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摄政王》 作者:蝎子兰 文案: 帝国风雨飘摇,油尽灯枯的皇帝梦见日月坠于海——弥留之际,陛下喃喃低叹:日月,没矣…… 先帝没有来得及看到,天崩地裂的万顷惊涛中,一条玄龙肩负日月出东海,直入苍穹。 终有日月丽天,天下大安。 鲁王李奉恕安安稳稳活到二十二岁,期间在山东默默种了六年葱。兄长撒手人寰,太子年幼,一朝天降大任,进京……摄政去了。 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 老读者作证,本人写的故事be过么╭(╯^╰)╮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天之骄子 朝堂之上 主角:李奉恕,王修 孤臣幼主 第1章 摄政王当得真挺憋屈。 对于李奉恕来说,可能区别在于在山东种大葱还是在乾清宫种大葱。 李奉恕从小到大安分守己。兄弟几个他出身最糟,亲娘是个嫔,死得还早。其他兄弟,即便都是庶出,亲娘或是皇帝青梅竹马或是皇帝一见钟情要不然娘家势大财大,最不济能唱能跳有点撩拨男人的特长。他娘……来得悄无声息,走得悄无声息。李奉恕深刻怀疑,要是没自己的话,皇帝压根不会记得她。 李奉恕的爹,景帝,是个各种意义上的炮仗。景帝出生就是太子,打小就受宠,脾气不是一般的大。景帝的老子宣帝性子比较懦弱,给御史言官欺负得半死。有些话皇帝不能说皇帝儿子可能说,宣帝乐得有个儿子给他出头。景帝益发骄纵暴虐。景帝亲娘,当时的皇后甚至都怕他。景帝即位,脾气简直不能叫脾气,叫霹雳。贩夫走卒脾气大那叫莽夫神经病,皇帝暴躁那叫君威难测。一般皇帝打人都是让大汉将军动手,景帝爱好自己亲自上,挽起袖子对着臣子宫人儿子连踢带打。宣帝唯唯诺诺谁的话也听,御史言官皇室宗亲跳得不能更高,哪儿都有话说。景帝性子躁烈动不动暴跳如雷,大晏朝不能更和谐。可见不论是皇亲国戚的金屁股还是文曲星下凡之后的清贵屁股,都是怕打的。 景帝前朝臣子后宫嫔妃揣摩圣意全都有各自一套独门绝技,使着看家的活儿讨好景帝,只除了一个人,景帝六儿子,李奉恕。 李奉恕亲娘早死,皇后可怜他没娘就抱到自己宫里养着。说实在的也没亏待他,因为嫡出的太子也不是日日都能看见自己亲娘的,皇家要脸面规矩。伺候的宫人们没必要尽心竭力,也不至于偷奸耍滑,李奉恕自己一个人浑浑噩噩长大。 六皇子没亲娘,看着好像也不是天纵英才,皇帝几乎忘了他,天时地利人和,宫斗水深火热的要紧关头都把他漏了。娘娘们花儿粉儿小曲儿地斗,皇子们诗啊文啊骑射啊地撕,见面一句话里十个机锋,一个假笑里十成毒。 ——六皇子自己站在自己的小院里看着砖缝里的枯草发呆。 李奉恕不懂得宫斗的精华关窍,察言观色的能力也没比这一宫人精高哪儿去,机锋打到他身上他也未必能明白。景帝发作他,他就木木地跪着,任打任骂。在景帝看来他那个德性,不是梗着脖子不服气就是对着自己老子甩脸子,肝火更胜,怒骂他“骄横跋扈,放肆狂妄”。 可冤枉他了,他就是单纯的,没表情而已。 景帝挺快就把自己气死了。死那天宫里不太平。李奉恕十五,没人提他出宫建府的事儿他就一直住在宫里,那天睡到半夜爬起来看满地火把,四处是兵卒跑步时摩擦的声音。娘娘们皇子们的鸡争鹅斗有了结果,嫡出的太子名正言顺地继位,就是死了以后的成帝。 李奉恕没站过队没害过人,成帝或许是不想搞太绝,封他个鲁王扔山东去了。第一山东离得近便于监管,第二成帝对李奉恕印象不算坏,山东也算富庶之地。 离宫那天,下着小雨。李奉恕一点留恋也无,逃命似地跑出了皇宫,跑出了京城。他一直觉得脖子上掐着一只手,稍稍用点力就能掐死他。京城在他身后越来越远,渐渐看不见了,追不上他了,他觉得脖子上那只手松了松,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在山东的日子乏善可陈。鲁王府是景帝朝就闲置的,一片荒芜,新晋鲁王刚下马车,王府里还没收拾妥,乱七八糟兵荒马乱。鲁王府的大奉承一看李奉恕心肝儿就颤,这位主仿佛不像好伺候的样子,十几岁的年纪一身杀伐之气。李奉恕抬腿走进院子,盯着鲁王府地面上的石砖看,石砖缝儿里钻出杂草,异常顽强地活着。鲁王殿下看得专注,仿佛终于找到一件有趣的事情。属官下人缩着假装自己是鹌鹑,呼吸都含着半口气。 高而威严的龙子凤孙冒一句:“种什么好活?” 所有人瞄鞋尖,一个黑眼睛的年轻人操着浓重的胶东味官话说:“葱吧。” 李奉恕看他一眼,年轻人临危不惧不卑不亢,端着风仪站得挺拔。瘦,高,单薄,一对黑龙晶似的眼睛,有勃勃的神采与……笑意。 李奉恕把兴趣从地砖挪到年轻人的脸上:“你……是哪个?” 年轻人掷地有声:“回殿下,我叫王修,是仪宾。” 鲁王殿下李奉恕刚刚抵达山东,记住一个人,叫王修。 于是鲁王开始六年的种葱生涯。他基本不出门,也不咋爱搭理地方官员。没有王妃,对美女美男全都没有兴趣,天天种葱。整个鲁王府倒真正“郁郁葱葱”。 全是葱。 鲁王的葱能长到比人高,酒盅粗细。鲁王不爱搭理人所以进项寥寥,胶东仪宾王修灵机一动把他种的葱都拿去卖,打着“鲁王亲种,王府大葱”的噱头。没想到销量不错,大葱外面看着就是有点粗,剥两层下来味道又鲜又冲,特别下饭。 京城把鲁王给忘了,鲁王自生自灭。 谁知道鲁王自得其乐。 大奉承发现这位主就是长得凶,其实挺好打发。平时就爱蹲着种个地,以葱为主。 胶东仪宾蹲在一边感叹:“王爷的葱中通外直不蔓不枝。” 鲁王两手泥,大高个子蜷着,听王修大大方方的响脆马屁。 胶东仪宾王修乐呵呵。 王修原本就是豁出去了。才学还是有的,起码二十岁中举,不是啥天纵英才在大晏朝也算数得着的。爹娘给的外表也好,长身鹤立一表人才,要不然不能进王府当仪宾负责礼仪接待,要知道一般情况下这个职位上的可都是王爷女婿后备役。有才有貌,可惜了,家里太穷,中了举没钱打点找差事基本和没中一样。接着往下考吧,也可以,看着爹娘饿死在自己眼前。既无法上下打点也无法接着科考,偏偏别的本事没有,一辈子心眼儿都用在读书上了。一个举人给人当西席王修也咽不下这口气。 正赶上山东天降一个鲁王。说是现从宫里带人来不及了,直接在山东招吧。王修把心一横决定去试试运气,好歹是份差事。家里几天没开锅,王修把裤腰带勒得紧了些。他基本上到了山穷水尽,逼得自己只想笑,摸着腰带盘算,如果应聘倒也好,人家不要呢,就用这根裤腰带吊死在鲁王府门口。 幸而李奉恕不知道自己的王府差点面临如此风险,对王修不错。在王修看来,虽然这个鲁王天天蜷在家里憋着,看着一点也不那啥,贵在好糊弄,脾气不错。 脾气当真不错,一次无意间撞见王修光着身子用井水冲洗,夜里白白一大条两溜小排骨,都没说什么。那之后,才真的算记住王修的名字。王修颇有自知之明,李奉恕铁定不是因为自己的姿色。 然而老天终究是看李奉恕不顺眼。四平八稳过了六年,京城又宫斗,成帝翘辫子了。翘辫子不要紧,太子刚三岁,主少国疑。景帝直系儿子剩了俩,粤王李奉念,鲁王李奉恕。臣子们决定迎一个王爷进京监国摄政,粤王是来不及了,鲁王刚刚好。新晋太后拼死反对,奈何太后的娘家不能以一当十,对抗不了整个文官集团。太后天天抱着皇帝哭,惶惶不可终日。 当年可是老皇帝认证的,鲁王骄横跋扈。摄政王,王莽就是摄政王!可怜他们堂堂嫡出的太子如今登基还要受制于一个小人得志的庶子,哪有他们娘俩的活路哟! 鲁王进京那天整个京城都在窃窃私语。鲁王不在的这几年市井流言翻着花样地编,景帝骂过他骄狂,他如今在流言里比得上梁冀。 可惜李奉恕浑然不觉自己在话本里还能如此有魄力,他拉着大葱和王修,怀里揣着葱种,打老远看见皇宫张牙舞爪的剪影,抿了一下嘴。脖子上那只手,终于又掐了上来。 鲁王回京欢迎仪式一切从简,鲁王没有异议。太后领着小皇帝绕来绕去试探来试探去,李奉恕一部分听明白了懒得理,剩下一部分没听明白懒得想,沉默以对。他生得高大严肃,五官轮廓很深,这六年种葱太阳晒得棕黑,微低着头就像陷在影子里,十分有一种沟壑城府深藏不露的错觉。 太后心里悲从中来,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跟鲁王周旋。鲁王没应付他,盯着三岁的皇帝看。皇帝也盯着他看,两只属于景帝的眼睛。皇帝像景帝,也像成帝。景帝暴虐成帝狡诈,景帝之前还有很多帝,一代一代亲娘宫斗自己宫斗自己老婆儿子宫斗的胜出选手的优良血脉一点一滴完美地汇集在皇帝身上,他还会有儿子,儿子再斗下去,而且会乐此不疲。 摄政王看着皇帝和太后几乎是瑟瑟地依偎在一起,笑了一下。他原来,是作恶来了。 第2章 天承六年十月二十,小皇帝李启烆,在鲁王敕封诏书上用了宝。一片恹恹的白孝中,鲁王正式摄政。天上没异象,地上没祥瑞,民间没动静。摄政王走马上任的开始显得四平八稳,甚至于乏味,丝毫没有影响到小民的生计。 李奉恕正式摄政第一天,啥也没干。皇帝坐太和殿正中龙椅,他坐左边新加的大椅,堂下朝臣吵成一团。难为三岁的皇帝沉得住气没尿裤子。朝臣还没把李奉恕揣摩透,看他沉着脸很能唬人的样子,心里都有点惴惴。历来摄政王就不是什么好词,不和皇帝你死我活都不称职。首辅力主迎鲁王,老神在在。 众人顾虑到鲁王跋扈的名声,恐怕不好相与。何首辅经历过景帝成帝,伺候过俩神经病而屹立不倒,很是让人尊敬。比较粤王和鲁王,粤王是景帝老儿子,景帝死的时候才九岁,现在也刚十五。他本人也无不良记录,无奈有个能作天作地作死的娘,把当时的皇后现在的太皇太后恶心得够呛,景帝一死,封他个前无古人的粤王,滚蛋就国了,一去三千里,基本等同发配。 鲁王年少的时候没摊上什么好词儿。景帝就骂过他一回统共八个字,民间给润了润色成了八百字明君教子,明君发神经把自己弄死之后扩充成了八千字,成帝即位有了个话本,骄奢淫逸欺压百姓的“潞王”被不拘哪个青天大老爷为了正义铡了又铡。这回成了摄政王,戏曲回目都出来了。 大多数人都认为粤王应该比鲁王好拿捏。要不怎么说只有一个人能当首辅呢,眼界就不一样。 当时文臣分了两派,一派支持迎鲁王,一派支持迎粤王。粤王到底还是输在路途遥远,鲁王轻车从简,先进京了。 文官们做了充分的战斗准备。毕竟鲁王声名在外,真要是个梁冀,就一定要豁得出去。这权利交接的档口可是文死谏的绝佳时机,整个大晏朝都虎视眈眈,成帝陵还没修好,成帝的棺材还停在乾清宫呢。自古死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白死。宣帝优柔寡断,真要惩治撒泼的大臣,人家坐念唱打一套活儿都使完了,就等着天子一怒给他的一副铮铮傲骨画龙点睛。景帝可不,塞了嘴拖下去直接打,半句废话也不要有。因此宣帝实际上脾气挺好个人,风评民意甚至不如景帝。都知道景帝不吃诤臣那一套,也不给自己时间唱大戏,名声根本落不下,一顿打只有同僚知道——同僚知道有个屁用。景帝朝的大臣反而都跟鹌鹑似的。人善被人骑,皇帝也一样。 其实现在也像唱戏。摄政王坐得板板直,面沉似水看着大臣们激烈地吵架。他算看出来了,吵架也是有技术的。毕竟一个早朝从天没亮开始到晌午将近两个半时辰,一直不住嘴地打舌头架还不用喝水,并且得保证嗓音洪亮气势不输,摄政王自己都不行。这是基本功,再往上的,谁明着给谁结尾实则下绊,谁跟谁争得面红耳赤其实落衙回去好得一起喝酒。 吵架的嗡嗡声很催眠,摄政王越来越困。早朝完了还有午朝,中午吃了饭根本没法睡觉。很久没起得比太阳还早的李奉恕困得有点犯恶心,皇帝还在那儿坐着呢。真不愧是成帝的种,虽然浑身奶膘坐龙椅里就是一坨,但是还是挺像模像样的,天不亮就能起来,比摄政王都能熬。 李奉恕昨天收拾带来的葱收拾一下午,腰酸背痛。带来的葱真心不少,四辆大马车里塞的全是葱。本来还想送送人,被王修坚决反对了。李奉恕看葱就跟看花似的,有的人凭味道就能分出牡丹品种年岁,他也是一样的,葱是宝贝,理气通络,解热祛痰。可惜除了他,别人不这么想。 朝臣底下还在激烈争论。李奉恕都忘了他们在争啥,极有可能他们自己也偏题万里。摄政王决定稍微挪挪屁股,将一条胳膊撑在大椅扶手上。一屋子中老年男人实在是没啥看头,李奉恕眼神乱飘看着看着看到藻井上。他一直听说龙椅上面悬把大锤子,太和殿实在是高,加上有层层布幔,看不大清楚。 群臣忽然停了争执,愣愣地看摄政王。摄政王随意歪着,一支胳膊撑在扶手上,仰着头向上看。比起历朝历代像被罚坐一样的皇帝,摄政王这个姿势够狷狂孟浪的。皇帝实在挨不住好奇,转过脸来看他。摄政王不紧不慢地把目光从藻井上放下来,似笑非笑地看着群臣,忽然问道: “孤听说这龙椅上都悬着大锤。有违天意的人坐上来便会被大锤砸死。是么。” 大臣们惊恐。小皇帝到底小,霎时眼红要哭不哭。李奉恕懒洋洋站起来,高大健硕的影子哗啦把皇帝给遮了。他伸长胳膊伸了个懒腰,不紧不慢道:“今日起,皇帝午朝免了。皇帝年幼,仍需读书上进知礼明理,午膳过后歇一歇下午用作读书习字。你们吵够了?” 群臣面面相觑,李奉恕道:“那散了。” 说罢,他一步一步走下丹墀。他实在太高,或许他是像了那个开国的太祖,每个动作肌肉都隐蕴着力量。他穿过那群读书人中间,老的少的都要微微瑟缩一下。许久不见的生物本能告诉着这些大人物们危险。 京城里一直服国丧,到处白布都没拆。京城里本来的鲁王府需要修缮,现在去踹宗人府的门估计也来不及。干脆自己找人弄一弄算了。还要收拾一下那个花园,看看土地能不能种东西。那帮东西鼻孔都快长脑门上了,可真是求不动啊。 娘的。 第3章 王修是摄政王的狗腿子,所以被李奉恕塞进了中书省,目前是七品的都事。 摄政王去上朝,王修去报道。 一个乡下土炮举人呼噔成了七品京官,不被排挤那像话吗。虽然中书省已经是个摆设,王修第一次去值房,来来往往的人看着他笑。他询问找谁录名,他们笑。他转晕了问路,他们还是看着他笑,他们就是不会开口说话。从值房到花园都很寂静,上空单只飘荡着王修胶东味浓重的官话——他们就是要让他听听,好好听听,他自己这满嘴的土渣子。 摄政王下朝就回家,京城鲁王府新晋的大奉承姓刘,是宗人府调来的,惴惴地揣摩这位殿下的心性。揣摩来揣摩去,竟然只有一样:不搭理人。 摄政王是真的谁也不搭理,轻易也不要烦他。刘奉承小时候在街上听说书,说兽王老虎吃饱了喝足了自己趴着,等闲不要去招惹,还能保一命。这位鲁王真心不像皇家锦绣堆里长出来的芝兰玉树,一身疆场上带下来的杀伐之气。可是山东这六年好像也没发生啥战事?即便有战事,一个王爷用得着上战场么? 摄政王撸着袖子在家拆捆好的大葱。进京来得急,在山东没晾得完全干透,捆在一起路上闷着了,有些葱表皮甚至发烂。他把前襟往裤腰带上一塞,然后把拆开的大葱小心地摆在各种能摆的气流良好的地方,等表皮完全干透。京城的鲁王府生机盎然,葱气冲天。 “葱是好东西。” 他自言自语。 鲁王府,或者摄政王府里的下人都被他赶到一堆挤着,谁也不能碰他的葱。他亲自搬运拆解晾晒,几十斤几十斤地扛来扛去不假人手,活像在囚笼里被着自己的猎物打转的困兽,在无声地咆哮。有个皇后塞来伺候的丫鬟忽然就哭了。 李奉恕扛着一捆葱差点被绊着。地上蹲着个人,傻不愣登地看他忙来忙去。李奉恕伸脚踢踢他的屁股:“起来。” 王修抓着根葱仰脸看他:“王爷,你的葱不错。” 李奉恕嗯一声。 王修盘腿坐下,剥开一棵半人高的大葱表皮,大口大口啃起来。他家穷,太穷,他很小还不算要脸的时候经常去掐别人小摊上的葱叶子。一般人买葱不怎么吃叶子,他掐几下摊主不会说什么。于是那几根葱叶子就成了他口中可以丰富一下贫瘠记忆的味道。那时候他想要的,是一整棵的葱。进王府之后预支了月钱,捎给父母之后他买了许多葱,全吃了。奉承就讨厌吃葱之后满嘴臭,第二天不让他进门,勒令他在大门外面晾晾味儿。 在众人忐忑中驾临的鲁王,进门就指挥着仪仗把王府几进的院子里能撬的砖全撬了。这位龙子凤孙盯着满地碎砖问了一句,种什么好活。 众人都愣了。笑得一脸菊花开的奉承傻兮兮地在想词,王修一马当先抢了时机: 葱吧。 鲁王看了他一眼。 后来鲁王府被葱淹了。 摄政王蹙眉看王修:“碍事。” 王修眨巴眼:“殿下,咱们进京就是碍人家事来的。” 李奉恕终于笑一声:“受气了。” 王修还是蹲着,非常没有读书人的风骨:“殿下,我就在家里管账行么。” 李奉恕淡淡:“不行。” 在山东的时候李奉恕不大信任别人,王府度支交给王修管。王修穷鬼一只,突然掌握王府级别财务的大权,哪怕只是账面数字,立刻暴露本性,抠搜得只进不出。进京之后新的大奉承不知道王修底细,估摸不出这位是尊什么人物,似乎很得摄政王的力,因此有点敬畏。王修进门就要查账,账面清汤寡水。王修在山东卖葱六年,很有做生意的经验,十分淡定告诉摄政王:您得找进项了。再跟山东似的憋在家里,贫穷得给开天辟地以来的摄政王们丢脸。 李奉恕在山东靠王修养着,没有什么话语权。如今进京,王修还打算跟着李奉恕鸡犬升天呢,再卖葱就太丢人了。李奉恕还是扛着葱站立,居高临下面无表情:“那我找个什么进项。” 王修掰手指:“京郊周围地界都被皇亲国戚们划皇庄划干净了,再划估计要划进蒙古。你这六年不在北京,到处没你的份儿。如果还要靠山东的赋税,得熬过秋天才能送来。这里上上下下一圈儿,没人拿你当作自己人呢。” 天降摄政王,没有实权,不善交际,一声不吭。 活该挨欺负。 摄政王放下肩上的巨大葱捆,盘腿坐下,和王修对着,一人抱着一颗大葱生啃,什么都不就。挤在院角旮旯里不敢大声喘气儿的仆役们听着脆嫩的咀嚼声,两个爷们儿沉默地啃葱,各自想着心事。 当天晚上,皇帝陛下发烧了。 太医院院正说是偶感风寒。太后心急如焚,守着皇帝只会哭了。她今年刚二十,成帝登基新换的皇后,舒服日子没过几天突然成了寡妇。她看着躺在床上说胡话的皇帝心里一片凉,凉到骨头里。那天召摄政王进宫,寡嫂小叔子之间为了避嫌离得特别远,她前面隔了屏风又隔了帘子,朦胧看见摄政王比成帝高大许多的影子,坐在下首像只懒洋洋晒太阳的野兽,而她是一只战战兢兢的母兔子,抱着小兔子哪天就被野兽当了点心。 这天貌似也不远了。 皇帝要死了,她在宫里哪还有位置。景帝老疯子就俩成年儿子,粤王不中用鲁王可在盛年。乾清宫要成鲁王的了,天下都要成鲁王的了。 “去,去查,有人要害皇帝,有人下毒!”太后急糊涂了,嘶声尖叫,旁边的管家婆溜着她手边跪下就磕头:“娘娘您别着急!陛下只是感了风寒,娘娘您慎言!” 太后甩手给她两嘴巴:“有你说话的份儿!” 司礼监的富太监上前弓着腰恭敬道:“娘娘您说是谁下得毒?” 太后突然住嘴,愣愣地看着圆胖脸的富太监,是谁下毒?谁最有可能害皇帝?太后忽然除了一身汗,她想起屏风那面力量似乎时时可爆发的影子。 她颓然跌坐在床边。 到底还是把摄政王惊动了。 他肯定是不想起来的,翻了个身继续睡。大奉承怕他又不敢用力叫,在床边急得打转。王修一边系扣子一边踏进卧房门口,张嘴道:“皇帝要是死了你咋往外摘自己?” 李奉恕道:“不干我事。” 王修道:“嗯,我信。我信没用。” 李奉恕长长一叹,下次得进庙里弄个长明灯还是寄名锁的,皇帝这小兔崽子最好平平安安活到成年。他勉强坐起,面色郁郁:“宫里来人了?” 刘奉承迎上去:“富太监来了,说宫里乱成一团娘娘六神无主,得请殿下进宫主持大局。” 刘奉承指挥侍女们给李奉恕净手漱口净面换衣。亲王级的公服穿着特别麻烦,李奉恕站直伸着手,感觉几个女人简直像在用无数布条捆粽子。 李奉恕刚一进慈宁宫脑子就被罩面而来的浓烈药味轰得发蒙。他咳嗽一声,皱眉道:“这怎么回事?” 富太监低声道:“圣人懿旨,煎药一定要在她老人家眼前煎,煎之前的药材圣人也要亲自查验。” 李奉恕点点头,哦了一声。他一路走到慈宁宫本来就有点热,这一下忽然汗透衣衫:“慈宁宫烧地龙了?” 富太监道:“太医院说陛下偶感风寒,圣人就命人把地龙烧起来了。” 李奉恕热得难受:“这才初秋……”他略停了停,觉得宫室内不仅热,还喘不上气,整个慈宁宫内像是一个灼热的快要爆炸的炼丹炉子。 他掐掐鼻梁,太后身边的管家婆出来见礼,再进去通报。李奉恕听见里面尖利一声:“谁叫他来的!” 富太监弯弯腰:“殿下勿要生气,圣人是着急。” 管家婆说了几句什么,然后里面没动静许久,管家婆出来,低声道:“鲁王殿下请。” 慈宁宫灯火通明,人影子都快看不见了。富太监在来的路上跟李奉恕说得挺明白,皇帝一直在说胡话,怕看见影子,看见墙上有影子就哭。李奉恕问皇帝为什么哭,富太监缩了缩脖子,没答。 太后这下也顾不上帘子,两只肿桃眼睛看着打门外进来带来一股清风的李奉恕。李奉恕拱拱手,低声道:“皇嫂。” 太后摇摇头,表示免礼。都不敢高声讲,怕惊到皇帝。皇帝在床上缩成一团,脸红的滚烫,抱着被子打哆嗦。 一旁的药煎好了,宫人端上来,皇帝根本张不开嘴,下颌抽筋一样绷着。宫人是不敢使劲掰,太后舍不得掰。大家一筹莫展,李奉恕低声道:“皇嫂,我试试?” 太后端着碗的手忽然向后收。然而再不给皇帝灌下去,药都要凉了。她犹豫地看着李奉恕,颤抖着把碗递给他:“那……那叔叔试试……” 李奉恕接了碗,忽而一皱眉:“这里面都是什么药?” 太后吓一跳:“开了内帑拿的药,有什么不妥?” 李奉恕微微一笑:“没有不妥,只是药性实在是太好了,皇帝毕竟才三岁,我觉得他可能受不了。已经给他喝了?” 旁边管家婆道:“已经灌过一碗没起效……” 李奉恕弯腰看看床上热得发红却出不来汗的皇帝,直起腰:“马上,拿着孤的腰牌出宫去孤王府找王修,让他亲自挑老一些有劲的宝贝进宫。去!” 富太监没听明白要什么宝贝,他看太后,太后根本就没主意了。摄政王什么意思?不让皇帝吃药?吃他的药?他真明目张胆地毒杀皇帝,他真能? 富太监看太后指望不上,只好应了,退下去往王府跑。 王修看王府里热闹一通把李奉恕送出门,打了个哈欠,重新铺被窝睡觉。将睡未睡又有人砸门,还是富太监。王修起床气直冲霄汉。富太监和府里大承奉两脑门子汗低声下气求王修去找“宝贝”,这俩人以为鲁王内库钥匙是王修拿着,尤其奉承,统领府里上下几十仆人竟然不知道鲁王还有什么宝贝,酸的肚子里醋海翻浪。 王修半闭着眼系扣子趿拉着鞋在院子里的葱捆里抽了几根葱。 葱…… 王修抱着几根葱进宫,愣是给他抱出朝笏的气势。太后一看那几根老葱差点昏过去,皇家何至于给人戏弄成这样!她站起来抖着嗓子就要骂,摄政王伸手一压,把她的话压住:“您去休息吧。我来看着皇帝。” 太后小门小户出身的如何不知道感冒发烧能用葱理气通汗。可是皇帝陛下金枝玉叶不提,难道内帑倾全国之力筛出来的药还比不上葱?太医院的院正都说了,那些药材他行医几十年都没见过品相如此的。 李奉恕并不在意,命人把药罐子全部撤出宫室,停止煎这些昂贵异常专门吊命的药,把老葱切段煎水一会儿端上来。地龙可以烧着必须开窗,皇帝床前拉一面不大的屏风。这一连串下去人都愣愣的,一个小内侍应了一声被太后抽了一耳光:“奴才秧子!你主人是谁忘干净了!” 李奉恕心平气和:“皇嫂,您还想要儿子,听我一回。” 太后扑上去要把李奉恕捶出去。他要害她儿子!他要害她儿子!他要害她儿子! 李奉恕纹丝没动,口中道:“皇嫂累了,歇会儿吧。” 王修本来看热闹看的津津有味,忽然觉得李奉恕势单力薄有点可怜,又不能撸袖子上,转了一圈发现没人煎葱,自告奋勇弄葱去了。 等他煎完了里面还在闹呢。太后死劲要把摄政王推出去,摄政王就是不动。 俩人顶牛玩儿。 李奉恕看王修进来,挥了个巧劲绕开太后,接过碗坐在床边抱起皇帝掰开嘴往里灌。皇帝正在做梦梦见一片大火,烧的一望无际。几个浑身浴火焦黑的人跑来抓他,要把他拖进去。其中一个长得还像他死掉的亲爹。皇帝又哭又跑的,这时候从天而降一只斑斓猛虎,大啸一声吓退了怪人。 而且老虎身上凉凉的挺舒服。 他朦胧睁开眼,先是一块公服上的补子---老虎!他向上看,摄政王。皇帝陛下吓得蠕动,拼命想跑。一点大的玩意儿哪能敌过摄政王,被紧紧箍着。皇帝大哭,嗷嗷地嚎。连踢带闹一通下来,竟然出汗了。本来胸腔里热得发烫,似乎也请轻了。皇帝陛下咂咂嘴,昏昏欲睡。他实在是没被人抱过,母后平时再矜持不过,最有体面,连和他亲近都很少。父皇更不会抱他。这个怀抱实在是不舒服,太硬。可是却很安全。那只老虎来了后,那些黑影子消失了。他嫌弃地皱眉,软绵绵嘟囔:“叔叔,我娘呢。” 太后见他终于醒过来,不再闹,用帕子捂着嘴,哭得双肩颤抖。 王修在一边看着,发觉皇宫里家庭戏也未比寻常人家的好看些。 第4章 如果一个王爷根本没有性生活,那意味着什么? 阳痿。 关于摄政王嘈嘈切切的流言多了起来。其实对于皇室贵族,百姓们还是很宽容的。不拘喜欢男人还是女人,总归能证明他们下面那根东西有用就行,然后男人女人后宫撕逼扯屌百姓自行脑补。 摄政王的生活乏善可陈。 他不爱戏剧。不爱乐曲。不爱诗词歌赋。不爱美人。甚至好像对食物都没啥特别大要求。鲁王府还是那副丧眉搭眼的模样,鲁王府的仆人一个个也没看出来哪儿沾了贵族气。摄政王天没亮去上朝,要么坐马车要么自己骑马,基本是寻常之物,比起前几朝首辅十几人的花园大轿简直不值得提。 群臣也有猜测。这鲁王是不是要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把戏,时时刻刻防着他。一个男人不求财不求色,那就求权了。 虽然他有个狗腿子被塞进了中书省,但内阁成立之后中书省形同虚设,基本上成了一个皇帝的文书团。那个乡下土炮举人干得挺来劲,天天风风火火。同僚排挤嘲讽他也不管用,开头两天可能有点心碎,到最后直接当做看不见。这土炮字写得相当好,有风骨有气节的。可见字如其人这句话不完全准。中书省也不怎么忙,皇帝太小没有什么正式的旨意,有也被内阁打回去。文官集团天天提防着摄政王独揽大权,说得冠冕堂皇为了江山社稷,谁知道是不是害怕摄政王去分他们的羹。 毕竟千里求官只为财么。景帝当年那么神经病对吃点拿点的事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初文官们是怕摄政王个山炮真要来什么新官上任三把火,提心吊胆等了两个月,什么动静都没有。 摄政王就那么面目平静地坐着看他们吵架。 何首辅对于自己的睿智很满意。这两天他是春风得意,连边关那些倒霉催的要军饷的都没能打扰他的好心情。摄政王没有子嗣简直不能更好,男人的野心其实都一样,即便现在摄政王清心寡欲,有了儿子难保得动心思。他拈拈胡子,让门子把来要粮饷的什么什么将军拦了,就说他不在。真是的。往年还能弄两个大捷,收三四个人头,自从这个周烈到北边,没大捷不说,太太平平三天两头要钱,说是巩固边防。打量他不知道呢,巩固边防,钱能有几个子儿用到边防上。其实要军饷也不是不行。这克扣军饷都成惯例了,每年朝廷拨的军饷实不在少数。孝敬内阁的,孝敬内阁一下层层官员的,份例多少都是有数的。历代的戍边将军哪个不知道,偏偏周烈收到军饷竟然闹起来了,连上折子说军饷十去七八,边防军士无粮无草死守边关,要皇上明察,声泪俱下的。皇上明察个屁,话都还没说清楚呢。摄政王倒是看了那个折子,什么表示都没有。 这个周烈这么不懂事,也动不了。景帝清洗过一茬武官,搞得现在军人出身的高级军官青黄不接。平时文官号丧抨击当年武帝穷兵黩武害得民不聊生,并不支持军费。可到底也不傻,没这些傻兵蛋子他们在京城里撕来的成果也保不住。 首辅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心累。 摄政王下朝之后一路走着回府的,虎虎生风,铁着脸一肚子火没处发。回府生把铆钉朱漆的大门给踹开了,吓门子一哆嗦,这门平时开着都得俩人推,竟然经不起摄政王一脚。王修正举着根葱就馒头,吃得喷香。李奉恕一路走过来吓得仆人们弯腰躬身,王修大大咧咧蹲着。他看李奉恕过来,举起馒头说:“吃么?” 李奉恕盯着王修半晌,忽然笑了。大承奉没见过摄政王笑,在一边瑟缩着。李奉恕看着一脸无所谓的王修,笑道:“我生什么气。” 王修稀奇:“我怎么知道你生什么气。” 李奉恕呵呵两声:“干我什么事呢。不干我事。都把死作完了就各找各娘了,我生什么气?” 王修叹气:“我以为就我挨挤兑,他们还能给摄政王气受呢。” 李奉恕一把把王修薅起来:“出去吃。” 王修没明白:“啊?” 李奉恕冷笑:“你当初诳我种葱就是为了可以天天窝在府里啃馒头窝头?” 王修一个激灵:“出去去哪儿我可没钱!” 李奉恕没说话,一路把王修往鹤星楼拖。鹤星楼是京城最贵的酒楼,菜好不好另说,价格贵的很有档次,去就是为了个面子。 王修缩头缩脑地跟在李奉恕身后,看着鹤星楼熙熙攘攘。他刚来京城不久,但官员上下认识得差不多,从小看人脸色,天赋异禀,认人是一绝。进进出出几个低等文官,各个阔气。李奉恕问:“星鹤楼的菜什么价?” 王修懵懂:“不知道啊?” “不要装傻。” “好吧,鹤星楼一桌顶普通的席大概得五六两。这些来往官员吃的当然不能普通,一桌差不多得十七八两。”王修下一句没说出来。一品大员一个月俸禄折合银子也才二十来两。这帮人生啃珍珠玛瑙。 大部分官员在鹤星楼都是熟客,店家特别招呼着。讽刺的是摄政王换了便服倒没人理了。李奉恕扯着王修往里走,王修瞧神经病似的:“你疯了?” 李奉恕往里掫王修,王修拧着不动:“真的贵。” 李奉恕面无表情:“从山东带来的钱都在你那儿。” 王修想想,没办法。别别扭扭往里走的时候没留神撞了个人,那人铁塔一般纹丝不动,负着手仰着头看着五层楼的鹤星楼。他身量很高,和李奉恕差不多。很黑,那种常年被酷烈太阳折磨的不健康的黑。他原本是很英俊的,可惜吃了太多的苦。王修打量他的第一眼,仿佛看到了胡天飞雪,百草皆折。 他仰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这座高楼。鹤星楼翻翘的飞檐对着他叫嚣,撩得他心里都是火。 没有钱。没有钱。什么时候都没有钱。 不,应该是没有军饷的钱。 李奉恕上前拍了他一下:“兄弟,一起?” 那人看了李奉恕一眼,一抱拳:“谢了,不必。” 李奉恕还礼:“看你顺眼。留个名字,下次请你喝酒。” 那人颇沧桑一笑:“我叫周烈……我没有下次了。” 他走了。 王修看着他的背影惊叹:“他是周烈?是那个周烈不?” 李奉恕拉着王修走进鹤星楼。喝酒去。喝他个醉生梦死。 李奉恕要了个雅间。王修在雅间里东摸摸西摸摸,上了菜之后吃得不抬头。 王修忽然道:“奇怪,周烈为啥不认识摄政王?” 李奉恕道:“他很有名?” 根据王修打听的消息,周烈出生于一个甘肃下级军官的家庭。从小习武,当然除了入伍他没有别的出路。然后一路往上爬,三十不到获得封号昭武将军。在大晏,将军是种封号而不是职位。有的人干到顶级的指挥使也没能捞个将军当当。一个原因是他确实有点本事,再一个原因是景帝清洗了太多的高级军官,以至于现在何首辅想弄死他都不行——周烈再死了,就真没人了。 摄政王拈着酒杯玩儿,听王修叨叨。 “他是怎么回来的?” 只要李奉恕肯有点反应,王修叨叨着立刻来了兴致:“周烈有个头衔是‘九边巡查’,你哥封的。当时周烈人在甘肃清理乱民,突然敕封的,周烈还没进京谢恩你哥就……” 李奉恕沉默。 王修继续:“不要看中书省现在门前冷落车马稀,大小奏报文案全部都在。我没事儿爱翻个东西,就刚好翻到对周烈的调令。他那个级别的将军擅自入京可视同谋反,内阁批准的。” “何首辅?” “不是,刘次辅。” 李奉恕拈起筷子夹块蹄子给王修:“费心了,吃肉,补补。” 王修有个过目不忘的本事,从小买不起书本生背练出来的。一般而言“过目不忘”只是个恭维,王修却是真的看过便记得一点不错。李奉恕拿着酒杯看王修鼓鼓脸啃蹄子,咯吱咯吱津津有味。 伙计上菜,光看李奉恕,担心他没钱结账,直着嗓子:“您的菜齐了!” 李奉恕看他一眼,伙计腿肚子一转,立刻退出雅间。丰富的经验告诉他,不要得罪这位爷。 王修吃东西时最幸福,弯着眼睛笑:“俩乡巴佬。” 李奉恕向后靠在椅子上,星鹤楼的椅子比他王府的还舒服点:“一脸油。” “知道啦知道啦。” 第5章 这顿饭从下午吃到晚上。王修拼着撑死把菜吃得七七八八,抱着肚子不会动了。李奉恕没怎么吃,喝得有点多。这一桌吃了三两,王修还想把残羹剩汤打包。李奉恕扯着他往家走,两个人像是寻常的醉汉踉踉跄跄的。 看来他是够低调,京城里传得宛如董卓再生的摄政王竟然没啥人认识。还好京城不搞宵禁,两人互相搀着摇摇晃晃地溜达。 溜达一会儿王修眼尖,忽然道:“那个不是周烈?” 李奉恕眯眼,不远处犄角的馄饨摊上坐个人。背对着他们,高大的个子在昏暗的小摊灯笼光里缩着。馄饨是个好东西,一大碗热汤。虽然实料不一定多,但即便是热水喝了也能御寒。 李奉恕上前拍周烈。周烈回头看他,笑笑。手里捧着一碗清汤。馄饨都吃了,汤也得喝了。 李奉恕道:“去我家吧。” 周烈一扬眉:“你家在哪儿?” 李奉恕道:“不远。去一趟吧。我请你吃肉。” 王修作证一般点头:“他家的确不远。而且他很有钱。” 周烈抿了一下嘴:“你真有意思。也不问我是什么人。” 李奉恕道:“我知道,你是昭武将军。” 周烈道:“我惹了很大的麻烦。你离我远点。” 李奉恕道:“我帮不了你。但是我可以自保。” 王修又作证一般点头。 周烈打量李奉恕,仿佛在慢慢回想自己认不认识他。确实不认识。他很多年没有来过京城,八成成帝的鬼混飘在他眼前他都认不出来。 军官地位很低,因为他们似乎随时都能造反,可是真造反的军官寥寥无几。 周烈摸出几个铜子给了馄饨摊老板。他站起来,笑道:“行。你有钱就行。我食量大,怕吃死你。” 他也的确是饿了。馄饨灌个水饱,很快就没有了。三个人穿过灯火辉煌的夜市,一路往西走。越来越西,巍峨高大的宅第耀武扬威地盘踞在京城的西边,像是一群庞大的野兽,一幢比一幢危险。东富西贵南贫北贱,周烈统共没来京城几次,东西两地更没怎么涉足过。他蹙着眉,四处张望。 王修道:“我们是人贩子也不卖你,谁买啊?” 李奉恕咳嗽一声。王修曾经很长时间处在一种“活不下去大不了马上就死”的状态,所以人生观一向很散漫随意,圣人言都救不回来。他不怕摄政王,也不怕给他穿小鞋的同僚,更不会怕一身血气实打实手上有人命的周烈。在山东的时候李奉恕撞见过王修光着屁股往头上倒井水冲凉,整个人白白一长条。平时穿上衣服人模人样的,脱了衣服两排肋条。那时李奉恕第一次见如此骨感的人,吓了一跳。王修大约整个人都被饿怕了,和他窝在王府吃了六年愣屯不下膘——李奉恕心里一酸对王修就格外宽容。饥饿就是如此直白地勾起人同情心的由头。要是王修是那种对花流泪对月吐血的,李奉恕倒不会多看他一眼。痨病传染。 李奉恕伸手拍拍周烈的肩膀:“别介意。他嘴上从来没有把门的。” 周烈叹气:“实在是没来过这里,白天来还能看看景。晚上来可惜了。” 晚上不开正门,大承奉率领几个仆从一路挑着大灯笼等在侧门。周烈抬头看了看那高耸的大门,上面有个牌匾,简单写了一个字: 鲁。 他转过头看李奉恕,李奉恕并没有看他,撩起前襟抬腿进去了。王修很实在地说:“他就是摄政王。”然后学李奉恕,豪气地拍周烈。 周烈收了笑,默默不做声。李奉恕也并不在意的样子。周烈一进大门就闻到股熟悉的味道。 葱? 他眯着眼逡巡一圈,发现的确是葱。到处都是葱,一堆一堆,一捆一捆。他震惊,他没想到摄政王府里面居然是这样的。大承奉也没料到王爷还带了人进来,满地的葱让他发窘。 “厨房有肉没。” “有……有。酱好的牛肉,预备明天冷透了切片拌葱。” “都拿来。葱姜蒜切丝,顺便做点葱汤。” “……是。” 大承奉领命去了,仆从们依旧眼观鼻鼻观心当灯柱子。葱汤是摄政王发明的,把葱细细切末,炒茶似的炒,炒脆了和上盐起出来晾着。等想喝了烧一锅开水,挖两勺子“葱茶”,再根据个人口味撒点香油或者胡椒粉。 几个人在西厅坐了,寂寂无言。等那一锅牛肉上来,周烈忽然也顾不得许多。 他是太久没吃肉了。 大口吃肉大口喝汤。吃到最后嫌一小碟一小碟的葱丝不爽利,李奉恕到院子里剥了两棵大葱来,周烈一手攥着啃。 王修想起刚才在昏暗油腻的灯光下看到周烈瑟缩的背影。 原来以为周烈会趁机向摄政王诉苦告状什么的。结果周烈什么都没有做。吃了一锅牛肉一抱拳,走人了。李奉恕仿佛笃定周烈什么也不会说,也一抱拳,放他走了。 明天是大朝会。周烈会上朝。他忽然很想看看公服的周烈是个什么样子。 大朝会,周烈捅了天了。 其实文官武官公服大致上都差不多。朝堂上目前文官多武官少,文官大多长期伏案,驼背凸肚。钻营久了,琢磨人成习惯了,脖子探寻着往前伸。吵架就更难看了,脑袋一点一点,跟李奉恕在山东养的鸡似的。周烈挺拔地站在那里,脖子是脖子肩是肩腿是腿。 站立只是个基本动作,能站得英姿飒爽的不多。王修用胶东话形容周烈,大概是“苗杆相直”。哪四个字王修本人也不清楚。根据它的意思,李奉恕猜是庄稼苗刚出来直挺挺的样子。“鹤立鸡群”是个烂俗的词,如果千倾稗草里立着一根苗形容周烈倒是贴切。 本来挺有意思,摄政王只是有点悲哀。 历来克扣军饷喝兵血都不是啥大事。除了太@祖太宗那会儿实打实自己领兵没人敢怎么作践军队,现在兵事兵务实在是个刨钱的大好由头。 景帝当初为了修缮九边长城一年就花了六十万。当然这六十万绝大部分去向是没法追究的。具体落到实处,天知道。 “……臣戍边六年,未曾一日敢忘皇恩。九边重镇,臣到任一年之内全部探查。辽东、宣府、蓟州、大同、太原、延绥、宁夏、固原、甘肃。所到之处,臣无不触目惊心。好些的,兵甲充实大约十之七八。空虚些的,弹药粮库皮甲兵员竟然不足五成!臣反复上书,全都是渺无音信。陛下,臣是粗人,也懂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现在我大晏九边之堤岂止一处蚁穴!” 一人反驳,这谁来着:“一派胡言!如今陛下威加海内四海升平,即便是瓦剌鞑靼女真皆服我中原教化。我大晏自然以德以礼治天下,君臣父子,纲常伦理,哪里来的狼烟战事?每年军饷军粮皆有下达,你在此大放厥词,究竟是何居心?” ……嗯,威加海内的皇帝陛下昨晚上还尿床呢。 周烈冷笑:“军饷,我问足下,军士兵卒,一年饷是多少?” “自然是各个有别。民匠步兵马军,有家小无家小,饷粮饷银,你问哪项?” 周烈道:“倒也不必如此细分,大同、太原、延绥前年一分也无,辽东、宣府、蓟州去年发了半年口粮!” 何首辅闭着眼没吭声,又有一个什么人一甩袖子:“无凭无据!况且,你昭武将军可自行纳捐,九边这几年农税去哪里?” 周烈道:“最可怕不是无兵无饷,陛下,大晏不开商税遇事只开农税,九边经营至今臣已经不奢望死后能归葬家乡,恐怕家乡人人恨不得吃臣血肉!九边大部分地区农耕与江南根本没法比,为了供给大营兵堡税收净比江南还要高三分!民怨四起,瓦剌鞑靼女真群狼环肆没一天不想犯境,无兵无甲拿什么抵抗草原骑兵?更可怕的是,我们有可能先要对付的是自己的百姓!” 周烈忽然跪下,大喝道:“陛下!你可知你的京营里活人还有多少!!!” 何首辅忽然大怒:“周烈放肆!陛下驾前要你这庶子信口雌黄!” 三岁的肉团子被周烈吓得肥肉一抖,慌慌张张去看摄政王。摄政王坐在宝座上,毫无反应。 周烈高声道:“臣把九边经营成如此,今日便是来领死的,陛下!九边空虚不可再拖了!” 平时那么能吵的群臣,现在连个屁都不放。 ——因为他们都知道。 都知道。 只除了这个三岁的皇帝,和摆设摄政王。 周烈说的上什么书,他一个字也没看到。 李奉恕冷笑了。拿点吧。吃点吧。贪点吧。大晏那么大,怎么可能因为自己贪一贪就倒了呢。 倒就倒了呗。 刘次辅瞠目结舌。他没想到周烈竟然是来求死的。把周烈召来只是他政治斗争的一步棋,朝堂博弈么。刘次辅比何首辅大,在次辅位置上干得绝望,何首辅既没致仕也没要死的意思。其实朝臣勾心斗角未必比后宫娘娘撕逼更好看,有的时候还是相辅相成的。 周烈疯了。他对着皇帝不断磕头,磕得一脑门子血。九边现在什么样可以想象了。就算那些个蛮夷不足畏惧,发生民乱怎么办。 朝堂很寂静。 皇帝陛下攥着龙袍睁大眼睛看他。 有点可怜他了。 皇帝亲娘还想垂帘听政想当女中尧舜,周烈一闹九边说不定太后又有什么幺蛾子。也不知道太后都在后面教皇帝什么,皇帝毕竟才三岁,很多事藏不住。态度对他忽冷忽热。他不介意。大晏太祖的规矩,皇族最好和平民结亲,皇后都得是良家子。太后是小家碧玉,比正经皇族里的人都热衷嫡庶斗争。这也是个传奇女子,从太子小老婆斗到皇帝大老婆,再斗到皇帝他娘。现在憋在后宫一拱子劲要和摄政王斗,奈何根本逮不着他。 皇帝很矛盾。想和摄政王亲近,回去他娘又得没完没了。他并不能理解为什么非得和摄政王搞得这么僵,给摄政王脸看到底有什么好处?太后委曲求全一辈子了,现在她是太后,儿子是皇帝,天下还有比皇帝大的吗?再看别人的脸色不是太可笑了么?皇家有皇家的尊严!皇家有皇家的骄傲!让个庶子摄政简直是对皇家尊严和骄傲的践踏! 太后“摇篮风”吹着,皇帝和摄政王关系一天天水深火热下去。 摄政王看着朝堂地下这堆东西。满口仁义道德。公服补子一个个张牙舞爪,要禽有禽要兽有兽。 衣冠禽兽。 周烈满脸血跪着。皇帝显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甚至不知道该不该看摄政王。最后实在没办法,懵懵懂懂转脸对着他亲叔叔。 摄政王微微躬身,对皇帝温柔道: “陛下,他说,你的大晏,要完了。” 第6章 王修放衙回王府,看见摄政王蹲在正厅门口,默默地啃大葱。 王修站在他跟前,向下俯视他。 摄政王没搭理他,啃葱啃得很深情。 就在王修考虑怎么迈过摄政王的时候,李奉恕抬头看他:“你跑吧。” 王修惊奇:“啊?” 李奉恕道:“你跑吧。越往南边越好。不要回来。” 王修半天没说话。 院子里很寂静。李奉恕除了不爱笑不爱说话其实挺好打发一人,仆从们怕他怕得半死。王修一声长叹:“你早知道,大晏要完了?从什么时候?” 从什么时候呢。 李奉恕小心翼翼地嚼完一根葱。 一座恢弘的大厦即将倾塌,他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那里,等着被砸死。 “我跑了,你干嘛去?” “不干嘛。等着。” 王修在他身边坐下来,抱着膝仰望天空。鲁王府衰败归衰败,足够大。当年那一代鲁王很有意思,房子修得全都矮,房檐也不翘,一座座房子像是四肢缩在肚皮下取暖的大猫,温柔无害。这倒是有好处,坐在门槛上往上看,能最大限度看到天。 天很大。 大概这是宿命中的一点联系——也不知大晏几代鲁王是不是都这样喜欢蹲坐在正堂门口看天。就像李奉恕现在这样,太高大所以蹲着的时候更像团着。 王修伸手摸摸李奉恕的背,给他顺毛。 “我这两天看书。看到二圣北狩。金军攻破东京的那天是个什么景象?” 王修沉默一下。“瓮中人语,‘二十五日,虏索玉册、车辂、冠冕一应宫廷仪物,及女童六百人、教坊乐工数百人。二十七日,虏取内侍五十人,晚间退回三十人。新宋门到曹门火。二十八日,虏索蔡京、王黻、童贯家姬四十七人出城。……” 李奉恕道:“你有没有数过,《瓮中人语》里一共几个‘虏’字?” 王修愣了愣。 李奉恕轻声道:“四十五个。四十五个‘虏’。” 从政和元年辛卯冬,辽李良嗣来归,到最后,靖康二年四月初一日,虏胁靖康帝北去。十六年。 物华天宝的王朝,雨打风吹去了。 “跑吧,听话。”李奉恕道:“快走。” 王修静静地看着他,忽而笑了:“我不跑。”他语气轻快道:“你是摄政王。殿下,你是摄政王。你不能就看着大晏完了。大晏完了,就会死很多人。” 李奉恕没有说话。 李奉恕甚至恶意地想,鞑靼瓦拉女真哪个破京或者一起破京,他们能从何首辅刘次辅家里‘虏’出什么。 “你倒真是不怕死。” 王修剥了一根葱:“不过一死。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哪样都比死糟糕,殿下。” 李奉恕道:“你知不知道李斯什么下场。” 王修大笑起来。他有一枚不甚整齐的虎牙:“总要试一试。” “试一试。” 李奉恕木然地坐着。这个木台泥塑的形象救过他的命, 周烈被摄政王抓起来了。罪名是惊驾,有辱圣听。惊驾实在是个可大可小的罪名,重者夷九族,轻者……住王府。 周烈被李奉恕弄鲁王府来了。 鲁王府本身也不怎样奢华。大承奉领着仆从打扫了一个房间,让周烈搬进去,关上门。完毕。 李奉恕袖着手站在不远处看大承奉忙进忙出。他把周烈弄来也没啥阻力。说实话摄政王和肥肉皇帝对文官们影响也不大。权力这个东西,还真不是御案上的玉玺决定的。李奉恕捻了捻手指。空得很,得拿点什么。 王修帮了李奉恕一个大忙。锦衣卫是皇权的象征,一直是文官们脖子上悬着的大铡刀。文官恨他们恨不能食肉寝皮。成帝的死亡标志着文官集团在和皇权的拉锯战中获得了巨大胜利——那么作为皇权的狗,锦衣卫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裁撤,调换岗位,暗杀,现在锦衣卫只剩一个光杆的指挥使。各种人事调动变换,在吏部甚至找不到正式的文录。成帝死时候非常混乱,摄政王目前也没有足够的心腹去暗访当年的锦衣卫们去了哪里。 可是,王修硬是从积了灰的成帝起居注当中扒拉出来几个人。李奉恕非常怀疑这么做的可靠性。王修呵呵一笑:“起居注是最可信的。” 关于这几个人,王修跑到吏部软磨硬泡旁敲侧击打听了一下。当年在锦衣卫职位并不高。可是有一段时间被成帝传召得非常密集。皇帝也需要有人去帮他做点脏活。 也许不能证明这几个人对皇帝完全忠诚,但起码成帝那个疑神疑鬼的神经病用得很放心。 摄政王无人可用。也许这几个人值得他赌一次。 连庆。谭平。万之贞。冼至静。薛云雷。 活着的还剩五个。 摄政王看着这五个人的名字,微微一叹。 那五个锦衣卫到底替皇帝干了什么脏活当然起居注里没有。那段时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儿,除了成帝的舅子死了。 一个是急症一个是意外坠楼。 成帝这俩舅子是他原来皇后的一兄一弟。怎么说呢,就算是被成帝除掉的,死的也不是特别冤吧。太@祖当年构想得挺好,皇家只和平民良家结亲,避免外戚干政。皇子娶妻少女们全国甄选,长得漂亮品行端庄都只是基本条件,能脱颖而出的跟中女状元似的。只是太@祖没想到过平民之家一夕之间成为天潢贵胄会怎么样。 纨绔是指细绢做的裤子,这俩舅子就是穿着细绢裤子的流氓。 成帝厌恶原配皇后他俩功劳不小。都想得简单,觉得自己姐妹是皇帝老婆,自己上天入地无所不能。那万一她不再是皇帝老婆了呢。 这次刺杀可能是这五个锦衣卫执行过的最无聊的任务。两个被酒色掏空了的身子的胖子,某天晚上,稀里糊涂归了西。 这也成了他们为成帝执行的最后任务。 成帝这个人多疑,非常多疑。他千挑万选的五个锦衣卫,除了术业有专攻,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务实。他们没有关系没有钱打点,更没有漂亮姐妹送给上峰享用,所以被压得很低。当年太@祖成立锦衣卫时他们或许是忠诚的。多年下来错综的裙带子捆出了个大网,谁都跑不掉,指挥使当然也是。这五个人无凭无根,忽然得了皇帝的青眼,皇帝成了他们最大的关系。高官是不会有的,成帝需要他们不起眼的伪装。厚禄却有,金子,银子,珠宝。完成的漂亮另有奖赏。 当这五个人站在摄政王面前的时候,摄政王居高临下,看着他们。 连庆面目平庸。非常平庸,没有特点,过目即忘。擅长追踪。 谭平白白净净,看上去像个教书先生或者大夫。他也确实会看病,但更会毒死人。 万之贞孔武有力,气力一般人及不上,趁手的兵器是铁锤,砸人的时候一锤一个,最是干脆。 冼至静年纪看上去只有十五六,一团孩子气,眼睛大大的,看人的时候一闪一闪。据说非常聪明,记忆力卓绝。 薛云雷很瘦弱,风吹就倒的样子。常年带着薄皮手套。擅做机关陷阱。 咋凑的五个人。 这五个人面对摄政王,倒也不慌。脏活干多了心里基础好。摄政王站起来,背着手,踱了两步。 “今天起,一切照旧。” 摄政王知道了。 他不是来跟他们商量的。 五个人呼啦跪下了:“吾等愿为摄政王殿下忠心效死,在所不辞!” 摄政王忽然笑了。 笑声被压得很低,像是暴风雨来临前遥远天边云层里滚动的雷,夹着一闪一闪令人心寒的无声的霹雳—— “不需要你们的‘忠心’,也不需要你们‘死’。我要的是你们的本事,和……脑子。” 五人大气不敢出,这世道,忠心是最没用的。 “做好锦衣卫该做的事,做好聪明人该做的事。”摄政王的表情似乎很和蔼:“嗯?” 五个人冷汗都下来了。 第二天上朝,摄政数月的摄政王终于点了他的第一把火—— 提高俸禄。 准备拼死反对并搬出祖宗法制的中老年们忽然愣了。朝堂上一片死寂。皇帝歪着头看摄政王。摄政王那个方位似乎不是很好,早朝的时候整个人都坐在影子里,看不清表情。朝臣本来是要杀杀摄政王的威风的,他的第一条政令势必不能让它走出皇宫,和皇权拉锯这么多年的文官们实在太有把握把摄政王的小火苗掐死在摇篮里。 然而,摄政王,他说,提高俸禄。 摄政王站起来,本来丹墀就高,他更高,影子里的庞然大物突然一动,在场有人的筋跟着跳。 “列位臣工,为国鞠躬尽瘁无怨无悔,孤是看在眼里的。我大晏的晏就是来自河清海晏这个词。如今先帝刚去,诸位安稳社稷不辞辛劳,为了‘河清海晏’尽忠职守不辞劳苦,我李家列祖列宗在天有灵,定会知晓。当年太@祖创立大晏基业时刚刚驱除胡虏山河端的是零落凋敝百废待兴,还有个典故,京中库存官银不过几千两,满朝文武俸禄从不缺一丝。孤夜读当年太@祖史录,忽然觉得惭愧。当年境况艰难太@祖尚且体恤下情,现今大晏又是盛世景象,臣工们俸禄却从未变动,便是一品大员一个月二十两俸禄在京中怕也刚够嚼用。如此,岂不是拂了太@祖一番慈爱之心!” 所有人,面面相觑。 太@祖他老人家,和“慈爱”这俩字,半点关系都没有。 他恨官员。恨不得榨死他们。李奉恕让他们忽然想起自己刚进官场时前辈们的传说:太@祖时,官员点卯出门,要带着鹤顶红。起码能落个痛快。 摄政王从阴影里走出来,太阳光线斜打在他的脸上,一半黑,一半亮。 他像太@祖。 真的像。 王修作为皇帝文书虽然官职只有芝麻粒大,可是他能上朝。这是以防万一,皇帝兴起要拟制,没个拿笔的多扫兴,总不能皇帝自己写。王修在中书省翻皇帝起居注时翻到过太@祖的画像。浓眉大眼的黑胖子,头发花白,眼神如鹰。 王修在大柱子后头看见李奉恕的侧脸,忽然想起故纸堆里的太@祖,如果李奉恕老了,发胖,或许更像。 见过太@祖的人,再看看李奉恕。 会是什么样? 摄政王被阳光照得微微眯眼。他看着那些人,背在身后的手,捻了捻手指。 第7章 周烈在练刀。 扫、劈、拨、削、掠、奈、斩、突,他手中的刀已经消失了,成为天地间横扫山川的风,呼啸飞驰,狂暴凶狠。刀锋金属的刃切割空气,渺茫的震动一下,一下,四面八方汇来,成为带着血气的清吟,仿佛生死判划下的那一笔—— “戚家刀。” 摄政王背着手,站在跨院外,背着手看他。 周烈并没有收刀的意思,挽了个刀花,忽然冲着李奉恕去了。 的确是戚家刀,未尝败绩的戚家军的刀,大晏的铜墙铁壁,武毅公的刀。 李奉恕看那狭窄的刀在空中挥了一圈,直直劈下来。他向后一仰,随手拿起锄地的铁锄一挡——乱放东西也有乱放东西的好处,他为了种葱农具家伙事儿配得齐全,府里的仆人连大承奉都不敢乱动他的宝贝——戚家刀砍在锄头上铮鸣一下,周烈几乎被刀上传来的后座力向后一推。 摄政王拉开仆步,身子压低向后,这是长@枪准备攻击厮杀的起始姿势。李奉恕一转锄头,木柄的铁锄忽然像乘风的游龙直直刺过来。 刀是百兵之胆,大开大合平拼的就是悍不畏死。枪是百兵之祖,最原始的士兵的武器,只是为了厮杀而生。 李奉恕会的招式并不多。总共几招,他每天每天偷着练习,基本功无人能敌。而且他有一个秘密,一个平淡的秘密: 他几乎像是话本小说里的传奇,力大无穷,永不疲怠。 李奉恕记事起就发现,自己周围的东西都无比脆弱。茶杯,木椅,还有人。他的亲娘一直在训练他如何控制自己的力量,并且告诉他,不要轻易表现出来。没有人知道他的力量到底是哪里来的。或许是太@祖。那个戎马一生,到死都拔山扛鼎的遥远的老头子,还有这个老头子篡位的四儿子,太宗,生于战场,马革裹尸。 太@祖太宗的力量被人描述过,永远精力过人永远不知疲倦,“力举千钧”。 这个词有可能会被理解为写书的人拍的一记马屁。 但万一,这四个字,是事实呢。 周烈很快被李奉恕的力量震惊了。军中鲜有能和他对招拆招走上四十回的,因为他力太大。但现在,他握了握被刀上的后座力震麻的手,经验告诉他不能再撑下去,再下去拇指和腕骨有可能骨裂。 李奉恕站立,收了锄头,扔在地上:“很久没打得这么痛快了。你是我见过的最耐揍的了。” 周烈道:“……谢谢。” 王修靠着月亮门笑道:“打得精彩,就是钢刀砍铁锄,声音太牙酸。” 李奉恕吓了一跳:“你什么时候来的?” 王修指指跨院外,可怜鲁王府的仆人惊恐地挤在一起,像一群受惊的无辜的鸡,瞪着眼睛看李奉恕。 “你俩万一谁死了,我帮剩下那个一起毁尸灭迹。” 李奉恕活动活动手腕。他的手腕子也麻。他现在更稀罕周烈一点,很久没能这么放心大胆不怕弄死人地打一场了。 周烈心疼自己的刀,对着光检查。戚家刀细但不薄,刀锋锐而不脆,是真正杀人的上品,一支军队上万士兵用反复杀人的经验千锤百炼出来的煞刀。 “武毅公的刀,不错。”王修一挑眉。 周烈叹道:“是啊,武毅公的刀。” 王修知道周烈耿直,倒是没想到他会敬佩武毅公。世间流传武将大多数是周烈这款,杀伐决断不容沙子,忠心耿耿,不会说话,一副心肠直上直下,清正而贫穷,简直成了必须的样板。武毅公是个另类,他的军队一生从无败绩,他曾是大晏的铜墙铁壁。可是他很世故,也颇圆滑。阉党文官争得你死我活的时候,他夹在中间左右逢源。武毅公很接地气,该拿的钱也拿,该收的美人也收,和大家打成一片。所以他的军队从来不欠饷,他的军队装备世上无出其右,他的军队是整个大晏帝国最精诚的剑和盾。 “我只恨……没有武毅公的本事。”周烈笑起来。 武毅公打了一辈子倭寇,其实是打了一辈子倭寇的支持者。语言不通隔海相望的强盗为什么会杀之不尽,为什么越杀越多,为什么越来越猖獗,最后竟然可以抵抗正规军队。大晏的朝堂里到底有没有人拿过倭寇海盗的好处。拿了多少。谁是这些强盗利益链条的庇护伞,到底是谁。 当年武毅公也许是知道的。 说不定,武毅公为了军饷军备,还要巴结那个人呢。 大晏啊。 李奉恕道:“你蠢不蠢。” 周烈道:“有点。” 王修道:“你们饿没。” 第二天仆人们战战兢兢去叫李奉恕起床上朝。李奉恕早上起太早头痛,因此起床时脾气不太好。昨天李奉恕好好表演了一把什么叫力拔山兮气盖世,仆人们更怕他了。 李奉恕捏着鼻梁皱着眉,他头疼。几个女人伺候他洗漱换衣,大承奉在一边低声道:“富太监的人昨天晚上来了……” 李奉恕站着,闭着眼,沉声道:“要是太后闹幺蛾子,不用回了。皇帝没死,也不用回了。” 大承奉闭上嘴,没话了。 王修起得早,满院子溜达。周烈起得更早,光着脊梁拿着把枪在耍。没有女眷就这点好处。 李奉恕早上没怎么吃饭,皱着眉往太阳穴上抹薄荷油。王修啃煮玉米,腮帮子一鼓一鼓跟只老鼠似的。 文官最近为了加薪的事儿内讧了。李奉恕画了个大饼,然后让户部核准库银及近十年税收。然后,显而易见,诸位撕上了。 李奉恕闭着眼睛捏鼻梁,冷笑一声:“知道去年江浙盐税收了多少么。” 王修老神在在啃玉米,周烈傻乎乎接话:“不知道啊?” 李奉恕比了两根手指。周烈老实:“两万两?” 李奉恕道:“二十两。” 周烈愣了,王修咯吱咯吱嚼玉米。 半晌无话,王修拿了只新玉米,忽然道:“我以为,俸禄再翻几倍,也赶不上诸位大臣小臣贪的。你这加俸的手段既明目张胆又简单粗暴,他们也不会上钩的。” 李奉恕没吭声,心里接了一句,你可真看得起他们。 他们当然知道。起码何首辅和刘次辅肯定知道。摄政王抓着把鱼食把一池塘的鱼都翻了起来,所有鱼都心知肚明摄政王要干嘛,所有鱼都耐不住要去吃鱼食。 没人会真的说出来,否则什么意思,给大家加薪不好么。 大家都是人精啊,这话要说也是别人说,才不会自己说。 大承奉弯着腰跑进来,低声说了句。李奉恕一皱眉,鼻子里似笑非笑呼了一口气。 李奉恕没打算出家,所以他还是有欲`望的。他喜欢一种石头,绿的晶莹,产自交趾。这东西比一般玉要硬,不大好加工,所以成品的翡翠稀少。何首辅的了块上好的翡翠料,又在交趾找了翡翠师傅,一齐送到摄政王这里来了。 王修比了个拇指:真不愧是首辅,送礼的学问都研究透了。 一般上位者最忌讳臣下妄自揣测自己的心里,又忌讳臣下不揣测。何首辅揣测到了李奉恕喜欢翡翠,又不妄自揣测李奉恕爱挂件还是摆件。翡翠石好寻,够格的翡翠师傅中原王朝可没有。送个翡翠师傅,可比翡翠石厉害多了。 李奉恕漠然站起,走进院子里抽了根葱扔大承奉怀里:就雕这个! 今儿风有点大,大承奉抱着根葱风中凌乱。 王修嗤笑。摄政王为啥喜欢翡翠,因为葱心绿呗。 皇帝下了朝要听讲课,按理说摄政王要陪着。可惜但凡李奉恕在书房,帝师肯定要讲什么是正朔什么是大晏的正朔。李奉恕担心自己一直陪下去皇帝以后只会写“正朔”俩字儿了。再说帝师花白胡子一把年纪,慷慨激昂过了头一口气嘎巴背过去就上不来。 所以他心安理得下了朝就回府睡午觉。 今天下了朝他刚想走,龙椅上的皇帝奶声奶气叫了声:“李爱卿!” 李奉恕反应了半天合着这“爱卿”是自己。 他转过身去看皇帝,似笑非笑道:“陛下,你还是叫臣叔叔吧。” 皇帝瓮声瓮气哦一声。 李奉恕等下文,等了半天没有。皇帝坐在龙椅上越来越郁闷,李奉恕看一边的富太监,富太监低眉顺眼不抬头。 皇帝伸出两手,撅着嘴。 李奉恕没对付过小屁孩,他需要富太监给他翻译。富太监做了个抱的动作。 李奉恕恍然大悟,几步上前一把把皇帝陛下捞进怀里。皇帝哼了一声。然后把脸贴着李奉恕的脖子在他怀里趴趴好。 小孩子骨头都软,也没什么分量。软绵绵一团。 李奉恕很吃惊。皇帝给他娘教的,天天给李奉恕摆脸色,今天怎么转性了。去书房的路上皇帝在他怀里打起小呼噜。 富太监低声道:“禀摄政王,陛下这几天一直做噩梦,没怎么合眼。” 李奉恕看富太监一眼。富太监道:“陛下说了,摄政王在就不做梦。” 李奉恕道:“既然如此,直接去寝宫吧。不坐肩舆,我们走着去。” 太和殿到乾清宫着实挺远,摄政王在前面抱着皇帝健步如飞,后面跟着一溜仆人小跑。小孩子都挺喜欢被人抱着,也不知道为什么。皇帝在摄政王怀里摇摇晃晃睡得正舒服。他梦见一只威风凛凛的大老虎驮着他走,周围魑魅魍魉看见大老虎就跑,不敢再欺负他。 他抱着大老虎的脖子心里想,要是大老虎一直驮着他,保护他,就好啦。 第8章 王修半夜起来撒尿,无意间抬头一看,书房灯还点着。他系好裤带过去一看,李奉恕凑在灯下翻着一堆卷宗。李奉恕虽然本来就不爱说话,但很少能看见他如此严肃的样子。他的侧面被灯火锐化,额头到鼻梁到嘴那条线非常犀利。 王修推门进去。他有点好奇,今天晚上那五个许久不见的锦衣卫悄么声地来过一回,送了一堆东西。李奉恕一直在翻,晚饭都没吃。 “你在看什么?” 李奉恕也没抬头:“你倒是从不避讳。” 王修一挥手:“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咱俩谁跟谁。” 李奉恕向后一靠,把手上的案卷往桌上一扔:“我看看,大晏到底烂到哪一步了。” 王修沉默一下:“还有救?” 李奉恕笑了一下。“没了。” 当年太@祖设立九边,九边大多土地贫瘠,就算把这些人榨出血来,收成也就那些。为了应急打仗,于是太@祖和晋商达成了一个协议,叫开中法。这些晋商往大同太原宁夏和延绥等地运送粮食,可以换来合法贩卖官盐的权利。晋商十分迅速地垄断了河东两淮的盐引,在江南如同盘踞。 当初这些晋商和太@祖的协议是每年五百万石粮食,盐引却没规定具体的数量。大晏的土地一直在扩张,边界战线越拉越长,粮食却越来越跟不上。晋商的军粮簿现在俗称“黑帐子”,这里面黑的深不见底。每年告诉朝廷运到九边的是一个数,实际上是另一个数。这里面能吃的,更少了。 神宗朝时有改善,但是没有作用。现在的局面是,军粮供不上,朝廷每斤盐抽的税不到两文。 “这帮山西商人不但控制着军粮,还控制着所有富庶地区的盐政。假如哪天有个异族告诉他们,卖了大晏,他们可以得到更高的利润,他们会如何?” 王修回答得毫不犹豫:“卖掉大晏。” 这也只是诸多弊病之中的一个罢了。 “你知不知道太后最近在忙啥。”李奉恕笑道。 “嗯?她不是一直挺忙的?” “她知道我头疼盐税呢,最近忽然很亲山西籍的官员夫人,放风说有意要个山西籍的儿媳妇……” 王修用上嘴唇夹着一枝笔:“我会留意留意。” 李奉恕笑了:“皇帝刚三岁,屁大点个玩意儿都要卷进政治婚姻里了。” 屁大的皇帝正在挨他娘的骂。 太后深恨皇帝不出息。要他亲摄政王了吗?摄政王安的什么心谁不知道,她始终咽不下那口皇家的骄傲之气梗在喉咙里。摄政王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就跟割她的脸似的,她维护着皇家的体面,皇帝可好,跑去跟摄政王赔的什么笑脸!枉费她苦心孤诣为他筹谋。 “你是大晏的九五之尊,你跑去和摄政王卖好么?你卖好摄政王收么?人家瞧得上你么?你不要先皇的脸面,娘可要!”太后红着眼圈揉着帕子,她实在太需要一个依靠。成帝死了,她忽然发现自己在后宫斗来斗去都是小打小闹。摄政王早朝时问过一句盐政,她马上命人找来看,发现去年一年盐税二十两。那么大的大晏,一年的税银赶不上她一个月的份例。可能吗?可是她看不懂。 也有其他的办法。 姻亲。 太后看着肉团一样的皇帝,用纤纤玉指戳他的额头:“娘这都是为你好!” 皇帝平时都是垂着脸听太后骂。这次忽然伸手捉住了太后的手指。他手太小,团成一团跟个小笼包似的,压根没劲。但是太后还是惊讶了。他抬起脸,奶声奶气冒了一句:“朕是皇帝。” 太后瞪着他。他慢条斯理道:“朕是九五之尊。” 太后抽出手指,气道:“我教你这些,是让你在我身上使的么?” 皇帝忽然对着太后笑了。那表情似笑非笑,眼神像是把人的心肝脾肺都看得一清二楚——摄政王! 太后倒退两步,忽然一身冷汗,皇帝太像摄政王了,对,摄政王和先帝是兄弟,皇帝和摄政王是叔侄。到处都是摄政王! 太后气得发抖,眼睛含泪道:“好好好,就我是外姓人,你们一家姓李的!”她一甩帕子,走人了。 她倒是想效法神宗的亲娘李太后,还能哭太庙废神宗,让神宗的弟弟继位。她可没有第二个儿子了!太后越想越委屈,先帝走得真是太早了。 太后怒气冲冲离开乾清宫,富太监低眉顺眼站在皇帝身后一声不吭。皇帝活动了一下小脚,忽然问道:“大伴,九五之尊是什么意思?” 富太监道:“陛下,世上天下没有比您大的了。” 皇帝问道:“比摄政王呢?” 富太监道:“当然是您大。” 皇帝道:“比太后呢?” 富太监犹豫一下。“太后是您的亲娘,陛下。” 皇帝笑道:“太后是想去哭太庙,她想当李太后,可惜外面少个张太傅,她又看不起摄政王。最重要的是……我缺个弟弟。” 富太监没有讲话。皇帝缩在高大的宝座中,怀里抱着大枕头。他本身穿得多,像是宝座里摆了两个软胖胖的枕头。太后和摄政王关系紧张,就紧张呗。那多好。 摄政王不知道有人在咒自己祖宗,也就是太@祖。他用手指摩挲着下巴,忽然道:“秋狝。得秋狝。秋以狝治兵,再不狝一次,估计来不及了。” 王修道:“肯定不行,他们肯定得跟你哭土木堡。” 摄政王道:“哭吧。皇帝们是要顾及面子文官哭一哭脸上就挂不住。我怕什么,摄政王,我还有名声这东西么?” 周烈抱着剑,目光闪闪地看着李奉恕。 摄政王说要秋狝,就有了秋狝。 他懒得扯皮。文官可以不去,他并没有什么强硬的表示。军官都必须去,好歹周烈还是有点号召力的。 秋狝那天够格随行的文官一个没少。 大晏没啥皇家猎场,太@祖太宗时期逮哪儿算哪儿,猎物一般是瓦剌和鞑靼。往后的皇帝就不行了,要么身体不好要么不爱出门。英宗之后更没有皇帝敢说打猎的事,大部分时间都得在皇宫里老老实实的,要不然御史言官能骂死皇帝。 李奉恕发现当摄政王的好了。虽然这是个要么被人用过就丢要么弑君篡位的尴尬境地,同时也属于两不管。大晏从来没有出现过摄政王,文官们很缺乏对付摄政王的方法。当年世宗闹过大议礼之后,朝廷对皇族旁支失去了所有信心。成帝去世时太子太小,根本不知道能不能活到成年。但是又不能迎一个皇族适龄的,李奉恕实属朝廷中各方势力拉锯妥协的结果。 大家都知道。 秋狝那天,摄政王打出黄纛龙旗,皇家的卤部仪仗的红甲赫赫然烧穿了京城。北京实在太久没有出现如此阵仗,所有人都涌出来看热闹,京城的戍卫全部上街拦人维持秩序。 老百姓,真的很好奇摄政王什么样。 他们看到一个一身黑甲骑着黑马的男人。 他一出现,所有的声音都不见了。 他像是自黑夜里诞生的梦魇,缭绕着四伏的杀机。久远年代里噩梦中的血腥味,淡淡地,似有似无地,飘了出来。 他就是摄政王。 李奉恕最后才得知自己并没有合身的甲胄。宫中连他的衣服尺寸都未必有。原先他并不是很在意,如果没有甲胄就穿着曳撒。司礼监富太监忽然来了,不卑不亢,圆圆的脸微微笑道:“殿下,其实还有一套,估么着合您的身,就看您敢不敢穿了。” 李奉恕道:“拿来吧。” 富太监身后跟着好几个小太监抬几只大箱子,金丝楠木的箱子。李奉恕一挑眉,这贵重的,通常用来做棺材的木料。富太监亲自上前一一打开。很久没开过的样子,一开盖暴起一层土。几个人轻手轻脚将铁盔鱼鳞甲护手铁靴一一取出,慢慢挂在木架上。直至腰带雁翎刀都配好,远远看上去竟是站了个一身黑甲的高大男人。 李奉恕绕着黑甲转。这身铠甲从头黑到脚,甚至有纯黑的面甲,连铁盔上的凤翅都是黑金,天鹅翎大概就是真的黑天鹅的翎羽。他轻轻一嗅——这铠甲有年头了。非常久远,尽管保养得很好,它的确不是当世之物。血腥味轻轻萦绕着,那种长年累月的厮杀征伐积累下来令人陶醉的味道。 可黑甲实在是太罕见,李奉恕印象中似乎没有名将是穿黑甲的。 富太监带着略略原谅的微笑:“有一个人是着黑甲的,殿下。” “就是太宗皇帝。” 大晏太宗皇帝也是一个传奇。在战争中出生,在战争中死亡。一生最后一次战役大获全胜,然后他死在马背上。黑甲本来是要殉葬的,太宗临死改了主意。一直被藏在宫里,不见天日。 太宗也许在临死前看到了三百年后子孙灭顶之灾,忠诚的黑甲应该等着他,等他复活,再行征战人间。 李奉恕伸手摩挲着铁甲。触手滞涩,似乎是擦不干净的血。 “这上面有数不尽的太宗皇帝刀下鬼的血,也有太宗皇帝自己的血。太宗皇帝穿着它驾崩,所以下仆才问殿下,您,敢穿吗?” 李奉恕大笑,他看着黑甲,仿佛看到了三百年前那个男人:“祖宗的铠甲,我穿着,正当其份。” 京城百姓看着摄政王一行离开,猎猎的龙旗铺天盖地。反正在他们眼里,李奉恕是飞扬跋扈的。 为了不委屈,李奉恕就真跋扈了。 人群里有个少年,被兵丁推着挤在街边。他背着大药箱,点着脚尖往人群外看。摄政王黑甲长枪,疾驰而过,少年心神激荡,觉得这才叫男人,踔厉风发,气势如虎。他对自己的身条一直很遗憾,摄政王突然填补了他的遗憾,成为他的梦想。兴奋的不止他一人,围观的人群都振奋起来,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但这个男人莫名其妙地让他们看到了希望。瘦瘦的少年兴奋至极,背着大药箱兔子一样往家跑,大药箱哗啦哗啦响。 猎场在京郊,也不远。吩咐各位尽兴摄政王就没再出现。周烈也不在随行队伍里。有些人动了心思 但转念一想,几位阁老坐镇,李奉恕也兴不起风浪。 李奉恕在营帐里想京营的事,想着想着有点犯迷糊。他朦胧间觉得右手凉,胳膊上缠着东西。他眯着眼往胳膊上看去,忽然给激了一身汗。 一条蛇! 那蛇一路爬他帽缨上盘着,似乎还冲他笑了一下:老友,很久不见。 李奉恕猛地睁开眼,铁盔还在膝上,没什么蛇。手上还残留着蛇类爬过的涩感。他捻捻手指。 太祖早年曾经梦蛇缠帽缨,蛇化龙直冲霄汉,权掌天下。 第9章 中华传统上,文人都不是羸弱的形象。有据可查的春秋时期起,大家为了宣传自己的学说为了拉信徒互相打架都不是什么稀奇事。儒家祖师爷孔老先生当年上任七天亲自干掉和自己利益冲突的少正卯。李奉恕当鲁王这些年的经验,孔老先生的老乡们貌似也并不以羸弱为主。唐朝著名诗仙还吹自己十步杀一人呢。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提起读书人,就等于穷措大,就等于酸腐儒,就等于手无缚鸡之力。 朝廷很久没筹备秋狝,一时之间比较慌乱。道理上来说皇帝秋狝实际上是一次大拉练,冬狩就属于阅兵。只是,大晏的兵太久没有被检阅过了。 被拉出来和摄政王打营狩猎的还是比较能看的。李奉恕并没有看到一群年轻小伙子的朝气,他甚至找不到太祖太宗时那些军人骁悍的影子。 那些士兵木直直地看着摄政王。 北京远郊秋天一地的衰败,皇都的便宜一点也没沾到。李奉恕牵着马,靴子踩在枯枝败叶上。远天远地那么大,够不着。李奉恕仰着脸看一丝儿云都没有的天,蓝得透进血里。 然后,他听见说话声。 “正纯,没想到你箭术如此好。” “渊锦客气,想我读书人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分内罢了。” “正纯你才客气。这次跟着摄政王出来的文臣,有几个拉得弓呢。” 那个被称为正纯的青年冷笑一下:“拉弓?你不看看多少人骑着驴?养得连马都上不去。” 渊锦似乎噎了一下:“正纯你得改改性子,这话对我说说得了,太得罪人了。” 正纯沉默一下。 “孜孜奉国,知无不为,或者才兼文武,出将入相,你觉得当世‘读书人’谁可?” “正纯,我知你孜孜报国之心,但我问你,现在是大晏,还是……文昭公和景武公的盛唐?” 正纯愣了,李奉恕也愣了。 半晌,里面有人走出来。为首的身材颀长青年,文臣打扮,一手拎着一只雁,另一手拎着硬弓。他身后跟着个矮点娃娃脸青年,倒没拿什么。俩人一前一后从枯草围子里走出来,看见一身黑甲牵着黑马的男人。 俩下都没说话。默默相对,那俩青年大约也明白,自己说话摄政王都听见了。高个儿的放下雁和弓,远远冲摄政王长揖,端端正正。娃娃脸似乎被吓坏了,愣愣地看着高大冷峻的男人。 摄政王并没有说什么,点点头,自己牵着马走了。 渊锦看着摄政王离去的背影,忽然道:“殿下……一定很累。” 正纯没吭声。文昭公和景武公的盛唐,为何没有谢正纯的……大晏? 秋狝得十一天,第一天摄政王和文武官儿们一起先出城。王修和鲁王府仆人后跟来,到营地都晚上了。本来给王修准备了驴,王修看着驴冷笑,翻身上了边上的骏马。 他骑术是不怎么样,家里穷地连活牛都只见过几次,马更不可能。可他也突击练过几天,拼着被马颠死摔残愣是挨到了大营。 他直奔摄政王大营。一撩开帐篷,偌大的帅帐没点灯,也没侍人。李奉恕一个人趴在案上,月光映进来,正在他眼睛里。王修渴得到处找水,李奉恕忽然道:“你是读书人。” 王修惊奇:“你才知道?” 李奉恕直起腰,坐在条案后边,一身黑甲被泛着幽暗的冷光。他在夜色中看着王修,问道: “那你知不知道,士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我大晏李家失望的?”王修怔怔地看着李奉恕。 他知道摄政王秋狝得碰钉子。他知道大晏的皇家注定不会那么顺。他猜到李奉恕会失望,会生气,会无奈,万万没想到李奉恕会问他这个问题。 大晏帝国的摄政王问他。 你是从什么时候对大晏失望的? 文官。武官。 朝堂上吵来吵去打来打去,或者装聋作哑完全不管事。 那么多皇帝从来只是坐在高处看着这唱念做打,官员们就尽心尽力演给皇帝看,两不相欠。从什么时候,一腔报国的血,彻底冷了? 从大晏的文成公文毅公还是襄武公武宁公开始的? 他们说,太祖赐给武宁公一只蒸鹅。然后性情刚毅不屈的武宁公就死了。 民间那么说而已,充满平民百姓神奇的想象。太祖杀伐决断,太宗生杀予夺。大晏诞生起便是天赐的剑,从头到尾滴着血。 王修这天晚上突然明白了。他在朝会上看了那么多天摄政王的神情。摄政王似乎总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文官们演戏一般打打闹闹——错了,他终归和大家一样,都走眼了。那表情是,悲悯。 秋狝第三天,周烈突然来到营地。没有惊动任何人,直接进入了王帐。 王修也在,李奉恕修长的手指转动着一枚铜钱大小的印信。周烈逆着光站着,看不清表情。李奉恕沉默半晌,冷声道:“讲。” 周烈还是沉默。拱卫京师的京营应该是精锐中的精锐,应该是帝国最后的城墙。可是他无话可说。 军官欺压士兵,士兵不堪受辱逃跑,被捉回来砍头示众。军户也在偷着跑,军户更惨,官田被强占,私吞。军户被牢牢地捆在土地上,在家中等着饿死。如果逃跑被抓,连坐一片人。 可是,依然有人在跑。 这种情况竟然比他九边治下更甚。 朝廷批下的银子,京营都拿不到,更何况其他——不提九边,福建沿海,倭寇日益猖獗。 腹背受敌。 在难耐的沉默中摄政王忽然笑了一下。 帐子里光线太暗,摄政王看着微卷的帐篷帘子透出的一丝儿光,低声道:“你们走吧。我再说最后一遍,你们走吧。” 周烈没想到李奉恕会这么说,王修忽然有点火:“我们俩忙上忙下,等得就是你这句话吗?” 李奉恕停止戏耍那枚可怜的印信。他举着玉质上好雕工精细的印信比给王修看:“你说,摄政王的印信,如今能调动多少人?” 王修一愣,李奉恕道:“没有。” 周烈道:“有。” 李奉恕看他,周烈忽然半跪下:“起码仍有周烈一人。” 李奉恕看着王修:“他是因为忠诚,你是因为什么?” 王修很坦然:“我受够穷日子了。那种,没饭吃的日子。你知道吗?” 摄政王似悲似喜似笑非笑地看着玉印信,忽然问道:“知不知道景庙怎么死的。” 王修一愣:“呃先皇是……重病?” 摄政王忽然想起自己逃命一样跑出京城那天。他原来以为不用再回来。真逗。 “是重病,但是没到不治。” 王修和周烈瞪大眼睛,忽然都觉得脊椎上爬过一丝阴冷。 “只是,很多人,觉得他没必要再活下去了。” 李奉恕微微眯眼,王帐的帘子又往上了一点,射进来的阳光正好照在他一对眼睛上,往外反着光,像一种蛰伏的动物。 成庙是被默认的。景庙的脾气太大,已经破坏了朝堂的规则。玩游戏最不欢迎这种人,他被清除出局。那天晚上整座王城灯火辉煌,所有官邸悄无声息。 王修战栗起来。他简直不能接受,他读了那么多年圣贤书,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一直以为伦理纲常把一切都归置好了,他一直这么认为的。 “那,那成庙……” “九边的事他明白的很,周烈拼着死谏要说的事他知道,我也知道,皇家都知道。然后,他也走了。”李奉恕把印信放在桌上,静静地看着站直的王修和半跪的周烈。 帝王似乎可以统领后宫朝廷。但当这些人都觉得应该要换一换皇帝了呢。皇帝,真的成了孤家寡人。 何首辅刘次辅可以容忍李奉恕胡闹,甚至秋狝都没说什么,因为李奉恕还没动他们的根基。从很久之前起,朝廷就已经脱离了皇帝的权利,和皇帝离心离德。 景庙因为这个事实愈加乖戾,但是什么也没有挽回。 “现在,你们还要留下吗。”李奉恕一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条案。咚,咚,咚。不疾不徐,不慌不忙。 周烈正立,王修微笑。 “当然啊。” 第10章 摄政王秋狝的第四天,平淡无奇,四海升平。 苏州有个人自杀了。 他叫黄纬,前江浙巡抚。他服药之后,睁着双眼,正襟危坐,直直看着东南方向,倭寇番夷肆虐的王土。他为了大晏的土地一辈子,他死的时候依旧看着。东南方向,狼子野心的倭寇,卖国求荣的内奸,他忧心了一辈子的地方与人民。 黄纬是个很纯粹的读书人,忠君,爱国,先天下之忧而忧。生就一副秦汉士人铜筋铁骨,可惜生错了时间。 成庙当年决定清理东南,黄纬不折不扣执行着皇帝的政令。他要对付的不仅仅是葡萄牙人,朝鲜人,倭人,还有整个朝堂上走私贩私的巨大利益集团。这个书生捧着王命令旗,一路前行,义无反顾。 整个东南沿海似乎被利益结成了一个茧。朝堂官员,生番倭寇,通番小民,层层叠叠,林林总总,交错往复。黄纬总领江浙军政,他举起了大刀,砍烂了盘踞几十年海盗的海上据点,追杀残寇至福建,一举歼灭。查处权势家族走私船只,处死通番奸民,捉拿通番官员。他用滴着血的刀砍碎了东南沿海那个茧——他被参矫命擅杀,他那刀子简直捅进朝廷里去了。浙闽系官员恨不得将他食肉寝皮。 他们都忘了,黄纬也是苏州人。 黄纬当然不会有好下场,他被裁撤官职,令返回原籍听候处理。那时成庙的身体终于油尽灯枯,再也无力和整个文官集团斗什么。 黄纬在苏州自杀。 明明是秋天,忽然下起大雨。暴烈的大雨冲刷着猎场,王帐在风雨里摇摇欲坠,王帐里豆大的灯火受惊一般瑟缩战栗,影子被七扯八扯如同鬼魅。 “黄纬临终前说过什么没有。” 连庆蠕动了一下嘴唇:“卑职去晚了。只拿到这个……” 李奉恕接过一张信笺,上面用血刀劈斧凿一般写着: 一不负天子 二不负君子 王帐外忽然有人惊慌大喝一声,王帐里几人没反应过来,暴风掀起门帘,冲进帐篷,巨大的王帐倏然被风顶起,灯火一刹那间熄灭。几乎所有嵌在土里的木钉同时崩出,王帐轰一声乾坤颠倒一般翻了出去,泼天的雨顷刻砸了下来。王修周烈和连庆前仰后合忙着躲,李奉恕岿然没动。 他坐在条案后面,维持着拿着信笺的姿势。干涸的血渍被雨水浇透,融化,流淌,臣子的血在摄政王手上汨汨划过,跌入大地。 李奉恕站起,闭起眼睛。他把模糊一团的信笺塞进护心镜里,然后伸手接着从天而降仿佛苍天震怒的狂风暴雨。 狂风中有杂音。像是李奉恕小时候听见的国祀时缈缈的祈祷—— 皇皇上天,照临下土。集地之灵,降甘风雨。庶物群生,各得其所。 一身黑甲的摄政王站在狂风暴雨的夜色中,遥远的天际有滚滚的电闪雷鸣,宛如雕塑。 秋狝没有进行完,摄政王提前归京。又是那赫赫的赤红卤簿,长长的皇家仪仗,一路火焰般烧开京城的人群,摄政王一路打马冲进皇宫。黑甲黑马,宫人吓得纷纷下拜,黑色健硕的骏马在空旷寂寥的皇城里奔跑,清晰的马蹄声回荡着,或许三百年前太宗也曾在皇宫里纵马狂奔,黑马黑甲,不知皇宫可还记得故人? 摄政王一路跑进乾清宫。下马。他的铁靴踏着砖地,一下一下。成帝停灵在乾清宫,他走得太仓促,他的陵墓最近才算是修完。乾清宫的仆人被他挥出去,他疯了一样围着成帝巨大的棺材打转。 他亲哥哥躺在这里面。 李奉恕脑子里滂沱的记忆像那晚的大雨,狂风呼啸。他怎么就忘了。 他和李奉恪是一起长大的。 李奉恪从小很会做木匠活,给他做过不少玩具。 怎么忘了呢。 李奉恕发疯一样打转,他终于想起来了,李奉恪给他做过一个玩具,叫水戏。笔洗大小,铜质小缸子,里面零件精巧,灌上水按上机括,自动喷出水花来。水花上还能放七个木球,上上下下,跳跳跃跃,他一生中第一次收到礼物。 李奉恪,你起来,你把那些东西都放哪儿了。 李奉恪,你给我起来,你不能把这么个烂摊子扔给我。 李奉恪,把我迎回来当摄政王是不是你的阴谋,说,是不是! 李奉恕完全陷入疯狂,他绕着皇帝的灵柩一圈一圈一圈打转。他又想起来了,他逃出京城那晚李奉恪给他做的木头玩意儿他一样没带,扔在房间里他一样没带!李奉恪夺了大宝,最后看见那些被抛弃的玩具没?他看见没?他扔了吗?他放哪儿了? 李奉恕抽出佩刀要撬李奉恪的棺材,忽然被人拦住。他一甩手,将那几个侍卫甩了出去。又有更多的侍卫扑过来,富太监喊了一嗓子: “摄政王,那是你亲哥哥的棺木!” 李奉恕像被困住的兽,身上手臂上腿上拖了一堆侍卫,他茫然地看着富太监和气的圆脸,富太监笑眯眯问他:“摄政王,您找什么?” 李奉恕喘着粗气:“水戏,我的水戏呢?放哪儿了?” 富太监抱着拂尘,微微鞠躬:“殿下,先帝带走了呀。” 李奉恕颓然坐下,低声道:“送出的东西,他好意思收回去……” 富太监并没有说话。侍卫们被摄政王弄得半死,一瘸一拐退走了。连富太监都走了。 李奉恕累了好几天。他靠着成帝的灵柩沉沉睡去。仿佛回到了小时候,一堆皇子在大本堂里读书,春日酽酽,他靠着太子稀里糊涂打盹,耳边嗡嗡嗡苍蝇一般的读书声,不胜其烦。李奉恕全都扔了的记忆在他脑子里风起云涌,他逃出的家乡和不得不回来面对的囚笼。梦里的春日还在继续,平安喜乐,无忧无虑。太子似乎说了句什么,也许是在呵斥六皇子懒散怠惰不思进取。 他始终,没听清。 第11章 摄政王在乾清宫靠着先帝的棺木睡了一个白天。乾清宫负责洒扫的宫女没有一个敢出声的,默默走人了。 期间皇帝来过一次。虽然成庙停灵在乾清宫正殿,皇帝的居住地理论上还应该是乾清宫。因此每天皇帝早上起床之后晚上上床之前到乾清宫点个卯,正撞上睡着的摄政王。 皇帝默默地冲灵柩一行礼,走了。 摄政王从上午睡到傍黑天,竟然比在鲁王府睡得还舒服。他抱着头盔迷迷瞪瞪地伸了个懒腰,这棺材木料太硬,他脖子疼。 富太监悄无声息地站在他不远处,手里捧着杯茶,笑眯眯地恭候他醒来。周围也没有闲杂人等,安静得很。摄政王很满意。 摄政王接过富太监手里的茶,温度竟然刚刚好。他略略惊奇,看着这个一直不卑不亢,把伺候人当艺术的司礼太监。“你叫富,富什么?” “回殿下,下仆富鉴之。” ……好名字。李奉恕喝了茶,给他茶杯:“你是学官还是内书房出来的?” 富太监笑容可掬:“殿下,下仆打小就被卖进宫,没进过内书房。” 李奉恕一挑眉,原来如此,他看着富太监面善,可不是么。富太监前任的司礼太监是叶静,皇宫有时会召固定名额自愿净身的儒生进宫给宫女上课,叫学官。叶静就是学官。李奉恕见过叶静,斯斯文文,白白净净,还是有功名的。也不知道他为啥想不开要净身进宫。叶静被阉之后还是以读书人自居,和文臣,尤其是和泾阳党走得极尽。叶静倒真是个好人,真抓实干心思磊落同情读书人。不过这样一来就不是好太监了。成帝雷厉风行地收拾了泾阳党之后,叶静自然也完了。 泾阳书院的人一般不自称什么什么党,君子不党。但是把一切反对他们的人全部划成阉党,意思是都是些阉人内侍的走狗。当年戚武毅公也是被算成阉党的。也不知道这帮人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阉人可恶,可阉人完全依附皇权生存。和阉人有来往的一律算阉党,皇帝也是阉党? 叶静死以后富内侍接任,前车之鉴,富太监夹着尾巴做人。李奉恕心里一动,随口问道:“我哥在时,有没有说过什么。” 富太监道:“先帝在时,经常说太宗皇帝的‘天子守国门’来着。” 李奉恕道:“那他……过得好么?” 富太监笑道:“殿下,好是什么样,坏是什么样?” 李奉恕没再说话。他活动了一下胳膊腿,准备回府接着睡。富太监又道:“殿下,您去太和殿看看?今天上朝各位大臣都不痛快,陛下也没有决断。” 李奉恕道:“又为了什么?” 富太监道:“辽东的方经略的事。年年上百万两银子给关宁军,现在连个响都听不见。” 女真部现在自立后金,也是有皇帝的。什么想法很明白。其实和大晏已经大大小小打了几十年,只不过大晏是个太吓人的庞然大物,很多规模小点的战争从边境传到中原可能几年也过去了。除非是当年也先抓着英宗直接进北京,兵临城下。 姓方的这个人成帝斥责他言不务实夸大其词,边军将领奇缺之际又没人顶替他。李奉恕也问过周烈这个人怎么样。周烈虽然总领九边,主要还是在西北。东北那一带坐拥山海关,一般由文官直接辖制,并不听他的。因此也不好多说,只说方经略非常有“主意”。 李奉恕走出乾清宫,溜达着来到太和殿。这是早朝压根没散,吵到下午。周烈人不在朝堂上,他的追随者还是有些的,又在说军饷边费问题。李奉恕走进来,众臣冲他一揖,他摆摆手免了。 关于辽东,分成了两派。一派是前经略王茂珍的方略。暂缓扩军,裁撤官员,拉拢蒙古,退守山海关,同时征收辽东商税矿税,减轻朝廷负担,如果女真有意讲和,也可以试试。但这是少数人,而且多是低级官员。另一派是现任辽东经略方建的方略,坚决不退兵,死守川宁川锦,不丢一寸疆土,修山海关到川宁到川锦四百里防线,这是多数派,集中在高层官员。 李奉恕道:“王茂珍当初给先帝的折子我看了。他要屯田关内,修八里铺包住山海关,一共预算九十八万两。我看还是可行的。” 有臣出列,恭敬道:“先帝在时,也争议过此事。其他尚可,惟退守不可行。太祖宪法,保有疆土,不失一地,太宗亦说,‘大晏汉家绝不与胡虏低头议和,做那赵老九的勾当。’这事便没再提过。” 李奉恕一看这人,吏部右侍郎林轩。李奉恕和气道:“卿的话有理。方经略经营辽东这许多年,成效又如何呢?” 林轩道:“方经略心思周密,四百里防线使胡虏不敢南下。” 李奉恕道:“朝廷去年一年拨给方经略多少经费?” 林轩道:“四百万两。” 李奉恕微微一笑:“卿可知有个地方,叫蓟镇?” 蓟镇刚被女真抢了。不,应该是又被女真抢了。女真比当年鞑靼聪明一些,鞑靼烧杀抢一起上,犹如蝗虫过境。女真一般不杀人,抢过东西就走,留下人继续生产劳动创造财富他们再来抢。 臣子们面面相觑,蓟镇还真在四百里防线里面。但蓟镇只是个小地方,又没死人,战事奏报也通常一笔带过,内阁那么多人每天审阅都不一定顾得上,小山似的折子里李奉恕竟然能把蓟镇给捡出来。 多亏了王修。王修天生拿着笔杆子,一目十行,春秋笔法骗不了他,上报的个中把戏一眼看穿,一条一条捡重点给李奉恕说。李奉恕是真的谁都不信,除了王修。他坐着,陪王修点灯熬油,翻阅卷宗。王修搦笔狂写,字体飘逸流畅,李奉恕冒一句,弓马功夫和笔墨功夫,缺一不可。这一下,摄政王明察秋毫,真有些唬住人。 “诸位卿家给我说说,川宁川锦哪个在南哪个在北?蓟镇在山海关哪个方向?辽东山海关内我大晏人口有多少?” 刚才大声嚷嚷铁血保国的忽然没声了。早朝四品往上才能上朝,各个大员们都是国家栋梁,满腹经纶口吐莲花,道理纲常无人能及。辽东不能丢,辽东寸土不能失,辽东对上生番蛮族居然不能虽远必杀,大晏颜面祖宗颜面比天大。 可是谁知道辽东有多少耕田多少人呢。 何首辅忽然道:“殿下,辽东土地沃野千里,太祖年间为了安抚边民主张辽东轻徭薄役。说来,辽东耕民倒不纯是汉民。鞑靼,女真,甚至朝鲜都有来归者。凡入关安稳种田度日者一律视作大晏子民。景庙时曾经厘清九边,辽东一地耕民九十万余人,税款本色一百二十万石,折色三十六万两。” 李奉恕点点头。 皇帝一直坐在龙椅上,两只小脚搓来搓去。忽然他带着哭腔说了一句:“叔叔,我憋不住了。” 群臣没明白,李奉恕跳起架着皇帝的腋下把他拎起来,有水往下滴答。 今日当值的内侍是张司印,连忙要去接皇帝。李奉恕让他快回去找裤子,自己就这么举着滴答水的皇帝从丹墀下来快步往外走。走了又转身,皇帝的尿在透亮的青砖上划了条线—— “诸位都是为了大晏,吵归吵,莫要伤了和气。辽东之事宜决不宜拖,烦劳诸位弄出个章程来。孤着人给诸位搬座斟茶。” 诸位大臣只能说不敢不敢谢摄政王殿下。 摄政王擎着皇帝小跑,皇帝难得和塔一样的摄政王同一高度,忽然觉得这样很有意思,咯咯笑起来。 笑了半天,冒了一句:“那些官儿,不是巴不得不花钱,为啥不花九十八,要花四百?” 李奉恕看他一眼,回答:“那四百万两是大晏的,那九十八万两是他们家的。” 皇帝张张小嘴,奶声奶气道:“矿税商税,国之殇,朕之殇!” 李奉恕吃惊:“陛下,这谁教你的?” 皇帝老气横秋地嘟着小肥脸:“爹爹说的。爹爹问我怎么办。” 李奉恕顿了顿,心里微微泛酸。成帝以前和个稚子喃喃低语。皇帝叹气:“怎么办呢。” 已经到了皇帝现居的养心殿。张司印把皇帝接过去,进屋换裤子换袍子去了。丁点大个东西也穿道袍,和个小老头似的。 李奉恕似乎听见死了的成帝跟他叹气: 国税,国殇! 辽东已经尾大不掉,投入的钱没有响只能接着往下投,从亏到更亏。王茂珍当年看辽东一带矿藏丰富要开矿税加商税自行筹集军饷。当年的高首辅差点就跟成帝撞柱死谏了。高首辅写《上罢商税揭》,后来的李首辅写《请停矿税疏》,指责皇家安忍加派小民? 高首辅家里三百亩田,亲爷爷是放贷的,亲爹是官商。李首辅河北人,家里开矿的,已经开到辽东去了。 现任何首辅,何首辅家里干嘛的来着。 哦,有一点,反对一切税法的人大多都是泾阳党,他们倒团结。 李奉恕往回走,他没有诏令进入内宫是不对的,今儿闯进皇宫在乾清宫睡着了又一路举着皇帝奔养心殿,明天一定会被参。 参就参吧。 第12章 周烈这几天巡视京营及周边驻军,整理个条陈直接给李奉恕,所以不在家。王修工部户部没事都转转,给摄政王带来一个坏消息:财政赤字,赤到淌血。 户部走明帐白纸黑字亏空逐年累计到千万两。今年是天承六年,成庙的启陵加紧修缮,各处土木人工随葬花费没有汇总,估计又是个天文数字。历年的远洋贸易导致折色白银逐渐取代本色货物,银两成为官方硬通货币。 倒霉的是,大晏不产这玩意儿。 天承五年成帝还在时市舶司就报告过往来船只正在迅速减少。往年供不应求的茶叶丝绸瓷器在泰西竟然销路下降。大晏的白银供应地倭国自己内乱打得不可开交,饭都吃不上哪还顾得上贸易之事。白银的缺乏导致市面骤然紧缩,本来就穷的大晏朝廷就更穷了。 穷,穷,穷。 没钱,没钱,没钱。 银子,银子,银子。 摄政王脑袋里一根筋绷绷跳,在他耳边又唱又扭:穷鬼穷鬼穷那个鬼~~~ “广州市舶司只是统计晏货没有销路往来船只不停减少,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王修道:“似乎形势不可逆转。” 摄政王道:“你有钱没,借我点?” 王修从怀里摸出大钱一枚,坦然地放在摄政王面前。 李奉恕拈起大钱,还有王修的体温,也不知道摩挲了多久。他笑道:“谢了。” 这边摄政王想银子想得发疯,那边皇室又闹个好戏。 北京人民的福利之一,皇家的唱念做打比戏园子里的格外好看一些些。 景帝最小的妹妹,李奉恪和李奉恕的小姑姑寿阳公主的驸马被打了。 起因很搞笑,公主府里宫中给配的老宫女在府中偷东西被驸马陈冬储抓个正着,闹起来了。这老宫女是公主府管家婆的亲信,管家婆认为这是驸马对她在府中权威的挑衅,因此和公主府大承奉一起把驸马给打了出去。寿阳公主刚十九,和驸马感情一直很好,看着自己丈夫被自己的“仆人”们用大棍打出大门竟然阻止不了。 寿阳公主悲愤地进宫跟刘太妃告状,可惜怀着孩子,挺着大肚子实在走不快,管家婆赶在她前面跑到刘太妃那里,添油加醋淫言秽语地跟刘太妃说陈驸马和寿阳公主不知节制没有羞耻。等寿阳公主进宫了,刘太妃根本不见她,命宫人传话呵斥她既然贵为人母就要知矜持二字如何写。 平日里公主见驸马都得管家婆批准。寿阳刚成亲时在宫中派的婢女身上拢共使了千余银子才能和驸马日日见面,闹了这出银子也不好使了,寿阳彻底见不到自己的丈夫。 虽然大晏的皇亲国戚算不上什么东西,驸马在公主府里比那群婆子阉人地位还低,也没到随便给人打的份儿上。陈冬储咽不下这口气,上书给皇帝。折子还没到皇帝手里呢一群内侍把陈冬储堵在内庭打得披头散发一身是血,车被打烂,马被打死,陈冬储一瘸一拐走回了自己父母家。全北京都看见了。 寿阳终于崩溃了。一个公主彻底豁出去的后果是可怕的,她拎着根木棍追着管家婆劈头盖脸地打,尖叫着既然活不了那就一起去死,死了跟宣庙说说都是谁害死他外孙的。管家婆上了年纪,在公主府好吃好喝养尊处优惯了,肚子硕大,勉强跑出公主府就被寿阳一棍子敲昏在大门口。府里其他仆人吓得没了威风,又跪又磕头。驸马能打公主可不能碰,把寿阳搞流产了等着被杀九族吧。寿阳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拄着棍子,杀气腾腾地冷笑一声,转身就往皇宫走,进宫请罪去了。 摄政王表示:哦。 李奉恕练长枪,劈山开石破风之势看得刘奉承心惊胆战。王修看出李奉恕压根不想管,忽然道:“老李,你知道陈家是干嘛的?” 能选上驸马的要么平民要么低级官吏,老陈家能干嘛。 王修道:“陈冬储祖上跟着郑公一起下西洋的。他爷爷陈安先是积年老水手,他爹陈善年也一直跑远洋。他哥陈春耘在广州市舶司当了个小吏兼舌人,通泰西几国语言。你说……” 李奉恕把长枪往兵兰里一插,打量王修。王修一对圆眼睛精光四射,灼灼有神。 李奉恕一拍手,扛起王修:“备马车,收拾一些礼物,送陈驸马那里。” 王修吓得扒住李奉恕的背,抬头大叫:“千万别拿葱!” 寿阳公主是李奉恕的姑姑,李奉恕压根没什么印象。王修跟李奉恕解释他爷爷宣庙的几个女儿。和政公主绥安公主当年出嫁贿赂宫人使的银子上万,寿阳公主总共使钱没过两千,寿阳公主驸马就格外受气,被宫人欺负死也活该。李奉恕听王修叨叨:“你都哪儿打听来的?” 王修心酸:“你还没寿阳公主有钱呢。啥时候让小花从山东送东西来啊?” 李奉恕心里打个突,怎么又扯到他自己了:“暂时不让小花来——你别这么叫人家,好歹是个武官。” 马车追上寿阳公主,她正在半道上,没人敢拦她。这个小姑姑瘦瘦小小浓眉大眼,老李家标志性的黑,当街横棍颇有太祖的风采。寿阳一看是摄政王,呵呵一声道:“好侄子,你姑姑我去找死,你要不要跟着一起来?” 李奉恕连忙一揖:“小姑姑,侄子来晚了。” 寿阳道:“可是来晚了,你姑父快给人打死了。” 寿阳明显是气糊涂了,平时的积郁积怨一旦爆发冲昏了头脑。李奉恕也没计较,看寿阳脸色发白,叫鲁王府的仆人赶紧搀上马车,叫府里的大夫看一看。 陈冬储一家祖籍直隶,当年陈家祖先被郑公选上一直跟着他下西洋,陈家就开始了数代跑远洋的营生。大部分是跟着官办,后来也有点接着官办跑私活的意思。在北京算是个不起眼的“殷实人家”而已,内里有多少钱,谁也不知道。 陈家院子门脸不高,小门小户很低调。门子一看是摄政王的名刺,里面轰隆一响,接着陈安先领着一群人西里呼噜打开正门跪迎摄政王和寿阳公主。 李奉恕连忙把老头扶起来,说了点场面话。寿阳小心翼翼下车,扶着肚子问:“爷爷,冬官呢?” 陈安先抖抖白胡子:“……在屋里躺着,公主。” 寿阳急得往屋里走,王修扶着陈安先,李奉恕怕寿阳绊倒,架着她低声道:“小姑姑慢点,小姑姑慢点。” 大晏挑驸马,头一个要紧的就是长相,“俱选庶民子貌美者”。陈冬储躺在床上,即便鼻青脸肿,整个人都跟发亮似的。他一看寿阳来了,连忙要起来行礼,寿阳眼圈一红,哽咽道:“躺着吧你,天天净那些虚的。” 李奉恕跟在后面进来的,陈冬储没见过他,疑惑地看寿阳。李奉恕笑道:“姑父。”寿阳破涕为笑,陈冬储头发倏地立了起来。这么大个侄子,特么不是摄政王是谁! 他滚下地要行礼,满口道:“当不得当不得,殿下折死我了!”李奉恕吓一跳,连忙上去扶他,连声道:“卿身上有伤,不必如此。” 陈冬储家几辈子跑远洋,一直想培养个读书人。陈冬储读书读得有点傻,义正词严道:“礼不可废!” 然后正正经经对着摄政王弯腰长揖。 难为他一身内伤弯得下腰去。 寿阳长在深宫,她当然不蠢。气劲过去了,她笑道:“我去看看爷爷奶奶,这一回都是我的罪过,他们二老受惊了。” 寿阳走了之后,陈驸马怯怯地看着摄政王。李奉恕长得比较凶,面无表情都跟在生气似的。他只能尽量和颜悦色:“我皇家竟然出了此等事情,定当彻查,给驸马一个交代。” 陈驸马还是怯怯地看着他。 李奉恕实在忍不住,也不讲废话了,开门见山道:“我找你有事。我有问题问你。” 陈冬储忽然出了口气似的,恭敬道:“卑职不敢藏私,殿下您问。” 李奉恕道:“市舶司报商船年年减少,茶叶丝绸瓷器没有销路。你家历来跑远洋,我想听听你的说法。” 陈冬储道:“殿下既然不耻下问,我也不说应付的套话。我家祖上自跟着郑公看到世界,阅历不敢谈,经历倒是真有。殿下是来问,白银减少,市面紧缩吧?” 李奉恕道:“正是如此。” 陈冬储道:“我大晏虽然以金为本,但是流通的都是银。大晏地大物博,不知为何不怎么产银,所以银子大部分是从倭国和欧罗巴来的,可否?” 李奉恕看王修一眼:“正是。” “殿下有所不知,欧罗巴的银子,也不见得就是自己产的。大晏之东有一大东洋,大东洋那边是南北墨加西亚。墨加西亚有一地名曰金加西蜡,专产白银,大约如煤之于晋地。” 李奉恕震惊:“我竟然全不知道!” 陈冬储道:“欧罗巴西班牙葡萄牙攫取墨加西亚白银已有数十年。最近几年西班牙与葡萄牙开战,互相封锁,均不让对方船只到达墨加西亚收白银,因此欧罗巴自己白银也骤缩。最关键是,如今气候反常,冬天大寒夏天大旱,大晏诸多地方颗粒无收,实际欧罗巴也是一样,他们的农耕,大约本要比大晏艰难。吃不上饭了,大晏的茶叶丝绸和瓷器,又有什么用呢。” 李奉恕道:“满朝文武,从来没人讲过这些。” 陈冬储漠然。郑公的海图日志都被烧了,只说是劳民伤财,郑公下西洋在他们看来也不过是骄奢淫逸罢了。说这些干什么?说这些有啥用? 李奉恕拍拍陈冬储的肩,起身告辞。陈冬储的话不知道准备了多久。李奉恕不讨厌有心机的人,聪明人应该人人都爱,尤其忠心的聪明人。 第二天,摄政王正式召见驸马陈冬储。 第13章 公主府的大承奉一听摄政王召见陈冬储,当时就昏过去了。 大晏的驸马啥也算不上,小家小户出来的,甚至都不能有官职。公主们从小养在深宫规矩礼仪都教傻了,遇事搬出“规矩”来完全不会反抗。一般陪公主出嫁的奴婢都是肥差,特别是管家婆奶娘和大承奉。公主想见丈夫,不贿赂奶娘和大承奉门都没有。给钱了,见自己丈夫是天经地义,不给钱那就是淫贱。本来大承奉和管家婆心里就不痛快,因为寿阳公主的大姊和政公主二姊绥安公主当年出嫁贿赂宫人使的银子都上万,寿阳公主才不过用了两千。区区两千寿阳公主和驸马还日日相见。管家婆不是没进宫告寿阳白日宣淫不守女诫,刘太妃曾经把寿阳叫过去当中责骂,完全不起作用,这位公主的脸皮似乎就是格外厚。这口郁气就是出不来,久而久之发酵成了往死里打驸马的由头。 打了两顿,寿阳公主直接拎着棍子杀出重围进宫去。皇宫来人说皇帝想姑婆,寿阳公主得伴驾几天。 全完了。 管家婆太肥都没抬她的,就让她在公主府门口自然醒。管家婆坐在公主府门口撒泼,大骂公主为了男人就忘了自己奶她的恩情了。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承奉脑门上盖着手巾冲出来叫几个抬轿子的轿夫把管家婆死拖活拖拖回府,大门一关就吼她愚不可及,摄政王随便召见过谁没?陈冬储和寿阳必然去告状了,本来和公主的关系不是不可挽回,她撒泼给谁看? 管家婆淫威使惯了,挥手就给了大承奉一个耳刮子。大承奉一挽袖子,一个老宫人一个老太监就撕虏上了。 其实陈冬储根本就没提这茬。当天晚上在书房,皇帝和摄政王召人近前奏事。吏户礼兵刑工,大家排队。陈冬储站得离着老远呢。 吏部要统筹明年京察,礼部在说大年下京城大朝会筹备,兵部报告募兵需要钱,工部说黄河河工吃紧,冬天结冰明年开春有决堤之虑。 总之,要钱。 陈冬储感慨了一下,皇帝摄政王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最后是户部报毛账,一笔一笔。陈冬储后面的人发现他忽然放下手,右手手指在袖子里一勾一勾的,口中还念念有词。 户部报完毛帐,陈冬储忽然冒了一句:“错了。” 旁边有人呵斥:“放肆!” 李奉恕早就发现陈冬储在那儿念经,饶有兴味问:“什么错了?” 陈冬储出列,长揖一下:“回禀摄政王殿下,银子错了。” 李奉恕一根手指在下唇摩挲:“哦?” 陈冬储恭敬道:“说来也算不得错。本就是毛帐,各处款项汇总不全。湖南一地,收钞银五千七百五九两五钱六分六厘零,本色以折色计两百五十万八千九百六十两三千四分三厘零,按以往成例,二十之一入太仓,其中车船入库所耗条目均已列出,折去此款。太仓所纳旧收每年以各地新收增长之比反补,刚才所报未曾列出此项。依方才所报,湖南钞银比去年损一百九十两四钱三分,本色高出六千一十二两九钱五分二厘零,两项相折,太仓应反补去年旧收利三分七毫一丝七忽……” 摄政王觉得自己跟鸭子听打雷似的。 不光他,撇掉奶皇帝,其他大臣对“帐”的概念也就是每年赚了多少两亏了多少两,大致一个数。 李奉恕道:“户部的黄侍郎,他说得可有道理?” 黄彦清有点不服,笑道:“我户部十几个账房算了九天,竟不比陈驸马在朝堂上随口一说了。” 陈冬储亦微笑:“黄侍郎莫要生气,对于帐务,我有些心得,并非随口一说。” 黄彦清道:“陈驸马夸口的本事倒是不错。” 陈冬储道:“我是不是夸口,黄侍郎回去命人算算便知。” 摄政王没有劝和的意思,对皇帝道:“陛下,臣借宫中主帐用用?” 皇帝没有反对。宫里的主帐一共七个,全都叫来专门算刚才陈冬储所说错处。半个时辰算出来,和陈冬储所说分毫不差。 李奉恕挑眉道:“不知道陈驸马有如此专精。” 陈冬储道:“专精不敢,家中一直希望我读书上进,哪知我一看诗词就要头痛,文章也只能写得齐整不至让人笑掉大牙。只是一看各个数字加减乘除倒精神,实在是有负家人所期。” 李奉恕的手指在宝座扶手上抡着一点,马上道:“我对着数算一事颇有兴趣,你不妨到我府上去指点一二。” 陈冬储一揖:“殿下言重,卑职不敢有托词。” 户部毛帐回去重做,李奉恕立马把陈冬储抓进鲁王府。王修扔了本鲁王府的家帐给他看,陈冬储一手竖着账册,一手放在案上,轻微拨动,口中叽里咕噜低声念着。 “你看到没,驸马在打算盘。”王修低声道。 李奉恕点点头。 厚厚一本账,陈冬储一目十行,三息算翻一页,一杯茶的功夫全部算完,在纸上写了收受动支结余等等,拿给王修。王修一看,和账房说得一模一样。 陈冬储道:“殿下府上账房不错,条条清明也并没有做手脚。” 王修心说那是你不看谁管的。 李奉恕道:“账目一条一条都列出,也会做手脚?” 陈冬储道:“有经验的老账房,昧东家的钱,也不是不可能。”顿了顿,“卑职知道殿下是想听听泰西与大东洋西海岸的见闻。其实我也只是知道个大概,殿下莫怪,我是一看诗词就头痛,文章也是咬着牙念的,泰西文字半通不通,我哥从小跟着我爹到处跑,精通欧罗巴数国语言,心思广,眼界宽,他跟殿下讲讲见闻,必是比我这笨嘴笨舌的强。” 王修看李奉恕一眼,笑了一下。 这兄弟倒是真情深。 李奉恕道:“召进京也不是不可以,那也得讲得精彩。” 陈冬储一揖。 召令下达广州,陈春耘立即动身,日夜兼程跑死跑活,一去一回耗了将近一个月才返回京城。这期间摄政王抽了空把公主府上下仆人换了一遍,宫中另指派了个乖觉的管家婆,寿阳公主和陈驸马日子过得很滋润。 陈春耘一到京城什么也顾不上立刻进宫见摄政王。李奉恕一见陈春耘,忽然想: 真拿得出手。 骂人有一句:真上不了台面。陈春耘就是天生在台面上的。他比陈冬储风采更盛,当年陈家尚公主的听说本来应该是陈春耘,陈家不愿意。奔波半月,陈春耘丝毫不见疲态,态度不卑不亢,神情如沐春风。 一个国家,要有曹操,大约也得有崔琰。 李奉恕居高临下:“你来自何地?” 陈春耘仰着头看他,淡淡一笑:“我来自大晏。” 李奉恕问:“大晏又是哪儿?” 陈春耘道:“大晏远在日出之地,近……就在我背后。” 李奉恕站起,向他走近一步:“这个回答很笼统。” 陈春耘站得笔直,目光追随着摄政王的脚步:“并不,我背负大晏的期望来到您面前,阁下。” 李奉恕慢慢踱下丹墀:“你来到我面前干什么?” 陈春耘道:“互通有无,沟通商贸,世界太大了,而我们都需要朋友。” 李奉恕道:“不,你是来抢我们的银子的,和那些白色的人一样。” 陈春耘的眼睛随着李奉恕的靠近微微一动。他朗声道:“我大晏王道荡荡,厚往薄来,何曾有那强盗之行?” 李奉恕来到陈春耘面前——摄政王殿下真是高,依旧居高临下看着他——陈春耘被压迫得下意识向后倾,李奉恕伸手搭在他的肩上,低声笑道:“卿可愿为张骞?” 陈春耘神魂激昂,撩起前襟端正一跪:“卑职愿为殿下披荆斩棘之刃,一生只为将汪洋大海辟为坦途!” 声音在整座大殿里回荡,摄政王向他身后走去。陈春耘低声喘着气,只觉得背后大门光阴一闪,万物寂静。良久,当值的内侍细声细气道: “陈官人,殿下走远了。” 第14章 临近过年,北京终于下了一场雪。厚厚一铺,天地清静。 也不知道是不是商量好的,越是年底幺蛾子越多。北京城里忽然闹出个传闻:狐妖夜行。 说得有鼻子有眼,有个叫赵灵安的男人,在深夜带回一个妖艳的女人,二天全家都死了,包括鱼和狗。一夜之间灭门。尸体中唯独没见到那个女人。 都说朗朗乾坤,危机四伏的北京没有让人感觉到乾坤,只有最直观的,几乎见不到太阳的阴天。 人心惶惶。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突然又开始闹“黑鬼”。比一般狗要大很多,也不像狼。最初是更夫看到了,吓得昏死过去。后来越来越多走夜路的人看到,甚至皇宫值夜的侍卫。 宫里也不太平。三岁的皇帝夜惊次数越来越多,只说听到金甲撞击,兵器相搏的声音,还有呐喊。 皇帝开始整宿整宿睡不着,日渐枯瘦。太后吓得天天吃斋念佛,乞求上天佛祖诸路神仙保佑儿子。 人说,大晏气数将尽。紫微帝星不稳,压不住魑魅魍魉。 长街落雪,王修在寂静的街上踽踽独行。李奉恕一贯心大,王修可明白,读书人都明白流言蜚语的力量。紫微星压不住魑魅魍魉,谁是魑魅魍魉?王修转过头,飞雪掩住他来时的脚印。长街看不到尽头,凛冽刮骨的流言不知所来,不知所去,寒风风呼号,张狂嘲笑: 曾子到底杀没杀人啊?摄政王举着风灯,在影子里头看那硕大的画——坤舆万国全图。 世界真大。 这幅图一直在宫里压着。自从郑公的海图日志被烧,连这幅图都被紧紧锁着,生怕皇帝看到,再兴劳民伤财之事。雄伟壮阔的世界的画影,不见天日。 李奉恕把它找了出来。 明明祖先早已知晓世界有多大。 明明祖先都明白广袤的大晏在寰宇中也只是一隅罢了。 明明祖先早就知道墨加西亚,金加西蜡,还有那成堆成堆的白银。 可为什么我们却偏偏不记得了呢。 李奉恕举着风灯,坤舆万国全图被悬着,太大太大,微弱光线无能为力,找不到它的边际。李奉恕看着地图出神。 那么大的世界。 那么小的大晏。 王修端着一碗米汤进来,糯糯的米香萦绕。“你这两天入迷了,魂要栽进这幅图里。” 李奉恕转过身来,跟那巨大的地图比起来,连摄政王都小了——他在灯下微微一笑:“你看看这图,看看……” 那巨图的四角伸进无尽的黑暗里,无限地延伸,无限地扩大。王修放下碗,微微翘起唇角:“看什么?” 李奉恕指着东边一点,低声道:“在大洋那一边,有银子,煤炭一样的银子,不似大晏那可怜的,掺着诸多乱物的银,真正的净银,已经被泰西蛮夷挖了几十年上百年的银子……” 王修的眼睛被灯火映得亮亮的:“所以?” 李奉恕道:“我要去,大晏要去!” 王修轻笑:“去干什么?” 李奉恕道:“寇可为,我复亦为;寇可往,我复亦往!” 王修刚要说话,忽然街上一片嘈杂。李奉恕蹙眉:“外面闹什么?” 王修道:“这两天你看这地图都傻了,也不知道。坊间在传狐女夜行,黑鬼入户呢。” 李奉恕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外面吵闹声越来越近,鲁王府的门子不得不出去看了看。一队巡夜的军士擎着火把,如一条火龙涌进王府巷,嚷嚷着请摄政王暂时离府避一避。 李奉恕在里面听得莫名其妙:“什么?” 大承奉惊慌地跑过来道:“殿下,不好了,值夜的巡兵东厂番子说,有个黑影跑进咱们府了!” 忽然苍天一声雷,大承奉更说完话便一下坐地上。 更大的雷声滚滚过去,连李奉恕都明白了。冬雷夏雪,大灾大冤,大苦大难,大悲大惨。 雷声未停,甚至出现霹雳,王府内仆人王府外兵士全都跪下,磕头。一闪一闪天裂一般的闪电下只站着李奉恕和王修。 李奉恕走出游廊,抬头看着寰宇震怒的天,一字一句:“悬圃,取我披挂来。” 王修微微一趄身。 王修帮李奉恕穿上太宗皇帝黑甲,他神往地看着李奉恕手持长枪的英姿,灼灼的圆眼睛里映着天空一闪一灭霹雳的光。 李奉恕一攥长枪:“有什么,冲我来吧。” 李奉恕命内侍打开大门,自己大马金刀坐在正堂,让那值夜的都进来。 王修淡淡的声音在滚滚的雷霆霹雳中声声入耳: “该搜搜,该找找,找不到谁也别想离开。” 一个旗官苦着脸:“殿下不知道,我们是真看见黑鬼进来了。要不然我们犯不着真的来找死……” 李奉恕并没说话。忽然谁惨叫一声:“鬼啊!” 李奉恕手持长枪一跃而起,冲出大堂。院子里黑影蹿过,王修差点叫出来,李奉恕挥枪一挑,正挑在那黑影上。李奉恕冷喝:“装神弄鬼!” 那柄长枪在李奉恕手中活过来,游龙戏海振山撼岳,黑影左躲右躲,被千钧之力的一枪正正砸中,咔嚓骨裂的响动让所有人腿软。 落地一大团黑,趴在地上哀嚎。李奉恕虎扑上前踩住,是一个黑色的怪物。马驹儿大小,长嘴獠牙。 电闪雷鸣更甚,李奉恕仰天大笑:“我李奉恕从不信命,也不信天!倘若真有天,现在就劈死我,否则我必定逆天改命,我大晏,万万年!” 李奉恕最后一句吼出,倾天一个雷砸下来,所有人心里想: 天打雷劈! 王修顾不上害怕,连滚带爬去找李奉恕。李奉恕好好站着,周围一尺都给劈黑,包括他踩着的那个倒霉动物,屁股一圈毛都烧焦。李奉恕一横枪,狂笑:“谁再谣传大晏气数,定杀不赦!” 摄政王打死私自下界扰民龙子,苍天不惩。因为他是大晏的摄政王,有帝星庇佑,大晏国祚千秋万代福泽深厚。 那天晚上摄政王狰狞无比煞神一般的形象很快传开。一般来说煞气越重越辟邪,民间开始有人悄悄供奉黑甲长枪的武人。 第二天连庆站在李奉恕面前,毕恭毕敬。李奉恕道:“去查。京中谁在传大晏的气数。大楚兴陈胜王那套现在还管用,呵。” 连庆道:“那抓住要审?” 李奉恕道:“审不出什么。就地格杀,做得漂亮点。” 连庆道:“是。” 等连庆走了,王修道:“那雷可是真往你那里劈了,这不是假的吧?” 李奉恕笑笑。 王修道:“你不害怕?” 李奉恕道:“死便死。大晏如果真的气数将尽,我活着干什么。” 摄政王认定了京中有人在蛊惑人心。可没想到,皇上终于绷不住了。那兵器相搏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近到,皇帝的床前。 第15章 皇帝连续半个多月半夜惊醒啼哭,太后也绷不住了。皇帝那一身小奶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减下去。 晚上皇帝再次惊醒,哭着要叔叔。太后差人来请摄政王的时候,鲁王府也鸡飞狗跳。 那天摄政王一枪砸下来的怪物侥幸也没给天雷劈死,屁股上焦了一圈毛,前爪受伤,缩在一边委屈地呜呜着舔前爪。叫声倒是像狗,长得着实难看,长嘴獠牙像野猪也像狼,一双眼睛蛇一样绿色的竖瞳,瞧着牙根酸。还又肥又壮,四肢颇长,站起来乍一看像一匹肥胖的马驹儿。毛发倒是生得好,油黑油亮的。 摄政王自己都闹不清楚这打了个啥玩意儿。 怪物缩在院子里呜咽,仆人们死也不敢去接近它,太吓人了。摄政王牙疼似的啧嘴:“这是个啥?” 王修道:“殿下乃星君下凡,五邪不侵,自己去看呗。” 李奉恕道:“什么玩意儿?” 王修冲他呲牙笑。 那边仆人们忽然惊叫一声,那怪物呼噔站起来了,大半人高。李奉恕走过去,面无表情看着那东西。看了半天小怪物不情不愿唔噜一声,在他面前趴下了。 李奉恕一挑眉:“赶出去。” 王修道:“不好吧。出去吓着人呢?” 李奉恕转身要走,王修看了一眼挤成一团兔子似的仆人:“……再说也没人敢赶它。” 李奉恕道:“看身形食量少不了,养不起。” 这几日李奉恕为银子上火,一提到钱王修就不去趟雷池了。他机灵一动,从旁边抽了一根葱扔到怪物面前。怪物嗅了嗅,打了个喷嚏,吃起来。 李奉恕冷哼:“识货。” 王修道:“那是,外面人都说摄政王打死了龙子呢。” 李奉恕道:“你看它像我兄弟?” 王修咳嗽一声。 那怪物显然很喜欢摄政王的葱。李奉恕道:“养着吧。” 于是这怪物就在鲁王府住下来了。也没特意取名字,就叫黑鬼。闹不清楚啥品种,但是好养,啥都吃。当然最爱吃肉。前爪的伤得医,摄政王一枪不是开玩笑的。鲁王府请来的兽医一看黑鬼就抖筛子,连续请了四五个结结巴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李奉恕心烦意乱,骨伤最怕延误,长错了位还得砸开。他亲自上前摁着黑鬼:“你来。” 兽医一屁股坐下。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摄政王和黑鬼谁更吓人一点。 王修叹气。 这边收拾完黑鬼,宫里来人了。指明要摄政王黑甲长枪觐见。 王修道:“让你拎着枪进宫?太后今儿糊涂了?” 李奉恕换披挂,王修在一边帮忙。那天晚上天雷的声音全北京都听见,新的谣言沸沸扬扬,摄政王的黑甲长枪俨然成了当年太宗皇帝从天上带下来的神赐。 “太后让我进宫辟邪。我也是才知道原来自己竟然有这作用。” 王修神情温和,没说话。 给黑鬼治伤折腾一晚上,此刻天还没亮透,街上都是黑的。李奉恕有点困,骑在马上闭着眼,反正有人牵马。到处是灯笼火把,到了皇宫门口李奉恕被透亮的光刺得微微睁眼:“这是干什么?怎么皇宫这么亮?” 站在宫门外的内侍道:“回殿下,陛下吩咐所有宫室必须点灯,整个宫城必须亮如白昼。” 李奉恕有点火,这又要多少钱。 下马进宫,富太监颠颠跑出来。他手下的徒孙把陈驸马打了之后,李奉恕就一直没见过他。他看李奉恕的笑容更谦卑了些,带着讨好的小心翼翼。 李奉恕跟着富太监走,看到宫中侍卫全部脱甲,甚至刀都没拿,手持木棍。他怒道:“简直胡闹!皇宫戍卫司的人都死了?” 富太监低声道:“殿下这几天没上朝也没进宫不知道,陛下的意思。陛下自打上次风寒之后精神就一直不好,这几天晚上一直听见兵器相搏的声音,还有呐喊……” 他不说还好,李奉恕倏地听见金甲撞击摩擦的声音。他惊疑地四处张望,所有侍卫都没穿甲,也没有刀。 那声音细细碎碎,远远近近,一时贴着耳,一时隔着山。刀砍剑劈,肉搏厮杀,仿佛都能看到那铺天盖地的血。 李奉恕抬脚进了养心殿,奶皇帝面目青白,小小一团缩在床里面抱着被子瑟瑟发抖。太后在一边垂泪,两只眼都是肿的。 吓的。 这小胖子是给吓的。 李奉恕看奶皇帝两眼无神,一身胖肉所剩无几,不免有点心疼。他站了半天,突然舌绽春雷大喝一声:“李启烆!” 所有人都一哆嗦,太后眼前一黑,差点仰过去。 皇帝看他,眼神里竟然清明了几分。李奉恕半跪在床前,低声道:“陛下可知我大晏李家如何得的天下?” 小胖子低声道:“太祖……” 李奉恕道:“正是。太祖爷爷太宗爷爷金戈铁马东征西战,逐鞑虏,复华夏,重开朗朗乾坤。征战厮杀这四个字,早在我李家血脉中。陛下,您怕什么?” 皇帝眼圈红了,吸吸鼻子:“有,有刀……” 李奉恕大笑:“陛下错了。刀是好东西,侍卫有刀,才能保护陛下。士兵有刀,才能捍卫大晏。陛下为什么要怕刀?陛下听见刀的声音,是当年太祖爷爷开疆之声,也是太宗爷爷拓土之音。他们让陛下再听一听当年他们纵马沙场的记忆,让陛下不要忘了大晏江山来之不易。” 皇帝张着小嘴,愣愣问:“太祖爷爷和太宗爷爷为什么让我听,你听不见吗?” 李奉恕道:“听不见,陛下。您能听见,因为您从他们手里接过了江山,您是他们的继承者,也是……他们的小孙子呀。” 皇帝似乎心中郁结稍解。他委委屈屈道:“即是太祖爷爷和太宗爷爷的教训,我当然要恭敬领了。之前不识好歹误以为什么什么作祟,希望他们不要怪罪我。” 李奉恕道:“自然不会,怎么可能。” 太后被李奉恕唬得一愣一愣的。李奉恕站起来冲富太监道:“今儿皇帝不上朝,你把折子捡重要的司礼监先看了。通知尚膳监别弄那些没用的,用萝卜蒸出水来给皇帝喝一碗,让他老老实实歇一歇。” 富太监应了。李奉恕冲太后一揖,离开了养心殿,直奔乾清宫。 富太监奇怪,又不敢问。李奉恕进了乾清宫,东西找找,忽然又趴下,贴着地在听。乾清宫一直没住人,正殿还停着成帝灵,烛火都点着也阴森。富太监有点害怕,李奉恕撩起前襟对着成帝直直跪下,轻声道: “哥啊,你有话跟我说?” 整座正殿烛火霎时间全部熄灭,富太监和一群宫人跪一地,低着头发抖。冬天的早上,太阳没出,湿冷湿冷的水汽像一只手,在每个人的脊梁上恶毒蠕动。 李奉恕道:“哥啊,有事跟我说吧。不要吓着孩子。你的心思我知道,你走吧。” “哥,你走吧。” 第16章 何畹将当年张首辅阿谀李太后的《恭颂母德诗》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随手一放。 每年打点富太监这么些银子,总是没白花。宫中吹什么风他一清二楚。这次富太监打发人急急忙忙往他手里塞了张纸,上面写了五个字:恭颂母德诗。 何首辅恍然大悟,回家翻箱倒柜找出来神庙时张首辅写的诗,使劲品了品,看笑了。 李太后有张首辅写的诗,曹太后也来问何首辅要了。当年李太后是‘女中尧舜’,被尊称‘圣母’,曹太后同样是抚养幼帝,却什么都没有。这是坐不住了。 门庭外大雪逍遥,风卷着冰粒扑进正堂。何首辅回顾自己屹立两朝——即将是三朝的宦海生涯。景庙时进内阁,成庙时擢首辅。成庙频繁地更换首辅,内阁差点内讧。如果成庙不死得这么早,内阁危矣。可是成庙死了。前几任首辅不得善终,轮到何畹,他运气好,成庙油尽灯枯。何畹记得景庙的眼睛,也记得成庙的眼睛,摄政王的眼睛,那是李家太祖的眼睛,一代一代,看着自己的血脉。 摄政王。 何畹用手指蘸着茶在茶几是上乱画。皇六子李奉恕,不言不语,沉默异常。景庙骂他“骄横跋扈,放肆狂妄”,鲁地人回音“孤僻漠然”。 成庙在时根本就不提鲁王,京城里也把鲁王忘了。鲁王在山东什么都不做,大门一关,谁都不见。和山东的文官一点不熟,山东总督杨源六年之中只在岁末才能远远和鲁王打个照面。鲁王府缺进项,鲁王谁也不求,鲁王府里一个仪宾倒是很会做生意,愣是养了一大家子。 山东总督杨源。山东总兵田庆。山东镇守太监童辉。统治山东的“三节帅”三人均和鲁王“素无交往”。 何首辅摸摸下巴,他胡子养得好,三株青须,道骨仙风。 李奉恕。 何首辅离开茶几,茶几上的茶渍风一吹,就散了。 李奉恕一早起来,进入冬月,京城按例早上要喝辣汤吃炒肉佐浑酒,李奉恕看着桌子皱眉:“有粥没?” 王修张罗早饭:“有,我叫人准备了。” 李奉恕早上起床气儿不顺,王修从来不惹他。仆人端着砂锅白粥上来,王修舀一碗:“晚上又没睡好?” 李奉恕捏鼻梁:“我怎么就是梦不见他?” 王修一愣:“谁?啊。” 李奉恕咬牙切齿:“说死就死了,头七也没托个梦。” 王修明智闭嘴。 在山东时王修偶然间见到李奉恕的字,惊艳无比。来京城之后在中书省乱翻,翻到成庙批过的折子,王修终于恍然大悟,知道李奉恕的字像谁了。 成庙的字,落落高绝,亭亭孤劲,一派松柏风骨。李奉恕的字最像他的,但是没有他如拥孤风的境界。 他本也不是他。 读书时太子逼迫六皇子练字,练不好就上板子,太子亲自打,因为大本堂的筵师不怎么愿意多搭理六皇子,看上去并没有天资,再说长得也凶。 李奉恕一脑袋火气,坐着横眉怒目。王修把碗放在他面前:“吃吧,早上去上朝么?我今天不当值。” 刘奉承进来跟王修耳语,王修看李奉恕终于肯用勺子翻粥,实在不想烦他,又不得不如实告诉李奉恕:“那什么,有人想见你。” 李奉恕没接话,想见他的多了。 王修挠脸:“有个事儿,你平时不关心也不爱听,可能不知道。” 老李家,这几年,净唱大戏了。 大晏皇族,弑父。 仔细点说,儿子拿火器轰了老父。 被火器轰的老父说起来是开国太祖二十四个儿子的嫡传后裔。李家的皇族实在是太多,太祖定下规矩不准做别的,只用领朝廷供养,导致后来李家有人因为领不到俸禄又不能谋生被活活饿死。成庙排除万难做成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敕令大部分沾亲带故的“皇族”们自力更生,自己养自己,为不堪重负的朝廷好歹省了一笔。这位老王爷说起来是太祖嫡传,可惜既无封地也无封号,将将在宗人府挂个名而已。论辈攀得上摄政王的堂叔,可是血缘已经太远。 刘奉承不忍:“殿下,都事,在大门外站了一早上,请不走,那么大雪……” 李奉恕摔了勺子,长长一叹:“请不走,请进来吧。” 李奉恕原本的意思,是让王修去招待“老叔”一顿,吃好喝好送走。摄政王就算恶名昭彰,李奉恕也没打算跟一个老头子使劲。老叔一进大门,李奉恕站在暗处看见了,肩上是雪,葛衣布鞋,与普通老农无异,一只胳膊还吊着。满脸都是卑微的笑,连皱纹都充满小心翼翼低声下气。 王修命人熬姜汤,一面招待“老王爷”吃早饭。老王爷抓住王修的袖子:“我想见殿下……” 王修心酸:“可怜天下父母心,难为你还为那个逆子着想……” 老王爷热泪下来,扑通一声给王修跪下,王修吓得倒退:“您使不得,您这是何苦……” 李奉恕忍不住,从暗处走出来,搀起老王爷。他本来可以不管,可是他受不了一个老父亲为了儿子去讨好别人的笑容,卑微里带着希冀。 他受不了。 老王爷一个干瘦的老头子没多少力气,忽然嚎啕:“殿下,这次的事真不怪我儿,真不怪他啊……” 老王爷颠三倒四地说,李奉恕听了个大概。老王爷的“世子”叫李在德,从小性子就轴。非常爱读书,可都是读的闲书。圣人之言从来不看,净看些乱七八糟鬼画符的玩意儿。老王爷怕他走火入魔,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书都烧了也不管用。先帝开恩,准许皇亲自谋营生,老王爷寻思家里揭不开锅了让李在德考个功名或者弄个差事,起码上街给人写信啊?李在德又迷上了火器。天天在家里弄呛死人的东西,要不就大半夜梆梆响。第二天一看,屋子墙塌一半。 又一次破屋的瓦被震下来之后,老王爷忍无可忍踹了儿子的门,刚一进门不知啥炸了,老王爷就受了伤。 本来不欲声张,自己看了大夫抓了药养养就好了。谁知道这事怎么出去的,传着传着成了不孝子火器轰老父,虽然事实好像也是这样,可也算有隐情啊! 李奉恕哭笑不得地听完老爷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叙述,突然很想见一见那个李在德。他轻声道:“老叔莫急。我这就去宗人府看他,问问怎么回事。就算不能立即保他出来,也算能打点一下让他舒服些。” 老爷子用李奉恕的手帕擤了顿畅快的鼻涕,忽然又想起来,从破外衣里掏出个铁管:“我那孽障说了,您看到这个自会救他。” 李奉恕拿着铁管,这似乎是铳。比起火铳,更像鸟铳,有弯弯的把手,还有扳机。奇特的是外观齐整,找不到火绳。李奉恕摆弄半天,稀奇:“没有火绳,如何使用?” 老爷子道:“我那孽障说,本就不用火绳。” 李奉恕立刻站起来,唤大承奉更衣备马,临走前告诉王修好好招待老爷子。 宗人府本来是惩戒皇族的,所以条件相对好一些。起码牢房空间大,也干净。摄政王要找李在德,宗人令亲自领他去。远远看,李在德的牢房一整面雪白的墙壁上全是涂鸦,乌黑一片,乱七八糟。李在德背对着栅栏坐,背影细瘦,一副营养不良的德行。 摄政王袖着手看了半天牢房墙上的涂鸦,也没看明白。宗人令高声喝道:“李在德!拜见摄政王!” 李在德转过身来,面目倒是清秀,也没什么血色。两只大眼睛四处漏光,一点神也没有。他眯着眼睛伸着脸:“哪个是摄政王?” 宗人令骂:“放肆!” 李在德委屈:“我看不清。” 李奉恕道:“我就是。” 李在德坐在地上仰着脸:“哗,好高。” 李奉恕道:“老叔来找我,给我了这个。”他晃晃手里的铳:“送个鸟铳就贿赂我?” 李在德有点不屑,使劲看了李奉恕一眼,还是没看清他长什么模样:“鸟铳?愚人不识南海珠!” 李奉恕拦住要发作的宗人令:“行,你跟我讲讲,南海珠什么样子?” 李在德盘着腿撑着下巴:“用过铳没有?” “自然。” “不管是火铳还是鸟铳,什么最麻烦?” 李奉恕挑眉:“用铳,倒药装药压火装弹装火绳开火门盖点火绳这些步骤缺一不可,并无什么最麻烦之说。” “为什么要这么多步骤?为什么非得这么麻烦?” “啊?” “一个熟手把这些动作都做完,需要多久?” “最快大约也得十之一刻钟。” 李在德问道:“若是一支军队是十之一刻钟,另一只军队只要四五息,谁死谁活?” 李奉恕吃惊:“如何做到?” 李在德道:“前面装着麻烦就用后面嘛。火绳麻烦就不用火绳嘛。” 这对父子倒是一脉相承的说话颠三倒四。 宗人令是个机灵的,早命人进去收拾李在德的牢房。李在德在一边跳脚:“不准动我的墙!不准!” 李奉恕道:“你这画的是啥呢。” 李在德颇骄傲:“格物致知,我画的全是格物之法!” 李奉恕道:“格物的结果,就是这把铳?” 李在德忽然敛了神色,极为严肃地冲着宗人令道:“殿下,我知道你是摄政王,你有天大的权,我得劝劝你。你知不知道一百年前泰西国的一个画家早就把火绳去掉了?他们用的铳都是不点火的。我大晏现在是君临四方没错,但是一直偏安一隅不思进取,等泰西诸国都用上不用火绳的铳,我们的军队十之一二刻钟甚至十之六七刻钟才能打的铳如何对别人十几息的铳?我说殿下啊……” 李在德对着宗人令滔滔不绝口称殿下,宗人令尴尬地躲,李在德从栅栏里伸出手去揪宗人令的肩膀。宗人令气急了,喝道:“无状!” 李奉恕被气笑了:“你揪他做什么,我才是摄政王。” 李在德两眼迷茫地转了转,呵呵笑道:“那你走近一点嘛。