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窈窕君子》 作者:三千风雪 文案 武功天下第一,声望无人能及的江湖第一人明少侠—— 决战之际,一脚踩空 练了十几年的武功全废,一朝回到解放前 好在他命不该绝,活了下来 神医说:想续命,可以,去皇宫当秀女吧! 为得西域上供奇药神仙草续命,明少侠只能穿上罗裙,涂上脂粉,忍辱负重,卧薪尝胆,在皇宫玩儿起了宫斗 明少侠:本少侠不要脸 结果刚穿上女装一进宫,就碰上了自己曾经在山下捡回去的男人。 …… 明少侠:刚才开玩笑的……丢人丢大发了! 这要是被认出来,我天下第一(过去时)的脸往哪儿搁? 年下奶酷小醋包攻x风流倜傥英俊潇洒秒怂受 怀瑜(攻)x明长宴(受) *主快意江湖 *东山再起+打脸+谈恋爱 *注意文案,不要站错,全文1v1,无第三者,无其他感情线,无白月光朱砂痣,感情顺利,无误会,无渣贱,双向初恋 *年下,攻是小仙男[误 *剧情需要暂时在皇宫,但皇宫不是主场,主快意江湖和解谜,所以攻不是王爷!!不是皇帝!!不要站错! 微博:柴门听闻犬吠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乔装改扮 主角:明长宴,怀瑜(景云青) ┃ 配角:赵岚,楚锦桦,段旻,白瑾,明月,华云裳,庄笑 ┃ 其它:年下小奶狗 作品简评 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江湖第一人明长宴,遭人污蔑,被人陷害,坠入烟波江。好在他命不该绝,活了下来。可惜武功尽毁,如同废人。为得西域上供给皇宫的奇药神仙草恢复武功,重掌武林。明少侠只好穿上罗裙,抹上脂粉,忍辱负重,参加选秀,去皇宫给皇帝当老婆,谁知没当上皇帝老婆,却当上了国相夫人!随即,一个贯穿前朝后代,江湖与朝堂的巨大的阴谋也正在缓缓解开面纱。本文非传统江湖武侠小说,作者文笔风趣幽默,下笔写出了一个全新的江湖格局。以朝廷与江湖制衡做开端,各路角色因剧情的推动而树立起性格及人设,每一个出场角色都有不同的剧情与故事,最后小故事环环相扣,汇聚一条明确的主线。人物有血有肉,情节笑中带泪,剧情扑朔迷离,感情荡气回肠,值得一读。 第1章 楔子 明长宴没有字,生了一副好皮相,俊俏的脸,俊俏的身手。 他的本名是一串复杂难懂的大月国文字,叫起来拗口,到了中原之后,有人叫他明少侠,有人叫他明大哥,有人叫他一念君子,久而久之,他的本名便被他忘了。 明长宴一生——杀人放火,奸淫掳掠——自然是没做过的。 他招蜂引蝶的风流韵事无数,独树一帜别具一格的奇葩事也无数。 明少侠领苍生令后近十年,天赋卓越,武功已臻化境,天下间难逢敌手,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 无论中原武林还是西域高手,闻君子而丧胆,断不敢犯上作乱,因而江湖太平,武林无争,大家的日子过得太舒服,见明少侠年纪轻轻号令天下,十分不爽,于是寻了个缘由找明少侠的麻烦。 五月二十九的一天,他被众人控诉作恶多端,为非作歹,杀了江湖中一位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无人不称好,无人不尊敬的英雄豪杰。此事做得天怒人怨,任凭他威望再高,武功再强,也难消武林怒火。 天下第一君子明长宴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念魔头,被几个门派联合起来肃清于烟波江。 论身手,他立于不败之巅。 论心思,他心较比干多一窍,剩下九窍全不通。 因此,明少侠非门派所杀,而是一片混乱之中,不知道被那个不长眼的小人暗算一下,自个儿没站稳,滚进烟波江了。 新晋魔头明长宴就这么戏剧化地死了。 烟波江的一波大浪带走了他的尸体,几个门派掌门面面相觑,你看我,我看你,没得出所以然,大手一挥,鉴定道:死了!死的透透的! 死得透透的明长宴,爬起来给自己立了个碑。 烟波江的浪要了他半条命,好在明少侠毅力坚定,激流勇进,扑腾来扑腾去,又给他扑腾上岸,没死成。 甫一上岸,全天下都说:明长宴死了,哎!怎么就死了!可怜天清派名门正派,竟然养出这么一个魔头! 魔头明长宴在烟波江内喝了点儿水,脑子也进了点儿水,前尘往事忘了一半。 他立碑的时候,只能长吁短叹地思考。 明少侠记得自己的丰功伟绩,记不起自己恶劣斑斑的行径,由此可见,他是一个虚伪的少侠。 不过立碑一事,只需记得丰功伟绩便好,明少侠缓慢的在墓碑上刻下:明少侠,出生年月不详,地点不详,风流俊俏,正气凛然,某年某月入天清派,扶持其为天下第一门派,某年某月得苍生令,号令天下武林…… …… 某年某月某日,哄得一名身娇体软的小美人上天清以身相许…… 刻到这里,明少侠的红颜知己看不下去,说道:“你要再这么刻下去,给你十块墓碑都不够用。” 明少侠不当少侠,如果去写个话本,一定能成为江湖日报的主笔,一路扶摇直上,成为远近闻名的艳俗话本作词人。 红颜知己姓华,云裳二字是名,字了个什么——叫明少侠忘了。 他爬上岸之后,头一件事情便是找自己这位好朋友。 明长宴遭此大劫,醒来时武功全废,经脉尽断,九死一生,体内还有中毒之相。 明少侠因此觉得自己:倒霉极了。 武功是自己的,练了十几年全废,他心伤情伤,独怆然而涕下,成日仰屋兴叹,扼腕哀痛,作诗一二首,自比林黛玉,弱柳扶风的吃了三大海碗的白米饭。 吃完之后,肚子饱了,明少侠空出心思,便琢磨自己是怎么滚下烟波江的,众目睽睽,一世英名就这么滚没了。 他越想越憋屈,认为风骚无双的一念君子,不能死的这么滑稽。 因此该君子两眼一睁,来不及以泪洗面,就来找华云裳商讨如何恢复自己的武功。 华云裳会些医术,但没有遇到明少侠这般无理取闹的人——习武之人经脉尽断,要如何恢复武功?除非是什么神丹妙药,否则断然不能重续经脉,枯木逢春。 红颜知己搜肠刮肚的想了几天,终于记起了一味草药。 此药名为神仙草,乃西域皇室上供给中原的贡品,传闻可医治百病,起死回生,美容养颜,长命百岁。 后面两个功能明少侠不大关心,他自诩天生丽质无需美容养颜,至于长命百岁: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是从古至今的道理,明少侠没死成,想必是有大福泽等着他。 他长命百岁,是顺应天命,合乎道理的事情。 因此,明少侠只听前面两个功能,他的心思一动,二人便在画舫之中一合计,决心去皇宫盗宝。 只是他现在不似以前风光无限,算半个废人,当务之急,是如何能出入皇宫于无人之境。 明少侠思及此,想了一个绝顶聪明的馊主意:他决意假扮秀女潜入皇宫,去给皇帝当老婆。 第2章 落魄君子(一) 轿子一颠,明长宴脑袋和轿顶放置黄漆木质炼丹炉撞了一下,醒了。 他掀开帘子,往外一看,正是到了大明殿的少阳门。 皇宫已经近在咫尺。 近年,明长宴身子受了大难,轿子颠得厉害,他的胃也颠得厉害,翻江倒海,令他叫苦不迭。 抬轿的四位太监,胯下的东西少了二两,因此平衡不大好,走起路来四仰八叉,左摇右摆,活像四个棒槌。 明长宴掀开帘子,无奈道:“四位好哥哥,行行好,别晃了!” 他入宫,不似其他秀女给足了太监银钱。 明长宴两袖清风,身无分文,别说给太监银钱,自己吃饭都成了问题。 他不给钱,太监不给好脸色,抱怨归抱怨,那轿子却是颠得更加厉害,明长宴唏嘘片刻,认为照这个颠轿的手法,四位少二两肉哥哥,当个清河坊掌勺的大厨不是问题。 又如此折腾一番,明长宴思来想去,又掀开门帘,笑道:“四位哥哥不怕我此去飞黄腾达,回来找你们算账?” 左边的太监:“少侍能飞黄腾达奴才们必定是高兴地,只可惜入宫的女子没有一万也有三千,少侍还是先担心自己能不能活到和咱家算账对的时候吧。” 少侍,为刚入宫的秀女称呼。 明长宴道:“哥哥可知道这载着人的轿子,阵仗大,东摇西摆地晃来晃去,到时候惊动了这地下长眠的孤魂野鬼,你我二人谁都别想好过。” 四名太监不约而同背后一僵,一人道:“少侍可千万别胡说八道,皇宫禁地,天子龙威森严,孤魂野鬼怎敢犯上作乱。” 小太监嘴硬,手上的动作却是轻了。明长宴见此招有效,便坐回轿子里,心道:这中原皇宫果然迷信。民间方士多如牛毛不说,宫里鬼神之说更甚,竟到了言语两句就能唬人的地步。 四平八稳的走了会儿,又生出事端。 太监有条不紊地放下轿子,门帘被掀开,右边的太监掸了掸衣摆,跪在轿前。 明长宴四下一看,发现所有行走的轿子都停了下来,一部分进宫的秀女已经踩着太监的背,由丫鬟搀扶下了车。 他一脚踩上去,太监闷哼一声。 明长宴虽扮做女人,但是分量却不轻。他那位红颜知己替他找了一味神奇的灵药,此药名为“返老返童丸”,药如其名,服下后可缩骨成原先身量的七成,容貌也随即改变成十六七岁的模样。 返老返童丸需每半年服下一次,缩骨过程如油煎刀捅,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半年之中,药效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减少,样貌和身材也会逐渐成长,半年内服第二粒方可抑制。 此药堪称逆天而行,因此不良副作用多如牛毛,单独领出来都能成册。 红颜知己劝其三思,奈何明长宴一意孤行,服下药后经过千难万阻混进了选秀队伍中,所以,他此行对神仙草势在必得。 太监被他重重一踩,心生不满,却也不敢声张。 明长宴被他猛地一拉袖子,身子一个趔趄,险些没站稳。 “烟少侍!你好大的胆子,仙人过路,还不跪下!唉!你给我跪下!找死的东西!” 明长宴虚虚一跪,趁众人低头之际,抬眼望去。只见大明殿正门,缓步来了一条仪仗队伍,广袖流裙,衣炔飘飘,庄严肃穆,端的是一副神仙气派。 队伍末尾,还跟着一排穿盔戴甲的士兵。 明长宴小声问道:“他们是谁?” 小太监道:“九十九宫的仙人。” 明长宴:“我是说后面的队伍。” 小太监答:“南十三卫,少侍不要多问,只管自己就好。” 他不让明长宴多问,可明长宴偏偏就要问:“南十三卫是什么东西?” 小太监闭口不言,兀自低着头,一句不肯多说。 等两条队伍拐进大明殿,众人这才起身。 小太监边起身,便啐了一口:“呸!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不过是仗着皇帝给的腰牌,也摆这么朝天大的架子,我呸!” 明长宴道:“宫里有南十三卫,那还有北十三卫吗?” 太监见十三卫走了,这才答:“十三卫为皇宫禁卫军,又分南十三卫和北十三卫。此番护送仙人入大明殿的是负责保护维护宫中秩序,保护皇上的南十三卫。北十三卫则是负责把守皇城外围,少侍进宫时,看到站在少阳门左右两侧的,便是北十三卫的亲卫队。” 边上高点太监横了他一眼:“你少说两句,南十三卫是御前带刀侍卫,有先斩后奏的令,你在背后说三道四,找死么!” 矮点的那个说:“十三卫怎么了,在皇宫里耀武扬威的狗,要是到了江湖上,第一个死的就是他们。要不是……” “明长宴就是现在活过来,也不能飞奔八百里赶来为你报仇!你再怎么有一颗大侠心,也没有那个大侠命,你我左不过是皇宫里听人使唤的阉人罢了,比那十三卫还不如,小丸子,劝你别青天白日做大梦,成日妄想去天清派,这人都死了两年咯,你去给他上坟吗。” 明长宴插嘴:“明长宴,哪个明长宴?” 小丸子被人戳到了痛处,怒极了:“少管闲事,赶紧上轿!” 明长宴:“嗳,怎你们说得,我听不得?明长宴不就是一念君子,我晓得,他两年前死在烟波江,你们可知道他是为什么而死?” 小丸子不情愿的搀扶明长宴上轿,放下门帘,他却又从窗户处冒了个脑袋出来。 “还能怎么死,他杀了龟峰派大师兄万千秋,后又灭了追风寨满门上下,就用他那极阴邪的鬼门十三针,万针穿喉过,老人、妇孺、小孩儿全都被密密麻麻的银线固定在房间里,一动便碎尸万段,残忍至极。” 明长宴心里一沉,这样凶残的手段,光是听着都令人毛骨悚然。自烟波江滚了一遭后,他脑子进了水,想不起关于自己如何获罪的一星半点事。虽太监说的传闻与他从其他地方打听的并无多大差别,可他与万千秋素来交好,两派之间走动也多,此事万不可能是他所为。退一万步,就算是他所为,可他平白无故的做什么要害人性命。 小丸子道:“万千秋死得蹊跷,他死后,江湖上又凭空出现了几起灭门事件,死法都与万千秋一样。武林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叫我看——我就觉得万千秋不是他杀的,说不定是六大门派冤枉了明长宴,他被冤死后,心有不甘,化成厉鬼回来报仇哩!” 明少侠一生杀人无数,之前杀的人没有地位,且穷凶恶极,大家一向都巴不得他一念君子出来做主,把全天下的大魔头都杀光,所以从来没有人因此找他麻烦。结果后来因杀了一个江湖上的英雄好汉,好汉地位颇高。杀坏人,那叫主持正义;杀了好人,那就成了滥杀无辜。于是那位好汉——万千秋,他被明长宴杀死了之后,明长宴便被中原武林人士群起而攻之。 仁和帝二十年五月二十九日,六大门派讨伐天清派,要求天清派肃清明长宴,与他约战烟波江,他被众人合力清剿,失足落水,尸骨无存。 龟峰派掌门人纠结天下豪杰,蹲守烟波江整整七天七夜,没见到明长宴从哪条河口爬上来。捞不到尸体,掌门不好向武林交代,于是亲自上半坡村撅了人家的祖坟,不甚光明磊落地偷了具青年的尸体出来。掌门此事做得不人道,因此他只一个人偷偷摸摸地做,将尸体往水里泡了两天,泡得发白发胀,就算是叫这尸体的亲妈过来也认不出。 他心中一算,大约觉得可以了,便振袖一挥,为这具尸体取了个鼎鼎大名:一念君子。 武林盖棺定论:一念君子明长宴死了!风流一世,死得难堪,浑身都泡开了,跟白面馒头似的! 明长宴执掌苍生令,镇压武林数年,一朝身死,江湖正道无不快活,喝酒吃肉庆祝三天三夜,走亲访友,招贴告示,普天同庆。 轿外,小丸子又道:“可惜了明长宴的天资,他横空出世前,已有四十年载无人可使苍生令认主。明长宴左右不过束发之年,能得此成就,当年足以让中原武林骇闻,堪称举世闻名。我曾得天清派钟少侠相救,听钟少侠所言,明长宴出道至今,一身黑衣,黑纱拂面,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极少有人见过他的真容。他死后,苍生令不知所踪,天清派也算是垮了。近两年,江湖上祸乱四起,我看还不如他活着,好歹武林中人忌惮他,不敢明目张胆地作妖。” 明长宴在轿内静默许久,闭上双眼,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一炷香后,明长宴由宫女搀扶,穿过两道抄手长廊。路上遇到了元侧妃身边的春姑姑,她不与众秀女行礼,右手挎着篮子只当做没看见,小丸子不敢作声,低着头催促快走。过了长廊左转,明长宴便于众人分开,往青竹小筑方向走去。 青竹小筑三进两开,院子里挖了个莲池,养着王八和红鲤鱼。明长宴甫一进门,鲤鱼受惊四下游开,两位宫女久候多时,一名为芍药,一名为茯苓,二人行了礼,带他进了正厅。厅内摆放了一张花雕方桌,左右两侧分别放置两把扶椅。内侧为起居室,床头放了一面屏风,屏风之上是一张东海寻仙图。 明长宴问道:“你们怎么在卧室放这种图?” 芍药答:“回少侍,此图是皇上所赐,每位入宫的秀女各一张,可祛除宫外带来的邪祟。” 明长宴笑了一声,往屏风前一站,发现屏风后面还搁置了一长平头案,案上放置香炉一个,瓜果若干,香火若干,黄符、朱砂各一摞。 “这也是皇上给的?” 芍药微微福身:“回少侍,正是。此物为云青仙人所设,仙人亲自开光,各宫之内都有,可庇佑少侍宫内事事顺心,不受坏事影响。” 明长宴顺手拿了个雪梨,往衣服上擦了擦,一口咬下去,汁水四溅。 芍药见他此举大胆妄为,受惊后退一步,难以置信道:“少侍、你、你怎敢吃上供神仙的东西!” 明长宴笑嘻嘻道:“神仙大人有大量,来者是客,和我同桌吃饭合乎道理。嗳,茯苓,你们那个、那个皇上睡的地方怎么走,我进宫给他做老婆了,不是得先见一见我的夫君。如何见他?” 第3章 落魄君子(二) 芍药与茯苓面面相觑,茯苓道:“少侍有所不知,进宫之后,须得皇上召见,或夜里翻牌侍寝,除此之外,新入宫的秀女不得私自拜见皇上。宫中规矩森严,自古以来就没有未侍寝先见皇上的道理,少侍……” 明长宴打断她:“规矩就是用来打破的,今日我见了,明日才有其他人好见嘛。来来来,好芍药,起开起开,你们不带我去,我自己去!” 他说罢,身子灵活地从芍药和茯苓之间穿了过去,趁两人没反应过来,他穿着翘头履,健步如飞,忽地一下就消失在了青竹小筑的门口。 芍药与茯苓脸色一变,连忙追了出去。 一路上‘少侍’‘小姐’高声低呼,不绝于耳,鸡飞狗跳,惊猿脱兔。 明长宴虽失了武功,但行动依旧似脱缰野马,一发不可收拾,扰地路上宫女太监纷纷让道。 他从青竹小筑一路狂奔,绕了四五个穿堂,拐进了一扇石雕拱形门,过了石门,地势豁然开朗,明长宴放缓脚步,只见眼前一片接天莲叶无穷碧,清新的白莲香骤然扑面而来,驱散了夏日的暑意。 明长宴连忙往前走了两步,过了小桥,桥上站有一人,不到弱冠,身如玉树,颜若朝华,肤似白玉,头发用金冠束起,端是一派神仙人品。 此人右手拿着一罐子鱼食,左手正往莲池里撒。明长宴贸贸然闯进来,对方却依旧面色不改,巍然不动,目光不曾挪开水平面一寸。 明长宴一番乱窜,误入此处,找不到皇上住的寝室在哪里,因此不耻下问,拱了拱手说道:“这位小郎君,你可知道皇上住在什么地方?” 小郎君如若未闻,明长宴心道:难道是个聋子? 他:“嗳!我叫你呢,小郎君!小哥哥?小相公?你怎么不理人?喂,你是聋子吗?” 茯苓、芍药此刻终于追了上来。二人气喘吁吁,尚未站稳,一看明长宴,正厚颜无耻的纠缠那名少年,登时又惊又诧,脸色“唰”地惨白,好似天雷轰顶,面如枯槁,慌慌张张,猛地一跪,咚咚作响地直磕头。 “云青仙人饶命!烟少侍初入皇宫,不曾瞻仰过仙姿,冲撞了仙人,还请仙人见谅,饶了少侍这一回!” 茯苓一边磕一边爬,抓住了明长宴的衣角,硬是要拉着他也跪下来。 明长宴念道:云青仙人,好耳熟的名字?这人难道就是在少阳门外路过的队伍? 他故作无知道:“芍药,你拉着我干什么,我今日上午给他跪了一次,现在平白无故地又跪一次,怎么?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么!” 茯苓见他说话口无遮拦,三番两次冲撞云青仙人,只怕死一万次都不够。她两眼一眨,泪珠就滚了下来,抖着身体,压着声音,哭上了。 明长宴见茯苓哭的肝肠寸断,心下诧异,道:眼前这俊俏少年什么来头,若自己真惹上个混世魔王,出身未捷身先死,岂不亏大哉? 明少侠此人当大侠之前也当过一段时间的三脚猫,深谙打不过就躲,躲不过就跪的保命绝活,加之本人能屈能伸,脸皮厚实,讨饶奉承的话张口就来,任谁在这里也无法想到,江湖上武功绝顶的一念君子,怂也怂的这么业务熟练。 此人自有一番歪理,认为做大侠的上能剁奸臣狗头,下能钻甬道狗洞,此一时彼一时,识时务者为俊杰。 俊杰明少侠——别说钻狗洞了,扮女人这等事情都做了,还怕跪个小孩儿不成。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拿到神仙草,重续经脉,他再来算账不迟。 明长宴连忙提起裙摆,虚虚的跪了一下:“好好好,好姐姐,你别哭啊,我随口一说,要跪便跪,我跪了,真跪了,看见没?” 这位云青仙人顿了一下,喂完鱼,终于大发慈悲地开口:“他是哪个宫里的?” 芍药胆子小,磕了一个头后,吓得全盘托出:“是、是青竹小筑,今日刚来的少侍。她吵着要见皇上,说是、说是要见自己夫君,奴婢拉不住她,让她跑到了小荷台,奴婢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云青瞥了一眼,道:“不用见了,把他赶回去。” 茯苓芍药二人,连拖带拽,将明长宴从地上拉起来,急急忙忙离开小荷台。 走了约莫一刻钟,小荷台彻底消失在三人的视线中,明长宴问茯苓道:“芍药,那个云青仙人是什么来头?” 芍药:“烟少侍,我才是芍药,她是茯苓。” 明长宴连忙转过身:“茯苓,那你说。” 芍药被他噎了一下,缓缓解释:“云青仙人是常国相的关门弟子和亲传弟子,又叫小国相。与大寒寺其他方士不同,小国相在皇宫长大,吃穿住行皆与皇子等同。皇上向来对修仙一事极度痴迷,因此他在宫中地位崇高,别说是一个小小的少侍,就算是元侧妃来了也得礼让三分。少侍记住,万不能像今天这样顶撞他。” 明长宴道:“问个路而已,何来顶撞一说。要不是两位姐姐不告诉我皇上住哪儿,我怎会去顶撞那个什么,什么云青!” 芍药捂着嘴,惊诧道:“少侍怎如此说话。” 明长宴道:“我是看两位姐姐生的好看才如此说话的,换别人我还不稀得说。” 芍药与茯苓互看一眼,搀着明长宴道:“少侍在宫中,事事小心,说话更是注意。方才你喊我二人的称呼,不可叫别人听去,你也不可再如此称呼。到了宫中,你是主子,我们是奴才。哪有主子管奴才喊姐姐的道理。” 明长宴将手从二人的怀中抽出来,空出了一段安全距离:“我自己能走,不劳烦两位姐姐。” 他问道:“那这位云青仙人岂不是可以自由行走后宫?” 茯苓:“别人是不能的,唯有仙人一人才有如此权利。后宫多女眷,寻常侍卫没有御令,进后宫便是杀头的死罪。” 明长宴若有所思的点头。茯苓见他不愿被搀扶,只道自己这位主子脾气古怪,她落后两步跟着,说道:“少侍现在回宫梳洗还来得及,酉时要与新进宫的秀女们一同去拜见元侧妃。” 明长宴与二人一同回青竹小筑,芍药替他选簪子抹粉时,这人已经闭上眼睡了过去,等芍药施妆完毕,推了他一把,他才醒来。 明少侠这一生买过的胭脂水粉,哄过的娇娘小姐有如过江之卿,却从未想到有一天,这娇滴滴的东西出现在自己脸上。 芍药道:“烟少侍,咱们同青竹小筑西苑的王少侍一同去给元侧妃请安。” 王少侍生了一张鹅蛋脸柳叶眉,走起路来一扭三叹,风骚无双。明长宴出了门,上前喊道:“王姐姐,久等了。” 王少侍捂嘴娇笑,香扇轻摇:“你说话怎的这样有意思?”明长宴笑道:“我还有更有意思的。王姐姐用的什么香?叫人一闻就醉。” 王少侍道:“就你长了一张嘴,说话这样甜。这是我老家燕京的特产香料,你若是喜欢,我差人晚点送到南苑来。不过宫里用香的人那么多,想必香料定比我这些上不了台面的好,你到时候可别后悔。” 明长宴问道:“宫里香料多?岂不是人人用香,男人也用香吗?燕京盛产香料,王姐姐可闻过一股香,似莲花,又似冬雪,叫人闻过心驰荡漾,心绪难平的!” 王少侍脸色一红,嗔道:“哪儿有这样的香,你说的这效果,同那见不得人的药有什么区别,这话可别再说了。“ 明长宴讪讪笑道:“我晓得。王姐姐可知道,为何我们是去跟元侧妃请安,宫里头的皇后呢?” 王少侍小声道:“皇后去大寒寺烧香了,得半月后才能回来,六宫如今是元侧妃暂为管理。不怪我多嘴一句,元侧妃性格骄纵跋扈,你我二人要多加小心,切不可胡言乱语,得罪侧妃。” 明长宴胡乱点头:“自然自然,我此生最恨与别人做口舌之争。” 一念君子明长宴,从不与人争执,如有意见,揍之,如揍完还有意见,狠揍之。直到对方心服口服为止。此招比仙丹妙药还管用,乃是明长宴横行江湖数十载的经验之道。 二人一路分花拂柳,穿过两条相接的游廊,拐入昭和宫内,此地花团锦簇,水声潺潺,再往前走几步,却有争吵声灌入耳中。 王少侍蹙眉道:“何人胆敢在昭和宫内喧哗。” 明长宴上前走去,只见遥遥几步开外,两名秀女正首尾相连,捉拿对方要害,以扯头花为主,扇巴掌为辅,作泼妇骂街状,缠斗在一起。明长宴奇也惊也,心道:这两个女人倒是骨骼惊奇,如此刁钻的斗殴姿势当真是摆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叫一念君子都好生佩服! 躺在地上的二位,一人道:贱人!一人道:骚蹄子!拢共三句话不到,便不约而同琢磨出一个比骂人更解气的法子,达成了思想上的统一,开始互相吐起了口水。 王少侍提醒道:“你快别多管闲事,免得惹祸上身。” 话音刚落,昭和宫内,太监高声喊道:“好大的胆子,敢打扰娘娘用膳!” 片刻,昭和宫内出来一名宫女,正是元侧妃身边的春姑姑。此外还有一名老太监,姓李,众人喊他李公公。李公公跟在春姑姑后面,喝道:“还不赶紧把这两个人拉开!” 两名太监领命,手下动作利索,臂力极大,将二人扯开时,两名秀女一阵惨叫。老太监阴阳怪气地开口:“给我堵住她们的嘴,娘娘好好地用膳时间,叫这两个不懂事的全搅和了,嘴堵不住,就打烂她们的嘴,省得叫唤。” 明长宴心里一跳,悚然道:好凶的太监,好凶的女人,不过叫唤两句就要被打烂嘴,里面那位元侧妃好大的本事,中原的皇宫之内竟敢用私刑。 那两名秀女两张嘴被木板打的鲜血淋漓,口中涎水与血水混合,稀稀拉拉的从嘴角拖到了地上。春姑姑捂着鼻子,挥手道:“快快快,拖到刑房杖毙了,看着我就眼烦。” 明长宴一愣,王少侍连忙笑道:“春姑姑。” 春姑姑生了个凤眼尖脸,薄唇粉面。明长宴见她昂着脸,便以为这春姑姑是准备拿鼻孔同他说话,好在春姑姑没这天赋异禀,摆了会儿威风,开口问道:“你们就是新晋的秀女了?” 王少侍笑道:“春姑姑,侧妃娘娘可用好了膳,我与烟少侍正要向娘娘请安。” 春姑姑扶了扶发簪,翻了个极具难度的白眼,背过身往宫内走,道:“等着吧,娘娘这才刚刚坐下。立夏了什么阿猫阿狗都跑来昭和宫惹人嫌,小亭子,最近给我盯紧了,别叫外面的小畜生进了昭和宫,免得惊扰娘娘凤体。” 明长宴从怀里摸出私藏的半个糖饼,往地上寻了块石头一坐,旁若无人的吃了起来:“王姐姐,我看这位元侧妃还得有一会儿,你饿吗,我分你半块饼。” 王少侍谢绝他的好意,又神色复杂的看了明长宴一眼。他四仰八叉的坐着,吃完了饼又在昭和宫院子里的鲤鱼池洗了洗手,找了根狗尾巴草逗起了王八。 “王八啊,王八啊,你说你吃饭就吃饭,还要连累我在这里陪你,真不是个东西!” 王少侍听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人家螃蟹横行霸道也就算了,怎么你个王八也学人横行霸道。”明长宴伸手捉住了一只小王八,将它翻过身,笑嘻嘻道:“我来看看你是个公王八还是母王八。” 王少侍小声道:“是公的还是母的?” 明长宴把狗尾巴草叼在嘴里,看也不看,盖棺定论:“母的!” 王少侍比了个噤声的动作,示意他说话不可太过张扬。二人请安完毕,回到青竹小筑。茯苓上前伺候明长宴宽衣解带,明长宴浑身一震,险些一蹦三尺高。 “别别别,我自己来,我自己来就好。” 他死死抓着腰带,一边笑一边往后退,芍药端着一盆清水跨进门:“少侍可真是奇怪,别人都恨不得所有事情交给奴婢去办,你倒好,事事亲为,这也不要,那也不要,叫别人看去,当你嫌弃我二人手脚粗鄙。” 明长宴伸冤道:“哪儿能啊,二位姐姐贤良淑德,风姿绰约,我夸都来不及,怎敢嫌弃。” 说话间,他已在屏风后面换好了寝衣。 芍药拧干帕子,递给明长宴:“元侧妃当真恃宠而骄,竟敢未经过皇上允许杖毙秀女,骇死人了。” 明长宴心道:原来宫中杀人还要通知皇上一声,要杀便杀,何来通报一说,真是怪哉。 茯苓铺好被子,直起腰:“烟少侍,我多嘴一句,你性子爽快,不把我们当奴才看,我二人也真心提醒少侍,你切不可得罪元侧妃。元侧妃之父乃权倾朝野的镇国公赵洪光,母家乃第二世家的应天府秦氏,权商勾结,实在撼不可摧。今日你也看到了,两个秀女说打死就打死,今后此事想必不在少数,你要多加小心。” 芍药压低声音道:“如今立太子之事迫在眉睫,皇上迟迟不肯立大皇子为太子,元侧妃为了此事,已经杖毙了不少人。” 明长宴从柜子里取了一本书,靠在床边。 芍药见此书名为《女戒》,欣慰想道,这位烟少侍行事动如脱兔,随心所欲至极,是该多看女戒,约束自己。 明长宴道:“二位姐姐放心,我自有分寸。时候不早了,我不用陪床,你们都去西厢睡,这里只需要留我一人。” 他翻了一页书,书中正写道:交颈鸳鸯戏水,并头鸾凤穿花。羞云怯雨,娇喘微微,万种风情妖娆,真个千般滋味美。[1] 明长宴唏嘘两声,津津有味的挑灯研读。芍药退下时,见他还在看女戒,便提醒道:“少侍早些休息,莫看晚了伤了眼睛。” 他甩了书,吹灭了蜡烛,合衣睡去。 两个时辰后,王少侍的尖叫声将他吵醒。明长宴睡觉只浅眠,多年养成了警惕的习惯,只一声便从床上翻身坐起,取了灯笼和外衣,急急青竹小筑的西苑走去。 王少侍浑身瘫软,满头大汗,跌坐在荷花池旁,明长宴喊道:“芍药,把王少侍扶起来!” 芍药与茯苓应声而出,皆是一副刚睡醒的模样,只匆匆拢了件外衫。芍药将啼哭不止的王少侍扶起,明长宴用灯笼挑开池面上拥簇的大团荷花,神色一愣。 王少侍尖叫一声,又怕又急,往茯苓怀里钻去。茯苓与芍药见到荷花池内场景,均捂嘴后退,作势要吐。 明长宴蹙着眉头,提灯仔细查看。 荷花池内,春姑姑面目狰狞,眼口大张,身体在水中泡的十分浮肿,池内鲜血淋漓,腥臭无比。令明长宴感到不安的并不是春姑姑死的难堪,而是她的脖子上,竟然穿插了上百根针。针从嘴里进,线过喉咙,从内往外扎。仿佛是生吞了上百根针从喉咙里穿刺出来一样,每一根针都带着猩红的棉线,线被污血饱灌,上头的血正一滴一滴地顺着线滑进往荷花池。 明长宴抬手拔了一根银针出来,王少侍终于急促的短叫一声,昏死过去。芍药哭喊道:“少侍!你……你!” 他借着微弱的烛火查看,这针通体黑色,为大月国至阴玄铁所锻造,正是自己当年惯用的落月针! 作者有话要说: 明少侠解锁副本:春姑姑之死 [1]:引用自金瓶梅 重申强调:皇帝不是攻!!!!皇帝四五十岁了!!就是个跑龙套的!!!出场字数还没有本人的作话字数多!!千万别站错了!!!攻是小仙女!![住嘴 是小仙男!!!小医仙!!!小鱼仙!!小美人!!! 是年下!!!! 第4章 落魄君子(三) 落月针乃当年明长宴贴身武器,因阴邪至极,手法如同鬼魅杀人于无形,江湖又称落月针为‘鬼门十三针’。 明长宴放下灯笼,青竹小筑之外阵阵凌乱的脚步声传来。大门被一脚踹开,南十三卫侍卫长百里灯喝道:“十三卫带令奉命巡查!所有人都不准动!” 他连忙从春姑姑的脖子上拔了几根针下来,藏进袖子里,退到一边。 青竹小筑主仆众人被南十三卫全部请到了庭院中,百里灯吩咐道:“立刻去太医院请陈太医。” 王少侍丫鬟连忙行礼:“多谢百里大人。” 百里灯道:“王少侍受惊过度,快扶进屋子里休息。” 他领两名亲卫,蹲下身查看春姑姑死状。百里灯甫一抬手,便碰到了明长宴留下的灯笼。芍药道:“我家少侍方才查看情况留下的。” 百里灯使了个眼色,亲卫立刻点燃火折子,熄灭的灯笼立刻回了火气,照亮了荷塘一角。春姑姑的尸体半截都泡在了池塘下面的淤泥里,百里提灯,昏暗的灯光映的春姑姑死状更是骇人。她喉咙处万针扎烂,密密麻麻的红线纠缠在一起,饶是见惯了死人的十三卫都忍不住作呕。百里灯凝神观察,片刻后,顿了一下,将灯笼提得近些。 只见密匝的黑色细针中,有几缕线突兀地搭在其他的针上,而原本应该在线上的针却不知所终。百里近看,果真见春姑姑脖子上几处只有针眼,不见黑针。有人拔针?百里心里一惊,连忙将灯笼往地上照,荷塘外面的泥土湿润,细微不可见的血丝隐没在里面,沿路指向拔针的人。 此时,异变陡生,青竹小筑西苑,王少侍尖锐的嚎叫声拔地而起,百里陡然蹿起,与院中众人奔向西苑。 明长宴紧随其后,到了王少侍闺房门口,他与百里同时停住脚步,明长宴道:“芍药,你进屋去查看她的情况。” 芍药连忙得应一声,擦了把汗提裙进门。刚跨了个门槛,王少侍叫喊声又起:“鬼……鬼!!有鬼!我看见鬼了!我看见鬼了……” 百里等人站在门口,问道:“娘娘情况如何?” 芍药急急奔出:“烟少侍,百里大人,王少侍神志不清,看来是受了惊,吓着了。” 百里道:“此事有诸多蹊跷,待我前去禀报皇上再做决定。十一,十三,你二人随我一同去大明殿,其余人留在青竹小筑保护娘娘,若娘娘出了什么闪失,我拿你们试问!” “是!” 明长宴静默片刻,茯苓道:“烟少侍,咱们回屋休息吧。” 明长宴回神,心不在焉道,“哦,不急,王姐姐身体抱恙。我十分担心,你们犯困就先回去,我在门口守着。” 芍药与茯苓遥遥一望,茯苓道:“烟少侍为何不进屋看望王少侍?” 明长宴随口答:“那怎么行,我岂可随意进入女子闺、闺……” 芍药迟疑地看着他。 明长宴吞下后半句,摆摆手:“给我把上回领我进宫的小太监叫过来,就说本少侍有事问他。如果他不来,就给我把他绑起抬到青竹小筑。总之,一刻钟之后,我就要见到他。” 一刻钟之后,小丸子连滚带爬地被赶到了青竹小筑。芍药此女在明长宴面前倒乖巧,此刻面对小丸子,却显出了一副泼辣的模样。她柳眉倒竖,拧着小丸子的耳朵道:“你给我进去!” 小丸子哎哟连天:“芍药姐姐!轻点儿!轻点儿!” 茯苓替明长宴拢了件薄纱:“虽说是夏天,少侍也要注意夜晚吹风着凉。” 明长宴坐在院内的石凳子上,避开南十三卫的人,张口欲问话,卡了一卡,茯苓见状,连忙提醒道:“小丸子。” 明长宴道:“小丸子,我现在问你几件事情,你要如实回答。如果有半句假话,我就把你扔到御金池喂王八。” 芍药道:“少侍随便问,这小滑头最爱在宫里捡闲话听,肚子里不知道装着多少小道消息,只要是皇宫的,小丸子都能说个一二。他要是敢不说实话,我就替少侍揍他一顿!” 明长宴听罢,大加赞许,问道:“我问你,你可知鬼门十三针?” 芍药与茯苓同时愣住,见他不问宫事,先问江湖,齐齐心道:少侍怎问如此奇怪的东西? 小丸子又惊又诧,不敢抬头:“烟少侍为何知道鬼门十三针?” 明长宴:“我怎么知道的你就别管了,我现在是问你话,明长宴死后两年,宫外之事,你可有所耳闻?” 芍药猛瞪小丸子一眼,他委屈得很,为讨芍药欢心,连忙磕一个响头,不敢私藏,缓缓道来。 明长宴两年前烟波江一战身死,虽说当日龟峰派掌门将他的尸体从烟波江上捞出来,可尸体泡烂发涨,谁敢认此人是一念君子。因此,江湖上从那之后,出了两种传言。 一说明长宴武功绝唱,怎么会喝几口水就淹死在烟波江了,认定他没死,并且时刻准备卷土重来。 二说明长宴被六大门派围攻,不死也残,再者尸体打捞是当着所有门派的面进行的,能有什么空隙作假,一定死透了。 他刚死的几个月内,争吵不断,江湖众说纷坛,得不出结果。结果半年后,一灭门惨案横空出世,戚云门上下一百二十一名弟子被万针穿喉而杀。小寒寺主持明尘方丈亲眼所见,这一百二十一名弟子是活生生被疼死的。 武林中以针为武器的少侠如过江之鲫,但用得出神入化的,却只有明长宴一人。如博罗派虽用针,但却是施针救人。此派温顺善良,同是用针,一念君子与其救人信念却背道而驰。博罗因此恨死了他,万不肯和他沾上关系。 又如东祁宫以暗杀为主,虽最擅长针等暗器,但此宫数年前因被一念君子横空出世抢了风头,便上门挑衅,未果,反而叫明长宴一锅端了。宫内众人从此便一蹶不振,成了一滩烂泥,再扶不上墙。 时至今日,放眼整个江湖,也只有明长宴的鬼门十三针用得令人闻风丧胆,恐避之不及。 杀戚云门满门的武器,就是针。那线上连了五百多根银针,从嘴里用内功推至腹脏,稍长一些的针便从喉咙和胸腔中穿出来。人在睡梦中足足吞了五百多针,疼醒之后出于本能,便会扯住嘴里的线头,将针从肚子里拉出来。这一动直接搅烂五脏六腑,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个时辰之内,必然七窍流血,开膛破肚,直把人耗尽生气、活活痛死。 其用针之巧妙,施针之阴邪,心肠之歹毒,除了那个魔头明长宴,还能有谁!他既敢灭追风寨满门,那再灭戚云门上下,有何不可?明长宴绝没死透,不但没死透,还回来以牙还牙,报仇雪恨。不信?那烟波江肃清明长宴的门派中,就有戚云门一众,又如何解释?再者,能做出此等丧尽天良的破事,舍他其谁! 芍药猛地捂着嘴,侧身干呕。 茯苓脸色如同白浆,嘴唇翕动,喃喃自语:“这……” 明长宴抬手,示意茯苓闭嘴,他道:“你继续。” 小丸子伏地更深,继续道:“戚云门被灭却不是一个收尾,而是一个开端。” 仁和帝二十二年,缙云商会惨遭同样手段血洗,同年十一月,天禄派满门横死。次年八月,瑶泉宫无人生还。两年之内共有七个门派消失,皆是同一个人所做,其中三个曾参与烟波江围攻一事。 “屠得一干二净,一点都不剩?” “奴才都是听来的,灭门这事儿,不都是做绝的吗。应该、可能一个不剩吧。” 明长宴听罢,问道:“闹得这么大,武林中没人管吗?小寒寺、北河派、芙蓉山、春都,这些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门派,当年肃清明长宴就有他们,现下一念君子作乱,他们不会坐视不理。” 小丸子嘀咕道:“什么赫赫有名的门派,都是些臭鱼烂虾腌臜货!君子死后,武林之中再无一骑绝尘之人,无人镇压,几个门派闹作一团,争斗不休,为了个第一,打破了脑袋。苍生令先是由天清派暂为保管,后来几家打不出个结果,又被他们逼得送上了小蛮山,说是等他们几个门派较量一番,看谁才有资格得到苍生令。” 明长宴听罢,哭笑不得:“从来只有苍生令认主,何来争夺一说?” “认主?我呸!”小丸子啐了一口:“小寒寺他们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行,就那武功造诣,有何本事叫苍生令认他们!” 明长宴道:“况且,非苍生令认主,何人能拔此刀出鞘?既不能用苍生令,又得不到山河悲的口诀,苍生令不就是废铜烂铁一把,请块破铁回屋子做什么,日日烧香拜佛供着,然后坐等自己成为天下第一吗?” 小丸子脸色陡然涨红,连宫内规矩都忘了,指着明长宴,一连说了十几个‘你’,他喊道:“你竟敢说苍生令是破铜烂铁!你你你你你……你真是、真是小女子不可理喻!不知天高地厚也!” 芍药回过神,猛地拧他耳朵,怒骂道:“大胆的狗东西!竟敢和烟少侍如此说话!” 不可理喻的小女子明长宴,决定‘女人’不记小人过,挥手道:“明长宴如此作恶多端,几个门派不管,也总有侠义之士惩奸除恶吧?” 小丸子耳朵通红,眼泪汪汪,嘶嘶倒吸凉气:“有倒是有,但明长宴也太多了,抓不过来啊。” 明长宴听此话,他一愣,很有兴趣道:“你这话说得有点儿意思,明长宴怎么就抓不过来了?难道他还能自己分裂?” 小丸子道:“一念君子行走江湖十年,总穿一身黑衣,头罩黑纱。有时候是面具,有时候是斗笠,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总之,见过他真容的人少之又少。他死了之后,玲珑阁的绝情娘子秀玲珑把他的斗笠、衣服、面具,甚至用过的武器,戴过的玉佩,全都给依葫芦画瓢地倒了一份出来。五百个铜板就能买一身回家。江湖上冒充明长宴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只要戴个黑纱,人人都称自己是一念君子。” 明长宴哈哈大笑,“我原以为明长宴死了之后这情况会好转一些,秀玲珑这个奸商果真十年如一日的奸诈,好朋友死了,她也不忘记从好朋友身上赚钱。真是……” 他想了会儿,没想出合适的形容,便作罢。 此时,天光乍现,百里灯带着十一与十三二人回到青竹小筑。明长宴站起身,芍药还未开口迎接,却见百里灯脸色严肃,眉头紧蹙,说道:“所有人都不得离开青竹小筑半步。烟少侍,劳烦您跟臣走一趟昭和宫。” 明长宴道:“不劳烦,不劳烦,我正要去昭和宫和元侧妃聊聊天。” 芍药提醒道:“少侍注意说话措辞。” 明长宴装聋作哑,无视了她,问百里道:“见你行色匆匆,我猜昭和宫那头出事了。” 百里灯回:“不错,娘娘冰雪聪明,玲珑剔透,还请宽衣,臣在此处恭候娘娘。” 茯苓问道:“昭和宫出了什么事,怎么只叫少侍过去,其他人可有叫?” 百里答:“昭和宫的李公公一刻钟前死了,死因是……” 他抬头看了一眼明长宴,随即低头道:“万针穿喉。” 作者有话要说: 江湖第一届百变‘君子’秀角逐赛现在开始,在众多coser中,最像一念君子的是—— 第5章 落魄君子(四) 昭和宫外,已经跪了两排宫女。 飞檐翘角,红砖墨瓦,鸦雀无声。明长宴由百里领路,穿过跪成两排的宫女,径直到了昭和宫松菊小院。院内各有侍卫十一人,太监二十人,宫女若干,挤在一起,叫他眼花缭乱,不甚清醒。 百里道:“回皇上,元侧妃,烟少侍到了。” 明长宴直挺挺地站着,目光四处查看。 李公公横死在松菊小院,与春姑姑死状相同。借着天光,可看清他的尸体下半具完好无损,上半边鲜血淋漓,显然是吞针所致。李公公死前大力挣扎过一番,胯下一滩污秽之物,十指深深地抓紧了地板砖中,指甲盖在扣弄间全数翻了出来,稀里哗啦掉了一地。 尸体左面,正有一名少年凝神观察。 明长宴目光一顿,从衣服便能猜出,是昨日在小荷台遇到的那个云青。只见此人穿了件浅金色的袍服,腰间配一条黑玉革带,金色锁扣未系,各悬八条,料为皮质。袍服上有双鹤展翅穿行云间,是为云纹鹤。箭袖,鹤纹均为黑色。金冠束发,眉眼似墨画,鼻挺若悬梁,唇薄若涂丹,仙姿绰约,一品风流。 看着看着,竟觉得似乎点儿眼熟。明长宴身子往后仰,退了一步,正欲看得更清楚些,百里提醒他:“娘娘,皇上叫你。” 明长宴微微矫首,嗯?了一声。他目光还落在金袍少年的脸上,明长宴越看越熟悉,心中有个答案就要呼之欲出。金袍少年身边的侍卫拱手道:“云青仙人可有眉目?” 明长宴恍然大悟,连忙高举双臂,挤进人群:“我有!我有!” 百里大惊失色,喝道:“你有什么!” 明长宴嘻嘻一笑,推开众太监,站在云青面前,笑道:“你们要什么,我就有什么呗!” 皇帝与元侧妃拾级而下,明长宴拱手作揖道:“皇上好,侧妃好。” 元侧妃脸色阴郁,气质忧愁,眉间一股黑气,看着实在不像‘好’的样子。皇帝多情,见明长宴生得俊俏活泼,天姿颇高,当即问道:“你是谁?” 百里连忙跪下答道:“回禀皇上,是青竹小筑的烟少侍。” 皇帝摆摆手,“给烟少侍拿个椅子来,她受了惊,此刻站不得。” 小太监端了椅子上前,刚放下,昭和宫外就传来一阵脚步声。 “少侍,使不得!使不得!” 王少侍香汗淋漓,跨进昭和宫。明长宴一惊,心道:王少侍怎么又好了? 跟在王少侍身后的小丫鬟进门便扑倒在地,磕头喊叫道:“奴婢、奴婢拉不住王少侍!” 王少侍一来,便精准地锁定了明长宴的位置,一路小跑到他身后,又哭又闹:“我见到鬼了……我见到鬼了!” 明长宴哎了一声,将王少侍按在椅子上。 “王姐姐,你说有鬼,那你说说,来的是什么鬼?” 元侧妃道:“春姑姑向来不与人交恶,昨日是那两个宫妃不知天高地厚,品德有失。姑姑只是小施惩戒,可刑房的奴才下手不知轻重,死了难道还能怪到她头上去!冤有头债有主,那两个女人就算是变成了鬼,也不可能来昭和宫。皇上,臣妾与春姑姑自幼一同长大,情同姐妹,此事若不查个水落石出,臣妾、臣妾……” 皇帝连忙安抚贵妃,转头问道金袍少年:“云青,你可有感到什么不妥的地方,怨气,鬼气,诸如此类。” 明长宴见云青正欲回答,连忙抢着说道:“有,怎么没有。这个、王少侍都声称自己见了鬼,眼见为实,证据确凿,一定是那两个宫女回来报复。我看不如叫这位、这位云青仙人招一招魂,不就真相大白啦!” 元侧妃美目一瞪,斥道:“你是什么东西!” 皇帝点头:“言之有理。云青,你就在此地招魂。” 云青仙人瞥了明长宴一眼,回皇上的话:“招魂一事需要准备,请皇上稍等。” 明长宴退后一步,蹲下身去查看李公公的尸体。 百里道:“少侍好胆识。” 明长宴道:“一般一般。李公公何时死的?死时有无外人在场?” 百里道:“李公公死的时候并无外人,只是动静很大,才引起了过路太监的注意。” 片刻后,九十九宫来了几个方士,着手在昭和宫内布置了坛场。神坛分内中外三门,所用长纂十八根,短纂十根。每个门悬挂题榜颜色不同,共有青、红、白三个颜色。昭和宫封场,所有人被集中在了大厅之内,出入只能走南方的离宫门。 侍经、侍香、侍灯站好位置,云青已经换好了金丝提花天仙洞衣,上用金丝绣着口衔灵芝仙草的仙鹤图案,流光溢彩,仙气飘飘。 明长宴隐身于众宫女之中,芍药见状,终于找到机会上前,她心吓坏了,拍着胸口:“少侍,你可知道方才你对皇上说话的口气,足够死一万次了。如果不是元侧妃受惊,皇上无心追究你,恐怕你我早就阴阳相隔。” 明长宴哈哈一笑,说道:“阴阳相隔怕什么,皇宫里奇珍异宝如此之多,总有些能起死回生的药。茯苓,你在宫中多年,有没有听过这种药?” 茯苓上前一步,答道:“少侍又异想天开,世间哪有能起死回生的药,就算有,这药也是神仙的草药。” 明长宴道:“聪明!就是神仙草,你们有没有听过这个药?” 茯苓与芍药相视一看,茯苓道:“我从未听说过。不过四境百国年年都给中原上供珍品,番邦国家说不定有这等灵药。” 明长宴问道:“二位姐姐可知道这些东西都放在皇宫何处?” 芍药道:“奴婢不知道。少侍要是想知道,可以托人去问问礼部尚书小成大人,他是专门负责管贡品的。” 明长宴听罢,问道:“若是神仙草此等珍品,想来不会放在宫外。礼部尚书小成大人……芍药,我问你,宫中可有身体不好,或常年靠药悬吊性命,地位颇高的人?” 芍药沉吟片刻道:“婉嫔身子一直都不大好,日日靠药调理,但多年前就失了圣心,地位并不高。” 茯苓道:“少侍若不单指后宫,奴婢但知道一人,地位颇高。只是那人身子是很好的,不过却也日日同药打交道。” 明长宴笑道:“还有这种奇葩?” 茯苓作势要捂他的嘴:“此话不可乱说。” 明长宴:“好好好,我不说,那姐姐快告诉我,这人是谁。” 茯苓道:“此人就是小国相,云青仙人。他师从常国相,五行八卦,奇门遁甲,占星炼药,无所不精,无所不通,当世无人可左右其他。但凡万邦来朝,所贡奇珍异宝,均由小国相先挑选,以用来炼制丹药。少侍所言神仙用的草药,说不定就在九十九宫之内。” 明长宴心念一动,鼻尖陡然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他鼻尖耸动了两下,问道:“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香味?” 茯苓答:“开坛做法,自要燃香。小国相所用应该是宫内最珍贵的返魂香。” 明长宴道:“不对,不是返魂香的味道。上回我在小荷台也闻到过一次,此香微苦,好似药香,又似莲香。” 二人摇头:“没有闻到。” 他闻此香,目眩心驰,不能自已,近乎痴迷。明长宴连忙用手往空中挥了挥,驱散了香味。 神坛内,云青仙人道:“摄召长夜府,开度受生魂。” 明长宴细听,他所念的科仪文检为《灵宝玉鉴》,是同招魂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去的东西。 明少侠起初听了只有些惊讶,结果越听,这位云青仙人念得——就越离谱! 该仙人前几句还能好好地念,念到后来便开始东拉西扯,插科打诨,胡乱背了几章《飞花艳想》,《平山艳词》等歪门邪道的话本进去,实在是令明长宴目瞪口呆。这两本全是他的床头读物,因夜夜研究,所以记得分外清楚。 明长宴仔细一看这位小国相,对着皇帝唱大戏时十分真切,背过皇帝时便是一副无精打采的状态。 皇帝等人敛声屏气,凝神肃穆,俨然一副敬畏神灵的模样。 明长宴哈哈地笑出声,心道这云青仙人当真艺高人胆大,年少不懂事,糊弄皇帝侧妃糊弄得有模有样。芍药嗔了他一眼:“少侍,你还笑!” 明长宴道:“笑一笑嘛,又没关系。” 结果下一秒,他就笑不出来,脸色登时僵成了一片。 云青仙人念完胡乱掰扯的招魂大作,转眼间就从身后拿出一把二尺长的弯刀,刀身通体黑色,隐隐有煞气环绕,刀柄镶有一颗黑色的玉石。此刀,正是归还小蛮山之后便不知所踪的苍生令! 明长宴猛地站直身体,目光一凛,死死地盯着云青。 与此同时,王少侍惨叫一声,从凳子上滚了下来,一路往神坛之中爬去。丫鬟吓得魂不附体,王少侍又喊道:“鬼……有鬼!我看见鬼了!” 元侧妃捂鼻后退,惊吓连连,皇帝握着她的手,蹙眉命令道:“还不把王少侍给朕抓起来!” 几个丫鬟太监一拥而上,王少侍凭空生出一股怪力,力大无穷,一番挣扎之后,众人竟拿她毫无办法。 皇帝急急道:“云青!你还不捉鬼!” 云青道:“皇上无须担心,臣当尽力而为。” 王少侍发丝凌乱,东跑西窜,手舞足蹈。太监宫女敬她是个娘娘,也不敢太过用力。众人在昭和宫打起了拉锯战,一干人追着王少侍跑,十分滑稽。 王少侍边跑边哭喊,跑到云青仙人面前,云青毫不客气,果断当头一棒,敲得晃了三晃,重重摔在地上。他口中念了一段冗长复杂的咒语,取了一点香灰洒在王少侍的额间。 他淡然道:“厉鬼已除。” 皇帝抱着元侧妃,又惊又怕,嘴唇翕动:“这、这么简单?” 云青仙人拱手道:“皇上有所不知,民间方士边摇铃打钟边高深念咒的都是歪门邪道,杀鬼应当快狠准。” 皇帝道:“就这样?” 他淡定道:“这只是第一步,先将王少侍带回青竹小筑修养几日。你们伺候王少侍一天三碗符水,一周后就能痊愈。” 王少侍遭此劫难,头晕眼花,伏地片刻,突然浑身发抖,目光直直地瞪着空中。王少侍指着半空一处,尖叫道:“他来了……他来了!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他穿着黑衣服……黑面纱……血,都是血,是——是——” 百里神色一变,喊道:“十三卫!保护皇上!” 南十三卫听令而动,将皇上团团围住。 皇帝怒道:“你们要干什么?!” 百里骤然跪下,脸色唰白:“回禀皇上,王少侍所述,那鬼是……是明长宴!” 云青听罢,将苍生令从左手移至右手。 皇帝问道:“明长宴是何人?” 百里低头,“一念君子。” 皇帝诧异:“他?他和此事有什么关系?” 元侧妃腿一软,跌在皇上怀中。百里硬着头皮答道:“回皇上,肃清一念君子六大门派之中,还有一支朝廷队伍。此队名为‘山阵’,是由大皇子牵头,歼灭一念君子。” 明长宴听罢,心里一惊:没想到当年讨伐我的门派里还混进了朝廷的人。 他低声问道:“大皇子是什么人?” 茯苓答道:“大皇子是元侧妃的儿子。” 王少侍惨叫道:“是他!是他!他杀了人……他杀人了……我看到他了……” 王少侍的丫鬟急急忙忙抱着她落泪:“小姐,小姐你可别吓我!” 王少侍瑟缩的往丫鬟怀里钻,惊恐地说道:“小杏,我见到他了,他全是烂肉,就在那里!就在那里!” 元侧妃喝道:“一片胡言!!!” 明长宴心里叫道:说得好! 他被人污蔑浑身烂肉,忍无可忍,听到这句,险些以为是自己没忍住脱口而出。咬牙恨道:本少侠风流一世,就是做鬼也是最美的鬼,从未听过此丑鬼!真是气煞我也! 作者有话要说: 皇宫内容不是很严谨,一个是因为本文主要场地是在皇宫外,二个是太束手束脚的环境对我来说会很无趣,加上这篇文章整体基调会是很随便很轻松的架空类型,没有特地参照哪个朝代,大家随便看看就好不用太在意,之后还会有更轻松的情节和设定的呢 - _(:з」∠)_我也有意在降低一些皇宫元素的存在感,皇宫副本过去之后就会出来恢复男装啦。我们长宴长得很俊的,男装可好看! 第6章 落魄君子(五) 王少侍被十三卫擒住,片刻后,送回青竹小筑。 明长宴心思一动,掐了把大腿,梨花带雨地喊道:“我不要回青竹小筑!” 皇帝怜爱美人,见明长宴泪光点点,心软道:“你不回青竹小筑,要去哪里?” 明长宴:“只要不回青竹小筑,我去哪里都行。明长宴害了宫里两条性命,还把王姐姐吓疯了,我觉得他下一个就要害我!” 皇帝道:“你和明长宴无冤无仇,他为什么害你?” 明长宴道:“这我哪儿知道,说不定,他贪图我的美色!” 皇帝哈哈大笑:“你这个人到挺有意思,朕登基多年,从未有宫妃敢如此与朕说话。” 明长宴抱拳作揖:“皇帝行行好,让我去住个别的地方吧。除了青竹小筑,哪儿都行。” 皇帝很有意思地望着他,说道:“哪儿都行?” 明长宴嘻嘻一笑:“那是自然,柴房都行,我不挑。” 皇帝道:“那你今晚便到朕……” 元侧妃娇呼一声,晕在皇帝怀里。皇帝剩下半句被骇得没说完,瞪着眼睛大喊:“传太医!云青,你来看看,侧妃是不是被煞气给沾染了!” 云青领命上前,三步做两步站到元侧妃的起居室前,从怀中拿出一卷红线:“劳烦陈公公将闲杂人等请出去,以防沾上娘娘煞气。皇上万金之躯,切莫留下,保重龙体。” 明长宴的目光落到云青手上握着的苍生令上,百感交集。 此刀十八岁便跟随他左右,如今成了他人手上之物。好似彰显他明少侠春风得意这么些年,一朝成了落水狗,如今连个侍卫都打不过的事实。委实叫他唏嘘不已。 酉时一刻,明长宴提着包裹,搬进了小荷台的听荷小楼。 芍药在小荷台摘了几支荷花,湿淋淋地带进了听荷小楼:“我把这荷花就插在屋子里,少侍喜欢花香,我也喜欢,比熏香好闻。” 听荷小楼许久没人住,太监奉命,提前半个时辰来将听荷小楼清扫了一遍。明长宴推门而入,退下茯苓、芍药二人,重重躺在床上,手枕脑袋,翘着二郎腿,心中走马观花地过了一遍昭和宫的事情,想道: 这王少侍可真是奇也怪哉,怎么就非要把凶手往我身上靠,八成是装疯卖傻,本少侠可还好好的在这里呢!哪儿来的鬼魂?我怎么不知道!一定有古怪。 他换了个脚翘,从胸口处摸了个白面馒头出来,一遍嚼一遍想:那落月针做得倒挺像,栽赃嫁祸得毫无破绽,若我非本人,只怕也要相信此事为明长宴所为。可惜刚才没多拿几针,亏哉、亏哉。 明长宴坐起身,把吃剩的半个馒头重新塞回胸口,思索道:无缘无故她为何害我,又对我如此念念不忘,难不成,是本少侠欠的风流债,曾负了她? 明少侠自认为他的一生风流不羁,前半生辜负的闺房少女,名媛千金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他一想别人的脸就头疼,索性不想,朝门外喊道:“茯苓姐姐,我渴了,有喝的吗?” 茯苓替他倒了一碗花茶,他喝茶如牛饮,实在浪费好茶。喝完,一抹嘴巴说问道:“嗳,茯苓姐姐,我好怕啊。” 茯苓道:“怕什么,又不是你杖毙的人,冤有头债有主,就算是报仇也轮不到咱们少侍身上。” 明长宴道:“那死了的两人,放到哪里?” 茯苓道:“宫里死了人,有家属的就通知家属到宫里领人,没有家属的便找个时间抬出去扔到河里,或者乱葬岗。” 明长宴唏嘘片刻。 芍药替他摘了发簪,望见他小了半边的胸部,迟疑地顿了一下,说道:“春姑姑与李公公横死,又牵扯了鬼神之事。元侧妃不肯善罢甘休,皇上宠她,尸体一定不会胡乱处理。奴婢觉得春姑姑的尸体应该放到了长平殿。” 他打了个哈欠,站起来,从梳妆桌前走到了床边。明长宴就地一滚,抱着棉被搅做一团。 明长宴道:“长平殿怎么走?” 茯苓与芍药二人不回话,动作也一致定住。 明长宴道:“哦,我随口一问。我累了,要休息。两位好姐姐,不消伺候我,我睡了。” 两个时辰后,夜色正浓,听荷小楼,一扇窗被推开了。 长平殿位于岐央宫最北,最荒凉,阴煞最重。这处原先是禧侧妃的宫殿,禧侧妃死后,就成了冷宫,因常年用来停放横死尸体,因此怨气冲天,雾惨云昏,冷气森森。夜巡太监,远远地经过都要加快步伐立刻离开。 此时却有一人摸索在长平殿外,正在四处张望,找机会进去:这人便是明长宴。 明少侠虽然是个大侠,不过早年天清派穷困潦倒,他为拉扯一帮小的,养家糊口,此等偷鸡摸狗的也做得甚是业务熟练。年少时杀人用针,仇家死了,明少侠还得不辞辛苦绕回去,又把丢出去的针给拔回来,洗一洗下次继续用。若非这针自己断掉,明少侠定能抠抠索索地来回利用十几年。 宫内形势险峻,他无贴身武器防身,偷针一事,势在必行。 翻过长平殿的高墙,刺啦一声,明长宴动作毫不拖泥带水,轻飘飘落在地上。他拍了拍手,搔首弄姿,对影感慨一番:本少侠虽然武功尽失,身手依旧俊俏,不愧是我。 他拎着裙子一晃,发觉大半条纱裙在翻墙时被勾破了。明少侠索性把剩下半条往胯下一扎,露出里面的胫衣。处理好裙子,抬头一看,便看见不远的大堂里,放着两具尸体:想必这就是春姑姑和李公公。 明长宴捻脚捻手地走进了桌台。两具尸体被白色的麻布遮盖得严严实实,仅在喉咙处浸出了一滩污血。他连忙掀开白布,发现落月针已经不在脖子上。春姑姑目眦尽裂,口鼻大张,嘴里一团烂肉,不忍直视。大晚上看这尸体怪瘆人,明长宴眉头蹙起,他放下白布,决心先找落月针。 他暗道:落月针既然是重要物证,那群侍卫定不敢乱放,待我仔细一找。 明少侠说干就干,把原本就乱成一团的长平殿翻得更加一塌糊涂。终于,他在东南角一张年久失修的桌子上找到了此针。落月针显然是被人为强制拔出,针上连血带肉,好不恶心。 明长宴却视若不见,喜滋滋地将针藏进自己口袋里。针乃是他的贴身武器,此刻见到,分外亲切。明少侠一边擦针一边拆线,活像捡到宝贝。 冷不丁,耳畔幽幽地响起了一个声音:“你觉得这针怎么样?” 明长宴浑身上下汗毛倒竖,头皮发麻,一蹦三尺高,朝后急急退了五大步,滑行好几米远,险些没稳住身体,跌坐在地。这房间除了他自己,就只剩下两具尸体,难不成是尸变?闹鬼了! 他抬头一看,只见面前站着一名少年,大半夜的穿一身明晃晃的金色招摇过市,显然是对自己的武功极有信心。再一看,此人……颇为眼熟。 夜黑风高,长平殿无人掌灯,明少侠只能接着微弱的月光上下打量凭空出现的少年。 他惊魂未定,得知是活人,松了一口气。 随即,云青向明长宴的方向走过去,“黑灯瞎火,摸到这种地方来偷东西?” 明长宴听罢,心虚想道:偷?这怎么能叫偷。落月针本来就是我的东西,我拿自己的东西,怎么就偷了! 明少侠道:“谁偷了,你又为何在此处?!” 云青轻哼了一声:“你倒问起我来了。” 他弯下腰打量着一顿折腾后浑身破烂的明长宴,略带笑意道:“横死之人的东西也敢借,不怕孤魂野鬼把你吃了吗?” “孤魂野鬼?谁?你?哈哈哈哈,牡丹花下死,岂不美哉!” “把东西交出来。” 明长宴虽然做贼心虚,但拿东西却理直气壮。他料自己这身子骨八成不是此人对手,正欲借着女子身份卖惨装怂。“大哥”二字刚出来一个“大”,门口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他神色一凛,往前一扑,登时与云青滚作一团,躲到了一具棺材之后。 原来是南十三卫跨进了长平殿,百里道:“进去看看情况。”忽地,见一盏昏黄的光晕窜进长平殿内。明少侠心里一跳,连忙往后缩了半步。 明长宴凝神贯注,盯着侍卫手中的灯笼。光晕饶了一圈之后,停在了大门,提灯的侍卫正在与百里谈话。 他鼻尖一动,闻到了一股曼丽的暗香。此香困扰明少侠多日,似有似无,萦绕在他身边。 他擦得什么香,如此好闻? 明长宴拇指一捻,捏上对方衣料,又感慨:用的什么料子,如此柔软? 若这位‘孤魂野鬼’君是个女子,此刻明长宴便温香软玉在身侧,飘飘不知所以然。他没忍住多摸了两下,冷不防,手就被对方抓了个正着。 对方手心的热度源源不断地传进他手里,明长宴只觉得手如油煎,脸如火烧,十万火急地甩开他。哪知道这一甩,还没甩掉! 云青严肃地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嘘。 那一口气吹在明少侠的耳边,叫他脑袋一懵,宕机了。 门外,百里与侍卫没有离去。二人不死心,又在大厅里转了一圈,实在没找到人,侍卫道:“可能是宫中的野猫。” 百里点头:“走吧。” 明长宴如沾了绿矾似的,拼命地把手抽出来。云青突然卸了力气,明少侠重重往后一倒,还来不及头晕眼花,便结结巴巴道:“你、你做什么拉我的手!” 云青不屑道:“拉就拉了,还要什么理由。” 明少侠一口气郁结在心中,登时一呆,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云青站起来,明长宴此时望去,才发现此人十分高挑,自己目前这身量,堪堪到对方的胸口处。打——那是肯定打不过。他咬咬牙,心里凄然,想他明少侠虽然风流不羁——但不羁得很有规矩。活这么大岁数,连个姑娘的小手都没摸过,更遑论与人如此亲密接触。 他伤春悲秋地忧郁一会儿,突然厉色:“你摸我?你这是黑灯瞎火,偷鸡摸狗你知道吗!” 云青道:“我偷鸡摸狗,那你是什么?” 明少侠做大事不拘小节,直接无视他的回答,将自己衣服索性撕烂得彻底一点,嘻嘻一笑:“小国相与宫妃有染,传出去你我二人谁都别想好过。以我所见,不如就当今晚无事发生,如何?” 云青微微眯眼,道:“你威胁我?” 明长宴则双手抱胸,“你不说,我就不会说。” 他洋洋得意还未许久,云青突然发难,捉住他的右手,将他往殿外一拖。明长宴笑意僵在脸上,一个趔趄,用来做胸部的半个馒头滚到了地上。他大惊失色,挣脱不能。 云青停下脚步,转身,瞥了一眼地上的馒头,举起他的手臂。二人对视,明长宴喉头一动,后退一步。 终于,明少侠看清了他的脸。月色之下,清冷非常,面如霜雪。 明长宴犯了怂,挤出了一个笑容:“小国相,你这是何意?” 云青道:“你不是想与我有染吗。” 作者有话要说: 染起来!染起来! 关于明少侠的风流解释一下哈,都是他自己觉得自己风流,其实纯情得一批,最多是口头卖乖嘴巴甜,招惹女孩子喜欢~ 第7章 落魄君子(六) 明少侠险些哭喊出声。 “染不得!染不得!小国相三思!!” 云青年岁不大,手上却仿佛使了十成的力一般。任凭明长宴如何撒泼打滚,上蹿下跳,抓着他手臂的右手的纹丝不动。 明少侠蹦累了,认命地蹲下身,捡起半个馒头塞进胸口。云青顺势握住他的左手,直到碰到了他的手指,明长宴浑身一抖,十指握拳。 “好大的官!好凶的人!好不要脸!好不知羞耻!孤男寡女,你欺我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小国相,你也太大的胆子了!” 云青看了他一眼,明长宴的裙子被刮成了破烂,胸口瘪了半个,由地上滚了一遭,灰尘扑扑,发丝凌乱,颇为我见犹怜。 明长宴擦了一把脸,猛地往胸口一抓,作势要丢暗器,云青抬手遮脸。明少侠胸口剩下的半个馒头咚地一下砸上了云青的心口。他转身拔腿就跑,堪称飞檐走壁,一眨眼,便消失在长平殿宫门口。 听荷小楼,一扇窗被悄无声息地打开,一道人影飘进房间内。 明长宴捏着半个馒头,一边咬一边为自己倒了一大碗茶。方才手指尖被碰到的触感还未消散,他点灯,缓缓张开手掌,手修长纤细,指节分明,只是在每一个指头的指腹处,都有数道细小的伤疤。 他皱了皱眉,又顺势将手伸到了后颈旁轻轻地碰了碰,此处也有一个凹凸不平的伤疤,隐隐还有些许疼痛,皮肉微微凸起,里面仿佛包裹了什么东西。 明长宴摇了摇脑袋,重新打起精神,又倒灌了几海碗的茶水进去,腹中还是饥饿。他下意识摸胸,发现剩下的馒头刚才用作暗器,扔在小国相那处。明少侠想起小国相,愤然骂道:这小王八蛋实在可恨,竟敢如此欺辱本少侠,等我恢复武功,我一定、一定…… 明少侠哼了一声,把屋内摆放给神仙的果子给吃了。他倒在床上,啃着梨子,又仿佛闻到了几缕熟悉的暗香。想来,是自己刚才和云青挤得太近,沾染了对方身上的香气。小崽子,虽然性格混账了一点儿,但这香倒用得很有品味,叫明少侠爱不释手。 他昏昏欲睡,想道:来日教训他之前,我要问问他到底涂的什么香。 明长宴多年前,曾结交过一位小朋友,医术了得,相貌也很了得,成日跟条尾巴似的追着他跑,十分有趣。此刻冷静下来后,越来越觉得小国相十分面熟。先前,他在昭和宫处匆匆一瞥便有所怀疑,如果真是他,那这位小朋友倒是长得越发好看。 只是明少侠一向脸盲,把甲认成乙乃是家常便饭,还因此拉了不少仇恨,实在对自己认脸没有信心,不敢轻易判定。 此毛病,甚至曾经被写在了江湖日报上广而告之:一念君子目中无人! 非也,明少侠不是目中无人,而是记不住人。与他交手的江湖豪杰,一日之内有如过江之鲫,全是两个眼睛一张嘴,明少侠绞尽脑汁也分不出他们有什么区别。因此,诸位绿林好汉,便被明少侠用针来衡量。 一根针能解决的,就统称为:一根针。 两根针能解决的,就统称为:两根针。 以此类推,与明少侠交手,众人便一个个得了‘几根针’的称号。甚至,江湖上还为此大打出手。比如:你也挑战一念君子,我也挑战一念君子。你叫‘三根针’,我叫‘两根针’。一念君子解决你用三根,解决我用两根,岂不就是我比你武功差?那怎么行! 有些人表面上表现得十分不在意这个标准,心里却不由自主的拿鬼门十三针来作为武功高低的衡量工具。若是谁用的针最多,谁就最有面子,江湖上便人人敬佩,暗中想道:此人竟然能令明长宴用一十七根针,可见武功深不可测,不可估量,实乃人中俊杰! 明少侠一觉睡到天亮,还未清醒,茯苓便猛地撞开门。 “少侍!你快起来!” 明长宴猛地拉下床帘,将外套胡乱一穿。 茯苓喊道:“元侧妃疯了!” 明长宴一顿,挑眉:“疯了?” 他慢吞吞地穿上衣服,系上腰带:“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她疯了与我何干,昨天不还好好的吗?” 芍药替他将头发拢上:“你可知道元侧妃是怎么疯的?” 明长宴道:“我不知道,姐姐说了,我就知道了。” 芍药脸色泛白,还没从侧妃一事中缓过来,她定了定心神,说道:“她是今早上疯的!” 元侧妃的疯病和寻常的疯病不一样。今早,皇帝从昭和宫床上醒来,发现身旁睡着一个年老色衰,头发花白的老人。皇帝大惊,当即呼喊侍卫。结果众人进屋子里把老人翻过来一看,眉眼之间能辨认出,就是元侧妃。 听到这里,明长宴一顿,漫不经心道:“这么玄乎的事情,估计要请小国相吧,他去了吗?” 茯苓道:“去了,小国相在半柱香之后就赶到了昭和宫,但此时侧妃已经疯了。” 试问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一早起来发现自己成了一个风蚀残年的耄耋老人,怎么不疯。元侧妃不但疯,并且在两刻钟之后,开始满屋子打滚乱爬。她尖锐的指甲不停地抓挠自己的脖子,忽然,布满皱纹的脖子,先是刺出了一根长针。 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从脖子到胸腔,密密麻麻,全都是针!元侧妃痛得无法忍受,开始拔扯嘴里留下的线头,一拉,五脏六腑搅得稀烂,开膛破肚好不凄惨。 此刻,众人终于知道春姑姑和李公公是怎么死的:是活活被自己凌迟的! “又是针。”明长宴喃喃道。 茯苓说到一半,小跑至门外,大吐特吐。 明长宴道:“你去看看她,弄点儿爽口的茶水给她。” 芍药得令,照顾好茯苓,对明长宴说道:“元侧妃先是疯,两个时辰之后就暴毙在昭和宫。小国相到时已经无力回天,皇上现在哀痛欲绝,六宫无人管理,因此下令召回了皇后。午时一刻,我们还得去永仙宫接驾。” 明长宴道:“皇后?我还以为皇上那么宠着元侧妃,没有皇后呢。” 茯苓道:“烟少侍到了就知道了。”她往门口一看,见四下无人,便说道:“少侍有所不知,元侧妃是皇后的堂妹,因生得与皇后有几分相似,才得皇上青睐。” 明长宴道:“怪哉,那皇帝为何不直接找皇后?” 茯苓道:“少侍,宫闱秘史莫要多问,只记得皇后地位崇高,千万不可放肆。” 明长宴点头答应,往永仙宫走去。路上,元侧妃之死已经传开,宫女太监脸色皆如丧考妣。 茯苓道:“元侧妃死后,宫里面的冤魂索命说法闹得越来越严重,原先还能搬出小国相的名字压着,现在连小国相都压不住了。” 明长宴道:“冤魂索命?谁的冤魂?谁来索命?”他恍然大悟:“明长宴,一念君子?” 芍药道:“就是他。元侧妃死前,还大喊大叫他的名字,不是他的鬼魂是谁。” 明长宴哭笑不得:“别的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明长宴的鬼魂。说不定,侧妃是见他长得帅,喊喊名字,无可非议嘛!” 说话间,二人已经到了永仙宫门口。皇后的仪仗队左右铺开,明长宴站在最后,见不到她的脸。约莫过去了一刻钟,明长宴打着哈欠,正欲离去。他谎称更衣,带着芍药和茯苓二人往御金池溜去。 一边走,他一边想:本少侠没做亏心事,却偏偏有鬼找上门。 宫中几件事情发生得过于巧合,每一件事都直指他明长宴。明少侠折了一根青草,刁在嘴里,冷冷地哼了一声:看来是有人要借我这个死了两年的人当刀使。 绕过一条抄手游廊,明长宴忽然听道一人喊:“赵小岚,你给我站住!” 茯苓道:“少侍,你赶紧把嘴里的草吐了。” 明长宴换了个方向刁着,茯苓心悸道:“你在我们面前无需讲究礼仪,可在外人面前千万不能失态。” 明长宴道:“外人?谁?” 三人侧身望去,便看见御金池岸边,站着几名十七八岁的少年。 其中,一名小朋友与其他人站得稍远一些,一身白衣,头发由一根木簪挽起,容貌昳丽,风神秀逸,活泼可爱,像个雪白的团子。 茯苓道:“烟少侍,此人是小岚公子。” 芍药接道:“烟少侍初来皇宫,有所不知。这位小岚公子原是皇后娘家赵家的嫡子,乃皇后的亲侄儿,从小养在宫中,又与妤宁公主青梅竹马,深受皇后溺爱。小岚公子性格温顺乖巧,不但皇后疼他,就连元侧妃也对他宠爱有加。皇上特许他随时出入后宫,陪伴皇后左右。前段日子皇后一直在大寒寺烧香,想来准要带上小岚公子,如今怕是同皇后一同回宫了。” 明长宴见赵小岚确实十分惹人怜爱,又与他的几个天清派小师弟年纪相仿,叫明少侠心里很是亲切。 赵小岚此时正被另一名灰衣少年拦住:“你几日没去书院了,先生叫你抄的课文,你抄完了吗?” 灰衣少年气势汹汹,来者不善,双手叉腰,继续道:“还是你考了个倒数第一,索性破罐子破摔,连书也不念了?” 明长宴问道:“这又是谁?” 茯苓道:“是陆公子,名叫陆行九,梁国的皇子,在宫里住了好些年了。” 明长宴心中了然:竟然是梁国质子。 赵小岚作揖,天真道:“陆兄此言差矣,这个倒数第一不是我想考的,如果小陈公子不走的话,我理应是倒数第二。” “自己考倒数第一,还怪别人退学吗!”赵小岚摸了摸脑袋:“我没有怪小陈公子,只是下一个倒数第一没来,我只暂且先当着。” 陆行九叹气道:“有些人明明被先生多有照拂,看在背景的份上给足了面子,还是烂泥糊不上墙,我可真为先生不值!以后影响了白鹭书院的名声该怪谁呢?” 明长宴耳朵一动:“白鹭书院?” 白鹭书院为家喻户晓的大书院,由皇宫出资建造,供王公贵族子弟读书。中原鼎鼎大名的江湖缥缈录便出自白鹭书院。缥缈录每三年更新一次,书册记载中原武林近十年的顶尖高手。其中,一念君子明长宴就位居目录之首。 不过这两年他死也死得差不多了,缥缈录还有没有他的姓名都难说。 明长宴心里一动,却不为江湖缥缈录,而是白鹭书院中,他有一位非见不可的朋友。 第8章 落魄君子(七) 赵小岚道:“柳先生对大家都很照拂,陆兄考第一,先生最喜欢你,要是有人坏了书院的名声,陆兄可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 陆行九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见赵小岚说得面不改色,不像故意讽刺,可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他愤然: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不过仗着皇后宠他罢了,一个靠女人的蠢东西,敢骑到我头上来! 赵小岚抱拳道:“陆兄,我还有事,要先走啦!” 陆行九趁他转身,作势要一脚将赵小岚踹进御金池。他刚抬起脚,却猛地惨叫一声:“哎哟!” 众好友道:“陆兄?!你怎么了?啊!你的腿!!” 陆行九低头一看,之间自己右腿不知何时插了一根针,正汩汩不断地往外冒血。冷不丁,他的双腿不受控制,往御金池狂奔而去。 众人叫喊:“陆兄!我的妈呀!你跑什么!” 陆行九哭喊:“我不知道!我的腿自己动起来了!” 一人尖叫:“不会是鬼吧!我听说皇宫最近闹鬼!” 一人道:“是明长宴!你看他腿上有针!就是明长宴的冤魂!” 赵小岚脸色一变,提高声音,难得说了句重话:“你、你们胡扯!” 陆行九拔腿狂奔,一会儿跳跃,一会儿旋转,他扯着嗓子嚎叫:“救命啊!救命啊!!赵小岚!!” 赵小岚瞪大眼睛:“不是我!” 同窗一位陆行九的狐朋狗友猛地指着他道:“就是赵小岚,这人最喜欢模仿什么君子的歪门邪道,最爱用针,成日把什么江湖大侠挂在嘴边,不是你是谁!” “说得好!赵小岚,你太狠毒了,自己不过学了几招三脚猫的功夫,就欺负书院同学,你好不要脸!还说什么大侠之道,我呸!” “对,这小子最崇拜明长宴,可惜人家是天下第一,他是年年倒数第一!” 赵小岚被说得十分不好意思,可他确实倒数第一,毋庸置疑,因此不好反驳,只能红着脸干巴巴地听着。 陆行九在御金池岸边手舞足蹈一阵,活像中邪,最后众望所归地摔进池子里。呛了一口水,陆行九扑腾喊道:“我不会……我不会泅水……我不会!我……咕嘟……” “哈哈哈哈哈哈!” 赵小岚回头,明长宴便从假山后面走出来,狂笑不止,笑完,说道:“你自己看看御金池的水位有多高!” 陆行九挣扎了好一会儿,慢慢坐直身体:御金池的水堪堪满过腰际。 明长宴见此情景,笑得更加猖狂。陆行九恼羞成怒,骂道:“你是什么人!” 明长宴:“我?”他转头:“赵小岚,你?你是赵小岚吧?看好了,今天我教你一招,此招为天清六剑的衍生剑法:棒打落水狗。” 赵小岚瞪大眼睛,明长宴拾起一根棍子,放在手里颠了颠,对着刚爬上来的陆行九屁股便是一棍。陆行九长这么大,还没被人打过屁股,脸色登时煞白一片,好似要背过气,晕死去。 边上众人道:“你你你你你好大的胆子!” 明长宴嘻嘻一笑:“你你你你你怎么结巴了?” 陆行九连着往岸上爬了好几次,次次都被明长宴用棍子戳到水里去。他憋了一回儿气,最后破口大骂:“赵小岚!你脑子有病么!” 赵小岚摸了摸鼻子,顿感冤枉,只得纠正道:“陆兄,又不是我打你,你骂错人啦!” 陆行九被明长宴的棒打落水狗折腾一番,终于服输认错,从水里爬起来,哆哆嗦嗦地跑了。 明长宴扔了棍子,拍拍手。赵小岚连忙上前作揖道:“多谢这位……这位……” 茯苓道:“这是烟少侍。” 赵小岚毕恭毕敬地喊道:“多谢烟姐姐出手相救。” 明长宴道:“不客气,不客气!”他顿了一顿,漫不经心问道:“你是白鹭书院的学生?” 赵小岚点点头。明长宴沉吟片刻,突然摆了一个十分灿烂的笑容:“小岚兄,我听你那几个同窗说,你很喜欢明长宴啊?” 赵小岚眼睛一亮:“是,明少侠是天下第一的大侠,我……我敬佩他!” “巧了!”明长宴大力一拍手掌,说道:“我也喜欢明长宴!” 一念君子明长宴,年少一战天下知,成名十载,恨他的人多,爱他的人更多。他在江湖地位崇高,武功登峰造极,独步天下、冠绝一时,手持苍生令,号令天清派,年岁不过二十四五就有这个成就,自然拥有一帮脑残拥护者。 赵小岚独自在皇宫,庙堂高远,因此从未在宫内遇见志同道合之人,于是惊道:“你也喜欢明少侠!你喜欢他什么?” 明长宴大言不惭,厚颜无耻道:“我么,我喜欢他长得帅!” 赵小岚笑出声,自成一派天真:“可是谁也没有见过明少侠的长相呀?” 明长宴听罢,神秘道:“谁说没人见过他的?你?我?还是她?” 赵小岚不解。 明长宴从茯苓手中拿过一把小香扇,做高深莫测状:“其实,我就是明长宴。” 赵小岚张大嘴巴,明长宴慢条斯理道:“——的外门师弟他姑姑儿子的妹妹。” “妹妹?”赵小岚问道。 “对,没错,就是妹妹!来来来,说起这个,我倒是知道不少关于明长宴的小道消息,你想不想听?” 赵小岚双手紧紧攥着手里的书本,喉头上下滚了一轮,脸色涨得微红,紧接着,小鸡啄米似地狂点头。 明长宴笑道:“这就对啦,不过我既然告诉你一些明长宴的事情,作为回报,你是不是也应该和我说一点儿情报交换?” 赵小岚道:“没有问题,在下知无不言!” 明长宴点头:“好,那你说吧。” 赵小岚偏过头,问道:“你还没说呢?” 明长宴诧异:“我说了呀!” “什么?” 明长宴咧嘴笑道:“妹妹。我已经告诉你了,明长宴有个妹妹。” 赵小岚听罢,按捺住想要跳起的冲动,颤颤巍巍问道:“明少侠还有妹妹?” “嗯!怎么没有,双胞胎妹妹,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奇了吧!嗳,你这是什么眼神,给我打住,他虽有妹妹,但也不会嫁给你。” 赵小岚挠挠头:“我、我没有说……” 他急急切切打开翻开手中的书册,拿出毛笔,舔了两下,便往书册最新的一页空白处记上:某年某月某日,原来明少侠有一位胞妹,与他相貌相同,想必一定是位绝色美人。 明长宴惊道:“你写什么呢?” 他径直伸手,夺过赵小岚手中的书,翻到正面,封皮上书四个大字:《为君之道》。 明长宴看罢,大笑出声,他抹了抹眼泪,问道:“你这东西哪儿来的?!” 赵小岚拿回书册,宝贝地翻了一翻:“我在玲珑阁买的。” 这本《为君之道》乃明长宴闲得无聊时胡乱杜撰的东西,字数不多,没想到死后竟然被秀玲珑带回玲珑阁去,又卖给了赵小岚。他粗略一翻,书中内容大都为无稽之谈,措辞轻狂,恣意风流,是他少不更事时写得难登大雅之堂的劣作。 赵小岚道:“这是明少侠亲自写的,上面都是他当大侠多年来的心得,我花了好几千两购得。等我研习完此书,我便可以成为一代大侠,当天下第一!” 明少侠听到价格,心里一阵肉疼,勉力道:“看来你是真的喜欢明长宴。不过我见你武功底子如此薄弱,当天下第一,有些难度。像你这样的,行走江湖没少挨过揍吧?” 赵小岚连忙道:“不要紧的!我有个很要好的朋友,他很厉害的,我从来没有挨过打!” 明长宴讪讪想道:小朋友倒是不知天高地厚,可爱得紧。 赵小岚又道:“烟姐姐,你刚才和陆兄过手的那几招,是怎么用的?他怎么会自己动起来?” 明长宴从怀中掏出几条丝线,拿在手里笔划两下:“自然是用针线!” 以线为武器,细微不可察觉,捆住陆行九的两条腿,稍加操控,对方还不听之任之? “针线!”赵小岚道:“这是明少侠的武器!” “孺子可教也。看你很想学的样子,我也不是吝啬的人,此招我暂且只教你一人。不过教你之前,我要你帮我打听一个地方和一个人。” 赵小岚满心满意地盯着明长宴手中的针线,连声道:“烟姐姐放心,包在我身上。你要打听哪个人?” 明长宴道:“九十九宫的云青仙人,哦,就是你们那个小国相。” 赵小岚一愣,脱口而出:“怀瑜哥哥?” 明长宴听罢,笑意凝固在脸上,足足愣了三秒有余,重复道:“怀瑜?” 赵小岚道:“烟姐姐打听怀瑜哥哥做什么?” 茯苓站在身侧,见明长宴呆在原地,便以为这位少侍老毛病又犯了,忘记别人的姓名,于是上前提醒道:“少侍,这是小国相的俗名。” 明长宴猛地回神,大惊失色,好似晴天霹雳:“怀瑜?他、他他他他他是怀瑜?!” 赵小岚疑惑地问道:“烟姐姐难道认识怀瑜哥哥?” 明长宴内心惊涛骇浪,大喊苦也悲也!好的不灵坏的灵,果真是这个小祖宗! 他何止认识,当年冼月山二人初初见面,明少侠便丢了一个有生以来最大的脸! 第9章 一念君子(一) 临安水乡,天清高山,白墙墨瓦,青砖绿柳。高楼画阁,秀坊珠帘,茶坊酒肆,船舶往来。端的是一派繁华市井,河清海晏的景色。 烟波江沿岸有一处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的望湖楼。楼上宾客如市,捱三顶五,楼下人语马嘶,填街塞巷,数十张桌子依次排开,观者云集。说书者唾沫横飞,手口并用,说到正精彩处,却出现了一个很煞风景的东西,与周围格格不入。 一个女人,一个疯女人在街尾出现。 准确来说,这不是一个疯女人,而是一个疯男人。这么说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任谁都看得出此人是一个青年男性。他却偏偏穿了一条纱裙,涂脂抹粉,招摇过市,纷纷引人侧目。 若是有天清派的内门弟子路过,便能认出这位‘疯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武功天下第一,声望无人能极,万千侠士心中偶像,天清派掌门师兄,一念君子明长宴明少侠——明少侠一边勾三搭四,痴笑连连,人模狗样,好不要脸,一边在心中恶狠狠的咒骂:李闵君这个老王八蛋,等本少侠回天清,非要拔了你的毛不可! 一月前,明长宴与同门师弟李闵君打赌,行酒令赢了对方,便起了戏弄的心思,叫李闵君浓妆艳抹,穿上小师妹的长裙上天清派练武场跳了支舞仅供师兄妹观赏。 哪知道李闵君心眼儿小——这与他是天清派管钱的脱不了干系。爱算钱的都斤斤计较。一月后,二人再次行酒令,这回输的人却是明长宴。李闵君眦睚必报,当即扔了条裙子给明少侠,叫他下山找个男人回来,找不回来,便是他明长宴没本事。 明长宴思及此,恨得咬牙切齿,伸手一抓,抓住了一位文弱的书生。 书生从未见过身长八尺的小娘子,明少侠的一张脸虽然生的顶好看,可书生招架不住他的手劲,浑身发抖,连说了十个‘姑娘饶命’! 明少侠问道:“本姑娘好看吗?” 书生答:“好……” 明少侠又道:“既然我好看,那你就跟我回家。” 书生两眼一翻,尖叫:“好……好汉饶命!!!” 明长宴眉头一抽,松开手,书生见鬼似的跑了,他心里想道:本少侠生的这么俊俏,有什么好怕的? 思及此,他在心中又咒了一遍李姓师弟:枉我平日待他不薄,他竟敢记仇至今,如此折辱掌门师兄,此仇不报非君子! 好在明长宴纵横江湖数年,不是戴个斗笠,就是罩个黑纱,神秘莫测,无人知晓其相貌。正因如此,他才敢大摇大摆,穿着女装,在天清冼月山下如此张扬。 明长宴自觉自己俊极了,就算是扮女人,也是最美的女人,奈何怀才不遇,无人问津,只能孤芳自赏。 因此,明少侠很烦。 他大刀阔步的往前走,两旁路人纷纷退让。夕阳西下,明长宴至今寻男人未果,心中郁结。 空手回天清,自然没有人敢说他。只不过明长宴有些傲气,练武就要当天下第一,事事不服输,门门要拔尖,就是打个赌也不能输给别人。他一筹莫展,哀声哉道,怨天尤人,咒骂师弟之际,临安城门缓步走来一名少年,骑马劲装,箭袖长靴,马尾高扎,俊俏非常。 冷不丁,闷雷一阵。明长宴抬头望了一眼,心中顿生一计,他伸手从左边摊位拿了一把雨伞,说道:“钱记在天清李闵君身上,回头你找他要去!” 甫一说完,瓢泼大雨骤然落下,明长宴三步做两步,往少年的方向走去。 此人便是怀瑜。 明少侠撑着雨伞,献殷情献的很及时。 “小官人,下雨了怎么不回家啊?” 怀瑜冷淡的瞥了他一眼,明长宴只管自己觍着脸凑上去嗲声嗲气:“你是不是没地方去,要不要上我家喝杯茶?” 伞下小小一方天地,怀瑜无论左转右拐,都能淋个湿透。明长宴仗着与他身高相仿,勾肩搭背,自来熟道:“我看你穿衣打扮不像是临安本地人,外地来的?” 怀瑜一句不回,但这并不能影响明长宴说话的兴致。 “探亲?探友?游山玩水?还是路过此地?” 怀瑜开口,如雨打竹叶泠泠作响:“我要找一人。” 明长宴嘻嘻一笑:“你要找谁,我帮你找,临安就没有我不认识的人。” 怀瑜沉吟片刻,脱口而出一个名字:“一念君子,明长宴。” 明长宴听罢,猛地哈哈大笑,笑够了,说道:“那你可就找对人了!我知道明长宴在哪里,你跟我来吧。” 怀瑜道:“如果你骗我,我就杀了你。” 明长宴一愣,挑眉,陡然伸手欲弹一下他的额头,被怀瑜偏头躲开,他道:“你才多大,十七有没有,小小年纪就把打打杀杀挂在嘴边。” 他问道:“你找明长宴做什么?” 怀瑜轻轻的哼了一声:“他不是天下第一吗,我倒要看看天下第一长什么样。” 明长宴因常年不以真面目示人,在临安像这样想来目睹一下他本人而慕名来的人,他倒是见怪不怪。明长宴摸了摸鼻子,大言不惭道:“能长什么样,还不是人模狗样,非要说有什么不同的,那就是他俊极了!” 他十分感兴趣的望着怀瑜:“你找他做什么?你是来挑战他的吗?恕我直言,江湖上来挑战他的人络绎不绝,从未听说过有胜者。” 二人共撑一把伞,往冼月山方向走去。 路上,怀瑜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问:“你为什么穿裙子?” 明长宴道:“嗯?裙子?哦,对对对,裙子嘛,我喜欢便穿了,有什么为什么的?” 怀瑜抿着唇,微妙的侧过头。 明长宴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裙子,走路脚下生风,一炷香后便到了天清派。 刚走上石阶,迎面便飞来一抹白影,撞入明长宴怀中。 “大师兄!你回来啦!” 明长宴抱起他,哎哟一声,在他脑袋上弹了一下:“秦玉宝,功课做完了没?” 秦玉宝道:“做完啦,大师兄,他是谁?” 明长宴道:“他?他是……” 怀瑜冷淡道:“怀瑜。” 明长宴从善如流:“怀瑜。我的一位好朋友。” 秦玉宝年岁不过八九,生的玲珑剔透,粉雕玉砌,煞是可爱。 蓦地,天清门内响起一阵爽朗的笑声,一名灰衣男子急急往外走,边走边喊道:“明长宴回来没!他有没有带他男人一起回来?哈哈哈哈哈哈!就他那德行,我看是被人乱棍打回来的!” 秦玉宝乖巧喊道:“二师兄。” 李闵君顺势答:“玉宝,你怎么又腻他身上了。明长宴,我劝你老实认输,这天下要是有看得上你还能跟你回来的男人,我今天就倒着走到山下……去。” 他突然一顿,悚然一惊,瞪着怀瑜:“这是谁!” 明长宴笑的肚子疼,笑完,很是风流俊俏的一挑眼尾:“如你所见,我男人!” 李闵君一脸菜色,吃了瘪,哼了一声:“胡说八道!”他朝着怀瑜抱拳作揖,十分羞赧:“公子见谅,今日是我师兄弟打赌闹着玩儿,他没个正形,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明长宴往他怀里扔了一包中药:“你在哪儿说什么废话呢,药我拿了,晚点给华姑娘送过去。秦玉宝,你跑哪儿去,找你小师兄练剑去!”他转身,看向怀瑜:“这个、这位怀瑜朋友,你不是要找明长宴么,我就是。” 他在院内的池子里鞠了一捧水,将脸上的胭脂擦干净,露出了一双含情目,容貌清隽,皎若秋月。 李闵君道:“赶紧去把裙子换了,丢人现眼。玉南!帮你大师兄拿件衣服来!” 须臾,明长宴换了一件黑衣,肩上扣了一条绣着暗纹的披风。头发用发绳挽了三圈,半扎半散,垂在腰际。 怀瑜好奇问道:“你的斗笠呢?” 明长宴道:“在家遮什么脸,岂不累得慌。” 怀瑜有些诧异:“你不怕我把你的样子说出去?” 明长宴坐下,为自己倒了一碗茶,咧嘴笑道:“求之不得,我长得这么俊,巴不得全天下都知道。省得一帮老不死的成天编排本少侠丑如罗刹,才戴个黑纱装神弄鬼。” 怀瑜显然不信天下第一就是这么个稀烂德行,皱眉问道:“你真的是一念君子?” 明长宴剥了个花生,往嘴里一扔,“如假包换。” 怀瑜年纪不大,气势凌人,开口问道:“你这样子,如何当天下第一?” 明长宴有问必答:“那自然是来一个打一个,来一双打一双啊!” 说话间,雨势渐小。 山门口,一名白衣少年撑伞而来。屋内,秦玉宝道:“是明月师兄回来了。” 明长宴逗他:“怎么,不出去迎接一下?” 秦玉宝道:“明月师兄总是阴沉沉的不和我说话,我不喜欢。” 明长宴笑了一声,明月已经到了正大门。他先规规矩矩的同明长宴行礼,寒暄一番之后,迟疑片刻,看了一眼怀瑜。 怀瑜正吃着点心喝着茶,对他带有敌意的目光不闻不问。 明月从怀里摸出一枚精致的玉佩,放在桌上。明长宴放下花生米,问道:“好香,这几天花都开了,临安赏花宴是不是快了。” 明月点点头:“就在明天下午。” 秦玉宝道:“大师兄,我想去赏花大会,我已经把天清六剑学会了,你带我一起去看吧!” 明长宴拍拍手:“好啊,正巧这几日得空,带你们下山玩儿。” 明月转身往屋外走去,明长宴叫住他:“明月,你去哪儿?明天和我们一起去!” 明月闷闷地说道:“我就算了。我太过愚钝,不像玉宝天赋那么高,他连天清六剑都学会了。叫我出去玩,耽误了学武,今后连师弟的水平都赶不上,丢天清派的脸。” 在天清派的内门弟子里论天赋的话,除了此时恰巧外出的一名弟子,另一位便是这里年龄最小的秦玉宝了,但明月既然能进内门,天资也不会多差。比起外门的那么一大堆普通资质的同门,已经是高出一大截。明长宴惯知道明月此人心气高,且十分不合群,因此诸多内门小孩儿里,他对明月的耐心用的最多,也最为关照。 明长宴起身,绕到他身边,弹了下他的脑袋,明月‘嘶’了一声,揉了揉额头。 明长宴道:“这就对了嘛,你几岁啊,装老成干什么。大家都一起去玩儿,偏你不去,多无聊!” 明月嘟囔一声:“我不喜欢。” “你不去看看怎么就知道喜不喜欢了。”明长宴拍了下他的背:“回去好好休息,养足精神,不许偷偷练武,今天准你偷懒。” 怀瑜问道:“什么赏花?” 李闵君道:“你是外地来的,还不知道我们临安每年四月的赏花大会,在桃花庵观音庙下头的探水河举办,除了赏花,还有庙会,摊子上吃的多。叫明长宴带你去,他就爱凑这些热闹。” 明长宴把玩着头发,说道:“我去就去。” 李闵君拾起桌上的玉佩,扔给明长宴:“去的时候把这个挂上,不挂,一会儿你的明月好师弟又要多心。” 明长宴笑嘻嘻把玉佩往腰间一挂,“怎么,你呷醋啊,没送你,你不高兴啦?” 李闵君冷笑一声,“我有什么不高兴的,我又不是你男人。” 明长宴看了怀瑜一眼,想起自己和李闵君赌约一事,摸摸鼻子道:“哦,对不起,我忘记了,明天下山,我买一个送给怀瑜小友。” 李闵君道:“既然人是你带回来的,你看着安排。” 明长宴道:“向来都是你主内,凭什么要我安排!” 李闵君振振有词,喊道:“他是你男人,又不是我男人!” 明长宴被他怼的哑火,片刻之后,啧啧道:“我安排就我安排,瞧你那小气的样儿。嗳,听说算账的都挺抠门的,你日后会不会越来越抠?” 李闵君道:“少说两句能把你憋死。” 明长宴哈哈大笑,笑完去勾怀瑜的肩膀,“你喜欢花么?我蛮喜欢的,你脖子上这个透明石头是什么,怪好看的……” 第10章 一念君子(二)临安的赏花大会由当地的富商操办,声势浩大,四月中旬,引众多外乡人纷沓而至,是此处的奇景之一。 冼月山下来,出了山门,便是一派热闹的市井,熙熙攘攘,车水马龙。沿着云栖竹廊一路向东,东集市出现在众人眼里。 李闵君拿出钱袋子,当啷一下,一人给了一锭银子,秦玉宝等人领了,一哄而散,消失在人群中。一只右手,理直气壮的放在他面前。明长宴笑道:“我的钱呢?” 李闵君从钱袋子里掏了一锭出来,重重砸在他的手心。明长宴睁开一只眼,连说:“不够不够,再给点儿。” 李闵君道:“怎么不够,你要吃什么!这么多,往年够你玩儿一轮了。” 明长宴指了指怀瑜:“还有怀瑜一份。来者是客,难道要他付钱吗。” 李闵君恨恨从钱袋子里再拿一锭:“滚滚滚,晚上到小潺涧老地方。” 明长宴拿了钱,从右手边架子上摘了个狐狸面具戴在脸上,左看右看,十分得意。他站在摊子前,沉吟片刻,挑选了一副分外可爱的黑色琉璃镜。交钱拿货,明长宴拍了下怀瑜的肩膀,对方尚未反应,眼前便蒙上一层黑雾。 “稀奇不稀奇,西洋来的小玩意儿,临安靠海,又有海港,这东西最多。” 怀瑜推了下琉璃镜,冷酷道:“我为什么要戴这个。” 明长宴哈哈一笑:“自然是你长得俊,不带上这个,万一路上被哪家小姑娘给牵跑了怎么办。我要负责的。” 他背着手,又往前走了一炷香。期间,明长宴买了一串花灯提在手上,一路下去,花灯暗香浮动,萦绕在怀瑜的鼻尖。 片刻后,明长宴走得累了,寻了一处粥铺喝粥。两碗醇香浓郁的黑糯米端了上来,怀瑜喝了一口,甜的牙疼。明长宴喝掉半碗,见他只吃了一口,问道:“你不爱喝甜的么?” 怀瑜道:“我牙疼。” 明长宴笑嘻嘻招来小二,要了一碗不加糖的。这一碗也不浪费,他伸手捞到自己面前,就着勺子便舀了一口。 怀瑜愣了一下,说道:“我已经喝过了。” 明长宴不以为然:“喝过怕什么,你又没往里面下毒。我以前没少吃过剩饭,最恨就是浪费粮食。别看我,你看粥,喝不完带着走。” 话音一落,耳边骤然传来一阵巨响。桌子被来者一脚踢翻,紧接着一头戴斗笠黑纱的男人道:“给我来两斤牛肉!” 小二道:“你好端端的踢什么桌子,没看到我们这里是粥铺吗,粥铺哪儿来的牛肉!” 男人猛地咳嗽一阵:咳!咳咳! 他身边,还有一位小眼睛的侍从,一唱一和,骂道:“蠢东西!你知道我们家少爷是谁吗!” 小二抬头一看。怀瑜也跟着看去,只觉得这位嚣张跋扈的少爷,穿衣打扮十分眼熟。他挑眉道:“脸遮的这么严实,谁知道这蠢货是谁。” 明长宴拿起筷子,敲了敲碗,压低声音,凑到怀瑜面前,神秘道:“我知道他是谁。” 怀瑜斜瞥了他一眼。 明长宴同那侍从异口同声。 “一念君子,明长宴。” “我家少爷是武林至尊!一念君子!明长宴!” 明长宴哈哈大笑,撑着下巴,双目泛着盈盈水光,看着怀瑜:“我没说错吧。” 小二一甩抹布上肩,翻了个白眼:“又来一个。” 侍从插着腰,正等着小二吓得跪地磕头,却不料等来一个白眼,他恨道:“喂!你不要命啦!知道我家少爷是一念君子,还敢这么目中无人!” 小二扶起桌子,指了指对门的元河坊:“昨儿在元河坊吃白食的一念君子有十五个,有八个被打断了腿。今儿还没人被打,你是要当第一个了?” 侍从脸色一变,骂道:“他妈的!我们家少爷才是真的一念君子!别的都是假扮的!” 小二道:“去去去,别耽误我做生意,烦死了!再不走,我就关门放狗了!” ‘一念君子’愤愤不平,与他侍从骂骂咧咧,宣扬要找天清派的师兄弟前来报仇之后,夹着尾巴跑了。 明长宴看够了那头的戏,又回来看着怀瑜面前一口未动的粥。 怀瑜此人穿衣打扮精致漂亮,穷尽奢华之意,明长宴便猜测他恐怕是哪家大少爷偷偷溜出来玩,吃不惯这地摊上的东西。 怀瑜道:“他们为什么要冒充你?” 明长宴笑道:“因为本少侠俊啊!走,别纠结这个了,到临安冒充我的人还少么,你看周边百姓都习以为常,你奇怪什么。再说,本人都在你边上,你用的着和假的计较。我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他提起花灯,大步朝街上走去。怀瑜匆匆搅了两下粥,依旧没吃,不情不愿的跟在他身后。 明长宴介绍道:“这条小河叫小潺涧,从这里沿着观音巷一路走,就能走到探水河。探水河名叫河,其实是一片大湖,当年中原皇帝下江南,就在探水河上的仙林桥提了字。对了,一会儿咱们去吃楼外楼的红糖糯米藕,你肯定没吃过,小孩子都爱吃这些。” 怀瑜轻轻哼道:“我不是小孩子。” 明长宴不恼:“好好好,你是男子汉大丈夫。” 怀瑜一指路边,问道:“他们在干什么?” 明长宴望去,见两名少女正拿着花灯,踩着凳子将花灯往树上挂。 “这是我们这儿的传统,叫点花灯。花灯点好之后,要挂的越高越好。挂的高代表福寿延绵,不过少女挂花灯,还有一个意思。” 怀瑜歪着头看他,他的脸小,挂不住琉璃镜,明长宴顺势帮他推了一推:“挂的越高嫁的夫婿就越好。” 明长宴见他看的目不转睛,笑道:“这有什么稀奇的,晚上还有一场更大的!” 刚说完,他的目光便被右手边的一处摊位吸引。此处人头济济,明长宴最爱凑热闹,于是拨开众人,垫着脚往里头看。一看,面前有一处巨大的空地,围栏搭建的十分高,上头密密麻麻挂了无数个花球。摊位上,粗布麻衣的男人问道:“还有没有人要上来挑战!” 明长宴连忙问道:“挑战?挑战什么?” 围观的一位公子开口:“射箭比赛。” 明长宴眼睛一亮,那公子一指边上的高楼:“你看见这座高楼没有。” 明长宴道:“我又没瞎,当然看得见。这不是早就建成的吗?” 公子道:“对。此楼之高,中秋时还有奇景,若是站在这楼最高的地方,伸手便能摘到月亮。多年前,这楼被赵家的家主给买去了,这人好玩乐,灯花宴之前叫人挂了个花球在楼上,谁能全都射中,谁就能得到这楼!” 明长宴粗粗一看,射箭的台子距离高楼约百米远,射中围栏中的花球不难,难得是射中楼内的花球。此楼一共七七四十九扇窗,每一扇窗都挂了一枚花球,参赛者需挽弓射箭四十九次,次次命中,连续不断才算达到要求。 公子继续道:“想要射中楼内的花球就已经很难,若要四十九箭全中,简直难上加难,堪比登天!” 另一人道:“就是!这出题的也太刁钻了,除非是明长宴在此处!否则天下谁能做到!” 明长宴听罢,谦虚道:“兄台谬赞。” 那人莫名其妙:“我夸明长宴你接什么话!” 明长宴被他一噎,笑道:“好好好,这比赛怎么参加?” 公子道:“五百个铜板一次!” 明长宴道:“这么贵?那我要八次!对了,你不是说楼内也有花球吗,怎么不见挂出来?” 公子道:“用不着挂出来,能射中几个围栏里的就不错了,楼里的花球根本没人射。” 明长宴付了钱,摊主为他找了一把好弓,挑了八支好箭,送他上了射箭台。 明长宴走上台前,突然转身,趴在围栏处,笑嘻嘻的看着台下的怀瑜:“嗳,小怀瑜,你往那儿看,有喜欢的么!” 怀瑜双手抱臂,往明长宴所指方向一看。那处堆了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诸如:玉佩,首饰等。但凡射中花球的,便可任意选其中一个带走。他说道:“小孩子才喜欢。” 明长宴撑着下巴,笑道:“别这么冷淡嘛,喜欢什么,我给你射!” 怀瑜转过头,不理会他。 明长宴只好作罢,上台挽弓,共射八箭,箭箭都在百米之外。拾花球的小厮钻进围栏中,不消片刻,便喊道:“全中了!全中了!” 台下一片哗然。 摊主拱手道:“公子好箭术!” 明长宴一边卸了弓,一边道:“好说好说,对啦,怀瑜,叫你选自己喜欢的,你选了吗?” 摊主道:“公子不试试楼内的花球吗,若是中了,这高楼就是你的了!” 明长宴见这楼造的匠心独具,十分漂亮,心痒难耐,却也无可奈何。他擅用针,对箭术没有钻研,此一时兴起,随意射了几个花球,讨个彩头玩儿,好弄些小礼物,回去送给师弟们。 他道:“我赶时间,不射了。” 冷不丁,一只手猛地拍在桌上。手一拿开,一颗纯金的小珠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瞩目。摊主猛地一抖,抬头一看,怀瑜道:“备箭。” 明长宴哑然,回过神来,连忙去拿桌上的小金珠:“你要射几次,用碎银子就好了,那这么多钱干什么!” 怀瑜理直气壮:“我没有碎银子,只有这个。” 明长宴酸的牙疼,心道:果真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出门连点儿零钱都不带。 “不成不成,你也太败家了!收起来!” 明长宴作势要把小金珠往他怀里塞,怀瑜不耐烦的握着他的手,将小金珠顺势塞进明长宴怀里,自己则又拿出了一颗,砸在桌上。 摊主这回眼疾手快,一把抢过小金珠,笑吟吟道:“小官人出手好大方,今日我这里的箭你随便拿,随便射,不限次数!” 怀瑜道:“我不要围栏里面的,把楼里的花球挂起来。” 摊主一愣,随即笑道:“小官人要射楼里的花球,这还从来没人射中过,有些难度。” 怀瑜道:“让你挂就挂。” 不消片刻,高楼内,四十九扇窗,每一扇都挂上了一枚花球。 明长宴笑道:“你真的行吗,别到时候没射中,找我来哭了。” 怀瑜不理,站上射箭台。台下听闻这位少年要射楼内花球,纷纷从四面八方赶过来,要一睹为快。叫好者有,见怀瑜年轻,唱衰者也有。倒是明长宴,上台前还怕他射不中,等他上台后,叫好声最大的便是此人。 “怀瑜!看准了射!别着急!” 边上一人见他靠着围栏,整个人都要翻过去,便小心提醒一句:“兄台,你当心点儿。那是你弟弟吗?” 明长宴目不转睛的看着怀瑜,随意敷衍道:“嗯?哦,嗯,嗯嗯。” 那人拍拍明长宴的肩膀,指了指对面的射箭台。 原来,还有一男子在另一处射箭台上:往围栏中射花球。他的那位娇滴滴的夫人穿着小纱裙,站在围栏之上,险些半个身子翻进去,挥着小手绢喊道:“相公!你看准了射!千万别急躁了!” 明长宴:…… 此时,怀瑜已拔箭拉弓,明长宴连忙屏气凝神,紧紧盯着他手中的箭。霎时间,弓弦一松,那箭势如破竹,穿云破月,正中楼内第一枚花球。台下众人来不及倒吸一口冷气,只见怀瑜片刻不带喘息,又连放三箭,箭箭穿心,百发百中! 如此三箭齐发,半个时辰不到,只剩下一箭。怀瑜再挽弓时,有些吃力。此时万籁俱寂,众人全神贯注的看着台上的少年。他松手,最后一箭射出。四十九箭全数清空!高楼上,已不见任何一枚花球。 拾球小厮目瞪口呆,又惊又诧,半晌才回过神,大喊道:“全、全中了!!!” 第11章 一念君子(三)“好小子!”明长宴拍手大喊。 怀瑜活动了下手腕,从射箭台上下来。一路上,听台下众人奉承之话夸了又夸。摊主果不食言,只说要去同赵家的家主禀报一下,此楼便归在怀瑜名下。 明长宴与他刚碰面,便伸出手,一把抓住他的左手。怀瑜一愣,问道:“你做什么!” “做什么,看看你的手呗。”明长宴将他护腕一拆,果然,他的手腕处一片通红。 怀瑜恼道:“这根本不算什么。” 明长宴挑眉:“小屁孩儿逞什么能,我看看严不严重。最后几箭手分明都在抖,以为本少侠看不出来?” 他从怀里一模,摸出一罐药膏,掀开盖子,晕开在怀瑜的手腕上。怀瑜虽然脸色不善,却也没拒绝。 明长宴一边替他揉着手腕处,一边道:“半大的小子,最爱嘴犟!” 明长宴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暗道,这小鬼看起来不过十七八九,穿的如此金贵,怎么看都是哪家偷溜出来玩的大少爷,没想到本事到不小。他估算了箭台与空楼之间的距离:显然,即便是中原武林的高手,也未必能保持四十九箭连发连中的水平。 “哎!你的箭法如此精湛,比我还要厉害,竟然还真能拿下这空楼,你以后教教我箭术如何?” 听到这句,怀瑜的表情缓和许多,明长宴不动声色忍笑:真是个小孩子! 抹完,他收起药膏,拍了一下怀瑜的背,忍不住扯了下他的头发:“走吧,让你胡闹了一会儿,天都晚了。李闵君他们应该在小潺涧等着我们。” 怀瑜夺过自己头发,说道:“别玩我头发。” 明长宴:“好好好,不动,看你头发长,摸一下嘛,小气死了。” 二人走了一箭之地,明长宴笑道:“我们已经到了。” 小潺涧走到尽头,水势豁然开朗,由四面八方的小河汇聚成了一面大湖,此湖就是探水河。 岸边泊船处,秦玉宝喊道:“师兄!!” 明长宴道:“来啦!” 秦玉宝等不及,作势就要往船下溜去,被李闵君提着后领抓住:“你跑什么,你家师兄又不会被吃了!” 明长宴跳上船,站稳之后,转身伸手,要扶怀瑜一把,却不料怀瑜已经上了船。他收回手,把花灯递给秦玉宝:“拿着!” 秦玉宝得了花灯,欢喜连天。 明月见了,眼睛先是落在明长宴的腰上,看到他腰间悬挂了一枚玉佩之后,这才开口:“师兄。” 此时,远处狂奔而来一抹黑影。近了,原来是一名少年,男生女相,阴柔秀丽,十分俊俏。他见着明长宴就喊道:“大师兄,我也要花灯!” 明长宴道:“玉楼!跑得这么快做什么,别着急,我给你们带了其他的东西。” 他在怀里摸摸索索一阵,丁零当啷掉了一船。李闵君捡起来一看,都是些破烂小玩意儿,没什么稀奇。也就几个小孩子喜欢,同明长宴一起蹲下身,弯着腰研究这些小东西的用途。 李闵君道:“钟玉楼,你不是还在外面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钟玉楼猛地跳上船,气喘吁吁道:“我提前办完事儿回来了。结果山上一个人也没有,我就想你们是下山过花节!果然让我找到你们了!” 他捡起一个单筒望远镜,闭上一只眼稀奇地到处观望。 “大师兄,为什么别家船头都有花,咱们的没有啊!” 明长宴挑了个精巧的香囊,先递给明月。 他道:“我们没有吗?那一定是二师兄忘记了。” 李闵君道:“人家的船是要参加今晚上的请花灯,你们也要参加吗?” 怀瑜问道:“什么请花灯?” 明长宴一人一份发好了小东西,直起身道:“这就说来话长了。” 请花灯是临安府的传统习俗。每年四月份,百花拥簇,便有一个节日顺应而生:过花节。 过花节,赏花宴,请花灯。其中,请花灯指的是晚上的一场歌舞盛宴。由临安官府与富商一同操办,在探水河的湖面上架起一座高台,高台之上有万千花烛争相开放,烛光映的湖光粼粼,美轮美奂。 明长宴道:“今年是谁请花灯?” 秦玉宝举着灯抢答道:“我喜欢上官家的那个小小姐,去年她的妙花仙子就演得很好。” 李闵君道:“赵家的小公子喜欢百花深处那位名动天下的花魁,他阿姐一掷千金把人从京都弄到了临安来,所以今晚请花灯是离离姑娘。” 明长宴哈哈笑道:“难怪不得今年赏花宴的人都比往年多,原因是出在这里!”说罢,他若有所思:“我到没见过这传说中的天下第一美人是个什么姿容。” 李闵君道:“总是漂亮的。一会儿就见到了。” 秦玉宝道:“那我们船也弄一朵,我也要请花灯。二师兄,怎么参加请花灯啊?” 李闵君划了两下船,把船桨交给明长宴,任由小船在画面上漂泊。他道:“你看见对面用红绸带拦起来的水域了吗。要参加请花灯的船都得到这儿来,等妙花仙子请出琉璃花灯,船上的众人无论是跳下去游泳也好,划船也好,总之,谁先跑到湖心,抢到琉璃灯,谁就是今晚上的获胜者。” 怀瑜道:“琉璃花灯很名贵吗,抢到了又如何?” 明长宴道:“不如何,图个吉祥的彩头,就跟挂花灯一样,谁说挂得高,夫婿就嫁得好的?” 片刻后,怀瑜突然又问:“琉璃灯也是这个意思吗。” 明长宴当然不知道琉璃花灯的意思,他信口胡诌道:“自然!你看它挂得那么高,大概是能摘到的就嫁得远吧!” 秦玉宝问道:“如果是个男人摘到呢?” 明长宴思索片刻,扯道:“可能就是娶个外地的老婆吧!” 一个时辰后,日头西下,夜幕笼罩,探水河灯火通明,人声嘈杂。湖西面,有人喊道:“是赵家的船!” 众人齐齐望去,只见一艘气派宏伟的大船缓缓徐来,共有上下两层,高百尺左右。船上张灯结彩,大摆宴席。席间觥筹交错,鼓乐齐鸣、歌舞升平。外栏有家仆丫鬟匆匆走动,娇女公子三三俩俩,凭栏而望,船动则水光滟滟。 “好气派的船!” “赵家位列三大世家之首,又是中原首富,他不气派,谁气派?” “皇亲国戚嘛,那个赵家的小儿子,在皇后面前得宠得很,就差个亲生的关系了!” “好了好了,勿要多言。接下来还有花戏要看。” 李闵君听完,转头对明长宴说:“我记得赵家的小公子,很喜欢你。” 明长宴坐在船头,正教秦玉宝如何扎花灯,随口道:“是吗?喜欢本少侠的人太多了,我不记得。” 李闵君:“是啊!我对他有点儿印象,这孩子才到我腰这么高的时候,就年年来天清派报名学武,每每都在第一轮被刷下去,就坐在冼月山门口哭。年年失败,年年哭,赵家因此还给我塞过银子。” 明长宴笑道:“小孩儿毅力不错。” 明月听罢,冷淡道:“可惜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废物。就算有毅力,终究也只是白费力气。天赋到底比努力重要。” 明长宴却道:“明月,不准这么说话。” 明月恼道:“我说的是实话!” 钟玉楼不屑地哼了一声:“你倒是知道天赋比努力重要,同样是天赋差,有人能进内门,有人还要被另一个天赋差的嘲笑了?” 明月脸色涨红,咬牙道:“你!” 他死死盯着钟玉楼,后者一脸不屑,双手抱臂,很是嚣张。但此人却也有嚣张的资本。内门弟子中,钟玉楼是天资最高、最聪慧的。明月入门得晚,天赋也不及他高,被他讽刺,无可反驳。 明长宴取了一块糯米糕,堵住了明月的嘴:“好了,你的嘴巴最会说话,赶紧吃。” 钟玉楼委屈道:“大师兄,你就对他好!你偏心!” 明长宴被他一喊,只得道:“哎哟,小祖宗,我哪儿敢啊。”他顺手又拿了一块糯米糕,塞进钟玉楼嘴里:“玉楼长得美,心也善,饶了师兄吧。” 钟玉楼委屈巴巴地嚼着糯米糕,明长宴又哄了几句,没多久,这小孩儿便喜笑颜开,拿着花灯上船边玩水去了。 怀瑜正靠在船舱处发呆,明长宴从后面伸出手,拍了他一下:“看什么看得这么入迷?” 怀瑜道:“什么都没看。” 明长宴抓了一把糕点,往他手里一塞:“吃吗,特意给你挑的,不加糖。” 怀瑜拿在手里,迟疑了会儿,慢吞吞地闻了闻,似乎在用此招判定手里的糕点能不能吃。明长宴见了,毫不客气地笑他:“你是小狗吗!” 怀瑜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又轻轻地哼了一声。明长宴顿了一下,突然道:“怀瑜,你老实告诉我,你跑来临安府找我,是不是很崇拜本少侠?我不笑你,现在咱们这么熟了,你可以说。” 怀瑜道:“自作多情,我只是好奇而已。” 明长宴洋洋自得,“别掩饰了。现在的小男孩谁不崇拜我?我都知道的,你现在知道天下第一是什么样了吗?” 怀瑜哼道:“也就那样。” 明长宴挑眉,“本少侠不给你一点教训,看来你是不知道天下第一有多厉害。” 他猛一出招,搞得小船左摇右晃。李闵君站在船尾骂道:“明长宴!你要死啦!” 明长宴哈哈大笑,怀瑜推开他,他顺势往船上一坐。 钟玉楼玩儿够了水,从船头跑到船尾寻他,喊道:“大师兄,花戏马上就要开始了,你看不看?” 怀瑜往湖边一看,果然看见望湖楼搭建了一个戏台子。戏台上,唱的是中原含珠公主和亲一事。 钟玉楼坐在他身边,看了一回儿便抱怨道:“怎么又唱含珠公主出嫁,都唱了好几年了!我记得,她已经死了。再说,你们觉得公主扮得像吗?” 怀瑜道:“我没有见过公主,不知道。” 明长宴倒了一碗茶,混着糕点几口吃下,说道:“扮得一点儿都不像。” 钟玉楼撑着下巴道:“听闻含珠公主是前朝秦相之女,师从大才子季老先生,和前朝太子还是师兄妹,曾经是远近闻名的美人,风采才华,冠绝当世。” 明长宴道:“再美,也是前朝的事了。花戏唱完就是抢花灯了,玉楼,去给我找朵花来!” 钟玉楼道:“师兄要花干什么?” 明长宴嘻嘻一笑:“当然是参加比赛,抢花灯啊!免得被某些小崽子说天下第一‘也就那样’。” 钟玉楼听闻他要抢花灯,立刻就跑去找花。李闵君转头道:“你要抢花灯?你还要脸吗明长宴。” 明长宴手指卷着头发打圈,笑道:“公平竞争。琉璃花灯宴可没说过不准一念君子参赛。” 明月问道:“师兄,往年都没见你要花灯,怎么今年要去参赛。” 明长宴随口一答:“哦,我给怀瑜摘的。” 明月脸色一僵,李闵君突然道:“请花灯了!” 此话一落,湖面突然涌出千盏花灯,古琴涔涔,琵琶泠泠,丝竹悦耳,水声叮咚,如听仙乐。探水河湖心的花台蓦然出现一名窈窕好女,姿容婉媚,身段风流,袅袅腰疑折,褰褰袖欲飞,带出满天飞花,此情此景,如同仙境。 舞者,就是天下第一美人离离姑娘。 离离一舞毕,弯腰拱手请花灯,琉璃灯自湖心中浮出,她笑语盈盈端起灯,将花灯挂在月桂树上。 甫一挂稳,湖边持鼓之人连敲三下:咚!咚!咚!探水河所有花船倾巢出动,一时间水声沸腾,叫好声震破天际。 诸多参赛者中,唯有明长宴——他不划船,也不跳湖游泳,就这么站在船上一动不动,宛如石像。李闵君哈哈嘲笑:“你不是要抢琉璃灯吗,怎么不动了!不会划船?还是不会泅水?” 抢花灯的人距离湖心台子约莫百丈远,中间没有落脚和借力之地,轻功是妄想不得,除非插上翅膀飞过去。因此,历年来仅有划船和泅水两种抢法。 明长宴道:“我么,不用你说的法子,也可以抢到琉璃灯。” 李闵君笑道:“你又要搞什么幺蛾子,我事先告诉你,这里这么多人,除了百姓,少不得有些江湖门派混杂其中。你一旦露面,保不齐谁就把你认出来了!” 明长宴道:“认出来就认出来,本少侠长得俊,怕人看么!” 他说归说,却带上了狐狸面具。明长宴嘴角一勾,笑嘻嘻道:“闵君贤弟,记得把钱送给伞坊的老板娘!” 李闵君猛地一惊,眼锋往四周一扫,右手边,一间孤零零的伞铺坐落湖边。他望去时,铺子里还挂满了油纸伞,一晃眼,那伞竟然全被明长宴以内力震起,直直往湖面飞去。 李闵君暗道不好,嘴上骂道:“明长宴!你要干什么!” 明长宴手掌中内力凝聚一团,至阳至刚,霸道无比,狠狠推出。霎时间,悬空在湖面上的伞被一股奇异的力量托住,随着内力的震散,几十把伞高低错落,全被震开! 明长宴笑道:“当然是抢花灯啦!” 他足尖点地,单手背后,衣袖翻飞,体迅飞凫,飘忽若神。身影一闪,明长宴已经踩在了青伞之上,圆月高悬,飞花人间,唯他身长如玉,立于月色与水色之间。百忙之中,明少侠抽空回头,对着船上的怀瑜眨了下右眼。 不远处,赵家的画舫之上,一名少年脸色通红,神情激动,手脚共舞地喊道:“祝兄!!祝兄!!你快看!明少侠!!!是明少侠!!!!”甫一出声,沿岸百姓,船上好汉才反应过来,喊着‘一念君子’‘明长宴’‘明少侠’诸如此类称呼。顷刻间,琉璃花灯宴叫喊声喧天,众人齐齐往探水河湖岸推挤,一时万人空巷。 明长宴以伞借力,不消片刻便飞身上花台。离离姑娘柔柔一福身,笑道:“久闻一念君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真首屈一指,天下仰风。” 明长宴大步上前,取过琉璃花灯,拱手道:“客气客气。花灯我拿走了!” 离离道:“请。” 琉璃花灯从月桂树上落下,抢花灯便结束。离离引他进入暗道,上了小船,在探水河东面上了岸。明长宴摘了面具,将披风兜帽一戴,便大摇大摆地朝着小潺涧走去。 路上,百姓津津乐道: “就是明长宴,除了他,谁还有如此轻功!” “要我说,确实!刚才大家看见没,足足七八十把伞一同悬在湖面上空,除了他,谁有此内力!” “一念君子!好功夫!我算是开了眼!不过,他摘琉璃灯作甚?” “谁知道!说不准,他、他喜欢呗!” 走了三箭之地,明长宴与李闵君等人在小潺涧的泊船处汇合,此处正对着探水河,视野开阔,风景极好。 李闵君道:“回来了,看你搞的这一出事情!” 明长宴嘻嘻一笑,却不回李闵君。他将琉璃花灯从怀中取出,此灯流光溢彩,晶莹剔透,实属绝品。 他抛给怀瑜:“如何,这下还是‘也就那样’么!” 怀瑜握着琉璃花灯,半晌,才道:“装模作样。” 蓦地,秦玉宝喊道:“大师兄,要放烟花啦!” 话音一落,探水河上,无数烟花月中开,声声巨响传入耳中。二人齐齐转身抬头,往夜空看去。怀瑜的目光由上往下,落到明长宴的半张侧脸上,后者弯腰抱起秦玉宝,任由玉宝张牙舞爪在他怀里胡闹。明长宴回头,见怀瑜盯着他看,便对他一笑。 哪知对方十分不领情,别开脸去。 第12章 一念君子(四) 琉璃灯花宴后,一日清晨,怀瑜被一阵轻轻的扣窗声给吵醒。 他迟疑片刻,走到窗边。刚一推开,一枝桃花便窜到自己眼前,花束移开,露出了一张俊俏的脸。明长宴笑盈盈地看着他:“山上的桃花开了,我特地去摘的,露水都还在呢。来来来,插到花瓶里去。”顿了一下,他又从怀里折出一小枝递到怀瑜手里,道:“特例多给你一枝。” 怀瑜看了看他怀里捧的桃花枝,问道:“这是做什么?” “嗯?就是送你的花嘛,你可别去炫耀你的份比他们多,不然要找我闹了。” 说完便翻身进走廊,往下一间寝室跑去。片刻后,怀瑜听到对楼的传来钟玉楼的声音。 明长宴挨个儿送完花,早饭已经端上了桌。秦玉宝跑进雅间,狗鼻子一闻,便道:“今天是大师兄做的早饭!” 明长宴道:“知道还不快来吃。” 怀瑜从门口进来时,李闵君正在布筷,抬头一见怀瑜,转头便对明长宴挤眉弄眼:“诶!明少侠,你男人来了!” 怀瑜脚步一顿。 明长宴舀了粥,见李闵君还抓着先前打赌的事情不放,一脸小人得志,十分可恨,干脆懒得理他。 钟玉楼和内门弟子陆陆续续赶到,按序坐下,饭毕。明长宴开口:“昨天让你们背的心法背了吗?” 秦玉宝晃着腿,脆生生叫道:“背啦!” 明长宴拿出一条戒尺,说道:“好,今天周先生不在,你们的默写我来检查。都上书堂里去等着我。” 雅间距离书堂只有半柱香距离,众人到后,规规矩矩开始默写,唯有怀瑜闲来无事,坐在一旁发呆。一刻钟后,钟玉楼停笔,吹了一口未干的墨迹。他落笔没过多久,其他人也完成了默写。因钟玉楼在内门弟子中最为优秀,其他的门生便纷纷来看他的卷子。 “玉楼,你这里是什么意思?”燕玉南开口。他是天清内门弟子中,年纪最大,性格最稳重之人。 钟玉楼道:“最近我在基础剑法上又参透了一些新的东西,心得都写在上面了!一会儿大师兄过来,我拿给他看!” 明月板着脸开口道:“基础剑法乃天清武学根基,岂是你说改就改的。” 钟玉楼歪头看他,莫名其妙道:“我又没说我把剑法改了,只是我现在想到了更好的。” 明月双手抱臂,冷笑道:“你以为你的就是最好的吗?左不过师兄平日夸你两句,现在就敢来改剑法了。” 钟玉楼皱眉,推开玉宝,问道:“首先,我说了,我没有改剑法。其次,明月,你非要跟我过不去吗?” 明月提高声音道:“谁要跟你过不去!仗着自己天赋高,入门早,就目中无人是你。现在剑法任你想改就改,以后岂不是想当掌门就当掌门了?一个心得罢了,有什么了不起的!” 钟玉楼被他一激,喊道:“对啊,我就是了不起啊,不然呢,你吗?师兄还没说话呢,你以为你是谁?你还教训我?” 紧接着,他故意上下打量了明月片刻,笑道:“不过……你配教训我吗?” 明月知他讥讽自己天赋不比他高,而此事又正好戳中自己的心结,他当即回道:“你!” 燕玉南见势不对,连忙劝道:“别吵啦,咱们都是同门师兄弟,是一家人。” 钟玉楼跳起来道:“谁和这个小阴阳脸是一家人!成天臭着个脸活像人家欠他八万两似的!天天就知道在大家面前怪腔怪调地煞风景!我早就看他不爽了!” 明月脸色煞白,忽而又红得滴血,浑身发抖骂道:“你又是什么东西!”他突然一指燕玉南:“还有你,你们都是一伙的。你以为你很好吗,有什么资格说我,不过也是烂泥糊不上墙的东西,自己也不要脸,追着钟玉楼身后和稀泥,还不如秦玉宝的天赋高。年纪最大,偏最废物!” 钟玉楼张牙舞爪,作势要开打,明月冷冷地拔剑:“谁怕谁!” 闹出了大动静,终于把明长宴给引过来了。他拉开二人,各打十大板,问道:“为什么打架?” 钟玉楼狠狠擦了一下脸,不吭声。明月也侧身站着,低头不说。 明长宴道:“你看人家怀瑜坐在那儿有动过吗,年纪和你们一样大,却比你们都乖。” 钟玉楼同众人看向怀瑜,此人却是坐在边上隔岸观火,才没有挪动半分。天清少年脸色微红,纷纷道:“大师兄,我知错。” 明月恨了怀瑜一眼,闭上眼,不再说话。 明长宴鞭子给完,又哄了几句,收了少年们的卷子去看。钟玉楼见他走了,说了句:“晦气!我要下山转一圈,散散心!”他冲着燕玉南道:“小师兄,等我晚上回来给你们带好吃的。你和大师兄打声招呼,我走啦!” 燕玉南道:“你路上小心点儿,记得别乱捡东西回来。” 钟玉楼已经跑没影儿了,唯有声音传了回来:“我晓得,放心,我不捡了!” 谁知到了傍晚,冼月山下起了大雨,钟玉楼带着一名血淋淋的男人突然出现在天清门口。 变故陡生,明长宴放下手中的茶碗,与怀瑜的交谈戛然而止。 钟玉楼几番开口,最后迟疑道:“大师兄……我捡了个人回来!” 李闵君从西屋走出,见此情景,愣了一瞬,破口大骂:“钟玉楼!兔崽子,你他妈的又捡了什么玩意儿回来!” 钟玉楼嘴一瘪,委屈巴巴开口:“我……” 李闵君扯着他的耳朵往屋里拖:“你娘送你来天清是来学武的还是叫你来捡破烂的?啊?!这么会捡你怎么不去乞巧帮,他们一个帮都是捡破烂的,我看你这水平,一去就是帮主了!” 钟玉楼哭喊道:“二师兄!我耳朵疼!” “还疼,我这次不把你抽到长记性我就不姓李了。平时捡些小畜生回来也就算了,现在还敢捡人了!”李闵君拧着他,将钟玉楼往洗手盆子里一按,骂骂咧咧地给他打上皂角。 明长宴同怀瑜蹲下身,观察晕过去的男人。 怀瑜伸手在他的脉搏处一探,沉思片刻,开口:“中了毒。” 明长宴用扇子挑起他的衣摆:“浑身上下被割地得一块好肉都没有,看伤口是被丝线此类武器所致。” 他侧目看着怀瑜,突然问道:“你会医术?” 怀瑜没答话。 明长宴又说:“他还有救吗?” 怀瑜道:“有。换做是别人,就没有。” 此番回答,少年心气颇高,显然对自己的歧黄之术十分自信。 钟玉楼洗了手,乖巧地伸了个脑袋过来,嘿嘿一笑:“大师兄,他还有救吗?” 明长宴弹了一下他的脑袋:“谁让你乱捡这种来路不明的人物的,我说过什么?” 钟玉楼心虚道:“天清派遭武林众派孤立,不宜外出惹是生非,要老实本分……” 李闵君冷哼一声,钟玉楼道:“我、我是看他可怜才捡回来的!下了这么大的雨,要是放任不管的话,他肯定活不成!” 明长宴道:“这件事稍后再议。今日雨势颇大,我看先把他带到小榭台,叫华姑娘给他配几服药。”他看向怀瑜:“你今晚也不要走了,下山路滑,我叫人把宝轩收拾出来。” 去小榭台的路上,遇到了前来看热闹的玉茂和玉米,带着二人来的是燕玉南。 燕玉南道:“大师兄,我拦不住他们。” 明长宴道:“我知道,这两个小的就没省心过。明月没过来吧,他过来准要和玉楼吵一架,我烦得很。” 燕玉南道:“没有,明月睡下了。大师兄,我来帮你背吧,这人浑身都是血,脏得很。” 明长宴道:“算了,你穿一身白,弄脏衣服不好洗,让我省点儿心。我懒得给你洗衣服。” 早年,天清派在明长宴接手的时候,用穷得揭不开锅这句话来形容,都是一种谬赞。当年何止揭不开锅,连锅都没了!偏偏下头还有几个张着嘴要吃饭的,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好汉,愁煞君子也! 明少侠那些年:自己不过十七八岁,却日日操着一颗当爹的心。省吃俭用,劫富济贫,上门承接暗杀、明杀等各种业务。拖家带口,白日行侠仗义,夜里挑灯缝衣,拆东墙补西墙,三年复三年,这才把天清派给拉扯成了天下第一大门派。 因此,内门几个他一手带大的弟子,对明长宴十分依赖,几乎到了没有他就寸步难行的地步。 一行人走过青石板铺成的石阶,穿过一扇拱门,往下走,便到了小榭台。 小榭台位于冼月山半山腰的西湖附近,山明水秀,清净优雅,湖面荷叶田田,碧水载画舫,小楼依山落。怀瑜借着夜色,稍稍打量了四周。明长宴当他看不清路,伸手拉了他一把。右手蓦然落到对方的掌心中,怀瑜一愣,明长宴道:“头一回来小榭台的,都看不清湖面和岸边的路,总是踩进湖里。”怀瑜被他牵着,不动声色地问:“你拉我的手干什么。” 明长宴笑道:“拉就拉了,你还怕少块肉?夜雨路滑,我不拉你,你还不掉下去?” 他将怀瑜拉上台阶,又伸手去拉燕玉南。后者被照顾惯了,显然习以为常,脸色不变。 怀瑜见此,搓了一下衣角,轻轻地哼了一声。 小榭台灯火忽明忽暗,一艘小船摇摇晃晃驶来。船上下来一名绯衣少女,娇笑道:“华姑娘今日身体不适,已经睡下了。早先交代我,长宴公子若是来了小榭台,只管去便是,诸位随我来吧。” 李闵君把手里的药提给绯衣少女:“小阿拆,把这药给你们华姑娘,叫她别偷偷倒了,很难寻的!” 小阿拆请众人上船,将纸灯挂在船头,笑道:“华姑娘惯不爱吃药,小阿拆谢谢长宴公子挂心。” 明长宴问道:“她最近有没有咳血了?” 小阿拆答:“不曾咳血了,就是喘不上气,老毛病,不打紧的。” 明长宴坐在船尾,翘着二郎腿道:“她这病拖了十几年没见好,三天两头闹一次,每次见她都觉着像死别。” 小阿拆低头笑了一笑,却是没答话。 到了小榭台,几名婢女上前将半死不活的男人扶到床上。怀瑜上前一步,翻了翻他的眼皮,在鼻尖探了探气息。 “有针吗?” 明长宴听罢,从怀里拿出几根银针。怀瑜取过针,在伤者人中,十指,共施十一针。戳破皮肉之后,乌黑粘稠的血拉成了丝,落在地上。 怀瑜道:“有药吗?” 明长宴指着左边道:“进去右拐,有个小药阁,常用的药应该都有。” 配好药,燕玉南又喂伤者吃完药,细心放下后,眼神一转,期期艾艾地看着明长宴。 明长宴从发呆的状态回神,见燕玉南此神情,讨好卖乖,显然是要听好话。可他做得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明少侠左思右想,挑不出什么夸的,只能干巴巴道:“做得好,做得好,玉南越来越稳重了。” 他夸完燕玉南,这厢的玉茂和玉米都眨巴眼睛望他,二人方才端盆递水没少做,明少侠脑仁疼,绞尽脑汁挤了两句出来:“你们也做得好,很好,懂事。” 再一转头,明长宴看见怀瑜,于是干脆顺口也把这人给夸了:“小怀瑜也做得好,年纪轻轻,歧黄之术如此了得,将来必能成大器。” 燕玉南等人被夸,美滋滋的。唯独这怀瑜,明少侠夸完之后,他脸色一变,冷若冰霜。 明长宴一愣。 怀瑜道:“看着我干什么,换水,还差几针。” 玉茂年纪小,却很机灵。听闻怀瑜说话,迈着小短腿便打了水回来。他与玉米二人乖巧地坐在小凳子上,怀瑜施完最后几针,玉茂突然眼睛一眨,好似才反应过来,去问明长宴:“大师兄,他是谁啊?” 李闵君这才想起,玉茂前阵子想家,叫他阿娘接回去住了几天,过了花节回来,今天傍晚上的天清,自然不认识怀瑜。 他道:“哦,忘记介绍了。是你大师兄的一位朋友,叫怀瑜,你们喊……喊哥哥就行了。” 怀瑜听罢,突然道:“朋友?我不是他男人吗。” 闻言,一旁喝茶的明长宴,猛地:茶水喷了一桌。 作者有话要说: 小玉楼不仅是天清48天资最高的,还是这里面长得最美的,美到每一次下山都有小娘子送礼物,虽然本人热衷于捡破烂[龇牙] 小美人这个捡破烂的习惯从小就有,一开始是捡一些路上看到的花花草草,后来发展成为各种受伤的小动物,最后捡了个人回来 第13章 一念君子(五) 明长宴放下茶杯,心里又暗自咒骂了李闵君八百遍,只因他明明身为长辈,还带头拿他和怀瑜两人刚见面闹得这一出来取笑自己,现在上梁不正下梁歪,只怕以后小家伙们都有样学样。 明长宴只好解释道:“我和你们怀瑜哥哥是闹着玩儿的。”说完便十分霸气地瞪了一眼李闵君。 从小榭台回宝轩,怀瑜又恢复了那一惯冷漠的神情。明少侠见怪不怪,于是借故问道:“嗳,你闹脾气啊,怎么啦?” 怀瑜板着脸,只当没听见。 明长宴此人最不怕别人板着脸,反正他脸皮厚,一句不成,再说第二句。 “是我招待不周了么,你走得这么快做什么,下着雨呢!哎哟!”他低声骂道:小祖宗! 怀瑜停下,生硬道:“你对自己的武功倒很有自信,等我出了天清派,就把你的样貌给公布了。” 明长宴笑嘻嘻地替他撑伞:“我早说了,本少侠又不怕这个,我长得美,还怕别人看么!” 怀瑜哼了一声,明长宴道:“别生气啦,你这人怎么哄也哄不好的?” 怀瑜听罢,又绷着脸,回他:“我不是小孩儿,别用哄小孩儿的口气哄我。” 明长宴顿了下,哈哈笑道:“你在气这个?这有什么好气的,我看你也就十七岁,比玉南大不了两岁,怎么我哄哄还不行了吗?” 怀瑜道:“你也比我大不了几岁,摆出一副长辈做派干什么。” 他顿了下,闷声强调道:“我快十九了。” 明长宴转了转雨伞,水珠子在二人身边划开了一个小小的圈,他眉眼弯弯,笑道:“你生得好看,我喜欢你,觉得你我有缘,我才哄你,别人要我哄我都不哄呢!” 明少侠的喜欢,泛指广义的喜欢。他说话向来不拘小节,风流不羁,可惜惊得怀瑜脚下一滑,险些摔倒。 明长宴连忙扶他一把:“你走路不看脚下的吗?” 怀瑜顿了下,回道:“你、你……” 他思来想去,不知道接什么,便拂袖闭口,一句不肯多说。 明长宴觉得这位少年的小孩儿脾气实在可爱,忍不住多逗了两句,引得对方又羞又恼。 “你住嘴!再说一句,我就杀了你。” 明长宴贪生怕死地捂着胸口:“我好怕呀。”他笑道:“怎么,刚才是你自己说的,你是我男人,我现在想和你亲近亲近,你却要杀了我,我好冤啊!” 他语气中,多有把怀瑜当成孩子逗弄的心思。怀瑜被他惹急了,猛地抓着他的手,将他往自己面前一拉。 明长宴正上蹿下跳,作死地言语撩拨,防不胜防,骤然与他脸对着脸,呼吸胶着在一块儿,仅仅只差分毫,便要双唇相贴。 明少侠眼睛微微瞪大,脑子忽而一片空白。 怀瑜见他吃了瘪,心中洋洋得意,嘴角翘起,开口道:“不过如此,哼。” 他松开手,拿过明长宴手中的雨伞,往山上宝轩处走去。明长宴被雨水一浇,猛地回神,他心强行跳空一拍,连忙喊道:“喂!那是我的伞!我淋着雨了!” 怀瑜听罢,放慢了脚步,任由明少侠匆匆追上来,钻进伞里。 . 第二天一早,燕玉南敲开门,说道:“大师兄,那人醒了!” 明长宴从床上坐起,披上衣服,往小榭台走去。 甫一进门,床上那人连滚带爬,便要往地上给他跪下。李闵君扶着他,说道:“你别动,伤口都裂开了,别跪别跪!没人要你跪!” 那人咳嗽两声,声泪俱下哭道:“苟家镖局求见明长宴明少侠!” 明长宴脚步一顿,问道:“你找明长宴干什么?” 男人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哆哆嗦嗦道:“我是苟家镖局的二当家,三日前从润州押了一趟镖往临安,路过小舟山的时候,遇、遇、遇……” 他好似怕极了,一句话打了十来个结都没说顺。 明长宴耐心说道:“遇到了什么?慢慢说,你已经到了天清门下,有我、呃,有明长宴在,天下谁敢动你分毫。” 带血的男人神经质地抖了一下,咽了咽口水:“阎王……阎王设宴!”他双目通红,几欲晕死:“是、是那个阎罗,嫁衣!嫁衣阎罗!” 李闵君端着药,与明长宴对望一眼。 他道:“喜阎罗?” 明长宴点头,念道:“阎王设宴,鬼门关,黄泉路上莫回头。” 燕玉南问道:“二师兄,什么是喜阎罗啊?” 李闵君放下碗,说道:“喜阎罗就是嫁衣阎罗,两年前江湖上横空出世的一个怪人。” 燕玉南问:“哪里怪?” 明长宴道:“怪就怪在他穿一身嫁衣,做的却是灭人满门的丧事!” 李闵君道:“这个嫁衣阎罗不常出现,往往作祟在山林小道,人未到,声先到。一阵敲锣打鼓的喜乐和丧乐过后,道上便出现两支队伍,一支结亲,一支送丧,红衣滚滚,白衣飘飘,纸钱同丝穂齐飞,喜轿与棺木并行,诡异非常,阴森非常。” 怀瑜道:“红白喜事相撞,是大惨大悲大凶之事。” 燕玉南打了寒颤。 李闵君道:“这个怪人往往在队伍边上的山头抱琴而立,他要你三更死,你决活不到五更,所以称他为阎罗。但凡在半路遇到他的门派,无人生还,全部死绝。因此,他杀人又叫阎王设宴,阎王请你吃饭,岂不就是有去无回!” 燕玉南问道:“可他站在山头上,怎么杀人?” 李闵君:“谁知道,目前为止没有人回得来,这你就要问他了。” 众人的目光一致落在床上男人的身上。 苟镖局的二当家喝了安神药压了惊,这才缓缓说道:“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杀人的……” 明长宴无语片刻。 苟二当家突然记起什么,癫痫似的大喊:“是纸人!我想起来了……是纸人杀了我同门师兄弟!他是鬼,是妖怪!他让那些纸人做的鬼索了大家的命!!” 二当家疯疯癫癫,口中留下涎水:“是阎王……是阎王……他不是人!只有妖怪才能让纸人动起来!!” 李闵君见势不妙,连忙伸手往二当家胸口左右一点,二当家力气陡然一抽,晕在床上。 李闵君:“我看他连话都说不清,干脆也别说了。出事的地方在小河上街往前二里路,那里有个半坡村,就在这里,我看还是找几个人过去看一眼保险。” 明长宴无心听他说话,摸着下巴兀自问道:“什么武功能让纸片动起来?你们听说过没有?” 李闵君呵呵道:“明长宴,你快死了这个心,什么歪门邪道也要去学,天下武功这么多,难不成你全都要会吗?” 明长宴理所当然道:“能会则会,不然如何当天下第一?” 李闵君捡起桌上罩着黑纱的斗笠,往明长宴怀里一扔:“好好好,天下第一,去半坡村看看死了多少人。” 燕玉南连忙抓起佩剑,举手道:“大师兄,我和你一起去!” 站在门口偷听多时的钟玉楼与花玉伶齐齐往屋内挤。 “我也去!” “我也去!”钟玉楼听罢,瞪圆了眼睛:“你为什么学我说话!” 花玉伶惊天动地哼了一声,拍拍衣服:“不要脸,谁学你说话啦!” 明长宴戴好斗笠,往屋子外面走去:“腿又不长我身上,我难不成还能拦着你们了?” 众人听罢,欢天喜地的跟在他身后跑。 李闵君见明长宴好似串了一条小尾巴,忍俊不禁,心道:他倒溺爱这群小东西的很。 小河上街位于临安北侧,三面环水,一面靠山,集市攘攘,热闹非凡。 甫一到此处,他便一人给买了一根糖葫芦,堵住了几个小孩儿叽叽喳喳的嘴。递给怀瑜的时候,怀瑜双手抱臂,侧头:“我不吃,我可不和他们一样。” 明长宴乐道:“好好好,你不一样,你长得美些。行啦,赶紧吃,吃完还得赶路。” 怀瑜顿了一顿,拿过糖葫芦闻了闻,连忙下定论:“难吃。” 明长宴:“你吃都没吃呢,我尝尝!” 他侧过头,咬了一口,剩了半个在签子上,明长宴嚼吧两下,咽下去:“很好吃啊,是你的嘴巴太挑了。” 怀瑜拿着糖葫芦,往前走了一段路。明长宴还在乐此不疲的逗钟玉楼玩儿。他内心动摇片刻,把剩下的半个给吃了,得出结论:不但难吃,还粘牙。 等他把这一串糖葫芦全吃完的时候,半坡村到了。 这村子大门口还没踏进去,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就先冲了出来。钟玉楼捏着鼻子,瓮声瓮气的说道:“大师兄,这里好恶心啊。” 往前走,半坡村剩下的这半个坡下面,尸骨成山。人都是刚死的,昨日暴雨洗刷过后,血浆混到了一块儿,凝结在一起。不少尸体被冲到了稍远的地方。明长宴三步就能碰上一具,此情此景当真是人间地狱。 燕玉南用剑挑开尸体的衣料,钟玉楼连忙扯着他的袖子,小心翼翼的躲在他身后。 玉伶哼了一声:“瞧你那娇气包的样子!” 燕玉南:“别吵啦。”他转向明长宴:“大师兄,和那个二当家一样,身上没有一块好肉。” 明长宴凝神观察片刻,突然从一具男尸身上,拔下了一根针。 此时,异变陡生,周围的树林里,哗啦啦冒出数十人。 明长宴霎时放下黑纱,遮住脸庞。 作者有话要说: 小怀瑜十九岁了,是天清48的大哥哥,才不是小屁孩呢! 第14章 一念君子(六) 领头的一位七尺少侠,白衣羽冠,浓眉倒竖,喝道:“好哇!原来凶手是你们!” 燕玉南站起身,把玉楼和玉伶都拉到了身后,小声道:“招摇楼的人,还有其他门派的,你们不要动,站在我身后。” 明长宴直起身体,招摇楼少侠一见他斗笠黑纱,神色一变,猛地往后一跳:“一、一念君子!” “一念君子?明长宴?他也在这里?” “死的人都是被针杀的,会不会是他?” “不会,他杀人干什么,你脑子呢!” “我看啊,这家镖局,恐怕是被“雨阵”肃清了!” “唬人罢了!” “你怎么又知道是唬人了?” “江湖传说也要拿出来编排,毛病!三阵中从来没有所谓的“雨阵”。‘雨阵’不过是以讹传讹!” “谁说得清,万一明长宴就是‘雨阵’呢……” 所谓三阵,便是是直属中原皇族宫廷军队中,名为山阵、火阵、土阵的三个军队。与十三卫各司其职,分明、暗两队保护皇族,进行秘密任务等。 而“雨阵”则是存在于江湖传说中:皇家用来震慑中原武林的组织。 中原武林杀人难以用官府法律衡量,因此杀人放火一事几乎无法看管,雨阵的传说也顺应而生。武林门派一旦越界,滥杀无辜,便会被即刻肃清。“雨阵”肃清门派之时常伴瓢泼大雨,雨中杀人,风过无痕,雨阵也由此得名。但凡被雨阵盯上,只有全灭,没有活口一说。因此江湖众说纷坛,各自门派也因此不敢越界。到最后,雨阵是否真的存在,也成了不解之谜。 也就是说,倘若雨阵真实存在,那么实力必定极其强大,凌驾于天下武功之上,否则绝不会如此轻松利落地灭掉一个又一个门派。有这等实力——谁最招摇?显而易见。 招摇楼少侠干笑一声,抱拳道:“误会一场,原来是天清派的好朋友。” 明长宴敷衍的一拱手,算是打过招呼。 “好大的脾气!你看他那德行!” “哎,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有本事你也当天下第一啊。” “要我说指不定就是他干的,全天下除了他还有谁能用针用的这么好?” “行了行了别吵了!” 诸多窃窃私语,怕明长宴耳背,讲的无比大声。 明长宴身形一动,手微微按在苍生令上,登时,鸦雀无声。 花玉伶跳出来说道:“你们怎么全赖我们头上,大家都是刚到的,怎么不说你们是杀人凶手!” 钟玉楼见师兄开口了,连忙与他化干戈为玉帛,停止内战,一致对外:“大门大派的好不讲道理!一上来就劈头盖脸骂人,你们骂得,我骂不得吗!” 燕玉南提醒道:“快别说了,多叫大师兄为难。” 花玉伶二人愤愤不平的闭上嘴。 天清派成名太快,风头太盛,根基不稳,于是被许多老气横秋的门派联合起来排挤。平日在江湖上众人就对天清颇为不满,认为它是在太过懒散自由,当然,对明长宴明少侠尤其不满。碍于苍生令在他手上,武林纵然再多不爽也不能摆在脸上,只能背地里讲点闲话,膈应膈应天清。明长宴对此类小事向来不闻不问,便显得天清好欺负。 今日之情景,并不是头一回见。 招摇楼的少侠说了两句话,明长宴不回,气氛瞬时僵住。 “长宴公子。” 人群里,又站出来一名男人。这回,明长宴见了,难得拱手理了一句:“万少侠。” 此人乃龟峰派大师兄万千秋,与明长宴素来交好,近年来,是唯一与天清派走的较近的门派。万千秋性格温柔忠厚,做事光明磊落,是武林英雄所推崇的少侠楷模,与明少侠放荡不羁的行事作风形成鲜明对比。 万千秋道:“现下不是叙旧的时候。诸位,长宴公子虽然擅长用针,但他的用过的针从来不会留在死者身上。况且,苟家镖局身上的针为银针,并非落月针。” 一人道:“谁知道他用什么针,再说了,如果要杀人的话,怎么会使用自己惯用的针!” 万千秋笑道:“这是哪一位好朋友?” ‘好朋友’自报家门:“我是迷迷谷的妙手医仙崔成胜!” 万千秋为难的想了片刻,大概是从来没听过什么迷迷谷,也从来没听过妙手医仙,却也只得给足面子,硬着头皮道:“原来是妙手医仙,久仰大名。” 哪知,怀瑜毫不客气的笑出声。 妙手医仙道:“你笑什么!” 怀瑜天姿傲然,风灵玉秀,又于明长宴身侧站立,显然关系匪浅,众人不敢轻视于他。 “你管我笑什么。” 妙手医仙知道他在笑自己,所以咽不下这口气,哽着脖子道:“我就管!” 怀瑜手里把玩着一段发绳,将它绕在食指上转了几圈,还未开口,钟玉楼便道:“向来都是老婆管自己家男人,你一个大男人管个什么劲儿!” 他转念一想,思及昨日从天清师兄弟那儿听来的小道消息,气的脱口而出:“大师兄都没——唔!唔唔唔!!” 燕玉南捂着他的嘴,紧张的笑了一下:“家务事,家务事。” 明长宴身体一僵,便知这小蠢货想去哪儿了,他道:“我从冼月山来也正是要调查苟家镖局灭门一事,万少侠听过嫁衣阎罗吗?” 万千秋脸色微变,道:“……听过。” 明长宴道:“苟家镖局皆为此人所杀。” 妙手医仙道:“胡说八道,这些人是被针给戳死的!明长宴,你敢说你问心无愧!” 明长宴认为他莫名其妙,只不过当着众人的面,他不好直接上手揍人,因此一忍再忍,答:“他们是中毒而死。” 怀瑜从明长宴怀里直接取针,在人中与十指指尖处通通扎了一遍,果真,里头流出了难闻又黑臭的污血。 众人皆捂鼻后退,怀瑜道:“瞳孔缩小,唇舌发紫,四肢肿胀腐烂,中的是佛手红娘子。” 万千秋道:“我曾听闻此毒,中毒后双手肿胀,发红发紫,宛如丰腴佛手,因得此名。” 妙手医仙脸色涨的通红,嚷嚷道:“我自然知道他是中了毒!毒不就淬在针上吗!” 怀瑜淡然道:“毒在线上。” 妙手医仙宛如断气,那股气梗在喉咙,怒道:“胡说八道!我就看见了针!哪里看见了线!” 明长宴嘀咕一句:“这人好烦,谁把他的嘴堵上。” 怀瑜抬手,撕了几块方才买的小饼,灌入内力,打入妙手医仙的嘴里。 妙手医仙嘴里中饼,方寸大乱,以为自己吞了什么奇门暗镖,囫囵吞下,脸色惨白:“卑鄙小人!竟然使用暗器,这暗器……还挺好吃的。” 他咽下后,愣了一下,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当即悔的以头抢地。 迷迷谷众人遭此羞辱,统一面对万千秋发声:天清派的欺负人! 明长宴认真地提示道:“我有话说,他不是我们天清派的。” 迷迷谷哪肯信他,吵着要万千秋做主,讨个说法。 妙手医仙正在气头上,见明长宴如此嚣张,也不管自己面对的是不是天下第一,大吼一声,便抄着两串铁钩子舞的虎虎生威,冲上来。 明长宴对付他这种三脚猫,只从怀里摸了一根针出来,一针既出,那人毫无还手之力,尚未接触到明少侠,便中道崩殂,狠狠吐了一口血出来。 迷迷谷来了不止这位妙手医仙一人,其余众人见明长宴先动手,哪有看着同门师兄挨打的道理,登时一跃而起,四面八方的将明长宴团团围住。 万千秋尚未回神,明长宴已然与迷迷谷的众好汉接连过了七八招。 每出一针,便跪一人,明长宴共出八针,迷迷谷当即四仰八叉,躺倒一片。 妙手医仙身残志坚,虽然中了针不能动弹,却还有力气破口大骂:“明长宴!!你仗着武功高欺负人!乌龟王八蛋,臭不要脸!” 万千秋扶额,连忙拉开众人:“有话好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先将嫁衣阎罗的事情解决,我们再理私人恩怨。” 妙手医仙吃了大亏,不肯退让半步:“不行!就是你万千秋帮他说话也不行!明长宴什么态度,大家有目共睹,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武林中被这厮羞辱过的侠义之士难道还少吗!今天我就要替天行道!” 现场顿时乱成一锅粥。人群中不知是谁乘其不备,突然射出一枚暗镖朝怀瑜飞去,明长宴侧身将飞镖打落,谁知这枚镖竟然是回形镖,转了个弯又杀了回来。 此时的场面实在是过于混乱,明长宴未曾料到此事,被这镖划开了一个口子,见了血。 天清派三道长剑齐齐出鞘,直指迷迷谷众人。 万千秋不得不一对三,连忙道:“误会!误会一场!” 燕玉南道:“迷迷谷挑衅再先,如今伤我大师兄,岂能轻易饶了他们!” 玉楼、玉伶二人双剑架在万千秋的肩上,稍稍施力,逼近他的脖子。 明长宴道:“哎,干嘛呢,都给我把剑收起来。” 怀瑜眉头蹙起,捏着他的手臂,明长宴道:“小伤。” 三人愤愤不平收了剑,万千秋道:“长宴公子,今日之事……” 明长宴道:“我懒得和这群人追究,苟家镖局二当家正在天清养伤,等他好利索了直接带出了问问,嫁衣阎罗此事本与我无关,不过他们二当家找上了天清派,我便要管此事。” 万千秋见状,松了口气道:“自然,长宴公子愿意帮忙再好不过。我已经在小河上街归林楼安排了住宿,长宴公子和诸位请随我来。” 钟玉楼小跑至明长宴边上,“大师兄,你的伤势不要紧吧?” 明长宴笑道:“要是请大夫慢了,只怕我这伤口就愈合了。” 他顺手从怀瑜那里拿了半个饼:“给我吃,饿死我了。” 钟玉楼见是小伤,拍了拍胸脯,舒了口气,又歪着脑袋问怀瑜:“怀瑜哥哥,你方才用的什么暗器,好厉害!” 怀瑜指了指明长宴手中的饼。 明长宴吃的正香,随口一问:“你这饼什么时候买的,叫什么名字,怪好吃的?” 怀瑜慢条斯理:“老婆饼。”顿了一下,又问:“你不是不怕别人看你样子的吗,怎么又怕了。” 他吃的满嘴饼渣,再次听到这个问题,神情略有一丝呆滞,手上如握有千斤重。 燕玉南三人目光诡异的落在他身上。 明长宴心不在焉的往前走了一步,未曾回话,咚的一下就往地上直挺挺摔去。 第15章 一念君子(七) 小河上街归林楼。 明长宴被轻手轻脚地放置在床上,怀瑜坐在床边,顺势按上他的右手腕,片刻后,下结论:“中毒了。” 燕玉南等人脸色一变,还未开口,明长宴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中毒了?!” 众人被他吓了一跳。 明长宴连忙卷起袖子,检查伤势:“我说怎么越来越疼,他们竟然往镖里下毒。” 钟玉楼张了张嘴,委屈道:“大师兄,你不是晕倒了吗……” 明长宴道:“我骗他们的!” 钟玉楼道:“我都被你吓死了。” 方才,明长宴突然摔在地上,昏迷不醒,现场众人方寸大乱,天清拔剑而起。迷迷谷那位使用毒镖之人吓得魂不守舍,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能伤了一念君子。万千秋两方劝架,夹在中间十分不好做人。招摇楼少侠知道明长宴此人心气高,且性格恶劣顽皮,最爱捉弄武林好汉,最要面子,此番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决计不会放过在场众人。 招摇楼少侠当即喝道:“谁用的暗器!” 其余人福至心灵,连忙推脱干净,回道:“迷迷谷的!” 招摇楼少侠骂道:“竟敢不分青红皂白地伤了明少侠,岂有此理,迷迷谷,你们要给个交代!” 迷迷谷诸位少侠也知道一念君子不好惹,登时几双眼睛圈看向用镖之人,妙手医仙心里道:对不住,要么一个人挨打,要么整个门派被一锅端,东祁宫不过跟一念君子同是用针,便被他端了老窝,可见此人眦睚必报,不是个善茬,兄弟,委屈你了! 他一横头,只得喊道:“谁让你动手的!该打!诸位兄弟,迷迷谷自行清理门户,扁他!” 一顿毒打,钟玉楼等人这才收剑。万千秋从中斡旋,才将一行人心情抚平,带到小河上街。 明长宴当时为了让混乱的场面平静下来,实际上是故意中了那只镖,倒是没想到镖上涂了毒。他直起身,转头对怀瑜道:“我受伤了,还中了毒。” 眼睛一眨,便是赖在他头上,要他负责。 怀瑜道:“是你自己撞上来的。” 明长宴:“小没良心,我是为了谁受伤!” 怀瑜站起身,坐在桌前,取了纸笔开了张药单子,递给燕玉南:“照着这上面的药抓,回来熬好了给他喝。” 燕玉南看了一眼明长宴,后者挥挥手:“去吧。” 怀瑜双手抱臂,靠在窗边。窗棂打开,面朝小河上街。 小河上街因坐落在一条著名的破落河上才得此名。归林楼乃小河街上最著名的酒楼,楼下粼粼车马,船舶往来,好不热闹。 明长宴问道:“万少侠他们呢?” 钟玉楼双手托腮,正听楼下说书先生编排故事,便说道:“都在楼下休息,万少侠说等大师兄醒来了就去找他。我不愿意找他,他们真烦人。” 这时,门口传来敲门的声音。 “客官老爷,江湖日报要吗!” 花玉伶蹭地一下从凳子滑下来,“要的,要的!” 他打开门,一名儒生打扮的书客从书篓里拿了一份报纸出来。花玉伶递了两个铜板,合上门,一边看一边道:“半坡村昨日才出了事情,今日就见了报。白鹭书院的消息实在好快,玲珑阁都赶不上他们。” 怀瑜倒了杯茶,说道:“白鹭书院是官家操控的情报网,财力物力都不是民间门派能企及的。” 明长宴半依在床边,懒散道:“还说了什么,念来我听听。” 花玉伶前后一翻,道:“没什么大事,就把半坡村得那事儿说的过了些。主笔是秦越君,他这人总爱写些浮夸的东西,上回编排了绝情娘子同小玉郎君私相授受,被玲珑阁追杀了好几里地,怎么还没改过这个死德性?” 明长宴哈哈大笑,扯到伤口,嘶嘶倒吸两口气。 花玉伶道:“鄞州那处又发生了一场灭门,这次死的人倒是没先前几场多,但死状倒一如既往地可怕。” 燕玉南道:“还是那样吗,死的人都是被针杀的?要说这江湖上用针的人多,可用得好的也只有那么几个。这几场灭门杀人的手段,实在残忍,虽同是用针,却和大师兄用针的手法不同,可这不同却也太细微了,叫人察觉不出。” 花玉伶一指报上:“诺,又提到天清派了。” 明长宴看也不消看,便知道江湖日报上面是怎么编排的。天清的名声从他接手苍生令那一天起,便以一个势如破竹的形势一落千丈。期间,与他用针相似的灭门惨案层出不穷,摆明了想要将导火索往他身上引。他不想当这个冤大头,可总有人不放过他。苍生令此物人人觊觎,他岂能拿在手里独善其身。 燕玉南抢过日报,三下两下地折了,塞进袖子里:“一会儿我带出去扔掉。” 明长宴道:“你管他?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斜。报上怎么说的,除了江湖日报,玲珑阁的报出来了么?” 花玉伶道:“路上没瞧见书生买玲珑阁的。” 明长宴道:“要是叫秀玲珑知道这事儿,那此事恐怕已经在江湖传开了。等玉南回来,叫他写张纸条给秀玲珑。” 钟玉楼道:“写给她做什么?” 明长宴道:“我自有打算,小孩子不要多问。” 钟玉楼被他三言两语堵了回来,也不恼,继续全神贯注地听大堂中央的说书。惊堂木一拍,明长宴侧头,发现怀瑜也听得十分认真。 归林楼说书的是临安远近闻名的‘毒嘴子’老秦,此人性格犀利,吐词尖锐,舌灿莲花,妙趣横生。说书时最接地气,没有文人之迂腐,反倒脏话连篇。雅俗共赏,为百姓最爱。 他此番说的,是八年前,华亭庄家的灭门惨案。 明长宴道:“华亭庄家?是三大世家里的吗?我怎么没听过。” 花玉伶喜读地方小志,听明长宴一说,便道:“庄家都消失了好多年了。大师兄,你那会儿还没来中原。以前是四大世家,庄家倒是显赫一时,结果落得一场大火烧个干净的下场。现在就只剩下临安赵氏、应天府秦氏、苍梧柳氏。” 老秦捏着胡须,口中模仿大火呼呼之声,只把这惨案说得淋漓尽致,栩栩如生,叫听众汗毛倒竖,好似置身于火场,恨不得拔腿就跑。他道:“……大火烧了一天一夜,火势熄灭后,华亭衙门派了百来号人进屋收尸,共找出一百四十一人,本家外戚,但凡有名有姓者,全都死在了走水之中。除了一人!” 钟玉楼听得正尽兴,便趴在窗口喊道:“哪一人!还有活口么!” 老秦道:“活口?没有。这一人并非是活,也并非是死,而是消失了!” 台下凉气阵阵,无不想道:难道是变成了鬼? 钟玉楼念叨:“消失?如何消失?难道是烧得渣都不剩了!” 老秦卖了个关子,顿了一顿,拱手道:“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这时候,燕玉南推开门,提着药回来了。 钟玉楼自动请缨去煎药,问归林楼接了个小后院。这厢下楼,那厢迷迷谷众人便找到明长宴房间里,递了解药,向他告罪。 明长宴连忙戴上斗笠,万千秋进门便道:“长宴公子,好些了吗?” 明长宴道:“好得很,没死呢!” 迷迷谷的妙手医仙替本门道完了歉,先做足了礼数,紧接着,便开始后兵。 “明少侠,此事不怪我们迷迷谷多心。苟家镖局确实死于利针之下,天下能将针用到已臻化境之地,非你一念君子莫属。在下听天清派小友说,苟家镖局二当家在贵派养伤,不如明少侠领我众人去天清派与二当家当面谈一谈,好解开这场误会。” 明长宴笑道:“我为什么要带你去天清派,又为什么要向你解释?” 此话张扬至极,狂妄至极,奈何对方就是有这个本事。妙手医仙脸色一变,紧紧握住佩剑。 万千秋道:“别冲动,崔大侠,我与长宴公子相交虽不长,但对他的人品却很信任,万某人以性命担保,长宴公子绝不会做出此等丧心病狂之事。” 妙手医仙道:“我又没说是他做的!” 身后迷迷谷众人悉悉索索地嘀咕:“只是叫二当家出来和我们对峙,还他一个清白,他咬死不松口,这不是心里有鬼吗!” “倘若二当家真的在天清派,那带出来就是,他心虚什么?” 万千秋为难道:“这……” 忽的,怀瑜身形一动,在窗边抓到一只信鸽。此信鸽脚上恶俗地绑了一个蝴蝶结,俨然出自明少侠之手。果然,燕玉南道:“是小八!” 怀瑜将鸽子松手,小八扑棱着翅膀一摇一摆往燕玉南怀里撞去。想来天清待此鸟不薄,叫它吃得肚圆体胖,色泽光滑。燕玉南将鸽子脚上的纸条抽出来,脸色微变。 他看了眼明长宴,明长宴一挥手:“我累了,要睡觉,都出去。” 迷迷谷的人不敢强留,面面相觑片刻,心有不甘走出房间。 燕玉南又看了眼怀瑜,明长宴道:“信上说了什么?” 燕玉南道:“苟家镖局二当家死了。” 明长宴一愣:“死了?” 燕玉南点点头:“二师兄请华姑娘过去看了。华姑娘才走出小榭台,二当家就死了。纸上说死于失血过多。”明长宴道:“真会挑时候死。” 燕玉南拿不定主意,心慌地看着明长宴:“大师兄,怎么办?” 明少侠仰面朝天往床上一瘫:“什么怎么办,当然是吃药啊!你大师兄现在头晕脑胀,浑身无力,日薄西山,缠绵病榻,就快死啦!” 燕玉南听罢,急急忙忙去楼下看玉楼药煮的如何,不消片刻便端了一碗黑漆漆的药汤上来。 明长宴中的那毒不严重,方才还吃了迷迷谷的解药,这会儿实则已经好了大半。正欲端药,见怀瑜神色冷冷站在窗前,灵机一动,作起妖来。 “哎哟,我手疼。” 燕玉南紧张道:“大师兄,我喂你吧!” 明少侠朝他眨了一下眼睛,燕玉南一愣,便又听自家师兄凄凄惨惨戚戚道:“真是好没有良心的小白眼狼啊,我这伤白受了,弄成这幅样子,手也没力气,身子也没力气,某人也不知道感谢感谢本少侠,勤快些过来献殷情。” 怀瑜说道:“你在叫我吗。” 明少侠狡黠一笑:“叫的就是你。过来,我吃不了药,勉强给你个报答我的机会。” 怀瑜不动。 他越不动,明长宴越来劲儿,干脆就躺着嚎上了:“没良心啊!没天理啊!本少侠英雄救美落得出如下场,有人冷血无情,熟视无睹,连喂个药都不肯!” 一面喊,一面笑嘻嘻地看着怀瑜。 怀瑜忽然一动,径直往床边走来。明少侠玩笑开得过了头,悚然后坐半寸。 燕玉南手中的苦药被他端走,怀瑜坐在床边,舀了一勺,递给明长宴:“张嘴。” 明少侠活像个壁虎,一连退了六七步,贴在墙上,全然没了方才那副风流嘴脸,他干巴巴道:“我同你开玩笑的。” 怀瑜皮笑肉不笑:“我没有同你开玩笑。” 明长宴断然没想到:对方真的会来喂他。 他这会儿,手不敢疼,头也不敢昏了。夺过药碗一口气喝完,擦了嘴巴,连忙岔开话题:“玉南,有甜的没有,药苦。” 燕玉南接过喝干净的药碗,从怀里拿了一个豆沙月饼出来:“刚才我上楼时,看到二楼卖月饼,便买了几个。” 明长宴咬了一口,“马上到中秋了。” 燕玉南问道:“大师兄,今年中秋,你还是不跟我们一起过吗?” 明长宴顿了顿,笑道:“再等一年。” 此时,玉楼与玉伶进屋,听闻此话,便知道明长宴又要回家一趟了。 明长宴非中原人氏,十五岁初到中原,一路打一路游山玩水,哪知道打出了名堂来。后又受天清派掌门相邀,以天清名义参加大宴封禅,使苍生令几十年后再次认主,名动天下。 他接手天清派数年,平日从不离开冼月山,只每到中秋,雷打不动要消失两个月。吃完月饼,万千秋上楼与众门派洽谈,再三为明长宴保证之后,迷迷谷众人暂且给万千秋几分薄面,不再纠缠明长宴。 一行人回到天清之前,明长宴为答谢万千秋,与他约定四月后,叫天清派与龟峰派于冼月山做武学切磋。天清六剑闻名天下,能讨教此剑法令万千秋喜不胜收,当即替龟峰派上下道谢。 冼月山上,天清众师弟多有不舍。这群半大的小子年年都要缠着明长宴问东问西,今年也不例外。 玉宝最爱撒娇,数着日子,差一月到中秋,心里便知明长宴要启程离去,当即哭哭唧唧喊道:“大师兄,你别走了吧!” 明长宴弹了下他的额头:“两个月之后我就回来了。” 钟玉楼道:“大师兄,你每年都去见谁啊?” 明长宴道:“我的家人。” 玉宝道:“你怎么不把家人也带到天清派来?” 明长宴又笑道:“我说了,再等一年。” 李闵君收了个简单的行李出来,他背上包,一日都不多留,喝碗茶水就走。临走前,跟怀瑜打了声招呼,让他去留自己随意。 中原的路往东,马不停蹄赶路一月,能见到一片汪洋大海。在此地看月亮,月亮最大,最圆,影子倒在海中,好似这月亮是从海里浮上来的,因此这片海又叫浮月海。 浮月之滨,有个依山傍海而居的小国家,此国名为大月,是明长宴的家乡。 第16章 小小君子(一) “怀瑜哥哥!”赵小岚喊道:“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明长宴猛地回神,抬头一看,茯苓与芍药二人蹲下身行礼:“小国相。” 茯苓轻轻拽了明长宴的衣角,明长宴尴尬地笑了一声,连忙蹲了一下:“中午好,中午好。” 他蹲得实在滑稽,赵小岚笑道:“烟姐姐,别的女子都蹲得弱柳扶风,怎么你像扎马步?” 明长宴敷衍道:“我腿长,蹲下去不方便。” 他眼神频频望向怀瑜,对方却一个眼也没看他,而是全神贯注的拿着碗,往池子里撒些鱼饲料,盯着池子里的鲤鱼互相追逐。 明长宴顿觉气氛非同寻常,找了个借口开溜,却被赵小岚一把拽住。 “怀瑜哥哥,这里碰到你正巧,我刚才遇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妃嫔,她说要见你,我把她带过来了!” 明长宴一听,心下万马奔腾,用手中的小香扇狂打赵小岚拉住他的手臂,打得赵小岚直呼好痛。 “小岚!赵小岚!放手放手!” 赵小岚此人热心肠得过分,虽然痛,但还是忍着难受,历经千难万阻,将明长宴拖至怀瑜面前。 明长宴猛地闭上双眼,心中念道:阿弥陀佛,本少侠现在穿成这样,他应当认不出我。 比起两年前风光无限的一念君子,现在的明长宴,身高短了一截,但看外表,连性别都变了。这位小国相曾经虽然见过他的相貌,不过两年,也早该忘了吧!明少侠自己不大识人脸,便以己度人,认为小国相也不识人脸,胡乱安慰自己一翻,睁开眼,学着赵小岚的口气,卖乖道:“怀瑜哥哥好。” 怀瑜端碗的手从左手换到了右手。 赵小岚惊道:“你怎么学我?” 明长宴道:“这怎么叫学你,我与你是同辈,你叫他一声哥哥,我叫不得吗?” 赵小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小声道:“可你叫得太嗲了。” 明长宴心道:罪过罪过,用力过头了。 赵小岚又叫道:“怀瑜哥哥。” 明长宴有样学样,“怀瑜哥哥!” 他越叫越顺口,铁了心要拉好关系,好方便他自由行走皇宫,寻找神仙草,于是干脆不要脸了,任凭茯苓与芍药吓破了胆,自顾自地上前道:“哥哥喂鱼么,喂的什么鱼?” 怀瑜不赏他一眼,明长宴便确认,此人没有认出自己。 要说没认出来才正常,认出来了那才是不正常!先不说自己颜面扫地的问题,他不要脸惯了,扫扫地也无伤大雅。如若怀瑜把他认出来,当着众人的面把他裙子一掀,一看:少侍是个男人! 真是荒唐至极! 他趁怀瑜不注意,多看了两眼。 明长宴嘻嘻一笑:“我见到怀瑜哥哥,就有一种他乡遇知己的感觉,十分亲厚,想来怀瑜哥哥与我非常有缘!” 赵小岚捏着书,问茯苓道:“烟姐姐平时做派一向如此吗?实在不像一个女人。” 茯苓双眼发黑,恨不得晕死过去。 芍药道:“她、少侍性格活泼可爱,一贯如此……” 赵小岚笑道:“那倒是很有意思的!” 怀瑜撒了一把鱼食,重复道:“他乡遇知己?” 明长宴连连点头,伸手从他的罐子里摸了一把饲料,往池子里天女散花一般狂撒。东一片西一片,惹得鲤鱼四下乱窜。 他拍了拍手,十分新奇:“这鱼是什么鱼,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怀瑜淡然道:“你不是和它十分有缘吗?” 明长宴笑道:“有缘有缘!上面的有缘,水里的也有缘!” 怀瑜道:“御金池的鱼都是番邦送的。” 明长宴道:“听你这个口气,你倒是还能和鱼说话。怀瑜哥哥果然有过人的长处。”他随口一问:“这鱼跟你说什么了?” 怀瑜不动声色地停顿一会儿,开口道:“下雨了怎么不回家。” 明长宴一愣,伸手一接,豆大的雨滴砸在了他的手上。他诧异地看了一眼怀瑜,心道:这人难不成还真是个神仙了? 赵小岚道:“边上有亭子,进去躲会儿雨!” 进了亭子,刚坐下,雨幕中又窜出几人。为首的两位生的高大挺拔,宝相庄严,茯苓与芍药见状,连忙行礼:“大皇子,三皇子!” 赵小岚拱手道:“大表哥,三表哥。” 茯苓低声提醒明长宴:“少侍,快行礼!” 明长宴蹲了一下,行礼时,大皇子却并未将他放在眼里。他回了怀瑜一声,接着对赵小岚点点头,便神情难堪地坐在石凳上。 三皇子在一旁劝道:“皇兄,节哀顺变。” 大皇子道:“我知。我……小国相,宫中作祟的那人,真的是明长宴吗?” 明长宴插嘴道:“怎么可能是他!” 大皇子转头,明长宴盯着他的脸看,左看右看,没有记忆。此人两年前烟波江一战中领了个队伍肃清他,明少侠左右看他不顺眼,突然改了口,连忙道:“是!怎么不是!” 大皇子道:“你是哪个宫里的?” 明长宴摆摆手:“这你就不用知道了。宫里接连死了这么多人,别的不死,专挑与你相关的人死。要说和你没仇,你信吗?” 他危言耸听道:“曾与我一个院子的王少侍亲眼所见,明长宴的鬼魂悬挂在半空中,英姿飒爽,气势逼人!” 大皇子受皇帝影响,对鬼神之说迷信的青出于蓝,不自然地换了个姿势,连教训明长宴不懂规矩都忘了,直接问道:“明长宴已经死了,打捞上来的尸体泡得像白面馒头,鬼魂怎么会英姿飒爽,是不是你那位朋友认错了?” 明长宴喝了一杯茶,正义凌然:“英姿飒爽的白面馒头嘛!一念君子当馒头也是很俊的,这个不提,大皇子,难道你不知道宫中死人是如何死的吗?” 大皇子虚虚道:“针……” 明长宴笑道:“对啦,针!敢问皇宫戒备如此森严,除了鬼,谁能来去自如?谁能出入禁地于无人之境?” 大皇子神情晃晃,看向怀瑜:“小国相,你说呢?” 怀瑜一本正经叹了口气,“言之有理。” 明长宴侧过头,偷偷打量怀瑜,心中有些忐忑,一会儿觉得对方认出自己,一会儿又觉得对方没认出自己。几番惆怅,活像个春闺少女。他跟着怀瑜叹了一口气,又伤春悲秋地看了一眼对方,这时,怀瑜也正在看他。 明长宴一口水喝到嘴里,咳嗽起来。茯苓连忙上前替他擦拭胸襟,明长宴拒绝,自己胡乱地擦了两下,心中烦闷道:他果真没有认出我?认出来,明少侠觉得丢人。 没认出来,明少侠觉得憋屈:本少侠长得这么好看,两年就把我忘了,实在可恨。想当年,我还救了他,要换做是个女子…… 想入非非之际,大皇子登时坐不住,站起来在亭子里转了两圈:“那岂不是下一个就要找我!”他猛地回头,看向怀瑜,哀求道:“小国相,你救救我!” 三皇子道:“皇兄,你不必如此紧张。父皇正是担心你才把你接到了宫中,皇宫禁地有十三卫层层把守,还有小国相在此,你大可放心。” 明长宴哈哈笑道:“是啊!你放心,十三卫只是偶有疏忽,不小心死了三个人而已,平时一定特别严防死守!最多,再不小心死几个,皇宫那么多人,死一轮都死不到你头上来。” 大皇子听罢,神情更恼:“罢了罢了,来都来了。” 此时,雨停了。 怀瑜起身告辞,大皇子与他别过。 明长宴见他离去得不拖泥带水,连大皇子都要给几分薄面,心里不由唏嘘。两年前,他从大月回来,本以为怀瑜已经离去。哪知道对方在天清过得比他还潇洒。一问才知道,明月同玉楼打架,齐齐从山上滚下去,各断一条腿,怀瑜留下治疗,一拖就拖到了他回来。 之后,他跟怀瑜倒也相处得融洽,对方除了爱耍小性子,性格又臭屁之外,别无缺点。当时没多想,现下看来此人留在天清还是屈才了,没想到如今在皇宫里混得这样如鱼得水。 当然,更冷漠。明少侠吃着茶,见怀瑜头也不回,便长吁短叹地开始怀念当年跟在他身后转的小祖宗。果然,男人一长大,翻起脸来谁也不认,明少侠唏嘘道:天下除了他老婆,谁受得了这祖宗的脾气! 大皇子刚下台阶,他身边的侍卫机灵道:“主子,要我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宫中虽谣言四起,但未尝不是装神弄鬼。皇上如今直接将主子安排在东宫,这自古以来东宫住的从来都是太子……” 三皇子也道:“皇兄不必多想,就算是明长宴的冤魂真的出没在皇宫,你能杀他一次,难道还不能杀他第二次吗!” 几番阿谀奉承的话过后,大皇子心安不少,一时间,觉得自己能杀鬼了。 亭中,明长宴站起身也要走,刚走了两步,却被赵小岚叫住:“烟姐姐!” 明长宴脚步一顿,看着他。赵小岚几步上前,笑得十分灿烂,挠挠头,他道:”烟姐姐,不是要教我武功嘛。” 明长宴恍然大悟:“哦,我想起来了。你要学针?可惜你只完成我的第一个条件。我要见小国相,现在见了,但还剩下第二个。” 他道:“白鹭书院。” 赵小岚:“带你去白鹭书院不难,只是书院现在正在放假,去了也没有什么好看的。而且花也落了,光秃秃,怪难看的。” 明长宴道:“欸,此言差矣,我不是去看花的,我是去看人的。” 赵小岚道:“人也没什么好看的!好看的人都在百花深处,书院里尽是些脾气刁钻的大小姐,总取笑我。我现在去,准能遇见阿珺,她最要拿我取乐。” 明长宴道:“你不是有个厉害的朋友吗,叫他打回去!” 赵小岚:“阿珺是公主,我怎么能打女人,明少侠说了,君子不与女人动手。”他从怀里摸出《为君之道》,“《为君之道》第三十二页写了,你看。” 明长宴看也不看便说:“他都死了,这还有什么好遵守的!” 赵小岚气鼓鼓道:“只要苍生令没有被别人拔出来,他死了也是天下第一!烟姐姐说的我不爱听。” 明长宴只好敷衍道:“好好好,我没说他不好,明长宴最好,最帅!行吧,小岚兄,你带我去白鹭书院,我便再教你几招天清六剑!” 赵小岚眼神亮堂,提高声音:“好!一言为定!” 他将书本一卷,对明长宴说道:“你这幅样子可进不去书院。” 明长宴提起自己的裙边:“这如何了,衣服这么贵,难道还进不去?” 赵小岚摇头:“非也,你穿成这样,怎么出皇宫。晚上的时候,我给你带一套男装过来,你假扮成男人,然后同我一起出宫!” 明长宴顿了顿,突然爆发一阵笑声,直把自己笑得断气。他搭着赵小岚的肩膀道:“好好好,我女扮男装!” 赵小岚虽不知他笑什么,但也配合地跟着笑了两句,继续道:“还有一件事,出入皇宫需要通行令牌。此令牌你我决计是拿不到的。” 明长宴道:“小岚小友可有其他法子?” 赵小岚神神秘秘地招手,明长宴附耳过去,他小声道:“有。皇宫内除了通行令牌能出入,还有一人也可以自由出宫,只要拿到他的腰佩,不愁别人不放!” 明长宴与他对视一眼,异口同声: “怀瑜!” “怀瑜哥哥!” 二人互相高深莫测地对望半天,一合计,决定晚上去九十九宫——偷鸡摸狗。 赵小岚给他出个主意,叫明长宴偷了怀瑜的腰牌,顺便把衣服一块儿偷了,好扮做小国相出宫。此法子,是继明少侠扮女人之后,第二个聪明绝顶的馊主意。 作者有话要说: 男扮女装扮男装,马甲一层层 第17章 梁上君子(一) 夜幕笼罩,万籁俱静,夜黑风高,正是偷鸡摸狗的好时辰。 冷不丁,宫巷深处,传来了两个人嘀嘀咕咕的声音。二人皆是压低了嗓子说话,十分谨慎。 一人道:“烟姐姐,你衣服换好了没啊,这里好黑,我、我有点怕,我们快走吧。” 明长宴道:“你怕黑啊?怕黑不能当天下第一大侠的。” 赵小岚连忙改口:“我不怕,就是担心你怕!” 明长宴一边给腰带打结一边慢吞吞地走出来:“你这件衣服好眼熟。” 赵小岚乖巧一笑,兴奋道:“我从玲珑阁那里买的明少侠款制相同的夜行衣,别人要穿我都不给,是因为烟姐姐也喜欢明少侠,我才拿给你穿的!” 明长宴头微微发疼,心道这位赵小岚人是讨喜得很,脑子却是一根筋,张口闭口的明少侠,叫他哭笑不得。 赵小岚腰间佩戴一把木刀,走动的时候左摇右晃,明长宴与他一同行走在宫中长廊。直愣愣的走廊,他闲庭散步似的晃荡,赵小岚却很有代入感地左躲右闪,一会儿藏匿在花盆后面,一会儿在地上匍匐前进,上蹿下跳,一刻都不停歇。但凡风吹草动,他便如临大敌,立刻拔刀。 明少侠实在看不下去,一把抓住他:“你躲什么!” 赵小岚活像只兔子,猛地一惊:“《为君之道》说了!走夜路不能这么坦荡荡地走,要躲避对家!” 明长宴一指前后:“你挑的这鬼地方左右百米都无人,荒凉的连鸟都没有,哪儿来的对家。” 赵小岚脸一红,讷讷道:“我、我就是担心嘛。” 明长宴拍了一下他的背:“站直了好好走路。” 赵小岚被他一训,委屈巴巴:“哦……”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远离了灯火通明的大明殿,九十九宫渐渐出现在二人眼中。 此宫殿坐落在皇城最冷清之处,四面荒芜,宫殿巍峨,高耸入云,凌空欲飞。赵小岚面朝宫殿,诗兴大发,四仰八叉一站,人模狗样地吟道:“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明长宴拽着的胳膊:“好小岚,别念了。九十九宫这么高,我们从哪儿进去?” 赵小岚招招手:“我以前小时候来过,你跟着我!” 明长宴道:“那你走慢点儿,我看不见路。” 四下一片漆黑,明长宴眼眶酸涩,头脑发胀,走起路来一波三折。他来皇宫之后,自己折腾得厉害,疾病多如牛毛,如现在:一到夜晚,视力便一落千丈。 赵小岚连忙从怀里摸出一颗夜明珠,明长宴吃了一惊,对方道:“这个可以照明。” 明长宴:“这么大一颗珠子,小岚兄,你可真是有钱。” 赵小岚不好意思道:“不是我有钱,是家中阿姐给的。” 明长宴此前听过赵小岚的来历,姑姑是皇后,又是世家之首赵家的嫡子,地位自然非比寻常。不过此人出生如此显赫,难得可贵有一颗赤子之心,叫明少侠十分欣赏。 赵小岚与他穿着一身黑衣,穿过庭院,明长宴道:“怎么没有侍卫把守?” 赵小岚道:“九十九宫一直都没有侍卫把守,只有怀瑜哥哥住着。不过,他小时候有,我来找他玩儿,总被侍卫挡回去,里三层外三层。” 明长宴诧异:“小时候?他从小就在皇宫?” 赵小岚::“我见着他的时候,他就住在这宫里了,平时不下来,成日一个人呆着。皇后姑姑便经常叫我和阿珺常来陪怀瑜哥哥。阿珺觉得这里太无聊,来了两次就不来了,带着段段跑书院去找柳先生。可我觉得书院也不好玩儿。” 明长宴心里一愣,脱口而出:“这不就是囚禁吗。” 赵小岚小心翼翼往前走:“算不上囚禁,常国相和我都能进去看他,每逢十五初一,怀瑜哥哥也能出来玩儿。不过他性子冷,和我们都玩不到一块儿。” 赵小岚的思维单纯,显然不能同时进行一边走路一边思考的高难度行为,于是停下来,顿了顿道:“常国相在怀瑜哥哥八岁的时候回宫了,后来就一直是国相教他读书,再之后,怀瑜哥哥就成了小国相。” 明长宴道:“你停下来做什么,快点往前走。” 赵小岚连忙往前跑了几步,明长宴又提醒道:“哎等等,别太大声了,你好好拿着夜明珠,算了,这光太亮了,你拿过来。” 赵小岚将夜明珠递给他,明长宴从身上撕了一块料子下来,遮住了其光芒。二人紧锣密鼓地往楼上跑,明长宴爬得自己双腿失去知觉时,赵小岚轻轻开口:“到啦,怀瑜哥哥的寝室。” 明长宴心想:这小祖宗真是神仙了,住得这样高,上个楼能花小半个时辰! 赵小岚压低了声音问道:“怀瑜哥哥的腰佩放在哪里的?” 明长宴思考片刻,回答:“应该是里屋。你站在这里别动,我去看看。” 他轻手轻脚地推开门,扑面而来,便是明长宴时常闻到的那股暗香。 屋内的陈列十分简单,明长宴蹑手蹑脚,左躲右藏。片刻后,一尘不染的书桌上,蓦地出现了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这双手在桌上摸索一阵子,没找到腰佩,于是便沿着书桌,摸到了案几上。 赵小岚弯着腰,连走带爬地蹭到明长宴身边,用气音说话:“烟姐姐,你找到了吗?” 周围一丝灯光都没有,赵小岚担心夜明珠的光亮暴露二人的位置,干脆又加了一块黑色的布,包得密不透风。因此,明长宴找腰佩,只能靠手摸。 “没有,你和我分开找。把夜明珠给我,我没有这东西什么都看不见。” 赵小岚道:“烟姐姐,你是瞎子吗?” 明长宴双手摸黑找到他的脸,在赵小岚没有反应过来时,便狠狠地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 赵小岚几欲痛呼出声,明长宴压低声音,严肃道:“不准叫!” 赵小岚只得捂着嘴,泪眼汪汪地点点头,明长宴接过夜明珠,往寝室的西面猫去。 忽的,他的腰被人搭了一下。明少侠此番正全神贯注地找腰佩,小声回道:“不是让你去南边找吗,你跑到我这边来干什么?” 对方没回话,明长宴便顾自己一通乱翻,唏嘘道:“兔崽子,还挺会藏东西的。” 他翻得急了,怀里的夜明珠没塞好,轱辘往前一滚,发出了惊人的声响。明长宴心里跳空一拍,连忙跌跌撞撞地爬着去抓夜明珠。哪知道这一下脚绊倒了边上的书架,上头的书经过这么一晃动,噼里啪啦地往他身上砸,随即,那书架也没有支撑多久,直接轰然倒塌。 明长宴心里大喊一句:天亡我也! 慌乱之中,他抱着身后的人往边上一滚,三圈之后,停了下来:明少侠的脚崴了。 无妨,他自烟波江上来,浑身上下的毛病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崴个脚不过‘锦上添花’罢了。他松了口气,连忙回头问道:“你有没有伤着哪儿?” 明长宴此刻是个睁眼瞎,眼睛睁得挺大,入眼却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他兀自道:“动静这么大,他肯定醒了,此地不宜久留。”明长宴心心念念那颗价值不菲的夜明珠,走之前,还想再捞一把,企图找到它。哪知,这时,‘赵小岚’突然伸手,脱了他的鞋子。 明长宴道:“嘶——你脱我鞋干什么,哎哟,别碰,是不是断了,好痛啊。” ‘赵小岚’没坑声,冰冷的手贴上他的脚踝,轻轻地按了按。明长宴双腿笔直,脚也生得俊俏,脚背饱满,皮肤苍白,青筋隐现。因此,脚踝处的红肿,看起来甚是吓人。 明长宴在黑暗中随手一摸,摸到了一块四四方方的盒子。盒上花纹复杂,顺势摸下去,一枚暗扣跃入手心。明长宴心里一愣,手下又用力摸了两下,不够,干脆整个盒子抱在怀里摸索。 他眼睛不好使,但手下很有真章。但凡是名贵的东西,穷困潦倒惯了的明少侠,一模就能摸个八九不离十。此檀木盒子,无论是花纹还是质地,都是顶级的好。这么好的盒子,用来装的什么? 他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起来。茯苓的话在他脑子里猛地一蹿:番邦进贡的奇珍异草,总是小国相优先挑选。 小国相是谁?怀瑜。他挑了能往哪儿放?九十九宫!再者,神仙草如此宝贝的东西,若是不拿一个更宝贝的盒子装,怎么配得上神仙草的极品!宝贝的盒子长什么样?无非就是材质金贵些,花纹复杂些,暗扣多一些,拿在手里沉甸甸——可不就是手上这个。 明长宴喉头一滚,连脚上的伤痛都顾不上,连忙去开这个暗扣。啪嗒一声,檀木盒子一开,一株小干草静静地躺在丝帛上。明长宴只伸手碰了一下,便把盒子一扣,心里下了个定论:十有八九就是神仙草! 此刻,明长宴拿到神仙草,暂且将腰佩和衣服的事情抛之脑后,说道:“小岚,我们赶紧走,明晚上再来——” 话音未落,西面突然传来赵小岚的声音:“烟姐姐,你那边这么搞出这么大动静。还好我刚才发现,怀瑜哥哥床上没人,不然肯定被我们吵醒了。” 明长宴听罢,悚然一惊! 赵小岚在那头,那——那抓着自己脚踝的人是谁! 赵小岚喊道:“烟姐姐?你在听我说话吗?我过来啦!” 明长宴当即手脚并用,怀里揣着盒子,往后狂爬。结果不巧,方才书架倒下来,将二人一压,明长宴的头发被他压在手下,他一动,头发一拉,明少侠叫苦连天:“嘶——疼!” 赵小岚从怀里从怀里又掏出一颗夜明珠,霎时间,屋内被照亮了大半。 眼前,明长宴喊完了疼,下意识地一倒,正好砸着身下那人的脑袋。二人来了个热烈地对磕,明长宴短促的惨叫一声,捂着脑袋滚到了一旁。 “好疼!” 赵小岚吓得浑身一抖,心虚地喊道:“怀瑜哥哥……” 怀瑜穿了一件白色的寝衣,神情阴郁,面色不善。他的额前红了一片,正是明少侠的功劳。 明长宴喊痛的同时,心里狂风过境,大呼悲哉!上人家屋子里当个梁上君子,偏偏被抓个正着,如何收场!他偷偷瞄了一眼怀瑜,见他一张棺材脸,周围的温度都下降了不少,显然是被吵醒了,正火大! 他思及怀瑜前几年的小姐脾气,又差,又难哄——明少侠哀大莫过于心死,喊着头疼,除了外面疼,心里面也愁的快疼死了。 赵小岚道:“烟姐姐……” 明长宴就地一滚,又卖力又卖惨地博取同情:“哎哟!头疼,腿也疼……我的腿是不是断了!” 怀瑜沉默地坐了许久,终于吸了口气,仿佛用了极大地力气控制自己,问道:“有多疼。” 明长宴顿了一下,露出一双眼睛,卖乖道:“我回宫里上点儿药就好了,小国相不必相送,我自己能走。小岚!” 他站起来,身残志坚的单脚往外跳。跳了几步,发现鞋袜还在后面,又回来穿鞋袜。结果一碰到红肿的地方,钻心的疼痛便从右脚朝着四周扩散。 赵小岚不敢看怀瑜的脸,自告奋勇道:“烟姐姐,我来背你!” 此时,作壁上观的怀瑜开口道:“一个小孩儿,一个残障,你们打算爬回去吗。” 明长宴一听,惊道:谁他妈残障?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小岚平时肯定是没那么大胆子的,但是偶像的签名当然没那么好拿,是我我就豁出去了,十分理解小岚! 第18章 梁上君子(二) 片刻后,怀瑜冷着脸替明长宴上药。 “怀瑜哥哥,我错了。”赵小岚规规矩矩地坐好,没等怀瑜找他麻烦,先发制人,忙不迭送的道歉:“我真的错了,我不该大晚上来九十九宫,也不该没经受得住明少侠的魅力。是烟姐姐答应我的,只要带她去书院,她就给我明少侠亲笔所写的词作!” “疼疼疼!!”明长宴猛地一抖:“你突然用力做什么。” 怀瑜:“闭嘴。” 赵小岚道:“怀瑜哥哥,对不起!” 怀瑜瞥了他一眼,赵小岚瑟缩一下,摸了摸鼻子:“烟姐姐想去书院,我没法子带她出去,只能出此下策。” 怀瑜道:“去书院干什么。” 赵小岚天生有点怕他,连忙一五一十全都招出来:“烟姐姐说要去见一个男人。” “哎哟!你做什么又捏我!”明长宴猛地抽回脚:“行行行行了,我自己来,本来没断都给你捏断了。” 怀瑜突然手下用力,明长宴的脚被他一只手便抓了过来,后者爆了句粗口,恨道:“我的腿要断了!” 赵小岚偷偷地看了眼怀瑜,又看了眼明长宴,讨巧地笑道:“怀瑜哥哥,烟姐姐,要不然,咱们一起去书院吧。” 怀瑜将明少侠的脚摁住,取了冰块和绷带,缠了几圈。明长宴接过冰块,按在脚上。 赵小岚自顾自说道:“怀瑜哥哥若是和我们一起去,那就直接能出宫啦!你惯自由出入皇宫,十三卫不敢拦……” 他声音渐小。 怀瑜冷着脸,“我不去。” 赵小岚道:“那……那不去就不去吧……那你玉佩能借我一下吗,我很快就还……” 他终于不敢吱声。 明长宴心虚,因此也不说话。气氛沉寂了片刻,怀瑜道:“出去。” 明长宴抬头,见怀瑜双手抱臂,居高临下与他对视。他干咳了一声,不动声色地摸了摸檀木盒。这盒子四四方方,绝称不上小,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有难度。 怀瑜重复道:“出去。” 明长宴站起来,开口道:“好好好,马上就出去。你别生气嘛,朋友之间串个门很正常的,这回我到你家来玩儿,下次你到冼——小荷台来,我绝对好吃好喝的招待。” 边说,作势要去勾搭怀瑜肩膀。怀瑜冷冷一瞥,明长宴的手半路打了个转,十分自然地抱在了胸前,哈哈笑道:“不让搭就不让搭吗,你耍什么小脾气,多大啦?” 怀瑜踢开脚边落下的书册,背过身便往床边走。赵小岚见此状,连忙小声道:“烟姐姐,我们走吧,怀瑜哥哥每次起床脾气都很差的,从小就这样,别招惹他啦!” 明长宴摆摆手,只把此话当做耳旁风,一个跨步,拽住了怀瑜的衣袖。对方反手甩开,掀被子,钻被窝,扯棉被盖头,一气呵成。明长宴搓了一下手,坐在床边,笑嘻嘻道:“你真生气啦?” “哎,好吧。虽然我大晚上来偷东西却是不对,我知错啦,喂,我说知错啦。” 明长宴去扯他的被子,未果,心道:两年不见,祖宗脾气倒是越来越大,越来越难哄,罢了罢了。 他眼神一转,落到地上的檀木盒子上。明长宴哄人不成,自讨没趣,却没有放弃对神仙草的执念,弯腰一拿,却不料这时候,手臂被怀瑜抓住。 明长宴一松手,笑道:“看它好看,拿来研究研究,哈哈。” 怀瑜坐起身,“你不是怕和我有染吗,说得道貌岸然,怎么这时候跑来爬我的床?” 明长宴道:“小国相此话有误,我不是爬你的床,我是坐上来的,坐的。” 他:“我现在就走,片刻也不敢耽误。” 怀瑜哼了一声,说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当我这里是你家吗。” 明长宴一听他话里有话,暗道此人恐怕要作。早年,他见识过怀瑜的小祖宗脾气,闹起来够他喝好几壶。九十九宫除了宫殿冷清孤寂,装饰也十分惨淡无味,白纱飘飘,活像个灵堂。明少侠看着看着,心里想道:他若是一直生活在这处,实在太惨,脾气差点儿情有可原,我又何必跟小孩儿一般见识。 “正是因为我同你关系要好,我才把这里当自己家嘛。你也可以把小荷台当你家!我没有意见!” 明长宴往后退几步,摸到了门口。赵小岚举着一个硕大的夜明珠,不知所措。 明长宴道:“愣着干什么,走啊!” 赵小岚心惊胆战:“真的走吗,我觉得怀瑜哥哥似乎很生气。” “他什么时候不生气了,这小崽子。”明长宴嘀咕一句,随即提高声音:“小国相!今晚上打扰你是我不对,我给你道歉啦!我发誓,以后再也不会来打扰你,再来……再来我就把名字倒着写!” 赵小岚扯了下他的衣袖:“你快别说了,我觉得他好像更生气了。” 明长宴道:“别管这个,他生气管他的,我说我的。你扶着我,我腿疼。” 走了两步,赵小岚问道:“可是我们这次没有偷到玉佩,你真的不来打扰了吗?” 明长宴弹了他的脑袋一下:“当然是骗他的咯!” 赵小岚说道;“其实骗人不太好,明少侠说过……” 明长宴从胸口摸出一个白面馒头,堵住了他的嘴,他道:“明少侠说,你快闭嘴。” 九十九宫此行,没有取得玉佩,但却偷来了一个盒子。此刻,盒子端端正正地摆在桌子中间,茯苓推门进来,明长宴双目不离分毫,死死盯着它。 茯苓道:“你都盯了这株草好些时辰了,盯出什么花样了吗?” 明长宴道:“暂且没有。” 前几日,他将此草当成神仙草,带回自己的住所。研究了几日之后,不敢妄下定论。这世间谁也没见过神仙草长什么样,他思来想去,始终不能确认,便道:“茯苓,皇宫里有没有什么地方摆书的?” 茯苓道:“书,皇宫是没有的。不过白鹭书院有。” 明长宴啧了一声,他就是苦于不能出皇宫,才问皇宫内的书房,结果到头来,还是要去一趟白鹭书院。 说话间,芍药匆匆忙忙进来,茯苓道:“你喘什么,跑得这样急,有鬼在追你么?” 芍药道:“大皇子身边的侍卫死了。” 这些时日皇宫死的人多,茯苓早已见怪不怪:“死了?” 芍药点头:“又是一样的死法。大皇子现在越来越相信是那个、那个什么君子的鬼魂来要他的性命,这会儿正请了小国相去东宫。” 明长宴本来要去瞧一瞧自己的鬼魂这回是怎么杀人的,一听怀瑜在那儿,他的腿便如同灌了铅,不动了。 他倒回床上:“不去不去!有什么好看的!” 芍药道:“少侍不去也好,每回死得都那样恶心,小丸子看了,几天都吃不下饭。他还总是恨自己生宫城,我看他就是生在临安府也做不了大侠。” 茯苓:“你少说两句。少侍,今日天气好,妤宁公主约了少侍们一同在小荷台放风筝,不如出去走走,正好散散心。” 明长宴:“小荷台?小荷台不就在这儿吗。” 茯苓道:“小荷台大,少侍住在西边得听荷小楼,东面还有一个大花园,那处荷花开的最好,最艳。妤宁公主玩乐,总少不了叫上小岚公子。少侍与小岚公子交好,我看去走走也无妨。” 明长宴挂念去白鹭书院一事,便起身往小荷台花园走去。 一刻钟后,他人未看到,声先听到。传入耳朵的,是一名少女的声音。 “飞高点儿!再高点儿!段段,你过来,我瞧不见了,把我举起来!” 紧接着,又是几人的声音:“公主不可,此举危险,万一段公子抱不住你。” 少女道:“你这个老嬷嬷是说我太重了吗!”那嬷嬷连忙跪下,磕了几个头。明长宴心道:这又是哪位公主。 穿过假山,一众花枝招展,娇俏无比的少女出现在他面前。穿衣打扮,皆是不俗,绝非宫女能穿。众星捧月围在中间的,正是刚才说话的那名少女,看模样只有十五岁。她正坐在一名皮肤苍白,神情冷峻的青年男子肩上,手里拿着风筝线,兴奋地晃荡着小腿。 赵小岚见他来,连忙从众宫妃中走出来,招手道:“烟姐姐!” 明长宴招呼道:“小岚兄,这么巧,又见面了!” 赵小岚道:“不巧不巧,我刚才还跟阿珺说起你!” 看来阿珺便是那名少女的名字。 “赵小岚!你说的那个会武功的小宫妃,就是她吗?模样长得到不赖,只可惜看着娇滴滴的,不大像能打的人!” 明长宴拱手笑道:“阿珺好。你是小岚的朋友吗?” 赵小岚道:“她是妤宁公主,是我的表妹。” 茯苓提醒道:“少侍,你不能跟着小岚公子唤公主阿珺,那是公主的小名,你得叫她公主。” 阿珺从冷峻的青年肩上下来,拍拍手,高声道:“你过来,我仔细瞧瞧。会什么功夫,让本宫见识见识!” 明长宴道:“公主要见识见识么,我自然是没问题的,不过我没有刀,没有剑,怎么展示武功!” 阿珺道:“段段,把你的剑给她用!” 茯苓听罢,脸色一变,跪下开口:“公主,万万不可,利剑伤人,我家少侍乃是女子,断然使不动这把剑。再者,少侍若用剑不当,难免伤了他人。” 阿珺沉吟片刻,又说:“那好!这把剑暂且不用,小岚表哥,借你腰上的木刀一用!” 她说完,便抢了赵小岚的腰上的木刀,扔给了明长宴。这把刀分量不重,看样式是仿造的苍生令。明长宴虽在腰间佩刀,却很少用苍生令,最顺手的还是针线。不过此刻拿着刀,却也有一股熟悉之感涌上心头。 阿珺笑道:“你快试试!” 明长宴恭敬不如从命,拿着这把刀便施展开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一招一式,无不透露着武学精妙。只可惜,这舞的——也忒慢了! 他简直就像是打太极,不,打太极都没这么慢,换一个动作要四五秒,就这速度,还怎么取人性命。阿珺喊道:“嗳!你怎么舞得这么慢,会武功的,不都是快如疾风吗!” 明长宴缓缓地抬起手,慢慢地放下脚,说道:“那是别人,我这剑法可就不同了。” 一名小宫妃道:“可有什么特别?特别的慢!” 明长宴道:“否。此剑法名叫《沾花惹草剑》,用剑时,需眉来眼去,暗送秋波,招蜂引蝶!很伤神,因此动作便快不得。” 明少侠一个出剑,取荷花一朵:“出剑时需摘花于无形,收剑时便可闻香识女人。” 说罢,他摘了荷花,放在鼻尖闻了一闻:“如此寻花问柳,处处留情,方可成此剑精髓。” 众女子听闻他的胡话,脸上绯红一片。阿珺知道对方正在戏耍自己,当即涨得脸色通红:“你!你一个女儿家!说话竟、竟敢如此不知羞!” 赵小岚原本听得正得意,连连拍手称赞‘好剑好剑’,阿珺瞪了他一眼,赵小岚只得干巴巴地收回手,放在腿侧。 明长宴听了,十分无辜,大喊道:“非也,是公主叫我舞剑,本人只会这一套剑法,何来不知羞一说。这剑法就是这么舞的,不信?不信你来试试?我么,勉强收你当半个徒弟!” 阿珺恼道:“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段段,给我上去和她过两招!” 明长宴木刀一收,暗道这位小公主脾气倒差得可以,跟九十九宫那位小国相有异曲同工之妙,可见脾气坏的人,长得都统一的漂亮。 段段便是这个阴郁苍白的青年。明长宴仔细看他,只觉得此人聊无生气,活像个冰冷精致的瓷人。青年面无表情,来者不善,明长宴心道:我现在做个女子打扮,他一个大男人,不至于找我麻烦吧? 不料,长刀出鞘! 明长宴条件反射后退一步,那通体黑色的长刀便在距离自己堪堪毫厘之远的地方劈了下来。他额前一缕头发齐齐被切断,明长宴举刀相迎,木刀应声而裂。青年一刀不中,顷刻间第二刀带着劲风便袭了过来,明长宴袖子一抖,三针即出。 “铮!铮!铮!” 急急三声,针势如虹,挡了那长刀的三分霸道。明长宴心下一惊,边打边退,几番交手,他便发现对方并不是皇宫里养的草包:此人武功张扬凶狠,招招致命,冷冷如冰,即使在临安府,也未必有谁能制得住他,明长宴几欲招架不住。 猝然,他后背猛地撞上一人,肩上猛地被那人一握,暗香扑鼻。明长宴右手下意识往后一撑,便摸到了一把刀柄。这刀柄叫他熟悉无比,几乎想都没想,他便拔刀出鞘。 一瞬间,暴涨的煞气将他体内经脉一冲。此刀霸道至极,刀身即出,与青年长刀相撞。阿珺脸色一变,大喊一声:“段段!” 段段被震得退后四五步,明长宴也吐血一口,此时,他的手背蓦然被一只冰冷的手握住,带着他的右手一起,归刀入鞘。 赵小岚瞳孔一缩,嘴唇翕动,震惊道:“她、她刚才、拔出了苍生令!!” 作者有话要说: 明少侠:捡起我的小马甲,捂住,捂住! 第19章 落魄君子(八) 世人皆知,普天之下,除了明长宴,从未有第二人能拔出此刀。一旦拔出,只有两种可能。 一:此人就是明长宴。 二:此人是个天资比明长宴更甚之人。 但凡苍生令认主,只有下一任主人的武功比前任更加强悍才可拔出。若有人拔出苍生令,那么前主人将会被苍生令遗弃。因此百年来,越到后面,拔出苍生令的难度就越大。一念君子之前,苍生令之主足足悬空了四十年! 而如今,众目睽睽,苍生令竟然被一个小小的宫妃给拔了出来,这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若此人并非明长宴,为何有这等天资之人,会潜入皇宫,扮作一个普通宫妃? 阿珺呵道:“段段!你住手!谁叫你真的打她了!” 段段沉默地站着,生出一丝无辜来。阿珺不忍心骂得太重,又垫着脚摸了摸他的脑袋,安抚道:“好啦,是我的错,我不知轻重了。” 老嬷嬷道:“段公子心智不全,出手没轻没重也不能全怪他。公主分明叫他去和那小宫妃过过招,是他理解错了,怎么能怪公主。” 阿珺转头看向怀瑜,后者冷着脸,她抿了抿唇,低头道:“怀瑜哥哥……” 赵小岚回过神,喊道:“烟姐姐刚才拔出了苍生令!我看到了!” 阿珺道:“赵小岚!你喊什么!”她走向明长宴,见对方胸前全是大片的鲜血,想来就是方才从嘴里吐出来的。阿珺绞着裙边,快速又小声道:“对不起!我去给你请太医。” 此刻,大皇子携带侍卫驾到。 “好热闹,你们在谈论什么?” 阿珺喊道:“皇兄,我们在这儿放风筝!” “近日宫中出现了这么多起冤魂索命的事情,侍卫增加了一倍不止,也就只有你同小岚还能有心思在这里放风筝。” 三皇子跟在他身边,打开折扇,道:“刚才听小岚说苍生令?什么苍生令?” 大皇子笑容一僵,脸色一变。 赵小岚哑然:“没、没有……” 大皇子当年带朝廷军队肃清明长宴一事,朝中多有耳闻。如今明长宴鬼魂回来作祟,第三个害死的便是大皇子的生母元侧妃。大皇子如今被接入皇宫,后宫流言霏霏,都暗指大皇子要成为下一个被鬼魂索命之人。 赵小岚听闻小道消息,知道他的这位大表兄现在听不得一点明长宴相关的东西,且听风就是雨,一旦听到,势必要捉拿相关人等问侯一番。因此,他自知失言,闭嘴不语。 阿珺不知道其中的条条框框,直截了当地说:“她拔了怀瑜哥哥腰上的刀,如何了?大惊小怪,合上去不就好了!” 大皇子目光一凛,往怀瑜腰间看去,他一眼便识得这把刀就是苍生令。 “谁拔出的刀!” 阿珺被他吓了一跳,一指明长宴:“她拔的。” 明长宴胸口绞痛,一张口恐又吐血来,怀瑜道:“刀是假的。苍生令如此重要,我令人做了几把赝品以混淆视线,今日佩戴的便是其中一件。” 大皇子松了口气,又说:“赝品?也是,天下谁不想要这东西,小国相深思熟虑,自然是好的。” 他抬头,看了一眼明长宴,见明长宴是个女子,心中更信怀瑜三分。 赵小岚偏着头,喃喃自语道:“赝品么,怎么做得这么像真的。” 三皇子道:“宫中最近是非太多,阿珺与小岚要诸多小心,没事的话就不要到处乱跑。” 阿珺道:“我有段段保护,不怕。要是把我关在皇宫里,我闷也要闷死!三哥,你们要去哪儿啊?” 三皇子道:“我和你大哥要去大明宫一趟,广陵瘟疫,民间盛行河伯娶亲,以平息天神怒气,死了无数良家少女,父皇正为此头疼。” 阿珺道:“那你们去吧。三哥,你和大哥还是好好劝劝父皇,他未免也太迷信,这么助长民间方士的焰气。” 三皇子那扇子敲了一下阿珺的脑袋:“你啊,父皇的心思岂是你我能左右的。” 他看了眼怀瑜,笑道:“小国相,我们就此告辞。” 怀瑜点头,三皇子目光又落到明长宴身上,他继续微笑:“临走前,恕本宫直言,她既然是父皇的妃子,小国相此举是否不妥。” 明长宴道:妃子?谁是妃子? 接着,恍然大悟。怀瑜冷冷道:“松手。” 明长宴闻言,从他身上跳了下来。 大皇子走后,一名年纪小小的宫妃道:“阿珺,你还要放风筝么?” 阿珺摆摆手:“不放了不放了,我一会儿要去书院给柳先生带点东西!” 明长宴闻言,心思一动。 阿珺上前关切道:“喂,刚才对不起。你有没有好一点了?” 明长宴拍拍衣服,问道:“你在同我说我么?” 阿珺:“自然是你!不然我和谁说话?” 明长宴捂着胸口:“我好得很,吐口血嘛,吐着吐着就习惯了。不过你要是觉得对不起我,就答应我一件事情。就怕我说出来,你办不到!” 阿珺听罢,哼道:“别说是一件,一百件都没问题,我有什么事是办不到的!” 明长宴连忙给赵小岚使了一个眼色,赵小岚啊?了一声,明长宴性暗道‘蠢也!’,便自己上:“你要去白鹭书院么,带上我一起,如何?我保证不添乱!” 未等阿珺回答,怀瑜便道:“不行。” 明长宴听了,惊诧道:“为什么不行!” 怀瑜哼了一声:“不行就是不行。” 二人对视片刻,怀瑜突然低声道:“你觉得自己死了一次还不够是吗。” 明长宴心里一跳。他方才拔出苍生令,便知这小祖宗恐怕已经猜出来自己的身份,否则也不会找个赝品的理由搪塞大皇子。可惜明长宴想不到怀瑜帮他的理由是什么,难道是念旧情?他死后在江湖上名声极差,险些就混到了人人喊打的水平,就算有什么旧情可念,恐怕也不会太多。 明长宴笑嘻嘻道:“你医术好,救我一回不就成了!” 怀瑜听罢,突然说了一句:“你以为救个死人很容易吗。” 明长宴卖乖道:“我这不是还没死吗!再者,去白鹭书院左右是我的事情,你别来管我。昨日我说过,今后有事必然不会来麻烦你,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怀瑜听了,微笑道:“我偏要犯呢。”明长宴被他一噎,打哈哈道:“要饭?要饭可不是什么好行为,你堂堂一个小国相,衣食无忧,就别做这种下等事情了。” 他连忙甩开怀瑜的手,笑嘻嘻地凑到阿珺面前:“阿珺,带我一同去白鹭书院。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你虽然是个女子,不是大丈夫,那就对折一下,算你四点五个鼎,你便也不能反悔,得带我去!” 阿珺道:“本公主说话算话,从来不反悔!” 赵小岚举手:“带上我,我也去!”说罢,他偷偷瞥了怀瑜一眼。明长宴按着他的脑袋令他往前看:“看你哥干什么,不管他,我们不带他去!” 阿珺道:“不过,你去白鹭书院干什么。” 明长宴道:“我么,我跟着你一起去见见市面!” 此时,老嬷嬷开口:“公主,这几日白鹭书院放课,我看几个小世子都在乐司坊玩,柳先生必定也不在书院。” 阿珺听了,懊恼道:“他不在书院在哪里,先前说好了我去大寒寺求了平安福回来给他,每一次都爽我的约!” 明长宴正欲开口,喉咙又涌上一股腥甜的味道,他吐了一口血出来,登时眼前发黑,后颈犹如针扎一般疼痛。 赵小岚喊道:“烟姐姐!” 阿珺见了慌乱道:“她怎么了?怎么又吐血了!” 明长宴伸手按住后颈,那处皮肤陡然一动。怀瑜上前一步扶住他:“你……” 明长宴全身的重量压在他身上,喘了口气道:“有刀吗?你腰上的除外。” 怀瑜懒得理他,左手把脉,一探便察觉到明长宴脉象不稳。他平时都好好地,能吃能喝能睡,估计就是刚才拔了一下苍生令引起的反作用。苍生令素来煞气极重,他催动内力强行拔刀,只能加快他体内的毒液流动。 怀瑜作势要抱,明长宴连忙道:“别像抱女人一样抱我。” 怀瑜沉思片刻,把他往肩上一扛。明长宴胃被一压,又吐了一口淤血,张牙舞爪地惨叫道:“祖宗!亲祖宗!我求求你了!你还不如抱呢!” 他脑袋砸在怀瑜背上,晕头转向。怀瑜啧了一声,只好把他往前一拉,这会儿,明长宴整个人便坐在他手臂上。他此刻成了‘女人’,身量不高,坐着比扛着好受些,明长宴几番折腾,神志不清,虚弱道:“作孽啊。” 双手找不到抓的,只抓到了他脖子上挂的琥珀项链。明长宴毒效上来,走遍全身,不省人事地靠在肩上,喃喃自语道:“这个狗链好别致。” 他顺势摸到下边的琥珀,晕成这样还不忘感慨:这么大的透明石头,这小子果然有钱,果然臭美! 说完,终于倒头晕了过去。 第20章 落魄君子(九) 窗户被叩了三下,夜莺叫了三声,蓦然,寝殿的一扇窗从里至外被推开。 一双洁白如玉,少女的手出现在黑暗中。夜莺在窗前的月桂大树上啼叫,她听了会儿,试探性的喊道:“哥哥?” 忽然,树上倒挂下一名黑衣青年,冷峻苍白,双手抱臂,笑意盈盈。 此人,就是明长宴,他道:“伊月,肚子饿了吗?” “哥哥!”伊月红褐色的眼睛一亮,张开双臂,作势要抱他。明长宴怕她从屋里掉出来,连忙翻身从月桂树跳下来。 从窗户进屋,伊月点灯,屋内霎时大亮。 明长宴有一年没见过她,于是退后两步,上下打量。伊月穿着大月特有的纱裙,黑色长发打卷,如画中娇女,姿容绝色,貌似仙子,风流占尽。 伊月坐在桌前,倒了一碗羊奶,“哥哥渴不渴?” 明长宴坐下,笑道:“你有点长胖了。” 伊月道:“等我长得再胖些,哥哥就能看见自己胖起来的样子了。” 明长宴端起碗一饮而尽,又从背后的包裹里翻出了大量中原带过来的胭脂水粉。这些小玩意儿在临安随处可见,算不得稀奇,但伊月从未踏出大月国一步,明长宴无论从外面带点儿什么东西给她,对她而言都十分珍贵。 伊月拧开盖子,手指沾了些胭脂,抹在自己嘴唇上:“去年哥哥给我带的,我已经用完了。是这样用的吗?这个呢,黑漆漆的,难道也抹在嘴上?” 明长宴道:“这个是画眉毛的。你过来,我教你怎么画?” 伊月道:“你会画吗?这个是中原少女摆弄的东西。” 明长宴一挑眉:“别小瞧哥哥,我有什么不会的!” 二人移动位置,伊月坐在镜前,明长宴右手拿着螺子黛,往她眉上轻轻涂抹。镜中,两人相貌相同,天资上等,是双生并蒂,难分你我。 妆成,伊月道:“哥哥画的眉毛好难看。” 明长宴在她的眉心一弹:“挑三拣四,下回求着让我画,我都不画了。” 伊月站起身,在镜子前面转了一圈,手足上的四对铃铛叮咚作响。 “哥哥,你什么时候带我去中原?前年说了,前前年也说了,你总是撒谎。” 明长宴叫冤:“你冤枉我。”他道:“再等一年,就能带你去中原了。我记得,逐月大典要开始了,你舞跳熟了吗,万一又像小时候那样,跳到一半忘记了,阿爸会把你吊起来打。” 伊月嘻嘻笑道:“被阿爸吊起来打的是哥哥,你趁乱颠倒是非。” 明长宴也笑道:“我被打还不是帮你忙,小没良心。你不哭着上我这儿来闹自己跳不好,我能冒充你上去跳吗。” 伊月道:“你和我长得一样,谁认得出来。”她想了想,又说:“只有阿娘分的出来。” 明长宴吃了两块糕点:“阿娘都走了好些年了,我们留在大月毫无意义,等今年逐月大典一过,我便接你到中原去。” 伊月看着他腰上的玉佩,问道:“这是什么东西,怪好看的。” 明长宴开口:“哦,我小师弟送的东西。怎么,你喜欢?那就拿去。” 作势,他便要解开。伊月摇头:“我不要,等到了中原,哥哥给我买新的。” 明长宴道:“那是自然,你想要多少我给你买多少。对了,还有这个。”明长宴拿出两把小木头梳子,工艺十分漂亮:“这个给小铃铛,这个给小骰子。去年我答应她俩带的,你等明早她们伺候你起床的时候给。别说我来了。” 伊月将其中一把梳子推回给明长宴:“一把就够了。小骰子被阿爸杀了。” 明长宴一愣。 “我不喜欢阿爸,他脾气越来越差,动不动就杀人。你带我走吧,哥哥,今年就走好不好?还要带小铃铛一起走,阿爸杀了小骰子,她吓坏了。” 明长宴回过神,揉了一把她的头发,叹了口气:“今年不行。我在中原根基未稳,还需要一年才能把你悄悄带走。今年带你走,我不能保你周全,等到明年,明年我就有能力和阿爸抗衡了。” 明长宴嘴上这么说,心中却知道,天清派在中原武林的形势比他说出来的更加严峻。直觉告诉他,现在不是把伊月接到中原最好的时候。 伊月趴在桌上,用手拨弄着茶杯:“我不喜欢月亮,它很大,很无聊。” 明长宴见她神情低落,便岔开话题,说道:“你猜我今天从乌安回来,见到了谁?