,您同夫人说了什么,我看她那模样竟似是要哭了?” 夏泽之正感慨他自个方才的异常,愣过神才心不在焉道:“她有什么可哭的?本世子又不曾欺负了她。” 小厮瞧了眼方才夫人匆忙离去的方向,莫不是他方才真的看错了?收回目光,到底是没有多问。 次日清晨,洛依依果然来了。房间的门还紧闭着,小厮立时凑上去,恭恭敬敬道:“公子这些日子身子不适,胃口也不大好,昨晚睡得晚了些,劳烦夫人在这等一会儿了。”这小厮在外,一惯称呼夏泽之为公子,一时竟也忘了改口,顿了顿便是作罢,总归一个称呼而已,也没甚要紧。 洛依依安稳坐下,倒是她身侧婢女揪住那小厮问道:“世子昨日不是还好好的,怎的突然身子不适了?”这些年她跟在小姐身侧,旁人不懂其中苦楚,她却是看得清清楚楚。小姐不便开口,她便代她发问。 那小厮见此情形赶紧作答:“公子前些日子奉命去了一个地方,不小心受了重伤,纵是有良医医治,却还是要小心调养,因而这些日子过得一直不大适意。”公子早前便遣散了王府内所有的姬妾,只留了夫人一人。纵是他清楚公子并非欢喜着这位夫人,但今日公子来了这一处,他还是要尽心侍候,能撮合最好是撮合一番。总不能眼巴巴的瞧着公子长此独身下去吧! “受伤?”洛依依一时慌乱地紧,说罢才意识到态度过于紧张了些,这才平复了呼吸静静看着那小厮,“可要紧?” 那小厮脱口而出就要说不碍事了,转念又是换了说辞:“那日我不在公子身侧,说是被极强的掌力所伤,伤了心肺,要仔细调养一段时间才能渐渐恢复。” 洛依依纵是克制着,仍是忍不住道:“这话你怎不早些说?”她眸色略有些腥红,昨日回了山上,身边的婢女便同她说了,却原来世子早就到了山下,只是一直不曾上山。她还想,他来这里做什么?就是为了折腾她么?若是为了折腾她,也不该等了数日方才着人去叫她。却原来,竟是他受了伤。 夏泽之前一日难得运功大约又伤了身体,晚间睡得晚了些,这日醒来已是天光大亮。他坐起身,正要叫了小厮前来伺候,忽的就听见院子里有女子说话的声音,不由得顿住。却是近身伺候的小厮问道,“夫人您来了这清水庵,真是不打算回王府了吗?”他原先不懂,也不曾关注过。今日瞧见了才算清楚,夫人这心里始终是挂着公子的。 洛依依身边的婢女听了这话立时有些恼怒之意:“小姐嫁进王府已有九年,你家公子可是从未正经看过小姐一眼,难不成还要小姐这样守一辈子活寡吗?我看这清水庵倒是比王府后院好多了。” 洛依依扯了扯那婢女的袖子,却也没正经阻止。 那小厮实在不便说自家主子的不是,只尴尬道:“这……这些年,夫人您不也是从未往前进一步吗?”这些年公子在外是怎样的情形,他近身伺候自是再清楚不过,不过后院里的这位正经夫人,却是连一句多余的规劝之语都没有。两个人这些年来,倒似是两不相干一般。 那婢女正经被戳到爆发点,满腹委屈都涌了上来,立时道:“谁说不曾,小姐这些年心……” “住嘴!” 第48章 夏泽之那扇门被人打开,露出一截暗红色的衣衫,洛依依忙打断身侧的婢女,那婢女瞧见世子打门里走出来,虽是垂下头不再多言,但那般模样却是愈发憋屈。 夏泽之大步走来,入耳的却是那婢女方才所说“守活寡”这几个字,听来极不是滋味。他还不曾发作,洛依依已然起身,略有些恭敬地姿态道:“世子请用饭。”夏泽之顺着她的指示看过去,桌上确然已经摆好了饭食,这里天气清寒,竟还能看得出那饭食还冒着氤氲的热气。 小厮忙凑过去服侍自家公子,一面又是赶忙道:“夫人早早就做好了饭菜,来回热了好几次,生怕赶不巧您醒来的时辰。” 夏泽之略有些不可置信的睨她一眼:“你做的?” 洛依依略垂了垂头,他随口就道:“一起吧!”说罢,脸色便有些不大好。先前在王府,他已然这般相邀,却是被人回绝了,这时又是开口邀请,委实不是他的作风。 幸而这次洛依依倒不曾搏了他的脸面,道了声“是”便径自坐下了。 吃过饭,自有那婢女收拾了碗筷。夏泽之才察觉出这房子的异常来,揪着小厮问:“这外间也搁了暖炉?”他虽是顶着世子的身份,但素来不是这般体弱娇贵之人,又是常年习武,冬日从不曾生了暖炉,怎的这时外间也生了暖炉? 那小厮踟蹰了片刻,洛依依眼见得他为难,便顾自开口解释道:“山下清寒,世子身体不适,是该多注意些。多放个暖炉原是我的意思,世子若是不喜欢,让他撤了就是。” 夏泽之瞧着洛依依似总是那般单薄的模样,到底是摆摆手:“罢了,就放着吧!” 那小厮应了声,便也撤身出门,房内便又是只余了他们二人。 洛依依隐住眸中担忧:“世子肩膀可还酸痛?”他的身子状况她不便细问,也没了立场发问,只好就着昨日的问题问他。 “我既是许了你自由,日后叫我泽之便是。”他凝着洛依依始终微垂的眉眼,总觉得她方才那般做法是有些逾距。 似有,关切之意。 洛依依听他所言,捻动佛珠的手指僵了僵,方才继续转动。 “你可听说过陶令?”夏泽之忽的开口道,“我很羡慕他。” 洛依依着实愣了愣,一时间不懂世子缘何会羡慕一个江湖盛名的杀手。 “您羡慕他?” “嗯。”夏泽之眨眨眼,深色的眸子里闪烁出耀人的光芒来。“他有一个师妹,养在他膝下十年,可那个女子是当今王上的小公主。陶令于她是满门被灭的仇恨,但她仍旧见不得陶令死,见不得陶令受辱,她情愿死得那个人是她,情愿永远看不见真相。” 洛依依怔了怔才缓缓道:“世子羡慕的,是陶公子有那样一个女子倾心相待。” “正是。”夏泽之坦言,“那女子这样情深,也不负陶令那般对她。” 洛依依差点就生了冲动,捧出这颗藏了多年的心。可是夏泽之无意已久,她这般捧出来又有何用。 她幽幽的叹了口气,颇是无奈道:“两厢情悦之事,本就极为难得。陶公子能够遇见那位姑娘,偏还隔着满门仇恨,如此也不知到底是幸还是不幸了。” 确然如此,他一个旁观者单是知晓这样的真相都很是忧心,唯恐他们二人真有一日刀剑相向,存一个你死我活。 “你呢?如你是那女子,又当如何?”夏泽之突地问道。 洛依依微微摇头:“我不是她。”“如你是呢?”夏泽之追问,言行间竟有一丝急切。那样的情感太过难得,说到底,他还是心存奢望。这世上那般想的女子并非只有苏夭夭一个。 洛依依正经思索了片刻,方才嗓音清冷道:“世子方才所言,是陶公子将那女子养大,是以我确然难以想象身处其境应当如何。如是我现如今这般处境,父母恩养多年被杀,又是满门仇恨,无论我多么执念于对方,也定要报仇。那姑娘在陶公子膝前长大,总归是情形不同。” 夏泽之虽知洛依依定然会这般客观,但这般听她说,仍是不免有些失落。 然他大抵从未想过,他要的太多,偏还从未付出过。 夏泽之走出门,叫了那小厮,附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那小厮便是匆匆跑了出去。 这里距离霁风山庄不算太远,但位置偏僻,消息来往总归慢了些,也不知苏夭夭那端现下如何了,可曾拿到令牌。 …… 苏夭夭自那日目送夏泽之离开后,接连几日都是寻常比试,她总是胜者,慢慢的,终是招惹了不少目光。原本,她以轻纱覆面,已是招惹了不少不满,谁知道面纱下的人是否每日一换?这样强度的打斗,她一个柔弱的女子却是从未输过,实在令人难以信服。 江林纵是满心偏向她,却也是无奈建议道:“明日起,你便将面纱摘了吧!” “呃?”苏夭夭懒懒的坐在椅子上,略有些惊异的瞧了他一眼。“明日便是最后一场,如我仍旧赢了,再要对战的便是你本人,这时摘了面纱,是什么道理?” 江林面露囧色,轻咳一声方才道:“已有太多人同我道,怀疑你的身份和来历,且你每一场都胜,是以……” 苏夭夭蹙了蹙眉,愈发不懂这是何道理,只道:“他们怎不想,是我面容粗鄙生怕吓着他们呢?”顿了顿,又是赶忙自我否决,若她当真面容粗鄙,也得不来现如今的武林盟主这般巴巴的日日探望了。说到底,那些人不过是对江林心有疑虑罢了,以为她是江林所派,只为了要保住现在的地位。 “罢了,摘便摘吧!”苏夭夭也懒得揪扯,当即便应了。 次日,她与十九对战,比试过程中不小心将面纱落下便是。 说来也怪,那晚那死士明明中了她的毒,却是在调养了数日后,硬生生的又恢复了战斗力,委实怪哉。她曾瞧过十九的几场对战,端是瞧不出任何异样。但他与她不同的一点便是,他曾经败过。 苏夭夭送走了江林,躺在床上细细回想那日十九战败的那一场,到底败在了何处。她越想越是想不通,那人分明不敌,且据江林所言,那人不过是个寻常刀客,缘何十九就败了呢? 苏夭夭这端正蹙着眉竭力想呢,忽的就听见一阵风声掠进房内,她坐起身没甚兴致的瞧着打窗子跳进来的墨衣男子。 男子走至她面前,板板正正没一丝温情道:“明日便是最后一战,你可想好了?” 苏夭夭眨眨眼,莞尔笑道:“我执意求死,你送我一程?” 男子一怔,随即道:“我接到的命令是如论如何都要将公主您带回去,并未说,是要您无恙,还是我带回一具尸体。” 苏夭夭轻叹了口气:“你们做死士的惯常喜欢这样废话吗?”师兄他明明果决得多。 “您不是我的对手!”男子冷冷道。 “十九。”苏夭夭不可自已的笑出声,“这世上确然有百毒不侵之人,但那人不是你。至于你用了什么法子抵抗身体毒性的蔓延,甚至还能够反其道行之,硬是恢复了往日的功力,这点我猜不到也不必知道。” “但是十九,即便明日你我对战,你怎知你不会中了新的毒?” 十九略有些惊异的凝着她,苏夭夭笑得愈发是无谓:“怎么?我可从不是良善之人,尤其,你还是楚瑾手中的剑。” 十九终是飞身离去,倒留了苏夭夭一人意兴阑珊。她终归是道行浅,拿捏不准十九到底是如何回复的?明日若是再下一剂猛药,只怕当真要了他的性命。苏夭夭对他无感,但不知为何,总念着师兄当初也是这般,身不由己的做着旁人手中的剑,因而总想留些余地。 次日,出门前,苏夭夭便将毒粉洒在了衣衫之上,只要十九触及到一丝,便会顷刻毒发。但这种毒的好处便是断然不会让人瞧出端倪来,黎老先生“医仙”之名这时才算正经有了好处。旁人便是有心检查十九的身体,也不过是他受了内伤,难以治愈罢了。 先前每一场,苏夭夭皆是赤手空拳赢了对方。这一战,才是正经抽了腰间软剑。有目光凌厉之人,一眼就瞧出了她手中那柄剑的来历,但瞧出了,亦只敢揪了身边之人低语几句。直至疾风扬起,两人身形变幻如鬼魅般要人瞧不真切,那女子的面纱飞扬落地,露出真切的面容,人们这才缓缓吐出唏嘘之声。 “竟是这样绝色之人。美哉!美哉!”有人愣了神,下意识就感叹出声。那女子比着生平所见,不知强上千百倍。偏生她一身白衣,手执长剑,这般瞧着竟似落下凡间的仙子一般。可她眉目间的那丝娇媚狡黠之色,才正经像是个凡人。 身旁之人率先回过神,立时扯住他低低道:“这话可是再不能说了!”虽明面上是夸赞,但他这样的眼光,实在是多生事端。况且,场上本无人言语,不过仅有剑端接触的声响,他这一声赞叹,实在声音大了些,连带着坐在高位之上的江盟主也望了过来。 被扯住的男子前几场便败了,这时不过瞧个乐趣,一双眼睛还巴巴的落在苏夭夭身上,哪顾得上身边人说些什么。 那人本不欲管他,但到底生了善心,又是扯住他,低声警示道:“你可知她是什么人?” 第49章 “什么人?”男子贪婪地望着,极是不以为意道,“不过就是夏泽之和江林都照顾着,我现在却是懂了,他们两人竟是存的这样的心思。”他们原本还以为那两人与这女子有些渊源,却原来皆是为了美色。 那人瞧着他没半分收敛,高位上的江盟主却是已然有了些微怒气,他慌忙又是去扯他,到时江盟主大怒,殃及池鱼他可就白白倒霉了。 “这场上惊叹之人可不止你一个,你看哪个敢这般赞扬?不过都是悄悄瞧上一眼。”那人低声警告。 “她来头很大?”男子心不在焉的应付,只觉得他不过欣赏一个美人而已,有什么好小题大做的? “单是夏泽之护着她,我们也该小心些。”那人原不敢将话说得太直接,只好暂且抬出世子来压一压。 哪料,男子并未有一分忌惮之心,径自便回道:“一个备受王上忌惮的异姓王,自个活得都那般小心翼翼,有什么要忌讳的?” 那人默默扁了扁嘴,他这般非是找死不可了,但到底是多了一句嘴,最后叮嘱他:“你且仔细瞧瞧那女子手上的剑,看那柄剑是何来历,再这般有底气?”那人说到最后已有些不耐烦,这男子自个找死便罢,可万万别将他拖累了才是。 男子这才于苏夭夭快速动作的身形中仔细辨认那把剑,果然有些莫名的熟稔。 “陶令的剑?”男子惊呼,说罢又是猛地后撤,偏生他稳稳地坐在椅子上无路可退,正经是慌了一慌。 “陶令?”男子听着自个不确信的声音,紧紧地抓住身侧之人,极是小心翼翼又颇是难以置信道,“望岐山那位?” 那人这才漠然叹了口气:“可不是?” 男子方才死盯着苏夭夭不放的一双眸子,再是不敢落在苏夭夭身上。这场上的每一个人,便是江林又如何,不过都是江湖中人,纵是儿女情长义气重,却是怎样都犯不着为了他多看一个女子几眼就出了什么差错?可是望岐山那位便是不同了,单单是他落在江湖的名声,已是令人胆寒。 但那男子虽说是为着保命不敢那般猥琐的瞧着,也挡不住故作正经偶尔偷看一眼。一面暗自感叹,这样的女子竟是出自陶令,委实是可惜,太可惜了! 而高位之上的江林,自是将台下的情形看得真真切切。那不知死活的男子惊呼出声一刻他便悔了,怎样都不该让她摘了面纱,他一人能够瞧见她原本怎样面目不就够了,偏还要那些人瞧见。 然这众目睽睽之下,于片刻间动心的又怎是那一人?他总不能如陶令一般,杀伐不止。 苏夭夭对战十九,一开始便是势均力敌,两人皆有所保留,不曾动了杀招。只是越到后来,渐渐不敌的竟成了苏夭夭。苏夭夭心知,她还有江林要对付,这一战绝不可输。 她面纱落下后,愈发是不敌,失神的片刻十九手中的剑已是直直刺来。苏夭夭顺势愣住,不避不闪。江林在高位上坐着,都是猛地站起身,没了一分一毫的镇定。 确然,在这之前他一直忧心苏夭夭可能胜了,若是胜了,两人对战又该如何?可是眼下她竟在与这男子比武是落了下风,且眼见得那剑就要刺入她的身体,周遭所有人都距离太远,没有人能够救下她。 江林一颗心陡地悬在喉头,连呼吸都忘却了。 苏夭夭眼睁睁的望着那剑越来越近,却是在等候的刹那收了自己的剑缠在腰间。她漠然阖上眼,竟似寂静等死的姿态。