我看不清。” 李奉恕推开宗人令,自己站在他面前。两人之间隔了栅栏,李在德摸摸李奉恕的衣服,羡慕道:“真好的皮裘,我爹一到冬天就全身疼,我就看这皮裘好,可是卖了我都买不起。” 李奉恕道:“亏你还想着你爹。你爹那么大年纪跑到我的府上下跪为你求情,就凭这个,治你个大不孝不为过。”李在德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认真地说:“殿下,我现在就死,太可惜了啊。” 李奉恕道:“有什么可惜?” 李在德解释:“殿下,我现在真的不能死。你看,我刚摸到一点改进铳的门道。你不知道那些欧罗巴人多鸡贼,这种不用火绳的燧石铳他们藏得多紧,咱们大晏人想摸摸都不行。我有意结交了几个意大利国人又领他们逛窑子又领他们喝花酒,灌醉了才偷偷看了几眼。不过这几眼也有用,我摸索数月终于有了点门道,他们那个画家真是天纵英才我跟你说这个铳……” 李奉恕看他又要东拉西扯,连忙道:“你是说,你这铳还不完善?” 李在德激动:“对对对,殿下!你不是打仗的你肯定不知道,你让哪个将军去试试!不用火绳另说,我保证,后装火药的铳,天下就这一把!” 李奉恕道:“……你平时是不是很得罪人?” 李在德一歪头:“殿下你咋知道。唉这个不重要,殿下我听说周将军也北京,您能不能帮我把这把铳送给他?让他试试,然后让他取个名字!” 李奉恕被李在德逗乐了:“行,你放心。” 李在德立即很热情地问:“我还用死吗?” 李奉恕道:“祸害遗千年,你知道吧?” 李在德一拍手:“谢殿下!” 李奉恕道:“你这把铳若真那么好,我把身上的皮裘给你爹。” 李奉恕走出宗人府,李在德在后面摇手:“殿下你要再来呀。” 第17章 这天周烈回来了。他带个人。 李奉恕从宗人府回来,还没进府门,王修神秘兮兮迎出来:“老李,知道谁来了么?” 李奉恕却问道:“老爷子呢?走了?” 王修道:“走了,临走之前我硬给他塞了些钱。——你别打岔,你猜谁来了?” 李奉恕抬脚进大门,听见正堂里有笑声,一个是周烈,另一个更年轻一些,很陌生。 王修抱着他脱下的皮裘笑道:“我让你别老在家憋着,丹阳将军知道是谁么?” 李奉恕道:“来咱家了?” 王修道:“让周大将军带来了。他跟着舅舅回京城,多少达官贵人以和他结交为荣?你去见见他就知道了。” 李奉恕走进正堂,周烈在和一个少年喝茶聊天。李奉恕一推门,阳光明灭一晃,一个少年转过脸来,一双英气勃勃的眼睛微微弯着,瞻视顾盼间,神采飞扬。 周烈连忙站起来一抱拳:“殿下回来了。月致,这位便是摄政王殿下。” 那少年也站起来一抱拳,笑道:“卑职邬双樨,见过摄政王!” 李奉恕在上首坐了,打量邬双樨,神情很满意:“丹阳将军,好。” 邬双樨赧然:“这是……得大家抬爱,其实卑职……根本没有将军封号。” 李奉恕扔给邬双樨一把铳:“试一试看。” 邬双樨毫不含糊,双手接过铳一阵倒腾,查看枪管检查火门,手法老练,熟门熟路。他惊奇道:“殿下,这铳?火药难道是从后面装的?我曾经这么想过,实战中火药后装,不知省多少事。” 李奉恕道:“如何?” 邬双樨道:“天才。若是能普及,我大晏军队所向披靡!”他热切道:“殿下,我能见见这个人吗?” 李奉恕看他一眼:“现在不行。他还在宗人府。” 邬双樨窘迫,李奉恕慢条斯理喝口茶,周烈取过铳来也是一番倒腾,忽然门外飞过一只鸽子,周烈转身瞄准开枪一气呵成,铳声一响鸽子应声而落。 李奉恕笑:“本也是你的拥趸送给你的,起个名字吧。” 周烈道:“拥趸?” “他在宗人府里连自己命都不担心,心心念念都是你,你可快点感动吧。” 周烈哭笑不得:“那……” 李奉恕道:“名字?” 周烈道:“他叫什么?” 李奉恕道:“李在德。” 周烈道:“那就……德铳呗。” 王修道:“久仰丹阳将军,今日一见果真令人心生仰慕。今天就在家吃吧,鸽子还能加个菜!” 周烈道:“这铳打的鸽子没法吃啊,火药捡不净,还一股硝味……” 王修冷笑:“那鸽子是我养的。” 周烈道:“……好吧。” 午饭时真端上了只鸽子,红烧的。一股子火药味。 王修原本想训练信鸽,几只鸽子都是千挑万选的,结果被周烈打死一只。周烈也干脆,就着硝味和不知道是不是没捡干净的火药碎渣把鸽子全吃了,令王修痛痛快快地出了口气。 席间周烈询问邬双樨,在京城可有住处。邬双樨很坦然地说:“没有。舅舅虽然是北京人,俸禄养活一大家子也巴结。住处颇挤,我本不欲麻烦舅舅,想自寻住处。没想到京城花销如此高,现在也犯愁。” 王修道:“不如就住在鲁王府?” 邬双樨爽快道:“那便谢谢殿下了。” 李奉恕一直没吭声,想旁边的那把德铳。这德铳做得有些简陋,花俏装饰一概没有。他也不是傻子,当然知道如果后装铳真的能成对大晏军队意味着什么。周烈很高兴,甚至破例喝了两杯。邬双樨一直有点拘谨,好像放不开似的。王修笑着摇摇头,这一桌人。 邬双樨到京城这么多天,携着一身辽东风雪的少年将军,简直成了达官贵人争相结交的对象。家里有适龄女儿的也都打听邬双樨娶亲没有,有意结亲。邬双樨一直装死,哪儿也不去,只是等待周烈。 这也是个聪明人呢。 这两年辽东将领换得走马观花,没死在沙场上全死在朝堂斗争上了。邬双樨的确需要一个粗壮的大腿抱一抱。 可惜,他到底知不知道摄政王是个什么境况呢。 午饭过去,周烈还想试一试德铳。李在德做得仓促也没给德铳单独配火药丸,用鸟铳药丸顶替的。后装的火药果然能提高速度,尤其是不用火绳,燧石即发即点,自来火就是快。但是德铳缺点也明显,射程不如鸟铳远。周烈试射了几发,装药发射一气呵成,的确只在几息之间。 邬双樨也试了一发,赞道:“后装火药名不虚传。若是军队都有这个,便用不着三段射,人力也可节约。” 李奉恕到底不打仗,也没什么切身的感受。他颠了颠德铳,抬手瞄准了远处的苹果,刚一勾动扳机,眼前火光一闪。 李奉恕向后倒的时候王修抢上去架他,平日手无缚鸡之力的现在也没架住李奉恕,反而被他带的坐在地上。 周烈急吼:“炸膛了!坏了!” 邬双樨一叠声地喊来人,大承奉小步跑来,看见李奉恕坐在地上靠着王修,衣襟袖子燎黑一片,右手血肉模糊,一地一身的血。 大承奉腿一软要昏,邬双樨膂力过人,拎着百多斤肥肉纹丝不动,秃噜嘴了:“憋昏憋昏你憋鸡`巴昏,我上哪儿找大夫去啊!” 王修哆嗦着声音道:“老李啊?老李啊你看你认得我是谁不?” 李奉恕不光疼,闻着自己的血肉味儿和血肉被火燎过的焦味他特别想吐,整个右手都在跳。他咬牙低声道:“周烈拿着我的牌子和大承奉进宫去请太医,找鹿大夫,他是专攻疡科的。” 周烈拿着牌子拖着大承奉进宫去了。王修慌慌张张想用衣襟去按李奉恕的手止血,邬双樨连忙制止。他见多了外伤,也有点经验。他撕了衣襟,搓个布绳,在李奉恕上臂轻轻捆了,再把他的胳膊竖起来,交代王修:“他这个出血的样子必然是伤到大筋脉了,而且满手药渣子越按越坏。当务之急之止血,你让他上臂竖着,数数,捆一百二十下松十下,也千万别捆太紧,要不胳膊要坏!” 王修感激邬双樨,坚定地照做了。 李奉恕的手伤得很惨,有些地方白白的,王修怀疑是见了骨了。他眼圈有点红,低声道:“老李啊你咋这么多灾多难呢?天雷都没劈死你给把破铳炸了……” 李奉恕蹙着眉,那把炸坏的铳还在不远处扔着,无辜又可怜兮兮。 邬双樨问厨房找冰去了,李奉恕看了王修一眼,面无表情道:“憋住。” 王修带着哭腔问:“啊?” 李奉恕道:“千万憋住,太难看了。” 王修又想哭又想发火。 不一会周烈飞马回府,一脸愤怒:“宫里太医一个都出不来!” 王修道:“为什么?” 周烈气得有点狰狞:“太后不让!那娘们非说这两天皇帝精神不好太医院所有太医都得待命,一个都叫不出来!鹿大夫偷着让我去他家,把他儿子叫来了!” 王修怒道:“她想干嘛?没告诉她摄政王伤得根本不是要害想拖死他门儿都没有!” 王修眼睛泛着血红,恨不能进宫抓几个太医。 邬双樨拖着大承奉和一个年轻人好半天才气喘吁吁跳下马车,周烈和邬双樨先把李奉恕架去卧房,那年轻人低着头拎着药箱跟着进来。年轻人长得纤细小巧,文静秀气。自打进门身子就在抖,周烈和邬双樨横眉怒目地看着他,身子抖得更厉害了,活像被两只狮子围观的兔子。 李奉恕躺在床上睁开眼,冲那个年轻人笑一下。“令尊就是疡科圣手鹿大夫,想必小鹿大夫也尽得真传了。” 鹿鸣轻声道:“当不得的。” 李奉恕道:“你父亲说你是,你可不就是。” 鹿鸣艰难地笑了一下。 李奉恕道:“出师没有?” 鹿鸣头更低,摇了摇。 李奉恕笑道:“那今日便算你出师吧。日后说起来,疡科圣手的小鹿大夫拿摄政王出的师。” 鹿鸣笑出声,忽然觉得不妥,又收了嘴。 他酝酿一番,紧着嗓子绷着小脸吩咐俩门神似的周烈邬双樨:“烧水,要新锅干净水,烧开了别动就在锅里晾着,换一只干净的锅再烧。所有的锅必须确保全新干净,明白没有?” 周烈和邬双樨领命而去。鹿鸣环顾四周,对王修道:“这房子窗子装得好,玻璃的,不透风。搬张躺椅来放到窗边,光线要明亮。” 王修和人搬躺椅去。一切都归置好了,鹿鸣摊开箱中的工具,小镊子小铲子小刀子林林总总不下二十件。他用烈酒净了手,对李奉恕道:“殿下,我爹认为,手部受伤最难治。概因手部活动灵巧频繁,全部仰赖筋肉血脉机密配合。所以他老人家说,手伤无小事。以及,惯例是要给伤员灌酒。我爹一贯反对这样做,灌酒加快气血运行,出血量会更大。如果您同意,不需要酒吧?” 李奉恕点点头:“你看着办吧,小鹿大夫。” 鹿鸣自幼跟着父亲在边关轮值,什么样的外伤都见过了,心神双手皆沉稳,经验尤其难得。他闭眼再睁眼,沉下思绪,打开一直背着的大药箱,净手,仔细观察摄政王的手。 王修腿软。 摄政王执印掌权的手,都在这个兔子一样少年的一念间。他一时知道需要冷静,一时胸中愤怒激荡,恨不得冲进宫里。摄政王微笑着安抚鹿鸣,让他不要紧张。左手垂下来,握一下王修的手指。 王修咬着牙,千辛万苦忍了喉间带血腥气的滔天怒火。 光是为了冲洗李奉恕的手,镊取火药碎渣,就用了五大锅的水。周烈和邬双樨端着盆子来回跑,端进去一盆晾凉的开水,再端出来一盆血水。 鹿鸣又切又削又刮又缝,王修忍不住出去吐,吐得一脸眼泪。他洗把脸,刘奉承一脑门子汗来报:“陈官人来了。” 陈春耘奉命来给摄政王讲解航海,今天头一次来王府,正撞见这大阵仗。王修白着脸迎上去强笑:“陈官人今天来得不巧,要不改天?”陈春耘干脆地告辞,什么都不问,也不说,连客套都没有。 王修感激他。 直到点灯,鹿鸣才收拾好。王修送他出去,临走时他一本正经叮嘱道:“殿下这伤非常严重,失血又多,身体虚亏,晚上一定会起热。也不必害怕,我开了方子,睡前喝了。今晚最难捱,捱过去明天便好了。” 周烈和邬双樨跑了一天,王修让他们二人先去休息。他举着烛台到李奉恕房中,低声道:“大夫说了,今天晚上很难捱。你千万忍着。” 李奉恕点点头,忽而道:“我一直没问,我的手……还是整的么?” 王修道:“当然!好的很!大夫都说老天保佑,皮肉伤重筋骨却还好,好好养着能恢复原样。明天我就把那把破铳扔了,后装火药,他咋那么聪明!” 李奉恕整个右手都在跳,痛得恶心。他咽了一下,道:“明天你收起来,别扔。” 王修垂着眼睛,收拾情绪,心想:今天这个小大夫是不得已为之,你这伤也拖不得。明天还得去太医院找太医,我就不信太后能把太医都关到死。 王修守着李奉恕坐了一晚上。李奉恕睡不着,出神。王修恨不能李奉恕能喊一声,这得多疼。从来如此,李奉恕痛也没表情,苦也没表情,王修怀疑天塌下来李奉恕扛着,都能不作一声。 李奉恕烧了一晚上,第二天眼睛亮得王修害怕。 “找陈春耘来。昨天该是他来宣讲。” 王修没劝。不多时陈春耘就来了,站在屏风后面,摄政王问一句答一句。李奉恕非常直接,问陈春耘驻澳门的葡萄牙人的火力配置。 陈春耘有一件事从来没说过。 他跟过黄纬,那个自杀了的苏州人。黄纬跟葡萄牙人实打实交战,把葡萄牙的军队打得败退。黄纬曾言夷人畏威不怀德,如今俯首称臣,明天便作乱犯上。这个“明天”……到底多远呢。 陈春耘一撩前襟,端正跪下:“朝廷要听大捷,殿下要听实话。今天不讲航海,讲一讲卑职所见黄长洲是如何大败葡萄牙人的。” 几个高大的影子站在栅栏外面。李在德以为是摄政王,尤为热情:“怎么样,殿下,周将军看了吗?好用吗?起名字了吗?” 周烈有点不落忍,叹道:“我就是周烈,你那铳我看过了,名字也起了,叫德铳。但……炸膛了,炸的还是摄政王。” 李在德笑了两下,迷茫地看着周烈:“你是周将军,好好好,德铳,好……”忽然他陷入了癫狂:“周将军,不是这样的,不是的,德铳炸膛只是因为我制作的粗糙,我家附近的铁匠铺连精铁都够呛,如果能用一等钢,如果能用一等钢!” “一等钢……你可知大晏一等精钢产多少,大批量地装配军队,那得到什么时候?” 李在德高声道:“那就提升炼钢的方法!大晏那么大,可以的,摄政王,周将军,可以的!相信我,后装火药的铳才是对的!” 周烈看着瘦弱的孩子激昂亢奋几乎厥过去,不忍心道:“孩子,你要知道,火铳火药前装是有它的道理的。火药后装你也看到了,炸膛。摄政王仁厚,现在都没提要治你的罪。如果打仗时军人都炸膛了,那可怎么办?” 李在德疯狂地挤在栅栏上,脸都变了形,瘦弱的身子仿佛要暴发:“将军,相信我,相信我能找到原因!为什么你们都不相信火药后装才是对的!为什么!” 周烈终究没再说什么,转身就走。李在德绝望地伸手抓到个人,热泪滚滚:“求求你,求求你,你去告诉摄政王,让我改进德铳,给我一次机会,德铳绝对是世界上最好的铳……” 被他随便抓住的人正是邬双樨。邬双樨从来没见过一个人的眼中如这般既有希望又有绝望。他想掰开他的手,又不忍心,只好道:“你不知道摄政王伤得多重,整个右手差点废了。他估计是生气了,觉得你是为了活命拿些什么东西糊弄他。” 李在德撕心裂肺地吼了一声:“李奉恕!你在哪儿!” 他嗓音里带着血,大声道:“李奉恕!我李在德不怕死!但我怕窝囊地死!你非说火药后装是异想天开,我问你,陈规刚做出来火铳时,谁想到那东西能杀人!” 李在德哭道:“先人做的火铳,我们自己不用,人家泰西人改进成鸟铳传回来咱们才恍然大悟。大炮是,地雷也是!大晏要被追上了,大晏要被追上了……” 李奉恕站在外走廊一动不动,其他人在他身后也不敢动。 李在德喃喃自语:“不试怎么知道不行,不试怎么知道不行?总会有一天能证明我是对的,火药得后装,那时候你李奉恕就是罪人,我李在德也是罪人……” 李在德昏昏沉沉地发疯,忽然觉得眼前光线一暗。高大的身影站在他前面,沉声问道:“我李奉恕为什么是罪人,你李在德为什么是罪人?” 李在德咧嘴一笑:“殿下读史,看几百上千年前的人。焉知几百上千年后的人,没在看着我们?” 第18章 李奉恕连着两个晚上睡不着。十指连心,右手又热又疼,好在是冬天,邬双樨从护城河上游伐了许多冰来,切削成整整齐齐小块,装进帆布袋子里面给李奉恕垫手。 李奉恕睡不着,王修就在床边拉张椅子坐着陪夜。李奉恕平时就不喜欢别人近身,这时候受了伤,一干仆役连门都进不得了。 寒夜清凄,街道远远有噼啪炸裂声。李奉恕恍恍睁眼:“什么声音?” 王修半打盹,一点头醒了:“渴吗?要喝水吗?都快腊八了,谁家孩子皮,放炮仗。” 李奉恕额角疼得冷汗滚滚。王修给他换了个枕巾:“明天白天别到处跑了。在家睡一天。” 李奉恕两只眼睛盯着窗板:“闷。” 王修只好去把窗板支起一条缝:“不能开太大,你一身汗,再烧起来。” 李奉恕闭眼喘气。他吸进去凉气,吐出来的都是火。王修越看越生气:“你平白跑一趟宗人府,万一伤口见风怎么办?” 李奉恕笑一声。 “李在德这个罪名够行刺摄政王的了。你不知道生气是不是?” “在山东的时候,你也见过葡萄牙火铳教官队了。” 王修叹气:“小花麾下的。我看着,火绳枪,也没甚稀奇。” 李奉恕闭着眼睛笑:“稀奇不在于火绳枪,在于这帮夷人到大晏当教官,可不是晏人去葡萄牙当教官。” 还是黄纬。王修心里一咯噔,这个帐李奉恕是迟早要算的。要不是黄纬打得葡萄牙不得不低头示好,山东哪里来的教官队。李奉恕早就想见见黄纬,可惜…… “可惜我太迟了,他太急了。” 王修立即岔开话题:“这帮夷人倒是忠诚,小花都夸尽心尽力的。不过听陈春耘说,葡萄牙西班牙打仗呢,不尽心也没办法,回不去。” 王修地道北方人,算得上在海边长大,不听陈春耘演说,却不知道南方海面如此波诡云谲。老李被银子逼得要上吊,去墨加西亚的话恐怕不是随便说说。要在海面上掺一脚,首先得有火器配备,以葡萄牙教官队的装备,即便是王修天朝自居久了,也夸不下必胜的口。李奉恕真的对李在德的火铳上心,王修是傻子也看出来了。 “有火器也没船……” “有船。”李奉恕睁开眼,看向黑暗的虚无,“在广州。” 王修掖掖被子:“你先睡觉,睡着就不疼了。” “李在德……” “死不了,我叫邬双樨去看看他。” 李奉恕不再讲话。右手上似乎攥着一团火,勉强动动,除了剧烈的疼痛什么都没有。太空了。 邬双樨起得很早。他准备了一食盒吃的,拿着李奉恕的牌子,骑马去了宗人府。宗人令自然由着他来,他长驱直入进了李在德的牢。 李在德还是面壁,对着一墙图画念念有词。邬双樨在他身边站了半天,他一点反应都没有。邬双樨咳嗽一声,李在德还在念经。邬双樨把食盒往他身边一撂:“你不饿?” 李在德还是没理他。 邬双樨打开食盒,他特意吩咐厨房准备了几个硬菜,还没凉,香气在冷郁的空气里蒸腾着。李在德转过头,看到邬双樨吓一跳。 邬双樨好歹也是骑马倚斜桥的人物,头一次如此没存在感。 李在德迷茫地看着他:“哪位?” 邬双樨道:“我。” 李在德抽了抽鼻子:“你可不是我‘父王’派来的吧?他发财啦?” 邬双樨乐了:“你认不出我来了?” 李在德傻乎乎地摇摇头。 邬双樨挫败:“你前两天还揪着我不放呢,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求我去跟摄政王殿下求情。” 李在德还是一脸迷茫,他当时真没看清。 邬双樨道:“你这傻样吧,特像我们辽东那边的狍子。傻了吧唧只会瞪着眼看人,被人抓了也只会瞪着眼求饶。” 李在德不高兴道:“你才像狍子。” 邬双樨看他有意思,上前双手捧住他的脸,自己压了上去。李在德唬得往后挣扎,邬双樨的臂力跟俩铁钳子似的,纹丝动不了。于是李在德只剩下屁股和腿瞎扑腾。邬双樨蹙眉:“别瞎闹!看仔细了!” 李在德头一次跟人离得这么近,邬双樨的气息喷在他脸上,烧起一片红来。一对狭长而凌厉的眼睛,带着笑意望他。 “看仔细了,我长这样,傻狍子。” 李在德低头啃鸡腿,时不时噎两下。邬双樨拍他的背给他顺气,一边看墙壁:“你这一堆玩意儿真是造铳用的?” 李在德微微点头。 邬双樨笑道:“那这墙得供起来。你那个德铳真造好了能用,你就是真神菩萨了。” 李在德嘟囔一声:“哪有那么严重。” 邬双樨低声道:“当兵的命苦,傻狍子。当兵的命苦。” 李在德被他的声音弄得心里一酸,抬头茫然地看他。 邬双樨狠狠地揉了他的头一下:“有了更好的铳,我们就能少死人少受伤。傻狍子,好好做吧,我替辽东的兵们谢谢你。” 李在德脸又烧起来,非常不高兴地嘟囔:“我才不是傻狍子。” 不过,狍子是什么? 摄政王受伤,在家休养。皇帝身边的富太监带着御赐的药来过,李奉恕和他应付了几句。太后身边的管家婆也来,李奉恕打发大承奉出去接待,自己在书房里看书。 手上疼痛,李奉恕胃口不好,也不大吃东西。王修让厨房做了酸甜口的小菜,端进书房。李奉恕抬头问:“管家婆走了?……你这穿的什么?” 王修穿着有些怪,翻领束腰对襟高腰靴子,大滚边的色彩又疯又野性,简直像在互相撞击撕咬。 王修放了早餐:“唐时的胡服咯。” 李奉恕看他的腰一眼。王修从小挨饿,个子却没少长,只能从别的地方找补了。比如说他的腰,较一般男子细,但是又很周正,硬腰带一扎特别有样子。 “你穿得出门么?” 王修满不在乎:“时兴如此,前两天你在马车里不是还看到一队穿着红裙的书生?你还说他们跟妖怪似的。现下大家都不知道穿什么好了,老百姓穿仿官服,官老爷们拿朝鲜的马尾裙当罩衫。帽子拔高挂把银锁,衣服撕开当斗篷。街上到处都是,你每次在街上都看哪儿了?” 李奉恕半天道:“……这都是怎么了,太祖还规定过……” 王修道:“现在不是太祖时候了我的殿下。大家吃要吃新花样,穿要穿新花样,这么这么多年了,大家都腻味了。有个事儿你知道不,你这鲁王府的房子样子在江浙特别受欢迎,被叫做‘京王第’,做生意有钱的都要盖一个和鲁王府一模一样的院子,要么就是没面子。” 李奉恕道:“都没违制这回事了?” 王修道:“你这鲁王府吧,盖得简朴,但是又很气派,繁复的花巧全都没有,那帮做生意新富起来的特别喜欢这种又气派又简练最重要还是省钱的。” 他轻快地说:“行了,赶紧吃早饭,我今儿休沐,出去买点笔墨书籍什么的。要我喂你不?” 李奉恕道:“赶紧去吧,别在我眼前晃。” 因着摄政王殿下提高官员基本俸禄的想法,督察院忙碌起来。四个左右佥都御史分别领着人开始刷卷,即是检查各衙门文书。文书凡有不细致,不工整,有涂抹者,皆作废打回,衙门管事的到跑腿的,一应文档全部重做,为着稍后京察官员考评做准备。督察院多久没有刷卷,刷得一应官员叫苦不迭,督察院左都御史李至和,右都御史洛谦斗志昂扬,斗天斗地斗同僚。监察参奏,绝不手软,仿佛终于找着自己这么个人。督察院有事可做,宫中便忽然松快下来,没人盯着皇帝是不是小跑几步仪态不正。连着李奉恕早朝总是爱上不上的,也顾不上参他了。大家忽然找着事干,朝野上下,被督察院驱赶得如火如荼朝气蓬勃。 摄政王的评价是,都找着事做就好,走地鸡就是比笼养鸡有精神。第19章 左都御史李至和领着外役官们刷礼部的卷,文书十有八九竟然是不合格的。礼部侍郎钱松和姓黎的给事中起了争执。其实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大晏的官员撸袖子干架也不是第一次。然而御使和礼部干起来,兵部的跑来助阵了。 兵部的出动,惊动了礼部北面的宗人府吏部户部,兵部南面的工部鸿胪寺甚至钦天监都跑出来看热闹。最后千步廊对面的五军指挥,太常寺,通政使司,锦衣卫也惊动了,跟过节似的。 摄政王从正阳门进大明门,前面官衙卖菜一般热闹。王修从里面挤出来,连连跟他摆手,吵得激烈,引经据典的,摄政王就别掺和进来了。李奉恕也觉得丢不起这个人,调头就走,正好他十分懒得进宫。回府的路上王修赶过来:“老李你是没见着,这些父母们玩儿角抵戏呢。” 李奉恕蹙眉:“怎么回事?” 王修笑道:“最近御使们春风得意太过,六部挨个收拾,刚把吏部刷过一遍,户部正在刷,正想刷礼部,刁难人被礼部侍郎钱松顶了回去呗。开始只是拌嘴,拌着拌着兵部的来了,正好吏部户部煽风点火,打起来了。” 李奉恕忽然笑一下,看得王修不得劲:“怎么了?” 李奉恕一只手指顶着太阳穴:“钱松脾气火爆,吵吵闹闹顶多一顿板子教训教训他。你说兵部凑什么热闹?” 王修闭了嘴。礼部尚书杨文弱是前兵部尚书,成庙时的官员,在兵部积威甚重,简直要身兼两部了。李奉恕最恨揽权之人,王修马上明白李奉恕的意思。 “兵部到底几个尚书?” “算上加官,六个。领印的……是辽东经略方建。” 李奉恕没再回答,坐回马车。他的手跳地突突的,生气便更疼。王修道:“你回去吧,今天小鹿大夫要去换药。” 鹿大夫轮值出太医院,当时带着儿子到鲁王府请罪。王修一看鹿大夫,心想果真忠正耿直的人品。鹿大夫说起来是个太医,细分是个医正,正直过头,不大会做人,曾经得罪了上司轮值就被放出了京城,在各处驻军当军医。最擅疡科,断胳膊断腿他都缝活过,很得将士们倚重,有了个“医将军”的外号。可惜这一切毫无用处。人们对医者的要求是悬壶济世,可没说医术也是谋生的手段罢了,鹿大夫看人可怜时常免医药费,感激收了不少,一贫如洗。鹿家也是刚回京城,在北京完全没根基。这履历背景,倒是和摄政王对脾气。 鹿鸣自小跟着鹿大夫在边关料理伤患,疡科经验恐怕还在太医院那些老大夫之上。鹿大夫放儿子来给摄政王治伤也是不得已,自己在太医院七上八下,出来揪住兔子一样的儿子反复询问脉案诊录。 “爹放心,我自知不是什么圣手,但经验是有的。说句不敬的,虽然殿下的伤看着吓人,其实也就是皮肉伤,跟我在边关和爹料理的肠穿肚烂的伤压根没法比。爹说了,当医生的,最要紧的就是经验,有一双阅尽病痛的眼,一双勤奋不辍的手。儿子日日被爹逼着义诊,别的不说,经验是不输人的。” 鹿鸣对着父亲镇定自若,侃侃而谈,让鹿大夫稍稍宽心。他没告诉父亲,给摄政王治伤当天出府,站在大门口激动地直跳,大药箱砸了鲁王府大奉承的脚面。 黑甲长枪,纵马驰骋,如狮如虎过长街的男人。 鹿大夫严谨检查儿子处理摄政王的伤势,活儿做得仔细,即便是他自己来,水平也就这样。鲁王殿下仁厚体恤,并没有为难鹿大夫,连连夸奖小鹿大夫青出于蓝,年轻人有希望把鹿大夫所学发扬光大。鹿大夫一向沉稳的人,出王府的步伐都轻了几分。王修送鹿大夫出门,袖着手很直接地告诉鹿大夫:摄政王看小鹿大夫顺眼,往下换药,小鹿大夫来也可。 父子俩出门时,鹿鸣对摄政王又仰慕又神往,攥着衣服激动。鹿大夫到底不傻,儿子这是在摄政王眼前挂了号了。他轻轻拍一下儿子的脑袋。 王修把德铳的残渣给李在德送去。李在德住在宗人府,不出来了。有笔有纸,有吃有喝,天天对着墙念念有词。宗人令翻翻李在德的户籍。“有子同安睦,勤朝在肃恭”,李在德是周王一脉,但其实他是没有名字的。太祖规定宗人府统一取名,后来李家皇族实在太多,根本顾不上。李在德亲爹都没名字,违制私自取名,就这么叫着。搁以前是要打板子的,现在谁管得着。仔细论起来,皇帝陛下和摄政王属于燕王一脉,“朝行沐余丰,衍先奉启晟”,李在德是摄政王堂弟。 这位皇亲国戚看谁都看不清楚。摄政王身边的王修偶尔来一趟,天天来的是“丹阳将军”邬双樨。送些吃的,给李在德讲辽东。邬双樨在辽东长大,白`皙少年,却一身肃杀风雪。 李在德睁眼瞎,看得清邬双樨杀气腾腾的双眼。 “辽东大雪过膝,深的埋人。”邬双樨凑近他,低声笑,“什么时候领你去看看。从丈高的树上往下跳,也死不了。” “辽东冬天不刮胡子,多少可以挡挡寒。大家都胡子拉碴的,谁也不笑谁。真到冷的时候 出门一趟回家,一摸脸,诶耳朵呢?” 邬双樨突然捏李在德耳朵,李在德吓得叫一声,噎得直打嗝。邬双樨帮他敲背,李在德一顿一顿打嗝,瞪着茫然的大眼睛愤怒:“你这人,真够……真够……” 邬双樨盘腿坐在他身边:“什么啊。” 李在德忽然想起来:“你没事儿么天天跑来?” 邬双樨苦笑:“没事儿啊。” 李在德从食盒里拿出一只鸡蛋,塞给邬双樨,安慰他。 “给。” 邬双樨大笑:“谢了。” 王修到快中午才回来,路上正碰见往鲁王府去的小鹿大夫。娇小玲珑的鹿鸣背着个硕大的药箱,身子压得歪向一边,本人却浑然不觉,愣愣地看着不远处正在劈肉卖肉的屠夫,神情像是一只楚楚可怜的小兔子。 王修心想,这难道是被屠夫劈肉吓到了?不对啊他不疡医么还怕血?刚想上去打个招呼,鹿鸣背着个箱子上前跟屠夫打招呼:“这位大哥,您这身上穿的什么?” 那屠夫很爽朗,手下刀子不停,乐呵呵道:“粗布的围裙。小官人一看就是不干活的,围裙也没见过?” 屠夫穿着很常见的长袖扎口的反开身长围裙,围裙上血污不堪。头上也包着布,脖子上还挂着块布。 鹿鸣轻声轻气地问:“大哥为什么要包头?” 屠夫道:“怕掉头发在肉上呗。小官人你哪知道,这些个买肉的客官一般只挑菜肉上的虫子渣子,不知道咱们自己身上那脏东西才多,头发口水耳屎鼻子嘎渣儿,不知啥时候就掉上去了。防都不胜防!我这也是没办法,只好都包上,别掉了啥在肉上……” 王修一看,果然这个肉摊子生意最好。 鹿鸣道:“大哥你脖子上吊着什么?” 屠夫道:“罩嘴的呗。一是我觉得杀猪开膛这味儿不大好,有时候挡一挡。再一个,也防着口水喷肉上。口水喷肉上肉坏得快。” 鹿鸣的眼睛亮亮的,对着屠夫躬身长揖:“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多谢先生教导!” 屠夫吓一跳,特别不安道:“使不得使不得,我一个杀猪卖肉的哪是什么先生!不敢不敢。” 鹿鸣道:“先生不知,你这一席话,恐会救人无数。先生怎么当不得?” 鹿鸣看到王修,小跑过来,大药箱在他身后左晃右晃,晃得王修心惊胆战。他一把薅住鹿鸣的药箱,从他肩上卸下来,自己拎着:“去给殿下换药?” 鹿鸣道:“正是。王都事出门了?” 王修道:“出去买了几本书。你在屠夫那里说了什么?屠夫倒是挺高兴。” 鹿鸣道:“我也只是一个想法,还没有完全成条理。” 他们俩一起进入王府,鹿鸣去书房给李奉恕换药。鹿鸣用凉开水给李奉恕净手,冲掉脓血,再用如圣金刀散。用这东西三四日之内必定剧痛并且作脓,每日换洗一次,三日后每日改用红玉膏,并且用葱汤冲洗。鹿鸣特别吩咐,葱汤必须单独用新砂锅,即煎即凉即冲,剩的万不可用于伤口,以防外风邪袭入经络,渐传入里。 王修笑道:“鲁王府什么都没有,唯独不缺葱。所以我早说了,葱是好东西,内外兼用,固本培元。” 鹿鸣叹气:“我最敬佩殿下。清创换药,七尺高的汉子个个鬼哭狼嚎,没什么丢人的。我是第一次见,有人能茹苦忍痛至此。” 每次换药,血脓具下,摄政王仿佛铁打的,一动不动。 这样能忍,别人要误会,李奉恕连疼痛都不知道。 第20章 换药过后正是中午,礼数上必须留大夫的饭。鹿鸣也不推辞。王修帮他收拾大药箱,忽然惊奇道:“小鹿大夫,你这瓶药怕不是坏了?” 李奉恕看见王修手里拿着个瓶子,里面生满了绿毛。鹿鸣赶紧接过:“王都事,这不是坏了,这是药。” 王修道:“这是一瓶子浆糊吧,浆糊是容易生绿毛。你背着它做什么?” 鹿鸣叹了口气。他细声细气解释:“家父在边关十数年,最感慨的就是外伤,作脓而溃者有时只能看着他活活腐烂,药石无效。家父总结经验,即便很小心地保持伤口干净,用阳水冲洗,用酒冲洗,有人依旧会腐溃,惨状难以言表。他老人家一直致力在寻找什么强力的去腐之药,草植金石试过无数都不行。有一次我翻闲书,读到一篇闲事。唐时裁缝划伤手,就用打浆的浆糊生的霉斑绿毛抹伤口,既不会作脓更不会腐溃,伤口愈合也快。我想着,既然草植金石都不管用,何不找个新的东西。天生万物自有其理,草可做药,绿毛难道不能?” 王修听得一愣一愣:“可这绿毛……不是坏了的东西才长?” 鹿鸣笑:“家父说的和王都事一样,骂我异想天开拿病患当儿戏。但我觉得,草是哪里长的?不过粪石腐尸,这可也是‘坏’东西呢。不过我没敢顶嘴。这几罐绿霉,却必须日日都背着,要不然要被家里人清理掉的。”鹿鸣渐渐不拘谨了,顽皮地吐了吐舌头。 王修道:“说是这样说,病患可不敢……” 鹿鸣道:“我在小家畜身上试过,每只都挺好。” 王修道:“家畜与人毕竟有别……” 鹿鸣沉默一下,撩开了左胳膊上的袖子。左胳膊上有愈合的斑斑点点,还有一条比较大的未愈合的伤口,结痂情况良好。 李奉恕都吃一惊,王修恨不得自打嘴:“小鹿大夫,你这是何苦?” 鹿鸣道:“你们看,愈合得很好。医生拿自己做试验古来就有,神农尝百草,我又为何不能试试绿毛毛?”随即有些沮丧,“这霉斑我生了一大盆,刮下来煎水,则没有效用。看来要生用。可是生用杂质过多,要找个法子澄清过滤。” 王修眼睛有点热:“你傻不傻……” 鹿鸣道:“不试试怎么知道?如果成了,那很好,解天下患者之苦原是我们做大夫的本分。如果不成,那也很好,这条路不通,给后来者做个警示。” 鹿鸣细细瘦瘦矮矮,说话底气不足,声音怯怯的。李奉恕听在耳中,却恍然如狮子吼。 送了鹿鸣,下午陈驸马的哥哥陈春耘过来。陈春耘一点没浪费时间,准备得相当充分,专拣航海中的趣事跟李奉恕讲,讲得李奉恕心情也好了许多。 陈春耘讲了半天风土人物,活灵活现。李奉恕好奇如何在海中定位,陈春耘又讲到过洋牵星术和地文航海术。过洋牵星乃是观测星象定方位的技术。李奉恕道:“这个我倒是明白。比方北辰星。” 陈春耘笑道:“殿下说得极是。然而航海时,只有一个北辰星是不够的。当年郑公的船队到达南边昼夜对半之地,北辰星就看不见了。因此除了北辰星,我们还有华盖星,灯笼骨星以及织女星。华盖星和灯笼骨星尤为重要。” 陈春耘拿了一副牵星板给李奉恕演示如何用来通过星星测量人的方位。牵星人负责引航,熟练的牵星人目光测算与水浮针的精度所差无几。 又讲到地文航海术,什么是“一更”,什么是“上更”,什么是“过更”。风也是有规律可循成为助力的,什么时候刮东北风,什么时候刮西南风,遥送当年郑公船队迎风破浪伏波穿涛去国万里。 李奉恕听着,幻想那时大晏海上的波澜壮阔,心里甚至也略激动。陈春耘讲话自有一种魅力,听者神思管不住地跟着他走。李奉恕心念一转,笑了:“你专拣趣事说,怎么航海如此容易?” 陈春耘道:“不敢欺瞒殿下。航海不易,航海大不易。天高海阔,死在海上连家乡都不知道在哪个方向。但这不是原因,殿下。该走的路始终是要走的,我们不走,就会被别人占走。” 李奉恕蹙眉,他似乎听到了耳熟的话。 陈春耘道:“我在广州那么多年,所见荷兰红夷英吉利西班牙生番,谈起海外贸易,无不是眉飞色舞。海上诸地被开拓,占领,海上的船穿梭来往,海上的买卖日夜不停息,然而大晏呢?大晏呢?当年郑公的辉煌为什么一去而不复返?” 李奉恕道:“劳民伤财。” 陈春耘道:“那就让它惠民生财!” 铿锵之音在书房里回旋。李奉恕道:“你如何保证呢?你如何向阁臣保证,如何向朝廷保证,如何向万民保证?” 陈春耘道:“我保证不了,殿下。我什么都保证不了。欧罗巴已经在墨加西亚开拓不少年,我们连航路都在摸索。我这几年有意结交生番,套出不少风流水流规律。但我仍不能保证,能带来多少利润。” 李奉恕沉默。 陈春耘道:“殿下,我们晚了。” 李奉恕还是没吭声。 陈春耘急道:“殿下,不试试怎么知道?” 不试试怎么知道? 李奉恕被这诘问激得眼前一眩。怎么了,都怎么了。一个两个,急迫地,激愤地,慷慨激昂地问他,这些人怎么了,大晏又怎么了?街上五颜六色的穿着在李奉恕眼前搅成了个万花筒,他似乎看到那些人一个个要改变,可不知道改什么。大晏像头强有力的兽类困在笼子里咆哮怒吼,上蹿下跳找出路。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试试怎么知道?有股强悍的力量往前推李奉恕,哪怕前面是悬崖他都无法停下来。他听见银子碰撞清脆的声音,像海浪,一浪一浪砸过来,砸翻了大晏,砸死了李家,他伸手想捞,右手上皮开肉绽的伤绷绷跳动,剧痛让他发狂,他谁也救不了。 王修惊叫:“老李!” 李奉恕差点昏过去,他一直在持续地发低热。他捏捏鼻梁,轻笑:“没事,两天没睡而已。” 缓了缓,李奉恕对陈春耘道:“孤再想想,你……容孤再想想。” 第21章 这几天晚上,王修要么在李奉恕屋里坐着陪他,要么在书房帮李奉恕整理折子。一般来说摄政王批折子就是走个过场,李奉恕平日里还是看得很认真。这下受了伤,又是右手不能拿笔,王修就把每份折子先看一遍,整理出摘要。他写字整齐漂亮速度快,也要一宿不能睡。这还是托了当年太祖爷的福,要不是他老人家把池重朴给揍了,现在奏折还得骈四俪六东拉西扯找不到重点,王修得疯。 写到快四更,王修打个哈欠,站起来活动一下腰和手。忽然见李奉恕举着烛台推门进来,右胳膊下面夹着个披风。 王修急道:“大半夜的你干什么?小鹿大夫反复叮嘱不能见风,你没听见?”李奉恕放下烛台,一指木椅:“坐。” 王修翻个白眼坐下,李奉恕用左手给他披上披风。 “你大半夜的,干什么不睡觉。” 王修随手拿起本奏折:“我知道你比较感兴趣那部分,摘个重点让你看看。就算摄政王批折子是走过场,你也不能给他们糊弄了。” 李奉恕的眉眼在微微的烛光下竟然有些柔和。他低声道:“睡吧。这几天你也没睡,大晚上的批折子伤眼睛。” 王修乐道:“今天陈春耘没弄个结果,你信不信陈冬储明天就得来。” 李奉恕疲惫地答道:“怎么不信。” 王修笑一下:“今天你又没进宫,我在殿上当值,礼部的杨文弱跟殿下请罪,和左都御史李至和又龇起来,咱们陛下左右看着找你。” “我在能有什么用,让他们吵,反正一起丢人。” “督察院人憎狗嫌,也不差这一着。就是终于扬眉吐气一次,有点搂不住。” 王修站起,让李奉恕坐下,他站在李奉恕的身后。以前一直看他那么高,现在看他的背,忽然觉得心酸。 他只记得刚遇见李奉恕的时候,李奉恕还是个少年,那时候就挺高的。陪他种了六年葱,天天阴着脸谁也不理,一个人伺候一堆葱。 孤零零的。 王修叹口气。 第二天一早周烈闭关几天写完条陈出来了。他把条陈放在李奉恕案上,李奉恕苦笑:“你能不能给我点好消息?” 周烈沉默。 李奉恕仰天长叹:“讲。” 周烈道:“其他我不想多说,最大的问题,九边一直不太平,西北民乱好几次,我以为朝廷不管。这两天翻卷宗才发现,民乱平定之后几个月朝廷才知道。朝廷给回的答复几乎出不了京。殿下,我很奇怪,为什么朝廷对于军队几乎一无所知呢?” 李奉恕道:“烂透了?” 周烈没回答。 李奉恕道:“你预备怎么办?” 周烈道:“我欲效法戚武毅公,南下义乌征兵。” 李奉恕向下压了压嘴角,做了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你知道我没钱吧?” 周烈道:“殿下放心,具体我差不多有了想法,当年戚武毅也没用公中支出。” 戚家军是戚武毅的私兵,周烈是想弄个周家军来啊。 “那……京畿戍卫呢?” 周烈欲言又止,最后冒一句:“不若改天请殿下亲自去看看。” 摄政王用手指敲桌面,周烈正立,屋外风都静了。不知道过了多久,王修的笑声清荡荡飘进来:“吃早饭吧,吃过早饭有力气生气。” 早饭也没吃好,陈冬储抱着一摞顶他下巴的账本到王府。 李奉恕左手拿筷子七岔八岔正上火,一把扔了:“叫他去书房。还真是兄弟齐心!” 陈冬储被摄政王塞进了户部度支科,专管打算盘的。陈驸马兢兢业业打了小半月的算盘,一早急着要求见摄政王。 李奉恕吊着一只胳膊往书房走。北京城下小雪,地上薄薄一层霜也似的。他吐了口白雾,平白有种自己是吞云吐雾无所不能的神仙的错觉。早生了地龙,还是觉得冷。书房里加了熏笼,依旧冷到骨头缝里。 陈冬储早等在那里。他脚边放着一大撂账本,难为他怎么抱来的。 李奉恕坐下,漫不经心道:“你今天不点卯?” 陈冬储道:“任务完成了,点什么卯。” “什么结论?” 陈冬储踢踢账本:“在这里。” 李奉恕道:“这是你看的,不是我看的。” 陈冬储道:“殿下,我只是让你看看这个的厚度。这些,全是亏空。” 李奉恕半天没说话。 陈冬储两只眼睛下面吊着黑影,困得眼球缠血丝。他有点忘了“不能废”的礼数,心里油煎,头上冒火:“殿下,您让臣查账这些日子,臣没有一天晚上睡好的。这些岂能是触目惊心可形容的?” 李奉恕沉默。 陈冬储道:“殿下,如果您想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亏空,帝国连年的税收都去了哪里,臣可以跟您讲讲。在这之前,臣请您别治臣的罪。” 李奉恕略略点头。 陈冬储道:“我邻居有个人,伺候他的人特别多,连鸡`巴都有人帮他托着。他很沾沾自喜,‘看!我连鸡`巴都有人帮我伺候着!’” 李奉恕冷冷地看着他:“粗鄙。” 陈冬储道:“殿下,大晏不产银您是知道的,大晏甚至连铜都不够!为什么白银成了大晏的官钱呢?” 李奉恕答不上来。 陈冬储道:“大晏的白银绝大多数从海外而来。倭岛三佛齐马六甲苏门答腊,源源不断。除了倭岛正在内战与我朝几无贸易,其他地方也不产白银,白银是从南墨加西亚来的。西班牙和葡萄牙在澳门被大晏打得稀烂,只好和大晏做生意。殊不知他们在海上横行了多久,掠得的白银全部流入大晏。看似大晏是庄家,可白银的源头在他们手里。他们手里白银多大晏就用白银,哪天他们手里铜钱多,大晏用铜钱吗?到时候白银和铜钱之间天差地别的差价全是从大晏身上挖肉了。这和一个男人的鸡`巴被别人拽着有什么区别?” 李奉恕道:“放肆。不用银,用什么?太祖时期倒是要发银票,结果呢?” 陈冬储端端正正跪下,严肃道:“殿下,太祖他老人家是对的。第一是白银不易于携带,再一个,不说白银和银票能换来的东西,白银本身是白银,宝钞本身它就是一张纸啊!” 李奉恕微微一愣。 陈冬储微微喘气:“殿下恕罪,臣一着急便语无伦次。不说太祖时期严厉禁止白银流通,上溯几朝都是不用白银的多。唐代不准用白银,甚至铜钱都闹过钱荒,带铜钱多了离开大唐都是死罪。太祖他老人家其实极为英明,严厉禁止用白银,但禁止不了。白银占据中原的力量岂止是江浙做远洋外贸的商人单独能驱动的。这其中,我不用多说找死,您是都明白的。现下税法,固定一部分要用银子。说到银子,又要扯到成色生熟的问题。这些都不算,还有个私藏白银的问题。殿下您比我清楚,当年刘谨抄家弄出多少来?黄金两千九百一十七万两,白银五千万余量。臣斗胆问一句,朝廷南大仓一年收银多少两?” 李奉恕道:“……四百万两。” 陈冬储道:“政事上的事臣就不跟您卖弄了,您比户部的尚书都明白怎么回事,为什么连年反贼越来越多。臣来这里是想跟您说,现在葡萄牙和西班牙之类生番缩在澳门老老实实,如果他们豁得出去用南墨加西亚的白银和大晏的白银对冲,您说谁会输?” 李奉恕忽然觉得热,到处都是烈烈的火焰。 陈冬储道:“不费一兵一卒。” 李奉恕问了个蠢问题:“孤强制禁白银,改用其他呢?” 陈冬储顿了顿,咬牙道:“殿下,您做不到。” 李奉恕凝视着炭火盆,微微蹙眉,不知道想什么。陈冬储就跪着,直挺挺。 “我第一次听到这番话。想必明白这一点的不只你,只有你敢当出头的椽子罢了。” 陈冬储道:“我哥曾经跟我说过,大晏每年都死人,大晏之前的朝代也每年都死人。意外,贫病,自杀,死了那么多人被后人记住的只有史书上那几个。反正人总是要死,为什么非要默默无闻地死掉?” 李奉恕看了一眼陈冬储:“你哥想上史册。” 陈冬储道:“我也想。有人好利,有人好权,我们好名。” 李奉恕的手指在案上一点,一点。陈冬储闭着眼睛,非常安静。 李奉恕沉声道:“关于白银作为官钱的问题,你有没有解决方案。” 陈冬储道:“白银已经势不可挡,无人能改。我们能做的只有引到市面务必使白银平衡。我曾经研究过前朝的银票纸钞和太祖宝钞之间的差别。臣发现一个问题,当年前朝发行的纸钞面值和他们的黄金储量是等值的。也就是说,纸钞代表着黄金。太祖宝钞就犹如无根之草,并无真凭实据,只是强制规定一张纸能换多少东西。这样百姓自然不愿意,在市面上根本用不开。现在也是,规定黄金做本,流通的却是白银,结算时乱七八糟。若是能向前朝学习,或能解解燃眉之急。” 李奉恕道:“终归还是要争取更多的白银是吧。” 陈冬储没有说话。 李奉恕忽然举起左手,像是在试探风向一般。陈冬储看了半天,忍不住问道:“殿下?” 李奉恕竖起一根手指,嘘了一声:“你有没有感觉到一种力量。” 陈冬储不解。 李奉恕笑起来:“我一直觉得有一种什么东西在往前推我,推大晏,一直往前,想停都停不下来。不论前方是悬崖还是墙壁,都停不下来。” 陈冬储张了张嘴。 李奉恕道:“我这几天一直在看《农政全书》。徐文定公说种菜,择种为第一义。每一代留出的种子,或淘汰,或导择,簸扬筛选,优者种植蘩焉,劣者丢弃无踪,代代下来,产量才会高。大晏取代前朝,你说算不算大晏是优者,而前朝是淘汰的?这样说来,那许多朝代更迭,难道都是优劣淘汰的结果?那又是谁来淘汰导择呢?” 陈冬储冷汗都下来了,他以为《农政全书》就是教种地的而已:“臣……不通农事……” 李奉恕道:“这股力量越来越大了。找不到来处,找不到去处,无法抵抗。你说大晏,会被淘汰么?” 陈冬储答不上来。他鼓了几天的勇气已经全部炸完,他想起来自己无状,低头羞愧不能说话。 李奉恕长出一口气,吐了沉积的浊气:“回去告诉你哥,开始准备吧。先别高兴太早,接下来有很多麻烦。” 李奉恕试着握了一下右手,血痂干在绷带上。能握手心里的,除了自己的血,竟然没有别的了。这回看一看,摄政王的权力,到底有多大吧。 第22章 “四个事,第一是西北又在闹白莲教,老样子朝廷里分两派主剿主抚,大臣名字我都列给你写了。第二是太后的亲爹乞请田庄,想要京郊的牧马场。第三是有人参山东都指挥使宗政鸢。第四你那个提高官员俸禄的事现在是在京城试点,很快就会推及全国,等级不同依次增加,和考评挂钩,督察院一直在忙这个,所以明年京察我们麻烦了。” 王修进门灌几大碗茶。 摄政王的亲信一直做着个都事,没有提拔,官员们乐得不管。王修当值就上朝,不当值就窝在中书省翻故纸旧卷。口音问题,平时话很少。同僚们觉得他识趣,不在刁难他。上次大明门官员们一架,王修认识个人,锦衣卫空壳光杆指挥使司谦。同是被排挤的人,容易建成联盟。 李奉恕道:“参宗政鸢什么了?” 王修道:“恣意张扬暗藏私兵图谋不轨什么的。” 李奉恕道:“嗯。” 王修道:“你这反应倒镇静,现在不光文官不服你管,武官都要造反了,你不着急啊?” 李奉恕道:“增加俸禄有你份没?” 王修道:“有。” 李奉恕道:“那就老老实实回去办差。” 下午鹿鸣背着大药箱过来了。换药之前鹿鸣看看左右没人,把门关上。然后小脸严肃地看了一眼李奉恕,从药箱里拿出一套白布做的反开身围裙,长袖,手腕扎口,背上系着几根布条。他严肃地看着李奉恕,李奉恕面无表情没有反应。于是他拿出一定白布做的帽子,戴上,正好包住头发。鹿鸣小脸绷得死紧,盯着李奉恕看。李奉恕不动声色,但是觉得莫名其妙。最后鹿鸣拿出一片布,缝得挺厚,上下四根布条,正好围在嘴上一系。鹿鸣就剩两只圆眼睛露外面,圆滚滚地瞪着李奉恕,还是那么严肃。 李奉恕这两天神经被王修的衣服锻炼了,对鹿鸣这套行头显然不怎么一惊一乍。小鹿大夫又忐忑又紧张地看着李奉恕半天,李奉恕坐不住了,咳嗽一声:“小鹿大夫……换药吧?” 鹿鸣小小松口气,怯怯地问:“摄政王殿下,您不忌讳吗?” 李奉恕纳闷:“忌讳什么?” 鹿鸣委屈道:“我试了很多颜色,还是觉得大夫穿白色最好,因为脏的最清晰,脏了就赶紧换。可是刚穿上爹就追着我打,说他还没死我就戴上孝了……” 李奉恕道:“……哦。”鹿鸣两只眼睛红红,有哭的征兆:“我跟爹去宫外义诊,那些病患家属根本不让我接近,嫌我打扮晦气。我跟他们解释,这样对他们好,可是他们就是不听……” 李奉恕安慰道:“新的东西总是很难被人接受。” 鹿鸣从大药箱里摸出一个瓷瓶。李奉恕闻了闻:“酒?” 鹿鸣道:“一种玉米酒,我爹十几年经验反复实践得知,这种特定酿造的玉米酒防治戾气最佳,只是浇上去更痛。殿下,您的手恢复情况不乐观,您的心火太大了。是药三分毒,我也不开什么清火的方子了,我给您用玉米酒浇一浇。作脓渗血都还好,腐溃就难说了。” 李奉恕道:“多谢小鹿大夫。” 鹿鸣道:“会疼,您忍一忍。” 李奉恕点点头。 然后,滚滚的岩浆从他的手上一路烧进心里,他差点喊出来。 鹿鸣告辞,背着和他身材极不成比例的大药箱晃来晃去。李奉恕实在是看不下去,让邬双樨帮他背进宫去了。 照例是筵经,皇帝穿得圆胖胖,不紧不慢颠颠往大本堂走。雪越下越大,越下越大,简直停不住。铅色的天矮矮地压着,点多少灯到处都亮堂不起来。 何首辅跟皇帝讲课,皇帝忽然问:“最近上朝,大家都在讲‘情面’,先生跟我说说,什么是‘情面’?” 何首辅被问愣了,情面,无处不在的情面,铺天盖地的情面,怎么跟皇帝讲?皇帝看他发愣,又问:“先生,刚才你讲到,‘知天地之化育’和‘其孰能知之’,一个知外一个知内,难道‘知’也分内外吗?” 皇帝的眼睛被烛火映得熠熠生光,灼灼地看着何首辅。何首辅忽然噎住一般,什么也说不出来。 皇帝略略失望。正要说着,忽然有个内侍跌跌撞撞跑进来,对着皇帝跪下,全身哆嗦,抖着嗓子大叫:“陛下,陛下,黄台吉来了,黄台吉来了!” 何首辅晃了一下,喝道:“混账东西,说明白了,什么黄台吉来了!” 那内侍哭道:“兵部刚来的消息,黄台吉冲进山海关了,马上要到京郊马场了!” 那内侍哭着吼完一句,黄台吉三个字在大本堂上空回荡。皇帝突然冒出一句。 “呀。满洲人真不给朕情面呀。” 何首辅怒道:“虏军到哪里了?” 内侍鼻涕糊了一脸:“京郊牧马场,牧马场啊!” 何首辅眼前一黑:“他是怎么过山海关的?” 内侍只是摇头。 何首辅厉声问道:“方建呢?方建为什么一点风声都没上报?虏军这一路南下,沿途卫所呢?” 皇帝转过脸看富太监,奶声奶气问道:“大伴,京郊牧马场是哪里呀?” 富太监袖手躬身:“陛下,虏军一脚踏进京城啦。” 皇帝问道:“京城牧马场没有驻军吗?” 富太监平静道:“陛下,原是有的。” 李奉恕一脚踹翻了条案,揪住连庆的领子,表情近乎狰狞:“你说什么?谁到京郊了?” 连庆站得绷直:“殿下,黄台吉来了。” 李奉恕像只发怒的虎:“多少人?” 连庆道:“冼至静去看了,约莫七万是有的。” 李奉恕一把摔开他:“好好好,都到京郊才发现,太好了,我帝国的好儿郎,太好了,遵化的守备军都死了?” 连庆面无表情:“殿下,遵化没有守备军。” 李奉恕要吃了他似的:“你说什么?” 连庆道:“殿下,遵化没有守备军,牧马场没有守军。因为皇亲宗室达官贵人的庄子一路划地划过去,京郊其实……早没有牧马场了!” 李奉恕突然吐了口血,连庆去扶他,看到他额角的太阳穴在跳,知道他是怒极攻心。李奉恕缓了缓,咳嗽一声,低声道:“去,进宫找富太监,召集大臣,殿议!” 连庆去了,李奉恕推开门,看见周烈一身重甲站在院中,天空的雪慢慢飘洒,绕着周烈,真正是北风卷地了。李奉恕笑了一下:“你知道了。” 周烈低头:“臣知道了。臣死罪,竟然失察至此!” 李奉恕道:“不,你不失察,你不敢说而已。” 他抬头看看渐渐暗下来的天,铅色成了黑云,灭顶一般压在京城之上。李奉恕慢慢道:“周将军,孤对不起你,你想南下募兵是来不及了。这段时间你一直考察京营,什么神机营五军营三千营,你拿着摄政王谕令去,赌一把看看你平时的威名到底……是不是虚的。” 周烈深深看他一眼,转身便走。重甲在他身上,金属的声音切割着凝固的冷气。 王修从外面进来,仿佛平常落衙回家吃晚饭,他扶着李奉恕:“我刚才还想,你非得气吐血不可,你还真吐血了。” 李奉恕道:“京郊的驻军竟然被赶走了,全部给贵人们圈地成庄子。你说现在这些王公贵族皇族公主的,后悔吗?” 王修道:“一啄一饮,一报一还,你生什么气。” 李奉恕一笑,胸中拉风箱:“我这两天做梦呢,什么后装铳,什么大航海,还改革银政,我想得真远,真远,我昏了头了!你看出来了,你肯定看出来了,好不好笑?” 王修道:“殿下,这世间多是跟风盲从者而缺继往开来者,有什么好笑?” 雪还在下,簌簌地飞舞着,李奉恕看着王修,王修看着李奉恕。 李奉恕流泪了。 这个一直强硬的钢铁一样的男人流泪了。 王修伸手,轻轻扫他头发眉毛上的雪,不经意地擦了他脸上的眼泪:“殿下,总得有劈山开路之人。天下总得有一个吃这个苦的人。朝前千年,往后千年,都得有这样的人。而您,恰恰是那个为大晏开路的人罢了。殿下,我帮你,穿上披挂吧!” 京城里乱成一团,东直门西直门两处人潮拥挤,很多人扶老携幼要离开京城。京城戍卫司把九扇城门全部关闭,指挥使张敏奉旨将人群全部驱离。这边忙着,不时就有人递条子递话,这个阁老的家眷要出城,那个侍郎的使仆要开门。有些镶金裹银的马车直接驶到城门口,一车车如花美眷,一车车金银珠宝,驱离了老百姓这些马车又围了上来。说好话的恐吓的贿赂的,死也要跑出京城。 张敏喝道:“末将有皇命在身,恕不能照办!” 有人骂:“你可知我家大人是哪位?各退一步,日后好相见!” 张敏冷笑:“我哪知道你家大人是哪位!这位小爷您听清楚了,咱们有没有日后,都两说!” 太和殿殿议,群臣七嘴八舌嘈嘈切切,这会儿倒是没有高声的了。小皇帝坐在上首被嗡嗡嗡的声音弄得直想打瞌睡。他晃悠着小腿,丝毫不见忧色。 嘈杂声戛然而止。群臣分开,摄政王黑甲长枪上殿。他一站,太和殿幽寂无声。小胖子在龙座上擦擦口水,拍了拍手。 李奉恕环顾四周,冷声道:“两个问题。第一,黄台吉过山海关,山海关至京郊一线的守备都去哪儿了。第二,诸位有什么好办法么?” 沉默。 小皇帝咯咯直笑:“你们不吵啦?接着吵嘛!那么能说,为啥不说话啦?” 群臣一听,心里一凉。小皇帝平时从不多言,定然是富太监教坏了人君!果然阉宦祸国殃民! 富太监略冤枉,他也很惊讶,小皇帝好像很兴奋,他看着这些在殿上动不动就把他骂得狗血淋头的大臣们笑得前仰后合。 摄政王执枪立在殿上,狞笑:“孤以为,诸位总该有点用的。” 诸位大臣天道天理经天纬地,孔圣人却没教他们兵临城下怎么才能既保命又不得罪同僚。各个都低着头,像被剪了舌头。 刘次辅出列,低声道:“匪徒已到京郊,现在首要任务是,提军勤王!” 李奉恕道:“好主意。哪个军?” 刘次辅没有答。 这两年泾阳党和阉党斗得太狠,所有的经历都耗在内斗上,朝廷就剩一口气了。顶用的武官又没几个。周烈算一个英雄,可惜他是驻守西北的,京城周边根基不深。其他守军要么是会来事上下打点的,这种提拔他的人都知道不行。要么是勋贵子嗣不出息的,塞进去某个差事,这种想都不用想。连年军费缩减,现在大晏能用的军队有多少,刘次辅道:“何首辅一直主张精兵,关注军政,是吧?” 何首辅面目肃整:“精兵乃是景庙的意思,他老人家当年说军队人数膨胀人浮于事,民纳粮奉军过于劳苦,景庙怜恤百姓精简军队,是为了苍生万民着想……” 摄政王一杵长枪,满地青砖一跳,几位大员没站好。枪头锋鸣铮铮,李奉恕阴着脸,眼睛血红地看着他们:“诸位爱卿若没有更好的办法,孤倒是有主意。诸位看如何?” 铁枪被摄政王攥得咯吱咯吱响,所有人都不怀疑,摄政王可以在太和殿上随时大开杀戒。 阎王的声音在他们脑袋顶上暴喝:“诸位说如何!” 第23章 邬双樨送了鹿鸣回太医院,正好钦天监和太医院挨着,出门见着一个道人,莲冠法衣挺像那么回事的。那个道人看着邬双樨微微一笑:“擎羊入命。” 邬双樨不大信这些,蹙着眉看那个道士,也许是钦天监?那道士很年轻,一脸世外高人的表情:“邬将军,心不可太狠。” 邬双樨没搭理他,往西走想出正阳门。战场上训练出来的警觉激得他猛一转身,身后却没人,那道人早走了。莫名其妙往回走,还没到王府,街上突然兵荒马乱,有人大叫:“虏军打过来啦!虏军打过来啦!” 邬双樨吓一跳,想抓个人问问,鲁王府正门打开,摄政王黑甲长枪黑马冲出来,一路打马直奔紫禁城。邬双樨急急忙忙进鲁王府,王修也正往外跑:“赶紧吧,要打仗了。” 驻守紫禁城的上十二卫人并不多,因着锦衣卫没斗过泾阳党,其它卫也受了牵连。锦衣卫一倒,整个上十二卫的人被尽可能地裁撤驱散。现在还能搜罗起来的也就两千来人。 李奉恕心里暗暗一叹:“往外发勤王召令了么?” 兵部侍郎罗靖道:“都发出去了。” 李奉恕把小胖子抱起来,自己坐在太和殿正中央,让小胖子坐自己腿上。小胖子窝他怀里还挺惬意。 李奉恕道:“宫里全部戒严,上十二卫极有可能要出战,宫里人手会不够。” 富太监道:“回殿下,太后已经下令将所有人聚集到后三宫,内庭内九门和外廷外九门全部关闭,有哭叫发疯疯言呓语者,就地打死。内侍宫女全部执杖轮番站岗,后妃人人分一把锋利匕首,如有不测,立即自裁,免遭侮辱。” 关键时刻,太后倒是果决。 李奉恕道:“京城的西城兵马司和东城兵马司全部披甲上街,肃清道路,施行宵禁,天黑之后路上不准有行人,如有违反,王公大臣平民百姓以通敌蛊惑人心处,格杀勿论。京城水源是玉泉山,派菁英去勘察有无异样。东五坊是中央衙署,吏部尚书亲自点卯,凡缺席者以后也不必出现,此役过去全家赶出京城。右安门永定门左安门是瓮城城门,坚决不能失,着人加紧看守。” 罗靖领命而去。 满朝大臣一个个垂着手不说话,有的脑门子上是汗,有的手脚都哆嗦。李奉恕懒得琢磨他们在干嘛,忽然低声笑道:“陛下,你怕不怕。” 奶皇帝抬脸看他,很认真地摇摇头。 李奉恕搂紧他,把脸贴在他肉呼呼的小脸上。皇帝小小的身子心跳却很清晰,很有活力,李奉恕隔着盔甲都能感到皇帝身上热热的暖意。 “对。大晏的皇帝,什么都不能怕。” 黄台吉并没有着急进城,他派人进城来送信。来人是个被俘的内侍,面无人色瘦骨嶙峋的样子。他看到太和殿灯火通明满地大员的阵仗,瑟缩了一下。李奉恕冷笑:“虏军也不派个体面人来。” 那内侍扑倒在地嚎啕大哭:“殿下冤枉,冤枉!下仆被俘后无一日不想故土,下仆并没有……” 李奉恕道:“说来意。黄台吉要你来,干什么?” 内侍跪在地上,瑟缩得更厉害:“议……议和……” 李奉恕微笑:“你说什么?” 内侍一身的狼狈。头发剃了,硕大个脑袋就剩后脑勺脖颈子上方一枚铜钱大小金钱鼠尾。面目灰黄,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李奉恕忽然有点可怜他,他也确实可怜。女真不拿他当人,他是被俘的。大晏也不会拿他当人,他是变节的。 内侍抖得发不出声音。 李奉恕道:“王少监,你也是在宫里当过差的。有件事你怎么忘了,大晏,什么时候跟边奴议和过?”当年也先抓着英庙,什么都没捞着。太祖祖训,没有议和,绝不低头。 邬双樨在一旁递过一封信,是从王少监的身上搜出来的。字迹工整,措辞得体。李奉恕道:“这是范文程写的?” 内侍道:“不不是范大学士写的是陛下不对是虏首亲自写的……” 李奉恕道:“难为他了。” 黄台吉汉文流利但没到骈四俪六的地步,因此信写得简明脆快:议和。效法宋朝给岁币,他就退兵。 李奉恕命百官传阅这封信。一时之间只听见一张纸在无数手里细细簌簌的声音。 皇帝在他怀里一本正经问道:“议和要赔钱吗?” 李奉恕低声道:“不,议和要赔尊严。” 太和殿很大,从龙椅往下看乌压压一片人。这帮读书人一天天念圣贤书,可能一辈子都没想到有朝一日会兵临城下。 议和?不议和? 何首辅忽然撩衣直挺挺跪下,接着他后面的人跟着跪下,海浪一样一波涌出去,太和殿所有官员都跪下了。 何首辅高声道:“陛下,殿下,太祖宪法,大晏永不议和!” 所有官员齐齐磕头,山呼海啸般叩首呐喊:“吾等愿与大晏共存亡!大晏永不议和!” 李奉恕一手抱着小胖子,一手执枪,大马金刀地坐着。他似乎很感动地说:“难得各位卿家如此报国之心!大晏定不负诸位!” 他对那内侍道:“还不去告诉你主子,虏军胆敢来犯,便不要做什么春秋大梦!” 把那内侍轰出去之后,兵部又有人跑上殿来,高声道:“大同总兵满贵率军勤王,已经东进!” 李奉恕有点吃惊,诏令刚下,满贵是没接到诏令就来了?满贵是个鞑官,出了名的能打,也是出了名的不服管。大殿上忽然又出现一名锦衣卫,非常瘦弱风吹就倒,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 李奉恕看薛云雷上来,点点头。薛云雷从旁边上丹墀,弯腰在李奉恕耳边低道:“方建率部追着黄台吉来了,就在黄台吉后面。” 李奉恕不动声色,薛云雷从袖中掏出竹筒,继续道:“方建和黄台吉的往来书信。方督师他……在私底下和建州议和。” 李奉恕面无表情,收了竹筒。 皇帝坐在他怀里,两只黑黑的眼睛来回转,一会儿看李奉恕,一会儿看薛云雷,一会儿又看满朝大臣。 李奉恕道:“这次虏首是黄台吉,还有他几个兄弟儿子。有人了解这些人的,出来谈谈。” 所有文臣都不说话,邬双樨一抱拳:“殿下,臣出身辽东铁骑,对女真略知一二。” 李奉恕看他一眼:“讲。” 邬双樨道:“老虏首努尔哈济原是前任辽东总兵李将军的奴仆,李将军治下无方搞出建州奴叛乱。老虏首屡战屡败,一直没进山海关。现在的虏首是老虏首的二儿子,精通汉学,擅长打仗,不可轻视。然而也有说,建州奴内也是斗得厉害,黄台吉的几个很能打的弟弟不怎么服他,尤其最善兵事的阿獾。这次建州奴也是年关难过,今年他们闹了一场饥荒,每天都有人饿死。” 李奉恕道:“我们自诩甚高,对建州却一无所知。” 邬双樨道:“辽东有锦衣卫的卫所,但荒废多年没有启用。” 李奉恕道:“建州这是打抽丰来了。他们的军队粮草辎重如何?” 邬双樨道:“颇似当年鞑靼,以战养战,为抢而战。他们的火器兵戈基本上来自大晏,自己并不能造。” 李奉恕还要再说什么,天崩地裂一声炮响。众大臣还没来得及慌张,王修冲进来,低声道:“殿下,建州虏军兵分两路,黄台吉领着四万人打德胜门和安定门,剩下三万打右安门和永定门。周将军点了两万京营出城抵抗,让臣回来通报一声,就说,‘周烈报国去了!’” 李奉恕把小皇帝放在龙椅上,自己走下丹墀,微微笑道:“陛下,臣也要报国去了。” 小皇帝大声问:“叔叔,你还回来吗?” 李奉恕没有回答,长枪一震,铁靴踏着青砖,一步一步,走出太和殿,高大的影子溶进夜色之中,看不见了。 第24章 李奉恕看着眼前的两千人。 猎猎的火在风中狂舞,光和影漫天满地对峙,每个人眼睛都映出灼灼的疯的光。 他们在看摄政王。 李奉恕下马,两步走上前,一抱拳:“我李家,对不住诸位了!” 上十二卫的儿郎们齐齐立正抱拳:“殿下言重!” 李奉恕端正的嗓音在黑色的夜空中回荡,撞击着冷冷的寒风,恍然如洪钟响彻:“诸位,可知上十二卫缘起为何?” 黑甲长枪黑斗篷的摄政王大声道:“当年太祖为吴王时,设十七侍卫亲军,跟着太祖出生入死,成为太祖手中披荆斩棘的刀,大杀四方的矛!当年侍卫亲军浴血奋战,保卫了大晏帝国的降生!太祖曾言,十七卫英魂不散,永守大晏,因此执掌大宝之后,创立了上十二卫,只为寻回当年驰骋沙场的国之重器,永远铭记当年的忠义,守卫帝国,再无灾劫。然而这许多年下来,我李家背忘誓言,忘了太祖的殷殷期望,辜负诸位兄弟一腔热血!我李奉恕,惭愧至极!” 忽然有人哽咽一下。战旗劈啪作响,四周只听摄政王的话。 四下内侍手脚麻利抬上酒,李奉恕举起酒碗:“如今国有难,李奉恕厚颜请求诸位,再次守卫大晏,救国救民。我李家绝不再忘恩义,违誓之日,气数将近之时!这美酒,敬太祖,敬当年的十七卫亲军,只盼他们在天有灵看着,看着我们!” 两千人齐声喝:“敬太祖,敬十七卫!” 所有人倒酒祭奠,浓烈的酒气卷着风扑了出去。李奉恕上马,大笑:“此役过后,该讨的讨,该要的要,绝不亏欠诸位!酒先不着急喝,待孤与诸位凯旋,痛饮三日!” 两千人的怒吼在上空回旋:“杀!” 从刚才起,炮声轰隆,仿佛天罚之雷。诸位大臣站在皇极殿,就像平常的一天,上朝,殿议。四周点着蜡烛,灯火通明。炮弹一砸,灯火便齐齐一抖,瑟缩地害怕。 小皇帝倒真面无惧色。他听着炮声,看着大门往外的夜色出神。富太监以为他是吓愣了,低声道:“陛下莫慌,摄政王武功盖世,必定能驱逐胡虏,保得京城平安。” 小皇帝看他一眼:“咦,你怎么知道叔叔武功盖世?” 富太监道:“殿下力拔千斤,先帝在的时候说,奉恕真乃太祖之嗣。殿下和太祖爷爷一样力大无比无人能及。” 小皇帝心里一动,轻声道:“现在太祖爷爷和太宗爷爷也在看吗?” 富太监柔声道:“在看。” 小皇帝道:“他们知道现在的困境吗?” 富太监叹道:“当然知道。” 小皇帝道:“他们会显灵吗?” 富太监道:“所以现在有鲁王呀。” 黄台吉亲率四万打德胜门。太宗当年修京城城墙修得好,炮轰了半天没轰开,但也岌岌可危。周烈分析一下,北面右安门有瓮城,当务之急是南面德胜门。于是分兵两路,五千死守右安门,一万五驰援德胜门。东西兵马司情况并不比京营好,能用的人寥寥不到一万。除了镇守治安的人手,能上城墙的就七千人。 德胜门一万九,右安门八千。据探马消息,最近的宣府总兵侯时榕领了诏命已经在路上,最快明天晌午到达。只要坚持死守,等到援军。 黄台吉本身炮火怕是不够,轰了一阵没轰开,直接强行登城。京营和兵马司的人在城墙上死守,滚烫的沥青煤油开水往下泼,劈头开脸下来人都没皮了。女真人悍不畏死,前一个血肉模糊掉下去,后一个扑上来。 女真人往前推云梯,周烈狰狞一笑:“难为他们有云梯!” 云梯一旦接近城墙一切都晚了。周烈点了一千人,冲出城门和女真短兵相接。建州女真抓了不少汉人,或抢或偷或勾结通敌汉人弄到了铳和炮。但他们的技术跟不上,既不能制造更不能保养维修,因此女真火器利用率很低。太祖倒是规定晏军十之二必会火器。但连年军政废弛,能打的铳没有多少。因此两方一对接,全成了肉搏。 周烈左砍右杀,战马肚子被搠了一枪,长嘶一声倒地。周烈就地一滚,兜头罩脸十数把刀。周烈横枪一格,胳膊上的肌肉隆起,生挡住了十几个人的刀砍。 周烈苦战,嘴里眼中都喷了血,到处都是血腥味,哪里都是血红色。他右手开始发抖,力量到达极限的征兆。他心中火起,难道自己竟是这般不中用!他的长枪卡进了一个什么人的骨头,拔不出来,他暴喝一声,索性抡着那人当锤头砸倒一片。 烧云梯! 他心里起急,去烧云梯的人呢?死了? 他抽风箱一般喘气带出来的人不够,可他真的没有余地! 忽然虏军喊了一句什么,夜色中冲出墨色的光,流星一般砸进人群。不仔细看难以分辨,所以那些人简直像凭空飞起,巨大的力量在人群里横冲直撞! 周烈似乎明白那是谁,竭尽全力喊了一声:“烧云梯!” 黑影顿了一下,一路冲杀过来,直奔云梯。虏军惊涛一般涌向他,困得他寸步难行。周烈背上挨了一刀,他甚至顾不上疼,在地上摸索晏军的尸体,拽下七八个油壶,全力投掷上云梯,正在云梯半腰,云梯上下的虏军全都够不着。周烈一路杀过去,拔铳要打油壶,却发现铳里的火药已经被打过,现装来不及了。 他左支右绌地被虏军围杀,心里愤怒,这要是德铳就好了! 李奉恕的长枪左右舞得铜墙铁壁一般,一路踏着尸体奔过来,拔铳照着油壶打。油壶里是猛火油,助燃再好不过。一个一炸,接连七八个都炸开。云梯大部分是木头,烧起来摧枯拉朽。 李奉恕杀到周烈身边,周烈翻身上马,两人一马冲回城门。城墙上鸣金,剩下没死的晏军往城门集合,从小门里杀出一队人,掩护着他们且战且退至进了德胜门。 虏军蜂拥去顶门,到底没顶开。 黄台吉此次本是轻兵简装一路急行军,辎重带的并不多。云梯就一架,攻城锤压根没有——他是议和来的!沈阳的饥荒已经等不了,努尔哈济占领抚顺清河之后取消了互市,他认为没有大晏金人自然也能活。努尔哈济死了,沈阳一匹绢布也一百五十两了。气温不断降低,辽东大雪封山的时间越来越久,不光粮食颗粒无收,打猎也不能为继。没有吃的没法活,辽地汉民造反,辽民也不安分了。黄台吉比他父亲更精于政事讲求实效一直在巴望着议和,与方建书信来往:一切都可以谈,他甚至跟方建说过,哪怕不要金子,只要开了互市。 方建只跟他打哈哈,大晏对他的请求从来没有回信。 晏朝为什么就是不议和? 黄台吉可能真的不知道。哪怕他把皇帝或者摄政王抓了,打进北京,大晏,也不能议和。 第25章 邬双樨一路走向宗人府。街上来回回都是马蹄声金戈声。往常彻夜不眠的京师此刻仿佛死去一般沉寂——马上要过年了。有性急的人家先贴了许多剪纸在门上窗上讨吉利,红红火火的颜色,热烈的许愿。五谷丰登,三阳开泰,鲤跃龙门,现在半残零落地挂着,奄奄一息地在风中飘着。掉到地上和着雪泥被踏烂了,像是一滩污血。 兵马司,上十二卫,乌泱乌泱火把简直要把京城给吃了。他听见某户人家忽然传出孩子的啼哭,凄厉无比。 可怜。 邬双樨心想。 宗人府里还算太平。所有官员全部上岗,宗人令也在。他官服肃整,坐得挺直。邬双樨进来,他只点了点头。 邬双樨走进去,站在李在德牢房外面看。李在德专心致志地磨着德铳的一个什么部件,周围各种家伙事儿一应俱全,外面炮声震天的,他竟然一点没听见。他集中精力锉着,右手的手指被锉掉一片皮,他恍然未觉。 邬双樨叫道:“傻狍子。” 李在德没有动。他一下一下锉着,低声问道:“你不去前线?” 邬双樨笑了:“傻狍子,殿下没让我去。” 李在德道:“你不是很厉害。丹阳将军,为什么不让你去?” 邬双樨还是笑,抹了一下脸:“傻狍子,你知道我是哪里出身的?” 李在德没答。 邬双樨抓住栏杆聊天似的:“我和我爹都是关宁铁骑出身。这次方督师把黄台吉放进来,犯了大忌了。殿下被人打进京城,比被人削脸都狠。方督师无论怎么解释,殿下都是不会听的。关宁铁骑,悬了啊。” 李在德默默锉了半天,低声问:“那方督师为什么要放虏军进来?” 邬双樨沉默半晌:“你不懂。” 连他都不明白为什么。 李在德摇摇头:“我是不懂。恐怕很多人都不会懂。”邬双樨绝望地看着李在德。这个傻狍子只在自己的世界里,也好,什么也不想,就想那把狍子铳。 “真扯淡。”他喃喃自语:“真扯淡。” 在摄政王面前混了那么久,这一下子,全扯淡了。 半天,炮声忽然停了。邬双樨笑道:“我听声音都能听出来,咱大晏的红夷大炮,轰咱们大晏的城墙。你有想过北京陷落怎么办吗?” 李在德装上德铳,比划了一下:“如果有人能把德铳的图纸带出北京,我能瞑目。如果死之前能亲自用德铳打死虏军,我死而无憾。” 邬双樨只是笑。 鲁王府所有的属官,长史司护卫指挥使司承奉司持械守卫王府,火把森森。低等文官全部上街值夜,王修穿着官服手持摄政王令,联合几个平时处得来的同僚上街安抚无家可归之人,多数是城外进城做买卖的小商贩,还有进城务工之人。晚上要宵禁,王修打开摄政王的几处别业,趁天黑之前奋力疏散人群。 安排人的时候一个年轻人忽然对王修道:“方建是不是变节了?” 王修一愣:“啊?” 那青年愤愤:“方建是不是投虏了!” 王修道:“不,没有。” 那青年大声问:“他没变节虏军怎么过了山海关!” 一个老年人颤巍巍地抓住王修的手:“北京会破吗?我们会死吗?我老伴在京郊,怎么办?我今天就不该进来卖菜……” 滚滚的炮火没有停歇,一直炸,一直炸,没完没了地炸。天边像是给炸伤了似的,一层浸着血的火色。 王修在这炮声中轻微却坚定地说:“不会,有摄政王在,北京不会破,大晏不会倒,我们全都不会有事……” 周烈背上不好包扎,他命人把整个肩胛和腰全部捆上,伤口不妨碍行动就行。来前线的医生竟然有小鹿大夫,背着大木箱摇摇欲坠。他手巧,麻药紧缺的情况下清理缝合用巧劲能最大限度减轻疼痛。他要缝周烈的背,周烈拒绝了。来不及了。 “殿下,黄台吉的炮不会只有这么多。咱们不清楚他沿路占了多少城,那些戍卫军本身的辎重够他们轰北京了。” 李奉恕道:“雉堞大约是五丈七尺,黄台吉云梯烧了,单凭长梯攻城是够呛。如果炮火再这样轰下去,德胜门危险。” 周烈道:“是的。一旦德胜门倒了虏军便可长驱直入,那时真的什么都完了。” 李奉恕道:“便不能让他一直轰。明天就拼是援军来得快还是黄台吉后面的炮火来得快。” 周烈道:“都说女真人悍不畏死,果然如此。臣与鞑靼打了那么多年,女真人丝毫不逊鞑靼。” 李奉恕道:“你在西北,主要是打鞑靼么?” 周烈艰难地摇摇头:“……并不,殿下,主要是咱们的乱民。” 李奉恕道:“你先说吧,局势乱到什么地步了。” 周烈道:“乱民有很多,但是成为气候的不多。其中一个叫李鸿基的人,需要格外提防。白莲教杀之不绝,妄传是当年太祖忘恩负义,开元之后便叛教,因此西北白莲教都说自己是国教。其他一些教派无不跟着闹。” 李奉恕刚想说话,惊天动地一声响。碎石飞沙扑面而来,黄台吉又开始炮轰! 李奉恕和周烈对视一眼:坏了。 黄台吉竟弄了如此多火药,可见沿途失陷城镇恐怕不止一两处。 地动山摇之时马道跑来一个小孩子似的锦衣卫,他缩着脖子躲着尘土,趴到李奉恕身边:“殿下,卑职去探查,画了地图。” 冼至静记忆绝伦,地势地貌看一眼绝不出错。他探查了周围,蓟州密云通州已经被占。 周烈道:“难道黄台吉是从热河来的?” 李奉恕看着那张地图,太阳穴直跳。一帮皇亲国戚达官显贵要庄子,看上平民好田要,看上别人的祖宅要,乞请朝廷的马场鹰舍官田“代为管照经营”。一个一个越划越大越划越大,一路划到遵化通州去。前几天和政公主上书乞请要庄子。她当年出嫁的嫁妆就是违制的,超出太多。但是她不知足,或者说,这一帮姓李的都不知足,把驻军屯兵的地方“乞请”了,把驻军都赶走了!他得知道这是谁,谁的庄子在遵化,谁的手那么长,脸那么大,心那么黑! 李奉恕一拳擂在地图上。 周烈心焦如焚。黄台吉为什么逮着德胜门轰?因为德胜门本身是个半成品!它下半部分是前朝修的,上半部分是太宗时候加的。半旧半新的门风吹雨打太阳晒,这些年疏于修葺,还能撑多久他心里真的没底。 德胜门的事,大部分人北京人还真不知道。是谁告诉黄台吉?现下站在金銮殿上表忠心的哪个官员指点着黄台吉应该用炮轰德胜门,周烈一想到心里跟油煎一般。 他没敢跟李奉恕提这件事。 脚下隐约有垮塌声。众人心里俱是一凉,德胜门千万不能塌千万不能塌! 李奉恕攥紧长枪,冷笑一声,天也看不下去李家了,烂成一堆的不争气的东西。此役若是李家不灭,若是李家不灭…… 忽然瞭望兵大叫:“殿下!周将军!援军来了!” 李奉恕吃了一嘴土:“哪个总兵?” 瞭望兵喜极而泣声嘶力竭:“关宁军!关宁铁骑来了!” 关宁军……方督师这是追着黄台吉来的。周烈看了李奉恕一眼,他很确信,刚才的一刹那,他在李奉恕身上,嗅到了一丝杀气。 第26章 关宁军……锦州总兵祖康,辽东总兵邬湘。周烈一抹脸,低声道:“来得这样快……” 李奉恕道:“是好事。” 炮声突然断了,喊杀声浪似地打过来。关宁铁骑每年几百万两银子喂着,看来也是有好处的,对上女真人,丝毫不见弱势。 李奉恕道:“关宁军来了多少人?” 瞭望兵道:“看不清楚……” 李奉恕转脸看周烈:“我是不会打仗,这事你觉得?” 周烈道:“此时……臣不好说。” 李奉恕没吭声,站起来往下看。夜色黑沉沉地压着,李奉恕夜里视物倒还清楚,老远能看到就看到两阵人。 周烈道:“虏军两翼定然安排在附近卫镇,臣这几日考察卫所,实在是……” 李奉恕道:“你不必说了。” 周烈沉默下来,他真的不清楚这位殿下到底知道多少。 李奉恕忽然对一边的冼至静道:“有个翰林,叫谢绅,你去查查。” 冼至静领命而去。 李奉恕搀着周烈起来:“先回府中,看看你背上的伤。” 周烈道:“臣这时候不能离开,只能守着。说起来,臣也不是守城之将,今日多亏了关宁军来得及时……” 李奉恕道:“我回去弄点吃的来。” 北京城缩在夜里战战兢兢,大概管得严,所以民心没怎么乱。李奉恕的马蹄子声音敲在街上,都有回音。他由着黑马溜达,慢慢走回鲁王府。老远看见有人提着风灯等在门口,一团暖色的光把黑暗融化了一块。 王修把风灯抬得高了点,对着李奉恕笑。他身上裹着李奉恕的皮裘,衬得面色如玉。 倒是会心疼自己。 李奉恕下马:“你等这儿干什么呢。” 王修道:“今晚月色甚美。” 李奉恕看他说话没有呵气,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王修伸手摸了摸李奉恕的右手,果不其然伤口崩开,血浸透又干,干了浸透,天气太冷,连带着布条都凝得结实,又干又硬,黏在手上像一层壳子。他温声道:“回去换换药吧。” 李奉恕声音也降下来了。他在外面听了那么长时间隆隆的炮声,忽然来到鲁王府,天边那些对他而言都不存在了,鲁王府安静宁谧,在锣鼓喧天戏台子之外。王修慢条斯理的声音将塞在他耳朵里的嗡鸣声柔和地驱散。他掏了掏耳朵,也低声道:“不了。现在干了倒还好,一拆一换还得崩血。” 这天是大晏的灶王节,到处黑黢黢的,寒风吹着王修毛领子上的毛毛在空中颤动,舔着他的下巴。没有灶马不知道灶王爷怎么上天,往来兵士马匹把主干道上的人家门前的桃符春帖蹭得乱七八糟。原本应该有乞丐跳傩,扮成鬼判游街,现在连乞丐也没有了。通常交年起始至年三十箫鼓之声不会停,现在谁也没那个心情。没了热闹,李奉恕和王修站在空荡荡的街上,说悄悄话。 李奉恕是真不会打仗,出蛮力还行。李奉恕没兴趣当鲁君拽周烈的胳膊肘,他决定督办后勤一事。 他回到宫里,大臣都还在,皇帝已经赐坐,上年纪的不那么受罪。小皇帝裹在皮衣里睡得很香。富太监也没有抱他下去的意思。这种时候,大晏的皇帝必须在。 李奉恕解了斗篷把小皇帝再包了一层,小皇帝都没醒,安安稳稳缩在龙椅里。他平静道:“诸位大臣商讨御敌之法辛苦了,孤命宫内厨房开火,一会便送上宵夜。” 诸位大臣起来谢摄政王。 李奉恕再发了一道摄政王令,令周烈总领北京防御一事,周烈的意思便是皇帝的意思,违抗者视同抗旨。 然后他巡视了一下东西兵马司,所有的伙夫开始做饭,争取天亮之前守城士兵能吃上热的。伙夫人手不大够,李奉恕临时征用了在京皇亲府上的所有厨子。寿阳公主的厨子来的最快,还是陈冬储赶着马车送来的,同时还送来了一些米面。李奉恕没要米面,让陈冬储拿回去。北京要困多久,他心里真的没底。 忙完吃的,天将透亮。炮声停了有一会,看样子德胜门还是够坚`挺。李奉恕组织人手到各个门上送食物,务必使兵士能吃上热的。他去德胜门的时候,周烈已经不在那里。守城的士兵告诉他,大同总兵满贵也来了,来之前方建追着虏军绕着北京城转圈儿,满贵骂方建是“驴拉磨虚把式”。 满贵和方建有仇。满贵当年是辽东总兵,被方建给挤到大同去的。这下倒是热闹,李奉恕捏捏鼻梁。 李奉恕一上午巡视九门,巡视到右安门的时候忽然一阵嘈杂喧哗。周烈站在门上很为难,两方士兵嗷嗷对骂。周烈在京城里为了军队再谨小慎微,他到底是个血性武人,给方建部士兵骂得怒极攻心。他也要咆哮了,转头看见李奉恕登城。周烈咳嗽一声道:“殿下……您来了。” 李奉恕蹙眉:“这在吵什么?” 周烈尴尬:“满总兵受了伤,臣就放他进瓮城休息,然后……方督师也想率军进城休息,臣不准,骂起来了。” 周烈军队职务总的来说比方建高,但是方建还兼领了个兵部尚书,这点很要命。李奉恕心里记下,今后是不能搞什么兼领,职位能做好一个就不错。 李奉恕道:“皇帝召见方督师,让他单独进来吧。” 方建觐见面圣,李奉恕没去,又回了鲁王府一趟。冼至静把一叠纸档案交到他手上,李奉恕翻了翻就压了书底。冼至静站着没动,李奉恕看他。 冼至静道:“方督师上殿了,皇帝陛下并没有说什么,看他穿得单薄,赐了一件长袍。现在北京都在传,方建投靠了建州奴,北京被围都是他弄的……” 李奉恕道:“查一查谁先开始说这个的。” 冼至静欲言又止,下了好大决心问:“殿下,您会治方督师罪吗?” 李奉恕道:“大胆。” 冼至静一团孩子气,也像孩子鬼精,分得出来谁不会伤害自己。他鼓起勇气道:“薛云雷说当年他在辽东时,黄台吉可恨方督师了。努尔哈济据说都是被方督师用炮轰死的,所以方督师不会投敌……” 李奉恕反问:“那黄台吉如何进的关呢?” 冼至静咬着嘴唇不语。 李奉恕道:“我现在倒是怕了这些个忠臣良将了。一个一个自恃义胆忠肝,什么都敢做。今日方督师放女真来围京,明日圆督师要放瓦剌人进关了?” 冼至静嘟着嘴不吭声。 李奉恕道:“想办法平息民怨,把这件事压下去。” 冼至静垂着头出去了。 李奉恕拿出薛云雷给的竹筒,这么多年方建还真在跟黄台吉议和。方建虽然只是打哈哈,黄台吉却是当真了的。难说黄台吉领兵入关有没有被方建敷衍成怒的因素。 他把那些书信都看了,收了起来。 建州奴围困北京第三天最近的宣府总兵侯时榕才来的。他有些冤枉,他实打实的接到诏令就拔营,日夜兼程竟然跑在辽东总兵大同总兵后面去了。黄台吉围着北京,大部队按兵不动。一是他火器不足,再是他真的是来议和的。他在打仗方面很杰出,所以无比清楚地认识到依着沈阳饥荒的样子即便杀了大晏皇帝,后勤粮草也撑不到他进攻中原。 还有一个原因,范文程给他出的主意。这姓范的在大晏是个屡试不第的举人,自己剃了头投了满洲,成了大学士。学问怎样不说,鬼心眼不少。黄台吉跟“三尊佛”内斗得正水深火热,他没少使劲儿。揣测人心上,范文程的确很有一手。那就是,勤王的军队越在京内聚集,北京乱得越快。范文程是对的,满贵手下的一个军官强`奸了个女人。 各地总兵之间明争暗斗也不少。他们手底下的军队当然有样学样。方建的军队驻扎在城外,还差点。满贵带了一部分进了瓮城,他本就懒得约束手下,这帮子恶狼竟然看着也没比建州奴好一点。 满贵重伤未愈,摄政王准他在宫中养伤。强`奸女人的军官被上十二卫的人当着女人父母的面斩首。摄政王表示,满总兵能征善战,手下都是精锐之师,是帝国的希望。偶尔出现害群之马,清除即可。满贵抹不下面子,一定要当着陛下的面说清楚。奶皇帝眨着俩大圆眼什么都不说,摄政王当着所有总兵的面重赏满贵忠勇勤王一马当先,把满贵身上征战所受的伤细细数来,一样不错,数得满贵老泪纵横。 上十二卫的人从城墙上撤下,现在就是约束各地军官,告诫他们别犯事。但随着围困时间一天天下去,人心开始躁动。 京中粮草还行,就怕人心。已经有人不管不顾冲击九门,要跑出北京。 周烈对李奉恕道:“黄台吉真是个有谋略的,他想咱们自己内讧。” 已经围了五天,帝国首都被异族围困,天大的面子都丢光了。李奉恕道:“必须迎战,你总领此事。” 周烈的计划是,方建和侯时榕从广渠门出全力迎击,京营在广渠门镇守作为后备,邬湘领着一部分关宁铁骑偷袭蓟镇。满贵挣扎着下了床,要带着兵从南面出,成合围之势,“免得又有人叫人耍,老驴拉磨似的绕着北京转圈!” 方建稍战即走,不肯出力,领着关宁铁骑后撤,东西的兵阵中间没人了,侯时榕部被突然剩在前线,把京营后备彻底暴露。 蓟镇邬湘也没打下来,或者说就没怎么打,两下就跑了。满贵前两天叫部下丢了脸,所以必须挣面子,杀得最狠,损失也最重。打成一团的时候关宁铁骑忽然开炮,建州奴也开炮,两边没头没脑地炸,把满贵炸了个正着。 撤军之后侯时榕一身血,咆哮着要找方建拼命。满贵是被人抬回来的,不成人形了。临死之前瞪着眼睛拽着摄政王的领子喷着血大叫:“方建!方建炸我!” 方建倒是毫发无伤,关宁军也没有损失。 李奉恕这两天压根不上朝。爱怎么样怎么样吧,舌灿莲花的话他听得够多了。邬双樨一听父亲丢了蓟镇,眼前一黑。他住在鲁王府,但已经好几天见不到李奉恕。他去找王修请命上前线,王修只是笑着安抚他,他还年轻,不着急军功。 邬双樨一直没睡觉。 什么丹阳将军,什么少年英豪,都是狗屁。他看着辽东经略一个个走马灯似的换,就知道辽东的根基啥也不是,经营京城的才是正道。京中有势力的无不高朋满座,高兴的夸他“美丰姿”,不高兴的时候邬双樨是什么东西? 所以他相中了缺人的摄政王。 然而摄政王也抓不住了。 李奉恕不通打仗便不再想这个。他在鲁王府召见了谢绅。谢绅站得笔挺,摄政王看他半天,忽然一笑:“你给我讲讲《三国演义》。” 第27章 谢绅,字正纯。山西平遥人。现年二十三。独子。寡母去年年底病逝。成帝天承六年二甲第七。馆选时因文学纯熟字迹端方入翰林。膂力过人,善骑射,手上颇有些功夫。在山西未第时曾经徒手俘虏山匪首领,受县里褒奖。 摄政王秋狝时就发现他一个瘦高的身影,现在看他,倒不像个读书人,颇像个武将。谢绅听李奉恕让他讲《三国演义》,微微一愣,立即开讲。他口才好,讲书时眉飞色舞声音生动,比那说书先生还引人入境。 李奉恕听他讲了两天,忽然问他:“你觉得什么是‘忠’?” 谢绅答道:“无非在心中而已。” 李奉恕微笑:“那天你说‘孜孜奉国,知无不为,或者才兼文武,出将入相’,这时候有个可以奉国的差事,你干么?” 谢绅躬身一揖:“学生等这一日很久了。” 书房门忽然被打开,阳光涌进来,一个瘦弱的锦衣卫站在那里,按刀低头,一动不动。 “他叫薛云雷。辽东海州卫人。小时候全家人被女真人虏去为奴,只有他一个人活着逃了出来。因此精通蒙古话和女真话。你要在半个月内学会这两门话的基本对答,尤其是蒙古话,女真贵族以说蒙古话为荣。做得到么?” 谢绅困惑明了的表情在脸上瞬间一转。那锦衣卫还是那么站着,寒冷的风从他身后吹进室内,摄政王书桌上的书哗啦啦一翻,连同笔架上的毛笔惊慌晃动。 谢绅站得笔挺:“臣,做得到。” 周烈在北京没有根基的弊端很快显现。他几乎什么部门都调不动,其他总兵手下的军队尤其是关宁铁骑根本不听他的。他在民间的威望显然对于军权来说什么也不是。 摄政王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以前对军权并不很热衷。为解周烈的困境,他搞了很多办法,但并不实际。王修看他上火上得嘴上起燎泡,给他泡了杯清茶。 “火烧屁股了,现在还得比谁官大谁官小,实职一样就比加官,加官不行就比兼职,兼职比完再比封号。”李奉恕冷笑,他总有一天得把这些东西厘清。 王修冒一句:“你多久没去陪皇帝读书了?” 李奉恕看他一眼,那个只讲正朔的白胡子老头看到摄政王一激动抽过去怎么办。 王修道:“你今天去吧,去看看。” 李奉恕来到暌违已久的大本堂。当年在这里读书,没少挨还是太子的先帝打。如今再来,是没人敢罚他了。他那么站着,耳边幻听一样,有小孩子们读书声。 今天跟皇帝讲课的竟然不是那个白胡子老头,是个身姿魁梧须发略花白的官员。他也没讲圣人道理,而是挂了一幅地图,跟奶皇帝在讲解辽东卫所,历年来边境土地的争夺,和辽东的赋税。 他讲得很详细,夹杂一些有趣的故事。奶皇帝听得也很认真,偶尔还要问一问。 李奉恕站在后面听,觉得也是受益匪浅。富太监袖手出来迎他,躬身低眉顺眼。 李奉恕低声道:“这个筵师是谁?” 富太监道:“是先帝时辽东督师,阳继祖。” 李奉恕有点惊奇:“他这些年干嘛去了?” 富太监道:“阳督师当年功勋卓著,被魏逆诬陷,辞官回乡了。” 李奉恕负着手看了一会儿,走了。他到底是明白王修让他来干嘛。 第二天,摄政王令,启用阳继祖为五军都督,总领京卫,协理京营,襄助周烈解除围城困顿。 这一效果是显著的。阳继祖的资历功勋民望自成帝朝以来鲜有人能超越。和周烈主营西北不同,阳继祖本身就是文官,经营的就是京师,人脉都在手中攥着。各地总兵互相不服还是有的,却无法不服阳继祖。阳继祖当年不惧魏阉绝不附逆,在文官中声望很高。最美妙的是,阳继祖官职一直太高,泾阳党那些人怎么跳也够不着他。 大年初二,黄台吉拔营,撤军。沈阳饥荒撕扯着建州,女真政权岌岌可危,黄台吉急需将抢掠物资运回去稳定民心。女真人单单在北京附近抢了女子家畜一万多,其他金银,家具,皮货,粮食,工匠,不可计。晏军不敢抵抗,专门往没有虏军的地方跑,干看着虏军烧杀抢掠老百姓,巴望着他们抢够了杀够了奸够了赶紧走。女真人撤军时拉走的人与畜生排成长长一队,老百姓哭声震天。虏军还举着大木牌,上面写着李奉恕大名,与一行大字:谢李大官人赠!李大官人不送! 晏军屁也不敢放一个。到底有敢说话的,民间的抄报行发行的各种抄报几天之内全是这几个字,报纸很快流向南方,几天之后广东人都讥讽大笑:谢李大官人赠!李大官人不送! 女真人撤军,北京的老百姓并没有很高兴。北京城依旧人心惶惶,城内兵荒马乱。各处调兵遣将,从早到晚街面上都是士兵跑步的声音。跑得是挺整齐,可惜只是在城内跑,人家女真人撤军了演给紫禁城里的人看的。 北京的民间抄报行最有名的是京报,儒生都爱读。没有直说李奉恕名字,只有“李大官人”。读书人格外容易激愤,他们能在纸上练兵,也能在纸上治国,甚至能在纸上大败虏军。李大官人成了个心照不宣的讽刺的代号,代替圣上,庙堂,大晏,被骂得狗血淋头。 李奉恕什么反应都没有。 阳继祖逐一收复永平,遵化,迁安,滦州。周烈天天跟着阳继祖鞍前马后。他跟王修说,自己是井底之蛙。以前觉得自己哪怕不是军功卓著也是用兵有方,见到阳继祖才知道,自己什么也不是。要学的实在有太多。 阳继祖主要是文臣,之后的历史,恐怕会尊他为名将。 接下来,是方建的问题。摄政王表示他不管,他忙着复建上十二卫。当年太祖爷爷的皇家卫帅在文官们有意的削弱下已经不再直属皇帝,而是被兵部调遣。摄政王坚定地将指挥权夺过来,亲自巡视上十二卫,勉励嘉奖守城有功者。着十二位清查京城中现有人口,盘查外族,逮捕通敌官员。兵部没有话说,有话说摄政王也不会听。 再一个是京营。曾经的煊赫京营八十万大军,土木堡之后只剩五六万。也有皇帝想复建,可惜朝廷一直阻止。在朝廷有意的松弛下,京营可用之人只在一两万,现在都在周烈麾下。“李大官人”的事过去两天,再激情也疲乏了。舆论被刻意营造,突出京城无兵可用的窘境。虏军围城的险境还没完全过去,烧杀抢掠还没被遗忘,“谢李大官人赠”的耻辱历历在目,人们忽然找到了耻辱的缘由:没兵!京畿地区百姓情绪一直很激动。王修笔杆子一摇皮里春秋一写,有些百姓简直暴躁。太祖规定耄耋老人可直接上书皇帝,京畿一带十几个老家伙代表乡里上书,一定要捉出驰坏军纪军政的国贼,生啖其肉,并且要求加强军卫建设,再不能出现被区区胡虏围城这种打脸的事情。 老人们的上书摄政王看得泪下,下诏罪己,只说自己虽摄政,却因无能无兵置大晏百姓江山社稷于水火。李奉恕除非安定江山,一雪前耻,否则无言见李家历代皇帝,列祖列宗。有个“李大官人”在前面顶着挨骂,摄政王自己上风口浪尖,现在士人百姓耻笑的是他,百年后史家刀笔杀的还是他,皇帝庙堂,完全陷入安静。内阁不准皇帝出声,皇帝坐在龙椅上,当真一声都出不了紫禁城。这锅热水越沸腾翻滚,王修领着自己的几个心腹左右互搏口诛笔伐。写抄报,写摄政王罪己诏。报纸吵,市井无赖传,王修一手掐住无数张尖利至极的嘴,让它们喷什么,它们就得喷什么。区区几天,王修瘦得脱了人形,李奉恕吩咐刘奉承,给王修炖羊肉汤,多加葱。 文官最要的就是面子,现在百姓心声汹涌澎湃,何况说起被围困确实吓人,于是意思意思上书劝谏摄政王不可穷兵黩武动摇国本,就算了。 殿议结果,羁押方建,削去一切官职。李奉恕完全不想知道方建到底想干嘛。方建刚被羁押,锦州总兵祖康领着锦州一万五兵突然向东开拔,杀出京师,冲着朵颜卫的方向跑去。 阳继祖研究了地图,对摄政王道:“殿下,祖康很可能是想抢嫩江那边朵颜卫的地盘自立。殿下是想剿是想抚?” 摄政王道:“辽东兵都不得了啊。辽东这么些年已经自立了吧。以抚为主,抚不了就剿。” 李奉恕真的不是没脾气的人。阳继祖很明白摄政王已经到了极怒的边缘,他不再说什么,点兵出城追锦州军去。结果也在意料之中,阳继祖把祖康招了回来。 李奉恕如火如荼地搞兵权。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如此振奋,因为他发现自己错了。朝堂政斗都是虚的,实打实的兵权捏在自己手里才是真的。以前的皇帝大概不是不知道这点,他们没有机会,朝廷也不会允许。朝廷的理由很充分,立场很正义,考虑很周全,英庙前例,为了社稷黎庶,皇帝不能有兵权。 摄政王不是皇帝。 摄政王捻了捻手指,手上的空虚消失。他终于找到自己要的是什么。虽然宫里没人教他,女真人实实在在给他上了一课,还给了他机会。小鹿大夫来给他换药,他自己把黑硬如壳的绷带扯下来,连血带皮。小鹿大夫头发直立:“殿下何苦?用药水泡开就好!” 李奉恕笑:“孤的优柔寡断着实害人。这样干脆利落,也省了许多事情。” 小皇帝的年号终于确定,高祐。这个登基的新年在女真人啪啪啪抽大晏脸的热闹中过去了。关于方建一直没个定论。顾及辽东稳定,方建不能处理太狠。方建犯的事又太大,不处理怕别的将领跟着有样学样。 女真人走了,京城的一潭死水越来越沸腾。装死已久的锦衣卫指挥使司谦频繁进出鲁王府。差点亡国的恐怖使每个官员后脖颈子汗毛直立,鲁王府彻夜灯火辉煌,仿佛引出地狱的火。 雨雪的彤云阴惨惨地压着。 要变天了。 第28章 围京之困稍解,摄政王忙于政事,鲁王府灯火通宵达旦,彻夜明亮,映照凄清的夜空。 司谦对摄政王跪下,破釜沉舟,呈上奏本:“臣,有事要奏。” 摄政王负手而立。他背后是深夜万里云天,雨雪,有风,肃杀凛冽。细碎的雪粒扑上脸,仿佛刀割。 殿下为了保持清醒,命人撤掉书房火盆,开窗开门。司谦被冷风削得发抖,他内心却是一团火,豁出一切,辉煌或者死亡的火。 摄政王伸手,接过他的本子。 司谦告辞,王修打着灯笼披着皮裘穿过雪落皑皑的院子,一团橘色的亮,温温柔柔地向李奉恕靠近。李奉恕伸手去接:“你怎么来了。” 王修眼下的阴翳越来越厉害,他也是几日没睡觉。他担忧地看李奉恕,李奉恕递给他一本厚厚的奏本:“看吧。” 王修打开快二指厚的本子,眼睛惊得瞪大。 京畿李家皇族财产,一笔一笔,一项一项,清清楚楚。工整的蝇头小楷被烛火渲得发红,血红的红,顺着光线往下淌。 王修看得触目惊心:“司谦装死这么久,突然给你这个,什么意思?” 李奉恕微笑:“这是李奉恪给我的。” 王修有点哆嗦:“那,那怎么办?” 李奉恕用手指背蹭蹭王修脸上的雪粒,无奈地笑:“我啊,要众叛亲离了。” 王修眼眶发红,李奉恕长叹:“李奉恪,他怎么这么狠。” 王修骨头缝里都在战栗。死去的皇帝陛下,依旧看着紫禁城,看着京城,看着天下。成庙死后的世界,被成庙捏在手里。 年后头等大事,成庙陵完工。有点赶,但好歹是完工了。开春天气变暖,成帝的棺材等不了。钦天监的权司监挑了黄道吉日,成庙的棺材要正式安置入陵。 这个倒是没什么异议。摄政王现在好像什么都不关心,全力操持着成庙的丧仪。帝陵完工时他进去看过,尚可,只是陪葬没有多少,四处就是光秃秃的墙壁。他气得要办富太监,富太监跪在地上大声道:“殿下,先帝走的时候说了,不要陪葬,‘内帑都没东西了,不要浪费在死人身上了!’” 富太监学成庙的声口学得惟妙惟肖,李奉恕沉默。 京城一役,人心浮动,李奉恕知道。所以他才着急把帝陵封了,哪天真有不测,起码成庙得有个着落。 “没东西好,没东西安全。没东西希望那些盗墓的手下留情,别碰成庙……” 成帝棺材里也没什么值钱的,除了生前挺得意的一些木工活,很多是在李奉恕幼时给他做的玩具。 摄政王喃喃:“你也不给我留一件,水戏你都带走了……” 成庙下葬之日,天降大雪,厚重欺城。酷烈阴冷的厉风席卷了京城,整个大晏。气候一年比一年冷,冷得绝望。北京城戴上了孝,层层粗麻铺天盖地。阎王殿上的风在北京上空哭号盘旋,卷着白色的麻布在纷纷雪片中僵硬地翻飞,整个城简直成了一头栽倒在地的招魂幡。 摄政王笑:“好。大雪天干净,清清静静,成庙喜欢。” 鸿胪寺卿敲了檀板,起棺。巨大无比的木棺闷声一响。小皇帝在旁边黑冠素服举着引魂灯,引魂灯全铜,大而沉重,又不能落地,小胖子东倒西歪快摔了,李奉恕上前一把抱起他,一手举着引魂灯。引魂灯火苗树立着,安静地燃烧。 富太监在一边忽然跪下,对着成帝磕头:“陛下放心,陛下交代奴婢办的事,奴婢一定办妥。” 摄政王抱着皇帝,走在棺木前面,给成帝引魂。本来出了城就可交礼部代劳,摄政王硬是抱着皇帝举着大铜灯走到了天寿山。周烈率京营长街戍卫,枪戟林立,雪光相映。 老百姓跪送成庙。 一身黑甲,戴着白孝的摄政王在雪景里留下个魁伟健硕的剪影,他抱着皇帝,扛着江山,证明大晏天还没塌。 入墓之前鸿胪寺卿念了长长一篇祭文,名义上是皇帝写的。摄政王低头看怀里的皇帝陛下,死了亲爹的小胖子愣愣的。他可能已经习惯每天对着乾清宫的大棺材行礼,让他觉得他爹还在乾清宫。今天棺木离开乾清宫葬进启陵,他终于明白了,他是来跟他爹永别的。 李奉恕抱着皇帝走进帝陵,放上了引魂灯。皇帝忽然道:“以后爹爹就在这里了吗? 摄政王道:“对。” 皇帝磕了头,出陵。成庙的棺木被抬了进去,皇帝轻声道:“爹爹再见。” 大雪吞没声音,摄政王如狮如虎身形被白色的雪光衬得震慑人心。他放下皇帝,微微躬身:“陛下,当着成庙,臣有话要说。” 皇帝这几天被内阁教训得严,习惯不吭声了,只是眼珠子跟着摄政王动。摄政王太高了,小皇帝脚一落地,就不敢看他。 摄政王直立,一手按雁翎刀。 “大家都在,在成庙面前,孤有话问你们。” 战栗的气息被冷风吹得蔓延,一层,一层,又一层。送丧的皇亲国戚高官显贵们,一动不动。 “牧马场遵化那一片都有谁的庄子。” 平常一句话,恍若雷霆霹雳。 李奉恕道:“孤问你们,京郊牧马场遵化那一片都给划成庄子了。都是谁的,站出来。” 摄政王点点头:“都不说话。女真人来之前,都很有话说。女真人来了,女真人走了,全都哑了。历代先帝列祖列宗的英魂看着你们,孤今天代他们问一问,驱赶京郊戍卫军,划地占田,养马养狗养鸽子,致使虏军兵临城下,是不是叛国,是不是大罪!” 摄政王的声音在空中震荡,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堂堂天子之地,被虏军围困,竟无一人有办法!孤若不彻查此事,重振河山,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孤问你们,是也不是!” 京城戍卫司全部出动。指挥使张敏率领戍卫包围了数个国公府,和政公主府,太后弟弟曹璇府,几个后宫妃嫔的皇亲府。 “驱赶戍军,形同通敌,着实可恶,罪不可恕”的十六个字从天上砸下来,便是抄家灭门的罪。 和政公主回宫思过,驸马九族流放。太后弟弟收监,数个公卿贵族府邸抄家,所有女眷被宗人府调来的禁婆搜身看管。曹璇的爹曹皇亲要向太后哭,太后不见他,连午门都没进去。整个京城都沸腾,自从太祖爷爷,谁也没见过如此大阵仗地对付皇亲勋戚。京城张贴告示,所有告示前都有讲解,讲这些人如何侵吞官田驱赶戍军导致黄台吉一路基本上没遇到阻碍,长驱直入南下进京。 黄台吉三个字一锥子扎在所有人的骨头上。不用多说,仇恨太容易解释。单拎出一个人来看这个告示都不一定有多愤怒,一堆人的愤懑就像炉中的火,愈烧愈烈。大家相互提醒当初首善的宝地被围时的惊恐害怕,那漫长的无望的等死的时间。一个人容易遗忘,一群人永远忘不了。 肯定是不止这几家,这几家当了被杀的鸡。所有人都懵了,送丧一趟,忽然之间,富贵荣宠飞去天边。 全京城戒严,不亚于被建州围困时期。但是百姓们很兴奋,被抄没的男男女女要带着枷站在街边讲述自己的罪恶,大家都去围观这平时耀武扬威的贵人们凄惨的下场。他们成为正正好的出气筒,都是他们!大晏的衰落,虏军的入侵,气候的异常,都是他们! 寿阳公主驸马陈冬储代公主上书,言大晏正值多事之秋,李家子女当然奉国为先私利为后,寿阳公主愿捐所有皇庄皇店共度难关。 寿阳公主的陪嫁一点没留全捐了。她的庄子倒是没什么问题,而且也不多。摄政王非常嘉许,代陛下拟旨,晋升寿阳公主为寿阳大长公主。大晏的所有封号都吝啬,包括公主封号。皇帝闺女到死都不是公主太正常了。大长公主在大晏就出现过两次,寿阳可能是第三个。 寿阳开了个头,她是摄政王的亲姑姑,实在是很有表率意义。寿阳公主府突然繁忙起来,寿阳大长公主挺着大肚子跟这些“亲戚”们周旋,主持各家“共赴国难”的捐献。“皇亲国戚”们也是没办法,平时没跟摄政王搭上,现在醒悟也晚了。就借着寿阳去探探摄政王的口风。 陈冬储很担心:“你不要太累了……” 寿阳公主扶着肚子:“既然打算了要当出头椽子,我便都想好了。宫里我是回不去了,也不打算回去。如今咱们和摄政王一条心,你但凡听我的,就跟着摄政王,别想其他的。” 陈冬储默然。 寿阳公主这段时间又累又忧动了胎气,没到产期就发动。好在没怎么受罪,平安产下六斤五两的胖小子。 摄政王听闻很高兴,赐名“永嘉”。 李奉恕想起进京的第一天,坐在大殿上,仿佛泡在冷水里。四面八方,凉的刺骨。他们兄弟两个,一个躺在乾清宫,一个坐在太和殿。一个死了,一个活着。那时候他觉得恐怖,四处都是杀机。 其实有什么可怕的。 第29章 在摄政王的授意下,周烈紧锣密鼓地倒腾军营。具体办法李奉恕并不多管,京营重建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李奉恕只是很想看看,当年赫赫八十万的威武风光。西北最近不安分,好在周烈经营有方,几个重镇总兵都是他的人,总体来说还在控制之内。 辽东虏军刚撤军,西北乱民又起。周烈着重强调过一个叫李鸿基的人,李奉恕并不在意。他和大多数统治阶级想得一样,乱民,没有系统领导更不可能有战斗力,给口吃的也就散了。 跟着周烈经过北京保卫战的京营总算有了出头之日。周烈大规模整治,军营反弹很大,全给李奉恕镇压下去。先要有兵,再谈其他。趁着大家被建州奴吓得六神无主,赶紧修理修理军队。人的本性就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等他们缓过神儿来,建军恐怕又成了无用之举,除了浪费钱财没任何意义。 周烈在西北的嫡系部队镇守边关动不了,李奉恕令他在京城再建一支嫡系部队。京营完全由他掌控,遇事多问问阳继祖。 阳继祖最近倒是去鲁王府去得勤。李奉恕不大会打仗,阳继祖给他讲课,多次欲言又止。李奉恕装着没发现,直到王修都看出来了。 “阳继祖有事求你。”王修抱着兔毛手笼,笑嘻嘻道:“你都不给他个台阶下。” 李奉恕看了半天兵书,索然无味,又换成《农政全书》,看怎么垄田:“当年方建还得了阳继祖的提携。王茂珍的九十八万两银子包山海关的法子就是阳继祖顶下去的。每年四百万两喂出来的关宁铁骑现在就给我这么个结果,你说阳继祖忧心不忧心?” 王修道:“……啊?” 李奉恕道:“方建被收押,我没让人动他,就关着他而已。否则他再咬出些什么人来,你说我杀是不杀?” 王修一叹:“你心里还真是什么都知道。” 李奉恕抬头看他一眼:“我还知道,有人求你好几日了。你来说情了?” 王修一抿嘴:“啊,可不。邬双樨你到底准备咋办?这两天我看他都嘬腮了,看着乌眉皂眼怪可怜……” 李奉恕看了半天书,没吭声。 王修道:“关宁铁骑让你失望透顶。” 李奉恕冷笑一声。 王修道:“邬湘这人是不咋样。但是邬双樨我看还是可以的。你不如把邬湘接到京城来,放邬双樨回辽东?” 李奉恕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了。 王修还想说话,又觉得,话说到这份儿上,再继续也没意思。方建在狱里上书说虏军不是过山海关南下的,朝廷没反应,摄政王一看他的折子直接扔了。辽东铁骑每年几百万两银子,落到实处有多少,真的不敢想。摄政王倒是有心查,怎么查,让谁去查?方建这几年在辽东都快自立了。阳继祖说到方建就支支吾吾,王修不通兵事都听出来,皮岛总兵让方建杀了,杀了也就杀了却把皮岛给丢了。皮岛扼住女真的喉咙,方建真是帮了黄台吉个大忙。李奉恕气得大骂:内斗就内斗,斗完了不能把摊子收拾了! 方建被收押之后摄政王就是不说怎么处理。泾阳党闹起来,有个泾阳出身的学士上书求情,内阁的大学士也有求情的。他们替忠烈求情,把方建坐实是泾阳党的人,方建本人又是个文官,和朝廷里泾阳一派往来密切。这样一昭告天下,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方建的渊源一般。成庙和摄政王兄弟本来就厌恶泾阳党争,方建戍边经略结交朝臣,还疑有大过,再加上是泾阳党,摄政王不杀他都不行了。泾阳党跳了这么多年,不就是因为实权少而虚名旺么。这难道真是替方建求情?无论方建死不死,泾阳党都稳赚不赔。甚至说,闹大了方建不得不被处死,朝廷诬陷忠良泾阳党拯救英烈的民声就更显了。 王修皱眉,真是越想越不堪,但愿他小人之心。 寿阳公主在家坐月子,公主府总算消停了,陈家声势却大盛。陈家人干脆就闭门不出,谁也不见。驸马爷陈冬储这几天在风头上,吓得缩在公主府逗儿子,哪儿也不去。 陈春耘自觉说服摄政王的计划进行顺利,谁知道撞上围京之变,鲁王府顷刻之间喧嚣鼎盛,他连王府门都进不去,因此打上弟弟门来,急得一脸忐忑:“摄政王最近在忙什么?” 陈冬储心不在焉应付兄长,竖着耳朵听感觉儿子好像在哭:“摄政王这几天收拾人,你别往上撞。” 陈春耘靠近他:“你打这么多天算盘,结果如何?” 陈冬储沉默。 很长时间之后,陈冬储轻声道:“西北又饿死人了。去年开过皇仓调粮去赈济,可是那账我都不敢算。今年开春,西北连粮种都没有了。” 陈春耘一惊:“咱们家在西北不是……” 陈冬储已经为人父,因此有点气度:“我跟父亲讲过。父亲让我暂时不要多事。只是摄政王真的没有要出海的意思,你千万不要去找不痛快。更何况,你我都知道,所谓的‘倭寇’主体都是晏人,背后又是谁给撑腰。就算摄政王支持你硬是把你送上船,你就不怕根本就出不了海湾么?” 陈春耘道:“我自有计划。” 陈冬储道:“你有计划个什么?摄政王不把那只老王八揪出来,你想去苏门答腊都够呛。” 陈春耘叹气:“想做一件事,还真是难。” 兄弟两个相对无言。 王修放衙回家看见李奉恕坐在院子里喝酒。 李奉恕几乎没喝过酒,王修有点惊奇。李奉恕看他来了,一指对面:“坐。” 王修解了斗篷坐在他对面,李奉恕拿了个小酒坛子放他跟前:“喝。” 王修解开封泥嗅了嗅,倒是好酒。李奉恕仰头灌了一口,神色平常,脸上发白。王修忽然竖起一根手指:“老李,这几?” 李奉恕看着王修笑。 他嘟囔一句什么,忽然问道:“我是不是个特别优柔寡断的人?” 王修摇头:“不是。” 李奉恕一拍桌子:“我说吧,不能吧!” 他缓了缓,嘿嘿一笑:“都拿我当大傻冒,唉。” 王修道:“不,你只是……可怜他们罢了。” 李奉恕忽然站起来,转身往外走。王修追上去:“老李你干嘛去?” 李奉恕一脸严肃:“我上大街打听打听,大晏到底是怎么了。饥荒水灾白莲教,贪官庸臣自大狂,我得去打听打听,大晏出什么问题了……” 王修往后拉他:“老李你喝醉了?赶紧回去睡一觉,别撒酒疯啊乖,咱回去睡觉……” 李奉恕被王修扯得不耐烦。他抬手想一把挥开王修,又蹙着眉想了想。大概觉得会伤着他,索性一把薅起王修,拦腰夹在胳膊下面。王修给吓傻了,李奉恕颠了颠,满意道:“腰挺细。” 王修挣动着要下来。挣了半天李奉恕的胳膊跟钢条似的。李奉恕拍他屁股一下:“别闹。” 王修吃力抬头,王府的仆人都挤在一堆惊恐地往这里看。王修气得半死,也不知道上来帮个忙!周烈不在,连个能架住李奉恕的都没有! 李奉恕就这么夹着王修出了门。 天上又飘了小雪。纷纷扬扬,行人也没多少。李奉恕漫无边际地溜达,跌跌撞撞地走。王修用力打他一下:“勒死我了!放我下来!” 李奉恕好不容易逮到一个人,他双手去抓别人领子,王修呼啦摔到地上,趴着干呕。那人被李奉恕吓一跳:“你干什么?” 李奉恕等着那人:“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你知不知道为什么?” 那人骂道:“神经病啊你!” 王修坐在地上看李奉恕满街抓人,戴着人问:“你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踉踉跄跄越走越远,跟疯子似的。王修看他发酒疯的身影,忽然眼睛一热。他把额头顶在膝盖上缓了缓,翻身爬起来就去追李奉恕。他拉不住李奉恕,就陪着他,发了一晚上疯。 大晏的常朝,每天都很秩序地进行。 高祐元年之后常朝恢复正轨,并不在太和殿。清晨皇帝便装至奉天门,鸣鞭之后奉天门打开,百官文东武西分班进入午门五拜三叩。成庙时简化常朝,免去五拜三叩。奉天门外整整齐齐站着朱紫补服的官员,肃穆而立。 摄政王从文昭阁进入,负手而走。他走路的姿势很稳健,速度并不快。金吾卫的人跟在他后面掌旗按剑,两排人默默无声。天还没亮透,摄政王由东走向丹陛,鲁王为亲王爵,坐东面西。皇帝对他鞠躬,坐北面南。金吾卫的队伍像是潜行的蛇,细细簌簌顺着丹陛游动,迅速地围着丹陛站好。大檐圆帽遮住他们的眼睛,下半张脸都在影子里。 鸿胪寺卿高声一唱,群臣持笏躬身。天空又开始飘起小雪,纷纷扬扬转而变大,激烈地坠落。深沉铅灰的天空下红墙琉璃瓦,金色的仪仗,肃穆的群臣,雪幕一隔,忽然成了一幅浸了水花了面的工笔画。 鸿胪寺卿一唱:“平身——” 群臣站直,红色的浪仿佛翻滚了一下。 摄政王宿醉,头痛,胳膊拄在宝座扶手上,捏太阳穴。得亏这年头衣服都是乱穿的,王修一身红官服也不大显,要不然摄政王昨天现大眼了。底下又不知道在吵什么,嗡嗡嗡,嗡嗡嗡,他被吵得恨不得挥着长枪杀将出去,天地清静。小皇帝发现摄政王在笑。 第30章 小皇帝下了朝去吃午饭,摄政王信步走进大本堂。 现在就皇帝一个人用,皇帝好像还有几个异母兄弟,李奉恕不大清楚,反正他是不进后宫。比皇帝小,年纪不到进不来。他溜达一圈,大本堂布置肃整,看着无趣。 皇帝现在会写的字有限,有些伴读就记录他在课堂上提的问题,都是刁钻古怪,搁别人家先生要打手板的问题。皇帝很怀疑儒学,甚至并不以为意。儒学的道理很容易让人觉得太空,全都对,全都没用。 建州围京时,皇帝问筵师,为何满朝持笏者口吐锦绣文章,却无一退敌之法。又如“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什么是枉,什么是直。例如方督师是枉是直?放女真人进山海关是枉是直?辽东百姓感激他驻守有功,京畿百姓恨不得生啖其肉,民是服还是不服? 摄政王看得一愣一愣的。 皇帝今年四岁,李奉恕回忆了一下当年自己四岁的时候在干嘛,想了半天想不起来。 这小子倒聪明。成庙以前好像也是敏而好学来着。 挺好。 他又翻了翻筵师的对答,果然都是含含糊糊应付了事。皇帝有个不屑孔圣人学说的苗头,这有点危险。李奉恕自己都没看完《论语》,真辩起来他说不定都辩不过皇帝。儒学是治国之本,如果皇帝怀疑国本,谁还会信呢。他放下簿子,看见小皇帝颠颠走进来。 “陛下不歇歇?” 小皇帝伸出手,伴读把他抱上太师椅,他晃晃小腿:“今天先生讲的有些不明白。” 李奉恕在他身边半跪下,温和看着奶皇帝,笑道:“陛下最近的问题有些偏了。” 小皇帝哼一声,显然对筵师不大满意。 李奉恕道:“陛下对圣学的质疑有些剑走偏锋。” 皇帝嘟着脸看他:“叔叔,那我问你,种树书是讲种树的,冶炼书是讲冶炼的,兵法是讲如何用兵的。《论语》摘一条出来,可真能用作治国?” 李奉恕对学问这件事多少有点敬畏,他总觉得孔老先生的学说坚持这么多年总该还是有可取之处的。 “只一条,便是治国根本了。” “哪一条?” 李奉恕叹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皇帝表示不服。他大概还没有意识到君臣父子三纲五常是架起他屁股底下龙椅的四条腿,他只是完全厌倦假大空的无数道理。 李奉恕忽然竖起一根手指,往上一指。 皇帝歪着头看他略费劲的姿势,眨眨眼。 李奉恕轻笑:“陛下,你看臣的手做什么?” 皇帝疑惑:“可你让我看的呀?” 李奉恕摇头:“臣是让你看那吊灯。” 大本堂大概是为了读书不伤神,很注意照明问题,中间高高的大梁上吊着巨大无比法兰西式荷花莲叶大吊灯。皇帝顺着李奉恕的手指看过去,看到吊灯,恍惚了一下。 李奉恕道:“陛下,阿难有一天也遇到了问题。佛经是干什么的呢?佛法又是干什么的呢?佛祖指月,道‘如人以手指月示人,彼人因指,当应看月。’。一应‘法’不过是帮人找月亮罢了。” 皇帝黑黑的眼睛看着李奉恕,轻问:“叔叔的意思是,《论语》也是帮朕找月亮的?” 李奉恕道:“陛下说种树书,冶炼书,兵书,讲深了不都是‘道理’么。何必盯着手指看,要看月亮啊。” 皇帝道:“孔圣人没说‘月亮’在哪里?” 李奉恕道:“陛下要自己找,陛下的月亮,大晏的月亮,说不定,也就是一抬头罢了。” 皇帝忽然道:“叔叔的月亮呢?” 摄政王苦笑:“叔叔也还没找到。” 小皇帝默然。 元宵节还未出,年未过完,阳继祖率领关宁铁骑返回辽东。李奉恕令他彻查这几年关宁铁骑的开销,将官升迁,还有就是辽东卫各处守军。关宁铁骑撤离京城的时候,翰林院里一个寻常翰林因着母亲去世,回家丁忧,走得悄无声息。 皇帝出生于二月二,正好是龙抬头那天。眼看着元宵过去就是二月,马上到万寿圣节,粤王上书请求归京同庆。 皇帝准。内阁准。 李奉恕恍然。粤王,李奉念,排行十一。 有人也有异议,比如父亲去世孝子要守孝二十七个月。但是内阁认为举国经过建州围京,应该庆祝一下皇帝生日以示大晏并未伤到分毫。一般藩王要归京手续非常麻烦,光随行人员得审核个三四个月,这次李奉念的请求皇帝准了,内阁也批得痛快。 摄政王根本没反对。 下朝回家,王修心急火燎闯进来,官帽都歪到一边:“李奉念是哪个?” 李奉恕在逗黑鬼。最近忙得太过,黑鬼一直也挺安生,都忘了它了。这畜生每天要巡视一遍李奉恕屯葱的地方,偶尔还理一理。一段时间不见,又见丑。 他拿着树枝子,黑鬼打着圈儿扑,也就他那个身量经得起黑鬼的体重。 “我十一弟。” 王修原地转一圈儿:“那哪个贵人是他娘?” 李奉恕道:“我怎么知道。” 王修瞪着李奉恕看了半天。 李奉恕还真从来没去过后宫,连名义上的请安之类都没有。 王修道:“保不齐是谁怂恿的。你这么安稳?” 李奉恕看他一眼:“什么意思?” 王修道:“这是找你麻烦来了,你说什么意思?” 李奉恕笑了一下:“行啊,他来当摄政王吧。咱们回山东。” 王修道:“你甘心?” 李奉恕抿着嘴,笑得很温柔:“当然,不甘心。” 王修愣了愣,叹了口气。 李奉恕道:“我想喝奶汁鱼汤。” 王修没好气道:“您府上请不起山东厨子。” 李奉恕道:“当初带厨子回来就好了。——你不是山东的?” 王修冷笑:“我敢做,你敢喝么?” 李奉恕道:“有什么不敢喝的。” 王修还是着急。他这些时日扇阴风点鬼火竟然搞出了点经验,坊间风闻流言蜚语竟然也有用处。王修连夜翻《孙子兵法》,把用间篇烂熟于心。可是知道这些消息也就是知道,平白干着急。李奉恕天天不吭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本来要为了要迎你或者粤王进京就分了两派,你四平八稳先进京了,粤王生生半道上被阻回去。你真的不知道,粤王曾经上表要回京给成庙守孝,都没被批!要不然粤王早来了!你这几天收拾皇室宗亲又抓又抄的,还不明白让粤王回来什么意思?” 摄政王懒得琢磨这些鸡零狗碎:“哦。” 王修跟他讲不明白,心想马上跟周烈商议,阳继祖一走,他在京营地位如何,京营虽然人少,是不是足够忠心。李奉恕跟黑鬼玩儿够了,黑鬼不打圈儿了,改成王修打圈儿。李奉恕看着有趣,抱着胳膊数圈数。王修官帽两根翅真的要飞起来了。李奉恕拉住他,伸出双手正他的官帽:“着什么急。” 王修双肩一塌:“行,你不急,我不急。都不急。李奉念要上门了。” 李奉恕挑眉:“他不上门要怎么办?赶他回去?你还嫌我名声不够糟呢。给我做顿鱼汤去。” 王修转身就走,李奉恕拦腰夹起他。王修登时双脚离地天地倒悬,吓得捂着帽子大叫:“老李你干啥!” 李奉恕夹个包似的夹着他拔脚就走:“去厨房。” “行行行,我把衣服换了!明儿去签押房再一身味儿!” 粤王李奉念遥遥看着北京巍峨的城门。 他以为此生再无缘回来看一眼。走那一年他才九岁,京城都快记不清了。市舶司让广东的繁华并不输京城。广东的富贵是轻快的,无忧的,迤逦芬芳的——西洋的小玩意儿,南洋的香料和布料,大东洋不知道哪边来的金银器具,哗啦哗啦,五颜六色堆在一起。 这不是他要的。 他刚到广东,甚至听不懂自己府中长吏在说什么。 他一路南下,背对着一座城,是老李家太宗立誓天子守的国门,城里空气中飘着几百年来老李家血战的腥甜,房檐廊下永远都是朝堂倾轧暗伏的刀子,还有皇极门下一张盘龙怒吼的龙椅。 当年他狼狈地离开京城,现在,他回来了。 徐仁静徐阁老给小皇帝答疑,讲到“主忠信”,徙义,崇德。徐仁静强调儒家事君以忠,乃治国之本。小皇帝突然冒出一句:“蒙元有没有衍圣公。” 把徐仁静问愣了。他看着小皇帝,身上如淋了盆水:“陛下,您为什么这么问?” 小皇帝乐:“再往前,辽宋夏,同时三个。” 臣子和老娘的心态很像,自己的陛下和自己的儿子都应该是完美无缺的。倘若陛下和儿子犯了错,那一定是哪个不要脸的奸臣狐狸精勾的。 小皇帝说出如此不敬的话,还能是谁教的?当初迎鲁王果然就是错的。粤王倒是还能再教导一二,或可挽救一下。无论如何,陛下是不能听了他们的谗言,近小人远贤臣,否则大晏江山社稷堪忧。 徐阁老想得幽远,一时之间竟觉得担负教导陛下重任,义不容辞。 第31章 摄政王严厉整治兵事,如果只是京营,倒也好说。实际上,摄政王整饬到海防了。 自陈春耘从广州抵京,摄政王过问海事异常频繁。市舶提举司的提举欧阳慧天天被召去鲁王府,问他沿海市舶事项。问及海务,欧阳慧还没有陈春耘讲得透彻。经常是摄政王和颜悦色,欧阳慧两股战战。陈家是什么来历背景,陈驸马和摄政王如何亲厚,陈春耘如何受青眼,摄政王想干什么,底下人看不明白,就不要在朝堂混了。 摄政王想出海。 成庙血腥清洗泾阳党,严厉禁止结社,“复社”还是秘密地兴盛。思想这个玩意儿,大概真是最自由的。泾阳党在士林中的影响从来没消除过,最近他们猛烈抨击陈家,特别是陈春耘陈冬储。陈春耘曲意逢迎,陈冬储外戚干政,没敢明目张胆骂李奉恕,只说摄政王被小人蒙蔽,为了一己私欲,下江南看琼花就要挖运河。 何首辅乐见其成。 出海?出的什么海?不过是摄政王要肃清浙闽海防打击走私的信号了。他要是没摸清楚摄政王的花花肠子,真是白伺候李家几十年。浙江福建的商人疯狂走私的危害已经完全暴露。这些商人往往还兼着大地主的身份,在宗族的作用下闽浙沿海动辄全村走私或者全宗通倭。那个自杀的黄纬是个戆头,想要冲破朝廷到匹夫的巨大利益链,是他一人可行的么?他不死谁死。这些走私来的白花花的虚银冲击着大晏的税法民生,抬起物价却没有实质生产。浙闽商人鼓动用银交税,是因为大晏贫银,银本身亦有所值,商人们还能再捞一笔差价。农民用银交税堪比割肉卖血,谷麦植物愈来愈贱,买卖只能用铜,交税再兑银,相当于被扒两层皮。 大晏乱民愈来愈多,这很危险。 道理何首辅是都懂,可是他有个福建女婿。 所有的问题其实也挺简单的。 因为钱。 何首辅原名何畹,娶了乱七八糟一堆女人只有一个女儿。这让他的人生极其挫败,没有儿子,挣这些家业做什么。好在天不绝人,他有了个好女婿,宁一麟。海上的生意总得有应酬,各路的面子都得照顾到。做生意总得有卫队吧,有卫队总得有规矩吧,不守规矩的船队总得教训吧。东南海面,有一支船队,就能运来金山银山。朝廷对于航运的控制极大地刺激了私运。大家就是这么和和气气互惠互利地赚钱。如果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上位者想要打破这种平衡,或者干脆开海禁,第一刀就要割沿海门阀的肉。 李奉恕到底年轻,他有可能都没读过几年书,所以天真了些。他想要什么便有什么?说风就是雨。这样的上位者显然不好糊弄,不是好领导。何首辅认为,必要的时候该给他一点教训,小小的教训,告诉这个身居高位的年轻人,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民间很快流露出对商人的愤慨。山西商人走黑账,浙闽商人运黑船,甚至辽东那边贩皮货的倒商都是通敌的。这帮蠹虫似乎就没干什么好事,一股不知道哪里来的民怨忽然沸腾起来。 有人上书摄政王,应彻查商事,提高商税,厉行禁海,恢复祖制片板不下水,加强浙东海防。上书人例数倭寇残杀平民抢劫渔船奸`淫妇女极尽凶残野蛮,以及痛斥山西商人携国自重,克扣军粮滥兑盐引。 消息传得很快,士子读书人本来就看不起做买卖的,现在更是义愤,士农工商,老祖宗果然是有道理的!商人只重利,什么民族大义,都是屁! 从上到下,平民阶层的愤怒更直接。倭寇泛滥,盐价畸高,胶东沿海地区都有吃不起盐的荒唐事,这下找到原因:都是这帮囤积居奇的硕鼠闹的!加强海防! 民意闹,商人更闹。 商人闹起来伤害更直观,他们手里抓着钱粮。西北如果不用山西商人运粮,大晏根本承担不起。 摄政王忽然陷入被动境地。按下葫芦浮起瓢,他焦头烂额地想安抚法子。 因为他真的一直在低调地查商帐,特别是山西帐。陈冬储带人悄悄进行,现在山西商人一闹,晋商会忽然明白过来,摄政王根本从来没信任他们,陈冬储眨眼就上了风口浪尖。 王修六部王府两边跑,朝廷上下,对于航海的事,异常消极。 摄政王整个喉咙都烂了,水都喝不进。 王修看李奉恕漱口吐出来的水都是粉的,心疼要死:“你看看你!” 李奉恕灌几口黄连。无数双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没有能瞒住的事,那就不瞒。果然就有人要教训他,教训他一个心比天高没有根基的摄政王。 李奉恕握着茶杯,面上波澜不惊。这是在教他了,军权是他的,政权当然也得是他的。李奉恕忽然发现自己是真的没有回头路。为了送一只船下水,他必须一手攥住天下。 王修叹气:“我一介山货,真的没想到连出个海都能闹到这个地步。” 李奉恕被他逗乐,笑意转瞬即逝。 “去国外盗易,去中国盗难。去中国濒海之盗尤易,去中国衣冠之盗尤难。” 王修给李奉恕换绷带,李奉恕微笑:“黄纬说的。他自杀了。” 不整治海防,李奉恕都不知道如今海防已经如此触目惊心。官匪不分,海盗把持。在海上的“绺子”现在葡萄牙人都不轻易得罪,比正规水师规模更大。单单绿林盗匪,岂能猖獗至此。 王修专心忙着,李奉恕伸出三根手指:“目前三件事:税。兵。出海。” 陈冬储偷着找过陈春耘,陈春耘住在鲁王府,平日里几乎见不着鲁王。 “哥,你是要铁了心出海,咱家怎么办?我除了打算盘别的也中用,咱家的生意……” “我着急出海,一个是要为大晏搏一个天下。你也知道,目前所谓的海运,诸国‘朝贡’,说句不敬的,就是花钱赚吆喝罢了。单是给倭国国王的王后的赏赐,铜钱就超过一万五千贯。倭国人自己都说,没有大晏给的铜钱,他们自己都要过不下去。然而海盗少了没?别说都是大晏人,海盗骨干可都是倭国大名支持的。吃碗面反碗底,有屁用。再一个,如今大晏十大商帮,晋商徽商自不必说,洞庭商帮垄断北方丝绸,齐商垄断南方棉花棉织和北京的饮食。湖广商人把六陈铺开到浙江广东去,粤商不说你也懂,和闽商干的就是走私。你倒跟我说说,哪有咱们家的容身之地?” 陈冬储默然。大晏很大,与世界比起来,又太小。在大晏里斗,和出海搏一个出路,陈家儿郎大约是要选后者,他们祖先遗留在骨血里仿若滔天巨浪的野心,合该在远洋咆哮。 “最后。”陈春运压低嗓音,脸色凝重:“大晏的商税太高,各路关口都是剥层皮。我原想着,劝摄政王降低关税,现在看来,是我天真了。这朝廷哪是摄政王自己说的算的?我上了几回朝,算是明白了。泾阳党也不是什么‘清流’,合着和咱们是一条道的,拼死要减商税。宣庙时商税才八万两,先帝成庙商税可都四百多万两了,摄政王能放过,其他老臣也不会放过。咱陈家出身不显赫,这些年低调惯了,朝廷里也没人。空有钱,就是别人眼里养肥待宰的鸡。摄政王如今眼里有陈家,咱家就算有个助力了。今后海外商贸是必然的,然而咱们家有摄政王,难道不能挣个‘商帮’出来?” 陈春运一直有野心,陈冬储没想到这么大。他只是心疼兄长此去凶多吉少,只是富贵险中求,没有比陈家人更明白这个道理的了。他握住兄长的手,再不多言。 常朝上,摄政王提起出海事宜。 李奉恕胡闹,何首辅可以当没看见。李奉恕收拾官田,何首辅忍了。李奉恕要出海,何首辅忍到头了。 他在常朝上厉声质问李奉恕:“例如郑公下西洋,与国究竟何益,臣下实在不明!” 摄政王道:“太宗威加海内,如何无益?” 何首辅道:“殿下,郑公下西洋声名赫赫,厚往薄来赚个威名。殊不知一次所费便是国库四五年税银,这还没算沿途所赠所送之挥霍!各国所谓‘朝贡’补不上国库亏空一角,一旦停止‘赏赐’,这些国家便连‘朝贡’也没有了。这威名便是民脂民膏民血民肉喂出来罢了!殿下你想要这样的威名,臣下不能苟同!” 字字诛心的话响彻皇极门,何首辅忽然跪下,身后跪了一片,陈春耘没跪,直挺挺站着。他根本算不上“官”,只是个“吏”。本来没资格上朝,这次只是摄政王预备让他奏事罢了。 摄政王纹丝不动,陈春耘往前一走,大声道:“臣有事要奏!” 有人嘲笑道:“竖子无非是个吏,你也配称臣!” 陈春耘没理睬,大声道:“陛下,殿下,臣有话要说!” 摄政王道:“讲!” 陈春耘道:“臣自知绝无郑公魄力可代天巡视威福并赐。臣出海,既不要宝船也不需备赏赐之物,臣只要有船出海即可。厚往薄来不对,薄往厚来更不对,我大晏,要的就是个有来有往互通有无!” 有人道:“大晏物华天宝,需要什么来?” 陈春耘冷笑:“侍郎家里的珐琅自鸣钟,石膏裸`女像,泰西春宫图,都是哪里来的?” 陈春耘道:“殿下也知道,马铃薯玉米皆是墨加西亚而来,此两物耐寒耐旱,徐文定公当年的《农政全书》详细有说,若是推广起来,必能缓解粮荒,抚慰饥民。这些东西非金非银,却于国有大益!何首辅有句话说对了,太宗皇帝便是威加四海,有何不对?连小小泰西西班牙国王都能叫自己‘地球之王’,大晏因何退怯?夷人可往,大晏因何不可往!” 何首辅道:“大放厥词,说得好听。海上风浪凶恶,你若不带护卫不乘宝船,折在海上,损失又得是朝廷罢了!” 陈春耘道:“陛下,殿下,臣完全不能做任何保证,当年张骞通西域,怕也是下了必死的决心。如果武帝退怯张骞退怯,大汉便只是没有西域都护,现在没有大晏西北罢了! 臣只是不想替大晏惋惜,千百年后的后人替大晏惋惜!” 何首辅道:“陛下!所花所费,您打算从哪里出?摄政王殿下,臣知道您胸有沟壑,要扩军,要练兵,要救灾,要招抚饥民。臣直言,国库里的钱,就那么些了!” 摄政王看他们吵了半天,忽然笑道:“民间有句俗话,诸位卿听说过么?” 他慢条斯理:“钱是孬种,越花越涌。” 第32章 谢绅传回第一份文书。王修看了,就着炭盆烧了。他紧紧身上的大氅,起身开门,问廊下的仆人:“殿下呢?” 那人小声道:“殿下沐浴去了。” 王修穿过缠着枯枝败藤的缠枝回廊,阳光影子在他身上忽明忽暗交替。鲁王府房檐不高,院子却修得敞亮。有个浴房,和烧地龙的炉室连着。王修看浴房外面站着侍女,问道:“殿下在里面?” 侍女躬身一福,接过王修的大氅。王修推开门,氤氲着水的热气微微从里间的门蒸腾出来。 王修站在套间门外轻声道:“老李?” 李奉恕仿佛惊醒:“嗯?进来吧。” 