乌安族的勇士在森林里围猎,拔得头筹的……” 他故弄玄虚,果然,伊月听到乌安族三字,便眼巴巴的看了过来。 明长宴继续道:“你猜猜是谁?” 伊月道:“是布奉吗?” 明长宴调侃道:“是我妹夫。” 伊月脸色一红,嘀咕道:“你戏弄我。” 明长宴道:“不敢不敢,我今日真的遇到了布奉,他猎了一头小鹿,说要把鹿角摘下来做成首饰送给你。哦,还有这个。” 他从怀里拿出一支羽毛笔:“布奉托我带给你的。你的笔是不是坏了,他说你很久没有给他写信。” 伊月把笔收起来,回道:“哥哥说我。你在中原这么久,怎么也没给我找个嫂嫂?” 明长宴翘着脚,哈哈笑道:“嫂子嘛没找到,但是我养了一大堆小崽子。” 伊月向往道:“等我到了天清派,我也要学武功。跳舞好没意思,总是那一支舞,年年跳,跳了这么多年,我的脚都要断了。” 明长宴道:“逐月大典每年一次,由不得你不跳。不过,等以后到了中原,我就教你武功。” 伊月从床上拿起一本古籍,上有《神女大歌书》五字,内容便是逐月大典需要吟诵的曲词。明长宴见此书,也分外亲切。他少年时与伊月共同学习大歌书,因他是男子,巫祝只让他全篇背诵,伊月却还要学习祭祀舞。 明长宴还想与伊月说些中原的趣事,鼻尖一动,闻到了一股暗香。 “伊月,你屋子里点了什么,为何有香?” 伊月没说话,明长宴抬头望去,视线一片模糊,他喊道:“伊月?” 明长宴一揉眼睛,醒了。 茯苓拧干帕子,诧异道:“少侍醒了!” 明长宴坐起身,头发散了一背。暗香愈加浓郁,他问道:“怀瑜来过这里?” 茯苓将帕子递给他:“小国相刚走。” 明长宴叹口气:“难怪不得。” 茯苓察言观色:“少侍,你心里可有不舒服的地方?” 明长宴摆摆手:“没有,做了个梦,梦见以前家里的一段事情。” 茯苓为他披上衣服:“原来是想家了。宫中嫔妃想家的也多,等少侍侍寝之后,位份升高了,以后就可以把老爷和夫人接到宫中相聚几日。” 明长宴无心听她废话,兀自沉浸在那段梦境中。从大月回中原没多久,天清接连出事,他被六大门派肃清,坠入烟波江之后,侥幸逃过一劫,却昏昏沉沉地过了快两年。醒来时,遭受创伤性的失忆,其中一部分事情在他脑海中已经无迹可寻。 思及此,明长宴叹了口气。 下次?下次又是什么时候。他两年没回大月,不知道伊月此时会如何怨他。如今自己成了一个废人,别说带伊月来中原护她周全,他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都难保。明长宴正因如此,寻神仙草之事才迫在眉睫,他必须尽快查清楚两年前的真相,谁陷害他?谁杀了万千秋? 他凝神冥想时,冷不丁,后颈传来针扎一般的疼痛。明长宴倒吸一口凉气,连忙用手抚上后颈,一个鼓起的小包正上下蠕动。十指胀痛,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破肉而出。 “茯苓!给我拿把刀!什么刀都可以!” 茯苓被他突然提高的声音下了一跳,慌神道:“少侍,宫内没有刀。” 明长宴道:“尖的东西也行,你头上的发簪拔下来给我,再去给我找个盆来!” 茯苓见他满头冷汗,脸色煞白,嘴唇毫无血色,不敢耽误片刻,摘下发簪,端起盆子,就坐在明长宴身边。 明长宴半卧在床上,握簪时,没有片刻犹豫,往指尖一扎,用力之大,下手之狠,皮肉翻开,血滴成丝。十指连心,茯苓单在一旁见他动作,便毛骨悚然,尖叫一声,退后一步,跌坐在地,捂嘴发抖。明长宴面色不改,似乎做惯了此事,轻车熟路,游刃有余的把十指给扎了一个遍。 片刻之后,盆里便积出了一个血洼:污黑粘稠,俨然是毒血。 明长宴做完这一切,抬起头看向茯苓:“今日之事,只有你我知道,不要和任何人提起,芍药也不行。” 茯苓咽了咽口水,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少侍、少侍为什么……” 明长宴道:“哦,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老毛病了。今天不小心被你看见的,记得替我保密。” 茯苓点点头,又惊道:“少侍,我去给你拿药来!” 她匆忙往外间拿了包扎用的纱布和药粉,明长宴接过后,拒绝了茯苓的帮忙,连药带扯,并不心灵手巧的包了几个难看的布疙瘩。 伤口太大,明长宴就算缠了三四圈,伤口处的血依旧浸透了纱布。茯苓提议道:“少侍,我去叫小国相过来吧。” 明长宴咬着纱布,一边拆一边又缠,含糊不清道:“叫他过来干什么?”茯苓道:“这几日少侍昏迷不醒,都是小国相过来照顾,他与少侍交好,何不再叫一次。” 明长宴松口,笑道:“茯苓,我一早就说了,以后与他井水不犯河水。他来照顾我,本少侠、本少侍铭记在心,有恩图报。但要我主动去找他,不可能!你也看到了,我前几天把话说绝了,去找他,岂不是很没面子?” 茯苓嘟囔道:“面子事小,身体事大。” 明长宴道:“不成不成,在我这里,面子最大!你别提他了。” 说话间,十指都包扎完毕,明长宴看了一眼外面天色,已然见黑,便道:“再说,天这么黑,去麻烦人家,实在非君子所为。” 茯苓只好答应一声,端了盆子,出门倒血。甫一开门,芍药在门口候着,见到茯苓,喜道:“茯苓,你看是谁来了!” 一名太监,弯腰驼背,眉眼含笑道:“烟少侍在屋里头吗?” 茯苓道:“在呢,公公有何事?” 太监道:“奴才是敬事房的李喜善。” 茯苓、芍药二人互看一眼,喜道:“原来是李公公,里面请,我家主子就在里面坐着。” 芍药喊道:“少侍!敬事房来人了!” 明长宴正无所事事,吹着自己的手指,好让血迹干的快些,听芍药语气欢快,便道:“来人就来人,你这么高兴做什么?” 李喜善道:“少侍听完奴才的话,可就要高兴了。”他笑眯眯道:“皇上今晚上翻了您的牌子。” 明长宴道:“皇帝?皇帝翻我牌子?茯苓,这是什么意思,我的什么牌子在皇帝那里。” 李喜善见明长宴十分‘天真’,与二女一看,笑道:“娘娘,皇上翻您的牌子,就是叫您今晚上去侍寝。” 侍寝,明长宴把这两个字给听明白了。 他宕机了约小半柱香,才缓缓道:“我侍寝?” 李喜善点头,“奴才亥时来接娘娘。” 明长宴沉思片刻,道:“好,知道了,我收拾一下马上来。” 李喜善走后,茯苓笑道:“好,太好了!少侍,你还要收拾什么,是要换身衣裳吗?” 芍药笑道:“换不换衣服都不打紧,皇上不看她穿得衣服。” 明长宴站起身,从床上走下来,开口道:“我要去九十九宫。” 茯苓一愣:“少侍这时候去九十九宫做什么?” 明长宴:“去那儿还能做什么!找怀瑜啊!” 芍药道:“少侍,可、可你今晚侍寝,不找皇上,找小国相干什么……” 明长宴道:“就是要找他。你们让开,别跟着我,记得那个太监来了拖住他的时间,我很快就回来。” 茯苓急道:“少侍不是说与小国相井水不犯河水,主动去找他很没有面子吗?” 明长宴捂脸:“面子事小,身体事大!” 他想要拉开门,又觉得此番大摇大摆走出去,不妥。因此折返至窗边,推开窗左右一看,皆无人。明长宴一脚跨出,茯苓叫道:“少侍!你想跳窗!” 明长宴轻飘飘落下:“错,是已经跳窗。” 去往九十九宫的长平宫廊之上,一抹白影拔足狂奔。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有一点点回忆杀!明少侠有妹妹的,龙凤双生,不是他胡扯的 明少侠的模样是顶级好看的,不然能骗到小坏鱼吗,换个长得丑的胡搅蛮缠早被小鱼打死了 还有,侍寝的方向没跑错 第21章 落魄君子(十) “你不是说,再也不来找我了吗?” 九十九宫的房门被一脚踹开,怀瑜穿着寝衣,靠在床前,头发未束,撑着一只手,懒散地看着门口的明长宴。 明长宴一脚跨进屋内,装傻道:“啊?有吗?我说过吗?你听错了吧!” 怀瑜提醒道:“井水不犯河水。” 明长宴笑道:“那是井水跟河水中间没道儿嘛,我挖一条道不就犯上了吗!” 怀瑜哼了一声,往床边走:“我要睡觉了。” 明长宴见势不妙,连忙先他一步跳上床,四仰八叉地躺着,霸占着床铺,目光紧紧跟着他:“就这一次。” 怀瑜道:“下去。” 明长宴双手合十:“最后一次。” 怀瑜掀开被子,躺在外侧:“随便你。” 明长宴见他无动于衷,面上一愣,坐起来,半跪在床上:“你做什么?” 怀瑜背对他,没说话。 明长宴膝行几步,扒开他的被子:“怀瑜,你这人真不念旧情。长大了没有小时候乖不说,连个小小的忙都不帮我!” 怀瑜当做没听见。 明长宴没法子,只得好声好气的求他:“好怀瑜,最后一次,早上是我没说好,是我的错。怀瑜,小怀瑜,怀瑜哥哥!” 怀瑜啧了一声:“你好烦。” 明长宴哈哈笑道:“你要是答应我,我就不烦了。你都不问问我什么事,就这么拒绝,我好伤心啊。” 怀瑜道:“反正没什么好事。” 明长宴道:“怀瑜哥哥,你帮了我这个忙,我以后管你喊大哥。你看我年纪比你大那么一截,都如此卑躬屈膝了!大哥,哥哥,怀瑜哥哥!” 怀瑜心里一动,有些得意。听明长宴胡乱喊了几声‘大哥’后,十分满足。但他光听,却不说话。 明长宴无视他的拒绝,自顾自潸然泪下地表演:“你好没良心啊,怀瑜,以前不是这么坏的,怎么现在连帮个小忙都不肯了。我好歹跟你也是旧识,俗话说见面三分情,不过,咱们这么久没见面,算你两分情,你也不该这么见死不救。” “你帮我,以后本少侠什么都听你的。哎,小祖宗,你不心动吗,天下第一给你当小弟。今后你就是我大哥,大哥说往东走,我绝不往西走!” 明长宴眼巴巴看着他。 怀瑜坐了起来,看着他:“你要做什么?” 明长宴连忙直起身体:“不是我要做什么,是你要做什么。”他想了想,有些难以启齿地开口:“皇帝让我今晚侍寝。” 怀瑜怔了一下。 明长宴尬笑两声,用手掌扇了扇风:“匪夷所思啊!可见本少侠风姿不减当年,现如今连皇帝也不能幸免。不过小娘子也就算了,这个、这个男人我无福消遣消受。” 他威胁道:“怀瑜,你一定要帮我。你要是不帮,我就只能拉你一起下水了。” 怀瑜皱了皱眉,疑惑道:“拉我下水?” 明长宴道:“那是自然。皇帝要我侍寝,我不去。我今晚就躺在你床上,天打雷劈都不走,等皇帝明早上一找,从你这儿把我翻出来,咱俩就一起蹲大牢。” 怀瑜盯了他小半柱香的时间,才下了床,披了件外套。明长宴见他有所松动,因此拱手笑道:“多谢怀瑜大哥!本小弟感激不尽啦!” “你在这里呆着,不要乱跑。” 明长宴立刻点头:“不跑不跑,你就是赶我走我都不走!”他搓了搓手臂:“我好冷啊,你的棉被给我盖一会儿。” 怀瑜走了一刻钟,明长宴等到昏昏欲睡之际,他终于回来。 “如何?”明长宴跳下床:“你怎么和皇帝说的?他还要我侍寝吗?” 怀瑜淡淡一瞥:“不用了。” 明长宴听罢,心花怒放,伸手就想勾住怀瑜的肩膀一阵胡闹。结果他现在的身高实在不大行,垫着脚都够不着怀瑜肩膀,得跳起来才看看勉强能够着。明长宴悻悻作罢,收回手。哪知收了一半,怀瑜突然发难,抓着他的手腕,眉头蹙起:“你的手指?” 明长宴手微微一动,恍然大悟:“哦,我今天削梨子的时候不小心割破了。” 怀瑜道:“十个手指头一起割破?” 明长宴把手往后一缩,对方捏的太紧,没缩回来。 他笑道:“刀太快了,难免的。” 怀瑜居高临下打量着他,道:“我不喜欢被人骗,你重新说过。” 明长宴哈哈一笑:“行,你让我先喝点儿茶。我口渴,话说多了嘴巴干。” 怀瑜道:“你自己喝。” 明长宴抬起手晃了下:“你先把我的手放开,抓得这么牢做什么,我不会跑的。” 怀瑜五指一松,明长宴为自己倒了一碗茶,顺势从怀里摸出一个白面馒头咬了一口。怀瑜坐在他对面,他一人啃了会儿,觉得不好意思,于是又摸出一个馒头来招待怀瑜。 “今天刚从早膳里省的,晚上饿了正好拿出来吃。” 怀瑜接过他的馒头,只顾自己问:“你的手是怎么搞的。” 明长宴左右绕不过这个话题,加之怀瑜也不是外人,他便直接老实交代了。 “他们肃清我的时候,你不好奇,我是怎么摔进烟波江的吗?” 怀瑜哼了一声:“因为你蠢。” 明长宴眉头一抽,看在对方刚帮过自己的忙这份上,便安慰自己君子肚里能撑船,不跟小女子一般见识。怀瑜虽然不是小女子,但是小女子的娇脾气是很严重的,明少侠把他当小孩子看,只说道:“因为我中了毒。” 怀瑜道:“我知道。” 明长宴笑了一声:“你知道怎么还问我。我只隐约有一些印象,是中了毒。总之,决计打不过这群人,索性跳了江,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其他的,实在想不起来。” 怀瑜听到这里,心情十分不好:“你跳下去也是九死一生。” 明长宴眨了下眼睛:“所以我不是‘一生’了嘛!我运气好,吉人自有天相。” 怀瑜吸了口气,气道:“那是因为——” 明长宴咬了一口馒头,随意问道:“嗯?因为什么?” “哼。” 明长宴苦兮兮道:“你怎么总是说话说到一半,就要哼我一声。你这样,我就不得不停下来哄哄你,好叫你心情好一些,多耽误谈正事的时间。” 他笑了一声:“还是你故意耍小孩子脾气,骗我哄你啊?”怀瑜说他:“强词夺理。”他顿了顿:“你的手上还有一些旧的疤痕。你不是第一次自残。” 明长宴点点头:“你猜得对。我中的毒十分霸道,到现在为止,我没有找到治根的方法。不过,我有一位朋友,早年游历江湖的时候在巴蜀地区得到过一种虫蛊,放进体内,以剧毒为生,只要隔一段时间放一次血,就能暂缓毒势发作,我便是用这虫蛊来续命。” 怀瑜不动声色问道:“你的哪一位朋友?” 明长宴道:“怎么,这你也要知道吗。” 怀瑜:“你们认识了很久?” 明长宴:“他是我初入江湖时结交的朋友。我需要马上找到他,弄清楚当年事情的真相。” 怀瑜道:“你贸然去找他,不怕他把你认出来。” 明长宴笑道:“我信得过他。” 此话一出,怀瑜背过身说道:“那你去求他吧!” 明长宴哑然,心道:上一刻还说得好好地,这会儿小祖宗又发什么脾气? “怀瑜,怀瑜!”明长宴道:“你又怎么了,我说错话了吗?好好好,我说错了,你别不理我呀。” 刚一错身,明长宴心口便传来一阵剧痛,他坐回凳子上,寂静片刻。怀瑜见突然没声了,转过头来,见明长宴一副痛苦的模样,陡然一惊,急忙将他拦腰抱起并放置在床上,接着伸手去把脉。明长宴这具身体大病小病加起来多如牛毛,他进皇宫后,也从来没爱惜过自己,总是能跳则跳,到处作死。 谁知,看到怀瑜慌张的样子,明长宴却“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怀瑜这才知道:自己被耍了。 “你敢骗我?”说着,他稍稍用力捏了捏明长宴的手腕。 “疼疼疼,哎哟,小祖宗啊,我这不是想活跃一下气氛吗!我现在可打不过你啦,你不要仗着自己年轻气盛就欺负老弱病残!” “哼。” 怀瑜将明长宴的手腕放下,转身朝另一边走去。 明长宴自从把自己身份暴露之后,在怀瑜面前愈发显得随意起来。在床上躺了半晌,明少侠便无病呻吟地喊道:“怀瑜,小怀瑜,我肚子好饿,你有吃的吗?” 一扇屏风,把二人在房间里隔开。 明长宴又叫了一遍:“怀瑜,我真的饿了,我没吃晚膳。” 屏风之后,传来了阵阵水声。明长宴支起身体,笑道:“你要烧水给我做饭么,那倒不必了,我不是这么讲究的人!” 怀瑜从外间走进来,就看见明长宴一只脚挂在床沿,晃荡个不停。他嘴里还嚼着馒头,手上拿着半个,看样子,是把他伪装成胸部的另一个馒头取出来吃了。整整一个馒头都堵不住他的嘴,明长宴道:“光吃干粮好渴,你给我倒杯茶来,我的身体不大舒服,走不动。” 怀瑜径直往床边走去,明长宴道:“茶呢?” 他此刻穿着纱裙,态度却很随性,怀瑜与他互相盯着,沉默片刻,前者突然弯下腰,扒起明长宴的衣服来。 小娘子夏日所穿罗裙十分好解,但怀瑜不了解女人衣物的构造,因此解起来十分费力。 明少侠呆愣片刻,震惊不已,手上的馒头咕噜滚了两圈,落在地上。 他的衣服已经被解了大半。 作者有话要说: 明少侠在那叭叭叭地装老道,实际上…… 友情提示:长宴只大怀瑜大概4、5岁。 第22章 落魄君子(十一) 明长宴脸上如同火烧,连退了七八步,瞠口结舌:“你、你你你你脱我衣服!” 怀瑜一本正经道:“说错了。” 明长宴喉结上下一动,怀瑜补充:“是裙子。” 明长宴脑子咯噔一响,心道:不好,他疯了。 怀瑜抓住他的裙边,明长宴身残志坚,绝不坐以待毙,当即硬着头皮往床尾爬。怀瑜的手从他的裙摆一路滑到小腿,最后握住明少侠的脚踝,将这个名震武林的天下第一从床尾拖回床头。 明少侠两手死死抓着床单,咬牙不肯就范,眼看裙子要被扒了,他终于喊道:“怀瑜!我认错!” 怀瑜问道:“你有什么错?” 明长宴咬牙恨道:“不管有错没错,现在我都认错。有话好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 怀瑜笑道:“君子是你,不是我。” 明长宴欲哭无泪:“那你别脱我裙子,我就这一条。” ‘兹拉’一声,明少侠的裙子毁去了大半。他惊悚的看了一眼,又看了眼怀瑜。 怀瑜拍拍手:“还跑吗?” 明长宴沉吟片刻,难逃一劫,只能委曲求全,凄凄惨惨道:“……我自己脱。” 他慢吞吞的解扣子时,怀瑜将房间内的屏风撤走。登时,一股浓郁的药香扩散开来。屋子正中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木桶,水呈黑色,蒸气腾腾,上下翻滚。药香的源头就是这里。 明长宴解扣子的手一愣,问道:“这是什么?” 怀瑜用手试了试水温:“药。” 明长宴恍然大悟:“你脱我衣服,是要我用药浴?” 怀瑜瞥了他一眼:“废话。”他手搅弄着药水,突然减缓了速度,慢吞吞问道:“不然呢,你以为是什么?” 明长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斩钉截铁:“我什么都没想!” 明少侠连忙用手扇了扇风,只觉得好热好热,看来这个水温实在是高,影响了整个房间,尤其是影响明长宴,他觉得自己的脸要热化了。 怀瑜拉上屏风,明长宴三下五除二的脱完了衣服,往木桶里一坐。甫一接触到这水,他浑身的疼痛都减轻了大半。明少侠泡澡无聊,双手搭在木桶边沿上,过了方才的尴尬期,此刻又没事儿找事儿的撩拨怀瑜。 “当年你在天清住着,我只是以为你有钱,是哪个大户人家里出来游山玩水的小公子,没想到,你竟然是皇宫中的人。” 怀瑜取了一本书,点上灯,坐在桌前,撑着太阳穴翻看。 水声哗哗,明长宴往前挪动,干脆趴在桶沿,喊道:“喂!怀瑜!你在听我说话吗,你是不是睡着了?” 怀瑜垂着眼帘,目光落在书册上:“你叫错了,我已经帮过你忙了。” 明长宴愣了一下,笑嘻嘻道:“好好好,怀瑜哥哥,怀瑜大哥!” 怀瑜点点头,对明少侠的知错就改的态度给予赞同。 安静了没一会儿,水声又响了起来,这次越来越响,动静也越来越大,听声音,似有不少的水泼到地上。怀瑜放下书,正想看看他在屏风后面搞什么东西,冷不丁,那屏风就被一点一点的挪开了。 怀瑜猛地坐回桌前,拿起书连忙看了起来。另一头,明长宴心满意足的移开屏风,喘了口气,坐在木桶里故作轻松地问出了这句话:“怀瑜,你知道两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吗?你觉得是我杀了万千秋吗?” 桶沿上的手却渐渐握紧,很快,他又自己说道:“算了算了,那么远的事情,你怎么可能知道,那会儿你早都不在临安了,是我问错了。” 怀瑜放下书,道:“你别把水弄到地上去。” 明长宴道:“好嘛,我一会儿给你收拾干净就行了。” 怀瑜等他说下文,明长宴道:“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非常重要,所以我必须早点恢复武功,越快越好。你现在看到了,我武功几乎全废。这两年,一年昏睡,一年养伤,他们现在怎么样,我全然不知,我也没办法再回去。” 明长宴全数说出,心里松了口气。两年来,他没有一晚上睡过好觉。一闭眼,就是伊月和天清派的师兄弟。当年天清固然立于众矢之的,武林人人盯着它,要找它麻烦,却也因为一念君子的缘故,不敢轻易招惹。如今他成了一个废人,想来也知道天清派在中原武林绝不好过。 怀瑜道:“你没有回过冼月山?” 明长宴:“回去做什么,别人知道我没死,只怕就要再讨伐我一次。” 怀瑜:“你怕连累他们。” 明长宴:“那是自然。天清派就是我家,两年前的事情一日没解,我就一日不能回去。” 屋内气氛沉重了几分。 明长宴道:“算了,不说这个了。” 怀瑜问道:“你的身体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变成了少年模样。” 明长宴:“这就说来话长。我吃了一种药,这是吃下去的效果。虽然副作用多了些,但当时的情况,我也只能想到这个下下策。” 怀瑜:“你来皇宫是为了神仙草。” 明长宴眼睛一亮,站起身,将头发一扎,披上外衣。他身子湿淋淋,怀瑜立刻扔了一条毛巾给他。明长宴赤脚走向他,问道:“上一回我在九十九宫借走了一株小草,我问你,那是不是神仙草?” 怀瑜:“不是。你什么时候借的,我为何不知?” 明长宴笑道:“偷偷借的。你现在不就知道了嘛,还管什么先来后到。没有骗我?宫里的人说奇珍异宝皆为你所有,神仙草难道不是其中之一。” 怀瑜开口:“没有就是没有,我有什么好骗你的。把头发擦干,去床上躺着,我不想把药材浪费在一个找病的人身上。” 明长宴心道:怪哉,他这么说,我拿走的那株草药岂非绝不是神仙草了? 怀瑜铺了床,明长宴顺势躺下,紧接着问:“那你知不知道神仙草的事情?” 怀瑜:“我知道又如何,神仙草不是凡品,你都找不到,难道我找得到?” 明长宴抓住他的手臂:“此言差矣,怀瑜小友。如今我是废人,你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小国相,千万别妄自菲薄,如果你找,肯定能找到神仙草!” 怀瑜道:“我为什么要找?” 明长宴换了个姿势,丝毫不在意衣衫半解,他直直说道:“你帮我忙,找神仙草。我今后一定事事顺你心,件件如你意。好怀瑜,哥哥真的求你了!” 怀瑜偏过头,道:“谁是哥哥?” 明长宴纠正道:“你是哥哥,你是你是。” “先睡觉,等睡醒了再说。” 明长宴阖上眼皮,又怕明早起来怀瑜反悔,因此强调道:“这话是你说的,你可不能晃点我。” 怀瑜捂着耳朵:“快睡!” 日上三竿,明长宴从九十九宫走出,衣裳破烂,胡乱拢了一把头发,大摇大摆的回小荷台,一路上都有莫名其妙的视线向明长宴投来,但他却全然不在意。 半路,看见桃源乡里围坐着一群十六七岁的孩子,其中由赵小岚带头,几人正凑在一起,嘀嘀咕咕说话。 “好啦!今天只能给你们看这一点,等到明天我再给你们看后面的。” “小岚哥,你真的会武功吗?” “当然,那是我自学的。等明天给你们看我的天清六剑!” “那宫里面的鬼魂,真的是明少侠吗?可你说他是个大好人,大好人怎么会杀人?” 赵小岚道:“肯定不是!明少侠没死,他肯定在某处修养。你信他死了么,我不信。”“我怎么知道他死没死,不过宫里面这出闹得太可怕啦!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这么骇人的死法!” 赵小岚脸上得意洋洋,左右摇了摇手指道:“不是我说你们。江湖之大,稀奇古怪的死法可多了,就这样便把你们吓坏了,真是没用!” “那你呢!上回说好和我们一起去看死人的,是谁半路退缩的!” 赵小岚脸一红:“那、那我是身体不舒服嘛!” “考试的时候也就你身体不舒服,你可真会挑时候!” 赵小岚摆摆手,从怀里掏出《为君之道》,匆匆翻了两页合上,连忙说:“君子不与傻瓜废话!” “你说谁傻瓜呢!” 赵小岚指着书:“不是我说的,是明少侠说的!” 明长宴连忙跳出来:“好香啊!你们吃的什么,给我也吃点儿!” 赵小岚见到他,眼前一亮:“烟姐姐,我们吃的桂花糕。你要吃吗?还有洛城刚到的杜康酒。” 明长宴坐下,顺手拿了一块:“吃。听你们在说明长宴,说了什么,我也听听。” 赵小岚给他倒了一碗酒,明长宴推开:“我不喝酒。给我倒碗茶。” 诸位小朋友纷纷望向这位不速之客。只见他邋里邋遢,十分随性,唯有一张脸尚且看得过去。 一人问道:“你是哪个宫里的宫女?” 赵小岚一边倒茶一边说:“烟姐姐是听荷小楼里的少侍。” “少侍?哦——你就是那个烟少侍吗!” 明长宴吃了几口桂花糕,笑嘻嘻道:“怎么,我很有名么?听你的口气,你认识我啊?” 这少年拱手道:“我的妈呀,谁还不认识你啊!” 明长宴好奇道:“好像合该你们认识我似的,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吧!” 少年哈哈笑道:“久仰久仰,烟姐姐可是宫里的大名人呢。” 明长宴大言不惭:“客气客气。” 明长宴仔细思索了一番,也并未想到自己为何出名,但还是十分慷慨地接受了少年的赞赏。他这才坐下,说道:“小岚,你今天来宫里做什么?” 赵小岚道:“阿姐从临安府给我寄了桂花糕,我今天给姑姑带些。你不是要去白鹭书院吗,先生这几天要回来了,等他到了,我们就和阿珺一起去。” 明长宴拍了他的背:“好小岚!我没有交错你这个朋友!” 赵小岚嘿嘿一笑,问道:“烟姐姐,你还知道什么明少侠的事情,能不能都告诉我?” 一人道:“她?她一介女流之辈,能知道什么?” 赵小岚道:“她是明少侠的远方亲戚,知道的很多,你们不懂的。” “你不怕她是骗你的!” 赵小岚愣了一下,明长宴见状,连忙反驳:“你这小孩儿怎么说话的!什么叫我骗人,别以诬赖好人啊!” 那人道:“既然你是明长宴的亲戚,那你知不知道,明长宴到底是死了还是活了!” 明长宴下了个定论道:“半死不活吧!” 其中,一位年纪最小的孩子开口:“那以前没入皇宫的时候,岂不是也和他认识,江湖上真有那么好玩儿吗?” 明长宴侧身看去,这位少年不过十一二岁。 “你是谁?” 赵小岚道:“他是我小表叔的儿子,叫赵苏桐。以前一直在应天府里住,元侧妃出事之后,我小表叔便让他来京都奔丧,昨日才到宫里。” 明长宴道:“原来如此。赵苏桐,看你年纪不大,小少爷放着不做,你问江湖上那些打打杀杀的做什么。” 赵苏桐道:“我就是问问而已,江湖上杀人都这么可怕的吗!” 此话一出,剩下的几个小孩儿都围了过来。 “我今日在宫里听了不少传言,那个明长宴的鬼魂可真狠啊!” “我也听说啦,哎,我都不敢去看!” “现在闹得沸沸扬扬,昨天,就昨天早上,又死了一个!” 你一句我一句,几位少年讨论得热火朝天,把尸体的死状描述的绘声绘色,好似自己亲临现场一般。聊完意犹未尽,一少年道:“除了这件事情,还有其他的吗?” 赵小岚突然拍了一下巴掌,“我有一个!” 明长宴问道:“你有什么?” 赵小岚压低声音:“你们听过喜阎罗吗?” 明长宴愣住。其他少年纷纷发问:“没听过,喜阎罗是什么,名字好奇怪!” 赵小岚捏着书,紧张道:“就是嫁衣阎罗。江湖上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子规咽了咽口水:“还有吗?” 赵小岚阴测测道:“传闻,他只在下雨天出现,遇到他的队伍,通通都被他杀光,不留活口。而且,他杀人的方式诡异,我听说是用纸扎成的人来杀人!” 一干少年倒吸一口冷气:“他难道是鬼吗?民间的方士这么多,有没有人抓他?” “不行,连明长宴都拿他没办法,你说还有谁能抓!” 明长宴听了,很不满意:“明长宴怎么就没办法了。那是他没碰到明长宴,碰到了肯定死!” 赵小岚点点头:“就是就是。”想了想,又斩钉截铁的补充:“他要是碰到了祝兄也一定死。” 子规翻了个白眼:“赵小岚,你可别又吹嘘你那个祝兄了,好烦啊,我们耳朵都听出茧子了,他要是真的跟你说的和一念君子一样厉害,怎么我们都没听过这人。你快继续说这个嫁衣阎罗。” 赵小岚沉思片刻,说道:“没有啦!” 少年们道:“就这点儿?” 赵小岚挠挠头:“我也是听来的,有这么多就不错啦,嫁衣阎罗很神秘的。” 少年们听得正津津有味,赵小岚这一断,叫他们抓心挠肺,很不过瘾。 “除了嫁衣阎罗,还有什么啊,外面有哪些厉害的门派?” “我知道!有个叫小寒寺还是什么大寒寺的门派很厉害,大家见到他们,都要恭恭敬敬地绕着走。” 明长宴一听,大寒寺他几乎没打过交道,这孩子说的应该是小寒寺那群披着和尚皮却做着流氓事的秃驴。中原的门派里,拿着平民的信仰做挡箭牌,转头对着正经门派就换一副嘴脸的也只仅此一家,算是恶犬碰到了更恶的狼,他当年可没少在这小寒寺手上吃过亏。 “一群和尚聊有什么意思!反正,再过段时间,就要到大宴封禅了,到时候,不光中原的高手,各国的高手我们都能看到。”一个少年说道。 一人思索道:“我提议:我们去把百里灯叫来!” “百里灯,是十三卫的那个吗?你叫他来做什么?” “他没进皇宫之前,好像就是哪个门派的门生,后来归顺朝廷的,这种事情,他肯定知道的多!” “谁去叫,谁提的谁去,子规,你去!” 被点名的少年,连忙说道:“我不去!十三卫凶死了,我害怕。赵小岚,你比较厉害一点,你去!” 赵小岚也有些犯怂,说道:“我就不去了吧……” 子规道:“你害怕啦!你不是号称大侠吗!” 赵小岚:“我……我倒不是怕百里兄,只不过我与十三卫其他的人不熟……” 争论不下之时,明长宴道:“好啦,都别争了,我去!” 子规道:“你?” 明长宴笑嘻嘻:“就是我!” 他一挥手,突然喊道:“百里侍卫!看这儿!” 众人齐齐转头,原来,在他们讨论之时,十三卫的小队正好在皇宫巡逻。百里正好巡逻到此处,被眼尖的明长宴发现。 百里灯上前几步,拱手道:“娘娘,赵公子,小王爷……” 赵小岚拉着他:“不用全叫完,你今天下午哪儿都别去了,就在这里跟我们玩。” 百里眼神扫了一圈,亭子里的几位少年,不是王爷就是皇子,他一个也得罪不起,因此道:“赵公子有令,莫敢不从。” 甫一坐下,子规便开口:“百里灯,你快说说,你以前在江湖,有没有遇到过一些可怕的事情。要和这个万针穿喉一样刺激的!” 百里灯道:“我曾经做门生的时候,并没有遇到什么可怕的事情,有也只是道听途说。” 子规催道:“道听途说就道听途说吧,别吊我们胃口啦!” 百里灯思索了片刻,点点头:“好。那我说一件事情,这件事,是我从别人口中听来的。” “‘万针穿喉’虽然是第一次在皇宫出现,但是在中原武林,已是多次出没,毫不稀奇。曾经有一个门派,无故遭遇了一场灭门之灾,而灭门的凶手,却在这一场杀人狂欢中,故意留下了活口。” 明长宴原本没有兴趣,听到留有活口,登时稀奇:“活口?他既然要灭门,又为什么要留下活口?” 百里莞尔道:“因为这个人,他是一个疯子。” 第23章 伪君子(一) 首先听到的,是一串清脆的铃声。 少年在铃声中渐渐清醒。这是十分悦耳的声音,就好像清泉和流水,听之如梵音阵阵,心静神怡,让他感到很舒适。少年凭借自然醒的习惯判断,现在应该已经到了清晨,今天是轮到他起床烧饭的日子,他缓缓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陡然一惊,他的意识完全清醒。 无意间手好像碰到了什么,是人?谁躺在他身边?有液体?是血?总之,十分显然:他不在自己房间里。 “最后一个,醒来了是吗。” 少年猛一抬头,听闻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不知怎的,他浑身上下的的汗毛都炸了开来。在上方,他看到了一个黑色的人影。 只见那人影似乎抬起手动了一下,忽闪一下,油灯点亮了起来。 眼前所见的是一地的死人。大殿两旁,他们死得千奇百怪,姿势扭曲,面目狰狞,万针穿喉。口、鼻、胸膛,千八百根银针从内破体而出,血浆迸射,骨肉模糊。这一地的死人,不久前还活生生的——是他的同门师兄弟。他现在看到的景象过于突然且惊悚无比,少年心跳骤然停止了半拍,脑子一片空白。他分明和平时一样地醒来,睁开眼,为什么会出现如此场景? 少年根本无法理解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双腿如同灌了铅,一动也不敢动。他甚至不敢多看一眼那个青年的脸,只看到在那黑衣青年的脚边,还有唯二的两个活人:掌门和大师兄。 他们的脸上是和自己一样惊恐的神情,两人未被任何工具束缚,却被那个大不了自己几岁的黑衣青年的气场压制得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掌门浑身一抖,骤然行进。“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黑衣青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我没工夫回答你。”顿了一下,手上一边玩弄着别致精巧的铃铛,一边道,“不过我今日心情好,不准备杀干净。” 青年的眼神满是阴霾,周身死气沉沉,毫无生气,完全不像他自己所说的心情之好。 “林掌门,我把选择权交给你,你看看这两个,”少年见他指了指自己和大师兄,“你想让哪个活下去?” 听到这里,少年睁大了眼睛,不为别的,就因为:他死定了。 他天资平平,丝毫没有过人之处,而大师兄则根骨奇佳,平日里又最受掌门宠爱,师弟爱戴。无论是资质还是地位,他都比不过大师兄。况且,他的命早在十年前就该死了,如果不是掌门将他从雪地中捡回来,他恐怕苟活不到现在。如果掌门要他把这条命换回去,他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可尽管如此,少年想要活下去的欲望却也没有减少半分。掌门仁心仁义,在江湖上也素有美名,他对自己亦师亦父,少年抱有一丝希冀,认为师父应该会想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好叫师兄能活下来,他也能活下来。 “师父!师父救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冷不丁,大师兄膝行爬到掌门面前,伸手紧紧抓住掌门的衣袖,“师父救救我,你会选我的吧!我什么都好,都比这个废物强!他、他什么用都没有,被你捡回来吃我们喝我们的,我们已经仁至义尽了,不用救他!师父,我才是你嫡亲的徒弟!” 少年脸色一白,张口道:“大师兄……” 大师兄骂道:“你住口!我平时对你这么好,你现在不会想跟我抢活命的机会吧,啊?做人要知恩图报,小师弟,现在是你报恩的时候了,你放心,你死了之后我一定给你风风光光的下葬,好不好?你去死吧,你去死吧!” 少年吓得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浑身抽搐似的发抖,牙齿上下打架,惊恐又小心翼翼的望向掌门。 “师父……” 掌门道:“我会好好葬了你的。” 少年猛地倒吸一口冷气,那口气断了半截,他心脏狠狠一个猛坠,眼泪登时爬了满脸。 林掌门不敢看他,心虚道:“我……我是真的没有办法,如果选择了大师兄,以后我们的门派也许还能东山再起……不然的话我们就彻底完了!为师平时待你也不差,当年你本来就该死了,我把你救回来,让你多活了十年,你应该感激我!现在就当把命还给我吧。况且……我也是不得已才做出选择,你会理解我对吗?” 大师兄劫后余生松了一口气,连忙往地上猛磕了十几个响头,跪谢掌门。 而此刻,少年已经什么都听不进了,恐惧笼罩了他全身。 他会变成大家这样吗?吞下成千上万的针,开膛破肚?想到这里,求生欲让他想拔腿跑开,惊吓过度却让他腿软得立不起来。少年一边爬一边叫喊救命。直到现在,他都不能理解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这是真的吗?不是在做梦吗?门派上下,死得一干二净,此刻喊救命,没有意义。 可人到绝望的时候,因为相信奇迹,常会做没有意义的事情。少年的奇迹发生了。 身后,突然传来大师兄的嘶吼。起先只是小声呜咽,紧接着,便是极其痛苦的惨叫。绕梁三日,恐彻心扉。少年回头一看,大师兄蜷缩在地上,如同一只蠕虫,他身体从内部被撕裂开来。惨叫声持续片刻口,他一边挣扎一边手伸进口里不知道掏着什么。生拉硬拽,鲜血淋漓,掏出来了一根带血的红线。大师兄抓到红线,如同抓到救命稻草,发疯一般往外拉扯着,冷不丁,扯出一根根连着血肉的银针。 少年侧头,大吐特吐,怕到极点,却释然了几分。 黑衣青年微微眯起眼睛看着大师兄,仿佛大师兄垂死挣扎的样子脏了他的眼睛一般。 少年猛地一惊,死死地盯着青年。 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打算让大师兄活下来。万千银针早已深深进入了大师兄体内,一旦他大幅度动作,避如磕头爬行,银针便会死死地扎入骨肉之中,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放置银针,又叫他丝毫没有感受道身体当中的异样,实在是阴狠至极,精巧至极。少年意识到,这个男人——是个杀人天赋高得可怕的疯子! 想到这里,他胸口抓心挠肺的痒了起来,好似自己身体里也和大师兄一样扎满了针。 掌门一个踉跄,身体往后一倒,却撑住了。他回过神,狠毒怨恨的看着少年:“为什么是你活了下来,你抢走了他生存的机会!” 少年慌慌张张尖叫,“不是的……我没有……我没有!!” 林掌门不敢迁怒于黑衣的青年,便迁怒到他头上。这时,少年才注意到掌门的四肢关节全被扎了针,因此只对他破口大骂,却动弹不得。 少年兀自颤抖,絮絮叨叨:“我会好好照顾师父的,我会、我会代替大师兄照顾师父,我会努力习武,努力吃饭、努力长高、努力变得厉害,我照顾师父,我照顾师父,师父叫我做什么我都去做,以后我照顾……” “你算个屁!!!”林掌门目眦欲裂,悲痛大喊:“我一定会杀了你!!” 哐当。 一把刀扔在少年的面前,黑衣青年薄凉地开口,“你现在不杀了他,他可要杀了你,你看你,抢走了他最疼爱的大弟子的命,该当何罪?他会放过你吗。” 少年六神无主,胡言乱语,被挨了一脚踹,扑倒在了地上。他扭动着四肢往前爬,但是身体却无任何异样,他身体里没有针? 他双手发抖,三次提刀落下,最后握住刀,嚎啕大哭。林掌门怒斥道:“怎么?!白眼狼!畜生东西!难道你还真的想杀了我??” “我,我没……我没有,我没、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 林掌门几欲疯魔,阴邪的咒道:“最该死的人是你,我不会放过你的。” 少年呼吸一个抽搐,身体一僵,宛如石像,唯有泪如雨下。 “我……” 林掌门污言秽语,修养全无,怒发冲冠:“你个忤逆畜生,养不熟的白眼狼,狗东西,混账。不得好死的腌攒玩意儿,真敢把自己当个东西……” 少年听闻此话,不觉得难听,只觉得熟悉。昔日在门派中,他因天赋不高,出身卑贱,曾遭到过无数谩骂和毒打,嘲笑与冷落。此时,这些记忆全部在脑海中浮现,仿佛提醒他:林掌门等人,不是什么好东西,杀了他,自己活下来,有什么不对。 他该死。 “是你逼我的……是你逼我的……” 一步一步,少年双手发抖的举着刀,笔直朝着林掌门走去。同时,他在心中肯定道:他说得对,我现在不杀了他,我一定会被他杀掉。我不想死……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林掌门见此,终于疯了。他口涎喷落,嘶吼怪叫,“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为何要害我至此,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黑衣青年莞尔一笑,双眼弯弯。 “那就欢迎你来找我报仇咯。”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林掌门终于被少年的刀刺死了。 少年呆呆地看着掌门的尸体,一会儿觉得自己没做错,一会儿又后悔莫及。他似悲似悔,麻不不仁,牵线木偶一般,目光空洞的戳了一刀。顿了一顿,又捅了一刀。扑哧扑哧,是刀与血肉缠绵,发出的悲鸣。 “噗。” 一直脸上面无表情的黑衣青年此刻终于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笑着走到少年跟前,身上铃铛细细碎碎的叮当响,亲和柔缓,此时再听到,少年却只觉得无比阴森,如阿鼻地狱。 黑衣青年很满意,甚至大发慈悲的夸赞:“你做得非常好。” 随即,他瞥了一眼掌门死透了的尸体,蹲下来,拍了拍少年的脑袋,后者对他的恐惧发自内心和本能,浑身一抖,如同筛糠。 “你怕什么,在恨我吗?” 少年抖得更加厉害。 “你的蠢货师父做了他不该做的事,所以该死。”黑衣青年说着,“恨我可以来找我报仇。” 面对着他的那个人,十分真诚亲切地对着自己笑着,没有一丝愧疚,仿佛此时此刻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 他对着少年说了最后一句话。 第24章 落魄君子(十二) “人造了自己无法承受的业,就会像现在这样遭到报应。” 四下,一片寂静。 一众缠着他讲故事的少年们,呆呆的看着他,一动不动,仿佛自己亲身经历了这场屠杀。 “这个人一定会不得好死吧。”赵苏桐突然开口。 赵小岚回头看他。 半晌,子规首先回过神,他惨绝人寰的叫了一声,把众人都从呆滞中给惊醒了。 “吓死我了!!!!”子规双手自抱,狂搓手臂,闭上眼睛狂叫:“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 赵小岚实在难以忍受此等噪音伤害,连忙道:“你鬼吼鬼叫干什么呢,别喊啦,我耳朵疼。” 明长宴道:“那个掌门到底做了什么?会招来这么可怕的人。” 百里灯讲的这故事里的黑衣男子,着实是恶趣味得无可救药,分明就是在玩弄他人的性命并以此为乐,逼得同门互相残杀,还大言不惭地让人来找他报仇?就不怕一朝阴沟里翻船吗? 一少年道:“肯定是以前做了什么得罪了人,被报复了。” 赵小岚道:“那其他被灭门的人全都得罪了他吗?” “这……说不定是的呢!” 又有一人忍着噪音问:“那个少年呢,活下来了吗?活下来之后,他又去哪里了?” 百里摇摇头:“我不知道。这个故事,也是我道听途说的。” 明长宴微微一愣。他有失忆在先,此刻听百里灯的描述,与宫内杀人手段几乎一致,难道全是他做的?转念一想,这个故事讲得如此细致,仿佛讲故事的人身临其境,亲自遭遇此事。但不排除这个故事在民间流传过久的可能。正因为流传过久,因此内容多有杜撰,说不定正好被百里听见,他细细加工一下,结合皇宫之内的怪事,正好拿来吓这帮孩子。 一抬头,百里灯微微笑着看他。明长宴无故一抖,心下一想:看着我干嘛?他这个故事,难道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明长宴不动声色的端起茶杯,心中认为自己伪装的极为高深,扮女人惟妙惟肖,不应当暴露。 百里灯问道:“娘娘,你的手怎么了?” 明长宴回神:“嗯?手?哦,我的手——受伤了。” 百里灯道:“我知。娘娘千金之躯,还是多珍惜自己身体的好。听闻昨夜侍寝——” “少侍!” 茯苓小步寻来,打断百里灯说话。 明长宴站起身,拱手道:“我先告辞了。” 子规抱臂,新奇道:“小岚,你上哪儿找来的小宫妃,怪有意思的。” 赵小岚笑道:“我也觉得她很有意思,不像妃子,倒像……倒像一个男人!” 众人相视一笑,开始了下一个故事。 “少侍,我与芍药二人在小荷台等你,你一夜未归,在何处歇息?” 明长宴道:“这个嘛,总不至于睡宫廊,别多问啦。” 茯苓脸色一变,心中不知有和考量,总之看起来,俨然一副苦仇大恨,愁绪难解的模样。 一路上,宫女太监纷纷侧目。明长宴摸了下自己的胸,宽慰想道:可能是今天的馒头忘记塞了。 芍药跺脚,气道:“你们看什么看!” 匆匆行走的太监连忙低头,这下,无人再看。 明长宴道:“无事无事,虽然我今天的打扮有点儿破烂,但人还是俊的,看两眼不打紧。” 芍药道:“少侍,你真是傻,他们是在嘲笑你!” 明长宴惊道:“长得俊也要被嘲笑么,什么世道?哎,人心不古。”他道:“有吃的吗,我刚才在亭子里光顾着说话,没吃饱。” 茯苓道:“早知你来时肯定没用早膳,我带了点儿枣糕,你先吃着。”明长宴拿了一块放进嘴里,嘻嘻一笑,称赞道:“好甜!人甜,带来的东西也甜。” 茯苓却叹口气:“少侍,你真当无忧无虑。” 明长宴又塞一口枣糕:“人的忧虑不一定要表现在脸上嘛。” 又一仗宫女路过,望见明长宴,脸上表情多怜悯与好奇。 明长宴道:“她们怎么这样看我?” 芍药恨道:“还不是昨晚之事!少侍,明明昨晚该你去侍寝,你却往九十九宫跑。小国相半路截胡,上大明殿说你是命中和今年的国运相克,让皇帝一年之内都不可召你侍寝,最好连面都不要见,不然国将不国,而且触怒天神。” 明长宴枣糕吞急了,噎了半天,芍药见状,忙道:“我不说了,少侍你别生气,这次不成,还有下次呢!” 谁知,明长宴却笑出声。 被小国相连夜截胡可以说是一件大事,皇帝非常重视。因此,此事一大早就传遍了皇宫,让他这个没人知道的小少侍出了名,并传言他失了宠爱,要成为皇宫中的笑柄了。明长宴想道,难怪怀瑜昨晚不告诉他是怎么解决的,合着是故意让他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丢丑!简直就是个小孩儿心思嘛。 明长宴思来想去,又道:“这小国相是施了什么法术,让皇帝如此信任他说的鬼话?” 茯苓惊道:“少侍!你怎么能这样说,曾经宫内的小皇子或是嫔妃、重臣,有的得了重病,经常是太医都治不好!可小国相一去,驱驱邪再做个法,没过几天就能好转,这可不是糊弄人的!怎么能说是鬼话呢?” 明长宴听罢,恍然大悟,于是笑得愈发张扬。看来这小鬼头是仗着自己医术高超,私下悄悄医治好了病人,再向众人胡扯说是自己驱了邪、做了法才治好,由此,在这个迷信非常的国家获取尊重和特权。此做法,俨然十分狡猾! 他说道:“好好好,你们可别难过了,不然叫我头疼。昨晚上我没睡好,现在要回小荷台睡一觉。芍药,你帮我去烧壶水,我醒来的时候要喝。” 三人一同回到小荷台,明长宴想起怀瑜的嘱咐:叫他这几日多加休息,等先生回书院,便亲自送他去。 明长宴心中一件大事解决,倒头就睡。半夜惊醒,翻来覆去失眠,又坐起身,重重的叹了口气。左思右想,不安心,明长宴拿起衣服就准备溜去九十九宫。 一推门,茯苓守在门口,似乎等候多时,幽幽地叹了口气:“你是不是又要去找小国相?” 明长宴乖巧的笑了声:“看起来很像吗?” 茯苓苦口婆心劝道:“少侍,你已经是皇上的女人了,和小国相……已经没有可能了!若是你与小国相有染会成为皇宫中天大的丑闻。而他的地位在皇宫无人撼动,你却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妃,后果如何,你应当最了解。少侍,三思而后行啊!” 明长宴又惊又诧:我怎么又和他有染了! 茯苓越说越凄凉,只劝明长宴回头是岸,告诉他后宫女人哪个不是皇帝的人,自古不老实本分的,最后下场都是不得好死。 明长宴哭笑不得:“好,好好好,我不去,我不去,你别哭。” 茯苓道:“我不是为我哭,我是为你哭。少侍不得宠爱,只怕然后宫中日子愈发难熬。你若是实在心痒难耐,想去找小国相,那便去吧,有他照应你也能好过些。只是千万别叫人发现了你二人……” “打住!”明长宴听她说的有模有样,宛如自己真和怀瑜有一腿,他叹了口气:“好茯苓,你想多了,我……!” 明长宴心里补充道:我是个男人! 此话,是决计不能跟茯苓透露的。 经过茯苓这么一闹,明长宴回屋一想,最近几日确实与怀瑜走得太近。 他躺回床上,一翻身,心道他行得正站得直,没什么好心虚。再一翻身,还是避嫌的好,他此时是个女人的身份,孤男寡女成日待在一起相当不妥。又一翻身,叹了口气:我是个男人,男人避什么嫌? 明少侠煎烧饼一般,翻了两个时辰,猛地把被子往头上一拉:别想了别想了,越想越睡不着。 他身上还带着若有若无的暗香,显然是从怀瑜那处沾染过来的,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叫他不能不想,不能不念。 明长宴索性坐起身,喊道:“茯苓,芍药,进来进来!” 茯苓推门而入:“少侍。” 明长宴问道:“你们烧水的地方在哪儿,我想沐浴。” 茯苓惊讶道:“这么晚?” 明长宴道:“对。” 安排了二人去烧水之后,明少侠四仰八叉躺回床上。 猛地,窗口传来一声响动。 明长宴眉头一挑,翻身下床,将窗推开。 窗外,怀瑜冷冷的坐在树上。 明长宴探出头,往底下一看,装模作样地佩服道:“小国相好本事!没少爬树吧?” 怀瑜道:“你的衣服。” 他递过来一件薄如蝉翼的外衫,俨然是明长宴昨晚落在九十九宫的。刚接过,窗外一声闷雷,顷刻间,瓢泼大雨落下。 明长宴道:“打雷的时候站在树上,要被雷劈。”他伸手:“进来坐坐。” 雨势如同泼水,怀瑜轻飘飘翻进来。 甫一坐下,明长宴便开始解衣服。怀瑜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你干什么?” 明长宴道:“沐浴啊。” 怀瑜兀自沉默会儿,又坐下。 哪知,明长宴突然一笑,来劲儿了:“不然我干什么?你在慌什么呢!难道是我假扮女人时间久了,你就忘了我是男人吗?” 怀瑜拿起一本书,冷酷道:“我没有。” 明长宴哈哈笑道:“还说没有。没有你翻什么窗户,同是男人,你不走正门?心虚啊?” 怀瑜道:“我没有。” 明长宴笑道:“没有什么?” 怀瑜哼了一声,翻了一页:“心虚。” 明长宴又惊又诧,指着他的书道:“你不心虚,你怎么把书拿反了都不知道!” 怀瑜一愣,连忙将书倒过来。结果一看,字还是倒的。 明长宴笑得前俯后仰,怀瑜合上书,干脆不看了。 点上灯,明长宴道:“好啦,我错啦。你怎么连个玩笑也开不起。” 怀瑜不理他。 明长宴从针线盒子里摸出一根针,又摸出一截线,穿好之后,神态自若的补起了裙子。他手法娴熟,一看便知是用惯了的人,只是名动天下的鬼门十三针此时用来补一条裙子,实在滑稽,实在匪夷所思。 怀瑜道:“你在干什么?” 明长宴打了结,咬下线头,抽空回答:“你不是不肯理我么。补衣服,裂开这么大条口子,不补能穿吗。” 怀瑜难以置信:“内务府克扣你的分例吗。” 明长宴道:“什么?” 怀瑜不说话,只是神色几番变化,看着这位天下第一挑灯穿线。 二人对着烛光,相顾无言。唯有雨打窗户之声,泠泠作响。须臾,雨声中突然又夹杂着无数脚步声,屋内两人都是当世高手,警觉性与听力极高,明长宴道:“有很多人来了。” 果然,听荷小楼的院子中,一人高呵:“十三卫巡查!你、你你你,都站到一边!” 接着,是茯苓的声音:“怎的这么晚还要巡查,我家少侍在屋内沐浴,岂能容你们放肆。” 十三卫抱拳道:“叨扰各位姐姐,叨扰娘娘,只是大皇子暴毙东宫,此事非同寻常,还望诸位见谅。” 芍药惊了片刻,又道:“各位是怀疑我家少侍窝藏刺客吗!” 十三卫:“我等奉命办事。你几个,去把听荷小楼的门打开。” 明长宴猛地站起,他道:“麻烦大了。怀瑜,你……” 对策还未想出,门口已经传来敲门声。 明长宴与怀瑜对视一眼,他心道:就算我没藏刺客,可眼下的身份而言,藏个男人也是死罪。 怀瑜坦然道:“你紧张什么。开门就开门,我还——你干什么!” 明长宴突然发力,将怀瑜往木桶里一推,水花四溅,他说道:“藏起来!” 怀瑜被推进去,浑身湿透,“我为何要……” 下一秒,明长宴便脱了衣服,一脚跨进木桶。 与此同时,敲了许久的门被一脚踹开。明少侠思量片刻,惟妙惟肖地模仿女子,惊呼一声。 第25章 一念君子(八) 十三卫一惊, 连忙合上门。 茯苓道:“都说了我们少侍在沐浴了!” 明长宴问道:“茯苓, 外面怎么回事。” 茯苓答:“是十三卫搜查。” 明长宴道:“搜查谁,搜查我吗?” 怀瑜曲着长腿, 半张脸埋在水中, 一双眼睛盯着明长宴。 明长宴道:“让他们进来检查。你把屏风拉上。” 十三卫拱手:“属下不敢。” 明长宴道:“哦, 诸位听到了。不是我不让搜查,是他们不敢。茯苓, 送客。” 送走十三卫之后,明长宴浑身湿哒哒的,道:“大皇子怎么会突然死了?” 怀瑜跟他半斤八两,没一处能看的:“不知。” 明长宴思索片刻, 索性摊开说话:“你对宫中发生的事情怎么看。我既然活着,首先就排除鬼魂作祟的说法。不过,我都死了两年了,为何还有人要害我?” 怀瑜不答。 明长宴道:“你怎么了。” 怀瑜道:“你的馒头。” 明长宴低头望去。此人扮女人, 扮得相当敬业,洗澡也不忘戴上他的两个伙食。眼下, 馒头浮在水上,十分滑稽。 明长宴连忙捞起来,道:“罪过罪过, 这下吃不成了。怀瑜, 过几日你可别忘了,你答应我要送我去白鹭书院的。” 怀瑜淡淡地瞥了一眼,并不作出回应, 明长宴脑子一动。 “哥哥!怀瑜哥哥!看我这记性,又给忘了。哈哈哈哈哈!”明长宴高深莫测看了他一眼,雨停后,怀瑜离开。 又过了三天,明长宴伤拆了手上的绷带,赵小岚找上门了。 他拿着书,火急火燎的冲进听荷小楼,茯苓芍药不敢拦他,赵小岚喊道:“烟姐姐!烟姐姐!” 明长宴跨出门:“赵小岚,你跑这么急干什么,停下来。” 他倒了一碗茶,赵小岚放下包裹,匆匆喝下,一抹嘴巴:“大皇兄死啦,不过和我没什么关系。我来是找你去白鹭书院的。” 明长宴无视他前面一句,眼睛一亮,道:“好!什么时候去,现在?” 赵小岚:“对。不过你这样不行,你换身衣服。” 他解下身上的包裹,拿出一套男装来:“皇姑父最近不怎么管你,你就换套衣服和我们一起出宫。” 明长宴二话不说,去里间换了一套男装出来。华云裳给他的返老返童丸的药效,随着时间的推移正在逐渐减小。比起刚进皇宫的那一天,明长宴已经高了些,脸部线条也俊朗了些,十分英俊。 赵小岚左看右看,疑惑开口:“烟姐姐,你是不是长高了?” 明长宴哈哈笑道:“有吗。那说明我最近吃得好。你多吃点儿,也长得高。今年多大了?” “十八。” 明长宴穿好衣服,鼓励道:“十八,还能长个子。小岚,使劲儿长,不用太羡慕我。” 出了听荷小楼,赵小岚喊道:“阿珺,段段。” 阿珺正在捣鼓段旻的长发,听到赵小岚的声音后,她给段旻的发尾精心系上了一个结,上面还垂着几束穗子,认真打量了一番,十分满意新做好的装扮。至此,她这才收回把玩段旻长辫的手,说道:“你们怎的这样慢?” 赵小岚:“我们已经很快了,是你太想见柳先生了,才会怪我们慢。” 阿珺上下打量一眼明长宴,明长宴拱手道:“公主好。” 阿珺问道:“你的伤势怎么样了,还吐血吗?” 明长宴道:“多谢公主关心,不吐了,吃的也好。废话不多说,我们赶紧去白鹭书院。” 此话正中阿珺心窝,一听能马上见到柳先生,她顿时心花怒放。段旻替她提着送给柳先生的礼物。几人一拍即合,便一同往白鹭书院走去。 明长宴换上男装,又有妤宁公主与赵小岚同行,出皇宫时无人阻拦。 入宫已有好些时日,头一回出宫,明少侠心情不错,伸展四肢,勾住了赵小岚的肩膀:“小岚,你在白鹭书院读书几年了?” 赵小岚老实回答:“好几年了。我一直在这里读书。” 明长宴又问:“那你有没有见过缥缈录?” 赵小岚道:“那东西在书院后山,我们在前头读书,没有口令,不得入内。不过,我远远的看过一次,是一块特别高大的石头。柳先生同我们提起过,这块石头到了大宴封禅,便要搬到外面去,谁在大宴拿了第一,当场就抹平石头上的名字,直接改写。不过——” 明长宴抢答道:“这块石头的第一名,是不是好多年都没变过了?” 赵小岚道:“是!自从明少侠横空出世以来,缥缈录的头一名就没有变过!” 明长宴打听道:“那他死了的这两年,缥缈录可有变过?” 赵小岚顿了一下,斩钉截铁:“我不知道!” 明长宴:…… 赵小岚继续道:“但是我觉得是没有变的,苍生令都没认其他人呢!” 明长宴逗他:“可怀瑜哥哥不是拿着苍生令吗,说不定偷偷拔过,你觉得他拔得出来吗?” 赵小岚面如菜色。 此问题,宛如幼时阿娘逼问他:你到底是喜欢阿爹一些,还是喜欢阿娘一些? 这实在是叫赵小岚左右为难,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出了一脑门子汗。 明长宴万没想到,这句玩笑话竟然把赵小岚给问住了,他连忙道:“好了好了,我开玩笑的。” 赵小岚抹了把汗,捏紧了胸前的书册,松了口气。 阿珺半路走的累了,因此后半截上山的路,是由段段背着。她比众人的视线高,因此先看到白鹭书院的大门。 她‘咦’了一声,众人望去,只见白鹭书院的大门正紧紧闭着。 阿珺从段段的背上跳下来,抓了一个门口的侍卫问道:“书院今天为什么关门?” 侍卫毕恭毕敬行礼:“回公主,是……” “是我关的门!” 一名少年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几人转头看去,只见陆行九领着几位朋友,拾级而上,往大门走来。 阿珺道:“原来是你,你关门做什么?” 陆行九道:“白鹭书院禁止带外人来访,妤宁公主难道不知道这条规矩吗?” 他眼神落在明长宴身上。 阿珺道:“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轮不到你来管。”她转头:“给我把门打开。” 侍卫抬脚便要去开门。 陆行九偏不遂他们的愿,连忙道:“你敢!白鹭书院明文规定不准带外人进去,一经发现必要重罚!楚锦桦,你难道想让柳先生失望吗!” 白鹭书院中,不论尊卑,皆是同窗,因此,陆行九直呼她的姓名。 阿珺一顿,“慢着!等下再开门。” 赵小岚道:“烟姐姐,白鹭书院确实不准外人进去。要是平时我们就偷偷溜进去了,结果被陆兄撞见了,他最喜欢跟柳先生打小报告,要不然,咱们在外面逛逛。你非要进去不可吗?” 明长宴点点头:“我非要进去不可。” 他往前走了两步,明长宴今日穿了男装,陆行九只觉得他十分眼熟,但想不起哪里见过。 明长宴道:“你有没有见过银杏树结果子?” 陆行九被问的一愣,说道:“没有。” 明长宴道:“没有就对了。银杏树不结果。”他又问:“你有没有见过狗拿耗子?” 陆行九思索一番:“也没有。” 明长宴笑道:“那就对啦,狗不拿耗子,你管什么闲事?” 陆行九猛地反应过来:“你!” 明长宴道:“我?我什么我,白鹭书院你家开的么,你说关就关,说开就开?” 陆行九提高声音:“那是规定!” 明长宴装傻道:“龟腚?什么龟腚,哦——你是说王八屁股。你见过王八屁股吗?” 陆行九喊道:“你胡搅蛮缠!” 明长宴抬脚往他屁股上一踹,“现在见到王八屁股了吗?” 陆行九被他一脚踹在地上,还未爬起身破口大骂,明长宴便折花做棍,在手里扬了扬:“陆行九,你看我这棍,眼熟不眼熟?” 陆行九嘴巴微张,突然反应过来:“你是那个死女人!” “哈哈哈哈,什么死女人?赵小岚,看好啦,我今天就教你天清六剑衍生剑法之二:棒打好事狗。” 陆行九见到此棍,屁股条件反射的隐隐作痛,明长宴只是吓唬他两下,他就鬼哭狼嚎起来:“救命啊!!!救命啊!!!!” 明长宴哈哈一笑:“我还没打呢,你喊什么救命?” 阿珺前俯后仰大笑起来,赵小岚跟着笑了两声,突然眯起眼睛,接着,他招招手:“怀瑜哥哥!” 陆行九惨叫声戛然而止,他连忙回头一看,只见怀瑜缓步走来。 明长宴愣了下,心虚的把手里的花枝往背后一藏。哪知,这小小的一个动作也逃不出怀瑜的眼睛。 他眼皮都没抬,问道:“你藏了什么东西,拿出来?” 明长宴知道藏不住,索性把花枝递到他面前。笑嘻嘻哄道:“你不是不来么。好花配美人,看你来了,摘下来准备送你!” 怀瑜拿了花,众人眼神四下乱瞟,站得端正,不敢看他。 阿珺道:“怀瑜哥哥,你怎么来了?” 怀瑜道:“随便逛逛。”他抬头:“把门打开。” 陆行九不敢吱声,任由侍卫将门打开。怀瑜虽比他们大不了几岁,但位高权重,十分冷峻,皇帝都要给三分薄面的人,他们不敢造次。特别是一众小辈,此刻鸦雀无声。 唯有明长宴不知死活,一张嘴快言快语:“哎呀,小国相果然有面子,我这花没送错人。” 大门打开,一条望不到底的石阶出现在明长宴的眼中,赵小岚介绍道:“这就是‘行路难’,意指求学之路难。” 明长宴道:“妙哉,妙哉!” 众人踏上石阶,陆行九与他的朋友没走,远远的跟在后面,似乎在监视他们。明长宴奇道:“这个少年不是梁国的质子吗,怎么同本国的公主一起上学,奇也怪哉。” 怀瑜道:“皇帝要求诸国送来嫡子,学习本国礼仪,一来是思想同化,二来是权力制衡。周边各国向来不会把嫡子送来,到这里的都是最不受宠的皇子。白鹭书院会将他们培养成最有野心的继承人,挑个合适的时间再送回去。” 明长宴又惊又诧:“皇族内斗,从根本削弱,好狠的计谋。你知道,难道他们不知道吗?” 怀瑜瞥了他一眼:“本国实力强悍,但凡有诏令,谁敢不从。” 明长宴听罢,较为认同这一句。此人可现身说法,赞同实力大过一切的论调。 走完了‘行路难’,白鹭书院的正大门出现在众人面前。正值放假期间,书院内空无一人,唯有两个小书童,一边一个坐在门口打盹。 阿珺问道:“子幼,起来,你们家先生呢!” 左边的小童站起来,见喊他的是阿珺,边开口:“阿珺姐姐,原来是你啊。先生刚去了一趟山下,过会儿才回来。” 阿珺一颗心往下坠了坠,嘟囔一声:“这么不巧。” 明长宴笑道:“既然他没回来,不如我们去后山看看。”他指着一条凌空于万丈悬崖之间的栈道:“这条路是去哪儿的?” 怀瑜:“后山。” 明长宴拍拍手,跃跃欲试,往前刚走一步,被怀瑜拽住手臂:“你想干什么?” 明长宴道:“去后山玩儿!” 赵小岚道:“白鹭书院的学生不能进后山的。” 明长宴狡猾道:“我不是书院的学生。再者,咱们在第一道山门那儿就破戒了,横竖多一个不多。我不连累你们,我一个人去就可以!” 怀瑜拽着他不松手:“我不准。” 明长宴挣脱不开,只得说道:“你又闹什么脾气。我有正事要做,快放手。”赵小岚见阻止不了,立刻抛弃立场,同流合污,往前一蹿,寄了进来:“烟姐姐,你是不是想去看缥缈录,我也想我也想,你带我去吧!” 阿珺没见到柳先生,正兀自低落,无所事事,听闻缥缈录,便问道:“缥缈录是什么,见你们一路上都在说,不过就是块后山的石头,有什么好看的?” 赵小岚道:“非也。它是一块了不起的石头,上面记录的名字,都是天下武功数一数二的高手。明少侠就位居第一!” 阿珺问道:“为什么他第一?天下那么多人,谁知道有没有比他更厉害的!” 赵小岚道:“那是大宴封禅选出来的!而且,缥缈录的第一,又不单指武功第一。当然是样样第一才行,琴棋书画,综合实力,懂吗!” 阿珺:“万一有人不服呢?” 明长宴笑道:“那就打到他们服为止!” 这句话,实属明长宴胡诌。大宴封禅选出来的缥缈录乃正统大选,但此外,还有一处,也有一个排行榜,也将名字刻在石头上。大宴封禅的石碑叫‘上青天’,玲珑阁绝情娘子则操笔复刻了一块叫‘天涯海角’。 ‘天涯海角’并非真实存在的天之涯,海之角。这块石头上所刻的名字,也是每四年一选的大宴封禅结果出来后的排名。与上青天有所不同,天涯海角除了名字,后面还跟着一串悬赏令的赏金。 绝情娘子秀玲珑曾放话出来,但凡能杀掉排行榜上任何一名武林高手,便能领取相对应的银两。平民百姓若无杀人的能力,可交价格不菲的报名费押注,押了谁,谁若能暗杀成功,便可得到赏金分红。实乃吃着人血馒头的赚钱高招。 阿珺听赵小岚细细讲解,又听他报了明长宴的悬赏令数字,不由疑惑:“若真是如此,那朝廷为什么不动兵。你的那位明少侠后面跟着的赏金,已经抵得上半个国库了!” 秀玲珑惯来心狠手辣,只认钱不认人,明长宴位居天涯海角悬赏榜第一,赏金开出了天价,十年来从未有人成功。两年前六大门派肃清一念君子,他失足跌落烟波江,在江湖上终于死了个干净,押他死的赌徒和秀玲珑大赚特赚,恐怕钱多的能在皇城外围买十套小别院。 赵小岚捏着书:“我不知道……” 陆行九冷哼一声,低声嘲讽:“真是猪脑子!” 赵小岚并不理会他的嘲讽,此人性格脾气极好,极为天真,因此不耻下问:“陆兄有什么高见呢?” 陆行九拍拍下摆,微微昂首,提高声音道:“朝廷不但不会去制止,反而乐见其成!” 赵小岚问:“为何?” 陆行九:“试问,江湖上杀人不眨眼,武功高强者有多少?门派壮大者,门生数千的大派有多少?大多门派训练有素,不可小觑,若要联合造反,本国大军都驻扎西北,朝廷能有多少抗衡之力。且不说能不能成功,但凡闹这么一出,就够皇帝头疼!” “秀玲珑在江湖上的做法,没有朝廷默许,她能做得这么大吗?榜上有名者一千,分布在各大门派之中,又都是门派的顶梁柱和佼佼者,若是自身都难保,哪儿有功夫在造反?” 赵小岚瞠目结舌,“还、还有这些名堂。” 这时,山门前的小童喊道:“柳先生回来了!” 一名清隽的男人提着两壶酒,从花间走来,此人就是白鹭书院的院长:柳况。 阿珺的眼神登时一片亮堂,提着裙边就往他身边跑。 柳况道:“阿珺,你跑慢些。” 阿珺举着篮子:“我给先生带的!还有这个,这个平安福,先生挂在脖子上,可以日日顺心!” 柳况笑道:“好。” 他抬头,赵小岚等人恭恭敬敬的弯腰喊道:“柳先生!” 柳况点点头,对明长宴道:“稀客啊。” 赵小岚连忙开口:“对了!柳先生,这位是烟姐姐,前些日子说要来白鹭书院,我——” 柳况脚步一顿:“烟姐姐?” 明长宴脸色一变,柳况突然对赵小岚开口:“你知道他是谁吗?” 明长宴眼神一凛,盯着柳况。 赵小岚毫无知觉,说道:“她、她就是烟姐姐啊。” 柳况停顿了一下,点点头:“嗯,对。” 明长宴把手从怀瑜的腰上收回来,柳况见他的手离开了苍生令,松了口气。 怀瑜压低了声音质问他:“你为什么摸我的腰。” 明长宴道:“摸摸嘛,又不会少块肉。要不然,你摸回来。” 作势,他当真用腰撞了一下怀瑜。 怀瑜毫无准备,被他撞得一歪。明长宴连忙拉他一把:“千金小姐似的,撞也撞不得。” 怀瑜的眼神落在二人相握的手上:“你拉我干什么。” 明长宴道:“你的为什么真的很多,天下并不是每件事情都要问清楚地。拉你是对你好,喜欢你,照顾你,这么不领情,以后找不到老婆。” 怀瑜哼了一声,过了会儿,又娇气上了:“你拉得我不舒服。” 明长宴道:“不拉你了,自己走。” 他把手猛地往回一抽,抽不动。 怀瑜没看他,手却拽的死紧,不给放。人若无其事的往前走,扯得明长宴一个趔趄。 “嗳!慢点儿!” 这回,轮到明长宴的手腕疼。 二人在后面光明正大,旁若无人的拉扯,除了陆行九,竟无人觉得不对。 他看看明长宴,又看看怀瑜,脸色惨白,如丧考妣。 路过一处碧瓦红墙的房屋,屋内众人神色紧张,低头行走匆匆,手上统一抱着一摞白纸。明长宴顺口一问:“这是什么地方?” 柳况:“小香阁,这里就是印刷江湖日报的地方。” 柳况说话,阿珺总爱问东问西,好接上他的话,恨不得他同自己说上一天一夜。 “江湖日报是什么?” 赵小岚道:“你连江湖日报都不知道!” 阿珺瞪道:“我又没问你,你接什么话!柳先生,你说说,什么叫江湖日报。” 柳况:“便是记录江湖上大大小小所发生的事情,由朝廷出资,每日发行,由驿站快马送往全国。” 明长宴道:“这日报又无聊又难看,只有他的茶余闲话的板块好看!” 阿珺又问:“茶余闲话的板块是什么?” 明长宴哈哈一笑:“还能是什么,当然是某某京都的千金小姐和某某穷书生跑啦,某某门派的门主赌博输啦,某某侠义之士背着他老婆去窑子,诸如此类。” 阿珺脸色一红,侧过头说道:“尽说些污言秽语!” 江湖日报的闲话杂谈,除了这些宫闱秘事,最多的就要属他明长宴。避如:谣传他私下混乱的很,跟这个那个,什么娘子,什么姑娘的……不清不楚!胡七胡八乱搞,招惹良妇,不知羞耻,云云。他正想再说些自己的所见所闻,手心却被怀瑜狠狠的捏了一下。 “你经常看这些吗?” 明长宴顿了一下,问道:“何事? “偶尔看看。怎么了?你也想看,好说呀,下次买一份咱们一起看!” 怀瑜不知为何,心情不大好,道:“我看过。” 明长宴见他生气,便不说话,只在心里想:又来了又来了,又生气了。 柳况意味深长的看了二人一眼,说道:“二位的关系不错。” 怀瑜冷冷一瞥:“关你何事。” 柳况一哽,剩下打趣的话又被他咽了回去。 众人一同到了半山的凉亭,阿珺走了‘行路难’,此刻已经体力透支,段段作势背她,她摆手不要,直说休息。 赵小岚道:“还有一点儿路就到了,咱们坚持一下。” 陆行九道:“你要是上不去,干脆就在这里等着好了。” 阿珺最恨别人瞧不起她,立刻反驳:“谁说我上不去的!我还能走!只是、只是停下来喝口水。” 明长宴却是走不动了,他先一步跨进凉亭,猛地一坐,喘了两口。 怀瑜开口:“不走了。” 柳况敲定道:“那就坐下来歇会儿。” 凉亭不大,但勉强能让几人都有位置坐,明长宴正口渴,眼睛瞥见一口深井,贪图凉快,直接出了亭子,弯下腰用手捧着喝。 刚喝了一口,一块质地坚硬的棍子便戳着他的脑袋。明长宴抬头一望,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猝然闯进他的视线。愣了足足半晌,他喃喃自语:“好大一双驴眼睛,好大一头驴!” 冷不然,那‘驴子’重重撞了他一下,明长宴吃痛一声,跌坐在地。 怀瑜道:“呦呦,不准动。” 明长宴叫道:“怀瑜,这是你的驴吗!” 阿珺哈哈笑道:“你仔细看清楚,这是驴吗?” 说罢,几人都从亭子里走出来。明长宴揉着额头起身,抱怨道:“如此凶的驴,不是个拉磨好驴。” 怀瑜扶起他,赵小岚匆匆出来,人影一闪,便走到了那头‘驴’前面。 “我好久都没见到它了。” 柳况道:“这头小白鹿恐怕是知道云青今日要来,才从深山里跑了出来。” “鹿?”明长宴哀声哉道,装模作样道:“不是头驴吗?” 赵小岚道:“驴和鹿可差远了。” 明长宴不以为然:“差远了?我看都是两只眼睛四条腿,长得都一样嘛。” 他眯着眼睛一看,眼前果真站着一头小白鹿,雪白如云,一尘不染,仙姿灵动。 阿珺道:“这头小白鹿是母后送给怀瑜哥哥的,父皇不让在皇宫里养,我们便把它带到了白鹭书院来。不过它只亲近怀瑜哥哥,其他人谁靠近都要被它用蹄子撅,脾气大的很!” 明长宴内心感慨:也不看看是什么小姐脾气的主人养出来的。 小白鹿前蹄往地上垫了两下,便乖顺的走到怀瑜身边,绕着他打转。转完,发现今日小主人身边有个不速之客,当即用鹿角顶住明长宴,将他往边上顶。明长宴体虚,前些日子又放了血,如今不是这头小鹿的对手,一番较量之下,他还真被小白鹿给顶远了。 “这头坏驴,长得仪表堂堂,怎么心这样坏!”明长宴死拽着怀瑜的衣袖,那鹿越不让他跟怀瑜黏在一块儿,他就偏越黏的紧,反其道而行。跟这头小畜生杠上了。“你顶什么顶,有角了不起吗!” 明长宴说的起劲,手脚得意洋洋地环上怀瑜的身体,那小白鹿见二人越靠越紧,急得团团打转,咬着怀瑜的衣服拉扯他。 怀瑜道:“不要闹了。” 明长宴连忙瞪着小鹿:“听见没,不要闹了,还不松嘴!” 小鹿被怀瑜说了两句,气势减小不少,但依旧不肯离去。蹭两下怀瑜,又试图偷袭明长宴。 明长宴此番大获全胜,心里十分舒坦。休息过后,一行人再次启程。明长宴折了根狗尾巴,拿在手里欺负小白鹿:“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好名字,好名字!” 他侧头问怀瑜:“你的驴能骑吗?” 怀瑜纠正道:“它是鹿。” 明长宴道:“眼睛这样大,睫毛这样长,脾气这样坏,长得这么俊,我怎么越看越像那谁?” 怀瑜不说话。 明长宴嘻嘻一笑:“它的尾巴像个毛球,怪软的。” 白鹿高抬阔腿的走,明长宴心里一动,伸手去揪了一撮尾巴毛。刚扯下来,白鹿浑身一惊,后蹄条件反射的一撅,明长宴‘哎哟’一声,却不是被白鹿踢到,而是撞进了怀瑜的身上。 明少侠拍拍心口:“好大的脾气,好凶的驴!” 怀瑜恼道:“谁让你去摸它的!” 明长宴道:“这么金贵,摸也摸不得?” 说罢,他突然站直身体,干笑一声道:“多谢多谢。” 明少侠松开他的手,又回头看了一眼呦呦,只见那小白鹿还在气呼呼地瞪着他,明长宴得意地转过头来,心情十分愉悦。 走进白鹭书院,柳况安排了赵小岚等人,转头对明长宴道:“你随我来。” 赵小岚放下书,连忙寸步不离的跟在明长宴后面,柳况道:“苏禾,你跟着他做什么?” 赵小岚名字叫赵岚,表字苏禾。因皇后喜欢叫他小岚,久而久之,宫中的人随着皇后全叫他赵小岚。他在白鹭书院读书,用表字报了名,所以,柳况便习惯叫他的表字。 赵小岚道:“我和烟姐姐一起去。” 柳况道:“你在外间等着,我没叫你一起来。只需你……烟姐姐进来就行。” 赵小岚虽有疑惑,不过他格外听老师的话,柳先生不让进,他就停在了门口。阿珺喊道:“为什么怀瑜哥哥能进去,我们不行!” 众人一看,怀瑜理直气壮的跟在明长宴身边,似乎没有停下的打算。 阿珺喊完,怀瑜看着她,说道:“屋里这么多人,为什么就你的话最多。” 阿珺哑然,眼神瑟缩,紧紧闭上嘴巴,不再开口。 柳况撩开布帘:“进来吧。” 明长宴同他一块儿跨进屋内,四处摆设陈列简单,正中间有一处香炉正徐徐冒烟。 他退后半步,离怀瑜更近一些。怀瑜道:“做什么?” 明长宴道:“这屋子里的香我不喜欢。”他动了动鼻尖,一笑:“你就不一样,你身上好香。” 怀瑜一愣,“什么?” 明长宴做口型道:“我说你好香啊,小国相。” 柳况道:“不好意思,打扰二位。劳驾,我刚才说的话有谁听到了吗?” 明长宴挑眉:“你说话了?柳三清,你行为不端,怎么能在别人谈天的时候说话。” 柳况道:“恶人先告状。不与你争论这些,明公子,你的命到也大,摔下烟波江都没死。不过,我没想到你竟然会跑到朝廷去,听苏禾的话,你是跑去扮女人了?” 明长宴道:“非也。是当皇帝老婆。” 柳况右手握拳,笑了几声,“不愧是你,也只有你干得出这种事情。” 明长宴哈哈笑道:“吉人自有天相。柳三清,我不跟你打太极。我来找你,是因为你消息最灵通。别人说的我都不信,你告诉我,当年肃清我的队伍为什么会有朝廷参与?” 柳况道:“你年纪轻轻的领了苍生令,早就是武林众人的眼中钉。朝廷想与你合作控制中原武林,你拒不理会,我要是皇帝,你明长宴就是我的心腹大患。” “再者,你非我族人,中原又有多少人服你?我当年早早地提醒过你,风头不要太盛。皇帝生性多疑,登基数年,费尽心思削弱武林势力,怎会容忍你这样的人存在。明公子,可知苍生令的两句民间童谣。” 明长宴道:“我知。苍生令出令苍生。” 柳况又问:“那你知不知道这句话的下半句是什么。” 怀瑜看了一眼明长宴,“天下谁人不识君。” 明长宴苦笑道:“也太看得起我了!” 柳况道:“并非看得起你。天清乃当时天下第一的大派,又有你一念君子坐镇,只怕想纠结武林造反,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明长宴道:“我没想当皇帝。” 柳况:“这跟你想不想没有关系,而是你能不能,皇帝认为你想不想。” 明长宴道:“我当时刚拿下苍生令没多久,朝廷就来找过我,列出的条件多得我看着都头晕,就算他们给的好处再多,我也不会答应的,若是如此不自在,我还离开大月,跑到中原作甚呢?” 柳况斟了两杯酒,明长宴推拒:“我不喝酒。有茶吗?” 柳况道:“只怕我有茶,你也喝不下去。” 明长宴敛了笑容,道:“当年是我太心急,只想早点儿稳固天清在中原的地位。早知如此,还不如让伊月在大月多待几年。现在弄成这幅田地,别说接她来中原,我想回去见一面都难。” 柳况听罢,脸上猛地浮现出一抹极其古怪的神色。 明长宴毫无察觉,端茶喝了半杯,只觉得茶水苦入心肺。 他抬头,见柳况久久不言语,疑惑问道:“你怎么了?” 柳况开口:“我刚才听你说话有异,前后不搭,只以为是自己多心,现在想来不完全如此。”柳况顿了顿,仿佛有些迟疑。 不知道为何,明长宴的心里突然升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明公子,你在胡言乱语什么,当年你截杀万千秋……” 他真的杀了万千秋? “就是因为他杀害了你的胞妹。” 明长宴一愣,神情恍惚。 ……柳三清是什么意思? 万千秋杀了他妹妹?谁? 是在说伊月吗? 半晌,他手中的茶杯骤然摔在地上,瓷器碎前发出刺耳的尖叫声,水珠在空气中缓慢的翻滚了两圈,拉扯扭曲成了过往的岁月,‘啪’的一下,烂了一地。 有什么东西正在汇集在一起,一滴一滴地挤入他的脑海中。他轻轻颤动,猛地,细碎的铃声在他耳边齐齐作响,明长宴身体骤然一空,悲恸欲绝,神色空洞,双耳失聪,眼前光影交错,似有星河璀璨,神女逐月。 蓦地,一扇小窗被推开,少女托腮,笑吟吟的看着他。 “哥哥画的眉毛丑,捡的贝壳也没我的好看,中原的贝壳和这里的贝壳一样吗?” “……” “哥哥怎么不说话,光我说,显得我吵。” “……” “我不喜欢月亮,月亮很大,很无聊。” “……” “哥哥撒谎,什么时候带我去中原?去年说了,前年也说了!” “……” “哥哥带我去中原吧。” 她一笑,一眨眼,乌云遮月,不见天光。如梦幻泡影,皆是虚妄。 他眼前所看到的,只剩下在冼月山脚下,用一块白布裹着的,已失去一切生命迹象,面庞与他十分相似的少女。 柳况皱眉,唤了一声:“明公子?” 怀瑜与他对视一眼,柳况道:“他情况不对。” 怀瑜喊道:“明长宴?明长宴!” 柳况脸色一变:“云青,抱住他!” 果不其然,明长宴神情扭曲,似悲似苦,似神形俱灭,又似肝胆俱裂。苦至绝处,神佛不渡,他心口一痛,头似炸裂,血泪交加,骤然失力,生生呕出一口血,竟是走火入魔之兆! 他想起来了。 伊月,他的双生妹妹,早已不存在于那个遥远的浮月之滨。 也不存在于世上的任何一个角落了。 第26章 一念君子(九) 十月, 明长宴从大月回到中原, 到了冼月山门口,月桂树只剩下枝丫, 光秃秃, 十分难看。 刚走到山上, 一阵清风拂面,一个人影出现在他的面前。 明长宴眼睛一亮, 连忙喊道:“怀瑜!” 他摘下斗笠,三步做两步上前,勾着他的肩膀,又惊又诧:“我以为你走了, 怎么没走?” 怀瑜被他按在怀里一阵搓揉,懊恼道:“明长宴!” “喊我做什么,有没有想我?” 怀瑜推开他,拍了拍自己的衣摆, “你好烦。” “烦什么?别人求我烦我还不烦他呢!”明长宴问道:“李闵君呢,还有那帮小兔崽子去哪儿了?哦, 我想起来了,这个时候都在书堂里上课。行吧,等下课了我去。” 怀瑜道:“你的两个师弟一个月前打架, 滚到山下去, 断了两条腿。” 明长宴愣道:“谁?” 怀瑜哼道:“我不认识。” 明长宴思索一番,又问:“是不是最漂亮那个,还有一个不爱说话的?” “有一个苦瓜脸。” 明长宴道:“那就是了。明月和玉楼。李闵君这个混账东西, 我早叮嘱过他要好好盯着俩小孩儿,他倒好,把人家的腿给盯断了!” 说了一会儿,明长宴突然道:“你是因为他们俩打架才留下来的?” 怀瑜不肯说话。明长宴不用等他说话,就猜出了事情的原委,他正想说话,怀瑜却已经加快脚步,拐了弯不见。明长宴收回手,挑了下眉。亥时一刻,怀瑜正准备睡下。窗外,传来了一阵鸟叫。仔细辨别,是夜莺的声音。他不理会,那夜莺叫声愈发欢畅,叫到最后简直成了精了,在窗外喊道:“怀瑜!怀瑜!怀瑜!” 怀瑜站在屋内,思索片刻,决定去看一眼这只成精的夜莺。 窗一开,明长宴坐在树上,腿挂下来,晃了两下,笑道:“你怎么才开窗!” 怀瑜冷冷道:“大半夜的不睡觉到这里学鸟叫,很有意思吗?” 明长宴十分好奇问道:“我看你心情不好才学鸟叫逗你开心的。怎么,你为何猜出是我?” 怀瑜道:“因为鸟不会说人话。” 明长宴打趣道:“那可不一定,你看过《蒲州夜话》吗,一个赶路的书生救了一只小麻雀,晚上的时候,小麻雀变成了娇滴滴的小姐来找他……” 怀瑜见他手舞足蹈的笔划故事内容,一会儿模仿书生,一会儿模仿小娘子,说的绘声绘色,并且,在关键之处,明长宴坏心眼的停了下来。 怀瑜问道:“它为何要来找他?” 明长宴就等他问,双眼一弯,像两条小桥,笑吟吟开口:“自然是喜欢他,要报恩才来找。” 怀瑜又问:“为何又要变成小姐?” 明长宴道:“难不成要变成男人吗?” 怀瑜道:“为何要晚上来?” 明长宴嘻嘻笑道:“晚上来好风流快活,谁大白天的做这事儿!哦,你还不知道后边儿吧,后边儿那个小娘子脱去鞋袜——诶!你别关窗啊!” 他折下树枝,卡在窗口。怀瑜一关没成功,明长宴已经打开窗:“生气啦?那我不说了。” 怀瑜道:“为何要学夜莺叫。” 明长宴双手抱臂,坐在树干,侧着头笑道:“以前有人不开心的时候,我就在她的窗口这么做,她过会儿就开了窗,和我一起打闹。” 怀瑜道:“谁?” 明长宴笑道:“我妹妹。” 怀瑜的手微微松开,他冷哼一声:“妹妹?你也跟妹妹说这些?风流快活?” 明长宴道:“那可不行,我这故事是因人而异,说给我妹妹,自然是小娘子深夜找书生……” 怀瑜仔细听着。 明长宴缓缓道来:“挑灯夜读。” “原来小雀精是文曲星转世,便传道,授业,解惑于书生,书生自然勤奋好学,悬梁刺股,考取好功名,衣锦还乡!” 怀瑜听罢,凉凉道:“发人深思。” 此时,二人背后传来‘嘎吱”一声。明长宴望去,说道:“明月?这么晚还没睡?” 明月站在走廊,看了一眼怀瑜,又看了一眼明长宴,脸色微变:“大师兄,你怎么在他房间门口。” 明长宴道:“小崽子,我没管起你来,你还倒过来管我了!赶紧去睡,把衣服穿好,别着凉了。” 明月点点头,又瞪了怀瑜一眼,进了房间。 他刚进房间,这厢,明长宴一个翻身下树,拍拍衣服,朝着怀瑜开口:“走吧,我请你喝酒,俗话说一醉解千愁,不管你有什么烦恼,喝完了就能忘。” 怀瑜盯着他,明长宴突然往前一步,抓着他的手,将他往窗外一扯。怀瑜猝不及防,微微惊讶,他立刻做出反应,轻飘飘落地之后,明长宴夸奖道:“身手不错,干净利落。” 怀瑜回头看,明长宴连忙揽着他的肩膀:“还看什么,出都出来了,别说你还要回去,那也太不给本少侠面子了。” 半强迫性的,明少侠拽着他去了冼月山的酒窖。他虽是天下第一,武功高强,人人尊称一声明少侠,可这位天下第一却从未喝过酒,实在不符合武林好汉的规矩。明长宴不但不会喝酒,还不会闻酒。只在酒窖中东挑西选,左敲右看,耳听八方,眼观四面,最后选中了两坛长得比较俊的酒坛子。手一拎,出了酒窖。 怀瑜思索他方才挑酒时,活像上集市卖西瓜,每一个酒坛子都叩了两下,再贴面用耳朵听听,模样十分严肃乖觉。 明长宴兀自说了半天,发现对方心不在焉,便问道:“想什么呢?” 怀瑜尚未回神,脱口而出:“你。” 明长宴一愣。 随即,他哈哈笑道:“我就在你旁边,有什么可想的?哎呀,小鱼兄,你可真是捡了芝麻丢西瓜!” 登时,怀瑜这才回神,脸色一变:“你!” 明长宴笑的更加嚣张,几乎前仰后翻:“好好好,是我是我,你不用强调第二遍了!” 路过鸽舍,一只圆滚滚的鸽子正站在木笼上头梳理羽毛。圆圆肥肥,趾高气扬,十分臭屁。明长宴道:“它怎么跑出来了。” 怀瑜接过两坛酒,明长宴已经往鸽舍走去。那只对月梳妆,使劲臭美的鸽子,便是小八。怀瑜认得它,只因头一次见面印象深刻,叫他心生疑惑:如此圆润的鸽子如何送信,长得活像个半截葫芦。 明长宴趁小八不注意,一只手抓住了它,将它往笼子里一塞。鸽笼中,还有几只与它体型相仿的鸽子,应当都是天清派的信鸽。 明长宴抓了一把小米,隔着笼子逗鸽子,作势要喂,等鸽子凑近时,又猛地拿开。玩了一会儿,哈哈大笑,这才将饲料撒进笼子。 “小八啊小八,每次吃东西你最快,送东西你最慢,我看你也能炒一盘了,下回再光吃不送,我就顿了你!” 小八羽毛一抖,浑然不觉,欢快地啄米。 怀瑜问道:“这些鸽子,你都取了名字了吗?” 明长宴:“那当然,我要是只给一只取名,剩下的会跟我呷醋。不给我好好送信。” 他一顿,突然扯过怀瑜,兴致大发的要给他介绍其余鸽子。 明长宴大手一挥,指点道:“这只是小八的弟弟,这只是小八的哥哥,这只是小八的老婆。来来来,你过来,看这只。” 他指了指旁边的鸽笼:“这只是小八在外面养的小老婆。上一次小八去衡州送信的时候认识的,它就带着这只小母鸽回来要我成全。本少侠总不能棒打鸳鸽,但小八的老婆十分厉害,我也怕那只凶巴巴的母鸽子,所以另外给它找了个笼子。就是不能和它住在一块儿,否则小八的大老婆要啄小八的小老婆。” 怀瑜:…… 明长宴说的津津有味,把小八的祖宗十八代以及外面有过多少风流债的破事儿,全都倒给了怀瑜。 怀瑜微微弯腰,指着其中一只问道:“这只叫什么?” “嗯?”明长宴道:“小八的弟弟。” 怀瑜道:“我知。我问它的名字。” 明长宴道:“名字就叫小八的弟弟。” 怀瑜指着另一只,果不其然,明长宴道:“小八的老婆。”他补充:“就是它的名字。” 明长宴哈哈笑道:“这个鸽舍就叫‘小八快乐的一家’,你觉得如何?先说好,这名字是我们天清派集思广益想出来的,可不准说难听!” 怀瑜道:“好难听。” 明长宴道:“好吧好吧,难听就难听,走,不耽误时间,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眨了一下右眼,怀瑜侧过头。 冼月山连绵不绝,天清派只坐落于主峰。二人行到半山腰,穿过一个天然溶洞,步行百里,豁然开朗。 怀瑜眼睛微微眯起,只觉得周身云雾缭绕,如在仙境。又往前走了一刻钟的时间,圆月破云而出,一面波光粼粼的大湖跃入眼帘。 明长宴道:“走到啦!” 怀瑜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明长宴找了块光滑的石头,席地而坐,拍开泥封,酒香四溢。 “这是我以前半夜散步找到的地方,还没取好名字。” “好端端的,半夜出来散什么步?” 明长宴递了一坛酒给他:“当然是因为我心情不好。接着,人总有心情不好的时候,越长大,不顺心的事情就越多。” 怀瑜闻了闻酒,面不改色的喝了一碗。明长宴惊喜道:“年纪轻轻,酒量不错!” “你不喝吗?” 明长宴笑道:“我……当然喝。” 怀瑜:“我没见过你喝酒。” 明长宴尚未尝过酒的滋味儿,今夜上有明月作伴,身边又有个神仙似的小美人,十分快活,所以决定小酌一杯。 他端起碗,喝了一口道:“我的妹妹,是我家乡最漂亮的姑娘。想要娶她的勇士数上三天三夜也数不完。不过我是不会同意的,那里的食物太少,生活太差,我要她和我一起到中原来生活。” 怀瑜道:“你是哪里人?” 明长宴半碗酒下肚,擦了嘴巴,说道:“大月国。” 怀瑜:“大月国。前朝的含珠公主是你什么人?” 明长宴沉默片刻,没说话,接着又突然站起身,怀瑜跟着站起来。前者踉跄了一下,突然往地上一坠,千钧一发之际抱住他的腰,这才没滚到地上。怀瑜一惊,“你做什么?” 冷不丁,明长宴的手越抱越紧,并且得寸进尺,试图将自己整个人都歪在怀瑜身上。 怀瑜伸手去抓他的手,往外一扯,发现明长宴下了死力气。他眉头一簇,内心疑惑,喊了一句:“明长宴?” 明长宴不应。 怀瑜心里一动,在他的脑袋上轻轻顺了两下。明长宴依旧没有回应,怀瑜这下确定了:此人醉了。 明长宴喝醉之后,一不耍酒疯,二不胡言乱语,唯一的一个毛病就是站不住,平衡感全失,非得抓着一个什么东西,否则整个人就会天旋地转。怀瑜只要一动,离他稍微远一些,他便不依不挠地抓过来。不说话,光动手,若是把他推开推狠了,他还要咬人。总之,很难对付。 怀瑜没见过这番阵仗,明少侠像一块糖糕,手脚纠缠上来,抓着他的发尾,霸占了他全身的位置。怀瑜被他缠的半天不能动弹,越挣扎,对方越不肯罢手。 怀瑜无可奈何,只能说:“明长宴,你松手。” 明长宴抱着他的腰,面无表情,置若罔闻。 “不行,我站不稳,我要摔了……救命啊!” 怀瑜啧了一声,往前走了两步。明长宴于是被拖了两步,衣摆沾上了水珠,依旧是一副撞上南墙也不回头的模样。 怀瑜哼了一声:“你要抱就抱,我自己走。” 他迈开步伐,拖着明长宴走了七八步。明少侠毅力坚定,死不松手,怀瑜纠结万分,终于万般无奈的伸手,将明长宴给架起来。他生拉硬拽,抱起明长宴上半身,又走了一箭之地。 明长宴道:“我的头好晕。” 怀瑜停下来,喘了口气:“那你自己走。” 明长宴听罢,为了避免自己摔在地上,又果断迅速的抓着怀瑜。怀瑜见势不对,急忙往后退去。可惜,迟了,明少侠故技重施,又死皮白脸的抱住他的腰了! 二人便保持这个姿势僵持住了。 半晌,明长宴动了一动。怀瑜说道:“你又要干什么?” 明长宴醉的不清,只知道抓着他能让自己免于摔跤,因此将怀瑜当成了一棵救命稻草。他此番一动,只是为了换个更好的姿势,方便他扶的稳些。 怀瑜无可奈何,“明长宴,你松手,我背你回去。”“不行不行。”明长宴摇头,顿了下,又觉得强调的不够狠,又摇头:“不行不行!” 明长宴坚持要用自己的双腿走回去,抱着怀瑜往前走,两人跌跌撞撞的走了几步。突然,明长宴脚一下一崴,被一根树枝绊的正着。他直接压在怀瑜身上,天旋地转的倒下去。 怀瑜背着地,被石头硌了一下,倒吸一口凉气。明少侠有他做肉垫,倒在他怀里,毫发无伤,十分惬意。怀瑜此刻心中被一把火给烧着,眉头一跳,便要找明少侠算账。 “你给我爬起来!” 明长宴大难临头不自知,双手在他的身上摸摸索索,嘟囔道:“好软的地。” 怀瑜忍无可忍,正欲抓住他作怪的手,明长宴却突然半直起身体,冷不丁,双手就捧住了他的脸。这下,怀瑜惊的连怒气都没了。 明少侠生了张绝顶俊俏的脸,眼睛狭长,眼尾微微上翘,是双标准的狐狸眼睛。此刻他双眼迷茫,水汽氤氲,朦朦胧胧,直直的盯着怀瑜。明长宴与他凑的极近,呼吸交缠,双唇几欲相贴。 怀瑜突然把双眼紧紧一闭,睫毛直而不翘,长得过分,落下一大片阴影,微微颤动。 作者有话要说:  坏鱼:醉酒的长宴公子真好食。(抹嘴) 第27章 一念君子(十) 谁知, 片刻后, 明长宴骤然失力,闷头砸在他颈窝, 已然是睡熟了。 怀瑜呼吸一顿, 松了口气。 明长宴的衣服松垮, 拉扯中落了大半,怀瑜借着月光, 发现他肩头一处隐约有一片黑影。脱下外衣,露出后背,怀瑜一看,发现并不是伤口。他的光洁的后背, 瓷白一片,纹有新月到圆月的五个小月亮,顺着曲线往下,还有一串复杂古朴的文字, 应当是古大月国的语言。 他掰着明长宴的肩膀,将他衣服重新穿好, 往上一推。半晌,又后知后觉的恼羞成怒,狠狠地掐了一把明少侠的俊脸, 出了口恶气。 第二天一早, 明长宴揉着脸,推开门,李闵君道:“酒醒啦, 你的怀瑜早上走了。” 明长宴:“走了?怎么都没和我打声招呼,我好去送他!” 李闵君:“呵呵,招摇过市。你从他房间里走出来,还问人家为什么不跟你打招呼。明长宴,你好歹毒的心思,是不是昨晚上贪图人家美色,有贼心没贼胆,喝了酒去把人家轻薄了!” 明长宴一回头,果然,背后不是他房间,而是怀瑜的房间。 “哦,我是喝了点儿酒,后面的事儿忘了。嘶,李闵君,给我找几块冰来,我脸好疼。” 李闵君啐道:“八成是给人扇了巴掌。我猜的总没有错,玉楼,看见没,你可别学你大师兄。” 钟玉楼吃着饭,忙不迭送地点点头:“我知!” 明长宴骂骂咧咧地趴到井口,捧了些井水降温。一边疗伤,一边不忘同李闵君左右互搏,互相拆台。 未时,龟峰派的拜帖送到了冼月山门口。外门弟子送到李闵君的手上,明长宴接过一看,先略过了前面咬文嚼字的客套话,直接看了末尾。 “说什么时候来?” “四月初六。你去选个好点儿的地方,我看就选在西湖边上。对了,问问华姑娘身体如何,好的话就过来,下不了床就叫玉楼把饭菜送到小榭台。” 李闵君:“校场的武器要换过吗?” 明长宴道:“换上新的。多加点儿剑,龟峰派用剑的多。还有,校场边上那种零食摊子都给我撤了。” 钟玉楼听罢,歪头道:“大师兄,那是你自己弄得摊子。” 明长宴咳嗽一声:“平时没关系,我是怕万一龟峰派的来了,说我们大门大派管教不严。懂不懂?” 钟玉楼思索片刻,老实回答:“我不懂。” 天清内门少年紧紧盯着明长宴,燕玉南问道:“大师兄,到时候出战的是谁啊?” 此行出战之人,必然代表天清派的脸面,自然是武学最高,门内最优秀的弟子,同时,也是出于对对手的尊重。 明长宴道:“玉楼去。还有,你不懂也没关系,赶紧去练剑,比试的时候可别出了疏漏。” 明月抿唇握拳,眼帘微微下垂。 玉宝问道:“大师兄,又是玉楼师兄去呀?” 明长宴:“嗯。玉楼天资高,悟性好。”随即转身又道:“玉楼,你记住比划的时候,看看人家的功夫路数怎么走的,给我默下来,晚上我要检查。” 交代完毕,一行人往校场走去。 路上,遇见了外门弟子。明月走在最后,三三俩俩的外门弟子对他拱手之后,便结伴前行。 一人道:“这次和龟峰派比武,又是钟玉楼出风头!” 一人接着道:“谁不知道大师兄最喜欢他。长得也漂亮,你说怎么有男的长成那样子!像个娘娘腔!” “钟玉楼的表姐是万千秋的妻子,他不出战谁出战,还不是靠关系。哎,真不公平!” “有什么不公平的。你有本事,你也成为内门弟子啊!到天清这么多年了,你见过大师兄的脸没有!” “除了内门的几个……谁见过啊。” “大师兄也太宠着钟玉楼了,我看以后这天清谁当家,已经一目了然。你还是多去拍拍马屁吧!” “背后有权有势真好,不像我们,一辈子进不了内门!” 有一人压低声音说道:“其实进了内门也不全是好的,你看那个明月。他不是前几年大师兄从外面救回来的吗,当时半条命都没了,全靠大师兄用内门心法吊着,最后叫他捡了个便宜得到了心法,这才没办法,收入内门的。他不过资质平平,比起你我也就好一点点,这一点,还是靠大师兄亲自指点才有的呢!假以时日,我要是被大师兄指点两招,说不定我比他更好!” “哈哈,我也是,可惜咱们没那个运气!” 说说笑笑,校场到了。 明月捏紧拳头,眉间愈发难看。树下,一人叫住了他。明月回头,那人冲他一笑。 晚饭过后,明月被钟玉楼叫住。 “喂,你今天一天去哪里了?我怎么没在校场看见你?” 明月冷冷道:“管好你自己,少来管我。” 钟玉楼哼了一声:“谁要管你,自作多情!我问你,你的脚怎么样了?” 明月脸色一变。他的脚在之前同钟玉楼打架时,一同滚下山,各摔断了一条腿。如今,钟玉楼的腿已经好了,而他走路的时候,腿脚还有些跛,样子十分滑稽。 此事戳到了明月的痛处,他道:“如何?好没好和你有关吗,你想来嘲笑我?” 钟玉楼莫名其妙的看他一眼,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抛给他。明月下意识一接,钟玉楼道:“这个药是我家里送的,效果不错,你拿去用吧!” 明月咬牙道:“我不用你用剩下的,你以为你在施舍乞丐吗!” 钟玉楼眉头一抽:“你这人好胡搅蛮缠,这药我根本没用,我自己的已经用完了。算了,跟你这个小阴阳脸半句话都说不到,你爱用不用,喜欢当瘸子就当瘸子。哦,顺便说一句,你跛脚的样子特别好笑!”他用力的笑了几声:“哈!哈!哈!哈!哈!” 明月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你!” 钟玉楼做了个鬼脸,一蹦三跳地跑远了。 几个月后,初六当天,龟峰派如约而至。万千秋所带的弟子都是门派中的佼佼者,明长宴知他是为缓和天清与武林门派的关系,便格外感之谢之。天清派发展过快,在中原树大招风,因此惹了许多老门派的排挤和针对。这两年的风评更是一落千丈,任凭明长宴如何力挽狂澜,也如杯水车薪。龟峰派乃武林中德高望重的门派,又因万千秋仁义无双,人人敬重,所以万千秋此番做法,只为昭告天下:天清没有那么目中无人,品行败坏。 钟玉楼从山下跑上来,差点因为贪玩赶不上宴会,一回来就看到了万千秋的夫人花修缘,他十分激动地喊了一声:“表姐!”花修缘看到他,笑道:“你是从山下打滚回来了吗,脸这么脏,快去洗洗。”钟玉楼便一溜烟似的去洗脸了。 宴会上,天清所有内门弟子纷纷入座。众人寒暄一番,举杯饮酒,酒盏刚落,门口,一名少女提着灯笼,笑吟吟道:“小阿拆见过诸位少侠。” 话音一落,少女背后,蓦然出现一名红衣女子,娇弱温婉,脸色苍白,由小阿拆扶着,朝众人点头。 明长宴站起身,急急拾级而下:“华姑娘。” 华云裳道:“昭昭,我惊扰到你们用餐了吗。” 明长宴笑道:“那倒没有。你身体不好,怎么过来了。小阿拆,扶华姑娘坐下。” 华云裳以绢捂嘴,猛地咳嗽几声。李闵君连忙取了凳子让她坐下,华云裳深吸了一口气:“我来看看你们。” 李闵君道:“你这身子还出来乱跑,叫我们白白担心。” 华云裳道:“是我不好。” 她身似蒲柳,病榻缠绵数年,眉间一股死气,十分憔悴。 “好了,别说这些。玉楼,你舀些清淡的小粥给华姑娘。” 华云裳摇头:“我不吃。我来送点儿东西,前些日子桂花开了,我叫小阿拆做了桂花糕,一会儿你们吃完饭,便可以当点心把它吃了。” 她环视了一周,继续道:“我回小榭台了。” 明长宴担心她身体遭殃,听她要回小榭台,松了口气。他再三叮嘱小阿拆,一定要把华云裳看牢,路上不可摔着磕着。 万千秋开口:“明公子,这位华姑娘……” 明长宴介绍道:“她是我的一位好朋友,幼时的玩伴,后来在中原偶遇。我见她身体大不如前,便把她接到冼月山,方便照顾。” 万千秋道:“明公子果真仁心。” 明长宴摆摆手,又听万夫人道:“华姑娘身子向来如此么?可有寻医问诊。” 明长宴道:“并非先天造成。我小时与她曾经见过几面,我父亲叫我与她比试两下,她父亲说手下留情,我当是提醒我别欺负小女孩,结果是提醒她别把我揍得太狠。” 万千秋诧异道:“明公子输了?” 明长宴笑道:“输啊。你这么惊讶做什么,我又不是生来就是第一的。在当天下第一之前,总当过天下第二、第三、第四、五六七八的嘛。” 万千秋今日已经习惯明少侠的乱跑火车,满嘴胡话的性格,因此只是笑笑,回道:“明公子说话当真有趣,看得通透。” 花修缘道:“若不是先天导致,那我知道一个法子。明少侠可听过哭妃岭的丧婆婆。” 明长宴道:“我知。哭妃岭不是在迷迷谷内吗?我与迷迷谷前段时间还有些小矛盾。” 花修缘道:“迷迷谷乃中原最险峻之山,毒虫狼群出没频繁,常人无法踏足一步。那些自称迷迷谷的人,不过是在迷迷山外边扎了个营寨,造了些房屋,便开始打着山谷的幌子招摇撞骗。” 但是丧婆婆,却是迷迷谷内唯一的活人。此老妪已经六十有余,歧黄之术天下无人能出左右。但她性情古怪,一年只救五个人,此外,还有三条不救的规矩。一不救苍生令的主人,二不救年过半百之人,三不救朝廷鹰犬。丧婆婆从不跨出迷迷谷半步,但凡有人想拜见她,便要穿过九死一生的迷迷谷。众人基本在山谷前就被毒物给吓退了,能进山谷的人少之又少,更别说去深处的哭妃岭了。 明长宴听罢:“万夫人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你也说了,她不救苍生令的主人,又岂愿见我。” 万千秋道:“明公子无需担心。届时由我去一趟迷迷谷,一定将丧婆婆请来为华姑娘诊治。” 二人隔空,遥遥举杯。 酒足饭饱,万千秋道:“明公子,我还有一事要说。” 明长宴笑道:“但说无妨。” 万千秋道:“上一次我与龟峰派几位长老去调查了喜阎罗一事,发现了几个疑点。” 明长宴道:“你说。” 万千秋道:“我怀疑是两个人在搞鬼。虽然同样是用针,但是嫁衣阎罗的针法不及前面几次灭门的针法精湛。不过二人用针的方法倒是相同。” 明长宴道:“此针是仿制了落月针,看来有人要祸水东引,叫我去当这个冤大头。” 万千秋:“我自然是相信明公子。不过现在江湖谣言四起,众说纷坛,你的名声委实不大好。”明长宴:“我的名声什么时候好过。不说这个了,我前段时间从华亭回来,看那处驻扎了好几拨小寒寺的老秃驴和小秃驴,他们在做什么?” 万千秋道:“大概是小寒寺选址的事宜确定了。我看江湖日报上说,小寒寺将寺庙新址选在了当年庄家烧毁的地方。现下估计在重新修缮院落,人自然多些。” 明长宴道:“庄家?是那个被一把火烧光的庄家?” 万千秋点头:“不错,说起庄家实在可惜,庄家少主清隽俊朗,仁心仁义,娶得那位妻子,是东瀛公主的后人,名为祝时莺,会一种怪异的功夫,能用音律控制别人的心神。” 明长宴好奇道:“用音律?什么音律?” 万千秋道:“具体的我不知道。不过祝时莺出生于一个当时十分显赫的门派,听闻她容貌倾城,又擅音律,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庄氏夫妻一文一武,文者才气四溢,武者造诣极高,也算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钟玉楼问道:“既然如此,那后来呢?两个人都这样好,天下有谁能够伤他二人,庄家到底是如何毁于一旦的?” 万千秋道:“庄夫人身下小少主不久之后,身体因落下了病根,底子便垮了。一次带小少主回娘家的路上,却在半路失踪。几月后,庄家家主有了夫人和小少主的消息,找了不少武林好友一同去救人。小少主是救回来了,不过庄夫人似乎……” 玉宝紧紧抓着钟玉楼,听到此处,十分伤情:“庄夫人死了吗?” 万千秋笑了一下,喝了杯酒,不再说话。 月上柳梢,龟峰派等人告辞。明长宴送众人到冼月山脚下,又与万千秋掰扯了几句,这才转头回房间睡觉。 哪知道和龟峰的这一聚,没过几天就出事了。 起先,是龟峰派的弟子发起了低烧。这些人好巧不巧,全都是当日来做客的门生,也是龟峰派的顶梁柱。诸多弟子陆续倒下,龟峰派登时方寸大乱。 龟峰派长老一口咬定是明长宴下的毒,为得就是害他龟峰派万劫不复。说罢,当即要去冼月山找明长宴讨个说法。万千秋不顾众人劝阻,一意孤行地替明长宴说话,并且安排郎中上山医治。 结果,吃了好几天的药,发烧的弟子并未好转,而是出现了一股更怪异的景象。郎中发现,这些人低烧过后,五脏六腑开始有衰竭迹象。果不其然,又过了些日子,弟子们的身体慢慢的老化,皮肤渐渐变得硬质且失去水分,无法动弹,无法吃饭,只能活活饿死。又或者,那硬化的症状一直到了脑子里,直接没救。死状可怖,无力回天。众人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同门师兄死去。 万千秋眼见平日的兄弟一个接着一个断气,万分惊恐,万分悲痛。天清派知道此事,半月之内,派人来过数次龟峰,却每一次都被龟峰的长老打成重伤,驱逐出去,并扬言要天清血债血偿。两个门派的关系也因为此误会,出现了巨大的裂缝。 此事愈演愈烈,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一日傍晚,万夫人推开门,依旧看见自己的夫君双目充血,已然是几天几夜没睡过好觉,她心疼道:“你这是何必,要是怀疑,大可直接去天清问问清楚。” 万千秋嗓音嘶哑,问道:“你觉得是明长宴做的吗?” 花修缘没说话。 万千秋狠狠一锤桌子:“若真是他……若真是他!我待他亲厚,他为何要害我至此!” 花修缘挽上他的手臂,将头靠在他肩上:“你就这么确定是明长宴做的。那日你也看见了,他从头到尾没有离席半步,如何去做手脚。” 万千秋哑然,叹了口气,又说道:“如果要下毒,总有、总有别的办法。” 花修缘道:“你既在心中认定是他做的,又何必再来问我。” 万千秋沉默半晌,叹了口气,轻柔道:“你还有身孕,别坐久了,去床上睡会儿。” 午时,万千秋从前院回屋。他倒了一碗茶水给自己喝,万夫人忘记温茶,这水一路灌进胃里都是冰凉。上了床,万千秋侧身抱住妻子,对方身上的凉意,却比他的茶水更凉。 一瞬间,万千秋脑子如遭重击,一片空白。 花修缘身体僵硬,腹部隆起,宛如揣了一块石头。 “修缘……” “修缘……修缘、修缘!修缘!!!” 万千秋将万夫人翻身一看,花修缘已断气多时。 他不死心,便又伸手去探花修缘的鼻息,随即,哇的一声,痛彻心扉的哭了起来。万千秋肝肠寸断,一时间恨意滔天,哭够了便从房内拔剑而出,誓要明长宴碎尸万段。 冷不丁,院落里,出现一抹身影。 万千秋疯疯癫癫,理智全无,目眦欲裂,骂道:“滚开,否则我杀了你!” 来人拱手:“万少侠,我是来给你送礼的,你若是要杀我,不妨先看看我的礼物。” 万千秋迟疑片刻,来人突然将肩上的包裹往地上一扔,白色的布匹散开,从里面滚落出一名白衣少女。月光之下,她脸色苍白,呼吸微弱。 万千秋吼道:“明长宴!” 来人道:“非也。此人是明长宴的双生妹妹。” 万千秋猛地转头,瞪着他:“你什么意思!” 来人道:“大师兄做的这些事情,我做不了主,却也看不过去。如今,只能把她妹妹带过来。你除了拿妹妹威胁他,别无他法。” 万千秋哽咽片刻,眼神落在伊月身上。右手微微发抖,天人交战,后退两步,他咬牙恨道:“我、我不能……” 忽的,他神色一顿,屏住呼吸,万籁俱静。 月色下,银光一闪。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有人说长宴死了又复活,这个,怎么会呢……这个世界没有鬼神也没有修仙,是纯粹的武侠,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明少侠的乳名叫昭昭,是娘亲给他取得名字~ 忘记说了,明早八点还有一章!! 第28章 君子无措(一) 冼月山, 天清的外门弟子一路从上下跑到山上。 李闵君急急站起来, 问道:“如何?” 来的外门弟子道:“二师兄,不行, 龟峰派的还是不肯见我们。几个去的小师兄都被他们揍了一顿。” 钟玉楼一锤桌子:“岂有此理!又不是我们下的毒, 为何怪在我们头上!” 李闵君道:“他们这下是咬死我们做的, 能有什么办法!玉南呢,叫他去调查事情, 查得如何。” 钟玉楼一顿,叹了口气:“还没有结果。” 李闵君在房间里走了两圈,明长宴回来了。 外门弟子道:“大师兄!他们还叫我给你一样东西。” 明长宴此时烦躁无比,揉了揉眉心:“什么东西。” 近日, 天清的日子过得并不舒坦。明长宴坐在凳子上,一步也不愿意动。外门弟子抬头望了众人一眼,上前将一块精巧的手帕打开,众人看去, 只见里面放着四个做工精致的银镯。 钟玉楼道:“万千秋送银镯来干什么?” 话音刚落,明长宴浑身一僵, 脸色骤然一变。 他抓过,捏在手心,半天不说一句。 这四个银镯, 不是别物, 正是伊月从小佩戴到大的饰品,每一只上面还挂着一个小巧的铃铛。而他也有四个一模一样的,所以一眼便认了出来。只是, 这银镯怎么会落到万千秋手里,万千秋又为什么送来给他?一股寒意,从心口扩散。 他左思右想,心如乱麻:难道,伊月来中原了?不会,她胆子虽然大,但却也没有大到这个程度。我并未和任何人透露过伊月的信息,万千秋又是如何知道! 明长宴十五岁便离开大月到中原,这么多年遮遮掩掩,不以真面目示人,只是因为自己和伊月相似的长相不想连累她,若是她出了事情…… 他不敢再细想下去,明长宴收起铃铛。 李闵君察觉气氛不对,问道:“长宴,你怎么了?” 明长宴道:“我去一趟龟峰山。” 李闵君:“奇了怪了,你去龟峰派干什么,诶,哎!明长宴!妈的!你跑什么!” 李闵君追了两步,明长宴已经消失在冼月山。他轻功素来闻名天下,在座各位无人能追上他,加之众人还没看懂他发什么疯,于是作罢。李闵君只能等他回来自己解释。 明长宴一路不停歇,直接到了龟峰派。门口两个门生见来者黑纱遮面,腰间又配一把长刀,当即猜测他是一念君子,作势要拦。明长宴话不多说,两招之内解决了二人,直奔山上。 万千秋料到他一定回来,早已恭候多时,冷着脸,站在庭院中。 “来了。解药呢。” 明长宴踢开石凳,俨然是来者不善:“我妹妹呢。” 万千秋听罢,哈哈大笑:“明公子,你的态度,真叫我心寒。” 明长宴脸色更寒,冷若冰霜,一字一句:“我再问一遍,我妹妹呢。” 万千秋冷笑一声,明长宴身一侧,手一动,一瞬间掐住了万千秋的脖子,叫他动弹不得。 明长宴语气森然:“最后一遍,她人呢。” 万千秋脸色涨得通红,分明一副断气模样。明长宴稍稍松手,万千秋呕出一口血,笑道:“我也问你最后一遍,解药。” 一声惨叫,万千秋话音刚落,便被明长宴狠狠往石壁上一砸,接着颓然倒下。片刻后,他动了动身体,凄惨的笑道:“你妹妹的命是命,我师弟的命就不是命吗。” 他笑不像笑,哭不像哭,强撑着身体摇晃站立,状似疯癫,双目充血,青筋迸现:“我妻子的命!我孩子的命!就不是命吗!!” 明长宴又惊又诧,答道:“你他妈的说什么疯话。事情不是我做的,更不是天清做的。我早跟你解释过,既不是我做的,我哪里来的解药!这一个月来你们连见我都不愿意见一面,现在又开始怪我没解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明长宴!明长宴!”万千秋坐下,为自己斟了一杯酒,猛地灌入嘴里。今日他受到龟峰长老的压迫,同时还遭到了妻儿与弟子相继离世的打击,他的手抖得厉害,人却异常冷静,恍若行尸走肉:“明长宴……我只要解药。我不管你去哪里给我找,这是你的事情,不是我的事情。没有解药,你就算杀了我,屠我满门上下,你也找不到你妹妹。” 他又喝下一杯,一抹嘴巴:“我知我打不过你,可对付你妹妹绰绰有——” 话未说完,明长宴又提脚当着他心口一踹,万千秋飞出数米远,便是一声惨叫。 “我找到解药之前,你敢动她一下,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他匆匆离去,往冼月山赶。到了天清,无心用晚膳,直接闯进小榭台。 小阿拆惊道:“长宴公子。” 明长宴问道:“华姑娘人呢?” 小阿拆从未见明长宴有如此失态的时候,他平日里总嬉皮笑脸,因此严肃起来格外令人心惊。小阿拆道:“华姑娘刚睡……” 却不料,门帘被撩开,华云裳款款走出。 “我已经起来了。昭昭,你脸色不好,怎么了?” 明长宴见了她,开门见山:“伊月到中原来了。” 华云裳端茶的手一愣:“小月儿?” 明长宴点头:“我不知她如何来的。今早万千秋送了两副银镯到冼月山。是她的。” 华云裳接过镯子,拿起细细观看:“我记得你有两对一样的,年少初见你的时候,你便手手脚脚都戴着,走起来总叮当响,十分活泼。” 明长宴开口:“万千秋一口咬死我们下毒,要我拿出解药,否则不会放过伊月。我……我不知伊月在哪儿,也不知他有无骗我,但我一丝都不敢赌。” 华云裳道:“我知。近日,我也听玉楼说起,龟峰派所中之毒十分霸道,我闻所未闻。” 明长宴眼神一荡,略有心慌:“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华云裳点点头:“我没有法子。我若有,便早拿出来给龟峰派,何故惹出这么大的是非。”明长宴深吸了一口气,沉默的坐着。 华云裳疼惜他,正想安慰,明长宴却站起身:“我去找别人。” 华云裳道:“你找谁?” 明长宴:“谁能救我找谁。” 小阿拆插嘴:“长宴公子,恕小阿拆直言,天清在武林中的名声实在不好,外头的人对你也多有误会,恐怕一药难求。” 华云裳道:“是了。我知你心高气傲,此番求人少不得受委屈。昭昭,若是他们不救,难道你还能杀了他们吗?” 明长宴摆手:“既然是有求人家,我自然不会动手。一次不行,就求两次,天下之大,总有人愿意帮我!” 结果第一天,明长宴就被拒之门外。 各派掌门起初对他又敬又怕,端茶倒水,无一不殷勤。但任凭明长宴态度如何诚恳,对方通通都婉拒。他总不能武力相逼,碰壁之后,只能另寻一家。谁知,一念君子明长宴到处求人的事情,一夜之间插上翅膀,消息蹿遍了大江南北。嘲笑之有,惊讶之有,看戏之有,冷眼旁观之也有,但就是没有愿意帮忙的。 半月下来,一无所获。江湖上编排他的闲话比他登门拜访的门派还要多。他与万千秋的恩怨以讹传讹,成了解不开的死结。武林中更有煽风点火,看热闹不嫌事大者,将其添油加醋,说明长宴果真忘恩负义,毒杀好友,令天清派的名声一落千丈。 到后来,只要远远的看到明长宴走来,各门各派掌门便如同火烧屁股,连忙大门一关,闭门不见客。明长宴刚到了山脚,山上的门就关完了,风一吹,枯黄的树叶打卷,冷不丁,一场雨落了下来。 他直愣愣的站在大门口,扫地的小童观察许久,壮着胆子喊了一声:“明、明长宴!下雨了,你回去罢!” 明长宴道:“我要见你们的掌门。” 小童喊道:“掌门说了,若是你来,必定不给你开门。他、他叮嘱过我,我跟你说了,你可别去找掌门说我告密。总之、总之你走吧,这样淋雨,会着凉的。” 明长宴又站了会儿,那小童叹了口气,说道:“你不要怪掌门,要怪就怪你名声不好。小寒寺的住持与大家都说了,你不是什么好东西,嘱咐了所有人都不许帮你。” 明长宴问道:“小寒寺?”他点点头:“是这帮老秃驴能做出来的事,他们惯来针对我。” 小童道:“你既知道,为何要坚持!” 明长宴不答,又在门口站了一下午,天色渐晚,雨势越大,他唇色惨白,皮肤冰冷,已是大病之兆,这才转身。 回去的路上,无人与他撑伞,明长宴握刀前行。雷声一阵,他侧身躲到了屋檐下。那处,早有一名青年女冠正在躲雨。明长宴进去后,只拱手于她,以表敬意。却不料,女冠突然开口:“你有难处?” 明长宴:“世上谁没有难处。” 女冠道:“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你有难处,又与我有缘,我必定助你。” 明长宴好奇道:“你助我?你连我有什么困难都不知道,如何助我?” 女冠莞尔一笑:“悉听尊便。” 明长宴若有所思的看着他,一刻钟后,将龟峰派所中之毒告诉了女冠。女冠听罢,微微一笑:“倒也不是什么难事。他冤枉你施毒,我就有办法叫他再也无法冤枉你。” 明长宴心中一凛,暗道:看她的模样,胸有成竹,难道真的有办法?心道自己也是急糊涂了,如今随便来个道士说两句话都能叫他相信。但是除此之外,明长宴再找不到人帮他,伊月多在万千秋哪里留一天,他就心神不宁一天。也罢,她有办法就让她治,伊月不能在等了。 他只稍加思考片刻,便决定死马当活马医,领着女冠到了龟峰派。 明长宴已然走投无路,心急如焚,到了龟峰派就要万千秋交人。万千秋看见他带了一位仙风道骨的女冠过来,心中疑惑三分。明长宴道:“人我带到了,今晚就将你龟峰派上下救好。至于下毒,我还是那句话,你是因为我才遭此劫难,但事情不是我做的,我救你已经是仁至义尽,把她还给我。” 万千秋恨道:“万一你是——” 明长宴冷道:“我不会拿她的性命来开玩笑。” 僵持片刻,万千秋道:“好,好、好好,明长宴,你最好记住你这句话,我便再信你一次。等我门派之人好全,我便将你妹妹还你。” 女冠道:“你回去罢,此处有我。明日,便无人再冤枉你。” 明长宴告辞,下山之后,身影消失。 万千秋看着女冠,拱手道:“道长,请。” 女冠笑盈盈道:“敢问贵派,可救之人尚有多少。” 万千秋领她到大堂:“几位长老都中了毒,我观察所得,这毒似乎会传染。但是外门弟子还未感染。” 女冠伸手把脉,点头道:“还有救。” 万千秋眼前一亮,狂喜万分:“道长,他——” 白光一闪,女冠从袖口陡然伸出一把匕首,狠狠扎穿了长老的喉咙,鲜血四溅,她舔掉唇边一滴,长老睁大双眼,发出‘嗬嗬’之声,死不瞑目。 万千秋猛地愣住,紧接着,女冠从袖中抖出三尺白绫,将万千秋困在大堂柱子上。万千秋这才反应过来,嘶吼惨叫,双目几欲滴血。 女冠微微一笑,点头道:“万施主,实在对不住,我答应明长宴再先,要为他洗刷冤屈。贫道才疏学浅,实在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便只知道用笨办法,杀光了你们,自然无人再冤枉明少侠。” 她闲庭散步一般,巡视了一圈大厅。 突然,女冠停下脚步,饶有兴趣打开角落的箱子。箱子里,一名浑身染血的白衣少女正闭目安详,已然断气多时。 女冠‘哇哦’一声,俏皮道:“万少侠呀万少侠,我以为你有多仁义无双呢,把人家妹妹杀了,还骗人家为你找药。你可真担得起一声大侠。” 她连忙作揖,哈哈笑道:“哎呀,失敬失敬。” 万千秋喊声凄惨非常,震得女冠双耳发疼,她索性寻了一块布,将万千秋的嘴堵上。 女冠笑道:“你便在这里看着我屠你满门。对了,我不会杀你,此事是明少侠嘱托我的,你要找,便找他去要说法吧!” 说话间,女冠手起刀落,血溅三尺。 冼月山,明长宴一天一夜未睡。 华云裳替他倒了一杯茶,宽慰道:“你既然找了人能救龟峰派,万千秋又不是不守承诺的小人,等天亮,小月儿一定就回来了。你不是一直想带她来中原吗,她来了,你应当高兴才对,如何愁眉苦脸的。” 明长宴揉着眉心:“我不喝。” 华云裳叹口气道:“你不喝不吃,叫我担心。” 李闵君劝道:“明长宴,你多少吃点儿。” 明长宴心不在焉的灌了一碗茶下肚,华云裳替他收了茶碗。 此时,明月在门口喊道:“大师兄!山下有人来了!” 明长宴猛地站起,晃了一下身体,俨然重病之中,却又固执的疾步前行。 一路走到山脚,人已经离去,冼月山门口,空荡荡,唯有地上多了一团白色的麻布团子,好似什么东西裹在里面。 明长宴脚下不稳,险些摔倒,他扶了扶柱子,深吸一口气,跌跌撞撞的往前跑,最后几步,已然是在地上连滚带爬摔过去的。 他扒开麻布,伊月毫无生气的面孔出现在明长宴的眼中,一探鼻息,气绝。 明长宴慌忙的将她从袋子里扒出来,丧魂失魄,手忙脚乱的把妹妹抱在怀里,紧紧贴着自己胸口。 华云裳见此场景,倒吸一口冷气。 她从小便知明长宴兄妹二人感情颇深,而伊月,几乎是他年少来中原打拼的全部执念。明长宴此生唯有与母亲和妹妹三人相依为命,幼时丧母,此时丧妹,多年夙愿毁于一旦,与珍重之人天人永隔,如何不入魔。 现下,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顾不上想。 明长宴似孩童,双眼懵懂,神志全无,心惊胆战地问了一句:“她的心怎么不跳了?” 华云裳顿了顿,道:“昭昭……” 明长宴双手捏紧,闭上眼睛,断气似的,生出一丝令人胆寒发竖,毛骨悚然的恨意。 “万千秋,我要让你连鬼都做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回忆杀结束啦!下面就是正常的时间线。 第29章 伪君子(二) 明长宴睁开眼。 怀瑜道:“你睡了很久。” 他眨了下眼睛, 没说话。 怀瑜端了药, “你走火入魔,心魔不减, 旧伤未愈, 再折腾下去, 神仙也救不了你。如果你还想替你妹妹报仇,就把药喝了。” 明长宴坐起身, 说道:“我杀了万千秋。” 怀瑜道:“喝药。” 明长宴看了他一眼,伸手端药。结果双手无力,心肺又一阵刀割一般疼痛。怀瑜按住他的手:“你别动了。” 他用勺子搅了两下,舀了一勺起来, 喂到明长宴嘴边。 明长宴三两下喝完了一碗,叹了口气。 柳况推门,见此情景,便道:“我打扰到二位了?” 明长宴:“我现在没有心思开玩笑。” 柳况:“我知你刚想起这件事情, 心里难受。不过,此事已经过了两年多了, 无论有多恨,多不甘心,你都该放下。死了的人已经死了, 你要为活着的人往前走。” 他放下书:“再者, 万千秋已经被你杀了,你还想怎么样,把他挖出来鞭尸吗?” 明长宴冷道:“挖出来碎尸万段都难解我心头之恨。我从未做过灭他满门的事情, 也不是我下的毒,伊月何其无辜,被我连累,在中原丢了性命。她是我唯一的妹妹,我同她一起长大,从我懂事起,我就一直看着她。” 他说得急,怒火攻心,又狠狠地喘了两口。 柳况道:“快别说了。你这个样子,还能吊着这口气过完这辈子就不错了,还想着这些有的没有干什么。” 明长宴望向怀瑜,后者放下瓷碗:“你要说什么。” 明长宴道:“我自醒来,宫中是非不断,我不信这是巧合。龟峰派当日之死,也是尸体老化,与元侧妃的死状异曲同工,俨然出自一人之手。不过是一个老得快些,一个老得慢些。” 怀瑜道:“你认为两年之后要害你的,和两年前杀了龟峰派的是同一个人?” 柳况道:“你的记忆才刚恢复,不怕有记岔的地方?” 明长宴:“不会。伊月被抓之后,我心急如焚,现在想来,当年有很多细枝末节根本经不起推敲。还有那个女道士,我杀万千秋之后,她就消失了。那日下午回天清,经过烟波江我便被六大门派肃清。来得这样快,分明是早有准备,我中了毒,无法应对,便跳江自保。” 柳况道:“上午杀了万千秋,下午就被围攻?这委实太快了,便是训练有素的军队也无法半日之内纠结这样庞大的队伍。” 明长宴点头:“中原看我不爽的大有人在,要说落井下石也并无可能。只不过这回齐整得像预谋已久,如果不是有人暗中推波助澜……”他沉思片刻,说道:“伊月为什么会来中原?为什么会被万千秋带走?她聪明伶俐,就算不熟悉中原人情,也断不会如此信任陌生人。” 怀瑜道:“别想了,睡觉。” 柳况也道:“云青说得不错,你大病未愈,身上有还有这么多拖拉的毛病,不宜多想。还是等养好了身体之后再做打算。” 明长宴道:“我等得起,恐怕已经有人等不及了。皇宫里闹得这么大,那人早就发现我还没死,本少侠刚从鬼门关回来,他便一刻也不能等,马上要送我去奈何桥……诶、怀瑜——” 怀瑜按着他的肩膀,不顾明长宴张牙舞爪的反抗,将人直接按进被子里,“你以为你现在离奈何桥很远吗,废话再多一点,也不用别人送,我看你自己就能跳下去。” 他坐在床边,紧盯着明长宴,不让他起来。 明长宴拗不过他,于是便躺着说话:“我已经睡了好久了,现在睡不着。”怀瑜哼了一声:“睡不着就把眼睛闭上休息。” 柳况见状,笑了笑,起身告辞。 明长宴无赖道:“我的眼睛也闭不上。” 怀瑜往里面坐了些,皱着眉道:“现在能闭上了吗。” 明长宴哈哈一笑,扯到了心肺,又咳了一声:“你现在可别仗着身子比我好,欺负我。假以时日我恢复武功,我要报仇的。” 怀瑜没说话。 明长宴闭上眼睛,听到他肯说话了。 “我不会学夜莺叫。” 明长宴笑道:“我虽然难过,却也不至于要你个小孩儿来哄。我是伊月的哥哥,才学鸟叫逗她开心。” 话说一半,怀瑜轻轻哼了一声。 明长宴突然改口:“忘了,现在你是怀瑜哥哥了。”他笑道:“好吧好吧,好哥哥,不会学鸟叫,总会点儿别的吧。会讲故事吗,在我的家乡,要是有谁晚上睡不着,家里人就会给他讲故事。” 怀瑜听罢,苦思冥想了一会儿,便说道:“我没有故事。” 明长宴躺了会儿,觉得自己的伤势好的差不多,理应可以翘个二郎腿,于是他翘着脚,说道:“哎,行吧,你没有故事,我讲给你听。” 他用了一个十分庸俗的开头:“很久以前,有一个十分高的楼宇。非常之高,最高的地方,可以达到九重天。楼里面住着一个脾气很差的小仙子,只喜欢说‘哼’‘哼!’‘烦死了’,久而久之,便没有人愿意和他来往。他的头发很长,皮肤很白,还养了个脾气跟他一样差的小畜生,除了撅着个蹄子踹人之外没有任何长处。” “小仙子每日住在楼里,甚是无聊。他便将长长的头发放下来,如果有人能看到他的头发,就能把头发当成梯子,爬上去和他玩耍。” 说罢,明长宴得偿所愿的摸了一把怀瑜的头发。他捏在手中,爱不释手的把玩一会儿,被怀瑜抢了回去。 “后来呢。”怀瑜淡淡的问道。 明长宴哈哈笑道:“后来他就把头发抢回去了!” 他闹了一会儿,药效的安眠作用上来,令明长宴昏昏欲睡。片刻后,床上的人眉头轻蹙,呼吸平稳。 柳况推门进来,脚步骤然放轻,做口型道:睡了? 怀瑜点头,柳况望去,他落在床上的发尾,正被明长宴紧紧攥着。 明长宴在白鹭书院休养了几天,怀瑜日日监督他吃药,喂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难闻不说,还有一股酸味,叫明长宴苦不堪言。 喝完药,明长宴惯例睡去。不消片刻,又被窗外的动静惊醒。他直起身,听到一名少女的声音,颇为熟悉,正是阿珺。 “赵小岚,你在写什么呢?” 明长宴通过窗口望去,原来窗外有一处小院,看建造理应是书院供学生休憩的场所,方才铃声敲了三遍,是为下课,众学生便在此处玩耍。 赵小岚伏在石桌上,一边磨墨一边写字,十分忙碌。 “我在写信呢!” 阿珺坐在石桌的另一头,段段被她按在地上,乖顺地坐着,她手里翻花绳似的,给段段编了个低低的辫子。 “给谁写信?你的离离姑娘吗?” 听罢,赵小岚脸一红,结结巴巴道:“我我我我我给很多人写信,还有大姐和二姐!还有祝兄!!” 阿珺嘻嘻哈哈的笑他:“你一天到晚哪里来这么多信要写,又要给这个姑娘写,又要给那个姐姐写,好风流哇!” 赵小岚嘀咕一声,说道:“我是、是君子之交。” 阿珺哼了一声:“你是哪门子君子,天天逃课往百花深处钻,你以为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勾栏名妓,哪个不是你的好姐姐?” 赵小岚道:“你不要看不起风尘女子,我倒觉得她们有意思多了。我就愿意和她们玩儿。” 陆行九路过,毫不掩饰自己的鄙视,重重地翻了一个白眼。 被阿珺瞧见,她喊道:“喂!陆行九,你什么意思!” 陆行九道:“我眼睛被风吹了!” 阿珺笑道:“那今天的风可真大,都能把你的眼珠子给吹到后脑勺去了!段段,给我拦住他!” 陆行九一听,浑身一僵。段旻算是妤宁公主的贴身侍卫,虽心智不全,武力却十分强悍,并且只听妤宁公主一个人的话。这陆行九虽然经常背地里同几个好友讥讽段旻活得像条狗,但实际上他平时最怕公主指使段旻来教训他。 而段旻虽有公主撑腰,公主却也没把他当成一个男人看。恰好他长相十分精致,像个雕刻出来的瓷人,令阿珺十分珍惜,因此,此女成日里没事儿便将他放在身前摆弄,不是编头发,就是换衣服和装饰,只把他当成心爱之物。 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被一个小女孩儿如此玩弄,简直就是滑稽。陆行九找过他不痛快,被阿珺伙着段旻揍了几次,老实不少,这会儿,又贱上了。 陆行九慌慌张张退了两步,扯着嗓子喊道:“干嘛!你要干嘛!这里是白鹭书院,你、你你你你你你难道想在书院里打人吗!” 柳况突然出现,笑道:“谁要打人?” 阿珺惊了一下,“段段、段段你回来。” 陆行九一指阿珺:“柳先生!楚锦桦无视校规,又在书院里打人!” 柳况看过去,阿珺抿了抿唇,抱胸转头。 赵小岚把最后一朵干花贴在信上,抬头问道:“柳先生,烟姐姐好些了吗?” 陆行九连忙接话:“好些!怎么没好些,在书院里吃了睡,睡了吃,能不好吗!” 柳况笑道:“好多了,这会儿你们都可以去看看。” 陆行九又插嘴道:“谁敢去看她!门口都没走到,便被小国相瞪回来了,真不知道里面躺着的是皇帝的老婆还是他的老婆!” 阿珺道:“陆行九,你有毛病吗,一张嘴叭叭叭最会讲,最会抢,不讲话没人当你死了!” 柳况制止了陆行九回话:“好了,在书院里这么说话没人管你。要是你出去还这样口无遮拦,小心酿成大错。天子家务事,岂非你我能议论的。” 陆行九不大情愿地拱手:“是,学生谨遵教诲。” 柳况道:“山上的枫叶红了,你们写首诗词,晚课的时候我要检查。” 赵小岚道:“柳先生,我要请假!” 柳况道:“你怎么又要请假,你上月已经请完了。” 赵小岚迅速双手合十,狗腿的很熟练:“柳先生,柳先生,最后一次!我保证!” “你上回也保证是最后一次。” “这回是真的最后一次啦!”赵小岚狂作揖,他生的可爱乖巧,此番动作,引得众人发笑。 柳况心一软,只好道:“那就依你所言,最后一次。” 阿珺问他:“你这次请假干什么?” 赵小岚连忙把桌子上的信纸收拾起来:“我跟祝兄约好了,今天下午一同去司乐坊听曲,他这会儿应该到京都了,我要走了。” 他冲进学堂,拿了书包挂在肩上,就要往山下走。半路,被明长宴拦住了:“什么事这么急。” 赵小岚领子被明长宴提着,整个人像只小猫一样缩着脖子,还不忘惊喜道:“烟姐姐,你活啦!” 明长宴勾着他的肩膀:“什么活不活,我又不是死了。你要去哪儿?” 一学生道:“去见他的祝兄!” 明长宴道:“那先别去见,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才能走。” 赵小岚被他带回石桌前,明长宴倒了杯水,问道:“皇宫里还有死人吗?” 赵小岚摇头:“你昏过去之后,白鹭书院没几天就开学了,我很少去皇宫,因此不知道。” 明长宴思索片刻,又道:“大皇子的尸体还在吗?” 赵小岚撑着下巴,回答:“那肯定早就下葬了,你都在这儿呆了小半个月了。” 明长宴诧异:“这么久?皇帝没找我吗。” 他心道:我还有个皇帝老婆的身份在宫中,这一消失,且不说茯苓二人如何交代,那皇帝要是找起来,不也惹祸上身了吗? 赵小岚道:“没找。皇姑父最近忙得焦头烂额,连大皇兄的葬礼也是草草办了,哪有时间追查烟姐姐去哪儿了。” 明长宴道:“嚯,这皇帝未免太无情了,连自己儿子死了都不操心。” 陆行九在边上,远远听着,便插嘴道:“元侧妃的儿子死了,他有什么伤心的!又不是皇后的儿子。” 明长宴:“你好像话里有话。” 赵小岚边上的一位小学生开口:“元侧妃是因为长得有几分像皇后才得宠。皇上对她只宠不爱,她儿子死了,当然也无所谓了。” 陆行九道:“可惜那位皇后心高气傲的很,这辈子除了她丈夫谁也瞧不上。” 明长宴问道:“皇后的丈夫不是皇帝吗?” 陆行九嗤了一声,左右一看,阿珺已经跟在柳况后面当小尾巴去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地开口:“皇后是前朝的太子妃,她的丈夫哪里是皇帝,是前朝太子。皇帝登基后,看她貌美,不顾百官反对,强行立她为后。不然,皇后为什么一年到头都在大寒寺,很少回皇宫!” 赵小岚难得翻脸道:“陆行九!” 陆行九自知失言,连忙闭嘴。 登时,四下寂静。 明长宴心道不好,连忙要说些话来缓解气氛。就在此刻,一阵十分细碎轻微的叮当声传来,叮铃作响,绵绵不断,颤动不已。 对面的赵小岚好像看到了什么,连忙站起身。果不其然,小院石门处,一名青年停下脚步,他散发黑衣,披着一件黛色的外衣,气质冷峻,眼角有一颗小小的泪痣,因此,驱赶了几分冷意,使得神情柔和了不少。 赵小岚眼神雀跃,像只兔子似的便蹿出去了,振臂挥舞:“祝兄!” 他一路过去,踩得枫叶乱飞。 “我在山下等了很久没见你人,就上来看看。” 赵小岚哈哈一笑:“我本来要下去找你,你上来倒省得我走一趟。你来,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 片刻,赵小岚便将他的这位好朋友带到明长宴面前了,“她是我在皇宫里认识的好朋友,虽然是宫妃,可她也喜欢明少侠!”说罢,看向明长宴,“烟姐姐,这就是祝瑢。” 祝瑢走近后,明长宴突然有一种此人周身连温度都要低一些的错觉。 明长宴笑道:“久仰久仰。” 祝瑢莞尔一笑:“这句话该我说,久仰。” 明长宴打量祝瑢,他曾经见过的高手数不胜数,先前赵小岚挂在嘴边成日里吹捧的祝兄,他总以为是对方夸大其词,少年戏言。如今看来,赵小岚并不是平白无故地吹捧。虽然他现在武功失了,但眼神还好着,只需一眼,便知此人深不可测。 这位祝兄在白鹭书院走了一段‘行路难’之后,气息依旧平稳,面色如常,不见半分紊乱,可见内功深厚。他手上拿着一把通体漆黑的折扇,上面挂着两个精致小巧的铜铃,一动便跟着轻轻一响,声音温润,使人心静。 明长宴道:“祝兄,看你的铃铛生得乖巧!何处寻的?” 祝瑢笑道:“寺庙里问主持要的,寻常的小物件。”只可惜他虽笑得温柔,笑意却达不到眼睛,总叫明长宴心中一麻,好似与毒蛇对视。 赵小岚却毫无察觉,插嘴道:“不说客套话啦,烟姐姐,我要走啦。祝兄,我上次跟你说那个新来的歌妓,哇,是金陵来的姐姐,小曲儿唱得太好听啦!对了,我好久没去看离离姑娘,咱们这次一同去。不然,显得我见她见得太刻意了……” 他说完,便和祝瑢一同走出了白鹭书院。 明长宴若有所思地站了会儿,陆行九道:“你还不回去,这个时辰,小国相马上就来了。要是看见你叉着腿在外面吹风,你就死定了。” 明长宴不可一世道:“他来就他来,怎么,我怕他不成!” 话音刚落,怀瑜的身影便出现在书院门口。 陆行九得意洋洋的转头:“那你就在这里……人呢?” 石桌边,哪还有什么活人。 明长宴已然动如脱兔,连爬墙带翻窗,一个翻滚就滚到了床上。 怀瑜正好走到门口。 陆行九低下头,行礼之后,匆匆离去。 他推门,明长宴正裹着被子在床上装死。 作者有话要说:  昭昭真的很钟情把玩小坏鱼的头发! 恶搞了一下莴苣公主【。】 第30章 君子有疑(一) 怀瑜手上端着药, 重重往桌上一放:“装模作样!” 明长宴死不睁眼, 权当没有听见。 怀瑜擅长骑射,视力十分拔尖, 只远远一眼便看出是他站在院子里。因明长宴前几日才安分几天, 答应怀瑜绝不出门作妖。此刻被抓了个现形, 十分心虚,也正因如此, 他才要装死。 “起来喝药。” 明长宴不动。 怀瑜哼了一声,端着药坐在床边。敌不动,他动。明长宴虽然闭着眼,但后背发毛, 直觉感到一丝不对。冷不丁,他便闻到了一股呛鼻的药味。 明长宴猛地睁眼。 怀瑜笑道:“你不是睡着了吗。” 明长宴悚然一惊,连忙往后退去,哪知怀瑜立刻放下药碗, 将他双手一提,合拢扣住一双手腕, 压制在床头。 明长宴见势不妙,两条长腿用力一踢,怀瑜比他动作更快, 翻身上床用膝盖压住他。二人见招拆招之时, 房门骤然被推开。 床上二人齐齐往门口一看,柳况一只脚跨进门内,正和他们对视。 片刻, 柳况收回脚,准备转头出去。 明长宴一扭头,挣脱开怀瑜的手,腮帮子被他掐得酸极了,但明少侠不屈不挠,得了空便喊道:“柳况!给我把他捉下去!” 柳况施施然坐下,叹了口气:“爱莫能助。” 怀瑜欺负他一会儿,又觉得欺负个残废没有意思,便从他身上下来,但心情还不是很好。明长宴观其脸色,只得老老实实喝了药,没事找事开口:“怀瑜,你的药好苦啊,你是不是每天偷偷地加什么东西进去了。” 怀瑜道:“我没有。” 明长宴道:“没有?怎么可能。我不信,要不然你喝一口?” 怀瑜半信半疑的看着他。碗里的药果真还剩一口。 明长宴道:“别人的药都没你的苦,你捉弄我么,小孩子心眼儿也忒坏了。” 怀瑜接过碗,碗一斜,便喝了这口药。哪知道,嘴里一甜,药汁滚进胃里之后,舌尖上就只剩下一颗蜜糖,他转头看着明长宴。 明长宴嬉皮笑脸,伸手在他的额头上一弹,怀瑜眼睛轻轻一眨,睫毛跟着颤动,模样甚是惹人怜惜。 “甜不甜,还气不气了?我都把最后一颗糖让给你吃了,快别和我闹脾气了,闹得我脑袋疼。” 柳况咳嗽一声,明长宴问道:“你伤风寒了?” 柳况吸了口气,缓缓呼出:“没有。明公子,有时候你真是不解人意。” 明长宴倒在床上,翘起腿,心里十分得意:我带过那么多小孩儿,还带了那么多年,这世上就没有我哄不好的小孩。看他那副耍脾气的娇气包样,最后还不是被本少侠收拾得乖乖的。 他下意识往胸口一摸:空的。 这才记起,自己没穿女装。 柳况吃了杯茶:“我见你刚才同云青打闹,生龙活虎,想必伤势也好了大半。” 明长宴:“我已经好全了。” 柳况点头:“你这么说我就更放心。明公子,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明长宴坐起身:“什么人?” 柳况放下茶杯:“这个人你一定认识。既然你好了,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出发。” 怀瑜道:“这么急?” 柳况道:“此人应该在我与明公子相遇的时候,就要带给他看。我不曾想到明公子中途失忆,打击过大,这才耽误了好些天。” 明长宴道:“那行,我现在跟你过去。” 柳况点头,怀瑜突然拦住他:“我也去。” 他从床上抓了一件衣服,披在明长宴身上,“走。” 白鹭书院下山,又穿过一条小河,往北走,出了山门便是一条官道。顺着官道走两箭之地,渐渐地,两旁多了不少小贩。这些人或赤着脚,或背着木头架子,背上的木架,横七竖八,东倒西歪的插着,上头丁零当啷挂了些香囊、扇子、布袋等物件。 到了集市时,又遇到一个站在竹亭处卖报的书客,明长宴拿了一份江湖日报,又挑了几支笔塞进兜里,怀瑜付了钱,二人随着柳况继续往前。 明长宴手上转着笔,嘴上也不停歇:“小怀瑜,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才这么高。” 他十分夸张的在自己的腰间一比,怀瑜道:“你找死吗。” 明长宴连忙讨饶:“好嘛好嘛,有这么高。” 这回,比了一个同自己现在身高一样的高度——明长宴现在只到他的肩膀。 怀瑜冷冷地瞪着他,明长宴讪讪收回手,“你好凶啊。” 第三次,明长宴老老实实,垫着脚比了一下:“这么高,这么高行了吧!要不要我跳起来比一下。” 怀瑜心中满意了,便愿意理他:“你说这个干什么。” “说你有钱啊,一出手就是颗金珠子。怎么现在知道带些碎银子在身边了。” 明长宴一边走一边说,突然,脚步一顿。 怀瑜一转头,此人已经跳到了路边的摊位前。 柳况笑道:“他重伤近两年动弹不得,好了又一直被困在皇宫,这会儿出来难免兴奋。” 怀瑜冷冷瞥他一眼:“和你有关吗?” 柳况一愣,哑然,笑道:“我失言了。” 明长宴提起一串风铃,拿在手里晃了晃。这串风铃做工别致,中间拴着一个琉璃球,里头灌了大半的水,一条半寸长的小鱼在水里安然的游动。明长宴又晃了一下,小鱼便上下乱窜,而琉璃球末尾吊着的一小片布料被吹的左右飘摇。 “哎,你这串风铃怎么卖的?” 问了价,怀瑜付了钱,明长宴嘻嘻一笑:“送你的。” 怀瑜道:“拿我的钱买的东西送我,你真会做生意。” 明长宴厚颜无耻道:“我先欠着嘛,打白条。真是我送你的,你看里面这个小鱼,长得像不像你?” 怀瑜拎到眼前来,仔细观察片刻,立刻得出结论:“胡说八道。” 明长宴喃喃自语:“难道不像吗。” 他伸手,弹了一下琉璃球,那鱼当即气鼓鼓,背对着他。 明长宴喟叹一声,心道:分明一模一样嘛! 一刻钟后,柳况带二人来到了同文馆。店小二迎出来,柳况报了名字,三人便一同被领着往上房走去。 柳况边走边道:“我只知此人与你相识,但是问她具体,她什么都不愿意说,或许见到了你,她会说出来。” 到了门口,退了小二,柳况先敲了敲门,屋内传来一名女子的声音。 她的中原话说的十分生涩,问了一句:“谁?” 柳况道:“是我。” 半晌,门被缓缓打开。 门后,那女子虽穿着中原服饰,眼珠却是琥珀色,轮廓也比中原女子稍微深一点。 甫一见到明长宴,她浑身一震,双腿一软,跪在门口,紧接着,脱口而出便是大月国的语言。 明长宴愣了下,“小铃铛!” 怀瑜道:“她喊了什么?” 柳况答:“我只会一小部分大月的语言,她喊的应该是小王子。” 明长宴扶起小铃铛,此女泪水决堤,好似漂浮之人泊岸,抓着明长宴的手臂,如同抓着半截浮木,肝肠寸断。 哭够了,小铃铛猛地跪在地上,将头磕在木板上,看模样是要长跪不起。 二人说的都是大月国的语言,怀瑜听不懂,便盯着柳况。 柳况被这个小祖宗盯得背后一片发麻,只得硬着头皮强做翻译。 “看来,这个小铃铛是明公子妹妹的侍女。” 怀瑜问道:“还有呢。” “她似乎在道歉。” 小铃铛跪在地上,确实在道歉。 明长宴问道:“伊月怎么会来中原,我不是说了再过一年就把她接来吗,你们都由着她的性子一同胡闹吗!” 小铃铛哭道:“国主那些日子实在可怕,对下人动辄杀头凌迟,对公主也没有好脸色,还要把她献给南梁国的四皇子陆行庚。公主心里很害怕,实在是等不到您回来,便半夜的时候收拾东西逃走了,想亲自去找您。到了中原,我们在一家客栈休息,公主会说几句中原的话,而我什么也不会说,哪里也不敢去。当时我们已经到了广陵,很快就能到临安府了,又过了两天,来了一个男人,拿着您的银镯,说是您的朋友。”明长宴心道:我的朋友?我哪门子朋友知道我有个妹妹! 他站起身,提高声音:“你就让伊月跟他走了?” 小铃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开口:“我……我当时被支开,公主让我去收拾行李准备出发,谁知回来的时候,她就不见了!是我不好,我没看住公主……” 明长宴心一软,扶起她:“我没有怪你。我问你,你记不记得那个男人长什么样。” 小铃铛猛的擦了一把脸:“我、我就看了一眼,虽然我描述不出来,但是……只要我能见到,就一定能认出……” “对了!我还记得那个男人身上配着的一个十分别致的玉佩,上面是……” 明长宴神情一变,难以置信的愣住。 怀瑜问道:“她说了什么?” 柳况迟疑片刻,回答:“玉佩?她说带明公子妹妹走的那个男人腰上,悬挂着一枚玉佩。” 怀瑜道:“是不是羊脂白玉,麒麟踏云。” 柳况道:“你怎么知道。” 怀瑜上前,扶着明长宴的肩膀。 明长宴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那块玉佩,伊月见过。我曾佩戴在腰上,她见过,还加上银镯,才会如此相信此人。” 怀瑜略略思考,问道:“明月?” 寂静半晌,明长宴才道:“是。” 怀瑜道:“那晚你在我窗前,与我讲你妹妹之事,他也听到了。” 明长宴道:“但是他怎么会知道伊月来了中原?又为何要带走伊月。” 怀瑜捏了下他的肩膀:“有些事情,需要你自己去问。与其做无谓的猜想,不如他亲口承认。”他停顿一下,又补充:“如果是他做的,你如何打算?” “我不知道。”他浑身的力气一卸,坐在凳上,又说了一声:“我不明白。” 明长宴坐了会儿,又站起来:“我们先走。小铃铛,你去床上休息。柳况,让店家炖一点好汤上来,她哭了这么久,身子受不了。” 小铃铛道:“殿下,我要跟您一起走!” 明长宴安抚:“我已经不是殿下了,小铃铛。你和我走,怎么走?不瞒你说,我如今武功几乎全废,连自身都难保,若是带上你,咱们可能得全死在中原。你放心,柳况会照顾你,等我把事情办完了,接你到冼月山居住。” 小铃铛年岁不过二十,我见犹怜,睁着一双眼睛瑟瑟发抖。 明长宴只好弯下腰,在她的脑袋上轻轻揉了一把:“你要听话,我不会骗你。” 安顿好小铃铛,三人走出同文馆。柳况还有要事在身,先同两人告辞。 明长宴叹了口气,找了一处阴凉的地方坐下。不到片刻,便下起了雨。 入秋之后,阴雨绵绵,拖拉不断。 细雨如针,扎在他的身上。怀瑜撑开伞,明长宴笑了声:“多谢。” 他问道:“宫中事物繁杂,你又居高位,难道没有要紧的事情吗?心意我领了,只是你不必陪我浪费时间。” 这半月,怀瑜几乎日日来白鹭书院盯着他吃药。听赵小岚等人所言,皇宫内因大皇子之死和广陵瘟疫之乱,忙成了一锅粥。怀瑜作为祛灾祈福的国相,又岂能从中偷闲,天天往皇宫外跑。白鹭书院和皇宫的距离也不近,普通百姓徒步便要走一个时辰,算他车马返程,也十分麻烦。 不然,就是他由着自己的小性子:乱搞一气。 怀瑜道:“没有,常叙回来了。” 明长宴心道:常叙?是茯苓说的常国相?怀瑜的师父吗?能教出这种娇脾气的人,岂不是更加…… 明长宴捏起他的发尾,拨弄片刻:“那你就继续陪我浪费时间?” 怀瑜哼了一声,不理他了。 明长宴道:“你若是真把我当朋友,想要帮我,那就找神仙草。” 片刻后,怀瑜道:“你想恢复武功?” 明长宴:“那是自然,否则如何查明真相?你有办法?” 怀瑜微微一笑:“我有办法,可使你恢复三成武功。” 明长宴连忙站起身:“为什么是三成?不能十成吗?” 怀瑜脸色一变,转头道:“爱要不要。” 明长宴一听,身体连忙跟着怀瑜的脑袋一起转:“要要要,我要的,我要的!” 怀瑜垂下眼帘,看着他。明长宴嘻嘻一笑,殷勤地拿过伞:“我来帮你撑。来来来,小国相大人,您先走。” 他身高不够,因此撑伞时,需要垫着脚,举着手,同时,神采奕奕地望着怀瑜。 怀瑜心中得意,便松了口:“四成。” 明长宴得了便宜继续卖乖:“五成,五成嘛!” 怀瑜冷酷道:“两成。” “好好好,三成,三成!!!!” 怀瑜哼了一声,抢过伞走了。明长宴装模作样惨叫一声,哀呼连天:“我是病人!欸,你这人、小祖宗!哥哥!怀瑜!你是不是老有抢人伞的毛病!” 雨下得更大了。 第31章 河伯娶亲(一) “好苦!这药我得喝到什么时候?” 明长宴放下碗, 十分夸张地吐了下舌头。他自养伤, 已有半月。 怀瑜收了碗,转身放到桌上, 不理会他作妖。 明长宴掐着自己的喉咙, 叹了口气:“真的好苦, 我要吐出来了。” 怀瑜冷道:“吐出来就只有一成。” 明长宴闭上嘴,乖乖坐好了。 此前, 怀瑜答应替他调理身体,这话没有作假。当天回到白鹭书院,他便将准备好的药单和药材带到了白鹭书院,煮了药一日三餐轮流灌给明长宴。药味虽极其冲鼻, 明长宴每次喝完药都仿佛失去了嗅觉一般,但确实有奇效。近来,他身体不像以前那么虚,心肺不痛, 因此,不敢跟怀瑜唱反调唱得太厉害, 只无聊的时候,把他找来逗玩一会儿。 不过,若是单吃药, 还没这么叫他痛苦。只是那药浴, 实在折磨人。每日腌萝卜似的泡半个时辰,时间一长,明长宴认为自己俨然已经入味儿了。一出浴桶, 浑身都是苦的。房间内,萦绕着一股药香。 明长宴在床上躺了一会儿,骨头散了一半。冷不丁,几本书册砸到了床上。封面花里胡哨,显然是小摊上的话本。他猛地坐起,神色期待地看了怀瑜一眼,后者冷酷的侧开头。几本类型不同的话本,名字也各有千秋,诸如:《无情争似有情痴》、《纨绔书生妖娆妻》、《有情偏被无情恼》,云云。 “够了吗,这些有什么好看的。” “你可别瞧不起这些话本,可好看了!你看,比如这本,”明长宴拿起了其中一本《冷情王爷无情妾》递到怀瑜手上,“我最喜欢这本,简直太感人了,我看着差点都哭了!不信你拿去看!” 随后,明长宴又抓起一本,才刚翻了两页,突然眼睛一亮,在床上捧腹大笑。 “怀瑜!怀瑜!” 怀瑜莫名其妙地瞥了他一眼。 明长宴拿着话本,一本正经地说道:“小怀瑜,你知道这上面写了什么吗?” 怀瑜道:“我才没有兴趣。” 明长宴却一本正经地念道:“……哪知云青仙人吃了酒,却不肯离去,坐在妾身前,迷蒙的眼神直直地盯着妾身……” 怀瑜脸色一变,夺过话本。 明长宴哈哈大笑。 中原民风开放,杜撰当朝名仕的故事不在少数。怀瑜位高权重,又是京都春闺少女的热门追捧对象,写书的以京都名媛为风向标,为赚足这些钱多的没处花的小姐银两,铆足了劲儿编排怀瑜。以小国相为主角创造的闲话本子,一年能收千八百本上来。 怀瑜应是买本子的时候胡乱抓了几本,没发现其中竟还有关于自己的,此时叫明长宴看到,十分没面子。 明长宴笑够了,正色道:“好了,我不笑了。你可别生气,我没有取笑你的意思,我是觉得有趣!” 他酷爱看这些低俗话本,最偏心情情爱爱纠缠不清的极尽荒唐之作。 收起书,明长宴不逗他了。他最怕怀瑜生气,小姐脾气,哄也哄不好。 果然,怀瑜收碗之后,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明长宴心道:这小孩儿! 不到一会儿,门又吱呀一声。明长宴一边翻着新的话本一边躺在床上道:“我还以为你气哭了跑出去,怎么这么会儿又回来啦?” 无人回应。 他‘咦’了一声,侧头去看,门口,一头雪白的小鹿偷看了他一眼,连忙跳走。 明长宴见这头小白鹿,可不就是怀瑜养的那头坏脾气的小畜生,登时来了劲儿,一跃而出,三两下就抓到了小鹿。 他抱着小白鹿的脖子,变戏法似地拿出两个豆饼。 “偷偷找我来要吃的吧?哈哈,你哥不给你吃,我给你留着。怎么样,我对你好吗?以后还踢不踢我?” 小鹿乖顺地顶了他一下,吃起他手中的豆饼。 明长宴住在白鹭书院的这段时间,拢共做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撺掇了一帮学生上后山挖了个大坑,把怀瑜的这头小白鹿从山里给抓出来。 第二件:同这头小畜生握手言和,搞好了关系。 明长宴叹了口气,拍了拍鹿头:“我若是像你一样,成日里只管吃,吃了管睡,睡醒了什么都不用想就好了。” 他一边撸着小鹿的尾巴一边发呆神游,手下没个轻重,没伺候好,把小鹿尾巴一揪,小鹿当即发起脾气来,嫌弃地抖了一下身子,要把他的手抖下去。 明长宴回过神来,拍了一下小鹿的屁股:“你这个小蠢驴竟然敢嫌弃我!”他嘟囔了一句:“我可是天下第一。” 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兀自哀叹的加了一句:“虽然是过去时。” 明长宴摸着鹿屁股道:“你也没几天能嫌弃我了,等我身子一好,你想再见我,那可就难了。啧,可怜本少侠风姿绰约,天下无双,如今沦落到与你这头小驴对愁眠,呜呼悲哉。” 兀自叹了口气,他道:“我还有玉楼、玉伶、玉米,他们那一群小崽子肯定都在等着我,而且一定想死我了,也不知他们处境如何。这么一想,倒是鹿兄你比较惨,你就只有你那个娇小姐脾气的小主人。你我一人一鹿,当真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他又愉悦地撸了两把鹿屁股,似乎对这里的皮毛格外钟情。正准备再揪上一把时,小白鹿耳朵一动,鸣叫三声,撒开蹄子往东面跑。 明长宴站起身,转头一看,笑道:“我还以为,你被我气跑了。” 站在他身后的事怀瑜,他冷酷地哼了一声:“是啊,我是娇小姐。” 明长宴哈哈一笑,双手合十,委实谦卑:“怀瑜,不,亲哥,我错了,我不是故意的。”一念君子认错及时,但死不悔改,正想岔开话题,怀瑜却道:“我要离开一段时日,明天开始你自己注意时间吃药。” 明长宴道:“你要去哪?” “广陵。”怀瑜顿了一下,又道:“你别想去。” 明长宴道: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怀瑜道:“你的身体还未好全,车马奔波,到了广陵不用下车,直接买一口棺材下葬。” 明长宴道:“我觉得我的身子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怀瑜,你好厉害呀!” 怀瑜毫不理会他的吹捧,推着他的腰,把他推进屋子里:“回屋去,不行就是不行。” 明长宴道:“好好好你别推我,我自己走。” 二人刚进屋,外头便传来柳况的声音。 明长宴坐在窗边,说道:“我成日坐在这里,虽然什么都干不了,但是却听了不少的消息。” 他养伤的小别间,正对着柳况的会客室后门。明长宴耳力极好,加之柳况对他又毫无防范之心,他只消坐上半天,便能把整个谈话内容给听了去。 不过,几天下来,明长宴也没听到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倒是把宫中的奇葩事情听了不少,譬如:有位宫妃今日裙子上破了一个洞,穿了半天都没察觉;皇帝昨日又翻了谁谁的牌子,谁谁看不顺眼,偷偷的下了毒;某某皇子实在愚笨,课文背不出来,叫柳先生罚了去挑水。 鸡毛蒜皮的小事,听得他昏昏欲睡。 会客间那头道:“柳先生留步。” 柳况道:“那我就不送了。” 明长宴望去,有一位身穿官服的中年男人,正夹了一份公文急匆匆的往书院外走。 怀瑜道:“是礼部的成明礼。” 明长宴道:“是那个小成大人吗?我有印象,茯苓提起过,他是专门管各国进贡之物。我之前怀疑神仙草在他那处。不过,他一个礼部的到白鹭书院做什么?” 怀瑜解释:“成明礼是来拿江湖日报的。” 明长宴道:“江湖日报?” 怀瑜:“皇帝看的报纸,要提前一天拿。” 明长宴推开窗,喊道:“柳三清,还有没有多的报纸,给我一份。” 柳况问道:“你要报纸做什么?” 明长宴:“别这么小气嘛,难道我还能拿张报纸拆了你的书院不成。” 话音一落,对门飞过来一卷报纸。明长宴伸手攫住,摊开一看,很快就在一角找到了广陵瘟疫一事。明长宴一目十行读下来,眉头紧蹙。 怀瑜偏过头一看,江湖日报这次的主笔依旧是秦越君。此人从茶余闲话板块混到了国事板块,不过秦越君的行文风格十分明显,带有强烈的个人主观情绪,实在不合适撰写国事。本该客观公正转述瘟疫一事,经由他的手,成了一篇引人落泪的悲歌。 明长宴道:“秦越君此人,行文是十年如一日的裤裆里拉胡琴,瞎扯淡。” 怀瑜道:“他写了什么?” 明长宴:“什么都没写。洋洋洒洒长篇大论的废话,拢共合起来就三个字:好惨啊!你说他写什么了?” 他倒了一碗茶,说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与其坐在这里道听途说,不如自己走一趟广陵。怀瑜,这几日多谢你照顾,只是我非去不可。我知皇帝让你去广陵救助瘟疫一事,因此我也不用你费心照顾,你知道给我留一个车马座位,给我点儿干粮吃。” 怀瑜:“你现在不能去。” 明长宴:“我做的事情,向来都是众人不做的。你要是拦我,我一定打不过你,不过你总没办法一整天每时每刻都盯着我,要是你顾念你我二人之间还有的一点情分,你就应该让我去广陵。” 怀瑜抿着唇。明长宴吃了秤砣铁了心,不到黄河不死心,两人在屋内僵持片刻,怀瑜道:“你不准去。” 明长宴莞尔一笑:“那就看看你能不能拦住我。” 怀瑜脸色不好,出了门,把大门一锁,将他关了起来。明长宴却不以为然,倒是柳况来敲门,站在门口道:“刚才看见云青从你这儿出去,发了好大的火,你把他怎么了?” 明长宴道:“他闹小孩子脾气了,把我关在这里,不让我走。” 柳况笑道:“我倒是从来没听说过小国相对谁耍小孩子脾气,莫不是你这人格外折腾?” 明长宴道:“我如何知道?你不如问问他,怎么惯对我骄纵起来?难不成你又怪是我宠坏的?” 柳况:“明公子好记性,多年前柳某无心提的一句话,你竟然记恨至今。” 柳况所言,是他与明长宴初见的时候。当年,明少侠一战成名,刚接手天清派,玉宝才到垂髫的年纪,不会走路,便赖在他身上。明少侠那时单挑恶贼,左手抱娃,右手出招,两三招解决之后,还得分神哄一哄小孩儿。因十分稀奇,柳况曾笑他过分纵容幼儿,孩子将来必定骄纵蛮横,叫人头疼。 明长宴停顿一会儿,道:“他看起来特别生气?” 柳况:“把你在门口养的一群鸡崽子给一锅端了。” 此鸡,是明少侠闲来无事,从白鹭书院的山脚下农妇家里要来的,养在小别间的院子里。在他的精心照看下,孵出来有好些日子了。 明长宴听罢,哀呼一声:“我的崽!” 他夺门而出。 果不其然,鸡笼子倒得七零八落,俨然是人为造成。一群鸡崽子挤在一块儿,瑟瑟发抖,叫声凄厉无比。 明长宴十分愧疚,便多撒了些饲料,与鸡相顾无言。 半晌,他倒在草坪上,好不凄苦。 第32章 河伯娶亲(二) 隔了三天, 怀瑜来了。 明长宴正在院子里玩针。上回, 他从春姑姑脖子里拔下来的仿制落月针还有数十枚,最近他感到自己体内真气渐渐流转, 虽然微不可查, 但也足够他欣慰。刚有点儿起色, 明长宴便迫不及待的摆弄起来。 只不过,大动作不敢有, 闲暇之余,用针刺绣还是很有余力的。 当年天清穷困潦倒之际,别说是刺绣,连糊火柴盒的活计都干过。不过诸多生财之道中, 还是刺绣来钱最快。因明少侠用针最好,技艺精湛,花样繁多,鬼门十三针招招精妙无比, 用来刺绣,虽说是大题小做, 但是成品却好的令人咋舌。 临安府的夫人小姐,但凡有些大户人家,谁没买过明少侠的刺绣。不过众人只知道这刺绣是天清里的人在卖, 谁在绣, 那就不得而知。 时隔多年,明长宴又捡起了老行当,从刺绣开始, 慢慢的找回用针的手感。许久不用,有些生疏,控线时后劲不足,几次穿针都堪堪落下。 叮铃一声,银针落地。 怀瑜正好停住脚步,他拾起针,盯着明长宴看了许久,却不肯说话。 明长宴心中暗自叹了口气,哈哈一笑,先开口道:“不生我气啦?” 怀瑜哼了一声:“你在干什么?” 他望去,明长宴正坐在木凳上,面前摆了一副绣架,上头有块长方形的花绷子,紧紧绷着一块白色软缎,花纹已然绣了大半。 明长宴放下针,撑着下巴:“绣花。你没见过吗?” 怀瑜不答。明长宴笑道:“哦,你没见过男人绣花。不过,女人绣得,我怎么绣不得,我绣得还比她们好呢!” 软缎上,是一头栩栩如生的白鹿,周身隐隐有仙气缭绕,祥云拥簇,本该是一副大好的白鹿踏雪的绣样,可明长宴偏偏在软缎的左下角用金线绣了个四仰八叉站着的简笔小人,通过边上的鹤纹以及脸上张牙舞爪要闹脾气的姿势可以看出,绣的是怀瑜。 明长宴拾起剪刀,咔嚓两下,将那块软缎给剪了下来。又拿起针,三两下的镶了一条金丝边,直到精致无比,才塞进怀瑜手里。 怀瑜抬头,明长宴嘻嘻一笑:“别生气啦。我送你的!” 怀瑜虽然面色很不好看,但收下了手帕,塞进怀里,冷冷道:“你还要去广陵吗?” 明长宴收了绣架,又将落月针放进怀里:“要去。你还要拒绝我吗?拿人手软啊,小怀瑜。” 半晌,怀瑜费了好大的劲儿松口:“好,你可以跟我一起去,但是我有要求,你必须听我的话。” 明长宴又惊又诧:“你真的愿意带我一起去了?我这个身份与你同去广陵,要是皇帝日后追究,说你带着他老婆私奔了。” 他说了一半,停下,笑得趴在桌上。 怀瑜凶道:“有什么好笑的?” 明长宴笑意还在嘴边,“笑口常开,好运来。笑一笑都不行吗。我没想到,你真会答应带我一同去广陵。” 怀瑜道:“带你去又如何。” 明长宴嬉皮笑脸,赶忙恭维:“不如何,小国相千金之躯,纡尊降贵,区区一念君子自然事事顺你意,件件如你心,什么都听你的!” 他说完,又问:“宫中都安排好了?” 怀瑜道:“嗯。这不是你要操心的,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广陵?” 明长宴道:“当然是越快越好。” 二人商量片刻,决定跟礼部的小成大人一同出发。成明礼听闻小国相要跟他一路,诚惶诚恐地准备了马车。一路车马不停,两日后,一行人到达广陵。沿途太平盛世,并无瘟疫之扰,只进入广陵城内,这才有白绫飘飘。 明长宴轻飘飘的跳下车,他原想自己纵马,可惜身体素质不佳,只得做罢。衣服是怀瑜替他准备的,与他以前长穿的那件黑衣无二,肩上的披风饶了两圈,垂在腰际。甫一下车,广陵城的死气便扑面而来,县官朱川康跪地迎接,引众人于客栈休憩。 一路上,沿街乞丐昏睡,无人管制。途中白纸纷飞,满地棺木,叫人胆战心惊。 成明礼叹气道:“我原以为上报奏折只是夸大其词,没想到广陵竟然比折子上形容的更加凄惨。” 明长宴道:“人间倒是各有各的地狱。” 朱川康解释:“瘟疫一事,是从今年入夏开始。起先只是镇上的周举人发病,前几个月乡试放榜,他中了个举人,回周庄的路上,滚进了燕荡河,福大命大没死成,回去的时候就发了一场高烧。周家夫人先找了周庄的赤脚郎中看病,开了几个方子吃了半月不见好。” “后来他家里人又派了个小童来找我,我与他算是一个世兄弟,监考他那一场乡试的老师,是我父亲的学生。我便拿了钱,寻了广陵的吴郎中去看他,吴郎中的老师是太医院当差的,小成大人恐怕也听过他的名字。因此,他算我们广陵最好的郎中,此去见了他的病,不但治不好,反而愈发骇人。” 怀瑜纠正道:“浑身不适再衰老不是开始,而是已经发作到中途。此病起初精神尤其亢奋,就像打了鸡血,半夜也睡不着,精力无处发泄。而后才开始慢慢衰退,再是僵化。” 朱川康听罢,倒是没注意此病最开始发作的模样,听怀瑜一提,恍然大悟:“大人说得不错,我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明长宴听到此处,插嘴道:“后来是不是浑身僵硬,目不能识,口不能动,最后五脏溃烂,容貌衰竭,死后模样有七八十岁?” 朱川康道:“正是。我从未见过这种发病方式。若是一般的时疫,只需要把发病的人关起来整治便可,但……” 明长宴问道:“但什么?” 朱川康道:“但镇上的祝巫以龟壳做卦,说周举人那晚掉进燕荡河,惊扰了燕荡河的河神。河神发怒,天降瘟疫来惩治世人,只有为河伯寻一个良好的女子,作为妻子嫁于河伯,才能平息怒气。” 明长宴道:“狗屁不通,无稽之谈!” 成明礼道:“朱世兄,这无辜让少女送死的荒唐事情,你为何不阻止?” 朱川康道:“我若要能阻止的成功,便早就动手了。广陵城内的百姓人心惶惶,祝巫利用神鬼一说,令百姓善恶不分,我出面阻止,便是官僚强权。不瞒诸位大人,一月之内,广陵已经发生了四起暴乱,是下官无能。” 明长宴道:“你也不用自责,中原迷信还不是皇帝带起来的,又不是一日两日。紧要关头,大夫不管用,想要活命,还不是只有指望神佛。” 朱川康看了他一眼,见明长宴穿衣打扮不俗,说话又如此放荡不羁。张口闭口便是皇帝如何,皇帝又该如何,关键是,在场几人,俨然只有他觉得大不敬,其余的都如同没听见。 四人在驿站楼下停住脚步,负责接待成明礼的侍卫已经早早地候着了。 明长宴却不打算上楼,而是笑嘻嘻道:“怀瑜,这可是你的老本行。走走走,我们去看看那个祝巫!”刚跑两步,他便被怀瑜扯着领子,往后一拖。 明长宴手脚并用,凄惨大喊:“杀人啦!!” 朱川康惊讶道:“这……” 成明礼这几日与怀瑜、明长宴同行,眼前此景见的惯了,老神在在一摆手:“无妨,小事。” 怀瑜当真提着他的领子,连拖带拉的拽上了二楼。明长宴两条长腿踩得咚咚作响,摆出一副立刻就要气绝身亡的做派。冷不丁,脖颈处一松。明长宴道:“蛮横无理!你耍的是哪门子小姐脾气!” 怀瑜坦荡的坐在桌前,到了一杯茶。 明长宴在屋子里沉默了一会儿,决心在沉默中爆发,于是抬脚往门口走。到门口,怀瑜冷酷道:“我不准你去。” “好不讲道理!” “是你不守承诺。”怀瑜站起身,说道:“总之,你现在只能听我的话。” 明长宴暗道:好霸道的小兔崽子,要不是本少侠现在打不过他,早就把他吊起来打了! 他道:“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 怀瑜似乎很生气,哼了一声,也不理他。重重的躺在床上,将被子往上一拉,盖过脑袋,片刻后,棉被里传来闷闷一声:“你自己想。” 明长宴只好坐回凳子上,唉声叹气,心中想道:我真是娶个老婆回家都没他这么难哄。 转念一想,又安慰自己:他从小就是在皇宫长大的,骄纵一些也难免,我既然想和他做朋友,年纪又虚长他几岁,自然要多忍让一些。 如此安慰自己一番,明长宴不由顺着怀瑜的思路开始想:自己是哪里答应他要听他话的。 结果这一想不得了,翻出了无数的旧账,全是先前在皇宫之时,他为了出宫,挂在嘴边说的几句鬼话。 臂如:认别人当大哥,大哥说一不说二;事事顺你意,件件如你心,什么都听你的。 明长宴哭笑不得,他说这话,纯粹是嘴巴快,不过脑子就哄出来的好话。哪知道怀瑜如此较真,竟然全都往心里去了。还记到了现在,要和他算账。 他自认理亏,这下就更不敢走出屋子,索性坐在床边,扯了扯怀瑜的被子。 “嗳,哥哥,怀瑜哥哥,怀瑜大哥,亲大哥,我错了,这次是真的错了。” “说句话嘛,怀瑜,你睡着了吗?” “好好好,你是对的,我都听你的好不好?” 被子里,终于有了点动静。 怀瑜终于大发慈悲地坐起身,慢吞吞的瞥了他一眼,以示原谅。 明长宴发誓道:“真记住了!可不敢忘记!” 他放发完誓,驿站楼下传来一阵打闹声。二人下榻驿站,位于广陵城中心,对面便是一家一甲客栈。中原供人吃喝的玩乐场所拢共分为五甲,其中一甲则是顶尖舒适,中原不足百家。 广陵未遭瘟疫之前,乃是贸易大城,因此也有一间一甲客栈。明长宴熟知这些,是从京都过来,由小成大人告知的。小成大人有传闻言:小国相此人,非一甲不住,非金丝绸缎不穿。无论饭菜多昂贵,多好吃,一道上来绝不吃三口以上,又叫食不过三,总之,十分娇贵。 怀瑜不吃正餐,却酷爱吃零食。糕点松子仁,满满当当地装了一包裹,从京都吃到广陵,没见他停过。他大约觉得此举行为过于孩子气,因此,为保全做大哥的颜面,怀瑜几乎都是背着明长宴偷偷吃。可惜明少侠目光如炬,早就勘破他的小伎俩。只不过他看破不说破,并且还观察多日,得出结论:这个小祖宗最喜欢吃的应当是桂花糕。 此刻,楼下的打闹声,正从对面客栈门口传来。明长宴推窗围观,将大街两旁景色尽收眼底。四名身着黑白相间禅衣的和尚,将一名黑衣男子按在地上狂打一气。 明长宴微微一笑,道:“小寒寺的老秃驴。冤家路窄,怎么一出来就碰上他们了!” 其中一名和尚道:“把他抓回去!” 明长宴呵呵一声:“你看看,这是个出家人慈悲为怀的做派吗,简直就是个丘八!” 怀瑜听罢,突然问道:“什么是丘八?” 明长宴笑了一声,突然从三楼一跃而下。怀瑜猛地伸手一抓,只抓到一片衣角,很快,衣角从他的手中滑出。明长宴翩然落地,二话不说,抬脚便踹。三个和尚一人一脚,出脚动作快如闪电,和尚摔得屁滚尿流,大怒爬起,手中法杖直指明长宴。 他拍拍手,十分嚣张,十分霸道,十分不讲道理。 百忙之中,他抽空抬头,对怀瑜坏笑:“这个就是丘八做派。” 说罢,不分青红皂白,一拳招呼上了老和尚的脑袋。 作者有话要说:  解锁昭昭技能之一:刺绣 这是他以前用针闲暇之余开发出来的闺房之乐[住嘴 其实是迫于生计为养家糊口不得不开发出来的技能【。】 第33章 河伯娶亲(三) 明长宴与小寒寺积怨已久, 且仇怨很深, 堪比某某潭水深千尺,是江湖上人人都知道的陈年芝麻谷破烂事。 老秃驴牵着小秃驴, 势要问明长宴讨个说法, 两厢僵持, 被绑着的黑衣人挣开绳索,大喊道:“好大的胆子!” 明长宴心中一凛, 感慨道:好熟悉的开头! 果不其然,似要印证明长宴所思所想,地上黑衣人一跃而起。 “你们不知道我是谁吗!” 明长宴见他一身黑衣,腰佩一把长刀, 后背一面黑纱斗笠,肩批一条三尺披风,悚然一惊。 “本少侠就是一念君子!是明长宴!瞎了你们的狗眼了吗!” 此话一出,小和尚定力不佳, 笑出声来:“你?你是明长宴!哈哈哈哈哈!” 自称一念君子的那位好汉,长八尺, 宽八尺,一颦一笑,地动山摇, 委实壮实, 委实肥硕。 小和尚撩开袍子,虽然广陵几乎随处可见扮相成一念君子的冒牌货,但是如此肥硕的‘明长宴’, 大概是头一回见到,讥讽道:“明长宴,一别两年,你倒是吃肥了不少,功夫都长到肉上去了吗!” ‘一念君子’道:“秃驴,管你们什么事!” 小和尚道:“你既然是明长宴,小寒寺定要为武林无辜侠士做主,你灭了那么多门,万死不辞!” 明长宴听罢,连忙伸手:“劳驾,我打断一下,明长宴何时又灭门了?” 小和尚眉头一挑,问道:“你又是谁?” 明长宴哈哈一笑:“实不相瞒。其实我也是明长宴。” 小和尚道:“胡搅蛮缠!” 两句不到,便打了起来。那位‘一念君子’见势不对,连滚带爬的跑了,明长宴一打四,很是吃亏,不消片刻,便有招架不住的意思。 他连忙道,“劳驾!诸位,小寒寺是用嘴超度,不是用手超度的吧!” 小寒寺几人看着他:“我且问你,你是哪里来的明长宴?” 明长宴摆摆手,后退道:“好说好说,哪里都好说。不过,我看几位的意思,是不打算放过我了。” 小和尚骂道:“你妈的!从楼上跳下来不分青红皂白踹我们,现在难道诬赖我们不放过你!” 明长宴大惊失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出家人不口吐污言秽语。” 几个和尚脸色一变。 小寒寺虽然挂着一个寺庙知名,可行为做事却极其简单粗暴。明长宴被肃清后这两年来,他们索性连和尚都不想装了,除了秃瓢和穿衣之外,完全看不出是出家人。不过,他们虽自己不愿意做表面功夫,却也不准其他人来拆穿。 明长宴如此一说,倒叫这几个秃驴捡了一点脸皮回来。 “那你想怎么办?” 明长宴哈哈笑道:“我怕我一个打你们四个,你们输了很没面子。所以决定一个打你们一个,这样,你们输了就没那么丢人!” 小和尚说:“狂妄自大的匹夫!” 明长宴摆手:“我说了,我就是明长宴。明长宴打你们四个,难道还能用五根针吗!” 说罢,袖口一抖,明长宴手中赫然多了四根针。 小和尚道:“他有针!会不会……” 大和尚说:“有针怕什么?难道你还以为明长宴活着吗,当日那么多人一同看着他摔江里去的,不过是有几根针。用针的人难道少吗!” 二人说话声音没有压制,明长宴听了,笑的愈发猖狂:“不信我啊?不信就来试试!” 老和尚怕明长宴使诈,又见对方与曾经看到的无数‘一念君子’气质不同,犹豫片刻,道:“好!那便依你所言!菩提,你上去同他过两招。” 菩提正是出口成脏的小和尚,他上前两步,大喝一声。其余三名和尚退后一箭之地,方便明长宴与菩提切磋。 小寒寺的武功招数演化自大寒寺,多是佛经中悟道,慈悲为主,伤人为辅。而明长宴的鬼门十三针则是反行其道,凶狠霸道,招招致命。 明长宴道:“小秃驴,算你倒霉!本少侠最近研究了新招式,便宜你了!” 话一出,针即出。细如毫毛,微不可查,菩提岔开双腿,气沉丹田,周身真气萦绕。若是寻常武器,只在碰到菩提身外真气之时,就要折断。但落月针岂非寻常武器,那针连着线,直直扎进菩提的穴位中。 菩提只觉得大腿一痛,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明长宴忽然双手往后一拉,急急地退后两步。菩提脸色大变,喊道:“怎么可能!” 明长宴狡黠一笑,双手波动针线更加灵动,菩提的双脚当即被他锁住,被强迫一个后空翻,狠狠摔在地上。 此一来,明少侠的老毛病犯了。 他咧嘴一笑,开口道:“你怎么啦?打不过我,要给我下跪啊?可别啊,我担当不起!” 明长宴压线,那针被他灌入内力,直接打进菩提的腿中。菩提顿时无法控制自己的双腿,被一股极其强悍的力量往下一压,直接跪在地上。片刻喘息都没有,明长宴又猛地一扯丝线,菩提立刻脚朝天,头朝地。 下意识地,为了保护自己的脑袋。菩提双手撑住地面,成了一个倒立的姿势。此行为,正中明长宴下怀。他十分顽劣,抓着针线,如同遛狗似的,扯着菩提满大街转。可怜菩提一双手,如何跑得过明少侠的脚,不到一会儿,他便双手血淋淋的嚎叫起来。 明长宴玩够了,嘻嘻一笑:“菩提,人家都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怎么偏你往低处走啊!哦,不对,我忘记了,你是倒着走的。” 三个和尚见菩提被明长宴如此羞辱,脸上又气又恨,齐齐亮爪。小寒寺的猛虎爪闻名天下,明长宴连忙道:“哎!你们好不讲道理,说好了一个打一个,现在怎么回事?他打不过我,还兴找帮手么!” “你!” 明长宴一边退一边说:“我什么我,你们大门大派,说话不算话么!” 和尚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人突然挥棍,斩断了明长宴手中控制的丝线。那线极具有弹力,绷回来,将明长宴的手背一弹,落下三道红痕。 没了针,明长宴心中一跳,一股凉气从脚底窜上来,打起了退堂鼓。 他研究出来的这个新招式,自己尚未使熟,如今把唯一一点儿内力给搭进去不说,还叫别人砍了线,处境委实不妙。 老和尚道:“第一轮算你赢!现在让我来领教一下你的功夫!” 明长宴心道哀道:悲哉! “等等,我有话说!” 老和尚问道:“有什么话赶紧说!”明长宴道:“急什么。我偏要慢慢说,说的快了我嗓子疼。老和尚,我看你今年的年纪一大把,半只脚都踏进了棺材。现下你找我比武,我胜了你,也是胜之不武,他日传到武林中,诸位江湖上的好朋友便说我明长宴欺负老弱病残,占你便宜。岂不是坏了我的名声?” 老和尚狠道:“我呸!不知好歹的黄毛小儿,我生平最恨油嘴滑舌之人,站好了!给我接招!” 骂完这句黄毛小儿,老和尚突然发现明长宴的头发颜色还真的较常人浅黄一些,不是纯正的乌黑发亮,又哈哈大笑了几声。 明长宴急忙往后退了两步,伸出手掌,挡在二人之间:“好好好,你要打就打。只是我刚才跟小和尚打了一场,现在有点儿累。你让我活动一下筋骨,好跟你打个痛快!” 老和尚将信将疑,放下手中铁棍。 明长宴伸直手臂,打了个哈欠。随即,一手叉腰,一手高举,左弯腰两下,双手一换,右弯腰三下。 老和尚嘀咕:古古怪怪。 明长宴揉了揉脚,做了几个活动小腿的动作。老和尚惊疑未定,冷不丁,明长宴身形一动,拔腿就跑。 紧接着,凄惨的叫声贯穿了整条长街。 “怀瑜!!!救命啊!!!救命啊!!!!” 老和尚大吃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上了这个小滑头的当,震怒非常,立刻迈开脚步,追了上去。 明长宴跑得十分没有面子,一路翻山越岭,健步如飞,凌波微步,姿势非常。他冲进驿站,老和尚紧随其后,明长宴上楼如有神助,三步并两步,终于在老和尚要追到他之时,一跃而起,跳到了怀瑜背后。 老和尚乍一看楼梯口出现了一名气度非凡的青年,面如雪,气如华,龙章凤姿,十分超然,心下不由一惊,暗道:这是武林中的哪位小朋友,我竟从来没有见过! 明少侠死里逃生,松了口气,一撩自己耳边的头发,大言不惭道:“老和尚,你要是想打我,就得从他的尸体上踏过来!我告诉你们,这是我大哥!可不是你们能惹得起的!” 怀瑜冷冷的看了他一眼。 明长宴心虚道:“看我干什么,你自己要做我大哥,当大哥的自然要照顾小弟。平日里我给你端茶递水,现在性命堪忧,你帮我个忙怎么了!” 老和尚说道:“好!” 他怒目圆瞪,手持铁棍,作势要往上走。明长宴心中一凛,慌张的拽着怀瑜的袖子:“小怀瑜,你不会要见死不救吧。” 怀瑜哼了一声,一抬手,比老和尚的动作更快。他微微偏头,几颗金珠宛如离弦的箭一般,毫厘不差,直直的打在老和尚大腿上的委中、悬钟、三阴交这三个穴位。当即,老和尚便跪在地上,胃中一片翻江倒海,哇的一声吐了一滩黄水。 明长宴道:“怀瑜,好小子,讲义气!” 说罢,另外两个和尚抬着菩提,从远处奔来,看见老和尚跌坐在地,立刻大吼一声,两名和尚直接冲了上来。只可惜,二人使出浑身解数,也无法上楼半步。只能在楼梯处耍猴似的上跳下窜,十分滑稽。 明长宴捧腹大笑,幸灾乐祸,时而拍手,时而叫好。 玩够了,他才问道:“怀瑜,你刚才用的暗器是什么,我瞧着金光闪闪,怪眼熟的。” 怀瑜道:“金珠子。” 乍一开口,明长宴还未反应过来。 半晌,他才震惊道:“什么?” 怀瑜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你突然这么大声做什么,炸得我耳朵疼。” 明长宴心中一阵肉痛,惋惜道:“你是如何面不改色的说出这句话的。” 地上,金珠子轱辘滚动,最后停下。明长宴连忙下楼,将几颗金珠子拾起。抬头,菩提正直勾勾的恨着他。明长宴恍然大悟,临上楼时,不忘拔出菩提腿里的三根落月针。 一声惨叫,明长宴捂住耳朵,说道:“对不住,我的针实在很少,如果不拿回来,下一次就没得用了。” 菩提说道:“你……你、你是谁!” 明长宴道:“我么,我是明长宴!倒是你们,小寒寺没事跑来广陵做什么,还在外头欺压无故百姓! ” 菩提一句不发,门口却传来了一名少年的声音。 “烟姐姐!可是你在里头!” 明长宴回头,与怀瑜互相对视一眼。 下一刻,赵小岚翩翩而来。一阵胭脂花香立刻沁入满楼,间或夹杂着细细的铃铛声。只见赵小岚手持一捧桂花,活泼喊道:“果然是你!方才我和祝兄在大街上就看到你的人,只不过是个男人的声音,我还不确定,索性过来看一下,结果就是你!” “烟姐姐,你扮男人的声音好像啊!” 祝瑢紧随其后,见了明长宴,礼貌一笑。 明长宴道:“像么!我也觉得蛮像的!” 赵小岚连忙拍马屁道:“像的像的!除了丑观音,我没见过更像的了!” 丑观音,乃是江湖上的一名易容高手,化形化声,千变万化,好生厉害。此人不知是男是女,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每一次出现,都是不同的脸,不同的形象,如同观世音千变万化,至今无人知道此人的真实身份,见过他真正的长相。但这人虽似观音,做的却不是菩萨善事,手段阴险,残害侠义之士,因此叫做丑观音。 明长宴笑道:“丑观音?哈哈哈,夸得我都不好意思了,你要是见过丑观音,现在哪还能这么活蹦乱跳的?” 赵小岚又道:“烟姐姐,遇见你正好,我与祝兄正要去阻止河伯娶亲,你干脆和我们一起来!” 明长宴道:“河伯娶亲?” 赵小岚点头:“就在燕荡河,你随我来。” 怀瑜道:“这次广陵瘟疫,武林中不少大门派都派人过来救助,但是杯水车薪,来的人少,病的人多,到现在都没什么起色。河伯娶亲不见好转,反而愈演愈烈,从每十日一次,变成每三日一次。” 赵小岚听罢,恍然大悟:“难怪不得,我今日在街上看到好多佩刀佩剑之人,行色匆匆!” 四人往燕荡河走,谁知就在半路,他们的眼前突然滚出一个男人。 赵小岚和怀瑜微微睁大了眼睛。 第34章 河伯娶亲(四) 那人在大街中间滚了两圈, 头上的斗笠掉在地上, 他捡起来,索性不戴, 露出一张圆润的面庞。 明长宴笑道:“咦, 这不是明长宴明少侠吗!” 原来, 此人正是方才忙不迭送滚走的‘一念君子’。他拍拍斗笠,看到明长宴, 笑道:“好巧好巧!” 赵小岚脸色一白:“简直就是胡扯!明少侠怎么会长得这么胖!” ‘一念君子’道:“哈哈哈哈,吃得多了,难免就胖。我又不是神仙,自然是要吃饭的。” 他背上斗笠, 又道:“不过,我不是明长宴,在下拐子王,敢问几位大名。” 明长宴道:“区区小名, 不足挂齿。拐子兄,你既然不是明长宴, 为何又要假扮他?” 拐子王道:“你不也假扮他,大家心知肚明,无非就是打着一念君子的名号骗点名声, 大家都是出来混口饭吃的, 看破不说破嘛。” 明长宴暗道:我竟不知一念君子的名号还有这般用途。 拐子王道:“几位好朋友这是要去哪里?” 明长宴道:“我们要去燕荡河。” 拐子王:“恕我直言,你我二人相逢一场,我不怕告诉你, 如今广陵来了不少牛鬼蛇神。救死扶伤者有,浑水摸鱼想发灾难财的也有。你方才也看见小寒寺那副做派了,这群和尚哪里是过来超度的,分明是来捞钱的!你此去燕荡河,若是为了救人,大可不必。否则,行侠仗义不成,反倒惹了一身麻烦。” 明长宴道:“何出此言。” 拐子王道:“你去燕荡河一看便知。” 众人不疑有他,匆匆往燕荡河走。 燕荡河边,已经聚集了两拨人群。正如拐子王所言,江湖门派各派了三到四人来广陵赈灾。其中几家门派弟子,穿着校服,明长宴一眼认出了几个,其余未穿校服的,便是一些散派或者独行侠,总之,人头济济,熙熙攘攘。 怀瑜捉住他的手臂,免得他蹦得太厉害,掉下河。 一排竹筏,静静地躺在河面上。竹筏边上,则是新修的一块祭台。台子用木头与石砖搭建,边上围了一圈栅栏,中间放着三面锣鼓。 锣鼓边上,一前后披着龟甲的小老头引起了明长宴的注意。 他问道:“这人穿得怪模怪样,什么意思?” 拐子王立刻解释道:“河伯娶亲时,需要有一个人去接新娘。这人不能是陆地上的人,要是河里的千年乌龟成了的精,等新娘打扮好,他就去将新娘驼出来。” 明长宴道:“他扮演的就是个王八了。” 他暗自给这个小老头取名为龟丞相,又仔细一看,龟丞相边上,还有一位披麻戴孝的妇人。 “这人呢,穿成这样,难道是家里死了人了?” “她就是主持河伯娶亲的巫祝。新娘嫁给河伯,是喜事。但是魂断天际,是丧事。河伯娶亲是喜丧,因此披麻戴孝。” 明长宴眉头皱起,说道:“狗屁不通。” 怀瑜:“新娘来了。” 龟丞相一路小跑,蹲下身,背起一名啼哭不止的少女。她穿红戴绿,俨然是婚嫁打扮,手持红烛,浑身发抖。明长宴身体一动,正要阻止,却被怀瑜拦住:“以你现在的武功,你认为能打得过这里所有人?” 明长宴道:“我不是还有你吗?” 怀瑜道:“就算有我,你要怎么办,我将这里所有的人都杀了吗。” 明长宴道:“容我想个法子。” 未等他法子想出,新娘便已经被龟老儿背上了船。船边原有一处纸糊的新房,系着红绿穗子,风一吹飘的毫无章法。河伯娶亲,就是让新娘先住进这个纸房子里,接着置办一些纸糊的嫁妆,到了吉时一并放到船上。载新娘的小船被提前凿了一个小洞,船入河中,并不会马上沉入,而是驶入河中央,新娘才随着船一同下沉。 此时,新娘多半会挣扎,呼救,惨状令人不忍,因此,上船前,需将新娘手脚捆绑。为确保能沉入河底,还要加上两块石头。最后,担心她求救,引起众人怜悯之心,须得将嘴也堵上。 龟老儿取了两条拇指粗细的麻绳,作势要往新娘身上捆。 明长宴蹙眉观察,见栏杆松垮,砖头堆砌的乱七八糟,心思一动,突然拍了一下赵小岚的背:“小岚,你不是想当大侠吗,现在行侠仗义的机会来了!” 赵小岚道:“我正有此意!如此对待一名无辜少女,实在可恨!” 他说罢,便往祭台走去。哪知,赵小岚救人心切,没走两步,脚下一崴。祝瑢惊讶一瞬,抬手还未拉住他,赵小岚便不负众望,众目睽睽的摔在地上。倒下前,他拽住了围在祭台边上的麻绳。明长宴摸出一根针,借此机会,在绳子相接之处狠狠一戳,那绳子受了真气冲撞,当即四下散开。河伯娶亲糊的祭台本身就做的不牢,麻绳散开,插在上头的大旗纷纷到下,一砸,整个祭台轰然倒塌。 新娘子哭得愣住,祝巫惨叫一声,顺着祭台滚进河里。上头站着的几人,会水性的滚进河里又爬上来,祝巫扑腾了半天,眼见就要断气,龟老儿连忙扎进河中,将祝巫救起。 明长宴哈哈笑道:“看来,河伯对这次的新娘子不是很满意啊!” 祝巫上了岸,见了明长宴,便说道:“你是来捣乱的?” 明长宴从人群中走出来,扫一眼众人,说道:“我捣乱?河伯娶亲,无稽之谈,被人下了毒,却颠倒是非黑白,强行说成瘟疫,平白无故叫人丢了性命,你再说一遍是我捣乱?” 赵小岚道:“烟姐姐,什么下毒?” 明长宴道:“我问你,沿途走来,除了广陵,可有其他地方出现瘟疫?” 赵小岚道:“没有。” 明长宴道:“既然是瘟疫,为何光是广陵受灾,周边却毫发无伤。” 祝巫道:“那是因为河伯发怒,只降怒广陵,他老人家大人有大量,不降罪于别处!” 明长宴道:“笑话。偏你们送新娘,你们最惨,这个河伯不是个蠢货就是个糊涂脑袋。广陵之灾,根本不是什么瘟疫,而是被人下了毒。”祝巫脸色惨白,骂道:“满口胡言乱语!你又怎知是下毒!” 明长宴暗道:此毒阴狠,我早就在两年前尝过这个滋味儿,现下又如何不知? 此时,围观的武林众人里,一名蓝衣少年说道:“我觉得他说的有几分道理。如果真的是河伯发怒,为何娶了这么多妻子之后,瘟疫一事还不平息?” 祝巫道:“河伯没有娶够!” 明长宴笑道:“娶了你恐怕就够了!” 祝巫神色一变,突然爆发出一股怪力,抓起新娘,将其往船上一扔。众人尚未反应,一名长老大喝一声,汇聚真气,一掌送出,猛地拍上船尾。登时,船如离弦的剑,嗖的一下,飞出数米远。 明长宴连忙翻身越过围栏,怀瑜瞳孔一缩,明长宴却双脚在木栏上一借力,已经稳稳当当落在了船上。他一站稳,便伸手去解新娘身上的绳子,船上已经积了一指后的水,他扔了船上的两块石头,却依然抵不住小船的沉默。 方才,出手的那名老头,用力非常。船行数百米,明长宴道:“好快!” 新娘吐出口中白布,慌张道:“救我!!救命!” 明长宴道:“慌不能慌,我正在想法子。” 新娘用力吞咽口水,颤抖问道:“公子说好快,可是说好快能得救?” 明长宴蹙眉,检查水流,回道:“我是说,船沉得好快。” 果不其然,二人仅仅说了几句话,船上的水就已经没过脚踝。新娘惨叫一声,晕了过去。 明长宴回头一看,暗道:不好,早知便不吓她了,胆子这样小! 此时,船中间那个小洞,已然破罐子破摔,干脆直接裂开,叫河水全数倒灌进来。裂缝一下子拉开,明长宴一个踉跄,连人带船,掉进河里。 他知道自己要掉下去,因此事先吸足了一口气,被裹在水里,倒也没那么无措。 河水浑浊,且隐隐有一股力量,将明长宴往中间卷去。他奋力挣扎两下,强行睁眼,寻找新娘的身影。 新娘没找到,一抹成年男子的身影,仿佛一条大鱼,从河底蹿了上来。明长宴心里一惊,慌不择路,往后一游,躲进了一片水草之中。 黑影在水中行动自如,俨然是水性极好,并且深谙这一块水域的地势。他有条不紊的游了一会儿,便在水中找到了新娘。明长宴屏气凝神,只见那黑影抱着新娘直直往河底游去。他连忙拨开水草,准备跟上。结果,身体一动,脚却动不了。 明长宴大惊,回头望去,他的脚被一团水草缠的死紧。 他立刻蹲下身动手开解,哪知道越缠越紧,肺里的一口气眼看就要用完,他心道:悲哉,难不成今日我要命丧这里! 念头刚冒出来,明长宴身体一轻,被人紧紧抱起。随即,一道白光闪过,脚上的水草缓缓滑落。 明长宴心中一动,便知来人是谁。他握住他的手,指了指黑影离去的地方。 怀瑜点头,伸手搂住他的腰。明长宴在水中一惊,若不是此刻肺里没气,他恐怕立刻就要一蹦三尺。 怀瑜见他反应如此之大,莫名其妙的看了他一眼,看眼神分明是:你还有力气吗? 明长宴摸了摸鼻子,说良心话:还真没有。 二人在水中交流困难,且十分不便,怀瑜抱着他,尚有余力,往河底游去。 果不其然,河底正有两块大石,中间有一道足够两人并肩而行的石缝,明长宴穿过石缝,里面由窄便宽,豁然开朗。 到了尽头,头顶似有弱光粼粼,怀瑜带他往上游行数米,突然间破水而出。 甫一出水,明长宴便觉得如获新生,连忙大口呼吸。他浑身无力,搂着怀瑜脖子小憩片刻,才开口:“上岸看看。” 上岸之后,明长宴顿觉浑身难受。他擦了一把脸,眯着眼看去,视力模糊,看不太真切,只觉得面前有两扇石门,左右对开。耳边有水声滴答,风声呜呼。 “怀瑜,你快看看,前面有什么东西!” 怀瑜往前走了两步,明长宴抓住他的胳膊,入手,发现他衣服干爽整洁。 明少侠惊了:“你怎么干了?” 再一看,怀瑜头发披散,十分顺滑,他伸手一摸,已然也是干燥的。 “内力烘干。” 明长宴听罢,笑了一声:“原来如此。多年不用武功,我到忘记这一茬了。” 怀瑜道:“你站过来一点。” 明长宴道:“为何?” 他不动,怀瑜动。 明长宴的双手被他捉住,蓦然,一股真气在他体内乱窜。片刻后,他的衣服也干爽如初。 怀瑜点燃火折子,问道:“你怎么知道这地下有东西?” 明长宴一笑:“因为别处的河水都是往地处流,唯有燕荡河的河水是往中间流的!” 第35章 河伯娶亲(五) 怀瑜道:“什么时候发现的。” 明长宴:“跳到船上的时候发现的。这东西, 不是自己去走一遍, 还真发现不了。难怪不得岸上的竟没有一人察觉不对。若非中间有空气或者机关,水流怎么会中途变了方向。” 怀瑜伸手, 尝试着推开石门。 明长宴道:“你怎么也跟着下来了?” 怀瑜用火折子往石门上一照, 回到:“你的为什么怎么这么多。” 明长宴听了, 心中一乐,说道:“你别不好意思。是不是担心我才跳下来的, 你这朋友够意思,我没白交!” 怀瑜手顿了一顿,“找到入口了。” 石门发出巨大的声响,渐渐往里推开。 明长宴道:“不对。你怎么打开这门的, 若是有方法,怎么会搞出这么大动静?” 怀瑜道:“这石门没有钥匙,只能直接推开。” 明长宴惊道:“你直接推开?” 他啧啧称奇,随即反应过来:“好凶啊, 小怀瑜。这石门重有千斤,你说推就推, 看来这里就算是给人发现,也没打算让普通人能够轻轻松松就进来。说实话,这程度可没有多少人能做到。当然, 若是以前的我, 推推这种小门自然是不在话下啦。” 怀瑜懒得理会他,兀自往前走去。明长宴连忙跟上:“怎么夸你,你也不同我说话。喂, 怀瑜!你别走的这么快嘛,我现在人矮了,步子也小,扮过女人,姑且也算半个女人,你这样不怜香惜玉,以后没有哪个女人要跟你过日子。” 烛火太暗,怀瑜往前一探,只能看清一些微弱的景象。面前,是几间陈设简单的屋子,明长宴接过火折子,伸手往桌上一抹,他捻了下手指:“没有落灰,有人住。” 他笑道:“你说是谁住在这里?难道真的是河伯吗?不过,这河伯委实也穷酸了些,住的这样不见天日,还不耽误他娶老婆!” 怀瑜道:“你别动。前面有声音。” 明长宴脚步一顿,果然,低声呜咽渐渐传入耳中。 不做他想,明长宴立刻穿过走廊,往声音发源处走去。哪知,才到半路,一把砍刀劈面而来。明长宴身体一侧,那刀就在他面前落下,若是少侧半步,恐怕都要命丧黄泉。 一击不成,持刀之人很快抬刀又砍,明长宴摸出一枚长针,与刀锋相撞,发出极其尖锐的声音。 明长宴将针往前一推,右手迎面夺过来者的刀。那把纯铁打造的砍刀,被他用两指捏住。来者用力一拔,刀却分毫不动,他索性弃了刀,赤手空拳的打了过来。明长宴轻轻抛了刀,令刀在空中转了一圈,接着单手一握,挥刀就砍。 怀瑜道:“慢着,留他一条命。” 话音一落,刀尖迅速一转,刀柄朝前,明长宴在他肩上狠狠一击,那人当即全身震麻,倒地不起。 明长宴用脚踢了踢,火折子一照,勉强能看清是个中年男人,满脸络腮胡,头上绑着一条黑色麻绳,耳廓打了三个银环。 他诧异道:“你是海口帮的人?” 怀瑜眉头微微蹙起。 明长宴道:“海口帮的朋友,怎么会在这里?” 来人道:“你是谁?” 明长宴笑道:“我是谁并不重要。我问你,那名少女被你弄到哪儿去了?” 此人浑身裹着一股河水的腥臭,衣物上又缠了一些水草,俨然是刚从河中起来。明长宴方才看到的男人身影,与他身形相似,因此,抱走新娘的人,八九不离十就是眼前之人。 海口帮的那人道:“无可奉告!” 明长宴掐住他的脖子,逼得他有气出,无气进,满脸涨红,目眦欲裂。 他笑道:“我敬海口帮的严帮主是一条好汉,行事光明磊落,因此给你三分薄面。望这位朋友别不识好歹,消磨我的耐心。她人呢?” 冷不丁,此人突然牙关一合。怀瑜见势不妙,猛地将明长宴拽入怀中。果不其然,下一刻,那人嘴里便喷溅出黑色的毒液。甫一接触墙壁,石头便被腐蚀殆尽。明长宴心惊道:“好凶的毒。” 再一看,地上趴着的人已经满嘴腐烂,气绝身亡。 “他竟然自尽。” 怀瑜道:“自尽就说明背后有人。而且这人还是万万不可说出来的。” 明长宴摸着下巴:“什么人万万不可说出来。耳穿三环,确实是海口帮的门生,他背后的人除了严帮主,还能有谁?” 怀瑜道:“如果是海口帮的帮主,想来他也不必自尽。” 明长宴:“你是说另有其人!” 怀瑜道:“往前走,前面有声音。他才刚抱走新娘,短时间内不可能将她转移。况且,这人早就发现我们跟在他身后,才会埋伏在此处等着偷袭我们。” 明长宴哈哈一笑:“那他可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本少侠可是天下第一,这不是找死么!” 怀瑜看了他一眼,明长宴咳嗽一声,连忙说:“好好好,以前的天下第一。现在你是、你是!你是天下第一的大哥!” 怀瑜哼了一声,评价道:“油嘴滑舌。” 过了走廊,尽头竟然是一个天然的溶洞。明长宴一跨进去,便被眼前这一幕触目惊心的场景给惊到了。溶洞上头,挂了无数个铁笼子,每一个笼子里都装着一名少女。 昏死的,哭泣的,麻木的,尖叫的,在看到明长宴进来之后,通通发着抖,往笼子的后面钻去。 怀瑜道:“河伯娶得新娘,估计都在这里了。” 明长宴道:“不完全是。你看这个,还有这个,有一部分的笼子是空的。” 他顿了顿,“事不宜迟,先救人。” 铁笼子被悬挂在半空,明长宴在溶洞中转了一圈,找到了机关。放下笼子之后,又摸出一根针开始撬锁。怀瑜见道便说:“你不是没有针了吗?” 明长宴撬开,将针塞入袖口:“是啊,这根针是从死掉那人身上拔出来的。你这种用金豆子当武器的人,永远无法体会我的心情。” 怀瑜冷酷道:“你倒是说说,什么心情?” 明长宴笑道:“脾气真坏。” 铁门一开,姑娘魂飞魄散的爬出来。明长宴扶着她的肩膀,安抚道:“别怕,别怕。”怀瑜双手抱臂,冷眼观看。 明长宴道:“你们在这里被关多久了。” 一时,七嘴八舌,两天有,四天有,五天也有。 明长宴沉吟片刻:“都不超过七天。” 一人道:“七天一到,就会有人从外面进来,把门打开,将我们带走。” 明长宴:“带去哪里?” 那人摇头,泪珠涟涟:“我不知道,但是、但是被带走的人,从来没有回来过!” 明长宴道:“奇怪,那我替你们打开铁笼,你们不怕,我是来带你们走的人吗?” 此时,众人的脸色陡然惨白,好似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胆子稍大一些的那姑娘又说:“不会的。那个人……来带我们走的那个人……是、是纸人!” 明长宴一愣:“纸人?” “是纸人!一开始,灯光太暗,我们以为是眼花。但是有一次,它来的时候,带走的那个女人,挣扎的特别厉害,打翻了墙边的烛台。火落到它的身上,把它烧起来了,就像纸一样,一下子全都没了!” 明长宴问道:“具体长什么样,还记得吗?” 那人回忆片刻,说道:“是个红色的纸人,下半身用红色的墨水糊了一条裙子,手藏在袖子里,头发是黑色的纸片,五官是画上去的。它走起来十分僵硬,就像……” 明长宴温声道:“就像牵线木偶似的被控制了,是不是?” 他道:“好,我知道了。现在你告诉我,它是带你们从哪里走的。” 众女得救,欣喜若狂,连忙指了一条密道。 明长宴在密道中走了一柱香的时间,最后找到了一条楼梯,爬上去,推开最顶上的木板,眼睛遭到强光刺激,他闭了眼睛,片刻后,往外一跃。明长宴刚一落地,便观察四周。这密道的尽头,竟然是一名女子的闺房。 暗香浮动,红纱罗缎,布置大胆露骨,情意绵绵,断然不像一个良家女子的闺房。怀瑜随后走出,似乎闻不惯房内靡靡之香,眉头轻轻皱起。 明长宴道:“你觉得这处像什么地方?” 怀瑜推开窗,使外头的空气能飘进来些。窗一开,女子娇媚无骨之软音传来,多是些淫词浪语,不忍细听。 怀瑜道:“青楼。” 刚说完,房间的大门被人推开。招呼客人的老鸨见房间里多了十几名不请自来的客人,声音戛然而止,随即,一声尖叫冲破云霄。 朱川康听闻消息,连忙来青楼中将明长宴与怀瑜解救出来的女子送回各自家中。 赵小岚赶来,一路分花拂柳,找到明长宴。 他对青楼十分熟悉,俨然是逛惯了这里,来时,楼内姑娘娇滴滴的同他打招呼,赵小岚脸皮一红。明长宴打趣道:“小岚,常客啊!” 赵小岚道:“偶尔,偶尔!” 他连忙岔开话题:“烟姐姐,你和怀瑜哥哥怎么到这里来了!上午你们跳下河,我还以为……” “以为我们死了?” 赵小岚摇头:“那倒不至于,有怀瑜哥哥在,怎么可能出事。我只是觉得奇怪,为何你们迟迟不上来。现在总算知道了。” 话说一半,朱川康上前:“我已经派人去查看河底的密室了,这次多亏了二位,才能解决破除河伯娶亲的鬼神一说。只是这瘟疫到底是怎么回事情,二位大人可有眉目?” 明长宴看向怀瑜,怀瑜道:“瘟疫之事,并不止广陵一起。” “豫州,娄江,郁林都有发生过瘟疫,我曾奉皇帝之命查看,这几处地方的瘟疫虽然症状不同,但都是事发突然,并且极少感染外乡。” 朱川康此时,终于记起来问一句:“听大人所言,似乎早就调查过此事,敢问大人朝内官职。” 明长宴道:“官职?怀瑜,你是什么官职?” 赵小岚开口:“朱大人,他是本朝国相,云青仙人。” 朱川康愣了一下,想来没料到当朝国相竟如此年轻,回过神,人已经跪在地上,行了大礼。 “我有眼不识泰山,竟未想到小国相屈尊降贵亲自来了广陵。” 明长宴暗道:怀瑜的地位竟然如此之高,朱川康好歹也是朝中要臣,官居高位,对他却行如此大礼,果然,这一身娇惯脾气不是凭空来的。 他道:“你别跪了,起来说话。” 朱川康没动。 明长宴心想:奇了怪了,叫他起来还不起来,宁可这么跪着么? 片刻,怀瑜道:“他让你起来就起来。” 朱川康这才站起身,一起身,开口:“小国相务必救下广陵无辜百姓!” 怀瑜点点头,明长宴又道:“听你说起,这几年瘟疫频繁,但是每一次都闹得不大,死的人却多。若是每一场瘟疫都不是巧合,而是有人故意为之,那他这么做是为什么?” 赵小岚问道:“做什么?瘟疫不就是死人吗!对吧,你说呢,祝兄!” 祝瑢笑道:“我怎知。” 明长宴道:“死人,不错,就是死人。朱大人,请问在瘟疫中死的人,都怎么处理的?” 朱川康道:“都给了家人银两,置办了棺材,抬到小谷口给埋起来了。” 明长宴道:“好,我知道了。” 他又问了朱川康几个问题,接着打发了他走。赵小岚道:“烟姐姐,我还要去街上分派粥汤,就不久留了。” 赵小岚拱了拱手,别过之后,与祝瑢一同上街救济灾民。 一时间,房间内就剩下怀瑜和他两人,气氛突然安静了下来。 半晌,怀瑜才对着旁边投来的视线回应道:“你又在想什么?” 明长宴一笑,起身走近了几步。 “小国相,今晚可要辛苦你一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公子你太逾越了!! 第36章 河伯娶亲(六) 夜黑风高, 明长宴决定挖坟。 支开众人, 他了一身夜行衣,站在门口翘首以盼, 终于等来有约之人。 怀瑜一到, 明长宴便惊讶开口:“你怎么没换衣服!” 怀瑜疑惑道:“我为什么要换衣服?” 明长宴:“哇, 小国相。我二人做的是偷鸡摸狗的事情,你穿一身金色, 如此显眼,不大好吧。” 怀瑜却奇怪道:“有什么不好。” 明长宴见他十分固执己见,对自己武功极其自信,颇有他当年的风范, 因此佩服道:“好好好,我不与你浪费时间。咱们走。” 小谷口位于广陵西面的山脚,因两山之中,有条小口, 所以得此名。 明长宴重伤未愈,这段时间虽天天吃药, 调理着身体,武功确实有恢复一两成,但一到晚上, 他的夜视力还是不佳。 不过, 明长宴的五感却好。虽然看不清前面的路,但凭借着风吹草动,依旧能判断出前方有无障碍。 走了片刻, 若不是此路到了后头愈发曲折,明长宴被一块小石头绊了一脚,踉跄一下,怀瑜甚至不能发现他目不能视。 怀瑜停下,抓着他的胳膊,扶了他一把。 明长宴见他停下,以为到了地方,偏头问道:“这么快就走到了?” 怀瑜:“还没有。你是不是看不见东西。” 明长宴一愣,笑道:“看不见又如何,我不是走得好好的。” 怀瑜:“走得好好的?” 明长宴摸了下鼻子:“夜路走得多,难免失足。好了,不必在意这个,不过是眼睛瞎一会儿,耽误不了事情。要不然,你多点几个火折子,我多拿点儿照着。” 怀瑜沉默片刻,“你一直都如此?” 明长宴:“偶尔眼瞎。现在不错啦,这不是还有你这个当大哥的罩着吗。” 说罢,他嘻嘻一笑:“难道你怕黑?这不要紧的,你要是怕就靠我近一点儿。以前伊月也怕黑,但是她又十分喜欢听鬼怪故事。听完后,央着我半夜一同出去摘果子,半路遇见华姑娘——” “我忘了,你没见过她。别看她现在病恹恹的,幼时,骑马射箭,样样比我厉害,生得像个少年郎——刚说哪儿了,半路碰见她,伊月便要她一起去摘,我妹妹向来最狡猾,两个人走夜路要走前面,三个人走夜路要走中间。就像你现在这样,你是不是怕鬼?” 怀瑜脚步一顿,哼道:“不怕。” 说话间,二人已经到了小谷口。 深深的沟壑中,横七竖八的棺材摆的到处都是。前段时间下雨,有些草草合拢,没有钉钉子的棺材盖,已经滑落了大半在边上。 明长宴拿着火折子,作势就要往下跳。结果,还没跳,就被怀瑜扯住了领子。 “你就这么跳下去,万一下面有东西怎么办?荒郊野岭,就算没有鬼,遇到猛兽,你毫无防备,能有几分逃脱的把握。” 明长宴道:“你放心,我自有分寸。棺材边上尸气重,寻常的动物不敢多留。” 怀瑜用力更甚,抓着领子:“不行。” 明长宴道:“好吧,你不让我下去,我在上面看看。” 他道:“不过,我视力不好。小怀瑜,你帮我看一眼。” 怀瑜道:“看什么。” 明长宴:“自然是看看棺材里面,有没有尸体了!” 怀瑜接过火折子,往底下一朝,火光微弱,实在看不清什么。不过,下一刻,怀瑜便从袖子里摸出了一颗夜明珠,解开外面的黑布罩子,霎时间光芒大亮。没等明长宴开口,怀瑜手一抬,这颗珠子便滚到了沟渠里面。 “怀瑜!!!” 怀瑜出手极快,抓住了明长宴要跳下去的身体。 他道:“你不是看不见吗,现在有没有亮很多?” 明长宴转头,悲痛欲绝,险些把‘败家爷们’四个字写在脸上了。 怀瑜眉头蹙起:“棺材是空的。” 此话一出,冲散了明长宴的肉痛感,接着夜明珠的光亮,二人看的分明:被水冲开的棺材中,空无一人。明长宴道:“果然如此!” 怀瑜嗯了一声,又说:“你什么时候猜到的?” 明长宴拍手:“如果瘟疫不是天灾,是人祸。那么这个人到底为何要下毒,又为何要把下毒制造成瘟疫的假象。我想来想去,都只有一个原因,他需要死人,或者说需要人。只有瘟疫,死人才多,就算消失了,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只不过,他要人做什么?” 怀瑜看着他,明长宴思索半天,恍然大悟:“难道是三缺一?” “明长宴,你有意思吗!” 明长宴哈哈笑道:“没意思没意思,我看气氛太紧张,开个玩笑嘛。” 他道:“现在事情就好办了,既然不是瘟疫,是下毒,那就一定有解决的办法。小怀瑜,接下来还要麻烦你了。” 临走时,明长宴心中还是肉疼,还想爬进去把夜明珠捡起来,当然,没有成功,被怀瑜拽着领子拖回了驿站。 六日之后,其中一名自愿被怀瑜救治的瘟疫患者,身体已无大碍。他下床之后,涕泪纵横,连着给怀瑜磕了十几个响头。明长宴怕他刚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如今磕下去,只怕又死回去,连忙叫人把他带了出去。 人走后,明长宴坐下道:“如何,这几日得出什么结论没有?” 怀瑜倒了一碗茶,开口道:“没有。这种毒闻所未闻,中原尚未见过。” 明长宴:“两年前,龟峰派就是死于这种毒。什么毒,可以让人浑身硬化?” 怀瑜道:“从未听说。” 明长宴若有所思,站在窗口凝神静想片刻,突然身形一动,他从窗口翻了出去。 怀瑜一碗茶打翻在地,第二次看他从窗口翻出去,实在生气,便想开口就骂。结果,脑子里搜索半天,找不出骂人的词。毕竟他长这么大,从未有人教过他如何骂人,更重要的是,从未有人能让他生气到想要骂人。于是嘴唇抿了又抿,实在骂不出来,只凶巴巴地喊了一句:“明长宴!” 明长宴此人,无论是跳窗,跳楼,跳墙,或者是跳江,拢共就那么一个姿势。不管自己伤的多重,跳下去有无生还机会,都不管,总之,先跳了再说。 一落地,明长宴拔剑而起:剑,是前日从兵器库买的一把好剑。 他剑所指之人,是一名白衣少年,此人见他来者不善,当即挥剑迎上,二人一句不说,纠缠在了一块儿。 明长宴所用剑法,正是天清六剑。对方用剑套路,竟和他一模一样,那人用力,一剑挥开明长宴,喊道:“你是什么人!为何会我天清剑法!” “教你剑法的人,怎么会不用天清剑法。” 明长宴道:“明月,拿稳你的剑,我接下来的一剑,会要你的命。” 明月脸色惨白,先是震惊,然后是大喜,却在听到明长宴这句话之后,成了悲绝。他的脸上神色轮番几遍,最后显出一片空白:“大师兄、大师兄……你没死,活着、我……” 神情变幻之时,一把剑,穿透了他的肩膀,明月猝然一顿,吐了一口血出来。 明长宴拔出剑,明月没了支撑点,猛地往地上一跪。 “拿稳你的剑!” 明月捂住肩膀,口吐红血,茫然道:“大师兄,你为什么打我?” 明长宴掐住他的脖子,将他往上一提,脸上表情,似悲似恨,“你杀了伊月。” 明月双目一瞪,猛地挣扎起来:“什么、什么东西?我没有……我没有!大师兄,我听不懂你说什么!我的肩膀好痛,大师兄,我好痛!” 明长宴呼吸猛地一顿,手下力气松了几分,明月狂咳一阵,擦了一把脸上的眼泪,“大师兄,我没有,你、你还活着,你怎么不回家,怎么不回天清……” 明长宴:“住嘴。”他按着太阳穴,问道:“不是你把伊月带给万千秋的,还有谁?” 明月摇晃着站起身,“大师兄,我没有。”半晌,他又突兀地说了一句:“师兄,我肚子好饿啊。” 他神情茫然,好似真的不知为何明长宴会突然揍他,也不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坏事。 明长宴拳头捏紧了又松开,咬牙道:“先吃饭。吃完了,我有话问你。倘若你敢说一句骗我的,就算是你我也不会客气。” 明月捂着肩膀,那处滴滴答答的流血。明长宴走一步,他就跟一步。剑握不住,便抱在胸前,可怜兮兮,叫明长宴奈他不何。 他拿了明月的剑,又抓着明月到街上的药铺,胡乱买了一些止血的药,往他肩膀上一抹。明月不敢说话,只一直低头。 出药铺时,正好撞上了怀瑜。 怀瑜神色不善,明长宴摆手:“找个酒楼,我有话问他。” 一饭结束,明长宴敲打桌子的食指,终于停了下来。 明月放下筷子,明长宴道:“肩膀还痛吗?” 明月摇头:“大师兄,我没有杀伊月。” 明长宴:“理由,解释。” 明月道:“我没有做过就是没有做过,你为什么会怀疑我。大师兄,我的命是你救回来的,如果你觉得是我做的,你现在拿走它,我没有半分疑问。” 明长宴问道:“玉佩。你给我的那块玉佩,去哪里了?” 明月:“我不知道,你跳下烟波江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那块玉佩。” 明长宴问不出所以然,头痛欲裂。小铃铛固然不会骗他,但明月句句所言也不似有假。索性,他换了一个问题:“就只有你一个人吗?其他人呢?玉楼呢?” 明月表情一愣。 明长宴放下茶杯,说道:“他没来?” 明月顿了下,缓缓道:“没来。这次,只有我一个人来了。” 明长宴没有多疑,喝了一口茶,继续问道:“你怎么会来广陵?” 明月道:“江湖上许多门派都安排了门生来广陵,天清自然也不能无动于衷。” 明长宴听了,心里便有数。别的门派送过来调查的门生,多半是外门弟子。而天清两年前元气大伤,加之明长宴身死烟波江,外门弟子应当都收拾了包袱奔向更好的前程。因此,这次的瘟疫,才会叫明月这样的内门弟子来赈灾。 明长宴又问了几句,扣下明月,将他安排到驿站中。 怀瑜问道:“你想怎么办?” 明长宴:“找两个武功好的看住他。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他不能走。” 怀瑜扶了他一把:“你该吃药了。” 明长宴叹了一口气:“你看我这样,还有心思吃药吗。” 怀瑜不紧不慢的说:“你要是不吃,我就灌你吃药。你如果认为打得过我,大可一试。” 明长宴愤然道:“没大没小。” 怀瑜冷冷的哼了一声,明长宴知道他要说什么,连忙道:“好,是我的错,我又忘了,你是我哥,亲哥,哥哥,可以吧。” 走出驿站,明长宴道:“我再去问问那些新娘。” 怀瑜道:“我同你一起。” 路过中央大街的时候,遇见了赈灾的赵小岚和祝瑢。二人都在临时搭建的棚子面前施粥。不过,人家都是一碗一碗的盛,偏偏赵小岚贪心不足,一个盘子上叠了老高几碗粥,走的晃晃悠悠。看过去,不知道的恐怕要以为他在街头卖艺。 果不其然,没走两步,赵小岚身子一歪,连人带粥,就要摔在地上。 一只手就在这时拎住了赵小岚的后领。人是稳住了,粥和碗却一同滑出去,噼里啪啦摔了个彻底,看得灾民们倒吸一口凉气,甚是心疼,直叫人捶胸顿足。 “祝兄,多谢多谢!” “你一定要一次全部端完吗?” 赵小岚站直身体:“这样端快一些嘛!” 祝瑢替他分了几碗到桌上:“很危险。下次不要了。” 赵小岚哈哈笑道:“怕什么,男人嘛!多跌倒几次就会成长!而且祝兄你会帮我的。” 祝瑢莞尔一笑,双眼弯弯,他转过身,身上的铃铛轻轻作响:“我总有不在的时候,或许,刚才你就会栽倒在地上。” 赵小岚摆手,评价道:“无稽之谈!” 此时,明长宴喊道:“小岚兄!” 赵小岚盛粥的手一顿,回道:“烟姐姐!”他转头:“祝兄,你替我照顾一下这边,我很快就回来。”一边说着,赵小岚便向明长宴跑来。 赵小岚道:“如何,烟姐姐,怎么有空出来了!” 明长宴道:“顺路看看你。你身上什么味道,好香。” 赵小岚从怀里摸出几盒胭脂:“我刚才买的。你要么,我给你一盒。广陵的胭脂产的很好,我买些回去!” 明长宴道:“买回去给谁?红颜知己?” 赵小岚脸皮一红:“普、普通朋友!” 两人正说话,拐弯处,传来了几人交谈的声音:“往日出了这些事情,小寒寺总要兴师动众一番,怎么这次人来的这么少?” “还不是他们在华亭大修寺庙,人都往那儿去了,谁来来管百姓死活?” “哼,小寒寺就会装模作样,假好心!” 赵小岚突然开口:“烟姐姐,天清派的校服!” 转身一看,在远处的巷口,说话的四人,身穿天清校服,外罩一件小马甲,衣摆绣着阴阳八卦,袖口个坠挂两条丝穗,走起路来,十分飘然。此校服的工艺,全然出自明长宴之审美。 明长宴一愣。 天清派的人来的竟不止明月? 怀瑜立刻反应过来,道:“明月在撒谎。” 第37章 夜雨寄北(一) 明长宴长剑一横, 拦在天清四人面前。 那几人脚步齐齐顿住, 又惊又诧:“谁!” 明长宴神色不带笑意,道:“你们是天清派的人。” 这四人, 都是外门弟子。 天清派中, 除内门弟子之外, 无人见过明长宴真实容貌。因此,几人看到他, 只觉得明长宴在穿衣打扮上有些眼熟,并未认出他是谁。 不过,江湖上冒充一念君子的人实在太多。自从他死后,只要穿身黑衣, 戴个黑纱,通通都能说自己是明长宴。特别是在临安府一带,尤为猖狂。加之天清近几年几乎不问江湖事,没人管, 这些‘一念君子’便肆无忌惮起来。 四位天清外门,立刻反应过来, 此人也在冒充明长宴。 一人道:“你穿成这样,难道要说自己就是一念君子吗!” 明长宴道没接话,赵小岚连忙开口解释:“不是不是!她是个女人!” 四人齐齐看去, 左看右看, 找不到明长宴哪一点像女人的地方。赵小岚素来对天清派十分敬仰,哪怕是外门弟子他也尊敬非常。拱手作揖,赵小岚笑道:“天清的好朋友这是要去哪儿!” “哦, 我们来这里赈灾!” 赵小岚道:“可吃过饭了吗,若是没有,我请客,咱们中午去琼玉馆吃一顿!” 几人犹豫:“这……” 赵小岚道:“我一直都很仰慕天清少侠的风姿,请客是我的小小敬意,还望各位好朋友不要推辞。” 此时,明长宴突然发问:“你们来这里赈灾?天清的内门弟子呢,来了多少?李闵君和钟玉楼他们呢?” 不料,这话说完,四人脸色登时一变。 “什么钟玉楼?!” “钟玉楼!钟玉楼他妈的是个叛徒!” 赵小岚一愣,明长宴立刻冷声问道:“你说的什么东西?” 那人道:“你?哈哈,你要装一念君子,为何不装得像一些,连天清派出了这么大的事情都不知道。” 赵小岚喃喃道:“这、这我也不知道啊……” 赵小岚关心天清,原本也只是因为崇拜明长宴爱屋及乌。当年明长宴一死,天清也乱成一盘散沙,他光顾着伤心欲绝,以泪洗面,也无心再把精力放在其他事情上。因此,钟玉楼一事,他完全不知。 几人道:“算了,和你们说也没什么意思!走吧走吧,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 明长宴突然出手,剑不出鞘,却用剑身将刚才说话的那人拦住。此人立刻反应过来,接连与明长宴过了两招之后,便发现自己完全不是明长宴的对手。一边打一边退,最后他退无可退,被明长宴掀翻在地,随即,领子被他抓住,猛地往地上一压。 那人被压在地上,张牙舞爪的乱叫:“你干什么!要死啦!杀人啦!” 明长宴剑身往前一送,抵住他的喉咙,威胁道:“你再叫一句,我就把你的脑袋割下来。” 那人登时闭嘴。 剩下三人见同伴被揍,齐齐拔剑,怀瑜见状,右脚勾过放粥的长桌,将几人拦住。 他冷冷的瞥了一眼。 三人面面相觑,却不敢真的往前踏出一步。嘴上道:“你又是谁!” 怀瑜懒得理他们。 另一头,被明长宴威胁的外门弟子结结巴巴开口:“你、你你你和我们无冤无仇,为何突然动手!” 他突然脸色涨红道:“男女有别!!!你起开!!你起开!!” 明长宴丝毫不理他,兀自问道:“我问你,玉楼是叛徒的说法,怎么来的?” 外门弟子听罢,脸上褪去红晕,竟变得咬牙切齿起来:“还能怎么来!当然是他联合龟峰派,串通一气害死了大师兄!” 明长宴愣了一下。 外门弟子索性全说了:“谁不知道万千秋是他姐夫,天清只有他跟龟峰派的最熟!真是白瞎了大师兄平时那么器重他,没想到是养了一条白眼狼出来!” 明长宴正要问个清楚,哪知,外门弟子下一句话,轰得他的理智全然倒塌。 “不过恶人有恶报,害死了这么多人,最后也没落得一个好下场,哼,真是死得活该!” 明长宴道:“你说什么?” 他手一抖,外门弟子见状,连忙推翻他,从地上爬起来。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道:“你好不讲道理,痛死我了。” 明长宴问道:“他死了?怎么死的?” 外门弟子心里一跳,望见明长宴,见他脸色惨白,十分可怖,他气势锐减,开口:“就、就那么死了呗……” 明长宴呼吸一顿:“你胡说!” 外门弟子喊道:“我有什么好胡说的!死了就是死了!” 忽然,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明长宴紧紧抿着唇,眼眶染上几分血色,死死盯着那人。他重新掐上那人的脖子,手下的力气用的越重,外门弟子脸色就憋得越红,眼看一口气就要断绝。 怀瑜抓住他的手臂,“明长宴!” 外门弟子被他盯得浑身一抖,自己还没来得及连滚带爬地跑,便被明长宴推开。 怀瑜的手蓦然被他甩开,明长宴自己跑了几步,气血攻心,双腿一软,浑身的力气骤然一卸,怀瑜连忙扶住他的肩膀,才使他没有跪在地上。 外门弟子吓得瑟瑟发抖,道:“怪、怪模怪样。” 其余三人也不想与明长宴纠缠,趁明长宴无法动弹,连忙催促:“快快快,走走走!!” 人消失得没影之后,明长宴心口极痛,仓促的喘了几口气,眉头死死拧在一起。 怀瑜不知如何说话,只能半抱着他,等他自己清醒。 明长宴哑声:“你听见他说的话了没。” 怀瑜想了想,点点头。 明长宴十指握成拳,又松开,得出一个结论:“假的。” 他突然恨声道:“回驿站找明月!小岚,你先回去。” 明长宴拍桌而起,刚走了不远,一人挡在他的面前。那人虎头虎脑,浓眉大眼,俨然是刚才四个天清弟子中的一个。 此人突然诡异的开口:“大师兄。” 明长宴奇怪地看着他。 这人认得他的样子?是谁? “我知道两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两年前,明长宴跌落烟波江,死讯立刻传遍整个武林。六大门派放出消息:肃清了明长宴,下一步就是整顿天清派。 这一天,下了一场大雨。 同暴雨一起来的,还有明长宴身死的消息。天清外门弟子说完,钟玉楼当即掀了桌子:“鬼扯!鬼扯!!都是鬼扯!!” 剑就在手上,他拂袖出门,被李闵君抓住:“你找死吗!六大门派已经驻扎在了冼月山门口,你去干什么!” 钟玉楼道:“我要去烟波江!大师兄哪有那么容易死!我不信,你放开我!” 李闵君吼道:“哭什么!他死了,你也跟着去死吗!还是你钟玉楼这么能耐,能一个人单挑六大门派了?!” “我……” 李闵君松开手:“你带着玉宝他们,领华姑娘从密道离开。明月,你拿着苍生令到外面躲起来——明月,明月?明月!” 明月脸上毫无血色,嘴唇惨白,双手紧握,掐出了血尚不自知。 李闵君道:“你、你干什么?” 他六神无主,嘴唇嗫嚅了几次,小声的问道:“大师兄、大师兄怎么了……” 李闵君神情一顿,摆手:“什么都没有!别人说他死了,难道就真的死了吗?还是你们认为,外头的人比你们更了解明长宴?” “他是谁,比狐狸还狡猾的人,九条命死不完的。说不定只是找了个法子躲过这一劫。有什么怕的!起来,现在要担心的是我们自己,不想你们大师兄回来给整个天清收尸,就都不准哭!特别是你,钟玉楼,你像什么样子!多大的人了还哭哭啼啼,玉宝比你年纪小都没哭!” 钟玉楼听了他的话,心里也有几分相信,吸了吸鼻子,擦干眼泪。明长宴在这群少年心里,向来是天神一样的存在,大家都是跟在他后面当小尾巴长大的,对他有一股盲目自信,认为无论出了什么事情,他都能妥善解决,因此李闵君几句话安抚下来,众人稍稍冷静些许,就连明月的情绪也稳定了几分。 钟玉楼狠狠的用袖子擦了几把脸:“我留在天清等大师兄。二师兄,六大门派就在冼月山底下,如果我们内门弟子全都撤走了,他们攻进来,谁挡?” 李闵君骂道:“谁挡都不是你去挡!” 明月道:“二师兄,我也要留下来。” 李闵君眼睛一蹬:“你妈的,全都跟我唱反调是不是,一个两个赶着去送死。明长宴不在,我的话就不作数了是吧!” 钟玉楼握剑:“我要在这里等大师兄回来。他回来如何一人力战六大门派,我武功好,我要帮他。” 李闵君恨道:“兔崽子,你那点儿鸡毛蒜皮的功夫……” 话说到一半,确实说不下去。 钟玉楼天赋极高,武功也极高,此刻年岁不大,却隐隐有明长宴当年惊动天下之风采。天下门派众多,大门大派中天资上等也多,钟玉楼相较这些高手不遑多让,若叫他再勤加修炼几年,假以时日,绝对是毋庸置疑的当世高手。让钟玉楼留守天清,才是现下最好的选择。 李闵君犹豫片刻,说道:“好。玉楼留下。” 明月道:“我也留下。” 李闵君:“你留下做什么?明月,别叫我为难。” 他看着明月,心里有一丝纠结。明月此人,在天清内门之中,是脾气最古怪、最难搞的一位。心思敏感多疑不说,成日里脸色也不太好。除了明长宴敢使唤他,包括李闵君在内的其他人,对他都多有忌惮。李闵君敢肆无忌惮的扯着钟玉楼耳朵骂,却不敢跟明月说一句重话,生怕对方想多,或是误会。 明月低头:“二师兄觉得我资质差,留下来会拖后腿是吗。” 李闵君哑然:“我绝无此意。” 明月:“我要在这里等他回来。” “你就让他等吧。” 李闵君闻言抬头,小阿拆提着篮子,从正门走来:“长宴公子对他好,最疼他,有什么好吃好喝的,哪样不是先拿出来给他挑。明月想留下来再正常不过,你要是阻止,就成了恶人。他年纪大了,自己有主张,别像个老妈子似的操心他们。” 李闵君道:“小阿拆,你怎么来了?” 小阿拆:“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能不来。” 李闵君:“华姑娘还好吧。” 小阿拆:“吃了药,睡下了。睡前还问起长宴公子的事情,我不敢同她说实话,只怕她病中忧思。她与长宴公子情分最深,若公子出事,我家姑娘还能在世上活多久。” 李闵君:“明长宴性格素来顽皮活泼,最爱使诈,六大门派传来的消息,我只肯信三分。他的尸体一日未找到,我就一日不信他死。” 小阿拆:“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不知李公子现下如何打算。” 李闵君把自己的想法摊开来说。原本是他留下来守着天清,以备六大门派突然上来找麻烦,然后由明月带着苍生令走,玉楼保护华云裳等人撤离。结果钟玉楼和明月两个人都不配合他的计划,现在只能改成他带苍生令走,让燕玉南保护华云裳。 事情安排妥当之后,当天夜里,李闵君便换上了一身平民打扮,从密道离去。 离去之前,他嘱咐道:“玉楼,无论如何,等明长宴回来再做决定。你万万不能冲动用事。” 钟玉楼道:“我知道,你放心,我会保护好师兄弟的!” 李闵君叹气道:“你长大了,师兄相信你。明月,你也保重。” 他走后,钟玉楼与明月二人从密道出来,一同穿过小树林,走到西湖。 钟玉楼从来没有跟明月单独相处过,此刻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想要说点儿什么缓解一下气氛,结果他又发现自己和小阴阳脸完全说不到一块儿去。纠结了半天,直到二人上了船,却是明月先开的口。 “你觉得他会死吗?”钟玉楼一愣:“谁?大师兄?他才不会死!” 明月不理他的回答,兀自说道:“我很小的时候,是他救我回来的。我那时候都快死了,他都能把我救回来,他会死吗?” 明月说的是多年前的一桩旧事。他本不是天清内门弟子,只是明长宴在游历途中,从野狗堆里捡回来的小孩儿。当年他半死不活,奄奄一息,明长宴用天清内门心法救他,他醒来,不但记忆有损,而且身体不便。问他姓甚名谁,家在何处,家中人丁几许,全然不知。 小半年后,他又给自己取‘明月’为名,成日跟着明长宴学习武功。明长宴教导他两年后,这才有一名妇人寻上天清,自称明月亲母。一查实,果真如此。不过,明月却不肯回家,不顾亲母劝阻,固执己见留在天清,直到至今。 钟玉楼切了一声:“你这个小阴阳脸为什么不捡一点好听的讲,大师兄怎么可能会死在那些人手里!” 湖中,圆月的倒影随着水面起起伏伏,明月伸手在水里捞了一把,所到之处,破水化月,虚虚一握,掌心空空如也。 钟玉楼毛骨悚然:“我早就觉得你小子有点儿问题,你是不是脑子有病,水里的月亮也要去捞一捞!” 明月脸色一沉:“关你屁事。” 钟玉楼双手枕在背后,翘着二郎腿道:“怎么,有什么羞耻的。我知道你喜欢模仿大师兄,他喜欢月亮,你也要去喜欢月亮,取个名字也要和月亮挂钩。算啦,我又不会嘲笑你!” 明月道:“谁稀罕你不嘲笑!” 钟玉楼道:“有病!我不跟你一般见识,等大师兄回来,我再和你打过!不过,你少去大师兄那里装可怜,你小子最爱来这套,打不过我就去卖惨,哼!你就仗着大师兄看你脾气臭多照顾你,谁看不出来你的小心思,天天学着小姑娘似的耍脾气!真是下作手段!” 明月气得脸色通红:“谁卖惨!谁打不过你!谁用下作手段了!哦?小姑娘?你比我更像女人吧!去年前是谁下山逞英雄,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被当成女人差点给骗着卖到窑子里面去!谁是女人!谁长得最像女人!你照照镜子去!” 钟玉楼脸色一变,显然是没想到明月这厮还记得他那么遥远的黑历史,加之平日里因为这张漂亮的脸,没少被人说像个女人,当即恼羞成怒的跳起来:“你找打!” 明月拔剑:“打就打!谁怕你!” 说罢,二人竟然真的在这小小的一艘船上打了起来。 几招过后,小船不堪重负,彻底一翻,船上两人双双滚进水里。明月呛了几口水,大喊道:“我不会游……我不会!” 钟玉楼幸灾乐祸,拍打水面,哈哈大笑:“小阴阳脸,你知道我这叫什么吗,叫痛打落水狗!哈哈哈哈哈!” 湖中,明月咕嘟咕嘟两声,没了动静。 钟玉楼笑完,察觉出一丝不对,喊道:“喂!喂!我去,真不会水啊!太丢人了!” 他一个猛扎,潜入水里,将明月带到岸上。明月躺了会儿,突然咳嗽几声,吐了几口水出来,一睁眼,就恨恨的看着钟玉楼。 钟玉楼摸了摸鼻子:“干什么看我,还不是你自己武功不好。谁知道你水性也这么差。” 明月道:“钟玉楼!你太讨厌了!” 钟玉楼不以为然道:“彼此彼此,你也很讨厌,哦对了,不仅我讨厌你,大家都挺讨厌你。” 落了一次水,两人都没力气打架。互相对骂了几句,又气喘吁吁地休息了一回儿。 钟玉楼道:“喂,明天,你可别给我拖后腿。” 明月闭上眼睛:“原话奉还。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你的表姐是万千秋的结发妻子,如今天清跟龟峰派彻底撕破了脸,你为何不听二师兄的安排,还敢留下。” 他喘了口气,站起来,背对着钟玉楼,像是要走。 走前,明月开口:“你好自为之。” 钟玉楼哼道:“我好得很!比你好!” 第二日,钟玉楼换上衣服,出门转了一圈,没看到明月。 他一直独来独往,钟玉楼也懒得管他,只当他怕得去了什么地方偷偷抹眼泪。 吃完早饭,钟玉楼这才坐在空旷的大厅中,思考对策。 昨日,他逞英雄,一口气答应了李闵君自己会好好保护天清派,但到了现在,他心里还没有一个具体的计划。 六大门派的精英都驻扎在冼月山门口,虽然没有攻上来,但气势却很可怕。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等到中午,外门弟子来报了三遍,说要天清派给龟峰一个说法,给武林一个说法,给天下英雄一个说法。 说是这么说,实际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江湖谁不清楚他们是因为没在明长宴那边找到苍生令,这才跑来天清派找个借口搜查。此等做法,无非就是想执掌这神兵利器。钟玉楼听罢,气得浑身发抖,险些没忍住去掀了这群伪君子的脑袋。 对方虽逼迫得紧,却也给了天清几天的时间。四五天后,钟玉楼思索着李闵君带着苍生令应该跑远了,此时,就算六大门派现在上了冼月山,也拿不到苍生令。因此,这一日,他的心情稍微松散了些,决定去外门弟子训练的山上转悠一圈。看看诸位师兄弟近日有无睡好吃好。 结果,刚到了校场,钟玉楼就察觉出一丝诡异的气息。 一双、两双、三双眼睛,总是似有似无的盯着他。那目光十分微妙,落在他身上,叫他浑身不自在。 钟玉楼一转头,想要找谁这么盯着他,结果刚一动,身上的目光便散开了。 他嘀咕一声奇怪,却并未多想,大摇大摆的往校场走。 这处,是他除了内门居室之外,最熟悉的地方。明长宴平日喜欢在这里指点钟玉楼剑法,也喜欢叫众弟子在看台围观,好以他为榜样,学个一两成去。 钟玉楼在校场转了一圈,抓住了一名师弟,问道:“岳义呢?” 岳义乃是外门弟子中的佼佼者,与钟玉楼切磋过几次,还算熟悉。 他随口一问,哪知这位小师弟竟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猛地将他的手一甩,跑远了去。 钟玉楼一愣,眉头蹙起:“搞什么鬼?” 此时,岳义从校场后面出来,不复以往的笑颜,于此同时,他的身后,几十名外门弟子脸色不善。 钟玉楼顿了顿,随即展颜笑道:“岳义!我正找你呢,你们都跑去哪儿了!” 岳义抿着唇,不回答。 钟玉楼疑惑道:“你干嘛一副我得罪你的模样,我怎么了?” 沉默半晌,岳义道:“钟玉楼,你怎么了?需要问我吗?” 钟玉楼丈二摸不着头脑,郁闷道:“你这样说话真没意思,如果还拿我当朋友,你就挑明了说。是我哪儿得罪你了吗?” 终于,一名外门弟子忍无可忍:“钟玉楼!你还敢说你是朋友!你这个天清派的叛徒!” 听到这里钟玉楼更加莫名其妙:“什么叛徒,你胡说八道什么东西?” 外门弟子道:“你还想狡辩,花修缘不是你的表姐吗?万千秋不是你的表姐夫吗?” 钟玉楼脸色一变。 那人见他脸色,似乎抓住了确实的证据,嚷嚷得更大声:“你们看!他心虚,好哇,一开始我还不信呢,现在是人赃并获!” 钟玉楼回道:“你什么意思!岳义,你们搞什么?” 岳义道:“钟玉楼,你是不是串通了龟峰派,害死了大师兄。” 钟玉楼愣了一瞬,随即眉头拧得死紧:“你放什么狗屁!” 很快,他突然反应过来:“谁在造谣?” 岳义道:“造谣?恐怕是事实吧。这几天,我们已经都知道了。天清派之中,知道大师兄相貌的,只有内门弟子。这些内门弟子里面,大师兄最信赖你。钟玉楼,你只说,万千秋和你是不是沾亲带故!你、你还有什么狡辩的。” 钟玉楼面色惨白,喃喃自语:“你有病吗!就凭这个就说是我干的?谁告诉你是我干的?你们不要随意被人煽动,大师兄待我恩重如山,我为何要背叛他!” 外门弟子叽叽喳喳,一人一句。 “你还好意思说这句!你也知道大师兄对你恩重如山,你背叛他,你不觉得该死吗!” “大师兄已经死了,你已经达到目的了,何必还在我们这里装模作样。” “我听说,二师兄一开始是想让他走得,结果他不走,我看就是等内门弟子走光之后,他留下来好给六大门派打开山门!” “不错,你打得什么主意,我们已经全都知道了。钟玉楼,我平日敬你武功高强,竟没想到你做的出这种下作的事情!” “这几日,我们全都知道你是什么人了。你自己离开天清吧。” “不行!不能这么便宜他!要我说,就该让他血债血偿!” 闻言,钟玉楼下意识地将手扶上腰间的佩剑,却被人群中眼尖的弟子瞧到,立刻喊道:“快看!他要出招了,危险啊!”此言一出,立刻吸引了无数目光,人群中吵吵嚷嚷地发出了一些“他果然想杀我们。”、“大家都小心!”诸如此类的话语。 钟玉楼退后一步,心中慌乱无章,立刻将双手放开,为自己辩解道:“我没有!” 他虽才十七岁,可在武学上一直是天清的佼佼者,一向骄傲。面对此景,却是前所未有的手足无措,钟玉楼实在是忍受不了自身沾有一丝的污水。 “六大门派已经要攻上来,我留在此处,是为了保护你们。现在这个时候,别起内讧。我清者自清,若是真有什么问题,大可等大师兄回来之后再做定论!” 外门弟子道:“大师兄已经死了!还回来!走,我们去跟六大门派拼个你死我活!总之,不能在里面当个窝囊废!” 钟玉楼一听,连忙拦在门口。 要去山下,需要从校场的偏门走,他站在校场之上拦着众人,急切道:“不行!你们现在去就是送死,我会保护你们,谁也不准下山!” 谁知,一阵剧痛传来,钟玉楼双膝一痛,他对于自家人没有丝毫的防备,因此被一名弟子用棍子狠狠地打折了腿。他吃痛一声,单脚跪地,拿着棍子的那人说道:“你跪下!你对得起大师兄吗!还保护我们,谁知道你有没有串通六大门派!” 钟玉楼喊道:“我没有!我是天清的弟子,我答应二师兄留下来保护天清的!” 草丛里,几个黑影猛地跳出。钟玉楼忍着剧痛一看,却是山下的门派中来了几个打头阵的。天清山势险峻,想要上来很是困难,但也难保有几条漏网之鱼跑上来。钟玉楼连忙推开几个外门弟子,解决了那几人。 他收了剑,说道:“山下很危险,你们也看到了,现在已经有人跑上来了。若你们再不听我的话,到时候出了事我怎么和大师兄交代?” “惺惺作态,谁听你的鬼扯,还保护我们,你还是先保护你自己吧!” 外门弟子心脏咚咚作响,显然是被突然出现的偷袭者给吓到了。刚才若非钟玉楼出手保护,恐怕在场的外门定要死伤几个。 “说不定就是你串通了他们上来的,你装什么装!” 钟玉楼怒气上头,却还是尽量平和道:“你们能不能讲点道理。” 突然,外门弟子乘其不备,又一棍落下。打得钟玉楼措手不及,跪在地上。 “你滚开!我们要出去和六大门派决一死战,你敢拦我们,你就是叛徒!” 他拿着棍子的手细微的发抖,打了钟玉楼一棍之后,心中竟然泛上了一股奇异的快感。 他心中想道:我打了钟玉楼,哈哈,我打了他!早看他不顺眼了,自以为自己有多厉害,不就是天赋高点儿,武功强一点儿,长得漂亮了点儿,现在还不是跪在我面前,毫无还手之力! 岳义有些不忍,说道:“你动什么手!他就算是个叛徒,也轮不到我们来管教,你——” 只可惜,岳义微弱的呼声,很快被震天响的愤愤不平给淹没了。 钟玉楼缓过了这一阵剧痛,想道:同门师兄,手足相残,我若还手,岂非违背了二师兄的嘱托。 咬了咬牙,他又暗道:左不过是被打一顿,忍忍就过去了。六大门派虎视眈眈,此刻万不能起内讧,等他们愿意听我讲话的时候,我再讲话。 忍了片刻,他下定决心,又不甘心的想道:如果大师兄在就好了,平日我受人钦佩,如今没了他,竟连这样一件小事也做不好。无论如何,我绝不给他丢人。 钟玉楼素来娇气爱哭,此刻天清受难,他竟也不哭不闹,挺直了背,在一片招摇风雨之中为天清撑起一方小小的天地。 哪知,他实在是轻看了外门弟子对他的恶意,这一顿,竟然如此狠毒。 “打得好!钟玉楼,你敢还手吗!” “他还敢还手?我们打他,是替大师兄出口恶气!” “就是!我真恨啊,大师兄对他这么好,他也不知道报恩,反倒生出这么歹毒的心思!”“让他磕头!让他给大师兄道歉!” 钟玉楼撑着身体,正想站起来反驳。哪知道,身体摇晃一下,冷不丁,又是一棍狠狠打在他的头上。猝不及防,钟玉楼只觉得眼前花白一片,脑袋嗡嗡直响,眼睛被一片粘稠的血液给糊住,视线变得十分模糊。 身体上的痛骗不了人,他嘶嘶倒吸冷气,回道:“我没有,我没做过,你们胡说八道!” “还敢嘴犟!今天就打到你认错为止!你让不让开!”一人吼道:“叫他跪下!跪下!” “对了,把他腰上的那块玉佩拽下来,他不配戴!” 钟玉楼浑身一震,便要去抢自己腰上的玉佩。 “不行、不行!这是大师兄给我的,他送我的!” 一脚狠狠地踩在他的肩膀上,玉佩被几双手同时夺走。 一人说道:“你们听听,‘大师兄给我的’,多得意啊,多炫耀啊!哼,给我摔烂,这人有什么资格得到大师兄的东西!” 他高高扬手,将玉佩往地上狠狠一掷,清脆的响声传来,玉佩应声而裂,碎得七零八落。 钟玉楼瞳孔一缩,咬牙道:“你们、你们发什么疯!”他终于意识到,这群外门弟子的愤恨并不是那么的简单,正想逃开时,又是一棍狠狠落下。钟玉楼背上如同撕裂,喘了口气,直直摔在地上。 施棍之人道:“喂,他好像不还手。” “不还手……不还手就对了!他不是自称要保护我们吗,怎么会还手!再说、再说他有脸还手吗!” “总之,他不走开,就打!都是他自找的!” “说得好,我看他就是跟外面串通了阻止我们去山下,说不定一去山下,他就彻底暴露了,这个叛徒,心思倒是挺深沉,还在这里装可怜!” 先是一人动手,紧接着,其他人见钟玉楼丝毫不还手,便认定了他是心虚,心里有愧,这才不敢还手,因此一拥而上。 众人心中颤抖又诡异,只因钟玉楼平日里是外门弟子可望不可即的存在,无论天赋武学,才情样貌,此人都是天骄之子,出生就是顺风顺水,众星捧月,现下,他如同一条死狗一般,躺在校场上任由他们欺辱,何其痛快!何其出气! 原来他钟玉楼也是个小人!有什么了不起的!外门弟子持棍相向,只恨将钟玉楼从神坛上拉下来还不够,还要踩在泥潭里,踢翻在臭水沟,再狠狠的踹上几脚。 他硬生生的撑住,嘴里说道:“不能下山、不能出去!” 乱棍之下,钟玉楼血肉之躯,又仅仅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没能支撑多久,呼声便愈发微弱。起初还能为自己辩解几句“没有背叛”“不要内讧”“不能出去”,到后来,痛得难以忍受,神志不清,只喃喃自语:“好痛。” 头也疼,手也疼,背也疼,腰也疼。 棍棒无情,哪里都疼。 钟玉楼意识模糊,恍惚间,似乎看见明长宴缓缓走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做好……” “大师兄……救我……救我……” 血从校场中心蔓延开,一人打得正畅快,突然被拦住:“等等,他怎么不动了?” 又一人疑惑道:“难道是晕过去了?弄一桶水来浇醒他!” “不对,不对!他没气了!钟、钟玉楼没气了!”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其中一人扔了棍子:“不是我、我、我就打了两棍!”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烫手似的,将棍子一扔:“不是我!” “也不是我!” 咽了咽口水,校场上,鸦雀无声。唯有少年浑身是血,身体微微蜷缩,脸色惨白,泪痕明显,生气断绝。 冷不丁,一声闷雷,酝酿了许久的阴沉天气,即将迎来一场暴雨。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校场之外,一名女冠坐在树上,抚掌畅笑。 树下,明月面无血色,神情空洞。 女冠摆着双腿,莞尔一笑:“我带你看的这一出好戏,如何,如你意了吗?” 外门弟子又惊又诧,问道:“你是谁!” 女冠突然脸色一变,道:“多嘴。” 忽然,开口的那名弟子愣了片刻,突然,喉咙发出‘嗬嗬’两声,便被锋利细长的刀片切的七零八落。猩红的血猛地飞溅在他身边的弟子上,那弟子嘴唇动了动,紧接着,吓得嘶声力竭的尖叫起来。 女冠道:“你也很吵。” 此话一落,尖叫的那名弟子下场就如同上一位多嘴的一样,身首异处,死无全尸。女冠道:“做得不错,看来你也不是一无是处嘛,放心吧,没法呆在天清,‘我们’也会收留你的。” 明月见状,终于回过神,断断续续道:“我、我没有……” 女冠在树上换了一个姿势,抛着刀片把玩,喝了一口酒,说道:“没有?没有什么?这出戏没有看爽,还是没有看够?” 明月腿了几步,靠在树上,浑身发抖:“我没有、没有想要杀了他……” 听罢,女冠哈哈大笑:“你不是恨死他了吗,怎么,他被平日最瞧不起你的外门弟子乱棍打死,你倒后悔了?”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不是我!!” 女冠道:“不是你?不是你煽动他们说钟玉楼是叛徒,还是……不是你把你家大师兄的妹妹带到龟峰山?” 明月呼吸一顿,陡然看向她,脸色惊疑交加,怨恨非常:“你说过不会有事的!你说过只是给他一个教训!你没有、你没有告诉我他会死!” 他几乎崩溃:“是你、是你拿我家人威胁我的!!” 女冠微微一笑:“那就是我骗你的咯,哈哈,抱歉,可你还是害死他了呀,这可怎么办,世界上可没有后悔药吃。明长宴也死了,你怕什么,难道你怕他们找你麻烦?” 说罢,她面带笑容,眼神阴狠的扫了一圈校场上的外门弟子。 “不管是明长宴还是钟玉楼,他们都不能活着留在天清,小明月,你应该为自己的平庸感到庆幸,你捡了一条命。” “没关系,我会帮你摆平的。死人,就不会找别人麻烦。” 明月浑身一震,一滴雨,落在他的眉心。 两滴,三滴,雨夹杂着血,惨叫声和呼救声,一同灌入他的耳朵。 明月突然惨叫一声,连滚带爬的往校场中间跑去。踩过外门弟子的尸体,在一片血泊中,钟玉楼悄无声息的躺着。 他怔怔的站着,抿着唇,捡起了被摔碎的玉佩。 明月蹲在他身边,双手哆嗦,似乎想将玉佩拼成一块,还给钟玉楼。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我、我不是故意的……” 千辛万苦拼出来的玉佩,一放到钟玉楼的身上,便碎了一地。 第38章 夜雨寄北(二) 桌上的茶杯、水碗, 碎了一地。 明长宴低着头, 看不清脸色,总之, 光凭猜测而言, 十分难堪。 天清那位据实相告的外门弟子吓得浑身一抖, 连忙道:“我知道的就是这些,再多的就没有了。” 他说完, 转身就跑得无影无踪。 怀瑜坐下,把上他的脉:“你现在不宜动气。” 明长宴始终沉默,怀瑜把脉的手换成握着他手腕的姿势,捏了两下。 “不是你的错。” 明长宴站起:“回驿站, 我要找明月问清楚。” 他仅仅是听到他被活活打死,胸口便是一阵锥心之痛。明长宴看着钟玉楼长大,知道此人心思单纯,且最怕苦, 最怕痛,一点小伤就要哭哭啼啼半天。棍棒之下, 他又是如何忍受铺天盖地而来的钝痛。 明长宴每一步都走的十分费力,好似抽干了力气。 怀瑜追了两步,抓住明长宴的手臂。明长宴看了他一眼, 怀瑜道:“你自己能走吗。” 明长宴声音低哑:“走得了的。” 他抿着唇, 似乎想吐露几句安慰的话,可惜在脑子里想了半天,也没组织出一句好听的。 走了一会儿, 明长宴突然道:“不对。” 怀瑜时时刻刻都关注着他的举动,生怕他一不小心就发疯,因此,立刻接话:“什么不对。” “那个人不对!” 怀瑜看了他一眼。 明长宴道:“校场上的人既然都死光了,他为何知道的这么清楚?” 他连忙往驿站的方向跑:“去找明月,马上!” 二人不敢懈怠,马不停蹄地往驿站赶去。刚到楼下,三楼客房,便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打斗声。明长宴作势要跳,怀瑜按住他的肩膀,未等片刻,楼上飞身下来一名少年,正是明月。 明月左肩多出了一个血窟窿,正源源不断的往外流血,想来是明长宴戳的那一剑留下的伤口,在打斗中被撕裂开了。 他倒退几步,转头就看见了明长宴。 两人对视一瞬,相顾无言,驿站三楼,突然传来熟悉至极的声音。 “大师兄!好久不见啊!” 一人翻窗而出,落在瓦楞上,笑嘻嘻,活泼可爱的把玩着手中的剑,又开口道:“怎么这么惊讶?哦,对不住,我忘记了,我已经死了。” 三楼的少年,正是‘钟玉楼’。 明长宴只愣了一刻,立刻反应过来,此人是假扮的。 他虽打扮成钟玉楼的样子,但神情和做派都有着天壤之别,一张钟玉楼的脸,行为古怪的模样着实让人毛骨悚然。明长宴冷着脸道:“你是谁?” ‘钟玉楼’嘻嘻嘻地笑道:“大师兄,你好冷漠。害死我的人就在你身边,你不杀了他替我报仇,怎么还问起我是谁了?明月,你说我是谁,我不就是你害死的同门师兄吗?” 明月听罢,微微愣住,紧接着大喘了几口气,骂道:“你住口……你住口!” 明长宴道:“刚才那个外门弟子也是你?” ‘钟玉楼’微微弯腰,莞尔一笑:“你猜猜。” 怀瑜下结论:“丑观音。” 丑观音笑道:“嘻嘻嘻嘻嘻,大师兄,我死的好惨啊,我好痛啊,你为什么不来救我,你还活着,我却死了,我好惨啊!”明月强忍着痛,喊道:“你胡说八道!住口!你不准说!你不准……” 丑观音道:“哈哈哈哈哈哈!怎么,你大师兄在这里,你就让我住口了,我偏不。” 他笑语盈盈:“大师兄,你难道不想知道,你妹妹是怎么落到万千秋手里的吗?” 明月双目通红,恨极了他,拔剑而起,招招朝丑观音逼近。 丑观音一边与他过招,一边躲闪,嘴上不停歇道:“当然是你的好师弟,拿着你的玉佩去找她的!” 明月猛地将手中的剑往前一推,吼道:“是你扣住了我爹娘,我若是不听你的话,你就要杀了他们!” 丑观音以袖遮面,飘飘然落在地上:“是呀,嘻嘻嘻,你父母的命是命,大师兄妹妹的命可就不是命咯!” 明月心里一抖,不敢再去看明长宴,他怒火中烧,发指眦裂,辩解道:“我没有要杀了她,是你!是你骗我!” 丑观音却突然停下。 “小明月啊小明月,你要不要猜一猜,我怎么就选中你来做这些事呢?这两年来,你每一件事都完成得很优秀,我是十分喜欢你的。” 听到这里,明月的双眼充血得更加厉害:“……住口!住口!住口!” 丑观音笑的更加猖狂,谁知,落在桌上时,怀瑜突然出手,那桌子吃不住他的内力,顿时四分五裂。 丑观音脸色一变,收敛了笑意,与怀瑜两两对望。 “久闻小国相大名,孤僻清高,不问武林,我竟不知,你也爱管起闲事来了。” 怀瑜不理会他,伸手取过隔壁摊位上的一大面琉璃镜,丑观音瞳孔一缩,作势要跑。果不其然,怀瑜手中微微用力,镜子便碎成了万千锋利的利刃,以真气包裹。他快,怀瑜动作更快。数以千计的碎片飞驰而过,任是丑观音千变万化,也插翅难逃。 果不其然,丑观音虽极力躲避,却也无法全身而退。不等怀瑜用下一招,他身上就已经鲜血淋漓,被琉璃碎片割得没有一块好肉。却说这丑观音,到也挺爱惜这张脸皮,宁可用身体硬生生抗住碎片,也不愿意自己的脸蛋被划伤半分。 明长宴道:“留他活口!” 怀瑜点头,丑观音却不给他近身的机会。 他纵横江湖多年,行事诡异乖张,全凭个人喜好,天下间难逢敌手,杀人不眨眼,少有吃亏。如今受制于怀瑜,招招不能发力,步步被逼退后,心中懊恼,面色更是难堪。 丑观音一脚踹翻摊位,拦住怀瑜片刻,纵身往后一跃。却不料,背后一阵刺痛,明长宴挽了一个剑花,直逼他面门。 此人被前后夹击,咬牙心中暗咒,一边打一边想脱身的办法。 千钧一发之际,一滴雨,落在了地上。 空中突然洋洋洒洒,随细雨前来,飘下如雪花一般的白纸。 形状为圆,中间则是四四方方一个窟窿,俨然是纸钱。 紧接着,凄惨尖锐的唢呐声从街尾响起,两排披红戴绿的纸人,敲锣打鼓,鬼气森森,面带微笑,缓慢而行。 明长宴开口:“红白撞煞,纸人抬棺,阴兵开路,阎王借道。” 怀瑜将他护在身后:“嫁衣阎罗?” 明长宴道:“当心,我还从没遇到过他。” 原本空无一人的大街,街头街尾,各冒出两排诡异非常的纸人。前面两排纸人穿红戴绿,丝穗飘飘,四人抬轿,俨然是婚嫁。后两排纸人或肩扛灵幡,高举亡命牌,白纸纷纷,则是送丧。 怀瑜突然捂着明长宴的耳朵:“勿听。音乐有古怪。” 果不其然,内力稍差的明月,在听到过于长时间的音乐之后,神色痛苦扭曲,好似受了什么极刑。 队伍越近,其中的声音就越复杂,有哀嚎、呼救、孩童啼哭,更有娇女嬉嬉笑笑,阴阴测测,扰乱其心神。 行至途中,队伍最前面两个手持亡命牌的纸人突然从身体里抽出一把长刀。怀瑜眉头一蹙,抬脚朝着心口一踢,那纸人却不散架,反而持刀就上。 明长宴将自己的剑塞进怀瑜手中:“我估计纸人被注入了内力,此刻坚硬无比。你硬打它反而无用,它不会死,我们未必。” 怀瑜抱着他的腰,往后轻轻一用力,退了四步。 明长宴微微眯眼,说道:“砍线!” 怀瑜目力极好,经明长宴已提醒,立刻顿悟,往纸人身后看去。果不其然,空气中,有丝丝细线,偶尔反射几缕银光,非常人所不能察觉。 明长宴掰开腰上的手:“你带着我少不得被我拖累,我不至于连几个纸片人都打不过。这喜阎罗在我面前用针,算他踢到了铁板!” 怀瑜看了他一眼。 明长宴索性强行甩开他,一人往明月的方向跑去。他此时满脑子都是疑惑,简直剪不断理还乱,要问的东西多如牛毛。 “死不了!”明长宴喊道。 与此同时,趁乱往明月所在方向奔驰的还有丑观音。二人在明月面前不期而遇,丑观音此时还扮作钟玉楼的模样,出神入化,以假乱真,令明长宴心神受扰。他哈哈笑道:“大师兄,你要保护明月吗?他是叛徒呀,我不是,你看看我是谁,我是玉楼呀,大师兄!” 明长宴烦不胜烦,袖口抖出三针,直接往丑观音面上刺去。 丑观音侧身躲过,就在这一瞬间,明长宴出手将呆愣的明月往身旁一拉。 丑观音嘻嘻笑道:“明长宴,自身难保了还想着救人过河,我好佩服啊!” 明长宴懒得与他废话。虽然他只恢复了一二成功力,却也能在丑观音手上过下几招。只不过,二人交手之时,偏有纸人作乱。丑观音心中暗道:此番来广陵,先要杀了明月这个多嘴的小子,明长宴若是阻拦,我即便不能杀他,也要叫他吃点儿苦头! 想罢,他手上用力更甚,与明长宴纠缠不休。明长宴欲要看丑观音真容,右手倏出,抓住他的肩膀将他往前一拉。丑观音使了一招金蝉脱壳,外袍被明长宴抓在手上,身子却已经脱离掌控。他的腰上,赫然别着数十把刀片。 明月瞳孔一缩,大喊道:“大师兄!刀!小心他的刀!” 明长宴一惊,微微睁眼,已是躲闪不及,丑观音的刀片已然势如破竹,携带着一股劲风,朝着明长宴飞来。 蓦然,一股大力将明长宴拥住,原本应该没入明长宴腰腹的刀片,正中明月心口。 空气凝固了一瞬。 丑观音啧了一声:“小明月啊小明月,我最喜欢的就是你识时务这一点。” 说罢,他双手运起一股真气,大力的将明月心口的刀片推入进去,看那架势,势要用同一把刀,贯穿明月之后,再杀了明长宴。 明月呕了一口血,那刀片穿过他心口,撺出来一截,他抿着嘴唇,忍着极痛,决然伸手将这段刀活生生掰断。明长宴尚未做出反应,便被他猛地推开。明月没了支撑点,踉跄一晃,喘了口气,跪在地上。 明长宴震惊不已,半晌没有回神。丑观音刀片齐飞,直直朝着明月扑去。明月此刻无法动弹,任他宰割。腹背重刀,血溅三尺! 他费力地抬头,目光悲凉,盯着明长宴,仿佛努力地想要说什么。最后,明月的眼中微光熄灭,身子一松,生气断绝,仍旧是一句都没说出来。 丑观音拍拍手,抬脚将明月踢翻在地,他怀里碎了的玉也散了一地。 “死到临头还想挣扎,多嘴多舌,太让我失望了。” 他往前走,踩着玉过,说道:“我可是帮你解决了这个小白眼狼,不过,若是要谢我,大可也不必。” 此时,怀瑜已经解决了所有纸人。丑观音没了纸人庇护,自然不敢多待。他目的已经达到,嘻嘻笑着就要逃走。明长宴声音沙哑的开口:“找死。” 他拾起地上被明月这段的半截刀片,徒手握着,手掌割的血肉模糊也不顾,只直逼丑观音身前。怀瑜三步并两步上前支援,丑观音一对二,决计不是对手,他阴测测一笑,突然转身躲进摊位背后。明长宴追去,谁知他一转身,竟然是扮成了一名少女,眉眼弯弯,黑发微卷,天真烂漫道:“哥哥,你要杀我么?” 不仅明长宴呼吸一顿,就连怀瑜也愣了一愣。 这名少女,容貌绝色,与明长宴有九分相似。 就在二人分神的一瞬间,少女突然往右边的巷子蹿去,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怀瑜率先反应过来,追了两步,拐过弯,却看见巷子中,祝瑢正缓步前来。 怀瑜冷冷地盯着他,祝瑢回以微笑,道:“刚才在那边听这里动静异常,我便过来看看。” 赵小岚气喘吁吁追上来:“祝兄,你走得这么快干什么!” 他见到怀瑜,连忙越过祝瑢,往外面走去。一走到外面,便看见一片狼藉。 怀瑜心系明长宴,因此只追了两步就往回走。明长宴此时缓过神,慢慢走到明月的尸体面前。 他刚伸手,就被怀瑜抓住:“别碰。丑观音此人狡诈无比,万一在刀片上淬了毒,你碰了只会徒增麻烦。” 明长宴道:“若是刀片有毒,我现在恐怕也倒下了。” 怀瑜这才发现,明长宴右手划伤严重。明长宴的脸上却没有多余的表情,沉默许久,只听他微微叹了口气。 “我原也恨他。” 又是一阵无声的静默,明长宴单膝蹲下,将明月身上的刀片一一拔出。他心中万千忧思,愁绪难解,问自己道:怎么会变成这样? 怀瑜道:“你要如何?” 明长宴淡淡道:“送回他父母那里,埋了。” 整理好明月的遗容,突然,白雾蒙蒙的长街,出现了一个雍容华贵,气质非凡的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  看了一下评论,不要说那个被会被和谐的词啊!害怕!怎么想到这个的 再次说一下,因为这个世界观并不是修仙神魔,所以便当发出去,也是不会收回的,不会什么有复活的剧情。既然凉了那就是凉透了。 当然了,发出的便当多多少少都是会有一些正儿八经的理由和原因的,后文或许都能找到这些原因,不过接不接受,就看各人了。 也就是说大家是为了剧情设置而领的便当,嗯,每一个便当都是无可避免,不是在无理取闹,也不是天降横祸,不是为了虐随手发便当。 小副本差不多结束了,惯例接下来要开始发糖了,我比你们还着急想让他俩立刻谈恋爱!! ps 此文没有副cp 第39章 (一) “人生得意须尽欢, 千金散去还复来。天生我材必有用, 会须一饮三百杯。” 明长宴微微一愣。 怀瑜拿出一些随身携带的止血药粉,撕下一段绸缎, 在他的手上临时包扎了一下。末了, 还有些不放心, 又多打了两个结。 白雾散去,只见街上, 四名美男子抬轿。轿子奢华富贵,榻上斜斜躺着一个女人。她手里端着精致小巧的酒瓶,风情万种地瞥了明长宴一眼。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明长宴松了一口气, 道:“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她道:“月亮上的风。” 明长宴:“看来,我好大的面子,竟让绝情娘子为我出了门。” 这位雍容华贵的女人,便是大名鼎鼎的玲珑阁的主人, 明长宴眼中天下第一的奸商,秀玲珑。 秀玲珑面颊微微有些醉态, 直起身道:“秀玲珑来此处赈灾罢了,不想碰到了熟人。” 明长宴纠正道:“你的诗念错了。” 秀玲珑呵呵笑道:“别人念得错,怎么偏我不能念错。长宴公子不知道民间有句俗话, 叫女子无才便是德吗。” 明长宴:“你是非常缺德了。” 秀玲珑哈哈笑完, 起身便要从轿榻上下来。轿子边上两名容貌俊秀的男子立刻抱了一卷巨大的毯子,往前一滚,直直滚到明长宴的脚边才停下。另一名男子则是挎着花篮, 一边走一边往毯子上铺一层厚厚的花瓣。秀玲珑落脚,踩在毯子上。 明长宴对他这位朋友十几年如一日的龟毛脾气十分了然,因此不觉奇怪,倒是怀瑜多看了几眼。 赵小岚将此因为收入眼底,目瞪口呆,感慨道:“我活了这么大,没见过比怀瑜哥哥做派还金贵的人!” 秀玲珑摇着扇子,扶额道:“扇得我好累。” 明长宴无奈:“累的话你就把扇子上的宝石摘下来几颗,太阳一照闪得我眼花。” 秀玲珑嗔道:“女人,死都不能放弃美丽。算了,说了你也不懂。我来这儿是问你,你怎么又活了?” 明长宴看了一眼赵小岚和祝瑢,道:“借一步说话。” 秀玲珑又兴师动众得铺了第二条毯子,二人走得较远了些,明长宴这才说:“正是我要问你的。谁告诉你我还活着?” 秀玲珑缓缓道:“这世间有几件事情能瞒过我的眼睛?” 明长宴道:“你在柳况身边放了眼线?” 秀玲珑轻轻抱怨道:“在所难免。我若不知道你还活着,我怎么好方便对你施以援手。长宴公子,你太伤我的心了,醒来这么久,也不同我说一声,枉我们朋友一场。” 明长宴呵呵道:“朋友一场,就把我死后你靠我赚来的银两,分我一半。” 秀玲珑以扇遮面,“仔细一想,秀玲珑广交天下群雄,少你一个明长宴倒也无伤大雅。” 明长宴道:“我懒得和你废话。既然你来了,就帮我做一件事情。” 秀玲珑:“秀玲珑做事从来不问是什么事,只问你给多少钱。”她嘻嘻一笑:“不过,看在我与你相识多年的份上,此事就不收你的钱。” 明长宴道:“把明月的尸体带回去,交给他的家人。” 秀玲珑瞥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啧啧道:“上回我见他的时候,他还只有十五岁。” 明长宴不愿多说,秀玲珑观其脸色,会心一笑,立刻抚掌三声,片刻后,几名身穿黑衣的暗卫便出现在长街上。几人做事干净利落,秀玲珑吩咐几句,明月的尸身便被收走。 明长宴道:“你刚才看见嫁衣阎罗了吗?” 秀玲珑扇着扇子,笑道:“什么嫁衣阎罗,我可不知。” 二人往回走了几步,明长宴见怀瑜心情不大好,一时间放在嫁衣阎罗身上的心思全数回到怀瑜身上,他心道:怎么他又不高兴了? 明长宴道:“大街上说话不方便,先回驿站。还有你,秀玲珑,收起你的做派。” 一刻钟之后,四人坐在了驿站。 赵小岚惦记着他的几碗粥,拉着祝瑢又回去尽心尽职的做善事。 甫一到房间,怀瑜便取了药箱出来,替明长宴把伤口重新处理过。 驿站内,明长宴先开口:“我要问你几件事情。” 此话,正是对着秀玲珑说的。 秀玲珑道:“知无不言。” 明长宴神色有些闪躲,食指不自然的在桌上敲了数下,才开口问道:“天清……天清的近况如何?” 秀玲珑道:“长宴公子想问的是,天清还死了谁吧?” 明长宴脸色一变。 秀玲珑正想多卖几个关子,耍弄他一番,谁知被怀瑜冷冷地看了一眼,她当即坐直了身体,回道:“你大可放心,除了你知道的,天清其余的人都好的很。只不过,你走之后,外门的弟子走了大半,现在整个门派不上不下,虽不及以前风光,却也能过得下日子。” 她:“再者,天清还有什么日子过不得,我记得你们当年为了吃喝,还出门卖过艺?” 明长宴心里一松,宽慰不少:“自然,你朱门酒肉臭,怎知我路有冻死骨。” 怀瑜开口:“方才那场阵仗,不是丑观音做的,背后另有其人。” 明长宴:“我知。小怀瑜,你可听过嫁衣阎罗?红白喜事相撞,乃是他的标致。阎王设宴,谁敢不从,五更要你死,三更不留人。” 怀瑜:“凭那丑观音的本事,不足以三心二意。” 明长宴道:“确实如此。不过,此番阎王只借道,不设宴,不取你我二人性命,反而见好就收,实在不像他传言中的行事风格。我猜他是为了掩护丑观音,我现在不知他二者是什么关系,但唯一能保证的,就是他们都跟河伯娶亲一事有关。” 秀玲珑道:“听你说来,河伯娶亲似乎还有内幕?” 明长宴:“这你就不必知道了。” 秀玲珑高深莫测地打量明长宴一眼:“刚才我听你身边那个美人少年管你喊烟姐姐,怎么,你男的做腻了,现下做起女人来?” 明长宴笑道:“你既在柳况身边放了眼线,又何必装模作样来问我。” 秀玲珑八卦道:“你真的去给皇帝做老婆了?哈哈哈哈哈!哎,这事儿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虽然怎么看都像是只有你做得出来的奇葩事,但是听你承认总是比我道听途书来的好笑!华姑娘给你出的馊主意吧?她这人我知道,表面上文文静静的,一肚子坏水儿,你俩不是奇葩不聚头,不愧为青梅竹马之谊!哈哈哈哈哈!” 明长宴踹了她的凳子一脚:“你笑什么呢!” 秀玲珑笑得前仰后翻,泪水涟涟的拍桌:“皇帝的老婆……皇帝的老婆!哈哈哈哈!亏你俩想得出来!绝,太绝了!” 明长宴不自然的瞥了怀瑜一眼,又道:“行了行了,笑够了没有,笑够了赶紧商量正事。” 秀玲珑扇子扇的十分欢快,收了笑意,说道:“你有何正事要与我商量?” 明长宴想了想,又否认道:“没有。你赶紧走!” 秀玲珑那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又来了,她盯了一会儿明长宴,飘飘然离去。 屋内,只剩下他与怀瑜二人。 明长宴开口:“两年前杀害龟峰派的,这几场瘟疫的背后主导,还有皇宫的鬼神之事,应该都是同一个人做的。” 他:“瘟疫是需要大量的死人,杀龟峰派是为了让我万劫不复,皇宫鬼神之事是为何?难道是我活着的消息走漏出去了。” 怀瑜道:“那未免也来的太快了。” 明长宴:“言之有理。这人绝对不会因此停手,我们中断了瘟疫之事,他一定还会用其他办法来收集死人。什么方法,除了瘟疫之外,还能获得死人?他要拿这些死人来做什么?邪教还是祭祀?” 怀瑜道:“二者皆有可能。况且,他不止要死人,还有活人在列。”说完,怀瑜又顿了顿,继续道:“类似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发生,先几次也有过,是有人在水井里投毒,只不过每次即使抓到了投毒之人,再往上便查不到了。” 明长宴把自己扔在床上。 他心中暗道:江湖皇宫,事情一件接着一件来,摆明了是针对我。瘟疫之事的背后操作者恐怕跟当年杀了龟峰派的女冠脱不了干系,他这么做得目的又是如何?我若两年前就那么死了也罢,偏落个残废,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实在没用。 思及此,明长宴问道:“怀瑜,你可有办法叫我的武功再恢复一些。” 怀瑜道:“你只需尽心调养。如果再这么乱来,神仙也救不了你。” 明长宴一听,又撩拨上了:“你不就是神仙吗!我们天上下凡的小云青,有什么做不到的?” 怀瑜听到这马屁,已然是习以为常,轻哼了两下,道:“那你就好好听话。” 半晌,无人说话。 怀瑜看去时,明长宴闭上眼,已经在床上睡熟了。他正要说话,却又见床上之人翻了个身,将自己抱成一团,用被子给盖得密不透风。 明长宴这一觉睡得十分久,醒来时,身上衣服已换,天光大亮。怀瑜替他换过绷带,又煮了药喝下,他才问道:“我睡了多久。” 怀瑜收了碗:“两天一夜。” 明长宴惊道:“遭了遭了,怎么睡了这么久,我还想去问问救出来的新娘!” 怀瑜拦住他:“我替你去问过,说法还是那样,除了先前关于纸人的一点消息,其他的都没有。” 明长宴思索:“喜阎罗和这件事情脱不了干系,江湖上称他一声阎王,他还真把自己当阎王了吗!”他顿了顿,又问道:“对了,广陵疫情可有好转?” 怀瑜道:“已经控制住了。病情稍轻的人服了药也已经好转。” 突然,明长宴开口:“你不是不想让别人知道你会医术吗,怎么这次这么大方?” 怀瑜淡然道:“药在粥里,赵岚分发的就是。” 听罢,明长宴道:“你好狡猾!那岂不是还得去跳个大神,彰显你小国相神力无边?” 怀瑜懒得理他,道:“你继续睡吧。” 明长宴连忙摆手下床:“不睡不睡,我睡够了,再睡下去就要死了!” “那就躺下休息。” “那也不成,我的骨头都快躺散架了!再说,我一个人躺着,又没有书看,多无聊。” 说起书,怀瑜立刻记起了他上回看的那些极尽狗血之话本,脸色几番变化,哼道:“看的都是些庸俗无趣之作。” 明长宴辩解道:“别呀,哪儿庸俗,哪儿无趣了?本人以前可以在秀玲珑那儿写过几本的,别说,很受欢迎啊!” 此事,乃明少侠十九岁时的一段往事。他自到了中原,除了爱打打杀杀,习武练功,其他的便是爱读风花雪月的爱情小说,书生狐狸,鬼魅佳人,无一不精通,无一不钻研。后来,光是读已经无法满足明少侠的创作欲望,他不仅读,他还举一反三,弄了个风雅的笔名叫‘玉面小郎君’,专写情情爱爱,狗血至极的话本,虽然行文稍显稚嫩,但是写得非常之多,以量取胜,倒也小有名气。 只不过但凡在玲珑阁报纸上拜读过这位‘玉面小郎君’大作之人,无不哭爹喊娘的骂人,此人但凡写情到浓处,男女欢爱之情节,便胡来一气,写得颠三倒四,乱七八糟,顺序不对,狗屁不通,总之,一看就知道,‘玉面小郎君’一准是什么深闺少女,并且不通人事,在巫山云雨一事上纯属瞎编乱造。 明长宴回味了一下自己写的那几本,惊觉自己才华横溢,实乃旷世奇才,不禁啧啧称奇。 他喝了一碗茶,说道:“可别说你没看过啊!那你的见识也太短浅了。” 怀瑜哼了一声:“我当然……” 话说一半,明长宴饶有兴趣的看着他,怀瑜便知自己中了套,于是不肯说话。 恰逢此时,楼下传来书客的喊声,明长宴推开窗,打算要一份江湖日报。 书客道:“小相公,江湖日报卖完了,玲珑阁的还有,你要么!” 明长宴:“扔一份玲珑阁的上来!” 玲珑阁的报纸虽不如江湖日报来的正统,却也网罗天下大事,明长宴接过报纸,坐在桌前,又为自己倒了一碗茶,慢慢吞咽。 翻开报纸,首页便是两排大字:弄圆月引仙人折腰,小国相私情俏佳人。 “噗!” 明长宴口中的茶水,全数喷在衣襟上。 作者有话要说:  怀瑜:最近有人谣传我和明长宴有一腿,我来澄清一下,这不是谣言 回皇宫过个年,谈几章恋爱~ 第40章 (二) 怀瑜见状, 不由疑惑:“报上写了什么。” 明长宴心中暗骂:秀玲珑这个死女人, 回头再跟她算账! 他连忙将手中的玲珑阁报纸揉成一团,又怕揉成一团之后处理的还不够彻底, 又摊开了用内力震了个粉碎, 这才安心。明长宴道:“什么都没有。秀玲珑此人最爱胡说八道, 她说的你都别信。对了,今天的报纸也不准买。” 怀瑜见他紧张至极, 心中的好奇就更甚。 明长宴头疼万分,方才匆匆一瞥,便可见全文篇幅冗长,无非就是些现成编排的痴男怨女之爱情。民间百姓最爱看达官贵人的情爱一事, 怀瑜位高权重,又是京城名媛追捧热门之人选,秀玲珑岂能不抓住商机,狠赚一把。 此篇造谣生事的文章, 杜撰了一个名为‘阿昭’的女人,俨然是照着明长宴掰扯的。 他若无其事地在房间里转了一圈, 岔开话题:“睡了这么久,肚子有些饿,有饭吃吗?” 怀瑜道:“备下了。” 吃完饭, 皇宫密报发来, 召怀瑜回京。 二人在广陵休憩了两天,辞别朱川康,与小成大人一同返回。出城门时, 遇到赵小岚气喘吁吁的追上来。 “烟姐姐!带我一个!带我一个!” 同他一道的,还有祝瑢。 明长宴看了一眼,道:“你也要回去了?我看你刚才在青楼里看你玩得乐不思蜀,还以为你就打算待在广陵了。” 赵小岚费力爬上车:“非也。烟姐姐,我只是和她们告别。否则不告而别,叫她们伤心。” 明长宴道:“你才来几天,就跟着青楼里的姐姐妹妹打成一片了?” 赵小岚天真道:“天下的女子都是一般好哄得,这有何难?” 明长宴自愧不如:“风流,风流。” 赵小岚有样学样:“惭愧,惭愧。” 他自小就爱扎在女人堆里,满身胭脂味儿的滚到大,因此红颜知己遍布天下,端的是一派无邪风流。 车马行两日,终于回到皇宫。 明长宴摸了摸下巴,熟练地换了一套女装。他一走就是几个月,回到听荷小楼,茯苓与芍药二人惊得目瞪口呆,又哭哭啼啼一阵,询问明长宴去了哪里,为什么好像长得比以前高了。明长宴当即胡说八道,东拉西扯,将二人糊弄过去。 皇帝叫怀瑜回来,乃是查明了宫中鬼怪作怪的真相。具体情况如何,明长宴因深居后宫,暂且打听不到。听茯苓提起,幕后主使竟然是大皇子,明长宴一听便知道大皇子是被推出来冤枉了。 不过,年关将近,这件事也只能匆匆处理,皇帝并没有过多追究,便了结此案。明长宴只觉得皇帝薄情,感慨不已。 他习惯性的往胸口一摸,准备把当胸的馒头拿出来垫肚子,阿珺便带着段段找上门来了。 “大事情!”她一脚踹开听荷小楼的院门。 明长宴连忙把馒头塞回去:“哇,公主远道而来,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阿珺坐下道:“别远迎了,我有重大事情和你商量,你快跟我走!” “不对不对,我坐下干什么!你也别坐了,赶紧起来!” 明长宴道:“我奶茶还没喝完呢!” “喝什么奶茶!赶紧跟我来!” 明长宴只得放下茶杯,一路被阿珺拽的踉踉跄跄,拐了好几个花园,终于到了桃源乡。 桃源乡乃皇宫花园中的一景,因种植了许多桃树而得名。此处靠近皇后的宫殿,也是阿珺平日里最爱玩儿的地方。 明长宴被她连拖带拽,带到这里,方停下,他便扶了扶自己的两个馒头,以免稍有不慎掉下来。 一抬头,桃源乡中,已有三女一男坐着。男的,自然就是赵小岚。另外三名妙龄女子,穿红者有,穿蓝者有,穿绿者有,看打扮不像后宫妃子,理应是阿珺的朋友。 阿珺道:“这个是刑部尚书之女婉婉,这是左侍郎之女阿娇,最后这个是瑞文王之女珠儿。”她指着明长宴道:“你们要找的人来了。” 显然,这些千金名媛是阿珺的几位好朋友。 明长宴一头雾水,不过还是坐下,先问赵小岚:“你怎的一天到晚这么闲。” 赵小岚道:“过年了,我没事情做嘛。姑姑让我在京城过年,我已经和阿姐那边打过招呼了。” 明长宴点点头,终于忍不住又问:“怎么我也没看见怀、小国相?” 此话一出,四下一片安静。 明长宴挑眉:“你们这是什么表情?!” 刑部尚书之女婉婉道:“是真的呀!” 阿娇道:“真的真的,我看出来了。” 珠儿:“哇……好刺激。” 明长宴云里雾里,完全茫然。他虽然是天下第一,六艺精通,武功拔群,但是猜小女儿的心思,实在为难他。 四女频频摇头,上下打量他,最后还不过瘾,对其上下其手,吓得明长宴险些原地起飞。 快如闪电地摸完了,点评道:“脖子长,不错。” “腰也细,竟然比我还细,臭男人就喜欢腰细的。哇,捏起来好软。” “皮肤白,哎?就是手上茧子多了些,不过无伤大雅。” “确实有几分姿色,难怪不得我父皇阅美人无数,却也对你念念不忘。” 这几句,明长宴听懂了,夸他模样长得俊。 此人厚着脸皮全然接受:“哈哈,过奖,过奖。” 婉婉道:“可怜见的,你看看,强颜欢笑着呢!” 明长宴微笑挂在脸上:嗯?? 阿娇道:“哎,你也别太难过,虽说你已经是皇帝的女人了,但是自古情爱无价,你若真是不从,他也不能强迫你。” 珠儿道:“是啊,难怪不得皇上不碰你,我算是知道了!” 明长宴眉头抽的越来越厉害:“什么跟什么、阿珺,你说,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跟我说?” 阿珺怨天尤人,重重得叹了口气:“你别逞强了,我们都知道了!” 说完,她连忙转头,在段旻的怀里摸了半天,摸出一份皱皱巴巴的报纸。阿珺将它摊平在桌上,明长宴越看越眼熟,凑近一点,便看到最上头的那两排熟悉的大字,不是‘弄圆月引仙人折腰,小国相私情俏佳人’是什么。 明长宴脸色一变,突然看向赵小岚。 赵小岚原本正心虚的喝着茶,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被明长宴这么一蹬,兔子似的蹦跶起来:“我我我我我我不知道!!不是我!!!” 阿珺一看明长宴与赵小岚两人的交流,便笃定自己的猜想是正确的,惊讶道:“原来小岚说你和怀瑜哥哥有一腿,最近你被始乱终弃了,看来是真的。哎,你也别太难过,男人嘛,都是三妻四妾的。你看怀瑜哥哥,长得那么俊俏,对吧,哪儿能只有一个女人呢!” 明长宴听完,拍着心口狂咳不止,又怕自己拍狠了,把馒头给拍扁,只能喘了几口气。 阿珺按耐住八卦之心,很伤情,很感同身受的安慰道:“好啦好啦,我理解你,京城哪个闺中少女不钟情他呢,我懂得!” 明长宴暗道:你这小丫头懂个屁!悲哉!这哪门子的谣言传进皇宫,有模有样,害我清白。 阿珺装模作样地劝慰完,再也按捺不住八卦之心,同几个小丫头齐齐把脑袋凑过来,一人一句。 “你什么时候和小国相搞到一块儿去了?” “他不是从来不近女色的吗!” “完了完了,你现在是全京城的少女共同的仇视对象!” 阿珺听罢,连忙道:“劳驾,打住!我可不仇视她!本公主心里有人了。” 婉婉道:“对不住,把你给忘了。好好好,知道你心里只有柳先生,那就除你之外的京城少女!” 珠儿异想天开:“要不然你出本书,传授一下诀窍吧,你怎么做到的!这简直是比登天还难!” 明长宴哭笑不得:“好姐姐,哪儿传的谣言,你们也信!” 阿珺道:“报纸上说的,还能有假!再说,你知不知道怀瑜哥哥那个私会的俏佳人是谁?” 明长宴刚想答:此人不就是我么! 转念一想,又觉得说出来误会更重,只得道:“我不知道,也别来问我。不过,你们这么想知道,为何不去问小国相?” 阿珺不自然道:“那、那他忙嘛!上元节的祈福仪式就要开始了,怀瑜哥哥要提前七天沐浴焚香。” 婉婉吐舌道:“你是怕他吧!” 阿珺不服:“我、我哪有怕他!你不怕吗!” 婉婉:“我又见不着他,我怕什么!不要故意岔开话题,哎,你!”她激动道:“你真的不打算写一本书吗,京城盛行写话本,特别是跟小国相有关的。别人都是凭空杜撰的情爱,你就不一样了,你写的最真实,而且,你要是写了,准能赚一大笔!” 明长宴伸手拒绝:“敬谢不敏。” 阿娇玩着自己的发尾,嘟嘴道:“你别这么死板嘛,余右相的小女儿喜欢死小国相了,据说是前年天地祈福一见钟情,魂牵梦绕三年,啧啧,痴女子,痴女子!对了,前几个月,江湖日报的秦越君,写了一本新刊,编排了一个缠绵悱恻的情爱话本,这主人公嘛,自然就是小国相。” 婉婉道:“我知,我买了一本!就白鹭书院下边的书房印发的,夹了插画,京城卖到纸价飞涨,余右相的女儿一口气买了一千多本,取书的当天用的都是马车来拉的!” “真有钱啊,我爹就不允许我这样不务正业,成日给我看些女戒之流,烦闷得要死!” 婉婉突然转头,问明长宴:“你买了么?” 明长宴道:“我哪儿有这个闲钱啊!再说,我要买,也不知道去哪儿买啊!” 婉婉开口:“你怎的不托自己的丫鬟出去买,而且每月十五少阳门都会开放三个时辰,好多小贩都会在那儿摆东西卖,你没去过吗?” 明长宴全然不知。 婉婉痛心疾首:“你真是个榆木脑袋,也就这一张脸能看了,难怪不得后来抓不住小国相的心!” 她从袖口里一掏,拿出一本画册来:“拿着!” 明长宴识得这种花里胡哨封面的装饰,俨然是出自秦越君之手。画册封面右下角,印有江湖日报的公章,以防止别的书房盗印。随手一翻,里面便是怀瑜的各种起居日常,当然,大部分是杜撰的,比如其中一张:他衣衫半解,拿着扇子在树下乘凉之图。这俨然是为了迎合京城少女所好画出来的假图,根据明长宴所知,怀瑜此人,穿衣十分严谨,且衣裳层次复杂,穿一套须得花上半柱香的时间。 婉婉道:“你可收好了,别地都没得卖了!” 明长宴不好辜负佳人美意,情真意切地收下。 这场少女的座谈会又开了许久,从怀瑜身上延伸出去,众人开始评论朝中公子的品行与美貌,谁谁谁最俊,谁谁谁最小气,谁谁谁最讨厌,诸如此类。 明长宴听得昏昏欲睡,便要起身告辞。这几个丫头原本央着阿珺把那位传说中的小国相情人叫出来,就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八卦欲望。此刻看也看了,说也说了,于是失去兴趣,小手一挥,令明长宴可以跪安了。 明长宴求之不得,打了个哈欠就要走人。 赵小岚连忙跟上,表忠心道:“烟姐姐,此事绝不是我说的。是阿珺看到了报纸,前来严刑逼问我,当然,我肯定不说。所以她就来找你了。” 明长宴挑眉道:“好吧,我姑且相信你一回。” 中途叫阿珺闹了一回,天色渐晚。 明长宴腹中空空,咕咕狂叫。赵小岚咳嗽一声,小声问道:“烟姐姐,你饿了啊?” 明长宴点点头:“显而易见。”赵小岚道:“那你要回听荷小楼吗?” 明长宴如今相当于被打入冷宫,听荷小楼的伙食自然不如其它宫殿,他每日吃馒头度日,实在凄惨。 “不回不回!” 赵小岚喜道:“那太好了,我正要去姑姑那儿用饭,不如你和我一起!” 明长宴心思一动:姑姑,他姑姑不就是皇后吗!皇后吃的东西,岂非他一个小‘宫妃’平日能看见的,非山珍海味不能上桌。 他先前来中原,发现中原的饭菜实在太好吃了。与中原珍馐相比,大月国的饭菜简直就像水沟里烂泥捞起来放点儿盐,委实难吃!民间美食尚且如此,皇后吃得东西,那得好吃到何等程度。 思及此,他连忙道:“好好好,皇后在哪儿吃饭,我同你一起去!” 赵小岚见他确实饿得厉害,走路都打飘,不敢耽误,直接往永仙宫走去。 尚未走到永仙宫,赵小岚就咦了一声,“今天的人怎么这么多?” 往前走,皇后身边的灵芝姑姑道:“小岚公子,来啦。这位是?” 赵小岚道:“哦,这位是听荷小楼的烟少侍,我路上偶遇到的,正好她要来给姑姑请安,我们就一同来了。” 他又道:“姑姑,今天永仙宫怎么这么多人啊?” 姑姑道:“今日皇后身体不适,恐被邪祟惊扰,云青仙人此刻正为永仙宫驱邪。” 明长宴心里一顿,脚步莫名其妙的放慢下来。二人分花拂柳,路过前院的鱼池,明长宴过桥时,往水里一看,理了理自己的衣服。 赵小岚跨进正院,欢快的喊道:“姑姑!” 明长宴随即跨进去,只见院子内的贵妃榻上,正坐着一名宝相庄严的女人。看穿衣打扮,应是皇后。皇后跟前,怀瑜换了一套做工更加复杂精致的衣裳,右手持柳叶条,沾了些白瓷碗里的水,往地上撒了撒。 撒完,他正要告辞,皇后微微坐直身体,问道:“这就走了,留下来用个膳吧。” 怀瑜拱了拱手:“云青不叨扰皇后。” 他一转身,正好看见赵小岚同明长宴从大门口进来。 人未到,声先到。 “姑姑,我好饿啊!对啦,今天我还带了一个人来一起吃饭,听荷小楼的烟少侍,她正好来给你请安!” 怀瑜愣了一下,又收回了迈出去的那一脚,面无表情转过身对皇后道:“还是叨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国相,你不诚 [摇头] 第41章 (三) 皇后微微一怔, 随即笑道:“好, 人多本宫也热闹些。” 赵小岚活泼地行了一个礼。明长宴好说也在后宫混了有一段时间,知道嫔妃见皇后, 少不得姐姐妹妹客气一套。他拱了拱手:“皇后姐姐好, 皇后姐姐好!” 明长宴的双眼, 很有目标性的落在了后桌的菜色上,腹中一股绞痛的饥饿感袭来。 姑姑咳嗽一声, 赵小岚摸了摸鼻子,连忙小声提醒道:“烟姐姐,给姑姑请安要下跪的!” 明长宴眼睛长在了食物上,一时还没回过神来。 赵小岚扯了一下明长宴的衣角, 又说:“烟姐姐,不可无理。” 明长宴心中挂念那一顿饭,不敢造次,左思右想, 想通了:皇后,母仪天下嘛!也算我半个老娘了, 跪一跪不打紧。 他正欲跪下,刚弯了腰,怀里那本画册滚了出来。 啪嗒一声, 落在地上, 风一吹,翻了几页。书册大开,面朝众人的那一页, 正好是怀瑜衣衫半解,十分不正经的模样。 此书,正落在怀瑜脚边。 明长宴暗道:要死! 他手忙脚乱的去捡那一本画册,结果动作过于用力,怀中的馒头跟着滚了一个到地上。明长宴心道‘罪过罪过’,一时捡画册、捡馒头,好不慌乱。 往怀里塞好,明长宴又按了两下胸,使其看起来正常些,抬头道:“嗯?怎么都看着我?” 赵小岚开口:“烟姐姐,你怎么随身带馒头?” 明长宴笑道:“哦,我有点饿,不碍事不碍事。”他连忙又作揖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皇后姐姐大人有大量,不要和我一般见识。” 皇后想来没见过如此奇葩之‘女’,愣了一会儿才温和道:“无事。是不是在宫里过得不好,还是膳食房苛待你的吃食了?受了委屈同本宫讲,本宫会为你做主。” 她顿了顿,又道:“听小岚说,你就是听荷小楼的烟少侍?” 明长宴咧嘴一笑:“正是在下。” 灵芝姑姑道:“烟少侍就是那位‘祸国殃民’的妖女?” 明长宴谦虚地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 灵芝姑姑笑道:“当日小国相亲自前去大明殿为少侍拿走绿头牌之事,宫中早已人尽皆知,少侍有何不敢当?” 明长宴琢磨了一下,心道:这老婆子说话怎么一股讽刺的意味? 皇后听罢,道:“怪有意思的,本宫都要多看两眼。不耽误时间,你既饿了,就免了些客套话。灵芝,赐坐。” 明长宴坐下,这才发现,怀瑜正坐在他身边。 他连忙道:“好久不见啊!” 广陵一别,已有数日。 怀瑜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明长宴最不怕他不讲话,饭菜上来之后,先十分狗腿地给怀瑜夹了一筷子。 皇后一愣。 明长宴毫无知觉,说道:“你怎么不吃?” 怀瑜又看了他一眼,明长宴福至心灵,左右一看,布菜的几位宫女面面相觑。 他哈哈一笑:“不好意思,忘记了,皇宫吃饭比较讲究。” 说罢,明长宴又拿起筷子,直接伸进怀瑜的碗中,要把刚才夹给他的那块肉给夹回来自己吃。 此举,又惊得周围屏气凝神。 怀瑜筷子一动,按住他:“你干什么?” 明长宴惊道:“你不要吃,自然不能浪费,我替你吃了呗。” 怀瑜二话不说,将明长宴的筷子拨开,把碗里的肉送进嘴里。 明长宴笑道:“你想吃就直说嘛,干嘛非得给我摆会儿脸色,好玩么?” 怀瑜吃了这一口之后,放下筷子,便不动了。 皇后问道:“饭菜不合小国相的胃口吗?” 怀瑜没说话,却也不动筷子。明长宴吃着菜,心道:嚯,这小祖宗的面子可真是大的没边儿了,平日里给我甩些脸色就罢了,如今连皇后的面子都不给! 皇后又道:“若是不喜欢,本宫让厨房再重新做过。灵芝,把饭菜都给本宫撤下去。” 明长宴嘴里还嚼着菜,桌上几道佳肴委实令他胃口大开,只可惜还没吃几口,皇后便要把它们撤下去。他心中一紧,眼睛死死盯着那几道菜,暗道:大开眼界,怀瑜这个娇气包已经蛮横到皇后也要听之任之,实在可怕。 赵小岚赶忙道:“我觉得挺好吃的呀!” 明长宴见有人开口,端着碗,又匆匆的夹了些菜到碗里。他原本也想说些话劝阻皇后,转念一想,还不如多夹些菜到碗里,能吃一口是一口。夹的热火朝天,手几乎端不住碗的时候,怀瑜开口:“不用换,合胃口。” 皇后道:“合胃口就多吃一点。小国相为前朝后宫的事情没少操心,本宫理应代表天下百姓感谢你。” 侍女布菜,怀瑜盯着碗里,用筷子拨弄两下,看起来是不打算下嘴。 明长宴心道他吃饭惯来娇气,且十分挑食,他乐了一声,说道:“嗳,怀瑜,你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小心长不高。” 怀瑜道:“反正比你高。” 明长宴又道:“你不吃别浪费了,给我吃。” 怀瑜:“你自己碗里没有吗?” 明长宴嘻嘻一笑:“我怎么看你碗里的好吃一些,想吃不行吗?” 怀瑜道:“不行,这是我的。” 明长宴道:“不让我吃?我偏要吃!” 说话间,他右手拿着筷子作势要尝一尝怀瑜碗里的菜,怀瑜左手拿筷,动作比他更快,三两口就把碗里的饭菜含在嘴里,右颊微微鼓起一块,他慢吞吞地嚼着,十分冷酷地哼了一声。 侍女受到惊吓,看着怀瑜的空碗,一时间也不知是布菜好,还是不布菜好,明长宴突然朝她一笑,做了个‘夹菜’的口型。侍女不敢犹豫,又慌忙的给怀瑜碗里布菜。 明长宴抢他的菜吃似乎抢上瘾了,侍女每放一道菜,明长宴便装模作样的要尝尝,怀瑜便赌气不让他夹,唯一解决办法,便是自己吃了它。来回折腾了十几次,怀瑜腹中渐饱,登时明白了明长宴耍的花招。 明长宴笑吟吟端着自己的碗,说道:“早自己吃不就好了,非要人哄,什么小姐脾气。” 怀瑜抿着唇,盯着他。 明长宴悚然一惊:“你做什么,看起来要打我的样子,可不许乘人之危,等我恢复武功了咱们打过,这会儿我决计打不过你。对了,也不许掀桌子,我还没吃饱呢!” 怀瑜盯了一会儿,也没掀桌子,站起身就告辞了。 明长宴嘀咕道:来了来了,又来了,哎,本少侠头疼。 怀瑜走了,明长宴吃饭便不用分心。他添了三四碗不说,桌上的饭菜也贯彻了勤俭节约的习惯,一扫而空,生怕浪费了一丝一毫,最后他喝完汤,放下碗,屋内已然无人动筷,皆是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赵小岚说话口直心快,毫无遮拦,他感慨道:“烟姐姐,你、你吃得好多啊!” 明长宴道:“不要浪费粮食,再者,能吃是福。你也要多吃一点,多吃点才能长得高。” 灵芝姑姑撤了饭菜,皇后愈发新奇地打量明长宴。 明长宴吃完饭,与皇后无话可说,又想到方才逗怀瑜逗得太过,对方气鼓鼓地跑了,心里惦记着把人哄回来,不做多留,也跟着告辞。 站起身,皇后道:“少侍留步。” 明长宴停下脚步,皇后笑道:“你长得很像本宫的一位故人。” 明长宴道:“哦,十分荣幸!十分荣幸!” 皇后问道:“你与小国相何时认识的?” 明长宴道:“自然是在皇宫里认识的!小国相此人,脾气虽然臭臭的,但是人其实很好,就是一个小孩性格,您别跟他一般见识,哈哈。”随即顿了顿,摸了一下鼻子,道:“皇后姐姐,我待会儿还有事,就不打扰啦。” 赵小岚抹了抹嘴巴,连忙跟上:“烟姐姐,我和你一起走!” 皇后柔柔笑道:“灵芝,你去把本宫第三格抽屉的镯子拿出来。”灵芝看了皇后一眼,转身到了里屋,不消片刻,捧出了两个镯子。做工精致,花纹复杂,俨然十分贵重。 皇后道:“把这两个镯子赏给烟少侍。” 后宫中,皇后惯爱赏妃嫔东西,只是这两个镯子,明长宴接过,却也用不着。他收进怀里,拜别皇后,往九十九宫的方向走去。 赵小岚拉着他的袖子:“烟姐姐,你跑错方向了!” 明长宴道:“没错没错,我正要去找怀瑜。” 赵小岚道:“找怀瑜哥哥?他这几日都没空的,祈福大典就要开始,京城内外都在准备,今日若不是姑姑开口,谁能请得动怀瑜哥哥?” 明长宴哎呀一声,面色惆怅,心中叹道:我要是见不到他,那这几日谁来给我恢复武功,真是越着急越多事。 赵小岚道:“烟姐姐,你可有什么急事要找怀瑜哥哥?” 明长宴道:“急,十分急!” 赵小岚:“无论什么急事,也得过完年再说嘛。” 明长宴脚步一顿:“过年……过年,也好,也好罢,我好久没过年了。” 赵小岚当即邀约:“每一年的上元节前几日,京城都要下大雪,咱们去剪窗花吧。我知道有一个人窗花剪得特别好,走走走!” 明长宴被他推着走,一边走一边问:“什么窗花?” 赵小岚道:“阿珺她们玩儿的东西,我不会剪这个,不过我年年都陪她们玩儿!” 节日前夕,明长宴果真再没有见过怀瑜。 他被赵小岚缠着讲‘一念君子明长宴’的风光往事,缠得他不胜困扰。这一日,果真如同他说的,京城下起了鹅毛大雪。明长宴体虚,恨不得死在床上,结果一大早,阿珺便伙着赵小岚,把他从被窝里挖了出来。 明长宴虽十分不愿,但招架不住小孩儿撒娇,一磨,他的脾气就没了,任劳任怨地跟众人玩儿起了雪球。 他本想直接出门,被茯苓一把拽了进来,非说他仪态不端着。明长宴被按在梳妆台前,兴致缺缺的被二人摆弄。茯苓替他挂耳坠时,问道:“少侍,我早就想问你了,怎么耳朵上穿了两个耳孔。” 明长宴随意道:“哦,我们家乡的习俗。” 在大月无论男女,皆戴耳坠。明长宴少年时,与伊月有几串相同的耳坠,那是国主用孔雀的羽毛而制,配以宝石、琉璃,巧夺天工,月光下流光溢彩。 茯苓替他上唇脂时,被明长宴推开:“这个就不必了。” 阿珺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一件斗篷,精巧可爱,穿在身上,如同仙童下凡。明长宴一出门,阿珺便嚷嚷:“快些!一会儿下起大雪来了!” 他道:“你既然知道下雪,又喊我出来,实在可恶!” 阿珺道:“你在磨磨蹭蹭,我就让段段把你打晕了带过去!” 明长宴道:“来了。” 他心中嘀咕:此女的做派简直与怀瑜那位小祖宗有的一拼! 阿珺玩了雪,双手冻得通红。明长宴不准她继续滚雪球,便提议去赏梅花。赵小岚听罢,双眼一亮,连道数声‘求之不得’。 明长宴对赏花一事,半分兴致都无。偏赵小岚最爱花,也最喜欢花,一到了梅花苑,便撒起欢来。到了隆冬,梅花落在雪地上,别有一番风味。阿珺玩了一会儿就吃不住严寒,缩在段旻怀里,把他当成一个大型的取暖炉子,挂在他身上就不肯下来。 赵小岚披着斗篷,将自己裹在一团毛茸茸的衣物中间,因穿得太多,弯腰都显得十分困难。他一手在地上拾梅花,一手抱在胸口,怀中,以有数十朵落下的梅花。捡了没一会儿,正遇见十三卫巡视。 赵小岚招呼道:“百里!” 百里灯停下脚步,拱手道:“赵公子、公主、少侍。” 赵小岚道:“你们今天还要巡逻?皇姑父没有放假么?” 百里道:“过几日就放了,祈福仪式在即,难免有些忙。” 明长宴问道:“那个什么祈福?在哪里祈福?” 百里道:“在大寒寺,这几日估摸着皇上就要动身了。不过大雪延误了一段时间,对了,我正好从大明殿过来,那处正在分发九盏灯,如果各位要许愿,就赶紧去拿一盏,否则要被其他宫里的丫头抢完了。” 阿珺听罢,连忙挑起来:“我要这个!段段,我们赶紧走!” 段旻收到指示便马不停蹄地抱起阿珺以高超的轻功飞走了。 明长宴道:“那是什么?” 赵小岚在地上挖了一个雪坑,将自己捡起来的梅花葬在雪里,拍拍手说道:“天地祈福时用来许愿的灯。烟姐姐听过花灯节吗?” 明长宴点头,赵小岚道:“这个和花灯的寓意差不多,是许新年愿望的。大寒寺前面有一条琅琊小河,下游连着一片海,每年祈福之后,百姓在这里放九盏灯,灯飘到海上,海里的神龙听见众人的许愿,来年就会满足大家的愿望。” 明长宴道:“听你的说法,这灯不是到处都有吗,怎么皇宫里还要抢?” 赵小岚嘿嘿一笑:“宫里的自然不一样,这些灯都是从九十九宫出来的!出自怀瑜哥哥之手,自然要比外面的灵验许多!” 明长宴心里一动,说道:“那去大明殿抢什么,直接让怀瑜重新给叠一个!” 赵小岚还未开口,明长宴已经兴致冲冲,往九十九宫地方向跑了。 第42章 有美人兮(一) 他找了个借口, 往九十九宫路上走。走到一半, 又下起了大雪。 明长宴穿着裙子,十分厚重, 偏偏身上还挂了一件巨大的斗篷, 鞋里被雪水浸透不说, 整个人也险些被淹没在大雪中。 九十九宫不似平日清冷,门口人来人往, 侍卫层层,明长宴还未走到,便被拦了下来。 一次不成,他也没心情去第二次。以往, 通常都是怀瑜来找他,他也没觉得有多困难。现下轮到他来找怀瑜,这才发觉想见小国相一面,竟然比登天还难。 明长宴乘兴而来, 败兴而归,连大明殿的九盏灯都懒得去领, 回到听荷小楼,不管茯苓与芍药如何叫他,他都烦闷得不想理会。 半夜被惊醒, 明长宴睁开眼, 熟练的摸到床头藏着的小刀,将自己十指划开。例行放完血,他嘶了一声, 随意的裹上纱布,又躺回床上。 明长宴体内余毒未清,放完淤血,头昏脑涨,又在床上无所事事躺了几日。自从明长宴被冠了个‘祸国妖女’的名头,听荷小楼彻底成了冷宫。内务府克扣每月炭火,到了下雪天,屋子里比屋外还冷。茯苓见他冻得手脚通红,一天到晚裹在被子里,索性不下床,看着实在无聊,于是给他寻了一些话本来读,明长宴这一日读道:望情郎夜夜泪涟涟,奴儿魂断闺房里。 唏嘘不已之时,陡然生出了一丝创作的灵感。明少侠如今一穷二白,为了生计,不得不重新用起自己‘玉面小郎君’的笔名,弄了笔墨纸砚来,每日伏案桌前,劳苦忧思,长吁短叹。 他想起前段时间阿珺的提议,决心创作一些与小国相相关的作品,毕竟,此类闺中读物,确实受欢迎。明少侠心道:我与他朋友一场,如今我身在后宫,无银两傍身,宫内克扣本少侠的吃食,委实过得不太舒服,我姑且用个他的名号赚点小钱,想必他不会与我计较。 柳况听闻此事,面色红白交加,一言难尽,半晌才道:“你觉得开心就好。” 于是,明少侠参考了基本以前卖的较好的话本,东拼西凑,一本情节极其狗血,人物极其崩坏,改个名字就认不出来是谁的第一本作品很快就出炉了。他写书极快,且不讲究文笔如何,光写男女情爱。此书叫他随便杜撰了一个名字,交给柳况,结果三日后,收到了柳况的回信,说他的话本卖得十分火热,务必要他多写几本。 明少侠收到第一笔酬劳,连忙给听荷小楼添置了两个小火炉。他烤着手,感慨地叹了口气。 茯苓得了暖,激动道:“少侍,我们都要感谢你!” 明长宴谦虚道:“不用感谢我,你们要感谢怀瑜,就是小国相。” 茯苓与芍药望着他,明少侠下了个结论:“衣食父母。” 有了钱,明少侠下笔愈发有神,挖空了心思把自己多年听折子戏学来的酸啾啾情话放在话本中。日夜颠倒的写了几日,听荷小楼的门终于被人推开。 明长宴当茯苓进来为他换茶,他写话本之时,最爱喝奶茶,因此屋内奶香浓郁。 “放桌上,我还有一点儿就写完了!” “写完什么。” 说话的,却是怀瑜。 明长宴奋笔疾书的手条件反射的一抖,立刻将桌上所有白纸全数叠在一起,马不停蹄地盖上。 怀瑜冷酷道:“松手。” 明长宴紧紧抓着桌面:“好说好说,你怎么有空来这里?” 怀瑜懒得拆穿他拙劣的演技,直接拖过桌子。明长宴力气不及他,一个趔趄,桌上的纸张落在地上。怀瑜捡起一看,第一行便是:国相搂过妾身的肩膀,醉意朦胧的脸庞渐渐凑了过来…… 越往下,越不堪入目。总是些搂搂抱抱,情人软语,却也羞耻得令人发指。明长宴见势不妙,打了个哈哈,说道:“哦,我前几日正看见茯苓看这话本,这不叫我收了上来,写的什么,我还没看呢!” 白纸上墨迹未干,怀瑜冷冷的盯着他。 明长宴:“哈、哈哈、哈哈哈!” 他道:“你看着我干什么,难不成,还是我写了的!” 怀瑜哼了一声,明长宴一边笑一边将桌子收拾干净。 “你不是忙着吗,到我这儿来干什么?” 怀瑜道:“你的药还有吗?” 明长宴掐指一算,自己的药吃的已经所剩无几,怀瑜此行前来,则是送药。 他倒了一碗茶:“快没了。” 明长宴将奶茶递给他,怀瑜喝了一口,抿着唇,不肯喝第二口。明长宴问道:“是不是太腻了?我这儿还有话梅糖,要吃么?” 怀瑜拿出一个精巧的白瓷瓶,“一日两粒。” 明长宴收下,连忙作揖道:“谢谢小国相啦!” “还有这包是用来药浴的材料。” 他送了药,没坐片刻,又推门出去。 茯苓见怀瑜走了,连忙进门问道:“你吓死我啦!” 明长宴莫名其妙:“我怎么吓死你了?” 茯苓道:“你还说,哎,算了,你也不懂。不过,小国相倒是对你真好,百忙之中也要抽空来看你。” 明长宴一听,更加神奇,心道:这不是很正常么,我是他的病人,又是他朋友,怎么也得照顾我一些。 茯苓眼睛一亮,指着桌子道:“九盏灯!少侍,你看。” 明长宴转身,微微一愣,拿起桌上的灯,哑然失笑:“这小子!” 几日后,宫中的人纷纷往大寒寺方向走。 大寒寺距离皇宫较远,祈福前一天,茯苓收拾了几件贴身衣物,叮嘱道:“你和芍药去了那边,一定小心些,别和其他的宫妃扯上关系了。我知你也不会吃亏,但少侍的身份敏感,不宜多和她们接触。” 明长宴道:“好好好,我都知道了。” 茯苓送别明长宴与芍药二人,到了少阳门,此处已经站着不少宫妃。 明长宴这小宫妃当得很不称职,因此身边伺候的人少。如那些后宫地位颇高的妃子,便是众星拱月,拥簇前行。 他上了轿子,问道:“阿珺和小岚呢?” 芍药低声道:“少侍,你在这样人多的地方,不可直呼公主和赵公子的名讳,恐被人听去做了文章。”说罢,她又补充:“公主与赵公子遂皇后一道走的,哪儿能跟我们厮混在一起。” 明长宴听罢,恍然大悟。阿珺为皇后亲女,自然是跟亲娘走。而赵小岚则一直被皇后视为己出,说是亲儿子也不为过,与皇后走也无异议。平时明长宴同他们一起玩乐,到没察觉身份的差距,如今细想,他一个进了冷宫的妃子,竟然天天使唤公主跟赵小岚替他跑腿,实在是杀头的大罪。 经过半日的颠簸,明长宴胃里翻江倒海,芍药这才说到了。 他立刻钻出轿子,脸色煞白,俨然一副要吐的模样。 芍药连忙要扶他,浑身软软便要贴上来将他拥住,明长宴猛地一惊,耳根发红,连连摆摆手:“不必!不必不必!我自己下来!” 他拍了拍胸口,抬头一看,此处正是大寒寺正大门。 庙宇森严,建筑复杂,大寒寺门口,正对着一条康庄大道,半道折进来,直通大寒寺的正殿。寺庙背后,则是巍巍高山,连绵不绝,仙雾缭绕,如临仙界。 芍药道:“别看啦,咱们赶紧进去吧。” 祈福的祭台在后山,明长宴一时不愿回住所休息,便带着芍药往祭台走去。 到了台前,芍药惊呼道:“实在壮阔。” 这用于祈福的祭台,是个巨大的圆形,一共分为三层,阶梯状扩大,分为内坛、中坛、外坛。每一层都有一道宽阔的石梯,供人行走。边上则是有竹竿或是木杆编织的围栏立在周边。最上面的圆台中,则是摆放着两个纸人,乃是本朝皇帝之先祖。 芍药替他拢了拢斗篷,说道:“外面天冷,少侍若要看,索性明天祈福的时候看个明白。现在这儿空荡荡的,有什么好看的。” 明长宴问道:“小国相现在何处?” 芍药道:“你今日是别想见到小国相了,他忙得很,别说你去见,今日就是皇上去也不能见他。” 明长宴点点头,说道:“我知,以前在我的家乡,也有这样的祭祀。” 芍药道:“少侍的家乡是哪里?” 明长宴:“一个很遥远的地方。” 芍药:“可也是祭拜天地?” 明长宴摇头:“是祭拜月亮。” 大月国崇拜月亮,每年八月十五,月圆之夜,便有万众瞩目的逐月大典。伊月为大月神女,年年都要请月祈福,以舞向月亮传达国民的愿望,祈祷来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思及此,明长宴突然一愣,兴致冲冲的问道:“中原的祈福要跳舞么?” 芍药道:“跳舞?我不知,不过,我猜是不用的,我从未听过小国相跳舞。” 明长宴十分可惜,感慨片刻,外头的风挂得愈发大,芍药不敢耽搁,将人带回了住所。 第二日,天蒙蒙亮,明长宴就被芍药从被窝里拽起来。他迷迷糊糊之时,被带着洗漱完毕,穿上衣服,芍药替他拿过灯,说道:“少侍,快点快点!晚了就来不及了!” 明长宴打了个哈欠,问道:“什么来不及,现在卯时才刚过一半,你急什么?” 芍药道:“你不知,哎呀,你快跟我来!” 她推着明长宴,二人一路往前,刚到大寒寺门口,便见人山人海,车马往来,灯火阑珊,百姓有之,皇宫贵族也有之。明长宴吓了一跳,道:“嚯,天还没亮呢,怎么人全来了!” 芍药道:“自然是来许愿的,你不知,这大寒寺的仙姑池,要烧头香的,才会最灵验!” 明长宴:“迷信,太迷信!” 芍药道:“好啦好啦,你赶紧把九盏灯准备好,头香我们肯定抢不到啦,但是祈福之后的灯左右能放的!” 明长宴道:“灯也要抢着放吗?” 芍药嘿嘿一笑:“总是第一最好嘛。” 明长宴买了一盏灯笼,站在大寒寺正门。非他不愿进去,而是人太多,根本挤不进去。 芍药闲得无聊,便给他指认来往的人中,谁谁是什么官,谁谁是什么有名的才子,说到一半,芍药突然一声惊呼。 明长宴道:“吼得我耳朵都聋了,姐姐,你做什么!” 芍药捂着嘴巴:“你看那个,那个是离离姑娘,她也来上香么?” 二人望去,只见一名绝色女子从马车下来,袅袅娜娜,引万人回首。 明长宴哈哈一笑:“天下第一美人,名不虚传。” 芍药道:“我原是不知道她的,青楼女子惯是心比天高命下贱,但小岚公子却总挂念着她。前几年,我与茯苓在宫外远远地望见过一眼,惊为天人。老实说,我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这么如此天资之女,当得起这个称号。” 明长宴一惊:“小岚心悦她?哈哈,他俩怎么看都像姐弟,这小子,也是个奇葩!” 芍药颇为赞同,引明长宴为知己:“我也觉得他二人像姐弟。” 芍药道:“小岚公子志向远大,要做天下第一少侠,自然是要娶天下第一美人的。” 此时,人群微微往前移动,明长宴边走便道:“这小蠢货,就是个死脑筋,也亏他无病无灾的长到这么大。” 芍药抿嘴一笑:“快些进去吧,里面只会更挤。” 果不其然,穿过大寒寺的正殿,祭坛已经人满为患。有皇宫禁卫军把守,寻常百姓以及富商只能驻足于仙姑池前。明长宴单独跑出来,又因他在后宫存在感稀薄,清点人数时,竟然没注意到少他一人。 芍药与他挤不进去,索性就站在大道两边,找了个好地方观望。半个时辰后,皇帝皇后携百官而来,明长宴望去,果然见到赵小岚换了一套正装,与阿珺服侍皇后左右。 此时,天光还未大亮。 芍药突然提醒他:“开始了。” 明长宴微微回神,只见祭台之下,从大道两旁分别秩序十足的低头走出两支队伍,身着白色道袍,手捧醒世明灯,低头垂眼,无声而行。待到人站稳之后,万人之中,竟无一丝响动。钟响三声,仙乐奏起,芍药屏气凝神,盯着前面。 明长宴还未见过中原祭祀,饶有兴趣的打量。只见又有两名小童手持符篆,缓步前行,烧香撒花。 每撒一次,便唱道:“诸天散香花,倏然灵风起。” 此举是祭祀仪式中重要的一个环节,乃是仙人降临时銮驾行仪的一部分。明长宴伸手接住满天飞花中的一片,一阵暗香冷不丁袭来,此香十分熟悉,他一抬头,便看见大道之上,幽幽灯火中,怀瑜信步而来。 明长宴微微一愣。 怀瑜此番束发戴飞云玄冠,眉心描伽蓝梵印,全无平日随性模样,显得宝相庄严,仙姿超然。祈福的仙袍一件繁琐复杂的绛衣,名金丝云霞天仙洞衣,宽袖大炮,金丝镶边,金色为底,外面披了一层薄雾似的云披,上有日月灵光,凡身一动,如同仙雾缭绕在身侧,实在巧夺天工,精妙绝伦。加之此人颜如渥丹,容貌一品绝色,恍惚片刻,当真如同上仙下凡。 他行走间,金光祥云,烟雾周回,首脚花幡,飞云丹霄,乘空而来。 明长宴暗道:平日仗着自己年长,总把他当成小孩儿,却忘了他是个品貌非凡男人,只不过是小自己几岁而已。难怪不得京城诸多女子倾心与他,如今看来却是不得不服。 由大道至上,两名仙童停在祭坛之前,怀瑜拾级而上,站在祭台中间。皇帝搀扶着皇后,站在祭台之下,听钟声又响一声后,敲钟之人肃穆道:“跪!” 瞬间,万人齐齐跪下。 芍药拽着明长宴道:“少侍,要听经了,快莫触犯神明!” 敲钟之人道:“再跪。” 三跪之后,怀瑜拿起金龙玉简,声音泠泠,冷澈低沉,念道:“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帝辟阴阳兮,造化张,神生七政兮,精华光,圆覆方载兮……” 祈福仪式,直到日上三竿,这才结束。 明长宴站了一上午,累得头晕眼花,口干舌燥,只想找个地方喝口水。 芍药还惦记着去抢仙姑池的第一盏灯,明长宴却已经借着人流开溜了。 人海茫茫,招架不住他东窜西窜,不消三两下,大寒寺已经被他甩在后面。不过,今日元宵,到处都是人,他转悠半天,这才找了一个清净的小竹林。 一人独行片刻,忽然,有人喊了他的名字。 明长宴微微一愣,不为别的,正因为喊的这个名字,是他已经太久没有听到过的,曾经只在大月国用过的本名。 作者有话要说:  注:文中所有涉及道教科仪知识,以及末尾提及的金龙玉简内容皆是参考的资料书 关于小明放血的设定,是这样,虫蛊的影响是:虽然可以续命,但是续得并不是那么舒适,看每个人的体质和中毒的程度,有的人可能两周就要放一次血,有的人可能一个月,有的人可能两个月,不过不放血也不会死,副作用是会很难受,影响日常生活,所以只要不是间隔太短,身体太差,到了时间一般都会例行割手指放毒血。 …… 昭昭终于意识到人家是一个成年男性了吗!是男人!不是小孩~!再撩就把你吃掉! 第43章 有美人兮(二) 此人声音有九分熟悉, 他立刻转头, 背后站着一名身长如玉的长者。明长宴又惊又诧,脑子里思索了好一会儿, 终于说道:“千里不留行师父?” 那人道:“见你穿着裙子, 我险些没认出你来, 怎么,想了这么久, 你不记得我了?” 明长宴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来人摸了摸鼻子,笑道:“我在这里,自然有我的原因,只是你穿着裙子, 倒让我想不出原因了。” 他正是明长宴的恩师,也是本朝的前任国相:常叙。 常叙当年四处游历,辗转到大月,因贫困交加, 衣不裹体,只能随口杜撰了一个“千里不留行”大侠的名头, 骗吃骗喝骗进了大月国皇宫,偏又与含珠公主是故交,便顺应天意留在大月国, 指导明长宴武功。 明长宴幼时天赋便极高, 他平日里胡乱掰扯的几句口水话叫着小子听去,自个儿都能悟出武学的新境界,实在不需要他这位恩师。 常叙虽然不甚挂心, 但对明长宴来说,他却是自己初初萌生出到中原生活的苗头的原因。 年幼时,常叙曾与他讲起中原种种风光,令明长宴十分向往,他无心的举动,奠定了中原武林十年间的格局。 明长宴道:“穿裙子实在不得已。” 常叙哈哈一笑:“走吧,这里不适合谈话,前面有个亭子,去坐坐罢。我好久没与你见面了,你怎么越长越矮了?” 明长宴道:“是因药物所致。” 他对常叙毫无保留,讲这几年的事情说与他听。 常叙此人常年不在中原,他惯喜欢四处飘荡,居无定所,中原武林这些年发生的很多事,他也只有道听途说。 明长宴道:“师父,真没想到你会跑到中原来享受,还做起了国相,你现在这身打扮可比当年待在大月的那一身要金贵多了。” 他虽知道怀瑜有一恩师,却未曾想到怀瑜的这位恩师自己也会认识。一想到怀瑜这公主脾气也是常叙教出来的,明长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常叙道:“可惜这里没有茶,否则我就要为你倒一杯。这些年,没见你,你愈发像我的一个故人。” 明长宴笑道:“我近日是第二次听到有人说这话,难道我长得很大众脸吗?” 常叙:“你是气质,举止,神态动作,还有这身性格脾气,简直与他一模一样。但要说相貌,那可一点儿都不像。” 明长宴好奇道:“你说得这人是谁?” 常叙:“前朝的事情,现在不可再提了。” 沉默片刻,常叙又道:“我听闻了伊月得事情,难为你了。” 明长宴闭上眼,复又睁开:“伊月此事,疑点重重,我绝不姑息,背后作乱者,我当碎尸万段他。” 常叙:“你可知道,你父亲这几年一直用伊月的死做文章,一直向中原索要各种资源。” 明长宴颇为惊讶。 常叙:“看你的表情,我就知道你不清楚其中的关系。听你说,你昏迷了那么久,醒来之后,有些事情难道你都没有细想过吗?”明长宴顿了顿:“想过。伊月没有武功,先不说她如何长途跋涉来中原,首先就很难在我父亲的眼皮子底下逃出宫楼。若非……” “若非你父亲纵容,她如何能出来。” 明长宴手微微握拳。 常叙道:“此事牵扯国家大事,妻儿不过是帝王玩弄权术的牺牲品,你早该知道这些。你的母亲……” “我母亲远嫁大月,是前朝皇帝无能。” 常叙被他打断了话,叹了口气,问道:“你自坠烟波江之后,伊月的尸体在哪儿,你可知?即使大月和中原离得再远,可当时你的死闹得如此大,天清又怎会无人知晓你和你妹妹的身份,若不是背后后人将此事压下,还有其他的说法吗?” 明长宴:“我知道有人在背后捣乱。但此人隐藏太深,不是我一两日能够找出来的,皇帝就算想除掉我,但是因为伊月死在了中原,让他被我父亲钻了空子,这一定不是他所希望的,不过现在想来,当年想除掉我的人可太多了,我还真不知道是谁。” “此人背后既然能瞒下中原武林此事,地位一定颇高,你不妨想想,你死后,还有谁受益最大?” 说道此处,明长宴反倒笑出声:“那必定是秀玲珑了。这个死丫头靠着我赚得盆满钵满。” 常叙笑道:“不过除掉你,能得到好处的人也是数不胜数。你这些年,可曾回过大月。” 明长宴点点头:“今年潮水涨落,大月能用土地越来越少,他的做法,我并非不能理解。不过他利用伊月之死,只让我觉得心寒。” 常叙却道:“你身为王子,抛弃国民,自己过逍遥快活的生活,岂不也让你父亲心寒。” 明长宴冷笑道:“他?他那样的疯子,会让一个拥有中原血脉的孩子继承王位吗?” 常叙摸了摸鼻子,叹息:“这倒也是。不说这些了,难道见一次面,看你现下的状况,过得很有难言之隐嘛!” 明长宴:“师父莫要取笑我。对了,云罗也到中原来了。” 云罗,便是华云裳的本名。 常叙思索了一会儿,道:“哦……那她现在如何?我记得这孩子天赋颇高,如今造化不可小觑。” 明长宴:“我初来中原,是在京都见到的云罗。只可惜,我在见她时,她似乎已经不能习武,如今连端碗吃饭都显吃力。” “可有原因?” “她不肯说。” 常叙咋舌:“世事弄人。” 竹林中风声哗哗,常叙回忆道:“我还记得,你二人常常打架……” 大月国位于浮月之滨,依山傍水,广交各国贵客。有一日,南柔使臣携带一名少年,要求与大月的小王子一较高下。 明长宴此时心高气傲,又因天赋卓绝,同龄的孩子无一人是对手,此刻见一人上门挑衅,不由多看了这人几眼。南柔使臣身边的少女,穿一身红色骑马劲装,箭袖长靴,高扎马尾,佩戴二指宽的黑色抹额一条,抹额红绳镶边,又有珊瑚珠点缀其中,令此人肤白如雪,十分俊俏。 此人,就是云罗。 国主欣然答应,二人便从骑马射箭开始,到刀剑拳脚,明长宴总差那么一点。 云罗哈哈大笑,比武结束时,猛地将明长宴压在在身下,反手扣住他,“大月国的勇士,不过如此!” 伊月紧张道:“哥哥!” 明长宴此时少年心气颇高,脸一红,喊道:“再来打过!” 云罗一抹鼻子:“我不和你打!你没有我厉害,再打下去,你就要哭鼻子了。” 南柔使臣道:“云罗,不可无理,比武点到为止。” 云罗手一松,站直身体,与明长宴遥遥相望,双手抱胸,跳到一块巨石上坐着。一脚屈膝,一脚落下来,笑意盈盈。 国主冷冷看了明长宴一眼,转身拂袖离去。伊月连忙跑上来,铃铛一阵乱响,她扶起明长宴,眼睛里还闪着眼泪,仿佛伤到的是她自己,伊月轻轻道:“哥哥,我给你吹吹,你就不痛了。” 明长宴道:“我本来就不痛。”随即又给伊月抹了抹眼泪。 “别哭了,我不疼。” 姆妈紧张得要命,拿着药就上前给明长宴涂抹,嘴里凄惨的喊着:“我的昭昭,唉哟!” 云罗一时稀奇的很,她歪着头,头发微微垂落,问道:“咦,你怎么长得细皮嫩肉的,一打就破了。我听你姆妈叫你昭昭,昭昭是你的名字吗,你难道是一个小姑娘吗!” 明长宴看着她,问道:“你从哪里学的功夫?” 云罗道:“我?我自学的!如何,就算你们有师父教又怎样,那些破烂招数,我一看就会!” 明长宴道:“好吧,等再在学几日,我还要与你打过!” 云罗摸了摸垂在耳边的一撮小发辫,爽朗好:“好啊!我可不怕你。” 明长宴走了两步,右脚钻心一痛。云罗道:“我把你揍成这样的,既然交了你这个朋友,我就来背你。” “我不用谁背。你没有听过什么叫男女有别吗。虽然你这样的,也不能当成正常的女人看,总之,我不要你背,太没面子了!” 云罗道:“古怪,我是女的又如何,将来普天之下,有几人能胜我。” 明长宴:“天下之大,又不止大月这么一个地方,还有中原的高手,你真是狂妄!” 云罗哈哈一笑:“高手又如何,等我过几年去中原,我非要把他们全都给揍趴下!” 明长宴听罢,只觉得此人过于嚣张,他自负自己天赋甚高,却也不敢如此口出狂言。不过云罗这人又确实有趣,大胆活泼,古灵精怪,坏点子极多。明长宴与她两天混下来,便成了狐朋狗友,二人一拍即合,勾肩搭背,‘坏事’做尽,搅得周边一块动物不得安宁。 这一日,云罗玩儿够了以前的把戏,又提议去打藏獒。明长宴听了,说道:“这个你就别想了,之前我有个朋友也叫我去打藏獒,结果后来被咬了一口。我让他不要慌张,先用水清理一下伤口,然后……” 云罗枕着脑袋,躺在石头上:“然后呢?” “然后他的坟头草现在已经三米多高了!” 云罗道:“那是别人,我还没打过呢,听闻野生的藏獒极其难打,若是打得一只,别人定要对我刮目相看。” 明长宴道:“我不和你一起去,也不赞同你去。” 云罗笑他:“你是不是要去跳舞啦,哈哈哈哈!” 明长宴纠正道:“非也,那是祭祀,不是跳舞。” 云罗取笑他:“昭昭,你怎么生得像个女人似的,婆婆妈妈,算了,你不去,我去!” 明长宴道:“那你就去吧,来年今日,我会去你的坟头上烧三柱香的。” 云罗道:“我才不会死,就算是死了,也用不着你烧香!” 说罢,她翻身骑上马,纵马扬鞭,往山谷跑去。 回忆到这里,常叙不由感慨:“她这孩子,果真不服输。” 明长宴道:“她什么时候肯服输过,脾气就是这样烈,别人做不到的,她偏要去做。” 常叙问:“再然后呢?可有受伤?” 明长宴笑道:“有!怎么没有,你以为她才多大,我寻到她的时候,她浑身是血趴在地上,手里还拖着藏獒的尸体。我真是想掐死她的心都有了!” 常叙:“你掐死了吗?” “我大人有大量,自然是背她回去了。” 话音刚落,竹林外,一人问道:“你背谁回去了?” 随即,常叙开口:“你的朋友来了,我还有事,先告辞。” 明长宴闻到一股暗香,不必回头,都能判断来人。 “你不是很忙吗,怎么有空来找我?” 怀瑜:“我想来就来。” 他身上已经换下了祈福的仙袍,穿上了平日里的那套短装,额间的伽蓝梵印已经抹去,明长宴仔细一看,那一对祈福时挂着的红珠丝穗耳坠也摘了。 怀瑜被他盯得莫名其妙,问道:“你看着我干什么?” 明长宴实话实说:“看你长得好看呗。” 怀瑜哼了一声,又道:“你身体未好全,不宜乱跑。最近,可有感觉内力恢复?” 明长宴装模作样地行了一个礼,道:“确实好了不少。这都是多亏了小国相您医者仁心,本小弟没齿难忘。” 怀瑜见他尚有心情在此处嬉皮笑脸,几月中,二人聚少离多,也未见他有何伤情,反而在此处追忆往事。思及此,他心中不由一闷,很不爽快,怀瑜突然转了个话题,逼问他:“那日为何藏匿我的画像。” 明长宴听罢,顿时冷汗狂落,心道:这小子怎么突然翻起旧账来了! “这个、这个自然事出有因……” 怀瑜问道:“有何因?” 明长宴正想编个理由糊弄他,结果竹林起了一阵风,吹了粒沙子进眼睛。他伸手揉的厉害,怀瑜一看便知,开口道:“你别揉,会到眼睛里面去。” 果真如他说的,揉了片刻不见好,反而掉了不少眼泪,他说道:“怀瑜,你真是乌鸦嘴!” 怀瑜啧了一声,“你松手。” 明长宴松开手,怀瑜便低下头,在他眼睛上吹了一下。 明长宴道:“等等、等、等等等!没出来,你用力点儿。” 怀瑜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按在凳子上:“你别乱动!” 他轻轻吹了两下,竹林中,又迎来了第三人。 阿珺短促的尖叫一声,怀瑜回头,正好与她对视。 除了她,身后还有几位同行的女子,屏气凝神,不敢有任何多余的动作。阿珺退后一步,拔腿就要跑,嘴里喊着: “我什么都没看到!!” 第44章 照花拂影(一) 怀瑜神色一凛, 冷冷道:“回来。” 阿珺的脚步登时迈不出去, 老老实实地转过身,低着头, 一副撞破大秘密, 听候发落的模样。 她身边的几位好友, 大气不敢出,偶尔偷偷瞄两眼怀瑜, 也只敢看到鞋子,不敢往上看脸色。 阿珺道:“怀瑜哥哥,我不知道你在这里。” “我们不是故意的!” 此时,明长宴终于费劲千辛万苦, 将眼睛里的小沙子给取了出来。他眼尾通红,泪光点点,与怀瑜拉扯中,衣衫半解, 怎么看怎么不正经,活像被人狠狠欺负一通。阿珺只抬头望了一眼, 脸色便如同滚水烫过似的,咕嘟咕嘟泛红。 “我、我就是要去仙姑池放灯,从这个小竹林走路近些, 没想到怀瑜哥哥也在这里……” 明长宴却十分不解风情, 道:“仙姑池?正好,我也要去!”怀瑜问道:“你去干什么?” 明长宴:“我刚才把芍药给走丢了,她拿着我的灯肯定已经到了仙姑池, 这会儿没找到我,指不定在哪里偷偷地掉眼泪。” 现场气氛十分尴尬,明长宴心中莫名生出一股诡异的羞耻,打着哈哈推开怀瑜,往阿珺的方向走去。 “带我一个吧,正好我也要去!” 阿珺悄悄看了一眼怀瑜:“你不和怀瑜哥哥一起吗?” 明长宴用手扇了扇:“他很忙的,哪儿能跟我们一起去。况且,仙姑池那么挤,他要是去了被认出来,那还得了!” 阿珺迟疑了片刻,明长宴说得也算有点道理,便对怀瑜告辞。 哪知,刚走了几步,怀瑜竟然跟了上来。明长宴过了方才那一阵莫名其妙的心悸,现下又恢复了正常。咳嗽一声,他开口:“怀瑜,你也要去么,不怕去了那里被认出来?” 怀瑜看了他一眼,突然从怀里拿出了一副黑色的琉璃镜。这东西,明长宴越看越眼熟。 他戴上琉璃镜,脸遮了一半,黑色的镜片衬得他皮肤愈发雪白,凭空增添了几分鬼魅。 明长宴不敢多看,连忙转移视线,心道:最近怎么回事,老被这小子牵着走。 仙姑池,人满为患,明长宴乐道:“我说了叫你别来吧,这地方怎么落脚?一进人群,都是被抬着走的!” 怀瑜突然拽住他的袖子,明长宴被他拽得一个不稳,回头看着他。怀瑜一句不发,拉着他就朝另一个地方走去。明长宴连忙跟上:“你去哪儿,慢点,我脚疼!” 怀瑜闻言,果真慢了一些。 明长宴这鞋是高底,脚下舒服了,嘴皮子就闲了起来。笑嘻嘻道:“小国相,你这叫不叫强抢民女?我还没跟阿珺打招呼,万一她找我怎么办?喂,小怀瑜,本少侠的时间很宝贵的!” 他一路不停的说话,说到最后,肚子也毫不客气地响了起来。怀瑜的脚步停下:“你肚子饿了?” 明长宴摸了摸小腹:“它总不至于是在唱歌。” 怀瑜道:“你想吃什么?” 明长宴前后一看,不由笑道:“小国相,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只有一个仙姑池。再者,你把我带哪儿来了,左右看不见人。” 怀瑜无视他,直接说:“你在这里等着。” 明长宴索性坐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怀瑜走到仙姑池的上游,明长宴放松心情,四处打量片刻。怀瑜带着他走了老长一段路,这处已经人烟罕至。不过景色确实极好,前些天下的大雪还未完全融化,这地方光秃秃的,有几分肃杀。 怀瑜不知在上游的折腾什么,明长宴看见他卷起裤脚,似乎下了河,看到这里,明长宴一惊,连忙气急败坏的站起来,喊道:“你干什么!下水找病吗!” 怀瑜充耳不闻,撩起耳边垂下来的一丝头发,卷着袖子,在水里摸索着什么。 明长宴喊一遍不听,第二遍就自己上手了。怀瑜这才突然从池子里出来,明长宴没张口,就看到这人的手里抓着一条鲤鱼。 明长宴:“你、你抓鱼!” 怀瑜疑惑道:“你不是肚子饿吗。” 明长宴哑然,随即,哭笑不得:“怀瑜,这可是仙姑池的鲤鱼,人家许愿用的,你抓上来吃了,小心遭天谴!” 怀瑜道:“没关系,反正都是假的。” 明长宴震惊了。 他震惊的时候,怀瑜找了两根树枝,将怀中的苍生令一解,扔到明长宴手里:“拔出来。” 明长宴上一回拔苍生令,连吐了一天的血,险些有了心理阴影。不过怀瑜此刻让他拔,他倒也没有犹豫,唰的一下拔出来,竟然什么反噬都没有。 明长宴大感新奇,来回试了好几次:“怎么这次我没吐血?” 怀瑜道:“因为你的身体正在恢复。” 明长宴点头:“这倒是,比起之前那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如今倒是有了几分以前的爽快。”他微微抬头:“你要拔苍生令做什么?” 怀瑜一伸手,明长宴不假思索的将苍生令放在他手上。结果下一刻,这把号令天下的宝刀,便被怀瑜拿来清理鲤鱼了。手法之娴熟,令明长宴更加目瞪口呆。 “你真的是小国相吗?怀瑜,你知道中原国相是干什么的吗,难道不信佛?不信鬼神?你就这么杀生!还是祈福的鲤鱼!” 怀瑜冷冷道:“那些都是骗人的,迷信。吃它是算它倒霉。” 明长宴咽了一下口水,被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的语气给噎住。半晌,他才说:“你还真是……一点也不信天。” 此时怀瑜已经清理完毕,用几根树枝叉好鱼,手脚利索地架起了火堆,手握着刀柄,慢吞吞地烤了起来。 “小寒寺要是知道你拿苍生令来做什么,肯定要不遗余力地拧掉你的脑袋。” “一群烂泥糊不上墙的秃驴而已。” 明长宴道:“好好好,小国相天下第一!” 两人都没讲话。明长宴闻着渐渐扩散开的鱼香,咽了咽口水。他的目光先是落在烤鱼身上,后来又落在怀瑜的胸前。方才,怀瑜弯腰捉鱼时,脖子上那块琥珀吊坠也挂到了衣服外面来。明长宴看了一会儿,开口问道:“怀瑜,你这块吊坠从哪儿来的?” 日光下,琥珀流光溢彩,绚烂夺目,里面似有冷冷月光,又似落叶纷纷。明长宴十分好奇,凑近了看,说道:“这个石头,中原不常见。” 怀瑜道:“故人所赠。” 明长宴心里一顿,漫不经心道:“哦……男的?” “女的。” 他抿着唇,心中一阵憋屈。 明长宴不说话,显得周围空气流动都十分尴尬。可叫他开口说,他又不知道说什么。 片刻之后,怀瑜道:“鱼可以吃了吗?” 明长宴伸手撕了一小片,嚼在嘴里索然无味:“没什么味道。” 怀瑜点头:“再烤一会儿。” 忍了小半柱香,明长宴问道:“那个女人,哦,我是说送你吊坠的女人,我认识吗?” 怀瑜手一顿,目光突然落到他一双眼睛里。明长宴吓得往后坐了小半步,说道:“干什么,问问而已,不说就算了。” “认识。” 明长宴听了,又问:“她什么时候送你的?” “十六年前。” 明长宴听罢,心中暗道:嗤,青梅竹马么。 “哦,她现在人呢?这个年纪,已经嫁人了吧!” 怀瑜转了转刀柄:“死了。” 明长宴一愣。 怀瑜看着他:“她早在多年前就已嫁作人妇。” 明长宴道:“不是你的小青梅吗?” 怀瑜问道:“什么青梅?” 明长宴嘻嘻一笑:“郎情妾意,一同长大,非她不娶的!” 怀瑜道:“萍水相逢。” 明长宴突然伸手,捏住他脖子上的琥珀,把玩片刻,说道:“在我的家乡,盛产这样的宝石。谁能把它从树林里把它捡出来,谁就能得到月亮的祝福。” 怀瑜撕了一片鱼肉下来,堵住明长宴的嘴。 谁知明长宴十分惊悚,连忙把鱼肉吐出来,怀瑜问道:“不好吃吗?” 明长宴摇头,半晌,才十分不好意思的开口:“我不会吃鱼。” 不会吃鱼的人吃鱼,委实痛苦。明长宴便是不会吐鱼刺的人,吃进去多少,只能尝个味道,然后全数吐出来。特别是这种鲤鱼,简直是他的死对头,刺又小又细,他放在嘴里就觉得见到了黄泉路,鬼门关,喉咙条件反射的一阵刺痛。 怀瑜看他面色有异,便伸手撕下鱼肉,沉默无声的挑刺。 “你既是大月的人,为何不会吃鱼?” 明长宴不服道:“谁说靠海生活的人就非得会吃鱼了?我小时候,都是摸螺蛳的!” 怀瑜抬头看了他一眼。 明长宴忽然记起一桩陈年旧事,连忙说:“是真的。在我的寝宫后面,有一座小小的山丘,上头有许多小溪,下头就有螺蛳。我不跟你吹啊,放眼整个大月国土,我摸螺蛳是最厉害的。若是搞个什么大赛,本少侠夺魁简直小菜一碟!” 怀瑜听到此处,笑了一声。 明长宴又道:“九岁的时候,我随母亲来过一次中原皇宫。起初,我是不愿意来的,她骗我说,中原的螺蛳比大月的个头大。” “然后你就来了?”怀瑜将没有刺的鱼肉递给他。 “来了啊!来了就被骗了,中原皇宫哪儿有什么螺蛳啊,只有一池的王八!” 怀瑜没说话,明长宴兀自回忆了这一段,等他回忆完,鱼也吃完了。这一次,倒是一根刺也没吃到。 后来明长宴又放了灯,许了愿,怀瑜问他许了什么愿他不答,便被施加报复,让人拽回去喝药。 年一过,明长宴的身体也在慢慢恢复。 又过了两月,返老返童丸的药效正在渐渐失效,他除了身量拔高之外,脸部也愈发英俊起来。好在芍药与茯苓同他日日相对,也没觉得他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倒是三月里,赵小岚抽空来了一趟听荷小楼,此时,明长宴正在院内用针线操控荷花玩乐。赵小岚一见他,就惊了一跳,说道:“烟姐姐!你怎么又长高了!” 明长宴哈哈一笑:“是吗,说明我最近吃得好!” 茯苓端着一碗羊奶出来,笑道:“还能不好,小国相天天往听荷小楼跑,再瘦也喂胖了。” 赵小岚道:“我怎么就长不高,其实,我吃得也很多。算啦,这个先不说,烟姐姐,你想不想去赏花宴?” 明长宴玩针的手一顿:“赏花宴?哪个?临安府的吗?” 赵小岚道:“今年在京城啦!我是来邀请你的。” 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一则信函,扣了一朵芬芳的小花在上头,十分风雅。 赵小岚送完信,便起身去永仙宫请安。 赏花宴办在三月末,一大早,明长宴换了一套男装,便大摇大摆地往九十九宫走。他武功恢复过半,不需要穿上罗裙,东躲西藏,而是直接跳上房梁,出入皇宫于无人之境。偌大一个活人,十三卫竟然分毫不能发现。 飞身路过仙乐宫,皇后微微一愣,灵芝姑姑道:“娘娘,怎么了?” 她放下茶杯,连忙站起身,往永仙宫门口跑去。灵芝姑姑从未见过皇后失态,惊诧不已的跟上。 等皇后踉跄跑到永仙宫门口,却只看见明长宴一抹黑影,消失在宫廊中。 灵芝姑姑道:“娘娘?” 皇后回过神,说道:“无事,方才是本宫看错了。” 按照明长宴现在的武功水平,虽不及他巅峰时期,但是溜出皇宫绰绰有余。 因此,他到九十九宫门口,脚步略略迟钝,最后还是爬上高楼。他上去前,思考道:小岚应该也给他送了信函,我就去问问,若是他去,便和我一起去,若是不去,我就下来。 祈福仪式过去之后,九十九宫又恢复了平日的清冷。他一路往上走,连一个侍卫都没有。这一次爬楼,因有内力支撑,比上一次轻松不少。明长宴到了顶楼,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直接推门而入。 哪知道,正巧遇见怀瑜更衣。 此时怀瑜只着一身白色的寝衣,注意到明长宴来,他手微微一顿,扣上最后一颗扣子。 第45章 照花拂影(二) 怀瑜速度再快, 也快不过明长宴的眼睛。他只稍微一瞥, 便看见怀瑜的锁骨处,隐隐有白色的纹路。 只可惜怀瑜没让他看第二眼, 穿好衣服, 他问道:“你跑来我这里干什么。” 明长宴笑道:“不干什么就不能来了吗。我是来邀请你参加赏花宴的!” 怀瑜道:“没空。” 明长宴一听就不乐意, 从门口走到床边,阻止怀瑜上床:“你怎么没空, 我看你一天到晚都没事,不如陪我走一趟。” 怀瑜脸色一变:“你下床!” 明长宴心道:他这么紧张做什么? 刚这么想完,手一动,他便在床上碰翻了一罐子话梅糖。明长宴大吃一惊, 再一看旁边,床头还放了一个食盘,上面还放着各种零食。 他道:“小国相,你不诚。” 怀瑜哼了一声, 把这些零嘴端到桌上,自己则是躺了下来, 俨然一副要睡觉的模样。 明长宴不让他睡,在床上软磨硬泡,非要他跟自己去一趟赏花宴。 “你既恢复了一半的武功, 出入皇宫已经不是难事, 为何要来纠缠我。” 明长宴不乐意道:“喜欢你才纠缠你,本人何时纠缠过别人。” 怀瑜顿了一下,开口:“你以后不要说这样的话了。” 明长宴挑了下眉:“你这人, 喜欢你也不行,难道要我说讨厌你吗?” 怀瑜不语。明长宴不再逗他,正色道:“好了,我找你也不全为了这件事情。我问你,怀瑜,你老实回答。” 怀瑜看着他。 明长宴问道:“你是不是有神仙草?” “何出此言。” “你若没有,我是如何恢复的这么快的。” 怀瑜道:“自然是我医术好。” 明长宴显然不信,摸了摸鼻子道:“普天之下,若非神仙草,何种灵丹妙药还能有此效果。” 怀瑜坐起身,岔开他的话题:“我会去赏花宴。你现在可以走了吗。” 明长宴被他一噎,心里不怎么情愿走。听荷小楼实在无聊,平日连个鸟都不来找他。茯苓与芍药除了央着他做女工,别得什么都不会。若是打发时间也就罢了,偏明长宴心里挂念过多,好容易恢复了一点武功,当然是立刻来寻怀瑜,问个水落石出。 其实,这些事情来问怀瑜,他也不见得完全知道。只不过,明长宴在落魄的这段时间,依赖他依赖惯了,只知道自己出了什么事摆不平,只管找怀瑜。久而久之,养成了一个十分不好的习惯。比如现在,他才反应过来,麻烦是自己的,他不能把麻烦带给怀瑜。 怀瑜见他半天不说话,以为自己语气说的太重,不自然的眨了下眼睛,开口道:“你要是不走……” 明长宴连忙跳起来:“走!马上走!”他道:“此番前来,还要与你告别。” 怀瑜剩下那半句‘那就随便你’卡在喉咙。 明长宴继续道:“落难之时仰仗你的帮助,此恩此德没齿难忘。如今我的武功已经恢复一半,已经不必留在皇宫。” 怀瑜愣了片刻,才说:“你只恢复了一半的武功。” 明长宴嘻嘻一笑,十分自信:“足够。你要是想见我,大可以来赏花宴,若是不想,那便江湖再见,有朝一日,后会有期。” 末了,补充了一句:“对啦,你不来赏花宴的话,就在琅琊小河的柳树下放一把伞,我见了,自然也会来找你。” 说罢,他趁怀瑜愣神之际,食指与拇指一捏,在他的额头上弹了一下。 下一刻,他便拍拍袖子走人。 明长宴这一走,便再没来过。 他拿了两个馒头,从皇宫少阳门走出。穿过一片热闹的集市,明长宴拐了一个弯,走进一间三进两开的别院里。 院中,一名女子正在喂鸡。 明长宴靠在门口,笑道:“你怎么有这个兴趣了?” 她转头,面容逐渐清晰,正是华云裳。 “药效失灵啦?” 明长宴跨进院内,“是啊,皇帝发现我忽然成了个八尺男人,便把我赶出宫,我无路可去,便只能投靠于你。” 华云裳捉了一把鸡饲料,洒在栅栏中。 明长宴道:“我好饿啊!” 华云裳道:“你一来就喊饿,我上哪里给你去弄吃的。不如你站在院子门口,张着嘴,等晚间时,西北方向挂一阵风过来,你多喝两口就饱了。” 明长宴坐在桌上:“最毒女人心。算啦,把你的鸡弄两只我吃。” 华云裳道:“鸡是我的好朋友。” 明长宴道:“难道我就不是你的好朋友吗?” 华云裳哈哈一笑:“你是一个麻烦精。” 明长宴同她插科打诨两句,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伊月……葬在哪里?” 华云裳手一顿,脸色暗淡下来:“大月的公主,能葬在哪里,还不是带回了大月国。” 明长宴道:“两年前的东西,我记不太清了,你为何不告诉我,伊月早已身亡。” 华云裳垂下眼帘,道:“我要如何能告诉你。你刚从鬼门关回来,又要我送你回去吗。” 此时,小阿拆挎着菜篮进来。她见到明长宴,一愣,菜篮子猛地砸在地上,眼睛微微瞪大:“他、鬼、我……” 明长宴连忙说道:“不是鬼,小阿拆,我还没死呢!” 小阿拆猛地眨了下眼睛,把地上的菜篮子捡起来。明长宴弯腰,拾起滚在自己脚边的胡萝卜,也不管洗没洗,立刻就咬上一口。 小阿拆道:“我以为你两年前就死了!” 明长宴笑嘻嘻的,把萝卜咬得脆生生响。华云裳轻轻打了他一下:“别咬了。” 她转头看着小阿拆,吩咐道:“你也别站在院子里发愣了,去收拾一间屋子,今晚上还要收留这个小乞丐。” 小乞丐明长宴,没有身为乞丐的自觉,啃完了一根胡萝卜还觉得饿,索性一边同华云裳讲话,一边等开饭。 华云裳问:“我见你身体好了大半,武功也恢复了五成,看来你是已经拿到神仙草了?” 明长宴道:“我没有。”说罢,又将自己在皇宫中遇到的事情逐一讲开。 华云裳疑惑:“没有?我原也不确定,毕竟神仙草只是传说中的灵丹妙药。可你此番经历实在玄妙无比,不是拿到神仙草,如何解释你的身体。” 二人心知肚明,明长宴当年从烟波江上来,九死一生,命悬一线。就算修养两年,醒来也是半个残废。 如今他进皇宫之后,却在短短一年的时间里,恢复成现在这个模样,要是说没有神仙草,又实在难以解释。 明长宴道:“说来话长。我这回去皇宫,遇见了一个熟人,我怀疑神仙草在他的身上。不过,我问过他,他不肯承认。” 华云裳笑道:“他不肯承认,然后呢?” 明长宴道:“没有然后。” 华云裳:“这不像你的作风。” 明长宴:“何为我的作风?” 华云裳:“自然是吊起来严刑拷打一番,再不济也得把人给抓回来,我总有办法叫他开口。” 听到这里,明长宴感慨道:“哪儿敢啊,请回来还不得一日三柱高香供起来。我同你说,这人不是一般的难搞,不能把他跟其他人相提并论。” 华云裳反问:“为什么不能?” 这一问,把明长宴问住了。 小阿拆道:“华姑娘,可用饭了。” 华云裳站起来:“走吧,你也别想了。” 明长宴摸了摸发尾,上了桌,拿起筷子,一指中间的一碗鸡肉:“下午的时候,它还是你最好的朋友。” 华云裳微微一笑 :“我的好朋友很多,话多的死得最快,你也想被我端上桌吗?” 明长宴连忙闭上嘴巴,夹起一块鸡肉,恶狠狠地咬了起来。 饭毕,又等月上柳梢头之时,华云裳推开卧室门,院子里,明长宴正一人与月亮对饮。 他头也没回,问道:“这么晚还不睡?” 华云裳道:“这是我应该问你的话,大晚上不睡觉,好有雅兴。” 明长宴倒了两碗茶,华云裳端过一碗,茶入口中,十分冰凉。 “天清近况如何?” 华云裳坐下:“为何你不自己回去看看。好,你不必说,我知道了。一切照旧,你不用太担心,现在要做的是尽快恢复你的武功。你不在的这两年,中原武林乱七八糟,大宴封禅就在年底,届时五湖四海奇能异士汇聚中原,你若不想看着苍生令落入他人之手,还是忧心一下你自己的身体。” 明长宴笑道:“天下的人都想得到这把刀,可我却不想。刀在我手中一日,小寒寺就没有一日放过我。武林之中,多少人服我,又有多少人落井下石。这些年搬弄的谣言是非,于我还少么?” 华云裳:“有很多事情,并不是你有没有做,而是别人认为你有没有能力做。苍生令乃天下之大煞,你我都知它并非好物,但这耽误众人想得到它的欲望了吗。你不拿着它,难道真给小寒寺抢去?你也知小寒寺的做派,苍生令落在他们手里,不说其他,首先天清那一群孩子只会凶多吉少。” “说不定,天底下就有第二人能拔出来呢!” 华云裳笑道:“他若是能拔出来,你就会变成天下第二。” 明长宴道:“天下第二有什么不好,我现在做腻了第一,总要给别人一点机会嘛。” 华云裳没收他的茶壶:“天还没热,不要喝这么凉的茶。”她笑道:“你去了一趟皇宫,性格倒是变了不少,放在以前,想要从你嘴里听到第二也挺好这番言论,恐怕比登天还难。” 明长宴不理会这一句,而是岔开话题道:“你给我空一块院子出来,不用太大,我许久没有动筋骨,武功都生疏了。” 华云裳道:“这不是问题。”第二日,院子的西南方就空出来让他练剑。 明长宴兀自活动了几天,一人闲不住,就开始往外跑。每出一趟门,回来必然带着一条鱼。 华云裳看他接连跑了好几天,一次,她实在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总往琅琊小河哪里跑做什么?就算再怎么爱吃鱼,也不用天天往屋子里带,吃不腻吗?” 明长宴东拉西扯,不肯正面回答,只说:“我看那儿的鱼好吃,就去买来给你们尝尝。” 华云裳问过一次之后,便不再问。 一连去了七八天,明长宴终于郁卒了。他离开皇宫之前,大老远的绕去九十九宫同怀瑜约定了见面的暗号,结果对方似乎没把他放在心上。倒是自己,成日牵肠挂肚得怕错过了这把伞,又担心别人拿走了伞,日日往琅琊小河跑,勤快得赶得上河边来卖鱼的。 今日一来,琅琊小河的船家都认识他了,明长宴刚停下,船家就说:“小相公,又来啦!这次要买鱼吗!” 明长宴一摸怀里,两个铜板,遂答:“不买不买,没钱啦!” 说罢,他心中哀怨道:这条鱼又不是那条鱼,气死我也! 明长宴站在渡头,眼神落在柳树下,那处空空如也,别说是一把伞,就是一根草都没有。 早春的细雨绵绵落下,他百无聊赖的站了片刻,起身回家。就在此时,一人开口,声音清冷,颇为孤傲。 “公子好雅兴。” 明长宴愣了一瞬,回头,一名白衣女子正淡淡带笑的看着他。 “离离姑娘?” 离离微微福身:“公子认识我么?” 明长宴道:“天下第一美人,谁人不识。” 离离道:“你要乘船么,若公子不乘船,可否给我让一条路。” 明长宴一看,原来是自己挡着别人上船,这才被人出言提醒。他微微一笑,往边上站去。离离弱柳扶风,身姿曼妙的钻进船舱,片刻后,又递出一把伞来。 “春雨薄凉,公子切莫淋了雨,以免伤风寒。” 明长宴道:“多谢关心,不过,我马上就要走了,不需要伞。” 离离道:“是不需要伞,还是不敢要伞?” 明长宴道:“何出此言?” 离离微微抬头,目光落在他的身后:“那位小郎君,已经盯着你很久了。” 明长宴心中陡然生出一股不妙的感觉,他连忙回头望去,果然,雾蒙蒙的细雨中,怀瑜撑伞,不紧不慢地看着他。 第46章 照花拂影(三) 二人目光刚一接触, 怀瑜便拿着伞转身就走。 明长宴暗道:不好! 他连忙同离离告别, 抬脚追去。 “怀瑜!” 怀瑜充耳不闻,往前走了一射之地, 见明长宴追了半天, 实在追不上, 于是又放慢脚步。明长宴一上来,就往他的伞里钻。 “莫跑, 莫跑!你是不是来给我放伞的?这么多天不来,我还以为你把我给忘了!” 怀瑜哼了一声:“是你自己要走的。” 明长宴抓到了人,心里不那么着急,于是嬉皮笑脸起来:“好不讲道理, 你也知道我的身份,都变成这样了,还怎么待在宫里给皇帝做老婆!” 说完,他不等怀瑜说话, 自己恶人先告状:“倒是你,我是真舍不得你, 哪知道我走后,你这么无情!前些日子,我天天往柳树边跑, 每跑一次, 就失望一次,哎!我真是一腔深情付错了人。” 怀瑜问道:“你天天跑?” 明长宴笑道:“可不敢骗你,这事儿你可以找那里的船家作证, 我是真的天天都来,卖鱼的都认识我了!” 怀瑜握伞的手松了一松,又说:“今天下去,你还跑出来干什么?” 明长宴道:“不跑出来,我不就见不到你啦?你怎么不先问问我住哪儿?” 怀瑜瞥了他一眼。 他抿嘴一笑,正要多和怀瑜说两句话,却不料周身的空气突然冷却下来。二人都是当世高手,雾中仅仅一个细微的变化,便同时知道其中有人。 明长宴收敛笑意,四处观望,只因春雨绵绵,雾气蒙蒙,可见度实在不高。浓雾中,传来了冷冷的杀意和血腥气。 杀意不是冲着他来,血腥气却铺天盖地,仿佛死了的这人,是被人拆骨扒皮,全身的血都放出来似的。 明长宴身形一动,正要寻着血腥味找去,却被怀瑜猛地拉住:“不可,你武功没有完全恢复,不准乱动。” 明长宴道:“不打紧的。” 怀瑜懒得听他说话,只把他拽着,拖到自己身后:“站在我后面。” 明长宴心道这小孩约是想在长辈面前出出风头,他听了,也不反对。怀瑜叫他往后面站,他就躲得理所当然。 明长宴道:“在这里杀人,为何我没有听到声音,人就死了。” 怀瑜:“血腥味是突然出现的。” 明长宴看了他一眼:“死前没有挣扎?” 怀瑜:“先找到人。” 二人往前走了数百米,在一条小胡同前面停了下来。 明长宴挣脱了一下,没挣脱开怀瑜的手。 “你先松手。小怀瑜,大马路上拉拉扯扯,形象不好,传出去毁你小国相的清誉,得哭死不少京城少女。” 怀瑜手松开,明长宴三步并两步,渐渐地穿过白雾,前方愈发清晰起来。 到了小巷中间,眼前的一幕让明长宴的脸色陡然一变。 巷子中,一个人——准确来说,都不知道还算不算一个人。这个人被上百条细线给串了起来,直直挂在巷子里,身上的皮肉有一搭没一搭的往下掉落,血肉连丝,十分骇人。喉咙则被无数根银针从内至外扎出。 这个场景太过狰狞,又太过熟悉。与万针穿喉不同,虽然万针穿喉一直以来传言不断,说是他的手法,可他除了见过几次,却从未想过,更未做过。 而现在出现在他面前此人的死法,确是他实实在在做过的。并且,是他此生唯一一次。便是当年他在盛怒之下杀死万千秋时,所用的手法! 脑海里又浮现出了不好的回忆,明长宴稍稍有些呼吸急促,道:“……又来了。” “我在皇宫,他就在皇宫里杀人。我出了皇宫,他便在皇宫外面杀人。看来,这人是非要针对我了。” 怀瑜见他面色不对,扶住他:“你冷静一点。” 明长宴身体微微颤抖,怀瑜道:“不是他。皇宫中所用手段是万针穿喉,这人虽喉中也有针,但明显是死于身上细线。” 明长宴哑然,半晌才说:“是。千刀万剐,我当年就是这么杀了万千秋的。” 此时,怀瑜突然蹲下身,在死状惨烈,浓血一片中,拾起一片花瓣。 那片花瓣洁白如玉,清新自然,却掉落在污血中,沾染了鲜血,反差很是强烈。因此,怀瑜一眼就看见了这片小东西。 明长宴道:“花瓣?” 怀瑜开口:“这一带没有种六月雪的,况且这个季节,也不是它开花的季节。” 明长宴点头:“六月雪,顾名思义。” 此花因开在六月,因花色雪白,但凡开花便是一大片,宛如冬雪,又称为六月雪。 怀瑜:“三月间开六月的花,你觉得什么地方有?” 明长宴冷静下来,道:“看来,这是专门为我布的局,赏花宴我是非去不可了。” 怀瑜:“我跟你一起去。” 明长宴笑道:“你本来就要同我一道去。” 七日后,京都赏花宴广邀天下英雄。一时间,原本就富饶繁华的京城,此刻更显声势浩大。 明长宴换了一身装扮,与怀瑜二人并肩而行。 甫一到门口,明长宴夸张的喊了一声:“赵小岚这人,果真有钱!” 眼前,是几座相接的高楼,人声鼎沸,车水马龙。来往者各路人马齐全,胡人外邦者有,朝廷为官者有,江湖豪杰就更不必说。明长宴站在外头,除了皮相俊俏一些,别无惹眼之处。 他突然转身,伸手往怀瑜的怀中摸去。怀瑜被他这一动作打得猝不及防,还没有反应过来,怀里的琉璃镜就被明长宴摸出来,架在了他脸上。 “你还是好好戴着琉璃镜,免得被人认出来,徒增麻烦。” 明长宴十分满意自己的琉璃镜,左右欣赏一番,跨进高楼内。 赏花宴每年四月间一次,前几年因明长宴的缘故,赵小岚总要把赏花宴办在临安府,他坠烟波江之后,赏花宴便改在京城办。开筵设宴,唱戏打曲,好不热闹。但凡来赏花宴者,吃喝住宿,全由赵家承办。不过此宴说是赏花,实则是拓展人脉,众人心知肚明,进门先某某兄、某某老弟地招呼一番,至于赏花,就成了其次。 这些人中,唯有一人,却是十分认真的在赏花。 此人就是赵小岚。 他今日穿了一件藕荷色小马甲,腰上坠了一条深蓝的丝绦,里面是一件白色直衣,虽然是白色,但衣料上的暗纹却十分繁琐,一看就知不是寻常料子。赵小岚手持一把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玉扇,翩翩而来。不说话时,众人只觉得这位小公子面冠如玉,清丽非常,实乃俊俏。结果他一看到明长宴,一说话,气质就全然变了味儿,显得十分傻气:“烟姐姐!” 一声“姐姐”,引得大家争相观望,要看一看这位神仙公子的姐姐又是什么神仙姐姐。 “神仙姐姐”明长宴干笑一声,说道:“喊什么呢,青天白日的,不合适。” 赵小岚发现明长宴穿着男装,连忙上前:“烟姐姐,你怎么又扮起男人来了!你最近扮男人真是越来越像。” 明长宴:“好说,我的境界高。今日怎么只有你一人,你的朋友呢?” 赵小岚道:“他有些事情,要晚一点来。走,我先带你去一个地方。” 明长宴道:“什么地方,别太远了。我今天来,是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赵小岚很急:“我的事情也很重要!” 明长宴:“重要的事情有个先来后到。你先说说你这件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赵小岚脸色一红,打开扇子:“我要见离离姑娘!但是……但是我不敢,烟姐姐,你陪我一起去!” 明长宴思索片刻,叹道:“那还是你的比较重要,走罢。” 刚走一步,被怀瑜抓住领子,明长宴辩解:“追求美人乃人生大事,何其重要,我若做了棒打鸳鸯的棍子,实在无耻!” 怀瑜冷冷地看着他。 明长宴撩了下头发,说道:“怪只怪我长得太英俊,算了,小岚,我怕你的离离姑娘见了我就走不动路,倘若爱上我,你岂非得不偿失。”赵小岚只把他当一个女人看,压根没考虑这些,直说:“可是你已经有怀瑜哥哥了呀?” 语出惊人,明长宴猛地咳嗽一阵。 就在这时,几名小寒寺的和尚站在花坛前,不对花评头论足,反而对明长宴评头论足。 先开口的是一名胖和尚,他出言不逊,上来就将明长宴骂的狗血淋头:“这厮死了都不安生,把那苍生令藏了起来,叫我们找不到!” 另一个和尚连忙接话:“要说这苍生令,本该就是我小寒寺之物,他一个黄毛竖子,活着霸占苍生令这么多年,死了还不把这刀还给我们!无耻!” “说得对,大宴封禅在即,苍生令就是不出现也不行。凭借我派实力,重掌苍生令问题不大。” “哼,就是一念君子死得太痛快了,要我说这种混账东西,就该千刀万剐!” “当年用尽手段把苍生令从小寒寺拿走,现在还不是尸骨无存!活该!哎,等咱们在华亭修好了门派,以后天下谁敢说我们一句不是!” “不过,庄家的废址真是邪门儿,刚落成就死了几个人。” “怕什么,等拿到苍生令镇在此处,什么妖魔鬼怪敢犯上作乱!” 小寒寺这几位出家人,嘴上越说越难听,若不是明长宴十分自信他们不知道被骂的正主就在边上,简直就要以为是故意骂给他听的了,不由得内心感慨:他的死对头到底为了一把刀是有多么恨他,都这么久了还能碰上一次就给他听到这些闲言碎语。 可赵小岚却忍无可忍,上前辩论:“老和尚!你们说话未免也太难听了!若要再多说一句,我就让人把你们都赶出去!” 小寒寺一见赵小岚,收敛了许多。 赵小岚说了一句不够,只觉得十分生气,便说道:“不要让我听到你们说明少侠的不好,你们根本不了解他!” 一和尚笑道:“赵公子,小寒寺敬你是这赏花宴的主人,给你三分面子,你别不识好歹。” 赵小岚瞪着眼睛道:“你知道我是赏花宴的主人,还敢只给我三分面子!行,剩下七分我不要啦,你们给我出去,赏花宴不请你们!” 小寒寺和尚们吃了一惊,俨然是没想到这位赏花宴的主人少年心气,如此不给面子。在江湖上,他们何时吃过这样的大亏,于是几人摩拳擦掌,似乎要干架。 赵小岚道:“哼,打就打,你们等着!” 他转过身,明长宴道:“好小岚,我帮你出气。” 赵小岚一摆手:“不必,此事与你无关,从现在开始这是我和小寒寺的私人恩怨。他们视明少侠为眼中钉,我何尝不讨厌他们,今日一并把账全算了!” 明长宴挑眉道:“你会武功?” 赵小岚连忙从怀里摸出那本《为君之道》,胡乱的看了两眼,大言不惭:“放心放心,我研究过明少侠的剑法,不是问题!” 他四下一转,当真要找一把剑出来。 明长宴叹了一口气,说道:“还是我来吧!” 哪知,小寒寺的和尚打定了主意要教训赵小岚,此刻连忙阻止:“这事儿跟你们有什么关系,别在这儿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明长宴道:“这事跟谁都关系,都不如跟我最有关系!” 三言两语谈不拢,小寒寺欺身前来。 明长宴与小寒寺不是冤家不聚头,聚头了甭管认识不认识,总有千奇百怪的理由令两方互看生厌。千钧一发之际,且听一名娇女子喝道:“谁敢动她!” 明长宴微微一愣,一把长刀,拦在了小寒寺与他之间。 他转头看着怀瑜,怀瑜未出手,想来是对他的武功极其自信。明长宴再一转头,发现出手的是阿珺,准确来说,是段旻。不过段旻只听阿珺的话,他出手,等于阿珺帮忙。 “段段,给我打他们!” 小寒寺面对着突然冒出来的青年十分诧异,诧异过后,便发现这青年身法十分诡谲,几人一同打一个,却也全然不是他的对手。 阿珺十分高调地“哼”了一声,哈哈笑道:“一群老秃驴,睁大你们的狗眼睛看清楚,你要教训的是谁的人!” 明长宴哑然一笑。看来,他在皇宫的这段时间,混得十分不错,阿珺此刻已然把他视为自己的势力,这才看不惯小寒寺欺辱他,直接为他出手。 小寒寺招架不能,为了面子不肯求饶,只骂骂咧咧,一边打一边跑。 其中那个胖和尚狂叫一声:“看你堂堂男人,武功不弱,却听一个小女子的话,跟一条狗一样!你羞不羞人!” 明长宴知道段旻心智不全,似乎并未意识到和尚言语羞辱他。倒是阿珺听闻此言,浑身一炸,如同一个点燃的炮仗,连指使别人打架的做派都忘了,卷了袖子就要上去同和尚们拼命。 看到此处,怀瑜脸色微微一沉。 段旻回身,正好把往前扑的阿珺抱了个满怀。她刚刚及笄,身量娇小,挂在段旻身上,张牙舞爪,像一只炸毛的猫。 和尚们与段旻过招之后,不敢轻易上前,这下正好有阿珺闹了这么一出,索性当做给他们解围。几人互看一眼,招手道:“走!” 阿珺喊道:“走!你们想往哪儿走!本公主……” “阿珺!”明长宴赶紧唤她一声,免得她把自己的身份给暴露了。 阿珺堪堪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面的话降低了八个音,哼道:“若是再落到本公主的手上,我要把这些老和尚抽筋扒皮,扔到油锅里炸了吃!” 半晌,段旻干巴巴地开口:“不好吃。” 阿珺还有点气鼓鼓,看着段旻,又突然泄了气,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不好吃就不吃,我给别人吃,或者扔到臭水沟去。” 此时,外头有人喊道:“离离姑娘来了!” 赵小岚紧张的手一抖,连忙拉着明长宴。 明长宴说道:“你拉我做什么?” 门口,原本站着的男人们往两边走去,一名白衣女子缓缓而来。离离似受不住太阳晒着,撑了一把秀气的小伞。 她看见明长宴,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赵小岚立刻僵硬成了一根木头:“她她她她她是不是对我笑了!!!” 明长宴正想说“我觉得是对我笑”,还没说,心里就莫名的有一股不妙的感觉。 他下意识的去看怀瑜,对方冷着脸,一言不发。 赵小岚浑然不觉,羞赧道:“烟姐姐,你陪我去看一看她!” 明长宴不知为何,只觉得去了之后,回来不大好对怀瑜交代。至于向他交代什么,这就百思不得其解了。他想了半天未果,结果,阿珺直言道:“你找她去干什么?怀瑜哥哥过会儿要不高兴的!” 赵小岚看了眼怀瑜,对方确实看起来不高兴。 第47章 照花拂影(四) 不知为何, 赵小岚抓住明长宴的那只手好似受了什么高温, 被狠狠一烫,他果断松了手。 “那、那我找谁去?” 阿珺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看着他:“你就不能一个人去吗?平时看你给她写信, 送东西, 胆子不是挺大的吗, 怎么人家到了眼前,你才害起臊来?” 赵小岚脸皮微微一红:“那我不太敢。” 阿珺恨铁不成钢:“真是没用!”她突然道:“不过, 你跟一个勾栏女子拉扯不清,你阿姐不管你么?哈哈,要是真让你成功了,你阿姐非得亲自来京城把你抓回去揍一顿不可!” 她道:“再说, 就算赵家同意你娶一个青楼女子,母后会同意吗?” 赵小岚不解道:“可天下第一大侠,就要娶天下第一美人的!” 阿珺笑话他:“真不要脸,赵小岚!人家是实打实的天下第一美人, 但是你算个什么天下第一大侠?天下第一会逛青楼倒是真的!” 赵小岚听罢,脸色涨得通红:“那我以后会成为天下第一的!” 阿珺嘻嘻一笑:“还以后啊, 你崇拜的那个明少侠,什么君子,你成天吹他十七岁就成了天下第一, 你现在比当年的他还大些, 怎么连个天下第十都没有啊!” 越说,赵小岚脸皮越红。 像是羞的,也像是委屈的。 阿珺又道:“嗳, 你别生气啊,我实话实说。你快别喜欢她啦,你们俩没结果的,我好心劝你回头是岸。人家天下第一美人就算喜欢,喜欢的也是天下第一。可惜天下第一死啦!要不然,她肯定喜欢你的明少侠!” 明长宴一听,立刻正色道:“绝无此事。” 怀瑜看着他:“你对我说干什么。” 明长宴:“有吗?我对着阿珺说的,你不过在我边上,恰巧听到罢了。总之,童言无忌,我是不喜欢这种傲骨贤妻的。” 怀瑜问道:“什么叫傲骨贤妻?” 明长宴解释:“就是你看她——模样虽漂亮,但性子十分孤傲冷淡,娶回家里少不得被她嫌弃。” 沉默片刻,怀瑜疑惑道:“什么样的你才瞧得上?” 明长宴思索了一下,顿时发现:他压根就没有这方面的想法。 他自从到了中原,满心就是为伊月打算,关于自己的事则从未想过。怀瑜这会儿问起来,他倒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类型的姑娘。 想来想去,只好说:“当时光顾着伊月了,没想过。非要我想,那自然是要娶个漂亮的回家!” 怀瑜评价:“肤浅。” 明长宴一想,又不对,赶紧补充:“离离姑娘这样的就算了!天下第一美人,漂亮过头了,娶回家我也不放心。” 赵小岚举棋未定之时,花丛中,祝瑢拨花散叶而来。赵小岚眼睛一亮,连忙上前道:“祝兄!哎!你终于来了,可难死我了!” 祝瑢问道:“如何?” 赵小岚抓了抓头发:“今日离离姑娘在赏花宴上,我想同她说两句话,好亲近一番,可惜没人陪我,我一人不敢。” 祝瑢听他说完,微微一笑。 赵小岚:“我想着你来,索性你陪我去吧!” 不等祝瑢回答,赵小岚已经双手情真意切的握住他的右手,“祝兄!我后半生的幸福就靠你了!” 祝瑢道:“我会同你一道去的,你抓得太紧了。” 赵小岚说罢,连忙拖着他往楼阁走。离离进去后,便先去赏了一赏莲花。她坐在桥头的亭子里,手持一把小香扇,趴在亭椅上。美人赏花,众人赏美人。桥下,围着不少世家公子,痴痴往桥上看去。 祝瑢问道:“你也要在下面看吗?” 赵小岚道:“傻子才站在底下看!我有那么多钱,为什么不上去看!” 祝瑢道:“他们也有钱呢?” 赵小岚:“那我讨人喜欢些!” 祝瑢没反驳,显然这句话,赵小岚是用实力说话,比起那一群虎视眈眈的各类男性,小岚确实讨喜得多,如此说也并无不妥。 “你要上去,我不拦你,只提醒你一句。这会儿上去,盯着你的人无数,等你下来,恐怕就要将你拆之入腹。” 赵小岚听他恐吓,打了一个激灵。迈出去的脚收回来了一只。 “祝兄,你断然不会见死不救罢!”祝瑢道:“这么多人,难道要我全部打死吗?” 赵小岚一听,拨浪鼓似的摇头:“那不成!简直丧心病狂。你莫要说话,让我想个万全之策。” 他还没想,明长宴已经走上来,给他出了个主意:“我听阿珺说,东楼莲池上有个戏台子,原是唱花戏的梨园,离离姑娘爱听折子戏,你便把她诓去听戏,二人坐在一起,岂不比你现在美些。” 赵小岚听罢,感慨道:“对啊!我记得她爱听这个!” 明长宴说道:“你现在差个小童,上去通报一番,一刻钟之后,到梨园等她。” 赵小岚连连拍手:“高!实在是高!烟姐姐,多谢!” 说完,赵小岚活像一只兔子,蹿了出去。 祝瑢正欲跟上,却被明长宴拦住去路:“且慢,祝公子。” 祝瑢莞尔一笑:“有何贵干。” 明长宴道:“我见你武功颇高,不知出于何种理由,留在小岚身边。这么做,不是浪费你一身绝学吗?” 祝瑢听罢,笑道:“我与苏禾是朋友。若说我心有古怪,倒是公子你男扮女装,岂不更加怪哉。” 明长宴一愣,祝瑢微微颔首,道:“告辞。” 怀瑜问道:“看出什么了吗?” 明长宴摇头:“不知道。祝瑢此人深不可测,江湖缥缈录并未出现这样一个角色,可我看得出他武功之高,且未做多少掩饰,绝非泛泛之辈。” 怀瑜:“缥缈录记载不到的人多得是,为何怀疑他。” 明长宴道:“我原是不怀疑他的,只不过他实在令我没什么好感,每回看到我都摆一个假得要死的脸色给我,看着就火大。” 怀瑜下结论:“你是因为私人恩怨怀疑,他的脸色不是特意摆给你看的吧。”想了想,他又说:“你不觉得那离离很可疑吗。” 明长宴挑眉:“这就很牵强啦,小怀瑜,你这才叫私人恩怨。” 怀瑜道:“我和她有什么私人恩怨,我实话实说。” 明长宴:“你自然——” 怀瑜突然歪过头,盯着他的眼睛:“自然什么?” 明长宴心里一跳,直觉接下来的话说不出口。要说怀瑜跟离离有什么私人恩怨,无非就是上一次在琅琊小河柳树下的那一幕。可那一幕又有什么恩怨,难道要明长宴脸皮极厚地说他吃醋?那成什么了。总之,断然说不出口。因此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才道:“好吧,依你所言,列入怀疑名单。” 怀瑜点点头,又强调道:“她很危险。” 明长宴:“好好好,今日起我离她百米远!” 怀瑜道:“记住你自己说的话。” 走了两三步,他突然又开口:“千米比较好。” 明长宴:“怀瑜!” 怀瑜哼了一声,往梨园走去。 此刻,小童的口谕也到了离离耳朵里。与口谕一同来的,还有赵小岚请上来的一份信函。芳香信纸上,有一朵小小的干花。 离离的丫头小玉识得这封信,一见小童呈上来,就说道:“这是那位赵公子的信!给你写信的公子哥许多,只有他的信又香又整洁,信上还有一朵小花。” 闻言,离离微微起身:“拿来我看看。” 小玉道:“方才我还看见他在楼下,这会儿又没影了。” 信在手上,被缓缓打开。里面内容多得令人眼花缭乱,离离笑了笑,说道:“又是他,话最多,看得我头疼。” 小玉道:“姑娘每回都拆了赵公子的信读,若是觉得他有意思,不妨交个朋友。” 离离撑着脑袋,说道:“这小公子确实有意思,模样长得也喜人,我记得头一回给我写信的时候,字儿还不识几个。你猜他写了什么,他说他要做天下第一大侠,你说有人给我送信写这些么?” 赵小岚此人,在离离眼中并不陌生。她只知道这位小公子从小倾慕于她,送了不少稀世珍宝给她把玩。除此之外,书信更未断过,只不过光赵小岚一人写,离离却只看不回。不过,这小公子长得十分乖巧,听话懂事,确实很招她喜欢。 小玉笑了一声:“这位赵公子出手极其阔绰,据我所知,他是临安赵家的幺儿,全家都把他当宝贝含着。当朝皇后又喜爱他非常,简直把他当亲儿子似的养。” 离离笑了一声:“我却看不上。” 她站起身,坐在亭台边上。桥下男人无数,她毫无兴趣,只捏了一把鱼食,撒进池子里:“我要嫁,就要嫁天下最厉害的人。若是不然,宁可死去。” 小玉道:“赵公子约了您去梨园看戏,姑娘素来爱看折子戏,就算神女无意,也不妨去消遣消遣,总比在这儿让男人参观的好。” 离离听她说话,觉得不无道理。她扇了两下风,便往梨园走去。 到了梨园,里面已然高朋满座。离离是赵小岚请来的上上宾,不与下面的人坐在一起,而是坐进了包厢。 甫一到,赵小岚脸色便涨红了,起身又是作揖,又是倒茶,磕磕绊绊,羞赧非常。 明长宴见他光顾着倒水,水都要溢出杯子外头了,连连扶了他一把。 赵小岚果断放下水壶,紧张地看着离离。 包厢内,罕见的没人说话。 怀瑜向来不爱说话,祝瑢也顾自己看戏,剩下明长宴和赵小岚:赵小岚紧张得说不出话,明长宴则是无话可说。 好在这尴尬的气氛没持续多久,阿珺便推门而入。她手里拿着两串糖葫芦,段旻怀里,还有一大堆其他稀奇古怪的东西。明长宴问道:“你去哪儿买的这些?” 阿珺放了些在桌上:“楼下买的。唱戏的座位里有挑着扁担在卖,我没吃过这些,不知道哪样好吃,干脆全都买回来尝一遍!” 明长宴在里面挑了一袋桂花糕,拿到怀瑜面前:“你不是最爱吃零食么?” 怀瑜抬眼,推开明长宴的手,拒绝道:“我不爱吃。” 明长宴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只当他小姐脾气发作了,在外人面前,不愿意暴露自己的爱好。 阿珺坐下,挑了些自己爱吃的糕点,自己咬一口,觉得甚是好吃,便把剩下的一半塞到段旻嘴里,一同分享。 “唱的是什么戏,有戏本子吗,我要点一出倩女离魂!” 赵小岚道:“你来晚啦,之前都点好了,这出唱完了,你再点一出。” 莲池戏台上,已经拉开帷幕。 一名青衣怀中抱着孩子,两名仆人各自手持一条黑马鞭,沿着舞台转了起来,看这模样,俨然是在赶路。台子后面,二胡、月琴齐响,弹、拨、撮、滚,好不畅快。 阿珺晃着腿,问道:“这是什么开场,我听了那么多折子戏,从来没见过这样的!” 明长宴也酷爱听折子戏,只不过临安的折子戏总爱唱些公主出嫁,又或者书生小姐之爱云云,他听了这么多,也从来没见过哪一出折子戏,上来就是骑马赶路的! 众人接着看去,只见那青衣女旦抱着孩子,先是在两名赶路仆人之后,紧接着,戏台上又跳出数十名丑角,袒胸露乳,手持大刀,怪异十足。两名仆人上前与丑角缠斗,不敌,青衣女旦抱着孩子往前跑了几步,跪在地上,做翻倒的模样。 阿珺道:“我知道了!这女的带着她的孩子正在逃跑!你看,她原来应该是在马车上的,现在有人来抓她,她就摔下来了!” 果不其然,青衣女旦摔倒之后,被几名丑角围着转了几圈,随即被强行带走。戏台背景一换,成了一处荒凉的山寨,明长宴道:“山寨?这戏还真是奇怪,演到现在,竟无人唱曲儿!若不是还有些乐器伴着,我当是鬼唱戏呢。” 台上,女旦似乎被关进了一处笼子中。丑角之中,拥簇了一名武丑出来。此名武丑扮演的,应该是这山寨的大王。他将青衣女旦往外一抓,女旦怀中小儿滚在一旁。武丑用力粗鲁,将女旦推至地上,众人围着她唱跳打骂一番,随即,一名丑角,撕开了她的衣服。 看到这里,明长宴微微一愣。 女旦衣服被撕开的一瞬间,台下观众虽未看懂什么,但却爆发出惊人的喝彩声。好似这丑角撕得不够开,不够露,不够淫邪!非要扒了她全身的衣服才算好戏!一时间,掌声雷动,叫好者无数。 阿珺面色难堪,说道:“真恶心。这名妇人明显就是有孩子的,却还要被这强盗如此羞辱。我不看了,换一出!” 明长宴道:“且慢。” 阿珺看着他,明长宴又道:“台上有变。” 女旦清白被侮,她的孩子也跟着惨遭殴打,之间二人被十几名丑角翻来覆去折辱,玩弄之际。几名武生冲了上台,一上来,两方人马纠缠一起,丑角不敌,被捆绑在了一边。众武生中,一名小生缓步而出。他穿衣打扮,俨然是一名气质儒雅的青年,与丑角不同,是个正派的人物。这名小生扶起地上的女旦,耳鬓厮磨一阵。 明长宴一边看,一边在旁边的桌上挑了几个零嘴,打算一边观看一边吃。却顺着视线看到了对面的祝瑢,明长宴一愣,祝瑢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戏台,眼底的温度似乎降至冰点,若非他此时并未感受到任何杀气,他都要觉得下一秒祝瑢要把这里的所有人全杀光。心道:古里古怪,这个祝兄竟然如此入戏? 此时,阿珺突然说道:“我看懂了!” 赵小岚问道:“你又是看懂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了?” 阿珺分析道:“这个妇人不是逃跑,而是去哪里的路上,被山寨头子给抓走啦!你看,现在来救她的,一定是她的丈夫。那个小孩儿,应该就是他们的儿子!” 赵小岚道:“原来如此。这出折子戏演到这里应该就结束了,哎,若是她的丈夫来得早一些就好了!” 众人看着戏台之上,小生与女旦窃窃私语一阵,正当众人以为,接下来就收场时。小生突然从怀中拔出一把长剑,一剑捅穿了妇人的肚子,血溅三尺! 明长宴下意识反应过来,道:“不好!” 他正欲冲到戏台边去,台下观众却也反应过来,各自尖叫着,发了疯似的往外挤,场面混乱不堪,令他实在难以前进。那白面小生杀不过瘾,一刀捅穿了妇人之后,又似切瓜砍菜一般,将台上所有唱戏的全都给杀了个一干二净。 小生涂满了白粉的脸上,冷不丁勾出一个诡异至极的笑容。 “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嘻……” 毛骨悚然的笑声,在戏台上散开。 明长宴明白过来,台上的不唱曲儿,原来是因为被人控制住了! 他心中猛然一惊,咬牙道:“丑观音!” 作者有话要说:  明少侠:绝无此事![斩钉截铁 第48章 照花拂影(五) 明长宴往窗外一翻, 直接朝着戏台跳去。 中间一池清澈的水, 此刻已然被戏台上飞溅下来的鲜血染红。娇艳欲滴的莲花之上,朵朵血色炸开, 令人十分惊恐。 赵小岚头一回看见真刀真剑的杀人现场, 脸色登时白如宣纸。 他退后了好几步, 伸手往后一撑,正好撞到了身后的祝瑢。 赵小岚猛地跳起来, 蹿到他的背后,只露一个脑袋出来。 祝瑢脸色阴沉不定,似与平时不同。赵小岚在万分惊恐之下,还不忘抽空问一句:“祝兄, 你也被吓到啦?!” 片刻后,祝瑢恢复了神情,道:“是被你吓到了。跳到我这里来干什么?” 赵小岚没骨气道:“实不相瞒,我被吓到啦!” 祝瑢道:“你不管离离姑娘了吗。” 听罢, 赵小岚猛地一惊。他一转头,果然, 离离脸色苍白,以手绢捂着嘴巴,俨然是被刚才那一幕吓得不轻。赵小岚虽然也十分害怕, 但眼见离离如此, 心中顿时生出一股无端的勇猛来,他咬着牙,往前走了一步, 关切道:“离离姑娘,你还好吧?” 小玉见了,说道:“你看我家姑娘的样子!像好吗!” 方才,台上的屠杀发生在一瞬间,小玉并未看见。她只见离离脸色骤然一变,来不及惊叫就往包厢内的贵妃榻上坐去。又见明长宴喊了一声,跳下窗去。实则,自己什么也没看见。因此,她不似离离这样惊惧,反而还有力气找赵小岚算账。 “要不是你请我家姑娘看戏,我家姑娘会吓着吗!一个大男人,出了事儿往另一个大男人背后钻像什么东西!”赵小岚哪见过如此泼辣的女人,被她说得哑口无言,支支吾吾。偏他又最疼惜女人,要赵小岚对女人说一句重话,还不如让他原地下葬。小玉骂了半天,自己痛快了,才扶着离离起来:“姑娘,还能走吗?” 赵小岚有心要做那英雄救美的人,可惜美人一个脸色都不赏他。他伸出去的手又收回来,阿珺道:“喂!你们俩是什么东西,敢这么和赵小岚说话!” 她一开口,盛气凌人,便不是赵小岚这种好拿捏的。小玉抿了抿唇,却不敢再说话。 赵小岚道:“阿珺,算啦,是我不对。” 阿珺道:“怎么就是你不对了,难道还是你安排了这一出戏给她看的!要我说这些勾栏女人就是胆子小,这也被吓到!我就不怕!” 赵小岚暗道:你不怕,方才分明吓的缩到段旻怀里去了,比离离也好不到哪儿去! 但阿珺此刻在帮他说话,若赵小岚拂了她的面子,那就是自己不识好歹。 左思右想,赵小岚没有想到办法,他灵光一闪,连忙从怀中掏出《为君之道》。翻了两页,赵小岚神色严肃,暗道:我没有法子,明少侠总有法子!且让我来看一看,天下第一遇到了这样难以抉择的情况,该如何行动! 可惜,这本明长宴胡乱杜撰的书里面,并没有提及,一名少侠周旋于两名女子之间,该如何解决。 索性,赵小岚说道:“我们还是出去看看去情况吧!我看烟姐姐追着那人出去了,虽说有怀瑜哥哥陪着,但她实在过于活泼,一个人准拉不住她!” 说完,他大步朝外走去。 没过一会儿,自己又干巴巴地绕回来。 “我仔细一想,我的武功还没有到天下第一的水准,此番前去也是送死,还是由祝兄陪着我一起好啦!” 阿珺道:“赵小岚,你真是丢人!” 赵小岚摆摆手,十分不在意:“怕什么,丢一次也是丢,丢两次也是丢!” 他拉着祝瑢的手臂,好似带了一个保命的盾牌,此刻神勇无比,朝外冲去。 一出去,就撞见明长宴。 赵小岚招呼道:“烟姐姐,如何!” 明长宴眉头蹙起:“跑了。丑观音此人狡诈至极,就不能让他落地,一落地就跟雪片似的人间蒸发了。” 赵小岚道:“丑观音的易容之术竟然如此了得。” 明长宴倒了一碗茶:“他钻进人群里,不知道扮成了谁。方才台下大乱,连他从哪里跑出去的都搞不清楚。” 此时,听得外头一阵兵器碰撞的声音。 明长宴放下茶杯,一出去,便遇到官兵封路。 赵小岚跟着出来,为首的百里灯见到他,连忙跪下:“赵公子!” 赵小岚问道:“你们怎么到这里来了?” 百里灯道:“我等在此处巡逻,听闻此处有呼救声,前来查看。” 赵小岚道:“原来如此。那你们现在查出什么了吗?” 百里灯据实禀告,所言与众人看到的无差。 赵小岚道:“这件事情原不关朝廷之事,但作乱者是武林中人,官府不得不管。” 他话音刚落,一顶二人台的蓝呢轿子出现在众人视线里。来者挑开帘子,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容。阿珺微微吃惊,喊道:“三皇兄!” 小玉天真问道:“三皇兄……那她!” 赵小岚终于找到一个同离离搭话的理由,连忙介绍:“他是三皇子楚之涣,阿珺是妤宁公主。” 小玉心里咯噔一声。 赵小岚顾不及她,只问离离:“离离姑娘,你现在可还好些了?” 离离面色虽然比刚才好看不少,却也没什么血色,弱柳扶风地站着,只由小玉扶,一句话也不说,确实是吓得不轻。 楚之涣下了轿子,却不摆皇子做派,只说明来意:“我原本是想来赏花,哪知道花没赏到,先听到如此骇人之事。” 赵小岚十分过意不去:“对不起,是我的错。” 楚之涣用扇子虚扶一把赵小岚:“此事与你何干。你办赏花宴是好事,只是这其中的事情又有谁能预料,怪不得你。既然我来了,今日之事,我必定要追查到底,绝不姑息。” 明长宴道:“朝廷如今来插手江湖之事了吗?” 楚之涣望向明长宴,眉头一皱,问道:“你是何人?” 明长宴道:“我是何人不要紧。江湖事江湖毕,朝廷来插手未免多管闲事了。” 赵小岚哑然,合着刚才他说的话,这人完全没听进去! 楚之涣道:“我听官兵说,杀人者乃江湖怪人丑观音,他滥杀无辜,殃及百姓性命,若朝廷不管,放任你们江湖管,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再者,一念君子死了两年,江湖还有何人能管此事!” 明长宴被堵了一下,说道:“怎么又说到他身上去了?” 楚之涣道:“朝廷自有人处置此人。” 此时,小寒寺的和尚围拢过来。 丑观音戏台杀人一事,动静闹得颇大,一刻钟之后,赏花宴不少江湖豪杰自发调查起此事。其中最热心,打头阵的就是小寒寺。自天清没落之后,小寒寺在江湖上一直以第一门派自居。近来在华亭的新寺庙落成,恢弘庞大,十分壮丽。从宏观的角度来看,小寒寺自认为自己应该是江湖第一派了。因此,他们分外爱管闲事一些。 其中一名看起来颇稳重的和尚站了出来,他自报家门,称自己法号为道一。 道一和尚“阿弥陀佛”一句,直截了当地表达:小寒寺要管此事。 楚之涣笑了一声,半开玩笑地说道:“在座各位江湖好朋友,不会没有听说过‘雨阵’吧。” 此二字一出,众人脸色纷纷一变。 阿珺天真无邪,问道:“什么是雨阵?” 赵小岚解释道:“一个肃清江湖败类的人物。不过,他一直活在传说中,究竟有没有人看到过,也不知道。” 阿珺问道:“如果是活在传言中,那就是没有此人呀,为何大家这么怕他?就连那群目中无人的老和尚都怕?” 赵小岚打开身子,愣了片刻又合拢:“他们怕,自然是他们做了亏心事。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江湖上确实有不少门派死在雨阵手中,有人说一念君子是雨阵,有人说喜阎罗是雨阵,还有人说一念君子、雨阵、喜阎罗是同一个队伍里的,说他们是同一个人的也有。” “像是喜阎罗,往往他来就是一场大雨,死后血水被冲刷干净,人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喜阎罗杀的从来都是江湖门派,不杀平民百姓,所以朝廷从来不管,一念君子两年前便死去了,至于雨阵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个组织,现在也没有确定的说法。” 阿珺嘟囔:“这么玄乎!” 楚之涣道:“此事自有朝廷定夺,诸位还是先请离开此处。” 明长宴看去,官兵围了两层,今日之事,他们是想插手都不行。 他下意识的去看怀瑜,怀瑜的神情隐藏在黑色的琉璃镜之后,不知道在想什么。赵小岚摸了摸鼻子,说道:“烟姐姐,我们还是先走,过会儿再来想办法。奇怪死了,三皇兄平日里也没有这么凶,怎的这次如此强硬。” 阿珺道:“我不喜欢他,三皇兄总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令人讨厌!” 赵小岚道:“你可千万别说啦!” 阿珺瞪了他一眼:“你跟我说话干什么,还不去安慰你的离离姑娘!” 赵小岚转头,正要关切离离,离离却先摆手,似乎不愿多说话。 见她的模样,俨然是被吓坏了。也是,青楼的女子,哪儿见过这样大的杀人阵仗。赵小岚越想,心中越是怜惜。 他开口安慰道:“你不要怕,我一定会保护你的。” 小玉哼道:“你先保护好你自己吧!赵公子,一个大男人胆子这么小!” 赵小岚知道她讽刺自己往祝瑢身后躲的事情。可那又有什么,他又不是没躲过!这有什么丢面子的,他更丢人的事情都干过,只是没叫小玉看见罢了。再者,祝瑢于他多年朋友情谊,他躲一躲怎么啦! 赵小岚不觉丢人,只是不愿意离离瞧不起他,于是咳嗽一声,解释道:“我是看当时情况紧急,正要与祝兄合力绞杀丑观音!”随即又补充了一句:“跟据我丰富的经验,祝兄——还有怀瑜哥哥,可以说是明少侠以外第一厉害的人了,区区一个丑观音,不在话下。”赵小岚此生最会拍马屁,拍到一半发现旁边还有个怀瑜,立刻一个急转弯,不漏掉任何一个人。 祝瑢看了他一眼,脸上挂着笑容,只是看着愈发冰冷,像戴了一张面具。赵小岚浑然不觉,还回头问祝瑢:“祝兄,对吧!” 停顿片刻,祝瑢回道:“丑观音穷凶恶极,你就不怕此时此刻的我是丑观音假扮的?” 赵小岚顿时浑身炸起了一震鸡皮疙瘩,惊叫道:“怎么可能!” 祝瑢一看自己把赵小岚和周围人吓得不清,霎时间所有人都退后了三米远,他耸耸肩,道:“开个玩笑。” 小玉哼了一声,称离离身体不适,先走一步。赵小岚呆呆的望着美人离去,心里十分落寞。 他道:“好啦,此事皆因我而起。是我对不住大家啦,搅了大家赏花的兴致,不如,我请大家吃饭!” 这么一说,明长宴腹中才略显饥饿。 他早上出门前,光顾着对影臭美,欣赏一番自己的英姿,审视片刻,觉得自己俊极了,拔腿就往门外跑。华云裳留他吃早饭,不肯吃,理由是吃了显得腰粗,二人在门口理论几句,明长宴固执己见,偏不肯吃饭,于是一直饿到现在。 明长宴道:“好啊好啊,去哪里吃?” 赵小岚还没开口说话,远远地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昭昭。” 明长宴回头,华云裳正提着裙摆,手里挎着个两屉食盒。 怀瑜微微一怔,看向明长宴。明长宴未注意到他的目光,走上前去,接过食盒,说道:“青天白日你跑出来做什么?” 华云裳身体不适,咳嗽一声,回道:“叫你说的,合着我像个怨鬼,见不得光吗。” 明长宴揭开食盒,第一屉放着一盘精致的糕点,第二屉则是泡好的花茶,十分香甜。 他抓了一块起来,塞进嘴里,又喝了一小碗花茶才说:“我哪儿敢说你。小阿拆怎么没陪着你,你身体不好,出门叫个小抬轿就是了,干嘛自己走路?” 赵小岚插嘴道:“烟姐姐,她是谁啊?” 阿珺取笑他,“是个女人,但凡长得美的,难道你都要问一问么!” 明长宴道:“是我的一位朋友。” 他说完,又对怀瑜说:“以前你来天、来我家没见到过,这就是华姑娘,我提起过的。” 明长宴又转头对华云裳道:“这是怀瑜,我在皇宫里便是遇到了他。” 华云裳含笑,对怀瑜点了点头。 “我儿昭昭在皇宫的这段时间,多谢你照顾。” 怀瑜听到愣了愣,明长宴却乐道:“你怎么什么便宜都要占我一占,我原以为你已经对当别人爸爸这个恶趣味失去兴趣了。” 华云裳笑道:“他照顾你,我自然感谢他,否则,显得我们家没有家教。” 明长宴道:“好吧好吧,你别在外面站得太久了,我送你回去。” 赵小岚道:“来都来了,索性一起去吃吧。” 明长宴看着华云裳,后者笑道:“那我就打扰了。” 赵小岚是打定主意要带众人吃一顿,先叫伺候自己的小侍卫去定了一家一甲客栈。 路上,明长宴微微退后两步,与怀瑜并行。 怀瑜背着手,走得很慢,仔细一看,原来脚下正踢着一个小石头。半晌没说话,他觉得古怪。这段时间,但凡与怀瑜待在一起,总有这样尴尬的沉默。他一时间找不到说什么话,但一不说话,他又认为对方疏远他。明少侠挖空心思去排解这份奇怪的心思,无果。总之,个中滋味,实在不太好受。 明长宴心里一阵敲锣打鼓,他沉了一口气,欢快地开口道:“你怎么不说话?” 怀瑜脚下的小石头轱辘往前一滚,跳进了草丛里。 他看到石头没了,一只手托起了下巴,不知道在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淡淡道:“说什么?” 明长宴一顿,心里暗想:你要说什么,我怎么知道。 又转念想道:难道他跟我竟然一点话都没有吗,这意思就是对我无话可说了!岂有此理! 越想越不是滋味,明少侠叹了口气:“算了,还是我说吧!” 哪知,怀瑜突然对他勾了勾手,示意他附耳过来。 明长宴愣了一瞬,挑眉道:“现在又有话说啦?” 他站过去一步,挨得离怀瑜极近,肩膀靠着肩膀,明少侠微微踮起脚,把脑袋凑到他身前。 怀瑜微微歪过头,意味深长地学着叫了一声:“昭昭。” 声音十分小,几乎是咬着耳朵喊的。 明少侠一怔,浑身的血液都往脸上滚去,左脚绊着右脚,险些摔在地上。 第49章 照花拂影(六) 赵小岚听见动静, 回头一看, 问道:“怎么了?” 怀瑜拉着明长宴的胳膊,后者连忙站起来, 干笑了一声:“无事。” 等赵小岚转过头, 明长宴这才咳嗽一声, 说道:“你怎么喊起这个名字来了,实在占我便宜。” 怀瑜道:“她能喊, 为什么我不能喊。” 明长宴道:“她年纪比我大,算起来我得喊她一声姐姐,怎么你年纪也比我大吗?还是分开的这段日子,你平白无故的长了四五岁?” 怀瑜道:“你喊她姐姐, 喊我什么?” 明长宴突然紧紧的闭嘴了。 怀瑜哼了一声,提醒他道:“你可别忘了,这是你自己说的。” 明长宴道:“好好好,我没忘。喊你哥哥, 你是我哥哥,是大哥!” 过了一会儿, 他又说:“只不过你不准在外面叫这个名字。” 怀瑜:“为何?” 明长宴:“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为何’,除了此事之外,我样样都顺着你意。” 怀瑜并未回答, 也不说话。 明长宴心跳忽重忽轻, 一路脚步虚浮,吃了一顿心不在焉的膳食。 晚间的时候,他同怀瑜告别。 怀瑜往皇宫走, 他跟了几步。 怀瑜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明长宴笑嘻嘻开口:“我送你回去。” 怀瑜:“我自己可以走。” 明长宴:“那你就当我自作多情,非要送你好啦!” 他说完,手心里捏了一把汗,又觉得这个理由过于油腔滑调,很不正经,因此连忙挑起另一个话题:“你说丑观音既然会化千人的容貌,那能不能学他人的武功?” 怀瑜听罢,说道:“你怀疑是丑观音杀的人?” 明长宴正色道:“不错。不只是我们前天在小巷遇到的那个死人,包括之前在皇宫的,有可能也是他做的。你想,皇宫警卫森严,什么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混进来?” 怀瑜挑眉看了他一眼。 明长宴愣了下,得意洋洋道:“我不一样,我可是天下第一!” 他又道:“好啦,我没有说这个,别把我绕到其他的东西上去了。我刚才思来想去,如果外人进不来皇宫,那么肯定是皇宫内部的人做的。丑观音会易容,他的嫌疑就是最大的。” 怀瑜道:“有道理。” 明长宴又说:“前几年,江湖上也有类似的灭门惨案,但那时候我并未多想。我死后的两年,用针灭门的案子并没有因我消失而消失。如果那人要加害于我,我死后,他就不必再制造这些灭门。除非……” 怀瑜接话:“除非不是同一个人做的。” 明长宴点头:“没错。上次我说,制造瘟疫的人是一个,灭门的人是另一个,两人在用针上有细微的差别,如果不亲眼见过,恐怕很难察觉。现在有一个问题,到底是害我得人模仿灭门得人,还是灭门得人模仿害我得人。” 怀瑜反问:“他们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明长宴:“我若是知道,还用得着在这里挖空了心思想吗。害我之人,必定是丑观音。只是几次交手下来,无论是你我二人谁同他打过,哪怕是把他逼入绝境,也未见他使过针。要么就是这人隐藏太深,要么就是他根本不会用针。” 怀瑜:“丑观音不会用针,背后就另有其人。” 明长宴:“说的不错,此人地位颇高,背景颇大,并且纵横与朝廷江湖两者之间,这样的人物,武林中只有一位!” 怀瑜:“雨阵。” 明长宴听罢,忍不住勾着怀瑜的肩膀亲近他:“小怀瑜,你实在太聪明,太懂本少侠的心了!得友如此,我复何求!” 他现在人比怀瑜矮些,因此勾着他的肩膀,还需要垫着脚。远远望去,就跟他挂在怀瑜身上似的。 怀瑜扶了一把他的腰,令明长宴好好走路,不准没有骨头。 他道:“雨阵只是江湖传说,他的存在就是存疑的。” 明长宴道:“我当然知道这是一个传说。不过,传说的存在一般有两种:一是确实存在,并且少数人看见,以讹传讹,成了现在这模样;二是根本不存在,是有心人到处扩散,才会成为传说。小怀瑜,你可听过一句老话,叫无风不起浪。” 怀瑜看着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明长宴道:“两年前,我曾遇到过一个女冠,现在想来,恐怕她就是丑观音。只不过这丑观音男女都扮,我当时情绪极差,也无心辨别他本身到底是男是女。她来时,下了一场大雨。” 怀瑜:“你认为丑观音就是雨阵?” 明长宴:“猜测罢了。我只是听闻但凡雨阵出没,必然有雨而来,洗刷人间一切罪孽。”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到少阳门口。 明长宴脚步一顿,显然始料未及。他往后一看,惊觉想道:平日里这段路明明如此长,怎么今日短的稀奇,一眨眼功夫就到了! 分别之际,他心中一阵纠结。 怀瑜道:“我进去了。” 明长宴又跟了两步,怀瑜听见脚步声,回头看他。 明长宴被他看了个正着,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话,哈哈一笑,停住脚步:“那我走啦!” 怀瑜点头。 明长宴说完,却是一动不动。 等怀瑜走进少阳门时,他突然开口:“你……” 明长宴一听他开口,连忙不走了,往前跨了几步,走到他边上,一连冒出好几句,抢着说道:“还有什么事吗?不着急,慢慢说,我很有时间!晚上也没有事。”想了想,他又补充:“明天也很有空,后天也很有空!这个月都很有空!” 怀瑜严肃道:“你进宫时,皇宫发生了几起万针穿喉事件,难道就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吗?” 明长宴一听,细细思考起来。 这一想,果真想到一个奇怪的人:王少侍。 怀瑜看他面色有异,便问道:“想起来了?” 明长宴摸着下巴回答:“有一个人,青竹小筑的王少侍。先前我便觉得她很奇怪,但后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我就把她给忘了。现在想起来,果真是奇怪!” 怀瑜往前走:“怪在何处?” 有了话题,明长宴顿时也有了留下来的理由,心里那股郁结之气给散了,一边走,一边正色道:“当时,她是第一个说皇宫之内作怪的鬼魂是明长宴的人。” 怀瑜点头:“嗯,还有呢?” 明长宴道:“既然我没有死,那必然是没有鬼魂的。鬼魂之事是假的,那么她看到的东西就是她撒谎编的。而且,编的与我的相貌相同。” 他越细想,越觉得诡异:“怀瑜,我要去青竹小筑看一眼!” 怀瑜道:“我陪你一同前去。” 二人穿过抄手游廊,路过一面池子,走到了青竹小筑。 青竹小筑门口十分安静,宫门长了些杂草无人修剪,看着似乎是没住人的样子。明长宴心中不妙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跨进门内,果然,院子里空空落落。莲池的水溢在地上,青石板上布满苔藓,十分阴沉。 明长宴转了一圈,确定了青竹小筑已经荒废。 他道:“里面没有人。” 话音一落,莲池里,一簇莲叶动了动。青竹小筑无风进入,这莲池当中必然有人。明长宴微微用力,一伸手,将莲池里的人提出来。 “饶了我!!!饶了我!!!!奴才知错!!奴才知错!!” 听这声音,十分耳熟,明长宴诧异道:“小丸子?” 被他捉在手里,又放到地上的,穿着太监衣服,正是小丸子。 小丸子湿淋淋的,模样十分凄惨。 明长宴问道:“你怎么躲在莲池里面?” 小丸子支支吾吾:“我……” 怀瑜道:“来青竹小筑偷东西的。” 小丸子脸色登时就白了,拼了命往地上磕头:“奴才猪油蒙了心!小国相饶命!饶了奴才吧!” 明长宴道:“没让你磕头呢,起来吧。” 小丸子抬头看了一眼明长宴,见此人虽有些眼熟,但他在宫中这么久,没见过这个男人,于是又把头低下去。 怀瑜道:“起来。” 小丸子这才敢站起来。他却也不敢全身都站直,而是弯着腰,一副惊惧不已的模样。 明长宴道:“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老实回答了,我就放你走。”小丸子点头:“奴才知无不言。” 明长宴道:“原先住在这里的王少侍去哪儿了?” 小丸子听罢,诧异道:“王少侍死了。” 明长宴:“死了?” 他与怀瑜互看一眼。 “什么时候死得?” 小丸子道:“死了好久啦,好像是去年六月死的。” 明长宴心中一算,他是去年五月入宫,结果刚一进宫,宫里就发生了各种事情,闹得鸡犬不宁,完了他便移居听荷小楼。如此算来,他刚走没多久,王少侍就暴毙了。 王少侍这么一死,就是死无对证。小丸子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这四月的天气还未暖和起来,明长宴心有不忍,便打发他走了。 “此事有人故意而为之。现在可以确定了,王少侍并非宫中之人。” 怀瑜道:“你意下如何。” 明长宴摸了摸鼻子:“你说,她会不会是丑观音所扮。若真是他所扮,我实在想不通了。算来,丑观音成名较晚,我与他确实无冤无仇,相交也不多,为何他三番两次致我于死地。” 怀瑜道:“当年的情况,不是你不去招惹别人,别人就不招惹你。就算你当年不懂,现在也该知道为什么了。” 当年,明长宴风头无双,又是武林新秀根基不深,拿着苍生令,就是众矢之的。只是他当年无论如何都不觉得自己会走到那步田地。 怀瑜此话说得不假,却也说到了明长宴的伤心事上头。 若丑观音不是与他有什么私人恩怨,那就还有一个原因:丑观音虽不住宫中,但是却是朝廷的人,如此害他也是朝廷的意思。 只不过,丑观音除了害他,还害死了他妹妹。根据常叙所说,他父亲利用她妹妹的死一直在向中原索取大量资源,如果是朝廷的意思,那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可如果不是朝廷所为,丑观音又是谁的人呢?他从小就在大月长大,并不认为他父亲能有此等势力。 他叹了口气,忽的,耳边传来一声鸟叫。明长宴微微抬头,却见眼前的一条走廊里,上头挂满了鸟笼,叽叽喳喳乱叫。 新奇感一下冲淡了他的心事:“这是什么地方?怀瑜,你怎么往这儿走了。” 怀瑜道:“铃莺小廊,皇后养的小东西。” 明长宴道:“皇后真是十分有雅兴。上回我见了她,她还送了俩镯子给我,可惜我戴不着。” 怀瑜微微一愣:“她送你镯子?” 明长宴截了一根草,拿着逗弄起鸟儿:“是咯,我看着名贵,就带出来了。她送了我就是我的东西,以后没钱了,我便把它拿去给当了!” 怀瑜道:“宫里的东西,也敢拿出去到外面当。只怕没有哪个当铺敢收你。” 明长宴嘻嘻一笑:“既然当不掉,那我就不当了。” 二人走了一段,都没说话。明长宴心道:王少侍我也看过了,此时天色还早,回去倒也差不多的时间。 他虽这么想,但脚步却没停,一路走着,不提要告辞的话。 只不过,再这么走下去,就快到九十九宫了。明长宴道:不如,在找个理由,下次约出来! 思来想去,他竟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 此时,怀瑜突然道:“巷子里那具尸体,是故意要给你看的。” 明长宴连忙回神,说道:“嗯?我记起来了,你在地上捡到了一片花瓣。可他要我去赏花宴做什么,再者,就算他不搞这么一出,我也一定会去。铤而走险,得不偿失。” 怀瑜开口:“你知道六月雪开在何处吗?” 明长宴道:“江南一带较多。因那地方不常下雪,这才将这种花取了个如此风雅的名字。”他突然顿住,“什么意思,难道他是叫我去江南吗?他叫我去,我就非去不可?” 怀瑜未曾说话,宫廊之内,一人插嘴道:“烟姐姐!” 明长宴转头,喊他的人正是赵小岚。 他几步上前,诧异道:“你怎么到了皇宫还穿着男装?” 明长宴一时不知如何跟赵小岚解释,又觉得解释起来实在麻烦,索性不解释:“一会儿去换。” 赵小岚对着怀瑜拱了拱手:“怀瑜哥哥。”他说道:“我找烟姐姐有点小事!” 明长宴道:“找我?” 赵小岚用力的点点头,却不说找他何事。看来,这件事情是不能当着怀瑜的面说的。 他道:“怀瑜哥哥,你去忙吧!我一会儿准把烟姐姐送回宫内,你放心!” 明长宴哭笑不得,赵小岚很急的模样,又令他十分好奇到底是什么事情。怀瑜盯着他,明长宴只道:“我晚些来找你,刚才的事情没谈完,你给我留个门,不然我就翻窗了!” 他说完,拽着赵小岚走,也不听怀瑜的回答,不管对方有没有同意。 明长宴心情好了很多,走了百米远之后,记起问赵小岚的事儿了:“说罢,要求我做什么?” 赵小岚脸色一红,羞赧道:“烟姐姐,你陪我去青楼吧!” 明长宴微微一怔。 “青楼?这地方有什么好去的。你以前不都是一个人去的吗,怎么现在还要找起伴儿来了?” 赵小岚支吾一阵,不说重点。 明长宴作势要走:“你不说啊,你不说我走了。” “哎!别!”赵小岚拉着他的胳膊:“别别别!我说!我说……” 明长宴双手抱臂,等他慢慢说来。 赵小岚藏不住心事,索性全都给交代了:“我想去看离离姑娘。” 明长宴道:“看她?” 赵小岚道:“今日下午,发生了那样大的事情,都是因为我的缘故,才叫她担惊受怕。那会儿人太多,我不好和她说话,现在想来,有些后悔。万一她误会了我的人品怎么办?” 明长宴取笑他:“你天天逛青楼,还有什么人品可言?” 赵小岚一本正经的开口:“非也。我逛青楼,并不是轻薄各位姐姐。在青楼招待客人是她们养家糊口的工作,若我不去,才是没有人品呢!” 明长宴道:“你的人生观念真是让我十分佩服。” 赵小岚拉着他的胳膊往前走,说道:“女人就像花一样,需要呵护的。否则她们开得这样美丽,无人欣赏岂不暴殄天物?再者,我去青楼,从未强迫过她们一二,每回只是喝喝酒,谈谈心罢了。我哄得她们高兴,我也高兴!” “那处的女子和外面的不一样。外面的女人总要说我这样不好,那样也不好,她们就不会。” 明长宴笑道:“那是自然,因为你是一个有钱没处花的傻小子。” 赵小岚腼腆的笑了一下:“但这些姐姐对我真的很好,我也喜欢她们。” 明长宴观察他,看他说的大言不惭,确实没有半点谎言,因此心中确认:这厮的脸皮当真很厚。 逛窑子,明少侠没逛过。 天清当年一穷二白,吃饭都成了问题,像逛窑子这种高级娱乐活动,自然是跟明少侠一点也不沾边的。 赵小岚找到百花深处,他对这里十分熟悉,三两下就绕开了大路,往此处走去。 明长宴曾经听闻过京都百花深处的大名,只知道这地方是一条长长的街道。百花的花自然也不是真的花,而是形容街道中姿容相貌各有千秋的妙龄女子。 赵小岚带着他又走了一刻钟,空气中突然传来了一阵黏腻的香味。 明长宴临阵打鼓,却又绷着面子不敢露怯,于是咳嗽一声,问道:“快到啦?” 赵小岚点点头:“就快到啦!” 明长宴问道:“我们去得这么晚,万一人家关门了怎么办?” 赵小岚突然回头,诧异的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恍然大悟道:“我忘了!烟姐姐从来没去过青楼!” 明长宴正想反驳,结果听到赵小岚一声‘烟姐姐’,顿时回过神,想起自己在他的眼中,还是一个女人! 于是,明少侠不要脸了。 第50章 照花拂影(七) “是啊是啊, 我一个良家少女, 怎么会来过这种地方?” 赵小岚浑然不觉自己被骗,耐心的解释道:“烟姐姐有所不知, 这个百花深处, 就是在晚上的时候, 才百花齐放呢!” 明长宴不解道:“何出此言?” 赵小岚高深莫测的笑了笑,不肯解释。明少侠自己琢磨了一会儿, 琢磨出一丝深意来。 他:“看你这么了解的样子,到时候你可要把我给看好了。本人男装这么俊,进这地方就像进了蜘蛛洞,妖精姐姐若要把我吃干抹净, 我就只能仰仗小岚少侠多多照顾啦!” 赵小岚被他一通马屁夸得飘飘然,登时不知自己姓甚名谁,哈哈哈的笑了几声,说道:“没问题!没问题!” 二人一边谈笑, 一边走。 冷不丁,在拐弯处, 遇到了几个小寒寺的和尚。明长宴脚步一顿,下意识的拉着赵小岚,往边上一躲。 赵小岚惊道:“那不是和尚吗?他们怎么也往百花深处走?” 明长宴喃喃道:“小寒寺现在正是越来越开放, 现在连青楼都敢逛了。” 渐渐地, 巷子中,逐渐能听到女子的娇声细语。 赵小岚终于在一扇木门前面站定。 明长宴退后了两部,左右一看, 这木门十分普通,毫无新意可言,于是问道:“小岚,你确定我们到了?” 他心里不由疑惑:这儿怎么看都不像是青楼的模样啊! 明长宴所见所闻之青楼,无一不是高楼奢靡,莺莺燕燕,好不热闹。这还是头一回看到如此不起眼的青楼。 “怪哉!” 赵小岚道:“烟姐姐,何怪之有?这百花深处乃天下第一的好去处,自然与寻常的青楼不一样,你且随我来便知道了。” 他叩开木门,只见门后并非院落,也非大厅,而是另一条巷子。 不过这一条巷子,却是与外面不同。路面全然是红木铺成,两旁各有无数房间,房间铺着厚厚的垫子,放了一张案几,上头酒一盅,杯两只。下头又搭上了竹席,宛如铺在地上的床。一扇左右拉伸的屏风给挡着,此时拉得大开,俨然正在等待恩客。每一间房外,都挂着一盏灯笼,有白色,也有红色。房上,则是大片细小的花朵开成一片,偶有风吹,簌簌落下,便如同下了一场花雨,实在风雅别致。 “烟姐姐若是中秋来,那月亮升起,从巷子里看,便像它挂在树上,花前月下,美人在怀,岂不快哉?” 明长宴感慨道:“不愧为天下第一楼。” 赵小岚领他往前,视野拉近之后,看的便更加清楚,这房间之内,大有来头。明长宴望去,各有一女,千娇百媚,或躺或卧,或坐或站,嘻嘻笑着,看着来往恩客。 赵小岚道:“那房间外面,挂着白色的灯笼,就是今晚只唱曲儿,不过夜。挂着红色灯笼的,便是只过夜,不唱曲儿。”明长宴打开眼界:“不挂灯笼的呢?” 赵小岚道:“烟姐姐,你眼睛瞎了么!哪儿有不挂灯笼的,那是熄灭的灯笼,已经被人领走啦!” 明长宴道:“这、真是稀奇!” 未走几步,几名女子认出赵小岚,顿时膝行几步,柔柔的喊道:“小岚,你才来啊!” 赵小岚一路前进,一路喊着:“柔儿姐姐”、“香香姐姐”、“胭脂姐姐”,喊得明长宴眼花缭乱,往往脸跟名字还没有对上,人已经过一轮了。 香香嘻嘻哈哈的笑:“小岚,怎么不同我们玩呀!” 赵小岚道:“我要去找离离姑娘!” 香香扯着帕子捂着脸蛋,风情万种的在房间里翻了一圈,露出白花花的大腿,丰腴艳丽,惊得明长宴目不斜视。 她嘟囔道:“姐姐要吃醋的呀,哈哈哈哈哈!” 赵小岚乖巧笑着,赔礼道:“香香姐姐莫要吃醋,下回来,我一定陪你玩儿!” 香香突然爬起来,靠在榻边:“你若是怜惜我,今晚就陪我玩儿。小岚,你带了朋友来么,让姐姐看看,模样俊不俊,俊得话,姐姐白让他睡一晚,嘻嘻嘻。” 明长宴被笑得毛骨悚然,浑身的鸡皮疙瘩站起来跳大神。 赵小岚未来得及回话,突然身后一阵香风袭来。一名绯衣女人,身穿薄纱,推了一把赵小岚。赵小岚惊道:“胭脂姐姐!” 胭脂娇笑连连,一推没有把他推到,索性倒在赵小岚怀中,抱着他转了两圈。轻纱从明长宴面前拂过,十分撩人,他退后一步。赵小岚正被胭脂扑进了其中一格房间。 他肩膀上的外衣垮了一大半,连忙撑起上半身:“胭脂姐姐,我今天——” 胭脂双手涂着大红蔻丹,轻轻捂住赵小岚的嘴唇。 “离离今天不在,你算是白来啦。” 赵小岚眼睛微微睁大:“她怎么会不在?” 香香倒了一杯酒,喂在赵小岚的唇边:“小岚,你喝呀,喝了姐姐就告诉你。” 赵小岚不疑有他,连忙一口喝完。 香香笑道:“因为她呀,生病了。” 赵小岚惊道:“生病?什么病?下午还好好的!” 胭脂嘻嘻笑着:“就是下午才病的,你的离离啊,是被吓出病的。我们可都知道啦,赏花宴出了那样的事情,她恐怕被吓得路都不敢走了。” 香香道:“索性你就留下来陪我们姐妹找些乐子,小岚,不是姐姐说你,想要娶离离的人从这儿都排到江南了,你呀,肯定不行!” 赵小岚说道:“我怎么就不行了!” 香香亲了他的脸蛋一口,留下一抹唇印:“因为你太可爱啦!” 赵小岚哭笑不得:“姐姐,你夸我还是损我呢!” 香香对他爱不释手,恨不得将他一口吃到肚子里,好好疼惜。 这厢胭脂也是,上下其手,搂搂抱抱,却丝毫无男欢女爱之意,宛如寻到了一只心爱的猫儿,将他摸了一个遍,亲了一个遍,喜欢得不得了。 她自己摸了还不算,又叫了几个平日里关系好的姐妹,众女听闻临安赵家那个傻小子又来了,欢喜的客都不接,提着灯笼,穿着裙子。娇笑连连往这边赶来。恐怕当今皇帝老子来了都没这般待遇。 赵小岚脸蛋被胭脂扯的通红,他眼泪汪汪说道:“胭脂姐姐,我脸疼。” 胭脂才不理他,上手好生搓揉一番,最后抱着他的腰,靠在他怀里。 赵小岚不忍心推她,便说道:“胭脂姐姐,离离姑娘去哪儿了啊?” 香香道:“你怎么还不死心?” 赵小岚道:“我见不到她,我就不死心!” 香香又倒了一杯酒,喂给赵小岚:“小岚,你把这盅酒全喝了,我就告诉你。” 赵小岚道:“喝就喝,我不怕喝酒。” 说罢,他拿起这壶,直接对着壶嘴喝了下去。众女见他可爱非常,喝下后酒劲上来,脸上飘起两抹红云,笑得更加快乐。 明长宴站在外头,婉言推开了几名拥上来的姑娘,说道:“赵小岚,你可别喝太多了,一会儿走不动路。” 赵小岚胡乱地点头,强撑着爬起来,却已是摸不清东南西北。 胭脂柔弱无骨的手拎着酒壶,提得高高的,倒在赵小岚的脸上。他晕乎乎地伸出舌头舔了舔,胭脂又调皮的将酒壶拿走,惹得赵小岚往她那处倒去。他每有一个动作,就令周围一圈的姑娘笑得花枝乱颤。 明长宴见他几壶黄酒下肚,已然醉得不清。前襟被酒水浇了个湿透,外衫也不知被扒到了哪儿去,头上的簪子在大脑中落在地上,他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皮肤软白,嘴唇却红的水润,双眼失焦,显出一股天然姿态。 “我……离离……” 胭脂最爱看他这模样,活像被几个姑娘欺负了一番。赵小岚一头栽在榻上,香香捡起他的发簪,将自己的给他插上,娇声道:“小岚,你把你的给我戴,我把我的给你戴,咱们俩交换定情信物好不好呀?” 胭脂道:“臭不要脸的小蹄子。小岚,你可不能偏心,她有的,姐姐也要有!” 说罢,众女将他摸了一遍,又亲了亲他的脸,留下不少胭脂红粉。明长宴见状,叹了口气,说道:“赵小岚,你还去么?” 赵小岚:“……” 香香为他插上自己的发簪,正端详那簪尾振翅欲飞的蝴蝶。 “你别管他了,时间一到,自然有人把他接走。”说完,香香转头,端详的看了一眼明长宴,微微一笑:“你是小岚的朋友么?” 明长宴道:“正是。” 香香哈哈一笑,伸手搔了一下赵小岚的下巴:“他竟然还会有别的朋友。我以为他只有一个呢。” 明长宴不解:“他难道没有其他的朋友么?” 香香道:“这小子只爱跟女人玩,我从没见他交过第二个男性朋友。唯一的一个,本姑娘不怎么喜欢。” 明长宴哈哈一笑:“我们还有正事,你能把他还给我了吧。” 香香笑道:“你要办就你去办,他小子废物一个,能帮你什么忙?仔细带过去拖了你的后腿。公子不坐下来喝一杯吗?” 明长宴道:“我不喝酒。不过,我想问你一些事情。” 香香道:“你不喝酒,却要问我东西,我可不答!” 明长宴思索一番,从怀中拿出一对镯子,递给香香:“我把它送给你,这下你可愿意答了?” 香香拿起来,研究了一番镯子的成色,喜笑颜开:“小郎君要问什么?” 明长宴道:“刚才有几个小寒寺的和尚来,你们可知道他来做什么?” 香香道:“我可不知道什么小寒寺,和尚倒是有几个。你说,臭男人来这里能干什么,哈哈哈!” 明长宴顿了一下,又问:“他们经常来这里么?” 香香玩着头发,“自然,和尚有了钱,还做什么和尚,做凡夫俗子岂不是更快乐。现在的和尚,可有钱,又建大房子,又嫖妓,银子花得跟流水似的。” “建房子?你说的是小寒寺在华亭庄家旧址上建造的寺?” 香香道:“奴家不懂咯。” 明长宴道:“姐姐还嫌不够多么,我身上可就只有这镯子了。” 香香笑道:“庄家的旧址他们也敢去动,我看是这老和尚们是活得不耐烦啦!” 明长宴道:“此话怎讲?” 香香道:“你可知当年庄家大火,唯有一人寻不见。朝廷武林各派百名好汉翻遍了废墟上下,也没把这个人的尸骨给翻出来。照我说,这样的找法,就是灰飞烟灭也能从阴曹地府抓一缕魂魄上来。可这人就跟凭空消失一样,奇不奇怪?” 明长宴疑惑道:“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吗?” 香香嘻嘻笑道:“如果只是寻常小子谁管他的死活,凭空消失的是庄家的小少主庄笑。当年那场事故,这小少还是个十多岁的孩子呢。” 明长宴道:“庄笑?” 香香道:“多的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这庄家旧址邪门得很,火灾后几次动土,总会死几个人。当然啦,像这种大世家,有几个仇家再正常不过了,只不过至今也无人确定那场大火是意外还是人为,这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啦,我们也没有多清楚,公子若对此有兴趣,不妨去问问小寒寺的和尚,他们只要不做亏心事,就半夜不怕鬼敲门。 他作势要去拉赵小岚,眼尾一挑,正看见小寒寺的和尚神色有异,急匆匆往外赶。 明长宴伸出去的手又收回来:“你们在这儿帮我看着他,我过会儿就回来。” 胭脂笑道:“用不着我们看着,一会儿就来人了。” 明长宴等不及听她说完,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赵小岚似乎感应到什么,动了动身体,却招架不住醉酒,又歪倒在一旁。 胭脂扶着他:“你要干嘛呀?” 赵小岚道:“花……花……” 胭脂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房间门口,台阶之下,落了许多花瓣。 “你怜惜那些做什么,难道我还比不得这些花么?” 赵小岚往前爬了两步,掀起蔽膝,摇摇晃晃将落下的花瓣捡如其中。 众人笑他是痴了性子,赵小岚慢吞吞的解释:“花就像女人一样……要、要疼惜……花落了、就是容颜老去,不好、不好……” 胭脂嘻嘻笑道:“傻小子,花落怎么会是容颜老去,那是死啦!” 赵小岚专心致志拾花,冷不丁,手碰上一双靴子。 他微微仰头,努力辨识一会儿,痴痴笑道:“祝、祝兄,你来啦!”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有钱人靠腰间配的玉佩认人,所以可以根据尸首身旁的玉佩大致认出主人是谁。相当于身份证一样的东西。 第51章 照花拂影(八) 香香甩了一甩手帕, 翻了个白眼:“散啦散啦!” 祝瑢拉起赵小岚, 他怀中的花便落了一地。 赵小岚晃荡了两下,衣服被脱得剩一件中衣, 外面挂了两层在手腕上。头发也有些散了开来, 上头还斜斜地插着一只蝴蝶簪子。他一笑, 簪子上的蝴蝶翅膀也颤动两下。 “外衣呢。” 赵小岚打了个嗝,左手做拳, 猛地敲在右掌上,恍然大悟:“我肚子好饿!” 见此状,祝瑢也不必去纠结这厮的外衣脱在哪里。 赵小岚弯腰去抓地上的话,却不料, 被祝瑢提着后领子,往前一拖,踉踉跄跄就跑着走。小跑一会儿,他气喘吁吁地惨叫:“我不行啦!” 祝瑢缓缓道:“什么不行?” 赵小岚闭着眼喊道:“我、我的脖子喘不过气啦!” 闻言, 他松开一瞬。 赵小岚呜咽一声,坐在地上:“我要找离离姑娘……” 祝瑢道:“你还没有找到她吗?” 赵小岚伤心欲绝:“胭脂姐姐说她不喜欢我!本、本少爷心中很失意!” 祝瑢道:“你打算还要哭多久。” 赵小岚嘴硬道:“我没有哭!天下第一不流眼泪!” 祝瑢又道:“可你不是天下第一。” 赵小岚被他噎了一下, 心中一想:是啊,我还不是天下第一。 他想通之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伤心!” 祝瑢道:“你有时候, 一天要为十个女人伤心。” 赵小岚摸了一把眼泪:“我、我今天最伤心!我以后只为离离一个人伤心!” 祝瑢找了块石头坐下, 慢慢等他伤心完。 