十九本拿着剑直直刺来,眼见得她这般情形,一眨不眨的凝着她的眉眼,竟是在刺破她的衣裳那一刻堪堪停住手。 眼前之人,却仍是一只脚轻踮,她的唇瓣一张一合,却是在说他从未听过的言辞。 她道:“十九,你活了十八年,可体会过心悦一人甘愿一死是何滋味?” 十九手中的剑微颤,他本就是年轻人,不过年方十八,却是被困在黑暗里生长。苏夭夭,是他见过的女子里最特别也最美丽的那个。 他体会不到她所说的何谓心悦一人甘愿一死,但他在那一瞬间生了期盼之心。他的生命里从来只有生死,却在那一刻生出不想死的念头来。 苏夭夭精准的察觉到他瞬息的愣神,食指与中指合并击向他手中的剑,那长剑端是不堪一击便折成了几截。 如此,两人便都剩下了赤手空拳。她没有剑胜似有剑,十九却是会落了下风。 苏夭夭迅速易转身形,双指直直的指向他的胸口,强烈地剑气等同长剑本身自可伤了他。然而不知为何,眼前这个高大大半个脑袋的男子却是猛地握住了她的手腕,一面紧绷着面颊,眸色万般凝重道:“心悦一人,甘愿一死?” 这却是疑问了。 苏夭夭仰着头,心下只琢磨着,方才的打斗中,十九早已中了她新下的毒粉,怎的还不毒发?然她这时转念想起师兄,言下自是一字一句皆是笃定之言:“是!心悦一人,是人生极乐,也是极苦。”顿了顿,她又是轻笑,“你若是从不曾体会,不觉得可惜么?谁还不是第一次生而为人,你生来就做了楚瑾手中的剑,可就这般甘心?” 十九在她话音落地那一刻便是猛地用力,紧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收入怀中,一面用手紧扣着她的喉咙,冰冷的声音落在她的耳边:“你也会心悦一把剑?” 苏夭夭这般被困,围观的人们早已一口口冷气倒抽着,浅浅的唏嘘声不绝入耳,唯恐惹恼了望岐山的那位殃及了他们这些无辜的池鱼,连带着江林亦是一直站着,满是不安地凝着这边的情形。 苏夭夭自个倒是落了个悠闲自在,方才她还拿不准,现在她的手背紧贴着他的胸口,她却是陡然明了。 苏夭夭被他锁喉,却是没耽误轻笑出声:“你这不是废话么?” 废话? 十九瞳孔紧缩,是了,在他之前的那位,唤做陶令。他从前便是楚瑾手上的一把剑,而他现如今是眼前这女子放在心尖上的那人。 苏夭夭心知他的状态已支撑不了太久,趁着他手上松力的片刻,便是迅速占了主动,逃出他的束缚,而后食指与中指直直的指向他的眉心,这一指剑气来得太快,便是围观的人们也只看见了方才占据上风的男子陡地躺下,却是没看清那一招到底是如何使的。 这一战,苏夭夭到底是赢了,却是不知为何,赢得颇有些心虚,且这心底极不是滋味。 江林冲她大步走来,满满失而复得的意味。苏夭夭懒懒的应付着他,便回了自个的房间。十九倒下后便被人抬了出去,也不知往后还能不能活下去。 她本是不解,十九到底是如何做到不曾毒发,直到他将她锁住,她察觉到他身体冰凉没有一丝温度,她便是知晓,他这是在拿性命作为交换。 他得不到解药,只能暂时抑制那毒发。仅是抑制便也罢了,偏生他还要完成楚瑾交代的任务。如此,强行运功,强行练剑,这些都在催促他走向死亡。尤其今日,她还在身上洒了毒粉。毒性连带着上一次未解的毒,顷刻蔓延全身,再是无药可解。 苏夭夭单手托腮坐在桌前,眼前总停留着他躺下那一刻凝着她的眼光。无爱无恨,无喜无忧。他的唇边挂着浅浅的笑意,目光悠长深远,却是解脱。 苏夭夭在那一眼里,望见师兄原来的样子。他必然也曾这样,无数次执行难以完成的任务,拿性命去搏。死亡不是可怕的事,而是解脱。 她忽然懂了当初师兄捡下她的心思,明知她是楚瑾落在他身边的棋子,可他生而无望一心求死,纵是有剑插入心口,只怕也会觉得痛快。但如今不同了,她清楚自己的渴望,也看得见师兄眼底的欲-望。 却是被人抬走的十九,苏夭夭不可自已的将他当成师兄的从前,坐立难安。 江林追来之时,一脚方才踏入门,她已然猛地站起身:“那人可还活着?” 江林愣了愣,不知为何苏夭夭竟关心那个险些伤了她的人,但缓了一步仍是答道:“还有一口气,不过约摸是活不了了。” 苏夭夭心思悬着,只道:“他打王城来,你还是着人救下他,以免招了是非。” 江林摇摇头:“我自是知晓他是当今王上派来,但这是江湖事,他想要插一脚也要看有没有那个本事。”他一惯自傲,素未将朝廷放在眼里,不过是互不干扰罢了。顿了顿,瞧着苏夭夭紧蹙的眉头,遂转口宽慰道,“不是我不救他,你跟着黎老先生学医一年应当比我清楚,况且,方才也是你伤了他,以他的伤势纵是救了回来,不也是个废人?”江林说着,便是暗暗酝酿余下的话该如何说,苏夭夭忽的直直的盯住他,“他现在何处?” “呃?”江林下意识愣住,苏夭夭已是又道,“将他送到我这来。” “你要救他?”江林满眼不可置信的盯着她,“他可是要杀你的人,你跟在陶令身边这么多年,学会的是妇人之仁?”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说着自个都不确信的话。在他得到的消息里,苏夭夭分明一直同她师兄一般狠厉,当时陶令被捕,苏夭夭独身一人前去王城营救,楚玉珩被一剑一剑刺的可谓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到现在也不知下落何处。 怎的今日要救一个不想干的人? 第50章 “快!”苏夭夭直直的盯着他,“时间不多了。”她暗自盘算着十九的状况,再拖下去,只怕真的丢了一条性命。 江林无奈地凝着她,到底是甩手命人将十九抬了过来。 一个时辰后。 十九终是在她的床上幽幽转醒。十九乍然睁开眼,瞧见眼前绝色风姿的女子,一时竟以为这是在阴间,他唇色干裂苍白,却还是不自主地扬唇笑了笑:“竟不知,地狱罗刹也有这样貌美的女子。” 苏夭夭瞧见他睁开眼,方才抬手拂去额上的汗珠,而后颇是不屑的翻了个白眼,冷哼道:“地狱罗刹,只怕你瞧见的就是骷髅了。”说着,便是俯身小心拔掉了他头顶的银针。 十九凝着那张忽的近前女子的脸,呼吸一滞,愣怔的片刻她起身,他又瞧见她手中的银针,这才恍然回过神,晓得是被她救下了。 他的脸色突然便有些不大好,似极是遗憾:“你救下我,怎不问问我想不想活?” 苏夭夭收了针,暗叹,虽是她的针法还不大好,但记性好,这一次总算是成了。“我想要你活就是了。”苏夭夭极是无谓的应声,“你还这么年轻,就这般死了才是可惜。” 十九一眨不眨的盯着她,倒没了先前的姿态恭谦:“可我若是活着,唯一的意义便是带你回宫。” “你这是在提醒我?”苏夭夭微微挑眉,是,他死了,任务自当作废,可他若是活着,便仍要带她回宫。但她既是救下他,便有困住他的把握。“为什么救我?” “你猜!”苏夭夭莞尔,姿态悠然仿佛身侧是颇为熟稔之人。 十九沉默不言,他不懂苏夭夭的心思,不懂她为何不回宫,也不懂那个陶令有什么好。 苏夭夭看向他,倒也不避讳,直接道:“我只是在想,师兄从前定也遇到过无法完成的任务,我不希望他活得那样艰难。我无法帮助从前的他,只好帮你一把。” 十九的脸色陡地一沉:“我未必感激你。” “我何须你的感激?”苏夭夭无谓道,“便是你恨我,将来杀我又如何?与我有什么相干?” “苏姑娘!” 苏夭夭一怔,忽的笑道:“呀!我这才警醒过来,你怎的不叫我公主了?” 十九一口气闷住,所有力气挥打在温软的棉花上,他自己憋成了内伤,人家却是无动于衷。末了,他只好闭上眼,不再多言。 苏夭夭瞧他一眼,不由得叹了口气道:“果真是无趣。”明明师兄有趣得紧呐,怎的眼前之人如此无趣?顿了顿,又是特意低声补充道,“有件事我不妨此时告诉你,我虽是救下你的性命,但你这一身的功力,算是废了。” 躺在床上之人果然猛地睁开眼,满眼不可置信的盯着他,苏夭夭对他的表现很是满意,不由得下颌微扬道:“你存着要伤了我师兄的心思,你以为我会给你那个机会么?”他的任务虽是带她回宫,但若是遇上师兄,只怕也不会手下留情。她倒不如直接些,直接省了那些麻烦。 十九几是咬牙切齿的看着她:“如此,倒不如杀了我。” 苏夭夭拍拍手起身,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盏茶,悠悠道:“无妨,待你身体恢复了,自杀也成。”她轻抿了一口,复又看向他,“原说死过一次的人应当更加惜命才是。还是说,你临死前确然是没有遗憾?” 十九闻言,一双眸子果然有些失神。 苏夭夭便顾自絮叨着:“我这时想来,楚瑾果然是罪恶。他使了万般手段将你们培养成一把没有感情的剑,偏还要你们怎样都走不出那把剑的驱壳,甘愿被困,竟是不知人活一世多得是或痛苦或愉悦之事。你们这一生,除了杀人便是自杀吗?委实是可惜。” “他是王上。”十九身子虚弱,这一声却是坚决。 苏夭夭隔着几步远凝着他,忽的站起身,嗓音沉沉道:“他许了你一身武艺,现时已废。他许你多年恩养,你也为他杀了不少人。十九,你可以重新开始了,做一个平凡人。”说罢,她便是大步离去。明日和江林一战,她该做些准备了。 十九无法坐起身瞧一眼她离去的背影,只漠然感慨,做一个平凡人?他尚且不知如何做一个人。 苏夭夭原本将江林关在了门外,这时大步向外走去,走至门口时忽然心悸不已,这附近仿佛有师兄的气息。她原本并非这样细致入微之人,但后来功力愈发精进,同师兄亦是愈发亲昵,这种察觉当不会有错。 然她猛地拉开门,瞧见的却只有江林。 那一瞬的恍惚,却是过于想念。她离开师兄,确然已有些日子了。 “救下了。”江林凝着她,却是陈述的语气。 苏夭夭微微点头,转而凝着他道:“我们去个僻静的地方吧!” 江林知晓她有何事,遂同她去了一座凉亭,挥手散了众人,厅内只余下他们两个。 “明日就是最后一战,”苏夭夭直直的凝着他,眸色极其严肃,“你要怎样才会输给我?” 江林略有些惊异的凝着她,这前后不过一个时辰,她的状态怎突然就这般差了?且这话,全不似是她的做法,她应当极其自信才是。 “你不确信会赢?”江林的眸子里明显是探究。 苏夭夭倒没躲避,只道:“我必须要赢。” 他当然知道她必须要赢的缘由,但她缘何突然没了底气,却是令人惊奇。 “不妨你嫁给我,我一定让你赢?”原本,以他的实力和自傲亦是从未想过输的可能,但是苏夭夭给那死士下毒,他却是隐隐猜得出的。如若苏夭夭以同样的手段对他,他未必能够防得住。如今,她首先示了弱,他失去这盟主之位又有何妨? 苏夭夭的目光陡地凌厉异常,仿佛下一秒就会手刃了他。 她亦是不知为何,明明就快要回去了,就快要可以见到师兄,却是在愈是接近结果的时候生了愈是强烈的不安。尤其,在她出门那一刻,仿佛嗅见师兄的气息,那气息令她狂喜,转瞬又跌落至谷底。 她的想念,竟已令她产生错觉。 苏夭夭到底是摇摇头,沉沉道:“江盟主心中并无我的位置,又何苦要拉我走向地狱?” “嫁给我是地狱吗?”江林不可自已的冷哼。 “唯有师兄,才是人间。” “哈哈哈哈!”江林终是大笑,笑声响彻整个院落,却也不怕旁人听了去。说到了,霁风山庄在易主之前,都是他私人的地界。盟主之位他坐了多年,自有根基。“在我看来,这世上若真有一个存于人世的魔鬼,那便唯有陶令。” 苏夭夭凝着他,眸中深邃已生了恼意。 “数年前,他奄奄一息出现在望岐山下,得蒙望岐山旧主所救。我不知他是如何活下来的,但我知道,他为何受了那么重的伤?你可知晓?”江林身子微微前倾,端是故意诱惑。 苏夭夭明知他存了陷阱,仍是附和着摇头。 “楚玉珩先前于他有恩,他为了报恩,违背了楚瑾的命令将楚玉珩悄悄救下,而后藏身于夏泽之的住处。后来,你猜如何了?” 苏夭夭紧锁着眉,不敢想象当年之事。 “夏泽之出卖了陶令,陶令便被楚瑾着人无尽鞭笞,直至白骨凸显,气息不存。”他说着,不由得又是感叹,“我当年得到消息的时候以为他是必死无疑了,谁料,他又出现在望岐山。” 苏夭夭死死地咬着牙,胸口闷痛,一个字都说不出。 白骨凸显,气息不存,这是承受了怎样的痛苦才活下来呢?她方才劝说十九,活下来才有体会愉悦和痛苦的可能。可是师兄到了那一步,定是死去更畅快些。 江林见她面容极其痛苦,心知已达到一半目的,便继续说着:“我知你与夏泽之交好,陶令也未曾计较当年他的背叛。你可知为何不计较,为何又从未同你提过?因为陶令知道夏泽之的不得已,他们当年是兄弟,陶令可以体谅她。所以……”江林沉沉地吸一口气方才又缓缓开口,“所以,你若是为了救他委身于我,他同样也会体谅你。” 黎老先生的口风并不难探听,他一早便知道苏夭夭来夺令牌的真正缘由,因而这般拿捏,极是轻易。 再者,这是一样的逻辑。更何况,当年是背叛,而今是成全。 苏夭夭长久地凝着他,倏而笑了:“我何须师兄的体谅?”她眉目微挑,仿似方才的阴霾一扫而空。 是,她在察觉师兄气息的那一瞬生了巨大的惶恐,她想求一个两全,一个稳妥。可当她听说了师兄当年所遭遇之事,却是在痛极那一刻陡然看开了生死。原本,她也没什么看不开的。只是在动心后,生了多余的欲念。余生,她都希望他快乐。如这快乐只能由她给,她便不会将自己送给旁人。 江林听她所言,眸子里陡地就闪烁出欢喜,下一瞬却又听她道:“他若死了,我随他一起死便是。明日一战,你不必留有余地,我也不会。 江林闻言,陡地握碎了手中茶杯,茶水顺着平滑的石桌淌下。 江林沉沉地闭上眼,良久方才长舒一口气,而后懊恼道:“竟又输了。” 苏夭夭一时不解江林何出此言,却是察觉周遭异动,猛地转过头,便瞧见那长廊拐角走来一个一袭白衣的男子,他的步伐仿佛还带着清冽的风,冰霜的容颜唇边还带着清浅宠溺的笑。 “师兄!” 第51章 苏夭夭立时跳起,向那人飞奔而去。江林眼睁睁的看着她眼底从未绽放过的那般笑意,那巨大的欢喜落在他心底如被刀刃剐了心,痛极,偏又存着气息不肯放弃艳羡。 苏夭夭飞奔过去,却又在最后一步稳稳地定住身形,没扑进师兄怀里。她始终忧心他的身体状况,却是陶令张开手将她收入怀中。 她伏在师兄怀里,嗅着熟悉的气息,不自居哼唧:“我就知道,一定是师兄你来了。” 陶令摸摸她的脑袋,遂又牵了她的手走至凉亭。江林的目光死死地落在陶令身上,正经是可怖噬人。 然他的目光正经是被两人无视,两人一道在他对面坐下,苏夭夭自始至终眼里都只有她师兄一人。 