王修打开套间门,里面侍立的仆人帮他打起棉帘子,大理石砌成的浴房被水雾罩了。 硕大的汤池里浮着药材,苦涩的清香味在空中濡湿。大概是哪个医生的主意。汤池对面李奉恕仰靠着,大承奉跪在池边托着他的右手。王修看到李奉恕两条胳膊,胸膛,水下隐约的腰,肌肉形状完美地绷在骨骼上,全都是蓄势待发的锋利气息。 王修笑了一下:“平时也没见你动过。这是天生的?” 李奉恕刚刚小憩,表情很迷茫。 王修道:“可见人比人该死。” 李奉恕让管家带着仆人全部退出走廊。王修脱了外衣代替大承奉,半跪在池边托着李奉恕的手:“谢绅来信儿了。” 李奉恕闭着眼。 王修道:“三件事。第一,朝廷的戍边官员对于边民盘剥非常严重,不光女真,还有鞑靼。谢绅刚到边区民间互市就发现女真鞑靼不通汉话,要卖东西必须要雇佣官家舌人,费用昂贵,这些舌人交易中还要再坑一把边民。很多边民根本活不下去,一张虎皮在互市上连一斤米都换不来。瓦剌有些很穷的部族甚至要到卖儿卖女的地步。第二不光女真要反,鞑靼也够呛。女真人和鞑靼人都能侃,这次黄台吉围京已经编成史诗唱词到处唱,大意就是英明神武的黄台吉领着女真人取道科尔沁途径扎鲁特奈曼敖汉穿过辽河下北京,女真是鞑靼的忠实伙伴。毕竟唱词多有夸张,谢绅并不能确定真实性有几分。但他担心方建怕是有冤,女真人这次是没过山海关。第三辽东汉民过得很糟,哪怕叛国投奔去的汉将李永芳娶了努尔哈济的女儿还是很受排挤。黄台吉有心搞满汉亲和,可惜实际上汉民还是多为奴隶,多被主人虐死。” 李奉恕闭着眼睛,忽然道:“原以为只是山海关守不严,原来整个北方都堪忧。” 王修叹:“鞑靼有反心倒不惊奇。毕竟他们真的进过中原……” 李奉恕问:“谢绅现在在辽东干什么?” 王修道:“辽东自从出了范文程,大晏多有屡试不第落魄读书人往那里跑。谢绅原本就是翰林,装个怀才不遇的读书人还是可以的。” 李奉恕原本黑,现在脸上几乎没有血色。王修暗叹一声,稍微看了看他的手,也是怪,李奉恕手上的伤就是好不全。小鹿大夫不敢来了,换他老子鹿大夫过来换药,每次来都念经一样叮嘱王修,摄政王殿下不能再生气了,天天动肝火这么深的伤迁延反复好不了,拖到最后会很棘手。怎么棘手鹿大夫没明说。李奉恕天天绷着脸,外人是看不出来他心情的,王修哪里看不出来?老李嗓子已经烂到说话都费劲了。他不愿意听鹿大夫念经,不准王修告诉鹿大夫。 王修半跪着,没话找话:“成庙时早就命钦天监实验土豆地瓜玉米的种植。钦天监的权司监种了好几年,得出的结论西北宜种,或可缓解粮荒。” 这三样东西毕竟只是在徐文定公的书里见过,土豆还只在南方大家族花园子里作为观赏植物栽培。 “得看看所谓的‘观赏植物’还有多少吃的——钦天监怎么种土豆了?” “说是成庙最不信怪力乱神,平时只让他们挑个日子意思意思,他老人家又看不得人得闲犯懒,命整个钦天监都种地瓜土豆玉米。说起来,我前几天听权司监说过,吕宋传来的一种红色柿子,红艳艳的很漂亮。也是观赏用的,说是有毒。他鼓起勇气尝了尝,没毒死,口感酸甜,很是清澈。” 这是他专门打听的。李奉恕嗓子烂得只能喝粥,喝多了腻,后来几乎不怎么吃东西。偶尔王修和权司监聊,什么东西比较开胃,权司监想起自己去年夏天熬不住嘴馋冒死吃了狼毒柿。他吃了一个没死,把几个盆栽里的全吃了。这东西据他说倒真有开胃消积的功效,又没有山楂味道那么冲。可惜只有夏天有。 “别消积了,不顶饥都白搭。”李奉恕快要睡过去,语气飘起来。 他正在找一切能吃的东西,如果能有那么一种东西耐寒耐旱可以让所有人吃饱,那该多好。 “我在陈驸马府上看过一种尖尖小小的可爱之物,红色如焰,辣如烈火,吃下去却回甘回香。据说是一种墨加西亚的调料,叫‘番椒’,吃的人一身汗。我想着如果番椒也能推广,寒地之人多吃些难说不能御寒。” 王修喁喁低语,李奉恕只是答应。聊了一会,李奉恕终于睡着了。 李奉恕最近一直没睡好,王修又东拉西扯说了一会,见他睡熟了,就安静下来,只是看着老李,别让他睡着了倒在汤池里呛着。 王修一吹风,第二天摄政王溜达着就去了钦天监。 钦天监在千步廊东边,和太医院挨着。有个放浑天仪,日晷什么的院子。院子不小,地砖能撬的全撬了,培土种上地瓜土豆玉米。 摄政王背着手看着空地,旁边有人感慨:“当年成庙领着人在皇城里转圈找地方种地瓜,一眼就相中钦天监了。” 摄政王转过脸,旁边冒出个年轻道士。打扮很简朴,短打绑腿,似乎刚做完早课,颇有点道骨仙风。现下拄着膝盖撅着屁股盯着空地看,看样子想跟摄政王殿下聊一聊。 撬地砖合着是老李家祖传的毛病。 李奉恕一抬眉,道士很有礼貌:“卑职权城,是钦天监的司监。” ……还以为冒死吃盆栽的得是个什么人物,现在看来挺正常的么。 权司监解释:“连着三年,试着种地瓜土豆和玉米,我总结了一点经验。比如说种过土豆的土有毒,再种蔬菜尤其是大白菜会烂根。地瓜到一定时间得壅土否则只长叶子不结块。” 李奉恕道:“收成如何?” 权司监道:“这三样比较耐寒也耐旱,虽比不得稻谷,好歹维持住人的肚子。” 于是李奉恕高看了权城一眼:“你对农事很有研究?” 权城笑笑:“以前在山上都得自己种东西吃,不会种地只能挨饿。” 李奉恕很随意地伸手捏捏土壤:“没想到钦天监的司监竟精于农事。” 权城苦笑摇头:“连摄政王殿下也误解我们——钦天监原本是观测天时指令农事的地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鼓捣装神弄鬼算命测八字伎俩。” 李奉恕道:“道家修的什么?” 权城道:“修天修地修人心,修种田。” 李奉恕道:“怎么修,天天看星星?” 权城引着李奉恕去看那巨大的金属铸造的套在一起的几个圈,李奉恕道:“浑天仪?” 权城道:“非也,当年郭先生改进了浑天仪,分为象仪简仪。” 李奉恕道:“这是做什么的?” 权城双手握了个阴阳鱼敬天地:“天地互生,息息相关。看天,看地,看天即是看地,殿下。”李奉恕心里一动:“你知道昼夜永远对半之地在哪儿么?” 权城笑着一指:“那不就是?” 那两人高的巨大的由不同环相套拼成的球体,其中一环相对较大。 “内赤道环。” 李奉恕和权城聊了大半天农事。李奉恕爱侍弄作物,周围没一个能说上话的。权城细细演说上古时期便开始的观星纪年,然后一代一代的人观察星象代表的时间周期与天气气候之间的规律,进而指导农人什么时候撒种,什么时候收割。自古华夏即为农耕,天时与地利缺一不可,摄政王听得津津有味,比政事兵事更能熨帖殿下的心。 权城请摄政王品尝他自己焙的茶叶,喝起来非常苦,但咽下去自有清凉。李奉恕嗓子烂得嘴里只剩铁锈味,猛一喝惊为天人。 权城聊起关于星象,物候,节气对于农业非同一般的影响。一时又叹道:“殿下,卑职这几年一直在观测记录四季雨雪,鸟类迁徙,有些担忧。” 李奉恕道:“如何?” 权城道:“您大概也感觉到了,今年冬天格外冷格外长。其实这种现象成庙时就开始了。鸟类提早南迁推迟北归,江河开凌一年慢似一年。不但如此,连福建江西冬天都暴雪不止。冬天冷,夏天却旱,要么涝。卑职连续七年的记录,冬天气温一直在降。卑职翻越前朝历代节气记录,恐怕没有比现在更冷的。更糟糕的是,还要一直这么冷下去!” 李奉恕端着茶愣了半晌,嗓子里翻起腥甜。 权城幽幽道:“卑职上书,诸位大员们也只瞧不起我钦天监装神弄鬼蛊惑人心,或者干脆不明白为什么河冰晚融化几天值得大惊小怪。卑职最近辗转反侧——实在是不能再拖了!” 李奉恕放下茶杯,低声道:“我也在找能吃,所有一切能吃的东西。今年我打算在西北大力推广地瓜土豆玉米,种这个可以不交税赋。但听你的意思,它们又各自有各自的弊端……” 权城道:“先帝在时,其实早有打算,命我等连年地种,看适不适合大晏物候,然而……都耽误了。卑职写好了总结条陈,关于西北如何推广又如何种植。”他说到激动处,全身上下摸一遍,没找到,跑出去半天又跑回来。厚厚一沓纸,字迹清瘦有力。 李奉恕翻了翻,心里暗叹,他这是早就准备好,但是没法交给我。 摄政王诚恳道:“我一定好好看看。这件事的确不能再拖……”忽然想起王修交代的事:“你去陈驸马家一趟,就说是我的意思,让他给你一些番椒及种子,你看看有没有用。” 权城应是。李奉恕看他尤为顺眼,心想下次给他送些自己种的葱来。 聊了半天,李奉恕揣了包茶叶要走。权城叫住他,笑道:“本不该多嘴,但是鲁王殿下郁结于心实在是严重。卑职倒是有个办法。但凡星夜,天幕浩瀚无际,您站在夜空下面默念八个字,一切都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哪八个字?” 权城微微一笑:“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第33章 从钦天监出来,漫天大雪。 汉白玉台阶一上一下,隔着两个人。 粤王李奉念有点恍惚。他几乎不记得老六这么个人。这个陌生的六哥高而魁梧,披着斗篷,面无表情地居高临下看下来,所有都跌进尘埃。 粤王九岁之前也是风光过的,景帝一死他娘也跟着去了。据说是伤心过度。他对六哥唯一的记忆就是看见他被景帝罚跪,跪得直挺挺一丝不苟,被太阳烤得汗流浃背,李奉念轻快路过他,大笑着疯跑进养心殿找景帝撒娇。 李奉念垂下眼,很恭谦道:“六哥。” 李奉恕一言不发,目光沉沉。 粤王像兜头被泼了盆水,在雪地里又结了冰。顶着鲁王泰山压顶一般的气势,他开始痛恨自己,这几天刚回京有点得意忘形了,现任的摄政王还活着,还不是他。远离京城的安逸让他松懈下来——锦衣卫又恢复了,摄政王现在知道多少? ……摄政王酝酿半天,没想好说啥。 他对李奉念是真的丁点印象也无,或者说除了当年的太子他跟这堆兄弟都不熟。他看着李奉念的发顶想了又想,也没想起来兄弟怎么叙旧。这家伙进京倒是麻利,突然就冒出来了。 粤王是老李家硕果仅存的白皮肤,非常白,感觉像是一只元宵掉进一堆煤球里。粤王的亲娘昔年号称倾国美人,大概也的确是那么回事,是南方哪个少数民族的,粤王万中无一地长得像他娘了。也难怪景帝疼他。摄政王心想,白点是可爱。 可话说回来太祖他老人家也是南方人来着,一点都不白啊。 鲁王神游,粤王额角上大雪天里浸出汗了。 富太监走出来,轻声轻气道:“殿下,下仆已经命人去前面通知肩舆过来接您。雪天,滑。” 李奉恕隐隐地清了一下喉咙,嗯一声。 他实在找不到词儿和李奉念寒暄,缓缓踱步下阶,伸手轻轻拍了拍粤王的肩,走了,并没有等肩舆。 粤王身子一歪抓住富太监才没倒,富太监掺着他,发现他在抖。 李奉恕回家时天色彻底暗了下来。鲁王府看上去比较气派,其实不是很大。后院有人喝醉了的话说话声音前面能听见。 “真奇怪。”这是周烈,他平时说话声音不高,很低沉。现在的声音却张狂无比,有点像叫嚣:“先帝是,现在的殿下也是。他们就认为坐在庙堂上发号施令,所有人都会听他们的!” 想也是,一个三十岁就有将军封号的武官,怎么可能是平时那种憋着气小心翼翼的样子。李奉恕笑了一下,周烈是很难。 王修嚷嚷:“那也不能怪老李,有人跟老李说吗?你说了吗?” 大承奉站在李奉恕边上,瞄了李奉恕一眼。 李奉恕没发现,站在月亮门边上看着。 周烈很不满:“这不是不敢吗!”他咻咻捯气,“什么闲婆癞汉拿着虎符就能指挥军队?可去他的吧!京营荒废这么些年,不识君主不认国家,一天到晚让我整顿整顿写条陈,我他妈有什么条陈可写?我一个陕西军官整京营,人家服不服都两说!” 王修冷笑:“不服你,还是你没用。找个他们必须得服的人,不就行了!笨成你这样,竟然有将军封号。” 院子里俩人喝了不少,听动静踢里哐啷的快打起来了。真打起来王修大概只能挨揍,李奉恕咳嗽一声,走进院子。 王修愣愣地看李奉恕,摇了摇手:“老李。” 周烈喝得满脸通红,有点尴尬。 李奉恕道:“我应该怎样做?” 周烈干巴巴地:“啊?” 李奉恕道:“你说得也对。那我应该怎么做?” 周烈支吾半天,王修趴在石桌上笑嘻嘻:“你是不是又想说同进同退赏罚分明那一套,将兵和将将我觉得还是有点区别的。” 周烈瞪王修。 王修趴在石桌上不起来,石桌正好凉,镇一镇突突跳着的太阳穴。 李奉恕和普通将领还真不一样。首先他是王,还是摄政王。其次他真心不会打仗,看样子嘴也不算利索,发表演说蛊惑人心是没戏。然后李奉恕不知道是不屑还是不会玩弄权势平衡,勾心斗角的事儿很少整。最后李奉恕当然有优点,还是惊人的优点:武力。 最近民间流行供奉黑家郎君的神位,据说镇魔辟邪,统御万灵。 王修趴在石桌上傻笑一会儿,抬起头道:“我有个主意,不过有点神经病。” 李奉恕很认真:“你说。” 王修乐呵呵:“摄政王拥有天下卓绝的武力,这件事谁知道?” 周烈一愣,李奉恕的力量世所罕有这个他是知道的,但是没往别的地方想。 王修嘀咕:“早没想到,当初围京的时候老李应该出战一下。”他又趴下,换了个太阳穴冰镇,李奉恕和王修只好走到另一个方向看他。 “大家都不知道,那就让大家都知道嘛。” 威信这东西,有的时候出自尊敬和信任,有的时候却来自无比的畏惧,对于强大力量的畏惧。权力,武力,哪个不是呢。 周烈训练京营扩充到了三万五千人。优中选优,有三千人是作为精英重点训练的。训练场地在京郊,一片场地百姓不能进入,不过可以看。这是朝廷想出来的安抚民心的方法,让往来的人远远看到,告诉他们一支威武之师盘踞在北京,日夜不休地保卫着他们的安全,不必忧心。 今天训练内容很有意思,三千人保卫一枝树桩,树桩上绑着一朵红色的绸花。这是前朝留下来的一项娱乐活动,后来演化成一种对抗训练的彩头。一队人进攻,一队人保卫。 通常顶天一百人对一百人。三千精英保护一朵,那谁进攻? 三千人列队结阵,等了许久,忽而远处的天边,走来一骑。 黑甲,黑马,黑色长枪,黑色的披风在大雪中招摇如焰。 这套行头太耀眼,有些人在秋狝时见过—— 三千人阵里开始躁动,惊疑,这是什么意思? 周烈站在瞭望台上面色凝重。黑甲越来越接近,他一挥手:“拦住他!“ 这三千人被周烈操练时间不算长,但已经形成对他的绝对服从。传令兵传达命令:不惜一切,拦住黑甲郎君,违者驱逐出京营! 黑甲郎君在不远处停下。他手中松松地握着缰绳,黑马缓慢地来回走动。马蹄铁踢踏的声音很清晰,像是踩在所有人的脉搏上。京营里有猎户出身,他觉得这像是虎,或者别的什么凶兽在打量。 有人低声道:“他是……” 另一人急忙:“嘘。” 虽然所有人都还糊涂,但是他们听明白了一句:逐出京营。 三千人对一人,悬殊得有点……可笑。 黑甲郎君看够了,一振枪,黑马长嘶一声,向他们冲过来。有些人看着发愣,束手无策。匹马长枪闯进阵中,一颗黑色的流星扎入红色的云雾。 周烈居高临下只能看到旷野上整体的影子,三千京营红色的棉甲像火在烧,李奉恕冲了进去,一切似乎静止。 周烈攥了攥拳。 这个法子他激烈地反对,就算他知道摄政王力举千钧但是三千人是什么概念?说书的随口讲讲万军之中如何如何,听书的谁亲眼看见一万人的军队什么样? 指挥官不行的话踩踏都会踩死人! 李奉恕却很感兴趣。他甚至有些兴奋,立刻同意了。 王修这神经病。 三千人的阵列片刻的平静之后忽然炸开,一滴水滴进了滚油中,喧哗的人声如一浪海啸。训练有素的士兵倒不至于慌乱之中踩到自己同袍,阵型还在,只是无论如何变换,依旧挡不住那势如破竹的一线——仿佛是一把锋利的刀,倏然裁开红色的军阵。 周烈看得愣了。 李奉恕不会真的重伤大晏士兵,所以他的长枪包了好几层粗布。练武之人都知道,最难的不是使尽全力,最难的是收放自如,使出去的力道收得回来。面对蜂拥至前的人既要向前,又要自保,还不能打对方要害! 京营的精英们终于怒了。人都有三分气性,三千士兵拦不住一个人,京营成笑话了!存了两三分小心思的人在实打实被揍倒之后也歇了,根本不是他们“让不让”,而是他们“守不守得住”。 红色的海啸向黑骑冲去,几乎将他灭顶,在黑骑周围几乎成了漩涡。黑骑向前移动明显慢了下来。 京营配的都是近身搏杀的戚家刀,数千把刀瞬时一扬,寒光凛冽,粼粼如冰。切肉削骨的刀锋卷起来,像是要搅死黑骑。 周烈看得心惊肉跳,战鼓沉闷地响着,似乎是这场生死搏杀的祭祀之音,苍凉浑厚,声传万里。 黑骑看不见了,周烈彻底慌了。他大叫:“鸣金!鸣……” 他还没喊完,一阵和声似的痛呼之后兵阵中间的人突然暴起。不是跳起来的,是被巨大的力量震起来的! 黑骑的马扬起前腿长鸣一声,一跃而起,神骏如天马,仿佛有翼能飞。 李奉恕的马生生跃过前面挡着的人,跳出包围圈,奔向木桩。 两翼士兵合围,硕大无比的一对翅膀合拢,又一次包住黑骑。 厮杀的叫喊超过了鼓声,黑色的铠甲突出重围,地面暴起的尘土弥漫飞扬,黑马骁悍的身影穿过重重尘土,杀向木桩。 周烈吐了口气。他开始疑惑,李奉恕马上功夫很完美,甚至颇有经验,知道如何比较省力地挥动长枪。肯定是有人教他,教他的人应该也是个名将。但是谁呢?他仔细想了想,竟然不知道到底还有哪个英雄人物能教摄政王。人群暴发出一阵呼喝,黑骑长枪挑下红花。他端枪举着,黑马吐着白气,缓缓走了一圈。 三千人早不成阵型,木愣愣地看着黑甲骑兵。 周烈连忙往瞭望台下走。他自己算是身经百战了,从来没有如此吓到有些虚脱。 李奉恕取下面甲,忽然有人欢呼一声:“吾王!” 一切雄性动物大概都保存着原始征服的野心和臣服的本能。面对需要仰望的无可挑战的力量,他们的血液烧着了。 吾王! 吾王!!! 王者骑着马,黑衣黑甲,不可一世。 历史故事中千人敌万人敌,毕竟是传说。当真的有人仿佛是话本中走出来时,所有人都兴奋了。 黑甲的郎君成为了最新的传奇。 王修润润色,增添一点修饰,京城流行,出了京城,天南地北,口口相传,他们用骁勇剽悍万军难当描述着三个字: 摄政王。 第34章 好冷啊。 真的是好冷啊。 全身的骨头都冻脆了啊。 大雪封天,没有活物,连枯树枝子都没有了。没有吃的,没有吃的,什么都没有——只有饿得抽噎的孩童。饥民聚在一起,每天都有饿死的人,饿殍只剩松松垮垮的皮,一拉好长。 三四岁的幼儿,小脸瘦得只剩下一双大眼睛。几家父母领着去交换,颤巍巍地被陌生人牵走。走之前回头看了一下自己的亲爹娘。 雪下好大。 深夜时鲁王府热闹起来。鲁王睡到大半夜忽然高烧,连连道好冷好冷。大承奉在屋里摆了三个大熏笼两盆水,几张棉被用汤婆子烫热了盖他身上,李奉恕还是在发抖。王修半夜打着灯笼奔鹿大夫家敲门,把人家一家人都敲起来了。鹿大夫颤巍巍地过来,一看,李奉恕右手作脓发胀,隐隐竟有腐溃的征兆。他心里一惊,连忙号左手的脉,号了半天一脑门子汗:“王都事殿下最近身体哪有不适?” 王修跑得气喘吁吁,急道:“他嗓子烂很久……以为只是上火了,自己买了点黄连泡水喝哪知道越喝越厉害,刷牙漱口水都是血……” 鹿大夫道:“臣不敢妄自做主,必须要几个同僚会诊,特别是内科的汪太医,殿下这脉象……有些凶险。” 王修眼睛发直:“不就是个伤口么?怎么还凶险?” 鹿大夫吩咐跟来的几个家丁赶紧打着灯笼去找几位太医,有一位还在宫里当值,得要摄政王的牌子。王修拿着牌子亲自去请。 几位太医到齐了会诊,汪太医白白个胖子,看着莫名安稳人心。他慢吞吞道:“殿下这心思很重啊。” 王修直勾勾看着他。 他也不着急,继续慢吞吞:“心思重内火大的臣见过,但是没见过这么烈的。殿下这脾气不好,不好,伤神,伤身,减寿。” 王修急糊涂了:“他那手恢复得不错的,我看都长得差不多了,我们也都很小心,该忌口的不碰水的,为什么突然作脓了?” 汪太医叹道:“王都事,我们医家最怕的是什么,知道吗?就是郁结于心,心病这东西,扁鹊华佗都没办法。忧心愤懑先把自己伤了,当然抵不住歪风邪气。否则自身强健,戾气又如之奈何?” 王修道:“你们还有办法吗?” 汪太医道:“我们治归治,你好歹劝劝殿下,伤病迁延实在是为难。” 王修袖着手来回踱两步,低声问鹿大夫:“最近他去练兵,手上很用力,是不是崩伤口了?” 鹿大夫摇头:“伤口一直有炎症,表面没事,内里没长好。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害怕不敢来,我来劝殿下,殿下也不听。心结的事,外人谁有办法! 王修心中激愤:这特么不如呆在山东不来京城呢!活蹦乱跳挺大个人自从来了京城有好事儿么?有好事儿么?李奉恕嗓子烂得严重,不耐烦听老头子唠叨,不许王修说。早该告诉鹿大夫!王修悔得难受,他到底是觉得自己那破注意把李奉恕害了。什么马战什么万人敌,怎么没想到老李手上的伤没好全。王修抽自己一嘴巴,团团转。 鲁王府折腾一宿,李奉恕半迷糊半清醒地对王修笑:“听见小孩子哭没。” 王修给他笑得心凉:“你烧糊涂了!” 李奉恕摇摇头:“不,我不糊涂。我该死啊我该死啊……” 西北大旱之后大寒,饥民遍地,朝廷赈济不知所踪,已经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 第二天摄政王照常上朝,只是面色发红,似是有高热。满朝文武对他依旧尊敬,看他孤零零一个人坐东面西,端正严肃。 陈冬储工作上遇到了巨大困难。李在德倒是有所突破,摄政王特批他离开宗人府去工部挑一批工匠制作德铳。李在德改进了枪膛,若铳炸膛,则往前炸而非往后炸,尽可能不伤到人。并且李在德发现弹药的形状至关重要,德铳单独配备铅皮火药,精度和射程都大大提高。 可惜德铳必须用一等精钢,大规模配军队是够呛。李奉恕让李在德多方面验证德铳的安全性和实用性,不在乎配军队了,先从上十二卫配起。小旗,总旗,一步一步来。 李奉恕摸着冷硬的德铳,这东西才是真理。 他看了一眼旁边的锦衣卫指挥使司谦。作为曾经让人闻之色变的特务头子,司谦几乎没有存在感。成庙的离去让锦衣卫地位一落千丈,稚龄皇帝根本保不住他们,文官对他们发酵的憎恨几乎毁灭他们。司谦的前任死得很惨,算的上被虐杀。官员们的手段也不必锦衣卫差。司谦顶了个缺,领了个大空壳子。锦衣卫这天生就是官员对立面的衙门,要是没棵大树依仗,随时都是弃子。 司谦最近用行动告诉摄政王,锦衣卫,是鲁系。 鲁系这名还是泾阳党起的,区别于阉党,摄政王一脉叫鲁系。李奉恕表示幸亏没把他归到阉党里,他实在是讨厌这字。 李奉恕去了趟诏狱。久闻这个阎罗地狱,他突然很想看一看。诏狱关押人犯的地方完全不透光,森森的火把下面挂着大名鼎鼎十八刑具。这些刑具用的年头久了,血渍浸了进去,像锈。 诏狱里打扫得挺干净,但是一直飘荡着腐肉的味道。或者应该是,冤魂的味道。死在这里的官吏不知道多少,李奉恕弯腰,挨个仔细看了看那些刑具。 司谦在一旁默不作声。 “司指挥,这些东西你都用过?”李奉恕很随意地问。 司谦低声道:“大部分都用过。” 李奉恕笑道:“可还顺手?” 司谦道:“顺手。” 李奉恕不在乎血味,他现在喉咙里往上泛着血腥气,手上也是血腥气。他身体外面缭绕着血腥的味道,仿佛什么禁锢已久的东西终于宣泄了出来。 这味道真亲切。 李奉恕拿过名册随意翻了翻。诏狱,悬在帝国诸位名臣头上的噩梦。没有品级,不够名望的,进不来。进来的,再难出去。名册上一个一个名字,全都是如雷贯耳声动朝野的。当年也是配个“前途不可限量”——可是他们的下场显而易见。 李奉恕缓缓翻阅,忽然看到一个名字:白伯雅。 “这位是?” “回殿下,这是成庙时下狱的。”司谦并没有解释白伯雅为什么下狱,这一点锦衣卫其实不在乎,主要是成庙让他下,他就得下。 李奉恕漫不经心把名册一放:“还活着?” “还活着。” 周烈在京营清理了一部分,奖励了一部分,现在很是有模有样。他实在是没法离开,摄政王能用的人数来数去就那么几个。西北还要运粮过去,摄政王要他调一个信得过的总兵亲自过来接赈灾粮草。 粮草的筹集还是问题。南仓不能动,赈灾粮又丢过一部分,皇仓里雪上加霜。李奉恕在贵族勋戚大商人之间募捐,陈春耘和陈冬储的爹陈善年第一个出来捐粮。陈家一直不哼不哈低调做人,李奉恕这时候才发现陈家竟然兼着大粮商,很是有几处六陈铺。陈善年游说了另几个粮商,除了捐粮,几大粮商决定协助朝廷平稳粮价。 商人做到一定程度上,就知道很么能赚什么不能赚。先前的摄政王不理也罢,围京之后的摄政王拿了京营上十二卫和关宁铁骑,再不懂事就对不起自己这些年的基业了。 这其中关窍陈冬储跟摄政王演说了一下,比方说如何从淮扬调粮进西北。粮商们组成了临时商会,陈善年任会长,请摄政王派军保护各商家运粮队。 和商人们的第一次合作李奉恕感觉还行。粮商会的运作明显比朝廷快许多,当年太祖他老人家的开中法真是先见之明。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那么识趣,周烈在西北的嫡系很快抓了些哄抬粮价的家伙。 敢在天灾人祸时抬粮价的都不是善茬,他们和北京千丝万缕的联系让他们有恃无恐。摄政王和商人们现在又是关系微妙期,朝廷刚闹起来的事儿还没压下去。陈善年有面子,何首辅更有面子。真正的巨贾商帮们没有动的,都在观望。如何处理这些人就成了难题,第一次,要不要做绝? 周烈按剑站在李奉恕面前。李奉恕用手指点着桌面,闭目冥思。名册上第一个就是曹璇,李奉恕认得,皇亲国戚,曹太后的亲弟弟。周烈等了半天,忽然听见李奉恕那沙哑的飘着血味的嗓音: “杀。” 第35章 一个“杀”字雷霆地劈下来,周烈一攥剑柄:“殿下……” 何止有太后的曹家,李氏皇族牵扯进去的尤其不少。皇亲国戚也是人,是人就分聪明的和笨的。笨的遵从太祖遗训不经商不涉政,老老实实挨饿。聪明的就不同。皇族不能亲自出面,寄名,挂身份,什么办法没有。 李奉恕看一眼周烈,声音平缓:“你是想问孤,知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 周烈垂首。 知道。李奉恕看着名册,他知道。他正在绝亲缘坏人伦,太祖如此人物都没有对自己亲族下手。李奉恕用手指从名册上端往下滑,一个一个李字往下捺。周烈心如擂鼓,吞咽一声,终于再没说话,转身要走。王修推开书房门,他实在忍不住:“老李,你下定决心了?” 摄政王笑一声:“君无戏言。” 李奉恕嗓子烂得厉害,声音根本出不来,王修也不看周烈,只瞪着李奉恕。君无戏言?不,一句戏词。大晏皇帝上午发圣旨下午追回来的多了。上午一派文臣死谏,下午另一派文臣死谏。周烈和王修沉默,李奉恕继续用手指一个一个李字地捺。周烈朗声道:“臣明白了,臣这就去。” 这一声吓王修一跳,他想伸手抓周烈,周烈一闪身走人。摄政王如果真的“君无戏言”,那臣子必不负君。 周烈抬脚走出书房,轻轻一关门。咔哒一响,激得王修一哆嗦。王修满目惶恐地看李奉恕,他到底是个儒生文人,再怎么佻达,父子亲里的条条宗宗早就勒住他的骨骼。 李奉恕握住王修的手,语气很轻:“不要怕。” 他最喜欢王修的眼睛,黑黑深深,清清亮亮,使小坏小诈也坦然。他第一天到兖州,就只看见王修漂亮的眼睛。 这个瘦瘦高高好看的年轻人一脸似笑非笑地诓他:“种葱吧。” 就种葱呗。葱多好。 王修魂不守舍,不知道李奉恕在想什么。他心里如油煎,历代皇帝哪有不知道宗族里干的那点破事,为什么就没人管?因为宗族某种意义上也是皇帝对抗朝廷的力量。血管编织的网谁也逃不脱,谁也舍不掉。李奉恕这么干,与自断手足何异? 李奉恕牵着王修,让他坐下。王修脸上木呆,眼睛却是活的,眼神映着窗棂的影子追着李奉恕看。李奉恕郑重地从袖中掏出一片……布条。 布条? 李奉恕把布条递给王修:“认识么。” 王修麻木地接过布条,用手指捻一捻。他对衣物一向很有讲究,当年刚进鲁王府便得李奉恕赏赐银钱,一部分给父母,余下的头等要紧就是置办一套衣裳。王修捻半天:“这个不是……光山布?”他昏了头了,抬头看李奉恕,“前几年市面上贵得比肩绸缎,这几年突然销声匿迹。所以?” 李奉恕站在他面前,笑一笑:“河南光山县的布料,声蜚海内外。除了进贡,那几年市舶司点名要求。” 王修心急如焚:“这到底哪儿跟哪儿?” 李奉恕温和:“你知道为什么这几年光山布突然消失吗?光山县,没人啦。” 王修心里一沉:“如何会这样?光山布何等风光,苏杭丝,光山布,光山县这几年又没有遭灾,何至于整县荒芜?” “谁说没遭灾。”李奉恕缓缓抬起右手,用手指指着自己,定定地看着王修。 王修皮肤柔缓地,起了一层粟。 光山县,遭了李氏皇族了。 光山县整县织布,机杼声震动,百里可闻。四处客商,蜂拥而至。李氏皇族伙同豪商勾通官府,把持钞关,勒索客商,私收商税,光山县人流亡,闾里萧条,房屋荒芜。光山布刚刚有了名气,彻底完蛋。王修眼圈泛红:“你没想过自己的退路啊……” “于这些,我是真的不懂,幸而还有跟我讲实话的人。哪天跟我讲实话的人都没有了,我守着大晏等死。” 李奉恕对着王修笑,松开他的手。王修长长吐一口气:“我明白了。你守着大晏,我守着你,也没什么可瞻前顾后的了。” 周烈事先没有声张,低调见了京城戍卫司张敏。上次女真围京张敏表现突出,得了摄政王重视。周烈把名册递给张敏:“鲁王殿下的旨意。” 张敏吸一口凉气:“来真格的!” 周烈没表情。 没到二月,天气阴冷,张敏喝了口凉风,一路凉进骨头缝。摄政王的旨意他是得照办,但这位要是一时兴起抓人,再一时兴起放人,他们这些办差的在京城要怎么办? “京营三千人配合你。天子脚下,尽量不激起变数。上回抄没京郊建庄人家时有些许经验,这些人都养私卫。” 张敏没吭声。 周烈淡淡看他:“殿下很是赏识你上次围京时死守城门不放人的血性。” 张敏叹气:“这名册上的,我一个也惹不起。” 周烈道:“我也是。反正也惹不起摄政王,两相比较,找个软的吧。” 张敏苦笑:“周将军,你不是这种人,也不必硬要说这种话。你的为人我看着,你是一腔孤勇敢为天下先,我却是个混差事的。我岂能不知道赈灾粮被私卖百姓有多可怜,我家乡也遭过灾,我懂。摄政王的差事,我也当然得办,还得办好。只是今后怎么办,我那一家老小,怎么办?” 周烈肃然看张敏:“殿下说,‘一不负天子,二不负君子’。” 张敏不由也肃静。他沉默半晌,一抱拳:“行,卑职知道了。我一个粗人,能得殿下一声‘君子’,也值了。” 周烈抱拳:“京营在城外待命。吾等此行为国尽忠,清除蠹虫,重振环宇,肝胆可鉴。不负天子,不负君子,不负殿下。” 张敏郑重:“张敏候命。” 李在德休沐,一大早不知道干嘛去了。老王爷在家砌墙,砌两块砖唉声叹气一阵。这墙又被李在德轰塌个洞,破鼓万人捶,破墙重复垒,老王爷如今也认命了,谁让他养这么个东西,还养大了。想起李在德小时候,老王爷心里被愧疚掐着一疼。李在德现在这副迎风倒的样子,肯定是因为小时候没怎么吃饱。孩他娘走得早,老王爷幸而没把李在德养死,凑凑合合这么多年。李在德得摄政王殿下高看,名字进了宗人府,有了个差事。总算日子有希望,也行吧,不求别的了。前几天有个年轻将军来家里串门,气度风采扑老王爷一脸,他老人家也欣慰,李在德总算交了些拿得出手的朋友,不是不着四六的书呆子。 说起书呆子——老王爷又要哼唧一阵。他总算想起李在德一大早跑哪儿去了,这兔崽子找他师父王徵去了。王徵这人也是个怪人,中了举,成了举人老爷,居然被那些外洋鬼佬的书迷去了魂,不出仕便罢了,还带坏李在德!老王爷一想王徵就头痛,哼唧着砌墙,突然听见大门外李在德的大嗓门:“爹——啊——” 老王爷怒气攻心矫健奔出大门口:“你还知道死回来你那个墙……”后半句直接噎嘴里,李在德坐着筐就……飘过来了。 李在德奔到近前老王爷才发现筐下面有几个轮,李在德做筐里摇着手柄轮子就会转。这小子面目惨白:“爹爹爹,帮我把自行车搬进家里,关大门!” 老王爷赶紧帮他把筐往里搬,还挺沉。李在德嘴里捯气,声音虚弱:“爹,摄政王抓了好多宗族的人!” 老王爷吓一跳:“为什么?” 李在德满脸汗:“不是咱们这样没名字的,是有食邑采邑的!” 老王爷和李在德刚把门拴上,外面便响起了整齐的脚步声。军队齐齐跑过去,脚步震动着简陋的木门板。老王爷和李在德用背顶着门板,感觉到一只庞然大物沉闷地,不容置疑地,奔袭而来。那一声声脚步,踩着他们的心。 老王爷一把把李在德搂在怀里,爷俩蜷缩在门板后面瑟瑟发抖。不是冲他们来的,不是来抓他们的,他们却本能地恐惧。一个姓,一个血源,一条血脉。这种荒诞的感情毫无道理,不可控制。 他们听着军队由远及近,又隆隆开过。嗜血肉的怪兽没有嗅到他们,走了。李在德压低声音:“西北赈灾粮被卖掉了。查来查去查到京城里的人和豪商勾结。有皇族的人,鲁王殿下都要抓……” 老王爷忽然愣了,又笑了。李在德白着脸,眼神涣散:“爹你笑啥?” 老王爷还是笑,还是笑。他笑得很畅快,李在德很久没见自己亲爹这种笑法。 “你爹我是个没出息的,只知道混日子。太祖开恩,咱们李家好歹是出了个盼头。好,好哇。” 李在德听不明白他爹在叨叨什么。老王爷往回走,继续砌墙。一块一块转精心地垒,一层一层,仿佛要垒得坚不可摧。老王爷抬头看他:“殿下要你办的事,要经心。” 李在德吞咽一下:“……是,爹。” 李在德听见又一支军队,穿过长街。 隐隐地,有喧哗。 第36章 高祐元年元月三十,摄政鲁王下旨逮捕所有京中参与私卖西北赈灾粮哄抬粮价人员,超过半数为皇亲国戚。 摄政王旨:一干人等全部押解至京城戍卫司,着有司会审。 京营安静地撤出京城,在城外待命。不必找摄政王求情,殿下谁都不见。十二卫全部出动,背弓带箭扬刀而立,森严护住鲁王府。还没走的冬日寒风在街口徘徊翻卷,不敢近前,远远嚎哭。 摄政王恍若未闻。 李奉恕在家里看账本,看哪里还能有粮往西北运。他手中已经筹得的赈灾粮要往西北运还需人手,以及随行保护的军队。京营不能动,难道要周烈的军队从西北开过来?西北军官,还有谁可信? 李奉恕不出门王修更不敢出门,坐在李奉恕身边跟着翻账册,一脸的“我很忙我很忙不要看我。”李奉恕拈着笔杆子写俩字,不耐烦道:“你有话就说。” 王修偷偷瞄他,他一直没抬头看自己,如何知道自己欲言又止?李奉恕悠悠道:“不想说便不用说了。” “周烈说让我替他说陆相晟说想要自荐。” 李奉恕蹙眉:“什么乱七八糟的。陆相晟又是谁?” 王修心里有点儿颤。上次周烈举荐了个邬双樨,关宁铁骑出了那事儿。这回又举荐,王修琢磨着举荐的是个文官,应该稳妥一点,要不然才不掺和。 “大……大名知府。” “嗯。” 王修知道李奉恕不爱提女真人围京之变,简直是扇他的脸。他酝酿了又酝酿,终归把心一横:“女真人南下,大名知府陆相晟自己招募一万人进京襄助戍卫,很有战功。周烈道此人可用。” 李奉恕沉默,王修吞咽,咕叽一声还很响。 “周烈倒是有秦汉名士之气……”这个时候来,还想着举荐。王修以为李奉恕觉得周烈在搞结党营私,李奉恕叹道:“先等我过这一关。” 王修羞愧自己小人之心度老李之腹:“什么一关?” 窗外传来浑厚幽远的钟声。一下,一下,滔滔不歇,是深渊水面之下的惊涛骇浪。王修有不好的预感,他这两天一直心神不宁,那不怀好意的钟声突然成了遥远催命的呐喊。 十二卫的一个旗官跑进来,神情惶惑:“殿下,太太太后开太庙了……” 王修手里的笔掉在桌上。 旗官本能地觉得恐慌,非祭非礼开太庙做什么?都听说过李太后哭太庙要废神庙的事,那这是说…… 李奉恕没有表情:“知道了。” 旗官退下去,王修看李奉恕:“老李?” 李奉恕抬头看窗外的天。钟声还在响,乌云阴惨惨地压着,愁苦凄然,被钟声震得几欲落泪的样子。李奉恕放下笔,对王修温声道:“不叫别人了,你帮我个忙。换朝服。” 高祐元年二月初一,皇室宗亲联名向宗人府弹劾鲁王李奉恕骄横暴虐弄权擅政目无宗法欺君罔上,宗人府报皇帝,太后替皇帝同意开太庙享殿,诸王与宗亲会议,取自上裁。 说是“诸王”,京外的王就算了,京内真正的王也就两个,一个鲁王,一个粤王。所以四品以上官员全部到太庙,以示公正。 大晏历代皇帝的牌位被从寝殿请出,迁至享殿。一块块木牌是死者最严厉的眼睛,替死去的人威严怒视尚未死去的君主。 官员们已经被早朝磨练纯熟,悄无声息安静有序地来到享殿面前。享殿大门关着,太后和皇帝还未见人影。以前只是听过神庙时李太后哭太庙废皇帝,不年不节不祭不礼头一次遇到这种事。内阁的阁老随后到,何首辅打头阵,面沉似水走路生风,大红官服拍着官靴。刘次辅跟在后面,再下来是徐阁老。其他官员拿眼睛瞄何首辅,何首辅的脸就是铁铸的,一丝表情不动,也不向率先到达的皇室宗亲们看一眼,站直了就盯自己靴子尖。 享殿台阶下面站满了人,一派死寂。 人群中忽然有轻微的骚动,何首辅终于把眼珠子从靴子尖上挪开,远远看见高大的摄政王走进戟门登上须弥座台阶。人群纷纷往两边躲,正好把皇亲国戚和朝廷官员分开,一左一右。何首辅忽然不可遏制地想,真像一只猛兽穿过稗草地,一路踩着就过来了。 摄政王神色如常,负手站在中间。两边人群都盯着他看,看他身后空空荡荡。何首辅心里微微叹息,从鲁王收拾京畿皇族田庄开始,他预料到这个年轻人的结局。他如何不知道鲁王在干什么——陈规劝,代帝言,平庶政,挽时艰——年轻人豁出去了。鲁王整顿京畿,整顿军务,整顿赈灾事宜,甚至整顿海防,何首辅冷眼看着,一腔血差点也跟着沸腾。读书人孜孜奉国出将入相的梦……何首辅微时,也做过。 最后一个到的是寿阳大长公主。大长公主生产过后身子发虚脸色发白,几乎架不动翟冠大衫一身珠翠环佩,却不要陈驸马扶着,咬牙双手捧着金圭雍容地一步一步坚定走向摄政王,毫不犹疑地站在李奉恕身后,微微扬起下颌,谁也不理。陈驸马垂着头,也不知道想什么,只是跟着大长公主。李奉恕道:“小姑姑。” 寿阳公主矜持颔首:“殿下。” 享殿槅门突然打开,宗人令喝道:“李奉恕可在!” 李奉恕微微眯眼,享殿中整齐陈列着从寝殿前来的列祖列宗牌位。太祖,太祖往前,太祖往后……先帝成庙。小皇帝刚刚磕完头,被他娘拉着。太后的脸埋在珠翠金坠里面,也是白的。她没看摄政王,直愣愣地看到摄政王身后的寿阳公主。 小皇帝感觉到娘亲握着他的手在抖。 他身边是粤王,粤王垂着手直立,眼睛向下,避免跟鲁王的目光撞上。鲁王忽然一笑:“在。” 宗人令又喝:“李奉恕,跪下!” 铅色的天空压得更低,云层摇摇欲坠。李奉恕问道:“跪谁。” 宗人令沉默,李奉恕追问:“跪列祖列宗,还是跪皇帝陛下。” 小皇帝脸瞬间也白了,他本来就怕六叔,他只能仰脸看的六叔!宗人令死板的声音唱喏:“跪天子——!” 摄政王一解斗篷领扣,斗篷瞬间坠在地上。他撩起前襟,端端正正一跪。小皇帝几乎拔腿要跑,被太后死死拽着。粤王立刻避到一边,整个人沉到影子里面去了。鲁王毫不关心粤王在哪儿,他只对着幼小的皇帝陛下微笑。 小皇帝彻底腿软了。 太后告诉他,他背后是列祖列宗,列祖列宗帮他看着。统御四海富有九州,他是君王,还是天子。 可他现在就想跑! 鸿胪寺卿数落鲁王摄政以来的罪证,一条一条一款一款,小皇帝慌乱中听到好像有什么私免赋税,六叔把陕西赋税免了?他怎么不知道? 全部加起来,就一个意思:摄政王想夺权。 然后再数落鲁王刻薄寡恩断绝人伦,置宗亲血脉于不顾。那帮亲戚小皇帝自己都没认全,太多了!小皇帝神魂快要飞出享殿,鲁王跪在槅门外面,轻声道:“不用怕,陛下。” 太后猛一攥小皇帝的手。 鸿胪寺卿把自己的戏唱完,算是完成使命。既然是诸王与朝廷会议,文臣倒是一个吭声的都没有。何首辅就是不说话,也不表态。站在人群后的官员不敢抬头往前看,只好干听摄政王的罪状,心想嫂子撕小叔子,外人蹚浑水可捞不着好。 宗人令宣布鲁王违背太祖祖训哪几条,天空开始飘雪花。鲁王跪着,听不见别人骂他,喃喃道,又下雪了。 小皇帝平日只见顶天立地的六叔,如此高度让他都觉得难堪。他尽量不去看六叔,却还是发现六叔嘴唇发白。 官员们保持沉默,太后慌了,鲁王看到皇帝陛下胖鼓鼓的脸蛋,心里一动:“陛下今年多大啦。” 小皇帝一愣,马上回答:“四岁……” 鲁王点头:““陛下,今年很多和你一样大的小孩子被吃掉了。” 小胖子抖了一下。 李奉恕用柔和的嗓音,仿佛讲故事般,悠扬道:“天承四年,全陕旱霜,民食蓬蒿。天承五年,陕北大旱,延安府县,人互相食。天承六年,陕北大饥,民食草根树皮软石之类,人相杀害,僵尸遍野。高祐元年,全陕大雪,雪深余丈,人畜死者过半。” 李奉恕道:“高祐,就是陛下的年号。” 小胖子愣愣地看着李奉恕。小孩子眼睛都黑,黑得干净。 “人不能吃人。”小皇帝委屈地嘟囔。 李奉恕道:“人可以吃人,饿极了人也是食物。先吃幼童,再是老人,再是女人。吃人之人,数日之后面目赤肿,发热而死。” 死者枕籍,饿殍遍地。 鲁王环顾:“你们说完了?”宗人令和鸿胪寺卿垂首,他们的活是都干完了,往下不归他们管。官员们立在门外死活不表态,皇亲国戚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摄政王跪着,依旧可以盛气凌人。他只专注看着小皇帝,和他身后肃穆的牌位。 列祖列宗。列祖列宗都看着。 摄政王从袖子里掏出几只小包,一一打开,摆在享殿外面。小皇帝惊奇,蓬草,石头,泥土,树皮。这些脏东西…… “有蓬草和树皮吃呢,还是好的。到连草根都没有的时候,就要吃土和石头。这种石头叫青叶,软而且腥腻。稍微吃一点就饱,隔天就会腹部坠胀而死。” “我李家的子民就在吃这些东西,陛下看着,列祖列宗看着。” 小皇帝眼睛蓄着泪,他真吓着了。 李奉恕看着小皇帝的眼睛:“陛下,无论别人跟你说了什么,臣就是在忙这个。臣赦免了陕西的赋税不是想争权夺利,而是陕西的人除了自己的血肉已经没什么好上缴的了。此次彻查赈灾粮案,不查不知道如此触目惊心!太祖祖训规定宗族亲睦,太祖也说过,人之害莫过于大欲。君之纵欲则流毒于民,宗室纵欲则祸延于国。驱散京畿戍卫军养狗养马养鸽子的,哄抬粮价私卖赈灾粮的,岂不是纵欲必至国破身灭——宗人令!孤说得可有错!” 宗人令一哆嗦,立刻回答:“太祖是如此说过。” 何首辅忽然一动。太后看他,何首辅看地上的蓬草泥土。 他缓缓道:“太祖祖训之法度,诸王会议若无定论,则取自上裁。陛下的意思是?” 享殿殿内的枝形灯蜡烛齐齐一颤,站在享殿里的,站在享殿外的,只感觉自己眼前一黑一明。 小皇帝挣脱太后的手,面无表情,冷冷地看着李奉恕。李奉恕心里一跳,那不是一个孩子的眼神。小皇帝沉着脸,瓮声翁气道:“散了吧。” 不等谁有异议,小皇帝眼睛一闭,向后一倒,昏了过去。 王修在家疯了一样地翻太祖祖训。李奉恕不让他跟着去,王修就这样站在悬崖边上了。帮李奉恕换衣服的时候王修咬牙切齿,李奉恕表情温和:“你在骂太后呢。” 王修没回答。 李奉恕大笑:“我们姓李的为了夺权撕撸,赖不到别人头上,骂太后做什么。她能做得了什么主。” 王修忽然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能亲自教导陛下,非得由着别人进谗言。” 李奉恕并未回答。 王修不知道他听没听进去。 第37章 小皇帝往后一倒,太后娇小,勉强要抱起皇帝。粤王突然从影子里探出来,伸手接过小皇帝,稳稳抱在怀里。富太监在享殿外率领内侍手持盥洗礼器候着,这时候吓一跳想往里跑,粤王一伸手,在虚空中一推:“都站住。” “鲁王免除赋税,这是体察民情。焉知皇帝陛下不会怜悯百姓?大可呈报朝廷,恭请君恩,何必做得如此刚愎?” 鲁王缓缓站起,粤王的脸下意识地跟着他往上扬,鲁王太高了,站在享殿门外,背靠铁硬阴沉的苍天,享殿内忽而更加幽晦。粤王倏地感觉自己在幽深的水里起起伏伏,口鼻不能呼吸。他眼见着鲁王一脚踏进享殿高高的门槛,他用尽全身的力量命令自己不要后退,不要面露怯色。 “鲁王,你放肆。” 李奉恕背光,脸上只有一对眼睛是亮的,里面跳着享殿永久不息祭祀的烛火。滚烫的火焰到底烫得李奉念往后退一步。他现在抱着小皇帝,面目平静:“鲁王,退出享殿。” 李奉恕又往前走一步。太后一动,翟冠上的珠翠惊慌失措地颤抖,李奉恕叹气:“太后要不要先去歇息?” 太后握紧双拳,全身颤抖,瞪着李奉恕,眼睛蓄泪。她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劈手从粤王怀里夺下小皇帝,摇摇晃晃抱着,绝对不松手。 鲁王和粤王平静地对视,夹着碎雪的寒风从鲁王身后冲进享殿,连映成火海的烛火齐齐乱抖,两个王脸上的影子都被一把扯开,战栗地往外挣脱。 “鲁王口口声声说太祖祖训。太祖当年封二十四王,皇族一心,镇守四方,统御天下。太祖祖训言明,皇族务要和睦团结,精诚守国。鲁王摄政以来,大约是忘了太祖说的这几句话了。京城内抄家抄田,京城外收归课税厘清田产。西北秦王肃王宁王三王后裔世代镇守边关,即便无功于国,也无愧于国。鲁王不顾念亲情,亦当顾念开国以来李家宗室尽心竭力维护正统,日夜不曾懈怠!” 享殿外皇族全部跪倒,大呼:“粤王殿下!” 雪粒点点化在臣子们的脸上。殿外一片站着,一片跪着,高低起伏太明显。后面的官员想让内阁拿个主意,咱们到底跪不跪啊?内阁还是不说话。能混进内阁的都是人精里的尖儿,明白这是要站队了。皇族跟鲁王翻脸,倾向粤王。纵使粤王不能摄政,今后也是要议政了。 鲁王?粤王? 何首辅在想曾经太祖时西北三王的赫赫辉煌。秦王,肃王,宁王,上马征战,下马治民,然而也就辉煌了一代。两百多年下来,三王后裔成为西北无比沉重的负担。甘肃年景好的时一年税收不过三四万两,供养肃王一大帮后裔却要耗费七八万两! 鲁王没回答粤王,径直走向灵位。李家的祖宗们威严地立在一层一层阶上,那么高,仿佛一座山。鲁王恭恭敬敬在列祖列宗灵位前跪下,努力抬头看最上面的几乎看不清字的灵位。太祖时能追溯的最高的高祖叫李六七,往下是李三一,李四九……李氏皇族的高祖们就是前朝时卑微的佃农。 “鲁王也是狠,竟然直接出动京营抓捕宗室。被抓的皇族连宗人府都不让去,直接进有司。血脉亲情尚可断绝,鲁王不怕落个无徒也无鱼的下场么。” 李奉恕跪在祖宗灵位前,语气淡淡:“宗人令。” 宗人令应道:“在。” “刚才数落我的罪状那么久,宗室要什么结果?” 宗人令看一眼粤王,又看一眼太后。太后快昏过去了,抱着小皇帝摇摇晃晃。粤王没有要去接的意思,太后也不给。 “要你回……回……回凤翔思过……” 鲁王笑起来,声音在喉咙里滚。凤翔高墙,活活关死过多少不听话的王。他面有笑意,转脸看向太后:“嫂子,你到底为什么怕我。” 王修用手指钳鼻梁。老李不让京营和十二卫动,太庙里传出任何消息他们都不能动。王修心焦,老李是不想背个谋反的骂名。可是如果出了万一……窗棂突然被风吹开,雪粒劈头盖脸冲向他,他跑去关窗,案上的书被风吹得乱七八糟。他在翻律令,越翻越觉得李奉恕凶多吉少。毛笔滚到太祖祖训上被风划出个痕,王修紧紧领子拿起一看,心蓦地沉入深渊。 他好像明白太后到底在闹什么了。 太祖言,皇帝无子嗣,兄终,弟及。 摄政王李奉恕跪在灵位前,转头对着太后笑。 “你怕我什么?” 太后抱不动皇帝,就要倒下去。富太监跪在门槛外:“圣人!陛下!” 李奉恕和李奉念一齐看过来,他们有一对一模一样的眼睛。享殿外阴风呼号,享殿内烛火颤动,他们脸上影子像是挣扎着脱出的鬼魅。太后尖叫:“富鉴之进来!” 富鉴之立刻躬身进入享殿,小跑到太后跟前,接过皇帝,扶着太后:“圣人,奴婢扶您去歇息?” 寿阳大长公主站在殿外,出声道:“臣宣庙十一女寿阳领大长公主求入享殿祭拜!” 鲁王背对她跪着:“进来吧。” 寿阳大长公主捧着金圭走进享殿。她被享殿内的灵位与烛火震撼得恍惚一下,粤王对她垂首:“姑姑。” 如今享殿内活人里辈分最高的,是寿阳公主了。她一言不发,跪在李奉恕身后叩首行礼,起身半搀半架着太后往外走。太后不走,寿阳公主叹气:“快走吧。” 鲁王叩拜李氏高祖,太祖,成庙。成庙力排众议准许皇族自谋生路,可惜到底未完成。 门外宗族中有人想到太祖,悲从中来,哽咽号泣,渐渐哭成一片,口中叫着太祖显灵,睁开眼看看现在的日子:“鲁王擅权挠政,寡恩德薄,内藏奸邪,臣等有异议!臣等不服!” 粤王长长一叹:“鲁王。你何必非要把自己搞到这个境地。” 鲁王表情纹丝不动:“以前听成庙讲,太祖时有个官员为了拍马屁,愣是把我们李家的祖宗上溯到一个文学大家,太祖置之不理。我李家祖先便是农人,太祖他老人家是不想让我们忘本。本是农人之后,农又为天下之本,时常记住农人之苦,敬之爱之,方能守住国本。太祖拳拳慈爱之心,不让皇族子孙再受劳苦,一概荣养。如今国有难,我李氏子孙当勠力同心,和衷共济,共渡难关,方可报答太祖苦心。若为一己私利损害国祚,国祚有损,焉有李家?” 粤王似笑非笑:“以前以为鲁王讷于口舌,竟然看错了。此番言辞精彩。我知道你城外有京营,城内有皇城戍卫司及十二卫。”粤王弯下腰,盯着鲁王看,语气很轻,声音却穿透享殿,殿外文武官员听得一清二楚:“鲁王,兄弟开了眼,你竟然能直接调京营进京城。调兵这么大的事,兵部不知道,枢密院也不知道。你手里攥着兵务,想干什么?” 鲁王闭上眼睛。 粤王不看站在外面的官员,也不看跪在外面的宗室,他盯着鲁王,笑得狰狞:“鲁王,当着列祖列宗,你说句话。是不是该还政陛下,还兵朝廷。” 兵部杨文弱动动嘴唇,到底没说话。 鲁王不看粤王,粤王在他耳边轻声叫:“六哥。” 这让李奉恕恍惚间想起小时候。那时候还有人叫他老六,他真的听见一声老六,年轻的太子这样喊他,就是要教训他的意思。李奉恕看到最末一阶近前的李奉恪的灵位,成庙的灵位。 鲁王起身,微微低头看粤王。他太高,气息压迫下来,咄咄逼人。粤王挺着决不让步,在这太庙之中,就在此时,李奉恕敢让十二卫和京营动一动! “孤被先帝从山东召回京城,自然是总领朝纲,代行军政,此为先帝所托,李奉恕绝不辜负。” 鲁王深沉的嗓音在享殿里回荡,列祖列宗英灵在上,应当听见了。文武官员皇室宗族在殿外,应当也听到了。烈风卷着碎雪冲进享殿,臣子不可抑制地瑟缩,享殿内却如烈火燃烧,焚魂蚀骨皇家威仪在一片已死的君主面前磅礴不朽。 “孤,乃摄政王。” 粤王面部微微一颤,咬着牙冷笑:“你摄政,女真人围京,你毫无办法。女真人走了,你自己用经营围京也有模有样!” 何首辅终于出声:“粤王殿下慎言。” 他一撩前襟跪下,身后的文武官跟着下跪,左右两边跪成一片:“社稷正值多事之秋,东北女真人虎视眈眈,河南乱贼起兵叛国,陕西甘肃大旱颗粒无收,内患不绝,国不堪重此时当臣民与君同心,共渡难关,万不可再生内讧!” 粤王正眼看何畹这只狐狸。 何首辅管李奉恕叫——摄政王。 李氏宗族里一人跪着大叫:“李奉恕!” 李奉恕并没看他,径直往外走。可以拦摄政王,但没人敢上前。粤王平静看着凶兽似的背影穿过风雪,穿过戟门,彻底消失。 “各位臣工,各位宗亲,请起吧。” 李奉恕骑马踏碎寒风,一身披雪,回到鲁王府。 王修真在大门口眺望,远远看见李奉恕黑色的猎猎披风,立刻冲进雪幕:“你没事儿吧?” 李奉恕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王修的脸冻得发白,整个人薄而脆。李奉恕问他:“怎么不穿我的皮裘了。” 王修火急火燎检查李奉恕,哪里都好,就是两条腿上有膝盖形的灰尘迹子。李奉恕把缰绳扔给大奉承,往里走,王修跟在后面叨叨:“我以前没看过太祖祖训……”。回到内屋,李奉恕伸开双手,站着不动。王修认命,帮李奉恕解披风:“太后那样闹……” 李奉恕笑一声:“也是个办法。皇帝那个兔崽子有事反正我跑不了。” 王修着急:“那粤王呢?” “她大概盼着我们斗个两败俱伤吧。” 王修动作顿住:“其实你真的什么都知道是不是?” 老李什么都明白,不屑罢了。 李奉恕看王修脸上有雪粒化过的水迹,伸出一根手指,抹了。 第38章 二月二,龙抬头,还是皇帝陛下的万寿圣节。京城一丝龙气儿都没沾上,被阴沉沉的天压得半死不活奄奄一息,恹恹地趴着,万寿圣节就这么没精打采地过去了。 皇帝陛下也恹恹的。他从太庙回来,高烧一场。太后和寿阳公主守着他,小胖子说了一宿胡话。太后俯身去听,听见儿子念叨什么虎。 虎? 皇帝一病好几天,摄政王代皇帝听政。朝臣面北而立,摄政王面西而坐,两下无语。无事可奏,听政完毕,朝臣退走,摄政王批阅奏章。李奉恕大马金刀地坐着翻看,实际上这些折子都预先被司礼监批过,皇帝有没有把字认全都存疑。 李奉恕低头看了半天,忽然道:“你不去陪着皇帝?” 富太监轻手轻脚端上一杯茶:“陛下小憩,一向不耐烦近前人多。” 满室寂静,只有翻动纸张的脆响。 富太监低眉顺眼地到处倒腾,似乎添了什么香,幽幽的也不呛人。李奉恕抬起眼看他忙来忙去。富太监大概被他的目光蛰得难受,有点战战兢兢。李奉恕道:“孤问你个问题。” 富太监垂手躬身,等着李奉恕。 李奉恕从来不认识他般打量着,微微眯眼,眼神辽远:“当初迎我进京当摄政王,其实先帝的意思吧。” 富太监胖大个人,缩得很小,能看见他呼吸起伏。上位者的目光都是燃烧的刀子,被盯久了浑身都要烧起来。 李奉恕面无表情看着他,忽然笑起来。笑声很凉,富太监全身起鸡皮。 “他倒是真放心我。”李奉恕看向前方,低声自语:“他倒是真放心我。” 李在德父子俩提心吊胆好几天,连太庙都开了,没下文了。真正能进太庙的宗室他们又不认识。李在德去工部军器局点卯,大家面部表情都很有点风起云涌的意思。李在德大小是个皇亲国戚,搁在军器局按理说是个与有荣焉的事情。左看右看李在德迎风倒的身板儿和人畜不分的眼神根本没有丝毫贵气。摄政王特批李在德挑选工匠赶制德铳,李在德现在手底下两拨人,一拨人用精钢打造德铳的铳身,另一拨人专门仿造李在德顺来的几枚泰西铅皮火药,仿造出来加以改进配德铳,力求最大程度提高德铳的射程和杀伤力。火药组有个汉子叫郭星起,祖辈都是做鞭炮的,李在德尤其欣赏他。铅皮火药遇到了几次难题,郭星起拿着设计样式回家,第二天总能说出个一二,简直是给李在德指点迷津。工部里混的都是手艺人,活的好坏说明一切,也决定一切,李在德恨不得跟郭星起拜把子。郭星起不爱说话,听李在德一力赞赏他,他也没表现出高兴。李在德不怎么在意,反正他也看不清,其他人挤眉弄眼的,他一样看不清。 李在德落衙回家,心里雀跃。今日领俸,他兴冲冲跑去买肉,心里想着,总算老爹也吃上他的俸禄,不再是闲而无用之人。到了肉摊犯难,他没下过厨房,肉没吃过几次,总以为肉就是肉,哪里知道还有什么里脊肋排的讲究。卖肉的大叔憨厚笑:“小官人不下厨吧。” 李在德挠挠脸。他身后少年的清凉的嗓音吓他一跳:“老板!我要的到了吗?”李在德回头,小个子少年背个大箱子一溜小跑奔过来。卖肉的大叔叹气:“小官人你也来了。在筐里。小官人,我不卖活物,你不如去城郊的草市看看?” 小少年揭开竹编的筐,李在德雾里探花地看到筐里面几团白球在蠕动。小少年很高兴,举起一只左看右看:“好健康,多谢您!” 那活物在小少年手上挣扎,叫两声。李在德吃不起猪肉但是见过猪,这叫声不是猪崽子么? 大叔奇怪:“小官人说你是医家,医家要这么多家畜幼崽做什么用?” 小少年结了账,笑嘻嘻:“待我哪天真的用那东西治病救人,大叔你可是济世救民之功!” 李在德稀里糊涂看小少年背着大木箱手里拎个筐竟然就那么走了,暗暗咋舌,真够有劲的。 卖肉大叔一个劲儿乐:“行,我等我的济世救民之功了。” 李在德比划着砍了一刀肉,草绳拎着回家,气壮许多。他还没进门,听见薄模板后面有男人的笑声:“老叔好力气!” 邬双樨! 李在德心里咯噔咯噔的,耳朵一听邬双樨那醇酒似的嗓音,眼前的一团雾也散了,那么清楚的两笔剑眉,一对星目,居高临下压过来。 邬双樨双手捧着李在德的脸,轻声笑:傻狍子,我长这样。 李在德迅速清清嗓子,一推门,豁然看见邬双樨在运砖。上衣脱了,薄薄的中衣绷着肌肉形状,起伏收缩,全是力量。老王爷想要一鼓作气把家里的墙都翻新一下,念叨好几天砖不算贵泥瓦匠人工忒贵。李在德也不知道为什么看邬双樨看得就那么清楚,连他扎在腰带里劲瘦的腰都看清了。 “爹!” 李在德生气,这是拿堂堂个将军当短工使了!有这么占便宜的么! 邬双樨手上是泥,抬手用手腕子蹭脸,非常自然看李在德:“回来了?哦买了肉,老叔我们晚上吃肉吧!” 老王爷非常豪迈:“那当然!” 邬双樨码砖码得稳妥,墙也砌得漂亮,错落有致。老王爷高兴:“也是我们家的荣幸,有将军砌的墙,可不是牢不可破了!” 邬双樨笑得略有些腼腆,老王爷益发喜欢这个不骄不躁不耍嘴皮子的年轻人。 邬双樨把砖码好,拎着砍刀去砍猪骨。里脊李在德买不起,买了带骨头的,心想骨头能多炖几次汤,反正有肉味,就是剁骨头麻烦。邬双樨砍刀挥舞利落,手气刀落骨断肉分。李在德听那个声音就牙酸,不由自主吞咽一下。邬双樨砍人砍出经验,力道角度拿捏得当,骨头断茬没有碎渣,干净整齐。 李在德一联想,身上说不着哪儿疼,找个马扎坐下了。 邬双樨看他一眼,没出声。 老王爷也是罕见地开顿荤,但是表面的排场要有,不能小家子气,爽快地说:“咱家酒呢?拿出来,我跟小邬喝一个。” 李在德翻白眼:“没有。” 老王爷得一个将军的巴结,儿子又拎一刀肉回来,难能可贵刚刚冒尖豪情差点被李在德一巴掌拍回去,脸上差点挂不住。 邬双樨笑:“不能喝不能喝,我明天必须早起,有公务。” 李在德眨巴眼睛看他,小动物似的。邬双樨忍着不去捏他的脸。已经是黄昏,灶上的铁锅蹲着猪骨猪肉,咕嘟咕嘟滚着香气。薄木门外面有谁家小孩子疯跑过去,这一片都是穷人,声音拦不住。 老王爷招呼一声:“开饭!” 吃过晚饭,邬双樨还帮着李在德洗碗。冷天的水透心凉,邬双樨不在乎。李在德压低声音惊奇:“你怎么会这么多。” 邬双樨笑:“什么?泥瓦匠还是改刀还是洗碗?行军打仗,安营扎寨,埋锅造饭……可不都得会一点。” 李在德无意间碰到邬双樨的手,糙得李在德吓一跳。风流少年将军的手……邬双樨觉察,笑道:“从小练枪,刚开始天天磨得两手血,有了茧子才好一点。” 李在德叹气。 邬双樨吃完晚饭告辞,老王爷让李在德送他。老爹那点心思李在德清楚,无非是给街坊展示展示,他儿子还是有如此风采大盛的朋友的。李在德送邬双樨走出小巷,心里不落忍:“你也是实在,跑我家来干这么多活……” 邬双樨道:“傻狍子,我明天返回辽东。” 李在德一顿,站住,仰脸看邬双樨。柔软朦胧的眼神软绵绵扑在邬双樨脸上,邬双樨用鼻息笑一声。 “关宁铁骑不是早就撤回去了……” 邬双樨看远处,微笑:“大部队早就回去了。我和……舅舅,等到现在,才能动身。” 李在德不全不通俗务。邬双樨的舅舅祖寿差点叛出国去被阳继祖追回来,女真围京时父亲邬湘怯战丢了蓟镇。邬双樨写了无数奏表请战,朝廷没有回应。阳继祖率领关宁铁骑回关外,邬湘祖寿一系的军官全部留在京城,再明显不过,不放他们回老巢,就是为了不妨碍阳继祖整饬关宁铁骑军务。 “摄政王殿下……早不见我了。”邬双樨还是笑着,声音低下来。他等了这么许久,终于等到调令,祖寿带着他返回关外,邬湘留京。李在德眼圈一酸:“你别笑。” 李在德感觉胸腔被恶狠狠地攥住,上下揉拧。别笑。别笑。 邬双樨保持微笑:“没事。我要把我家的荣耀挣回来。摄政王总会看见的。” 李在德声音发抖:“那……就此别过。” 邬双樨抬手想拍拍李在德的肩,还是放下:“就此别过。” 邬双樨转身走,前方是茫茫的夜幕。李在德站在原地,异常清晰地看着,邬双樨渐行渐远,挺直的肩背没入夜色,终于不见。 第39章 山东东部内海有一个岛,不怎么起眼。没有植被也没有淡水,只是偶尔打渔的渔民上去休整。岛没有正式名字,渔民们大概也起不出雅致的好名字。只是根据它裸露的黄色岩石表面,管它叫黄岛。 一年以前一支部队突然进驻岛上,低调地围起篱笆,驱逐渔民,附近海面不准出现船只。也不清楚他们到底有多少人,远远地只能看见成片成片乌泱泱的影子,似在操练。隔段时间有补给船登岛,但没见有人出岛。 渔民们私下传着,到底没人真敢靠近。偶尔海风顺着,还能听见那吓人的喊杀声。 就这么着人心惶惶一年,黄岛上突然燃起大火,烧了一天一夜,大火在风里咆哮。第二天去看,黄岛上一切营寨房屋全部烧光,那支部队如鬼魅般,消失无踪。 摄政王令山西就近调粮进入陕西,尽可能救援一部分灾民。 山西布政使以河防名义拒绝,公然违抗摄政王令。 早朝时,皇帝不说话,群臣不说话。摄政王面西坐东,只有一个侧脸。山西布政使拒不执行王令,一贯能吵的官员们安静了,目光齐刷刷的看摄政王。富太监瓮声瓮气提示: “有事早奏……” 摄政王突然站起,富太监差点往后一仰,殿前失仪。摄政王转过脸,居高临下,直视殿下群臣。大晏尚红,群臣火红的官服是权力的鼎盛辉煌,是滔天的烈焰傲慢地燃烧皇极门,燃烧大晏,燃烧皇帝,燃烧摄政王。 摄政王的目光令群臣一动,火海一颤,一浪打过来,势不可挡。若非祭祀,大晏的官员轻易不跪,顶多站直了垂首。太祖说,可跪天子,不必跪君王。站立的官员看着坐着的皇帝,一看看了三百年。 粤王李奉念出列,殷切地看着李奉恕:“不若诏令秦王系后裔?” 官员们没抬头,目光却四面八方刮摄政王的脸。前儿削减西北三王的课税,后儿又求上人家。摄政王和粤王对视,粤王表情如沐春风,半点不松动 摄政王观察官员们的表情。没表情。平日里能吵的,不吵了。能抬杠的,不抬了。连人嫌狗憎的都察院居然也一句话没有。 大家很有默契地保持沉默。 摄政王直接从丹墀往下走,铁靴子一下一下敲着血色的朱砂,敲着命。官员们低着头,他们能感觉到山呼海啸生杀予夺的气势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被猎杀者盯住,发抖,不能动,烙在本能里的恐惧让他们瑟瑟发抖。可是没有人说话。 似乎是过了很久,又似乎没过多久。背后门外的光忽闪一暗一明,摄政王离开了。 入夜,鲁王府寂寂然。书房没点灯,李奉恕坐在书房里没声音,下人们呼吸都得含着半口气儿。李奉恕看窗外,窗外一团暖暖的桔光颤颤巍巍理直气壮地破开夜色,悠然飘过来。王修擎着烛台推门走进:“墨黑墨黑的,怎么不点灯?” 他胶东腔又漏出来。进京之后王修官话操练不错,偶有松懈。李奉恕一听他冒胶东腔,心情稍好。王修把烛台放在李奉恕书案上。李奉恕坐着往后一仰,固执地缩进黑暗里。书案上的蜡烛不着急,缓慢燃烧,撑起一团不大的温暖的光,耐心等待。 王修想起在山东第一次见李奉恕。鲁王没从京城带人,一应王府职务全部在山东选。王修有功名,年轻,长得好,稀里糊涂领了个仪宾。鲁王到达那天大家都惴惴的,自从齐王一脉被废成庶人迁入南京,山东好久没什么正经的龙子凤孙分封。新的鲁王,不是当年太祖二十四分封王,仪仗却一样煊赫威风。跟个大屋子似的马车里下来一只黑靴子,然后另一只,接着黑底金银织长袍的一角一荡,鲁王殿下从几层高的马凳上走下来,王府里的人觉得阳光怎么一暗——太高了。 一只猛兽不动声色的威风压得一群兔子瑟瑟发抖。鲁王殿下站在院子里盯着砖缝里挣命的小杂草,问,种什么好活。 王修不知道哪里来的神力,生让他从人群外面挤到鲁王面前,十分铿锵地回答:葱吧。 其实王修也没敢抬头来着。 过了几天,王修起夜,忽然看见火光,夜色里特别扎眼。他以为哪里走了水,抓着腰带跑过去,正看见一个人守着火盆准备烧纸。王修头发一竖:“你干什……” 那人抬头,王修一愣。 好像是,鲁王殿下。 王修连忙整装:“殿下……这是何意?” 鲁王把一叠纸钱扔进火盆,火苗挣扎两下,给压死了。鲁王沉默,王修沉默。王修没问,跪在另一旁:“一张一张来,慢慢烧,烧得久。您在心里跟那边说说话。” 鲁王嗓子有点哑:“能听到么。” 王修很坚决:“能。” 鲁王点头。王修终予借着火光看清鲁王长什么样。五官深刻,可是……还是个少年人。 王修一张一张地烧纸,嘴里念着什么经。鲁王有鼻音:“烧给我娘,别念错了。” 到底是刚刚离开爹娘…… 王修对他笑:“好。” 夜色下一团桔色火光笼着两个人,再容不下其他。 如同现在。 李奉恕和王修之间一团暖色的烛火。李奉恕仰在椅子上,看窗外。王修耐心等着,直到李奉恕开口:“在这儿等着我呢。” 王修沉默。 太庙之前,太庙之后,在这儿等摄政王呢。要么依靠宗室,继续一直以来分赃一样地和总是瓜分大晏。要么不管什么山西陕西,不管饥民,谁让他们倒霉投胎去那里。至于文官们?内阁要给摄政王教训,朝廷要给摄政王一个教训,让他清查税务,让他整顿海防,让他查什么开中帐收拾那么多晋商!横冲直撞在别人的利益上动刀子,黄纬是个例子,他自杀了。 眼下,摄政王四边不靠。 李奉恕笑:“骂什么女真人。” 咱们大晏,连同仇敌忾都过不了一个月。 王修在他身边半跪下,抬头看李奉恕,两只眼睛盈盈映着烛火。陈驸马家牵头筹集的赈灾粮往西北运是个难题,不知道让谁运,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运到。远水不救近渴,山西调粮去陕西是最好的办法。李奉恕为了旱灾雪灾的事儿高烧不退嗓子烂得水都喝不进,王令出不了京城。 李奉恕手肘撑着扶手捏鼻梁。成庙曾经所说如惊雷在他耳边轰鸣: “内外连结,呼吸答应,盘踞要地,把持通律。念在私营,事图颠倒,朋比为奸,恣行愈甚。使将朕孤立,无与而后快!” 许久,王修轻声道:“殿下,你需要一个帮手。”李奉恕在黑暗里看他。 王修笑:“不是我。我能力不够。我能当个刀笔谋士,我当不了谋臣,这中间是天堑。谋臣深谙规则,纵横捭阖。”他觉得手上一紧,李奉恕攥他的手,非常不快。王修声音里有笑意:“您知道我说的是谁了。” 太庙里,何畹这只老狐狸,叫李奉恕摄政王。粤王倒向宗室,朝廷不会支持粤王,皇权与朝廷是天生的对头,只剩个鲁王了…… 李奉恕天性孤绝,有九死不低头的傲气。首辅,内阁,朝廷。粤王,宗室,封国。商人,赋税,海防—— 王修轻叹:“我不愿意承认,咱们俩刚到京城的时候,什么都看不明白。当初太后的爹乞皇庄的折子我还帮你批过,司礼监批过了内阁批过了我想着不是什么大事儿。但凡有一个聪明人肯提醒提醒你,让你往地图上找找太后的爹乞的那个皇庄在哪儿,是不是戍卫军驻地,你不就一路发现戍卫军早被驱赶。那折子简简单单几个字,我却没看懂。” 王修站起来,弯腰摩挲李奉恕的胳膊。在山东时李奉恕生闷气就爱蜷着,高大一个人找个小地方塞着谁也不理。王修渐渐掌握驯王的技巧,顺毛摸即可。王修一边摩挲摄政王殿下,一边用胶东话轻声细语: “一生都是命安排,求甚么?今日不知明日事,愁甚么?荣华富贵眼前事,傲甚么?当官若不行方便,做甚么?刀笔杀人终自杀,刁甚么?举头三尺有神明,欺甚么?人争闲气一场空,恼甚么?人生何处不相逢,狠甚么?世事真如一局棋,算甚么?” 李奉恕安静半天,等王修嘟囔完了,冒一句:“这谁说的?” 王修轻笑:“陈眉公,《模世语》。” “再念一遍。” 在王修轻轻的声音里,李奉恕捂着眼睛,长长一吐气。 李奉恕认输了。 文官政治维护帝国运转了三百年,它不是律法也不是旧例,它是骨骼。千疮百孔破破烂烂却支撑着大晏帝国站立行走。 内阁,六部,通政,都布按,州府县,文官们为了自己和大晏不紧不慢地运作着。谁也破坏不了,谁也弄不明白。 李奉恕问王修:“我是谁啊。” 王修眼神温柔坚定:“吾王。” 李奉恕太急了。他需要有个人好好引导他,而不是现在这样四处拼杀,满身是血,狼狈不堪。李奉恕梦见一只巨兽困在笼子里,求不得出路。那可能是大晏。那也可能是他自己。 “不要恨他们。他们是你的臣子,是你的倚仗,是你的登云梯。” “那你呢。” “我是鲁王府的仪宾啊。” 摄政王直起身子,离开黑暗。王修看到烛火中李奉恕的脸,五官深刻,眼神深邃。 王修半跪下,声音很轻,无比虔诚:“吾王。” 第40章 邬双樨跟着关宁铁骑返回辽东,邬湘留在京城,他们父子甚至没见上一面。丹阳将军带着少年得志的传奇和无数幽怨闺思离开,茶馆里说的书又有了新篇。以前时兴的是才子佳人,现在是白马英俊少年将军驰骋路过姑娘的绣楼,一枪挑了徐徐坠落的熏香四溢的帕子。 没办法,被建州女真差点打进京城了,还是当兵的有点安全感。 李在德抱着壶茶乐呵呵地跟着听。他实在看不清人,很少去看戏,偶尔听书。说书先生摆了个骑马的姿势,在李在德模糊的视野里忽然就成了邬双樨骑马而来。说书先生形容那个将军的样子,脸怎么样,眼睛怎么样,鼻子怎么样,嘴怎么样。李在德越听越乐,形容来形容去,哪有丹阳将军真人好看。 邬双樨跟他说过,在辽东一般不刮胡子,胡子拉碴的反而能保护面部,辽东的冬天的风是刀子。 李在德美滋滋喝了口茶,想象一贯讲究的邬将军现在是个什么样子。他没见过邬双樨留胡子,自己边想边乐。 邬双樨正在和女真人苦战。 有些太小的战役一般也不上报朝廷,但边关的人实打实地用血肉搏杀。辽东苦寒,这几年尤其冷,即使到了二月也呵气成冰。邬双樨长枪上有血,冻得打滑,他往雪地里狠狠蹭手。 方建杀了皮岛总兵,皮岛失守。本来是掐在黄台吉脖子上的要地,被黄台吉趁乱收去,几乎算是打开了通往关内的大门。阳继祖现在的计划是,收回皮岛,重新驻军。 辽东营寨被高第以坚壁清野为由拆得七七八八,阳继祖一来就着手重建。山海关依旧雄峻,但所有人都很明智地并不提它。邬湘与祖康旧部不得重用,邬双樨军职被压了两级,与祖康“听用”。原本前程辉煌的少年将军如今什么都不是,这落差足够摔死人。邬双樨梗着一口气不倒,今天是他回辽东的第一战,他必须把父亲丢掉的圣眷与邬家的荣耀找回来,哪怕用命也在所不惜。 皮岛虽然是咽喉,本身却寸草不生,以前皮岛总兵为了镇守皮岛夺取物资,自己跟建州奴也没差多少。建州虽然占了皮岛,但是自己沈阳饥荒严重,无力支持前方粮草。女真并没有类似大晏王朝的粮草支持,抢也抢不了多少,所以皮岛成了个鸡肋。 邬双樨任先锋率兵突袭,女真且战且退。酷寒之下雪地都冻硬了,邬双樨拖着枪铁靴踏破厚厚的雪层,一脸一身的黑血,像一头穷途末路不要命的兽。 阿獾远远看了,忽然问了一句: 那是谁。 旁边的人答,邬双樨。 阿獾点点头。 邬双樨并不知道自己进入了别人的眼,杀疯了。 阿獾在高处看了半天,一扬手:撤兵! 阿獾是努尔哈济最爱的儿子,可惜大位没争过黄台吉。黄台吉发配他来守皮岛,粮饷也不给。阿獾到底不是傻子,跟晏兵没什么好拼的,他必须保存实力,黄台吉虎视眈眈他的旗兵已经很久。 血战一天晏兵登上皮岛,女真后退,邬双樨终于杀开一条生路让后继辎重部队将大炮运上了皮岛。血透重甲又结了冰,邬双樨全身麻木,甚至开始火辣辣地疼。腿部膝盖下面已经没了知觉,也许脚趾要冻掉了。 血进了眼,他看什么都是红色的。白茫茫的大地被踩成了泥泞,成为血的沼泽。后继部队上来他的力气就尽了,拄着枪一动不动。 他看到远处有只呆愣愣的小狍子,睁着迷茫无辜的眼睛看着这一场厮杀。 邬双樨做了个口形:快跑。 他昏了过去。 阳继祖夺回皮岛,面不见喜色。辽东问题比他预料得还要严重。派系林立暂且不提,方建被抓,关宁铁骑士气全无,十分消极。按照道理,辽东装备远胜关内,阳继祖检阅一番,火炮十之三四竟然是哑的。能夺回皮岛,多半也是吃准女真人不想要皮岛了。阳继祖无法,只好上奏工部请求派人来辽东检修火炮。 天亮前王修总算让李奉恕去眯一会儿。李奉恕脾气其实不小,老李家从太祖起就全是暴烈脾气。只是李奉恕特别能忍,不迁怒别人,就只能自己折自己。李奉恕挺听王修的,平静地闭着眼躺床上,也不知道睡没睡着。 起床吃早饭,王修发现李奉恕拿不了筷子了。 李奉恕右手拖拖拉拉总算是长齐全,拿筷子拿笔没什么问题,就是有些抖,到底没当回事,他又不绣花。结果早上李奉恕一拿筷子就掉一次,手指抽筋似的。 李奉恕一摔筷子。王修连哄带逼让他喝了一碗白粥,一面派人去请鹿大夫。李奉恕蹙眉:“我不看他那个苦瓜脸。” “那就换小鹿大夫来。” 李奉恕不烦小鹿大夫,由着王修去请。他命人把那棵翡翠葱翻出来摆上,让大承奉把无聊去厨房帮厨的翡翠师傅叫来和颜悦色表扬一番,勉励他继续勤奋雕琢,不要浪费自己的好天分。 白天李奉恕没去上朝,晚上何首辅来了。 摄政王在书房里见他,泡上最好的茶。 李奉恕缺个谋臣。王修能当个谋士但他当不了谋臣。合格的文臣都得是从底层奋斗上来,见惯了人心叵测尔虞我诈,心都是黑的脏的狠戾的,才能玩得起政治。 可以信手玩弄人心的高手,为了自卫,自己是没心的。 也许某一天李奉恕也能蜕化到如此大杀四方的地步,那时候他会是个很合格的王,总领朝纲,摄政主事。 王修站在书房外面低头想了一会儿,走开了。 书房内何首辅从茶聊到南方的气候作物。李奉恕也不算是井底之蛙,和他聊得很愉快。他们很巧妙地绕过福建,说了说蚕丝水稻,又谈到广东市舶司。何首辅道:“当年郑公下西洋何等壮举,如今再也看不到了。” 李奉恕道:“郑公倒是说过,国家富强,不能不顾海洋。财富来自海上,危险也来自海上。然而一旦他国之君夺得海洋,大晏危矣。” 何首辅笑着朝李奉恕拱拱手:“下官告个罪,当初谮越逾礼,多得殿下宽容仁让。然而下官却是字字出自肺腑。” 李奉恕道:“首辅为国为民,言重了。” 何首辅倒真像个慈祥长者,笑呵呵地跟李奉恕推心置腹:“殿下自是看我们这帮老骨头不知变通固步自封。却不知道老臣们夙夜忧心,不过就是‘太平’二字。郑公七下西洋,宣了国威是不错,可惜出多进少,七次下来拖得国库空虚,民怨四起。大晏如今生存多赖耕种,农为国之本。当年越来越多的青壮出去‘讨海’,耕地多有荒芜。然而讨海所得多靠运气,一批一批的人出去讨海杳无音信,要么倾家荡产。朝廷体恤,才下了禁海令,以安民心。现在大晏灾害频发,本就缺粮,如果再来一次,田地无人耕种乃至荒芜,人心溃散,怕是……” 李奉恕叹息:“孤何尝不知。如今国内金银皆缺,连铜币都要不够。孤夜读唐史,唐代铜钱带出境都是死罪,效果如何?安史之乱前便是钱荒,读得孤汗流浃背,一夜辗转,无法入睡。大晏贫银贫铜,节流不用,不若开源?” 何首辅道:“殿下所虑深远。然而臣不得不说,以往朝贡‘通商’,只出不进。要说‘万国来朝’,那时候朝廷为了凑够属国王公的金币,不得已在湖广开矿。动用五十五万民夫,死者不计其数,殿下可知获金多少?三十五两。” 李奉恕抿了口茶。 “臣深知忠言逆耳,也多得殿下深明大义,臣才敢在殿下面前妄言,论先帝们的是非。这些小国不过是为利益计,名为‘进贡’,实为吸血。大晏为了宣扬国威,动辄赏赐,不多计较,购买物产也是厚彼薄己。可是殿下,这些流出去的金银,可都是民脂民膏,民生民血啊!” 李奉恕似是被何畹一番慷慨激昂镇住,看着他。 何首辅叹道:“臣失态。只是殿下要重开海禁,还要三思而行。再来朝贡贸易,恕臣直言,大晏只怕更艰难。” 他到底上年纪了,说得脸上微微发红,为了掩饰窘态,只好端起茶杯喝茶。 李奉恕微微一笑:“何首辅所虑极是。我也想得偏了,眼下时局不安,禁海令仍然需要商榷。郑公也说,海防安稳,国才安稳。” 何首辅道:“若殿下真的对海防有兴趣,不妨听听福建官兵如何说,这比锦绣文章实用。臣举贤不避亲,可举宁一麟京。” 李奉恕面有感动:“何首辅想得远。再说朝贡海禁,孤现在顾不得。现在燃眉之急,便是西北的赈灾粮。户部演算,山西往陕西运是最便宜的,山西又要整治河防,粮食竟然运不过去。眼看饿殍一日多过一日,百姓可怜,孤心急如焚……” 何首辅肃然:“殿下体恤百姓,臣等当然要为殿下分忧,义不容辞。山西或可有转圜余地,不如借晋商商会的粮道?” 李奉恕眉头一跳。 何首辅叹息:“殿下所虑臣都知道,臣斗胆这样提出,无非也是想起法太祖的‘开中法’。晋商辗转西北,用他们的名义将官粮运往陕西,或可一试。” 李奉恕似笑非笑:“就怕晋商转脸就把官粮卖了。” 何首辅点头:“殿下忧心的有道理,自古商不可靠,所以只借他们的名义和粮道,官府自己出人出粮。” 李奉恕道:“这是个办法,明天着人御前廷议此事。” 何畹聊了许久才走,王修这才出来,袖着手看何畹离开的背影。李奉恕还在书房里坐着,王修伸头看看,他并无要发怒的迹象。 李奉恕道:“鬼鬼祟祟干嘛呢。进来。” 王修站得挺远,眨巴眼睛看他。 李奉恕疲惫至极:“告诉陈驸马,开中帐,不用查了。” “老李……小鹿大夫今天还说你不能再生气了。” 李奉恕忽然就笑了。王修一恍惚,心想灯下观老李……更英俊了。 “好,我不生气。过来。” 王修贼头贼脑觉得李奉恕的确没有不开心,只好蹭过来。何首辅居然没气着李奉恕? “海防一事,何首辅举荐福建福建都司断事司断事宁一麟上京来。我想着,听听也无妨。” 王修飞快想这是个什么官职。六品?六品能上京? “宁一麟是何首辅女婿。” 王修有点吃惊。 李奉恕仰脸看王修:“我又不是笨蛋。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的确需要一个得力帮手,比如何畹,用利益绑也得把他跟我绑在一起。一根绳上的蚂蚱,只有同心协力了。” 老李你……真是简单粗暴地开窍了…… 第41章鹿鸣这两天跑鲁王府,帮李奉恕用药油按摩手肘,倒是见效。鹿鸣按摩完毕要告辞,李奉恕道:“小鹿大夫,我问你个字。”他把一份折子遮了遮,鹿鸣就看到个“鸢”字。写得大开大合洋洋得意,而且劲力十足,估计是个军官上的奏。 “鸢就是鹰。”鹿鸣笑道,“殿下应该知道啊。” 李奉恕道:“那乌园呢?” 鹿鸣一愣:“原来您是问鸢尾啊?鸢尾又名乌园,苦,平,有毒。” “鸢尾治什么?” “一般用来治蛊毒邪气,鬼疰诸毒。破症瘕,下三虫,杀鬼魅。”他想了想,叮嘱道:“这味药材霸道,而且颇多玄妙,殿下不可自己擅用。” 王修送鹿鸣,鹿鸣眼看着出了院门,才绷着小脸低声道:“殿下又生气了?” 王修叹气。 “殿下气性真的不小,这样……不好。” 王修也低声道:“净生闷气。” 鹿鸣摇头:“有脾气发出来倒也好,平时见的张牙舞爪的人都挺长寿的。就怕生闷气,自己折自己。” 周烈忽然进来,高大身影把鹿鸣吓一跳,斜跨的大木箱稀里哗啦一响,周烈也不由得一惊。 鹿鸣怕周烈,当初摄政王手受伤,周烈揪着他的领子把他拎过来的,还有一个将军是那个谁来着。周烈尴尬:“小鹿大夫啊。” 鹿鸣矜持地点点头,跑掉了。周烈挠挠头,问王修:“殿下呢。” 王修一偏脸:“在书房。” 周烈一直领着京营在城外待命,枕戈待旦朝乾夕惕,绷起全身沙场上练就的神经盯着城内风吹草动。京营名头太大,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这几日与周烈是煎熬,他反复想着,如果摄政王有个风吹草动,京营进不进城,他背不背得起日后的史家评说,所以他面容极端疲惫,眼神却灼灼燃烧。 真到那一日……管不了许多了。 “殿下召我回来,我先进去了。” 王修点头:“我去逛逛书市。” 王修逛到书市。北京书市绝不如南京,不像南京那样真个是个“市”,楼台林立一片书肆。北京卖书的基本是书摊,一张布地上一铺放上书本,方便随时一收拾拎起四角就能跑。然而北京也是有几个像样书斋的,能在北京卖珠宝不稀奇,能在北京开有门脸的书斋那是真有硬背景。书斋不但卖书,还卖抄报。抄报行的报子们每天收集新鲜事,刊印成薄薄几张纸。抄报本来是通政司用来发布政令通报政绩的,官员们都要看。读书人之间为了科考研习时政,也颇流行。渐渐民间大胆的开始私办抄报,专门讲一些市井俗话。谁谁汉子打老婆,被岳家追打。谁谁路见不平打死登徒子,却被女方咬定自己并没有遭人非礼反而吃了杀人官司。流传速度极快。演化至今,又出现“报帖”,不像抄报那么详细繁琐,通常列个骇人听闻语焉不详的新闻标题,底下讲个寥寥数语,语焉不详却更受追捧。 王修走进一处修建大气敞亮的书斋,迎面一股墨香。书斋叫叶铺,老板姓叶,平时并不露面。书斋里的帮闲都客气,贫寒的读书人来白看书,并不买,也不见生气。有个帮闲看到王修,迎上来:“王先生好久没来,请上楼。” 王修沉着表情,跟着帮闲上楼。 “我说想要点新鲜东西,叶老板真给弄来了?” “王先生您问对地方了,恰巧福建也有叶铺,这就帮王先生打听了来。” 王修微笑:“多谢叶老板了。” 皇帝登基以来,第一次召集御前廷议。摄政王请会,皇帝准。皇帝并不出席,遣司礼监富太监参加。内阁,六部掌科掌议,还有……陈冬储。 富太监跟谁都和和气气的,代替皇帝陛下坐在上首。左边摄政王没来,空着。摄政王下来竟然是陈冬储,也坐着。其他官员拿眼睛瞄陈冬储,陈冬储面皮白,被眼神刮来刮去刮得发红,还是面无表情。有人笑一声:“一个吏也来?”陈冬储理直气壮:“我主要还是大长公主驸马。” 摄政王这时候进来,后面跟着周烈。官员们要行礼,李奉恕道:“不用行礼了。何首辅建议借晋商名义运官粮,孤觉得尚可行,听听众卿怎么说。” 众人面面相觑,没什么可说的,前几天查开中帐的不就坐在那儿么。 “孤看了山西布政的折子,真是字字大义,深受感动。山西要河防,陕西要活命,朝廷总得有个法子。山西既然禁止官粮出省,我看晋商的商粮大约还能动,既然先前太祖有过开中前例,不如再次动用晋商,先运商粮去陕西,官粮随后补上。这便需要个人选亲自去山西督办此事。你们推个人来。” 陈冬储板着脸,因为紧张,手心里全是汗。一想着不能给长公主丢人,只能端着架子,别人说话他全没听见。其他人就看他脸色越来越黑,越来越黑,心里不由嘀咕,陈冬储就是查开中帐的,这不知道查出什么来,摄政王还在这个时候用晋商?越揣测越觉得不对味儿。大家都是宦海沉浮淫浸这么些年的,这时候谁也别害谁,日后好相见。 摄政王不着急,就等着,谁也不看。周烈道:“臣有人选。大名知府陆相晟,此人果敢刚毅,秉公忘私,去山西定能不辱使命。” 陈冬储还真知道陆相晟是谁。都是直隶老乡,陆相晟……嗯。陈驸马看摄政王一眼,那眼神有点吃惊,其他臣子庆幸,这是演双簧呢,幸亏没当出头的椽子。 “这个人孤听说过,很有忠勇之义。若众卿没什么异议,就他吧。宣他进京,孤想见见他。” 王修回来,李奉恕早到家了,仔细观察王修,忽然乐了:“脸怎么绿了。” 王修十分沮丧:“今天大放血了。” 李奉恕笑意更大:“原来让你花了钱了。不容易。谁那么有本事?” 王修拿出几张纸:“就为这个。” 李奉恕随手一翻,面有讶色。王修叹气:“就这么几张纸,你都不晓得花了我多少钱,希望值得。”他看李奉恕还在翻,解释道:“你说要整顿海防,我就觉得要想办法了解一下海防的事情,皇庄王店的亏,再不吃了。我让卖抄报的帮我收集一点海上的事情,他们是真敢要价,但也给我搜来了——如果让我以后发现他们是诈我,我绝对收拾他们——这几张抄报我买断了,因为我觉得里面有个最重要的线索:‘十八芝’,海上最强的绺子。记得陈春耘讲过荷兰红毛鬼的战船多厉害,这里面说红毛竟然等闲也不敢惹十八芝。” 李奉恕笑意更大。 王修不自在:“你别笑,为了这些抄报我等了这么久,前几天你又说何首辅女婿要进京,我想着你这次无论如何不能给人忽悠了,可以两下信息对照着看。” 李奉恕翻着抄报:“到底是你有心。” 王修眉毛一竖:“所以你到底什么时候让小花送东西来?” 李奉恕打岔:“你不是帮周烈举荐过陆相晟么。连夜去人召他,明天差不多能见到他了。” 王修面无表情:“我说小花。” 李奉恕长长一叹:“不到时候,该来还是会来的。你放心。” 王修呵呵两声。 黑鬼在院子外面叫两声,李奉恕拔脚往外走,口中道:“我去看看黑鬼又乱叫什么,免得吓人。” 李奉恕躲出去,王修翻个白眼,心里暗暗发狠。女真人围京之变,抢人抢财抢牲口,走之前还要“谢李大官人赏”。北京的知道了,一路南下全国都知道了,“谢李大官人赏”!所有人都在讥笑李大官人。王修这才明白,市井闲汉无赖传个话是快,也就局限京城。真正传话的…… 可不就是抄报行。 想起“李大官人”,王修气得手抖。这一路四通八达的抄报行,最好有点利用价值。 第42章 自太庙以后,小皇帝一直恹恹的。倒是还上朝,小小一坨缩在龙椅里。李奉恕的宝座坐东面西,正好对着小皇帝,就看他的小脸青白青白的,眼神不聚,迷茫散乱,李奉恕都担心他倒过去。熬到下朝,小皇帝冲摄政王伸手,摄政王把他捞起来,抱着走出皇极门。小皇帝要回太后那里,李奉恕不进后三宫,到了乾清宫就要把小皇帝给富太监抱着,小皇帝在他怀里惊醒,两只大眼睛下面两块黑,要哭不哭的。李奉恕抱着小皇帝走这一段路,小皇帝竟然睡着了。 李奉恕抱着小皇帝转身,富太监吓一跳:“殿下?” 李奉恕没搭理他,抬腿往前走,抱着小皇帝绕着乾清宫转圈儿。皇帝身后跟着伺候的人举伞执壶拿帕子的拖拖拉拉几十号人一大串儿不远不近缀在摄政王身后跟着溜达,富太监揣着拂尘跟得倒紧:“殿下受累。” 小胖子在李奉恕怀里呼吸均匀,脸色忽地云开了,小表情儿无忧无虑。李奉恕抱着他走,心被闷钝地捶着。太庙过去他顾不上了,几乎把小皇帝忽略。这小胖子是江山社稷,实实在在蜷在他怀里。李奉恕低头看他,想从他肥圆的小脸上找到成庙的影子——找不到。李家男人长得都是一个套路,年轻的时候面部棱角冷硬,大鼻子大眼,老了发胖,五官把脸上多出来的肉挤得横着走,更凶恶。李奉恕肯定不记得李奉恪小时候的样子,只记得少年李奉恪手里拿着戒尺沉着脸听自己期期艾艾背书,背不过就打。景庙就爱自己动手打人,成庙作为长子跟景庙一个毛病。李奉恕还能听见李奉恪那一声“老六——”,特别惊悚。 小皇帝在李奉恕怀里蠕动一下。风还是冷硬,小胖子大概冷了。李奉恕示意富太监把他的斗篷给小皇帝裹上。小皇帝睡得倒是幸福,连累那么多人绕着乾清宫转圈。 富太监更辛苦,李奉恕腿长,快走两步富太监就得小跑,何况他上了年纪,还胖。李奉恕压低嗓音:“皇帝怎么了?” 富太监干笑:“太医看过了,就是有点累。” “他在太庙为什么会昏?” 富太监一顿,感觉摄政王的眼神跟刀子似的剔他的骨头,只好硬着头皮直说:“太医问诊没说出个所以然,寿阳大长公主说是祖先福泽太厚,皇帝年幼扛不住。” 太医没看出有什么病症倒还好。归根结底,小皇帝还是吓的。小小的孩子三五时就给惊一次…… 李奉恕道:“用萝卜蒸水。上次给皇帝喝了没。” 富太监跑得呼哧带喘:“喝是喝了……殿下,奴鲁钝,这是个偏方吧?” 富太监特地跑太医院问过,太医都不知道萝卜蒸水还有安神的作用,宫人也没听说过。不过想来也没害处,皇帝喝了,发发汗睡一觉倒是真镇静不少。 李奉恕神情隐隐带上笑意:“嗯。” 那天兖州鲁王府的人都吓惨了,只有王修敢踩着他撬开嘴没命地灌。动荡的记忆不清晰,全都是王修张皇却坚定地揪着他的领子一声一声地喊,李奉恕!李奉恕! 李奉恕倒在地上,对上王修的眼睛,幽深,宁静。 后来李奉恕问他灌的什么。 “萝卜蒸出来的水,理气通屁。” 皇帝睡沉了,李奉恕把他放在肩舆上:“让皇帝再睡会。去吧。” 富太监伺候着皇帝往后三宫走,实在忍不住,悄悄转头看。摄政王那么站着,塔一样看过来,顶天立地。 小皇帝裹着李奉恕的斗篷团在肩舆上,嘟囔一句:“六叔……” 李奉恕看皇帝走远了,自己返回皇极门。皇极门叫“门”,也是九楹三门有殿有庑三出五桥的。平日上朝,官员宗室从午门东西两侧进入,穿过五座金水桥,进入皇极门。品级不够者,只能立在台阶下面的广场上。肃穆庄严,风雨无阻。日复一日,三百年。君王臣子们互相磨砺了心性,达成默契。 李奉恪信步走着,忽然觉得脚面一软。 ……猫? 一只巴掌大圆滚滚的虎斑猫咪,小小一点点的爪爪按在李奉恕的靴子尖上。李奉恕扬眉,这么小的猫,怎么跑到皇极门来的? 今天早朝王修当值,要等摄政王送皇帝陛下回来继续处理公务。左右等不来,王修又不能离开皇极门,只好站在殿内往外看,正好是李奉恕低头看地面。王修小跑出来,才发现李奉恕弯腰是在观察一只奶猫。太小了,特别是坐在李奉恕面前,更加伶仃。王修心惊肉跳:“老李你可别踩它……” 李奉恕不解:“我踩它做什么。”他弯腰伸手抄起猫崽,猫崽还真没有他手掌大。李奉恕一路攥着猫崽进入皇极门庑殿,照例看折子。王修一脸愣愣地跟在后面:“老李?” 李奉恕顺手把猫崽搁在桌案上,拿着笔等王修。王修俩眼睛扎在那只猫崽身上拔不下来,书案上摆清供他是见过,头一回见有活物。李奉恕等半天只好明示王修:“研墨。” 虎斑猫毫无畏惧地团在一堆国家大事上,打个小哈欠。 “它……” 李奉恕看折子:“猫儿房跑出来的吧。一会儿叫内侍抱回去。” 王修更怔:“猫儿房?” 李奉恕润笔:“养猫的地方。” 王修恍然想起李家皇帝好像都很喜欢猫,有些专门抓老鼠的猫还有官职俸禄。 小奶猫舔爪爪,一点不介意李奉恕拿它当镇纸用。李奉恕习以为常:“先帝爱猫成痴,不光猫,鸽子,马。墨稠了。” 王修连忙停下来,表情有点复杂。李奉恕对猫崽和蔼:“差点都忘了,要不是今天碰上这么只‘拦路虎’。不知道猫儿房那几只小厮丫头怎么样了。” 王修眨眨眼。 小奶猫娇滴滴喵一声。 李奉恕看他那个表情,乐一声:“太祖年轻的时候,遇到一只大猫在粮库外面撕咬硕鼠。太祖盛赞猫守粮除害,杀尽天下硕鼠,宫里就养猫了。” 太祖那个脾气…… 也有可能。 李奉恕点点猫崽的鼻尖,你算不算是个预兆,也能帮我杀尽天下硕鼠…… 王修艰难把视线从猫崽身上挪开:“陆相晟在宫外候着。” 李奉恕道:“宣。区区一个知府敢募万人进京勤王,我也想看看这是个什么人。” 陆相晟进入午门,一路穿过金水桥,蹬上三出台阶,王修差点喊出来:这也是文官! 陆相晟站在李奉恕面前,李奉恕心里控制不住赞一声好。 三十上下,皮肤白皙,神情锋利如琢,斯文却不瘦弱,挺拔的脊梁撑起他过人的骁悍气势。陆相晟少年时便膂力过人,气性刚烈,有人开他玩笑,叫他“大将军”。 他一路科考上来,不到三十就取中进,现在真的领兵打仗了。 摄政王打量着陆相晟。他有一对杀人的眼睛和一双杀人的手,他身上缭绕着摄政王亲切的血腥味。 王修眼尖,看见陆相晟官服下面套着雪白孝衣,微微露出一个白边。他看一眼李奉恕,李奉恕显然也发现了。陆相晟十分坦然:“陛下,殿下,恕臣服丧。家父刚刚去世,臣未及赶回家中奔丧,只能遥遥披麻戴孝,叩首烧纸。” 李奉恕道:“难得你有心。只是现在国家用人之际,实难让卿丁忧,只有夺情。” 陆相晟道:“为国分忧,人臣本分。家父生前教导臣,精忠报国,矢志不渝,臣不敢忘。” 李奉恕手里拿着折子:“卿所上疏,孤都看了,‘选用奇兵’这一条,倒是和孤认识的一个人想法颇一致。他不在京,否则我们可以聊一聊。卿曾以一己之力招募万人进京勤王,周将军盛赞卿用兵有方胆气过人,可堪重任,所以举荐卿去山西督办赈灾粮。卿可愿去?” 陆相晟了然:“殿下的意思臣明白了。赈灾刻不容缓,臣领命。” 李奉恕道:“卿要多少随行?” 陆相晟平静:“臣一人,大名府有几名随从,无需再多。” 李奉恕略略惊讶:“总得要有护卫,孤亲自从十二卫里选几人。” 陆相晟道:“多谢殿下体恤。” 王修看陆相晟的侧脸看得眼睛发直。文武兼备是读书人的梦想,王修也有。这个梦想被实现了,王修觉得陆相晟就是梦想中的自己。李奉恕清清嗓子,猫崽喵一声,王修才回神,陆相晟早退下了。 “陆知府呢?” 李奉恕不吭声,低头写。猫崽看不懂人的尴尬,用脚丫挠下巴。王修咳嗽两声:“啊。那什么,老李你茶凉没?” 李奉恕不看他。 王修挠挠鼻子。 富太监安顿好皇帝回头奔来皇极门,王修同情他,也不容易跑得快要翻白眼了。一看桌案上一只小猫,吓一跳:“猫儿房的?怎么跑这里来了?” 猫崽睡着了,肚子起起伏伏。富太监小心翼翼:“奴这就把它抱回猫儿房?” 李奉恕没抬头,富太监揣着猫崽出皇极门,吩咐小内侍报回猫儿房。李奉恕忽然道:“成庙的马怎么样了。” 富太监赶紧回答:“飞龙使都精心养着。有一匹不太听话,光打架,隔开了。” 李奉恕道:“哪一匹?” “先帝取名飞玄光。” 富太近引着摄政王去马厩。成庙好马好猫,在的时候都精心养着。成庙一走,猫还好说,马没人敢骑,血统名贵的皇家骏马全部都被关在马厩里,关久了就打。有一匹黑马尤其凶悍,踢死过一匹御马,只能单独关着,谁也不知道怎么处理它。 王修头一次见到如此多稀世名马,脚步发虚。这些高傲的皇家御马冷淡瞥一眼王修,全是不屑。李奉恕看到几匹马,很亲昵地摸摸马脖子:“回京这么久,一直没顾上。” 王修突然听到次咔一响,好像什么木头断裂的声音。李奉恕没听到,跟一匹白马老友叙旧。王修突然觉得很不安。马厩平时人不多,除了养马添草料的,守卫就几个人。李奉恕往马厩里面走,王修原地打个转。是不是错觉?他听到喷出的鼻息,他觉得自己被什么猛兽盯上了。王修抖着嗓子喊:“殿下……” 李奉恕绷着脸,就是不看他,越来越往里走,突然巨响一声,对面空着的马厩瞬间塌了一半,有个什么人惊叫:“飞玄光跑出来了!” 王修一转身,一匹肌肉虬结异常高大凶猛如异兽的黑马瞬间向自己冲过来。 王修傻了。 这匹不能叫马的怪物喷着粗粝的鼻息直直撞向王修,王修感觉到那潮热的湿气的一瞬间被人拽着领子甩了出去,王修在地上滚了两下才停止,趴在地上摔蒙了。富太监大叫:“殿下啊啊啊啊啊!” 王修爬起,傻乎乎瞪着黑马发疯了一样撞向李奉恕,李奉恕伸手拽住它的鬃毛贴着它身侧制住它。黑马又蹦又跳,踢断马厩树根木柱,精致的棚顶稀里哗啦往下塌,碎瓦横飞尘土滚滚。其它御马一看飞玄光,立刻挣扎着嘶鸣,极度惊恐地想要逃跑。李奉恕就那么揪着黑马的马鬃,贴着黑马身侧,跟着黑马打转,几乎把它抡起来。黑马暴躁地想要踢死李奉恕,怎么都踢不着,肌肉震动,乌金油亮的皮毛在太阳光下燃烧一样明暗闪烁。黑马疯狂嘶鸣,李奉恕青筋暴起怒喝一声一脚踢在马厩前的拴马石上借力翻身上马,飞玄光咆哮着往墙上撞,要撞死李奉恕。富太监差点被坍塌的马厩砸中,拼了老命爬起来大骂:“都是死人,救驾!用火铳往马上打!” 卫兵满脸冷汗:“瞄不准,有可能射中殿下!” 飞玄光疯了,它感觉到自己背上是一个更强悍的怪物,它被桎梏得进退不得。李奉恕拽住马鬃夹住马腹,无论飞玄光如何拼死蹦跳冲撞,李奉恕死死钳制住它。富太监一头一脸尘土,尖叫:“快去禀告皇城戍卫司,快去!你们都是死人?快去帮殿下!” 李奉恕咬牙:“别过来!” 富太监跺脚:“飞龙厩里有如此疯马,为什么不早点解决!” 王修跪在地上张着嘴,看李奉恕和一匹疯马厮杀,眼泪在脸上冲出两条道。 飞龙使觉得自己死路一条,气息奄奄:“因为,因为成庙说要留着飞玄光,送给,送给……” 飞玄光安静了。它没有力气了,它背上力举千钧的怪物让它臣服,摄政王骑在它的背上,低头看王修。一身狼狈,神情平静如磅礴之海。 “……鲁王殿下。” 王修哆嗦着站起来:“老李……” 摄政王叹气。 他对他伸出手。 “想骑一骑么。” 第43章 王修跪在惊扰未歇的滚滚烟尘中,仰头看骑在马上的李奉恕。 李奉恕从来没在他面前表现过武力。他倒是看过李奉恕和周烈对砍,也不过觉得是正常练武。他所有对力量的概念,都只在纸上,传奇小说里的英雄举世无敌,他就理所当然了!飞玄光奔到王修身边扬蹄要踩死他的刹那他看见李奉恕一只手抓住飞玄光的腿狠狠一抬,另一边肩膀把王修顶出去,千钧之力激起的风撞过王修的脸,王修顷刻就耳鸣了。 王修只能看着李奉恕搏那匹巨大得不正常的疯马。李奉恕并没有想要飞玄光的命,他驯服它,它最终向王者低头。李奉恕骑在马上,龙骧虎视,昂藏如岳。 摄政王认真地看王修,向他伸出手: “想骑一骑么?” 王修没反应。 富太监一挺身爬出瓦砾堆一路尖叫:“殿下啊!!!!!!快让老奴看看您有事儿没啊!!!!!都是死人!去叫太医!!!” 李奉恕用小拇指掏掏耳朵。富太监尖声尖气的嗓音刺醒王修,王修蹭地跳起撸起袖子要挠飞玄光,飞玄光正累得呼哧带喘,没打算躲。李奉恕叹气:“我没事儿。” 飞龙使吓得瘫了,随行侍卫把他拖到李奉恕面前,摄政王劈头盖脸的目光让他直接趴在地上。 “殿殿殿殿殿下……” 李奉恕一抬腿跳下马,握住王修的手不让他挠飞玄光,平静看飞龙使:“这马,什么来路。” 飞龙使吞咽:“先帝时得了西域一匹好马,远比蒙古马高大壮硕。先帝命臣等留住马种,一共好几只小马驹儿,只有这匹成活了,不但成活还越长越大,先帝很高兴,赐名飞玄光,说说说要,要留给殿下……” 飞玄光打个鼻响。李奉恕绕着飞玄光转一圈,这也太大了,一匹马长得跟猛兽似的。 李奉恕满意:“寻副鞍子辔头,孤要了。” 富太监一激灵:“殿下,此马性野难驯,再斟酌斟酌……” 李奉恕低沉地笑一声:“这不就驯好了。” 富太监统领宫人内侍如领兵打仗,分工严谨井井有条。李奉恕抬腿从马上跳下来,就有宫人内侍端着洗漱用具踩着碎砖烂瓦如履平地飘过来。王修一直缩在李奉恕背后,李奉恕亲自打个手巾把子,塞给王修。王修默默擦脸,他脸上眼泪冲开灰尘两道白,李奉恕乍一见差点笑出来。 飞玄光用蹄子刨刨地。 李奉恕难得放开了活动筋骨,竟然上兴致:“去看看猫儿房。” 富太监默默引着李奉恕去猫儿房。猫儿房离飞龙厩不远,单独辟出来跨院,老远听见猫叫声。一个老内侍抱着肥猫晒太阳,老眼昏花看见李奉恕一行人贵气逼人,颤巍巍起来行礼。李奉恕摆手,并不在意,径直往里走。虎虎生威的步伐惊了一群猫出来,缩在墙角很警惕地看他们。正房摆放着一些木制的架子,有些像博古架,比博古架形状更奇巧,拼插更花了心思,峰峦叠嶂的还不挡阳光。几只大胆的小猫还在架子上爬着玩儿,睁着圆圆黑眼睛看李奉恕。 李奉恕伸手摸架子。 王修恍然,李奉恕不是来看猫的,他其实是来看这些架子的。 李奉恕敲一敲木板:“挺结实的。” 王修很疑惑,李奉恕突然笑了:“成庙自己做的。我还打了下手。” 成庙爱做木工活王修倒是听说过。猫爬架手艺精细,榫卯结实稳妥,表面没上漆,上也白上,被猫咪抓得斑痕累累。 这对儿兄弟。 “猫都还好么。那几只小厮丫头呢。” 老内侍乐呵呵地回答:“回殿下,都在。先帝最喜欢的雪夜也挺好。” 猫爬架上的小猫观察李奉恕看上去脾气不错,顽皮地勾着他的衣服往他身上爬。李奉恕一只手托着它,前后转转:“有只虎斑的猫崽,今天跑到皇极门了。” 老内侍还是笑:“猫崽子顽皮,殿下不跟它一般见识。” 老内侍是认出李奉恕了。他记得李奉恕十几岁的样子,格外高大,手长腿长不受控制,人前显得木讷笨拙,话也少。那天成庙不在,小猫上房顶下不来,李奉恕三两下上去伸手捞住猫崽,鹞子翻身往下跳,靴子一着地惊起一地落叶。少年一脸惊慌,生怕被人发现自己上房顶,放下猫崽子就跑了。 一只母猫轻盈地跳上猫爬架,用圆眼睛认真地看李奉恕。它是黑中掺白的花色,仿佛夜中下雪。 “这就是先帝最爱的雪夜。”老内侍看猫的目光很慈爱。也许和猫呆久了,笑一笑脸上的褶子有点像猫,“就是殿下您救下来的那只猫崽子。” 李奉恕一愣。 “先帝其实看见啦。” 李奉恕沉默,然后轻声问:“他……怎么说我的。” 老内侍笑眯眯:“老六真乃太祖之嗣!” 小猫在李奉恕身上爬够了,轻轻一跳,跳上猫爬架。李奉恕的手搭在猫爬架上,缓缓握紧。 飞玄光给李奉恕修理怕了,特别老实地站在跨院里甩尾巴。玄色的皮毛乌金发亮,阳光从尾巴上飞溅一身。辔头鞍子都装好了,飞龙使竟然知道摄政王的喜好,没用大金大银镶珠裹玉的配饰,只是朴素老实的骑兵用马具。李奉恕从猫儿房出来,身上的猫毛迎风飘。他伸手牵缰绳,飞玄光一转脸正对上王修。王修猛一看飞玄光的大马脸肝颤:“哎呦!” 李奉恕一拽缰绳,飞玄光似乎翻个白眼。王修战战兢兢走李奉恕斜后面,尽量避免和飞玄光对视。建康令王复被马惊吓过,闹出过“以马为虎”的笑话。万一是飞玄光这种马呢……如狮如虎的,也许冤枉王复了…… 王修神游,李奉恕牵着飞玄光:“先帝倒是不怕孤被这畜生摔死。” 富太监一心只想赶紧把摄政王送出宫。他现在才反劲儿后怕,摄政王今天出了意外他就真的完了。他忍着胸腔里心脏发疯地锤击,神态温顺端正:“先帝知道殿下神勇无匹,力能扛鼎。” 李奉恕冷笑。他知道才奇怪。 飞玄光似乎知道自己终于要离开禁宫了,眼神兴奋,走路踢踢踏踏。富太监叹气,马都想往宫外跑……他实在忍不住,想为躺在陵墓里的先帝辩驳几句:“先帝称赞过您的力量。” 李奉恕没吭声。 “您不记得了。先帝还是太子时,您和先帝玩闹,把他老人家给……举起来了。” 第44章 从皇宫出来,王修骑着飞玄光,李奉恕在前面牵着。一开始王修是坚决不同意骑上去的,他躲还来不及。李奉恕道:“你得骑一骑,它才明白你的身份地位。” 王修上一般的马都费劲,何况飞玄光。飞龙使厩量飞玄光的肩高过六尺,连上马脖子马头跟个怪物似的。王修不上马,飞玄光就低头用大马脸追着王修蹭,王修吓得转圈跑:“它有毛病吧它!”李奉恕一撩前襟伸出手:“你踩着我的手上去,它的马脸就蹭不着你了。” 王修勉勉强强几乎是滚上马鞍。飞玄光太高了,王修小脸煞白摇摇欲坠的。李奉恕挠挠马脖子,牵着飞玄光就走。王修犯愁:“家里有个黑鬼了,这又来个黑煞星……” 李奉恕慢悠悠牵着飞玄光穿过长街。 京城人民被自从出生就被皇权磨砺,基本上都有见怪不怪的气度。这么老大个怪马上街,也就是多瞄两眼。飞玄光刚成年,数次企图逃出飞龙厩未果,突然获得自由,兴奋得肌肉颤动。王修心惊:“老李你可牵好它,踩翻了别人摊子咱家可没钱赔……” 李奉恕平静地走着。 王修第一次从高处看李奉恕肩颈的侧面。刀劈斧凿悬崖峭壁,天塌了也能扛得住。 “你……你真的举过先帝哦……” “不记得了。” 王修揣测老王妃当年为什么一定要瞒住李奉恕力大无穷这件事。只有太祖太宗力能拔山,往下身体一代不如一代,还吃乱七八糟的丹药。横空冒出一个李奉恕,给有心的人一添油加醋不知道就成什么了。太祖在世?太宗重生?李奉恕无依无靠亲爹都不喜欢,第一个死的就是他。 王修很好奇先帝在的时候和李奉恕兄弟俩的光景。 李奉恕沉默地牵着飞玄光,慢慢走过京城熙熙攘攘的人群。 刚到鲁王府门口,黑鬼蹭蹭迎出来。王修一看黑鬼心里咯噔一下,再一看自己骑着飞玄光,心里又咯噔一下。黑鬼挺好奇飞玄光,贱嗖嗖地舔吧它。飞玄光仰着马脖子懒得理黑鬼,抬起长腿迈过门槛优雅进门。 王修按着心口,李奉恕瞟他一眼:“怎么了。” 王修挣扎着下马,李奉恕握着他的小腿把他架下来。王修捯气儿:“你就不怕飞玄光又发疯……” 李奉恕把缰绳扔给大奉承,很平淡地看飞玄光一眼:“那就不要了。” 王修一愣,李奉恕在宫里滚了一身土,下人立刻准备洗浴。飞玄光又用大马脸蹭王修,王修伸手一推:“起开!” 李奉恕去洗澡,正好皇极门送来案卷,王修去书房整理。他能模仿李奉恕的字,连口气都一模一样。也不是单是模仿——他根本就能知道老李会说什么。今年官员京察……王修叹气,摄政王让都察院把一池浑水都搅起来,逼得朝臣仿佛走地鸡,肯定是想亲自主持京察,给朝廷松松筋骨。可是现在这个形势,摄政王必须放权回内阁,今年京察肯定还是何首辅主持。因为,摄政王认输了。 王修越想越心酸,冷丁听见李奉恕道:“别趴那么低。伤眼睛。” 王修抬头,看见李奉恕擎着烛台站在他面前。窗外的天不声不响地黑下来,李奉恕站在黑影中,手里有一团光。他洗澡刚出来,随意披着大氅,浴衣领口是开的,隐约有胸肌的轮廓。头发扎个马尾,一身沐浴后的水气。李奉恕像晋朝以前的天神,那时候神佛都不胖,都是凌厉瘦削而俊美的。表情安详,心无波澜,手握生杀大权。——晋朝也是很久远之前的事了。是夜晚烛火照不到的一团黑暗里蠢蠢欲动的心思,看不清猜不透,陈旧又无可奈何。 “你洗完澡怎么穿成这样?不怕伤风?刚退烧几天?”王修眉毛一竖,“领口开那么大!” 李奉恕一只手握着烛台,一只手默默收了收领口。 王修让李奉恕在书房呆着,他去卧房找衣服。李奉恕放下烛台,随手捡起折子看,又扔下。王修抱着一大堆衣服跑到书房来,做贼一样开门关门,生怕带进风:“都穿上。屋里地龙烧得挺好,外面是真冷。” 李奉恕拿起王修案上的茶杯抿一口。他已经感觉不到嗓子里的血腥味了,习惯了。但是嗓子的确没好,吞咽就是用刀划。王修还是抱着衣服,李奉恕慢条斯理脱了大氅和浴衣,搭在太师椅上,再一件一件裹上。王修清嗓子:“你快点。我举着胳膊疼。” 李奉恕没什么表情。 王修瞥见案上摊开的折子,低声道:“京察……同意内阁奏请何首辅主持么。” 李奉恕系上大氅:“嗯。” 王修心里难过:“你……” 李奉恕摇头:“我太急了。我知道。” 他坐进太师椅,微微仰头看立在对面的王修:“想起一出是一出,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觉得掌握京营十二卫就所向披靡,其实差得远。内阁这段时间没找我麻烦,想必是冷眼旁观,不知道笑了我多久。” 他这样一讲,王修反而急了:“内阁笑个屁!女真围京都得靠你冲锋陷阵定乾坤,内阁吐出半个有用的字了?” 李奉恕笑了。他摊开大晏的地图。比坤舆万国全图小多了,一张桌案却仍然摆不下,气势磅礴地从四面垂下。李奉恕举着烛台在地图上逡巡。掌握了京营和十二卫,就掌握了京畿。那剩下的地方呢?西北的军队,东北的军队,江淮浙的军队呢? 李奉恕异想天开,要出海,要整顿吏治,要跟各地算算帐。他什么都不懂,现在四面八方都来“教”他,那他……就学到了。 王修顺着他的目光看地图,发现那是张家口。 “既然让陆相晟去山西是妥协的结果,那就充分利用这次机会。” 李奉恕的手指敲着蔚州卫,木制的桌面蹦蹦响。王修蹙眉,李奉恕轻声道:“我问过你,如果异族告诉晋商,卖掉大晏能换取更高的利润,他们会怎么做?” 王修愣愣回答:“卖掉大晏。” 李奉恕在昏暗的烛火下染上一丝神性的微笑:“大晏的武器,正从张家口往外卖。军粮也是从这里出去的。” 王修脊梁发寒:“啊……” “让陆相晟替我去看看。他……总是可信的吧。” 何首辅放衙回家,外甥赵盈锐恭敬立在门口:“舅父。” 何首辅看这个文静方正的年轻人:“公推考的成绩出来了?” 赵盈锐垂首:“出来了,我的卷子被贴出来当模范了。” 何首辅满意点头:“不错。”赵盈锐上届科举考了二甲,老老实实等补缺,等了补缺就正经公推考,何首辅并没有过多操心。赵盈锐禀报了成绩,退出何首辅书房。何首辅捏鼻梁。今年京察考校官员,肯定还是自己主持。摄政王搞了那么大的阵仗,又是提俸禄又是让都察院刷卷,搅和的千步廊两侧六部值房打成一团,还得内阁去平息。今年京察更不能大意,建州围京之变刚过,正是人心浮动之时。朝廷在稳定的时候,才叫朝廷,才有权利,何首辅比任何人都明白。宁一麟写信来问海禁的事。他倒是不怕真的开海禁,就怕真开海禁了官府衙门里没有自己的地位,放京城里那么些个饿狼来抢食。眼下最好的办法还是禁着,只有市舶司港口停着半死不活几条鬼佬的船,走私才有活路。如果摄政王一意要开海禁,官船重现郑公下西洋的壮举,宁家必须掺一脚。 摄政王。 这三个字让何首辅五味杂陈。李奉恕一点也不像成庙,不像景庙,更不像宣庙,何首辅莫名觉得摄政王仿佛是个久别的故人,带着一身血腥,自陈旧的岁月而来。不止是他,所有的朝臣都在李奉恕身上感受到陌生熟悉的战栗,就好像……在遥远传说中,需要带着鹤顶红上朝的太祖年间。 何首辅毛骨悚然。 山东总督杨源秘密报呈何首辅,他终于打听到李奉恕的一点异常。李奉恕曾经失控过,疯疯癫癫满嘴胡话,兖州鲁王府差点被他拆了。那天晚上…… 正好是成庙弥留之际。 何首辅的惧意在血脉里扩大。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他也确乎是不信则无。可是这个世界上有冥冥之意,他觉得幽冥中的眼睛在看着人世间。当时他跪在成庙床前,成庙昏昏沉沉,他凑上前去听,成庙在他耳边喃喃道: “日月,日月……” 风把烛火一撩,何首辅以为自己听到了一个预言。 日月,没矣。 “舅父?” 何首辅一惊,发觉自己竟然在书房睡着了。他可能刚刚做了个噩梦,可是什么都记不起来。 赵盈锐来请何首辅去吃晚饭,何首辅叹气:“就去。” 他打起精神,接着看女婿宁一麟的信。宁一麟还未动身上京,先写信问何首辅对策,能不能多带一个人一同进京。此人应该有用。何首辅看到那个名字。 海防游击,曾芝龙。 第45章 诏狱不见光,只有火把。火把的火颤动一下,端坐在牢房后面的男子嘟囔一句:“又下雪了。” 能进诏狱的都是人臣,看守诏狱的自然也起码是锦衣卫千户。火光下的飞鱼服华贵得狰狞,走路时绣春刀轻轻叩击玉带,发出悦耳的微音。 “先生又听对了。”郑千户回答。 那男子笑一声:“新的飞鱼服,罗纱玉带都是新的。外面没变天吧。” 郑千户没回答。 这些高官显贵们的气度已经被烙进骨血,进了不见天日的诏狱还是得端着架子。可是和锦衣卫这样面对面不得见,居然也能处出友情。牢里这位爷被成庙关进来,没说用刑,也没说特别关照。指挥使怕他死了,叮嘱其他人不许为难。这位爷在绝对寂静里自言自语,隔着没有窗的墙壁谛听外面的天气。 从没出过错。 郑千户觉得遗憾,这位爷就是进来那天好好打过照面,长相让他有点惊为天人。看守诏狱的人,一表人才的达官显贵实在是见多了,这位爷着实不同寻常。英俊且不说,两个眼睛颜色还不一样,琉璃珠子似的。 诏狱牢房里没有光,就再也没看清这位爷的长相。 郑千户按着绣春刀站在走廊火把下,对着虚无的黑暗里苦笑:“先生,不要问了,我什么都不能说。” 长久的沉默。 男子低沉柔和的嗓音在黑暗中长长一叹:“圣上……是不是不在了。” 郑千户腿一软,圣上好着呢您咒谁呢!忽又一惊,这位爷说的圣上,是成庙。成庙不在了。 郑千户沉默。 黑暗中再无声音。 下了朝,奶皇帝坐在龙椅里,冲李奉恕一伸手。李奉恕抱起他,溜着几十号人绕着皇极殿转圈。转着转着下了雪,李奉恕抱着小皇帝进入皇极殿,在正殿里来回溜达,小皇帝在他怀里睡得呼呼的。 李奉恕突发奇想,把皇极殿的金砖全都撬了种葱会怎么样。宫门口的砖也撬。小皇帝打着小呼噜,摄政王心里盘算撬皇极殿地砖。今天当值的不是富太监,一共三个提督太监,秉笔掌印随堂,今天当值的是柳随堂。柳随堂长得笑模笑样,比富秉笔要喜庆,好在一样安静。 小皇帝在摄政王怀里抽搐一下,摄政王停下脚步,小皇帝攥着他胸前的衣服小声抽泣,哭声越来越大。李奉恕捏他的脸:“陛下?” 小皇帝眼珠子转,醒不过来。 柳随堂有经验:“圣人这时候都要叫醒陛下。” 李奉恕蹙眉:“皇帝经常这样?” 柳随堂眼圈一红:“最近……圣人不睡觉陪着,宫中夜里也点灯,可是陛下还是害怕。” 李奉恕微微一眯眼,并没有真叫醒皇帝。他换个抱皇帝的姿势,凑近皇帝的耳朵,压低嗓音,空气被他的声音挤压,也开始震颤:“陛下,你是大晏的皇帝,是九州四海之主,没什么能害你。不用害怕,大晏朱旗所拂,九土披攘……” 眼看小皇帝表情松开,不再皱着小眉头。 小皇帝梦见一只巨虎杀过尸山血海冲向自己。巨虎一身鲜血淋漓,可是他不怕,他爬上巨虎的背,巨虎是来救他的。 他微微睁开眼,看到摄政王朝服胸前的补子。 一只正在咆哮的神异巨虎…… 小皇帝嘟囔:“六叔……” 李奉恕听小皇帝叫他,却一愣,原来皇帝是怕他? 太祖祖训,兄终弟及。太后和皇帝的确应该怕他。李奉恪把他从山东稀里糊涂弄回来,倒是不怕! 柳随堂观察摄政王抱着皇帝脸色阴晴不定,心里颤抖。他还真不知道皇帝做恶梦都是梦见摄政王啊。梦见摄政王杀他?杀了他之后夺位?柳随堂越想越害怕,跟着冒冷汗。 王修曾经问李奉恕,为什么不干脆亲自教养皇帝。 摄政王抱着皇帝站在皇极殿正殿下,观察这座帝国最辉煌庞大的,象征着鼎盛皇权的宫殿。他抱着帝国年幼的主宰,对着九龙金漆宝座,看了很久。 柳随堂咬着牙,坚决不露出一丝战栗的声音。皇极殿外狂风飞雪,殿内赫赫权力叱咤浩荡。这声音盘旋数百年,从大晏诞生的那一刻起,杳杳地用无上的威严诱惑着,血液与生命,对权力顶礼膜拜的祭品,在九龙宝座下汨汨流淌。 摄政王钢铸铁打的身形森森而立。柳随堂几乎要昏过去,他站在一头凶兽身边。 “殿下……” 摄政王抱着皇帝转身,走出皇极殿。柳随堂追上去,摄政王没看他:“皇帝总是窝在宫里不精神,到孤那儿看看。你知会后宫一声。就说寿阳大长公主会把皇帝送回来。” 柳随堂眼前一黑,他不敢反驳摄政王,更不敢就这么应下了,太后知道了要杀人的。 李奉恕不管他死活,把皇帝四边裹紧了,直接坐马车回鲁王府。王修今天不当值,落衙早,先到家,对着家里的一狗一马犯愁。街面上又开始传了,摄政王得了一匹龙马。上回老李一枪砸下黑鬼来,说黑鬼是龙子。侥幸未被飞玄光这匹疯马摔死,飞玄光又成龙马了。真不愧是老李,狗要超大的狗,马也要超大的马,还都是黑的。老李自己也是超大的人,平时一身儿耐脏的黑,这下仨真像兄弟了。反正龙性本淫也不是不可能…… 王修正瞎想呢,门口有马车声,他迎出去:“回来这么早?我正想要不要去皇极门……这啥?” 李奉恕跳下马车把皇帝的脸从斗篷里扒拉出来亮给王修看:“皇帝。” 王修差点昏倒:“你就这么抱回来了?” 李奉恕奇怪地看他一眼,不是他说要亲自教养皇帝么。 王修压低嗓子怒骂:“也不能直接抱回家啊!人家娘不抽你!” 李奉恕最近天天抱着皇帝绕着皇极殿溜达,拉拉杂杂几十号人跟着,快成皇宫一景,太后要抽他早抽他了。李奉恕也觉得奇怪,皇帝在他怀里睡得格外沉,上车下车这么折腾,愣是没醒。 皇帝在李奉恕怀里蹭脸。黑鬼没见过小孩子,特别好奇蹭过来。王修怕黑鬼吓坏皇帝,把它往边上牵:“老李你快把陛下抱进卧房,这大冷天的你也不怕他着凉!” 大奉承迎出来,一看李奉恕把皇帝抱回来了,脚一软,许久不见操练的鲁王府一阵忙乱。李奉恕倒挺不以为意,一只小兔崽子而已。 王修用汤婆子烫被窝,仔仔细细烫半天。李奉恕抱着小胖子在屋里溜达:“差不多行了。晚上我睡哪儿。” 王修心急火燎:“宫里怎么没人跟着出来?你睡哪儿不行,皇帝还在咱们家过夜?” “我不让宫里的人出来。我睡你那里吧。” 王修烫好被窝,李奉恕把皇帝放在床上,王修小心翼翼地把皇帝的外衣和鞋子都脱了,掖好被子。大概都是摄政王的气息,让小皇帝很舒适,团在被子下面继续呼呼大睡。 刚把小皇帝安顿好,富太监心急火燎地就来了。大概不想太明显,只领了几个人:“圣人要接皇帝回去……” 李奉恕一偏脸:“睡着呢。” 富太监进李奉恕的卧房,第一眼看见皇帝搭在被子上的小手。他眼睛一热,多久没看见皇帝睡这么安稳了?小脸红扑扑的。富太监小心翼翼地把皇帝小手塞进被子,实在舍不得叫醒他,只好打发人回宫:“回禀圣人,就说老奴在这里伺候陛下醒来,万无一失。” 鲁王府在准备晚膳。鲁王一向吃得简单,用料实在即可,不需要花头。说实在的,刁钻的做饭工艺鲁王他也吃不出来,因此鲁王府菜是菜香,肉是肉香,大米熬粥的香味在浸染的夜色里慢慢氤氲。富太监领着几个内侍不吃不喝在卧房里盯着皇帝,皇帝砸吧小嘴醒来。饿了。 王修袖手走进卧房,笑眯眯:“晚膳准备好了。吃过再走?” 富太监着急回宫,皇帝陛下自己坐起来,非常迷茫地拥着被子:“六叔呢?” 王修还是笑眯眯:“陛下,鲁王在书房。” 皇帝吧唧跳下地:“我要去书房。” 富太监连忙给皇帝穿衣服:“陛下当心着凉!” 皇帝陛下要去书房找摄政王,富太监立刻跟着。王修往前一站:“内官别忙,要不要一起用晚膳?” 富太监顾不上了,紧着要去追颠颠跑的小皇帝。王修伸手抓住富太监的胳膊,脸上还是笑的:“内官,在这鲁王府里,您有什么不放心的?” 富太监怔怔,王修逼近:“嗯?” 富太监终于想起自己是内官总领,脸色终于要变,王修低声道:“内官不想想,也许皇帝陛下在鲁王府,才是最安全的呢。” 鲁王府格局简单乏味,小皇帝自己找到书房。他推开门,看到六叔正站在一幅巨大无比的地图前面。李奉恕手里举着烛台,转身看见皇帝,微微一笑:“陛下醒了。” 皇帝很久没睡得这么踏实,两只眼睛晶晶亮:“六叔在看什么?” 李奉恕举高烛台,照亮占了一整面墙的地图:“坤舆万国全图。” 小皇帝仰着头垫着脚竭尽全力看,太大的图,可他又太小。 摄政王放下烛台,在皇帝面前半跪下:“上来。” 摄政王举着皇帝把他架到自己肩上。皇帝骑着摄政王的肩,摄政王擎起烛台,烛火在皇帝面前瞬间照亮了整个世界——所有的国家。 “好大。”小皇帝说。 “很大。”摄政王回答。 小皇帝的眼睛里跳跃着火光,摄政王的烛台在他的眼睛里驱散黑暗,披荆斩棘。 “天以日月为纲,地以四海为纪。九土星分,万国错跱。崤函有帝皇之宅,河洛为王者之里……” 小皇帝轻轻跟着摄政王背诵,声音稚气又洪亮。李奉恕微笑:“背得好。” 小皇帝很努力地认真观察地图。他已经骑在摄政王肩上,他足够高度平视这副宏伟的描绘世界的图画。 “宫中也有海图。我回去就叫人找出来。”小皇帝很兴奋,“咦,泰西诸国名字有趣,居然有叫葡萄牙的!六叔你见过那里的人吗?” “见过,在登州有葡萄牙教官队。” 小皇帝很高兴:“他们长什么样?” “不似中原人。” 小皇帝很认真地想:“京城也有很多异国人,只是我没有见过。世界这么大,所以六叔你才要出海吗?出海以后呢?对这些国家怎么办?” 摄政王一只手攥着皇帝小胖腿:“太宗说过啦。” 小皇帝疑惑:“太宗说什么了?哦!我知道我知道!” 摄政王微笑:“说什么?” “朕奉命为天子,天之所覆,地之所载,皆朕赤子!” 小皇帝一只小手按在坤舆万国全图上。 富太监悄无声息地伺候在门口。他隔着槅扇,听到低沉的男声,和童稚的幼儿声音慢悠悠地对话。小皇帝骑在摄政王肩上,摄政王托着小皇帝。 他们面前,是四海河山。 第46章 李奉恕把烛台放回书案,小皇帝忽然很惊奇:“我好像在飞。”李奉恕转身,灯影将他高大的身形和小皇帝圆圆的影子投映在坤舆万国全图上。小皇帝骑在他肩上,伸开小手,兴奋地比划:“六叔你动一动。” 李奉恕慢慢踱步。胖胖的小皇帝的影子仿佛笨拙的雏鸟,扑腾着小翅膀在万国大洋上方飞翔。 “对,在飞。” 小皇帝伸直胳膊,模仿鹰迎风盘旋。摄政王缓缓走动,灯影与小皇帝嬉戏,无意间描绘一个遥不可及的谶言。小小的雏鹰俯视着乾坤经纬,自由翱翔。 小皇帝咯咯大笑。 李奉恕听到肩上小家伙肚子叫了。他勉强抬头:“是不是饿了。” 小皇帝抱着李奉恕的头:“嗯。”可是他不想下来。 李奉恕扣着小皇帝两条小胖腿一路走到门口,一开门,正对上寿阳大长公主。李奉恕略略一惊:“姑姑。” 小皇帝依旧抱着李奉恕的头,从一边的肩膀上方哈下腰:“姑婆。” 富太监心惊肉跳:“陛下,当心磕着额头!” 小皇帝闹:“我不下去!” 李奉恕被他晃得扶门框:“坐好了!低下头!” 总算看叔侄两个穿过书房门。李奉恕跟寿阳公主笑:“姑姑有空来看我?” 寿阳大长公主冷笑:“我刚从宫里出来。” 李奉恕想起来好像是说过一句“寿阳大长公主会送皇帝回去”的话。寿阳公主自己生养了,才知道当娘的苦:“殿下说把皇帝抱来就抱来,太后差点就惊动皇城戍卫司了……我能不过去看看……” 皇家几百年没有过这种骑肩的造型,寿阳公主仰头看着,也有点不太接受。要不是太后实在要避嫌,她自己就得亲自杀过来。李奉恕笑:“多得姑姑在后宫周旋安抚。” 小皇帝很高兴:“姑婆一起用晚膳吧!” 寿阳大长公主道:“陛下不回宫?” 李奉恕拍板:“吃过晚饭再回去,不急这一时。” 寿阳大长公主有点生气:“殿下这事做得未免轻率!” 摄政王淡淡道:“我只是好奇,我这鲁王府是什么龙潭虎穴,还是我李奉恕是什么洪水猛兽。” 寿阳大长公主在花厅喝茶,小皇帝终于肯下地让内侍们伺候晚膳。富太监看鲁王府的晚膳粗糙简陋,无非是白粥酱菜,根本没有能吃的东西。当中摆着最大一盘是……葱丝?翠绿嫩黄倒是可爱,好赖码得挺整齐的。王修用面饼卷了葱丝递给李奉恕,李奉恕一手拿着卷饼蘸酱咔嚓一咬,富太监看呆了。摄政王这不似作伪,可是堂堂王府晚饭用得着吃成这样? 依着李奉恕的脾气,晚饭就这样。寿阳大长公主不用,他也懒得搞什么花头应付皇帝和太监。小皇帝张着嘴看六叔雪白的牙齿铡刀似的清脆咬葱丝,一脸仰慕:“大伴我也要。” 富太监连忙:“陛下,那是葱……” 小皇帝着急:“我知道!” 富太监净手,用面饼细细帮小皇帝卷了,心里感叹,这位祖宗平时一点葱姜蒜都不吃的,用膳之前还得专门捡干净了。富太监卷好了,小皇帝学着摄政王,十分豪气地一蘸酱,吭哧吭哧啃,争取也嚼出那么清脆的声音来。 李奉恕喝了两口粥才觉得哪里不对,王修站着。他看王修:干嘛不坐? 王修怒视他:赶紧吃! 小皇帝难得吃东西这么痛快,啃了一个大卷饼,喝了一碗粥。富太监摸摸鼓鼓的小肚子:“陛下,晚上不好吃太多。” 小皇帝的小脸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地看李奉恕。李奉恕伸手穿过餐桌,捏捏小皇帝的脸。寿阳大长公主从花厅过来,看着这一幕,眼睛一热,看向别处。富太监垂首,略略动容。 “回宫吧。”大长公主说。 小皇帝也困了,趴在富太监肩上,对李奉恕摇手。李奉恕和王修送他们,寿阳大长公主站在朱漆大门口,仰头看灯笼下立着的李奉恕,心里也迷惑了,他像谁?不像宣庙,不像景庙,也不像成庙。 “太后那里我慢慢安抚。她性子左,但也不是不通情达理。我开解开解,总归能跟她讲明白。” 李奉恕微笑:“多谢姑姑。” 寿阳大长公主捏捏李奉恕的胳膊,铁打的似的:“进去吧。” 她能帮的忙,也就这样了。 马车驶离鲁王府,小皇帝靠着寿阳大长公主打瞌睡。她慢慢拍着小皇帝,转头向后看越来越远,贴着地面压下来的夜幕,苍茫中仿佛只有一个灯火明亮的鲁王府,只有一个的灯笼楹下高大的人影。 也许你能……扛得起天。 自从女真围京后,周烈临危受命重振京营,期间得了阳继祖点拨,把三千精锐艰难扩充到一万人。作为一个西北军官,已经是极限。他看出摄政王无人可用,所以竭力推举,尽快从北直隶提人。一个陆相晟根本不够,长城岂是一个周烈,一个陆相晟能铸起的?周烈焦虑得夜不能寐。轮到他给摄政王宣讲,他花足了心思,甚至根据象棋琢磨出一个更具体更直观的法子。得亏工部匠作间的李在德对他无条件崇拜,愿意帮他做东西,要不然他这个异想天开的玩意儿谁都弄不出来。 周烈赶在宣讲前一天去工部找李在德,看他做好了没。李在德小伙子人不错,就是眼神太差,谁都认不出来。周烈拎鸡崽子似的按住他的肩:“小先生。” 李在德涣散的眼神瞬间集中:“周将军!” 周烈站在匠作间里,周围兵荒马乱到处是噪音,他不得不提高嗓音:“小先生忙啊?” 李在德很兴奋:“您要的东西我托人做好了。您来看看!” 周烈看远处搬家似的忙碌:“你们在做什么?” 李在德兴冲冲:“鲁王殿下命令军器局组个二十人的巡检队去辽东巡检火器,我是队长,明天就出发。幸亏您早要了东西,您晚几天我们就来不及做了。” 周烈想起阳继祖奏请工部派人到辽东检修火炮来。李在德领着周烈穿过人群和各种工具,指着一张桌案上精巧的山川地形和木制微型营寨军人:“您看行吗?”周烈倒是惊喜,他没想到能做成如此精细。工部的匠作间当然是全国顶级手艺,这也就是周烈,其他什么人把工部匠作间当作街头作坊,李在德非要翻脸不可。 周烈命带来的亲兵小心翼翼端着大木盘离开,周烈十分感激:“多谢小先生,我没想到做得如此之像。” 李在德脸红:“当不得周将军一声‘先生’,说实在的,起初听您的要求,我以为……您要做玩具呢。” 周烈关心德铳:“德铳进展如何?我一直跟鲁王殿下讲,德铳未来可期。” 李在德振奋:“基本掌握了要领,现在主要是不停地试射,尽可能找出德铳的缺陷。”他下意识握拳,认为德铳的确未来可期,他坚持的火器方向,是正确的。 李在德送走周烈,安排各项事宜完毕,回家收拾行李,明天一早出发,第一次办差,绝不能出纰漏。他忙进忙出收拾工具图样,老王爷跟在他身后絮叨,要他好好表现不能丢了周王的脸。 李在德和他的家谱,讲起来都是四个字:说来话长。他直系的祖宗是太祖,接下来是太祖的第五个儿子周王。太祖二十四个儿子分封全国,煊赫皇家即是天下。然后——这些枝繁叶茂的“皇族”们一代一代衰败下去。除了夺位成功的燕王系,造反贬为庶人在南京几乎是混混代名词的齐王系,其他都泯然了。绝嗣的,被关进凤阳高墙关死的,甚至因为什么营生都不能做被活活饿死的。周王一脉到“老王爷”这里已经一文不名。当年镇守全国二十四王的辉煌成了无奈的余晖。 老王爷根本没有名字,也没有封号,更没有封地,宗人府压根就不管。严格来说李在德也是没有名字的,“李在德”三个字老王爷偷偷起的。有子同安睦,勤朝在肃恭,周王的骨血,到了在字辈。 “这是太祖皇帝钦定的字辈。”老王爷一跟李在德说这个他就烦,大概旁门左道研究多了,他成了个实用主义者。从小的贫穷让他彻底认识了现状,祖上曾经阔过的事像个嘲讽。 然而托了德铳的福,在摄政王的关怀下,老王爷和李在德父子终于在宗人府挂了号,有了名字,有了个封号。李在德的封号是“奉国中尉”,他很稀奇。这种挂名的军职让他觉得似乎和邬双樨拉近了一步。 李在德收拾好了东西,大部分是问太医院要来的冻伤膏金疮药,打成一包往背上一背,对老王爷道:“爹你放心,我知道,我家是镇守全国二十四王的周王的血脉,守卫神州震慑四夷,儿子这就去履行高祖周王对太祖的承诺了!” 第47章 周烈人还没进王府,先进来一个硕大的长方形木盘。宽三尺多,长接近五尺,做工木料扎扎实实,着实够沉。王修一见就笑:“周将军这上门礼也太大了。” 周烈一脑门子汗,小心翼翼抱着个大木箱不假人手:“殿下在吗?先去书房。” 李奉恕在书房灌茶。今天轮到周烈来宣讲兵事,王修非常体贴地给他泡了酽酽的浓茶提精神。李奉恕案上一摞兵书,码得整整齐齐,几天也不见他翻一页,就在那儿搁着,图个心理安慰。王修给李奉恕泡的是钦天监拿回来的茶叶,苦涩回甘,清热败火。李奉恕灌痛快了,心思飘到钦天监。许久未去,改天去和权司监聊聊种地的事。毕竟开春了,鲁王府的地也需要伺候了…… 亲兵抬着大木盘进书房,不小心磕一角,咣当一声。周烈在后面呵斥:“轻一点!毛手毛脚!” 李奉恕回神,面无表情看王修和周烈一顿忙。李奉恕书房不算小,为了竭尽全力追求开阔通光,罩格床榻香炉匾联一概没有,大窗大门对着桌案书橱。刚从山东回来时,是没人搭理空降摄政王,鲁王府寥落荒芜,什么都凑不齐全。谁知道摄政王在山东时也是这么过日子的,豁朗简洁反而得他心。王修命人搬进两张大方桌在外间当中摆好,亲兵总算把大木盘放在桌上。王修瞧这个大木盘底部起起伏伏,还都是眼儿,也不像能装东西的。周烈把大木箱搁在木盘旁边,擦把汗:“殿下,请您过来看看。” 李奉恕背着手绕着大木盘踱步:“这是做什么的?” 