赵小岚越哭越伤情,加之有些醉酒,神志不清, 哭得也断断续续,嘴里喊道:“离离——离离——” 紧接着,跟冒泡儿的咕噜似的,他又边哭边喊:“绾绾——香香——卿卿——小蜜儿——胭脂——” 祝瑢终于笑了一声:“赵苏禾,你叫魂呢?” 赵小岚哭得十分忘我,喊了一圈名字,喊得最后自己都有些没转过神来。 祝瑢又道:“你到底在为哪个女人伤心?” 赵小岚吸了吸鼻子,打了一个嗝,茫然道:“我忘了……” “噗。” 赵小岚哭丧着脸,狠狠地擦眼泪,伤心欲绝,肝肠寸断:“我忘了……我怎么忘了!!” 祝瑢看他撒酒疯,十分耐心,于是一边把玩自己扇子上的铃铛,一边等赵小岚哭累。 果然,这个草包,哭也哭不了多久,哭累了之后,呆呆地坐在地上。 祝瑢收起扇子,站起身,作势要扶他起来。 哪知道赵小岚蹭的一下自己站直了身体:“不用扶我!今天开始,我赵苏禾就是一个、一个响当当的、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男子汉”赵小岚,只顶了一会儿的天就顶不住了,身子一歪,砸到祝瑢身上。 祝瑢毫不在意,拎着他脖子往巷口走。 半路上,下起了绵绵春雨。赵小岚气息微弱地开口:“祝兄……我的脖子……脖子要断了……” 祝瑢道:“那你自己走。” 赵小岚一听,抽搭上了:“我不走,我的腿也断了。我今天这么伤心,你怎么就无动于衷!你还是赵苏禾的朋友吗!” 祝瑢道:“你意下如何。” 赵小岚诚恳道:“求求祝兄,你能不能背我。” 祝瑢笑道:“不能。” 赵小岚用力的点点头,脚下一崴,打了个踉跄:“那好吧、那换成我趴在你的背上……” 他手脚并用,往祝瑢身上爬。爬到一半,问道:“祝兄,你是不是受伤啦?” 祝瑢未语。 赵小岚一只脚落地,一只脚还厚颜无耻地要往上爬,一副茫然模样,嘴里喃喃道:“你好像流血了……我、我好像闻到了血腥味……” 黑暗中,祝瑢的脸色十分阴沉。 赵小岚酒劲上头,并未发现这一点不妥,还自顾自地说,非要扒了祝瑢的衣服,看他哪儿受伤了。 祝瑢笑了一声,笑意却传达不到眼里,冷漠阴森,寒意十足。 赵小岚扒衣服的手一顿,原是祝瑢的手掐上了他的脖子。赵小岚醉意非常,问道:“祝兄……你痛不痛……” 祝瑢微微一笑,拇指摩挲数下,按在他的穴位上,只需轻轻一捏,他便能当场毙命。 赵小岚只觉得脖子上的手越收越紧,他的呼吸也越来越不畅快,喘了许久,他喊道:“祝兄……祝兄!” 祝瑢关心道:“怎么了?” 赵小岚却是发不出声音了。 他挣扎着去扯脖颈上的手,那手纹丝不动,如泰山一般巍然不动。等到他气息逐渐细小,快要断气之时,祝瑢若有所思,微微一松。赵小岚浑身一软,就要往地上跌去。 祝瑢困住他的肩膀,令他不至于真的摔去地上。他陡然获得空气,喉咙之间如有刀割,咳出两三口血来。 夜里,他腰上的铃铛轻轻碰撞,叮咚一声,空灵诡异。 “下次,不要这么好奇了。” 明长宴一路追着小寒寺的和尚出来,一错眼,一转弯,那和尚就没了。 他暗骂了一声,说道:“这老秃瓢头上那亮度都堪比夜明珠了,竟然还能让我给跟丢了!” 转了好几个巷子,明长宴还是没找到人。 先前没找到人,好歹自己还知道路。这下心急到处乱窜,百花深处这一带巷子又多,他无头苍蝇似的走了半柱香,郁卒了! 明长宴这下不得不承认自己在里头着了道,现下压根找不到出去的路。天色又黑,没一个照明的灯笼,半道上祸不单行,下起了雨,虽说不大,但一直淋着,却也把他弄得湿漉漉的。 春雨夹杂着寒气,钻进明长宴的骨头里,他只恢复了五成武功,尚不可随意用内力护体,只怕一不小心就操之过急,令自己前功尽弃。因此,他咬着牙挨着雨,心里无奈至极:这巷子修得未免平整得过了头,除了两排石砖堆砌的墙壁,连个多出来的檐都没有! “气死我也,气死我也!” 明长宴气得一跺脚,拧了一把衣服,拧出了一把水。 他往前走,只盼这路能自己变直了,好叫他直接走出去。越走,路面越暗。雨丝落在青石板上没有声音,却泛上来一股江南的雨气,他心道此刻路面定时雾蒙蒙的,只不过晚上却也是看不见。 明少侠叹息了几番,左思右想,只道自己虽赶着夜路,却遇不上什么狐仙小姐,为他送把伞来。一时间,话本中看到的各路奇遇纷纷钻进脑子,明少侠想入非非,朦胧中,好似真看到一抹人影,绰约在前方。 他暗道:难不成真有狐仙姐姐来送伞了?可惜我不是个书生,此刻情况也特殊些,否则定要和她花前月下一番。 明少侠又想:若此时她再带一壶热茶过来,那就再好不过,我定然把她的牌位供起来,日日三炷香地敬着。 思及此,他又道:万一狐仙姐姐见本少侠长得英俊,非要以身相许如何?这是万万不可的,她若要嫁给我,那怀瑜…… 明少侠脚步一顿,微微一愣,不妙道:关他什么事? 他摇了摇头,只想道:看来到皇宫的这段日子,我确实过于依赖此人,导致本少侠沦落到事事看他脸色的地位,不可不可,待到下回见面,我非要讨回长辈的尊严才行。 往前走,那位‘狐仙姐姐’的身影愈发明显。明长宴有些诧异,又走了几步,闻到了一股暗香。 他忽然停下脚步,笑了笑:“长夜漫漫,小国相竟有如此雅兴,出宫夜游来了。” 怀瑜撑着伞,冷冷地看着他。 明长宴咳嗽一声,大步往前跨,钻进伞里:“挤挤。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怀瑜开口:“你说过晚上来找我。我怎么不记得我住在青楼里。” 明长宴一愣,心虚地跳了两三下,连忙把赵小岚给供了出来:“这事儿你不能冤了我,是小岚说要找离离,我才来的,是他逼我的!” 怀瑜哼了一声:“他还能逼你?” 明长宴冻得打了个哆嗦,问道:“你还没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怀瑜,你说实话,是不是在我身上放了什么东西,不然怎么每次都找得这么准?” “前几次也就算了,这回百花深处的巷子如此曲折,你怎么办到的?” 怀瑜不理他,兀自往前走。 明长宴不依不挠,追着问道:“怀瑜,你说说呗!” 冷不丁,隔壁的巷子,传来了一股奇怪的‘嗬嗬’之声。 明长宴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屏气凝神,往前走去。怀瑜拽住他的胳膊:“站到我后面。” 明长宴道:“放心,我不会离你太远。” 怀瑜坚持:“你的眼睛晚上不好使。” 明长宴哑然笑道:“难为你还记得这个。” 怀瑜站在他之前,二人转过一个弯,拐进隔壁的巷子。 明长宴心中生出一股寒意,连忙将怀瑜拉住,小声道:“不急,我觉得有古怪,现在暗处看看。” 怀瑜停下,点点头,便只侧了小半个身子看去。 明长宴和他一同查看,眼前这一幕,叫他浑身一冷。 巷子中,一人正发狂的撞着墙,此人,正是明长宴跟丢的那位小寒寺的和尚。明长宴眼睛微微一眯,看不太清楚。他只好问怀瑜:“这人怎么了?” 怀瑜道:“针。” 明长宴惊道:“什么?” 怀瑜:“他的脖子里,有针正在穿出来。” 明长宴道:“又是万针穿喉?” 怀瑜:“是。” 突然,他挡住了明长宴的视线。 明长宴道:“你干什么?” 下一秒,一股浓厚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传了过来。 明长宴小小的吃了一惊,当机立断,连忙把自己脑袋伸过去想看看情况,下巴恰巧搭在怀瑜肩上,他身上那股暗香传来,倒是比血腥味好闻了许多。 怀瑜微微一愣,半晌没有动作。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搂住明长宴的腰,此动作吓了明少侠一大跳,怀瑜撑着伞,往墙壁上一跃。他轻功极好,哪怕是抱着明长宴都丝毫不受影响。 轻飘飘落在墙上,明长宴仗着天黑,别人看不见他,他便无可抑制的红了大半张脸,作势要推开怀瑜。结果平衡感不好,一推开他,那墙细细长长,明少侠紧张之时,连武功都忘了怎么施展,左右摇晃两下,又十分没面子地重新跌回怀瑜怀中。怀瑜莫名其妙道:“你乱动什么?” 明长宴开口:“没有。”他肯定了两声:“没有乱动,绝无此事!” 他的脸极热,身上也微微发烫,明少侠已然觉得自己衣服上的雨水快被这股蒸腾的热度给蒸发了。 离怀瑜离得太紧,明长宴生怕自己的异常被发现,于是咳嗽一声,强行岔开话题问道:“你仔细说说,是怎么个穿法?” 怀瑜侧头,淡然说道:“他的脖子被自己抓的只剩下骨头,皮肉稀稀拉拉的往地上掉。” 明长宴背后汗毛全然竖起:“如此可怖?难怪不得血腥之味这么浓。不过怪哉,这个针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明明我追出来的时候,他还能走能跳,不至于隔了这么一点时间,就遭人暗算。” “更何况,那针躺若要放到人的喉咙里,必然是一件十分麻烦的事情,难道这蠢货都不知道挣扎吗?还是小寒寺这几年武功倒退的令人发指,现下任人宰割?” 怀瑜道:“也许放进去的时候,他感受不到痛觉。” 明长宴猛地一愣,连忙回头,忙问道:“什么……” 结果,他这一回头,实在回头的太猛,嘴唇从怀瑜脸上堪堪擦过,激起一阵战栗的奇异感觉。 明长宴瞳孔微微一缩,全身上下如同被雷劈过似的,险些从墙壁上掉下去。 怀瑜眼疾手快,抓了他一把,警告道:“你不要总是乱动!” 明少侠平日里最爱面子,此刻被年纪小的后辈斥责一番,竟没有觉得不妥。当然,这也可能与他心不在焉的模样有关。明少侠暗道:我、我紧张个什么劲儿! 他连忙正色道:“怎么了?” 怀瑜指了指下面:“人已经死了。” 明长宴连忙点头:“哦,哦!对对对,死了,应该是死的,那样子的伤口,神仙来了都救不了,没错没错!” 怀瑜瞥了他一眼。 明长宴生怕他想起刚才那个“不小心”,赶紧道:“好,看来我是必须去一趟华亭了。嗯?你看着我干什么?好啦,我知道,我虽然眼瞎,但是不至于耳朵聋了,我听到啦,不准动,不许动!我不动啦,行了吧。” 明少侠说话,越说越多,越语无伦次,说到后来,无话可说,于是闭上嘴巴。 他想道:说了这么多,总该忘记了。 怀瑜等他说完,慢条斯理地开口:“你亲我?” 明少侠这回,真的摔下了墙。 落地时,崩溃的大喊:“我、我不是故意的!” 怀瑜哼了一声,居高临下看着他:“那你是有意的?” 明少侠含冤获罪,欲哭无泪,气昏了头,索性坐实罪名,说道:“亲你一下怎么了!本少侠难道犯法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恋爱影响办案。 随便说说年龄,柳况和华云裳差不多大,比长宴大一两岁,祝瑢比长宴小一两岁,怀瑜和段旻一般大,比小岚大三多岁,小岚比阿珺大四岁左右。玉南在怀瑜那个档,玉楼、玉伶、明月在小岚那一档。小岚虽然傻乎乎的,但是已经成年了~ 第52章 照花拂影(九) 一人, 撑伞站在墙上。 一人, 扶墙站在地上。 二人互相对视一会儿,怀瑜跳下来, 衣袂翻飞, 仙姿凛然。 明长宴不自然地退后一步, 又停住,心中想道:我退什么? 他咳嗽一声, 说道:“雨越下越大了,先找个地方住一晚。” 怀瑜也不提刚才之事,将伞微微向他偏去,遮住雨雾。 明长宴经此一遭, 脸上的热度消退下去,他终于能正常思考,道:“小寒寺这个和尚死得莫名其妙,不知道他们又在搞什么鬼。” 怀瑜道:“不管他们搞什么鬼, 你先养好你的身体。” 明长宴微微一笑:“我的身体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虽然武功还没有完全恢复,但是应付一些平庸之辈还是绰绰有余。” 他想了想, 吹了口气,嘻嘻道:“我可是天下第一。” 怀瑜道:“不行,身体没有好全之前, 不准离开京城。” 明长宴道:“小怀瑜, 这你可管不着我了。” 怀瑜道:“你可以试试看,我管不管得到你。” 明长宴总觉得这个话题再进行下去十分危险,因此连忙闭嘴, 专心致志地走起路来。 此刻夜已深,又下着雨。怀瑜带他走出巷子,明长宴惊奇不已。 “这么复杂的地形,你怎么走出来的?” 怀瑜道:“走多了就会了。” 明长宴感慨:“中原的巷子多,我初来的时候,便走不来这些路,现在还是走不来。” 亥时一刻,雨越下越大。明长宴走在雨雾中,浑身冰冷。 这个时间段,不太好找客栈。加之怀瑜又十分娇气,让他住差一点的地方,大约能要了他的命。 二人走了一段时间,明长宴道:“索性用轻功吧,这么走要走到什么时候。” 怀瑜摇头:“不行。” 明长宴问道:“为何不行?” 怀瑜:“你浑身湿透,不宜轻功,会伤风寒。” 明长宴愣了一下,却没说话,安静地走路。大约他是过于安静了,怀瑜觉得十分诧异,还多看了他几眼。 走了一炷香之后,终于找到了一家一甲客栈。怀瑜要了一间上房,明长宴道:“你怎么只要一间?” 怀瑜道:“我付钱还是你付钱?” 明长宴:“您付钱。” 他十分狗腿:“小国相说了算!” 到了房间,店小二又烧了一桶热水上来。 明长宴见怀瑜没有脱衣服的架势,便知道这桶热水是为他准备的。他哈哈一笑,拱手说道:“多谢小国相费心啦!” 说罢,他伸手去解自己腰上的衣服。结果,刚解开腰带,手上的速度就慢了下来。那股奇异的感觉又从心里泛上来,令明少侠十分纠结。 他不自然地停顿一下,好似手上的衣服有千斤重,无论如何也解不开似的。怀瑜则拿出随身带的药包,把草药铺进水里。 大概是明长宴脱衣服的动作太慢了,一件外套解了小半柱香,怀瑜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哪里不舒服吗?” 明长宴听闻,紧张道:“没有!误会、误会。” 怀瑜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你是不是解不开衣服,需要帮忙吗?” 这下,明长宴的汗毛都跟着竖了起来,他往浴桶边上走了一步,哈哈一笑:“不用不用!就是衣服沾了水,打了结难解一些,我马上就好!” 他暗道:又不是没在他面前脱过衣服,怎么以前没事情,现在来摆什么做派? 明少侠心中,两名小人正在激烈斗争。 甲小人说:脱就脱,都是男人,怕什么!难道他看了你,还要对你负责吗!还是说你心里有鬼! 乙小人听罢,当即倒戈,说:就是! 明长宴眉头一抽,摇了摇头,甩掉了这奇怪的思维。他用余光看了一眼怀瑜,后者已经拿起了一本书,借着桌上的烛光,看起了书来。这场景分外眼熟,也分外静谧,搭上怀瑜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雪白的小脸,实在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美人灯下读书图。 他心想:怀瑜看得这么认真,想来是不会注意我的,这房间也够大,若我太刻意了,显得我不大气。 转念一想,又道:再者,都是男人,看一眼也少不了一块肉,我紧张什么! 明少侠当年在天清的时候,仗着天清内门没什么女眷子弟——华云裳不算,明少侠在她面前,就从来不知道脸皮和性别为何物。他十七八岁的年纪,光着膀子同李闵君合起火来,在冼月山上蹿下跳,好不畅快。 现下,他竟然还扭扭捏捏,不像样子! 明长宴深呼吸两下。 又过了一会儿,脱了外套,剩了一件中衣。 他穿着这件衣服,神态自若地往浴桶里钻。 怀瑜微微一愣,放下书,道:“你穿着衣服洗澡?” 明长宴开口,哈哈笑了一阵,说道:“是啊,我这样洗澡,洗澡的同时还能把衣服洗了,何乐而不为!” 怀瑜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明长宴浑然不觉,甚至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十分聪明,聪明极了,令他有些飘飘然。 怀瑜从桌前站起来,走到明长宴面前。 明长宴坐在水里,急急忙忙转了一个方向:“你过来干什么?” 怀瑜冷冷吐三个字:“脱衣服。” 明长宴呆愣片刻,怀瑜懒得和这个脑子时常短路天下第一废话,行动能力极强地扒起明长宴的衣服来。后者这才回神,手忙脚乱,大力挣扎起来。 水声立刻在整个屋子内回响。 明长宴揪着自己的领子,脸色一片惨白:“你干什么!” 怀瑜已经说了一遍自己的来意,于是绝不说第二遍,而是当机立断,专心致志地扒起他的衣服来。 二人体力相差悬殊,明长宴吃了武功只有一半的亏,此刻决然不是怀瑜的对手,挣扎了不到一刻钟,便力气用尽,任凭对方扯下自己的中衣。那中衣因不是用常人的方法脱下来,而是在两人激烈的你来我往中,被强行扒下来,所以破烂处许多,俨然是不能再穿。 明长宴喊道:“怀瑜!你真是不讲道理!” 怀瑜冷冷道:“我看是你脑子不清醒。” 穿衣服洗澡,这还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只有明长宴这样的奇葩想得出来。 所以他自认理亏,嘀咕一句,开始慢吞吞地清洗自己的身体。 闹过这么一遭,明长宴原先的那点儿别扭感也没了。疲劳感在此时涌了上来,他缓缓地靠着木桶把身体滑下来,只露出一个脑袋。忽的,明长宴想起了什么,问道:“下一次的大宴封禅,什么时候?” “今年十二月二十四。” 明长宴想了想,这时间算着,已经不远了,想来这小寒寺近些年风头实在盛,新址挑了华亭最繁华的地。而年底的大宴封禅,想必他们也一定会用尽一切办法拔得头筹,将苍生令抢到手。若只是一把刀,明长宴并不在乎。但是在大宴封禅拥有苍生令,还代表着拥有了在中原武林的地位和权利。 就如三年前,小寒寺号召其他门派妄图剿灭他,实际上是想将他和天清一起端了。谁知这群人还没去天清,明长宴就先一步死了,这下没了剿灭天清的理由,当时的小寒寺只是一个没有苍生令的普通门派,并不能再以这个理由让其他门派继续围剿已经失去了一念君子的天清派。据秀玲珑所言,天清的其他人都还在,虽然肯定不如曾经那么风光,但是也不至于多么落魄。若是真让小寒寺得到了苍生令,那么天清众人,特别是内门弟子,一定不会被小寒寺放过。 不管这苍生令落到谁手里,都不能落到小寒寺手里。 思及此,明长宴又稍稍运了一下气,盘算着到年底自己能恢复到几成,又暗自给自己打了一下气,若是要重新在大众面前得到这把刀……想到此处,明长宴叹了口气。只可惜,现在的他并不似当年那样拥有十足的勇气。 更不提,那些似是而非的灭门惨案,在他杀了万千秋后,因为小寒寺推波助澜,全扣在了他的头上。若是他年底就这么凭空出现拿下了苍生令,等待着他的不是又一次的围剿吗? 曾经他以为只要成为最强,最厉害的人,就没有人可以伤害到他、和他想要保护的人。 后来才知道,并不是这样的。 沐浴过后,明长宴穿上了客房里准备的另一件中衣,虽然不如自己的舒适,但总比他不穿的好。 他面临的第二个问题就来了。 屋子里只有一张床,谁睡床,谁睡地? 他看了一眼地面。 一甲客栈,地面自然不是灰扑扑的,而是上好的红木铺成,虽然干净,却也硬得令人发指。柜子里有一床薄薄的棉被,是铺在地上,身上没盖得。盖在身上,地上没铺的。除非将自己裹成一条,否则绝不可能两全其美。 明长宴看了一眼怀瑜,心道他这个脾气,绝不可能睡地上。于是,明少侠自认倒霉,让着他,去柜子里取了棉被。 怀瑜见状,问他:“你干什么?” 明长宴抱出被子:“打地铺,难道,你良心发现,让我睡床啦?” 怀瑜道:“现在的天气,打地铺会着凉。” 明长宴站在房屋中间,突然嘻嘻一笑,他扔了棉被,自然而然的往床上一滚,滚到了里面。 “既然小国相盛情相邀,那我就不客气啦!” 他闭上眼,准备睡去。 过了一会儿,怀瑜没什么动静,明长宴睁开一只眼,发现对方还坐在桌前,一动不动。 他道:“你不睡觉?” 怀瑜摇头。 明长宴挑了挑眉,心道:怪哉?岂有人不睡觉的道理? 他掀开被子,握在床上,笑眯眯的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床:“很软的,你真的不睡?” 怀瑜看了他一眼,说道:“不睡。” 明少侠不掉棺材不落泪,在床上翻滚几圈,便又开始撩闲。 “我一个人睡不着,床这么大,你又不占地方,快睡快睡!” 说完,他高深莫测一笑:“还是说,你怕我占你便宜?” 怀瑜瞥了他一眼。 明长宴突然回过神,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连忙闭嘴。 不过,他闭嘴也闭不了一会儿。明长宴躺在床上,又有怀瑜伴在身侧,哪儿睡得着。只能听着雨打窗声,百无聊赖的双手交叉,枕在脑后,翘着二郎腿,发呆。 过了一刻钟,明长宴说道:“小怀瑜,我睡不着。要不然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怀瑜翻了一页书,开口:“我没有故事。” 明长宴看着他,笑道:“你难道没有什么小时候的故事吗?我从未听你提起过你的爹娘,他们人呢?” 怀瑜道:“我爹死了。” 明长宴愣住,感慨道:“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怀瑜以为,他会说‘抱歉’‘对不起’云云,毕竟一般这种情况,都是戳到了别人的伤心事,可这位天下第一向来不按常理出牌,陡然冒出这么一句,倒叫他好奇。 “什么意思?” 明长宴道:“我爹也死啦!” 怀瑜:“你胡说。大月国主活得好好的。” 明长宴轻蔑了嗤了一声:“他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在我心中,他早就死了,我就是个没爹养的小混账。” 怀瑜道:“那你的母亲呢?” 说到这里,明长宴才显出一丝落寞:“也死了。我来中原之前她就死了。” 怀瑜想了想,觉得没有什么话可以说。 明长宴此人,根本不需要别人安慰,只需给他小半柱香不到的时间,他就能自我痊愈,活蹦乱跳。 果不其然,下一刻,明少侠就跃跃欲试地说出了下一个话题:“小怀瑜,说起来,你还要叫我一声小师兄!” 怀瑜愣了一下,道:“何出此言?” 明长宴突然直起身子,脸带笑意,骄傲地问道:“常叙是你什么人?” 怀瑜道:“师父。” 明长宴点头:“是了。他是中原的国相,你是小国相,他自然是你师父。那你何时拜得师?” 怀瑜思索片刻,报出了一个年纪。 明长宴哈哈一笑:“果然比我小!我比你早两年拜他为师。当年师父游历至大月,见本少侠天赋极高,于是巴巴地跪在门口求我当他徒弟,我么,自然不想看到他一大把年纪了还这么丢人,只能勉为其难地答应啦!” 他胡编乱造,得意洋洋地扭曲了当年拜师的真相,然后双眼亮晶晶的盯着怀瑜,笑道:“嗳!怀瑜,你叫我一声小师兄来听听?我没想到,我来中原还能白捡一个小师弟呢!” 怀瑜瞥了他一眼,兀自看书。 明长宴这几日难得站了上风,怎么肯放过怀瑜,当即作起妖来。怀瑜不叫,他便猛地出手,同他缠斗在一起。 二人都未使用权利,只如同打闹一般,见招拆招。明长宴此时武功略逊一筹,没两下就被怀瑜按在床上。 他双手被高举,按在枕头上,于是只有两条长腿又踢又蹬,挣扎得十分厉害。 明长宴惨叫道:“再打过!你耍阴招!” 怀瑜歪着头问道:“我怎么耍阴招了?” 明长宴打不过他,直接开始耍赖:“本少侠怎么知道,若是那招数看得到,还叫阴招吗!” 怀瑜哼了一声,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 “我不跟你打,你快睡觉。” 明长宴骤然得空,活动了一下筋骨:“你真的不睡?就这么坐一晚上?” 怀瑜点头。 明长宴道:“那不行,旁边有人看着,我睡不着。” 怀瑜坐在床边:“我不看你。” 明长宴道:“那也不行!有人坐着,我就睡不着。” 怀瑜沉默片刻,似乎在思考什么。明长宴无非就是要和他抬杠,方才他拳脚上输给了怀瑜,此刻就要在嘴角上赢回来。 明长宴道:“要不然,你和我一起睡!床这么大,睡两个人绰绰有余。我睡姿十分乖巧,绝不会越楚河汉界,你可别……” 怀瑜突然喊:“昭昭。” 明长宴的话头戛然而止,连带着表情都僵了一僵。 怀瑜喊了一声,又喊了第二声:“昭昭。” 这一次,比前面一声,要略微轻一点,气息绵长一些。 明长宴心脏如同打鼓,跳得简直不受他本人的控制。 怀瑜好似叫上了瘾,此时占了上风,神情十分愉悦,飘飘然之际,又喊了几声。 他喊明长宴,却又不看着他,若有所思,盯着书册。 明长宴抿着唇,猛地拉起被子,把自己全身一裹:“别叫了!我睡了!” 怀瑜食指敲了敲床沿,不理他的诉求,十分神气地瞥了一眼对面那个中间鼓起来的被子,仿佛是在宣告自己又一次胜利了。 明少侠的心狂喊狂叫一通,砰砰砰的直跳,脸色涨红的骂道:小兔崽子!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等我恢复了武功,一定要把现在受到的耻辱全部讨回来! 第53章 照花拂影(十) 后半夜, 明长宴也不知自己是何时睡去的。 醒来时, 怀瑜已经看完了整一本书。 他果真一夜未睡,在他的床边坐了整整一宿。 明长宴甫一睁开眼, 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要去华亭一趟。” 怀瑜回他的第一句话也是:“不行。” 如同昨晚一样。 明长宴见说不通他, 于是下床准备穿衣。结果昨晚上的雨到今早上还没停, 淅淅沥沥落个没完。架子上挂的衣服,晾了一晚上没干, 凑近了闻还有一股雨水霉味儿,十分难闻。 总之,这样一件衣服,明长宴是死活不肯穿的了。 不过, 他也不能只穿一件中衣到处晃荡,早膳端进屋子后,明少侠提出了自己的需求:“我要一套衣服,但是没钱。” 怀瑜道:“反正你不用出门, 穿什么衣服。” 明长宴笑道:“怎么不出门?我说了,我要去华亭庄家旧址一趟。” 怀瑜放下筷子, 不容置疑答道:“我也说了,我不准。” 话已至此,明长宴这才明白, 怀瑜的“不准”是为什么“不准”。 他惊道:“你昨晚上不睡, 是因为怕我半夜跑走?” 怀瑜不可置否。 明长宴眼睛微微瞪大:“小国相,你这是囚禁!软禁!犯了中原王法!” 怀瑜直接无视,坐在床上, 又拿了一本新书出来看。 明长宴抽了他的书:“不准看书,看我!看本少侠!”怀瑜道:“你有什么好看的。” 明长宴道:“我不比这本书长得美吗?” 他:“没工夫和你说这个,衣服给我,我要出门。” 怀瑜哼哼道:“不给。你有本事就光着身子跑出去。” 明长宴道:“打住,强调一下,不是光着身子,我还有一件中衣。” 他突然一顿,转身就往衣架子狂奔。怀瑜比他先一步反应过来,伸出脚一踢,将凳子踢出去,绊住明长宴的腿。紧接着,手中凝聚出一股内力,直接将架子上的衣服轰得粉碎。 明长宴道:“你!” 怀瑜神定自若的端起茶杯,吹了吹,慢吞吞的喝了一口。 喝完,他道:“那你就穿着中衣出门吧。” 明长宴被他极其嚣张霸道的做法给气笑了,他在房间里转了几圈,最后坐到床上,心道:我就不信他能看我好几天! 果然,一晚上不睡觉,怀瑜既不是神仙,自然也吃不消。他看了一会儿书,便困意十足。 明长宴等得就是他睡觉,眼看大功告成,索性懒得掩饰,笑眯眯地看着怀瑜。 “小国相,你要是累了的话,就好好睡一觉。” 说完,他立马站起来,把床铺的位置留给怀瑜。 怀瑜哼了一声,突然点住了他的两处大穴。明长宴登时一动都不能动。 他喊道:“怀瑜!” 怀瑜置若未闻,将他放置在镜子面前,让他面对着镜子观赏自己被定住的奇异姿势,自己则向床边走去,似乎打算休息。明长宴着实不懂怀瑜这是什么恶趣味,只觉得自己这样子十分傻气丢人,赶紧喊道:“喂!小祖宗,你就这么把我放在这里了?” 怀瑜不搭理,明长宴赶紧又补充道:“不行,这姿势好难受,哎哟,我不行了,我、我体内的蛊毒要提前发作了。”听到这,怀瑜才又改变主意,返回来给他把了把脉,随后将他拦腰抱起,放在床的内侧,而自己则是躺在外侧。明长宴躺下来,心道:怎么回事,难受只是随口说的,难道还真有什么问题? “怀瑜哥哥,你解开我的穴道吧,不然我待在这里总是想和你说话,那不是吵得你睡不着觉吗?” 怀瑜道:“闭嘴,我累了。” 明长宴:“你很累你还要一晚上不睡觉!” 怀瑜却不说话了。 明长宴虽然嘴巴上说着,他睡着了,要叽叽喳喳吵得他不能睡觉。实际上,怀瑜一闭上眼睛,明长宴便不说话了。 他嘴上不说,心里却在惦记着要怎么从这间屋子里出去。 硬来是肯定没戏的,他现在的武功对付怀瑜,就是胳膊去拧大腿。 再者,他现在是十分怀疑这个小兔崽子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术,每次都能准确无误地找到他,一定有诈!就算溜走,也要在充足的时间下溜。 但不去也不可能,他能片刻躲在怀瑜身后,难不成一辈子都在九十九宫,不出去面对现实吗? 自然不行。 他心中想道:先是巷子里的死人,后来又是巷子里的死人。小寒寺近年来树敌无数,若真要有人对他们起了杀心,无可厚非。可杀人方式千千万万种,为何又是用的万针穿喉。 明长宴叹了一口气。 他虽然被点了穴道,但是躺在床上,倒也不觉得浑身酸痛。 明少侠躺着也不至于干躺着,他暗中运起内力,准备冲破穴位,然后趁机溜走。 躺了许久,就在此时,门闩动了一动。 店小二探了一个头进来。 他先四周扫视一圈,才看到床上躺的有人。 想来,这店小二定是上来问他二人要不要传午膳,结果此刻两人看起来都睡着,他便把抹布搭在肩上,抬脚就准备往外走。 明长宴目光如炬,哪儿能让他这么走掉!他轻轻地咳嗽一声,并且没发出一声动静,同时心惊胆战地看了一眼怀瑜。 没醒。 明少侠松了一口气,店小二福至心灵,脚步轻盈地走到床前,看见了床铺里面的明长宴。 店小二的表情顿时一言难尽起来。 毕竟,任谁看到两个大男人,这么躺在一张床上,都不会露出正常的表情。 明长宴心知这一点,但此刻也来不及解释。他做口型道:帮我个忙。 店小二咽了咽口水,看了一眼怀瑜。 他也做口型,可惜,这位店小二的官家话讲得不太标准,口音颇重。哪怕明少侠用尽一百二十分的力气去辨认,都没辨认他说了个什么。 店小二连口型带比划,折腾了半天,最后转身在桌上找了笔和墨,歪歪斜斜地写了几个字,摊开来递给明少侠看。 明少侠一看,写得是:公子,你俩就是玩儿花样,也要注意身体啊! 明长宴心道:什么花样?这小二怎么抓不住我的重点? 他连忙道:帮我忙!必有重金酬谢! 店小二眼睛一亮,写道:公子,有什么吩咐您尽管说! 明长宴道:帮我买些迷药来。 店小二又惊又诧,眼睛瞪得浑圆,劝道:公子,你都这样了,怎么还想着玩儿那些高难度的? 明长宴对他简直鸡同鸭讲,且不说店小二写的这几个字,虽然丑些,但每个字他都识得。但放在一起,明少侠去参不透其中的玄妙。他急也愁也,真气乱窜,竟然叫他蹿开了一处穴位。 明少侠右手一动,能微微抬起。 他大喜过望,连忙做口型道:我给你金子,你只管帮我买药,若是别人追究起来,就全部算成我的责任! 店小二左右为难,明长宴不等他回话,勉力将自己的右手,往怀瑜的胸口摸去。 每回见他拿小金珠子,都是从这一处拿,明长宴昨晚也没有见怀瑜换身衣服,想来这个钱袋子必定就是放在此处的。 明少侠动作不敢太大,太大怕惊动了怀瑜,把人给吵醒,他就人赃并获,被抓个正着。 因此,悄悄伸进他胸口的手,好似一缕无骨青烟,柔柔撩拨,细细摸索。明少侠屏气凝神,专心致志寻找钱袋所在何处。 店小二胆战心惊地看他摸了半天,手心里替他捏了一把汗。 功夫不负有心人,明长宴骨节分明,如玉如瓷的五指,触碰到一件粗糙之物。与衣料的柔软不同,俨然就是小钱袋。 袋子被系紧了,隔着衣服,他一只手无论如何也解不开。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明长宴抓起系着钱袋的绳子,一点一点将钱袋往外拖。 他目不转睛的盯着怀瑜的脸,生怕对方神情有异或是突然醒来。 直到钱袋被摸出来,怀瑜也没醒。看来一晚没睡,对他的影响颇大。明少侠搞了这么多小动作,都没能把人折腾醒。 明长宴心中暗喜,解开钱袋,从里面摸了一颗小金珠子出来。 这金珠子价值连城,店小二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 明长宴十分不舍,认为用一个金珠子去换一包迷药,实在划不来。可他此刻有求于人,只能含泪将金珠子交给店小二。 店小二得了这珠子,欢喜得眼睛都没了,拍着胸脯叫明长宴放一百二十个心,他肯定办妥。紧接着,便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顺便,还拉上的房门。 眼看着那一颗金珠子被小二拿走,明长宴的心哪是放下来,那都是在放血! 他兀自默默流泪,肉痛那打水漂的金子。又不敢耽搁太久,连忙动手,将小钱袋塞回怀瑜的怀里。 可惜请神容易送神难,明少侠塞回去的时候,睡了许久的怀瑜,终于醒了。 这时,明少侠的手还在他怀里,好似一个登徒子欲行不轨。 怀瑜沉默了几秒,问道:“你在干什么?” 明少侠宛如石头,僵住了。 “我……” 承认自己在拿怀瑜的钱袋子?拿小钱袋做什么,买迷药。买迷药做什么?用这种阴险的手段把怀瑜给迷晕了,然后自己往华亭赶去。 可是,一旦承认,那这个计划势必就泡汤。 明长宴权衡利弊之后,一闭眼,一咬牙,回道:“没看出来吗?我在帮你整理衣服!” 怀瑜挑眉:“整理衣服?” 明长宴连忙把手拿出来:“是啊,衣服睡皱了,我看不过去,就略施以援手,帮个小忙。若要谢我,那就算了,小恩小惠,江湖中人,不讲谢谢这一套。” 怀瑜道:“我竟不知,整理衣服,需要摸到里面去整理。” 明长宴耳朵乍得一红:“你话说清楚啊!什么叫摸到里面!小怀瑜,凭良心说话,我就摸了一层进去!” 怀瑜点评道:“上下其手。” 此话一出,明长宴耳根更红,说话都有些结巴了:“上、整理衣服那不就是要,到处摸摸吗,不然怎么理的平!” 怀瑜瞥他一眼,好似不想理他。 他睡够之后,决定到楼下买些吃的。 “我很快就回来,若是回来见不着你,后果自负。” 明长宴乖巧的笑了一声:“怎么会,你都把我穴位点住了,我哪儿还动得了啊!” 他道:“你看,最多只能冲开一个,另一个决计不行啦!” 怀瑜哼了一声,往楼下走去。 明长宴等他彻底下了楼,没了声音,才从床上一跃而起。 “哼,区区手段,也想困住本少侠。” 他坐在桌前,为自己倒了一碗茶。 “只不过我现在走了,他回来找不到我,非要出来抓我不可。以我二人武功悬差,不出半柱香我便能被他抓回来。好在本人聪明绝顶,明着打不过你,阴你这个小兔崽子一招绰绰有余。” 怀瑜走后不久,办事效率极高的店小二便携带迷药归来。 明长宴东西拿到手,心里十分高兴,好似事情已经成功了一半,连送给店小二的金珠子都不在乎了。 他将迷药放在手里研究一会儿,立刻掀开茶壶盖子,把整整一包全都倒了下去。倒完,又担心怀瑜武功太高,迷药的分量不够,最后出于心理作用,他又用手指把黄纸弹了两下,让上面最后一点白沫子也抖进了水中。 做完这一切,明长宴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下。他将黄纸销毁,安静的等待怀瑜回来。 无所事事之时,明少侠见桌上有两本书。一本是《太玄经》,一本是《盐铁论》,两本书皆是著名的文书。明长宴一看到这枯燥乏味的名字就没了兴趣,心知里面必然是什么“之乎者也”咬文嚼字的长篇大论。因此,他只打算拿出来随手一翻。哪知道一翻,里头的内容令他又惊又诧。 书中,竟然全是连环画。明少侠眼睛瞪圆了,从头翻到尾,发现还是一本武侠连环画。画中人物栩栩如生,故事情节低俗幽默,叫人忍俊不禁。明长宴连忙把另一本拿出来看,果不其然:还是一本连环画! 合着怀瑜这两日看的书,结果是个套了《太玄经》与《盐铁论》封皮的假货! 明少侠翻来翻去,笑出声来。他心中欢喜非常,只觉得怀瑜此人实在可爱,模样可爱,性子可爱,脾气也可爱,样样都可爱,他再也没见过如此令他心生怜惜之人。 放下书,明长宴嘴角还挂着笑意。 怀瑜再回来时,天色已经很暗。 明长宴吃过晚饭,才见他推门而入。 明少侠很不满意,问道:“你为什么这么晚回来?” 怀瑜道:“宫中有事。” 明长宴大感怀疑:“有事?什么事?现在都几个时辰了,你是不是骗我?” 怀瑜道:“我骗你干什么。” 明长宴一听,怀瑜这说法,简直和话本里——在外头找了小蹄子的陈世美一模一样。 他险些脱口而出:你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好在明少侠虽然酷爱读话本,也不至于入戏太深,问过两句,便没了兴趣。 怀瑜将桂花糕放在桌上,拆了棉线,自己先拿了一块当零嘴吃。 明长宴殷勤地为他倒了一杯茶,笑道:“你别光吃糕点,容易噎着。喝点儿茶好咽下去。” 怀瑜不疑有他,只是将茶杯拿了过来,却没打算喝,看来是不怎么渴。 他又吃了第二块,看见明长宴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于是问道:“你看我干什么?” 明长宴笑道:“看你好看。” 怀瑜咽下桂花糕,端起茶杯,往嘴边送去。 明长宴一颗心提到了最高点,眼见他送到嘴边,就差临门一脚时,怀瑜一顿,又放下杯子。 “你还打算去华亭?” 明长宴心急如焚,这时候对方问什么,恐怕他都要顺着他的意思回答。 “不去啦不去啦!我保证不去!什么都听你的!” 怀瑜开口:“不去最好。不过,你也别耍什么小聪明。” 明长宴道:“不敢不敢,我哪有什么小聪明耍。说了不去就不去,你放心。” 怀瑜又瞥了他一眼,不相信他这么容易就放弃,道:“真的?” 明长宴急死了:“真的真的!我发誓!如果是假的,随便你想怎么样!” 怀瑜这才放下心,将茶一饮而尽。 明长宴眼睛亮起,险些就要一跃而起,再拍掌喝道:小怀瑜!感觉如何!你中计了! 但是他此时只能在心中欢庆,脸上是万万不敢表现出一星半点的,毕竟他给怀瑜下了迷药,以后碰见还要十分狗腿地向这位小祖宗道歉。 飘飘然之际,明少侠乐极生悲。 怀瑜眼中陡然泛起一丝冷光,他站起身,直接拎着明长宴的衣襟,将他整个人狠狠往前一拖。 噼里啪啦,桌上的茶碗碎了一地。 明长宴被他拖得猝不及防,手脚并用的往桌上摔去,他还未来得及惊呼出声,下一秒,两片微凉的嘴唇贴上了他的。 明长宴眼睛一眨,好似没反应过来。怀瑜伸出右手,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张开双唇。冷不丁,一丝桂花糕的甜腻从怀瑜的舌尖传来,与舌尖一同钻进明长宴口中的,还有方才下了迷药的一整杯茶水。 他呆愣了足足小半柱香,直到怀瑜将所有茶水全都渡进他的嘴里,这人迷迷糊糊咽下。分开时,嘴边还留下了溢出的茶水。一时间,震惊、羞耻,诸多情绪轰然朝他的大脑狂奔而去,令他双目晕眩,大脑充血,浑身如同被抽干了力气。 明长宴惊诧交加,一张脸涨得通红,“你你我我”了半天,摇摇晃晃,似站不住身体,下一刻便要昏死过去。 “……你亲我!!” 怀瑜亲完,面不改色,除了藏在背后的手轻轻颤抖。 他淡然道:“亲你一下怎么了?” 想了想,又补充:“我给过你机会了。” 明少侠一口气提不上来,身子一软,如愿以偿地晕了过去。 第54章 照花拂影(十一) 明少侠这一晕, 整整晕了两天。 实际上, 他第二天的晚间就醒了。但醒了之后,面临两个问题, 一是尚未想好如何起来面对怀瑜, 这个小鬼, 竟跟没事一样一直呆在这里!二是他竟然被一个小孩儿给亲晕了!实在没有面子! 明少侠拢共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情, 他的脑子里如同一团乱麻,斩不断,理还乱。每次安慰自己只是被个小孩亲了一下,做好心理准备要爬起来, 脑子里又开始不自觉地回放当时的场景,从嘴唇上的触感,到极近的距离里他看到的怀瑜的面孔,仿佛烙在脑海一般甩都甩不开, 直让他想一锤子锤到脑袋上让自己强制失忆。 就这么干巴巴地挺尸挺到中午,怀瑜终于问道:“你还准备打算睡到什么时候。” 明长宴听他这么一说, 便知道自己的伪装已然被识破。 他索性也不装了,睁开眼,从床上坐起来, 怀瑜此时坐在窗沿, 正望向外边。 明少侠目光笔挺地落在面前的床帐上,不敢去看怀瑜的脸色。 屋里,沉默无声蔓延。 明少侠内心煎熬, 恨不得说两句话赶紧缓和一下这尴尬的气氛,可此时说什么都只能令气氛更加尴尬。 他心道:这总不能怪我,又不是我先亲的。 此时,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响动。 “烟姐姐!烟姐姐!” 明长宴一愣:“小岚?” 他翻身下床,往门口走。怀瑜抬头看了他一眼,食指微微敲了一下桌子。 明长宴拉开门:“小岚!” 赵小岚从走廊尽头转过头,扇子一开,惊喜道:“烟姐姐!你果然在这里!” 明长宴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赵小岚连忙跑过来:“怀瑜哥哥没有回九十九宫,我本来去那里找你,但是他都没回去,你肯定也不在。想来怀瑜哥哥不住在九十九宫,就是住在一甲客栈,这边的一甲客栈就那么十来家,随便打听一下就知道啦,刚才我在下面看到怀瑜哥哥在窗前,就想着你是不是也在这里,于是就上来看看,结果,刚喊了两声就看到你了!” 明长宴哈哈一笑。看来,怀瑜也是看到了楼下的赵小岚,算准了时间喊他起来的。 赵小岚道:“怀瑜哥哥在么?” 明长宴替他开门:“来得正好,他也在的。” 赵小岚跨进来,自带一股活泼天真的气场,冲散了屋里原本的气氛。 “怀瑜哥哥!” 破天荒的,这回连怀瑜都给了他一个眼神,并且点了点头。 明长宴问道:“你到处找我做什么?” 赵小岚吃了一碗茶,说道:“过一段时间,我要去华亭看烟火大会。烟姐姐知道烟火大会吗?” 明长宴道:“那是什么?” 赵小岚:“是非常好看的东西!比起灯花宴不遑多让,主要是华亭的烟火实在好看,一年就这么一次,五月份办,错过了可就要等来年啦!” 明长宴道:“那就等来年去看嘛!” 赵小岚眼神飘忽了一下:“那、那我想看今年的。” 明长宴眉头一挑:“老实交代。” 赵小岚看了一眼怀瑜,突然拉住明长宴的衣角,将他偷偷地拉到了边上。 “离离姑娘也要去烟火大会,我想过去看看她。” 明少侠这才恍然大悟。这天下第一美人离离姑娘,是个武林中的牌面。十五岁那年,因跳一支《孔雀东南飞》而闻名天下,哪家大门大派的举办宴会,又或者是什么民间节日,总爱将她请过来,哪怕不跳舞,放在那儿也好看。 明长宴笑道:“你还不死心啊。” “上回那件事情,我还没道歉呢!我必须得和她见一面,好好地对她说一声对不起。” 明长宴摸摸鼻子,心虚地看了怀瑜一眼,没想到他争取了好几天没争取到的东西,自己竟送上门来了,道:“好吧,那我陪你去。你可又欠我一个人情啦。” 说道此处,赵小岚又紧张道:“对了!烟姐姐,你那晚上去青楼,后来……怀瑜哥哥怎么说呀?” 那天晚上他喝醉被祝瑢带走,醒来时头痛欲裂,什么都不记得,自然也不知道明长宴最后跑到哪儿去了。可看二人此刻住在一起,赵小岚很快就猜出来,明长宴那晚上一准是碰见怀瑜了。 他把明长宴带去青楼,本来就心虚的很。被怀瑜逮住,就更心虚了。 不过看他并没有受到什么非人的对待,赵小岚心中的愧疚感减轻了不少。 明长宴道:“没有怎么说。大人的事情你一个小孩子问这么多干什么?” 此时,怀瑜放下水杯,开口:“你如果要去华亭,我必须跟着你去。” 明长宴微微一愣:“你不是不去吗?” 怀瑜:“哼。” 明长宴被噎了一下,笑道:“好吧,那这回可说好了,这是你自己要去的,事后不许找我算账。” 怀瑜没说话,传了午饭,吃完之后,明长宴换身新衣,打点行装,心情十分不错。 原本明长宴以为,只有怀瑜、他、赵小岚三人。谁知临近出发的时候,赵小岚还带了祝瑢过来。 明少侠敷衍的拱了拱手,算打过招呼。四人四匹快马,一路急行,七日后,赶到华亭。 赵小岚此人骑马不是很在行,而且他娇生惯养,还十分会耍赖。骑不动了,就要跑去祝瑢的马上蹭一会儿,好偷些懒。路上不是腿疼就是屁股疼,一路闹着没停歇,到了华亭之后,立刻寻了一家一甲酒店,要了三间房。 明长宴道:“且慢,三间房?小岚,你和你朋友睡一间吗?” 赵小岚诧异道:“并不。是我一间,祝兄一间,你和怀瑜哥哥一间。”明长宴道:“我为什么是和他一间?” 赵小岚十分诧异,看着明长宴和怀瑜两人,呆愣了许久,明少侠被赵小岚的目光盯得十分不自在。终于,小岚转过身去,对老板道:“要四间房。” 明长宴等他要了四间房,心里又不怎么爽快了。特别是开了门,进了房间,与怀瑜一句话都没有交流的时候,心中的不爽快到了极点。 赵小岚则在和他俩分开后,对着祝瑢下结论道:“烟姐姐和怀瑜哥哥似乎是吵架了,明少侠书上说了,一般这种时候,让对方自己解决就是最好的,我们外人插不得手。”顿了一会儿,惊觉他们吵架可能是因为自己带了烟姐姐去青楼的缘故,一时间呆若木鸡。 下午,明长宴下楼时,赵小岚突然坐在二楼的雅间后面,隔着一层珠帘朝他招手。 明长宴走去,见他坐在里头,怀瑜坐在另一头。 赵小岚道:“烟姐姐,下来得正好,我们正准备听评书。” 明长宴故作自然地跨进门,找了个离怀瑜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听什么评书?” 赵小岚:“讲书的是老秦,小寒寺请过来的!” 明长宴道:“老秦?” 赵小岚开口:“哦!烟姐姐,你不认识,这个是江湖上很有名的说书先生。但是我很不喜欢他,一会儿他说书的时候,我要给他喝倒彩。” 明长宴笑道:“小岚,你可真幼稚。” 赵小岚正襟危坐,俨然是准备好好喝倒彩。 明长宴倒也知道赵小岚为什么讨厌老秦。不为别的,这个老秦是出了名的,最恨他一念君子明长宴。当初明长宴烟波江身死,头七都还没过呢,这位老秦就在望湖楼,一天十二个时辰,恨不得拿出十三个出来编排他,多是一念君子与甲妇女,乙娘子,丙姑娘的各种风流韵事,其中还穿插着他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的行为,下流淫荡不堪入耳混账话。 明少侠听得久了,也知道老秦翻来覆去就只有这一套,并且隔三差五的就要拿出来说上一说,很惹人讨厌。 他定睛一看,此一家客栈修建得别出心裁。以京城的四合院为基础,修得四四方方,中间空出一个看台子,台子周围,挖了一个莲池。三面环水,一面靠墙,看台镶嵌在莲池中间,唱戏评书,都从后面的墙里走出来。那墙是挖了空的,直连接着一个小后院儿,唱戏的家伙们都摆在那处。 台下坐满了宾客,台上坐满了老爷,其中卖烧饼油条,瓜子零食的,挑着小扁担穿梭在其中。评书还未开始,四下闹哄哄的,说话都得凑近了开口,才听得见。 明长宴来时,赵小岚已然磕了不少瓜子。 桌上堆了一些瓜子壳,不消一会儿,便上来一名穿红褂子的丫鬟,梳了两个抓髻,脸蛋红扑扑的,替赵小岚收拾桌子。 明长宴心不在焉地磕了一粒瓜子,余光瞥向怀瑜,也不知他在做什么,想什么,脸上全然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令人心生畏惧之意。明少侠大约是少不怕他的,不但不怕,此刻还想找了机会同他说话。 自打几天前,二人虽然同路,但怀瑜一句话也不同他说,好似他得罪了他一样。明少侠三番两次搭话,甚至可以找茬,都被对方四两拨千斤地打开了。饶他的脾气再好,吃了这些闭门羹,心里也不大舒服。 明长宴心中哀呼悲哉,暗道:明明是他亲的我,本少侠都没觉得如何,他倒好,先耍起小姐脾气来,活像我轻薄了他似的! 转念一想,又十分积极地承认了错误:对他下迷药总是我的不好,可再不好也不能生我这么久的气,我都被他亲了,他还想怎么样! 思来想去,越想越不服气。 明少侠恶狠狠地剥着花生,自己一颗未吃,倒是桌上的花生米堆得高如泰山。 过了一刻钟,台上出来一个弯腰的老头儿,拉长了嗓子报了一报幕,听他的话,今日先唱折子戏,后评书。 老头报得这一幕戏名为:《圆好事娇嗔试英雄》 光听个名字,便知是风月趣事,为明少侠最爱。 此时,祝瑢掀了珠帘,弯腰进来。 赵小岚道:“还好你赶上了,要是晚一点,就看不上戏了!” 祝瑢微微一笑,就在他身边坐下。 台上,哐当一阵,这戏就算开场了。 明长宴先是津津有味地看着这出戏,结果越看越不对劲儿。那戏文中的主人公,黑纱蒙面,腰佩宝刀,行侠仗义,穿着打扮,分外眼熟。此时,他正与一女子并行。 那戏唱道:一个俊少侠,一个俏佳人。一个穿黑,一个穿红。彼此在那冷月昏灯之下,娇声软语,情意绵绵! 女戏唱道:欢愉嫌夜短,寂寞恨更长! 明长宴隐隐察觉出一丝不对。 旁白又唱道:鸳鸯绣了从头看,暗把鬼针度与人! 明少侠后背汗毛一竖。 女戏倒在那少侠怀中,风情万种,柔弱无骨地唤道:“明郎……” 赵小岚猛地站起身:“好!!” 他抚掌大喊。 一声即出,万声附和。 叫好声顿时如同潮水。 明长宴的脸色,确实一片心虚。他偷偷地看了一眼怀瑜,对方没什么表情。 这出戏,唱的俨然是一念君子和众多江湖女子纠葛的事情。他少年成名,认识的江湖美人自然不在少数,但确实都是君子之交,并且见了一面,很少有见第二面的机会,拢共说得话不到四句。但英雄与美人,永远都是广大老百姓最爱看的话本故事,一念君子天下第一,占尽风流,身上当之无愧的坐拥众多市井小民的无脑崇拜。因此,衍生出的各路编排和对他感情生活的臆想也多如牛毛。 秀玲珑这厮绝不会放过这能赚钱的好事儿,自他成名以来,这些折子戏就没断过。明长宴侧头一看,果然看见客栈门口挂着玲珑阁的旗子:这一甲客栈,是秀玲珑的产业。 放在以前,若是看到这出折子戏,他还觉得沾沾自喜,美名在外。毕竟,谁不喜欢被众多美人拥簇的感觉。可此时,明少侠不知怎么的,只觉得坐如针垫,浑身不适。 赵小岚浑然不觉明长宴的异常,他看得十分痛快,坐下之后,热情未减,抓着明长宴道:“烟姐姐,好看吧!我就是知道今天唱这一出,才带你们来看的!” “真不愧是明少侠啊!当年何止这一个小女子,但凡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情,谁不喜欢他!咱们临安府知县的那个女儿,被明少侠迷得神魂颠倒!她就远远的看了那么一眼,这辈子就非他不嫁啦!” 说完,十分钦羡:“毕竟他是天下第一,能达到这种程度也是很正常的。我真佩服!我以后也要变成明少侠这么厉害的大侠!” 祝瑢脸上挂着在明长宴看来十足的假笑,道:“我听闻他从来没有露过脸,看来一定是那个黑纱的做工精妙无比,才能把人迷得神魂颠倒。” 明长宴道:“绝无此事!” 这回,他坐得离怀瑜近了些。方才剥的花生,也被他推到了怀瑜面前:“秀玲珑胡乱编排的,你不要信。” 怀瑜冷冷道:“跟我有什么关系。” 明长宴终于同他搭上话了,连忙道:“好好好,跟你没关系,跟我有关系。不过,我是真的没做过这些事情,我发誓!” 想来他曾经还夸过秀玲珑这些关于他的折子戏编得巧妙。可如今,他只想挖个坑跳进去,把自己埋到土里不出来。 怀瑜吃了一粒花生米,没说话,但脸色很不好。 好在这一出戏唱的时间不长,没过多久,先前报幕的老头又上来了。 他退下之后,老秦姗姗来迟。 明长宴见他,忍不住嗤了一声。 老秦穿了一件灰色衣服,留了些山羊胡子,惊堂木一拍,朗声道:“列公,今日,我要说的是前朝含珠公主和亲一事!” 明长宴手顿了一顿,随即恢复正常。 含珠公主和亲,是前朝的一件大事。 当年,前朝皇帝无能,九州列国虎视眈眈,预谋造反,他便将秦丞相之独女,加封为含珠公主,送去大月国和亲。随后,又一一送了其他的女人去各国,但众多女人中,只有含珠公主流传最为广泛。 其中之一,便是她的传闻十分的多。 老秦摸了一把胡子,说道:“秦相之女名为秦桢,性子冷漠,孤傲清高,从不与旁人多说半句话。如冰霜雪籽,叫人胆寒心凉。” 赵小岚听罢,说道:“含珠公主果真如此冷漠吗?” 明长宴道:“你觉得呢?” 赵小岚道:“我曾听人说起过她,传闻她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文采武学,无一不通,乃是天纵奇才,只可惜……” 老秦拍了惊堂木,道:“只可惜,是个女儿身!任凭她秦桢如何冠绝当世,最后依旧逃不过庙堂权谋,沦为国家之间交易的物品。” 明长宴冷哼一声。 看台之下,一人道:“我知!” 周围人问道:“你知什么?” 那人:“她拔出过苍生令!” 作者有话要说:  小明当年在武林门派中不被待见,但是在平民老百姓中,其实是一个十分传奇的英雄人物,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大家不喜欢看他行侠仗义的故事,偏偏喜欢看他谈恋爱的故事。 文中唱戏的那几句词参考自儿女英雄传。 第55章 照花拂影(十二) 众人听罢, 唏嘘不已, 喝了倒彩,转头专注的听老秦评书。 那人道:“都唏嘘什么, 我难道说得是假话吗?” 身边的人道:“好朋友, 这坊间传闻, 能拔出苍生令者,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就属你造的谣最假!” 武林中人,在明长宴未横空出世之前,曾经每隔一年就传出消息,说某某门派的某某某, 拔出过苍生令。这是一种谣言手段,为得是给大宴封禅造势,令门派中要推举的这位好汉在武林中名声响亮一点。此法一出,众人纷纷效仿, 传到后来,几乎人人都好似拔出过苍生令。 结果到最后, 真相大白:四十余年,只有一念君子,令宝刀认主。 那人急了:“是真的!我是京城来的!我们那有个方士亲眼所见!” “当年他在京都找了一出差事, 给人跑腿儿, 谁知那天去送东西时,见到季先生带着他的学生们来白鹭书院,说是要看一眼苍生令。因大宴封禅的缘故, 这刀前段时间被请到了这里,季先生的学生,一共有六七个,还有一个是前朝东宫太子。” “太子说要拔刀,周围人都没有阻止他,但他上去拔了,没有拔出来。后来,大家都去试了试,只有一个姑娘没有。季先生让她试,她说没意思,十分不给面子。后来大家都走了,这姑娘却又上去试了试,她拔出了一条缝,但是又把刀给塞回去了!” “季先生也看见了,但是不知怎么的,他也不说。是真的,他不会骗我们!她真的拔出来了!他听见别人叫她秦姑娘,不是含珠公主又是谁!” 众人听了他的胡言乱语,哈哈大笑。 老秦道:“先将这位含珠公主放在一边。今日,我要说的第二个人,是前朝太子南烨。众所周知,这个太子——” 这位太子当年,乃是京城闺中少女之梦。模样俊俏,性格活泼,打马过长街,满楼红袖招。他生性洒脱,天资极高,为人风流率性,引无数美人折腰。 老秦接着道:“此人年纪轻轻便手握兵权,襄外安内,是前朝之梁柱,若前朝无他,不出两年便会彻底垮掉。不过,太子虽神勇无敌,天下间难逢敌手,可他招蜂引蝶的风流韵事无数,独树一帜的奇葩事也做了无数。传闻,见过太子之人,无一人没有被他捉弄过,没被他耍过,可见他实在无聊至极!无聊透顶!” 明长宴越听,越耳熟。 赵小岚道:“这个太子,和明少侠好像啊!” 明长宴嘴角一抽,正色道:“小岚,你何出此言?” 赵小岚说道:“老秦上一回脸上出现这种深恶痛绝的表情,还是在评明少侠的时候。” 明长宴道:“无稽之谈,明长宴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招蜂引蝶过了!” 他悄悄瞟了怀瑜一眼,再次强调了一遍:“一派胡言!” 老秦又评了一会儿太子南烨,大肆批评一番之后,突然话题一转,说含珠公主与太子曾同时拜于季大才子门下,二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后又是师兄师妹,亲密无间。说到后来,话题愈发龌龊下流,明长宴脸色逐渐沉下。还未等他出手,只见两颗花生米急急朝着老秦所在的位置飞去。老秦猝不及防,硬吃了这两粒花生米的打击。猛地往后一仰,痛得满面通红,手舞足蹈。 他怒道:“谁!” 一时,众人被这陡然出现的变故给惊住了,竟无人说话。 老秦正转过谁,谁知,刚一动,脸上好似被谁打了一巴掌,把他都打愣住了。 打他脸的,正是一根小小的筷子。 他恼羞成怒,是可忍孰不可忍,一拍桌子,大声喊道,“他妈的!谁打老子!” 环视一圈,压根没人,老秦心知这是自己说错了话,有人要捉弄自己,他吃了哑巴亏,也不肯闷声闭嘴。 “列公,若你们谁对老夫说的有意见,大可站出来讲话,何必鬼鬼祟祟,躲在背后使用暗器!这不是下作手段吗!” 明长宴冷笑一声,那根筷子,俨然就是他补的一招。 他站起身,却被怀瑜拉住。 “不易惹是生非。” 明长宴沉默一番,怀瑜又道:“小施惩戒,不急于一时,等他下了台,再慢慢算账。” 赵小岚这才道:“刚才是你们打的老秦吗?” 明长宴未搭话,脸色不好地掀了帘子出门。赵小岚道:“烟姐姐好像心情不好,我去看看她。” 刚想起来,被祝瑢按下。他慢吞吞地喝了一口茶,笑道:“你连自己的事情都操心不好,还去操心别人的事情做什么?” 赵小岚认为他说的很有几分道理。况且怀瑜已经跟出去了,赵小岚也不再多说,坐下来吃了一口糕点。 明长宴下楼之后,并未走多远。他在热闹非常的大街上,走了片刻。 怀瑜跟在他身后,见他坐在了一处茶铺钱。 他坐下,明长宴道:“我娘绝无可能与前朝太子有染。” 怀瑜道:“我知。” 明长宴不知怎么的,十分郁闷。往年,他不是没听过编排秦桢的评书,比这更难听,更下作的比比皆是。只是他从小在秦桢身旁长大,十分了解他的娘亲从来不在意这些东西。但这一次,当着怀瑜的面编排,他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 他猛地敲了一下桌子,店家道:“小官人,发了什么火儿啊,拿咱家的桌椅出气。” 开茶铺的这茶博士姓朱,家中排行老六,这边叫他朱老六。朱老六死了老婆,有个儿子在京城做点生意,他自个儿闲来无事,便在这处弄了个茶铺,不求赚钱,因此客人来了,招呼得也很不勤快,久而久之,他这茶铺,就鲜少有人来了。今日,明长宴误打误撞坐下,竟是他的第一位客人。 “吃什么茶,我给你泡点儿。” 明长宴道:“吃碗花茶。” 朱老六慢吞吞地倒了茶,却不走。他是这一带出了名的破布口袋,不爱做生意,却极爱与人闲聊。东家长西家短,朝廷政事、武林趣闻,没有他聊不起来的。此刻,他与明长宴坐在同一张桌上,找了个话题,攀谈起来。 “小官人哥俩是远道而来的客人?为看烟火大会的么?” 明长宴放下碗:“正是。” 朱老六道:“那你可小心了。小官人,老六我提醒你一句,在华亭,你可不能这么穿。” 明长宴看了一眼自己的穿衣打扮,并无问题,于是抬头问道:“为何?” 朱老六道:“华亭这位县太爷,是个眼睛有疾的官儿。但凡是穿了黑衣服的,他都不喜欢。非要抓起来拷问一番,问不出个所以然,把这人用马车拖到了菜市口,放在哪儿暴晒个几日,直到把人晒死,才作罢。当然,也不能白白害人一条性命,所以县老爷总要找个什么理由。最近就是不得穿黑色的衣服。” 明长宴不解:“原因呢?” 怀瑜道:“一念君子。” 朱老六道:“不错。” 明长宴道:“怎么又是他!” 朱老六说道:“小官人,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最近到处都在传言,说明长宴当年掉进烟波江里,他的鬼魂要回来复仇了!要不然,这两年江湖上频繁出现用银针灭人满门的案件,你如何解释!” 明长宴道:“这世界上又不只是明长宴一个人会用针,为何所有人用了针,都要推到他头上来,奇也怪哉。” 朱老六道:“小寒寺亏心事做多了,这几年遭了报应。那用针杀人的恶人,已经接连杀了小寒寺不少和尚了。” 听到这里,明长宴正色道:“杀了小寒寺的和尚?” 朱老六道:“若不是小寒寺与县太爷勾结,县太爷至于看到一个穿黑衣服的,就杀一个穿黑衣服的吗!那小寒寺的和尚是怀疑明长宴没有死,当年烟波江肃清一战,小寒寺派头最大,打得最狠,如今明长宴没死,自然是第一个找他们算账。” 明长宴道:“说不定,明长宴是一个心肠善良的人,他根本就没想过报仇呢?” 朱老六道:“不可能!” 此时,房间内的茶水烧开了,朱老六急急忙忙去关火。 怀瑜问道:“你真的不报仇?” 明长宴微微一笑:“不可能。允许他们杀我,不许我杀他们吗,技不如人,就等着被我千刀万剐。我妹妹,还有玉楼的份,只要我活着,我就全都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不过,本少侠杀人从来光明正大,不屑做那些背后见不得光的小动作。” 怀瑜点头,明长宴道:“只是我没想到,小寒寺现在竟然明目张胆地跟官府勾结在一起。” 当年,明长宴刚刚夺得苍生令,朝廷听闻风声,先观察了他几个月,紧接着便派人来与他谈合作适宜。皇帝不允许江湖任其发展,十几年来一直想方设法地将江湖控制在掌心中。苍生令乃江湖中秘而不宣的权力象征,有了它,等于有了整个中原武林。只可惜朝廷找他,除了允诺他好处,还开出了一堆天方夜谭的条件给他。明长宴只看了一眼条件,便知道自己不能接受,于是他干脆果断地拒绝了。 但明长宴拔出苍生令,是四十年之内从未有过的一出,若要朝廷就这么轻易放弃,不可能。因此后来,朝廷又派了不同的人来找过明长宴,每次乘兴而来,都败兴而归。明长宴说什么也不肯答应朝廷的条件,又这么过了一年,那边终于死心,不再来找他。 明长宴说道:“皇帝对我死心,却不能放任我这把刀在江湖上肆意锋利。他要的苍生令,是一把听他话的好刀,不听话的,便要想尽办法折断。可若要我服他,从前不可能,今后也不可能,不然我是做什么要跑来中原的,难道是从一个小笼子换到另一个大笼子去么?” 说到这里,明长宴又想起在宫中时亲眼见到的皇帝那个仿佛十分好糊弄的模样。实话说,他觉得皇帝看起来略有些傻。明长宴还真不太不相信几年前那些事情能够全都是皇帝的手笔。明长宴拒绝朝廷的条件之后,不是没有做过要被朝廷针对的准备。谁知对方竟然可以潜伏数年,划了一个大坑让他跳进去,最后还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怀瑜开口:“苍生令认你为主之前,四十年来,一直是小寒寺代保管此刀。你拿到之后,便拿了他们在中原武林的权利。可这四十年积累的势力,不是一时半会就能下去的。” 明长宴哼哼道:“我原以为刀在我的手里,小寒寺便能消停一些,虽然少不得被针对,当年我算是一来就把小寒寺得罪了。每次出了什么杀人灭门的事,可不是使劲地我身上泼黑水。就算是假的,说得多了,总会有人相信。” “他们艺高人胆大,没了苍生令也能混得风生水起。现如今和华亭官府狼狈为奸,剥削百姓,吃着平民的血肉,拿着黑心的钱,在华亭建了如此大一个寺庙,简直不是东西。” 说完,他又补充:“朝廷不包括你在内,小怀瑜,你可别误会我了。” 怀瑜:“你认为,小寒寺的和尚频繁遭到杀害,是什么原因?” 明长宴微微一笑:“自然要问问庄家的少庄主了。” 怀瑜看了他一眼,明长宴道:“你还记不记得,赏花宴上的折子戏。” 怀瑜点点头。 明长宴道:“我来中原得晚,有很多事情还要打听。但是我猜测,那折子戏演的那一出戏,或许和当年庄家被灭门有关。你看见台上那个小孩儿,腰间上挂的玉没有?” 怀瑜思索片刻,答道:“一块白玉。” 明长宴道:“不错。它非但是一块白玉,而且,这白玉中间,还有一片粉色花瓣。” “戏台子那么远,我就是把眼珠子瞪得掉下来也看不见,所以,它不是我看见的,而是我猜的。并且,我猜的一定是对的。玉中有花,花必然是粉色,乃庄家少庄主的玉佩。此玉,融千年玄冰之水打磨,机缘巧合,含住了一片花瓣,因此成了这块美玉。是当年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奇珍异宝。” 怀瑜道:“你见过这块玉?” 明长宴道:“ 我没见过。但是有一个人肯定见过。说不定,她不但见过,还有这块玉呢!” 怀瑜脱口而出一个名字:“秀玲珑。” 第56章 照花拂影(十三) 明长宴吃够了茶, 便和朱老六告辞。 怀瑜付了茶钱, 跟在他身后。 明长宴边走边说:“我记得我与你说过,用针杀人的不是同一个人, 而是两个人。” 怀瑜道:“记得。” 明长宴:“我所见过的, 是两种灭门手法, 一种是万针穿喉,二种则是将人用针线穿起, 吊在半空,直直把人耗死为止。两种手段都十分残忍,但前一种,则是我不会的。” 怀瑜:“你不会?” 明长宴道:“我不会。因为, 我不知道如何把针放到别人的脖子里,又让他毫无察觉。紧接着,随着他的动作、挣扎,针开始慢慢的扎出他的喉咙, 翻滚搅动,直到他活活痛死为止。” 他突然转头:“我原本是不知道的, 但是你提醒了我。那天晚上,小寒寺的和尚在巷子里痛死,你说了一句话。” 怀瑜脚步一顿。 明长宴原本在专心致志地分析, 结果怀瑜这么一顿, 令他不由自主的想起了他说得那句“你亲我”。这话原本是玩笑话,用来欺负明少侠的,不巧就不巧在, 一日后,二人结结实实地亲了一亲。明少侠脸色一变,登时觉得自己唇上还留着对方唇上的冰凉触感,走着走着,脚下就打飘。 怀瑜重复了一遍那晚上他说的话:“也许放进去的时候,他感受不到痛觉。” 这一句,将明少侠的思绪拉回了正轨。 “不错,就是这一句!”他道:“我不知道怎么放,是因为我不知道如何使人失去痛觉。” 怀瑜沉吟片刻,道:“药物,或者声音。” 明长宴眼睛一亮:“我正是这么想的!庄笑的母亲,是东瀛公主之后,她曾经所在的门派——单佐,极擅长用音律操控人心,更有甚者,能使人听了曲子之后,产生幻觉,从而感受不到现实的任何刺激。此法杀人于无形,因过于邪毒,被中原武林给列为禁功,那个门派也渐渐没落。” 怀瑜道:“东瀛邪术。” 明长宴道:“嗳,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小国相。怎么能因为打不过人家,技不如人,就把别人的武功给禁了,说人家是邪术!要我说,可惜我生的晚,我要是早生二十年,我非要去领教一下这门武功。说不定,那万针穿喉就能为我所用。” 怀瑜听罢,蹙着眉头:“你学这个干什么?” 明长宴道:“我不会当然就要学!再者,学来了我不用就是,我就看看。” 他喜爱天下所有奇门外道的功夫,若有自己不会的,别人会的,便抓心挠肺地想学过来瞧一瞧。哪怕现如今,明少侠已然是天下第一,却也时常对别家门派的心法眼馋得紧。 明长宴之所以对此功法感兴趣,是因为中原武林门派,大多数是用刀用剑,再者就是十八般兵器轮番上阵,比划的那两个招式,便是该门派至高无上的功夫了。可惜这些武功十分表面,只要在明少侠面前比划一遍,又或者是与明少侠过手两招,不出几日他就能将对家的武功路数给默写出来,甚至在这个基础上,改得更好。因此,当年大多数的门派恨透了一念君子,还与他到处复刻别人的招式有关。 他道:“中原的功夫实在太容易看穿,我看一遍就会打了,打得还比他们好。他们怀恨在心,就对我加以报复!” 怀瑜道:“那你为何不知悔改,还要欺负别人。” 明长宴笑道:“非也。技不如人,活该被打。我又没有不让他们打回来,你看他们这样,十几年都是一个德行没变过。外来的武功,一旦超过他们预料,又或者他们想不出来解决的办法,便排除异己,非把人家打成邪魔外道。长久以往,中原武功永远都是一个路数,固步自封,谈何进步而言?” 怀瑜道:“确实。”顿了顿,他问道:“你要去哪儿?” 明长宴正带着他在街上乱走,他道:“去找秀玲珑。我需要知道一些事情。” 玲珑阁位于华亭靠江的地方,越往前走,到了江边,风就越大。明长宴穿得少,这会儿有点冷,便不由自主的往怀瑜身边靠去。 他道:“这条江没有名字,因靠近玲珑阁的缘故,华亭这边就干脆叫它玲珑江。玲珑江上,每逢初一十五,便有一场古玩盛会,就在这里。” 说罢,明长宴停下脚步,一指脚下。 “这个盛会叫做‘鬼赶集’,人人到这里,不摆摊,或背着箱子,或拿着袋子,小一些的,便将东西直接贴身放好。两人若是看对眼了,一人就将东西放在袖子里,另一人则是伸到袖子里摸。如果觉得很中意,便在袖口之中谈好价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绝无反悔之意。” “鬼赶集一般都选在大雾正浓的时候,交易完了,那人往前走几步,就消失在雾中。若是自己买到假货,也不能声张,只当是自己手下没有感觉,摸错了东西。要不然,你就再把这个假货给卖掉!”怀瑜道:“你在这里卖过东西?” 明长宴摇头:“我身上哪儿有什么能卖的宝贝,这些都是听秀玲珑说的。她来路不正的东西实在太多,这才弄了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鬼赶集出来,就跟赌博似的,发财或者倒霉就在一念之间。而她身边那些烫手的宝贝,通过这么一个方式,也被洗了出去。” 二人边走边说,停在了入江的渡口处。明长宴从怀中摸出一根透明清澈的琉璃筷子,在渡口处的大钟上敲了一串没有规律的动静。 一条鬼气森森的船,从江面缓缓而来。 明长宴道:“上船吧。” 江面里,雾气比外面更浓。 明长宴跳上船,船在江上晃了一会儿,隐入雾气之中。 明长宴道:“秀玲珑住在江上的一个小岛上头,除非这船带路,否则谁也找不到。她亏心的事儿做的太多了,仇家不比我少,盯着她钱财的人,说不定比盯着苍生令的人还要多。” 怀瑜问道:“你刚才敲的是什么?” 明长宴道:“暗语。在鬼赶集的时候,明人说暗话,所以,一般误入集市的人,也买不到什么东西。我刚才敲的暗语,是给船夫听得,普天之下,不会超过十个人知道。现在,你也知道啦!” 怀瑜:“秀玲珑的暗语?” 明长宴点头:“这女人惜命得很,从来只有她找你,你想去找她简直比登天还难。你看着,她连我都防着,这处水域,刚才我们分明来过,这船带着我们绕了好几圈了,她就是怕我记路。” 怀瑜道:“雾这么大,什么都看不清,如何记路?” 明长宴道:“所以说,她实在太谨慎了。” 果不其然,小船晃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看见了一处小岛。 泊船上岸,船夫领着二人往前走,最后,一座穷尽奢华的宅院出现在眼前。 明长宴感慨道:“黄金做屋,珍珠做灯,不愧是玲珑阁。走罢,她应该知道我要来了。” 大门由两名极为俊俏的少年打开,一路进去,周边或提灯或端盘,无一不是俊美无暇的青年。明长宴沿着走廊一路走进正厅,只见秀玲珑摇着扇子,卧在贵妃榻上,已然等候多时。 “今天吹了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儿来了。” 明长宴道:“废话少说,我来找你问几个问题。” 秀玲珑嘻嘻笑着,猛然从榻上坐直了身体:“长宴公子,别人找我谁不是跪着哭着,偏你一进来就命令本阁主,你好大的本事啊!” 明长宴道:“我还有更大的本事。若你在叽叽歪歪,我便将你扇子上的毛扒光。” 秀玲珑笑得更加厉害,她对着扇子吹了口气,眼神轻描淡写的落在明长宴身上:“你可知,天下敢与我秀玲珑如此说话的,能有几个?” 明长宴笑道:“我必然是其中一个。” 秀玲珑哈哈大笑,笑罢,眼神晦涩不定地看了明长宴一眼:“你是唯一一个。” 她扇了两下,慢吞吞说道:“有时候,我真想杀了你。但杀了你,本阁主又少了一个好玩儿的朋友。” 明长宴道:“你还没杀我,你要是真把我当朋友,就把天涯海角上本少侠的名字扯下来。” 秀玲珑道:“赐坐。小长宴,那名字可不是我要写上去的,是大家推选上去了,我若是把你拿下来,别人说我徇私枉法,顾念私情。” 明长宴刚往凳子上一座,便有两名少年端茶递水,桌上放了果盘与点心,唯独没有酒。 他此刻无心吃茶,直接问道:“我要看庄家小少主的那块玉。” 秀玲珑摇着扇子的手一顿,笑道:“我没有。” 明长宴道:“你没有?” 秀玲珑道:“看你的表情,合该我有似的。庄家少主的那块玉我倒是听过,只不过当年一场大火,谁知道那玉丢哪儿去了。再者,那会儿我才多大,怎么会有这块玉。” 明长宴站起身:“你多大?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到底多大年纪。没有也罢,那我再问你,你可知道当年庄家的夫人。” 秀玲珑:“我怎么知道,你随我来,查查便知。” 明长宴转身对怀瑜开口:“跟着她。” 怀瑜不动声色地问道:“你和她很熟?” 明长宴:“十几年的孽缘交情,算不上多熟,只希望她别成天想着怎么弄死我就好。走罢。” 秀玲珑一路分花拂柳,过了几个抄手游廊,又绕了一面池子,这才走到一扇木门面前。 推开门,里面别有洞天,皆是成千上万的卷宗。 她开口道:“我帮你查,你给我什么好处?” 明长宴开口就道:“先打白条。” 秀玲珑笑道:“你在我这里打的白条,扔出去恐怕都能填平江水。不知明少侠打算几时兑现?” 明长宴摆摆手:“不急不急,你死前肯定给你还完。” 秀玲珑但笑不语,走至一张桌前,摊开一张白纸,写下“华亭庄氏”四字。明长宴拦着她的手,突然道:“且慢,再帮我查一个人。” 秀玲珑开口:“但说无妨。” 明长宴迟疑片刻,缓缓开口:“前朝太子南烨。” 怀瑜一愣,抬头看了他一眼。 秀玲珑写罢,将两张纸条递给候在案几前的青年。 一炷香之后,一本册子被递了上来。秀玲珑翻了几页,便扔给明长宴:“庄家的东西全都在这上头了,你借去看了,回头要还我。至于你后面说的前朝太子,我可不敢藏匿他的资料。” 明长宴挑眉:“我不信,你会没有?” 秀玲珑用扇子遮着脸,眼神却落在怀瑜身上。 明长宴暗道:她要说什么东西,竟然还有不能让怀瑜知道的? 他:“无碍,你直说便是。” 秀玲珑道:“那我可说不了了。” 明长宴与怀瑜对视一眼,后者冷着脸走出门。 甫一出门,明长宴便转过头,抱怨道:“你可把我害惨了!” 秀玲珑笑道:“我怎么害惨你了?” 明少侠哑巴吃黄连,有苦不能说,只能在心里想道:还不够惨么!这小祖宗被你赶了出去,回去不跟我作一次妖,这事儿就摆不平! 他越想,心中越气。 哄了几天才哄好,现下好了,一朝就打回原形。 明长宴不耐烦道:“有什么话快说。” 秀玲珑眯了眯眼笑道:“怎么,跟他在一起就高兴,跟我在一起就愁眉苦脸的?小白眼狼,你可是在求我帮忙呢,还敢给我摆脸色看?” 明长宴问道:“你到底是有什么话,非要把他支开说。” 秀玲珑道:“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查前朝太子之事。你真是把我想得太了不起,私藏前朝太子的东西,那是掉脑袋的事情。” 明长宴道:“你做的掉脑袋的事情难道还少么?拿出来。” 秀玲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笑着坐上了桌子:“东西我没有,不过我倒是知道一点儿内幕,你听是不听?” 明长宴略带迟疑:“你的嘴白的都能说成黑的,我不大信你。” 秀玲珑摇着扇子:“不信你还来问我,那你别来问我了,我也不愿意说。” 明长宴道:“等等,你还是说罢!” 秀玲珑笑道:“你问南烨太子,无非就是想打听含珠公主的事情。我只告诉你,你娘亲和他乃是同门师兄妹,季老这辈子只收过这两名徒弟,他二人一同在白鹭书院求学,就这些。” 明长宴问道:“后来呢?” 秀玲珑道:“后来祈福大典,赵家的嫡女赵意婵进宫给太后请安,太子南烨对她一见钟情,前朝皇帝便下旨赐婚。” 明长宴听罢,微微一愣,追问道:“赵意婵?那不是……” 秀玲珑道:“不错,她就是现如今的皇后。不然,为何太子南烨的相关书籍被销毁得一干二净,你以为皇帝的位置怎么坐上去的?他自幼与赵家姑娘一同长大,赵家姑娘又生的国色天香,妩媚动人,皇帝自然爱慕非常。只可惜兔子也知道不吃窝边草,赵家姑娘若对他有意,何苦迟迟不表明心意。那日祈福大典,赵意婵遇太子南烨,初见面便齐齐心动。皇帝求爱不成,弑兄夺妻,谋权篡位,强占赵家姑娘为妻,登基大典后,又不顾文武百官反对,封她为后。” 明长宴道:“反对者呢?” 秀玲珑:“如今这皇帝,自然是有他自己的办法,他连皇位都能强占成功,你认为他会是个没什么本事的人吗?从此以后,谁人敢说他一句不是。你在秀玲珑此处都无法找到关于太子的一星半点儿文书,更遑论其他地方。劝你早日死心,你一个江湖中人,管什么朝堂的事?” 明长宴道:“我娘亲呢?她和太子,如何?” 秀玲珑笑了一声:“你娘亲性子孤傲,冷若冰霜,谁若靠近她三米之内,必然被冻成冰棍。她武功又高,精通六艺,不喜热闹,不喜说话,位高身寒,谁也打不过她。她这样的女人,难不成你还要去相信民间谣言,认为她能爱上谁吗?” 明长宴叹道:“她确实不爱说话。” 秀玲珑问道:“你可是听到了什么,这才来问我此事?” 他敲了敲桌子,却不答话。 秀玲珑伸出手,看了眼自己刚做的蔻丹,眼神一变,暧昧道:“你和小国相吵架啦?” 明长宴从烦乱的思绪中抬起头:“什么?” 秀玲珑叹了口气,岔开话题,故作哀怨道:“怎么上一回还好好的,这一回吵成这样。” 明长宴被她说得很不自然,回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秀玲珑打开扇子,遮住脸,嘻嘻一笑。突然,她又收起扇子:“不同你废话了,你留心着,当年被针所灭门派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庄家家主的旧友。” 明长宴道:“旧友?为何是旧友?” 秀玲珑道:“我知道的已经全部告诉你了,剩下的便是需要你自己去调查的。不过,有一句丑话我说在前头,见你武功恢复一二,却并未达到你以往的水准,甚至还差了许多。我不知你是用什么方法做到这个程度的,但年底就是大宴封禅,苍生令重新择主,你切莫大意。这刀不在你手中,必然要掀起江湖一场血雨。” 明长宴道:“我知。” 秀玲珑又道:“我今年可全压你了,好好表现。” 明长宴道:“……我知!” 他说完,原本打算直接往门口走。结果不知怎么的,脚步顿了一顿。 秀玲珑道:“怎么?还要和我叙旧么,本阁主的时间很宝贵的。” 犹豫再三,明长宴吞吞吐吐的开口:“问你一个问题。” 秀玲珑挑眉:“你问。” 他又沉默了很久,这一回,还把桌上的茶端起来一饮而尽。 喝完,明少侠视死如归,又期期艾艾的问道:“我有一个朋友,他被别人亲了,但事后两人都当无事发生,你觉得他是什么意思?” 说罢,又觉得不太对,补充了一句:“我是说,对方的意思,不是我那位朋友的意思。”秀玲珑脸色惊变,双眼精光乍泄,瞪圆了眼睛,提高了声音:“你被小国相亲了?!” 明长宴整张脸腾地一下蒸得通红,他紧张地看了一眼外面,警告道:“你别乱说话!是我的一个朋友,不是我!” 秀玲珑扶着额头,全然不听他的解释,缓缓坐下:“不可思议,我要把这事儿编出去,都没人信我,显得我玲珑阁像个江湖神棍。阿弥陀佛,你真的被他亲了?” 明少侠恼羞成怒:“都说了是我的朋友,算了,跟你说不通。我真是昏了头才来找你商量,不对不对,是我朋友昏了头。你、你就当没听见好了!我走了!” 走到门口,踢了一脚门槛,又羞又怒道:“岂有此理!” 他心中跟着痛斥自己:蠢材啊蠢材!你真是蠢得不行!竟然找了秀玲珑来商量此事,简直倒霉他娘给倒霉开门,倒霉到家了!现下好了,有第三个人知道此事,如何收场! 明少侠懊悔不已,前面路也没看,一头撞在怀瑜背上。 他抬起头,正好落进怀瑜的眼睛里。 第57章 照花拂影(十四) 明长宴猛地跳开一步。 他脸上的热度未退, 便用手充当扇子, 扇了两下。 怀瑜的脸色相较刚才,似乎更差了一些。 明长宴走走停停, 似乎想要开口说话, 急切地想打破这诡异的沉默。只不过, 怀瑜偏走得极快,并且目不斜视, 任凭明长宴如何耍小动作,搞出一些声响,他都不理。 明少侠原来是不怕跟人不说话的。往年在天清时,他与李闵君也多有争吵, 因武功悬殊太大,明少侠真动起手来,说不定就能把李闵君打死。所以,李闵君便定了一个规矩出来, 二人吵架,不准明少侠动手, 只准冷战,不说话,等到双方都冷静下来。这是一个好主意, 省了力气又省了药钱, 并且,只要李闵君不找他说话,他能出门找乐子, 十天半个月都不同他说话。要不是李闵君最后憋不住跟他说话,明少侠都能把他姓甚名谁给忘了。 显然,这个本事,在怀瑜这里失了效。 他不和明少侠讲话,明少侠却憋不住要和他讲话。往往沉默的时间长了,他便心里纠结来纠结去,原本好好地思考着其他的问题,想到最后,统一狂奔至怀瑜身上,变成:他不理我,是不是生我气了? “哎!” 思及此,明少侠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怀瑜脚步一顿。 “你叹什么气。” 他一说话,明少侠叹气的理由就没了。 “你理我啦?” 怀瑜轻轻地哼了一声。 明少侠喜笑颜开。 “走吧,秀玲珑这里待着忒没有意思,我要问的已经问出来了,先去吃点儿东西,否则我就要饿死啦!” 二人乘船而返,寻了一家客栈,吃了一顿饭。 结束后,怀瑜问道:“她支开我,和你说了什么?” 明长宴就知道他要问,索性什么都不隐瞒,直接说了:“我问了一些太子的事情。当然,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之前被万针穿喉所杀的,全都是庄家家主的旧友,看来,这件事情十有八九和庄家有关。” 怀瑜道:“你是说,庄笑没有死。” 明长宴点头:“之前,被灭门的门派,是旧友,这其中是没有小寒寺的。方才我问过秀玲珑,小寒寺是近几年在华亭旧址建寺庙,这才频繁遭到杀害。我想,大概是庄笑不允许他们在这儿建庙。” 怀瑜问道:“此事如果是庄笑做的,他为何之前要杀了他父亲的友人。” 明长宴道:“这就耐人寻味了。不如说,为何他灭了这些门派之后,众人要将这件事情算到我头上来!” 他说完:“多半是小寒寺搞得鬼。这事儿不是我平白无故冤枉他们,我虽然在中原武林树敌众多。” 说到这里,怀瑜哼了一声。 明长宴摸了摸鼻子,又接道:“但小寒寺绝对是最恨我的!这群老不死的秃驴对本少侠的恨意简直来得莫名其妙,要说苍生令是他们的么,我倒也觉得有理有据,可这刀向来是自己认主,他们拔了几十年拔不出来,落到我手里,倒成了我从他们手里抢的!” 怀瑜喝了一杯茶,说道:“你想错了地方。小寒寺冤枉你,总要有个理由说服江湖,庄笑杀人,用得是万针穿喉,手法跟你有所区别,再者,用针的人也不少,为何最后都指向你?” 明长宴思考片刻,说道:“你是说,庄笑杀人并不是针对于我,而是有人在他杀人之后,将这些事情故意布置成我做的假象,嫁祸于我?那这人劳心劳力的,图什么!” 怀瑜道:“图你死。” 明长宴挑眉:“为何,我死了他有什么好处?” 怀瑜:“你问我干什么,我又不要你死。” 他说完,起身往楼下走。 明长宴这着实是问了一句废话,他死了会有什么好处?这能得到好处的人实在太多了,简直数都数不过来。 他连忙追出去:“嗳,等我一下嘛!” 他暗道:这还不要我死,这都要我死去活来了! 明少侠追上怀瑜,拉着他袖子道:“请你吃东西,你别生气了。秀玲珑真的就和我说了这么多,我全告诉你了。” 他见怀瑜这样,连忙从边上的一扎糖葫芦上取下一个,从怀里摸了两个铜板扔给老板。 明少侠晃了一下:“很甜的,你要不要吃。” 怀瑜:“不吃。” 他咬了一口,放在嘴里,故意吃得啧啧作响:“真的很甜!你不吃可别后悔了啊。” 怀瑜道:“不吃。” 明长宴嚼得很欢快,他突然一伸手,把糖葫芦从明少侠的嘴巴里抢下来:“你也不准吃。” 明长宴哪儿能如他的愿, 明少侠道:“好霸道的性格,好霸道的人,你不爱吃,还不准我吃了么!” 一边走着,明长宴看到迎面的街对口又出现了熟悉的袍服,是几个小寒寺的高僧。 冤家路窄,明长宴本无意搭理,毕竟这里是华亭,最近这几天要遇上的和尚可要多了。却没想到走近了几步之后,他却在几位高僧中,感受到了一个老熟人的气息。 一直以来,他多是用气息分辨来人的身份,因此对于毫无武学造诣的普通人,或者是能力低下的江湖人士,若是不常见面,很容易看了半天也分辨不出对方到底是何人。反之,若是碰见了高手,特别是这种死对头出身的高手,他便会对此十分敏锐,即使数年不曾见面,下意识升起的厌恶感也会提醒他:你最讨厌的秃驴出现了! 熟人不是普通的熟人,好巧不巧,这是当年他第一次在大宴封禅拿到苍生令后,除了天清内门弟子,唯一知道他面貌的外人,小寒寺的中流砥柱——道真方丈。 此时的他,武功才恢复了六七成。虽然怀瑜在身边,武力上的问题并不大。可不管怎么说,现下若是暴露他这张脸,实在是后患无穷,万万不可的。 脑子一动,他转身扑进了怀瑜的怀里。 怀瑜被他撞得一愣,还没回过神来,便听到了怀中之人闷闷的声音:“抱我。” 怀瑜当他是身上病症又犯了,此时难受,正要横抱起明长宴,却听到对方赶紧纠正道:“不是不是!就这样站着抱!遮住我!” 弄不明对方在搞什么幺蛾子,怀瑜只得照做。他环住对方,轻轻抚上明长宴的后脑,稍稍侧身遮挡住。 果不其然,小寒寺的几位僧人余光瞟到了这边如胶似漆的两人,立刻眼睛仿佛被针刺到一般将视线移开,一边念着“阿弥陀佛”,一边快步离开了。 待道真也一同离开后,两人才分开。 明少侠只顾着躲人,却没想到扑进了怀瑜的怀里之后,实在是和对方贴得太紧,怀瑜身上的暗香也比平时闻到的浓郁了许多,叫他的脑袋昏昏沉沉,脸也涨得通红。此时分开,明长宴赶紧呼吸新鲜空气。一边夸张地呸道:“这群秃驴,果然和以前一样装模作样!” “怎么回事。”怀瑜将手背到后面,转过身去,镇静地问道。 明长宴则终于调整好,喘了几口气,道:“是道真,刚刚那堆和尚中,有一个是见过我的样貌的,就是道真。”随即又顿了顿,补充道:“不管怎么说,我现在万万不能暴露。” 怀瑜听到后,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向前方走去。 明长宴以为这小祖宗又生气了,赶忙跟上前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你别生气!我刚才也没想到什么其他的办法。” “我没生气。”怀瑜的眼神朝这边瞥了瞥,却不看过来,脚步缓了下来,又强调了一遍:“我不在意。” “那、那就好,哈哈,您大人有大量……” 他正想活跃一下气氛,却被人猛地一撞。明长宴退后两步,被怀瑜扶住。 “你连走路都走不好吗。” 话音刚落,前方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人的喝彩声:“好!!” 明长宴哈哈一笑,说道:“你看,别人替我回答了。” 他站稳了身体往前一看,原来前面一处看台,几名杂耍的江湖卖艺人正在表演。这几日,因华亭烟火大会的缘故,来了许多外地人士。街头巷尾,比起平时更加热闹。 看台上,先是口吐大火者,胸口碎大石者,吞剑者轮番上阵表演,表演结束后,由一人拿着破布帽子,往人群周围走一圈,若是表演得好,帽子里装的钱便多。若是表演得不好,大家捧个钱场,也不会一文不收。 明长宴道:“我在皇宫里呆了那么长时间,好久都没见到这些表演了。” 宫中并非没有表演,只是皇帝爱看美人,只喜欢找几个模样长得漂亮的,站在戏台之上,扭一扭腰,跳一跳舞,翻来覆去,拢共这么几下,看多了,就腻了。明长宴不喜看人跳舞,便打算挤到人群里去,打算一探究竟。 甫一动,就被怀瑜抓住了领子。 “不准去。” 明长宴叹了口气:“这也不准,那也不准,我还能做什么!” 怀瑜哼了一声。 正在他探头探脑张望之时,一名黑衣男人,从屋顶上一跃而下。 准确来说,并不是一跃而下,而是抓着一条白绫,十分潇洒的转了一圈,接着,飘飘然落在台子中间。 明少侠眯着眼睛,心中略感不妥。 “你觉得他像谁?” 怀瑜看了明长宴一眼。 明长宴继续道:“看来,这又是一位一念君子了。不过,这一位胆子到挺大,明知道华亭的官老爷在抓喜穿黑衣之人,他还如此张扬,看来实现自己命太长了。” 台上那位带着斗笠,黑纱遮面的一念君子,说话了,大致的意思是,要为大家打一套天清剑法,只是这套剑法打得惨不忍睹,手中的剑三番两次脱手,看得明少侠是恨铁不成钢。 看台下,有不少摆摊卖饼子的小贩,明长宴腹中略饿,方才身上最后两个铜板也用来买糖葫芦了,如今是身无分文。而且,刚才的糖葫芦他也才吃了一口,便被怀瑜抢去。一筹莫展之际,他突然心思一动,借了买饼老翁的斗笠,撕下一块黑纱,简单粗暴的用落月针在斗笠上缝了两下,戴在头上。 霎时间,看台处花飞满天,一阵艳丽的浓香四下铺开,引得众人捂鼻狂咳。紧接着,台下飞身而下一抹灰色的身影。明长宴一路上沾花捻草,顺手团了百十来朵小花,硬是在贫乏的资源中凹出了惊人的出场气势,惊得台上的一念君子连连退后几步。 明少侠拍拍手,咳嗽一声。 一念君道:“你是什么人!” 明长宴拱拱手:“我也是一念君子啊!” 观众面面相觑,正无言以对时,明少侠哈哈一笑,开口道:“各位父老乡亲,本人——一念君子!明长宴!今日路过贵宝地,盘缠用尽,手头很紧,因此在这里,为大家表演——” 那头的一念君子暗道:他要表演什么?明长宴这厮无非就会那么两套,一套落月针,一套天清剑法,我已然演完了剑法,又看他此刻没有拿剑,难道是表演针法么?怀瑜也有些兴趣,多看了两眼。 台上的明长宴,吊足了观众的胃口,坐在凳子上,将话说完:“一念君子吃西瓜!” “各位有钱的捧个前场,没钱的借点儿钱捧个钱场啊!” 怀瑜:…… 观众不买账,唏嘘一阵,只听一人道:“且慢!诸位想想,吃西瓜要用什么!” 有一名灰衣小贩一听,这问题他会,连忙举手回答:“我知道我知道!” 那人道:“兄台请讲!” 灰衣小贩道:“自然是用嘴。” 人群中,鸦雀无声。灰衣小贩摸了摸下巴:“怎么啦?难道我说错了吗?” 那人摆摆手:“倒也没错,只是出了嘴,还要用一样物什。大家看,西瓜边上摆的是什么?” 一人答:“西瓜刀!” “不错。就是刀!诸位好朋友都知道,一念君子最擅长用得是什么吧!” 灰衣小贩一听,眼睛一亮,这问题,他又会了:“我知,他最擅长英俊!” 一人道:“你捣乱来的吧!” “三番两次插嘴。朋友,别理他,你继续说!” 小贩被众人排挤,三两下就被挤出去。他“嗳”了几声,已然到了人群外面。 方才那一人继续说:“众所周知,明长宴最擅长用刀,他腰上的苍生令就是刀!而切西瓜的,也是刀。说不定,他是想用切西瓜的方式,展示刀法!” 此话一出,众人附和。 “是呀是呀!” “说得好说得好!” “有道理有道理!” 于是,众人便又翘首以盼,目光齐齐落在台上的明长宴身上,看他准备如何吃西瓜。 只见他缓缓拿起西瓜刀,左手微微用力,大喝一声,将众人的心吊起,又“啊呀”一声,两刀下去,将西瓜劈成了四块。 劈完,明长宴舒了一口气,正襟危坐,气沉丹田,拿起其中一块西瓜,掀开面纱,慢吞吞地吃了起来。 众人死死盯着他,生怕错过什么刀法绝学。 整整一炷香时间,台下一百多人,便看见明长宴那黑纱之下,红壤西瓜进,绿皮西瓜出,黑纱上下起伏,直至吃完,明少侠满足的喟叹一声,拱手道:“多谢各位捧场,我的表演结束!” 一时间,观众沸腾了。 这……你耍猴呢!耍猴还给一根香蕉呢!你尽让猴儿隔着香蕉皮闻个味儿了!是人干得事吗! 果不其然,明少侠不愧是明少侠,就这气死人不偿命的本事,无论弄死他多少次,走到何处,都是一样气人,又或者变本加厉! 他被一通瓜皮青菜砸了半晌,一边跳一边在台上哎呦连天的叫唤:“等等!等等等等!别打人啊!说句老实话,我这吃西瓜的表演也算不错了吧!怎么台上有两个君子,非只打我一个!不公平!” 明少侠指着另一个一念君子道:“要打连他一起打!” 一念君子听罢,气得跳脚:“为何打我!我那天清剑法打的难道不好吗!” 明少侠据理力争:“胡扯!你那剑法能叫好吗,本少侠用脚比划的都比好,况且我表演的是真一念君子吃西瓜,不比你骗众人的好么?” 一念君子道:“你来真的?!”他瞪圆了眼睛,突然又压低了声音,靠近他说道:“兄弟,大家都是出来混的,江湖上都吃一口饭,你何必要与我自相残杀,看在咱俩都假扮明长宴的份上,你别来砸我的台子,钱一人一半,如何?” 哪知道,不等明长宴给出回答,华亭的官兵已然将看台重重包围。带头的侍卫喝道:“一念君子在何处!” 明长宴笑道:“我不去找他,他到来找我了。” 他连连举手:“本人在此,有何吩咐?” 另一位一念君子连忙摘下面纱,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他惊慌失措,俨然是没想到这么快官兵就来了。眼见的身旁这位同行不怕死地承认,他又惊又诧,连忙蹲在地上收拾了东西就想跑。 领头侍卫喝道:“找死!给我把他拿下!今日县老爷陪同三皇子游历华亭,谁人敢犯上作乱,通通拖下去收押大牢,听候发落!” 明长宴暗道:难怪不得官兵来的如此之快,原来不是有人报官,而是本少侠倒霉,遇上皇帝儿子下江南了! 四名侍卫齐齐上阵,欲将明长宴捉拿,谁知还没碰到他,四人便同时感到脚腕一阵钻心疼痛,猛地便跪在地上。 怀瑜冷道:“你还站着干什么。” 明长宴哈哈一笑,连忙谄媚道:“多谢小国相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没齿难忘!” 侍卫脸色一变,喊道:“大胆!” 与此同时,远处传来一声同样的呵斥:“大胆!” 说话者,是一名少女的声音。 侍卫看去,只见这名少女怒极了走来,伸手站立着一名面容冷峻的青年。县老爷卑躬屈膝的弯着腰,一路跟在身后,在往后,便是面带微笑的三皇子。 此女,正是阿珺。 她道:“你是什么东西,敢如此对本朝国相如此口气说话!” 那侍卫一看少女身后之人,就猜出了此人身份,于是惊变不已,竟是吓得腿一软,跪在地上。 他慌不择言,浑身发抖道:“我、我、我不是对国相说,我是、我是对一念君子!一念君子!对!是他!” 侍卫猛地抬头,指着明长宴:“是他!他冒充一念君子!我是吼他的!” 阿珺听闻,莫名其妙,骂道:“什么一念君子?!你这奴才什么逻辑!国相吼不得,他夫人当然也吼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阿珺的逻辑是没有问题的![掷地有声 小国相没有生气,小国相不在意,小国相只是要冷静一下【滑稽】 第58章 照花拂影(十五) 明长宴猛地一阵咳嗽, 耳根子迅速染红, 他喊道:“劳驾!打住!我声明一下,我不是!” 阿珺诧异道:“你们吵架啦?” 这是今日, 第二个这么说的人。 明长宴喉头一动, 挥手道:“算了算了, 不同你说。你怎么也到华亭来了?” 阿珺听了便气道:“还不是因为赵小岚!这小子竟敢背着我跑到华亭来看烟火大会!” 明长宴道:“怎么,他没和你说吗?” 阿珺气道:“没有!他和你说啦?好啊, 我非要找他算账不可,段段!” 明长宴连忙道:“哎哎哎,你找他算账就算账,喊段旻干什么, 难不成你还要弄死他么?” 二人说话间,三皇子走上前,打趣道:“本王竟不知小国相何时有了一位夫人。” 明长宴一阵心虚,想来他也就在宫里扮女人的时候和三皇子见过那么一面, 现在又是一副男人的样子,大概是没有被认出的。 “都是小姑娘家闹着玩的, 误会,误会,哈哈哈。”明长宴一边说着, 一边示意了一下怀瑜。 怀瑜点头。 阿珺神色有些不悦。 她看到明长宴, 宛如找到了同伙,拽着他的胳膊便把他扯着走。 明长宴道:“小姑奶奶!你干嘛呢!” 他到想说句男女有别,可惜在阿珺眼中, 他是个女人。再者,阿珺的年纪太小,明长宴因自己有个妹妹的缘故,对待全天下的小女生都十分纵容,做足了一副溺爱的架势。任由其发展的后果,便是阿珺此刻在他面前肆无忌惮的闹脾气。 “我不愿意和三皇兄待在一起,我看着他就烦!” 明长宴道:“你看着他就烦,怎么还要同他一起来华亭?” 阿珺转过身道:“是他要来,非要和我同路了。我本来只打算和段段一起来!” 明长宴十分理解,道:“是了。天下做哥哥的,岂会看着自家阿妹独自出远门,他多半是担心你。” 阿珺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我才不信!我有段段保护,天下谁能奈我何?哼,三皇兄是想得到皇位才与我虚与委蛇,我不上他的当!” 明长宴一愣,来了兴趣:“当皇帝?怎么,中原的皇帝要另外选了吗?” 阿珺叹了口气,宽慰道:“你不用怕,父皇心慈,不需要嫔妃殉葬。况且,就算是你要殉葬,怀瑜哥哥还不准呢!” 事到如今,明少侠已经懒得解释他和怀瑜之间的这笔糊涂账,索性任由阿珺胡乱理解。 阿珺道:“大皇兄死后,太子之位又空了出来。我虽然不想去参与他们的争斗,但我却知道,三皇兄接近我,无非因为我是皇后唯一的女儿,他讨好我,等于讨好皇后!” 明长宴道:“他要当皇帝,讨好皇后干什么?你三皇兄自己没有娘么?” 阿珺道:“他娘是个宫女出身,地位低下,有什么用。讨好我母后,自然是父皇钟情于她。这世上若有人能左右父皇的心思,除我母后之外,别无他人。” 明长宴听罢,暗道:这皇帝倒是一个痴情种子,可惜深情付错了地方,把别人的老婆抢来当宝做什么! 阿珺道:“总之,我很不喜欢他。现在到了华亭,好不容易能甩开他了,你一定要陪我玩。” 明长宴道:“我忙着呢!你去找赵小岚。” 阿珺:“那个什么叫天下第一美人的是不是也来华亭了?” 明长宴:“正是。” 阿珺:“那就好啦!有那个女人在,赵小岚眼里心里就只有讨好她,他才不和我玩。我不去讨这个没趣!” 明长宴:“那你和我玩,你就不怕你怀瑜哥哥了?” 阿珺顿了一下,脚尖踢了一踢小石头,犹豫片刻,才道:“有一点点。” 说完,突然反应过来,两条柳眉倒竖:“喂!你还没过门儿呢!本公主找你玩,是你的福气!你现在就这样脾气大,嫁过来还了得,岂不是要骑到本公主的头上来!” 明长宴道:“姑奶奶,你哪里去看来的话本,什么过门、嫁过来的。听我一句劝,离柳况远一点,他实在非你良人。” 阿珺脸一红:“谁、谁谁谁谁提柳先生了!” 明长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本,你不是从他那里看来的,又是从哪儿看来的?” 阿珺反驳不了,气鼓鼓地哼了一声,红着脸吼道:“我要叫段段揍死你!” 明长宴连忙道歉:“好啦,我错啦。你不是要找赵小岚玩么,我带你去好不好,给公主赔罪啦!”阿珺勉强做原谅他的模样,牵起段旻的手,问道:“你知道他在哪里么?” 明长宴摸了摸鼻子:“那只能让我算一算了。” 拜别三皇子,明长宴果然允诺阿珺,带他找到了赵小岚。 只不过,赵小岚此时忙前忙后,无心招呼。见到阿珺过来,他只摆摆手,说稍后陪她。 明长宴打量周围,见赵小岚正汗涔涔搬着几盆东西,一会儿钻到外面,一会儿钻到里面,实在无聊。 一炷香之后,怀瑜也找到此处。 明长宴看到他来,就不无聊了。他笑嘻嘻上前,说道:“你觉得小岚在做什么?” 怀瑜摇头。 明长宴:“听搬东西的人说,他从来这里开始就安排了。看来,还不是临时想出来的法子,估摸是一早准备的。” 他手痒,作势要掀开盖在这些盆子上的黑布。祝瑢道:“不可。” 明长宴手一顿,抬头。 细细碎碎的铃铛之音,平缓安详。 祝瑢道:“此布不可掀开。” 明长宴道:“为何?” 赵小岚从远处看到他二人站在一起,连忙放下手中的花盆,小跑过来:“烟姐姐,怎么啦?” 明长宴问道:“你在这儿忙来忙去捣鼓什么呢,还全都用黑色的布盖好,这布下是什么?” 怀瑜答:“是花。” 明长宴挑眉,赵小岚笑道:“怀瑜哥哥说的对,是花。” 阿珺走上前来,问道:“既然是花,那就是给人看的,你干什么把这些花都遮起来?” 明长宴笑了一声:“自然不是给我们看的,所以才遮起来吧?” 赵小岚脸色微红,说道:“六月雪。花是六月雪!” 明长宴:“我知道此花,只是你遮起来做什么?” 赵小岚开口:“六月雪中,有一种品种最为名贵。一生只开一次花,只要见到光,便会次第盛开,花开时,如同下雪。我听闻离离姑娘素来爱看雪,但是六月的天气,要让它下雪太难啦!我就想了这个法子,讨她开心!” 明长宴听罢,啧啧称叹:“赵小岚,我小瞧你了。弄这些东西费时费力的,也亏你不嫌麻烦。” 赵小岚打开扇子,扇了两下:“千金难买美人一笑。” 他:“我不和你说了,我约了离离今天下午看花!” 赵小岚说罢,又补充道:“烟姐姐,你们也可以来!” 明长宴道:“那我就却之不恭啦。” 说罢,赵小岚突然又道:“还有一件事情!烟姐姐,你可一定要帮帮我!” 明长宴后背一凉。 赵小岚这厮,但凡说出这句要帮他的话,最后多半都会陷明少侠于不仁不义之中。说道现在,他都有些怕了。 “你好好说话啊,要帮你什么,事先说好,这回我可不陪你逛青楼了!” 赵小岚连连摆手:“这次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他看了怀瑜一眼,被冷淡的目光盯着,赵小岚心里一阵心虚:“是、是这样的,我每次看到离离,我就说不出话来。” 明长宴道:“为何说不出话来?你真是稀奇,见到心爱之人,难道不是喋喋不休吗?” 赵小岚脸都憋红了脸,说道:“我要是能喋喋不休,至于现在还跟她说不上话,形同陌路吗?” 明长宴盯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好罢,看你怪可怜的,我给你出一个主意,你附耳过来。” 一共上万盆花,动用数百人,赶在下午时,终于将所有的六月雪搬到了太白烟雨楼。此楼东临湖,西临小林山色,是华亭著名的一处园林。 小玉陪着离离,一同往太白烟雨楼走来。 “那赵公子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大热天的把你约出来,一会儿看见他,我必然不给他好脸色看!” 离离道:“不准。” 小玉嘟囔道:“我只是说说罢了,又不会真的不给他好脸色。姑娘,你别生我气。” 二人一边走,小玉一边四处打量,见周围花草树木,乃至一部分亭台楼阁,都被黑色的棉布盖着。离离的眉头微微蹙起,小玉则是毫不客气地说道:“赵公子到底在搞什么?古里古怪!” 话一说完,赵小岚挥手道:“离离姑娘!小玉姐姐!” 小玉啐了一口,说道:“谁是他的姐姐,真不要脸!” 赵小岚快步走过来,站在离离面前,脸色涨红,停住脚步:“我、在下、本、不是……” 离离耐心地看着他,听赵小岚结巴了半天,才说道:“你要说什么,可以慢点说,我不会跑。” 赵小岚磕磕巴巴:“我、我请你看雪。” 小玉哈哈一笑:“看雪?赵小公子,我看你是脑子烧糊涂了吧,这个天气怎么看雪?你要怎么变出雪来?” 赵小岚深呼吸了两次,终于能够正常说话了。 他道:“离离姑娘,前几日在京中,时间匆忙,一直没来得及和你说一声对不起。当日是我邀请你去水榭看折子戏,但是我不知道会出现那样的事情,此、此事我、我……” 赵小岚越说,眼神越飘忽。并且,随着次数的增加,小玉发现,他每说一句,都要往固定的方向看上一眼。看得多了,小玉心生怀疑。不过此女天资聪颖,还知道按兵不动,准备抓他一个人赃并获。 不远处,明长宴举着板子的手放下来。他动了动胳膊,嘶了一声:“应该看见了吧?” 怀瑜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全神贯注地盯着赵小岚,心里有些不乐意。 明长宴暗道:拢共才四五句话,他不至于照着文书念还念错? 他翻过自己手中的纸板,板上工工整整用毛笔写了些客套话,开头便是:离离姑娘,前几日在京中…… 俨然是赵小岚方才开口所说的几句。 明少侠出的馊主意,便是这么一个笨办法。既然赵小岚在她面前紧张,索性就当成戏本子来演,将自己要说的话背下来,若是怕忘词,他就写个记词的板子,站在远些的地方,提醒赵小岚。 谁知,就这么一提醒,都被小玉抓到了。 那白色的板子一闪而过,却足够可疑。小玉眉头皱起,迈着步子便朝明少侠的方向走来。 明长宴倒不是多怕她,只是赵小岚好不容易把离离约出来,万一被他搅了好事,他岂不成了千古罪人。而且此刻,怀瑜被他强行拖过来,被发现了,还毁了他的清白。吃力不讨好,明少侠暗恨一声,拽着怀瑜走为上计。 怀瑜被他拽的一愣,明少侠光顾着逃跑,胳膊拽不动,便去拽手。对方的手冰凉,如冷玉雕刻,苍白分明。甫一接触,明长宴愣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怀瑜开口:“是你的手太热了。” 明长宴回过神,这才注意,二人交叠在一起的手。方才情况紧急,他拉着跑了一段,倒未注意这小细节。 如今,他的手不热了,轮到脸热。 怀瑜突然神色一凛,问道:“你的脸怎么红了。” 明长宴大惊失色:“绝无此事!” 他连忙伸手去遮脸,又觉得该做法简直此地无银三百两,于是侧过身子,强行转移话题:“这处地势不错,从这里望下去,一会儿六月雪开了,便可以看个痛快。” 怀瑜点点头:“嗯。” 明长宴见他松口,内心也松了口气。 哪知他冷不丁又问道:“那你为什么脸红?” 明少侠岂止脸红,这会儿耳根子都红了,嘴上还稳住了胡言乱语:“听说六月雪人间难寻,看来小岚为了离离挖空了心思,我看说不定就抱得美人归了。到时候我就去讨一杯喜酒喝,好歹本少侠从中也帮过不少忙。小岚到时候肯定也要邀请你,你可别不给他面子。”说道后来,把自己绕晕了,俨然理不清自己在说什么:“要是生个男孩儿我就教他武功,生个女孩儿我就、我就让华姑娘带着她玩,总之不能落到秀玲珑手中,就是如此,如此甚好!对吧,怀瑜?” 怀瑜叹了口气:“随你。” 明长宴目光如炬,直视前方,身体僵硬,半分不能动弹,心中如雷霆打鼓,震得耳膜都疼。 沉默了一炷香的时间,他总算把自己魂飞天外的神志给找回来了。 刚冷静下来,万籁俱静之时,怀瑜执着地开口:“你为什么脸红?” 明长宴终于,忍无可忍,崩溃地喊了一句:“兔崽子!你就不能装作无事发生吗!” 怀瑜顿了顿道:“不能。” 作者有话要说:  小坏鱼:不能[斩钉截铁 第59章 伪君子(三) 明长宴猛地踢了一脚无辜的树根, 突然脚下生风, 跑了! 怀瑜猝不及防,眼见此人跟一抹虚影似的, 眨眼间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内。 他神色一变, 喊道:“明长宴!” 明长宴停下脚步, 被冷风一吹,冷静不少, 他道:我跑什么? 心中另一个声音道:跑到没人看见的地方去,随便脸红,拼命脸红,也不会有那个不长眼的臭小子来问自己为什么! 明少侠恨得咬牙切齿:他问我为什么, 本少侠还想问问自己为什么呢! 怀瑜三步做两步赶上来,道:“你跑什么?” 明长宴此刻已经恢复理智,神志也逐渐回笼,脸不红心不跳, 说道:“想跑就跑,哪有这么多为什么?你还能绑住我不成, 小怀瑜,你的‘为什么’真的是太多了!” 怀瑜微微一愣,有些诧异:“你要走?” 明长宴:“嗯?我走哪儿去?哦, 现在不走, 等小岚的事情解决之后我再走。” 想了想,他暗道:最近确实跟怀瑜呆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搞得自己总是一惊一乍, 实在奇怪。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嘛。好了,这会儿不说这个,先看看小岚。” 怀瑜忽然抓住他的手臂,略微有些停顿:“那我不问了。” 明长宴尚未反应过来,问道:“你不问什么?” 怀瑜抿着唇,不肯说话。 半晌,他重复了一句:“……我不问了。” 明长宴被他说得云里雾里,同时,他也觉得自己的行为云里雾里,现在又觉得怀瑜的做法也云里雾里。 简直一团乱麻。索性,他想不通,就不想了,明少侠宽慰自己:船到桥头自然直。 “又跟你闹了半天,都不知道小岚现在如何了。” 怀瑜道:“你担心他干什么?” 明长宴转念一想,却是想到:赵小岚花前月下有何担心可言。况且,就算是出了什么事,也有祝瑢在暗处陪同,有他无他都一样。 定了定神,明长宴复又回到方才的亭子中。他找了一处地方坐下,这里正好看得清楚下方的情形。赵小岚约离离一同看花,现下没了看板,只见他手忙脚乱,不知说些什么,离离忽然一笑,令他愣住。 “我记得你。你经常给我写信,信上有一朵小花。” 赵小岚脸一红,忽然就不那么紧张了:“是我。我自当年初见姑娘之后,就、就念念不忘!” 离离道:“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看雪?” 赵小岚道:“我打听来的。离离姑娘的喜好并不难打听,只是六月里的雪难寻,我便想了个笨法子。” 离离望向他,问道:“什么笨法子?” 话音刚落,赵小岚索性也不多说,直接用做的。他抚掌三下,顷刻间,所有盖在六月雪花上的黑布,都被扯了下来。 六月雪见光必开花,离离先看到大片绿叶,她四下望去,略微有些疑惑。 小玉先忍不住,问道:“赵小公子,你糊弄人呢?天气这么好,何来的下雪一说?” 赵小岚道:“小玉姐姐稍等片刻。” 果然,不到小半柱香的时间,第一朵六月雪,颤颤巍巍的打开身体。紧接着,一朵跟着一朵,一团接着一团,但凡放置花盆处,六月雪次第开放,铺满厚厚一层雪白,将亭台楼阁掩埋。 离离见此奇景,微微睁大眼睛。 此刻太白烟雨楼东风刮过,掀起一阵花雨,远远望去,正如满天雪片纷纷而下,雪中带香,美妙绝伦。 赵小岚心中咚咚直跳,侧身偷偷地去望离离。离离俨然被景观吸引,目不转睛,眼中有点点星光,令万千开放之花不如眼前的绝色美人。 离离微微颔首,道:“有劳赵公子费心了。” 赵小岚回过神,拿着扇子抓了抓头发:“只要离离姑娘原谅我就成!” 离离展颜一笑:“赵公子何来原谅一说,我从未怪罪于你。” 赵小岚听到,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好,那就好!” 离离接下了天空飘下来的一朵花,道:“我听闻六月雪花开一次,两炷香之内花落,比昙花一现的时长还要短些,如此好看的花,花期不长,实在是很可惜。” 她顿了一下,又道:“我这辈子见过无数的男人,来找我的男人中,有为了我的舞姿,也有的是为了我的脸,有的则是因为能请到我,可以给他十足的颜面。但是总有一天,我的容颜会老去,我的身体再再也无法跳舞,也无法再满足他们的虚荣心。” “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并不是永恒的,它会像这些六月雪一样,唯有片刻的怒放,花落了,就消散了。花是如此,人也是如此。” 离离回过头,看着赵小岚。 “赵小公子,你又是为了什么而来呢?” 赵小岚呆愣地看着离离,他可能从未想过,离离会同他说这么多话。 片刻后,见赵小岚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离离笑道:“罢了,我不过是随口一问,赵公子不必往心里去。”说完,微微颔首,便准备转身离开。 “离离姑娘,不是的!”赵小岚突然开口:“正是因为六月雪虽好看,花期却如此短暂,所以才更加值得被珍惜。” “好的东西总是只会存在得很短……但是!只要我拥有过,就会永远记得它的好。离离姑娘……你、你不要因为将来容颜会老去而难过。” “会有人即使你老去、跳不起舞了,也还是会喜爱你,将你放在心上,不会有人永远都是孤身一人的!” 离离偏头望向他。 赵小岚虽豪言壮语了一番,但回过神来,此刻脸色涨得通红,一瞬不敢抬头看。 突然,他好似想起什么,连忙在自己怀中摸索片刻,取出一个玉镯子。 “离离姑娘,这个、这个送给你!” 离离觉得他模样煞是可爱,于是盯着他,看他准备再说什么。赵小岚支支吾吾半天,没把这个玉镯子的来历说清楚,最后越说越小声,只剩下手拿着镯子,直直地递给离离。 离离逗他:“小岚公子,你这样,我怎么戴得上?” 赵小岚浑身一震,这回,连耳根子都红了。 他深吸一口气,下了巨大的决心,磕磕巴巴,颤颤巍巍地伸手,拿起离离的左手。他二人的手十分相像,如出一辙的白如羊奶,细如美玉,那白玉镯子被赵小岚小心翼翼的戴上离离的手腕,对比之下,反而有些失色。 离离开口:“白色遗世独立,干净整洁,它虽好,可我却喜欢红色。” 赵小岚问道:“红色?” 离离微微一笑:“可这世上,没有红色的雪。” 赵小岚念道:“红色的雪,红色的雪……” 离离道:“小岚公子莫要往心里去,今日我高兴,无用的话说得太多,倒显得我啰嗦起来。”她话题一转,正色道:“多谢今日赵公子邀请,白瑾……感激不尽。” 白瑾,便是离离姑娘的本名。 她开口:“夜里的烟火大会,我与你同看。” 赵小岚猛地抬头:“真、真的吗!” 离离笑道:“我为何骗你?” 赵小岚高兴至极,笑了好几声,连说了十几个“好”。 小玉道:“赵……” 赵小岚不等她说完,余光瞥见一抹人影,突然拔腿狂奔。 “祝兄!!祝兄!!!” 不远处,祝瑢正微微笑着。 赵小岚跑得太快,险些摔跤,见到祝瑢,先报喜:“我约到离离姑娘啦!” 祝瑢道:“跑慢一点。” 赵小岚慢下脚步,站在他面前,喘着气道:“离离说了,晚上和我们一起看烟火!” 祝瑢莞尔一笑:“是和你,不是我们。” 赵小岚诧异:“你不来吗?” 祝瑢托着下巴,道:“你与佳人有约,我来干什么,你听说过这种荒唐事吗?” 赵小岚听罢,抓了下脑袋,陷入两难抉择。半晌,他道:“那我再去和离离商量一下,下次再找个时间?” 他正欲转身,被祝瑢揪住领子:“你答应了人家,现在去反悔,你认为还有下次吗?” 赵小岚回头看他,突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祝瑢道:“今后有得是机会一起,你和她先看烟花,我晚些来找你。” 赵小岚道:“好吧。不过,祝兄,你在烟火大会后一定要来找我,之前说好的,今年你帮我捞鱼,我都跟阿珺吹好牛了,要今年捞不到第一,她会笑死我的!” 祝瑢微微笑道,没答应,却也没拒绝。 到了辰时,天色已经全然暗了下来。临近华亭的烟火大会,太白烟雨楼外的街道,已然张灯结彩,小贩马车来来往往,叫唤声不绝于耳。 明长宴看够了六月雪,便从太白烟雨楼下来,往街道走。 怀瑜与他并列而行,走了不到十步,明长宴眼睛一眯,撞了一下怀瑜的手臂:“你看前面。” 怀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前方,一名小寒寺的和尚,怀中抱着一位容貌上佳的女子,有说有笑。这和尚虽然换了一套衣服,未穿小寒寺的校服,不过,那光壳脑袋十足显眼。 明长宴乐了一声:“你看到没,现在的和尚还兴找女人了。” 怀瑜道:“你管这些做什么。” 这时,一阵好听细碎的铃铛声传来,明长宴回头望去,有些惊讶:“小岚?” 赵小岚道:“烟姐姐!” 他腰上挂着一串银铃,随着他走路的动作,叮咚作响。 明长宴道:“怎么祝瑢的铃铛在你这里,他人呢?” 赵小岚道:“祝兄有事。这铃铛不是他的,是我刚才买的!” 明长宴道:“你买一串铃铛挂着做什么?” 赵小岚叹了口气:“往日都是祝兄同我一起玩儿,如今他不在,哎!只有找个代替品,让祝兄的化身给我壮胆了!不说这个了,烟姐姐,烟火大会马上开始了,我约了离离在太白烟雨楼看,已经定好了地方。是在烟雨楼的外亭,在那儿能看到最好的烟花!” 他:“我特意来找你的,阿珺他们已经到了,就等你和怀瑜哥哥了!” 明长宴笑道:“那你就带路吧。” 到了太白烟雨楼的外亭,果然,桌椅齐全,重兵把守。除了赵小岚说的几人之外,三皇子与县太爷也坐在亭内。明长宴恍然大悟:难怪不得要重兵把守,这皇帝的儿子女儿都在这儿呢。 进亭后,明长宴注意到,阿珺的脸色不好。她坐在凳子上,衣服气鼓鼓的模样,双手抱臂,段旻站在她身侧,一言不发,细细一看,发现段旻头上又多了一条精致的黑色抹额,许是阿珺弄来的新玩意,又给段旻装扮上了。 三皇子站起身,拱手道:“小国相。” 怀瑜点点头,二人打了一个简单的招呼。三皇子复又看向明长宴,缓缓道:“夫人。” 明长宴口中的茶水险些喷出来,他一摆手:“劳驾。你别听阿珺胡扯,跟着她一起开我的玩笑,实在是折煞草民了!我与小国相是朋友关系,三皇子若是不嫌弃,叫我一声友人便可。” 三皇子听罢,笑道:“之前我还以为,小国相如此惊世骇俗,真娶了一位男人做夫人。” 明长宴强行打断:“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赵小岚莫名其妙道:“烟姐姐,你笑什么?” 明长宴生硬道:“想笑就笑,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他揽住赵小岚的肩膀:“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问这么多问题。” 百里灯开口:“赵公子,这边坐。” 明长宴微微一愣,百里灯似乎没有认出来,他就是宫中那位烟才人。毕竟此时,返老返童的药效已然减弱得差不多,他也未曾去找华云裳要第二颗药丸服下,这会儿他与当年已经相差无几,实在看不出哪里像个女人的地方。 也只有赵小岚和阿珺这两个死脑筋的小孩儿,一门心思认定他就是女人。 赵小岚见了百里,十分激动:“百里,你是第一次看烟火大会吧!” 百里腼腆地笑了一下:“正是。” 赵小岚道:“我总看你在宫中,从来没出来玩儿过,怎么这一次和三皇兄一起出来啦?” 他在宫中,向来没有架子,与宫内一众侍卫宫女,都很要好。 百里灯道:“这次出宫,是为了保护公主与三皇子的安全。” 赵小岚哈哈一笑:“那你可跟对人啦!刚好赶上烟花大会,一会儿我带你去见识一下江湖险恶!”百里无奈道:“赵公子,你既然知道江湖险恶,就应该远离江湖,莫要参和其中,以免酿成不可挽回之大错。” 赵小岚道:“放心,不会的,越危险的东西,我才越喜欢。毕竟,我可是要当天下第一的人!哪儿能遇到这点困难就退缩!说起来,最近这段时间我的武学又有所突破,距离天下第一也不远了。一会儿烟花大会结束了,我跟你切磋切磋!” “再者,我还有祝兄呢,我打不过,他会帮我的!我让他连你也一起罩了!” 百里道:“好。”顿了顿,他突然提醒道:“只是赵公子,人心叵测,不得不防,你还是千万小心,保重自己才是。” 赵小岚却并不怎么在意,摆摆手,示意不必为他担心。百里灯顿了一会儿,正欲再开口说些什么,却被打断了。 明长宴提醒道:“赵小岚,你的离离姑娘来了。” 赵小岚眼睛一亮,转身便去接心仪之人。 铃铛随着他的动作,在空气中响动。 声音空灵超然,静心静神,浮在夜空之下,由近及远,从太白烟雨楼,缥缈至小寒寺紧闭的大门之内。 “叮当叮当……叮当叮当……” “叮当叮当……叮当叮当……” 冷不丁,一串血珠,飞溅上了银铃。 叮铃之声戛然而止,祝瑢停下脚步,微微一笑:“很痛吗?” 脚下,一名血肉模糊之人,翻滚挣扎,双手紧紧抠抓喉咙,直到将脖子活生生剜下几块血淋淋的皮肉,露出其中密密匝匝之针。他目眦尽裂,眼口大张,几欲裂开,口中吞针百根,从脸颊、下巴、喉咙狠狠扎出。 祝瑢随意地踢开他,一路转着扇子,闲庭散步一般,出入小寒寺于无人之境。 每隔五步,地上就有一个死人。或还在垂死挣扎,或已然气绝身亡,无一不是死状可怖,眼珠爆突,脓血粘稠,滴滴答答拉成了丝,泼在地上,成了一个小血洼。 今日烟火大会,小寒寺为彰显门派威严,去了一半的人到现场维持秩序,因而小寒寺内只剩一半的人。 祝瑢脚步轻快,心情不错,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曲子,三步并两步,走进了小寒寺的菩萨殿。殿中,一共十八尊菩萨,面目狰狞,凶相毕露。正对大门的方向,祝瑢一脚踹了端坐在神台上方的菩萨,自己跳上去,霸占其位置,一脚挂在神台之下,一脚屈膝,笑眯眯的打量地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和尚。 “方丈,是不是很疼?” 地上,道玄方丈口吐脓血,喉咙被百针扎穿。他毅力惊人,这般折磨之下,竟然还能站直了身体,摇摇晃晃。 他声音如同破了的老风箱,嘶哑难听,只剩下气音:“放了……放了我们……” 祝瑢笑道:“老和尚,我听不见你说什么?大声点儿?” 道玄方丈死死盯着他,祝瑢脸上的笑意逐渐冰冷,冷不然,他突然一脚踹在道玄心口,道玄突遭重创,跪地不起。 祝瑢声音如坠冰窖,带着迫人的寒意开口:“我说了,我听不清。” “求你……放了……放了我们……” 奇*书*网 *w*w*w*.*q*i*s*u*w*a*n*g . c*o*m 道玄和尚目光所在之地,原还有几个门派弟子昏迷在地上。悠悠转醒之后,几人如遭雷劈,吓得不敢动弹。仔细看去,他们的手和脚都被一根又细又长的银针钉在地面上,稍稍移动就皮开肉绽,钻心疼痛。 祝瑢百无聊赖的把玩着手中的扇子,脸色神情一变,大发慈悲道:“好啊。不过老和尚,我只放三个人,你看着选。” 说罢,他又补充:“我数十声,给你考虑一下。” 道玄和尚听完,脸色惨白,那边的徒弟更是惊惧不已,齐齐望向道玄和尚。目光中有祈求、恐惧、以及深深的希望。 道玄和尚左右为难,这厢,祝瑢却慢条斯理的开始倒数:“十,九。” 他饶有兴趣看着两边的人,眼底是歇斯底里的疯狂与偏执。 突然,他跳过了中间的几个数字,哈哈一笑,直接毫无预兆报道:“三,二,一。” 道玄和尚来不及反应,几名弟子身体猛地一震,血溅佛像,其中一滴,落到了佛祖眼下,缓缓滑落,宛如慈悲不忍之血泪。 祝瑢耸着肩膀,先是低声闷笑,接着是放肆大笑,仿佛看到了人世间最好笑的笑话。 他根本就是歹毒心思,耍弄人心,玩弄情谊!全然没有想要放过小寒寺,而是满足自己恶劣的兴趣,看他们在泥潭挣扎罢了! 道玄和尚恍然大悟,于是发了疯,神志全无,朝着祝瑢连滚带爬而来,势要将他扒皮生吞,千刀万剐。 祝瑢晃着脚,不躲不走,脸上带着笑意,风轻云淡的坐着。仅仅距离他还有一步之时,道玄和尚气绝身亡,往地上砸去。 台上的青年,笑意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没意思。” 他转了一转扇子。 “没意思。” 他从神台上跳下来,踩在道玄和尚的尸体上,往小寒寺大门走去。 祝瑢掀翻桌上的油灯,任由火苗由小变大,将他阴冷苍白的脸色照出了几分人气。他动作娴熟,好似非第一次做此绝情残忍之事。火光中,隐隐出现百人嚎哭。那影子虚虚实实,围绕在他的身边,它们身着华服衣裳,俨然非小寒寺之人。 耳边,仿佛传来冤魂鬼哭,一声一声惨叫:“庄笑……庄笑……” “恨啊……我好恨啊……” “你竟如此歹毒……弑父杀亲……你不得好死……” 祝瑢面无表情,沉默无声,唯有铃铛清音,叮当作响。 每走一步,铃铛镇心神的效果就愈发明显,耳边的声音渐渐消失。到了门口,华亭的第一朵烟花,在空中炸开。 他忽然想起,自己与赵小岚有约。 第60章 照花拂影(十六) 烟火大会开的正热闹, 明长宴来到中原之后, 虽一直呆在江南,却从未来过华亭。往年, 他倒是听说过华亭的烟火大会, 碍于平日里天清的繁忙程度, 任由钟玉楼等人如何软磨硬泡,他都一拖再拖, 只说来年去看。未曾想到,这个来年竟然是诀别。 明长宴闭上眼,叹了口气。他心口处猛地一抽,令他蹙起眉头。 怀瑜在他叹气时便注意到了他的异常, 他问道:“你怎么了?” 甫一靠近,怀瑜身上那股暗香几乎是铺天盖地,将他紧紧包围。 明长宴摆摆手,笑道:“我能怎么, 站得久了,头有点晕, 不打紧的。” 怀瑜俨然是信不过他说得话,突然伸出手,将他的右手抓起, 探了一探脉搏。脉象平稳, 并无大碍。 只是,这样一来,二人的距离就愈发亲密。 原本明少侠做贼心虚, 不知顾忌着什么,站得离怀瑜远远的。后来烟火大会一开始,他又觉得自己这个距离太远,没有拿捏好,于是找了百般理由,诸如:“太远了不方便说话”、“万一这小祖宗多想了怎么办”、“我还是站得近些好,否则刚才站得近,现在站得远,看起来十分古怪”。总之,自我纠结一番,明少侠不动声色地又靠近了一些。 怀瑜把脉之后,将原本就近的距离,现下拉得更暧昧。 明长宴身体一僵,不自然地将目光放在烟花上。 只可惜,现在天上放的是何种烟花,烟花又是何种颜色,明少侠一概不知。 怀瑜问他:“你要不要坐一会儿?” 明长宴回过神,说道:“不必,我站着就挺好!站着……上面的空气清新!” 怀瑜淡然道:“你不是说,站着头晕吗。” 明长宴听罢,哑然。 怀瑜招手,吩咐侍卫取了一张椅子过来,明长宴恭敬不如从命,能坐着看,索性就不站着看。 一坐下,他便情不自禁想道:小怀瑜虽然平时的臭脾气跟个小霸王似的,但是其实他对自己真挺好的。 除了娘亲之外,再也没有对他这么好的人。明长宴是个恩怨分明的人,有仇报仇,有恩就报恩。但是怀瑜给他的恩,如同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到了最后,他几乎要还不起这份恩情了。 此刻,光落在怀瑜的脸上,忽明忽暗。明长宴看着看着,就走了神,胡乱想了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怀瑜平视前方,突然问道:“什么事?” 明长宴听罢,微微一笑:“没什么,我今天看你格外亲切。” 他正欲多说几句话,不料眼角余光瞥见一抹反光。明长宴素来好奇心极重,但凡看到一些奇怪的东西,就非要去看清楚。结果,定睛一看,发现是小寒寺的和尚脑袋。 他猛地笑了起来,怀瑜道:“你笑什么?” 明长宴勾勾手,怀瑜不疑有他,弯下腰,准备听明少侠对他说点儿什么。 骤然离得这么近,明长宴神情一顿,无可避免的想起那晚上半真半假的亲吻。 怀瑜等了半天,没等到明长宴说话,于是转头看去,见他一脸呆愣,不由开口道:“明长宴?” 明长宴陡然回过神,哈哈一笑,指了指不远处:“你看那边,是不是小寒寺的和尚?” 怀瑜看去,点点头,答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明长宴哑然,反问道:“难道你不觉得,小寒寺的光头实在好笑么。若我说,他们寺庙里大可不必购置蜡烛,只消晚上的时候,站在月亮底下,被光一照,整个寺庙都亮堂起来!” 怀瑜沉思片刻,大约是在思考那个场景,便笑了一笑。 他很少笑,就算是笑,也只是微微勾起嘴角。像现在这样,笑出声的,实乃少见。 明长宴忽然开口,诧异道:“小怀瑜,你有虎牙?” 怀瑜突然意识到什么,笑意消失在脸上,又板着脸,一副严肃的模样。 明长宴不依不饶,好似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起了玩心,他连凳子都不坐了,双手摸到怀瑜脸上,作势要撬开他的嘴巴看一看。 “给我看看!好小子,难怪不得你总是不怎么笑!要不是本少侠目光如炬,我还不一定能发现的了!” 怀瑜啧了一声,推开他:“起开。” 明长宴乐道:“不起不起!你让我看看!” 怀瑜双手并用,连推带拉地扯开明长宴。奈何明长宴此刻黏得更块糖糕似的,怎么甩都甩不掉。 他一边扯着怀瑜的脸颊,一边哈哈大笑:“喂,小怀瑜,给我看看嘛。完了完了,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因为有虎牙才不爱笑的!” 怀瑜一愣,随即恼羞成怒道:“你别动我了!” 明长宴偏不遂他的意,不作不死道:“我偏要动!你奈我何!” 怀瑜比他高些,退后两步,左思右想,打也不行,骂也不行,他如同明长宴说的,果真奈他不何,对他束手无策。 他岔开话题:“你要是闲得没事情做,就去找小寒寺的麻烦,不要来找我。” 明长宴送开口,说道:“那怎么行。秃驴有什么好玩儿的!我看着就烦!”说罢,又道:“小寒寺他们全来了吗,怎么我倒没看见多少人?” 话音刚落,百里灯正在一边,顺口答:“大概来了个一半。华亭的烟火大会,是远近闻名的节目。这会儿几乎所有的人都到了太白烟雨楼附近,小寒寺的和尚们配合官兵管制沿岸百姓。门派里估计就留了几个守门的,或是做功课的。” 明长宴暗道:如此盛大的宴会,按照小寒寺那个德行,恨不得倾巢出动,彰显门派威严,现下只来了一半的人,倒是我低估他们了。 百里灯道:“不过,华亭的烟火大会确实美妙。烟花大,种类和花样繁多,难得一遇。就是苦了我们这些做侍卫的,乱糟糟的环境,听也听不清声音,若是出了事情,别说抓到人了,能不能马上知道都是个问题。”三皇子听罢,在一旁笑道:“如此盛会,能出什么事情,烟花都放到了尾声了,本王看你是杞人忧天,多思多虑。” 明长宴微微一笑,笑完,心中突然生出一丝不妙之意。 “小寒寺的新址选在哪儿?” 怀瑜道:“庄家旧址。” 明长宴沉吟片刻,“我知。我问的是,庄家旧址在何处?” 百里灯见他神色不对,报了一处地址。 明长宴又思考了一下,“我有一股不好的预感。你们先看着,我去一趟庄家旧址。” 怀瑜猛地拽住他:“我同你一起去。” 明长宴点头,暗道他跟过来也好,如今我这武功时高时低,发挥极不稳定,若是有怀瑜在身边,他也放心。 刚一出楼,正要通过必经的小石桥时,迎面碰上了往这边走的祝瑢。 明长宴一愣,怀瑜也一愣。祝瑢看到他俩匆匆忙忙,问道:“二位这是要离开?” 明长宴含糊地应对了一声,道:“有点急事,先不陪了。” 说罢,便和怀瑜一同离去。 刚走了没几步,明长宴又转回来。他回头一看,见祝瑢离开得比较远了,才拍了拍怀瑜的肩膀:“你猜,他去干什么了?” 怀瑜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明长宴又道:“小怀瑜,你不能同我一起去了,祝瑢有问题。” 铃铛轻轻响,赵小岚耳朵一动,回头欣喜道:“祝兄!” 祝瑢点了点头。 阿珺惊道:“赵小岚,你背后长眼睛啦?” 赵小岚老实道:“我听到铃铛声音了。” 阿珺听罢,更加诧异:“你是小狗耳朵吗?” 段旻听到阿珺的话,也好奇转过头,大概是想看看谁的耳朵真的长小狗的样子。 赵小岚哈哈一笑,因阿珺总是找各种理由损他,久而久之,他便习惯了。 这一闹,赵小岚立刻发现明长宴消失,他“咦”了一声,说道:“烟姐姐去干什么了?” 百里回答:“方才他问了我小寒寺的新址在何处?” 祝瑢瞥他了一眼。 赵小岚道:“她问这个做什么?算啦,有怀瑜哥哥陪着,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 他转过身,离离突然道:“赵公子,今日就到这里吧。” 赵小岚诧异:“你要走了吗?” 离离笑道:“我有些乏了。” 赵小岚点点头,对祝瑢开口:“祝兄,我送离离回去,你……”他有些不好意思,压低声音道:“你能不能陪陪我。” “虽然我的武功已经很高了,但是你知道,走夜路是很容易出事的。多一个人保护离离,我都放心些!” 背着光,看不见祝瑢的表情,只听到一声:“好啊。” 赵小岚松了口气,连忙对离离说:“你现在住在哪里,我叫一辆马车送你。” 离离点点头,确实没有说话。 赵小岚叫了马车,一路上,赵小岚像个活宝一般,喋喋不休地讲着自己各种各样的见闻。有祝瑢陪着,他不至于结巴,面对离离,多了几分底气。 到了目的地,下车时,离离的袖子不知怎么,挂到了马车的门栏上,门一开,“嘶啦”一声扯下了一块纱,露出大半条手臂。其手臂皮肤白凝如雪,细看却有细细碎碎的数条伤疤,似乎曾经被无数的利器所割破。 赵小岚全心全意关注着离离,因此第一个发现,他道:“离离姑娘!你的手怎么回事!?” 说罢,连忙上前,仔细一看:疤痕交错,均已结痂成结,却是旧伤。 俨然,这并不是刚刚下马车时的擦伤,赵小岚顿时糊涂了。 离离淡然地将手臂往袖子里拢了一拢,对赵小岚道:“年前在百花深处,我曾不小心碰碎了一盏瓷花灯,那灯花瓣雕刻的锋利,落下来砸成了数片,不慎割破皮肉,这才留下了伤疤,让赵小公子见笑了,公子莫要见怪才好。” 她看了一眼祝瑢,继续道:“夜深了,还望各位在回去的路上多加小心。” 小玉进大门之前,狠狠地瞪了一眼赵小岚:“无礼之徒!” 大门猛地一关,砸得震天响。 赵小岚有些许郁闷,问祝瑢:“祝兄,我刚刚真的很没礼貌吗,离离姑娘是不是生我的气了?”随即又补充道:“我刚刚没有别的意思!是真的以为她受伤了……哎,她娇生惯养的,受了如此重的伤,我怎会不心疼!” 祝瑢笑了笑,道:“女子对于身上留下疤痕这种事情,介意也是理所当然的。更何况,她若在意你,当然不想被你看到。依我所见,你不如想想法子看有没有什么灵丹妙药可以助她祛除这些,或许她就会很开心。” 赵小岚听罢,也不知祝瑢说的是真是假,他依旧飘飘不知所以然了一会儿,思索片刻道:“说得也是,就是不知道可以问谁能弄到这种药。” 祝瑢莞尔一笑,提示道:“你不是同小国相很熟吗,将这个事情告诉他,问问他有没有什么法子,如何?” 赵小岚恍然大悟,正欲感慨一下祝兄的聪明机智,却不料,临街的街道突然出现了骚动,人头济济,吸引了赵小岚的注意。 赵小岚平生爱凑热闹,并且还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尤其是有祝瑢在身旁时,仗着自己有人罩着,就越无法无天。 他刚走两步,祝瑢却拽住他的胳膊,说道:“赵苏禾,你去做什么?” 赵小岚道:“我去看看前面怎么了,为什么那处比我们这儿亮堂一些?” 他道:”放心!祝兄,我就去看看,你要是不去,就站在原地等我,我马上就回来。” 他没等到回答,往前跑了两步,回过头,再一眨眼之时,祝瑢已然消失不见。 赵小岚脸色微微怔住:“……祝兄?” 唯有风带着不远处的哭声与喊声从他耳旁吹过。 人群里,传出歇斯底里的喊声:“着火啦!!救人!!快救人!!” 原来,竟然是小寒寺走水了。 赵小岚猛地回过神,连忙往前面跑去。 明长宴一路轻功,远远的便看见了火光。 方才时间紧急,他没解释多少就让怀瑜返回去暗处盯着,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碰见祝瑢时,此人身上血腥煞气太重,若他的猜测没错,现下留在小寒寺的那一批和尚恐怕凶多吉少。 到达小寒寺时,浓烟滚滚,小寒寺的主殿已被大火彻底覆盖,明长宴只到达别院就无法再靠近。他在周围环顾一圈,只得唏嘘:看来自己这趟算是白跑了,这情况不说捞一个活口了,恐怕连一具完好的尸体都捡不到。 小寒寺几十年来不断扩大势力,积累的实力不容小觑,但是这场大火得让他们有的受了。没想到当年天清如日中天时,小寒寺没有出过什么事,现在,却在他死了之后,反倒惹上了一个大魔头。此门派如今元气大损,一时间难以恢复往日繁华。 明长宴感慨良多,却无落井下石之意,他心中挂念怀瑜,正欲离开,却没注意到已经有人赶到,一转身,迎面便碰上了一人。 第61章 照花拂影(十七) 明长宴神色一变。 来的人是小寒寺的道真和尚, 此人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曾经见过他的相貌。前几日,二人打过一次照面, 只不过光明长宴看到了他, 他没有看到明长宴。 一次没看见, 是明少侠运气好,这一回, 他的运气就不怎么好。 道真和尚与他双目对视一瞬间,脱口而出:“你……” 明长宴暗道一声“不好”,霎时脚底生风,拔腿狂奔。 他转身朝大路跑去, 谁知与急匆匆跑上前来的赵小岚撞到了一块儿。赵小岚啊呀一声,被明长宴抱住肩膀,他脸一红,光速跳开:“烟姐姐!!” 明长宴道:“你紧张什么?”说罢, 看了一眼身后,拉着赵小岚一同狂奔。 赵小岚原来是救火来的, 此刻被明长宴一拉,懵了。 “烟姐姐!且慢!烟姐姐!!!” 明长宴道:“慢!慢什么慢!我被人追啦!” 赵小岚回头一看,果然, 明长宴身后, 小寒寺的几名和尚紧随其后。 他惨叫一声:“但是!!但是我跑什么啊!!!” 明长宴道:“你不跑,那你停下来。” 赵小岚站定一会儿,立刻大喊:“不行不行!!!他们追我!!烟姐姐!!你怎么会被小寒寺的和尚追!!” 明长宴大言不惭道:“我长得美吧!” 赵小岚欲哭无泪, 一转弯,他喊道:“是怀瑜哥哥!” 明长宴双眼一亮,连忙三步并两步,钻到怀瑜身后。赵小岚跑到断气,靠着墙,大口大口的呼吸。 阿珺见这二人十足狼狈,不由目瞪口呆地问道:“你们怎么了?” 明长宴松了口气,四下一看,只见阿珺、三皇子都在此处,独独没有祝瑢。 他问道:“怀瑜,你怎么在这里?祝瑢呢?你不是去盯着他了吗?” 怀瑜道:“小寒寺走水,我过来看你。” 明长宴道:“看我?”他哭笑不得:“我有什么好看的,难不成我还能自己跑到火场里?” 说完这一句,明长宴突然反应过来,促狭道:“你是担心我?” 怀瑜哼了一声。 明长宴哈哈一笑,小寒寺的几个和尚已经找上门来。 其中一名尖脑袋和尚吼道:“明长宴人呢!” 赵小岚听罢,说道:“明少侠?什么明少侠?” 大火烧得正旺,县太爷满头大汗地指挥官兵灭火,小寒寺新建成的寺庙损失多少,已然无人去在乎。寺庙内几十条人命,无一生还。火烧了片刻,大门轰然倒塌,几个烧焦的尸体黏在门上,滚落出来,扑火众人,捂嘴欲呕。 道真和尚定睛一看,如遭雷击。片刻后,尖头和尚双目充泪,喊道:“针……是针!师兄弟们的脖子里全都是针!” 只见那几具尸体,虽烧的面目全非,但喉咙确实白骨森森,连皮带肉的挂在胸口,数百根被烧成黑色的针在火光照耀下显得格外狰狞。 道真和尚惨叫一声:“明长宴!!” 明长宴心道:怪哉!看到针就说是我!简直不分青红皂白,诬赖好人! 道真和尚双眼充满血丝,看着赵小岚:“明长宴人呢!”赵小岚道:“问我吗?我、我……他、我怎么知道!明少侠、明少侠不是早就被你们逼死了吗!” 尖头和尚喊道:“他根本就没有死!他还活着!否则……这场大火怎么解释!” 明长宴无故被骂,他本人倒也习惯,只是赵小岚梗着脖子,气得脸涨红。一旦扯到关于明长宴的事情,赵小岚就活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非要同对方争个高下。 “老和尚!我敬你是门派的高僧,给你几分面子,你若再说明少侠半分不好,我必然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尖头和尚怒道:“你是什么人,明长宴杀我小寒寺上下几十名弟子,我非要他血债血偿!” 赵小岚:“笑死人了!当年逼死明少侠的人,就是你们小寒寺打的头阵!谁没看见他落入烟波江,怎么,活着的时候污蔑他杀人不够,死了之后还要污蔑他吗!我倒要看看你们这群老和尚能编出什么可笑的理由出来!” 尖头和尚道:“除了他还有谁!” 赵小岚道:“笑话!天下用针之人那么多,你却偏偏怪在一个死人头上!无非就是因为你小寒寺看他不爽罢了,可笑至极,人家到死都没把你们放在眼里过,上赶着认仇家,贵派真是我见过最莫名其妙的门派!你们怎么不说是自己在此处建楼,打扰了庄家的怨灵呢!同样都是大火!这就是在警告你们!” 尖头和尚:“你!” 三皇子出声:“住手!” 道真和尚这才发现,三皇子也在此处。 他悲怆道:“三皇子殿下……我派遭此大劫,还请三皇子明察秋毫,为我们做主。” 听到此处,明长宴笑出声来。他站在怀瑜身后,冷道:“小寒寺的秃驴索性是皮都不批一张了,明目张胆地跟朝廷勾结。” 怀瑜道:“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 明长宴道:“我?我为什么要担心我自己。”他突然弯着眼睛,笑吟吟道:“怀瑜哥哥,说好了你罩着我的。” 怀瑜不动声色地转过头:“哼。” 明长宴扯了扯他的袖子:“我问你,祝瑢去哪儿了?” 怀瑜摇头:“趁着骚乱跑走了,我便带着赵小岚过来。” 明长宴:“恐怕他早就料到我会盯他,所以才给小寒寺放一把火,好引开我们的注意。只是他这一跑,小寒寺却把所有的责任推到我身上来了。” 此时,三皇子问道:“道真方丈,你是如何确定,这小寒寺走水一事,为明长宴所为?” 赵小岚道:“就是!明少侠死了都不安生,有你们这群老和尚成天武功不练,书不读,天天跑去青楼玩乐!就盯着人家比你好的,也不睁大狗眼看看你们自己什么德行!” 三皇子道:“小岚,你冷静点。” 赵小岚咬牙切齿,双手抱胸,扭着头,闭上眼,气得一句话不说。 三皇子开口:“方丈,当初是你们说明长宴已经死透了,现下又把这些推到他头上,这……” 尖头和尚嚷道:“他没死!刚才师父还看见他了!道真师父,你来说——师父是唯一一个见过明长宴真容的人。就在刚才,他看见明长宴了!大伙儿都看到他在那里,刚一看到师父,明长宴就跑了!” 尖头和尚目光突然一转,死死瞪着赵小岚:“就是他!明长宴跑的时候,拉着他一起跑的!” 三皇子和气地问道:“道真方丈,可有此事?” 道真脸色一变:“这……” 他却是无法确定。道真和尚虽生在小寒寺内,但和小寒寺大部分的和尚都不同,他性格敦实,乃是性情中人,说话讲究一个理字和公正二字。方才,他确实觉得自己看到的可能是明长宴,可也不能断定那人就是明长宴! 毕竟,一念君子早在两年前就死了,这件事毋庸置疑,当年众人都是看着他的尸体被捞上来的。江湖上虽有传闻他没死,但终究不是主流。而且,道真曾经也只在多年前见过明长宴一面,时间过去这么久,他的记忆就算再好,出现偏差也并不是不可能。 道真和尚道:“贫僧不太确定。” 赵小岚道:“什么叫不太确定。没有就是没有!少在这儿含血喷人!要我来告诉你吗?老和尚,刚才带着我跑的人,并不是明少侠,甚至,她连一个男人都不是!” 明长宴:…… 赵小岚义愤填膺:“她是一个女人!” 尖头和尚愣了一下,随即,忙说道:“呸!什么女人!你这小子简直是瞎了眼睛,有那么高的女人吗!” 赵小岚道:“你才瞎了眼睛,怎么不许女人长得高么!休要口出狂言,你可知道她是谁?” 明长宴心中警铃大作,果不其然,赵小岚顿了一顿,立刻说道:“她是小国相的夫人!” 这下,连道真和尚都震惊了。 “国相夫人?” 赵小岚暗道:果然这世道只有搬出怀瑜哥哥的名声才管用。 三皇子脸色微微一变。 道真和尚问道:“可是那位云青仙人?” 赵小岚道:“是又如何?我看你们是老糊涂了,男女不分!这事儿难道还有假么?三皇子就在这里,不信,你们大可以问问他。” 三皇子脸色一阵尴尬,被赵小岚一番豪言壮志弄得下不来台,只得委屈明长宴,笑道:“小岚说得极是。” 赵小岚得意洋洋,宛如打了一场胜仗,他转过头,喊道:“怀瑜哥哥,我说得对吧!” 明长宴无地自容,捂着脸险些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不对,他不用挖坑,他是一路都在给自己挖坑,现在是被赵小岚这个小蠢货推进坑里去了! 作孽啊! 明少侠在心中呐喊。 他连忙看向怀瑜,好在对方压根不理会赵小岚的胡言乱语,这让明长宴心里既松了口气,又很不是滋味。 怀瑜在此处,小寒寺的人收敛了傲气,没了方才的嚣张气焰。道真和尚本来觉得此人越看越像明长宴,只是现在连三皇子都担保了,他也没了自信,又开始怀疑是否真是自己的记忆不清晰了。 但是那尖头和尚不依不挠,问道:“总之,就算不是明长宴做的,此事也和他脱不了关系。他不做,难道天清派的人不做吗?他死后的这几年,江湖上被人用针灭门的门派还少吗?我看,就是天清派的暗中捣鬼!” 明长宴沉下脸色:“一派胡言。” 三皇子道:“道真方丈,此事多有蹊跷,现如今还是将小寒寺的大火扑灭才是紧要的事,等火势熄灭之后,再做商讨。” 他转过身:“阿珺,这么晚了,你不准在这里凑热闹,让段旻带着你回去睡觉。” 阿珺看得正起劲,被三皇子一说,打了个哈欠,揉了一揉眼睛。 她确实有些困,并且平时在这个时候,她已然爬上床睡觉了。 因此,三皇子提议,她便点点头,伸出双手,正对着段旻:“我累了,抱我回去睡觉。” 三皇子眉头蹙起:“阿珺,他不懂这些,你怎么能也跟着不懂事。你这么大了,还和段旻如此相处。再过几年,父皇便要为你择一门亲事,我知你在他身边长大,但男女有别,以后不能像这样胡来。” 阿珺被他说了一通,心里很不高兴:“三皇兄,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哼!段段,我走不动了,要睡觉!” 段旻弯下身子,拦腰将阿珺抱在怀里,轻功离开了。 明长宴也拱手道:“三皇子殿下,我也告辞了。小岚,过来,你今晚跟着我。” 他说完,赵小岚便道:“烟姐姐,你也要回去睡觉了吗?” 明长宴道,“自然。” 赵小岚连忙跨了两步过来,站在怀瑜面前:“我还有一件事情,想问一问怀瑜哥哥。” 三人一边走,一边听赵小岚说完。 他:“怀瑜哥哥,你有没有治伤疤的药,就是涂了之后,皮肤可以跟以前一样好?” 明长宴好奇道:“你要这个做什么?你受伤了?在哪里,让我看看。” 赵小岚摇头:“我没有受伤。是离离姑娘,她的手上有许多疤痕,我想问怀瑜哥哥要一支药膏。” 怀瑜十分诧异:“白瑾?” 明长宴也有些诧异:“她手上有疤痕?我还以为,这样的天下第一美人,处处都是最好,最美的。” 赵小岚叹了口气:“据离离姑娘所说,是她之前失手打碎了一个花灯,被落下的琉璃碎片割伤了。我瞧着也像是被割出来的。难怪年前开始离离姑娘就不再受任何舞邀了,原来是这个原因。总之,一条手臂上都布满了,十分可怖。离离定是自己没有寻到好的药膏,我这才来问怀瑜哥哥取一支。” 怀瑜沉默了许久,若有所思,片刻后终于道:“回京之后去九十九宫拿。” 赵小岚喜笑颜开:“多谢怀瑜哥哥!” 明长宴道:“且慢。小岚,你过来,我也要问你一个问题。你回答我之后,我就让你怀瑜哥哥多给你一支药膏。” 赵小岚看了怀瑜一眼,见怀瑜点头同意之后,才说道:“烟姐姐要问我什么?” 明长宴道:“你的好朋友,祝瑢!” 赵小岚瞪大眼睛:“祝兄?” 明长宴道:“不错,就是他。小岚,我问你,祝瑢平时有无行为诡异之处?你有没有感觉,他的铃铛有什么不对的?又或者,你在他身旁,有没有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或者心里突然不舒服?” 赵小岚虽然不知道明长宴为何问他这些,但思索一番,老实回答:“没有。祝兄的铃铛声音怪好听的,除此之外,什么都没了。” 明长宴心道:看来,他到没有对小岚如何。 赵小岚突然,安慰起了明长宴:“烟姐姐,方才那些老和尚的混账话你都不要放在心上,不过是你声音相较其他的女子,略微磁性了一些,他们便掰扯你是一个男人!我是不信的,当然,我永远也不会觉得你不好,烟姐姐待我好,我不让别人说你不是!” 明长宴听罢,哭笑不得,只说:“好,那多谢小岚啦。” 他转身对怀瑜道:“我还要去找一个人。” 怀瑜问道:“你还要找谁?” 明长宴莞尔一笑:“我刚说起他,他便过来了。” 怀瑜望去,只见百里携带一队侍卫,匆忙赶来。似乎是来查看火情的。 明长宴赶忙拦住,道:“百里侍卫,小寒寺那边现下已经有人打理了,可否借一步说话。” 百里见赵小岚和小国相也在此处,想来是不能拒绝,只是看到怀瑜,脸上略有迟疑,忐忑地望了他一眼。 “这……夫人,这不太合适吧。”百里灯实际上横看竖看都看不出明长宴是个女人,只是赵小岚这么说,妤宁公主也这么说,他一个做奴才的,自然只能跟着主子的意思走。 听闻此称呼,明少侠雷劈惯了也就习以为常,连反驳都懒得反驳,任由百里乱扣称呼。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我只想问你几个问题,又不会吃了你!”明长宴见他实在不肯挪动脚步,于是便直截了当地问道:“那日,你同赵小岚讲的那个灭门故事,用针杀人的那个黑衣青年,能再讲一遍给我听吗?” 百里灯又惊又诧:“故事?夫人为何知道我讲了故事?” 明长宴愣住。 冷不丁,他突然想起,眼下,自己的身份是“小国相的夫人”,先前听故事的时候,他还是“皇帝的老婆”。这回儿没注意,直接一问,见百里这模样,多半是没把他认出来。如果叫皇帝的贴身侍卫知道,怀瑜撬了皇帝老子的墙角,拐了他的老婆,岂不是杀头的大罪! 明少侠思绪良多,脑子在一片混乱中,竟然不忘自恋地感慨道:本少侠真是红颜祸水,天资难弃! 他难得一句话卡住,目光带着一丝乞求,看向怀瑜。 怀瑜道:“我告诉他的。” 百里灯恍然大悟,笑道:“原来如此。小国相果真和夫人伉俪情深,事事都告知她,感情实在太好。”明长宴扶额,心道:本少侠这一世英名,如今全给毁了!好在怀瑜那小兔崽子不在乎这个,否则,我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哪知,沉默了片刻,怀瑜突然慎重地点了点头:“嗯。” 明长宴:……嗯??? 怀瑜道:“是很好。” 第62章 照花拂影(十八) 明长宴耳根一红, 立刻打哈哈道:“好了好了, 百里侍卫,你赶紧把那故事再给我讲一遍。” 百里灯立刻打住, 将当时同大家讲的那个故事又重新给明长宴讲了一遍, 完毕后道:“夫人为何要听这个故事?” 明长宴道:“好奇嘛!你这故事, 讲得如此细致,仿佛亲身经历一般, 是从哪儿听来的?你实话告诉我,这个活下来的人,是你吗?” 百里连忙道:“在下只是道听途说,入京前在外游历时听到的。” “具体那处?哪个人告诉你的?” “只、只是一面之缘……在下真的不知道。” 明长宴见他一副紧张的样子, 随手揽过他的肩膀,走到一边,道:“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哎!当年被灭的门派多, 但也就那么几个,故事中这个被灭门派是哪一个, 你总该知道吧?。” 百里迟疑了一下,仿佛在思索,随后终于道:“是……是凌云。” 明长宴得到了答案, 满意地放开百里灯, 道:“多谢百里侍卫告知。”正当百里松了一口气,准备告辞离开之时。猛地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杀气,同一时间身体已经下意识做出反应, 他的剑柄挡在前方,挡住了一只直取命门的手。 明长宴收起气势,对百里灯笑道:“开个玩笑,百里侍卫不会介意吧。” 百里灯被吓得够呛,但还是拱手道:“若无事,在下就先行离开了。” 明长宴摆摆手,表示已无事。 待百里离开后,他转头道:“怀瑜,我先回客栈。” 怀瑜点头,随即跟上,赵小岚也一同跟上。 走了一射之地,他突然开口:“你觉得如何。” 明长宴还在思索,脚下的步子有些飘飘然,道:“十之八九。” 赵小岚却突然道:“这个百里侍卫,太古板了!而且胆小!之前我说要带他见识江湖险恶他就不敢,而且还反而要我远离祝兄,说这些江湖人士人心险恶,知人知面不知心!让我老老实实回皇宫读书去!” 百里的提醒,赵小岚全然不信,或者说,他实在太相信祝瑢,因此百里说的话,只被他当成了耳旁风。 明长宴听罢,又思考了起来。赵小岚还在一旁喋喋不休,他便悄悄对怀瑜道:“祝瑢此人,伪装得非常好,他几乎滴水不漏,我本没有实实在在的证据能指认他就是庄笑” 怀瑜:“你很早就在怀疑他有问题了。” 明长宴点点头:“没错,我早就觉得他有问题,但不是因为他武功高强还古古怪怪,而是那个铃铛的声音。” “那个铃音,我从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声音确实非常悦耳,而且听了之后让人心情十分宁静,仿佛可以忘了一切烦恼,使人心旷神怡。” 明长宴摸了摸鼻子,第一次见到祝瑢时,他刚想起伊月之死不久,虽然明长宴本人看起来低沉了两天就活蹦乱跳了,但是他的内心并不是表面上所表现出来的那样。 实话说,非常煎熬。 当然,这种情绪他一向不喜欢被别人知道。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我娘亲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堪称顶级,从小我就在乐声中长大,确实有时候乐曲能些许带动人的情绪,但是没有像祝瑢那样的。” “就是说,我当时感受到的不是情绪被稍稍带动,而是被那个声音强行给控制了情绪。” 强行让他当时躁郁至极的内心,突然变得宁静、平和起来,这感觉实在是奇妙,若不是内心波动太大,他可能真的不会注意到祝瑢此人的怪异。 “总之,那个感觉是不正常的,我可以肯定。”听到这里,怀瑜的脸色微微沉了下来。 怀瑜道:“为何你能感觉到?”明长宴就怕怀瑜注意到这个,敷衍道:“可能……可能我比较敏感吧?” 然后又赶紧接着总结:“说清了这一点,问题就来了,显然那个平静心灵的效果,不是因为铃铛,而是因为使用它的人,让它发出了可以让人平静心灵的声音,当然,八成也能发出有其他用途的声音。” “那么为什么祝瑢要时时刻刻让铃音平和心灵呢?难道是给别人听的?给小岚听?不可能吧,小岚会需要他人控制情绪才能开心起来吗?给我听?给你听?给路人听?这都说不通。” 怀瑜下结论:“是给他自己听。” “没错,只能是给他自己听的,我猜测他实际上是个和我们所见到的完全不符的人,他或许十分暴戾、冷血、怪异,个性和行为逻辑都不同于常人,又或者他经历过什么事情,内心十分痛苦煎熬,而他自己控制不了,所以借用外力来控制,这样就说得通了。” 他:“可惜,被祝瑢跑了。否则,抓到他就能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了,想来这种坏事做多了的人,对危机的感觉都十分敏锐。” 此时,赵小岚已经走在了他们前方,东瞅瞅西看看,十分欢乐。 怀瑜道:“你要问什么?” 明长宴微微一笑:“比如有没有什么幕后主使,他有没有要害我,我和他有没有什么仇,认不认识那个一直模仿我的人。自从我两年前死了之后,那人一直没放弃嫁祸于我。只是,我不知道,他都把我弄死了,为何还要往我身上泼脏水?难道他恨我到连我死了都要折磨我?” 怀瑜:“他为什么要你死。” 明长宴道:“大概是有什么好处吧。” 怀瑜道:“知道你还活着的,有多少人?” 明长宴:“不多。但用针灭门的事却一直没停,并非我活过来之后再开始的。” 怀瑜道:“但是你醒来之后,他却来到了皇宫。这就意味着,他知道你活着,并且比任何人都早。” 明长宴脚步微微一顿。 他思索片刻:“绝无此人。” 怀瑜似乎想说什么,但是看到明长宴如此笃定的一幕,于是也闭嘴不言。 明长宴道:“大宴封禅之前,我必须完全恢复武功。怀瑜,你的那药还有多少,索性我一次全喝了!” 怀瑜冷道:“你以为一次喝了就能好吗。” 明长宴开口:“我等不及了。大宴封禅……” 他顿了一顿:“总之,会见到我十分不想见之人。” 怀瑜突然话锋一转:“明长宴,你从来没怀疑过身边的人吗?” 明长宴道:“什么?” 怀瑜:“既然有人知道你活着,安排了这一切,你为什么不想一想,什么人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活着。” 明长宴道:“你是说华姑娘?” 怀瑜不说话,径直往前走。 明长宴笑道:“她怎么可能!就算是把全天下的人怀疑一遍,我都不会去怀疑她。” 说罢,怀瑜问道:“那我呢?” 明长宴颇为古怪:“你怎么了?我为何又要怀疑你?” 他追了几步上去:“哎哎哎!怀瑜,小国相!我不说了,你怎么又生气了?下回打个预告行不行?” “好好好,我怀疑,我马上怀疑!小国相,你说,是不是你暗中策划这一切,因为嫉妒本少侠武功比你高,你怀恨在心,勾结小寒寺,陷本少侠于万劫不复之地!” 怀瑜停下脚步,冷冷地盯着他。 明长宴连忙举起双手:“我不说了,我错了!” 怀瑜道:“你有什么错。” 明长宴不管三七二十一,先交代自己的错误,深刻检讨道:“我哪儿都错了!行不行,你别不理我了。” 他向来认错及时,死不悔改。怀瑜早知道明少侠这个恶劣的性格,于是不做理会。 明长宴道:“小怀瑜,冤有头债有主,怀疑也要有个理由嘛。你说华姑娘,先撇开我和她相识多年的情分不说,她那身体连远路都赶不了,多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歇息的,能有什么通天的本事陷害我。再者,她杀了我有什么好处么?” 怀瑜道:“你不怀疑就不怀疑,和我解释干什么。” 一通话,说的明少侠郁卒了。 转念一想,确实也是这个道理。 他紧张什么?为何要跟怀瑜解释这么多?难道还怕他吃醋不成。 思及此,明少侠脑子猛地一懵,他摇了摇头,暗道:胡思乱想,胡说八道!不行不行!快忘记!! 怀瑜说道:“为什么不跟上来,我说不得你了吗!” 明长宴用手扇了扇脸颊,连忙把脸上的热度降下来,跟着道:“说得说得,都依你都依你,等回到京都,我一定去问问华姑娘!” 怀瑜抿着唇:“随你!” 烟火大会之后,祝瑢彻底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明长宴终于得空,跟怀瑜分开了几日。 先前因为各项事情,二人宛如连体婴儿一般,几乎是寸步不离。这下骤然分开,明长宴却是有些不习惯。 华云裳问道:“昭昭,你怎么了,入夏了才来发春。” 明长宴喂鱼的手一顿,说道:“谁发春了!” 华云裳拍拍手:“自然是你,院子里还有其他人么?” 明长宴道:“我不喂了。” 华云裳笑道:“看得出来,你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一条鱼的身上。” 小阿拆也跟着取笑他:“长宴公子,别人把鱼买回来都是自己吃的,你倒好,买条鱼回来养在木桶里喂。” 明长宴折了院里的一根狗尾巴草,逗弄木桶中的鱼。 华云裳道:“怎么,和外面的鱼吵架了,到我这儿买一条鱼回来发泄?” 明长宴听罢,叹了口气。随即,他问道:“其实,这一次来找你,是想要问你一个问题。小阿拆,你去厨房把这条鱼煮了给你家姑娘吃。” 小阿拆知道明长宴这是在支开她,因此收起了笑意,答应一声,便往厨房中走去。 明长宴道:“云罗,你还不肯告诉我,你的身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华云裳坐在凳子上,笑吟吟问道:“突然叫我这个名字做什么,已经有十几年没人喊过了。” 明长宴顿了一顿,问道:“云罗,除了你,还有谁知道我没有死?” 华云裳开口:“你怀疑到我头上来了?” 明长宴见她说话如此坦荡,索性直接开口:“那倒未必,我随口一问。”华云裳叹了口气。 明长宴心里一紧:“你别误会,我绝无怀疑你的意思,只是……” 华云裳幽幽道:“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明长宴面无表情道:“……我看这个幕后主使一定是你了!” 华云裳呵呵笑道:“昭昭在外面被人哄骗两句,到回屋里头怀疑起我了,我要杀你,你早就死了千八百遍了。” 明长宴一想,却也是。 华云裳微微笑道:“昭昭,你别仗着我喜爱你,便在我这处任性,我很不高兴。” 明长宴哈哈一笑:“我非要任性呢!”随即又认真道:“你看我刚见你的时候,身子几乎跟你一样残破不堪,简直回天无力,结果现在呢?都快恢复得跟以前一样了。” “我在想如果让怀瑜来帮你看一下,他说不定也能给你治好,虽然一定要好好求他他才有可能答应。” 华云裳听罢,终于道:“罢了。你不是想知道,我的身子是怎么回事吗。我可以告诉你。” 她顿了一顿,风轻云淡道:“当年,南柔被大楚灭国,我被大楚的军队捉住,扔到了军营里。这时候,正好是我十五岁生辰。” 明长宴追问道:“然后呢?” 华云裳笑道:“没了。” 明长宴诧异:“没了?” 华云裳道:“不然呢,还想要什么?” 明长宴不依不挠开口:“你被捉住了,接着呢?他们打你了,把你打废的吗?没有道理,以你的武功,不可能被轻易废了!” 华云裳笑他天真,只说:“我自负武功甚高,却又如何抵得住千军万马。再说,当时我也只有十五岁,在同龄人中再厉害,也只是把还未开锋的刀。昭昭,你认为,女人被扔到军营里,有几个下场?” 她不说,明长宴的脸色却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华云裳道:“过去之事,我早已放下,你要是愿意为我留几滴眼泪,我便记着你的好。只不过,我不需要眼泪,昭昭,你坐下。” 沉默半晌,明长宴给了自己一巴掌。 这一巴掌,在半空中时,被华云裳拦住。 “你做什么?是我要说的,与你何干?” 明长宴抿着唇,低声道:“对不起。” 华云裳莞尔一笑:“你啊你,我说了不讲给你听,你就非缠着我。同你讲了,你又做出这个样子伤我的心。” 她倒了一碗茶,递给明长宴:“我此生已然断送,只是瞧见你一步一步走我的后路,我这才提醒你,在这世上,并不是武功高就是一切。” “你既知道背后之人势力之大,撒网之广,要致你于死地,你为何死过一次之后还不长记性,继续同这江湖搅在一起。” 随即华云裳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道:“不过,你恢复得这么好倒真让我惊讶,可是得到了神仙草?” 明长宴道:“这倒不是,我去了皇宫之后并没有找到神仙草,不过是怀瑜医术高明罢了。” 华云裳点了点头,继续道:“听我一句劝,不如摒弃一切,袖手旁观,找个山青水绿的地方,顾自己逍遥去。” 明长宴听罢,摆手道:“不行。那人害我如此地步,我若不把他揪出来千刀万剐,我就是下了黄泉都要爬上来。” 华云裳道:“你惯是这个性子,我劝你一百遍都没有用,反倒叫自己头疼。昭昭,你实在不让我省心。成日在外打打杀杀,我便提心吊胆,生怕哪一日就为你收尸。” 明长宴开口道:“放心,收尸之前,我也要替伊月和玉楼报了仇。”说罢,他问道:“你为何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华云裳道:“只是你变了许多,让我有些不敢认了。” 明长宴道:“我怎么不知道我变了许多?” 华云裳:“若是以前的你,坐在我这儿,多半是说‘普天之下能耐我何者有几人’,又或者‘拿个天下第一玩玩’。” 明长宴食指在桌上敲了一敲,突然有点烦躁,道:“是这样吗。” 明长宴自己也明白,他已经和从前不同了。如今,只是不想自己还有被连累的玉楼和妹妹他们死得不明不白。明长宴心知肚明,怀瑜虽歧黄之术近乎逆天,却也无法令他完全恢复成与以前一般的武功。 没了曾经的资本,又历经生死别离,再也不可能同以前一样盲目自信,只顾自己威风。但是要他放下,他也实在做不到。事已至此,哪怕同归于尽,明长宴都不会放过幕后之人。 华云裳便又叹一口气,忧思万千地望着他。 明长宴这一呆,又是好几天。 实际上,他在第二天的时候就稳不住了。华云裳的住所离皇宫不远,按照他此时的轻功,来回也就两炷香的时间。 可他思考了整整一天一夜,没有思考出一个合理的能去找怀瑜的理由,实在愁煞君子也。 第三天时,明少侠终于推开了大门。这会儿,也不管有没有理由了。有理由,那就光明正大的去找他,没理由,还不能偷偷摸摸去吗? 他换了一身装扮,从少阳门进宫,一路飞檐走壁,落在九十九宫大殿门前的走廊上。 此时,宫廊之下,赵小岚正匆匆走过。 明长宴没想到会遇见他,只是现在他这副模样,不方便打招呼,于是便看着赵小岚往九十九宫走。 怀瑜像是久候多时,赵小岚一道门口,他就走了出来。 明长宴坐在宫廊上,找了一处隐蔽的地方掩住了自己的行踪。 赵小岚道:“怀瑜哥哥,我来取药了!” 明长宴恍然大悟,立刻想起数日前,他答应赵小岚,让怀瑜多给他一支药膏,好叫他给离离送去,为离离治疗旧伤。 怀瑜从袖口中取出两盒药膏,手已然伸到了半空中,却又收了回来。 不止赵小岚愣住,宫廊上的明长宴也愣了一愣。 暗道:怀瑜做什么? 怀瑜道:“我同你一道去。” 赵小岚惊诧道:“什么?” 怀瑜开口:“为了以防万一,我要去看一看她的伤疤,对症下药,效果更好。” 赵小岚喃喃道:“这、这……” 怀瑜道:“怎么了?” 赵小岚脸微微一变,说道:“这不太好吧,怀瑜哥哥,要是被烟姐姐知道了怎么办。虽然说咱们中原的民风确实比较开放,大夫看看女子的手臂是没什么问题的。” “可离离姑娘毕竟也是天下第一美人,怀瑜哥哥又生的好看。你知道女人的心思总是十分难猜,就算是你和离离之间什么都没有,万一被烟姐姐发现了,她一定能胡思乱想好多东西出来。” 怀瑜怔住,说道:“看来你平时脑子都用来研究这些歪门邪道了,书不读,课不上。我是让你知道,若是用错了药,或许伤疤就要永远留下了,所以我要亲眼见一下才好。” 赵小岚连忙紧张地说道:“没有没有!怀瑜哥哥,我没有的……我、我乱说的!我最近有读书,读书的……” 怀瑜懒得理他,目不斜视,往前走去。 赵小岚喊道:“怀瑜哥哥!等等我,要不然你还是跟烟姐姐打个招呼吧……”他终于把自己内心担忧的事情说出来了:“要是烟姐姐知道了,一定会吃醋……再说,你、你长得好看,万一离离喜欢上你了怎么办!” 明长宴在墙上,哈哈一笑,忍俊不禁,想道:赵小岚这小崽子,未免把我想得也太小气了,我怎么会为了这种事情同怀瑜吃醋。 谁知,怀瑜接话道:“呵呵,也许呢。” 明长宴面无表情:妈的 第63章 照花拂影(十九) 明少侠十分憋屈, 骂完之后, 憋屈之意没有消失,反而更加猖狂。 他坐在宫墙之上, 愤愤不平, 咬牙切齿, 看着怀瑜消失的地方。 墙上装饰用的石像,无辜地被明少侠狠狠地踹了一脚。 赵小岚亦步亦趋地跟着, 说道:“怀瑜哥哥,可是白天的时候百花深处不开门。” 怀瑜道:“直接去找白瑾。” 赵小岚脸一红,磕磕巴巴:“也、也行吧!正好我也好久没见她了……” 明长宴一路跟着,见赵小岚来到了那晚的巷子, 他微微一愣。 这一处,分外眼熟。 明少侠蹲在箱子上,突然记起,他在这里亲了一下怀瑜。 尽管, 这个亲吻来的突然,并且如同羽毛一样轻飘飘的, 可故地重游,到底给他带来了一丝心悸。 明长宴越叫自己不要想,脑子里的记忆就越清楚。甚至, 清楚得有些可怕了, 简直一闭眼就能看见。 他用手做扇子,扇了扇风,坐在墙上, 哈哈一笑。 想道: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上回还在这儿亲了本少侠,这回就移情别恋,朝三暮四了。好在本少侠不是个女人,否则还不清白全毁。 明长宴悄无声息地又跟了几步。 赵小岚在一处木门前面站定。 他站得高,便将后面的景色全数收进眼底。只见木门之后,有一处庭院。屋有三层,三进两开。边上,有一栋高得可怕的楼房,只逊色于九十九宫。 赵小岚道:“怀瑜哥哥,这里就是离离姑娘住的地方了。” 明长宴心中暗道:看来这里就是百花最深处。 小玉开了门,两人走近屋内。 明长宴找了一颗树,顺着树往上爬,接着翻墙而入。 他做此等偷鸡摸狗的事情熟练非常,轻飘飘落下之后,便隐了身形,绕开怀瑜与赵小岚,往屋檐上走。 离离在二楼久候多时。 明长宴翻身上房,屈膝半蹲在窗外。 窗内,小玉掀开帘子,开口道:“姑娘,赵公子来了。” 离离侧卧于贵妃榻上,榻前有层层红幔遮挡。明长宴打量一眼,发现屋内布置极其奢靡,与离离本人的性格大相庭径。 她愣了一下,坐直身体:“小国相?” 赵小岚立刻解释道:“离离,是我带怀瑜哥哥过来的,你手上的伤实在太严重啦,我光拿药膏过来还是不放心,由怀瑜哥哥亲自看看会更好!” 离离起身行礼:“小国相大驾光临,妾身惶恐。” 怀瑜道:“不必。”明长宴从窗外看去,只能看见离离的背影,以及透过那一层一层的红幔,看见怀瑜的影子。 赵小岚道:“那事不宜迟,离离姑娘,我们进来啦?” 离离点头,小玉撩开红幔。 明长宴连忙将身体往外一缩,免得被怀瑜察觉。 小玉搬来软凳,赵小岚道:“离离,你把袖子挽起来罢!” 小玉看了一眼赵小岚,离离道:“无妨。” 她挽起袖子,果不其然,那如玉一般洁白的手臂上,纵横交错着无数伤疤。俨然是旧伤,很难根治。 若这些疤痕出现在一个男人的身上,倒是没什么奇怪的。只是出现在一个女人身上,而且这个女人还是天下第一美人,那就十分奇怪了。 怀瑜盯了许久,明长宴也盯了许久。 他暗道:奇也怪哉,这疤痕看似纵横交错,实际上非常规律,委实不像她所说的,是被不小心碰碎的瓷片割伤,倒像是被人故意伤害导致?可她一个弱女子,怎么会接触到这样的人? 又过了一会儿,他又道:怀瑜到底要盯到什么时候! 明少侠眉头一挑,心里很不爽:连我都看出来这个疤痕不简单了,怎么他还一直盯着不放?难道是看人家长得好看,把她看上了? 赵小岚道:“怀瑜哥哥,怎么样?” 怀瑜道:“尚可,并非无救。” 离离莞尔一笑,感谢道:“我原本以为,这个旧伤会跟着我一辈子,想不到竟还有如此转机。” 赵小岚听罢,颇为自豪:“是啦!怀瑜哥哥医术很好的!以前我都不知道,要不是他偷偷把烟姐姐治好了,大伙儿都蒙在鼓里!” 小玉偷偷看了怀瑜几眼,大约是从来没见过如此俊俏的男人,无论看了多少次都很荡漾 怀瑜开了药,起身告辞。 赵小岚正欲多和离离说几句话,却看见怀瑜出了门,自己也不敢多待。 离离笑道:“小岚,你过来。” 赵小岚脚步一顿。 离离从抽屉中摸出一块美玉,放置他的手中:“礼尚往来。你若是想见我了,就拿着这块玉牌,百花深处无人敢阻拦你。” 赵小岚大喜过望,脸上泛着红晕,激动道:“那、那我明天来看你!” 离离笑了一声,点点头:“好呀。” 赵小岚得心上人允诺,一时间得意忘形,狂奔至门外。 冷不丁,在百花深处的门口,被一双纤纤玉手拧住。 “赵岚!” 赵小岚一听这个声音,身体猛地一震,哭喊道:“阿姐!!我耳朵疼!!” 来得妇人,正是赵小岚的长姐,赵翎。 赵翎拧着他的耳朵:“小兔崽子!你往哪儿出来呢!还撒谎骗我说读书,我怎么不记得我把你送到窑子里来读书了!你来读的什么书?啊?!” 赵小岚呜呜哭着,赵菱松了手。 她道:“问你话呢,你又跑到青楼来做什么!” 赵小岚双手捂住耳朵,谨防赵菱出其不意,再掐他双耳。 “我是来送药的。” 赵翎柳眉一挑:“送药?你来这儿送什么药?” 突然,她脸色扭曲,凶巴巴的喊道:“你再说你来送药的?!” 勾栏窑子,能用什么药? 赵翎微微一想便想通了。因此,她气得浑身发抖。 赵小岚忽然反应过来,他阿姐误会了什么,连忙道:“不是!不是那种药!” 他余光瞥见怀瑜,立刻指着怀瑜:“怀瑜哥哥可以为我作证!我们真的是来送药的,就是普通的药!” 赵翎看到怀瑜,收敛了许多。 她行了礼,瞪了一眼赵小岚。 赵小岚可没有明长宴胆子那么大,外头被人欺负了,敢直接往怀瑜背后站。因此,他被赵翎一通打骂,至始至终都站在原地,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听训。 赵翎教训够了,看见赵小岚这个小可怜样,心软了。 她的目光落在赵小岚的手上,脸色突然一变:“小岚,你的镯子呢?” 赵小岚连忙将手缩回袖子里,装傻道:“什么镯子?” 赵翎猛地把他的手一抓,赵小岚瑟缩一下,原本在他右手的白玉镯子,不翼而飞。 赵小岚见遮掩不过去,索性老实交代了:“我送人了。” 赵翎瞪他:“你送谁了?”顿了顿,她又道:“这镯子里面放的是救你命的东西,好端端的你就把它送出去了,你问过我没有?!” 赵小岚道:“阿姐,我知道你在里面放了药。但是我很厉害的,不用这种暗器保护……” 赵翎骂道:“你厉害个屁!成天书不读天天做春秋大梦,祝瑢呢?他怎么也没在你身边,我看你是找死了,镯子也不要,又不带祝瑢一起!” 赵小岚道:“祝兄、祝兄也有自己生活的嘛,我总不能老是缠着他。” 赵翎道:“总之,你给我把镯子拿回来。” 赵小岚脸色一白:“不行,我送都送人了!怎么可以再拿回来!那我成什么了!” 赵翎:“你送谁了?” 赵小岚又不说话了。 索性,赵翎现在也懒得同他说话,跟怀瑜告辞后,连拉带拽地带走了赵小岚。 明长宴等她走后,姗姗来迟。 他四下望了望,突然大惊意外地开口:“怀瑜哥哥!你怎么也在这里!” 怀瑜冷淡道:“好玩儿吗?” 明长宴嘻嘻一笑:“好玩儿。问你,你刚才看到离离手上那些伤疤,怎么想的?” 怀瑜突然饶有兴趣地打量他:“你觉得我是怎么想的?” 明长宴摸了摸下巴,意味深长道:“总不至于——是思春吧?” 怀瑜呵呵一声,往前走去。 明长宴道:“等等,你又开始不讲道理了。我开个玩笑嘛,你不喜欢,我以后不说了。我来找你是有事情的。” 怀瑜道:“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光明正大的找,一定要用跟踪的?” 明长宴哈哈笑道:“你果然发现了。” 他心中想道:真是阴险的一条小鱼。 明长宴开口:“我来找你拿药的。先前你给我的药已经吃完了,我要一份新的。” 他伸出手,放在怀瑜的胸前。 怀瑜将他的手捉住。 明长宴掌心微微发麻。 怀瑜道:“你以为那药是大风刮来的,你想要就要?” 明长宴道:“那如何了?要不然你把制药的方法告诉我,我自己去配。或者……” 或者我告诉华云裳,她也会制药,叫她给我弄一副来! 他想到了华云裳。 只不过,明长宴及时止损,没有说出口。 前些天,怀瑜不知道又不知道犯了什么癔症,同他闹起了华云裳的脾气。并且,明长宴还不能直截了当地说他在吃醋,想是这么想,但是说是不敢说的。万一把这小子惹毛了,谁知道又得怎么哄才哄得回来? 又或者,怀瑜这性格,刨根问底,问他为什么说他吃醋,明长宴怎么解释? 他虽脸皮偶尔厚实,但也没有厚实到这个田地,似乎面对怀瑜,他的脸皮就更要薄上几分。 怀瑜问道:“或者什么?” 明长宴话题一转:“没什么。你还是先回答我最开始的问题,离离手上的伤疤,是不是有些古怪?” 怀瑜:“你想说什么?” 明长宴道:“那伤疤,明显是被他人伤害所致,说是不小心碰碎了瓷器,我是不相信的,你说她为什么要瞒着这个?” 怀瑜没有回答,只道:“这里讲话不方便,先回九十九宫。” 二人走出百花深处,明长宴开口:“那我明天来找你。” 怀瑜道:“明天。不行,你现在和我回九十九宫。” 明长宴诧异:“那怎么行,我今晚上……” 他又自动过滤掉了华云裳。 怀瑜问道:“你今晚上干什么?” 明长宴道:“总之,我明天会来找你的。” 怀瑜哼了一声:“我没有在征求你的意见。” 明长宴道:“什——怀瑜!!” 他话没有说完,突然被怀瑜点住了穴道。同一招用两次,明少侠遇到了原来的那个坑,不负众望地又掉下去一次。 怀瑜直接将他打横抱起,明少侠道:“别别别!!别这么抱我!换一个姿势!!” 怀瑜道:“拒绝。” 明少侠脸色涨红:“怀瑜!小兔崽子你没大没小!这这这是、是这么抱的吗!” 怀瑜充耳不闻。 明长宴不甘心,又垂死挣扎了一番。怀瑜突然开口:“你紧张什么?” 这下,明长宴快要原地蒸发了。 偏偏怀瑜点住了他的穴道,令他连捂脸都做不到,只能任由自己的脸色涨得通红。 “我、我紧张什么,我紧张、紧张个、我有紧张吗!” 怀瑜点点头,十分肯定:“有。你说话结巴。” 明少侠闭上眼喊道:“住口!” 一路轻功,明长宴平日里自己飞檐走壁,倒不觉得什么,只是被人抱在怀里,感觉十分之诡异,就连吹到面上的风都比平时冷了十倍,唯有怀瑜身上有点儿温度。 明少侠喝了一肚子西北风,脸上的温度却没降下来。他只能闭眼装死,权当自己已经魂飞魄散。 九十九宫之巅,寒意更甚。 怀瑜的寝室,他来过不少次,每一回来,都能有一番全新的感受。唯一不变的就是冷,简直冷到骨子里。明明现在还不是冬天,寝室却像寒冬腊月,冻得他浑身激灵。 明长宴道:“怀瑜,已经到这儿了,你总该解开我的穴道了吧?” 怀瑜将他放在床上,兀自去找药。 明少侠嘴巴一刻不停歇,叹了口气,无可奈何道:“你这小子!怎么这么霸道?!” 他口不择言,“你这是强盗你知道吗!黑闵山的强盗头子就是这么做的!你知道他们后来怎么样了吗,强抢民女,当压寨夫人,被本少侠一锅给端了!你现在就是在走他们的老路!劝你把思想觉悟提高一点儿,识相得现在就把我放了,不然我就——” 怀瑜靠在柜前,整暇以待,游刃有余的问道:“你就怎么样?” 明少侠脑子里想得折磨人的方法可太多了,但是无论哪一个用在怀瑜身上,都有些舍不得。因此,打了半天的架,没选出一个最好的,卡住了。 怀瑜问道:“我是强盗,那你是什么?” 明少侠脑袋咯噔了一下。 怀瑜笑了一声,又问道:“我抓你回来要干什么,你再说一遍。” 明少侠搬起石头砸自己脚,面上又刷了一层红,几欲滴血,他郁卒了! 就在此时,门童听到了动静,跑来报道:皇后娘娘身边的灵芝姑姑久候多时。 怀瑜问道:“东西放在药房,你没有让她拿走吗?” 门童却道:“灵芝姑姑说除了取药,还有事情要告知。” 怀瑜停顿了一下,将灵芝姑姑请了进来。 灵芝姑姑进来,见小国相床上还有一个男人,饶是在宫中见过大风大浪的姑姑也瞠目结舌。 怀瑜问道:“何事?” 灵芝姑姑回过神,但是看到寝殿还有明长宴这个“外人”,似乎不便说话。怀瑜了然于目,又补充了一句:“无妨,直接说吧。” 灵芝姑姑行了一个礼,终于开口。 “皇后娘娘让奴婢来告知小国相,神仙草被盗了。” 第64章 照花拂影(二十) “什么!!!???”明长宴惊呼一声, 若不是此刻还被点着穴, 他恐怕即刻整个人就要弹起来。 怀瑜眉头蹙起。 明长宴则是震惊过度,第一反应便是:“怀瑜!你小子果然骗我!” 怀瑜道:“你再吵, 我就点了你的哑穴。” 明长宴顾不得许多, 连忙问灵芝姑姑:“姑姑, 神仙草什么时候被偷的?” 灵芝姑姑看着怀瑜,怀瑜点头:“他问你就说。” 灵芝姑姑道:“三日前娘娘起床查看凤印中的神仙草, 已经不翼而飞,但毕竟娘娘并不是每日查看,具体是哪一天被盗,娘娘也并不清楚。此事十分隐秘, 除了我与娘娘之外,永仙宫之内并无第三人知道,只有今天取药时告知小国相。” 怀瑜沉思片刻。 明长宴喊道:“怀瑜,把我的穴道解开!” 此话一出, 灵芝姑姑的脸色更加奇怪。 怀瑜道:“不必理他。你告诉皇后,我会来找她。” 灵芝姑姑“哎”了一声, 临走之前,高深莫测地看了一眼明长宴。 明少侠此时龙游浅滩被鱼戏,悲愤万分。 怀瑜坐在他身边, 若有所思, 明长宴开口:“你把我穴道解开,我不走了,我要跟你说正事!” 怀瑜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明长宴道:“你果然有神仙草, 为什么骗我?” 怀瑜在他的肩上左右两侧各一点,明长宴身体一软,倒在床上。他很快坐起来,问道:“为什么不说话?” 怀瑜道:“神仙草已经被偷了,现在知道又有什么用。” 明长宴道:“你简直是歪理。” 他走到窗口,怀瑜连忙抓住他:“你干什么?” 明长宴道:“你抓得这么紧干嘛?” 随即,他恍然大悟:“我不会跳的,你放心。我都来到这里了,自然懒得再回去。当然,现在还有神仙草这么严肃的事情,我只是要告知一声华姑娘,叫她不必再等我了。” 怀瑜斟酌了一下,开口道:“我让你来九十九宫,是因为这样方便养伤。如果你身体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可以第一时间知道。” 明长宴乐道:“这么说,我还要感谢一下小国相的体贴周到啦!” 怀瑜哼了一声。 明长宴屈起食指,放在口中,发出一声哨音。反复吹了四五次之后,终于,九十九宫之外,飞来一只肥肥胖胖的鸽子。 它飞得摇摇欲坠,从这个体态来看,应该是小八。 小八大概是从来没飞得这么高过,停在窗框上时,险些一口气提不上来,一只鸟就跟着这么去了。 明长宴拿过纸和笔,写了一张纸条,告知华云裳这最近自己都不回来,暂且留在九十九宫。 小八接过任务,往华云裳的住所飞去。 明长宴道:“我原以为我死后,天清乱成一锅粥,小八估计也会被不知道哪个门派的人捉去烤了吃,没想到它在华姑娘那儿混得还不错,比起以前又肥了两圈,就是老婆们都没了。” 话刚说完,明长宴回过头一看,却突然看到对面的屏风似乎——映着一个人影。 他竟然毫无察觉? 这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屋内有人。” 怀瑜道:“屋内当然有人。” 明长宴拉过他:“不是你我二人。” 他小心翼翼地往屏风后面一看,那处赫然站着一个男人。此人不知何时进入屋子里,能令明长宴毫无察觉,可见他武功之高深。 不过,再看清楚他的长相之后,明长宴反而不紧张了。 他又惊又诧:“师父!” 站在那处的男人,正是常叙。 “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常叙并没有看向他,缓缓道:“你们来之前,我就在这了。” 明长宴突然一阵心虚,那么刚刚进来的时候他和怀瑜的对话,什么强抢民女、压寨夫人,不是全被常叙听到了? 常叙手中拿着一本书,屏风后面的地上也一团乱,看样子是在查找资料。见明长宴发现了他,他便合上书,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说了句让明长宴更加羞赧的话:“看来,以后师父我不能随便进这里了,这小徒弟也长大成人了,有了私人空间,哎。” 怀瑜却丝毫不理会,问道:“你不是南下去了吗,这么快回来了?” “小没良心,我是你师父,这九十九宫我还不能来了吗?以前我都把这里当自己家进进出出,怎么,长大了,有了师兄开始嫌弃师父了?”常叙十分理直气壮,反而开始怪怀瑜。 怀瑜则完全没有一丝给人当徒弟的模样,懒得理常叙。 明长宴狗腿惯了,赶紧道:“师父,你找我有事吗?” 常叙瞥了他一眼,回道:“我找你没有事,我是来找那个小白眼狼的。云青,我问你,你对你小师兄做了什么?” 明长宴暗道:怀瑜还有个小师兄?他哪儿来的小师兄? 后来一想,常叙拢共只有两个徒弟,那位小师兄,不是他是谁! 明长宴反应过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 他看起来有些茫然,随即,明少侠的脑子便朝着一路不可描述的事情上狂奔。 要说他和怀瑜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还能被常叙如此严肃提起的,便只有那个像亲吻又不像亲吻的亲吻了。 虽然他一向尊敬常叙,知道此人十分之神秘,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但是只是没能想到,连……这种事情他都能知道?? 不是吧? 常叙难道连当时也在场,没被他察觉?这都是什么事? 丢人丢大发了…… 真的是过于丢人了!! 明长宴耳根一红,紧张又心虚,哈哈笑道试图辩解几句,嘴里却打起了结巴:“不、不是……我什么、我们其实,我们没、没有……” 常叙看着他如此紧张,十分莫名其妙,不知道明长宴在结巴个什么劲。 “我没问你,我问他呢。长宴,你背上的纹身,脱下来给我看看。” 怀瑜眼神一动。 明长宴伸手摸了摸自己后背:“纹身?” 他背后的纹身,乃是常叙当年替他所纹,勾勒了月满盈缺的四种状态,由一串古大月的文字牵引,最后在腰窝收尾。 常叙凑近了明长宴,扇了扇风,问道:“你现在还不知道,你自己身上有什么奇怪的味道吗?”明长宴连忙卷起袖子,闻了闻:“味道?没有啊,师父,我洗澡很勤快的。” 常叙道:“没说你身上臭,我说的是香味!” 明长宴疑惑道:“我不擦香粉,哪儿来的香味?” 常叙哼哼了一声,道,“你当然闻不到,你身上的香味,只有云青能辨别的出。” 明长宴听得云里雾里。 常叙已经问怀瑜道:“你什么时候给他用了针,我教你功夫,是让你这么用的吗?” 怀瑜转过头,端起桌上的茶杯,作势要喝,却是遮住自己半张脸,回答道:“是他先动的手。” 明长宴道:“什么?” 常叙道:“什么叫‘他先动的手’,我从来没教过他此法的使用,难道还能是他求着你给自己用上去的?” 明长宴听罢,惊道:“师父,你果然藏了一手!竟然还有什么东西没肯教我!” 常叙道:“现在不是这个问题,我在审问这个小兔崽子。不如你来问问他,为何你去哪儿他都能找到你。” 明长宴眉头微微一挑,望向怀瑜。 怀瑜的目光,从左边,不自然地移到右边,并且不忘习惯地轻哼了一声。 常叙道:“他不肯说,我来说。我问你,云青身上,是不是有一股暗香?” 明长宴点点头。 常叙道:“是不是只有你闻得到,别人都无法察觉?” 明长宴疑惑,只有他能闻到? 随即想到了他刚入宫时曾经问过茯苓和芍药,是否闻到了那股暗香,她们的回答是没有。 他连忙问道:“这是为何。” 常叙道:“这是因为,我多年前寻到了一个法子。此法先用特殊染料纹身,该染料深入皮肉,可抗小病和部分毒素,实际是为药物炼成,是十分珍贵的染料。” “我当年给你纹身用的,便是这种染料,包括我给云青身上纹的,也用的是这种染料。” 明长宴十分惊讶。 “只是,光纹身只会有抗病祛毒之用,若是再在穴位施以针法,灌入植物汁液,便可是中法之人纹身处散发有异香。除同被施以此法者外,其他人闻不到此暗香。” “这是我当年走访一个偏远的部落得来的方法。该部落用此法,主要为部落勇士之间,用以在别国安插卧底,可用此暗香分辨同类。”他顿了顿:“其二嘛……”常叙轻轻地瞥了他俩一眼,“也有部分贵族之间,以证夫妻之实,二人若纹上相同的纹身,则代表愿意结为夫妻,白首不离。” 他说完,看了一眼怀瑜。 明长宴震惊道:“竟是如此?!” 常叙点头。 明长宴叹息道:“实在可惜,此法若改良一下,用来追踪岂不是天下无敌了!” 空气凝固了一刻钟。 常叙开口道:“你就没有别的感想?” 明长宴道:“这东西怎么用啊,你教给我,不出一月,我便能想个更好的法子,保证比纹身简单!” 总之,得知了原来常叙并不知道那天的事,明长宴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口气。 害他提心吊胆了半天! 常叙道:“那你震惊什么!” 难道不是听了这夫妻之实震惊的吗? 明长宴却毫无察觉,道:“都怪你,师父,当年你要是告诉我,现在武林中哪里会有这么多冤案,我随便一改,千里之外都能把人追回来!你怎么只教他不教我?” 他说得振振有词,话里行间,似乎还隐约怪罪常叙。 实际上,常叙只能算是明长宴名誉上的师父,他还真几乎没教过他什么,只不过是在大月的那段时间常叙在大月皇宫骗吃骗喝,再随口提点一下,跟这个小鬼混熟了而已。真正教导他的,大约是他的母亲。 常叙摸了摸胡子,哼道:“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明长宴话题一转,突然问怀瑜道:“人家放在卧底上的,你放在我身上?小怀瑜,我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吧。” 常叙道:“劳驾,你们师兄弟的事情,放到后面说。云青,你把我喊来这里,总要给我一个理由。” 明长宴看向怀瑜。 怀瑜坐下道:“皇帝对南平以北的小国家起了兵,这几日拟了书,择日攻打。” 常叙沉下脸色:“他为何又要打仗,这种时候弄得民不聊生,合适吗?”现下因三年前明长宴身死一事,中原武林霍乱不断,要说哪里最动荡不安,那便是中原了。 怀瑜手中不知何时把玩起了一颗小金珠,道:“你帮我再拖半年,半年之后,一切事情都不会再发生。” 常叙道:“可有几分把握?” 怀瑜:“九分。” 半晌,想到了一个人,常叙叹了口气:“罢了,我知道了。除此之外,还有别的事情吗?” 怀瑜略略思考片刻,摇了摇头。 待常叙走后,明长宴又继续了刚才的话题,道:“哎,小国相,你什么时候往我身上扎的针,我怎么不知道?” 怀瑜手松了一松,脸色却冷了一冷:“是你自己要的。”又似乎有点生气地补充道:“你喝醉了,就不记得了。” 明长宴笑容渐渐消失:“我喝醉了?我什么时候喝醉过?什么时候又动手了?” 说完,明长宴忽然一顿,恍然大悟:“我知道了,是那一晚。” 怀瑜辞别冼月山当晚,他从酒窖里拿了一坛子酒出来,说要灌醉他。谁知,怀瑜没醉,他自己倒是醉了。 明长宴滴酒不沾,平日只爱喝点儿茶水,因此不知自己醉酒之后的模样。 此刻看怀瑜确信凿凿的模样,难道这件事情还真是自己主动讨要的? 可他平白无故的,要怀瑜往他身上扎一针干什么? 说起来,这暗香是在他那么久前种下的,那么岂不是他当时刚一到皇宫,怀瑜一闻到味道就立刻知道他了? 回想起他刚来皇宫时在怀瑜面前演的戏……明长宴十分汗颜,这个小祖宗明知他是谁,看到他那副蠢模样,是怎么忍着不笑的…… 明长宴越想越迷糊,越想越一发不可收拾,方才注意力光集中在担心常叙是不是知道了那天被亲吻的事情上去了,现在突然回过神来。 什么?还有个什么夫妻之实? 虽然即使扎了针,怀瑜也一定没那个意思。不过明长宴却做贼心虚,觉得不能再继续想了,不然脑子一定会坏掉,于是立刻转移道:“好、好吧,我反正也记不清了,反正这味道挺好闻的,哈哈。” 他回到了最初的话题:“小怀瑜,这个神仙草到底从何而来?我先前问你,你为何又不与我说明白?” 转念又一想,神仙草何等珍贵?人家小国相凭什么告诉他实话?自己又不是他什么人。况且,怀瑜帮了他这么多,已经对他够仁至义尽了,这种东西,明明不告诉他才是正常的。他又摸了摸鼻子,道:“算了算了,我糊涂了。我是说,神仙草怎么又在皇后那里了,然后还被人给偷走了?为什么皇后还要告诉你?” “神仙草,本来就是皇后的东西。”怀瑜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不过,皇后那里的神仙草不是真的。” 明长宴正着急,听闻此话,一愣:“什么意思?” 怀瑜道:“我是说,凤印中被偷走的那一株神仙草,是假的。” 明长宴正色,静下心来,问道:“那这个神仙草在皇后的凤印中,有谁能知道?谁能找到它,并且带走它?” 怀瑜道:“这株假草是仿品,我自然做过手脚。其味道与真品大相径庭,只要那人出现在我面前,我便知道是谁偷的。” 明长宴微微一愣:“你故意的!” 他突然笑道:“小怀瑜,你真是十足的坏。”转念一想,又问道:“他会不会把这株草给吃了?” 怀瑜道:“神仙草只能用来给极其虚弱的人吃的,若是身体康健的人吃,用药过于猛烈,便会七孔流血而亡。如果他偷神仙草的目的是用来杀人,没必要冒险跑到皇后那里去偷,只要随便投个毒药就好。因此,盗药之人,一定不是为了杀人。” 明长宴道:“所以这是用来给虚弱的人吃的东西,或者是不让某个虚弱的人恢复康健。” 这样一来,矛头又指向了他。 极其需要神仙草的人,除了他,还有谁? 怀瑜道:“你认为盗药之人,是何人?” 明长宴摇头,俨然是一筹莫展。怀瑜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转过头。 明长宴却无察觉,道:“神仙草此物,本就是存在于传说中的神药。我入皇宫,只是为了博一线生机。谁知在宫中遇到你,倒是我走了一个大运。” 他突然问道:“怀瑜,你是如何得到神仙草的?” 怀瑜道:“这你就不必知道了。” “不会是去皇后那小偷小摸来的吧?” 听到这,怀瑜站起身来,十分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明长宴也打起精神,撸起袖子,道:“也罢。你不愿意说,我也不多问。现在我们就去找盗药的人!” 怀瑜却突然按住他:“不行。你先别急,先吃药,泡药浴。东西在我这里,跑不了。” 明长宴笑了一声,连忙狗腿道:“小国相说得是!” 怀瑜开口:“你不是想参加大宴封禅吗,接下来这一段时间呆在这里,我能让你恢复到去参加的水平。” 明长宴惊喜道:“当真?” 怀瑜道:“我骗你干什么。”顿了一会儿又补充:“其实现在谁都盗不走神仙草,因为已经被你吃得差不多了。” 方才还在想这等珍贵的东西不会给他,现在又告知他已经被他吃得差不多了,明长宴十分震惊。 “被我吃了??什么时候被我吃的,我怎么不知道。” 怀瑜望了望他,轻哼了一下。 心领神会,明长宴突然有些兴奋,除了对自己的身体能恢复,还有其他的一些东西,他躺在床上,道:“那好。今日起,我就要住在这里!” 屋内,安静了一会儿。 冷不丁,怀瑜开口道:“我今日去百花深处,是为了确认一件事情。” 明长宴刚得知自己能恢复得更好,现下十分大度,道:“难道你不是为了看天下第一美人去的吗?” 话一出来,他暗道不好,心中汗颜:这话怎么说得活像深闺怨妇似的,不妥不妥! 明少侠连忙改口:“我是说,你给离离送药。” 怀瑜摇头:“不是。” 明长宴顿了顿,忍不住问道:“那是为何?”怀瑜开口:“我今日去,是要确认丑观音的身份。” 明长宴脸色一变。 第65章 照花拂影(二十) 怀瑜说完, 顿了一顿, 轻描谈写威胁道:“你如果现在冲出去,我就再点了你的穴道。” 明长宴脸色极其难看, 收敛了平时嬉皮笑脸的表情, 严肃非常。 他问道:“是谁??” 怀瑜道:“白瑾。” 怀瑜等他缓冲一会儿, 补充:“明长宴,你应该清楚其中的利弊。” 明长宴捏紧了拳头。丑观音于他, 说是恨之入骨不为过,一切都因为三年前万千秋龟峰派灭门一案开始,明长宴的人生就被他搅得一团乌烟瘴气。 钟玉楼与伊月的死,全都与丑观音脱不了关系! 明长宴道:“你有几分把握, 确认她就是丑观音?” 怀瑜道:“十分的把握。” 随即补充道:“年前,我们在广陵遇到丑观音。我与她交手时,打碎了边上的一面琉璃镜。当时,她第一个反应是护住自己的脸, 这说明,脸对她而言很重要。” “当时我只觉得她护着脸, 是因为她的脸千变万化,不可伤到分毫,现在看来, 并不是这个原因。而代替脸受伤的, 则是手臂。不过当时她伤到的不止是手臂,没猜错的话,她除了手臂, 身上各处都有我留下的疤痕。” 明长宴道:“你是说,离离手臂上的伤,是你留下的?” 怀瑜点头,将明长宴按到凳子上坐着,道:“我听赵岚提起时,只是略有怀疑。后来见他要去送药膏,就亲自去看看。结果与我猜测得相差无几。” 明长宴道:“她如果是丑观音,为何敢与你当面对质?”此人现在有可能被怀瑜认出来了,那她岂不是要溜之大吉? 怀瑜明白了他的意思,却摇了摇头,道:“她不会太在意。你忘记她最擅长的是什么了?只要她想,在人群中,她就是入了水的鱼,我们就是把整个京都翻过来也找不到她,没暴露身份是最好不过,可即使暴露了,对她来说也无所谓。所以,此刻千万不能打草惊蛇。” 明长宴恍然大悟:“这就是你刚才为什么在百花深处认出她来了,却装作若无其事的原因!” 怀瑜点头。 “三年前,你遇到的那个白衣女冠,恐怕就是白瑾假扮的。” 明长宴回忆了一下,丑观音此人不止脸孔千变万化,连性格也千变万化,若不是此刻有充足的证据,他无论如何也无法讲将那个疯子和离离姑娘联系起来。 “不错,那一年为举办灯花宴,赵家将她从京都请到临安府常驻了一段时间。看来,她扮花神是假,要害我才是真。” 他端起茶水,一饮而尽,十分不解道:“如果离离真的是丑观音,我自问与她从无瓜葛,赏花宴之前也从未见过面,她为何如此恨我?” 怀瑜道:“你与她没有瓜葛,以你的身份,一旦从高处跌落,若是仅仅落井下石倒也正常。但她如此害你,明显是下了一番心思,你与她没有瓜葛,说明她不是与你直接有关系,而是在替别人做事,甚至早在你刚入宫时就知道你还活着。” 他眼神淡淡地瞥向他:“明长宴,我再问你一次,醒来之后,到底有几个人知道你活着,谁知道得最早,最多?你若再不防备,三年前的事情,不是没有可能再一次发生。” 听到这里,明长宴额角冷汗直冒,怀瑜一番话直指一人。而自己前几天才刚刚质问过她。怀瑜同云罗不熟,怀疑她也是正常的,可他呢?他也要怀疑云罗吗?就算是云罗,她现在虚弱得连路都不能多走,又哪来的这些势力和心思来害他呢? 前思后想,明长宴在心中叹了口气,但是他还是不愿相信云罗会害他至此。 怀瑜见他脸色越发地差,不再逼问他,只道:“我所说的也是我的推测,至于如何看待,还是看你自己,现下你得早日养好身体,大宴封禅之前,大约还有一段宁静的时间。我去准备药材,你冷静一下,不宜再想这些。” 此时,九十九宫伺候的宫人抬了木桶上来,热水是现烧的,俨然是准备药浴。 明长宴头疼万分,索性不想,趁着这个难得空闲的时间,好好放松自己。 怀瑜将药倒入桶中,不一会儿,屋内就升起了他熟悉的药味儿。先前明长宴泡这个药浴,泡得能把自己腌入味儿了,浑身上下都是中药苦涩的味道。却没想到,此刻闻到,倒不觉得陌生。 怀瑜站在浴桶边上,伸手试了一试水温。 热水煮得滚烫,白雾在空中不停地翻滚蒸腾,最后流连在他的脸上。明长宴坐在凳子上,闲来无事,便欣赏起小美人打发时间。轮长相天资,怀瑜是其中翘楚,从容貌到身量,无一不是得天独厚。 他仔细打量,方才心中想道:我似乎没有这么认真的看过他的脸。 在明长宴的记忆里,怀瑜始终停留在二人刚见面时,他对他的印象。如今看去,相比较十九岁那年,现如今,他愈发成熟稳重,尽管有时候会对自己使些小性子,可自从自己进皇宫之后,全都仰仗怀瑜照顾,不知不觉,竟也以习惯。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随着雾气一同游走在怀瑜身前,那雾包裹他的脖颈,随即滑进领口之中。 怀瑜收了手,问道:“你看什么?” 明长宴微微一愣,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想入非非,摸了摸鼻子,笑道:“看看你呗,这里又没有别人能看。怀瑜,你这个年纪,难道没想过找个温香软玉作伴么?” 怀瑜走上前来,提着他的领子往浴桶边上走。 明长宴道:“我的脖子!!” 怀瑜:“脱衣服。” 明长宴:“好好好,脱就脱!” 他三下五除二地脱完,往浴桶里面一钻,九十九宫之外,一道闪电划破天际,闷雷一阵之后,终于落下瓢泼大雨。 明长宴脱了衣服,冻得神志不清,连忙往热水里钻。 九十九宫本就寒气十足,外头一落暴雨,呼呼狂风大作,吹的白纱飘飘,将九十九宫映衬得像个鬼殿。 明长宴道:“怀瑜!你关窗了吗,怎么好大的风!” 明长宴恨不得全身都锁进水里,他背上的纹身因热水一泡,变的愈发清晰起来。 喊了两遍,没听见动静,明长宴连忙抬头望去。 谁知,这一抬头,正好撞在怀瑜的眼睛里。他双手撑在浴桶边缘,将明长宴圈在其中,他抬头,怀瑜低着头,便与他距离不过呼吸之间。 明长宴呼吸骤然顿住,白雾之中,他肩头因热气而微微泛红,双颊与耳垂都成了淡淡的粉色,双眼朦胧,双唇饱满殷红,水光点点,因隔得太近,反而看不清怀瑜的脸。 他开口:“怀瑜?” 