江林死死地咬住牙,几乎能够听得见骨骼脆响。“果然还是陶令了解你。”他一眨不眨的盯着苏夭夭,苏夭夭却是全然没心思理会他,随口便应道,“自是师兄了解我。”说着便是转而问师兄,“师兄,你和江盟主之间有赌注?” 陶令极是宠溺地凝着她,扬唇浅笑:“是,我同江盟主有个小小的赌注。” “赌什么?” 江林全然被人忽略,这时不由得冷冷插嘴:“自是赌你的反应。” 苏夭夭这才侧过脸看向他,江林愈是冷冷道:“看你是否会救了那死士,是否会……”他说着,倏地不愿开口,平白给他们做了嫁衣。 救那死士做了赌倒还可以想象,毕竟那死士委实像极了师兄的从前。但是其他…… 苏夭夭眼珠一转,陡地想起方才江林极是懊恼不甘的那声“竟又输了”,随即道:“赌我是否会背叛师兄?” 江林一拳捶在石桌上,然仍被无视。末了,到底是甩手离去。 陶令凝着苏夭夭道:“夭夭,我知道有这样一个人。我既怕着你杀了他,又怕你不杀他。他是我从前的模样,我想你会顾念我,又怕你顾念了他。”那死士像极了从前的他,他虽是和江林赌了,却是没有半分赢的把握。 苏夭夭的手指不停地绞着他的袖摆:“你吃醋了?” 陶令脸色微囧,不由得轻咳一声勉力镇定道:“若是旁人也就罢了,那人实在像是我的从前。” 苏夭夭一张小脸凑到他眼前,眼睛眨啊眨的:“师兄,我发现,我很喜欢你吃醋的样子,很别扭,又很可爱。” 陶令紧抿住唇,闷了闷,转而问她:“为何没有选择嫁给江林?”这一场抉择比是否救下那死士难的多,但她方才的表现,却是不需几分思虑便做了决定。 苏夭夭收敛了笑意,极是正经道:“我想过。” 陶令眸子一沉,突然后悔这样问。她揪扯过得心理他又何必知晓,只知道她最后的选择不就够了。 “可是十九的存在也教给我一件事。”苏夭夭一眨不眨的凝着师兄,“师兄先前过得从不快活,若我是能够师兄快活的那个人,我不会让你失去我。” “傻丫头。”陶令伸手捏捏她的脸,她长大后脸上肉嘟嘟的感觉越来微弱,他的习惯却是没改。 “师兄你怎么来了?”她略迟钝了些才想起这件要紧之事。师兄先前明明说身子不适,不便来此的。 陶令眸色一滞,似有些难以开口,但顿了顿仍是道:“明日一战,我来替你。” “什么?”苏夭夭大惊,难得镇定。 陶令重复:“明日一战,我来替你。” “不!”苏夭夭坚定拒绝,“我绝不会让师兄你来冒险。” 陶令伸手摸摸她的脑袋,方才严谨的面容不由得松缓,笑道:“你也知是冒险。” 苏夭夭怔住,逞强道:“我有赢得把握,只是还没有做好准备。”她没有十足的把握赢下江林,除非同对待十九一般下药。但对江林下药,若是把握不准,恐会连累了黎老先生。毕竟,她出自黎老先生那一处,也不算难以察觉的秘密。 “你知道,如若是我,不必做准备我们就会赢。”陶令宽慰着她,“来之前,黎老先生已经将我医治好。” 苏夭夭猛地扭过头,满眼不可置信的盯着他,随即赶忙去探他的脉搏,果真一切如常。 “他怎么……突然又肯医治你了?”苏夭夭想不通这其中缘故。那老头原先非要武林盟主的令牌,这时怎的又不要了? 陶令反手紧握住她的手细细摩挲着:“因为我告诉他,以你的实力未必能够赢过江林,且以你的性子必定宁死不肯从了江林。如此,要想两全唯有我亲自来一趟,方能正经拿到令牌。” “如此而已?”苏夭夭仍是不大确信。那老头素来顽固,师兄所言虽正经是这个道理,但黎人愿未必能够被说服。 “嗯。”陶令微微点头。 苏夭夭闷了闷,终是不再多言。 及至晚间,苏夭夭悄无声息地出了房间,最后屏息出现在师兄房顶之上。他的房里还燃着烛火,苏夭夭收敛了气息,以不被人发觉。 明日一战,她仍不能让师兄前去冒险,纵使师兄的身子当真看似一切正常。但这事细细想来,总归有许多蹊跷之处。 她正预备放迷烟,忽的就听见房内传来谈话声。 她掀了几张瓦片,瞧见江林打外面推门而入,大刺刺便道:“这一次你又在谋划什么?” 师兄在椅子上端坐着,似懒得应答,只抿着手中的茶水。江林在他一旁坐下,继续逼问:“明日一战,你到底想要什么?令牌?”他死死地盯着他,“我可不认为这武林盟主的位子能够吸引你,还是能够真的吸引了黎人愿?” “夭夭未必能够打赢你,所以我来替她。”师兄淡然应了声。 “这不合规矩!”江林陡地放大了声音,明显已是生了恼怒之意。 “我从不是遵从规矩之人。” “你!”江林紧紧地握住拳,愣了愣倏而笑了,“陶令,我是打不过你,但你未必就没有把柄在我手上。” “你想如何?”陶令不以为意的看向他,眸中并无一丝警醒。 江林冷冷地凝着他:“如是让苏夭夭知道你与黎人愿本就相识,且他就是当初救下的人,还是望岐山的先主,你说,她会怎么想?” 苏夭夭蹲在屋顶上,立时起身,生了马上离去的心思。 有太多事,她从不想去看,也不敢看。但这时冷不丁被人说出口,将真相摆放在眼前,她想要逃,一刻也不留。可她没有来得及,身子亦是僵硬的厉害,她没法动弹,只得以极强的耳力听着那江林继续道,“如若她知道她的师兄是这样阴损诡谲之人,你以为她还会和从前一样对你吗?” 陶令轻轻地呼了一口气,淡淡开口道:“我养了夭夭十年,她会信你?” 江林原本自以为拿捏了陶令的把柄,不曾想,他竟这样沉着冷静,这一口气憋闷着愈发是难受,顿了顿方又扬起下颌颇有些不可一世道:“是!她信你,当然信你。单是我得来的消息,她早已知道了她的母妃和外公皆是死于你手,偏偏她就是不信。” 陶令眉目紧锁,终是生出不安的心思。 江林瞧见他终于所有反应,立时继续道:“陶令,你杀了那么多人,可有午夜梦回见过那些人来找你索命?” 陶令沉沉的闭上眼:“当年之事,皆是奉命而为。” 苏夭夭瞳孔紧缩,心思陡地坠入谷底,师兄他……这却是亲口承认了吗? 江林冷冷地晲着他,自觉自个的气势愈发强盛,所知之事不由得悉数拿来嘲讽奚落于他:“你杀了苏夭夭的外公一族,她的母妃颜妃娘娘因此而死,为此,她在宫内孤苦伶仃才做了楚瑾的棋子。而今她心悦与你,你可觉得快活?” 陶令此时方才睁开眼,眼底是浓郁的血色:“我确然手刃了姜禹,但他的族人和颜妃娘娘之死,我并不知情。” 江林不可自已的冷哼:“若非你杀了姜大人,颜妃娘娘怎会因此而逝?”说罢,忽的右耳微动,他陡然向上望去,正预备飞身而上查看到底是何人,忽的被人叫住,“不必了。” “你知道是谁?”江林猛地垂下头,转瞬间便是懂了,“苏夭夭?” “嗯。”陶令几不可察的应了声,他眸子低垂,瞧不见眼中情绪如何。 江林紧蹙着眉,方才的戾气不由得削减许多,他在他一侧坐下,愈发是不解的凝着眼前这个常年一身白衣仿佛出尘谪仙的男子,“你明知她在,为何……”方才的情形虽是他不停地质问,但陶令明显有辩解或是不认的余地,但他径自认了,委实是怪哉! “她早晚要知道。”陶令拎着手上的玉萧一下一下的敲打着掌心,只是目光素未抬起落在江林身上。 “确然是这个道理,但晚些总比早些好?”这样的仇恨放在两人中间,其中揪扯不知多折磨人。 “这于江盟主不是好事?”陶令垂眸苦笑,他虽是预料到此,但她离去那一刻,仍是锥心之痛。 江林顿了顿,恍然间才明白陶令话中之意。原本,陶令与苏夭夭生了这般大的嫌隙,且是不可跨越的仇恨,他是应当欢喜,日后追寻苏夭夭便容易些。然他却没生出几分欢喜,倒是挫败多些。 他不过想着胜了陶令,才存了将苏夭夭占为己有的心思,这才两人不能在一起了,他的心思顷刻便淡了。 江林道:“好不好的有什么要紧?”说着,忽的想起另一桩要紧事,赶忙出门奔至苏夭夭的房间,她的房门紧闭,屋内一片黑暗。他踟蹰了片刻,方才强制推开。屋内空无一人,衣柜里的包袱也不见了踪影。他的目光扫过每一处,最后落在窗前的桌上。窗子开着,皎洁的月光落下,正能瞧见桌面上的一张纸条。江林扫一眼上面的字,立时拿了纸条重回陶令的房间。 江林走至陶令面前,居高临下的望着他,却是没有在第一时间将纸条交给他。 只满眼嘲讽地凝着他:“我竟是不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与苏夭夭这桩事本是情意甚笃,有关当年之事她未必不知晓,只不过差了个当面拆穿。你既是明知道她就在暗处,偏还要亲自说出口,这便是好了,到嘴的鸭子也不就飞了。”他与陶令的这场对弈,分明是他胜了,他却是生不出半分愉悦的心思来。对方认输,委实让人气闷。 “她走了。”陶令缓缓道,并无一丝疑问。 江林到底是将负在身后的手一掌拍在桌面上,陶令清晰的望见上面熟悉的字迹。 “师兄,再见面,你我便是仇敌。” 第52章 这大抵是她最后一次唤他师兄了。 陶令将纸条收进怀里,目不斜视的凝向江林:“明日一战,还请江盟主全力而为。” “我……”江林死死地盯着他,到底是甩手离去。他原本就不懂陶令,而今仍是不懂。但他们都是将情义看得比性命重,那苏夭夭对他也算是全心全意,他怎的舍弃的就这样快? 江林琢磨不清,也懒得琢磨,只是转身离去时,突然转了弯,去向那死士住的居所。果然,也不见了踪影。 …… 从霁风山庄到苏夭夭的目的地,路程并不远,她却是窝在马车里整整走了十余日方才看见高高的宫墙。 十余日,她不发一言,倒是瞧得那惯常冷漠的死士也生了疑惑之心。不过这十余日,他的消息从未断过,只是瞧着她那般模样,自顾自地没同她多言一句。 这一次,苏夭夭甚至不曾被带入正阳宫面见楚瑾,而是直接乘了软轿一路抵达琉璃宫。苏夭夭瞧着周遭熟悉的景象,心口郁结愈发难以顺畅。 她远远地便瞧见那一抹明黄的身影,他似是愈发老了,微微佝偻着身形凝望着她来的方向。苏夭夭步子缓慢,楚瑾立在原地便是有些等候不及,他大步走来,伸手就要去握她的手,苏夭夭本能的后撤一步,本是平静无波的眼眸陡地升起一丝警醒。 楚瑾拳头紧握,自他看见她第一眼,一双死寂浑浊的眼眸便是陡然鲜活起来,这时却是露了满满的失落。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仿似呢喃一般。 苏夭夭没多余心情理会他,只觉得楚瑾这般姿态颇有些异常。他这般示弱,极不像他,但示弱的姿态偏又极好。她凝着他这样的温和又是慈祥的面目,做不来一掌挥上去,只耐心心思道,“王上,我累了。” “好好!”楚瑾连声道,“本王不打扰你了,你好生歇息,此番十九带你回来,日后便由他来近身保护你,照顾你。” “嗯。”苏夭夭微垂着眼眸轻轻应了声。 这十余日,她昏昏沉沉,唯一的清醒不过是将十九带出来,然后决定前往王城。这时到了,心下竟只觉得烦闷倍增,无一丝消减。 “十九,”苏夭夭凝着眼前笔直站立的男子,滑到嘴边的话又是咽下。她想问他,可有放不下的人或事?她憋闷了许久,终于想找个人说说话,面对这样一个同师兄一般皆是死士出身的男子,她清楚地知道他的答案,因而没了开口的必要。 十九见她又垂下头,终是难得开口:“你想问什么?”顿了顿,又是补充,“不管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这十余日,她整日浑浑噩噩,都不像是活着。然而她那般死生不能的状态和他们做死士的冷情却是不同,她的心底还有渴望,只是再不能实现而已。 尽然,王上早已下了死命令。他看着苏夭夭眼下这般情形,心下所想却是,无论她问什么,他都会如是回答。 不料,苏夭夭沉思许久,再抬头却是有气无力道:“十九,楚瑾他命人将你养大,如有一天你知道你的家人都是死在他的手里,你当如何?” 苏夭夭当年落在望岐山之事,并非极为隐秘。尤其,十九本就在这隐秘的核心长大。他清楚苏夭夭所言,正是在问当年之事。 十九谨慎措辞:“若情意深重,则此生不复相见。若情意淡薄,杀了他报仇也无妨。” “是啊!”苏夭夭长长地叹一口气,“不再见,便不必兵戎相见。”她不由得苦笑,“终归我还能知道,他在这世上的某一个地方好好活着。总好过我亲手杀了他,往后余生才是真正生不如死。” 十九凝着她那般凄苦绝望的神情,张了张嘴到底是没再多说。 此后,苏夭夭每日便是在躺椅上躺着,日头好了便在偌大的院子里晒太阳,日头不好,便是整日整日的睡着。只是这琉璃宫外似乎异常吵闹。 这日,苏夭夭难得有了丝精气神,接过十九递上来的茶水饮了一口,便凝着他问道:“楚凤宁又来了?” 十九倒没惊异她对六公主的称呼,自打进了宫,苏夭夭虽是安安稳稳的在这宫里待着,王上来了也好生应对着,偶尔还能扯起嘴角扬一个笑脸。但他们私下说话,苏夭夭无论对谁,都是直呼其名。 她称王上为楚瑾,称六公主为楚凤宁。到现在为止,她都不曾认了自己公主的身份,仿佛如此,便能仍旧看不见与陶令的血海深仇。 “是!”十九微微躬身,“六公主又来了。” 苏夭夭沉沉地阖上眼:“随她去吧。” “是!”十九应着,心下明镜似的清楚,琉璃宫外王上的人不一会儿便会将六公主请走。 但这一日,似乎格外不同。苏夭夭一个安心被圈养的金丝雀,不止招惹了楚凤宁,竟连王后也给招来了。 王后呵斥楚凤宁的声音不大,却是楚凤宁不屑的反击更响亮。苏夭夭到底是坐直了身子,“十九,去开门,请王后进来。”她在这王宫已然数日,王后能够耐住性子到今日方才上门也算隐忍。 从前她被困王宫,纵是与现下这般皆是人人皆知,却是有楚瑾的命令挡着,无人敢上前一步。这一次没了楚瑾的命令,她们多半还以为她是新进的宠妃,且这宠妃无名无分,自是有王后作为代表首先来瞧一瞧。 王后自进门到走至她面前,她皆是安安稳稳的坐着,及至王后挡住了她的好日头,方才懒懒道:“不知王后来此,可有要事?” 王后面上仍是极为端庄大方的模样,唯有一步步靠近,方才缓慢的收敛了眼底的震惊之色。她身边的嬷嬷上前半步便是冲苏夭夭冷声呵斥:“大胆,见了王后还不跪下!”说着,已是暗自甩袖冲身后的宫女道,“还不给我掌嘴!” 苏夭夭翻着手上的书册,仿佛那般示威并不是对她。 两名宫女闻言就要走上前,却是猛然被人双双紧握住一只手腕,不曾用力,便被掰折。 那两名宫女立时痛极哀嚎,十九处理后极是冷漠的甩甩手,面对王后倒是不卑不吭的躬了躬身:“王后娘娘,属下奉命护着苏姑娘,保她不受任何伤害。” 王后跟在楚瑾身边多年,自是一眼便能看穿这黑衣男子的来历,因而当下竟只能忍了。