周烈咳嗽一声:“殿下是知道的,我口才不行,讲话语无论颠三倒四,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能跟殿下宣讲。既然来了,殿下大约也不想听我一个字一个字背兵书,我背也背不过王都事。我没事儿爱下个象棋,那日下着棋我灵光一现,也许这样讲能……更为直观。” 周烈打开大木箱,里面满满一箱小零碎儿,全是玩具一样的小人小山小房子,底下还带尖儿。王修忍着不笑,周烈顾不上,认认真真把各种小物件的尖刺插进大木盘上的圆眼儿里。李奉恕倒是表情越来越严肃,周烈再擦把汗:“殿下,这木盘是我根据京畿附近地形起伏依样画葫芦做了个模具。小人代表京营原来细分的三大营,立人是五军营步兵,骑马的是三千营骑兵,有火铳的是神机营火器兵,这样我就能跟殿下演说曾经三大营如何排兵布阵。” 王修不笑了,一脸惊奇:“难为你想得到如此办法!正如当初马援聚米为山谷,向光武帝指画形势,一目了然!” 周烈道:“多亏工部匠作间愿意帮忙。” 李奉恕背手弯腰,全神贯注看周烈插插拔拔各色兵士火炮的木棋,讲解兵法军事。敌对方的木棋就是一些小木柱,制作者懒得精雕细刻。周烈讲到神机营火器兵的“三轮相继”:“数百年前太祖皇帝麾下沐英将军首创,充分利用火器填装的时间,一排发射,一排准备,一排填装。” 王修忽然道:“这个三轮相继阵法看着眼熟。难道不是葡萄牙教官队的教官们教的么?” 周烈怅怅:“首创在沐英将军,泰西人发扬光大了。” 一阵沉默。 周烈道:“殿下想想,这里的木人棋只有九枚三排。如果真正是真正的火器兵,九十人呢?九百人呢?九千人呢?” 李奉恕凝重:“大军压境,所向披靡。” “正是。所以我才说德铳未来可期,小李先生是对的。用铳,倒药装药压火装弹装火绳开火门盖点火绳这些步骤去繁就简,那么两军对峙,同样三轮相继,一支军队间隔是十之一刻钟,另一只军队间隔只要四五息,谁死谁活?” 王修稍微想象,目瞪口呆。 李奉恕仔细看木盘底的起伏:“你这是在模仿京畿地形?” 周烈挠头:“大略像吧。” 李奉恕用手指敲敲木盘:“做得好。当年沐英将军有首创,现在周烈将军恐怕也有‘首创’了。” 周烈反而没听明白:“啊?” 李奉恕平静:“如果有个辽东的‘米盘’就好了。” 周烈瞬间恍悟,和王修一对视。 李奉恕一直忧心辽东,朝廷却对辽东几乎一无所知。李奉恕捏鼻梁:“当初先帝诘问方建……” 王修立刻接道:“作何给授,使军民不相妨?作何分拨,使农战不偏废?作何演练,使农隙皆兵?作何更番,使营伍皆农?作何疆理,足以限戎马?作何收保,不致资盗粮?” 周烈喟然:“先帝问得好。” 成庙一贯给人印象身体不好,几乎不出宫门,但是问得针针见血。这话岂止问方建,问的是帝国所有镇守边疆的大员,包括周烈。几句话插进他的骨头缝,彻骨疼。 “给授分拨演练更番疆理收保……”李奉恕声音低下来,伸手拍拍周烈的肩膀,“你是进京要军粮军费的。朝廷不能忘,摄政王也必不能忘。” 周烈眼圈控制不住一红。他拼着死谏进京,正赶上女真人造反围京。摄政王用人之际让他重整京营,他推辞不得。西北大患,朝廷却不曾看一眼。周烈训练京营,无休无止地想西北的袍泽兄弟,如今到底如何了。 “查开中帐查晋商都失败。如今只能退一步,让陆相晟去,你要帮他。” 陆相晟交割公务等待朝廷办文牒,这几天出发。这算是何首辅帮了忙的最快速度,摄政王却是一天都不想等。山西布政使敢公然抗旨,摄政王居然也无可奈何。“死者枕籍,饿殍遍地”,八个字,每一笔都是血池地狱里哀嚎的冤魂的眼睛,它们看着大晏的万里河山,它们看着。 王修想起李奉恕忽起高烧的那天晚上笑着说,我该死,我真该死。 王修低下头。 “小李先生”正在工部将作坊干劲十足地训话。六部中工部历来垫底,被人讥笑一帮手艺人。六部尚书只有工部尚书并不是非得科考出身,成帝年间的工部尚书就是个真的木匠出身,最得成帝青眼。成帝能一月三换首辅,唯独对工部尚书和颜悦色,耍笔杆子的恶狠狠记老尚书一笔。可怜天天锯木材的老头子落个“阿谀媚上”的评价,和祸国妖姬一个等级。手艺人也有手艺人的好处,心思简单。摄政王和成庙一样看中工部,工部匠作间就高高兴兴热火朝天。 李在德非常有气势地训话,勉励大家要为国修大炮,南方来的不要一心只想去东北玩雪,尤其小广东。小广东在队伍里小小哼一声表达不满,黑白分明的眼睛翻个大白眼。 小广东本名叫宣幼清,刚十七,经历已经有点传奇。当初黄纬揍葡萄牙人,吃了不熟悉地形的大亏,差点涉入绝境,竟是个七岁的孩子把大军领了出来。黄纬发现这个孩子有些异于常人。空旷之地的浓雾中,没有星辰树木,指南针失效,普通人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这孩子说得头头是道。而且他十分认路,经过一次再不会忘,还能简单画给黄纬看。黄纬重赏了宣幼清父母,身边一直带着他。葡萄牙战败,葡萄牙军队一部分编入晏军的教官队,黄纬安排宣幼清跟着葡萄牙教官学绘制地图。陈春耘被召进京,随身带了几个人。跟摄政王宣讲黄纬如何大败葡萄牙人,着重讲了宣幼清。摄政王把小少年安排进工部,教兵部的人如何改进绘制舆图。这次抽他进巡检队,高兴得天天要去东北看最大的大雪。 李在德训话完毕,想了想,叮嘱一句:“都带够衣服,特别是要带护耳。东北的冷风会……冻掉耳朵。” 宣幼清慢吞吞地讲官话:“你怎知呀~” 李在德板着脸:“我就是知道。去东北之前都别刮胡子,胡子保护脸。” 小广东郁闷地摸摸脸——他没有。瞥一眼李在德,营养不良迎风倒的样子,哪里有胡子。 辽东尚不知道工部巡检队要过山海关。东北经历一次非常严重冰灾,风刮大雪的大烟儿炮轰了几天没有要停的意思,方圆数百里没有活物。金兵到底也是人,冻死冻伤战损严重,不得不对大晏休战。 昏天黑地的风雪中,邬双樨终于能缓口气,想给李在德写封信。写了许多,写到他突击皮岛冻掉了几个脚趾头,到现在走路也不习惯,担心以后成为瘸子。脸上被人砍了一刀,万幸没伤着眼,但是破相是一定了,到时候别嫌弃他。现在他在军中混得不算如意,他爹畏战失地那点事都知道了,本来就有靠着裙带混的嫌疑,他只好连着他爹的军功一起挣,但不死的情况下挣军功谈何容易。舅舅祖康一直郁郁,方督师被押之后他精神萎靡也不怎么整军带兵,邬双樨干看着着急没用。阳继祖和方督师有旧,但没出言相救让人觉得心寒。 邬双樨写了厚厚几大张纸,写完了凑在油灯上一并烧了。他借着豆大烛火暖和一下手,提笔写了一行字: 都好。勿念。 第48章 尚未出二月,越往山海关走越冷,地面积雪越来越厚。几个南方的开始还兴奋,现在都瑟缩着蔫儿了。北方的寒风是大砍刀,一刀一刀砍烂人的意志。小广东裹着棉被怏怏的:“还未到呀……” 作为队长,李在德肩负重任:“都打起精神,过了山海关更冷。咱们都是有任务的,再冷也不能缩着,现在尽量要熟悉温度,冷着冷着就不冷了……” 小广东瞄李在德涣散的两只眼睛,挠挠鼻子:“你真是皇族哦。” 李在德矜持:“可以这么说。” 小广东叹口气。 巡检队二十个都是年轻人,挤在三辆大马车里,黢黑的天色里摇摇晃晃黢黑的脸,就剩一对对眼睛百无聊赖地发呆。才几天,为了解闷儿,大家互相掏家底,掏了个一干二净。真是哪儿人都有。工部每几年有全国甄选的工匠轮值,今年正好撞上轮值大年,所以巡检队汇聚了帝国五湖四海的兄弟。李在德以前听邬双樨讲过统兵的方法,最主要的就是了解底细。他很慎重地记住所有人的声音口音姓名和籍贯,长相……有点吃力。 随着积雪越来越厚,巡检队终于被军队护送到了山海卫。过山海关就要由关外的军队接着护送,和关内的军队作交割。关外军队不进关,山海关一开门,李在德看见关门外一队骑兵。领头的是个典型北方长相的年轻男子,浓眉大眼的表情严肃。李在德眯着眼仰脸打量他,打量得对方不耐烦。 根据印信,他叫旭阳,归化很多代的鞑靼人。 旭阳接到这个任务也是头疼得狠。关内来的人都不是东西,尤其耍笔杆子的。据说巡检队里竟然还有个皇亲国戚……闹吗?大敌当前还得陪太子读书。旭阳不痛快,阴着脸立马在山海关外等开门检校印信文书。他等了许久,山海关才开门放人——赫然一堆土蛋。 每个人裹得肥圆,身上挂着各种工具,身后有辆驴车,驴车上拉着一堆东西,用油布蒙着。拉车的驴正躺在地上犯犟,死活不起来,土蛋们围着驴急得打转。 旭阳不能进关,关内驻军不能出关,那头驴躺得好,正在中间。旭阳静观半天,有个土蛋跟驴讲道理,从做驴不能言而无信消极怠惰到这些工具关系到国计民生大事,一路走到山海关了不能前功尽弃。 旭阳领着的小队跟看耍猴的似的看那帮土蛋上窜下跳,还有起哄的。旭阳等得不耐烦:“你们磨叽完没?天黑之前不到广宁咱们晚上喝西北风啊?” 正在冲驴发表演说的土蛋抬头看见他,两眼一亮,把身前挂着的七零八落的小盒往两边一推,颠颠就跑过来:“军爷军爷,幸会幸会,我们的驴犯犟,现在进不去出不来,咋办咋办?” 旭阳道:“我们过不去,把车从驴身上解下来,拖过来!” 那土蛋颠颠跑回去:“咱们把车解下来!拖过去!” 其他土蛋很听他的,七手八脚解车具。驴还在地上躺着。打头的土蛋拉车,其他人推,勉强拖出山海关。拉车的土蛋靠在车上喘粗气:“军爷,能不能借马用用?” 旭阳气笑了:“这些辽东战马每匹三百两左右,而且真卖了还是死罪,你车上拉着啥矜贵玩意儿想用马?” 那裹着大厚棉猴挂一身零碎的土蛋愣了一下,旭阳调转马头:“全体听令:广宁卫,出发!” 关宁铁骑的战马们长嘶一声,踏雪而去,扬起的雪尘混着泥,甩了那些土蛋一脸。 旭阳回头瞧了一眼,看见那个张嘴要马的家伙愣了一下,立即转身把车辕套自己身上拉车,其他人跟在后面推。 旭阳的小旗官不安:“旗总,这么干不好吧?毕竟是来修大炮的?” 旭阳冷笑一声:“你呆得不够久,不知道京城里下来的这些玩意儿什么埋汰德性。修大炮,上次来的人整哑三门红夷炮,拍屁股回京城了。而且看见那车没?跟座小山似的,难怪那驴犯犟。” 小旗官咋舌:“这倒是,拉的什么?” 旭阳道:“这帮玩意儿里有个皇亲国戚,拍他马屁给带着的吃穿用度呗。要拍马屁就受着,什么时候扔了什么时候回去接他们!” 小旗官一顿,心想这是旗总给这帮京官儿“下马威”了。辽东在关外,天高皇帝远民风又彪悍,不吃关内那一套。方督师被羁押,辽东是有怨的。 李在德赶紧转身招呼同僚:“来来来别愣着,咱们快走。”然后拉起车,剩余一些人在后面两边推车。后来实在太沉,不推车的把车上的物件儿分了部分,各自背着。 李在德咬牙往前拉,心里想,怪不得驴不干了,忒沉了。他跟大家鼓劲:“别着急,我掌握了拉车技巧了,很快借力使力车就能走得轻快……” 后面人大叫:“小心!” 李在德茫然,还没“啊”出来,脚下一滑整个人趴下,驴车上的东西哗啦一倾砸向他。 后面的人吓坏了,大叫:“李在德!李在德你死没死?”七手八脚把他扒拉出来,李在德被雪泥呛得咳嗽,勉强笑一声:“没事没事。” 大概是喊得太大声,旭阳听到了三个字:李在德。 他驱马回来,居高临下看着坐在地上一脸心疼地收拾各种物件的人:“你……是李在德?” 李在德检查校炮尺,这东西由一些极精密的金属条组成,特别容易坏。他举着看了半天,用袖子擦了擦,确定没事,心里松了口气,脸上笑容就明媚了:“是啊是啊,我叫李在德。” 旭阳扬起眉毛打量他一下,周围十来个人也都脱了手套帽子坐在雪里检查车上各种工具,大的小的厚的薄的重的轻的,那一车竟然都是。李在德小心地擦拭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手冻得发红。他的手指纤长有力,被白雪映衬,红得很漂亮。 旭阳一偏头,所有人下马,每个人背一部分器具,把一车东西分完,然后让这帮工部的废柴们骑马上。一脸呆气眼神迷茫的人冻得哆嗦:“我我我我我我不会骑马……” 旭阳乐了:“想多了,就让你们坐着,我们牵缰绳。” 那呆子道:“不不不不不不大好吧……”旭阳道:“别扯那没用的了。只要你们真材实料,能把那些火器修好。别又修不好再整坏那么老些!” 李在德眯着眼看他,很是感激:“谢谢谢谢谢谢谢谢……” 旭阳道:“闭嘴!” 李在德讨好道:“我再说一句就闭嘴,你认识邬双樨么?” 旭阳顿了顿:“马上闭嘴。” 旭阳话很少,李在德怎么巴结他,他也不回。李在德冻得没有呵气,从里凉到外,坐在马上打牙战。 他是真的没想到这么冷。经历过关外的冷,关内的冷基本上成矫情了。他人生中第一次冻出眼泪。 李在德吸溜一下鼻涕,蔫蔫的。旭阳阴着脸,率领所有关宁铁骑急行军。这些人训练有素,天黑之前到达广宁卫。李在德和工部那些书呆子不让驻军碰器械,咬着牙自己搬。到达广宁卫歇一天,确定没有风雪,立刻又上路。终于搞到两辆马车可以驮器具和工部书呆子,不用士兵们背着,要不然李在德也过意不去。 再往北人烟开始稀少。李在德终于明白旭阳为什么总是很焦虑,赶路一刻也不耽误。辽东的风雪是要命的,天黑之前不到规定路线的营地,连人带马都会冻死在路上。再往北,马车的轮子都换成雪橇。雪橇在广袤的雪野中飞驰,小广东开始大叫,其他人也喊。那么多天的抑郁瑟缩,喊给苍茫的天地听,天地不嫌弃。李在德也不知道自己干什么那么激动,旭阳完全没有配合气氛的意思,嗤之以鼻。 艰难跋涉许久,到达关宁铁骑的总驻地。李在德觉得自己喘气都是冰碴子。 不要紧。李在德给自己鼓劲,不要紧,既然邬双樨能呆下去,他当然也能呆下去。 马上就要见到他了。 李在德到了关宁铁骑兵寨,城墙上放门下来,拉着李在德和器械的雪橇滑进去。他的手张不开,和其他人用胳膊小心翼翼地把各种器械抱着,放到一处。旭阳算是完成任务,要返回自己的卫所。李在德欢送他:“其实你人不错。” 旭阳看他一眼。 驻地简陋,土屋进门就是炕,好在炕烧得比较热,在外面冻久了脸上手上针扎一样。李在德点了点器械:“还剩一样,你们赶紧上炕暖和着,小心也别一下太热冻伤,我出去拿。” 一堆人瘫在炕上,李在德掀起帘子心急火燎跑出去。一把通火铳的通条和校准锉。天很阴,西北风刮在脸上。李在德一直以为自己算能吃苦的,现在才知道邬双樨过的是什么日子。他用袖子狠狠地擦了一下眼睛,一鼓作气抱起布袋,忽然愣了。 远处,有人骑着白马走来。 仿佛听惯了的那一出书,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按剑披甲骑着马,在模糊的天与地中间飒飒迎风而来。 邬双樨骑着马过来,没下马,绕着李在德小跑。马蹄很急,绕着李在德一圈又一圈。李在德抱着东西站在中间,眼睛略略发红。白色的骏马围着他打转,像是朝拜,或者胆怯。因为害怕,不肯上前一步。 李在德在冷风中发抖,一张嘴跑调的哭音:“你不知道我看不清么?” 邬双樨的马踱了两步,停下了。他下马,伸手捂住李在德的眼。李在德也不躲,两人就那么站着。邬双樨的手又糙又凉,李在德眨眼,眼睫毛激得邬双樨一缩手臂,李在德挥开他的手,揪着他的领子眯着眼睛使劲看他。 一条大疤,贯通左颊。已经愈合,狰狞地咬在邬双樨脸上。他目光很平静,比起京城里的飞扬跳脱,被生与死洗练的得肃肃如风。 邬双樨语气温柔:“不让你看,就是觉得你会害怕。” 李在德用手指摸摸邬双樨的脸:“不是说要留胡子保护脸……” 邬双樨笑音闷在胸腔里:“收拾收拾来见你——虽然已经这个样了。” 李在德眼圈越来越红。 邬双樨偏脸蹭蹭他的手:“傻狍子,那一仗我活下来了,就很好。”他用脸贴着李在德的手。 真温暖。 再也没有更好的事了。 第49章 工部派来的二十人小队都是年轻书呆,天南海北的口音。有个海南来的,差点死在辽东。李在德不知道之前的工部巡检怎么把这些军人得罪了,他们有毫不掩饰的敌意。 他们二十人并非只是来修火器,还有测量兵寨绘制各种图纸地图的任务。工部要求地图必须精确,测杆带了一堆。这些铁制的长管单根掂掂都有点分量。李在德去借马车,被人一顿奚落。军营里的战马只上战场,不是给皇族老爷当拉车牲口的。驴车?驴车属于民夫所有。想用,行啊,掏钱,租!李在德结结巴巴地解释他真的没有钱。粮资官打量李在德一眼,狠狠冷笑一声:“你没钱?你不是正宗的天家后裔么?你怎么会没钱?”旁边小广东气得眼睛发红:“你怎么可以这样子讲话?”粮资官旁边的跟随士兵一把把他掼倒,小广东身材瘦小扑在地上砸出一声响来。粮资官怒道:“鸡吧德性!瞧你们这帮一个一个的废物,老实呆京城里就算了,跑这里来做什么?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还得拨出人手伺候你们!说得好听来修火器,你们他妈闲逛几天了?” 李在德扶起小广东。小广东还是个孩子,当时有点抽噎。李在德看不清粮资官长什么样,但是他瞪着他,铁青着面色:“道歉。” 粮资官回答:“滚蛋,麻溜的。” 李在德几乎大叫:“道歉!” 周围士兵起哄一般大笑:“要把我们抓进京城吗皇族老爷,正好看看方督师去!我们在这苦寒之地受够了!” 李在德绷着脸,握着拳,他们说对了,他李在德就是天族子嗣,就是太祖皇帝正宗的血脉! 李在德冲着粮资官扑了上去。其他十几人一看,打! 工部巡检队和关宁士兵大混战。 事实证明,弱鸡也有弱鸡的力量。书生对军汉,谁也没占到大便宜。各个斯文礼仪都不要了,抱着在地上滚,上牙咬,用头顶,不堪入目。 李在德看不清人,摸着铠甲就连踢带撞,也不知道谁教他的损招,用头顶撞对方下颌。只要撞一下对方得很长时间找不到平衡,再接着轮王八拳,逮着一个玩命捶。对方突然笑了:“嗳,别打,别打。” 李在德愣住,邬双樨圈着他,把他的头按在胸前,大喝:“都造反了!想挨军法么!” 粮资官两只眼睛都跟松花蛋一样,黑青黑青,一手掐着个什么人,自己小腿还被人踩着。有在地上打滚的,有被扒了裤子的,灰头土脸一身泥的。 李在德喘气很剧烈,心跳如擂鼓。邬双樨拍他的背,给他顺气,一面继续发怒:“你们一个一个,要么是天子脚下来的巡检官,要么是镇守边疆的锐士,回去都好好看看自己的嘴脸!” 李在德没打够,乱拱乱挣,非要继续酣战。邬双樨双臂铁铸一般箍着他:“消停儿的!” 辽东民风一向粗犷,士兵打一架也不算什么,但是对上官动手性质就不一样了。邬双樨武举出身,又是游击将军,粮资官惹不起。邬双樨随兵两脚把地上打得最难舍难分的两人分开,底下小广东躺着哭。李在德一听小广东哭,顿时炸毛,死活要去看。邬双樨怕伤着他,松了胳膊。李在德连滚带爬过去,小广东自己起来了,小脸上泪泥一道一道的。李在德慌张问他:“哪里疼?他打你哪里了?” 被分开的那个汉子终于忍不住:“我比他伤得重!你看我这脸上给他挠的!” 那汉子长得结实,跟只熊似的,一脸粗粗细细血杠子,李在德都看见了,噗一声笑出来。 那汉子愤愤:“跟特么只猫似的逮哪儿挠哪儿,就那小鸡子似的体格能挨我一拳吗?不能。所以我只能压着他了!” 邬双樨挥手:“去去去该干哈干哈去,闲出屁了都!” 李在德还想去找粮资官,邬双樨拉着他一扯,把他扯回来,他的几个随兵把地上的东西收拾一下,跟着邬双樨离开。 李在德豪迈地一抹鼻血。邬双樨递给他手帕:“你有事,干嘛不找我。” 李在德用手帕包着雪敷鼻子:“自己事自己解决。” 邬双樨看他那惨不忍睹的样,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给。” 李在德隐约看是一面镜子,接过来是一柄透明玻璃。中间厚边上薄,手里拿着一比,调整远近,李在德眼里的世界突然清晰。 “这是放大镜,战利品。” 放大镜不小,还有邬双樨的体温。李在德爱不释手:“这应该是泰西人的东西,原来玻璃竟然能这样用,咱们应该也能做。” 邬双樨看他鼻青脸肿兴致勃勃翻来覆去研究放大镜,全然忘了刚才的愤怒,抬手呼噜他的脑袋。 李在德摆弄一阵,眯眼看着手柄下方刻了俩字:在德。邬双樨用小刀一刀一刀刻,没有刀法,刻得也不精细。李在德用手指摩挲那两个字,摸得到邬双樨的心。李在德用放大镜去照邬双樨的眉眼。左颊上贯通的疤狰狞地啃着他俊美的脸,锋利的眼神阴郁地敛着。李在德那样认真地观察邬双樨,邬双樨一躲:“别看。”李在德放下放大镜。他知道邬双樨现在的压抑,曾经的少年将军被人捧得多高,现在就摔得多狠。 祖康弃守大凌城出门跪降,投降也就罢了,被黄台吉给放了回来。估计阳继祖都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你驻地挺远的,就为跑这一趟啊。”李在德鼻子不通,声音囔囔的。 “送放大镜啊。”邬双樨压低嗓音,“这放大镜在葡萄牙被做出来,漂洋过海到了倭国,倭国人把它卖给朝鲜商人。朝鲜商人在建州被抢,跑到大晏求援。这时候大晏英武不凡的将军出战杀了那伙女真人……”他缓缓凑到李在德耳边,轻轻,缓慢的语气拂过李在德耳朵:“然后那个军官把他送给了一只傻狍子——这个放大镜周转大半个世界,就为了……让我送给你。” 放大镜上有血,有人命,像邬双樨,骨子里透出的乖戾战栗血腥的风流。 邬双樨凑在李在德脖颈处,低声笑:“死人身上摸出来的,你敢不敢收?” 李在德把放大镜往进怀里一塞:“别想拿回去!”他收好放大镜,转身往营房跑。慌慌张张再出来,左右看邬双樨在哪儿。邬双樨不忍心逗他:“看着路,我在这儿。” 李在德手里拎着布包:“我跟太医院要的金疮药冻伤膏,你收好……” 邬双樨接过,跟他调笑:“皇帝太监又不会受伤又不会冻伤,太医院的膏药未必比我们自己的土药膏好用。” 李在德更慌张:“那那怎么办?” 这布包是李在德一路背来辽东的,邬双樨隐约感觉到上面李在德的温度和沉甸甸的心意。他攥紧布包,压低声音:“我给你写信,想来你是没收到。” 李在德好奇:“难道我和信走岔了……你写什么了?” 邬双樨对他抿嘴微笑:“也没写什么。都挺好的。” 李在德频繁眨眼:“你这叫都挺好……” “你嫌弃啊。” “你这个人……” 邬双樨摸摸自己的脸,他大约知道自己是风流天成的模样,可是破相了。李在德垂着头,隐隐地哽咽一声。 “是都挺好的。”邬双樨温声道。 到了时间,邬双樨马上要走。李在德抓住他不松手。邬双樨安抚他:“最近不会有事,气温太低,女真自己缺吃少穿的打不起。” 李在德仿佛压根没想到过这个问题,表情迷茫:“女真人也怕冷啊?” 邬双樨捏他的手:“是人都不抗冻。沈阳据说闹饥荒闹得很严重,具体怎么样不清楚。天气一年比一年恶劣,天之所覆,不独大晏有灾。” “他们也……饿死人啦?” “嗯。” 李在德攥着放大镜,站在寒风里不知所措。他难得从格物致知的书里抬头看看世界,他和师父能推算日食月食的时间,可是世界对他而言,依旧大到无能为力。 邬双樨恶狠狠地抱住他:“活着,听到没。” 第50章 群架过后,李在德原以为这下彻底得罪人,没想到……辽东官兵对工部巡检队热情许多,一架打开局面。二十个巡检分了几组,每组给配卫兵和民夫。李在德对此振奋,分头行动之前督促大家一定要提高效率。原本和李在德同组的也是个少年,叫冼至静。姓很特别,第一天李在德就记住了。冼至静一对笑眼睛,严肃时也是带笑意的。他突然出现在巡检队里,名册下面注释是“机括检修”,但李在德很快发现他惊人的天赋:记性异常强悍。基本上过眼的东西不会忘。李在德把冼至静分配到小广东那一组,小广东需要测绘舆图,冼至静的记忆力用得上。再说小广东年纪最小,那一组三个人,互相照应着,李在德才放心。过来分配旗兵和民夫的长官是旭阳,李在德从身高和声音认出他,很兴奋地掏出放大镜对着旭阳比划,仔细看他。旭阳还是板着脸,面无表情看李在德一眼。李在德终于看清了旭阳的长相,珍而重之收好放大镜,吆喝民夫和旗兵装马车出发去宁远卫检修火器。 旭阳皱眉:“就你一个?” 李在德信心十足:“这不还有旗兵和民夫么。” 旭阳就那么看他。民夫用马不是高头战马,基本上都是耐寒长毛的蒙古矮脚马,吃苦耐劳,比驴大点。军用运输的雪橇车也比民用雪橇高大一些,李在德笨手笨脚往上爬,扑腾摔下来。 旭阳翻身下马,几步上前,把李在德拎上雪橇,自己替换掉赶车的民夫。民夫很迷茫:“旗总……” 李在德受宠若惊:“旗总不必亲自送我去!” 旭阳干巴巴:“你死在辽东我们会很麻烦。” 李在德老实闭嘴。 最终卫兵民夫都没带,旗总亲自赶车拉着一堆器具和一个李在德上路。上路前李在德用放大镜小心翼翼观察旭阳的表情——没有。堂堂个旗总沦落成卫兵是挺不爽的,李在德坐在雪橇车上降低存在感,就看旭阳的背影。 刚刚用放大镜放大旭阳,李在德才看清旭阳其实很年轻。旭阳惜字如金,声音低沉还有点哑,李在德一直以为他年纪很大。如果旭阳没有什么家族助力,二十出头在卫军干到旗总很了不起了。 寒风刺骨,李在德裹得像个球,完美团起。旭阳不搭理他,四周只有雪橇碾压碎雪的柔软声音。 到达目标卫所,李在德不跟什么人寒暄,反正他谁也看不清,立刻招呼卫所火器官开始检修火器火炮。工部巡检的主要任务是检查巡视,指点卫所当地的火器官,上报火器损耗程度,最后才是亲自动手修理些疑难杂症。李在德看到火器库的一瞬间,暴躁了。 “这他妈是火铳吗?这是你姥姥家的烧火棍!”李在德抓起火铳朝火器官的脸摔过去,没砸中。火器官连连后退,李在德瞪着两只眼睛怒发冲冠:“怎么没人上报工部!这一库火器,你们自己看看,还有多少能用的!”李在德利索地一掰火铳,打开火药槽:“这是什么?谁告诉我这是什么?锈啊!火铳生锈你们还要脸吗?” 一众当兵的被这个看上去又薄又脆的书生突然发作的磅礴怒火镇住了,一群虎狼围观一只傻不愣登的狍子暴跳如雷。 “炮呢?你们的炮呢?定期维护吗?” 旭阳也被吓一跳,怔怔的。这些人里就他官职最大,他清清嗓子:“李……” 李在德被怒气顶得失控,眼泪哗哗往下淌。于是现在就是这么个境况,一只刚发完脾气的狍子,满面怒容地蹭蹭掉眼泪。火器库里一片寂静,旭阳伸手握住李在德的肩膀,稍一用力,继而去捏他的后脖颈。后脖颈是所有哺乳动物的机括,力度适中地握住,就会下意识地不动弹。 “冷静。”旭阳沙哑的声音冷冷道。 李在德用袖子一抹脸,一脸绝望。这么多的火器,锻造得像艺术品,被人往火器库里一扔,不管死活。关宁铁骑本部的兵寨火器状况还好,越往北走情况越差。李在德怀疑这里的火铳是不是能伤着人。 李在德响亮地抽噎一声:“辽东战事这么紧,这些是一屋子的火器吗?这些是你们的命啊!两军对阵,不就是靠武器保命,靠武器获胜吗?” 火器官被骂懵了,反应过来怒气冲冲往前走两步,才看到有旗总。他强行咽了火气,冷笑:“我们不要脸,我们不上报工部。工部年年来巡检,年年说我们的火器配备良好。我们算是不要脸,工部巡检是什么?不要腚?” 旭阳当机立断:“行了,别吵了。”他冷淡着脸,非常有官威,“今天晚上在此地住下。李巡检把所有武器清点一遍,看看使用情况,分出能用不能用的,火器官库存官尽力配合。”旭阳顿一顿,观察四周五大三粗的军官们的表情,担心自己一下没看住,李在德就会被锤死,只好加一句:“李巡检是天眷,这一次朝廷下决心要整饬辽东武器了。” 火器官呵呵两声:“难得来个青天,还是个天眷。李青天,你要老参不?” 李在德一腔怒火发泄完毕,软软地迷茫:“老参?” 跟河鲀似的。旭阳心想,一炸一只球,呲呲撒完气又是一条小鱼。 “别没完没了!”旭阳简单粗暴。 修火器的时候旭阳没在。辽东人脾气火爆,但也有个好处,发完就算了,谁也不当回事。否则唧唧歪歪,跟尿不净似的。有个什长姓卢,长得挺厚道,跟李在德叹气:“李青天,不是我们不维护火器,刘伍长为了这些火器头拱地了。这是人血不能用来擦铳,要不然刘伍长自己就放血。你从关宁总兵寨来的,那里火器是不是挺好?都是为了工部巡检来的时候面上好看,把‘老旧破’往我们这些下级卫所一扔,再把不错的换走。之前历年的工部巡检嫌麻烦,从来不下我们这里的卫所,糊弄糊弄就说一切很好,拉倒。” 刘伍长就是火器官,李在德默默听着,手上活不停:“别这么叫我……那万一,你们这里起事了呢?” 卢什长苦笑:“下级卫所,听天由命呗。” “那个旭阳不知道?” 卢什长一挑眉:“旗总当然知道。但是……” 李在德又不是傻子。他有点醒悟,旭阳亲自把他送这里来是什么意思。还强调他是“天眷”,这是说给这些兵油子听的?不是,是说给李在德自己听的。 李在德想起来:“刘伍长问我要不要老参,什么意思?” 卢什长一愣:“没什么。” 李在德胸口悬着放大镜,聚精会神检查火器,不知不觉天就黑了。旭阳这时候才回来,盔甲上一层薄霜,站在火炉前一身滴滴答答往下淌水。这里人都习惯了,反正一会儿就干。旭阳死着脸不说话,李在德还在火器库。卢什长一看旭阳带回来的东西,稍稍吃惊:“旗总……” “炖了吧。”旭阳说。 李在德检修得浑然忘我,饭堂里飘出肉味儿。他的精神力没注意到,肉体倒是很诚实地出现一系列反应:肚子叫,鼻翼扇动。卫所里也很轰动,天寒地冻的难得吃一次肉,不愧是旗总,出门一趟猎一只獐子。 卢什长面有忧色:“旗总,不好吧?” 旭阳板着脸:“没事。” 卫所饭堂里不讲究上下级,因为太冷了,大家要尽可能地和人群多呆在一起。李在德被卢什长拖出来准备吃完饭,看见旭阳背对着他坐在桌前自斟自酌。喝酒也是取暖活命的方式,可是每年也有不少醉倒在雪地里活活冻死的。李在德坐在旭阳对面,有旗兵给两个人端上两碗炖菜。大海碗,小脸盆一样。旭阳还在喝酒,对李在德一仰脸:“吃。” 李在德总算悟出在辽东的生存之道:不忸怩,直接干。他生怕被旭阳看不起,所以端起豪情的架势大口刨菜。刨半天居然看到了肉!李在德也是很久没吃过荤腥,一脸惊喜:“怎么有肉的!” 旭阳没回答。李在德认定他不爱搭理自己,所以只是幸福地啃啃啃嚼嚼嚼,吃着不像牛肉,也不是猪肉。旭阳看一眼李在德的手,十个手指都缠上了细布条,有些伤口不方便包扎就干脆晾着,全是修火器被器具搞出来的伤。其实李在德手很秀气,手指纤细柔嫩,跟姑娘似的。灵巧却稳重,从来不抖。他师父王徵盛赞过李在德的手,说他的手能托起大晏——有点夸张了。旭阳看得出神,李在德小脸上都是油,吃得全情投入一点没发觉。旭阳抄起筷子,把自己碗里的肉全部捡进李在德碗里。 “好好修。”旭阳说。 接下来旭阳和李在德跑了很多卫所。不得不说有个旗总跟着,事情总是很顺利,但李在德担忧其他小组是不是也能这么顺利。旭阳不动声色展示给李在德的,李在德全部记录下来。各下级卫所的火器情况,火炮情况,新旧,折损率,记得一五一十。旭阳舍得跟他多说几个字,李在德挺有成就感,自己终于被认同。 火器大多数能在屋里修,火炮就比较遭罪。顶级大炮叫铜发熕,一半埋在土里,因为没有炮架能在铜发熕发射的时候顶住它撼山震岳的后坐力。而且即便是埋在土里,发射时附近十尺之内不能站人,否则会被震得口鼻流血。李在德跪在雪里伸手校准炮膛,和旭阳一起清理上油。李在德在雪里摸了半天,忽然语调奇怪:“咦,我手呢。” 旭阳原本是半蹲着,听他一说,直起上身:“什么?” 李在德把双手从雪里抽出来,看着自己几根变得发白发灰的手指:“感觉不到了。” 旭阳很平静,淡淡道:“没什么,用雪搓一搓。”他很不在意地托住李在德双手,用雪非常有节奏地搓,由轻到重,由慢到缓。李在德看旭阳满不在乎,也就以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马上就收尾了,搓一搓我接着干。” 旭阳垂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李在德的手看。李在德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双手手指的剧痛雷霆霹雳地扎向他的脑子,他的嘴不受控制尖叫出声,全身抽搐地发抖。 旭阳大喊:“别动!疼就是回血了!”极寒的天气里旭阳一脸冷汗,他终于绷不住风轻云淡的表情,对李在德怒喝:“还想要手指胳膊别动!” 李在德咬着嘴唇眼泪蹭蹭往外掉。旭阳最后都开始发抖,李在德的双手手指动一下。旭阳长长地吐一口气,一屁股坐在雪地里。他解开护心镜拉开领子,把李在德的双手按在自己胸膛上,剧烈喘气。 李在德感觉到旭阳心如擂鼓,旭阳闭着眼睛喘气,用手指捏鼻梁:“老实呆着,等会儿。你的手指差点就完了。” 李在德手指又痛又麻,旭阳皮肤上的热度一浪一浪像岩浆。旭阳劫后余生地喘息,用手撑着额头:“你的指甲有可能会掉。别动,人的体温才不会烫伤你。……你怎么那么能哭。” 李在德吹了个鼻涕泡:“我我我不是想哭,我是控制不住,生气难过什么的眼泪就出来了……” 旭阳低低笑一声。 白雪之地上冷风盘旋,旭阳揣着李在德的手。卫所里生火,李在德现在进去手只会更疼。李在德抽泣一声过意不去:“你揣着我的手挺凉的吧……” 旭阳气息平稳,又回到不想搭理他的样子。 李在德轻轻问:“冻掉手指脚趾,就是这样的对吧。” “嗯。” 邬双樨冻掉了脚趾。那时他只是随口一说,李在德没有体会。并不是“冻”掉,而是冻得坏死,最终切掉。如果不切掉留在肢体上,就是一块化冻的死肉。发黑,流脓,腐烂,越烂越大,烂到全身。 辽东的雪,晶莹可爱,纯洁无瑕,是最美丽的天罚。 第51章 李在德指甲果然剥落了。左手三个,右手两个。也有点走运,不是连根掉,甲床上还有薄薄一层,因此感觉有点怪,到也不怎么疼。指甲好说,手指是真的肿了,几根筋在骨头里跳,一路跳到心里。十指连心,李在德一晚上没睡。卫所破败,为了防风冬天都把窗用泥糊死,不见夜色,只能贴着墙听外面嘶号的东北风。 和旭阳连着跑了几个卫所,李在德一早起床轻车熟路用雪搓脸。下级卫所的兵就比佃农强点,负责煮饭的大师傅胖胖的,听说李在德是皇族,对他笑得卑微又惶恐。李在德看得心酸,他想起自己远在北京的爹,时不时也会流露出这种惊惶的表情。 大师傅切酸菜:“旗总吩咐要把酸菜切得稀碎。” 李在德没带牙刷,只好等水烧开了漱口了事,守着火炉看大师傅忙:“啊?” 大师傅脸上有炉灰,人胖胖的,笑容也胖胖的:“旗总出去巡逻了,出门之前让我早上把酸菜切的碎一点。” 李在德揣着两只手:“为什么?” 大师傅用手比划一个“舀”的动作:“李巡检手不方便,不好拿筷子。” 卫所外面有马蹄声,接着是靴子省。旭阳深沉带哑的嗓音吩咐其他起床的旗兵:“把马喂了。” 大晏兵制繁冗,一朝一个样。成庙时把兵制厘清,驻军守国门,卫兵平内乱。即便如此,得用时还得听调,卫所的旗兵随时要被征走。李在德几次想问旭阳上没上过战场,又觉得这问题太傻。 旭阳一进门,橘色的火光映他一身铠甲,红得鲜艳明亮。李在德鬼使神差问一句:“你有赐服么?” 武官赐服,正红纻丝罗纱,蟒纹,飞鱼纹,麒麟纹,斗牛纹,鸾带皂靴绣春刀,威严凛冽。 “有。”旭阳回答。 早饭的炖菜切得正好适合用勺子舀。旭阳一早喝酒,李在德见怪不怪。在辽东烧刀子是保命的法子,但凡冻得没死透的一口烧刀子能救回来。不过李在德是肯定不喝的。喝出瘾来回北京他又没钱买酒。卫所里其他旗兵灌几口酒开始扯犊子,越扯声音越大,飚出来不知道哪里的话,李在德一个字也听不懂。 “朝鲜话,蒙古话。” 旭阳坐在原本是窗的地方,李在德对面。李在德眨眨眼。 旭阳想起什么:“上个卫所的卢什长,祖上女真人。” 李在德张开嘴。 旭阳难得笑一声:“大晏太大了。” 李在德光知道大晏是大,直观感觉是去哪儿都远,但到底多大,没有概念。狭小的卫所饭堂,他突然明白“大晏”到底是个什么概念。 那么多不同族裔的人,在大晏广阔无际的羽翼庇佑下活着。 “我出去看了,今天一早要提早动身。天黑之前要到达下一个卫所,天黑以后要变天。” 李在德默默扒菜。 “辽东总是这么冷么……” 旭阳喝一口酒,声音悠扬起来:“开春化了雪,肥土熟田,好山好水。” 李在德轻声问:“刘伍长问我要不要老参,到底什么意思?” 旭阳一只手指敲桌面:“京城的官来辽东一定要敛的东西。老参,貂皮。关外一根几百年的参换不了关内一袋米。” 李在德差点喊出来:“这太黑了!” 旭阳面无表情。 李在德难过:“我明白你们为什么讨厌我了。” 旭阳倒酒,把酒碗递给李在德。李在德一脸震惊,然后非常荣幸,双手包得两只粽子似的,捧着酒碗豪情万丈地全干了。他把酒碗往桌子上一拍:“我要把这一切都告诉鲁王殿下!一定会有改观的!” 旭阳淡淡:“鲁王?哦摄政王。” 李在德打个嗝:“正是!” 旭阳喷一声鼻息。 李在德蹙眉:“你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他脸发红,眼发亮,很用力地捶桌子,“你看不起我,你看不起我是吧!你不信我会告诉摄政王?” ……上头了。 旭阳解开铠甲护腕,撸起袖子。李在德以为他要揍自己,吓得向后一仰。旭阳亮出肌肉结实的胳膊,硕大的疤几乎把旭阳的右臂截断。 “被金兵的火器轰的。你有没有想过,金兵自己又不能造,他们那儿来那么多的火器火炮?” 李在德干眨眼。 “山西卖给他们的。一仗下来我们收缴的火器上都有晋造的铭文。我都清楚,摄政王能不清楚么。然后呢?” 旭阳问他,然后呢? 不不不知道…… 旭阳沉默一会儿:“你有句话说对了,那些火器是我们当兵的命。现在的情况,不光是我们自己的火器老旧,还要被自造的火器轰杀。山西的老财们不觉得有什么,朝廷不觉得有什么,摄政王看上去也没做什么,查晋商闹得热闹,也没下文了。” 李在德哗哗淌眼泪:“对不起……” 旭阳沉沉一叹。 跟他说这个…… 吃完早饭,旭阳赶着车送李在德去下一个卫所。李在德喝多了,坐在雪橇车里傻笑,又叫又唱,反正茫茫林海不见活物,想丢人也丢不出去。他自己叫够了,捶旭阳的背:“你也唱嘛!唱!”酒壮怂人胆,他打定主意旭阳不唱不消停。旭阳后悔让他喝酒,这什么酒品。他怕李在德滚下雪橇车,滚下车还得去捡他—— 李在德突然听到气息绵长悠扬的吟唱。胸腔出来的声音,震荡天地雪野,贯穿灵台心境。李在德霎时清明,仰头呆呆看着天,张开双手:“辽东的天,都那么大!” 旭阳的吟唱飞向天际。 “你唱的是蒙古歌吗?什么意思呀!” “英雄史诗的开头。” 李在德大笑:“你说我们现在是不是也正在经历史诗?我常常地想,我们看史,未来人看我们。如果大晏是一首史诗,我们所有人,包括摄政王,在这首诗的开头,还是曲终?” 旭阳没回答。 他继续吟唱。 古老的调子,那么长那么长的赞颂,那么久那么久的时光。 摄政王撑着下巴惊醒,面前摊着山海关的與地图。王修端着茶轻轻进来:“刚才看你盹着,没叫你。” 李奉恕看山海关的地图,他看了好几天。 “没什么,刚梦见有人骂我。” 王修叹气。辽东冰灾,沈阳彻底与世隔绝。谢绅进了沈阳,许久没有音信传出来,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朝廷又为了女真吵。一派是陆相晟的观点:彻底拔除女真人。陆相晟霹雳烈火忠肝义胆,不是这个性子也不敢在金兵围城的时候以区区一个知府之位领着临时招募的一万人勤王。不光性子爆,还有手腕,这一路进山西纵横捭阖游刃有余,竟然比摄政王预料的顺利多了。陆相晟看女真人就叛贼,既然敢围帝国都城就要连根铲。另一派是礼部尚书,阁老杨文弱:他也认为女真人是叛贼,只不过与豫中陕北造反乱民无异,对于乱民朝廷一贯也是杀领头的明正朝纲,剩下的以抚为主。仿佛病气,大晏若自身强健,必定邪风不侵,把女真人堵在山海关外也就算了。 “哪里只有一个山海关。”李奉恕手指在與地图上一划,左边,广袤的土地——鞑靼。 和谢绅断了联系,不知道女真人自己如何了。可是女真人不遗余力拉拢鞑靼,这一点傻子都明白。大晏和鞑靼的边境线实在太长,此时不安抚,真和女真结盟大军压境那天就晚了。何况趁着没开战赶紧拉拢,鞑靼若是和女真一样同大晏交战,到时便真的无可挽回,祖宗家法不上贡不求和,摄政王也没胆子违抗。 李奉恕真的不喜欢杨文弱,也承认他的话有道理。王修怅怅,金兵不围京城倒还有余地,把京城给围了……那就真的没什么可说的了。范文程在大晏屡试不中真他妈有原因,净出的什么馊主意! “必须安抚鞑靼和瓦剌。开互市,启用鞑官鞑兵,官爵赏赐一样不少。” 王修心里一紧:“鞑官好说,一直都有,开互市安抚鞑靼,你不晓得到那帮刀笔吏嘴里会多难听……” 李奉恕笑了。 “这几天,我想清楚一件事。我是摄政王,我不是皇帝,这难道不是最妥帖的身份?大晏的骄傲不允许大晏的天子低头,可我只是个王。百年之后史书写我擅权弄政罔顾圣意,全是我李奉恕一个人的主意!” 连庆无声无息出现在摄政王书房门口。王修转身:“出什么事?” 连庆呈上一份褐色的表:“战报……鞑靼攻城。” 王修一惊:“什么时候?攻哪里?” 连庆什么都没说,只是呈上战报。 战报原本不是褐色的,那只是干涸的血迹。 它三个月前就被发出来,摄政王现在才收到。 第52章 右玉,一个小城。 坤舆万国全图都找不着在哪儿。 高祐元年三月初一,上巳节前夕,摄政王收到一份迟来的战报。 右玉,被鞑靼围困至绝境。战报发出时右玉已经被围三个月,城中弹尽粮绝,不断有人饿死,守将王德战死。 摄政王收到时,又过去三个月。 战报破损严重,有陈旧的血迹。字迹清晰挺秀,李奉恕猜写字的人是个读书人,笔画铿锵,有气有节。 “王统领战死,众军无首,然吾等军民悉力捍御,素无变志。” “城中无一可食,牛马牲畜尽绝,士卒炖煮箭囊马鞍,惟难下咽,多生喉创。” “右玉孤悬,守大晏边陲,仍未敢悖忘皇恩,何须惜命。壮年兵士锐减,妇孺老弱执枪拼杀,未曾懈怠。” “如今所虑,若右玉人尽死,则杀虎口大开,蛮夷越关入境,右玉无颜面对关中父老。” “惟愿大晏太平永载。” 李奉恕攥着几乎不能算战报的战报被怒火震动地发抖。晚了六个个月的求救信,一封飘着血味的慷慨悲歌。 为什么现在他才收到。 “京城兵部五军山西的都布按宣大镇守知州那些商人孤一个也不放过!” 李奉恕抄起雁翎刀拔脚往外走,摄政王狂怒之下谁都不敢往前凑,王修一把攥住他的胳膊,感觉到袖子下面肌肉怒然贲张。 “殿下,殿下你冷静,殿下你听我说……” 王修的力量对李奉恕来说就是蚍蜉,李奉恕拖着他冲向大门,鲁王府两人合开都吃力的朱漆铆钉大门被李奉恕一脚蹬开。 老李崩溃了。王修徒劳地往后扯一只崩溃暴怒的凶兽,他感觉到李奉恕终于压不住的血性被怒气激得暴发。王修大喊:“都出来!帮忙!” 四个如影如魅的锦衣卫突然出现,抱着李奉恕的腿和胳膊。万里挑一的锦衣卫直接被李奉恕抡出大门,摔得爬不起来。 李家自来血脉里带着刚愎暴烈的脾性,李奉恕怎么会没有。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了。欺人太甚,王修都觉得天命与人事皆欺人太甚!锦衣卫被李奉恕抡出去的时候王修被甩在地上,王修本能地觉得绝对不能让李奉恕这样走出王府,会出大祸!王修冲上前,双手一合,死死钳住李奉恕的雁翎刀。细长的刀身霎时血色弥漫,放血槽引下的血珠淋漓坠下,碎了一地。 李奉恕懵了,王修对着他跪下:“殿下,您要去做什么?” 李奉恕急促地喘息,吐出胸腔里抑郁的滔滔的火。 王修双手攥着他的刀,仰脸他看:“殿下,冷静下来,听臣说。” 李奉恕低头看王修,眼睛血红。王修宁静深邃的眼睛仰视他:“殿下,右玉被鞑靼围城算来在天承十月前,正是先帝驭龙宾天陛下接掌大宝之时。再然后……金兵围城,宣府总兵大同总兵都来勤王,山西境内兵力薄弱。原先是有卫所的,传递战报消息,只是先帝走时朝廷清洗锦衣卫,京外卫所全部受牵连,信息渠道全断了。臣自然知道这所有都不是战报迟滞三个月的理由。可是殿下,您想想,即便是这份战报,也是右玉被围三个月后才发出来的,必定不是第一份,前后送战报的人多半被鞑靼截杀。这份战报一路出山西进京城,披沥鲜血,终究到您手中,因为总有人坚信您必须要看到它,肝脑涂地,在所不辞!看在这些人的份上,殿下,守住心智,冷静下来吧!” 李奉恕血红的眼睛淌下泪。 王修双手鲜血淋漓,声音轻柔和缓:“殿下,右玉军民还有希望,您要救他们。” 李奉恕手一松,血色的雁翎刀直直摔在地上。李奉恕扶起王修,王修顾不上剧痛,用胳膊搂着他:“好了,好了好了。” 兵部侍郎蒋松亲自领兵配合大同新任总兵冯叶驰援右玉,陆相晟上书赈灾粮进展顺利,要求襄助援军。 鞑军已经包围右玉将近七个月,自己也是兵力疲怠。两军甚至未有对接,鞑靼主军从杀虎口撤退,押后部队和大晏突击先锋发生冲突。 奉摄政王令,先锋部队每个人背着炒面和水。晏军和鞑军在城外一番苦战,鞑靼无心再战跑得七七八八。 陆相晟在城下大喊:“有人吗?有人吗?我们是大同镇军,我们救你们来了!” 右玉城门表面破破烂烂,就是不倒。陆相晟近乎咆哮:“右玉开门!大同镇军来了!右玉开门!大同镇军来了!” 旁边有人忽然道:“右玉里……还有人吗?” 陆相晟道:“把晏旗挑起来,把所有旗都挑起来!” 大晏尚火德,所有晏旗全部红底金线,此时在空中寂静地翻飞,仿佛滴着血的招魂幡。林林立着,全都是刀劈斧凿金线刻的“晏”。 忽然有哭声。 先锋部队面面相觑,他们听见压抑嘶哑的哭声,微弱得似乎不在,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 陆相晟命所有官兵齐声喊:“大晏军队进城!全部避开!大晏军队京城!全部避开!” 他一声令下:“炮轰城门!” 阻挡了鞑靼六个多月的城门轰然倒塌,先锋部队冲进城门,全都傻了。 什么都没有。 右玉一座几万人小城,死扛着鞑靼十几万大军围困六个多月。 镇军见惯了沙场厮杀,看到这惨状,根本没忍住。冯叶指挥:“拿着水和炒面,去救活人!” 士兵解下水与炒面在一片废墟里搜寻活人。右玉里的人几乎都不成人形,他们终于明白为什么右玉里会有哭声。 救援的士兵们几近嚎啕。 小鹿大夫来看了王修的手,还好是皮肉伤,也得养着。缝了几针,不能见水。没见到鲁王殿下,非常不好奇地问:“咦,殿下呢。” 王修轻轻一叹。 李奉恕把自己关在书房一宿没睡,第二天急召周烈,和周烈谈论几天蒙古问题。 瓦剌鞑靼同出一源,语言习惯相近,但彼此争斗拼杀不休。太祖使用“以夷制夷”的法子,恩威并用,控制蒙古诸部力量此消彼长。太宗时期对待蒙古比较寡恩,征讨不休,蒙古几近民生凋零。然而太宗之后毕竟再无皇帝能有如此武力,抑强扶弱之策逐渐失效。土木堡之变便是瓦剌部俘获英庙攻进北京,也先由此统一蒙古,但不久兵败被杀,瓦剌衰落,土默特崛起,首领俺答汗称雄,向大晏称臣。俺答汗时期边境相对安稳。土默特衰落,蒙古又陷入战乱,大晏无力接管,现在的情况是,鞑靼胜出,逐一击破蒙古诸部,有望统一草原。辽东最先归顺的兀良哈部一直很忠诚,即是朵颜卫。朝廷为了省银子把给朵颜卫的粮饷都省了,朵颜卫逃兵渐多。 边境时有战事。一直没有官方互市,鞑靼人南下劫掠城镇人口,尤其是工匠。辽东冰灾,草原并未好到哪里去,缺乏活命的必需品就得抢,抢了就走。这一次被右玉硬抗了六个多月,他们可能也没想到。 李奉恕沉默很久。周烈跟着沉默。 李奉恕伸手拍拍周烈的肩:“不用急着往京营走,在家休息几天。” 晚饭难得丰盛一点,王修举着两只手,李奉恕拿着手巾帮他擦手指,一根一根,特别细致。小鹿大夫包扎得很有水平,手上都在手掌,手指还能活动。不过擦完手也没什么用,李奉恕能代劳的全代劳了。王修疼得恶心,苦笑:“我可知道你那会儿多能忍了,小鹿大夫给我清理伤口的时候我眼泪都喷出来了。” 李奉恕吹一勺汤,吹凉了喂王修。 周烈在一旁绷着脸狼吞虎咽,一点声音都没有。 李奉恕低声对王修道:“我进京之前,觉得名声怎么也不能像王莽那么差吧。现在看来,说不定我死了以后还不如人家。” 王修轻声道:“想做什么,就做吧。” 李奉恕对着雪白的宣纸。 当年太祖太宗手里的武威天下的大晏,败在李家不肖子孙。 摄政王拿着笔,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写了三个字。 李奉恕。 他盯着三个字,抬手缓缓在上面打了个巨大的叉,两笔重若千钧,力透纸背。 第53章 王修一睁眼,看见自己卧室里立尊塔。 “……老李?” 李奉恕面无表情,手里拿着手巾:“你洗漱不方便。” 王修两只手是皮肉伤,也够深的。那可是太宗杀伐天下的玄钢雁翎刀,得亏李奉恕一看王修握刀身立刻卸了力,否则手掌非断不可。小鹿大夫千叮万嘱不要见水,李奉恕大早端着洗脸水进屋,就那么看王修不安的睡颜。 王修一晚上没睡踏实,两只手又痛又跳,天擦亮的时候才盹着,做了个梦。原本打算今天干脆请病休不去值房,这一下给李奉恕闹得精神,只好起床。李奉恕用手巾给王修擦脸,擦得王修五官移位:“轻点轻点我的天!”李奉恕拉过木凳坐在王修床边,用手巾在王修脸上蘸。他自己跟自己生气,王修只好由着他胡来。李奉恕早上一贯起床困难,起床气特别大,难为他起个大早大丫头似的伺候王修。 李奉恕动作停了。王修以为终于挨过去,睁开眼,对上李奉恕直勾勾的眼神。王修一扬眉,李奉恕还要擦,王修向后一仰:“干净了干净了。” 李奉恕不吭声。 “今天什么也别想,跟周烈去京营。把太宗皇帝赐下的披挂都穿上,骑着先帝所赠的飞玄光,出城去看看。京城再大也是个城而已,皇城更小,困得久了,心胸都被挤窄了。” 李奉恕把手巾扔回铜盆,还是不吭声。 王修微笑:“把右手伸出来。” 李奉恕伸出右手,手掌向上。 曾经被德铳炸得血肉横飞,差点败血。总算长齐整了,斑斑驳驳的。一片大疤占据整个手心,从手心蔓延出来的数道疤痕像荆棘又像霹雳,绕过手背上下延伸,缠住手腕和所有手指。 王修笑,泰西一句什么诗,王的权杖缠绕荆棘,握住便要鲜血淋漓。 大晏的摄政王只有太宗的长枪和雁翎刀。 王修把自己受伤的右手轻轻放在李奉恕的右手上。 “咱们有同样的伤啦。” 李奉恕眼神一动,总算说话:“那你……今天别去值房。” 王修笑着摇头:“不去。我今天就在家看看书。” 早饭还是李奉恕代劳。真的不如下人伺候了,摄政王就没伺候过别人,热粥洒王修一身。王修没吃上什么东西,温温地对李奉恕笑:“受宠若惊呀。” 周烈在对面低头玩命往嘴里划拉粥,顾不上烫了。 出门之前李奉恕指挥下人把扶手榻搬进书房,自己不放心在空荡荡的书房里走一圈,捡了采光良好又不晒的地方,让下人把扶手榻布置好,吩咐大奉承门口随时候着人听差,好好伺候王修。 王修心里乐,以前真没看出来李奉恕如此婆妈。老李是古书里枕戈待旦怀刀而睡的将军,无论在山东还是在京城,身边都轻俭得仿佛军营,难为他还记得家里有这个扶手榻。 “把飞玄光和黑鬼都带着。这俩玩意儿在家里闲得发慌,沆瀣一气搞破坏。” 李奉恕默默点头。 王修说什么他都听的。 王修轻和的笑意在目送李奉恕和周烈离开之后,缓缓散去。 摄政王把关于安抚蒙古边境开互市的制下给内阁和司礼监,等内阁的票拟过了司礼监代皇帝陛下朱批也过了,才能在皇极门誊抄下发六部。王修极力把李奉恕赶出皇城,他知道朝廷会有如何的震荡。 大晏诞生的时代注定它的敏感。太祖太宗时期对于边境上坐立不安近乎憎恨的警惕隔了几代便松懈下来。英庙时给人狠狠一巴掌抽醒,大晏狼狈却也爬起来了。经过女真人,这种尴尬的被追着咬似的脸痛又被想起,这时刻要大晏低头,绝无可能。 大晏天子不能低头,大晏的摄政王可以。 王修心里一阵一阵寒凉。他来了京城才明白什么是皇权,太祖太宗的皇权,先帝成庙的皇权,天下在他们手心里捏着。无所不在的成庙,已经死去的成庙,曾经帝国的主宰依旧凝视着这片流血的大地……成庙知道李奉恕,成庙了解李奉恕!王修做的那个梦,他梦见李奉恕站在大晏无上显赫的祭台上。王修着急问他,老李你站在祭台上做什么?老李你下来! 赤血金线的晏旗铺天盖地,遮住了高高在上摄政王的脸,王修在骇浪一样的恐惧里突然明白—— 摄政王,就是奉向帝国的祭品。 捧一篑以塞溃川,挽杯水以浇烈焰…… 王修抓住胸口的衣料,手上的绷带缓缓浸红。 摄政王的制引起的何止震荡。内阁能言善辩的阁老们坐在建极殿值房面面相觑。 这个李奉恕,实在是太大胆了。 何首辅坐得挺直,窗棂的影子在他身上一道一道抽他。 安抚蒙古,是对的。可是,他们不敢。宣庙不敢,景庙不敢,成庙……没来得及。 皇帝没法提,朝臣更不能提。何首辅莫名想起摄政王归京第一天上朝,问皇极殿上方是不是悬着锤子,悬在皇帝的脑袋上摇摇晃晃。岂止皇帝脑袋上有锤子,臣子,读书人,每个人都被一个巨大的锤子遥遥地威胁着。身后名。决定读书人的一生终结与否的不是死亡,而是史官落笔的那一刻。流芳百世,还是遗臭万年? 何首辅感觉到那大锤子,顷刻间就能覆灭一切。 “诸位……谨慎吧。” 司礼监的富鉴之着实惊着了。他是秉笔提督太监,但一贯谨小慎微,皇帝什么意思司礼监就什么意思。皇帝再小也是皇帝。他一看摄政王的制,马上呈给皇帝,心里有些生气。摄政王应该提前奏明皇帝请旨,皇帝同意了再下制。这什么意思?让司礼监通知皇帝一下?再说内阁那帮拿名声当命的酸儒能同意才奇怪,这种主动向异族示好的票拟谁签?谁签谁就自己把自己拍死在史书里了。千年万年下去,留的难道是好名声?摄政王能豁得出去不要脸,内阁可豁不出去! 富鉴之难得脸色难看,小皇帝小小一坨陷在龙椅里,听富鉴之简明地讲了摄政王想干嘛,神色倒是没变。他用小手翻着大大的图版书,一页一页。富鉴之认得那是安徽滋兰堂的套印彩图本《三国演义》。名画家郑千里起的稿,经典徽派精致婉丽的雕版,印出来的连环画生动明艳,尤其是滋兰堂擅长多色套印,非常难得,市面上千金难求。 《三国演义》当过一段时间禁书,但是屡禁不绝,朝廷也就不管了。这套书是南京送来的,小小的皇帝陛下很喜欢,没事翻一翻。富鉴之讲完摄政王的制,半天不见皇帝陛下回应。 皇帝翻一会儿书,悠悠问富鉴之:“大伴最喜欢三国里的谁呀。” 富鉴之没来由觉得这个问题很严峻,脑门有点汗:“奴不怎么看三国的故事……” 小皇帝笑着摇摇头:“大伴不说实话。算啦。” 富鉴之看小皇帝随手翻到“三顾茅庐”,妇孺皆知的典故,也没什么新奇,小皇帝却盯着那色彩明快活泼人物栩栩如生的插图仔细研究。又好大一会儿,小皇帝轻声道:“三国禁不了,大伴知道为什么吗?” 富鉴之低头:“奴愚昧……” 小皇帝幽幽长叹:“演义里的刘皇叔是读书人对君王执着的梦想。真正的那个诸葛武侯,也是君王们对臣子的期望。” 富鉴之只是垂着头。小皇帝看他:“殚精竭虑,死而后已,从无私欲。今后的人间,还有那样的人吗?” 李奉恕也知道王修为什么非要让自己出城。飞玄光在鲁王府的马厩里闷得发疯,这几天眼看着要把鲁王府的马厩踏塌了。飞玄光撒蹄子狂奔,黑鬼跟着撒欢儿。摄政王出城检阅京营,京营还记得天神一样的摄政王,武人对力量的崇拜直接而简单。飞玄光肩高比成年男人还高,黝黑巨大的怪物,被摄政王骑着,却成了理所当然。 “吾王!” 京营欢呼。 出了京城,天地都大,李奉恕的心瞬间被清理得干干净净。他对着周烈一横长枪:“来!” 京营喝彩,周烈笑骂:“我可不一定输!” 京营嘘他。 周烈拎枪催马上前应战,马却原地打个圈儿。饶是见识过沙场的军马,还是被飞玄光吓着了。京营暴发大笑,周烈怒夹马腹,对着李奉恕冲过去。 飞玄光兴奋得眼冒精光,长嘶一声奔上前,两方长枪一撞,摄政王和周将军惊世的完美膂力终于等到可以匹敌的对手。 京营的欢呼响彻云霄。 李奉恕和周烈打了个酣畅淋漓,最后周烈落败。周烈的力量得益于经年累月的熬打苦练,李奉恕是天生神力。周烈的马是普通军马,李奉恕的马是巨大无匹的怪物。周烈喊:“殿下,太不公平了!” 李奉恕难得舒展,跟着大笑:“我是你的王,你跟我讲公平!” 京营操练着,李奉恕骑在飞玄光上观看,无意中瞟到远处一点粉红。他抬腿跳下马,按着雁翎刀走过去,惊诧地发现……那是一株桃花。 京营驻地荒僻,加上天气不正常,一直苦寒,该是春天的时节,春天不至,城中都许久没见植物,城外怎么会有桃花?周烈跟过来,低笑:“殿下也看到了。这株桃花盛开在这里,这么漂亮,京营一帮老粗也觉得可惜了,吟诗作画咱们一项也不行。可是咱们喜欢,它能开在这里,就是咱们的荣幸。” “你们在照看它?” 周烈笑意更大:“桃花儿在照看我们。” 李奉恕用手指小心翼翼拂下一片花瓣。王修的眼睛果然是桃花眼,李奉恕想,都是桃花瓣儿这样柔润圆融却带尖儿的形状,一笑春风就来了。 李奉恕用手帕包住花瓣,解开护心镜,稳妥地放好。 王修在书房的扶手榻上打盹,手搭着一本书,摇摇欲坠。他听见细微的响动,缓缓睁开眼,不出所料地一笑:“老李。” 摄政王解开护心镜,珍而重之取出手帕,展示给王修:“城外有桃花开了。” 窗外添色渐渐暗下来,摄政王泡在晦暗的光影里,仿佛一尊陈旧的战神像。战神谨慎地摊开手帕,轻轻呵护一片桃花瓣儿。 “我想带回来给你。” 第54章 王修手受伤,顶替他的是中书科新任笔记。年轻人,才学不错,长得清秀斯文,就是一举一动都死板板的。摄政王跟王修嫌弃他:“做什么都一脸心如死灰。” 王修头痛:“那叫肃穆端方……” 李奉恕记不住人名,王修料想他压根不知道这个笔记是谁:“这位是何首辅的外甥,赵盈锐。” 李奉恕连着几天不上朝,在院子里伺弄地,预备天气转暖种上东西。天子脚下的亲王府都是做小伏低的规格,鲁王府本身又更简陋,还荒得不成样子。李奉恕从山东回来领着王府奉承司所有人断断续续收拾一个月,花园还有三分之二没法看。这样开荒的事,摄政王爱亲自动手,是个乐趣,因此也不求宗人府。昨天特地在书房西窗下专门辟了一片土周围垒上砖,打算栽一株桃花。王修很稀奇:“你什么时候对花卉有兴趣的?在山东时你可把花园里的花都扔了。” 李奉恕看他一眼:“桃花好看。” 王修两只手都伤着,理直气壮犯懒,披着李奉恕的毛皮斗篷坐在院子里看他干活儿。斗篷对他来说太大了,四下一裹陷在里面,只露个尖尖的下巴。他手边有书,不方便翻,也不想指使下人,就把书摆在眼前。难得有好春光,李奉恕带回来的那片桃花瓣儿夹在书本里。 王修说回赵盈锐:“这位有真材实料,不要因为何首辅就不待见他。赵盈锐并不算多才智出众,胜在为人稳重,在国子监各科成绩都稳定,永远是“甲”。还是一班的斋长,督促同窗诸生功课,坐卧行动,样样井井有条进退有度。” 读书的事,李奉恕听王修抱怨过。大晏科举并非想考就考,必须有县乡各级学中的保举。要想得到保举,在学中每年考校必须甲等,学正才会写保荐信。要考校的科目非常多,大晏律令,御制大诰,四书五经,作文,习字,以及礼射数。林林总总十数科,全部考合格了才能参加科举。以数算一例,“诚心不让人活”,田地面积,买卖盈余,甚至一只箱子随意砍几刀然后计算截面大小。王修说当年他在学中最怕的就是数算,每月一次各科考校不合格要挨打,为了数算挨过好几次。那时说起来,王修仍心有余悸,做梦都梦见数算先生打他板子。 这位赵盈锐,一次都没挨过。 倒不是先生偏心,考试等级不到一视同仁都得被修理,全国哪里的学府都一样。那可见赵盈锐确实有两把刷子。李奉恕原来嫌他丧气,既然被王修一顿夸,又觉得也行,心如死灰……就死着吧。 闲聊赵盈锐,何首辅就上门了。 李奉恕还是蹲着伺候地:“让他到这儿来。” 王修站起急急往书房走。李奉恕仰脸看他:“干什么去?” 王修不解释,让下人给开了书房门跑进去,站在槅扇后面。后脚何首辅昂首阔步怒气冲冲走进二门:“殿下应该先跟臣,跟内阁商量一下。” 摄政王一直很好奇读书人到底想的是什么。 名?利? 德宣内外,声溢庙堂的名? 钟鸣鼎食,堆金积玉的利?还是——朝笏满床,四世三公的权? 大晏的首辅们,和皇帝的斗争贯穿三百年。皇帝想要加商税,高首辅祖父是放贷的,亲爹是官商,于是高首辅差点跟皇帝撞柱死谏,写《上罢商税揭》。皇帝想要收矿税,李首辅家是开矿的,从河北开到辽东,所以李首辅声泪俱下指责皇帝穷奢极欲加派小民,上《请停矿税疏》。李奉恕毫不怀疑如果那帮山西商人捧出来一个首辅,新首辅会主张晋商往外族贩卖火器军粮合法。 他第一眼见到何首辅,便觉得这是人臣的模范:惜字如金,阴阳怪气,官威澎湃,不戳不动弹。可是这位也是帮过李奉恕的,在太庙里真情灿然地喊李奉恕“摄政王”,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也许君臣的典范是想看两厌,又谁也离不了谁? 何首辅从鲁王府大门冲进二门,顾不得自持贵重,这又求的是什么? 李奉恕锄杂草:“跟内阁商量,内阁就同意了?” 何首辅斩钉截铁:“不同意。” 李奉恕拄着锄头:“开互市是不是对的。” 何首辅居然没否认,只是沉默。 “何卿知道右玉么。” “臣……知道了。” 李奉恕似笑非笑:“金兵围城,这次幸而有右玉死扛近七个月把鞑靼大军堵在杀虎口外。这是大晏得天之眷,得先皇们庇佑。若无右玉呢?女真鞑靼一东一西兵临城下,何首辅读过《瓮中人语》没。” 去你娘的机锋。李奉恕拎着锄头抬脚走出菜畦,直接对着何首辅走过去:“孤没事儿就爱数《瓮中人语》里有几个‘虏’字,何卿数过没?”何首辅的身板单薄,向后退一步。《瓮中人语》,记录靖康时二帝“北狩”,一个字一个字。 “殿下这是自比赵构?” 摄政王太高了,比何首辅高了一个头一个肩。李奉恕也挺吃惊,以前没发现职重朝端素有决断的何首辅……这么矮啊? 何首辅站直了,仰头看李奉恕,决意再不后退一步:“臣明白了,殿下不在乎身后名,那臣就讲点实际的。太祖皇帝太宗皇帝文治武功,胡虏蛮夷敬畏天子朝,不敢乱生事端。之后也不是没想过继续以夷制夷。辽东杨经略曾经提出过‘款西虏制东夷’,鞑靼对战女真,战事有利就赐赏银,边境民间的‘互市’睁一眼闭一眼就过去了。结果是鞑靼与女真暗通款曲,小儿嬉闹一般打一打,朝廷就要赐银,景庙一朝对鞑靼赐银超过两百万两!殿下说安抚鞑靼,可朝廷再没有两百万两了!” “赐银不管用,就不赐。鞑靼不听话,就换个听话的。” 何首辅深深吸一口气:“鞑靼不听话,换谁,换土默特部?殿下,臣要忠言逆耳了。世宗时庚戌之变,土默特也南下围过京城。殿下,不止女真人,蒙古土默特部也在京畿烧杀抢掠过。何须去《瓮中人语》里数‘虏’字!” 王修站在书房槅门后面,抽一口凉气,几乎喝彩,何首辅终于把这个大脓包给挑开了。九十年前,几乎一模一样的惨况。土默特部杀到京城下面要求开贡市,朝廷到最后其实也没答应。 “殿下,九十年前世宗决不答应,九十年后您倒是要开互市。大晏是终于跟蒙古低头了?” 李奉恕沉默。 舅甥长得像。何首辅就是老了三十岁的赵盈锐,他应该年轻过,读书人的弦歌意气还没被人事倾轧磨掉。何首辅千锤百炼的面皮与神情终于松动,他面露哀戚,怒视李奉恕。这里不是太庙,不是朝堂,不是建极殿内阁值房,就是鲁王府的院子,飘渺着新翻泥土的气息,总算有春光回暖的意思…… 何首辅豁出去了。 “殿下跟臣提右玉。殿下如果优抚鞑靼,右玉幸存之人情何以堪?” “何卿错了。开互市也不是朝廷低头,更不是大晏天子低头。” 何首辅一愣,什么意思? 李奉恕抬手,指自己:“是我,李奉恕,摄政王,千古佞臣一意孤行。” 何首辅张开嘴,说不出话。 “脸不脸的,不提了。何卿只说,现在这个境况,拉拢蒙古诸部到底是不是正确的。” 何首辅更加动容:“殿下……” “右玉……孤要的是,不会再有第二个右玉。” 安稳是相对的。土默特最盛时,边境能算得上“安稳”,还闹过庚戌之变。 何首辅闭眼长叹。 “即使庚戌之变,皇室朝廷也没动过南迁的心思。太宗皇帝迁都北京说了,天子守国门。天子尚小,孤替他守。” 何首辅艰难道:“殿下,内阁不会答应的。不论是和鞑靼开贡市还是和女真开贡市,内阁决不答应。但是……陛下会同意的。” 李奉恕笑一声:“何卿如何知道。” 何首辅长长一揖:“殿下决心转乾坤定社稷,臣明白了,臣不多说了。只盼殿下深思熟虑,臣预祝殿下得偿所愿。” 何首辅告辞。王修推开书房的门,看李奉恕。王修的面容总是很平静,目光深而专注。李奉恕笑一声:“你也不担心。” 王修轻轻一笑:“建州围京时你杀出城去我便想好了,文官难道不能殉国?这一座皇城,最该殉国的就是文官。真到那境地,眼睛一闭,该走就走。所以我一直对你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别害怕,我陪你。” 第55章 摄政王连着几天没上朝,就算上朝了也没意思,那帮朝臣吵架的词儿他知道。优抚蒙古,朝臣得跟他磕头。摄政王还没死呢受不住这么三天两头的大礼。先让朝臣吵,吵累了没劲儿就歇歇,省得一致对付他。 王修知道李奉恕是铁了心,鲁王殿下什么都不要了。生前身后的名,不要了。 摄政王在辟出来的菜畦里穿着短打干活儿,不远处石砖上搁着扶手榻,王修裹着毛皮斗篷看他。什么都不必说,李奉恕听到迟来的澹荡春风轻轻拂过。 王修不着急,耐心等着。李奉恕叹口气,站起来:“我这就进宫。” 王修笑起来。 下人伺候李奉恕净手更衣,王修在一边叮嘱:“陛下虽然年幼,但惊人早慧。你务必不能着急,把前因后果解释了,陛下就算一时不能接受,你也不能黑脸,听到没?” 李奉恕默默听王修絮叨,不知道想到哪里,怅怅:“死爹了,能不早慧。” 王修被他噎得一愣。 下人帮李奉恕穿戴常服。大晏尚火德,朝服常服火炎炎一大片。李奉恕平时穿黑的多,暗花都没有,就是黑的。坊间神叨叨说李奉恕是玄龙,王修翻个白眼,李奉恕穿黑是因为黑的耐脏,黑色的布料好染所以便宜。每次看李奉恕换常服,蓝中衣红罩袍,衬得他眉目发亮,面色竟然也白净几分。太祖皇帝倒是很有审美,也许因为老李家都黑才尚正红赤朱的。 王修略略拍拍李奉恕的肩:“君臣态度要端正。” 刚下朝,皇帝还在皇极门没走,圆圆一坨缩在龙椅里,嘟着小脸郁闷。富鉴之劝:“陛下,实在困就回去躺躺?” 皇帝陛下板着脸,看着大开的三关六扇菱花槅门。朝臣都已退走,皇帝陛下就不走。富太监心疼:“鲁王殿下今天没来上朝。殿下要是累,不如回去小憩一会儿?” 皇帝的小手够不着龙椅两边扶枕,只好放在自己腿上。也不能靠着靠枕,小小身板儿罚坐一样。富太监越看越难受,心里开始痛骂李奉恕,槅门外面惊天动地一个喷嚏。小皇帝被吓得差点坐着蹦起来,惊恐地睁着圆眼睛往外看,槅门外的人影子一晃,挡住阳光。 ……还能是谁,当然是摄政王。 李奉恕一进门,小皇帝跳下龙椅,整个人就不见了——太矮,不如御案高——绕过御案走出来,非常严肃地仰头看李奉恕:“李卿。” 生气了。 李奉恕判断这小家伙正在生气,原因很复杂。所以只好拱手:“陛下。” 幸亏皇帝只有丁点大,摄政王不弯腰也得弯腰,更恭敬一点。小皇帝努力拿出威仪来。可惜人太小,威仪也不大。 “李卿下的制,我看了。难道李卿不应该先上折子请旨?” 高大的摄政王半跪在皇帝面前,神情温和。太小了。李奉恕想,小孩子太小了。他觉得这才是天理命运最深处的玄机,这么小小的孩子,是如何长成大人的?他当然没见过先帝幼儿时期,只记得先帝虽然瘦弱,个子着实不矮。先帝也曾经这么小么?小小的脸,小小的手,小小的脚,从幼儿一日一日长成大人—— 李奉恕用右手托起小皇帝的小手。小胖手虚虚拢成个拳头,蜷在李奉恕瘢痕斑驳的手心里,像只小笼包。小与大,娇嫩与胼胝,白净健康与创痕狰狞,对比得触目惊心。皇帝的小手指无意识抠一抠李奉恕手心,仿佛想把这一片疤给抠下来。 李奉恕轻声道:“不行。陛下,这一件,只能臣先下制。” 富太监被一个霹雳打醒了似的明白过来。想左了!摄政王先皇帝下制,这以后能说的话就多了。全推给摄政王也不是不行。富太监心思电光石火间转了几千转,皇帝尚未成年亲政……富太监觉得难以置信,摄政王真是这么想的?不像惺惺作态。 皇帝非常有气势地长叹:“可是李卿,万一优抚失败,蒙古得了好处又翻脸呢?” 摄政王低笑:“所以要细细筹措。至于翻脸……他们是迟早要翻的。臣要做的是尽量拖延,让大晏边境多喘两口气。” 小皇帝垂着眼睛沉默,顺便忍下一个哈欠。困意没被哈欠带出去,泛上眼睛,水汪汪的。摄政王笑:“陛下困了啊。” 富太监恰到好处插一句:“陛下这几天一直睡不好。” 没有殿下抱着遛弯儿。富太监心说,陛下晚上睡不好中午两个盹都打不了。这么小的孩子思虑这么重可怎么得了。 李奉恕起身一把抄起皇帝,皇帝小脸埋在李奉恕胸口,声音闷闷的:“我梦见爹爹了。” “梦见他什么。” “很凶。” 李奉恕把皇帝放在龙椅上,从袖中掏出一封信,声音和缓:“陛下,臣给你带来一件东西,你可能喜欢。” 皇帝眼神有点迷茫:“什么呀。” 李奉恕慢慢摊开纸张,熟悉的字体惊得小皇帝瞬间清醒。他太熟悉了,先帝的字迹。 “陛下刚出生时,先帝给臣写的信。” 皇帝小嘴又张开了:“爹爹……哭了哦?” 他写是这么写……不过李奉恕决定承认:“陛下是先帝第一个孩子。” 皇帝小手按在信笺上,想透过自己感受不再见的父亲遥远的温度。他小眉头蹙起,非常不解。他以为爹爹不喜欢他。 这也是李奉恕的疑惑。李奉恕少年时盯着砖缝里的枯草发呆,心里也总是纳闷天底下当爹的为什么总是要生吃儿子一样。李奉恕记得娘去世,他明确看见天崩开,崩得真真切切,不像幻觉。景庙驾崩,就……没感想,不痛不痒。这种想法大逆不道悖逆人伦,李奉恕却犯不上自己蒙自己。 小皇帝继续抚摸信笺。信笺上有陌生的爹爹,笔锋一贯如亭亭孤松,难得掺了几丝急促狂喜。 “六叔,我想爹爹。”小皇帝难过。 “我也想他。” 皇帝陛下把信笺折起,不假富太监的手,稳妥地塞进自己小小的前襟中。李奉恕帮他把翘起的一角塞平整。皇帝伸出双手,摄政王抱起来,在皇极门里来回溜达。 皇帝终于舒爽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又抠一抠摄政王常服的补子。这好像是一只传说中的神兽,长得像白虎力大无穷……什么来着。 皇帝睡着了。 富太监抹眼睛。 皇帝睡不着,太后也睡不着。太后已经没办法了,鲁王进京摄政她拦不住,粤王进京她也拦不住。李家男人都是王,都厉害,她什么都不是。皇帝总是夜惊,太后天天去大隆福寺烧香祷告,琢磨着请高僧做场法事驱驱邪。富太监知道她在害怕什么。粤王李奉念都好几个庶子女了,鲁王李奉恕年富力强春秋鼎盛想要孩子还不容易。摄政王的子嗣……女儿还好说,儿子怎么弄。现在摄政王没有私心,难保以后啊。 摄政王看不见富太监,只是抱着皇帝在皇极门来回走。 粤王一早来找过皇帝,表明宗室全部反对鲁王开贡市。皇帝静静看他,粤王也是那样半跪在皇帝陛下面前,轻声道:“陛下,臣非是和鲁王争权作对。率土之滨,皆为王土。王土之上,该有的人,该做的事,一样也不能少。” 皇帝轻轻吐口气。 “六叔。” “嗯。” “朕同意了。” 李奉恕回家,告诉王修,司礼监批红准了摄政王制。内阁不会同意,好赖皇帝同意了。李奉恕脸上不见喜色,王修本来想用粤王李奉念上宗人府的书讽刺他一下,看他脸色凝重,决定不惹他。 李奉念拖家带口在广东混得枝繁叶茂家大业大,比李奉恕在山东强多了。李奉念到京城没几天,就上书宗人府申请广东往京城送东西。李奉念在广东舒服惯了,刚回京城竟然不舒坦。吃食挑拣,穿用也挑拣。食材布料香料还要泰西乐工粤菜厨子,连物带人列了长长一篇单子,等待宗人府批复,一核准马上从广东启程。而且在广东好几个庶子女,和皇帝一样,是启字辈。宗人府刚刚回复姓名,这几个名字就上了王修的案头。李奉念活得讲究,李奉恕活得将就,还死活不让小花从山东送东西来。 李奉恕瞄一眼名单上的“启”们,非常直接地看王修。 “我不会有子嗣。” 王修一怔,李奉恕盯着他幽深的眼睛看,一字一句:“我这一脉,到此为止了。” 第56章 小鹿大夫给王修拆线,拆完线王修看自己两只手一左一右握一条大蜈蚣。王修的手是典型读书人的手,骨肉匀停手指修长,突然多两条恶狠狠的疤,王修一看都愣住了。小鹿大夫安慰他:“有些伤患是这样的,疤容易比别人的清晰厚重。但是时间一久,也就淡了。” 王修反复看自己两只手:“小鹿大夫,蜈蚣也入药吧。” “自然,天赐万物皆可入药。蜈蚣虽然是五毒之一,本身却是一等一的攻毒散结通络止痛的好药,可杀鬼疰瘟疟,破一切蛇虫鱼毒。天生万物相生相克,蛇毒凶险,蜈蚣却是能克蛇毒的。” 王修原本表情怅然,忽而笑道:“攻毒散结,通络止痛,破鬼疰瘟疟,好作用。” 他一手攥一条,狰狞得坦坦荡荡。 李奉恕去上朝,王修猫在府里哪里都不去。锦衣卫指挥使司谦走后门来得无声无息,对王修笑。王修屁股都不抬,对司谦也那么笑,对着笑半天司谦先绷不住,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递给王修。王修用两根手指夹着略略一看,粤王申请的那一篇长长的单子宗人府批了——宗人府批粤王倒是快!王修笑:“这么重要的事,麻烦司指挥亲自跑一趟啊。” 司谦权当听不出来揶揄。锦衣卫被清洗的惨烈教训就在眼前,司谦能当指挥使纯粹因为他前面的人死完了,他必须总结经验教训。锦衣卫这种不见光的组织,只有全盛的权力才能保全。往前三百年,锦衣卫最炽盛的时代,指挥使全部是掌权者近臣。根据司谦分析,自己成不了摄政王的近臣。成不了近臣,不如巴上真正的近臣。反正锦衣卫跟“清正”这种名声没关系,那就当个佞幸。司谦坚信摄政王有权倾天下的时候,他等着那个时刻来临。至于皇帝亲政与摄政王之间缠斗,两方中间必有一伤,司谦估摸着自己活不到那会儿。 “重要的事自是有,要不是万分为难,也不会来打扰王都事休养。诏狱里那位,日日听墙外的天气,都魔怔了。”王修眨眨眼:“诏狱里魔怔的可多了,到底哪位?” 司谦叹气:“还能谁,白敬呗。” 王修一扬眉。司谦只好继续解释:“成庙在时因为魏逆下的狱。这没什么好说的,咱们诏狱只听帝王的,帝王说下就下。不让用刑,也不让提审。既然如此,为何非要关着?我愚笨,怎么也想不明白,所以想跟王都事讨一讨提点。” 王修倒敛了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司谦按旨办事,完全可以不掺和这种事。肯为阶下囚求到摄政王面前,也是存了三分怜才的心思。白敬被朝臣斗进诏狱,锦衣卫反而有如此胸怀,王修颇有些感慨。 “你是不是跟殿下提过了,殿下什么都没说?” 司谦想起殿下去过一趟诏狱,随意翻了翻花名册。当时他硬着头皮讲“白伯雅”,摄政王表情一点没动。 “正是。” 王修捻一捻手心里的蜈蚣:“我知道了。” 这一件事算是妥了,司谦心里长长吐口气。他有救人的心,到底害怕跟着吃挂落,万一上面觉得他被白敬买通了,他们俩全完。说起来白敬能买通他个什么穷得叮当响。还不就是……将帅难得,他这么干,也算对得起大晏这片大好河山了。 王修看他还不走:“还有事?堂堂指挥使,痛快些。” “这一件,倒是小事,抓了个蒙古来的探子。先审过了,那人说自己不是鞑靼部的,是土默特部的,奉九娘子之命来中原给摄政王送信。以前抓到这种满口胡扯的打一顿发落了,可是王都事特别嘱咐过注意北边来人,所以先关着,等王都事去看。” 王修惊奇:“他说他哪里人?” “土默特部。” 王修深深地看一眼司谦:“司指挥,这一件,恐怕是最大的事了。” 那蒙古汉子被关在牢里,被揍得够呛,一身一脸的伤,倒也不着急,就闭着眼养神。如能完成使命,是天意。不能完成使命就这样死了,也是天命。他被抓得也不冤,想是遇上同行,被高人识破,没甚脾气。 他被抓得倒真是不冤,一进京城就给人盯上了。农耕放牧虽然都是风吹日晒辛苦劳作,身体损伤部位却不一致,无论口音打扮如何乔装,眼睛毒的暗卫一眼就看出来。自从进了大牢,他唯一说的一句话就是:“我要见你们王。” 再往下,怎么被打都没声音。 牢中无日月,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天,他听到响动,再一睁眼,牢房栅栏外面站了个年轻人,踩在火光缭绕的污秽上,只有一对眼睛是亮的,狼在夜色中幽幽冥冥的眼神。 蒙古汉子微微眯眼,打量牢外的人。放牧的相畜生,他们这一行就是相人。这个年轻人不是什么善茬,但绝对不是个王,更不可能是天子。王者手里两把剑,这个年轻人是把暗剑。 有日就有夜,这年轻人只能站在夜里,他不承认,他会承认。 蒙古汉子笑一声。 “我要见你们的王。” 年轻人双手套着黑皮手套。上好的皮子光亮如镜,倒像是铁打的什么凶器,锐利流光,被年轻人戴着,剜肉割骨,淬血锻魂。 年轻人笑:“王岂是你说见就见。” “你是王身边的人。” 年轻人笑容称得上善意,火把的光在他脸上受惊地一明一暗。他没反驳。既然都到这一步了,就听天的。蒙古汉子伸手往上一指:“他让我来的。” 年轻人好奇:“谁?” 蒙古汉子还是那个姿势,往上指,两只手拷在一起,沉重的铁镣往下坠,他还是那个姿势。 年轻人一挥手:“你们先出去。” 蒙古汉子谛听脚步声都离开,对年轻人微微一笑:“鲁山君。” 王修一听这三个字,差点没站住。他伸手扶住牢房血腻腻脏兮兮的木栅栏,幸亏戴了皮手套——他恍惚间竟然还想这个。 王修盯着蒙古汉子:“从实招来,你怎么穿过边境,怎么一路来京城的,还有……你从哪儿知道那三个字的!” 对方在牢房里嗤之以鼻:“穿越边境倒是不难,贿赂晋商混在商队里从张家口进来的。我原本的任务根本就不是来京城,只是穿过张家口找山西的卫所。哪里知道你们自己的卫所被你们自己给清洗了。任务没完成我也不能回去,只能继续往东走,沿路竟然一个卫所都找不到,只能越来越往东。既然如此,只好进京,直接找你们王,找不到,我也不算愧对九娘子之命。” 王修心里一动:“你……进大晏多久了?” 蒙古汉子长长一叹:“七个多月吧。” 所有事的乱麻渐渐理成经纬,浮出水面,淋淋漓漓往下滴着血。 蒙古汉子笑了:“你想到了?当初你们卫所还在的话,何至于此。” 王修背后的衣服透了。他面无表情,脑子越转越快。冥冥中可能真的有天意,天意看着所有的一切。他以前有个同窗说,二十三史唱起来全是悲壮,读起来只有血泪。 “所以九娘子之命到底是什么?” “我要见你们的王。你说的做不得数。” 王修走出大牢,司谦领着几个旗官等他,看他脸色不对:“这个人……有问题?” 王修摇头:“没什么,先关着,殿下自有决断。” 司谦立刻安排马车送王修离开。王修坐在马车里轻微摇晃着。他隔着皮手套扭手指,闻到手套上的血腥味,可能是黑牢里沾上的。这手套原是李奉恕的,李奉恕不爱戴,真的骑射舞枪戴手套就没准头了。王修戴倒是正好,戴上像有一双铁手。王修微微撩开马车窗帘,观察京城熙熙攘攘的人群。天子脚下的人群也得努力活着,这样拼尽全力又有希望地活下去——全京畿,全河北,整个大晏,勠力同心地活着,就是人间胜景了。 老李不爱听商贾之事,陈家兄弟来鲁王府宣讲他就避出城外练兵,让王修听他们讲,王修听懂了再跟他说。陈春耘跟王修笑:殿下不爱听这铜钱进出,也确实没什么有意思的。神庙刚登基时,北京菜市场只有大白菜。神庙当朝十数载,菜蔬米面河鲜海鲜从全国各地涌进北京,单只海产种类,南方都不能比。王都事你说,这算不算政绩,能不能被青史记一笔? 陈春耘还是笑:什么民心所向,民心在哪儿?我一个沾染铜臭满眼阿堵物的,只好说,民心在菜篮子里。 街上小贩悠悠吆喝,王修放下马车帘子。 王修到家,已近黄昏。李奉恕坐在书房里,手里搦着毛笔,听见响动,抬头笑一笑:“去哪儿了。” 夕阳拖着不走的余晖也尽数在李奉恕身上,赫赫而辉煌。王修摘了手套,走到李奉恕身边,沾一沾明亮温暖的光。 “怎么这个脸色。我听那班朝臣吵一天架都没事儿。” 王修压低嗓子,气流从他的嘴里微弱却清晰地带出声音:“锦衣卫抓了一个探子,自称从土默特部来,身上有九娘子之命。我问他如何自证,他告诉我一个人。” “鲁山君。” 李奉恕愣了,看王修。 他当然知道鲁山君是谁。 先帝给他写信,署名永远是……鲁山君。 “他七个多月之前进的边境,刚好赶在右玉之围之前,应是土默特部想通风报信,却找不到卫所。那时候,那时候……” 先帝油尽灯枯。 什么都顾不上了。东厂,西厂,锦衣卫,曾经重用的朝臣,救不了陛下,救不了自己。 李奉恕沉默良久。他记得刚回京时宫中远远近近刀枪相撞的喊杀声,吓得小皇帝差点折过去。他记得先帝停灵时上空哀嚎徘徊的阴风。 先帝死的时候,真正是孤家寡人。 王修两只手心里的蜈蚣剧烈地痒,痒得钻心蚀骨。他一只手搁在李奉恕肩上,狠狠攥紧。 “他说一定要见王,其他人说话不作数。” 李奉恕握住自己肩上的手:“行,那就让他见说话做数的人。” 是真是假,是人是鬼,有个说法。 第57章 摄政王当然不能说见就见,王修绝对不允许任何有损摄政王尊贵的事情发生。他找到司谦,表情近乎愤怒:“谈谈你们。” 司谦疑惑:“我们?” 王修左手掐住右手,非常疼。他语调强硬:“细作,间,谍,你们。” 司谦上下看王修一眼,突然笑了:“王都事这是怎么了。” 那个慢条斯理的笑容从未出现在司谦脸上。那么笃定而缓慢的微笑,根本不是一个灰头土脸战战兢兢熬日子的指挥使。王修瞬间就明了,自己对面这个,到底是一个帝国所有间谍们的长官。所以他决定干脆开门见山:“那个土默特探子让我很不舒服。” 脏兮兮的阶下囚上下扫一眼王修,王修当时觉得一股寒噤从脊梁下往上走,顶住胃部,让他想吐。他有一个瞬间觉得自己没穿衣服。 司谦了然,王修坚决不能让这探子冒犯摄政王。他用拇指抹抹下巴,答非所问:“王都事知道我家祖上是干什么的吗?” 王修一愣:“这个……” 司谦很自然:“相师。对,就是大街上给人看相的骗子。” 王修张着嘴:“啊……” 司谦笑得挺潇洒:“我这个锦衣卫是世袭来的。当初祖上江西人,太宗年间被召进京参与编纂《大典》中的《人象大成》,就是相术。历代看相下来,积攒一点人脉。曾祖父是佼佼者,以看相断事闻名,被召进锦衣卫。” 王修表情倒是严肃,听得认真。 “王都事大约见过街上举个幡给人相面的。不必多想,都是骗子。这里面有我们这一行密不外传的秘密:所有相师说出来的东西,都是相面者自己说出来的。” 王修一惊,他大约不支持神灭论,没想过相术竟然都是假的? 司谦声音放缓,有一种奇异的节奏,牵着王修的思维:“什么是贵?体貌敦严,声音舒和语调平稳为贵。什么是贱?孱弱枯槁,声音尖利语调急促。这是最简单最初级的相术,你看,体貌敦严自然是因为饮食良好,不必镇日看人眼色。谈吐舒和平稳,因为贵人总是一锤定音的,说什么是什么,无人反驳,他心中也自然不急。反之,贱人无甚钱去吃食,平日里看人脸色巴巴结结唯唯诺诺,神色自然猥琐。何人愿意听贱人胡扯?贱人怕被喝止,想说什么必然争争不让急急促促。倒过来想,不就行了?” 王修听得瞠目结舌:“从来也未想过!” “我曾祖父相人断事,猜人职业从不出错。一日有人打扮得体体面面来刁难他,他大笑:‘你不好好磨豆腐,装什么读书人!’祖父奇怪,曾祖父如何猜出来的?曾祖父回答:‘观他走路身子往一边斜,必然是平素干体力活只往一边使劲。双手白嫩似女子,手掌内手纹几不可见,必然日日搓揉什么。身上一股淡淡咸味,又不像打渔的。林林总总,可不就是做豆腐的?推磨盘,挤浆液,点卤水。’” 王修呆呆听着,司谦笑意还是正正好:“王都事想起来问我这些‘小道’,也是想听个新鲜吧,不登大雅之堂的把戏。细作间谍之事,交给我们锦衣卫便好。” 王修对司谦长长一揖:“听君一席话如醍醐灌顶。这并非‘小道’,是相人的‘大道’,都是我未曾听闻未曾细想却震耳发聋的道理。” 司谦连忙躲避:“不敢不敢,王都事是读书人,卑职受不起。” 王修很认真:“所以锦衣卫都是这么训练探子的么?” 司谦乐:“王都事这是想当探子?那可不好办,真正探子间谍都是貌不惊人的,王都事太显眼。” 这马屁拍得自然舒适,王修笑一笑,表示收下:“只是好奇,想起来那些泰西传教士,估计也是不怀好意,却在大晏动弹不得,在街上哪儿哪儿藏不住。” 不过司谦倒是仪表堂堂的,王修当初愿意搭理他,也得亏他长得不错。司谦叹道:“而且多为贫苦人家。但凡能供得起读书的人家,哪有不让孩子读书偏要干这行的。” 王修神情一动:“我倒是想起一位史指挥……” 司指挥反而一怔:“神庙时的史指挥?” 王修点头:“正是。” 司指挥唏嘘:“孤身一人进朝鲜入倭国数年寻访侦情,吾辈楷模。” 有传说这位史指挥却是魁梧倜傥。美人计大概不止美女,美男也行。 王修最后又向司谦一揖:“今后如遇困难,要多麻烦司指挥不吝赐教了。” 司谦倒是不解:“王都事科考出身,何必钻研这个?” 王修微笑摇首:“莫要自轻,司指挥不懂,你这也是道,至理大道。” 王修直接去中书省库房调《大典》里的《人象大成》来看。只是没想到竟然调出足有两尺高的文卷,数千年的相术大成都在里面了。王修命人把所有文卷搬上马车,运回鲁王府。中书省库房的人也好奇:“王都事,你……看相术做什么?”王修神神叨叨:“太宗皇帝让人编纂,就一定有用。王文成公‘格物致知’格竹子格出新境界,我格一格相术,有何不可。” 运回鲁王府,王修晚饭没吃,埋首书卷。他到底轻浮了,以为翻一翻孙子兵法,就会“用间”,差远了!司谦千叮万嘱,钻相术一定要反着看,千万不要被绕进去。反着看,便是一个人的行走坐卧穿着打扮神情声音无时无刻不在向外透露自身的一切:出身,经历,习惯,性格,喜好,心理,烦恼,希望。 王修有一刹那简直参悟天地万物之理:读了那么多年书,他终于也“格”到了自己的竹子。 晚饭时,摄政王一个人坐在饭桌前,阴着脸。大奉承心理咯噔咯噔的,等半天不见王修出来,只好小心翼翼:“下人去书房敲门四五回了,王都事就是不应,刚刚又叫人去敲门,被王都事用书砸出来了……” 李奉恕一拍桌子,盘子碗和大奉承齐齐一蹦。他站起径直往书房走,伸手轻轻一推门,愣把门插销给推崩了:“出来吃饭。” 王修一脸恍然大悟地翻书,没听见李奉恕说话。李奉恕凑上前就着烛火一看:“……你在看什么?” 王修神思繁乱地抬头,朦胧胧看李奉恕:“老李……啊?” 李奉恕劈手夺过来:“ 相书?你打算上街给人看相?” 王修愤怒:“还我!” 李奉恕举高书本,王修踩着官帽椅去抓,李奉恕忍无可忍,一把薅住王修领子把他拎下来:“适可而止,吃晚饭睡一觉,明天再说!” 王修被李奉恕拎着后衣领扑腾,扑腾半天发现不是对手,于是停止扑腾,决定使用一下相师们蒙人的“谈话技巧”,跟李奉恕循循善诱。李奉恕干脆把他拦腰一扛。 “不要闹。”李奉恕说。 王修吃东西有一口没一口心不在焉,李奉恕很耐心地看他:“我什么时候见那个土默特探子。” “抻他两天。司指挥赞同我的看法。”王修打起精神,“司指挥正在翻以前的卷宗,调查土默特部。他之前的那几个指挥使……应该知道点什么。不过,大晏对于周围藩族知之甚少,这真的是个问题。女真,鞑靼,瓦剌,土默特——记载得不清不楚,含糊其辞。” 李奉恕默默喝粥。 “鸿胪寺倒是知道九娘子是谁,土默特汗的妾室,土默特汗前年去世,他的小儿子继承王位,九娘子算是……辅政吧。” 李奉恕嗯一声。 王修眼下两块黑,这几天他晚上睡不着。李奉恕知道他被土默特探子气着,还气得有点狠,行为都反常。 王修吊着黑眼圈怅怅:“你让谢绅去辽东,是对的。可是谢绅只传回一次文书,再无音信。沈阳闹饥荒,也不知道里面什么光景……” 先帝当太子时监国,景庙放他去鸿胪寺。先帝翻了鸿胪寺所有卷宗,存档参差不齐,全国各宣抚司镇抚司官员怠惰,连太祖时规定三年一交的與地图都停了许久,朝廷根本不管。王修去中书省文库翻老档,还有先帝申斥北方宣慰司的制。先帝登基,一力恢复北方宣慰司和卫所,身边没得力的人,只能大量用东厂和锦衣卫。这俩算是鹰犬爪牙,朝臣们恨不得食肉寝皮。魏太监倒台,朝廷清洗阉党,鸿胪寺和北方卫所联系全断了。到现在也不能完全甄别那土默特探子。不过这几年鞑靼吞并蒙古各部,土默特被鞑靼打得几无还手之力,加上年景一年差似一年,九娘子有意倒向中央帝国,倒也不是不能理解……说起来辽东到底怎么样了…… 王修拿着筷子向后一仰,睡着了。李奉恕比了个“嘘”的手势,下人们当自己不存在。李奉恕上前一只手揽住王修后颈,一条胳膊穿过他腿弯,轻松就抱起就走。王修没肉也有一把骨头,在李奉恕手里没分量一样。 难得能睡着。李奉恕笑一下。 王修做梦,梦见大雪没顶倾覆。极致酷寒中,连救命都无法喊出。 第58章 谢绅到辽东之前,从未想过雪是这个样子的。 他是山西人,山西当然也下雪,最厉害的时候雪没膝盖,北风刮骨。等他进入辽东以北,他才知道,山西的雪只是不过如此而已。 教导他蒙古语基本法则的锦衣卫跟他讲了个故事,神庙年间倭寇犯朝鲜,那时帝国对倭国几乎一无所知。一个姓史的锦衣卫指挥使孤身一人穿越朝鲜进入倭国,被风浪围困数年陷入绝境。史指挥咬牙苦熬在异乡潜行,最终带回对倭国最详细的记录。这次去“金国”原本也应该是派一位指挥去,只是锦衣卫元气大伤,唯一通蒙古语女真语的一个指挥已被清洗。最重要的是,目前进入金国最好的身份是“读书人”,黄台吉求贤若渴,招贤纳士,《三国演义》里就是这么写的。屡试不第的秀才童生羡慕范文程,越来越多要去碰运气,这些秀才童生算不算“贤”先不提,反正黄台吉不是傻子,没有真才实学想糊弄他没门。摄政王交待谢绅尽量接近权力中心,越深入越好,观察女真内部到底如何。 “臣不持节,但臣心里有节,绝不负殿下所托。” 他是正月离开北京的。那时候北京下大雪,他在皇城外磕了三个头。一路往北走一路下雪,越下越大。像是给他送行,也像是给他的迎接。山海关不开,从海上偷渡,跟着朝鲜人去金国。同行的好几个书生,一路对金国无比向往:黄台吉为人豪迈,不吝赏官赐爵,得到珠宝财富也并不贪心,均分给臣下。范文程一个巴巴结结考上秀才的,如今都是大学士。自己满腹经纶,难道不能混个阁老当当。 谢绅话少,只是听这帮人高谈阔论,心想黄台吉的“珠宝”怎么来的你们不知道还是不愿想? 进了鞍山驿才算开眼界。 雪是活的。谢绅听见漫天大雪哀嚎咆哮,在广袤的原野上空逡巡狩猎,捉到一条命,一口吞了。进了鞍山驿,有个读书人冻死了。夜里篝火灭了,就无声无息死谢绅旁边,谢绅早上醒来一碰,一团冻僵的死肉骨头。 谢绅干呕,胃里没东西,吐不出来。 这个队伍里什么人都有,大部分行脚商去辽东淘换野参和貂皮,总之是讨生活。淘到真正的老山参卖到南方,一家人,子子孙孙,都行了。女人真南下围京城和队伍里有人死都不足以打乱他们这样坚定的决心。 老行脚商有经验,让大家晚上睡觉的时候千万别穿着靴子睡,第二天如果脱靴子,脚指头会被靴子拽下来。还有告诉大家如何防冻伤,真冻伤了也别慌,用雪搓,搓回血了贴着人肉暖和过来。喝酒也能取暖,喝大了就天南海北地吹,奚落南方徽商最抠,吃饭只吃煮米水,稀得米粒数得清。配菜是从竹筒里往外倒盐豆,一粒一粒都有数。如果配上半颗咸鸭蛋,那就是大餐。偏偏这帮老儿最喜欢嫖娼买妾,一掷千金。不正经吃饭,但喜欢补身子的玩意儿,什么老参鹿茸腽肭脐,大约也是存了攀比的心思,花钱眼都不眨。又说这个腽肭脐是个什么玩意儿,其实是海狗的阴茎和睾丸,烈性助兴药。张首辅知道么?位极人臣,就是吃这玩意儿吃死的。都是男人,嘻嘻嘿嘿的笑声粘稠地流动。 吹海商,又沉重起来。相比海商,陆商再吃苦都不算数。闽商下南洋去马尼拉驻扎数代,西班牙人一去就屠杀抢东西,路边撩着闽商尸体,没人管。 “那帮鬼佬最坏。自己做生意做不开,就抢闽商的物资,把闽商圈着,不准随意走动。如果闽商不去,鬼佬的贸易更完蛋,西班牙上书朝廷说没有屠杀粉饰太平,反正朝廷不管,闽商又得下南洋。” “闽商好骗?” “闽商得讨生活。” 谢绅蜷在篝火旁边,听着别人口中自己从未见过的大晏和世界,听汉商如何杂草一样坚韧地春风吹又生。 离沈阳越来越近,队伍里有人离开。一个老年行商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塞给谢绅一包糖炒栗子。在怀里揣太久了,不知道坏没坏,但也没人在意这个。可能谢绅让他想到自己的子侄,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回去的几率有多大。 谢绅有幸见过边境的民间互市。都开仗了互市没受影响,大家都要活命。边境上的民间互市其实一直都有,就是规模不大,辽东经略默许,还从中收钱。谢绅见过中央王朝最顶级的繁华,这里破败混乱的“互市”连乡村的集市都赶不上。有个女真人,瘦得厉害,手里拿着张新猎的虎皮,一只胳膊吊着。他大约是想用虎皮换粮食,比比划划和汉商说不清楚。辽东经略规定做生意要雇官方的舌人,舌人帮着划价,但边民能得多少东西,就得看舌人的良心。通常舌人只有舌头,没有良心。 建州在闹饥荒,闹得很严重。黄台吉领着人去南边烧杀抢掠一番,毕竟也便宜不了平头百姓。女真诸申,就是平民,还是挨饿。 那拿虎皮的男人旁边站着个汉族舌人,和汉商讲了半天,谢绅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最后生意成交,一张完整的斑斓猛虎皮,就换了半袋米。 那女真人拿着半袋米直哆嗦,完全傻了。舌人转身就走,女真人追上去抓他领子,舌人跟着闹:“你们不是能抢么赶紧抢啊,到南边没抢够没杀够?”女真人也喊:“早晚杀光你们,早晚都是我们的!” 谢绅看到他俩打起来。那两人滚做一堆,旁边立即围满了人,汉民也有边民也有,兴奋大喊助威。各个都是衣衫破旧瘦得清癯,这样混做一堆,竟然也不分彼此。 和中原一样,有人市。人市上卖孩子的,卖老婆的,总之能卖的都卖,换口吃的,被买的还有条活路。谢绅听行商说过,中原骂贱女人的“歪剌骨”其实是“瓦剌姑”。从前大晏皇帝征敛瓦剌,逼得瓦剌卖儿卖女。瓦剌女人便宜,所以下贱。 谢绅面无表情穿过人群。 进入沈阳,做个抉择:剃头,还是离开。他原本想着,的母亲离世,他也没什么牵挂。他知道自己可能永远也回不了大晏。杀身成仁,以身殉道,他念的就是大义的书。 但是剃头的时候谢绅每一块肌肉都是绷着的。他都不知道自己成什么样了。和他一起剃的好几个书生,剃好了金钱鼠尾,后脑勺垂在脖子上面一根线。 最大的问题却不是这个。建州,也就是金国,根本没有过多的职位招揽那么多汉人。汉人多数是奴隶,顶天能混成范文程的“大学士”,或者武将像李永芳那样娶努尔哈济的女儿。娶了也就那样,李永芳还不是上朝的时候被揍。 但是姿态还是有的,谢绅很快在一个牛录额真家里找到个西席的活。黄台吉希望女真人能够读写汉话,虽然目前女真人仍以蒙古话为贵。所以黄台吉下令牛录额真以上官员家中必须有汉人先生教授子女汉话读写,成年人更改语言不方便,下一代必须掌握。多数女真人对这个命令不以为然,虽然不得不遵守。谢绅眼前总是晃着那个瘦弱的用虎皮换了半袋米的女真人。 不知道他和那个汉人舌人最后谁打赢了? 熬到出了正月,二月份整个东北冰灾,沈阳和外界断了联系。谢绅只往外送过一次信息,竟然是那个领他们偷渡的朝鲜商人。朝鲜商人当时告诉他下次联络在互市,朝廷会拍巡检队过山海关,混在里面的锦衣卫会想办法接近互市。那个锦衣卫谢绅认识,叫冼至静。 突如其来的冰灾打断了民间互市的日期,谢绅急疯了。他甚至不是着急往外送信息,他只是想见一见山海关那一边的人。 沈阳和外面完全断了联系。牛录额真阿灵阿总是不在家,人心惶惶。本来建州就闹饥荒,现在牛养牲畜什么都保不住。汉人的口粮先断,阿灵阿对谢绅还行,谢绅还能分到一把糠。谢绅想过偷着跑出去,是不是会冻死在路上。 他躺在土炕上,听封死的墙外面大烟儿炮整整呼号一夜,那只恶兽就蹲在屋外,张着嘴,等着嚼碎人命。 第二天,建州所有管事儿的全部出城去统计还有多少人幸存。阿灵阿只是无奈地帮助主子收容南边混不下去的蛮子,如今这些南蛮子也该有点用处。他派谢绅出城去清点,冻死在外面也不可惜。谢绅茫然无目的地在城外转圈。 到处都是雪,那么厚的雪。白白净净,温温柔柔,谢绅却不敢想那下面都是什么。谢绅着实不矮,雪最深的地方他不敢去,没胸。 谢绅听见雪下面有哭声。小孩子的哭声。他循着哭声艰难跋涉两步,然后他听见女真话。女真小孩子喊救命,谢绅站住了。 小孩子的声音很微弱,越来越弱,从雪地里冒出来的唯一的活气儿,北风一吹,散了。 谢绅用女真话吼一句:“待着别动!” 他踉踉跄跄扑过去,徒手挖。他疯狂地挖雪,嘴里喃喃地背:“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 谢绅摸到一块木板,接着往下刨,渐渐挖出泥糊稻草的房顶,木杆梁。应该是房子被雪压塌了。谢绅弯腰伸手去摸,猛然摸到一只清灰的手。冻得僵硬的死肉与骨头。谢绅全身的筋几乎同时一抽,他还想吐,可是口中还在背,视人犹己,视国犹家,天地万物为一体。 谢绅挖到两个成年人,一对夫妇,看样子是睡梦中被倒塌的梁给压死的。谢绅越挖越深,沉重的呵气加速融化,雪水往他身上灌,老棉袄又湿又冷又沉。谢绅不能放弃,他挖到土炕边缘,看到一双黑黑的大眼睛。包着两包泪,小脸脏兮兮。谢绅累得直捯气,说不出话。他把手伸进雪洞里,幼儿瘦骨嶙峋的小手小心翼翼捏住他的手指。 土炕帮小孩子挡了房梁。其实不被梁砸这家人也活不过这几天。谢绅把小孩子拖出来,把被子毯子能拽的也拽出来,裹住他。太瘦了,瘦得不正常。谢绅把怀里揣着一直没舍得吃的几颗糖炒栗子拿出来咬开壳,塞进小孩子的嘴,这是唯一能吃的东西了。 他说不清楚小孩子多大。小孩子吃掉几颗栗子,含着眼泪咬包栗子的油纸,那上面沾着塘渣。 谢绅搂住他,劫后余生地剧烈喘息。 他今天听见一个幼儿喊救命,然后救了他。 ……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万物本吾一体者也。 第59章 小娃娃哭不动,只能默默地流泪,脏兮兮的小脸上花花的两道,被寒风一吹皮肤皴起。谢绅把能找到的衣服毯子全部往他身上裹,然后背起他。孩子很小,谢绅背着他却差点站不起来。那真是谢绅这辈子走过的最长的路,感觉不到自己的脚,两条腿就是两条木头,一下一下往雪里插。谢绅想起那个行商的警告,他豁出去了,也许脚趾手指要冻烂。 谢绅不让小娃娃睡着,背着他跟他讲话。他说汉话,小男孩说女真话,全都听不懂,可那是除了风声之外唯一的动静。 谢绅女真话真的不灵,阿灵阿家只有奴仆讲女真话,阿灵阿全家都是蒙古话。他勉强分辨出小孩儿叫“曼都”,好像相当于汉家“大壮”的意思。谢绅呼吸没有和气了,从里往外凉透了,不由得笑:“出来一趟,救了你这只小馒头。” 背上没动静了。 谢绅用手拍孩子的屁股,没反应。谢绅着急,但是他现在不能停下来,他怀疑一旦停下来他再也没力气继续走路。冷风抽得谢绅打晃,谢绅感受背上小小的重量,眼前又黑又亮,什么雪啊树啊天啊地啊全花了。 冷风抽出谢绅的眼泪。 小馒头睡着了。谢绅不会唱摇篮曲,也不知道女真话怎么安抚永远不会再醒来的幼童。谢绅心里茫然,空得发慌。这么大的幼儿应该启蒙了,应该念书,念什么…… “天转北,日升东。东风淡淡,晓日蒙蒙。野桥霜正滑,江路雪初融。报国忠臣心秉赤,伤春美女脸消红……” 古老语言最温柔深沉的韵律仿佛无声却醇厚的春风,拂过乖戾的冰雪。谢绅觉察搂着脖子的冰凉小手动一动——打拍子。小家伙跟着谢绅的节奏打拍子。陌生的汉话,庄重亲切,善意地压着每一个韵。 谢绅胜利地大笑,满脸鼻涕眼泪。北风扇他一耳光,他不在乎疼。 谢绅救回一个平民孩子,自己全须全尾,手指脚趾都没掉,阿灵阿对他有点另眼相看,有实用的人总不会叫人太讨厌。曼都蜷在炕上睡一觉,醒了就用大黑眼睛安静地瞄谢绅。谢绅正愁怎么跟他解释父母死亡的事情,没想到曼都这么平静。谢绅一愣,忽然想过来,曼都父母可能早不行了,曼都知道。谢绅捏着他的手指开玩笑:“小馒头。” 曼都还是看他,肚子咕噜一声。 谢绅苦笑,他堂堂翰林,现在最想吃个馒头——他很久没见过白面了。曼都应该也不知道馒头是什么,只是轻轻握住谢绅的手指,这成了他们之间一个默契的小游戏。 曼都是个小小异数,谢绅愿意把自己的口粮匀给他,阿灵阿也没说什么。阿灵阿有自己的事情要犯愁,谢绅平时低调惯了,其他人欺负他听不懂,当面讥讽他是南蛮子。后来习惯了,说什么都当他不存在。谢绅说蒙古话跑调,听力倒不错。听那意思,建州高层因为大面积冰灾的事情内讧了。本来黄台吉和三尊佛斗得就要死要活,黄台吉一直主张和方建议和,如果大晏肯上缴岁币起码建州能熬过这几年。兴师动众围京,大晏完全没有议和的意思,抢的东西折去兵耗也并没有富裕多少,还要分成给鞑靼,三尊佛现在反对黄台吉。争权夺利哪里都一样,谢绅非常了解,阿灵阿正在面对站队问题。 目前谢绅不算吃闲饭的了,他被编入阿灵阿组织的救援队,主要就是每天出去找阿灵阿治下三百户的伤亡情况。辽东地广人稀,住家非常分散。有时候同一牛录的两户人家之间可能隔一片林子,还是老林子。辽东人是天生天养,树也是,一长几百年不稀奇,相邻太近的两棵古树会绞杀对方。谢绅见过两棵长在一起的参天古树,互相吞噬,奇形怪状,恐怖异常。 说起来也怪,只要谢绅在,总能救出一些孩子。一帮汉子不知道取笑谢绅什么,谢绅只当听不见。平民的孩子安排抚养,奴隶的孩子也不能轻易死,是劳动力,阿灵阿也尽量着人抚养。他终于想起谢绅是个西席似的,很大方地让谢绅教自己孩子汉话。 谢绅了然,阿灵阿站黄台吉了。不过为什么? 辽东总体生活水平一样低,主人和奴隶住一间屋子也稀松平常。既然谢绅能教导阿灵阿的子女,再顺带几个孩子阿灵阿也不管。谢绅亲手从雪地里扒出来的几个儿童很喜欢他,缠着他让他背“歌儿”。谢绅艰难地把孩子撮一起,用阿灵阿特批的珍贵纸笔默写千字经百家姓,他写字小馒头就趴在旁边看。小馒头特别喜欢看谢绅写字,他觉得神奇,为什么能用柔软的毛毛写出仿佛雕凿的字呢。 谢绅选小馒头当斋长,像模像样地开课。对着一群面黄肌瘦的幼儿,谢绅恍然想起自己刚开蒙的时光。先生的戒尺只是做做样子,也够吓人了。每天每天都要背书习字。练字最痛苦,手腕上吊石砖。谢绅的字的确清俊刚毅,毕竟馆选因文学纯熟字迹端方入翰林,二十四岁的翰林…… 他肚子一响,恍神回来,小馒头趴在炕桌上看他。 “天。”他指着一个字。桌上摆着炒过的糠,小馒头念对了,就能吃一点。 小馒头跟着他念:“天。” “地。” “玄。” “黄。”谢绅很快就知道阿灵阿为什么站黄台吉了。 一日他领着一帮调皮捣蛋的孩子念千字文,念了许多天还在前两句。谢绅并不着急,他们本来也不会汉话。只是谢绅很惊奇地发现韵律节拍对小孩子的吸引相当明显,整齐的对仗押韵能让幼儿非常愉悦。他不很强求这些小种子们立刻理解简单字句后面的广阔意境,只让他们喜欢这种严格的格律发出来的,洪钟大吕的声音。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门口靠个男人,一根手指转着毡帽,笑得漫不经心。谢绅吓一跳,他警惕地打量这个突然冒出的男人的身量。高大健壮,看打扮是鞑靼军官,等级不低。这种等级的鞑靼军官汉话字正腔圆的……谢绅攥拳,表情平静:“你找主家?不在这屋。” 那男人依旧转毡帽:“你说阿灵阿那个墩子?我不找他,我找你。”他歪头看前面悬着的泥板,上面贴着写那八个字的旧窗户纸。 “汉人是挺聪明的,给幼儿念的书,头两句就这么大,天地宇宙。” 谢绅搞不清楚这人的来路。他自己会些功夫,但不一定打得过这人。 “这帮小笨蛋,照这个速度什么时候能把千字文给念完……你帮我想想,‘坐朝问道,垂拱平章’后面两句是什么来着?” 谢绅嘴跟蚌壳一样。态度如此轻佻,只是戏弄他便罢了,戏弄先贤学识,他必不奉陪。 其他小孩子正念书念得又饿又困,一看来了个陌生男人,特别好奇。那鞑靼军官停止转帽子,蹬着靴子抬腿一步走进门:“什么来着?” 谢绅忍无可忍:“你谁啊?” 对方笑起来,一嘴白牙,用拇指一指自己:“伊勒德。” 谢绅点头:“谢绅。” “我知道你。我观察你好几天了。” 谢绅扬起眉毛,眼睛四下瞄有没有趁手的,伊勒德似乎很欣赏他:“其他读书人都跟个鸡崽子似的,你却像个军人。” 谢绅清嗓子:“上官是远道而来?” “是挺远,鞑靼来的。” “公务繁忙?” 伊勒德特别的有问必答:“送粮啊。你没觉得这两天你能吃饱了?” 谢绅肚子咕噜一响。伊勒德一怔,天地玄黄也解决不了的问题……谢绅面皮发烫,坚决不输阵,挺胸抬头。伊勒德扫一眼一屋子小孩,没忍住,到底笑出声。 不过鞑靼来送粮? 谢绅心里发沉,鞑靼女真矛盾一直很深,也不是完全没有结盟的可能。万一真结盟了呢? “你……教这些女真小孩子念书。为什么?”伊勒德好奇。 为什么?谢绅都没想明白为什么。天地君亲师,先生教导他,先生也是被先生教导出来的。一代一代,简直是另一条血脉,一样传承,一样顽强。 阿灵阿喊伊勒德去喝酒。伊勒德啧一声:“这段时间天气缓和,过几日有市,想不想去?” 谢绅心里一咯噔,互市!他等得发疯,他想见山海关那一边的人。 “阿灵阿全家都得去,要呆好几天,换一些必需品。你到底要不要去?” 谢绅稳住心神:“我……没有能交换的东西。” 伊勒德很干脆:“那可惜了。” 谢绅暗自掰桌子边儿,提醒自己不能太明显:“但是也许能去代人写个信什么的,这样能换东西吗?” 伊勒德乐一声:“能写字?只能写汉字?多练练蒙古字,只写汉字不值钱。” 谢绅一口火卡在嗓子眼,他吞咽一下:“……谢谢上官教导,上官汉话真溜。” 阿灵阿又喊一声,伊勒德讨厌他那个破锣嗓子,只好挺热情地看谢绅:“待会儿我喝完了咱们接着聊。” 谢绅板着脸:“不敢不敢。” 伊勒德抬腿出门,手指又开始转毡帽。谢绅心里飞快地盘算去互市怎么办。怎么把消息送出去。写蝇头小楷?墨纸都是有数的,他怕用多了阿灵阿注意到。小馒头很怕伊勒德,刚才一直抱着谢绅的大腿。谢绅想心事,小馒头抬头看他。谢绅捏捏他的小脸,刚才伊勒德问他“坐朝问道,垂拱平章”后面两句,什么来着? 爱育黎首,臣伏戎羌。遐迩一体,率宾归王。 谢绅抬头看门外,戎羌臣伏,天下归王…… 第60章 三月底,老天终于有饶过辽东生灵的意思,被砍刀一样的北风来回爬犁的雪原上微微地见到阳光。少年的将军骑马踏月而来,风霜挡不住他眼中的晨曦。马蹄践碎乱雪,在清早稀薄凉脆的声音里传得辽远悠扬。 邬双樨还未接近卫所,另一匹马迎上来,马上也是个精彩的少年军人,不是关宁铁骑的人,是戍卫军。邬双樨不动声色,等他迎上来。对方是早起巡逻的,看铠甲等级不低,是个旗总。两匹马在雪地里相对着打转,白色稠厚的鼻息互相喷着,马蹄子在雪地里刨出沟壑。两个骑马的人打量对方,雪色在他们背后转成一线圈,他们不在乎。 突然一个清亮的声音带着笑意:“你来了啊?” 邬双樨和那个年轻旗总同时停下往声源看,两匹马依旧脸对脸顶着,呲牙咧嘴喷鼻息。 李在德举起放大镜前后调整距离,笑眯眯:“这次我看清了。” “起这么早?”旗总冒一句。 邬双樨眉头微微一动:“今天有市,熬了几个月,终于开了,你去不去?” 李在德惊奇:“干仗了还有市?不是天家不同意么?” 邬双樨笑一声:“民间的,朝廷怜恤边境百姓,一般也睁一眼闭一眼,除了盐和大宗的铁茶布匹换不到,其他还可以。朝鲜蒙古山海关里的商人都来。” 李在德放大镜框里两匹马,两个人。他调整一下,正正好好只罩住邬双樨,直直朝他走过去。 “可是我没什么可换的呀。” “我有。”年轻旗总突然出声,邬双樨看他一眼,李在德转身,放大镜框对着他:“旭阳要去市吗?没听你说啊?” 旭阳板着脸。 李在德乐呵呵介绍:“这位是戍卫军旗总旭阳,这位是关宁铁骑的游击将军邬双樨。我这一路,多亏旗总跟着,帮了好多忙,省了好多事。” 邬双樨一挑眉:“戍卫军,哪支戍卫军?” 旭阳脸色瞬间铁青。李在德没看明白怎么回事,邬双樨了然:“辽沈戍卫军?沈阳沦陷,辽沈戍卫军一路南下,旗总就跟着下来了。” 大刀子一样的寒风劈着,李在德懵懵懂懂:“都别骑在马上了,下来一起吃早饭。邬双樨你怎么知道我在这个卫所?” 邬双樨和旭阳跳下马,几乎同时握着马鞭一甩手,把鞭子缠手腕上。李在德拍手:“这动作我怎么学都学不来。” 邬双樨对旭阳点头:“这一路,多亏你照顾他。” 旭阳没表情:“应该的。” 李在德很高兴:“快来快来,吃了早饭咱们去市上看看。我没什么可换的,凑个热闹倒是可以。” 早饭吃得四平八稳,李在德一脸朦胧地吃东西:“你这一大早就到了,昨天是不是没休息?” 邬双樨笑:“还好,这两天换防,我能休息两天。” 李在德放下筷子拿起挂在胸前的放大镜再仔细瞄瞄邬双樨的脸。半边脸的疤紧紧地啃着,去不掉,带一辈子。倒没怎么拉扯五官,眉眼还是那个眉眼,英俊得嚣张,大疤成了凶悍的装饰。 李在德心满意足收起放大镜。 旭阳早上天不亮就起床巡逻,早饭必喝酒,自斟自酌。邬双樨发现酸菜切得细,李在德正好能用勺子舀——他手上一直缠着各种东西,什么伤都有。前儿冻伤长得差不多齐全,指甲还是斑斑驳驳的。李在德手指原本白皙,跑辽东修火器修得红里泛紫。 “你什么时候回去。”邬双樨忽然问。 旭阳拿着酒碗的动作一顿。 李在德怅然:“奋战这么久,能修得差不多了。不能修的……我一定上报殿下。太祖规定五人一火器,根本达不到。” 旭阳沉默。 李在德笑一笑:“都会好的。我们只要再等一等,都会好的。” 吃完早饭邬双樨和旭阳上马,两个人同时看李在德。李在德乐呵呵:“我可不骑马。我刚才问卫所大厨也要去市上换点调料,我坐他的雪橇车。” 大厨有生以来头一次赶着驴车的时候一左一右两匹高头骏马保驾护航……一个游击将军,一个旗总,都不吭声,大厨心惊胆战:“上官们,都去市上啊?” 没人回答他。 李在德坐在大厨后面,有点感叹:“打得不可开交,还能有市。” 大厨幽幽道:“都得活着。” 女真围京,李在德就在京里。女真人抢够了杀够了临走之前举个幡子“谢李大官人赏”从北方一路嘲到南方,李大官人成为鲁王殿下的代称。李在德在辽东近两个月,竟然没见过女真人什么样——不对,应该是“金人”。女真人他还是见过不少的,卢什长,上个卫所的大厨,还有……挺多的。不问真的完全看不出来。“金兵”是什么样啊。李在德模糊地想,其实金兵围京他也没见过真的金兵,和他“父王”抱成一团缩在家里发抖。北京城破怎么办,老王爷想好了,城破他就自尽,算是对得起列祖列宗。李在德不能死,他年轻,可以跑。当时李在德恨死女真人,可是他现在又不讨厌卢什长他们。 再说……旭阳还是鞑靼人呢。李在德不知所措,他从未经历辽东这样所有人混居交错得热烈的境地。他举起放大镜,瞄旭阳。鞑靼人出生就会骑马,旭阳骑马的姿势尤其潇洒。以前没在日光下仔细看旭阳,李在德惊奇地发现旭阳头发不是黑的,是棕的。旭阳转过头来看李在德。骑马颠簸,李在德却在一瞬间清晰地看到……旭阳眼睛也不是黑的,棕里泛金。 “坐好。”旭阳蹙眉,“再掉下来。” 李在德有一次因为修火器修太晚,第二天去下一个卫所的路上睡着,从雪橇车上栽出去。雪厚,李在德愣是没醒。旭阳发现找回去,李在德撅着屁股趴在雪地里睡得还挺香。 邬双樨骑马在雪橇车另一边,没说话。李在德放大镜转向他,他对他笑一笑。 走了半天才到市上。民间的市没有十分固定的地点,也不能大宗交易,私底下换一点粮食和盐。盐被抓到就惨了,所以更偷偷摸摸。朝鲜商人出售一些胡椒八角之类的,大厨要去找他们。正好有个茶棚,各自换了东西,在茶棚集合。说是茶棚,也就卖热水,没有茶。热水可是矜贵,天寒地冻的,能有杯热乎的暖暖心,就不错了。 李在德不换东西,他来看人的。 看金人。 互市要好几天,有很多金人是从北面拖家带口来的,打算待好几天。男女老少,李在德举着放大镜,一个一个仔细地看。 邬双樨悄悄捏一捏李在德手指:“我去去就来。” 李在德笑,热水喝多了。 邬双樨一走,旭阳出声:“辽沈戍卫军不是撤军的。” 李在德一迷茫:“什么?” 旭阳握紧拳头:“辽沈卫所的戍卫军,不是撤退的。” 李在德猛地想起早上邬双樨那句话,旭阳握拳握得指关节发白:“辽沈戍卫军的火器几乎不能用,派出去送信的迟迟不归,弹尽粮绝等不到援军,全军覆没了。” 这几乎是旭阳跟李在德说过的最长一句话。李在德听得发愣:“你……” 旭阳眼睛发红,只看面前的碗:“我就是那个送信的。” 李在德吓一跳:“你那个时候多大?” 旭阳面前的一碗热水彻底凉了,一丝水汽都没有。 那时候十三岁的旭阳骑术无人可及,他冲出封锁线星夜兼程跑死一匹马,才知道原来不是送信出来就能有援军。沈阳沦陷,戍卫军只剩旭阳一个。 李在德默默举起放大镜,看那些金人。男的,女的,老的,小的。皮肤红黑,面目憔悴。 “你们汉人也是逗,饭都吃不上了还要读书。” 从哪儿顺风飘来一句,大概是什么人聊天。旭阳突然站起,十分惶恐地四周环顾,直接冲出茶棚。李在德被他吓一跳:“旭阳!你去哪儿?” 旭阳冲进人群,神情迷惑惊慌,到处找。他听见了,他听见了,就是这个声音!他没认错!他找了那么多年,在哪儿! 伊勒德汉话够溜的,谢绅背着小馒头默默跟在伊勒德身后,听他调笑汉人吃不上饭还非要读书。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谢绅听出一点北京腔来。伊勒德在北京呆过?还是教他汉话的是北京人? 谢绅的确没什么好换的,就一身老破棉袄,都快结成板了——谢绅实在是没办法洗澡。这个酷寒的天气烧洗澡水需要的木柴数量非常恐怖。建州树多,可是森林边缘那些都是有主的,自己进老林子伐木运不出来不说,运出来新伐的木头没办法燃烧,必须劈开晾晒很久,否则只有烟不生火。这个雪泥地,上哪儿晒木柴?谢绅苦中作乐,估计女真人这个发型也是卫生需要了,他以前的头发到腰,这可怎么洗。 谢绅拿伊勒德的话当耳旁风,小馒头汉话听不懂几个词,被伊勒德念睡了。谢绅未曾婚配,并不会照顾孩子。可是推己及人,自己想要什么,小孩子应该差不多。谢绅甚至想办法从饮用热水里匀出一点来给小馒头擦洗。 小馒头小肚子一响,搂紧谢绅。谢绅安慰他:“待会儿就吃东西。” 邬双樨远远看见旭阳中邪了似的冲出茶棚,李在德想追出去,一转脸看见邬双樨。邬双樨低声笑:“怎么了?” 李在德声音有点抖:“我知道手指脚趾冻坏有多疼了。” 邬双樨脸色一变:“你手指脚趾怎么了?靴子脱了我看看!” 李在德难过:“脚趾没事,手指……指甲掉了。” 邬双樨叹气:“我从早上就爱看你的指甲不对……还真是冻伤的。刚才那个旗总跟你说什么了?” 李在德吸一口凉气,再吐出来:“他跟说,辽沈戍卫军不是撤退的,是全军覆没的。他出来送信,所以只剩他一个了。” 邬双樨半晌没说话。 “傻狍子,当兵的命苦。不光命苦,还命贱。” 第61章 李在德感觉背后有什么拱他。一回头,是旭阳的马星云。李在德不会相马,就是感觉星云又威武又精神,枣红色的皮毛比一般马更油光水滑。被旭阳养得好,一对大黑眼睛冒光,特别灵。星云好像想跟李在德说话,李在德摸摸它的大脸:“旭阳可能看到认识的人了,大男人一个丢不了。” 邬双樨舔舔嘴唇,心想他丢了才好:“喝热水喝得我肺叶子都要漂起来了。你饿不饿?” 李在德立刻解下包袱,递给邬双樨一只馒头,一脸骄傲:“我备着呢。” 邬双樨大笑:“谢了。” 李在德很焦急:“不管遇上什么人,也不能说跑就跑。咱们在这里等他,免得走岔了。” 邬双樨温和:“好。” 李在德突然坐直,睁圆眼睛,土拨鼠似的十分警觉。邬双樨惊讶:“你怎么了?”李在德倏地站起,绕过桌子两步跑出茶棚。邬双樨气急:“你干嘛去?” 李在德在人群里东张西望,原地打转,他刚才好像听到有人叫他。邬双樨不得不跟着起身,旭阳丢了他不在乎,李在德不能丢。李在德伸手一摇:“你们怎么在这儿!” 两个瘦条少年泥鳅一样在人群里钻来钻去,钻到李在德身边。矮一点的那个说话慢悠悠,一嘴粤腔:“听说有市啦,想来看看~” 李在德拉着宣幼清的手:“小广东的地图画得怎么样?” 宣幼清很骄傲地一仰下巴。 “冼至静呢?不是让你们三个一起行动?” 宣幼清皱皱鼻子:“他说要去换点东西,我们来茶棚这里等他。” 整个工部巡检队,李在德最担心宣幼清这个小广东。年纪最小,气候饮食不知道能不能受得了。今天一看,黑了不少,眼睛亮亮的。李在德摸摸他的脑袋,表情甚是慈爱。 邬双樨在一边忍不住笑,吭哧一声。 谢绅抱着小馒头东张西望,伊勒德漫不经心:“找什么呢。饿了?” 小馒头倒确实饿了,小手搂住谢绅,在他颈窝使劲蹭。这一大一小语言不通,全靠肢体语言。小孩子和小动物区别不大。谢绅老家养猫,小猫饿了就踩奶,小馒头饿了就蹭谢绅。 伊勒德嘲讽归嘲讽,掏块面饼给他们:“吃吧。热水得自己买。” 这面饼为了存放本来做的时候就少放水,伊勒德带了些许时日,差不多风干得砖头一样。小馒头看谢绅,谢绅点头,小馒头用小手接过面饼,冒出俩字:“谢谢。” 谢绅亲他一下:“聪明。” 伊勒德嗤笑:“就你来回教,猴都训练出来了。” 小馒头把面饼塞谢绅嘴里,谢绅往后一仰:“我不吃,你慢慢啃。啃不动咱们去买水。” 小馒头很懂事,表示不要买水,不要花钱。 谢绅正在找朝鲜商人。朝鲜商人买卖山货,就算没开市他们也敢进建州。伊勒德打量他:“你,看山货?你买得起人参还是貂?” 谢绅微微一惊,表情波澜不兴:“买不起,过过干瘾总可以吧?” “以前没见过正宗老参啊。” 谢绅绷着面皮:“就见过骗子拿晒干的萝卜冒充千年老参。” 伊勒德大笑。 小馒头安静地在谢绅怀里肯面饼,突然往谢绅身后看。谢绅好奇转身,看见一个高个子青年慌慌张张跑过去,明显是晏军的打扮,心里呼噔一下。是他?谢绅下意识想追那个年轻人,伊勒德在后面叫一声:“干嘛呢。” 谢绅稳定心神,不对。刚才那个年轻人他不认识。上次的朝鲜商人明明说冼至静会来…… 谢绅转过身:“走吧。” 小馒头黑黑的眼睛看着那个高个子军官漫无目的扎进人群,消失不见。 人越来越多,一点不输赶庙会,肩撞肩。得亏伊勒德魁梧,走在前面开山劈石地辟出条路来,谢绅和小馒头不至于挤死。买卖山货的朝鲜商贩过去不少。没有。没有山海关那一边的人。谢绅心急如焚,小馒头终于啃不动面饼,用小手安慰谢绅。 伊勒德在前面忽然道:“咦,这参不错。你看看,是不是萝卜干?” 谢绅一回神,差点跟伊勒德撞上。伊勒德指着一个山货摊:“我看还行。”谢绅一惊,冼至静竟然就站在这个摊位前面。 冼至静看谢绅一眼,又看他怀里的小娃娃以及伊勒德,倒是很平静。伊勒德只是低头翻人参,特别识货地检查人参的枕部,以防人参是以次充好拼插起来的。谢绅吞咽一下,他和冼至静中间隔着伊勒德,要怎么绕过去…… 在北京时冼至静就认识谢绅。毕竟教谢绅蒙古话的就是四哥薛云雷。冼至静不动声色,谢绅也沉得住气。小馒头吃饱了打个哈欠,揣着大面饼昏昏欲睡。忽而被什么叫卖声吵醒,睁着眼睛很认真地看——卖糖的。浑浊的老糖,不是细白糖,可是对于永远挣扎在饥饿线上的小孩子来说是人间至味。那个渴慕的小表情看得谢绅心酸,在北京这些小零嘴儿算什么呢。伊勒德跟朝鲜商人砍价砍不下来,一起身,把谢绅和冼至静隔个严严实实。伊勒德转脸看这一大一小:“怎么都这个表情?” 小馒头想吃糖吃不到,谢绅想见冼至静见不到。求而不得,失魂落魄。 “操,看这楚楚可怜的。”伊勒德把小馒头从谢绅怀里挖出来,“不就糖么,咱们买一块。” 伊勒德抱着小馒头去追卖糖的小贩,跑两步转头叮嘱一声:“站这儿别动,跑散了找不着!” 冼至静倒是被搞蒙了,怎么个意思?这个蒙古人怎么跑了?谢绅立刻凑上去,用眼睛扫一圈人群,确定没什么人在看着他们。谢绅现在是地道女真人打扮,不张嘴看不出来,根本不显眼。冼至静不着痕迹地往谢绅身边挪,谢绅飞快地握一下冼至静的手,东西瞬间到冼至静手里。冼至静若无其事闪开。那朝鲜商人从头到尾一声不吭,一眼不看。 谢绅蹲下看山货,冼至静转身离开。 伊勒德抱着小馒头走过来:“完事儿了?” 谢绅手心有汗:“什么完事儿了。” 伊勒德下巴一仰:“看中哪个参了。” 谢绅咳嗽一声:“还真是挺像萝卜干的……” 朝鲜商人不干了:“你家萝卜晒干了带头枕四肢须子呢!” 旭阳找了很久,还是没找到。他找了那么多年,就是找不着。命运捂住他的眼睛,制止他追寻。他怅然失魂地走回茶棚,李在德立刻迎出来:“你终于回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突然就跑出去?我们还以为你走丢了……” 宣幼清一本正经地喝着热水,举起手来摇一摇:“冼至静!” 冼至静从另一个方向跑过来:“等急了吧?我也没找到好山参……咦李巡检!” 李在德把旭阳拉回茶棚,按到条凳上,然后非常严肃地勉励三个小年轻一番:“画與地图不可心急,也不可大意,刚才宣幼清跟我讲了进度,非常不错。听说你们想去画皮岛?” 冼至静点头:“宣幼清想上皮岛看看。” 旭阳和邬双樨同时转脸看他们,皮岛俩字扎他们一下。方建在时杀了皮岛总督,不管为何结果是皮岛失守,给黄台吉进出建州开了大门。摄政王殿下曾经骂过,内斗就内斗,斗完了不知道收拾摊子。及至建州围京,方建被羁押,邬湘丢失蓟州被一撸到底,祖康差点叛出大晏,邬双樨为了夺回皮岛冻掉脚趾脸上被砍一刀,一连串人的命数乾坤倒错在地上摔个稀巴烂。 宣幼清无忧无虑:“可以吗?” 李在德看邬双樨。 邬双樨面无表情:“可以。” 必须赶在天黑之前赶回各自的卫所。李在德和三个小的拥抱道别:“都注意,别冻伤。隔几天给总兵寨送信,到日子就回去。” 宣幼清点头。 大厨换了好些花椒八角,乐呵呵地赶驴车,这几天口淡,可是能多放点味道了。李在德坐在雪橇车上学旭阳拉长调,嚎半天,邬双樨忍不住:“你吆喝什么呢?” 李在德得意:“蒙古英雄史诗。” 旭阳淡淡:“胡说。” 李在德大笑:“就是胡唱的。” 邬双樨看旭阳一眼:“你再把狼招来。” 李在德要回嘴,大厨的驴子突然不动,怎么赶都不走。旭阳的星云特别不安地刨雪地,邬双樨的马也开始焦虑。旭阳脸色一变,控着缰绳强令星云绕着四处转一转,远处森林里隐隐的狼嗥幽幽地传过来。一声叠一声,不是一只,是一群! 李在德扒着雪橇车边儿张着嘴:“真来狼了啊……” 旭阳喝道:“老实呆着!等会儿无论发生什么都别从车里出来!” 邬双樨骑马走过来:“真来狼了。” 大厨冷汗滚滚,他看见老伙计驴子四肢发抖。动物的直觉远比人强,他相信驴子的反应。“要命了,我活这么大年纪,没真见过狼啊!” 邬双樨其实也没见过,行军打仗大部队进出狼不会自找晦气。旭阳控着星云来回踱步,李在德看他脸色越来越难看,心惊胆战起来:“旗总,很严重哦……” 旭阳对着邬双樨冷笑:“走了这么多卫所都没见过狼,这是被什么人引过来了。” 邬双樨咬牙:“雪封大山一冬天,狼群饿极了可不就豁出去了。” 旭阳拔出腰间斩马刀,雪亮的寒光在长长的刀身上流过:“你的意思是,冬天还得养着狼不成!” 邬双樨手里提着长枪:“人和狼都减少伤亡,有何不可!” 旭阳一攥斩马刀:“敢来就杀。” 李在德只顾着害怕:“那那那那那怎么办……” 旭阳一挥刀:“大厨赶紧驾车走。驴子不动抽着打着也得往前走!我们跟在后面。” 李在德小脸煞白看邬双樨,邬双樨笑着摇摇头:“没事。快走。” 旭阳手里的斩马刀转一圈儿,用刀背轻敲星云马臀:“走。” 狼嗥声一层一层一浪一浪打过来,李在德那眼神都看见远处森林的阴影里出现一点一点荧荧的光。 ——狼的眼睛。 李在德本来就怕狗,这下更完蛋,鹌鹑一样团在雪橇上牙齿打颤,心里念叨,就这么死了太可惜了,要是这回不被狼吃了他要干一件事……旭阳绕着缓慢前进的驴车前进,观察四周,仔细听狼嗥声判断狼群离得有多远。邬双樨扛着长枪,跟在驴车后面,温柔地看李在德:“怕什么,我不在呢么。” 李在德心里热乎一下。 旭阳问:“带火器了么?”邬双樨探手从马鞍上解下来:“带了一把火铳,但是火药没剩多少。” 旭阳也带着铳,但是火捻子怎么都打不着。李在德弱弱举手:“我……我也带了。不用打火捻子。” 邬双樨眼睛一亮:“你带来了?” 李在德掏出一把略小的火铳:“带来了……” 旭阳不废话:“带了就好,都填上火药准备着。” 李在德挠挠头:“不用填,里面有六发弹药。” 邬双樨笑:“狍子铳。” 李在德朦胧:“啊?” 邬双樨还是笑:“猎狍子的。” 旭阳攥紧斩马刀呵斥厨子:“你的驴太慢了!” 大厨生闷气,驴当然比马慢啊…… 蹭蹭挨挨居然平安回到卫所。李在德高兴之余忧虑:“宣幼清他们不知道遇上狼没……” 邬双樨安慰他:“没事,他们跟咱们方向相反。” 李在德左右踅摸,卫所里面不大都是人,卫所后面倒有僻静处。他神神秘秘把邬双樨拉过去,笑嘻嘻:“把护心镜解下来。” 邬双樨马上解护心镜,很不明白:“怎么了?” 李在德等邬双樨解开护心镜,豪迈地把他的领子往两边一扯,手直接伸进去,冰凉的手指乍得邬双樨一激灵。李在德只是低着头,耳朵透薄,红起来特别好看。邬双樨低声笑,声音在他喉咙里滚。 旭阳揣李在德手的时候,李在德压根没敢乱动。年轻结实经过杀伐历练的肌肉,手感果然就是很好么…… 邬双樨余光瞄见个什么人影过去。像旭阳。邬双樨什么都没说。 李在德从脖子红到脸,手倔强地在邬双樨胸口耍流氓。 第62章 李在德轻薄一顿邬双樨,被狼吓坏的小心灵得到年轻健壮肌肉的充分安慰。邬双樨留在卫所过夜,卫所睡大通铺,这个时候就没什么讲究了,两排通铺的人挤一宿,炕头的人放个屁,炕尾的人打呼噜吸进去。李在德招呼邬双樨赶紧睡觉,一面奇怪旭阳去哪儿了。邬双樨一挑眉:“……你和旭阳一直睡这种通铺?” 李在德脱得只剩中衣钻进被窝:“冻死了冻死了。卫所没有别的铺啊。” 邬双樨按一按太阳穴,把长枪插进兵兰,解甲脱外衣。除了值夜的,卫所的人陆陆续续上床睡觉,邬双樨在李在德身边躺下。李在德唾弃自己,都忘了晚上还能睡一起,早知道不那么急色把邬双樨叫出去了。李在德两根手指走进邬双樨的被窝,掐掐柔韧细薄的腰。邬双樨猛地抓住李在德作妖的手,李在德低低嘻嘻两声。 邬双樨仰面躺着,屋子里微弱的光描绘他的鼻梁唇形,仿佛起伏凌厉线条俊秀的山峦。邬双樨睁开眼,眸子神光灼灼。月亮升起来了,李在德想。 李在德非常幸福地一夜好眠。早上去厕所,就他一个人醒了。邬双樨闭着眼,他睡觉也是呼吸均匀的,看不出来是不是醒着。