怀瑜起身,甫一离开,明长宴这才神志回笼。 怀瑜关了窗,却背对着明长宴,迟迟没有转身。 明长宴再怎么迟钝,也察觉到了这诡异暧昧的气氛,实在不该出现在两个男人之间。他连忙鞠了一捧水,往脸上抹去,等到热水从指缝中全数留下,他的手也没有离开脸颊哪怕半分。 直到明少侠觉得自己脸不再那么热的时候,他才哈哈一声,故作自然道:“怀瑜,你干站着做什么?” 明长宴望着他的背影,又等了一刻钟,怀瑜突然道:“丑观音背后之人,与庄笑不是同一拨势力。” 明长宴立刻被转移了注意,问道:“何解?” 怀瑜道:“你还记得花宴时那一出折子戏吗?那出戏讲的是当年庄家出的一桩事,丑观音为什么安排这一出戏给我们看?”之前受小岚所邀参加的花宴,却没想到当时看的那一出折子戏的旦角里,会有丑观音混入其中,导致最后发生了后来那般惨烈的事故。 当时戏中的角色“本人”——祝瑢,也就是庄笑,就坐在他们身边同他们一起看了那一出戏,思及此,明长宴道:“那一出戏不是冲着我来的,而是冲着庄笑来的。” 怀瑜点头,终于转过身,道:“祝时莺当年被贼寇掳走,并不是一件小事。庄家的家主纠结了一众好友,几十天之后才找到祝时莺所在的山寨。戏中,丑观音扮演的那个角色,应该就是庄家的家主。” “等等,当时那出折子戏,离离就在包厢的另一边和我们一起观看。” “我能肯定的是广陵碰到的丑观音一定是白瑾本人,而折子戏上的那一只,既然出现在她面前,想必她一定是事先知情的。你说除了我们,谁能仅凭几面认出丑观音?况且,折子戏上的丑观音,并没有当着我们的面变脸。”也就是说,折子戏上那只丑观音,可能并没有“变脸”的能力,却有十成的把握可以全身而退。 明长宴道:“然后她一剑给扮演‘祝时莺’的女旦来了个对穿。” 怀瑜道:“不错。当时,我没有多想,只是以为丑观音杀人灭口,兴起所致。现在想来,并不简单。恐怕,丑观音是在还原当年那一幕。” 明长宴诧异道:“还原?那不就是,庄家的家主杀了祝时莺吗!仔细想来,确实有这个可能,他分明找了那么多武林豪杰一起,却连一个妇人都救不出。听说当时救出的只有庄笑,他的母亲却是无力回天了。但是,庄家少主为何杀了自己的夫人?” 怀瑜道:“不是无力回天了,多半是为了家族名誉,在解决了贼寇之后,庄家家主便将自己的妻子杀害了。毕竟,一个如此显赫的家族,他们家的少夫人被贼寇虏了数十天,而这个家族的主人,大概不会允许有一个‘不干净’的少夫人活着进入自家。”听到这里,明长宴又想到了华云裳。 “不过,这都不是重点,不管庄家的家主到底有没有杀了祝时莺。丑观音做这一出戏都不是针对你,而是针对庄笑。我想,庄笑本人看到这出戏,并不会觉得高兴,这足以说明,他二人是对立的。” 明长宴兀自沉思:“难怪,难怪不得!” 怀瑜看向他。 明长宴道:“难怪不得庄笑所灭门的门派,都是当年他父亲的旧友。这些旧友不是别人,应该都是当年一同去救祝时莺的那批人。庄笑是在迁怒他们没有阻拦自己的父亲!” 怀瑜:“其中细节不可追究,只有等亲自问问他才知道答案。” 若是那些门派皆是因此事而灭,那么第一个被大火烧尽的庄家,岂不是很有可能是庄笑亲手所为?明长宴实在想不到,庄笑此人如此危险,连自己家都一个不放过。 明长宴突然想到了什么,道:“遭了!那赵小岚这个小蠢货危险了!” 他开口:“好家伙,他招惹的都是什么人!” 丑观音若真与庄笑结仇,夹在中间的赵小岚可不首当其冲地送死么! 思及此,明少侠泡药浴的心都没有了,连忙要爬起来。 谁知刚起了一个身,就被怀瑜按回去。 “放心,并无大碍。” 明长宴道:“这还没有大碍吗!赵小岚这个混账小子,喜欢谁不好喜欢丑观音!和谁交朋友不好和庄笑交!他还真是、真是、真是……” 他“真是”了半天,没说个所以然,便骂了一句:“不知死活!”骂完他还觉得不够,又补充一句:“他怎么这么会挑人结交?他是天才吗?” 怀瑜道:“不必为他牵挂。白瑾现在不敢有任何动作,包括她背后之人。否则,我叫常叙回来做什么?” 明长宴愣了一下。 怀瑜:“至于赵小岚,他只要在白鹭书院之中,不要乱跑,柳况自然保他平安。只是在这段期间,你告诉他,不准他再与白瑾或者庄笑见面。” 明长宴道:“我告诉他有用吗?一个是他的心上人,一个是他的挚友。我用什么立场去阻拦他们见面?” 怀瑜道:“一念君子。” 明长宴听罢,哈哈笑道:“对!我倒忘了,小岚还是我的追随者!等我泡好药浴,一会儿就去写几张签名,回头给他送去!” 怀瑜道:“我不关心他如何。明长宴,你要是不想死,这段时间就老老实实呆在我身边。” 明少侠道:“好说好说,我什么时候离开过你!” 他在浴桶中泡了也有一段时间,起身穿衣,打了一个哆嗦。 “怀瑜,你这宫殿里真是四季如冬,夏天倒是个避暑的好去处。” 他光着脚就准备踩在地上,结果被怀瑜一捉,险些摔倒。 明长宴的腿生的笔直漂亮,肤色又莹白如玉,握在手中如上好奶膏,滑腻非常。 怀瑜道:“穿鞋。” 明少侠连忙抽回脚:“好嘛,穿就穿!你别突然抓我啊!” 他穿上鞋,便往床上跑。等躺在床上时,才后知后觉的问怀瑜:“今晚我睡哪儿?” 怀瑜头也不回,叫来宫人抬走浴桶,打扫完卫生之后,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淡然道:“睡床。”明长宴道:“我睡床,你睡哪儿?” 他记得,九十九宫除了最高处有怀瑜的寝室之外,别无它房。宫内侍从也从未有过留宿情况,俨然是没有多余的床。 此刻天气虽然不冷,但外头下着暴雨,九十九宫的温度比平时更低,若是睡在地上,必然伤身。 明长宴道:“你这床这么大,我一个人怎么睡得完,给你空半张床。” 说罢,为了证明床大,明长宴在上面滚了两圈。 确实很大,睡三个成年男人都绰绰有余。 怀瑜道:“我不睡。” 明长宴开口:“你又不睡。怀瑜,我睡觉很老实的,绝对不乱动。你放心,你睡在里头,我睡在外头,如果我睡觉动作太大,你尽管把我踹下床就好了!” 怀瑜看了他一眼。 明长宴趴在床上,因滚得太欢快的缘故,衣衫不整,发丝凌乱,领口大开,本人一脸兴致冲冲,邀请他上床睡觉。 怀瑜翻了一页书:“不睡。” 明长宴侧卧着,右手撑着脑袋,左腿屈膝,挑眉道:“真不睡?” 怀瑜摇头。 明长宴突然发难,从床上一跃而起,往怀瑜身上扑去。 怀瑜始料未及,被他扑了个正着,差点儿没稳住。明长宴猛地抢过他手上的书,果不其然,怀瑜脸色一变,提高了声音:“还给我!” 明长宴一见他的反应就知道了,这书里面准又是些连环画。他偏不还给怀瑜,拿在手里笑嘻嘻道:“小国相,我看看这书有什么好看的,怎么叫你一天看到晚!” 他哈哈大笑,几步就从地上跳至床上,将手中的书故意翻得哗哗作响。 怀瑜沉着脸色,伸手便抢,明长宴这会儿比以前可厉害不少。他自武功恢复一半之后,便不用被怀瑜压着打,此刻也能在他手中过两招。 二人当即在床上为了一本书缠斗起来,怀瑜有意让他,明长宴则全力以赴,你来我往,竟也打了个平手。 冷不丁,明长宴突然扯下白纱窗幔,将怀瑜视线挡住,趁机翻身欺上,压在他身上,哈哈一笑。 那白纱被他一扯,尚未关紧的窗被风吹开,簌簌作响,吹得屋内白纱招摇。 明长宴道:“你要是不睡,我就强迫你睡!” 他索性把叠得整整齐齐的杯子扯开,往怀瑜身上盖去。 怀瑜手一动,在明长宴一时得意之时,用那段白纱将他的双手捆住。明长宴重心不稳,往床上砸去。他尚未反应过来,惊呼声停在喉咙里,就被怀瑜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明长宴眼前一黑,怀瑜用被子将他整个人罩住。 明长宴被锦被裹成一团,尚还在其中歪七扭八的挣扎。 怀瑜困住他的双手,半跪在他身上,盯着身下之人在被子里呜呜呼救,怀瑜沉默不语。不一会儿,他弯下腰,半阖着眼,睫毛微微颤动着,隔着锦被,将双唇印在了上面。 第66章 照花拂影(二十一) 明长宴在被中, 漆黑一片, 只觉得怀瑜没那么用力了,连忙求饶:“我错啦!小国相!真的错啦!” 怀瑜松开手, 明长宴挣开白纱, 将棉被从脸上扒下, 便看见怀瑜的睫毛在他眼前微微颤动。 风吹进来,夹带丝丝雨雾, 明长宴舔了舔唇,觉得有些渴。 怀瑜松开他,坐到一旁。 明长宴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 翘着脚。 “你不睡,那我也不睡了!” 怀瑜下床,明长宴连忙坐起身:“哎!你去哪儿啊?” “沐浴。” 明长宴干笑一声:“我还以为,你要跑去别的地方睡。” 怀瑜懒得理他, 任由明长宴一人讲话。 侍从在隔间烧了第二桶热水,这一桶上面, 依旧被放置了不少药材,只是还有几朵药用的干花漂浮在水中。明长宴眼睛一亮,不遗余力的调侃道:“小怀瑜, 你可真是娇气啊, 洗澡还带用花瓣的!你是哪家养在深闺里的千金小姐么!是不是早晚还要用羊奶泡手,洗面?!” 怀瑜拉上屏风,将他的话一并隔绝在外。 明长宴躺在床上, 笑得前俯后仰。 怀瑜沐浴更衣,花了半个钟头,磨蹭得明长宴都要睡着了。 屏风一动,明少侠睁开一只眼,看着怀瑜。他头发用内力催得半干,轻轻地落在背后,跟他一同从屏风后出来的,还有大团的雾气,乍一看,跟仙子下凡似的。 不过,最吸引明少侠注意的,是他锁骨上的纹身。 先前,他曾听闻常叙讲,怀瑜身上也有纹身。但具体什么,纹在哪儿,一无所知。如今,惊鸿一瞥,只见他锁骨处有一朵莲花,以白线勾勒,几乎与肌肤颜色相同,轻易不能分辨。锁骨上的白莲随着他动作而动,花瓣宛如绽放一般,几番变化,夺人心魄,勾人心魂。 明长宴正欲看清楚一些,怀瑜却是扯上寝衣,将肩处遮住。 明长宴下意识的动了动喉咙。 怀瑜冷冷地看着他:“你还不睡?” 明长宴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盯得太久,被人发现了,索性他坦然:“怀瑜,你肩膀上那个纹身是什么?” 他明知故问,怀瑜也不愿意回答,穿好寝衣,从柜子中取出一条麻绳。明长宴挑眉:“你柜子里怎么什么奇怪的东西都有?你拿麻绳来做什么?不会是要上吊吧。” 怀瑜走到床前将身子放置在床中央,把床隔开成泾渭分明的两边。 他道:“今晚不许越界。” 明长宴:“?” 怀瑜躺在属于自己的半边床上,俨然是不想理会明长宴。 明长宴纠结的看了一会儿绳子,心道:好吧,他这个脾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和他计较什么! 说罢,略有些生气,背对着怀瑜,愤愤不平地睡去。睡前,又想道:臭小子,前段时间还亲了本少侠,算了,我就当被狗咬了一口! 明少侠在心里暗自腹诽对方还是个小屁孩,而自己是个长辈,理当让着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孩子,同时又为自己作为长辈的大度忍让感到十分钦佩,感叹不已。 怀瑜又提醒道:“睡觉的时候不要乱动。” 这是什么话?说得我这个当长辈的仿佛要轻薄他一般?我是这样的人么? 明长宴道:“我睡觉安分得很,绝不会乱动,小国相,你放心好了,本人保证,一定不会超过这绳子的一星半点儿的!” 最后几个字,说得咬牙切齿。 他也不管怀瑜准备如何回答,眼睛一闭,睡过去了。 明长宴正如他所说的,睡觉姿势十分老实,只要睡着,几乎是一动不动。他呼吸声平缓绵长,过了两刻钟,便睡得不省人事。 这毛病,还是跟怀瑜厮混在一起的时候养成的。明长宴曾经睡觉绝不会睡得太熟,往往睡觉时都要担心是否会有仇家来找他偿命,因此一星半点儿动静都能把他惊醒。 自从在怀瑜身边,被“罩”习惯了,身体也顺从本能,但凡与他在一起时,总是无比安心,一觉睡下去,哪怕是拿刀砍他,都不一定能砍醒。 更别说,宫外的炸雷了。 怀瑜睁着眼睛,等到了半夜,都没见明少侠动一下。 他坐起身,曲起腿,一只手放在膝盖上,侧过头看着明长宴。 “平时让你听话,一句也不听,这时候来装什么懂事。” 可惜,明长宴现在什么都听不见。 怀瑜哼了一声,明长宴睡梦中似乎感受到什么,眉头轻轻皱起,随即又闻到了那股奇异的暗香,便理所当然,安心地继续睡去。 第二天一早,明少侠一睁眼,眼前一片漆黑。 他第一时间,倒不是怀疑自己瞎了,而是因为他浑身不能动弹,直接否决掉了这个可能。明长宴的腰被紧紧地圈住,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推,这下,把怀瑜也推醒了。 明长宴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被子从他的肩上滑落,起身时,腰上还有怀瑜手心留下的温度,准确无误地告诉他,昨晚上,两人滚到一块儿去了。 明长宴还在震惊中,怀瑜先发制人:“你不是说不会乱动吗?” 顺着他的意思,明少侠不负众望地上套了,他冷汗狂落,又惊又诧:“我乱动了吗?” 怀瑜点头:“你自己滚过来的。” 明长宴重复了一遍:“我自己滚过来的……” 陡然,他又问道:“那你怎么抱着我!” 怀瑜道:“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不问问你自己。” 他翻身下床,穿好衣服。 明少侠还在晕头转向之中:“问问我自己?怎么问?难道是我滚过去了,我还把他的手放在我自己腰上?这算什么,这也,这也——” 这也太丢人了吧! 怀瑜洗漱完毕,替明长宴换了水,此时的明少侠,还在为起床时自己因太差的睡相在小辈面前丢人而懊恼。 “还准备赖到何时?” 明长宴连忙掀开被子,一边试水温一边道:“我看小国相平时那么金贵,还以为洗漱更衣都要有人伺候,怎么,这九十九宫竟没有一个贴身丫鬟么?” 怀瑜转过身,难以置信道:“你还想要贴身丫鬟?”觉察到怀瑜的视线,不知道怎么地,明长宴总觉得此时要慎言,连忙哈哈敷衍过去。 明少侠洗漱之后,把刚起床的事抛之脑后。他向来如此,实在想不通的小事情,干脆就不想了,省得自己纠结。 用完早膳,昨夜的大雨还没有停。明长宴取了笔墨纸砚,平摊在案几上,点了一注烟,开始练起了字。 明长宴要写的几个字,不是别的,正是他的名字。因要签给赵小岚,为了保持自己高大不羁的形象,明少侠在签名方面可谓是下足了功夫。 拢共写了三炷香,他挑出一张最满意的。将其慎重搁在一旁,明长宴伸了个懒腰,回来一看,那张纸却是不见了。 明长宴翻遍了整个案几,便问在一旁看书的怀瑜:“我刚才放这儿的纸呢?” 怀瑜道:“我怎么知道。” 明长宴嘀咕:“奇了怪了,我刚才明明放在这里的。” 怀瑜哼哼地开口:“你怎么连张纸都看不好。” 明长宴摸了摸下巴,懒得再找,于是又写了一遍。 他晾干墨汁,去隔壁的书架上寻了个好看的盒子,将签名装置其中。与此同时,远在京都最西面的白鹭书院中,赵小岚双手撑着下巴,哀怨地叹一口气。 没人理他。 赵小岚丝毫不气馁,继续重复的,重重地又叹了一口气。 柳况瞥了他一眼,依旧不理。 赵小岚:“哎!” 柳况问道:“你做什么?” 赵小岚见柳况理了他,连忙道:“柳先生,我能不能出书院?我好像有一点点急事。” 柳况道:“你有什么急事。你云青哥哥同我说了,这一段时间只准你待在白鹭书院补课,哪儿都不许去,你自己看看,你之前落下了多少课程。” 赵小岚心虚道:“我是因为……” 柳况:“这一次,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你跑的。你先把先前的课都补回来,况且,现在下着雨,你想去哪儿?” 赵小岚听罢,郁卒了。 前几日,他被自家阿姐拧着耳朵压到这儿来,怀瑜一道死命令就把他关在白鹭书院了。往年他逃课,都有祝瑢从旁辅助,双人作案,如今要想靠自己一人的本事在柳况的眼皮子底下离开白鹭书院,简直比登天还难。 明明和离离姑娘说了第二天就去找她,结果转头就被关在了书院,怎么都离不开,自己在离离姑娘那边的形象要成什么了!将来要成为天下第一大侠的人,怎么可以言而无信? 思及此,他又叹了口气。 赵小岚忧愁万千,盯着书院前面的大门。大门外,是白鹭书院的“行路难”,这几日书院放假,就只有他被抓回来补课了。因他期末又是倒数第一,所以柳况对他格外严格,一天非逼着他抄好几遍课本。 百无聊赖之际,行路难上,突然出现了一把伞。 赵小岚暗道:这么大的雨,谁还会来书院? 那人影往上,逐渐露出半个身子,脸却还是被雨伞挡住。 赵小岚突然想道:难不成是祝兄来找他玩了? 他猛地站起,雨伞未拿,便急冲冲地往雨幕中跑去。柳况一个没看住他,赵小岚便如同兔子似的溜了。 谁知刚跨出门,雨雾中走来的,却是百里。 赵小岚脚步一顿,万分失望,兴致缺缺地走回课室中。 柳况道:“百里侍卫。” 百里灯开口:“见过柳先生。” 柳况替他倒了一碗热茶:“今日怎么往书院来了?” 百里摆手道:“不喝茶了,我来是替三皇子拿本书,他上回在书院中拿了上册,这会儿看完了,便叫我来拿下册。” 柳况道:“原来如此,百里侍卫请随我来。” 他回头嘱咐道:“苏禾,你在这儿待着,哪儿都不许去,听到了吗?回来我要是看不见你人,我立刻去九十九宫找你怀瑜哥哥来收拾你。” 赵小岚病恹恹地答应一声,拿起毛笔,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书本上比划。 柳况带百里灯往白鹭书院的藏书阁走去,百里收了伞,将伞放在课室中。 “啪嗒”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 赵小岚此刻心思全然不在书上,因此外界的一举一动,在他的耳朵里都变得十分灵敏。 他听闻此声,连忙放下笔,往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去。 一枚玉佩,孤零零地落在地上。 赵小岚拾起一看,此乃上等白玉,玉中有一片粉色花瓣,含在其中。 他将玉佩举起,对着窗口,闭上一只眼,细细研究,说道:“倒也别致!” 赵小岚挪开玉佩,目光移去窗外,冷不丁,视野中多了一个人影。 “叮当”一声,大雨之中,清脆的铃铛声空灵独奏。 第67章 大宴封禅(一) 赵小岚又惊又诧:“祝兄!” 窗台上坐的不是别人, 正是祝瑢。 他撑伞而来, 再看到赵小岚手上玉佩的一瞬间,那把伞顺势滚在了地上, 遮住两人的身体。 “吧嗒”一声, 雨伞落地。 赵小岚猛地睁大眼睛, 祝瑢的手骨节分明,狠狠地掐在了他的脖子上。 似曾相识的一幕, 令赵小岚无端地伸出一丝茫然,他双手扒在自己的脖子上,艰难地发出声音:“祝兄……你掐我干什么?” 祝瑢下手并未用力,而是缓缓收拢。 他来者不善, 神色阴鸷,显出几分狠戾来。 “连你也骗我?” 赵小岚费劲地挣扎,谈不上恐惧,只是觉得莫名其妙。 “祝兄!有话好好说!我骗你什么了!” 祝瑢微微松手, 赵小岚得了空隙,连忙呼吸了几口, 决心储存一点空气,以免祝瑢再掐他脖子。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对不起!上次阿姐带的莲花酥,我自己吃完了!忘记给你带一份了!” 祝瑢看着他, 赵小岚连忙绞尽脑汁, 又想了些自己曾经做过的混账事,有的没的,全都交代了出来。 祝瑢若有所思地听着, 手忽然松开。 赵小岚松了一口气,却不料,对方只松了一瞬间,突然又换上了更大的力气,猛地按住他的死穴。 他短促地惨叫一声,双手徒劳地抓着祝瑢的手臂,似乎想将他的手臂扯开。奈何就凭他这点儿三脚猫功夫,简直是蚍蜉撼大树。祝瑢此番模样,全然没有了平日里的温和,目光森然,狰狞冷漠,好似恨不得立刻把赵小岚杀了,才能解心头之恨。 赵小岚呼吸渐弱,挣扎也变得缓慢起来,他的脸色因窒息而变得苍白,泪眼汪汪,咬着牙盯着祝瑢。 此时,他腰间的铃铛,因为赵小岚的挣扎,被撞得叮当作响。听见铃音,祝瑢的心绪平缓不少,手微微一松,淡然地开口问道:“难受吗?” 赵小岚不知如何回答,只能老老实实地点头。 祝瑢道:“对不起。刚才,是我同你开的玩笑,你不会怪我吧。” 话音刚落,百里灯突然出现在门口,想来是取了书本,正好回来。 他本来就对祝瑢戒备十足,又见赵小岚此刻跌坐在地上,面色难堪,百里灯脑中立刻闪现出无数祝瑢谋害赵小岚之手段,诧异片刻,不由分说,立刻拔刀相向。 祝瑢侧身躲过劈头盖脸这一刀。 赵小岚猛地一怔,又急急忙忙爬起来。 “等等!你们打什么!!误会!误会一场!” 赵小岚抹了把额头,开嗓说话时,喉咙中如同万根长针又扎又刺,疼痛难忍。他猛地抓住祝瑢的手臂,将他往背后拖,祝瑢被他冷不丁的一拽,顿时有一瞬间诧异,百里抓住这个空当,又是一刀落下,直取祝瑢的心口。 赵小岚喊道:“百里!你做什么!” 祝瑢不管赵小岚是何姿势,自顾自己为躲这一刀,连退了好几步。赵小岚被他退得猝不及防,跌跌撞撞,控制不住身体,往地上摔去。 这一摔,疼得他唉哟一声,头撞到了桌角,立刻见了血。 他捂着额头,还不忘拦在祝瑢面前:“等下,等下!百里灯!你怎么不听我说话!” 百里见他拦在祝瑢面前,不由气急败坏:“赵公子!你让开!” 赵小岚浑身都疼,此时嘶嘶吸了几口凉气,说道:“我说你误会啦!” 百里灯道:“赵公子,此人来路不明,方才明显是对你有所企图,若不是我及时赶到,恐怕你就要命丧他手!” 赵小岚连忙摆手:“不是这样的!哎,你那儿看出他要杀我的!再说,朋友之间吵个架,打一打很正常嘛!祝兄不会害我的!” 百里灯无奈道:“赵公子!当局者迷!” 赵小岚连连道:“是真的!这、我上次骗了他,他生气嘛,好啦好啦,你是不是误会他打我了?没有那回事!大家都是朋友,你们才是不要打啦!你的刀太危险了,快收起来。” 他转头问祝瑢:“祝兄,我说的对吧!” 祝瑢笑了一声,眼中冰冷,解释道:“是啊。” 百里万般纠结,刀握在手里,却是因为顾及赵小岚,没有动手。 赵小岚乘其不备,连忙一只手抓起地上的雨伞,一只手抓起祝瑢,往大雨中狂奔。 祝瑢任由他拉着蹿了许久,赵小岚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才停下来。 这把雨伞不大,要遮两个人实在有些困难。祝瑢和他浑身都被雨气蒸得湿哒哒,十分狼狈。 到了山中间的亭子,赵小岚收了伞,叹了口气:“祝兄,我就送你到这儿啦!” 祝瑢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赵小岚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脖子,仿佛还能感受到刚才那股窒息的痛苦。 他道:“祝兄,你说我是不是哪里得罪了怀瑜哥哥?” 祝瑢突然笑了一声,温和的看着赵小岚:“此话怎讲?” 这一笑,有了平日里祝瑢的影子,赵小岚松了口气,感觉往日的祝兄又回来了。 “怀瑜哥哥说我功课太差了,都不让我找你玩了。” 祝瑢道:“是吗。” 赵小岚拧了一把衣裳上的水:“可不是吗。不但我让我跟你见面,现在还不让我跟离离见面。他让我在白鹭书院里好好读书,怀瑜哥哥这个人——” 说道这里,他神神秘秘地到处看了看,确认没有第三人之后,赵小岚抱怨道:“他自己有烟姐姐,难道就不会换位思考一下,什么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吗!不让我和离离见面,自己有本事就做个榜样!我很不服气!” 祝瑢漫不经心问道:“那我帮你杀了他。” 赵小岚感慨一声:“那不行!你快别说这种话了,怀瑜哥哥都是为了我好,就是有时候太冷漠了些,我有点儿怕他。” 他支支吾吾道:“还有百里也是……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似乎对江湖人士有些偏见,总觉得你在我身边会害我。” 祝瑢眯了眯眼,道:“他说你就信,你不相信我吗?” 赵小岚摆摆手:“快别说啦,我还能不相信你吗!你如果要杀了我,我早就死了,说不定投胎都能做你儿子了!”祝瑢微微一笑,问道:“你手上的玉佩,哪里来的?” 赵小岚终于注意到这一枚玉佩,方才捡起玉佩没多久,祝瑢就出现了。他将玉佩拿起一看,老实回答:“我在地上捡的。” 祝瑢神情不变,只是略带了一些阴森:“地上捡的,你倒是挺会捡东西。” 赵小岚眼睛一亮,回答道:“是吧!你也觉得我会捡吧,诶!我也觉得这块白玉非同寻常,不知道是哪一位同学落在这里的。” 祝瑢道:“你捡到了自然就是你的,管谁落在哪儿的。” 赵小岚哈哈一笑,道:“这样不好,等开学了,我去问一圈,看谁落下的。” 他将地上的伞收起,递给祝瑢:“祝兄,我这段时间都不能来找你玩儿了,你要是得了空,一定偷偷来找我。我想吃元和坊的糯米糕,下回你来看的时候,给我带一盒。对了,不要翻窗啦,走白鹭书院后面的一条小道,就是我以前逃课走的那个!这样就不会被柳先生发现了!” 赵小岚说完,远远的,看见雨雾中有一只小鸽子飞出。 他连忙推了祝瑢一把,说道:“不好,肯定是柳先生给怀瑜哥哥报信去了。我先前答应了他们不再和你见面,要是被抓到就完了!” 祝瑢拿起雨伞,赵小岚道:“等过了这一段时间,我就来找你,到时候咱俩一块儿去百花深处见离离!” 他挥了挥手,直到祝瑢消失在雨雾中,赵小岚才打了个哆嗦。 回去时,柳况蹙着眉,问道:“你跑哪儿去了?” 赵小岚心虚地看了一眼百里,百里无奈地看着他。 柳况道:“你看百里做什么,我问你话,苏禾,我让你在课室里抄书,你倒好,抄到了外头去!” 赵小岚搓手,坐到桌前:“我现在就抄!马上抄!” 柳况摇摇头,道:“一点也不让我省心。” 他转身,掀开帘子去屋内,打算煮一碗热水。 刚一进去,赵小岚就双手合十,朝着百里作揖:“多谢多谢!” 百里道:“赵公子,你谢我什么?” 赵小岚知恩图报:“谢谢你没有跟柳先生告密呀!百里!你真是够兄弟!下回我请你去百花深处喝酒!” 百里灯开口:“我这么做,也不知道是在帮你还是在害你。赵公子,上一次我就提醒过你,你的那位祝兄并非善类,你还是少与他接触为妙。” 赵小岚一阵“嗯嗯嗯嗯”地乱点头,全然是将百里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柳况端了热姜茶出来,盯着赵小岚喝下,又替他找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换上。换衣之时,窗外突然扑腾进来一只肥肥胖胖的鸽子,正是小八。 今日外头下大雨,小八送信时,脑袋上顶了一本小小的竹伞,做工精致,俨然出自于华云裳之手。看来这只鸽子实在被她照顾得太好了,如今下雨天出门,还有伞了。 小八抖了抖翅膀,肥嘟嘟的团成一团。 柳况取下脚上的信件,却是明长宴写给他的。信中寥寥几句,只说自己等雨停之后,要来一趟白鹭出院,此间一定要看住赵小岚,不准他与任何人见面。 柳况摇了摇头,抱怨道:“这两口子轮番上阵命令我,难道真把我当老妈子看吗?” 赵小岚闻言,连忙抬起头,问道:“柳先生,哪两口子这么坏啊?” 柳况答:“大人的事小孩别问。” 赵小岚哦了一声,心思却不在书本之上,而是飘到了白鹭书院之外。 此时,京都内的一处偏僻角落,一名小寒寺的和尚,猛地遭受了暴击,直接被人抡进了墙里,那墙当即就被砸了个七零八碎。 来者目测是一名衣着异族服装的妖娆女子,她打人不够,抬脚踩在小寒寺和尚的秃头上,目中无人至极,阴恻恻地笑道:“这就是现在中原第一大门派吗?哼,臭鱼烂虾不过如此。” 另一人皱了皱眉,道:“就这群秃驴还想拔得大宴封禅的头筹吗?看来这中原没了明长宴,果真是废物一群。” “海先生,别在这里浪费时间,教训教训就罢了,大宴封禅还有数月,惹出是非就不好了。” 海先生正是指踩着小寒寺和尚脑袋的那名异域女子,她拍了拍手,转身离开。 “这中原皇帝啊,还真的是老糊涂了。弄死了明长宴,他自己那位置,也坐不了多久了。” 第68章 大宴封禅(二) “虽然现在还早, 但是或许有别国的勇士也到了中原了, 先生还是小心为上,毕竟这一次……” “哼!今天放过他们, 下次再招惹你姑奶奶, 我弄死他们!” 海先生道:“太可惜了, 明长宴好端端的,怎么就死了?我倒是想和他一较高下, 看看中原的第一,到底是如何厉害。” 她手中正拿着吃完了的苹果核,随手就往街外一扔。 只听“哎哟”一声,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谁扔的!” 海先生从巷子中走出, 拍拍手,挑挑眉,大言不惭道:“我扔的,怎么了?” 这句话, 她说的是中原的官话,因此说得磕磕巴巴。 她目光落下, 看到面前的这个男人时,愣了一愣,心情大好地开口:“我不对长得俊俏的男人出手, 你走吧!” 那位“俊俏的男人”一听, 无语了:“姐姐,你好不讲道理。你是已经出手了!哪儿不是出手啊,这苹果核难道是本少侠自己砸自己的吗!” 海先生听他称自己为“本少侠”, 饶有兴趣地问道:“你也是习武之人?” 此人,正是从九十九宫出来,给赵小岚去送自己签名的明长宴。 他往白鹭书院走去时,必定要经过中央大街,这一路过,正在摊子上挑话本,却不料飞来横祸,被一个苹果核给砸了! 放在以前,明长宴断然不会这么掉以轻心,最近是被怀瑜罩得太好了,有些飘飘乎不知所以然,连这个都没察觉到。不过,其中也有一个原因,便是海先生扔这个苹果核,并没有杀意,明长宴也不当一回事儿,他自己不认真对待,被砸了也是活该! 明长宴道:“怎么啦?我是习武之人,就活该被你砸么?” 海先生道:“既然如此,那我就让你打回来。不过,事先说好,你要是被我打死了,那可不关我的事。” 明长宴哈哈一笑,“不行。” 海先生收回手,问道:“为什么不行?” 明长宴随意地挑了一本书,插科打诨道:“因为我不打女人,你不打帅哥,我们注定不能交手。” 海先生微微一愣。 半晌,她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有意思!有意思!你们中原男人有意思!” 明长宴连忙纠正道:“非也。姐姐,是本少侠有意思,中原男人可没我这般有意思。” 海先生一想,点点头:“你说得不错。你们中原的光头男人就很没有意思,臭鱼烂虾,还敢调戏我。” 明长宴心中略略一想,就想通了。 看来,一准是小寒寺的秃驴,手脚又不老实,在大街上看人家长得漂亮,调戏上了。不过,如今大宴封禅在即,京都或许已经提前到了不少国外的人马,各路高手齐聚一堂,此刻民间卧虎藏龙,各国驿站更是高手如云。小寒寺自以为是,在中原民间横行霸道惯了,这会儿遇到了国外的高手,却也是自讨苦吃! 明长宴幸灾乐祸了一会儿,十分赞同海先生的说法,将小寒寺的秃驴们大骂特骂了一番。 海先生身边的人低低对她说了两句,她朝着明长宴一拱手:“今日不便说话,改日再叙。” 明长宴挥挥手,转头把此事抛在脑后。卖书的书客对他问道:“小老板,你要买这本书么?” 明长宴看也没看自己买了什么书,往口袋里一放:“怎么了?” 书客摇头呵呵笑道:“没怎么没怎么,只是我想不到,小老板竟然是好这口的!” 明长宴道:“怎么,你自己卖话本,还瞧不起买话本的人?难道国法规定了我不准看话本吗?” 书客道:“没没没!您买!您买!对了,看您模样长得俊俏,我再送你一本!哎,说实话,这些书还真不好卖!” 明长宴接过书客多送他的那一本,正要打开看看,谁知书客却提高了声音大喊道:“等等!!!不可!!!!!” 明长宴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吼叫吓了一大跳,手一顿:“你怎么了?有话好好说,别对我动手动脚。” 书客拍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小声地说道:“就是、就是不要在这里看嘛,你懂吗,小老板!” 明长宴挑了挑眉。 书客也挑了挑眉。 一切尽在不言中。 明长宴其实没看懂,但是不愿意露怯,于是收了那一本画册,一齐放在怀中,往白鹭书院走去。 半路上,明长宴翻出本子,嘀咕道:“为什么不让我看?卖给我不就是让我看的么,我偏看!” 他翻的,是随手从摊子上拿的一本,并非书客塞给他那一本。 第一页有张花里胡哨的插图,是两面男子,对月赏花,十分浪漫。 明少侠看书不大看图,直接切入主题,只见这一本书,开头便是讲了两名少侠,一名身似蒲柳娇弱不堪,一名身高八尺英俊魁梧。 先说这蒲柳少侠,走不了两步便娇喘连连,泪光点点。 明长宴看到此处,评价道:怎么习武之后身体还这么弱?准是没有学到好功夫,若是来我天清,不出一月就能令他飞檐走壁,身强体壮。 继续看去,又见那位魁梧少侠身躯一震,将蒲柳少侠从奸贼手中救下。 明长宴点头,评价道:不错,倒不失为一个侠义之举!此番经历,想必那位蒲柳少侠一定情真意切,若有人如此真心待我,我便与他结为兄弟,肝脑涂地也不在乎。 果不其然,按照话本的剧情发展,此刻,蒲柳少侠感动至极,一时无语言表。魁梧少侠将他抱起——明长宴看到这里,摸了摸下巴,心道:“抱起?略有些奇怪,他并非中了毒,为何要抱!再者,用背的不是更好吗?抱……总像女人似的。” 转念一想,却也想通。 “无妨,想来怀瑜也抱过我几回,朋友之间,不讲那些繁琐礼节,倒也寻常!” 明长宴继续看下去,只见书中,那位蒲柳少侠被抱到了枫叶林里,那林子边上,有一条小河,河边正是枯草遍地,适宜休憩。 魁梧少侠脱了他的衣服——明长宴微微瞪大眼睛,仔细看了看,又怀疑自己看漏了,连忙翻到前面去看了一看,心道:奇也怪哉!又没受伤,脱什么衣服?这难道是漏页的二手书? 紧接着,魁梧少侠似要印证明长宴的话,不脱衣服,又改脱裤子了! 明长宴是越看越奇怪,只疑惑自己是不是哪里没看好,难道他朋友受伤的地方是在脚上吗? 他眉头蹙起,更加仔细地看下去。 越看,越不堪入目。 明长宴猛地合上书,脸色迅速涨红。 他走着走着,被地上的石头绊了一跤,磕巴一下,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手上的书,如同一块烧熟的炭,不仅烧着他的手,还把他的脸一道烧红了。 这、这是什么事??男人和男人之间竟然……也能…… 就在此时,突然一名女声传来:“喂!你怎么在这里!”明长宴听见声音,心虚片刻,连忙想要把手中的书藏进怀里,不过,他的动作太大,加之自己又太紧张,被阿珺一眼就发现了。 “你在藏什么!” 明长宴手一抖,那本书立刻就掉在地上。 阿珺眼疾手快,马上从段旻身上跳下来,把地上的书一捡,一翻,瞪圆了眼睛,嘴巴张得老大,马上又直勾勾的看着明长宴。 明长宴:…… “我先声明……” 阿珺压低了声音,激动道:“你也喜欢看这种啊!” 明长宴:“嗯?” 阿珺道:“同道中人啊!哎,我还以为就我喜欢看呢。你看的这本我老早就看完啦!我还有新的,你要不要看,我可以借给你。不过,你得偷偷地看,万一被怀瑜哥哥发现了,他会没收掉的!” 明长宴沉默片刻,说道:“看来,你很有经验嘛。” 阿珺痛定思痛,叹了口气:“别说啦,我都被怀瑜哥哥没收了好多本了。你可千万小心,他不喜欢这个!” 明长宴道:“好好好,你既然喜欢,那你就拿去吧!我要去找柳况了,给我让一条道。” 阿珺道:“君子不夺人所爱,还是你自己放好吧。你去找柳先生干什么,你带上我,我也要去!” 明长宴道:“你都走到这里了,为什么不自己上去?” 阿珺脸一红,突然呵道:“让你带我上去就带我上去!你真烦!难道没听过什么叫做长嫂如母吗!” 她语出惊人,明长宴又正好看了那本惊天地泣鬼神的断袖大作,登时脑子一片空白,顾不得反驳或是调侃阿珺,他只觉得自己满脑子乱麻,便道:“你要跟着就跟着吧!” 阿珺活蹦乱跳,跟着他走上“行路难”。 明长宴心事重重,阿珺看出来,问他道:“你又怎么啦?难道你是第一次看这种书,吓到啦?” 明长宴听罢,摇摇头:“倒也不是。” 阿珺作为过来人,连忙开解他道:“其实,我第一次看到这种书的时候,也很惊讶!但是惊讶之后,又觉得男子与男子之间,似乎感情更加精彩!比男女之情……总之,别有一番妙趣横生!” 明长宴道:“哎!” 阿珺开口:“你这本故事,是秦越君写的吧!我也喜欢读他的本子,他写得总是比外面的好看些!” 明长宴愣了一下:“秦越君?又是这厮!” 他连忙拿出书,看了一眼封面,果不其然,最下头,写着“秦越君著”四个字。 说话间,二人已经到了白鹭书院门口。 柳况正盯着赵小岚做文章,他手中还有一份墨迹未干的论文,俨然是赵小岚方才做的。 阿珺欢快的喊道:“柳先生!” 柳况放下笔,抬起头,笑道:“你们来了,坐,茶在桌上,要喝请自便。” 明长宴没先喝茶,而是绕到柳况面前,敲了敲他的桌子:“我问你,你们江湖日报,是不是有个叫秦越君的先生?” 柳况愣了一下,说道:“是。你问他做什么?” 明长宴咬牙切齿,拿出怀中的书,找了一个较为隐蔽的方向,动静也不敢太大,轻飘飘地把书放在说上,恨道:“他写这些东西,你难道不管的吗!” 柳况看到这本书,表情登时一言难尽起来。 明长宴说道:“秦越君这个毒瘤,以前我不愿意说他就算了,现在正是愈发没有王法,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敢写!他是没有被秀玲珑收拾够吗,哪天被本少侠抓到,本少侠定要把他捆起来吊上三天三夜!“ 柳况听罢,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岔开话题道:“你怎么回事,不是有云青了吗,还看这些话本,不怕他呷醋?” 明长宴的话戛然而止。 震惊片刻,他突然严厉正直地开口:“难道在你眼里,我和怀瑜竟然是这种关系吗?” 柳况也惊了,脱口而出:“难道你们不是吗?” 第69章 大宴封禅(三) 柳况见明长宴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索性也不问了, 便再次岔开话题,说道:“你来白鹭书院做什么, 难道担心我看不住苏禾么?” 明长宴回过神, 懒得理柳况, 直接拉了一张凳子,坐在赵小岚身前。 赵小岚抄课本抄得头昏脑涨, 两眼发黑,恨不得就地昏死过去。一抬头,看到明长宴,他的眼里迅速蓄满了泪水。 “烟姐姐……” 明长宴伸手:“打住。这件事儿跟我撒娇没有用, 不让你出门的是你怀瑜哥哥,要你抄课本的是你柳先生,横竖跟我没关系的。” 他迅速撇清所有关系,看赵小岚泫然欲泣, 大发慈悲道:“不过,我对你是很好的。你记在心上, 以后一定要报答我,听见没?” 赵小岚疑惑地看着他。 明长宴擦了擦鼻子,嘻嘻一笑:“看你这么有钱, 你随便给我什么黄金珠宝就可以!诺, 可别说我亏待你。” 他从怀中摸了一把,掏出几张签名。 白纸黑字,一拿出来, 赵小岚的眼睛随着明长宴的手落下时,越瞪越大。 “这、这……” 明长宴笑道:“看,一念君子的签名!如何?” 赵小岚捧起纸张,来来回回检查几遍,激动得脸红成一片。 柳况实在看不下去,以茶杯掩面,心中感慨:无耻啊! 赵小岚紧紧攥着签名,磕磕巴巴喊道:“烟、烟、烟姐姐呜呜呜呜……” 明长宴手忙脚乱的给他擦脸:“诶诶诶,别哭呀!好了好了,知道你很激动了!” 赵小岚一抹脸,明长宴道:“我给你签名,是要你好好听话读书的。” 赵小岚一瞬不瞬的盯着他,明长宴道:“你看,你不是想当天下第一吗?你要当天下第一,首先就要多读书,多习武,你成日里不是跟祝瑢厮混在一起,就是往百花深处跑,哪一个天下第一是你这么当上的?” 赵小岚脸皮薄,被明长宴一说,结巴了:“我、我会努力的……” 声音低如蚊子哼哼。 明长宴谆谆善诱:“所以你要老实待在白鹭书院,哪里都不准去,听到了吗?我把这么珍贵的东西都送给你了,你听不听我的话?” 赵小岚猛地点点头。 明长宴道:“这就对啦!明长宴死了三年,要想弄到他以前的签名,那真是比登天还难,虽然我是明长宴的远方亲戚,但还是费了我不少功夫!你要是去问秀玲珑,保证秀玲珑都找不出这么多几张来!” 柳况实在看不下去,插嘴道:“你还是让他安安静静抄课本吧。” 明长宴长话短说,又顺手给了赵小岚一个竹哨,道:“这是你怀瑜哥哥给的,要是遇到危险,你就吹这个竹哨,我们要是在附近的话,就可以来救你。” 他嘱咐完赵小岚,便离开了白鹭书院。 离去时,把那本烫手山芋龙阳话本也顺便送给柳况了。 永仙宫的灵芝姑姑迎上前来,“小国相,这边请,皇后已经久等了。” 怀瑜点头,从永仙宫正门近,皇后遣散了正殿中的宫人,急急忙忙走下来。 “小国相!” 怀瑜道:“不急,你先坐。” 皇后坐在他身侧,连忙使唤灵芝姑姑从小厨房里端了几盘点心出来,色泽鲜润,俨然都是精心制作的糕点:“用膳了吗?先吃点东西垫肚子。” 怀瑜扫了一眼桌子,慢吞吞地拿了一块起来吃。 皇后见罢,松了一口气。 随即,说道:“灵芝姑姑可都告诉你了?” 怀瑜点点头。 皇后叹了口气:“这事都怪我不好,是我太疏忽了,这么重要的东西,我……” 怀瑜微微低头,道:“不必担忧。那一株神仙草是假的。” 皇后微微一愣。 怀瑜道:“我来此处,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情。” 皇后眼中那点不自在的神情终于平复下来,问道:“……那就好,你的那位朋友呢?” 怀瑜顿了顿,道:“尚可。你不必挂念他。” 皇后道:“这几日我寝食难安,只怕自己丢了这重要的东西,给你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不麻烦。” 沉默片刻,皇后又道:“这几日……他这几日常常想起过去的事情,若无要紧之事,你还是少出现在他面前为妙。现在常叙既然回来了,你可以不必操心其他事,一切交给常叙就好。之后也尽量别在皇宫露面。云青,你明白的吧?” 灵芝姑姑道:“我听闻,人一旦经常回忆起过去的事情,那就是大限已至。娘娘,这是好事,您不用费心操劳。” 皇后揉了揉眉心,她抬头问道:“我想知道,你与之前听荷小楼的烟少侍是什么关系?可以同我说说他吗。” 怀瑜微微一愣,如实回答:“秦桢之子。” 皇后的手轻轻松开,窗外,传来太监的声音:“娘娘,皇上来了!” 皇后道:“灵芝,你去把药端上来,本宫劝他喝了。” 灵芝答应了一声,缓缓退下。 皇后道:“小国相慢走,本宫便不送了。” 此时,皇帝推门而入:“意婵,朕的头好晕,你准备那药了吗?别的都不管用,只有你煮的最有效果。” 怀瑜起身低下头,同皇帝行礼,皇帝道:“云青怎么也在这里?” 皇后收敛了笑意,不咸不淡开口:“我头疼。” 皇帝担忧道:“你这个老毛病怎么还没好,太医院的废物不知道在做什么,连这点儿小病都解决不了,若你出了什么事情,朕非要了他们所有人的脑袋不可!” 他挥手示意怀瑜退下,怀瑜临走前,看了皇后一眼。 灵芝姑姑端着药进来,皇后接过药碗,小声道:“你坐下吧。我喂你将药喝了。” 百花深处,一个人,不请自来。离离浇花的身体一顿,喜笑颜开,转过头,大为失望:“原来是你?” 来者道:“怎么,看到是我,姑娘很是失望吗。” 离离顿时失去了浇花的欲望,连姿势都懒得摆,脸上的笑意也全然消失,懒散地躺回贵妃榻上,宛如没有骨头似的。 “我失望不失望与你有关吗?” 来者道:“自然与我无关。只是我见你在窗口摆了大半天的姿势,做足了派头,结果给你想要他看的人看到,反倒被我捡了便宜,我心里有愧罢了。” 离离呵呵一声,说道:“我没想到你会主动跑到这种地方来。” 她直起身体,继续道:“你要的准备,我都给你做好了,你答应的东西呢?” 来者开口:“事成之后,自然会有人送过去。” 离离面色一凛:“你要做的事情,与我无关,但是你也给我记清楚了。他不过是把你当成一条狗来看,狗只要听主人话就行,要是做了多余的事情,你心里清楚后果。” 来者笑道:“我是他的狗,你又是什么?五十步笑百步,你我二人何必互相找不痛快。” 离离冷笑一声:“你最好清楚自己的身份,我杀你易如反掌。” 那人拱了拱手,退了出去。 小玉哼了一声:“我还以为是赵公子来了。” 她接过离离方才放下的花洒,愤愤不平抱怨道:“那个赵公子也真是的,自己说了要同姑娘玩耍,结果这么些天过去了,一次都没有来看过姑娘!” 离离玩弄着手中的花,朝它吹了一口气:“不来便不来,我本就孤身一人,怎么现在受了点儿别人的恩惠,到天天惦记起来不成。” 小玉道:“姑娘,我知你待赵小岚与旁人不同,这才替你生气!若换成其他人,我管都不管!” 离离自言自语,笑着问道:“我待他有何处不同?我怎不知?” 小玉瞥了一眼离离皓白的手腕上,环着的那枚手镯,一言不发。 一刻钟之后,小雨将所有的花按照顺序摆好,又忍不住压低声音,正色道:“那天夜里在华亭真是太倒霉了,怎么会正好把白纱给扯破,赵岚与云青走得近,他这几日都没来,是不是发现你了?” 离离漫不经心道:“发现我什么?” 小玉没有点名,只说:“‘主人’之前从未说过,明长宴什么时候跟云青走到一块儿去了,现下赵岚又跟他扯上关系,我们如何独善其身?” 离离道:“我什么时候想过独善其身了?这世上有千千万万个意外,难道他就是万能的,什么都能料到吗?不过,我想,长宴公子应该很生气。” 她笑了一阵:“我好久没见到他生气的样子了。” 小玉抱怨道:“姑娘,你别这样没心没肺的,若是你对付不了云青,我便把这件事告诉‘主人’。” 离离脸色一凛,“这种小事有什么好说的?我自己能解决。大宴封禅在即,想必也没有心思管我。” 小玉道:“姑娘莫要逞强。” 离离道:“我对那小国相不感兴趣,他不把我放在眼里,我未必就要瞧得上他。倒是那个庄笑,真是令人生厌,我看到他就恼。” 小玉笑道:“他什么都没做,哪儿就招姑娘烦了,我见他模样长得俊俏,也不像是个讨人厌的样子。” 离离翻了个身,正想说什么,却被手上赵小岚送的镯子吸引了注意力,道:“讨厌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小玉道:“你总是这样顾前不顾后。” 离离却不在意小玉的话,一边把玩手上的镯子,一边自顾自地说:“赵岚可真是个倒霉蛋,怎么偏偏就被庄笑找上了呢……遇上那个疯子,会是你这辈子最不该碰上的事情……”她趴在窗前,目光看着水榭台里枯萎大半的花,风一吹,叶子也打旋落在水中。 小玉劝道:“我总想你能离开这趟浑水,你却总不把自己放在心上。” 离离茫然地看着远方,喃喃自语:“我放在心上的人,也未将我放心上。这趟浑水是我欠的,上穷碧落下黄泉,命未尽,就要还。” 小玉问道:“这么多年,你不累吗?” 离离翻身上床,扯过被子,闭上双眼:“我很累了,要睡觉,你下去吧。” 她睁开眼,补充了一句:“若赵岚来找我,直接让他进来,不必阻拦。” 第70章 大宴封禅(四) 明长宴送完了签名, 浑身一轻, 往白鹭书院山下走去。 已是入秋的季节,落花狼藉, 踩在脚下, 立刻嵌进泥土之中。 明长宴走了一阵子, 因昨日下过雨的缘故,走得满鞋湿泥。上头, 还随着泥土黏着一些不知名的,碎得稀烂的花瓣,以及一些枫叶。 到了山脚,路过一片枫叶林, 他停在小河边上,寻了一块石头,准备洗一洗鞋。明长宴坐在石头上,洗的时候简单粗暴, 将整只脚塞进水里,搅了两下, 颇为好玩儿,于是玩性大起,趁周围无人, 便脱了罗袜, 踩进水中。 他的脚生的极好,比寻常男人的脚小了一圈,早年大月的钟敏毓秀将他养的十分金贵。脚背莹白如玉, 饱满如月弓,渡了一层水光,添了几分柔和。落水时,因山上下来的泉水冰凉,圆润带粉的脚趾微微蜷起,令明长宴缩回脚,感慨道:“怎么还没入冬,水就这么冷了!” 他又试了几下,等适应水温之后,便坐在石头上发起呆来。 明长宴思绪繁多,从刚才到现在,终于在完成了给赵小岚托付签名的任务之后,这才得了空思考起那话本里新学到的知识——断袖。左思右想,不免想到怀瑜,他捂着脸,又叹了一口气,很是悲愤。 我不会是一个断袖吧? 不应当。 明长宴又想道:本少侠活了这么多年,也没对什么男人感兴趣过,说来,只能怪怀瑜长得太漂亮,像个女人! 想到这里,明少侠豁然开朗,被自己的一阵心理暗示,觉得怀瑜因为长得太漂亮,一定还被不少男人虎视眈眈。将一切责任推到怀瑜身上之后,明少侠索性躺在石头上,双手交叠,枕在脑后。 “此事事关重大,本少侠需要找云罗好好商讨一番,以免做出误判。” 他严肃地思考一阵,突然摸到怀中,还剩下的那一本画册。 这画册还是他误买刚才那断袖话本时,书客送他的。明长宴哂笑一声,暗道:作为那本书的附赠品,想必这一本也好不到那儿去! 他打开画册,决心观摩一下,这是本什么东西。 结果一打开,就被画册之中描绘的大胆露骨的姿势给惊道了,这竟然是一本春宫! 明长宴干笑一声,略有些尴尬,连忙合上画册。 合上之后,脑子里白光一闪,又觉得:不对! 他连忙又打开,这才知道,那不对的地方在何处了。寻常春宫图,皆描绘男女之情,这一本画的,全是两个男人行苟合之事,事无巨细,精妙绝伦。 明长宴越看,手抖得越厉害,一边看一边想,吓得都快窒息了! 祸不单行,正在他全神贯注地惊悚之时,被上白鹭书院找他的怀瑜给撞见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 明长宴脑子里想得正起劲,突然听到背后的声音,面上一片空白,一时间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手上的画册,自然一空,滑落到了水中。 怀瑜眉头一挑,道:“我走的时候你就已经出发了,现在我已经从皇宫回来,你还在路边玩?” 明长宴猛地回过神,他几乎都快惨叫出声了,好在顾及面子,没喊出来,而是抿着唇,手忙脚乱地往后爬。 爬到一半,发现那本画册还飘在水上,他心中一跳。 怎么落到水里还不沉下去!这话本是用什么金贵的纸做的?? 这东西分明不是他主动买的,但此刻若是被怀瑜给抓住了,他就是跳进这条河里也洗不清。 他此刻真的要恨死那个硬塞书的小贩了!简直凭空害了他的清白! 于是他又不顾一切地要跳河去捞那一本画册。 怀瑜这下看清楚他要干嘛了,连忙三步并两步地来捞他。 结果,他这一举动,不知道戳到了明长宴的哪一个点。 明少侠终于忍无可忍地喊道:“你别过来!!!” 怀瑜微微一顿。 明长宴耳根红得几欲滴血,伸手在河水中把画册捞上来,紧紧攥在手里,顾不得对方怎么看他,他连滚带爬往后面跑。 这一来,露在外面的小腿,一不小心就被尖锐的石头划拉开一道骇人的口子,登时血流不止。 怀瑜这下才变了脸色。 明长宴因顾着自己的面子,全然没感受道自己受了伤,流血了也不知,惊慌失措地捡起岸边的鞋袜,也不看左右脚,穿上就跑。 怀瑜啧了一声,快狠准的抓住了明长宴的小腿。 明少侠脸色红白交加,看着他的神情算的上是惊悚了。 怀瑜道:“你又在发什么疯?” 明长宴努力地往后缩,力气不够,挣扎不过怀瑜,于是被怀瑜抱起,放在了石头上。 他坐在石头上,这才回过神,唤起了自己的一点理智,紧张地把湿哒哒的画册往怀里藏。 怀瑜捉起他手上的右腿,问道:“为什么跑?” 明长宴浑身一僵:“什么?跑什么?我吗?我没有跑!” 怀瑜脱了他穿得乱七八糟的鞋袜,将他的裤子往上卷。 此动作,不免让明长宴想起了,刚才自己看的那本龙阳小说中,一位少侠欲解开另一位少侠的裤子。 他惊呼一声。 怀瑜被他吓了一跳,更加莫名其妙:“你叫什么?” 明长宴双手抱胸,紧紧地护住那份画册,僵硬地哈哈一笑:“我叫了吗?我——练练嗓子,啊!哈哈哈,怎么样,吓着你了吧!” 怀瑜手下动作十分利索。 明少侠说话的嗓音都吓得变了好几个调。 终于,怀瑜忍不住停了下来,他手撑在石壁上,上身突然凑近明长宴。 明长宴一动不动,连逃跑之事都忘了。恍惚间,他脑子里只剩下那本龙阳话本的内容。 乍一看眼前的景色:枫叶林,小河…… 竟然全数对上了! 明少侠的脑子简直吓得六神无主,生平头一次发自内心的想落荒而逃。仿佛跑慢了,自己的下场就跟话本中那位娇俏的少侠一样。 不妥不妥! 十分不妥!怀瑜的脸凑得极近,盯着他,接着目光慢慢往下滑,密长的睫毛落下,呼吸打在明长宴的脖子上,刺激得他一个激灵。 “你身上……” 明长宴猛地回过神,手脚并用地挣扎起来。结果,挣扎之间,衣裳松垮,他怀中那本了浸了水的春宫图,终于不负众望的落在了二人之间,画册大开,怀瑜微微低头,愣住了。 明少侠两眼一黑,几欲昏死。 怀瑜一言难尽地捡起画册,又看了一眼明长宴。 明少侠终于抵抗不住这烧过头的羞耻,破罐子破摔,佯装无事发生,发起呆来。 “我……”怀瑜刚开口说了一个字。 明长宴突然站起来:“对了,你还记得今天早上吃的,桂圆莲子羹吗?” 怀瑜:…… 明长宴强行岔开话题,脸上故作镇定,双手放在身侧,微微发抖:“方才,我去见了小岚,已经嘱咐过他不准乱跑了。” 怀瑜叹了一口气,将那本画册放置一旁,半跪在地上,明长宴受了伤的脚,便踩在他腿上。 刚才那么一折腾,血浸透了裤子,怀瑜只好做了一个简单地包扎处理。手往下滑去,他发现明长宴的脚踝也青肿得有点厉害。 这一处上,显然不是被石头划破的那一次,而是后来躲他躲得急,把自己给崴到了。 索性只是红肿,没有伤到骨头。怀瑜捉住他的脚踝,用力适中地按压起来。 明长宴倒吸一口冷气。 怀瑜手停下:“疼?” 明长宴道:“有一点。” 怀瑜手下的力度轻了些,按住了几处穴道,颇有技巧地揉捏片刻,问道:“还疼吗?” 这次,其实不疼了。 明长宴伤的不重,怀瑜医术极好,按揉几次之后,效果显著。 他的脚踩在怀瑜手心中,顿觉怀瑜的体质偏寒。明长宴分明下过水,按道理他的体温依然是偏冷的,但是怀瑜的手却比他更凉。 明长宴看了他一眼,鬼使神差道:“还疼。” 怀瑜抬头,明长宴心虚地挪开视线。 “还疼?” 明长宴支支吾吾,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直到脚踝处的淤血都散去,明长宴这个谎撒不下去了,连忙站起来:“好了好了,不疼了!” 他正准备穿上鞋袜时,被怀瑜阻止:“左腿有伤,不宜穿鞋。” 明长宴手中拿着鞋,转念一想,认命道:“行吧,那我单脚跳着走!” 怀瑜道:“我背你。” 明长宴摸了摸鼻子,“不了吧,太麻烦你了。” 怀瑜直起身子:“哦。” 明长宴惊愕道:“喂!小怀瑜!你怎么没有一点持之以恒的决心呢!” 怀瑜道:“是你自己不要我背的。” 明长宴身残志坚,猛地一个起跳,挂在了怀瑜的背上。怀瑜中心十分稳妥,被他这么一撞,身子竟然连晃都没有晃。 明少侠一只脚盘在他腰上,另一只手上的脚挂在下面,双手抱住他的脖子,催促道:“做人最重要是有决心!难道我拒绝你一次,你就可以不背我了吗。不行的,现在我是伤患,我为大!” 怀瑜十分无奈,双手环过他的脚腕,将他往上颠了颠。 明长宴目的达到,心满意足。 怀瑜终于继续了刚才被明长宴打断的没说完的话:“方才,我闻到你身上有一种味道,不过,很微弱,现在已经完全散去了。” 明长宴却很奇怪,说道:“我身上的香和你难道不是一样的吗?师父说别人闻不到,就你能闻到。” 怀瑜纠正道:“不是这个香。是我做的假的神仙草上面的气味。” 明长宴侧过头,又惊又诧:“什么?” 结果,这个动作险些亲到怀瑜。二人此刻姿势甚是紧密,明长宴无论怎么动,同他说话都像咬耳朵。他把头抬起来一些,离怀瑜远一点。 明长宴道:“我记得你说过,只要盗草之人出现,你就一定能发现的。就是这个原因吗?” 怀瑜问道:“你刚才见了谁?” 明长宴略略沉吟片刻,将自己遇到的人都说了一遍。 “小岚,阿珺,柳况,还有段旻。”他道:“阿珺和段旻绝无可能,柳况是我信得过之人,至于赵小岚。” 明长宴顿了顿:“他肯定没问题。问题是,他有没有背着我们,见了什么其他的人。比如庄笑。看来,我们还不能走,现在必须再去一次白鹭书院。” 怀瑜背着他:“柳三清有应急的药,你的脚伤要紧。” 明长宴看了眼自己脚上的伤口,不是很深,只是血流出来看着吓人。 明少侠无语片刻,怀瑜已经在说话间,到了正大门。 阿珺给段旻编头发的手停了下来,惊讶道:“怀瑜哥哥!” 赵小岚一个激灵,连忙坐直了身体,以比之前快十倍的速度,目不转睛,认真抄写起了课本。 柳况道:“他怎么了?腿断了?” 怀瑜将明长宴放在凳子上,问道:“药箱。” 柳况道:“受伤了?在哪里,我看看。” 怀瑜:“少废话。” 柳况笑了一声,无奈的掀开门帘,将药箱拿出来。 怀瑜解开包扎的绷带,柳况看到伤口,无语了。 他只是无语,阿珺凑热闹过来看了,则是直接忍不住惊讶地叫出声来:“这么小的伤口还要包扎啊!来得晚了说不定就愈合了!” 第71章 大宴封禅(五) 明长宴脸皮厚, 倒没觉得面子上有什么挂不住。 怀瑜冷冷地瞥了一眼阿珺, 阿珺如临大敌,从后背一路凉到心口, 连忙闭嘴不说。 涂完药, 怀瑜看向赵小岚。 赵小岚似乎感知到了什么, 低下头,做一副匆忙抄课文的模样。 明长宴对柳况使了一个眼色, 柳况心神领会,对阿珺开口:“锦桦,你随我到书房一趟。” 阿珺对柳况唯命是从,他一开口, 且不用说去干什么,她便兴高采烈地去了。段旻一如既往地跟在阿珺身后,他二人一走,屋内, 便只剩下三人。 赵小岚问道:“烟姐姐,你腿好点了吗?” 明长宴哈哈一笑, 不提腿伤:“小岚,你这几天都在书院抄书吗?” 赵小岚点点头。 明长宴身体微微前倾,令赵小岚感到一股无形的压迫。 “哪里都没去?” 赵小岚咽了咽口水:“我、我什么地方都没去!” 明长宴顿了顿, 问道:“什么人也没见过?” 赵小岚心虚地十分明显, 明长宴与怀瑜互望一眼,怀瑜点了点头,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见过谁?” 赵小岚悚然一惊。 他本就有些敬畏怀瑜, 如今被怀瑜这么一问,赵小岚脑子一片空白,磕磕巴巴的就招了:“我见过柳先生、阿珺、段小哥、百里……” “还有呢。” 赵小岚捏着拳头:“祝兄!” 明长宴说道:“果然如此。”随即又疑道:还有百里灯?他也见过小岚,难道也是来盯着小岚不让他出事的? “他来白鹭书院找你?做什么的?” 赵小岚一听,顿时一震紧张,他总不能让烟姐姐知道祝兄跑到书院来,除了掐他的脖子什么都没做。更何况,掐脖子这件事情,看起来不太像什么好事,总之,赵小岚绝对不可能把真相告知明长宴。 赵小岚磨磨叽叽地组织着语言,道:“……来……来找我玩的。” 明长宴挑眉:“就只是找你玩?” 不等他说下一句话,赵小岚立刻说道:“怀瑜哥哥,过几日就是我阿姐的生辰,我要跟阿姐回一趟二叔家中,就不能留在白鹭书院了!” 明长宴道:“你二叔家在哪里。和你阿姐一起么?” 赵小岚点点头。 明长宴还是有些不放心他,便问道:“你什么时候走,我要把你送到你阿姐手中才能放心。” 赵小岚自认被关在这劳什子破书院里面,身体都快发霉了,此时得到明长宴的允诺,当即扔了书,一跃而起:“我现在就可以走!” 明长宴转身对怀瑜道:“一直把他留在白鹭书院,能让他不去找庄笑,你我二人却拦不住庄笑来找他。以我所见,不如借此机会把他弄回赵家。赵家长女生辰,按照他们平时的作风,必然是奢靡至极,重兵把守,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去,岂不比白鹭书院安全得许多。” 怀瑜点头:“言之有理。” 明长宴道:“庄笑此人城府极深,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看,最好是趁早收拾了他,免得我成日提心吊胆。” 怀瑜道:“时机尚未成熟。” 明长宴知道他说的是自己的武功。 如今,他的武功虽然恢复得七七八八,但是暂时还有些发挥不稳定,内力时有时无。鼎盛时期能发挥出曾经十成的功力,如果出点儿意外,那便是三分都没有。实在很靠运气。 若要长久地稳定下来,恐怕还得慢慢调理。可惜大宴封禅近在咫尺,已然没有多余的时间再让明长宴休憩整装。 “不过,我不明白,他要这神仙草做什么?难道是治脑子么,真是不懂此人在想什么,我实在是不明白了。”明长宴撑着头,百思不得其解,怀瑜想了想,道:“百里比他更容易拿到。” 赵小岚三下五除二地将书本打包,跨在腰上便跟着明长宴到了白鹭书院山脚。正巧,遇到一队穿盔戴甲的侍卫。 领头的先看见怀瑜,拱手行礼:“小国相!” 身后一排士兵齐刷刷地跪下。 赵小岚诧异道:“这不是土阵吗?你们不在皇宫里呆着,怎么跑出来了?皇姑父如何了?” 领头的道:“赵公子。陛下一切安好,我等奉陛下之命驻扎白鹭书院,保护各国皇子公主安全。” 明长宴道:“看来是大宴封禅将至,京都已经来了不少国外的高手和皇族,皇帝为了提防他们胡作非为,看来是下足了功夫。” 土阵首领道:“由土阵和火阵负责京都日常巡逻,若惊扰到了小国相,还望见谅。” 怀瑜点头,明长宴道:“这样看来,朝廷强制插手此事,中原武林的日子也不好过。京都现在重兵把守,比以前安全不少。” 怀瑜道:“越安全的地方越危险。” 明长宴正欲回答,却不料感知到了一丝诡异的杀气。他匆忙往枫叶林中一瞥,那股杀意消失得一干二净。明长宴摸着下巴,放慢步伐,不动声色走得离赵小岚近了一些。 出了白鹭书院,明长宴将他送到了赵府。 赵翎听闻消息,将赵小岚接走。 赵小岚介绍道:“阿姐!怀瑜哥哥不用我介绍啦,旁边这一位是烟姐姐!我新认识的好朋友!” 明长宴突然道:“赵家阿姐,可否借一步说话?” 赵翎略略迟疑,但是看怀瑜也在一旁,因此对明长宴的警惕松懈不少,她道:“进来说话吧。” 明长宴点点头,同怀瑜进入赵府。 赵翎沉吟片刻,上下打量明长宴,终于把自己心中的疑问说了出来:“我听小岚叫你‘烟姐姐’?” 明长宴脚步一顿,干咳一声:“如何了?” 赵翎怎么看他都看不出一个女子的模样,但赵小岚就跟瞎了眼似的,左一句“烟姐姐”,右一句“烟姐姐”,叫得十分欢畅。 明长宴索性不再隐瞒,三言两句地解释道:“小岚对我可能有一些无伤大雅的误会。我姓明,赵家阿姐随意称呼我即可。” 赵翎从善如流道:“明公子。” 突然,她福至心灵,一个挑眉:“明公子?” 明长宴哈哈一笑:“你觉得是什么,那就是什么吧!” 三人进屋,赵小岚已经火急火燎地倒了几杯茶,往肚子里灌。他一路上渴极了,喝了几碗茶水之后,连忙将包里的签名拿出来。 赵翎呵斥道:“说过多少次,不准喝凉茶,为什么总是不听话!” 赵小岚一抹嘴巴,擦去了水渍,解释道:“阿姐,你茶水放在桌上就是要人喝的嘛。我不跟你说这个了,阿姐,你有没有认识什么会裱框的,我要找他有事!” 赵翎道:“你有什么事情?成日里做些无用的功夫,也不知道好好读书!” 赵小岚“哼哼”两声,十分得意。他将手中的宣纸摊开,哈哈一笑:“阿姐!你看这个是什么!” 赵翎瞥了一眼,并不感兴趣。 赵小岚不需要她感兴趣,兀自显摆道:“你知道这个是什么吗,这是明少侠的签名!很难搞到的!” 赵翎骂道:“混账小子!” 赵小岚恐怕被他姐姐骂惯了,脸皮也厚得不行,反正骂两句少不了几块肉,于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赵翎骂完,又说道:“你最近都给我老实待在家里,哪儿都不准去。” 赵小岚吹了一口气:“知道啦!我不去!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 赵翎:“别嘴上说着不去,转头又跟祝瑢跑的没边儿了!还有今年你们那个什么、什么大宴?” 明长宴补充道:“大宴封禅。” 赵翎道:“没错,就是这个。赵小岚,你今年不住再去凑热闹。” 赵小岚无所谓道:“我才不去呢!今年又没有明少侠,有什么好看的,剩下人不过都是些废物罢了,不看不看!” 赵翎道:“不看就把你后院的那堆东西都给我烧了,堆了这么几年,我看着占地方,碍眼!” 赵小岚听罢,连忙跳起来:“不行不行!” 突然,他看向明长宴,一拍大腿:“对了!烟姐姐,说起来,我还没有给你看过我珍藏的东西!你来!” 明长宴被他猛地一拽,还未来得及跟赵翎说正事,便被赵小岚拽进了后院。 后院中,有一处露天搭建起来的小亭子,亭子里摆放了几个展示柜,每个柜子和桌子上,都珍重地放着一些零碎的物件,诸如:衣服,手势,书册一类的。 明长宴走进一看,赵小岚立刻拿出一个斗笠,献宝似的介绍道:“你看!这个是明少侠的同款斗笠!” 明长宴:…… 他一眼扫过去,果然见这些展示柜中,全都是与他有关的东西。 赵小岚孜孜不倦的介绍:“你看这把剑,这是明少侠十八岁时用来斩杀山贼的玄月宝剑!” 明长宴道:“我怎不知他十八岁还使过剑,谁告诉你的?” 赵小岚道:“我在秀玲珑那儿买的,她说的!她与明少侠是好朋友,应当不会骗我。” 明长宴暗道:被骗了。 赵小岚又翻出一本画册:“这是大楚一十二年的时候,明少侠游历浔阳之时作画留念,画的是浔阳的美人!” 一翻开,果然是一本美人春睡图。 明长宴连忙解释:“绝无此事。” 他看着怀瑜,强调一遍:“真的没有。”随即,问道:“赵小岚,谁告诉你这是明长宴画的?” 赵小岚老老实实回答:“秀玲珑说的……” 明长宴又拿了一个狐狸面具下来:“那这个呢?这又是什么?” 赵小岚道:“这个!这个是四年前,临安灯花宴上面,明少侠戴的狐狸面具!说起来,你不知道吧,烟姐姐,那一年明少侠摘花灯,太帅啦!” 明长宴厚颜无耻道:“过奖过奖,帅么,我是知道的!” 赵小岚叹了一口气,“天意弄人,灯花宴之后没多久,就出了那样的事情。明少侠……哎!气死我了!” 他道:“要是明少侠没有死,今年的大宴封禅,我就还能在见他一面。不过,真可惜,怀瑜哥哥没见过明少侠!” 怀瑜听罢,十分不屑地轻哼了一声,道:“你又知道了?” 明长宴道:“兴许见过呢!” 他摸了摸下巴,心想,岂止是见过。 赵小岚垂下头说道:“我以前经常跟怀瑜哥哥说起明少侠,前几年大宴封禅的时候,我让怀瑜哥哥来同我一起看他。结果怀瑜哥哥嫌麻烦,不愿意来看。我也不强迫他,今年不愿意看,反正还有下一次机会,谁知道天妒英才,上一次见了他之后,竟然是天人永隔。” 思及此,赵小岚的心绪低落不少。 明长宴哭笑不得,拍拍他的肩膀:“你不是相信明长宴没有死吗?说不定,他这几年正在那里养精蓄锐,好等大宴封禅的时候,一展手脚,重新夺回苍生令!”转头他又看了怀瑜一眼,这个小鬼头,当年中原所有的小男孩都崇拜他,不知道多少人千里迢迢想去临安看他一眼,可这位小国相竟然还嫌弃?不愿意来看他? 岂有此理,实在是岂有此理。 赵小岚嘟囔道:“哎!烟姐姐,你骗小孩儿呢!” 明长宴展颜笑道:“真的不骗你。好了,我不与你废话,等到了大宴封禅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怀瑜命令道:“哪里都不准去。在家里把之前落下的功课都做完。” 明长宴补刀道:“我会和你阿姐说明情况的。” 二人将赵小岚关进屋中之后,明长宴率先对赵翎开口:“不要让白瑾和祝瑢接近小岚。” 赵翎愣道:“白瑾是那位天下第一美人,我的主张也是不准她与小岚来往。但是祝瑢从何说起?” 明长宴道:“说来话长。祝瑢是当年庄家遗失的小少主,此人阴险狠毒,近年接连灭门数个江湖门派,潜伏在小岚身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赵翎脸色一白:“这……” 明长宴道:“赵家阿姐,你不信我,总要相信怀瑜。此事万不可能有假,还望阿姐多照看小岚。还有一事,我想问问你,赵家同庄家当年关系如何?” 赵翎皱了皱眉,道:“毕竟同是位列四家,有一些利益上的冲突,这关系确实不大好,但是也不至于和我们结下深仇大恨,当年那场大火,绝对不是我们所为。” 赵翎又补充问道:“那白瑾……?” 明长宴无奈道:“那白瑾也不是什么善茬。赵家阿姐若有心打听,大可以去江湖朋友之中丑观音是何等人物。” 赵翎连忙问他:“何等人物?” 明长宴突然一愣,这才反应过来,他叫赵翎去跟江湖上的朋友打听,赵翎直接就同他打听了! 明长宴只好道:“就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作者有话要说:  小岚是个狂热的追星粉 小鱼:我岂止是认识明长宴,我还睡过他。 第72章 大宴封禅(六) 赵翎脸色一变, 咬牙道:“这……这个小王八蛋!早叫他别给我去搞江湖这些破烂事, 不听的我话!我、我非打死他不可!” 明长宴拦住她:“赵家阿姐,莫生气。我同小国相告知你这个, 就是不希望他受到伤害。这一次让小岚回赵家, 也是出于这个原因。阿姐尽量多派些人看管他, 或者将赵家直接封锁。让他出不去,也让外面的人进不来。” 赵翎点点头:“不用你说, 我也会这么做。”顿了一顿,她还是难以置信道:“你说祝瑢他……他真的是庄笑?” 明长宴点头:“千真万确。” 赵翎道:“苏禾同他早些年便相识。当年,还是苏禾说祝瑢救了他一命,这才认识。祝瑢这孩子也从未有过什么不妥的行为。见到我也总是笑眯眯的, 很有礼貌,看不出是那样的人啊。” 明长宴道:“正因为看不出来,这才可怕。人前一副面孔,人后一副面孔, 他杀人手段十分残忍,动辄取人满门性命, 按照时间推算,不过十四五岁,便习得此阴邪之法。” “并且, 庄家当年满门命丧火海一案, 恐怕也是他做的。” 赵翎微微退后一步,捂着嘴,恐惧道:“这也是他?这……这是怎样的人, 他为何要把自家给屠了?” 明长宴道:“据我推测,他很有可能在有些的时候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即使他对小岚没有恶意,但是谁都说不准他什么时候发疯,所以不管怎样,还是让小岚远离他为好。” 怀瑜在此时突然道:“时候不早了。” 明长宴知道,这是在提醒他差不多该回去用药了。近日,为了大宴封禅之事,明长宴连这苦药也不怕了。 二人走后,赵翎吩咐下去,将赵家的守卫多安排了两层。此后一段时间内,赵小岚终日被关在屋中,几乎快郁卒了。 五日后,赵翎出门办事,赵小岚终于找到空当,打算溜出去玩。赵苏桐听闻表哥在京城,被大表姐下了禁足令,甚是同情,于是抽空来看一看赵小岚。 赵小岚见到他,鬼点子立刻冒了出来。赵苏桐听闻赵小岚要自己带他溜出去,起初的时候还很不愿意,后来招架不住赵小岚用明少侠的同款宝剑诱惑,两人嘀嘀咕咕在房间商量一阵子,赵苏桐便给赵小岚找了一身小厮装扮,折腾了半天,混出府去。 甫一出来,坐上马车,穿过集市,到了人烟稀少的郊区,赵小岚便从车上跳下来,伸了一个懒腰。 “爽!” 赵苏桐道:“表哥,咱们不能出来太久,等大表姐回去了,你也一定要回去!” 赵小岚摆摆手:“知道知道!我看看,这里有什么好玩的!” 他被放出来,如鸟投林。赵苏桐先前还有些担心,后来玩儿开了,索性什么也不管了。 赵小岚地上玩够了,便想要去水里玩。他正欲租船,却不料,身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他猛地一转头,正与离离四目相视。 “离离!” 离离闻此声微微一愣。 随即,赵小岚望过去,又看见离离身边,站了四个穿着打扮怪模怪样的男人。看衣裳,并不是中原人氏。 赵小岚心里一惊,这四名男人围着离离,俨然图谋不轨。其中一名,甚至开始对离离动手动脚,而离离面上也显出了几分不耐烦。 这么一想,方才离离投来的目光,岂不就是求助的信息。 “你们干什么!” 赵小岚大步上前,一走进,这才发现,自己与四名男子体格差异十分明显。不过,无论对方与自己体格差异多大,都不影响赵小岚英雄救美的决心。他连忙站在离离之前,将离离与四人隔开。 离离道:“赵公子。” 赵小岚道:“他们没有对你怎么样吧!” 离离摇头:“尚未。” 其中一名个子极高,脸上带有鼻环的男人道:“你是她的什么人?” 赵小岚道:“不管我是她的什么人,先说你们要对她做什么!” 男人道:“什么叫我们要对她做什么,明明是你这姑娘自己找上门!不过,长得如此美貌,倒是挺适合同我们去吃酒的。” 同伙道:“哪儿来的黄毛小子,少管大爷的闲事!” 赵小岚连忙将怀中的《为君之道》拿出来看了两眼,壮了壮胆,回道:“离离愿意跟你们去吗,君子不强人所难,识相的你们先滚!” 显然,四名男人不打算识相。 赵小岚刚说完这一句话,头部立刻遭到重击。他尚未反应过来,就被戴鼻环的男人一拳揍趴下了。 离离神色漠然地看着赵小岚,赵小岚心意已决,一拳揍不倒他,他娇生惯养,从来没受过这么重的打击,他一边颤抖地爬起来,咬咬牙,对着离离喊道:“离离姑娘!你快跑!我在这里挡着!” 一名矮胖的男人,身高约莫五尺多,但胜在肉多,每走一步,满脸横肉便随动作摇晃,直教人担心他的肉是否会落在地上。赵小岚勉力站起,摸上腰间的木刀。 刀,是仿造苍生令而制的一把刀。因赵翎不许他用真刀,便只给他配一把木刀在腰侧,赵小岚拔刀而起,权当棍子用,见离离还没离开,一面退一面道:“离离姑娘你快跑吧!” 离离点头道:“有劳小岚少侠了。” “少侠”二字一出,赵小岚心口膨胀半晌。却不料矮胖的男人动作十分灵活,赵小岚的刀将将抬至心口,他那一脚就重重踹下。这一回,赵小岚出身未捷身先死,嘴里呕出一口鲜血。 如此逞英雄被暴打一番,离离的脸色终于变了。 赵小岚趴在地上,尝试着第四次站起来。 “你、你不要怕,我有学过武功……我保护你……” 离离道:“赵公子,你看起来很不好。” 赵小岚一抹嘴角的鲜血,喘气道:“没事没事,其实平时都是我跟祝兄双剑合璧,如今只于我一人,有些力不从心。不过不用紧张,对付区区外邦小子,足够!” 离离拉着他的手臂:“你的脸上都是血。” 岂止是血,那四名大汉将赵小岚玩弄于鼓掌之中,虽并未取他性命,却是羞辱他至极。 矮胖汉子道:“中原的姑娘,你们中原男人都这么窝囊吗!我看,还不如跟哥几个去玩儿玩儿!” 赵小岚摇摇晃晃站起来,腿都在颤抖,也不知是太害怕还是被打的,若是平时,他早就逃得无影无踪了,但是嘴上却恶狠狠道:“你做梦!” 他大叫一声,往前冲去,又惨叫一声,被矮胖汉子一脚踹出。赵小岚足足在地上滚了四五米,撞上了河边的一棵需要三人才能抱住的柳树上。他如同一只活虾下油锅,痛得挺直了腰板,脑子也昏昏沉沉,几欲晕厥。 三番两次挣扎过后,赵小岚断气似的,身体不动了。 离离又惊又诧,喊了一声:“赵公子?” 没有得到回应,看心口起伏,呼吸稳妥,恐怕是细皮嫩肉,娇生惯养的他被如此对待之后,身子受不住晕过去了。 矮胖汉子猥琐地笑了几声,搓手道:“中原姑娘,如何?” 离离拍了一拍罗裙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展颜一笑:“我生平,最讨厌一种人,最喜欢一种人。” 矮胖汉子连忙问道:“哪种讨厌,哪种欢喜?” 离离把玩着落在胸前的头发,一边道:“讨厌多管闲事之人。喜欢么……” 她顿了一顿,冷漠道:“死人。” 矮胖汉子的表情登时凝固在脸上,离离纵身往树上一跃,轻飘飘地坐在树干上。 那矮胖汉子身首猛地错开位置,浓血飞溅三尺,温热的血液全数洒在赵小岚的衣摆。他眉头轻轻蹙起,将醒未醒。 离离速战速决,手中刀片快如幻影,半柱香不到的时间,眼前四人,死得就剩下一个。 她微微瞪大眼睛:“你怎么还活着?对不住了,看来,最近我的准头有些不好,还剩了你半边没切断。” 离离笑意盈盈,撑着下巴,欣赏着眼前的这一幕。 剩下那个没死的,腰被他切了一半,只连着一些皮肉,意识却还在。断了的下半身条件反射,像条上岸的鱼一般蹦跶。 离离捂着耳朵,不去听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她哈哈笑了一声,忽然听道赵小岚的嘤咛。 “吵死了。” 离离又出三枚刀片,正中那人的太阳穴,终于,这非人般的折磨结束了。 她跳下树,一边走一边随意的踢开脚下的尸体。一共四具,破烂不堪,皆被她踢进了一旁的河水中,把水染成了猩红。她走到赵小岚身边,看着他,若有所思。 赵小岚痛晕过去,如今又痛醒过来。一睁眼,便看见离离略有些担忧的神色。 “你醒了?” 赵小岚猛地坐起来,他目光落在自己的脚上,被一脚的鲜血给吓呆了。 “啊!!!” 离离道:“赵公子,你喊什么?” 赵小岚脸色涨红,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丢人的事情,连忙闭嘴不喊了。 “没、没喊,我就是、就是……” 离离十分体己地岔开话题,松了口气:“今日多谢赵公子相救,否则白瑾恐怕难以脱身。” 赵小岚懵了,他连忙爬起来,四下一看,果然,方才那四个人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傻乎乎开口:“我、我把他们打跑啦?” 离离见他那傻样,忍俊不禁。后来又觉得不可多笑,便严肃道:“赵公子英勇非凡,他们自然是被你的气势吓到,三两下就支撑不住,便跑了。” 赵小岚看了看自己的手,惊了:“我这么厉害了吗!” 离离微微笑道:“赵公子难道是怀疑我骗你吗?” 赵小岚脸上难以自持地泛起红晕:“并、并不!我、我原来进步这么大啊!祝兄还总说我没有进步,这不是很好嘛!看来成为天下第一指日可待了!这次大宴封禅,要不然,我也去报个名?” 离离道:“赵公子报名一事先不急,不如先将身上这件脏了的衣服换下来。” 赵小岚连忙点头:“好!” 离离道:“赵公子不嫌弃的话,这里离我的一位朋友家十分近,我进去要件衣服,给你换上。” 赵小岚听罢,脸红得厉害,磕磕巴巴地点头。 他与离离一同往前走,赵小岚走得同手同脚,紧张至极。 一时间,二人没有共同的话题,沉默无声的蔓延。赵小岚舍不得这难得的共处机会,于是硬着头皮挑了一个话题出来:“离离姑娘,你、你为什么叫离离啊?” 离离道:“赵公子若是不想喊离离,也可以直呼白瑾姓名。” 赵小岚摆手道:“没有没有!我就是随口问问……百花深处的姐姐们,名字都有来历,我就在想离离姑娘的……” 离离缓缓道:“故人所取。说起来,他与你还有些相似。” 赵小岚问道:“哪点相似?” 离离似乎想起什么,噗嗤一声笑出来:“那个人也想要当天下第一。” 赵小岚抓了抓脑袋,离离道:“那人不止要当天下第一,在我年幼时,还许诺我:来日若是能当了这天下第一,便封我是天下第三。” 赵小岚不由问道:“为什么是天下第三,不是天下第二?如果我当了天下第一,我就封你当天下第二!” 离离没有接话,赵小岚尴尬得抓耳挠腮,又憋了半天,“离离……是个好名字!很好……好名字!” 离离道:“赵公子,里面请。” 面前这间小屋,三进两开,布置十分简朴,应该是某隐居的居士所住。门扉大开,屋内空荡荡。 赵小岚进去三下五除二地换上衣服,摸了一把头发,这才发现,头上的发簪断成了两截。现如今他披头散发,委实不妥。 此时,赵苏桐终于找到了他。 离离道:“赵公子,以后遇到诸如今日之事,切莫强求自己救人,万事保重自己。莫要出了什么闪失。” 赵小岚方才打到了四个大汉,现在只觉得自己神勇无比,应当是不会出什么大问题的。于是,他倒反过来嘱咐离离。 “离离姑娘,我没有问题的。应该是你要小心!你长得如此美貌,觊觎你的人不在少数,你记着,我送你的这一对手镯,在关键的时候,能保你一命!” 离离诧异地问道:“为何?” 赵小岚眨了眨眼,交代道:“手镯中是遇空气而挥发的剧毒,机关在最下面,或者紧急情况,你摔碎了也行。解药在另一只手镯中,你不要摔错了镯子!” “赵公子,你待旁人为何总是这么好。”离离点点头:“我记住了。” 赵小岚嘱咐一番,火急火燎地拉着赵苏桐往家里跑。离离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有些呆愣了。他一走,原本空无一人的屋内,多出了一人。 离离瞥了屋子里的“人”一眼,兀自轻飘飘地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说是天下第三 ,其实离离的武力值是在长宴庄笑小鱼之下,杂鱼们之上,真的要算的话 ,肯定是天下第n了 第73章 照花拂影(二十二) 当日一回家, 赵小岚跑出去的事情就败露了。 赵翎气急败坏, 直接把他锁在院子里。 赵小岚自作孽不可活,百无聊赖地在院子里数叶子。天气越来越凉, 春天的时候, 赵翎若是将他锁在屋子里, 他还能赏赏花。现在花败了一地,实在赏无可赏。 赵小岚叹了口气, 找来扫把和簸箕,无所事事的扫起地上的落花来。满满当当地装了一袋子,赵小岚又从下人那儿借了一把锄头,在院子里挖起坑来。 挖到一半, 屋外头来人了,是王管家。 王管家进院喊道:“小少爷,有人找!” 赵小岚道:“王叔,等等, 我先忙完我的事情!” 王叔道:“等不了啦,小少爷, 是皇宫里来的人,你别耽误了!” 赵小岚道:“来啦来啦!” 他到门口,这才发现是百里。 百里拱手道:“赵公子。” 赵小岚见到他, 笑道:“我还以为是谁来了。原来是你!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先到屋里喝一杯!” 百里道:“多谢赵公子的美意。只不过, 百里尚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 赵小岚道:“我知道,是因为大宴封禅的原因吧。我知道的, 每次到了这个时候都是你们最忙。” 百里谦虚了几句,说道:“赵公子,皇后娘娘召你入宫。话我就带到了,酉时三刻,我在少阳门等你。” 赵小岚听罢:“皇姑姑找我?哎,可我出不去吧!” 百里道:“怎了?” 赵小岚道:“别提啦!我阿姐听了怀瑜哥哥的话,哪儿都不让我去。也不告诉我原因,不让我见离离,也不让我见祝兄!” 百里道:“这……赵公子,小国相总是为你好的。毕竟,祝瑢不是什么好人。” 赵小岚连忙反驳:“那是因为你们都误会他了!算了,也不知道你们从哪里看出他不好的,我就觉得他很好!他是我的朋友,我相信他。” 百里无奈地摇头:“既然赵公子无法出门,我便去回了皇后。” 赵小岚道:“别别别!容我想想!” 百里看着他。 赵小岚左手握拳,敲了一下右手:“这次,是皇姑姑叫我。到时候阿姐怪下来,错不在我,她不敢去怪皇姑姑的!” 越想,赵小岚觉得越有道理。 背后有皇姑姑撑腰,赵小岚的胆子大了不少。 “无事无事!不打紧的,我收拾收拾东西,下午就来!对了,皇姑姑有说找我什么事吗?” 百里摇头:“皇后找赵公子的事情,我一个小小侍卫,如何知道?再者,皇后惯喜欢你,找赵公子多半是想你了吧。” 赵小岚点点头:“行!我知道了!” 百里临走前,道:“赵公子。去皇宫之前,还是与令姐打一声招呼吧。这一去,不知何时回来了。” 赵小岚道:“放心啦!皇姑姑如果留我过夜的话,我不答应她就是!” 百里微微笑道:“我告退了。” 赵小岚挥了挥手,进屋喊道:“王叔!你找个腿脚利索的小子,帮我跑一趟百花深处!我有点事情要同离离说!” 他将袋子里的花倒进了坑中,拍拍手,填满之后,还用锄头压了压。 出门时,赵小岚道:“王叔,我阿姐问起来,你就说皇后找我啦!” 因为是皇后娘娘的传召,王管家顿时不敢拦了。王管家道:“小少爷,今晚几时回来,可要在家中用餐?” 赵小岚苦思冥想一会儿,说道:“那你给我做点儿桂花糕吧,这个时间,吃桂花糕最好!” 王管家连连答应。 赵小岚出门便雇了一辆马车,因碍于赵翎在府中布置的侍卫,他不干脆从正门走,而是从侧门离去。 马车一路驶向皇宫,赵小岚被关了几天,出门之后心情十分畅快。 他坐在马车中一路颠簸,不知思绪飘到了何处,过了一段时间,冷不丁的听到一阵细碎铃铛之音。 “停下!” 赵小岚掀开帘子。 驾车的说道:“正到了宫门口,小少爷不喊我停下,我也得停下呢!” 赵小岚顾不得回他的话,径直从马车上跳下来。驾车的连忙道:“你小心些!” 赵小岚挥手:“你回去吧!我一会儿自己进去!” 他往前走了一射之地,渐渐缓下脚步,左右查看,提高声音:“祝兄!是不是你啊!” 赵小岚接连喊了几句,正当自己疑惑,是不是幻听时,那一阵空灵的铃铛声音,在宫廊之外,又响了起来。 少阳门外,沿路枫树开得火红一片,地上无人打扫,铺了一层厚厚的枫叶。脚踩上去,会发出古怪的声音。 祝瑢双手抱臂,站在不远处一株最大的红枫之下,赵小岚见到他,眼睛一亮,连忙跑去。枫叶被他踩得乱飞,宛如蝴蝶翩翩。 “祝兄!你不讲道理!”赵小岚一上前,便怪罪他:“上次说好了来找我玩,结果我在家里被关了这么多天,你一天都没来看过我!” 祝瑢问道:“你要去皇宫?做什么?” 赵小岚点点头:“对,姑姑让我进宫看看她。” 祝瑢的脸色突然极其难看,发难道:“不准去。” 赵小岚愣了一下:“什么?” 他丝毫不讲道理,道:“我说你不准进去。” 赵小岚问道:“为什么啊?”他百思不得其解:“祝兄,要不然,你也跟我一起进去吧。说起来,你似乎还没有进皇宫看过!” 祝瑢冷道:“我进不去。”此时正是大宴封禅在即,京城连街道都开始有官兵巡逻,更不说皇宫了,若是说是要带着一个陌生人进皇宫,即使是赵小岚,也一定会被宫门外的重重侍卫拦住。祝瑢补充:“你也不准去。” 赵小岚在原地抓了抓头发,恍然大悟:“我知道了!” 他的手正好放在了自己扎好的头发上。之前,赵小岚的簪子在英雄救美的时候断成了两截,这几天赵翎关着他,让他没法儿出门去买根新的,因此头上现在都只有发绳,并未有簪子。 赵小岚道:“你说的对,要是这样去见姑姑,说不定会殿前失仪!还是祝兄你想的周到,只是这附近没有卖簪子的地方……” 他的目光落在祝瑢身上,突然哈哈一笑:“祝兄,你可别小气,上回我看见了,你怀中是不是还有一根簪子!” 说罢,不等祝瑢做出什么反应,他直接熟练地摸到对方怀中,将那根簪子拿出来。 赵小岚道:“借我用用!” 他拿在手里,观察一番。这根簪子做工精湛,质地良好,年代久远,但是可以一眼叫人看出,是一个女人的簪子。赵小岚看着看着,突然挤眉弄眼,笑道:“哇!祝兄,想不到啊想不到,这是哪位佳人的簪子啊?” 簪子末尾,雕刻着一朵小花,花瓣之上,有几点黑红色的印迹,像是血液溅上去而留下来的血污。 赵小岚自来熟的把头发用簪子挽上,拍拍手:“谢啦!晚上出来的时候还给你!” 祝瑢突然捉住他的手臂,道:“我再说一次,不准进去。” 语气,甚至可以说得上阴寒了。 赵小岚即使再迟钝,也感受到对方此时此刻的怪异了,他道:“祝兄,你今天怎么了,好奇怪啊?你抓得我的手好痛啊,有话好好说嘛,我不懂为什么不让我进去,你为什么突然要管我?你以前从来不这样。” 闻言,祝瑢突然被点醒一般,松开他的手。退了一步,道:“……对。” 赵小岚听闻此言,更加莫名其妙。 祝瑢却是重复了一遍:“说得很对。” 赵小岚往前一步,歪着头问道:“祝兄?” 祝瑢微微笑道:“你算什么东西,你要做什么与我何干。” 他好似突然恍然大悟,意识到之前的行为与他自己非常不符,仿佛碰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祝瑢转身就走。 赵小岚凭借直接感受到他惹毛了祝瑢,伸手在空气中抓了一把,没抓到他。 他有些急了,连忙追上去:“祝——” 谁知,他这一声还没有喊完,祝瑢便转过身,猛地掐住他的脖子。 赵小岚被撞在枫叶树上,震落了一片红枫。 “赵苏禾,你是不是以为我不会杀你。” 赵小岚连忙道:“祝兄!祝兄!错了,我错了!” 祝瑢面上阴鸷更甚,眉宇间一股黑气萦绕,他阴测测开口:“倒不如死了好。” 赵小岚双脚激烈地蹬着,祝瑢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松开了他。 赵小岚咳嗽半天,气喘吁吁,扶着树道:“祝兄,能不能商量一下,你不要每一次生气都掐我的脖子,真的好痛。下一次,要不然直接揍我吧,那我还扛得住一些。” 祝瑢沉默无言,向前走了一步,准备拿回被赵小岚取走的簪子。谁知,赵小岚却仿佛受了惊吓一般,闭着眼睛微妙地往后一躲。见此举动,祝瑢伸到半空中的手一顿,又收了回来。 赵小岚见迟迟没有动静,摸了摸鼻子,“祝……” 睁开眼,祝瑢已然消失在眼前。 赵小岚惊魂未定,不知怎么的,看到眼前的人消失不见,他松了一口气,干巴巴地站了起来,自我安慰地想道:算了,祝兄现在估计正在气头上,等我回来再跟他解释吧! 赵小岚赶紧转身往宫中走去。 百花深处。 离离进屋时,小玉迎了上来。 “姑娘,今日便是赵家长女的生辰了。”离离微微一愣:“这么快?” 小玉替她到了一杯茶:“不算快。只是姑娘这几天心不在焉,便觉得过得很快。” 离离手握在茶杯上,若有所思。 小玉提醒道:“他今天就要动手了。” 离离心中猛然一顿:“今天?” 小玉道:“姑娘,我且给你看一件东西。” 她说罢,转身到屋内,拿出一封信纸。纸上,正有一朵小小的干花扣着。 离离接过信,拆开来。小玉道:“这是赵公子差人送过来的,他今日要去皇宫一趟,便特意命人来询问姑娘爱吃什么。他回来时,便从宫中取一些出来,叫姑娘开心。” 离离看完,面上却没有一点开心的模样。那张信纸被她捉在手中,皱巴巴的,碎成了一团。 “几时送来的。” “回姑娘的话,巳时一刻送来的。现下,赵公子大概已经起身往皇宫走了。”小玉迟疑道:“信上可曾说了,赵公子因何而入皇宫吗?” “皇后召见。”离离喃喃自语:“一派胡言。他想干什么?” 小玉拾起剪子,转身到了窗台,修剪起花枝来。 “姑娘,莫要怪小玉多嘴。我侍奉你多年,从未见你对其他人如此上心。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只怕你今日不去,而后来悔恨万分。” 离离靠在榻上,闭眼道:“我去干什么。” 小玉剪下一截枯枝:“姑娘,花在秋日里败了,来年春日还会开。人却不会了。” 离离转过身:“别在我耳边念叨,你好烦。” 小玉复杂地看着离离的背影,半晌,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姑娘,我只希望你每一件事情,在你将来想起时,都不要后悔。”离离望着放在窗前的木芙蓉,发起了呆,谁知,不消片刻,最后一朵木芙蓉也落下了。 两刻钟之后,离离从榻上坐起。她穿上鞋,急匆匆地往外赶,看方向,正是皇宫。 却不料,一出百花深处,她的肩膀好似被针扎了一下,骤然失力。 一根银线,穿过她的肩膀,末尾的落月针,狠狠扎在墙中。 墙后,明长宴沉着脸色,缓缓走出。 “我看,我们该好好地算一笔账了。” 离离瞳孔一缩,随即阴测测的笑了起来:“长宴公子,你这是何意?” 明长宴道:“要你命的意思。” 他冷道:“别动。越挣扎,我让你死得越快。” 离离突然举着双手,笑眯眯道:“我当然不动。只是长宴公子,我怕你后悔。” 对于离离知道他的身份,明长宴并不吃惊,只是听到最后一句,他蹙起眉头。 离离有条不紊地开口:“你一直在盯我?看你的样子,武功恢复了不少,小国相对你可真好啊。” 明长宴道:“不要多说,多说话也不会活得长久。” 离离开口:“活得长久,哈哈哈哈哈哈!明少侠,我虽活不长久了,但是比起赵岚来,我却是要比他久一些。” 明长宴拉紧手中的银线,离离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我不喜欢别人和我打哑谜,你最好一次性把话说明白。” 离离盯着他,笑了一声:“你若想在这里与我纠缠不清,我奉陪到底。只是赵岚能不能活到你去救他时候,那就难说了!” 明长宴死死看着她。 二人沉默无言,危机一触即发,明长宴手中的线扯得更紧,好似下一刻,就要取她性命。 离离眼底,闪过一丝紧张,很快消失不见。 “皇宫。他往皇宫去了。” 赵小岚进入皇宫已约一炷香的时间,祝瑢同皇宫的方位背道而驰,步伐十分缓慢,他拿出挂着铜铃的扇子,阴晴不定,摇了两下。突然,不知道从哪里飞过来一个东西,落在他的脚下应声而碎。 是一块白玉镶花的玉佩。 见此情景,他久无波动的神情中,闪过一丝真切的杀意。 第74章 照花拂影(二十三) 一路想着祝兄的事情, 赵小岚懊恼不已。 不知不觉, 走到了少阳门口。 百里已然恭候多时。 “赵公子。” 赵小岚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百里观察入微,便问道:“我见赵公子的脸色不太好, 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赵小岚叹了口气:“说来, 也算是一件大事情!” 百里笑道:“愿闻其详。” 等了一会儿, 赵小岚却摆手:“算了算了!不说也罢!” 百里道:“是祝瑢吗?” 赵小岚又惊又诧:“你从何知道!” 百里边走边道:“赵公子,我又不是瞎子, 方才那里那么大个人,难道我看不见吗?” 赵小岚尴尬地哈哈笑道:“你既然知道了,那就没什么好说啦。反正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百里微微一笑:“赵公子不与我说,怎么知道我不懂?” 赵小岚被他弄得一头雾水, 百里开口道:“说起来,赵公子可知道为什么小国相要叫你远离祝瑢?” 赵小岚本是想同曾经一样为祝瑢辩解,但是一想到方才的事,已然不是一次见到那样的祝瑢, 还被人看了个正着,他只有小声道:“可能是因为他嫌我无用, 讨厌我了吧。” 百里安慰道:“赵公子,这是说的什么话,祝公子怎么会讨厌你呢。” 两人缓慢地走在去往永仙宫的石路上, 抬首望不到石板的尽头。 一路无言, 百里打破了沉默,道:“赵公子若是觉得无聊,这一趟去永仙宫的路上, 我便给你讲一个故事,如何” 赵小岚眨了眨眼,道:“好吧,你讲!” 百里道:“我要讲的这个故事,是关于一位小少爷的故事。故事的开头,要从他本来应该是一个同赵公子一样的,一生无忧无虑的少爷开始。” “这位小少爷,出生在一个显赫一时的家族。荣华富贵,享之不尽,用之不竭。他原本的生活就该这样快意无忧,他除了是一个富家少爷,更是一个资质甚好的天之骄子,前途无量。直到有一日,他的母亲要会娘家探望师父。小少爷的父亲对他十分严格,并且不近人情,因此,他格外依赖母亲一些。” “听闻母亲要走,小少爷撒娇耍赖,用尽浑身解数,终于达到目的,如愿以偿地跟母亲一同探亲。” “这一件事,改变了小少爷的一生。令他性情大变,心魔入体。” 百里顿了一顿,此时,太阳已几乎落幕,一滴雨,落在了二人之间。 赵小岚道:“下雨了。” 百里拿出伞,撑在他头上,微微一笑:“是啊,下雨了。赵公子,你且离我近一些。” 赵小岚不疑有他,二人共撑一把伞,他问道:“后来呢?小少爷跟他母亲回娘家探亲,如何了?” 雨势渐大,水珠子碎在扇面上,炸开出一串的水花。 “世事无常,小少爷在与娘亲一同探亲之时,未到家乡,半路被一窝匪徒拦截。他娘亲原本是惊才绝艳的习武之人,只可惜生下他之后,落了一身的毛病,不消几年身体就越来越差,武功几乎废物了大半。也正因为这个原因,他的父亲对他的娘亲也逐渐冷落。匪徒原是一帮马贼,在这一带作恶多端,臭名远昭,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 “小少爷与他的娘亲不敌,二人被一同捉回了山寨。他的娘亲惨遭马贼玷污,而他不到十岁,日日遭受毒打和羞辱。马贼无所不用其极,任何非人的残酷手段都在他身上轮番试用一遍。小少爷神形俱灭,生不如死,心中唯有一点希望,支撑着他活下去。那便是等父亲来救他母子二人。” 赵小岚听到此处,心纠成了一团:“然后呢!他的父亲来了吗!?” 百里笑道:“自然是来了。数十天过后,他的父亲与江湖好友,踏平了山头,找到了他们母子。” 赵小岚松了一口气,说道:“还好还好,后来他得救了吧!” 百里将伞微微举高,露出下半张脸,缓缓道:“自然。小少爷得救了,但是他的母亲,却死在了父亲的剑下。” 赵小岚呆愣片刻,似乎不能接受这个结局:“为什么!” 百里道:“因为她的母亲,已经是一具残破不堪的身体,一个被玷污的女人,肚子里坏了马贼的孽种,根本不配成为这个家族的主母,若带她回去,她就是整个家族的耻辱。小少爷的父亲绝不会允许自己完美的人生出现这么一个污点,于是,在小少爷得见天日,大喜过望,笑容还在脸上时,他的父亲,拔出剑来,将她的母亲捅了一个对穿。长剑从女人的肚子里穿过,将肚中的孽种一并杀了。” 赵小岚脸色煞白:“这……” 百里道:“这个小少爷,就是庄笑,我讲的,就是当年华亭庄家的故事。” 赵小岚微微张大嘴巴,鹦鹉学舌,说了一遍:“庄笑?” 他从未喊过这个名字,因此从嘴里喊出来,便格外的生疏。 百里微微一笑,道:“方才说道庄笑性情大变,赵公子可知道后来他做了什么?” 赵小岚茫然地摇头。 百里灯道:“他心怀怨恨,恨毒了自己的父亲。三年后,在一场集聚了庄家百人亲眷的除夕夜里,他用一包药,杀了自己满门。” 赵小岚道:“药……他、他投毒吗?” 百里灯道:“非也。不是毒药,而是迷药。这一百多人,是被活活烧死的。” 赵小岚开口:“烧死……好可怕。他为什么要烧死一百多个人?如果仇恨自己的父亲,那就杀了自己的父亲,为母亲报仇不就行了!说来,其实弑父也不是一个很好的行为,哎,真是唏嘘。” 百里道:“因为他是一个疯子。一个疯子有什么道理可讲。” 赵小岚不自然的远离百里灯,企图将二人的距离拉开。却不料,百里突然把伞往赵小岚处偏了一偏:“赵公子离得太远,雨会落到你的身上的。” 赵小岚摸了摸鼻子,问道:“怎么今天去永仙宫的路比平时长?” 百里灯道:“下雨路滑,赵公子走慢一些。” 赵小岚心中一直有一股说不明道不清的古怪感觉,他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百里灯目光落在远方,继续说道:“后来,这个疯子并没有停止他杀人的行为。当年他父亲杀妻时,在一边冷眼旁观的武林好友,都被庄笑一一找出,并且屠杀满门,万针穿喉,妇孺老人,一个不留。” 赵小岚道:“万针穿喉!那不是皇宫里,大皇子死得时候……”百里灯道:“不错。正是此招。” 说道这里,二人之间突然泛起一阵沉默。 唯有雨声哗哗作响。 赵小岚忽然问道:“你和我说这个干什么?” 他心里隐隐有一个猜想,但是实在超出他能接受的范围。赵小岚心脏如同被寒冰冻结,连带着四肢百骸都泛起了寒意。 百里道:“赵公子,你还记得我给你说过的那个故事吗,被庄笑留了一命的人。” 赵小岚张开嘴,喃喃道:“记得。” “那个活下来的人就是我,”百里笑了笑,“可是庄笑实在是太狂妄太自大,就算我站在他面前,他也不知道我是谁。” “那你要找他报仇吗?” “报,当然要报。” 百里挂着笑容,伸出手,将赵小岚发间的簪子抽下来。 “赵公子,你可知你头上的这根簪子,有何来历?” 赵小岚张了张嘴巴,心中生出一股无端的恐惧来。这恐惧令他头皮发麻,浑身颤抖。 百里温柔万千的看着簪子,柔声说道:“这根簪子,原是戴在庄笑母亲的头上,他母亲死时,血溅银簪,簪尾的这朵早樱,也从粉色被染成了猩红。如今,已经发黑了。” 他说完,举着伞,将簪子慢慢地插回赵小岚的发间。赵小岚这才发现,这条路上十分偏僻,四周空无一人。 百里重新挂上了那副善解人意的笑容,慢慢说道:“我亲眼见过庄笑的样子,赵公子,你也认识他。他就是你的朋友,祝瑢。” 一滴雨,从伞面滑落,砸在赵小岚的脸上。 冰冷刺骨,赵小岚打了一个哆嗦。 “他、祝兄……是庄笑。”他脸色煞白,心中顿时浮现了之前他被祝兄掐住脖子的情景。 百里看穿了赵小岚心中所想,道:“赵公子,他是真心拿你当朋友的,他跟在你身边偷偷盯了你这么多日,就怕你死在谁的手下,这下到了皇宫,没办法偷偷跟进来了,可能正在气急败坏吧。” 赵小岚微微一愣,没想到对方自己把内心所想说了出来。 “当年我才十几岁,庄笑灭我满门,杀我师兄,断我生路,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赵小岚喉咙上下滑动,狠狠地吞咽了两下。 百里温和地看着他的脸,伸出手替他擦去了脸上的水渍:“我杀了我的师父,他放过了我,让我随时找他报仇。但是我苦思冥想这么多年,始终没有想到一个好的办法对付他。” 此刻,远方似乎传来了些许嘈杂的声音。 百里的目光落在赵小岚的脸上,微微一笑:“在我们门派我只是一个再平平无奇不过的门生,不管怎么努力,也不可能追上他。而庄笑是一个天之骄子,更是一个疯子,哪怕我杀了他,也只是解脱了他。不过,如果我杀了他唯一的朋友,他会不会更难过一些?” 赵小岚颤抖着后退了一步,百里灯捉住他的手臂:“赵公子,不能再退了,淋湿了可不好。” 百里将雨伞微微往上举,先是含笑的嘴角,紧接着,又露出了一双不含任何一丝笑意的眼睛。 他顿了一顿,十分平静地开口:“你放心,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他绝对不会杀你。” “但是我会。” 赵小岚听罢,瞳孔一缩。 “真是很抱歉,赵公子,你是无辜的。要怪就怪自己运气太差,和一个怪物做了朋友吧。” 赵小岚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的右手,手腕上空空荡荡,那副可以救他性命的镯子,他前一段时间送给了离离。 百里突然靠近他,一把伞,将两人都遮在雨幕之下。 赵小岚双眼微微瞪大,冷不丁,他感觉到一个冰凉的东西从胸口穿过。他睫毛颤了颤,眼神迷茫,眼珠子下意识地左右动了动。 “赵公子,你听到了吗,你的朋友已经赶来了。” 大雨中,铃铛的声音由远及近,安定心神,空灵清脆,赵小岚听不太真切。 百里嘴角难以抑制地勾起一个笑容。 “铃铛响了。”他看着赵小岚身后,突然神经质的哈哈大笑,笑完,说道:“你来啦。”百里望着对面,赵小岚的背后,站着一人,阴沉地看着他。 祝瑢。此时此刻,应该称作庄笑,他的左袖有些破损,是从少阳门硬闯进来的。 百里灯松开手,把赵小岚往庄笑的那边一推。 庄笑猛地松开伞,劫后余生似的扶着赵小岚,连他自己都无法察觉地松了一口气。 “赵……” 谁知,摸到了一片黏腻。 他终于脸色一变,心神恍惚片刻。 与那把伞一同落在地上的,还有大片大片的血水。赵小岚所站之地,雨水与血水混杂在一起,他心口被利刃破开,搅烂了衣裳,痛得他神情扭曲。赵小岚似乎要张嘴说话,却不料一张口,便有血从嘴里大口大口,顺势流下。 庄笑感到一阵不可思议,第一个反应便是不信。 赵小岚支撑不住身体,靠着他缓缓滑落,将要倒在地上时,被庄笑猛地捉住手。他蹲下来,试图堵住赵小岚身上的伤口,让血不再流出。 赵小岚伸出手抓着他的衣襟,五指收拢,目光直勾勾地看着他,眉头紧紧蹙起,像一条被扔在岸上的鱼,张嘴无声地惨叫。庄笑腰上的铃铛被他狠狠拽着,赵小岚似说不说,用力地挣扎两下,终于,他的瞳孔骤然失去了光点,突然松了手。 被他牢牢抓在手中的铃铛,随着他手臂的滑落,在庄笑的腰间掉落。铃铛从他掌心中滚落在雨中,最后响了一声,终是一片死寂。 他头上的银簪,沾了他的血,一并掉落在地上。 百里见此情景,扔了伞,似癫似狂,又狠狠地压抑住了自己,表情很快就变得十分轻柔。 “庄小少主,好久不见,如你所言,我来履行承诺,找你报仇了。” 庄笑缓缓抬头看他,他双目爬满血丝,目光阴寒,竟显出几分狠毒之意。陡然,他恍然大悟,随即说道:“你?” 百里哈哈笑道:“是我,如何?你满意吗?我思来想去,再也没有这么好的复仇方式了。说起来,我十分喜欢赵公子,真是可惜,你与谁交友不好,偏偏是他。可怜啊可怜。”他拿出方才挟持赵小岚时从他身上拿下来的白玉花瓣玉佩,扔在庄笑面前,“这个赝品做得和你那个像吗?没想到当时这东西一出现,效果竟然那么好,应该吓得你不轻吧?”这块玉佩,便是当初在白鹭书院时,被他看到后便短暂地情绪失控的罪魁祸首。 庄笑紧紧按在赵小岚心口的手,青筋暴起,苍白如纸。哪怕如此,也依旧阻止不了赵小岚心口的流血之势。他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恨意,抽了他的三魂七魄,令他表情几乎扭曲,直至最后他闭上眼,自嘲无比地哈哈笑了起来。 “好,很好,你赢了。” 百里灯等的就是他这一句话,他狂喜至极,癫狂地大笑起来。 “庄小少主,你也有今天?你自负狂妄,杀人满门取乐,却故意留下活口,寻你报仇。”百里十分激动,声音隐隐颤抖,甚至连手也在跟着挥舞,“你做这些,无非是你活得太无聊了,太没意思!一旦有人报仇成功,对你而言就是解脱。你根本不在乎谁杀了你,你也根本无所谓活着,你以为,我会遂了你的愿吗?你做梦!你千不该,万不该杀到我的头上来!” 他嘶声力竭,笑到最后,猛地咳嗽起来。百里灯明明是胜利的人,此刻却比庄笑还要狼狈不堪。他恶毒怨恨地盯着他,如同地狱中的恶鬼,阴测测地骂道:“是你毁了我的一生!是你玩弄我,当年,你给了我希望,又让我绝望,庄小少主,你可知道这么多年,我每一个日夜是怎么过来的吗。我一闭上眼睛,就是我师父的脸,我师兄的脸,他们找我索命,要我生不如死!我杀了你,难解我心头之恨!” 百里灯停顿一会儿,一声一声笑了起来:“只有我最懂你,你和我是一样的。若是杀了你,让你死了,你根本没有得到任何惩罚。” 他在一个小范围平地内兴奋得来回走动,突然转头道:“你怎么敢学着正常人一样同别人交朋友?你有资格吗?”他咬牙切齿道:“是你害死了赵岚,是你杀死了他。” 一边说着,百里的心情渐渐平静,他站稳了,目光缓缓地落在赵小岚身上,将当年庄笑说给他的话,一字不落的还给庄笑。 “人造了自己无法承受的业,就会像现在这样遭到报应。” 说完,他的脖子银光一闪,一条银线,猛地穿过他的喉咙。百里灯踉跄一步,平静无波,仿佛一直等着这一幕。紧接着,两条,三条,他的脖子上,被无数的银针穿过。百里灯终于难以忍受,痛呼出声,渐渐地,声嘶力竭。可是,即使如此狼狈不堪,痛苦至极,百里的脸上始终挂着兴奋的笑容。 那针连着线,线的另一头,被庄笑紧紧拽在手中。他失控地攻击百里灯。脖子不够,要砍了他的手,切断他的脚,将他碎尸万段,要他死无全尸! 百里灯瞬间被银线削掉了手和脚,雨雾中又夹杂了一片血雾,纷纷扬扬。 就在此时,雨声中,一阵乱中有序的脚步声从远处赶来。庄笑木然着脸,也不撑伞,就这么不知所措地坐在地上,宫廊之上,已经齐刷刷站了十几个手持刀剑的侍卫。 带头的侍卫见此情景,大喝一声,冲上前来。 一滴雨,落在水洼里。滴答一声,激起层层涟漪,水波纹中,冲上前来的侍卫,突然被扭曲成了一张马贼的脸。 庄笑瞳孔骤然缩小,双目发红地盯着那侍卫。侍卫从远处而来,踩过地面,溅起雨水。庄笑突然从地上暴起,不顾一切地去捡起落在赵小岚身边的簪子。 握在手中,身边的雨声突然消失了,他望着自己的手,成了一双少年的手,抬头望去,只见他的父亲高高扬起长剑,面上不带一丝犹豫,将她的母亲一剑贯穿。 这一幕,是他少时最绝望地一刻,眼睁睁见珍重之人命赴黄泉,而自己却连声都不敢发出。 庄笑目眦欲裂,神情扭曲,死死地盯着这一幕。耳边,悉悉索索,传来了无数声音。 “时莺,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没办法,你不会怪我的吧?” “庄夫人,死后一定风光安葬你,也别怪庄兄,你就去吧。” …… “坏了孽种,死有余辜。” “不干不净,败坏名声。” 庄笑喘着气,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手中紧紧抓着簪子:“滚!滚!都该死!都去死!” 大雨中,他突然发难,鬼魅无形的银线毫不留情的将冲上前来的侍卫分割得七零八落,如此两人身首分离,血溅三尺之后,后面的人又惊又怕,踌躇不前,面面相觑。 明长宴终于赶到此处,他站在雨中,脚步猛然顿住。视线所及,皆是一片血染的场景,而庄笑身前,正是赵小岚生气断绝的尸体。 他的大脑如遭雷击,怒不可遏,心中如同被刀片锐利翻搅,摇摇欲坠,几欲不稳。 庄笑身长如玉,茕茕独立,目光死寂地看着明长宴。 半晌,一滴血不知何时溅在他脸上的血珠,从他的眼下滑落,滴在手上。庄笑好似突然清醒,形如槁木开口。 “是你?” 他茫然地看向周围,方才的父亲母亲,冷眼旁观的友人,全都消失不见。 庄笑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木然道:“我不会杀你。滚吧。” 电光石火之间,数根黑针已然从袖口中飞窜而出,直取庄笑性命。庄笑侧身躲过这一击,眼神阴鸷的看着明长宴。二人对视无需片刻多言,庄笑不杀明长宴,明长宴却要置他于死地。他下了狠手,招招之间不留任何余地。 明长宴咬着牙齿,眼眶微微发红,动作间,身体无法克制的轻轻颤抖。他一掌即出,正中庄笑的心口,后者吐出一口鲜血,脚下却没有半分后退。侍卫握刀包围二人,动静之大,终于引起了宫中巡逻侍卫的注意,同时,怀瑜疾步而来。 他站定脚步,抿着唇,一旁侍卫道:“小国相!” 怀瑜道:“弓给我。” 他接过侍卫地上来的长弓,取箭挽弓,箭在弦上,一发而出,重重穿过庄笑身体。庄笑遭此一击,接连败退,猛地跪在地上。片刻之后,他终于在暴雨浇灌之下,心力憔悴,求生无望,支撑不住身体,摔在赵小岚身旁。 庄笑目光所及之处,枫叶开得如火如荼,被暴雨一打,洋洋洒洒的从半空中落下。其中一片,落在赵小岚的脸上。 他终于阖上眼。 苍茫雨幕之下,一枚带血的银簪,一串再无声响的铃铛,横在他二人之间。 作者有话要说: 赵岚这个角色从一开始就定好了结局,终于也写到这里了,人物灵感来自《红楼梦》的葬花吟,起因是我听岔了一句歌词,所以就有了他。 呃,后面不会有【好人】领盒饭了,最后一个。第75章 照花拂影(二十四) 五年前, 临安府, 小河山。山上有一座空荡荡的寺庙,除了一个上了年纪的瞎和尚日日敲钟之外, 无人造访。 这一天, 一名少年从寺庙中出来。他同寺庙的熟悉的瞎和尚打过招呼后, 便往山下走去,腰间挂着和尚送的铃铛, 走起路时叮当作响,据说,这铃铛是瞎和尚曾经在大寒寺得来的宝物。 此人,从相貌上来看, 是长得极为俊俏的,眼尾还有一颗痣。他手中无所事事的把玩着扇子,有一下没一下的将他抛在半空中,又接住它。 冷不丁, 在第他数到第三十五次将扇子接住时,一把飞快的暗器, 将扇子打落。 少年挑了挑眉,只见身前突然围了七八个虎背熊腰的大汉。 “抓住他!等等,不对, 好像不是刚刚那个臭小子!” 少年阴晴不定地看着几人, 突然笑出声来。 大汉骂道:“你他娘的笑什么!” 少年捡起地上的扇子,笑得愈发礼貌。 他自与人说话,总是喜欢挂上一张笑脸, 扮演一个好人。久而久之,竟叫他养成了一个习惯,但凡是有人在的地方,少年总是作出一副翩翩君子,温柔万千,道貌岸然的模样。 “想管我?。” 大汉见他笑眯眯的,但是笑得实在太让人不爽了,叫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并且越看他笑,越想揍他。 他啐了一口:“妈的!好恶心,这个也给我抓起来打,老子平生最恨娘娘腔!” 几名大汉轮番上阵,少年神情不变,依旧面带微笑。 按道理说,他一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面对体格相差如此大的几人,理应是被按在地上摩擦。别说是几个大汉一起打他,就算是一个大汉出手揍他,他都招架不住。 谁知,众人一拥而上,没见着少年出手,却见几名大汉纷纷惨叫倒地。 少年踢开了挡在山路中间的大汉,刚往前走了两步,却不料,异变陡生。 草丛中,突然窜出来一个团子,势如疾风,快如闪电。少年微微惊讶,竟然来不及躲闪,一个没留神,那团子就死死黏在自己大腿上了。 准确来说,不是黏,而是抱。 团子年岁不大,少年只能看到他的头顶,按照身量来推算,估计只有十四五岁。 少年动了动脚,抱得死紧,一步都迈不开。 下一秒,团子突然仰起头,双眼闪闪发光,紧紧盯着少年,缓缓长大嘴巴:“大侠!!!” 少年:…… 团子激动之情言语表面,抱着他的大腿喊道:“大侠!!!你好厉害!!!” 少年下意识地露出一股杀意,后来又条件反射一般,将那抹冷冰冰的笑挂在脸上:“这位小友,你的行为举止令我很费解。” 团子连忙松开手,猛地站起来,十分滑稽的作了一个揖。少年发现,团子衣裳华贵精致,细皮嫩肉,俨然不是山野小娃。他的腰间,挂着一把不伦不类的木刀,随着团子鞠躬,刀也跟着晃了晃。 “多谢大侠出手相救!在下赵岚,表字苏禾。敢问大侠姓甚名谁?哪里人士?家住何方?有无妻儿?田几何?地几亩?” 少年微微一顿,回答道:“我姓祝,名瑢。” 这位少年便是庄笑。祝瑢,是他平时所用的假名。 赵苏禾脸上神采飞扬:“原来是祝大侠!久仰久仰!佩服佩服!祝大侠好功夫!你刚才是怎么把那几个老东西全部打趴下的!” 庄笑没有说话。他心底是认为赵苏禾此人脑子有病,所以无视了他,兀自往前走。 寻常人若是被这么轻视,就算再笨也知道对方不乐意跟自己打交道了。只可惜赵苏禾非同寻常,庄笑越不理他,他越来劲。并且,十分自来熟。 “其实我今天是去参加天清的选拔的,谁知道半路遇上了这几个人。”说到此处,赵苏禾心有余悸地往后看了两眼。 二人已经走出百米开外,那几名大汉还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赵苏禾心中疑惑,只想道:这几个老东西怎么看着人高马大,却这么弱不禁风,被随便打两下就晕过去了?早知如此,说不定我也能将他们打趴下! 他却不知,几个大汉不是昏迷,而是双眼怒瞪,死不瞑目,在一瞬间暴毙于原地。 赵苏禾道:“祝大侠,你使的是什么功夫!好生厉害,我都没看见你怎么出招,他们就倒下了!” 庄笑头一回遇见如此不知死活的小孩儿,像只蜜蜂似的围着他,嘴皮子一刻不停,烦得他脑袋发疼。 终于,他被磨得没办法,开口道:“针。用的针。” 哪知道,此话一出,仿佛打开了赵苏禾什么神秘的开关,对方看向他的目光变得更加炽热。 “你也会用针!” 庄笑不语。 赵苏禾举高了手道:“我拜你为师吧!” 庄笑道:“你不是去参加了天清的选拔了吗?” 赵苏禾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这个、这个既然是选拔嘛,肯定就有人过,有人不过啊!” 庄笑道:“那你就是没过的咯?” 赵苏禾摸了摸鼻子:“今年没过,不代表明年不过!” 他突然岔开话题,咳嗽了几声:“好啦好啦,不说这个。祝大侠,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不如,你先到我家,我让我阿姐给你拿钱!” 庄笑原本想要直接开口拒绝,却不知为何,来了兴趣。 “好啊。” 赵苏禾大喜过望,一路上,天南地北地同他讲着自己这几年行侠仗义的事情。庄笑侧耳倾听,便知道了其中大概。赵苏禾的侠义之道,大部分都是围绕着一念君子明长宴展开,这几天,他对明长宴有所耳闻,却不料今天叫自己碰上了一个脑残粉。 这位赵苏禾少侠,武功一点不会,腰上的木刀也未曾开刃。从他的言行举止能看得出来,此人出门在外,定是没有遇到过什么大风大浪。方才,大约是保护他的侍卫跟丢了他,这才惹了一身的麻烦。 庄笑插嘴问道:“你既然没有武功,又怎么令那么多的侠士倾倒。” 赵苏禾大言不惭道:“我有钱嘛!他们和我交朋友,是有很多好处的!我可以带他们吃喝玩乐!” 听到这里,庄笑大致了解。赵苏禾的朋友虽多,但大都是一些狐朋狗友,冲着他的钱财来的不占少数。他行走江湖,一靠侍卫保护,二靠银钱照拂,实在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没见识过江湖的腥风血雨。 二人一路下了小河山,赵苏禾又雇马车一辆,行走数公里,路过一家镖局,庄笑掀开帘子,开口道:“苏禾小友,在下有一件要紧的事情要做,你在这里等我片刻。” 赵苏禾招呼马车停下,问道:“怎么了?” 庄笑道:“我有一个非见不可的人,必须要在这时候见。” 赵苏禾恍然大悟:“我知道了!是去见老朋友吗,你去吧,我就在这儿等你!” 庄笑下车,转了两个弯,消失在大街。 约莫两刻钟之后,他一身血气从巷子中出来。他一边走,一边在路边摊位上买了一块手帕。他擦干净手上不慎弄上的几滴血渍,扔了手帕,抬脚钻进马车。挂上笑容之后,任谁也看不出,这个面容俊秀的少年,方才如同地狱的恶鬼一般,杀了十一个活人。 赵苏禾等得昏昏欲睡,车夫见庄笑上来,驾车继续行驶,又过了三炷香的时间,终于来到了临安府最热闹的市区。 赵苏禾跳下马车,小跑着往赵府大门去。 庄笑抬头,微微一愣。他竟没想到,路边冲出来的这个团子,是赵家的人。庄笑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在赵家长女唤赵苏禾时,便证实了这个猜想。 一时间,他捏着扇子的手,想起了一些十分讨厌的东西,忍不住握得更紧。心中杀戮的欲望陡然拔高,赵苏禾浑然不觉这一股杀气,在阿姐怀中撒完娇后,喊道:“阿姐!我给你介绍一个人。今天是他救了我一命!” 庄笑周身杀意骤减,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拱手道:“赵小姐。” 赵翎见庄笑相貌堂堂,不似赵苏禾以前带回来歪瓜裂枣的朋友,于是心中相信了几分赵苏禾的说辞,将庄笑请到了屋内。 庄笑生在庄家,从小家教甚严,一眼就能让人看得出来,这是一个气质优越,十分有教养的贵公子。 赵翎越看他越放心,并对赵苏禾终于结识了这样一个优秀的朋友感到欣慰。 留庄笑吃午饭,赵翎十分慎重地嘱咐了厨房,务必要认真对待,以此来庆祝赵苏禾交到的第一个人模狗样的朋友。饭菜上桌,赵苏禾抓起筷子,先夹了一筷子给庄笑,庄笑愣住。 赵苏禾道:“祝大侠!你先尝尝这个,这个我最爱吃!” 赵翎道:“胡闹,那是你爱吃的东西,你怎么知道别人喜不喜欢吃。” 庄笑因在人前装模作样惯了,此刻习惯性地抿嘴一笑:“不碍事。我也很爱吃。” 赵苏禾笑道:“你看,阿姐,我说的对吧!没有人能拒绝鸡腿的诱惑!” 说罢,他一面给庄笑夹菜,一面又自己胡吃海塞个不停。庄笑看着,心中十分疑惑,便问了出来:“你不是小少主吗,为什么可以一直吃同一道菜?不怕被罚吗?” 赵苏禾道:“罚什么?罚我把这一道菜吃完吗?” 庄笑道:“食不过三。” 他年幼时,庄家的规矩十分严苛,就算是再好吃,再喜欢吃的东西,一旦吃过三口,便不能再吃。若是自己偷偷地吃,或者是多吃一口,就会遭到父亲严厉的惩罚,譬如:两天不准吃饭。 赵翎笑道:“祝公子不用同他一般见识,规矩是有的,但是我管不住他。你看他这样,活像个饿死鬼投胎,我真是上辈子做了孽,这辈子摊上这么个弟弟。” 赵苏禾咬了两口糯米饼,嘀咕道:“我饿嘛,人饿了就是要多吃东西的!民以食为天!” 饭毕,赵苏禾便迫不及待的将他新认识的这位朋友拉进了后院。庄笑将将停住脚步,赵苏禾就忍不住向他显摆自己众多的一念君子同款武器。除了武器之外,画册与话本,更是数不胜数。 这些在赵苏禾看来,是无比重要的宝贝,但是由外人看来,不过就是一堆破铜烂铁。 庄笑惊讶不减,又问:“你弄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你爹不会给你砸了吗?他难道不会家法伺候?” 赵苏禾正拿起一把仿制苍生令,舞得威风凛凛,哈哈笑道:“我爹才不管我这个呢!他要敢管我,我就去娘亲那里告状,叫他晚上睡院子里!再不济,我找皇姑姑为我出头,我们全家都怕皇姑姑,就我不怕!她喜欢我,我也喜欢姑姑!”想了想,补充道:“除了娘亲和阿姐,我最喜欢姑姑了!” 听到这,庄笑的惊讶就没停过,赵家的夫人竟然还能让家主睡院子,实在是闻所未闻。 赵苏禾放下“苍生令”叹了口气,说道:“不过,我考倒数第一的时候,所有人都不帮我了,哎!又不是我想考的吗,但是我的分最低,就只能倒数了嘛!” 听到“倒数第一”,庄笑更加惊奇了,道:“你还考倒数第一?赵家名列四大家族之首,赵家怎么可能允许嫡子是倒数第一?” 赵苏禾呼出一口气:“赵家的嫡子怎么就不能考倒数第一啦!我又不是自己想考的,都是柳先生给我的分最低嘛……其实我觉得这个分差不多啦!” 庄笑顿时觉得不可思议,当年别说是倒数第一,就算是考了个第二,也会被父亲用藤条狠抽得受伤卧病在床,只有娘亲会来床边陪着他。若考了倒数第一,他早就被他父亲活活打死了。 而赵苏禾不但没死,还活蹦乱跳地活到至今,分毫未伤,令他心中,罕见地生出了一股莫名的羡慕。 赵翎跨进门来,又看见赵苏禾跟朋友显摆这堆破烂,佯装生气道:“小岚!把你的破烂给我收拾好,怎么还拿出来丢人?不然明天我就给你扔了!” 赵苏禾叫道:“不行不行!阿姐,不是破烂,是我的收藏品!很贵的!” 赵翎呸道:“你收藏什么你收藏,成天就往冼月山跑,谁是你爹?明长宴是你爹吗?亲爹不去孝顺,就知道“明少侠”“明少侠”的乱吹,今天要不是遇到祝公子,我看你连命都没有了!” 赵苏禾自知理亏,摸了摸鼻子,把头低了下来。 见此场景,庄笑心中十分困惑,赵翎看起来是在训斥赵苏禾,实际上却丝毫不动怒气,和他当年在庄府的时候,是截然不同的氛围。 赵翎手中挽了一盒点心,送给庄笑。庄笑有些茫然地接过这盒点心,赵翎温柔道:“祝公子,你什么都不要,但我们却不能知恩不图报。这点心你且带回去尝尝,将来,若有什么困难,尽管来赵家。无论何事,我们赵家都会为你摆平。” 最后一句不过是十分平平无奇的一句话,如今的他并没有什么需要别人来替他“摆平”的。但鬼使神差间,庄笑看着赵翎点了点头,“嗯”了一声。赵翎走后,趁着赵苏禾在一旁玩自己的,庄笑迫不及待地拆开了方才赵翎给的盒子,他想看看,里面会装着怎样的点心。 不一会儿,赵苏禾又精力十足地蹦跶到了庄笑面前:“祝大侠,给你钱也不要,给你房子也不要,我看你无欲无求,不如,你和我做朋友,教我功夫,将来我把你的功夫发扬光大,也要让你后继有人!” 庄笑一边吃着点心,一边道:“我为何教你?” 赵苏禾十分心痒。自从他早上看见庄笑使得那一招之后,就抓心挠肺地想学。在江湖上,会用针,而且用得十分厉害之人,十个手指都能输出来。如今,被赵苏禾误打误撞找到一个,他断然不能让庄笑就这么溜走。 “祝大侠!我不是说了吗,我会把你的功夫发扬光大的!” 庄笑坐在石凳上:“我不需要发扬光大。”随即又拿起手中吃了一半的点心问道:“这是什么点心?我从来没吃过,还有吗?” “有的有的,祝兄,你怎么连这个都没吃过,你手上拿的那个是荷花酥!”说完,赵苏禾又让人端了一盘荷花酥上来,谄媚道:“祝兄,就把你的武功教给我吧。” “我再考虑一下。” 赵苏禾摸了摸后脑勺,庄笑替自己倒了一碗茶,微微笑着,看着他在原地抓耳挠腮地干着急。似乎这样,能够令他心旷神怡。 十一月,天气转凉,后院的红枫被秋风冷冷地吹。枫叶被吹得簌簌作响,其中一片,晃晃悠悠落在赵苏禾脸上。 空中,一滴雨落在茶杯中,茶水微微震动。 滴答一声,庄笑眨了一下眼睛,醒了。 相识数载,如黄粱大梦,梦中一切,又如泡影光阴,转瞬即逝。 庄笑沉默片刻,一动手,手上的锁链便发出沉重的,难听的声音,与铃铛十分不同。 方才落在脸上的那一滴水,原是牢房盯上落下来的。这个地牢大概年久失修,偶有漏水并不奇怪。 空旷死寂的牢中,一阵脚步声,不急不缓地传来。 庄笑听到后,动了动身体,扯到了腹部的伤口。这伤口很深,是个被一箭贯穿的伤口。此刻却已经被包扎完好。不过,他丝毫没心情在乎疼不疼,只听到那阵脚步声,隔着牢门,停在了他的面前。 庄笑抬起头。 面前的人穿了一件浅金色的劲装,与昏暗的地牢格格不入,来的人,就是怀瑜。 庄笑看着他的脸,嘲笑一句:“你医术不错。” 怀瑜平淡道:“这倒不算是医术不错的功劳。我只不过是特地避开了要害而已。” 庄笑冷冷开口:“你有病吗。我求你救我了吗。” “你很想死吗?”怀瑜慢条斯理地问道,双手背在身后,“现在看起来,你比较有病。” “让你活着,自然是有东西要问你。” 第76章 大宴封禅(七) 怀瑜从地牢出来, 明长宴站在门口。 天色很暗, 看不清他的表情。只从周身的气场来看,是十分阴寒的。 怀瑜道:“刚才他说的, 你都听清了吧。若是这样, 你如何打算?” 明长宴没有接这句话。 怀瑜又道:“现在天冷, 你不要站在外面。” 明长宴被他拽住手臂,往前走了几步。 “阿珺还在哭闹。” 怀瑜垂下眼帘:“她哭闹是正常的。没赶过来一刀捅死庄笑, 都是她的懂事。” 明长宴叹了一口气,将说未说,心力憔悴。 怀瑜停下脚步,有些生硬, 拍了拍他的肩膀。 沉默无言。 明长宴道:“我本来等大宴封禅,准备好好吓他一跳。现在,他先吓了我一跳,小岚啊小岚……” 半晌, 他苦笑一声:“若真是吓我便好了。” 在京城最繁华的地方,人来人往, 运气好的话,能看到一些奇装异服的外邦人士,此时距离大宴封禅, 还有一个月。 元和坊外, 有一处无遮无挡的戏台子。原先是大菖园的戏班子在这儿唱戏,后来这戏班子的老板死了,他妻子一人撑不下去, 就把戏台子给卖了。又过了几年,接手的那位老板不知怎么的,也突发痢疾死了,如今,这个戏台子空下来,成了一名江湖书客的地盘。 这位江湖书客姓刘,大家都管他喊老刘。 老刘不知道是哪里的人,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来。众人知道他的时候,他就已经一生破烂衣裳,在此处说了好几年的书了。 别得说出先生要钱,且说得文绉绉的。但老刘说书不要钱,他走街串巷,听到什么就说什么,三分真七分假,令人难以分辨是非。不过,一个不收钱的说书先生,势必他说得书,就夹杂了自己强烈的私人感情。观众爱听就听,不爱听也没收人钱,说不得他。 老刘说书,最爱说江湖事。十大奇门冤案,百家灭门惨案,什么刺激说什么!因此,爱听他说书的人,在京都中排成队伍,能塞满两条长街。前几年,老刘不知怎么,迷上一念君子了。当然,也有传闻,说他是被明长宴救了,后来便对明长宴佩服至极,推崇至极。 凡有明长宴的事情,就有他的说书。 这一日,元和坊处,老刘正在说一件江湖上的大事。 一个好几年没有破的冤案! 惊堂木一响,老刘骂道:“那庄家的小少主真是贼狗叼了良心走!杀人灭门,栽赃嫁祸,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狗日的江湖缥缈录,柳三清那龟儿子!根本就不配写江湖缥缈录。我早就说了,天下用针的人那么多,贼老天全都怪到明长宴头上!江湖缥缈录为何不统计这个!现在看到了吗,看见了没,那灭门的事情是他做的吗,是这庄笑做的!明长宴被污蔑这么多年,这么多件!谁替他喊冤!” 谁知,他刚说完,台下有一人就叫板道:“含冤!笑死人了!你亲眼所见那些门派是庄笑杀的吗!就算其他的门派不是明长宴杀的,难道万千秋也是庄笑杀的不成?!” 老刘定睛一看,呸了一声:“秦老三,你还敢来京城!” 众人一看是秦老三,纷纷看起戏来。 要说一念君子的第一推崇者,轮不上老刘,但是这第一讨厌一念君子的人,就非秦老三莫属。 二人之前没见面时,一个在临安府,一个在京城,却也是没少互相隔空叫板。起初只是在评书中骂骂,后来骂不过瘾,又开始投稿去了秀玲珑的报纸上骂。秀玲珑喜闻乐见,单独给他俩开了个板块互骂。 一来二去,传得整个江湖沸沸扬扬,谁都知道这秦老三跟老刘不合。如今见了面,骂得就更是凶狠。这秦老三,大概是眼看因为一个月前的一桩案子,自己平生最讨厌的人要咸鱼翻身了,忍不住要亲身上阵。 老秦哈哈笑道:“怎么你敢在京城,我就不敢来?这京城是你家开的吗!” 老刘道:“好哇!你刚才说什么,我亲眼所见?那我问你,你亲眼所见明长宴杀人了吗?” 老秦道:“我不用亲眼所见,我都知道他杀人!” 老刘破口大骂:“老狗贼,臭不要脸!血口喷人!放你娘的狗屁!你知道个屁你知道,明长宴是你爹吗你天天盯着他!” 老秦道:“是我爹?我看明长宴是你爹吧!他要是没做过这件事情,我把头拧下来给诸位看官当球踢!” 老刘撸起袖子,从台上跳下来:“他妈的你是不是有病,你这么恨他还成天盯着他,老子今天省点儿口水不骂你了,正好你这个老不死的东西自己跑来京城,今天不把你的头打下来我就把刘倒着写!” 秦老三也看他不爽,老刘要和他干一架,他没有说不打的道理。于是两个加起来一百多岁的人,当即在马路上扭打在一起。 众人见事情不对,好说歹说,将二人拉开。 但是讨论却水涨船高,并未停止。 一人道:“我听闻,一个月前小国相与十三卫将庄笑抓了个人赃并获,那庄笑杀了赵家公子和一名侍卫,用的正是万针穿喉的手段。” 一人又道:“既然有云青仙人在场,想必这件事的真实度不会太低。难怪不得,我说明长宴他好歹也是天清派的大师兄,天清是个名门正派,他也不至于成天干出灭人满门此等丧心病狂的事情!万千秋的事,说不定另有隐情!” “前几年,不是谣传那杀人满门是他做的吗?还有那个雨阵!我看啊,悬!” “那庄笑怎么啦?” “还能怎么,肯定是被抓起来了嘛!赵家的人能放过他吗!据说,他与那赵家的小公子感情颇深,没想到最后竟然做出如此令人心寒之举,冲到皇宫里去大开杀戒……真是个白眼狼!疯子!若非他是个孤儿,说不定要灭九族哩!” “庄笑武功如此之高,为何没上江湖缥缈录?” “哼!你没听见老刘刚才破口大骂吗?那个杀人如麻的魔头嫁衣阎罗不也没有上江湖缥缈录?但是你见过这么多年来,哪个人从他手中活下来过?” 听闻“嫁衣阎罗”四字,周围的人连讨论声音都降下来了几分。 毕竟,这魔头在江湖中,叫一众豪侠闻风丧胆,唯恐自己被嫁衣阎罗盯上。他的武功鬼魅残忍,但凡出手,从不失手。江湖缥缈录上虽没有他的名字,却是令所有人都默认他与明长宴之流在伯仲之间,并且,这也是当年有人说一念君子就是嫁衣阎罗的原因之一。 片刻后,才有一人说道:“只可惜,明长宴死了!否则,我倒想知道,他和嫁衣阎罗,到底谁厉害些!” “他若是真的没死,喜阎罗也不敢这么猖狂了。在这两年,他是不是杀人成瘾了!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管他了?” “怎么管?去管的全都死了!换成你,你愿意去送死吗!而且……他从来不杀平民和官员,只杀江湖人士,朝廷才懒得管他们。这本来是拿着苍生令的人才会管的闲事!” “这……我又不是天下第一……再说,还不是你们逼死他的!要是他在!喜阎罗能这么嚣张吗!外邦的蛮子能这么横行霸道吗!真是一群废物,明长宴死后中原一个能打的都没有不说,还为了争个苍生令起内讧搞得内耗得快完了,这段时间我是受够蛮子的气了!要是换成三年前,他们敢吗!还不是看了我们就要低头走!” “别说得好像是你的功劳一样,你敢说你当年没有为明长宴的死拍手叫好?!” “我、我又不知道这些是庄笑干得!陈年往事提他作甚,人都死了!” “说实话,我也看不惯这群蛮子,真当我们中原没人了吗?” 一众人唏嘘片刻,又兀自散去。 人群的末尾,只剩下一个男人。 他嗤笑一声,十分不屑,拍了拍衣摆,转身离去。 刚走了两步,几名少年喊道:“二师兄!” 这几人,身穿白衣,袖坠两条丝穗,随风摆动,俨然是天清派的校服。 被几个少年喊住的,就是天清派的二师兄李闵君。 李闵君道:“不是让你们呆在客栈默读心法吗,怎么都跑出来了?” 秦玉宝道:“二师兄,客栈里来了好多门派的人,吵吵嚷嚷的,隔了好几个房间的声音都能被我们听见,根本默不了嘛!” 花玉伶连忙道:“是的是的!我作证。不过,师兄为何在这里?难道你也是来听书的吗?我们刚才站在另一边听,原来京都里发生了这么大一件事情。” 李闵君道:“这件事情跟你大师兄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虽然他人死得渣都不剩了,但也算是沉冤得雪,我看他也别阴魂不散,该好好地去投胎了。” 秦玉宝嘴巴一瘪,说道:“我不喜欢听这些话。” 李闵君开口:“不喜欢怎么了?这是事实,不喜欢也给我听着!” 秦玉宝道:“不是说大师兄可能还没死吗……” 李闵君:“死没死难道我不知道?你要去听坊间传言?我说你大师兄其实没死,改嫁男人了,你信不信?” 秦玉宝低下头,踢了一踢小石头。 “二师兄总是说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哼。” 李闵君骂道:“说你是为了你好!你现在多大了,明长宴死前怎么跟你说的,要你好好练功!今年大宴封禅,我们天清一定要扬眉吐气,秦玉宝,玉楼走后,只有你的天赋最好,武功也最高,要是不给我拿出一点儿成绩来,我就要打你了!” 燕玉南道:“二师兄,那苍生令呢?”李闵君愣了一下,说道:“今时不同往日,中原没有明长宴,恐怕大宴封禅之后,苍生令就要落入外邦之手。中原这次大概要有大麻烦了,不过,也不关我们的事。” 燕玉南道:“那中原的皇帝不管吗?” 李闵君道:“大宴封禅向来实力说话,百年来都默认这个规矩,岂是中原皇帝说改就能改的。再者……除了外邦的民间好汉,皇族恐怕还有更多卧虎藏龙的高手。这些人比民间的更难对付,或许他们经过严密的训练,总之,是不拿到苍生令不罢休的。” 燕玉南道:“苍生令出号令苍生,这霸刀凶悍非常,能拔出者除了自身武功问鼎天下之外,还必须有极好的身体。否则,苍生令煞气反噬,后果不堪设想,轻则重伤难愈,重则死无全尸。” 李闵君一边走一边开口:“你大师兄当年,没少被苍生令这把刀害惨。人人都想要的霸刀,只有他避如蛇蝎。这刀煞气太重,长久以往,饶是他的身体也吃不消。此等魔物,确认江湖中人追捧争夺,愚蠢!” 他走了一射之地,突然顿住脚步。 燕玉南道:“二师兄,怎么了?” 他顺着李闵君的目光看去,确实看见了一个熟人:怀瑜。 李闵君诧异地指着一个方向道:“你们快看,那不是——” 他想说名字,结果当年发生的事太多,此人把怀瑜的名字给忘了。脑子思索半天,卡住了。 不过,虽然李闵君不记得名字,但是他如何认识的怀瑜,这点还是记得的。这是当年明长宴同他打赌输了,去山下找来的男人。 于是,话到了嘴边,拐了一个弯,干巴巴地说道:“——明长宴老公吗!” 秦玉宝望去,恍然大悟:“真的诶!好像是。” 竟是没觉得哪里出了问题。 花玉伶跟着看去,不由摇头叹息:“哎,大师兄走得早,可惜他小小年纪就守寡了!” 燕玉南听罢,连忙道:“玉伶,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他略微有些正色地纠正道:“如果是老婆死了,不能叫守寡,你说错了。” 此话一出,四人站成一排,目光怜悯地看着怀瑜,齐齐叹了一口气:“唉!” 怀瑜正走着路,莫名其妙的:背后突然一凉。 作者有话要说:  天清48登场! 天清派整一个内门的性格都很靠近长宴,比较乐天派。最年长沉稳的玉南,最臭美的玉伶,天赋最好玉楼和玉宝,区别是玉楼和玉南差不多大,玉宝年纪最小。玉米是天清的小妹妹,其他人是男孩子。 第77章 大宴封禅(八) 秦玉宝当年, 比起其他人, 和怀瑜要稍微关系亲近一些。 大概是他长得讨喜。 现在,又因为此子是个十分自来熟的人, 四人排排站了会儿, 他就第一个喊住了怀瑜。 “哥哥!” 秦玉宝小跑向前, 拦在了怀瑜的面前。此时,他终于想起了怀瑜的名字, 于是惊喜万分地叫了一声:“怀瑜哥哥!” 怀瑜看了他一眼。 秦玉宝道:“你不记得我啦!我是玉宝!” 怀瑜回想片刻,微微点头:“我记得你。你是明长宴的小师弟。” 秦玉宝道:“是我是我!你叫我玉宝就好啦!你也是来参加大宴封禅的吗?” 李闵君与剩下几人一同围了过来。 怀瑜看去,打过招呼之后,秦玉宝又道:“看来, 大宴封禅果然名不虚传!吸引天下英雄,广招武林豪杰啊!没想到,连这么多年没见的人都看见啦!你现在过得好吗?” 怀瑜眼珠子动了一下,道:“不错。” 花玉伶最为感性, 方才听大家发表了一番“寡妇论”,此刻看怀瑜, 只觉得不甚唏嘘。 他心中暗道:是啊,大师兄长得那么帅,武功又那么高, 人也那么好, 这么好的男人去哪里找。他死后,就连我们师兄弟都心痛万分,更别说他老婆了。想必这么多年, 嫂子一定过得很孤独吧,我一定要好好的宽慰一下他!哎,真是天妒红颜! 花玉伶开口,学着秦玉宝叫道:“怀瑜哥哥,你不用勉强。我们都知道,这些年,你辛苦了!” 怀瑜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花玉伶看来,只觉得怀瑜这一眼饱含了无限的怨怼与痛惜。他在心中感慨道:真是其凄凄惨惨戚戚,无言独上西楼! 怀瑜问道:“你们因为大宴封禅来的,现在住在哪里?” 李闵君先回过神,说道:“就在元和坊边上的一处酒楼里。只是今天我们师兄弟没空,若改日有空,一定请你来聚一聚。” 怀瑜记下酒楼的名字。 秦玉宝又关心地问道:“怀瑜哥哥,你住在哪里?我们可以来看望你吗?” 花玉伶听罢,不由对秦玉宝眼神赞赏:说得好,玉宝真是长大了。我知嫂子痛失爱侣,想必一定肝肠寸断。我们做兄弟的,当然是有义务照顾好寡嫂的! 燕玉南也道:“是的是的!怀瑜哥哥,你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尽管和我们开口,我们就算是、就算是赴汤蹈火,也一定帮你!” 怀瑜微微笑了一下,道:“好。” 三名少年听罢,心中都十分欣慰。 李闵君道:“那改日再聚。” 怀瑜点点头,不做多言,提着手中的药,往白鹭书院走去。 他走后,燕玉南道:“看来,他的身体不是很好嘛,我刚才看见怀瑜哥哥手中提着药,那是什么药?” 秦玉宝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可能是身体不好吧!我听说,有些女子生了孩子以后,月子没坐好,就会身体很差!” 花玉伶则十分惊讶,道:“难道怀瑜哥哥的月子没坐好吗!” 秦玉宝瞪大圆鼓鼓的眼睛:“什么!怀瑜哥哥难道有大师兄的骨肉吗!是男孩还是女孩啊!” 李闵君狠狠给了他们脑袋一人一巴掌,三人被打得痛呼不已。 李闵君道:“越活越回去了是不是!脑子没有吗!” 秦玉宝眼泪汪汪:“我们只是开玩笑……” 李闵君明明当年最爱开怀瑜和明长宴的玩笑,此时却义正言辞地教训道:“什么不得了的玩笑也敢开!当年没见识过他的脾气吗!” 秦玉宝捂着脑袋,十分委屈:“所以特意等他走了才偷偷说一下……” 李闵君又是一巴掌拍去。 秦玉宝什么也不敢说了。 白鹭书院,一个人,一头鹿,正滚在地上,滚得十分欢畅。 鹿打滚,人也打滚。 滚了几圈,人爬起来,说道:“不闹了不闹了。” 此人就是明长宴。 他抱着鹿头,小白鹿十分不愿,一直往后面挣扎。明长宴又从怀中掏出几块点心,喂它吃了。这白鹿立刻老实不少,前膝微屈,乖乖地趴在他的腿上。 明长宴故态复萌,又开始觊觎白鹿的屁股。那处毛最多,肉最软和,摸起来十分舒服,拍起来那声音脆生生的,实在是一块风水宝地。可是这位鹿大哥十分讨厌别人摸它的屁股,除了怀瑜,谁摸都要挨踢。 他一边喂鹿,一边伸出手——先伸出了两根手指头,慢吞吞的,模仿着走路的姿势,一点一点朝着鹿屁股前行。 乘其不备,猛地揪住鹿尾巴。白鹿猛地一抬头,明长宴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连忙揪住它的屁股,狠狠地抓了两把,白鹿顿时清醒,意识到自己受了“邪魔外道”的物质诱惑,最宝贝的臀部还因此受到了侵略,实在是有辱自己身为鹿的尊严。它十分嫌弃地抖了两下,两个后蹄子蓄力,出其不备,将明长宴狠狠一踢。 明长宴被它这力气踢得往后退了好几步,撞到了一个人。 他不用回头看,闻香识人。因此,当务之急是对白鹿进行深刻的思想教育。 “你怎么回事!摸一下你的屁股怎么了!你是姑娘吗!” 白鹿见了怀瑜,全然不理会明长宴的话,撒开蹄子就要往怀瑜身上扑。可惜,此刻明长宴正大摇大摆的占据着怀瑜,小白鹿左右跳了两下,无从下蹄。 明长宴发现这一点,哈哈一笑,手手脚脚都罩着怀瑜,企图将怀瑜全部遮住。他嚣张道:“小蹄子,你不让我摸你屁股,我也不让你摸你小主人!” 白鹿“呦呦”叫唤了两声,急得用头上的角狠狠地顶开明长宴。 明长宴一把捉住它的角,教训道:“你真是越来越不可爱了。还是你的主人比较可爱!” 说完,他回头道:“对吧,怀瑜!” 怀瑜开口:“我在路上看见了李闵君和你的小师弟。” 明长宴愣了一下,松开鹿角。白鹿如愿以偿地蹭着怀瑜。 “他?一定是大宴封禅的缘故。他们住在哪里?” 怀瑜道:“元和坊。” 明长宴听罢:“不错。住得尚可,看来天清也不是很缺钱。反正现在离大宴封禅只剩一个月了,我找个时间,去偷偷地看他们一眼!” 怀瑜按着他的手臂:“我带你过去。” 明长宴笑道:“行,未尝不可。等晚上的时候,你带我去。” 二人约定,天色将暗,便从白鹭书院出发,往元和坊走去。 路上,明长宴许久没见师弟们,略有些紧张。 等到了元和坊时,已月上中天。 元和坊层楼叠榭,十分广阔。 明长宴道:“想不到这元和坊这么大,楼房这么多,这下找起来就麻烦了。难道,要我一间一间的去看吗?” “这男子也就算了,若误入了姑娘的房间如何是好。不妥,我要想个法子。” 怀瑜淡然道:“不用想了。” 他指了指元和坊的后院。 原来,这一处,有一间带院子的房间。约莫有四五间房挨在一起,而院子中,正有四个人人影,正是李闵君等人。 多年未见,明长宴有些恍惚。 他眯着眼睛,仔细看去,感慨道:“那个最前面的,是不是玉宝,竟然已经长得这么高了。我记得三年前,他好像才到我的大腿。” 怀瑜道:“你下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明长宴摸了摸鼻子,说道:“我准备一下。” 怀瑜挑眉。明长宴深吸了一口气:“怀瑜,老实说,我把你当朋友,才跟你说些心里话,你可别笑我。事实上,本少侠有点心虚。” “你怎么称呼我的?”怀瑜突然道。 听到这句,明长宴愣了好一会儿,终于想起来自己之前说了怀瑜永远都是他哥,结果喊着喊着就忘了这个“尊称”,最近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这么喊了。 “怀瑜哥哥,好,好,我记得!” 怀瑜满意地点点头,这才问道:“为何心虚?” 明长宴道:“如今三年一晃而过,我这时候跳出来,他们会不会怪我?又或许,他们认为我死了,我若突然活了,会不会成为多余的人?” 怀瑜道:“你何时变得如此多愁善感?” 明长宴叹息:“你不懂么。近乡情更怯!” 怀瑜突然提着他的领子,将他往院子里一推。毕竟,再任由明长宴站在房顶上伤春悲秋,恐怕等到明天早上,他也许还在“情怯”。 明长宴一个不稳,飞升而下。 秦玉宝第一个反应过来,拔出剑立刻剑尖指着他。 “是谁!” 明长宴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咳嗽一声,笑道:“好久不见啊!” 四人看清楚他的脸时,齐齐愣住。 明长宴觉得气氛有些尴尬,又说道:“哈哈、哈哈哈哈哈!怎么啦,吓坏了吗!先说好,我不是鬼,我是人。不信,你们可以找个人来听听我的心跳。” 现场,四人依旧愣住,没有动静。 明长宴只能坐在凳子上,为自己倒了一碗茶。 谁知,茶还没到嘴边,就被李闵君用手打飞。 茶碗正好碎在明长宴的影子上。 秦玉宝猛地反应过来:“二师兄……有、有影子!有影子!” 明长宴笑道:“当然是有影子的啊,因为我是人嘛!” 李闵君震惊至极,脸上的表情都有些扭曲了:“你他妈没死!” 明长宴正直地点点头,随即指责道:“好好说话。不要一见面就骂人。” 李闵君尖叫道:“你他妈没死!你还坐在这里让我好好说话!你看我现在像能跟你好好说话的样子吗!明长宴!” 明长宴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赔笑道:“别喊别喊,孩子看着呢。” 他道:“你坐下来,喝口水,我慢慢跟你解释。” 三个小师弟眼泪说来就来,但是碍于男子汉大丈夫,不可轻易流泪,于是抿着唇,皱着脸,努力的憋着不哭。 明长宴十分对不起他们,一个脑袋上摸了一把:“没死呢没死呢!还哭啊!” 李闵君冷静下来,问道:“你怎么活下来的?” 明长宴长话短说:“三年前,我在龟峰山回来的路上就察觉到体内中了毒。没走到烟波江,毒就发作了。这时候,我已经几乎不能动弹,运功逼毒也不见好。我没有办法,只能先把柳况给我的虫蛊埋进身体,这才能勉强动弹。” 李闵君立刻有了疑问:“中毒?什么毒,怎么中的毒?” “我也不知,发现的时候已经难以动弹了。后来,我已察觉不对,想要往天清赶。才半路上,六大门派便将我围在烟波江,此刻,我的武功所剩不几,无奈之下只能跳江,也许还有一线生机可言。这之间的事情,和民间传言没有差多少。只不过,我掉下烟波江之后,挣扎了片刻,力气渐渐消失。后来一直昏昏沉沉,等意识真正清醒的时候,是一对老夫妻在照顾我。” 李闵君道:“老夫妻?你是被他们救上来的?” 明长宴摇头:“这一段记忆,我记不清了。但是两位老人家老弱体残,也不知道是如何将我从江中救起。这对老夫妻,说话的口音十分重,但不是临安的话,而且,也不识字。所以,我几乎没办法和他们交流,也不知道自己被带到了哪里,并且,武功全失,如同废人。等我能动的时候,我才向两人告辞。下了山,才知道已经过了两年。” 前因后果一说,李闵君叹了一口气。 突然,他又问道:“你武功全失?可我看你并不是同普通人一样,你恢复了?” 明长宴点头:“确实。我遇到了贵人,得他相助,这才能恢复武功,不过,比不了从前了。” 李闵君道:“这可是天大的恩情,谁救了你?你还记得他的脸吗?天清派知恩图报,此恩此德,一定要重重感谢。” “既然你一年前就醒了,为什么不回来见我们,为什么不回天清来。” 明长宴摸了摸鼻子,又道:“我重伤未愈,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当时还传言我灭了那么多门派,万一让小寒寺知道我还活着。回天清,岂不是会拖累你们,让你们为难。” 闻言,李闵君冷哼一声:“怕我们为难,你拿我们当外人吗?我们怕被你拖累?难道说天清连个残疾人都养不起吗!” 气氛顿时僵硬了。 秦玉宝想活跃气氛,连忙插嘴道:“哇,是哪位贵人帮大师兄恢复了武功呀!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许!” 明长宴脑子一转,哈哈道:“可惜了,他是一个男人。” 秦玉宝干巴巴地“啊?”了一声,抓了抓脑袋道:“男的……也可以嘛!” 第78章 大宴封禅(九) 明长宴笑了两声, 岔开话题道:“玉宝, 过来,我看看你长了多高。” 秦玉宝自幼最喜爱黏着明长宴, 此刻一听他说话, 立刻撒欢似的往明长宴身上跑。几年前, 秦玉宝爱抱着他的腰,明长宴只要轻轻一提, 就能把他抱在怀中。 可惜没见秦玉宝的这几年,小子跟狗似的,一天长一个样,现在只比明长宴矮半个头。因此, 秦玉宝还没来得及往大师兄的怀中扑,便感觉到了一股十分寒冷的视线,从背后传来。导致秦玉宝的动作突然一顿,姿势十分微妙。往后一看, 竟然旁边还站有一人,就是早上遇到的怀瑜。他礼貌地向怀瑜打了个招呼, 又退回来。 李闵君道:“你干什么?” “没什么。”秦玉宝摇头,他也学着把话题绕回,道:“大师兄, 你还没说是谁在你京城这边救了你呢?” 见这个话题岔不开了, 明长宴咳了一下,郑重地将怀瑜拉到面前来,介绍到:“当然是大家的怀瑜哥哥啦。” 闻言, 众人眼里焕发出奇异的光彩,十分抬场地“哇”、“好厉害”、“怀瑜哥哥对你真好”,一时间,房间内嘀嘀咕咕的,花玉伶则最为活跃。 明长宴拍了拍桌子,道:“安静一下。桌子够大,凳子够多,都坐下聊。我有很多的事情要问你们。” 李闵君等人坐下,又看了怀瑜一眼。 明长宴道:“不碍事的。有什么直说就可以。” 他先问了一问天清的近况。李闵君实话告知。 明长宴刚死的那几个月,天清派经过一次换血。因钟玉楼那件事情,外门的弟子能跑的都跑了个干净,李闵君再回来时,天清已经人去楼空。 后来明月和华姑娘也消失不见了,当时门派上下乱得一团糟,一边要重新修正天清,一边还要寻找他二人。 听到这里,明长宴挑了挑眉,问道:“华姑娘也不见了?” 李闵君只道他是责怪自己没守住华云裳,摸了摸鼻子,道:“是我的错,当时情况太乱,或许华姑娘已经……” “详情和我说一下。” 李闵君见他没有问明月之事,便也不多嘴,只挑部分回答:“当年,你掉下烟波江之后,六大门派逼死你不够,还上天清派讨要苍生令。无奈之下,我只能吩咐大家都偷偷地从冼月山的密道中逃走。华姑娘的身体较差,一直都在最后面,有时候,还跟不上我们的速度,要坐下来歇一会儿。” “不过,小阿拆会武功,华姑娘说要歇息之时,我也没有异议。毕竟她的身体实在不适合这么快的赶路。但我也不能不管其他人全都留下等,于是便让小阿拆留下来陪她,等三日之后,在金陵汇合。没想到,后来,我们一直没等到华姑娘出现。” “时间拖得越长,我越着急,也顾不得危险,索性又回了一趟冼月山。中途没有遇到过华姑娘与小阿拆,冼月山的密道中也没有打斗痕迹或是尸体。沿途一路打听过来,也没有被抓的消息。想来……也可能早就遭遇不测了。” 明长宴沉默地听着,过了一会儿,才问:“她让你们先走,自己没来汇合。你后来还跑回去找她?” 李闵君喝了一口茶道:“那当然。华姑娘是你最好的朋友,她和你的感情不言而喻,我怎么能不管她!再者,我不管,我良心也过不去啊。万一你阴魂不散,九泉之下死不瞑目,回头找我索命怎么办?” 事实上,那会儿天清走的走,死的死。明长宴的亲妹妹才离开她,若是挚友再身死天清,李闵君就是自己死了都不知道怎么去面对明长宴。 明长宴听到这里,抿了一下唇,与怀瑜对视一眼。他突然开口,说道:“你们在这里玩。我跟你们二师兄单独有话要说。” 李闵君道:“你要和我说什么?在这里不能说吗?” 明长宴道:“自然是在这里不能说的了!”他转过头对怀瑜说道:“怀瑜,你帮我看着他们,别让他们到处乱跑,我一会儿就回来。” 秦玉宝还在和花玉伶嘀嘀咕咕地,他回头乖巧地回答道:“大师兄,其实我已经不是小孩儿了,不用看着我。我会很听话的。” 明长宴道:“听话什么?你现在就听我的话,跟怀瑜哥哥玩。” 说完,李闵君便被他带到了另一处较为隐蔽的地方。 李闵君站定,问道:“这里行了吧。别再跑远了,在远一点,等一下回来麻烦。你要说什么?” 明长宴道:“华姑娘没有遭遇不测。” 李闵君听罢,又惊又诧:“你怎么知道?” 明长宴道:“一年前,我醒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她。” 李闵君心中松了口气:“活着就好。”随即,他突然又问:“她这几年,过得如何,不管过得好不好,也该跟天清报一个平安。就算不是看在我们的面子,看在你的面子上,也该联系一下我们。” 谁知,明长宴却突然说:“不来找你们才是最好的。” 李闵君看向他,有些琢磨不透他这话里的意思。 “为何?” 明长宴将醒来之后,皇宫的万针穿喉嫁祸事件,广陵的瘟疫事件,通通与李闵君说了一遍。当然,其中省略了他自己扮女人,以及抱怀瑜大腿,喊怀瑜哥哥等等十分羞耻的行为。同样的,还有跟怀瑜传的那一段不伦不类的关系,一同被他省略。 哪怕长话短说,明长宴讲完这一些事情,也过了一刻钟的时间。 李闵君摸着下巴,皱眉苦思:“可是你说的这些,跟你刚才那句话的意思,有什么关系?广陵的河伯娶亲那件事里拐走的活人和死人,还有你说的庄笑的身世,这两者跟华姑娘又有什么关系?” 明长宴道:“我之所以说华姑娘不去找你们才是最好的,就是这个意思。”他道:“本来,我们也不知道有什么关系,但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也就是赵家嫡子那事。这些日,关于庄笑和赵家的事情,传得满大街小巷都是,你们也知道得差不多了吧?” 李闵君听罢,云里雾里,但他还是说道:“我自然听说了。” 说到此处,李闵君愤恨道:“原来当年那些灭了满门的事情,都是庄笑做的!江湖上那帮瞎了眼的老贼,非要把一切怪在你身上,有病!不过这个人,从不抛头露面,我也是这一次赵家出事之后,才知道还有庄笑这么一个人。这人实在狡猾得很,他若是当年就被揪出来,小寒寺的那帮秃驴也不能用什么你凶残无比,原形毕露等等理由危言耸听,煽动各大门派,最后将你逼死在烟波江。” “好在这个庄笑作恶多端,最后也被就地伏法了。听说,他当时丧心病狂地冲进皇宫大开杀戒,还杀了自己多年的好友赵岚?” 明长宴道:“没错。大致的事实,跟你听到的传言一样。但是有一点不对。” 李闵君问道:“哪一点不对?” 明长宴道:“庄笑从没想要杀掉小岚。真正杀死赵小岚的,是一个名叫百里灯的侍卫。他是十三卫的人,很不出名,因此无人听过他的姓名。上个月被庄笑在皇宫里给杀了。” 李闵君又晕头了,问道:“他为何要杀赵岚,怎么传言都说是庄笑?” 明长宴道:“传言都说是庄笑,那是因为他的诸多恶行被一并揭发,数不胜数,谁还会在意你最后多杀一个还是少杀一个呢。” “小岚被杀,我赶到现场时,只看到了一群倒下的尸体。那时候,我也认为,是庄笑杀了所有的人。后来怀瑜赶到,庄笑被他中伤之后,我再前去检查伤口,发觉小岚并不是他所杀。庄笑杀人惯用针,现场的小岚被百里用刀所杀,百里被庄笑使用万针穿喉所杀并且手脚全部截掉,剩下的人,还有一部分死于冰针。这种针,乃是千年寒冰所制成,藏匿于庄笑的骨扇之中。冰针取人性命,遇热又自行融化,十分狡猾。若不是我检查过他的骨扇,恐怕也无法想象,世上还有如此刁钻的暗器。” 李闵君沉吟道:“如果是庄笑的话,倒不难猜测。相传东瀛盛产此等邪魔外道之术法,他既是庄家少主,母亲为东瀛公主之后,能有此针不足为奇。” 明长宴道:“我去赵家了解道。小岚当日是被皇后召入宫,管家跟我说,是百里灯叫走的。但是,向皇后求证后得知,她根本没有召见过小岚。”李闵君听到这里,抓错了重点,震惊道:“你怎么还认识皇后了?你还跟她说话?” 求证自然·是怀瑜求证的,但是李闵君突然刁钻起来,明长宴撑着下巴道:“我认识皇后很奇怪吗?” 李闵君道:“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你为何称呼赵家的那小子为小岚,我记得,他当年在临安的时候,若是临安要评选一个一念君子最脑残的脑残粉,这位赵岚公子一定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听你的口气,你好像和他很熟的样子!” 明长宴思及此,却又不想全然告诉李闵君。毕竟,说得越多,露馅得越多,这混账东西无耻得很,要是被他知道自己扮女人给皇帝当老婆,他在天清的几个小师弟眼里怎么他得起头。因此,明长宴道:“皇后是小岚的姑姑,我认识她有什么奇怪。只能是我人格魅力高,人人为之倾倒!” 李闵君呸了一声,问道:“皇后没有召见赵岚,听你的意思,难道是那个叫百里灯的侍卫出了问题?” 明长宴道:“不是出了问题,而是很有问题。我不回天清,选择进皇宫,最大的一个原因,就是为了神仙草。” 李闵君道:“神仙草?世上真的有这一种灵丹妙药吗?” 明长宴道:“当然有。不然,我怎么恢复武功的?” 李闵君:“你找到神仙草了?你的运气还真是好。” 明长宴道:“不是我找到的。神仙草在怀瑜那里,我不知道他怎么找到的,但是我后来知道,他拿给我用了。神仙草此物,说来也不是怀瑜的东西,而是皇后的物品。不过,后来它就被偷了!怀瑜心细如发,早就料到有人会打神仙草的注意,于是在皇后那里放了一个赝品。这个赝品神仙草,做过一个特殊的处理。但凡有人触碰过这个赝品神仙草,身上就会携带一股特殊的气味,并且长久不散。若此人出现在怀瑜面前,他立刻就能知道,是谁盗走的神仙草。” 李闵君道:“等等,我脑子有点乱。我一个一个来问,怀瑜,怎么会在皇后哪里动手脚?他是什么人?什么身份?” 明长宴想起,当时怀瑜在天清的时候,连他都以为,对方只是一个溜出来玩的小少爷,谁知,他的来头如此之大。 他不做隐瞒,直接简要说明:“怀瑜是本国国相。” 李闵君呆愣了两秒:“国相?哪个国相?劳驾,我问问,难道是那个云青仙人吗?” 明长宴点头:“正是。” 李闵君的脸色登时白了。紧接着,一阵白,一阵青,最后一言难尽道:“我还以为,是你的运气好。万万没想到竟然是嫁得好。” 明长宴懒得理他,继续道:“赝品神仙草的气味,就在百里灯的尸体之上。所以,我们可以确定,他是直接接触过赝品神仙草。百里灯为十三卫的侍卫长,接近皇后所在的永仙宫不难,十有八九,神仙草就是被他盗走的。” 话题一转,李闵君直接问道:“他要神仙草做什么?我听闻,神仙草这个东西,若是给身体康健之人吃,药性太烈宛如毒药,会七孔流血而死,若是用来杀人,没必要冒着那么大的危险偷神仙草。” 明长宴点头:“我也不知道,但是他已经死了。所以我只能去地牢中,问了庄笑。” 李闵君道:“庄笑没死?” 明长宴:“怀瑜只是重伤他,但是没有杀他。” 李闵君道:“这种人死不足惜,救他做什么?要我说该千刀万剐,永不超生。你去地牢中,问了庄笑什么事情?” 明长宴说道:“两个问题:百里和他是什么关系,丑观音和他是什么关系。” 李闵君:“丑观音?你越说我越糊涂,这件事情又和丑观音有什么关系?” 明长宴瞥了瞥他,道:“你能不能别总是插嘴,你再插嘴,我就要打你了。” 李闵君识时务者为俊杰,闭嘴了。 数十天前,怀瑜在地牢中,问了庄笑这两个问题。 地牢阴暗潮湿,庄笑靠在墙上,右脚屈起,也不在乎手脚上的铁链,笑了一声,答道:“百里灯的师门为我所灭,他是一个孤儿,恨我至极,与我不共戴天。但我却放他一命,让他随时找我报仇。” 怀瑜道:“他如你所愿。” 庄笑道:“丑观音配合他,演了一出戏,用来警告我,他马上就要报仇了。” 怀瑜道:“看来,就是在赏花宴的那一场戏。” 庄笑:“白瑾当时坐在你们身边,我想你们也不会对她产生怀疑。不过,台上的那个‘丑观音’,应该是她的同伙。我早在广陵的时候,就知道白瑾是丑观音,不然,你以为苏禾为什么会找你去看白瑾的手臂?不过,你和明长宴都是废物,给了提醒,竟然还没有杀了她。” 怀瑜冷淡道:“你认识丑观音?” 庄笑答:“我不认识‘丑观音’。她针对我,是因为赵苏禾。”说罢,嗤了一声:“废物多作怪。” 回忆到这里,李闵君忍不住插嘴道:“也不是很明显的互相针对嘛!小孩子吵架吗,互相在背后说对方的坏话!” 明长宴鄙视地看了他一眼,道:“怀瑜后来调查过百里灯,他在皇宫所用身份和姓名都是真实的。既然是真的,他一个孤儿,无亲无故,不是自己用神仙草,那么是给谁用?还有,丑观音凭什么帮他一个小小的侍卫做戏复仇?” 李闵君恍然大悟:“你是说,百里手上有‘神仙草’的信息,以此作为筹码,让丑观音陪他做戏。” 明长宴点头:“你悟性不差。我知道丑观音的真实身份,就是那个天下第一美人的离离,她是一个身体康健的人,用不上神仙草。那么她是为谁寻神仙草?” 李闵君看起来三观都被震裂了:“离离?天下第一美人离离!?” 明长宴道:“三个疑点。” 他伸出第一根手指:“在广陵,河伯娶亲一事中,我们曾经直面对上过丑观音,她被怀瑜所伤,本想将她拿下,可是没想到,那个嫁衣阎罗竟然出现了,帮助丑观音掩护,让她逃出。” 第二根手指伸出:“又是在广陵,当时广陵所发的瘟疫,实际上是有人在水源投毒。那个病情是先令人亢奋,活力四射,后来过了一些天,又衰败最后致死。。我相信,这个毒发症状,你不会陌生,三年前,龟峰派就是死于此毒。而投毒之人……查到投毒者便无法再往上继续查了。” 明长宴伸出第三根手指:“还是在广陵,因为这个瘟疫,广陵向‘河伯’献祭了很多少女,可没想到他们在广陵的雁荡河底下发现了许多还活着的少女,说是会被纸人带走。众所周知,能操控纸人的,只有那位嫁衣阎罗。” 他最后总结道:“乍一看瘟疫好像不是嫁衣阎罗所为,可若不是这瘟疫,便不会有那些被献祭的少女。那么嫁衣阎罗做制造瘟疫,关押少女是为了什么?我们本来以为是邪教、祭祀之类的东西。但是一旦连上了丑观音在帮别人寻神仙草,这个举动就有了别的意思。” 李闵君愣在原地,明长宴思路清晰,抽丝剥茧一分析,几乎所有矛头都指向了一个人。 明长宴闭上眼睛,冷静了片刻,缓缓问道:“丑观音是否在帮嫁衣阎罗寻神仙草?根据那个先令人亢奋活力四射,后来又衰败致死的‘毒’来看,这些真的是‘毒’吗?还是说,是制作失败的‘药’?嫁衣阎罗做这些,是否是在做关于药物的实验,因为他没有神仙草,所以他想制造出和神仙草一样的东西。” “嫁衣阎罗是否是一个身患绝症的体弱之人?” “为何华姑娘要和你们不辞而别?” “为何我醒来一去皇宫,就被丑观音知道了?顺便一说,去皇宫找神仙草这件事,也是华姑娘告诉我的。” “我问她伊月的尸体去了哪里,是不是也在骗我?” 明长宴像是问李闵君,又像是问自己:“什么人……武功在我之上,可以完全获得伊月的信任,可以获得我的信任。能瞒下大月公主之死,玩弄中原武林于鼓掌,两国之争由他纵横捭阖。” 李闵君听得后背汗毛竖起:“若真如你所说,此人必定是一个、一个……” 疯子?神经病?乖张?偏执?疯狂? 什么都不足以形容此人。 李闵君道:“难道你觉得,这么一个权势滔天,深谋老算,丧心病狂的人,会是华姑娘?就她那个身体?她为什么!她害你有什么好处,况且,做了这么多事,她能得到什么?” 明长宴脑子里一边想着以前的事情,喃喃自语:“我不知道她要什么。从小的时候我便不知道。”他回过神,正色道:“总之。不管此人是不是她,你还有小师弟们都不可以接触她。若是情非得已而接触,也千万不要打草惊蛇。” 李闵君道:“你别担心我了。我比较担心你,你怎么想的?” 明长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若是我害死你挚爱挚友,害你死于非命,害你众叛亲离,害你武功尽废,你怎么想的?” 李闵君听罢,干巴巴道:“我想不出来。” 明长宴说道:“正是。我也想不出来。” “不管怎么说,近些日子以来‘嫁衣阎罗’安静了下来,我猜是因为大宴封禅的原因,死去的人我不会忘记,但是,现下更重要的是保住活着的人,你如今带小师弟们来了这边,那就要万分注意了,她当年离开你们,可能只道是我死了,她就无所谓你们如何,若是知道你把这些告诉了我,还指不定她会怎样。” “这个你可以放心,我别的不如你,但是轻功可无人能敌,你不在的这三年里,我把小的们都教得一个个灵活得要死,飞上天都能直接当麻雀。若是打不过别人,保命绝对没问题。”李闵君拍了拍明长宴,此人在虽武力不在顶尖,轻功如同他自己所说的那般厉害,若是在中原武林,绝对不存在第二个比他轻功更好的人,因此,明长宴曾经还常常笑他更适合当飞贼。 此时,怀瑜已经出来,顺势说道:“还有一点,你的武功全废,是下毒所致。但是不管是什么毒,若是想将天下第一的武功毒得几乎全废还不被察觉,短时间一次猛毒,太难做到,很有可能是长期下毒所致。” 李闵君转身。就在刚才,他已经知道了怀瑜的身份,但是面对怀瑜的脸,依旧是不敢相信,如此年轻的一个男人,竟然会是传说中那位小国相。不禁啧啧感叹。 秦玉宝也跟着蹦跶出来,短短的几炷香时间之内,他又很快地同怀瑜混熟,像一个小跟屁虫,道:“大师兄,二师兄,你们在说什么呀,说了这么长时间?” 明长宴起死回生,李闵君顿时感到压在自己身上的天清派担子轻了不少,不由故态复萌,嘴损道:“说你大师兄——嫁出去的师兄泼出去的水。” 秦玉宝当机道:“嫁什么?” 李闵君凉飕飕道:“嫁入豪门。” 第79章 大宴封禅(十) 明长宴道:“劳驾, 打住。” 秦玉宝等人突然直愣愣地看向他。 明长宴道:“看我干什么?” 李闵君道:“对, 你大师兄现在身体不好,不能看, 一看就会晕倒。” 说到这里, 秦玉宝恍然大悟:“我听说——” 花玉伶连忙捂住他的嘴巴。 不用想, 秦玉宝要说的话,恐怕就是那个“如果生完小孩儿之后月子坐不好就会身体差”。这个小子看着唇红齿白的, 但是却最爱好研究这些,对此门似乎有用之不完的精力。但是为了避免秦玉宝被现场暴揍一顿,花玉伶十分努力的发挥同门师兄情。 其中,最老实, 最年长,也最懂事的燕玉南,终于不解的发问:“大师兄什么时候嫁人了?他不是一个男人吗,这世上还有男子可以嫁人的吗?” 明长宴道:“你信李闵君?李闵君的嘴就是骗人的鬼, 你信他还是信我。” 燕玉南看着明长宴,果断的背叛了李闵君:“我相信大师兄!” 明长宴道:“对啦。你信我就不要多问。现在是轮到我问你们问题。这三年, 你们过得怎么样?好不好?有没有老实练功?老实背书?小寒寺呢,他们有没有找你们的麻烦?” 李闵君却故意岔开话题,问道:“你武功恢复之后, 也一直留在京城不回天清, 是不是打算在大宴封禅的时候,直接夺回苍生令?” 明长宴却也不回答他这个问题,说道:“是我问你, 不是你问我。” 李闵君顿了一下,开口道:“我们过得很好。小寒寺并没有对我们如何。” 谁知,李闵君刚说完,花玉伶便咋咋呼呼跳出来道:“二师兄说谎!你为什么帮着小寒寺说话!小寒寺明明那么可恶,他们看大师兄不在,天天派和尚到冼月山来耀武扬威,还打我们!哼,不就是看大师兄死了,咱们天清没了苍生令,无人撑腰,就肆无忌惮地欺压我们吗!” 他连忙看着明长宴,眼神亮晶晶的继续说道:“大师兄,我们这次来大宴封禅,就是为了重振一下天清派!只要玉宝或者我,或者小师兄,随便谁能在大宴封禅中夺得名次,就能宣扬我天清门派,扬眉吐气!反正,打不过也就那样,已经不能更差了!” 说到此处,明长宴的心中已经有数。 大宴封禅,苍生令出,凡持令者,号令天下莫敢不从。 此宴广招天下英雄,在这个盛大的武学切磋大会上,就算是最后没有拿到苍生令,只要在这个大会上,展示了自己的武功与门派势力,自然有各大报纸轮番赞赏。除了江湖日报的每日点评之外,玲珑阁等报纸也会大肆宣扬一番。当然,后者完全是拿钱办事,哪个门派给的钱多,就只吹嘘这一个门派的实力,以此来吸引门生。 这一番操作中,当然也不乏花钱买人骂对家门派。江湖高手以武过招,文人墨客就以文过招。吹捧自己喜欢的武林新秀,贬低自己看不爽的江湖老油条,说书先生拉帮结派,你骂我喜欢的选手,我恨你喜欢的选手。书客来回奔波,传布最新的小事,此时,几乎全中原都关注着这一场盛世,同时,在这样的盛世之下,自然也是乱作一团。 总之,每次只要一接近大宴封禅这一段时间,都最容易出事。随着时间的迫切逼近,这几日,皇帝已然第一次加重了京都的兵力。 花玉伶的说话并不无道理,若是天清表现优异,未尝不能一雪前耻,震慑其他门派。当年被选上天清内门的,都是资质最好的一批孩子。李闵君不用费心培养,几名少年也能各自成才,撑起天清派,不过是须臾三五年的事情。不过,出此下策,想来也是因为在明长宴死后的这三年里,天清实在过得太糟糕了。 明长宴道:“是我不好。” 李闵君浮夸地说道:“快别说这些话。你都死了,死者为大。” 往年,他也与明长宴如此打趣,并无不妥。可惜今时不同往日,话一说完,李闵君便感到一股充满杀气的视线,狠狠地扫了他一眼。 他浑身的鸡皮疙瘩纷纷站起,表示害怕。 花玉伶未曾感受到这个微妙的气氛,欢天喜地道:“不过这下不怕啦!大师兄没死,到时候,一定要叫天下人知道咱们天清的厉害!最好一个一个的,都吓得他们屁滚尿流!” 如花玉伶所说,明长宴确实有这个能力。数年前,苍生令一朝认主,天下不分正邪,群雄惊惧,四海八国,无人再犯中原一步。只不过,没想到那位最让别国忌惮的一念君子,却在八年后被自己所在的中原群起而攻之。 李闵君道:“我根本不稀罕别的门派待我们如何。以前不会,现在更加不会。况且,因为你身死的缘故,苍生令失去主人,由几个武林中野心勃勃的门派互相角逐,内斗十分厉害,并且消耗得也十分惨烈。本来中原武林在你离开之后就日渐萎靡,这下又碰上了大宴封禅,恐怕自身难保。这一次,外国蛮子对中原这块肥肉虎视眈眈,若是中原的实力在这一次大宴封禅下跌得太厉害,估计他们就会直接造反了。哈哈,造反就造反,这都是他们自食其果!” 闻言,明长宴眉头一挑,十分诧异,道:“造反?闻所未闻,造反了会如何?” 他看向怀瑜。 怀瑜十分淡然地解释:“根据如今中原武林这个水平,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大宴封禅,已有数百年历史,是国家的一部分战力和权利的象征。若是某个国家在大宴封禅上表现极差,别人只道是你连一个有实力的勇士都无法拿出的国家,定是国力衰竭,这样的国家,回去后若是不采取措施,就很容易被欺负,严重的甚至会被攻打,所以不远万里来到大宴封禅的人中,一定会有当国实力最强的佼佼者。” “在你执掌苍生令起,最忌惮你的并不是中原其他武林门派,而是离得更远的领国的势力。只不过他们都还未开始对你动手,中原这边自己就内讧起来了,将你逼死。中原武林如今内争外斗,不说实力,不在自家台子底下打起来就不错了。” “若是说对别国来说何时最适合在中原造反,进而掠夺资源和土地,那便是这一次大宴封禅了。”怀瑜一本正经,分析得头头是道,明长宴却更加吃惊了,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这么淡定?” 怀瑜道:“有吗?” 明长宴道:“有啊!你真的是中原的国相吗?据我所知,皇帝十分仰仗你,如今你将国家灭亡说的如此轻松,你不怕他治你的罪?” 怀瑜却道:“我又没说给他听。” 明长宴顿了一下,十分佩服的伸出了大拇指。 他下结论道:“这件事非同小可,本少侠视情况而定管还是不管。” 李闵君道:“好了,这么长的时间不见面,别站在外面聊这些无聊的事情。” 秦玉宝等人这么些年没有见明长宴,肚子里憋了几千字几万字的话要同他说。李闵君的话刚刚说完,几人就忍不住连拖带拉地把明长宴往屋子里拽。 谁知,两个人拽到一半,拽不动了。 秦玉宝和花玉伶停下,外头望去。 只见明长宴的另一只手,被怀瑜牢牢地抓着。他偏没有正面对着他们,而是十分吝啬的只出了一个侧面,甚至,连目光都是平视前方,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若不是左手死死抓着明长宴,众人都要以为他在原地看风景了! 明长宴哈哈一笑,对三个小师弟说道:“今晚上就不能陪你们来,大师兄有要紧事。改天,改天!” 两人的目光笔直地落在怀瑜拽着明长宴袖子的手上。 明长宴略有些僵硬,连忙往左边走两步,用自己的身体把怀瑜的手挡住了,很快,又将他整个人都挡住了。 “好啦,听话,乖!回去睡觉!” 花玉伶不死心地撒娇道:“大师兄!你要回哪里,你在京中有房产吗?不如跟我们睡一晚上,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 明长宴道:“如果有好多话,今晚上就用笔写下来,明天把东西直接给我看。” 花玉伶道:“大师兄……” 可怜兮兮,凄凄惨惨戚戚,无言独上西楼。 李闵君终于看不下去,左手抓着花玉伶,右手抓着秦玉宝,直接抓进屋子里:“哭什么哭!都给我回去睡觉,我之前说的话你们都忘记了吗!” 花玉伶抽抽搭搭道:“你说什么了呀,二师兄。” 燕玉南贴心的跟在后面,轻声细语地说了一句什么。 明长宴:…… 这个时候!又这么不老实了! 秦玉宝艰难的从李闵君的手臂与腰之间,不死心地钻出一个脑袋来:“大师兄!你有什么事一定要回去做的啊?你说出来,我们帮你一起做嘛!早点做完早点回来睡觉啊!” 明长宴要做的事情,无非就是回九十九宫吃药,药浴。但是这些一旦说出来又要平添几分他们的担心。 怀瑜轻轻提醒道:“晚上要吃药。” 明长宴点头:“我知。”他对秦玉宝说:“我用不着你们。这件事情,只能两个人做。” 李闵君不知道为何,突然吓得浑身一震,大吼大叫道:“明长宴!你他妈当着小孩儿的面胡说八道什么玩意儿!” 明长宴被吼得莫名其妙:“你又发什么疯?难道我说错了吗?” 秦玉宝道:“什么事情啊,只能两个人做,难道不是越多的人做起来,完成的越快吗?” 花玉伶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大惊失色道:“我知道了!” 秦玉宝问道:“你知道什么?” 二人就这么被李闵君用手臂夹着,隔着他的腰聊起天来:“我看到话本上说,人一旦结婚,就要行夫妻之实,这个夫妻之实,是只能两个人做的!” 秦玉宝又问:“什么是夫妻之实?” 花玉伶得意一笑,说道:“你不知道了吧。我跟你说,做了这夫妻之实的人,妻子就会体力很不支,第二天连地都下不了!她的丈夫越厉害,那妻子就越难受呢!而且,马上就会有孩子的!” 秦玉宝大惊失色:“哇!丈夫越厉害,妻子越难受,难道他们晚上,是在打架吗!” 花玉伶摸摸鼻子道:“我怎么知道。我下次去看看话本,再来告诉你。” 李闵君听不下去,一人给了一拳:“闭嘴!不要再污言秽语了!” 花玉伶捂着脑袋,提高声音,喊道:“大师兄,那我们明天能来看你吗!” 明长宴道:“好啊!”说罢,他补充:“你们拿着玉佩,直接从少阳门进来,一路到九十九宫就成!” 李闵君脸色复杂,看了明长宴一眼。九十九宫天下闻名,乃云青仙人的仙宫,李闵君因为有所耳闻,才忍不住问道:“你和他住在一起?” 秦玉宝小声对花玉伶道:“二师兄真笨!要行夫妻之实,肯定要住在一起啊!不然怎么打架!” 花玉伶嘻嘻笑道:“二师兄没有妻子,他不懂得!不要笑话二师兄,这不是他的错!” 李闵君眉心一跳。 秦玉宝将手放在嘴前,做喇叭状:“大师兄!你去行夫妻之实吧!明天我们来看你!” 李闵君捂着他的嘴,秦玉宝最后就只剩下一个“唔唔唔唔”。 他猛地走进房间,关上门,将二人关在门外。 明长宴眉头一挑,郁闷道:怎么,难道是我年纪大了,现在的小孩之间都在流行些什么玩意,我怎么跟不上节奏了? 他望向怀瑜,怀瑜一言不发,往九十九宫的方向走。 明长宴跟上,二人一前一后到了九十九宫。 甫一踏进房门,两人却都沉默不语。明长宴一坐下,便发起了呆,见到了三年不见的师弟们,一时间都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明长宴正在神游得起劲,突然,怀瑜起身走到了他面前。明长宴还未反应过来对方要做什么,怀瑜已伸出手探入了明长宴衣领内,触碰到了他的后颈。 作者有话要说:  天清48因为从小长在山上,在男人堆里打滚,所以就是十分天真,再加上大师兄走得早,二师兄不肯教,除了一般的武功秘籍,其他男女之事一概不看,而且也不出山,相当于与世隔绝,反正不懂男女之事,唯一获得知识的渠道是:偷看大师兄的话本(急急忙忙紧紧张张还没看全)于是…… 第80章 大宴封禅(十一) 明长宴本还在回忆往昔, 却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 连忙压在他的手上,一紧张还咬到了舌头。 “你你你你你做什么?” 怀瑜十分轻巧地按压了一下明长宴后颈偏右的部位, 瞥了他一眼, 道:“你的虫蛊, 应该可以取出来了。” 这段时间经过药物医治,明长宴已经很久没有放血, 他差点就忘了自己后颈中还埋着一只虫子。 明长宴让自己镇定了一下,道:“行。” 他径直取了凳子坐下,正好坐在镜前。怀瑜取了针线以及刀片,准备割破他的后颈, 将虫蛊取出。 怀瑜拿起刀,看着明长宴,冷淡地命令道:“上衣脱了。” 明长宴不疑有他,从领子开始解, 脱了上半身的衣物。他的肤色白皙,宛如上好的羊奶, 在黑暗中,似乎莹莹闪着白光。背上,诡异邪魅的纹身张牙舞爪, 无端地透露着一丝别样的意味。 怀瑜伸手按在他的后颈处, 试探两下,将柜子上的簪子拿下,替明长宴挽起长发。 明长宴这会儿正闲得无聊, 加之想到一会儿自己后颈会被开一条口子,心中不免有些紧张。这一处,乃他全身最脆弱的地方,只要稍稍用力,就能取他性命。明长宴纵横武林多年,今日是头一回将弱点暴露在别人的手中。 于是,他打算说几句话,缓和一下九十九宫冷冰冰的气氛。 结果一抬头,看到镜中的自己,感慨道:“我听闻你们中原的少女出阁,嫁做他人,头发就从双髻变成挽髻插笄,并在发髻上缠缚一根五彩缨线,表示其身有所系,已为人妻,从此后深居闺室,一心侍奉夫君,不与外男接触。” 说完,自己回过神来,又觉得怪怪的。 怀瑜淡然道:“是吗。” 明长宴干巴巴道:“……是的……吧。” 他看见镜中,自己被一根簪子挽起的头发,越看越觉得微妙,于是紧紧闭嘴,不再说话。 想入非非之际,冷不丁,后颈传来一阵刺痛,紧接着刺痛慢慢扩大,越来越疼。 怀瑜下手极快,明长宴还没疼过阵,虫蛊已经被取出,放在碗中。那是一只硬壳黑得发亮的虫子,大拇指大小,像一个被切了一半的黑色石头,扔在碗里,没了血液的喂养,正在歇斯底里的挣扎。它的腹部一起一伏,吻部的口器正在四处张扬,寻找食物。虫蛊当初埋下时本没有很深,如今过了三年,那虫子自己往里钻了一些,这伤口虽不大,却开地挺深,留下一个血窟窿,十分骇人。明长宴自己看不到,只能感到后面十分疼。可是,怀瑜却能看到他的伤口。 怀瑜缝合伤口,包扎之后,难得语气轻柔的问道:“疼吗。” 明长宴原本是不在意疼的,江湖中人什么伤没受过?不过,他疼得地方太多,久而久之,竟然也已经习惯。只是转头看见怀瑜的神情,四肢顿时有些发麻,突然就觉得还挺疼的。不仅疼,可能因为这血窟窿流的血有些多,他头脑还有些发晕。 他哎呦连天地叫痛,仿佛怀瑜是把他腰斩了。怀瑜皱了皱眉,又拿出一套针灸用具,沾了药液,在伤口周围的穴位扎了一下,痛感渐渐地就减轻了很多。 后颈上动了刀,明长宴就不能随心所欲地在床上打滚。九十九宫内,除了第一天没有置办好床铺,二人在同一张床上凑合一晚上之外,其余时间,都是分床睡。 明少侠厚颜无耻,原本是睡在隔间的小床之上,那张小床十分柔软,他特别喜欢睡在上面。今日声称自己受了伤,二话不说,就往怀瑜的那一张大床上滚。 “今晚上我要睡这里。小国相,我生病了。” 怀瑜一边收拾刀具,一边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现在寒冬腊月,九十九宫的温度比平日里更低,明长宴躺在床上,就只有他躺着的那一块地方是暖和的。手脚无论伸往棉被下任何一个地方,都能冻得一个哆嗦。 明长宴渐渐地把自己缩成一团,自给自足地供暖。不过他后颈子上刚刚动了刀子,此时,躺着的动作俨然是不适合的,他只能干巴巴地趴着,并且,一点大动静都不能发出,否则牵扯到伤口,鲜血又会流出来。 “好冷!” 片刻后,他在床上张牙舞爪地叫了起来。怀瑜捧着个汤婆子回来,警告道:“不准拖到被子里去。” 汤婆子中灌了满满一壶的热水,稍有不慎洒出来,就会酿成大祸。并且,这东西极烫,外面需要用一些棉布或者棉絮制成套子,将它包起来,捂在手里才刚刚好。 怀瑜从来不用这个东西,方才也是在九十九宫里头乱翻出来的,定然是没有棉套。皮肤直接去接触汤婆子,非要被烫得跳起来不成。明少侠断然不是一个会以身试险的人。 明长宴道:“不让我抱着,难道就只让我这么看着吗。你可太折磨人了!”他连忙道:“我脖子好疼啊!痛死我了!” 怀瑜心情复杂地看着他。 明长宴道:“没有骗你,这次是真的很疼!” 怀瑜找了几块稍微厚一点的绸缎,将汤婆子包裹好,塞进明长宴的被窝中。 他上半身没穿衣服,被子一掀,露出一条缝,冷风灌进来,冻得他吱哇乱叫。好在,抱上汤婆子时,终于老实下来了。 明长宴问道:“怀瑜,你的宫殿为什么要比其他的地方冷一些,这是什么原因?” 怀瑜到:“没有什么原因。” 明长宴瞎操心,无比担忧地叹了口气:“你一个人睡,冬天难道不冷吗?” 谁知,怀瑜周身的气温顿时下降了两个度。 “你和别人睡?” 明长宴却炫耀道:“当然不是,本少侠武功天下第一,难道还怕冷不成!” 怀瑜轻哼了一声。 明长宴补充道:“不过,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的身体肯定大不如前,说来,最近还十分犯困,总是睡也睡不够。” 怀瑜到:“所以你如今不能和以前那样强迫自己的身体,其实……” 明长宴却不在意怀瑜的话,打断了他,突然道:“诶!小国相,你帮了我这么多,我这可是欠了你好大的人情了,不过,本少侠有恩必报,你说说,你想要我怎么回报你?你要什么,只要我能办到,天上的星星我都摘给你。” 闻言,怀瑜一愣。 他想要什么? 明长宴自顾地思考了起来,道:“要不然,你加入我们天清如何?到时候有得是时间报答你,我如果大宴封禅后回了临安府,那我俩就隔得太远了,连见一面都难!”刚说完,明长宴便突然回过神来:傻啊!我在说些什么,皇宫里他住得这么舒适,这么大一个九十九宫,全是他一个人的,跑到我们那个穷旮旯山去干嘛? 明长宴倒吸了一口气,有些怪异,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便说道:“我要睡了,我真的很冷。” 怀瑜道:“把寝衣穿上在睡觉。” 明长宴此刻贪睡得很,天打雷劈也不起床。怀瑜耐心不多,喊完了两次之后就消失殆尽。 索性,他直接拿着寝衣,跨上床,将明长宴提起来。明长宴躺在床上,享受着十分周到的服务,不知不觉之间,便睡了过去。 第二日一早,明长宴是被吵醒的。 悉悉索索的声音从房间中传来。 睁眼一看,原来是花玉伶和秦玉宝来了。明长宴见到是这两个人,便放下心,继续赖在床上不起来。 秦玉宝和花玉伶二人昨晚挂念着他,一晚上都没怎么睡。一大早,拿着怀瑜给他们的玉佩,从元和坊一路直奔九十九宫,路上,竟无人阻拦。 明长宴心道:看来怀瑜已经知道他们来了,否则也不会放他们进九十九宫。不过,他人呢? 花玉伶搓了搓手臂,喊道:“这什么地方啊!冻死我啦!广寒宫吗!又高又冷!” 秦玉宝道:“你不要喊得太大声啊!万一把大师兄吵醒了怎么办!” 花玉伶道:“都这个时间了,大师兄还没有起吗?” 他嘀咕一声,突然,眼睛一亮。整个人都窜到了书架面前。 秦玉宝道:“师兄?你干什么呀?” 花玉伶拉着他,连忙把他拉过来,指着书架上的一个檀木盒子道:“你看这个是什么?!” 秦玉宝有问必答,并且十分朴质和老实:“一个盒子。” 花玉伶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道:“哎!玉宝啊玉宝!平时说你最聪明,大师兄教的东西,学的最快,怎么这个时候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秦玉宝道:“大师兄说了什么?” 花玉伶开口:“大师兄以前说过,这种顶级宝贝的盒子,当然是用来装顶级宝贝的东西!玉宝,你有没有听过神仙草?合该这也是一件顶级的宝贝,我认为,它也许装在这个盒子里!” 判断,与之前的明长宴几乎一样。 秦玉宝却十分担心地开口:“师兄,你要把它打开来看看吗?但是这个东西不是我们的东西,也不是大师兄的东西,就这么打开,会不会不礼貌啊?” 花玉伶思考片刻,大手一挥,说道:“不会!你想想,怀瑜哥哥就是大师兄的老婆,那不就是嫂子嘛!嫂子的东西,怎么能叫见外,我们就打开看一眼,到时候怀瑜哥哥,就、就说是大师兄的意思!” 秦玉宝觉得花玉伶说得十分有道理,点点头:“好吧,你打开来看。先说好,就只看一眼。” 小孩子的好奇心重,见到宝贝就走不动路,两人合计一番,将檀木盒子打开,一株干枯的桃花枝静静躺在盒子中。跟明长宴之前打开时看到的一样,一直都没有变过。 两人面面相觑,研究了一会儿,着实研究不出这东西哪里像神仙草了。 花玉伶道:“你觉得这个是神仙草吗?” 秦玉宝道:“我觉得不像。它不像一棵草,而是像一朵花!说起来,以前在天清的时候,大师兄每天早上都会给我们摘花。” 冷不丁,怀瑜的声音突然出现:“你们在干什么?” 花玉伶手一抖,檀木盒子应声而落。 怀瑜眼疾手快,将盒子接住。 秦玉宝道:“怀瑜哥哥!” 他先讨巧卖乖地叫了一声,怀瑜看起来,神色有些不自然。 关了盒子,怀瑜竟然也没有跟他们追究。他没有将盒子放回原处,而是放到了一个更加隐蔽的地方,甚至,还用了几本书遮挡了一下。 秦玉宝连忙转过身,找到了赖床的明长宴:“大师兄,大师兄!你怎么还在睡觉!日上三竿,该起床啦!” 明长宴被他吵得无可奈何,掀开被子,颓然地爬了起来。 花玉伶看着明长宴的脸毫无血色,大吃一惊,说道:“大师兄,你脸色好差哦,嘴唇也好白。” 明长宴抓了把头发,暗道:自然是昨晚上放了血,疼的! 但是说出来,怕两个小孩儿担心,于是明少侠含糊不清道:“哦,昨晚上一点小事。” 秦玉宝沉思片刻,恍然大悟,一脸了然如心的模样:“我知道了!”他转头跟花玉伶说道:“你说的不错,大师兄果然是去行夫妻之实了!” 花玉伶听罢,也点头道:“看来书上所言不假,昨晚此事之后,当真元气大伤,下不了床!” 明长宴云里雾里:“你们在说什么。” 那两人互相对望一眼,突然齐齐将目光落在明长宴的肚子上。 秦玉宝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的摸了摸,语重心长道:“大师兄,看来,你要有孩子了。” 明长宴哭笑不得:“秦玉宝,你吃坏了东西吗?” 他一有动作,就扯得后颈一阵疼痛。 明长宴暗自忍下,问道:“怎么今天就只有你们两人来?你们二师兄呢?” 花玉伶看了一眼明长宴的肚子,回答道:“今日去白鹭书院请苍生令,各路江湖大侠都去了,二师兄代表天清派也跟着去了。” 四年一次的大宴封禅,宴会开始前,都要请苍生令出世。 上一届,因苍生令在明长宴手中,所以省去了这一个步骤。如今,明长宴在江湖众人心中,已经是一个死人了,苍生令自当重新归还天下,由武林豪杰再起争夺。 凡有争夺,必有仇杀。 明长宴下床道:“我也去看看!” 怀瑜拦住他:“你去白鹭书院?现在不行。最起码,等你的伤口愈合。” 秦玉宝也连忙道:“是啊是啊!大师兄……”他突然反应过来,惊道:“你哪里受伤了?” 明长宴道:“无事。” 突然,明长宴道:“不对,我还有别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玉宝后来得知男人不会怀孕之后,有一点点的伤心[bushi 第81章 大宴封禅(十二) 秦玉宝问道:“大师兄, 你还有什么事情?” 明长宴道:“这件事情与你们无关。现在你们俩都回元和坊去, 看书也好,练剑也罢, 找点事情做。” 他总结道:“总之, 不准跟着我。” 秦玉宝点点头:“哦!” 明长宴又说:“玉伶, 你也是,不准跟着我, 偷偷的也不行,如果被我发现了,我就狠狠地揍你一顿。” 花玉伶缩了下脑袋,问道:“大师兄, 那你什么时候才有空啊?” 明长宴:“等我办完了正事。” 花玉伶作为师兄,听了明长宴的话,乖乖地拽着秦玉宝往门外走。 到门口时,秦玉宝突然又说道:“大师兄!那怀瑜哥哥呢, 他跟你一起去吗?” 明长宴微微一愣。 花玉伶连忙道:“哎呀!你怎么回事情,怀瑜哥哥跟我们不一样的!” 秦玉宝问道:“什么不一样?” 花玉伶道:“地位比我们高。总之, 你别问啦!你太小了,我说了你也不懂的!” 秦玉宝满头雾水的被拉走。 怀瑜问道:“你有什么事情?” 他警告地看了一眼明长宴。 明长宴摸了摸后颈,开口道:“不碍事不碍事, 我睡了一晚上之后, 感觉自己好多了。怀瑜,我问你,京都哪里有成衣铺子?” 怀瑜看了他一眼。 明长宴道:“我要买衣服。” 怀瑜问道:“你有钱吗?” 明长宴想着人家帮了自己这么多, 若是连买个衣服还要用他的钱,那也太不像话了,他哈哈一笑,道:“这你就不用管了。” 谁知,这话说出来,怀瑜的脸色却十分不好。 明长宴不知他心情为何又不好了。只当是自己没有跟怀瑜说清楚,令对方以为,自己把他当外人。明长宴暗道:我与他也算是推心置腹之交,怀瑜三番两次帮我,此事隐瞒他,倒是我的不好。 索性,不再这个地方浪费时间,直接跟怀瑜说:“我要去一趟琅琊小河?” 怀瑜脸色有所松动,立刻猜道:“你要去驿馆。” 琅琊小河,有一座比较大的驿馆。其中,住了许多别国人士,那一条街也比别处繁华一些。明长宴道:“不错。今年十分奇怪,琅琊小河从他们住进来之后,竟然不允许中原人进入了。闻所未闻!在中原的地盘上,中原的人不能去!” 怀瑜解释道:“驿站被划分了几块地势,各国分庭抗礼,自立为王。并且,在特殊的领地之内,除了不许中原人进入,也不受中原王法管制,皆由本国之法处置。” 明长宴道:“看来李闵君说的不错。此事,我还是必须去看一眼,以保证李闵君并非判断错误。” 怀瑜道:“天下之大,官者如云,侠者之多,为何要你去管这件事。” 明长宴道:“你这个问题,很多年前,我也问过自己。答案是无解。” 怀瑜没说话,而是陪同他一起走下九十九宫。 明长宴道:“这世上,很多事情都是不由自主。怪就怪本少侠当年太年轻气盛,拔什么不好拔苍生令,哎!可见人太优秀了,也是一个麻烦!” 怀瑜听他又开始孤芳自赏,便不去理会。 明长宴的性格中,这一点就不错。他永远不会黯然神伤,自愈能力极强,天塌下来压着他,过不了几天,他都能活蹦乱跳的爬起来,拍拍手继续往前走。 怀瑜停顿了一会儿,又问道:“那你为何要拔苍生令?” 明长宴道:“因为我要当天下第一。” 怀瑜道:“为何要当天下第一?” 明长宴:“自然是当了天下第一,这才有了名望,能让人忌惮,让人不敢侵犯,就能把伊月接到中原来住。可惜,我当时想得实在太简单了。现在没用了,我这个天下第一,当也好不当也好,总归不是我能决定的。”说到这里,明长宴啧啧感慨:“当年拿了苍生令之后,小寒寺就没停止过对天清的中伤,总说天清派如何如何凶残,我如何如何残暴,小寒寺和大寒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实际上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其实吧,本人在临安府还是做了很多好事的,在别处我的评价好坏参半,在临安府,就算那个说书的老秦跑去努力了多年也没多大用处,哈哈。” 怀瑜道:“比如?” 明长宴开口:“比扶老奶奶过街这种小小的好事要大一些。” 怀瑜问道:“大一些是什么事?” 明长宴十分自豪道:“扶两个老奶奶过街!” 怀瑜:…… 明长宴兀自说道:“当然,也不是光扶两个老奶奶过街了。” 怀瑜又有些好奇:“还有什么?” 明长宴嘻嘻笑道:“也可能是老奶奶和她对象。” 怀瑜干脆闭嘴不问了。 陈衣铺子中,明长宴只要了一套衣服。长袖宽袍,裙摆开高叉,腰间坠银饰,乃白国服饰。他相貌甚佳,比中原的男人五官更加立体一些,且皮肤极白,瞳仁为红褐色,发色也不是纯黑,十分具有异域少年之感。 怀瑜道:“你要怎么混进去?” 明长宴微微一笑:“我么,自有办法。算来,也好些年没穿过这种衣服了,我真是不喜欢这些叮当的东西。” 怀瑜问道:“大月的衣服也是如此吗?” 明长宴道:“大月的衣服更加繁琐。并且,还有一堆饰品挂在耳上,头上,中看不中用。”他摸了一把发尾:“在大月,头发不能这么留,得一刀剪齐,代表举国上下齐心协力。” 出了门,明长宴站在门口,眯着眼睛,看着某一处方向。 怀瑜望去,只见一个人,一个男人,正四仰八叉的跪在茶肆边,脖子上挂了一块牌子:卖身葬爱犬。 明长宴望去,此人虎头虎脑,脸红脖子粗,右腿微微畸形,整个人十分圆润。当然,这都不是让明长宴注意到他的原因,明长宴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为他穿了一件衣服。 黑衣黑纱,一念君子! 卖身葬爱犬的这位一念君子,喝了口水,擦了擦汗,突然拽住路人的腿。 路人吓了一跳,破口大骂:“你他妈的!你干嘛呀!” “一念君子”道:“给点儿钱,我葬个爱犬。” 路人道:“你有病吗!” “一念君子”道:“哎,别这么说,好歹我也是明长宴。你给我点钱,我保佑你阖家万事兴,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路人道:“今天我娘死了!” “一念君子”唏嘘不已:“节哀顺变。” 他松开手,却不料,下一刻,面前突然站了一个人。 “一念君子”抬头,明长宴微微笑道:“老熟人。好久不见,拐子王。” 拐子王道:“啊呀,好久不见!” 此刻,他地上装死的狗立刻训练有素地爬了起来。 明长宴:“看来,最近你的日子很不好混。” 拐子王摸着自己的狗道:“是啊,大宴封禅在即,路上的‘一念君子’是越来越多了,不好做啊!” 明长宴笑道:“怎么,这个也有竞争吗?” 拐子王:“那当然,三百六十行,哪一行好做?我真想不通,那些有武功的人扮演什么一念君子,抢饭碗呢!” 他道:“我不说这个了,难得在京都见到熟人。怎么,这一次你的朋友没有跟你在一起。” 明长宴道:“你不就是我的朋友吗。好朋友,你这么缺钱,不如我给你一个赚钱的方式?” 走了几步,明长宴提着拐子王的领子,直接运起轻功。拐子王愣了一瞬,随即,发出了浑厚的叫声。 叫了半刻钟不到的时间,拐子王的声音戛然而止,明长宴落在墙上。 “你怎么不叫了?” 拐子王的腰带被他抓着,此刻像一块待收割的猪肉,不好意思道:“喉咙有点干。” 明长宴笑眯眯开口:“我看你扮做一念君子卖身葬狗的时候,叫得很响嘛。” 他的表情虽然十分和睦,但是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拐子王本能的感受到自己的生命遭到了威胁。 果不其然,下一秒,明长宴抬脚一踹,拐子王惨叫一声,从墙上滚到地上,滚了十几个圈,停住了。 明长宴笑眼弯弯,冷不丁,他收了笑意,突然大声骂道:“一个中原废物,也敢跟我动手!” 拐子王正欲站起身,明长宴右手灵活一动,点住了他的哑穴。拐子王顿觉不妙,站起身跌跌撞撞想跑,却不料,明长宴正中他胸口,又是一脚踹出。 “怎么?心虚了?不敢说话了?废物东西!还以为自己是当年呢,也不看看现在中原烂成什么样了!” 拐子王被他打得鼻青脸肿,左躲右闪都跑不出明长宴规划的包围圈。 动静一大,周围行人渐渐靠拢。 此处,正是琅琊小河的外围,一排侍卫,一根不伦不类的白线,将琅琊小河的住宅区变成了国中国。 国中有国,法中有法。 明长宴踢沙包袋似的,将拐子王踹在树上,好在他浑身膘肉,加上明长宴也没有下重手,其实也不怎么疼。 琅琊小河边,一行队伍,终于被惊动了。 领头的人拉住明长宴道:“你在干什么?” 明长宴恶狠狠骂道:“我教训这个中原废物呢!你才是干什么!”他大声嚷嚷道:“你怕什么!中原人废物你也废物吗!咱们马上就能占领这儿了,现在打他几个人怎么了,我就是杀了他我看中原皇帝又能把我怎么样!” 领头侍卫一脸络腮胡子都吓变形了,连忙作势要捂住明长宴的嘴。明长宴目光落在他黑白相间,色彩分明,毛量感人的手上,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 领头侍卫看了一眼长相,确认他非中原人氏,于是道:“你是哪国的,怎么敢在外面这么大声说话!你可知道这件事情——” 他突然降低了声音:“还没有落实吗!你就这么着急耐不住脾气?!蠢货!白痴!” 明长宴暗道:诈他一诈罢了,没想到,他们还真的打起了中原的主意。 他道:“你这话我说的不爱听,为什么骂我蠢货,你找我打吗!” 领头侍卫自认为自己宽宏大量,将来自己的部落征服了中原,他是要做大将军的人,一个做将军的人,势必不会和这种小喽啰争辩。 小喽啰明长宴,被自封“未来大将军”一抓,扯到了琅琊小河内。 拐子王眼睛瞪大,连滚带爬的往琅琊小河里跑,谁知半路被另一个男人拦下来了。 拐子王一看,还是一个熟人,这个熟人,正是明长宴的那位俊俏小友。 明长宴走时,没有给他解开穴道。拐子王靠扮演“一念君子”维持生计,但未曾学到零星半点的武功,因此,解不开哑穴。 怀瑜代替明长宴帮他解开穴道,还将方才和明长宴说好的报酬给了他,竟然是一颗小金珠子,拐子王大喜过望,正要感谢,谁知俊俏小友却十分冷漠道:“滚。” 拐子王打了一个哆嗦,说滚就滚,毫不拖泥带水。 另一边,明长宴被带进琅琊小河住宅区后,侍卫长说道:“你是什么国家的人,带你来的使臣没有提醒你吗?” 明长宴装傻道:“提醒我?提醒我什么?” 侍卫长叹了一口气,道:“你自己说话小心一些,刚才那种东西,不要到中原人嘴里说。” 明长宴恍然大悟,说道:“我知道了。你是说,要造反的事情?” 侍卫长脸色一变,道:“不要乱说!” 明长宴又说道:“那就是准备反抗,还没有开始反抗?不好意思,使臣从未对我说过这些,下次我注意了。那你们呢,也准备反抗?” 侍卫长浓眉大眼,长相憨厚,明长宴断定他的智力水平不太高,因此说话连哄带骗,套道:“还是说,你们准备联合起来反抗?” 侍卫长不大喜欢“反抗”这个词,便说道:“弱肉强食,英雄角逐,强者胜。中原已不再是从前的中原,我们不过是顺应天命,接管这一片土地!” 明长宴听罢,“看来,你们是已经打定主意了?” 侍卫长迟疑道:“你到底是哪一个国家的人?” 明长宴张开手:“你看我穿得这一身衣服还看不出?” 侍卫长瞪着眼睛看了半天,摇摇头。 料定此人听不懂大月语,明长宴又说了两句大月的语言,令侍卫长打消了最后的疑虑。不过,侍卫长听不懂他具体是哪一国的,明长宴却也不恼,而是笑吟吟说道:“那你再凑近一些,仔细看看。” 侍卫长伸出脑袋,看了一眼,明长宴猛地一抬膝盖,正中侍卫长的鼻子。 侍卫长眼冒金星,捂住鼻子,顿时感觉到两股温热的液体从鼻子里涌了出来。 明长宴拍拍手,正要开溜,就在此时,他听到后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怎么说出来的是大月语,穿的却是白国的衣服?” 第82章 大宴封禅(十三)明长宴回头, 看到的, 是一个女人。 不过,这时候无论是看见男人, 还是女人, 都不是一个好兆头。 并且, 这个女人,还认识他。 凭着一身高叉修身的黑裙判断, 来的人,正是前些日子砸了一个苹果核在他脑袋上的海先生。 明长宴道:“原来是你!” 海先生到了中原之后,众人入乡随俗,尊称她为一声“先生”。海先生十分喜欢这个称呼, 于是也要求明长宴称呼她为“先生”。 海先生道:“是我,你怎么在这里。