原本,她还想着纵是有人护着,也挡不住苏夭夭自己不长眼,谁料,王上对她竟护佑到如此境地? 王后如今约摸五十余岁,但保养得极好,说话间脸上的细纹也不甚明显。她在那嬷嬷的搀扶下于苏夭夭对面坐下,她的椅子高些,正经是好好地挡住了她的日头。 苏夭夭瞧一眼十九,十九立时便搬来了同样的椅子。冬日的寒气还未曾完全过去,十九又特地多放了两个软垫。苏夭夭坐下后,眼见得王后的眼角抽了抽,她的心底却是未曾生出半分愉悦来。 她倒不是故意找王后的不痛快,不过是不喜仰着脸看人。 自然,除了师兄。 念及师兄,她的眸子又是暗了暗,只听王后很是沉稳道:“此番确然是宫人逾距了,不知苏姑娘的身份地位。不过姑娘既然入了王宫,确然也该遵从王宫的规矩。”王后这般说着,自认无可挑剔。 哪料,对面那张看来极是熟稔的面孔,却是没有半丝接茬的意思。 她懒懒的抬起头,以极陌生的眼光看着她,颇是冷淡道:“王后有话不妨直说。” 王后怔了怔,凝着她的脸愈发是惶然。她与那个女子,不止面貌相像,这般冷清的性情,竟也是像极了。她原本一直不懂为何王上这般对她,如今见了才陡然懂了。这样一张妖媚惑人的脸,如何有男子抵挡得住?况且,她和当年的那个女子又是这般相像。 “苏姑娘,可还有亲人在世?”王后作出一副亲切关怀的模样,她常年久居深宫,便是后来委托兄长代为调查苏夭夭的底细,竟也是查不到许多东西。 不过都是些人尽皆知之事,她幼时被遗落在望岐山,而后在陶令膝下长大。其余的,竟是再寻不到。兄长也曾说过,毕竟已经过了十年,知晓内情的基本都已死绝了,实在难以查清。唯一令人生疑的便是十一年前,王宫内确实死了一个小公主。这年龄合得上,只是不知到底是否是同一个。 原本,宫廷密事便素未有她不清楚的,偏偏这一桩,她竟是半点不知情,且不知如何查探。 “不曾。”苏夭夭微微摇头,原本她的亲人便只有师兄一人。现下,却是只余了她自己。不论她将师兄当做夫君还是仇敌,都不再是亲人。 苏夭夭瞥她一眼,实在是懒得应付。她冲十九摆摆手:“送客吧!” “王后请吧!”十九立时伸手作出一个“请”的姿态,王后身边的嬷嬷脸色都是青紫的,偏生自个主子一惯要维持端庄贤淑的模样,这时竟是不能发作。 王后在嬷嬷的搀扶下站起身,正欲转身的时候突然顿住,一眨不眨的凝着她道:“本宫本不欲多事,但在深宫已久,终归还是忍不住提醒姑娘一句,若要长久,还是当收敛一些,王上的宠爱若是断了,只怕姑娘也会丢了性命。” 苏夭夭轻笑:“我从来不需要他的宠爱。不过你恨我,我却是看得清晰。” 王后浑身一震,她已然竭力控制,却还是露了端倪吗? “不!”王后几乎是本能的反驳,而后愈发是温和道,“本宫不恨你,准确来说,并不是你。本宫这一生,若是果真恨过一个人,便是这琉璃宫原先的那位主人。” 苏夭夭挑眉:“也对。”琉璃宫原先居住正是备受宠爱的璃妃娘娘,自是招人嫉恨。 王后继续感叹着,倒没了离去的意思:“入了这王宫的女子大都身不由己,不过是尽量让自己活得畅快些。” “您竟看得这样清楚?”苏夭夭略是惊异的看向她,转而又道,“不过我却是不大相信,若您当真看得这般清楚,大概也走不到今天这般位置。”若是当真清醒自知,也怕难以稳稳地坐在王后的位子上。 王后陡地被人拆穿,脸色一阵青白,道了句“苏姑娘好生住着吧,六公主日后不会再来搅扰了。”说罢,终是缓缓离去。 搅扰又何妨,她不见便是。有关师兄的一切,她都不想见,也不敢见。 是夜。 苏夭夭睡前再次接过十九递来的茶水,他手中的茶水总是温热的,不似师兄爱饮的微凉。苏夭夭正欲往唇边送的时候,忽的被人叫住:“苏姑娘。” 苏夭夭停住手,看向站立在眼前的十九。“何事?” “这茶……”十九迟疑着,终是艰难开口道,“你别再喝了。” 苏夭夭凝着他满眼的纠结和隐隐的痛苦,一饮而尽后方才放下茶杯微微一笑道:“十九,这茶我已然喝了五日,再有两日便会发作,你怎的这时提醒我?” 十九心知必然瞒不过苏夭夭,但已然这么久,多半可以继续瞒着。是以这时被拆穿,正经是惊愕的合不上嘴。 苏夭夭起身,颇是无谓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妨,既是你递给我的,我自当一饮而尽。” 苏夭夭这话说着,半分玩笑半分宽慰。却是在话音落地那一刻,陡地想起相同的形容来。如是她递给师兄一盏有毒的茶水,只怕师兄也会一饮而尽吧! 她说罢这话,脸色便有些晦暗。却是不曾料到这话勾撩了十九心底所有的懵懂,这些日子,苏夭夭浑浑噩噩不知事,他便尽全力保持所有清醒,唯恐有人伤了她。这一盏茶喂了她五日,每一日他都心如刀割。 现下她这般说,他再是无处可逃。 “你走吧!”十九忽然开口,话语间还夹带着浓重的喘息。 苏夭夭倏地就笑了,却又在望见他的神情那一刻陡地收敛了笑意。他不是开玩笑,是正经言说。她遂又坐下,缓缓道:“你要我喝了五日的□□,怎的突然不忍了?” 十九这一腔心意明白的太快太汹涌,一时间还不懂隐藏,只得规规矩矩正经作答:“我不想你死。” 苏夭夭摩挲着白玉色的茶盏,呢喃一般说着:“这茶水并不会让我死。” 十九憋闷了许久,方才愣愣道:“我喜欢你笑起来的样子。” 苏夭夭摩挲茶杯的手指一顿,只听得十九难得这般絮絮叨叨,他持续说着:“王宫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今日是王后,以后便是各种各样的女人。你学不会应付,也不该去学。” “不是有你保护我?”苏夭夭懒懒的应着,模样却是极其冷淡。然而,她没来由的又是想起幼时不愿练剑,吵嚷着反正总有师兄保护。 她又是摩挲着茶杯,声音缥缈一般不确切:“十九,我给你下过毒,今日你还了我,我们扯平了。” “苏夭夭!”十九忽的开口,一字一顿的叫着她的名字。 苏夭夭着实惊了一惊,十九却是持续的情绪崩裂:“你一心求死是不是?” 苏夭夭顿了顿,正经想了想方才摇摇头道:“算不上,只是觉得活着很是没有趣味。” “你想死是不是,就算是你想死,也该……”十九说着,到底是住嘴,没再继续说下去。她如今不过是应付时日,若是知晓真相,只怕连应付都不再有。 这一夜。 苏夭夭饮过了安眠的茶水,却是久久难以入睡。她明白是心思过重的缘故,才使得这茶水没有发挥出它的功效来。 天刚刚亮的时辰,她阖上眼将将有了困意。忽然一道黑影越过窗子飞奔至她的床前,苏夭夭坐起身正欲迎战,忽的发觉身子软绵的厉害。她心知是这些日子茶水的缘故,要她渐渐身子疲软,到最后便是泄了一身的功力。 “苏夭夭!”来人猛地扑身跪在床前,喘息着叫她的名字。 十九? 苏夭夭满眼惊愕的凝着眼前的男子,抬手就要去扶他,却是碰到一手粘稠。血? 她还不及反应,十九已然将一个碧绿的小瓶子摁在她的手里,一面急促道:“我终于明白你说过的,心悦一人甘愿一死。” “苏夭夭,你下毒,我还你。你救过我,我还你。答应我,不要在王宫,走。”说罢,便是紧紧地攥着她的手腕,重重的倒在地上。 苏夭夭僵硬了片刻,方才慌乱地跪下去,查探十九的情形。 遍体鳞伤。他的气息,断了。 苏夭夭怔怔的凝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男子,甚至来不及慌乱和悲戚,琉璃宫的门已然被人打开。她服下十九用性命换来的解药,忽然明白了另一桩事。她要死不活不要紧,断不该连累了身边人,亦不该为了避开师兄而来王宫。 楚瑾待她,可是从未有半分留情。 烛火通明之时,苏夭夭已然换了往常的一袭白衣,腰间锦带自衬得身形愈发纤瘦,里面裹着的仍是师兄的软剑。十九被他抱到床上,宁静的阖着眼。 排头的是楚瑾近身的太监,上前一步便是恭敬道:“正阳宫今日进了刺客,有人瞧见他进了苏姑娘的寝殿,劳烦苏姑娘允许我等查看一番。” “好!”苏夭夭应下。她的身子渐渐恢复,精气神尚可,而十九就在内间,她也懒得维护往日的懒散虚弱,唯有手指缩在袖子里还微微颤抖着。 他们带走了十九,没找到解药,自也不会开口问她是否服下。只先一步撤走了侍卫,独留下那个太监同她道:“还有一事王上命奴才告知苏姑娘,今日会有姑娘的一位故人前来相见,还请姑娘静心候着。” “故人?”她心口一跳,期盼的却还是那个长身玉立的白衣男子。 那太监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便是垂下头道:“是夏泽之世子。” “嗯。”苏夭夭微微应了声,却是不知数日前,夏泽之还在清水庵的山下住着,心不甘情不愿的守着他那位离家的夫人。 那日,他命小厮前去探听陶令的消息,却是出去了大半日方才慌里慌张的跑回来。 他听罢,顾不得收拾行囊便是快马加鞭去了霁风山庄,而后又迅速回了王城。 那日,小厮道:“苏姑娘回宫了,陶公子……陶公子死了。” 第53章 天色大亮。 苏夭夭坐在主位坐得眼睛都有些发涩,方才远远地瞧见清早见过的那太监再度走来。夏泽之在他身后,端是怎么都藏不住的脚步急促。 只是这一回,却是比着天蒙蒙亮那会儿来了更多的侍卫,明着的,暗着的,加起来至少两百人。那般逼人的气氛,可不像是正经给了他们叙话的空间。 不过场面上的事,楚瑾似乎一惯做得好。那太监将夏泽之带到,便退了下去。自然,还有隐在房顶的,守在宫门外的。至少表面上,这偌大的琉璃宫,便只余了他们二人。 夏泽之原本一路慌张的走到这里,他没成想真能见到她,纵然,他本就是本着无论如何都要见一面的打算。然而这时苏夭夭就站在他眼前,他反倒踟蹰了,不知如何开口。 “是师兄让你来的?”苏夭夭凝着他,心下仍是记挂着十九的死。说到底,她还从不曾真的杀过什么人,顶多不过是挑了他们的手脚筋。这时突然有个人因她而死,她始终难以平复心绪。 此时夏泽之来,她多半也能猜到缘由。王宫虽说本是拦不住师兄的,但这一回她消失的太过突然,师兄未必想不到她离开的缘由。因而由夏泽之这个中间人来见他,倒也正常。 “苏夭夭……”夏泽之凝着她,愈发是迟疑。默了默,只愈发婉转道,“当年之事,你已然知道了?” 苏夭夭凝着他,并不说话。夏泽之顾自道:“这也怪不得他,你知道他那时只是个杀手,是楚瑾下的命令。楚瑾一朝得了王位,自然要铲除当初帮助他登基之人。陶令他……” 这本就是桩板上钉钉只是,且是陶令亲口认了,且还被苏夭夭亲耳听见,这与当初陶令在天牢里备受苦楚手写的那封手书的意义全然不同。 这一次,难以回转。 苏夭夭方见过十九死在她眼前,这时正是冷清,径自便道:“如是师兄让你来,便请你转告他,此生不复相见。” 夏泽之前一刻还万般替苏夭夭难过,前夜之事他自是不知,但陶令已然死去却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他自己极艰难方才接受了这个噩耗,却又不知该如何告知苏夭夭。眼下见她这般冷漠,这一股子怒气登时就冒了出来,“不复相见?苏夭夭,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他养了十多年,等的便是你这句话吗?” 苏夭夭死死地咬着牙,不肯说一个字。她能如何?又当如何?纵是她迫切的想要见到他,每一天每一刻都想见到他,那么酣眠也不过是想要在梦里见到他,可是见到又如何?她能够摆着那样明晃晃的真相不看吗?只有不见,才能劝慰自己只好师兄好好地就好。 夏泽之见她不发一言,愈发是气恼,连带着陶令逝去他心尖的难过一并发泄了出来。“当初你是怎么说的?如若他死了,你也不会独活。这就是你给我的答案吗苏夭夭?” “他身体衰败你不是不知道,那是连黎老先生都无解的病症。你不知道吗?” “是!他从小就是死士,可那是他愿意的吗?他的事你应当比我知道的更清楚吧!为了你,他是用了些手段,想要确信你喜欢他,想要得到你。可是苏夭夭,他就算对不起所有人,也从未对你不起!” 夏泽之恼怒的嘶吼着,说着说着眼眶里便是腥红。他知道不是苏夭夭的错,也端是怪不着她。可他心底也是抑郁极了,偏生见她这般冷清无动于衷的神情,终是不停地发泄着。 然他已表现的这般明显,苏夭夭那张绝世倾城的脸,还是那样僵硬着。 是他喋喋不休太多,所以全成了废话吗? 夏泽之终是深吸一口气,双手紧握住苏夭夭的肩膀,沉沉道:“苏夭夭,有一桩事,我须得告诉你。” “你给我听好了,陶令他……死了。”他在那一声“死”字上咬了极重的音。说罢,却还是自己都不肯相信的事实。 苏夭夭缓慢地抬眼,瞳孔缓缓放大,那一刻,她几乎找不见自己的声音,唯有发出浅浅的气息声:“你说什么?” 夏泽之的衣襟被人紧紧地揪住,几乎要被捏碎。他终于看见了她就要汹涌而来的悲痛和绝望。一时又是无法开口,然而已经开口,终是闷闷道,“武林大会你赢了所有人,只余下最后一战。你走了,他替你。但……他输了。所有人都看见,他心口中了一刀,血留了满地。” 余下的便是江林由那一战成名,成为又一个不可战胜的神话。毕竟,他赢了陶令。只是他在江湖上的名头一惯不太差,因而也不是陶令那般魔鬼的名声。 只是这些,也没必要同苏夭夭说了。 痛极至死是什么滋味呢? 是眼前一片黑暗,再看不见光明。她曾经已经死了,被那个人救回,在冰冷的望岐山过了一年又一年,没有尽头一样。可他无限的纵容着她,明知道她每一年都要逃跑,还是每一年的将她找回,而后便是“变本加厉”的宠溺。 她看过许多话本子,却是没有一个女子能得到男子这样的爱护。 心头跳动的源头本已极其微弱,这一击,彻底奄奄一息,没了活着的盼头。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眼前之人到底有絮叨了些什么。她只惶然的摇着头,拎着仿似奄奄一息的嗓音道:“我不信,不信。”她的眼干涩的流不出一滴泪,却仿佛全都倒流回到了心底。她死去的心在汪洋中沉浮,无处皈依。 “苏夭夭……”胸前的衣襟被人用极大地力气揪着,他几乎要难以喘息,但仍是温和着叫她的名字,小声宽慰着,“你要离宫吗?我想办法送你出去,他现在已经被望岐山的人接回去了。