李在德蹑手蹑脚下床,尽量不惊动邬双樨,趿着鞋子跑出门,一开门一阵寒风。 旭阳在外面站着。 他不知道站了多久,铠甲上一层薄霜。李在德一愣:“你晚上是不是没睡?不是你值夜呀?” 旭阳低头用食指转头盔,转了许久,眼睛才从头盔挪到李在德脸上。李在德的眼睛是黑的。眼神懵懵懂懂,柔柔软软,看什么都看不清楚,什么都看不明白。 旭阳停止转头盔,胳膊远远地伸开,像是要拥抱,姿势僵在半空,手无奈地缓缓落下,轻轻一拍李在德的肩。 “外面冷。” 邬双樨在屋里,睁着眼睛看房梁。 辽东卫所并没有像关内那样破坏得几乎消失殆尽,谢绅的消息一路到达山海关,进关之后南下进京。司谦接到,先检查蜡丸没有被破坏,立刻交给王修。谢绅的字真心是一绝,巴掌大的纸头,密密麻麻的粟米大小楷书整整齐齐,必须用泰西放大镜看,否则只是一个个黑点。王修阅读完毕,纸头烧了,回王府找李奉恕。 四月,北京算是有了些温软的春风。李奉恕终于能穿薄的,对着镜子一照,肩颈胸臂挺拔有力,于是非常疑惑,怎么还有死活不识货的。 不识货的风风火火地走进门:“谢绅总算又来信了。我还担心他出意外……” 李奉恕默默地看王修,尽量不落痕迹地展示自己的肩背。 王修疑惑:“你背后痒?” 李奉恕阴着脸拔脚往书房走,王修跟在后面:“大上午的你又不高兴……” 李奉恕坐到书案后,王修尽量简洁地跟李奉恕讲谢绅搜集来的所有情报。谢绅现在处境也不算好,当西席,不太可能马上接近权力中心。而且现在汉臣都被范文程压着,基本上不给出头的机会。不过辽东人普遍能侃,也不把谢绅当回事,谢绅拐弯抹角能套一些料出来。 女真现在内斗得同样水深火热。黄台吉急切地寻求议和,除了经济原因,更多的是政治原因。他现在要对付的是自己亲爹努尔哈济留下来的力量:八和硕贝勒。这八和硕贝勒之中又有三人被人称为“三尊佛”,大贝勒代善,二贝勒阿敏,三贝勒莽古尔泰。黄台吉的权力被这些人瓜分得七七八八,他怎会妥协。沈阳饥荒,女真高层内耗高得惊人。黄台吉目前专注收拢兵权,治下诸申民怨沸腾,他捉襟见肘只能盼着大晏重开边贸互市补充一下女真的民生。 “方建把两头都涮了。”王修叹气。 李奉恕往后一仰,手肘撑着扶手,捏鼻梁。书案上什么东西动一下,王修吓一跳,小猫?自从上回李奉恕把皇帝抱回来,他再从宫里夹带出什么王修都不惊奇。李奉恕闭目思索,王修不吵他,随手抄起奶猫把玩。巴掌大的小东西,看着眼熟…… 这不就是当初宫里跑到皇极门那只么?王修简直震撼,绝对不会认错,白底儿橘棕花纹,看着是虎斑,仔细一瞧跟谁乱涂乱画的似的。脑门上还像模像样有个小小的王字,王修真的以为这是谁吃饱了撑得乱描的,拇指搓过,搓不下来。记得当时这小家伙就巴掌大,怎么现在还是巴掌大?它不长啊? 小奶猫小身子奶噗噗的,眼神也奶噗噗的,嗲嗲地看王修,王修的心吧唧一声就软了……可能就这个品种?长不大? 李奉恕用长长的手指搓眉心。王修知道他想什么,鞑靼,土默特,女真,一团乱。土默特九娘子的诚意不知道可不可信,建州又只能靠一个谢绅。 “还是要重建卫所。”王修心事重重,“先帝在时四通八达的。” “谁让他死那么早的。”李奉恕捏鼻梁。先帝做太子时在鸿胪寺历练,那时他和辽东联系密切。辽东归化的族裔又多,通译往来前所未有昌盛。 小奶猫喵呀一声从王修手里跳出来,蹦进李奉恕怀里,钻来钻去。李奉恕一动不动,毫不在乎。王修觉得他也不是多喜欢小动物,只是老皇妃以前教导得好,李奉恕对比自己弱小的生物都充满耐心和宽容,这导致老李大部分时间都没啥脾气。王修看小奶猫在李奉恕领子里扑腾,看着看着像是头一次发现,李奉恕肩线平直,刚硬的轮廓是千万年屹立的悬崖峭壁,天塌下来扛得住。 李奉恕睁开眼,对王修伸开双臂。王修心里一咯噔,李奉恕板着脸,眼神不善,王修后退一步。小奶猫在李奉恕怀里撒够欢,吧嗒一下跳到书案上舔爪爪。 “过来。” 王修眨巴眼睛:“干嘛。” 李奉恕右手转向他,手心向上。王修清清嗓子,非常云淡风轻地握住李奉恕的手。李奉恕引着王修往前走,王修看着李奉恕大腿犹豫:“真坐啊?” 李奉恕眯眼。 王修豁出去,硬着头皮坐下:“这场面没法看了……” 李奉恕撑着下巴继续想心事,一只手揽着王修的腰。王修提心吊胆坐着,小奶猫倒是很淡定地舔爪爪,舔完前爪舔后爪。 李奉恕眼神放空,幽幽道:“先帝建过暗卫所。” 王修惊奇:“我从来没在文档里翻到过。” “他能让你翻到就不是暗卫所了。鞑靼有,土默特应该有,女真不知道有没有。一般来说,鞑靼有的话可以通女真。只是,谁知道这些暗卫所现在还能不能用。” 王修跟着叹息,人心这东西,有时候还不如屁。屁还有响有味呢。 “那谢绅传回来的……” “他是大晏的眼睛。你也是。”李奉恕对王修笑笑,“狼饿一冬天,春天就要下山了。” 王修一颤:“从哪儿下?” “加强宣大一线的防卫。顶不住,好赖也有个回来送信的。不能再出第二个右玉。” 右玉让李奉恕发过一次疯,王修相信李奉恕当时真的想在六部值房里杀个七进七出。他捏捏李奉恕的后脖颈:“慢慢来。” 李奉恕苦笑:“我能慢慢来,大晏却没时间了。” “陆相晟干得如何了?” 李奉恕振作精神:“不错。总算有那么一两个人让我相信,天不绝我大晏。” 王修忧虑:“晋商听你话啊?” 李奉恕冷笑:“这不是听着要开官方互市的风声了么。真开了选哪儿?有可能在张家口。” 王修感觉一股战栗从脖子滑向尾巴骨:“原来如此……怪不得你要提早下制闹那么大……” 李奉恕长长一叹。没办法的办法。他揉着王修的手玩儿。王修的手漂亮,正经文人温润亭匀的形状。可惜两只手的手心都有一条大疤,握着蜈蚣一样。这两条蜈蚣趴在李奉恕的心头,日夜撕咬。 “我以后……绝不再犯了。” 李奉恕嘟囔,王修差点没听清。他摸摸李奉恕的耳朵,觉得他跟桌子上那只团着的小猫差得也不算太远。 “喵呀。”小猫说。 王修又想起:“山东总督杨源上奏说开春给你进献赋税,他可终于想起来你是鲁王了!粤王的东西都快来三拨了,我以为杨源殉职死任上了呢!然后我就批了。” 李奉恕暗自出口气,终于要来送东西,不必听王修念叨。 最近倒是真有意见事让王修高兴。也不知道李奉恕那口火终于下去了还是钦天监权司监的茶清火无比,李奉恕嗓子好得很,也没有要烂的迹象。 “我娘跟我说过一句话,人活着千难万险已经不容易,就不必自己欺负自己。”王修捋捋李奉恕的头发。阳光李奉恕镀上一层辉,仿佛神像。越是如此王修越心惊,他有时候根本不敢看李奉恕,脑子里萦绕着“至刚易折”,就是散不去。 李奉恕撑着手肘偏过脸看王修,眼里有笑意。 “好。” 第63章 这两天皇帝陛下又闹着要去鲁王府午睡吃东西。富太监连忙安抚:“陛下想要对殿下彰显荣宠,也无不可。只是一条,要给那个王都事赐座。” 奶皇帝有点奇怪,但不放在心上,赐便赐。 富太监轻轻吐口气,这点人情杂事,他替陛下处理便好。摄政王天天抱着皇帝陛下绕着皇极殿遛弯儿,太后是不悦,寿阳大长公主进宫陪太后说话,开解几天,到底劝通了太后。如今寿阳大长公主在宫中说话极有分量,宣庙留下的女儿不少,能得摄政王一声“姑姑”的可只有这位,富太监都得敬着她七分。 说起来公主的驸马陈家也算是攀对了凤凰,跟着荣宠万分。富太监心思转个几千转,绕到陈家去。公主诞下陈家子嗣,摄政王亲自取了大名永嘉,将来估计也要跟着正经皇族一起教养的,自幼伴驾的情谊谁能比得了。先帝孝中,陈永嘉的满月酒不便大办,皇帝陛下却亲自登门看望姑婆,这天大的君恩让陈家当时稀里哗啦跪一地,陈驸马脑门都顶地上了。陛下一看襁褓里的婴儿:“哟,黑。” 陈冬储风姿绰绰,白得反光,愣是没把大长公主的肤色冲淡一点,陈永嘉黑得跟煤球一样。摄政王倒甚是喜欢,还上手抱过。陛下金口玉言,这就把陈永嘉小字给定下了:幼黑。 行吧,富太监想,贱名好养活。 多得寿阳大长公主,陛下最近能跟摄政王殿下多亲近,如果去鲁王府,起码能睡个安稳午觉,晚膳能多用一些,也是好事。 富太监心思多归多,什么都不耽误。今儿摄政王又没来上朝,便命人去鲁王府知会准备接驾,这边安排车驾随侍跟陛下一起出宫。 那边鲁王府算是接到通知。一名小御医给鲁王按摩手肘,鲁王淡淡看宫里来人一眼,内侍腿肚子就转筋。立在旁边的王都事倒是笑得亲切:“知道了,马上准备。” 皇帝陛下御驾到达鲁王府,小皇帝就不下车。鲁王走出来,一伸胳膊,小皇帝才伸出小手,让鲁王抱着,算是下了龙辇。 富太监跟在后面,眉头突突跳。鲁王把鲁王府能撬的地砖都撬了,泥土换上肥沃的,打算开春种东西,正在翻地,土味弥漫不说,整个鲁王府地面跟被炸过似的。内堂有个小御医,皇帝陛下免了他的礼。富太监正眼瞧小御医,这不鹿富春的儿子鹿鸣么,长得小巧玲珑跟只兔子似的。鹿太医也是得摄政王倚重的,摄政王对鹿太医独子青眼有加,时常唤到府上。鹿鸣长得娇小,力气却不小,得过鲁王的夸奖。富太监心里又把鹿家细细研磨一边,筛一筛漏下什么没。小鹿大夫告辞,王都事用汤婆子烫了被褥,鲁王把小皇帝外衣鞋袜脱了,塞进被窝。皇帝陛下指明要睡鲁王的卧房,富太监插不上手。 唉。富太监心里叹气。 奶皇帝终于睡着,富太监领着内侍挤在卧房盯着,哪里都不去。李奉恕和王修去书房。看这意思,陛下要在鲁王府用晚膳了。大奉承提心吊胆来请示,李奉恕蹙眉:“平时怎么吃的今晚怎么吃。” 王修看大奉承领命而去,拍李奉恕的背:“皇帝陛下亲你,这是好事。” 李奉恕不快:“春耕抢时间,后花园我计划开垦,这小东西跑咱家来睡觉,什么动静都不能有,我还能做什么?”他很自然地把王修往自己大腿上摁。王修眉毛都立起来了:“让富太监看到怎么办?” 还有这个!李奉恕恨恨地想,这小屁孩就是耽误事来的。 王修拿一份厚厚的折子,非常赞叹:“陆相晟考察右玉的奏疏,你一定要看一看。右玉人血性可彪炳史书,若这样的邻里血亲团结一致的激昂之情用于兵事,则无往不利。” 李奉恕被右玉两个字扎在心上:“右玉还有人么?” 王修叹气,没回答。还有人,没剩多少了。 “陆相晟的意思是,右玉地处杀虎口,接壤鞑靼,位置险要,势必不能空城。他或可征召乡里组军迁右玉填城,平时耕种训练皆有,以耕战守边境。我看他这个想法很好。” “宣大一线重镇的人口皆不能动,陆知府要迁哪里人?” “北直隶。” 李奉恕仔细想着:“陆知府这耕战守境的办法如果能成,到底是个希望。只是征召军队迁徙人口均需要钱财,这又要难办。” 王修微笑拈起一份薄薄的折子:“这是陈驸马上疏,要为国分忧。” 看出陈驸马文笔不太好了,写份折子这个费劲。陈家门第不显,上次李奉恕募集商粮,陈家家底着实惊人。陈家祖籍北直隶,这是要襄助陆相晟了。 “陆相晟临去山西之前,陈驸马去攀了个乡亲。” 李奉恕笑一声:“陆相晟南直隶,陈驸马北直隶,一个南京一个北京怎么攀上乡亲的?” 王修一压嘴角:“都是直隶,别计较了。” 陈冬储接到陆相晟给他的信,立刻去找他爹陈善年。 陈春耘和陈冬储长得都不像爹,陈善年结实粗壮,并不像个大商人,倒像个讨海为生的水手。摄政王给他的孙子起名,把煤球一样的婴儿好一顿夸,夸得陈善年心花怒放。孙子真进了摄政王的眼,摄政王知道有他这么个小小人,已经是天生带福气的。 陈善年在和其他几个商人组成的临时商会中担任了会长。这个商会是年初为了帮摄政王筹措赈灾粮和几个粮商组建的。本也没打算能成个气候,结果越做越顺。这一次襄助陆相晟,也是陈善年起的头,商会将会大力支持陆相晟的耕战计划。其中有两家却不同意,坚决要撤股。凑赈灾粮也就罢了,资军是个无底洞,现在也不确定摄政王是不是个值得填钱的。陈善年已经好几天睡不着觉,就在书房踱着方步打转。陈驸马看着老态尽显的父亲心酸:“秦伯伯和梁伯伯怕是一定要撤?” “这两个老货,越老越糊涂!现在是撤资的时候吗?” “爹,外面已经有说得难听的了,说咱们家是为了大哥,一头栽进去,不得不蚀本,越来越蚀本……” 陈善年撮牙花子:“一帮蠢东西。只巴望着手上攥几两银子,看不见地上的金山银山。就是手上真要攥,一个人提得起几斤?将焉取之,必先予之。现在不给摄政王点甜头,之后想让他分咱们块肉?想得美!” 陈冬储看左右无人,低声道:“爹,我懂您的意思。可我就是不踏实,那位……值得您这么往里砸身家性命么?大哥闯大东洋这么九死一生的事您都同意了,我实在想不通……” 陈善年重重一叹:“士农工商,咱们家虽然是良籍,但到底干这个营生的。平日里一个个骑在身上吸血的耀武扬威,想想为什么?咱们是四等。现在天家下大雪,等着谁去送碳。你去还是不去?最上边的人,你抓住还是不抓住?” 陈冬储默默低头。他是不服,但没有顶嘴。陈善年冷笑:“你老子我做的大买卖哪次不是赌,为着你专心读书不告诉你罢了。不光你老子,你爷爷,你太爷爷,你陈家列祖列宗,就是大风大浪里讨来的富贵。当年高祖不跟着郑大人闯海,你这些年的锦绣日子真不好说在哪里!” 陈善年自己心里也没底。他还在打转。这段时间陆续有几家撤资,大概看着这是个无底洞,只进不出的。摄政王画的远洋大饼实在太远,比望梅止渴都没着落。 陈冬储忽然想到:“陆知府来信,咱们家的粮铺信誉最好,咱们家的赈灾粮票在西北一些地方能当银票用。” 陈善年忽然停下打圈:“你说什么?” 陈冬储道:“有些百姓领到赈灾粮票换东西,十之八九能换到,那边有人管咱的粮票叫‘小票’,就是小银票呢。” 陈善年忽然道:“秦梁撤资便撤资。把他们的银股全都买下来。” 陈冬储一愣:“爹?” 陈善年道:“照做。把这件事调查清楚,实在不行你亲自去一趟陆相晟那里,仔仔细细写条陈呈给摄政王看,一应钱粮数字要列得详详细细,明白没?” 陈冬储点头:“知道了。” 陈善年气定神闲地坐下,一点也不慌张。陈冬储犯愁:“钱好说,实打实的粮可怎么办哟,咱们答应的殿下的数字还不够呢。” 陈善年看陈冬储,忽然有点忧愁。大儿子一心闯海,二儿子只会算账。统统都是榆木脑袋!自己死了这家业估计也完了。 “非得咱们的粮?明天跟我去趟山西会馆。” 陈冬储吓一跳:“啊?那帮山西人可不好相与。再说殿下刚杀了几个山西倒粮的。” 陈善年道:“杀就杀呗。做买卖的那么多,杀几个其他人还不做生意了。山西布政当初为了对抗摄政王用了昏招,禁止粮食往陕西运。那会儿摄政王还没露出锋芒,现在看来,山西布政倒霉日子快来了。听到有要开跟鞑靼官方互市的消息没?” 陈冬储终于想明白:“爹你要招山西人合伙入股?” 陈善年道:“现如今只有这个法子了。” 天承元年四月,春将至,山东孔有德兵变,陷登州。 辽东突然兵事沸腾,召所有工部巡检队的人员去关宁铁骑总兵寨。大家并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人心惶惶。邬双樨和旭阳把李在德护送至兵寨,李在德只看见兵马粮草在兵寨涌动。兵寨日夜火把通明,仿佛冰雪下沉眠的巨兽终于睁开眼睛,蠢蠢欲动。 邬双樨接到军令,渡海勤登州。阳督师铁骑如此运兵,是恐女真人趁机南下进犯辽东闯山海关,与孔有德叛军相应,南北夹击京畿与山东。军令如山,邬双樨麾下兵员连夜拔营过大连卫。 李在德彻底懵了,稀里糊涂地看着邬双樨指挥辎重粮草源源不断出大营。邬双樨又要上战场。李在德的心被刻毒地挖着,手指紧紧攥着邬双樨铠甲的腰带。 邬双樨胸腔烈焰火燎,他站在自己的马旁边,恶狠狠地拥抱细瘦的李在德,在他耳边低语声音里有几不可察的颤抖:“记好了,如果山海关彻底关闭你回不了北京,那无论辽东发生什么,跟好旭阳,他……他会真心实意保护你。” 李在德眼睛睁得大大的。也许是他看不清,看不见世间污秽,所以眼神澄澈如琉璃。漂亮的眼睛默默流泪,邬双樨强令自己放开他,轻轻握住李在德的手指,不容置疑地把他的手从自己要带上扯下。邬双樨翻身上马,低头看一眼站在不远处的旭阳。旭阳面无表情,微微颔首。 年轻的将军横枪立马于火蛇一般行进的军队边上,沧黑夜幕下冲天焰光燎着他的身形,冷峻凛然如战神。 将军一拉缰绳,疾驰而去,再未回头。 第64章 孔有德有个好姓,颇有渊源,也有个好名字,可惜人品匹配不上。人品不行,运气不错。 景庙清洗军官,他躲过一次劫。成庙快死时朝廷终于扳倒魏逆大肆清洗“阉党”,从陕西陕西到山东卫所被毁得摧枯拉朽,孔有德又躲过去,没被杀。鲁王在山东时根本不显,跟官员从不结交,孔有德都没见过他。说摄政就进京摄政,被京官们压得一个屁都出不了紫禁城,遑论护住自己的封地。孔有德看着,摄政王不似人君,大晏呆不得了。这一只垂死挣扎的巨兽正在慢慢沉下泥潭,因此他早有出关投奔建州女真之意,暗地下也勾搭了许久。投奔山匪都得有个投名状,何况女真比山匪还要高等。鲁王好赖算个藩屏,就算没有实权,在山东有个震慑的名头。鲁王离开山东,是个机会。朝廷连番清洗军官,军官们早就不满,有一些甚至离心离德。孔有德细细扇着风,眼看那火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直到孔有德终于收到辽东人回信,一拍板,起兵! 占领登州异常容易,孔有德自己都没想到。大晏像是一块很酥的芝麻饼,一掰就开还掉渣。 登莱巡抚黄华文逃跑,总督杨源想跑没跑成被登州人抓住,五花大绑按在地上,孔有德进城“受降”时看杨源被捆得跟个王八似的。孔有德拿鞋底碾杨源的脸,杨源呜呜地也不知道是咒骂还是求饶。孔有德一边碾杨源的脸,一边摆着手指算一算。各省军事最高将领是都指挥使但是朝廷最不放心他们这些野蛮的武人,所以又在都指挥使头上压“三节帅”,总督总兵和镇守太监,除了太监,总督总兵都是朝廷认命的文官,三节帅议事府都指挥使根本没资格进。文官懂个屁的兵事,杨源耀武扬威这么久,临阵也只会逃跑。孔有德哈哈大笑,觉得有趣。这些文官天天嚷嚷气节尊严,该逃跑时最恨爹娘少生两条腿。 孔有德乘胜转而进攻莱州。春天终于回暖开了海面,占据登莱两州可以迎建州金兵渡海,进而全攻山东。年前黄台吉围京失败,不就是因为后方补给不足,沈阳闹饥荒,军队支持不住。辽东来信,一旦夺取山东,有山有水又临海,物产极丰,则剑指京畿谋取全国指日可待。孔有德比谁都知道山东兵事是个什么糟烂状态。都指挥使宗政鸢说不上话,鲁王是个死的,没有齐王,一锅烂肉。 山东,就是孔有德的投名状。 没想到打莱州遇到激烈抵抗,久持不下。新任登莱巡抚徐从之亲自登城指挥被炮火炸死,莱州人为了成全徐从之和自己的忠义,决定效法右玉,死守至最后一人。 孔有德必须拿下莱州,他想要那支葡萄牙教官队。这些西番精通火器,并且……孔有德要为长久打算。内地军官并不以海面为意,孔有德海边长大的可知道水师如何重要。西番水师自有一套精妙理论能岁岁远涉重洋,就算不能收归己用,也可献给金国。 孔有德部被莱州城内凶狠的火力打得损失惨重,教官队训练出来的火器营名不虚传。孔有德咬牙切齿,这些西番!被黄纬一顿削还特么削出忠诚来了! 莱州城里城外火炮对轰,孔有德连攻几日,镇守太监童辉领人抵抗却节节败退,山东总兵张大同推说调兵在路上,迟迟不不肯来救援,莱州城大门岌岌可危。孔有德部下担心别处会有援军,孔有德呵呵一乐:“哪里的援军?摄政王可不敢让京营离京,除了京营,他还有别的兵可调?” “辽东驻军如果南下呢?” 孔有德盯着與地图心想,辽东南下的那可不一定是谁的援军了。 莱州城墙上有人骂:“我不是晏人都知道忠孝节义怎么写,你为何要背叛皇帝陛下?” 怪声怪调,想来是葡萄牙教官。回答他的是一声炮,把他震得往后一摔,一脸土。 雷欧被那一炮轰懵了,耳朵眼里塞了两团乱麻,什么都听不清,满眼只有金星乱飞。还有炮轰,轰不上城墙震得土渣乱飞。雷欧爬到一边,竭尽所能护住地上躺着的伤员:“弗拉维尔,你醒着么?” 躺着的葡萄牙军官胸前被血泡透了,嘴角淌着血沫,双目紧闭,漂亮的金色长发和着血泥一绺一绺的。雷欧蹭蹭冒眼泪。弗拉维尔是教官队的领队,和雷欧是一个地方来的。雷欧在大晏这么多年,从南方到北方,多亏弗拉维尔照顾。 “你可别死啊……” 弗拉维尔还有意识。他感觉到雷欧在帮他挡飞溅的碎石土渣,也感觉到胸口血往外冒,生命随着血液奔涌出他的身体。雷欧徒劳地想帮他止血,他心里一叹。 为我祈祷吧,雷欧。 为我祈祷,结束旅程获准凯旋。为我喜悦,进入永恒宁静的天乡…… 莱州城门将将要倒时,孔有德的部队突然停止炮击。孔有德大怒:“接着炸!” 传令官诚惶诚恐:“神机营无人!” 孔有德一愣:“再去传令!” 左翼神机营毫无声息,传令官一去不返。孔有德亲自上马去神机营,神机营的火炮齐刷刷一转炮口,火雷烈焰对着孔有德部队灭顶而降。孔有德部队被炸得狼奔豕突:“怎么自己人轰自己人了!” 孔有德大惊,神机营竟然悄无声息被陷了! 神机营炮火一停,穿着土地颜色军服的人幽魅鬼影一样突然出现,几队骑兵冲进孔有德军中挥着长刀便砍,血肉横飞,高大的马匹踩着稀烂的人肉势如破竹。骑兵冲杀之后步兵如潮水汹涌着四面八方洪流席卷。那些军人除了大地颜色的布衣,不穿铠甲,不带盾牌,只有武器,只能冲杀,不能后退。 孔有德部队损失大半,还不知道神机营是如何被夺的!僵持无益,孔有德立刻率军后撤,退回登州。 镇守太监童辉到达莱州城下时,发现莱州并未城破。黄衣军集结在城外列阵整齐,不急着进城。 童辉看着这些人高马大孔武有力的军人,很是惊奇:“你们是谁的兵?” 没人回答他。 他当监军多年,从来只有他看不起这些武夫,没人敢这样得罪他。他有些恼了:“好大的架子,难不成你们没有主帅?” “有,他们当然有。” 远处一个高个子男人骑着马走过来,红色的披风像一丛火焰。 “童镇守,别来无恙呀。” 童辉略略吃惊:“宗指挥使?” 宗政鸢懒洋洋地笑着,伸出一根手指左右摇了摇:“啧啧,‘宗政指挥使’。” 他仿佛是个纨绔的世家子弟,贵气天成风流不羁。多年的军旅生涯把这些风流不羁打磨得有棱有角,成为千军万马中会令人过眼不忘的精彩男人。 童辉顾不上宗政鸢看见他根本不下马这种目无尊卑的事情了:“宗政指挥使助军有功,我自会上报朝廷。现下孔有德虽退回登州,亦不可松懈,宗政指挥使应当立即回济南,以防生变。” 宗政鸢笑道:“让你上报,赶走孔有德的就不是我了,是你吧。” 童辉道:“你什么意思?” 宗政鸢驱马向前,兀自道:“我爷爷是个郎中,给我起了个名叫‘鸢’。后来又给我起了个字,叫‘乌园’,就是鸢尾的意思。他告诉我,鸢尾大毒,一般用来……祛邪破秽……” 童辉的马往后退了两步,刚想说话,忽然脖子一凉,天旋地转。 童辉的头掉了下来。 童辉的人大惊,架起长铳弓弩要拼命,黄衣军默默地围了上来,看着他们。 宗政鸢微笑:“想想清楚。镇守太监童辉死了,总督杨源失踪,总兵田庆么驰援不利得获罪。你们下一步怎么办呢?” 他跳下马,葡萄牙式的高腰马靴一下一下敲击着地面。 他走到城门下面,仰着脸笑道:“开门吧。” 弗拉维尔躺着,模糊地听见雷欧喜极而泣地嚷嚷着什么。他的听力在减退,雷欧那破锣的嗓子,遥远得只有一线。不止听力,所有知觉衰退,缩减,弗拉维尔平静地迎接终点。 愿主垂怜虔诚的信徒……一只柔软温暖的小手握住弗拉维尔的手腕——终究等来引导……弗拉维尔拼尽信念挣扎着睁开双眼,他要见证真正的神迹,见证引导他的神圣天使。睁开眼的一瞬间,他听见一声小小的惊叹,他看见……一对黑色的,美丽的眸子。 泰西男人睁开眼,纯净的碧蓝瞳色,倒映出天光云影。他应该听不见,也看不见,神光涣散,迷茫无助。鹿鸣切着他的脉门,温柔且坚定:“不要害怕,我会救你。” 第65章 弗拉维尔做了个长长,朦胧的美梦。 他在永恒的黑暗中漫步。他感觉到有人轻轻地握住自己的手腕,引着他往前走,所以绝对的寂静带来的不是恐惧,而是安宁。有那么几个瞬间,弗拉维尔感觉自己睁开了眼睛,像是“看到了”。那是一个身着白衣的影子,圣洁高贵。 于是他坚信那温柔坚定的力量是天使的指引,他可以在这样平和却不容置疑的力量引导下,去任何地方。 如果神说,去地狱吧。 他将会去地狱。 莱州拿下,宗政鸢用手帕一捋柳叶刀上的血迹,收刀入鞘。莱州城门一开,京城轮值来的御医马上进城,和莱州城内的医生们汇合。黄衣军的民夫一样训练有素,麻利抬着伤员进城找医生。宗政鸢率部站在门口等伤员先进城,忽而看见个人一身白仿佛披麻戴孝:“这就来哭丧的了?” 旁边莱州佥事回道:“不,那也是京里来的御医。就……那个打扮。” 弗拉维尔昏睡不知多久,半昏迷半清醒的时候感觉自己在高烧,恐怖的温度把他里外烤个干。他想叫雷欧个傻蛋帮他倒杯水,怎么也指挥不动自己的嘴。这时候有人小心翼翼扶他起来,用湿帕子蘸他的嘴唇。模糊不清的视野里胧胧地还是那个白色的影子。纯洁,温柔。他听见天使讲话,神圣的嗓音仿佛纯净的潺潺溪流。 ……就是天使为什么说汉话呢。 雷欧看见有人上楼收拾伤员的时候都喷泪了。他用跑调的汉话尖叫:“这儿有没死的!谁是医生!谁是医生这儿有没死的!” 来了个小个子穿了一身儿白的医官,背着大药箱跑到弗拉维尔身边,特别熟练地扯开弗拉维尔的制服清理伤口止血。雷欧后来才知道这个小医官是个宫廷医生,直接隶属皇帝陛下,这让他十分的恐慌:“弗拉维尔这辈子还能看上皇家医生呢……”鹿御医没听懂他嘟囔什么:“快跟着他们把他抬去医药院!” 莱州府辟出专门的医药院做伤兵医治地。京城来的鹿鸣是个八品御医,手持摄政王殿下的亲笔谕令:着山东各地驻泊医官本地医官皆听御医鹿鸣差遣。宗政鸢在城门外面骑在马上盘着一条腿就这么接了谕令,忙里偷闲还鉴定一下,竟然真的是李奉恕亲笔写的,不是王修捉刀。 “既然殿下说了,鹿御医看着办吧。” 兔子似的少年非常倔强:“那我要白布,许多白布!” 宗政鸢觉得新奇,低头看鹿御医。小少年一身白,果真要想俏一身孝。“你要白布做什么?” 鹿御医一脸坚定:“要干净的白棉布包扎,可能的话让医生们都包上白布。白布能观察伤口的出脓情况,及时处理。” 宗政鸢挠挠下巴:“那就……听你的呗。” 鹿太医拿着鸡毛就当令箭去了。 雷欧和其他几个葡萄牙教官把弗拉维尔抬去医药院,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雷欧没白在大晏混这么多年,一来就要找鹿太医。他就是汉话说得跑调,精髓全抓住了,比如“太医”就咬字清晰,重点强调。一进医药院雷欧就懵了,到处是围起来的白布,一格一格的。还有用盐水煮白布挂起来晾的,随风飘飘荡荡。雷欧以为汉人忌讳白色呢,不过反正他们不忌讳。有个伤得轻的伤员死活不在医药院呆,嫌晦气:“我还没死,这就竖上招魂幡了!” 一旁一个白衣服小个子一巴掌把他拍床上:“你到底是伤得轻了,你要么保持安静,要么我把你打个半死一样把你救回来,只不过你要多遭罪罢了!” 雷欧一看,那个暴躁的小个子不就是鹿御医么?弗拉维尔还昏着,鹿御医看见他们来了,立刻跑过来:“抬过来,他伤得重,我亲自看着。” 雷欧默默观察,鹿御医手下几个从京城带来的从属医官穿得和鹿御医一样,都是全白,口鼻都捂着。有一些其他医生退而求其次,挂了个做菜似的白围裙。鹿御医人小脾气大,很能镇得住场子。 鹿御医用烈酒净手,从属官打开他的大药箱,拎出插着器具的皮帘,雷欧就看见那剪子刀子镊子挨个往弗拉维尔胸前招呼了。雷欧也是经过风浪的,受伤流血并不怎么害怕。可是刀子剪子剪切皮肉的场面搅动他的胃,特别那还是弗拉维尔的皮肉,咔嚓咔嚓还挺脆……雷欧捂着嘴一撩帐子就冲出去了。 鹿鸣高度紧张。他一听山东有战事,立刻就奏请前往战地。他是真不怕死,人虽然长得小,豪气一点不小。临行前,他去跟摄政王讨了个亲笔谕令。 “殿下,我用小家畜试验,总结了一套尽可能降低伤口腐溃作弄的法子。这次去山东,请求殿下帮我个忙,我要在人身上看看是否行得通。如果行得通,挽回人命,减少伤残,殿下功德无量。” 摄政王笑:“真要有用,那是你的功德。” 弗拉维尔慢慢睁开眼,满眼飘白。他木木地发呆,一喘气胸前就拉风箱。雷欧扑上来:“死了没?你看我是谁?” 弗拉维尔赶紧又把眼闭上。 “我看见了!晚了!” 雷欧用他们的母语嗷嗷数落自己多不容易,弗拉维尔想跳起来给他一拳。雷欧滔滔不绝的演讲忽然被打断,清凉柔和像小溪潺潺的嗓音挡住雷欧那绝世破锣:“咦,雷教官,他醒了吗?” 雷欧忍了忍,忍住解释自己不姓雷:“刚刚睁开眼了,现在在装死。” 弗拉维尔心跳加速,这该死的玩意儿为什么突然跳这么快,牵连胸前的伤口跟着跳动抽痛。一只柔软的小手牵住他的手腕……就是梦里的感觉!弗拉维尔额角冒汗,他闭着眼,却明确知道那双小手移到自己的胸前,检查自己的伤口。弗拉维尔一把抓住小手睁开眼,关于神迹,关于命运,关于指引,都在他眼前了—— 鹿鸣还是被那碧蓝的眼睛震撼到惊叹。雨过如洗的苍穹落入澄澄碧水,水色映天光。 “啊呀。” 弗拉维尔攥着鹿鸣的手对着鹿鸣发呆,鹿鸣抽出手来不动声色揉一揉:“我给你检查伤势,你不要动。” 雷欧很有经验地把弗拉维尔换下来的裹帘递给鹿鸣:“你说过要留着给你看。” 鹿鸣非常满意地检查裹帘上浸染的血迹。亮红色,表明没有炎症,没有作脓。 弗拉维尔躺着看鹿鸣,雷欧赶紧介绍:“他是皇家医生,是不是没想到这辈子还能看到皇家医生。” 弗拉维尔没有表情,雷欧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鹿鸣走以后,雷欧坐在弗拉维尔窗前呲牙咧嘴:“鹿大夫用刀子剪子切你,还用针线缝你。不光是缝你,还缝其他人。”雷欧不好意思地补充,“缝你的时候,我忍不住吐了。” 弗拉维尔拒绝搭理他。 雷欧用母语压低嗓音:“我知道你是为了往城外送信才受的伤。你昏了之后我把你拖上城门,让罗林去送,送出去了。” 弗拉维尔艰难地点点头。 “大晏的官职一直闹不清楚,反正现在终于明白山东的最高军事长官是宗政鸢,行政长官好像是死了还是怎么回事。登莱两地长官徐从之死了,可是莱州自己还有个行政长官。够乱的……登州正在打呢,万一山东内乱,咱们怎么办?” 弗拉维尔闭着眼,长长地吐了一口血腥的气。 雷欧难得一脸苍凉:“咱们也回不去……哈布斯堡那帮畸形……” 远远的海面上,有炮声。 又过两天,雷欧打听到辽东的军队南下渡海驰援。海面上远远能看到巨大的船队,船身上有炮,轰起巨大的水浪。雷欧跑回来跟弗拉维尔绘声绘色地比划:“跟黄纬揍咱们那时候差不多。” 弗拉维尔恨不能用眼睛掐死雷欧。 医药院一天到晚都很忙,小鹿大夫特别叮嘱雷欧帮弗拉维尔驱赶蝇虫。莱州临水,天气回暖蝇虫开始孳生。本来可燃烧黄芪艾叶制作的熏香,但是弗拉维尔不能咳嗽,所以只好雷欧人工驱虫。 雷欧对风风火火的小个子医生非常有好感,看着秀秀气气的,脾气雷厉风行,在医药院说一不二。这做派平时估计讨人嫌,现在是战时,莱州城差点破城,城外还有连绵的炮火,人心惶惶时京城来的御医的坏脾气突然成为最安全的防护,让人确定他能罩得住所有人。 最起码,护得住这白色飘飘的医药院。 弗拉维尔高烧过后伤势愈合良好,雷欧偷听到用花椒和盐粒煮裹帘的大婶调笑“番鬼长得就是壮,当胸一炮都不死”。雷欧知道番鬼什么意思,他握握拳,到底什么都没说。 走回病房,进门看见小鹿大夫给弗拉维尔切脉。弗拉维尔表情很奇妙,板着脸却有悲有喜。小鹿大夫抬头看见雷欧,笑着打招呼:“雷教官。” 雷欧握着拳头,终于忍不住:“我不姓雷。” 气氛突然凝固,雷欧实在憋不住:“我不姓雷,你们晏人谁都不当回事。” 小鹿大夫眨眨眼:“啊?” 雷欧特别悲愤,他当然不姓雷,雷欧就是他的名字。可是身份文牒上就写“雷欧”俩字。同理弗拉维尔。“傲慢的大晏官员嫌我们的名字‘死长’,就掐头去尾删删减减怎么顺口怎么来。弗拉维尔的母姓和中间名都被砍了,姓索特洛就砍成索,文牒上写‘索维’拉倒……” 小鹿大夫愣愣地看雷欧,手指还点在弗拉维尔手腕上。弗拉维尔觉得自己的血液流经小鹿大夫的手指尖,便瞬间灼热起来。 雷欧一把辛酸泪。弗拉维尔能当教官队领队纯粹因为他白,大家都在海上漂那么久,就他晒不黑。天生的金发碧眼,成年了也很罕见地没有变深,所以大晏官员舍得花力气多看弗拉维尔两眼。谁让晏人喜欢白皮肤!其实雷欧底色也是白的,无奈晒太狠,颜色像烤熟的花生米。当然弗拉维尔本人很努力,能听懂粤语能读写北方官话,连用筷子都是所有葡萄牙军人中学得最快的! 小鹿大夫张着嘴看雷欧崩溃,最后伸手拍拍他的后背。大约是挚友差点死亡,心里的筋绷太久,一松懈就容易喜怒失调。待会给雷欧开点安神镇静的药。 “那……我奏请摄政王,让莱州官员重新给你们办文牒,把你们的名字写对?” 外番名字长这事儿鹿鸣倒是知道。他在鲁王府给摄政王按摩手肘的时候听过陈春耘宣讲,葡萄牙人名字里有父姓母姓中间名。其实按照大晏的习惯译过来,大约也是“某地某男与某女之子女某人”。殿下当时还说这办法好,报一遍名字相当于报一遍户籍来着。 雷欧人高马大的蹲在地上团成一大团委屈。小鹿大夫深深叹息:“你们是不是想家了呀。” 弗拉维尔躺在床上,睁眼看小鹿大夫。 穿着白衣的小少年非常宽慰地拍拍雷欧的背,拉着弗拉维尔的手:“背井离乡,我懂得。” 弗拉维尔又闭上眼。 神,请指引我走出歧途。 弗拉维尔无论如何不能忽视手腕上温暖的手指。他觉得自己的血,滚烫如地狱的岩浆。 第66章 早在鹿鸣到达山东之前,摄政王亲自写的的另一道谕令已经在宗政鸢手上。那更像是一封信,交代所有医治伤员事宜听从小鹿大夫,小鹿大夫对于治疗创伤疡伤颇有专攻,一切以减少士兵伤残为要。对于山东叛乱倒是只字未提。 谕令结尾,只有两句话: 一不负天子。二不负君子。 那时候,宗政鸢对李奉恕道:殿下,我要为你打造一把绝世的剑。 李奉恕波澜不兴:我用什么换? 宗政鸢对他一揖:殿下拿到剑时,只需记得,臣要死于人,不死于口。要死于法,不死于笔。 李奉恕难得地,大笑。 宗政鸢把谕令折叠几下,塞进胸前铠甲。 接剑吧,殿下。 山东孔有德占领登州沿海一线,大有攻占山东全境之势。山东总督杨源下落不明,朝廷哗然。摄政王老巢起火,倒是什么反应都没有。不见生气,也不见着急,还是那样,没表情。 摄政王又是连着几天不去上朝。王修站在书房外面犹豫,王府下人惊恐地瞪着眼睛蹑手蹑脚,恨不能飘在空中。鲁王殿下从不发脾气,他坐在那里沉默就够慑人。 书房里没动静,王修实在忍不住,一推门,李奉恕坐在书案后面,十根手指上转着一枚钱币。那钱币被李奉恕的手指不容置疑地耍弄,在指尖无可奈何地翻转腾挪。 王修轻轻叹气。小鹿大夫离京前嘱咐,殿下可以没事儿的时候转转文核桃活动活动手指。李奉恕坐书房几日,硬是把一枚钱币转出花儿来。王修决定讲一点李奉恕想知道的:“小鹿大夫到山东了,莱州平定之后全面主持医药院,山东那边回信说小鹿大夫风风火火说一不二的。” 李奉恕眼睛盯着手指转钱币,表情缓和:“小鹿大夫被压在京城,是屈才了。” “还是个孩子,想起一出是一出,让你写谕令你就写。你不是早给小花下谕了……” 那钱币在李奉恕手背上旋转,李奉恕一翻手利落握住钱币:“我看着鹿鸣李在德他们那倔强的劲儿,便觉得总归天不绝大晏。” 王修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李奉恕沉默许久:“山东如何了。” “辽东戒严,阳督师派遣一支铁骑南下渡海进山东,在海面上遇阻还没登陆。莱州平定,小花打算一鼓作着气夺回登州。” “粮草若不够,我的赋税不必献进京,就地取用了。” “小花不会跟你客气的。” 李奉恕向后仰着,窗棂的投影一左一右枷着他的肩,他一动不能动。王修伸手按住他的肩,那影子又跑到王修的手背上,仿佛王修能替他……分担。雷欧听海面上的炮声,心急如焚。他打听到,辽东援军登不了港,被孔有德的水师堵在海面上下不来。往澳门送信,天知道什么时候能来回音。弗拉维尔昏昏沉沉,什么都管不了。小鹿大夫背着大药箱东奔西跑和莱州本地医会接洽药材,也没耽误每天过来换药。换药时弗拉维尔才是醒的,疼醒的,身体绷得像弦,肌肉贲张,反而更拉扯伤口。胸前的伤口雷欧都不忍心看,一塌糊涂。 小鹿大夫两只大眼睛下面有黑翳,他很久没有好好睡觉,雷欧非常担心。上回小鹿大夫给他开了副草药,他托人煎了,酸酸甜甜味道不错,睡了个好觉之后心情就没那么压抑,他看小鹿大夫亲近。 “一直有伤员送来,人手不够,你帮弗拉维尔擦洗一下吧。” 雷欧眨眨眼:“擦洗什么?” 小鹿大夫忍不住打个哈欠:“擦洗身上,还有洗洗头。” 雷欧琢磨一圈想明白了,竖起两只手:“弗拉维尔会杀了我。” 小鹿大夫打完哈欠眼睛湿漉漉:“都是男的,他为什么要杀你?” 雷欧放弃解释:“那……什么,我再找其他人来帮他洗头发,实在不行换个衣服?” 小鹿大夫仰脸看雷欧:“伤员的清洁很重要,伤口不能沾水,其他地方都必须擦洗。如果染了褥疮,更加麻烦。” 弗拉维尔伤得太重,整个上半身都动不了。雷欧干巴巴看半死的弗拉维尔,半天没吭声。小鹿大夫小小叹个气:“那行吧,我来。” 弗拉维尔的泰西制服被血腻透了,结成壳子,早扔了。衬衣稀烂,几缕挂在身上。裤子倒还好,也有血,淋淋漓漓干透了结成一道一道硬条,小鹿大夫顾不着,雷欧就不知道要给换。靴子是脱了,袜子还在。小鹿大夫指挥雷欧:“裤子一定要脱,必须脱,否则真的会生疮溃烂,尤其是你们这种扎得这么紧的皮腰带……去厨房要热水。” 弗拉维尔迷迷瞪瞪醒过来,感觉有人在解自己腰带,顾不上剧痛一把抓住。 疲惫让小鹿大夫很柔软:“等你康复再来杀我。现在听我的。” 弗拉维尔痛得直捯气,脖子上青筋绷起,就是不放手。雷欧实在不能袖手旁观:“你先……听医生的,把这当成你人生当中的考验……” 小鹿大夫着实没劲跟弗拉维尔计较,伸手在他胳膊的麻筋上一弹,弗拉维尔的胳膊软了。 雷欧帮忙脱了制服外裤,立马跑去厨房要热水。端着热水一路祈祷弗拉维尔挺过去,回来看小鹿大夫一脸镇静地扒光了弗拉维尔。弗拉维尔把脸歪进床里面,看不到。 小鹿大夫清清嗓子:“我们做医生的,什么没见过。医生就是医生,你不必不好意思。华夏说医者父母心,意思就是医生像患者的父母,医生看患者都是孩子。” 雷欧拧帕子给小鹿大夫,稀里糊涂问一句:“那你……见过女人的身体吗?” 小鹿大夫瞬间转头怒视雷欧,雷欧吓得往后一缩,小鹿大夫眼睛喷火:“我岂能是那种轻薄放`浪之人!” 雷欧没听懂,小鹿大夫咳嗽两下:“医生眼里只有病灶,再无其他。” 小鹿大夫板着脸一本正经地帮弗拉维尔清理。他自幼随父亲在边疆轮值,多惨不忍睹的都见过了,一贯习以为常心平气和…… ……泰西人发育得是真好。 弗拉维尔脸往里偏,金色的卷发翘起一丛,正好挡着。小鹿大夫麻利利地把弗拉维尔收拾一顿,马上要去见莱州医学典科。小医生背上大药箱,哗啦一响,郑重交代雷欧:“裤子脱了就不要穿了,下半身稍微盖一盖。兴许国家有别,你们是男男授受不亲,没关系,咱们在大晏,我们华夏讲究的是同泽之谊,意思是好到可以共穿内衣。你照顾好他,以后他照顾你。” 小鹿大夫告辞,雷欧凑上去观察弗拉维尔,脸和脖子红得不能看了。雷欧不落忍,拉上被单盖住他的脸。可是这么一看跟弗拉维尔与世长辞了似的,只好又拉下去一点。 “我可不穿你内衣。华人真奔放。” 莱州医学典科属于地方医学会官职,不上品,不发俸禄,到底是个官衔,由最有名望的医学世家继承。山东这地界,自古出反贼,然而对正统官职的热情也是真的,忠诚起来永远是最可靠的。莱州许家老爷子的意思是,鹿鸣虽然是个正八品御医,好赖是“上品”了,而且怎么说也是京官,应付京官大家都有默契,热情积极踊跃配合伺候走了就消停了。所以宗政指挥使让黄衣军用白布围医药院,许家把其他医家摁住。鹿鸣强迫去医药院当值的大夫们包白布,许家还是不让其他人动。 “鹿大夫有鲁王殿下亲手写的谕令。既然是鲁王殿下,山东诸位尽心尽力,也是理所应当。战事当前,登州仍在陷,大家须分出轻重缓急。” 鹿鸣从医学会里挑出年轻人来,由八名从属官教授清伤之法。年轻人没老年人诸多忌讳,倒是发现多穿一层白布起码血脓不沾衣服。 “华人多忌讳白色,我偏不。为何用白色招魂?天生人之精魂澄澈,灵台清明,白色纯净无垢,正好相合而已。白色不光易于分辨血脓观察伤势救护伤员,更是安神定志无欲无求之色。祖师孙药王教导,凡医者,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吾辈自当秉承心志,常怀怜恤,不问华夷远近,只问济危爱命。如今战事四起,正是吾等实践大医誓言之时。‘人行阳德,人自报之;人行阴德,鬼神报之。’既然如此,何惧个区区白色?我与诸位共勉!” 年轻人们的血还没被岁月凉透,尤是澎湃滚烫的。所有人对鹿鸣长长一揖:“与鹿御医共勉!” 窗外远远的炮声隆隆如隐雷。 辽东铁骑的船终于靠港,士兵强行登陆。 第67章 弗拉维尔一动不能动,滚烫的疼痛一时不停地烧灼他,他在黑夜里睁着眼睛听窗外的炮声。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在寂静的海面上震动苍穹。 天还没亮,雷欧穿着正式的深蓝军装,换了刺绣领袖白衬衣,脖子上围着纯白领饰,手里拿着黑色天鹅绒大帽子。弗拉维尔一看他的打扮就明白了。 “你……接到命令了?” 许久没说话,弗拉维尔嗓子里扯锯条一样。雷欧低声道:“教官队率领火器团协助援军从港口登陆,今晚必须拿下港口。宗政长官野心勃勃,两天之内攻克登州。” 弗拉维尔嗓子里滚滚的血味,干着急,说不出话。雷欧非常轻松:“我知道,我知道,我们的祖国被大晏打败了,所以我们才出现在这里。这次得让傲慢晏人看一看,我们的军队到底是个什么战斗力。” 雷欧亲吻胸口悬着的十字架:“我会拼上所有。” 弗拉维尔看雷欧微微斜着戴上大帽子,帽檐别着的羽毛轻轻颤动。 “当……心……” 雷欧微笑,露出白牙:“好。” 弗拉维尔听着雷欧的靴子声越走越远,仿佛走进海面上隆隆的炮火中,消失不见。 小鹿大夫领导医药院的医生们彻夜不眠收拾医药院,医药院地方不够了,医药世家们往外腾别院。莱州医学典科许老爷子派长子许珩协助鹿御医主持大局。许珩大高个子长得还挺凶,站小鹿大夫身后格外能壮声威。 “伤员是一方面,战争过后恐有疫情。”小鹿大夫十分担忧。医药院收治伤员,也是为了能马上处理尸体。天气转暖,温度越来越高,蚊蝇四起,尸体不及时掩埋一定会生疫。 “待战事平定,所有医家必然遵照祖师爷的规矩上街施药,鹿御医不必担心。” 围京之后,京城医家全部出动,在各个路口煎煮施药。鹿鸣代表鹿太医在城郊站了小半个月。 小鹿大夫打起精神:“这就好,这就好。拿下登州,便不再有死伤了。” 辽东铁骑的蜈蚣船一在海面上出现,十数丈的风帆瞬间遮住太阳。蜈蚣船还不止一艘,遮天蔽日的风帆一架又一架地出现,船舷两侧近百楫桨同时划动,仿佛真的蜈蚣的腿,整齐得毛骨悚然。五艘鬼怪一样的船慢慢逼近登州水师的战船,狰狞又残忍。 登州战船不如蜈蚣船大,陆地炮火铺天盖地,让蜈蚣船不能接近。僵持两天,辽东铁骑的船击中一艘登州战船的火药室,战船爆炸起火,苍茫夜空下海面盛开恢弘的火莲。 辽东蜈蚣船奋力靠港,放下艨艟海鹘,轻兵先锋强行登陆。 孔有德军队坚决不能让辽东铁骑上岸,辽东铁骑先锋部队死伤惨重,海面一片血红。厮杀被炮声压下去,天也听不到惨叫。孔有德部队乘胜追击,后方突然失利,被杀得懵了。莱州的援军终于赶到,葡萄牙教官队率领火器团三轮射击,碾压式推进。 火器团经过泰西式训练,瞄准,射击,后退,动作有条不紊训练有素。教官队除了领队重伤,其他教官们全部上阵。雷欧指挥火器团配合宗政鸢的骑兵队冲锋,辽东铁骑迅速全部登陆,杀退孔有德部队。 港口已经不能看,血水淋淋,被踩来踩去。 游击将军邬双樨奉命带领辽东铁骑追着孔有德残部杀向登州。宗政鸢正在攻城,令邬双樨率部攻登州城东门和北门。孔有德城外驻守军已经被打散,孔有德缩在登州城不出来应战。邬双樨准备一鼓作气拿下登州城,疯狂轰击城门。宗政鸢在南边久攻不下,东门倒是倏地开了。辽东铁骑和冲出城的孔有德部冲杀在一起,邬双樨杀得红了眼,挥着马刀砍瓜切菜,一力往前冲。拼杀之时邬双樨忽而看到个胖大男人的脸闪过,心中一突,劈手拽住那士兵打扮的胖子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孔有德!” 孔有德把所有兵力推到北边扛宗政鸢,这边悄悄打开东城门想混在杂兵民夫中趁乱溜走,被邬双樨逮个正着。邬双樨揪住他的领子把他往回拖,孔有德急得想叫又不敢太大声:“想想你舅舅!” 邬双樨抓着孔有德的领子牙咬得格格响,孔有德被他铁铸的手勒得吐舌头,刨手刨脚掰不开邬双樨手指。邬双樨额角青筋绷绷跳,有血滑进眼睛,和着眼泪淌出来,宛如血泪。 “你舅舅说什么了!” 邬双樨咽掉嗓子里的血味和满嘴硝烟,僵硬地一松手指,孔有德立刻把自己的领子拽出去捂着嘴撕心裂肺干咳。四周还在厮杀,邬双樨失魂落魄地拖着马刀径直走向孔有德身后,孔有德一看立刻就地一滚满身满脸血泥,躲着刀剑就那么跑出城门,蹿到水边找到早就准备好的小舟,逃向朝鲜方向,准备偷渡金国去了。 邬双樨疯了一样地渴望立功,重振威名,为此他可以死在山东,在所不惜。然而孔有德就那么跑了。邬双樨一回头,正中一箭。背上那枝箭尾部犹自颤动,他永远燃着火一样的眼神瞬间熄灭。 邬双樨向前一倒。 宗政鸢收回登州府,孔有德落跑,邬双樨重伤。宗政鸢急从莱州府调鹿御医。 小鹿大夫正在帮弗拉维尔换药,弗拉维尔往里偏着脸,闭着眼睛不吭声。外伤但凡熬过去最疼的几天,不作脓便会恢复得一日千里。小鹿大夫心情好,笑道:“我救你一场,你让我看看你的眼睛呗?” 弗拉维尔呼吸一顿。 “你有没有见过雨过放晴的天空?在你眼睛里。” 弗拉维尔睁开眼睛,专注地看小鹿大夫。湛蓝纯净的水色碧空中只有小鹿大夫的影子,再无其他。 “你昏着的时候,雷欧总是喋喋不休跟我讲你的事。说你学用筷子最快,学用毛笔最快,甚至嗑瓜子儿都溜溜的。还说你茶瘾特别大,一天不喝都不行。” 因为你不知道在葡萄牙茶叶什么价。弗拉维尔干干地吞咽。他茶瘾是特别大,喝白水根本不解渴。他也不是说一开始就爱喝茶,就是以前喝不起,来大晏报仇一样疯喝,喝出茶瘾。 “来把这个灌了。我知道不好喝,早喝早好。”小鹿大夫用麦秸杆插在碗里让弗拉维尔吸。弗拉维尔嘴里木木的,因此喝药很痛快,好赖算个味道。 小鹿大夫奔波数日,难得有空闲歇一歇,坐在弗拉维尔床边不想起来。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就没你们那么聪明了。雷欧的全名我都学不会。其实你们也别太介意,葡萄牙语有些音真的有点难,念不出来。” 弗拉维尔忽然问:“你的全名是什么?” 小鹿大夫微笑:“鹿鸣。梅花鹿的鹿,鸣叫的鸣。” 汉话不是弗拉维尔母语,他得先想一想梅花鹿这个词什么意思。小鹿大夫摊开他的手,在他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字:“鹿。鸣。” 火烙子兹拉兹拉烫着弗拉维尔的手心。 许珩忽然冲进来:“鹿御医,登州来了命令,要你马上动身过去。” 小鹿大夫马上起身,弗拉维尔猛地一握手,正握住小鹿大夫的手指。小鹿大夫安抚他:“别急,我去登州一定会照看雷欧的。你好好养伤,听其他大夫的。” 小鹿大夫拽出自己的手指,背起大药箱,跟着许珩离开。 弗拉维尔躺在床上,咬着牙吃力坐起,挪动着下床,光脚踩地,痛得冒汗也顾不得,竭尽所能地快速挪到窗前,究竟赶上了小鹿大夫走出医药院的背影。 弗拉维尔靠着窗棂,对着那个方向,静静地看。 鹿御医赶到登州,登州本地医生都在救治伤员。小鹿大夫心想在登州也要弄个医药院,反正有宗政鸢,就狐假虎威呗。辽东来的将军挨了一箭,箭头带倒钩起不出来,越动血越涌,登州疡医束手无策。鹿太医擅长取箭头治金创,小鹿大夫这方面也不差。他立刻穿上白衣服净了手,也不管登州医生们的眼神,只是去检查箭头位置。卡进骨头缝,有伤及内脏之虞,必须切个长切口。做切口有风险,要避开大的血脉。人眼看不穿皮肉,只能靠经验。小鹿大夫老练地安慰光着上半身的伤员:“将军,你且忍一忍,咬着这个软木棍……邬将军?!” 邬双樨神志清醒面无血色,眼泪和冷汗与血一样失去控制。大夫们试过多次没法把他背上的箭头起出来,他双臂抓着床栏,面无表情,一声不吭。 血再流下去邬双樨就活不了了。小鹿大夫用火燎了小刀,对其他大夫道:“待会儿按住他。” 邬双樨冷声道:“小鹿大夫你下刀便是。” 小鹿大夫闭上眼冷静几许,回忆以前的经验,利索地用刀一割,刀头一撬一挑左手往外一拽,邬双樨全身筋绷起大喊一声,一股血喷到小鹿大夫口罩上,小鹿大夫左手血淋淋举着箭头喘息:“起出来了。” 所有大夫吊着一口气看小鹿大夫起箭头,这一下都劫后余生跟着喘息。小鹿大夫把刀和箭头放在托盘上。最困难的过去,接下来是看是否伤到内脏以及缝合。 邬双樨终于昏过去。小鹿大夫专心缝伤口,听见邬双樨嘟囔。炮?袍? 袍子? 鹿鸣没想到辽东来的将军是邬双樨。当初被他和周烈拎去给摄政王殿下治手,想起来已经恍如隔世。 因缘际会,冥冥注定。 第68章 雷欧站在港口,仰望辽东来的蜈蚣船,心情复杂。 这就是华人仿造的葡萄牙三桅多桨船。西班牙仗着葡萄牙的船在海上称王称霸,现在大晏把三桅多桨船生生扩大一倍,成了蜈蚣船。顶级多桨船最多容个三四百人,晏式蜈蚣船能上千。其实雷欧和弗拉维尔都没赶上黄纬和葡萄牙干仗,他们是后来的。只是听说大晏有一种福船,极其巨大,航速缓慢,但是可以运兵运炮甚至运船,在海面活像个移动的城堡,异常恐怖。目测蜈蚣船的楫桨长度和粗度绝对不是单纯人力能挥动的,不知道内部被晏人做了什么改动。有机会能上去看一看就好了。不管怎么说,得让弗拉维尔见见大晏的船。 雷欧对着海面惆怅,宗政鸢也惆怅。 登州水师都没给配蜈蚣船,辽东居然有。孔有德叛乱暴露一个可怕的事实,山东半数兵力不听他调遣。各有各的说法,什么监军的,总兵的,都督的,还他妈有直属北京兵部的……万一女真人入境山东,晏军绝对一溃千里。宗政鸢怀里揣着摄政王亲笔写的两句话。 不负天子,不负君子。 那就…… 山东都指挥使宗政鸢一刀砍了镇守太监童辉的头,众目睽睽,懒得狡辩。死的是个太监,朝廷不好特别跳,提督太监富鉴之只管兢兢业业伺候皇帝陛下,眼皮都不抬。 登莱一役,原登莱巡抚黄华文临危弃城逃跑,斩首。山东总督杨源下落不明,家人予以一定安抚。镇守太监童辉战死,嘉奖。山东总兵田庆疏于职守,出兵迟缓,抄家流放口外。继任登莱巡抚徐从之忠义殉国,立碑,家人厚抚。 山东指挥使宗政鸢救城有功,赐昭毅将军封号,成为大晏继昭武将军周烈之后第二个不到三十岁就有将军封号的军官。 但摄政王再没说往山东派总督的事。 小鹿大夫非常方便地仗上了宗政将军的势,在登州开始倒腾医药院。莱州来信,所有伤员除了伤得太重根本救不回来的,按照小鹿大夫的办法,只有三人出现作脓的情况。疡医都知道,真正致残致命的就是恢复期的腐溃。腐烂,败血,神仙难救。小鹿大夫如火如荼开展工作,从莱州跟来的四个从属官教在医药院做工的民妇用花椒和盐煮白布裁成的裹帘,小鹿大夫强迫轮值的登州医生们穿白袍子,想折中围个围裙也不行,就得统一穿着。 宗政鸢特别惊讶小鹿大夫的意志力和行动力,说干就干,不屈不挠。宗政鸢倒是明白摄政王为什么拜托自己照顾他了……真是一只生机勃勃的小兔子。黄衣军在莱州和登州都有折损,训练一个兵卒非常不容易,宗政鸢很心疼。小鹿大夫亲爹在边疆轮值时缝活过胳膊腿,有“医将军”的称号,小鹿大夫看上去并未辱没门楣,被他一收拾,多数还是个完整的人。宗政鸢抽空去一趟医药院,医药院被小鹿大夫料理得井然有序。外围在除草,春天一到,杂草们恢复了顽强,怎么都得活着。院子里整整齐齐晾着白布裹帘床单白袍,风一吹一片一片剪着视野,是有点……瘆人。小鹿大夫穿着白袍走过院子,步伐坚定杀气腾腾,一见宗政鸢立刻拿掉口罩:“宗政将军。” 宗政鸢和蔼:“我来看看。小鹿大夫忙?” 小鹿大夫点头:“刚刚截肢一个。” “……嗯。” 小鹿大夫意志坚韧大约也是应当的。疡医干久了,地狱诸层惨相都见过了,意志不强悍只能崩溃。 “辽东来的怎么样了?” 小鹿大夫领着宗政鸢去邬双樨处:“邬游击还昏着。失血过多,能挺过来就不错了。” 邬双樨的“游击将军”是个职务,还不太高。平时混叫就算了,宗政鸢是货真价实的封号将军,在他面前邬双樨只能是游击。邬双樨趴着,宗政鸢在他床前略看了看。 “小鹿大夫多费心。” “应该的。” 宗政鸢深深看邬双樨一眼。 小鹿大夫仰头看宗政鸢:“将军要进京吗?” “进京谢恩。杨源这不死了么,我替他去送鲁王的赋税。” 小鹿大夫一点没多想,只是很高兴:“将军去北京,一定要去一趟星鹤楼,最出名的鲁菜……啊。” 宗政鸢低头看鹿鸣,笑一声:“北京有好酒么。” 小鹿大夫用手指挠挠脸蛋。 “那我自己带着吧。” 哪里飘来一阵梨花的香气。春天究竟是来了,酷烈的寒风镇压不下去活着的气息,暖融融的香气无畏地顺着东南风铺天盖地。 宗政鸢闭上眼陶醉一嗅:“春天,要喝梨花白。” 北京同样迎来春风。一夜之间,卑微生命力骁勇地钻出房前屋后,砖缝瓦砾。鲁王府突然之间浸出柔软的葱葱绿色。皇帝陛下来睡午觉也阻挡不了鲁王开垦后花园的决心,小皇帝看鲁王天天穿着短打忙,非常好奇。鲁王干脆辟出一小块土地,让小皇帝自己种着玩儿。皇帝陛下乱洒种子,居然也发芽生长,开出一片小小的花。小皇帝喜欢得不行,不午睡了,蹲着观赏。六叔还教他锄锄草松松地,小皇帝用特制的小铲子小锄头挖得特别带劲。富鉴之怕太阳晒着皇帝,心疼得要命。御花园和避暑行宫里奇花异草皇帝都懒得瞧,跑鲁王府这里种野菜…… 小皇帝照例又来观赏自己的“菜地”,发现一只小虎斑猫站在菜地里,抬起毛茸茸的小脸很享受地蹭花朵。小皇帝蹲累了干脆一屁股坐下,用手指摸摸猫咪小小的身子:“你也喜欢花呀。” 富太监端着碗凉白开出来,一看皇帝陛下尊贵的小龙屁股正坐在田垄上,差点昏倒:“我的陛下诶诶诶!您怎么坐下啦?奴婢给您拿张马扎!” 小皇帝抱着小猫,没理富太监。李奉恕挽着裤腿拎着大锄头走过来,看小皇帝:“渴了么。” “这猫是六叔养的吗?” 李奉恕一看那乱涂乱画的橘色花纹:“宫里猫儿房的。神通广大得很,能偷着跟我回来。” 小小的奶猫在皇帝怀里打哈欠。皇帝一看,也打个哈欠。李奉恕拎着俩小东西走回卧房,撞上富太监费劲地往外搬藤椅。 “别搬了,把他外衣脱了,睡一会儿。” 富太监嫌那只猫崽不干净,想扔出去,小皇帝迷迷瞪瞪抱着不放手。鲁王平淡地看富太监一眼,富太监不扔猫了。 小皇帝搂着猫崽,拽李奉恕的袖子:“六叔。” “嗯。” “我明天还来。” “嗯。” 小皇帝小脸红扑扑地睡着了。 李奉恕走出卧房,轻轻关上门。 高祐元年四月二十五,摄政王下令开大朝会,九卿堂上官及各掌科掌道官朝议与蒙古开互市事宜。 无一朝臣上朝。 连小皇帝都没来。 皇极门下锦衣卫们站得很直,空旷的广场上旗帜被风卷着啪啪响,在寂静中回旋。摄政王一人坐东面西,看着空空的龙椅。 山东都指挥使宗政鸢进京谢恩,并且代替前总督杨源向鲁王进献赋税。开拔时大纛猎猎,车马粼粼,登州府满城沸腾。 小鹿大夫站在满地狼藉的医药院恍若未闻。 宗政鸢一走,轮值的大夫立刻各回各家,坚决不再踏进到处晦气白布的医药院。本地伤兵们全部连夜转移,转回自己营地,不管死活。关宁铁骑的蜈蚣船离开港口,撤兵回辽东。黄衣军的伤兵受到特别照顾,安置在登州医学典科杨家。 小鹿大夫一早干劲十足地跑回医药院,推开大门,满地裹帘被踩得全是灰黑脚印。床单白袍半死不活随风飘,幽魂一样不甘心,无可奈何。 小鹿大夫愣愣地穿过院子,医药院空无一人。登州如此,莱州不会更好。前几天才雄心壮志,冷不丁突然被一棍子敲懵了。 鹿鸣是个外来的。没人多需要他的医术,只不过忌惮宗政鸢罢了。所以鹿鸣孤零零地被扔在这里。 他还在想那些伤兵都转走了后续照顾不上怎么办。 鹿鸣的心空空荡荡,在空空荡荡的医药院里仿佛被招来的游魂。他失魂落魄地沿着走廊走,他都计划好了,那么多事情需要做。好几个伤兵康复得好,他要写进脉案,寄给老父看一看。护理经验不断总结,能救更多人。为什么不愿意听他的呢?他是错的吗? 鹿鸣浑浑噩噩走出正堂,一眼望见白布翻飞院子的另一边,大门口站着一个人。 黑色天鹅绒大沿卷羽毛的帽子,泰西蓝黑军服,平直的一溜金线盘扣严肃地束着白色领巾,窄紧的裤子箍着长腿,脚上蹬着高腰长筒马靴。风一撩,几缕金发扫在肩上,跟着那一丛厚厚的羽毛拂动。 那人抬头,帽沿向上一挑,阴影下一对碧波浩浩的眼睛。 鹿鸣头一次见站着的弗拉维尔——这么高。有版有型的大高个子,尖下巴的脸快被大帽子和领巾上下一夹给埋了。 弗拉维尔摘下帽子,面上苍白,嘴唇都没颜色,神情却平静安稳。院子中间纷飞的白布,仿佛是云。云海另一端,站着圣洁的人。 小鹿大夫穿过那些飞扬的白布,仰脸看弗拉维尔:“你来做什么?” 弗拉维尔硬挺着维持风度:“接小鹿大夫回莱州。火器营和教官队都有受伤,我们希望小鹿大夫跟着我们一起撤回莱州,我们需要您的救治。” 鹿鸣眼睛一酸,却笑出声。弗拉维尔竖着跟座塔似的,打扮起来倒是个十足英俊的泰西雕像。怎么一见他心情还有点好了呢?弗拉维尔站着晃动,越晃越大,雷欧不得不出现架住弗拉维尔后背。 弗拉维尔是死要面子,坐船来登州看看蜈蚣船也就算了,等着火器营教官队一起上船,雷欧叫上小鹿大夫,走人就行,非得全套打扮上,费雷欧这个劲。 “小鹿大夫,宗政长官去北京之前说登州医生们可能不会长久合作,所以安排我来接您回莱州,我们教官队驻扎在莱州,我们不忌讳白色。火器营也有损伤,需要您给看看。” 弗拉维尔喘气越来越吃力。他伤根本没好,躺着坐船来登州去了半条命,还非要亲自来接小鹿大夫,雷欧越来越架不动他,鹿鸣着急:“站这儿干什么?要不要进去歇一歇——算了里面家具都搬空了。你们怎么来的?” 雷欧把弗拉维尔往外面拖:“坐马车来的,您快上车吧,去港口坐船,一起回莱州。” 弗拉维尔吃力地爬进马车:“我们需要您。” 鹿鸣背起大药箱上马车,伸手解弗拉维尔的制服。弗拉维尔向后仰着,额角上有冷汗。鹿鸣拉开制服和衬衣衣襟,弗拉维尔胸前的白色裹帘被血透了,伤口也许早就崩开。 鹿鸣深深地一吸气。 “你说你……” 弗拉维尔白着脸,对鹿鸣勉强一笑。 风掀起马车的窗帘,鹿鸣最后看一眼登州的医药院。邬将军怎么样了?强行撤军上船,不知道能不能经得住颠簸。 车窗帘往下一搭,切断鹿鸣的视线。 再见啦。 第69章 连续罢朝数日。除了戍卫军,没人上朝。摄政王一个人在皇极门下坐东面西,红底金线绣的晏旗翻卷招展。 他这个方向看不见王修,但是知道王修就在那儿坐着。他用长而结实的手指一下一下敲着亲王宝座的扶手。太阳将出未出,皇极门下寂静得毫无声息。 今天来的不止王修。王修挺惊奇地发现何首辅的外甥赵盈锐也来了。今天是该赵盈锐当值,所以他按时点卯,并未罢朝。王修偷偷观察赵盈锐,老李嫌他丧,还真有点。面貌白净秀气,可惜表情死木木的。赵盈锐不罢朝?何首辅怎么跟他说的?王修好奇,这些罢朝缩在家里的国朝重臣和皇亲国戚都憋什么呢。粤王是不是后悔开太庙开早了?现在李奉恕才是真正开始悖逆列祖列宗。太后逮着小皇帝骂呢?骂什么?赵盈锐一板一眼一本正经准备笔墨等待书写诏旨文书,根本不曾懈怠。 赵盈锐知道王修在观察自己。亲舅舅罢朝,他倒来当值—— 罢朝第一天,赵盈锐慌慌张张回家问舅舅怎么办,何首辅正在照着棋谱练下棋。何首辅自由家贫,一概娱乐全无,进了内阁才开始有闲心玩点高雅的,可惜棋艺太臭,于是自称东坡门下。赵盈锐进门问安,何首辅挺高兴招招手:“盈锐来得好。你过来给舅舅看看,这么下行不行?” 赵盈锐急得冒汗,臣子罢朝,首辅还不着急,是何道理? 何畹看外甥急得嘴冒燎泡,笑了一声:“只需等着。” 赵盈锐愣了半天:“等?” 何畹一撂棋谱叹道:“还须历练。你且等着吧。” 赵盈锐还是着急:“舅舅,您乃内阁首辅,其他人也就罢了,您怎么可以罢朝?” 何畹用棋谱敲他脑袋:“都说外甥像舅,你怎么一点也不像我?这几天你看见周烈了?” 赵盈锐一愣:“没啊?” 何畹道:“你读书这么久,我问你个问题。京师有兵多少?” 赵盈锐张了张嘴,这个学中是不会教的,他自己也不关心:“上次建奴围京,后来周烈亲领,整合编制,京营一万五到两万?” “不对。四十五万。” 赵盈锐震惊地瞪大眼睛:“当年太祖太宗时京营确有八十万,但是现在……” 何畹冷笑:“回去好好看看吏部的人事,九边镇兵的排布,还有周烈进京以前是什么人?” 赵盈锐默默。 “周烈如常,京营如常,你恐慌什么?” “舅舅我懂了。但舅舅既然看得如此透彻,为何也不上朝?” “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何家以后,看你的了。”何首辅怅然。罢朝还真不算太大的事,大晏闹过多少回了。帝王与臣子无休止的拉锯战,没有永远的胜利方。只不过,这一次不是皇帝,而是摄政王,一个几乎不知道游戏规则的异数。 何首辅长长一叹。所以现在赵盈锐盯着眼前的白色宣纸,听着空中旌旗卷风之声。他从来都很相信舅舅,所以……他等着。 陈驸马倒是被他老子一顿暴捶。陈善年跳着高地抽他:“你算个什么东西轮得到你罢朝?” 陈驸马被揍也不敢躲:“实在是……不知道该不该去。” 陈善年咆哮:“你念书念的什么忠君爱国呢!” 陈驸马无法:“爹,所以我才不知道如何才好。这个君指的是谁?皇帝陛下?摄政王?皇帝陛下都罢朝了……” 陈善年还是愤怒:“公主殿下呢?没点点你?” 陈驸马捂着额头嘟囔:“她这几天一直进宫。本来四月京中皇族多办参禅礼佛之会,太后在钦安殿设斋醮给皇帝陛下祈福,从三月就开始准备了,公主说有个事让太后做做也好,她进宫去帮忙……” 陈善年一扬眉毛:“大隆善寺的主持镜原?” 陈驸马点头:“爹爹知道他?年纪轻轻的佛学精深……” 陈善年看儿子一眼。皇家有皇子出生,就会选贫苦人家的孩子代替皇子出家,以求得佛祖庇佑。镜原也是僧替出身,当年他替的是六皇子,就是现在的……摄政王。 陈善年喝道:“与钦天监权司监去右玉的事情要准备好。他带去番薯玉米种子,你跟着去调查咱家粮票,其他不用管。明天就给我去上朝,本来你特么就没多少机会能上!” 太后和大长公主一早召大隆善寺主持镜原共商钦安殿斋醮事宜。隔着帘子,看不真切,只有个绰绰影子,肩背挺拔的高个子僧人走入殿中,双手合十,躬身一礼。太后和大长公主微微起身还礼。 先帝在时,喜欢召镜原说说话。倒不是因为什么佛法,镜原很会安慰人。太后信了佛法,终于等到四月,希望镜原能在宫中做一场法事,不管是什么吓到皇帝,都镇一镇。 镜原微微一笑:“宫中为紫微星之地,如何能有魑魅魍魉。太后不必如此多虑。” 太后眼圈一红:“如何不能如此忧虑,皇帝夜夜惊醒,我现在也开始做恶梦。我现在总是看见……看见先帝。” 先帝走的那天,她在旁边看着。曾经英俊的男人躺在床上枯瘦成一把柴,挣扎着说话,何首辅凑上前去听皇帝陛下此生最后的旨意,顷刻厉叫的风杀尽屋内,所有蜡烛齐齐一灭。 那一刹那间太后还是看见了。 先帝说,日,月。 镜原悠然的声音不紧不慢:“先帝曾经梦到,日月坠向东北……” 屋内的烛火一抖,太后和大长公主的影子跟着瑟缩。 晨光熹微的京郊很安静。从南边来了一支部队,重甲兵开道,后面跟着的骑兵步卒无法看到尾,直直向京郊城门奔来。城门上火把通明,京营等候多时,将军站在城楼往下看,红甲的将军骑着一匹金棕色如狮如虎的剽悍大马,在幽暗的未褪尽的夜光中像一丛蓬勃的烈焰,又像盛开的新鲜的血。周烈站在火把旁,火色点燃他的眼睛,虎虎生威。 周烈声音平静:“验看文书。” 宗政鸢朗声笑:“你就是周烈。” ……等。赵盈锐在皇极门心神不宁。 北京城南面三大门全部打开,长矛铁甲的军队步伐整齐行进京城,撼天动地的洪流汹涌澎湃,北京城成了湍流下的漩涡。一排一排全身武装甚至看不清脸的重甲军整齐地切割着四九城方方正正的街道,在黑亮的天光下散发着幽暗的恐惧,仿佛泰山冥府爬出来的鬼兵。所有人缩在家里趴在窗边偷看,小孩子都被用布条堵了嘴,不准哭,也不准叫。生长于北京的人对于危险有着一种本能。 皇极门正门一般不开,大臣上朝只开两侧小门。赵盈锐正在神游天外,沉重的正门忽然打开,吓得他毛笔掉了。他转头看摄政王,摄政王平静如常。 脚步声,远远的,如滚雷的整齐的脚步声。 赵盈锐心跳忽然加快,莫名其妙想起来太宗,靖难之役,等等。摄政王如果谋反,他决不能苟同。虽然有负舅舅多年教导,但是……赵盈锐把毛笔捡起来,一偏头,看见皇极门走进来个一身烈焰的将军,那将军速度不快,只是对着摄政王:“殿下,齐鲁之地进献租税。” 王修笑一声:“小花,你终于送东西来了。” 李奉恕靠在宝座上,懒洋洋撑着下颌歪头审视着宗政鸢带来的这些人。 “轻兵营?” 宗政鸢道:“殿下,轻兵营是您的最后一把利剑,随时准备出鞘。” 李奉恕看这些全副武装铁甲兵,似乎有些名不副实。宗政鸢大喝一声:“三小旗,卸甲!” 几十人整齐划一,铁甲波涛一掀,几息卸了甲,内里都是土色布服,潜伏野外根本分不清。 轻兵不畏死,赴死如归,一旦卸甲,利刃出鞘,再不回还。 赵盈锐被震撼地说不出话来。 长这么大他头一次知道拂牛剑气洗兵威,定乱归功更是谁的血腥的气魄。 天已经大亮,恍惚间太阳挣脱天际。响晴薄日之下风默默推着云影拂过辉煌的皇极门。那门下坐着的人,的确是摄政王,总领朝纲,摄行政事,至高无上的亲王。 宗政鸢伸手一比黄衣军,微微鞠躬: “殿下,您的剑。” 大长公主好像听到什么遥远却磅礴的声音。她还没来得及往窗外看,镜原平稳的声音仍未停止:“后来,先帝又做了梦。他梦见,玄龙背负日月,破东海而出,直上九霄。” 第70章 李奉恕进京之前,宗政鸢告诉他:“殿下,您需要最锋利的獠牙和爪子。” 摄政王坐在高高的王座上,宗政将军在皇极门下按剑而立:“我们是殿下最忠诚的剑,随时出鞘。” 李奉恕问宗政鸢,名不正言不顺,如果想私下练兵,叫什么名。 宗政鸢回答:“轻兵营。” 摄政王起身,站在白玉阶上,俯视整整齐齐的军队。轻兵营,当年秦国令人闻风丧胆的锋刃之师,秦王扫六合手中最隐秘致命的武器。他一指宗政鸢:“好大的胆子。” 宗政将军咧嘴一笑:“殿下才是军魂剑胆。” “孤的赋税呢。” 宗政将军一扬手,声音朗朗:“大好儿郎们!” 摄政王一步一步走下高阶,生杀予夺的煊赫气魄雷霆万钧地奔腾倾泻而下。 “王修说你不会客气。你倒真是没客气。” 宗政将军遥遥向王修抱个拳:“多谢王都事,多亏兖州鲁王府内帑。” 摄政王的眼睛扫视每一个士兵,微微一笑:“好。” 何畹背着手站在院子里听,听满街金戈之声。 这一天四轮大马车川流不息地碾过北京城。 令人牙酸的金属的摩擦声在凄清的早上尤为清明,扎进耳朵,弹动血管。何府的下人们不敢靠近,远远地看着,大晏帝国的首辅清癯的身影简直像要融化在熹微的晨光里。 宗政鸢有很正当的理由,山东进献租税,现在路上不太平,秦王去年的租税就在路上被抢了,保险起见还是要军队押送,何况粤王的东西从广东都送来三次了,鲁王的要求不算过分。这事是前山东总督杨源奏请的,内阁还批了。 七千山东兵耀武扬威近乎无耻,一路从摄政王封开进京城,铁甲的洪流摧枯拉朽所向披靡。 赵盈锐跌跌撞撞闯进院门,他刚从皇极门出来,满脸狼狈:“舅舅,殿下,山东,他,我……” 他一看何首辅,立刻愣住,张着嘴,声音卡住喉咙。 只一上午的时间,何首辅老了十岁。 “舅舅……” 何首辅一向挺拔的腰背忽然垮塌,背着手,佝偻着,平静地出神。半天,悠悠问:“山东兵都去哪儿了?” 赵盈锐深喘两口气,吞咽一声:“大部分撤出城外,宗政鸢命管帖领着一支小队去鲁王府了……” 他真的有点慌。齐鲁齐鲁,山东目前没有齐王,只有一个鲁王。现在整个山东尽归鲁王名下,一寸土地都没落下。 何首辅看他一眼。赵盈锐跑回家,脸是红的,汗和着灰抹得五花六道——可是他的眼睛是亮的,他自己不知道身体里的血液正在澎湃,年轻人的眼睛从未这么亮,灼灼地刺何首辅的眼。 年轻是好啊。 何首辅想。 赵盈锐等半天舅舅,舅舅突然道:“家里还有好茶,陪舅舅品一品吧。” 轻兵营被摄政王挑出二十来个人,抵京第一个人:开垦鲁王府后花园。 宗政鸢练兵以耕战为主,选兵多为农家子,干活一点问题都没有。二十多个大小伙子干得热火朝天,鲁王府荒得半死不活的花园终于看出一点生机和希望。大奉承惶恐地搞不清楚怎么回事,怎么突然来了这么精壮的外地兵,领着下人赶紧烧水准备大锅饭。黑鬼一听热闹就激动,为了不让它跑出去碍事,李奉恕把它锁起来。飞玄光很淡定,在厩里吃草,轻兵们看见他,惊得嗷嗷的,两匹普通马叠起来都没它高。 鲁王府一顿喧哗,李奉恕反手一关书房门,把行军打仗的热闹关在门外,一把抱住王修。 王修才感觉李奉恕全身都在微微颤动。他听见他勃勃的野心。 “兖州鲁王府空了吧。你攒那么多年,也舍得……” 王修经营鲁王府的封地田庄王店那么久,积攒的家底,结结实实全被宗政鸢扫了。他温声笑一笑:“该花的钱就要花。是不是很值得?” 李奉恕弯腰把脸埋进王修颈窝。 “我嚷嚷那么久让小花进京,这么一看,不亏,殿下。” 李奉恕没动。 王修拍李奉恕的背:“吾王。” 李奉恕大力蹭脸。 “不过小花这人,果决亦刚愎,骁勇却过于凶悍。镇守太监童辉说砍就砍,还真是……杀鬼疰的大毒……” 宗政鸢要整个山东。宗政鸢要死于法,不死于口。 “那就给他山东。”李奉恕道。 宗政鸢没去鲁王府,领着大军撤回城外安营驻扎,他要会会周烈。周烈站在城门楼上,盯着轻兵营整齐地出城门,远远眺望,那个一身火甲的将军骑马押在最后。近七千的轻兵营彻底出城门,火红披风的将军突然摘下背后的弓箭,勒马一转身,张弓搭箭直直瞄向城门上的周烈。 轻兵营们沸动,大声喝彩。京营一看要动,周烈一挥手:“都别动。” 宗政鸢骑在马上,箭瞄着周烈的眉心,眼睛,喉咙,肩,胸,腹,腿。高大魁梧,虎气威烈——宗政鸢吹个口哨,怪不得叫周烈。 宗政鸢一放弓弦,箭哨穿空,瞬间射掉周烈手持长枪上的红缨。轻兵营开始嚎叫,周烈眉毛都没动,宗政鸢挑衅:“下来!” 京营愤怒,都是热血直达脑袋的年纪,和轻兵营在城郊打起来就成笑话了。周烈叹气,一脚蹬在城楼矮墙上,胳膊撑着腿,俯下身居高临下看宗政鸢,一字不发。 宗政鸢大笑:“怂了?” 轻兵营一片鄙视的“噫”声,京营几个将领脸憋得血红。宗政鸢伸手向后背箭筒,张弓搭箭继续瞄周烈,轻兵营更加兴奋,京营的青筋都蹦起来了。周烈终于一挑眉毛,宗政鸢得箭瞄着周烈的喉咙恶狠狠破风扎来,周烈面沉如水,一挥长枪,箭杆被他一击打反方向打落宗政鸢的头盔。 轻兵营竟然一点不生气,大声哄笑。宗政鸢活动活动脖子:“仰头看你脖子酸,你下来,咱们打一场,切磋切,敢不敢?” 周烈笑一声:“为什么?” 宗政鸢背上弓,抡起枪:“李奉恕没少夸你,我不高兴。” 轻兵营笑声更大,京营都跟着笑。周烈转身下城楼,骑马冲出城门,京营大声欢呼。 “那就切磋切磋。” 宗政鸢大笑:“点到为止,咱俩目前谁死都是浪费。”周烈终于知道摄政王的骑射是谁教的了。宗政鸢宗政鸢的枪法狠戾卓绝,大开大合,偏偏力道用得精巧,十几斤大铁枪被他耍得像绣花针,指哪打哪。 两个将军在城郊马战,打得酣畅淋漓。鏖战到最后,打了个平手,京营和轻兵营欢呼声照样震天动地。 傍晚时分,轻兵营退到自己的驻地扎寨埋锅。两支精锐部队较劲攀比的雄心被两军将领马战消耗得干干净净,各自训练有素相安无事。宗政鸢嫌营地饭不好吃,大摇大摆骑着马进城找鲁王府。进城之前用下巴一挑周烈:“去不去李奉恕那里?” 周烈蹙眉:“知你和殿下有旧,但是怎可直呼姓名!” 宗政鸢挠挠耳朵:“好吧,去鲁王殿下那儿吃饭么?” 周烈板着脸摇头:“我并未接到进城的命令。” 宗政鸢嗤之以鼻:“行吧。” 他进城,周烈也没拦他。 鲁王府开垦做得不错,大奉承在“田间”给各位勇士们倒一下午茶,晒得满脸油汗。宗政鸢寻摸到鲁王府,老远闻见香味,对随行的亲兵道:“酒抬好了,我自己酿的,矜贵着呢!” 小皇帝好几天没来睡午觉,王修还怪想他的。王修袖着手站在门口瞧着宗政鸢:“猜你得来。你这梨花白酿酸好几坛了,终于成功了?” 宗政鸢严肃:“我有军情跟殿下禀报。” 王修翻个白眼,领着宗政鸢走到书房门口:“进去禀吧。晚上喝你酿的酒,要还是酸的,你自己把这一大坛全喝完。” 宗政鸢回嘴:“酸的其实可以当醋。” “呸。” 李奉恕在看坤舆万国全图。山东,京畿,辽东,九边,一直向南,向海…… “孔有德跑了。他现在应该是穿过朝鲜进建州了。” “嗯。” 宗政鸢站在李奉恕身后,一起仰头看坤舆万国全图,赞叹道:“煌煌大晏。” “孔有德知道些什么?” “我要是黄台吉,估计已经差不多都知道山东的军政了。孔有德是个守备,山东军政什么都瞒不了他。轻兵营的事我也是瞒得千辛万苦。孔有德在山东时上头不知道罩他的是谁,他刺探不到轻兵营的事京中一堆参我私自练兵意图谋反的。……多谢殿下帮我担待。” “说正事。” “正事就是,关宁铁骑为什么配那么好的水师?山东登州水师就没见过蜈蚣船,大连卫有五艘!” 李奉恕沉默。 “殿下,你说黄台吉现在知不知道只要拿下大连卫,渡海攻山东,则不必非要过山海关?” 李奉恕眉头紧皱。 “我的意思是,干脆把大连卫的水师全部撤到登州莱州。起码阳继祖挡不住女真人了,女真人也用不到福船蜈蚣船渡海。” “放肆,我看是你想要那些船!女真人起自内陆,哪里懂海战。” 宗政鸢又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女真人不会,各种叛徒和中行说可他妈会啊,殿下。大连卫一投降,多得是给黄台吉驾船掌舵的!” 李奉恕眼皮一跳,怒视宗政鸢。宗政鸢非常坦然:“不是有个谁去了么?现在建州上下,多少汉臣,您不会不知道。” 李奉恕把这朵大毒赶出去:“我自己想想。” 宗政鸢叹气:“臣说了,臣不死于口,殿下答应了,所以臣一贯直言相谏。” “滚蛋。” “诶。” 宗政鸢出了书房直奔厨房,火烧晚霞映着赤色大披风得意飘荡。 明天天气肯定不错。 宗政鸢心想。 第71章 第二天,罢朝依旧。十二卫守护皇极门,锦旗猎猎,无一朝臣。摄政王坐东面西,宗政鸢站在一旁,大开眼界。京官就是厉害,敢跟摄政王僵持。皇极门广场这样空荡,皇极门后面是皇极殿,整个帝国最辉煌的建筑,那广场得多大…… 摄政王倒是笑了。这要马上来上朝,就不是他们了。多少还是可爱的,有点傲骨。 宗政鸢站了半天,肚子咕噜一响。 有点饿。 昨天晚上吃的就是面饼葱丝蘸酱和粥。王修声明,老李这下彻底没钱,省着过吧。李奉恕一言不发吃得很坦然,宗政鸢嘟囔,特么以前在山东也吃这些。王修眉毛一竖:你别吃! 不过那坛梨花白非常长脸,一开封泥酒香四溢。不是什么陈酿,口感不够厚重,好在清冽通络,劲力如刀,王修喝了一盅,脸轰地一红,直接趴下,完全没听到宗政鸢对他的大声讥讽。宗政鸢和那二十个来干活的轻兵拿梨花白当水喝,干掉一坛。并没有留意李奉恕,摄政王殿下喝什么酒都不醉,十分浪费。王修动不了,李奉恕抱回卧房的。 早上有进步,吃包子,好歹零星肉末。吃归吃,愣是吃不饱。宗政鸢计划今天干什么,还出城找周烈打架? 摄政王撑着下颌神游。 昨天晚上王修不知死活一下干了梨花白,立刻扑倒,叫都叫不醒。李奉恕抱着他往后院走,路过自己的卧房脚步一顿。站在门口垂首沉思。王修迷迷糊糊靠在李奉恕怀里,脸色醉红,呼吸徐徐地有梨花清香。李奉恕站了许久,终于还是转身,往王修房间去了。 一把柴。李奉恕嫌弃地想。 他把一把柴轻轻地放在床上,非常正经地脱了外衣和鞋子,盖上被子,完全是比照打发小皇帝的步骤,一点没多想。 王修在被子下面蠕动了个舒适姿势。李奉恕看他半天,伸手悬在他脸上方,犹豫着逡巡,最后只好轻轻捏一捏王修的脸。王修倒是被捏得挺舒服,还往李奉恕手上蹭。 李奉恕轻轻一叹。 早上起来王修就头疼。今天他不当值,来的是赵盈锐,提着笔低着头往回缩。 昨天舅舅跟他品了一顿茶。舅舅讲究,茶叶和水有讲究,泡闷也有讲究。赵盈锐从来喝不出差别。何首辅什么都没说。不多时又来几个官员,有的赵盈锐认识,有的根本没见过。何首辅并没有让赵盈锐出去,赵盈锐垂手站在一边听着。 景庙大规模清洗武官,导致军中几乎无人可用。成庙拔擢一批能打仗的文臣和武官,宗政鸢就是那个时期起来的。成庙身体日渐衰弱,朝廷清算“魏逆”屠杀卫所和东西厂,山东竟然被波及最小。恍然醒悟回头一看,成庙用最后一口气保下山东了。 何首辅慢慢问:“和宗政鸢一个时期的文武官,都有谁。” 陌生的官员回答:“陆相晟,周烈,……白敬。” 何首辅捻胡子的手一停,书房内熏香悠悠冒烟,赵盈锐脑子里轰鸣,耳朵边上还是皇极门下那些士兵的呼喝。他不能不往太宗那边想,摄政王改朝换代——其实也挺容易的。 赵盈锐无知无觉地开始发抖。 下朝,宗政鸢走下高阶蹬蹬几步上前拎起赵盈锐。赵盈锐一肚子心事被宗政鸢吓蒙了,在他手里鸡崽子似的。宗政鸢蹙眉:“丧。笑一个。”赵盈锐瞬间脸色一变,士可杀不可辱,当他是卖笑的?宗政鸢伸出两个手指,抵在赵盈锐紧绷的嘴角,往上一岔。他看赵盈锐的脸一上午,就是不得劲。现在终于舒坦:“多笑。” 赵盈锐激烈反抗,宗政鸢松了手,赵盈锐一脸愤怒。 “你舅舅不来,就放你来打探消息,酸唧唧的小家子气。要来大方儿地来,这闹得跟耍性子回娘家似的,难不成还得摄政王去府上哄?” 赵盈锐指着宗政鸢手指颤动:“你你你你你你才回娘家……” 宗政鸢非常泰西式的一摊手:“我娘家在山东。” 摄政王忍无可忍:“什么乱七八糟的!” 宗政鸢亲切一拍小赵肩膀,拍得赵盈锐一颤悠:“跟你舅舅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他肚里撑不了福船好歹也得有艘游艇。不要把事情办得馊了,闹脾气闹到现在,差不多得了,啊。” 赵盈锐气得想昏厥,硬挺着一口气就是不倒。 出宫宗政鸢直接出城找周烈打架,李奉恕记挂着那几个愣头青干活怎么样,骑着飞玄光冲回家。王修头疼一上午,快中午才好些,恹恹地喝一杯茶:“早上周烈的传令官来了,周将军有事请求入城上奏。” 李奉恕站在王修身后揉他的太阳穴:“很久没一起吃晚饭了。” “小花酿酒胡加什么了,怎么劲这么大……今晚灌周烈一顿,看他怎么样……” 周烈要进城的原因很简单,那帮山东兵问京营有没有进宫看看皇极门。 答曰没有。 山东兵说你们看大门这么久都没瞧见过大朝会什么样么?那我们赚了,我们就是来送租子的。 京营就沸腾了。既然这帮乡巴佬都能去皇极门,那他们也行!他们说是京营,其实是旧京营里千里选一地挑出来的,全国精锐中的精锐。周烈正在跟皇城戍卫司指挥张敏叙话,感谢张敏配合放轻兵营大规模地进城还维持京中稳定没出岔子,突然一阵吵闹。周烈出门问怎么回事,京营的一个把总急匆匆跑来:“轻兵营说自己去过皇极门让摄政王检验过了,京营也想……” 周烈第一个反应是想呵斥“胡闹”,脑子里蹭地跳出一个一身火甲的小人耀武扬威地扭动。宗政鸢。周烈捏捏鼻梁,忽而改了口风:“将士训练辛苦,让殿下检验一下是应该的。我先禀明殿下。” 把总本来是准备挨骂的,周烈这么一说他倒愣了:“啊?啊……” 传令官中午回城外,说摄政王召。周烈没吃午饭骑马进城正撞上来跟他找茬的宗政鸢。宗政鸢骑在马上伸个懒腰:“松快松快?” “我有事要去鲁王府。” 宗政鸢嗤笑:“昨天晚上跟我一起回去不得了,矫情。” 周烈看他一眼,拒绝回答。 周烈奔到鲁王府,被鲁王府热火朝天的耕地运动震撼一下。李奉恕穿着短打拄着锄头扇风,看见周烈来了,笑道:“你不会晚上再来,现在来错过午饭点不说,大下午的你还得帮我干活。” 周烈一脸郑重抱拳:“殿下,京营请求入城让您检验。” 李奉恕用袖子一抹汗:“我前段时间不天天去京营看你们训练?都挺好的啊。” 周烈愈发严肃:“我是说,在皇极门检验。” 李奉恕一怔:“一个一个的,胆子都够大。” 周烈道:“殿下,轻兵营您检验过了,对京营就不能厚此薄彼。” 李奉恕捏额角:“宗政鸢……我就知道是他!” 宗政鸢懒洋洋跟在后面找个阴凉地儿站着,他可不干农活:“臣在呢。” “你倒会心疼自己!” “殿下知道,臣怕晒。” 李奉恕拎着锄头过去:“是不是你撺掇周烈的?” 宗政鸢一耸肩:“没啊。” 周烈诚恳:“臣的部下只想让殿下真正见见整体京营的气势。” 李奉恕点宗政鸢:“还是你。” 宗政鸢笑嘻嘻:“殿下,周烈说得对,京营得展示出来。不光给您看,也是给有心人看看。要不然,周将军打点张敏那么久,好处都让我占了。” 李奉恕无奈:“就这一次,明天京营进城,轻兵营接替京营守卫京郊,晚上宗政鸢你和周烈出城就别回来了。扰民,胡闹。” 宗政鸢乐呵呵:“轻兵营我才带来七千,京营可有一万五,气势一定更胜。再说,轻兵营都进城了,京营再进城,那些就靠一张嘴活着的,也就能说那些话罢了。” 李奉恕没在意,两支军队有攀比算是好事,他只当下不为例。 当然没有下不为例,这成为了永远的惯例,精锐部队们最大的梦想。帝国顶级盛大辉煌的皇极门检阅,最初的原因,也不过是山东进献赋税碰上朝臣罢朝,而已。京营戍卫京郊许久,首次正式进城。宗政鸢十分热心地帮助周烈准备一宿。重甲,轻甲,骑兵,步兵,火器兵,怎么排列更有气势。周烈一脑门子官司,还记得提醒火器营把总:“火器里不准填火药!进城之前全部检查!” 把总满脸汗:“那……那红夷炮要拉上么……” 周烈一思索:“辎重都不带,进城一圈,怎么进去的怎么给我出来。各个营伍都要传到:这次不光是摄政王殿下看,不知道多少眼睛躲在窗子后面看,丢人就是丢到祖宗那里去了。苦训熬打这么久,都绷着点!” 戍卫司接到摄政王令,一早迎接京营进城。张敏已经淡定,他上了摄政王的船,下不来了。城门一开,京营的旗帜一亮,熹微晨光中红底金线绣赫赫“晏”字,皇皇映光。 摄政王宝座坐东面西,他只好站起检验京营。京营山喝海啸地欢呼:“陛下万岁!殿下千岁!陛下万岁!殿下千岁!” 小皇帝早上刚刚起。小孩子怏怏不乐,富太监毫无办法。太后今天还要陛下去听镜原讲经,陛下拉着小脸不高兴。宫人伺候陛下洁面,上万血性汉子的欢呼从前三宫激浪澎湃地冲进后三宫,吓得宫人手一抖,帕子掉在地上。富太监腿一软,皇极门罢朝他是知道的,现在呼喊陛下万岁是什么意思?富太监眼前发黑,变天了?小皇帝突然跳下床,猛地一推近前的宫人,左冲右撞突出重围地跑出伺候的人堆,狂奔地冲出寝殿。富太监吓坏了:“陛下!” 小皇帝跑得太快了,富太监领着宫女太监甚至侍卫都追不上他。小小的孩子,怎么能跑得这么快?皇帝陛下冲出后三宫,直接跑向皇极门。富太监已经跑得喘不上气,坐在地上绝望。太监宫女跑不动,只剩侍卫追。小皇帝身体不好平时都不大动,侍卫们都恐惧了,小孩子,哪里那么大的耐力和速度? 皇帝陛下终于冲出困住他的后宫,疯了一样冲向山呼万岁的地方。摄政王突然看见小小的身影摇摇晃晃筋疲力竭近乎奇迹地跑向他,连忙跑下台阶,一把捞住快摔倒的小孩子。 “怎么就陛下?其他人呢?富太监呢?” 小皇帝伏在摄政王怀里喘气,说不出话。京营还在欢呼:“陛下万岁!殿下千岁!” 小皇帝从摄政王怀里抬起红红的小脸。摄政王半跪下:“陛下,臣驮着您。” 就像那次摄政王驮着皇帝陛下看坤舆万国全图,皇帝陛下骑在摄政王肩上。高高的摄政王一站起,小皇帝尖叫着大笑,抱住摄政王的头。 京营还在喊:“陛下万岁!大晏万岁!殿下千岁!” 摄政王驾着皇帝陛下,一步一步走上高阶,站在龙椅前,平静微笑。 “好。” 第72章 京营的欢呼,几乎整个北京都听到了。富太监拼死拼活跑到皇极门,一看皇帝骑在摄政王肩上,大笑着检阅铁甲劲旅,顿时热泪盈眶。 京营撤出宫城,摄政王架着小皇帝走下高阶走向富太监,富太监不可遏制地瑟缩一下。那是对真正王者本能地臣服,无法反抗。摄政王古井无波地把小皇帝交给富太监,小皇帝揪住摄政王的袖子:“六叔,我想去你那里睡午觉。” 摄政王捏捏小脸蛋:“今天不行。今天六叔有事。明天吧。明天六叔有礼物送给陛下。” 小皇帝很兴奋地蠕动一下。 富太监抱着小皇帝看摄政王一路走出皇极门,莫名其妙回忆起第一次看见李奉恕的情境。刚从山东来的鲁王,一个人走进皇极门,坐在宝座上。 小皇帝看他:“大伴,你抖什么。” 富太监飞速地用袖子蘸蘸眼睛:“国有良才良将,奴婢高兴,高兴。” 小皇帝安静一会儿:“国亦有砥柱。” 李奉恕出门之前吩咐要沐浴,王修在家里吩咐大奉承烧汤池。现在日子紧,王修觉得对不起李奉恕。堂堂一个摄政亲王,过得这么灰头土脸,才两顿饭就吃得宗政鸢着急回山东。正好过冬过得节省,剩下许多煤,眼看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老李想泡汤就泡吧。 李奉恕泡汤沐浴不喜欢下人伺候,乌泱乌泱嫌吵。王修看汤池烧热,沐浴用品准备完毕,打发大奉承领着下人退下去。 京营山呼声鲁王府听得清清楚楚。小伙子们一腔热血拱着声音,坚决要把轻兵营给压下去,声音仿佛滚滚春雷,霹雳轰鸣。既然有春雷,那便有惊蛰。惊蛰了,虫子们也蠢蠢欲动了。王修把李奉恕的换洗内衣在汤池边叠好,心里很淡然。虫子到底是虫子,在地底下憋坏屁也放不出个响。轻兵营,京营,轮番在京城一碾,都坐不住了,看着吧。王修一想那帮文臣竟然敢轻视摄政王闹罢朝,就恨不能亲自手撕了他们。罢朝呗,接着罢,九边的,南方的,军队都往京郊一站,看他们…… 王修想得得意,冷笑一声一转身,被李奉恕吓一大跳:“老李! 你吓死我了!什么时候进来的!” 李奉恕穿着中衣,头发随意扎着,默默地看王修。他一贯是没表情,宗政鸢都分析不出他的喜怒哀乐,唯有王修知道。王修被他恶狠狠的眼神盯得腿软:“你,你饿了还是喝酒了……” 李奉恕眼睛灼灼,他的神魂正在燃烧,血液卷着火侵蚀骨骼肌肉。 “京营的欢呼,你都听见了吧。” “全京城都听到了……” 李奉恕一把薅住王修,紧紧搂住,往自己怀里按。王修被按在结实的胸膛上,感受到极度兴奋的心跳。李奉恕不再是孤家寡人的鲁王。他是真正总领朝纲,摄行政事的亲王。 王修轻声道:“吾王。” 这个男人是一手握着帝国,生杀予夺的摄政王。 王修拍拍他的背:“吾王。” ……李奉恕的手搭在王修腰上,渐渐往下。汤池蒸腾的水汽弥漫,浸润衣服刺激得皮肤格外敏感。李奉恕只穿着中衣,王修的手不知道往哪里放,放哪儿都能感觉到李奉恕高于常人的体温。王修被李奉恕压得往后仰,一只巨兽困住猎物,肌肉贲张。王修的手缓缓放回李奉恕的背上,摸到隆起的肌肉,因为撑起强悍的力量而微颤。 王修颤抖着声音调笑:“我记得第一次撞见你泡澡,太惊艳了,后来好像看习惯了……” 李奉恕咬牙切齿:“你真会气我……所以你一直装傻是不是?” 王修坚决不输阵:“看习惯了而已。” 李奉恕忽然松开王修,沉稳的力量瞬间离开,王修恍惚惋惜。李奉恕两步跳进汤池,白色中衣瞬间湿透,柔顺地贴着李奉恕的肌肉形状蜿蜒起伏。汤池的热水弥漫这靡靡湿气,空气粘腻潮湿,劈头盖脸压向王修。汤池中站着的男人是一只巨兽,眼神灼灼盯着猎物,舔着獠牙饥欲饮血。水雾妖娆地缭绕着他,仿佛是邪神的雕像。 李奉恕一扬手,撩起一片水花。他向王修伸手:“走出去,或者,下来。” 掌控生死的邪神向王修伸出手。 神需要血肉。 神需要崇拜。 王修喘不上气,水雾越来越浓,越来越浓,无处可逃。李奉恕的眼神越来越暗,那一层布料贴在他身上,跟着他的呼吸起伏,愈发急促。他伸出的右手疤痕斑驳,荆棘缠绕。轻兵营和京营的欢呼惊醒了沉眠的野心,野心饿得发狂。李奉恕恨不能活吃了王修,所以他说,下来,或者出去。 王修跪在汤池边上,双手撑着雕凿成岩石形状的边沿,用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看李奉恕。桃花瓣儿的形状,圆柔带尖儿,那时第一次看见,就醉春风。待久了,眼睛好像也起了雾气,润润地瞄李奉恕。 李奉恕的中衣浸饱了水,沉沉往下拽。胸膛皮肤起一层潮湿的光。王修探手去摸那潮湿的光,被李奉恕反手一下拽进汤池,激起巨大的水浪。王修摔进水里,一瞬间是临渊站着的人,闭眼往下一跳。 那粗犷的劲力四面八方罩下来,李奉恕凶狠地箍着他。一把柴。李奉恕用嘴唇蹭王修的颈窝,亲得一把柴快散掉。 热水瞬间钻进王修衣物,湿热的衣物裹着他,热气渗透他的皮肤血液,拽着他的筋脉狠狠一扯,王修开始战栗。粘湿的衣服被李奉恕一把扯开,又凉又湿热的感觉激得王修哆嗦。李奉恕搂着怀里的人拉风箱一样地喘息,咬着牙低声笑:“哆嗦什么。” 汤池最深的地方没王修的胸,王修两只手扶着李奉恕的肩,一只手一滑扯开李奉恕的中衣。李奉恕乱亲王修,毫无章法。王修的体温比李奉恕的低,温温地凉,柔和舒适。李奉恕倏地潜进水里,去抓王修的脚。王修不大会游泳,被李奉恕一抓仰着往水里倒。李奉恕在水里接着他,一只手托着王修的腰。王修抬起另一只脚踹他,李奉恕又给拉住。两个人没在水里,天地不存在了,王修憋得发昏,张皇地瞪着眼,看李奉恕那一对幽深的眼睛压下来,渡一口气给他。水里一串一串的小泡泡摇曳着上浮,虚拟着开水沸腾。四面八方都是李奉恕,王修无力挣扎。 李奉恕托着王修破出水面,王修呛得咳嗽,被水推得站不住,又只能往李奉恕身上靠。濒临死亡的恐惧加速血涌,王修搂着李奉恕大笑。他越抖越厉害,仰头看李奉恕,一片水雾里看不清表情。李奉恕扯他的衣服,王修迷蒙中觉得自己正在被野兽开膛破肚。王修抓着李奉恕的肩膀抬头在他胸前就是一口,咬得李奉恕唔一声。王修用舌头打着圈儿舔牙印。湿热的水汽纠缠着汗珠,一塌糊涂。李奉恕真的疯了,火烫得眼睛发红。他用鼻子蹭王修,王修搂住他的脖子。 李奉恕的火汹涌烧进王修的身体,李奉恕听见一声悠扬悦耳的哭音。王修被烫得发昏,五感却为了迎接快乐无限放大——王修战栗地听见后院轻兵们在忙着翻地,有脚步声向汤池来了。是谁?小花爱穿泰西式马靴,带着马刺走路叮铃叮铃响。周烈?周烈走路没声音,可是天塌下来周烈都不会跑汤池这儿来。惊恐加重刺激,知觉不受王修控制。李奉恕两只手掐着王修的腰,汤池里柔软的水声一漾一漾,凶暴的摩擦搓起一片痛痒的火星,就想要更深的摩擦饮鸩止渴。 李奉恕爱这个身体,清瘦柔韧,健康年轻。他爱这个人,要这个人柔软的最深处。王修带着哭音抽搐,咬着牙不喊出声。李奉恕看着王修用他的桃花眼哭,春风更加沉醉。 “要喊就喊,怕什么……” 知觉无限聚集,五感喷发向上,尖峰的一刻来临之时,王修自己猛地捂住嘴,把彻骨的呐喊压在口中。 李奉恕喘息着把王修按在自己怀里,在他耳边低声道:“你要永远待在我身边。” 王修被水呛得咳嗽,李奉恕抓起他的两只手,在手心的蜈蚣疤上亲吻:“永远待着。” 李奉恕把昏睡过去的王修用浴袍四下一包抱回卧房。后院还在干活,汤池到鲁王卧房一路上仆人不知所踪。李奉恕知道王修害怕有人会闯进来,心里笑一声。 不该出现的时候,谁敢在他面前出现。 一起睡个午觉。李奉恕心情愉悦。 庭中树木萋萋,春天真的来了。 第73章 轻兵营和京营轮番碾过京城一回,大晚上宫中宣寿阳公主觐见。 第二天,依旧大朝会。摄政王走在仪仗后面,瞟一眼台基下面林立的朝臣。通过轻兵营和京营让他发现,比起侧坐的宝座,站着更好。他检验士兵那样检验每一个朝臣,王者的目光在人群中割来割去。 朝臣一言不发。摄政王站在高处俯视他们,也不着急。 大晏三百年,皇帝和朝臣拉锯,有输有赢。包括这位异数的摄政王,他摄政第一件学会的事情就是认输。摄政王低头看那一班朝臣,仔仔细细审视大晏的骨骼。 小皇帝终于被放出来,坐在龙椅上玩小手指。听朝臣吵架比听和尚念经有趣得多,起码他不困。昨天母亲抱着他哭,他不明白有什么可哭的。姑婆进宫劝了好久才把母亲劝好。六叔站着,直直看朝臣,小皇帝看六叔的背影,这个背影他记了很多年。六叔穿着亲王火红的朝服站在碧蓝的云天下,金线绣的晏字旗翻卷飘扬。 那只是普通的场景,皇帝陛下当时隐隐嗅到了梨花香。红的蓝的金的单纯明快的色彩,在梦中从来没褪。 寂寞无语的大朝会过去,小皇帝炯炯有神地看李奉恕:“六叔,去睡午觉吧。” 李奉恕抱着小皇帝走下高阶,小皇帝打个哈欠:“还有礼物。” “昨天又没睡好?” 小皇帝蔫蔫的:“母亲哭。” 李奉恕沉默。 路上坐在马车里,小皇帝都快睡着了。到了鲁王府立刻精神,睁着圆眼睛到处看:“礼物呢?” 李奉恕抱着小皇帝走到鲁王府马厩,小皇帝仰着脸看飞玄光,非常震惊:“这个有点大……” 飞玄光大马脸呼啦压下来,吓得小皇帝躲。飞玄光看看李奉恕,又看看小皇帝,喷了个鼻响,又呼啦抬起头。李奉恕懒得搭理它,只道:“不是这个,陛下你看。” 马厩中有一栏是草苫围起来的,李奉恕半蹲下,教小皇帝扒开一条缝往里看。一匹母马刚刚生下的小马驹,全身黑得油亮。小马驹正在吃奶,听见声音,摇摇晃晃走过来,用大大的眼睛腼腆地看小皇帝。 小皇帝一点也不嫌味道不好,非常惊奇地哦一声:“它看我呢。” 李奉恕低声笑:“陛下喜欢吗?小马驹还没长大,它可以陪陛下一起长大。” 小皇帝忽然问:“小马驹是六叔你那匹大怪马的孩子吗?” 李奉恕一愣,没想到这个问题,看这小皇帝软软的眼神,只好回答:“……是。” 小皇帝很高兴:“那小马驹的爹爹还在啊。” 李奉恕心里一酸:“陛下给它起个名字?” 小皇帝小心翼翼盖上草苫:“这个不着急,我回去翻翻书,要起个好名字。” 大奉承在后面捧着猫崽。陛下新添的讲究,睡觉要猫崽伴驾。这只猫崽全身花纹都乱涂乱画似的,陛下赐名倒是快,就叫涂涂。涂涂喵呀一声,小皇帝很稳重地抱起它:“不要担心,我不会偏心的。君恩很浩荡。” 李奉恕笑一声,是浩荡,目前足够一只猫一匹马用的了。他抱着皇帝走回卧房,小皇帝小小叹气:“六叔,一定要开互市么?” “一定要开。” 六叔跟朝臣杠到现在,双方也都没有退路。阳继祖去辽东之前详细跟小皇帝讲过北面的局势,女真人不乱,蒙古人就不乱。女真人造反,蒙古人就悬了。 “阳师不知道在辽东如何。”小皇帝昏昏欲睡,心事重重,“辽东还好吗?” “辽东……辽东挺好。” 阳继祖的确是当世名将,山东内乱,辽东被他一力镇压着。总兵寨天天调兵遣将,粮草辎重进进出出。关内来的工部巡检们全部集中在总兵寨,哪里都不能去。旗总旭阳奉命领人严加保护他们。说是保护,也算半看管,怕这些没经历过战事的书生作死。 李在德蹲在总兵寨的炮营检修大炮。 邬双樨领兵南下大连卫之后,再无音讯。军机要事打听不到,只能算时间,邬双樨的部队大约到哪里——到大连卫,上船,渡海。李在德默默地开始修总兵寨的火器。旭阳想办法托人搞到几份邸报,想从上面找朝廷对山东的用兵之策。翻了半天,竟然没有。以往哪里打仗邸报上都列得清清楚楚,内阁怎么说司礼监怎么说朝廷什么决定,给各级长官一级一级往下压。山东除了辽东的援军,朝廷特别是兵部没增援? 旭阳翻邸报翻得满脑子火气,李在德不是说那个鲁王是个好的?山东是他的封地,他不能不要了吧?旭阳默默走出值房,走到炮营。李在德孤零零的背影缩得很小,用袖子狠狠一擦眼睛,继续奋力扭炮架螺丝。旭阳眨眨眼,只能看向别处。 邸报上说山东内乱平定,辽东援军撤返。旭阳有些高兴,李在德还是修大炮,他不停地修大炮。每一架被拉出去又拉回来的,他仔仔细细地检修擦拭上油,两只手冻伤划伤,在寒风中停止不住地抖。 旭阳去帮他。两个人都没说什么话,工具撞在金属上轻微地响,远处却是大部队从大连卫撤回兵寨隆隆的声音。 一共去了五个游击将军,只回来四个。 旭阳终于打听到第三个率军回来的游击将军是谁。他跟游击将军说不上话,跟亲兵搭上还算容易。那亲兵认识邬游击:“邬游击是先锋,强行登港的那一批。从船上登陆哪有那么容易,登州港口的血渍这几年刷不干净了。” 书呆子会难过。旭阳心里寒凉彻骨,书呆子会非常难过。那个亲兵低声道:“咱家游击撤回来,所有部队就都回来了。只不过……后面跟着伤兵。这次阳督师恩义,特意叮嘱过不许随意丢弃伤兵,那要不……是不是还在大连卫?” 旭阳忽然抓住一线希望,去大连卫? 李在德没日没夜地修援军带回来的火器,后来所有工部巡检都来帮忙。李巡检仿佛是被执念吊着一口气,半只脚踩进地狱。二十多个人齐心合力,全力以赴地帮李在德完成沉痛的苦修。修完最后一支部队带回来的火器,李在德两只手血痕淋漓,触目惊心。 李在德一扔工具,抬头对旭阳道:“我修完了所有的火器。我要去大连卫。” 旭阳心里又酸又痛:“并不是我能决定的……” 李在德垂着两只惨不忍睹的手求见阳继祖。目的很简单,他要去大连卫。阳继祖避而不见。李在德是皇族,有个闪失怎么跟摄政王交代?李在德站在阳继祖幕府前等着阳继祖见他。一个参将出来呵斥旭阳:“你怎么让他过来的!” 旭阳架着李在德:“先回营地,先回去。” 李在德眼睛发直地重复:“我修好火器了。我要去大连卫。” 旭阳不敢用强的:“能动弹的伤兵也在陆续往回走,他可能过两天就回来了。” 李在德太久没睡觉,眼睛涣散地看一眼天,昏了过去。 过了几天,真的有伤兵陆续回兵寨。旭阳跳上每一辆马车检查,多数是自己还能走路的。李在德扶着马车仰头等旭阳,乞求的眼神旭阳不敢看。 没有,没有,还是没有。 旭阳在最后一辆四轮马车前一咬牙,跳上去,掀开门帘往里一看,瞬间一惊:邬双樨! 邬双樨是趴着的,听见声音,缓缓睁眼,对旭阳微微一笑。旭阳说不出话,立刻跳下车,托着李在德帮他手忙脚乱爬上大马车。李在德被旭阳搞得懵了,连滚带爬上了马车,正对上那人的眼睛。 李在德看什么都看不清楚。 除了邬双樨。 邬双樨正在高烧,脸上别说血色,连肉色都没有。嘴唇发灰起皮,面色衰败。李在德愣愣地跪坐在他面前,眼泪哗哗往下淌。 邬双樨缓慢地吐出一口滚烫的气息,声音嘶哑接近于无:“傻狍子。” 李在德用袖子抹脸:“……嗯。” 邬双樨想抬手给他擦擦泪,也办不到:“背上中一箭,还好……大连卫发阵亡名单发错了,把我写上了。谁知道我命不该绝就没死呢……” 旭阳上车:“先下马车再说话。”他和李在德想办法把邬双樨拖到马车边,尽量平稳地让邬双樨下来。邬双樨咬着牙不吭声,额上颈上都是冷汗。旭阳背起邬双樨,往营地走,李在德握住邬双樨无力垂着的手。 书呆子很高兴。旭阳默默地想。 拿他也……很高兴。 旭阳把邬双樨放在李在德床上,跑出去叫医生。李在德解开邬双樨的衣服,眼泪更凶。人字形硕大的刀口,作脓了。 李在德狂擦脸,手忙脚乱去给邬双樨倒水。邬双樨喘息粗重,带着笑意:“傻狍子,你不知道,海上的船不能留死人,为了防止疫病尸体都是直接扔海里,所以我一直吊着一口气,心想起码活到大连卫,真被扔海里变成鬼,想找你都找不到方向……到了大连卫又想,既然到这儿了,忍着回兵寨见你呗……所以我就回来了……” 李在德脸上花得一道一道的,邬双樨想笑又没劲。 “傻狍子。” 总兵寨的医生比大连卫的庸医强不少,先用小刀燎火给邬双樨去脓。邬双樨疼得青筋暴起,眼泪和汗和着往下淌。李在德攥着他的手蹲着,旭阳实在看不了,出去了。 房间里邬双樨压抑地闷哼,房间外旭阳焦躁地抓着帽子。他刚刚接到另一个命令:大连卫船只开往登州港修护,工部巡检不必过山海关,直接去大连卫,跟船渡海,取道山东回京。 李在德,两天之内必须动身去大连卫。 第74章 李在德看见旭阳嘴巴张张合合,听不见声音了。 旭阳沉默对着李在德发直的眼神。好一会儿李在德声音发飘:“我想去大连卫,不让我去。我想留下,现在让我立刻去大连卫?” 旭阳无法:“是。” 李在德突然蹲下,眼睛盯在胳膊上。旭阳蹲在他旁边,看他伤痕累累的手指。有些小伤不够深,也就不包扎了。外面一层皮划开,露出红色的肉,但是没有血。 旭阳抬起手,悬在李在德背上,良久,终于是落下。轻轻拍一拍,无言以对。他一只眼睛瞄到门缝里疡医把邬双樨背上的线拆开清脓之后,取出三把刀放在火上烧得赤红。旭阳一惊,看邬双樨,邬双樨依旧趴着,脸偏向门外,勉强点头。医生在邬双樨嘴里塞了根软木,旭阳猛地伸出双手捂住李在德耳朵,强行把李在德往自己怀里一压,屋里疡医烧得烙铁一样的刀一割一割地切伤口生出的肉芽,兹拉兹拉的声音听得旭阳背后发麻。一把刀凉了,医生就往水盆里一扔,换另一把正在火上备着的。水盆里蒸腾的水雾一股烤糊的肉的味道,旭阳太阳穴突突跳。 邬双樨干脆吐了软木,对旭阳比个口型:“谢谢。” 李在德决定不走。他忙进忙出照顾邬双樨,擦洗伤口流出的脓血,换衣服,换床单。邬双樨没有贴身衣物,勉强穿李在德的。邬双樨眼睛跟着李在德转,李在德绷着嘴不吭声。最后实在忍不住,用带笑的气音叫:“傻狍子。” 李在德立刻蹲在床边看他:“渴不渴?刚才流了好多汗,医生交代多喝水。” 邬双樨想抬手摸李在德的脸,抬不起来。李在德拿起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打定主意如果邬双樨让自己去大连卫,立刻站起走人。 “我第一次见你,我还记得呢。你在牢里,一点也不在乎,神神叨叨画你那个图,还想伸手去抓摄政王……” 李在德微微脸红:“我爹也经常说我冒傻气儿。” 邬双樨趴着,实在是难受,憋得气上不来,又别无他法。他笑两声,就开始喘。李在德着急:“别说了,以后日子长着呢,你先睡一会儿?” “你……你别走,我就是觉得亏,咱俩初遇,你压根没看见我是吧……” 李在德用手指抠抠自己的脸:“这不是,眼神不济么。” 邬双樨闭一闭眼,缓过劲儿来:“不是,这叫心外无物。心就是道,道就是天。我以前听到这个说法一定嗤之以鼻,直到遇见你……你的心很大,你心里有自己的宇宙,就是那些奇怪的数字符号……” 李在德愣愣地看邬双樨。 “那一定是最瑰丽的宇宙,我想看到,也想让其他人都看到。你说得对,我们读史,读千百年前的人。千百年后的人,读我们。也许他们能看到一个‘李在德’,是个震古烁今彪炳史册的大家,为世人瞻仰呢……” 李在德眼睛一红:“拐着弯儿轰我走吧?” 邬双樨终于压不住笑意,身体一震,又疼得嘶一声。李在德就是这个纯直的心性,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上手就要薅摄政王的领子。不是这个性子,也不能轴到一己之力参透泰西火铳,自己磨着铁匠铺造个仿品出来。一往无前,心无杂念,邬双樨做不到,所以……格外迷恋。 “火铳也不是一天两天造的,不缺我照顾你这段时间。” 邬双樨叹气:“我是说……不要违抗军令,傻狍子,也别忤逆摄政王。认认真真做你该做的事情,完成你的成就,明白吗?” 李在德垂头不语。 邬双樨苦笑,傻狍子真的不懂。摄政王是最典型的李家人,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一旦被厌弃翻身是难了。邬双樨如今拼得一无所有,亲率部队折在登州港七八成,没有战功。当时若死了倒也好,可怕的是到现在也没人问他孔有德怎么回事。奋力拼杀只换回来一个……倒钩箭头。邬双樨若是能仿生大笑,一定要好好地嘲笑自己。 李在德看邬双樨眼睛发红,心里发慌:“又疼啊?” 邬双樨微笑:“没有。” 阳督师特别关照李在德一个食盒。边关清苦,最珍贵的仅仅是一枚鸡蛋。李在德连忙把鸡蛋塞给邬双樨,邬双樨握着这枚温热的鸡蛋,心里酸痛。 若是他想要的,只是这枚鸡蛋,该多好。 旭阳站在房间外面静静听着。一只手食指转着帽子。 “傻狍子,听我的话,回北京去。我不想让你一直看着我这副死样子。回北京去吧,好不好?” 李在德生气:“这有什么?这到底有什么?” 邬双樨长长地,长长地一叹:“傻狍子,你留着这里这样看着我,搞得我恶心我自己……” 李在德愣住。邬双樨趴着,狼狈地对他笑:“你回北京,好好地做你那些火器,我在辽东恢复。你相信我,我也相信你,对不对?” 故事里的少年将军长枪银甲,是春闺女儿的梦里人,说书的永远也不会说少年将军受伤倒在床上动弹不得,便溺需要人帮忙。 邬双樨握着拳头,低声道:“好狍子,回北京吧,求你了。” 李在德用袖子一抹脸。 邬双樨咬着牙扬起手,摸摸李在德的脸,用拇指抹了他静悄悄的泪。 “你在北京安安全全的,我心里就是安稳的。率领巡检队回去吧,这是你的职责,李巡检。” 李在德沉默半晌:“那,那谁照顾你……” “我舅舅……快来了。” “你一定要好起来……” 邬双樨轻笑:“我哪里舍得下你。” 工部巡检李在德奉命率队从辽东返回北京。不走山海关,南下大连卫渡海至山东,取道山东归京。 李在德去跟邬双樨辞别,邬双樨狠狠地捏一下他的手。 “旭阳他们护送我们去大连卫上船。” 邬双樨看李在德身后的旭阳,一如当时他将要上战场。 旭阳依旧,沉默颔首。 “你一直做得很好,李巡检。领着巡检队归京吧。” 李在德深深吸一口气:“邬将军,你做得也很好,为国奉献,平乱受伤。我为你骄傲。”说完坚定一转身,抬脚走出邬双樨营房。 离别的痛苦并没有来得及更深地撕咬他,因为他走出营房,撞上一批伤兵从大连卫撤回。 两个民夫抬着一个担架从李在德眼前走过。担架上的那个是“人”……被火炮轰个正着死了是痛快,被波及却没当场死亡的,只有悲惨。 李在德瞬间觉得一桶雪水劈头盖脸泼下来,什么思绪都冻断了。旭阳冷静地一捂李在德眼睛:“走了。” 从总兵寨去大连卫,李在德简直像逆流走进人间地狱。 残肢,溃烂,活不像人死不像鬼。夜里睡觉的时候哀嚎贴着耳朵,越往大连卫走就越是伤残严重的士兵,有些干脆被扔在大连卫等死,死了没人认尸就海葬。巡检队的其他人被吓傻了,李在德呵斥他们:“都是为国牺牲的义士,有什么可怕的!” 李在德半夜缩在舍馆薄而脏腻的被窝里用被子蒙着头,瑟瑟发抖。 恐惧,可能是最基本的同理心。 同为人,何至于如此。 发了半天抖,半夜外面敲门,吓得李在德一弹:“谁啊?” 旭阳的声音:“是我。我来看看你。” 工部巡检的书生们第一次直面这样肉烂骨碎的血腥场面,等船的时候旭阳和他的手下不得不每天晚上巡逻,害怕这些书呆子崩溃。大连卫的官驿舍馆有一大半被征用做伤兵的临时停留,医官给重伤员刮腐放脓,那声音旭阳他们听久了都受不了。 李在德光着脚跳下床奔出去开门:“你你你来了啊!” 旭阳举着油灯,在黑暗里融出暖暖的一团光明:“你……别害怕。”“我我我没……” 旭阳进屋,左右看看:“没什么事就好。” 李在德看他转身要出去,控制不住出声:“唉!” 旭阳回身:“怎么了?” 李在德缩在床上干笑:“认识这么久了,咱俩没好好聊聊……我知道你嫌我烦,一直都是我单方面哇啦哇啦讲你吭不声。明天我就登船了,就,聊聊呗?” 旭阳把油灯放回桌上:“不是。” 李在德尽量忽略隔壁的惨叫:“不是什么?” “我不是嫌你烦。我是,喜欢听你讲话。” 旭阳低头,李在德仰头。油灯火光蒙蒙,映在李在德眼睛里。 他应该……根本看不清我。旭阳突然很想弯腰凑上前,让李在德好好看清明白:旭阳长这个样子。李在德伸手拿起挂在胸前的放大镜,很认真地瞄旭阳,旭阳准备弯腰的动作僵住。 “你不烦我,就太好了。我也知道我废话多,我爹都不耐烦我天天说梦话。” “不是梦话。”灯火温柔,软软地裹着李在德,又柔和,又刚强。“你说过那些火器是我们当兵的命,这是真的。我常想如果火器更多,威力更大,伤亡是不是会下降。你还说你正在做一种铳,不需要临时填火药不需要打火石点火绳,如果所有火铳都换成这种,我们大晏的士兵所向披靡,那就太棒了。你不知道你会救多少人的命。” 李在德对旭阳眨眨眼睛,旭阳第一次一口气跟他说这么多字。旭阳豁出去了。他伸出双手,十分坚决地握住李在德的手,李在德手里的放大镜一掉,眼前立刻混沌一片。 “我一直想说,你的手很漂亮,手指又细又长又白,即便现在这样修火器搞得细伤鳞鳞,一样好看。也许你握着大晏的未来,我们当兵的未来,我们都感谢你,我也……感谢你。” 李在德脸上滚烫,晕起一层薄红:“没,没……” “有,真的有。你修的大炮火铳全都能用,你已经在救人了,真的……我……” 我看见你冰天雪地锲而不舍地护养大炮,我看见你日夜不休地校正火铳,我看见你手上被矬子小刀搞得斑斑血痕指甲被冻掉,我全看见了。 旭阳到底是,松开了李在德的双手。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态度很不好,我道歉。你原谅我吗?” 李在德脸更烫:“哪有,你没有态度不好。” 旭阳笑一声。他嗓子发紧,他尽量放平声音:“明天你就要登船,这几个月,谢谢你。” 李在德不得不动容,他用袖子一抹脸:“这几个月,也谢谢你。”他从瘪瘪的包袱里拿出一把沉重的铳,表情十分不好意思:“卖相不好,这就是我说的那种后装火药不用火绳的铳,是我自己研究的原型之一。还有很大瑕疵,另一把原型炸膛了,所以可能用起来不算安全。我已经找到关键所在,我保证它会更好用的。这一把送给你,可能不好用,你留个纪念,它叫德铳。” 旭阳盯着那把铳,灯火在他眼睛里深沉辉映。 书呆子,你知不知道,送给我火铳是什么意思啊…… 你不知道的。 旭阳在一瞬间决定收下它,承认它,保护它。他缓缓伸出手,果决地攥住铳托:“谢谢。我收下了。” 李在德高兴起来。他的喜怒都在心里,也在脸上。隔壁的惨叫又起,李在德忍不住哆嗦。旭阳低声安慰他:“别害怕他们。他们只是受伤了,受伤就会疼。你只要记得,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减少这些痛苦,你能避免今后的人受苦,你在救未来的那些人。所有人的人,都感激你。” 李在德却实打实地感激旭阳:“我我很惭愧,其实我不是害怕伤兵,我只是……看到他们痛苦,我也好像跟着很痛……” 旭阳伸手想摸李在德的脸,手在半空中改了路线,轻轻一拍他的肩:“那更好。那是善良。” 旭阳笑一笑:“睡吧,明天早起登船。油灯我留在这里,就点着吧。” 李在德心里一动:“送我们上船,你去哪儿?” 旭阳似乎明白了:“我直接回广宁卫。不过我会留意邬将军的消息,他会康复的。” 李在德一怔,只好回答:“那,麻烦你了……” 旭阳又想起什么,不太抱希望地问:“我第一天接到军令,就是保护皇族。你是皇族的吧。” 李在德严肃:“虽然看起来不像,的确是。” “京城皇族里,有没有个‘鲁山君’?” 李在德仔细想:“不像封号,也不是谥号,不过京城皇族没一万也八千,你如果找他,我一定帮你。” 旭阳自嘲笑笑:“我随便问问。我有个哥哥,少年时代就被带走了。我父母直到过世都没吐露过什么,我只知道我哥被带到北京了。这么多年,我也没找到他,打听到一个‘鲁山君’,往下再也找不到了。算了,平白给你找麻烦。睡吧。” 李在德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帮旭阳的忙。 旭阳一推门,终于走出温柔气息的房间。 第二天蜈蚣船停在大连卫港口。李在德仰头看这庞然大物的多桅多桨船,心生敬畏。工部巡检队跟着大连卫水师登船,李在德等了半天没等到旭阳,急得到处找。水师把总下船来催促:“李巡检,快点吧,扬帆时刻也是军机,不能耽搁。” 李在德用放大镜照人群,乌泱乌泱的民夫军队士兵辎重粮草,穿梭不息的人流就是没有熟悉的身影。旭阳的任务就是送巡检队登船。巡检队既然登船,他就完成任务了。 李在德闭上眼,狠狠吐一口气,再睁开眼。在辽东几个月,受益匪浅,所获良多。他对着一个方向长长一揖。多谢照顾,定不负将士们所托,孜孜奉国,研究火器,绝不敢松懈。 ……还有,邬双樨,你要给我好起来。 旭阳站在暗处,看李在德长长一揖完毕,跟着水师把总登船。舢板离开蜈蚣船,船鼓齐响,沉重的鼓音中船帆一放,蜈蚣船离开大连卫海港。 晴天碧空,船帆远去,旭阳一直凝望那个方向。 再见。 第75章 参将进来回禀:“督师,水师离开大连卫了。” 阳督师捏鼻梁:“知道了。” 摄政王让蜈蚣船以及水师撤离大连卫,直接去山东,阳督师不得不揣测。 摄政王不满关宁军。一年将近五百万两白银喂出来的结果是女真人南下围京无一人提前知晓,摄政王没有当场发作出来,阳督师心里就是惴惴的。景庙那性子直接打直接骂,打骂完了一口气出去了事情的严重性能下去七八分。摄政王这种不直接发火的效果在后面,恐怕还愈演愈烈。关宁军从督师开始换,把自己派遣来辽东,接下来,看着吧,旧嫡系绝对全完了。阳继祖统领关宁军以来摄政王授意他低调查账,查得他头痛。其中水师最花钱,账目最乱,对付女真人看上最没用。摄政王干脆以养护的名义分水师去山东,以后水师靠山东养着,宗政鸢那个性子,帐想烂估计也烂不了——保不齐把水师分给山东就是这小子的意思。也好也好,自己挡不住女真人了也不必害怕女真人渡海。阳督师长长一叹。 摄政王,到底是李家人。 大朝会上空,回荡着摄政王冷静低沉的声音。很多朝臣是第一次这么清楚地听到摄政王的嗓音,他们一直以为摄政王是个哑巴。自去年十月摄政,这位王说过的字屈指可数。 这位王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朝会上巡视,隐隐有回音。帝国皇城远远近近辉煌的建筑沉默见证。 “诸位卿,跟孤罢朝半个月,现在终于都来齐了。来齐了好,咱们也该聊聊了。虽然晚了几个月,孤亦该跟诸位朝廷肱骨开诚布公。孤姓李名奉恕,开国太祖第八代子孙,景庙第六子,成庙之弟,领鲁地为王。奉大行皇帝遗诏自封地进京辅佐幼主,总领朝纲,摄行政事。孤即是,摄政王。 诸位卿跟孤罢朝,孤知道为什么,孤要跟土默特开互市。何首辅跟孤提过,为什么内阁坚决不能同意?因为九十年前,‘庚戌之变’。九十年前,土默特部杀到京城下面要求开贡市,最后朝廷硬扛着就是没答应。诸位听着耳熟不耳熟,孤耳熟,就在今年开年,发生了一模一样的事情,女真人把北京城给围了!” 摄政王语调平稳,却是无声处的惊雷凌空一炸,垂首的朝臣皇族们齐齐一抖。 “朝廷有骨气,给土默特围了,不答应贡市。给女真人围了,朝廷还有骨气,还不答应贡市。孤却想问,这么有骨气,怎么接二连三给人围京城!哪位肱骨告诉孤,帝国的都城,是哪个蛮族想来围,就来围的么!” 火红底金线绣的晏字大旗猎猎,仿佛鞭子,噼啪抽着肱骨们头上的风。 “既然何首辅提了庚戌之变,孤就翻翻起居注。世宗时土默特围京,世宗问策,无一人回答。巧了,女真人围京,孤也问策,也无一人回答!现在哪位臣工告诉孤,蒙古多少部落,跟大晏接壤的有几个,大晏和蒙古之间的防线有多长,宣大一线之间有多远,布兵有多少,具体数字,哪位卿告诉孤,就现在!” 何首辅轻轻一叹,张张嘴,究竟忍下去了。因为,他没看见周烈和宗政鸢。这点微小的认知让他寒毛直竖。何畹历经三朝凭的不是运气,他的牙齿开始打颤。李奉恕是个异数,不知好坏的异数。或许大晏中兴,或许,大晏覆灭。覆灭之前,这位王绝对拉着所有人给帝国王朝陪葬。 “孤一提贡市,卿们就提祖训尊严。孤如今想听点实际的,比如,女真人当初怎么过的密云?女真人撤兵,孤是说过责令严查。严查来严查去,结果是什么。” 摄政王站在高阶之上,赫赫的王者威严如悬瀑冲刷而下,压得人抬不起头。他仰头大笑:“守墙子岭的总兵吴国俊和总督蓟辽的兵部右侍郎吴阿衡在给监视内监邓希诏庆贺生日,喝酒全都喝大了,连兵防警戒也无。逃命时往密云跑,一路把虏军给带过去了。” 摄政王的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带得坐在龙椅上的皇帝陛下也开始笑,幼儿的笑声格外脆,被成年男人浑厚的笑声裹着,诡异得毛骨悚然。 “今天是难得恢复大朝会的第一天,诸位卿不愿意讨论贡市,那就讨论点别的。吴国俊,吴阿衡,邓希诏,这三个人是死无对证了。没关系,他们的提名,保举,考评,都是谁,站出来。” 摄政王深沉平稳的嗓音是兽王巡视领地时飘着血腥的咆哮。高高在上的王者异常柔和地说: “自己站出来。” 王修在家里算山东送来的账簿,头痛道:“你是真能花啊。” 宗政鸢百无聊赖地在一旁剥花生吃:“殿下都不管我。” “那是因为他从来不操心钱的问题!”王修竖着眉毛骂,“他是个死心眼,不忍心盘剥庄户,在山东时又谁都不搭理,我攒这么几年的钱容易么,你个败家玩意儿!” 宗政鸢腮帮子上还沾着花生衣:“周烈训练京营不要钱?他没花?你不骂他就骂我?姓王的你只问新人笑不问旧人哭啊你!” 王修更怒:“滚蛋!” “不滚。” 宗政鸢扑扑衣襟上的花生碎壳,随便拈起桌子上的奏折信件看:“这封信是鹿鸣写来的。是不是就是那个小大夫?他可真大胆,也真聪明,写信跟你要钱。” 王修翻翻眼睛。 小鹿大夫脉案写多了文笔不咋地,贵在简洁明了起因经过请求写得一清二楚:他在莱州葡萄牙教官队驻地搞了个医药院,钱实在不够,没人支持,伤病人却越来越多。多数是孔有德犯上作乱时的嫡系部队。孔有德自己跑了,把部队剩在山东。本来管不管伤兵就是看主帅是否恩义愿不愿意花钱,比如轻兵营的黄衣军们受伤就会得到很好的照顾。主帅是个造反的,还跑了,全都自生自灭吧。小鹿大夫是个医生,绝对不能看着不管。最后小鹿大夫还试图煽情一把,说这些人只是被孔有德蒙蔽,依旧是摄政王的子民士卒,治好他们会死心塌地誓死效命,不过好像没成功。宗政鸢看得笑了。那只身体里蕴含着强悍生命力的小兔子仿佛就在他眼前跳:人命大过天!要救!要救!就要救! “这小兔子还是不行,该写信给我的。”宗政鸢把信一折,自己揣着了,“钱我帮他想办法。” 王修奋笔疾书,拿着老李的钱当好人去吧你。 “嚯你模仿殿下的字迹越来越炉火纯青了。这本怎么是殿下自己批的?陆相晟?”宗政鸢感到危机,“殿下进京以来,多了个周烈就算了,这陆相晟是怎么回事?” “去去去!” 宗政鸢表情严肃起来,仔细阅读。陆相晟字迹挺拔刚强,有气有节。他在上报右玉兴建问题,第一批第二批河北招募的壮丁已经到达右玉,人数足够组军,他奏请摄政王命名为“天雄军”。 王修冷笑:“知道为什么叫‘天雄军’么?” 宗政鸢感叹:“这名起得大,跟占山为王似的。” “从你个二杆子嘴里听不到好话。”王修彻底不搭理宗政鸢。他现在心里担忧皇城里的大朝会,今天老李不让他当值,他心里就有数了。老李要发作了。 李奉恕是个不发作则已一发作就天塌地陷的性子,他自己也知道,只是不愿意让王修看到。王修感叹,李奉恕能忍到现在,也着实不容易。他劈手夺过宗政鸢手里陆相晟的奏折,细细观赏李奉恕杀气腾腾的字迹。字如其人,成庙的字孤傲凌厉但没杀气。摄政王被迫学成庙的字,也是孤傲凌厉的,就是多了九分杀机。 陆相晟的奏章的确是摄政王亲自批,因为陆知府只说大实话。陆知府跟他自己舅舅写信嘲讽朝臣都是鸟,“喙长爪短”,这信被摄政王看到,笑了半天。陆相晟有野心,还不小。李奉恕太喜欢野心和能力匹配的人了,周烈是,宗政鸢是,陆相晟当然也是。野心勃勃的年轻人,眼睛都是亮的。 “陆知府估计要在右玉不走了。他要实践自己耕战屯兵的理论。” 被摄政王一语中的,陆相晟真的请求组建“天雄军”。李奉恕笑着问王修:“考考你,他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 王修忽然心肝一颤:“这次招募的壮丁都是河北人,互为亲族,陆知府认为这样有利于统一令行禁止提高战斗力。河北……唐时河北道镇守,天雄节度使?” 摄政王还是笑:“估计就是这个原因。这一个两个的,比我这个当摄政王的都有野心。秦时轻兵营,唐时天雄军,这是在鞭策我了。下一步再来个谁,是不是干脆就把‘秦军’给我搞出来了?” 摄政王只是随口开了个玩笑,只是没想到,秦军,最后真的来了。 第76章 摄政王的仪仗离开皇极门,浩浩荡荡开往锦衣卫。车马和戍卫跑步的声音碾压地面,隆隆作响。 摄政王下车,锦衣卫指挥使司谦立在车边随侍。摄政王看他一眼,最近他干得做事不错。原以为锦衣卫被毁得七七八八,司谦竟然一力恢复了锦衣卫的能力……或许他可以重现锦衣卫鼎盛的辉煌。司谦站得笔直,只是垂首,看摄政王大披风的衣角一甩:“殿下,这边请。”摄政王当然不是第一次来诏狱,司谦谨慎地错开半步引着,眼睛盯着那黑底绣金龙大披风衣角拍在摄政王的靴子上一拍一拍。 司谦引着摄政王一路走进半地下的诏狱。为了照明到处是火把火盆,火光一舔一舔,更可怖。司谦呈上白敬所有文档,心里竟然有点激动。这位爷终于能有重见天日的时候,他都要绝望了。没人比他更明白卷进政治斗争里的下场,成庙把白敬下诏狱,要保他,也是害他。 摄政王翻都没翻,随手把白敬的文档往火盆里一扔。司谦一躬身,立刻转身进入更黑的地牢。除了走廊里有火把,各个牢房里一丝儿光都没有。 “白官人,有贵人想见您,您闭上眼睛,我给您蒙上一条黑纱。您在黑地方呆久了,一见光伤眼睛。” 白敬一震,许久没说话嗓音嘶哑:“陛下来了?” 司谦心里一叹:“不是……” 白敬沉默半晌:“臣……形容狼狈不堪……” 司谦心里着急,我的爷爷您现在还有心情想这个!他手上利落,打开白敬铁链,给白敬眼睛缠上一圈黑纱,不由自主地几分喜悦:“白官人,别犯犟,贵人问什么,您答什么,您……” 司谦一转身,吓一跳,摄政王竟然站在走廊上,看着牢房门口。司谦刚想张嘴,摄政王一抬手,司谦立刻把话咽回去。 白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牢房里当了许久瞎子,其余四感极其锐利。他一抬头:“谁在门口站着?” 摄政王沉默。 司谦拉着白敬的手一门心思想把他拽出牢房,白敬却站在门口,不动了。 他和摄政王之间,只隔着木栅栏。 司谦额角冒汗,他震惊地发现自己拽不过白敬。白敬被关了这么久,泡在黑暗里天天坚持锻炼,肌肉骨骼完全没衰弱,心性简直如钢锻铁铸。 摄政王沉静平稳的声音缓缓道:“白侍郎。” 司谦感觉白敬全身倏地僵硬。白敬下诏狱之前,就是兵部侍郎。这已经是个很遥远的称呼了,司谦都一阵恍惚。 摄政王的声音带了安抚的笑意:“白侍郎,我是大行皇帝六弟,鲁王李奉恕。” 白敬低下头,过了半天,越发嘶哑:“陛下……不在了啊。” 司谦急得发昏,改口白爷爷!陛下好着呢!您咒谁啊! “我替先帝来接卿出去。也替先帝跟卿道个歉。” 白敬声音发抖,强压哽咽:“臣惶恐,臣不敢。” 摄政王向牢房里的白敬伸出手,轻轻问:“爱卿心冷了么?” 白敬抬起头,他看不见,但是正对着摄政王的方向:“血不冷,报国之心不死。” 摄政王的手还伸着,白敬紧紧握住,抬起脚,走出一丝光也没有的牢房。 白敬衣衫单薄,又自惭形容狼狈,摄政王解下披风给他披上,亲自扶着他上了摄政王车驾,过一会儿才总算是看清了白敬什么模样,每次从阴暗的诏狱出来,猛一见光他的眼睛都不太舒服。白敬在诏狱呆久了,皮肤苍白,毫无血色。卫生状况的确不佳,出诏狱之前司谦想办法收拾了他一下。有皮肉伤,没好全。脸上缚着一条黑纱,挡不住周正的好相貌。尽管司谦有心照拂,白敬依然非常虚弱。摄政王让他不必拘泥虚礼,他顾不上仪态往后一倒,半昏半睡过去。摄政王立刻命人去请鹿太医和汪太医,两匹快马离开浩荡的皇家车驾仪仗。 马车摇摇晃晃,李奉恕不爱坐。他最喜欢一个人骑马,骑着飞玄光全力奔驰,天地都辽阔。背后是王修更好,吓得只能搂着李奉恕的腰,脸顶在李奉恕背上,一动不敢动。 ……最近王修也是够忙的。琢磨那个相术,不停地核实从山东送来的帐,说是跟陈冬储学了盘账的技巧,成宿成宿打算盘。他是穷怕了,钱上的事,谁都不信。又要反着琢磨相术,很有成果。在大街上猜测一个人的职业,基本都中。再深一点,揣测一个人的喜怒哀乐所思所欲,真的快跟仙儿一样了。 摄政王想着他那副小样,微微一笑。 鹿太医今天不当值,在家里摆弄儿子从山东莱州送来的东西,一个怪模怪样的铁制鸟头,说是泰西面罩。尖尖的嘴,圆圆的眼,特别吓人。巧妙之处在鸟嘴,尖嘴正好是口鼻处,塞着薄荷艾草胡椒。说是泰西仵作出入疫区,就戴这种面罩。鹿太医十分惊叹,薄荷清头目除风热,艾草利阴气辟风邪,胡椒治五脏冷风破寒除邪,戴着这种吓人的面罩避免疠疫吸入肺腑,以前怎么就没想到。师兄这两天要到北京,他老人家对疠疫颇有建树,正好给他看看。 锦衣卫快马忽然而至,鹿太医连忙迎出去。那年轻锦衣卫道鲁王府上有请,鹿太医立刻背了大药箱跟着就走,一面心想,回来再研究面罩。那不争气的在山东最好别玩野了,要是回来让他发现医术有荒废,绝对家法伺候。 摄政王车驾到达鲁王府,王修早在门口迎着了。几个戍卫把裹着摄政王披风的白敬从摄政王马车上抬下来,王修一看,立刻道:“白侍郎的房间准备好了,大奉承等在那里准备伺候白侍郎沐浴更衣,鹿太医和汪太医随后就到。” 李奉恕目送戍卫把白敬抬进去,问道:“那我呢?” 又是这种眼神。王修腿肚子一转,李奉恕又是这种吃了烈性春药的眼神。摄政王在大朝会上大发雷霆,亲自接出朝廷斗进诏狱的罪臣,摄政王威严煊赫的仪驾赤炎炎烧透半个北京城。 “殿下去晦气之地自然要泡澡,汤池已经准备齐。”王修假装镇定,“殿下去沐浴吧。” 摄政王一伸手,抓住王修,拖着就走。王修踉踉跄跄跟在后面,一路被拖进汤池。李奉恕脱衣服,王修想跑,李奉恕低声道:“让你也泡泡,解解乏。” 王修瞪着两只圆眼傻乎乎看李奉恕,眼睛下面吊着两块黑翳。 李奉恕脱了衣服,走进汤池,对王修伸出手。还是让那个姿势,还是那只缠绕着雷霆与荆棘的右手,不容置疑。水汽让李奉恕的肌肉发亮,勃勃的力量懒得掩藏。王修深深吸一口,好吧,不吃亏。他磨磨蹭蹭脱了衣服,磨磨蹭蹭一只脚踩进汤池。李奉恕右手握住王修的脚腕,王者手心的温度让王修激灵一下。王修幼时经过严重饥饿,手腕脚腕和腰都要比正常男子细得多。尤其脚腕,李奉恕一只手正正好攥住。 脚腕,这时候把玩最好。皮肤尚干,沾染水汽,滑而不腻。 王修泡进水池,温度适宜的热水瞬间打开毛孔,疲惫困顿哗啦啦流出身体。王修眨巴眨巴眼,潮湿的水汽在他眼睛里润起一层雾。 李奉恕压下来,非常认真地观察。