上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是一个中原人。这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穿着白国的衣服, 又说着大月的语言。你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明长宴哈哈笑道:“其实,我的母亲是中原人, 父亲是大月人……妻子么,是白国人。如今,我父母双亡, 自然是跟着妻子, 穿白国的衣服!” 海先生却十分奇怪,道:“跟着妻子穿?在你们中原,难道不是嫁夫随夫, 嫁狗随狗,怎么没听说过还有娶妻随妻这种?” 明长宴笑道:“那是海先生不知道,我们那儿都是这样的。在下还有要紧的事情要做,咱们就此别过。” 却不料,海先生突然发难,一只手拦在了明长宴的面前。 想来对方并不打算轻易的放他这么一个可疑人物离开,明长宴眉间一挑,问道:“海先生,你这是何意?” 海先生笑眯眯的看着明长宴,道:“你还记得我上次说过,等下一次见面的时候,要跟你促膝长谈。” 明长宴回答道:“海先生,别说我这个人记性差。我就是记性再差,也知道,你我二人从来没有说过这句话。” 海先生笑道:“你也说了你记性差。自然是不记得了!无妨,我现在提醒你一次!” 明长宴行了一个礼,道:“非也。这件事情,不管我有没有记性,我都不会说。实不相瞒,方才本人已经说得很清楚,本少侠已有妻室,你要是觉得我长得俊俏,对我纠缠不休,我会很烦恼的。” 海先生脸皮一红,恼道:“你胡说八道!找死!” 明长宴嘻嘻一笑,连忙往后面跳了一步:“嗳!别生气嘛,海先生!之前说过,你不打帅哥,我不打女人,咱们是注定打不起来的!不能因为你瞧着我俊俏就缠着我,我不爱你,你便因爱生恨。”说到这里,他的眼神一凛,“如果你一定要拦着我,那我也没关系。反正,你一定会让我走的。” 海先生突然感到一丝敏锐的杀意,她刚开口说了一个“什”字,便发觉,自己全身上下不能动弹。 不仅不能动弹,她还看着自己原本挡着路的手硬生生地放了下来,给明长宴让了道。 海先生瞪道:“你做了什么!” 她十分震惊。 海先生自负自己武功甚高,来到中原之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她在本国就是数一数二的勇士,因此也有这个资本和能力。但是此刻,她却在自己充满防备的警戒状态下,被人得手了! 不但动弹不得,甚至,手脚也不听使唤!可她明明一直和对方保持距离,这是为何? 海先生震惊不已,提高了声音,说道:“你到底干了什么!” 明长宴笑道:“消消气。女人总是生气做什么,生多了气,皮肤不好,就变丑了。海先生美若天仙,若是气坏了,我定然十分伤情。” 海先生见他满嘴胡说八道,不由咬牙切齿。片刻后,她突然柔柔的笑道:“你既然说我美,不如你放了我,我必然好好待你。” 明长宴跳上墙,微微一笑:“海先生听人说话都不等人把话说完么,你是美若天仙,不过我的妻子比天仙还要美。” 他抱拳道:“多谢海先生放过我,后会有期!” 一刻钟之后,海先生才勉强能动一下。她的手最先动,手臂处,有一枚小小的针眼。等她全身都恢复后,才发现四肢都在没有察觉的时候被扎了几个针眼。 她气急败坏,猛地踢了一下地上躺着的侍卫长,骂道:“蠢货!” 明长宴从墙上跳下来,怀瑜已经久候多时。 他这么一跳,险些跳进怀瑜的怀中,落地之后,才惊道:“你怎么在这里!” 怀瑜冷冷道:“怎么,我不该在这里吗。还是在这里的应该是你貌若天仙的妻子。” 明长宴干笑一声,心中却暗道:遭了,大事不妙,这个小祖宗怎么就在墙外,若我知道,就不胡说八道了! 怀瑜道:“怎么了,难道你还真的想吗?” 明长宴猛地回过神:“嗯,嗯嗯嗯?想什么,我什么都没想!我发誓!哎,方才情况紧急嘛,你是没有看到,那个女人见本少侠英俊无双,风流倜傥,便想要强占本少侠为夫。好在我洁身自好,聪明伶俐,这才想了一个法子,及时脱身。” 怀瑜懒得听他解释,明长宴连忙追上:“好啦好啦,下次不说了!” 怀瑜道:“关我什么事。” 说完,又不看明长宴,走了一段路。 明长宴叹了口气,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怀瑜走了半天,见他没有跟上来,脚步也逐渐沉重。越走,越慢,最后停下来。 明长宴见到,连忙上前:“你怎么不走了?” 怀瑜没说话。 明长宴突然福至心灵,微微一笑:“我要去一趟白鹭书院,你要去吗?” 怀瑜道:“你现在去白鹭书院?” 明长宴点头:“我需要找柳况。” 怀瑜道:“白鹭书院如今聚集了不少江湖流派,你若就这么过去,万一遇见熟人,把你……” 他这一句话,还没有说完,突然,一声响亮的叫声,出现在二人之间。 “哥!” 明长宴微微一愣。 酒楼上,一名青年,正在花枝招展的晃动双臂:“哥!哥!是我!是我啊!” 明长宴嘀咕道:“奇怪?他在和我说话吗?” 青年不止动作花枝招展,人也穿得花里胡哨,他一路拨开人群,从酒楼上跑下来。 “让让!让让!我找我哥,我找我哥!” 明长宴见他连滚带爬地往下跑,那姿势,那动作,加之那“水性杨花”,走哪儿都忍不住开枝散叶的气场,越看,越眼熟。 难道是他? 不会吧,怎么这么倒霉。 青年终于到了明长宴的面前,脆生生地叫道:“哥!” 明长宴笑道:“打住。你是谁?我只有一个妹妹,没有弟弟。” 青年道:“你不记得我了!我是木图!” 明长宴恍然大悟道:“哦——原来是木图啊!” 木图道:“你想起我来了?” 明长宴道:“木图是谁?” 木图丝毫不在意明长宴是否记得他,直接开口道:“没关系,哥忘记了我,我可一刻都不敢忘记哥。” 他悲伤道:“哥,我已经知道了,伊月死了。你节哀顺变,不过你放心,就算她死了,我也会让她风光嫁给我,成为阿加的王后!” 明长宴终于无法装傻,说道:“省省吧,我是不会同意的。还有,你别叫我哥了,我没有你这个弟弟。” 木图道:“没关系啊哥!你不同意也不要紧,我的灵魂已经和伊月在一起了!你没有我这个弟弟不要紧,我一直都是你的妹夫啊!” 明长宴推开他的脸,言简意赅道:“青天白日不要做梦。” 怀瑜偏头,看着明长宴,意思是:解释。 明长宴长话短说:“阿加族的三王子,小时候跟伊月一起玩儿过,从小就是个不要脸的橡皮糖,缠着伊月要娶她。但是伊月不喜欢,所以我也不同意,他就自顾自管我喊哥,在之后我到了中原,就没有见面了。” 木图坚持不懈的追上来道:“哥,刚才我远远的看到你,还不敢认,原来你真的在中原!你这些年在中原做什么啊?不过,你怎么穿着白国的衣服?” 明长宴暗道:不好,哪壶不开提哪壶! 方才,他跟海先生对上的时候,胡说八道一通自己有一位白国的妻子,因为这事儿,怀瑜还在同他闹脾气。 这个脾气真是来的莫名其妙,明长宴似乎有一点明白,又有一点不明白。 总之,他知道一点就对了:怀瑜很不高兴。 明长宴道:“你别来烦我——你看着我做什么?” 木图此人,天生的缺心眼,并且脑子里还少了一根筋。此刻看着明长宴,突然感慨道:“哥,你和伊月真的长得好像啊!我刚才正在思考,既然伊月已经死了,不如我娶你凑合一下也是一样的!” 明长宴眉心一跳,一巴掌拍死了木图。 耳边清净不少,他松了口气。 木图趴在地上,疼的哎哟连天地叫唤。 明长宴不理他,转头望向怀瑜继续道:“你刚才说什么?遇见熟人,把我怎么样?” 他问的,正是之前怀瑜说的,后来又被木图打断的话。 谁知,怀瑜却不说了。 他说道:“阿加族的三王子此时应在驿馆休憩,看来,眼前的这一位,定然是冒充的。” 明长宴道:“冒充?那倒不是,我见过他,这小子除了蠢之外,相貌还是……” 怀瑜眼底结了一层霜,开口道:“十三卫何在。” 暗处,一支队伍,悄然无声的集结在一起。赵小岚那件事过后,皇后伤心过度,皇帝便加重了对京都的兵力,生怕再出现此类事件。因此,阿珺和怀瑜身边,皆有十三卫暗中保护。明长宴虽一直知道这些人跟在左右,却也十分无所谓。毕竟怀瑜武功不赖,根本不需要人保护。 这是头一次,明长宴见到他唤十三卫。 怀瑜森然道:“抓起来。” 木图茫然道:“等等!等等你们对本王子做什么!” 怀瑜不加理会道:“现有来路不明者冒充阿加族三王子,将他关进地牢,小惩三日,以示天子威严。” 木图突然挣扎起来:“放肆!什么冒充!本王子是正儿八经的王子!你干什么!你放开我!小心我叫我父王收拾你们!” 十三卫听令小国相,根本不理会木图的惨叫。木图大吼大叫一番,发现根本没用之后,目光顿时转向明长宴。 他喊道:“哥!哥!你救我!你知道我的!我不是冒充的啊!他谁啊哥!他干嘛抓我啊!” 明长宴扶额,正欲开口,却不料十三卫领头道:“住口!你竟然对小国相无理!” 木图道:“什么小国相,我不知道啊!哥!他说什么呀!” 领头看了一眼怀瑜,又看了一眼明长宴。 他心道:虽然从未知道小国相何时成的婚,但是听闻妤宁公主所言,小国相日夜与夫人相伴,国相夫人又喜爱穿男装,恐怕就是这位了。领头一拳击中木图腹部,喝道:“大胆!少攀亲带故,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那是国相夫人,谁是你哥!” 木图虽然被一拳打在肚子上,但是脑袋却开始晕了起来。 “什么国相夫人?他是我哥!大月的王子!你们中原人怎么这么奇怪!你才是睁眼说瞎话吧!他分明是个男人啊!” 明长宴道:“好好说话,不要动手。这小子,真是烦死我了。你没下重手吧?” 领头道:“回夫人,只是略施小诫。” 明长宴忽视这个令人牙酸的称呼,但是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说道:“别关去大牢,找个干净的客栈给我关他三天,别断了他的吃的,要什么就给什么,就是不准他到处乱跑。” 说完,明长宴一点也不想听木图说什么,拽着怀瑜便往白鹭书院赶去。 走了一路,他直觉认为,怀瑜的心情好了些,没有先前那般寒气森森。 二人从后山上去,以免碰上江湖熟人。 到了书院,明长宴直接推开门,便看见柳况站在院子中。阿珺正趴在一旁的石桌上,看起来病恹恹的,没什么力气。赵小岚在书院里一直和阿珺关系最好,他死后,阿珺一直郁郁寡欢,曾经每次玩闹的时候常常带着赵小岚做她的小跟班,结果突然没了一个朋友,她便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因为庄笑的缘故,皇帝还担心段旻天天在阿珺身边指不定何时会发疯伤人,差点将他给弄走,阿珺又因为这个哭闹得更加厉害,还是后来让皇后出面,才将段旻留了下来。 而段旻却并不知道自己差点离开的事情,日日陪在阿珺身旁,只知道小主人近一个月里,总是伤心难过流眼泪,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于是乖乖的呆在她边上。怀瑜瞧见了,走了过去。 明长宴闭上眼,叹了一口气,又睁开眼,上前询问:“柳三清,琅琊小河那边的动静,你知不知道?” 柳况放下笔,答道:“这种大事情,能不知道么。” 明长宴道:“你知道还这么沉得住气?” 柳况表现得十分大度:“我为何要沉不住气,这不是有你吗?” 明长宴微微一愣,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第83章 大宴封禅(十四) 柳况对他做了一个手势, 示意明长宴侧耳倾听。 明长宴不疑有他, 微微俯身,凑近了柳况。柳况压低声音, 神情严肃, 对明长宴如此这般说了一番。明长宴越听, 脸色越无语,并且, 还有一点不高兴。 柳况说完,拍了拍他的肩膀,喟叹道:“有时候,很多私人感情都是要放在最后的。你服气也罢, 不服气也罢,都只有这一条路能给你走。对了,我刚才看见了闵君兄,他已经来了。” 明长宴到达白鹭书院时, 苍生令已然被请出世。 原先,苍生令一直悬挂在怀瑜的腰间, 如今他那一处空荡荡的,只有一块玉佩坠在此处。 思及此,明长宴暗道:当年苍生令失踪之后, 又是怎么落到怀瑜手中的?看来武林中的人, 对怀瑜十分信任,竟然连此物都能交于九十九宫保管! 当年明长宴纵横天下之时,虽然也听过九十九宫云青仙人之名, 但从未放在心上。庙堂之事,向来不归他的管辖范围之内。但是武功尽失之后,他跟随怀瑜左右,几乎形影不离,在这一年,他看到怀瑜和武林中人多次接触下来,便发现武林中很大一部分有声望的门派都十分忌惮“云青仙人”。哪怕对方是个十足年轻的男人,却也让众人惊惧三分。 明长宴没搞懂,那些人到底是畏惧怀瑜手中的权,还是畏惧他手中的苍生令。 柳况道:“你有听我说话吗?” 明长宴回过神:“我听见了。我知,我与李闵君前几日便见过面打过招呼。” 怀瑜站在不远处,看到二人结束了私聊之后,径直走过来。 柳况连忙招呼道:“小国相,近来可安好。” 怀瑜小幅度点头,开口说道:“妤宁的状态不好。” 柳况看了一眼郁郁寡欢的阿珺,十分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她与小岚最是要好,公主年纪尚小,还未曾经历过生离死别,如今好朋友说没就没了,恐怕她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怀瑜道:“我不是为了听你说废话的。” 柳况略有些诧异,偏头看向怀瑜。 怀瑜命令道:“你给我去哄她。” 柳况:…… 阿珺心悦柳况,这是一件众人皆知的事情。不过柳况为人恩师,自然不能阿珺的心意,大家只当是小孩子胡闹。当然,还有很重要的一个原因,这小姑娘今年也才十五,什么情爱都不懂的年纪,就因柳先生与众人不同,最是温柔与博学,小丫头盲目崇拜,便任由这份崇拜发展成为心仪。柳况哭笑不得的同时,也只能看着阿珺在他面前卖乖蹦跶,无法直接拒绝。毕竟这一位公主,又是当今皇后唯一的女儿,又得皇帝万千宠爱于一身,谁敢忤逆违抗? 明长宴道:“怀瑜,快别强人所难,柳三清一个大男人能哄什么小姑娘?这不是让他趁虚而入吗?阿珺马上也要到嫁人的年纪了,先说好,我可不准她嫁给柳三清!” 怀瑜点头:“嗯。” 柳况:“……” “我就不该让你们上山。或许,应该把你们拦在山脚。” 明长宴看向怀瑜,压低声音,小声调侃道:“我难得看到你关心别人,怎么,现在改性了?” 怀瑜冷道:“你很在意吗?” 明长宴顿时闭嘴不说了。 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人影从行路难上来。 “柳先生!” 来者是陆行九。 明长宴许久没有见到他,乍一看有些陌生。 柳况说道:“跑得这么快干什么,当心摔跤。你今天怎么来找我了,昨天不是听你说,你要去看你的大皇兄吗?” 陆行九打了一个招呼之后,人就卡住了,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模样。听闻柳况提起自己大皇兄之后,那模样就更加萎靡,跟被霜打了的茄子似的。 柳况看着他,缓缓说道:“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就直说,在我面前不必遮掩。” 陆行九此番前来,其实是想问他的皇兄陆行庚到了没。但他脚步慢,又没赶上请苍生令的时候,走到山下时,人已经散的差不多了。 他踟躇片刻,问道:“我皇兄来了吗?” 柳况道:“来了的。只不过,已经走了。” 陆行九失望极了:“走了?他什么时候走的?他、他……他有没有,问、问过我的课业……” 柳况微微一愣,随即笑道:“自然是问了的。” 陆行九眼睛一亮:“那先生怎么说的!我哥哥怎么说的!” 柳况道:“我如实禀告。大殿下十分关注你的课业,当然,除了课业之外,还问了问你的吃住如何。我告诉他你一切都安好,叫他不必挂念。” 陆行九越听,心情越激动,手捏成拳头,最后又松开:“那我、那我去找皇兄!我好久没见他了!” 却不料,柳况突然拦住他:“行九,大可不必。殿下日理万机,如今大宴封禅事务繁忙,等过了这一段时间再去,也不着急。” 陆行九听罢,思考一番,连忙点头,恍然大悟道:“先生说得对!学生受教了!” 他脸色神采飞扬,不同于刚来时的那般闷闷不乐。 陆行九拱手作揖:“那学生告辞了!” 辞别柳况之前,眼神一瞥,瞥见了明长宴。 明长宴站立在原地,不躲不闪,任由陆行九打量。 陆行九狐疑的看了他半天,心道:这个人好生眼熟,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 明长宴被看得久了,也不自然。十分礼貌地对陆行九道了一声:“你好。” 他扮作女人的时候,跟陆行九有点儿小孩子过家家一般的过节。只道当时是烦闷无聊,欺负陆行九解闷。如今已经恢复武功,自然不再同小孩儿一般见识。 好在陆行九也没看多长时间,他心里实在高兴,几乎是连蹦带跳地往山下跑。 直到对方的身影完全消失的时候,明长宴才问道:“你刚才骗他干什么?他刚才说的什么皇兄,是不是从头到尾压根就没在意过他?我认识你这么久,还第一次见你搞这种善意的谎言。” 柳况道:“难道我以前没有吗?” 明长宴道:“你以前只有恶意的。” 柳况笑了一声,倒了碗茶给自己喝:“陆行九这个孩子,是南梁最不受宠的皇子。自幼丧母,被众人排挤,讨厌。梁国皇帝也不喜他,这才将他送来中原做质子。” “他在白鹭书院中,最刻苦,最努力。是学院中做文章最好,功课第一的学生。他来问他大哥,无非就是想知道大哥有没有过问他的课业。这样,他的大哥便可知道,他并不是完全没有用处,又或者,他其实是一个很有用的小孩。” 明长宴道:“我见他除了性格脾气差些之外,各方面都不错,为何被排挤?” 柳况从容道:“因为他是一个断袖。既自卑又要强,在南梁被排挤久了性格也变得很差,对待同龄人十分苛刻。他在白鹭书院中已经是第一了,却还是不被梁国看重。皇室嘛,怎么会允许本国的皇子是一个断袖呢。” 明长宴挑眉道:“就因为是断袖?” 柳况放下茶碗,说道:“不错。” 明长宴又问道:“阿珺讨厌他,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柳况开口:“那倒不是。公主天真烂漫,性格善良,绝不会因为断袖之事而讨厌任何人。她就是讨厌陆行九罢了,没有别的意思。我猜,大概是之前结下的梁子,不过孩子之间的打闹,吵完就和好了。” 明长宴点头:“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告辞。” 柳况道:“你多加保重。这一段时间,还是不要露面的好。” 辞别柳况,明长宴闲庭散步地往山下走。 到了半山腰,他突然后知后觉抓住了重点。 脚步,突然一顿。 断袖?? 难道断袖还会被嫌弃吗?? 明长宴摸了摸鼻子,越走越慢。不知怎么的……他十分心虚。 说起断袖,他先前还看过一本龙阳画册。那本画册虽说是小贩往他怀里塞得,跟他并无半点关系,但当时却是从他的怀中掉出来,并且,被怀瑜看了个正着。 明长宴悚然一惊,暗道:不是吧!在中原,难道断袖还是要被人嫌弃的吗?那阿珺还告诉我大家都喜欢看断袖画本!怀瑜……不会讨厌我吧? 转念一想,又不对。 明长宴心道:不不不,关我什么事,我又不是断袖,不喜欢男人,本人行得端走得正,身正不怕影子歪,紧张个什么。若是怀瑜问起来,我便如实相告,说这一本画册是别人强行、硬塞给我的,本人毫不知情。 胡乱地宽慰自己一通,明少侠的心中却还是有了一个小疙瘩。 他走走停停,时不时又看两眼怀瑜,依旧还在纠结这一件事情。 但是那一本画册确实从他怀中掉出,又确实被怀瑜看见,证据确凿,他想抵赖都不沉。万一怀瑜讨厌断袖,岂不是也要讨厌他?那他走得离怀瑜这么近,怀瑜会不会讨厌我?而且这都过去这么久了,怀瑜都没有问一下,不会已经给他下了结论吧? 想来想去,明少侠陷入了迷茫。 心中,两名小人正在努力地打架。 甲小人说:你心虚什么,你又不是断袖,走得离他近点儿怎么啦!天地可鉴,问心无愧!乙小人说:你放屁! 明长宴突然后退了几步。 怀瑜见他一路上不说话,本就觉得古怪。现在又越走越回去,便更加古怪。 因此,他停下来,问道:“你干什么?” 明长宴茫然地看着他:“嗯?哦哦,我、我有点累,我走慢点儿,你先走!” 听完他的话,怀瑜不但没有先走,反而后退了好几步,走到他身边。 “你在想什么?” 明长宴差点儿脱口而出:我在想我是不是真的是一个断袖。 好在话到嘴边,及时刹车,明长宴猛地咳嗽一声:“没想什么。对了,你不要靠我这么近,我有点热。” 怀瑜脸色顿时黑下来了。 此神情正被明少侠捕捉到,他心中警铃大作,暗道:不好!本少侠还没确定自己是不是呢,他的反应就这么大,万一我真的是个断袖,他还不恨死我。不可不可。 明长宴断然不想因为自己“仅仅有那么一点可能”是个断袖一事,而损坏他与怀瑜的感情,于是,想也不想,连忙与怀瑜拉开一段距离。 “你走吧!” 怀瑜黑着脸道:“走哪儿去?” 明长宴道:“下山啊!小怀瑜,你不必管我。我只是觉得,咱们走路其实可以不用靠那么近的。交朋友嘛,最重要的是给足对方落脚的范围,有足够的思考时间。我看这个距离就很合适!” 怀瑜冷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东西。” 明长宴道:“自然是你不懂的东西。不然,我怎么成为天下第一!” 他说完,连忙补充:“不急不急,你先走,我正在思考一件事情。” 怀瑜冷冷地轻哼了一声,拂袖转身。 明长宴松了一口气,慢吞吞的跟上。 他兀自想道:哎,我不应当是一个断袖。 明少侠搜肠刮肚,把自己身边的几个朋友都拿来匹配一番,若是自己娶了李闵君如何如何,若是自己娶了柳况如何如何,一想,便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断然不可能对男人感兴趣,明少侠折了一根枯草,一边走一边将其叼在嘴里:我看那龙阳话本中,做断袖的还得有一名男子被……实在骇人听闻。若我真是一个断袖,看怀瑜那小祖宗的脾气,怎么愿意甘为人下,真是可惜了那张漂亮的脸,这样说的话,那岂不是我要被…… 明少侠吓得一个激灵,想道:算了算了,无稽之谈! 走了两步,突然回过神,如同五雷轰顶,惊在原地。 他为何要拿怀瑜来假想! 第84章 大宴封禅(十五) 一直到了九十九宫, 明长宴的神智都没有完全恢复。 他梦游似地飘了上去, 坐在床上,思考良久, 没有思考出一个所以然。 怀瑜先回宫, 明长宴呆愣了有一会儿, 他才开口问道:“后颈的伤口,换药。” 明长宴回过神, 连忙甩开脑子中的胡思乱想,说道:“哦,好,我都把这件事给忘了。” 怀瑜去拿了药, 明长宴则脱下了上衣,二人绝口不提刚才不愉快的小矛盾。 明长宴在心中思考一番,说道:“怀瑜,你这药还要上几次?” 怀瑜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明长宴心虚地开口:“大宴封禅近在眼前, 我不能继续住在九十九宫了。” 怀瑜道:“你要回天清那边。” 明长宴点头:“不错。我武功已然恢复十之八九,虽不及以前巅峰时期, 但对付江湖这些草包绰绰有余。” 怀瑜等他说完,道:“几时回去?” 明长宴道:“越快越好。怀瑜,药我可以自己上, 我马上就走。” 明少侠此时做贼心虚——原本, 他没有打算那么快回天清的。毕竟九十九宫吃穿住行穷尽天下之奢靡,只怕比皇帝也不遑多让。再者还有怀瑜此等精致人物可供观赏,若不是明长宴近日怀疑自己似乎有断袖之癖, 他恐怕还要在这里住到天荒地老。当然,明少侠一向不拘小节,即使自己真是断袖,他也不在意。只是,若有可能因此被怀瑜讨厌,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光是想想就让人十分抓狂,抓狂得连九十九宫的富贵日子都不想过了。 这是其中之一的理由。 其二,明长宴需尽快跟李闵君会汇合,天清目前在武林中的处境极其不乐观,他身为大师兄,武功既然已经恢复,断然不能让天清在受武林众人欺辱。 怀瑜还站在他身后上着药,一言不发。 “我曾想过直接拿回苍生令,但此法不可行。世人皆知‘一念君子’早就死于烟波江,江湖上假扮我的人犹如过江之鲫,我贸然出去认领这个身份,且不说有几个人相信我,就算是全信了我,也有小寒寺在其中捣鬼。他们盯着苍生令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把我盼死,眼看就要得手了,如今我又活过来……若是拿回苍生令,只能在大宴封禅上拿回来。总之,此事绝不肯能善了,所以……”明长宴小心翼翼地问道,“我现在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见身后之人不说话,他又清了清嗓子补充道:“我虽然脸皮厚,但毕竟也打扰你太久了……再厚的脸皮都要不好意思了,我也不是你的什么人,本来就没有义务如此帮我。”明长宴越说,越觉得自己太恶劣了,突地就那么良心发现,怀瑜明明不用管他,却被自己死皮赖脸缠着帮忙。掐指一算,都已经帮了他一年多了。 他看了一眼明长宴,停了一会儿,道:“你如果想离开去哪儿,不用征求我的同意。”平时这个小祖宗总是这儿不让去那儿不准的,此时突然如此懂事,轻而易举就答应了他,丝毫不加阻拦,明长宴竟有些不习惯。 上完药,怀瑜仿佛想着什么,说道:“你已经可以参加大宴封禅了,我之前答应要帮你医治,如今已经完成约定了。”怀瑜停顿了一下,看着他,“但是我想告诉你的是,当初你的身体损伤到那种程度,就算是神仙草,也不可能让你完全恢复如初。” “现在,你确实可以承受与和从前一样的程度打斗。只不过,这是会被消耗掉的,如今你的根基重建,就算是恢复也比旁人慢些。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与高手争斗。”怀瑜这是在告诉他,他曾经用之不竭的东西,如今成为有限的了。明长宴愣了一愣,醒来后本来只是死马当活马医才找来皇宫,能恢复到如此程度已是意外之喜。而怀瑜告诉他的东西,他并不是不知道,毕竟身体是他自己的,他比谁都要清楚。 “我说完了,你可以走了。”怀瑜收起了纱布和药材,递给了他。 明长宴只道:“正好。自从我醒来之后,几乎日日与你一起行动,如今也该分开。否则,时间长了,要腻歪。” 他突然不敢看怀瑜的眼神,说完之后,随意地接过对方递给他的药。 “我看你是用的这几种吧,多谢你了。”他急匆匆地说完,头也不回,逃似的离开了九十九宫。 明长宴认为自己需要一段时间冷静。他径直走到元和坊,李闵君见他前来,诧异道:“你这时候来做什么?” 紧接着,又看到明长宴背后的包,更加惊讶:“你背包来?你不是跟云青一起住吗?” 明长宴摆摆手道:“不住不住。现在有大事在身,住在九十九宫不方便。” 李闵君却十分八卦,一边坐下磕起了瓜子,一边多嘴道:“难道,你们吵架了?” 明长宴鄙视道:“并无。你别废话,我来是要告诉你几件事情。” 李闵君倒了两碗茶,用手拂了拂热气:“什么事情?” 明长宴道:“小心丑观音。” 李闵君问道:“这件事,也正是我要问你的事情。上一回说得的仓促,那云青简直有毛病,合该你跟我说了几句话,我就能吃了你一样。只让我听了一半,还没来得及细问你,你就被他给拽跑了。上一次,我也听你说了丑观音,她如何了?为何是又是天下第一美人了?” 明长宴道:“玉楼和明月的事情,我已经同你说过。我要跟你说的,是丑观音与嫁衣阎罗。” 李闵君道:“他们怎么了?” 明长宴:“丑观音生性狡猾,且性格诡异,行踪不定,千人千面,十分无耻。这一段时间,他们或许是因为大宴封禅安静了下来,你要留心身边不对劲之人。” “我看你就挺不对劲的,你都舍得拿着包裹从九十九宫搬出来了,一定有什么问题。” 明长宴翻了个白眼。李闵君又正经地问道:“既然你知道丑观音是离离,为何不直接杀了他?” 说道此处,明长宴啧了一声。 “原是该我得手了,结果中途出了小岚那事,我抓着她去了赵府看是不是真的,谁知真如她所说一样。当时我急着去皇宫,虽然伤了她,但最后是被她跑了。” “若是直接就能杀了她,那倒省事了。可她背后还有喜阎罗,当时的我并不知道喜阎罗会是谁。玉楼死了,你们都还好好的,可听你说天清除了被小寒寺砸过一遍什么都没丢,我想知道她为何要那样害死玉楼。” “我还想知道明月在她手上呆了两年,都做了些什么,我有好多东西想要问。” “此人最擅长易容,一旦钻进人群,就是把江湖翻过来找一遍,也找不到她。只能等她自己现身。” 李闵君道:“或者,我们逼迫她现身。以她们做的那些事,不可能只是被识破就落荒而逃。” 一边说着,明长宴陷入了回忆,二人沉默片刻。中途,被书客前来问是否买报纸的敲门声打断。 打发走了小二后,李闵君又问:“对了,你还没回答我。你跟云青到底怎么回事?哎,也不知道是不是几年没见到你的原因,我这会儿真觉得你看着挺不对劲的。” 明长宴从回忆中清醒过来,茫然道:“什么怎么回事?” 李闵君眉头一皱:“还能有什么事!我说,你不会扮他老婆扮上瘾了吧,我承认当年是我们的打赌,我让你去带男人上来。但是,那都是多久前的事情了,难道你当真了吗!”随即又嘀咕了一声,“是不是因为我开玩笑太多,害了你。” 明长宴听到这些,不知道怎么的更加烦躁了,道:“你胡扯什么呢?” 李闵君急了:“我同玉宝他们开开玩笑,说说假话罢了。我告诉你,你可别真的给我出什么事情了,天下的女人什么不好,你非要这个云青不可吗?” “退一万步来说,我对你喜欢的人是男是女都无所谓。但是祖宗,就算是搞断袖,你也找个听话的,乖巧的,懂事的啊!你倒好,你跟国相搞到一块儿去了!你知道你这个做法,仅次于什么吗?” 明长宴听得云里雾里,下意识问道:“仅次于什么?” 李闵君骂道:“仅次于你去给皇帝当老婆!” 明长宴:……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转过身背对着李闵君,道:“你不要胡思乱想。怀瑜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如今武功恢复全部仰仗他的医术,此恩此德,本少侠没齿难忘。” 李闵君看着他这一系列举动,只觉得此人浑身都散发着不对劲,扶额道:“你最好是这么想。只不过,你这么想,他呢?听你说一年多来你几乎天天和他腻歪在一块,他还帮你做了这么多事,连神仙草这种东西都给你吃了,他图什么?” 这一问,倒是把明长宴问住了,怀瑜这么帮他图什么?他是这么闲得无聊的人吗? 明长宴哼哼了两声,突然想到自己身为一个长辈,喊了怀瑜一年的“哥哥”,大概这就是一个大哥对小弟的关照吧。只不过,这等丢人的事情,他是绝对不会告诉李闵君的。 “好歹他当年也在天清呆了好几个月,我又不是一点都不知道他。就他那个脾气,帮你帮到这种程度,在我这个旁人看来,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他如果要你以身相许怎么办?明长宴,老实说,我觉得他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明长宴转过身来,挑眉道:“你有病?” 李闵君道:“你才有病!你是不知道,我跟你闹一下,他那眼神就立刻要扫过来!我只是觉得,这个小国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什么没有,总不会要一个男人吧。”他打量了一下明长宴,总结道:“还是一个说话可恶、开口能气死人的男人。” 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突然就被自己给说服了,对自己肯定道:“说得也是,对啊!他可是小国相啊,怎么会看得上你?” “混账!我哪里不好了?看上我有什么不对的吗!” 明长宴遂揍之。 这几天,过得相安无事。距离大宴封禅,也越来越近。 明长宴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如此得空。他的时间似乎被各种各样的事情给占满了,不是面对新的朋友失去,就是面对旧的朋友的坏消息,铺天盖地压得他喘不过气。 这几天,他难得什么都没想,专心致志的——刺绣。 不过,明少侠的刺绣,与普通女子大相庭径。落月针在他的手中用的出神入化,此针俨然不是用来做女工,而是用来杀人。 李闵君推开门,便看见明长宴将一双长腿敲在桌上,人则是靠在躺椅上,手中百无聊赖的把玩着针。明少侠最近在用针作弄人方面,愈发成熟,凭借针线操控物品,十分熟稔。 今日轮到李闵君买菜做饭,几个小师弟便围在一起欣赏明少侠的武功。明少侠显摆够了,又带着小师弟吃桂花糕,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有些想喝酒,便让店里伙计带了两壶酒上来,一边小酌,一边吃点心。 秦玉宝两口一个桂花糕,说道:“大师兄,你最近一直都和我们在一起吗?” 明长宴也吃了一口桂花糕,道:“那当然,你看我去过其他地方吗?怎么,玉宝,难道你嫌弃师兄?” 秦玉宝摇头:“那也不是。只是我听小师兄说了,‘嫁出去的大师兄,泼出去的水’,我听闻,嫁给了别人当妻子的,总是三五年都回不了一次娘家,但是我看你经常跑回来,这是为什么?难道,就因为大师兄是个男人吗?” 说罢,他喃喃自语道:“男人和女人难道是不同的吗?” 花玉伶说道:“玉宝,你别问这个!大师兄,你听我说话,你是不是和怀瑜哥哥吵架了?” 明长宴又倒了一杯酒,一边喝一边答道:“没有。”他心中古怪道:怎么一个二个都觉得他和怀瑜吵架了,不就是搬回来么,难道我还不该回来了? 花玉伶奇怪道:“没有?没有他怎么不来找你?” 秦玉宝也说:“是啊!今天我们出去的时候,还在一条小巷子里遇到了怀瑜哥哥,他看见我们,连招呼都不打,就像是陌生人一样!” 明长宴听完,心里也十分古怪。 他当初离开九十九宫时,话说得十分漂亮。但是他没有想过,怀瑜竟然真的一次都没来找过他。整整五天了!别说是找他了,连个飞鸽传书都没有! 明长宴这厢还没有想通自己是不是断袖呢,那头怀瑜干脆一点联系都不跟他有了。 越想,他越郁闷。 并且认为怀瑜此人太不讲义气,就算自己是一个断袖,也不一定喜欢他啊! 秦玉宝道:“不过,我还没有见过那么奇怪的巷子,巷子里面还有门,门推开之后还有巷子!” 明长宴微微一愣。 他突然抓住秦玉宝的手臂:“是不是上面还挂着灯笼。红色白色的都有。” 秦玉宝点点头:“大师兄,你去过那里啊?” 明长宴暗道:百花深处!怀瑜去这个地方做什么? 他问道:“你们几时看见怀瑜的?” 花玉伶思考道:“就在刚才出去的时候。大师兄,你要去找怀瑜哥哥吗?他现在应该还没走吧。” 明长宴眉头紧紧蹙起,说道:“我出门一趟,你们一会儿替我通知李闵君,我会晚一点回来。” 出门后,他心中不由疑惑,重复了刚才问自己的问题。 怀瑜去百花深处做什么? 明长宴因恨丑观音的缘故,连带着对百花深处也爱不起来。此刻又临近大宴封禅,跟丑观音沾上关系的地方,都不是善茬。 怀瑜来此处,必然有什么线索。并且,这个线索没有告诉他。 不知何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明长宴一边使用轻功飞快的在房檐之上跳跃,一边想道:什么线索是不能告诉我的? 一炷香之后,百花深处近在眼前。 明长宴翻身下墙,一落地,便闻到一阵脂粉香,眼前灯红酒绿,有许多花枝招展的身影,他眯着眼,总觉得看不清楚。 正在他使劲的想要看清前方时,眼前不知何时已经出现了三个人,他眨了眨眼眼睛,终于认出了眼前的人。 是怀瑜。 只不过,不止怀瑜。 怀瑜的身侧,各站着一个妖艳的女人,一个穿大红,一个穿大绿,和怀瑜的金袍搭配起来,十分扎眼。她们暧昧地靠着怀瑜,明少侠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见到明长宴,怀瑜十分惊讶道:“你怎么来了?”说罢,立刻推开手边的两个女人,抓住明长宴的手腕,将他抱在怀里,解释道:“明郎,不是你想的那样!” 本就震惊至极,明长宴又被这一抱给惊呆了,大脑几乎就直接炸了。只不过在快要炸掉的边缘,他又稳回来了。 等等,明郎? ……这一幕怎么好像有点眼熟? 如果没记错的话,曾经他在自己沉迷过一段时间的《纨绔王爷的无情妾》中,好像看过一模一样的剧情! 想起了这个话本,自然而然就想到了话本中的剧情。 下一幕的话应该是…… 果不其然,明长宴立刻感觉到下巴被人托起,怀瑜那张精致的脸近在咫尺,两人的嘴唇,几乎就快要碰上了…… “砰”地一声,明长宴的脑袋被砸了一下。 他突然睁开眼,房内漆黑一片,醒了。 第85章 听雨沉雪(一) 砸他的东西, 是床上的一个八音盒。 西洋的小玩意儿, 一打开,里面就会发出叮叮咚咚的音乐声。不用说, 只有花玉伶喜欢这种稀奇古怪的新奇东西。 明长宴手中握着这个八音盒, 四下打量。 屋内十分昏暗, 窗户被帘子遮住,他掀开床帘下床, 伸了一个懒腰。明长宴推开门,外面的天确实亮的。 好吧,原来怀瑜没去百花深处,也没有要亲他。看来是自己在梦中反应太大, 把这个盒子给打下来了。 吓死人了……怎么会做这么神奇的梦? 不过,冬日里多阴天,外面就算是天光大亮,也依旧没有阳光。昏昏沉沉, 雾蒙蒙一片,明长宴十分不喜爱冬天, 不过他也不喜爱春夏秋,因此也看不出什么最讨厌的。 秦玉宝的剑练到一半,看到明长宴出来, 惊喜道:“大师兄, 你醒啦!” 明长宴问道:“我睡了多久?” 李闵君从厨房中端出一碗醒酒汤。 秦玉宝道:“昨天大师兄喝了两杯酒之后就睡过去了,我们怎么喊也喊不醒。后来就把你弄到了小师兄的房间里去睡,你一觉就睡到了现在。” 明长宴微微愣道:“我睡了这么久?” 李闵君开口:“不能喝酒就别喝, 喝完了自己遭罪。下回再被我抓到你喝酒,我就——” 此时,门口传来响动。 明长宴等人住在元和坊的后院。一开门就是后门的街道。 现在被敲响的,也是后门。 一朵花,出现在后门的门槛之下。 李闵君凝神屏气,盯了片刻,突然脸色一变:“不好!” 果不其然,此话一结束。原本那一朵花的位置,突然又多了一朵,紧接着,就像开春似的,花朵越变越多,花团锦簇,铺在地面,几乎成了一条花路。 这些花,不是从地上开出来,而是从天上掉下来。远远看去,就像是天上下了一场花雨。 李闵君却咬牙切齿,在众人都啧啧感慨的时候,他恨道:“姑奶奶!合着这地不用她扫,她就使劲儿作践吧!” 落英纷纷,花雨结束,元和坊的后门,出现了一个身姿窈窕的女人。 一把缀满了青白红绿大宝石的扇子,彰显了来者的身份。 明长宴说道:“秀玲珑,你来这里干什么?” 秀玲珑微微一笑,脚踩鲜花,风情万种,缓缓而来:“我为什么不能来,难道元和坊上面写了,不准秀玲珑进入吗?” 秦玉宝三人拱手乖巧道:“秀姐姐!” 秀玲珑道:“哇,玉宝长得好高了。” 秦玉宝眨了眨眼睛。 秀玲珑用扇子捂住嘴,笑道:“再过两年,到玲珑阁来坐坐,姐姐看看你是不是都长大了。” 李闵君眉头一抽。 明长宴到:“你别在这里污言秽语了。秀玲珑找我准没好事,你能打听到这里,不是难事。说吧,这次又因为什么?” 秀玲珑道:“小白眼狼。人长大了势利也就算了,现在连记性也不大好。你若是请我去元和坊吃吃酒,我便告诉你,我来是为了什么?” 明长宴伸手到:“打住,我很穷。” 李闵君连忙补充:“我们全门派都很穷!” 秀玲珑道:“你很穷?那有什么关系,你那位小国相可有钱的很。” 明长宴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 从他醒来,他便装作无事发生,企图忘了梦中的事情。 如果他做梦,梦见怀瑜,这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他梦见怀瑜,可以是梦里与怀瑜切磋武功,也可以是梦里与怀瑜并肩作战,总之,无论哪种都好,绝不应该是梦见怀瑜……亲他。 匪夷所思。 明长宴扶额,道:“你要吃什么,先说好,没有钱,吃完了自行付钱。” 秀玲珑眼睛闪过一丝光芒,问道:“怎么我每一次来见你,你都在跟他吵架?” 秦玉宝听罢,连忙补充道:“秀姐姐,你怎么知道他们吵架啦?昨天我看到了怀瑜哥哥,他都不理我们。” 秀玲珑道:“他不理你们是正常的。你瞧见他理过谁,不过嘛……”她意味深长看了明长宴一眼:“不理你们大师兄,就很不正常了。” 一行人边走边聊,要了一间元和坊的雅间。 秀玲珑坐下,从袖子中拿出了一副画像。 “先前,你叫我寻太子南烨的消息。此人作古多年,并且为中原皇帝之大忌,找他的生前相关的东西,简直比登天还难。不过合该你运气好,前几日,让我在鬼市找到了这张画像。我与几名当年跟太子有过接触的老朋友核实过,他几人虽然只与太子有过一面之缘,但前朝太子风华无双,见之不忘,此图作画栩栩如生,因此,一看到图,便认下来了。” 李闵君挑眉,插嘴道:“明长宴,你查前朝的太子做什么?” 明长宴接过画像,道:“我查自然有理由,与你无关。” 秀玲珑笑道:“你最好打开看的时候,做一下心理准备。” 明长宴抬头看了她一眼,展开画像。 画面泛黄,俨然是有些年头,有一部分沾了水,皱皱巴巴。明长宴看了一会儿,便合上画像,叹了口气。 秀玲珑道:“还有一事,我也要告诉你。” 明长宴收起画,问道:“什么事?” 秀玲珑开口:“你可知道三王爷楚之涣。” 明长宴道:“三王爷,不是三皇子吗?” 秀玲珑道:“亏你还住在天子脚下,这消息还还没有我来的灵通。皇帝已经立了诸君,三皇子择日搬出皇宫。” 立储一事,明长宴略知一二。 他刚进皇宫之时,宫中谣传要立大皇子为诸君,后来大皇子暴毙,立储之事便一拖再拖。 李闵君道:“我朝皇子不多,大皇子已经没了,只剩下一个心智不全的二皇子,一个平庸无奇的三皇子,还有一个就是妤宁公主。既然三皇子成了三王爷,难道是立了二皇子那个傻子为储君?!” 秀玲珑道:“非也。皇帝择楚家血脉,从旁系一支中选了一名天赋决绝的少年,择优而选,破除世袭,立为储君。” 明长宴听到,心中为之一荡。 “择优而选?” 秀玲珑点头:“古往今来,还没有哪个皇帝做成他这个模样。非但择优而选,还立了三相五师限制未来新帝权利。” 李闵君听罢,半天说出两个字:“荒唐。他为何这么做?当年他弑兄夺嫂,不就是为了这个江山,如今皇帝当够了,难道是良心发现,准备赎罪了?” 秀玲珑道:“你可知储君之位,还需娶妤宁公主为妻,新帝登基,公主为后。” 李闵君哑然。 燕玉南开口:“看来传闻不假。” 明长宴道:“皇帝虽然荒唐,不过,他的一生就是从荒唐开始,现在又荒唐的结束,倒也随心所欲,不尊礼法,是个猖狂之人。” 李闵君道:“玉南,你听来的什么传闻?” 燕玉南老老实实回答:“前些天去买菜的时候听见的。就在乐司坊边上的书堂中。我看有许多书生聚集在一起,正讨论这件事情。他们说皇后是个妖后,迷惑了皇帝。” 秀玲珑道:“皇帝要新太子娶公主,无非就是担心皇后将来的地位。眼下两名皇子,二皇子痴傻,绝不是一个可依靠之人。三皇子亲母当年因口出恶言侮辱皇后,被皇帝赐死,他难免怀疑三皇子怀恨在心,若将来自己仙逝,无人照拂皇后,保不准三皇子登基后能做出什么事来。” “若不是妤宁公主为女,皇帝估计恨不得立她为储君。此法不行,他便找了个折中的办法,从楚家旁系之中选一名天之骄子,公主为皇后嫡女,将来他驾崩,公主为后,皇后还有赵家做支撑,后顾无忧。” 明长宴道:“皇帝此人做法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我想,群臣百官恐怕要被他骇死了。” 秀玲珑笑道:“这个皇帝当年立嫂为后就已经震惊天下了。他既然做的出为一个女人而打江山事情,当然也能做的出为她拱手送江山的事情。江山于他,不如心爱之人。何奇之有?” 明长宴不予置否。 他问道:“你要与我说三王爷的什么事情?” 秀玲珑道:“皇帝此举令百官愤愤不平,一半的人都去拥护了三王爷。此时又逢大宴封禅,你认为三王爷会做出什么事情?” 李闵君道:“父亲立外人为储君都不看一眼自己,他非痴傻又非稚子,但凡有一点野心,恐怕都要造反。” 秀玲珑道:“外忧内患。没等外人打进来,中原夺嫡已经暗中起云涌。三王爷早年与我有过几次合作,我见他出手之大方,花钱如流水,但吃住却十分节俭,也没听过他有什么府邸。这些钱,怕是用去养兵买马了。” 明长宴道:“你说他有私下养兵?” 秀玲珑点头:“不错。当然,这也是只是我的一个猜测。传言,三王爷平庸无奇,只顾风月,夜夜流连百花深处。我与他几次接触下来,发现此人说话滴水不漏,半真半假,极难对付。若不是性格天生温顺,那便是城府极深。若是后者,小长宴,你有何感想吗?” 明长宴道:“他如果是韬光养晦之人,养了这么多年,也该有所行动了。这样看来,二皇子痴傻与大皇子暴毙都极为可疑。” 秀玲珑道:“我听闻元侧妃暴毙在先,大皇子随后便一起去了。” 明长宴点头:“元侧妃在宫中十分得宠,父亲是镇国公,娘家是四大家族之首的赵家,夫家则是排行第三的秦家。大皇子如果不死,这背景实力,绝不容小觑。”他说完,恍然大悟:“难怪不得!” 李闵君道:“难怪不得什么?” 明长宴回忆道:“当年王少侍讲宫中冤魂报仇一事全数推到我头上来,让我替幕后之人顶了这个罪名。最后这个少侍就消失不见,我与怀瑜回去查看时,已经完全找不到此人,但她的家世背景却不是杜撰。现在看来,恐怕这个王少侍就是三王爷之人,只有宫中的人安插外人进来才能做到毫无破绽。那么我进竹林小筑时,百里灯与王少侍分明是做戏给我看。他二人是认识的,那么百里灯的假神仙草,便是偷给她,或者她背后之人。” 秀玲珑提醒道:“既然你说的那名女子是真实存在的人,可曾询问过她的家人,她去了何处?” 明长宴摆手:“不必询问,估计早就命丧丑观音之手了。” 这世间,谁能毫无破绽的扮演另一个人,谁会不遗余力,要害他性命。 普天之下,非丑观音莫属! 李闵君未参与明长宴在宫中的这一段时光,因此听得云里雾里。虽然秀玲珑也不曾进宫,不过她向来不出门知天下事,凭借明长宴的三言两语,倒也能猜出前应后果。 明长宴问道:“你刚才说,楚之涣去哪儿了?” 秀玲珑开口道:“百花深处。” 第86章 听雨沉雪(二) 百花深处, 白天, 红白灯笼不曾点灯,挂在空中, 风一吹, 形影孤吊的随风摆动, 十分阴寒。 此处地形复杂,巷子众多, 就算是住在里面的姑娘,若没有人领着,一不小心穿进了另一条巷子,恐怕也要在里面走个一两个时辰。说不定, 也出不来。 楚之涣只身一人前往百花深处,他选了一条平平无奇的巷子进去,摘下屋檐上的灯笼,越往里面走, 屋檐覆盖愈发密集,光亮也越少。 极少的一部分人才知道, 百花深处分为上下两层。 上层供江湖中人,达官贵人寻欢作乐。而下一层,则是姑娘们不接客时, 休息的地方。 下层地势较低, 从百花深处的一条巷子穿进去,拐了无数个弯之后,面前终于出现一扇古朴的木门。 推开门, 一道长长的青石台阶,由上至下,出现在楚之涣的眼前。 他轻车熟路的沿着台阶拾级而下,俨然是熟悉这里的地形。 台阶并不是直直到底,中间还转了几个弯,楚之涣行色匆匆,终于走完最后一条。 最底下,孤零零的放着一把撑开的竹伞。 楚之涣急着赶路,没有多看一眼这把竹伞。 谁知,只是错开了这一眼,他的脸上,便接到了一滴雨。 楚之涣连忙转身,将地上的竹伞匆匆拾起,继续向前赶路。 最终,到了最后的地方。 一棵需要四名成年男子合抱才能抱起的大树边上,一个女人,手持毛笔,正在描眉。 这棵树枝叶婆娑,虬枝盘旋。树边则是一处大殿。 大殿之中被挖了一个池子,一面死气沉沉的池水之上,唯有一条仅仅能容乃两人过的竹桥连接。竹桥的末尾,是一张奢华的长塌。 长塌之上,正是画眉的女人。 不过,她画眉,并不是为自己而画,而是为她手中的纸人而画。 楚之涣眉头皱起,问道:“怎么是你,他人呢?” 榻上描眉之人,一手掐着纸人的脖子,另一只手换了一直毛笔,专心致志,无比用心的开始替纸人点绛。 一滴浓郁的几乎化不开的红墨,落在纸人的眉心。 点绛的女人手顿了段,突然,扔了笔,扔了纸人。那纸人的脸俨然是她废了大工夫精心绘制的,此刻说扔就扔,并且还嫌扔的不够远,落在脚边的时候,还被她踢了一脚。 女人躺在榻上,翻了一个身,说道:“无趣,实在无趣。” 她半个身子在榻上,一手一脚却挂在塌下,十分随性。 楚之涣道:“白瑾。他人呢?” 榻上之人,正是离离。 离离瞥了他一眼,冷淡无比:“好笑,他去哪里我如何知道?” 楚之涣开口:“你不知道?” 离离道:“我为何要知道?” 楚之涣道:“那你为何坐在他的榻上?” 离离道:“难道他坐得,我就坐不得吗?你怕他啊?” 楚之涣微微一笑:“你与我自然不同。有些东西,你做的,能有一条命在,我去做……” 他话不说完,但是后面半句话,不言而喻。 “无事不登三宝殿。”离离撑着下巴,瞥了一眼楚之涣,“你这次来又是做什么?” 她手指轻轻一动,方才被她踢进水中的纸人,摇摇晃晃的又浮出水面,随着她手上控制的银线,一步一步爬上岸来。 银线极细,若不是仔细去看,很难看清纸人身上还有线条。也正因为如此,那个自然看上去仿佛自己活了似的。落水之后,面上的妆容花花绿绿扭曲成了一团诡异的颜色,五官如融化一半挂在脸上,爬上来时,令人毛骨悚然。 只不过,离离的操控技法似乎不是很熟练,纸人摇摇晃晃走了两步之后,便轰然倒地。 她嗤了一声。 楚之涣对这邪魔外道似的手法避之不及,连忙挑重点的说:“他的事情都办好了吗?” 离离切断了线,说道:“大宴封禅还没有开始,你急什么?” 楚之涣道:“他的那个法子真的有效果吗?能帮我控制住所有人?他这一段时间,神出鬼没,我找不到他在哪里,你找得到吗?” 离离:“你现在来不信他,未免太晚了。他么,自然是有事要做。王爷不是要文武百官听命与你,这不是一件好办的事情,就算是他也得费一番功夫。” 她玩不成纸人,又无所事事的剪起了灯芯。 楚之涣问道:“我要他们听话,并不是要杀了他们。你替我转告他,不可肆意杀人。” “王爷只管在家里等着好消息,大宴封禅之后,必定要你坐上皇位。只是王爷千万不要忘记你答应了他什么。” 楚之涣道:“本王何时忘记过?到时候等本王登基,等本王继承大位之后,他决不能再制造这些瘟疫,危害百姓。他不是想要人么,以后天牢中的死刑犯,他要多少有多少的试药,本王给他当靠山,还怕有人查吗。” 离离神情专注的剪着灯芯,不再理他。 楚之涣知道这位天下第一美人,不但性格孤傲,而且脾气也十分古怪。她似乎对任何事情都不感兴趣,黄金珠宝,美酒权利,没有能打动她的东西。 前一段时间,她的身份终于暴露在明长宴面前,从地上转移到了地下,终日躲在这不见天日的水榭台中。 不过看她的样子,她也没什么无聊的。 楚之涣刚走不久,门口,又出现一个人。 离离望去,坐直身体。她眼前出现的,是一名红衣女子。红衣女子看了一眼地上的纸人。离离一脚踢开,先发制人:“不是我弄坏的。” 对方看了她一眼,问道:“吃饭了吗?” 离离翻了个身:“不吃。” 来者又问:“你同我生气么。” “我生什么气?”她突然坐起身,看着来者。 红衣女子微微一笑:“有时候,你的问题我很不愿意回答。因在我为看来,这些都是废话。” 离离心中几番滚动,最后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对方笑道:“我知。你喜欢他,不过,他的运气不好。下一次,不要再找这样的人了。” 离离听罢,横生一股怒气,压低了声音问道:“你知道什么?” 红衣女子坐上了榻,温和道:“我知道什么并不重要。只不过赵家小公子的死,最开始布置这些的是你,后来反悔的也是你,这是你唯一一次犯错,若再有下次,我会杀了你。” “你最好现在就杀了我。” 可对方却温声笑道:“你不要再任性了。” 捡起地上湿皱的面目全非的纸人,红衣女子轻轻抚平它脸上的污渍。银线如丝,颓然无力的挂在她手上。 此人只是轻轻一提丝线,那萎靡不振的纸人突然就如同被注入了新的生命一般,活灵活现地动了起来。其动作之流畅,俨然就像是一个真人。 与此同时,一把刀,也横在离离的脖子前。 红衣女子温柔似水:“你呀你,不要仗着我喜爱你,便总是这么任性妄为。” 离离闭上眼,无视了脖子前面的刀,直接靠在榻上,一言不发。 大殿外的参天古木被雨打的唰唰作响,去年除夕夜挂上去的红绸混着泥水,一半如强弩之末勾在树上,一半苟延残喘的拖在地上。 藕断丝连。 李闵君从屋内取出一把伞,边走边说:“上午的时候还没下雨,怎么偏偏下午下起雨来了。我们这儿可没有多余的房间,你要走的话,趁着现在雨小些,就走吧。” 秀玲珑道:“好没有良心,我说完消息之后,便把我给扔了。” 明长宴又问道:“三王爷去百花深处,难道是去见丑观音吗?” 李闵君道:“按照你说的,丑观音又不是傻子,明知道现在的百花深处是最危险的,她难道还能躲在自己家里吗?” 秀玲珑开口:“此话不妥。毕竟,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 明长宴站起身:“你说的对,我现在去一趟百花深处。” 李闵君眼睛微微瞪大:“你去哪儿干嘛!不对,现在下着这么大的雨,你出去淋雨么。连雨伞都不带!” 谁知,刚走到门口,迎面碰上了一人。 此人是柳况,外面大雨,他正收伞进门。 “今天很热闹,你们倒是赶在同一天来找我了。”明长宴摸了摸下巴,“如何,打麻将连三缺一都省了。” 柳况笑道:“听你说的,难道除了我之外,还有人找你不成?” 明长宴微微侧开身子,屋内,秀玲珑神态自若的坐在凳子上,见到柳况,微微点了点头,笑得十分不怀好意。 柳况愣了一瞬,抖了抖伞,重新撑开道:“看来今天不宜出门。我改日来找你。” 他转身就走。 殊不知,秀玲珑动作比他更快。 一眨眼,她便钻进了柳况的伞下。 “柳三清,你跑什么?姑奶奶能吃了你不成?” 柳况撑着伞,无奈笑道:“玲珑姑娘,你饶了我吧。” 二人一个是江湖日报的主笔,一个是玲珑阁的老板娘,中原影响力最大,竞争也最激烈两家日报的主事,站在一起,着实罕见。 明长宴见此情景,十分诧异地对着秀玲珑问道:“你怎么他了,柳三清看见你就跑?” 秀玲珑拿过柳况的伞,往屋内走去。 “我能怎么他,此人不过是在你们面前扮猪吃老虎罢了,你还真相信他是表面上的一副文弱书生样不成?这心里装的坏东西可多着呢。等有机会,我慢慢讲给你听。” 迫不得已,柳况无奈的叹了口气,进了屋。 明长宴眼看自己是出不去了,又无可奈何地走进屋中。 他对柳况说道:“你最好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跟我商量,否则我一定揍死你。” 柳况此来,便是和明长宴商量大宴封禅的事情。 秀玲珑听罢,说道:“你的运气不错。前一段时间出了庄笑那一件事情,现下江湖上众说纷坛。算是给你把以前扣的帽子摘了下来,不然你就这么上了大宴封禅,十有八九要再被讨伐一次。” 柳况道:“相当一部分人认为是庄笑做了灭门之事。幕后之人先前先栽赃嫁祸于你,后来庄笑又代替你,成为了第二个牺牲品。不管幕后之人的目的是什么,但到目前为止,没有人找出来他是谁。由此可见,此人极难对付。” 秀玲珑道:“这就是他厉害的地方了。小长宴,你对我好些,我便叫玲珑阁为你撰写一篇稿子,替你把过往的事一笔勾销。” 明长宴不在乎这些,敷衍道:“随你的便。” 他看向柳况,踟蹰片刻,问道:“怀瑜最近如何?” 柳况答:“正准备大宴封禅。皇宫如今乱作一团,立储和大宴封禅撞在一起,皇帝向来仰仗于他,云青也脱不开身。” 明长宴暗道:原来如此,我说怎么这么多天不来找我。 他嘀咕一句:“有这么忙吗,一个时辰都空不出来?” 柳况笑道:“别说是一个时辰了,就是一刻钟都不行。”说罢,他补充:“他不能来见你,你若想见他,自己去皇宫不就好了。” 明长宴哈哈一笑:“其实,我见不见都无所谓。” 李闵君呵呵一声,冷冷讽刺道:“跟块望夫石似的天天站门口。” 明长宴无视他。 柳况笑了一声,笑完之后,正色道:“还有一事,我要告知你。近来,有几个大臣相继病倒,这也是云青脱不开身的原因。大寒寺插手此事,占卜一卦,说法为皇帝立外人为储君,引起天怒,降罪百官,皇帝因龙气护体,得以相安无事,但是文臣病的病,没见好过。” 秀玲珑稀奇道:“大寒寺问世?他们不是一直都超脱红尘外吗?” 柳况摇头:“今年,恐怕是多灾多难的一年。” 明长宴奇道:“这可真是要了命了。” 李闵君道:“朝廷党派争斗不断,江湖群雄乱作一团,外邦之国蠢蠢欲动,内忧外患,天下有难,匹夫有责。” 柳况点头:“所以,长宴公子,你在大宴封禅上,务必要重掌苍生令。” 天下苍生的巨石,又毫无预兆的压在他身上。 明长宴道:“休息三年,也该休息够了。” 李闵君却愤愤不平:“真是奇葩,天下大乱不找皇帝找明长宴,有毛病吗!” 柳况道:“此事。并非你我能左右。当年千不该去拔苍生令。这个位置,并非你明长宴自己要做,而是你整个人被架在这个位置上,令你不得不做。天下第一,哪有那么好当的。” 明长宴叹了口气:“你说的对,当务之急……” 众人齐齐望向他,等待他的决定。 明少侠正经严肃的蹙着眉头,大言不惭道:“还是先要见怀瑜一面。” 沉默半响,众人神情丰富多彩,各有所长。 其中,李闵君跳起来,破口大骂:“你他妈的!” 第87章 听雨沉雪(三) 明长宴说完, 便要往门外走。 李闵君大概认为, 明长宴此时已经被私人感情冲昏了头脑,或者是被爱情蒙蔽了双眼。总之, 无论哪一种都好, 李闵君认为, 这个时候去皇宫,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他提醒明长宴道:“皇宫之大, 守卫之多,你这个时候去,是去找死吗?” 明长宴道:“你不必担心我。我对皇宫很熟悉。” 李闵君尚且不知道,明长宴是如何熟悉皇宫的, 他没有多想,直接说道:“这不是你熟悉不熟悉的问题,刚才说了那么多,难道你没听懂吗?皇宫现在戒备森严, 你不要自负武功甚高,就贸贸然去挑战皇权。皇帝虽无能, 却也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好欺负。” 明长宴道:“正是因为听懂了,我才要去皇宫。李闵君,你别拦我, 再拦我, 当心我揍你。” 柳况道:“闵君,你不用拦他,这时候, 去皇宫是一个不坏的选择。” 李闵君道:“为何?明长宴被那个什么小国相迷晕了,你也是吗?皇宫岂是我们说去就去的?” 柳况道:“你有所不知,现在宫内的情况有些乱。皇帝年迈身体虚,只是染了风寒,就一直卧病在床,皇后独掌大权。而长宴……他比你想象中要熟悉皇宫得多。” 李闵君茫然道:“皇后掌权?” 秀玲珑开口笑道:“闵君,你还不懂吗?刚才说了那么多,合着你都白听啦?按那皇帝独宠皇后的态度,皇后掌权又如何?否则,为什么文武百官都叫她妖后?你的脑子真是不开窍。” 柳况道:“皇帝真是因为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的原因,才选择尽快立储君。” 明长宴插嘴道:“我不同你废话了。李闵君,你就在这里等我,晚一点的时候我再回来。” 李闵君连忙抓住他:“等等,你还没告诉我,你去找怀瑜做什么?” 明长宴道:“自然是因为现下宫中的事,他才是最清楚的,大宴封禅没多少天了,我总不能跟个糊涂虫似的就去参加了吧,怎么?你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李闵君哑然。 秀玲珑开口:“你此去记得避开皇后。” 明长宴歪头看他,秀玲珑道:“秀玲珑知皇后待小国相十分珍重,但此女绝非她所表现出来的那般亲厚,他是他,你是你,稍有不慎,小心你就在阴沟里翻了船。” 柳况也提醒道:“玲珑姑娘说的不错,她既然能将整个皇宫控制在手中,想必对付你也不是难事,万事小心。毕竟这时候兵荒马乱,各路势力蠢蠢欲动,你没有暴露在众人的眼中还好,今后若是暴露了,叫天下知道你明长宴还没死,那就麻烦了。” 明长宴道:“我自有分寸。” 天色渐晚,明长宴换上了一身夜行衣。 出门时,李闵君取过伞:“雨刚停,保不定等下会不会下雨。” 明长宴道:“你说的很对。我的针呢?” 李闵君:“带那么多干什么?针不要钱吗?用完了捡回来!”明长宴感慨道:“李闵君,你真是越来越小气。” 李闵君猛地一关门。 明长宴叹了口气,夹起来,往皇宫走去。 轻功一刻钟不到的时间,明长宴轻车熟路的从少阳门翻进去。倒不是他热衷于走少阳门这条路,而是正门的路他找不到怎么走。晚上的时候,明长宴的身体不如白天。他的武功虽然已经恢复,但身体实在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病秧子,经不起太多的折腾。一到晚上,白天没有的毛病便敲锣打滚,轮番上阵。 首当其冲的,就是视力。 他翻下墙,揉了揉眼睛,果不其然,先是眼睛起雾,接着是不受自己控制的落下啦一些眼泪,下一刻,周边的物品都变的模糊不堪,活像走在大雾中。明长宴算了下时间,现在理应是戌时,每一天到了这个时辰,他的视力就会下降得厉害。 明长宴不敢像方才那样艺高人胆大,在皇宫里乱窜,而是慢下步伐,缓缓前行。 他暗道:今年的大宴封禅若是放到晚上,本人还真是没什么把握能赢。 明长宴的身体,随时间推移,越晚越糟糕。又或者,白天使用过度了,晚上便加倍的报复回来,令他十分痛苦。走了两步,一阵困意袭来。明长宴在树边靠了靠,等意识恢复一些,继续前行。 一射之地后,他猛地被人叫住。 “你是谁!” 听声音,颇有些熟悉。 明长宴转过头,看见两名宫女,一左一右,提着灯笼,紧张的望着他。 等明长宴转过身来的时候,其中一名惊呼道:“你、你、烟,烟少侍!” 明长宴眉头一挑。 很快,那个宫女又说:“不可能不可能,烟少侍已经被皇后娘娘处死了,这个、这个人是谁!” 什么,他被皇后处死了?他不是还好好站在这里吗? 另一人道:“芍药,你莫慌。是不是认错人了?” 明长宴听到这个名字,终于恍然大悟。 看着眼前,两张如出一辙的脸,他心知是自己记不住人脸的毛病又犯了。 明长宴道:“你们是茯苓和芍药么?” 芍药见他与“烟少侍”长得有九分像,但看身高与脸,却活脱脱的是一个男人,再看他一身漆黑的打扮,出入皇宫,显然来者不善! “你是谁?为何认识我们?”茯苓的胆子大些,提着灯笼开口,说罢,又忍不住问道:“你是烟少侍的什么人!” 明长宴心中,顿时出了一个绝妙的注意。 他叹了口气,情真意切道:“实不相瞒。我想,你们看了我的长相,就应该知道,我是烟少侍的什么人了。” 茯苓道:“难不成,你是烟少侍的哥哥?” 明长宴沉重的点点头,虽然不知自己为何已经被皇后处死,但是顺势而说:“不错。我此来皇宫,就是来找我的妹妹。但是,就在刚才,在你二人的谈话之中,我已经知道,我的妹妹,竟然已经遭遇不测!” 茯苓捂着嘴,她见明长宴悲切表情不似作假,连忙道:“可你来找烟少侍,为何要穿成这个模样?” 明长宴道:“说来话长。我妹妹自幼与我相依为命。十五岁那一年,乱世纷争,我与妹妹在一场江湖乱斗中失散,这些年,我一直在找我的妹妹在哪里。却不料有一日,我竟然在大街上,看到了我妹妹!我向人打听,才知道我妹妹竟然进宫为妃。当日,她身边还有一名男子……”他表情凄凄惨惨戚戚,做作的问道:“那个年轻的男人,是皇帝吗?可我听闻皇帝是个老男人!” 茯苓道:“少侍哥哥,你说的那男人,是不是十分俊俏,仙姿超然,恍若神仙。” 明长宴心中笑道:想不到,怀瑜在女人心中的评价这么高! 他道:“你所言极是。” 芍药道:“看来,少侍哥哥,你说的人,就是小国相了!” 这回,轮到明长宴十分浮夸的捂住嘴巴,惊讶道:“我妹妹既然已经入宫为后,为何会跟小国相出宫?” 茯苓与芍药对看一眼,茯苓道:“少侍哥哥,此话我说与你听,还望你不要惊讶。烟少侍已经过世,也请你节哀顺变。”她顿了顿,说道:“其实,少侍虽然挂着皇上妃子的名头,但其实一日都未侍寝。并且,她与小国相来往密切……只有我们少部分人知道……她、她、她是小国相的人。” 明长宴愣了一下,说道:“哇,我的天呐。” 茯苓连忙道:“少侍哥哥,你不要怪少侍。其实,少侍姿容甚佳,就算在一众宫妃中,也毫不逊色。皇上原先就对她格外关注,小国相未娶妻,自然、自然也那个……” 芍药道:“情难自禁!” 明长宴忍住笑意,强行露出一副惊诧表情,开口道:“小国相此举,岂非是横刀夺妻么!这怎么行,为了我妹妹的名声,我非要找他讨个公道不成!” 茯苓道:“少侍哥哥!你快别做傻事!小国相哪里是你能说报仇就报仇的。”她压低了声音,好似很怕声音说大声之后,被周围的人听去:“特别是现在,你快莫要冲动。” 说到这里,明长宴不由问道:“为什么现在不行?难道以前就行吗?” 芍药解释道:“皇上病重,皇后娘娘大权在握,烟少侍就是娘娘处死的,宫中之人谁敢反抗?” 明长宴见她终于说到点子上,立刻追问:“皇后为何赐死我——我妹妹。” 芍药小声开口:“烟少侍本来是皇上的妃子,如今跟小国相纠缠不清,皇后娘娘当然大怒。” 明长宴回忆了片刻皇后的态度,仅仅一两次的接触下来,他并未觉得皇后是心肠如此歹毒之人。并且,看她那模样,也不是很讨厌自己,难道,后来还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问道:“是因为我妹妹背叛了皇帝,皇后才赐死吗?” 芍药道:“少侍哥哥有所不知,这哪儿是皇上的问题。皇后娘娘向来对皇上不冷不热,那肯定是因为烟少侍跟小国相好上了!” 明长宴问道:“这又跟小国相有什么关系?” 芍药道:“这我也是听说来的。皇后娘娘十分倚重小国相,赵公子死后,娘娘大病一场,终日郁郁寡欢,期间,都是小国相悉心照料。赵公子与妤宁公主是娘娘最喜欢的两个孩子,其次,便是小国相。宫中有传言,娘娘是想将公主嫁与小国相,烟少侍这么没轻没重的在小国相身边晃荡,自然引起娘娘不满了!虽然表面上说是少侍卫得罪了皇后娘娘才处死……但是我们都觉得,一定是这个原因!” 明长宴暗道:看来,这后宫长夜漫漫,女子实在太无聊了,这种胡乱编造的谣言也信! 芍药道:“少侍哥哥,你不要太过伤心。” 明长宴连忙道:“伤心,我怎么能不伤心!” 他捂住心口,暗自垂泪:“皇后害死我的亲妹妹,怀瑜也难逃其咎!今日,我便要为我妹妹报仇雪恨!” 明长宴道:“茯苓,芍药,你二人走吧,千万别被我连累了。” 芍药道:“少侍哥哥!”她咬咬牙,眼中含泪:“少侍哥哥,你若要报仇,我绝不阻拦你。烟少侍待我二人好,从不把我们当丫鬟使唤,只恨我无能为力,连自己的主子都护不好!” 明长宴最怕姑娘家掉眼泪,一下便慌了:“好好好,你别哭。这样,你告诉我,小国相在何处,我先找怀瑜报仇,再找皇后索命,行吧!” 芍药擦了擦眼泪,道:“皇后近日照拂皇上,不在永仙宫,应该在大明殿。” 茯苓指了一条路,说道:“少侍哥哥,要不然,我二人带你过去,路上若是遇到十三卫,凭我们的身份,应该不会被盘缠。” 茯苓、芍药二人,自幼入宫,并且在宫中侍奉多年,明长宴思考道,现下自己的目力不行,若真的遇上十三卫,并不是不能打,只是一打,未免惊动整个皇宫,就算这一次跑出来了,下一次进来,皇宫只会安排更多侍卫。 衡量一番,明长宴跟在茯苓、芍药身后,一路往大明殿走去。 送到大明殿门口,明长宴辞过茯苓和芍药。 大明殿分内殿和外殿,皇帝的寝宫就在大明殿的内殿。 外殿的侍卫里三层外三层,明长宴又做了一次梁上君子,行动如猫一般,一点声音也没发出。 大明殿内,穿过一道帘子,里面只有站在两旁的四个侍女,躺在床上的皇帝,坐在一旁的皇后,以及怀瑜。 明长宴上次与怀瑜一别,二人多日未见,此刻骤然见到他,心中不免先违背自己意志,一阵狂跳。 他不敢多看,从房梁上翻下来,躲在屏风之后。 此时,怀瑜动了动。 皇后揉了下眉心,见怀瑜一动,她就问道:“怎么了?是不是站累了,你回去休息吧。” 怀瑜摇头。 皇后又问道:“那是不是饿了,我叫人给你做点儿吃的。桂花糕如何?” 怀瑜道:“不急,等他来。” 桌上,一封墨迹未干的密旨,正大张旗鼓的摊在桌面。 皇后看向他,就在此时,门外进来一名侍女,端着药碗,将药奉上。 皇后道:“你放在桌上吧。” 她说罢,看了一眼熟睡的皇帝,似乎确定他正在昏迷后,对怀瑜道:“最近,怎么没看见他?让你一直呆在皇宫,为难你了。” 明长宴站在屏风之后,背过身,双手抱胸。他对偷听别人讲话的兴趣不大,只不过现下这个状况,他突然跳出来找怀瑜,实在不妥。 斟酌时,大明殿内,又传来一阵动静。 “让开!谁敢拦着我见皇上!” “赵大人、赵大人!镇国公!不可啊,万万不可,没有皇后召见,谁也不得入内!” “皇后?!这个妖后祸乱朝纲,掌控大权,皇上如今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你若在拦本官,本官砍了你的脑袋!!” “赵大人,今日太子入京,您别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出乱子啊!” “入京?什么太子?什么入京!皇帝死了!大楚的江山都要亡了!滚!” 来的人,是镇国公赵洪光,说来,还是当朝皇后的大伯。现下,因为权力的问题,皇宫与镇国公分为两派。 镇国公拥护三王爷登基,皇后则是秉承皇帝决心,拥护楚家旁支那位少年楚萧云为帝。 镇国公不顾太监阻拦,直接闯入大殿,直呼皇后姓名:“赵意婵!你这个疯女人,枉我大哥一生精忠爱国,生了你这么一个白眼狼,你竟然把大楚的江山拱手让人!” 皇后见到镇国公,收起了脸上温和的表情,冷淡道:“镇国公未免太不懂礼数了。本宫为天下之母,就是你见到也该下跪,怎么,本宫竟不知道,这天下是镇国公的了?” 镇国公道:“毒妇,你少在这里给我假惺惺!”他看了一眼皇帝,层层叠叠的帘子遮掩住了床内的景象,皇帝几乎是毫无声息的躺着,镇国公心中一片凉薄,不由想起今日收到的那一份密旨。 密旨上书,皇帝已死,如今举国上下,尚未得到消息。恐皇后隐瞒皇帝身死消息,为得就是稳住朝纲,等太子入京,择日登基。 镇国公这才心慌意乱,坐立不安。那密旨由皇帝玉玺盖章,又是“那人”亲手送过来,而“那人”又是三王爷所依仗的背后高人,不可能作假。他惊恐了一天,找了无数密探去皇宫打听,然而没有打听到任何皇帝的消息。 这也就是说,皇帝死了,并且,皇后封锁了一切消息。 镇国公怒急攻心,咬牙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的那些龌龊的事情!” 皇后笑道:“事到如今,你还污蔑起本宫来了。本宫也真替镇国公感到可惜,辛辛苦苦将自己的女儿送进皇宫,仗着与本宫有几分相似便狐媚皇帝,生了一个皇子也是不中用的,平白叫人家算计了。镇国公,多年算盘落空,如何?老来丧女丧孙,白发人送黑发人,元侧妃才死了多久,大皇子死了多久,你便转头拥护起自己的仇人了,此等魄力,本宫自愧不如,好生佩服!” 皇后神色一凛,开口道:“来人,镇国公枉顾礼法,因痛失亲女,几欲崩溃,神志不清,看来是病了。即日起,扣留皇宫,叫太医查看。” 镇国公突然回过神来,惊道:“你软禁我?!” 就在此时,帘子后面,传来一丝微弱的声音。 “意婵……” 镇国公浑身一震。 皇后微微笑道,掀开帘子,将皇帝扶起。 皇帝半靠在她身上,问道:“何事喧哗?吵得朕连个觉都睡不好。”观皇帝面相,俨然将行就木。 皇后道:“镇国公闯进内殿,胡言乱语,惊扰到皇上了。” 皇帝看着镇国公,后者震惊不能自已:“你没有死!” 皇帝脸色沉下几分:“看来,镇国公是很盼着朕死啊。” 镇国公猛地看着皇后,他脸色煞白,俨然是没想到皇帝竟然没死,索性撕破脸皮大骂道:“贱妇……你早就算计好的……” 他突然目光一转,看向怀瑜:“还有你!你和她,你们早就算计好的!” 镇国公盯着怀瑜,越看越惊诧。 突然,镇国公道:“皇上!皇上!臣不敢,臣被冤枉了皇上!” 皇上气急,吐了一口血出来,直接下令处死镇国公。 镇国公道:“皇上!!赵意婵蛇蝎心肠,你莫要被她蛊惑啊!!你看云青,你看他像谁!皇上!当年赵意婵——” 话还没说完,镇国公喉咙突然被一根极细的银线穿过。他双目怒瞪,声音卡住,发出了“嗬嗬”的声音。 屏风之后,明长宴缓步前行。 这屏风十分大,从左到右,正好走到怀瑜的身后。 明长宴伸出手,放在屏风之上,隔着一层薄薄的丝面,贴住了他的心口。 怀瑜左手一动,冷不丁,捉住了明长宴。 明长宴心里一跳,在他的手心中,轻轻的搔了一下。 相握的手中,出现一根银线,明长宴轻轻一动,那线如同被注入生命一般动了起来。 一滴血珠,在银线上滑动,最后,汇聚在了中间,滴答一声,落在地上。 紧接着,镇国公脖子出现了一条细缝,并且逐渐裂开,扩大,顿时,血溅三尺。伤口虽然看着吓人,但是镇国公自己却知道,用线之人,技艺高超,用线之精妙,分毫未伤及要害,只令他此生无法再开口说话。 绷紧的线,突然断开,软绵绵的落在地下。 控线的手,正被另一人缠绵地扣住。 第88章 大宴封禅(十六) 镇国公无力地抽搐了两下, 发出“啊啊”的声音, 已然无法开口说话。 两旁侍卫将他架起,直接拖了下去。 皇帝躺在床上, 气急攻心, 吐血之后, 全然没有力气。 皇后扶着他,喂完了药, 不过片刻,皇帝昏昏欲睡。 明长宴站在屏风之后,手还被怀瑜捉着。 对方不动,他也不敢动。 皇后侧身看过来, 诧异道:“怀瑜,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明长宴心里一惊,抽了一下手,没将手抽出来。 皇后道:“这药已经吃了这么长时间, 很快就可以结束了。今日储君入京,你安排他住处了吗?” 怀瑜淡然道:“东宫。” 皇后点头, 却还是疑惑地看了过来。 “镇国公这反映,颇有蹊跷。是你动的手?” 怀瑜摇头。 皇后神色微微一凛:“看来,大明殿内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来了。” 殿内, 气压骤然降低。 明长宴还在跟怀瑜那只手较劲。 他挣扎一番无果, 反而被怀瑜越捉越紧。 明长宴小声道:“怀瑜,你放手,别作弄我了。” 怀瑜充耳不闻。 明长宴恐皇后的疑心越来越大, 不得不甩开怀瑜的手,却不知道这个动作哪里没做好,猛地撞到了屏风上面,那屏风在明长宴的眼中摇摇欲坠。 此刻,皇后正说道:“楚萧云住在东宫之后,你多加一点侍卫看住他,千万别让他出事。对了,还有一件事,你必须彻查清楚,今晚上大明殿内有何人出入——” 屏风轰然倒塌。 明长宴连忙跳出来。 皇上微微张嘴,那句话拐了个弯,变成了:“是谁?” 她目光一瞥,看到二人相握的手。明长宴眼疾手快,终于将手抽回,作揖道:“皇后娘娘晚上好。” 皇后看了一眼怀瑜,又打量了一下明长宴:“本宫很好。看来,怀瑜也不必去彻查了。你是谁?又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来做什么的?” 她看见明长宴的一瞬间,身体微微放松,殿内紧张的气氛也消散得无影无踪。 皇后好整以暇地等待明长宴解释。 明长宴咳嗽一声,胡扯道:“草民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因长夜漫漫,无心睡眠,见天外月色正好,于是出来走走,闲庭散步,不由忘乎所以,一回过神,就在皇宫了!” 皇后笑了一声:“小滑头,你倒是挺会编的。”顿了顿,她突然又问道:“刚才,你为何不让镇国公把话说完?” 明长宴哈哈一笑,装傻道:“什么镇国公,皇后娘娘,我不知道啊。” 皇后笑道:“你若在本宫这里装疯卖傻,本宫一定会好好的给你一点颜色看。” 明长宴下意识去看着怀瑜。 怀瑜开口道:“无妨。” 听到对方这么说,明长宴咳了两声说道:“不是我不让镇国公把话说话,是皇后娘娘不让他把话说完。不是我出手,自然也有别人出手。我路过贵宝地,举手之劳罢了,不足挂齿!” 皇后道:“你让我很惊讶。今晚若站在那里的人不是你,现下,他已经咽气了。听你这么说着,好像你知道了什么似的?你就是明长宴吗?” 明长宴无所隐瞒,皇后一问,他直接答道:“正是。” 皇后点头:“我曾听过你的一些事情。想不到,你竟然真的没有死。” 怀瑜看着皇后,皇后对着他笑了笑,缓缓道:“你信任的人我就信任。” 明长宴老老实实站着,不知为何,这一次面对皇后,颇有些紧张。 他的人生少有这种紧张的时候,如今被皇后打量,令明少侠坐立难安,冷汗直冒,生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对,引起皇后反感。 明长宴想起头一回见皇后,那会儿他还穿着裙子,有一个“烟少侍”的身份,对皇后做事说话,丝毫没有顾忌,现在想来,真是惊出一身冷汗。 明长宴悚然一惊,心中捶胸钝足,悲戚喊道:我怎敢! 皇后取了一粒药丸,喂皇帝吃下。 她放心大胆,明长宴却揶揄地看着怀瑜,后者微微皱眉。 明长宴正在心中组织句子,却不料皇后突然关心起他来了。 “明公子,你的身体如何了?” 明长宴回过神,意识到皇后正在问他问题。 “我的身体?” 明长宴一惊,暗道:皇后问我的身体做什么?难道我看起来很弱不禁风吗? “这孩子从小就不依靠别人,从未向我讨要过什么,我从两年前开始就一直想看看,能让他一反常态的,到底是个怎样的人,长像如何,性格又是如何,竟然令他这般喜爱。”随即皇后又笑着补充道:“不过看你这般机灵,本宫也很喜爱。” 闻言,明长宴十分震惊,这都是哪跟哪?皇后这话是什么意思?两年前?怀瑜找她讨要了什么?什么叫“令他这般喜爱”?什么叫“本宫也很喜爱”? 见明长宴久久不回话,皇后继续问道:“难道,怀瑜问本宫从皇帝那要走神仙草,不是给你的吗?” 明长宴诧异地看了一眼怀瑜,后者脸色一变。 见到怀瑜和明长宴两人各自不同的表情,皇后了然于目,微微有些惊讶地笑道:“怀瑜,你竟没让他知道?这么看来,倒是本宫多言了。” “……皇后!”怀瑜的语气微微有些急躁,明长宴倒是第一次听到他如此着急,有什么东西这么怕被他知道的? 皇后却仿佛提醒他什么,道:“这里没有外人,怀瑜。” 怀瑜不让说,明长宴却不依不饶,对皇后道:“皇后娘娘!您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神仙草是给我吃了没错……但是两年前?那时候我还几乎昏迷,什么都不知道,怀瑜也是我去年来了京城才遇到的。” 皇后看了怀瑜一眼,又回道:“三年多前,这孩子说是去了临安那边游历,回来没呆几个月,就又去了临安。” “几个月后再回来的时候,休整了几天,又去了小西穆国。” “小西穆国地势偏远,险峻难攀,与世隔绝,并且据传常年有瘟疫之祸,这趟去得让本宫十分担心,还在想他去那里做什么,结果一年后,除了他自己,他还带着小西穆国的使臣回来,将神仙草上供给了皇帝。” “神仙草这东西,本来就是众口传说之物,谁会把它当真。起死回生,说来玄妙,天下也只有走投无路之人,才会去信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 明长宴愣住。 皇后瞥了他一眼:“不过你运气好。传说中的药物,世上自然也没有处理此药的办法,普天之下,若非怀瑜,也无几人可医。你可真是把药和人都占齐了。” 明长宴的目光在他二人之间来回游走,内心五味陈杂,皇后说的去临安游历数月,想必就是在天清待的那几个月时间,只是,待了没多久之后,又去了临安几个月,这一趟去又是什么? 难道是他身死前被中原武林针对那些天,被怀瑜知道了消息? 他醒来后,一直很奇怪救他的那对老夫妻,如何能把他从水里捞出来,又如何能逃过六大门派密集的搜索追踪,将他毫发无损地带出来,连身怀绝技的江湖人士都无法找到他,他又怎么会被手无寸铁之力的老人给捡到。 若是怀瑜将他安置在那里,便一切都说得通了。 为何他在回了京城之后又去了临安一趟。 为何一对年迈的夫妇可以将他在当时高手如云的烟波江附近救走。 如果有一个人能够在所有人找到他之前将他找到,那这个人是谁? 只有可能是怀瑜。 鼻尖传来的沉沉暗香,是只有他们两个之间可以分辨的特殊信号。 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为何救我?” 皇后道:“本宫乏了。你若有事,就问怀瑜。”怀瑜道:“走吧。” 皇后退下二人,明长宴也不做多留。毕竟,他到皇宫来,其主要目的是找怀瑜。 一路走,他的心情就十分复杂。 原以为那神仙草是西域上供给皇帝的良药,得来全不费功夫。谁知这竟然是怀瑜去找寻的草药。 刚走出大明殿,明长宴就拽住他的手臂:“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怀瑜问道:“你要问我什么?” 明长宴犹豫片刻。 “神仙草,你怎么得来的?” “小西穆上供给中原的。” 说完,怀瑜兀自往前走,头也不回,又补充道:“我怎么知道。” 这下,怀瑜已然如一个赌气的小孩一般,明长宴暗道:你怎么知道,混账小子,这东西不是你取,难道是它自己掉下来的吗! 事已至此,真相大白。 弄到了神仙草,却不能私自处理,于是,又让他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由正常渠道上供给中原。皇帝宠爱皇后,神仙草上供之后,再由皇后亲自讨要,这也是为何草药在皇后处,而不在九十九宫。 他绕了一个大圈,最后,神仙草为他所用。 明长宴抿着唇,一时间五味纷杂。 “皇后若不告诉我,你是不是也打算一直不说?” 怀瑜莫名其妙道:“这有什么好说的?” 明长宴心里一顿:“为何不说?我欠你如此大的恩情……” 谁知,怀瑜脸色一变,侧过头,不再理他。 明长宴愣道:兔崽子,我就问问情况而已! 同时,他又想道:我又怎么惹他了?什么公主脾气,问一问也不行吗! 白天秀玲珑拿来给他看的南烨太子的画像,让他心中隐隐有一个猜测,但未曾向怀瑜求证。 刚才镇国公的一番发言,令明长宴心中更加证实了自己这个猜测的真实度。 但怀瑜看起来不打算告诉他的样子,明长宴心中拿捏不准,这件事情到底是问还是不问。若问了,对方不肯回答也就罢了,万一揭开了什么伤心事,那他的罪过可就大了。 明长宴自身性格活泼,对于生死向来看得很开。自从母亲与妹妹相继离开人世之后,他也算是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但怀瑜的性格本就与他不同,问过之后,万一揭开了人家的伤心事怎么办。而且,在他打算问之前,还知道了神仙草的事情,这下,不管问什么,都不合适。 明长宴道:“哎,怀瑜。好吧,你不肯说,我也不问了。你别我理我呀,刚才的话,你就当我没说吧。” 怀瑜道:“不能。” 明长宴一边走,一边说:“好好好,那你说了算,我再也不跟你抬杠了,行不行。” 他话题一转,问道:“对了,我此来皇宫,还要问你一件事情。宫中那么多大臣一同病倒的事情,想来你已经知道了。我听柳况说,你一直在负责这件事,如此巧合的病倒,我猜他不仅仅是生病,对不对?” 怀瑜点头:“下药之人,应该就是广陵瘟疫的始作俑者。二人用的手法一样,药物成分和症状也相似。” 明长宴道:“我也是这么猜测的。看来,这个人……” 他看着怀瑜,此刻,怀瑜也看着他。 明长宴道:“我要去找一趟华云裳。” 怀瑜:“你现在去,也只是扑空而已。你既然都能猜到,她又何尝不知道自己暴露。” 明长宴道:“我要确认一次,亲眼看到才行。” 怀瑜道:“我陪你。” 明长宴开口:“不必。我看得出来,现在皇宫乱成了一锅粥,你要是走了,皇后怎么办?” 怀瑜眼神一变。 明长宴心中砰砰跳着,微微有些期待,等对方自己告诉他,关于他自己和皇后的事情。 谁知,怀瑜就这么看了他半天,却是一句话都不说。 怀瑜不笑的时候,周身一股清冷的气势,好似仙人入凡尘,模样俊俏逼人,令人难以移开视线。 月光幽幽地打在对方的脸上,看得明长宴十分恍惚,心中不知为何感受,只是无声地感慨着。 ……真是完蛋了。 桃花源乃是宫中的一处桃林,因桃花而得此名。 此时正逢冬日寒风过境,桃花林只剩下干巴巴的几根树枝,枯的毫无美感,因此这一处也冷清下来。 一名少年,约莫十七八岁,正撑着下巴,折了一根桃木枝,百无聊赖的拨弄石头。 陆行九刚从白鹭书院放课,这几日因为大宴封禅快开始了的原因,柳况的事物繁忙,无法顾及书院学生,因此往往放课也放的早。 再者,就是各国国主、皇子、王子纷纷入驻京都,原在白鹭书院中读书的,像他一样被远送中原的皇子,纷纷回到了各国驿馆,与家人团聚。 唯有陆行九,他大哥陆行庚对他不闻不问,因他性格脾气,还有断袖这事儿,他也不敢去找大哥,免得自讨没趣。 眼看着书院中别的皇子都有使者接走,唯有他孤零零的坐着,哪怕拿了第一又如何,只得了满肚子的怨气。 以前,若是赵小岚在,他还能去找赵小岚不痛快,发泄一下自己心中的怒气。 结果赵小岚就这么死了,他听到消息的时候,还十分震惊,半天没有回过神。 陆行九越走越气,不由踢了一颗石子,骂道:“短命的鬼!” 石子跳了两下,跳到了另一头,正在拨弄石子的少年面前。 “你好啊,你刚才是在骂我吗?” 陆行九看到这位少年,十分面生,于是问道:“你是谁?” 少年笑道:“在问别人名字的时候,难道不应该自己先报上名字吗?” 陆行九懒得跟他废话,又骂道:“神经病!” 少年说道:“我知道你。你是梁国的皇子。” 陆行九停下脚步,挑眉道:“你知道我?你怎么知道我的?” 少年微微笑道:“前一段时间,我在梁国驿馆旁边,听到了一些有趣的传闻。” 陆行九脸色沉下:“什么传闻?” 他在梁国的传闻,向来是登不了大雅之堂,并且,还十分污蔑。 少年道:“没什么传闻。你的哥哥是不是很久没有找你了?” 此话戳到了陆行九的痛处,他提高声音道:“我哥、我哥的事情!关你什么事!!” 少年笑道:“当然不关我的事。不过,也不关你的事。” 他面带微笑,看之,令人如沐春风。 但是看久了,却无故的感受到一股压迫感。 诡异非常。 少年继续说:“你哥的事情不关我的事很正常,但是不关你的事,那真是奇怪。” 陆行九喊道:“那是因为我哥很忙!他空闲的时候就会来看我!” 他捏着自己的下巴,思考片刻,恍然大悟:“这么说,你哥连一次都没来看过你吗?哎呀,真可怜。” 陆行九气得脸色通红:“你才可怜!” 少年嘻嘻笑道:“我有什么可怜的,我又不偷偷摸摸的祈祷我哥来看我。” 陆行九气急败坏,抓起边上的花瓶,就要向少年砸来。 一声少女的娇喝声,打断了两人:“陆行九!你干什么!” 陆行九手一顿。 阿珺站在远处,连忙跑过来:“你好大的胆子,敢在宫里面打人!” 陆行九哽着声,吼道:“我又没打你!你骂我干什么!” 阿珺被他吓了一跳,她虽然经常跟陆行九吵架,但也是头一回,对方眼眶通红,眼中含泪的看着她。 阿珺道:“你一个大男人,你哭什么?” 少年补充:“他哥不来看他。” 阿珺嘀咕:“我哥也没经常来看我啊,我都没哭。” 陆行九猛地擦了擦眼泪,恶狠狠的瞪着阿珺和少年:“你们都是一伙的!” 阿珺道:“喂,你别血口喷人!你真奇怪,是你哥不来看你,又不是我不来看你,你凭什么对我发火呀?我是公主!” 少年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陆行九道:“公主就了不起吗!” 阿珺顿了一下:“我也没说公主了不起啊。切,看见你就烦,你别哭啦,是不是男人啊!” 此话,又不知道戳到陆行九哪一个痛处,他骂道:“你才不是男人,我就是男人!断袖就不是男人吗!” 阿珺道:“我本来就不是男人。”她双手抱臂,烦躁道:“陆行九,你今天有毛病吗!谁又说你断袖啦,你好烦啊!要是听不惯别人说,你就揍他啊!不过,事先说好,我讨厌你,可不是因为你是断袖。” 她道:“你哥不来看你就不来看你呗,你没了他能死吗!他以后还要娶妻生子,难道你也要生气吗!” 陆行九咬牙道:“胡说八道!” 阿珺老神在在,很有经验的安慰道:“我知道,有些弟弟就是比较依赖哥哥,还不如我们当妹妹的。算啦,跟你说你也不懂,反正我比你坚强,我哥娶妻,我可没有像你这样成天跟个怨妇似的哭哭啼啼,哼!!” 陆行九被她气得不轻,大骂一声,跑了。 阿珺趾高气扬,哼了一声。 反正,每一次吵架,她都能吵赢陆行九,这种小场面见多了。 少年在陆行九走之后,微笑着拱手:“妤宁公主安好。” 阿珺问道:“你是谁?你怎么会和陆行九吵起来?”少年道:“在下楚萧云。” 阿珺听罢,眼睛微微瞪大。 她道:“你是楚萧云!” 楚萧云道:“正是。我没想到,在这里能见到公主,因此,也没有准备见面礼。” 阿珺开口:“段段!” 她抓住段旻的手,紧张的看着楚萧云。 楚萧云看去,了然笑道:“这一位就是段公子吧。” 阿珺道:“你就是父王选的那个太子。你将来要娶我吗?我是不会嫁给你的!我心有所属了!” 楚萧云笑道:“公主不愿意,我当然不强求。看来,公主心中所属,就是段公子了?” 阿珺摇头,因楚萧云此人看着人畜无害,十分善良,跟阿珺心中所想的臭男人差了十万八千里远,他与赵岚年纪相仿,阿珺渐渐就没有那么紧张。 “你今天进宫的吗?” 楚萧云道:“昨晚入宫。” 阿珺“哦”了一声,无话可说。 楚萧云不愿气氛僵硬,于是十分体贴,顺着阿珺方才的话,随意挑了一个话题:“刚才我听你说,你还有一个哥哥,娶了妻。但是,我朝皇子,大皇子已死,二王爷与三王爷都未曾娶妻,那公主所言,是你的哪一位哥哥?” 阿珺道:“那不是我亲哥,是我、呃、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哎呀,反正我从小就喊他哥哥的。” 楚萧云若有所思道:“是小国相么?” 阿珺惊讶开口:“你怎么猜出来的?” 楚萧云道:“我想了想,能让公主喊哥哥的,除了他也没有其他人了。再者么,公主没有看今天玲珑阁的报纸吗?” 阿珺道:“什么报纸?” 楚萧云开口:“报上说,小国相已有妻室。此事在今早茶馆楼房,传得沸沸扬扬,今日书客,说的全是这一出。我一猜,又娶妻又是公主哥哥,但又不是亲哥的,除了他,还能是谁?” 阿珺吃惊道:“他、怀瑜哥哥有、娶妻啦?什么时候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另一头,九十九宫之中,明长宴拿着报纸,几乎与阿珺异口同声。 “你娶妻了?我怎么不知道!” 怀瑜看了一眼报纸,冷冷开口:“我也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小鱼的身世真相大白! 不知道写明白没,捋一捋时间线: 四年前鱼宴第一次见面之后小鱼在天清住了一段时间,中途长宴去了大月一趟见了妹妹最后一面,等他再从大月回来临安后,小鱼还在天清,但是两天后就回京城了。 来年春天的时候出了万千秋一事,小鱼在京城知道了消息就又往临安这边来,长宴和万千秋僵持了一些天之后,万千秋死,长宴被围攻掉下烟波江,小鱼在所有人之前找到了快断气的长宴。(顺着暗香的气味找到的,小鱼自带开挂。) 然后安置在一家安全的农家小户里,几个月长宴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是还未醒来,根据小鱼诊断,这身武功已经废了,于是就先回了京城,再出发去了小西穆~找神仙草 一年之后带着神仙草回来,没想到自己安置好的病兔子自己醒来跑掉了,没法,只有散播皇宫有神仙草的消息,可助伤病重之人枯木逢春,重续经脉。 小鱼做了这么多,实际上也是因为他活了这么多年,一直都过得挺无聊的,虽然很短,但是第一次让他感受到不一样的东西的人,他想让他活下去。后面会讲一点以前的事情~ 阿珺喊怀瑜哥哥确实没喊错,因为怀瑜确实就是她亲哥:) 同一个娘生的,just爹不一样。 第89章 大宴封禅(十七) 明长宴翻来覆去的看了一眼报纸。 玲珑阁的报纸向来做得花里胡哨, 翻了七八遍。屋子里全都是纸张摩挲的声响。 怀瑜道:“你在翻什么?” 明长宴头也不抬, 略过了第一页的大字标题,往第二页、第三页翻。 “秀玲珑不是要为我沉冤昭雪么, 我怎么整一份报纸都读了, 没见着她哪儿写了。” 怀瑜道:“庄笑此事, 江湖中人尽皆知,不必写在报纸上。” 明长宴知道怀瑜的话, 不过,他还是回答:“那不一样。秀玲珑这个恶婆娘,我与她认识了这么多年,从来没见她为我说过话。每每出事, 落井下石的最快的就是她。报纸上编得天花乱坠,可比我自己经历的精彩多了。” 他一边说,一边翻,不死心地看了十几次。 终于, 在两版报纸之间的夹缝中,找到了自己被洗刷冤屈的文章。 他这篇三言两语, 寥寥几笔的文章根本就不占多大的地方,更别说上下还夹着各路毒药武器的推广文章,挤得明长宴那篇短短的沉冤昭雪录滑稽至极。 明长宴扔了报纸:“我就知道!” 他站起身, 怀瑜拉着他:“你去哪里?” 明长宴清了清嗓子道:“打扰你这么久了, 我差不多该回去了。”以前常常十分厚脸皮的赖在九十九宫不走,现在经历了一些事情,他总觉得, 自己不是很适合呆在这里了。 不过,当晚,他没能走成。 有时候明长宴晚间的身体实在太烂,恐怕他走两步就自己散架。于是,在九十九宫休憩一晚,第二天一早,便准备离开。 下楼,正遇见阿珺。 阿珺似乎在此处等候多时,见到明长宴从九十九宫走下来,连忙拦住他:“喂!” 明长宴笑道:“怎么了?” 此刻,怀瑜在他身后,也跟着出楼。 阿珺看到怀瑜,气势顿时小了些,别扭道:“你、你看昨天的报纸了吗?” 明长宴开口:“我还有急事。你如果非要同我聊天不可,那就一边走一边说。” 阿珺有一段时间不见明长宴,突然见到,顿觉不妥。 她先入为主的认为明长宴是一个女人,所以无论在明长宴身上发什么什么违和感十足的事情,或者是他又说了什么惊天动地的胡话,阿珺都只当他性格奇葩,因此,她还暗地里疑惑过怀瑜的品味。 虽然,这位“烟少侍”模样是一品的漂亮,但是她哥也不至于被美色冲昏了脑袋,找这么个活泼跳脱的女人,将来若是成家立业,如何当一名贤妻良母。 昨日,报纸一封,击碎了阿珺最后的理念。 黑纸白字,她并未看头版小国相与哪位俏佳人的八卦,而是在第二页的夹缝中,翻到了关于曾经的天下第一,一念君子的描述。 虽没有相貌,但一举一动,都与这位“烟姐姐”十足相似。 撇去先入为主的印象,阿珺古灵精怪,倒不是觉得烟姐姐就是一念君子,只是不知道怎么想到了他,猛然醍醐灌顶般地清醒,觉得“烟姐姐”好像真的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个男人。这么一猜,越想越像,心里便十分怀疑。 只是一时半会儿,不敢相信怀瑜真的跟一个男人搅和到一块儿了,这才匆匆赶到九十九宫,打算来问个究竟。 她抿着唇,拽着明长宴,往前走了一段路。 明长宴被她拽得一个踉跄,不由问道:“阿珺,你拽我做什么?” 阿珺道:“你是不是实际上,根本不是女人?”说是这么说,但是阿珺还有些许谨慎,若是对方真的只是一个爱好古怪的女人,这么问出来可就太伤人了,又补充道:“我是说有没有可能。” 明长宴先是惊讶,接着微微一笑,看着他:“你觉得呢?” 阿珺不说话,拉着段旻的手,郁郁寡欢。 段旻不知发生了何事,只任由她拉着。 半晌,阿珺顿了一顿:“你真的是男人?我今天突然觉得你看着有点像男人,不像女人,所以……” 此话一出,明长宴心里十分疑惑道:我就只是有点像男人? 只是明长宴不仅心里这么想,还不小心说了出来。阿珺一听,道:“算了。你真是讨厌!”说完,又问道:“那你和怀瑜哥哥呢,你们是真的吗?” 明长宴反问道:“什么真的假的?” 阿珺眼睛微微睁大:“你们难道没有相好吗?” 明长宴摸了摸下巴,心道:这件事么,难说,我也想问问怎么回事儿呢! 他:“不说这个,你今日来找我,就为了此事?” 阿珺摇头,连忙道:“我昨天见到楚萧云了。” 怀瑜走上前:“见到又如何。” 阿珺看到怀瑜,宛如看到救星。但是她不敢同怀瑜撒娇,只能伸手去拽着明长宴的袖子,晃了两下,可怜兮兮道:“怀瑜哥哥,你帮帮忙,我不要嫁给他!” 明长宴被她晃得身形不稳,怀瑜扶了一把。 怀瑜冷冷的看了阿珺一眼。 阿珺往明长宴边上一钻。 明长宴被二人夹在中间,打了个圆场:“好吧。我看,这青天白日堵在宫廊说话不方便,不如,先一起去白鹭书院如何?” 听到白鹭书院,阿珺眼前一亮:“你说得很对!我正要去白鹭书院一趟!” 四人雇了一辆马车,明长宴掀开帘子,挑了个最舒服的位置坐下。车内有香炉暖气,他抱着汤婆子,理直气壮地靠在一边。 阿珺诧异的开口:“你怎么比我还怕冷?” 明长宴道:“哦。天冷了就怕冷,这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么?” 阿珺道:“可是我听说,习武之人,身体都是很好的。像你这样还怕冷的,我从来都没见过。” 明长宴开口:“那你现在看到啦!好了好了,别问这个了,说起来,我前几年是不怕冷的。大概是今年入冬格外冷一些。怀瑜,我怎么看你手里那个暖和些,你要用么?” 怀瑜摇头。 阿珺道:“怀瑜哥哥怎么可能用这个!” 明长宴笑嘻嘻开口:“那就是特意为我准备的啦。我不客气了。” 马车行驶到一半,颠簸一下,骤然停住。 明长宴掀开帘子,往外一看。 阿珺问道:“怎么了?” 驾车的回头道:“公主,前面好像出事了?” 阿珺开口:“出了什么事,你下去看看。” 往常,阿珺出门带着段旻,却也是要带几个侍卫。但是今日跟怀瑜出门,便什么都不用带。更何况,现在还有一个“天下第一”坐在她身边,因此,寻人问事这原本是侍卫干得活,如今就交给了马车夫。片刻后,马车夫回来,说道:“似乎是两个外邦之国发生了一点冲突。” 阿珺道:“冲突?土阵的人呢?都是当摆设的吗?” 马车夫道:“公主有所不知,这处再往前就是琅琊小河。附近都是外邦驿馆,中原的王法管不到他们。” 阿珺怒道:“岂有此理!王法管不到他们,难道他们是要造反吗!” 马车夫道:“琅琊小河是出了名的国中国,哎,公主千金之躯,莫要动怒,伤了身体。” 此时,明长宴问道:“外邦人吵起来了?狗咬狗嘛,他们吵什么?” 正要派马车夫再去打听时,众人发现,已经不需要了。 哪两个吵架的外邦人打了起来,一路打一路往明长宴此处走,终于在他们的马车前面一射之地的地方停了下来。 一个男人,破口大骂:“你有病吗!上来不分青红皂白动手就打人!我们哪儿得罪你了!” 他骂的,是动手打人的那位女人。 一身异族打扮,腰间挂一壶好酒,五官深邃,令明长宴微微一愣。 他目不转睛的盯着这异族女人打量,直到被手中的汤婆子烫到,才回过神。一回神,就看到怀瑜冷冷的目光。 不知为何,他心中一个激灵,暗道:不好。 不好在哪里,暂且未知。 总之,看怀瑜的样子,又要耍脾气了。 明长宴连忙道:“这个人我认识。” 怀瑜哼了一声。 明长宴又立刻改口:“不是,你别信传闻啊!” 怀瑜冷道:“什么传闻?” 明长宴压低声音道:“就是我只认识漂亮女人。这个人虽然也挺漂亮,但是我认识她,纯属偶然,我是去买书的时候认识的。” 怀瑜挑眉道:“买书都能认识。” 明长宴悚然一惊:“是她先打我的,我没还手。好了,不跟你说这个,总之,这是小事。我记得,别人叫她海先生。我要跟你说的第二件事情,也是关于她。并且这件事情你应该知道。你记不记得我们去琅琊小河内卧底的事情,我当时扮成白国的人,说了大月的国语,就被这个女人抓了个正着!不过,她武功不如我,被我用针线给定住了。” 他往外看去,海先生正与那个男人吵的如日中天。 明长宴一看那男人,也愣了一下。 怀瑜道:“怎么了?” 明长宴开口:“那个人穿的是大月的衣服。” 海先生骂道:“大月实在是不要脸!穿着白国的衣服冒充自己是白国人,被我抓到了还敢逃跑!我今天就非要教训你不可!” 大月的侍卫却操着一口蹩脚的官话说:“老娘儿胡乱放屁!谁他妈冒充白国了,狗屁国家有什么好冒充的!” 其中,围观的一名白国的人,忍不住骂道:“你什么意思啊,你俩吵就吵,打就打,拉我们白国下水好玩儿吗!” 两方对打,变成三方混战。 明长宴听清楚他们吵架的来龙去脉,便立刻知道,海先生是把那次自己冒充白国的账,算到了大月国头上。 海先生的武功虽然不及他,但是欺负这种小鱼小虾绰绰有余。 明长宴虽然对大月的感情不深,但好歹此事是因他而起,自然不能做事不理。 一根针,从马车中如闪电一般穿出来。 海先生扬起鞭子的手一顿,手腕处,一阵尖锐的疼痛,贯穿整一条手臂。她的鞭子骤然落在地上。 海先生猛地回过头,目光直勾勾地看着马车。 她右手不能握鞭子,便用左手捡起鞭子,飞身朝马车而来。 “滚出来!” 海先生喊道。 谁知,马车夫比她的嗓门更大:“大胆!你叫谁滚出来!” 海先生道:“哪个无耻小人偷袭的我,哪个就给我滚出来!” 马车夫十分神气地反问道:“你可知车上坐的是什么人?” 周围,围观的群众聚集在一起。 海先生见对方气焰嚣张,心里不免有些发怵。毕竟,中原就算再怎么无用,这时候也是一个大国。在众人没有齐心合力将中原彻底踩在脚下时,还是要顾虑三分中原的人。 海先生道:“听你这么说,难道马车上的是你们中原的大官不成?” 马车夫道:“马车内,是我朝国相。” 此话一出,众人脸色齐齐一变。 马车夫补充:“还有他夫人!” 明长宴:…… 这就不用强调了吧! 人群中,悉悉索索的讨论:“国相?那不是云青仙人吗?” “他怎么出宫了?” “你没看到昨天的报纸吗,说他娶妻了。” “娶妻跟出宫有什么关系!” “说不定是小国相夫人要出来,国相陪着呢!” 明长宴此刻耳力不错,该听的一句不落,因此颇有些尴尬。并且阿珺此时也坐在对面,和段旻两人眼珠子来回转地看着他俩。 他能听到,怀瑜肯定也能听到。 海先生道:“云青仙人?” 马车夫到:“正是。” 海先生不敢乱动。 大月国的那一位道:“既然今日国相在此,我就不跟你们计较!若下一次再敢不分青红皂白的无赖我们,我要你好看!” 海先生原本顾忌怀瑜,已然准备息事宁人。结果被这不识大体的蠢货一刺激,手中的鞭子扬起,是打算直接取了他的性命! 明长宴暗道一声:蠢也! 于是,第二根针,直接带着线缠上了海先生的鞭子,明长宴伸手一扯,那鞭子被线一击脱离,海先生左手震麻不已,竟是惨叫一声。 她咬牙吼道:“车上是何高人,既然屡次出手,又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还是说,出手的,是你小国相!” 明长宴掀开帘子,只露出一只手,开口道:“事不过三,你若再出手,我便废你双臂。” 众人皆只能看见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落了帘子之后,马车夫骂道:“还不快滚!今日是夫人绕你们一命!” 海先生愣住。 众人也愣住,不由暗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刚才那手的主人就是小国相?还是……那手的主人,是小国相的夫人! 思来想去,实在奇葩。众人只得暗道:应当是小国相,哪有什么夫人的嗓子跟个大男人似的!不过,小国相也会使针吗? 而伫立在一旁的大月男人,神情恍惚,不知在想什么。 明长宴放下帘子,解决完这一场小骚乱之后,马车继续前行。 明长宴道:“看来,我遇到了一点麻烦,现在不知京都到底有多少外邦国家,我需要去问一问秀玲珑。” 两个汤婆子都渐凉的时候,白鹭书院到了。 明长宴跳下马车,熟门熟路的走上行路难,最后到白鹭书院门口。 推开门,穿过书院,后院,便是柳况的住处。 怀瑜问道:“你不是要找秀玲珑吗?” 明长宴道:“找她到这里来就对啦。” 果不其然,刚跨进后院,柳况的房门便开了。 出来的人,却并不是他,而是一个女人。 阿珺瞪大眼睛。 这是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媚眼如丝,好似刚睡醒,摇着扇子笑道:“稀客啊,前日离了我,今日便忍不住来见我了吗?” 阿珺脸色一白,问道:“柳先生呢?你是谁?为什么出现在柳先生的房间里?!” 明长宴道:“她是一个鸠占鹊巢的女人。你若是要找你家先生,就去客房里面找。” 阿珺道:“客房?” 她的心总算没跳得这么快了。 此时,柳况正从外面进来。阿珺看到他,十分委屈。 柳况微微一笑:“怎么了?”接着,他目光往上走,看着明长宴,说道:“看来,你又遇到事情了。” 明长宴开门见山,直接问道:“现在京都之内,有多少外邦国家。我要一个完整的名单,全部都给我列出来。” 柳况苦笑道:“有时候我并不愿意见你,因为你总是提出让我十分为难的事情。” 明长宴道:“这有什么为难的?你既然能整理缥缈录,让你整理这个名单算什么?再者,我不信你这里没有。” 柳况道:“你要找这个名单,左右也应该是去找小成大人。” 明长宴直接伸手。 柳况无奈地叹了口气。 此时,秀玲珑缓缓地靠了靠柳况,一边开口道:“小长宴,你可知大月国主今早已经入京,你与他多年未见,难道不去看看吗?” 第90章 大宴封禅(十八) 未等明长宴回答, 阿珺的尖叫声先响起。明长宴捂住耳朵, 说道:“姑奶奶,我的耳朵都要被你震聋啦!” 阿珺脸色惨白, 双目通红, 死死盯着秀玲珑。 秀玲珑用手将耳边的一缕头发挽起, 靠在柳况肩上,一动不动。 阿珺又醋又气, 急得跳起来就要咬人。但是碍于柳况在这里,她虽然醋意大发,却也不敢任意妄为,咬了咬牙, 阿珺道:“你放开!” 秀玲珑十指都涂着大红色的蔻丹,鲜艳逼人,衬得手指芊芊,又白又嫩。透出着一股成熟女人的风韵, 俨然是阿珺这个没长开的小丫头不能有的。 她指了指自己,说道:“你在跟我说话吗?” 阿珺双手握拳, 肩膀因生气而高高耸起,怒目圆瞪,抿着唇, 眼睛里似乎都冒出了火花。 秀玲玲眼中都是笑意, 双手交叠,浑身如同没骨头似的,柔柔弱弱靠在柳况肩上。 “我就不。” 柳况摸了摸鼻子, 尴尬得纹丝不动。 阿珺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她先看了一眼怀瑜,后来又看着明长宴。 明长宴微微一愣,心道:小丫头片子看我做什么,找你哥啊! 很可惜,阿珺不敢找怀瑜,因此赖上明长宴了。 “你让她从柳先生的身上下来!” 明长宴道:“好吧。不过,我只能提议,秀玲珑此人,向来我行我素,听不进任何东西的。” 阿珺任性道:“我不管!我就要你帮我!” 明长宴被她拽着,知道:“行行行。”他看着秀玲珑,说道:“你听见了吧。还不从人家身上下来。” 秀玲珑逗够了小姑娘,懒散的靠在另一边的门框上:“小长宴,你可真是……” 明长宴歪着头看她。 秀玲珑做了个口型:长嫂如母。 明长宴脸色一变,回道:“你无聊不无聊!” 秀玲珑将自己头发挽起,回到了刚开始的话题:“你还没告诉我,你到底要不要去见你的父亲。” 明长宴开口:“我去见他干什么?他讨厌我,我也讨厌他,见了也只是两看生厌。” 秀玲珑:“你们父子倒是奇怪,十几年不见面,也从来不挂念对方。你难道就打算一辈子不和他见面了吗?” 明长宴道:“那也不是。” 秀玲珑看着她。 明长宴淡然道:“等他死了,我会去放两串鞭炮的。你知道,我们大月有个祭祀舞,他天天逼我跟我妹跳,我看他这么喜欢,死后一定给他尽尽孝,踩在他的棺材板上给他跳一支。” 柳况无奈道:“你说话总是这么刻薄。” 阿珺心里十分委屈,泪眼汪汪看着柳况。 柳况微微低头,看着她这副刷小性子的模样,又无奈的叹了口气。 他从袖子中摸出一块糖糕,放在阿珺手中:“诺。最后一块,偷偷给你,不要闹脾气啦。女孩子脸哭花了多不好看。” 阿珺拽着糖糕,不知道生了什么气。高高举起,似乎想要将糖糕扔在地上,恨不得在踩上几脚,碾成粉末,心中才算出了一口恶气。结果,握在手里半天,手心的温度,都要将糖糕融化了,却也还是舍不得扔。 阿珺抹了一把眼泪,对柳况道:“你不要总是把我当成小孩子!我讨厌死你了!” 柳况被她吼得一愣,叹了口气:“锦……” 阿珺不等他说完,跑了。 段旻神情一凛,杀意十足的警告了一眼柳况。 柳况被这毫不掩饰,铺天盖地的压迫逼得后退了小半步,只得赔笑道:“段公子,我绝无欺负公主之意。” 段旻狠狠的看着他,转过身追阿珺去了。 秀玲珑摇了摇扇子,好奇道:“他是谁?那个年轻人?” 柳况道:“妤宁的侍卫,从小陪伴在她左右的。听闻,是皇帝在秋猎中,从深山的狼窝里抱出来的孩子。皇帝见到他时,狼群中最凶狠的恶狼,正与他亲昵玩耍。他不懂人情,也不识字,因长得漂亮的缘故,皇帝就打发他去跟妤宁作伴。” 秀玲珑又惊又喜:“有意思,我从未见过有如此眼神之人。” 柳况薄凉的提醒她:“别有意思了。我看你是哪天把命搭进去都不知道。” 明长宴开口:“不留了。小丫头片子伤着心,我不放心她一个人跑。先走一步。” 柳况道:“记得见到她时,替我赔罪。” 明长宴道:“你要是真想赔罪,还是自己去吧。” 柳况微微一笑:“我与她身份悬殊,亲自赔罪,若叫她误会什么,那就是我为人师表之大过。” 明长宴道:“那是你的问题,与我无关了。记得把东西整理好,明日中午我来取。” 柳况拱手做了一个虚礼:“二位请。” 出了白鹭书院,明长宴一路往山下去。 今年冬天的雪来得晚,似乎一直在打秋风,寒风一吹,路上没有落叶,飘不出个什么东西。 片刻不到的时间,梅花林中,滚出了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拍拍身上沾着的梅花瓣,抬起头,大喜过望道:“哥!” 明长宴无语:“怎么是你?” 木图大喜过望:“哥!又是我!如何!你开心吗!” 明长宴道:“你看我的样子像开心吗?” 木图正要上前,看到怀瑜,立刻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跳舞,头皮炸开,后退两步:“哥!你怎么又跟他在一块儿!” 明长宴道:“以你所见,我应该跟谁在一起?” 木图刚被他爹从客栈中捞出来,虽然只是关在客栈中,并且也没有短他吃,短他喝,但他一个阿加的皇族王子,何时受过如此委屈。 几天下来,感觉自己的命都去了半条了! 如今见到怀瑜,条件反射的后怕。 明长宴道:“有话就快说,我没有功夫跟你在这里浪费时间。” 木图惊讶道:“哥,你怎么知道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明长宴道:“你还有一百四十个字的表达字数。” 木图道:“这也太少了吧!” 明长宴淡然道:“一百三十四。” 木图紧紧闭上嘴巴,组织了一下语言,快速道:“哥,我不把你当外人才来告诉你的。” 他压低了声音,似乎想把明长宴从怀瑜身边支开。虽然两个人看起来关系不错,但是怀瑜毕竟是中原的国相,木图之所以告诉明长宴,是因为明长宴乃大月王子,与中原关系不大。而这一次大宴封禅,事关重大,跟外邦小国的生存直接挂钩。 木图不得不谨慎对待,小心为上。 哪知明长宴根本不理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木图抓耳挠腮,怕自己废话说多了,明长宴当真离开,索性长话短说,破罐子破摔道:“是这样的,哥,大宴封禅的时候,你一定要小心其他国家!最好,你还是和大月在一起,别跟中原牵扯不清了!” 木图如此说,想来也是并不知道他和自己父亲之间的关系,明长宴问道:“为何?” 木图道:“我好像把一百四十个字说完了。” 明长宴笑眯眯的伸出手,摊开,又合上,握成拳头,不带一丝情绪道:“你想试试吗?” 木图立刻将头摇成拨浪鼓:“你也知道,如今中原内里十分混乱,内耗得很严重,这次大宴封禅可能……” 他坚决道:“所以你不要再和中原人鬼混了,哥 ,你不知道大宴封禅除了选一个苍生令主之外,还有其他的用处吗?若是能在大宴封禅表现极佳,显示强国实力,必能震慑四方,若是在大宴封禅上节节败退,这是各国都看在眼里的。如今中原实力已经烂成这个样子,你觉得你觉得邻国若是看到中原实力摇摇欲坠,他们会做什么?” 答案显而易见:造反。 木图急切道:“哥,你来中原多久了,我之前听说大月的王子失踪了,你是在游历各国吗?” “不管怎么说,听我的准没错,他们不是这么想,而是已经这么做了。若是在大宴封禅中原实力被压制,只要等到一声号令,便会群起而攻之。你再和中原人混在一起,定会受到牵连!” 说完,他看了一眼怀瑜,忍不住对明长宴说:“哥,我那天听别人叫你小国相夫人,是怎么回事啊?我劝你别跟中原牵扯太深,你怎么直接嫁到中原去啦!没想到,中原的男风竟然如此开放么!” 明长宴眉头一抽,开口道:“你别在这里胡言乱语了!” 木图还想说什么,冷不丁,一支飞箭,从远处急急射来。 明长宴反应极快,那一支箭,看角度和方向,应该是直接朝着怀瑜来的。不过,区区一支弓箭而已,他就是不出手,怀瑜躲过它也轻而易举。不过,明长宴的身体快于思考,箭离二人还有一射之地时,被他直接伸手抓住了箭身。 射箭之人一箭不成,立刻挽弓,第二箭与第一箭所隔时间只有短短几秒。木图这才反应过来,暗中有人埋伏。 他尖叫一声,慌不择路,要往明长宴身后躲。明长宴始料未及——木图本来不用受伤,只需要老老实实的站在原地,箭也射不到他身上来。可惜他也不知道没见过暗杀还是怎么,跳得比兔子还高,正好替明长宴挡了那一箭。 关键时刻,第二箭依然被他给打落。 只不过,那把箭被折成两端,箭尖还有一丝余力,往前飞窜了半米,正好扎在木图的大腿上。 木图撕心裂肺地惨叫一声。 “哥!!!!哥!!!!我完了!!!!我是不是要死了!!!我中箭了!!我中箭了!!哥!!!!!!!!!!!!” 明长宴俯下身,捂着耳朵,说道:“我看见了,你不用特意告知我,能安静一点吗?” 木图很没骨气,要不是还有旁人在,他早就抱着明长宴大腿哭上了。 如今有怀瑜,他身为阿加的王子,自然不能那么没有风度。 伤口不深,只是看着可怕。 明长宴取出箭,点了两个穴道,将木图的血止住,拍拍手道:“皮外伤也叫的这么厉害,真是把你娇气的。自己去山下抓点药涂涂。” 木图捂住大腿,泪涕横流:“哥,我感觉不是皮外伤,要不然你给我开药吧,我不相信中原的大夫。万一他看我是外邦的,在药里下毒害我怎么办!再说了,这么深的口子,我万一没走到山下,就血流成河,失血过度而死怎么办!” 明长宴笑了一声,说道:“那你可得快点儿了。我怕你还没走到山下,这个伤口就愈合了。” 木图本来还想缠着明长宴去吃花酒,结果万万没想到,半路出了这么一遭。他没了吃酒的心情,一边哭一边往山下跑了。 明长宴拾起地上的半截箭,掂量了一下,下结论道:“普通弓箭。” 怀瑜擅用弓箭,只看了一眼,就点头。 “刚才那箭是冲着你来的,小国相,看来你也得罪了不少人。”明长宴看向远处的山林,那处,只有风吹着枯枝晃动,并无一人。 二人心照不宣的交换了一个眼神,一路下山。 明长宴走了两步,说道:“小丫头跑得到很快,这才多久,我连她影子都找不到了。” 怀瑜道:“有段旻陪同,不必担心。” 明长宴道:“我是不担心她的安全,而是担心她的心情。” 怀瑜嗯了一声,这反应倒是让明长宴有些惊讶,他突然就很想跟他说些什么。 “伊月比她大几岁,若她还活着,现在肯定能跟阿珺玩到一块儿。她的性格也是天下最好的。只是我太没用,原本想将她接到中原来过好日子,谁知被我连累,最终命丧他人。” 怀瑜道:“不是你的错。” 明长宴哈哈了一声,不多作回应,只道:“我早年,夸下海口,要在中原闯荡一番事业,好许她一个风风光光的未来。我想了很多年,将来伊月到中原来,我要买一套四进的院落,院子前面种一棵苹果树,夏天开花,秋天吃瓜。以后她就住在这里,如果想养狗就养狗,想养猫就养猫,不想嫁人,我就养她一辈子。” “苍生令给我带来了许多祸害,但是我当年不得不那么选择,因为我爹他不是普通人,我便不能只是普通的买一套院落,就将伊月接过来。我若是没有与他抗衡的实力,就无法保我二人平安。” 明长宴成名之时,少年风光无限,不知多少人背地里议论他,又或是羡慕他。他听过的奉承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听到最常说的,便是告诉他,许多人穷极一生都无法达到他这个高度。 只不过,他要这个高度来做什么? 原只想要一套四进的院子,要一个伊月平安喜乐,到头来,一个都没捞着。 “我母亲性格寡淡,终日不肯说一句话,最后郁郁寡欢而死,死前的四五年,我几乎未见她笑过。我那个父亲忙于政治,对我跟伊月十分苛责,但凡做了一点不称他心意的事情,便要被打骂一番,动辄杀人泄愤。我十五岁能跑能跳,为何要天天被他打?他不爱我母亲,当然也不爱我们。” 说到这里,明长宴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道:“不过,再怎么不爱我们,我也从未想过,我和伊月会变成他用来牺牲以换取利益的工具,伊月是被他放出来才逃到中原的,中原因此被他索取了三年的资源,想必他早知我在中原都做了些什么。” 明长宴一边往前走,一边比划了一下。 “当然,没有十足的证据一切都是推测。这会儿天下的人只知道一念君子死了,倒是没人知道大月的王子也死了,你猜猜看,我若是以曾经那副形象,黑纱蒙面,出现在大宴封禅的中心,将苍生令拔出——” “众人会怎么觉得?” 众人会恍然大悟,一念君子竟然还活着! 而他的父亲,若是与当年的事情有关,定会认为这是个冒牌货,非得上前揭穿他的真面目。若是无关,便会和众人一样,仅仅是知道了一念君子还活着这个消息而已。 “大宴封禅,是我最后一次向他确认的机会。” 这是他头一次向人吐露这么多,怀瑜沉默的听着。许久后,终于道:“我从未见过我父亲。” 他停下脚步,静静地等了一回儿。 明长宴先前托秀玲珑调查南烨太子一事时,大概的了解了来龙去脉。 只是他没有听怀瑜提起过自己身世。 就当他以为,怀瑜要好好同他谈一谈心的时候,等了半天,没有下文了。 明长宴惊讶道:“然后呢?” 怀瑜莫名其妙道:“什么然后?” 明长宴:“你那句话的然后啊!你说你从未见过你的父亲,接着呢?” 怀瑜道:“我没有见过他,怎么接着。” 明长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开口:“我头一次看到阿珺,只觉得她的脾气跟相貌都像极了你,原以为你二人是在一起长大,说话做事才有些像。现在想来,却是疑点重重,比如,小岚就跟你兄妹二人一点都不像。” 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山脚下,一处白梅林,开得如火如荼。人未至,花香先至。与花香一同缥缈而来的,还有阿珺的声音。 明长宴笑道:“找到了。” 阿珺正坐在一块巨大的磐石之上,双臂抱着膝盖,眼眶通红。段旻手足无措的站在一边,一言不发。只是偶尔有花落在阿珺发间,他才小心翼翼的将花瓣取下。 明长宴上前喊道:“阿珺。” 阿珺听到他的声音,生闷气生得更加厉害。 明长宴无比冤枉道:“你如果要生气,也不应该对我生气。” 阿珺闷声道:“那又怎么样!反正你们都是一伙的!” 明长宴解释:“此话不妥。我跟谁一伙也不可能跟秀玲珑一伙。” 迟疑片刻,阿珺问道:“她叫秀玲珑吗?” 明长宴点点头。 阿珺抿着唇:“那她和柳先生……认识很久了吗?” 明长宴不忍小姑娘为情所伤,更别说对象还是柳况这个阴险的男人,还有更阴险的女人秀玲珑,于是,当即诓骗道:“认识没多久。你放心,柳况对她绝无男女之情。” 阿珺道:“可是他们都抱在一起了。” 明长宴道:“那是秀玲珑自己粘上去的。难道你不信我么,我向来都是说话算话的。再者,我与柳况相识数年,他若是真的倾心哪一名女子,我能不知道吗?你不相信我,总该相信你怀瑜哥哥吧。” 阿珺看向怀瑜,怀瑜沉默一会儿,点了点头。 她得到怀瑜的肯定,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下。 此刻,天色渐暗。 白梅林中的梅花愈发显得夺目逼人,阿珺恢复活力之后,连蹦带跳,拽着段旻的手,叽叽喳喳的说着庙会之事。 明长宴全神贯注,侧耳倾听。 明长宴在哄妹妹这件事情上,有着卓越的天赋。阿珺终于肯下了石头走路,明长宴三言两语,又把她逗得咯咯直笑。 只是阿珺实在活泼,明长宴跟不上他,片刻之后,就被她甩在后面。 此刻天高水远,正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景色。养病三年,中间波澜坎坷,如今终有片刻宁静, 阿珺的笑声从不远处传来,钻进明长宴的耳朵里,似而朦胧,宛如过水一般。他身体极度放松,明长宴望着阿珺的身影,已被重重石山挡住,难得叹了一口气。 怀瑜道:“柳况并非她良人。” 闻言,明长宴转头笑道:“怀瑜,这你就不懂了,只要是同喜欢的人在一起,是否是她良人,不是我们说了算的。” 怀瑜在身侧,只是倾听,并不回答。 一朵白色的梅花,被风一吹,摇摇欲坠,须臾,笔直落在他的肩上。 怀瑜一动,伸出手拾起他肩上的花。这般举动,此刻却有些别样的意味,朦朦之间,却听见阿珺在前面喊道:“喂!你们在磨蹭什么啊!” 明长宴身体的反应快过脑子,下意识地把怀瑜一扯,将两人的身影隐藏在假山之中,不让阿珺看到。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此举实在是欲盖弥彰。方才的动作碰到了石山后伸出的梅花枝,几朵白梅簌簌地落了下来,他正想解释,刚说出一声“我”,却停住了。 他要解释什么? 他自己都不知道。 停顿了一会,怀瑜轻声问道:“你怎么不说话了。”躲在石山之后,两人挨得极近,甚至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怀瑜看着眼前的人,记忆被猛地拉回四年前,琉璃灯花宴,火树银花合,此人以伞做桥,踏月而来,赠他人间飞花。 明长宴没说完的话的还挂在嘴边,猝不及防,对方将花瓣按在了他的唇上。 他诧异道:“做什——” 下一刻,身前之人倾身而上,白梅暗香,浮动在二人相贴的唇边。 花不知道被谁先咬开,一丝甜腻化在口中。 明长宴微微瞪大眼睛,浑身僵硬,正要挣扎。 此刻无风,树不动,人不动,只听得花落。 声音缥缈,如梦似幻。 第91章 大宴封禅(十九) 明长宴尝到了花瓣的味道。 怀瑜的吻很轻, 一开始只是浅尝即止。四片唇瓣只是贴着, 将那多白梅挤在中间之后,就没有了动作。 明长宴手脚僵硬, 不知道该放在什么地方。在思维炸开花的同时, 脑子里还在天马行空地乱想:他到底是动还是不动? 睫毛轻轻一眨, 怀瑜似乎猜到了他心中所想,于是撬开他的嘴唇, 长驱直入。明长宴招架不住,腿直软去地上,被怀瑜捉住腰,堪堪稳住。 明长宴被压着亲了一阵, 心中似乎下定决心,那双手从僵硬在身旁,猛地抓着怀瑜的肩上的衣服,他垫着脚, 头微微往前探,却不料, 被一阵脚步声打乱。 明长宴骤然清醒过来,却也不敢推,怕这一推, 叫对方误会。 他往后退了半步, 躲开怀瑜,伸手捂着他的嘴。 “有人来了。” 怀瑜还搂着他的腰,因为明长宴侧开头的缘故, 他正好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面。明长宴手忙脚乱的去拽他的手臂。 “别搂别搂!真有人!” 情急之下,顾不得自己乱成一团的心情,推开怀瑜之后,用手做风扇,往自己脸上狂扇风。他气息还未平复,几乎被对方亲断了气。双唇水光粼粼,他舔了下嘴唇,心虚地理了理衣服。 阿珺拽着段旻的手,往回赶。 看到明长宴,嘟囔一句:“你们怎么走的这么慢?还要我回来找你们!” 明长宴咳嗽一声:“一点小事耽误了。” 阿珺嘀咕道:“什么小事?走在路上还能有什么事?” 明长宴知道她这会儿心情不好,逮住什么都要做一番文章。加之明长宴很心虚,怕阿珺刨根问底的追问,一会儿真叫她察觉出什么蛛丝马迹,他不好解释。这是他头一次这么怕一个小丫头。 不过,这要怎么解释? 明长宴对自己都还没有一个解释呢! 他走了两步,发觉自己同手同脚,连忙又纠正回来。 他干什么这么紧张,偷情么? 怀瑜亲了他之后,一言不发,就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 明长宴三番两次想回头看,但是心理准备做了无数次,也没有哪一次成功的回头跟怀瑜搭上一句话。现下气氛十分古怪,明长宴必须立刻跟他说上一句话,好自然地打破这个氛围。 他心中千挑万选,没有选好到底说什么。 同样,明长宴这时候,脑子也一片空白。上一句和下一句,无法连在一起想。往往下一句想出来,上一句是什么,已经忘了。跟这些一起被忘记的,还有他平时是怎么撩闲怀瑜的话。 怀瑜就在身后,事实上,随便开口说一句,就能打破僵局。可惜明长宴越走越紧张,全然忘记自己平时是如何跟怀瑜交流。 有没有经常看他? 看他的时候又是怎么看他的? 是先转身还是转头? 是先开口还是先握手? 稀奇古怪的问题,一股脑的钻进他心里开起了大会,大会开完开小会,心口那处的动静从方才到现在,就没安歇过。 “山路崎岖,要不然,我拉着他的手走?” 一个念头,毫无预兆的在明长宴的心中冒出。 “以前我也不是没拉过,上一次是怎么做的?好像直接拉住了,又不是大姑娘,还能少块肉不成?” 忐忑犹豫,心如乱麻。 他眼角的余光,不停的去看怀瑜的手,次数多得自己都有点心虚。 但也只是看到手,再往上看,就看不见了。 当然,也不敢看了。 明长宴叹了一口气,不知不觉出了山口,已经只身庙会人群中。 摩肩擦踵,人来人往,连立足之地都没有。 明长宴叹了口气,突然十分后悔,又想道:“早知道我刚才就拉上了!现在庙会的人这么多,就是想拉也不行了。” 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钻进明长宴的耳朵里。 此时,天色已经黑漆漆一片,这庙会之热闹,声音虽响,他却只能听到一半。红红绿绿,华灯初上,明长宴被挤了个踉跄,无奈之下,只得扶着边上的柱子。 道路两旁,吃食许多,面具许多,灯笼许多,孩童许多。 风似的到处刮着跑,尖叫嬉戏,热闹非凡。 一盏灯,出现在他面前。 灯开六瓣,是一盏花灯。卖灯的,是一名少女。 年纪不大,模样讨喜,乖巧伶俐,好话说了一箩筐,央着明长宴买灯。 明长宴笑道:“爱慕能助。我身上没有银子,就是想买你的一盏灯,恐怕都拿不出钱来。” 却不料,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拿走了花灯。 明长宴的心,随着手主人的出现,又无可抑制的狂跳起来。他几乎想捂着脸,狂叹一声:要命! 怀瑜取过花灯,拿在手上。 这灯做工别致,乃是一根细长的棉线吊住,线的另一头,握在怀瑜手中。 明长宴见此,心中一紧,终于找到了话题可以开口,连忙说道:“喜欢这个灯吗?” 怀瑜眼帘低垂,冷不丁将吊着花灯的棉线放在他手中。那根线好似自己有了生命力,七拐八拐,将明长宴的手缠住了。 明长宴抿着唇。 怀瑜肯定地开口:“你喜欢我。” 这一刻,喧闹的大街,突然凝固似的,停在了他的眼中。 明长宴微微一动,手中的线缠的就愈发紧,几乎要将他的手与怀瑜的绑在一块儿了。 怀瑜目光坦然,执着固执地盯着他,向来清冷的眼底,此时隐隐泛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坦诚。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明长宴被看得浑身发烧,耳鸣眼花,有个答案堵在胸口就要呼之欲出,几番张嘴,却只能尽力呼吸试图让自己重新回到尘世间。 呆愣半天,羞过了头,他鬼使神差地反握住怀瑜的手,回答道:“……言之有理。” 人群骤然流动起来,新鲜的空气灌入二人之间,鼎沸热闹又重回了人间。 与此同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我正到处找你,看来,现在是不用了。” 明长宴转头,正看到李闵君历经千辛万苦地挤过来。 挤着挤着,脚步一顿,目光缓缓下落,落在了二人相握的手上。 李闵君神色一变,十分艰难地开口道:“你的手怎么了?明长宴,大庭广众的,你还要不要脸了!” 明长宴道:“我的手怎么了?” 他看了一眼被怀瑜拉住的手,恍然大悟,说道:“无妨。你有所不知,我的手被线缠住了,挣脱不开。” 李闵君惊道:妈的,还真是不要脸了! 这时,秦玉宝与花玉伶,跟在李闵君后面,钻了出来。 一看到明长宴的手,惊讶道:“大师兄!你的手!” 明长宴敢在李闵君面前放肆,但是不敢在小师弟面前太过分。于是,他抽了一下,没抽出来。 这回,是真的被缠住了。 花玉伶听到了李闵君之前跟明长宴的对话,十分感慨:“原来,这天底下,还有大师兄挣脱不开的线。” 秦玉宝扑闪了一下眼睛问道:“可是大师兄不是最会用线的吗,为什么会被线捆住?” 花玉伶叹息一声,摇了摇头,道:“所以说你傻。孺子不可教也。你仔细想想,缠着大师兄的能是线吗?” 秦玉宝百思不得其解。 明长宴摸了摸鼻子,对李闵君道:“你不来找我,我也要来找你了。” 李闵君点头:“我还以为,你已经把大宴封禅的事情给忘了。” 明长宴此刻无法思考过多,只说什么回答什么,跟被抽了魂似的,哈哈道:“说实话。刚才是真的忘了。” 李闵君眉头一抽,伸出手制止他:“打住,我没心情听你的内心剖析。也不想知道你为什么忘了。” 说罢,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明长宴一听要离开怀瑜了,终于回过神来,思考片刻:“事不宜迟,就现在吧。” 李闵君道:“现在?你——”他看了一眼怀瑜:“你还是先跟你的朋友告别。我们在前面的金鱼池等你。” 李闵君走后,明长宴转头道:“现在不是一个谈话的好时机。等大宴封禅过后,我再找你谈一谈。” 怀瑜还握着手:“谈什么?” 明长宴道:“自然是很多要谈。我还想要弄清楚一件事情,你也应该在调查此事,文臣生病,我敢确信这件事情不是偶然,必定是人为。先看看此事是否与三王爷有关。大宴封禅实在太适合心怀不轨之人浑水摸鱼,今日听木图所言,中原存亡危在旦夕。我虽然不是中原人,但是好歹此事也与我有关,我不能坐视不理。” “这个苍生令真是害死人。早知道拔出来这么麻烦,当年我就不拔了!” 怀瑜道:“大宴封禅过后,埋了它。” 明长宴道:“苍生令岂是你说埋就埋的。外面多少眼睛盯着,你埋在哪儿都不妥。此刀煞气极重,除非大福之地,否则埋在哪里都是祸害。除非有个什么办法,彻底销毁它。” 怀瑜道:“跟我回九十九宫。” 闻言,明长宴脸上的血液又微微有些上涌,他结巴道:“我、我听柳况说,此次大宴封禅,由你全权负责?” 怀瑜点头。 中原国相,除祈福天地,观星算相之外,还要负责四年一次,大宴封禅的举办。 四年前,乃是常叙负责监管大宴封禅,以免发生不公正,小人得志的事情。大宴封禅的比武点到为止,若谁要杀人,便由常叙出马,将其捉拿。因此,主持此宴会者,非德高望重,武功出类拔萃者不可。 毕竟,武功一差,怎么保管苍生令不被盗走,又怎么能阻止大宴封禅发生混乱。 明长宴咳了一下,道:“那你先回宫吧。不用管我。” 怀瑜没有松手的意思,他缓缓地垂下眼帘。 “大宴封禅之前,我们都没空见面了。” 此话一出,虽然怀瑜的语气听起来十分平淡,但在明长宴听来,总觉得有些撒娇的意味,他十分大度地任由怀瑜又握了一会儿,一边还算了算大宴封禅还有几天,暗自感叹道:还有七天?太长了吧!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漫不经心地说道:“怀瑜。按照你说的,我没理解错吧。” 怀瑜看着他。 明长宴又咳了一下,点点头:“看来是了。” 他:“你先放手,等大宴封禅结束,我空了再来找你。这段时间,先调查幕后之人到底要做什么,若是有时间,那我就提前来看你。” 临走时,他摸了摸鼻子,又捏了一下怀瑜的手心,这才将手拿出来。 阿珺找到怀瑜时,明长宴已经随着李闵君回去元和坊。刚一回元和坊,明长宴仿佛无事人一般关上门,又洗漱完毕,最后躺在床上时,整个人翻来覆去睡不着,这才终于回过神来,脑海里开始不停回放今日发生的事情。 这些竟然是真的?这是真实发生的吗? 如此过了一天,明长宴便抓心挠肺的想要往九十九宫跑。明明知道怀瑜这几天忙得脱不开身,他却还是忍不住想跑去看一眼。 不过,这种心情,也只有空下来的时候才有。 第二天一早,柳况就把各国驿站的名单给送过来了。明长宴粗略的看了一眼,柳况还带来了另一个消息:“京都在封锁。” 明长宴抬头:“什么?” 柳况道:“具体的原因暂时不清楚。昨日我的一位朋友从西南门回京,亥时一过,就不准入京。往年没有这样的事情,因为奇怪的原因,我的朋友才说给我听。” 明长宴道:“封京,好大的胆子。看来,都当皇帝死了么。你可知道。下封京命令的人是谁?” 柳况摇头:“查到一半,线索就断了。” 明长宴道:“现在皇帝病危,宫中一些大事全由皇后负责。储君年纪虽然已经足够独当一面,但皇帝到底没死,他也还需锻炼,这两个人,是根本不可能下这样奇怪的命令。” 柳况道:“皇帝皇后都没有下令,就说明京城中还有一股势力,可以越过皇权下令。” 明长宴道:“原先有这个能力的镇国公还在天牢里。如果是第三方势力……” 柳况道:“下药给文臣,慢慢封锁京都,应该是同一个人。” 明长宴:“三王爷?” 柳况:“最大的嫌疑是他。但是苦于没证据,不好平白无故去对付。” 明长宴捏着下巴,沉思片刻。 柳况道:“对了,大宴封禅你准备的怎么样了?是打算以一念君子的身份,重新昭告天下你还活着吗?” 明长宴道:“不然呢?”柳况道:“我也不是说这样不好。只是你如今这套衣服,跟你以前的打扮有些差距。你要去哪里弄一套一念君子的常服?” 明长宴道:“这还不好找么!” 一炷香之后,他站在玲珑阁门口。 秀玲珑的“玲珑阁”铺满天下,是最大,最全面的武器库。除了刀叉利剑,还有各类暗器迷药,是江湖豪杰,浪迹天下之前,必逛的店。 京都中的这栋“玲珑阁”修建得气势宏大。 推开正门,墙上刀剑,满目玲琅。 柳况不由问道:“玲珑姑娘做生意,从来是定价极高,你买得起吗?” 明长宴道:“买不起就先打白条。我又不是不还。她利用我赚的银子还少么,我如今,来买一件过去穿的衣服怎么了?” 往前走,老板正在卖力推销“一念君子”同款黑袍。 明长宴往前挤,发现大宴封禅在即,店面做起了折扣,买一件送一件,全部带走只需要二两银子! 他倒吸一口冷气:“我竟没想到,我的衣服原来这么贵!” 明长宴长穿的那件衣服,说来怪不好意思,并不是买的,而是自己做的。但凡能用针线的地方,明少侠能省则省,只去买了衣料子,三剪两剪,自己裁了一套衣服出来。不说巧夺天工,但是耐穿是肯定了。 哪儿刮破了补哪儿,黑色的还不容易被发现,就这么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扣扣索索地过着。 柳况闻者落泪,感慨道:“想不到你们天清大门大派,你一个大师兄,过得如此穷困潦倒。” 明长宴道:“那都是我刚进天清的事情了。后来拿了苍生令之后,给我们送钱的冤大头一个比一个阔绰,一个比一个出手大方,再也不愁吃喝。” 他一边听老板介绍,一边在心中估算了一下自己所剩不多的铜板。 来回加减一下,估摸自己只能买个袖子回去。 柳况道:“你要是没钱,我就先借给你。” 明长宴道:“好说好说。其实我也不是没钱,二十个铜板还是有的。你再借我二两银子就成。” 他从怀中摸出小钱袋,蓝底,绿水,白云,正中间,有一条小小的,摇头摆尾的小鱼。花纹清丽,精致秀气,一拿出来,惹得边上的姑娘心动不已。 胆子大的甚至上前询问这钱袋子哪儿买的。 明长宴摆手,说不出所以然——这袋子是他养病的时候,闲来无事自己缝的,仅此一家。 不过,今日的钱袋子,略沉。 明长宴一拿出来,就感到了一丝不对——二十个铜板,这个重量也太奇怪了! 打开钱袋一看,原本二十个铜板纹丝不动。上面,则是挨挨挤挤,层层叠叠,眼花缭乱地堆着几十颗小金珠子,抖了一抖钱袋,其中还夹杂了些金叶子。 柳况看了一眼,温声祝贺道:“恭喜你啊,明公子。看来,你发财了。” 第92章 大宴封禅(二十) 小钱袋被塞得满满当当, 鼓鼓囊囊。 明长宴反复关上了钱袋子又打开, 最后终于确认:不是幻觉! 他愣了半天才回过神,笑了一声。 柳况道:“你永远都是这么乐观。” 明长宴随手拿起一把刀, 开口:“这不是乐观, 是想得开。”随即又补充道:“不过, 我可不能乱花他的钱。” 闻言,柳况立刻明知故问道:“哈哈, 谁的钱啊?”明长宴瞥了瞥他,拒不答话。 冷不丁,一人问道:“小客官,你这把刀要不要买的?” 明长宴转头看去, 是一名店小二。 他回答:“你在和我说话么?” 柳况笑道:“刚才大概是瞟到你钱袋子里的东西,现在人家盯上你了。” 果不其然,店小二热情似火地凑上来:“明少侠!久仰久仰!” 明长宴新奇道:“哦?你怎么知道我就是明长宴?” 店小二心道:这不是废话吗!来这儿买东西的,十个里面有八个都自称明长宴! 柳况提示道:“在这个店里的, 基本都是‘明少侠’。” 明长宴顿悟了。 店小二道:“明少侠,大宴封禅就到了, 我想你也是一定会参加的,这把刀哪儿够啊!您要不要看一看苍生令?” 明长宴道:“苍生令?你们还卖这个?” 店小二道:“那当然!我家的苍生令跟别家的都不一样。想必你也是知道的,咱们阁主跟一念君子交情很深, 自然也看过无数遍苍生令了!那其他地方做出来的粗制滥造, 但是我们不一样,我们是玄铁打造,品质优良, 除恶惩奸,杀人越货,必备好刀啊!” 明长宴看到他说得天花乱坠,于是遂了店小二的愿望,去看了看苍生令。 苍生令不止一把,而是一排一排,躺在货架上。 店小二道:“你看这把!前段时间,南岭王府的小世子就看中了这把刀。你想想,连世子都看重的刀,能不好吗!” 明长宴道:“那为什么世子都看中的刀,你不卖给他,去要卖给我?” 店小二挠了挠头:“这、我也奇怪。世子说了要买这把刀,定金都付了,但是迟迟不来。我听闻,是小世子的表哥得了病,他没时间过来。” 明长宴道:“小世子的表哥?” 柳况道:“礼部的小成大人,你们见过的。” 明长宴道:“又是文臣。” 店小二叹气道:“唉!什么文臣啊,最近京都不知怎么的,估摸着是到了冬天,防寒保暖没做好,一个个的全都病倒了,十天八个月也不见好。前几天储君进京,我听到谣言,说皇上也病了!” 说到这里,他压低声音。 “你看看,要变天了。皇帝这么大把年纪,哪里还禁得起折腾。又是急着立储君,又是垂帘上朝的……都不知道,那帘子后面的,到底还是不是皇帝呢!” 明长宴道:“你觉得不是皇帝,会是谁?” 店小二道:“还不是——”他的声音更低了:“可不敢乱说。” 明长宴道:“无妨。我们江湖中人对庙堂一事不感兴趣。” 店小二看来是真的憋不住,迫切的想要找一个人倾诉,见明长宴话这么说话,索性自己也肆无忌惮了。 “还不是那个妖后,纵情声色,祸乱朝纲,搞得朝廷上下乌烟瘴气!” 明长宴道:“你说谁?皇后?” 店小二点点头。 却不料,刚点头,肚子就猛地被揍了一拳。 他哎哟惨叫一声,抬起头,正好看到明长宴的脸。 “哎哟喂——!您不是说江湖中人对庙堂之事不感兴趣的吗!” 明长宴微微笑道:“下一次,我听到你再说这种话,就不是揍一拳这么简单了。” 玲珑阁中,都是武林好手。店小二不敢得罪客人,被揍了一拳,忍气吞声,老实了。 柳况感叹道:“哇,你下手也太重了吧?” 明长宴道:“重吗?不重一点,我怕他不长记性!” 柳况道:“人家也没说你。你急什么?” 明长宴:“说我当然不行。说皇后也不行!” 柳况十分打趣地看着他,说道:“若是云青这么关心皇后,倒是不奇怪,你的话——” 显而易见,柳况嘴里又要说出什么奇怪的话了,明长宴生怕他说出什么,放下刀,赶紧道:“我劝你闭嘴。” 玲珑阁中,关于“一念君子”的相关物品,可以说是多得数不胜数。 明长宴刚才放下的一把弯刀,据说就是他某年某月在某某地方使用过的某把刀。 除此之外,还有各类小物件,摆放的错落有致,令人眼花缭乱。 明长宴道:“京城到底是谁在幕后操纵一切,你认为,文臣相继病倒,跟什么很像?” 柳况道:“下毒。” 明长宴摸着一对镯子,开口:“似曾相似的手段。” 柳况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明长宴将镯子翻来覆去地摆弄一会儿,俨然正在思考。 却不想,思考到一半,他的神情突然呆滞了。 柳况不由疑惑道:“你怎么了?” 明长宴突然回光返照似的,道:“镯子。” 柳况莫名其妙:“什么镯子,镯子不是在你的手上吗?” 明长宴的脑子突然连起了一根线,他浑身一震:“不好,我竟然送人了!” 柳况听得云里雾里,伸出一只手,正要抓住明长宴。谁知,明长宴跟一阵风似的就窜出去了,他堪堪摸到了对方的衣角。 明长宴直接飞身往百花深处跑去。 之前,皇后曾在永仙宫赏给他一副镯子。那时候,明长宴还挂了个“烟少侍”的名字,在皇后眼中,是个十足的女人。也正是这个时候,阿珺那孩子坚定不移的认为他跟怀瑜两人一定有猫腻。 显然,这件事由她口中传开,皇后可是她的母亲,不可能被蒙在鼓里。既然他是一个“女人”,又与怀瑜有染。 明长宴越想越惊悚,心中暗暗问道:既然如此,那皇后送我镯子是几个意思? 就算没别的意思,那以后总是要被她知道的,到时候问起镯子,他该如何交代? 皇后送他的第一件东西,竟然被他为了套情报,随随便便就送人了。 真是太滑稽了。 此时,百花深处已然近在眼前。 明长宴停下脚步。他见识过百花深处的巷子有多么难走,在没有怀瑜的情况下,他不能保证自己可以顺利走出来。大门紧闭,红白灯笼高高挂。 百花深处,突然传来一声尖叫。 来这里做客的,都是你情我愿,寻欢作乐,听到的都是快活的笑声。从未见过姑娘又哭又喊,且叫声凄厉,活像厉鬼。 明长宴登时察觉出情况不对,一脚踹开大门之后,那惨叫的声音在他耳中就愈发明显。 百花深处和他上一次来没什么区别,只不过,两旁的树木因为寒冬的缘故而枯死,唯见红木小路,竹席屏风,不见人影。房间内,唯有案几与杯两只,姑娘未曾出来接客,少了莺莺燕燕的欢笑,这一条道,一片空旷和死寂。 因此,惨叫声在这寂寥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悲切。 明长宴三步并两步走,终于在一处拐角,找到了声音的发源地。 一个女人,正被七八个大汉团团围住,手脚被按在地上,衣衫不整,头发因被众人来回在地上拖拉的缘故,十分脏乱。 一根振翅欲飞的蝴蝶簪子,落在一旁。 明长宴心中一股怒意,数十根银线从袖口中飞出。明长宴十指拉住银线,一用力,只见其中一名大汉,身上立刻布满十几道口子,鲜血直直喷出,将墙壁染得血红。 其余七人,纷纷放开身下的女人,站起来看着明长宴。其中一人,忙不迭送的捆上腰带。 那个女人,悄无声息的躺在地上,通过几人身体间的缝隙,可以看到,她腰部以下,几乎全泡在鲜血中。 明长宴面若寒霜,森然道:“找死。” 他说的中原官话,几个大汉都是外邦国家之人,长得人高马大,见到明长宴也不害怕。动了动拳头,不讲究一对一的打架,一拥而上,将明长宴逼至角落。 只是几个大汉都还未瞧清楚明长宴是如何出手,无声无息,鲜血齐飞,都没来得及惨叫,便已经断气。 呼吸之间,就解决了八个人。 明长宴许久没杀人,动手时,连手都有些生疏。 熟悉的血腥味刺激着他的思维,明长宴抿着唇,撤下自己肩上的披风,用披风裹住地上那个女人的身体。 这名女子,就是香香。 明长宴只记得她头上的那根蝴蝶簪子,却不记得她的脸。 香香死里逃生,却不见欣喜,目光中一片灰凉。 明长宴道:“你还能走吗?” 香香回过神,撑起自己的上半身:“我记得你,你是小岚的朋友。” 明长宴点头。 香香道:“他好久没来了。” 明长宴开口:“他已经……” 香香道:“我知。” 明长宴又问:“百花深处为何变得如此荒凉。我一路进来,连一个人都没看见。” 香香找了一处软垫坐着,开口道:“今年与往年大不相同。外邦蛮子进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来百花深处抢人。勾栏妓院,皇宫不管,江湖不管,我与众姐妹,终日躲在地下,不敢到上面来。” 明长宴道:“地下?” 香香道:“百花深处还有地下一层,是休憩的地方。” 明长宴道:“既然如此,为何你们不躲在地下,为何你还要上来?” 香香开口:“你有所不知,地下……”她顿了顿:“未必比地面上安全。若要我待在下面,我宁可上来求一死。” 明长宴心中微微惊讶。 他见香香的模样,尽然是宁可遭受如此折磨,也不愿意回到她说的那个“地下”去避难。难道说,百花深处之下,还有什么魔窟不成。 香香突然拽住他的手臂:“我见你武功高强,你带我出去,好不好?反正我回去也是死,出去也是死,你若是看在昔日小岚的情谊上,你就该带我出去!否则,你刚才就不要救我,让我直接死了!” 明长宴安抚道:“我救你自然是要将你救到底。你如果想出去,我带你出去就是了,这有何难。只是,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必须如实回答。” 香香点头。 明长宴道:“你说的百花深处‘地下’。有什么东西。” 香香似乎很忌惮这个东西,浑身一震,说道:“我不知道 。” 明长宴见这个地方也不是个能说话的地方,香香此刻身体大伤小伤无数,不便耽搁。明长宴道:“你不要动。我带你出去先看大夫。” 香香虽然疼痛难忍,但是一想到能逃离这里,她咬牙点头:“你的速度要快,我怕被发现了,我们俩都跑不了。” 明长宴道:“既然如此,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香香道:“今日他们不在。对了,你将我的箱子带走,那里面是我的身家。今后我出去,还得靠这个换钱吃饭。” 明长宴顺势替她捡起盒子。 香香拿着盒子,打开之后,最上面摆着的正是一副镯子。 她取出来,放在明长宴手中:“这副镯子是你送我的。如今物归原主,我没有别的要求,我只需要你保护我。你想知道的东西,我会全部告诉你。” 明长宴看到镯子,有些诧异。 他刚才看到百花深处这幅光景,还以为这一对镯子估计永远都找不回来了。 收好镯子,明长宴带着香香先去医馆,处理了身上的伤口。 一出了门,明长宴便花钱雇了一辆轿子,将香香安置在其中。 一刻钟之后,到了元和坊。 李闵君道:“你上午跑哪儿去了?怎么还有个轿子,谁来了吗?” 秦玉宝听到声音,放下剑。 明长宴掀开轿帘,香香柔弱不堪的身体露了出来。穿衣打扮,皆是一副风尘女子的模样。李闵君见她衣着,脸皮一红,突然反应过来,骂明长宴道:“你要死么!这什么人!” 明长宴被他骂得莫名其妙,说道:“今天我去百花深处,正好遇到了她。” 李闵君瞪大双眼,震惊到:“你还敢去百花深处!去也就罢了……你竟然还敢明目张胆的带人!” 明长宴还没来得及回话,便被李闵君一串连珠炮似的话语轰炸。 李闵君紧张地来回走了几圈,碎碎念就说开了:“要说你娶一个贤惠的妻子也就算了,偏偏招惹的是云青。他那个性格怎么可能让你在外面纳妾,早知道你是这种男人,我就劝你找个大度的妻子。现在好了,我看你是家中红旗不倒,家外彩旗飘飘,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嫖对吧。” “你可真行啊,明长宴,你这找妻子还分体制内和体制外是吧?今天带回来的这个谁,编外的?” “我看你这事儿要是捅到云青那里,别说我不帮你。我现在给你一个忠告,你可千万不能把人带屋里来,苦海无涯,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第93章 大宴封禅(二十一) 李闵君说得天花乱坠, 紧张兮兮, 明长宴终于反应过来。 一把巴掌,落在李闵君的后背上。 李闵君惨叫一声, 跳了起来。 明长宴直接下结论:“你完了。” 李闵君道:“你拍我干什么?我还不至于这么脆弱, 被你拍一下就死了。” 明长宴跨进屋子里, 香香被老婆子扶着,一路进门。 他:“我刚才那一掌, 叫做化骨绵掌。不出一刻钟,你的骨头就会全部化开,人就成为一滩血水。不过,你放心, 虽然血肉骨头都化了,但是你外面那张皮还是完整的,也算是一个全尸吧。” 李闵君说道:“哇,我好怕啊!” 香香坐在榻上, 顾及她的伤口,明长宴吩咐老婆子多给她垫了几层被褥。 香香坐下, 明长宴问道:“吃饭吗?” 香香摇头。 明长宴又问:“喝水吗?” 香香又摇头。 明长宴点头:“很好。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百花深处的‘地下’,到底有什么了吗?” 香香的身体, 听到这个, 微微发抖。 明长宴十分有耐心,等她抖完了,又问了一遍。 直到香香抖了三遍以后, 开口说话了。 “地下……有鬼。” 明长宴一愣,看向李闵君。 李闵君道:“中原民俗很信鬼神一说。她这么说,应该是看到了什么东西,凭借自己的能力和见识,她猜不到那东西是怎么出现的。所以才会觉得有鬼。” 明长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你觉得是什么东西?” 李闵君抬头,示意明长宴看香香:“她人都在这里,你怎么问起我来了?直接问她啊!” 明长宴问道:“你说的有鬼,是怎么回事?听你所言,你害怕的那个人似乎本事很大,你就算跑出来了,他也有办法将你抓回去。” “如果你现在不告诉我,我就没有办法帮你。” 李闵君帮腔道:“他说得对。在这个世上,如果连他都不能保护你,那你也找不到还能保护你的人了。” 明长宴问道:“还有,你告诉我,百花深处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 香香迟疑片刻,全盘托出,道:“一月前。” 明长宴暗道:这么早? 香香:“一个月前,外邦蛮子到百花深处来闹事。那时候,正好是晚上。姑娘们害怕蛮子,不敢不接客,本想着顺着他们的心意来,忍一时,过了今晚便能解脱。谁知,这些人太狠,姑娘不卖身的,强迫卖身,无耻之极,并且……用刀用鞭子,无所不用其极。” 李闵君眉头深深皱起:“畜生东西。” 百花深处,原是寻欢作乐的地方。 这一事,最讲究你情我愿。百花深处也并未都是卖身的女子,卖艺卖画者也有之,说它是个窑子,倒不如说这是个风雅之地,更为妥帖。外邦人进来,不分青红皂白,强迫姑娘陪睡,实在可恨至极。 李闵君道:“那百花深处,是被这些外邦人毁了的?” 香香道:“不是。以前大宴封禅的时候,也不是没经历过这些。但是没有哪一次,蛮子如此嚣张,简直不把中原王法放在眼里。” 听到此处,李闵君跟明长宴心知肚明。外邦人今年之所以比往年嚣张,完全是因为中原这两年衰败得十分厉害,他们是存着要造反的心来中原的,又怎么会把中原的王法放在眼里?香香继续道:“蛮子一直闹到了晚上,直接闹出人命来。有一个年纪较小的姑娘,没有撑住,诸多施虐之下,先一步去了。剩下的姑娘吓坏了,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一个人。” 明长宴问道:“是什么人?” 香香茫然道:“是一个人,又好像是很多人。他穿着嫁衣,就站在房顶上。我远远地看过去,只能看到一个朦胧的影子。” 李闵君惊讶道:“嫁衣阎罗!” 明长宴追问:“后来呢。” 香香道:“后来出现了很多人。我之所以说他像一个人,又像很多人的原因,就在这里。那些拿着刀,拿着锥子的‘人’,是纸糊的。它们杀光了蛮子,然后将百花深处所有的人都赶到了地下去。“ 明长宴道:“你们不反抗吗?” 香香开口:“我们连蛮子都无可奈何,还能奈何将蛮子杀死的鬼吗。他只是把我们关起来,没有不给吃喝。” 李闵君沉思片刻:“这个情景,跟河伯娶亲的时候有点相似。我记得你跟我说过,那些少女也是这么被关起来的。” 明长宴道:“他把你们关起来,有没有对你们做什么事?还有,你怎么跑出来的?” 香香开口:“我们被关起来,每天就要被带走一个姑娘,也不知道被带去了哪儿,只是出去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 “前两天,我悄悄跟在被带走的姑娘后面,只见那姑娘最后被带进一个房间,她刚一进门,立刻就跑了出来,喊得撕心裂肺地要人救她,不知道她见到了什么,一群纸人见她要跑了就围上她,就在这时候,我身后也出现了一个纸人……我……当时快要吓懵了,可是它好像并没看到我,只是往那姑娘那边歪歪斜斜走过去,我就赶紧跑回去了。” “今天他们不在,我就跟其他几个姐妹说了分头逃出来了。我们只是被软禁在了各自的房间里,要出来没有那么难。” 明长宴道:“除了你们,他还关了其他人没有?” 香香摇头:“我不知道。我的房间后面,有一个被假山遮挡住的裂缝,刚好够我一个人跑出来。平时在地下,那些纸人,鬼一样的,一天要查三次人数。我是在第二次查完人数之后跑出来的,哪知道运气这么差,一出来就遇到了几个畜生。若不是遇见你,恐怕我已经死了。” 明长宴道:“你先好好休息。” 香香也不远多说,她受了惊吓,本来就昏昏欲睡,这时候得到明长宴的许可,立刻被老婆子扶下去。燕玉南安排了客房,将香香安顿好。 明长宴转身道:“李闵君,你去打听一下百花深处的事情。” 结果,李闵君瘫在凳子上,一动不动。 明长宴问道:“你怎么了?” 李闵君回答:“显而易见,我中了化骨绵掌,现在体内之毒发作了。” 明长宴踹了他一脚:“懒不死你!” 踹完,自己走出房间。 大明殿。 皇后将药碗放下,灵芝姑姑开口:“娘娘,小国相来了。” 话音刚落,怀瑜已经走进大明殿内。 两旁侍卫视若不见,皇后用手帕擦了擦被药水沾到的指尖,问道:“如何?你调查清楚了吗?” 怀瑜道:“已有头绪。” 皇后点头:“大宴封禅的时候,你记得将兵力安排妥当。今时不同往日,若是外邦国家联合造反,我们也不至于什么打算都没有。” 她说完,又问道:“你见过萧云了吗?” 怀瑜点头。 皇后道:“见过就好。皇帝现在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喝完药之后,记性大不如前,我看是没多少时日了。登基大典的事情安排在大宴封禅之后,你认为如何?” 怀瑜道:“可以。” 皇后瞥了瞥皇帝所在的方位,又转头对怀瑜道:“皇帝篡位之后,前朝皇室被他斩尽杀绝,三方的平衡也变得一团糟。如今只剩下你和萧云二人。我知你性格,因此,我才找了萧云做这个太子,也算是把这个江山重新还给了景家。你可有不满?” 怀瑜摇头。 灵芝姑姑叹了口气,道:“天佑我景家,不断我皇室血脉。” 皇后顿了顿,似乎不愿意回忆前程往事,岔开话题,又问:“那他呢?” 怀瑜的眼神一动。 皇后道:“你与他商量好了吗?大宴封禅一事不可儿戏,明公子若真能夺苍生令,那我们的胜算就又多了几分。” 说到此处,灵芝姑姑插嘴道:“娘娘,这件事儿奴婢一直不懂。为何明公子没死,咱们的胜算就多一分?纵使他天纵奇才,也不至于一个人可以抵挡千军万马。” 皇后解释道:“你可知,为何中原近两年来武力不断衰退,外邦却要等到大宴封禅再动手?” “外邦小国中,有造反者,也有中立者。他们这一次来到大宴封禅,就是为了最后一次确认,中原的实力如何,是否有把握一网打尽。如今他们都以为中原无力招架众人入侵,从前苍生令的执掌者一向暗地里同朝廷有来往,这一点在其他国家也是相似的,虽然到了明公子这里他是拒绝了朝廷,但外邦并不了解这些,若是明长宴还未死,执掌苍生令者死而复生,那中原国力单薄还能当真吗?是否明长宴的死,也只是中原有意为之的谎言呢?” “不如说,他在大宴封禅这一事中,是最为重要的一环,至于其他变数……只能说,能拖一时是一时。” 她:“一切都等萧云登基之后,再做打算。当务之急,是绝对不能让众人在大宴封禅造反。还有,怀瑜,你派人盯住楚之涣,他做的那些小动作,本宫不管,不代表没看见。如若过火,直接杀了。” 怀瑜点头。 皇后说完正事,松了一口气,说道:“这个时间,你也该用过膳了。我刚才让灵芝准备了一些糕点,我见你爱吃这个,叫小厨房单独给你做的。” 桌上,果然有几盘精致的点心。 皇后说完要事,语气缓和了不少,问道:“你们……你这几天都在皇宫中,没有去见明公子吗?” 怀瑜顿了顿道:“见过一面。” 皇后笑道:“你很喜欢他。” 闻言,怀瑜的眼帘垂了下来,没有否认。 皇后道:“等萧云登基,大宴封禅一过,就再不用分隔两地。说来,头一次见到明公子,吓了一跳。” 灵芝听罢,也连忙开口:“确实是这样。明公子的模样有五分像秦姑娘年轻时候。” 怀瑜看着皇后。 皇后笑道:“明公子之母,与我交情很深,她是你父亲的同门师妹,二人一同长大,情同兄妹。你应该知道她,她是秦桢,不过,二十多年前,她就嫁去了大月,后来,我们也仅仅只见过一面。” 怀瑜道:“我知。” 皇后回忆道:“我未曾想到,拔出苍生令之人,竟然是她的儿子。真是情理之外,意料之中。” 怀瑜问道:“为何?” 皇后开口:“秦桢天赋卓绝,六艺精通,乃季老先生最得意的弟子,若非女子,恐怕早已名扬天下,冠绝当世。二十多年前,我曾与季老先生的门生去过一趟白鹭书院,正好那年是大宴封禅,白鹭书院请苍生令,季老先生心血来潮,要带我们去见一见世面。便拿出苍生令,叫我们每人拔上一拔。” 怀瑜道:“秦桢拔出来了?” 皇后懂啊:“不错。但是,她是最晚拿到苍生令,又因走在最后,所以没人看见。因此,苍生令并不是四十余年无人拔出,在明公子之前,有人拔出过,只是无人知晓。不过,我没想到,当年秦桢不要的刀,最后落到了她儿子手里。” 她沉重的叹了口气:“这把刀不是什么好刀,秦桢不要,我完全能够理解。此刀煞气太重,长年累月下来,恐怕对身体有大害。这次大宴封禅之后,你将苍生令从明公子那边讨来,无论怎么处理都好,切莫要他再接触此刀了。” 怀瑜道:“我已经同他说过了。” 皇后道:“对了,你……” 她突然不说话了。 怀瑜道:“如何?” 皇后招招手,让他上来。 怀瑜莫名其妙,但还是上前站定。 皇后开口:“本宫当年虽嫁于你父亲,最后却还是成了遗憾,所以,你喜欢怎样的,本宫不会干涉。” “说来,这竟然是一桩戏言成真的怪事。当年我左不过胡乱开口扯了两句,要秦桢与我结个亲家,后来事情太多,这句早给我忘了。没想到,兜兜转转这么多年,倒成真了。” 她叹息道:“秦桢不是有个女儿吗?你怎么把人家儿子看上了?” 怀瑜沉默片刻,说道:“他妹妹离世了。” 皇后道:“难道,你是因为人家妹妹不在了,索性拿哥哥凑活?我听闻大月国是有日月双生,样子也长得很像。这件事实在不妥,你这做的,直接叫大月皇室血脉断绝了。” “别的外邦国家打中原,本宫便是打回去,也理直气壮的。这大月要是打中原,若是打回去,让本宫有点心虚。” 怀瑜古怪的看了皇后一眼。 皇后压低声音,道:“我知你从小性格就霸道,若不是自己的东西,千方百计都要弄过来。但是感情的时候绝不能由你胡闹,明公子是个男人,又是故人之子。我不知道你怎么找到人家的,但是他若不愿意,你绝不可硬来。” 怀瑜道:“……我没有。” 皇后看着他。 怀瑜的手背在身后,无人察觉地捏了捏自己的手心,纠正道:“他很愿意的。” 第94章 大宴封禅(二十二) 皇后不再多问, 只说道:“你没有强迫人家就好。” 停顿了一会儿, 又问道:“那些大臣的病,你可有解。” 怀瑜道:“有头绪, 只是大宴封禅之前好不了了。” 皇后了然于心, 道:“已经确认是被下毒, 而不是病倒,对吗?” 怀瑜点头。 皇后开口:“对外把这件事情瞒下来, 就说大宴封禅将至,朝中元老体力不支,是累倒的。切不能让外邦国家知道。还有,你从下面挑选几个看着可靠的人上来, 先顶替位置。” 怀瑜道:“我已有人选。” 皇后道:“还有封京的事情。现下朝中分为两派,镇国公虽然被我们软禁在宫中,但是他手下的党羽可一点儿都不安生。楚之涣手握重兵,此时我们也不能和他硬来, 恐怕他提前造反。只要皇帝没死,他就不敢有什么动作。如果他要把京都封锁, 就随便他。” 说罢,笑了一声:“他想要瓮中捉鳖,也不看看到底谁才是鳖。” 怀瑜开口:“我们的人盯着他的。” 皇后:“既然如此, 我就放心了。” 怀瑜走出大明殿, 正好遇到楚萧云前来请安。 楚萧云见了他,停下来,恭恭敬敬地拱手道:“小国相。” 怀瑜看了他一眼, 示意自己已经听到。 楚萧云道:“对了,小国相。我今天从百花深处路过,发现那里被三王爷的侍卫全都包围起来。” 怀瑜不曾停下脚步。 楚萧云又道:“我似乎看到……”他停顿了一下,又斟酌了一下,还是用了这个词:“国相夫人在周围走了两圈,似乎在调查什么东西?” 怀瑜的脚步一顿。 楚萧云道:“此事恐怕与三王爷脱不了关系,还请小国相多多注意。” 李闵君从屋外回来的时候,明长宴正在洗衣服。 刚跨进门,他就给自己倒了一碗茶。 “你不是去百花深处了么,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明长宴道:“看看你有没有被化骨绵掌给毒死。” 李闵君呵呵一声,“看来,你是什么都没调查出来了。” 明长宴道:“百花深处突然被重兵把守,看侍卫的穿着,应该就是三王爷的人。” 李闵君道:“难怪。估计是香香跑了出来,让他们感到危机了。等等,这么说来,嫁衣阎罗是三王爷的人?” 明长宴道:“我不知道。” 李闵君:“你这么说,我还想起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今年大宴封禅不知道为什么,要在城门口限行。听说,这也是三王爷的意思。” 明长宴抖了抖衣服:“什么意思?” 李闵君道:“你没出去过,还不知道么。好像是只让出,不让进。但是出去也得拿到出城令,否则不管你是宰相大官还是平民百姓,都一视同仁,一个也不准放走。” 说罢,他问道:“你在洗什么?” 明长宴开口:“衣服啊!” 李闵君道:“好端端的洗衣服做什么,是玉伶他们又偷懒么?你能不能少惯着点儿他们?” 明长宴道:“我自己的衣服。” 他把衣服挂在树上,又奢侈地用内力烘干之后,取下来,坐到李闵君面前。 桌上,除了茶碗,还有一团棉线。 明长宴做了一个凳子,又踩了一个凳子,衣服放在右手手腕上,左手则是拿起针线,慢吞吞地补了起来。 李闵君定睛一看,说道:“这不是你前几年的衣服么,怎么还拿出来穿?” 明长宴开口:“我没衣服穿了。” 李闵君挑眉:“什么叫没衣服穿,我看你现在身上穿的,不都金贵的要死!你的那个小国相,不给你买啊?” 明长宴道:“我好端端的要别人给我买做什么?” 他咬断了棉线,打了个结:“他帮我的忙实在太多了,哪儿能再麻烦他。对了,香香姑娘如何,你一直负责照看她,她有没有什么身体上的不适?” 李闵君道:“吃了睡,睡了吃,过得比我们好多了。” 明长宴点头:“她就没说想要出城?” 李闵君开口:“你就不能仔细听听我说的话吗?现在出生需要令牌,大门口限行,她一个弱女子,去哪里弄令牌?还想出去呢,我看啊,连出客栈都麻烦!” 明长宴道:“我去看看她。” 二人一同起身。 刚走出一步,李闵君突然惊讶道:“下雪了。” 先是一片,紧接着,纷纷扬扬的雪,落在二人肩上。 李闵君开口:“今年的初雪真是姗姗来迟啊。” 明长宴道:“我不是很喜欢下雪。” 他往前走了几步,之间雪片越落越多,累积在他的身上。 来到香香房间,进门之前,明长宴敲了敲门。 香香似乎没有起,躺在床上,呜咽一声。 正符合了李闵君所说:吃了睡,睡了吃。 香香在床上,慢吞吞地问道:“谁呀?” 明长宴道:“香香姑娘,是我。” 香香道:“原来是你。” 她伸了一个懒腰,软绵绵开口:“我还没起呢,有事吗?” 明长宴道:“无事。只是来提醒你,按时吃药。” 香香开口:“我知。” 明长宴站在门口,却也不进去,交代两句之后,便转身离开。 他刚走,房间里,香香浑身发抖,眼泪因为恐惧,不受控制地落在床单上。 她被一名白衣女人搂在怀中,坐在床上,而距离脖子的不到分毫的地方,一片锋利的刀刃,闪着白光。 香香颤抖道:“他走了……他走了……你放过我吧……离离……” 方才,香香起床洗漱。 冷不丁,窗户猛地被风吹开,她正欲关窗,却不料窗口突然出现一个形如鬼魅的女人。 “你好啊,香香,好久不见了。” 香香当即吓得魂飞魄散,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白瑾。 她原本在这一瞬间,就会被利刃穿心。 谁知,门口同时响起了敲门声。 白瑾微笑挂在脸上不变,身体如一张白纸似的,飘进了屋中。手上的刀刃,悄无声息的递送到了她的脖子前。 “不要多说,多说没有奖励。” 白瑾嗓音突然一变,与门外的明长宴,一说一答。 明长宴走后,香香愈发抖得厉害。 “放过我……放过我……” 白瑾微微一笑:“你很不乖。我们不喜欢不听话的女人。” 刀刃,已经没入香香脖颈两分。 割破皮肉的钻心疼痛,从脖子开始,往四肢百骸传递。 “跑一两个人倒是没什么,本来你还能活一命的,结果偏偏跑到明长宴这里来……”香香惊惧不已,白瑾继续道:“你跟明长宴说什么了?” 骤然,白瑾的手腕出现一丝血痕。 她瞳孔一缩,一条看不见银线,正捆在她的手上。 门口,明长宴笑道:“白姑娘,欺负小姑娘有意思吗?问她不如直接来问我?” 白瑾道:“你不觉得,我也是小姑娘吗?” “是吗。”明长宴挑了挑眉,白瑾手腕上的线缠得更紧了,“你再敢动一下,就看看是我的线快,还是你的刀快。” 白瑾松开手,微微一笑:“我怎么敢跟天下第一比。” 她将刀片离香香远了一些:“你怎么发现我的?” 明长宴笑道:“我不与死人废话。” 白瑾道:“看来,今天你是非要杀我不可了。” 明长宴眼神一凛,道:“我实在找不出能放过你的理由。” 白瑾笑得更加厉害,“难道就不能因为,我长得美,放过我么?” 明长宴开口:“你大可以试试,我会不会放过你。” 白瑾突然用另一只手掐住香香的脖子,“明长宴,我真的很讨厌你。” “你要是想试试,你切断了我的手,我能不能掐死她,我会很不如你的意。” 香香拼命摇头,一双眼睛含泪,惊恐的盯着明长宴。 二人在屋中僵持,冷不丁,白瑾突然猛地一挥手臂,顿时,她的手腕被白色的银线切断,血流如注。 房间内,只听得一声毛骨悚然的破裂声。白瑾忍着剧痛,片刻不敢耽误,嘴唇发白,一只手带着香香,而另一只断臂,正无意识的垂落在身旁。 明长宴顿了一顿,回过神,窗户外只剩下白瑾的一片衣角。 李闵君从走廊中跑回来:“你怎么走着走着就不见了!” 他刚站定,立刻看到屋内的情景,地上,床上,全是一滩一滩,大片的血迹。 李闵君道:“乖乖,这是怎么回事!” 明长宴身体一动,从窗户处跳下去。 李闵君道:“喂!明长宴!” 他跟着想要翻下去,却被楼外的冷风吹得浑身一颤。 李闵君道:“我还是下去走楼梯好了。” 白瑾扣着香香,忍着剧痛,一口气飞奔数百米远。 跟明长宴对上,她毫无胜算,只能任由宰割的份。 原本,她也不打算对上明长宴,上一回因为赵岚的原因,才能让她抓住空档,跑了出来,这一次没有那种好运,若再被抓到,只能是死路一条。 香香在她怀中又哭又闹,白瑾的断臂处血流不止,巨痛几乎夺去了她全部的理智,此刻听到香香哭闹,不由失去了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恶狠狠骂道:“闭嘴!再喊一句,我马上杀了你!” 香香打了个嗝,哭声戛然而止。 白瑾将她带到一处树林中,先点住了她身上两处穴道,止住了流血的伤口。 香香被她像扔垃圾似的,扔在地上,她在地上滚了两圈,滚得身上一堆泥巴。 空气因为下雪的缘故,骤然变得寒冷刺骨,香香穿得少,很快就冻得打颤。 白瑾面无表情的盯着她,突然又将她抓过来,用还能使用的那只手,撕开了香香的外衣。 香香吓得魂飞魄散,想尖叫,又想起白瑾刚才那一番威胁,只能沉默无声的哭着,眼泪跟断线的珠子一样,从脸上滚下来。“离离、我、你、你别脱我衣服……我、我不喜欢女人……” 香香混迹风月场数年,还从来没有被一个女人压在身下脱过衣服。 而且,这个女人还是百花深处的头牌,天下第一美人。 香香哭得快断了气,身上的衣服被扯得七七八八,一件最干净的,还带着人体温度的贴身衣物,被白瑾抽了出来。 香香瑟缩的靠在大树上,浑身发软。 白瑾将绵软的布料缠在断臂之上,做了一个简单的包扎。 她盯着外面的路,似乎正在判断明长宴什么时候追上来。 以她的武功跟明长宴正面对上,绝对是有死无生。 若手中还有香香这一张牌,明长宴顾念人命,理应不敢和她硬来。只是她不得已断臂自保,拖得聊一时,拖不了一世。 地面上,逐渐堆积着白雪,原先滴落在地面上粘稠的鲜血,此时也被大雪覆盖。 白瑾稍微喘了口气,便从袖口中掏出刀片。 香香整个人不受控制的发抖,想要站起来逃跑,两条腿却忍不住的发软。 白瑾按着她,刀片轻柔的推进香香的心口。 起初,香香挣扎了两下,但很快,她的气息就微弱下来。 白瑾看着雪,又看着她。 冷不丁,她突然开口:“我记得,上一次我这么狼狈的时候,也是下了一场大雪。” 白瑾的目光涣散,似乎陷入了回忆中:“那时候,我以为我快死了。” 香香断气时,白瑾拔出刀片,连带了一滩血肉出来,淅淅沥沥,滚烫的落在雪里。 她站起身,猛地咳嗽起来。 白瑾脸色惨白,与地上的白雪没有任何区别。 她喘了口气,说道:“但是我没死。” 原本轻飘飘下落的雪片,突然改变了方向,疾风骤雨,乱做一团。 白瑾猛地往后面急急退了几步,可惜还是没有躲过那几针。 肩上,手臂上,以及腿上。 六根通体漆黑的落月针,将她穿透。 白瑾脸色一变,猛地吐口一口污血出来。 明长宴缓缓从大雪中走出。 白瑾勉力一笑,确实阴郁至极,憎恨至极。 “你来啦。好可惜啊,明长宴,你又来晚了一步。”白瑾摸了摸怀里的一对镯子,那是赵小岚生前留给他,说在遇到生命危险时,可以摔碎自保的信物。一只镯子里装的是遇空气挥发的毒药,另一只装的则是解药。 “哼哼……嘻嘻嘻嘻……哈哈哈哈哈……” 第95章 听雨沉雪(四) 明长宴认识这一对镯子。 白瑾笑完之后, 突然收敛笑意, 道:“我想起来了,长宴公子, 你也认得这对镯子。” 明长宴站在原地不动。 白瑾问道:“你为何不动?你不怕我跑吗?” 明长宴道:“你想怎么跑。”他微微一笑:“我动与不动, 都可以杀了你。你跑与不跑, 都会死。白姑娘,我不喜欢别人问一些十分愚蠢的问题。” “你说得对。”白瑾哈哈的笑了起来, 衣袖捂着嘴,说道:“想来,你一定是恨毒了我。” 白瑾将镯子咬在嘴里,戴了一只在手上。 她另一只断臂无法再佩戴, 于是戴上一只之后,笑着问明长宴:“你猜,我戴上的是解药,还是毒药?” 明长宴看着她。 “原是只有我一个人恨你。我恨得太无聊啦, 总要让你也恨恨我,这样我才好过一些。”白瑾靠在树上, 一身白衣在雪中,被血染得十分扎眼,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镯子, “我真恨你, 若是别人,同归于尽我也要让他给我陪葬。可是偏偏是你,到了这种地步, 我还不能用这唯一的机会杀了你。” “以为我现在还能被你用小手段杀掉?”明长宴冷漠地看了看她,“你的恨意真是来得莫名其妙,为什么恨我?为什么要杀我师弟?” 白瑾笑道:“我告诉你,你就放过我吗。” “你无论说与不说,我都会杀了你。” 明长宴从身边的梅花树上,折下一枝白梅。“你不说,那我就亲自请你开口。” 白雪中,大风刮过,梅花摇摇欲坠。 明长宴摘掉树枝上的白梅,将它放在怀中,一根孤零零的树枝,好似一把利刃,直逼白瑾面前。 白瑾退后一步,一动,埋在身体里的真如同有生命一般,绞着血肉,疼痛难忍。 她说道:“你用梅花树枝与我打?长宴公子,你也太瞧不起人了。” 明长宴道:“足矣。” 白瑾丝毫不怀疑,对方能用这根树枝杀了自己。 她的武功,已然是武林中的佼佼者,可惜对上明长宴,这一点微不足道的东西,堪称没有。 正面和一念君子对上,且对方心存杀意,事后还能跑掉的,天下之大,无一人成功。 白瑾断然不会觉得自己的武功能跟明长宴打了,因此,她拖延时间,往身后狂奔。 明长宴游刃有余,梅花枝轻轻抖动,飞身而上。白瑾借着梅花林的遮掩,原本以为自己能躲上一阵。却不料,刚跑了一段路,侧身,明长宴手中梅枝往前一送,只听得“噗嗤”一声,血肉炸开。 白瑾伸出左手欲折断梅枝,明长宴的右手一掌震在她肩上,顿时,白瑾肩上的血窟窿扩大了两倍,她被明长宴霸道至极的力量一冲,心口翻腾不已,张口便吐了口血。白瑾被一掌震开数步,踉跄着身体,跌落在地上。 一口气没有缓过来,梅花枝又近在眼前。明长宴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绵绵不断。速度之快,力道之狠,招招直逼她死穴。白瑾既不敢跟他比剑法,也不敢与他比内力。因此,只能节节败退,边打边躲。 梅花枝陡然一挑,白瑾在雪地中翻滚了几圈,堪堪躲过这一击。她一滚,身上的血便浸透在雪地中,大片大片的染成红色,好似朵朵红梅。 白瑾心中畏惧不已,咬牙就跑。只可惜,东闪西躲,避无可避。明长宴又是一掌挥上。可怕的是,这几招过下来,不过是须臾之间的事情,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对方太快,也太准,白瑾甚至没有机会拔出腰间的刀刃。 她被对方压得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眼看这一掌避无可避,白瑾只能压下心中恐惧,迎面接了这一掌。抵住他的一瞬间,白瑾脸色一变,只觉得一股滔天巨浪似的力量,海纳百川,如九天银河落下,直冲她心口。 她闷哼一声,浑身经脉直接被震断,胸口剧烈的起伏之后,嘴角溢出几股鲜血。经脉既断,整个人自然也承受不住这一掌。明长宴的这一掌极其霸道,震碎经脉之后,白瑾如同一张纸片,猛地朝着一棵参天大树砸去。 这一砸,恐怕有死无生! 却不料,千钧一发之际,一抹红色的身影,在半空中突然出现,截住了白瑾。白瑾未撞到树上,而是撞到了此人怀中。 来者一身大红色的嫁衣,如披一身鲜血,在满天的苍白之中,艳丽的逼人。 明长宴脸色一变,愈发沉重。 嫁衣阎罗。 嫁衣阎罗落地不及,半空中,便于明长宴交手。 二人皆是当世高手,招招快如幻影,将将落在地面,却是已经在空中过了数十招。 明长宴与人交手,还从未让对方在自己手上熬过这么多招,依旧未伤分毫的。看来,江湖上所形容的嫁衣阎罗鬼魅无常,至阴至邪,无人出其左右并非空穴来风。 并且在交手中,明长宴的心情愈发沉重。 二人站定,他微微抬起眼,死寂一般盯着对方。 嫁衣在风中猎猎飞舞,红纱白线,绸纱敷面,怀中抱着白瑾,十分凄凉。 白瑾身体宛如碎纸,血流不止,睫毛轻轻颤动,双唇翕动,无声道:“……你。” 明长宴眼神一变,将梅花枝往边上一扔,嫁衣阎罗不慌不忙,二人十足默契,谁也没有说一句话,招式相接之时,真气震荡开,整个白梅林簌簌作响,花瓣尽落,风一吹,与白雪缠绵,无尽残败。 嫁衣阎罗不愿意明长宴纠缠,过招式,俨然也是边打边退。明长宴不知为何,招式不取人性命,却直逼嫁衣阎罗的面纱。 出手、收手,毫无破绽,每一招都精确的往嫁衣阎罗脸上面纱所去。嫁衣阎罗拂手拨开他的内力,却也不料明长宴右手陡然出招,她抱着白瑾,无法应对此招,索性足尖点地,借力旋转,明长宴伸手一抓,她腰间原本藏在嫁衣之下的玉佩,落到了明长宴手中。 这一刻,明长宴如同被人当头一棒,僵在原地。嫁衣阎罗轻飘飘落在地上,明长宴食指与拇指摩挲着玉佩,片刻后,怔怔的看着她。 嫁衣阎罗任由他看,不走,不动,似水般温柔,遥遥在远处。 明长宴捏着这块玉佩,几乎要将它捏碎,半晌,他用了十足的克制,极度压抑着神情,直至面容痛苦的都有些扭曲,才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你为何……” 嫁衣翩翩,十足妖娆。 明长宴抽了一口气,体内真气乱窜,似有走火入魔之兆。 “你为何……为何是你……” 嫁衣阎罗不说一句,明长宴抓着心口,猛地吐了口血。他痛极了,恨极了,茫然极了。长久以来,他总带着最后一丝希望,希望幕后一切始作俑者,另有其人。直到刚才,从嫁衣阎罗身上扯下这块玉佩时,终于,真相大白,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此玉,乃是他初入中原,所赠华云裳之物。 即使心中一直有所准备,可真相直面于眼前的时候,还是让他无法接受。 像最后一根压死骆驼的稻草,明长宴倒抽了几口冷气,体内真气因情绪过于激烈,四处乱窜。雪落在他身上,薄薄的覆盖了一层白霜。 嫁衣阎罗的面纱下,一张脸,毫无表情。 她伸手,凝聚了一股内力,将地上的梅枝控制起,一挥袖,那梅枝出其不意,直接贯穿了明长宴的肩膀。 明长宴身体一个踉跄,巨痛令他清醒了片刻,他缓缓站直了身体,咬着牙,眼眶通红,死死盯着嫁衣阎罗。 嫁衣阎罗停顿了一会儿,徐徐说道:“你的心乱了,真气就乱了。此刻想要胜我,恐怕有些难度。” 明长宴正欲上前,冷不丁,嫁衣阎罗忽然朝着远处看了一眼。须臾之间,她一踩地面,拔地而起,跃入梅树林深处。 也正是此时,明长宴浑身脱力,被赶来的李闵君拽了一把。 “你怎么回事!” 他大惊失色。 明长宴嘴唇苍白,“回去说。” 李闵君转头,看向地上的香香,脸色一白:“她、怎么、你!你怎么会失手!你跟谁打了?” 明长宴道:“嫁衣阎罗。” 李闵君愣了下:“谁?嫁衣阎罗?你被他打伤的?” 他说了一半,看到明长宴的神情,突然闭嘴:“好。我看,这不是一个说话的时候。你先回去把伤口处理好,嫁衣阎罗这人,现在不收拾,以后也要收拾他。”明长宴望着远处。 李闵君弯下腰,将香香抱起。 “还有一丝气息,她还活着!”想来是因为白瑾重伤在身,失手了,只不过,明长宴现下已身心俱疲,无心再想其他。 明长宴闭上眼,转过身,跟上李闵君。 “走吧。” 风雪中,白梅下。 白瑾气息微弱,已然无力回天。她只觉得自己手脚冰冷,此乃失血过多的症状。 片刻之后,她开口:“我想回百花深处。” 抱着她的人,轻功十分好,从白梅林到百花深处,不过一炷香的距离。 白瑾抿着唇,双目的视线逐渐模糊,能看清的东西也越来越少。她本能的抓着这一身嫁衣,十指用力之狠,手背上隐隐现出了青筋。 她感到身体微微回暖,应是从雪地中,到了房间内。 一股似有似无的香,萦绕在她的鼻尖。 白瑾记得,这是她卧房的熏香。 “去门口。” 百花深处的卧室门口,乃是一个圆形拱门。 楼下,是成片的积雪。 屋内烛光跳动,嫁衣阎罗坐在圆形拱门内,沉默,并一句不言。满天飞雪,时快时慢,上下纷飞在二人面前,亦无言。 白瑾叹息一声,闭上眼:“我似乎快要死了。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无人应答。 白瑾道:“算了。你从来不和我说这些。你是不是恨我去找明长宴,怀了你的好事。我偏要去找他,我恨他,他也应该恨我。” 依旧无人应答。 “外面的雪……下得很大,上一次,我快要死了,结果遇见你,命大没死成。看来这一次,我是真的要死了。”白瑾不在乎那人说不说话,一直以来,她替对方做了无数毫无道理之事,她也从不过问缘由,白瑾兀自道:“你别救我了,我的手臂断了,不好看,救活我了,我也要自杀。” 白瑾完好的手顿了一顿,慢慢摸索,抓到了她的面纱。轻轻一扯,红色沉重的面纱,层层叠叠,落在她怀中。 一张漠然,冰冷的脸,出现在她的眼前。 白瑾张了张嘴,叹息一般喊道:“云罗。” “你是不是也恨我。没有我,你便不会被中原的军队抓住。你救我的命,我现在还给你,我不要活了。” “我真恨他。我若杀了他便好了。” “为什么你们所有人都那么在意他……他……我不能用他给我的东西杀了他……” 白瑾心中依旧怨恨,不甘,堆积在一起,她的意识渐渐混浊,空中的雪,将她的记忆和神智,一同带回了数年前的大雪中。 穿着红衣骑马装的少女笑得十分灿然,声音如同从水下传来,朦胧混沌:“你没有名字?我头一回来中原,却从未见过没有名字的人,中原的人都没有名字么。要不然,我给你取个如何?‘昭昭若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昭昭在前,离离在后,如何?” “看你也是个小乞丐,你怎的要嘲笑我,我家破人亡了,还不惨么?逃跑怎么啦?将来,我做了天下第一,就封你当天下第三。然后振兴我的国家,把中原打得落花流水。看谁敢抓我。” 几片鹅毛雪,被风吹着,卷着,滚着,落在了身穿嫁衣之人的脸上。 白瑾闭上了眼,轻轻叹了一口气,问道:“南柔的雪,真的是红色的吗?” 华云裳脸上的雪融化成水,顺着脸颊,缓缓落下。 冷不丁,白瑾的脸上,被这一滴雪水,无声的砸了一下。 她微微一愣,随即泛起笑意,微微喘息了两下,眼中的瞳孔光芒骤然消失。 烛火又跳动了一下,风雪刮得愈发猛烈。 死寂一般的气氛凝成了水雾,逐渐蔓延开。 片刻后,华云裳徐徐开口:“我骗你的。” 只是,再无回应。 她站起身,将白瑾的身体放在床上,摘了头上新嫁娘的发饰,挽起头发,推开门,一声尖锐的唢呐,突然拔地而起。 百花深处,丧乐大作。 第96章 大宴封禅(二十三) 李闵君道:“楼下有医馆。你先上楼, 我把香香姑娘带去医馆里医治。” 明长宴看了他一眼, 李闵君补充道:“有什么事回来再说,你去把衣服换了。” 二人回到元和坊, 因没有带伞的缘故, 衣服上都积了一层白雪。 李闵君目光落在他左肩上, 明长宴一路无言,现在到了客栈表情也是木木的, 神思不知道游到了哪里,好像都不记得自己肩上也受了伤。李闵君狠狠叹了口气:“算了!你跟我一起去医馆!” 比起香香的伤势,明长宴肩上的伤口就显得不是那么严重。 包扎之后,李闵君取了一件厚厚的大衣, 给明长宴披上,若是三年前,明长宴是断然不需要这些厚衣取暖的,那时的他还身强体健, 就算是在冬天也只是随意多套一两件衣服。现在他下雪天出去晃荡了一圈,还受了伤, 这会儿思维又神游在外,甚至没注意到自己浑身冰凉,双手都冻得有些发紫了。又因为伤口在肩上, 寻常的衣服穿起来就十分吃力。 李闵君赶紧又烧起了火炉, 兑了一碗热奶茶,递给他:“我知道你现在怕冷了。忍忍吧,伤口这么大, 衣服不好穿得太多。” 明长宴接过奶茶,三两口喝完,默不作声,与他平时的模样大相径庭。 李闵君叹了口气,坐到对面,开口:“说说吧,祖宗,是怎么一回事。” 明长宴抬眼看他:“我今日与嫁衣阎罗交手,从她的身上,抓下来了这个。” 他将华云裳的玉佩放在桌上。 李闵君在天清,也算与华云裳朝夕相处,又怎会不认识这一块红玉。当即,他的脸色就变了。但是没有变得特别厉害,毕竟在之前,就已经得知华云裳的嫌疑十分大,只不过是一直未有确认。 可怀疑是一回事,真正确认了事实,又是另一回事。他顾忌着明长宴的心情,李闵君道:“那么,你是确认了,嫁衣阎罗就是华……华云裳?” 明长宴点头。 “与她交手之间,我就愈发怀疑,十几年过去了,她的招式上还有小时候的影子。” 李闵君道:“这样一来,就完全说得通了。当年,杀了万千秋门派上下的,就是丑观音。这丑观音如果是离离,那么说明,她是一直为华云裳办事的。那年灯花宴,正好赵家就找了离离来请灯。她在临安,刚好就解决了万千秋。” “同年,我记得,还有嫁衣阎罗灭苟家镖局一事。她留下活口,故意到天清来引你出山。然后又趁你出山,杀了活口,嫁祸于你。江湖上,有不少传言,说你就是嫁衣阎罗,或者说你就是雨阵。你觉得,是她故意引导的舆论吗?” 明长宴道:“如果引导舆论,大概跟小寒寺有关系。” 李闵君:“小寒寺恨死你了,什么关于你的谣言他们不去插一脚。不过,被庄笑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之后,小寒寺在华亭消停了很多。剩下的一部分活下来的和尚,全都去大寒寺里住着。” 他说完,又倒了一碗热奶茶给明长宴。 明长宴没喝,李闵君道:“我加了很多糖的,保证喝不出茶味。” 他喝了一口,李闵君问道:“你身上的伤口还痛吗?” 明长宴顿了一下,摇头。 李闵君看他六神无主的样子,自己也颇有些手足无措。毕竟他曾经从未见过明长宴如此状态,在他的印象中,明长宴永远是一副游刃有余的自信,总让人觉得谁都不可能伤害到他。李闵君心里十分担忧,不免显露出几分忧愁,觉得靠自己是无法安慰对方几分的,不由得就想到了怀瑜。 他虽然平日里总是嘴碎明长宴和怀瑜,却不是真的不顺眼怀瑜。看到明长宴这副模样,李闵君第一个就想向这位小国相求助,毕竟这几年来,陪在他身边最多的是怀瑜,暗道:此事把他闹成这样,我要不要去找一下云青。 李闵君叹息道:“要不然,我去给你把云青找来吧。” 明长宴心里一动,说道:“啊?” 李闵君十分无奈地看着他,开口:“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而且还受着伤呢,一直以来都是他给你医治的吧,我去请他来,给你看看。” 明长宴终于回过神来,道:“……哦,知道了,不用,不用麻烦他,你别告诉他了。” 才分开没几天,自己就又把身体搞伤了,大宴封禅都还没到,让他又心生了几分愧疚。明长宴转移话题:“大宴封禅的令牌分下来没?你们是几个时辰的?” 李闵君见他岔开话题,于是自己也不多问,回答道:“明日去领令牌,我本来想通知你,结果出了这事儿,耽误了。” 明长宴摇头,问道:“怎么会明日领令牌,往年不是早早就有吗?” 李闵君:“今年报名大宴封禅的人数增多,江湖日报正在加急赶制铜令。其中内情,你也知道,无非是中原不行了,多的是人想来分一杯羹。但是你现在的伤……” 明长宴道:“小伤而已,到了大宴封禅,我自然就好了,你无需担心。” 此时,门被推开。 “大师兄!” 明长宴神色一凛,恢复了平日的笑意。李闵君明显的感受到,他身上某种气氛,一下子变了。 秦玉宝捧着一大团雪球进来:“好大的雪!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李闵君笑道:“你们在临安长大,当然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他说完,眼神落到秦玉宝手上,脸色大变:“你妈的!你直接用手拿的?秦玉宝!你找死么!嫌自己命太长了是吧!” 秦玉宝双手冻得通红,悚然一惊,连忙往门外跑:“我不是故意的二师兄!我不小心用手拿的!” 李闵君猛地站起来,抓起墙上的剑,拔剑出鞘,扔了剑,拿上鞘,将其反转一翻,秦玉宝还未跑到门口,便被狠狠地抽了一屁股。 他手上的雪团子掉了一地,正好撞上进来献宝的花玉伶。 此人手中也捧着一大团雪,跟秦玉宝一撞,迎面就看到了李闵君的剑鞘。 他“啊哟”一声,大腿就被抽了一下。 李闵君眉头一皱:“好,很好,来一个打一个,来一双打一双。” 秦玉宝连忙往明长宴的位置跑去,明长宴倒了一碗热茶,端给秦玉宝。 秦玉宝捧着喝了几口,那头,李闵君也揍够了,拧着花玉伶耳朵,将他往桌上按。 燕玉南进门,就看见自己两个小师弟一个比一个乖巧的坐在桌前。 他松了一口气,暗道:果然不听我的话,只听师兄们的话,现在,我终于轻松一些了。 李闵君收了剑,开口:“等雪一停,就去把铜令领了。” 秦玉宝揉了揉屁股:“二师兄,你以后揍我,能不能别揍我屁股了。我都这么大的人了,你还老打我,好丢人。” 李闵君哼道:“你也知道不好意思?这么大个人了还在外面玩雪?” “这个屋里为什么这么热啊?二师兄,你怎么烧了两个火炉?”秦玉宝抿着唇,又看向明长宴。“大师兄,你的脸色怎么不太好!”明长宴微微笑道:“是吗。可能是你的错觉。我的脸色怎么不好了?” 秦玉宝抓了一把头发,说不出个所以然。 李闵君道:“都什么时辰了,还在这里闲逛,都去睡觉。大晚上的不准跑出去玩雪,听见了吗?明天早上回来喊你们起床的,你,秦玉宝,你最会赖床,晚上我要来查寝,若是你敢偷偷躲在被子里看话本,我第一个找你麻烦!” 一通说教之后,将几个小孩儿赶回了屋子。 第二日一早,雪停了。 推开门,几大块雪从屋檐上面滑下来。 明长宴伸了一个懒腰,精神看起来比昨天好许多。 李闵君道:“走吧。今日去白鹭书院的人太多了,一大早的,腿脚块的马都被雇走了,京都这会儿又管制轻功,不让人跳房檐,说是大雪天路滑,怕出意外。你要是再磨蹭一会儿,指不定就得排到晚上了。” 明长宴道:“听你这么说,人很多么。” 李闵君开口:“比四年前多多了。” 灌了满满一壶热水,一行人往白鹭书院出发。 离白鹭书院越近,人就越多。 摩肩接踵,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挤挤挨挨。 异族打扮者甚多,袒胸露乳者有,妩媚动人者有,千奇百怪,好不热闹。 李闵君一边走一遍道:“今年的大宴封禅,你可能还会看到一些老朋友。” 明长宴扫了一眼,说道:“我已经看到了。” 不远处,迷迷谷的弟子正在高声说话。 明长宴道:“对了。我还要与你说一件事情。比赛的时候,我不跟你们一组。” 大宴封禅,按时辰分组,共十二个组。比赛时长不限,每个组最后剩下那个站到最后的,为胜者,晋级下一轮。一个小国、或是一个门派,如在自己所在的组里能胜出一轮,便是为自家争到了威风。 但是如果明长宴与天清一组,一组只胜一人,就是要与自家打起来了。 李闵君思及此,道:“你说的很有道理。祸害自己人不如把你弄出去祸害别人。” 明长宴淡淡道:“你觉得我前天的化骨绵掌拍得不够狠吗?” 李闵君道:“你不和我们一组,你打算去哪里?” 明长宴目光放在不远处,微微一笑:“地方不是自己送来了吗?” 李闵君望过去,之间前面领铜牌登记处,站了一排长长的队伍。队伍中,大家都默契十足的黑衣玄色披风,有的头上戴着黑帽黑纱,有的则是将帽子夹在腋下。甚至,还有几个人,站得累了,于是就把腰上别着的“苍生令”往两块石头上一放,而自己则是坐到了刀上。 俨然,这一群有站有坐,千姿百态,横看成岭侧成峰的男人们,都是“一念君子”了。 李闵君看罢,啧啧称奇:“我以为只有临安那些闲的无聊的痞子和混混喜欢模仿你,没想到,你的知名度还挺高,怎么到了京都也还有这么多脑残粉!” 明长宴道:“非也。你为何骂他们?” 李闵君道:“我为什么不骂他们,多半是打着你的旗号出门招摇撞骗的!难道你不生气?” 明长宴唏嘘:“他们热衷扮演我,自然是因为内心钦佩本少侠。我对眼光好的人,实在生不起气来。” 李闵君笑着锤了他一下:“要脸不要脸!” 一众一念君子中,突然走出来一个人。 此人喊道:“啊呀!又见面啦!” 明长宴新奇道:“是你。” 李闵君问道:“他是谁?” 明长宴道:“一个叫做拐子王的男人。” 拐子王不记打,上一次被明长宴狠狠收拾了一顿之后,得了一颗金珠,转头就把明长宴揍他的事儿给忘了。再者,出来混江湖的,谁还没被揍过。别人揍他不给钱,明长宴揍他还给了丰厚的银钱。 拐子王见钱眼开,只想到,若是每天只用被这么轻飘飘的揍一顿就能白拿这么多钱,那他还混个屁的一念君子!他天天让明长宴揍! 拐子王道:“好久不见啊!上回跟明兄深入切磋了一下,本人深感荣幸。这次又见面了,看你的打扮,你也是来参加大宴封禅的?” 李闵君道:“切磋?你什么时候跟这种人能切磋了?” 明长宴笑道:“我切磋他。” 李闵君了然于胸的点头:“原来如此。” 被“切磋”的拐子王,十分自来熟,看见明长宴的衣服,评价道:“明兄,你这套衣服不时兴啊!” 明长宴道:“有何不妥么?” 拐子王摸着下巴,说道:“这一套,是好几年前的衣服了吧!玲珑阁都翻新了四五套了,你怎的还穿旧的?” 明长宴:“显而易见,我买不起新的。” 拐子王更加不信:“你别谦虚啦,我知道你很有钱的!”他话题一转:“你应该是要和我们一组吧。这回来大宴封禅报名的‘一念君子’全都被分到了一组!你武功高,肯定是咱们组的佼佼者,说不定,能拿一个小组第二!” 明长宴好奇道:“哦?为什么我只能拿小组第二?” 拐子王哼唧一声,指了指不远处,一名站姿格外笔直的“一念君子”。 “你看到他没有,他的武功造诣相当高。其实,我们都怀疑,他可能真的是明长宴!” 明长宴问道:“为什么?大宴封禅都还没有开始比,你怎么就断言他的武功很高?” 这时候,另一个“一念君子”插嘴道。 “这都是别人看见的!他当时住在城北的客栈里,哪里离琅琊小河最近,遇到的外邦蛮子也最多。上一次,有人看到,他就在琅琊小河,跟外邦蛮子打起来的!打的对方落花流水!” 明长宴忍不住道:“就凭这个,你们就判定他就是明长宴么?” “一念君子”道:“那不然呢!不是他,难道是你吗!” 明长宴:…… “看你长得跟个女人似的,天下第一哪儿有这么长得,肯定是人家那样的啊!”其中一个“一念君子”抢着说完后,又发现了明长宴手上的汤婆子,身上还披着一个比较厚的披风,“你看看你,娇滴滴的,还怕冷呢!真正的一念君子怎么会怕冷?你看我们谁有你穿得多?再看看人家——” 明长宴顺着对方的手势看去,只见那位被众人肯定是真正的“明长宴”的黑衣人,确实一脸阳刚之气,脸上杀意十足,脸长得方方正正,像块板砖,一条刀疤,十分骇人,大冷天的,只披着一个薄薄的披风,披风下面露出了结实的肌肉。 明长宴摸了摸自己的脸,不服道:“没有人说,长得俊俏的不能当天下第一吧?” 拐子王说:“那是自然。可是你——一看就是断袖啊!” 李闵君正在喝茶,听闻此话,茶水全数喷了出来。 他震惊道:“你怎么回事?搞个断袖搞得人尽皆知了?你让柳况给你登报了吗?” 明长宴也纳闷呢,拐子王连忙摆手,说道:“非也非也,这是我自己推测出来的!我见你几次,你都与你身边那位小郎君状似亲昵,凭借本人多年混迹风月场的经验来看,绝非朋友之情谊。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不歧视搞断袖的!” 另一个“一念君子”也说:“是啊是啊,我也不歧视!但是真正的明少侠,怎么会搞断袖?!” 李闵君捂着嘴,憋笑憋得十分辛苦。 明长宴皮笑肉不笑道:“是吗。也不一定吧。” 众人见他说话狂妄,不由打心底里嘲笑他。 李闵君道:“好了,你要玩,就等以后玩,在这里说话没有意思。铜令上的分组已经确定下来了,你还是想办法找柳况帮你改掉吧。” 拐子王听罢,哈哈大笑:“找柳三清?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一笑,大家都笑了。 李闵君莫名其妙道:“找柳况怎么了?” 其中一个“一念君子”搂着他的肩膀:“兄弟,知道你心里妒忌人家武功高了,但是没办法啊,这不是我说的算,是大家都觉得他是明长宴啊!你的朋友要是不服,也可以跟外邦蛮子打一架嘛。不过,能不能活着回来,就看你的运气了哈!总不能技不如人,就让人家把分组改了吧?哈哈,你们这个样子也太……” 明长宴:…… 李闵君:…… 另一人说:“哈哈哈哈就是,还找柳况呢!真是吹牛皮不怕吹破,你要是能找柳况改分组,我就能找云青仙人给我倒茶!” 又一人道:“那我就能跟云青仙人搞断袖!” 明长宴:…… 此话一出,又是嘻嘻哈哈一阵。 拐子王道:“你快别说了!对了,还未请教兄弟大名。” 李闵君黑着脸道:“李闵君。” 拐子王一愣,紧接着,周围爆发出更响亮的笑声。 “他说他是李闵君!” “笑死人啦!这么多年,我见过扮明长宴的,还没见过扮李闵君的!” 拐子王也摸了摸鼻子,对明长宴竖起大拇指:“高,还是兄弟高啊!你这个扮演的太敬业了,连李闵君都考虑进去了,难不成,你还有一个团队么!” 第97章 大宴封禅(二十四) 李闵君懒得和他们在这里插科打诨。 明长宴搂了下怀中的汤婆子, 打了个哈欠。 李闵君看了他一眼:“你昨晚不是睡得很早么, 怎么现在又困了,这才什么时辰?” 明长宴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大雪过后, 空气骤然变冷。除此之外, 天也阴沉沉的, 这么一望,不像是上午, 倒像快晚上了。 “是么。我平日里都要睡一睡午觉的。” 李闵君道:“你什么时候养成的这个习惯。” 明长宴丝毫不在意道:“这两年,大概上了年纪吧。不说了,赶紧领完铜令,之后还要去一趟山上找柳况。” 思及此, 他想到白鹭书院上山的那一条行路难,腿脚立刻发软。要说以前,走这么个行路难,他绝不会犹豫半分。只不过, 现下天气不好,他人便昏昏沉沉, 只想找个温暖的被窝睡一觉。若是怀瑜在身边,那就再好不过了,他走也不想走了, 索性直接赖去他身上。 总之, 对方不可能不管他。 明长宴拢了下大裘,深色的绒毛挤挤挨挨地擦过他的脸颊。 方才笑话他“娇滴滴”的“一念君子”又笑道:“你看,我就说你十分娇气了, 现在哪个武林少侠出门,穿得有你这样!我看连皇帝的妃子都没你打扮得娇贵。”明长宴摸了摸下巴,道:“你怎么知道皇帝的妃子不是我这样打扮的。” 说话间,边上那一位呼声最高,最像“一念君子”的“一念君子”,睁开了眼睛。 明长宴看去,似乎要在他的脸上找出对方那里像自己的铁证。 但是左看右看,也没找出一丝相像的地方。 拐子王道:“这个‘一念君子’,脾气很不好惹,又凶又暴躁,还有个外号叫欧阳不败!” 明长宴稀奇道:“那他的名就是‘不败’吗?” 拐子王道:“非也。我们只知道他姓欧阳,并不知道他名什么。只是因为他到处求人赐他一败,所以我们都叫他欧阳求败!” 明长宴问道:“为什么不叫欧阳赐败呢?” 拐子王摸了摸下巴:“你这个问题问的好,不如你去问问他?” 李闵君道:“别闲聊了,往前走吧。