你要回去……”夏泽之说着,嗓音又是不住地哽咽,苏夭夭难过的哭不出来,倒换了他泪水不停地落下,他勉强深吸一口气,方才继续说道,“回去见他最后一面。” “……回去。”苏夭夭低低重复着他的话,忽然间仿佛突然清醒一般,丢开他就开始向外走去。然而不过几步,便有几十个黑衣人黑压压的落下来,挡住了去路。 夏泽之原本知道,王上必然存了忌惮之心,也绝不会允许苏夭夭离开。 他能够见到苏夭夭,也不过是王上需要一个人来告知苏夭夭陶令已死这件事,也好断了她的念想,让她安稳的待在宫中。然而此时不同往日,他抵达霁风山庄后,便拿到了望岐山上的人留下的一封信。信中有陶令安插在朝中的几条线,每一个皆看似无足轻重,便是当真落入楚瑾眼中也不足为惧。可这些人串联在一起,便可轻易颠覆了王朝。甚至里面有些名字,他看着都是生疏。 那些人,或是出身权贵,性子刚直,一朝反了,也是正经为着黎民百姓着想。或是犯错在前,被拿捏了把柄在手。如是不反,被人戳穿亦是牢狱之灾。胜利在望之际,自懂得站队。或是官员联络的核心,极具威望,动一人可动数十人。再者,便是宫廷之内。 只是他这几日一心为着陶令和苏夭夭之事奔走,还不曾联系名单上的每一个人。因而,虽有底气,却是不大足。 然他思虑的这片刻,苏夭夭已然抬手抽了腰间软剑,眸中狠厉,仿似要大开杀戒一般。 夏泽之顾不得多想,幸而前几日他便将名单交给了父亲,想来父亲自会做好准备,至少能够保护了王府上下。 当下便是冲进人群,替苏夭夭挡住她背后的刀剑。纵然,她眸色腥红的样子,看来仿佛不需任何人的帮扶。 只是这些高手实在出乎他的意料,况且,他进宫便是空手而来,没有合适的兵刃在手,到最后,竟是要苏夭夭反过来护着他一二。眼见得就要被人群围着出了琉璃宫,倒下的人亦是越来越多,夏泽之紧蹙着眉暗暗盘算了一番,到底是同苏夭夭低声道,“挟持我!”顿了顿,又道,“你这样打不知何时才能出宫?至少我现在还是世子,他们总不能不顾及我的身份。” 苏夭夭没理会他,抬手便替他挡掉了眼见得就要刺入他胸口的剑。 夏泽之瞬间被打脸,他这世子的身份着实是无用,遂准备用心应对每一个死士。熟料,苏夭夭突然与他低声道:“你若是帮我,还是先行离去吧!” 夏泽之身形一僵,默然轻咳了一声,便是找机会打到边缘,而后悄悄逃出了宫墙。 而在不远处的正阳宫,上演的却是逼宫的戏码。 楚瑾登位以来所做的桩桩件件有违祖制有违人性有违人伦之事,皆被夏王爷一桩桩摆到明面上,且每一桩都有不可辩驳的人证物证。 然而这些不过是个由头罢了,哪个帝王不曾做过有损阴德之事,不过无人言语且不敢言语罢了。但这一日不同,满朝有一般人数附议,且夏王爷还有兵马在手,而往常暗中守护楚瑾的人却是被他全部调去了困住苏夭夭。 这一日,说白了,就是要楚瑾自行禅让。 楚瑾发了极大地火,每一根眉毛都竖了起来。他算计旁人算计了一辈子,眼见得当年的得不到也已经回到身边,怎肯轻易放手? 然他又是清楚,夏王爷胆敢这般做,必是做了十全的准备,为今之计,便是先撤离才是要紧。他一面大吼,一面缓缓退到王座,手指悄然触摸到座下的机关,而后在他眼前落下一个牢固的屏障,而他退身到坚不可摧的密室,再由密室离开王宫。 这是他登位以后,命人悄然挖通的地道,知情人无一在世。 然他不知,在他隐身进入地道后,身侧侍奉多年的太监并没有同他一道离去,而是拿出一道圣旨隔着坚固的屏障宣读。 这一道圣旨读罢,不论上面到底有何言语,群臣跪下,便是响应了新主。谋朝篡位,说到底,不过是杀一个人。当年,楚瑾杀了他的兄长。今日,楚瑾隐身入地道,却是再没了生还的可能。 只不过这一次,再无人站在楚瑾那一侧而已。 楚瑾隐入地道后,便是仓皇奔走。他年纪愈涨,愈是没了当初的野心和自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到了出口,却是眼前一片黑暗,唯有身侧的烛火微微闪耀着。 出口被封。 楚瑾用尽掌力仍不能击开石门,这地道初建之时他曾下来过,并不曾有这道门,而今看这般情形,却是当年便有,只是从不曾触动机关。 楚瑾愈发是恼怒,那些草民竟敢如此欺瞒他,该死!都该死! 楚瑾滔天怒火,在被困了一个时辰后,终是缓缓地跌坐在地上,竟也默默承认了一朝失势的现实。 石门突然被人打开那刻,他猛地站起身,想保留最后的体面,然而起身那一刻到底是踉跄了一下。 他下意识扶了扶墙,看清楚打亮光里缓缓走来的那人,不由得大吼道:“本王何处得罪了你,你竟敢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夏王爷身姿挺拔的站在他几步远的位子,身后并无旁人。 “你还是应当感谢我,是我困住你,而不是让你死在苏姑娘的手上。”夏王爷沉声道。 楚瑾抑制不住的冷哼,继而又是大笑,笑罢了方才满眼不屑地凝着夏王爷道:“杀我?真是可笑!在她所知的故事里,我除了是西楚的王,还是她的生身父亲,她会杀我?” 夏王爷略有些无奈地摇摇头:“她迟早会知道真相,现下陶令死去,你以为她距离真相还有多远。” 楚瑾猛地僵住,下颌微扬也再是挡不住微微佝偻年迈的身形。他久居宫中,自是比不得夏王爷沙场征战,又时常带兵。他本就年长,便愈发显得苍老。 “你那么喜欢她,用尽手下所有的人去困住她。却也因此,丢了最后一层屏障,不觉得可笑吗?”夏王爷反过来问道,“你做过的事,百死莫赎。” “当初你多喜欢王嫂,哦不对!他后来是你的璃妃娘娘了。当年你那样喜欢她,却又是如何对她的。她忠贞不屈,你耗尽了耐心,便弄了那些人侮辱她。你还拿孩子的日子来骗她,要她以为那是先王的孩子。她九死一生生了那孩子,可她对你仍那般冷清,你便又告诉她,那孩子不是先王所出。” “楚瑾,这世上可还有如你一般心肠冷硬手段阴狠之人。” 楚瑾听他所言一字一句,偏是找不到一字反驳。他沉闷许久,方才冷冷道:“成王败寇,本王是恶人又如何?你便是好人,你今日谋朝纂位,和当初本王所做有何不同?” 夏王爷丢给他一把匕首,转而继续平静无波道:“谋朝篡位?当年你为了登基杀了多少人,这些年为了稳固王权又杀了多少忠臣良将,民怨载道你可知?”他说着,不由得沉沉地叹了口气,“我无意于王位,今□□退你,一样无意。日后自有泽之登位,还西楚一个光明。” …… 苏夭夭终于闯出王宫那一刻,便是直奔霁风山庄。 她纯白的衣襟已染了血色,手上也是沾染了腥红。不眠不休两日,她便抵达了霁风山庄。没心思要人通报,她径自越过一个个房子落在江林的院落。 江林正于院中饮茶,那般姿态倒不似他往日的粗狂和不拘小节,那样轻抿的模样竟似个文人一般。 然她一双眸子腥红,哪还能将这些细微的差别放在心上?长剑直指,便是抵住了他的脖颈。 第54章 江林显然是被吓了一跳,手中的杯子“哐当”一声便是落在地上,碎裂了一地。 然他看清了苏夭夭的面容,眸中还是下意识地扬起一抹欢喜,转而又是深切的担忧。 “是你杀了我师兄?”苏夭夭一字一顿的问他。那般目光,仿佛只要他说一声“是”,下一秒便会送他去见了阎罗王。 “我……”江林张了张嘴,顿了顿才又道,“不是我,你应该清楚你师兄的实力,我怎么会是他的对手?” “我如何信你?”苏夭夭眸中杀意愈甚,连带着那份撕心裂肺的痛苦也浅浅充盈了那一双眸子,看得人心都要碎裂一般。 江林这时反倒没了方才将要死去的慌张。他知道,既然她还会来问,便是不能确信他的死期。 江林微微垂首看了一眼横在脖子上的剑,小心翼翼的自怀中拿出一封信来,而后递出去。“这是他留下的信,就是不想你为他报无意义的仇。” 苏夭夭这才收了剑,夺过那封信,却又在打开那一刻小心翼翼生怕弄坏了分毫。 她展开信,看着熟悉的字迹,泪水终于滂沱而出。 “夭夭,我一直害怕,很害怕我们长剑相向的那一日。我怕你的剑刺入我的身体,我怕你会难过地哭。我一直想,若我直接死了,是不是省了很多麻烦?可是我怕你会想我,而我,也不舍得你。遇见你以后,我才觉得活着很好,我不舍得死。” “可是,你终于还是亲耳听见了真相。日后你该如何面对我呢?” “我想了整夜,想不出答案。唯有死去,才是解法。” “夭夭,若你还念着我,便回望岐山来吧,我们在这山上许一个平凡男女的来生。” 苏夭夭看过信便有些出身,末了,连手上的信飘飞落在地上亦是无知无觉,待她反应过来这才慌忙蹲下身将那张纸紧握在手中。 苏夭夭一眨不眨凝着眼前的男子,方才没放在心上的细微之处这时全部连接起来,甚至他面目棱角处的黏合都能够仔细辨认。 “说,你到底是何人?”苏夭夭直直的盯着他,陡地便拆穿了他并非江林的身份。 男子下意识便后撤了一步,他看着眼下情形还以为瞒过了,不想,却还是被戳穿。如此,也没了隐瞒的必要。 男子抬手揭了面上的伪装,露出真实的面容来,那一双眼望着苏夭夭,愈发是小心翼翼。人家方才死了至亲之人,他这端却又在冒充旁人,委实不是君子所为。 “怎么是你?”苏夭夭惊异地凝着他,“你怎么在这里?杨姐姐呢?”眼前之人,可不就是杨姐姐看中的那位酸腐书生柳如风。 柳如风略有些窘迫的扯扯嘴角:“婉婷应当还在清河边上住着,只是多半被人监看着,没有自由。” “你是被人绑来的?”苏夭夭蹙了蹙眉,略摸猜到其中的情形。 “嗯。”柳如风点了点头,他身形瘦削,这身衣裳又是宽大,为此多套了好几件衣裳,此番站着也不大舒适。他缓缓道,“江林跑了,他怕你杀了他,而且他现在风头正盛,心知应当低调行事,否则下一个死的便是他了。” “那他留你在这里,岂不是让你送死?”若是方才她的剑快一步,杨姐姐日后可怎么办呀? 柳如风抿了抿嘴,没有应声。心下却知,诚然是这个理。只是武林盟主拿他娘子作为要挟,他也是无奈。 两人一时无言,柳如风便是轻咳了一声打破沉寂:“不知苏姑娘以后有何打算?”自此后苏夭夭孤苦一人,也是可怜。 苏夭夭闷了闷方才道:“我先送你回去吧,顺便见一见杨姐姐。” 柳如风不会武功,这一路迢迢,也不知要走到何日。若是苏夭夭相送,自是走得快些。因而,柳如风万般感谢,亦是不曾拒绝。况且,他虽是觉得苏夭夭十分可怜,但他出面劝慰总归不妥,来日见了娘子,由娘子出面劝慰一番,要她好好活着才是要紧。 他瞧着苏夭夭的神情,总似没了生存之意。 数日后。两人便抵达清河边。而西楚的天下,也在他们的路途中,正式宣告天下,易了主。 夏泽之那日逃出王宫,还没正经想出法子带苏夭夭赶往□□,就突然被告知父亲逼宫已成,圣旨上楚瑾自认有罪宣布退位,并将王位传与异姓王之子夏泽之。 坊间自是议论非常,但这事关天下易主,且已成定局,不过是悄悄议论罢了。总归不曾妨碍着黎民百姓的利益,且这定下的新王虽是王城中众所周知的风流倜傥,但也非骄横跋扈之人。 再者,他一上位,必然要将楚瑾原先定下残酷苛责的吏治给整治一番,繁重赋税也当减轻。这突然易主之事,过不了多久,也就渐渐被人们遗忘了。 夏泽之直待换了王上的衣裳,仍觉得恍如隔世。直至母亲提醒,他才恍然惊觉,于父亲母亲眼中,他的夫人仍在庵院中祈福。而他心知,若当真后院无人,他将会是史上第一个登记之时无后无妃的王上。 夏泽之送母亲出门,方才转身对身侧小厮低声道:“洛依依呢?”那日他走得极其仓促,也不知她在那清水庵过得如何。 这几日天翻地覆的变化,整个夏王府都忙疯了,夏泽之身侧这小厮哪还顾得上一个被送出府门的夫人,且还是人家自个想要离开的。 这时公子陡地问起,他方才想起,幸而前两日夫人的母家便着人来了信,说是已将夫人接了回去。 他这便答:“夫人已被洛大人接回府中,且已传了信过来,静候您上门。” 这却是眼见得他登了高位,便不要自由了? 这念头一闪而过,夏泽之心下却是清楚,这般做法多半岳父大人的意思。当时府中只余了洛依依一人,她还要一心离去,怎会贪慕富贵想要做那王后的位子? …… 夏泽之登门之时,洛依依安稳地坐在后院自己的闺房之内,面上仍无意思喜气。心尖之人突然坐了至尊之位,她却是没有半分欢喜。倒是爹爹欢喜得紧,费劲了力气查到她居在水月庵,又一半威胁一般命令的将她接回来,生怕丢了国丈的身份。 她正出神,身边的丫头便匆匆忙忙的跑了进来:“小姐!小姐,世子来了!”顿了顿,又是赶忙补充,“现在就在前厅。”因是还未正式登位,便仍称作世子。只是这世子叫来,似也不大合适。 这丫头一直随在洛依依的身侧,自是清楚她的性子,然清楚是一回事,王后之位的高度又是另一回事。 “小姐,您将是王后了!”婢女欢喜地说着,刚回来那日,她心下还是忐忑不安,唯恐世子介怀小姐先前离府之事。但好在今日世子来了,且当日虽说离了夏王府,但名头上仍是正经的世子夫人。 洛依依是无比震惊的,这几日发生的每一桩事,都令她无比震惊。然而与她休戚相关的不过是那王后之位,而那位子不过是更大的笼子罢了。 眼见得世子正从长廊缓缓走来,婢女慌忙道:“小姐,您待世子多年情深,此番您若是再不说,便是永远都没有机会了。世子做了王上,日后后宫妃嫔无数,哪还有您说话的余地啊?即便是您说了,只怕世子也不再信了。”说罢,她便是快步走了出去,迎候世子进门。 洛依依起身,福了福身,仍依着他是世子的身份拜见。只不知为何,当下竟是相顾无言。 洛依依沉思片刻,到底是率先开口:“世子,父亲的态度并非我的态度,您要如何做都可,不必觉得为难。” 夏泽之走了一路都没想清楚该如何措辞,这时听见她这般说不由扬唇笑了:“你怎知我就一定会为难?” 洛依依眉眼微垂,同往常寡淡的模样并无二致,但今日看来,不知为何看得人心舒坦。许是他忙碌了太久,这时陡然歇下,觉得身心舒畅。 “父亲接我回府便是想着我能坐上王后之位,仍伴在你身侧。但我……”她略迟疑了下,方才又道,“我的初衷未变,是以,世子不必为难。” 夏泽之这才注意到,她仍自称“我”,而非“妾身”。她自居的仍是自由的身份,而非他的夫人。思及此,夏泽之的脸色便有些不大好看。好似他好心好意端上佳酿,人家正经道了谢,偏又不肯尝一口。 夏泽之一步步走近,伸手钳住她的下颌,捏的她的骨骼生疼,偏又微垂着眼,不曾四目交接。 夏泽之自认惯不是好相与之人,这时被人拂了好意,脸色愈冷,他凝着她微颤的睫毛沉声道:“我原先不觉得你如何,但今日看来,这王后的位子倒是很适合你这样寡淡的性子。”