眼睛,适合这时赏玩。平常也好看,狡黠灵慧,一心一意。只是,桃花瓣儿浸润清晨的露气,一笑就起春风,才能撩起心底隐晦亦淫秽的痒意。可是桃花儿是无辜的,兀自在春风里招摇,晦还是秽,仰望的人自寻烦恼。 李奉恕咬牙切齿,王修吓得往后仰,李奉恕让他趴在汤池边上,给他……按摩。揉揉肩膀,揉揉腰,捋捋背。 腰,适合从背后观赏。王修是真的瘦,在王府里养了几年,勉强把两溜小排骨给抹平了。可还是不长肉,细细条条的,腰薄得仿佛能被轻易掐断。王修自己好像不知道,他的下后腰,屁股蛋上方有两个窝,又大又圆。脸上没酒窝,屁股上方倒是长了两只。李奉恕用手指悄悄戳一戳,这两只隐秘羞涩的,只属于李奉恕的大酒窝甜甜地勾着李奉恕的神魂,哪怕是王修套着衣服,李奉恕都能看见它们。别人看不到。李奉恕阴暗占有欲被稍稍满足,这个惊奇的美丽,就是他的。 王修感觉到李奉恕在他背后的鼻息。李奉恕的呼吸永远深而悠长,气息都是沉稳霸道的。然而,除了按摩,李奉恕到底什么都没做。水蒸气源源蒸腾,倦意上涌,他连着几天没怎么睡,温热舒适的热水氤氲起的潮雾放大困倦,困倦捏他的眼皮。李奉恕高于体温的手按在身上,血液骨骼都被他驯服,安静地归于小憩。 王修趴在汤池边迷迷瞪瞪:“小花出城找周烈打架去了,回来看见白敬,等着他废话吧……”声音渐沉,睡着了。 你不知道我多想立即撕吃了你。 不过…… 好好休息吧。 李在德头一次坐船渡海,还没来得及惊叹波澜壮阔的海面,就吐倒了。晕船,晕得站不起来。昏昏沉沉熬了两天,船靠港,所有人要下船坐舢板。小广东宣幼清进船舱搀他:“你好点了咩?” 李在德坐在床边昏头涨脑:“到登州了?” “不是嘢,我们的船到莱州。” 李在德走出船舱,趴到船舷上一看,惊得愣住。 他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港口。舳舻接缆,桅帆蔽海,楼台相望,市肆夹路,人流熙攘攒动。不再是辽东的罡风雪气,潮润的海风扑面而来。小广东不觉得有什么,他家乡要更繁华。可是李在德震撼得一动也不能动。 “大晏真的好大啊。” 第77章 小鹿大夫很快就明白,这世上一举一动都是要花钱的。 他自幼跟着父亲到边疆轮值,顶多对钱的概念就是母亲过日子节省。回京之后考入太医院,总算是自己有俸禄能补贴家用,还能买一些做实验用的小家畜。平日针石药剂人工,完全没往钱这个方面去想,该用就用。 现在他知道了。 跟着弗拉维尔和雷欧坐船从登州回莱州,据说是宗政将军临进京前的吩咐。泰西人是不怎么忌讳白色,葡萄牙教官队的营地驻扎在莱州城外,和火器营在一处。三十个常驻教官,训练火器营,也训练步兵营。宗政鸢非常喜欢泰西式的东西,与前领队博尼法西奥算是朋友,所以教官队待遇不错,暂时带鹿鸣回去最合适。 弗拉维尔强行到登州,胸前伤口崩开,上船就不行了。回莱州的路上鹿鸣担惊受怕,唯恐伤口有变。当天晚上海上起风浪,弗拉维尔高烧不退。固定在桌子上的烛台照明不方便,雷欧干脆手里拿着个烛台举着,帮小鹿大夫照着。小鹿大夫扯开弗拉维尔的衬衣,止血换裹帘。船舱中潮湿气闷,小鹿大夫害怕伤口化脓,心里揪着痛。他想大骂弗拉维尔,又想着弗拉维尔现在昏着,骂他也听不见,只好忍着,以后再说。雷欧其实晕血,看被血透了的裹帘眼前一阵一阵黑。船又一摇晃,雷欧举着烛台咬牙挺着。小鹿大夫终于把新换上的裹帘一扎,雷欧的胳膊僵在半空,一动不能动。小鹿大夫收拾了弗拉维尔再收拾雷欧,把雷欧的胳膊往下一掰,一声脆响,雷欧嚎一嗓子,没把弗拉维尔嚎醒。雷欧抱着胳膊颤抖地团着,小鹿大夫用手持烛台点燃固定烛台,再吹灭手持烛台放到一边,小手干劲十足地给雷欧按摩。 雷欧长长吐口气:“小鹿大夫去休息吧。今天海面状况不好速度有点慢,明天一早就到莱州了。” 鹿鸣摇头:“今晚我要看着他。倒是你去休息吧,今天你把他背进背出,明天还得一样劳累你。” “谁让我们俩是一个地方来的。我们俩是……同泽,嗯。小鹿大夫不用着急,更恶劣的船舱我们都住过,弗拉维尔在这里睡一晚上死不了,你去睡一会儿吧。” 鹿鸣好奇:“你们还住过更恶劣的船舱?”他以为现在就够难受的了。木制船舱吱嘎吱嘎,又潮又闷还不怎么透光。 雷欧抓抓头发:“刚来大晏的时候,像这么小一个船舱住六个人。够糟糕吧。还在海上漂了三个多月。刚到澳门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腌了四个月的乳黄瓜。” 小鹿大夫在弗拉维尔床边席地而坐,下巴顶着膝盖,两只大眼睛在幽幽的烛光中盈盈发亮:“你们怎么想起来到大晏的?这么远。” 雷欧苦笑:“这不是……没办法么。海军招募,我们俩打算碰碰运气。运气好的话,算条生路。” 小鹿大夫歪着脸:“你们也讲究讨海啊?” 雷欧好像没听明白:“不往东方跑,西班牙跟不列颠一干仗就征葡萄牙的海军。不当海军我们俩出身不行又干不了别的。”雷欧陷入沉思,焦虑地咬指甲,“所以我们就来了。” 小鹿大夫最近净听新国名了。以前就笼统一个泰西,说白了就是“非常西边的”那个意思。北京花里胡哨的番邦佬更多,小鹿大夫好像下意识就忽略了他们,以前看见也跟没看见一样。原来泰西那么多国家啊。 雷欧忽然有点尖刻:“没想到吧,我们这帮蛮夷也有挺多国家呢,弗拉维尔讲了,那叫什么横横横,横竖来着……” 小鹿大夫抠鞋面,跟着思索半天,灵光一现:“连横合纵?” “啊对!”雷欧冷丁一拍巴掌吓小鹿大夫一跳,“就是这个。弗拉维尔说我们正在战国时代。” 小鹿大夫眼睛亮亮地看弗拉维尔一眼:“他很有想法。” 雷欧哼一声。毕竟第一个学会用筷子嗑瓜子的杰出人才。 弗拉维尔跟雷欧解释过,套一套的话,罗马帝国时代是春秋,往下各自为政是战国。欧洲可能会有个他们自己的秦,也可能没有。雷欧表示疑惑:那教会往哪里套?大晏又没这个。弗拉维尔当时想了半天:套孔子? 弗拉维尔在海上漂的四个月里,看完了西班牙文的《中华帝国史》。这个帝国的出现疯了一票人,很明显中华帝国在圣经提出的元年之前就已经存在。上帝根据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那么中华帝国的人是怎么回事。教廷的汉学家跟民众解释说中华语言可能是上帝教授亚当的那种语言的残存部分,要么就是巴别塔倒塌之前中华人就已经跟其他民族分开了。 雷欧还要继续解释什么是巴别塔,小鹿大夫听得精神奕奕非常振奋,让雷欧再继续往下讲。雷欧看着兔子似的小鹿大夫忽闪忽闪的眼睛,略略悲愤:你们差点引发我们的信仰危机却毫不知情,还跟听说书似的要听出个回目来…… 雷欧盘腿跟小鹿大夫一样席地而坐,蓝眼睛对黑眼睛,中间隔着一支微弱燃烧的蜡烛,好奇地摇曳燃烧。只有那一点火光,亮不过船舷外黑如渊薮的无垠连海黑夜。只是这一点的火光,是个必然出现的开始。天边总会出现破晓,阳光慢慢越来越亮,越来越亮,足够燃烧海洋。 小鹿大夫和雷欧都不知道黎明将至,太阳初升之前是如此安静。他们聊得很开心,谁都不困,直到船靠莱州港,雷欧口干舌燥。 “剩下的让弗拉维尔跟你讲,他口才和汉话都比我强。”雷欧一锤定音。 到莱州之后,雷欧和另一个教官抬着弗拉维尔下船,小鹿大夫跟在后面。弗拉维尔体格不错,熬到教官队营地还有气儿。他不大甘心,只是远远看了蜈蚣船,但也是心里一凛。西班牙无敌舰队的船他也见过,顶级配置也就这样。到大晏之前,这个庞大帝国被形容为“一朵上帝的玫瑰”,玫瑰有刺,谁能得到玫瑰?他的祖国葡萄牙跟大晏打得激烈且悲壮,最后不得不低头认输。然而当弗拉维尔出了两广往北走,他发现不光没人知道这场战事,也没人知道他的祖国。 大晏有理由傲慢。可是所有傲慢的人终有一天会死于傲慢。 弗拉维尔在高烧的昏迷中,长长吐一口热气。 到达营地,小鹿大夫忙着照顾弗拉维尔。泰西人不忌讳白色,还觉得白色神圣安详。雷欧根据弗拉维尔的意思,帮小鹿大夫腾了一间空房间坐诊用,想用多少白布用多少白布。葡萄牙教官把火器营里平叛中受重伤的送来,最惨的一个被炸烂一条腿,普通医官只能止血。伤口眼看着恶劣下去,眼看着要败血,医官毫无办法。送来教官队营地是死马当活马医,没别的招了。 小鹿大夫穿上白袍,戴上口罩,仔细净手,声音庄重威严:“开始。” 四个教官压着伤员,小鹿大夫果决地进行截肢,一股血溅在白袍上,一个教官的腿一软。小鹿大夫面不改色,分离骨头和肉,缝住血脉,用锯子锯骨头。 一个教官直接就昏过去了。 伤员惨叫不出来,哀嚎在嗓子里滚。小鹿大夫咬紧牙关:“我救你,我会救你。” 弗拉维尔睁开眼,看到雷欧傻乎乎的笑脸:“醒了啊。” 弗拉维尔嘴唇干裂,雷欧用勺子喂他水:“小鹿大夫救人去了。” 弗拉维尔闭上眼。 雷欧笨手笨脚喂三勺水,弗拉维尔摇摇头,不喝了。雷欧搓搓脸:“小鹿大夫真不容易,在船上照顾你一宿,下船就有人送伤员来。我找个四个人帮忙,有个刚晕了被人拖出来。嗬,想象得到小鹿大夫治疗的那个场景。” 弗拉维尔抿着嘴角微微一笑。他不耐烦雷欧聒噪,打发他去忙,自己睡一会儿。茶瘾有点犯,小鹿大夫又不让喝。半睡半醒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仿佛有药箱子哗啦哗啦响的声音,还有小兔子雀跃的脚步声。 弗拉维尔立刻睁眼,小鹿大夫蹦蹦跳跳进来。他不在雷欧连杯水都不知道给弗拉维尔倒,实在不放心,必须亲自来。 弗拉维尔看小鹿大夫。眼睛大的人容易显疲惫,英勇无畏的小兔子也是会累的。看神情那人应该救回来了,小鹿大夫脚步都轻快。他检查检查弗拉维尔的伤势,忽然情绪又低落:“我常常想,没有火器说不定就没有这么多伤残。” 弗拉维尔琉璃似的眼睛安慰地看小鹿大夫。 “刀伤剑伤好说,火器一炸,人的身体就不知道能剩多少了。我说救是救回来,截肢,病人以后要怎么办。”弗拉维尔不知道说什么。 小鹿大夫趴在床边很认真地设想:“全都禁止用火器怎么样。” 弗拉维尔觉得他可爱,只是看着。 小鹿大夫一歪头:“你会讲巴别塔么。” 弗拉维尔扬起眉毛。 “你讲一讲。雷欧讲得结结巴巴,我还是听出点意思来。说不定是真的哦,所以我才听不懂你家乡的话,我们之间不了解,互相误会。” “误会不了。”弗拉维尔冒一句。 小鹿大夫疑惑:“啊?” 弗拉维尔沉默。 小鹿大夫疲惫至极,下巴颏儿顶着床,眼皮越来越沉。弗拉维尔突然觉得时光很温柔,这样进入永恒也不错。他刚想伸手摸摸小鹿大夫的头发,门口雷欧怪声怪调一叫:“小鹿大夫~” 鹿鸣迷迷糊糊转头:“什么啊……” 雷欧从门跳出来,脸上带着诡异凶邪的鹰嘴铁面罩,惊得鹿鸣坐着一蹦跌在地上。弗拉维尔躺在床上字正腔圆喊了三个字:“你大爷!” 鹿鸣坐在地上看着雷欧的面具发呆。与其说是面具,不如说是铁头盔,整个造型是一只乌鸦头,有两只眼睛的位置,口鼻部正好是突出的鸟喙,鸟喙上有整齐的细小洞眼,似作呼吸用。 雷欧尴尬了:“那个……我想开个玩笑,你吓着啦?” 弗拉维尔眼睛都红了:“谁让你把它拿出来的!” 鹿鸣垫着脚伸手去够雷欧的头盔:“这是什么?” 雷欧声音在头盔里发闷:“殓尸人的头盔,弗拉维尔家祖传。” 弗拉维尔挣扎着要从床上爬起来,鹿鸣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头盔会让他反应这么大。弗拉维尔的伤口再崩开就不可收拾了,雷欧自知闯祸,手足无措用葡语道:“咱们一个船来的谁不知道谁底细?你至于这么激动?” 弗拉维尔简直爬起来要跟雷欧拼命。鹿鸣伸手掐住弗拉维尔的麻筋:“躺回去!” 弗拉维尔关节一麻,被鹿鸣制住。两人体型悬殊,仿佛一只小兔子制住一只狼。弗拉维尔用葡语大骂雷欧,鹿鸣更莫名其妙:“怎么了?” 弗拉维尔万念俱灰。 他恨这个头盔。做成个乌鸦的样子,站在死神镰刀上,活该被诅咒。他报名参军,就想拜托它,父亲病危临终前让他发誓要带着它!这种如影随形的,无处不在的羞耻感。 雷欧更加尴尬:“我们两家都是殓尸人,鼠疫一闹我们就去收尸体,政府给钱……” 鹿鸣点头:“原来你们祖上是仵作呀。那和我们医生还有点渊源。” 轮到雷欧疑惑:“仵作?” 鹿鸣很认真地研究起铁头盔,他打开鸟喙:“这里面是……薄荷,艾草,胡椒,还有……” 雷欧咧嘴:“基本上没有固定搭配,什么东西避味儿塞什么。你知道鼠疫的尸体啥样子……” 鹿鸣眼神一闪一闪地看着这个铁面罩。不管第一个做出它的人是为了什么,乌鸦是死神的代表也好,殓尸人地位低下的标志也好,甚至单纯的“避味儿”也好,他都是一个天才。 薄荷清头目除风热,艾草利阴气辟风邪,胡椒治五脏冷风破寒除邪。 就这样罩在口鼻上! “我们就想不出来。”鹿鸣很激动,“我们就没想出来!” 弗拉维尔转过头看鹿鸣举着诡异的鹰嘴头盔又蹦又跳:“弗拉维尔你的祖上太了不起了,简直是天才!比我们还聪明呐!这个头盔借我用几天行吗?我想让师伯和爹爹看一看。会还的!” 小鹿大夫蹦蹦跳跳去写信,雷欧瞪着眼睛:“我听不懂他说什么,你明白他为什么高兴吗?” 弗拉维尔忽然笑了:“巴别塔。” 雷欧震惊:“我连你也听不懂了!” 小鹿大夫本来没想那么多,只是想写完信把头盔一块送回京。第二天他走出营地大门,突然看到那么多皮开肉绽惨不忍睹的人默默望向他。 孔有德的叛乱部队。 没人管,伤兵自生自灭。 第78章 残肢断骨血肉模奄奄一息的人默默地望向小鹿大夫。明明苟延残喘,眼神滚烫得仿佛殷殷祈祷。 小鹿大夫呆住了。他打算去莱州城里找驿站往京城寄信和鸦嘴头盔,一早出营门,迎面来那么多挣扎着从地狱中向他伸手的人,他们乞求小鹿大夫能拉他们一把。雷欧跟在后面一看也傻了,这么多人?他结结巴巴:“小小小鹿大夫怎么回事?” 鹿鸣迅速冷静下来:“不知道,也许有人告诉他们我这里可以给他们治伤。雷教官,我不去城里了,麻烦你找人帮忙,把他们抬进来。” 雷欧头皮一炸,他就算是番佬也知道那些都是叛军,全世界叛军的下场都一样,不被清算死是好的,哪有就这么找上门来的!他们葡萄牙教官队也是正规军!雷欧难得精明一把:“我去那什么,请示请示弗拉维尔,他是领队。” 小鹿大夫点头:“拜托了。”他转身回营房放下信和头盔,背起药箱,一溜小跑奔出营地,查看伤势。 雷欧跑进弗拉维尔房间,弗拉维尔正在想办法刮胡子,他不能原谅自己胡子拉碴地面对小鹿大夫。雷欧一愣:“你起来了?” 弗拉维尔一手扶着墙一手利索地大刀阔斧刮脸:“马上就好,你不要声张,小鹿大夫不高兴。” 弗拉维尔一贯贪靓,不过雷欧现在顾不上这个:“今天一早上,营地门口围了一群伤兵,孔有德叛军的伤兵,还不少,小鹿大夫非要抬进来,怎么办?” 弗拉维尔胳膊不能抬起很久,刮两下歇一会儿:“那就抬进来。” 雷欧着急:“那是叛军!你忘了咱们在海上怎么处置叛军了么?一刀杀掉都是仁慈。为什么要收留叛军?” 弗拉维尔很平静:“小鹿大夫说要收治,就收治。” 雷欧眨巴眼睛看他:“那些长官们问起来怎么办?” 弗拉维尔研究中华帝国比他老道精深,他琢磨不明白的弗拉维尔全明白。连他都知道山东不仅仅是经过一次叛乱,更是一次政治斗争。宗政长官人不在山东,他的嫡系们把山东收拾了底朝天。教官队是外乡人,超然了,没掺和。孔有德部队的残余,宗政长官不发话,其他人装不知道,伤兵们有眼色的自己找个地方死。也是山东安逸太久了,太久没经历过战事了。搁以前根本不会有“伤兵”出现,基本全歼。中华人自己花几千年制定一套游戏规则,他们这些番佬真心是只明白个屁。然而中华人也有个好处,从来不拿这一套游戏规则为难外乡人。所以弗拉维尔淡淡道:“装傻你不会啊?” 雷欧吞咽:“那倒是容易……可是那么多人要花钱的……” 弗拉维尔终于把自己收拾光鲜,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雕刻大师的杰作。他洗把脸,咬着牙扶着墙慢慢走到窗边。弗拉维尔的窗能看到远处军营大门的栅栏。穿着白衣的小鹿大夫背着大药箱半跪在地上检查溃烂的伤口,清晨带着露气的阳光清亮地笼在他身上,就像……神赐予的荣耀。 医生是最接近神的职业了。弗拉维尔以前从不会这么想。 雷欧当然不是真傻,他十分犀利地问了个问题:“这些伤兵是怎么挪到咱们军营门口的,他们几乎都动不了……” 弗拉维尔还是很平静:“小鹿大夫不关心,那咱们也不用关心。” 雷欧执行弗拉维尔的命令。他吩咐教官们出来准备几个空营房,然后去火器营叫了个管帖,领着一队五十人来搬伤员,最后翻了翻火器营和教官队的军资,翻出来一点点白布,不太够。 买白布得要钱,招募煮白布的短工要钱,这还没算上药材,煎药的,照顾伤员的。小鹿大夫头一次知道掩埋尸体其实也是花销。雷欧一五一十把预算报告给小鹿大夫,小鹿大夫正半跪在地上检查一个人的残肢。那人不知道用什么东西包着止血,完全化脓,一打开伤处,那股腐烂的腥味冲得雷欧眼前一花。 ……他好像看见蛆了。 看上去纯净清洁的小鹿大夫什么反应都没有,用他温柔的眼神安慰伤员:“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火器营的人终于把伤员搬进教官队营地,葡萄牙教官们面面相觑,这是什么意思?平时和晏军其实没什么来往,为什么晏军伤兵突然就都来了?城里其他医生呢? 雷欧威严地摇摇头,用葡语吩咐:“弗拉维尔说了,咱们装傻。” 小鹿大夫把荷包底朝天往桌上一倒。出门前母亲塞了不少钱,他没怎么花。他趴在桌子上心里难过。他明白为什么登州医药院办不下去了。医药院平时靠登州医学会筹款维持,军队有伤兵或是官府要办什么施药的惠民措施都要另给钱支持。他一到登州就大手大脚地花销,登州医学典籍能忍他那一段时间也是看在宗政将军的面子了。 小鹿大夫一攥拳,既然如此,马上进城。他要了一辆马车,直接进城去找莱州医学典籍。登莱之战时莱州医学典籍许老先生对他很客气,也许去求求他有用的? 许老先生压根没见他。 许家算是个医药世家,称不上巨富也差不多,门庭阔气,小鹿大夫小小一个人干坐在空旷的正堂中,守着一碗冷茶。 许久之后,小鹿大夫起身,对着许家正堂高悬的匾额“医药有功”深深一揖,告辞离去。 小鹿大夫孤零零的身影一消失,许家长子许珩从暗中出来。小鹿大夫等了多久,他就站了多久。小鹿大夫给“医药有功”的匾额长揖,他就站在正堂抬头往上看。看了很久,许老先生才慢慢出来。 许老先生出来,许珩还是仰脸,未免不悦:“看什么呢。” 许珩放下目光:“看‘医药有功’。” 许老先生在官帽椅上坐下:“看出什么来了?” “什么都没看出来。只记得幼时父亲您告诉我,治病救命,只是医药之功,人无功,人贵在有心,有心则可借医药之功。人无恒德,不可为医。” 许老先生慢条斯理喝茶。 “孔有德叛乱,父亲让儿子去襄助小鹿大夫。多谢父亲高瞻远瞩,让儿子看到如此精妙的医术。小鹿大夫的方法的确可以救人,小鹿大夫也是可以救人的人。” 许老先生把茶碗一放:“有话直说吧。” 许珩握紧双拳:“所有医家都不收治街上的伤兵,父亲也不收治。小鹿大夫既然肯收治,父亲不如帮个忙?” 许老先生沉默良久:“你知不知道这些伤兵,是怎么回事。” “叛军嘛!”许珩声音突然拔高,“就算是叛军,等宗政长官回来了,要杀要处决都有军法。咱们做大夫的,放着他们伤处活活溃烂死,难道是本分吗?” 许老先生根本没看他。 许珩据理力争:“父亲,疡科平时挂碍最多,风俗伦理,全都缠着医生的眼和手。这么许多年了,疡科几无精进,儿子几乎没有见过一次真正的伤患!这次如何不是一次机会,跟着小鹿大夫校正疡科许多偏误?” 许老先生动气:“谁碍着你行医治病了?非要跟着去治叛军?” 许珩咬牙:“父亲,灵枢经中说‘夫八尺之士,皮肉在此,外可度量切循而得之,其死可解剖而视之’,其中骨骼脏器各种尺寸均有记载。反而是战国时代到如今近两千年,疡科解剖之术可有丁点进步?儿子行医数年,缝合刀伤机会都罕有,更别说可以‘解剖视之’!” 许老先生不轻不重一拍桌子:“放肆。” 许珩真的是决定放肆一回了:“自幼父亲教导儿子背大医精诚,儿子决意遵循父亲教导,践行对药王的誓言,所以离家几天,父亲不要责怪。” 许珩站在院子里,深深长揖。揖医药有功,揖自己的老父,转身就走。许老先生面上不见喜怒,对着小鹿大夫留下的茶碗出神。许夫人这时候才敢出来:“老大这就走了?你也不拦一拦……” 许老先生手指敲在扶手上。许珩默默观察城里乞讨乞求救治的伤兵很长时间。这些是运气好的,能撑到进城。还在城外的,早烂透了。 “你不懂。” 许夫人心疼地嘟囔:“老大性子倔,你就帮帮小鹿大夫呗,那些人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会找找到小鹿大夫了……” 怎么找到的?许珩送去的! 许老先生长长一叹。 许珩一撩前襟,抬头挺胸,走出家门。家门口早等了几个背着包袱的年轻人,许珩道:“既然诸位都决定了,咱们这就去。” 小鹿大夫返回教官队营地,继续趴在桌上。人手不够,钱也不够。他心里想家,想得心里一抽一抽地酸痛。他听见很吃力的脚步声,泰西靴子,底子很硬。一只手缓缓放在他肩上。小鹿大夫在袖子上狠狠蹭蹭眼睛,抬头一看,弗拉维尔。他一着急,眼泪就下来了:“你怎么起来了?” 弗拉维尔微笑,声音沉而柔和:“营地都在忙伤员,我来看看你。” 小鹿大夫吞咽一声,平稳声音:“哦,哦……给你们找了这么大一个麻烦,对不起哦……” 弗拉维尔扶着椅背,慢慢坐下:“你不要难过,我们帮你。” 小鹿大夫看到弗拉维尔琉璃的眼睛,心情略略好些,勉强一笑,笑出个鼻涕泡:“谢谢……”弗拉维尔很认真:“我是说真的。教官队和宗政长官关系不错。前领队和他是好友。等他回山东,我亲自去求一求他,说不定能行。” “你们真的帮了大忙了。”小鹿大夫很沮丧,弗拉维尔也实在太乐观了。 弗拉维尔还是笑:“我们在海上漂了四个月。你没见过一望无际的海面,那才是真正一无所有的蛮荒。乐观一点,总能到岸。” 小鹿大夫抿着嘴点头,心里下决心干一件大事。不就是求情么,直接写信给王修要钱! 营地门口一阵喧哗。雷欧一脸汗跑进来:“小鹿大夫,有人想见你。” 小鹿大夫严肃看弗拉维尔:“你回去躺着。”他走向军营大门,门口站了个高大的年轻人。不是许珩么,跟着自己一起料理过登莱医药院,自己刚刚从他家出来。 “小鹿大夫。”许珩表情从来都很严肃,“我们带了些钱,来帮忙。” “我们?” 许珩一闪身,后面站着一队年轻人。莱州医学会医药世家的年轻人,跟着小鹿大夫穿过白袍子。 “小鹿大夫,我们几个,是来请罪的。伤兵是我们送来的,一是我们仰慕小鹿大夫的为人和医术,二是我们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不能放任伤员死在街上,又想不到更好的地方。第三,我们想继续跟着小鹿大夫学习清创养护之术。” 许珩和那几个年轻人对小鹿大夫一揖:“多谢小鹿大夫教导!” 鹿鸣精神振奋:“那便进来帮忙!” 弗拉维尔当然不听话,他坐在窗口,看小鹿大夫指挥着一帮年轻人忙进忙出。雷欧领着罗林进来,今天够他忙的:“登莱之战时我让罗林接替你去送信,回来了。” 弗拉维尔碧波千顷的瞳仁目不转睛:“哦?” 雷欧抹把汗,把弗拉维尔的椅子调个方向。罗林风尘仆仆,刚刚领着一只船从澳门送了一些武器来。斑鸠铳二百门鸟铳一千门藤牌五千张刀一千把,长短枪各一千杆——叛乱早平了。罗林神情诡异:“弗拉维尔,我们在海上遇到十八芝了。” 弗拉维尔倒是吓一跳:“十八芝抢你们了?” 罗林捏着帽子,低声道:“没有,还护送我们穿过舟山群岛。” 海上的确是纯粹的蛮荒。葡萄牙从澳门心急火燎往山东送火器,没走多远撞上十八芝教训一艘不守规矩的西班牙货船。船体被火炮轰得倾斜下沉,海面一片血。罗林一看十八芝的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那艘十八芝的船桅杆上站着个体格修长的年轻人,非常潇洒地向他一挥帽致意。罗林牙齿打颤,祈祷千万别真的碰上曾芝龙,那绝对死无全尸。十八芝的船反而没有为难他们,甚至一路护送,直到舟山。舟山那边的海盗见十八芝的船,根本不敢靠近。 弗拉维尔捏鼻梁:“十八芝没为难你们就好。” 罗林叹口气:“救上来个西班牙船医,竟然真的是个医生不是理发师或者屠户冒充的,可惜死在半路上了,尸体没法留。” 弗拉维尔仰头靠在椅背上。窗外暮色沉沉,小鹿大夫清亮的声音在晚风里十分温柔,弗拉维尔心里却冰凉一片。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十八芝没跟他们葡萄牙海军动手,那三个字足以令弗拉维尔脊背发寒。 曾芝龙。 第79章 弗拉维尔太阳穴被“曾芝龙”三个字刺得突突跳,闭着眼往后仰着,缓了半天,睁眼再看,罗林还站着。 “怎么了?还有事?” 罗林觉得弗拉维尔现在不适合特别烦心,但是不说又不行:“我……听澳门驻军说,荷兰人好像想登陆大晏,进广州……” 弗拉维尔猛地往前一倾身子,抓着椅子扶手瞪着罗林:“你说什么?” 罗林被他吓得往后退一步:“荷兰人想进广东,在广东划块地,跟咱们的澳门一样……” 弗拉维尔差点站起来,胸口剧痛一锤把他打回座位:“他们不是有台湾了么!” 罗林只好解释:“消息并不确切,但是他们有在广东政府看到荷兰人……” 弗拉维尔捏着鼻梁,喘息非常剧烈,不知道是痛得还是气得。雷欧问罗林:“大晏的官员什么态度?” 罗林苦笑:“这个真不知道。” 弗拉维尔扶着椅背站起来:“雷欧找些布条来,帮我把伤捆一捆,捆紧一点。我要去见莱州的陈佥事。”他又看罗林:“你带回来的火器呢?” 罗林愣愣:“还在船上,等卸货就入库。” 弗拉维尔一拍桌子:“入什么库!送去莱州衙门!” 罗林不干:“那是咱们的祖国援助咱们的……” 弗拉维尔喘气越来越沉:“是葡萄牙友好支援大晏。我去见莱州府陈佥事,你去码头监督卸货,马上卸马上送去。” 罗林还想争辩,弗拉维尔一竖手指:“立刻去办,这是命令。” 罗林只好回答:“是,希望您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上尉。” 雷欧目送罗林气冲冲离开,手里拿几根布条,小心地捆弗拉维尔:“紧吗?” 弗拉维尔咬牙切齿:“那帮荷兰红毛鬼!” 雷欧沉默很久,才道:“弗拉维尔,你知不知道你刚才那句说的是汉话?” 弗拉维尔穿上制服,戴上帽子,整理帽檐和羽毛,看雷欧一眼,没有回答。 小鹿大夫忙着伤患。许珩带来的青年们都是医学世家子弟,比小鹿大夫的从属官还好用,一点就通。小鹿大夫从他们身上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 焦虑。 他们和自己一样焦虑。医学几乎停滞不前。千年前即有解剖人体观测骨骼脏器,以及摘取脾脏的记录,宋时有解剖图录《存真图》,至今为止却遇到诸多阻滞。道德伦常禁止毁伤人体,亵渎死者更是天理难容。疡医治病全靠经验,经验跟不上就靠病人的运气。血脉经络脏腑,家中长辈有时都含糊其辞。脉象并不能说明一切问题,难道就没有更直观的,比《存真图》更准确的研究方式吗?年轻人们无法无天的求知欲逐渐逼近危险的禁区,小鹿大夫的横空出现让他们倏地看到希望。 小鹿大夫自幼跟着父亲在边疆轮值,什么惨相都见过,他们这些困在家中的根本比不了。许珩是医学会年轻一辈里说话作数的,大家蠢蠢欲动,他当即一拍板:既然如此,当不辜负大好光阴。 许珩出来家里还算平静,小鹿大夫还瞧见个眼角乌紫一片的,似乎是给家里打出来的。不管怎么说,这些年轻人带来的钱还是不够,必须再想办法。小鹿大夫决定晚上就写信给王修求援。 眼下有个伤兵是腿骨折错位,好像压到经脉,需要把骨头掰开重接。许珩摸着断骨不能确认,请小鹿大夫来看。小鹿大夫其实也不能十分确认,正骨最怕损伤大经络,只能靠手感。病人腿部肿胀,根本摸不出什么来。小鹿大夫满头汗,许珩叹气:“有个明确的图解就好了。” 忙到下午,想起来回去看弗拉维尔一眼,结果人根本不在。 小鹿大夫气得打转,一个葡萄牙教官看见他,认得这是小鹿大夫,并不阻止他继续在弗拉维尔房间中打圈儿。小鹿大夫逮住他,使劲把大高个子往下扯。小鹿大夫小手不大,劲着实不小,教官不得不弯腰:“您好,医生。” “弗拉维尔呢?” “出去了。” “他什么时候出去的?去哪儿了?” 教官非常温和地微笑,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领子被人扯着:“似乎是中午出去的,去找莱州的行政长官了。” 小鹿大夫一看外面日头西沉,心也跟着往下沉:“出去这么长时间了?” 他不要命了他! 弗拉维尔去找的莱州陈佥事,和葡萄牙教官队比较亲厚,现在莱州缺最高领导,陈佥事做主。弗拉维尔很惊异,平时一点没看出来陈佥事是宗政鸢的人,隔了十万八千里。陈佥事看着弗拉维尔乐呵呵:“索教官来啦。听说你受伤,本来该去探望的,你看看我这里这些事,这几天实在不得空。” 弗拉维尔非常诚恳:“我知道你们很忙,平息叛乱非常牵扯精力。我的祖国葡萄牙本来希望能帮助大晏,从澳门运来一船火器,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不过这也说明晏军的战斗力以及宗政长官的行政能力非同一般。” 陈佥事一团和气:“索教官客气了,贵国也客气了。” 罗林在码头等着卸货,好不容易才轮到葡萄牙的船,卸了数十辆马车浩浩荡荡往莱州府运。卸货期间来了两艘巨大的蜈蚣船,吃水之深吓着罗林。原型的葡萄牙海军多桅船没有这么大的,罗林心里有点泛酸。西班牙用葡萄牙的多桅船横行霸道,大晏干脆把葡萄牙的船给改大了。都欺负葡萄牙! 从船上下来一些人,似乎有军人和平民。罗林忙着监督卸火器,实在是无暇顾及。从船上拿下一只黑色牛皮大背包,似乎是那个死在半路上的西班牙船医的。罗林也没多想,把背包往一辆马车上一塞,拍拍手。 陈佥事早接到命令,工部巡检队从大连渡海至山东回北京,其中一个是非常得摄政王另眼相待的皇族。陈佥事非常伶俐地准备了接风晚宴,热情邀请索教官一同赴宴:“贵国心向大晏精诚相助着实令人感动。今晚宴请的宾客里就有皇族,索教官不如拜会一下?” 弗拉维尔面上非常受宠若惊:“那就太好了,这是我的荣幸,谢谢陈佥事。” 他背后的衬衣都透了。 雷欧站在他背后,觉得他在抖。 李在德被人半搀半背地弄下蜈蚣船,他吐无可吐,全身绵软,骨头仿佛被抽了。小广东鼓舞他:“李巡检,你想象一下啦,前方就是床,你马上就能躺在陆地的床上啦,加油呀~” 李在德脸色泛青,被两个军人架着,软哒哒点点头。 刚一上岸,莱州府来接的人一眼认出李在德,立刻迎上去,抑扬顿挫背了一篇很有文采的欢迎辞,然后邀请李巡检去赴接风宴。 李在德都快断气儿了,可是不得不去。他也知道山东是摄政王的老巢,山东这一次剩下来的官员都是层层筛选出来的铁打的“鲁系”,自己最好不要拂面子。不过他实在走不动,两个兵卒把他拖上马车。马车是挺舒服的,到处是软垫,可惜塞得太满,李在德想伸个懒腰都不行,而且特别闷,喘不上气,李在德更加想吐。 李在德在沉闷的马车里想念辽东天地间的广漠风雪,想念旭阳的长调,想念……邬双樨。他好像出幻觉了,他看见邬双樨一刀劈开马车,威风凛凛站在马车的车厢上,对他伸出手:“走吧?” 车夫粗粝的一嗓子把李在德生生拽回现实:“李巡检,到了。” 李在德长长地,抽口气,吐出来。 晚宴很丰盛,主宾面呈菜色李在德,坐陪面无血色弗拉维尔。陈佥事风趣幽默,李在德和弗拉维尔相顾无言。 李在德对弗拉维尔倒不惊奇,北京五颜六色的番佬多了去了,他师父王徵的好伙伴们都是泰西传教士,李在德很明白这帮人,对于弗拉维尔能在官场酒桌上混到坐陪也十分钦佩。陈佥事很会劝酒,李在德吐得腹内空空一下船什么都没吃,一看酒盅心想死就死吧,仰头就喝了。雷欧第一次经历中华人的酒桌,站在弗拉维尔身后特别懵。陈佥事好像在念祝酒词又好像不是,为什么陈佥事异常热衷挨个逼迫每个人喝酒。弗拉维尔十分沉得住气,陈佥事劝他酒,雷欧在他身后轻轻一扯他衣服,突然发现他的制服外套也汗透了。 弗拉维尔知道雷欧想说什么。小鹿大夫不让喝酒。酒会加快行血,于伤口十分不利。可是现在顾不上这个,弗拉维尔一口干了酒,对陈佥事露齿微笑。 熬到酒桌将近散掉,陈佥事喝得尽兴,表示一定要将葡国的一片赤诚之心如实上报,一转头看见弗拉维尔一张雪白的脸大晚上的飘在半空中,吓得酒醒,终于同意放弗拉维尔回去。弗拉维尔眼前花得什么都看不见,若无其事撑着雷欧往外走,随便上了一辆来卸货的敞篷大马车。这种马车敞亮透气,弗拉维尔往下一躺,一句话说不出来。雷欧大叫车夫:“回葡萄牙教官队营地!快点!” 小鹿大夫心急如焚,面对伤员又得保持镇静。他刚给一个伤兵换药,许珩跑进来:“小鹿大夫,索教官回来了。” 小鹿大夫飞奔到营地门口,看见教官们正在往马车下面抬弗拉维尔。小鹿大夫跑上前,一下嗅到酒味,急得跺脚:“他喝酒了?喝了多少?” 雷欧跟着下车,小心翼翼:“不……太多。” 弗拉维尔被抬着,睁开眼,艰难地对小鹿大夫一笑:“不要生气,我没办法。” 小鹿大夫跟着担架跑:“我现在不生气,等你好了再说!” 回房间小鹿大夫扒弗拉维尔的衣服,一扒更气愤:“他胸前捆的是什么?谁给他捆的!” 雷欧使劲拍脑门:“弗拉维尔不得不去见莱州府长官,他怕伤口崩开了你会生气。” 小鹿大夫眼睛都红了:“他没死真是谢天谢地!” 百忙之中一个教官塞给雷欧一个黑色牛皮背包:“刚才那个车夫说弗拉维尔落在车上的。” 雷欧糊里糊涂想弗拉维尔好像没这么个背包他又不是医生。小鹿大夫命令雷欧去跟许珩要干净裹帘,雷欧随手把背包往桌子上一放,立刻跑走。 弗拉维尔不知是昏了还是睡了,小鹿大夫隔着空气冲他玩命抡拳头。 把弗拉维尔收拾利索,已经是半夜。小鹿大夫趴在弗拉维尔床边看着他。弗拉维尔嘟囔着要水,小鹿大夫气鼓鼓去倒水:“欠你的。” 桌上赫然一只黑色牛皮背包。搭扣损坏,塞得又太满,里面的东西扑出来一多半。小鹿大夫用烛台一照,全身瞬间僵住。他似乎看到什么,又不敢确认。蜡烛光不够明亮,黑夜中只有那么一小团,那一瞬间他看见半明半暗的一小半图画。他有点抖,用手指悄悄点在纸张上,轻轻把浸泡在黑暗中的图缓缓抽出。小鹿大夫兴奋地心跳如擂,剧烈地手都开始跟着发颤。他隐约觉得自己在接近梦想,长久的渴求几乎可以成为现实—— 那是一幅及其精美,惟妙惟肖的人体的图。没有皮肤,只有骨骼和肌肉。 小鹿大夫拿着图差点昏倒,饶是行医数年,还是被突如其来的写实画作冲击得后退一步。他扶着桌子,将线图小心翼翼凑近烛台。骨骼,肌肉,栩栩如生的解剖图被精致的一笔一笔用心描绘出来。小鹿大夫去掏牛皮背包,又翻出几张画作,是内脏,胸腔,腹腔的内脏,人身体里的内脏。比《存真图》更加精确细致。 小鹿大夫全身战栗,他简直像窥见天机。泰西文字他看不懂,他看得懂图画,看得懂绘图者对于真理疯狂的追求。 这是谁画的?又是怎么到这里的,到他手里的……冥冥中的天意令小鹿大夫悚然。 弗拉维尔昏沉沉醒来:“你在看什么?” 小鹿大夫表情失控,把那几张纸塞给弗拉维尔:“你看看,这是谁画的?” 弗拉维尔一看那些西班牙文就明白了。他嘶哑着嗓音低声道:“一本医学书,《人体构造》上的。作者叫维萨里,曾经当过西班牙宫廷医生。”小鹿大夫一听对方也是御医,失魂落魄:“你们的解剖之术已经走得那么远了,真厉害……不像我们,我们什么都不能做……” 弗拉维尔喟叹:“也……不全是。维萨里就是死在被流放的路上了……” 小鹿大夫低声喃喃:“都不容易,都不容易。”他珍惜地抚摸那几页纸,看弗拉维尔,眼睛里跳跃烛火轻微却明亮的光,美得惊心动魄:“我看不懂泰西文字,却知道维大夫想跟我说什么。你不要笑,我真的知道。” 弗拉维尔用食指的指背悄悄蹭一蹭小鹿大夫的面颊。 “我信。” 第80章 黑色牛皮背包里大量纸张都浸过水,紧紧干在一起,强行撕只会把字迹全都撕掉,能有几张散的已经是老天保佑了。小鹿大夫照顾弗拉维尔睡下,背上牛皮包,大半夜把雷欧给拖起来:“你帮我看看这几张纸,上面说什么?” 雷欧睡眼惺忪地打个哈欠,一面吧唧嘴一面翻:“西班牙文,一些医学书上掉下来的。你从哪儿弄到的?” 一共三张纸,两张有画,另一张全是字。小鹿大夫眼睛星星亮:“这张全是字的写的什么?” 雷欧疲惫眨眼睛,凑上烛台看那张书页,差点把书页给点了,小鹿大夫心惊肉跳。雷欧没上过什么正经学,只是识字,算是相当出类拔萃的乡下小子了。漂在海上三个多月闲得无聊,看弗拉维尔阅读西班牙文的《中华帝国史》,凑热闹跟着看,所以阅读一般文字还好。要命的是医学专著都特么夹拉丁文,谁知道这一串一串的什么意思。解剖图还行,雷欧看出来是维萨里的。剩下一张雷欧连蒙带猜:“好像是弗拉卡斯托罗的?意大利语是这么念吧。这个要怎么翻译,论,论论论传递?不对,传导?传达?哟我会这么多汉词呢……” 雷欧困得没什么逻辑,小鹿大夫眨巴眼:“先别管名字,说什么的?” 雷欧一吸鼻子:“我不保证正确啊,你为啥不问弗拉维尔他好像会点拉丁文。没头没尾的。这好像是一章引言,人生病是因为沾上了看不见的东西,沾上就会得病,如果防着不沾上就不会得病。这个东西叫……”雷欧憋了半天一捶拳,“病芽!” 小鹿大夫给他吓一跳:“什么病芽?” 雷欧茅塞顿开,整个人都敞亮了,灵感哗啦啦冲过他的大脑:“鼠疫肺结核什么的这种病,一发作就倒一大片,正是因为这种小到看不见的病芽到处扩散,比如一个人得瘟疫,他身上就有病芽,另一个人碰上病芽,也会得瘟疫……” 小鹿大夫猛地揪住雷欧的领子,全身哆嗦,眼睛更亮:“这上面真是这样说的?” 雷欧感觉自己好像被饿狼盯上了特别瘆得慌:“你要想要确定还是找弗拉维尔反正我能力有限就到这里……” 小鹿大夫几乎喊出来:“不是传递,也不是传导传达,这是论传染啊!我师伯毕生研究的就是这个啊!传染!” 雷欧一屁股坐床上:“小鹿大夫别激动……” 小鹿大夫捏着纸张抽泣,他简直是收到一封未曾谋面的老友跨越海洋和时光的信件。雷欧手足无措,大晚上的你跑我房间里哭什么意思…… 小鹿大夫一抹脸:“那,还有什么?” 雷欧挠挠头:“根据引言看一大本呢,写的就是研究梅毒鼠疫天花这些病的病芽如何传……” “传染。” “嗯对传染,以及如何预防。我水平有限,等弗拉维尔醒了你问问他?” 小鹿大夫抱着稀世珍宝一样抱着那只黑色牛皮背包,摩挲着:“这是天赐的。” 雷欧的灵感之泉还没退,突然想起来罗林说半路上救过一个西班牙船医,真正的医生不是屠户或者理发师,心里一惊,难道是那个船医的背包?这背包怎么就到了小鹿大夫的手里的?雷欧背后爬上一层幽密的,不可名状的凉意,是对神的旨意的无限敬畏。世上没有巧合,只有神旨。 感谢神。雷欧心里默默祷告。 第二天,小鹿大夫把解剖图递给许珩他们看,年轻的大夫们惊得半晌无语。小鹿大夫搬出一大摞粘粘在一起的书卷:“全在这里,可惜浸了水,掀不开。” 许珩出主意:“可以找那些古玩贩子,其中有些善修古籍,像这种的,他们能用特制的水泡开,不伤墨迹。” 许珩抱着书卷去找古玩商,小鹿大夫用黑牛皮背包给那个西班牙船医立了个衣冠冢。 “雷欧讲,你是个西班牙船医,他也不知道你的名字,我也不知道你听不听得懂我的话。我想着,你死在海上,不知道能不能回家,在大晏得有个落脚的地方。谢谢你能把那些书带来,这是我们的缘分,每年我都会来看看你。不要害怕,大晏对待外乡人挺好的,对外乡鬼可能也不差……” 小鹿大夫很郑重地化了好几串金银元宝,弗拉维尔和雷欧在远处默默看着。 “小鹿大夫把那只包埋了,还给包烧纸钱。” 弗拉维尔转身往营地走:“不是给那只包烧纸钱,是给那个西班牙船医。这是大晏祭奠亲友的礼节。” 雷欧自嘲:“都是总有一天要死在海上的。那个西班牙船医不知道想没想过有一天回被人这么悼念。晏人真不错,愿意给孤魂野鬼一个安身之处。” 弗拉维尔撑着雷欧,回头看一眼一本正经絮絮叨叨的小鹿大夫:“这不是,挺好的么。” 回到营地,雷欧终于还是没忍住:“弗拉维尔,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拼命?” 弗拉维尔扶着椅子慢慢坐下,仰着头揉太阳穴。 “日本得罪大晏尽绝贸易十几年至今,这个你知道吧。” 雷欧点头:“知道。这反而便宜我们的贸易公司甚至是大晏那些往日本走私的海盗。” “到底是怎么得罪大晏的?” 雷欧蹙眉:“好像是……他们自己人内斗,祸及大晏了……” “宁波争贡。日本大内氏细川氏为了争夺跟大晏的贸易权在宁波打起来,烧了宁波的嘉宾馆。”弗拉维尔一摊手,“明白了吗?咱们自己打得全灭大晏的眼皮都不会抬一下,就是不能祸及大晏。荷兰那些红毛鬼想要澳门,攻击咱们多少次了。西班牙跟咱们又不是一条心,也眼馋澳门。问题是咱们取澳门就不是名正言顺的,什么晾晒货物,我自己听着都像笑话!荷兰野心不小又想要广东,万一三方打起来祸及大晏,你觉得大晏的官员分得清楚三国谁是谁吗?” 雷欧眼睛瞬间睁大:“那……” 弗拉维尔咬着牙一字一句:“坦诚地说,在澳门打起来必不可免。提前让大晏记住‘葡萄牙’是友好国家,葡萄牙一心只想做生意不想传教不想干别的,打起来也是葡萄牙被逼自卫。”弗拉维尔面上有笑意,“摄政王是山东的鲁王,你不觉得,神在垂怜咱们么?” 雷欧却心惊肉跳:“真要在澳门打?可能性不大吧?” 弗拉维尔面带悲怆:“是不小。西班牙和不列颠快休战了,咱们从里斯本到印度果阿到澳门到日本长崎这条线他们一定会眼馋,何况现在有个荷兰虎视眈眈。雷欧,我们的祖国不能失去这条海上贸易线,你懂吗?整个欧洲都依靠晏货,离开晏货我们无法进行贸易,因为我们自己根本不生产!” 雷欧动容:“里斯本不知道怎么样了,哈布斯堡那群可耻的畸形……”他突然冒一句,“大晏都是咱们的就好了。” 弗拉维尔静静地,看他一眼。 小鹿大夫在数位葡萄牙教官的帮助下千辛万苦译完三张纸。其余书卷还需等古玩商修缮,只是这三张纸已经让人大开眼界。小鹿大夫详细地写了两封信,一封给王修,尽可能地煽情,为了要钱他豁出去了。另一封连着鸦嘴头盔寄给老父,连带三张纸上的誊抄翻译。 “爹你千万要重视,等师伯来了要给他看。”小鹿大夫站在驿站,心里祈祷,千万千万别不当回事。 鹿大夫真的没不当回事,那个鸦嘴头盔可着实吓着他老人家了。倒真是个巧思,鸦嘴里放胡椒薄荷艾草,泰西仵作也挺厉害的。那封信比较艰深,鹿大夫还没看出个四五六,鲁王府传召,他立刻背着大药箱去。一面心里想着,鹿鸣这个不争气的要在山东玩野了心荒废医术,等他轮值完毕回来就请家法修理他。至于“病芽”……等师兄到京城了,给他看。 一起到鲁王府的还有汪太医,专攻内科。大奉承引着鹿太医和汪太医一路往后院走,走进一处宽阔偏院,仆从侍立,安安静静,周周到到。鹿太医和汪太医交换一个眼神,抬脚走进屋子,一看沐浴完毕仰在躺椅上的人,心里齐齐咯噔一声:白敬。 就算蒙着眼,这位的风姿绝对不会让人认错。他们还以为白敬早死在诏狱里了……鹿太医和汪太医保持沉默,上前给白敬诊治。皮肉伤其次,优思内伤才是关键。太久不见天日不接阳气,脏器极度虚弱。眼睛也有问题,倒是聪明缚着黑纱。 白敬微微一笑:“有劳二位。” 摄政王痛快泡了汤,抱着熟睡的王修一路走回寝室,半个人影没遇见。王修睡着了特别可爱,猫似的蹭来蹭去,蹭到李奉恕怀里。李奉恕沉着声音笑:“你睡舒服了,我怎么办,嗯?我怎么办?” 空气被摄政王的鼻音震得微微颤抖,羽毛一样拂过王修的梦境,王修轻轻笑起来。 宗政鸢晚上没回来。鹿太医和汪太医离开前好一顿叮嘱,大奉承笑容可掬地一一应下,送走鹿太医和汪太医,回身对白敬道:“白侍郎,殿下说了,他一来就得劳累您那些礼节。今晚您好好睡着,一切明早再说。” 白敬十分感激:“多谢殿下。” 大奉承小心翼翼走出门,轻轻合上槅扇。仆从还侍立在院中,大奉承轻声轻气叮嘱:“都把耳朵给我竖起来。这位爷眼睛不太好,又吩咐就进去。” 仆从也轻声应:“知道了。” 大奉承最后一瞥屋中绰绰的影子,感叹。白侍郎真够命硬的,被朝廷斗进诏狱还能挺到现在,等殿下去接他。行吧,否极泰来,这位爷的时运到了。 鲁王府,一夜好眠。 第二天一早,鲁王府的桃花全部盛开。云蒸霞蔚,灿灿烈烈,王修一开槅扇,春风垂着一阵桃花雪打着旋儿扑屋,王修看得愣住:“老李,你看。” 那阵桃花雪蹭着王修的脸飞过去,晶亮的眼睛里倒映着温柔的淡粉色。李奉恕笑一声:“看见了。” 他们一起出门,走过回廊,李奉恕忽然停住,转身,王修差点撞他身上。李奉恕瓮声瓮气:“我忘拿东西了。你帮我回卧房拿本书。” 王修眨眼:“哪本书?” “哪本都行。” 王修顿住,又噗嗤笑出声:“行啊。”他转身,慢慢走到卧房门口,也不进去,只是站着对李奉恕笑。春风带着过一阵桃花雪,绵密的花瓣儿簌簌扬扬,纷纷洒洒,落在王修的肩头衣襟,扑落他被春风撩起的衣角。 什么回卧房拿东西,李奉恕是想欣赏王修穿过桃花雪。四方的回廊,回绕着桃花树丛。王修慢慢一步一步,穿过风与花,向李奉恕走去。 宗政鸢一早进城,翻墙进王府,翻了一半愣在墙头。偏院里站着个人,一身素服,高挑瘦削,眼睛上缚着一层黑纱。文文弱弱,手里拄着一杆长枪……宗政鸢没忍住,笑出声。 白敬一歪脸:“谁在墙上。” 宗政鸢挠挠脸,潇洒跳下墙:“就你还耍枪,举得动么?” 白敬很平静:“略会一二。” 宗政鸢随手从兵兰中抽出一杆枪,不由分说一抖枪头,枪尖冷光一闪,瞬间挑下白敬眼上的黑纱。白敬一怔,一蓝一绿一对异色的鸳鸯眸刹那看向宗政鸢,顷刻漠漠桃花雪在两人之间漫天飞舞。 宗政鸢傻了:“你……谁啊……” 福建海防断事司断事宁一麟收到老丈人何首辅的回信,同意海防游击曾芝龙随同进京。宁一麟用手指点点鼻梁。风闻摄政王不好女色,那进献美女就是拍马蹄子。可是进献美男的话,怎么个标准?男人看美女就那么几个要求,男人看男人要什么……宁一麟正头痛呢,曾芝龙,毛遂自荐了。 这海盗头子真够大胆,捐了个官就算了,敢上京。既然何首辅同意,宁一麟也没理由反对。他提笔刚想写信,一阵风吹进桃花雪。福建今年的桃花疯了,盛开成燃烧,过了今年不要明年的亡命架势。反常即为妖,桃花成妖,就化成那个曾芝龙。 春天,桃花盛开。 第81章 宗政鸢枪尖挑着的黑纱被桃花春风吹拂得飘飘飞飞,一角扫过宗政鸢的脸。 他傻了。 白敬被光刺得睁不开眼,闭着眼非常平静向宗政鸢伸出手。宗政鸢回过神来耍个枪花,枪尖黑纱稳稳回到白敬手中。白敬将黑纱缚在眼上。王修亲自到偏院来请白敬用早膳,一进门脑门一跳:“小花你怎么在这里……” 宗政鸢眨巴眼:“这位神是谁?” 王修叹气:“不可无礼,这位是兵部白侍郎。” 宗政鸢恍然大悟,白敬白伯雅——大名鼎鼎。年纪轻轻金榜题名以文官出仕,偏偏用兵如神治军有方。宗政鸢用拇指顶顶下巴。早听说白伯雅面有异相,是天赐之人的佐证。宗政鸢一直好奇白伯雅得长得多有碍观瞻才成了“有异相”了。 原来是……青碧鸳鸯眸啊。 早饭时宗政鸢特别安静,王修十分诧异。他以为宗政鸢看见白敬得一筐废话,完全没有。 摄政王淡淡问:“眼睛不舒服么,挤眉弄眼。” 白敬一笑:“猛地一见我,宗政将军可能不太习惯。”他伸出手指,略一犹豫,勾下眼上黑纱。李奉恕其实也没见过白敬,着实惊讶:“爱卿哪里人?” 白敬早习惯了:“臣祖籍河南,山西代州人。殿下,臣并非异族人,只是天生眼睛如此。” 宗政鸢讪讪:“白侍郎是眼睛……不大好么?” 白敬把黑纱缚回去:“于视物,倒没什么。” 他是在黑暗里待了太久,眼睛才受不了光。他不解释,宗政鸢也没追问。 王修特别泰西式地对李奉恕耸了个肩。 上午摄政王去上朝,宗政将军随行。常朝,不是大朝会。群臣罢朝,摄政王连续半月面对空荡荡的大朝会,最终还是以朝臣全部上朝结束。摄政王站在高阶,朝臣垂首,都不说话,寂静到底。皇帝陛下下旨,常朝继续,不上常朝可不食官家俸禄。平常朝政事务依旧进行,提到蒙古还是沉默。 今日常朝倒是终于有个新议题:山东兵该回山东了。 摄政王没表示。 宗政将军神游天外,四周都是桃花的香气。 两尊神都冷冷地呆着,首先提议山东兵撤回的官员轻微地讨了个没趣。 王修不当值,所以在王府见陈春耘。陆相晟在右玉征河北兵,陈家下了死力。陈善年找补陈驸马傻了吧唧跟着罢朝的漏,抻了几天,摄政王安抚寿阳大长公主几句,恢复陈家兄弟进鲁王府讲课。今日倒不是陈春耘讲课的日子,王修一传,陈春耘立刻就来了。王修请他坐,微笑地点在桌案上几张信纸上,往前一推:“这个,只能麻烦陈官人了。” 陈春耘连道不敢,接过纸张一看,竟然是葡萄牙文。花体字俊逸潇洒,就是哪里有点怪,感觉书写力道并非一气呵成,尤其僵硬,像是硬描的。 王修笑道:“山东莱州葡萄牙教官队和葡萄牙澳门驻军之间往来的几封信。我那些人没用,看不懂这些文字。但是悄悄地仿得丝毫不错,还是可以的。今天拜托陈官人帮忙看一看,这些葡萄牙人都在说什么?” 陈春耘心里发憷,锦衣卫连葡萄牙人的信件都能不动声色拦截复制,葡萄牙人还没发觉。他实在不敢在王修面前胡思乱想,立刻坐在一旁书案边开始译信。逐字逐句翻译完毕,递给王修。王修道谢,感慨陈春耘真是一笔好字。 弗拉维尔和博尼法西奥之间的信件。博尼法西奥是莱州葡萄牙教官队的前领队,被调去澳门,弗拉维尔接替他当领队。两个人之间固定时间通气,通过海上货船。有些信件比较大方,有些是夹紧货物中想悄悄带走的。锦衣卫全都给搜出来,无声无息复制完毕,塞回去。 弗拉维尔询问澳门知不知道里斯本如何,澳门回许久没得到果阿来的消息。按理说果阿来的船顺着季风穿过满剌加海峡的日子快到了,满剌加没传来信。博尼法西奥抱怨荷兰佬贪得无厌,已经有台湾安平还不知足还想争他们的澳门登陆广东,西班牙好像也想进澳门,他们必须守好澳门。 博尼法西奥有一段信引起王修的注意。他口气非常懊恼:去年一年海上贸易线根本没赚钱,一百来万元银币都被大晏抽走。事实上所有从墨加西亚挖出来的银子最后都会流进大晏,葡萄牙根本留不住。 巧了,陈冬储驸马去年一年的帐刚刚做好,这一百来万元的银元在哪儿呢。 陈春耘道:“王都事,要解释这一笔巨款怎么就进了大晏,先得讲讲葡萄牙这条海上贸易线怎么赚钱。葡萄牙的货船航运能力举世无双,从里斯本出发,开出一条劈波斩浪的商路。墨加西亚出产的白银运到里斯本,他们在果阿用这些白银购买印度的胡椒,苏木,象牙,檀香一应天养之物,等五月西南季风一起,便顺风穿过满剌加海峡到澳门出售,再用白银买大晏的丝绸棉布香料瓷器各种工艺品,等第二年的夏季西南风去日本长崎,出售货物换日本的白银,必须赶着秋季的季风返回澳门。在澳门还要买大晏的一切货物,等第三年秋天季风一起,载满晏货,返回果阿。晏货在印度可售,回里斯本泰西一切地方都可售。” 王修用手指在桌子上随意画着:“这是一个耗费三五年的巨大的圈。从他们的京师里斯本,拉着墨加西亚挖出来的银子,途径数个地方,买进卖出,保本求利,最后还要保证返航时穿上晏货足够。这些人也是……能吃苦。” 陈春耘道:“王都事,若非有利可图,谁能这么干。只是生丝,澳门每担八十两,到果阿就每担二百两。但看一趟贸易三五年,仿佛很长,这贸易线存在上百年,一艘一艘船,一代一代人。” 王修了悟:“这贸易期间,银子都进大晏了?” 陈春耘道:“我说实话,王都事不要生气。进大晏不错,目前只有很小很小一部分进官帐,巨大利润都是……” “走私。” 陈春耘沉默。 “那也不能像信中所说,如此巨大数额?” 陈春耘酝酿一下:“王都事您想,葡萄牙这一趟跑下来,其他地方买进的都是天养天生之物,皮货珍珠麝香檀木,唯独在大晏买进的是手工之物。他们在大晏卖出的皮货麝香,其实也没有真的多少进大晏,大部分做成货物,在下一次贸易中,又卖回给他们。” “这一来一回,大晏纯赚个工钱?” “王都事聪明。我再举一例。天鹅绒本是倭国出产,也是海上走私的一项硬货。后来漳州也能做天鹅绒,直接用织机织,成匹下机,柔润如锻,比倭国还要好,叫‘漳绒’,漳绒一出现,天鹅绒的价立刻下跌。进倭国天鹅绒的亏,进漳绒的赚。” 王修深思。 陈春耘知道王修是个聪明人,话说到这里就可以。每年巨额利润,官帐上一分见不着,大晏官库还缺银子缺到死。葡萄牙费老劲又从墨加西亚挖银子又从果阿换货的,大晏自己为什么不能直接就卖? 陈春耘什么都没说。 王修继续看信,还有谈论一个人的。曾芝龙。 “这个曾芝龙……是海上的海盗吧。他如何?” 陈春耘苦笑:“不瞒王都事,我每次一听这三个字,脖子后面都一凉。荷兰人都不敢惹他。” 再无话,半晌,王修冷笑一声:“只是,还有一点,这些番佬怎么都没意识到呢。什么谁的澳门谁的台湾,澳门和台湾,是大晏的。” 送走陈春耘,摄政王下朝回来了。宗政鸢直接出城去找周烈。宗政将军是马匪出身,从不忌讳提及。他爷爷是被他奶奶抢进寨子的。他是有点无法无天,可是既然能自己年纪轻轻干到指挥使,最好不要当他真傻。山东兵该回山东?还“该”,只有摄政王金口玉言说的话,才是“应该”。这帮鸟人,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王修一看宗政鸢没跟着,也没问,因为摄政王一手抱着皇帝陛下一手控缰绳,一路骑着飞玄光,就那么……回来的。王修脑子被陈春耘塞得昏昏沉沉,没力气生气,火留给富太监算了:“回来了?陛下这还睡得着么……” 小皇帝自己怀里还揣只小猫呢,大小三件套骑在飞玄光上,眼睛亮亮。摄政王抬腿往下一跳,小皇帝欢呼,猫崽涂涂跟着叫。 “富太监在后面,追上来你给他准备碗茶,怪可怜的。”李奉恕抱着小皇帝直接往后院走,十分熟练地进卧房,脱鞋子脱外衣,把陛下往被窝里一塞。涂涂喵呀一声蹲在陛下小龙肚上舔爪爪,王修突发奇想:“涂涂是个丫头还是个小子?” 李奉恕把涂涂塞给小皇帝,小皇帝打个哈欠:“叔叔说,涂涂是个小子。” 老李还有这技能呢。猫崽公母不太好分,老李倒是熟练。 摄政王把陛下哄睡,富太监才到,站在卧房看着陛下,生闷气。李奉恕懒得管他,和王修走出卧房。日子渐长,中午容易乏,李奉恕在王修卧房歇了。王修还在看那几封信,李奉恕侧卧在床上,手撑着头,看王修的侧影,冒一句:“猫儿房还有个作用。” 王修随后一应:“不就是养猫的?” 李奉恕很平淡:“春天一闹猫,顺便告诉皇子们人事。” 王修张着嘴看李奉恕:“……聪明……”他一坏笑,“那你少年时也是这么知道的?” 李奉恕一本正经:“正好看到一只小公猫狂追另一只小公猫。” 王修震惊:“真的啊?猫里也有……”他回过味儿来,涮他呢这是! 李奉恕歪在床上,依旧正经:“断袖?猫是不是不知道,我是。” 王修觉得李奉恕心情好,拿自己逗闷子,所以坚决不再搭理他。李奉恕不紧不慢:“倒是启发我了一个姿势。你知道的。” 王修仗着自己脸皮厚,冷淡一笑:“大中午的开个大领子跑我床上干嘛呢。想午睡就歇了吧啊,糟糠了都。” 摄政王慢悠悠:“你脸皮是厚,可惜脖子总是红得那么好看。”他站起,缓缓走到王修身边,结实的胳膊拦腰一搂:“谁是糟糠。” 午后静谧的光阴放大观感,延缓时间。摄政王的鼻息喷在王修的脖子上,火烧一片。深沉的鼻音震动:“谁是糟糠,嗯?” 完蛋。王修心想,春天闹的,何止猫啊。 第82章 摄政王声音特别沉,尤其懒洋洋的时候,声音在鼻腔和胸腔同时震动,于细微无声之处震撼惊雷。王者的嗓音是醇厚绵长的鸩酒,烈毒成瘾,瞬间天地溢满迷醉浓酽的酒气,越来越浓,越来越浓,一点就着。 王修第一次见李奉恕时,李奉恕声音没这么沉。变音刚完成,依旧清凉,未经磨砺。十六岁的英俊少年,像只压抑着沸腾热血的年轻野兽。王修无意中撞见过李奉恕泡汤。李奉恕特别不喜欢旁人近身,泡汤时汤池一个人也不能有,偏偏王修撞进去了。接近成年的青涩的身体,天潢贵胄炽烈的贵气跟着水汽蒸腾,隐隐约约是结实得恰到好处的肌肉轮廓。 那时候,王修结结实实地惊艳了。 记忆中的少年被时光淬炼铸造,成为摄政王,赫赫气度,不怒而威天下。 王修的手指探进李奉恕的领子,十分嘴硬:“看疲乏了,可不就糟糠了。” 窗外一阵香气,袅袅掠过王修的皮肤。 皮肤。王修的皮肤洁净温润,有柔和的气味,适宜春景时深嗅,缠伴花香。有桃花瓣扑进窗棂,俏皮机灵,圆润带尖儿的桃花瓣儿落在皮肤上,衣褶中。李奉恕嗅着王修的皮肤,嘴唇敏起一片王修皮肤上的花瓣儿,触碰的痒意不轻不重咬王修一下,让他一激灵。李奉恕的体温比普通人要高,从高处压下来,王修感觉到窗外炽热的春光。 “大白天的……”王修往后缩,实在没地方缩,坐在桌子上。 “天光晴好,才要赏桃花。”李奉恕食指指背轻轻扫过王修的眼角,一阵桃花雪吹进窗。今年的桃花开疯了,铺天盖地。京城里说桃花成妖了,李奉恕亲吻王修的桃花眼。他的手按在王修的腰上,手心的温度烫得王修哆嗦,他看到那只手上绷起的青筋,激流的岩浆呼啸着最直接的欲望。 想要他。 想吃了他。牙齿切进皮肤,吮吸温热的鲜血。王修看到摄政王舔雪白整齐的牙齿,心里吓得战栗,威严的神需要崇拜,需要血肉祭品。王修脖子长,动情时泛着桃花粉。李奉恕低头咬上去,上下两排牙齿轻轻一合,在疼和痒之间犹疑徘徊。 李奉恕一条胳膊架起王修,王修四边不靠,只能扒在李奉恕身上。李奉恕身上的肌肉绷得硬如岩石。摄政王拥有天赐可携江河撼山岳的力量,只对王修清风化雨。他让王修高过自己,王修低头看李奉恕,李奉恕仰头看王修,呼吸越来越粗,额角汗珠滚滚。李奉恕深入沉渊的眼睛里全都是王修。 “这样仰视你,果然更好看。” 王修一抬手,无意间碰倒桌上笔架砚台,墨汁泼上白色宣纸,宣纸被春风吹得纷纷飞卷。王修轻轻捂住李奉恕的眼睛。李奉恕感觉到王修隔着手掌轻轻一吻。王者的深情太让人惶惑,他不信……李奉恕一只手轻轻搓揉王修另一只手心的疤。你怎么不信呢。 王修依旧捂着李奉恕的眼睛,对着他的嘴唇一咬。李奉恕笑起来,笑声在喉咙里打转,喉结一动,分开王修的腿架在自己腰上:“你是不是怕飞玄光……” 王修被李奉恕搓弄这么久,焦躁得冒汗,直咬他:“你提那匹马干嘛……” 李奉恕的手从他的腰一路往下滑,往下滑:“你总是怕飞玄光不敢骑它,你怕不怕我?” 王修两条腿盘在李奉恕腰上,脚趾绷起全身轻颤,李奉恕在他耳边轻声道:“你敢不敢骑我?” 王修急得两只手挠李奉恕的背,李奉恕感觉不到,就那么站着。王修颤抖着嘴唇,轻声道:“驾……” 身体里最热的地方,一击即中,疯狂澎湃的惊涛冲洗三魂七魄,最烈的马强悍的力量进进出出搓揉王修,又痛又痒的涟漪一荡一荡。王修睁不开眼睛,世界颠三倒四,窗外一阵一阵的桃花雪仿佛大火中的飞灰。李奉恕眼睛都红了,王修腰细,在他两只手里盈盈欲折。李奉恕自幼被反复训练,控制力道,控制力道,他制住力道,却延长时间。这具身体他喜欢得无以复加,喜欢得想杀死,吃掉。食欲被另一种欲望彻底覆盖,李奉恕想进去,想进他身体里去。他不知道,李奉恕十六岁的时候就想了。白皙瘦弱的身体歹毒地拧绞,恶意地挑逗,试探李奉恕极限的力量。李奉恕脖子上的筋脉绷起,这场厮杀竟然是势均力敌。王修眼神涣散趴在李奉恕肩上,眼泪失控往下淌,淌过李奉恕背上被他抓挠的上,微小的刺痛刺啦刺啦点燃更深火药的引信。王修不知死地用一颤一颤的声音吟咏,一面又不知足地喃喃:“驾……” 李奉恕一刹那间想,咱们一起死吧。 他永远记得第一次遇见他,又高又瘦,斯文俊秀,有一对漂亮眼睛。 凶狠颠簸的摩擦中,王修终于发出悦耳悠扬的哭音。 皇帝陛下小憩醒来,抱着还没醒的涂涂吧唧跳下床要去找六叔。富太监头发都立起来了:“殿下忙,忙着呢。” 陛下不在意:“我可以帮六叔的忙。” 富太监死活拖住陛下:“那什么,啊对了,陛下,小马驹现在可欢实了,要不要去看看?” 陛下眼睛一亮立刻忘记六叔:“哦对,我的小马驹呢,这几天没看。” 摄政王送给陛下的小礼物越长越大,就是还不能驮人,一对儿腼腆大眼睛。涂涂在陛下怀里砸吧小嘴醒来,看见小马驹,喵呀一声。小马驹凑过来,三只同样幼小的生物友好互相蹭蹭。 “加油长,争取长得和你爹爹一样大。”陛下给小马驹鼓劲。飞玄关在单独的马厩里吃草料,听到这一句话打个鼻响。 富太监还是有点瘆得慌,怕那只大黑狗突然冲出来。陛下本来就怕狗,一见着黑鬼差点昏过去,还是摄政王抱着又摸头又拽耳朵才没惊着。涂涂这只猫崽倒是厉害,还没黑鬼嘴大呢敢哈黑鬼,所以现在王都事每天中午都把黑鬼锁起来。黑鬼也冤,它只是来找涂涂玩而已。涂涂喜欢趴在它的脑袋上,它顶着涂涂巡视院子。黑鬼吓着陛下,涂涂很生气,不理它了。 富太监观察半天,确定那只大黑狗不会突然窜出来。白侍郎在鲁王府,摄政王已经和他通了气。只是先不要告诉陛下。陛下对白侍郎没什么偏见,去看白侍郎还得一堆礼数。白侍郎身体没养好,陛下也只是来鲁王府午睡吃点心的,搞那么大阵仗都尴尬。 只是今天宗政将军好像也不在?不在最好。富太监不是很想见这几个“鲁系”。 宗政将军宴请锦衣卫指挥使司谦。司指挥是个爽快人,直说不能喝酒。 “我万一喝多了胡说八道,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大家都麻烦,是吧。” 宗政将军倒是更喜欢司指挥了。宗政将军本身是跟谁都能吹上牛的人,不喝酒只吃饭,和司指挥也聊得宾主尽欢。他很直接,就是打听白敬来的。白敬怎么入狱的,整个京城都知道。 “高迎祥。对高迎祥的时候战败,朝臣们不依不饶,硬说白侍郎……通匪。” 宗政鸢一愣,眼前是一身素服立在桃花雪里的身影。他冷笑一声:“白侍郎败得也蹊跷,对吧。” 司指挥看他一眼,默认了。 自古将军不怕对敌拼杀,就怕自己人的冷箭。所以宗政鸢必须一刀砍了监军太监,祸害一个不能留。 “白侍郎刚进来的时候……嗨。”司指挥感慨,“那时候我也不是什么指挥使,只好偷着跟他讲,‘你现在反正是什么都做不了,不如就咬牙坚持活着,活到陛下想见你听你解释那一天’,他也总算听进去了。” 宗政鸢看司谦。 “将军也知道,先帝……驭龙宾天了。我没敢直接告诉白侍郎。” 宗政鸢恍然大悟,白敬为什么总穿一身白,合着他是给先帝……戴孝啊。 这帮读书读傻了的,君臣父子,纲纪法规,比命大。鲁王应该也知道,默许了。 宗政鸢拍司谦的肩:“今天聊得尽兴,以茶代酒咱们走一个,以后都是好兄弟,好说话。” 司谦也感激:“多谢宗政将军看得起。” 吃过饭宗政鸢风风火火回鲁王府,利索一翻墙,白敬还是一身素服,眼缚黑纱,站在春风桃花雪中,手里拎着长枪,一下一下挥着。被困太久,力不从心。宗政鸢伸手从兵兰中抽出一杆枪,朗声笑:“自己一个人耍枪有什么意思,我陪你练。” 白敬一抖枪,冲着宗政鸢就去了。宗政鸢笑声更大:“够劲儿!” 日头偏西,摄政王总算出来了。富太监打量鲁王殿下没什么异常,心里松口气。你胡天胡地不要紧,不要在陛下面前露出端倪。李奉恕懒得看富太监,一把抄起陛下。涂涂又在陛下怀里睡着了,小马驹欢蹦乱跳,小皇帝非常开心:“我忘了告诉六叔,宫里翻出一幅太宗时期的海图,绢织的,六叔喜欢吧!” 李奉恕微笑:“那是陛下的海图,陛下的四海。” 皇帝陛下心事重重:“我召了一些人进宫问了问,才知道海上并不如陆地太平。陈卿的兄长会讲一些航海故事,很是精彩,只是事实未必只有精彩而已。” 陛下小小年纪,心境明亮,难能可贵。摄政王捏捏他的脸蛋:“陈春耘到底是个官员,讲东西难免片面。陛下真想听海上的事,就让海上的人来讲。” 皇帝陛下点头:“六叔说的是,兼听则明,谁来讲?” “咱们找个真海盗怎么样。” 陛下挺兴奋:“他敢来吗?” “奇了,他敢。” 最近海面上很轰动,各个绺子都在传,十八芝的首领要进京面圣了。海盗一张臭嘴不用信,可到处传得有模有样,搞得连港口官员都在打听:曾芝龙是奉诏进京面圣?不是被押解进京祭天啊? 十八芝的首领旗船瞭望台上站着一个风姿出秀的年轻人,一双漂亮而贪婪的眼睛,看向海岸。海面上狂嗥着无尽的杀戮与野心,只可惜,真正的富贵都在岸上。即便是走私,货物的流向还是岸,陆地,陆上的人。 首领旗船大摇大摆靠官港,海盗们感慨这一张小小的官家文书好使,头一次操着海盗的名号就这么出现了。海盗们一哄而散,既然放心大胆不必怕被杀,那一定要纵情享乐! 港口的人悄悄围观,他们好奇大名鼎鼎的海盗头子到底什么个凶神恶煞的样子——风流俊美的年轻男子一靴子蹬上岸,纷忙的人群静静愣住。他是从海上吹来的风,夕阳扑天的血金色凶残地溅在他身上,壮丽得毛骨悚然。桃花瓣儿打着旋儿飞到他身边,他遥望北方,微微一笑。 陆地的王,海上的王要见你。 第83章 皇帝陛下用了小点心,心满意足撸着涂涂乘坐御辇回宫。下午要进大本堂,学业不可耽误。临走前叮嘱他六叔:“小马驹要照顾好,也要照顾好它娘。” 鲁王点头:“放心吧陛下。” 小东西像模像样地对摄政王委以重任,摄政王目送御辇离去,心里忽然想起王修说过的话。王修无意间说过几句,三岁看老,陛下克勤克俭孜孜读书都是有好兆头的,就是心眼……不那么大。摄政王笑一声,皇帝陛下还小呢,不着急。 皇帝前脚走宗政鸢后脚回王府,一头扎进门。李奉恕看邸报,眼睛都没抬,敲一敲身前圆桌上的大海碗,里面凉着白开水。宗政将军捧起大海碗一顿狂灌,李奉恕道:“等会儿吃晚饭了。” 宗政鸢看一圈儿没看到王修,只好对李奉恕道:“殿下,既然工部巡检队已经到了莱州,不如让他们把莱州登州的火器帮我看看?只看这两个地方,用不了多久。” 李奉恕嗯一声。 宗政鸢想溜,李奉恕从邸报上方看他:“不要去找白侍郎了,鹿太医和汪太医来了。” 宗政鸢挠挠后脑勺:“我那什么……我也没想找他。两位太医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心思郁结积忧成疾,加上严重内伤,以后能不能上马征战都是个问题。宗政鸢表情愤怒,活把白敬毁了的人会不会心里愧疚,大概不会,估计还会得意。李奉恕看他的表情完完整整把自己的心思透出来,咳嗽一声。宗政鸢一抹脸,觉得李奉恕好赖是个摄政王,在他面前还是不能太放肆。 “殿下,白伯雅以前那什么,就通那什么的罪名,您打算怎么办?” 摄政王瞥一眼支支吾吾的宗政将军,声音平淡:“不问。” 宗政鸢两肩下沉,也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庆幸。不问是最好结果,难道还能替伯雅翻案。只是伯雅再回朝堂,能去哪儿? “我去拾掇拾掇。” 今天气温颇高,宗政鸢害怕自己跑一天身上有味儿,立刻去准备沐浴。李奉恕没见他这么讲究过,一扬眉毛,又放下。 锦衣卫的人又送来信件。莱州新来的葡萄牙文信,直接送给陈春耘译完,再送来王都事过目。李奉恕挥退锦衣卫,拈着那几张纸走回卧房。王修还睡着,呼吸清浅平稳。李奉恕一看他的睡颜,觉得时间也慢了。 王修迷迷糊糊仿佛在做梦。不真切,就看到紫禁城金碧辉煌的琉璃檐顶上蹲着一只巨兽,白色,像虎又不是虎。懒洋洋的晒太阳,阳光镀威严地镀一层金。巨兽压着紫禁城,又像在保护紫禁城。那漆黑的巨大眼睛微微一动,看到王修,缓缓站起,宫墙上的石块瓦片哗啦哗啦往下掉。王修想跑,动不了,巨兽呼啸着冲他一扑,王修吓醒了。 一睁眼,还是那对深沉如渊的眼睛,漾着夕阳一层碎金。 “醒了?渴不渴?” 王修伸出手指轻轻点李奉恕的眼角。相学上,眼睛黑白分明,眼神深沉恢弘,掌握生杀大权。李奉恕有点惭愧,他又没收住劲,这一顿折腾。王修微微眯眼,李奉恕背后的窗棂透过夕照,绒绒的一层金光笼在李奉恕身上——就是那只紫禁城琉璃顶上的巨兽。 王修刚醒,眼神睡意朦胧地涣散。这时候也是可爱的,迷迷糊糊,柔软一团,只是时间比较短。李奉恕观赏一会儿,王修眼神逐渐锐利,他心里连道可惜:“锦衣卫送莱州的译信了。” 王修彻底清醒,接过信纸,掀过葡萄牙文,直接看陈春耘的字迹: 博尼法西奥对朝廷宣召曾芝龙表示担心,弗拉维尔回有可能是诱杀匪首,他最近正在《资治通鉴》,给博尼法西奥讲诱杀尔朱荣的故事。 王修笑一声:“这个番佬真心不简单,居然能研究到如此深的地步。” 李奉恕道:“你看弗拉维尔这个人如何?” 王修十分欣赏:“心向故土之人,堪用。这个弗拉维尔钻研大晏,全是为了葡萄牙,只可惜到底是个番佬,琢磨不透彻的。” 晏人自己都未必能琢磨明白大晏,为难这些番佬了。 李奉恕似笑非笑:“还诱杀。” 王修跟着笑:“他们倒是希望朝廷把这些海盗处理掉,他们在南海可就畅行无阻了。”他停顿一下,“曾芝龙这个人,你要用。” 李奉恕用手指蹭他面颊,漫不经心:“哦?” 王修急切:“我和陈春耘谈了谈,我觉得……曾芝龙可能是知道小花什么出身,于是也动心思了。南海现在是在是鞭长莫及,有个稳定的心向大晏的力量,总比没有好。难道任由那帮番佬的货船进进出出?” 王修下意识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其实很不喜欢这些番鬼,只是高看两眼弗拉维尔,在大晏混得不错,汲汲钻营都是为了故土。这种人不是真心效忠大晏,但也可用。 李奉恕的难处王修也知道。没钱,真的没钱。小花命好,有一个亲王肯掏空王府给他养军队,京营挂着京畿,大晏其余军队一点不容乐观,周烈为了西北军饷在御前磕头磕得满脸血,李奉恕怎么可能会忘掉。陆相晟正在右玉种地,耕战耕战,都是逼得。陆军尚且如此,更烧钱的水师,可能也就大连卫的能看。 王修闭上眼蹭蹭李奉恕的右手。缠绕着雷霆与荆棘的右手,惊悸地丑陋,震撼地美,应该握着王权,执掌天下。 王修又想到李在德,把李奉恕右手炸伤的年轻人:“李在德到莱州好像生病趴了,奏请在莱州休养几天。我知道你喜欢他,所以批了。” 李奉恕用鼻音笑一声:“敢直接说我李奉恕是罪人,是好胆量。正好宗政说想要工部巡检队顺便看看登莱的火器,让李在德不必着急。” 王修应下。李奉恕起身端来一只茶盏,里面却是白水。王修讲究,坚决不用碗喝水。他眼里有笑意:“喊得太厉害,润润喉。这时候了,别喝茶了。” 王修颈部通红一片,脸上纹丝不动,十分豪气地把白水喝了。 李奉恕压低嗓音:“但是真的很好听。” 王修含着半口水,瞪着李奉恕,犹豫要不要吐他脸上。 李在德真的在莱州趴了。本来晕船吐无可吐,陈佥事死活劝酒,空腹喝了不少酒,回去就不行了。皇族倒在莱州,莱州医学典科许老先生大半夜亲自出诊,方子送回许府,许夫人率领内眷照方捡药材。长子许珩离家出走,次子许玿顶上,把精心挑好的顶级品质药材送去莱州府衙,不假人手立刻就煎。陪酒的弗拉维尔回教官营也不行了,正好许珩在,帮着小鹿大夫收拾,两下齐齐闹一宿。 宗政长官的命令从北京下达回山东,不咸不淡提了几句教官营。既然伤兵都进了教官营,不便都轰出去,也不好让教官营贴钱,拨了一笔钱,还命令莱州医学会襄助小鹿大夫。小鹿大夫的日子顿时好过很多,有钱还有人,弗拉维尔挺过那一顿酒,伤口好转,被小鹿大夫拎着耳朵发誓坚决不再喝一口酒。 许珩看着板正,其实消息四通八达的。大夫坐诊,什么人没见过。小鹿大夫跟他呆了几天,莱州的光辉历史就知道的五六分了。最让小鹿大夫震惊的是,宗政长官在山东杏林有面子并不全是因为他位高权重,还因为宗政将军的祖父。 宗政将军祖父姓秦,是山东的杏林圣手,外号秦二先生,意思是扁鹊秦越人老大,他就是老二,尤其擅长外科,民间很有流传他当年做手术开膛剖腹惊心动魄的故事。秦二先生被女马匪抢进山寨里,是段姻缘传奇,现在还有戏剧呢。秦二先生救治过不少达官贵人,面子大。他撺掇女马匪接受招安,又保护马匪们被招安后没被官府找借口灭了。而且十分教子有方,独子就是宗政将军的父亲,战功赫赫,为国捐躯。孙子宗政将军也从戎,比他父亲更出息。只是可惜秦二先生的医术,一点也没传下来。 小鹿大夫十分仰慕:“秦二先生真是大丈夫。” 还在先帝孝中,各地不能唱戏,要不然真得去看看女马匪抢压寨先生的欢喜姻缘。 气温一天高过一天,教官营要在入夏之前领着火器营出门拉练,问小鹿大夫要不要留几个人在营地帮忙。小鹿大夫心里过意不去,实在是给教官营找了太大的麻烦:“不用不用,有些伤浅的伤兵已经可以动,我训练他们帮忙,擦洗换裹帘,他们来就可以了。” 拉练弗拉维尔是一定要跟着,小鹿大夫又要拎他耳朵,他立刻道:“我一定注意,不……不作死。” 小鹿大夫想笑又忍回去:“你作死也没事,有我呢。只不过你自己受苦遭罪。” 弗拉维尔刚想笑着回嘴,一转脸看见雷欧。雷欧欲言又止,到底什么都没说:“出发了。” 弗拉维尔不太自然:“那小鹿大夫看家吧。” 雷欧看弗拉维尔,又看小鹿大夫,没吭声。弗拉维尔走出房间,皱眉看雷欧:“你怎么了。” 雷欧一晃神:“哦没什么,听说曾芝龙进港了。” 港口放炮,提醒巨型船舰进港,传闻是曾芝龙的船,大家都涌去看热闹。小鹿大夫忙着换药,参照那幅解剖图研究伤员的伤口,一点不在乎。房门口有个人影,小鹿大夫以为是许珩,随口道:“你进来,帮我给他翻个身。” 那年轻人默默进来,帮助小鹿大夫给伤员翻身。小鹿大夫一看,不认识,只是伤员翻身到一半,只能小心翼翼继续下去。翻过身,小鹿大夫擦擦汗:“您是哪位?” 年轻人盯着伤员断肢看,似乎是吓到了。小鹿大夫轻叹:“被火器炸的。这还算好的。您是?” 年轻人轻声道:“造火器的。” “……嗯。” 第84章 李在德和鹿鸣大眼瞪大眼,安静片刻,四周都是压抑的呻吟。一间非常大的库房,教官队特意清出来,摆放病床,站在中间向哪个方向看,都是雪白透脓血的裹帘。整间房间都白的,小鹿大夫都穿着白色,春天里冰天雪地,寒凉透骨。呻吟突然放大,变成哀嚎,鹿鸣立刻小跑过去,李在德下意识跟过去,许珩正好进来,鹿鸣喊他:“过来帮压着!” 裹帘裹着的勉强是个人形,李在德腿一软,许珩路过他,冲过去帮鹿鸣压着伤员。伤员痛得失控,越挣扎越糟。疼痛的极限摧垮意志,人已经不是人。不管伤员曾经的嗓音是如何,动听还是难听,被疼痛折磨的嘶号全都一样,全都一样,和李在德当时在大连卫官驿听到的一模一样,凄厉如鬼哭。 许珩低声骂一句:“操!” 疼到极限,肌肉脱离神智的掌控,开始痉挛。肌肉一痉挛,就把断肢伤口越撕越大。李在德眼前发花,他的胃跟着痉挛。他其实还没好全,只是想来看葡萄牙教官队的三轮射击,撞上火器营拉练。 凄厉的哀嚎勾起其他人悲惨的呻吟,李在德站在巨浪漩涡中间,瞬间就要沉没。鹿鸣推他一下:“你先出去。” 李在德喃喃:“没有镇痛的法子么……” 小鹿大夫和许珩对视一眼,没回答。 李在德走出库房,站在走廊,看院中晾着洗好的白色裹帘,飘飘飞飞。他的胃在烧,顺着墙根坐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鹿大夫也出来。身上溅着污血,满脸汗。小鹿大夫脱了白袍摘了口罩,低头看李在德,笑一声:“你怕什么。” 李在德白着脸站起来:“没有什么有效镇痛的法子么?” 小鹿大夫叹气:“有。乌香。” 李在德不解,小鹿大夫解释:“就是阿芙蓉,鸦片。比黄金贵先不说,也只能缓解一时,舒服一阵,痛苦一辈子。”小鹿大夫停一停,“你不是造火器的,火器多大杀伤力,你没数么。” 李在德倒是挺平静:“我知道,所以我必须更加努力钻研火器。” 小鹿大夫用大眼睛盯住李在德,他们身旁就是库房门,门内传出一阵一阵哀嚎。小鹿大夫声音很轻,仿佛怕打扰了那哀嚎:“更能杀伤的吗?” 李在德握拳:“仅仅是山东内乱,便如此惨烈。孔有德军队火器装配比例根本不高,杀伤却多是因为火器,可见火器多惊人。倘若有一天,泰西军队,葡萄牙教官队乱了呢。” 小鹿大夫抿着嘴,看了他很久:“我讨厌火器,因为我面对的就是眼下这些被火器轰残的伤员。救回来,也不知道以后能干什么。可我必须救,我不能让他们死在我面前。今天又走一个。我挺替他庆幸的,不用受罪了,残肢里都是火药屑捡都捡不干净。我送他走的时候心想,火器这种东西谁做的,当时是怎么想的。火器越做越肆无忌惮,也许是好事,也许不是,谁知道呢。” 李在德坚定:“大夫救生,火器护生。” 小鹿大夫笑了:“老天保佑咱们都不会挨火器那一下吧。” 火器营出门拉练,远远路过港口,新进港的巨船停在深水区,罗林眯着眼观察半天:“不是当时劫西班牙货船又送我们过舟山的船。这好像根本就不是十八芝的多桅船……” 弗拉维尔蹙眉:“大晏海军的官船。不是曾芝龙的船。” 罗林不解:“啊?曾芝龙不是自己有船?”弗拉维尔脸色很差:“曾芝龙死不了了。大晏没想杀他。” 罗林琢磨不明白大晏,只能听弗拉维尔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很失望:“我以为政府都很讨厌海盗?” 弗拉维尔冷笑:“不列颠不是就不讨厌么。” 罗林神来一句:“海盗像是巨龙屁股上的虱子,也许对于龙来说不算什么,也许因为龙……爪子短,挠不到。” 雷欧心事重重,从头到尾没说话。弗拉维尔看他一眼:“加快进程吧,晚上天黑之前要回营。” 雷欧回神:“今天出来之前我接到大晏官方的命令,我实在懒得读汉字,放你桌子上了。” 弗拉维尔生气:“心不在焉,走之前你怎么没告诉我?” 雷欧沉默。 郊区火器营练习射靶,弗拉维尔站在高处用望远镜看着,底下有人记录成绩。雷欧在他身边,弗拉维尔举着望远镜:“就咱们两个,你有话说。” 雷欧吸一口气:“弗拉维尔,你有喜欢的姑娘么。” 弗拉维尔忙着关心成绩,漫不经心:“什么?问这个干什么?” “我突然想起来,咱们在海上漂着,聚一起讲黄色笑话你从来不掺和。” “这除了能说明我没你下流还能说明什么?” “咱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好像也没特别提过哪个姑娘。” 弗拉维尔身体一僵。 “弗拉维尔,那是大罪。你知道的。” 弗拉维尔放下望远镜,转脸瞪着雷欧。这个自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弗拉维尔,要不咱们回去吧。”雷欧声音哆嗦,“离开大晏,离开罪恶。” “大晏为什么罪恶。”弗拉维尔继续用望远镜,雷欧伸手抓住弗拉维尔的望远镜,往下一扯:“弗拉维尔,你回国吧。” 弗拉维尔彻底怒了:“你今天怎么回事!” 雷欧抓狂:“我知道你为什么喜欢大晏!我知道!这里就是索多玛!” 弗拉维尔揪住雷欧领子,压低嗓音:“你讲清楚点,没关系,就咱们两个,你想说什么?” 雷欧咬牙切齿:“大晏是挺好的,开满繁花的索多玛,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等着神的硫磺和天火。” 弗拉维尔一拳把雷欧捶出去:“你疯了你!” 雷欧一蹭嘴角,还一拳,揍得弗拉维尔向后一退:“你研究大晏那么厉害,现在讲讲他们的信仰?你和他们越来越一样了弗拉维尔,你自己根本不知道,你在迷失信仰堕入罪恶!” 弗拉维尔脸上的肌肉轻微颤动,他前段时间伤那么重雷欧没法真的揍他,只是低声重复:“这是大罪,弗拉维尔,必定会遭到惩罚,下地狱或者是……被阉割,上火刑架。” 弗拉维尔爬起来去拿望远镜,雷欧坐在地上抱着头:“咱们俩一起离开家乡,不如现在就一起回去吧。” 弗拉维尔脸色泛白,使劲攥攥拳,把轻微的颤抖压下去,平静地重新观察山坡下面的射击成绩:“大晏挺好的。” 雷欧低声笑:“是挺好的……二十八年前他们在鲜花广场烧死个胡言乱语的疯子,那疯子说地球绕着太阳飞。我到大晏才知道他们关于星辰夜空的学说竟然起码就有六个分支……” 弗拉维尔整理制服和帽子,低头看雷欧。雷欧抬头看他,眼睛发红:“弗拉维尔,你千万别犯蠢,千万别。你不是中华人,你终归要回国的,你要想明白……” 弗拉维尔伸手:“起来吧。” 雷欧握住他的手,站起来:“不知道还有谁看出来了,应该就我。”雷欧长长叹息,“你的眼神,压根藏不住。” 弗拉维尔默默继续观察成绩,站得笔直,面无表情。土坡下面的射击声一直没断,一铳一铳,全打向他。 火器营都不在,管事的不能擅自开库房,李在德没有看到火器。倒也不着急,他本来就是想一个人先随便转转,巡检队其他人都在港口——等着看曾芝龙呢。 巡检队里有广东人和福建人,闲时讲大名鼎鼎十八芝讲得眉飞色舞。曾芝龙横空出世,吞了海面上大小绺子,组建十八芝,在南海横着走,哪国船舰都不敢惹他。长得异常好,上位经历传奇,所以海面上桃色故事满天飞。他本人不在乎,也的确男女不忌。一帮书呆子被海面那波涛汹涌的蛮荒气概惊得欲罢不能,催着小广东接着往下讲。小广东说书说出回目,官话锻炼得越发流利。说到曾芝龙一刀宰了西班牙水师小头目,抢了军资。 一个巡检队的嘎嘎笑:“估计是嫌那个小头目忒丑,长得悦目一点说不定就不杀了。” 另一个也笑:“招不在俗,好用就行。男女都是人,可见‘美人计’包括美女和美男。” 大家只是坐船从大连渡到莱州,严格来说都不算“出海”,仍被无垠大海震撼。难以想象真的在南海率领舰队劈波斩浪,得是何等豪情。 “以前听说书都是万军之中七进七出,没听过穿风过浪的海战。咱们大晏还是不太关注海面啊。” “说书的也是坐家里拾人牙慧,你让他们上哪儿知道海面上的事儿去。” 这天惊闻曾芝龙竟然到达莱州,一帮书呆子都癫狂了,一定要见曾芝龙,得看看海盗之王到底长个什么样。可惜只有巴巴一艘福建水师官船,进港之后,没人下来。 “说不定长得其实也挺丑,为了维护形象干脆就不见人了。”小广东最失望,愤愤道。 李在德拎着几服药进莱州官驿,小广东气得在床上扑腾,扑腾完了看见李在德:“咦,你怎么拎着药?” 李在德晃晃一串纸包:“小鹿大夫给开了点调理肠胃的药。看见曾芝龙了?” 小广东又想在床上扑腾泄愤:“冇啊!一定很丑!” 倒是没想到骂曾芝龙最狠的就是平时讲他最多的小广东。李在德揉揉他脑袋:“與地图画好没,回京交不了差,可是大罪。” 小广东撅嘴哼一声:“这个自然,不会耽误正事。”他到底是个聪慧孩子,看李在德脸色,小心翼翼:“李巡检,你怎么了啊?还是不舒服吗?” 李在德微微一笑:“今天有人问我,造火器做什么。” 小广东想都没想:“给军队呀!军队有火器才有战斗力,对付外族!” 李在德眼神微微一颤:“可是,也有可能是用来打自己人。好比山东内乱,是不是咱们的罪过?” 小广东语塞,打自己人,怎么办? 李在德揉揉他脑袋,惆怅:“嗨。” 第85章 工部巡检队正式开始检查莱州火器营火器。葡萄牙教官教导得不错,日常养护做得到位,火铳状态都还行。李在德把巡检队分成两组,自己领着人留在莱州,另一组去登州。另一组去登州前,李在德板着脸训话:“你们自要兢兢业业仔仔细细,我随时要去登州抽查。” 陈佥事陪同,心想这小皇族气势还挺足。 大晏皇族是个挺头痛的问题,不事生产人数众多还得供着。山东还行,二十四王的齐王一支废了,鲁王一支断了,其他有皇帝的兄弟封在山东,人数也不算多。河南可惨,二十四王那几支能生,往下历届皇帝的兄弟们也能生,一窝一窝的。陈佥事挠挠脸,对于李在德,他还是心有余悸的。上次劝酒把李在德劝得病倒,李在德也没说什么,养了两天爬起来修火器。陈佥事对李在德非常有好感。 济南府知府致仕,京中新指派的知府就要到任,陈佥事要去一趟济南,去之前特地给了工部巡检队最大便利。听说陈佥事要走,李在德简直要喜极而泣。陈佥事特地把弗拉维尔叫到跟前,向李在德介绍:“这位就是葡萄牙教官队的领队,索维,您有事儿尽管吩咐他。” 李在德对弗拉维尔拱拱手,认出来了,上次那桌酒这位军官是坐陪,一盅酒下去脸色刷拉一下惨白。本来就白,加上惨白,穿着深蓝黑的制服往那儿一坐,大晚上的一张白脸飘着。 “索教官。” “李巡检。” 还行,汉话居然都有胶东口音了。李在德番佬见多了,他师父王徵座上宾那一大群,对弗拉维尔见怪不怪。弗拉维尔显然也认出他来了,那天晚上陈佥事劝酒劝倒俩,难兄难弟,基础友情基本建立,李在德和弗拉维尔相视微笑。 弗拉维尔微笑:“李巡检坐船从大连卫来的,那叫蜈蚣船?” 李在德也微笑:“对,听说原型正是贵国的多桅船,大晏稍微改进了一下。” 弗拉维尔赞叹:“那么长的桅桨,人力是抡不起来的,大晏工匠真是巧夺天工。” 雷欧插一句:“来大晏很久没坐过家乡的船,蜈蚣船的出现让我想起家乡,让我上去看看吧。” 李在德笑,弗拉维尔笑,雷欧笑。 李在德心里冷冷道,我不知道你们这帮鬼佬?还有这招对我不好使,我可是领着意大利商人喝花酒偷着把后装火药的铳给拆了才看出门路。我能着你们的道? “这个不着急,大连卫水师就是来登莱休整的,船进船坞要修缮很久,里面现在大概拆得不能看了,不足以思乡,等我把火器都检修好,蜈蚣船也修得差不多,咱们再疏通疏通,看看能不能上去一趟,以慰雷教官思乡之苦。” 福建官船停了几天,充足补给,竟然离港了。小广东宣幼清神神秘秘:“肯定去天津了。摄政王不近女色,福建官府是不是故意让曾芝龙进京啊?” 福建那个对此事见怪不怪:“曾芝龙是个海防游击,怎么说也有官职,摄政王要招通海事之人进京,招他也合适,再说海盗进京冒风险,万一他真长得不错,不就更死不了了。” 李在德卷一卷图纸敲他们的头:“干活!” 小广东意难平:“能见一见曾芝龙就好了。” 李在德拧他脸蛋:“你不说他肯定很丑?” 小广东气鼓鼓地走开。 李在德做了个架子,把放大镜固定在胸前,修火器的时候低头通过放大镜看,不用腾一只手出来举放大镜。他们修火器的屋子正对着小鹿大夫的那间仓库,一阵忙乱之后,仓库抬出一个人,径直走了。小鹿大夫站在仓库门口,失魂落魄盯着那个方向看。 冼至静很好奇:“怎么教官队营地跟医馆似的?” 另一个回他:“现在伤员还是少的,听说前段时间教官们都没地儿呆了。” 又死一个。本来一切都很好,恢复很不错,突然发脓,腐溃得一塌糊涂。小鹿大夫小小一个人站在那里,难以接受似的发呆。罗林路过,小鹿大夫轻轻问他:“弗拉维尔呢?” 罗林一耸肩:“很忙。” 小鹿大夫默默垂下眼睛,坐在台阶上,缩成小小一团。 李在德站起来穿过庭院,坐在小鹿大夫身边:“怎么了啊。” 小鹿大夫揉揉眼:“没事。” 李在德拍拍他的背。小鹿大夫叹气:“死亡见得多了,但是从来不能习惯。” 李在德安慰他:“不习惯才是对的。善良的人怎么可能习惯。” 小鹿大夫下巴顶在膝盖上,落寞道:“我也许不是善良,只是不想承认救人失败。他明明都快好了,突然发脓,发得不可收拾。腐溃是最痛的,残肢,全身,面部,全都黑得坏死。” 李在德心里一动:“什么情况下腐溃?” “理论上,受伤都有可能。” 痛苦的声音在背后的仓库里源源传来,李在德想起邬双樨。他突然害怕,害怕邬双樨也一样发脓,发得不能收拾。李在德艰难道:“所有人的痛感都是一样的吧。” 小鹿大夫轻轻道:“有人能忍,有人不能忍。我见过最能忍的,我切开伤口手指动他的肋骨撬箭头,他一声不吭。” 李在德的心突然被一根手指恶狠狠地搅动,感受那种切肉腕骨的剧痛。他喃喃道:“那人很厉害的。” 小鹿大夫想起邬将军,赞叹:“铁男子。” 他们并排坐一会儿,李在德轻声问:“发脓,没法救了么?” 小鹿大夫抱着腿:“有可能有办法的。我觉得有。只是……” 李在德看他。小鹿大夫跳起来,拽着李在德:“你跟我来,我给你看看。” 李在德被小鹿大夫拽着出了偏院,他好像看到一道默默的人影,那不是索教官?小鹿大夫一门心往前跑,个子不高劲儿是真大,握得李在德手腕发麻。几乎横跨整个营地,一处新砌的单独小耳房悄悄地缩在拐角。小鹿大夫万分珍爱地打开房门,李在德被怪味冲得往后仰。小鹿大夫递给他一条口罩:“戴上,我给你看好东西。” ……一屋子青霉。 各色生霉的东西,瓜果,衣物,白面,李在德捂着口罩,愣住:“这是好东西?”小鹿大夫叉腰:“你不是说发脓有没有办法,我觉得,办法就在这里。” 李在德被青霉膈应得汗毛直立,站在门口哭笑不得:“小鹿大夫,你没事儿吧,霉怎么能入药?” 小鹿大夫叹气:“你也这么想。我父亲一声都在找能抑脓的金石草药,全都不够理想。唐时裁缝割了手就经常用打浆生的霉抹伤口,抹了好得快。我想也许天生万物各有其用,青霉有大用,只是我们不会用。” 小鹿大夫就近架上拿出一只瓷碗,打开盖子,里面一片霉斑,特别高兴:“你看,青碧可爱。” 然后丧气:“还是不够纯。这东西水煎不能用,直接外用好像也不行。究其原因也许是不够纯,我种了好几代霉,总是有杂质……” 李在德笑:“这个我不明白,不过小鹿大夫一定能有所得。” 小鹿大夫把碗放回架上,表情凝重:“我早做好准备,这一辈子,大概都要在这上面了。” 李在德一愣。研究这种事,他好像第一次直接听到“一辈子”。一辈子研究一件事,青霉,或者火器。运气好的话一辈子能换来一点点进展,运气不够好,一辈子心血全都白费。他恍然,其实自己也早就做好“一辈子”的准备。一辈子能前进一步,或者一无所得。 “于医学研究已有千年。这么一想,一个人的一生,也算不得什么了。”小鹿大夫很轻松,“我踩着前人的道路,后来人再踩着我的道路,一直下去。” 李在德感动:“小鹿大夫让人敬佩。” 小鹿大夫郑重:“只求上有益于君,下有益于民,自己无愧于心,而已。” 李在德遇到知音,异常激动:“我也如此,一定要做出最好的火铳。实不相瞒,我做火铳也遇到诸多问题,曾经炸膛重伤摄政王殿下的手,实在是……” 小鹿大夫瞬间瞪大眼睛,一指李在德:“原来……是你啊!” 冼至静一路追来,老远看见李在德,大声道:“李巡检!你叫我好找!” 李在德一转脸看见冼至静,一把抹掉脸上的“瞠目结舌”,表情还是有点呆滞:“你……找我干嘛……” 冼至静道:“辽东驿从大连卫往登莱送船的图纸,夹了您一封信!” 李在德腿一软,小鹿大夫生生扶住他。他急切:“信呢?” 冼至静从怀里拿出来:“辽东谁给您写信?” 李在德哆嗦着拆开信封,那人的笔记,龙飞凤舞得意洋洋,还是那个枪挑云霞风流天成少年将军。 “都挺好。” 第86章 曾芝龙到天津,港口驿站官员该做什么做什么,司谦跑来回禀锦衣卫在船上安排的人传来的消息。 王修一探身,看窗外李奉恕穿着短打伺候地,非常严肃地用手指捏土块判断是否够松软。司谦轻声汇报:“曾芝龙说上船就上船,一路上没闹什么幺蛾子,非常安静。他还带了一个儿子。” 王修转过脸,一挑眉:“哟,知道带个质子,不简单。一路上海面很安静么?” 司谦点头:“四平八稳。” “过舟山都没看见什么船?” “没有。” 王修冷笑:“这才可怕。” 窗外李奉恕直起腰,表情不太好。今年春光来得迟,葱苗都怯怯的。李奉恕胸中堵着一口气,对着葱苗发呆。葱就这点好,给点阳光就灿烂,一片地里全是勃勃的生气。既不抱怨,也不难过。一冬天在地里没冻死,第二年春天又热火朝天活起来。 李奉恕拍拍手,走进正堂。大奉承端水来,李奉恕净过手,王修拧个热手巾把子递给他。李奉恕擦把脸,一看王修手发红,蹙眉道:“不必非得这么热,看你手烫的。” 王修笑笑:“曾芝龙已经到天津卫,马上就进京了。” 李奉恕灌几口茶,嗯一声。 陈家兄弟有个好处,不藏私。曾芝龙对陈家来说是个威胁。陈家想要海面上的生意,曾芝龙早就在海上称王了。王修问陈家兄弟关于曾芝龙,陈家兄弟答得大气,海面上的力量一直四分五裂,有个人能控制着,比没有好。王修絮絮说着曾芝龙:“还带了一个儿子来。” 李奉恕表情淡淡:“他知道自己这儿子是哪个娘生的么。” 王修一时没多想,嘴比脑子快:“知道,这是他大儿子,生母在长崎。说起来其实也是晏人,只是父辈到倭国做生意就归化倭族,改了个姓叫田崎……” 李奉恕笑一声:“姓也是能改的。” 王修一看要坏,赶紧找补:“只是个做生意的,估计也没想什么大道理……” 李奉恕一直揉太阳穴,眉头一跳一跳。王修道:“是不是晒太久了?”他掏出薄荷油,站在李奉恕身后帮他按穴位。清凉的薄荷气稍稍驱散燥热,李奉恕闭着眼睛,嘴里啧一声。王修轻声道:“我看那葱长得真好,鲜嫩嫩的,太水灵了。很久没吃鲜葱,晚上能不能让我吃一点?” 李奉恕表情见好,松快下来:“还是嫩苗,只给你掐一顿。” 王修保持安静,一会儿李奉恕终于带点笑意:“怎么不说了?什么曾芝龙陈家兄弟的。” 王修清清嗓子:“讲完了。” 李奉恕真的有点头痛,王修冰凉的手指点在太阳穴上,一摁一摁,把他心里那口火给摁熄了。 “知不知道太祖为什么要海禁。” “打击……倭寇?” “立国初,白银疯狂流入民间。走私是个好法子,银子用海水一洗,无影无踪。税收收不上,太祖他老人家只能快刀斩乱麻。咱们这个帝国,其实刚立国时,就因为银子差点崩溃。” 王修心里一咯噔,以前倒是没听说过。李奉恕把玩王修的手,搓手心里那条蜈蚣:“不是没想过办法,发行宝钞想把民间银子都收回来。失败了。太祖他老人家如此英明,宝钞应该是个好办法的……到底是哪里出问题呢?” 王修在他身后弯下腰:“都是钱闹的。” 李奉恕笑:“对,都是钱闹的。” 过一会儿,李奉恕倦声道:“你……最近是不是一直研究海防上的事儿,看没看《倭变事略》?” 王修早就开始到处买曾芝龙的消息,看倭寇闹得最凶的时候的书。他轻声回答:“看过。” “背来听听。” 王修犹豫:“这个……” “你背。” 王修轻叹,一个字一个字背起来。他声音不高,可惜每个字都是刀蘸血刻骨,背得他自己毛骨悚然。 “……贼皆髡头鸟音,有枪刀弓矢……” “贼深入内地,杀掠甚惨,数百里内,人皆窜亡,困苦极矣。” “自是遇人即砍杀,死者无算。” “吾盐被寇者四,死者约三千七百有奇。” “入姜家,杀伯侄无人。一侄孩提宿床上,杀之,取血清酒饮之。” “所掠蚕茧,令妇女在寺缲丝,裸形戏辱之状,惨不可言。“ “凡四旬有三日,杀害数千人,荡民产数万家。” “二十八日寇省城;犯湖州市,大肆毁掠,东自江口至西兴坝,西自楼下至北新关,一望赭然,杀人无算,城边流血数十里。” 响晴午后,安宁静谧。窗外的风都刮得慢吞吞。小皇帝被太后捉去听经,今天没来。李奉恕靠在王修怀里闭目,王修缓缓背诵,看向正堂的门外。鲁王府修得敞亮,坐在正堂能看得到门外的天。王修的声音温和安定,在李奉恕耳边讲述一字一句皆是血的过往,想着未来。未来如何? 天下皆为王土,海面……绝不例外。 宗政鸢出城跟周烈对练枪法,打得酣畅淋漓。宗政鸢大笑:“都看见我了,一个一个蠢蠢动心思。既然马匪可以,海盗当然也行,你说是吧。” 周烈家世代军官,完全不能理解宗政鸢的心境,只是专心跟他对招拆招。他气力过人,宗政鸢技巧惊人,势均力敌所以打得过瘾。宗政鸢收了笑容,冷声道:“怎么也不看我家满门忠烈,祖父祖母父亲母亲全都为国尽忠,就剩我一个。曾芝龙也想,先捐两代人。” 周烈看宗政鸢,宗政鸢愤怒:“别分心!” 周烈被宗政鸢逼得连连后退,索性一立枪:“练枪习武不是为了撒火,你要不要冷静一会儿。” 宗政鸢用拇指一抹下巴:“我训练轻兵营,也是提着脑袋的。朝廷当初真查我谋反,我得诛九族,虽然九族只有我一个。我九族都赤胆忠心,就看那些想入非非的做不做得到。谁知道,说不准曾芝龙和他儿子是什么材料呢。” 宁一麟是个看上去平淡无奇的中年人。四十来岁,肚子微凸,满脸和气。李奉恕在武英殿召见他,瞧他落落大方,行事进退得当,心里倒有几丝好感。 宁一麟表面上是福建都司断事司断事,正六品。他要真是老老实实一个低级官员,大概一辈子都没有机会进紫禁城,所以他不是。李奉恕饶有兴味地听宁一麟介绍福建的风土人情,宁断事无疑是个好说书人,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胡建味官话把八山一水一分田的灵动采撷到北京。 黑白糖,漳州天鹅绒,崇安书纸,德化白瓷。 “凡福之绸丝、漳之纱绢、泉之蓝、福延之铁、福漳之橘、福兴之荔枝、泉漳之糖、顺昌之纸,无日不走分岭及浦城小关,下吴越如流水;航大海而去者,尤不可计,皆衣被天下。”李奉恕微微一笑:“世懋公这一番话,写得孤只愿今生见一见此为何等景象。” 宁一麟道:“福建有摄政王殿下垂青,甚幸至焉。” “大晏大好河山,从东到西,由北至南,磅礴浩大,风物丰丰,民俗各异。宁卿说,好不好?” 宁一麟答:“华夏神州,天朝上国。” 李奉恕目光很幽远:“这么好的山河大地,所以有人觊觎,盗抢,偷攫,入侵,当如何?” 宁一麟回答得恭恭敬敬:“撮尔小贼,凡犯我国威者,严惩不贷!” 李奉恕笑了:“严惩是应该的,只是用什么严惩?” 宁一麟顿住,李奉恕看见他汗下来了。 沉默一霎,宁一麟道:“殿下,臣知殿下有如此雄心,所以带了个人来求殿下一见。他熟知海上,定能为殿下解说清楚。” 李奉恕道:“既然带来了,孤见一见他。” 宁一麟又犹豫,全无刚才朗朗奏对的风采。 李奉恕皱眉,宁一麟却在心里连连叫苦。福建对契兄契弟见怪不怪,每个人跟他说摄政王至今没婚娶,怕是好南风。每个人跟他形容摄政王,他今天一见摄政王,才知道每个人都形容错了! 全都不是! 宁一麟一进武英殿,脚下就一软。铺天盖地的气势,不用多年混迹黑白道的经验他也能知道,这是一位帝王。年轻,野心勃勃,如狮如虎,殿上之人生杀予夺。他带来的人……到底对不对? 宁一麟强笑道:“殿下,我带来此人,祖上开始一直在海上讨生活,后来侨居倭国,所接触皆红夷生番,肆意妄为,不懂规矩,我怕……” 李奉恕道:“无妨。叫他来,孤好奇了。” 武英殿外,走进一个人。他进殿的一刹那,整个宫室,亮了起来。 ——灼灼夭夭。 瘦高的年轻人泰西打扮,窄裤管高腰靴束着两条鹤一样的长腿,走起路来,一步一步,又倨傲又优雅。他顾盼神飞的眼睛放肆地盯着握着帝国权力与荣华的摄政王,赫赫皇家焚魂碎骨的天威翻卷咆哮。 盛年的摄政王身体里蓄着无尽的力量,他感觉到奢华朝服下面漂亮的肌肉线条正在叫嚣。曾芝龙陶醉地深吸一口气,嗅到摄政王身上熟悉又诱人的人命和冤魂的味道。摄政王是海岸边上的岩石,狂风大浪拍上去,岿然巍巍,无动于衷。 他美得野性眼睛就那么狂妄地盯着高高在上威严冷峻王看,看着看着,笑起来。 没关系,没关系。 走着瞧。 “摄政王,我就是海防游击,曾芝龙。我奉命来,跟您讲述海防。”第87章 摄政王黑沉沉的眼睛居高临下:“讲吧。” 曾芝龙仰头接着摄政王的目光:“不如,讲一讲海盗?” 摄政王道:“你倒是大胆。” 曾芝龙微微一笑:“多的是人跟您讲航海。我上京来,就是来跟您讲海盗的。” 曾芝龙措辞词序有时候很诡异,讲快了夹杂夷语。往常陈春耘讲如何航海,曾芝龙讲海盗如何抢夺,如何杀人,如何分赃。各个海盗群各自有不同的规矩,触犯这些规矩会有什么惩罚,如何去祭海,绘声绘色讲了个群魔乱舞。 摄政王面无表情,不动声色,就那么听着,听了一下午。 宁一麟在旁边冷汗涔涔,他有点撑不住了。曾芝龙用海防游击的身份进京是有考量的,谁知道上来就讲海盗。知己知彼倒也对,问题是曾芝龙根本不是“了解”海盗,摄政王难道傻?他就是海盗!宁一麟暗暗呼出一口气。上位者的表情他琢磨不透,摄政王现在到底什么心思?高兴?愤怒?不屑?那深渊一样的眼睛,没落在宁一麟身上,宁一麟的腿肚子都暗暗往前转了。 曾芝龙毫无察觉。再喜怒无常不过海洋,他经过的死亡与屠杀他自己都数不过来。可是没有这些死亡和屠杀,没有他的现在。为什么要畏惧摄政王?他比海温柔多了。 殿外进来个年轻官员,穿着官服,雅致温文,路过曾芝龙,扬起幽微的清雅气息。曾芝龙微微一抽鼻子,这是什么味道?他没停止讲述,那年轻官员径直走到摄政王座旁,低声道:“陛下听说福建人来了,所以也想见见。” 摄政王表情未动:“陛下呢?” “这几天听经。陛下说那帮和尚念经,光看嘴蠕动,也不知道是不是胡念的,嗡嗡嗡。” 曾芝龙最后一个音落下,摄政王依旧听着,眼神终于有点笑意:“然后呢?” 曾芝龙微笑:“没有啦,全都死了。” 摄政王站起,走下丹墀,曾芝龙暗暗吃惊,摄政王竟然这么高。那年轻官员低眉顺眼跟在后面,又一次路过曾芝龙,幽微的香气似有似无。熏香?多贵重的香料曾芝龙都见过,没有这种味儿。摄政王迎在宫殿门口,小小的皇帝陛下很有气度地迈着小短腿吃力地跨越过高的门槛:“六叔听航海的事,我也想凑个热闹。”他仰脸端详众人,宁一麟吓得只能把腰弯得更低,恨不能跪下,让皇帝仰望这特么不是折寿么。 小皇帝随手免了众人的礼,颠颠往宝座走,摄政王腿太长,跟在后面得等他颠四五步才能走一步。曾芝龙一看这皇帝还没自己儿子大,不知道哪儿来的笑意,在喉咙里憋成了一声咳嗽。 富太监把皇帝陛下抱上宝座,心里叹息,陛下哪儿是想听航海啊,跑摄政王这里躲那帮和尚而已。陛下嫩嫩道:“这位是福建海防游击?” 曾芝龙弯腰:“臣福建海防游击曾芝龙。” 皇帝陛下看他:“卿带着儿子来了?” 曾芝龙道:“在宫外候着。” 陛下善解人意:“这么热的天,不要热坏了,宣吧。” 宁一麟眼前一黑,曾芝龙都没谱,他儿子更不可控了。御前奏对不是儿戏,讲错话要杀头的。曾芝龙一瞄那个年轻官员,站在摄政王边上,微微垂首。曾芝龙眼波一转,在摄政王和年轻官员身上来回荡,倒也不十分担心儿子。皇帝陛下跟摄政王抱怨:“念经实在太吵,睡不着。” 摄政王低声回:“我以前听经,倒是能睡得很香。” 曾芝龙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小皇帝很惊奇地看他:“你笑什么?” 曾芝龙回答:“臣的儿子生病,睡不踏实,也是请高僧来念经,一念就睡着了。大概是佛祖显灵,臣也跟着困。” 小皇帝第一次听到有人说话都跑调的,对曾芝龙颇感兴趣:“卿是哪里人?” 曾芝龙神色自若:“臣是晏人。” 小皇帝终于正眼看他。珍卉园中开了几株罂粟,他去见了,花朵丰艳妖娆,花茎却足有三尺,高而挺拔,亭亭孤直。亦妖亦铮,媚而有锋刃。他用和摄政王一模一样的深黑的眼睛沉沉地观察曾芝龙,罂粟花,止病及时,杀人如剑。 曾芝龙轻轻一笑。 内侍进来通报:“曾官人大公子到了。” 摄政王抬起眼睛,殿外走进个小小的……小胖子。 比奶皇帝年纪看着大一点儿,奶胖肥圆,和曾芝龙有一对一模一样天生多情的眼眸。可惜小孩子的眼神有点呆,不如他亲爹顾盼生辉。难得见到同龄人,小皇帝眼光一亮:“近前回话。” 曾芝龙大儿子叫曾森,一直在倭国长崎生长,一张嘴倭国话夹着闽南语。来的船上学习官话,结结巴巴只会简单的表达,一本正经给皇帝请安,行的还是五百三叩首大礼,把皇帝给跪愣了:“卿……不用如此大礼……” 曾森一丝不苟地根据船上的练习,作揖,屈膝,下跪,叩首,硬是把步骤都给演练全了。皇帝眨眨眼,等他这一套做完,自己想问他什么都给……忘了。 王修站在李奉恕身旁,垂首,双肩直抖。 曾森三叩首完毕,富太监连忙道:“兴。” 小孩子十分严肃,站得绷直,努力吸住自己圆圆的小肚子,规规矩矩垂头不看皇帝。小皇帝干巴巴地看他,他浑然无觉。王修低声提醒摄政王,摄政王道:“既然是讲航海,配上海图才有意思。陛下前些日子不是翻出太宗时期的海图?让曾家父子给讲一讲?” 皇帝陛下点头,富太监立刻命人去库房取来海图。庞大的海图,左右木楣展开,将近一丈,得四个内侍才举得动。小皇帝不要曾芝龙讲,和蔼对曾森道:“卿来讲讲。” 曾森官话不够用,口音比他爹还不如,越着急越说不出来,结结巴巴,勉强说个哪里热,哪里冷,越来越委屈,眼睛一红。 摄政王心里一乐,这小孩子道是有趣,圆咕隆咚,一着急哭起来更好玩。小皇帝从宝座上跳下,不急不慢走下丹墀,站在曾森身边,温声道:“卿讲得好,不必着急。” 曾森傻乎乎看皇帝陛下。他比陛下高一点儿,也壮一点儿,海风吹得有点黑。他并不常见父亲,不习惯跟人亲近。突然有个帝国的皇帝对他如此和颜悦色,哪怕对方也是个小孩子,也让他手足无措。 摄政王站在陛下身后,弯腰看海图:“大晏疆域广阔,海域也如此浩瀚。只可惜,寄寓了些蛮夷。曾卿,不如你来讲讲南海之事吧。” 曾芝龙面不改色:“殿下说得对。南海的确寄寓一些外番。倭人荷兰人登陆台湾列岛,西班牙葡萄牙争抢澳门。这些地方孤悬海外,官府一般也不管。” 皇帝陛下蹙眉叹息,说是王土王臣,也有无可奈何之事。 曾森默默看陛下的表情,突然抬起右手,五根小手指往海图的台湾上方的海峡一插,丝绢织成数百年的海图霎时经纬尽断,刷拉全部裂开,曾森五指往下一抓,整个海图下半截竟然全被曾森给生生拽了下来。那一瞬间所有人都傻了,富太监简直凝固住,眼看着曾森攥着海图下半截的所有海域海岛,往小皇帝手里一塞。 曾芝龙衣服霎时被汗透,还没来得及揍儿子,一直不动声色的摄政王终于笑了:“有点意思。” 小皇帝手里拿着布条,看着被扯得丝线飘荡的海图,笑也不是生气也不是,只好道:“曾卿这是给朕立了军令状。朕收好,只待曾卿当真统领水师,横扫海域,涤荡敌酋那一天。” 富太监想接过陛下手里捧着的一长条海图。陛下不许,自己费劲叠整齐,对曾森笑着晃晃:“军令状,朕就收下了。” 曾森握紧拳头,表情坚毅,一动不动看着皇帝陛下。 纵然他表达不出来,纵然别人也不信,但是他的誓言,此生必将完成。 摄政王道:“小曾官人有豪情是不错的,只是可惜官话似乎不怎么好。陛下,臣看您和小曾官人投缘,不如让他沾一沾皇恩,进大本堂受教?” 曾芝龙一愣,马上谢恩:“臣谢皇帝陛下隆恩!” 曾森不明白什么意思,曾芝龙踢他一脚,用夷语低语几句,曾森忘了前面叩首的礼仪了,欢呼一声扑上去抱住小皇帝。 摄政王忍不住,打雷似的大笑。摄政王一笑,宁一麟一直悬着的一口气也松了下来。富太监凑趣儿道:“这幅海图要好好收藏,待日后小曾官人得胜归来,亲手把海图补全。” 皇帝陛下心情好:“六叔今天晚上在宫里用膳吧,曾官人和小曾官人也赐宴。” 曾芝龙倒没想到竟然得了儿子的宜,与儿子一齐谢恩。 那年轻官员跟在摄政王身后,路过曾芝龙,又是那种幽幽的味道。不是熏香,烟熏火燎浮在衣服上,是长久地浸入骨骼肌肤的味道。其实并不陌生,到底是什么味?曾芝龙看一眼那个年轻官员高挑的背影。 王修低声问李奉恕:“怎么样?” 李奉恕摇头:“他不服我,也不服皇帝。”他想起来小曾官人,笑一声,“还太小,未来谁也不能确定。只不过……也许呢。” 未来这事儿倒成了个典故,“国姓爷扯海图”。但凡富贵人家买得起海图的,小孩子周岁礼都要备一份。这东西意头好,江河海洋,便是最恢弘的前程。 第88章 曾芝龙领着儿子进宫御前奏对,陈驸马一宿没睡觉。寿阳公主跟着起来,一只手放在他肩上。陈冬储苦笑:“把你吵醒了?” 寿阳公主轻声道:“你也不必太烦心。” 不烦是……不可能的。陈冬储稀里糊涂跟着罢朝,悔不当初。他是摄政王提拔上来的,关键时刻没站摄政王身边。昏招,就是当时根本没多想,后来却越想越完蛋。 “事已至此,别想了。你和大哥贵在为人敞亮,王都事问你们什么事你们都答得大方,在曾芝龙这事上没藏奸,王都事自然看在眼里,摄政王早晚也会知道陈家的忠诚。” 陈冬储坐在椅子上,仰头看窗外的月色。月色胧胧瞳瞳,一层肃杀的薄霜,看得人心里发寒。他有个问题一直压在心里。忠君事上,现在这个君,到底是哪个? 寿阳公主搂着丈夫的肩,心里怅怅。李家男人的性子多么刚愎,她岂能不知道。一次不忠,得拿命还。辽东那一些将军,全完了。陈家……陈家不会,陈家有自己,绝对不会倒。 “你就告诉我,大哥还想着要出海么?陈家还想着要去海上搏一搏么?” 陈冬储捂着额头。大哥苦心孤诣那么多年,想要出海,眼看着找到由头打动摄政王,坏事的竟然是自己。心里的懊丧搅动得又痛又悔,嘴里发苦。 寿阳公主坚定道:“不要紧,我一个女人都知道,海洋大得很,大到怕是还没有谁能独占。陈家只要想明白了,到底要不要出海,只要咬定出海,我到底是个大长公主,我知道要怎么做。再说曾芝龙进京,说不定不是什么坏事。他在海上根基我也有耳闻,纵然是官府都得让着他三分,大哥出海,想绕过他基本不可能。既然他进京,咱们且看吧。” 陈冬储拍拍肩上妻子的手。 皇帝陛下很是喜欢新来的伴读,为人恭敬严谨,学业勤奋,就是说话令人费解。能进大本堂伴读的都是皇亲国戚,以前有太后娘家曹家的孩子。曹家在粮草上犯了罪,大本堂也就进不了了。不来正好,皇帝烦他们。大本堂实在太大,皇帝一个人读书,空空框框,讲师说话都带回声儿。突然又来一只圆团子,闷头撞进幽静深潭,普通巨响溅起一堆小浪花。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进大本堂,太后什么都没说。富太监不知道跟太后讲了什么,太后现在并不反对皇帝跟摄政王亲近。先在看这小孩子能在宫中熬几日吧。 大本堂的先生都是“大儒”,一肚子墨水酵得发酸的,大约是头一次遇上不认字的学生,不但不识字,话都说不顺溜。他们是没心思给个水匪的儿子“开蒙”,就让他描红抄字,一个字一千遍,其他什么也不说。曾森完全没有异议,说抄一千遍就抄一千遍,抄得工工整整,还是不知道这个字怎么念。先生们觉得曾森又刻苦又愚笨,底子都不叫差,是根本没有。惋惜之余也颇上火,曾森成为一块肥嫩小鸡肋,扔哪儿都可惜。 皇帝陛下看他跟讲师们互相折磨,心里哈哈乐,表面严肃,恰当地指导曾森,曾森异常崇拜皇帝陛下。读了几日,简直是皇帝陛下给曾森开蒙了。陛下半开玩笑跟曾森道:“给你取个字,你要不要?” 曾森眨巴着眼点头。 陛下写两个字,都是曾森最近才认的:大,木。 “大木,就是栋梁。你以后是报效朝廷的栋梁。” 曾森跟着陛下写两遍,这俩字笔画少,甚是得他的心。 不念书,陛下就跟曾森聊天,聊聊宫外面,甚至海外面的事情。曾森官话讲不了长句子,陛下实在听不懂曾森在说什么,只好宣曾芝龙进宫,给他儿子翻译翻译。 张司印对曾芝龙笑:“曾官人一进宫,满地霞光。” 曾芝龙也笑:“为什么?” 张司印回答:“宫人们脸红。” 曾芝龙幼年有人给他算一卦,说他是海中龙,海中能称王,但是不能上岸。给他算卦那个人是船上的厨子,一脸肥胖油腻卑微的笑容,经常偷着给曾芝龙藏吃的。曾芝龙那时候不叫这个名,总是惦记他那个脏兮兮的围裙,口袋里能掏出许多吃的。曾芝龙太小,根本拉不动缆绳,他为什么上船,大家心知肚明。第二年厨子被船主给剁成块扔海里。所有人去看行刑,曾芝龙躲在厨房里偷吃东西,不停地吃,吃到吐,吐完接着吃。 厨子没料到自己的命运,倒是算准了曾芝龙前半段。海中龙,海中称王。曾芝龙砍了船主,这个异常俊美近似海妖的年轻人举着火把,火焰在他的眼睛里跳。那后半段呢,曾芝龙特别好奇准不准,他能不能上岸? 京城极致的奢华富贵让他很开眼界。曾芝龙站在紫禁城前面特别想笑,原来也不过是一艘船,大一点儿,在海面上风雨飘摇。掌舵的那个人,有一对黑沉沉的眼睛。 贵人看不起水匪海盗,曾芝龙带来的一船礼物,全都没送出去。荣华权力就在周围,却够不着。还是海上,四周都是水,不能喝,不能用,不是你的。 没什么区别。 曾芝龙又一次端详紫禁城在夜色中凌厉孤寂的剪影,想起他第一次杀人,那船主的血热热地扑在他手上,哗啦一下。 引路的小内侍停下,转身:“曾官人,怎么不走了?” 曾芝龙食指一笔:“嘘。你听。” 内侍见他闭上眼欣赏,自己只好努力听,听了半天:“什么??” 曾芝龙微笑:“风一吹,房檐下的铃铛就响了,一阵过去,像海浪。” “那个是惊鸟铃,防止筑巢的。曾官人听力真好,能听到那个。” 曾芝龙笑得小内侍发傻:“不是,你们……只是听习惯了而已。” 路上的人忙忙碌碌,曾芝龙好奇。内侍解释:“这不是天气一直晴好么,所以把老物件都拿出来晒晒去去霉,日头一下去就要收起来。” 曾芝龙进大本堂,曾森一看见他微微缩脖子。皇帝陛下读书勤奋,一般读到掌灯不休息。难得能跟曾森说说话,还听不明白。曾芝龙进京几日,口音改得突飞猛进,跟皇帝陛下讲一讲福建广东的趣事,比如怎么造假。母鸡屁股上插长羽毛冒充锦鸡,杨梅刷弹墨刷得紫黑可爱。布匹验看时是好的,商家双手一卷,买家回去一拆卷,只是烂布片。然而也是有些好的。比如晋商不赖账,借贷子孙都偿还。粤商最实诚,一般卖货钱货两讫卖家便不再管,只有粤商肯退换货。皇帝难得听这些乡野贸易之事,听得高兴。大本堂外面摄政王道:“怎么在读书地讲商贾事。” 摄政王进来,后面还跟着那个年轻官员。摄政王不像生气的样子,但也不赞同。张司印连忙命人传茶,摄政王自己坐下:“不用了。陛下读书刻苦是好事,只是晚上太伤眼睛,容易花眼,白天用功,晚上早点休息。” 皇帝陛下道:“这几日宫里日晒,翻出许多镜片。花眼也不怕,有眼镜师。” 摄政王恨不得捏他脸蛋:“还晒出什么了?” 陛下乐滋滋:“我看到有些好玩儿的,说是爷爷的物件儿,都没见过。” 张司印道:“景庙的东西,太医院说,也许用得着,所以特地收起来了。” 摄政王脸色忽地一收:“什么东西?还用得着?” 张司印心里一颤,面上平稳:“太医院说……” 摄政王忽地站起,两步走到张司印跟前:“到底是什么。” 张司印忍着不往后退,骂道:“傻着干什么?快去端过来,让殿下过过目!” 李奉恕一看端上来的东西,眼前一黑,居然是烟筒……他抬手往边上扶,王修架不动他,跟着往后倒,一直无声无息的曾芝龙站在另一边,两只手扶着摄政王。摄政王一只手捏断烟筒砸了托盘,一只手握着张司印的肩恶狠狠地把他摁到墙上,力量激荡起的风轰得张司印懵了,墙皮倾泻地往下掉。摄政王盛怒,眼睛血红:“这东西怎么翻出来的,太医院说怎么用!” 听着张司印肩膀上骨骼咯咯想,曾芝龙握住摄政王的手腕:“殿下,息怒,张司印说不出来……” 一旁侍立的内侍宫女们跪一地:“殿下,陛下一直睡不好心情烦躁,太医院说可以用这个给陛下喷烟,平肝顺气,清血养心……” 曾森把皇帝护在身后,悄悄往殿门外退。摄政王怒发冲冠:“给皇帝用了没有!” “要等钦……钦安殿祈福开光过后……” 摄政王转身冲出大本堂,往打醮的钦安殿去了。那年轻的官员脸色苍白追上去,曾芝龙两根手指试着张司印没死,也要跟过去,临走告诉内侍宫女:“张司印没死,快点,去找御医。” 曾森原本想趁乱护着皇帝逃跑,哪知道大人们一下全跑出去了。皇帝陛下吓得发抖:“六叔这是怎么了?” 曾森捡起地上被摄政王撅断的烟筒,这个他认识,吸鸦片用的。鸦片比黄金贵,能吸鸦片的非富即贵。不过他很严肃:“陛下,不要吸。” 会死得很惨。 钦安殿日夜设斋打醮为皇帝祈福,今天是丹炉开炉的吉日,开炉,为陛下备着。摄政王不信这个,根本没来过,他没想到,他没想到!高大威严的男人突然疯了一样冲过来,一脚蹬了两人高的丹炉,火炭在夜色中滚烫四溅。火光燎着摄政王凶兽一样的影子,他近乎狰狞:“谁把乌香翻出来的。谁!” 守丹炉的道士怪叫一声想跑,摄政王一只手抓住他的头颅撞到墙上。曾芝龙倏地解下挂剑的剑带,一条皮带小蛇一样缠上摄政王的手腕,奋力往回拽:“殿下,您冷静,您冷静!” 念经的僧人四散奔逃,太医院的院使在钦安殿摆放等待开光的乌香,一奔出殿门正对上摄政王的眼睛,惊得连滚带爬往里跑。摄政王一把挥开曾芝龙,拔出雁翎刀提刀跟在后面,一步一步朝院使走去。所有人都傻了,完全不能理解摄政王泼天的怒意到底从哪儿来。曾芝龙一手抽了侍卫的佩刀站到摄政王面前:“殿下,祈福的地方如何能见血。” 侍卫们一拥而上都被抡出去,曾芝龙硬是接了摄政王两刀,磅礴的力气压得他半跪,刀身颤抖着渐渐有裂缝。 王修一把搂住摄政王的后腰,轻声道:“老李,你要杀谁,有律法典刑,不要你亲自动手,老李,你别动手,手上不要沾血……” 摄政王砸了钦安殿道场要杀太医院院使,彻底惊动太后。太后顾不上避嫌,坐着马车亲自过来,钦安殿一片狼藉,摄政王拄着刀坐在台阶上。太后甚至忘了害怕,怒骂摄政王:“李奉恕!你就是造反,也少来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摄政王面前跪着一片人,黑压压一片。摄政王把所有乌香从钦安殿搜出来,摆在面前一只脚踩着。一见太后终于来了,摄政王站起,低声道:“嫂子,不要被他们骗了。乌香不是好东西,千万别给皇帝用,千万别用。”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心平气和笑几声,“嫂子,景庙所有的烟筒都不能留,乌香也不能留。您听我一回。” 王修跪着,心里震荡。老李从来不轻易生气,天降雷霆之怒他都害怕了。乌香……景庙喜欢乌香,景庙天生脾气不好,最后那几年都不光是喜怒无常,是又喜又怒,那不就是……失心疯么……可是景庙喜欢,所以太医院的人也不敢说乌香有害! 太后显然也想到了,轻轻一颤。富太监扶着她:“圣人莫慌,莫慌。” 王修抬头看李奉恕。他伴他多年,知道他所有的表情。王修发现自己看错了。李奉恕这不是发怒,这是—— 深深的恐惧。 李奉恕环视,好像该来的人都来了。地面上还有丹炉里未尽的炭火,摄政王拎刀立在火光中,宛如地狱修罗。 “烟筒烟具全部砸烂。今后谁再提乌香,杀无赦。” 反正他就是作恶来的。 曾芝龙硬接了摄政王两刀,整条右臂麻得彻骨,他悄悄握一握手,找回知觉。船上的乌香看来不用卸下来了。 少条财路。啧。 第89章 十二卫的人冲进午门,一路如入无人之境闯进来,立在钦安殿须弥座下山河震荡一行礼:“殿下!” 摄政王面无表情,点点头。太后握着帕子,手心冰凉,富太监发现她越抖越剧烈,差点搀不住她。富太监心里也惊恐,他跟太后说过,摄政王无心子嗣不会反,倒是忘了李奉恕就是个异数! 摄政王拎着乌金雁翎刀,缓缓站起,踢一脚被他踹烂倒塌一地的炼丹炉:“这个玩意儿,立这里什么意思。” 王修心里长长吐口气,他知道李奉恕盛怒的气头过去了。钦安殿前月台上所有人都不敢吭声,王修轻声道:“炼丹炉,今天可能是要热炉制丹。” 摄政王一转脸看王修跪着,蹙眉:“你起来。” 他冷笑着围着一地燃烧的灰烬转,用雁翎刀拨弄两下:“我都把这个忘了。炼丹。呵呵,炼丹。” 王修一激灵,背上的寒毛立起一片,他生怕老李再发作。刚才把心一横,拼着像那些被抡出去的侍卫一样摔个半死,从背后一搂摄政王的腰。小花说过,对武人千万不能用这个姿势,因为后抱腰是个绝对控制的招,一般习武人都会防着这一招,万一激怒实力碾压的,被揍死都不冤。 谁知道他就那么一把搂上去了,老李他……真不动了。 再来一次,不知道这一招还管不管用。 摄政王声音淡淡:“把管炼丹的给我叫来。” 王修没站起,重重一磕头:“殿下容禀!钦安殿真的不能见血!” 摄政王声音和缓:“叫你起来,你就起来,有什么话,慢慢说。” 王修站起,垂首:“当年太宗皇帝兴建紫禁城,钦安殿是太宗皇帝亲自主持修建的,一直供奉北方真武大帝,香火从未间断,殿下不能用血渎神!更何况,更何况……” 摄政王笑一声:“太宗皇帝是北方真武大帝的转生。” 王修垂首不语。所以冯院使逃命要进大殿。 太医院所有御医,当值不当值的,呼啦啦全部跑到钦安殿下齐齐行礼:“鲁王殿下!” 摄政王一仰下巴,金吾卫上来几个人,把摄政王脚下的几锭乌香搬到御医们面前:“殿下有令,太医院上下人等跪着切乌香,切得细细的拌进粪坑。但凡一点疏漏,全家问罪!” 御医们左右互相看看,只好全都一撩前襟跪在丹陛一侧用工具切乌香。摄政王威严的声音在他们头顶轰鸣:“以往的,孤不治罪。今后谁用乌香,杀无赦。都好好认认。” 鹿太医低头切乌香,切得仿佛是自己的心。乌香贵比黄金,却是治疡科的难得好药。乌香可成瘾,用好了也是名贵药材。平时自己一小块都见不到,如今如此多的乌香都被处理掉,他却无可奈何。 摄政王一言九鼎,说杀就杀,自己不会是例外。 钦安殿的供奉是为仙风道骨的道士,这时候才知道摄政王砸了炼丹炉,心急火燎跑来:“殿下如何砸烂炼丹炉?这是为陛下准备的!” 一提陛下,王修心里一沉,摄政王的火蹭一下又上来,咬着牙笑:“你打算给陛下炼什么丹。” 供奉官至朝天宫左灵至,加上李家自太宗皇帝起笃信道教,多少养出点傲气。他不卑不亢:“陛下一直心神不宁,体魄不健,借天地神仙灵气凝聚成丹,帮助陛下安神定志。” 摄政王不跟他废话,一偏下巴:“打出去。” 十二卫举着棍子追着老道士打,老道士从未受此大辱,叱骂:“摄政王!你在真武大帝面前如此猖狂放肆,不怕大帝降罪于你!” 摄政王冷冷一笑:“你让真武大帝来找孤。” 皇帝陛下坐着肩舆小轿过来,怯生生道:“六叔……” 太后一看儿子来了,顿时找到主心骨,眼泪喷出:“我的儿,过来!” 皇帝陛下一脸瞠目结舌地站着,仰头往上看。摄政王道:“陛下,臣不得不如此做。” 皇帝陛下还是那副表情,既没理太后,也没理摄政王。王修现在就怕李奉恕脾气上来,一帮伺候的宫人都是木的,不命令不会做。王修偷偷瞄,那个小胖子曾森一路跟着皇帝陛下的肩舆跑来,喘都没喘,也是那副目瞪口呆的样子,顺着皇帝视线往上看。王修被这俩孩子瘆得慌,不得不下月台,半跪在陛下面前:“陛下?” 曾森伸手一指,王修只好转身跟着俩孩子往上看,这一看,吓得差点往后一仰。 钦安殿里供奉着北方真武大帝金身,摄政王站在殿门口,殿内辉煌的供奉烛火华光千万,从皇帝陛下这个角度仰望,真武大帝塑像的脸,正在摄政王左上方。 一模一样。 灯火浸浸,破开夜色,烧出殿宇,威严而不可测的神祗,冷酷而肃杀的王,影子几乎重合。 王修惊愣之余,突然想到,真武大帝金身是在太宗皇帝时期塑的,太宗皇帝号称真武大帝转生,那金身的脸必然是按照太宗皇帝来的?摄政王拎着太宗皇帝的乌金雁翎刀,站在钦安殿门口,顶天立地。 天意,天意。 摄政王一收刀,亲自走下台阶,皇帝陛下一动,摄政王半跪着,捏捏他的脸蛋:“陛下,臣必须这样做。丹药和乌香都是糟污,臣不能让它们接近您。再说,长生不老,本就荒谬,哪里有这样的事!太祖爷爷说过的,陛下记得吗?” 皇帝陛下愣愣背:“太祖有言,‘神仙混物,乃欺世之言,断不可信。人能惩忿窒欲,养以中和,自可延年。有善足称,名垂不朽,虽死犹生,何必枯坐服药,以求不死?’” 摄政王朗道:“正是,太祖他老人家说,当个明君,青史留名,虽死犹生。万无不死一说,‘当痛绝之’。子孙求仙炼丹,岂不是对太祖他老人家不敬?岂不是不孝?绝不能如此!” 皇帝陛下被雕像和摄政王的相似震懵了,摄政王说什么是什么。平时只是礼拜,谁会抬头仔细看真武大帝,那是不敬……摄政王一只手抱起陛下,曾森突然去抓摄政王的袖子,瞪着眼一脸戒备。 摄政王被他逗笑了:“幸亏我力气大。” 他另一只手抄起曾森,曾森吓坏了要挣扎,一脚踢到摄政王腰间的雁翎刀,老实了。摄政王简直被他逗得开怀,抱着俩孩子走上月台,往下看着:“富太监,你有个差事。” 富太监一听,立刻弯腰:“您吩咐。” 摄政王冷淡:“最近宫里得有人放火,你多安排值夜太监,配合巡逻侍卫。一旦抓住意图放火之人,按刺驾论处。抓住歹人者,立功,重赏。” 富太监下意识一缩,那就是诛九族了。他到底不笨,突然想过来,今天摄政王把钦安殿供奉打出宫,这事儿干的着实不小。钦安殿供奉北方真武大帝是管水的,目的是为了保护宫内不受火灾侵扰。如果有人趁机放火企图污蔑摄政王获罪于天,倒也说得过去。不过说起来钦安殿香火最旺的是世宗时期,宫里好几次大火,导致钦安殿供奉地位越来越高…… 摄政王悠悠的声音带着杀机:“不是人放火,火从哪儿来。” 富太监心里咯噔,这位,不好糊弄。 曾森被摄政王抱着,太高了,他有点害怕,一低头,看到父亲还跪在月台上,便死活要下去。摄政王一看他,笑道:“倒是个孝子。” 曾森跳下地,蹬蹬跑到曾芝龙身边,两只手攥住父亲的袖子。 摄政王放下小皇帝,对着太后深深一揖:“嫂子,臣谮越了。宫里应该还是有乌香,历年以来南洋每年进贡数百斤,不止这么些。这贡品孤要停了,也请嫂子帮个忙,把宫里清一清,所有乌香都清出来。” 太后仰着下巴,含着眼泪梗着脖子:“鲁王殿下闹这一通,究竟是为了乌香?” 摄政王摇头:“并非我想要,乌香都清出来,全部销毁,一点不留。嫂子相信我,我不得不这么做。” 太后咬牙:“我不同意呢?” 摄政王温和:“嫂子,我叫十二卫进各宫抄,就难看了。” 李奉恕干得出来。他笑得那么温和,对太后彬彬有礼,可是他干得出来抄皇宫这种事。 在场所有总算明白,摄政王不进后宫,一是为了避嫌,二是懒得理。如果他想,他随时能把紫禁城翻过来。 太后粗鲁地一擦眼泪,一指自己跟前:“你过来,低头。” 摄政王上前一步,低头看太后,太后全力挥起巴掌,一嘴巴抽得他歪脸,纯金嵌宝石的四个指甲套子蹦到半空,摄政王脸霎时出现几道深深血痕。 指甲套子叮铃铃掉一地,太后转身就走。富太监急忙追上去:“圣人!” 太后冷笑:“还不去翻乌香!仔细摄政王治你罪!” 太后那一巴掌吓得王修差点跳起来去看老李的脸。皇帝仰脸看摄政王,李奉恕笑着摇摇头:“没事,该打。”他一看王修又跪下了。乌泱泱跪那么多人,大概王修不好独自站着,摄政王只好道:“都起来吧。” 曾芝龙漂亮的眼睛仿佛湖面映着蜡烛一片火海,盈盈而动。摄政王太高,他得抬着眼睛往上看他。十二卫,京营,山东兵,权倾天下为所欲为的王者——滔天的欲`望和野心足够点燃一个人的血脉,曾芝龙笑起来。 “精彩,真精彩。” 第90章 摄政王恨自己的父亲。这种恨意摄政王自己可能都不知道。曾芝龙默默地看着摄政王把宫内搜出来的吸食乌香甚至只是普通烟叶的烟筒全部砸烂。曾芝龙看到一个扁扁的烟筒上的铭文,“延昌”,景庙的年号。中原的贵人会起名字,鸦片叫“乌香”,既然带个香字,摄政王就要把乌香扔进最污秽之地。 其他人看不出来,或者不敢往那里想。曾芝龙只是垂首站着,曾森站在他身边,仰脸看父亲。 这孩子现在除了一对眼睛,跟曾芝龙不大像。曾芝龙是个标致的尖脸,曾森脸蛋圆嘟嘟,奶肉都没退掉。曾芝龙偶尔好奇自己小时候是不是也是这么粉圆圆的,居然看着挺可爱。父子这回事儿。曾芝龙对曾森,笑一下。 李奉恕回鲁王府,一晚上没睡,坐在书房发呆。王修端着上次小鹿大夫留下的药粉轻轻推开门,看见烛火下坐着的摄政王。王修温声嗔道:“你看你的脸。” 李奉恕脸上被太后指甲刮了几条血道子,王修用干净帕子沾凉开水给他擦脸,李奉恕就是不吭声。