前面说不定已经开始分发铜令了。” 明长宴微微笑道:“下次见面再聊吧。” 拐子王似乎更明长宴聊的很投机,并不想下次聊,连忙上前一步,追上明长宴道。 “诶?明兄,何必要下次聊,我看这一次聊也很好!” 他追上来,厚着脸皮与明长宴并肩而行。 “明兄可知道,这一次大宴封禅是在何处举行吗?” “当然是太微庙前,一会儿就是到那里拿铜令。”明长宴转头看了看他,“你头一次来大宴封禅?” “说来惭愧,是的。以前小时候想来过,但是迫于生计关系,没钱来京都,这回乡巴佬进城,长了见识了!”拐子王十分自谦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明兄,我听你的口气,你经常来嘛?难道四年前的大宴封禅,你也参加了?” 明长宴道:“我自然参加了。” 拐子王好奇道:“那你的名次是多少?” 明长宴实话实说:“天下第一。” “哼!” 听到这声重重的“哼!”,明长宴才注意到,这位欧阳求败也走在他身边。 于是,明少侠立刻十分给面子地拱手道:“不败兄,久仰久仰。” 他手上拿着汤婆子,做起这个姿势来不伦不类,十分滑稽。 欧阳不败道:“天下第一,你也真敢说!” “这又是你说错了。不是我敢说,是我陈述事实。”明长宴哈哈笑着,又微微靠近欧阳不败,悄悄地问,“欸,听大家说你有可能是真正的明长宴,是真的吗?你偷偷告诉我,我不同别人说。” 欧阳不败鼻孔扩大,连出两口“恶气”,凶横着一张脸:“小子!你别太拽了,这个江湖上,比你厉害的人多的是!” 明长宴道:“依我之见,不超过一个。” 欧阳不败愈发看他不顺眼,正想再说两句,呛他两口时,不远处,传来了争吵声。 明长宴微微一愣,说道:“似曾相识。” 李闵君问道:“为什么似曾相识?” 明长宴道:“每一回,我见到海先生的时候,她都在与人吵架。看来,她的脾气是真的很不好。” 海先生是尊称。 因她身份地位高,于是,人人尊称一声“先生”。 海先生的本名叫海津,此时,她与另一个女人,正在争执。 准确来说,是她单方面的争执,而另一个女人,并没有理会她。 李闵君道:“前面有两个女人,你说的哪一个是海先生?” 明长宴道:“破口大骂的那一个。” 海津遭过明长宴两次羞辱,横竖都看白国的人不爽。这一回,骂的还是白国的人。只是此处有十三卫的人把手,如果在报名会闹事,直接取消参赛资格。众人不敢拿这个来开玩笑,尚有一丝理智的人,都不会蠢得跟人打起架来。 因此,海津只动口,不动手。 拐子王诧异道:“你看,那个白国的女人手上有条蛇!” 白国的服饰十分标致,其中最标致的,便是他们在裙子边上,开了个高叉,几乎到大腿根部才结束。女人穿着,尽显身材婀娜多姿。眼前这位蛇女,更是风情万种,风姿绰约,妖娆无比。若不是脸上没什么表情,恐怕看男人一眼,就能把男人的魂魄勾走。 拐子王感慨道:“好身段!好俊俏!这两个美人,到底是如何闹起矛盾来了,实在可惜!” 明长宴道:“可惜什么?” 拐子王摸了摸下巴:“可惜她们打起来嘛,要我说美人就该和和睦睦,相亲相爱……” 冷不丁,一个巴掌,狠狠落在拐子王的右脸上。 “啪!”的一声。 明长宴退后两步。 拐子王捂着右脸,看着不知何时走到他面前的海津。 他双目通红,泪眼朦胧,难以置信道:“你为什么打我的右脸!” 话音刚落。 “啪!”的一声。 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加响亮,并且,打的是左脸。 海津道:“你这个人的要求真奇怪,现在,我把你的左脸也打了,你满意了吧!” 拐子王重重偏在一边,空出一只手,捂着左脸。他双手捧脸,又肿又红,提高声音道:“我是说你为什么打我!” 海津拍拍手:“我为什么打你?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我最恨别人在背后嘴碎我的事情。特别是,你还是一个男人。” 拐子王十分不服,大喊大叫,指着明长宴道:“明明他也跟我一起说了!你为什么不打他!” 海津道:“因为我不打帅哥。” 她看向明长宴,咬牙切齿,呵呵一笑:“好久不见啊,小崽子,我找你找的好辛苦啊。” 明长宴道:“报名会禁止私自斗殴,海先生不会要因为这个失去比赛资格吧。四年一次,劝你三思。” 李闵君莫名其妙道:“你怎么惹到这种女人了?” 明长宴开口:“我没惹,是她自己撞上来的。” 海津道:“你没惹?难道我手上的针眼,是我自己扎出来的吗?” 她拉开袖子,果不其然,手臂上,两枚细细的针眼,赫然还没有消退。 落月针的厉害之处就在这里,用针之后,伤口极难消失,并且还会出现诸多的后遗症,让人不胜其扰。 针,在武林中,并不是一个很稀少的武器。 用针的人十分多,方才站在那里一排的“一念君子”,几乎人人都是用针的。 但是用针能伤到海津,那就值得一提了! 李闵君看向明长宴,明长宴没有动作。 反而是方才对人爱理不理的冷漠蛇女,淡淡地往这一边瞥了一眼。 远处,道深和尚听到“针”一字,条件反射地朝此处走来。 “谁用针?谁会用针?” 李闵君压低声音:“小寒寺的道深和尚,麻烦的人来了。” 小寒寺过去这么多年,一直被明长宴压着,本就恨死了用针的人。加之后来被庄笑一把火烧光了新寺庙,结果庄笑也是用针的人,小寒寺岂能不更恨“针”? 因此,来者气势汹汹,四五个和尚一拥而上。 原本稀疏的气氛,一瞬间就紧张起来。 李闵君不由吐槽道:“明长宴,你真是一个行走的麻烦。这样都能被你挑起来一场小混乱。” “先说好,这不是我挑起来的,是他们自己围拢过来的。”明长宴尚且还有心情反驳,“还好来的是道深,不是道真。上次是给蒙混过去了,这次要是他看到我俩站在一起,准要炸开锅了。” 道深和尚拨开人群,喊道:“哪位用的针!站出来让老衲瞧瞧!” 海津看见对方是和尚,并且,还是小寒寺的和尚。几个和尚一出现,就不免让她想起,自己刚来中原时,被几个自不量力的和尚调戏的事情。 气不打一处来,海津抬脚踹翻了边上的凳子。 不能打人,也不能输了气势。 动静一出,引的原本往上走的人流,纷纷停驻在此处。 众人都想看看出了什么事,于是伸长了脖子往里面瞧。 海津哼哼一笑,狂妄道:“好啊,真是人来齐了。讨厌的中原男人,讨厌的中原和尚!” 道深和尚认识海津,虽没有打过照面,但是一直听闻外邦有一嚣张女子,在京都横行霸道,拦路小国相的马车,甚至差点儿与小国相起了争执。 于是,见到海津,他说话礼让三分:“阿弥陀佛,小寒寺问心无愧,做事光明磊落,不知是哪里得罪了海施主?再者,贫僧等人不过是向来查看用针之人一二,并无冒犯海施主之意,为何一上来海施主就对贫僧恶语相向。” 海津嘲弄道:“死秃驴,还挺会装!怎么调戏女人的时候没想到自己是和尚!” 道深脸色一变:“这、这——” 他暗道:这怎么可能!他何时去调戏过女人了! 道深双手合十,说道:“我寺中,确实有胡作非为之辈,恐怕是哪一个不懂事的小和尚冒犯了海施主,还望海施主海涵。若是海施主不嫌弃,他日贫僧定当登门道歉。只是现在,海施主是否能告知贫僧,是何人伤你双臂?” “你还敢问我的住址!?”海津听到此言,更加气得炸毛,直接忽视了后面半句,“我凭什么告诉你?” 道真被海津的气势吓退了两步,开口:“没有没有,贫僧不是这个意思,只怕是一念君子出来作乱。” 一念君子! 四字一出,人群中小小沸腾片刻。 听到一念君子,海津终于冷静下来,十分轻蔑道:“一念君子?哈哈,他不是早死了么?你现在是搬出他来吓唬我?哦,你要说那些穿着黑衣服的人么,一群废物,也配当天下第一?” 欧阳求败听罢,不服道:“区区外邦女蛮子,胆敢口出狂言!” 海津转头,看见欧阳求败,只觉得他的脸十分方正,十分好笑,便不克制自己,大笑出声。 欧阳求败分明是认真与海津谈话,海津却不管不顾大笑起来,笑得他很没面子,并且莫名其妙:“你笑什么!”“你的脸很好笑。”海津实话实说,“看你扮的这一念君子,也太滑稽了,一念君子会长你这样?” 一向在“一念君子界”众星捧月的欧阳求败,何时受过如此屈辱?霎时间,他的脸色涨得通红:“你!” 明长宴听到却暗暗感叹:说得好! 此时,一名小寒寺的和尚,在道深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道深和尚的目光,顿时落在明长宴身上。 明长宴察觉到对方的目光,不紧不慢地看了他一眼。 道深神色猛地一变。 海津发觉他的脸色不对,连忙顺着道深和尚的目光看去。 她一愣,心中暗道:又是他!这个男人,从我遇见他的时候就古里古怪,后面愈发扑朔迷离,现如今,竟然还与小寒寺有什么关系吗? 李闵君说道:“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你们挤在这里不去拿令牌,可别当着我们的路!” 道深和尚这才看到李闵君,这一刻,他神色一变:“天清的李闵君!” 可惜,这句话消失在人声鼎沸之中。 人群中,一人高呼:“柳三清来了!” 发放令牌者,正是白鹭书院的院长,江湖缥缈录执笔者,柳三清。 众人挤挤挨挨,将小寒寺的几个和尚全部冲散。 道深和尚一心想找寻李闵君的方向,他心中骇然道:既然李闵君在此处,那难道…… 道深和尚不由想起上一次在烟火大会中,道真认出一人就是明长宴,但对方不惜假扮女人也不肯承认。当时,所有人竟然也信了这个鬼话!看来,江湖传言不加,明长宴也许还活着,并且现在已经来参加大宴封禅了,而刚才站在李闵君身边那个男人…… 道深和尚心急如焚,再次拨开人群,却已经不见那身披黑裘的男人。 原是在人群骚动的一瞬间,明长宴便带上斗笠,黑纱遮面,隐身于一众“一念君子”之间。道深和尚就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无法将他从茫茫人海中找出。 明长宴双手团着汤婆子,索性不跟着李闵君,任由自己在人群中随波逐流。 他亦步亦趋地跟着前面的人,漫无目的走了许久,终于到了会场:太微庙。 进会场大门前,先走一条大道,大道上去,便是巍峨宫殿。 走在宫殿偏门时,鼻尖突然传来一阵似有似无的暗香,他一个激灵就清醒了过来。 怀瑜也在这里! 正是因为要准备大宴封禅事宜,怀瑜才忙得抽不开身,现下来了会场,岂不是有可能见到他一面? 想到这,明长宴打起了精神四处张望,想在茫茫人群中翻找出怀瑜的身影。就在他聚精会神寻找时,冷不丁,明长宴的手臂被捉住,忽地将他往边上的门里拽了进去。 宫殿偏门外,是熙熙攘攘的人流,无人注意到人流中消失了一人。 明长宴还未反应过来,一股暗香便涌进身体深处,他被拽进房间内,与人群彻底分开。 门外人声鼎沸,门内,只能听到两人的呼吸声。 他左肩被扯得微微发抖,来者靠在门边,抱着他,将他困至怀中。 是怀瑜。 明长宴倒吸一口凉气,几天没见,让他的心脏跟着跳动了两下,缓缓平复,笑道:“怀瑜,你不在上面,跑到下面来做什么?” 怀瑜闷声不吭,将头搁在他的脖颈处,双手扣住他的腰,把明长宴往怀里带了带。 好巧不巧,怀瑜压着的肩膀,正是他受伤的肩膀。 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飘在空气中。 怀瑜突然站直身体,神色不善地看着他。 “怎么回事。” 明长宴心里一惊,已然知道对方若知晓他受伤,并且还欺瞒不上报的后果。怀瑜多半是要闹一阵子脾气,就算不闹,也不会给他太好的脸色看。 他心虚道:“啊?什么怎么了?” 怀瑜盯着他,伸手放在明长宴的左肩上。 轻轻一按,里面的血一定能渗透衣物。 千钧一发之际,明长宴急中生智。 怀瑜这一按,没有几乎按下去,明长宴撤落斗笠,黑纱从他面上划过,露出一张苍白的脸,身体微微前倾,踮了踮脚,在怀瑜的唇上先亲了一口,紧接着,含糊的舔了一下,撬开了对方的嘴唇。 他抓在怀瑜衣襟的十指紧张的泛白,怀瑜只愣了一下,便顺从的张开嘴。明长宴伸出舌尖,轻轻地舔了一下他的虎牙。 怀瑜扣在他腰上的手突然收紧,明长宴被迫往前紧贴着他,抓着衣襟的手也无处安放,只能松开衣襟,顺从本能的搂住怀瑜的脖子。他先开始撩起的亲热,最后先招架不住的也是他。明长宴刚刚适应自己温情脉脉的亲近,对方便一刻也不给他喘息,回应得十分坦诚,令他双腿发软。若是不靠怀瑜抱着,一定已经瘫在了地上。 门外,川流不息的人群高谈论阔的经过。 有一人不由谈起当年盖世威风,少年意气,执掌苍生令,名扬天下的“一念君子”。众人附和,推举他为惊世之才,普天之下,再无人武功能出其左右,乃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 门内,这位天下第一,被亲得无处可逃,浑身无力,眼尾微微泛起动情的红色,长而直的睫毛轻轻颤动。 第98章 大宴封禅(二十五) 这一吻, 难分难舍, 缠绵眷恋。 不过,时间一长, 明长宴胸口的空气便不够用了。他费力的推开怀瑜, 故技重施, 连忙用手捂住对方嘴唇。 怀瑜一双眼睛,离他极近, 瞳仁极黑,眼中隐隐有不满之意,看的明长宴心中一阵打鼓似的乱跳,另一只手又捂着自己大概已经通红的脸。 “下次、下次!” 明长宴捂了一会儿脸, 紧接着,又将手往下放,急急忙忙地去扯开对方放在他腰上的手。 操之过急,明长宴肩膀的伤口被猛地一扯, 顿时,他倒吸一口冷气。 怀瑜脸色一变, 用手抚上伤口处。 明长宴下意识的闪躲一下,打算退后一步,却被怀瑜牢牢捉住。 怀瑜道:“你的肩膀怎么回事。” 明长宴心中一阵哀叹。他原以为, 亲完之后, 能转移怀瑜的注意力。 结果没想到,结束后,对方还是来跟他秋后算账了。 明长宴抿了抿嘴唇, 说道:“一点小伤。你知道的,我们这种行走江湖的大侠,谁不受一点小伤?” “小伤?”怀瑜眉头蹙起,他两指轻轻地碰了碰他的左肩。 明长宴“嘶”的一声,很快,挤出一个笑容。 “可能是见到你之后,太激动了,伤口又出血了。” 怀瑜哼了一声,拽过他,往桌边走去,明长宴这才有功夫打量这间屋子。 大宴封禅,乃四年一度的大事情。举办地点,就在京都临近皇宫的太微庙中。 太微庙广而阔,不知何年何月修建,其中足够容纳数千人观战。除了中间的一块巨大高台之外,边上,便是修葺十分精细的石阶,层层递进,最上头两把巨大的华盖之下,便是皇帝与皇后观赛的位置。 今年却不知为何,太微庙周边,还建起了一圈丹楹刻桷的宫殿。 明长宴正是被拽进这其中一个宫殿里面。 坐下后,怀瑜从房间里一排柜子中,取了一些草药出来。 “这地方竟然还有草药!”明长宴惊讶说完,不由反应过来,“难怪不得,刚才我总是闻到一股药香。” 明长宴原是对药香味不敏感。他自幼身体便极好,不轻易染上伤寒,或是其他的疾病。因此,吃过的药也寥寥无几。谁知烟波江一战之后,直接击垮了他的身体,吃药就跟吃饭似的频繁,一日三餐,顿顿都不能少。 除此之外,还有怀瑜研究出来的药浴,久病成良医,明长宴现在都能靠闻味道,判断出怀瑜给他拿的是什么药。 止血的,总是不会跑了。 他见怀瑜的心情不是很好,于是可以岔开话题,问道:“你还没回答我。你不在上面待着,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怀瑜不答,熟练地解开明长宴的上衣。今日与以往不同,长宴被他解开上衣,不知道怎么的就一阵心虚,浑身一个激灵,连忙说道:“我来吧!” 怀瑜却只是轻轻将他的手推到一边,自顾先将明长宴肩膀上系的那件黑裘白毛的披风给解下来,屋中虽然没有外面那么冷,但没有点火炉子,却是也把他冻得颤抖不已。 “我好冷啊!” 手中空无一物。 明长宴的汤婆子在刚才被扯进屋子的时候,不慎掉落在外。这会儿也不知道被人群踢到了那里去,总之是再也找不回了。 离了这东西,他的手顿时凉的像冰块,苍白如玉,似乎冒着丝丝寒气。 怀瑜剥了他半边衣服,三下五除二的重新处理了一下左肩的伤口,弄上了一层药粉,果不其然,经由他处理,全然比外面的江湖郎中好不知道多少倍,左肩的疼痛立刻轻了不少。 放下药,怀瑜将他的手捉住,握在自己手心中。 明长宴得了暖处,嘻嘻一笑,浮夸道:“哇,我好大的面子。小国相亲自替我暖手。” 怀瑜眼皮都不抬,淡淡地问道:“你的伤怎么来的?” 伤口之深,绝对不是明长宴自己不小心弄上去的。 天下能伤他的人少之又少,怀瑜心中猜出了七八分,但是却非要听明长宴亲口跟他解释不可。 好在明长宴也从来不瞒着他,直接把自己遇到香香以及华云裳的事情全盘托出。 怀瑜捏了捏他的手心。 明长宴道:“现在我把我知道的都说了。这下你是不是应该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还有,我十分不解,今年为什么要造这么多宫殿。宫殿内,为何有这么多草药的味道?” 怀瑜看了他一眼:“你一口气问这么多,我怎么知道先回答哪个?” 明长宴笑道:“那你就先回答我,你为什么在这里。” 怀瑜闭嘴不言。 明长宴脸上调侃之意愈发嚣张,拖长了调子说道:“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半路来截胡的?” 怀瑜看着他。 明长宴道:“你好大的胆子啊!小怀瑜,你知道你面对的是谁吗,是天下第一!哎,你就这么单刀匹马的下来了,不怕我么?我现在可是恢复武功的人了,你可别把我当以前的样子看!” 怀瑜道:“你不想听接下来的回答吗。”明长宴顿时老实了:“想。” 怀瑜道:“宫殿内的草药,是用来点燃的。” 明长宴微微一愣:“点燃?” 怀瑜道:“没错。为了防止大宴封禅的时候外邦造反,如果皇宫中的军队抵御不住,那就烧了这些草药。不过,草药中没有毒,只是会让人不停地掉眼泪,五日之内不会好。” 明长宴道:“看来,这个草药一定是我非常不喜欢的草药。” 怀瑜道:“你从来不喜欢任何一种药。” 明长宴也不反驳,他站起身:“我现在不能跟你多呆。李闵君还等着我去拿铜令。” 他想走,却又忍不住多停留了一会儿。 二人的手,还交缠在一起。十指相扣,明长宴的手已经不那么冷了,他在怀瑜的手心中轻轻搔了一下。 “我不打扰你了,之后再来找你。” 说完,松开手,明长宴推开门,往外跨出一步。 在里面耽误了一会儿后,众多人群,已然通通到了太微庙的空地中。 明长宴出来,倒没有被太多人看见。 刚松一口气,迎面却撞上一个和尚。 明长宴脚步一顿,很快,他有坦然自若的关上门。原因无他,这个和尚,是一个瞎眼和尚。 瞎眼和尚走得极慢,却不用拐杖,也不摸索前进,就只是走得慢而已。 明长宴第一眼看到和尚,条件反射的以为,这是小寒寺的和尚。结果定睛一看,对方穿得十分破烂,比起和尚,又更像一个乞丐。可如果说他是一个乞丐,瞧着瞎眼和尚的行为举止,和周身的气质,又实在不像是一个乞丐,倒像一个落魄的君子,和小寒寺那群臭鱼烂虾截然不同。 明长宴打了个响指,瞎眼和尚微微一愣,试探道:“可是有人?” 他不说话,脚步轻快,往瞎眼和尚处走去。他路也不看,果不其然,瞎眼的和尚,被他撞了一下。 明长宴眉头一挑:“真的看不见?” 瞎眼和尚温声笑道:“怎么,小施主认为,贫僧的眼睛不是瞎的吗?” 明长宴好奇道:“你为什么眼睛瞎,还不用拐杖?” “小施主不该比我更清楚吗。明知不柱拐杖对自己不利,但还是一意孤行。”瞎眼和尚微微一笑,“萍水相逢是缘分,忘了介绍,贫僧是从临安的小河山寺来的,名为宗禄。” 明长宴在临安呆得最久,知道小河山,是临安一处荒凉的小山,相对来说比较穷苦,明长宴喜好玩乐,从来不去那边,却不知道小河山上还有一个寺庙,道:“我听不懂你说的话。” 宗禄笑道:“小施主走路千万要当心了,这么不注意,容易摔跤。” “施主身上的伤还没好,就来了这里,此举对施主自己而言,贫道认为是不妥的。” 此人穿着虽破烂,俨然却是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怀瑜尚是凑近离得近了才得知他肩膀上有伤,这个瞎眼的和尚仅仅说话之间,便仿佛将他的一切都洞察清楚了一般,明长宴拱手道:“多谢关心啦!”他想了想,还是补充道:“今时不同往日,我总不能在一个坑里头摔两次。” 宗禄不说话,脸上带着笑意,缓缓离去。 他一路往前走,到了太微庙,明长宴刚刚站定,后背就猛地被拍了一下。 “哥!” 听到这个声音,明长宴脑子微微发疼。 来者,为木图。 木图此人,一天到晚,十二个时辰,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 每一回见到他,他不是在上蹿下跳,就是在上蹿下跳的路上。 正事么,一件不做。八卦之事,荒唐之事,他最爱做。 此时遇到木图,是甩也甩不开,躲也躲不掉。明长宴是深知对方牛皮糖的个性,索性无视他,不说话。 木图道:“哥!好巧啊!在这里都能遇见你!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子!” 他微微退后,上下打量一眼明长宴。 木图又道:“这不是那个一念君子的打扮么!怎么,你也是来扮演一念君子的?” 明长宴道:“你也知道一念君子?” “废话,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他压低声音道:“我不是提醒过你,别来搅和大宴封禅这件事了吗。前一段时间,我还同你说过。今年的大宴封禅,水特别深!” 明长宴道:“不就是你们急着造反的事情么。反正我又不是中原的人,来玩一下怎么了?你不是也来玩了吗?” 木图挥手道:“那不一样!哥,我跟你是完全不一样的!” 明长宴十分有兴趣,笑眯眯的问道:“那你说,是什么样的?” 木图咽了咽口水,左右打量,神秘兮兮道:“哥,我是真把你当亲哥,才跟你说的。” “大宴封禅一共有六天,这你是知道的吧。前面四天,每天三个组比完。等到第五天的时候,就休息一天。最后,第六天决赛。” “如果等到大宴封禅第四天,中原节节败退的话,就由我发号施令。你知道信号弹吗,就这个,只要号令一出,现场大部分外邦国家都会下达命令,一举而上!而剩下举棋不定的,看着形势,也会后续跟上。” 明长宴道:“是吗?难道你们都在太微庙附近布置了军队?” 木图道:“那怎么可能。太微庙这么大,走半个时辰都走不完一圈,而且太空旷了,军队藏哪儿啊!” 明长宴道:“确实。那你们打算如何造反?” 木图道:“这有如何的?那皇帝皇后不就坐在最上面吗,一箭射死不就成了!就是那个云清比较麻烦!更何况,若是普通人,那确实要军队,可这会儿聚集的可是各国实力最强的勇士,一个人顶一百个的用,对付皇宫这边的军队,有何难的?” 说到这里,木图神色一变,担忧道:“哥,你还是少跟那个小国相在一起鬼混啦!他是中原人,你跟他不是一路的!” 明长宴道:“哦。” 木图欣慰地点点头:“你现在回头,还不算晚!” 明长宴“嗯”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李闵君领了铜令,找到了明长宴。 “你怎么走着走着就没了?他是谁?” 没等明长宴介绍,木图先自来熟地开口:“哈哈,问得好!我是他妹夫!” 李闵君挑眉:“你什么时候还多出一个妹夫来了?” 明长宴接过铜令,看了两眼,回答道:“他自封的,与我无关。见到柳况了吗?” 李闵君道:“上面乱成了一团,哪儿见得到柳况。都是江湖日报的人在发铜令。” 木图连忙插嘴道:“那么乱?不会打起来吗?” 中原武林与外邦来客十足的水火不容。一旦聚集在一起,大家都身怀武功绝学,谁的脾气都不好惹。一旦点燃,就是爆炸一般的渲染开来,没打起来,确实奇怪。 李闵君道:“哪儿敢啊。云青盯着呢。我说他怎么今天来这里,估计就是猜到这个后果了。” 话题一转,李闵君突然道:“他在这里?没来找你?” 一说完,突然想起明长宴消失的那一炷香的时间,沉默了。 明长宴也沉默了,不作回答。过了一会儿,他道:“把我的铜令给我,我现在去找柳况。” 木图见明长宴还有其他事情,便拿着自己的铜令告辞了。 李闵君翻出几张铜令,挑了一张给明长宴。 明长宴戴上斗笠,放下黑纱,往发放令牌出走去。 此处,柳况正打着扇子,这扇子粉嫩至极,由各种美丽鸟儿最细微的羽毛制成,摸起来柔顺无比。扇子底下,坠着一块巨大的,星光璀璨的宝石。扇面上,则是花瓣拥簇,美轮美奂。 明长宴一见到他,越过人群,推开一扇小门,进门就命令道:“柳三清,给我换一块牌子。我不要这块。” 门后,十分清冷,一个孤零零的小院子,出现在他面前。 柳况放下扇子,说道:“好久不见你这个打扮了。” 明长宴摘下斗笠:“寒冬腊月的打什么扇子。” 看到扇子,他恶寒一阵,忍不住道:“你拿着这把扇子,好恶心啊。” 柳况本人如清风明月,气质清冷卓绝,端的一副谦谦君子做派,手中的扇子却奢靡华贵,小女儿家似的娇气,与他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柳况无奈道:“打扇子,不一定是自己冷。” 明长宴往后看去,果不其然,秀玲珑正躺在贵妃榻上——这偏僻的地方,也不知她是从哪儿弄出这么大一张卧榻,衣服只穿两件,炉子围了五个。简直没事找事。 明长宴对她的做派见怪不怪,但还是忍不住说:“既然热的话,就撤掉几个炉子,既然冷的话,就不要打扇。” 秀玲珑翻了个身,懒洋洋道:“我不。” 柳况道:“你要换什么铜令?” 明长宴将自己的铜令扔给他:“把我跟李闵君他们分开来。我去‘一念君子’最多的那一组。” 柳况似乎不奇怪明长宴来找他,将扇子还给秀玲珑之后,自然地从口袋中,取出一枚铜令。 “早就给你准备好了。”说罢,苦笑一声,抱怨道:“先前,云青将我召至宫中,使唤我跟使唤奴才一样理所当然,就为了安排你这件事情。左右我也是一个读书人,讲究点儿清高,你二人实在过分。特别是云青,你应该好好管一管他的脾气。” 明长宴接过铜令,笑嘻嘻道:“我管他?你不如管管秀玲珑,叫她撤掉两个炉子。”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清脆干净,少女的声音。 “柳先生!你在屋里吗?我来找你读书!” 明长宴道:“是阿珺。她来了——”他转头,促狭地看着柳况:“你就倒霉了。” 柳况干笑一声,理了理袖子,叹了口气。 阿珺推开门,大冷天的,冻得双颊发红。今日,她披了毛绒领子的白裘,人娇娇小小,缩在一团毛茸茸的衣物里,衬得模样水灵动人。 跨进门,直直地朝着柳况跑来。 柳况不紧不慢地灌了一个汤婆子,顺势塞进阿珺怀中:“你跑慢一些。” 阿珺抱着汤婆子,甜甜一笑,再看秀玲珑,脸色顿时一变,哼了一声,撇开头去。 门外,楚萧云跟着进来,一进门,他脚步一顿,微微笑道:“哇,好热闹啊。” 第99章 大宴封禅(二十六) 阿珺抱着汤婆子, 狠狠地瞪了一眼秀玲珑。“你看着我干什么?”秀玲珑拾起扇子, 慢悠悠地晃荡,望了望她身后的楚霄云, 笑嘻嘻道的, “还记挂着柳况呢, 你不是要嫁给别人了吗?” 阿珺道:“呸!谁看你了!老女人,我才没有要嫁给他!” 秀玲珑慵懒地躺着, 说道:“小丫头嫌我老呢,姐姐这可不是‘老’。” 她一双手,拿着扇子,慢慢地往下滑。 秀玲珑眼神戏谑的看着阿珺, 阿珺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跟着她的手,到了她的胸口。 猛地,阿珺突然双手抱胸,脸色涨红。 “你!” 秀玲珑哈哈大笑, 眼角几乎要笑出眼泪。 阿珺摸了摸自己一马平川的心口,气得张牙舞爪。 “你不要脸!” 秀玲珑扇了扇自己的脸, 道:“小公主,我如何不要脸了?” 阿珺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总不能, 当着这么多男人的面, 说那等事情。 柳况及时插嘴,无奈地看着秀玲珑:“打住。你多大了,跟小姑娘过不去?” 阿珺听罢, 强调道:“我不是小姑娘!” 柳况连忙转身,对阿珺道:“好。你不是小姑娘,你是大姑娘。” 阿珺抿着唇,一听柳况这话,就是敷衍她的,她十分生气。 柳况道:“妤宁,不要闹脾气了,坐下好好说说。” 阿珺深吸一口气,说明来意:“柳先生,我要拿一块铜令。” 明长宴听罢,稀奇道:“你拿铜令做什么?你哥知道吗?” 阿珺浑身一僵,嘴硬道:“我、我拿这个告诉他干什么!” 突然,她目光一凛,看着明长宴,威胁道:“你也不准告诉他!” 柳况道:“你不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拿铜令,我不能给你。” 阿珺道:“我要给段段报名!” 明长宴愣了下:“段旻?” 众人望去,段旻正乖乖的站在阿珺背后。他的神情惯来都是冷冷淡淡,如今被所有人盯着,也是一副不知今夕何夕的模样。 阿珺道:“现在我告诉你们啦,快把铜令给我吧。柳先生,我绝不会拿去乱给人的,你就给我一块嘛!” 明长宴道:“你为什么要给段旻报名?” 阿珺道:“这个嘛,你就不用过问了。” 柳况看了一眼明长宴,明长宴道:“给她吧,左右是她拿去找个乐子的。你要不给,她能缠着你闹一晚上,以段旻的实力,总不至于在场上被人给杀了。” 柳况摸出一张铜令,递给阿珺。 阿珺拿在手中,左看右看,很是满意。 “哼,你们等着吧,这次有段段参加,肯定把你们都打得落花流水!” 一边说,一边看向明长宴。 明长宴微微一笑,阿珺连忙改口:“你除外,算了。我不跟你一般见识,免得怀瑜哥哥找我麻烦。” 阿珺趾高气扬的看着秀玲珑:“我听说,你也有人,要去参加大宴封禅?” 秀玲珑但笑不语。 阿珺哼了一声,说道:“那到时候就见分晓吧,你的人可别临阵脱逃了!”她转头:“柳先生,把段段跟这个坏女人的手下分到一组,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更厉害!” 说完,大摇大摆地走了。 太微庙此处高手如云,浑水摸鱼,烂鱼臭虾也多。阿珺生肖母,如今渐渐长开,端的是一品风流相貌,恐引无数少侠折腰。明长宴不放心她,事情办完之后,也不在太微庙逗留,说道:“那我也告辞了。” 阿珺这个小姑娘,个子没长多高,脚程到挺快。 明长宴走出来时,她已经走了老远一段路。 只听她哼哼唧唧的说:“段段,你一定要给我把她的人狠狠揍一顿!知道吗!” 明长宴笑了一声,心道:这两兄妹,脾气倒是很像。 阿珺看了眼身旁的楚萧云,也气不打一处来:“你总跟着我干什么!” 楚萧云微微笑道:“这是皇后的意思。” 阿珺双手叉腰,气鼓鼓道:“你这么听她的话!那你娶她去好了!” 楚萧云道:“阿珺公主不是也不要我娶你么。” 阿珺哼道:“那是自然,你决不能娶我。对啦,你也不准喜欢我,不准偷偷肖想我!别以为你天天跟着我,我就能嫁给你!” 楚萧云笑道:“好好好,我不娶你,也不偷偷肖想你。” 阿珺走着走着,叹了口气。 地上,出现一枚石子。 阿珺鼓着腮帮子,一脚踢飞了它。 明长宴道:“发什么火呢,这么大脾气。” 阿珺回头,看到明长宴,嘀咕了一句:“你在这里,怎么不去找怀瑜哥哥?” 明长宴笑道:“你怎么还问起我来了?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插手。” 阿珺最烦别人说她是小孩子,一说,又闹起脾气来。 明长宴哄了两句,阿珺终于乖顺了些。他这一年哄怀瑜的次数数不胜数,技巧已然是炉火纯青,对付比怀瑜更容易打发的小孩,自然也是轻而易举。 她话题一转,问道:“大宴封禅里,还有厉害的人么?” 明长宴问道:“你这是要跟我问什么?” 阿珺道:“当然是问名次!哎呀,刚才都没问柳先生看缥缈录。我记得。你们江湖人的武功排行榜,都在那个缥缈录上,对吗?” 明长宴:“你说的不错。但是,不用江湖缥缈录,我也能知道这个武功排行榜。” 阿珺道:“你都知道?” 明长宴道:“那是自然。我很厉害的。” 阿珺双眼发光,连忙缠着明长宴:“那你告诉我,天下第二,天下第三,都是谁?” 明长宴摸了摸下巴,说道:“这个么……我不知道。” 阿珺:…… “你不是说你很厉害吗!” 明长宴当年还真没去了解过这些,毕竟当年他的势头实在是非常大,下面都有些什么人,他从来没注意过。明长宴莞尔一笑:“是啊。天下第二和天下第三有什么区别?你需要知道这个做什么?” 阿珺很是失望,甩开他的手:“算啦!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指望你真是白指望!” 这时,一直安静听着,没有出声的楚萧云插嘴道:“我听闻。大寒寺的方丈武功乃是天下第二,只可惜的是,他是一个瞎了眼睛的和尚。” 明长宴微微一愣。 阿珺偏头问道:“那天下第二呢?” 楚萧云道:“我不清楚。但是柳先生四年前所写的最新的江湖缥缈录中,其中有两名是皇宫的人。” 阿珺福至心灵,说道:“是‘三阵’中的人吗?” 楚萧云点头。 阿珺道:“那一群废物,竟然还是前十的人?以我所见,那这个天下第五六七的,也没什么厉害的吗!” 楚萧云道:“阿珺公主何出此言?” 阿珺得意道:“当然是因为他们都打不过段段啊!” 楚萧云笑道:“阿珺公主可知道,这世上,并没有几人能打过段公子。因此,不是因为‘三阵’的人废物,而是因为段公子武功十分高强。” 阿珺道:“反正段段就是很厉害的!那些人就等着被揍吧!” 一路上,阿珺又问了许多其他同大宴封禅相关的事宜。 到了门口,明长宴与李闵君汇合。 跟阿珺分开后,李闵君道:“我看今天来的人,很多都是缥缈录上的佼佼者。” 明长宴出了太微庙,在路边摊子上要了一袋子糖炒栗子,一边吃一边走。 结果,一连剥了好几个栗子,都吃不到。那皮黏得紧紧的,一剥就掉下一小块,吃也只能吃点儿渣滓,明长宴艰难地吃了四五个之后,终于放弃了。 他拿在手中,李闵君似乎并没有发现他现在遭遇到的巨大困难,还在给他分析这一次大宴封禅的厉害之处。 “我不担心你。只是天清光你一个人出头也不好,以前整个门派都太仰仗你,离了你就死了。所以,我担心的是玉宝他们。” 明长宴给糖炒栗子的袋子封口封住,回答道:“你说的不错。玉宝此来,应该要在大宴封禅上拿一个漂亮的名次。” 李闵君道:“若想要重新恢复天清在武林中的地位……” 他叹了口气:“玉楼,可惜了。” 明长宴没说话。 李闵君又道:“不说这个了。你肩上的伤好全了吗?” 明长宴道:“过两天就好了。” 李闵君点头:“也不急于一时。大宴封禅最开始的几场,都是些碌碌无为之辈,你就是再多两个血窟窿,都不怕战胜不了他们。” 明长宴翻开自己的铜令一看,他出赛的时间,正是申时。 这个时间偏晚,冬天的太阳下山得早,开场过一会儿之后太微庙观战的人基本都走得七七八八。皇后皇帝更是天不黑就离场,因此,实在算不得一个好时辰。 而大宴封禅,众人择出最好的时辰,为巳时到未时。这一段时间,天光大亮,观战者最多,连京都百姓都会来凑热闹,是名扬天下,出风头的最好时机。 不过,有人的地方,就有暗箱操作。这与明长宴直接去找柳况换铜令是一样的。外邦各国皇族,最不缺的就是钱,只要给钱,铜令的时间可以随时兑换。柳况纵然本事通天,也无法管束江湖日报中的每一个人都听他的话。更可况,还有秀玲珑这个奸商在其中获利,他就无奈了。 人人都想争夺最好的时辰,让自己的国家与门派扬名立万。因此,没什么背景的诸多“一念君子”们,自然只能分到无观战者的时间段,又或者,有些武痴不愿离去,也有一二观战者,总之,虽然不是说完全没有了,但是也十分少。 二人到元和坊之后,天色已暗。 夜间一到,明长宴身体的各种毛病便轮番上阵,折腾他的精神。 首先,是十分困倦。 不巧的是,他首轮出赛,也正是夜间。明长宴叹了口气,琢磨着瞒住怀瑜,去医馆里抓点什么药,能强撑过晚上的,一边就这么睡去了。 如此,过了两三天,明长宴肩上的伤口,终于好得差不多了。 这一日晚上,他躺在床上,翻出枕边的风月话本,打算看两页之后。 一靠近床,一阵风袭来。 窗口,未点燃的花灯摇摇晃晃。 它虽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是却吸引了明长宴的注意。 这盏六瓣花灯,正是怀瑜在庙会当晚买下来给他的花灯。 说来,原本是自己打算送怀瑜的,结果没想到,最后还是叫怀瑜买下来给了自己。 花灯中的蜡烛早就燃烧殆尽,只有一块僵硬的红蜡。 明长宴索性不睡了,在屋子里翻箱倒柜,最后将桌上的蜡烛取下来,掐了一截,放在花灯中。 忽明忽暗,这盏灯,重新亮了起来。 它虽然亮,却完全不敌那晚上的光彩夺目,只觉得怎么看都少了点儿东西。明长宴掐指一算,接下来自己又要有好几天不见怀瑜了。 他叹了口气,弹了弹花灯,心道:等大宴封禅一过,我便哪儿也不去。 困意席卷上来,明长宴闭上双眼。 四日之后,大宴封禅的初赛,正式开始。 第100章 大宴封禅(二十七) 一大早, 明长宴就自然醒了。 李是闵君热了一碗羊奶, 放在桌上还没有多少时间,便被明长宴端起来, 一饮而尽。 他打了个嗝, 李闵君道:“我奶呢!” 明长宴岔开话题:“什么时候出发?” 今日, 便是大宴封禅的初场。 李闵君道:“你又不是早上的场次,这么急做什么, 吃了中饭再走。” 明长宴道:“不要对任何一支队伍掉以轻心,我现在去,还想看看今年大宴封禅的初场是怎么比的。” 他看了一眼门外,推算了一下时间, 说道:“再者,现在也已经不是早上了,最早的两场比完了吧。” 李闵君道:“你也知道不是早上。玉宝都打了两套剑法,你才起床。” “本人最近修身养性, 以准备大宴封禅,你这个什么力都不出的人, 有什么资格质问大师兄?”明长宴十分神气地把双手张开,“给本人把一念君子的装备献上来。” 李闵君敲了他一榔头,将明长宴的一身衣服破烂似的扔到他头上, 道:“你当这里是九十九宫?那云青难道是这么惯着你的?自己穿!” 闻言, 明长宴心想,怀瑜好像平时还真的是这么惯着他的。 秦玉宝小跑进屋:“大师兄,你醒啦!我们赶紧去太微庙吧!” 花玉伶紧随其后, “咦”了一声。 原因无他,明长宴今日穿着打扮,与当年在天清的时候无差。 乍一看,好似回到了三年前。 明长宴拾起桌上的斗笠,戴在头上,黑纱却并没有放下,而是别在帽檐。 “走吧。” 花玉伶道:“大师兄,你的刀呢?” 明长宴开口:“我的刀,显然不在我这里。” 秦玉宝问道:“不是苍生令,大师兄,是你自己用的道。你没了苍生令,总要有一把用的顺手的武器,你要是不嫌弃的话,我有一把刀,可以给你。” 明长宴道:“不用。若是真的要用武器,那也是决赛的时候了。前几场,我不用拔刀。” 李闵君哼了一声,说道:“狂妄。” 明长宴微微一笑:“是事实。” 一行人整装出发,半个时辰之后,走到了太微庙。 太微庙门口,地广人却不稀,还没到入口,就被门口排成一排的摊子给绊住了脚。 明长宴略过卖糖炒栗子的摊位,买了几串糖葫芦,自己留了两串,剩下的分给了秦玉宝等人,一边吃,一边钻进大宴封禅的场地。 时间未到,明长宴只能先到观战区。 此刻,前两排的观战区已经人满为患,一路捂着耳朵,避开助威呐喊的声音,艰难地找到了一处较为空当的地方。 刚一站定,耳边就传来一阵叹息的声音:“就差一点!可惜了!” 李闵君道:“今年还是小翠和小米在上面么?” 明长宴捂住耳朵:“魔音灌耳。秀玲珑应该管管他们,叫他们调整一下声音大小,体谅下我这种上了年纪的人。” 秦玉宝第一次来大宴封禅,不由好奇道:“大师兄,这是谁的声音?” 方才那一声叹息,好似近在耳边。 但远远望去,发出声音的二人,分明在更远处的台子上面。 燕玉南柔声解释道:“这个叫做狮吼功。将内力灌注在声音之中,就可以令方圆百里的人都听到自己的声音。” 秦玉宝道:“还有这种奇人?听大师兄的说法,这难道是秀姐姐的人吗?” 燕玉南道:“秀姐姐网罗天下奇人异事,这两位彪形大汉,一名叫做‘小翠’,一名叫做‘小兰’,内功均很深厚。” 秦玉宝问道:“如果这么厉害的话,他们为什么不去参加大宴封禅,反而要在上面用这么大的声音说话?” 燕玉南道:“各行有各行所精通的嘛,这狮吼功也不是所有人都学的,而且这功夫除了声音大没别的用处,谁要特地花好多年的时间去学这种功夫,而且很有可能一不小心,嗓子就给伤到了,那便不能再学下去了。” “你仔细听。他们说的话,并不是他二人之间的谈话,而是在点评太微庙赛场上的打斗。大宴封禅乃天下之盛世,站在这里观战的,除了中原和外邦的江湖中人,也有不懂武功的大臣和皇族、贵族,还有外面来凑热闹的平民百姓。他们若是想看懂这一场比赛,就需要有专业人士的讲解。” 秦玉宝问道:“台上的那两个人,就是解说吗?” 燕玉南道:“不错。” 李闵君解释道:“那是秀玲珑的人。不过,她的人已经有参赛的了,所以,小翠和小兰就不必参赛。秀玲珑此人,奸诈得很,她的人安插在看台上,作为讲解。想怎么抹黑门派,就怎么抹黑门派,想捧哪一个门派,就捧哪一个门派。” 秦玉宝恍然大悟:“如此一来!岂不是大家都要争着给这两个人塞钱?我是说,给秀姐姐塞钱,这样她岂不是赚翻了!” 李闵君笑道:“何止啊,你看现场有多少门派,多少国家。这些国家中,富有之人,又有多少?” 秦玉宝憧憬道:“那真是发财了。” 李闵君也跟着羡慕了一把:“这个秀玲珑,真是会做生意!” 一时间,众人仿佛看见数不尽的金银财宝,如大河滚滚,全数滚到了秀玲珑的口袋中。 唯有明长宴,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太微庙赛场。 燕玉南道:“大师兄,你看出什么来了吗?” 明长宴道:“正在看。” 几人的目光,又从台上解说二人身上,落到了赛场中间。 大宴封禅初赛,今年的场地,是一片美不胜收的桃花林。 桃花林美则美矣,可是其中机关无数,危险重重。 众人望去,只看见满天桃花,在赛场灼灼飘扬,乱花迷人眼,浅草埋人腿。一眼望去,人没看到几个,光看见林子了。 小翠的声音,如约而至:“现在,所有的人都进入了桃花林中。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正面相遇。不过,因为桃花林之中的机关掉下去的人,已经五个了!” 秦玉宝微微一愣:“桃花林中还有机关吗?” 燕玉南道:“是啊!” 秦玉宝道:“如果有机关的话,现在岂不是全都被我们知道了。那第一批参赛的人,也太倒霉啦!” 李闵君道:“不完全倒霉。有机关的事情,应该是众人都猜得到的。否则,哪有这么简单能让你通过比赛。你看,第一批的人进去,一共十来个,一个时辰之内,只有一个能走出来。这个人才能晋级。” “玉宝,你好好看看,咱们这个视角,能有几个人看得到桃花林里面的东西?” 秦玉宝眯着眼睛一看,开口道:“我看不见。” 李闵君道:“看不见是正常的,若是叫你看见了,这个天下第一就该轮到你来当了。现在明白了吗,也就是说,你根本看不见里面的机关,就是叫你知道,你也没有应对策略。” 秦玉宝道:“那大师兄呢?大师兄能看出来吗?” 李闵君道:“你大师兄跟别人又不一样,你拿他来比?” 秦玉宝思考一番,也觉得很有道理。 他:“二师兄,我还有问题。” 李闵君顾念他是第一次来大宴封禅,因此十分耐心,有问必答。 “什么问题?” 秦玉宝道:“大宴封禅的规则,是一组人进去之后,只留一个人晋级。一共是两场,这一场,就是最初的海选赛。你要知道,报名的人有数千人,要是每个人都来一场单打独斗,那就是比到下下个月,都不一定能比完。” “赛场大,筛选人最好的方式,就是‘养蛊’。” 秦玉宝问道:“什么是养蛊?” 李闵君道:“这是一种北岐的巫术。传闻,这个国家极其擅长操控蛊虫,越是厉害的养蛊人,操控的虫子就越厉害。他们在炼制一只蛊王的时候,会将成千上百只虫子放在一个密封的罐子里自相残杀。最后活下来的那一只,就是蛊王。” 秦玉宝听罢,悚然一惊:“岂非太残忍?” 李闵君道:“我只是说大宴封禅的海选赛是这个方法,并不是说他们会自相残杀。武功切磋,点到为止,若是有人发狂杀人,云青会阻止的。”秦玉宝道:“这个方法不错,可是万一都没出来呢?那这一轮岂不是一个晋级的都没有?” 李闵君:“那当然,并不是每一组都有晋级的人,一共晋级的只有十二人。若是超出了这个规定,那么排在末尾的几人,就会另外安排一场比赛,直到只剩下十二人为止。” 秦玉宝盯着桃花林,继续道:“这片桃花林又不是很高,为什么不直接用轻功飞出来?” 李闵君解释道:“初赛是禁止轻功的。当然,过于险恶的招式也是禁止的。” 秦玉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继续观战。 这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燕玉南问道:“大师兄,这片桃花林,难吗?” 明长宴道:“不难,你无须担心。” 燕玉南“哦”了一声,转头继续围观赛事。 桃花林,对于明长宴来说,确实不难。 但是对于置身于桃花林中的众人来说,那可就太难了。 一上午过去,参赛者一共数百人,最后晋级的,却只有寥寥六人。 这六人也并不是轻松晋级,其中伤势深浅各不同。出来时,伤势较轻的,也只是走路没走稳,衣服也略显破烂。伤势严重的,则是满身是血的爬出来,看着令人唏嘘。 李闵君道:“你看这个人,伤得这么重,也不知道他下一场要怎么参加?” 燕玉南道:“是呀。我听闻有很多人,虽然初赛是过了,但是勉强的很,根本无法进行下一场比赛。” 李闵君听罢,略微有些担忧。 明长宴道:“这里来的大部分国家,都会带上本国最好的医师前来。” 他看向明长宴,压低了声音问道:“你的身体不要紧吧?我记得你的时间可不算早,到了傍晚能撑得住吗?” 明长宴道:“绰绰有余。” 听他这么说,李闵君的心放宽了不少。 “你自己小心一点。” 中午,稍作休息。 明长宴望向观战台的最上面,帝后已经立场。 晨起,那华盖之下,就被遮了一层厚厚的帘子。据说,皇帝就在帘子之后。 对此,明长宴深感怀疑。 上一次,他见到皇帝之时,对方已经在龙床上奄奄一息。如何又能走那么远的路,来到太微庙? 明长宴暗道:此事大有古怪,我要马上见怀瑜一面,问问清楚。 他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越想越觉得很有道理,趁着晌午停赛的半个时辰,立刻往太微庙之后赶去。 明长宴戴着斗笠,走在人群中,并不是很显眼。 现场,“一念君子”众多,他只是其中之一。 绕到太微庙的后边,人就逐渐减少。此处,是中原皇族大臣休憩之处,十三卫重重把守,没有令牌,绝不可能进入。 不过,他进皇宫都如同进自己家门,越过几个十三卫,轻而易举。 就在他准备翻墙的时候,冷不丁,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明长宴听闻此声,几乎是条件反射的浑身发冷。僵了一僵,他恢复常态,轻飘飘跳到墙上,又从墙上飘至树上,一点声音也没发出。 “废物!” 这一句,是大月国的语言。 说话的人,是一名英俊的中年男人。他虽生的好看,但脸确实怒极到了扭曲的程度。并且一抬脚,就将其中一名浑身是伤的侍卫,踹翻在墙上。 那侍卫被踹在墙上,狠狠地吐了一口血,落在地上之后,连忙爬起来,磕头道:“国主,属下无能,望国主宽恕!” 明长宴面无表情,死死盯着。 这一幕,勾起了他十分不好的回忆。 那位被称作“国主”的男人,方才那一脚的力道,明长宴就算是闭着眼睛都能回忆出来,踹在身上有多狠,有多痛。 因此,此人,正是他的父亲。 明长宴肖母,唯有一双眼睛与大月国主相似。 对方踹完了一脚,似乎还没有解气,又抽出鞭子,狠狠的抽在那人身上。一块铜令,从侍卫的怀中落下。 凭借明长宴对他这个便宜老爹的了解,被他全力殴打的这个侍卫,多半就是方才在初赛中落败的大月国选手。国主生性残暴,这些侍卫一旦落败,等待他们的不是自己的死期,甚至,迁怒于他们的家人,让他们全家都不得好死。 侍卫怕极了,被打得一声不吭。 明长宴知道,越是叫唤,被打得就越多。 他幼时没少尝过此等毒打,往往痛得满地打滚也不敢发出一丝声音。若是秦桢在也就罢了,他断然不敢如此嚣张,怕的是秦桢不在,明长宴就是哭死,也不会有人来救他。 往事翻腾至心中,明长宴抿着唇,眼底隐隐泛起恨意。 却不料,就在此时,一丝若有若无的暗香飘来。 明长宴微微一愣,回过神来,懒得看自己便宜爹揍人,立刻跳下树,寻着暗香前行。 果不其然,刚拐弯,便看见怀瑜一人独行。 他心中那股烦躁感顿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满心欢喜。 明长宴三步并两步,往前走去,冷不丁伸出手,从背后捂住怀瑜的眼睛。 “小公子,你可知道你走的这条路是我家开的?” 怀瑜淡然开口:“不知道。” 明长宴道:“那你现在知道了。本少侠要打劫。” 怀瑜没作声。 明长宴笑嘻嘻开口:“你怎么不问我劫财还是劫色?” 怀瑜捉住他的手,将其从脸上扒下来。 “何事?” 明长宴道:“今日大宴封禅,皇帝来了么?” 怀瑜:“没有,帘子后面是假的。” 明长宴道:“果真如此。我就说他那个样子,还能下床就奇了怪了。” 说完这个,怀瑜看了他一眼,又移开视线:“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个?” 明长宴摸了摸下巴:“……那不然呢。” 怀瑜突然转过身,直直的看着他。 明长宴顿了顿,心中不由想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问个话,还要暗示我付出点什么吗? 难道是…… 明长宴心中想了许多,嘴唇抿了抿,险些就要闭上双眼。 谁知,怀瑜却移开视线了。 明长宴猛地回过神,连忙拍了拍脸颊,转移话题:“当然不是这一个事情,我么,自然还有一个事情!” 怀瑜说道:“继续。” 明长宴从怀里掏出了一串包好的糖葫芦,展现在怀瑜眼前,这是来的路上特意给怀瑜也捎上的。 怀瑜接过糖葫芦,微微有些发愣,脑海里想起了一些什么。 明长宴笑道:“四年前,我参加大宴封禅的时候,老实说,全天下的小男孩,就没有不憧憬我的。算来,你那时候,也才十七八岁,对吧。” 怀瑜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明长宴很是得意:“当年我问你是不是太崇拜我跑到临安来的,你死都不说,刚刚让我想起来了,现在你告诉我,到底是不是看到我英姿飒爽的身姿,崇拜得不行?” 怀瑜道:“是不是又有什么区别吗?” 明长宴惊讶道:“那当然是有很大的区别的。如果你回答‘是’的话,那我就要恭喜你了。” 怀瑜脚步一顿。 明长宴浮夸地表演道:“现在,全天下小男孩都崇拜的‘一念君子’,归你啦!” 怀瑜看着他。 明长宴笑得十分狡黠,他愣了一下,随即,怀瑜伸出手,敲了一下明少侠的脑袋。 下一刻便看他耳尖有些发红,背过身,往前走去。 从未见过怀瑜如此反应,明长宴愣了半天,才缓缓捂着脸,仿佛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 第101章 大宴封禅(二十八) “怀瑜!” 明长宴连忙追上去。 他道:“你说话就说话, 为什么打我。万一我的头被你打傻了怎么办!” 怀瑜不理他, 兀自往前走。 明长宴咳了一下,凑上脸道:“我的头好痛啊!” 怀瑜看了他一眼。 明长宴得到了回应, 连忙空了两只手, 抱住头, 笑道:“真的很痛。” 怀瑜问道:“哪里痛。” 明长宴这下又道:“忘记了。总之是很痛的。可能是因为没有用膳的原因,你午饭吃了么, 我请你吃东西!” 怀瑜道:“好啊。” 明长宴退后一步,上下打量着他,开口:“不过,你这样, 我可没法儿带你出去。”怀瑜道:“为何?” 明长宴开口:“天下谁不知道你小国相啊!你要知道微服私访,懂吗?千万不能大摇大摆地走路上。” 怀瑜道:“那为什么你可以?” 明长宴得意道:“那是本少侠很有先见之明,十几年从不露脸,我走路上都不会有人注意我。如果真是有人注意我……” 怀瑜微微偏头, 听他的下文。 明长宴摸了摸下巴,感慨道:“那可能是我太俊了。” 一刻钟后, 怀瑜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色琉璃镜,遮住了小半张脸,与明长宴一同出了太微庙。 明长宴先领着他去了糖炒栗子的摊子。 这家摊子的老板十分好赚钱, 大中午的也不去用个饭, 坚守阵地,雷打不动地卖栗子。 明长宴掂量了一下怀中的钱袋,买了一包, 拿在手上。 午时,正是众人用饭的时候,出了太微庙,沿路的闹市人声鼎沸。 明长宴抱着栗子,冷不丁,右手突然被人捉住。 他愣了一愣,尚未做出反应,这一只手,不由分说地扣住了他的五指。 街上,车马往来,摩肩接踵。 怀瑜的动作十分不起眼,当然,也不会有人在这样喧闹鼎沸的人声之下,注意到二人相牵的手。 明长宴一只手抱着板栗,另一只手被怀瑜一拽,他猛地打了个踉跄,脸色后知后觉地染红了大半。 互通心意已久,但明长宴从未与他青天白日,在这么多人的地方做出如此亲密之举。 他几乎僵成了一块直立行走的棺材板,若不是两条腿尚有知觉地在走路,恐怕就要蹦着前行。 说是明少侠请客,但是酒楼却是怀瑜挑选。 一家一甲酒楼的三层雅座。 怀瑜拽着他上楼,一路上,明长宴又恨不得把斗笠戴上,心中又隐隐有些窃喜。两种莫名的情绪互相拉扯,直到坐在凳子上的时候,才反应过来。 幸亏,纸袋中的糖炒栗子还热乎。 明长宴拖了一个碟子过来,将栗子倒了些去碟子上,捡起一颗,开始艰难地剥了起来。 来到中原之后,这边实在是地大物博,明长宴呆了这么些年,很多食物都没怎么吃过,比如这个炒栗子,大概就是他“身死”后这几年流行起来的零食。 明少侠没怎么剥过栗子,不得要领,对着小巧的栗子又抠又挖,好不容易才抠出一点栗子肉。怀瑜瞥了一眼明少侠身前的“残花败柳”,栗子惨遭碎尸,连壳带肉,此人在他面前剥了一刻钟,不但没吃到什么,还顺便糟践了食物。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出现在碟子边沿。 怀瑜实在看不下去了,端过碟子,替他剥了一颗。 经由对方的手剥出的栗子,个头硕大,完好无损。 明长宴眼睛一亮,但又马上收起表情,评价道:“有一点厉害。” 正好吃完半包,三楼又来了几人。 怀瑜所选的这个位置,乃是全酒楼视野最开阔的位置。 左看,楼下是熙熙攘攘的闹市。 右看,则是能把整个酒楼的景象尽收眼底。 此刻,三楼上来的几人,由小二领着路,落座在隔间。 几人说话的声音十分响亮,不是明长宴故意听,而是他们故意说给别人听。一楼到三楼,几乎全能听见了。 一人开口:“今年大宴封禅,第一名和第二名都不在了,我看拔得头筹的,非我琮竟方丈不可。” 明长宴耳朵一动,吃栗子的动作微微慢了一些。 “琮竟方丈?” 怀瑜解释道:“大寒寺的现任的方丈,江湖缥缈录的第三位。” 在他的印象中,大寒寺同小寒寺不同,一向不问世事,明长宴对于这些印象不深,开口道:“我记得,大寒寺的方丈……是叫琮竟吗?好像不是吧。” 怀瑜道:“三年前换了。” 明长宴恍然大悟:“难怪不得。三年前……” 正好是他的“死期”嘛! 隔间,另一人连忙附和:“不错。别看琮竟方丈现在是第三,但是前面两个,死的死,失踪的失踪,还能拔出苍生令吗!” “是呀!明长宴死后,方丈前面便再无阻碍了,他有什么好畏惧的!” “我可全都把银子压在琮竟身上了,就等他赢了之后,我便在京都买一套宅子!” “哈哈,英雄所见略同!对了,你们都看到早上的桃花林了吧,一上午竟然才出来六个,真是可怕!三个时辰前,柳三清统计的人数分明不下百人。” 片刻后,有人唏嘘:“这还只是初赛呢,我见到已经有人重伤退场了,看他的模样……我真替他可惜,千辛万苦过了初赛,却也参加不了决赛。” 有人说道:“我有个朋友在江湖日报中求了个职位,打听来的,很可能,今日早上胜出的六个人,没有一个能熬到下一轮!” “为何!” “不为何。有几个似乎是伤的太重,剩下的,就……” 隔间没了声响,但是众人却心照不宣。 大宴封禅,初赛后,仅有十二个名额能参加决赛。 每一届比赛,不乏有佼佼者胜出,好比今日,只是一个上午,就有六个名额。那岂非下午就能凑满十二个了?当然不是!这六人中,撇去重伤不谈,就算是完好无损的人,也未必能活到决赛!只不过,他们不是死于赛场,而是死于暗杀! 为了争夺十二个名额,谁会允许废物登上决赛。一但有人从初赛中通过,只能说明,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除了躲避赛场的厮杀,还要防着接下来的阴招。 明长宴道:“看来,今年与四年前,并无差别。” 怀瑜道:“有人的地方,就有厮杀。” 饭菜上齐,果然,怀瑜一道菜只肯吃三口,遇见自己不爱吃的,甚至一口都不吃。 明长宴连哄带骗,诓他多吃了几口,放下筷子,怀瑜道:“傍晚就要到你了,今年的初场,比以往布置得更艰险。”他眼睛瞟了瞟明长宴前几日受伤的肩膀。 “不怕,方才我看过,完全没问题”对于怀瑜的话,明长宴了然于心,这一次既然得知了外邦蠢蠢欲动,那么显然这边大宴封禅会场,也没打算让外邦的参加者那么简单的过去,可既然加强了难度,那么对于所有人来说,难度都是一并加强的,并不会因为怀瑜偏袒明长宴,他便比别人轻松了些。 看了看怀瑜沉默的样子,明长宴又道:“我是什么人?没关系的,保证晚上进去这一下我连皮都不会擦破。” “华云裳。”怀瑜终于开了开口,“若是再碰上她,不要硬来,她想做什么尚不明确。” 闻言,明长宴摸了摸下巴,这些日子他也在不停地思考和回忆,对于华云裳,他不知是不懂她,还是自己的所猜测的实在是不切实际,道:“最近因为大宴封禅她消停了这么久,仿佛是在蓄力一般,我在想她是不是想……” “什么?” 明长宴凑到怀瑜耳边悄悄说了什么。又分开。 饭毕,到了太微庙门口,二人暂时分离。 戴上斗笠,明长宴放下黑纱。他并没有往观战台走去,而是往后台走去。 铜令上的时辰,是一个天色将黑为黑的时辰。 明长宴排在下午的第四场,他索性懒得去观战台,免得一会儿还要从台上挤下来,实在劳心劳力。 甫一到等待处,明长宴就遇到了一个熟人。 拐子王穿着打扮,与他一模一样。 “明兄!” 明长宴拱手道:“拐子兄。” 拐子王笑道:“我以为只有我这么早就来了,没想到明兄你也早早的就候着。如何,上午看了这些赛事,你对桃花瘴了解多少?” 上午的桃花林一过,不过中午,桃花林便有了“桃花瘴”这个诨名。 明长宴道:“略懂略懂。” 拐子王欲与他勾肩搭背,却不料手还没有放在他肩上,又是一声惊呼。 “你看!那个不是欧阳不败吗!他也来的这么早?” 这位拐子王,对自己的事情不感兴趣,对别人的事情倒是很有劲头。 一说完,又开口:“明兄,你快看!好像除了欧阳不败,咱们四组的人全都来了!” 四组,就是这个滑稽的“一念君子”组。 大宴封禅今年还有一个看头,不看别的,就看这几十个“一念君子”凑在一起,自相残杀。 原本在江湖上扮演“一念君子”就够令人啼笑皆非的了,现下,这些“一念君子”还恬不知耻的凑在一起,成了一组,要来参加大宴封禅了,岂不是让江湖好汉笑掉大牙! 明长宴无语片刻,心道:我竟不知,还有这么多!原来那天在太微庙门口看到的还只是其中小小的一批。 拐子王还想找他搭话,明长宴觉得无聊至极,无论他说什么,他都懒得理会。 三场过后,终于轮到了“一念君子”们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别组上场,摇旗呐喊,击鼓震慑,好不威风。 “一念君子”们上场,确实满场哄笑,一改之前紧张的气氛。 就连两位解说:小翠、小兰。此时,他们也松了一口气。 运足了内力,小翠道:“看来,这些一念君子是很有把握嘛。” 小兰道:“老翠,你猜一猜,这一组有几个能从桃花瘴中走出来的!” 小翠答:“以我所见,既然大家都是一念君子,那自然对付这小小桃花瘴,肯定不在话下。全部都出来吧!” 此话一落,全场哄然大笑。 一人在观战台高声喊道:“还一念君子呢!我看啊,明长宴要是知道了这些废物假扮他,都要从棺材里爬出来了!” 明长宴摸了摸下巴,不做评价。 拐子王“呸”了一声,骂道:“狗眼看人低!” 他嘴上虽然在骂人,但是心里却很没有底。 诚然,纵使江湖好汉嘲笑他们,他们不爽,但是,这也是事实。 下午,从桃花瘴中出来的人,竟然只有一人!这一人,都不能说是出来,而是狠狠的砸在地上! 拐子王走路打飘,稍微靠近了点儿明长宴,不由说道:“明兄,我看这个桃花林悬得很。听说迷迷谷的几个好手全都栽在这片林子里了!” 一行人站定。 从后台进入桃花瘴,还需过一道大门。这一道大门,由江湖日报中人所管,此次大宴封禅由白鹭书院全权负责,因此把守在各处的都是柳况的人。 大门未开,周围的可见度不高。加之傍晚过后,夜幕就要降临,衬的身边的气氛就更加诡异。 一个“一念君子”忍不住掀开帽帘子,露出一张麻子脸,他苦兮兮道:“你们听说了没,今日在桃花瘴中,折了好几个武林高手。” 拐子王说:“我自然是听说了。但是走都走到这儿了。还能任由你反悔不成!你看看人家不败兄,有一点露怯吗?” 众人望去,欧阳不败顶天立地,目光坚毅。此等魄力,令众人都为之一振! 三言两语的谈话间,太微庙的大门经过一阵巨响,终于打开。 众人面前,落英纷飞,桃花瘴,近在百米之内。 欧阳不败率先往前走去。 拐子王跟着明长宴,说道:“明兄,你是真的不怕还是假的不怕,这个时候可千万不要逞强啊!” 明长宴淡然道:“桃花瘴有什么好怕的。” 听他口气,实在狂妄。 拐子王道:“哎!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说这些招人讨厌的话。算了,我知你性格本就如此,也不想与你多计较。” 明长宴突然来了兴趣,放慢脚步,等了拐子王半步。 “你可知道,今天进入桃花瘴中的人,用时最短的是谁?” 拐子王道:“你是说出来的最早的么?应该是白国那名蛇女。我不认识他,但是我知道她是江湖缥缈录排第六的人物,先出来的,都是外邦居多。” 他停歇片刻,又恨道:“不过才是第一天而已!那些外邦蛮子就到处瞧不起我们中原,我呸!什么德行。你是不知道,他们在观战台上多么的嚣张,好像过了这个初赛,就赢了似的!处处压着我们中原的人,一个个把自己吹的神乎其乎。哎,要我说,中原的也真是不争气,第一天就把咱们的脸都丢光了!那些劳什子门派都是吃白饭的吗!” 明长宴说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用时最短者,是多少时间?” “哼!花了半个时辰才出来,要是明长宴还活着,一炷香就出来了!” 明长宴道:“一炷香,不对吧。” 拐子王谨慎思考了一下,言之凿凿:“不可能,一炷香绝对足够。他是谁?他可是天下第一!” 明长宴微微一笑,说道:“我是说,半柱香足矣。” 此时,欧阳不败足尖一点,负手背后,如同一阵幻影,消失在桃花林中。 人,已经进入桃花瘴中。 声音,却依旧传了出来,他留下一句话:“再见面时,我不会手下留情!” 众人面面相觑,似有退缩之意。 明长宴放下斗笠上的黑纱,往桃花瘴中走去。 拐子王道:“喂!明兄,你还没拿武器呢!用刀还是剑啊!” 明长宴摆摆手,道:“不用。” 他闲庭散步似的,晃进桃花瘴,路过桃花,折了一支桃花,拿在手中。 第102章 大宴封禅(二十九) 三声鼓响。 代表所有参赛的人, 全都进去了桃花林中。 一炷香, 由裁判点燃。 一朵桃花,落在明长宴的脚下。 桃花林中, 传来场外小翠的声音, 狮吼灌耳, 说道:“现在,所有人都进去了。不知道这一次, 大家有何感想!” 这还能有什么感想! 本来,诸多“一念君子”同时出场就够搞笑的了,偏偏小翠这人还看热闹不嫌事大,索性放松了身体, 双手抱臂,十分有兴致的跟观战者们互动起来。 太微庙观战场,皇帝与皇后的位置空荡荡,二人只在第一天的时候来坐了片刻, 后面便再也不出来。正东方向,最上面便是帝后的位置, 往下,怀瑜端正地坐着,也不知道是发呆还是思考问题。再往下, 则是中原皇宫贵族, 王爷公主,或是朝中重臣。这一块地方,被十三卫和两位三阵的首领严格把守, 这两位首领分别是火阵的连肃,排在江湖缥缈录的第四位,和土阵的周垚,排在第五位,有他们把手,连一只苍蝇都无法靠近。 又正东方向分散开来,左右两边则是根据每个国家的国力大小而分布的外邦国家所坐位置,视野只比正东方向的差上一些。 往下,便是江湖武林,富商诗人,平民百姓。 虽说整个太微庙的观战场并没有按照国家划分,但是众人都十分有默契地隔了开来。 比如东南方向的就全都是中原人士。 而西北方向的则是外邦国家之人多一些。因此,那头看过去,奇装异服,颜色鲜艳亮丽,并且还有大象出没。 因语言不通的缘故,往往外邦者会说官话的占极少数,因此,小翠跟小兰的解说,大多的人都听不懂。 但是“一念君子”四个字出来,光靠发音,两旁的人都找到了共鸣。 东南方向,人声鼎沸,热烈的讨论着进入桃花林的“一念君子”们。 小兰没有用狮吼功,而是寻常感慨道:“万万没想到,这个明长宴都死了好几年了,大家对他的研究还没有减淡啊!光是我看这一场,比前面六七场都热闹!” 小翠道:“何止!你也不想想明长宴是谁!别光看咱们,你看那些个外邦蛮子,不是一样伸长了脑袋盯着赛场么!” 二人齐齐望去,果不其然,外邦国家的看台,也是一片哗然。 小兰道:“可惜啊……” 小翠道:“可惜什么?” 小兰道:“他们在可惜什么,我就在可惜什么!” 显然,“他们”指的就是中原观战台上的人。 一人怒道:“我们笑就算了,他们笑什么!” 对面,外邦国家的人,对着桃花林指指点点。 另一人说:“你说的不错。他们有什么资格笑,不过都是我们的手下败将罢了!” “今天中午的时候就看他们不爽了,一个个趾高气扬的,活像我们欠他们的一样!” “区区外邦小国们,也不看看这里是谁的地盘,要是明长宴还活着,他们敢这么嚣张吗!” “哎,可惜明长宴已经死了……” 唏嘘一阵,人群中,又有一人开口。 “其实,现在这个世道……还不如明长宴在呢!” 沉默一会儿,有人接话。 “我说一句公道话,明长宴哪有镇压过武林!如果相安无事,吃好喝好也算镇压,那可比现在好多了!” “……说得也是。他死后,江湖上再无一骑绝尘之人,人人都打,人人都想要一统武林,,搞得中原武林乌烟瘴气,我要是有能力,我早把他们一锅端了。” 明长宴尚且还在时,中原的其他门派合起伙来对付他,要多齐心协力有多齐心协力,可他刚死,中原武林便开始互相戳脊梁骨,为了一个苍生令争来争去,最后谁都没讨到好。 “嗨!你怎么说话呢,小声点儿!一会儿叫其他门派听去了,往大寒寺哪儿一告,你还有命回去吗!” “嗤!这大寒寺跟小寒寺现在有什么区别,自从小寒寺那几个臭和尚去了大寒寺之后,现在大寒寺越来越嚣张!我看就是下一个小寒寺!” “言之有理。想当年,天清派如日中天,引领江湖的时候,何时有端过架子欺压百姓了?” “你们现在来说这些有什么用?马后炮呢这是,明长宴死都死了!” “还、还不是你们逼死的!你们敢说,他死的时候,你们没落井下石过吗?你们都没跟着其他的门派怀疑过他是‘雨阵’?反正我没有!” “我也没有!” “那我、也是没有的……” 一番讨论,最后都化作一声叹息。 若是平民,尚不能理解为何明长宴杀了万千秋会引发那么大的动荡,可若是江湖人士,却是都心知肚明。当年明长宴杀死万千秋,只是一个导火索,如果只是这件事本身,并不至于整个中原武林合起来围攻他。 真正让各门派合起来同仇敌忾的,则是明长宴此人,有着真实身份是灭门无数的“雨阵”这个可能性。江湖传言中,朝廷有一支从不露面的组织,实力极其骇人,简简单单就能灭掉中原这边“不听话”的门派,于是各门派都对此心生忌惮,生怕火烧到自己身上,对于一个有着最大可能性的,且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的一念君子,一旦找到机会,所有人都恨不得他立刻就死。 “为时已晚。这江湖多少年才出这样一个人,竟然二十出头就要人给逼死了。实在是天妒英才。” “死都死了”的明长宴,闭着双眼,闲庭散步一般地在机关重重的桃花林中。 他手中的桃花枝,花瓣随风飘落。 明长宴身旁的桃花树,每间隔一段时间,便变换一个角度,神秘莫测,很容易让人迷失在里面,并且,地下的机关众多,光是看,几乎不可能看出,再加上天色变暗,他的视力也愈发模糊,对于这个桃花瘴,没有任何帮助,索性连眼睛都不睁了。 对于周围的环境变化,他一向比旁人更加敏感,再加上一年来早已习惯,闭上眼后,反而对周围察觉得更加敏锐。 到现在,他还没有遇到任何一个“一念君子”,这一场的规则,则是在出场时,要交出十个参赛者的铜令,才可晋级。也就是说,被抢走了铜铃的人,便失去了下一场的参赛资格。 桃花林中的机关对他而言并不难,他拍了拍手,突然,一株桃树,无风自动。 晃了一晃之后,一把长刀,从树后蹿出。 明长宴抬起手,二指一推,轻描淡写地便将长刀推离了原来的轨道。 挥刀的人,正是一个和他打扮相同的“一念君子”。明长宴灌入内力,将刀轻轻一折,刀立刻断成两截。他转过头一看,这位一念君子被他吓破了胆子,往后退了好几步,结果撞到了树上,斗笠被他震的落下来,露出一张麻子脸。 明长宴对人脸的辨识度不高,见谁都是一样的,因此不觉得他有什么眼熟。 麻子脸突然大喝一声,赤手空拳,又袭了上来。 却不料,身体刚刚一动,腰间,就传来密密麻麻的痛。一瞬间,他整个人往后飞去,再一次撞在树上,不过这一次,他却没能从树上掉下来。 一开始,疼痛只是在一处地方,后来这阵尖锐的疼痛越来越大,他忍不住伸手去摸:一手的血! 腰侧,一根长长的针,粗细略胜与落月针,贯穿了他的身体。顺势将他死死地钉在树上。 “放心。大宴封禅是不能杀人的,我也没有兴趣杀你。只是,要委屈你在这里多呆一会儿了。”明长宴在他衣服里找了找,拿出了对方的铜令,“不好意思,这个我要拿走了。” 解决这个麻子脸,不过是电光石火。 明长宴走了片刻,大约是觉得在此人身上浪费这一根针,实在不值得,于是又绕回来,将针给拔走了。 他拔出来时,十分熟稔地撩起对方的下摆,将针上的血迹擦了干净。麻子脸虽然扮做一念君子,但是也从未见过像明长宴这样的“一念君子”! 模仿样子也就算了,这人怎么吧一念君子欺负人的本事也全给学来了! 他心口哽着一口血,被明长宴这么一作弄,直接喷出口。 明长宴擦干净针,笑眯眯道:“多谢多谢。” 此举动,实在欺人太甚! 以至于后来进入林子的“一念君子”来到此处,看到地上躺着的麻子脸,大惊失色。 这几人,因为本事太小,索性不要脸皮,进来的时候就约定好一起行动,以免死得太快。 如今看到麻子脸的遭遇,十分不忍,连忙细细打听。 麻子脸看起来长得浓眉大眼,谁知竟然是个满嘴跑火车的货色!他张口就来,将明长宴方才的所作所为添油加醋,大肆描写了一番,斟词用句巧中之巧,妙中之妙,直把明长宴说的十恶不赦,混账无比。这麻子脸不来扮“一念君子”,捡个惊堂木上天桥底下说书去,想必也不会赚的太少! 众人听完,勃然大怒! 暗道:兄弟几个都是假扮明长宴出身的,这不看森面看佛面,细细想来大家也算是同门师兄弟,怎么这个混账东西竟然下手如此之狠!此人不除,必成大患!他现在敢对这位兄弟下如此毒手,想必一会儿遇见落单的哥几个……我们岂不是也难逃他的毒手! 一个一念君子说:“兄弟们!你们也听到了,我想,你们和我想的一样。我看我们索性先发制人,如何!” 又一个一念君子说:“好!我赞同!大家伙还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没有,那人太可怕了,我们还是一起行动好!” “是呀是呀,这也方便有个照应。不过我提议,我们还是不要故意去找他的好,如果能平安无事一起出去,那是最好不过了!当然,如果实在没办法,遇上了,我们可千万要团结在一起!” 五六个人,齐刷刷地点点头。 就当他们祈祷,千万别遇见明长宴时,好景不长——也可以说,冤家路窄。 桃花林的机关再一次启动,所有的桃花树在一瞬间都自己挪动起来,几番变化之后,一株最大的桃树,从一行人面前移开。 一个男人。 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男人,出现在他们的对面。 男人并不是一个可怕的东西,可怕的是,他的手中,正拿着一株桃花。 就在刚才,麻子脸形容重伤他的那个男人,手中也有一株桃花。 虽然黑衣男人的脸被蒙着,但是凭着口气就能听出,对方是在笑的,他道:“你们好啊。” 毛骨悚然! 铺天盖地的杀气从四面八方侵入骨髓,四五个“一念君子”浑身发嘛,骇得头皮发炸。 一时间,两方人马,僵持住了。 明长宴将桃花放在手中,双手抱臂,饶有兴趣的看着他们。 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虽然,双方都没有一句交流,但是却十足默契,这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五六个“一念君子”同时大喝一声。 明长宴笑道:“看来,你们是打算一起上了。” 一人恶狠狠的回答:“哼!对付你这种邪魔外道,我们何必讲究胜之不武!” 明长宴道:“嗯?我可没说你们胜之不武。只是,我要提醒你们一件事情。” 为首的那位紧急刹住脚步:“停!他怎么一动不动,我怀疑有诈!” 身后一人说:“他要提醒我们什么?” 为首的道:“你怎么抓不住重点,你不觉得他站在那里不动很奇怪吗!” 后面的人摸了摸脑袋:“哪儿奇怪啊?” 为首道:“你以为他傻啊!站着给我们打!” 明长宴听罢,道:“你们先听我问一句,你们的名字叫什么?” 为首的警惕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明长宴笑眯眯道:“好啊。不告诉我,那我就要给你们取名字了。” 他走了两步,好似一个顽皮的孩子,指着一人说道:“你是一念兔子。”又指着另一人:“你是一念猪。” “你是一念骡子。” 以此类推,众人被他欺辱得忍无可忍。 “凭什么我是猪,他是老虎?” 为首的怒吼道:“你小子再敢说一句!” 谁知,刚吼完,他的脸就被身后之人,猛地砸了一拳。 明长宴大惊失色,语气却平淡无奇,说道:“哇!你打人啊。” 身后之人,就是被明长宴取名为“一念猪”的。 一念猪脸色一白,也不知道自己的手怎么就握成了拳头,怎么就一圈揍到了一念老虎的脸上。 他嘴唇嗫喏一番,说道:“我、我不是故意的!” 明长宴捂着嘴,“哦——那你就是有意的了!” 被取名叫一念老虎的那人吼道:“又不是我给你起的猪!” 一念猪脸色更白:“我、我也不是、啊——” 一声惨叫。 一个拳头。 同时出击! 一念猪这句话还没说完,右手就不受控制的又揍了一念虎一拳。 这下,一念虎是可忍孰不可忍,只不过是被起了一个不好听的外号,就如此恼羞成怒!实在是太小肚鸡肠! 他大打出手。 明长宴哈哈一笑,右手负在背后,五指绷住了几根银色的细线,微不可查,另一头不知何时牢牢绑在了五人的手上,此刻这些线被他灵活的操控着,五个人你来我往,蹬鼻子踢脸,打得难分难舍。 惨叫声,哭喊声,嘶吼声,震破天际。明长宴顺走了每个人身上的铜令,便收线溜走了。 刚走一会儿,被他捕捉到一丝微妙的气场。 他睁开眼,面前站着一个人。 应该说,是一个和尚。 这个和尚不是别人,是拿铜令那天被他碰上的下烟盒上,宗禄。 “小施主,为了你好,贫僧劝你不要再掺和这些了。”宗禄站在他面前,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却能准确得知面前之人到底是何人。 “你也在这一组?也对,你跟我一样塞不起钱。” “让我不掺和,这可不行,我一定会拿到头筹。”明长宴不为所动,继续往前走去,“ 我也答应了别人不动武太过,所以我不同你打。” 骤然,明长宴的左臂被宗禄一把抓住,明长宴抬头看着他,宗禄道:“你不同我打,若是我要同你打呢。” 霎时间,桃花瘴中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声响,如同巨石崩裂。 场外,小翠听罢,惋惜道:“看来,又有人被机关打中了!” 小兰道:“听声音,似乎不是一个人。这个声音是不是也太大了一点,桃花瘴中有这样的机关吗?” 小翠笑道:“毕竟里面的可都是一念君子,就算把整个桃花瘴全都端了,也并不奇怪吧。” “这些一念君子,真是没有学到明长宴的任何一点东西,这才半柱香都不到的时间,就成这样了!” 众人了然于心,微微笑道。 小兰打趣道:“以我所见,大家都可以打道回府了。因为我敢保证,直到明天早上,都不会有一个人出来。” 话音刚落,桃花林的出口,突然出现了一个身影。 香,正好燃完了半柱。 小兰淡定的脸色,终于扭曲出了一条裂缝,他从座位上站起来,动作之大,简直掀翻了桌子。 “不可能!” 同时,太微庙观战台,在那人出来的一瞬间,齐齐震惊,哑然、沉默片刻,终于,一片哗然,爆发出了惊人的、震撼的惊叫声! 第103章 大宴封禅(三十) 出来的人, 正是明长宴。 此刻, 天色已经全部暗下,现场的火把早已亮起。因是最后一场的缘故, 火把就算是点了上千个, 也不足以有白天的亮度。 众人只能看见半柱香内, 有一个黑衣男子从桃花林中出来,随即又很快的隐入了黑暗中, 此人是谁,长什么样,全然不知。 东南方向的观战台,一半的人跃跃欲试, 想要翻下台子去。不止他们,在场的人谁人不像一探究竟。中原尚且能管,那些外邦国家,依然有人已经往太微庙中间冲去。 就在这时候, 十三卫拔刀,怀瑜从观战台站起, 一时间,全场骤然静默片刻,动作渐缓, 复又坐回观战台。 外邦之人被十三卫拦截, 怀瑜从观战台走下,往明长宴的方向走去。 此时,明长宴正扶着墙, 慢吞吞地走。 四周黑漆漆一片,随着时辰的往后退,明长宴的目力就更加模糊。方才,他对身体的使用超出了平时的程度,一旦到晚上,衰败的速度也比平日里快。 不过,其余部分都还算可以,只有这目力下降得如同飞流直下的瀑布,本就看不清,这头上还罩着黑纱,想必再走几步,自己就跟瞎子差不多了。 明长宴寻着来时方向离开,途中,被一个人拦住了去路。 人到之前,那股熟悉的暗香先一步窜入他的身体。 明长宴突然十分累了,眼睛还模糊着,心里却十分激动,没看到对方,身体去先一步扑在怀瑜身上。 怀瑜抱住他,明长宴顿时又觉得自己这般也太不矜持了,便长叹一口气,道:“我好累啊!”“回九十九宫,我背着你。” 明长宴乘其不备,窜起身体,往他后背上一跳。 怀瑜被他这样一跳,也没晃动身体,只是说道:“你是用腿打架的吗?” 明长宴赖皮道:“腿么责任也十分重大,要用来走路。” 他嘴上用的是商量的语气,双腿却果断迅速地缠着怀瑜的腰,趁着怀瑜背着他,明长宴赶紧将脸埋进了对方的后颈,深吸一口气。 “方才在桃花林里发生了什么。”怀瑜不顾他在自己背后做什么,直截了当地问道,想必是在问刚才的那一声巨响是怎么回事。 “那边离得跟我有点远,是其他人打斗发出的声音,不关我的事。” 刚才那声音出现的时候,明长宴已经快要出桃花瘴了,身后就算是再大的变故,他都不大关心。 “这儿没人吧。”明长宴双手环住他的脖子,唉声怨载地将头砸在怀瑜的肩膀上,“我今天遇见了一个人。” 怀瑜问道:“谁?” 明长宴道:“一个瞎眼的和尚,我不是第一次见他了,他好像知道我很多事情。” 怀瑜立刻察觉出了一点东西,当即问道:“他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 明长宴道:“他拦住了我。但是没有和我说什么,只是跟我约定了一个时间,要我再去找他。我现在正在想,他到底要和我说什么。” “他到底是什么人。”顿了一会儿,又道:“瞎眼睛的和尚,并且身手不凡,我感觉以前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物吗?” “有。” “大寒寺曾经的方丈,下落不明,可能是死了,也可能是失踪了,失踪之前,他的一双眼睛瞎了。”怀瑜道偏了一下头,明长宴的呼吸总是打在他的脖子上,让他有点不自然,又道:“既然他和你另外约定了时间,那你就不用多想,等时间到了,自然就知道他要说的东西了。” 明长宴叹了口气,右手闲得无事,又把玩起怀瑜的发尾来。他对这一缕头发爱不释手,握在手中绕圈打结。 “说起来,要不是他耽误了我一会儿功夫,本少侠说不定半柱香都不用,就能从里面出来!” 他看着怀瑜,活像邀功似的,身子微微向前倾,笑嘻嘻道:“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厉害?” 怀瑜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明长宴看他越冷淡,他就越来劲。 “难道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怀瑜道:“你想听什么?” 明长宴立刻做捧心状,发嗲道:“哇!长宴哥哥!你好厉害!我好崇拜你!” 怀瑜懒得理他。 明长宴耍起赖来,在他背上作怪,动来动去,不让他安生。两条腿也不肯老实的放在对方手中,晃荡起来,“怀瑜,你真的不说吗?半柱香诶,我可以保证接下来不会有人比我的速度还要快。” 怀瑜不理会他。 明长宴折腾一阵子,把自己折腾累了,又瘫在怀瑜的背上。 “算了,不说便不说,我要睡了。” 怀瑜道:“不准在这里睡。” 冬日温度骤降,明长宴若是在户外睡着,依照他现在的这个身体,免不了大病一场。 可惜,明少侠此人,向来是我行我素,独断专行,谁说话也不听的。 他累了,就搂着怀瑜,闭上眼睛:“不会的。你那个九十九宫,比外面还冷,索性我在这里睡着,一会儿就是再冷我也不怕。” 说罢,明长宴还不死心,补充道:“主要是我身体冷也就算了,现在心也冷了。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心冷?” 怀瑜道:“你为什么心冷。” 明长宴捉住他的发尾,轻轻地搔了一下自己的下巴,又去撩闲怀瑜的脸颊。 “行吧,这次,我是真的要睡了。” 明长宴手中还握着他的头发,昏昏沉沉地就要睡去。 半梦半醒之间,听到了一句:“不错。” 只可惜,明长宴已然没有气力去分辨这两个字的意思是什么,下一秒,他的呼吸声均匀,俨然已经昏睡过去。 怀瑜一路回到九十九中,走在宫廊上,两旁宫女太监见状,纷纷背过身,面对着宫墙,不敢多看。 九十九宫的温度比外面低了不少,一踏进去,明长宴本能地瑟缩一下。 他果然睡得很熟,怀瑜将他放在床上,他软绵绵,毫无防备的睡着。盖上被子,对方抿了抿唇,把自己缩成了一团。 怀瑜燃上火炉,屋内的温度相较之前高了一些,同时,明长宴也不堪受热,索性一脚踹开了被子,滚到了床沿。 怀瑜替他盖上被子,明长宴抗拒不已,被子没在他身上待多久,就被他全数给推去了一边。他不但要推开被子,迷迷糊糊的,开始解开自己的衣服。 明长宴清醒的意识不说,与其说他是解开衣服,倒不如说,他是在心口处乱扯一通。将自己衣服扯得乱七八糟,外衣脱了打扮,内里的贴身衣服也蹭得皱巴巴,扯到腰带处实在解不开,索性就这么胡天胡地地睡去。 怀瑜当然不会任由他这么晾着自己,顺势替他脱了衣服,又将鞋袜脱去。他的脚十足的白,皮肤也极其滑腻,鞋袜脱去之后,冻的明少侠一个激灵,连忙将自己抱成一团。 抱了一会儿,明长宴牙齿打架,终于清醒了一下,嚷嚷道:“我要沐浴。” 声音软绵绵的,没什么震慑力。怀瑜微微一愣。 今日明长宴在太微庙时,万人讨论,万人憧憬。此刻,这位天下第一,褪去了一身的杀意,滚在他的床上,柔软的身体顺从地任他摆弄,温顺得像一只收了利爪的猫。 怀瑜低头,扯开他肩上的衣物,静下心来,检查起他前几日的伤口。 明长宴肩上的伤口好了大半,已经结了痂,正如他所答应怀瑜的,进去桃花瘴一趟,连皮都没蹭破。明长宴被他扯着衣服,不怎么乐意,翻了个身,睁开眼,回了好久的神志,才开口:“怀瑜,我要沐浴。” 怀瑜道:“你醒了。” 明长宴艰难开口:“能坚持一炷香,我洗完便要马上睡觉。” 他大约是受不了自己刚打完架就躺在床上入睡,愣是强撑着睡意爬起来。怀瑜吩咐下去之后,不过一会儿就有热水候着。明长宴边洗边睡,整个人跟梦游一般,等沐浴结束,几乎是闭上眼睛,一边摸索着一边往床上爬。 他滚了两圈,找了个舒适的位置,一动不动。 等怀瑜洗漱完毕之后,便看见他四仰八叉的躺着,被子被踢到了地下,领口的衣服敞开了大半。 怀瑜拾起被子,将他身体展平,盖上之后,为了防止他乱动,于是自己也上了床,将明长宴连人带被子,全都搂在怀中。 似乎闻到了熟悉的暗香,明长宴手指动了一动,枕着这股异香入睡。 同一个夜晚,明长宴睡得香甜,但是有些人却睡不着。 一个少了一只耳朵的男人,正打着灯笼,走在回家的路上。 因为缺了耳朵的缘故,认识他的人都叫他一只耳。这些年,他的妻子、儿子、朋友,不知为何,全都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故,死的死,消失的消失。 不过,按照现在这个世道来看,消失的人,估摸着也已经死了。 他的亲朋好友死了个干净,于是,他的真名也渐渐地被人忘记。大家都开始叫他一只耳。 一只耳在京都没有住处,直到昨晚,才找到一个无人使用的破庙,作为自己的新居所。他成日里无所事事,偶尔偷点儿东西,养活自己。 今天,是大宴封禅的第一天,一只耳见到如此盛事,心中叫好不已。这种场面,就是越大、越乱、越嘈杂,他偷东西才会越肆无忌惮,越顺手。 一只耳满载而归,将偷来的东西拿去当铺里换了一些铜钱,买了一壶烧酒吃。 一路吃,一路晃悠。 他不由想起自己人生中最风光的几年,那时候,一只耳才二十五岁,正在大楚的军队里,为自己国家的荣誉而征战四方。后来,他受了重伤,再也无法行军打仗,将军给了他一些银两,跟打发叫花子似的,就把一只耳打发回了老家。 “我呸!” 一只耳破口大骂:“用得到老子的时候,老子就是你爹!用不着老子的时候,就把老子一脚踹开!” 他猛地灌了一口好酒,恍惚间,回到了他意气风发的那一年。 要说最难忘的,还是在军中的时候。每当打败了一个国家,那个国家的漂亮女人,就会被抓来军中,供兄弟们享乐。 一只耳活到现在,见过无数的女人,但是无论见过多少女人,都没有当年见到的那名少女绝色,事到如今,一只耳已经想不起她的样子了,只知道,这个人很凶,很不好对付,十几好手联合在一起,都不是她的对手。 这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女人。 后来,是将军一箭扎穿了她的左肩,又挑断了她的四肢,否则,谁敢动她。 一只耳痴痴地笑了起来,又灌了一壶酒。 他退出军营之后,就混在江湖中,成了一个二流子。江湖的事他都爱去凑热闹,江湖的人他都听说过,当然,同样的,江湖的厮杀,也从未远离过他。 一只耳如果想要走回自己的破庙,就必须再穿过一条长长的巷子。 他抬脚,刚走了一步,一阵阴寒古怪的风,突然从背后刮起。 一只耳的醉意被刮走了大半,他打了一个寒颤,冷不丁,眼前多了一片纸钱。 紧接着,两片,三片,无数雪白的纸钱,洋洋洒洒,从空中飘落。 一只耳猛地瞪大眼睛,急急的往后退去,他拔腿就想跑,却不料,一转身,整个人便再也不能动弹。 距离他不过二十步距离的地方,一个鬼魅非常的女人,轻飘飘的落在地上。 红嫁衣,白喜事。 一只耳目眦欲裂:“……嫁、嫁、衣阎罗!” 夜半三更,阎王设宴。鬼门大开,黄泉不留人! 嫁衣阎罗手中,一本厚厚的书籍,随着阴风,兀自翻动。 一只耳曾在江湖上听过,这一本书,就是生死簿。 但凡她要杀人,便在生死簿上勾选名字,若是把人杀了,就将这个名字划去。 一只耳已经多年没有听人叫自己的名字,此刻听见嫁衣阎罗死寂冰冷的声音,如同坠入无间地狱,骇得神志不清。 “你要杀我!”一只耳大喊:“嫁衣阎罗!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你为何杀我!” 嫁衣阎罗杀人从不废话,一只耳突然被数百跟银线绞紧了身体,他的七窍被挤出浓血,人还来不及发出惨叫声,就听得“噗嗤、噗嗤”两声,一只耳从一“个”人,马上变成了上百“快”人。 杀人时,细线是慢慢没入身体,但是脑袋上却不缠绕任何凶器。 一只耳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身体被切割成无数块,终于,被削得越来越细的脖子再也支撑不住他的脑袋。 只听一声闷响,头砸落在地上。 鲜血横飞,嫁衣阎罗缓缓地在生死簿上划去了此人的名字。 簿上,一只耳九族以内的亲朋,皆被划去了名字。 一阵风过,巷子中,只剩下一滩烂肉。血腥味四下溢开,却不见嫁衣阎罗的身影。 第104章 大宴封禅(三十一) 第二日一早, 江湖日报准时发行。 沉寂了一晚上的京都, 跟随者书客的争相奔走,渐渐沸腾起来。 辰时一刻, 元和坊内, 人头济济。 说书先生老王将将登场, 惊堂木一拍,说的就是昨日大宴封禅太微庙桃花林, 仅仅用半柱香就出来的神秘侠客! “半柱香!”说书的唾沫横飞:“半柱香是一个什么概念,白国蛇姬虞沉简,当今天的天下第六!同这个男人一天进的桃花林,她上午的时候足足用了半个时辰才出来, 半个时辰,四炷香!四炷香,天下第六才出来,在坐列公, 你们可对这个桃花林有什么看法了吗!” 一时间,群情激昂。 “他是从一念君子最多的那个组出来的!难道有没有人猜过吗!” “猜什么?猜一念君子没有死?” “这几年, 不是一直都有他没死的说法吗,否则,普天之下除了他, 还有谁能做到这个程度, 谁能恐怖如斯!” “不可能,若他真的是一念君子,他是傻子吗, 明明知道自己被六大门派围剿,还敢这么大摇大摆的来参加大宴封禅,难道他忘记自己是怎么死的了?当年万千秋的死,这一笔账都还没算清楚呢!” “糊涂,你还活在三年前吗?京都先前发生了一件大事,那赵家公子被庄笑所杀,江湖日报与玲珑阁早已声明,近年来江湖上的门派被灭皆是庄笑所为,他也是用针的。现在谁人敢信誓旦旦的保证,一念君子当真如此罪大恶极吗!” “这……” “这什么这?就算不是他做的,他逃得出干系吗?我看你们一个个是昏了头了,才会认为这个人是一念君子。三年前他的尸体可是公之于众的!” “我呸!泡得发白的东西,有什么可信的!他活着有什么不好,万一真的活着……” 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 冷不丁,有一人道:“不用做这些无畏的猜测,明长宴真的活着,又怎么会等到三年之后才现身?天清被欺负了三年,为何他不给天清出头?如果他真的是被冤枉的,为什么不找人寻仇?” “别的不说,他与小寒寺积怨已深,他就这么大度,一点也不找小寒寺的麻烦?昨晚上那个要是他,那就说明,他的武功完全没有任何一点退步,有如此之功力,还能看着别人争夺苍生令?再者,小寒寺如果知道他活着,还能放过他?任由他来参加大宴封禅?” 听此人一番分析,众人心中也略有些信服。 “说的也是。不过,我们也是抱有一点希望,要是昨晚上那个真的是明长宴,那这些外邦的蛮子就不敢这么嚣张了……” 一阵唏嘘。 一人道:“其实,若是武林新秀,也未尝不可。他武功如此之高,说不定,还能影响到中原武林的格局!” “但总是明长宴比较好,一个新人,有什么震慑力。万一苍生令不认他呢,现在说什么都为时过早。” “你们是不是也太过天真了一些?一念君子那个组,个个都是黑纱蒙面,谁知道黑纱下面是人是鬼,是中原人还是外邦人,说不准人家就是外邦人混进来的呢,这几年中原弱成了什么样大家又不是不清楚。” “你在这儿泼个什么冷水呢!这么厉害的人怎么可能是外邦人?就算是世外高手也是中原的世外高手!” 元和坊中,热闹非凡。 书客吆喝道:“报纸!谁要!江湖日报和玲珑阁都有!!” 一跨进门,书客的报纸被一扫而空。 众人正看得津津有味的时候,一人高呼:“死人啦!” 大街上,一名灰衣服的小贩,从琅琊小河的方向跑来。 连滚带爬,最后滚了数圈,被一个人轻轻的按住肩膀。 小贩灰头土脸,吓得脸色发白,被人握住肩膀,还惊魂未定。 “杀人了……杀人啦!!死人啦!!” 他猛地抬头一看,声音戛然而止。 原来,他竟然是撞到了一个女人的脚边,一个容貌上佳的女人。更令他害羞的是,这个女人,骨节分明的手正按在他灰扑扑的衣服上。 小贩结巴道:“姑娘、姑、姑娘没事吧!” 后知后觉,他连忙站起来。 “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我姓华。” 站在大街边上的,正是华云裳。 她笑得十分坦然,小贩看的入迷,连忙回过神:“顶撞了姑娘,还望姑娘恕罪!” 华云裳道:“听你说前面死了人,你看到什么了?” 小贩脸色更差,作势呕吐。 今晨,他从家门出发,路过一间破庙。 庙前的巷子中,传来一阵难闻的恶臭。 走进一看,地上一摊烂肉,一个干瘪、死不瞑目的人头,滚落在一旁。 “杀人了,杀人了!”他咽了咽口水,终于镇定下来,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同华云裳说了一遍。 华云裳笑道:“是吗。我很害怕。” 小贩见状,连忙道:“姑娘!你可千万别过去!那实在不是一个人能承受的,我一个大男人我都受不了,你还是赶紧回家,好好休憩去!” 他说完,叹了口气:“哎,真是可惜了这个一只耳啊。” 华云裳微笑着问道:“听你所言,你和他认识?” 小贩道:“是啊!前几天我还借了他一百个铜板,谁知今日他就死了!死得还这么……惨不忍睹。哎,我那钱找谁还啊!” 他从茶博士手中讨了一碗茶,喝完之后,压了压惊:“是啊。不说了,我正赶着去报官呢!我先跟别人只会一声,往年虽然也有暗杀,但没有哪一次死法如此奇怪的!古怪,古怪!” “姑娘,今日京都大宴封禅,这地方可乱的很啊,你千万要小心!快别说了,我走了!” 华云裳温和的一笑,伸手拍了拍小贩的肩膀:“多谢提醒。路上小心。” 小贩火急火燎地往元和坊跑。 大宴封禅时期,元和坊楼下的说书台就是京都最热闹的地方。不过是江湖武林还是外邦来客,都喜欢坐在这里听人说书,了解最新江湖上大大小小的事情。又或者点一支曲子,供自己玩乐。总之,这一处,乃是情报传播的最快的地方。 小贩报官之前,还得把这个消息传去元和坊。他自幼便有一颗操心江湖的大侠之心,奈何根骨平平无奇,无论如何也连不了武功,只得做些小本生意。 到了元和坊门口,小贩道:“大家听我说!” 他声音洪亮,一进门,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只可惜,他让大家都听他说,却来不及说什么,脖子上,便出现一条细细的红线。 起初,众人以为是红线,却不料,顷刻间,这红线急速扩大,随后飙出三尺高的鲜血,紧接着,小贩的脑袋跟脖子被齐齐削成了两截。 人头落地! “噗嗤”一声。 站在最外面一群人,身上被染了一大片血色。 不知道是谁开口惨叫一声,马上,又有人吼道:“叫什么!不许叫!” 好在,元和坊如今听书的人,武林侠客较多,见过一些风浪。虽然,这个小贩在众人面前死得蹊跷,但是也并未产生太大的慌乱。 几百个人中,热烈的讨论起来。 最后,混迹在其中吃茶的大寒寺和尚,自告奋勇挺身而出,作为武林现在最有威望的门派——同时,大寒寺现任方丈,也是最可能得到苍生令的人。有这两个条件加持,众人都对大寒寺礼让三分。 三个和尚检查起小贩的尸体。 却不料,没过片刻,小贩的尸体如同被什么东西融化了一般,先是可怖的像条鱼儿似的挣扎,骇的众人连退四五步,紧接着身体冒出阵阵白烟,最后,原地就只剩下一摊血水。 有人道:“化骨不留皮,杀人者好恶毒的心肠!” 冷不丁,一滴雨,突然从空中落下。 淅淅沥沥,渐渐地练成了一条线。 “下雨了?” 短短片刻时间之内,倾盆大雨已至。 明长宴是被雨声吵醒的。 他睡足了,想要翻一个身,却不料,浑身上下都无法动弹。 一睁眼,怀瑜的脸就这么毫无预兆的闯入他的视线内。 明长宴愣了一下,他往后挪了一点距离。 怀瑜这张脸,不知道他是如何生的,隔得这么近看,都找不出一丝瑕疵。整个人如同画中仙子一般,挑不出半分毛病。 明长宴一边想一边感慨:难怪不得京都闺中少女尽折腰,若我是个女人,恐怕对这张脸也毫无抵抗之力。 不过,他就算是个男人,盯着这张脸看久了,也不由痴了视线。越看,越觉得心口跳动的厉害。 同时,一股隐秘至极,兴奋至极的念头,从心中冒出:这个人是我的。 明少侠不免洋洋自得:看来,本少侠的魅力果然不容小觑,如此小美人,还不是手到擒来! 想入非非时,怀瑜醒了。 明长宴吓了一跳,往后一弹,被怀瑜搂住腰,这才没掉下床。 “你动什么?”怀瑜似乎还没有完全睡醒,语气和平常有些不一样,听着仿佛是气鼓鼓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是你醒来得太突然了,怀瑜。”明长宴恶人先告状,只不过,对方并不理会他,只是自顾自的用手臂环紧了明长宴的腰,将头深深地埋进了他的颈窝,不管他说什么都不理。 明少侠在心中暗自点评了一下:早晨的怀瑜像个小孩子。 当然,这话是万万不可说出来的,只能在心里偷偷想一下,相处许久,明长宴已经掌握了一定的技巧,一切是类似说怀瑜像小孩、没长大、不懂事等不成熟的评价,这个小祖宗都要和他生气。 半晌后,怀瑜终于松开了他,起身下了床。 明长宴顿了顿,看向窗外,伴随着不太好的天气,还会带来的是他身体上的一些不适,他诧异道:“下雨了?我说呢,方才做了个梦,梦见天清发了洪水,耳朵里全都是水声,原来如此,竟然是外面下雨了。” 明长宴浑身打了个激灵,连忙将被子收成一团,然后将自己裹在里面,遮住一点微弱的温度。 怀瑜在他说话的时候就已经穿好了衣服,现下,正拿着一套新的衣服,将明长宴从被子里挖了出来,替他套上。 明长宴张牙舞爪地乱叫:“我好冷!不要让它离开我!”它,指的是明长宴裹在身上的被子。 衣服冰凉,套在他身上,贴着皮肤,冻得他直往怀瑜身上挂。 怀瑜被他缠的动弹不得,皱着眉头说道:“你松手!” 明长宴道:“怀瑜,你宫中是不是没有点火炉,为何如此冷!” 怀瑜道:“你从我身上下来。” 明长宴耍赖道:“抱你一下都不行!你这人真是没有感情,冷酷!” 闹了一阵子,身体渐渐回暖。 明长宴终于舍得从他身上跳下来,又坐回了床上。。 鞋袜均是新的,似乎从未被人穿过。只可惜明少侠从来不讲究这个,怀瑜给他拿什么他就穿什么,以至于自己今天换了一套全新的衣服,他也丝毫不知。 穿好鞋袜,明长宴问道:“现在几时了?” 外边下着雨,天阴沉沉的,明长宴不好判断时辰,索性直接问怀瑜。 “巳正。” 明长宴眼睛瞪大:“都这个时辰了!” 他忽然回过神来,说道:“你怎么没有去太微庙!” 怀瑜微微一愣。 明长宴等了片刻,没等到回答,促狭道:“哦——我知道了,难道你也赖床吗?” “今天常叙去了那边。”怀瑜十分冷静地纠正道,“是你抱得太紧了,我起不来。” 明长宴脸皮子一热,扇了两下风,说道:“你可别诬赖好人。” 说这话时,有些心虚。 明长宴岔开话题,连忙问道:“怀瑜,你有伞么?” 怀瑜点头:“有。” 明长宴道:“今日我要去一趟琅琊小河,你要是有伞,就借我一把。” 怀瑜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明长宴道:“晚上就回来。那老和尚看起来要跟我说的东西挺多,你无须担心我。我回来时,若太微庙还在比试,便来找你。” 怀瑜起身去给他拿伞,明长宴跟上去,发现寝室边上,装置得也十分奢华。 这九十九宫实在大得很,光是一层就要走上许久。明长宴来总是直接钻进卧室睡觉,边上的书房到从来没有光顾过。 甫一走进书房,首先听到的,竟然是一阵清脆的,细小的响铃声。 这声音并不是铃铛所发出来的,但是又极像铃铛。 明长宴抬头看去,原来是书房的窗前,挂着一串风铃,外头的风一吹,琉璃小球便轻轻晃动,声音,就是它发出来的。 他愣了一下,记起这串风铃,正是自己送给怀瑜的东西。 里面那一尾小鱼已经不见了。 想来这种哄小孩儿的东西,定然是装了条半死不活的小鱼在里头,买回来之后,死也死得极快。 明长宴盯着琉璃球看了一会儿,问道:“怀瑜,这里面的那条小鱼呢?” 怀瑜拿伞的手僵了一下,抿着唇,才说道:“死了。” 明长宴吹了口气,引得风铃响的更加厉害。 他没说话,又背对着怀瑜,令怀瑜有些迟疑。 怀瑜捏了下手心,开口道:“我救过它。” 明长宴道:“什么?” 怀瑜又抿了一下唇:“但是它死的很快。” 明长宴像是没有反应过来,想了片刻,突然哈哈大笑:“你救它?怀瑜!你怎么救它的?” 怀瑜移开视线:“喂药,针灸。” 明长宴已经笑得滚地上去了。 怀瑜一把将他捞起来,明长宴还在笑,笑罢,他说道:“怀瑜,你太可爱了!” 这条鱼,只有指甲盖那般大小,难以相信,它魂归天际的时候,怀瑜是如何小心翼翼将他取出来,放在台子上,还给它针灸的。 明长宴笑够了,说道:“死了你就在买一个呗,你要是喜欢,什么买不到啊,这东西又不贵!” 怀瑜摇头,淡然道:“我不要。” 明长宴心道:嚯,小脾气还挺大。 谁知,下一句,却听得他心跳骤起。 “不是你的,我谁也不要。” 第105章 大宴封禅(三十二) 明长宴咳嗽一声, 转过脸。 “你伞找到了吗?” 怀瑜道:“你背对着我做什么?” 明长宴道:“因为我觉得我的背比较好看。” 怀瑜将伞放在他怀中, 明长宴接过,笑嘻嘻道:“放心, 我早去早回。” 撑开伞, 明长宴往琅琊小河走去。 外头的雨下的十分大, 明长宴走入雨中,没多久身上便有了一层水雾。 瞎眼和尚跟他约定的地方在琅琊小河的一间破庙里。 若是要走进这座破庙, 还得穿过一个巷子。 明长宴刚踏进这个巷子,一股似有似无的血腥味就从雨中传来。但是四下一看,又并未看到什么尸体。 他往前走了两步,发现有一处地方, 地砖的颜色与其他颜色很不一样,明长宴在江湖上混迹多年,一眼就能看出,这显然沾上了血水。只不过, 现在的雨太大了,尸体被人处理过之后, 大多的血都被雨水刷走,因此看上去就只有一些较深的痕迹。 明长宴蹙着眉头,多看了一眼。 但是, 他却也没多想。 毕竟这个时间段, 外头死人几乎都成了家常便饭的事情。这一个倒霉鬼,不知道被谁杀了,无名无姓, 现下,连尸体都没了。 明长宴匆匆看完,收伞进入寺庙。 外头下大雨,里面下小雨。 他进了寺庙,又把伞撑起来,瞎眼和尚已经站在寺庙佛像前,等了他有一段时间了。 “老方丈,你等了多久了?” 瞎眼和尚微微一笑,不言不语。 明长宴十分好心,将自己一半的伞分给瞎眼和尚。 和尚道过谢,起身,二人选了一处没有雨的地方站着。 瞎眼和尚的眼睛虽然瞎了,但是行动一如往常。 明长宴看着他的动作,不由惊诧道:“宗禄方丈,你眼睛瞎了之后,似乎没有影响到你的生活。” 宗禄笑道:“你要是瞎了很多年,你也会习惯的。” 明长宴见这一处没有了雨,于是就把伞收了起来。 宗禄不知道从这破庙中哪里翻出来的两个茶碗,灰扑扑的,一只缺了一个口子。宗禄将两个碗都拿在手中摸了一摸,最后,将尚且完好的那一只碗递给他。 就算是一只完好的碗,碗边也是坑坑洼洼的,难以下口。 老碗热茶,灌入了碗中。 “喝之前,涮一下。” 明长宴依他所言,将碗洗了下,宗禄到了第二碗热茶。 “贫僧听闻,你不爱喝酒。” 明长宴奇道:“你听闻的东西也未免太过隐私了。” 宗禄道:“要与你谈话,自然要了解你。” 明长宴道:“如果你真的了解我,你现在就不应该在这里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 他喝了一口茶,果不其然,嘴唇被割开了一条小口子,抿了一抿,尝到了血腥味。 明长宴放下茶碗,宗禄已经开口。 “小施主不想知道,贫僧的眼睛是怎么瞎的吗?” 明长宴道:“当然想知道。我还想知道,你明明是大寒寺的方丈,为何会落魄至此。说来,你也没什么资格来教训我。” “看来施主来之前,也已经摸清楚了贫僧的身份。”宗禄温和道:“贫僧与小施主同是天涯沦落人。” 明长宴追问道:“你的眼睛是怎么瞎的?总不至于是你自己闲得无聊挖了的。看你现在的样子,你和大寒寺闹矛盾啦?” 宗禄点头:“不错。贫僧的双眼是被三皇子剜去的。” 明长宴:“三皇子?” 宗禄道:“现在是三王爷。” 明长宴:“好端端的,他剜你的眼睛干什么?” 宗禄道:“贫僧与三王爷有些言语上的冲突。三王爷自你拿到苍生令的第二年起,就一直和大寒寺来往密切,贫僧虽然不得罪三王爷,却也很不支持他的所作所为。本来,一切都是相安无事的,因为三王爷的野心虽大,但是翅膀不够硬,始终顾忌着你。” “又过了两年,他身边突然多了一个门客。” 明长宴道:“我知道。这些皇子皇孙最喜欢的就是广招天下贤才。”宗禄道:“这个门客,贫僧不知道她从何而来,又有何本事,只知道,她是一个女人。” 明长宴微微愣住。 宗禄继续道:“三王爷有了这个门客,逐渐与贫僧有了嫌隙。” 明长宴插嘴道:“你们以前不就是有嫌隙吗?” 宗禄笑道:“只不过,现在我们的嫌隙更大了而已。” 明长宴问道:“大到他决定挖了你的眼睛?” 宗禄:“非也。三王爷并不是一个心软之人,他斩草除根,同琮竟联合起来,想杀了贫僧,不过贫僧命大,躲过了一劫。” 明长宴道:“这就是你要和我说的东西?” 宗禄道:“贫僧要和你说的并不是这些东西。” “三年前,出兵围剿你的虽然是大皇子,但实际上确实三皇子在背后操控。我想说的是,你并不是因为武林围剿而死。” 明长宴:“何出此言?那时候,你已经不在大寒寺了?” 宗禄:“贫僧若在大寒寺,就不会有围剿你的这一出了。小施主,你可知道雨阵?” 明长宴微微一笑:“我怎么不知,这可是我的老朋友了。难道你没有听过江湖传言,说一念君子就是雨阵吗?” 宗禄道:贫僧当然知道雨阵不是你,毕竟当年你被逼死,就是雨阵的手笔。” 明长宴奇道:“这说得就很有意思了,当年我是被六大门派所逼,自己跳进了烟波江,为何这又是雨阵的手笔呢?” 宗禄端起一碗水,喝了一口,缓缓道:“你死后,江湖上被灭的门派,只有一部分是庄笑歪打正着,算到了你头上。他如今被拿出来当做挡箭牌,但并不是所有门派都是他做的,还有一半,则是雨阵肃清。” 明长宴道:“那么雨阵是真的肃清江湖中心术不正的门派吗?” 宗禄问道:“什么是心术不正?心术正的是朝廷,心术不正,就是违背朝廷的门派。雨阵要肃清的,就是这一批人。” 明长宴道:“包括我。” 宗禄点头:“包括你。小施主既然夺得苍生令,又不服从朝廷,可想而知,是留你不得。” 明长宴并不完全苟同,道:“可我从未接触过雨阵,他又是如何杀我的?” 宗禄道:“你怎么知道你从未接触过?你认为你只是运气差,只是杀了个万千秋,就被六大门派忌惮,最后逼死的吗?他们怕你是雨阵,怕你一言不合灭了他们,怕你出道多年却不曾露面,是对中原武林有所企图,这背后难道就没有一个推手吗?” 明长宴正了神色:“这么说,这个传说中的人物确实存在?” 宗禄道:“你没接触过,你怎么知道。” 他听罢,心中隐隐有所猜测,但是不敢确认。他杀万千秋,就这么巧的被一人引导。什么人武功与他相仿,甚至在他之上。又是什么人与三王爷来往密切,与大月国主也有所交集。明长宴抿着唇,一言不发。 其实,答案十分明显。若此人是华云裳,那就说明她从到中原,二人相遇开始,就全都是她布的局! 明长宴双手握拳,又松开,闭上眼,又睁开,最后,吐了一口气出来。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宗禄道:“既然阻止不了你,起码把我知道的告诉你。” 他继续问道:“那关于雨阵,还有其他的消息吗?你说的三王爷的那一名门客,又是什么来头?” 宗禄道:“贫僧不知。三王爷对她言听计从,无人能撼动她的位置。” 明长宴道:“难道是什么妖女么?三王爷这模样,倒像是感情用事了。” 宗禄道:“贫僧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些。小施主,你若是没死,雨阵一定会在找机会对你下手。此人深不可测,玄妙非常,还望你多加小心。” 明长宴道:“如此说来,我讨厌雨,也不是完全没有理由的。” 沉默半晌,宗禄突然开口:“还有一事,贫僧有求于小施主。” 明长宴道:“和尚请说。” 宗禄道:“此事过后,贫僧可否去见一面天牢里的那位小朋友。” 明长宴道:“小朋友?庄笑?他还在天牢里关着。你要见的话,也不该跟我说这件事情,你应该去找怀瑜。” 宗禄笑了一声:“找你不是一样的吗?” 明长宴不自觉的摸了摸鼻子,移开视线。 从破庙中走出来,雨势已经收了不少。 老和尚不同他一道,明长宴便独自往太微庙走。 到了观战处,他晃晃悠悠,找到了李闵君。 此时,观战台上都撑起了华盖,或淋着雨观战的,或躲在华盖之下观战的,当然,也有自己带伞的人。 明长宴就是其中之一。 李闵君看到他,目光凝聚了一瞬,等明长宴上来,他又说道:“要死啦!你还知道回来!” 明长宴将伞递给秦玉宝,答道:“你干什么?李闵君,你真是越来越像一个泼妇。” 李闵君咬牙道:“我像一个泼妇?那是谁逼的!你到是快活得意的很,说走就走,下次麻烦你不回来的话,能不能跟我们打一声招呼!” 明长宴道:“好说好说。今日上午出来了几个? 李闵君道:“今天上午么?两个,你怎么不问问今天死了几个人?” 明长宴看向他。 李闵君沉下脸色:“昨日出来的人,今天几乎死了快一半。” 明长宴道:“你紧张做什么,我又不会死。你也不会,放心,师兄罩着你。” 李闵君:“哇,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三声鼓响,代表下午的比赛正式开始。 厚重的石门缓缓打开,门口,一头庞然大物,长啸一声,出现在观战者眼中。 众人惊呼:“这是什么!” 就连明长宴也饶有兴趣的打量了片刻。 秦玉宝道:“是大象!” 台上,一头大象,正矗立着不动。大象的背上,有一名穿着打扮十分俏皮可爱的少女。她的头发编成了一条大麻花辫。 她看起来年纪不大,只有十四五岁的模样,两条洁白的双腿落下来,在大象的背上晃荡个不停。 李闵君道:“怎么还有年纪这么小的!” 他停顿了一会儿,突然又说道:“她在看什么?” 明长宴顺势看去,“咦”了一声。 李闵君道:“你这么惊讶干什么?又是你认识的人?” 明长宴点头道:“是啊。但不是很熟,也可以说,我们熟不起来。” 坐在大象上的少女,正双眼发光,十分狂热的正与另一名青年搭话。 可惜,那名青年面若寒霜,一句都不回她。 明长宴解释道:“你看见她身边的那个青年了没,就是跟她隔得有点儿距离的那个。我认识他。” 李闵君不认识段旻,因此伸长了脖子也没看出个什么所以然。 明长宴没想到段旻是第二天上场,这么说来,秀玲珑的人,多半也在这一场中。 他目光往正东方向看去,果不其然,昨天根本不见人影的阿珺,此刻正被侍卫团团把守。 而她本人,正热切的趴在栏杆上,一点也没有个端庄公主的模样,挥着手给段旻加油。 明长宴看着,心中不免一阵担忧,暗道:祖宗啊,都快翻出来了! 好在,阿珺身边还有楚萧云在。 这位未来的帝君,估计也拿阿珺没办法。公主吵着要来看比赛,他无奈之下只得陪同。一边要防着阿珺翻下台,一边又要哄着她。 阿珺正给段旻打气,却不料,喊道一半,突然停了下来:“段段身边那个女人是谁?” 楚萧云微笑着提醒她:“一个骑着大象的人。” 阿珺道:“废话!本公主当然知道她骑着大象,我是说,她为什么跟段段讲话!” 楚萧云道:“段公子一表人才,自然有少女倾慕之。” 阿珺听完,颇有些惊讶:“是吗?” 段旻自幼与她一起长大,并且从不与任何人说话,只听她一人所言。当然,也从未离开她太远,如同她的影子一般,如今听到这番发言,尚且没有反应过来,段旻或许会离开她。 “为什么有人喜欢段段,我不许。” 楚萧云笑道:“万一段公子也喜欢她呢?” 阿珺气鼓鼓道:“那也不行!段段听我的话,我叫他不许喜欢,他就不会喜欢!” 过了一会儿,阿珺又说:“这个女人实在可恶,不好好比赛,还敢跟段段说话,本公主要给她一点颜色看看!” 楚萧云哭笑不得:“公主,恕我直言,你不会武功。” 阿珺气势满满:“我不会武功怎么啦!我又没说我打,我要叫明长——” 说了一半,卡住了。 阿珺连忙用余光瞥了一眼怀瑜,火速改口:“叫长宴哥哥揍她!我就不信,她还打得过天下第一了!” 楚萧云道:“阿珺公主言之有理。但是,明公子为什么帮你呢?” 阿珺道:“他为什么不帮我,这自古说的好呀,长嫂为母、长嫂为母,就是这个意思,懂吗?所以,他就必须要帮我揍人!” 这句话说完,阿珺有点提心吊胆,转过去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怀瑜:“怀瑜哥哥,我可以吗?” 怀瑜看着她,半晌,才开口:“前半句可以,后半句不行。” 作者有话要说:  小鱼:嗯! 第106章 大宴封禅(三十三) 阿珺不敢揣摩怀瑜这句话的深度, 她像一只受惊的小鹌鹑鸟, 缩着脖子,转过头去。楚萧云难得看到这个小祖宗吃瘪, 心中觉得十分可爱, 嘴上却安慰道:“公主如果真的不放心, 一会儿比赛结束了,我们一同去看段公子。” 阿珺道:“那还用你说, 当然要去!” 下午的比赛一过,阿珺拨开人群,往东南门冲去。 正大门离场人数众多,挨挨挤挤, 看不见头。相比之下,东南门的人就少了不少。 阿珺闷头往前钻,不料走到一半,领子一紧, 被人提了起来。 明长宴道:“一下来就开溜,你要去哪儿?” 阿珺被提的颜面全无, 张牙舞爪的大喊:“你放我下来!” 明长宴道:“放你下来?我还没找你算账呢,小崽子。” 阿珺吐了下舌头道:“你找我算什么账!” 明长宴道:“刚才在看台上,为何翻出来, 你知不知道多危险?” 阿珺心虚了片刻, 很快又逞能道:“你好凶啊!哼,还没嫁进来就这样了,要是嫁进来管我, 还不得翻了天啦!” 说完,朝着明长宴后面大喊一声:“呀!怀瑜哥哥!” 明长宴一愣,回头看去,空无一人。 再转过来,阿珺已经提着裙摆跑得远远的了。 她气喘吁吁,累得满头大汗,终于看见了东南大门。 阿珺眼睛一亮,就快到门口的时候也并未停下脚步,而是直接冲进了段旻的怀中,随即,蹦跶到他的身上。 段旻沉默的接住她,阿珺亲昵的摸了摸他的头发,夸奖道:“段段,你做的很好,今天表现的非常好!” 段旻点点头,阿珺拍了拍心口,喘息道:“累死我啦。” 她晃了晃腿,俨然不打算从段旻怀中跳下来。 阿珺自幼娇生惯养,与段旻在一起,更是养成了能让人抱着走,就绝不跳下来用自己的双腿走的习惯。八岁九岁还好,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阿珺终于有了男女有别的意识,并且,也在情窦初开的年纪,倾慕于柳况。唯独面对段旻,她却还是没有该分离的概念。小时如何,现在还如何。皇后不提,宫中无人敢说她不是。 段旻于她,非亲非爱,却又形影不离。 宫内知晓她与段旻者,自然知道二人关系绝非男女之情。但叫外人看来,就别有一番其他的意味。 就在这时,一声长啸,众人纷纷让开。 东南门,一头巨物,缓缓走出。 阿珺目光一凛,心中讨厌道:是那个大象女,真烦人! 骑着大象的女人,年岁不大,身上挂满了叮当作响的银饰,大麻花辫垂在右侧。大象的年岁也不大,看起来还是一头未成年的小象,只是,这头小象被挂满了各种花里胡哨的装饰,就连鼻子上也有不少坠饰,宝石、珍珠,镶嵌在小象的眉眼额间,看起来尊贵无比。 阿珺道:“她是谁?” 身旁,有一人说道:“不知道是哪国的人,只知道此人叫楚楚,还有她的那头大象叫佩佩。” 阿珺听到她的名字,心中又是一阵厌恶。 楚楚花枝招展的走出来,看到段旻,连忙挥手喊道:“喂!那个瓷娃娃!” 阿珺抿着嘴,回击道:“你是谁,谁准许你叫他瓷娃娃了?” 楚楚笑嘻嘻的撑着下巴,眨了眨眼睛。 她的睫毛极长,眨眼的时候就像两把扇子似的上下扑腾:“你问我是谁?我还没有问你是谁呢!” 楚楚道:“你谁谁,你为什么坐在我未来的驸马身上?” 阿珺听完,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来。 “驸马”是谁,不言而喻。显然,指的就是段旻。 阿珺尖叫道:“我不准!” 楚楚道:“为什么不准?我又不是要你当我的驸马。你是他的什么人?” 阿珺气得脸都涨红了:“我是他的朋友!” 楚楚道:“你们中原的朋友,管的这么宽的么?” 她顿了一下,不嫌事大,火上浇油道:“你怎么还不下来?难道,你是在跟我挑衅吗?好哇,我最喜欢打架!” 楚楚补充道:“如果我赢了,瓷娃娃就要当我的驸马。” 阿珺道:“谁是你驸马,谁要和你打架!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 楚楚根本没有听她说话,大象的鼻子高高扬起,同时,她的手中,一截骇人的骨鞭,也扬长而出,直逼阿珺的脸颊。 就当众人以为,一场悲剧就要发生的时候,那道骨鞭不知为何,突然定在了半空中,短短刹那间,又听见“叮”的一声,一闪而过一阵银光,骨鞭登时生生的折返。 楚楚大惊失色,很快,她收起了神色,冷冷问道:“是谁?有本事出来堂堂正正的打过。” “那太可惜了,我不打女人的。” 一个声音,一个头上戴着黑色帷帽的男人,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 阿珺道:“是……” 她没说出口,却敏锐地闭上嘴。 阿珺从段旻身上跳下来,钻到明长宴背后。 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明长宴。 她顿时像胡同里打架失败了的小狗找到了靠山,连忙耀武扬威道:“好啊!你不是要打架吗,本公——本姑娘奉陪到底!” “不过,我可是很厉害的。你先打赢了我的手下,才能跟我打!” 楚楚不屑道:“你的手下?刚才,只不过是趁我不备偷袭我的小人罢了,有什么好得意的!” 她扯了下鞭子,却不打算从大象的背上下来。 阿珺如此嚣张,已经引得周围的人替她担忧。 毕竟,她看起来十分瘦小,别说是跟楚楚对打,就算是熬过一鞭子,恐怕都有难度! 而楚楚,众人刚才却都看见了,此女从桃花林中出来,身上毫无伤痕,可见武功之高。若是在江湖缥缈录有排名,也定是二十名之内。 有人劝道:“小丫头,你服个输吧,对方可跟你不一样,不是什么好惹的丫头片子!” “是啊,见你的模样,你是哪家偷跑出来的大小姐罢?” “嗨,这中原的大小姐果然就是见识短浅,不知天高地厚。待在闺房好好的绣花不好么,非要跑出来掺和一脚!” “要我说,你还是服输吧。不管你的手下是谁,父亲是谁,都不该招惹她!” 阿珺道:“你们烦死了!再多说一句,我要把你们的脑袋通通都给砍了!” 她目光骤然移开,紧紧盯着楚楚。 “你!” 楚楚趾高气扬:“我如何?” “我们打过!” 楚楚道:“和你的手下打?可以,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手下。” 楚楚说完,又道:“不过,要我打,我也是有要求的。我赢了,瓷娃娃就得归我。” 阿珺道:“不行。我不要!” 楚楚道:“你这个人,真是罗里吧嗦。我看你也别找什么手下了。索性我把你直接打死,我看谁敢拦我!” 话音一落,骨鞭高高扬起。 阿珺连忙抱着头,明长宴叹气道:“阿珺,你太会给我找麻烦了。” 阿珺可怜兮兮道:“长宴哥哥!” 明长宴对付小丫头片子,连位置都不用动。 那骨鞭扬起落下,无论从什么角度,用什么力度,始终无法伤及明长宴半分。楚楚心中骇然,定睛一看,明长宴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她暗道:要命,这是个什么鬼东西! 楚楚喊道:“佩佩!” 佩佩上半身微微抬起,象鼻伸长,作势要卷明长宴。 明长宴道:“我不打女人,但是没说过我不打大象。你要想清楚,若是你真的喜爱它,最好就别送它上黄泉路。” 楚楚抿着唇,不管不顾,横冲直撞的朝着明长宴狂奔而来。 就在此时,忽然,一张大网,铺天盖地而来。 楚楚身手矫捷,迅速往地上一滚,免于灾难。而那头象却被抓了个正着,此刻,正惨叫了几声,滚在地上。 楚楚脸色一变。 围观的江湖中人,也纷纷骇住。 两支整齐庞大的军队,迅速包围住了东南门。 人群中,惊呼道:“是朝廷禁卫军!” 冷不丁,阿珺面前,两名首领模样的人齐齐跪下。 “连肃、周垚救驾来迟!” 阿珺紧紧拽着明长宴衣袖的手松了一松,她诧异道:“你们怎么来了?” 禁卫军中,楚萧云缓缓走出。 “当然是我叫来的。” 阿珺望着他。 楚萧云难得有些生气:“这里是大宴封禅,岂是儿戏。江湖刀剑无眼,要是伤着你了,我如何跟皇后交代。” 阿珺小声道:“…我不会有事的!” 楚萧云道:“你的胆子太大了。堂堂公主,在这儿跟一个外邦女子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阿珺摸了摸鼻子,不服气道:“是她先招惹我的!” 楚楚在另一头,脸色已经变了好几番。一是没想到这刁蛮的少女竟然是中原的公主。 二是没想到,在此处能碰到江湖缥缈录前十的两名高手。 火阵的首领连肃,土阵的首领周垚,二人武功高强,乃当世高手。归于朝廷,从不轻易露面,如今一出就出来两个,岂能不惊! 她看向明长宴,不由想道:那这个又是谁?能让中原公主如此依赖? 围观众人,断不敢言。 两大高手坐镇,谁人敢说她一句不是。特别是方才说阿珺是个不出阁的大小姐那几人,更是吓得屁滚尿流,双腿打颤,恨不得立刻原地仙逝。 楚楚道:“难怪不得你说话口气如此嚣张,原来是中原的公主,算我看走了眼啦!” 阿珺哼道:“现在害怕已经晚了!” 楚楚道:“我几时说过害怕。你把我的佩佩放出来,咱们的比武就还作数!” 阿珺心道:这有何难。 她只需要一句吩咐,大象就从网中钻了出来。 楚楚道:“不过,我打之前,要问一句。” 阿珺:“你问吧!” 楚楚开口:“你身边那个男人是谁?刚才用暗器打落我骨鞭的那一个。” 阿珺心中一惊。 她回头看了一眼明长宴,只思考了片刻,就开口胡乱扯道:“他是我、唔…嫂子!” 此话一出,非但楚楚沉默,连围观的人都沉默了。 明长宴的身形,横竖怎么看都是一个男人,不过,他此刻没有露面,而是戴着斗笠,黑纱遮面,也说不定,他真的是一个女人! 而且,阿珺一口咬定他不是一个男人,众人见她胸有成竹,说的头头是道,也不免信了三分。 “你惊讶什么,没见过女扮男装吗?亏你还是一个江湖人士!” 楚楚为难地看了一阵明长宴,说道:“没有见过扮得如此像的。” 阿珺信誓坦坦:“那就是了。那就说明你见识短浅!” 楚楚道:“你说他是你的嫂子,那他是二王妃还是三王妃?” 阿珺道:“什么二王三王妃?我可不认他们当哥哥,哼,我哥是小国相!” 楚楚不由更加骇然,心中震惊道:云青竟然是个断袖么! 二人对话时,人群中,突然走出来一个人。 明长宴见到他,愣了一瞬。 此人穿着大月的服饰,有些疑惑道:“不知国相夫人可否摘下斗笠一观,方才我见你这身手,真是让人十分在意。” 阿珺心道:大月国的人? 她悄声问道:“长宴哥哥,这是谁?” 明长宴暗道不好,来的是一位大月的熟人,此人名叫寇巴,江湖缥缈录排名十一。并且,还是他父亲的好帮手——常常帮着他父亲助纣为虐。明长宴心中一紧,暗道:也不知他在人群中站了多久,又听了多久。此刻遇见,总不是什么好事! 他悄悄道:“一个我不能见的人。” 阿珺道:“既然不能见,那就不见。” 楚萧云微微一笑,当即会意。他全然不理这个人说了什么,只当做他是一阵空气,挥手撤退了禁卫军。 阿珺扯着明长宴,将他带入马车。 寇巴道:“且慢!” 他抬脚便追,往前狂奔,誓要掀开明长宴的斗笠。明长宴的针依然蓄势待发,千钧一发之际,一支弓箭势如破竹,“铮”的一声,钉在寇巴的脚前。 不偏不倚,若是再往前半分,就能扎穿双脚。 阿珺大喜过望,欢快道:“怀瑜哥哥!” 怀瑜面色冷淡,挽弓,第二箭,正对寇巴的心口。 第107章 大宴封禅(三十四) 寇巴慌忙之中, 就地一滚。 怀瑜第二箭有心放水, 只狠狠地贯穿了寇巴的右肩,箭未留在体内, 一道弧形的鲜血洒在底下。 寇巴抬眼望去, 只见怀瑜冷冷盯着他。他心中怒火滔天, 却不敢放肆。谁知,他不敢妄动, 他身后还有一人似乎沉不住气。 此人看上去年纪尚轻,很不沉稳,寇巴紧紧拉住他:“你干什么!” 那人道:“这小子年岁不大,却如此嚣张, 让我上前给他一点教训!” 寇巴暗自警告:“你不要轻举妄动!” 说罢,狠狠拽着他,不让他往前半步。同时,还警惕地看了一眼怀瑜, 匆忙地钻进人群中。 明长宴目光微凛。 周垚道:“算这小子走得快!否则我抓到了就是一顿教训!” 连肃蹙眉道:“你管他做什么。脾气收收。” 周垚道:“这有什么好收的!收起来等着外邦的人欺负到咱们头上来吗!” 连肃道:“又不是叫你软弱。你这脾气,算了, 我不说了!别见着谁都这么暴躁,以后遇到厉害的人物,我看你连命都保不住。” 周垚道:“哼, 天下厉害的有几个, 来一个,我正好练练手!” 如此嚣张并不是没有资本,周垚乃江湖缥缈录排行第五, 天下之大,若要有打过他的人,也确实是寥寥无几。 二人往前走,齐齐行礼:“小国相。” 明长宴饶有兴趣地看着二人,心中却不由感慨。尽管知道怀瑜权居此二人之上,但亲眼见到二人对一个比他们年岁小了一圈有余的人毕恭毕敬,还是十分稀奇。 怀瑜点点头,掀开帘子。 明长宴先他一步大摇大摆的坐在马车内。 “回宫。” 明长宴道:“你来得正巧,我肚子饿了。” 怀瑜道:“回宫先用膳。” 到了皇宫,阿珺闹了一个下午,在马车上又被怀瑜冷冷地看了几眼,早就又惊又累,睡了过去。 段旻抱着她回宫,楚萧云往大明殿禀告皇后。 明长宴走上九十九宫,吃了几盘菜,填饱了肚子之后,将瞎眼和尚今天跟他说的全都告诉了怀瑜。 怀瑜听罢,沉思片刻,说道:“雨阵很可能就是她。” 明长宴叹息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你在宫中多年,可知道关于雨阵的事情?” 怀瑜道:“雨阵先是为镇国公之人,现在归顺楚之涣,神出鬼没,与我并无任何交集。” 明长宴站起身,走至床边:“宗禄说,此人是三王爷的人。楚之涣现在毫无动静,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你可有去查过?” 怀瑜道:“楚之涣府上一切照旧,只是他告了病,一直卧房不出。” 明长宴笑道:“这个三王爷,真是耐人寻味。总之,大宴封禅的时候,需要一直盯着他们。还有,怀瑜,你去查一下,京城中可有什么人走失的。” 怀瑜点头。 明长宴道:“今日我就不在这里久留,我还有事。” 怀瑜一把拽住他的胳膊:“你要去哪儿。”顿了顿,他道:“我跟你一起去。” 明长宴思考片刻,道:“也行。不过,你不能穿的这么明显。有夜行衣吗?” 天色将黑,九十九宫,怀瑜已经换好了夜行衣。明长宴少见他穿得如此漆黑,只觉得这衣服将怀瑜的皮肤衬得更加苍白。 明长宴道:“走吧。去晚了,就看不到好戏了!” 怀瑜与他从九十九宫飞身而出,轻功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来到了琅琊小河。 夜间的琅琊小河不似白天的婉转动人,夜深之后,因靠近水边的缘故,阴恻恻的。明长宴又吃不住阴寒,抖了一下。怀瑜握住他的手,将内力传给他。明长宴身子上暖和了一下,忍不住嘻嘻一笑,靠得也离他近了些。 怀瑜道:“你好好走路。” 明长宴开口:“这一段不要紧的。不会被人发现。” 他一边说,一边就往怀瑜的身上腻歪。 “哎,我这个身子骨真是一日不如一日,在这样下去,简直是没几年好活了!” 怀瑜警告地捏了一下他的肩膀。 明长宴吃痛一声,连忙道:“好好好,我不说了。” 走了一会儿,明长宴来到一面墙下。翻墙一事,一回生,二回熟。 他压低声音说道:“怀瑜,你可看紧我了,千万别让我走丢了。” 怀瑜道:“你要是好好走就绝对不会走丢。” 明长宴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拍了拍手。怀瑜紧随其后。 琅琊小河边上,有一排连绵不断,层峦叠嶂的驿馆。驿馆之大,其中的花鸟山水,廊腰缦回,亭台楼榭,都按照各国的风俗所建造,走过一处院子,百米过后到了下一个院子,又是另一番风景,风光各异,十分好看。 只可惜,再好看的风景,放在此刻的明少侠眼中,也不过是对着瞎子脱衣服,白搭。 他目力愈发低下,有光尚可,要是到了没有光的地方,等同于摸瞎。明长宴小心翼翼地挪了几步,怀瑜突然捉住他的手,说道:“你跟着我走。” 明长宴道:“你又不知道我要去什么地方?” 怀瑜道:“大月驿宫。” 明长宴摸了摸鼻子,心道:看来也没能瞒过他。 怀瑜带路,走的就十分轻松。不过多久,大月驿宫出现在二人面前。 明长宴借着微弱的烛光,打量片刻,心中感慨万千。这大月驿宫,跟真正的大月皇宫还是差了一些。不过,仅有的四分相似,也让明长宴身形恍惚片刻。怀瑜揽着他的腰,将他带上了房檐。明长宴回过神,二人已经身处二楼。 明长宴稍稍稳住身体,怀瑜的手从他腰上拿下,换做拽住他的手心。明长宴并未拒绝,习以为常的任由他拉着。有怀瑜在,他放宽心,研究起大月驿宫的地形来。 这大月驿宫跟其他的驿宫完全不一样,二人一路过来,其他的驿宫无不是载歌载舞,歌舞升平。唯独大月驿宫,冷冷清清,很是寂寥。 大月宫,果真像一个月宫,清冷之状,与九十九宫也没有什么区别。明长宴十分熟悉这种压抑的气氛,轻车熟路的推开门,往走廊里走去。 一边走,他一边说:“你放心吧,没有守卫的。他向来狂妄自大,不喜爱在宫中设置侍卫,不过,寝宫附近会有一二侍卫。总之,这一段路咱们是看不见了。” 走廊尽头,一扇虚掩的房门,透出一丝暖色的烛光。 明长宴停下脚步,做了个口型:“到了。” 他蹑手蹑脚的打开了另一扇房门,紧接着,带着怀瑜翻出了窗。 外面飘起了小雨,窗一打开,明长宴脸上就蒙上了一层雨雾。怀瑜替他遮了一遮雨雾,明长宴“嘘”了一声,轻轻的踩在外面的房檐上。 怀瑜怕他晚上眼瞎看不好路,明长宴跳出去的时候,他伸扶了一把。 明长宴压低声音,贴着他的耳朵说话:“你就在房间里面,别出来。” 他十分强硬,外头下着雨,就不要明长宴出去。无奈之下,明长宴只能暂时又翻了进来,贴着墙,关注着另一个房间的动静。 好在,他不管是翻出去,还是翻进来,都不阻碍他偷听大月国主的谈话。大月国主自负至极,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做隔墙有耳,说话做事全凭自己喜好。明长宴不由嘀咕一声,想道:他能活到现在,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奇迹。 一阵雷霆之怒,从隔壁的房间传来。 “废物!” 明长宴心中唏嘘:除了这一句,他还会说什么? 不消特意去伸着脑袋去看,明长宴就能相处对面房间是个什么光景。几人交流,用的都是大月的语言。 明长宴自己听了一会儿,发现开头都是他那个便宜爹辱骂手下,并且,听来听去,从小听到大,拢共也就那么几句。他发了个白眼,心情十分糟糕,于是转头看向怀瑜,谁知,怀瑜也在仔细听着。 明长宴微微诧异,原因无他,看到怀瑜这副模样,分明是听得懂大月国的语言。可是,年前的时候,他还跟怀瑜一起去见过小铃铛,那会儿怀瑜还需要柳况在一旁充当翻译。 他稀奇道:“你什么时候学的?” 怀瑜道:“我不能学吗?” 二人只做了口型,并未开口说话。明长宴心中十分佩服,怀瑜若是要学大月语,定是在这短短的一年时间内学会的。这一年,他还跟着明长宴东南西北的跑,明长宴就从来没看他什么时候得空过。万万没想到,也正是这么一点挤出来的时间,竟然真是叫他学会了! 他赞叹:天赋极高! 另一个房间内,大月国主终于打完了,也骂了一个够。 鞭子虎虎生威,鞭鞭带血。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 明长宴微微一愣,暗道:他做什么? 等不及那头的门开,明长宴身体已经先一步动作,从趴在墙上,变成了趴在门上,两间卧房离得极近,明长宴不敢开门,只紧紧地贴在门上,听着外面的动静。 武功已臻化境者,如明长宴,只消听声音,就能辨别出身边的动静。加之明长宴晚上瞎惯了,对黑暗中的动静感知十分敏锐,不消片刻,脑海中就能勾勒出门外的场景。 冷不丁,国主的声音重新响起,质问道:“寇巴呢?” 明长宴连忙捂住耳朵,同时,背后也出现了轻微的动静。想来怀瑜也是全神贯注的在辨别门外的动静,大月国主突然这么大一嗓门,将他也吓了个措手不及。 明长宴捂住耳朵的手,换成捂住嘴,身体细微地抖动,极力克制自己不在这个紧张的场景下笑出声。 怀瑜戳了他一下。 明长宴立刻像只鹌鹑,一动不动。 门外,一人回道:“回禀国主,寇巴统领今日受了轻伤,还在医师那处治疗。” 国主愣了一瞬,不耐烦道:“受伤了?怎么会受伤?伤在何处?” 闻言,明长宴也跟着愣了一瞬。很快,他心中翻腾不已,国主的这个反应,他从来没有见过。当年,他的亲生儿女命悬一线,此人都冷漠不已,不闻不问。如今,倒关心起一个下属的伤情了?实在嘲讽至极。 一时间,百感交集。 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响起,明长宴屏气凝神,收起自己的气息。 听侍卫喊道:“哥勒勒大人。” 明长宴眉头一挑:哥勒勒?哪儿来的人物,我怎么没听过。 来的是两个人,一人脚步稳妥,俨然是身强力壮之人。一人脚步虚浮,略慢些许,似乎受了些轻伤。明长宴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下午的场景,看来,这两人,一人便是被怀瑜中伤之人,也就是那位寇巴,另一强壮之人,就是下午和寇巴站在一起的人。 看来,他的名字就是哥勒勒。 大月国主的目光落在寇巴的肩膀上,眉头蹙起:“被何人所伤?寇巴,我养你并不是养个废物,你知道你还有事情要做,现在初到中原,你就是这么狼狈给我看的?”停顿一会儿,又道:“他伤了你,你杀了他没有。” 寇巴脸色一变,迟疑片刻,刚要说话,却被哥勒勒插嘴。 “他根本就没有还手!像只过街的老鼠看见了猫,吓得夹起尾巴就跑!”哥勒勒的愤怒言于表面,似乎早就等着像国主告这一状:“寇巴不但自己跑,还拉着我跑。要不然,我早就冲上去将那人杀了!” 寇巴说道:“胡言乱语,那人岂是你想杀就杀?”说完,转头看向国主,单膝跪下,右手背至身后,此动作乃大月皇室的礼节,代表绝对的忠诚,和为其生死不顾的誓言。“国主,伤我之人,是中原的国相,云青。” 国主道:“云青?” 寇巴道:“想来国主也听过他的名字。” 明长宴心里一跳,听得更加仔细。 国主道:“此人倒是一个可造之材,早年本王便听过他的名字。听闻他天资卓越,年纪轻轻便已经权势滔天,跟我那个废物儿子不一样。” 寇巴迟疑道:“可是小王子?” 国主道:“不是他是谁?成天只会搞一些歪门邪道的野路子,不务正业,玩物丧志,活着没有一点用处,不如死了算了!”说完,又改口:“不过,也不算完全没用,至少,给了本王一个攻打中原的理由。” 明长宴听完此话,却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难受。 国主说完这一句,还嫌不够,又惋惜道:“如果云青要是我儿子,恐怕大月早已拿下中原。” 明长宴在屋中听完,内心十分无语,腹诽道:这老不死还真敢想,怀瑜是你儿子? 他顿了顿,突然福至心灵,乐道:是你儿子的人还差不多! 第108章 大宴封禅(三十五) 怀瑜又戳了一下他, 意思是:你又在笑什么? 明长宴摆正神色, 摇头,示意自己并没有在笑。 哥勒勒的声音从门口继续传来:“寇巴就是个孬种。中原早晚是大月的天下, 不过是杀一个云青而已, 今后就是屠了城都没人敢说我们的不是!” 明长宴心中冷笑一声, 暗道:好大的口气。 哥勒勒双手抱臂,继续讽刺寇巴:“今日我就在他身旁, 可是全都看见了。寇巴见了中原的国相,就跟个怂包一样,吓得屁滚尿流的就跑了!那个云青年岁也不大,在江湖缥缈录上也没见到他的排名, 我看没什么了不起。” 寇巴忍不住回答:“那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参与排名。” 哥勒勒道:“那又如何!你现在是承认你害怕他了吗?” 寇巴闭上眼:“我不想跟你争论!” 大月国主打断二人的话,公平起见,他没有用嘴,而是用腿。 一人一脚, 哥勒勒倒地不起,寇巴则是因为肩上有伤, 飞出去了半米,爬起来滚下,冷不防的吐了一口血。 虽然哥勒勒倒在地上, 但明显不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明长宴仔细分辨,便知道他虽然承受了这一脚,可并不足以令他倒地半天都无法直立, 这一摔,是假摔,并且,他的伤痛也是装的。 明长宴心道:如此狡诈,不过,倒也有几分实力。 “蠢货,都是一群蠢货!事情还没办好,你们两个就在这儿内讧。该做的事情做完之后,你们想怎么死就怎么死,或者本王可以立刻送你们去死,但是现在,都给我闭嘴。” 大月国主阴狠地盯着哥勒勒:“特别是你。如果大宴封禅之间你惹出了麻烦,本王不单单是要你死无全尸,你的族人也休想活下去。” 哥勒勒自幼天生神力,远近闻名,因此被大月国主从族中带出,栽培在自己身边,为的就是这一次的大宴封禅。他心中知道,国主非他不可,所以才敢如此嚣张。 哥勒勒笑道:“国主,你这样给我压力,万一我给你搞砸了怎么办?” 国主道:“哥勒勒,本王连自己妻儿都弃之不顾,你以为你和你的族人在本王这里有几分重量?当年,也有人妄想与本王为敌,后来,是什么下场,你是知道的。” 哥勒勒只是生出了一两句不满之言,便惹得大月国主小题大做,直接给他上升成了敌对的意思。可见他心胸之窄,心眼之小,天下难以有能忍受他的人。 哥勒勒鼻尖冒出些许冷汗,却也再不敢接话。 明长宴一听,就听出国主是在指桑骂槐。当年敢与他“敌对”的人,除了自己这个便宜儿子,还有谁!看来,这又是一个被国主弄过来的勇士。 下午的时候,他第一眼见到哥勒勒便觉得十分古怪。大月国没有如此怪力之人,虽然武功不见是最为顶尖的技巧,但凭借一股天生怪力,便可叫众人胆怯三分。 明长宴暗道:怪不得此人看起来像是要取代寇巴,往年,寇巴在大宴封禅中不说拔尖,却也是前二十名的好手。看来,这就是下午见到寇巴时,寇巴对这个哥勒勒几分敬让的原因。 听到自己想听到的,明长宴不做久留。 他转身,拽住怀瑜的手,在黑暗中,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二人可以离去。 冷不丁,一阵大风刮过。窗户打开,风混着雨水,将窗户打得噼里啪啦作响。 哥勒勒警惕道:“什么动静?” 明长宴分明没有发出任何动静,发出动静的只是一扇窗户。他一阵无语,随即想道:我怎么这么倒霉! 哥勒勒一脚踹开了门。 此时,明长宴猛地跳到了怀瑜身上。怀瑜下意识搂住了他的腰,百忙之中,明长宴抽空说道:“怀瑜,外面下雨了。” 怀瑜点点头,推开窗,顺势拿走了床边靠着的竹伞。 哥勒勒站在门口,嘶吼一声,高高举起侧边的柜子,猛地朝着明长宴砸来。 注意到哥勒勒的动作,让明长宴顿了一下。随即,柜子砸在墙上应声而碎,窗户也破烂了大半,滑稽的是,哥勒勒举着柜子砸向他们,结果柜子卡在窗户上,把他追出来的路给堵住了。 明长宴回头一看,方才哥勒勒的动作十分违和,并且在柜子堵住了窗户上后,更加证实了他的猜想,这个哥勒勒,八成心中对于他那个便宜爹并不忠诚,现下这会儿,便是故意放水让他们走,也无所谓来人是谁。 看来身为大月国主,他爹真是尽失人心。 甫一出来,冷风一吹,冷雨乱拍。怀瑜撑伞,直接从窗口轻功跃起,直直往另一层楼房飞去。明长宴整个人牢牢的挂在怀瑜身上,手脚缠着他密不可分。饶是如此,他还是觉得不够用力,不够紧,冻得他瑟瑟发抖。 怀瑜的手牢牢箍住他的腰,明少侠的腰相较男人来说,简直细得可怜。此刻这把好腰紧紧的贴着怀瑜。 雨势很大,哪怕怀瑜撑着雨伞,也避免不了被雨乱打的惨剧。他将脸埋在怀瑜的心口,隔绝了大雨的气味,暗香扑面,明长宴感到了一丝暖意。 等到了九十九宫的时候,明长宴还耍赖挂在他身上,不肯下来。 怀瑜收了伞,直接往楼上走。如此这般,明长宴终于挂不住了。他跳下来,拧了一把衣服,拧出了一滩水。“这下坏了,他今晚上一定会大发雷霆,并且睡不好觉。说不定,整夜都会在想,是谁潜入他的驿宫,偷听他说话。” 怀瑜道:“你是说夏提。” 夏提,便是指大月国主。 明长宴道:“夏提是大月的皇姓。他生性多疑,本来我是不打算让他发现的,可惜,怪就怪今晚上下了场雨。说来也是我倒霉,本来都要走了,偏偏这个时候,那扇窗硬是要响一下?” 怀瑜道:“备好热水,泡药浴。” 明长宴听到药浴,脸色立刻垮了下来。 怀瑜道:“你今夜淋了雨,按照你现在的情况来看,十有八九要得风寒。” 他心中只道,怀瑜也太大惊小怪了,哪有淋一场雨就得风寒的,那他未免也太金贵了。 明长宴道:“这可不行,我还要比赛呢。” 怀瑜开口:“近几日,你的比赛已经没有了。等两日后,十二人分两组比赛时,你再上场也不迟。” 明长宴三下五除二脱了外衣,怀瑜取过架子上的大裘,给他裹上。 明长宴道:“听你的意思,难道我这几日都不用出九十九宫了吗?”停顿了一下,他终于想起了正事道:“你跟我说说今天的晋级情况。” “段旻,还有大月刚才的二人都晋级了,还有……”怀瑜顿住,想了想。明长宴看了一眼他的表情,似乎有些微妙,过了一会儿,怀瑜道:“海津。” 明长宴摸了摸鼻子,干咳一声。 说完,他继续补充:“你待在九十九宫的危险性低,京中暗杀盛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正好在决赛之前,你留在这里好好修养身体。” 说话间,热水已经备了上来。 明长宴稀奇道:“老实说,这根本不是现烧的吧,你是不是十二个时辰都有热水备着?” 怀瑜伸手试了试水温,紧接着回头道:“脱衣服。” 明长宴乖巧地脱了衣服,泡完了药浴。 他穿上鞋,头发披在背后,湿哒哒地滚回了床上。怀瑜拿着毛巾,将他从被子里挖出来。明长宴道:“还不睡吗?” 怀瑜警告了一次:“头发擦干了再睡。” 明长宴侧起身,坐在床边,绵软厚实的毛巾落在头上,瞬间,水珠就被吸干了不少。不消片刻,他的头发便半湿不干的搭在背后。怀瑜替他擦头发时,明少侠被擦得太舒适,加之房间里的暖炉烧得十分温暖,他闭上眼昏昏欲睡,一个劲儿地往后靠。 怀瑜不得不擦一会儿就停下来,将明长宴扶正。他掐了一下明长宴的脸,说道:“不准睡。” 明长宴强打起精神,说道:“好好好,我不睡。但是人总要睡觉的。” 他顿了下,因不睡觉的缘故,索性跟怀瑜插诨打科,嘻嘻笑道:“怀瑜,你把我关在九十九宫,这个……是不是叫金屋藏娇?” 怀瑜不理会他。 明长宴这人活泼得很,怀瑜越不理他,他一个人就说的越起劲。一边说,一边还动手动脚的作怪,不让怀瑜好好擦干他的头发。 明长宴闹够了,也笑够了,痛定思痛,决心悔改,再也不闹他。叹了一口气,原以为这一切都结束了,谁知,猝不及防地,他的下巴被怀瑜抬了起来。 因二人的姿势问题,明长宴不得不全身心的往后靠,直到与怀瑜紧密相贴,身体再无一丝缝隙为止。明长宴的脖子白嫩且长,扬起时弧度十分诱人,他目光专注,被强迫抬起下巴,抬头时,正好撞进怀瑜的眼中。 后者微微低头,一言不发的盯着他。 明长宴不由想起,不久前他那位便宜爹还妄想收怀瑜当儿子,真是把他美的,合着以为全天下的便宜都该上赶着给他捡。 他双眼弯弯,说道:“怀瑜,你猜夏提要认你当儿子的时候,我在想什么?” 对方没有说话,气氛却无言的胶着起来。 明长宴盯着他,盯久了,眼神有些涣散,随即,像是看什么东西看痴了,嘴唇轻轻翕动,双手从床上提起,绕到了怀瑜背后,将他的脖颈往下一压,二人的嘴唇立刻紧紧相贴。 亲了一口,明长宴试探性的伸出舌尖,舔了舔他的下唇。他的身体因害羞而轻微发抖,就连嘴唇也跟着细微的抖动。随即,他张开嘴,含羞带怯地咬住怀瑜的下唇。 怀瑜的唇色很淡,并且偏冷,触感及软,含深了之后,明长宴又松开他,这一次,他心跳如打鼓,闭上眼,鼓足了勇气,稍微用力地搂住怀瑜的脖子,将自己完全的送了上去。明长宴含住他的双唇,舌尖毫无章法地往他口中钻去。 甫一进去,碰到怀瑜的舌头,软滑黏润,明长宴猛地一惊,炸的头皮发麻,后背的汗毛跟着倒竖起来。他的双眼又被迫的睁开了一条缝,氤氲着满眼的雾气。就在这时,怀瑜顺着他的双手,被明长宴带至床上。后者陷入了柔软的锦被中,条件反射的抬起腰,很开,又被怀瑜往前一步,顶开了双腿、 明长宴惯例亲不了多长时间,他接着分开的短短时间,大口地喘着气,却又很快被重新咬上,嘴唇被怀瑜亲泛起水光,这个吻不急不缓,却十分腻歪,总是亲不够,总是分不开。 两人的喘息声和水声在黑暗中格外敏感,明长宴眼角泛红,情动不已,没两下,眼泪就落了下来。他蹭在怀瑜身上,衣服滑了大半,露出大半的胸口皮肤,掐在手中又又滑又腻,好似奶膏。 他急急地喘了两声,带上了哭腔。却不肯停,也不肯松手,拉着怀瑜没完没了的亲。怀瑜听到他的声音,清醒了片刻,抬起上半身,看着他。明长宴被他压在身下,困至怀中,皮肤因情动而泛红,眼尾与嘴唇水光点点,头发泼墨似的铺在白色的锦被中。 明长宴的神色还未回复,眼神依旧带着些迷茫,只有手紧紧的抓着他。半晌,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不用怀瑜说任何一句话,他的脸便如同染色一样,涨的通红。猛地,明长宴扯过被子,将自己整个人裹在被子里。 怀瑜被他这个动作打得措手不及,似乎略有些委屈,于是问道:“你做什么。” 许久之后,被子里才传来他的声音:“我要睡觉了。” 怀瑜正要去扯他的被子,明长宴好似感知到了什么,将自己的被子裹得更紧,怀瑜一碰上被子,便发现里面的人羞的颤抖。 他早就摸清楚明长宴这个关键时刻脸皮薄的个性,因此不以为然。 怀瑜下床,顾自己沐浴完毕之后,重新上床。 明长宴裹着被子不给他,他就重新拿了一条,盖在身上。 谁知躺下不到一刻钟,他的身边就传来异动。明少侠很没有骨气,一点一点挪动着被子,自认为不动声色地朝他滚过来。 人不肯出来,只连带着被子一起,滚进了怀瑜的怀中。 第109章 大宴封禅(三十六) 一团雪白的锦被, 将他捂得严严实实。 明长宴整个人被这一床被子罩着, 只寻着一股浓郁的暗香,朝着那处滚去。 撞到了暗香的源头, 他停了下来。 被子里, 明长宴心道:……我真的是太怂了。 一念君子, 傲视苍生,天下无双, 何时有过如此窘态——有么,那是有的,并且,每一次都是因为怀瑜。 他一边想一边叹息着。 这可不行, 太没面子。 明长宴心中想得十分得意洋洋,但依旧不肯脱离被子。此物裹在他身上,就跟长上去似的。 说一套,做一套。 又过了一会儿, 他在怀瑜的怀中安安静静地闷了片刻,终于受不住被子中高热的环境, 小心翼翼地将头钻出来。 毛茸茸的脑袋轻轻撞在了怀瑜的下巴上,明长宴连忙往后缩了一些,一抬头, 就望进了怀瑜的双眼。 他不知道看了多久, 明长宴被他看着,不由自主地眨了下眼睛。 明长宴脸泛着红,这回倒不是羞的, 而是被锦被给闷的。非但脸泛红,眼里也盈盈有水光,忽闪一下,他垂下睫毛,打了个哈欠,钻得离怀瑜更近,一刻也不愿意分开。 过了许久,怀瑜都没有动静。 明长宴睡在他怀中,隐约觉得他身上的暗香愈发浓烈,到了一种撩人心神,让他不得入睡的程度了。这香再不是似有似无,反倒侵略性十足,明长宴轻轻一动,怀瑜便按住了他的肩膀。 “你没睡?”明长宴抬眼看他。 怀瑜“嗯”了一声,将他肩膀上的被子剥了下来。 明长宴畏寒,剥了他的被子后,只穿了一件寝衣的身体露了出来。夜里,他打了一个冷颤,正想要说话,怀瑜却按住他的肩膀,不允许他动一分一毫。同时,一个不容拒绝的吻也落在他的嘴边。 柔软的唇贴着他,明长宴脸上又烧了起来。他心道:怎么一次还不够,还要来第二次吗? 以往他亲怀瑜,总是先亲,先认输。怀瑜亲够了便不跟他闹,二人往往以谈正事结束。又或者,当时的情景实在不允许他二人再厮守,只得被迫分开。 眼下夜深人静,九十九宫清冷荒凉,白纱飘飘,外头又下着大雨。雨势不停,反而越滚越厉害,雨声想得几乎要盖过他的喘息声。 这样的环境,似乎没有任何外力可以令二人分开。 怀瑜按在他肩膀上的手愈发用力,手心也愈渐滚烫。明长宴陷在绵软的被子里,乖顺得任由怀瑜索要。又吻了一会儿,明长宴嘴唇发麻,舌头也发麻,嘴巴被结结实实地堵住,实在受不住,推怀瑜却推不开,对方的手牢牢压着他,于是,他左右摇头,企图喘一口气。 晃得厉害,明长宴的头发乱成一团,几缕长发凌乱的贴在脸上,他被弄得出了些汗,心中不由懊恼道:这下好了,真是白沐浴了。 怀瑜眼底沉了一片,没离开多久,又咬上了他。明长宴连忙仰起头,这一咬,错开了嘴唇,咬到了他的脖子。虎牙深深地扣了进去,在他脖子上留下来牙印。他又痒又痛,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麻意从下身爬上了头顶,明长宴感到大事不妙,连忙道:“不行了不行,我喘不过气来。” 怀瑜半撑着身体,微微低头看着明长宴。只见他就这么敞开衣裳,毫无防备,躺在他身下。余下风光,叫一床裹得严实的被子给挡住,明长宴此刻却在心中暗自庆幸:还好挡住了,被喜欢的人按在床上这么弄,是个男人都有反应了。 他将双腿合拢了些,又移开目光。这一来,叫他看起来,就像一件等着拆开的礼物。 怀瑜应声道:“好,不亲了。” 明长宴听罢,心中有有些空落落的,说不上是什么。但是真要他叫怀瑜继续,那又拉不下脸开口。再者,若真要发生什么,明长宴却还未做好心理准备。从他前段时间观测的龙阳话本上来看,做这样的事情,总要有一个人吃些苦。 他既舍不得怀瑜吃苦,也舍不得自己吃苦,思来想去,总之,想不出个所以然。 明长宴幽幽地叹了口气,重新掖住被子,闭上眼,正欲睡觉。 却不料,怀瑜在这时候,将他的被子掀开,伸手进去,停在了他双腿之间。 骤然遭遇这番动静,明长宴狐狸似的眼睛瞪得极圆,惊得连动也不会动了。 怀瑜慢条斯理道:“你想睡觉?” 【灯,等灯等灯】 第二日清晨,明长宴缓缓清醒。 他身上干爽非常,俨然是怀瑜做了事后清理。躺在床上,明少侠又闭上眼睛,先是自己狠狠的羞了一通,紧接着,想起自己昨晚上居然受不住晕了过去,就更加羞赧。只恨不得把自己翻个身,再也别看见任何人才好。 这么想,明长宴果然这么做了。结果他一翻身,惊了。他竟然不觉得身上有任何痛处。 若是按照怀瑜昨晚上那胡天胡地的搞法,明长宴今早能起来,别人的都必须要赞叹一声:不愧是天下第一。 换做别人,恐怕半条命都没有了。 明长宴坐起身,仔细检查了一下。吻痕与牙印都在,只是摸上去的时候并不是很疼。并且,他身上还有一股淡淡的药香,俨然是涂抹了什么上好的药膏。 正研究自己伤痕的时候,怀瑜从门外进来。明长宴看到他,心中先是一阵羞耻,紧接着,便是铺垫盖地的欢喜。他心中雀跃不已,似乎因看到怀瑜,整个九十九宫都在他眼中变的与众不同起来。 怀瑜走过来,明长宴闻着他身上的暗香也十分欢喜,总之,难以言喻,只想抱着他好好温存一番。怀瑜坐在他身边,明长宴便熟练的钻进他怀中,一言不发,紧紧抱了一会儿,回过神来,又想亲他。 不过这一次,忍住了。 明长宴暗道:再这样下去,我就更不想走了。 拍了拍自己的衣服,明长宴连忙站起来,说道:“怀瑜,我要先回去了。” 怀瑜从背后抱住他,仗着身高优势,下巴将将放在明长宴的肩上。他闷闷的“嗯”了一声。明长宴笑道:“你这样我可走不了,今日是最后一场海选场,明日便是晋级场了。我还要去白鹭书院抽签。”作者有话要说:  车票详见wb或者评论! wb:柴门听闻犬吠 第110章 大宴封禅(三十七) 怀瑜道:“我同你一起去。” 他说话向来不是询问, 而是直接下结论。 明长宴没有拒绝, 只说道:“先去找李闵君。我记得,今天是最后一次的海选场。难道你不用去现场吗?” 怀瑜道:“常叙在。” 明长宴不再多问, 两人正准备走出九十九宫。明长宴侧过头, 不由自主的被怀瑜吸引走了视线。怀瑜侧脸精致无比, 发如墨,眼睫低垂, 好似振翅蝴蝶,似乎比以前更加俊美。明长宴胸腔震动不已,连忙错开视线,可惜为时已晚, 他的脸上,已然微微泛红。 谁知,刚下楼,就遇到了常叙。 人未到, 常叙的声音先到。两人还在楼梯上的时候,就听见一阵声音:“怀瑜!小兔崽子, 你到底要我帮你站几天岗!” 快步走进九十九宫,常叙的声音还没有停下来:“到底是你是师父还是我是师父,天底下再没有比你更不孝的徒儿了, 我就是收个棒槌养到现在也比你孝顺。” 见到明长宴, 常叙愣了一下,声音戛然而止。 明长宴礼貌地拱手道:“师父。” 他装聋作哑,仿佛刚才根本没听到常叙失态的破口大骂。毕竟, 这人在大月的时候做派十分清高严谨,端了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唯独面对怀瑜的时候总像个老顽童。明长宴自幼就十分尊敬他,此刻见到他,也条件反射地恭敬起来。 这一拱手,令常叙十分微妙。 不过,这份微妙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很快,就被另一股惊讶的情绪取代了。常叙猛地退后了两三步,高深莫测地来回打量二人,最后目光落在明长宴的身上,很快转移到怀瑜身上,目光变得一言难尽起来。 明长宴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并且,他还有些心虚。理论上来讲,他与怀瑜也算是同门师兄弟,如今这同门友爱实在过火,友爱到床上去了,细细想来,怀瑜还是常叙的宝贝徒弟,自己做师兄的没带好榜样,还跟师弟滚上床,这做的是什么缺德事? 但是,他心中想的很多,自认为自己的表情很是自然,就这么短短片刻时间内,常叙应该看不出什么。 再者,看向怀瑜,那就更不用说了。对方一直理直气壮,理所当然,仿佛做了一件十分自然的事情。 没想到,下一刻,常叙就拉开了怀瑜。 明长宴心中一跳。 常叙道:“你在这里站着,为师有点儿小事要跟云青商量。” 明长宴摸了摸鼻子,打鼓似的,心中乱跳。他性格虽然活泼,不过面对常叙的时候却不敢造次,对方说什么,他都一概听着。叫他站在原地,他果然老实的一动不动。 只是,目光紧紧地跟着怀瑜,似乎怕他听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去。 思及此,明长宴心中不由紧张起来,平日里看过的戏本一场一场往脑子里钻,暗道:万一师父不赞成,要怀瑜离开我该如何是好? 他叹了口气,却是不知道怀瑜会怎么办,反正他是决计不能离开怀瑜。 转念一想,怀瑜这样富有,那常叙自然也是差不到哪儿去,若是常叙拿出几箱黄金,要本少侠离开他的宝贝徒弟怎么办? 他兀自想入非非,而另一头,常叙带着怀瑜走远了一些。将将站定,劈头盖脸,常叙就问道:“你做什么了?你做什么事了?” 怀瑜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沉默了许久,常叙问道:“我问你,这事皇后知道吗?” 怀瑜点点头。 常叙险些吐血:“她知道她同意你这么做了?我不相信,她怎么可能同意?” “为什么不同意。”怀瑜反问道,“就算不同意又如何?” 常叙道:“你简直太胡来了!我是这么教你的吗?我教你的东西你吃到狗肚子里去了,全天下的女人都死光了吗,你哪个不好要,不中你意,你搞师兄?我教你搞的吗?” 怀瑜淡然道:“没有。” 常叙还没骂下一句,怀瑜又说:“我无师自通的。” 头疼。 常叙捂着脑袋,道:“我心脏要被你气出问题来了!” 怀瑜敷衍地关心一声:“你是不是要死了?” 常叙勃然大怒:“我死了你好为所欲为吗!” 怀瑜纠正他:“那倒不是。我现在也可以为所欲为。” “兔崽子……兔崽子,你气死我了,你气死我了。”常叙捶胸顿足,随即,立刻想了个法子:“你说,我要是给明长宴几笔黄金,他会离开吗?” 怀瑜道:“难道我没有钱吗?” 常叙拂袖转身,生了会儿闷气,又转过来道:“可他是个男人。” 怀瑜瞥了他一眼:“哦,我瞎吗。” 常叙:“你知道你还‘哦’?” 此时,明长宴突然站在远处,赔笑地插嘴喊道:“说完了吗?” 他插嘴,并不是没有理由。从他的视角看过去,两个人简直都快吵起来了。虽然不清楚常叙在单方面的气什么,但他做贼心虚,如此敏感的时刻,自然什么事情都能往他和怀瑜身上想。 常叙不理会明长宴,还想教训怀瑜。谁知,那头一出声,怀瑜根本不理他,直接走过去了。常叙孤零零被留在原地,只能看见怀瑜过去,正好挡住明长宴,二人似乎低低交谈了什么,怀瑜的手在明长宴的腰上扶了一扶,动作相当自然,相当熟练,一气呵成,相当不把他的话放在耳边。 明长宴侧身道:“师父,我还有事,要先走了。你如果还有事的话,只能下次找我了。” 常叙挥手道:“你走吧你走吧,我没什么事要同你说。” 他呼天抢地的叹了口气,摇头摆手地走了。 一路上,明长宴的脑袋都被各种事情给缠上了。一会儿想着方才常叙的那番表现,一会儿又想到混乱之际的昨夜,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现下,马上要去见李闵君和秦玉宝等人,他心中暗暗想道:此事不宜操之过急,总之,不能马上告诉他们,最好是一点也不知道,永远都不要知道。 毕竟,明少侠是一个十分要面子的少侠,同怀瑜相处也就算了,若是传出去他昨晚的情态,岂不是丢人丢大发了。从古至今,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一个男人能在床上哭得如此悲切,丢人,太丢人。 一边想着,元和坊已经近在眼前。 明长宴扪心自问了半天,为何哭,有什么好哭,想来想去,还是认为这眼睛有点儿自己的想法,根本不受他本人控制。如此一想,真相大白,也不是他要哭,那都是这双眼睛的问题,说不定它有什么隐疾,回头一定要找怀瑜治一治。 推开门,他整理了一下衣裳,拍了拍脸。 李闵君剥着玉米,一颗一颗吃得很是艰辛,此人大概有些强迫症,玉米粒码得整整齐齐,好似排着队。院子内,秦玉宝与花玉伶正蹲在一处水缸面前,挤在一堆,探着脑袋往水缸里瞧,不知道在做什么。李闵君将剥好的玉米粒扫到一推,刚塞进嘴里,抬起头,他诧异道:“你回来了?” 明长宴道:“你能不能把东西咽下再说话。” 李闵君依言吞下口中的东西,突然,目光一凛,脸色一变。 秦玉宝听闻动静,连忙跟着花玉伶跑来。 “大师兄!” 明长宴坐下,倒了一碗茶,一饮而尽。 秦玉宝随即看到明长宴背后的怀瑜,连忙喊道:“怀瑜哥哥好。” 花玉伶则顺着李闵君的眼神,往明长宴那边望去,惊呼道:“大师兄,你脖子怎么了?” 明长宴愣了一下,伸手抚上自己的脖子,并未发现有什么。李闵君脸色更差,拍了一下桌子,连忙道:“明长宴,你好好给我穿衣服!” 明长宴奇道:“好好穿?我不是穿得很好吗?” 说罢,还低下头检查了一下,确认自己的每一件衣服都裹在自己身上。李闵君却是看不下去,从他住的房间里取了一件披风出来,劈头盖脸的罩在明长宴脸上。 他见李闵君的神情,十分古怪,连带着自己都觉得古怪起来。片刻之后,明长宴似乎想到了什么,猛地顿了一下,立刻将李闵君给他的披风套在脖子上。他脸色有异,第一时间回头看着怀瑜,后者气定神闲的看着他。 明长宴嘴角一抽,心道:这个小兔崽子,竟然不告诉我脖子上也有吻痕,本少侠竟然招摇过市如此之远!难怪刚刚师父的反应那么奇怪,原来是…… 他越想越羞耻,也不打算问他个所以然了,此刻,为了保全自己在小师弟们面前的颜面,明长宴手忙脚乱的穿上披风,故作镇定的喝完了茶,讲起了正事。只见小师弟们几双眼睛瞪得浑圆,充满好奇,目光直直的看着他,令他十分不自在。 “明日的晋级赛,十二人可有眉目?” 李闵君道:“你,秦玉宝,段旻,周垚,连肃,太平帝姬,海津,白国的虞沉简,宗禄,琮竟,大月的哥勒勒,阿加的宫宓,还有那个骑大象的女人……” 明长宴听得稀里糊涂,除了秦玉宝之外,其他的人,脸和姓名完全对不上号。 “就只有这十二个人吗?” 他想道:阿加竟然也有晋级的?我记得,当年的阿加,十分弱小,没想到现在竟然能出现这等人物。 李闵君道:“当然不是。还有那个最像一念君子的欧阳求败,也晋级了。” 明长宴眉头一抽,按了按太阳穴:“真没想到,这个一念君子还真有些实力。不说他,其他人呢?” 李闵君道:“还有些晋级的死了,你知道的,光是党派斗争就暗杀了不少晋级者,我算了一算,似乎被杀的,大部分都是中原武林的人。” 明长宴轻哼一声,说道:“那当然。他们这是要造反,怎么可能关键时刻内讧。” 李闵君说道:“你既然知道,这段时间就该好好休息,免得到时候连苍生令都握不住。” 说完,无意识地瞥了怀瑜一眼。 明长宴没体会出李闵君的话中有话,他问完之后,立刻沉思起来,半晌才说道:“这些我都不大担心。我只是担心华云裳搅和在皇宫和外族之间。她是一个谁也无法掌控和预料的疯子,谁也不知道她到底要干什么。” 说到这里,明长宴将三皇子、雨阵的事情跟李闵君全盘托出。 李闵君听完,也赞同道:“你说的很对。按照她做的事情来看,也不知道是帮着皇宫还是帮着外族。”说完,叹了口气,眉头深深的皱起,问道:“她到底要干什么?这么长时间都没有动静,总不可能是她放弃了吧?” 明长宴道:“我要是知道,我用得着在这里乱猜吗。不过,她是南柔的人,南柔后来被中原给灭族,我猜,她大概是想要报仇。” 说完,他倒沉默了。 其实,还有一件事情,他心中有些迟疑。之前,华云裳同他说过,她当年被大楚的士兵捉回去……不过,现在看来,这事到底是真是假,是否又是她信口胡诌来骗他,都是问题。明长宴从小到大,从未猜透过华云裳。小时,此人就喜欢满嘴谎言,常常把自己骗得团团转,直到现在,他依旧陷在对方编织的巨大谎言中。 华云裳此人诡异非常,做事也毫无逻辑可言。如果明长宴没有推测错误,恐怕华云裳跟大月的牵扯也不浅,若是她与外邦有交涉,那她为何又是三王爷的左右手。还是说,三王爷根本不知道她跟外邦的勾结?若真是这样,华云裳的存在就像是一个未知的危险,不管是外邦造反,还是三王爷造反,都跟华云裳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更可怕的是,华云裳的武功路数邪门得很,明长宴根本不知道她是哪儿学来的歪门邪道。并且,她的武功,从来都是在他之上的。 李闵君道:“算了,你现在就是想破脑袋也是猜不出他要做什么的。不如早点回去休息,我在提醒你一遍,明天是晋级赛,你要上场的。今晚上你必须睡觉。” 明长宴道:“我当然要睡觉。我又不是神仙。” 李闵君又是一言难尽的模样,看着他。 明长宴被他看烦了,站起身道:“我要去柳况那里领明日的牌子了,一会儿回来。” 李闵君诧异道:“你回来干什么?” 明长宴道:“奇奇怪怪,我不回来我去哪儿?” 李闵君又不说话,递了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给他。往白鹭书院的路上,还能见到许多门派。明长宴见他们穿得校服十分眼熟,有些能认出来,有些却是十分陌生。在他身死的这几年,估计又有些新的门派活跃在江湖中,而这一部分,正是明长宴不认识的。 二人并肩前行,却不料,被一群人堵在了大街中间。 明长宴道:“前面怎么回事?” 他作势要往前走,却被怀瑜拖了回来。明长宴连忙道:“我就看一眼,不碍事的。” 怀瑜:“是周垚。” 明长宴道:“周垚是谁?哦,我想想,是不是那个什么土阵的?” 怀瑜点头,然后补充道:“你不要跟他接触。他很不正常,会影响你。” 明长宴暗道:不正常?有什么不正常的,之前我理应见过他,也没觉得有什么不正常。 刚说完,人群中,周垚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振聋发聩地大吼。 明长宴听闻此声,如雷贯耳,怀瑜捂着他的耳朵,明长宴退后一步,感慨道:听起来确实有病。 第111章 大宴封禅(三十九) 等周垚那一声吼完, 明长宴将怀瑜的手从耳朵上拿下来。 他不由疑惑道, 前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怀瑜却捉他捉的紧紧的,不放他往前走哪怕一分一毫。无奈之下, 明长宴只能向周边打听。 一个高鼻子的男人, 肩上挑着扁担, 担上有两筐枣子。他似乎在这里呆了很久,终于, 肩膀吃不住枣子的重量,将东西放在地上。 明长宴笑眯眯,借故问道:“小老板,你的枣子怎么卖的?” 小老板一转头, 明长宴已经抓了一把枣子:“我买两包,多少钱?” 小老板擦了汗,明长宴从怀中拿了钱递给他,顺势, 拆开枣子,先吃了一颗, 香脆甘甜,于是便喂了一颗给怀瑜。 “咔嚓”一声脆响,怀瑜咬了一口就不肯吃了。明长宴估摸着他不爱吃枣子, 试探过后, 留下半颗,索性不浪费,扔进了自己嘴里。 同时, 他手上又摸了几颗出来,塞进了小老板的手里:“请你吃的。小老板,前面发生了什么事,堵得水泄不通,耽误我事情。” 小老板咬下枣子,答道:“那你还是换条路走吧。我在这儿都来得挺久了,到现在还在吵呢。” 明长宴想道:周垚的性格分明就跟个火炮似的,一点就炸,怎么可能轻易的在这里跟人对骂了这么久都还没打起来? 他问道:“那怎么没打起来?” 小老板开口:“有人拦着呢,本来都劝得好好地,但是那个高个子的男人得理不饶人啊,非要走回去。我看他那个架势,恐怕要把别人的祖宗十八代杀了泄愤。” 明长宴不由好奇道:“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用得着动这么大怒气吗?” 小老板立刻将来龙去脉跟明长宴一说。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周垚原本是在街上巡逻,而另一个跟他吵起来的人叫宫宓,此人恰好在另一头的射箭场上练箭,谁知,这个准头不大好,一箭射到了周垚的帽子上。事发突然,周垚还来不及反应,帽子就落在地上。 听完,明长宴哈哈一笑:“我看,肯定不是因为被戳痛了才找宫宓的麻烦,一定是因为他的帽子掉了,脸丢大发了,才一定要走宫宓一顿,好解气,挽回自己的颜面嘛。” 他微微侧头,说道:“宫宓这个名字好耳熟,怀瑜,你记得他是谁吗?” 怀瑜道:“决赛的十二人里面有他。” 明长宴点头:“看来,他们是把大街当成赛场了。只不过这么堵着实在是欺负百姓,我看我——” 袖口微微抖动,下一刻,却被怀瑜握住。 明长宴取针的手顿住,问道:“这是何意?” 怀瑜道:“关你什么事,你要去管他。” 仔细一想,确实不关明长宴的事情。但是他武功一恢复,就有好管闲事的毛病。此刻被怀瑜拦着,他拿针的速度一满,瞬息之间,前面已经有了转机。 小老板惊讶道:“人怎么散开了?” 人群逐渐分散,明长宴的目光终于穿过层层的人头,看到了最里面的情况。原来,是有人把他拦住了。 连肃劝道:“你别在这里惹是生非了,我们还要事,他跟你都是晋级决赛的人,有什么矛盾明天不能打吗,保证让你们打个痛快!” 周垚“呸”了一声,连肃压低声音道:“你何必降低自己的身份跟外邦蛮子一同计较,看看那边谁来了?” 周垚见他语气沉重,转头看来,正看见怀瑜站在人群中。 他心中一惊,顿时,连气势也收敛了不少。 连肃道:“小国相在这里,你还想犯上作乱不成?听我一句劝,明天再跟他算账。” 周垚虽然脾气火爆,但是面对怀瑜,心中十分惧怕,思考片刻,于是作罢。 二人散去,明长宴却饶有兴趣,驻足不前。 怀瑜问道:“你怎么还不走?” 明长宴:“走什么,不急这一时。那个宫宓是用箭的,怀瑜,我记得你也是用箭的,你看他使得如何?” 怀瑜道:“一般。” 明长宴笑道:“我觉得不错。不过比起你还是有些差距,但是对付其他人绰绰有余。”他摆手:“走罢,领了牌子,等明天的决赛,我倒是很有兴趣,想会会他。” 比起初赛时领牌子的人山人海,今日算得上是寥寥无几了。明长宴一路来的时候,还很有心情的数了一数。果然,如他所料,晋级的人超过了三十人。算上短短四天之内被以各种方法暗杀、买卖名额的人数,拢共还剩下二十个人。 也就是说,到现在为止,还多出了八人。 大宴封禅的决赛非十二人不开,两两分组,请苍生令,各凭本事,谁人能先夺得苍生令,谁人就是第一。 明长宴十七岁的时候不知道规矩,以为这个大宴封禅的决战,除了要夺下苍生令,还得拔出它,于是,他当机立断拔出来,挡了其中一人的一剑,同时,也名扬天下。 回忆起往事,明长宴唏嘘不已。 二十人依次领完分组令牌之后,明长宴又撞见了欧阳求败。他笑了一声,怀瑜看向他,明长宴道:“这个欧阳求败有点儿意思,武功不错,可惜干点儿什么不好,非要来模仿一念君子。” 怀瑜看向欧阳求败,也很不喜,眉头蹙起,很快就不看了。 明长宴将手上的令牌抛上抛下的把玩。到了分岔路口,明长宴直言自己要回元和坊。说此话的时候,他心中有些忐忑,并且不敢去看怀瑜的眼睛。 谁知,怀瑜却表示要跟他一起回元和坊。明长宴有些惊讶,不过,嘴巴快于理智,一瞬间的犹豫都没有,直接带着怀瑜就回去了。 李闵君看到两个人一起回来,没多问。怀瑜另外住了一间厢房,就在明长宴的隔壁。 晚膳直接叫了元和坊的小二送进了院子里,除了天清几人吃的东西之外,额外的,还有一只炖得十分肥美的老母鸡。 明长宴在屋中睡了一下午,昨晚上他压根没好好睡,怀瑜虽然没怎么用力折腾,但是对于明少侠来说,已经是吃了天大的苦了。昏睡过去与正常睡眠始终不同,早起时身体上的“外伤”并无大碍,主要是内力虚浮无比,走路都头昏眼花,只要给他一个枕头,他倒头就能睡。 李闵君惯例在他爬起来的时候给他兑了一碗羊奶,明长宴敲了敲头,坐在桌前,将羊奶一饮而尽。擦了嘴巴,他提起筷子道:“都赶紧吃。秦玉宝,等下跟我留在院子里,我检查你的武功。” 秦玉宝放下碗,乖乖的“哦”了一声。 明长宴嘱咐完,面前,突然多了一碗鸡汤。 他诧异的抬头,怀瑜正淡然的看着他。 “给我喝的?” 不大的圆桌,正中间的那一碗炖鸡,占据了最大的位置。众人齐齐看着明长宴,没有任何人伸筷子动一下。 明长宴道:“你们干什么都看着我?” 他摸了摸自己的碗,还是热腾腾的。取过勺子舀了一勺,含在嘴里,鸡汤的鲜味顿时在口中融化爆发,这一口汤好似融化了鸡肉,吞下去满足至极。明长宴还从来没喝过做法这么精致的鸡汤,往年他在天清的时候,也不是没搞过这些东西,只不过炖出来也只能说可以吃,但远远谈不上好吃。 明长宴自己吃了觉得不错,当下就要跟众人分享,哪知道竟然没有一个人递碗出来的。 他更纳闷了。 秦玉宝道:“大师兄,你吃吧,我们不吃。” 明长宴:“为什么不吃,难道我在这个鸡汤里下毒了?” 李闵君道:“你吃吧,吃这么多都堵不上你的嘴。不稀得跟你抢你还欠了起来!” 明长宴连忙舀了一碗鸡汤,递给李闵君:“你真不吃,真是好吃的不行。” 李闵君却像看见了什么苦仇深恨的毒药一样,喊道:“我不吃!这、反正我不吃。” 燕玉南道:“大师兄,这个是怀瑜哥哥做的,还是你吃吧。” 明长宴的手一顿,把碗拿了回来,眉头一挑:“你做的。” 怀瑜默不作声的吃了一口菜。 这下,明长宴终于不做声,美滋滋的喝汤,谁也不给了。 秦玉宝一面啃着排骨一边说:“大师兄,我听说女人坐月子的时候,都爱喝鸡汤。” 明长宴一口鸡汤含在嘴里,无法下咽。 花玉伶猛地夹了一筷子的菜,狂塞进秦玉宝的嘴里:“吃菜吃菜!吃饭吃饭!” 秦玉宝艰难的吃完了一顿饭,人都散开之后,他忍不住问道:“师兄,你为什么要堵着我的嘴,我说错什么了吗?” 花玉伶道:“哎,你真是蠢材蠢材!孺子不可教也!有些事情,你心里知道了就好了嘛,你干嘛说出来!” 秦玉宝道:“什么事不能说啊?” 花玉伶看了一眼明长宴,说道:“我晚点来你房间睡觉,你给我让半张床,看来,为兄必须好好教导教导你,有什么事情是你不该说的!” 秦玉宝听完,点点头:“好吧。但是师兄,你可不可以自己带个枕头来,上一次我的被子和枕头全都被你抢走了。” 花玉伶道:“你真是要求多死了,对了,顺便,我再给你带个连环画过来,如何,你不是很想看吗?” 说道连环画,秦玉宝这才喜笑颜开,连忙点点头:“好!” 一旁的燕玉南也道:“什么连环画,我也想看。” 花玉伶因年纪比燕玉南小,怕自己懂得不如师兄,一向只在玉宝面前装老道,这下被师兄请教了,他十分骄傲道:“那我们三个今天一起睡,我要来给你们讲些不得了的东西。” 明长宴吃饱喝足,在院子里检查了秦玉宝的武功。 大宴封禅,天清可算是重新翻牌,一洗前耻,风头无限。而这些,都是因为秦玉宝的缘故。他的年纪不大,但是武功却已经出类拔萃,十分高强,乃是决赛中年纪最小,资历最浅的人。甚至,比当年的明长宴还要小上几岁。 明长宴对他的武功要求苛责至极,但不兴打骂。秦玉宝被他留下来,在院子里过了几招之后,明长宴便开始指点他新的武功路数。秦玉宝学习的十分快,中间休憩的时候,他放下剑,喝了一大碗茶水,问道:“大师兄,明天你是第几组的?” 明长宴翻了一下自己的令牌,开口道:“二组,怎么,你是第几组?” 秦玉宝从怀中取出令牌,翻开一看:“二组。” 明长宴哈哈一笑:“你怕我吗?”秦玉宝摇头:“十个人一组,最后有十二人才能进入明天的苍生令角逐。我不会被打下去的。” 明长宴开口:“你不想要苍生令吗?” 秦玉宝道:“那是大师兄的刀,我不要。再说了,我不需要苍生令也会变得很厉害。” 明长宴听罢,又笑了一阵。陪练了一会儿过后,秦玉宝说自己困了,便回房间睡觉去了。 天暗下来,明长宴浑身发冷,也自觉无法在留院子里。怀瑜跟他一同进了房间,站在房门口,明长宴顿住,然后问道:“怀瑜,你不会要在我的房间休息吧?” 怀瑜摇头:“我不会。我送你回来。” 明长宴突然起了逗弄的心思,微微弯下腰,侧着头从下往上看怀瑜:“真的不会?一点都不想?” 怀瑜没说话。 明长宴嘻嘻一笑:“那我请你留下来呢?” 怀瑜捉住他的手,将他推进屋里:“你不要闹了。我等你睡着了再回去。” 屋中,烛影摇晃。 明长宴下午睡了一觉,晚上不是很困。不过怀瑜在边上盯着,他想做点儿其他事情都不行。索性脱了外衣,洗漱完毕之后,躺在床上准备睡去。怀瑜就坐在桌边,正如同他说的,势要等明长宴睡着了才走。 结果,他失策了。 怀瑜在他身边,他根本就睡不着。 这是其一。 其二,怀瑜如果真的要走,他也绝不让对方走。 明长宴闭眼假寐片刻,终于忍不住坐起身,拽着怀瑜一同滚上了床。他动作极快,将被子往二人身上一盖,自己则是万分熟练的往怀瑜的怀中一钻,闻到熟悉且浓郁的暗香之后,他才有了几分困意。 “怀瑜,这次我真的要睡了。你别打扰我,否则影响我明天的发挥。” 他果真闭上眼,不出一刻钟就睡熟了。 怀瑜轻轻一动,坐起身,脱了外衣,重新躺下,将明长宴抱在怀里,二人一觉睡到了天亮。 李闵君见两人一同出来,不由吐槽道:我就知道这个房间是白要的,浪费一晚上房钱。 秦玉宝已经背好了剑,整装待发。 今日是大宴封禅倒数第二天,因超出了十二人的名额,于是准备了一场两组对决赛。 其中,只有十二个人可以参加明天苍生令的角逐。 明长宴腰间挂上令牌,戴上斗笠,将黑纱放了下来,笑道:“走吧。” 此刻,太微庙,已然万人翘首以盼。 第112章 大宴封禅(三十九) 太微庙的正门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 明长宴跟李闵君打过招呼之后, 索性往东门进去。秦玉宝腰间别着剑,三下两下就钻进了人群, 跟鱼似的, 明长宴一松手, 人就没了。 明长宴道:“我不管他了,总不会丢了。” 怀瑜动手, 左手扶了扶他的腰。挨挨挤挤的人将他往怀瑜身侧挤去,明长宴不得不紧紧贴着怀瑜往前行走。好在过了正门的路段,绕到侧门的时候便不挤了。 怀瑜放在他腰上的手却不拿下来。迎面,撞见了十三卫, 两排齐齐站稳,明长宴不动声色,扯开了怀瑜的手。 十三卫行礼,怀瑜目不斜视的往里面走。明长宴反应过来, 这地方估计是特殊的通道,被十三卫这么拦截之后, 普通人根本没有办法从这里进去。他现在全然是沾了小国相的面子,进出时才无人拦他。 越往里面走,人越少。太微庙中, 一条长长的石廊过后, 二人的目的地彻底分开,再不能同路走了。怀瑜要去皇宫的观战台上,而明长宴则是需要去二组的所在地。两个地方目的地相反, 明长宴摆摆手,说道:“我走了。” 却不料,怀瑜突然拉住他的手。 明长宴狡黠的一笑,转过身,将他的手反握在自己的手中:“干什么,不让我走了?” 怀瑜抿着唇,轻哼了一声。 “决赛不同于初赛,每个人都签订了生死状。进场后无论生死,皆听天命。” 明长宴毫不在乎:“我比你知道得清楚,我都不担心,你担心什么。再说,这么多年我都没死成,说明这一次也不打紧的。” 怀瑜却不大乐意听他这样说话。 明长宴心中知道,于是嘻嘻一笑,闭上眼晴,稍稍垫脚,抬起头凑上去。 他戴着斗笠,黑纱罩在脸上,但此刻,因他的动作,那层纱似有似无的遮在二人之间,随即被压出了一个曼妙的弧度。明长宴隔着纱,发狠似的,用力亲了一下怀瑜的嘴唇,双手紧紧的搂着他的脖子,暗暗警告自己赶紧放手,否则,再亲下去,他也不愿意走了。 一吻后,明长宴睁开眼,跳出了许久远,一边挥手一边招呼道:“怀瑜,记得一会儿看我!好吧,你也不用跟我生气,我自有办法,保证不会受伤。” 他心情不错,以至于到了二组,嘴上的笑意都没落下来。 不过,他戴着斗笠,无人看见他的面容。 跟他装扮一模一样,也戴着斗笠的,还有那位欧阳求败。明长宴不由好笑的想道,他与这个欧阳求败倒是挺有缘的,无论跑到那儿去都能遇上。 秦玉宝一眼就看到了他,正欲上前打招呼,明长宴却做了个禁止的手势。 后者脚步一顿,当即目视前方,十分听话,不再与明长宴有任何的视线接触。 明长宴粗略一看,二组的十人,除了那个欧阳求败和秦玉宝是自己稍微熟悉的,其他人的脸看起来都挺陌生。骑大象的那名少女不在二组,想来就是在一组。而他所在的二组,一眼望去,也没几个熟人。倒是有一个长得奇高无比,远远看齐跟一个小山包似的光头男人,令明长宴大感兴趣。 这个光头男人生得凶神恶煞,左右眼都有两道深深的伤疤,身宽看上去有两个自己那么宽,身高约有两米多高,肌肉虬结,裸露着上半身,背上纹身复杂,看不懂纹了什么。一条粗如婴儿手臂的铁链,斜挎了四五圈,缠在他的身上。此人只穿了一条麻布裤子,两只脚光秃秃的落在地上,脚踝各有一把大锁,沉重无比。 明长宴不动声色的观察完,心道:好奇怪的打扮,这是哪里的人? 他心中还在想,却不料,身边有一个人已经问了出来。 “这人好奇怪,可有人知道他的来头?” 这人说话尖声尖气,吓了明长宴一跳,甚至差点让他以为,方才那句话是他自己不小心说了出来。 此人是个中原人,明长宴连忙去看他穿衣,像是迷迷谷的人。 迷迷谷此人大概是仗着对方听不懂中原的官话,说起来肆无忌惮,与身边的人讨论到:“他生的这么大一个头,一会儿打起来,指不定要被他揍成什么样!” 明长宴眯着眼睛,在脑子里仔细回忆了一下,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下一刻,一人道:“崔医仙,你常年居住迷迷谷,实在是孤陋寡闻了,这人是昆仑奴。” 明长宴恍然大悟,崔医仙?什么崔医仙,这人不就是迷迷谷那个妙手医仙崔成胜吗! 说起此人,明长宴竟然还有一点印象。他与怀瑜初见的时候,就遇到了嫁衣阎罗的灭门惨案,那时,这位妙手医仙还将所有的过错都推至自己身上。不过,明长宴有些奇怪,他双手抱臂,侧了身子,心道:妙手医仙?奇了,当年见他也不过是天资平平,别说是能进决赛了,要是能在头一次海选的时候没被揍得太惨,都算是他厉害。 可现在看来,这位迷迷谷的老朋友,看起来不但没有受伤,而且春风得意,容光焕发,看状态,确实武功大涨。明长宴摸了摸下巴,百思不得其解。他不由得多看了崔成胜两眼,又觉得他实在精神过了头,跟旁人略有些不同,古怪非常。 崔成胜问道:“昆仑奴?这是什么东西?” 接话之人,也是一个中原人,但明长宴不认识他是谁,只看他穿了一件紫色的衣服,两条腿粗如萝卜,姑且就称呼他为紫萝卜。 紫萝卜有撮山羊胡子,捏了捏,说道:“昆仑奴乃是一个偏远的民族,他们个个体壮如牛,天生神力,并且十分听话,一般多为贵族饲养的奴仆。” 明长宴心中一惊:奴仆? 崔成胜道:“原来如此。现在的大宴封禅真是一年不如一年,连别人的奴仆都可以进入决赛了。”他看着昆仑奴,对方却不看他,崔成胜便也不理会,又说道:“简直是目中无人。” 紫萝卜道:“昆仑奴,不可小觑。” 崔成胜不屑一顾:“粗笨如牛,有何可惧。” 明长宴笑了一声。 崔成胜立刻看向他,随即,也笑了一声:“我当是谁,原来是‘一念君子’啊!” 这“一念君子”四个字,可谓是嘲讽之际。不为其他,现场根本还有一名“一念君子”,崔成胜话语中的蔑视与嘲讽之意,直接写在了脸上。 明长宴也不甘示弱,拱手道:“不敢不敢。原本我也想跟你打个招呼,却不料阁下的名声不大,我想了半天,没想出你叫什么名字。” 崔成胜比当年有长进,倒不是一两句说下去,就能叫他火大。他冷笑一声,“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只会躲在斗笠后面冒充别人装神弄鬼,等一会儿我就送你去见阎罗王。” 明长宴道:“话说早了吧,万一去见阎王的是你呢?” 崔成胜暗道:懒得与这个臭小子废话,等下上场,我正好试试新剑,一招解决了他。 大宴封禅的决赛与初赛不同,所有人到了这一场,基本都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高手过招,两招之内必然定下胜负,胜者为王,败者直接当场丧命。多年来,争夺苍生令的最后两场比赛中,死伤无数,更有甚者,一场比赛下来,全部覆灭。 情况最好的一回,要数明长宴横空出世的那一年。众人聚在一块儿,还没打到难分难舍,你死我活的时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就拔出了苍生令。 这下好了,打也不用打了! 崔成胜想到此处,看明长宴就如同看一个死人。仿佛明长宴已经命丧刀剑之下。 太微庙的大鼓敲响,明长宴拍了拍衣摆,跟着众人一起上了赛场。 初赛的桃花林已经撤下,如今,赛场上则是一百二十跟粗壮的石柱。两组一共二十人,一人择一根石柱站定,规则简单却直接:谁先掉下石柱,谁就输了,直到赛场上只剩下十二个人为止。 所用武功不限,武器不限,只需要让自己站到最后便可进入明天的决赛。 甫一入场,众人齐齐翻身上石柱,只等柳况点燃一柱长香,就是比赛开始。 明长宴往正东的方向看去,隔着纱,总归也看不见什么,不过,多看了几眼,心里安定不少。背过手,他目光落在赛场上。 二十人已然落在了自己所选的位置,各自配有刀剑,唯独明长宴孑然一身,什么都没拿。就连另一名和他同样晋级的“一念君子”欧阳求败,背后都背了一把大刀。 哪怕众人还没有交手,长香也没有点燃,但观战场上却是振臂呐喊,嘶吼声响破天际。明长宴捂住耳朵,等这一阵吼声过去。哪知道柳况玩他,一看见他腾出双手捂耳朵,报复似的就点上了香,比赛立刻开始。 秀玲珑正坐在柳况边上,看到他此番行为,便捂着嘴嘻嘻笑道:“你不怕云青回头找你的麻烦?” 柳况微微笑道:“如果你想听实话,那我告诉你,我是很怕的。” 秀玲珑道:“怕?我看你一点都不怕呢。” 柳况道:“这两人平日没少使唤我,我偶尔小小捉弄一下,情理之中。想必他也不会斤斤计较。再说了,你觉得他会受到影响吗?” 秀玲珑低低地笑了一声,不再说话。 场上,一人已经动了起来。 那名昆仑奴,先是朝天大吼一声,粗鲁的将自己背上的链子扯了下来,一共有七八米长,链子的最下边,还挂着两个千斤重的铁球。昆仑奴将铁球抡起,七八米之内,石柱上的人全都在他的攻击范围中。这几人连忙飞起,跳跃去另外的石柱上。 观战场上,排山倒海的呼喊声震耳欲聋。 明长宴选得柱子距离中心较远,一时间还无人攻击过来。昆仑奴这一招下来,树敌万千,被他用铁锤攻击过的人,现在几乎都在攻击他。 不容明长宴继续看戏,一根骨鞭,夹着风声,飞驰而来。明长宴轻飘飘往后一跳,落在身后的石柱上。而他原本站着的石柱,却是被骨鞭抽了个粉碎。 定睛一看,明长宴哈哈一笑:“原来是你啊。” 他的面前,楚楚身穿短裙,小腿被拇指粗的麻绳缠绕,蹬着一双草鞋,活泼俏皮。可惜脸却不怎么俏皮,柳眉倒竖,怒目圆视。“你骗我!” 明长宴笑嘻嘻道:“说来奇怪,我怎么骗你了?你一上来便抽我一鞭子,上回没抽到,这次再接再厉是吧?” 楚楚骂道:“那是你骗我在先!” 明长宴奇怪道:“我骗你什么了?” 楚楚道:“你分明说自己是云青的妻子,这会儿又是个男人了,还进了决赛!” “我怎么骗你了我——”明长宴说道一般,卡住了。 突然,他笑出声。 楚楚道:“你笑什么?” 明长宴心道:笑什么,还不是笑这件事情。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要他承认自己……那不行,做是一回事,讲是另一回事。明少侠断然不肯跟一个黄毛丫头讲。 他慢条斯理开口:“第一,这话不是我说的,是阿珺说的,要找你也要找阿珺那个丫头片子的麻烦。第二,你找我,是打架对吗?” 楚楚愣了一下。 下一刻,左肩、右腿、小腹,同时传来剧痛。 几枚长针,势如破竹,穿过楚楚的四肢。 明长宴笑眯眯道:“打架之前,可不兴先聊天。” 楚楚虽然被针穿身而过,但也仅仅如此,痛了一下,便没有感觉了。那针也不似别人的做派,涂满了毒药,就这么普普通通的穿过,叫从小摸爬打滚在江湖的楚楚又愣了一下。 明长宴这一招,毫无杀意,称得上是逗猫儿了。 思及此,楚楚的脸色扭曲:“你看不起我?!拿出你的真本事来!” 她正想在扬起骨鞭,却不想浑身都无法动弹。 明长宴哈哈笑道:“这就是我的真本事啊。遇到我,算你运气好,现在你可以不断一腿一手,也不用命丧此地,便可好好回家睡觉去了。” 楚楚的武功不说名列前茅,但是也出类拔萃,从未被人如此压制过。她咬了牙,企图调动自己的身体,无济于事,无论是用内力冲破还是其他办法,通通无效。 明长宴道:“你最好不要挣扎,据我所知,除了本人之外,目前还没有其他人可解此法。” 楚楚大叫一声,就在此时,迷迷谷的崔成胜终于找到了明长宴的位置。他上场前便发过誓要明长宴好看,如今找到之后,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过来,一招之内解决明长宴。 放在曾经,崔成胜可不敢这么有把握,在遍布高手的太微庙说此话,但是现在,他心中被一股奇异的力量给充满,让他的脑子除了厮杀,除了向前,除了热血,什么都不想要。 他迫切的需要杀了明长宴,用他的血来冷却自己高涨的心情。 崔成胜一招踏雪无痕的轻功,刹那间,便拉进了二人的距离。 他眼神一凛,看到明长宴之前,先看到了楚楚。 “先杀了这个女人,再杀了这个冒充明长宴的臭小子。” 一个声音,从他的心中腾空而起。 “要怪就怪这个女人倒霉,谁让她站在这里!” 崔成胜拔剑,挽出一道凌厉的剑花,快如闪电,朝着楚楚刺来。 楚楚动弹不得,惊呼声卡在喉咙中,心知这一剑下来,自己必死无疑。 来不及多想,楚楚闭上眼睛,等待死亡的来临。 “锵!”的一声,是骨鞭与剑碰撞的声音。 楚楚猛地睁开眼睛,诧异地去看自己的手。自己完全无法动弹的身体,现在竟然为她挡了一剑。她惊悚的是,这一个动作,根本就不是自己做出来的,她的手像有了自己的意识,高高举起,骨鞭还紧紧握在手中。 忽然间,她被一丝难以察觉的银光,晃了一下眼睛。她被针穿过的伤口处,一条银线,从伤口赫然传出,线的尽头,则是明长宴握住的右手。 楚楚猛地回过神:他控制我! 明长宴这一挡,也十分惊讶。在他的印象里,崔成胜不过是一个籍籍无名之辈,三流中的三脚猫功夫,哪有这么大的力气,这么雄厚的内力,实在太出乎他的意料了。难道这两年,他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际遇吗? 楚楚呵斥道:“你做什么!” 明长宴看向她,淡然道:“救你啊。看你这么不珍惜你自己的身体,我很痛心。正好本人十分怕痛,不如你的身体借我一用。两全其美。” 说罢,他右手微微一动。 同时,楚楚的手臂也高高扬起,注入了内力的第二鞭,狠狠朝着崔成胜抽去。 第113章 大宴封禅(四十) 明长宴毫不吝啬地夸奖道:“反应不错嘛!我还以为你会很不配合!” 与他的声音同时响起的, 还有石柱碎成石块, 轰然倒塌的声音。 楚楚紧紧握着鞭子,气不过地看了明长宴一眼。明长宴笑眯眯的, 不怕她瞪。 “你还是别瞪我了, 这个妙手医仙要取你的性命你不瞪, 却反过来瞪一个要帮你忙的。你好没有道理。” 楚楚忍无可忍:“你闭嘴!” 明长宴哈哈一笑,说道:“喂, 记得运内力,他又来了!” 说罢,楚楚当机立断,身体中内力流转全身, 最后汇聚在手上,一鞭子抽出去,就算擦过对方的身体,也够他喝一壶。 明长宴操控她的时候, 原本没想着楚楚配合。结果出乎意料,楚楚在第一鞭就迅速的反应过来, 与他内应外合,默契无比的共同对付崔成胜。 崔成胜单独对上明长宴本来就没有胜算,如今又加上楚楚从旁协助, 三鞭打下去, 崔成胜就有些败相。 楚楚目光狠厉,招招致命,鞭子挥舞间划破空气, 嗡嗡作响,听着甚是骇人。楚楚道:“老不死的东西,你敢偷袭我。” 崔成胜今年四十不到,被楚楚叫老不死的,心中也怒火中烧。 “呵呵,黄毛丫头,不知天高地厚。我先杀了你,再杀了他!” 楚楚哈哈笑道:“狂妄,找死!” 她的手按在骨鞭上,不知道按住了一个什么机关,喀喇一声,骨鞭出现了上百根小勾子,生长在上面,宛如倒刺。光是这么看着,就能想象得出若是被这一鞭子抽中,皮肉会绽开成什么血肉模糊的场景。 崔成胜看到这骨鞭上的倒刺,隐隐有些害怕。但这个微不足道的情绪,很快被体内另一种高涨的欲望和热血给盖了过去。 对手越是强大,他眼中的杀意就更甚,密密麻麻地血丝爬上了眼球。 至此,明长宴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楚楚用尽全力,内力全数灌在骨鞭上,崔成胜“啊呀”一声嘶吼着飞驰过来,楚楚也好整以暇,准备迎接这一剑。 她武功比崔成胜高不知道多少,俨然是准备这一招了解崔成胜的性命。 却不料崔成胜朝着她扑过来的时候,明长宴突然操控着银线,将她往后一拉。 针扎的尖锐痛苦在她体内炸开,逼迫楚楚不得不收回内力,保护自己的身体不受痛楚。同时,四肢也被明长宴牢牢掌控,不似方才,还给她一些自由发挥的动作。 这下,楚楚不得不跟随着明长宴的动作,重重往后一跃,躲开了崔成胜这一击。 楚楚瞋目切齿,勃然大怒:“你干什么!你有病吗!” 明长宴神色凝重,带着楚楚往赛场边上退去。二人一控一行,瞬息间退出了十几根石柱。 崔成胜此刻已然狂性大发,头发散乱,汗水与口涎滴挂,看上去不像常人。 正东方向的皇宫观战场处,怀瑜眉头蹙起。两名侍卫长察觉不对,互相使了一个眼色,齐齐跪在怀瑜面前。沉默半晌,怀瑜下定结论,吩咐了两句。两名侍卫长应声,带着两支队伍往台下走去。 此刻,太微庙的另一端,翠、兰二人的声音响起,如雷贯耳,正在解说欧阳求败。 欧阳求败与昆仑奴纠缠得难分难舍,好不精彩,看得众人眼花缭乱,接连叫好。因此,无人注意到明长宴这边的动静。 小兰道:“好漂亮的身手!欧阳求败的刀法出神入化,这时候要说他是一念君子,我都有些相信了!” 小翠道:“我猜测,他应该就是那一天,花了半柱香的时间就从桃花林中走出来的人物。十有八九,差不远!” 听到这里,明长宴心中吐槽道:本少侠的身姿何时那么魁梧了?荒唐,污蔑,血口喷人。 说时迟,那时快。崔成胜一边狂吼一边朝着楚楚再次冲来。 楚楚看见这一幕,猛然愣住,终于也察觉到不对。 “他怎么回事,看着就像一个疯子一样?” 二人距离崔成胜已经足够远,加上崔成胜刚才那一剑用尽了全力却也没伤及楚楚半分,此刻精疲力尽,冲到一半,停了下来,正在做短暂的休息。 明长宴道:“所以说,并不是我有病,是他有病,而且,还是他自己找来的病。” 他这么一说,楚楚天资聪颖,顿时明白过来。 “他吃了药!” 明长宴道:“不然呢。我说这人怎么在短短两三年之间武功有如此大的进步,简直说得上是脱胎换骨了。若早有这般天资,怎么会等到现在来大器晚成?” 楚楚道:“习武最讲究一个天赋,他都快四十了,这叫什么大器晚成,这叫老不死的垂死挣扎!还敢吃药,他根本就是不把规矩放在眼里。” 明长宴道:“他吃药的时候,就已经忘记规矩了。” 大宴封禅汇聚天下群雄,人人都想争第一,人人都想出风头。但是有些门派、有些人物的实力和天资就在那里,不管是过五年,还是过十年,永远都难得到什么进步。 这一批人如果想在大宴封禅上面有什么造化,除了吃一些稀奇古怪的药强化自己的内力和身体,别无他法。 早年吃药者十分猖狂,导致整个大宴封禅的比赛规则被搅得乱七八糟。后来,这一事情被列入禁区,绝对不允许参赛者吃药,渐渐地,大宴封禅的公平程度才得以维持。 否则,弱小的吃药变强大,强大的吃药变得更强大,那无药可吃,没钱买药,却有着一身好武功的人岂不是十分倒霉? 楚楚道:“这个老头子真敢啊,早些年不就严禁吃药了吗?一经发现,那是直接赶出去,永生永世不得再参加比赛。” 明长宴:“谁知道,大概以为没有人会发现吧。可惜他倒霉,撞上我了。” 楚楚疑惑道:“吃药真的有这么大的变化吗?我看他都不像一个正常人了。” 明长宴的眉头皱的更深,心道:这才是我疑惑的地方。 前几次大宴封禅,虽然有人吃药,但是却从未有过谁能吃药吃上决赛的。这个崔成胜可以说是是古往今来的第一人。 明长宴道:“他吃的这个药肯定跟以前的不一样,非同寻常,小心为上。” 楚楚听罢,无语道:“你怎么这么怕死?又怕死又怕痛,你真的是习武之人吗?” 明长宴:“说来话长,我以前其实是很不怕死的,也很不怕痛。” 楚楚问道:“那你现在怕什么死?”明长宴道:“现在觉得活着挺好,我舍不得死了。痛么,你这个小丫头片子不懂,我懒得跟你说。” 正好,楚楚也懒得懂他。 明长宴突然提高声音,喊道:“他来了!” 楚楚冷哼一声,“我杀了他。你给我把线解开!” 明长宴思考片刻,道:“那可不行。我还要搞清楚这个妙手医仙吃的是什么药,不能杀他。” 楚楚来不及反应,惊呼一声,她的四肢,又完全落在了明长宴的掌控之中。 明长宴操控她,如同操控一个精致的人偶,楚楚一举一动都任由他进行设计,她分明是拿着鞭子,但是使出来的却是天清剑法。 崔成胜张牙舞爪的怪叫几声,看起来已经完全被激烈的药效冲昏了头脑。明长宴暗自嫌弃一番,心道:也不知这人到底吃了什么药,这副模样,就是出了风头,我也觉得丢人。 冷不丁,他轻轻跳起,落在另一根石柱上。 楚楚随着他的动作起舞,一举一动,一招一式,精妙绝伦。果不其然,她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下来,立刻引起了小翠与小兰的关注。 “这人的武功不错,十分巧妙,毫无拖沓。” 小兰接话道:“不过。不过有点奇怪。” 小翠道:“哪里奇怪了?” 小兰道:“你看她用得是鞭子,怎么感觉出招的模样像是在用刀?或者是剑?” 二人说话,声音洪亮,覆盖全场。一开口,便吸引了观战场一半以上的人注意。楚楚立刻暴露在众人的视线里。 太微庙的决战现场,地方太大,观战者眼睛的数量有限,一共两只,是不能把所有的打斗尽收眼底的。这时候,小翠与小兰的解说就显得尤为重要,两人秉着公平起见,一般都在很快的时间内,捕捉到最精彩的打斗,指引众人看向那处,然后在加以解说,令打斗更加易懂精彩。 通常来说,翠、兰二人都会在选手入场前,从柳况那里得到最新的排名,从而择优讲解。又或者有谁谁,谁谁谁给秀玲珑塞钱了,那么这一部分人也会得到重点关注。 而明长宴这种平平无奇,先前没什么风头,也无人知道的“小角色”,自然是无法吸引翠、兰二人的眼光。要不是楚楚这一套拍案叫绝的武功路数,两人说不定到了结束的时候,都无法注意到这个角落。 当然,在所有人注意到了楚楚的时候,大家也注意到了崔成胜这人。 明长宴的线够长,拉了约莫有七八米远,站在较为隐蔽的石柱上操控楚楚,被遮挡住之后,一时间竟无人察觉这处赛场还有第三人。 与此同时,柳况也注意到了崔成胜。他站起身,从观战台上往前走了几步,眉头蹙起。 片刻后,他转头,对秀玲珑说道:“崔成胜很奇怪,你是不是又暗中卖药了?” 秀玲珑打着伞,轻飘飘的晃着扇子:“柳三清,你也太看得起我了,秀玲珑还没有这天大的本事,制出来的药能把烂泥扶上墙,枯木开出花。” 柳况道:“奇了怪了,不是你,还能是谁?” 秀玲珑慢腾腾地站起来,妖娆无比得趴在木栏杆处,望向崔成胜。 崔成胜现在的模样已然是六亲不认,像条只知道往前冲,吃人肉,喝人血的怪物。短短一炷香的时间里,他从一个正常的男人变成了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子,这药毒性之大,根本不是秀玲珑能弄出来的东西。 她慢条斯理道:“小长宴虽然说我是奸商,坏女人,可我到底也没有这么泯灭良心。你看那崔成胜现在的模样,吃的哪里是药,恐怕是毒吧?” 柳况沉思片刻,也道:“你说的不错。如果是药,就算是能提高习武之人的内力,但是也不可能让他走到决赛,如果是毒就说得清楚了。” 