他在前厅已与岳丈大人说好,到了她这一处被反驳。莫说他丢了脸,便是洛依依自己,日后的日子只怕也难过得很。 洛依依惊愕地抬起眼,终是迎上他的逼视。然她的指尖紧扣着掌心,拼命地提醒着自己,不能说,不能说! 她悄无声息的喜欢了多年,无论何时说,都不该在这一刻表明心迹。若她说了,不论他信不信,都是为了王后之位所做的努力,这玷污了她的情感。 良久,洛依依方才一字一顿道:“多谢王上!” 夏泽之身形一僵,瞳孔紧缩,下一瞬便是猛地甩开手。洛依依本是被迫踮了足尖,这时一时间支撑不住,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而眼前之人早已转身大步离去,再是看不见她眼底浓郁的情感。 寡淡? 她也曾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热切过,是渐渐被冷水浇灭了热情,才变成了现在的模样。不过正好,现在寡淡的模样却成了王后的不二人选。自此后,深宫幽冷,又是不知何时才能望到尽头。 数日后。 新王登位,王后之名一同昭告天下。洛依依戴着一头沉重的发饰,待一切典礼过后,脖子都要折了。 幸好,一切不如意,都还有她近身伺候的婢女在一侧。如此,倒也算有个可以说话的人。 小莲这一路累得也是够呛,但仍是依着本分先伺候小姐歇下。不,不能再唤做“小姐”了。日后,便是王后娘娘。 小莲凝着娘娘入睡后仍是紧蹙的额头,突然不懂了。欢喜一个人不应该守在他的身侧吗?就像过去的九年,娘娘独守空房九年,也是为着能够守在王上身边。纵是后来离开,现在不也是重新在一起了吗? 还是说,娘娘那日并未告诉王上这九年来的情深几许? 小莲悄然叹了口气便出了门,洛依依这时才在温软的床榻之上缓缓睁开眼。 这一日,仿似他们大婚一般隆重,但夜幕渐浓,他并没有来。 往后时光,宫里的女子越发多了起来,夏泽之来她这里的次数却是变多了。洛依依自知,是她王后的身份在这,不论宫中进了多少女子,夏泽之并未有动摇她地位的打算。似乎单单凭此,她也该感激。 然他来得勤了,脸色却是一直不大好。后宫不可干政,洛依依便也不问。只是偶尔叫了太医,精进一下按摩的手法。毕竟,宫中的太医总好过她在王府时找的大夫。 两人多半是无话,夏泽之来她这一处虽是频繁,但从未过夜,大多是午睡的时候来她这里小坐片刻,洛依依遵旨为他揉捏按摩,松缓他紧绷的神经。这其实不像他,他惯常是恣意惯了的,现下却要劳心费力思虑整个西楚之事。 她明白他的苦楚,便细致的处理着后宫之事,素不给他添乱,更不多言。就连小莲也说,“王上心里还是记挂着娘娘的,各宫不论赏赐什么东西,都是以娘娘为首的。”洛依依沉默着并不应声,自是以她为首,纵是不喜,这王后的身份却也是他钦定的。于她而言,能时常见着他,已经够了。若他偶尔舒展了眉头笑了笑,那才是正经的好。 只是她的身子似乎有衰败的迹象。 这日午时,夏泽之又来她这里小坐。洛依依径自坐到他身后,却是只觉得眼前之物仿佛在晃动着看不真切,她竭力定了定神,手指刚触到夏泽之的肩,眼前彻底一片黑暗。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再醒来时,却是夏泽之眼巴巴的守着,仿佛生怕她出了丝毫差错。 洛依依一时间,还不确信眼前之人可否是在梦境。 “泽之……”她下意识地轻唤,声音极其微弱,夏泽之紧能分辨她的唇形,却也知道,她唤的正是他的名字。 小莲在一侧瞧见她睁眼了,颇是惊喜道:“娘娘您终于醒了,您可吓坏奴婢了!” 夏泽之侧身冲她摆摆手,小莲立时知趣的出了门。只是她这一声唤,却是要洛依依看清楚眼前之人并非梦境。而她,竟就这般唤了他的名字。 “王上。”她尽力发出声音,而后拼力想要坐起身,这样他守在床前,似乎不大合规矩。 夏泽之见她意欲起身,慌忙坐到她身后,扶着她起来,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洛依依全程懵懂,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夏泽之缘何突然这般对她?这情景,仿似她是被他放在心尖上的女子。 夏泽之轻柔地握着她的手,大抵是这一生都素未这般正经过。 他凝着她纤细的手指,缓缓道:“依依,这九年是我负了你,日后,你便是我唯一的妻。” “待你身子养好,为本王生个王子吧!” 她曾是他的夫人,九年。今日是他名正言顺的王后。但他从未说过,她是他的妻。 洛依依心头翻江倒海的不能平静,偏又不知到底为何他的姿态转变成这般模样。只死死地咬着唇,一面不敢相信,一面又激动恍然的落下泪来。 第55章 “王上……”洛依依不确信的唤着,这一切仿似梦境一般不真切。 夏泽之愈发是温柔道:“日后无人时叫我泽之。” “泽之?”她的身子略有些僵硬,身后靠着他温热的胸膛,愈发是不适应。 “若不是小莲告诉我,你可是打算瞒我一辈子?”巨大的欢喜早在洛依依醒来前他已是体会过,这时只是愈发温柔的抱着她。略有遗憾,不过是遗憾知晓的太晚了些。不过也不晚,若是早些,他怕是也不能体会她的情深。 …… 却原来,洛依依晕倒那时,夏泽之确然守了大半晌,眼见得天色暗下,正要起身离去。小莲本小心伺候着自家主子,这时自当跪下相送。结果王上竟是没走。确切来说,而是走了一半突然折了回来,在外间用了晚膳,又是命人将要看的折子送过来。 小莲心下无比欢喜,然这宫内之事传播的未免太快了些。王上还不曾候到娘娘醒来,就有一个自恃受宠的妃子谎称头痛想要见一见王上。 这端娘娘还未醒来,那边头痛的如此及时,小莲在宫中多日,也是见够了她们这般欺负娘娘。娘娘纵是有着王后的身份,王上亦是时常来坐坐,但几乎人人皆知王上素未在娘娘这里过夜。宫里碎嘴的流言,皆说娘娘年老色衰,若非王上顾念她是原先王府的旧人,只怕也没有如今的尊位。 娘娘今年也不过二十有五,总也是比王上小一年,如何便是年老色衰了? 小莲越想越是替娘娘觉得委屈,这宫里后来进的哪个不是为着家族的荣宠?便是真的如娘娘一般也动了心,可有哪个能及得上娘娘这九年的情意? 小莲这端情绪激愤,也不管王上是否有起身离开的意思,立时便是扑到王上跟前跪下。 “奴婢有一言,思来想去,却是拼死也要同王上您说上一句。” 夏泽之正欲着人遣太医去瞧一瞧那妃子,一端是王后,一端是寻常妃子,他自是留在王后这一处,才是正理。 然眼前这宫女这般激动,他便是摆摆手,下面的人自会着人去请了太医。“说。” “您即便是当真不喜欢娘娘,娘娘却也是您正经的发妻。在这样的关口,还请王上不要离去,莫让娘娘再被人指指点点了。” “指点?”夏泽之略有些惊诧,他自打登位,每日都异常繁忙,正经是没甚心思落在后宫。 小莲眼见得夏泽之并没有苛责之意,当下胆子又肥了些,心下亦是愈发的委屈,不由得开始絮絮叨叨的说着:“娘娘当年自打入了王府,这一颗心一直挂在您身上,从未放下。纵是后来离开,却也是看懂了您的厌倦,亦是给了您一个成全。” “后来娘娘居在清水庵,奴婢见她从未有一日真正开心过。即便是在梦里,似乎也不再梦到……” “等等!”夏泽之原本懒懒散散的听着,他不知为何,每每到了洛依依这一处,心思便是最为放松。这时这宫女有些话要说,他多半也猜得到,不过是希望他能多陪一陪自家主子。 然她絮叨了一堆,他正经是晃了晃神,方才猛地揪住其中的重点来。 “她心悦于我?多年!” 夏泽之声音极大,小莲被吓得身子一颤,愣了愣方才忙不迭道:“是,娘娘知道您就是当年救她之人,一直感念,从未放下。”说着,又是生怕王上不信,赶忙又是补充道,“这些日子,娘娘知道您身子疲惫,您在时便小心为你拿捏按摩,您不在,便是找了太医细心学习手法,每每练习到深夜方才睡下。不然,近日也不会突然晕倒。娘娘心思郁结,身子又是虚弱,怎能撑得住?” “我曾救过她?”夏泽之没察觉他的称谓有了变化。他自称“我”,许是因着眼前的婢女是从王府带来,许是这婢女是洛依依的婢女。然他纵是还未完全适应自个“王上”的身份,面对其余所有人,却总是端着的,从未放下。 王上如此问,小莲便是确信,那日在洛府娘娘果然什么都没有同王上说。 她思虑了片刻,便是缓缓道来:“十年前,奴婢随小姐到街上看花灯,原本该有两个家丁在后面跟着,后来不知怎么就走散了。” “后来遇见几个地痞,被他们围住。幸而王上出现,将他们赶走。亦是因了那一次,小姐后来听说要嫁入王府,才那样百般欢喜。” 确然,十年前他亦是少年模样,自诩有些身手,惯爱做英雄救美之事,为此在王城才有了些薄名。 然他曾救过她,却是当真不记得了。 “欢喜?”夏泽之拧眉,“我倒不记得当时大婚她可有半分欢喜。”这话说得,却是有些责问之意了。然他自己心里却是清楚,若这欢喜是真,缘何他知道的这样晚? 夏泽之凝着内间的方向,若她当真心悦了十年之久,其中嫁入王府便是九年,她为何从未开口? 小莲咬了咬唇,方才小心翼翼道:“您那时在夙夜楼已有红颜知己,小姐又从不是争抢的性子,您除了新婚之夜,往后便是日日宿在夙夜楼,小姐她……她一颗心都碎了,哪还有心情诉一腔情意?” 夏泽之一时噤声,正经是被一个小宫女说得哑口无言。闷了许久,方才轻咳一声道,“她在王府九年,总能找到机会。说到底,不过是她性子冷清,这情深也是淡薄。”洛依依在内间躺着,他心里有关她的身影,却总是寡淡冷清的。 这却是明晃晃的吃味了。心下计较的,竟是那个被惦记了十年的自己。 夏泽之此番说,小莲正经是忍不住了,泪水“啪嗒啪嗒”的就落了下来,一面哽咽道:“您这样说实在是委屈娘娘了,娘娘初入王府那几年确然想说来着,可她每次难得见到您,紧张拘束的不行,后来渐渐好些了,您的后院却是进了一个又一个的妾侍。娘娘她……那还有开口的勇气?” 夏泽之悄然咽了咽口水,半晌方才道:“你且起来吧,本王今日守着你们娘娘便是。” 小莲欢喜的厉害,重重地叩了头:“奴婢多谢王上!” …… 夏泽之知晓怀中女子轻轻颤抖着,愈发用力地抱进她,一面低低道:“今日我终于知道了你的心思,却只想着,怎没有早知道?” “泽之。”洛依依再次开口唤他的名字,如此陌生,偏又如此亲昵。 “告诉我,为什么从来不说?”夏泽之沉声问着,他心疼着她隐忍的这十年,却还是夹带了本能的不甘。如他早知道,那该多好。 “我们大婚之时,还有后来的每次同桌用饭,甚是你离开王府那日,你应该告诉我的。” 洛依依一双眸子腥红,她确信了现下是现实而非梦境。然而堆积多年的委屈还是渐渐涌了上来,她略有些哽咽道:“妾身一颗心冷成了冰块,怎么还会有心思告诉你它还跳动着?” “依依……” “你去洛府那日,小莲同我说,若是我再不说,只怕这一生都不会有机会了。”本就离了王府,若是王上弃了她,也没什么不妥。 “那你为何不说?偏还逞强,似万般瞧不上王后之位。” 夏泽之这话说得仿似有一丝怨念一般,洛依依仍微垂着头:“我真的很想告诉你,想了十年。可是,那是最坏的时机。若我那时告诉你,便是我为了王后的位子,为了尊贵和虚荣。如此,倒不如永远的埋藏下去。” 洛依依说罢,终是在他怀中侧过身,一眨不眨的凝着那一双望了十年的桃花眼,凝着他眼底的血丝,缓缓道:“王上,虽今时今日您已看清了妾身的心思,但于妾身而言,却还是盼望着我们只是寻常夫妻。” 洛依依言下之意,正是她从未恋慕王后之位。然而入了夏泽之的耳,他却是不由得唇角微扬,身子微微前倾,附在她耳边低语:“你吃醋了?”他原先极是招人喜欢,然他地位尊贵,纵是有女子欢喜,也没有哪个敢在他面前有争风吃醋的言行。 这时她这般说,却是要他心下极是欢喜。被人惦记和在意,原是这样的感觉。 洛依依不知他这样想,脸颊滚烫,偏生纤细的腰肢被人紧握,逃脱不得。那张脸在眼前,从未如此近过,洛依依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直待他放开她,洛依依微微喘息着,平复了呼吸,不知怎的忽的极没有眼力见的打破了暧昧的气氛,她突然问他:“王上可欢喜我?”说罢,她就恨不得掌掴自己。这情意来势汹汹果真是令人迷醉,忘乎所以。 倘或她有半丝理智,便知道这种问题断不该问出口。至少,不该在这个时候问。 他分明从未心悦于她。 夏泽之倒没一丝为难,随即便应声道:“你可记得我同你说过的陶令与他师妹之事?” “嗯。”洛依依微微点头,一时间忽然有些懂了。 夏泽之抬手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本王心悦你的欢喜。”他渴求这样的一颗真心,如今遇到了,自是万般珍惜。况且,洛依依在他眼中,似乎早已与别的女子不同。 而这其中情意,纯粹的仿似陶令他们一般的情意。与这宫中进来的女子全然不同,那是一颗真正滚烫的心,而不是为了平衡权势的敷衍和热络。 往后余生,她都会是他唯一的妻。 第56章 苏夭夭送柳如风回清河边, 一路畅通无阻, 及至见到杨姐姐,也不曾见着束缚杨姐姐的人。 柳如风飞奔过去抱住杨姐姐,正经是失而复得万分惶恐。 “我这不是没事吗?孩子也没事,这会儿睡着了在里间呢!”杨婉婷说着, 已是望向在不远处站着的苏夭夭。柳如风忙走入房内,也给了杨婉婷和苏夭夭说话的机会。 杨婉婷走过去握住苏夭夭的手,轻柔的抚慰着:“夭夭, 陶公子的事我都听说了, 你可有打算?” 陶公子逝去之事在江湖上已流传了些日子,夭夭这时却还费了心思送相公回来,杨婉婷顾自想着,总以为苏夭夭断不该如此淡然,至少也该立即去寻, 去见上最后一面。她如此做, 必是心里早有了打算。那个打算……她不敢想。 苏夭夭尽力扬了扬唇:“杨姐姐,我将柳如风送回来,这便走了。” “夭夭!”杨婉婷忙拉住她,前些日子,盛传杀了陶公子的武林盟主确曾派人监看了她几日。那人她认得, 正是当初来过的江南城。江南城还曾在陶公子他们的院子里住了几日。 她没能说上话,心下又是对那人生了怨怼,自也不会上去说话。只是那几日她瞧着,江南城分明胜了, 却是没有半丝高兴的意思。 “我知道你放不下,”杨婉婷急急道,生怕她就这样生无可恋的离开。“但逝者已去,你想想,如若陶公子还在,他必定是希望你开心快活的。” 苏夭夭眉眼微垂:“杨姐姐,你不必说了,我已经决定了。” “夭夭……”杨婉婷无力地唤着她,心下却是清楚,再是无力更改。 苏夭夭反过来握了握杨婉婷的手,莞尔道:“杨姐姐,我不知另一个世界是否孤寂,我不想他一个人。”说罢,便是转身上马,飞驰而去。 柳如风这时才走出门,轻轻拥了杨婉婷,低声宽慰她:“这于陶公子和苏姑娘而言,未必不是好的结局。” “人死灯灭,不就什么都没了吗?”杨婉婷哑声说着。 柳如风轻柔地抚着她的肩,想起苏夭夭送他回来的路上,纵是一路鲜少开口,却还是说了那么几句。 她道:“如今天下易主,你也可追寻你想要的功名了。” “不了。”柳如风坚定地摇摇头,“我念了二十几年书,原本确是为了功名为了报效朝廷光宗耀祖,可是现在,我很珍惜和婉婷在一起的每一天。这样就好,再不要卷入到那些纷争之中。” 苏夭夭似叹了口气:“杨姐姐如是知道你这样想,一定很高兴。” …… 苏夭夭一路飞驰赶往望岐山,再是心无旁骛。是啊,她如此沉静,不过是心下早做好了决定。只是……三日后,她猛地勒住缰绳,瞧着眼前突然出现坐在轮椅上的男子。 这条路略窄,他偏又在路中央,她飞驰自是无碍,只是若他转动轮椅,只怕顷刻交代了性命。 苏夭夭只得下马而来:“你在这里作甚?”自打当日她清楚楚玉珩令师兄所受之苦,她便再是不喜欢他。 如今多日未见,她几乎都要忘了还曾认识这么一个人。 楚玉珩本抱了极大地期待,这时见她冷言冷语,手指不由得紧紧扣住身下的轮子,一面竭力镇静道:“我想你定会回望岐山,所以特来这里等你。” “何事?” 多日未见,她脸上再没有了一丝欢喜之色,竟是同那陶令一般,像是望岐山千年的冰冷一样。他心下一阵阵的颤,“果然,他还是未曾告诉你。” 苏夭夭未曾将他的话入耳,只是想起另一桩事,忽的上前揪住他的衣领:“怎么你一人在这?十六呢?你将她如何了?”她方才只顾得自己厌恶了,却是忘了先前师兄将十六派去照应楚玉珩,结果这时竟是他一人在此。思及楚玉珩往日的手段,她不能不担心十六的状况。 楚玉珩这一颗心愈是冰凉,他知他从不是什么好人,然而她不由分说就将他定了罪,正经是伤人。 楚玉珩无力挣脱,也懒得挣脱,只悠然叹息道:“夭夭,我双腿已废,能将她如何?” “那她人呢?”苏夭夭追问着,手上的力道却是没有松懈一分。楚玉珩只觉得胸口闷疼,喘息略有些艰难。但身体的疼痛怎抵得过她这样的质问? “我还比不过一个婢女?”他反问她,眸子里一片神伤。 “哼!”苏夭夭忍不住冷哼,不屑地轻笑,“真是天大的笑话,十六照料我十余年,你拿什么和她比?”她自是懂得楚玉珩对她的心思,但这番装作情深委实令人作呕。 “我是你的兄长,怎就比不得一个婢女?”楚玉珩气恼至极,当下便是脱口而出。“我不过是给她下了迷药,睡上几日,你就这样厌恶我?” “……兄长?”苏夭夭大惊,缓慢地松开手,整个人陷入极大地震惊和恍惚中。 她自是清楚楚玉珩是先王楚泓之子,而她却是楚瑾的女儿。论年纪,确然也算是她的兄长。但楚玉珩之意,分明是说他是她真正的兄长。她也是楚泓的女儿? “陶令果然没有告诉你。”楚玉珩叹息道,“夭夭,在这世上,我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了,就让我来照顾你,好不好?” “我凭什么信你?”苏夭夭后撤一步,脑子乱糟糟的一团浆糊。 她一直以为她是楚瑾的女儿,总是不受待见,也是正经的公主。纵然,她从不觉得公主的身份又能如何?纵是后来她自己进了王宫,楚瑾待她极好,她心下也是清楚,楚瑾那份好有着愧疚,有着不安,更多地却是打算着再一次利用。 楚玉珩凝向别处,目光悠远道:“你可记得,当日你砍断我的筋脉随那将军进宫,我同你说的什么?” 苏夭夭死死地盯着他,眉目并未有一丝松动。 楚玉珩忽的自嘲的笑了笑:“也对,那时我气息微弱,多半你是没有听见。我让你不要去。” “可你还是去了,为了陶令,你做什么都可以。”楚玉珩心下愈发是苦涩,“那你可知,为何我不要你去?” “你不必拐弯抹角,有话直说便是。”眼见得就要到望岐山,她没心思听他废话。 “你两次进宫,住的都是琉璃宫,可是?” “你怎么知道?”苏夭夭略有些惊异的看向他,转而又想,这些事多半也不算什么秘密。 “因为你与当年的一位娘娘,长得很像。” “璃妃娘娘?”苏夭夭倏地开口。琉璃宫本就是楚瑾当年的宠妃所居,后来王后到访,所言也是那位璃妃娘娘。然王后看向她的目光,却是怪异得很。如今想来,却是突然有了答案。 “正是。”楚玉珩了然的笑笑,“那你可知这位璃妃娘娘的前尘往事?” 苏夭夭未曾开口反问,楚玉珩已是顾自说着:“她本是父王的妃子,绝色倾城备受荣宠。可是楚瑾看上了她,夺了王位之后,便迅速地为她改名换姓将她纳入王宫。娘娘与父王情意甚笃,怎会接受这样的侮辱?可她那时已有了身孕,为了为父王留了子嗣,方才忍辱负重,在琉璃宫住下。” “那个孩子……是我?”苏夭夭迟疑道,然而在她的记忆里,她的母亲分明是颜妃娘娘,外公是姜氏姜大人。怎的在楚玉珩口中,她突然成了璃妃娘娘的女儿?然而如若不是,她又怎会与璃妃娘娘长得这般相像? “当然是你。”楚玉珩缓缓道,“当年璃妃娘娘生下你之后,产后调理不济,当时便被王上将你交予另一位娘娘抚养,这在宫中本是常事。” “苏夭夭,虎毒不食子,如你真是楚瑾的女儿,他又怎会舍得将你丢到望岐山下?” 苏夭夭听着,瞳孔放大,忽的想起初次进宫那次,缘何会嗅见迷药?却原来,并非是楚瑾要将她用作他用,而是看着她这张同璃妃娘娘相似的脸起了龌龊的心思。 对啊!如只是女儿,楚瑾的执念断不该如此深,唯有当年的求而不得,如今瞧见一张年轻的脸,方才忍不住心下的欲,望。 苏夭夭这般想着,心下愈发是恶心。然她凝向楚玉珩,仍是冷冷道:“这些不过是你一面之词,我如何信你?况且儿时在宫中,我确实由母亲身边的姑姑教养,如今你说我的母亲是璃妃娘娘,我便信了你?” 楚玉珩凝着她冰冷的面孔竟似习惯了一般,只缓缓解释道:“当年你被丢在望岐山也不过六岁,你纵是聪颖,在王宫的记忆又有多深刻?况且,记忆也是会出错的。” “不对!”苏夭夭拧眉,“如真是如此,师兄何必大费周折,要我误会他杀了我的外公全族,连累母亲致死。如我真是璃妃娘娘的女儿,他直接告诉我便是,何必在我与他之间划一道隔不开的仇恨?” “这……”楚玉珩踟蹰了下,这亦是他想了多日未曾想到的解释。“或许,是他以为当年你生身母亲受了苦,不愿让你知道平添烦恼。或许,他有自信那些仇恨不会成为你们的阻隔。” “我原先也不想告诉你,如你不知,在你心里便仍是王城的公主。楚瑾纵是对你存了肮脏的心思,也有陶令护着你。但现下江山易主,陶令逝去,我实在不放心你一人。” 师兄…… 苏夭夭忽而笑了:“你说得对,一切都变了。然而往事已矣,就随他去吧!”说着,大有放下一切之意转身离去。 “夭夭!”楚玉珩大声叫她,终是拦不住她的脚步。 他滚动轮椅往望岐山的方向走,估算日子十六也该醒了,这两日也会找到她。到时,便请她带他上望岐山吧! 第57章 【结局】 苏夭夭上了望岐山, 却是找遍了大殿和所有房间都未曾找见师兄的影子。甚至往日的婢女, 都是一个也不见了踪影。仍是往外奔走的时候,突然瞧见一个灰色的身影一闪而过,苏夭夭慌忙追去,到底是身子更轻灵些, 一把便将那人揪住。 “黎老先生?”苏夭夭惊异地看着他,“您怎么在这?”黎老先生不是一直在江南那一片吗?怎的突然来了望岐山?还是说…… 她心底隐隐升起无端的妄想,却又无法阻止它扩散开来。 黎老先生颇有些怨怼的白她一眼:“你这丫头, 怎的才回来?” “师兄呢?”苏夭夭看他这般神色, 心下死寂到底是氤氲起波澜。她紧紧地握住他的衣袖,急急道,“他是不是没有死,只是受了重伤?是不是?” 黎老先生没好气地甩开她的手,双手负在身后, 幽幽道:“你还没回答老夫呢?怎的这时候方才回望岐山?山下有什么好东西勾着你呢?” “老先生!”苏夭夭眼巴巴的凝着他, 心下焦急万分,偏生他死活不说,她只好愈发小心哀求,“您告诉我好不好,是不是师兄没有死?他还在是不是?您告诉我, 他现在在哪?” 黎老先生冷哼一声,骄横的别过脑袋,明摆了一副不想搭理她的神情。 “……老先生。”苏夭夭小心翼翼地揪着他的袖摆,嗓音里已有了哭腔。 黎老先生瞥见她眼中盈盈的泪花, 到底是心软。然他再度开口,却仍是冷硬的姿态,没有半分平易近人的意思。 “为什么不回来?”黎老先生冷声质问她,“明知道陶令死了,竟还不想见他最后一面?” 苏夭夭的气势陡然颓了下去,闷声道:“师兄果然离去了么?” “丫头!”黎老先生重重叹息着。 “我真的很想见到他,可是逃出宫那一刻,我又不敢了。我去了霁风山庄想要替他报仇,后来又送柳如风回去见杨姐姐。我不敢见他的那一刻就想好了,我是陪他去的。所以晚一些,就当多骗自己一刻,他兴许还在望岐山笑盈盈的等我呢?”苏夭夭说着,泪水到底是不停地流落。 黎老先生终究是不忍,抬手拍了拍她的肩,方才沉沉道:“他在后山。” 苏夭夭一怔,这才想起她找遍了每一处,偏偏遗落了师兄往日闭关的地方。那里是这山上最是严寒的地方,想来也是最适宜保存身体。 “多谢黎老先生。”苏夭夭说着,转身就要想着后山飞奔而去。 熟料,倏地被人握住手腕,黎老先生极是严肃地凝着她:“丫头啊,见他之前,先听我讲一个故事。” 苏夭夭知晓,多半与师兄有关,遂静静伫立着听老先生缓缓道来。 “二十多年前,这望岐山在江湖上也并没有多大的名头,不过是神秘些。后来,我在山下捡到陶令,他的性命大约比着你落在山下那日垂危一线的多。我救下他,却不能将他治愈。” 苏夭夭微怔:“您便是这望岐山的先主?” “嗯。”黎老先生淡然的应着,苏夭夭这才恍然惊觉,方才那一闪而逝的身影,可见老先生也是个中高手。亦是怪不得,师兄当时在黎老先生那般随意。怪不得老先生教授她医道之事非要她拜师不可。 如今种种,她总算是懂了。 黎老先生要她去拿江湖盟主的令牌,大约便是为了看她对师兄的真心。可她最后,却是逃了。怪不得黎老先生眼下这般不待见她。 然而黎老先生所言,救下,却不能治愈。 苏夭夭思及所知医人的法子,又念着往日师兄明明如常人一般无二。忽的凝向黎老先生道:“您……给他下了蛊?”据她所知,确有一种蛊虫蚕食人身体之时却也能保人性命。只是那个蛊,老先生从不曾与她细细讲解,她不过是看了医书方才知晓一些。 “果然是聪颖!”黎老先生诧异的看她一眼,冰冷的面色到底是好转些,甚至带了些赞许之色。“那你可知,那蛊虫缘何保了性命,却没有蚕食他的身体?” 苏夭夭拧着眉,怎样都想不通? 自她来到山上,师兄的身体一贯很好,素未出过差错。仍是在入了天牢之后,身子才有了衰败之色。 “罢了!”黎老先生无奈地叹息一声,“你与他的恩怨情仇,我便做一回中间人,细细的与你说上一说。” “他生来就被人抱走,不得已做了死士。”黎老先生缓缓道,“但他与你不同,你遇见了他,他遇见的却是个真正的魔鬼。后来怎样残忍的训练便不说了。只说你所知晓的,他杀了你的外公全族,并连累你母亲致死。” “丫头……”黎老先生沉沉地吸一口气,“这话若非是我,你此生都不会知道实情。陶令那小子盼着你永世无忧,怎会与你道当年之事?” 苏夭夭心口跳得厉害,她隐约猜到了缘由。兴许,这一次楚玉珩所说皆是真的,没有半句虚言。 “当年,我留下他,便紧接着将他调查的一清二楚。他确然是杀了你的外公,但他也不过是为他的生身父母报仇罢了。当年,姜大人看中了他的母亲,意欲据为已有,但他父亲身手极好,在江湖也算有些名望。姜大人便趁着为楚瑾选择死士的时候,挑了还未出生的陶令。而后,灭了陶家,陶夫人宁死不从,当时便去了。” 苏夭夭惊异地说不出话来,却原来,这才是师兄从不言当年之事的缘由。他做所之事分明无一丝一毫的错处,却还是心心念念不想她为难。是以,宁可在两人之间划了不能逾越的仇恨,也还是不想她在中间难过。 “再者,有关你真正的身世,姜大人也并非你的亲人,当年那位娘娘也并非你的母亲。” “是璃妃娘娘?”苏夭夭倏地开口,有许多莫名之事似乎都能够解释了。 “你知道了?”却是换做黎老先生略有些诧异的凝着她了。这些往事,应不会有人特意与苏夭夭提及,况且,知晓之人也不过几个。“是谁告诉你的?” “上山前,我遇见了楚玉珩。” 黎老先生了然的点点头:“当年江山易主,楚玉珩是唯一被留下的王子。多半是后来陶令曾与他提及,至于你的父亲……” “小姐!”黎老先生正说着,忽的被人打断。青荷急急走来,走至苏夭夭面前便道,“你终于回来了,快跟我去见公子吧!” 苏夭夭再是顾不得黎老先生,当下便随着青荷向着后山走去,一面急切地追问:“青荷,师兄他……是不是还活着?”及至此刻,她心下仍是惴惴不安,生怕听见那个令人惊惧的答案。 青荷略有一丝迟疑,到底是重重点头:“是,公子还活着。” 苏夭夭这一颗心终是沉沉坠下,落入心口。见到黎老先生那一眼,她便生了这样的妄念。而这时突然成真,还是欢喜地要命。 …… 黎老先生双手负在身后,凝着那一双身影渐渐远去,歪着脑袋思索了片刻,忽的懂了方才青荷那丫头怎会突然出现,想来,是他说了不该说的话。 “哎……”他长长地叹一声,“这小子欢喜苏夭夭果真是欢喜地紧。” 当年之事,索性就让它淹没在尘埃里吧! 至于苏夭夭的父亲到底是谁又有何妨,总挡不住陶令那小子一颗心巴巴的往上送。他不过是要那丫头去取江湖盟主的令牌,看一看那丫头对他的心思到底如何,他已是生了担忧之意,结果差点丢了一条性命进去。 纵是这一切都是他的手段,是计策,不过是要世人清楚,世上再没有了陶令这人。但为了一个小丫头,这般费尽心神,也是够了。 想来当年那位璃妃娘娘绝色倾城,末了,却是那样一个结局。受尽侮辱,拼尽性命生下的女儿却是不知是哪个侮辱她的人的孩子。好在,她的女儿总算有个好结果。 “罢了罢了!”黎老先生甩甩手,到底是离了望岐山。