李奉恕不吭声,王修也没说话。烛火温柔地映着王修修长的手指,泛出皮肤的光泽。王修拧开药粉瓶的塞子,一股清凉的香气幽幽散开。 王修去问了鹿太医,鹿太医脸色苍白,嘴唇抖着,叮嘱殿下这两天别见风,清理过伤口也别再沾水。王修道谢,鹿太医却拉住王修:“王都事,乌香……” 王修摇摇头,无奈地笑笑。鹿太医自然知道王都事绝对不干忤逆摄政王的事情,所有的乌香,想也别想。 鹿太医不知道,王修也不会解释,李奉恕对于乌香滔天的恨意和恐惧。在山东时李奉恕从来不说京城的事,高大沉默的少年人只给自己亲娘烧纸。返京之后,朝野戴孝不能唱戏,王修买了几本有关骄横跋扈欺男霸女的“潞王”被各位青天大老爷铡死的戏词,王修看得想笑。所有戏倒是都说,潞王少年时被“先帝”教子,打得惨。戏词写得煽动,描述先帝教育严厉,罚跪,上脚踹,抡棒子。写戏的人写得活灵活现,也许有认识的人在宫里当差,“先帝”脾气上来拳打脚踢写得栩栩如生,简直音容宛在。也有说天家龙子这么挨打是不是过了的。 “潞王”的遭遇让人觉得夸大,真正的“鲁王”倒是真都挨过。 成庙以前有没有挨过景庙的打,王修没敢问。 “他让人把烟筒乌香都封起来,没动。”李奉恕总算冒出一句。“他”是指成庙,李奉恕死了的大哥李奉恪。王修表情温和地看李奉恕,李奉恕嘟囔:“他留着就是等着让我砸呢。他自己不敢。不是东西。” 王修不管那么多,搂住李奉恕的脖子:“干得好。” 李奉恕沉默半天:“宗政也是他留给我的。” “嗯。” 李奉恕在山东和谁都不结交,宗政鸢单骑上门,扛了自己酿的梨花白来拼酒,结果被李奉恕喝得抱着门庭立柱嚎啕大哭说想自己奶奶。 王修笑笑,摸摸李奉恕的头发,拉拉他的耳朵,心里默默念:摸摸毛,吓不着。老李现在这状态是有点后怕了,毁坏先人遗物,不敬神,不知道要被怎么参。 廊下传来宗政鸢的声音,大说大笑的无法无天,大概是出城找周烈打架回来晚了。一听他的笑声,王修心里踏实。 “大不了就回山东,大门一关,谁都不理。”王修抱着李奉恕摇晃,“你种葱,我去卖。” 摄政王夜里在紫禁城大发雷霆第二天天还没亮就传开了。鲁王殿下把炼丹炉踹倒,砸烂烟筒,销毁乌香,乱棍打走念经的和尚道士,全都是壮举。吃烟这阵风,这几年很快从东南刮进京城。广州富,杭州浪,苏州狂,哪里比得上京城吃皇粮。顶级的贵人们觉得“乌香”新奇,不吃烟也要置办一套烟筒,以备攀比时使用。乌香比黄金贵,但值得。一口就能让人腾云驾雾,羽化登仙。穷一点的吃不起乌香,也有旱烟叶子,抽一口,吞云吐雾,虚拟地成一回仙。有些大医家说烟草祛湿壮阳御寒,是神药,百利无一害。不管如何,从上到下,从贵到贫,所有人都无法理解摄政王到底为什么发火。 后来不知道什么人扎在人堆里恍然大悟:“哦,烟,燕,吃烟可不就是吃燕?皇帝陛下是燕王一脉,可不要避讳?” 人们总算找了个可信的理由,一哄而散。 王修轻轻叹气。他吩咐马车:“走吧。” 车夫轻声道:“先生莫生气,无知小民,惯会乱编排。” 王修坐在马车里,捻着手上套着的皮手套。这手套原是老李的,王修戴着,当作某种上战场的披挂。他缓缓道:“我生什么气,吃烟,吃燕,现成帮老李找了个理由么。” 王修坐在马车里晃悠,脑子里全是李奉恕站在钦安殿前,真武大帝之下的样子。子不语怪力乱神,孔老夫子只说不愿意谈论,也没认定就没有。王修多多少少有点信则有,他有点相信冥冥之中的因缘际会。 李奉恕,终究会成为他该成为的。 马车摇晃许久,车夫道:“先生,到了。” 王修被车夫搀着下马车,一抬头正是李奉恕名下一个院子。不大,两进,不知道拿来做什么就一直搁着。门脸儿低眉顺眼,老老实实趴在胡同里,谁都不知道这是摄政王的别业。 一进门,赫赫锦衣卫的威仪晃人眼。院子里锦衣卫亲自层层把守,赶车的车夫一揭草帽,正是锦衣卫指挥使司谦。司谦前头引路,王修在后面跟着。 “土默特探子自称苏赫,自从得您的吩咐,就把他转移到这里,派得力的人日夜看守,不出岔子。” 王修感激:“司指挥多费心。” 司谦微微一躬身:“不敢。”然后干脆利落退出正堂,守在门口。 苏赫正在吃早饭,用馒头把稀粥碗底擦干净,塞进口中:“年轻人,你又来了。” 王修微微一笑:“最近过得好吗?” 苏赫一抹嘴:“过得很好。你的人站满院子,其实不必。过得好,我还不想走呢。” 王修坐在他对面:“咱们聊聊天。” 苏赫上下打量他一眼,目光赞许。年轻人很有进步,比当初在牢里见他的时候更沉稳,眼神更犀利。有同行指点过他了。天气渐暖,年轻人双手戴着手套,十分高级的皮子,平滑反光,仿佛铁铸。 苏赫笑:“聊什么?” 王修神情诚恳:“聊聊草原风物。” 苏赫点头:“是该聊这个,要不然,怎么做生意。” 王修微微一笑:“没说要开互市。” 苏赫爽快:“也对,不急。” 摄政王的脸不能见风,不去上朝,把曾芝龙召进鲁王府。曾芝龙还是那副泰西打扮,并不曾换过衣服。鲁王府上下早被王修的打扮锻炼出来,看见曾芝龙穿得怪,也没怎么惊讶。曾芝龙自己倒是有点诧异,他进鲁王府,并没有人特意要他解佩剑,他就佩着剑,被大奉承引着一路往鲁王书房走。 谢过大奉承,曾芝龙推开书房门。 英武的摄政王低头看书。空荡荡的书房阳光敞敞亮亮,摄政王仿佛是坐在天上神殿中,凌驾众神。 ……可惜脸上被太后一巴掌抽了四道血痕。上过药了,一晚上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更加明显,连带着半边脸都有点肿,左右脸不对称。曾芝龙没打算忍,直接笑出声。 李奉恕看他一眼,面上没表情。书桌上摆着几杆烟枪,宫里搜出来的,一样他留了一枝。他一偏下巴:“讲一讲。” 曾芝龙总算想起摄政王的尊脸不能见风,于是进屋关门,两步走上前,高筒靴子踩着青砖响得干脆利落。 “旱烟,大烟,不一样的东西。旱烟是烟叶,有些类似于茶叶。大烟,哦是乌香,那个是罂粟花的果子,需要熬煮提纯。旱烟便宜,乌香贵。”曾芝龙口音改得神速,讲话脆快流利,不似刚开始觐见的南腔北调,让摄政王暴躁。 摄政王点点桌子:“有害无害。” “大医生们都说旱烟祛湿防寒乌香安神顺气养心。”曾芝龙耸肩。 摄政王威严的眼神总算转向曾芝龙,曾芝龙心里抑制不住发瘆。奇怪,为什么害怕? “孤找你来,是想问问,日久吸食旱烟乌香的,终究会怎么样。” 曾芝龙哀叹自己在天津那一船乌香悬了:“……殿下知道的。” 沉默半晌,摄政王咬牙切齿:“这些东西,怎么进的大晏。” 曾芝龙无心道:“神庙时来的。全世界的货物和银子滚滚涌进大晏,烟叶和乌香当然也来了。” 李奉恕恍然想起,陈春耘似乎说过,神庙之前北京市场冬天只有白菜。神庙起北京海纳四极八方,平民也吃得福建果子广东鱼。其实这是壮举,应该上史书。 银子,又是银子。 摄政王又听见那种奔涌的声音,滔滔的银子把大晏推向断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曾芝龙笑道:“早听说殿下也想逐鹿大海。只是这烟草乌香,都是海上来的。尤其烟草和那些涌向大晏的银子,还是一个老家呐。” 曾芝龙似笑非笑的表情直直看着摄政王,他近距离地观察这个煌煌帝国的掌权者。当年那个神神叨叨的胖厨子告诉他,历史上有名的帝王们都有特异功能,能看到前后三百年。那么你呢。曾芝龙盯着摄政王深邃如渊的眼睛,心里好奇。 你,能看到前后多远? 第91章 事情并未如曾芝龙所愿,他被遗忘了。 他去鲁王府讲烟叶与大烟,只去了一趟,摄政王便不再召他。他儿子在宫中伴驾,他进宫,所遇见的官员也是和气却傲慢的,没有什么应付他的心思。金碧辉煌的宫殿威严地矗立在他面前,门并未关,可是,他进不去。 曾芝龙是个不太容易被挫败的人。他很努力地练习官话,结交官员,无济于事。他无法融入。曾芝龙坐在灯火下面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一眼看到悬挂的着的长剑。 有一个官员问他腰间配着的是什么,长针?他回答说泰西剑。那个官员笑一声:哦。 曾芝龙记得那个官员的笑容。 新奇,以及,不屑。蛮夷的玩意儿,撮尔小国,知道什么叫兵器么。 曾芝龙在烛火下拔出自己的剑。这把剑细窄而长,有非常华丽的护手,仿佛一条妖冶的毒蛇缠绕在手上。这总是让人第一眼觉得它华而不实。实际上这种剑非常地沉,细长是为了刺击,几乎能穿透所有铠甲。不光可以刺,也可以劈,充分地利用重心,砍骨削肉,所向披靡。 他恐怕也是被划到“蛮夷”里去了。他不被看作是晏人,是“非我族类”。 曾芝龙握着自己这把被人轻蔑的剑,面沉如水。 摄政王在紫禁城发作一通,着实吓着皇帝陛下。皇帝似乎特别容易受惊,一受惊就吃不下睡不好。曾森跟着他,脸色就没那么难看。这几日父亲没进宫,曾森官话被迫进步,非常严肃地守护着皇帝陛下,他认为这是自己命中注定的职责。皇帝半夜吓醒,看到同睡的曾森四仰八叉的,心里便安慰。吃饭时有曾森这种胃口好的陪着,皇帝看着也开怀,能多用一些。 皇帝吃东西很简单,但曾森也发现一些特别的。比如,葱丝卷大饼。葱丝切得整整齐齐,卷在薄面饼中,小心翼翼沾上豆瓣酱,举行仪式一样咔嚓一啃。根据曾森的观察,重点在最后一步,啃的时候,必须十分豪迈。 曾森没什么异议,跟着皇帝一起举行这个啃饼的庄严仪式。富太监立在旁边,看见俩孩子啃个面饼卷葱丝啃得张牙舞爪,想笑又必须忍着。 空闲时皇帝问了张司印如何。富太监平静回答,还好,殿下没使劲,只是有些骨裂,得休养一阵子。 皇帝点点头,让富太监兼着司印,掌管帝国玉玺大宝。 富太监心下却颤抖。他没见过单手能把人捏成那个样子的。大本堂墙上现在还一处大坑,摄政王生用拳给砸出来的,墙皮全掉,露出砖胎。富太监下意识活动活动脖子,决定把自己的原则贯彻到底,继续小心翼翼,踏踏实实地……生存。 这几天没见到摄政王,听说在家养脸,富太监心里松快一点。 李奉恕最近心情还行。宫里清出来的乌香数量跟内务府贡帐对得上,全部处理掉,一点没留。周烈生平第一次没接传召就进城,慌慌张张闯进王府,一脸惊恐:“殿下呢?” 王修一愣:“后院练枪呢。” 周烈很茫然地一比划:“练枪?” 王修端着碗,眨眨眼:“吃早饭没,一起吃吧。” 周烈更迷惑:“不是说……重伤么……” 王修蹙眉:“你这又听谁说的?京中传的?这帮闲嘴子,该收拾了!” 周烈拍拍额头:“坏了,没有传召就进城了。” 王修道:“行了行了。” 摄政王在后院看白敬和宗政鸢对练长枪。白敬眼睛上还缚着黑纱,他似乎是习惯了,不愿拿下。宗政鸢看白敬斯斯文文白白净净,没想到手劲这么狠,竟然败了一回合。李奉恕大笑:“宗政你也有今天。” 宗政鸢嘿嘿嘿:“轻敌了轻敌了,是我不对。” 大奉承来报,周将军来了。李奉恕脸一早起来就痒,尽量忍着不去挠:“没吃早饭呢吧,让他吃了再过来。周将军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啊。”随即又想起,“伯雅没见过朴重,我为你们引荐。” 宗政鸢连忙凑上去,对白敬道:“我也有字,忘了告诉你,伐恶。”白敬微微往后一仰:“宗政将军……” 宗政鸢特别热切:“伯雅,你我之间,何必如此客气。” 白敬沉默半天:“……伐恶。” 白敬想跟李奉恕对练,宗政鸢连忙拦住:“殿下神勇无匹,我接他一枪都困难,要不等伯雅身体好一点再向殿下讨教?” 李奉恕迅速道:“你原来不是不承认么。” 宗政鸢想回嘴,大奉承又来。李奉恕道:“周将军吃这么快?” 大奉承低眉顺眼:“不是,曾官人求见。” 白敬很疑惑,宗政鸢食指摸摸下巴,李奉恕道:“让他过来吧。” 曾芝龙被大奉承引着,穿庭过院,远远看见三个精彩男人站着,手中比划长枪。最高的那个背对着他,他一看就知道,那是摄政王。 宗政鸢打量曾芝龙,微微眯眼。曾芝龙迎着他的目光,眼中带笑。这位是大名鼎鼎的马匪将军,祖辈是马匪,他却是官兵。旁边眼缚黑纱的应该是白敬,纯正的文臣,擅长骑射,朝堂斗争水平不如将兵征战的水平高。 曾芝龙一步一步走上前,手中扣着腰间的泰西剑,微微鞠躬:“殿下。” 李奉恕对曾芝龙印象不差,因为曾芝龙能硬接他两刀。那两刀他正在盛怒中,根本没收力,能接住的人很少见。 “曾官人一早来,是有何事?” 曾芝龙微笑:“殿下练枪,我也想试试。” 宗政鸢挑眉,略略偏脸看到曾芝龙腰间的泰西剑。白敬好像不太明白,所以什么都没说。李奉恕倒是笑了:“你……也练长枪?” 曾芝龙摇头:“我不练枪。我练剑。” 李奉恕也看到他腰间的剑,剑身修长,硕大一个华丽的缠丝护手,整体一看大头针似的,于是觉得有点意思:“你……也可。” 曾芝龙什么都没解释,缓缓抽出细长的长剑。细长轻灵的剑身,仿佛一枪就能砸断。曾芝龙竖起剑在面前,向斜下方一划,侧身往后退半步,剑尖抬起,直指摄政王。 李奉恕看着架势,觉得有趣。曾芝龙眼神亮得生辉,勃勃的野望一点也不遮掩:“殿下,请吧。” 曾芝龙的剑刺了过来,李奉恕原本是没当回事的,几招过后全然拢了笑意。曾芝龙的剑刺得极其迅速,剑锋飘雪影,漫天弧光。李奉恕不以速度见长,想使力又不知道往哪里使,迎面扑来虚虚实实光影,扬起同样锋利的风,他不知不觉连退好几步。 白敬抄起枪要上前,宗政鸢含笑:“殿下很久没尽兴了,不必去打扰。” 曾芝龙那柄被人看轻的,花花样子的剑,惊鸿一般刺扎劈砍,风度翩翩地嘲讽笨拙的长枪。太快了,而且曾芝龙非常会使用重心的力量,“大头针”也可力断千钧。 李奉恕后退几步,终于看明白曾芝龙的路数,冷笑一下,一转长枪,飞快扎击,枪头划出寒光,舞出一树梨花。 殿下大有进步啊。宗政鸢挠挠下巴,笑意更深。 两下枪光剑影,李奉恕发现泰西剑的确比大晏的剑更适合刺击,剑风灵巧凌厉,势如破竹。曾芝龙下盘步伐亦不同于大晏武术,但同样稳健,显而易见是刻苦训练的结果。曾芝龙渐渐力竭,力量是李奉恕最大的优势,他可以等到曾芝龙累得无法刺剑。曾芝龙手中的剑却在瞬间扎穿了李奉恕的枪杆。李奉恕吃惊的须臾,曾芝龙一转剑,长枪的枪头直接被崩掉,咔嚓一响。 李奉恕皱眉看手中的光杆,曾芝龙双脚并拢,站得挺拔:“殿下是不是以为,我手里的充其量是根针。殿下被一根针打败了。” 李奉恕进京以来威仪日盛,很久没人敢这么跟他讲话。他把光杆往兵兰里一插,沉着脸。曾芝龙背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握着剑,剑尖指向斜下方:“殿下,蛮夷亦有可取之处,是不是。” 白敬非常不快:“难免投机取巧。” 曾芝龙道:“也许不远的将来,投机取巧是第三十七计。” 白敬一愣,李奉恕道:“是我败了。” 曾芝龙道:“殿下还没有承认蛮夷也有可取之处。” 李奉恕转身就走,曾芝龙一着急,大声道:“一位君主如果不是本人明智的话,他就不可能很好地获得忠告!” 刹那间白敬惊呆,连一贯无法无天的宗政鸢都瞠目,李奉恕转身从兵兰中拔出长枪一搠,枪尖正点在曾芝龙喉头,他那黑沉沉的眼睛盯着曾芝龙:“你放肆……” 曾芝龙仰着脸,面无惧色:“一位君主必须表明自己是一个珍爱才能的人。” 李奉恕抬高眉毛,曾芝龙看到了黑如沉渊的眼眸中的惊异和不多的欣赏。只有那一点点,足够赌了。曾芝龙简直笑起来。他虽然用泰西剑,可是他很爱长枪,孔武有力的英俊男人抡长枪简直就像在炫耀自己的性能力。摄政王手中握着粗粗的长枪,那坚硬无比的一点,点在曾芝龙脖子上。 曾芝龙笑着,用细长的手指轻轻捏住摄政王的长枪,仰起脖子,挑衅地顶上枪尖,在雪白的长颈上刺出鲜艳的血珠。 “君主,应该掌握生杀大权。” 李奉恕收了枪,曾芝龙脖子上一条鲜红的血线。他若无其事地笑:“殿下,看不起蛮夷归看不起,但不可轻视。还有,您觉得我是蛮夷吗?” 李奉恕突然就笑了:“你这样,是效法史书上的死谏之臣?我先前居然看走眼了。” 曾芝龙一摊手:“看不起我,但别轻视我。” 白敬一直默默打量曾芝龙。曾芝龙泰西打扮,裤子紧窄,好像一朵什么花——罂粟?花朵妖娆,花茎却孤直,倔强地挺着。 李奉恕饶有兴趣:“既然如此,你告诉我你有什么才能吧。” 曾芝龙拔出火铳,宗政鸢立刻一枪抵在曾芝龙颈侧,一搠就能要他的命。曾芝龙一松手,火铳挂在他手指上调个方向,木托对着李奉恕:“殿下,我没什么才能,‘蛮夷’们倒是有一些。后装火药的铳,我想对大晏也许有用。” “巧了。”李奉恕听到王修的声音,一回头,王修稳稳举着火铳,瞄向曾芝龙,笑道,“这个,大晏还真有。” 王修学着曾芝龙一松手,火铳挂在他食指上旋转个方向,木托对着曾芝龙:“我们管这个,叫德铳。” 第92章 王修对着曾芝龙微笑。 曾芝龙对着王修微笑。 他们两个用铳托相对,宗政鸢总觉得他们随时会调转铳口给对方一下,所以他默默地把白敬拽到自己身后。 曾芝龙脖子上被摄政王扎穿了皮肉,血染白色领巾,骄傲的花朵一样慢慢盛放。曾芝龙手没放下,木托瞄着王修:“王都事。” 王修手里的铳托瞄准曾芝龙:“曾官人。” 曾芝龙手里的火铳做工精美,弯把木托镶嵌宝石,在阳光下一晃一晃。王修手里的火铳几无修饰,也无镶嵌,木弯把就是个木块,勉强有些打磨。 曾芝龙道:“到底是天朝华夏,太平盛世时,人心宏拓,眼界阔大。可惜就是不往外看一看。”曾芝龙手中火铳一旋转,铳口正对王修:“王都事请了,我的火铳,是三眼的。” 王修一挥手,让所有人都别动,尤其是老李,老实呆着。他也潇洒一转火铳,铳口瞄准曾芝龙:“曾官人客气。虽然我的火铳是单眼,所以射程与火力全都足够。毕竟要杀人,一下也就是了。” 两把火铳,造型对比更强烈。王修的火铳外形朴拙完全没装饰,一个能杀人的短棍子。曾芝龙手里真正从泰西宫廷里带出来的火铳鎏金描银镶宝石,奢侈华贵。两人端着枪瞄准对方,全都,微笑。 “曾官人说得是,如今大晏鼎盛太平,晏人是该多闻而择,多见而识,然而却要一以贯之,这个‘一’便是中央华夏。曾官人问殿下自己是华是夷,问殿下做什么?要问曾官人自己。心在华为华,心在夷为夷,曾官人心在哪里?” 曾芝龙眼睛微微一眯:“我心自然在华,只是殿下不信,王都事不信,没人信。” 王修逼近一步:“在心,亦在行。世宗三十三年五峰船主王直部下引导倭寇一万多人驾船一千多艘登岸舟山象山,进犯浙江劫掠巨浦海宁崇德德清,围攻杭州,血流数十里外汇聚成川。曾官人怎么看。” 曾芝龙瞄准王修,也上前一步:“非我如何看,《倭变事略》说,‘王直始以射利之心,忘中华之义,入番国以为奸。勾引倭寇,比年攻劫,上有干乎国策,下遗毒于生灵’,是为恶贯滔天,神人共怒,万无可赦。然而徐文定公在《海防迂说》中也提到,‘王直向居海岛未尝亲身入犯,招之使来,量与一职,使之尽除海寇以自效’。我非王直,如何对王直,那是君主的事情。君主本人足够明智,当然就有足够的决断!” 李奉恕一愣,徐文定公还说过这个? 王修前进一步,略略偏脸,铳口瞄曾芝龙的眉心,喉咙—— “朱九德亲历倭变惨相,耳听目睹,字字皆是真血。徐文定公远在京畿,自可说王直未曾‘亲身入犯’,我竟不知与‘部下入犯’有何区别。即便量与一职,也只是‘或可’除海寇。王直心不在华,亦不在夷,只在利。今日为了走私劫掠生灵涂炭,明日亦可为了官爵厚禄背主弃德!” 曾芝龙抿着嘴向前一步,与王修的火铳同时顶住对方的心口。曾芝龙狰狞微笑:“王都事说得是,《自明疏》毫无用处,论迹不论心,王直若真能奉国靖海,也不用什么‘自明’,我这便记下。” 王修咬牙跟着笑:“曾官人心向大晏,我也是明白的。这样火药后装三眼铳,得来必定非常不易,也能想到献与大晏,这份心意难能可贵。毕竟海商献铳,曾官人是第一个。” 王修和曾芝龙对视,手中的铳死抵着对方心口,火药弥漫,一触即发。 李奉恕伸手把他俩的铳掰下来:“行了。” 皇帝陛下一早起来,罕见地精神不错。富太监这几日看着,隐约觉得曾家的小子好像有点辟邪的作用,伴驾以来,皇帝没有夜惊,用膳也爽快。早上太后身边的管家婆过来问安,富太监细细地把近况说了。管家婆心酸叹气:“圣人也是难……” 富太监看宫侍们伺候皇帝和小曾官人洗漱,拉着管家婆低声道:“寿阳大长公主殿下进宫了么?” 管家婆点头:“昨天夜里便来了。殿下进宫,圣人心里能松快点。” 曾森没给人这么伺候过,非常不舒服。他自己刷牙洗脸换衣服一刻便好,七七八八一堆人挨个在他脸上抹一下算伺候过,活倒腾一个时辰。所以曾森反抗,谁也不许近身,自己利索地把自己收拾爽利了,然后赶走给皇帝系衣带的宫女,亲自帮皇帝陛下系衣带。皇帝不解:“你在做什么?” 曾森板着脸:“人多,不舒服。” 用过早膳,内务府送来工部做好的各色船的模型。皇帝陛下对航海很有兴趣,命工部照做一些小船模型来。工部做得精妙,一艘艘只有皇帝陛下手掌大的海船,桅帆桨都栩栩逼真。 这些船曾森倒是都认识,不知道汉语怎么叫,跟皇帝陛下说西班牙语的名称。大方桌面铺着海图,曾森把模型一搜一搜摆上去,列成一个船队,旗船面向皇帝陛下,曾森晃一晃船帆。 皇帝陛下惊奇:“这又是为什么?” 曾森严肃且恭敬:“致敬陛下。” 巨大的船队密密麻麻压着海图上的海域,几乎看不到蓝色。大晏不光疆域广阔,海域更是接着天。皇帝陛下仿佛真的看到这样辉煌的船队在大洋面劈波斩浪,拓海开疆,心里一动:“等卿长大,朕封卿为靖海王。” 富太监连忙出声:“陛下!” 皇帝神色庄重:“朕知道,帝王一言九鼎,金口玉言。这并非儿戏,只盼卿以后能肃清海寇,平靖海洋。” 曾森眨眨眼,也不知道他听懂没。不过无论皇帝说什么,他都不会有异议,并且,执行到底。 李奉恕手里拿着两把铳,掂一掂。一把精美,一把粗犷。 “卿的苦心,我当然都知道。一把泰西铳,精致繁复,三眼齐发,决不可小觑。大晏自己的铳虽粗犷,贵在火力更佳,各有所长。” 他把火铳向后一递,递给宗政鸢。宗政鸢立刻拿着两把火铳,面色微沉。曾芝龙眼睛跟着那把粗犷的火铳走:“只是不知道咱们的火铳是哪位高人做出来的?” 王修平复心情,声音温和:“说起来,也是个有趣的书呆子。姓李,殿下的堂弟。” 李奉恕想起李在德,看宗政鸢:“李在德在登莱修火器如何了?” 宗政鸢道:“大连卫的船只分批次到山东,已经抵达三批。李巡检上书要求留在登莱检查这些火器。” 李奉恕把手里的枪插回兵兰,长长一叹。这才是他最心烦的。 辽东。 摄政王要求大连卫水师渡海去山东,什么意思太明显了。第一批船走得时候人心就浮动。 王者降罪,责罚,都不可怕,最可怕是失去信任。辽东最要命的是非汉族裔太多,甚至还有建州跑回来的汉人。如何证明自己的忠诚。 如何证明自己的心在华不在夷。 旭阳在大连卫港口送了李在德,返回总兵寨。他答应李在德帮忙照看邬双樨,就一定会办到。 进入邬双樨营房前,旭阳略略一顿,把李在德送他的“德铳”配在腰带上,还往前扯一扯,力图显眼。然后,一打帘子,推开营房的门。 邬双樨还是趴着,听见响动,转脸看旭阳进来,目光一下落在旭阳腰间。他一愣,抿嘴微笑。 旭阳面无表情看看他,又看看他的伤口。 “他送你的。” “嗯。” 邬双樨轻叹:“傻归傻,招人稀罕。”旭阳默默点头。 两人对着也无话,旭阳转身要出门,邬双樨叫住他:“唉。” 旭阳转回身,低头看邬双樨。 邬双樨趴着,盯着旭阳看:“一直也没问你。你……怎么看鞑靼?” 旭阳也看邬双樨,微微仰起下颌:“什么怎么看。” 邬双樨低叹:“万一开战……” 旭阳就那么站着,伸开手,坦荡荡迎着邬双樨的目光。 邬双樨挑眉,旭阳伸展双臂:“你看我的铠甲。” 晏式甲。 邬双樨笑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了。论迹不论心。多谢。” 旭阳垂下眼睛,不再说话,转身出门。 邬双樨趴着,自言自语,如果“迹”也没人信了,那要怎么办。 邬双樨没有感染,好得很快。旭阳告辞,返回广宁卫。邬双樨自己找了个由头去大连卫,在港口坐着。他现在落个毛病,总是咳嗽。大夫说是那个带倒钩的箭头钩伤了肺,很难痊愈。邬双樨现在都不想照镜子看到自己。脸上有疤,脚上缺脚趾,肺还有毛病。 他坐在港口,看大海。 磅礴,雄浑,平静,暗流汹涌。 他想那只傻狍子,就在海对岸。不知道在做什么?想着想着,邬双樨大笑,笑得咳嗽,一边咳嗽一边嗔道:“明明是只傻狍子,怎么那么招人,你怎么那么招人,嗯?” 他说话声音不大,仿佛情人间温存时的调情。再大声傻狍子也听不到。海太大了,风一吹,全都散了。 港口的人很好奇这个年轻英俊脸上却又大疤的将军。总咳嗽,坐在海边,什么都不说。第三批船要开走,正好大连卫往登莱送图纸,邬将军询问能不能帮他带一封信。带一封信倒是不难,可是写什么? 邬将军悬着笔在纸上停了半天,潇洒落拓地写了三个字: 都挺好。 第93章 李在德没事就爱去海边坐坐。 山海隔中州,相去悠且长。 李在德小时候最烦背诗,觉得矫情。现在猛地发现,原来诗这样好,自己被思绪堵得千言万语说不出口,早有人替自己抒发了。海太大了,永远看不到边际。可是海的那一边确确实实有个人,是最威风俊美的少年将军。润泽的海风拂过将军的身边,跨过广阔的汪洋,替将军摸摸李在德的脸。 自从收到那三个龙飞凤舞的“都挺好”,对面再没来消息。李在德把那三个字叠起来,再包一层纸,时时揣在怀里,热热地护着心口,摸一下,就能听见那人用辽东口音调笑地喊“傻狍子”。 李在德怀念辽东砍刀一样的凛凛风雪,寒彻心肺,刻骨铭心,撩起将军火红的披风,像倾城雪野中燃起的大火。 “嘿。”小广东一拍李在德的肩,活活泼泼地在他身边坐下,“你又来发呆呀~” 李在德揉揉小广东的脑袋:“想不想家。” 小广东用小脚丫撩海水:“有点。冼至静最好了,提前回京了。” 李在德笑:“他家里有事,不得不提前回去。” 小广东玩了一会水:“他们叫你去跳舞。” 李在德含笑:“又是那帮葡萄牙军官?” 小广东点头:“夏天了,屋里热。” 燃篝火不是更热。李在德心想,那帮泰西人也是会玩儿,绕着篝火又唱又跳。他们弹一种像琵琶的六弦琴,声音比琵琶硬,弹出来的舞曲节奏又碎又流畅,十分欢快。好像那个叫索维的领队弹得最好,手指翻飞,“重拢快捻”,还挺精彩。 “你怎么不去跳。” 小广东盘着腿:“不好玩。” 李在德蹙眉,这些泰西老粗,是不是看小广东长得嫩,欺负人了。 小广东脸蛋红红:“他们老是把我当成姑娘照顾。” 李在德无话可说,捏捏小广东的后脖颈子。其实小广东还是想去跳舞的,就是希望李在德在他身后给他壮壮胆,因此眼巴巴地看李在德。李在德无奈:“好吧,咱们一起去玩儿。” 教官营送走了最后一批伤员,突然显得有些空。罗林提议庆祝教官营上下一心战胜了伤病,不如举办篝火晚会放松一下。雷欧一想,弗拉维尔也好全乎了,是该热闹热闹。弗拉维尔养伤的时候无聊在屋里弹六弦琴,屋外窗下总是有人听,有小小的响动。雷欧跟他开玩笑,这在晏人看来是“知音”,最好最好的朋友,你正好找找你的“知音”。 弗拉维尔没回答。 雷欧好像把他们之前的不愉快给忘了,只要弗拉维尔远离小鹿大夫,他就不再提及。弗拉维尔总是阴着脸,雷欧不管事,罗林兴奋得要命,亲自安排挖坑搭木柴,整个营地从里到外都是他的声音。他很大声地跟小鹿大夫笑:“小鹿大夫会跳什么舞?” 小鹿大夫不知道回了什么,罗林中气十足的声音又响起:“我教你呗!” 弗拉维尔阴着脸摔门而去,雷欧站在原地长长一叹。 终于挨到入夜,燃起灼灼篝火,怒放的火舌撕咬夜色,野蛮的对比蛊惑人心,大家异常兴奋。弗拉维尔一声不吭坐着弹六弦琴,激昂明亮的舞曲从他指间滔滔而出,更加煽动。 小鹿大夫坐在他对面,很安静地听。 弗拉维尔垂着眼睛。 一群人嘻嘻哈哈蹦蹦跳跳,罗林得意洋洋地搬出一架用红布遮住的什么东西,神秘兮兮:“知道我翻出什么来了么?”他一掀红布,“手摇风琴!” 一架庞大精密的手摇风琴点燃晚会气氛,大家鼓掌叫好吹口哨,小鹿大夫跟着笑:“我实在不会跳泰西舞,我来摇吧。” 罗林喜欢小鹿大夫,当兵的看见医生总是踏实:“您坐着,那个谁你去摇手风琴,跳舞什么难的,我不是说了,我教您!” 罗林伸出肘弯:“来,您反方向挎着,然后咱们转圈。一二三走——” 小鹿大夫被罗林带着转圈,踉踉跄跄的。大家又笑又吹口哨。本来应该是男女跳,谁让没女士,男士和男士勉为其难了。罗林动作幅度大,小鹿大夫都要挂罗林身上。他本身长得娇小,罗林简直像在搂着他。大家都笑,突然被劈空“梆”一声吓得一静。弗拉维尔怀里的六弦琴一根线绷断翘起,晃来晃去。弗拉维尔指甲好像劈了,往下淌血。弗拉维尔放下六弦琴,上前一推罗林,雷欧想拦没拦住,弗拉维尔示意摇风琴的继续:“我来教您。” 小鹿大夫也呆了,他想看看弗拉维尔的手,弗拉维尔绷着脸,伸出肘弯:“您挎上。” 李在德刚好领着小广东回营地,感觉氛围又诡异又尴尬。李在德皱眉,这帮鬼佬怎么个意思?欺负小鹿大夫? 李在德看不清人脸,小广东低声帮他分析,不像鬼佬欺负小鹿大夫,那边好几个人拉着那个叫罗林的,不让他上前,嘴里不知道安慰什么。罗林一脸莫名其妙地恼怒,弗拉维尔看他眼睛却像喷火。感觉鬼佬内讧了。 雷欧站在人群后面,捂着脸。 李在德被小广东扯着挤进人群,小广东觉得如果真是鬼佬欺负小鹿大夫,他们要撑小鹿大夫。摇风琴的被弗拉维尔的眼神吓住,回过神儿来立刻开始摇,弗拉维尔缓慢地带着小鹿大夫转圈。小鹿大夫笨手笨脚终于学得像模像样,弗拉维尔才加快速度。气氛终于缓和,大家偷偷舒一口气,该唱该跳。小广东莫名其妙,李在德压根没看清。 后来有教官拉着小广东跳舞,李在德坐在原地鼓掌。 小广东跳得刚上兴致,莱州府陈佥事差人来请李巡检。大连卫第四批船到了。其实就来了一艘,但这一艘拉的火器多,想请李巡检协助装卸。李在德一听火器就顾不得其他,爬起来跟着莱州府人就走。走两步回头叮嘱小广东:“你好好玩,早点回驿馆。” 小广东撅着嘴怏怏不乐。 雷欧拽着着弗拉维尔硬把他拖到营房门口,一把推进去:“你疯了你!” 窗外的舞会还在继续,手摇风琴的音符一跳一跳,流畅地淌着。弗拉维尔拒绝回答,推开雷欧要出去,雷欧给他一拳,弗拉维尔嘴角瞬间沁血。他用拇指蹭一下嘴角,冷冷看雷欧。 雷欧揪着弗拉维尔的领子,压着满腔怒火低声背诵:“人若与男人苟合,像与女人一样,他们二人行了可憎的事,总要把他们治死,罪要归到他们身上。※”他面部肌肉抽搐,“弗拉维尔,你就不害怕么。你不害怕我害怕啊。神看着呢。” 弗拉维尔闭上眼,又睁开,一把推开雷欧,整理领子。 你不害怕么。 我怕啊。 祂看着。 弗拉维尔长长地,叹息。 他推门出去,篝火晚会扔在继续,音乐罪恶地随风摇曳。 “弗拉维尔!你别继续下去了!” 弗拉维尔用指关节蹭一蹭嘴角,没回应。 雷欧气得擂桌子:“你简直被魔鬼迷惑了!” 卡洛斯慌慌张张跑来找弗拉维尔:“篝火那边的人说你在这儿,……你怎么了?被揍了?” 弗拉维尔冷着脸:“什么事?” 卡洛斯神情激愤:“满剌加给澳门传信了,咱们的船为什么没如期顺着季风到达?因为被荷兰佬抢了!” 弗拉维尔全身一抖:“你再说一遍?” 卡洛斯咬牙切齿:“咱们的船队被荷兰佬抢了,船上的货物一点不剩,全没了!” 弗拉维尔后退几步,雷欧见状马上来扶他。他们祖国的货物交易本来就紧,这一季的季风期船队被抢,货物链一断,无法跟大晏交换货物,无法跟倭国交换银子,就是说前两趟航线,将近十年都白跑了,血本无归! 雷欧彻底急了:“能确认是荷兰人干的么?” 卡洛斯点头:“都在信上了,荷兰人也没打算瞒着咱们!” 雷欧眼睛血红:“这也太欺负人,太欺负人……” 弗拉维尔扶着门框,手下死劲握着木头,指关节发白,两只指甲劈了,血流不止,顺着手指往下淌。 “既然如此……”弗拉维尔眼睛微微一眯,既然如此…… 卡洛斯急得想哭:“咱们怎么办?离得澳门都远,更别说满剌加……” 弗拉维尔冷笑:“离澳门远,可咱们离北京近啊。” 卡洛斯和雷欧一愣,弗拉维尔放下手,指甲掀起,他无知无觉,面色重回平静:“咱们这里,这两天,不是来了个皇族,据说是摄政王的堂弟。” 卡洛斯张着嘴看弗拉维尔:“上尉,我觉得你……越来越像一个中华人了……” 上次一帮笨蛋从船上卸大炮摔坏了一尊虎蹲炮,李巡检大发雷霆。再不出息也是皇族,跟摄政王一个姓,这一顿发作下来把陈佥事都唬得一愣一愣的,但凡大连卫火器过来,必跟李巡检请示。大连卫的船到的晚了,陈佥事还是去请了李巡检。李巡检对他的行为表示了赞赏,然后亲自组织人手去船上卸火器。卸火器之前,李巡检站在港口上训话。他声音不高,极具威严,而且绝对不会重复。但凡出错,不必在他眼前晃,自己去莱州府监狱领罚。 跟船来的还有大连卫的水师,李巡检顾不上他们,心里眼里只有火器。这次来的火器多,李巡检的人手不够,得用大连卫水师。李巡检看水师从船中下来,随意对一名官兵道:“叫你们管事儿的挑点机灵的来搭把手。” 被他叫住的士兵非常高,戴着大帽低着头,帽檐遮脸。天太黑,李在德又实在看不清,忙的打转:“做什么愣着?快去。” 士兵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帽檐下面传出来,李在德刹那间全身一激灵。 “李巡检,好大的官威。” 那士兵抬起脸,帽檐下一对寒星生辉的深情的眼睛。 “傻狍子。” 作者有话要说: ※:人若与男人苟合,像与女人一样,他们二人行了可憎的事,总要把他们治死,罪要归到他们身上——《圣经》和合本,《利未记》20:13第94章 陈佥事老远看李巡检好像在发呆。这位主眼神不好脾气怪,这又是雾里探花看到什么了?难道是哪边操作不合他意?陈佥事连忙迎过去:“李巡检,您看着哪个不机灵的损坏火器了?” 李巡检脸色发白,好像还有点哆嗦,一贯迷茫的眼神突然清明了,亮晶晶的。陈佥事被他吓着:“李巡检?您中暑了?” 李在德强笑:“没有,看错个人。大家都在忙,挺好的。火器入库,陈佥事多费心。我要借几个士兵帮忙抬抬扛扛的,劳烦陈佥事去跟大连卫水师管带知会一声。” 陈佥事环顾一圈儿,除了李巡检身边站着个高个子戴大帽帽檐遮脸的士兵,也没看出有什么异样:“这个好说。” 李巡检和陈佥事亲自盯着火器卸船,火炮火铳入库,李巡检站在武库边上,用放大镜检查录簿,逐条对照,确定火器数量没有疏漏,愣是站一晚上。他站着陈佥事不能坐着,只好陪站,最后实在站不住,只好告饶:“李巡检孜孜奉公,我实在是惭愧。” 李在德这才发现陈佥事也站着,十分严肃:“陈佥事自可坐。火器马虎不得,这些都是国之器,说不定,将来也是你我之命。” 陈佥事一愣,心想这李巡检真敢说。 李在德以为他没听懂:“陈佥事,有武器才能平叛除寇,卫国卫家,慢待火器即为慢待国,慢待家,上对不起社稷天子,下对不起祖宗父母,所以我着实不敢出纰漏。” 陈佥事万万没想到这个李巡检够能发散,仿佛火器不好好入库就是叛国,这下哪儿还能坐稳,只好支棱着两条酸腿哆嗦着继续站立。他恍惚听到一声笑,好像是李巡检身边那个高个儿水师士兵,只是眼冒金星,没顾得上追究。 天快亮这一船火器才连卸带入库地收拾利索。陈佥事僵着两条腿一拐一拐告辞。李巡检板着脸,领着那个士兵离开府衙武库,坐马车回官驿。 马车车夫李在德不认识,只能沉默。他缩着,两只手扣着膝盖。邬双樨坐在他身边,伸出手指碰碰小呆子的脸。 小呆子没反应,傻住了似的。 一下马车,李在德揪住邬双樨的领子,把他推进自己的房间,利索地在背后关门,大口大口喘气。邬双樨被他推得一踉跄,还没站稳,李在德冲上来压低声音愤怒:“你疯了你!偷着跑来,这样行吗?” 邬双樨被他推得想咳嗽,强行咽回去,眼睛嘴角含着笑,对他伸开双臂:“当然不行啊。” 李在德气得要死,邬双樨一把搂住他,在他耳边低声道:“武官未接命令私离开防区,视同谋反,死罪……” 李在德愣愣地停止挣扎,邬双樨蹭蹭他的耳朵。李在德眼圈一红:“你不怕呀。” 邬双樨笑着,声音在他胸腔震动:“我想你啊。” 他把李在德摁在自己怀里:“你觉得,我会谋反吗。” 李在德反抗不了,闷闷道:“别瞎说。” 邬双樨无声地笑,继续蹭傻狍子的耳朵。傻狍子耳朵红得通亮,特别可爱。他的笑容李在德看不到,只好伸手,搂住他的腰。 “别瞎说。”李在德嘟囔。 他们静静地相拥,邬双樨亲亲李在德的头发:“你在这儿呆不了两天了吧。” 李在德闷在邬双樨怀里蹭蹭脸。邬双樨劲儿特别大,搂他的时候两条胳膊箍着,天塌都不松开。他有点困了:“本来早该返京,这是最后一船火器,检修完就……你是不是也要赶紧回去?被发现了怎么办?对了你怎么混进来的?被告发可怎么办?” 邬双樨揉揉李在德头毛:“本来我就在病休中,平时也没什么人找我。再说混进大连卫水师还不简单,这点人际我还有……” 李在德一听“病休”:“你的伤!你的伤怎么样了?你趴下我看看……” 邬双樨又吞咽一下:“没事儿,一个大疤,你想看,我脸上不是有。我人都站在这儿了,当然好全了。” 李在德低落:“你怎么就是不愿意让我看看你的伤呢?你脚上的冻伤我也没见过……” “真的没什么好看的。”邬双樨拥着他,慢慢摇晃,“烂肉愈合了,就那样。” 李在德声音怏怏的:“你还是……早回去……” 邬双樨听他的声音,这是困了:“困不困?忙一晚上,要不睡一觉?” 李在德闷闷打个哈欠:“我就眯一会儿,你也眯一会儿?” 邬双樨搂着李在德后退,退到床上。他坐在床头,李在德躺在他腿上。李在德喃喃道:“我怕你是个梦,我一醒你就消失掉。” 邬双樨低声笑:“你睡吧。你醒来,我保准还在。” 李在德快要睡着:“我想回北京……” “对,你家那个小院,我也想去。” 李在德恍惚一笑:“去我家干嘛,剁排骨哦……” 邬双樨用手指拨弄李在德额前的头发:“我去你家干活,不是应该的么……” 李在德呼吸匀称,睡着了。 邬双樨奋力把喉咙里压着的咳嗽无声无息地从鼻腔呼出去。他把被子拽出,轻轻给李在德盖上,拍着他。目光垂到自己靴子尖。因为缺脚趾所以他走路其实有点瘸,练习很久,总算不太明显。双脚严重冻伤之后颜色都改了,他自己看着都恶心。邬双樨轻轻吐一口气,手肘撑着床头,捏鼻梁。 李在德睡在他腿上,甜甜地呼吸。 挺好的了。 邬双樨想。 宣幼清在葡萄牙教官营跳舞跳得尽兴,教官队的领队亲自赶马车送他回驿馆。工部巡检队都在检修火器,他倒是没什么事。在辽东就他最麻烦,一个人配好几个助手,扛着抱着各种标杆东奔西跑。现在到山东,反而是他最悠闲。加上他年纪小,李巡检偏心他,由着他胡闹。宣幼清通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跟教官们相处甚欢,还帮助小鹿大夫翻译了一些医药文章,所以李在德也放心把他扔在教官营。 回驿馆的路上,宣幼清的兴奋劲儿还没下去,坐着手舞足蹈哼哼小调。索维赶着马车笑:“夏天我们的舞会很多,随时欢迎小宣官人。” 索维长得好,金发碧眼大高个子,说汉话完全没口音。宣幼清在广东老家见惯鬼佬,知道鬼佬里也少有这种纯正的长相,金发雪肤也是以稀为贵的,所以难免欣赏索领队,愿意跟他多讲话:“哎呀,我恐怕不会在山东留太长时间了。真可惜。” 索维一扬眉:“那太遗憾了,仲夏时节我们还要举办更大的篝火晚会呢。” 宣幼清叹气:“也就这几天吧,我们工部巡检队就要回京了。本来早就应该走,李巡检为了大连水师过来的火器上书请求多留几天。左拖右拖,也拖不了几天。” 索领队点头:“那你们回京,我们教官营给你们践行。” 宣幼清乐呵呵:“你去过北京没?” 索领队摇头:“从澳门一直北上,到山东就停了,没去过北京。” 宣幼清摇头晃脑:“北京好玩儿的多,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都有。” 索领队憧憬:“我们是军人,没有命令没法挪动地方。” 宣幼清不在乎:“这个好办呀,李巡检一定有办法。我们李巡检,跟摄政王殿下可亲厚了。” 索领队微笑:“那我等着小宣官人帮我们这些乡下人开开眼界。” 宣幼清笑:“包在我身上。” 索领队无心道:“曾芝龙应该已经进京了。” 宣幼清想起曾芝龙就生气:“是吧。” 索领队好像没看出来:“我在澳门见过他。” 宣幼清紧张:“他长什么样?” 索领队神往:“非常非常的……耀眼夺目。丝毫没有办法把眼睛从他的身上转开。我听说荷兰人和西班牙人都怕他,给他起了个代称叫‘海妖’。迷惑人心,杀人不眨眼。” 宣幼清听鬼佬们盛赞曾芝龙,又满意又骄傲,不过仍旧对鬼佬嗤之以鼻:“荷兰红毛鬼。”突然又想起来索领队也不是晏人,立刻补充,“葡萄牙人好,老老实实做生意不抢东西。荷兰人坏,来大晏做生意也就罢了,抢东西抢地盘。” 索领队心里一动:“小宣官人不喜欢荷兰人吗?” 宣幼清打个哈欠:“大晏不喜欢荷兰人。喜欢还叫红毛鬼?只是还没腾出手来教训罢了。” 当然宣幼清也不喜欢西班牙人。当年黄纬主要揍的是西班牙,葡萄牙是个配菜。黄纬军队在海雾里迷了路,六七岁的宣幼清口齿伶俐地把大军领出绝境。宣幼清的父母至今很骄傲,因为宣幼清上了县志,被浓墨重彩记了一笔。 索领队不再说话,把宣幼清送回驿馆,笑着看他蹦蹦跳跳进去。 弗拉维尔看着驿馆的方向,渐渐收了笑意,表情凝重。他调转马头,驾车飞奔回到教官营,一进门就跳下车,对卡洛斯道:“去把所有海图都给我找出来。西班牙的领地,咱们的领地,荷兰的领地,特别是东南亚满剌加那一片儿的,马上。” 卡洛斯和雷欧一愣,怎么弗拉维尔去送宣幼清一趟,回来表情就变得山雨欲来。 “这几年西班牙在马尼拉数次屠杀华商,你们知道么。” 卡洛斯点头:“有这事儿……可是大晏自己的官员被西班牙买通了,没上报呀。” 弗拉维尔冷声道:“对,那时候北京对东南亚一无所知。可现在不一样,现在摄政王身边有个人,叫曾芝龙。” 卡洛斯和雷欧互相看一眼。他们没想过弗拉维尔连西班牙都想栽:“弗拉维尔,你想明白了……” “哪个都不拿我的祖国当回事,我也只好对不起它们了。”弗拉维尔平静地看雷欧和卡洛斯,“我早说让你们多看看中华人的《孙子兵法》和《三十六计》,你们就是不听。” 雷欧苦笑:“每个字都认识,连起来不知道什么意思。” 弗拉维尔一指:“去找海图,我要给摄政王殿下写信,那个皇族这几天就要返京了。” 雷欧想起来:“对了那多桅船咱们还上去看么?” 弗拉维尔道:“现在,顾不上。” 小广东宣幼清高高兴兴一推李在德的房门:“冼至静他忘了带……” 邬双樨原本坐在床头,手肘撑着头小憩,宣幼清一推门,邬双樨被战争锤炼的神经霎时清醒,右手一摸腰刀作势站起,勃勃的杀气惊得宣幼清后退一步,差点被门槛绊出去。宣幼清却没来得及害怕,傻乎乎看着脸上有疤却依旧俊美异常的年轻将军,口中冒了一句:“好靓仔~” 李在德被邬双樨搞醒了,擦擦嘴角,迷迷瞪瞪:“咦?小广东?你怎么了?” 小广东很兴奋,觉得这是老天对自己没见着曾芝龙的补偿,兴高采烈道:“冼至静忘记带东西啦!我来问问要不要帮他带回京呀!” 冼至静进京,立刻去王修处汇报此去辽东的所见所闻。作为年龄最小记忆力却惊人的锦衣卫,冼至静相当出色。王修听冼至静详细汇报,用手指点桌面:“你说这个旗总旭阳……是个鞑靼人?” 冼至静点头:“这在辽东卫所导不新鲜,我一路所见,辽东卫所非常多的其他族裔。女真,蒙古诸部,朝鲜,都是归化数代的。” 王修用手指捋太阳穴:“这个旭阳我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 冼至静的记忆力是天生的,极其强悍,无法举一反三,他可以记住一本书里的每一个字,但是说不出所以然。王修的记忆力是后天读书苦练的,可以一路引申,联想,触类旁通,闻一知十。他用指头捋太阳穴:“旭阳……” 冼至静补充:“我打听到,旭阳曾经隶属辽沈卫所,辽沈卫所沦陷之后南下广宁卫所镇守山海关。” 王修一拍桌子,他想起来了。 老李曾经问他马政,他把自太祖时期的马政全部翻了一遍。 太祖四年置群牧监于奴儿干都司答答失里所,随水草利便立官署,专司牧养。监正乌恩奇为鞑靼人,善牧马,子孙沐皇恩世代牧马……至九代孙乌力吉内迁……长子伊特格勒,汉名崇信,十一岁殁……幼子格日勒图,汉名……旭阳。 作者有话要说: 满剌加:马六甲 第95章 李在德迷茫地挠挠脖子:“哦……冼至静忘了带……”他一转脸看邬双樨的表情,瞬间清醒。 李在德眼神不济,看谁都看不清楚。除了邬双樨。 邬双樨面无表情,李在德敏锐地在他眼睛里捕捉到了真实的杀机——有那么一瞬间,邬双樨真的想杀宣幼清。宣幼清还傻愣愣的,李在德坐起,额角冒汗:“你这孩子,也不敲个门?” 宣幼清满面愧疚:“对不起哦。”邬双樨右手不动声色地把抽到一半的短刀收回去,按着。李在德面红耳赤:“我们……他……” 邬双樨声音平稳:“我想他,来看看他。” 宣幼清一抽鼻子,马上明白:“哦,哦哦,那你们继续……叙旧。”他转身出门,又被门槛绊一下,很贴心地关上门。 邬双樨跳起,两步上前,一只手按在门框上,微微一偏脸,感觉门口没有人,利索地插上插销。 李在德看到他始终按着右腰的短刀,心中狂跳。邬双樨转脸看他,表情温和:“是我的错,今天凌晨进门竟然忘了插门。” 李在德还是愣着不动,他第一次近距离撞上如此沸腾四溢的杀意。以往不是没遇到什么醉汉赖汉骂街,骂骂咧咧“我杀了你”,那都是屁话。李在德总算明白了,真正的杀意是无声的,是飘着血腥味的静水深流。 邬双樨温柔地看李在德:“傻狍子?” 李在德一回神,对邬双樨眨眨眼,邬双樨垂下右手,低声道:“吓到你了?”他翻翻右手,苦笑,“邬双樨少年时代就上战场冲锋陷阵,手上早不知道有多少人命了。浴血奋战至今……就成了这个样子。” 李在德内疚不已,上前拥住他:“我哪是怕你?你是个真正的将领,戍边平叛,值得敬仰……”李在德语无伦次,忽而低声笑,“你不晓得,京中说书讲你的故事,虽然改名换姓但一听就知道是你,大家都爱听倜傥不羁的少年将军偶遇侯府千金得到公主下嫁什么的……” 邬双樨用鼻音懒洋洋笑一声:“你听这么多?不吃醋?” 李在德用手指挠挠脸:“我主要是听……你十万军中取上将首级。” 邬双樨笑得更大声,李在德认真地搂着他:“我当然知道都是夸张,你的军功威名都是你自己拼杀出来的,很不容易。” 邬双樨把脸埋进李在德颈窝,笑得声音发闷。李在德突然着急:“小广东还是个孩子,万一他说出去怎么办?你快走,你怎么回大连卫?” 邬双樨笑够了,揩揩眼角,大马金刀坐到床上:“说吧,就算说出去,能把我怎么样。” 李在德看他表情温和平静,不像是开玩笑,更加着急:“你一点都不担心吗?” 邬双樨神色泛上疲倦:“傻狍子,我实在是……有些累。” 李在德反应过来,邬双樨渡海而来,应该是很久没合眼,心里痛得乱了套:“那,那那你先歇会儿,我出去弄点热水。” 李在德蹑手蹑脚走出房门。官驿住宿条件也就一般,李在德住的是单间,巡检队其他人住的是大间,离得还挺远,密密麻麻一排门。李在德去灶上烧热水,撞见小福建提着铜壶正要离开。小福建跟李在德打招呼:“李巡检。” 李在德观察他神色如常,宣幼清难道什么都没说?李在德清清嗓子:“小广东呢?” 小福建乐呵呵:“收拾东西,他这一路买了可不少。咱们什么时候回京?” 李在德点头:“检修完这一部分火器就走。” 小福建提着大铜壶一走,李在德出口气,把自己的壶坐上火。他盯着灶中的火。那火旺,扑面的热气燎他,想把他烧着,他却看不清,只有一团焰色云雾。 要不要叮嘱小广东不要把邬双樨的事说出去?怎么跟小广东解释邬双樨是谁?李在德不会编话,他担心自己越编越漏子越多,现在不说还好,万一扯出邬双樨是辽东关宁军游击将军,那麻烦就大了。自己能不能保小将军?说摄政王是他堂哥,那是王都事善意,他跟摄政王同一个祖可不是同一个宗,差远了。不过当年二十四王里,燕王和周王感情确实挺好的,就是现在隔了七代了,这还扯不扯得上……李在德头一次感觉到自己也是有私心的,无论如何,邬双樨不能出事,他偷偷渡海是为了看自己,自己是起因。说起来自己好像是评书里的祸水了诶…… 李在德头痛,抱头蹲着。 伊特格勒。格日勒图。王修脑子在这两个名字上面打转,他自己也有点莫名,为什么?先帝当太子时尚未监国,领鸿胪寺在礼部历练。礼部。分掌诸蕃朝贡,授敕印封诸蕃保塞卫国之功…… 王修连夜坐马车去礼部翻架阁库,翻了半天又去兵部翻案牍库。礼部兵部的照磨和管勾陪着他灰头土脸翻老档:“王都事,您找什么?” “奴儿干都司答答失里群牧监的监正乌恩奇这个人及子孙所有底簿,全给我调出来。” 兵部先调出来太祖年间老档,乌恩奇忠勇可嘉从北京去辽东代天子牧马。乌恩奇四代孙,六代孙皆受过二等首功封赏。王修心思一转,“首功四等,迆北为大,辽东次之”,底簿上语焉不详,但乌恩奇的子孙应该是镇压过辽东什么叛乱。大晏军制,军对外,卫对内,答答失里卫所可能不是专门牧马那么简单的。礼部找出乌恩奇四代孙和六代孙受封赏的敕令,“二等首功”,对得上。七代孙后答答失里卫所失陷,逐渐南迁。九代孙乌力吉也受过二等首功封赏,但所有的封赏全都寥寥数字,没有明说。 乌力吉两个孩子,长子早夭,次子现在是广宁卫的旗总。 王修在旧纸张的霉味儿里思绪运转,总是想着老李告诉过他,先帝建立过什么……暗卫所。 王修一激灵,他好像摸到了一个经年久远的秘密的,边缘。 李奉恕一早在家观察两把铳。一把奢华到极致,另一把朴拙简练。他觉得有趣,泰西人品位实在不敢苟同,花的绿的金的银的一股脑儿招呼,总让人第一眼觉得华而不实。事实上,泰西火铳三个眼。要不是李在德争气,大晏连单眼的火药后装铳都没有。李奉恕满脑子都是李在德站在宗人府牢狱的栅栏后面哭的样子: 你李奉恕是千古罪人,我李在德也是千古罪人。 李奉恕两只手掂着两把火铳,不得不承认,于火器,大晏隐隐要落后。如果没有“德铳”,千百年后人读史书读到他李奉恕,是不是真的千古罪人? 李奉恕冷汗涔涔。 王修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殿下,我想要开先帝的黄册库。” 李奉恕被王修的称呼激起一阵鸡皮:“你……还用问我?” 王修一宿没睡,毫无倦容,面色严肃:“这种机密事情,当然要请示摄政王,我并不能擅自做主。” 李奉恕捏鼻梁:“你随意。……回来!” 王修着急去翻底簿,不耐烦:“还什么事儿?” 李奉恕哭笑不得:“你过来,看两把铳,看出什么来没有?” 王修一看曾芝龙那把三眼火铳,冷笑:“泰西人的品位,真的是名副其实的‘金玉其外’啊。” 李奉恕敲桌子:“你的火铳火药压根没上膛!” 王修坚决不承认自己不会摆弄火铳:“哦。那姓曾的呢?” 李奉恕用手指一转三眼火铳:“那倒也没有。” 王修翻个白眼儿,算他聪明,在摄政王面前火药上膛,不要命了。 李奉恕无奈:“你下回记得,但凡用火铳,火药必须上膛。” 王修似笑非笑:“哦,你盯着火铳盯了半天?” 李奉恕叹气:“那倒也没有,今天陈驸马来了,度支科终于把大晏官员薪俸核算出来,如果想要提薪,必须裁剪人员。今天陈驸马来,明天都察院就得来。” 李奉恕也没想到核算和刷卷居然一直进行,陈驸马就算了,都察院李至和那个核桃皮一样的老脸他看着就上火。 王修笑一声:“李御使哦。上次都察院害得千步廊上六部打成一团,李御使老当益壮,老当益壮。不过……李御使可折腾周将军呢。” 李奉恕皱眉:“周烈并没有提?” “按说都是正常程序,都察院监察周烈整饬京畿戍防,说白了就是去监督周烈拆皇族们的房子的。” 李奉恕想起京畿皇族侵地,又是一阵头疼。他光为了驱赶皇族查抄侵地就进了一趟太庙。重新戍军说得轻巧,这里面牵扯的利益纷乱复杂,千头万绪…… “周将军简单粗暴,把人驱赶了,把房子拆了,把军队拉过去,重整防区。”王修忍不住加了一句,“周将军得罪人狠了,现在没人敢说他小话,以后是要遭小人谗言的。” 李奉恕一笑:“那我便都不信。” 李在德一晃神的功夫,水开了。他拎着大铜壶回房间,轻轻一推门,邬将军手肘撑着头,坐在床上打盹。李在德心里一酸,弯腰想帮他脱靴子,邬双樨吓得醒来:“傻狍子?” 李在德指着水壶和铜盆:“你泡泡脚,解解乏。” 邬双樨笑:“泡脚也是你泡,站了一晚上。” 李在德表情不是很好:“我说你脱了靴子,泡脚,这并没有什么。” 邬双樨伸手搂李在德的腰:“多谢啦,我可不脱靴子,味道大得很,熏人。” 李在德一闪,邬双樨搂了个空。李在德盯着邬双樨看:“你总是不让我看你背上脚上的伤。在你心里,我李在德是不是个特别靠不住的人,肤浅又幼稚,只不过被你风流少年将军的盛名吸引而已?” 邬双樨一愣:“傻狍子你怎么了?” 李在德脸色发白,眼眶泛红:“上回在总兵寨,你赶我走,我就走了。这回连疤都不让我看。不说同甘共苦,我连看看都不行么?” 邬双樨又想咳嗽,努力吞咽:“我自己都不想看,犯不上……恶心你。” 李在德气道:“你受伤,我怎么回觉得恶心?” 邬双樨肺里痒,喉咙里痒,说不出话,李在德弯腰去拽他靴子,邬双樨终于忍不住,拉风箱一样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到底没忍住,邬双樨气得用拳头擂床板。李在德慌了,拥着邬双樨帮他敲背:“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这是?” 邬双樨觉得肺里挨箭的地方火烧火燎。意气风发,于万人中取上将首级的少年将军,是谁啊。邬双樨咳得满嘴铁锈味,他捂着脸笑:“没事,没事,我就是……呛了一下。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 第96章 都察院左都御史李至和的确正在折腾周将军。 北京这两天日头特别毒,周烈多年军旅打熬过来的,太阳底下待久了眼前都花,李老先生就跟没事儿人一样,精神矍铄地骑着驴沿途查看京畿戍卫的恢复情况。周烈陪着老头子绕着北京跑一圈,检查通州卫,大兴卫,奉先卫,宛平卫,顺义卫,每到一处,李御使必然勘验考察,事无巨细,一应粮草武库,必定爬上去亲自验看。 老头子爬上爬下,爬得周烈心惊肉跳,总是下意识伸着手。这位“鬼见愁”要是摔个伤,自己完了。这一路李御使面无表情,既无赞赏,也无批评,按部就班逐条查访。 周烈把京畿戍卫恢复得很好,就一个办法:快刀斩乱麻。 他是个西北军官,跟京中利益关系一概全无,什么谁的姻亲谁的学生,不认识。京畿拱卫一律按照太祖时布划,戍军屯田驻地不得恩赐,不得乞请,不得买卖,否则杀无赦。摄政王说清算皇族勋贵占地,周烈立即执行,王公贵族们的王庄王店,甚至很多京营自己军官的家里在戍军驻地都有“恩田”,都被京营驱赶得鸡飞狗跳。 抄田时,很是遇到一些人家用田庄护卫对抗京营。如果周烈敢动粗,这些功勋世家就敢往上闹。周烈把这些世家里出来的年轻军官都捡出来,列成一队,问他们怎么办。 这些军官多是家族中世受皇恩,有抚恤优给的,蒙恩荫到京营找个差事做,领军官衔,又不是天天打仗。谁知道金兵差点杀入城,揪着大晏的领子劈头盖脸一顿耳光,也抽得这些年轻气盛的军官们面红耳赤。 就是这些田庄养马地,驱赶了戍卫军,导致黄台吉一路长驱直入,无人阻拦。 周烈板着脸,看这些在卫所址上建造的鹰棚鸽子棚,侵占卫所屯田的恩田。他骑在马上,手里拎着一方印信,大声问站在田间的军官和士兵们:“我问你们,这是什么?” 军中有人稀稀拉拉回答:“总督……京营戎政印……” 周烈怒喝:“大声点!” 声音总算齐了:“总督京营戎政印!” 周烈用鞭子指指自己:“这就是摄政王钦赐的总督京营戎政印!我周烈一个甘肃人,怎么跑到北京当京营总督了?你们京营原来的总督呢?” 军官们仰头看他,周烈大喝:“前任总督呢?” 军官们面面相觑:“死……获罪……” 周烈骂道:“老老实实回答!被砍了!放任金兵兵临城下,被摄政王殿下砍了!有什么不可说的?告诉我,为什么金兵打到家门口了咱们还不知道?” 军官们沉默。 “因为咱们的军人都被赶走了!家里侵占屯田的都扪心自问,金兵走之前挨抢了没有?京师不保,你家如何得保?” 军官们年轻气盛,又互相熟识,心里都在嘀咕,谁谁谁家是“旧勋”,合着就是这些蠹虫害得京师差点城破。 鸽子群在军官们脑袋上呼啦啦飞过,音乐有鹰啸狗叫,热闹非凡。勋贵打猎喜爱擎苍牵黄,平日里豢养训练无不精细。周烈用鞭子指着:“凡军人,死国事,死战阵,死王令,岂可死在这些上面? 军官队伍里冲出个年轻人抬脚就往赖着不走的管事身上踹:“还不滚蛋!还不滚蛋!还在这里丢人!” 那管事被踢得打滚,目瞪口呆:“大公子!” 年轻人声音里带哭腔:“还不滚蛋!等我亲自动手拆么!” 周烈冷漠看着,这是邹家的邹钟辕。正月冷风如切如削,衰草寒天,所有人都有瑟缩。摄政王在朝中地位未稳,的确不好出人命。周烈低头看那些“旧勋”家族出来的年轻军官们:“你们,打算如何?” 又一个年轻军官喊:“死国事,死战阵,死王令!”他抬头看骑在马上的周烈:“不劳将军,我这就亲自回去拆房子赶人!” 周烈看他,这一个,薛家的薛清泉。周烈点头,薛清泉上马,领着一队士兵冲向自己家的“恩田”,亲自动手赶人。 邹钟辕和薛清泉开了个头,几个无地自容的年轻军官自己回自己家的领地——如火如荼抄家去了。 没出二月,周烈把北京四周打扫得干干净净。皇城戍卫司指挥使张敏看他霹雳手段,心惊肉跳:“周将军,你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张敏的意思周烈懂,摄政王令可以改,他周烈一个外地军官把勋戚们得罪狠了,可抹不掉。他对张敏笑一笑:“死国事,死战阵,死王令,这是我说给自己听的。” “周将军。”李御使在粮仓里总算爬够了,神情总算有些满意,“咱们去下一站。” 周烈揉揉太阳穴,他想得到朝臣如何参他,原来以为都察院的鬼见愁就是来磋磨他的,没想到……也算磋磨吧,四天跑了五个地方,周烈以前巡视九边都没这么疲累过。 李御使当仁不让,骑着毛驴在前面噶噔着走了。 下一站是京郊牧马场。周烈暗暗一叹。 金兵围城之前冲破的最后一道防线。 那时,牧马场无一驻军,无一马匹。 那时正在下雪,现在……骄阳似火。周烈揩揩汗,邹钟辕低声问他:“总督,要不要歇会儿。” 周烈叹气:“歇什么?咱们还不如一个老头子?毛驴走远了,追吧。” 京郊牧马场曾经隶属太仆寺,围京之变之后摄政王下令改隶京营,周烈全权督掌马政,不可稍有差池。原本无一马匹,周烈接管之后严格按照太祖的规定,孳牧授种之马,十匹为一群,牡者二,牝者八。李御使到牧马场时,只见一片阔野,马匹奔腾厮闹。牧马场新任监正是个鞑官,只有汉名,仁善。仁善挽着袖子系着围裙满脸汗出来迎接周烈:“总督您来了。” 李御使少见群马奔腾,倒是激动了:“壮哉,皆是宝马,肥逸健壮,气势如龙似虎,不愁上阵应敌厮杀。” 仁善看他一眼,干巴巴道:“这些马这么激动是因为它们正在交配期。” 李御使清清嗓子,完全没有不好意思:“术业有专攻,惭愧。” 周烈道:“马群交配如何?按照计划来的么?” 仁善用胳膊蹭蹭鼻子:“都是难得的良种温血战马,卑职一直很谨慎,差不多快要完成。” 李御使发表意见:“当年太祖定天下全靠骑兵,马政乃重中之重,监正切不可疏忽。” 仁善低头看这干巴瘦的老头,谁啊?他一天都在牧场盯着马匹交配,都察院要来考察的通报他没接到。李御使也不介意,只是和颜悦色地问仁善各种有关马群的问题。仁善看周烈好像也不反对自己回答,所以就有一说一。 战马太矮小了不行,容易失控。太高大也不行,那是挽具马,太笨,拉东西还凑合跑不快。中等身材上战场最适宜,这种马容易驯养且在战场上不容易被火炮吓到。周总督把所有侵地占田的勋戚贵族私养的名贵马都刮来,挨个检查否适宜配种驯养。目前马匹数量远远不够,才哪到哪,太祖时京郊牧马场万马奔腾是常态,现在这才恢复不到十分之一。 李御使连连感叹:“养马也有如此大学问。太祖定江山时北上打山东,首先要的就是山东益都马场,由此可见孳牧之重要,年轻人万万不可松懈。” 仁善抽抽鼻子,愣愣点头:“哦,行啊。” 周烈想笑,忍了。 常朝,都察院左都御史李至和呈本:周烈领京畿戍卫,并无大过错。 曾森跟皇帝陛下讲,自己的父亲想看看上朝是什么样,能不能跟着上一回朝。这也不是什么难事,皇帝陛下批准曾芝龙跟着上朝。曾芝龙上了一回朝,算是大开眼界,原来跟他们海盗集会差得不太远,就吵呗。 左都御史李至和干巴瘦的,看着就不是什么好相与的,却呈本说周烈并无大过错,整个朝堂瞬间寂静,摄政王原本在捏鼻梁,都被他惊得举着手忘了放下。为了京畿驱赶皇庄的事儿摄政王自己都进太庙了,皇族恨不得发他回凤阳蹲高墙,可想见周烈如何被参,居然得李至和一句“并无大错”,真是,开天辟地了。 曾芝龙站在最后面的门边上,观察皇极门里的群臣群像,觉得有趣。皇帝陛下嘟着奶肉脸一声不吭,摄政王好像一直头痛,大臣们自己辩自己的,一个议题吵一会儿。大晏的大臣们也是真敢说,非常的直言不讳,意见永远不合。曾芝龙的官话有很大进步,但是架不住有些大臣说话有口音,他就听不懂了。何首辅大多数时候看靴子尖,内阁学士们有的伶牙俐齿有的说话结巴,常朝跟过节一样热闹。 曾芝龙却有种很奇妙的感觉,好像大家都知道,这么吵也就是吵而已,吵完了该怎样还是怎样,大晏的骨骼与轨迹,已经存在了三百年,想改变,是很难的。比如说摄政王跟何首辅暗潮汹涌地斗,摄政王还输了两轮。何首辅……曾芝龙接着认真地观察何首辅,毕竟自己是何首辅女婿宁一麟举荐上京的。何首辅属于画上的那种气质清隽的典型的读书人,看上去斯文儒雅,深不可测。据说官场上让人琢磨透了很危险。周烈是刘次辅举荐上京的,一进京就喊九边军饷连年亏欠,摄政王当时想查都不知道怎么查。勉强用“外戚”陈驸马查参与“开中法”的晋商,消息走路晋商一闹,立刻也就停了。想调山西的官粮去陕西赈灾,也没成功。 啊呀,自己难道也是何首辅一系的吗?曾芝龙摸着下巴琢磨片刻,抬头看着侧坐在殿上摄政王英挺的轮廓,心里哈哈一笑:当然,不是咯! 曾芝龙心思绕着紫禁城转了许多圈,绕回来,议题又换成了西北白莲教的问题。白莲教壮大,不剿不行,怎么剿?谁带兵谁运粮,一顿争执,总能争执出个统一意见,写在邸报上下达最高指示。 曾芝龙就笑了。他的笑声在吵架声中太突兀,大家转头看他,他状若无觉。“海妖”是个海盗,常年处于海上风暴中,真的是什么风浪都见过。曾芝龙踩着风口浪尖泰然自若:“摄政王,你们就这样把作战计划吵出来,登出去吗?” 李奉恕前边一直忍着拔脚就走的暴怒心情,一听曾芝龙的笑声,不知怎么也笑一声:“放肆。你有高见?” 曾芝龙一指自己:“我是个福建海防游击,可是每次西北战事我都能在邸报上看到运兵计划。福建军官能看到,西北本地的看不到?” 摄政王放下袖子里藏着的薄荷油,心平气和:“说你放肆,你倒大胆起来。大晏立朝以来,仗都是这么打的,基本都是大胜,于邸报有何关系?” 曾芝龙环视一圈,微微一笑:“殿下,萨尔浒。” 朝堂彻底寂静。 萨尔浒之战,帝国最不能说的惨败,女真立国之始。 第97章 一下朝,摄政王抱着皇帝陛下怒气冲冲走去武英殿。摄政王腿长脚程快,柳随堂领着宫侍在后面追。皇帝挺高兴,感觉六叔真厉害,把人都甩那么远,扒着摄政王肩膀往后看内侍宫女们小跑,觉得过瘾,咯咯直乐。 柳随堂跟在摄政王身后小心翼翼:“殿下,曾芝龙的确是无状,让都察院的监察御史劾他殿前失仪发去有司问罪,您别动气……” 摄政王一下站定,柳随堂欠缺跟着摄政王跑的经验,差点撞殿下身上,吓得弯腰:“殿下恕罪!” 摄政王冷笑:“论殿前失仪,轮不到他。你去六部值房调出所有当年萨尔浒的案牍,尤其是兵部的架阁库,调兵运粮诏令留存的底簿以及相应时间点的邸报全调进武英殿!把照磨管勾都叫来在武英殿候着,我有话要问!” 柳随堂一愣,萨尔浒的底簿老档那可多了,对上摄政王巍然的眼神,柳随堂心里一颤:“奴婢这就去办。” 摄政王抱着皇帝陛下走进武英殿,内侍们呼啦啦搬上方桌铺上辽东與地图,皇帝陛下一眼看见“萨尔浒”三个字。实在是很小的字体,很小的地方,在地图上,就一个点。 当年的大晏,折了五万精锐进去。 “还有马。”皇帝陛下说。 摄政王抽一口气,缓缓吐出来:“是的,陛下说得对。陛下知道损失多少匹战马吗?” “爹爹以前经常说。十年前,三百将领五万精锐,皆是大晏大好男儿。还有三万战马重炮火铳无计。沈阳卫辽阳卫相继失陷。” 自那之后,大晏对辽东再无掌控之力。 “陛下,就算都不提,耻辱还是耻辱。大晏的精锐被女真重创,我已经不敢想千百年后史书如何评论。然而知耻而后勇,辨症而医伤,是时候用金石治腐溃了。” 帝王黄册库在文华殿文渊阁后面,锦衣卫指挥使司谦接到摄政王令,愣了半晌。 黄册库,他都没进过。黄册库的钥匙只有一把,历代锦衣卫指挥使贴身保管。他前任的指挥使被清算,死之前还珍而重之地先把钥匙给他,叮嘱万万不能丢。王都事温和地看他:“司指挥?” 司谦清清嗓子:“帝王黄册,非持御制不可翻阅。既然摄政王有令,请王都事一人进去,不可有随行,不可有夹带,不可有抄录。王都事上前一步,得罪。” 司谦例行公事把王修从上到下拍一遍,防止王修带火石笔墨进去。王修伸着胳膊等司谦检查完毕,司谦打开黄册库:“黄册库内决不可燃烛,天黑之前请王都事务必出来。” 王修点头:“多谢司指挥。” 王修进黄册库,映目一排排架阁,架阁中整齐码着底簿案牍鱼鳞册,按照年号列得整整齐齐。这些架阁,就是曾经手握乾坤的天子们的一生了。 王修问李奉恕要翻黄册库,李奉恕也就答应了。当时王修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想,现下一脚迈进黄册库,突然心里恍惚抖瑟一下。他遽然明白了司谦刚刚那个震惊的表情。他可能是第一个进入皇家最深最深的秘密的外人,李奉恕向他打开了煌煌大晏三百年的机要,李氏皇族于王修,再无保留。 王修默默鞠了个躬。 列祖列宗保佑大晏,保佑老李。 他轻轻走动,生怕惊了栖息在陈旧老档中的帝王之灵。走到成庙的架阁前,所有不可示人的秘密,都在这里。王修的手指慢慢地划。成庙尚未登基时,那是在景庙延昌三年—— 西宁卫,乌力吉,长子,伊特格勒,汉名崇信,年十一,入京。 柳随堂亲自跑出宫去六部值房调一应底簿,丈高的老档人力无法,用大马车拉进宫。兵部照磨与管勾正在收拾被王都事翻过的老档,柳随堂跺脚:“别管这个了,赶紧进宫候着!” 兵部的照磨和管勾说白了就是管档案文牍的不入流小吏,这辈子没想过还能进宫“候着”。有个姓林的管勾一下子坐地上:“中官别吓卑职,卑职并没有犯事!” 柳随堂没心情跟他打岔:“希望你们平时抄录整理文牒都用了心,殿下要问你们萨尔浒,你们都给我打起精神,御前奏对不是儿戏,殿下问什么,你们就老老实实答什么!” 林管勾一听“萨尔浒”,恨不得不上昏倒,一听“御前奏对”又吓清醒,泪流满面:“求祖宗保佑。” 柳随堂不太清楚宫外面把摄政王都传成什么了,就差没说这位爷爱好生吃人了。柳随堂赶去骂搬老档的小吏:“都是死人!麻利的!” 大马车轰隆隆往紫禁城赶,直奔武英殿,在武英殿下面卸下老档,当值的金吾卫们负责把案牍往殿内搬。方桌没意义,摆不下,摄政王就在正殿中央把档案打开,一样一样按照日期摆。同一天的朝廷的廷议记录,兵部下达的运兵方针,萨尔浒的作战回报,女真人的应对。 摄政王跪着一张一张看,一张一张摆,小皇帝坐在官帽椅上晃着小脚吃点心。 “六叔,你在用金石治腐溃吗?” “不,我是在辨症问脉。” 兵部下达的运兵方针登上邸报,送去萨尔浒,跑死马的速度最快四天。女真人却早就知道兵部下一步要做什么,反应相当迅速,几乎称得上“用兵如神”。 有内鬼。摄政王再不通兵事,也看明白了,大晏内部有间谍。所有计划登上邸报,女真人就知道了。 小皇帝看不懂摄政王为什么冷汗滚滚,他不懂自己的帝国已经岌岌可危。曾芝龙的话反复在李奉恕耳边轰鸣,福建军官能看邸报,西北军官能看邸报,天下谁不能看邸报! 李奉恕气得擂地板。金砖被他一锤,闷闷一响。 “殿下得出什么结论?”曾芝龙站在武英殿门外,轻轻一笑。 摄政王站在武英殿明间中,四周都是无尽的陈旧的纸张,无情地讥讽着动作缓慢吃力运转着的老大帝国。 一阵穿堂长风从曾芝龙背后扑进武英殿,纸张漫天飞舞,铺天盖地十年前死国事死战阵的将士的血腥。曾芝龙天生一副多情的笑模样,透过一张张记载陈旧血泪的老档对着李奉恕笑。风不息,曾芝龙穿过翻飞的纸张,慢慢走向李奉恕。 “殿下还想不想听海盗的事情?听听海盗之间的拼杀,海上的绺子互相吞噬,毫无情面可讲。叛徒可用,间谍可用。真投降也好,诈降也罢,强攻也行,智取也可,兵者诡道,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海盗头子手底下的海盗卒子,听话。” 曾芝龙很认真地看李奉恕:“殿下,把不听话的换掉,用听话的,不就行了?” 李奉恕低头看他:“你……” 风止,纸页哗啦哗啦落一地,仿佛一场大雪。 “殿下,太祖太宗建立内阁,不是为了跟他们分朝廷的。当初的内阁,可是‘不得专制,不得关白’啊。” 小皇帝看曾森跟在曾芝龙后面也来了,非常愉快地冲曾森摇摇手,曾森贴边儿溜进武英殿暖阁,小皇帝分他一半点心。 曾芝龙明显看见李奉恕的眸子缩了一下。 “你……无法无天。 曾芝龙又笑一声:“殿下,没人告诉你,‘摄政’的意思是摄行朝纲,总领政事么。” 李奉恕对曾芝龙刮目相看,曾芝龙不是胆子大,他根本就是目空一切,所以他不害怕。 “你敢把你在海上抢地盘吞绺子的经验搬进紫禁城,就这么不怕死?” 曾芝龙笑得前仰后合:“殿下,我要怕死,早就在海上喂鲨鱼了。‘十八芝’船主就是我,‘福建海防游击’还是我。我有胆上京,就是想问问殿下,你要怎么办?杀了十八芝的头子,还是,启用海防游击?” 曾芝龙逼近,李奉恕蹙眉,一抬眼看到王修站在武英殿槅扇外。王修声音不高,但清圆坚亮:“用曾官人的话说,要问曾官人,你听不听话?” 曾芝龙回头看他,王修微笑:“曾官人话糙理不糙,所以先问你,你足够听话吗?海防游击听话吗?十八芝听话吗?” 曾芝龙盯着王修,目光烁烁,浅浅歪头,笑得起杀机:“这句话王都事终于问出来了,是不是?” 王修抬脚迈进武英殿正堂明间,一脚踩在不知道什么战报上:“十年之前的事,当然是耻辱,不过也提醒我们,切勿重蹈覆辙。无论是萨尔浒,还是东南倭变。” 曾芝龙看李奉恕:“殿下信任我么?王直一死,海盗横生,神庙沿海十年不可收拾。曾芝龙一死更不可惜,十八芝重归四分五裂,不过又是流寇海盗。” 李奉恕表情淡淡:“我信任海防游击,我信任帝国的海防水师。” 曾芝龙一仰下巴:“如此,我自然就是海防游击,我率领的自然就是海防水师。”他眼波转到王修身上,又转回来,“卑职想跟摄政王殿下讨一句话,烦请殿下写在我的手上。” 李奉恕长长一叹:“你想要什么话?” 曾芝龙伸出左手:“写在左手心上,左手离心最近。请殿下写上:‘不负天子,不负君子’。卑职,就要这句话。” 李奉恕平静看曾芝龙,曾芝龙惑人却澄澈的眼睛无畏地迎着他。摄政王拔脚走进暖阁,皇帝陛下正和曾森一起坐在官帽椅上嬉闹,一看摄政王凝重进来,吓得一愣。摄政王从来不管殿下仪态问题,他搦起毛笔,蘸足墨汁,在曾芝龙的手掌中写下如劈如凿八个字:不负天子 不负君子 曾芝龙摊着手,手心还有毛笔掠过潮湿的微痒。他转身对王修笑:“现在回答王都事,我曾芝龙,效忠帝国,效忠陛下,效忠摄政王殿下。我,足够听话。” 第98章 风吹过一缕阳光,在曾芝龙眼睛里漾着,又漾进王修的眼睛,恍惚一闪,风动临水春苇:“曾官人得摄政王亲笔手心题书,不负天子是自然,曾官人当得起‘君子’才好。” 曾芝龙眸中神光仿佛秋月悬霜天:“王都事觉得‘君子’什么意思?” 王修笑了:“总不是在满剌加埋伏着袭击中华商船。” 曾芝龙眼神一动,王修看他:“荷兰人盛赞过的一位指挥官的作战能力。这位指挥官专门截击跟西班牙做生意的中华商船,甚至打急了连西班牙一块削,荷兰人和西班牙人都相当怕他,管他叫‘海妖’,海妖嗜杀吃人,不分远近亲疏。当海妖足够壮大,壮大到海妖的养父李丹和雇佣他的荷兰人都开始害怕,要联手铲除他,你说,海妖要怎么办?” 曾芝龙眼睛从王修身上划到李奉恕身上,微微笑:“殿下也一起听故事?” 李奉恕表情不动,心里有些疑惑,他其实……不太知道。王修声音舒而缓:“所以,海妖上岸了。海妖对平民还不错,怜贫惜弱。年初海妖和荷兰军队自台湾海战,波及福建,海妖强行自泉州登陆,不仅大败荷军,还大破福建舰队。” 曾芝龙听别人的事儿一样:“打水仗的把戏,难为朝廷知道。” 王修不着急。陛下和曾森从暖阁里溜出来,两个小家伙睁着两对黑黑的眼睛,他们真的在听故事。小孩子不懂故事里轻描淡写的杀戮,只觉得有趣。王修大笑:“这可不是打水仗,这是十八支舰队一千条船三万水兵参与的大海战。大晏一贯重陆轻海,此等规模的混战我真是恨不能亲眼观看!曾经奉李丹之命截杀中华商船的‘指挥官’,西班牙与荷兰惧怕的‘海妖’,是当之无愧海战的天才。可惜,能杀海妖的人也上岸。前天,朝廷的敕封下达福建,一个叫徐信肃的人正式成为水师把总。”王修收了笑容,“曾游击,你着急了。” 换成曾芝龙大笑。海妖,海中龙,随便什么,他就是想知道他究竟能不能上岸! “海妖,哈哈。是,就是我曾芝龙。我并没有着急,王都事。你很了解十八芝,但并不了解我。我可以回海里,也可以不回。或许,我想要的真的只有这八个字?”曾芝龙晃晃左手,“十八芝,十八支舰队一千条船三万水兵,好。王都事,你令我敬佩。跟我讲讲,那个徐信肃为什么能杀……我?“ “这得问你养父李丹,是不是?”王修面无表情,“李丹才是截杀中华商船的罪魁祸首,纵横海面十余年官府奈他不得。某一天,李丹终于暴毙,只是他死以前把苦心经营的厦门到长崎一线给了徐信肃。” 曾芝龙揩揩笑出来的眼泪:“他再也不能兴风作浪了。” 王修伸手,一拍曾芝龙的肩:“海妖可恶,曾游击在沿海赈灾抚民却做得很好。” 曾芝龙看到王修手心一条蜈蚣一样的疤。王修面无表情:“我替殿下问话,问完了。” 李奉恕一愣:啊? 曾芝龙下意识一嗅,王修身上那种幽幽的清凉的香气又来了。曾芝龙对着李奉恕摊开手掌,摄政王手书八个字就在他的手心。他拢起修长的手指,握成个拳,敲了一下自己的心口。 李奉恕沉重疲惫地长叹:“你代朝廷赈抚饥民,的确做得不错。大晏全境大旱,西北大旱福建也大旱,若不是王修把你移民填台湾的上书翻出来,福建竟然都无人上报旱情……朝廷惭愧。” 皇帝陛下一直和曾森张着嘴看大人们刀光剑影的,一听福建大旱,很震惊:“福建为什么会大旱?” 西北年年旱年年赈,大家习以为常。可那是福建啊,皇帝陛下忍不住:“福建怎么会旱?” 李奉恕低声道:“陛下,福建也是可能旱的。只是没人上报,没人让您知道。” 曾森看父亲,又看摄政王,和认真地跟陛下解释:“福建去年饿死人啦。” 陛下以为福建是何首辅女婿宁一麟讲的那个福建——凡福之绸丝、漳之纱绢、泉之蓝、福延之铁、福漳之橘、福兴之荔枝、泉漳之糖、顺昌之纸,无日不走分岭及浦城小关,下吴越如流水;航大海而去者,尤不可计,皆衣被天下。 王修声音深而远:“陛下,福建的确大旱,成庙天承六年七年,连续大旱,福建一省赤地千里,曾游击率船队移灾民前往台湾拓荒开垦,实属安民和众大举。” 小皇帝愣住很久,他往桌案上一趴,开始大哭。曾森吓坏了,为什么哭?小皇帝哭得小身子一抽一抽,摄政王抱起他:“陛下哭什么。” 陛下并没有解释他在哭什么。哭萨尔浒,哭连福建都旱,还是哭福建和西北都饿死了人。小孩子的哭声特别惨,撕心裂肺,哭得曾森都开始抽泣,哭得李奉恕眼圈都开始酸。他安慰不了小皇帝,一阵大风吹进武英殿,地上的十年前萨尔浒的战报翻滚旋转,绕着所有人的腿垂死挣扎。 曾芝龙攥紧手中的八个字:“没想到,我能得王都事美言。如此,殿下,我是君子么?” 王修道:“嘉乐君子,宪宪令德。宜民宜人,受禄于天。宜民者,君子也。十八芝可是海盗,亦可是……大晏帝国海上长城。” 曾芝龙紧紧盯摄政王,摄政王一笑:“你,不错,很不错。” 王修垂下眼睛,李奉恕对曾芝龙道:“明日,你去鲁王府日讲。” 曾芝龙一扬眉毛,然后笑了:“殿下想听什么?” “讲水师,讲海战,讲台湾。曾卿可去准备一下。” 曾官人,曾游击——曾卿。 曾芝龙恢复那多情顾盼的神采:“臣……告退。” 王修还是没表情,李奉恕拍着怀里的陛下,对王修低沉道:“灼灼桃华,宜室宜家。我终于想到配得上你的下一句,嘉乐君子,宜民宜君。” 曾芝龙一脚踏出武英殿,清风迎面,他眯起眼,抬头看向骄阳,明明炽盛。 曾森眨着眼睛看大人们离开武英殿,心里非常不快。他觉得是这些大人惹得陛下哭。陛下哭得缓不过劲儿来,一顿一顿地打嗝。曾森摸摸陛下的圆脸蛋:“不哭哦。” 两只团子不约而同地想到摄政王在曾芝龙手心写的字。陛下眼睛肿肿的,声音颤颤的,拿枝毛笔对曾森道:“我也要在你手心写。” 曾森立刻张开右手,陛下一板一眼地在他手心写了三个字: 靖海王。 刚才大人们说话,曾森总算听懂一句,“海上长城”。长城,陛下说要带他去八达岭,那是护卫帝国的象征。曾森攥住拳,很郑重:“曾森愿为陛下海上长城,不负天子。” 陛下抽泣得一顿一顿:“今生必不负君子。” 鲁王府连夜赶制一块匾额,摄政王亲手书写“研武堂”,挂在书房外面。第二日,召请周烈,宗政鸢,白敬,曾芝龙。摄政王立在匾下,对四人一揖:“我于兵事一窍不通,现在看,兵事为立国卫国之本。四位皆是我的先生,从今往后,多谢四位指点。” 四个将领对摄政王抱拳:“决不辜负殿下信任。” 王修在自己书房写下四个名字。 周烈,甘肃人,西北军官。 宗政鸢,山东人,山东军官。 白敬,山西人,文官将领,前兵部侍郎。 曾芝龙,福建人,东南水师。 还有个远在右玉的陆相晟,南京人,文官将领,大名知府。 不够,不够。 老李的意思他懂得,曾芝龙有句话说对了,把不听话的换掉,换上听话的。内阁不听话,摄政王自己可以用听话的。前有中极殿大学士,也许后有……研武堂大将军。 王修看着四个名字,笑起来。 的确是,不够啊。 他把纸张用火烧掉,窗外金阳辉煌,照着王修隐隐笑意的脸。 大奉承来报:“王都事,陈驸马来了。” 王修点头:“为了种子的事来的。有请。” 陈驸马一直想去右玉看看,陆相晟为数不多回他的信件中,偶尔提到他们陈家粮铺的粮票能当银票使,甚至比银票还好使,俗称“小票”,他一直觉得惊奇,为何粮票会比银票好用?摄政王想查出太祖发行银票失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如果真的整理出来问题关键,是不是可以将功补过,挽回一下自己稀里糊涂跟着罢朝的尴尬境地。 陆相晟连续上书给摄政王,先前运到右玉的玉米番薯种苗好像有问题。钦天监的司监权城种植玉米番薯多年,一口咬定一定事宜西北种植,没想到先拿右玉试种就出问题。权司监急得要去右玉亲自验看,正好陈家又募了一些北直隶壮丁要去右玉,陈驸马想跟着一起去右玉。 王修一眼看到陈驸马脑袋上浮着一片火气,笑着安抚:“陈驸马不要着急,这并不是什么难事,想去右玉,自管去。” 陈驸马心有余悸:“得王都事这句话,我就放心。我天生愚笨,实在是不会揣测上意……” 王修笑:“老李的心最不需要揣测,于国于民堪用者,在他面前便不需要惊慌。” 陈驸马脑门上有汗,王修举起右手,晃晃手指。陈驸马看他手心里狰狞的大疤,什么意思? 王修温和:“陈驸马难道没看到过摄政王的右手?被李巡检做的火铳炸得疤痕斑驳,殿下可有治罪?并无。李巡检为国之栋梁,火铳为国之重器,摄政王胸怀宽宏,决不会计较。” 陈驸马一揖:“多谢王都事,卑职明白了。” 王修用手指点点下巴,陈家兄弟,进不进研武堂呢? 第99章 摄政王下制,委任周烈、宗政鸢、白敬、陆相晟、曾芝龙为“研武堂教授”,专职指点摄政王武学兵事,视同亲王府参军,并不加官加俸禄。内阁正在和摄政王为了蒙古顶牛,摄政王但凡下关于蒙古的制诏,立刻就被打回。这下摄政王想聘几个教授,不加官也不加俸禄,内阁也就默许。 因为有更焦头烂额的事情。 西北民乱。 摄政王想调山西官粮进陕西,被山西巡抚拒绝,上书言之凿凿山西也在荒年,官粮无力支援陕西。后来摄政王杀了一堆在山西陕西哄抬粮价的官员贵族,笼络商会借调商粮进陕西,杯水车薪。 饿死的人数一点不少。摄政王已经对纯粹的文官丧失信任,全权交给周烈去办。周烈动用了他在九边所有信得过的部下盯着粮食下发,在右玉耕种屯兵的陆相晟仍然上书“时有陇右饥民呼号投奔,右玉独力难支”。 周烈回报,下发赈灾粮需要出动更大的军队,所有士兵手持长矛对着饥民,唯恐饥民哗变哄抢。问题是,士兵的粮饷也欠缺久矣。 摄政王半天没说话,他知道周烈的意思。大晏地地图被蠹虫蛀得仿佛筛子,他想起周烈刚进京在御前磕头磕得一脸血。 所以,陕西一地,真的哗变了。饥民借着白莲教造反,士兵倒戈投降,力量竟如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自年初到现在,从陕西一路南下,势如破竹,晏军无力对抗。 “制定计划一套一套,将领换了一个一个,谁来跟孤说说,匪首何在?”摄政王攥了一把邸报居高临下劈头盖脸往下砸,纷纷扬扬漫天大雪。 连吵了好几天,没有一个可行的办法,摄政王心里被油煎。各处民乱此起彼伏不是最可怕的,这些民乱渐渐合流到一处,才是最可怕的!各处民乱渐渐合入高若峰部,高若峰犯上作乱已七年,朝廷竟然对他束手无策。 对了……高若峰是白敬老对手了。白敬进诏狱是被污蔑通匪,通的就是这个高若峰。高若峰行军打仗竟然颇有当年太祖风采,辗转各地,不战则潜伏,战则一击必胜。白莲教民乱汇入高若峰部,又不知其所踪。 周烈跟摄政王提过一个叫李鸿基的人,正是高若峰的外甥。 “高若峰现在到底在哪儿!”摄政王站在龙椅前的台基上近乎咆哮,臣工无一人应答。 “右玉被围城半年,消息才到京城,才到孤手上。太宗皇帝创设全国三千驿站驿馆,为何消息会如此迟缓?” 皇极门中,寂静无声。 西北更详细的事情,周烈没说。饥民哗变哄抢之地,血浸赈灾粮。四周横尸枕籍,龟裂干涸的土地贪婪地吞咽弥漫的血液,负责押韵的把总抓着干结成块的赈灾粮嚎啕大哭。 无人哄抢,无人领粮。 周烈在京营,对着西北方向倒酒。参将装作没有看见总督流泪,只能沉默。天佑大晏,还是天厌大晏? 早朝摄政王又发一顿脾气,然而无济于事。皇帝陛下现在倒不怕摄政王了,反正六叔再发雷霆都不会发到他身上。他用小手揪住摄政王衣襟:“六叔。” 李奉恕把气喘匀:“陛下。” 皇帝陛下仰头很认真地看他:“六叔,爹爹生忌要到了。” 李奉恕恍惚一惊,居然把成庙的生辰给忘了。先帝生忌不在三大祭里,也不在四小祭里,该祭也得祭。没有硬性规定,生忌比死忌反而更能尽心意。李奉恕半跪在龙椅前:“陛下提醒得对,都是臣不好,居然差点忘记。” 小皇帝很严肃:“我是想问,今年爹爹生忌过吗?” 李奉恕一愣:“当然,陛下怎么这么问?” “六叔把宫里的斋醮都给砸了,和尚道士全打出宫,怎么过?”李奉恕苦笑:“原来如此,陛下是想问这个。臣那时是无奈之举,那些都是些满口胡言乱语的奸人,于国于陛下无益。生忌要可着先帝心意来,先帝在时不喜喧哗,又信任大隆福寺的镜原,不如在大隆福寺做道场?” 皇帝陛下点头:“好吧。”他一伸小手,摄政王抱起皇帝,溜达着往皇极门外走。 “陛下,曾森此人如何?” 皇帝陛下小小叹气:“笨是笨了点,脑子不会拐弯,好在为人忠直,堪用。” 摄政王听皇帝奶声奶气地学着中肯评人,笑一声:“古往今来,做到忠直二字的臣子,数得出姓名。” 曾森没跟着上朝,上朝他也听不明白,在大本堂背书。摄政王抱着皇帝陛下走进大本堂,听曾森答了一句:“就死啊。” 摄政王蹙眉:“什么?” 讲师立刻问安,陛下吧嗒跳下地,曾森站着挨骂,倒不见郁色,照旧坦然。 讲师讲历史上良禽择木而栖的典故,曾森非常不能认同。他认为不能投降,绝对不能投降,大不了就死,战场上为君力战至死。 大本堂原先就有这么个讲题,摄政王小时候就有讲,原意是提醒君王要广开言路辨识忠奸,才能纳天下有识之士于彀中。曾森牛性,绝不认同这种事情,事君自然要从一而终,降将贰臣徒留骂名。 摄政王一挑眉毛:“屁大的孩子,妄谈生死。” 曾森面对摄政王从无惧色:“我现在只有屁大,这么想。将来比屁大,也这么想。” 摄政王一愣,对着曾森那对和曾芝龙一模一样的眼睛问:“你……真是曾芝龙亲生的?” 宗政鸢和周烈一起去京郊牧马场查看马种。监正仁善脸晒得爆皮:“马群之间的交配都完成了。要想把母马带回山东产崽,现在是时候了。” 宗政鸢在北京等到现在,只有一个原因:马种。当年太祖定江山,骑兵功不可没。蒙古轻兵被晏军骑兵打残之后,整个蒙古军队一溃千里,再无战力。太祖夺山东曾经制定两条作战路线,目标却只有一个——益都牧马场。 山东总督杨源在时益都牧马场荒得差不多了。宗政鸢那时说不上话,现而今山东他做主,他跟摄政王商议,当务之急恢复益都牧马场。 “马政乃重中之重,宗政将军多费心。”周烈惆怅。奴儿干都司未丢时大晏战马大多出自那里,如今辽东丢失大半,剩下一部分岌岌可危。阳督师在辽东苦心孤诣,却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再说辽东系将领怕是失了王心,摄政王一个也不想提。 “我这几日便启程回山东,殿下身边正是用人之际,周将军也要多费心。” 仁善和手下的小吏统计带去山东的马种,两位将军骑在高头大马上,碧草连天色,清风拂白云。 宗政鸢自己一人回城,他心里舍不得。不是舍不得北京城,是舍不得北京城里的一个人。骑马路过卖胭脂水粉的小摊子,上面悬着一排迎风飘扬的同心结,心里一动。 白敬坚持练枪,不懈锻炼,可惜体力想恢复到以前的巅峰状态是不可能了。宗政鸢不说,自己岂能不知道?对练几招就气喘。白敬曾经追击高若峰几天不眠不休也无恙,几乎就要得手。然而…… 白马金羁出龙庭,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白敬拎着长枪站在院中发呆,宗政鸢爬上外墙,往下一跳:“发什么呆?” 白敬终于忍不住:“宗政将军究竟为何不走正门?” 宗政鸢纠正:“伐恶,伐恶,伯雅就是记不住。” 白敬垂头沉思,并不搭理他。宗政鸢从怀里掏出一枚同心结,笑嘻嘻塞给白敬:“伯雅拿着。” 白敬一回神,同心结挂在自己手指上了。红得滴血的同心结,用绳子打得纠缠往复天罗地网。白敬拿着不是,还回去也不是:“你……” 宗政鸢敛了笑意:“这几日,我就回山东,以后都烦不着你啦。” 他看着白敬眼上的黑纱发呆。那日一枪挑了这块碍事的黑纱,白敬睁开青碧鸳鸯眸,在漫天的桃花雨中看向他。 白敬叹气:“这是女子送……人的。” 宗政鸢满不在乎:“嗨,都是女人生的。” 白敬给他一噎。宗政鸢笑一笑,低沉道:“我知道同心结什么意思,所以送给你。你且拿着,又不沉,又不占地方。等我回山东,你再扔,别当着我的面前扔,就看在……咱们同僚一场。” 白敬眼上缚着黑纱,宗政鸢也不知道他的心思,只能惴惴地等着。白敬手指转了几转,绕着红色同心结在空中飘荡。 宗政鸢总算大笑:“好,好,多谢。” 白敬安静站着,什么都没说。 先帝生忌,皇室去大隆福寺祭祀祈福。成庙下葬非常仓促,摄政王那时害怕北京破城成庙有闪失,没按照礼数,慌慌张张落棺封门。想到成庙雪洞一样几无陪葬的陵墓摄政王就心痛,所以第一个生忌,必须补偿成庙。 李家太祖跟佛教有渊源,但是李家自太祖起就更相信道教。传说太祖平天下多得北方真武大帝指点,太宗自称是北方真武大帝托生,历代帝王又爱炼丹修仙,佛教就更加吃亏。摄政王为了炼丹的事儿差点把炼丹道士打死,当时有和尚在场,大隆福寺岂能不知。这次先帝生忌道场安排在大隆福寺,和尚们受宠若惊。 摄政王吩咐礼部往隆重里办。生忌不在三大祭亦不在四小祭,更谈不上大小祀,没有典籍规定,倒是给摄政王大操大办的余地,仅供奉用素斋就动用数百人准备三天。生忌那天皇帝陛下和摄政王一身素服,率领皇室至大隆福寺烧香祭祀。 去大隆福寺之前,摄政王一眼看到一大群宫侍团团围着两个小小的娃儿。一个黑乎乎的,两三岁,另一个不满一岁,被乳母抱在怀中。摄政王一愣,成庙的种? 富太监低声解释:“大一点的是二皇子,小的是小皇子。” 摄政王蹙眉:“没见过他们。” 富太监连忙:“圣人那时怜惜两个孩子太小了,说天寒地冻的让这么大的孩子服斩缞跪哭临就是要了他们的命,准许他们没送先帝。” 其实皇帝陛下也才四岁……摄政王看这两个孩子,大约是哪两个妃子所出,在后宫养得甚好。摄政王笑:“我这个嫂子呀。” 二皇子憨态可掬,黑黑小小,摄政王越看越像自己,搂着问他:“你有名字么?”二皇子不怕他,只是摇头。摄政王捏捏二皇子的脸。 到了大隆福寺,礼部侍郎和大隆福寺的镜原一同主持一系列繁复祭礼,太后皇帝陛下和摄政王执行得一丝不苟。皇帝陛下大约也明白,这是在补偿自己的父亲。最后摄政王代皇帝陛下点佛前供奉长明灯,第一盏,怎么都点不燃。 礼部侍郎以为哪里出岔子,汗透衣襟,立刻换了火折子过来,还是不行,就是无法点着。礼部侍郎摇摇欲坠即将昏倒,难道是长明灯有问题?他牙齿打颤看镜原,高大严肃的镜原面无表情看摄政王。 肩负日月出东海。 镜原面露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意。 摄政王换了三四个火折子,就是点不燃长明灯,他自己都出汗了,抬头看成庙牌位:哥? 跪着的皇室面面相觑,什么意思?成庙厌恶摄政王?佛祖厌恶摄政王? 太后扶着富太监的手慢慢站起,走到长明灯前,摄政王面色青白,强笑:“嫂子。” 太后对灯低声道:“冤家,你有气不会来找我?在这儿使小性子!” 摄政王一愣,手中的火折子嗤啦一下点燃了长明灯的灯芯。 摄政王脸色变换。 怪力乱神,他一贯不信的,只是觉得不能亏待自己兄长,历代帝王该有的荣享成庙都得有。可这长明灯怎么回事?成庙生气?列祖列宗生气? ——还是,成庙,有话要跟他讲? 第100章 在饥饿和瘟疫中挣扎的人们终于发狂了。 有人似乎生下来就应该锦衣玉食,也有人生下来就该活活烂在泥里——凭什么?! 到处是饿死病死枯如干柴的尸体。没有幼儿哭,穷人的幼儿早被吃掉了。贫民饥民连挣扎一下的力气都没有,苟延残喘看着自己渐渐成为一堆烂肉。被饥饿折磨得丧失人性的人是怪物,十年前陕西的一处饥民冲进县衙,贫穷的县令自己粒米也无,所以饥民们分食了他。 有些事一旦开始,便会发现,原来也没那么困难。被欺压到极点的绝望到茫然的人们一直活得像牲畜,没人救他们,没人帮他们,没人把他们当人看。 陕西乱民越来越多,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十年后高若峰率领已经成气候的三十六营反出陕西,自立闯王,沿途收编饥民乱民叛军,队伍不断扩大。 陕西未作抵抗,他们长驱直入安徽,攻进凤阳。高若峰麾下两名闯将,李鸿基张秉忠几乎遇不上敌手。李鸿基够聪明,张秉忠够残暴,到后来正规部队甚至看见他们就跑。 这些“正规军”看起来和农民军差别也不大。身无片甲,手无武器,面黄肌瘦,倒像是达官贵人家扛活的长工。他们见只要投降,高若峰的三十六营也不怎么杀他们,反而好奇了,这帮破破烂烂的农民去凤阳干什么? ——扒祖坟! 扒了狗日的皇帝的祖坟! 太祖出身凤阳,太祖父亲仁祖的皇陵在凤阳。 南方久无战事,所以守备军完全没有粮饷,也根本不训练,军户生下来只能当兵,因此是最方便不过的农奴。这些名义上的军人木然地看着一帮农民军用铁锄铁锨铡刀甚至是木棒砸毁煌煌天子祖宗的坟墓。宫殿推倒,雕像石碑砸烂,陵寝挖开,陪葬全部拿走。哄抢随葬的时候几根烂骨头被踢来踩去,可是谁也没在意。六十个守陵太监全部被杀,六十颗头颅吊在皇陵牌坊上,密密麻麻迎风摆。抢完砸完一把火烧着了皇陵附近三十万棵松树,李家的始祖仁祖皇陵彻底陷入火海,汹涌的火焰烧着了天。 狗日的皇帝!祖坟被掘了! 罪有应得,罪有应得! 农民军士气高涨如癫狂,一鼓作气,杀进凤阳城。凤阳出了姓李的一家子,只怕是整个凤阳城都是李家的亲戚,那就都不是好东西!高若峰处死凤阳官员五十多人,张献忠为了犒赏三军,准许军队在城中纵情劫掠三日,凤阳平民被杀数万。士兵用长槊剖开孕妇肚子,一槊扎出婴儿,挑着大笑:这是李家的小崽子!李家断子绝孙!断子绝孙! 三日之后凤阳总兵才领着三千人赶到凤阳,高若峰部队一把火点着了凤阳,整座城沉入腾腾烈焰,根本无法接近。西侧钟楼突然发出沉重的钟声,一下,一下,仿佛庞然巨物最后的哀鸣。凤阳总兵眼看着东侧鼓楼前“万世根本”四个字没入火焰,听着钟楼的声音,骇恐欲绝:“钟楼上有人?” 烈焰卷起滚烫的气流,钟声在火海幽幽不绝,吓得所有官兵神魂出窍。那一声一声,分明就是—— 丧钟! 南京兵部驿官披麻戴孝八百里加急跑死数匹马冲进北京皇城,跪在午门前放声大哭:“中都陷了,仁祖陵遭毁!” 千步廊六部官署全部惊动,王修一听傻了,这个驿官说哪儿?中都?凤阳?仁祖皇陵? 那是太祖的父亲啊! 王修眼前一黑,冲出官署值房,没死没活往鲁王府跑。天阴下来,远远近近地滚着隐隐的雷声。王修脑子不转了,不晓得要坐马车,木然地用两条腿跑,发疯地跑。雷声越滚越近,越滚越近,狠戾的风迎面抽王修。 王修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跑回鲁王府的,撑着朱漆铆钉的大门喘息,喘得要把血喷出来。门子两眼发直:“王都事……” 天边一道霹雳,劈得王府林立的守卫脸色青青白白。王修差点坐下,杀气腾腾的雷声在头顶一炸,王修眼前飞花乱拂,他听见笑声。 李奉恕的笑声。 王修心里一沉,完了。他蹒跚着冲进院中,看见李奉恕,正站着。 摄政王站在院中,一动不动。 王修眼泪涌出:“老李……” 摄政王一比手指:“嘘。你听。” 王修被摄政王森严的表情吓到:“听,听什么……” 摄政王微笑:“雷声。天打雷劈……列祖列宗来收我了。” 摄政王张开手臂,仰着脸微笑听霹雳雷霆:“我李奉恕,天地难容,天地难容。” 雷声一个炸一个,天将崩裂地炸响,狂风呼啸,摄政王踉跄着在院子里来回走:“李奉恕该被雷劈死,该被雷劈死……” 王修吓懵了,拽他:“老李,老李你先进屋!” 摄政王的笑声在喉咙里滚,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天罚一样的巨雷一串往下砸,砸在三魂七魄上,王修被轰得魂飞魄散:“殿下!” 大雨倏地倾泻而下,摄政王仰头看着,迎着,等着,王修拉不动他,也架不动他。 王修被雨淋得不知道自己在流泪:“老李,咱们先进内堂,咱们先进内堂!” 王府守卫一个都不敢接近,摄政王不像活人了。 摄政王疯了。 王修骂道:“都过来!把殿下拉进去!”天漏了一样的暴雨中守卫们被摄政王给抡出去。没人比得上摄政王的力量,雨水汹汹如海浪。李奉恕推王修:“天雷劈我,我领罚,要劈就劈我这个摄政王,你走开,走开……” 王修在炸雷中怒吼:“去城外叫周将军和宗政将军进城!快去!” 白敬冲进雨中,和王修一左一右架住李奉恕,想把他往屋里拖,根本拖不动,摄政王一拂就把白敬甩出去了。 一甩白敬,李奉恕摸到自己腰间的雁翎刀。他拔出雁翎刀,王修头皮一炸,搂住他的后腰:“老李……” 曾芝龙一进门就看见摄政王拎着乌金雁翎刀站在雨中。王修在他背后对曾芝龙喊:“卸了殿下的刀!” 曾芝龙解下佩剑皮带,慢慢接近摄政王,想去绑他的手,突然听见摄政王在喃喃自语。 “钦惟太祖圣神文武钦明启运俊德成功统天大孝高皇帝,天地合德,日月同明,膺景命而隆兴,握贞符而御历……华风复正,举礼乐于重兴。山川鬼神,莫不攸宁。华夏蛮貊,罔不率俾……” 曾芝龙一顿,什么意思?王修搂着李奉恕的腰,脸贴着他的后背,一听便眼泪滔滔。 李奉恕在背太祖实录。 曾芝龙手上的皮带小蛇一样缠住摄政王的手,白敬冲上前一捏摄政王的手腕,太宗皇帝的乌金雁翎刀闶阆一声跌入雨水中。 王修在背后箍着李奉恕的腰,在大雨中嘶喊:“殿下!您清醒一点!陛下还小,江山社稷需要您!若是陛下出了闪失,江山社稷出了闪失,您更没有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曾芝龙在面前制着李奉恕的手:“我从宫中来,现在宫中乱作一团,陛下一直哭。” 摄政王仰头,发出一声贯穿胸腔的痛苦的哀嚎,冲出雷暴,天地之间激荡。 王修,白敬,曾芝龙全都跪下,王府守卫齐刷刷下跪,只有摄政王屹立着,雨水冲刷他的脸。 周烈和宗政鸢夺门而入,只能跟着跪下。摄政王转身,低头不语。王修惊觉老李可能是在看他,立刻抬头,却惊悚地发现,李奉恕眼神不对。 神情涣散,毫无神采,好像在看自己,却聚不到自己身上。王修心里瞬间揣测七八分,不敢接受。李奉恕伸出右手,雨水顺着他的斑驳的手指往下滴,滴到王修的脸上。王修立刻起身,扶着他:“殿下,进内堂,先进去。” 白敬捡起雁翎刀,跟宗政鸢一对视,又看周烈。周烈摇头。 摄政王湿淋淋地坐在正堂,坐在全暗的天色里,窗外一道一道霹雳明明灭灭映着摄政王的脸,仿佛他是远古的神祗,高坐云端,手握生死,脚踩众生。 白敬恭敬地把雁翎刀奉上,摄政王举着雁翎刀,沉默许久,归刀入鞘。 “都是孤的错。一切都是孤的错。孤既未能摄行朝纲,亦未能总领政事。上对不起天地祖宗,下对不起黎庶百姓。孤……是时候补偏救弊了。” 堂下五人大气不敢喘,摄政王深而远的嗓音在冷寂的堂中回荡:“白侍郎,孤记得你当初差点捉拿高若峰?” 白敬垂首:“正是。” 摄政王表情冷峻:“孤要高若峰。” 宗政鸢一动,周烈猛地抓住他。宗政鸢挣脱周烈,直直一跪:“臣请命剿贼,定不负殿下所托!” 摄政王谁都没看,只是凝望虚无。宗政鸢冷汗滚滚,帝国太需要一次胜利,李家也太需要一次胜利!挖祖坟如此奇耻大辱,谁能忍?如此重任压给刚刚出狱的白敬,万一白敬失败…… 白敬面容肃整,一撩前襟,直挺挺跪在摄政王面前:“君忧臣劳,君辱臣死。臣领命!” 摄政王握着太祖的玄金雁翎刀,表情淡漠:“你拿着。凤阳的官员,不要留了。” 白敬起身,接过雁翎刀。 “此次不发邸报,南京辖下四十九卫归白卿全权统帅,南京文武官令行禁止,白卿自当决断,朝廷绝不过问。卿若上奏,用周烈京营驿马,直通鲁王府研武堂,卿所需粮草军资列出条陈,孤一一做到。孤只盼卿荡平贼寇,活擒高若峰。” 白敬握住雁翎刀:“臣,决不辱命。” “宗政将军马上返回山东,镇抚边军,静待命令,随时南下驰援白侍郎,不可有误。” 宗政鸢看一眼瘦削的白敬,到底把话咽回去,只道:“臣……领命。” “孤真正遇到难题,诸位教授不吝赐教。” 四位将领齐声道:“臣不敢!” 摄政王扶桌站起,面上波澜不惊。 白敬握着雁翎刀,心中凛凛。研武堂,也需要一次胜利。 待所有人都退出正堂,大奉承率内侍准备帮摄政王更衣准备进宫,摄政王道:“王修留下。” 曾芝龙回头看一眼。 王修站在摄政王案前,摄政王面无表情:“不必声张。我看不见了。” 仁祖皇陵被毁,整个北京震动。宫中慌乱作一团,太后一听就昏了过去,小皇帝懵懵懂懂守着她,太后一醒,小皇帝认真道:“我昨天梦见爹爹了。爹爹让我保护娘。” 太后眼泪长流,让人给小皇帝换孝衣。小皇帝一看那斩縗,立刻毛骨悚然:“为什么?” 太后搂着小皇帝:“仁祖皇陵……被毁了!” 李氏皇族的祖坟,被挖了! 小皇帝大哭。 宫中立刻四处挂起白幔,富太监扶着小内侍忙得马不停蹄,太后皇帝披麻戴孝,连曾森都戴孝了。内侍来报:“鲁王殿下求见!” 摄政王难得进后三宫,一个文官搀扶着昂藏如岳的男人进殿门,立刻退出跪在殿外。太后无言,望着帘子后面影影绰绰高大的轮廓。摄政王笔直地一跪。 太后想起鲁王第一天归京的情境。 也是悬道帘子,也是看不清人,也是都戴着孝。鲁王就那么站着,伟岸魁梧,像只野兽,如何试探都沉默。 太后恍惚觉得,时间没过去那么久,也没发生仁祖皇陵被毁的事情,还是鲁王归京那天,京中翻飞的白幔都没拆。 ……可是,摄政王跪下了。 摄政王跪伏在帘外,低声道:“臣有罪,臣愧对列祖列宗以及成庙所托。臣愧对太后所托。臣愧对陛下所托。臣无颜……” 太后领着小皇帝,站在帘后。皇帝陛下小声啜泣,摄政王声音哽咽,太后莫名地想起成庙那一盏就是点不燃的长明灯。 寿阳大长公主问她,你想要个无后的摄政王,还是想要个子女乱七八糟一堆的摄政王?鲁王粤王,反正就从这两个里选。 太后握紧皇帝陛下的小手,然后,松开。皇帝陛下跑出垂帘,搂着摄政王的脖子嚎啕大哭,摄政王跪着搂住皇帝陛下,眼泪潸然。 殿外暴雨如注,雷声隆隆。太后依旧立在帘子后面,闪电一道一道,映着她单薄的影子忽明忽暗。许久,太后平静的声音响起:“鲁王,那你便将功折罪吧。” 摄政王下诏:复起白敬为兵部右侍郎兼南京总督,剿匪清寇,平乱安民。持太宗雁翎刀,全权军务,杀伐立断。 司礼监代皇帝陛下批红准。 内阁票拟通过。 宗政鸢以为自己会先回山东,哪知先离开的是白敬。白敬率周烈拨出的京营人马开赴南京接管南京军政。大雨停止,天地焕然。白敬一直素服,这下三军戴孝,盔缠白布,白衣军寂寂然出龙庭。宗政鸢也即将开拔,只能站在城门之上,向远去的白敬郑重一揖。 奉国尽忠,君多保重。 第101章 摄政王复起白敬,内阁立刻同意。何首辅亲自写票拟,搦着笔,全身淌水,心中惊悸。 第一个南京来的驿官披麻戴孝跪在午门外哭,当值官员从千步廊官署涌出来看。何首辅一听仁祖皇陵被毁,向后一倒,被人掐着人中才醒。大晏立朝未有此大辱,祖陵被毁,祸及子孙,大晏江山危矣! 内阁当值的不当值的学士全部跑来值房,窗外黑云压城,千里阴森,电劈雷击,裂天燎云。雷点烧穿天际的一瞬间白昼,何首辅看到同僚们青白的脸。 他想起成庙归天前的低语。 日,月。 日月,坠矣。 全城戴孝,摄政王身服重孝开太庙,朝堂官员全部服孝跪在太庙前面痛哭。 天降大雨,天也落泪。 摄政王神情森然,跪在太庙内,仰头对着列祖列宗的灵位。万钧雷霆滚过去,一闪一暗地映着灵位,灵位是列祖列宗最严厉的眼睛,看着摄政王,看着皇帝陛下,看着门外跪着的皇亲国戚朝廷重臣,看着……大晏的江山社稷。 南京驿马不停地跑进京城,摄政王让驿官们跪在太庙外面暴雨中大声吼南京的驿报。 中都凤阳皇陵被焚,皇城被焚,凤阳平民死伤逾三万。 拱卫皇陵的中都大皇城,翼翼四方之极,宣大晏万万世之神功圣烈于不朽的中都大皇城,被高若峰付之一炬。 驿官的声音在太庙前回荡,字字撕肝裂胆。朝廷文武官员跪在太庙之下,被泼天大雨淋得睁不开眼,被滚雷炸得抬不起头——他们也不能也不敢望向这座巍峨肃穆的建筑。中都也有太庙,中都的太庙被烈火焚烧殆尽。臣子们不寒而栗,他们拽不住自己的思维,忍不住去想,如果某天北京真的城破,北京太庙会如何—— 大晏列祖列宗会如何! 摄政王根本没向群臣问策,他直挺挺跪着,没有看那些臣子一眼。 一个又一个的驿马奔进太庙,听得跪在摄政王身边的皇帝陛下全身哆嗦。霹雳飞火燎出的雪亮锋利的光一闪一闪照映列祖列宗的灵位,也照映摄政王的侧脸。皇帝陛下觉得自己曾经做过的所有噩梦都浮出幽深的海底,魑魅魍魉带血的眼珠转动着,逡巡着,扫视着他,扫视着大晏,随时扑上来,撕肉嚼骨。 群臣跪着,十二卫的人恶虎一样冲进跪着的人群中,手上绞索套住几人,利索地拖出去。被绳索勒的臣子双脚挣扎乱踢,一旁被踢到的人都不敢晃动身子。 摄政王神情淡淡,转个方向,对着皇帝陛下一磕头:“陛下恕罪。臣原想着,政事有轻重缓急,内阁六部各司其职,各勉其政,臣不便多加掣肘。现在仁祖皇陵被毁,罪孽全在臣一身,臣既无摄行朝纲,亦无总领政事,致使朝纲败坏法纪松弛,军务朽烂不堪用。臣此生已然罪孽深重,身后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必不能进祖陵。臣无颜,臣所率的朝臣都无颜。恳请陛下准许臣以及众卿补偏救弊,改过自新。” 皇帝陛下哆嗦得更剧烈:“六,六叔酌情行事即可……” 一道霹雳简直要砍碎大地,摄政王闭上眼睛,太庙外立起数杆绞架,通政司通政使,中都守卫司指挥使,都察院直隶凤阳府都司,凤阳军务提督——凡在京者,一个没留。绞刑死得不快,曾经的臣子在绞刑架上扭动。 兵部左侍郎直直跪着昏过去,没人敢扶他。一个老臣直接犯了病,金吾卫一人上前一探脖子,摇头,拖出去扔着。 闷雷滚滚,何首辅心跳敲在肺上,敲得他想咳嗽,又不敢!绞刑架就在太庙旁前着,何首辅想起久远年间的太祖“剥皮实草”,那高压的恐惧隔了数百年,终于再次来临。 摄政王不会再客气了。何首辅想昏却不能昏,现在周烈和宗政鸢大概已经围了京,摄政王可以拉着全城陪葬。这几百年有些人的手和嘴伸得太长,成了习惯,到底是忘了江山是李家的江山,社稷是李家的社稷。 大雨未停,雨水顺着何首辅的眉毛胡子往下淌,何首辅跪了许久,和所有内阁学士一样,脊梁板板直。 摄政王下诏,复起白敬为兵部右侍郎兼南京总督,剿匪清寇,平乱安民。持太宗雁翎刀,全权军务,杀伐立断。 何首辅被锦衣卫扶着站起,躬身一瘸一拐离开太庙,回值房亲自批司礼监送来的票拟:覆核。通过之后下发,通政使已经被绞死,不过没关系,通政使司正常运作,极速走完过程,白敬立刻率兵下南京。何首辅继续回太庙跪着。 皇帝和摄政王在太庙跪着,臣子谁敢不跪! 大雨下了两天,有臣子跪死雨中。皇帝陛下年幼,只有摄政王跪在太庙里,群臣跪在太庙下。没有常朝,摄政王什么都不再问了。 第三天天放晴,何首辅纷花的眼睛勉强看到仿佛被彻底清洗的天。 好蓝。 焕然蓝天下,是跪得东倒西歪的群臣,绞索吊着的尸体,和……跪在太庙里的摄政王。 李奉恕跪太庙赎罪,粒米不沾。他少年时被父亲如此惩罚,成年之后这样自我惩罚。皇帝陛下年纪太小,跪了一天,到最后靠在摄政王身上,摄政王便让富太监抱回宫中。富太监根本没资格跪太庙,他也不敢直视摄政王的眼神。他一眼看到摄政王跪着的侧影,心里一慌。摄政王疯了,真的疯了。这种隐隐的疯劲在景庙脸上出现过,在成庙脸上出现过,现在到了摄政王。也许李家历代皇帝都是这么疯的,富太监不敢想! 富太监抱了皇帝连忙出太庙,一刻不敢多待。此时还敢进太庙的只有那个王都事,王都事也没资格跪李家祖宗,只能在偏殿陪跪。金吾卫指挥使进来,跟富太监擦身而过,对昏迷的皇帝陛下一行礼,然后去拖王都事。 富太监听见金吾卫指挥使低声劝:“王都事,殿下不让你跪,你去歇着……” 王修被金吾卫客气地拖出太庙,金吾卫指挥使一揖:“得罪王都事了,殿下的命令卑职不敢不从。殿下说了,雨天气湿,跪久了于膝盖无益处。王都事……回吧。” 王修哭得喘不上气,谁都没发现摄政王看不见了,王修又不敢说!他眯起眼遥遥地看着苍天之下雄浑巍峨的太庙,李奉恕跪在里面,不吃不喝。王修快马回鲁王府,浓浓地煎了参汤,拎去太庙。十二卫实在不敢拦他,只能叫苦。王修跪在偏殿,对太庙内侍道:“让殿下把参汤喝了,喝完卑职就走。” 内侍捧着食盒,小心翼翼膝行至正殿,王修盯着摄政王的侧影,怎么也看不够。 他记得开太庙之前,李奉恕对他说,你以后,别怕我。 大晏已经病入膏肓,大约,需要虎狼之君,下一帖虎狼之药。 内侍抱着食盒膝行回来,递给王修:“王都事,殿下要你走。” 王修张张嘴,内侍叹气,左右看看,低声道:“寿阳大长公主想来跪,都被殿下劝回去了。殿下说,天下之罪都在他,与人无尤。王都事,你也快走吧,省得殿下心里惦记。” 王修问道:“粤王呢?” 内侍顿一下,他不敢说皇室是非,但是王都事问,他又不敢不回:“粤王殿下受惊过度,腿摔坏了。” 仁祖陵被焚一传入京中,粤王立刻干了一件事:爬到房顶,往下一跳。对外只说受惊过度,失足摔倒。太医院来看,确实摔得狠,以后是要瘸。粤王爱妾哭得眼睛睁不开:“殿下是何苦?” 粤王满脸冷汗:“宗室要闹,说鲁王德不配位,祖坟被挖都是他一人之罪,应该被夺爵。他们闹便闹,别来找我出头了!” 粤王爱妾不解,如果说鲁王被夺爵,难道不好吗? 粤王只有冷笑,这段时间韬光养晦算是养明白了,鲁王如今篡不篡位,都在一念之间罢了。“研武堂”,傻子看不明白!粤王最后悔进京,原想着跟鲁王一较高下,现在想躲回广东都办不到了。 粤王上书请回封地,鲁王轻飘飘一句“留着吧”,粤王只能留下。粤王越想越觉得自己上当,当初怎么鬼迷心窍离开广东的?是谁让自己相信自己能压过“一无所有”的鲁王的? 粤王越想越恐怖,谁?当然是,鲁王自己。 鲁王把粤王引进京,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 粤王倒是有个嫡子,刚两岁,远在广东。嫡子万一死了,粤王算无后,没人继承爵位,粤王再一死,他就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惟一一个“粤王”。粤王越来越害怕,只能拉着爱妾的手,眼圈发红:“怕是天塌地陷了。那人是个疯子,和景庙一样一样的。如有一天护不住你,就把你打发出府,好歹留条命。” 爱妾哭得声嘶力竭。 窗外雷声滚滚。 粤王也流泪。 列祖列宗,你们看着呀! 第七天,还能熬在太庙外的臣子宗室所剩无几。 何首辅咬牙跪着,只是看上去像整个人坍塌了。 南京驿马来报,兵部右侍郎兼南京总督白敬快马加鞭接管南京,手持太宗玄金雁翎刀砍了凤阳总督,凤阳总兵,凤阳巡抚,中都兵马指挥使,直隶凤阳按察使,凤阳漕运督察使,直隶御使。 何首辅终于再也撑不住,向前一扑,彻底昏死。 威严的太庙,冷漠地矗立在天下地上,寂然无声。 第102章 李在德的工部巡检车队一进北京城门,满城缟素。 李在德把巡检队所有人送去工部报道,工部值房里的人全都戴孝,灰着脸低着头,战战兢兢。工部的尚书侍郎郎中主事凡四品以上全不在,只有四清吏司的郎中们日夜值班如履薄冰。 管军实火器的虞衡司蒋郎中一见李在德,想起他是李家人,哆嗦一下。李在德瞪着眼睛面色发白:“我路上隐隐有听闻,死命往回赶,这到底……” 蒋郎中人长得小,被粗麻孝衣埋起来了。他平时很照顾李在德,吞咽一下,低声道:“咱工部,四品以上都去跪太庙了。你……也赶紧回家戴孝去吧。” 李在德命令工部巡检队的年轻人都在官署值房里好好待着哪儿不许去,他自己立刻回家。蒋郎中不方便说,他不敢细问害了人家。 等一进门,老王爷流着泪,老趼粗粝的双手握着李在德伤痕斑驳的手:“仁祖皇陵被乱贼给烧了!” 李在德五雷轰顶,老王爷连忙给他换孝衣,李在德木木然不知所措:“就烧了?那仁祖的骨殖……” 老王爷抹抹眼睛,领着李在德跪在院中的香案前,香案上供奉着大晏开国太祖的父亲仁祖,所有李氏皇族共同的祖宗。 李在德一头磕在地上:“不肖子孙无能,竟害仁祖受此大辱!” 老王爷老泪纵横。他们在宗人府根本没有名字,李家皇室大多数不知道他们的存在,可是他们有着跟所有李氏皇族一模一样的血脉——仁祖的血脉,太祖的血脉,甚至李家上溯的那些只能用数字做名字的穷苦佃农,李四九,李六七。 老王爷喃喃道:“太祖少年过得苦。仁祖走得早,饿死的,一丁点福都没享到,所以后来太祖起了凤阳仁祖皇陵和大皇城,大皇城比紫禁城还大,大皇城也烧没了,南京来的驿马报,仁祖的骨殖……找不到了……” 李在德眼前一阵亮一阵黑。每次老王爷一念叨什么二十四王他就烦,辉煌他没见过,富贵他也挨不上,统统跟自己没关系。被人当头一棒打下来,他才知道,自己在乎,在乎这些看起来虚无缥缈的血缘和一脉相承的骄傲。 京城刚下过大雨,凛冽的冷气灌进李在德肺里。他听见自己哆嗦着问:“那,那摄政王殿下呢?” 老王爷抓紧他的手,极低极低地压低嗓音:“殿下跪太庙几天没出来了……” 大员们在太庙外面跪着,有个老翰林直接跪死了,被抬回家,家里人都不敢哭。 爷俩在仁祖灵前跪了许久,老王爷轻声道:“你吃苦了,瘦得这样厉害……” 李在德用袖子一抹脸:“没事,这一路跑得很值得。” 老王爷叹气,抬手搂住儿子:“看到什么了?” 李在德看着仁祖灵位,声音轻而坚定:“大晏很大很大。大晏昌盛,则庇佑四方。” 摄政王在太庙里跪了七天,第七天,白敬接管南京。披麻戴孝的驿马带来一份淌血的名单:凤阳相关官员,一个没留。 京中十二卫全部上街,白衣持刀,彻夜巡逻。摄政王擢升宗政鸢为山东总督兼山东军务总理,宗政鸢立刻撤兵,离开京郊。宗政鸢离开京郊,留给周烈一封信: “我埋了一坛梨花白在鲁王府梨树下面。期有一日,研武堂众人共饮。” 周烈心想,你也不会找个地方,梨树下面。 校官上来,周烈问道:“戍卫司指挥使的人来了?” 校官回答:“城内一切安稳。十二卫不分昼夜巡值,张敏指挥使紧盯着,不会出岔子。” 周烈紧接着问:“殿下还在太庙?” 校官回答:“是,还在太庙。” 周烈抱着头盔,头盔上亦缠着白布。他深深地凝望南方,只盼……白伯雅能传捷报。 太庙云雾缭绕,摄政王跪在正殿,一动不动。驿官跪在外面大声念驿报,不敢往太庙里面看,只觉得太庙里供奉的蜡烛太多,连上冷硬锋利的烛台灯架,便是一片刀山火海。 摄政王不信鬼神,不崇佛道,但他敬畏祖先。他们是他的来源,他们赐他骨血,赐他姓名。他继承列祖列宗的命,同时也继承他们病。 他对着祖先忏悔。 李奉恕再体能过人,跪了几天身体也到了极限。他看不见,只昏昏沉沉地觉得身边有人。他笑一声,声若游丝:“和尚死了都是火葬,我看好。我死了,不敢进祖陵,一把火烧了,你抱着我的骨灰回山东。” 那人顿一顿,方才回答:“殿下,是我。” 摄政王一愣,曾芝龙? 曾芝龙在偏殿陪跪,跪了很久。十二卫认得他是研武堂教授,不便多管,太庙内侍更不敢多嘴,各个低眉垂目,也是跪着。富太监在偏殿焦虑,他看出来摄政王好像不行了。这个天塌地陷的时候! 曾芝龙晶亮的眼睛映着烛火,仿佛冰湖倒映烈日。他膝行至摄政王身边,低声道:“是臣。” 李奉恕略略向后一歪,接着是玉山倒塌地要仰倒,曾芝龙搀着他的一条胳膊,稳稳架着他:“殿下,当心。” 曾芝龙常年练武力量比一般人强得多,扶得住摄政王。 “陛下如何?” 曾芝龙叹气:“陛下想殿下。” 摄政王眼神涣散,曾芝龙完全当看不见。 “殿下,保重身体要紧,陛下还小。” 摄政王无神的眼中火焰缭绕,供奉在大晏列祖列宗前面的火烛熊熊燃烧。威严的王突然笑了:“曾卿放心,孤现在不敢死。” 南京来的驿马一个又一个地上报近况,北京京营直通南京留守司驿马终于也来了信。留守司驿马专事南京总督,所传消息南京皆不得过问。周烈双手颤抖验蜡封,以“研武堂”三字蜂蜡,完好无损。他立刻进城到太庙,看曾芝龙跪摄政王身边,愣一下。 “白敬来信,呈给殿下。”周烈跪在偏殿,内侍呈上白敬的信。曾芝龙取来信,低声念。 白敬抓住高若峰的踪迹,高若峰现下意取庐州,白敬将领兵迎敌,需要调南京守备的骑兵火器。 摄政王听着,平静道:“白卿需要粮草军实,一一兑现,不可延误。” 周烈未回答,想是南京守备不听调遣,白敬想要痛击高若峰,但南京守备监军一力要守南京城。 摄政王低低地笑了:“白卿手持太宗雁翎刀,他要不会用,让他去问宗政。” 周烈站起,一抱拳,退出太庙。摄政王声音不高:“富太监在不在。” 富太监那个老腰老腿,跪了半晌就快断了。他不敢哼唧,咬着牙扶着小内侍站起:“奴婢在,奴婢在。” “朝会,马上。” 富太监立刻退出太庙,摄政王要举行朝会,就在太庙之下。所有病歪歪的臣子还有一口气的都被抬来,十二卫架着扶着跪好。 摄政王咬着牙站起,差点摔倒,曾芝龙硬给扶稳了。曾芝龙低声道:“殿下当心。”他扶着摄政王转了个方向,走向正殿大门。在门槛前曾芝龙一停,摄政王平静地抬起脚,跨出去。 大晏的肱骨们看到摄政王终于走出太庙,魁梧挺拔。摄政王站在台基上方往下望: “诸位卿……可有话对大晏列祖列宗说?” 何首辅刚昏倒又被抬回来,勉强摇晃着跪下,更像是趴在地上:“国之极辱,臣惭愧,臣无颜面对君恩。” 摄政王道:“孤也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他被曾芝龙扶着,一步一步走下高高的台基,站在跪伏的群臣前面,问了个问题:“诸位卿想过身后之事没有?” 所有跪着的人脖子后面一凉。 “孤在列祖列宗面前跪了七日,也想了七日。人总有一死,下九泉孤要跟列祖列宗如何交代?仁祖皇陵被乱贼焚毁,孤必须平叛抚民,否则死后无颜进仁祖皇陵。然而为何会有乱民?高若峰起自陕西,饥民呼号聚众而成军,竟然号称‘三十六营’。哪位卿告诉孤,若无饥民,是否便无高若峰?” 摄政王嗓音嘶哑,声音不高,太庙前寂静如渊,殿下的声音在众人脑袋上盘旋。 “众位卿,到底为什么会有饥民?” 已是黄昏,天边云霞亦如火烧。北京城中想起黄昏钟,不紧不慢的洪钟清越的声音,贯彻长天。 一人回答:“殿下,西北连年旱灾,如今,福建都旱灾了。” 摄政王肃穆地沉着目光,曾芝龙一看那跪得笔直的人,依稀是国子曹祭酒。自己上门结交,被他客气地礼送了。自来最怕文人有孤胆傲骨忠心,这样的人不会死。幸而文人也没什么胆啊骨啊的,大部分只有一张嘴。 偏偏,曹祭酒该有的都有。 曹祭酒没看曾芝龙,只对摄政王道:“殿下,如此国之极辱,宜停加派,宜停催科,宜罪己,方能宣德抚民,安定人心。” 曾芝龙震惊了,你有病吧,当头儿的“罪己”,底下还会有人服? 曹祭酒很瘦,与何首辅那种保养得宜的清瘦不同,他是只有骨头。读书人仰慕尧舜禹汤,禹罪己安天下,四方清明。 可是,税早就收不上来了。 摄政王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听。曾芝龙实在忍不住:“曹祭酒,卑职进京不久都知道,殿下已经免了陕西赋税,为此不是还进过太庙?”摄政王道:“是要罪己。孤之罪,条条分明。孤之罪在无能,没有提领朝政整顿军务,凤阳军务都败坏如此,全国各地军务孤不敢想。孤之罪亦在无用,下诏无用,下令无用,陕西免除赋税,怕是并没有落实。孤之罪还在无识,各处进言孤未能采用。孤对列祖列宗发誓根除弊政安养黎民。跪了七天,孤冥冥中似乎听到了列祖列宗的训示:整顿军务,整顿税务,整顿吏治。普通百姓要的是一口饭,孤要的是天下太平,皇帝陛下要的是四海安定,列祖列宗要的是万世昌盛。只是,众位卿睁开眼睛看一看,国有难。” 摄政王声音平稳:“众位卿,国有难。” 曾芝龙搀着摄政王一步一步穿过跪着的群臣,离开太庙。没人发现摄政王的异样,王一如往常,伟岸昂藏。 第103章 摄政王车驾仪仗进入鲁王府,曾芝龙扶着摄政王下车,摄政王一下马车,昏了过去。曾芝龙在摄政王昏倒的前一刻往前一站,半跪着扛住摄政王,勉力背起他:“去哪儿?” 大奉承急得团团转:“去卧房,去卧房!” 曾芝龙把摄政王背进卧房,随行的汪太医跟着进来,立刻打开药箱请脉。大奉承领着人围着伺候,曾芝龙被挤出来,抱着胳膊立在一旁。他鼻子一抽,王修身上清凉的香气在卧房里悠悠氤氲,浓浓浅浅,根深蒂固。曾芝龙认得这个香气,没有熏香的燥气,斯斯文文,隐隐就在唇舌间,却就是说不出来。就在他几乎马上要叫出这个香气名字的一刹那,王修一只脚踏进门槛,急急道:“殿下呢?” 大奉承低声道:“太医请脉。” 王修刚出官署值房,身上还戴着孝。所有官员都必须在官署待命,街上戒严,锦衣卫指挥使亲自送他回来。 汪太医请完脉,慢条斯理道:“殿下其他无碍,歇息几日便好。只是殿下肝火太盛,又失疏泄……殿下可有眼花的症状?” 大奉承看王修和曾芝龙,王修道:“殿下说他……看不见了。” 汪太医又把手指搭在摄政王手腕上,闭目半天,王修攥着衣襟问:“这看不见……是能治好的吗?” 摄政王为什么失明汪太医瞬间就明白了。他心里叹息这位殿下气性太烈,当医生的总是劝病人想开些,心结一解治百病。摄政王心思太沉,心结太死,这可真是…… 汪太医思索半天,开个方子:“殿下先休息,待殿下醒来,臣再与同僚商议。” 王修眼见着李奉恕躺在床上睡得不安稳,眉头蹙着,神情不悦,马上明白,李奉恕一贯讨厌人多,卧房不大围了太多人。王修打发走伺候的人,亲自去送汪太医。 “殿下不欲让人知道,汪太医先别声张。” 汪太医一揖:“臣明白。” 李奉恕觉得自己昏过去了,一眨眼的功夫又清醒。他睁开眼,什么都看不见。李奉恕悠悠吐口气:“还是我错了。” 曾芝龙叹道:“殿下,臣是曾芝龙。” 李奉恕沉默一会儿:“我知道。” 曾芝龙脑子一转,明白李奉恕是在说曹祭酒。这些铁骨铮铮的腐儒们简直令人无措,他们真的相信以德治天下就能四方归服。 “我一开始,不该存了戏耍他们的心思。” 曾芝龙没回答,李奉恕睁着眼,凝望黑暗里的虚无。目盲之后,他好像才看到自己,一个“李奉恕”。 当初归京,他和朝廷都很惊恐。他不懂摄政,朝廷不懂应付他,相看两厌。 王修告诉他,不要恨他的臣子。臣子是他的倚仗,是他的登云梯。 其实他并没有听进去。他还是恨他们。他们大概也是害怕他,到底是离心离德。 曾芝龙不知道李奉恕在想什么。完全入夜,李奉恕躺在床上,深海中浅浅浮出他雕凿一样的鼻梁。 王修熬了粥,小心翼翼端进来。曾芝龙笑一声:“臣告辞。” 王修道:“多谢曾游击。” 曾芝龙一挥手:“本分而已。” 李奉恕完全无法区分白天黑夜,他好像又睡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听见脚步声。走进来的,和走出去的。李奉恕翻个身:“王修?” 王修端着碗慢慢搅动:“在呢。” 李奉恕捏捏鼻梁:“什么时候了?” 王修的声音在夜色里轻的飘渺:“刚入夜。汪太医来过了,开了个方子。你先喝点粥垫垫,再喝药。” 李奉恕又闭上眼。 汪太医嘱咐王修半天,殿下的腿最好找鹿太医过来看看,膝盖上淤血淤得厉害。 王修轻声问:“老李,疼不疼?” 过了许久,李奉恕回答:“不疼。” 宗政鸢率军回到山东,全权接管山东军政。宗政将军从来一身火焰红甲,这一次一身白孝骑马进节帅议事府。议事府众人立在马前一抱拳:“将军!” 宗政鸢跳下马,一甩缰绳大踏步走进议事府正厅。山东收拾得不错,整整齐齐,他不想看见的人,一个也没出现。 宗政鸢点头:“我在北京看到个好东西,京营总督效法马援聚米为谷,用木头做了枪炮士兵的模型,咱们也要做出来。兵营都归置妥当了?大连卫来的那些船呢?” 同知回答:“都已安排妥当,俱有章程条陈。” 宗政鸢点点桌面:“一会儿都给我送过来,我亲自看。”他无意间一瞥,那个葡萄牙军官居然也来了,还知道穿白。不过好像白色在泰西是礼服颜色来着。 宗政鸢盯着地图,他风尘仆仆,却连一口水都顾不上喝。山东,一路南下,直到南京。必须马上调军营到山东最南,随时准备离开山东开向南京。 乱贼现在到哪儿了?宗政鸢道:“拿邸报来……算了。” 此次不发邸报,宗政鸢不知道高若峰现在何处,等南京往京营通报,京营再来山东,几天过去了。宗政鸢叼着毛笔微微眯眼。高若峰就是奔着李家祖坟来的,烧了抢了畅快了,接下来要去哪儿?得有个落脚的地方。 ——庐州? 弗拉维尔的预感总是很准,这一次又对了。大晏出了大事,皇帝陛下祖先的坟墓被叛军给烧了。他满怀希望地等着那个皇族返回京城帮他向摄政王上书,偏偏撞上这种事。弗拉维尔满腔愤怒,按照他的计划,摄政王此时应该看到他写的信了。摄政王不重视不要紧,曾芝龙如果够聪明就应该懂得抓住机会……一切都是美好假设了。 山东新任最高长官归来,一句话都没提弗拉维尔的祖国,倒是教官队很有可能要拔营南下跟叛军对阵。 弗拉维尔的马车一进营地,雷欧扑上来:“怎么样了?” 弗拉维尔艰难摇头:“不知道。宗政长官没提,就看我一眼,大概摄政王根本没看到我的信。那个皇族没有往上递交。” 这几日大晏官员们惶惶不可终日的气氛让这些葡萄牙人也焦虑起来,他们控制不住地想大晏要是完蛋了怎么办。弗拉维尔深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上帝保佑大晏吧,她最好没事。” 一个平稳的大晏于他们这些番佬来说好处太多。他们有时候是能感觉到大晏的张开的羽翼护佑着他们,足够慷慨。一旦这个羽翼没有了,怎么办。大晏动荡,他们祖国的航海线就会出问题,因为他们没有能力生产晏货。现下被荷兰人抢了一支船队,伤筋动骨。 “我听宗政长官的意思,山东军队随时准备拔营往南集结,很有可能要出山东开往南京,教官队和火器营肯定也要去。” 雷欧眼发直:“咱们一定要走?那咱们船队被枪怎么办?” 弗拉维尔狠狠道:“也许是个很大的机会。” 雷欧不解:“什么意思?” 弗拉维尔面色肃穆,神情狠绝:“大晏的传统,抓到叛徒首领的军队要押着首领进京面见皇帝。如果咱们教官队俘获叛军首领了呢?” 雷欧愣愣地:“弗拉维尔你……真敢想……” 弗拉维尔非常罕见地暴躁:“那个皇族辜负了我的信任,我必须要为自己的祖国想点别的办法。要不然怎么办?咱们在山东一动不能动,如何救自己的同胞?” “可你怎么认定,只要见到摄政王,他就一定会帮咱们?大晏没管过海上的事儿吧……” 弗拉维尔看雷欧一眼:“摄政王想要海上的银子。曾芝龙又不擅长陆战,他进京干什么?摄政王是咱们的机会,咱们是曾芝龙的机会。” 弗拉维尔一擂桌子,桌子不知道哪里“次咔”一响。 雷欧叹气:“你总是有道理。那咱们如果拔营,小鹿大夫怎么办?” 弗拉维尔一锤定音:“看家。” 雷欧苦笑:“我认为他不会听你的。” 弗拉维尔看雷欧一眼:“我不在这几天,小鹿大夫做什么了?” 雷欧挠挠脸:“看病,翻译那本医学书。咱们营地真快成医院了,莱州城里的人也来寻医。” 弗拉维尔疲惫地向后一仰。 山东终于得到京营驿马来的消息:白敬兵马在庐州城外与叛军激战,叛军撤退,白敬追击。 宗政鸢回复京营:请求兵力南调。 驿马回报:准。 白敬与叛贼激战厮杀,北京城内一片平静。