秀玲珑:“给他毒的人估计是以毒攻毒,激发出了他体内所有的潜力。这人到是个用毒的奇才,只可惜违背天理常伦,弄出害死人的东西。”她啧啧感慨道:“他是根本没想要崔成胜活下去。不顾人的死活用出来的毒,当然是天下无双。” 柳况道:“我去通知云青,马上将崔成胜带下场。” 秀玲珑伸出扇子拦住他:“且慢。你都能看出来的东西,他看不出来吗。况且现在还有明长宴在场上,你担心什么?要担心,也是云青担心吧。” 柳况微微抬头看去,果然,正东观战台,怀瑜已经消失不见。 片刻后,秀玲珑狡黠一笑,眨了下眼睛:“不过,我坦白的说一句,我的药卖给了小蛮山山主。” 柳况无语片刻,移开了视线。 太微庙的赛场上,楚楚也已经跟崔成胜交手数十招。 她擦了把脸,将汗水擦落,由明长宴操控着,躲开了崔成胜一剑。 楚楚道:“他根本不知死活,我就算把鞭子抽在他身上,他也不知道躲开,只知道一味向前!” 明长宴道:“可惜,我不能让你抽他。” 楚楚恨道:“你要是让我抽他一鞭子,他早就下黄泉了!” 说话间,崔成胜又追了上来。 这一次,明长宴不再操控楚楚。他利用楚楚跟崔成胜耗了一刻钟,终于见到崔成胜略有些疲惫的样子。 如果他想要杀了崔成胜,那自然是一件简单至极的事情。但是明长宴想要弄清楚崔成胜吃了什么药,要捉他的活口,那便有些难度。崔成胜吃药之后,不知疲倦,只知道一味的攻击,也不怕自己死,哪怕断胳膊断腿也要拼尽全力冲上来。 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大开大合地攻击,没让明长宴觉得棘手,就是让他觉得十分烦人。如今借着楚楚耗了他的力气,明长宴掐了下时间,大约觉得自己可以出手了,于是,三枚长针,立刻脱手而出。 崔成胜动作一顿,在半空中被他打了个正着。 他脱力一般,身体上重大的几个穴位被明长宴封了个死紧,崔成胜就如同断了线的风筝,直直地从石柱上落下去。 这厢打斗结束,太微庙战场,十二人也终于角逐出结果。 大鼓“咚、咚、咚”沉闷地响了三声。 瞬时,两排十三卫的人鱼贯而入,将落在地上不能动弹的崔成胜死死压住。 明长宴拍拍手,侧眼一看,瞥见自己的手腕处,因过度用力的操纵银线,而被割出了几条血丝。这是常有的事情,并且疼惯了之后,也不怎么大惊小怪。破了便破了,掀起披风擦两把,等血自己止住,起了痂之后,下次便没有那么容易被割破了。 明长宴十分无所谓的拿着披风顺势擦了擦,然后从石柱上跳下来,一边走一边说:“等等,我要看看他。劳驾劳驾,借过借过。” 一路拨开十三卫,明长宴擦着手钻到了崔成胜边上。 谁知还没有蹲下检查崔成胜的时候,他的右手便被怀瑜拽住了。 明长宴连忙回头,看见怀瑜,明少侠的手腕很识时务地又痛起来了,他嘶了一口冷气,哀叹道:“我好痛啊。” 第114章 大宴封禅(四十一) 明少侠说痛就痛, 虽然受伤的是手, 但是他的脚似乎也断了。软绵绵,站不起来。 怀瑜拉了他一把, 明长宴就叫苦连天。一会儿说自己地手痛, 一会儿又说自己的心口痛。 “到底哪里痛?” 怀瑜问他。 明长宴顿了下, 摸了摸自己的手腕。 “大概是都疼的。” 怀瑜正想说什么,明长宴突然稍稍将他推开, 口中说道:“稍等。我一会儿再疼,先让我拷问拷问这个崔成胜。” 却不料,再一次蹲下,又被怀瑜再一次捉住手臂。 他手腕上的血已然止住了。 怀瑜将他重新从地上提起来, 明长宴没站稳,晃了一下。 “人压到天牢里面去,跑不了。” 明长宴转了转手臂:“也行,那我去押送。我会这个, 以前混江湖的时候,我还给人家压过镖。一趟只要五两银子。你放心, 我绝不会出什么岔子,我是有事情非问他不可,一刻都不能等。” 怀瑜道:“有什么事情不能晚点再问?” 明长宴解释道:“就是不能晚点问, 所以现在才要拦住他。” 十三卫面面相觑, 不知道到底如何处理。 怀瑜冷道:“你看他现在脑子还能思考吗?” 明长宴微微低头,看向崔成胜。此时,崔成胜已经快要口吐白沫, 并且浑身癫痫,就跟个疯狗似的。唯有一双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明长宴,仿佛就要这么把他给瞪死。 “嚯,他到底吃的什么药?” 怀瑜道:“看不出来。” 明长宴诧异道:“这天下还有你看不出来的药?” 怀瑜道:“我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看一眼他的脸就看出来他是吃了什么药。” 明长宴连忙建议道:“依我看,不如你跟我一起去趟天牢,正好看看崔成胜吃得什么药。” 不由分说,明长宴反客为主,捉住怀瑜的胳膊。 怀瑜瞥了一眼,直截了当:“我要留在此处。” 明长宴不解:“你留什么,这里不是还有那个什么三阵的?他们干什么,吃白饭么,怎么所有的事情都要你来做?” 侍卫长见势不妙,立刻解释:“周统领方才在赛场上,被阿加的宫宓一箭射穿了。” 明长宴心道:周统领?我是不是记错了?难道是那个周垚么,他被人一箭射穿,闻所未闻。 周垚在江湖缥缈录上排名十分靠前,此刻,听闻他被一个籍籍无名之人重伤,明长宴继续追问:“你说他被谁射穿?” 侍卫长道:“阿加的参赛者宫宓。一个射箭的怪人。” 听到这个名字,还没有什么,只是略有些耳熟,对不上脸。不过,听到这个国家,他十分吃惊。 阿加是木图的国家,此国就从来没出过什么才能之人。他对阿加的印象,有一部分来自于木图,受了他十分大的影响。见木图身为一个皇子,却是这个吊儿郎当的模样,便对阿加整体的印象出现了偏差,认为他们都十分随意。于是,他立马转头问怀瑜:“宫宓是谁?” 他以前从未听说过这么一号人,排除当年的老朋友。那么就只能是他从烟波江李爬出来之后听说的人,而这之后,他与怀瑜几乎是形影不离,如果是他认识的人,那么怀瑜一定也认识。 “上一次,在大街上跟周垚吵起来的那一个人。” 怀瑜稍作提示,明长宴恍然大悟。 “我知道了,那个用箭的!” 他光记得对方的箭术精湛,十分不错,甚至还想要在赛场上找个时间会会他。结果今天全然被这个崔成胜给拖住了,明长宴都不知道宫宓也在此处。他心中略有些遗憾,思考地久了,怀瑜突然开口。 “你在想什么?” 不假思索,明长宴直接道:“宫宓啊,我怎么没跟他交上手,实在可惜。” 怀瑜撇嘴,轻哼了一声。 明长宴闻声,这才发觉自己说了什么。 暗道一声:要死。 他连忙道:“我是说,怀瑜,我正在思考,这个宫宓是不是有点问题。” 怀瑜虽然没有任性到拂袖走人,但也沉着脸色,气鼓鼓,看起来不太好说话。明长宴继续:“之前我在大街上看到他,只觉得他的武功很强。但是我没有想到,他能强悍如斯,将周垚给射穿。这可是一件大事情。” 就在此时,小翠的声音响起,先是东拉西扯的点评了一番今日场上的表现,再是公布死伤情况。伤者有重有轻,死人的情况倒没有发生。 小翠道:“如果今天有什么值得我震撼的,那就是刚才宫宓的那一箭。你看见了没,他直接将周垚射落在地上了!” 此话一出,观战台,唏嘘声又起。 只要是关注着大宴封禅的人,对江湖缥缈录的研究翻来覆去,恐怕都要钻研烂了。 自然,排行榜前十的人,众人都烂熟于心。 周垚一直都在排行榜前五,就算是有波动,也无外乎第六第七,总之,进决赛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现如今,才是十二人的角逐,周垚就落败,简直难以置信! 中原这边的官员和贵族大部分则是皱起了眉头,毕竟周垚也象征着一部分中原的门面,此时被一个外邦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新人一箭射成重伤,不仅仅是让人匪夷所思,更加是让他们觉得大事不妙,本以为这次中原实力下降,还能靠几个前十撑一下场面,未到最终场次便折了这么重要的一枚大将,对于中原而言,实在是太不利了。 也就是说,这事让外邦士气大涨,而中原这边,却是不容乐观。 明长宴也惊了一下,立刻改变了注意:“算了,还是先把崔成胜弄到天牢里面去。怀瑜,你跟我一起去找柳况。” 怀瑜闷声道:“我不要。” 明长宴:“欸,你不要生气了。好啦好啦,我的错,下一次我再不想别人了。说实话,你得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我是因为怀疑他也吃了药。” 怀瑜抬脚,往前走去。方向,正是柳况的方向。 明长宴连忙跟上,嘻嘻一笑:“是真的呀。” 心中暗道:口是心非,还不是乖乖的陪本少侠去找柳况了!怀瑜这个小姐脾气,真是难哄得要命。 路上,明长宴又说了些好话。 等走到柳况所在的观战台时,怀瑜的气也消了。 秀玲珑笑道:“哇,什么风啊,把你吹来了。” 明长宴道:“总之不是吹来给你的风。”他头一转,喊道:“柳三清,我要问你一个人!” 柳况道:“你哪一次来不是麻烦我的?” 明长宴:“你还没习惯吗?” 他坐在桌前,先看了几眼桌上未干的笔墨,上面俨然是涂抹多次的江湖缥缈录手稿,还未撰写至正稿。 柳况道:“说罢,这一次来,要问我什么人?” 明长宴道:“远的不问,问你一个近的。你可知道宫宓是什么人?除了是阿加的,还有其他的什么资料吗,有的话通通告诉我,我马上要知道。” 柳况仿佛早就猜到明长宴要来向他打听宫宓,脸上的表情都没变,就把准备好的资料拿出来。 不过,这资料未免也太寒酸了一些,明长宴拿在手中的抖了抖,确确实实只有一张。 柳况慢条斯理道:“先说好了。我知道全都已经写在纸上了,再多的也没有。宫宓是今年冒出来的新人,有这么多已经算不错了。” 明长宴挑眉,将资料摊开一看,谁知,字数也少。 原本一张纸就已经够寒酸了,结果纸上的字连一张纸都没写满。明长宴唏嘘道:“这也太少了!” 柳况提醒道:“周垚这事一出,明天外邦十有八九是真的要造反了,你可有准备。” 明长宴却毫不在意,只道:“只要你们一切准备好,我这里就不会出任何失误。” 说话间,观战台左侧,一阵声音响起。 明长宴凝神一动,耳边,木图喊道:“多谢!多谢!” 他转移视线,寻找声音的来源。 原来,柳况的位置,正好在阿加族的边上,宫宓方才表现极佳,此刻胜利归来,木图从观战台上跳下去,迎接阿加的勇士。同时,整个阿加族来观战的人都沸腾了。隔得近,明长宴的耳膜都给对方震得嗡嗡直响。 下意识的,他往后一靠。 果不其然,怀瑜就站在他身后。 明长宴心中略微安稳不少,就连那吵闹烦人的声音都减轻了。 木图一把拽过宫宓,举起他的手,得意洋洋:“看好了,是我们阿加的勇士!” 明长宴无语道:“看他嘚瑟的那样。” 木图哈哈一笑,排山倒海的声浪之下,朝着众人挥手致意,仿佛他本人从哪儿打仗胜利归来似的,他也完全听不见明长宴的声音,看不见明长宴的人。 阿加族边上,还有其他国家的人。这些国家就不像阿加一样,有宫宓这样武功高强的人。木图一心只想炫耀,哪儿管边上的人怎么想的。最好是越妒忌他越好,他就是要所有人都看着阿加出风头。 当然,除了嫉妒阿加,更多的外邦人士是不约而同暗自确认道:中原的实力是真的不行了。 明长宴见他跟一只开屏孔雀似的走来走去,耀武扬威,不由无奈地摇摇头。 而被他拽着的宫宓,则一脸无所谓,神游天外,不知道在想什么。看神情,也是对木图的行为感到十分不耻,也并不似妙手医仙崔成胜那般吃过药后的不正常反应。只不过,他根本连理都懒得理木图。 明长宴一边摇头,一边将宫宓的资料折叠好,塞进自己怀中。 顺便,他又从柳况这里问来了其余晋级十一人的资料。将将下楼,他就有些困了,看时辰,天明明还不是很暗。 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怀瑜马上就察觉出了他身体的问题。 明长宴道:“走吧。我们现在可以去天牢问问崔成胜了。” 怀瑜脸色严肃,当机立断地捉住他的腰。 “不行,你的身体需要休息。” 明长宴道:“不急不急,看完这个我们再回去。” 怀瑜却不让他多说,在关乎到明长宴身体问题时,怀瑜决定的事情,从来都由不得他反对。 “我会去问崔成胜,现在回九十九宫。” 明长宴微微一愣:“不回元和坊吗?” 怀瑜:“这里离九十九宫近。后天你就要重新握住苍生令,那把刀的煞气反噬非常人能承受,晚上我需再为此做一次准备。” 听到苍生令,明长宴老老实实,再也不与怀瑜争辩。 两刻钟后,明长宴猛地扑向九十九宫的大床。 宫中的床奢华至极,外面的床当然完全无法比拟。明长宴睡过几晚之后,便对它念念不完。一上床就抱着被子滚了两圈,很是满足。 两圈之后,明长宴将脑袋埋在棉被里,突然想起来,自己“有伤在身”。于是乎,他立刻娇弱起来。 “哎!” 明长宴沉重的叹了一口气。 怀瑜瞥向他。 “哎!” 明长宴又叹了一口气,这一回,叹得更长,更沉重。 终于,怀瑜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叹气。” 他暗道:真是不解风情,这个时候哪有问“为什么的”。 明长宴缓缓道来:“我觉得,我的手有点疼。” 怀瑜挑了挑眉,捉住他的手。 明少侠的手已经大好,根本看不出什么流血之势,这一年,他泡在药罐子里,什么补药好药没吃过,在自我治愈方面,明少侠的身体有了很大的进步,因此,伤口只有些结痂。只怕睡一觉起来,连痕迹都看不出了。 明长宴软着嗓子:“是真的很痛。” 怀瑜盯了他一会儿,突然往明长宴的手腕处轻轻吹了一口气。 这一吹,吹得明长宴一个激灵,心中似羽毛轻轻拨弄。 随即,仿佛遇到了什么很有意思的事情,怀瑜笑着问道:“现在呢?” 明长宴被他突如其来的笑容给晃住了眼睛。 他下意识的吞咽一番,身体先理智一步,腻歪的往怀瑜身上扑去。怀瑜正好抱个满怀,明长宴笑嘻嘻地舔了一下怀瑜的下唇。 下一刻,明长宴往后带了两步,二人顿时滚在了床上。 作者有话要说:  小鱼:我老婆真可爱【。】 第115章 大宴封禅(四十二) 怀瑜顺势抱住他, 明长宴空了一只手, 戳在了他的脸颊上。 “你再笑一个。平时都没怎么看你笑。” 实际上,怀瑜平时笑得挺多。 明长宴之所以这么说, 是怀瑜给人的感觉实在太稳重。位高权重, 年岁不大却总是不将自己的情绪外露, 久而久之,哪怕他笑过, 明长宴也记不起来。 怀瑜收紧手臂,将明长宴抱在怀中。 明长宴被他抱得结结实实,却不安分。东撩一下,西撩一下, 停不下来了。 索性,怀瑜抬手,将他两只到处作乱的手给捉住了。 “你不要乱动。” 明长宴哈哈一笑,明知故问道:“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能乱动?为什么呀?” 说罢, 神色暧昧的蹭了一下怀瑜。 “小国相,你不诚。” 怀瑜空出另一只手, 按住明长宴的腿,阻止他乱蹭。 同时,他说道:“今晚不行。” “我被拒绝了。”明长宴叹了一口气, 眼珠子转了几圈, 最后定在怀瑜身上,十分委屈,“怀瑜, 你好冷漠啊。” 怀瑜没想到他说得这么直白,心里也有些慌张。 “这次不行。先欠着,下次要讨回来。” 明长宴笑道:“那不行。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不过,你真的不要吗?”二人靠得很近,明长宴每次睡觉,都要抱他抱得十分用力。因此,怀瑜身上有什么变化都逃不出他的感受。 明长宴笑得更加狡黠,像一只狐狸,用膝盖不轻不重地压了一压。 怀瑜黑着脸色,将棉被全部盖在他头上。 “给我睡觉。” 猝不及防,明长宴“唔唔唔”地叫了几声。 怀瑜担心他喘不过气,又掀开棉被。 明长宴的脸特别容易红,尤其是闷在被子里喘不过气的时候,只需要稍稍憋一会儿,脸就红得不像话。 他连忙讨饶:“好啦好啦,睡觉就睡觉,我不来了。你饶了我吧。怀瑜。” 怀瑜解释道:“苍生令的煞气反噬非同寻常,你现在的身体不适合……” 他接下来的话没说完。 明长宴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这一次,确实有点挂不住。只不过,说是这么说,两天前还不是在床上滚得天翻地覆。 他连忙闭上眼睛,钻进对方怀中,一言不发,表示自己要睡觉。 大宴封禅的决战在后天,明日这一天是用来收拾太微庙的场地。今日一战,白天没什么影响,到了晚上,明长宴的身体确实十分不妥。泡过药浴之后好了一些,现在躺在怀瑜的怀中,也没觉得有什么不适。 第二日一早,不用早起,明长宴睡到自然醒。他睁开眼的时候,外面的天阴沉沉,这给他造成了一种天还不是很亮的错觉。 他有些诧异,暗道:怎么我睡了这么久,外面的天还没亮。 跳下床,被冰冷的地面冻得一哆嗦。明长宴倒吸一口冷气,苍白的小腿缩回床上。他在床头摸了半天,找了几件衣服胡乱的披在身上,又穿了鞋袜,这才下床。 拉开帘子,九十九宫之外,漫天大雪,覆盖了京都。 原本的红墙绿瓦如今都成了雪白一片,十分壮观。 “原来是下雪了。” 明长宴感慨一声,转头看到桌上放着一碗羊奶。热腾腾,没冷。 边上还有一盒米粉,明长宴顺手倒了小半碗往羊奶里去,用勺子敷衍地搅拌了几圈,弄了一碗奶糊出来。 怀瑜从外面回来的时候,明长宴正吃最后一口。 他嘴上沾了写奶白色的膏状物体,一边吃一边擦,看到怀瑜,问道:“你去哪儿了?” 怀瑜:“你在吃什么?” 他出门的时候,分明只吩咐下人给他留了一碗热羊奶暖胃,这人是怎么吃出固态物体出来的。 明长宴解释道:“我看你桌上有米粉,就兑了碗奶糊吃。你在中原没吃过这个吧,我小时候被关在屋子里没饭吃,就兑这个喝。” 他早上起来肚子饿,光喝一碗牛奶怎么饱得了。 怀瑜开口:“我叫人备饭。” 九十九宫有单独的小厨房,按照怀瑜挑食的程度来看,饭菜只会比皇帝吃得更加金贵。 等饭的时候,怀瑜把他穿得乱七八糟的衣服扒下来,又重新替他穿了一遍。屋子里的炭火重新点燃,明长宴看到,心里嘀咕:难怪不得刚才那么冷,原来是炭火熄灭了。 房间内渐渐回温。 怀瑜关上窗户,隔绝了外面的大雪。 明长宴吃饱喝足,有了力气。闲不下来,想去皇宫转一转。翻到黄历,明长宴惊讶道:“今日是不是大雪。” 怀瑜道:“是。今日有家宴。” 明长宴道:“皇宫的家宴吗,你也要去?” 怀瑜点头:“除了我。楚之涣也会到场。” 明长宴:“这个我知道,皇帝的亲戚向来是很多的。家宴在何处举办,既然楚之涣要来,我们就要防着他。” 怀瑜:“已经布置下去了。” 明长宴笑道:“很好很好,虽然现在不用置他于死地,不过吓唬一下他还是绰绰有余的。他一定认为我们摆了一场鸿门宴等他。” 说完,他又问道:“不过,皇帝还能参加家宴吗,上回我看他那模样,都快大限将至了。” 直截了当,怀瑜开口:“服药之后可以让他暂时下床,看起来与常人无误。” 明长宴立刻理解个中意思。 “我懂了。回光返照嘛。” 过了一会儿,明长宴又想滚到床上去。怀瑜却不让他再睡了。 明长宴伸了个懒腰,没什么力气,看向窗外,雪停了。九十九宫下面的宫廊,宫女站成两排,一边聊着天,一边清理道路。 他撑着下巴,趴在窗口看久了,怀瑜问道:“你想出去?” 明长宴其实也没有很想出去。 不过,他不出去,有人找上门来了。 午时过后三刻,冰天雪地中,出现了一个红色的团子,正活蹦乱跳的往九十九宫滚来。 明长宴越看越眼熟,不消一炷香,红团子脱下外面的披风,露出一张熟悉之际的脸来。 阿珺。 “明长宴!你人呢,快出来和我玩!” 哒哒哒,穿着小靴子马不停蹄的往楼上跑。阿珺的声音清脆,立刻在九十九宫起了回音。 明长宴本就十分喜爱阿珺,后来得知她是怀瑜胞妹之后,这份喜爱又上了一层,说得上是无底线的纵容了。 “姑奶奶,跑这么快也不怕闪着腰。” 他回了一句,就见阿珺推开门,抖落了身上还剩下一点的雪片。 “哇,九十九宫还是第一次这么暖和。你别在屋子里呆着了,你快来教我几招功夫!” 此话一说完,她跑进来,看到怀瑜,立刻销声匿迹。 乖乖地喊道:“怀瑜哥哥。” 怀瑜点点头。 阿珺挤眉弄眼的看着明长宴,看起来像单独和明长宴说些什么。 碍于怀瑜在场,她不敢放肆。 明长宴福至心灵,嘻嘻笑道:“好吧,你要学什么武功,先说好,舞刀弄枪的我可不教你。” 阿珺道:“哎呀,你随便教我两下都行。” 明长宴套上外套,伙着阿珺,二人不动声色,漫不经心,从门口走出。 刚跨出一步,就被怀瑜捉住。 明长宴双手合十:“你就当做没看见吧。” 怀瑜面无表情:“不行。” 明长宴叹息:“那你跟我们一起吧。皇宫的家宴,总不需要你来操心。” 说完,突然想起这里是皇宫。 明长宴灵机一动,连忙嗲声嗲气,故态复萌,“怀瑜哥哥,你罩着我呗。” 怀瑜愣了一下。 二人同时想起,一年前,明长宴刚来皇宫的时候。扮做女人,死皮白脸的跟着怀瑜,一口一个“哥哥”叫得好不熟练。他武功尽失,便缠着怀瑜要对方罩他,说是说给怀瑜端茶递水,叫自己往西,自己绝不往东。但其实相处的所有时间内,都是怀瑜在照顾他。 明长宴那副身子半死不活的,还能让他搬石头不成,端杯水摔一跤都能让怀瑜脸色黑下来。 如今,他虽然恢复了故宫,不过记起前程往事,十分新奇,再叫“怀瑜哥哥”的时候,刺激大过面子。 想当年,明少侠还在内心放过狠话,若是以后自己恢复了武功,一定要狠狠地教训这个臭小子。还好这话没叫怀瑜听见,虽然说,曾经的自己确实很努力地想跟怀瑜交个朋友,打好关系。 谁知道,交床上去了。 可见,明少侠确实为此很努力,而且努力过头了。 阿珺听明长宴叫怀瑜叫“哥哥”,很不理解。 同时,他又看了一眼怀瑜。 怀瑜的心情似乎不错,松了口,手上的力气也小了一些,看起来是统一明长宴带着阿珺出去撒欢了。 阿珺没明白个中道理,连拖带拽地把明长宴拽进了桃花源。 正值隆冬,桃花源已经一株桃花都没有。 明长宴忍不住问道:“你今天怎么心血来潮,想着要找我学功夫了?” 阿珺面露难色,一五一十的说道:“是因为今晚上的家宴。” 明长宴大感兴趣:“家宴怎么了?” 阿珺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此时说来话长。” 明长宴道:“那你就长话短说。” 阿珺缓缓道来。 其实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大雪的家宴,亲了皇亲国戚,平时见不着面,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块儿的亲王、郡主、国舅爷,今日纷纷都冒了出来。无论是天子还是百姓,只要一家子凑到一块儿,就避免不了一个问题:子女的课业。 阿珺最怕这个了。 她的课业一般,尚且说的过去。只是烦就烦在那些皇伯伯皇叔叔要看看她的琴棋诗画,阿珺在此方面平平无奇,唯一会一点拳脚。皇帝视她为掌上明珠,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哪怕阿珺什么都不会,皇帝都宠爱依旧,并且逢年过节,便忍不住将阿珺拿出来显摆。 别人亲王的孩子熟读四书五经,出口成章,好不优秀。皇帝显摆阿珺,显摆她作了一首诗,拿出来看狗屁不通。无妨,他是皇帝,就算再狗屁不通,诸位看了,都要大夸特夸。阿珺被莫须有的夸赞羞得红了脸,皇帝却真情实感的当了真。愈发觉得自己的女儿聪颖活泼,实乃人间仙子。 皇帝不羞,她羞。 亲王伯伯尚有子女,人家都是真材实料的优秀,她却是一个吹捧出来的□□,因此,每到家宴,就成了阿珺最头疼的事情。 今年勤于玩乐,阿珺连剩下会点儿的功夫也忘得一干二净。早上爬起来才记起今晚是家宴,火急火燎的跑来九十九宫碰运气找明长宴恶补一下,还好,让她赶了一个巧,明长宴还真在九十九宫。 没见到段旻,明长宴随口问道:“段旻呢?” 话音刚落,段旻就到了。 阿珺解释:“我喊段段去买了江湖日报。”明长宴乐道:“看不出来,你怎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了?” 阿珺哼了一声,说道:“那是因为段段也参加了那个什么大宴封禅,我也要观测一下情况!” 段旻刚道,阿珺就往他怀中跑去。她双手冻得通红,往段旻身上一钻,段旻下意识捂住她的手。阿珺蹭了两下,连忙将报纸取下来。 除了江湖日报,各门各类的小报纸也买了一沓。 明长宴凑过来:“我看看写了什么。” 二人一看,阿珺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报纸上,说得全是周垚大败的那一场。并且,鼓吹中原武林再无可战之人,恐怕是要变天。 因周垚这件事情,中原就像是翻了船一样,可想而知,周垚此刻的压力有多大。更不说,他现在还被阿加的宫宓重伤在床,若是醒来知道此事,以明长宴对他的了解,此人绝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定就直接领兵打上门去,找回面子。 江湖日报乃中原正统报纸,提得比较隐晦。而那些小报纸,无官府把控,各国势力混杂在其中,夹枪带棍的文章比比皆是。随便看两眼,便能气得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随即,明长宴看到了其中一份报纸的头一页,只说要中原交出苍生令,并且强调,他们已经没有资格再保管这把号令天下的宝刀。 翻来覆去,报纸的文章千篇一律,全是煽动性的文章以及传言。 越看,明长宴眉头拧得越紧。 纸上已经发展成了这水深火热的模样,不难想象,现在京都大街小巷,中原武林已经被骂成了什么情况。 看来,这一次大规模的煽动必然有幕后推手,为的就是给外邦国家造势,使得明日的动乱发生的理所当然。看来,他们要强占中原,已然是一件势在必得的事情。 阿珺沉不住气,摔了报纸。 明长宴当即扭头,看向怀瑜。 怀瑜按住他的肩膀,说道:“你只需正常发挥便好。” 明长宴听罢,安心不少。 第116章 大宴封禅(四十三) 明长宴所料不差。 报纸上已经乱做一团, 京都也笼罩在了一片压抑的气氛中。 老百姓感受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氛, 就连走在街上,遇到了外邦人士, 都尽可能的绕开。 在这个时候, 也只有皇宫暂时是歌舞升平。 阿珺没气多久, 又被明长宴哄好了。 怀瑜叫他放心,他果真一点也不担心。 阿珺缠着要学武功, 明长宴自然不敢教她杀伤力太大的,于是融了一段芙蓉山女派剑法给她,舍去了攻击性最强,最伤人的, 光留下了一些花里胡哨,中看不中用的假把式。 不过,就算只剩下这些轻松的招式,阿珺拿了一会儿剑, 也练不动了。她摘下披风,却不料被明长宴按住。 “不行, 现在摘下来要着凉。” 碍于怀瑜在场,阿珺对明长宴向来不敢造次。 不摘就不摘,她坐在段旻的腿上, 纤细的小腿不停的晃荡。 这处没地方坐, 唯有两块石头。段旻先坐下,阿珺便熟练的钻进人家怀里了。 明长宴微微一愣。 倒不是别的,她与段旻是青梅竹马, 这点不假。但段旻心智不全,无法理解正常人的相处模式,对他而言,阿珺的规则就是他的规则。但是年一过,阿珺也到了待嫁的年纪,再与段旻如此不分场合的亲密下去,叫别人看了,总要说些流言蜚语。 他看了一眼怀瑜,怀瑜不做表示。 明长宴心道:算了,她亲哥都不操心,我在这儿瞎操什么心。 阿珺不动弹之后,身体又开始降温,此刻坐在段旻怀中,刚刚好。 明长宴道:“还有两个时辰你就要去家宴了,现在还不回宫打扮吗?” 根据明长宴观察所得,但凡宫中有什么大宴要办,宫妃通常头天晚上就开始沐浴打扮,往往花上整整一天的功夫对镜梳妆,只为在宴会上引起皇帝的注意。 去年除夕夜时,明长宴的身份还是皇帝的老婆,见过这些妃子打扮的有多么雍容华贵。他那会儿心思全然系在神仙草上面,再加上还有个“祸国妖妃”的坏名声,久而久之,皇帝逐渐也就不在召他入宴。 阿珺问道:“你不去吗?” 明长宴道:“你们的家宴,我去什么?” 阿珺:“你跟怀瑜哥哥一起来呀。位子有很多的,你可以坐在最角落。” 明长宴挑眉道:“本少侠堂堂一代大侠,天下第一,稀得去坐那个偏僻的位置吗?” 阿珺开口:“大雪的家宴上,会有很多好吃的。” 明长宴无比自然的改口道:“反正跟着怀瑜肯定坐不了差的位置,你几时去?” 阿珺道:“你真的是天下第一吗?天下第一没骨气?” 明长宴道:“欸,不要这么说。天下第一在当天下第一之前,也是有过一段三位五六七八的时光的,骨气这个东西,时而有时而无,看情况。否则,人人都能当天下第一了,对吧。” 他笑嘻嘻的,没个正形。 阿珺告状道:“怀瑜哥哥,你不管他吗!” 怀瑜移开视线。 阿珺:…… 明长宴哈哈一笑:“你就别问他了。走吧走吧,赶紧去打扮,挑件好看的衣服穿。不然,到时候那些亲王的小郡主来了,把你比下去,我看你去哪儿哭鼻子。” 阿珺站起身,不理他,哼了一声,迈着腿跑了。 明长宴抱着的汤婆子温度也快消失,他在冰天雪地里站不了多久,手脚就冻得僵硬。 “怀瑜,我冷死了,你抱我。” 怀瑜问他:“为什么不是你抱我。” 明长宴笑了笑,理直气壮道:“我抱着汤婆子嘛,这点小事你也要斤斤计较。” 他肩膀蹭了一下怀瑜,撞得怀瑜一歪,挤眉弄眼问道:“你不回去梳妆打扮一下吗?” 怀瑜捉住他的手,将他整个人带进自己怀中。 明长宴求之不得,顺势将手臂勾上去。 怀瑜道:“你现在可以安静了吗。” 只不过,明长宴兴致大好,喊了几声“怀瑜哥哥”。 怀瑜:…… 明长宴不停地在怀瑜身边作怪。 “干嘛不说话,哥哥,怀瑜哥哥!” 脆生脆气,做作得不行。 怀瑜忍了好一会儿,开口警告道:“你不要闹我。” 明长宴狂笑不止,抖着身体就要坐在雪地里。怀瑜嘴上十分抗拒,手却很自觉地揽着他的腰,扶住他不让他下坠。 呼吸纠缠,怀瑜微微低下头。 桃花源外,一片雪突兀地落在地上。明长宴睁开眼,意料之中的亲吻没有落下来,怀瑜眼中笑意大甚。 “你捉弄我?”明长宴挑眉。 不过,敌不动,他动。 他踮起脚,准备反客为主时,又一片雪砸了下来。明长宴动作愣住,错开视线,从怀瑜肩膀处往后望。只见一抹嫩黄色的身影匆匆忙忙消失在大雪中。 明长宴诧异道:“有人?” 他扯开怀瑜放在他腰上的手,跨了几步追出去。怀瑜被他这个动作惹得很不开心,随即跟了出来。 “奇怪,不是宫女?”明长宴看着怀瑜,故作惊讶道:“完了完了,这下不好了。一会儿皇宫里要传小国相跟别人有染了,还是一个男人,哎,这可怎么办?” 他一人装模作样,哀声哉道的说了半天。 怀瑜拽着他的领子,将他拖走。明长宴踉跄一下,嘴上却笑个不停。 二人回到九十九宫,明长宴又犯起困,难得有这样空闲时间,他直接滚上了床。 等再次醒过来时,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并且,不知何时,大雪又纷纷扬扬的往下落。 怀瑜换了一套正装,衣裳层层叠叠,巧夺天工。明长宴伸手摸了一摸,触感极佳,他连忙感慨:“你穿这件衣服好看。” 对方不说话,转身取出斗篷,在他身上裹了一圈。 他整个人被罩在一件十分温暖的大衣中,明长宴肚子叫了两声,俨然是饿了。 “到你们家宴的时候了吗?” 怀瑜点头,明长宴往前走,出了九十九宫,楼下已经有两排提灯的小童规规矩矩的站好。 明长宴看了两眼,辨别出,这正是他去年入皇宫时,看到的那些仙童穿戴的衣服。广袖白裙,应当是九十九宫的道服,十分端正素雅,仙气飘飘。 “哇,大晚上穿得这么白,好渗人。” 怀瑜不理会他,身旁的小童自然而然的将华盖移到明长宴的头顶,使得他不被大雪给覆盖了。 从九十九宫到大明宫,有长长的一段距离。绕过两道宫廊之后,逐渐的,皇宫中开始有了人气。 宫妃的嬉笑声从墙壁侧面传来,除此之外,还有太监与宫女低着头,急匆匆的吩咐,急匆匆的脚步声。 路过御金池,明长宴偶遇了几名打扮光彩斑斓地妃子,不知道品级如何,见到小国相,纷纷遮面避让。明长宴低声道:“看来,你在宫中地位不错嘛,她们看起来很怕你。” 他十分稀奇,继续道:“我以前扮女人的时候,没数过皇帝到底有多少老婆,见了你也是绕道走。如今沾了你的光,现在别人看见我绕道走了,哈哈,有意思。” 怀瑜道:“你可以一直跟我走。” 明长宴道:“那当然,难道我还要跟其他人走么。” 一路过来,无论宫妃还是小郡主,一概不敢抬头只是怀瑜。众人见到九十九宫的队伍,无一不是十分崇敬,行礼之后不敢多呆,甚至连看都偶不敢看怀瑜一眼。 明长宴见此,又要发表一下他的高见:“真可惜。”怀瑜问道:“可惜什么。” 此时,二人已经走到了大明宫的外殿。 明长宴笑道:“可惜他们怕你啊。小国相生得貌美如花,这些人却因为不敢抬头错过了你的脸,我替他们可惜。” 怀瑜轻哼了一声,听见明长宴不着调的胡言乱语,就知道他老毛病犯了。 进门之后,先是听到里面七七八八的奉承声,间杂着孩童玩耍的声音。明长宴暗道:皇宫的家宴竟然如此随性么。 绕过一个亭台,前方豁然开朗。 过了大明殿,在大明殿的背后,原还有个巨大的园子。常见的三面环水,水上交叉了无数的桥廊,平坦无比,供太监宫女们呈上点心。这认为制造的湖面宽广无比,最中间有个巨大的圆形白玉盘,看去应该是舞姬跳舞处,也或者是唱戏的地方。 怀瑜一来,宴会中的皇亲国戚便都赶着来打招呼。 明长宴一概不认识这些皇帝的亲戚,怀瑜同他们说话的时候,他无所事事,便自己找了个地方去打发时间。 怀瑜坐的的位置有些偏僻,虽然是上等的好位置,但与众人隔得很远,想来应该是皇后故意这么安排的。怀瑜喜静,过于吵闹的环境,会引起他不满的情绪。明长宴看了一眼怀瑜的座位,椅子都比别人尊贵一些,仅次于皇帝与皇后的那一把。 他心中又再一次肯定了怀瑜的地位。 不过,怀瑜那位置,就只有一把椅子。明长宴琢磨了片刻,并没有直接上去。他找了一个安静的角落,准备坐下来先吃点儿东西垫肚子。 刚拿了一块点心塞进嘴里,一人就说道:“你是谁,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明长宴不急不缓的把点心塞进嘴里,抬头一看,是个约莫八岁的小孩儿。出现在这里的孩子,非富即贵。估计这个人不是什么小世子,就是什么小郡王。 咽下点心,明长宴笑眯眯道:“天底下的人那么多,你当然没见过我。” 那孩子说:“皇宫里的人我都认识,我没见过就是没见过!” 明长宴挑眉:“好吧,不骗你,其实我是今年才来皇宫的。” 小孩儿道:“这里是家宴,你为何能在此,你是谁的夫君?” 他这么问,理应是把明长宴当做是哪一位郡主的驸马了。 沉默片刻,明长宴笑得更加狡诈。 “我么,我是你们小国相的夫君。” 小孩听罢,脸大红:“你胡扯!” “我怎么胡扯啦,要不然你去问问小国相好了,你看他承不承认。” 小孩正经道:“不可能。我不会去问的。” 明长宴好奇道:“你激动什么?” 他逗弄小孩儿,十分有成就感,并且越说越来劲:“难道,你也想……” 小孩道:“胡说!那是因为我阿姐!” 明长宴微微一愣。 小孩道:“你休要再胡言乱语,否则我定要把你抓起来!” 明长宴上下打量他,回道:“就算来两个你,加起来也没有我一个高,我动一根小指头就能把你打倒。” 他二人争论不休,明长宴跟小孩吵了一会儿,心满意足,转头去找怀瑜。 谁知,这一转头,要命了。 怀瑜身边,不知何时,围绕了一群莺莺燕燕。 明长宴:? “长宴公子,好巧啊。” 明长宴转头,柳况微微一笑。 “你在看什么?”柳况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恍然大悟,了然于心地“哦”了一声。 明长宴道:“你怎么在这里?” 柳况开口:“自然不是来参加宴会的。我有要事要找皇上。” 明长宴问道:“关于大宴封禅的事情?” 柳况:“除了这个,难道最近还有其他的事情吗?” 明长宴伸出手:“你拿的东西就是要给皇帝看的?先给我看看。” 柳况无奈道:“你总是提一些无理的要求。” 明长宴却毫不退让,直截了当地道:“快点。不给我看,我就在这里揍你。” 柳况摊开手中的卷册,明长宴扫了一眼,乃是大宴封禅决赛的事宜。他没兴趣,合上之后扔给了柳况。 堪堪接住,柳况无语道:“长宴公子,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正赶上你没地儿发脾气。” 明长宴的眼珠子微微一转,道:“……我哪有发脾气?” 柳况说道:“你可知,云青在众多京中贵女里,十分受欢迎。” 明长宴却十分不服气,道:“我瞎吗?” 柳况笑道:“那你吃什么飞醋?” 明长宴无语片刻,咬得后槽牙都酸了。 “什么醋?这有什么好呷醋,小国相如此受欢迎,本少侠高兴不行吗?” 柳况如沐春风地笑道:“我看得出来,你真的很高兴。” 说完,柳况心情十分愉快,明明是隆冬季节,却给他笑出了阳春三月的暖景。 明长宴也没有直接走过去将怀瑜拉出来。直到柳况拱手告辞,他觉得怪没意思,吃了点糯米团子之后,索性去怀瑜的位子上坐着。 刚走几步,又看见跟他争辩的小孩儿,此刻他迈着短腿,正站在一名身穿鹅黄色衣裙的女子身边。想必这人就是他的阿姐,并且,姐弟同时在怀瑜身侧,借着父亲同怀瑜说话的时候,偶尔插上几句嘴,不胜娇羞。明少侠这个时候又不聋了,听得一清二楚,似乎是因为这小孩的阿姐心属怀瑜,他就直接把怀瑜当做是自己的姐夫。此事要叫明少侠来下结论,必然是无语之极。 明长宴四仰八叉在怀瑜的座位上,闷头吃着怀瑜平日里最爱的点心。 两旁伺候的仙童无一人敢说话,也无一人敢令明长宴起来。 他习以为常,但其余人却感到十分震惊。 从明长宴走上怀瑜的位子时,已然有人留心他的动作。 安然无恙的坐在小国相的座位上时,在场不少人心中都暗暗一惊。 明长宴不找事,事却找上他来。 把怀瑜当姐夫的那个小孩,看见明长宴如此大摇大摆坐在怀瑜的座位上,连忙往怀瑜那头打报告。 他道:“云青大人,有个无礼之徒竟敢坐在您的位子上!” 愤愤不平,似乎想让怀瑜将明长宴赶下来,好生生地教训一下。 怀瑜转头看去,只看见明长宴翘着脚,撑着脸,撇着嘴,一脸苦仇深恨地吃着点心。 周围仙童,大气不敢出一句。 第117章 大宴封禅(四十四) 气氛诡异至极的时候, 阿珺跳脱活泼的声音突然在明长宴耳边响起。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他坐在怀瑜的位子上, 因全神贯注的在生闷气,所以没注意道阿珺什么时候从下面跑了上来。 她换了一身衣服, 比平时更加娇艳。 不过, 这张嘴里确实说不出什么好话。 “哈哈哈!”阿珺笑了三声, 得意洋洋片刻之后,又语重心长的开口:“哼, 叫你不梳妆打扮,现在亲王的小郡主来了,你被她比下去了吧,看你往哪儿哭鼻子去!” 说完, 吐了吐舌头,扮了一个鬼脸给明长宴看。 明长宴仔细一听,小丫头片子是把下午他调侃她的话还回来了。 阿珺看热闹不嫌事大,站在明长宴边上, 又是摇头,又是叹气。 “看来你是不知道她。这个人对怀瑜哥哥可是痴情的很呐!” 明长宴问道:“她是哪一个小郡主?” 阿珺道:“她是余右相的小女儿余秋芝, 你知道余右相么?” 明长宴挑眉:“略有耳闻。不过,据我所知,这是你们皇宫的家宴, 怎么连大臣的女儿都能来?” 阿珺道:“你真是孤陋寡闻。亏你还是一个男人, 比我一个小女生知道的还少。楚萧云进宫之后,我阿爹提拔了一群大臣辅助他,其中就有余右相。他的女儿借了这个光, 被封了一个小郡主,当然就可以来皇宫家宴啦。” 明长宴不出声。 阿珺的手摸上自己的耳坠,搓揉一下,说道:“还说我不打扮要哭鼻子呢,现在看看是谁哭鼻子?” “哈!”明长宴端了一碗茶,一饮而尽:“我有吗?” 阿珺道:“要不是我来了,你肯定就偷偷哭鼻子了。” 明长宴不动声色,转过头去。 阿珺难得在明长宴这里大获全胜,几乎都要跳起来了。 可惜,才蹦跶了两下,后颈一紧,便被怀瑜捉住了衣领。 阿珺当即噤声,缩成了一只鹌鹑。 “你跳什么?”怀瑜冷冷道。 “我没跳。”阿珺声若细蝇。 怀瑜放开阿珺的领子,阿珺得到自由,立刻像一只兔子似的,蹿远了。 明长宴问道:“宴会要开始了吗?” 怀瑜道:“还未。” 明长宴“哦”了一声,平时话虽多,但现在却是一句也不愿意说。他眼神一瞥,又见到余右相的女儿含羞带怯地往这边看。 “咔嚓”一声,他狠狠地咬了一口苹果。怀瑜站在一旁,明长宴却丝毫没有要让位子的意思。 二人对视一会儿,明长宴说道:“既然没开始,你上来做什么。难道不用应付一下什么人吗?” 怀瑜坐在新搬来的凳子上,问道:“什么人?” 明长宴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了一句:“我要吃橘子。” 怀瑜从桌上取了一个橘子,剥开之后,很是熟练地递给明长宴。 他再看小郡主时,小郡主脸色一白,转身匆匆离去。 明长宴边吃边看,漫不经心道:“我忘了。” 说话间,一名仙童很有眼力见地搬了一张凳子过来。 席位间,有一远来亲王忍不住问道:“余右相,国相位上所坐何人?” 余右相未见过明长宴,思索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众人面面相觑,虽不说话,但面上都覆上了一层疑惑。 皇帝左侧为后,右侧则是国相之位。现在,这本来属于小国相的位置,结果坐了一个外人。此人不仅是外人,并且看着十分面生。 更加荒唐的是他坐在主位,小国相却坐在副位,十几年来,从未出现过此事,实在是闻所未闻。 只不过,小国相的表情很是自然,仿佛坐主位的那名青年本就该坐在那处,令众人百思不得其解。亲王臣子,但凡与皇帝沾亲带故,却不经常进京地边境之臣,唯恐是自己孤陋寡闻,算岔了一位京中要人,因此只看不说,谁也不敢当出头鸟,去问小国相,明长宴是什么人物。 此题无解,宴会中的人索性懒得深究,也纷纷坐上了自己的位子。 明长宴坐直身体,往前一看,家宴的入口处,几排太监缓缓走出,紧接着是皇后与皇帝二人。 正如同怀瑜所说,皇帝的面色看起来不错,像是大病初愈,脸上红光焕发,牵着皇后的手,一派祥和。怀瑜低垂双眼,随着众人站起。不过,众人跪拜时,怀瑜却没有同众人一起跪拜。 皇帝亲和地看着他,特例与他说了两句体己话,怀瑜只听,听罢拱手示意,以表尊敬。 帝后落座之后,家宴这才正式开始。 宴上歌舞升平,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楚之涣姗姗来迟。 明长宴看了怀瑜一眼,后者道:“不必打草惊蛇。” “他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来了,我以为他至少为将侍卫布置在外面。楚之涣胆子这么大,不怕我们瓮中捉鳖?” “今日到场的皇族太多,他当然有恃无恐。” 明长宴思考一番,说道:“也是。看他的样子跟以前没什么区别。既然说了自己重病在家,也不装个样子。” 饭菜依次被端了上来,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皇帝喝得兴起,四下一看,美艳娇弱,百花齐放。四方来朝的边境王爷,纷纷夸赞皇帝有福。在场妃子,有几名眼熟的,被一名边境亲王拎出来大夸特夸一翻。其中有一位丽姬,模样绝色,跳了一支《孔雀东南飞》,引得了场上所有的称赞。 边境亲王笑道:“丽姬娘娘当真绝色,皇上有福。” 皇帝喝了一杯酒,有些飘飘然。 边境亲王不好拂了皇后的面子,夸完了丽姬之后,又将皇后的贤德说了一说。 皇帝呵呵笑了一番,席位中,年纪较小的一名宫妃说道:“丽姬姐姐住得听荷小楼,那处风景是皇宫中最好看的,丽姬姐姐也生得最好看,与荷花相得益彰,夏日里的时候,诸位姐妹都愿意去听荷小楼采莲。” 边境亲王笑道:“我听闻,听荷小楼之前,还住着一位美人。” 明长宴啃苹果的姿势一顿,最后一口咬得格外漫长和艰难,并且眼神不由自主地瞥了怀瑜。 他慢慢地坐直身体,干咳了一声。 席位间,丽姬说道:“亲王说得是烟少侍吧。” 边境亲王道:“小王未进京之前,就听闻宫中有一好女,姿色倾城,住听荷小楼,但因与天象犯冲,被冠以‘妖妃’的名号。不知此女现何在?” 明长宴扔了苹果核,哈哈一笑,不敢直视怀瑜,只说道:“想不到本少侠竟然这么出名。” 他心中转念一想,就想通了。 “烟少侍”之所以出名,还是因为怀瑜在皇帝面前胡编乱造的那一套。原本,他进宫时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少侍,谁也不会注意到他。就算模样出众,在姹紫嫣红的宫中,也不过是多得皇帝几眼青睐。说到底是后来皇帝要他侍寝,才出了问题,毕竟,明少侠身上哪里来得功能给皇帝去侍寝!上了龙床裤子一脱,嚯,好家伙,拿出来得东西比皇帝还大。 尴尬尴尬,噫吁嚱乎。 迫不得已,明长宴死皮白脸地缠上怀瑜,要他编了一套“祸国妖妃”的说辞给皇帝。开国以来,宫中还是头一次出现了这等名号之人。那些什么“妖妃”“妖后”,之前从来都是只存在于话本当中,谁知道还真被小国相揪出来一个。根据话本所言,传闻中的“妖妃”无一不是倾国倾城,否则如何祸乱朝纲。经由小国相之口,可信度很高。 从皇宫开始传些流言蜚语,一传十,十传百,最后传入平民百姓之家,又被些报社拿去做了大笔的文章。“烟少侍”这个“小女子”的事迹就传开了。明长宴当年知道有这么一些苗头,但是万万没想到,这事儿还能传到边境去,如今又还能传回来! 可见中原的百姓实在过得太舒服,一天到晚的吃了空没事干,天天编排这些不务正业,不切实际的东西。 边境亲王问得胆大,吓坏了王妃。王妃连忙扯住他的衣摆:“你少说两句没有人把你当哑巴!” 谁知,动作太大,叫皇帝看见。 “王妃不必拘束,今夜只是家宴。” 边境亲王哈哈一笑:“皇上宽宏。” 皇帝笑完,又说道:“不过,朕似乎也好久没见到烟少侍了,今夜的宴会,她来了么?” 皇后淡然道:“皇上,烟少侍已经薨了。” 皇帝一愣:“这么突然。” 皇后夹了一块鹿肉放到他的碗中:“好些时日了。先前你身子不好,便没同你说,我处理了。” 皇帝认为并无不妥,放下碗道:“你决定就好。” 明长宴只把这些话当做耳边风,殷勤无比地给怀瑜端茶递水,与刚才拽成二八五万的大爷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甚至还想叫怀瑜和他把位置换过来,当然,最想的还是让这一群嘴碎的大臣立刻闭嘴。 同时,他心中莫名其妙道:本少侠到底在心虚个什么东西? 正想着怎样和怀瑜换个位置,这时候,楚之涣开口了。 “说起烟少侍,我倒觉得,跟那位坐在小国相座位上的青年有几分相似。” 果不其然,楚之涣一开口,准没有好事。 “国相不介绍一下吗,这个年轻人是谁?” 边境亲王一听,心中十分舒坦,不由称赞三王爷心直口快,他们不敢问的,他替众人问了。 皇帝重病在卧,并不知晓京都形势,因此,皇后变相软禁楚之涣之事,他也毫不知情。听闻楚之涣这么说,他的视线也随着楚之涣看向明长宴。冷不丁,明长宴就暴露在了宴会众人的视线之下。 尽管如此,他也笑嘻嘻的,没有一丝紧张的模样。 皇帝愣了一瞬,眯上眼睛,仔细一看,确实发现明长宴与烟少侍很相似。 皇后握住他的手,眼睫低垂:“用餐吧。” 皇帝心驰一荡,连忙道:“好。你说了算。” 此时,怀瑜站起身。明长宴正用勺子挖奶膏吃,刚塞了一口进去,嘴里还含着勺子,便被怀瑜提起来。 明长宴:“嗯?” 怀瑜脸色不好,拽着他只说了一声“有要事,不便多呆”,就离开宴会。千钧一发之际,明长宴连忙将桌上奶膏抱进怀里。 走出百米远,明长宴问道:“怎么突然走了,桌上还有好多没吃。” 怀瑜停下脚步:“回宫吃。” 明长宴拿出口中的勺子,笑道:“你也太不给皇帝面子了。” 怀瑜转过身,明长宴挖了最后一勺奶膏,塞进他嘴里。他踮起脚,顺便在怀瑜的唇上亲了一下。还没往后退,就被怀瑜反客为主,按住了他的后脑勺,加深了这个吻。奶膏遇热即化,二人唇舌交缠时,黏腻馥郁的奶香也滑在了口中。 明长宴唇上沾了些乳白色的奶水,亲吻是顾及不到,便从嘴角溢出。 他喘息不够,闷哼了一声。明长宴双手环上怀瑜的脖颈,下意识地将腰往前送,紧紧地贴着对方。 怀瑜身后,一抹鹅黄色的身影陡然出现。余右相的小郡主余秋芝,像是出来透气,又或是跟着怀瑜出来,亦步亦趋,跟到了这里。她脚步骤停,双目瞪大,猛地捂住了嘴巴。 明长宴余光看见她,在怀瑜的唇上咬了一口,紧接着,头搁在怀瑜的右肩,依旧保持着相拥的姿势不变,笑吟吟地看着怀瑜身后。 “跟得这么紧,丑话说在前面,如果你是来找我麻烦的,我可没空跟你扯淡。” 小郡主吓了一跳,原以为明长宴方才是看她,但是听他开口说话,似乎又不是对她开口。 她连忙侧头,只见身后,竟是还有另外一人。 这人便是后脚跟出来的楚之涣,此刻,他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变了好几番,似乎不知道开口怎么接话。 作者有话要说:  三王爷本来是出来打听情报的,虽然现在也打听到了,但是这个情报跟预想中的不一样,打听情报的同时还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第118章 大宴封禅(四十六) 此情此景, 绝不是一个聊天的好时候。 再者, 楚之涣做的事情本来就不是很光明正大,若非小郡主惊呼的那一声, 明长宴未必能发现他。 楚之涣又看了一眼小郡主, 心中杀意渐盛, 又怪她花枝招展,大晚上穿得如此亮堂, 也难怪明长宴会发现他。 怀瑜松开了明长宴的腰,后者从亭子中走下来,楚之涣身形一动,消失在树后。 明长宴下来之时, 只看见小郡主呆立在原地。 今晚,他本意是不愿意跟楚之涣起什么冲突。先不说对方有没有在皇宫之外步兵,光是在家宴上带起来,收场就有够头疼。他并不想给皇后与怀瑜添麻烦, 看到楚之涣如他所愿的跑了之后,心里反倒松了一口气。 此时, 阿珺踩着雪过来,段旻紧随其后,被她用手拉着, 走得也断断续续。 “明长宴!你跑什么, 我看到了,好哇,你也太不讲义气了, 自己出来,却不叫上我!” 走上前来,她“咦”了一声。 小郡主看见阿珺,终于回过神,福身行礼。 阿珺道:“你怎么在这里?” 小郡主的脸由白转红,结结巴巴,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 明长宴对阿珺开口:“你来得正好。把她带回去,我还有正事要做,就不送你们了。” 阿珺叉腰,哼道:“你有什么正事?” 她往后一看,看见怀瑜,气势弱了一下,改口道:“好吧,今晚上就算了,下次你一定要给补上。” 阿珺拍了拍小郡主的背:“喂,你怎么啦,抖成这个样子,撞鬼啦?” 小郡主吞了吞唾沫,摇摇头。 阿珺道:“你胆子这么小就不要跑出来到处晃嘛,走吧,我带你回去。”说话间,一名宫奴急匆匆地跑上来。 “殿下!” 阿珺脸色一变,不情不愿。 宫奴上前就哎哟连天的抹眼泪:“您一声不吭地跑了,急死老奴了!” 阿珺努嘴道:“本公主又不是废人,长了两条腿,还不让本宫走么?” 宫奴道:“这不行的啊!楚公子吩咐了我们看紧公主,若是公主出了什么事,老奴的脑袋就保不住了!” 阿珺摆摆手:“哎呀,你烦死了!” 她怒道:“看清楚了。现在我是你的主子,不是楚萧云是你主子,你要是再听他的话来监视我,我就砍了你的脑袋!” 宫奴不敢言。 阿珺道:“我有段段保护我,不许楚萧云来我这里假惺惺,我不愿意同他玩儿,也不准他给我献殷情。” 宫奴擦了把汗。 小郡主偷偷瞥了一眼阿珺,只见阿珺嚣张至极,大摇大摆地往宴会方向走。 她余光所见,楚之涣已经消失在路上。 阿珺哼了一声。 穿过抄手游廊,楚之涣差人禀报皇帝,谎称自己喝醉了,不胜酒力,便先回府。 大明殿出来,到了侧门,一辆马车四平八稳地停在路面。 车夫四下查看,猛地见到楚之涣出来,连忙跪下恭迎。 楚之涣问道:“除了我之外,还有谁出来过?” 车夫摇头。 楚之涣脸色未变,转头深深地看了一眼皇宫,紧接着上车。 车夫道:“王爷,回府吗?” 楚之涣冷道:“百花深处。” 车夫当即会意,驾车前行。车轱辘碾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在漆黑的雪夜里,清晰无比。 深冬在手上拿一把扇子,实际上是很奇怪的。不过楚之涣是王爷,除了他自己,没有人敢说他的不是。他手中正有这样一把扇子,没有打开,牢牢地合拢,扇子挑开轿帘,风雪吹进轿中,空气骤然冷了下来。 暖炉的温暖抵不上这份席卷的寒意,楚之涣沉默片刻,将帘子放下。 车夫道:“王爷,百花深处到了。再往前的小巷,马车进不去。” 楚之涣道:“你在这里等我。” 车夫应声,楚之涣从车上跳下来。百花深处门口站着两名侍卫,都是他自己的人。他们看到楚之涣来了,立刻让出一条道。 自从白瑾死后,华云裳将百花深处所有人都软禁在底下,没有人从里面逃出来,外面也没有人能进去。 楚之涣踏进如今再不复当年盛况的百花深处,一股阴森刺骨的诡异之意,从脚心一直蹿上头顶。他脚步顿了一下,心里纠结一番,最后还是克服了恐惧,往前走去。 白瑾死后,华云裳愈发沉默寡言。 几年前,楚之涣与华云裳还能说上几句话,对方表现的也比较像一个正常人。最近,她愈发古怪,心思深沉,虽说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与从前并没有任何变化,但现在就是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走在百花深处中,楚之涣的手脚冰凉。 推开门,往地下一层走去。 大厅里,华云裳并不在此处休憩。他拐了一个弯,找到了另一个较为精致,并且偏僻的屋子。 这间屋子由特殊材料做成,因此一进去,就能感受到彻骨的冰冷。屋内竟然是比外面下着雪的还要冷上七八分。 楚之涣开口喊道:“华姑娘,你在吗?” 她若不在大厅,必定是在这间小屋。 果不其然,往前走了两步,便看见华云裳一身红衣,似笑非笑地坐在椅子上。只不过,对方明知道他来了,却也不看他,看着另一个方向。 她的身侧,也就是屋子的正中央,放着一口棺材。 无论楚之涣进来多少次,看到这一口棺材,他都心情惶惶。 一个正常人,怎么会放一具棺材在自己的屋子里,更别说把这个屋子搞得人间不是人间,黄泉不是黄泉,死气沉沉,阴森无比了。他也是偶尔才来几次,都觉得不甚恐怖。若是放个其他人在这里,哪怕是九五至尊来了,也拗不过几天,便要发了疯。 楚之涣不由自主地看着这口棺材。 要说屋中的棺材与其他棺材唯一不同的地方,那边是材质。通常,用来制作棺材的都是金丝楠木,或者别的什么防腐的木头。然后华云裳屋中的这一口,用得却是千年玄冰所制。棺材玲珑剔透,泛着莹莹白光,屋内的寒气大多数都来自于这口冰棺。 楚之涣从来没有靠近过冰棺,每回与华云裳说话,他都站在十步以外。因此,以他的目力,只能面前辨别的出,棺材中是一个女人。 再多的,便没有了。 至于华云裳为什么弄个死人放在自己屋中,他一概不得而知。 站立半晌,楚之涣开口,先是讲了一些琐碎的事情,左右都是些大宴封禅之前,京中的变故和势力。 华云裳懒懒散散的听着,提不起多大兴趣。 直到楚之涣说道:“今日宫中设家宴,我看到了明长宴。” “昭昭?”华云裳微微一笑,坐直了身体,似乎说到了她心思所在,“他待如何了?” 楚之涣想起今夜在宫中看到的那一幕,抬头看着华云裳,一时间,如何组织语言,如何将自己看到的那一幕委婉的表达出来,成了当务之急。 华云裳半天没有听到他的回答,“嗯?”了一声。 她的手指在冰棺上敲了一敲,又顺着棺材缓缓抚摸下来。 楚之涣顿了一顿,说道:“明长宴似乎跟云青……” 华云裳笑道:“我知。” 楚之涣分明什么都没说,但华云裳却一脸了然。 “他从来不肯听我说话。”华云裳温和的笑道:“我越不要他做的事情,他就越要做。我很不高兴。” 楚之涣抿着唇听着。 华云裳道:“他若是乖一些,懂事一些,我也不必这么头疼。” 楚之涣听她这么说,忍不住问道:“华姑娘,明日就是大宴封禅,你答应我的事情,你会做到吧。” 华云裳开口:“自然。我说话算话。” 楚之涣脸色不太好,又想急切的问华云裳一些事情,从她那里得到保障。但是看到华云裳的模样,又不敢开口问她,生怕这个人笑吟吟的就把自己给杀了。左思右想,只觉得走也走到这一步,两个人都是一根线上的蚂蚱,华云裳断然不会拿自己开玩笑,一咬牙,他说道:“你要我办的事情我也办好了。” 华云裳夸奖道:“你做的很好。” 楚之涣道:“明日……” 华云裳始终不肯从冰棺一侧站起来,她右手撑着下巴,左手的五指上,虚虚的缠绕着一些死线,几根手指如同拨弄琴弦似的,轻柔的跳动两下。窗外,几只阴森可怖的纸人直勾勾的盯着楚之涣。 楚之涣背后汗毛倒竖,一刻也不敢多呆,说完事情之后,几乎是跑出屋子的。 空无一人的地下一层,黑暗中,冒出了无数个神态各异,动作僵硬的纸人,脸色煞白,唇如涂血,嘻嘻哈哈,不知从何处发出诡异的娇笑声。似打闹,又似讨论,鬼魅的看着楚之涣。 哪怕知道这些都不是活人,楚之涣的心中也不免跳空了几拍。 他知道,这些纸人杀人的本事和手段,不比任何一个活人少一分残忍。 明长宴一觉睡醒,穿上衣服,从九十九宫下楼。 今日,乃大宴封禅的决战,怀瑜先他一个时辰起了床,动身去白鹭出院,请苍生令入太微庙。 明长宴吃了些点心果腹,在街上遇到了赶往白鹭书院的李闵君。 秦玉宝今日格外严肃,大约也知道决战意义非同小可,见到明长宴,也不似平日那般扑上来,而是慎重地点了点头。 明长宴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揉,李闵君趁路上的这段时间,从口袋里拿出了决赛名单,递给明长宴。 他摊开名单,将上面的名字依次看下来。 除了周垚出乎自己意料之外,其他的名字与自己心中所拟定地名单差不了多少。 明长宴放下黑纱,四下一看。 随着队伍越接近太微庙,外邦的人就越多。 心思不甚敏感的花玉伶都察觉出了一丝诡异,纳闷道:“难道这是我的错觉吗?我怎么觉得今天的外邦人这么多?” 明长宴解释道:“不是你的错觉。今天确实来了很多人。” 李闵君和他心照不宣的交换了一个眼神。 按照明长宴之前从木图那里得来的消息,今日决战结果出来之时,就是众人是否要造反之际。 如果说,前几天还有外邦小国在这风起云涌的京都中观望是否要造反,那么前天周垚的落败,就相当于给外邦国家打了一剂强心药,各大报纸都在宣扬:中原确实不行了。 在一个象征着国力的盛宴上,中原从来都是所向披靡,未有任何露怯的时候。十几年来,这还是第一次显露败相。除非是中原已经成了一具色令内荏的躯壳,否则怎么可能会在大宴封禅上丢了面子! 除非,中原现在只是在打肿脸充胖子,若是想要知道它到底还有几分力气,那就只有亲自上阵问问了! 李闵君道:“我知道你说的那件事是什么事,但是人数增多之后,除了各国的武装部队,还有平民百姓,你可有想过怎么办?” 明长宴压低声音道:“此事由怀瑜操办,不劳你我费心。” 李闵君听罢,紧张之际,挤出了一个笑容:“这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燕玉南在一旁插嘴:“师兄。今日来这里的除了观战,恐怕还有一部分人是来看苍生令的吧?” 明长宴道:“不然呢。别看这把刀相貌平平无奇,但是天下为它争破了脑袋,我没握刀之前,因为它发生的惨案还少吗?” 燕玉南仔细一想,当年众人追逐苍生令,灭门、屠村都是家常便饭,若不是明长宴地出现,扭转了这一个现象,恐怕中原武林到现在都还在内斗。 李闵君道:“不要说这个了。真是挤死我了!人多口杂,我们还是低调些好。” 说完,他侧着身子,连忙躲开不小心被挤到他身边的人。 几人勉力进入太微庙,找了个人稍微少一些的地方站定。 李闵君得了空,问道:“你怎么不去准备一下比赛?” 明长宴与他一道站在观战台,说道:“急什么,决赛之前,不是还有请刀吗?” 话音刚落,一阵沉闷却震耳欲聋的号角声响起。与前几天的鼓声不同,号角声过后,万人齐齐往太微庙中间的高台看去。 赛场中,一柱擎天。只见几名黑衣人,抬着一条方方正正的盒子,从皇宫观战台处飞身而上。几双腿猛地蹬在石柱之上,蹭蹭几下,如履平地,直勾勾的往石柱的最上面跑去。轻功绝妙,凌波微步,赢得排山倒海的高呼。 四人朝天跃起,黑匣子被抛至半空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这个黑匣子移动。此刻,四人又同时发力,八掌在一瞬间推出巨大的内力,震开了黑匣子。 厚重的木块被打散的七零八落,赫然,柱子最上面,有什么东西直直的往石柱上插去,眨眼之间,粉尘四起,片刻之后,尘埃落定。 一把花纹复杂,古朴庄严,煞气十足的宝刀,稳稳的立在柱子之上。 苍生令! 观战台上,鸦雀无声! 众人无一不屏气凝神,直勾勾的看着刀。 自从明长宴夺下苍生令之后,再无人见过这把令天下群雄尽折腰的霸刀,如今它沉默的放置在赛场之中,引万千目光垂涎不已,恨不得立刻化身夺冠之人,手拿宝刀。 就连对刀不怎么感兴趣的燕玉南,也不由多看了两眼。 李闵君回过神,吐槽道:“怎么平时这把刀挂在你腰上就那么随便,放在上面之后还怪好看的?” 明长宴大言不惭道:“可能是本少侠太炫目,太优秀,令苍生令也黯然失色。” 李闵君道:“要点脸吗!” 苍生令镇天下苍生,此刻宝刀一出,整个太微庙的气氛,顿时剑拔弩张,欲望与血液,为了这把刀,同时沸腾起来。 第119章 大宴封禅(四十七) 明长宴拍了拍衣服, 说道:“我走了。” 李闵君紧张地看了他一眼:“这就走了?” 明长宴说道:“那不然呢, 你要当跟屁虫吗?李闵君,你多大的人了, 玉宝现在都不跟着我屁股后面转了, 你返老还童了?” 李闵君骂道:“放你妈的狗屁!” 明长宴哈哈一笑:“放心, 我就去拿一把刀而已。这把刀我能拿一次,难道就不能拿第二次吗?” 李闵君略显担忧地看着他。 明长宴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不似从前, 李闵君完全有理由相信他会有去无回。 “你悠着点儿,别玩脱了。” 明长宴不耐烦道:“啰哩吧嗦,我走了。” 李闵君“喂”了一声,正欲拍拍他的肩膀, 却不料,明长宴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 观战台上群情激昂,呼声太高,明长宴只走了几步, 便再也听不到李闵君的声音。他转过头,透过黑纱远远地看了一眼苍生令, 笑了一声。 号角声过后,依旧是三声鼓响。 石门大开,太微庙中, 十二个剩下来的高手, 正式开始角逐苍生令。 大宴封禅的决战规则简单粗暴,你只要能拿到苍生令,不论是杀死对方还是用什么其他办法, 都不算违规。也正因为如此,决赛总是充斥着血腥和尸体。 明长宴这一身打扮,一踏进赛场,观战台的人就注意到了他。 十二人,无一人交流对话。 明长宴站立许久,将手伸进斗笠底下,擦了擦眼睛。 谁知道,就在这个时候,小兰看到了他的动作,立刻抓住机会,大声地开始调侃,声音如雷贯耳,响彻全场。 “你看那个‘一念君子’,是不是吓得哭了?” 明长宴动作一愣,摸了摸鼻子,立刻感受到无数目光朝他袭来。 一片盛大的唏嘘声和嘲弄声传入他的耳朵。 场上还剩下的一念君子,舍他其谁? 明少侠暗道:岂有此理,假的不去笑,笑我这个真的,真是有眼无珠。 小翠开口:“没想到,之前那位欧阳求败,明明是呼声最高的‘明少侠’,却落在了上一轮,实在可惜。不知道现在这一个到底是谁?不过,站在昆仑奴边上,也衬得他太渺小了。” 明长宴听罢,更加无语—— 渺小?至于吗? 小兰说道:“不过,这人真是奇怪,他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既然已经具备了进决赛的实力,为何还要扮做一念君子?” 小翠打趣道:“可能是个人爱好。你管这么多作甚,不如看看这边的人!” 此刻,不仅仅是赛场里面热闹,外面的讨论声也如日中天。 决赛之前,玲珑阁赌坊最后一把押注朝整个京都开放。 太微庙正大门,一面高高的石墙被玲珑阁的侍卫团团包围。这块石墙,又名“天涯海角”,就是秀玲珑复刻了江湖缥缈录的那一块。 天涯海角上,乃是进入决赛的十二人名字。 高居榜首的是大寒寺现任的方丈,略过中间几人,明长宴的名字挂在了最后。 与四年前,完全截然相反的景象。 站在外围的人,手中拿着钱袋子,一个两个全神贯注的盯着石墙。压大寒寺方丈的人如同过江之鲫,注数力压群雄。而明长宴的名字后面,跟着的就只有寥寥几注。其中,还有柳况押的友情一注,以及秀玲珑毫不犹豫投的一笔稳赚之注。 但是现在,人人都知道明长宴早就死了,现在这十二人中冒出的“明长宴”,不过是一个假冒伪劣之徒。 “让让!让我一下!” 挨挨挤挤的人群中,一名天资上佳的少女,正铆足了劲儿往里面挤。 粉雕玉琢,正是阿珺。 她起来迟了,甩开了众人,连忙往太微庙赶。 今日,段旻正在决赛场,并没有跟在她身旁,此刻换做楚云萧伺候这个小祖宗。他依照皇后之意将阿珺带出皇宫,送至怀瑜之处。 好不容易将她哄到这里,结果路过太微庙门口的时候,阿珺停下脚步,指着前面人头济济的圈子,问楚云萧那是什么。 楚云萧差人打听,回来的侍卫将赌博押注一事告诉阿珺,阿珺眼睛一亮,顿时来了兴趣。 她就像兔子一样,除非她自己乐意,否则寻常人根本就逮不住她的尾巴。 因此,楚萧云还没反应过来,此女就已经跟没骨头一样,钻进去了。 他手还拦截在半空中,最后,摇了摇头,无奈地叹了口气。 侍卫诚惶诚恐地看着他,问道:“楚公子,是否要属下将公主带回来。” 楚萧云摆手:“不必,我进去找她。” 等楚萧云拨开人群走进去的时候,阿珺已经挤到了最前面。她身边都是些三大五粗的男人,伙夫、屠夫、小贩,脏兮兮,蹭着她千金之躯,叫楚萧云头疼万分。 阿珺正看得起劲,却不料手臂被人拽住,她连忙往后看去,看见了楚萧云,嘟囔一声。 楚萧云道:“为何话都不听我说完,就往这里面来?” 阿珺道:“我来就来了,关你何事!” 楚萧云不再回答,只是用手势比了一比。 立刻,两旁官兵就将所有挤在二人身边的百姓给拉开了。天涯海角之前,顿时空出了一大片的地。阿珺感觉自己呼吸轻松了一些。 十三卫分两侧站好,将人拦得严严实实。 阿珺问道:“你怎么把他们都赶出去了?” 楚萧云道:“不赶出去,任由你挤在里面么?” 阿珺哼了一声:“我不要你假惺惺!” 楚萧云敷衍道:“好好好,我是假惺惺。” 阿珺嘀咕道:“算你还有几分自知之明。” 她摸着下巴,终于在天涯海角上面看到了段旻的名字。阿珺激动地拍了一下手,连忙对玲珑阁的人道:“我要压段旻!这个要给你们多少钱?” 玲珑阁之人回答:“便是看客人拿得出多少银子了。” 阿珺理直气壮道:“我没有钱。” 随后,她侧过头,伸出手,问道:“给我钱。” 楚萧云似笑非笑的看着她。 “我不是问你要的,是问你借的,等到下个月,我定能还你!本公主不是那种小气的人!” 楚萧云道:“我何时说要你还了,只是,我就这样给了你,我没有好处,很不开心。” 阿珺道:“你少趁火打劫!给就给,不给就不给,本公主不稀得!” 楚萧云从自己的贴身小厮怀中取了一叠厚厚的银票出来。阿珺状似无意地看了两眼,楚萧云叹了口气,说道:“那真是太可惜了。看来,这一笔钱,只有我勉强花掉了。” 阿珺瞪大了眼睛。 楚萧云摸着下巴,自言自语道:“我看看,押谁比较合适。嗯?原来还有段公子啊。” 阿珺死死地盯着他。 楚萧云淡然道:“不过,押就要押武功最高的。我看这个大寒寺的方丈有很多人押,不如我就选这个。” 他当机立断,几乎是一锤定音,就要把银票交给玲珑阁的人。 “不行!我不准!” 楚萧云道:“嗯?阿珺,你这样就有些强人所难了。是你说不要我的银票的,怎么我自己用自己的钱,你也不准我用?” 阿珺说不过他,也吵不过他,双眼通红。 楚萧云适可而止,终于顺了她的意思,将银票一分为二。一半押给了段旻,一半押给了明长宴。 做完此事,突然有一个人插嘴,说道:“果然是个蠢货。” 闻言,阿珺与楚萧云齐齐回头,面前,陆行九双手抱臂,臂弯中挂了一把长剑,十分轻蔑地看着二人。 楚萧云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这位爱哭鼻子的兄台。” 阿珺歪着头看着陆行九,似乎在回忆他什么时候还有个“爱哭鼻子”的外号。片刻后,她突然想起,楚萧云跟陆行九第一次见面时,这个笑眯眯的恶心家伙,就把陆行九给说哭了。 此事是陆行九不可言说的黑历史,一经提起,陆行九浑身毛发炸起,尖酸刻薄的话打包到了喉咙,却又不知为何,被他咽下。“我今日不同你们废话,闪开!” 阿珺素来喜欢和他抬杠,“你说让就让,这路是你开的?” 陆行九不甘示弱:“路不是我开的,也不是你开的。”顿了顿,他得意道:“就算现在是你开的,以后也未必了。” 看来,他是料到阿珺会用公主的身份来压她。 一句话说得不明不白,楚萧云问道。 “爱哭兄,此话何解?” 陆行九额间蹦出两排青筋。 他嘴角抽了抽,说道:“看你这个便宜太子也当不到什么时候,你就现在逞口舌之快,你等死吧!” 楚萧云收敛了笑意,不由想道,看来此事已经到了藏无可藏的地步,就连陆行九也知道外邦造反的事,若再瞒着阿珺,只怕物极必反。 陆行九推开他们,似乎毫不顾忌二人皇族身份。这时候,就连阿珺都察觉到不对了。 “他怎么回事?吃错药了吗?还是我太平易近人,叫她骑到本公主的头上来了?” 楚萧云见再也瞒不下去,直接正色道:“我不同你说笑了。这会儿奉皇后之命带你去小国相那处,如果你有什么问题,你就留着去问他。” 用怀瑜来镇压阿珺,十分见效。阿珺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听到了怀瑜的名字,立刻老实不少。 反正,到了怀瑜那里,也能看到段旻。 楚萧云看了一眼太微庙,正中间一柱擎天的石柱直指苍穹,苍生令无声地矗立在苍穹之下。 百里之外,华云裳收回望向苍生令的目光。一袭嫁衣,肤白胜雪。她垂下眼睫,往百花深处的大门走去。 甫一到门口,一人便急不可耐地跳下马车。 “华姑娘!” 听到声音,华云裳微微一愣,颇有些诧异。 楚之涣见到她的神情,直接开口:“你不会忘了与我有约吧?” 看来,已然在门口久候多时。 很快,她合上手中的书册,温和道:“如你所见,我忘了。” 顿了一下,华云裳友好道:“不过,还好你来了,我现在想起来了。” 楚之涣道:“既然如此,我们快点去皇宫。我已经在太微庙布置了不少我们的人,只要拖住那边,杀了皇帝,写下遗诏,届时尘埃落定,便可助我成就大业。” 他道:“华姑娘,你会帮我杀了皇帝吧。” 华云裳翻了一页册子,似乎在本子上寻找什么。 最后,她的手指停留在一处。这一页,似乎全是楚姓之人。 楚之涣瞥到之后,十分不解:“华姑娘,你在听我说话吗?” 华云裳不甚敷衍:“我在听。” 楚之涣不由疑惑:“你这册子是什么,为何上面有我楚家族谱?” 沉默片刻,他似乎预感到什么,背后冒起一阵寒意。 华云裳转头,轻轻勾了勾手指上的细线,顺势用笔将楚之涣的名字在生死簿上划去。 楚之涣瞪大双眼,脖颈处,一条血丝骤然出现。 她微微一笑,眉头舒展,心情大好。 “我倒忘了,你也是楚洵的子嗣。” 华云裳伸出手,一滴雨,悄无声息落在了她的指尖。 第120章 大宴封禅(四十八) 太微庙的正中间, 十二人已经齐齐交手。 明长宴侧身躲开鞭子, 仔细一瞧,便看见楚楚趾高气扬地坐在大象上面。 “我看你这次往哪儿跑!” 明长宴脚下一空, 往后飞快的退了几步。 苍生令的位置距离他们很远, 且不说走到那百丈高的柱子下有多困难, 光是怎么攀爬上去都是一个问题。 明长宴对付楚楚不用花太大的力气,只是看着那苍生令, 略有所思。 这一场比赛注定是一场乱斗。并且参与其中的还是天下武功佼佼者,明长宴的武功就算是甩开他们一大截,也完全没办法保证能一个人对付十一个人。因此,一开始就让自己过于出挑, 只会变相令剩余的十一人结盟。 明长宴没傻到去当出头鸟,自然,在场的人能走到这一步,都没有傻得会抢先出头。众人虽然交着手, 但也只是点到为止,似乎在试探对方的武功, 又或者观察到底是谁先往前踏出一步,去夺苍生令。 楚楚一鞭子不中,顺势跟着明长宴退出了中心圈子。二人到了赛场的边缘, 控制自己不掉下去, 楚楚立刻收了鞭子,提议道:“喂,我说, 你要不要跟我合作?” 明长宴道:“我为什么要跟你合作?” 楚楚:“难道你以为你一个人就能拿到苍生令吗?如果不跟我合作,你就算拿到了苍生令,也只不过是徒劳!” 明长宴笑道:“你说得很有道理。” 楚楚自信一笑。 她确信,明长宴一定会跟她合作。不为其他,就是为了大宴封禅这个决赛的狗屁规定。说是规定,其实是一个默认的规则。十二人中,先拿到苍生令不算结束,只要剩下的人还有力气,便可以去抢。这时候,苍生令就不是一把宝刀,而是一个靶子。无论谁拿到,只要是拔不出刀,苍生令就是一把没用的装饰品,并且还会被十一个人默契十足地联合干掉。以此类推,第二个拿到苍生令的人,相当于成为第二个靶子。 但是,如果是两人合作,就可以将被攻击的危险减轻一半。 若是明长宴答应跟楚楚合作,那么二人之中,只要有一个人拿到了刀,另一个人作掩护,未尝不能成功。 因此,楚楚等了片刻,继续等明长宴的决定。 谁知,明长宴拒绝了她:“但我还是要一个人去。” 楚楚眼睛瞪大,不解道:“为什么?你不相信我?” 明长宴不相信她的理由也说得过去,但是在场上的人,除了她跟明长宴有些接触,还算熟悉之外,其余的人都陌生的很。楚楚挑挑拣拣半天,最后才决定选择明长宴,哪晓得明长宴不要她。 “你疯了吗?你是一个蠢货吗?你要一个人跟这么多人决斗?”楚楚压低声音道:“还是你觉得你有本事能打赢那两个老和尚?” 楚楚说的,是琮竟和宗禄二人。 从半决赛开始,这两人就显露出来浑厚的武功底子,令所有人都惊叹不已。同时,这两人也成了众人津津乐道的话题,更有人说,二人之间,很可能会出现一个人,成为苍生令的下一任主人。 明长宴道:“你怎么知道我打不过他们。” 楚楚道:“痴人说梦。你能到这里都是因为运气好——喂!你听我说话了没有!“ 明长宴道:“我听见了。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另一个可能。” 楚楚:“什么?” 明长宴眨了一下眼睛:“如果我拔出了苍生令呢。” 楚楚愣住。 如果明长宴拔出苍生令,那么一切的假设都不存在。苍生令之所以被众人夺下之后,会成为靶子,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无人会使用它。先不说能不能拔出来,那苍生令刀法心决只有明长宴一人知晓,就算给你侥幸拔出来了,也不可能用的行云流水。 此刀煞气重,分量也重。带在身上,非但使用轻功的时候速度会慢下一截,就连挥刀都要比平时用力些。 这也是明长宴喜爱用针的缘故。他虽然时时刻刻都配着苍生令,但是却很少拿出来用。甚至越想越无语,暗道这破刀又沉又难看,黑不溜秋没点儿装饰,到底有什么值得抢的? 楚楚道:“怎么可能,你白日做梦呢!你难道是扮演一念君子走火入魔了吗?还真觉得自己拔得出来?” 明长宴不理会他,沿着赛场绕起了圈子。 比武刚开始,众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琮竟双手合十,老僧入定,看起来神神道道。不过,他周围也没有敢袭击他的人,琮竟的实力在上一场比试中可见一斑,正所谓柿子要挑软的捏,武功略逊一筹的,并不会在一开始就去挑战实力超群的人。 相对来说,明长宴被盯上的可能性最大。 其一,他这一身打扮,是在太招人讨厌。天下谁人不知一念君子早就身亡,如今冒出一个假冒货色,从外界看来,还是“误打误撞”到这个程度,不找他麻烦找谁麻烦。 其二,明长宴浑身上下,没有看到任何武器。无论是刀是剑,或锤子,或鞭子,能想到的武器,他一个都没带。此做法未免太嚣张,不把众人放在眼里。 楚楚提醒道:“算了,不来拉倒,我还不愿意跟你合作。只是你自己小心一些,在这里不带武器,你可是惹怒了不少人。少不得他们要拿你开刀。” 明长宴笑嘻嘻的拱手道:“多谢啦。不过谁说我没带武器。” 楚楚疑惑的看着他,明长宴指了指苍生令:“不在那上面吗?” 楚楚“嗤”了一声。 就在众人都按兵不动的同时,一声巨响,从石柱传来。 明长宴寻声看去,竟然是那个怪力的昆仑奴发出的动静。此刻,他双手轮着巨大的锤子,一锤一锤地往柱子上砸。石柱被他砸得摇摇欲坠,石块噼里啪啦的往下坠。 连肃见状,上前阻止,却被昆仑奴一掌劈开。连肃似乎是受不了这一掌的力气,退了十几步,坐在地上吐了一口血。 全场哗然,唏嘘一阵。 外邦观战场,嘲弄声愈发高涨,仿佛已经将中原武林踩在脚下。 小兰惊讶道:“怎么回事!” 这连肃乃江湖缥缈录第四,竟然会被一个今年才出头的新人一掌掀翻,奇也怪哉。 与此同时,外邦观战场,大月国主面色森然。 他身边,寇巴说道:“我看是中原真的不行了,连肃都是这副模样。他们打听来的情报没有作假。” 国主道:“阿加的信号什么时候发?” 寇巴道:“国主,不急于一时。” 小兰遗憾不已,似乎在惋惜连肃。 秦玉宝看了一眼明长宴,快步向他跑来。 “大师兄。” 明长宴道:“没人找你麻烦吗?” 秦玉宝道:“没有。我是来帮你的。”他看向昆仑奴,不由发问:“大师兄,他在做什么?” 明长宴往上一看,放在最上面的苍生令因为石柱的关系,刀身正在颤抖。不容明长宴回答,两名解说就你一眼我一语地说开。 小翠道:“这个昆仑奴看来是想要将石柱击倒,这样,苍生令失去了石柱,自然就从上面掉下来。” 小兰道:“我当然知道,你当我傻吗!只是石柱倒塌,那些碎石砸下来,应付这个可不轻松。这厮这么做,明显是要困住场上的所有人。” 观战场上,一片哗然。 东面观战台,阿珺被妥帖地送到了怀瑜身边。 她惊呼道:“这个人心肠太恶毒了,这么做长宴哥哥怎么办?” 怀瑜盯着赛场。 太微庙的正中央,石柱已经被击碎得七零八落。 阿珺道:“再这么下去,那石头如果不被击碎,直接倒下来一根长柱子,会压死不少人。” 她话音刚落,石柱轰然倒塌。 怀瑜眉头蹙起,一眼便看见了明长宴,他侧过头对十三卫吩咐道:“带走妤宁。” 明长宴应对此事游刃有余,他拽过秦玉宝,立刻飞身,躲过了一些碎石的攻击。 “玉宝,拔剑!” 秦玉宝当机立断拔剑出鞘,银光一闪,一块巨石被锋利的宝剑割成了数十块。 楚楚挥舞鞭子,将向自己袭来的碎石一一打开。不过,还是有些漏网之鱼,在她手臂上留下了伤口。 巨大的石柱倒塌下来,掀起一阵狂雾灰尘,明长宴微微遮住脸,隔绝灰尘。 秦玉宝道:“大师兄,你没事吧。” 明长宴道:“你担心我做什么。当心有人借此灰尘遮掩,对你不利。” 秦玉宝紧张道:“大师兄,苍生令落下来了!” 灰尘落尽,苍生令直直坠落。十二人神色各异,其中,动作最快的就是昆仑奴。他看似笨重,身手却灵活,不输给其他人。苍生令甫一落下,还没掉落在地上,就被昆仑奴握在手中。 剩余十一人,目光牢牢地锁在苍生令之上。 昆仑奴脸上表情狰狞,狂喜过望,大吼一声,便要拔刀。 场内气氛紧张一触即发,场外的气势也松散不到哪里去。柱子坍塌之后,小翠喊出声:“苍生令被人拿了!是昆仑奴!” 万人目光,一同锁定在了昆仑奴的身上。 小兰拍了一下桌子,神情也十分激动:“他要拔刀!” 拔刀? 这也太急切了! 小翠捏了一把汗:“你猜,他拔得出来吗?” 小兰望去,看见昆仑奴是这个模样,长得实在粗犷,一张脸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若叫这样的人拔出刀了,那真是令人无语! 况且,他还是一个外邦人。 当年明长宴拔刀之时,他从未表明过自己的身份,以至于到现在中原武林都还以为他是个中原人氏。却不知,此人只有一半的中原血统。 按照如今的形势,如果拔出苍生令的是一个外邦…… 屏气凝神,万人齐齐捏汗。 昆仑奴狂吼了半天,不出所料——虽然喊得很有气势,但是苍生令却很不给面子,无论是横拔还是竖拔,用多大的力气,都拔不出来。 他低下头,疑惑地看了这把刀。 明长宴忍不住笑了一声,暗道:蠢货! 楚楚脱口而出:“苍生令无法认主!” 秦玉宝自顾自道:“苍生令当然无法认主,此人武功比大师兄不知道差了多少,大师兄尚在人世,他的刀岂会任他人做主?” 刀既落下,众人再也没有磨蹭的意思,话不多说,朝着昆仑奴一拥而上。 昆仑奴皮肤粗糙,犹如铜墙铁壁。琮竟掌锋凌厉,一招即出,夹在着雄浑的内力,存了一掌劈死对方的意念。 秦玉宝握紧了剑,看了一眼明长宴:“大师兄,你不拿刀吗?” 明长宴双手抱臂,一副看好戏的样子:“不急,等他们打一会儿,打得没力气了,我再去拿刀也不迟。” 秦玉宝站在他身旁,一步都没有动。 面前,一场混战正在展开。 各派武功路数诡异非常,全都袭去昆仑奴身上。昆仑奴虽然天生高大无比,力气非同寻常,但他的武功也不是一骑绝尘,骤然对上十个高手,也只有节节败退,边打边躲的逃离。 突然间,昆仑奴嘴里吐出白沫。一条花斑小蛇,缠绕在他的脖子上。被昆仑奴黝黑的皮肤一衬,这条花斑小蛇显得十分白嫩。 秦玉宝道:“他被蛇咬了!” 明长宴一个转头,便看见虞沉简脚下,悉悉索索地爬出了七八条小蛇。无需多言,众人就知道这些蛇都是携带剧毒的蛇,要是被咬上一口,一头大象都活不了多少时间。而昆仑奴刚才的模样,分明是打斗之中不注意,让虞沉简钻了一个空子,控蛇狠狠地咬伤了他。 苍生令被那条花斑小蛇缠上,迅速往虞沉简方向游去。 明长宴怪异地抖了一下。 秦玉宝道:“大师兄,你还好吧?” 明长宴虚弱道:“我不喜欢蛇。” 苍生令如同自己长了腿,一跃跳入了虞沉简怀中。虞沉简拿到刀的第一件事,却不是拔刀。 拔苍生令,若非原主人,在无法拔出时,必遭煞气反噬,此时此刻,她根本没有多余的功夫遭受多余的攻击。虞沉简收刀,调转一个头,往边缘奔去。 “想跑?!”楚楚扬起鞭子,喊道:“佩佩,给我拦住她!” 大象长啸一声,巨大的身体挡住了虞沉简的去路。 虞沉简面色一沉,却已然知道自己保不住苍生令。 小兰在这个时候,解说道:“果不其然!苍生令现在就是一个靶子!” 小翠也道:“不错。她如果不扔掉苍生令,恐怕下一个死得就是她。” 万般无奈之下,虞沉简只能选择暂时松手。 连肃重伤后,在外行人看来,场上的人似乎依旧围绕着苍生令进行着激烈的争斗,只不过,明长宴却能看出,外邦的参赛者之间发生的微妙变化。 刚开场时确实大家还在为了抢夺苍生令争斗,而现在却像是故意拖延时间,以消耗中原参赛者的体力,大概就是为了在待会儿的号令发出后,使得外邦士气高涨,同时也令中原无力招架。 她将苍生令往上一抛,正好被楚楚的鞭子牢牢卷住。 而远在观战场的木图,此刻握紧了手中的烟花弹,抿了抿唇,似乎在等待造反的号令。 小兰见苍生令又换了位置,连忙抢话道:“这一次手握苍生令的是一个少女!” 小翠道:“她是准备自己拿苍生令吗?依我所见,这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楚楚当然不会在自己拿着苍生令,她的鞭子在空中转了一个方向。 “接住!” 她大喊一声。 只见鞭子携带苍生令,直直地往明长宴这个方向飞来。 秦玉宝瞪大了眼睛,就连明长宴都有些吃惊。 看来,这个楚楚是个记仇的人,明长宴不同她合作,她便强行将明长宴拉成她的同伙。如今还把这个烫手山芋给扔过来了。 换做是别人,此刻接到苍生令,恐怕早就死在了琮竟等人的手中。 但接住苍生令的不是别人,却是明长宴,这简直是他困了之后给他送枕头来了。 明长宴笑眯眯的接住,说了一句:“多谢啦。” 刀在他手中,楚楚暂时脱险。 与此同时,距离他最近的哥勒勒散发着狂热的表情,双目炯炯有神,用了十成的力气,向他劈来。这一掌如果劈在石头上,石头也会碎成齑粉。 秦玉宝当即准备迎面而上,却被明长宴用刀制止。 观战场上,小兰不解道:“这个人拿了刀不跑,找死吗?” 哥勒勒速度迅捷无比,直冲他面前。明长宴施展轻功,双手抱着刀,躲开他的第一掌攻击。原本明长宴站着的地方登时被拍得稀烂。 昆仑奴碎了一柱擎天的石柱,巨石落下,在地面上形成了十分复杂的地势,最高石壁者也有几十丈高。 他往高处走,踩着碎在赛场中巨大的石块,没跑多远,又被琮竟拦住。琮竟的袈裟有些凌乱,他将脖子上的一百零八颗佛珠打散,向明长宴飞来。 宗禄却突然出现,挡下其中一半的攻击。 琮竟见到他,脸色一沉,对宗禄说道:“我不是不知道你还活着,只不过是看在曾经的交情上放你一条生路,怎么,是不是忘记自己的眼睛怎么瞎的了,现在还要来多管闲事?” 珠子并不好招架,如果有个盾倒是可以全然抵挡,可惜明长宴手中只有一把刀。他侧过身子贴着世面,躲过其中一颗,又将苍生令狠狠往上一抛,用了四成的内力,刀鞘直直插入石壁之中。 众人见状,纷纷运起轻功,向苍生令飞去。 明长宴距离苍生令最近,不过他却作怪,不紧不慢地沿着石壁向上,仿佛拖延时间。 说时迟,那时快,木图抓住了这个机会,将手中的信号弹直接发射到空中。 烟花瞬间炸裂开来。 明长宴不动声色地想道:来了。 观战场上,隐藏地无比隐蔽的外邦军队,同时伸手,朝着自己的腰间摸去,俨然下一刻就要拔出武器,直接造反。 就在琮竟快要摸到苍生令时,千钧一发之际,明长宴一个飞升跃起,借力往上一跳,握住苍生令刀柄,将它往外一拔。 刀鞘还牢牢地嵌在巨石之中。 刀,问世苍生! 苍生令即出,煞气大发。 明长宴手握着刀,俯瞰众生。万人观战场在此时宛如被掐住了喉咙,竟然一丝一毫的声音都无法发出。 怀瑜微微往前靠近。 明长宴持刀,霎时间,威压铺天盖地,一股极强的杀意平地席卷而上。 观战场上,一丝难以置信,颤抖又细微的声音,缓缓响起。“是……明、明长宴……” 是明长宴,是一念君子! 他死了? 他活着! 天下能号苍生令者有谁? 除了明长宴,绝无第二人! 如同一滴水落入大海,紧接着整个观战场宛如被煮沸的开水,一声、两声,声音逐渐扩大,嘶哑,乃至于最后震惊不已的尖叫呐喊。 秀玲珑收起了一惯懒散的做派,正色站起,与柳况一同往下看去。 声震耳欲聋,气势如白虹贯日,中原武林一扫颓然之势,仿佛在这一刻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 响彻苍穹,山河动容。 柳况负手而立,看着太微庙石壁之上,猎猎风声,侠者遗世独立。一如当年少年意气,冠绝天下,当世无双,无人出其左右。 他开口:“看来民间那句话确实言之有理。苍生令出号令苍生。” ——天下谁人不识君! 第121章 大宴封禅(四十九) “明……明长宴, 可能吗?是——明长宴!” 观战台上, 桌子被猛地一拍,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声音。 紧接着, 在小兰的手下被拍碎成了无数块。 一旁, 小翠还是没有回过神。 明长宴换了一只手握刀, 太微庙正中间,最快反应过来的竟然是哥勒勒。 哥勒勒目光如炬, 看着明长宴手中的苍生令,丝毫不惧怕,直接就冲了上来。虞沉简一看到有人先她一步动手,顿时, 她也沉不住气,拂袖跟上。 不慌不忙,明长宴用苍生令直接劈开一块巨石。 巨石被劈开,顺势就往两边落下, 正好滚在虞沉简跟哥勒勒面前,二人均是一愣。苍生令削铁如泥, 区区石头自然不在话下。哥勒勒跟虞沉简之所以愣住,是因为头一次看到苍生令出刀的缘故。 明长宴执掌苍生令之后行踪诡异,要么就一直在天清装死, 不肯下山, 要么就脱了那一身黑衣,仗着没人知道他的长相到处晃荡。总之,是个单干主义者, 很不合群,也因此遭到了中原不少门派的唾弃。 苍生令的主人不肯露面,那苍生令在世人眼中的神秘感就更上层楼。传说中的“山河悲”口诀无一人见识过,对上明长宴的时候,众人都为自己留了一条后路,因此根本无需他拔刀。 明长宴微微一笑,游刃有余。 虞沉简从左侧攻击过来,明长宴同样侧过身子躲过攻击。与此同时,哥勒勒从右方过来,明长宴忽然将苍生令往背后一藏,对方一愣,就在这时候,明长宴出其不意,换刀为针,哥勒勒收势已然来不及,被四枚针扎了个正着。 他动作一僵,明长宴将银线一拉,哥勒勒顿时就越过他,奔向虞沉简。虞沉简被打的措手不及,惊诧之时,明长宴已经借势绕到了她的背后,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眯眯道。 “你好啊,跟我打架可不能走神。” 虞沉简道:“你!” 不等她说完,陡然,虞沉简觉得自己的腰带一松。她猛地低下头,却见哥勒勒的腰带也跟着松散开来,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虞沉简满面通红。不过,哥勒勒却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甚至,他连自己的腰带是怎么松开的都不知道。 明长宴的轻功和速度快得二人看也看不清,并且,他就像一个狡猾的影子,让他们时常觉得马上就能抓到他了,但一剑劈过去只能劈空。武功越是高,差距就越不明显。按道理来说,他们虽然武功不及明长宴,但能走到这一步,说明至少他们的武功也是天下前十。 可是,如今却被明长宴压制的毫无还手之力,甚至被耍得团团转。这种情况,只有一个解释,就是明长宴的武功远远高出于他们。 也许天下第三、第四的武功相差不多,可天下第一那就吃不准了。明长宴十七岁那年便可拔出苍生令,一刀荡平小蛮山,令四朝八方吓得肝胆俱裂,多年不敢犯上作乱。直到明长宴被中原武林——也就是被自己人给弄死了之后,外邦才蠢蠢欲动,不再畏惧苍生令,进而拟定了计划,准备大肆进攻中原。 他既然能凭借一己之力做到这个程度,便能猜出其武功深不可测,堪称旷世奇才。 哥勒勒与虞沉简都只是听说过明长宴的名字,却从未正面跟他有过什么冲突,所以方才冲上来的时候分外果断。他们只听得传闻所言,这位一念君子,除了武功极高之外,还喜欢戏弄人。 至于如何戏弄人,虞沉简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此刻,明长宴已经远离了他们。她的身体不受控制了半天,终于停了下来,但是衣服却穿得颠三倒四。更加奇怪的是,她身上穿的并不是自己的衣服。虞沉简乃白国人士,白国的衣服开叉奇高,衬得她的大腿修长,雪白如玉。可现在,虞沉简身上分明是大月的男装。 她猛地抬头,往前一看,只见身壮腿粗的哥勒勒穿了一件很不合时宜的裙子,正是从她身上扒下来的那一件。 原来,明长宴方才戏耍他们,将二人的衣服、发型、武器,全都对调了一番。 相比虞沉简装扮,哥勒勒更加窘迫。他不仅穿着裙子,身体将裙子撑住,绷得死紧,仿佛一动就要碎裂,而且脸上还有鬼画符似的妆容。 明长宴捧腹大笑,笑完,姿态惬意地靠着石壁。 “你不用生气,我的梳妆本事很强的,我有经验。” 哥勒勒破口大骂:“你!王八蛋!” 他十万火急地要找明长宴报仇,并在心里怒气滔天地想道,自己丢了这么大一个人,不把他千刀万剐,碎尸万段就难解心头之恨! 谁知,他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准备付诸行动的时候,他的身体却无法动弹了。 哥勒勒遭此番羞辱,除了明长宴大笑出声之外,万人观战场,竟然没有一人开口。 原因无他,明长宴这个做法,实在是太过熟悉了。 但凡跟他打过照面的,谁人不知他这个老毛病?遇见对手,打一顿也就罢了,偏偏明长宴少年玩性十足,不但要打,还要去调戏人家一番。学武的好汉武功高,脸皮却很薄,很要面子,每每被明长宴调戏,便勃然大怒。 打回去?打不过。 只能哑巴吃黄连,心中暗暗地记上一笔,日后来报仇! 现在,众人觉得眼熟,是因为看到这个突然拔了苍生令,又做一念君子打扮的人将两大高手玩得团团转,实力可见一斑,这是其一。 其二,这气死人不偿命切磋方式,除了明长宴,绝对不会有第二个人! 这一刻,观战台上,所有中原武林之人,心中不约而同地冒出了同一句话。 是他! 小兰重重地坐在凳子上。 “明长宴!绝对是明长宴!他在这里?他没死!他竟然没死!” 小翠咽了咽唾沫,像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转头,死死盯着小兰。 二人就这么互相瞪着,谁也说不出一句话。 他们不说,中原那边的观战场上,却是有人忍不住嚎叫出来。 “他不是明长宴是谁!” “明长宴没死!根本就没有死!”一人张开手,神情激动,身体四处转动:“我说了他没死!没有人信我!你们现在看到了吧!” “这、真的是他吗?” “没死!他没死!” 此人手舞足蹈,似乎要极力证实明长宴还活着的事实,又或者说,极力证实太微庙的这个黑衣人就是明长宴。他说得唾沫横飞,煽动着周围的人。 他说得这般证据确凿,仿佛就是真理。 众人听完,暗暗地吸了一口气。其实不难理解,这个人为何反应的这么激烈。方才,外邦的阿加族那边,莫名其妙地放了一支烟花。晚上放烟花也就算了,大白天的放烟花也太奇怪了!显然,这个烟花可能不是为了观赏,而是为了提示。 一个什么提示? 方才,在烟花过后,那些齐齐拔刀、隐藏在观战场的外邦士兵就已经明确的告诉了他们—— 造反! 中原如今就是一个纸老虎,若是这么多外邦军队在这一个时间团结起来一起造反,中原毫无胜算。可是,就在这个电光火石之间,台上突然发生了异变,苍生令被人□□了。 何人拔刀? 因为这一个巨变,观战场上,一部分蓄势待发的外邦军队也懵了。此刻,外邦部分人开始举棋不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方才正欲出击,并且一只脚都已经跨出了观战台,难道现在再跟没事一样又回去继续坐着?可是他们的举动,在场的中原人,包括官臣,甚至国相,都看在眼里。 本是以为中原已元气大伤,再无与各国抗衡之力,现在却得知,三年前声势浩大地被讨伐至死的明长宴有可能并没有死,难不成是中原故意设下的圈套?引他们这些有造反之心的国家上钩,所以才精心设计了一个长达三年的谎言。 那么中原这几年的衰败会不会也是一个谎言? 不排除是中原先放出明长宴身死的消息,令苍生令无主,再打消他们的顾虑,布置一个陷阱,最后在今天将他们一网打尽。 想到这里,外邦的军队不敢动了。 他们一动,万一真的中计该怎么办? 中原这边似乎也想通了这个道理,原本还在怀疑场上之人到底是不是明长宴,如此一来,所有人都明白了,场上的人真假不重要,但是在这一刻,他必须是明长宴。 只有他是明长宴,才能证明明长宴没死,同时,威慑外邦,令他们相信中原并不是想象中的那般柔弱。 若是还有不确定的人,此刻也打消了最后一丝疑惑。 “就是明长宴!” 越来越多的声音,从中原观战场的上方传来,四面八方,士气大涨。 有人喊:“妈的!一念君子在这里怕个锤子!天下还有谁比他更配得上苍生令!” “我说,还选什么选啊!人苍生令的主人都现身了!” “不错,我就知道明长宴不会那么容易死,他是谁,他可是天下第一!” “说得好,看看,他在这里,谁敢争锋?” 众人仿佛有了底气,平日里惯看不爽明长宴的门派,这会儿又开始大力地夸赞他,欣赏他。 毕竟,明长宴在武林中就是名声差了一些,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门派看不惯他,是他老欺负人家,再者就是年少成名,引人妒忌。但他死后,中原武林还不如他在的时候,只可惜人家在的时候说人家镇压武林,暴力打压,后来明长宴死了,又有人惋惜他,改口说天妒英才。现在需要他,又将他推上神坛,架在高处,从未有人问过他愿意还是不愿意,反正不管他说什么,他都必须抗下天下之大任。 小翠望向秀玲珑,严阵以待,准备看秀玲珑如何处理这件事情。小兰也没有动静,两位大嗓门的解说消停了之后,太微庙的呐喊声却也没有半分宁静,反而更加嘈杂。 拔刀的外邦军队,此刻进退维艰。 而刚才发出信号的阿加的小王子木图,在座位上纹丝不动,根本没有想要和他们一起造反的意思。 面面相觑之时,太微庙中,连肃突然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 众人看到这一幕,更加惊讶。 连肃?他怎么回事情,一开场就吐了一口血倒在地上的人竟然爬起来了! 这下,根本就无人敢动。如此,便更加证实了众人的猜测——中原根本就是扮猪吃老虎!竟然还装了三年。 相信的人很多,但是,不相信的人却也有。这些人刀出没有回头路,已然被中原看在了眼里,就这么退缩肯定也没有好果子吃,不如拼死一上。 就在此刻,场内,明长宴接连令几人败在他手下之后,便再没有人赶上来挑战他。他淡淡地望着观战场的某一个地方,就好像在等什么。 “假的!” 终于,大月国主夏提,双手死死地抓在栏杆上,双目通红,布满血丝,面目十分狰狞,对着场上又大吼了几声。 夏提这么一吼,声音太大,顿时,吸引了不少人的眼光。众人只道他是成功在即,结果还没开始,就一败涂地之后,情绪失控,无理取闹,毕竟一个外邦的国主,又怎么能够清楚他们中原的一个江湖人死活呢? “不可能!假的!绝对是假的!他早就死了!” 夏提身体前倾,几欲翻出栏杆,他的口气十分肯定,仿佛是自己亲手杀了明长宴一般。 隔着遥遥的距离,明长宴冷漠的眼神透过了面纱与他撞在一起,他的眼眶微微发红,双手紧紧捏成了拳头。 第122章 大宴封禅(五十) “滚开!” 夏提一把推开寇巴。 寇巴道:“国主!” 夏提吼道:“都给我滚开!” 他什么风度都顾不上, 从观战台上一跃而下, 直直地往明长宴的地方冲过来。 “你们都在愣着什么?在怕些什么?他绝对不可能是真的!他死了!是我让他死的!” 明长宴直直地看着前方站在原地,似乎就在等待着夏提下来。 众人都惊讶地看着夏提的动作, 全然不知道这个人想要干什么。稍微熟悉的人倒是认出了他是大月的国主, 但一个国主如此疯癫, 更别说现在开始“揽功”明长宴是自己杀死的,简直滑稽 , 谁不知道明长宴是被中原内部自己肃清的呢?众人只道夏提因为打击太大,这会儿是真的疯了,实在是耐人寻味。 正东面的观战场上,怀瑜的身体一动, 仿佛要走到太微庙正中间。 就在这时,柳况从远处赶来,连忙制止了他:“不可。” 怀瑜推开他的手,直接往下面走。 夏提已经冲到了赛场上。 明长宴的手紧紧握着刀, 心中不知该用什么词语来表达自己的现在的心情。夏提从台上下来的一瞬间,一切都不言而喻。 大月到中原路程那么远, 大月的守卫那样多,伊月作为逐月大典的神女,怎么可能靠自己一个人走到中原。只要路上遇到一个守卫, 伊月就决计会被带回去。 但她还是来了中原。 虽然猜到了此事大概跟夏提脱不了干系, 到了今天,不过是等待一个答案而已。只是明长宴始终不肯相信,他的亲生父亲竟然真的要他死, 不单单是要他死,甚至还要伊月跟着一起死。 而现在夏提再一次地选择了赶尽杀绝,他只知道自己的父亲不怎么喜欢他,但是没想到他竟然厌恶至此。 明长宴拳头越捏越紧,夏提离他也越来越近。 自从他十五岁离家出走之后,再一次像这样面对面的跟夏提对峙,还是第一次。 终于,他在明长宴的面前停了下来。 明长宴抿着唇。 片刻,夏提猛地看向哥勒勒,下达了一个命令:“哥勒勒,你还站着干什么,给我杀了他!” 哥勒勒站在一旁,穿着裙子,迟疑片刻。他的模样十分搞笑,但现在没有人笑得出声。哥勒勒咬牙,提拳攻上,拳头带着劲风,朝着明长宴的面门比来。明长宴正一腔怒火无处可发现发泄勒勒现在上来,可谓是撞到了气头上。 如果说刚才明长宴在打斗纠缠的时候还手下留情,尚有玩乐之心,现在,他再出手,绝对是哥勒勒所不能抗下的骇然力量。哥勒勒一拳上来,却被明长宴伸手拦住,他的手臂被明长宴抓住,身体就像是被一股巨石阻挡,分毫不能上前。同时,他被明长宴抓住的地方,如同被千斤铁锁牢牢扣上,甚至连骨头都因此碎裂。 哥勒勒自诩天生神力,从未遇到过这种境况,他几乎是完全被压制,一点还手的可能都没有。哥勒勒大吼一声,碍于国主现在盯着他,他不敢不上,硬着头皮,哥勒勒接下了第二招。可惜,这一招只能接下半招,还剩下半招,却是再也无法招架。 “喀”地一声,地面上瞬时裂开了。哥勒勒的脚陷入地面,迎面抬头,望见明长宴面上的黑纱,如阎罗一般即刻就要取他的性命。 明长宴此时散发的杀意几乎肉眼可见,一股巨大的威压铺天盖地的压住了哥勒勒,令哥勒勒连呼吸都十分困难。终于,他再也承受不住这股霸道的内力,随着地面朝向四面八方的裂开,他整个人也不受控制,狠狠地跪在地上。 膝盖顿时血流如注,哥勒勒呕出一口血。 夏提瞪大双眼,盯着明长宴,森然开口道:“你到底是谁?”顿了一下,他用了极大地力气肯定:“他绝对死了,你绝对不是他。” 明长宴并未出声,但沉默就像是在无声的默认什么事实,夏提心中掀起狂风暴雨一般的震惊,夹杂着一部分难以置信和愤怒。 他的手比脑子里想得东西更快,下意识的就伸出来想要掀开明长宴的斗笠。 明长宴依旧没动,这是在夏提的手抓住了他的面纱时,他才微微往后退了一步。夏提仅仅只是碰到了他的面纱,掀开了一瞬间,但是这一瞬间,也足够夏提看清楚明长宴的模样。 他的手顿住,身体也顿住。 至此,明长宴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我没死,你是不是很意外。” 夏提脸色愈发暴怒。 明长宴看见他的表情,只觉得熟悉无比,十五岁之前,他便是天天看着夏提的着一张脸,动辄就对他又打又骂,往往旧的伤口还没有愈合,新得伤口就已经出现。 明长宴语气没有波澜,听不出一丝感情:“你想要我的命,我可以理解。但是你为什么要杀了伊月。” 夏提嘴角神经质的抽搐了两下,“看来你知道了。” 从夏提的嘴里再一次听到肯定,明长宴脑子有些发昏。 “我为什么杀了她,因为她也是秦桢的孩子。”夏提说完一句,不打算结束谈话,直接继续,“哼,云罗那个废物,枉我把她从中原的军队救出,却如此无用,可惜还留下了你这一个祸害。” 明长宴将刀猛地抬起,快如闪电似的砍向夏提的脖子,却只砍下了一缕发丝,他克制自己,将将收手。 “她难道就不是你的女儿吗!” 夏提道:“是!那又如何?她留着中原的血脉,就该死!你们中原的都该死!” 明长宴的手抖了一下。 夏提骂道:“中原的狗皇帝当年安得什么心难道我不知道吗?含珠公主下嫁大月,以示中原福泽四方?笑死人了,秦桢是个什么人,把一个能握苍生令的女人嫁给我,到底是和亲还是监视我的一举一动?以为有她在我就不敢造反吗,狗皇帝打得一手好算盘,可惜啊……” 他的目光犹如毒蛇,缠绕在明长宴身上:“可惜我没能亲手杀了你。你跟你娘都是同一路的货色,我就应该在你出生的时候就掐死你,免得你翅膀硬了现在来与我作对,坏我的好事。你以为云罗那个废物搞砸了让你逃了一次,你还能逃得过第二次吗。” 明长宴听罢,闭上双眼 事已至此,一切都真相大白,近十年来,他不以真面目示人,却是白白忙活,华云裳从一开始就是他爹安置在他身边监视他的眼线,想必,自己的一举一动,夏提一直了若指掌,甚至为他量身定做了一个精密计划。 从开始造谣他灭门无数起,到放伊月出来引他上钩,坐实他的罪名,再以大月公主之死向中原索要资源,再到这一次大宴封禅企图一举拿下中原。 只可惜,一切皆有变数。 片刻后,他缓缓睁开,说道:“你是不是搞错什么了,不是你杀我,现在是我要你的狗命。” 明长宴咬牙,握刀的手更紧了一些,却也是只有握住,出刀迟钝不已。 夏提似乎仗着这一点,说出来的话愈发不堪入耳,明长宴将刀反向握住,用刀柄狠狠地给了夏提一击,咔嚓,他肩膀的骨头碎裂,夏提吃痛不已,明长宴一脸怒色,抬脚当着他的心口一踹,夏提退后数步,跌坐在地,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就在这个时候,一片混乱之际,木图猛地放了第二支烟花,与第一支盛大的烟花不同,第二支烟花放的悄无声息,像是只给一个人看的信号。 整一个太微庙,有一个人发现了它。 烟花转瞬即逝,同一时间,宫宓挽弓上箭,箭尖直指怀瑜,在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一箭悄无声息地射出。 明长宴余光瞥见,原本空荡荡的心口又骤然起跳,血液在四肢百骸里复苏,一齐涌向心头。 他的注意力全然被这一支箭吸引,此刻也顾不得夏提在场上还能作什么妖。宫宓这一箭射出,目标就是怀瑜。明长宴知晓他的箭术不错,出箭绝无虚发,因此身体一动,便想要拦下这支箭。 以明长宴的武功来说,完成这件事情不算困难。 但他就算是再如何武功高强,也不可能分神做两件事的同时,还能把每一件事做到滴水不漏。 倒在地上的夏提一看明长宴现在无暇顾忌他,并且背后也是破绽百出,此刻攻击他,他定然毫无还手之力。 他立刻大吼一声:“哥勒勒!给我起来杀了他!” 若是明长宴想要拦箭,势必只能硬抗哥勒勒这一掌。 明长宴显然也听见了夏提的这个命令,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先拦箭,并且已然在心中做好了硬抗的准备。 箭被他拦腰斩断。 这一切发生得十分突然,几乎是电光火石,快得等明长宴斩断了箭时,还有人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观战场上,怀瑜狠狠地拍了一掌栏杆,嘴里不知说了一句什么,直接翻身跳了下来。 柳况猛然回过神,似乎在后知后觉的感到惊吓。同时,心中也不免佩服,明长宴不愧为天下第一。 方才宫宓那一个动作已经足够快了,他能跻身江湖缥缈录前十二名,足以说明他的实力。因此,也只有明长宴才能拦下这一箭。就算是怀瑜,可能也不会在这么短时间之内,毫发无伤地避开此箭。 更可况,明长宴当时的注意力还不在宫宓身上,但他却能在所有人之前捕捉到宫宓的动作,这一切,竟是全凭多年与人厮杀的直觉,判断出宫宓的杀意,预判出他的武功路数,此等洞察力,足以让众人五体投地。 柳况替明长宴捏了一把汗。怀瑜下去之前,将十三卫的调令权交给了他,柳况估算了一下时间,召来十三卫,命他们下去点燃草药。 十三卫领命,此令一出,不少片刻,收到消息,在太微庙外围一圈木屋中,整整候命一天的卫队,将手中的火把扔到大量的草药中,草药易燃,马上就腾起了滚滚浓烟。 此药就是怀瑜事先准备好的草药,也正是上一次明长宴在太微庙屋中看到的草药,点燃之后会冒出大量浓烟,这种烟对人体无害,但是会使人浑身无力,并且不停地流泪,原是用来做迷药的引子,此刻却成了镇住整个太微庙的“软筋散”。 而台上,明长宴旋即回身,等待了许久的——哥勒勒的攻击并没有过来。 他连忙往哥勒勒所在的地方看去,只见此人确实依照夏提的命令,从地上迅速爬起来,不过,他攻击的人却不是明长宴,而是夏提。 明长宴浑身一震,瞳孔微微缩小,在他眼中,哥勒勒竟然是一掌拍上了夏提的天灵盖,夏提遭受重创,目光中充满着不可置信,直勾勾地盯着哥勒勒。 哥勒勒方才被明长宴重伤,这一掌之后,也再无力气抬起手来挥出第二掌。不过,这一掌下去,耗尽了他所有的内力,夏提必死无疑,也无需他补一掌。 他的面容十分冷漠,与之前嬉皮笑脸的模样完全不同,看着夏提,眼神中毫无温度。 夏提似乎不敢相信哥勒勒会背叛他,他先是坐在地上。明长宴也没想到这个变故,愣了半晌,也做不出什么动作,最后好不容易才从嘴里挤出一句:“你……你竟敢?难道你不怕……” 夏提还没说完,哥勒勒便接到:“你不用担心,我的族人早就有人救出来了,在你身边留到现在,只不过是为了给你刚才一击,报答对方的恩情罢了。” 哥勒勒所说的“恩人”,明长宴并不知情,只是他恨极了夏提,此刻看到夏提自作自受,被手下的人背叛,心中也没有畅快可言。夏提对于明长宴,甚至连个陌生人都不如,只是空挂了一个亲生父亲的身份,二人相处十几载,除了无穷无尽的痛苦之外,什么都没留下。 哪怕是片刻温情的回忆。 明长宴心神动荡,心绪不宁之时,冷不丁,手被人捉住。 他回头一看,微微诧异。 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怀瑜从观战场上走了下来,已经来到他身后。 “他要死便死,与你何干。” 明长宴抿了抿唇,没说话。他抬头一看,太微庙的上空浓烟滚滚。当然,除了他之外,只要眼睛没有瞎的人,都发现了这个异变。 原本已经翻出了观战场,那些不管明长宴是死是活,中原是否有诈的外邦士兵,此刻顿觉自己浑身发软,双眼受到刺激不停地落泪,甚至连自己手中的武器都握不住。 剩下还没有动弹的,隐藏在人群中的外邦军队,看到这个现象,更加惊恐。先是明长宴给了夏提一个如此大的下马威,惊得一干人面面相觑。后来,众目睽睽之下,夏提更是被自己手下背叛,倒在赛场上生死不明。几件事情加起来,令他们心中毫无底气。中原是否真的已经不行了,已经成了一个巨大的问号。 明长宴事先服用过解药,因此浓烟对他的影响不大。 他望着倒在地上的夏提,脸上神色莫辨。 夏提头上血流如注,将他整一张脸染得通红。怀瑜看去,心中也无任何波澜。 明长宴跟伊月二人的模样都随了秦桢,与夏提相似的地方甚少。不过,夏提本来也是一张俊美的脸,现在却如此狼狈得倒在地上,眉宇间的阴郁之气久久凝聚不散,如同鬼刹一本可怖。 夏提吊着一口气,看着明长宴。 明长宴身体一动,突然往前走去。怀瑜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于是伸手去拦截,却不料他抓住明长宴的手臂时,被明长宴反手握住,怀瑜迟疑地看了他一眼。 谁知,明长宴就这么拽着他,单膝蹲在了夏提的面前。 “老东西,我看你这么想杀了我,我没死,你是不是很不开心?” 夏提垂死之际,目光阴狠地看着他。 明长宴忽然展颜一笑:“说起来,我还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情。” 他握着怀瑜的手,突然亲了一下怀瑜的手背,后者一愣。 夏提也愣住了。 明长宴笑眯眯道:“虽然我没死,但是你也别指望我给你传宗接代了。可怜啊,你费尽心思,机关算尽,穷极一生想要侵占各国,结果大月的血脉就这么断了。” 说罢,又强调了一声:“哎,我这个路人都看不下去了。” 听闻此话,夏提心中郁结,一股排山倒海的怒气直冲心肺,推至头顶,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颤抖。他哑着嗓子,回光返照一般地爆发出一句:“小畜生!” 明长宴薄唇轻启,回道:“我是小畜生,你是什么?” 夏提脸色涨红,吐出一大口黑色的污血,双目圆瞪,竟然就这么断了气。 第123章 大宴封禅(五十一) 明长宴沉默了一会儿。 他以为他自己沉默了许久, 其实不然, 现在的情况根本挪不出半点时间让他在这里伤春悲秋。更何况,夏提死了, 他根本拿不出什么伤春悲秋的感情, 只有一股莫名的怅然, 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 好在这时,怀瑜就在他身边。 容不得明长宴多想, 怀瑜就已经开口:“你的身体如何。” 明长宴顿了顿,回过神。 怀瑜一问,他心中便知道,不仅问的是苍生令, 还有方才对付哥勒勒时,自己情绪波动太大,下手有些过度。明长宴手中握着苍生令,将他拿起来, 换了换手,说道:“无碍, 跟以前没有多大的区别。你放心,我还没有弱到连刀都拿不起来。” 他说完,又抬头望阿加的方向看去。 木图已经消失在了人群中, 不知去向。 太微庙战场上, 除了事先吃过解药的连肃,外邦的人几乎都趴在了地上。武功底子好一些的还能撑着武器勉强站立,受伤受得比较重的人已经泪流满面, 目不能视。 连肃走到怀瑜身边,拱手道:“小国相。” 明长宴抬起脚,往宫宓面前走去。宫宓也受到了草药影响,虽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泪涕横流,但眼眶也通红。他靠在石壁上,虚弱地看着明长宴。 明长宴揍人向来不管人家虚弱不虚弱,他握紧拳头,一拳送出,狠狠的打在宫宓的右脸上。宫宓瞬时间,脸就红肿了一大块,嘴角被打破之后擦了一片血。他的整个人身体因为这一拳,站立不稳,并且被带的往边上倒去。明长宴却不让他这么轻松地倒在地上,于是,宫宓的衣领被明长宴揪住。 “谁让你干的。”明长宴掐的极紧,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看着十分冷漠,“你以为你不说,我就不知道?” 宫宓眨了下双眼,被烟雾感染久了之后,眼睛里布满血丝,如今一眨,落下了许多眼泪。明长宴见他不说话,于是手下便用力几分,直接将他往后砸在石壁上。那石壁顿时出现了一个浅浅的坑。 “说话。否则我就要你死在这里。” 宫宓咳嗽了一声,嘴里呛出了更多的血。他面带笑意地看着明长宴,却依旧是一句话都不肯说。 其实宫宓不说话,明长宴也能猜出一点东西来。方才,木图放的那一支烟花,分明就是放给宫宓看的。这一个信号有区别于他上一个信号,第二次的烟花,只是让宫宓对怀瑜下手。如果明长宴的推测没有错,木图打的算盘并不是要宫宓去刺杀怀瑜,而是要通过刺杀怀瑜这一件事情来分散明长宴的注意力。否则,宫宓为何放了第一箭之后迟迟不放第二箭。 明长宴掐着宫宓的脖子,分神看了一眼哥勒勒。哥勒勒倒在地上,半晌没有动静,估计被草药影响的也十分难受。 他心中还与一丝疑问,也正是他要逼问宫宓的原因。木图放信号,宫宓刺杀怀瑜的动机是为了引开他的注意力,但是为什么哥勒勒会在这个时候,这么巧合的去杀了夏提?这到底是哥勒勒忌恨已久,突然暴起杀了夏提。还是反过来想,他蓄谋已久,卧底在夏提身边? 明长宴心中不能确定,转头在看宫宓,他的模样十分惨淡,明长宴下手不知轻重,对方不肯说,他大有往死里逼的意思。 僵持片刻,观战台上又出现异变。 草药的药性十分霸道,并且,对于观战场上的人来说,实在是事发突然,毫无准备。不像怀瑜等人,提前知道这个草药是无毒的。从他们的角度看来,自己这副模样,分明就是中了毒,命不久矣的样子。 药性只能让他们不停地流泪和浑身发软,却不会伤害他们嗓子,一人发声,掷地有声,说自己中了毒,恐慌就如同大火一样蔓延在人群中。十三卫的数量完全不足够他们能拦住这些人。特别是一些没有见识的百姓,嘶吼起来不亚于武林高手。好在他们也只能惨叫,在烟雾中,所有人都无法动弹,否则这么多人一起往外挤,能活着出去的也只有一半。 不过,光是听到这一声声的惨叫,也足够怀瑜眉头蹙起。 明长宴松开宫宓的脖子,宫宓微微松了一口气,哪知道这一口气还没松太久,就被明长宴一掌劈晕了。 宫宓身子一软,歪倒过去。 明长宴道:“连肃,你把这两个人的都关进牢里严加看管,我没问出个所以然之前,不准放出来。” 连肃看了一眼怀瑜,对明长宴拱手:“是。” 明长宴揉了揉眉心,却不料被怀瑜拽下手来。他看着怀瑜,后者握住他的手,也没放开。 一旁的连肃看到这一幕,脑子里顿时想起了方才明长宴蹲在夏提面前,说的那一番话。虽然明长宴说的声音不大,别说是太微庙赛场的人,就连他听得也不是很清楚。连肃已经是距离二人最近的人,就算没听清楚,却也听了个大概。 他之前虽然听阿珺提起过,说怀瑜似乎有意中人。但是,谁也不敢想,这、这小国相的意中人,怎么会是明长宴! 连肃的脑子都快烧起来了,一会儿又恍然大悟的想道:难怪不得公主跟明少侠走得这么近,原来是姑嫂关系啊! 一会儿又脸色复杂万分,一言难尽地想道:“可他们都是男人啊!这什么姑嫂关系?!这天下第一……” 连肃悄悄地转过头去。 明长宴的武功,方才都有目共睹,说是碾压他们,都算是一种谦虚的说法。见过此人的武功和出招,连肃对他,敬畏中还带着一股惧怕。哪怕是现在看一眼,也不敢看得太过明显,生怕对方临时起意,要同他切磋一下。 连肃的武功虽然已经排在了天下第四,但是跟明长宴切磋……也只有被对方切磋的份。 谁知,就看了这么一眼,连肃的眼珠子便要瞪得落下来。 原以为明长宴此刻正在与小国相正在商议要事,结果一看去,这位天下第一不知道说什么,说了两句,竟然好像是撒、撒、撒起娇来了! 连肃脑袋一空,思考都打上了结巴。 三魂七魄惊走了一半,他游魂一样的转过头,不再看那二人。 他这厢惊魂未定,此刻太微庙此刻乱成了一锅粥。 从夏提和怀瑜双双跳下观战台时,场面就陷入了混乱。柳况命十三卫迅速严守各个出口,调令京中军队,加强了太微庙的管制。如此一来,现在的太微庙,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俨然成了一个封闭的场所。 柳况布置好一切之后,还是不太放心,跟秀玲珑嘱咐了几句,便自己下去,到了出口查看情况。甫一走到大门口,百米远的地方,一名侍卫急匆匆的赶来。他的手中握着一块带血的玉佩,随着他人的走动,那玉佩上的血也跟着滴了一路,不仔细看,还以为他的手断了。 侍卫在柳况面前站定,将柳况吓了一跳。 原因无他,远看的时候,他还没觉得这个侍卫手中的玉佩有多么惨烈。走进一看,这块玉就像是从血水里捞出来一样,侍卫紧紧的攥着玉佩,玉佩的边缘,似乎还有一些细碎的血沫子,好像是什么东西被切碎了。 侍卫慌忙跪下,吓得不清,胡言乱语片刻,说得颠三倒四。 柳况听了半天没有听明白他在说什么,索性自己拿过他手中的玉佩端详片刻。 擦干净玉佩上的血迹,柳况缓缓摸过它的纹路,冷不丁,他的脸色骤然变了。玉佩之上,赫然是一副龙纹,在最中间,有一个“涣”字。正是楚之涣的贴身物件。 侍卫在这个时候终于也说清楚自己要表达的东西,他颤抖着声音,说道:“三王爷……死了!” 柳况猛地捏住玉佩。 上午落了一阵雨,中午将将停歇片刻,这一会儿,又断断续续地飘起了绵绵细雨。 正值隆冬,在这个季节,下雪是一个很常见的天气,但是下雨却是罕见。这雨不是一滴一滴砸落在人间,而是随着风吹,宛如一根细长的针,时而朝着东面飘去,时而朝着西面飘去。 天气阴沉,雨雾弥漫。 细小的雨,几乎成了一片浓稠又抹不开的雾,蔓延在京都的各个角落。 反常的天气,反常的人。 她亦如同绵绵细雨,飘在这阴沉的天地间。 灰蒙蒙地石墙,猩红色的嫁衣,她怀中抱着沉重古朴的古琴,缓缓朝着皇宫大门走去。 左右守卫远远的瞧见她,面面相觑。 此情此景,过于诡异,二人停顿片刻,随即警惕起来,齐齐拔刀,刀尖直指她。 于是,华云裳的脚步略微缓慢了一些。 今日,她的心情不错。心情不错的女人,势必她的态度就显得温柔款款。 她向来自诩一个温柔的人,因此,对两名守卫的抵御姿态,以下犯上,并没有真正的生气。 宫门紧闭,其中一名守卫,撞着胆子,与这个诡异非常,又阴森非常地嫁衣女人对话。 “闲杂人等留步,皇宫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华云裳微微笑道:“皇宫正是我要来的地方。” 守卫迟疑片刻,惧怕于华云裳的气场,问道:“你是何人?” 华云裳思索片刻,恍然大悟,脸上带着不变的笑意,从怀中取出一块令牌,递给守卫。 守卫看了她好几眼,始终不敢伸手去拿。 华云裳轻轻说道:“你在怕我。我有什么好怕的?” 守卫一咬牙,夺过令牌。原本,他只是手微微有些发抖,等他看到这一块令牌的时候,他的身体都抑制不住抖了起来。 令牌是由黑玉中最上等的龙尾玉制成,这块令牌在守卫的眼中,算不得陌生。除了华云裳之外,周垚、连肃,也就是三阵中,火阵与土阵的首领,各有一块。黑龙尾玉乃是奇珍异宝,除了皇宫之外,是禁止民间挖采。并且,此玉也极度难寻,四海八方也只有中原有一块。大楚建国之时,将黑龙尾玉溶成了三块,分给三阵的首领。但其实,在民间传说中,黑龙尾玉实则是溶成了四块。 最后一块黑龙尾玉,就是给了传说中的雨阵。 雨阵,自三阵成立以来,就从未现身,只存在于众人的口中。比起风光无限的三阵首领,若是世上真的有雨阵的存在,那它恐怕就是一个影子,一个笼罩着整个江湖,甚至是整个中原的阴影。它的存在,就是为屠杀、肃清门派。 实力极强,神出鬼没,凡它出手,无人生还。 因此,前几年还一度传言雨阵就是明长宴。 守卫虽然不曾去过江湖,但是雨阵的名字在皇宫也是如雷贯耳。 手中的黑龙尾玉巧夺天工,在令牌的侧面,有四道刻度。这也是守卫判断眼前的这块令牌是雨阵的原因。 三阵不同的首领,手握不同的令牌。从火阵开始依次往下推,没换一块令牌,便多一个刻度。到了雨阵,她的黑龙尾玉上,理应是四个刻度。但是,雨阵到底只是传说中的人,谁也不知道她是否存在,万一有人拿着令牌冒充? 守卫心中天人交战,转念一想,再看眼前的这个女人,虽然面带笑容,气质却十分阴测测,但左右也不过是个弱女子,怎么可能是雨阵? 华云裳等了半天,没等到守卫说话,于是出声提醒道:“我的耐心不是很好。你再不让我进去,我会很不高兴。” 这时候,守卫下定决心,突然暴起,一把刀,狠狠地看向华云裳。 只可惜,这把刀还没有到华云裳的面前,收尾的胸脯、腰、大腿,猛地就被几根细细地银线完整的切割成了几段。 他的脑子还清晰的活着,身体却已经四处分家,散落在了地上。如同被抛上岸的鱼,零散的肉块癫狂地在地上乱动。片刻后,回归于宁静。 血腥味,从大门口蔓延开来。 华云裳捡起地上的黑龙尾玉,微笑的看着还活着的另一个守卫,轻柔的问道:“你是让我进去,还是等我杀了你,我自己进去。” 守卫从未见识过如此残忍利落的杀人方式,吓得腿不能动,连表情都僵硬成了一片。 华云裳推开门,拨弄了两声琴弦,如闲庭散步一般,不紧不慢地进入了皇宫。 天阴得像黄泉地狱,她笑得如三月春风。 第124章 决战(一) 明长宴仰起头, 丝丝细雨飘在他的脸上。 太微庙因为草药的缘故, 本身就烟雾朦胧,如今开始下雨, 雨雾连成一片, 就更加如梦似幻。 没过片刻, 一把竹伞就撑在他的头顶,遮住了他的视线。 明长宴低下头看见, 怀瑜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把伞。 “你的伞从哪里来的?” 明长宴十分奇怪。 怀瑜风轻云淡道:“带来的。” 明长宴道:“你带一把伞出来?你怎么知道今天下雨?” 怀瑜出门的时候,分明是早上。而今天的雨是上午开始下的,并且下的断断续续,一开始只落了一两滴, 也是现在才开始落大。他如何知晓? 问完这句话,明长宴没等到怀瑜的回答,自己先恍然大悟了。 “我忘记了,你会看天象。” 国相之职, 非要上通天文下通地理不可,观天象算福祸, 乃是怀瑜的看家本事。算一算今日下不下雨,对他而言应当是十分轻松的事情。 他刚说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明长宴的背后响起。 明长宴没转过身, 但是听声音是两个人。 一人是李闵君, 他也是事先吃过解药的人,一上来先检查了一下明长宴有没有缺胳膊断腿,紧接着马上问道:“秦玉宝呢?” 明长宴一指后面:“我看过他了, 没事情。” 秦玉宝也吃过解药,不过李闵君对这几个小的从来就没放心过,立刻往秦玉宝所在的地方走去。秦玉宝正帮着十三卫,将赛场上的人扣押起来。除了瞎眼的和尚宗禄,其余跟造反有关外邦人全都被送去了一个地方。 第二人走过来的就是柳况。 明长宴正问着怀瑜:“你这个草药的药效有多久,那些人武功十分高,跟坐在观战场上的人不一样。” 怀瑜道:“放心,没有解药,到了明天都不能解开。” 明长宴听完,心里松了一口气。 他转头看着柳况,柳况站定,脸色不太好。 “死了。” 明长宴“嗯?”了一声,末了,看了一眼夏提的尸体。几名侍卫正在搬动他,明长宴开口:“对,确实死了。” 柳况一看便知道他想错了,这回,语气更加沉重。 “我是说,三王爷死了。” 明长宴微微愣住,下意识的,他看着怀瑜。 柳况将手中的玉佩递给明长宴,明长宴不认识皇宫中的东西,又拿给怀瑜看。 怀瑜只看了一眼,就确定是楚之涣的玉佩。柳况心中原本还有一丝疑问,现在看到了怀瑜的神情,终于也确认了。 柳况道:“刚刚收到的消息,还不知道是谁杀了他。” 明长宴道:“这还用知道吗?你觉得,除了华云裳还有谁。” 柳况没有说话。 他抬起头,突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雨中被淋了很久了。 想来也是他太心急,连下雨了都没发现。反观眼前的这两个人,明长宴没有带雨伞,但却不像他一样,站在雨中被淋。怀瑜撑着伞,将他遮得严严实实。 柳况干咳了一声,发声道:“哇,好大的雨啊。” 明长宴正在思考华云裳的事情,骤然听到他的声音,连忙四下一看,附和道:“是啊,雨挺大的。” 柳况:…… 明长宴看向他:“怎么了?” 柳况:“没怎么。”说完,停顿了一回儿,又道:“只是等下回去,我便要换一身衣服。” 他感慨了一句,仿佛才发现自己的衣服湿了,恍然大悟道:“我的衣服都湿了。” 说完,又看了一眼怀瑜。 明长宴只觉得柳况说话莫名其妙,并且奇奇怪怪,于是回道:“那你就不要站在雨中,去找个地方躲雨啊。” 柳况:…… 明长宴道:“正好,这里也已经不需要你了。” 他说完这一句,秀玲珑也从观战台上缓缓下来。明长宴难得看她穿得如此朴素,过来时也不兴红毯鲜花那一套,他心中唏嘘,顺势出声道:“你怎么下来了?” 秀玲珑递给柳况一把雨伞,说道:“我来看看你还活着吗。你要是死了,秀玲珑的银子也打了水漂。” 明长宴一摆手:“死不了。” 怀瑜出声:“妤宁她们安排好了没?” 柳况抖开雨伞,孤苦伶仃,凄凄惨惨为自己打上:“已经好了。按照计划,没有告诉妤宁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她总缠着我问。” 怀瑜眉头蹙起。 明长宴道:“索性你就把段旻跟她放一块儿,她有段旻摆弄着玩儿,就想不起来问你这些。皇后呢,也都安排好了?” 柳况道:“跟妤宁都在一起,放心。但是,皇后的心绪似乎不怎么稳定。” 明长宴沉吟片刻:“既然都安排好了,那怀瑜就留在这里,我去皇宫。” 说罢,刚抬脚,就被怀瑜捉住手臂。 “你一个人去?” 明长宴道:“不出所料,华云裳杀了楚之涣,下一步便是要去皇宫。按照她原来的计划,大宴封禅现在应该是已经打起来了。她的目的是要京都鸡犬不宁,用大宴封禅和造反拖住你,而她自己则是跟楚之涣一起去皇宫,篡改遗诏。” 秀玲珑问道:“既然华云裳的目的是拖住云青,若是他留在这里,岂不就是要你去送死?你还真是乖乖去了。” 捉住明长宴手臂的力量都大了几分,他心里知道,怀瑜这个小祖宗肯定又不满意了。 “非也。现在大宴封禅没有打起来,已经脱离了华云裳的控制,怀瑜何不将计就计,留在这里。” 秀玲珑道:“你能看破她的计划,难道她就不能看穿你的吗?” 明长宴笑道:“能。不过,她太自信了。” 秀玲珑道:“何解?” 明长宴道:“直到现在为止,我们的计划都进行的很顺利。华云裳没有出现在这里,一种可能性是她黄雀在后,还留了后招。二种就是她对自己十分自负,并且坚信自己不会出任何差错。” “因为她认为,她太了解我,我做什么都在她的掌控之中。只是她了解我,却不了解怀瑜。” 秀玲珑道:“你怎知不是黄雀在后?” 明长宴道:“显然已经,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杀了楚之涣。所以这些事情,我必须要去皇宫问个明白。” 柳况插嘴:“你不怕她皇宫有诈?” 明长宴:“皇宫现在几乎是一座空城。除了十三卫和零星的宫女太监之外,她还能在怎么样短的时间内布置天罗地网?如果我猜得不错,楚之涣主要的兵力应该都留在了太微庙,她拿不出多的人去皇宫。” “当然,千万士兵也不及她一人可怕,我知。”明长宴道:“我在她手中死过一次,断然没有再去送第二次死的道理。” 顿了一下,他又说:“况且,现在我不想死了,我非常想活下去,并且有必须要活下去的理由。” 他看着怀瑜,怀瑜正紧紧地抿着唇,一言不发。 明长宴看他的表情都能猜出他心里在想什么,无非就是“油嘴滑舌”“花言巧语”云云。 柳况十分会看眼色,马上道:“你已经决定好了,我也没有要同你说的了。先告辞。” 秀玲珑想多留下来看一会儿,却被柳况提走。 明长宴说道:“怀瑜,你可以放手了。这时候就不要任性。” 怀瑜道:“我没有任性。” 明长宴道:“太微庙现在这么乱,且不说你要保护皇后跟阿珺,光是这一批各国想要造反的人就够你头疼了。华云裳在皇宫的人也不多,如今我有苍生令在手,加之她那个身子病恹恹的,再厉害能厉害到哪里去?” 怀瑜握紧了,依旧不肯松手:“我不要。” 明长宴略有些伤脑筋。 怀瑜此刻,在明长宴眼中,就像抓紧了自己喜欢的东西的小孩儿。这种情况是最难哄,最难搞的。他一旦认定了什么,绝不会去轻易松手。况且,明长宴单刀赴会,若是真的在皇宫遇到了什么事情,恐怕对方就是插上翅膀也来不及赶过来。 沉默半晌,怀瑜开口:“当年,我走之后……” 明长宴摸了摸鼻子:“烟波江肃清一念君子嘛,很有名的。” 怀瑜眼帘垂下,说话的语气同以往截然不同,道:“你总这样。” 他垂下眼,似乎陷入了回忆。 四年前,大宴封禅在京都举办。万众瞩目,各国来朝,西域、中原、国外等诸多高手集聚一堂,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大事。明长宴拢共参加过两次大宴封禅。第一次,众目睽睽,他拔得头筹,使苍生令认主。第二次,便是这一场大宴封禅,他依旧一骑绝尘,立于不败之巅。 怀瑜那时候只跟着常叙看过几次大宴封禅,他本人对这个所有少年人向往的强者之战毫无兴趣。但是宴封禅举行的一月之内,却有赵小岚这厮,白日看完比赛,晚上就抱着自己无处发泄的倾诉欲火急火燎的找到怀瑜。他眉飞色舞,神采飞扬的把明长宴吹的神乎其乎,只得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寻。怀瑜原本对他是不感兴趣的,不过赵小岚孜孜不倦的说了一个月,终于让他起了点儿好奇心。 大宴封禅最后一天,也就是明长宴最后一场,怀瑜才舍得从九十九宫出来,去现场看一看这个天下第一究竟何等风姿。 但是,明长宴此人从来都是行踪不定的。他刚到,就被众人告知明长宴已经离去。并且,那人不认识他,还笑他来晚了。只说明长宴做事随心所欲,想见他比想见皇帝还难。在赛场上也就看看他在的几场,出了太微庙,他就跟鸟儿投林,眼睛一眨,人就没了。怀瑜没见到明长宴,所以原本的一点好奇变成了十分好奇,好似有一只猫爪子在不停地挠他的胸口,叫他忍受不住,非要来见天下第一不可。 因此,这才有了冼月山初见。 怀瑜越回忆,抿唇就抿的愈发厉害。 若明长宴像当年那样,非他所有,此人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左右他管不着。但对方既然招惹他,他就再不能不管。 “你自己说听我的,我说东你不往西。” 怀瑜说完,明长宴更心虚。 对方显然是在翻旧账,关键是这话明长宴还真是说过。但他当年为了抱上怀瑜的大腿,那什么狗腿马屁没拍过啊,这还只是一千句中的一句,谁知道怀瑜竟然把一千句话全都记下来了。 明长宴越想脑袋越疼,叹了口气,又退了一步。 “要不然,我先去。若是半个时辰之内,我没有回来,你便来找我,如何。”明长宴用商量的口气说道:“我还不至于这么弱,半个时辰就被她给杀了。” 怀瑜盯着他。 明长宴张开嘴,打算再说两句,但是说多了又怕像交代遗言。奇也怪哉,往年他杀人,哪有这么多话要说,果然现在有了家室就不一样。明少侠再也不敢瞧不起那些拖家带口的大侠了,实在不易。 他正在犹豫时,怀瑜突然低下头,闷闷地靠在他的肩膀上。 明长宴心跳骤停。 怀瑜身上那股暗香始终围绕着他,哪怕在雨天这样恶劣的环境之下,对方也依旧纤尘不染。怀瑜比他高一些,头砸在他颈窝中时,微微弯腰,双手也环抱住他,似乎在无声的撒娇。 明长宴最受不得别人同他撒娇,若这个人还是怀瑜的话,只怕他现在随便说点儿什么,明长宴的腿就要软。 好在他意志坚定,哪怕怀瑜多么不愿意,明长宴也开口。 “我又不是去送死,你紧张什么。” 明长宴握住苍生令,用拳头轻轻拍了拍怀瑜的背:“要不然一炷香,一炷香我要是没回来,你就来皇宫。但是现在不行,太微庙太乱了,这里需要你。” 他等待自己的心跳平息之后,无奈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并不是想当然的,等你有了巨大的权利和能力的时候,众人强加给你的责任也越大。你若不从,就是不忠,若是反抗,就是逆贼。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怀瑜抬起头:“一炷香之后,我会立刻过来。” 明长宴道:“好,一言为定。” 怀瑜总算松开了他的手。 明长宴怕自己再等下去又走不了了,不再拖延时间,往皇宫赶去。 怀瑜将伞撑开放在他手中,明长宴运起轻功,转眼间就消失在太微庙。 到了皇宫门口,他从屋檐上一跃而下。 还未走进大门,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就扑面而来。 明长宴渐渐放慢脚步,看到了地上的数十块尸体。 他脸色一变,却是明白楚之涣是怎么死的了。 跨过尸块,明长宴不再用轻功,而是缓缓朝着大明殿走去。 他的脚步慢了下来,踩在宫廊的水洼中。 抬脚,落下。 与此同时,宫廊尽头,一只脚,同时落下。 红色的纱裙沾上了一些泥水。 华云裳径直推开大明殿的大门,穿过正殿,到了皇帝的寝室。 她没去正寝,反倒先去了外寝屋中。甫一进门,两名宫女尖叫起来。 正在脱衣的宫妃转过头,大惊失色:“你是什么人!” 华云裳微微一笑,偏着头,看向她面前的浴桶。 “我需要沐浴。” 宫妃呵斥道:“赶她出去!” 话没说完,人头落地。 两名宫女看着双目怒瞪的宫妃,又齐齐尖叫。 华云裳褪去外衣,温和道:“你们很吵,如果再叫一声,我就杀了你们。” 她将自己沉下去,浸没在水中,命令道。 “去给我准备一套衣服。” 第125章 决战(二) 十五年前, 浮月之滨, 大月国境。 “叮咚叮咚”,一阵铃铛声在海岸边响起。 一捧贝壳之后, 露出一张灿若朝霞地脸蛋露了出来。 “哥哥!”伊月数了数手中的贝壳:“你喜欢哪一个?” 若是平时, 明长宴一定会停下来, 跟伊月好好聊一聊哪些贝壳好看,哪一些贝壳不好看。 只可惜, 现在明长宴很没有空,他神色匆匆,急急忙忙的往山谷跑去。 伊月拦着他:“你去哪里,父亲知道了又要打你。” 明长宴道:“你不说, 我也不说,他不会知道的。” 伊月放下贝壳,还是不放心:“我看你的方向,是要去山谷那边。我听姆妈说, 山谷那边有很多藏獒,又凶又恶, 还会吃人,个个长得都有两个你那么大,若是不带上士兵, 你一个人过去会很危险的!” 明长宴开口:“没关系。我不会跟黑獒遇见, 我是去找云罗!” 伊月的神情变了一变,歪着头问道:“云罗姐姐为何去那里?” 明长宴十二三岁的年纪,一张小脸皱成了一块。 “你问我, 不如去问问云罗。我可不知道她要去做什么!”想了想,又补充:“她要去打黑獒!” 伊月吃了一惊。 明长宴怕伊月被吓到,缓了缓又说:“我现在就去把她叫回来,没什么大事情。” 伊月拽住他的袖子:“哥哥去,我也怕。” 明长宴摸了摸她的头发,“我很快就回来。你去阿娘哪里,晚些我来找你。” 伊月似乎很担心他,委委屈屈,不愿意走。 明长宴此刻也无心安慰伊月,云罗已经骑着马跑了有一会儿,现在说不定已经到了山谷。此女根本不知道恐惧为何物,并且对自己的武功还十分自负,非要去打一只藏獒证明自己的实力。 大月山谷的野生黑獒,凶残至极,庞大无比,又喜爱扎堆,常常都是好几只一起出现。传闻,这种獒类力大无凶,连野狼都能被它们咬死。云罗不过比他大几个月,就是个小孩儿而已,也不知哪里来的自信,认为自己能打上黑獒了。 明长宴一边跑,一边抢过侍卫的麻绳。 那侍卫喊了一声“小殿下”,明长宴连忙道:“我接你的马一用,一会儿就还给你!” 说罢,翻身上马。 另一头,山谷前面,骑马狂奔的云罗拉住了麻绳。 她的目的地已经到了。 少女穿着红色的骑马劲装,身后背着一把长弓,腰间配着数十支长箭,坐在马上,缓缓地牵着马绳,眼神散落在四处。 她饶了山谷几圈,没有发现黑獒,心中不由纳闷:奇了怪了,怎么一只都没看见? 谁知,刚刚这么想完,她的目光中,顿时出现了一只五尺长的黑獒。它生得凶神恶煞,十分骇人。若是一般的人看见了,必定要吓得魂飞魄散不可,但是,云罗看见它,却是眼前一亮。 没等她眼中的光芒熄灭,只见这一只五尺长的黑獒身后,又出现了另一只体型相同的黑獒。 紧接着,还出现了一只较为小一些的。 云罗伸出手,坐在马背上认认真真的数了数,加上最后出来的那一只小的,一共有三只。 “好家伙,都来了,正合我意,我给要把你们全都杀光了不可!” 她压低了兴奋心情,将背上的弓取了下来。抖了抖袖子,云罗闭上了一只眼睛,瞄准了黑獒。 箭射出的那一霎那,整个山谷都响起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吼声。 野兽! 明长宴心中狠狠一跳。 他用力在马屁股上拍了一掌,加快速度往山谷赶去。 现在,虽然他距离山谷还有一段距离,但是已经听到了黑獒的嘶吼一声。并不是一只黑獒发出来的,甚至是数十只黑獒才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 明长宴心急如焚,只恨不得胯下这匹马能插上翅膀飞过去。 “快些!再快些!” 他催促的厉害,一路飞奔过去时,黑獒的嘶吼声也越来越弱。 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明长宴心跳如雷,纠结得不行。 是黑獒被她打死了吗? 还是云罗遭遇了不测,黑獒的嘶吼声才停止…… 不敢深想,明长宴甩了甩头,又是一挥马鞭。 大月的烈马拔足狂奔,终于在到山谷的时候,吃不住明长宴这般千催万赶。马失前蹄,被一串杂草给绊住,马背上的明长宴连滚带落地摔在地上。 他的耳坠在滚落的途中丢失了一个,扯得耳朵有些疼。 此时也来不及寻找,刚爬起来,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就在他的鼻尖蔓延开来。 明长宴大喊道:“云罗!”无人回应。 他穿着小靴子,又往前跑了几步。 身上的挂饰随着他的动作,撞得叮叮当当的响。 明长宴闻着血腥味前进,最后在一片汪洋血海中找到了云罗。 看到她的那一瞬间,明长宴立刻判断,云罗已经气绝身亡! 她身边一共有三头黑獒的尸体。黑獒身上中箭无数,大面积的出现砍伤,看起来是被人用刀活生生砍死的。 明长宴嗓子都变了调:“云罗!!” 他连忙跑过去,云罗趴在地上,手中还死死拽着刀,刀尖深深的砍进了黑獒的腹部。 明长宴身体微微发抖,蹲下去,手刚触碰到云罗的身体,打算带她的尸体回去厚葬,以后年年都给她烧她最喜欢的武器时,云罗猛地抖了一下。 明长宴吓得站了起来。 云罗突然转过头,看见他,连忙喊道:“你扶我一把,我骨头都碎啦!” 明长宴道:“你没死!” 云罗哈哈一笑,结果牵扯了伤口,又疼了半天:“我怎么会死!区区几只小狗而已。就是太累了,现在趴下来睡一会儿。” 明长宴暗道:这个时候还在逞强,分明就是已经无法动弹了。 云罗道:“昭昭,你背我回去!” 明长宴弯下腰:“你这么厉害,怎么不自己爬回去!” 折腾了半天,云罗趴在他背上:“爬回去多没面子。” 明长宴走了两步,脚下突然被几具小小地尸体绊住。定睛一看,竟然是几只刚刚出生的小黑獒。 无一例外,这些小黑獒都被捅破了肚皮,肠子血肉流了一地,死相极其惨烈。 明长宴脸色一白:“这也是你杀的?” 云罗见了,毫不在意:“是啊。反正长大了也是祸害,索性看见了,我就一起杀了。” 她又补充:“免得等以后杀它们麻烦!” 此刻,天空突然下起了雨。 云罗“哎哟”一声:“下雨了,昭昭,你跑快些!” 明长宴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横死的小黑獒,一时间无话可说。 雨很快就下得更大,明长宴身上被云罗的血水和雨水打湿,眼前一片朦胧。 渐渐地,大片的草原成了红墙黑瓦。 他从一片雨雾中,走到了另一片雨雾中。 这一段年少时的记忆,在这一个不合时宜的时间,浮现在他的脑海内。 明长宴现在想来,确实发现,华云裳此人,从小性格便霸道无比。一旦遇到不顺自己心意的,除了杀就是杀。可谓是标准的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个性。 只可惜一直以来,明长宴始终没有放太多的注意力在她身上。华云裳作为他少年的玩伴,二人之间的情谊比别人更多几分,也正因为如此,后来在中原与她重逢,明长宴才无任何怀疑与猜测,便十分心的去信任她。 若是他早就察觉华云裳性格中的残忍,恐怕就会对她有所防备。如此一来,钟玉楼…… 明长宴握紧了伞柄。 钟玉楼既然为丑观音所杀,他现在要是还猜不出来背后是谁人指使,那就太蠢了。华云裳杀人从来都是无论长幼,越是威胁到她的人,她越是不留。哪怕只是一个羽翼尚未丰满的少年,她也一定会将其作为潜在的威胁,并且将他杀死在摇篮中。 他早该知道的。 明长宴心中悔恨不已,此刻,大明殿已经出现在他的视线之内。 华云裳从浴桶中出来,心情不错。 两名宫女吓得魂不守舍,哆哆嗦嗦的将宫妃穿得衣服递了上来。 华云裳只看了一眼,眼中并没有什么欢喜的情绪,但还是接过了这一套衣服。穿戴完毕,宫女跌坐在地上,眼神瞪得巨大无比,死死盯着她。 但是,华云裳对她们二人并不敢兴趣,虽然这一路过来,却是杀了不少人。不过,她杀人,只是因为这些人挡住了她的路。华云裳自认为自己并不是好杀人取乐的,如这两名宫女,与她无冤无仇,她就不乐意杀。 况且,对她而言,手无寸铁的宫女甚至连人都算不上,在她的眼中,只相当于是两只装饰品。 她从来不跟装饰品一般计较。 穿过偏殿,大明殿门口,还留有两队侍卫把守。 其中一名侍卫见华云裳飘然而来,心中警惕万分,眼神不善地看着她。他先是觉得华云裳脸熟,但又看她穿着宫妃的服饰,不免担心是否出现的是自己不认识的娘娘。因此,侍卫来者不善,却也礼貌的问了一句。 华云裳懒得与这个小侍卫多说,她借着侍卫上来的这一刹那,轻巧的拔出了他腰间的佩刀。侍卫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就听得刀出鞘时,拉过一阵尖锐兵器“锵锵”声。紧接着,他脖子上一凉,再是一热,整个脑袋就被齐齐斩下。 热血飙了三尺高。 后面的侍卫突然反应过来,大喊一声,朝着华云裳冲过来。 华云裳一路砍菜切瓜,轻松无比。 这些在宫中已然算作武艺高强的侍卫,在她面前不堪一击。连着杀了六个人之后,华云裳的步子都没有停下来过。 她不像在打架,反而像走在路上,被几根抽芽的柳枝挡住了去路。她伸手轻轻拨开侍卫,就像轻轻拨开柳条,如果遇到几个较为硬朗的,便直接折断。 死尸遍地,血流成河。 终于,后面的侍卫摸清楚了华云裳的实力。在场的人根本不是华云裳的对手,贸贸然上去就是送死。 她往前走一步,众人就心惊胆战地往后退十步。 一直退到大明殿门口,侍卫退无可退,华云裳的猫捉老鼠游戏也玩够了,微微笑道:“滚。” 侍卫听了这话,如获大赦,马不停蹄,无比顺从地滚了。 至此,大明殿空无一人。 华云裳缓缓走进里面,屋内的温度比外面的高不少,火炉尽职尽责的燃烧,剩下使用过度的炭火,极快就消失。 层层纱幔后面,明黄色的被褥高高隆起,被子下,正是病中的皇帝。 自从大雪家宴,皇帝吃过药回光返照一回之后,药效一过,他的病便翻倍的家中。 到了今日,已经是垂死之际。 皇帝看见大明殿内有人影,余光撇过去,只看见一抹宫妃的裙子,下意识的便以为来得人是丽妃。 “爱妃,是你吗?” 华云裳撩开帘子,坐在床上,翘着腿,十分有兴趣的开口:“你觉得呢?” 皇帝双目瞪大,骇然道:“你是谁?” 华云裳道:“显然不是你的爱妃。” 她手中拿出生死簿,翻开之后,里面大楚的士兵,已然全部被打上了勾。 “真可怜。你的女儿,你的妻子都抛弃你了。” 皇帝问道:“你是谁!” 他说话的声音就像一个破损的风箱。 华云裳撕下一张纸,放在盛满了水的盆子里沾湿,浸透之后,将这张纸轻轻的覆盖在皇帝的脸上。 皇帝的呼吸顿时困难起来。 华云裳笑道:“我是一个要杀你九族的人。不用担心,你的妻儿很快就会下地来陪你,大楚的血脉,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如何,这个做法是不是很熟悉,你有没有记起来,你对哪个国家也做过这样的事?” 皇帝无法说话,华云裳笑了笑:“我忘记了,你现在不能说话。不过,死人也不用说话。” 她又撕了一张纸,沾湿之后,贴在皇帝的脸上。 “我记得,你有一个小女儿。我远远的看到过,模样不错,娇生惯养。” 华云裳兀自说道:“十三年前,你灭我南柔,毁我武功,将我丢至军营,可有想过我会回来找你算账?” 她微微笑道:“你猜,我在军营里做了什么?没关系,你猜不中也不要紧,你的宝贝女儿会知道的。” 皇帝张大口,随着覆盖在脸上的纸张越来越多,他的呼吸也越来越痛苦。如同一把钝刀,在他的心口狠狠的拉扯,却又不让他一口气了解。 在听到华云裳开口提到阿珺时,他的脑子突然茅塞顿开,意识到这个女人说的是何事。 就在皇帝以为,自己下一刻就要归西时,华云裳突然拿开了这一叠湿纸。大量的空气涌入皇帝的口中,难受得他七窍都快流出血来。 谁知,这并不是痛苦的结束,而是痛苦的开始。 皇帝这一口气还未喘完,华云裳取出一卷银线,在他身上无数个穴位中拍了十几掌。 每一掌落下,都有一根银线传入他的身体。由这头进,从那头出,最后将他整个人半吊在空中。 华云裳笑道:“你最好不要动,坚持住不要掉下来。若是往下落一寸,就会削掉你一块肉。你当皇帝这么多年,想来知道什么叫做凌迟吧。” 皇帝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 他一动,身上就如同华云裳说得那样,掉下来一块肉。 皇帝意识清醒,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肉被一块块地切下来。 华云裳嘻嘻哈哈笑了一阵,在惨叫声中,惬意地取下衣架上的龙袍。 一把伞,出现在大明殿的正门口。 雨势由大变小,最后只剩下一片雨雾,笼罩在,明长宴的身侧。 他的衣摆被雨雾沾湿,索性收了伞,放在身侧。 张开的伞成了细细地,刀似的模样,再也遮不住明长宴的视线。 他抬起头,看到了面前的女人。 华云裳看起来久候多时,站在雨雾中已经有了很长一段时间。她的脸是明长宴记忆中的脸,她的衣服却不是明长宴记忆中的衣服。 华云裳喜爱穿红色,如今身上穿得却是一件玄衣冕服,白罗大缎,日月龙纹,玉佩金钩,俨然就是皇袍。 她的头发披散在背后,用一支金龙簪挽了一半,正面带笑意地看着明长宴。 “你好啊,昭昭。我们很久都没有见面了。” 明长宴嘴唇翕动,冷冷吐出了三个字:“你疯了。” 华云裳负手而站,虽是女子,但她出生外域,身高十分可观,这一身天子龙袍穿在她身上,竟没有半分不妥。“你这样说话,叫我很不喜欢。” 第126章 决战(三) 明长宴懒得同她废话, 将伞往边上一扔, 与华云裳的眼神直接撞在了一块儿。 很多年前,他自以为自己很了解眼前这位发小。 但是现在, 他又觉得她如此陌生。甚至, 令他毛骨悚然, 似乎从未认识过此人。 华云裳的脸上始终带着温和的笑意,她笑得越是温柔, 明长宴心中的警惕就愈发严重。 华云裳问道:“昭昭,你告诉我,你把他们都藏到哪儿去了?” 明长宴一听就知道她在问什么。 “他们”指得就是皇后与阿珺等人。 华云裳要杀了楚家血脉,自然不会放过皇帝的女儿。如果她原来的计划没有出错, 在大宴封禅一团糟的时候,她现在进了皇宫,已然是大开杀戒,鸡犬不留。 只可惜, 阿珺同皇后都提早被转移了地方,华云裳来到这里, 看到的也只有一个垂死的老皇帝而已。 她固然天资卓绝,心机用尽,可惜并不是算无遗策。三年前明长宴能被她弄死了一次, 三年后, 她却不能随心所欲地把控众人。 问了这一句之后,明长宴一动不动,一句不答。 华云裳笑道:“没关系。你不用回答我, 我知道是谁做的。是你的那位小朋友对吗?”顿了下,又说道:“我有一件非常不能理解的事情,当年你们不过结识不到两月,他为什么可以为你做到这个程度?” 明长宴冷道:“关你什么事。” 闻言,对方似乎微微有些懊恼:“当然关我的事。他把本该是我的神仙草拿给你吃,却给我留了一个假的,我很生气,自然是要找他算账的。” 华云裳年岁与明长宴相当,二人之间不过差了几月,她就算再怎么布局,也无法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在她的计划中,出现了一个不可控的人物,使她的计划从根源上被打乱了,此人便是怀瑜。 明长宴心中诧异,当时,连他自己都毫无察觉此事,怀瑜却能判断出幕后之人的目标中会有神仙草,在得到神仙草的情况下,还另外弄了一只诱饵出来,将华云裳从后面钓出水面。此刻,他又听她这一番大言不惭的话,才明白怀瑜的用心。不过,华云裳这话说得神仙草合该是她的东西一般,极其霸道,目中无人到了一个离奇的程度。 虽然知道华云裳非常强,可如今那一身虚弱的死气也并不是装出来的,看来当年她的身体,确实是受了巨大的损耗,明长宴明知故问道:“你要神仙草做什么?” 华云裳缓缓地笑道:“你难道不清楚,说话说得多的坏蛋,死得快吗?” 明长宴心中想道:这个混账还挺有自知之明! 她突然话题一转,说道:“先可以告诉我,他到底是谁了吗。” 明长宴心知肚明她想知道的一定怀瑜隐藏的那个身份,而知道怀瑜真实身份的人,却都被皇后“处理”了,纵是华云裳天纵奇才,也不可能见过南烨太子这个她才不过几岁就已经死去的外邦人士。便不打算说实话,回道:“国相啊,很有名的,你不知道?” 二人之间隔了一条长长的台阶。 华云裳站在石阶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明长宴,她的身侧,三三两两的纸人奇形怪状的矗立。其中有两个神色诡异的纸人,双膝下跪,四肢着地,宛如小鬼叩拜阎罗。 “说实话,我很不喜欢那个小朋友,把你迷惑成这样,让你这般敷衍我,告诉我,他是哪里招你喜欢了?” 明长宴完全不理会她的提问,往前走一步,便问一句:“杀了伊月的是不是你?” 华云裳但笑不语。 明长宴握紧苍生令,又往前走了一步:“钟玉楼可是你所杀?” “两人都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怎么会那般不讲感情。”华云裳十分温柔地笑道,“小月儿是万千秋所杀,玉楼是你家的弟子所杀,我就是不忍心看着他们死在我面前,才让旁人替我代劳呀。” 突然间,大明殿内,一阵尖锐的唢呐声突然平地拔起。明长宴悚然一惊,连忙转头。却在此时又听到华云裳充满笑意又补充了一句:“当然,也包括你,只不过,我没想到你竟然还能从阎王那里再爬回来。” 那一声唢呐过后,又是一阵极其凄惨的敲锣打鼓声音。听到华云裳最后亲口说出了最后的答案,明长宴心里竟然也没有起太多的波澜,他只是盯着华云裳,生怕她有什么古怪。可对方只是站在最高的台阶上,什么动作都没有。 明长宴暂时放下对她的观察,转而去查看四周的情况。就在这个时候,随着苍凉悲戚,故意无比的丧乐而来的,还有两队极其可怖的队伍。 他转身,望向伸手,从台阶下走上来的两队之人,穿着白色的丧服,巨大的丧布遮住了纸人的上半张脸。每一个惨白无比的纸人手中,或提着白色的灯笼,或撒着白色的纸钱,或拿着乐器,干巴巴,僵硬无比地朝他走来。 明长宴后退一步,仔细一看,之间这白色的队伍中,有四人高高的抬着一具棺材,棺材上倒挂着两站白纸灯笼,随着细雨飘摇。 送丧! 明长宴心中一惊,送葬的队伍已然快要走到他面前。 冷不丁,一片红色的丝穗落在他怀中。 逐渐地,越来越多红色的纸片从背后飘来,明长宴又转过头去,正好看见了华云裳。 她还是那副模样,一动不动,玄色金线,龙袍飘飘。 华云裳的身后,两支穿着红衣,抬着红轿子的迎喜队伍嘻嘻哈哈,红色的丝穗散落得满天都是。喜轿上面,与棺材相对应,两只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只是原本应该热闹非凡的迎亲,与送丧的队伍遇上,大喜就成了大悲大惨。 明长宴顿时反应过来—— 红白撞煞! 他下意识地握紧苍生令。 凄惨的声乐灌入明长宴的双耳中,他盯着缓缓往下走的华云裳。 四路纸人队伍,缓慢又僵硬的交叉在一起,没有华云裳的命令,红白纸人都未对明长宴做出什么实质性的攻击。 华云裳渐渐地,一层一层走下石阶,她抬起双手,十指微微收拢,几根看不见的银线出现在她的手中。明长宴心中早有防备,但华云裳却没有对他出手,而是用银线控制了其中一个纸人。 准确来说,并不是队伍中的纸人。 华云裳指尖一动,那纸人轻飘飘的便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个纸人与其他的纸人有些不同,双眼看过去,它更加精细,刻画地更加像一个活生生的人。并且,它穿得与其他纸人不一样,明长宴看了两眼,突然明白过来,华云裳操控的纸人为何这么眼熟。 这个与众不同分明就是照着他的模样做的! 两根线轻轻一拨,华云裳手中的纸人随着她的动作,从空中,落在了地下。 并且,在它刚落地的时候,它的手臂被银线狠狠一扯,顿时绵软的垂在腰旁。若它是个活人,恐怕它的手此刻也已经废了。 挑衅?威胁?还是给他一个下马威? 就在明长宴搞不懂华云裳这么做是干什么的时候,她慢慢地开口:“月亮的孩子,夜里的星星是他的眼睛。” 明长宴心中寒意更甚。 大月崇拜月亮,每逢十五便有逐月大典,其重视程度不比中原的天地祈福少。大月每隔一代,便有日月双生降世,此国有言:浮月之滨,大月之国,国主之子,便是月亮之子。 华云裳这一句话像是对他说,又像是对她手中操控的纸人说。 她说完一句,步子没有停下,话也没有结束。 “水里的花。” 每说一句,她的指尖便动一下,代表着“月亮孩子”的纸人身上便破烂一块。 “天上的云。” 先是双臂,再是双腿。 “镜子里的人。” 华云裳捉住了它的脖子,指腹轻柔地摩挲,温柔万千。 “谁也配不上他。” 下一刻,华云裳手中突然灌入了内力,纸人顿时碎成了成千上万片,纷纷扬扬洒在二人中间。 她心情大好,拍了拍手。 红白撞煞的队伍中,棺材与喜轿,同时停住。 华云裳伸出手,在明长宴的身前停住。 “昭昭,你是要喜轿,还是要棺材。” 明长宴猛地打落她的手,“我看你是疯了。” 华云裳的手被打落之后也不恼,只笑道:“没关系。这一口棺材配不上你,我有更好的。” 明长宴猛地一拳打了上去。 华云裳脸色不变,侧身躲开这一拳。于此同时,她操控者纸人的动作瞬间就凌厉起来。明长宴连忙往后一躲,两个纸人手中握着两把长刀,狠狠地朝着明长宴砍来。砍空之后,明长宴从怀中摸出一卷银线。 面前的纸人少说也有上百个,华云裳仅仅只有十根线,并不能将所有的纸人调动。那些不能为华云裳所用的纸人都在原地僵硬地站着。明长宴一边躲过华云裳的攻击,一边找到这些纸人,他将银线灌入内力,快狠准地缠住了这些纸人的手脚。 就在华云裳操纵纸人再一次砍向他的时候,明长宴将手中的线狠狠一扯,两名纸人突然一动,从地上蹿了起来,捡起两块石头,硬是挡住了这一击。 华云裳道:“昭昭,你可以拔刀了。” 明长宴懒得理她,又缠住两个纸人,瞬时又朝着她攻击过来。 她会用线操控纸人,难道明长宴不会吗?二人武功相当,伯仲之间,一招一式打得险象环生,华云裳见纸人奈明长宴不何,当机立断,换成一掌劈上。掌风挟劲风,明长宴虽然躲得及时,头发却也被削断了一截下来。 华云裳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寒意,道:“没想到,这么多年,你还是一样天真,怎么,到了这种地步还不想认真对待?” 明长宴退后几步。 华云裳更进一步,道:“为何不拔刀?” 一边说,一边用更加迅猛的内力贯穿直上。 她没有武器,但是每一掌都有石破天惊之势,力道雄厚,招招致命。明长宴一不留神,便被她一掌擒住。二人的身体顿时缩小到只有一个拳头的距离。 华云裳就像拿捏方才那个纸人一般,温柔地掐住他的脖子,可是即使被擒住了这样的要害之处,明长宴也丝毫没有露怯。 “再这么敷衍我,我就先杀了你,再送你的小朋友下来陪你。” 明长宴终于将手放在了腰间的苍生令上。 第127章 决战(四) 苍生令一出, 反噬也必然虽刀身而来。 明长宴体内顿时被一股霸道无比的力量冲散了内力, 但是很快,他握着刀, 用重新凝聚起内力。那股力量在他的内力面前稍逊一筹, 堪堪被压制住。 苍生令由何物锻造已然不可查证。此刀百年前便出现在中原武林, 无人知晓是谁将它带入中原,刀的主人是谁, 也一概不知。 只知道苍生令出现之后,无数江湖好汉前赴后继,想要一睹这神兵利器为快。结果,看是看了, 可惜,谁也拔不出来。 当年,甚至还有传闻此刀根本就无法使用,刀鞘与刀身是连在一起的, 索性扔进铁炉子里面炼化。此提议得到了江湖上男女老少各路人马一致同意。众人将它扔进大火中足足烧了七天七夜。七日后,众人再去检查, 此刀毫发无伤。 奇也怪哉,这件事就在江湖上传开了。所有人都拿这把刀没办法,久而久之, 便有传言者道, 得苍生令者的天下。此说法,也不知道是哪里传出来的,总之惹了天下英雄尽折腰。同时, 大宴封禅也顺应而生。 直到众人发现,只有在大宴封禅上一骑绝尘者,或武功天下第一者,方能拔出此刀。它是用什么来判断此人足够能拔刀的,这一点也一直成谜。或许,只有拔出苍生令的人才知道,为何这把刀选择了他。 明长宴便是其中之一。 八年前,他拔出苍生令的一瞬间就知道为何只有他能拔出。这把刀煞气大发,妖异无比,出刀便要见血,拔刀者又是天下第一,经年累月,刀上人命无数,冤魂无数,血气太重,一旦拔出,就是终生捆绑,除非受反噬而身死,否则再无可能摆脱苍生令。 但是,其中心酸苦楚,他说给谁听,谁也不信啊!这刀削铁如泥,堪称霸刀,握在手中,如有神助。谁会去相信这么一把宝刀,还有这样危险又招人恨的副作用。自然是更愿意相信,是你拿了苍生令,又怕我们夺走,所以自编自话说出来的谎言。 叫明长宴来看,这就是一把不折不扣的破铜烂铁,害人无数,毁不掉,扔不了,烦死他了。 当然,也并不是完全无可能摆脱他。 如果有下一个人拔出了苍生令,明长宴就可以解脱了。不过,中原武林一群废物,自他拔刀之后,十年之内都没有人能再次拔出苍生令。这也就说明,十年之内,竟无一人的武功在他之上。 明长宴看着华云裳,心中不由想道:谁知道呢。 刀的力量将华云裳狠狠打开。 华云裳终于落了下风,连着退后了好几步。她虽被伤了肩膀,但是眼中的兴奋感却越来越强。 明长宴旋刀而上,与华云裳纠缠在一起。 华云裳手中没有武器傍身,被苍生令压制下来,一边打一边退,玄色的龙袍被割裂了一块走,忽而被风一吹,晃晃悠悠的飘在了半空中。 碎布衣裳落下。 二人已经双双翻进了大明殿内。 华云裳侧身躲开苍生令,与此同时,一拳贯穿了大明殿内的柱子。大明殿内一共十二根柱子,柱上双龙戏珠,盘旋而上。这根柱子粗粗看去,需要两名成年男子合臂抱住,但是华云裳一拳下去,竟然是将这根柱子直接这段。 大明殿中间,顿时砸落了几块碎石下来。 明长宴不得不后翻夺过大石,同时,华云裳钻了这个空子,突然从手中飞出数十根细线,明长宴背后的巨石腾空而起,朝他砸来。 刀向后一砍,石头碎成了数块。 华云裳笑了一阵,又将银线往大明殿门口扔去。线上灌入了内力,与其说它是线,倒不如说它是一根奇长无比,并且还能软化的针。此线无坚不摧,就连石头也能钻进去,如同钻进豆腐块儿一般容易。 明长宴当即不让她得逞,只可惜华云裳的银线比他更快一步。那线卷起了几个纸人,从大明殿门口,直接一拥而上,到了明长宴面前。 明长宴心道:纸人,这东西能有多少杀伤力? 想罢,他一眨眼都不眨,直接落刀就要将纸人砍成两半。结果,苍生令落下时,明长宴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瞳孔骤然缩小,只是刀势已经走了一半,再收回来确实有些困难。 他强行收刀,却也是看到了纸人的手臂。 按照常理来说,纸人的手臂被砍,也只是轻飘飘的落下,而不会像现在这样子,伤口处,飞溅了几尺高的鲜血。 纸人…… 还是活人? 明长宴陡然转身,看着华云裳。 华云裳用袖子捂着嘴,哈哈大笑。笑完,十分俏皮的撑着下巴,饶有兴趣的看着明长宴。 代替华云裳攻击明长宴的纸人,竟然是在活人身上糊了纸做成的。 她很喜欢看明长宴这个表情,出乎意料,震惊不解。 华云裳欣赏够了,坐在一块碎石上。 “昭昭,怎么不砍下去。据我所知,你可没有这么心软。” 明长宴惊惧不已,问道:“你用活人!” 华云裳诧异道:“活人?误会我了,他们活着还不如死了,死了到还有些用处。你知道的,我会用毒嘛。就像对龟峰派那样。” 一瞬间,明长宴脑子里便出现了龟峰派弟子中毒时的情景。 同时,怀瑜与他的一次对话,也浮现在脑海中。那时候二人在广陵,曾经有一个推论。是什么人需要大量的死人,又或者说,需要大量的活人。 她伪造瘟疫,将这些人全都运送到一个地方管着。如果不是要她们的性命,剩下唯一的可能就是用人炼药。 虽然华云裳的身体一直都不尽如人意,并且三天大病一场,两天小病一次,八年来都没断过,但是他也从未想到,华云裳会丧心病狂至此。 “广陵的瘟疫也是你做的。” 华云裳听见明长宴压低声音的问话,不由感到好笑:“你真是奇怪,我原以为你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怎么,你的小朋友没告诉你吗?” 她换了一个姿势,就像年少的时候与明长宴打闹,玩得累了,就坐在一旁休憩。丝毫没有防备明长宴,同时,也丝毫没有害怕的意思。 “你是不是想问我,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明长宴目光逼视她,周围的纸人因华云裳的动作,全都停了下来。 她笑道:“因为我的身体不好,你知道的。身体不好的人,便要吃药。但是我能吃什么药呢。” 华云裳拨弄着手中的银线:“我到中原之后,吃了许多药都不见好。最开始的几年,我连出门都十分困难。多走几步路,就会气喘吁吁,不得不停下来休息。真令人难熬。” “没有适合我的药,我就只能自己炼制。但是那些药会有用吗?吃了之后我会活着,还是我会死?万一死了怎么办,我岂不是太亏了。索性,让别人先帮我吃,是死是活,也不关我的事情。要真的清算起来,那只能算他们倒霉。” 她脸上带着笑意:“这一切,都是拜中原皇帝所赐。我杀他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明长宴道:“胡言乱语,你若是真的只杀皇帝,为何又要杀了伊月和玉楼!” 华云裳道:“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杀你?昭昭,你太不听话了。这么多人里面,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也只对你心软,很可惜,你一点也不领我的情。现在,还学会跟外人合起火来对付我了。” 她道:“你真叫我难受。” 明长宴此时脱口而出的是她的原名:“云罗,你简直是一个疯子!” 华云裳敛了笑意,问道:“我是疯子吗?” 她的脸上虽然没有表情,但是明长宴却是感受到了一股歇斯底里的疯狂。压抑在那一具看似瘦弱的身体里,一旦爆发出来,要拖着整个大楚的江山为她陪葬。 “我何处疯了?杀人么?笑话,昭昭,你杀的人可不比我少,难道你就不疯吗?你与我不过是半斤八两,怎么现在还教训起我来了。要我替你数一下,你手下的亡魂有多少吗?” 明长宴沉下了声音道:“你既然知道,又哪里来的自信认为我不会杀这些人。你想用他们来拦我,你的算盘就要打空了。” 围绕在两人边上的纸人上下飘忽。这其中,有一部分是纸人,有一部分却是活人。 想来,这些活人多半是被华云裳用药物控制了,否则也不会这么任他摆布。不过都被做成纸人了还没能醒过来,恐怕也是凶多吉少,与死人无异。 华云裳道:“我当然没有那个自信。所以,你猜猜看,这些活人里面都有谁?” 明长宴突然僵住。 华云裳的目光流连在他的脸上,微微笑道。 “昭昭,你的脸真的非常好看,也非常像小月儿。不知道现在,你能不能找到她呢?” 明长宴的眼眶顿时红了一片。 华云裳嘴角勾起一抹笑容,冷不丁将十指收拢,大明殿外的纸人,如同往水中跳的鱼似的,通通涌入殿内。 恍惚中,明长宴背上被狠狠一击,他踉跄一步,便听到华云裳说:“昭昭,不可以这么不专心,你会死的。” 说完,叹息道:“你要是死了,我会很伤心。” 明长宴暗骂一句:混账东西! 他的眼神落在了纸人群中,这些纸人中,很可能有一人就是伊月。 华云裳此人,说话从来都是不可信的。十句话里面有九句话都在撒谎,但越是如此,明长宴就越猜不到她到底那句话是真的,那句话是假的。 他不知道华云裳是用了什么办法,能把活人变成这种六感全失的活死人模样,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还活着,还是早就已经死了。但是他知道,当年伊月死后,尸体是交给华云裳处理的。华云裳若是真的将伊月藏在了纸人里面,他断然是下不去手了。 苍生令被他收入刀鞘。 华云裳道:“你不动手的话,我就不客气了。” 明长宴顿了一下,一股巨大的力气从背后袭来,他肩膀一痛,转头一看,原来是被一把刀给捅了个窟窿。千钧一发,明长宴在心中想到,自己的这个肩膀真是多灾多难,上一次与华云裳打上,对方也是在他的这一块肩膀开了一个洞。 明长宴蹲下身躲过纸人连绵不绝的攻击。 一边往柱子后面躲,一边观察着华云裳的位置。 他现在不敢轻易对这些纸人做出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只怕自己一刀下去砍到了伊月,因此,只是紧紧握住苍生令,不把它拔出来。同时,他的心也跳的厉害,原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伊月,谁知华云裳竟然没有将她埋葬。 如果说伊月还能被藏在之人内,那就证明她的身体至少没有腐坏。他脑子里思绪万千,猜不到华云裳是用什么方式将尸体保存了这么长一段时间,就在这时,一阵铃铛的声音,飘然而至。 华云裳幽幽开口:“不要走神。” 铃铛声越来越近,明长宴心中一惊。 一个身材略微娇小的纸人,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所有的活人身上都覆盖着一层纸,脸上用丹砂涂抹了嘴唇,猩红一片。明长宴的目光落在这个纸人的手腕上,果不其然,他在它的手腕上找到了一串铃铛。 明长宴心里狠狠一跳,连躲避的动作都忘记了。他反客为主,猛地抓住这个纸人的手臂,另一只手则是去撕开它脸上覆盖的白纸。 却不料,就是因为这一个动作,二人的距离被他拉近了一大半。那纸人突然暴起,用手中的匕首狠狠地捅进了明长宴的小腹中。 与此同时,纸人脸上的白纸也被明长宴抓了下来,白纸后面,是一张陌生的脸。 华云裳见状,哈哈大笑。 明长宴这才知道被骗了,为时已晚。他就算要躲开,匕首也已经没入了身体,明长宴一掌拍开它,捂住伤口时,顿时摸了一手的血。 华云裳从乱石飞升而下,明长宴抬手与她直接正面交锋。此刻他大量失血,嘴唇泛白,接招十分吃力。 她越逼越紧,内力越用狂,明长宴倒吸一口冷气,节节败退。华云裳手法极快,明长宴略有败相,她就直接伸手去抢苍生令。 明长宴的手腕被她狠狠一击,他眼神一动,苍生令脱力落下,华云裳顺势握住刀,二人边打边退,十几根柱子竟是被打断了四五根,大明殿摇摇欲坠。 华云裳拿到苍生令之后,收了手。 明长宴被她推到其中一根柱子上,背后受了巨大的阻力,立刻呕出一口血来。 华云裳目光放在苍生令上,一会儿将它握在左手,一会儿将它抛至右手。 最后,她抬起头,微笑的看着明长宴。 “昭昭,你猜我能不能拔出来?” 她看似是在问明长宴,实则却不准备等他的回答。华云裳右手微微用力,苍生令却不似以往一般纹丝不动,这把黑刀到了华云裳的手上,竟在缓缓出鞘。 黑色的刀身上,倒映出明长宴的脸。如同小时候一样,即使到了现在,华云裳的实力依旧。 苍生令被新的主人拔出。 此刀,他再无法使用。 华云裳拿着苍生令,手下一个用力,将刀全部拔出。就在这一瞬间,苍生令煞气大发,华云裳始料未及,难得惊诧片刻。那煞气突然从她的手臂处势如破竹的炸开来,灌入她的身体,强行破开她的经脉。华云裳自南柔灭国之后,身体状况便极其低下,原本能支撑起她重学武功已然不易。如今,被苍生令反噬,她眉头紧紧皱起,退后了好几步。明长宴笑了一声,突然跳起,一掌挟着内力直逼华云裳的面门。 华云裳此刻痛苦万分,苍生令的煞气在她体内乱窜,直接逼入她的心口处。明长宴这一掌打得她猝不及防,华云裳勉力一挡,明长宴的手被拍开,这一掌没击中华云裳的天灵盖,确实一掌拍中了她的心口。 外有明长宴强硬的内力,内有苍生令霸道的煞气,两方夹击,华云裳只觉得心口如爆炸一般疼痛,接连吐了两口血出来。明长宴顺手由掌变爪,五指勾起,作挖心之势。华云裳见状不妙,连忙退了一步,堪堪避开明长宴这一击。 明长宴抓了一个空,只将她的衣服扯了一截下来。 同时,华云裳这一退,怀中的手镯突然掉了出来。 明长宴愣了一下。 华云裳面色一凛,伸手要抢。明长宴出手也十分快,二人一人抢了一个手镯。华云裳阴恻恻的看着他,擦掉嘴边的血丝,开口道:“昭昭,把东西还我。你乖一些,我便不杀你。” 明长宴将手镯拿到面前一看,只觉得分外眼熟。再一看,便想起,这手镯真是赵小岚送给离离的那一对。 竟然落到了华云裳的手中? 明长宴百思不得其解,她要这手镯干什么? 猛然间,明长宴又记起,赵小岚说过,自己这个手镯中,似乎有无色无味的毒药,在危急关头,可摔碎手镯,令对方当场丧命。只是手镯有两个,一个镯子里藏着毒药,一个镯子中藏着解药。他现在跟华云裳一人抢了一个,谁也不知道哪个镯子里藏的是毒药。 明长宴抬头看着华云裳,从对方的表情看来,似乎不知道这镯子里有东西? 她慢条斯理地将自己手上的镯子放进怀中,紧接着,不顾身体上的重创,便来抢夺明长宴手中的这一只。 明长宴纵身一跃,往大明殿上面奔去。苍生令紧随其后,一刀下去,将明长宴方才借力跳起的柱子直接砍成了两截。十分不巧,这一根柱子竟然是支撑大明殿宫殿的其中一根顶梁柱,此柱一断,大明殿倒塌了一半,堵住了下路。 华云裳确实无视了眼前这一切,似乎不顾一切,要将明长宴同她一起困在大明殿内。 乱石坠落,明长宴就算是躲得再及时,也被几块不大不小的石头砸得浑身是伤,视线被血糊住了一半,他喘了口气,吃力的往后一靠。此刻,华云裳也追了上来。 明长宴的领子被她狠狠地揪住。 华云裳脸色一变,将他往墙上砸去。二人此刻都在大明殿最上面的房梁柱上,其余地方正缓缓坍塌。 明长宴道:“看来,你要跟我一起死在这里了。” 华云裳面无表情。 明长宴突然甩开他,瞬间,华云裳失手,被他甩开了数米远。 他侧过身子看去,大明殿现在仅仅剩下一根柱子,摇摇欲坠的支撑着整个宫殿。只可惜,若是想要打碎这个柱子,光靠他现在的位置,没有苍生令,是全然够不着的。华云裳退后几步,又拿着刀朝他冲来,明长宴往怀中一摸,一只精巧可爱的钱袋子出现在手中。明长宴心里一动,往袋子里抓了一把小金珠,好在怀瑜上次给他的钱他还未动过,这一把分量十足。明长宴将手中的镯子猛地抛给华云裳。 华云裳身形一顿,立刻转变方向,先夺镯子。 就在她快要碰到镯子的时候,明长宴将手中的金珠子也全数打了出去。 一颗珠子,将镯子在空中打成了两半,镯子里一阵白沫扑到了华云裳的脸上。 另外几颗珠子的目标却不是镯子,直接朝着那快要倒塌的柱子砸去。 几声脆响,最后一根石柱也断成了数截。 华云裳被大量毒药呛经历嘴里,勉力捡起地上的镯子,站起身望向明长宴。 “你打断了柱子,是不想活着走出这里了吗?” 她身中剧毒,每说一句话,便有大量的黑血从口中吐出,已然是必死无疑。 明长宴仿佛如释重负一般,紧绷的神经缓缓地放松了下来。他感受到身后有一阵细微的风,突然笑了。 慢慢坐下,明长宴肩膀的窟窿与腹部的伤口绞痛不已,一点一点蚕食他的意识。 他的四肢逐渐冰冷,温度褪去,华云裳好像又对着他说了什么,只不过此时的明长宴连声音都听不大真切了。 余光瞥到背后的百尺高楼,明长宴的脑子里浮现的却是他当年跳下烟波江时的万丈深渊。 他闭上眼,时空似乎回到了三年前。 明长宴的身体骤然一空,朝着风吹来的方向倒下去。 大明殿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倒塌,成了一片废墟。 第128章 云中月 “然后呢, 老秦, 谁杀的明长宴?” 老秦一拍醒木,“谁杀的?还有谁?那个嫁衣阎罗呗!谁能想到, 江湖上听之闻风丧胆的嫁衣阎罗竟然是个女人!女人也就罢了, 她竟然还是雨阵, 奇葩!” 一人插嘴道:“明长宴死了吗?他真的死了吗?不会又是跟三年前一样,假死吧!” 老秦道:“真死了!” “是啊, 我听闻,整个大明殿全都塌了,打成那个鬼样子,就算是插上翅膀也飞不出来啊!” “听说嫁衣阎罗的本名叫华云裳, 此人真不是个东西!” “华云裳正干得出来,明长宴待她不薄,她实在是个白眼狼!” “可惜啊可惜,天妒英才。说来说去, 明长宴还是死了?诸君,容我一问, 那苍生令去了什么地方?” “谁知道呢!” “估计一块儿埋在地下了吧。华云裳自己死也就算了,怎么还折了一把好刀……” 此话一出,众人又开始惋惜苍生令。 老秦又一拍醒木, 吼道:“这会是死得渣都不剩, 绝无生还的可能,就算是明长宴有通天的本事,他也不可能从大明殿里跑出来!” “哼, 说得也是。今年的幺蛾子出得太多了,天牢关了一批又一批的造反之人,大宴封禅上的外邦蛮子被抓了一半!” “哪儿有那么多,不是大部分的都被送回了自己原来的国家吗?” “那是签了条约,跟中原达成条件的,否则云青有这么容易放他们回去吗?要说这个云青,真是好手段啊。” “他们不签不就得了!” “不签?不签你活得了吗?大宴封禅那日,太微庙的烟你没看见吗,据说是剧毒无比啊……” “这可实在是……” 一阵唏嘘。 元和坊内,争论不休。 众人叽叽喳喳,大吵特吵一番,最后话题又绕回了明长宴身上。 说来说去,一说天妒英才,二说天命难改。 就算三年前他命大,捡回了一条命,活了一次。三年之后,他还是死了。可谓是阎王要你三更死,绝不留你到五更。 不是上天要你死是什么? 总是要死的! 老秦讲了半天,大手一挥,盖棺定论:一念君子这一次真的死了!死得透透的! 闻言,众人拍手附和,说道:不错,这会应该是真的死了。 又死了一次的明长宴,躺在白鹭书院的床上,叹了口气。 柳况推门而入,见到他睁开眼睛,惊了一惊,随即,微微笑道:“你醒了?” 明长宴全身上下,被五花大绑,唯有露出了一张完好无损的脸。 “怀瑜呢?” 柳况放下药碗,眼珠子转了一转说道:“先声明一下,这几日都是我在替你熬药。” 明长宴道:“谢了。怀瑜呢?” 柳况顿了一下:“你还是先吃药吧。” 明长宴道:“怀瑜人呢?” 柳况坐在床边:“你除了说这句话,还想要说什么?” 明长宴又问了一遍:“怀瑜呢?你告诉我,我就不问了。为什么进来的是你不是他。” 柳况十分夸张地叹了一口气,道:“显而易见。因为他生气了,并且,再也不想见你了。” 明长宴立刻反驳道:“不可能,他怎么会生我的气。” 说完,自己有点心虚,补充道:“只能说闹别扭。” 柳况啧啧摇头,劝他:“你现在是在自欺欺人吗。怎么在大明殿的时候没想到这个后果?你可真行啊,一刻钟时间就回来,结果半刻钟就把大明殿打塌了。” 明长宴靠在床上。 柳况将药端过来,明长宴瞥了一眼,无动于衷。 看他的模样,就是不打算喝药了。 药又被放到桌上,明长宴问道:“谁给我处理的伤口。” 柳况叹气:“还有谁。你明知顾问。” 他道:“不是我说你。你换个方式思考一下,你站在他的角度,你觉得你这事做的占理吗。” 柳况索性坐在凳子上,拖过桌上的杯子,给自己灌了一碗茶。 “云青要是晚到了一会儿,你现在就不是躺在这里了,是埋在大明殿。” 半个月前,大明殿在他们面前摇摇欲坠。 柳况后一步赶到大明殿,此刻,怀瑜背对着他,双手握拳,身体微微发抖。见此情景,他刚喊了一个名字出来,正准备拦住怀瑜。谁知,对方的动作十分快,几乎让他完全没有出手的时间。 他往前一步,面前立刻砸落下一块大石头,地面狠狠的凹陷下去。柳况连忙退后,再往前看去,眼见的大明殿正在倒塌。铺天盖地的石头就跟下雨似的,噼里啪啦地乱砸。 这样直冲冲的跑进去,实在危险。 柳况心中狠狠地跳了一下,便道明长宴恐怕凶多吉少。就这么个情况,跟跳下烟波江可不一样,面对乱石飞溅的大明殿,就算是安全地落在了地上,也不一定能跑出来。 秀玲珑迟来一步,连忙拖住他。 “你若再进去,就是三条人命。” 二人在大明殿门口,悬着心站了一会儿,等到心脏提到嗓子眼的时候。怀瑜总算出现在他们面前。 他从未这么狼狈过,金贵的衣裳被石块割破的割破,被尘土染得灰扑扑的,头发也难得有些凌乱。面色阴沉不善,怀中,还抱着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明长宴。 柳况心中“咯噔”一声,连忙上前查看。结果快要走到怀瑜身边的时候,又有些惧怕此刻的怀瑜。踟蹰片刻,对方却已经抱着人往九十九宫走了。 说道此处,柳况开口:“你那时候,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块好的。我都怀疑云青是给你收尸收出来了。谁知道躺了一会儿,发现你还有气息。” 明长宴动了动手指。 柳况调侃道:“又脏又乱,乱七八糟,跟坨垃圾似的。” 明长宴有心给他一拳,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他被包扎得严严实实,原本不怎么痛的身体,好像也因为这些绷带痛了起来。当然,这个还不是最痛的,主要是一醒来没见到怀瑜,又委屈又痛,还被告知对方生气,身心疲惫,明少侠觉得自己又要晕倒了。 柳况等了半天,没等到明少侠骂他,顿觉奇怪。 按道理来说,这个祖宗对他从来就没什么尊敬的好脸色过,活像他天生欠他的。平日里说几句就要挨揍,今日看他被绑得动弹不得,趁他病,要他“命”。想着,明少侠被他这么说了一通,就算没法儿揍他,最起码也要在嘴上骂两句,找回场子。 奇也怪哉,柳况抬头,不由发问:“你怎么不骂我?” 谁知道,一抬头,看见明长宴死气沉沉地靠在床边,跟被抛弃的深闺怨妇似的,就差他在边上拉一段二胡助兴了。 柳况行动能力极强,明长宴叹了口气,再抬头的时候,悚然一惊:“你哪里找来的二胡。” 柳况道:“情不自禁,心之所向。” 明长宴问道:“你奏的什么曲子?” 柳况放下弦,答曰:“小寡妇。” 明长宴这下连伤口都不顾了,遂暴起揍之。 柳况双手扒拉着桌子,捂着脸。他左脸挨了一拳,青肿了一片。 明长宴跳下床,七手八脚地拆起了绷带。 柳况道:“我看你的伤是好得差不多了。” 明长宴懒得理他。 谁知道,这个时候,窗外传来了动静。 柳况摸着脸,将二胡放在桌上,往窗外看去,诧异道:“云青来了。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早?” 与此同时,他身后的床板被砸得扑通一声,柳况连忙转过身,便看见明长宴重新跳回了床上,气若游丝地靠在床边。 “吱呀——” 大门被推开。 怀瑜一脚跨了进来。 第一眼,就看见了地上被拆得乱七八糟的绷带。 明长宴心跳如雷,鼻尖立刻盈满那股奇异的暗香。他抬起头偷偷地瞥了一眼怀瑜,又连忙低下。 半晌,屋子里的气氛都很尴尬,也没有一个人讲话。 明长宴咳嗽一声,虚虚地发声:“我难受……” 柳况:……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这个方才能蹦起来暴揍他的男人,如今敢死皮白脸的躺在床上扯自己虚弱。 那一拳的分量真是一点也不虚弱,十足啊! 怀瑜道:“躺下。” 明长宴心中还挂念着柳况刚才对他说的话,心中忐忑不安,拿捏不住怀瑜是否在生他的气。 柳况一见这个场景,加之他现在颇有些心虚,当即站起来告辞:“我去看看外面的药煎得如何了。” 他一走,房间内就剩下明长宴跟怀瑜两人了。 桌上的药已经冷了,方才被柳况拿出去重新热去。上头现在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二胡,桌边的凳子被柳况搬到了床边,怀瑜见状,直接坐在凳子上。 明长宴这下光明正大地看他。 可惜,怀瑜虽然坐下,但是也不开口说话。 甚至,也没有直接看着他的脸。 明长宴心中十分忐忑,睫毛随着他的心情微微颤抖。 半晌,明长宴开口:“怀瑜,你生气了吗?” 怀瑜确实是很生气,但是这个气消失得也快。过了十天半个月,再看到明长宴醒过来时,一副病恹恹的模样,再大的气也消失了。 他扶了明长宴一把:“没有。” 明长宴听到他开口说话,连忙顺杆子上。怀瑜扶他一眼,他索性直接挤进对方怀中。找了一个舒适的位置,明长宴心宽不少,至此,他似乎才从那一场恶战中脱离出来。 怀瑜顺势搂住他。 明长宴被怀瑜抱住之后,原本只想轻轻松松在对方怀里滚一圈。却不料,真切地被对方抱住之后,才后知后觉感到害怕。 若他真的死在了大明殿…… 这个后果,他热血上头的时候,从未考虑过。当然,那时候,也没有站在怀瑜的角度上考虑过。对方若是在真的和他生气,哪怕气个十天半个月也无可厚非。只可惜,明长宴一刻都等不了,非要一醒来就看见他不可。 一股铺天盖地恐惧席卷了他的身体。 明长宴轻微地发起抖来,他忙不迭送地把头埋进对方的怀里不出来,双手环到怀瑜的背上,十指也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服。 明长宴心中翻滚着各种复杂的情绪,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以后再也不会了。” 怀瑜道:“嗯。”随即,又觉得明长宴反应太大了,心中多有疑问,于是问道:“柳况跟你说什么了?” 明长宴闷声道:“说你生我气。” 怀瑜微微皱着眉头。 他继续问:“除了这个呢?” 此刻,门外的柳况打了个喷嚏。 他摇了摇扇子,用手背试了试温度,觉得差不多了,端起碗。 刚站起来,转过身,就看见了怀瑜。 怀瑜脸色不好,不过柳况此刻没怎么看出来。 他道:“你怎么出来了,没有陪着他吗?” 怀瑜伸出手,将柳况手中的药碗给端了过去。 柳况心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良心发现来帮我忙吗? 没等他惊讶完,左脸一阵剧痛。原先被明长宴揍得那个位置,此刻,又被怀瑜揍了一拳。 柳况捂着脸,抬起头,再看怀瑜,就心知对方恐怕知道自己说得那些话了。说来,还是自己没忍住,因为平时被欺压得多了,一看到对方处于弱势了就戏弄了几句吓唬人家,现在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遭报应了。 痛完,怀瑜又把药碗塞回了他怀中。 柳况这才恍然大悟,合着方才拿开药碗,是担心药撒出来! 他心中郁闷道:欺人太甚! 却是乖乖地端着药进了房门。 放下药碗,柳况闹也闹了,如今却是开口,该说正事了。 明长宴嫌弃药苦,不情不愿,小口小口地抿着。 柳况酝酿了一会儿,说道:“我同你们说一件事,听完后再做打算。” 第129章 取月楼 明长宴连忙把药碗放下, 松了口气, 问道:“何事。” 柳况道:“伊月。” 明长宴登时一愣,如苍雷灌体, 脑子一片空白。 怀瑜见状不妙, 连忙坐下, 握住他的双手。 柳况道:“你先听我说。此事本该早就跟你二人说,只是事发突然, 我差人去了九十九宫打算先告诉云青。谁知人去了之后扑了个空,向来他也是往白鹭书院来了。索性这件事就有我亲自告诉他。结果,你今日正好醒来。” 明长宴神思恍惚,嘴唇嗫嚅:“她如何了?” 柳况道:“这华云裳藏得十分严实, 十三卫在百花深处翻了半个月,昨日终于在一处隐秘的密室里发现了一具冰棺,我早晨已经去查看过……虽然我没见过你妹妹,但是里面躺着的人同你长得一模一样, 总之就等你醒来去确认了。” 明长宴心中又惊又急,连忙从床上跳下来。此刻, 怀瑜便知道,拦他也没有用,唯一能做的就是遂了他的愿, 同他一块儿去百花深处。 “穿好衣服再去。”怀瑜只提了这一句, 他取下衣服,说道:“现在还是早春,你的身体受不了。” 明长宴抓了一把衣服, 匆匆忙忙裹在自己身上。同时,双手在系带子时,也轻微的发抖。 “我原以为云罗是骗我的。” 在大明殿内,华云裳诓骗他,她已经将伊月的身体做成了纸人。后来,大明殿塌了之后,他就自然而然的把这一件事情抛之脑后。华云裳惯来喜欢骗他,说谎张口就来,这一个谎言也不足为奇。 谁知,这竟然不是谎言。 她虽然没有将伊月做成纸人,当年却也没有将伊月葬下。 怀瑜扶了他一把,明长宴又问了一遍:“她身体待如何?” 柳况沉思片刻,说道:“看起来一如活人。” 说罢,顺势补充:“应该是千年玄冰的作用。” 怀瑜也道:“我曾听闻昆仑玄冰可保尸身不腐,但是极其珍贵,十分难得。哪怕是一小块都已经价值连城,若要做成一具冰棺,恐怕要荡国库之财。” 柳况唏嘘道:“想不到,她还有钱。不过,想要弄到昆仑玄冰,光有钱还不行,还需要有门路和权利。” 明长宴道:“她那个样子,你觉得会是乖乖付钱的人吗?” 多半是半路抢劫,将人打了一顿,或是杀了个干净。蛮横无理,霸道嚣张,看中的东西就偏要不择手段拿到手。 柳况道:“那倒也是。” 话不多说,三人一同下山。 方到山下,便遇到久候多时的阿珺。 大明殿事情过后,阿珺萎靡了一段时间。她年岁尚小,还不知外界发生了什么,一夜之间,她的父皇也驾崩了。好在又段旻陪伴,阿珺哭了小半月有余,少年人恢复的快,这才又活蹦乱跳起来。得知明长宴重伤未愈,下不了床之后,她连忙拉着段旻,往白鹭书院赶来。 一路上,段旻抱着她轻功疾行,她坐人家怀里,倒没觉得累。跳下来还能跑得活力十足,险些没刹住脚,撞在明长宴身上。 明长宴按住她的肩膀,将阿珺扶住。 阿珺先喊了一句“柳先生”、“怀瑜哥哥”,接着看着明长宴,问道:“你好啦?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明长宴道:“百花深处。现在赶时间,你如果有事要与我说,咱们一边走一边说。” 阿珺观他脸色,确实有些着急,便道:“不是什么很要紧的事情,我就是想来看看你醒了没。现在看到了,也没事啦。” 明长宴道:“也好。我的确没有大碍。” 阿珺看向柳况:“柳先生,你们这么着急,到底是要去何处?” 柳况愣了一瞬,先是转头看了一眼明长宴。 明长宴也不隐瞒,直接说道:“去见一个人。” 阿珺道:“什么人?” 明长宴道:“一个如果还活着,你一定很喜欢的人。” 阿珺被他这么一说,十分好奇。路上,止不住问明长宴,此人到底是何人。 等到了百花深处,十三卫攻守迎人,让开了一条道。 冰棺的位置没有变动,明长宴随着柳况往百花深处底下走去,越走,越能感到一股寒意扑面而来。他的脚步也因此凌乱了不少,知道最后,堪称是跌跌撞撞了。 门未开,明长宴的一只手手放在门上,呆愣片刻,迟迟不敢推开。 怀瑜稍稍用力握了一下俩人相交的手,明长宴终于下定决心,推开了门。 屋子里的寒意比外面更甚,正中间,一具冰棺安静的置放在屋子的正中央,周围翻滚着层层冰雾。 离冰棺近的地面,结了一层冰霜。 柳况见此,心中感慨:不愧是千年玄冰。 阿珺头一回见到这么稀奇的东西,眼睛瞪大,说道:“这是什么?” 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很冷,不由自主的往段旻身上贴。 柳况体己地杜撰了一个名词,解答道:“是寒冰玄棺。” 阿珺道:“棺?是棺材吗?”她顿时惊诧万分:“谁会用冰做棺材,真是奇怪!” 明长宴已然抬脚,往冰棺边上走去。 透明的冰,并未映照出他的脸。 但是冰棺中,却有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如同照镜一般。 不过,棺材中的那张脸,比起他来略显柔和,眉眼也无端多了几分清丽。 明长宴将手放在冰棺上,似乎想如往年一般,替她整理衣服。 可惜,厚厚的玄冰将二人隔开成了生与死两个世界。 伊月身上所穿的衣服并不是她当年来中原穿得那一件白色长裙。 华云裳替她换了一声大月的服饰,层层叠叠,复杂的衣裳包裹住她的身体。手脚的铃铛覆盖了一层冰霜,静静地贴在身上,永远也不会响起。 怀瑜见明长宴久久站立不动,此刻,他在后面站不住,上前准备一看。 这一看,便看见了冰棺中的伊月。 怀瑜愣了片刻,目光又落在明长宴的脸上。一时间,他心中猛地蹿过许多微妙的情绪,不过掩饰得十分自然,明长宴并未发现。 明长宴有一个双生胞妹,这件事在他的几个朋友之间,并不是秘密。 只是,大多数人从来都没见过这个胞妹,只能看着明长宴的长相,略作推测。 尽管如此,众人也完全没有料到,伊月的长相竟与他如此相似。 阿珺看着明长宴等人的反应,大感奇怪,于是推开段旻,也凑到冰棺前。 她看见冰棺中的少女,脸色刷的一下就变了,口中几乎立刻要喊出一声“烟姐姐”。好在反应及时,硬生生卡在喉咙里,悚然一惊的问道:“长宴哥哥,这个、这个女人是谁?” 柳况捉住她的手,将她往后带了一带。阿珺看去,只见柳况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 阿珺骤然被他一拉,脸色猛地涨红,抽出手,连忙双手握成拳头,放在身侧。 她结结巴巴问道:“柳先生,那个女人怎么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柳况道:“看你的样子,难道你不是要问一问,她为何跟你的‘烟姐姐’长得一模一样吗?” 是了。 冰棺中的女子跟明长宴的模样确实是有些差距,约是男女有别的缘故。但她与“烟姐姐”可谓是长得一模一样了。 柳况道:“她是明长宴的胞妹。” 阿珺歪着头看他,不等柳况再答,另一头,突然传来了动静。 竟是明长宴想要开棺。 柳况连忙上前阻止,却不料,怀瑜的动作比他更快。 一瞬间,明长宴的手臂就被拦住了,怀瑜道:“昆仑寒冰玄妙非常,你在这里站这么长时间已是不妥。” 明长宴道:“我不能放任她在这里。” 柳况及时道:“无妨。我们可以回去再做打算,一切依长宴公子的要求照办。” 怀瑜面色还是有些不好,明长宴此刻心情复杂,来不及去思考怀瑜如何。 直到一行人走出百花深处,他才察觉到怀瑜的脸色。 明长宴却没有深入去问,只是提了一句,对方说了无什大碍之后,他便没有再提。 伊月的冰棺被抬出百花深处,暂且搁置在九十九宫。 期间,皇后特意赶来看望了一次伊月。 明长宴站在她身侧,皇后凝神片刻,心里一动,似乎想起了什么陈年往事,抚棺垂泪,只说伊月与他极像母亲。 三日之后,明长宴按照大月的习俗,将伊月安葬。 送行这日,人来得不多。 伊月从冰棺中被抱出来,安放在一张布满了鲜花的小小竹筏之上。大月崇尚月亮,同时也崇尚水。他们认为,人是从水中来,最后死去时,也是要到水中去。 明长宴半跪在伊月身边,沉默许久,低下头亲了亲她的额头。 千年玄冰将她的时间永远停留在了三年前,此刻,伊月更像是一个睡着的美人,而并非死人。 柳况道:“好了,你总不能永远都不放手。” 明长宴抿着唇,终是点燃竹筏,火在水中,沿着河顺势而下,最后飘向海中。 他闭上眼,突然觉得乏了。 怀瑜按住他的肩膀,柳况很识时务地带着一众人先退下。 明长宴坐在河边的石块上,沉默不言。 片刻,明长宴突然喊了一声:“怀瑜。” 令人奇怪的是,怀瑜没有反应过来。 明长宴这才发觉怀瑜这几天的情绪不对,他又喊了一声,怀瑜这才回神。 “如何?” 明长宴道:“我能如何?我是问你如何了。你这几日怎么心神不宁?” 怀瑜闷闷不乐,双手突然环在他的腰上,从背后抱着他,将头埋在他的颈窝中。 这下,明长宴是真的担心了。 “你哪里不舒服吗?” 怀瑜摇头。 明长宴心道:奇了怪了。 怀瑜此番模样,着实委屈。抱着他不撒手,问他也不肯说话,他心中感叹:小可怜见的。 明长宴无处安放的怜惜几乎快溢满出来。 没等他想好长篇大论的安慰之词,倒是怀瑜先开口:“你们长得很像。” 明长宴一愣:“她?你是说伊月吗?” 怀瑜“嗯”了一声,又沉默了,明长宴此刻虽不明白怀瑜是怎么一回事,却也十分配合地任由对方埋着脑袋。 半晌,怀瑜又说:“我不想你变成那样。” 明长宴听罢,哑然。 怀瑜在他腰间的手收得更加紧。 明长宴摸了摸鼻子,道:“我不会的。” 想来是因为伊月的事情,叫怀瑜想到了其他地方去。说来,伊月与明长宴确实太像,怀瑜难道在后怕吗? 明长宴于是又保证道:“以后再也不会了。” 送走了伊月之后,皇宫的事情也尘埃落定。 天牢中的一批人通通都交由楚萧云处理,怀瑜索性做了个甩手掌柜,每日除了陪着明长宴,便没有其他的事情可做。 后来,明长宴又修养了半个月,等到真的能活蹦乱跳的时候,已经是开春的季节。 李闵君差送小八送了好几封家信,信中交代了一些天清的现状。明长宴伤好了之后就坐不住,每日在门口坐着,捡了一窝小鸡,兴致昂扬地喂了起来。 小鸡长成了大鸡,生了第一个蛋时,明长宴终于等到了回临安府的一天。 这一日,下了一场春雨。 明长宴跟往常一样,等怀瑜来时,便起身去接他。 待对方到了伞下,他犹豫片刻,摸了摸鼻子,开口道:“我要回天清。” 怀瑜似乎料到了有这么一天,对此不做什么反应。明长宴眼神瞥向别处,又迟疑了片刻,继续道:“你打算如何?” 新皇登基之后,怀瑜将宫中所有的事务都推了开去。明长宴知晓这一点,于是问完这句话之后,连忙接上一句:“和我一起回临安。” 怀瑜点头。 明长宴松了一口气,咳了一声后,又道:“那你……在天清的话就没有像你九十九宫那样金贵的房子住了,其实本少侠来中原这么多年,攒下来的私房钱竟然连个府邸都买不起。你别不信,临安府的屋子贵得要死,我买不起,李闵君也买不起,他还没娶妻呢!我看他是没这个机会了……” 絮絮叨叨,一路走到了山下。 同柳况辞别过后,二人叫了马车,也不急着回临安,游山玩水,走走停停,等到了临安的时候,已经是半月之后。 下了马车,明长宴伸了一个懒腰。 他方才困了一觉,此刻浑身软绵绵,睁也睁不开眼。怀瑜将他半搂半抱地带下车,明长宴在他身上挂了一会儿,终于清醒了。 “到了吗?” 怀瑜开口:“到了。” 此时,正是八月十五之前,赶在了中秋到了临安。 明长宴四下一望,探水河边上的夜市十分繁华,江边渔火,热闹非凡。 他多年未回临安,近乡情怯,凭空生出了一分不好意思。 怀瑜道:“今日就不住客栈了。” 明长宴正在江边,问船家买了两截糯米藕,热腾腾的窝在手中。夜空中一轮圆月悬挂,衬得江面上波光粼粼。 他塞了一截糯米藕在怀瑜手中,问道:“怎么不住客栈了?” 怀瑜道:“小楼已经修葺好了。” 明长宴歪了歪脑袋,问道:“什么小楼?” 他顺着怀瑜的目光看去,只见探水河边上,高耸着一座楼房,此处风景秀丽,地势绝佳。此楼他曾经见过,却不完全是记忆中的样子,明长宴猛然想起,临安有一楼,美名远扬,若是站在这楼最高的地方,伸手便能摘到月亮。 只可惜,此楼不卖不租,只有在每年一次的灯花宴上,射中了七七四十九个花球才能得到此楼。因难度颇大,所以历年来,也没有人能够住进这楼。 除了一人…… 明长宴恍然大悟。 这楼,不就是怀瑜当年赢来的那楼吗! 明长宴大感神奇,不由多打量了一番,说道:“它真的长这个模样吗?怎么我觉得它以前似乎没有这么好看?” 怀瑜推了他一把,将大门打开。 明长宴又惊呆了:“这个楼有大门吗?不对,怀瑜,你以前是只有这个小楼吧,周围那一片府邸是怎么来的?你何时买的?” 怀瑜懒得同他啰嗦,二人推开门进去,门口竟是一片风光秀美的庭院,雕花木栏,水榭楼台,应有尽有。 明长宴琢磨片刻,心中便有数了。恐怕,怀瑜是将周围连着小楼的一片住宅都买了下来,并且建造成了府邸。 一边想,他一边在心中感慨:有钱有钱,实在有钱。 不过,任凭院中风景再好,明长宴心心念念的还是小楼。二人穿过游廊,径直来到小楼下面。 明长宴望去,说道:“比起九十九宫还差一些。不过在这里赏月,别有一番滋味。” 小楼最上面,有一处回廊,回廊边上,又有一处美人靠。 廊中,已经置办了一张红木桌子,两张凳子。桌上放有月饼、小食、羊奶等。 明长宴拍手称好,十分不客气的坐在凳子上。 他咬了半块月饼,往回廊外望去。这里的视角极好,往上看便是圆月,往下看便可以将整个探水河尽收眼底。 月饼果腹之后,明长宴问道:“怀瑜,你这楼可有名字?” 怀瑜垂下眼睫,说道:“取月楼。” 明长宴听罢,哈哈一笑:“好名字!取月楼,有意思,楼如其名,伸手就能取到月亮。” 他十分捧场,搜肠刮肚的将这个名字点评一番,末了还意犹未尽,毫无察觉的问道:“为何要叫这个名字?” 怀瑜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明长宴见到他的眼神,渐渐地反应过来。 背后,圆月高悬。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