陶令不愿苏夭夭知晓这段真正的往事,那便不知道吧!想来,知晓真相的人,也没几个在世了。…… 眼见得就要到山洞了,青荷却是忽的在她眼前跪下,挡住了去路。 苏夭夭原本满心欢喜,这时倏地怔住。“奴婢还有最后一个请求。”青荷极是严肃道。 说来,这些年她与青荷相处不多,但也约摸知晓她的性子,从不是胡来之人。当下便耐着性子道,“你说。” “请您再也不要下山,如是您做不到,就当公子从未醒来吧!”青荷沉沉道,面色极是冰冷不近人情。 苏夭夭下意识蹙了蹙眉:“你这是何意?”这话来得没头没脑太过突然,她一时不解。 青荷却是没有解释的意思,只道:“您只说,您是否愿意吧?”青荷自知,她这般确然是逾距,但是为了公子,逾距一次又有何妨。 “我愿意。”苏夭夭没有迟疑的应下。不论青荷这话是师兄的意思,还是青荷的意思。她都是愿意的。 她下山这一年多的折腾,说到底也不过是在幼时曾体会过人间四季变化。而她长大后,想要知道是否会喜欢世事繁华。她体会过了,她的心底里兴许还觉得山下温暖。可是不论怎样的温暖,都抵不过师兄心口跳动的温度。 青荷长长地凝着她,起身后目送她进了山洞,眼眶突然就红了。泪水落下,滑过她脸颊上始终无法去除的伤疤。 她这些年,心内不过是公子一人。可公子心里,却只有小姐。她真的是讨厌极了苏夭夭,她一次次下山,一次次要公子去追。明明公子的身体是不适宜在山下生活的,唯有这望岐山的冰冷才能压制他体内的蛊虫。 可是,小姐也是唯一能让公子开心的人。所以,她便继续讨厌着,却又盼望着他们好。至于在她离开那日,终于鼓足勇气与她表明心意的男子,就当他从未出现过。那人见过她所有的耻辱和肮脏,她很快就会忘了他。 苏夭夭一进去,便望见那道白色的身影在冰床之上坐着。 苏夭夭走过去,蹲下身伏在他的膝上,像幼时一般。 陶令伸手轻柔的抚摸着她的小脑袋,宠溺的笑了笑。 苏夭夭不知趴了多久,大抵泪水早已浸透他薄薄的衣衫,方才抬起头迎着他温柔地注视咕哝道:“师兄,若非楚玉珩半道截住我,若非黎老先生所说,你便打算瞒我一辈子么?” 陶令摸了摸她的脸颊,上面的肉愈发是少了,他下意识就是感慨:“夭夭,你太瘦了,手感太差。” 苏夭夭本刚刚收了眼泪,想正经同师兄说几句话,此时被他招惹,泪水又是汹涌怎样都忍不住,哼唧了好一会儿方才嘟着嘴继续追问,“你还没回答我呢?我们之间明明什么阻隔都没有。你若是早就告诉我,说不定我们早就做了寻常夫妻。” 陶令收回手,重新摁在冰床之上支撑着身体,愈发是宠溺道:“若我告诉你真相,你仍想离开我,我就要接受或许你并不像我一般心悦的事实。这样,岂不是更打击人。” “你胡说!”苏夭夭咕哝着嘴,“你分明就是不想让我知道当年的事,怕我难过,原来我的生身母亲曾有过那样的经历,原来楚瑾对我存的是那样令人恶心的心思。师兄,你盼望着我的眼中永远都是美好的事情,你宁愿我们之间隔着仇恨。” “傻丫头。”陶令略有些虚弱的笑笑,他醒来也不过这两日,但身子完全恢复仍需一些时日。“你喜欢俗世温暖,而我却不得不待在这常年冰冷的望岐山,我困了你十年,总该放你自由。” 苏夭夭懂得师兄所言何意,多半是那蛊虫当年救了师兄,却也束缚着他不能离了这冰冷的地界。黎老先生和青荷的话都没有说得完全,她却也该猜出来了。 “你想要的我都想尽力给你。”陶令微微笑着。 苏夭夭直直的盯着师兄的眸子:“我想要你。” 陶令怔了怔,凝着她的眼光颇有些意味深长:“待我调养好身体,便给你。” 苏夭夭正要用力地点头,转瞬一张小脸唰的就红了,连带着耳朵根都是软软的。 两日后。 苏夭夭正如往常一般待在山洞里照料师兄,青荷进来禀告说:“十六回来了,一同随行的还有楚玉珩。” 苏夭夭本要径自道,将那楚玉珩打发出去。但转念一想,楚玉珩说到底也算是她正经的兄长,犹疑的片刻,衣袖被人拽了拽。苏夭夭遂低头,听师兄低低道:“将他带来。” “师兄?”苏夭夭略有些惊异的凝着他,师兄逝去在江湖上已是人尽皆知之事,楚玉珩虽是她的兄长,却也未必能够保守住这个秘密。 “无妨。”陶令宽慰道。 楚玉珩被人推到山洞门口,便自己转动轮椅缓缓走了进去。 当他看见那道白色的身影一动不动坐在冰床前,他的身子下意识地便向后退了退,如见鬼一般惊悚。 楚玉珩的手指紧紧扣着轮子,良久方才滚动轮椅缓缓向陶令走去。 他还活着,竟还活着? 楚玉珩满眼不可置信的凝着他,好一会儿才是迟疑道:“陶令,是你?” 陶令莞尔,眸中竟无一丝往日的阴冷戾气:“你来到望岐山,不就是来确认我是否还活着?” 楚玉珩在他对面坐着,再一次惊异于他的了然透彻,这一切世事仿佛都不曾瞒过他。是!他确然是心有疑虑,纵是那个武林盟主何等本事,也不该是陶令的对手,且还是在众人眼前死去,更是令人生疑。 原本,他见到苏夭夭那般绝望,已是确信了十有八九他是真的死了。可眼下见到,正经是吓了一大跳。 楚玉珩在他两步远的位子坐着,他的手指紧紧地扣在扶手上,褪去恐惧仍是满眼疑惑的凝着他:“我实在是不懂,你既是活着,又何苦废这样大的周折假死?”看他如今的模样,当时纵是没死,也是受了重伤。只怕当真动起手来,连他这个废掉的人也打不过。这样大的代价,像极了他当初自愿被困入天牢。然而这一次,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你还是喜欢夭夭?” “我……”楚玉珩一时怔住,不知他何出此言。“她是我的妹妹,我不会逾距。” “你不会逾距,但你的心未必受控。”陶令径自戳穿他,“若非如此,你不会在夭夭回望岐山的路上拦住她,不会这一刻出现在望岐山。” “这……”楚玉珩咬牙,偏又无可辩驳,好一会儿方才揪回方才的话头问他,“即便如此,这与你费尽心思假死,又有何相关?” 陶令不以为意的笑着,仍是不正面回答,转而道:“你可知,我与夭夭之间真正的问题是什么?是什么阻止我们不能在一起?” 楚玉珩心下明镜似的清楚,随口便道:“自是你与她之间的仇恨。她以为是你杀了她的外公,并因此导致……”楚玉珩说着,忽然住了嘴,满眼不可思议的凝着他,“不对!不对不对不对!” 楚玉珩紧锁着眉,这是太容易便能解释的事,既是容易解释,便不是真正的问题根本。 陶令凝着他,一双眸子愈发是深沉不可探究。良久,方才缓缓同他道:“你不妨想一想,我死后,有什么最直接的结果,是不死便不能达成的?” 楚玉珩拧着眉,半晌方才猛地抬起头,满眼不可思议的凝着他大声道:“这竟都是你的手笔?” 陶令晓得他都懂了,遂只是微笑着,并不多言。 楚玉珩仍是瞪圆了眼睛,没了半丝坐在轮椅之上的安静儒雅,像个将要发疯一般的人道:“你死了,不论是江湖上追杀你的人还是朝廷派的人,都自认了了一桩事。更紧要的却是你在死之前明明白白的告诉了苏夭夭,你是她的仇人。到这种地步,她唯一可去的地方便只有王宫。” 楚玉珩愈想愈是觉得不可思议:“可她在王宫不过呆了几日,便听说你死去的消息。她定要见你一面,但楚瑾……啧啧!”楚玉珩不住地叹息着,“陶令,你果真是拿捏准了每一个人的心思。楚瑾眼见着就要得到的人怎会让她离去?而后,你同时让夏王爷逼宫,苏夭夭自可顺利的逃脱出王城。” “你说的很对,但有一样是错了的。” “哪一样?” “是夭夭定要离开王城,夏王爷才有了十成的把握逼宫成功。” “这是何意?” 陶令坐了一会儿,已有些疲倦,微微喘了口气方才缓缓道:“楚瑾手下有一批死士,夭夭离宫那日,楚瑾动用了几乎所有人前去困住她,便是因此失了保住他自己最后的屏障。” 楚玉珩闻言,到底是下意识滚动轮椅后撤了半步。他不住地摇着头:“陶令,你果真是狠心,那可是你最爱的女子,你的计划竟也将她算进去了吗?若她不敌呢?” 陶令下颌微扬:“她由我一手教养,我知道她的本事。”纵然,他假死那日,便请了江林在暗中护佑她,夭夭无论如何都不会出任何的差错。至于后来,江林绑了柳如风那个书生,不过是他不能确信自己这一场假死会不会真的不能醒来。如是有杨婉婷那个女子同夭夭劝说几句,兴许能变了夭夭的心思,让她好好活着。 “陶令啊陶令!”楚玉珩哭笑不得地凝着他,“我果真是输给你,彻彻底底的输给你。”这样的心思与筹谋,他怎敌得过? “不!”楚玉珩倏地开口,“一定不止如此。”陶令莞尔笑着,楚玉珩眉心一跳,这次却是整整撤了一圈,方才小心道,“这一切都是你策划好的,甚至包括了……我来见苏夭夭,是不是?” 陶令没吱声,等同于默认了。 “有些事,你不愿开口,便要有个人替你开口。你一个死去的人,我自不会觉得有任何威胁。陶令,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楚玉珩缓缓说着,到最后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吧,世人皆知你已死去,你却要告诉我你还活着,陶令,你预备如何处置我?” 陶令算计好了每一桩,不可能算不到今日两相对阵。 陶令长久地凝着他,本是略有些严肃的神情忽而笑了:“楚玉珩,你怕死了?”他这般后撤,可不就是怕死的模样。 楚玉珩亦是一惊,他生无可恋许久,怎的这时生了惧意? “我既是将这些事告诉你,不过是望你懂得,不该招惹的人断然不要招惹。不然,死亡也会是很愉快的事。” 楚玉珩心口发怵,陶令说这话的神情分明是微笑的,却是要人胆寒。是啊!当他被废了双腿那日便该懂得,陶令此人,正经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他怎会是他的对手? 然他一贯骄傲,纵是最后剩了些微,仍是拎了最后的逞强道:“你就不怕苏夭夭知道,这一切都是你的筹谋?” 陶令忍不住嗤笑:“夭夭一惯聪颖,你以为她想不到,不过是她因此看见的是我更浓烈的情意,因而当做看不到罢了。再者,纵是她当真不曾多想,楚公子,你想着她会信你?” 楚玉珩轻咳两声,险些咳出血来。 陶令气人的手法,亦是高超。 然而陶令将人气得要死,偏生他自己仍是云淡风轻的模样:“不过现在,你既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日后便安稳在山上住着吧!”顿了顿又是补充,“对,仍由十六照料你的日常起居。既是有了生了意念,也该将心思收一收,用到该用的地方。” 楚玉珩这一口气闷着,怎样都发泄不出来,到底是冷哼一声,顾自转了轮椅出门。 这山上的婢女比着上次来少了许多,想来是陶令遣散了。不过住在哪处也没甚差别,住着便住着吧! 自此后,时日流转,西楚在夏泽之的治理下渐渐好转之势,正经是民生祥和。而望岐山,因为陶令的逝去也成了人们鲜少提及的地方。 两年后。 这日,王城有新的消息传来,道是夏泽之的小王子已然会走路了。 自打两年前,望岐山便不大关注俗世的消息,因而这消息来得便是慢了些。然苏夭夭听说此事,仍是开心的紧,当即便跑到师兄面前一五一十的同他说。 陶令懒散的迎合着,一面又道:“王后曾陪在夏泽之身边多年,如此也算是圆满了。” “师兄……”苏夭夭拖长了尾音,一张小脸皱着,看着很是不悦。 “这是怎么了?”陶令走过来捧住她的脸,微微低头鼻尖蹭了蹭她的鼻尖。心下却是了然,眼下只得揣着明白装糊涂。 苏夭夭在他手中略有些恼意的晃了晃脑袋,又是哼了哼才道:“你明知道我在说什么。” 陶令凝着她粉嫩的唇,和她那般微微嘟着嘴的模样,默然咽了咽口水,松开她又是后撤一些才道:“这时方才黄昏,你可不要勾我?” “我……”苏夭夭的嘴角抽啊抽的,好端端的质疑怎到了他的嘴里成了这般模样,正经是哭笑不得。 但师兄他始终视而不见,她只好仰着脸直直的凝视着他道:“师兄,你的身体早就调养好了,我的身子也还好,我们到底何时才能要一个孩子?” 陶令立时附和着板正了脸:“随时都可以。”说着,便是将她打横抱起,走下山巅往他们房间走去。自打他体会过另一种不可言说的愉悦,这早上起床的时间便是愈发的晚了,只是夭夭的身子一直没有动静。 直待苏夭夭被轻柔的放在温软的床榻之上,苏夭夭方才身形利落的自他怀中溜走,转而便是站在他身后,夹带着脸颊上的红晕一面竭力紧绷着脸质问眼前之人:“师兄你不要每次都用这招,我告诉你,不好用了!” 她说着,便是故意狠狠地白他一眼,双手掐在腰上,好整以暇道:“所以,师兄你在我饭里下的药,到底是要什么时候才停?”那药断不会伤害她的身体,但却是要她无法身怀有孕。 陶令头一次被人这么拆穿,脸色一时有些绷不住,但仍是迅速一手揽了她的腰身,两个人紧紧地贴着,呼吸都是滚烫灼热的。 苏夭夭的脑袋略有些懵然,下一瞬被人堵住唇,再是一个字都没力气说出来。 及至躺到床上,苏夭夭好不容易能够喘一口气,赶忙说出口的却是“还没吃晚饭呢!”说罢,又是赶忙闭上眼,脸颊绯红滚烫。 待她终于能够沉沉睡去,身侧之人手指轻轻勾画着她的眉眼,嗓音低哑沉静:“夭夭,生孩子是件极其凶险之事,我不能让你冒险。”况且,夭夭打小在望岐山长大,虽是身子还算不错,但生子一事总比寻常女子凶险些。 陶令低喃着,心下到底是生了浅浅的不安。他不能允她自由,费了一年多的时间方才要她甘愿留在山上。现下,却又不能给她一个孩子。 怀中的女子似睡得不大安稳,翻了个身愈是往他怀里钻了钻,手臂搭在他的腰上,紧紧地环抱着。 陶令终是扬唇笑起,而后安然睡下。耳边是她模糊不清的呢喃:“师兄,你以后要温柔些。”苏夭夭脑子不甚清醒的想着,除却头几回,师兄越发不晓得怜香惜玉了。 多年后。 一双白色身影站在望岐山山巅,若非两人皆是墨发飞扬,几乎要与那满山雪色融为一体。 “夭夭,你可曾后悔过?”——苏夭夭侧过身,下颌微扬颇有些骄横的反问:“师兄又可曾后悔捡了我,平白削减了多年寿命?”师兄的身子虽是早已复,但寿命终不长久。不过也是无妨,不论生死,她都会随着他。 陶令微微低下头,微凉的唇轻柔地抵在她的额头,宠溺地笑着:“如是有幸,一瞬即是一生。如是不幸,要这漫漫岁月如何?”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