摄政王请国子监曹祭酒到鲁王府日讲,曹祭酒一点也不惧怕,第一天来讲的是泾阳党的风骨和冤屈,讲到激昂处热泪盈眶,声音铿锵。 摄政王就那么听,没有表情。 曹祭酒算是第一个到摄政王府上讲学的大儒,相比那些讲航海的,讲经商的,讲兵务的,曹祭酒显然更正统。曹祭酒一副钢筋铁骨,跪太庙跪得拄拐,依旧慷慨陈词,宣讲泾阳党的理性与情操。成庙严厉打击泾阳党,是成庙误会了泾阳党为国为民的用心,成庙被魏逆这样的奸邪小人蒙蔽了圣听。值此国丧国辱,曹祭酒上谏:恢复泾阳党名誉,请殿下恩准复社集会,宣众郁,集群议,广开言路。 王修站在书房外面,听得一愣一愣的。 曹祭酒不是“敢讲”,他是真的这么认为,并且苦修一般地身体力行。 摄政王什么态度都没有。 王修其实挺担心老李的身体状态,他不能再生气了。送走曹祭酒,王修进书房,小心翼翼打量李奉恕:“老李?” 李奉恕面上平淡:“又要喝药?” 王修站在李奉恕身后给他揉肩:“不跟他生气。” 李奉恕笑了:“我生什么气。” 王修忍不住:“那……你听曹祭酒讲了这半天?” 李奉恕其实一直出神。他想到魏逆还在的时候,税还收得上来。 “曹祭酒佩服前朝高首辅,称赞高首辅凛凛风度,敢直言进谏,说的是高首辅的《上罢商税揭》。高首辅反对收商税,说这是‘安忍加派小民’,高首辅亲爷爷是放贷的,亲爹是官商。”王修冷笑一声,“什么这党那党,搞得就是党同伐异。你何必听他说这些?” “广开言路。”李奉恕食指一下一下敲着桌面。 广开言路的意思,他如今才领会。开臣言路,君才能真正知道,所有人,心里在想什么。 第104章 原本准备跟陈驸马一起动身去右玉的钦天监权司监,和整个大晏帝国的所有官员一样,被仁祖皇陵被焚一事打得傻了。满城戴孝,所有行程全部搁置。 在此之前,权司监就已经见不着摄政王了。 摄政王偶尔闲暇时找权司监讨论一下耕种的事情,还甚是喜爱权司监自己炒的茶。权司监炒茶全用笨办法,炒出来的茶清苦不失甘冽,摄政王嗓子最坏的时候什么都吃不下,就爱喝他的茶。权司监种植土豆红薯和玉米已经有几年,断言此三物适合在西北种植,比麦子好养活。提到此三物,权司监总是有些焦虑,恨不得亲自背去西北播种。摄政王却担心毕竟是外来物,若推广种植,占了谷麦之地,又没有收成,岂不是要造成更大的饥荒。 权司监十分肯定:“殿下,此三物老家也是干旱少水的,臣细细考校过,水土与西北差异不算大。当务之急,还是一口饭。” 摄政王道:“卿是好意,可是卿可见北方种植荔枝?现下北京奢豪人家精精细细地养几株荔枝树倒也不稀奇,难道这样就断定西北可长荔枝?这还只是大晏南北方差异。卿中的土豆红薯玉米,与大晏差了一个大东洋。” 权司监争辩:“殿下担心有理,但是荔枝毕竟长在大晏岭南,气湿多雨。相比较岭南,墨加西亚气候更类西北。” 摄政王沉默半晌:“卿可知,你一心推广种植,手上便握着几百万的人命了。”权司监一愣,摄政王看他神情,叹气:“卿亦拿不准的话,此事再议吧。” 这次谈话之后,权城煎熬几晚没睡着。若只是差事办砸了大不了被杀头,他不怕。怕的是误国误民,如果害了西北之民,那岂止是千古罪人。 再一晚反复,权城终于下定决心,披衣而起,写信给师门,把此事原委详细阐明,请求自逐,往下权城如何,与师门再无干系。 信送出后,权城蹲在地头,看着三块田中顽强生长的植物,热泪盈眶,行了个五体投地大礼:“三位神植有灵在上,弟子权城乞求三位拯救晏人于水火,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权城上书要求在西北推广土豆甘薯和玉米。摄政王没有回,大约也是公务繁忙,再也未来钦天监。权城焦灼,眼看要过了最佳种植期。摄政王陕西赈灾,调商粮,委任陆相晟提督右玉,朝政动荡,权城蹲在钦天监稀里糊涂听着。右玉人铁血忠心,守着一座小城硬扛了鞑靼大军七个月。权城默默为右玉举行了祈禳仪式。 右玉几近城空,陆相晟在河北征兵,陈驸马家鼎力支持,征兵完毕就要往右玉走,权城瞬间得三清庇佑,福至心灵,抓住这个机会的尾巴,上书摄政王力谏可在右玉推广种植三种作物,三种作物绝不辜负殿下与万民。 摄政王还是没回,权城天天打听河北征兵的情况,煎熬成了游魂。陈驸马多多少少认识他,看他那样,着实不忍心:“权司监,你是不是忘了王都事?摄政王日理万机,实在不行,你去找找中书省王都事?” 一语惊醒梦中人,权城立刻活过来,真去找王都事了。王都事拿着他的名刺,哭笑不得:“权司监,你又来了。上次是请摄政王去钦天监,这次又是为什么?” 权司监握住王都事的手:“都事有所不知,这一次,大晏要靠王都事救一次了。” 王都事吓一跳:“权司监发什么癔症。” 权司监眼睛发直:“王都事,陆知府河北征兵,是不是能把玉米土豆甘薯的种子带去右玉?种一下,就种一下,这三位绝不辜负殿下,也不辜负万民!” 王都事被他捏得手发紫,心想干农活的手劲都忒吓人:“权司监冷静,殿下这几日为了陕西赈灾的事情殚精竭虑,苦心谋划。但是你放心,殿下什么人?真正利国利民之事,殿下不会无视。” 兴许王都事真的起了作用,回去研读了权司监所上条陈,劝说摄政王殿下接受权司监的建议:并不全西北推广,先在右玉试种。 第二天,寿阳大长公主府送来一群征兵中的农家子弟,跟权司监讨教如何种植三作物。 权城一抹热泪,遥遥一敬:“多谢殿下明鉴。” 权城满怀希望地等着河北兵们踏上征途。带去的种子都是他历经数年代代淘汰导择优中选优的极品。他教那些农家子切割土豆和甘薯,育苗,壅土,浇水,防虫。新的作物就是新的希望,权城坚信不疑。 三清在上,护佑大晏,护佑大晏万民。 权城没等来好消息。陆知府只在回信上语焉不详地说了句“种子有问题”,权城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哪里有问题?水土不服?与本土植物家畜相克?长不出东西?陆知府很显然根本不懂耕种,一句要紧的都没提。 权城挺着给自己煎了碗药灌下去。这时候他不能出事,更不能气死。这次他上书摄政王,要求亲自去右玉。正好陈驸马也要去右玉查访,有陈驸马担保,权城上书批复比上次迅速许多:准。 去右玉,如果那个陆相晟糟践了三作物,权城就去砍死他。 权城杀气腾腾地准备行囊。他虽然是个清瘦的道士,但从小练功没落下,陆相晟听说就是个文官,权城想也知道,估计是满口之乎者也“焉用稼”。去您妈。 就在他准备妥当随时跟着陈驸马启程,摄政王砸了钦安殿斋醮道场,踹了炼丹炉,把道士全部打出宫,成庙生祭在大隆福寺举行。佛道之争从未停歇,这些无一不说明,道教失宠了。摄政王厌恶道教了。 权城顾不上。真的顾不上。他现在心里都是三作物,除非摄政王把钦天监砸了把他抓了,他就还是大晏的官员,首先考虑的是万民。师父也许会怪罪,到时他会领罚。 只要让他去右玉,亲眼见见到底怎么回事,种子哪里出了问题。 仁祖皇陵被毁。 权城跑去找陈驸马,陈驸马正在家里跪仁祖的灵位。寿阳大长公主被恩准不必跪太庙,但该跪还是得跪。她生产完身体一直不好,就陈驸马代跪。陈驸马披麻戴孝神情要昏不昏:“你说去右玉?我真的吃不准,现在这时局……” 权城急得两眼发黑。 陈驸马扯他一下:“这档口,权司监举止万万不可轻浮。陛下和殿下都悲痛欲绝,权司监一定要注意言行。” 权城不必装,他已经悲痛欲绝了。正常耕种这时候玉米都快要收了! 权城第三次找到王都事,被王都事下陷的两腮惊着。王都事一看他,轻轻吐气:“权司监?” 权城能见王都事,还是托了那些茶叶的福,加塞儿了。现在多少人要见王都事,托请,递话,说情,不敢面对摄政王,全上王都事这儿了。 权司监递上一包茶叶:“今年炒的茶叶,都在这里了。全是用笨办法,笨功夫做的,摄政王殿下夸过,清肝明目。” 权城一说清肝明目,王都事像被针刺了。王都事接过茶叶:“权司监,这次是为什么?” 权城郑重:“下官请求面见摄政王。” 王都事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疲惫之气。 “王都事,下官有话必须跟殿下当面说。当面说完,下官能做的都做了,此生也就无憾了。闭眼那时,方能坦然。” 王都事抬手,悬在权司监肩上,迟疑许久,终究拍下:“权司监,不要再提什么炼丹了。” 权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满面热泪,他喷了个鼻涕泡:“不是所有道士都炼丹。再说,火药是炼丹炼出来。” 摄政王,终于是见了权城。权城与摄政王相谈那么多次,权城这是第一次进鲁王府,进书房前,他抬头看了看那峥嵘的“研武堂”三个字。 阳光明媚,透过窗棂打到摄政王的脸上。殿下似乎在看书,又似乎没有,威严地坐着,却并不令人恐惧。他是阳光的一部分,阳光生万物,万物敬畏阳光。 走了几步,权城突然发现异样。 殿下的眼珠子,不动。 他惊慌地看王都事,王都事垂下头。摄政王声音不高,厚而载物:“权司监,有言直谏吧。” 权城攥紧拳头:“殿下,臣想去右玉,跟陈驸马一起。” 摄政王一丝儿表情都没有:“去做什么?” “陆知府回信种子有问题,臣不信,臣要去右玉亲自验看,到底是不是种子的问题。” 摄政王还是那么坐着,目光灰而沉。权城以为摄政王到底对三作物不以为意,对自己凭空闹这么多事出来不满。更要命的是,自己是个道士——摄政王觉得道士都是骗子!他着急了,往地上一跪:“殿下让臣直言,臣便直言了。殿下,大晏要奋力应战的或许不是叛军,不是女真,更不是蒙古,大晏要全力对抗的,是老天。” 摄政王没有焦点的眼神生生射出刀子:“放肆!” 权城决定放肆一回:“臣五内俱焚,殿下一定要听臣一言。殿下是否感觉入冬越来越早,冬天越来越长,花开越来越迟?各地不是涝就是旱,今年福建都旱了!臣看不到这种状况会持续到什么时候,臣这几年把能种的都种了,就是想找一些能在西北救人的作物。臣终于找到了!土豆玉米甘薯绝不会辜负殿下,辜负大晏万民!今年入冬一定更早,现在还有办法在右玉补救,说不定能救一部分人。再迟了,就是拿臣热血浇地,也无能为力!那个陆知府,竟然在这种事上语焉不详,臣参他误国误政!” 权城潸然:“民以食为天,天为乾,乾卦三条横,一双筷子一张嘴。殿下,大晏到处在饿死人,臣便要与天斗一斗,大晏也要与天斗一斗!殿下,天不怜大晏,咱们就得自己挣命了!” 王都事在权城身后听得流泪,摄政王轻声叹道:“你敢与天斗。” 权城一头磕下去:“不试一试,说不得,谁会胜。” “从这一刻,你手里便握着人命了,你可知?” “臣知!” 摄政王深深呼吸:“去右玉吧。跟陈驸马立刻启程,权司监,记好你说过的话。” 权城大声哽咽:“臣谢殿下恩!” 权城转身,坚定地走出研武堂。 去右玉,种地,杀陆相晟! 第105章 “不孝子孙李启烆未能护住李家龙兴之地,天理难容!” “不孝子孙李启烆未能庇佑苍生百姓,罪无可恕!” “不孝子孙李启烆未能镇国养民,死有余辜!” 小皇帝一醒,坐在床上大叫:“南京太祖孝陵呢?孝陵呢?” 曾森比富太监动作快,立刻扑上去抱住陛下。富太监含着泪:“陛下放心,南京的驻军全力守孝陵,万万不会让太祖陵出问题。” 小皇帝接着哭:“六叔呢?六叔呢?” 曾森用小手拍皇帝陛下的背,心想没有摄政王,曾森也可以啊。 寿阳大长公主闻声进来,富太监一看她,立刻往后一退。大长公主坐在皇帝床边,安详平静:“陛下,你六叔在替你跪太庙。” 皇帝陛下有点怕自己这个姑奶奶,往曾森怀里靠。曾森没什么怕的人,见皇帝陛下面露怯色,非常英勇地护住陛下。 大长公主一身白孝不施脂粉不佩钗环,神情益发有李家一脉相承的威严肃穆。太后越来越信任她,有她在,天塌不惊。太后守皇帝一夜,心力交瘁,被她劝着去歇了。太后刚刚双十年华,这一年的时间,老了十岁。顶着辉煌头衔的孤儿寡母,娘家又扶不起来。男人的心都是又硬又歹毒,李家男人从不例外。大长公主知道太后害怕,害怕也没用。她同情她。 成庙在时,说过一句话:只要江山姓李。 太祖说,可兄终弟及。 大长公主伸手摸摸皇帝陛下的小脸。 陛下呀,你以后,扛得起江山社稷么? 李奉恕越来越焦躁。过了许多天,他始终看不见。 王修发现李奉恕晚上总是会无缘无故惊醒,非常着急地问他天亮了没有,点蜡烛了没有。摄政王绝对不会做出伸手向前摸的动作,在家里撞上东西就直接碾过去。 王修看见一个圆凳被李奉恕一脚踹散。 他也是窝火,该吃的药都是亲自煎,太医每日上门针灸按摩,李奉恕一点不见好。王修指挥下人们把平日里不在意的零碎都清走,就怕绊着老李。黑鬼和飞玄光俩夯货大概也意识到最近府内气氛紧张,这几日都没有闯祸,安安静静老老实实。 曾芝龙也来问,终究不见起色。 入了夜,李奉恕又惊醒,惶惶地握住王修的手:“天亮了么。” 王修从来没见过李奉恕这种样子——老李在害怕,李奉恕在恐惧。 他们谁都不敢问,万一,就这么瞎下去了,要怎么办? 李奉恕每晚都要问王修数十次天亮没亮,王修都柔声答了,李奉恕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以前鹿太医跟王修聊天偶然提过,病人的焦虑大多数时候都来自身边的人,身边的人越着急病人自己就越惶恐。所以王修强行心平气和,心焦得嗓子里泛锈味,声音还是舒适和缓的: “天快亮了,你再睡会儿。” 李奉恕分不清白天黑夜,无法入眠,王修就陪他干熬着,白天还要去值房,把所有政务奏章都详细简化归纳,落衙回府念给李奉恕听。李奉恕垂着眼睛听,也不回答。 摄政王刚发雷霆震怒,朝廷翻个仰倒。这几日摄政王没上朝,诸位大臣病歪歪地拖着病体兢兢业业,一点不敢怠慢。皇帝被挖祖坟,天塌地陷的事情,绝对不可能这么轻飘飘带过,摄政王不上朝,这是在敲打大臣,好好表现,孤站在后面看着你们。每个人都惶悚到极点,臣子们,内讧了。 王修也有点措手不及,一致对摄政王的官员们突然就内讧了。效法成庙时的“泾阳点将录”也搞点将录,管他是不是先把死对头打成个什么“党”,齐楚浙阉泾,总之钉死对方,然后互相攻讦,互相揭短,互相弹劾,一点新鲜的都没有,一点长进都没有。 各个“点将录”王修收集好几本,也有人故意递给他的。王修没给李奉恕看,怕他再生气。王修现在盼着白敬能带回来一点好消息。研武堂战报上说白敬在庐州一地跟高若峰李鸿基张献忠打,有胜有负,王修看周烈根据战报制作的與地图,啥也看不懂,就是觉得白敬怎么不着急?绕着圈儿地跟高若峰较劲一样。 王修知道自己不懂打仗,无计可施。 晚上还是王修陪着李奉恕。这么白天晚上地耗着,王修都脱相了。好在李奉恕根本看不见,也就是别人看见他要被惊一下。 王修守着李奉恕一夜,直到破晓实在熬不住,昏睡过去。再一睁眼,好好地躺在床上,身边没人。王修一翻身起猛了,顾不上眼前发昏,踉踉跄跄冲进出门,眼看李奉恕挺拔地坐在敞轩凉亭里的石桌旁。天气郁热,清晨难得有风,清清爽爽地掠过李奉恕的脸。 王修眼睛一酸:“你起了?” 李奉恕听到王修走过来的脚步声,沉默。时间还早,草丛里依稀有蛐蛐叫。脆快的鸟鸣声在清风里隐隐有回音。廊后下人们起床做饭洒扫,扫帚刷啦一下搅浑了晨光。 李奉恕坐在胧曈的光线中聆听盛夏的拂晨。 王修走过去,坐在他对面。李奉恕以前的眼神是千丈断崖下的寒潭,静而无波,极致凶险的蛊惑。现在……王修努力地压住心里的辛酸。 李奉恕叹气:“你这几天,是不是没睡好。” 王修轻声回答:“也还行。” 李奉恕苦笑:“我又发疯了。”王修握住李奉恕放在石桌上的手。日头升高,到底是夏天,一早便骄阳烈烈。凉亭顶漏下来刀子一样的辉光,雕刻李奉恕英武的脸。 李奉恕今早一醒来,发觉王修躺地上。他慌慌张张伸手摸,摸到王修打着小呼噜,怎么折腾都醒不了。他摸索着把王修抱上床,盖上被子。听着王修的呼吸声,突然想开了。 这段时间,是他在折磨王修。堂堂李家子孙,即便自怨自艾怨天尤人,也不能太久。 “看不见也能做我该做的。只是可惜……以后都见不着你了。” 王修眼圈一红,摄政王伸手越过石桌,捏捏他的脸。 王修跟李奉恕汇报最近朝堂的事情。大晏帝国的政治,存在三百年的骨骼,即便现在看上去病体支离,居然还在运行。好也好在这,坏也坏在这,食古不化,所以百毒不侵。 上次摄政王存心戏弄朝臣说要提高俸禄,都察院整得一群官员跟走地鸡一样劳碌奔波,最后在千步廊上打群架。按照一贯传统,这不叫内乱,大家也挺自得其乐。王修现在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同室操戈”,他有点害怕。 李奉恕面色平淡:“仁祖皇陵被毁,凤阳城被焚,总要有人出来承担一切罪责。凤阳那些被白敬处决的官员,哪个没有和北京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时候,能推就推能躲就躲,栽给对头比自己被推出去强。” 王修手里拿着四五本册子:“那这些分党派的点将录……” 李奉恕笑一声:“于我,人只分可用与不可用两种。” 王修一愣一愣:“不需要了?” “不,你仔细看一看。”李奉恕没什么表情,王修心里被抻一下。 李奉恕起身,王修牵着他,在院中溜达。 说起白敬,王修还是决定问一问:“朝廷催着他赶紧捉高若峰……” 李奉恕蹙眉:“那么容易,谁说的让谁去捉。” 王修轻叹:“还不是军费军粮闹得……军队动一动每天耗损惊人。” 李奉恕什么都没说。王修牵着他,两个人慢慢溜达到李奉恕种葱的菜畦。这是李奉恕归京亲自开垦的第一块菜畦,深耕细种。苗在冬季前就育上了,还担心这个冬天实在太冷伤种子,结果也没有,天一转暖就精精神神旺旺盛盛。北京鲁王府很快就要跟山东鲁王府一样,被葱淹没。 李奉恕跪在菜畦前,虔诚地用手抚摸土地。多好的土地,大晏的土地,在那么长久的岁月里养育了那么多人。一代一代的王朝在这土地上像种子一样兴起,繁盛,衰落,被土地导择淘汰——大晏,也到时间了么? 天厌大晏,地也不怜晏人? 王修心里难受至极,他见不得摄政王几乎乞求的姿态:“老李……不如就让权司监去右玉试试吧。你想想,西瓜都是跟着丝路来的,未必红薯土豆玉米不行?” 摄政王深深地叹气。他如何不知道新作物也许就是新希望。听权司监说,种过土豆的土地几年内不能种别的,否则种什么伤什么,发芽土豆还有剧毒。红薯玉米也就罢了,万一土豆在西北长不出来,那些被毒的土地几年内不能种别的,就彻底荒了。 这样在西北,行同屠杀。 “没别的办法了。”李奉恕喃喃自语,“没别的办法了。叫权司监来吧。” 权城来见过摄政王,杀气腾腾豪情万丈地回去等待朝廷的调令。王修把权司监送的那包茶递给李奉恕,李奉恕嗅着茶叶苦涩甘冽的清香,忽而笑了:“这一个一个的。” 王修不知道李奉恕指的是谁。也许是周烈,陈家兄弟,李在德,小鹿大夫,陆相晟,权司监……或许是所有人。 陆相晟上的书就在李奉恕手边摆着,陈述天雄军的练兵进展。王修有种奇特的感觉,也许曾经玩笑的“秦军”,真的要来了。 正想着,宫里来人,皇帝陛下宣摄政王觐见。 第106章 太医们都不是多嘴多舌的人,但是摄政王的病情皇帝不知道,终究不可能。 皇帝陛下一定要见摄政王,谁劝都不听。王修帮李奉恕换衣服,李奉恕张开胳膊,一脸平静。王修心里着急,李奉恕怎么进宫?他在家横冲直撞就算了,又不让人扶…… 李奉恕冒一句:“我能听出你的脚步声。” 王修一愣,李奉恕微微垂着脸:“你在我旁边走。” 有点小小的流言,不敢大声说,怕掉脑袋,细细簌簌传摄政王身体不大好了,太医跑鲁王府太勤。这时候,摄政王如果倒了…… 小皇帝大怒:“我叫六叔进宫,看谁再乱嚼舌根!” 富太监一缩脖子。 小皇帝亲自跑武英殿等摄政王,曾森默默跟着。这几日曾芝龙没进宫,曾森也很想他。曾森长到五岁,见曾芝龙的次数实在有限,但是控制不住,天然地亲近自己的父亲。可是摄政王不是皇帝的父亲。曾森悄悄地疑惑,皇帝跟摄政王的感情也很厚,他们又不是父子。 小皇帝坐在武英殿沉着小脸,一声不吭。曾森心里背自己的书,明天在大本堂要背不过会被揍。皇帝再小也是天子,宫女内侍全部垂首,大气不敢喘。终于有个内侍进来报:“鲁王殿下来了!” 小皇帝跳下宝座,蹬蹬蹬跑下台阶,小步颠到殿门口,探着身子往外看。 高大威严的摄政王慢慢地向武英殿走来。小皇帝看六叔一身素服,白色的衣摆拍着靴子,仿佛风匍匐在六叔的脚下。他欢呼一声:“六叔!” 摄政王一顿,有些茫然地抬头,倒是微微一笑:“陛下。” 摄政王走路虽然依旧有凛凛风度,皇帝却觉得哪里看着不太对劲。摄政王身边跟着一个瘦高的文官,小皇帝一眯眼,这不是那个什么王都事?步伐都快跟六叔一边儿齐了。王都事在台阶下一停,六叔也停下。王都事上台阶,六叔跟着上台阶。登了两三级台阶,六叔步伐才顺畅起来。 小皇帝看着看着,心里发凉。 摄政王直直冲小皇帝走来,王都事在门口一停,摄政王没收住,差点撞上小皇帝。摄政王一把搂住小皇帝,小皇帝在他怀里抬头,对上摄政王灰沉沉的眼睛。 小皇帝带哭腔:“六叔?” 摄政王抄起小皇帝,站在门槛前一顿,等王都事抬腿迈过去,他才跟着过门槛。小皇帝终于看明白了,王都事在用脚步声引着摄政王。 曾森看看王修,再看看摄政王,最后又看摄政王怀里的皇帝陛下。 摄政王抱着皇帝,拐弯进暖阁。小皇帝忍不住,伸手在摄政王面前晃。 摄政王毫无反应。 “怎么办呀……” 摄政王安慰他:“陛下,臣带着眼睛呢。” 陛下要哭不哭:“啊?” 摄政王笑:“王修,臣的眼珠子。” 王修对皇帝陛下深深一揖。 “陛下宣臣,是为什么?” 小皇帝很喜欢被抱着,特别是六叔的怀抱,很有劲儿。他想了半天,为了什么事宣六叔?只好结结巴巴:“前,前几天,涂涂把九叔挠了。” 这倒是真的。仁祖皇陵被烧之前。粤王也想抱小皇帝,陛下怀里的猫崽吓一跳,喵呀一声把粤王挠了,富太监连忙上来看,粤王保养良好的手背上三条血道。 摄政王叹气:“陛下,你九叔不至于治一只猫崽的罪。他也想亲近你。” 皇帝陛下哼唧半天:“哦。” 摄政王低声笑:“陛下说了,皇恩很浩荡。” 皇帝陛下哼一声,那是。 摄政王搂紧皇帝的小身子。进宫之前富太监手下的内侍跟摄政王说,皇帝陛下这几天过得很不安稳,有一阵子没夜惊了,都以为好了,这几日又发作,半夜就哭,太后富太监曾森束手无策。小小的孩子,就是帝国的希望,帝国的未来——好好地长大吧。在此之前,一切有六叔。 摄政王用脸蹭皇帝陛下的脸,蹭得皇帝陛下嘎嘎直笑。摄政王玩性上来,起身,高空抛皇帝,抛起,接住。王修头发直立:“老……殿下!当心!” 摄政王大笑:“怕不怕?” 小皇帝觉得自己在飞:“不怕!” “六叔就是彻底瞎了,也能接住陛下。” “嗯嗯!” 富太监领着内侍团团围着叔侄俩,手足无措:“殿下当心,陛下当心,哎呀!” 王修拼命忍着不去扯李奉恕耳朵,你疯了你! 摄政王和皇帝玩累了,抱着坐在炕上。摄政王无意间碰到曾森,才想起来,应该还有个小孩子。他同样搂住曾森,两个孩子坐在他的大腿上,一边一个。 曾森摸摸搂着自己的那条肌肉如铁的胳膊。摄政王箍人的劲儿总是特别大,肌肉骨头还特别硌,他却觉得特别开心。 “陛下在鲁王府的小菜畦长得可好了,小马驹也很健康,什么时候去看看?” 皇帝陛下很兴奋:“好呀好呀!”他刚开始开心,突然看见摄政王的素服,一下噎住。他不知道现在能不能高兴……仁祖皇陵,龙兴之地,被毁了。 “陛下健康长大,就是对得起仁祖了。”摄政王用下巴蹭蹭小皇帝的小脑袋,“列祖列宗全都慈爱和善,他们知道陛下还小,不会怪陛下。” 皇帝陛下总是梦见被列祖列宗痛骂呵斥,一宿一宿睡不着。他委屈地缩在摄政王怀里,不吭声了。 曾森坐在皇帝对面,安慰地看着陛下。 摄政王微微摇晃着两个孩子:“都好好长大吧。” 小小的种子,什么时候长成参天大树啊? 朝廷急得发疯,白敬完全没有捉高若峰的意思,在庐州激战数场,高若峰久战不下,向滁州转进,白敬追击,走走停停,仿佛猫逗耗子——可就是不拿! 激战月余,半点进展也无。 言官劾白敬毫无作为。 皇帝毫无反应,摄政王没有表示。 皇帝陛下偷偷问摄政王:“六叔,有人上折子说白敬在‘打活仗’。” 摄政王笑了:“什么是打活仗?” 皇帝陛下忧心忡忡:“明着是打仗,其实是资助叛贼,比如说故意留下军资军粮,打打停停,明是驱赶,暗是放纵。” 摄政王还是笑:“谁跟陛下说的?” 皇帝陛下小心肝一颤,六叔明明都看不见,怎么眼神如此锐利,仿佛那把太宗的玄金雁翎刀:“就……就言官……” 摄政王摸索着抱起皇帝:“陛下,是不是成庙是参白敬通匪的那些人?即便不是他们亲自上,也是他们在背后怂恿的。” 皇帝陛下眨眨眼:“啊?” 摄政王很耐心:“白侍郎此役如活捉高若峰,陛下当如何?” 皇帝陛下斩钉截铁:“以国士礼待之!” 摄政王笑:“所以,就有那么一小拨人,害怕啦。” 皇帝陛下沉默半晌,问道:“六叔,你如何就一定信任白侍郎?” 摄政王拍他小小的背:“陛下,你且记着,国士,是需要我们亲自培养的。” 曾芝龙这段时间没怎么进宫,各处没有活动,反而在京中闭门。跟他一起进京的人问他:“老大你怎么打算的?” 曾芝龙很平静地回答:“我在等。” 那人奇怪:“等谁?” 曾芝龙回答:“等白敬的下场。”他在等白敬最后会是个什么下场。十八芝要归顺,也得归一个英主——否则就解散了,当海寇照样活着!风浪里杀伐出来的曾芝龙一点也不缺血性,可惜没人信。 摄政王殿下,看你能不能得到十八芝了。 周烈收到白敬的战报。他料到高若峰难啃,没想到竟然到了如此地步。高若峰手下精锐部队征战连年,南京晏军却久未经战事。白敬忧心摄政王已经对战事毫无进展心存不满,但的确没到时机。王修收到辽东铁骑上书,要求进关为摄政王杀敌平叛。陆相晟在右玉心急如焚,也要求回南京襄助白侍郎。两个人在研武堂一碰头,周烈看王修,王修看周烈。 他们俩人,算是研武堂里的“老交情”了。 周烈背着手,站在沙盘地图前来回踱步:“陆知府的天雄军刚受训不久,没什么战力。宗政将军在山东要震慑山海关以及海港,动山东兵是最坏打算。如今白侍郎的确需要帮助,只剩下……” 关宁军。 周烈两只手搓鼻梁:“王都事,殿下还是那么……那什么关宁军么?” 王修食指敲桌案:“关宁军谁上书要求进关的?” 周烈苦笑:“祖松。” 王修一拍额头,谁都比祖松强!祖松是祖康的养子,前辽东督师方建铁杆嫡系。 “还有吗?” “还有邬双樨。” 王修吞咽一声:“周将军,我直问你,你直答我,这时候真的同意关宁军这俩人带兵进关是好策略吗?” 周烈点头:“是,他们帮得上白侍郎。” 王修一捶拳:“既然如此,那我向摄政王殿下进言,应该……” “应该什么。” 王修和周烈吓一跳,李奉恕抬腿走进书房。王修迎上去:“你怎么一个人来了?” 李奉恕皱眉:“我就是瞎了,自己家还不熟悉路?”他径直走向书桌,大马金刀坐下,“那就让他们俩来吧。” 王修和周烈一对视,王修清清嗓子:“刚才你听见了哦?” 李奉恕哼道:“鬼鬼祟祟,我就是真瞎了,你们俩也背不了我。” 王修小心翼翼:“那……” “同意祖松邬双樨进关,渡海过山东境内进安徽,只能带三千人。”李奉恕板着脸,周烈却激动得两眼放光:“ 那臣通知宗政将军启用登莱港口舰队去大连卫接洽!” 周烈大步流星走出研武堂,王修对军事一窍不通,莫名其妙也跟着兴奋。李奉恕淡淡道:“我那么像个喜怒由心的昏君?” 王修一把抱住李奉恕:“老李是天下最圣明的仁王。” 李奉恕摸索着,拈起毛笔,在纸上一笔一划写了几个字:“交给白敬吧。他不必忧心。” 白敬盼到京营来的快马,周烈并未回信与他,只有一张纸,写着结构有些怪异,笔锋却天生矫健的八个字: 不负天子 不负君子 白敬把纸张折叠,塞进盔甲。一张薄薄的纸,周全地护住他的心口,万无一失。 第107章 辽东关宁军渡海借道山东,宗政鸢上次建州围京时并未进京,这才第一次见到大名鼎鼎每年数百万两银子养出来的军队什么样。他由衷地赞叹一句:“我操,牲口。” 关宁军三千人由祖松和邬双樨率领,急行军一路南下,直奔庐州。还未到庐州,接到消息,白侍郎领兵把高若峰三十六营堵在滁州,厮杀不下。关宁军立刻转进滁州,祖松大声喝骂:“现在要抢的是时间,哪个瘪犊子敢在行军路上抢东西耽搁时间,老子宰了他!” 邬双樨神情不安:“总兵,高若峰怕是要拿下南京……” 祖松咬牙:“都给老子撒开了跑!” 白敬一捶地图,他必须做个决断,是把南京城中所有驻军全部拉出来跟高若峰在滁州决一死战,还是留一部分军队在南京城死守。高若峰烧了凤阳,断了能被招抚的后路,彻底跟晏廷势不两立不共戴天。白敬看透高若峰的计划,他接下来要占庐州补充一番军资。绝对不能让高若峰缓上一口气,一旦高若峰占据庐州,威逼南京,再想铲除就难了。白敬和高若峰转着圈打了月余,铁了心跟高若峰打消耗战。高若峰被逼到极限,破釜沉舟,决定拿下南京。 战势紧急,无论如何,必不能让高若峰过滁州。 白敬亲自检查各营地火器配给,军旗在营地上方噼啪抽打。参将来报:“白侍郎,关宁军一营三千人到了。” 白敬一蹙眉,然后迎出辕门。关宁军强行行军跑到滁州大营,队伍依然齐整,白敬心里一惊,倒是看轻了这帮人。首领是两个骑马的将军。一个身形胖大面色发红,一个英姿飒爽可惜脸上一道大疤。脸上有疤的应该就是邬双樨,那么胖大的是祖松。 祖松和邬双樨一间白敬,也是一愣。白侍郎在成庙年间便声名在外,用兵狠辣诡诈,打仗杀伐骁勇,竟然看上去这么……斯文柔弱,一身素服,眼睛上还缚着一层黑纱。 祖松和邬双樨跳下马,跟白敬一抱拳,快步往大帐中走。祖松铁靴跺地面:“必须死守滁州,否则南京就送给高贼了!” 白敬点头:“所见略同。滁州失守,南京危矣。今幸得二位将军襄助,解了我的窘境。” 祖松冷笑一声,用马鞭指指身后:“这帮玩意儿,也就杀人还行。” 白敬命令参将安顿关宁军,一直未曾发言的邬双樨道:“白侍郎若不介意,我想看看你们的兵备。” 白敬点头:“我正在检查此事,两位这边请。” 高若峰意在冲过滁州进取南京,不傻的都看出来了。常朝时朝廷为白敬争吵不休,一派力主换掉白敬,一派力主逼迫白敬立刻出兵,或者增派监军。皇帝陛下听朝臣的慷慨陈词,听得坐不住。靠白敬能不能守住南京?小皇帝面色苍白,小手不停地发抖。南京如果失陷,他就真的罪无可恕。南京,还有太祖孝陵。假如孝陵被毁,孝陵被毁,李启烆,天地难容。 久未上朝的摄政王突然出现在皇极门外,激流湍涌的廷议突然被插进一根定海神针,鸦雀无声。小皇帝一看见摄政王,热泪盈眶,差点站起往下扑。他没主意了,他害怕! 摄政王伟岸的身影终于出现在皇极门外,渊渟岳峙,能为皇帝陛下遮挡一切风雨。 摄政王没动,他身边的王都事先进殿,摄政王方才抬脚跨门槛。朝臣往两边一闪,王都事默默往前走,摄政王平稳地跟着往前。京中沸腾传闻摄政王身体不行,如今一见,毫无异样。摄政王威仪盛大,一步一步走向宝座。王修额角却有冷汗,宝座下的莲花台王修可无法上去,又窄又陡的台阶全靠李奉恕自己。在皇极门外王修悄悄捏了一下李奉恕的手,李奉恕手心全是冷汗。他其实紧张。 皇极门内诸多朝臣的眼睛扎在摄政王身上,看着肃穆昂藏的殿下表情淡漠地走向宝座。王修仰头看着李奉恕,狂跳的心锤击嗓子眼儿。摄政王一步一步蹬上莲花台,平稳地踩着脚踏风度凛凛地坐下。 王修吞咽一下,把心吞回胸腔。 “孤昨夜一时兴起,命王都事前往兵部架阁库调阅所有对高若峰的战报。孤翻了一宿,诸位卿猜猜看孤发现了什么?” 天神降临的摄政王只是平淡地坐着,臣子们依旧嗅到沸腾的煞气。太庙门口不能见血,那几个被吊死的尸体尚在他们的眼前晃。所有人噤若寒蝉,摄政王笑了。浑厚的笑声让皇极门内寒风四起。 “孤发现,自高若峰犯上作乱以来,堂堂大晏帝国,竟然只有两个人让他吃过大亏。一个,是四川石柱宣抚使秦赫云。另一个,就是兵部右侍郎,白敬。” 高若峰率军突击滁州,攻下滁州,才能进一步拿下南京。晏军是个什么破烂德行他再清楚不过,名为军人,实为贵族家奴。所以他纵横这么多年,几乎遇不上什么像样的对手。唯二两次差点丧命,一次在四川,一次在汉中。汉中那次白敬马上就要抓住他,几乎就是一伸手的事——晏廷突然宣布白敬通匪,捉拿白敬回京受审。高若峰自己都感觉到是蹭着白敬的手指尖逃得一命,不由得仰天大笑:皇帝老儿,我可不谢你! 追着自己咬的对手回北京受死,高若峰的部队越发壮大。接连而来的问题却让他发愁:没有军饷。本来都是一帮跟着他出来混口饭吃的乡亲,没有军饷就无法稳定人心。三十六营打出旗号不犯百姓,可是真正的豪门大户全都有武装部曲,抢一次必有伤亡,还不一定能成功。三十六营接近哗变,高若峰不得不铤而走险,离开西北,南下杀进凤阳。凤阳的劫掠不只是为了满足军资,更让三十六营的军心前所未有振奋。 大家在凤阳奸杀劫掠异常痛快。凤阳的人不是“百姓”,都是跟姓李的有渊源的罪人,杀便杀,尸体还要被马蹄子践踏。三十六营振奋得发了狂,张献忠兴奋得饥欲饮血:既然如此,不如一鼓作气拿下南京,跟皇帝老儿一南一北分天下!反正当初姓李的也是从南京打到北京,高闯王如何不行? 李鸿基明确表示异议,差点被张献忠揍。高若峰明白掘了仁祖皇陵那一刻起自己便没了退路,大晏再无容下他的可能。 南京…… 南京! 高若峰彻夜不眠地盯着地图部署兵力,三十六营即便抢了凤阳,但是军资依旧不够,时间拖不起了。为了补给,拿下庐州,南京有望。 也许是一路杀进凤阳太过容易,高若峰低估形势,一脚蹬到铁板,撞了个筋骨寸断——庐州,久攻不下。 高若峰一抬头,在庐州城墙上看到一个白色纤瘦的影子。 冥冥中的命定,就是当年那只差点抓住高若峰的手。在重逢的那一瞬间,恶狠狠地掐了上来。 高若峰面上如常,心里却明白,跟他讨债的人,终究回来了。 “那是白敬。” 李鸿基在高若峰身边道。 庐州久攻不下,李鸿基重新估算粮草,必须寻找后路。庐州不行,转进滁州。滁州有座桥,叫李龙桥。 高若峰向天大笑:天意!天意!他命李鸿基作为前锋,打过李龙桥。 “只要打过桥,便能知道,到底是哪个李,哪条龙!” 正值盛夏,滁州突降暴雨,李龙桥下河水暴涨。高若峰部杀向李龙桥,在暴雨中战地上炮火轰鸣,爆炸四起。天塌一样的暴雨遮不住火药硝烟对人体骨肉的撕咬,只能在顷刻间冲掉横流的血液。 滁州城中冲出一队骑兵,各个重甲披挂,挥舞硕大的斩马刀冲过来。李鸿基大惊,不是中原军队的打扮,他并未见过! 骑兵们杀出城,李龙桥下的河水中浮着断肢碎骨,在激流中被冲到下游。骑兵后面是步兵,白侍郎已经下令,死守滁州,除非兵卒不剩。 暴雨中雷霆霹雳,浩荡如天怒的雷声压住了炮火声。过李龙桥!李鸿基眼睛血红,他要问问天,到底是哪个李,哪条龙! 鲁王府彻夜灯火,李奉恕坐在研武堂中。战报不断冲进来,王修站在一旁给李奉恕念,曾芝龙站在另一旁拿着战报和周烈一起往巨大的地图上标画。 高若峰与白敬在滁州僵持数天。高若峰一路招纳反贼,兵力越滚越大,近十万。南京守军满打满算五六万,还不知道是不是都能用。然而现下除了白敬,无兵可调。高若峰分兵张献忠北上进攻山东,彻底拖住宗政鸢。王修恶狠狠道:“一定要改变无兵可用的状况。” 大晏东部一带,战事全面开花。 王修仰头看那密密麻麻,被标识得獠牙撕咬的與地图,心里发慌。他脱口而出:“滁州,是不是有个桥,叫李龙桥?” 周烈站在凳上低头看他,曾芝龙回答:“是。” 李奉恕坐着,双手攥拳。 曾芝龙肆无忌惮地打量李奉恕。是个英武果决的男人,说一不二。常朝时力保白敬,但群臣交章弹劾白敬,他也没怒。该做的,都要做。群臣劾白敬,白敬卫南京,摄政王护白敬,条理分明。 摄政王需要一次胜利,研武堂需要一次胜利。摄政王把一切都押在白敬身上,也许是疯了。曾芝龙越发觉得,自己愿意陪着摄政王一起疯。 大雨不停,邬双樨的斩马刀已经砍得卷了刃,白马毛色染血,雨水都冲不掉。死守滁州,死守南京,邬双樨被雨冲得睁不开眼,右手发抖,白马几乎站不住了。如果死在这里,是否能换得老父自由? 两军对骂,反贼和朝廷走狗互相侮辱对方祖宗父母。祖松一挥手:“听不懂,杀!” 高若峰企图往东突击,在雨中,看见一人立马。 高若峰倒是笑了,算是老朋友了。 “白侍郎!别来无恙!” 皇帝陛下的车驾又来到鲁王府,李奉恕亲迎出来,一抱皇帝,皇帝抽抽鼻子,六叔身上好大烛火的烟油味。 皇帝陛下搂住摄政王的脖子:“六叔,我害怕。” 李奉恕平稳地抱着皇帝陛下穿堂过院,来到卧房:“陛下不必害怕。” 富太监帮皇帝脱掉外衣,皇帝躺在竹席上,眨巴眼睛:“打到哪里了?” 摄政王微笑:“陛下不必担心,南京安全得很。” 皇帝陛下几宿没睡好,打个小哈欠。 “陛下睡吧,说不定一觉醒来,就有好消息。” 王修从值房冲回鲁王府,一眼看见皇帝车驾,直奔卧房。他被门槛绊一跤,整个身子撞进门。李奉恕正在给皇帝打扇,急道:“摔哪儿了?” 皇帝陛下肚子上搭一条薄被,睡得正香,被王修惊醒,不满意地揉眼睛。王修结结巴巴:“陛下,殿下……南京来报,高若峰在李龙桥损失惨重,往北撤军了……” 摄政王打扇的手一顿,皇帝陛下弹起来:“南京没事了?孝陵没事了?” 摄政王摸摸陛下的小脸:“是,没事了。”他声音平淡,“王都事,你去忙吧。”王修立刻转身出门,给陆相晟发信: 陆知府,摄政王殿下要试天雄军。 第108章 李龙桥之战足够惨烈。虽然在以后的史书中,也许只是寥寥数笔。 两支军队隔着一条不知名的河用命拉锯,双方在激烈的暴雨中厮杀。高若峰和李鸿基率军拼杀夺桥占滁州,白敬祖松邬双樨领兵守桥抵抗。天地之间只有暴雨嘈杂的冲刷,李龙桥下的河水完全红透,一轮进攻之后河中便沉浮死尸残肢,河水默默地把曾经活着的人冲向下游。 白敬已经做好死守滁州的准备。南京决不可陷,否则他即便自裁,也无法洗刷此等耻辱。闭眼之后,亦无法跟先帝交代。 关宁军三千皆是精英,在辽东长久与女真人对峙,不像南京守军从未经过战事,因此以一当十,出笼的野兽在沉默的雨声中疯狂地追逐猎物。 战场对阵,拼到最后,只有兽性。 白敬听到祖松在风雨中大笑:“好好地杀!老子犒劳你们,滁州城里要什么有什么!” 高若峰分张献忠去拖山东的宗政,打不下滁州,回攻庐州军资难支。打了这么多年仗的高若峰果断发出命令:撤军,北上! 张献忠立刻撤兵,宗政鸢几乎同时收到研武堂的命令:固守山东,不准离境。 宗政鸢舔舔牙:“都快打出心有灵犀了,可惜。”他复又得意,伯雅就是高若峰命中注定的克星,生死厮杀,他必定要高贼的命。 滁州成外打扫战场,李龙桥下红色河水冲着尸体,像是血池地狱漏到人间,河水几年内将无法饮用。暴雨初歇,换成绵绵细雨,一大块湿热的抹布郁郁地塞着,血肉被沤得腐臭中竟然发酵出吓人的甜味。白敬组织人手打扫战场,通知河水下游州府清理河道,以防盛夏时节暴发大疫。 白敬一身白孝,眼缚黑纱,垂首站在血沼惨相中,清清静静一个影子。邬双樨骑着马远远看着,他是不大信佛教的,只是隐约记得佛经故事里,有种清洁莲华,专门盛开在至污炼狱中,渡一切苦恶劫难。 祖松腰间挂着一圈人头,对白敬笑:“白侍郎在想什么?” 白敬淡淡看祖松一眼,又看他腰上人头:“祖总兵,一耳即可。” 祖松笑声爽朗:“人头做不了假。” 白敬把目光移开,祖松又笑:“读书人打个仗还要悲天悯人,不像我们大老粗,就为了胜利与活命,是不是,白侍郎?” 白敬瘦瘦弱弱,虽然不矮,可是祖松太高,一座肉山似的竖白敬面前,白敬气势丝毫不弱。他无视祖松的奚落,正色:“祖总兵,吾等接到朝廷命令之前,需要先进滁州休整,然后一鼓作气追击高若峰。进滁州城,麻烦祖总兵约束你那三千精英。” 祖松笑意未减:“不到三千了白侍郎。你的意思是,嫌弃我们关宁军是一帮土匪,进城必须要抢?” 白敬继续沉思,祖松盯着白敬看:“白侍郎,你可知道,三千铁甲出关宁,朝廷一点军粮都没给批?没有军饷,没有军粮,不自己想办法,连吃的都没有。我手下的军官,凭什么拼杀?” 白敬伸手解下眼上缚着黑纱,左蓝右青妖异的琉璃瞳映着祖宗的目光,神色冷厉:“祖总兵,关宁军既然解了滁州之围,南京驻军必不相亏。南京驻军有什么,关宁军全部一样。绝对不能骚扰平民,祖总兵请约束军纪,此事绝非儿戏。” 祖松被白敬的眼睛震得略略一扬眉毛。他好奇:“我若非要呢?” 白敬刷啦抽出一把玄金雁翎刀,冷厉的乌色玄铁豁开风雨,迎面是不容置疑的赫赫雄威与杀机,祖松被战场厮杀锤炼的本能让他向后一仰,躲开刀风。 斯文瘦弱的白侍郎手持雁翎刀,面色冷肃:“摄政王殿下准许吾代持太宗皇帝玄金雁翎刀,何人何事,皆可先裁断,后上奏。” 凤阳的官员,已经试过了。 邬双樨牵着马过来,马匹身上挂着一串头颅,好好的白马被雨水血水洇成胭脂红。他咳嗽一声:“祖总兵,咱们关宁军该计人头功了。” 祖松冷笑一挥手:“堆那边,一五一十计数,给这帮关内养膘的废物看看,什么才叫军人。” 白敬并不爱逞口舌之快,只是默默地对着战场,致哀。 高若峰此次南下并未伐得南京,好在烧了凤阳,在各路豪杰中声威大振,一路往北撤退,竟然陆陆续续数十拨人投靠,总兵数超过二十万。 张献忠从山东撤兵,一路追上。李鸿基却实在忍不住对张献忠的不满:一个鼠目寸光的土匪!非要劫掠凤阳,劫掠就算了还非要全部烧光,数万房屋付之一炬,哪怕留凤阳作为据点,南京都还有希望。幸而有高若峰声望,不愁徐徐图之。高若峰心里只能叹息,自己还在,能镇住李鸿基和张献忠。哪天自己战死,李鸿基势必跟张献忠拆家散伙,分道扬镳,各自难成气候。 研武堂算是迎来一个不坏的消息,南京守住。白敬上书摄政王,高若峰现在声威大炽,若他的运并计划全盘胜利,捉拿高若峰,则可痛击反贼,震慑宵小,大晏可有三至四年平静。周烈站在硕大的與地图前,仰头看。高若峰离开西北是迫不得已,也是最差的一招棋。白敬计划追杀高若峰,将高若峰往山西赶,陆相晟的天雄军可以拉出来溜溜。只是天雄军受训尚短,这时候…… “就要看周卿的了。”李奉恕坐在研武堂中,面色平静。周烈一抱拳:“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周烈匆匆离开研武堂,李奉恕坐着沉思。朝臣认为他在赌国运,其实不是。他没有什么可赌的了。如果可以,他也很好奇大晏的国运究竟如何。李奉恕一抬手,碰到了茶杯,他手忙脚乱地摸索着找杯子,杯子一路滚到桌边,往下一摔,清脆一响。无名火拱得他大喊:“王修!王修!王修!” 一人轻轻推开门,两三下捡起瓷杯碎片,以防李奉恕踩到滑倒。李奉恕蹙眉:“曾芝龙?” 曾芝龙笑吟吟:“是臣。今日本该臣来日讲,周将军和殿下讨论军政,臣不便进来。” 李奉恕气得拍桌子:“王修呢!” 曾芝龙惊奇:“殿下这就不讲理了,王都事今日当值。” 李奉恕一肚子邪火,太阳穴青筋都起来了。大奉承连忙进来:“殿下。” 窗外的蝉被太阳烤得声嘶力竭的,李奉恕异常焦虑:“多放冰块进来。——回来,倒碗冷水来!” 大奉承缩着脖子立刻去办。研武堂不让下人进 ,曾芝龙伸手摇起巨大的轮扇,七个扇叶搅动冰盆冷气,李奉恕心头那口火多少下去了一点。 “臣今天想跟殿下讲点其他国家的闲事儿,殿下听着散散心。殿下大约知道,咱们秦汉时期,泰西也有个‘大秦’,亦是地幅辽阔的大帝国。咱们古书上记载‘大秦’语焉不详,臣只觉得竟然能有用国家和咱们重名,实在有趣,所以跟那些番佬打交道时多打听他们那个‘大秦’。鸡同鸭讲数次下来,才发现人家本名不叫这个,人家叫‘罗马’。大约是当时被咱们的秦和罗马一东一西夹着的小国,觉得我秦汉强盛繁华,所以用大秦来代指罗马。那个时候,一东一西,遥遥称雄,多有意思。” 李奉恕垂着眼睛听着。 “这个帝国……现在的国号是什么?” 曾芝龙一愣,才反应过来李奉恕问的是什么意思,于是欢快道:“灭亡一千多年了,彻底四分五裂,没有了。” 李奉恕皱眉,不能理解彻底没有是什么意思。忽而反应过来,以前看坤舆万国全图上泰西那碎碎的地图。 “臣讲句实话,殿下不要生气。罗马当年辉煌,不输秦汉。只可惜,被蛮族入侵,全国皆灭。” 李奉恕接着听。 “臣不是做学问的料,也就打听些粗俗下酒料,殿下不要怪罪,权当听泰西的春秋列国传了。罗马朝末年,国内皇嗣争权夺嫡,军权分散,周边又围着一堆归降的异族部落。原本罗马朝鼎盛辉煌,这些部落当然顺从。只是罗马朝稍一衰落,这些部落便蠢蠢欲动。其中一个蛮族部落突然战胜了罗马军队,歼灭三分之二还要多,其他部落一看如此容易,全部造反。最终一支外来的游牧蛮族彻底打进罗马王城,罗马朝覆灭。改朝换代倒也不稀奇,臣只是发现一个小小的问题,罗马朝末年,气温骤降,北方蛮夷全部南迁,直直往罗马压下来。” 李奉恕沉默半晌,道:“你好大胆。” “读史知兴衰,臣觉得,泰西历史也当可用。煌煌帝国五百年基业,竟然被蛮夷入侵,彻底摧垮,臣唏嘘。” 李奉恕手肘撑着桌面,捏着鼻梁,声音疲惫:“曾卿中午在府内用饭吧。” 曾芝龙微笑:“好啊。臣接着往下讲?讲一讲那支摧垮罗马朝的蛮族,在罗马朝尚未灭时,就已经称划地称王……” 王修落衙归来,站在书房门口,听曾芝龙讲着泰西的传奇历史,听得入了迷。 李奉恕道:“站门口做什么,进来。” 王修推开门,笑道:“曾游击讲得正上兴致,我不便打扰。” 曾芝龙在李奉恕身边摇轮扇:“我也只是偶尔打听一些异域故事卖弄,反正不管对不对,你们都不知道。” 王修叹道:“罗马朝的皇帝让两个皇嗣分治帝国就不对,国本岂容分裂?而且末年面对叛乱异族,朝廷内部不乱,异族小部落,如何能杀嬴帝国军队。” “这都是后话了。”李奉恕道,“读史有一点不好,容易令人盲目自大,觉得看穿一切。” 送走曾芝龙,王修接手摇轮扇,递上礼部送来的京城佛事法会条陈:“今年还要办吗?” 李奉恕手指点桌面:“佛道都办,办得大一点,安稳民心。” 每年夏天都办,从无间断。皇帝信不信不知道,反正百姓信。 王修有点不解:“怎么陛下尊讳后面跟着个‘俱毗罗’,还有梵文?” 李奉恕长长一叹:“皇子都取个梵文称呼挂在寺庙。” “原来如此,俱毗罗好像是北方之王的意思?你怎么从来没说过你的是什么?” “我又不信。”李奉恕表情淡淡,“军粮的事情怎么样了?” “何首辅率领内阁六部使出浑身解数搬军粮,还有福建必须赈灾,也是为难。” “紧着白敬来。” “知道。” 晚上睡觉前王修到底是把李奉恕挂在寺庙的梵名给问出来了。他一直惦记这事,李奉恕无可奈何:“摩那斯。” 王修咋舌。 摩那斯——又叫长身龙王,巨力龙王,慈心龙王,八大护法龙王之一。 李奉恕沉沉睡去,王修叹息着看他。跟老李讲没用,老李是真不信。可王修信。王修甚至想趁着法会赶紧为了李奉恕的眼睛都去拜一拜。李奉恕也许真的是护法龙王。 护住大晏吧,摄政王殿下。 第109章 陆相晟在右玉接到研武堂命令,立刻回信:天雄军谨遵摄政王令。 摄政王逐渐恢复太宗时期的驿站,从北京到山东,南京,山西开始着手,层层驿站,日夜不歇。摄政王在京营特别设立参谋提督,专门管各处驿站汇集到京营的驿报。京营第一任参谋提督,当然是王修。周烈没什么异议。王修作为摄政王亲信,虽然管的都是实权实事,官职品级却一直是个中书省七品都事。 大概因为王修说来说去都是个举人,品级着实上不去。 周烈进京才懂,也不怨文官相轻相贱。平民人家出个举人已经很不得了,乡县都要轰动。然而到了北京,翰林院里挤一屋子翰林。 周烈收拾心思,不动声色地把所有驿报交给王修:“王都事辛苦。” “有劳周总督。” 王修坐下就开始翻看。他是有能耐的,一目十行过目不忘,提炼概要稳准狠,还能在脑中把同一时间各地的驿报做横向对比。 陆知府汇报在右玉练兵种植的情况。陆知府告诉士兵们屯田所种粮食都是他们自己的,因此“军心振奋”。王修想起宗政鸢上的《屯田议种疏》,说的也是屯田的事。白侍郎出征前莫名其妙问王修要宗政鸢写过的文章,王修就把《屯田议种疏》交给白侍郎了。如果在手边,还能对比着看看。虽然屯田制多有纰漏,宗政和陆知府却依旧支持。 山西过来的驿报誊抄完,王修翻山东的驿报。宗政鸢汇报战损伤亡,山东今年收成还行,因此日子过得不算紧巴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不过宗政鸢依旧抱怨,作物减产太厉害,“佃农苦不堪言”。去年冬天太冷,今年春天来得迟,明年的收成不容乐观。 王修叹气,这种事毫无办法。全国不是旱就是涝,每天给李奉恕念各地奏章都是煎熬——全是天灾。王修揉揉太阳穴强打精神继续翻看,突然神魂一震。 他看到家中母亲给他写的信。 王修母亲认识字,能自己写,笔画横平竖直,谈不上架构,却异常亲切。老母亲说家中一切都好,鲁王殿下很照顾,家里起了宅子,有田有宅,已经不能贪图更多。老太太絮絮叮嘱王修要多吃饭多穿衣,不要再往家中捎钱,自己攒着。北京不比乡下,到处是花钱的地方。鲁王殿下如此照顾,王修更要尽心尽力办差。老太太在家约束王修弟妹,不准他们给王修惹事,让王修放宽心。 王修读着读着就流泪。老母亲写了几大张纸,每个字都温柔抚摸王修。王修其实不知道李奉恕默默照顾自己家。他孤身一人到兖州,又跟着李奉恕进京,李奉恕没问过他家里的事,他也从来不提。 王修弟妹跟王修不是一个姓,因为不是一个爹。王修就为这个,仕途无望。若王修生父是死了,母亲醮夫再嫁,倒也无所谓。要命就在于,王修母亲,她敢要求和离。王修生父嗜酒,喝多了就把王修母亲打得死去活来。旁人觉得这又不是什么大事,谁知道王修母亲非要和离。王修读书时书院的山长惜才,一力举荐他应试,考到乡试已经是极限。当时的学监是个酸腐老儒,认定王修母亲德行有亏,王修家风败坏家教欠缺,必不能充任国之栋梁,坚决不同意给王修写会试的保举书,并且向山东州府衙门参生员王修家风不正。只要他活着,王修就别妄想。王修卡着个举人不上不下,家中无钱打点谋职,继续应试理论上倒是可以,被取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王修仕途中断,赶上山东天降鲁王。 在王府供职,举人即可。 王修看着老母亲的信,心里想着命运这回事。读书人岂能没有成为天子门生的梦想,仕途一断,若不是想着还有母亲弟妹,他简直想一死了之。若不是那个酸腐老学监,他也动不了进鲁王府的心思,更遇不上十六岁的李奉恕。 那天,高大沉默的鲁王一下马车,阳光都给遮了。 王修小心翼翼地把母亲书信折叠,揣进怀里。小花是好意,顺便夹着驿报送来的。王修继续努力阅读各地驿报,飞快抄写。 陈驸马心事重重找权城:“权司监如果还有意随我去右玉,这便要出发。具体我不清楚怎么回事,研武堂只告诉我,想走趁早,再晚估计要撞上兵祸。”权城十分干脆:“那便走。” 陈驸马慎重劝权城:“权司监,丑话得说前头,虽然我对兵事知之甚少,研武堂也没跟我讲明白,但是南京白侍郎把反贼往山西驱赶我还是有耳闻的。南京那边来消息,白侍郎对高贼穷追不舍,高贼一路上竟然又纳了数万乱贼,十数万直奔山西,咱们就算路上不遇危险,到了山西却未必安全。” 权城点头:“我懂了,多谢陈驸马提点。陈驸马是皇亲国戚尚且不在意,我一介道士,有什么可怕的?” 陈驸马一揖:“明早便走,权司监收拾一下细软。” 权城笑道:“当年下山来钦天监,贫道就背了一个小包袱。如今再走,还是那个小包袱,并无甚可收拾。” 陈驸马自己也要准备许多。他并未对权城说明,他要运送最后一批河北兵去右玉。天雄军已经成军,陆知府气魄胆量世间罕有,在右玉屯田耕种,竟然扎下根来。名不见经传的几个商人养军队简直是天方夜谭,陈家已经做好最坏打算,不就是被陆相晟给活活拖垮。谁知道天雄军到现在虽然不算自足,起码很能自给。陈驸马的父亲铁了心要结交陆相晟,委派陈驸马亲自去右玉。 “要赚的不是一时的钱,是一世的钱。” 陈家祖先能穿风过浪闯西洋,陈驸马必须对得起祖先赐予的骁悍血液。他倒是很意外钦天监的权城,年纪轻轻神神叨叨的小道士,平时除了挑日子见不着个人,胆气竟然也很够。再说道士,除了炼丹骗骗皇帝的钱,居然还懂种地? 他误会了权城,也误会了道士。权城案上摆着被师父退回的“自逐信”,师父亲自批两个字:放屁。 权城从师门下山进钦天监,师父问他为了什么。究其原因,不过是这一代弟子轮到了而已,去北京看星象,和在山里看星象,有何不同?儒家说兼济天下,佛家问舍我其谁,道家不问别人,问自己。所以权城回答师父:为了求道。 权城对着师父写的放屁俩字一揖。道在放屁,道在生死,道在芸芸众生一口饭。 弟子,求道去了。 白敬很快收到研武堂的命令,休整完毕,即可追击,天雄军已经准备妥当,随时出兵。白敬不得不感慨研武堂传递信息的效率,几昼夜北京到南京。白敬非常犹豫要不要带着祖松,祖松的人马杀人势如破竹,却也难以控制。历来匪祸兵祸一起说,白敬绝对不容许眼皮子底下出这种事。跟着祖松一起来的游击将军叫邬双樨,白敬倒是有几分喜欢,他身上的匪气和痞气少一点——或许是他更善于隐藏。 邬双樨独自见白敬,非常诚恳地跟白敬道歉。关外天气严酷群狼环伺,关宁军不狠一点根本熬不下去。他已经劝了祖松,此次捉拿叛贼事关重大,两军也得通力合作不能出嫌隙,才能安定江山社稷,为皇帝陛下与摄政王殿下雪洗耻辱。 白敬被邬双樨给感动了,决定带着祖松和邬双樨。邬双樨告辞,出了南京驻军的兵营,坐在辕门外的大石头上发呆。 若是能抓住高若峰…… 老父尚在北京,关宁军失了君心,邬双樨仿佛一只困兽。 在关外出发前,祖松似笑非笑地看他:“咱们关宁军真成后娘养的了。调三千精锐进关,一点粮草都没有。” “你说,摄政王是不是希望方督师的嫡系都死光,然后赶紧换上山东兵。咱们拼死拼活戍边守关,抵不过摄政王一句话。” “宝剑要佩英主啊。” 邬双樨转身就走,祖松叫住他:“义父谢谢你放过孔有德。孔有德现在混得顺风顺水呢。” 邬双樨冲过来揪住祖松的领子:“别他娘的再提了,没有下一次!” 祖松胖大的脸笑得也费劲:“多个朋友多条路,我觉得没什么不好。” 邬双樨坐在辕门外的石头上,双手揪住头发,头痛欲裂。 李奉恕坐在敞轩中,半仰着头。看不见之后李奉恕就爱对着阳光,期盼透亮的阳光扎穿他眼前无望的黑暗,所以神情再镇定都透着无措的茫然。目盲,只能聆听,像尊一动不动表情悲悯的神像。 院中有脚步声,李奉恕顺着声音转脸:“回来了?” 王修闷闷应一声。 李奉恕听他有鼻音,向他一伸手:“过来。” 王修往后一退:“我没事。你午饭吃了?” 李奉恕依旧伸着手:“过来。” 王修没动:“你别……老对着阳光,对眼睛不好。” 李奉恕加重声音:“你给我过来。” 王修蹭过去。 李奉恕抬手摸王修的脸。他以为谁给王修气受了,王修低声道:“我娘来信了。说多谢鲁王殿下一直的照顾。家里有田有宅,让我不必担心家里,努力办差,报答殿下。” 李奉恕眼神茫然,聚不到王修身上,脸稍稍偏着,微微一笑。 “王都事以前说过,‘咱俩谁跟谁,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孤深以为然。”李奉恕声音低沉,隐隐地震动空气,“王蚂蚱。” 第110章 权城连夜准备。虽然他自己的东西的确没多少,还是要再带一车种子去右玉。玉米,已经发芽的土豆和甘薯。玉米补种是来不及了,即便种活了,赶在寒冬来临之前够呛成熟。土豆和甘薯还有希望,因此权城多装了些。 权城大半夜站在院子里监督装车,一转身被个人影吓一跳:“鹿太医?” 太医院值房正在钦天监南边,平时没什么来往,也就是个见面点头交。鹿太医年轻气盛性子直,最看不得一些个道士炼丹让活人吃水银,连带着看不起钦天监,骂过钦天监装神弄鬼。后来放出京到边境轮值,总算把心性磨砺得平和圆滑些。他自己也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求到钦天监。钦天监的权司监年轻,刚来五六年,完全不知道鹿太医当年骂的就是自己师父:“鹿太医?这么晚了,有事儿?” 鹿太医期期艾艾:“权……司监啊。您有公务去右玉?” 权司监端出仙风道骨的笑容:“哪里有什么公务,就是去右玉看看能不能种种地。” 鹿太医干笑:“我实在是想求权司监帮个忙,所以贸然上门……” 权城连忙:“求字不敢当,鹿太医说,我尽量。” 鹿太医抱着厚厚一摞书稿:“权司监能不能帮我把这摞书稿送去右玉?我师兄叫吴有性,一直在西北游医,前段时间捎信回来,说在右玉结识了个朋友,要停留一段时间。我这有些泰西翻译来的书稿,急需让他看看,怎么都托不到人……” 权城一听是医书,马上接过来,一大摞坠得他一弯腰:“医人之术是积功德的,贫道帮鹿太医送去右玉。” 谁出远门都不容易,平白让人抱这么死沉的东西一路从北京到山西,鹿太医是心肠直不是缺心眼,明白这是欠了权司监一个极大人情。他手里拎着几服药:“权司监此行去山西,根据我师兄送回来的信,怕是要路过疫区。这些药的方子是我师兄这几年在西北反复配试得出的,驱邪扶正最好不过。途径疫区就煎水服用。用完了也不要着急,药材都易得,即用即配。” 权司监感动:“这样的药方子怎么好随意告诉我?” 鹿太医哈哈一笑:“权司监莫担忧,我师兄正在西北推广防疫之法,权司监若是能一路上把药方宣扬出去,我师兄反而要感谢你。” 权司监抱着包袱抱住的老沉的书稿弯着腰:“吴大夫大义,如此说来,我更要帮你们传递书稿了。” 鹿太医深深一揖:“多谢权司监。” 第二天一早,陈驸马的马车来接。权城背着来京城时背的旧蓝布小包袱,抱着一大摞书稿,上了陈驸马的车,拉种子的马车跟在后面。为避免惹眼,陈驸马没带多少人,轻装简行。细微晨光中,城门一开,马车迎着微露清风,离开北京城。 离开北京城,一路过保定府,真定府,顺德府,所见景象越来越触目惊心。 成批成批的流民,从南边往北跑。 陈府家丁去打听,回来面色凝珠:“主家,这些人是从汝宁府怀庆府跑来的,说是躲兵祸匪祸。” 陈驸马心想倒是跟研武堂提醒得对上了,白侍郎率领南京驻军把高若峰往山西驱赶,沿途平民可不就遭殃。 难民扶老携幼衣衫褴褛虚弱不堪,看得权城流泪:“不是说白侍郎爱民如子?” 陈驸马叹气:“战乱时候,谁爱民如子都没用,人不如狗。” 权城进京时没遇上这种事,这么多年也就窝在钦天监种地,被挣扎求生的人间惨相挖着心:“连年兵祸匪祸,有谁种地!” 陈驸马睁开眼:“权司监,慎言。” 权城口中发苦:“不求盛世,只求太平。没有太平日子,九穗禾都没人种。” 马车外有幼儿饿得哭,权城攥住衣襟:“摄政王殿下看得到吗?” 陈驸马心里一动,长长地一叹,不知道为谁。 马车又走了一段路,马车突然一停,陈家家丁大声呵斥,权城撩开马车帘子往外看,头皮一炸扎:一帮孩子在抢后面那一辆马车上的土豆。有个小小的幼儿,饿得抓起土豆就疯啃。 权城惨叫一声:“别吃!”他几乎滚下马车,陈驸马伸手抓他,捞了个空。权城在地上滚了一圈,连滚带爬冲向第二辆马车,撕心裂肺地喊:“那土豆发芽了!” 几个大点的孩子用小脏手往马车下划拉土豆,更小的抱起就跑。权城追过去:“别吃,求你们别吃!拿甘薯,拿玉米,别拿土豆!”小孩子一哄而散,口中衔着碧绿可爱的幼芽。 权城一个也没抓住。 陈家的家丁发了恻隐之心,觉得反正一车的东西,小孩子拿几个吃也没关系,故意减慢了速度。权城这个反应吓到了他们,不就是一些植物? 为了到右玉就能尽快补种,马车里,大部分是有芽土豆。 陈驸马清楚权城为什么发疯,他发现一些成年的流民看小孩子吃得脆香,跟着靠过来要抢土豆,果断一吼:“快走!把权司监架上来!” 陈家的家丁看事态不好,再不跑不光土豆保不住,流民连马都会吃掉。他们把权城扔进陈驸马的马车,狠狠一甩鞭子,跑! 权城抱着头蜷缩,剧烈颤抖。 小小的孩子吃发芽的土豆。 陈驸马看他拉风箱一样地抽泣,害怕他在颠簸中一口气上不来:“权司监,你冷静一点!” 权城抬起脸,眼泪汹涌,牙齿咯咯打颤:“会死的,救不活了,会死的!” 陈驸马没发觉自己也流泪了,又不知道怎么劝。权城面色像个死人:“我我我作孽了,我害人命,三清在上,三清在上……” 陈驸马两只手捂着脸,嗓子紧得一声也发不出来。 世道如此,三清能如何。 白敬一路死咬高若峰。捉住高若峰,帝国有三四年的喘息时间。白敬靠着马鞍翻看地图,邬双樨担心这位白侍郎随时会昏过去。 高强度行军邬双樨自己都不太行了,白侍郎脸上不仅没有血色,也没有肉色。研武堂还没有回信,摄政王的高压下兵部会配合,传令还需时间。白敬知道朝廷的难处,各处需要赈灾,再来兵事简直是要敲骨吸髓了。 两难的境地。不打仗没有太平,没有太平没法种地。可是,没法种地,哪里来的军粮? 邬双樨过来问:“白侍郎,您还好?” 白敬笑着摇头:“没事,埋锅造饭之后马上启程。” 邬双樨点头:“卑职明白,卑职吩咐下去,不得骚扰平民。” 白敬几乎睁不开眼睛,往后一仰:“应该,也没什么平民了。” 邬双樨一愣,白敬睁开眼:“此役事关国运,大家共勉。” 邬双樨点头。白敬等邬双樨走开,抬手刷地给自己一嘴巴。脸上火烧地疼,把自己打醒。他掏出宗政鸢写的《屯田议种疏》,一页一页翻。观其人必先阅其文,临出征之前,白敬跟王都事要宗政鸢写过的文章。王都事怔愣半天总算想起来宗政鸢写过的东西,难为王都事还翻出来了。 宗政鸢字不错,就是这个文笔……白敬一面唾弃宗政的文笔一面看。宗政回忆自己当马匪的奶奶如何开山立寨,开垦山里荒田自耕自种。他得出个结论,如今屯兵多有弊端,这是因为军屯土地都被官员军官甚至大商人瓜分,把屯田兵当成自己私奴。军人就是军人,即便种田,也是为了军粮。既然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干脆屯天子的田,种自己的军粮。 初读之下全篇狂妄语,不知所谓。再读白敬冷汗涔涔,他仿佛看出宗政说到一个紧要的点上——也就是摄政王殿下能容得了这个马匪胡说八道! 第三遍读,白敬想起右玉。摄政王殿下并未批示宗政的上疏,许久之后,却默许了右玉的存在。右玉现在土地谁的都不是,名义上直属朝廷,可是朝廷不敢多过问。 若是右玉成功,天雄成军,可减黎民多少苦。 摄政王殿下的心,真正有大仁慈。 白敬一直在想,把高若峰捉住了要怎么办。叛贼层出不穷,高若峰不过是最大的那个,不是最后的那个。读了《屯田议种疏》,白敬心中似乎有了个计划。跟高若峰交手这么多年,白敬彻底体会了自古秦兵多骁勇。如果山西天雄军成功,那白敬去陕西,行不行得通? 现在说还太早。白敬把文章收起。宗政那不错的字迹和破烂的文笔被白敬贴身收着。 马车到了山西境内,路过一处又一处无人村落。权城早得了鹿太医叮嘱,把草药拿出来煎水,马车队所有人都喝。权城执笔抄写方子,自我惩罚一样没黑没夜地写,仿佛抄经,能让他平静下来。抄好的防疫之法与药方,陈家的家丁到处散。后来陈驸马也帮着抄,两个人坐在颠簸的马车里闷头写字,谁也不想说话。 时值盛夏,马车外衰草连天。 陈家的家丁拿着方子叹气,主家是好意,可是有几个识字的?他们什么都没说。也许就能救一个人,能救一人,胜造七级浮屠——哦对了,车里那位是个道士。陈驸马抄着抄着,突然冒一句:“大晏,是不是在历劫?” 过了很长时间,权司监回答:“家师曾得一梦,巨大无比的玄金黑龙缠住都城,金阳之下,四海皆安。” 陈驸马一顿。金阳之下,四海皆安——不就是“晏”? 希望……如此吧。陈驸马从未如此希望这些故弄玄虚的东西成真,希望真有条巨大的玄金黑龙护佑天下。 总能等来天下太平……的吧? 马车车队终于遥遥见到右玉城。这座扛了鞑靼大军近七个月的小城守着杀虎口,肃杀地屹立着,迎面扑来的风都有血腥,以及血性。 陈驸马有点熬不住了。他从小娇生惯养,只会读书,头一次出这么长的远门。一路上颠簸之苦倒是其次,惨象压得他崩溃。权司监并没有比他更好,不抄药方就抱着一摞厚厚的书页发呆。 权城要来右玉种地教训陆相晟的万丈豪情如今只剩一寸,奄奄一息岌岌可危。马匹拉了一路的车,一头栽倒,马车翻了。权城抱着书页被扣在马车下面,顷刻的翻天覆地。 有人一只手掀开马车,把陈驸马和权城拖出车厢。权城跪着膝行倒老马身边,这一路只有它在真正地受苦。权城抚摸它的皮毛,口中念着什么经,温柔地送相伴一路的伙伴离开苦海。 老马闭上温顺的大眼睛,权城哽咽一声。 有人立在权城身边,高大影子劈头盖脸遮着光。权城迷茫地抬头,一个杀气凛凛的英俊男子低头看他: “听说,你要杀我。” ……打不过。 权城那剩余的一寸豪情,噗呲一声,灰飞烟灭。 第111章 一切都跟权城想得不一样。他到了右玉, 灰头土脸从乌龟翻肚皮的马车车厢里爬出来, 还没来得及施展,当天就倒了。 陆相晟一只手掀开马车的车厢撑着,看得陈冬储咋舌。他控制不住地想,这个陆知府,跟大侄子比, 到底谁的力量比较大。 从陆相晟完美的履历上看, 是个很地道的文官。金榜题名, 飞速晋升。陈冬储研究过他, 零零碎碎打听到陆相晟从小到大的逸事。陆相晟自小聪慧过人很会读书, 而且天生力能扛鼎。有人夸小陆相晟长大以后肯定是个将军,他父母差点翻脸。毕竟武官地位太低,哪怕你夸个鱼跃龙门呢。倒是陆相晟的舅舅很支持他习武。穷文富武,舅舅特地高价从退役的卫军教头里给陆相晟物色了个教练, 陆相晟从小到大练武风雨无阻。也没耽误他读书,屡试屡中, 不到三十干到大名知府。陆相晟性格骁勇果决, 女真围京时敢拉着自己募的一万兵进京勤王,一下入了摄政王的眼。 陈冬储派去南京打听的人回来都要特别加一句:陆知府长得好。南直隶出了这么个人物,都这样传。再后来陆相晟被摄政王宣进京,陈冬储亲自上门拜访, 一眼看见大名鼎鼎传说中的陆知府, 心里第一个念头: 人比人,气死人。 权城率先从车厢下面爬出去, 跪坐在翻倒的老马身边低声念经。陈冬储跟着爬出来,陆知府叉腰站在权司监身边,低头看着。权司监迷茫抬头,陆知府道: “听说,你要杀我。” 陈冬储听到右玉城中的喊杀声,整齐划一的跑步声。炽火骄阳炙烤着,陈冬储觉得自己要中暑,眼前飞花乱拂。陆相晟晒习惯了,一偏脸:“你把陈驸马和权道长迎进去。” 陈冬储以为陆相晟出城是来迎接自己的,还想着要怎么风度翩翩措辞把一见面就行大礼的尴尬抹了,合着他出城都不是为了自己。陈冬储很有自知之明,自己这“皇亲国戚”说出去只有丢人的份儿,皇帝的女婿,公主的丈夫,一听就是裙带上的。他半搀半拖着呆懵懵的权城:“陆官人有公务,我们不搅扰。麻烦这位军爷给领个路。” 陆相晟旁边的年轻人笑了:“当不得‘军爷’这种称呼,卑职天雄军旗总张珂,陈驸马,权司监,诸位这边请。” 马车不能坐了,只好步行进城。权城迷茫中冒一句:“马呢?” 张珂长了副笑模样,和和气气:“马匹是我们当兵的兄弟,自然是要安葬。” 权城回头看了那匹老马一眼。陈冬储也跟着回头,却看见远处奔驰而来的大部队,激起烟尘滚滚。张珂观察到陈冬储的表情,解释道:“陈驸马,陆指挥在等榆林总兵,摄政王令榆林总兵王湛庆到右玉接洽军务。” 陈冬储干笑:“军务上的事,我就不多嘴了。” 权城又冒一句:“哪位是吴有性?” 张珂道:“权道长找吴大夫?今日他巡诊,可能要到晚上才回驿馆。” 右玉城中毁得太狠,天雄军不光耕种,还承担右玉房舍的修缮。摄政王把右玉设为卫所,陆相晟出任右玉卫指挥使,治军很有一套,伍哨营轮值,训练耕种修建。陈冬储看一路上士兵修修建建的很惊奇,耕种也就罢了,士兵还管修缮民舍? 张珂还是那副笑模样:“陆指挥说,多干活有助于磨炼心性,也是训练的一部分。陆指挥自己也要干活的。” 陈冬储想象陆相晟担土挑水的样子,心想这位陆指挥真不像个文官啊…… 到了“驿馆”,陈冬储没想到竟然就是官衙。张珂领着陈冬储和权城从旁边小门穿过官衙,走到官衙的后院:“陈驸马,权司监,勿怪勿怪,这官衙的后院是右玉里最好的房舍,陆指挥辟成驿馆,招待外面来的人。吴大夫也住这儿,东边那个门就是他的。你二位先歇一歇,晚上吴大夫就回来了。” 官衙后院房门低矮但收拾得整整齐齐亮亮堂堂,陈冬储突然就感觉到陆相晟不容易。权城进门就倒了,躺在床上起不来。陈冬储试着他有点烧,想找点凉水来。院子里有井,陈冬储可不会摇。陈家的家丁被安排在另一处住下,陈冬储两肩扛个脑袋对着辘轳叫苦连天:这玩意儿怎么弄啊? 权城越烧越烫,陈冬储勉强把打水的桶吊下井,那桶就浮在水上面,陈冬储气得晃井绳,水桶吧唧掉……下去了。 陈冬储绕着井口打转。 幸而张珂奉命送点生活用品来,哭笑不得地帮火冒三丈的陈冬储把桶勾上来,打了些井水。井水浸浸凉,正好给权城敷着额头降降温。 一顿手忙脚乱,陈冬储叹气:“听口音,旗总是北直隶人?” 张珂微笑:“正是河北人。” 陈冬储看他不卑不亢很有气度,心里有好感:“来右玉,都还习惯?” 张珂回答:“刚来有些不习惯,但是陆指挥吃住和大家都是一样,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你们陆指挥住哪儿?” “在更后面的跨院。” 陈冬储实在是忍不住:“麻烦旗总把我的那些家丁往这儿领一领,我怕他们找不着路。” 张珂笑道:“好的。” 权城开始打摆子。陈冬储费劲地把那一大摞书稿从他怀中拖出来,放在单薄的木板桌上。窗外白日已尽,只剩一缕光被暮云压着,垂死挣扎。空气热得粘稠,一点不曾流动。陈冬储吐口气,权城躺在床上哆嗦,喊冷。陈冬储捂着额头,一弯腰就没入深海的夜色里,心里惆怅得空荡荡。他将要在清贫的右玉,度过第一个晚上。 榆林总兵王湛庆一到右玉,水都顾不上喝,下马就跟陆相晟进官署值房商议军事。王湛庆早收到了周烈将军的信有所准备,研武堂摄政王令一到榆林,他立刻就往右玉跑。按照计划,白敬快要把高若峰给赶过来。陆相晟手指敲着地图:“白侍郎的计划中,最上策把高若峰引到陕南进秦岭。中策是高若峰不走陕南直过黄河,下策是高若峰既不进秦岭,又不过黄河,反而杀向河南。” “杀进河南最危险,我们还是做好最坏打算。” 陆相晟点头:“实际上高若峰进秦岭是最可能的。他现在聚了将近二十万人,连人带马连吃带嚼都是个问题。高若峰攻南京失败,很可能会回头取西京。进西安,必然要过子午谷。” 王湛庆眨眼,陆相晟突然笑了:“魏延曾经想要过子午谷杀进长安,但是诸葛亮没同意。你说当初诸葛亮同意魏延的子午谷之谋取长安,三国历史会不会改。” 王湛庆未及说话,陆相晟自言自语:“白侍郎要把魏延的子午谷之谋反过来用了。魏延要通过子午谷杀向西安,白侍郎要用子午谷歼灭高若峰。诸葛丞相和魏延当年谁是对的,也许能有个答案了。” 陆相晟和王湛庆磋商到半夜,王湛庆跑死跑活好几天实在熬不住,睡着了。陆相晟总算想起来白天来的那俩人,问张珂:“都安顿好了?” 张珂答:“都歇下了。” “那你也休息吧,明天要早起。” 张珂看陆相晟,眼睛一动:“陆指挥,天雄军要拔营了吗?” 陆相晟笑:“你害怕?” 张珂摇头:“不是,我是有点……紧张。” 陆相晟拍拍小伙子的肩:“去睡吧。” 训练时间还是太短了。大晏在和老天爷抢时间,白侍郎的运兵计划若能成功,一锤定音,能为大晏换个三四年太平。陆相晟舍不得一手拉起来的天雄军,但…… 陆相晟默默穿过官衙,天气热得他一点睡意都没有。今天实在是有点怠慢陈驸马和权司监。陆相晟想起权司监,笑出声。傻乎乎的,太逗了。他站在房门外犹豫要不要敲门,突然听到屋里传来非常,那什么的,摇床声。 陆相晟凝固,手窘迫地悬在门板上方。陈驸马抱着床被子拐过来,看到陆相晟:“陆指挥?” 陆相晟脸上有汗:“陈……驸马。” 陈驸马忙了一晚上,好不容易才找到条被子,现在又累又困实在是没心情跟陆相晟寒暄,点点头一伸手开门。陆相晟唉一声,迎脸看见月光中那竹架床连带着蚊帐非常有节奏地,晃来晃去。 陈驸马冲进去:“权城!我找到厚被子了!” 陆相晟把心一横抬腿进屋,权城一人缩在床上打摆子,陆相晟活这么久头一次见到有人能打摆子打到这个份上,全身抽搐。他一伸手就捏住权城下巴,强迫他张开嘴,以防咬到舌头:“陈驸马,权司监有癫症?” 陈冬储摇头:“没听说……” 权城烧糊涂了,往床下一滚就往外跑:“索命来了,索命来了!” 陈冬储马上就明白权城到底怎么回事,陆相晟箍着权城,对陈冬储道:“快去请吴大夫,他应该回来了!” 权城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伸着两只手往前在空中刨:“别吃,别吃!” 陆相晟把权城摁在床上:“快去!” 倒霉的床晃得幅度更大,眼看要散了。陈冬储奔出去敲吴大夫的门,陆相晟又要箍着权城又不能真使劲,两个人玩角抵似的在床上滚来滚去,权城一口啃在陆相晟手上。 陆相晟咬牙,从喉咙里挤出俩字:“我操!” 吴大夫刚回来,药箱都没放下,被陈冬储拖来。他一进门见陆相晟箍着权城,一只手还被咬着:“怎么烧成这个样子?” 陈冬储悲伤:“权司监有心事……” 吴大夫捏权城的下颌,陆相晟把手抽出来,解下皮带塞进权城口中:“我怕他咬着舌头。” 吴大夫赶紧诊治权城,叮嘱陆相晟:“陆指挥快去用阳水使劲冲洗伤处,人牙齿可不干净。” 权城突然睁眼,一起身,正对上吴大夫,吓得吴大夫往后一仰。权城字正腔圆:“我找吴有性。” 吴大夫捏着权城的手腕:“鄙人即是。” 权城一闭眼,彻底昏过去。 陆相晟和陈冬储大眼瞪小眼,陈冬储忍着晕血:“陆指挥……你……处理一下你的手吧……” 给权城咬成啥样了都…… 第112章 第二天权城醒来, 陈冬储挂着俩黑眼圈通知他:您把陆指挥咬了。 权城烧了一宿, 陆指挥担心他是不是染了疫,陈冬储连忙把药方给吴大夫看:“路过疫区就喝。” 吴大夫诊断,权城不是染了疫,是劳累过度又水土不服,加上心结郁结。今天晚上得看着他, 防着他抽搐过度, 明天一早若是能退烧, 则无大碍。右玉除了陈冬储, 都是光棍, 陈冬储好赖是当爹的人。吴大夫年纪大了,白天忙一天晚上熬不住,陈冬储劝吴大夫去歇下,打算自己陪着权城。这一路过来也算患难的交情了。前半夜还行, 后半夜陈冬储靠着墙直接睡过去。 早上陈冬储倒是在自己床上醒的。他挠挠脸,估计是陆指挥把自己背回房间的。那权城呢?陈冬储坐起, 全身酸痛得嘶一声。在马车里颠簸得全身要散了, 昨天又给权城闹大半晚上。陈冬储抬起右臂,看自己的手止不住地哆嗦。他想念北京,也想念公主。寿阳公主把他送上马车,握着他的手舍不得放开——为了公主, 拼了。 陈冬储咬着牙下床穿鞋, 扶着墙一瘸一拐去看权城。太不像样了,他唾弃自己, 没吃过苦就是不行。 权城昏沉沉地睁开眼睛,下意识以为自己还在马车里,蜷着。他头痛得犯恶心,脑仁开了锅,咕嘟咕嘟响。陈冬储摸摸他脑门:“还好退烧了。昨天晚上记得不?” 权城奄奄一息摇头。 “您把陆指挥咬了。” 权城眼花缭乱:“我那一车种子呢?医书稿呢?” 陈驸马气笑了:“那些译稿我交给吴大夫了。种子还没卸车,等你看怎么办。” 权城挣扎着坐起来,靠着墙喘息。窗外长枪劈风的声音在清冽的晨光中犹为清晰,权城眨眨沉重的眼皮:“……什么声音?”陈冬储赞叹:“陆指挥练枪呢。陪你折腾一宿,手被你咬了,一早跟没事儿人似的,体力太好了。” 权城嘴干得舌头黏着牙床,陈冬储倒了一碗水来:“你可谢谢人家吧,昨天晚上发的那个疯,要不是陆指挥,我们谁都制不住你。” 权城喝了水,稍微有精神。陈冬储出去端小米粥,权城趿着鞋子扶着墙,一步一蹭挪到窗边,看陆指挥练枪,心里一凛。陆指挥练的每一招都要过人命,两只手里一条劈山开石的游龙,挑着万钧血气。 权城看得入神,陆相晟一收招式,一只手拎枪一只手背在身后一转身,对权城微微一笑:“权司监。” 权城没来得及仔细研究陆相晟的脸,清晨中英气逼人的男子对他一笑,他心神巨震: 英星入庙! 权城从来都注意不要表现得太过神神叨叨,只是头一次看到如此标准的英星入庙局面相。杀伐四起,统御边关,手攥人命,脚踏官爵。权城喃喃嘟囔:“黄金建节趋廊庙,统摄英雄镇四边……” 陆相晟见权城惊恐地瞪着自己的脸,他伸手摸摸,脸上没东西?权城离开窗口,整衣从门而出,双手握阴阳鱼对陆相晟深深一揖:“陆指挥,刚毅勇猛,权威信达,皆是好事。只是过刚易折,陆指挥日后,万勿性急贪功,刚褊自用。” 陆相晟干巴巴地看权城:“哦……多谢道长赠言……” 陈冬储端着小米粥小跑:“好烫好烫好烫!别堵门口!” 权城恹恹地吃小米粥,陈冬储被他一脸菜色的尊容激起一腔父爱,坐他身边絮叨:“趁着兵事未起,我今天要下周边县镇转一转。你今天就不要乱动了,吴大夫待会儿再来给你看看。昨天我们还以为你中疫了,要不是吴大夫……哦对了,还要感谢陆指挥,你看陆指挥左手没有?给你咬得我都不忍心看,吴大夫说人咬的伤并不比动物咬得更好,牙都是一样脏……” 权城脸红透:“别讲了……”陆指挥对着权城的时候,一直背着左手,没亮出来。 陈冬储好奇:“你刚才站门口对着陆指挥念叨什么?” 权城苦笑:“我有时就是太神叨,招人讨厌。” 陈冬储正色:“你是不是看出什么来了。” 权城叼着勺子沉默。 陈冬储很严肃:“你看出那个陆指挥什么来了?不用你泄露天机,你说那个陆指挥值得深交吗?” 权城拿下勺子:“陆指挥忠直可信,他是不是还有个弟弟?亦是可靠之人,他家出了他们兄弟俩,一为勇,一为忠,江山社稷栋梁。” 陈冬储搓搓手指,陆相晟倒是真有个弟弟,还小,尚未出仕,据说兄弟俩非常像,弟弟气性比哥哥还大。 权城长长一叹,没再说什么。 陈冬储要下去转转,调查“小票”的事情,陆相晟吩咐张珂去套马车,派一个小队随行。陈冬储很凝重:“军情要事,我不多问,就是……是不是就在这几天?” 陆相晟没直接回答:“陈驸马今天去明天就回,不要耽搁。” 权城出来送陈冬储:“路上小心。” 目送陈冬储的车队离开,权城伸手抓住陆相晟的衣襟:“陆指挥,种子哪里有问题?” 陆相晟挽着袖子,左手背在身后,低头看权城,突然笑了:“权道长,就是为了这个要杀我?” 权城非常郁闷,别提这个了……他哪儿知道陆相晟和他想象的出入这么大…… 陆相晟右手食指关节抹抹下巴,若有所思。他跟摄政王殿下上书,一切说得很清楚。权道长只知只言片语。 “权道长不如自己看吧。”陆相晟叹道。 旗总张珂又来,笑眯眯的样子不叫人讨厌:“陆指挥让我带权道长到处转转,权道长想看什么?” 权城声音不高:“我想看看你们的耕地。” 张珂又套一辆马车,扶着权城上车。权城一看马车就全身痛,不过什么都没说。他一上车,听着不远处又有整齐的喊杀声。张珂笑:“陆指挥练兵呢。” 权城放下车帘子。 右玉为了抵抗鞑靼大军,壮年劳力十去七八,只剩老弱妇孺。陆指挥刚到此地,干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分地。按照每家壮劳力牺牲情况重新分熟肥土地,好地都给原右玉人。军垦地在周边更远,引水耕种都要更困难些。河北来的士兵除了屯田地,还要轮着帮右玉缺劳力的家庭耕种。 权城好奇:“原土地的主人怎么办?” 张珂苦笑:“鞑靼大军打来,能跑的早去其他地方避难了,陆指挥一概把这些地算作‘无主’,现在,这帮人到处告陆指挥呢。” 权城震惊,他似乎终于知道了问题的关节:“他们回来了?” 张珂撩开车窗帘:“权道长,你往外看。” 权城往外看,一大片玉米地被烧得斑斑驳驳,权城心痛得扭绞:“停车停车,停车!”他扑下马车,一瘸一拐往玉米地走。那么好的玉米杆,烧得成碳灰。权城跪在地上伸手抚摸焦黑的土地,语无伦次:“这是做什么?这是做什么???” 张珂吐口气:“您昨天到之前烧的。” 权城簌簌掉泪,玉米可救人命,为何能如此折辱神植?他捡起籽粒已经颗颗分明的玉米穗,反复摩挲,抹不掉黑灰。张珂不忍心去看权城。 “为什么要烧?” “原土地主人唆使的。天干物燥,一烧一大片。”张珂叹道,“陆指挥天天为了战事训兵,抽不出足够的人手在军垦地巡查。往地里丢一个火把就跑,抓不住人,玉米却一毁一大片。” 权城跪在地上,失魂落魄地放下烧焦的玉米穗。 “那……土豆和甘薯呢?” 张珂唉一声:“玉米长在地上显眼,总遭破坏,也是陆指挥有意为之,这样起码能保住土豆和甘薯地。” 权城爬起,踉踉跄跄到处转,看甘薯和土豆地,壅土雍得还好,没有被毁得那么厉害。 “那……民耕地呢?” 张珂蹲在旁边,用手指抠抠脸:“民耕地不种玉米土豆和甘薯。” 权城一愣:“为什么?” “就……平民不种。” 权城焦急:“大家信不过三作物吗?信不过我吗?” 大家可不是信不过你。张珂含糊其辞:“不愿意种,领到种子也不种,陆指挥也没办法。” 权城站在大片耕地中间,极目远眺,几户农人在抢收麦子。权城上前询问,非常直接:“你们为什么不种玉米土豆和甘薯?” 几个瘦成柴的老头老太太颤巍巍吃力地割着麦子,看权城一眼,没回答。张珂道:“老丈,陆指挥安排的轮值小队今天没来帮你们收麦子吗?” 老头子认识张珂,倒是答了:“昨天来了,说今天要训练。我们趁着还能动,多干一干。” 没人搭理权城。权城急得冒汗:“为什么不种玉米?为什么不种甘薯?为什么不种土豆?” 张珂把权城拖开,跟老头老太太笑:“您几位别太着急,下午训练完了就来帮你们收了。” 权城跟魔怔了似的,张珂不便直说,只好道:“那……权道长先回城?” 再看也看不出什么来,权城失魂落魄地坐着马车回城。 权城以为种子种不出来,以为种子不适应水土,以为种子跟原先的作物牲畜相克,竟然从来没想过是人们不想种,甚至还要焚烧快要可以收获的玉米地。 权城抱头坐在官衙后院的门槛上。 有人在权城身边坐下,隐隐有铠甲的摩擦声。权城低头看到靴子,陆相晟。 “张珂回报,说权道长出城转了一圈。我来看看。” 权城没抬头,抽抽鼻子,用浓浓的鼻音道:“陆指挥公务繁忙,不必分心给我。” 陆相晟笑一声:“权道长到城外看到什么了?” 权城沉默很久:“火烧玉米地。大家不爱种三作物。” “张珂有解释吗?” 权城依旧团着,吃力摇头。 “租子。租子从来只收麦子,如果种了三作物,交不上租子,要怎么办。” 权城倏地直起腰,瞪着红肿双眼震惊地看陆相晟,原来所有的原因,竟然是——租子??? “可是!摄政王不是下令免除右玉三年租税,种植三作物免六年!” “百姓不信。” 陆相晟很淡然,权城惊得无以复加。 是,百姓不信。所有的减免,一概不信。 “前半年说减,后半年照交的事,太多了。”陆指挥一身戎装,坐在权城身边。刚刚训练回来,脸上还有汗。夕阳余晖在他英武的脸上镀一层金,映得目光清澈威严。 “那!” 权城刚想争辩,又愣住。那什么?能怎么样? 陆相晟慢悠悠道:“权司监,我们,是外来的。” 权城愣愣地看陆相晟。陆相晟看向远方:“权司监,天雄军之所以出现,是因为右玉原本的人死得差不多了。原来的右玉人难以接受,不是很正常么。” 陆相晟站起,低头微笑:“权司监一心记挂耕地,想是没有看到右玉城门外的大石碑。摄政王殿下亲笔写的祭文。右玉一个小城上下一心,扛鞑靼大军七个月,老实说我不知道天雄军做不做得到。权司监应该去看一看。” 陆指挥用右手,拍拍权城的肩。 第113章 权城坐在床上, 一晚上没睡。第二天一早, 做完日诵早课,特地换了莲冠法服四方履佩慧剑,一步一步朝城门走去。 陆相晟值夜一晚,从城门下来,迎面撞上权城, 惊得瞬间清醒。 权城和他从一见面, 便是灰头土脸的狼狈样。说是个道士, 短打芒鞋的倒更像个农人。然而, 现在沐朝阳, 踏晨风,衣袂飞舞的谪仙似的人物,把陆相晟一个哈欠生生堵回去。 陆相晟就那么张着嘴看权城风仪非凡地走来。其他军人看着权城,也才想起来, 这位道长是皇帝身边的大人物,是钦天监的司监。 权城抱着慧剑, 表情肃穆, 走出城门,立在右玉石碑下。 自己竟然没有看见。 权城低头忏悔,为何没有看见?师父要骂他的。修道人最忌偏执,自己偏执, 只看种子, 只看耕地。若一进门便看见这石碑,何须等陆指挥点拨才顿悟。 权城对着石碑一揖。 摄政王殿下亲笔写下雄文, 祭奠右玉军民,赞美右玉豪迈的血性,提醒世人,这血性当永存与右玉,永存于华夏。慷慨卫国,御敌边关,虽九死不改此志。 权城默默在大石碑前举行了一个简单的祭奠祈祷仪式。扛着锄头镰刀准备出城的农人都围着权城,看他跳舞一样地舞剑。俊秀瘦弱的小道长鹤氅翩翩,剑锋凌厉,舞姿逍遥洒脱。 祭吾故人。 祭吾国人。 祭吾……天地。 陆相晟上城门,看权城舞剑。他笑一声,小道士虽然神经兮兮,胸中有天地,亦懂得敬畏天地。 陆相晟吩咐张珂:“去城门外疏散一下人群。”张珂领命下城楼。 权城不知道自己在右玉造成轰动,越来越多的人涌出城门想看道长,全都没见过这种盛装的打扮。张珂领着人疏散人群,权城终于完成仪式,双手握阴阳鱼,一敬天,二敬地,三敬右玉。 陆相晟趴在城门上,支个胳膊看完全程。 以前没发现道士跳大神这么好看? 权城抱着慧剑进城门,衣袖飘飘仿佛飞走的。围观的人眼睛跟着他走,权城端庄肃穆,浑然不觉。张珂领着人过来轰:“去去去都忙去,堵这儿做什么!” 权城心里松了一口气。他回房换了短打芒鞋,卷起袖子,扛着借来的锄头,混在出城的人群中走出城。他自己徒步走到昨天到过的军垦地,首先收拾玉米地。巡逻的士兵以为他是搞破坏的,权城举起手:“不是,我是来看看还能不能补救。” 张珂从后面小跑过来,巡逻的士兵立正:“旗总。” 张珂点头:“这位是从北京来的权道长,专门管种地的。他来看看咱们的军垦地还有救么。” 巡逻士兵离开,张珂抹抹汗:“刚才人太多,我没找到您。这是陆指挥的腰牌,您随身挂着,右玉不会为难您。” 权城道谢,接过来挂在腰上。张珂瞧他的打扮,心里可惜,还是刚才那套盛装好看,广袖宽袍,都感觉不像在走,像在飘,羽化登仙似的。他嘴上说道:“权司监莫怪,你跟他们讲钦天监,他们不一定明白是做什么的。所以我才说权司监是管种地的。” 权城诚恳:“不,钦天监看天时,看天事,的确也是管种地的。” 然后权城不再多说话,低头锄地。今天看了玉米地,还要看甘薯和土豆。过一会儿一小队士兵过来帮助右玉的鳏寡收麦子,跟权城的地邻着。 权城想起来,陆指挥声音沉沉道,我们是外来的。 也许陆指挥让河北兵们帮助右玉修缮房屋耕种土地也是缓和关系的方法。陆指挥有心,足可镇守一方。权城干活利索,心里却还想陆相晟英星入庙的事情。数月前,金兵围京时他见到另一个年轻将军,标准的擎羊入庙局面相。擎羊入庙,又称羊刃入墓——狡诈残忍,横立功名,夺权欺主,为立大功业,能忍大苦难。 那个将军,他现在应该已经破相了。 邬双樨脸上的疤有些痒,他用手指挠一挠。脸上的疤让他无论做什么表情都有点狰狞。原本皮相英俊至极,所以他现在有种奇妙的战栗的俊美。连续数日大雨,让辽东兵苦不堪言。湿热天气穿铠甲,皮都要烂掉,只能脱了。 祖松难受得发狂,邬双樨未见一句抱怨。白敬和研武堂保持联系,今日又收到陆相晟的驿报。行军至襄阳府与南阳府之间,白敬问斥候:“高若峰去哪儿了?” 斥候回答:“现仍未动,似在做决定,是否进陕南夺西安。” 白敬不必看地图,地图皆了然于心。他现在最担心高若峰转进河南,进陕南或者山南都可以。必须让榆林卫,太原卫,右玉卫联合起来诈高若峰一下,逼他下定决心夺先。一旦进入秦岭,只能走子午谷。 邬双樨站在白敬身边:“高若峰走子午谷,白侍郎得矣。” 白敬捏鼻梁:“就怕他不上当。张献忠不说,李鸿基不好骗。李鸿基一直意图河南,他若进河南,将是大晏心腹大患。” 天气潮湿,搞得邬双樨不光脸上的伤痒,背上脚上的伤痒得钻心。他生生熬着,一点也没有表示出来。白敬脸色越发没有人样,他手上缠着一枚火红同心结,一直攥着,大约是哪个女子送他的。邬双樨明白的很,他心里一直念着李在德的名字。念一遍,心里便柔软地有了支撑,无所畏惧。 他可以为了他所向披靡。 白敬站在雨棚下,一捶桌子,提笔给西北军镇写信。 南北合攻,把高若峰赶进秦岭! 权城在地里勤勤恳恳忙一天,傍晚扛着锄头跟着返城的农人往回走。玉米果然已经没救,来不及了。土豆甘薯倒是还行,他祈祷这俩作物收成能好,因为它们是真的有点伤耕地,如果没有收成,他就作了太多孽。 权城不能想下去。 返回城里,走回官衙,权城见到刚回来的陈冬储。陈冬储面色凝重,跟权城拱拱手:“所见太多,必须马上写信,先不聊了。” 权城也是满腹感慨想写信给摄政王殿下,所以也拱拱手:“共勉。” 权城熬夜写条陈,突然听见窗外兵荒马乱。他举着灯台出去,撞上张珂指挥人马:“快去集合!快去!” “张旗总,这是怎么了?” 张珂一抹脸,夜色中看不到表情:“陆指挥收到军令,今夜拔营南下。” 权城突然腿一软,陆指挥这就要挥师南下! “可是为了……反贼?” 张珂没回答。 到处在准备物资粮草。也没什么粮草可准备,玉米完蛋,土豆甘薯还不能收,麦子刚开始割。张珂跑走,权城到处找陆指挥。吴大夫也不在屋中,想是帮大军准备防疫的草药去了。权城举着灯台,一点暖暖火光在漆黑夜色中盈盈亮着,士兵们正好都让着他。 权城在官衙前堂找到陆相晟。白天的一身戎装都没脱,吩咐各千总把总哨官们整队装卸火器物资。 权城有点懵,怎么白天好像还好好的,他还扛着锄头出门看地,晚上就……就要分别? 他举着灯台,手开始颤抖。 陆相晟也看到那温暖烛台,和举着烛台的人。他上前几步,一拍权城的肩:“权道长。” 权城被他拍得一颤悠,清清嗓子:“贫道占了一卦,得‘旗开得胜’。陆指挥马到之处,皆可成功。” 在有些惶惶然的夜中,权城举着温暖的灯台,眼神被灯火映得温软明亮。这神叨叨的小道士,很有股温暖人心的力量。陆指挥笑:“多谢道长。” 权城弯腰:“贫道恭迎诸位凯旋。” 陆相晟拍权城的肩,又觉得不过瘾,一把抱住他,大笑,转身上马。 “除了日常守城轮值照旧,我在右玉留了一小队士兵供权道长差遣。” 权城面目平静安详:“多谢陆指挥。” 陆相晟一转马头:“走了!” 权城立在原地,举着灯台,在夜色中凝望大部队远去的火龙。 陈冬储也起来了,站在一旁安静地插不上话。等军队全部撤出右玉,天已经蒙蒙亮,陈冬储惊觉自己的腿已经站麻了。 “你……是安慰陆指挥呢吧,占卜什么的。” 权城手中的灯台尚未灭,依旧明亮。他对陈冬储正色道:“并不是,这一次,大胜。” 陈冬储扬起眉毛:“……借您吉言了,权司监。” 权城昂首挺胸,走回自己的房间。一关门,一屁股坐地上。 三清在上,保佑陆指挥。 高若峰部队在南阳府以北发生严重分歧,李鸿基一力要东进河南,张献忠支持高若峰想要回陕西,最好拿下西安。新来投奔的“英雄”们人心不齐,随时想着要散伙。高若峰犹疑不定,北方镇守榆林,右玉,太原三支军队南下。白敬领着南京驻军正在北上,追着高若峰的背咬。交战数次,右玉卫新建立的军队非常难对付,作战异常勇猛,颇有当年戚家军的风范。 高若峰被逼到风口浪尖,人心不稳,谁也不听谁的,张献忠都不服李鸿基,部队将要分崩离析。他下定决心:进陕南,走子午谷,拿下西安,再作打算! 第114章 摄政王改皇极门常朝为武英殿御前听政, 皇帝每日上午在武英殿听政。武英殿比皇极门自在些, 布置更简易舒适,宝座之下没有莲花座之类的台阶。 御前听政第二日,摄政王重立中军都督府。 太祖时废枢密院,立中军都督府与兵部分权。中军都督府专领全国卫所,兵部只管征召军制士兵及调粮。土木堡之后兵部夺权, 兼领军卫两兵制, 中军都督府被彻底架空。 武英殿寂静无声, 摄政王冷笑:“孤自打进京, 听的最多一句话就是‘祖制如何如何’。孤虚心受教, 专心钻研太祖之制,才知诸位卿着实有道理。祖制就是好,太祖时期卫所屯田所收粮草,不光能养活卫所, 还能兼顾军营。大晏自太祖起,兵制就有两种。卫所兵终身世袭, 屯田坐守, 传递消息,例如九边重镇。军营兵并不世袭,也不是终身服役,将领征召, 战事一毕, 解甲归田,各自散去, 例如戚家军。孤仔细研究了这两个兵制,各有所长,相辅相成,太祖立意高远。怎么现在就军不军,卫不卫?卫所每年逃逸士兵竟然就有数万,诸多卫所只剩空楼而无士兵,例如,凤阳卫!” 一提凤阳,武英殿上众人心里一寒。 摄政王手里拿着本折子:“白侍郎在南京时上奏。他发现凤阳卫根本无人。反贼杀进凤阳,大肆劫掠,三日之后凤阳总兵才领着三千人赶到!”摄政王把奏章劈头盖脸准确无误砸在兵部右侍郎罗靖脸上:“兵部知不知道!” 兵部左侍郎钱松和右侍郎罗靖跪下了。领兵部尚书有好几个,方建曾经是其中之一,摄政王挨个都撸了,也没说晋谁当尚书。剩左右侍郎,白敬复起,就又多了个右侍郎。罗靖战战兢兢,生怕摄政王哪天想起来侍郎太多,把自己给撸了。这一砸,砸得他眼前发黑,鼻梁酸痛,涕泪齐下,倒是自然一副痛彻心扉不能自已的忠臣相。 太庙前吊死的尸体,又在所有人的眼前晃了。于是所有人一起恼怒兵部: 承宣布政使死得冤枉,最该被吊死祭天的,就是兵部的! 摄政王沉如在深渊中回荡的声音缓缓道:“孤看,兵部也是忙不过来了。既然祖制有中军都督府,必有其道理。孤恢复中军都督府,领全国卫所。兵部,不必管辖卫所事宜。至于晋谁为中军都督,孤再考量一下。中军都督以下各职,同知佥事参议断事,何卿,你领内阁拟个举荐名单来。” 何首辅站直,垂首一揖:“臣遵旨。” 御前听政完毕,臣子纷纷退出武英殿,内阁的徐仁静最听何畹的话,小步跑来,一脸汗:“殿下突然说要恢复中军都督,又没说晋谁……” 何畹肃着脸目不斜视往归极门走。还能是谁的。摄政王在等待白敬的胜利。出归极门,进会极门,何首辅总算停下脚步,站在文华殿配殿值房前道:“今日内阁全部当值,商议中军都督府诸职人选,务必谨慎公正,不要有所偏倚。” 徐仁静倒是欣慰:“如能恢复太祖时期的卫所,自给自足,自耕自种,就不用加派小民,黎庶百姓安矣。” 刘次辅腿脚不太好,慢腾腾跟在后面,袖着手一声不吭。徐仁静是个读书读傻了的,满心忠君爱民用得不是地方。何首辅和刘次辅是人精,哪里不知道摄政王为啥发作。 参右玉指挥使陆相晟的人太多了,尤其兵部。陆相晟够狠,夺权分地,那是因为他身后就是摄政王。右玉地主到处告,摄政王根本不理。刘次辅所虑的却是,摄政王要动土地,这是,动到国本了。 太祖时期土地都是皇帝的,真正的“率土之滨莫非王土”,现在的土地都是谁的,那可说不准。 何首辅瞥一眼拿腔拿调的刘次辅,心里冷笑。何首辅出身贫寒没有土地根基,不得已往南边海面踅摸,刘次辅出身西北,真正的大家族,良田何止千顷。今日摄政王能动右玉土地,明日就能抄刘次辅家的田地。 刘次辅面上沉稳,何首辅也不着急。 他们都等着。 摄政王威严地坐着,一时之间,富太监都不敢上前搭话。曾森看听政完毕,哒哒从外面跑进来。小皇帝冲他招手,曾森跑上前。摄政王微微偏脸:“曾森?” 曾森竟然没回答。摄政王一愣,皇帝大笑:“六叔,他牙掉啦!死活不张嘴!” 曾森被提到伤心事,顿时眼泪汪汪。摄政王笑一下:“掉哪颗牙?” 曾森抽泣:“下门牙……” 摄政王招手:“过来。” 曾森小心翼翼凑过去,摄政王用手指点点曾森的下嘴皮,果然里面空一块儿。富太监观察摄政王的脸色转好,没有那么郁郁。摄政王微笑:“掉牙是好事。换了牙,就是长大了。富太监没说过?” 小皇帝被击中,曾森只比他大一岁,但是看上去长得比他快多了。换成皇帝郁闷:“大伴说了。” 小小的孩子在长大。摄政王吐出一口郁气:“去臣那里睡午觉吧。” 曾森也想去,抓住摄政王的衣襟。摄政王捏捏曾森的脸蛋:“你也去。你的牙呢?” 曾森从随身的小荷包里拿出一颗小牙齿。小皇帝牵着摄政王的手,走出武英殿,摄政王拿起曾森的下门牙,扬手一扔,富太监眼看着幼儿的乳齿就那么……飞上武英殿的殿顶。 我的祖宗!富太监腿一软,这是紫禁城宫殿呦喂!就这么把一颗乳牙扔过去了! “先帝说的。下牙扔过房顶,上牙埋进土里,长一口好牙。” 曾森仰脸看自己的下门牙掠过匾额上“武英殿”三个字,飞上山峦殿顶的琉璃瓦中,不见了。 小皇帝有点嫉妒,突然也想快点掉牙,长成人。 “掉一颗牙很痛的。”曾森严肃。更何况要换一嘴牙。 “那长大真是件遭罪的事。”皇帝惆怅。 小皇帝和曾森谁都不提摄政王看不见的事,两个小孩子一左一右牵着摄政王的手,慢悠悠走出武英殿,溜达着离开归极门,坐上车驾,出午门。 到了鲁王府,大奉承出来迎接,小皇帝和曾森继续牵着摄政王的手,慢慢往院子里走。夏日午后,没有一丝风,空气热得粘稠,连带着人的动作也滞住了。小孩子不困,热得不想睡:“六叔,白侍郎打到哪里了?” 摄政王低声笑:“那去书房。” 小皇帝十分轻车熟路领着摄政王向书房走。曾森没来过,稀罕地到处看。鲁王府蓊蓊郁郁树多菜也多,葱最多。贵人的王府都是这样子的?曾森一回大晏直接进了皇宫,头一次进王府级别的地方。原来贵人们是把菜园子搬进自己家呀。他幼小的心很赞叹,院子大就是好,想种什么种什么。他跟着皇帝和摄政王进了书房,被整整一面墙壁的坤舆万国全图惊得一动不能动。 世界这么大。海……都不止一片。 他只见过大晏的海图,可是大晏的海图放在坤舆万国全图中,小得可怜。 一面墙是坤舆万国全图,相对的一面墙是大晏全图。摄政王抱着小皇帝,站在大晏全图前面,低声道:“陛下,帮臣看看,哪里是襄阳府。” 小皇帝的小手捏住摄政王的手指,点在襄阳府位置。 “哪里是南阳府?” 小皇帝又捏住摄政王疤痕斑驳的右手手指,点在南阳府上。 “哪里是西安府?” 小皇帝帮摄政王找到西安府。 摄政王的手指准确无误地在三地之间画了一个三角:“陛下喜不喜欢看三国故事?” “喜欢。我有一套安徽滋兰堂的彩色三国画册。” 摄政王的手指点在西安府上:“这里,有个地方叫子午谷。” 小皇帝眼睛一亮:“我知道我知道,子午谷奇谋。” 摄政王笑着摇头:“天下计策,凡孤注一掷的,大多数算不上奇谋,只不过是铤而走险。陛下记得,我李家取天下,靠得是太祖太宗南征北战,才有这广阔版图。日后无论谁跟陛下献投机取巧的‘奇谋’,一概是佞臣。踏踏实实守好家业,才对得起太祖太宗创下的基业。” 说到太祖太宗……小皇帝仰起小脸,使劲往东北方向寻找。摄政王低声问:“陛下?” 小皇帝捏住摄政王的手指,费力在很远很高的地方一点:“榆木川,在这里。” 摄政王一顿。 榆木川,太宗皇帝龙归之地。 “我那天读到太宗皇帝在榆木川打了大胜仗,然后……在马背上驭龙宾天。我一直想知道榆木川在哪儿,原来……在山海关外那么远的地方呀。” 太宗皇帝一生都是传奇。战争中出生,御驾亲征时死亡。 太宗龙归于永安二十二年九月廿五,辰龙年。今年是高祐元年,正好也是——辰龙年。 “太宗皇帝披荆斩棘亲征略地,并未享受过太多,甚至驾崩都不在京城……子孙不肖,只想亲自去龙归之地,祭奠一下。”小皇帝仰头看榆木川,太远了,真的太远了,比沈阳都远,远到他简直不能想象太宗皇帝的铁蹄曾经到过那里。 摄政王慢慢抚摸地图。 “陛下有这份孝心,就会实现。” “我们能回去吗?” “陛下说可以,就可以。” 小皇帝心事重重地靠在摄政王怀里,越过摄政王的肩膀,无意间瞥到对面墙壁,曾森整个人都趴坤舆万国全图上了。小皇帝一紧张:“那个图不能扯!” 曾森还是趴着。为什么要扯?整幅图,都应该是皇帝陛下的。 他用脸蛋蹭蹭冰凉盛大的地图。 王修在京营收到白敬的消息,手抖得差点接不住。他坐着周烈派的马车冲回鲁王府,飞快地冲进书房,撞到老李领着两个孩子看地图。王修狂喜道:“白侍郎来信,高若峰上当了,走子午谷了!” 成功一多半了! 小皇帝惊讶:“子午谷奇谋,反过来用吗?怪不得六叔说,天下一应奇谋,不过是铤而走险。” 摄政王道:“给白敬去信,沿途军营民夫,随他调遣。内阁已经把京运年例准备好,让他不必担心粮草,全心追击高若峰!” 摄政王恨不得对高若峰食肉寝皮,不把他活捆到北京,就不是胜利! 小皇帝扒住六叔的肩膀,艰难地转身,仰头又看一眼榆木川。 总有一天…… 要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榆木川:现内蒙古自治区呼伦贝尔市海拉尔区 第115章 高祐元年六月初, 湿热的天气像个倒扣的蒸笼, 阴森森地扣在秦岭上方。 又湿又沉的空气一团一团粘在衣服上,衣服糊着皮肤。汗腻尘土腌渍着,无法清洗,高若峰部队爆发大规模的痈疮,战士疼痛难忍, 几乎没有作战能力。 进入秦岭以来, 部队艰难跋涉, 挣命狂奔。除去掉队的和私自跑掉的, 主力人马疲惫到极限。李鸿基也终于个张献忠濒临决裂。 “现在赶紧撤出子午谷, 挥师进河南,一切都还来得及!”李鸿基虽然是高若峰的外甥,军中地位远在张献忠之下。只是李鸿基出谋划策计计都中,威信又比张献忠高, 张献忠不满已久。 高若峰狼狈地坐在石头上,撑着额头。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他们不是“进”子午谷, 他们是躲进来的。李家把所有能动的兵力全都往西安府方向砸, 不计粮草,不计代价,甚至不计较后果,就是要高若峰的人头。去西安, 还有一丝侥幸。西安府防卫由来薄弱, 是高若峰给自己留的一条后路。 高若峰征战将近十年,看着在谷内艰难跋涉的陌生士兵, 心中一恍惚。 当初跟着他一起离乡的人,没有多少了。 张献忠拔刀要砍李鸿基,高若峰忽然笑了,倒是把张献忠笑愣了。 “秉忠,你是为什么跟我出来的?” 张献忠沉默下来。高若峰是面朝黄土的农民,可他当过衙役。然而底层的人,都是一样的。农民是牲口,小吏是畜生。活不下去便反,李家太祖可造反,张献忠自然也可!远处着装破破烂烂的士兵半死不活地跋涉,近前的张献忠面目憔悴,须发花白。高若峰记得张献忠正值壮年,竟然是这幅样子。他不敢想自己什么模样了。 没有风,闯字旗缠在杆上,瑟缩地抱着自己。举旗的怎么都抖不开,鲜红的旗子枯萎在杆头。 高若峰看到,更大声地笑,眼泪横流。 李鸿基扑腾就跪下了:“闯王!” “当年我最恨收租子的狗官。交不起租子,就把人吊在杆上活活晒死。那时候想要是能有个不交租子的地方就好了。没有就我自己杀出来一个。这些年……” 这些年,仗也打了,孽也造了。 高若峰深深地沉默,张献忠站着,垂头。李鸿基还年轻,野心还足够:“闯王不可说泄气的话,我们还剩六万人,如闯王所言,此行全力前进,拿下西京,不愁日后!” 高若峰长长叹气:“掉队的,逃跑的,撤兵散伙的,不必去追。” 张献忠愤怒:“这些王八蛋!慕名而来,一有点波折,转头就跑!”他咬牙切齿,“我若逮着白敬那个小白脸,便要剥了他的皮做靴子!” 高若峰看着自己的老部下。张献忠这些年全靠愤怒活着,靠愤怒打仗,那一口不平气在心中发酵,迟早炸得一发不可收拾。 高若峰什么都没说。 若上天垂怜,取得西安,他必善待百姓。起码……人是人,不会被当成畜生,更不用……被吃掉。 瘦小干枯的斥候没死没活跑来:“白敬追来了!白敬的人马追来了!” 高若峰跳起上马:“跟晏军比一比谁快!进西安!” 南京驻军亦是人疲马敝,从南京追出来,一路强行军进秦岭。率军追击高若峰的是白敬从京营带出来的两个军官,一个叫薛清泉,另一个叫邹钟辕。两个军官严格按照白侍郎的计划不远不近行军,必要时小规模交战,撵着高若峰往前跑。子午谷两旁山峰交错林立,十分陡,大部队潜伏不了,所以高若峰才敢进来。西安府就在眼前,冲出子午谷,就是西京! “出谷一定会碰上白敬。我和他缠斗这么多年,都太了解对方了。他一路从南京跑过来,我也是从南京跑过来,一样的疲乏。出谷的那一刻,也许就要给我们这些年的争斗一个答案了。” 高若峰在子午谷口排兵布阵:“遇白敬不可硬拼,也不可托大。你我在智计上绝非他的对手。只是他也受条件所限,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幸而西安府并无兵可调,他耍不出什么花样。秉忠记着,一切以杀出谷口为要。你和李鸿基无论谁冲进西安府,就是我们赢了。” 闯字旗缩在旗杆头,被湿沉沉的空气拖累着,没有生机。眼前就是子午谷谷口,高若峰一挥手,所存不多的炮弹开路,硝烟中,破破烂烂的闯军杀向西安府。他们刚出子午谷,震天动地的马蹄踏着喊杀声从西边冲出,全副铁甲的骑兵挥着长长的斩马刀从西边的烟雾中杀出来,马蹄所过之处,血肉横飞。 高若峰大惊:“从哪里来的!” 张献忠大喊:“晏军的骑兵从黑水峪出来的!他们原来走傥骆道!” 李鸿基在砍刀剁肉的哀嚎声中难以置信,他想过晏军会不会走傥骆道从西边包抄过来,只是傥骆道是荒废两朝数百年的古栈道,翻山越岭异常艰险,更何况傥骆道出口在周至黑水峪,在西安府以西一百多里!他们已经用极限速度穿过子午谷,晏军根本不可能通过傥骆道追上他们。 可是,全副武装的骑兵仿佛天降,喊杀口音是关外的! 关宁铁骑! 高若峰指挥李鸿基和张献忠兵分两路,全力冲出子午谷。子午谷口太窄,两侧险峻不易伏击的山峰成了桎梏,若冲不出谷口,只能困死在这里。后面追杀的晏军渐渐逼近,关宁铁骑堵在谷口,斩马刀挥舞,高若峰的人跌在地上,被马蹄踏成烂肉。破破烂烂没有装备的闯军似乎愣了一下,被突然来的铁骑吓得手足无措。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年轻将军怒吼:“高若峰出来受死!” 闯军不知道谁喊了句:“他们人少!” 沉默张皇的闯军突然不要命了,从谷口往外涌,势如钱塘江如海。邬双樨的战马惊了一下,前蹄一扬,被涌来的手无寸铁的人差点推到。其他铁骑士兵拔出火铳,一顿乱轰。邬双樨狰狞一咬牙,抡起斩马刀疯砍,连人带马浴血淋淋,铠甲上血珠淋漓滴落如雨。子午谷口有人喊:“闯王快走!进——西——安——啊!” 极限速度强行军熬下来的关宁铁骑也没剩多少,邬双樨翻山越岭双手指甲都翻了。跟了他多年的爱马马掌掉落,马蹄碎裂,依然温顺,只是邬双樨明显感觉到爱马站不住了。他双目通红,脸上血泪乱淌,不知道究竟为了谁。 挥着锄头的闯军到他面前送死,就是为了拖住关宁军。可是他不能让高若峰跑了,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他也可以用命去换!邬双樨怒喝:“高若峰出来——” 子午谷中,突然出现了久违的清风,猛烈的血气奔腾冲出。 西安就在前面!高若峰的部下们从未如此喜悦,拿下西京,赶走吸血的狗官,就可以不纳粮不交租。已经不能思考的他们眼中只有西安府,他们所有的信念,就是只要闯王能进西安府,他们这十年的征战,就赢了! “闯王——冲——进——西——安——” 邬双樨吐出一口血,他知道今天自己要死在这里,没关系,没关系!白侍郎很快就来了!他嘶哑的声音也喊:“不能让高贼进西安!咱们死也要用尸体堵住子午谷!” 高若峰热泪奔涌,盛大的慷慨赴死像一场辉煌的英雄诗,两边都已癫狂,什么都不剩了,就赌命吧! 张献忠和李鸿基架住高若峰:“闯王上马!咱们掩护你杀进西安府,屠尽皇帝家狗官!” 高若峰一伸手扯过那一直展不开的闯字旗旗杆,一把塞进李鸿基手里:“你,拿好旗。晏军要的是我,只有我能拖住晏军。待会儿我与秉忠杀出空隙,你便直冲出去,进西安,不要回头!”他握住张献忠的肩,“秉忠老弟,今日对不住了,老兄要连累你了!” 高若峰翻身上马,仰天长喝:“杀出去!随我进西安!” 邬双樨已经看不见了,爱马终于站不住,翻身倒下。邬双樨不知道自己的战友还剩多少,他拽下马鞍上勾着的长枪,横扫一片。 关宁铁骑奉命成为突击先锋,今日已经搏尽性命,不辱使命。 “来吧!” 子午谷狭长的道路后半部分也陷入激战。追来的晏军跟闯军押后部队激烈交锋,邹钟辕和薛清泉奉命堵住高若峰的退路。因为地势狭长,晏军也只能有先头部队跟闯军交战,双方胶着,死伤惨烈。邹钟辕身负重伤,咬着一块布条,以防自己喊叫出声,浪费杀敌的力量。薛清泉昏死过去,邹钟辕来不及看他还有没有气。 今日,不算丢了京营的脸面了。邹钟辕双手握朴刀,咬着布条大笑,邹钟辕,不算丢脸! 子午谷两端突然同时出现震天动地的火炮声。铜发熕,铜发熕的声音!邹钟辕失血过多,流不出眼泪,铜发熕终于埋好了,白侍郎来了! 白敬一身孝衣,眼缚黑纱,领兵从西安方向杀来。陆相晟所率天雄军日夜狂奔绕过秦岭从西安北面冲过来,一路浴血,歼灭准备来西安府接应高贼的其他叛贼,从西安府北面冲向子午谷。 陆相晟喊:“杀敌立功,回右玉收庄稼!咱自己的粮,不交租子!” 天雄军整齐划一大喝:“杀!” 关宁铁骑终于等到白侍郎过来,邬双樨拄着长枪,站着昏过去。李鸿基举着闯字旗冲出子午谷,在西安府前正撞陆相晟,两只野兽张开獠牙,撕咬对方,嚼肉嗜骨。白敬的军队杀向子午谷,高若峰退回山谷。子午谷两侧大部队虽无法伏击,但小股部队深入亦难寻找。高若峰且站且退,全力拉住白敬的兵力,张献忠硬是顶着铜发熕震山撼岳的连发炮火冲出谷去。 白敬要的就是高若峰,他咬着高若峰不放。长达一个月的极端艰苦的行军要了他的大半条命,白敬要用剩下的命换高若峰。白敬的白色孝衣血渍浸透,眼睛也是红的,追着高若峰而去。铜发熕还在喷射,所瞄准之地,人畜飞崩,只余地上血槽。子午谷内谷外,血海澎湃,人命贱如蝼蚁。 西安府就在眼前,李鸿基却无论如何冲杀不进去。他似哭似笑,闯军今日如此,皆是天意!跟着李鸿基从子午谷杀出来的人,没剩多少了。李鸿基手握闯字旗,心里发狂:皇帝老儿! 李鸿基与陆相晟交战不敌,陆相晟差点就要抓住他,他率领剩下的十几人,向东突围,跑了出去。 陆相晟一抹脸上的血,一挥手:“进子午谷!” 天雄军接手闯军残部,白敬领人穷追高若峰不放。若是高若峰跑了,再捉就难了!他们缠斗了这么多年,该有个了结了。 白敬下了马,咬牙往山上爬。他身后的人默默跟着他,似乎也在等待一个答案。 一个很多年的答案。 白敬拔剑,拨开山洞门口的杂草。山洞中大马金刀坐着的人,仿佛盛唐时崖壁上开凿的石像。斑斑驳驳,破破烂烂,怅然地庄严着。 高若峰睁开眼,对立在光中的白敬微微一笑:“白敬。” 清风拂起白敬被血染成黑红的衣角,白敬也微微一笑。 “高若峰。” 白敬欲趁势追杀李鸿基,邬双樨劝他:“白侍郎,殿下必须要见活的高若峰,高贼在西北纵横近十年,关系盘根错节,若不赶紧押解进京,夜长梦多。” 邬双樨着急押着高若峰进京,急得唯恐横生枝节。 白敬上书要彻底铲除李鸿基,摄政王立刻驳回:马上回京! 高祐元年六月廿一,兵部右侍郎白敬俘获叛贼高若峰,押解进京。 朝野轰动。 第116章 天雄军, 南京驻军, 以及榆林太原两地驻军在子午谷合力围剿叛军,俘获两万多人。 子午谷一役过后,谷口出尸体堆积如山,大部队无法进入,必须先清理尸体。 兵部右侍郎白敬擒获叛军首领高若峰, 即日押解进京。 邬双樨领人返回傥骆道去救掉队的关宁铁骑。傥骆道里倒着关宁军的士兵和马匹全部头朝北, 在瞬间死去。极限行军, 加上翻山越岭, 倒头一摔, 再也无法醒来。祖松倒在傥骆道中段,邬双樨找到他,他尚有一息。 邬双樨背着祖松,祖松奄奄一息道:“摄政王, 这下相信我们的忠诚了么。” 邬双樨沉默。 白敬想彻底铲除李鸿基,可是摄政王下急令命他必须马上返京。走之前清理子午谷, 否则西安恐有疫情。闯军的俘虏彻底没有了战斗力, 天雄军围个圈,他们密密地蹲着,温顺而恐惧。 白敬站在天雄军外看被俘虏的叛军士兵。谈不上士兵,只是种地的农民, 拿的柴刀锄头, 干枯如柴,目光惶惑迷茫, 如同待宰的动物。他们曾经寄希望于闯王,他们希望闯王进西安,为此他们可以悍不畏死。陆相晟捆着高若峰默默走过去,他们蹲着,仰着头,默默看着。 闯王被抓啦。 不知是谁低声道,我想家…… 连绵不绝的抽泣声低低泛起,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汇聚成巨大漩涡。 他们离家太久了。 白敬一瘸一拐走开。 陆相晟心里想着右玉滚滚的麦浪。今年右玉收成竟然还行,他惦记着回去继续抢收。陕西的饥民一直一直往右玉跑,一样干枯如柴。他们当麦客,没命地帮主家收麦子,只要一口吃的。 陆相晟没敢问白敬想要拿这两万人怎么办。 高若峰被捆着,坐在地上。白敬拎着一壶酒走过来,在高若峰对面盘腿席地而坐。白敬让守卫的士兵把高若峰松绑,把酒壶递给他。高若峰举着酒壶一饮而尽。 白敬没有表情:“进京之前,你会被拔舌。” 高若峰看着白敬,笑起来:“皇帝恨死我了。挖了皇帝祖坟,不亏。”他晃晃酒壶,低声道:“好酒……是我们的秦酒。” 白敬观察高若峰,用手指抚摸眼上缚着黑纱,然后扯了下来。左蓝右碧的眼睛,受不了日光,微微一眯。高若峰一愣,他们缠斗厮杀这么多年,大概第一次这么仔细地打量对方。他们不是朋友,却最了解对方。 高若峰攥紧酒壶:“还是我们秦酒好,又香又烈。” 他家乡的酒。 高若峰笑:“终究是落你手里了。其实在汉中那次,我差点就被你捉了。白侍郎,那次你去哪儿了?” 白敬没有回答高若峰,他们全都知道。 圈俘虏的地方顺着风飘来哭声,越来越清晰。高若峰怔怔地听着,白敬平静地看他,终于在他的眼睛里看到眼泪,而且一发不可收拾。 “你们……俘获了多少?” “不少。” 高若峰低声问:“白侍郎见没见过饿死的人?见没见过?身上没有肉,只有一层皮,一拉特别长。”他并不是要白敬回答,癫狂地自言自语,“若是还有一口吃的,能活下去,他们不会跟着我离开家乡。反正怎么都是个死。白侍郎见没见过易子而食,换着孩子吃。人肉煮熟了也是一锅肉,朝廷拿我们当畜生,我们自己也做不成个人!” 白敬沉默。他见过,见过很多。 高若峰咬牙切齿:“白侍郎,朝廷拿你当人吗?要抓就抓,要杀就杀,没死就接着用,你可真是又忠诚又顺从,可是值得吗?” 白敬的眼睛终于受不了日光,重新缚上黑纱。他从头到尾都很平静:“若是区区我个人利益得失,便谈不上值不值得。若说忠顺,逆命而利君谓之忠,君正臣从谓之顺。以忠顺奉国奉君,我所奉正道,九死无悔。” 高若峰大笑:“你不惜逆命而利的‘君’,真的正吗?君正,为何会有我高若峰?” 白敬又递给高若峰一只酒壶:“我所奉之道,你看不上。你犯上作乱,我必除之。你我缠斗这么多年,最后到底也不是朋友。” 哭声越来越大,夹杂着陕西小调。俏皮的歌词描写家乡,带着哭腔唱得无比苍凉。说到底,不过是为了活着。种地是为了活着,反出家乡也是为了活着。 高若峰闭上眼,终于还是问了:“白侍郎,这些人你打算怎么办?” 白敬微微垂着脸,眼上缚着黑纱,让人琢磨不透他的表情。高若峰绷紧身子,恳求地看着他。白敬手里攥着红色同心结,他想着《屯田议种疏》,想着右玉。 “除了进凤阳那些,其他人我可以保。” 高若峰坐在地上,瞬间委顿下去。面对白敬强撑这么久,这一刹那他终于承认自己的狼狈和无奈。他已经是阶下囚。 高若峰喃喃自语:“还是要听诸葛丞相的话呀。子午谷不能走。” 白敬吃力地站起,弯腰伸手,稍一犹豫,轻轻拍在高若峰破破烂烂的肩甲上。 高若峰声音嘹亮,坐在地上大声地唱着。白敬背对高若峰,一步一步走向圈俘虏的地方。衣衫褴褛人们羊一样恐慌地看着白侍郎,白侍郎问他们:“你们想回家吗。” 叛军们傻乎乎地看白敬。白敬声音上不去,只是依旧很坚定:“你们,想回家吗。” 呜咽声终于变成嚎啕大哭,在酣畅淋漓的哭声中,只有一个人还在唱着歌。高若峰恣意地唱着欢快的陕西小调,大豆高粱米,麦浪黄土地,他再也回不去的家乡。 大晏,将有三四年的太平。 大晏第一次的胜利,研武堂第一次胜利,白侍郎活擒高若峰。北京都轰动了,谁都没想到病恹恹的白敬真的能办到,参白敬通敌“打活仗”的人更不能相信。 纵横十年的高若峰,被抓啦? 小皇帝刚一听到,以为自己在做梦,完全没办法相信。太后喜极而泣,富太监跟着抹眼泪,小皇帝就是不信,死活不信:“宣摄政王进宫,宣摄政王进宫!” 摄政王立刻进宫,研武堂知道的比朝廷早,小皇帝对摄政王哭:“六叔,高若峰真的被白侍郎抓住了?” 摄政王半跪在小皇帝面前:“是的,陛下,白侍郎擒获高若峰。” 小皇帝大声痛哭,小孩子哭得肆无忌惮,声音特别惨。摄政王搂着小皇帝,小皇帝不单是在哭,简直是在呐喊,喊得嗓子冒血。 列祖列宗!你们看着啊! 摄政王抱起小皇帝,紧紧箍着,安抚他,让他平静下来。小皇帝哭得抽抽,摄政王按着他小小的背:“富太监,马上召集御前听政。” 臣子们跑到武英殿,人人都是一脸掩饰不住的难以置信。帝国太久没有胜利的消息,灰头土脸这么些年了,几乎成为习惯,白敬石破天惊一下子大胜。 小皇帝声音嘶哑且坚定:“白卿实乃国士。” 摄政王面上却不见喜色。他缓缓问:“诸位卿,孤曾经问过,为何会有高若峰?谁现在能回答孤?” 高若峰是被白敬捉住的,更是被研武堂捉住的。研武堂是谁的?再傻都该看出来了。臣子垂首,目光向下。 摄政王不指望他们回答,所以他自己回答:“天下无收则民少食,民少食则将变焉,变则天下盗起,虽王纲不约,致使强凌弱,众暴寡,豪杰生焉。” 小皇帝看摄政王。他知道这句话,这是太祖说的。后面还一句摄政王没说——“自此或君移位,而民更生有之。” 饥饿迫使平民造反,王纲废弛,天下大乱,皇帝换人。 他们李家,就是这么起家的。 “太祖说得对,若是没有饥民,也便没有高若峰。”摄政王冷笑,“说来说去,还是孤之罪。孤未能详察陕西,以至于灾情迁延,饥民呼号而死道旁。陕西现在到底什么样,孤竟然还是一无所知。”摄政王声音愈发冷下去,“山西布政使乞身辞官归乡,准了。白敬上书请求巡抚陕西,孤也准了。是时候有个人,好好跟孤说说陕西到底怎么了。” 内阁,朝廷,这一次终于没有任何异议。 白侍郎得胜归来,押解高若峰归京。进京之前,白侍郎特地谒见成庙陵。白敬穿着端正肃穆的红色公服,披麻戴孝,一撩前襟,跪在成庙陵前。 “臣,回来复命。臣……来迟了。” 天雄军押着叛军中算得上“军官”的一千人进京,献俘于午门之下。摄政王抱着皇帝登上城门,居高临下,对着惊惧得站不住的俘虏。 摄政王看不见,他只是抱着皇帝陛下,低声道:“陛下,你看着他们。这是你的俘虏,你来裁决。” 皇帝陛下看到了高若峰。高若峰跪着也仰着头,直直地瞪向城墙。他没看皇帝,他在看摄政王,他没有舌头了,张开空荡荡的嘴,用口型微笑: 你李家,要完了。 摄政王感觉到怀里的皇帝不对,蹙眉:“陛下?” 小皇帝冷静:“没事,六叔。” 小孩子用黑黑的纯净的眼睛,对高若峰一笑,对瘫成一片的俘虏一笑。 除了高若峰,皇帝陛下赦免所有人。 高若峰罪大恶极,凌迟处死,一千五百六十刀,一刀都不能少。行刑时北京的百姓都去看。高若峰从头到尾,一声不吭。 行刑到最后,高若峰已经没有人形。负责维护秩序的京营军官发现有很多百姓偷偷地往地上倒酒。他们告诉周烈,周烈长长叹出一口气,什么都没说。 你我战死后,不知能不能得一壶酒。 天雄军成军后,第一次进京。京营和山东轻兵都经过皇极门,陆相晟上书,希望也过一次皇极门。摄政王低声问皇帝:“陛下,你同意么?” 小皇帝点头:“日后帝国精锐,都要来皇极门让朕看一看。” 天雄军进皇极门,不像轻兵营毫无准备,也没有京营那么慌张。经过沙场锤炼的天雄军带着浓重的血腥和杀伐之气站在皇极门下,高声欢呼: “大晏万岁!陛下万岁!殿下千岁!” 天雄军的欢呼震动京城,鲁王府都听得到。白敬一归京就倒了,太医院的大夫过来会诊,白敬躺在床上,微微听到紫禁城那边传来的声音,睁开眼睛。王修坐在他床边:“殿下已经下令,白官人今后是中军都督,兼陕西巡抚。白都督。” 白敬面无血色地:“王都事,其他人呢?”“白都督上书中说得很详细,摄政王全部有赏。”王修顿一顿,“白侍郎是问关宁铁骑?放心吧。” 白敬艰难一笑:“臣谢恩。” “白都督身体欠安,巡抚陕西的事情可以缓一缓。” “我这几日便走。我必须……把那两万人,领回去。”白敬闭上眼,又睁开,这一回,却是真的笑了:“王都事,大晏能太平三四年。殿下要跟老天抢时间,我等自然也是。抢得过老天,自然一切都会好。” 王修握住白敬的手,听着天雄军的声音。轻兵营,京营,天雄军。下一个,又是谁呢? 天雄军的欢呼隐隐约约,绵绵不绝地回荡。一个高个子英俊军官穿着崭新的火红麒麟赐服,慢慢走在北京的胡同小巷中。他在一处门口停下,轻轻敲门。 门里应着:“来啦。”凌乱的脚步声,还有撞到什么上面的哎哟声,最后停在门口,冒冒失失双手一开门:“谁啊?” 英俊的将军微微一笑:“傻狍子。” 我来你家干活了。 第117章 按理说, 京城老百姓都是见惯大人物的, 寻常地方知府巡抚,根本不放在眼中。更何况,李在德家还是实打实皇族呢,还不是一样挤在这狭窄胡同里。可是官员穿着炽火色的麒麟赐服干活,就真的没见过。 李在德把一堆扒在门口眼巴巴看麒麟赐服的小屁孩子轰跑, 关上门。老王爷躺炕上, 脑门敷着手巾, 听见院子里闹, 哎哟哎哟地起身, 凑到窗口一看,一个穿着崭新麒麟赐服的官员挽袖子劈柴。 这哪使得!老王爷哼哼唧唧下床,趿着布鞋按着手巾,颤巍巍走进院子:“官人怎么在干粗活……咦这不是小邬?” 邬双樨笑道:“老王爷。” 老王爷看见邬双樨, 心情似乎是好了点:“哪里是什么王爷,小邬来屋里坐, 李在德你不会招呼客人么?” 李在德哼一声, 邬双樨笑得小院子里起春风:“我把柴劈完。” 老王爷看木头渣子都崩麒麟赐服上了,急道:“小邬你是官人,现在又有赐服,怎么能跑来干活?没这样的规矩!来来进屋!” 邬双樨咧开一嘴白牙:“辽东的规矩。” 女婿上老丈人家要干活。 李在德翻个白眼:“爹你回去躺着吧。腿不软了?能站住了?” 老王爷扶着门框, 这才想起来自己虚着, 实在站不住,只好道:“小邬你别劈了, 进屋歇着,中午一起吃饭,我,我先回去躺着。” 老王爷哎哟哎哟地哼唧着回屋,邬双樨挽着袖子劈完柴,拍拍手:“炕要不要通一通?水缸里水够吗?我把力气活都干了吧。” 李在德看邬双樨真要去拿扁担,穿着麒麟赐服挑水这玩笑开大了,赶紧伸手一把拽住邬双樨:“摄政王赏我了一个好玩意儿,你跟我来,我给你看看。” 邬双樨在赐服上一擦手:“行啊。” 李在德领着邬双樨进他卧房,关上门,冲进邬双樨怀里,狠狠搂住邬双樨的腰。邬双樨一动没动,用力回抱李在德。 能相拥,就算是老天开恩了。 李在德带哭腔了:“我以为,我差点以为……” 邬双樨低声笑:“以为什么?我命硬,有个道士说我是祸害遗千年。” 李在德不吭声,勒着邬双樨的腰。邬双樨的腰细而结实,皮革腰带一扎,腰背绷直,顶天立地。李在德把脸埋进邬双樨胸膛,听他有力的心跳声。邬双樨轻轻拍他的背,用脸蹭他的头发。 过了一会儿,邬双樨听李在德呼吸平静下来,于是笑道:“殿下赏你什么好玩意儿了?” 李在德用手指蹭一蹭鼻子,恋恋不舍离开邬双樨怀抱,珍而重之地取出一个小锦盒,轻轻打开,取出里面两只连在一起的玻璃片,扣在脸上。 邬双樨一扬眉:“眼镜?” 李在德戴上眼镜,特别腼腆地握住胸前总是挂着的放大镜,对着邬双樨他总是有点紧张:“是不是怪怪的?摄政王殿下从杭州召进宫的眼镜师给配的。眼镜玻璃片贵重,我平时不太戴……” 邬双樨微微笑:“你戴着好看,斯斯文文的。” 李在德戴上眼镜,世界终于在他面前展露真正的样子,迷雾消散,天地清明。他透过眼镜片观察邬双樨,他以前也能看见他,只是,他第一次彻底清晰地看到他微笑的样子。凌厉的剑眉,挺直耸立的鼻梁,狭长深邃的眼睛,微微一笑,云开日出。 李在德面部烧红地震惊着:“你,这样好看啊……” 邬双樨忍无可忍,捏着他的下巴:“从宗人府到辽东到现在,你才看清我长什么模样?” 李在德申辩:“不是,每次都能看清,但是只能有一部分,眼睛鼻子眉毛……” 邬双樨盯着他看:“那嘴呢。” 李在德一愣:“嘴?” 傻狍子唇红齿白,嘴唇一张一合的,傻乎乎的——邬双樨一低头,啃了上去。 李在德懵了,清醒过来把邬双樨使劲往后一推,两条胳膊顶着邬双樨的胸膛,夹着个脑袋用力低着,就是不抬起来。李在德全身冒烟,邬双樨一顿,轻轻一叹:“你……我误会了,我,我这就走。” 李在德拼命摇头,一只手攥着邬双樨的领子怕他跑了,一只手急急忙忙摘下眼镜,谨慎放进小锦盒,最后一转身,深吸一口气,扑进邬双樨怀里仰头咔嚓一咬。 身经百战的小邬将军差点喊出来:你真咬啊! 李在德咬了邬双樨嘴唇,然后轻轻一吻。 邬双樨紧紧搂住他:“你放心,我是不会死的。” 李在德扒着邬双樨不放手:“我在工部偶尔能听到点风声,他们当时说进关的关宁铁骑伤亡过半,我一听差点昏过去。我知道你的性子,冲锋陷阵不让人。我急得没办法,跟兵部打听,兵部被摄政王收拾得半死知道得不多,工部虞衡司蒋郎中提醒我可以去研武堂问问,我下不了决心去鲁王府,我害怕问到,问到……” “有我的阵亡名单。” 李在德踢邬双樨,邬双樨站直了,挨他一脚:“原谅我,让你忧心成这样。” 李在德抽一下鼻子,捧起邬双樨的手:“我看看你的手,刚才我看到……”李在德一看邬双樨的手,眼泪蹭蹭往外掉。邬双樨十个手指的指甲都掉了,还没长好。 “爬山爬的,倒也没受别的伤。” 邬双樨安慰他。 李在德揪住邬双樨火色的麒麟赐服,说不出话来。邬双樨拍着他:“你看,我这不是还活着,还得一身赐服。”他岔开话题,“老王爷怎么了?生病了?” 李在德抽噎一下:“高若峰被抓进京,我爹很高兴,说活该他受寸磔之刑。他去观刑,回来就病倒了。我爹说……太惨了,太惨了,一千五百六十刀,高若峰一声都没出,是条汉子。” 李在德喃喃自语:“不该这样。不该烧仁祖皇陵,不该有寸磔之刑,不该,不该,不该犯上作乱,也不该有饿死的人……” 邬双樨拥着李在德,久久沉默。他目光看向虚无的辽远, 研武堂啊…… 老王爷在屋里喊:“李在德!你有没有给小邬倒茶!” 李在德应道:“我招待可周到了!” 邬双樨无声大笑。 高若峰受寸磔之刑时,摄政王进了太庙。 摄政王进太庙不让人扶,被门槛狠狠绊倒,摔在地上。摄政王也没起来,直接膝行上前,跪在列祖列宗灵位前。 他发现跪在太庙里,能想清楚很多事情。想太祖皇帝,想太宗皇帝,想景庙,想成庙,想他自己。他在祖宗灵位前,敬畏又平静。身后有小小动静,摄政王耳朵一动,小小的,属于小孩子的呼吸声越来越近。 小皇帝膝行过来,靠着摄政王。 “六叔,捉到高若峰,就好了么?” “捉到他,只是给列祖列宗一个交代。” 小皇帝难过地沉静着。摄政王搂住小皇帝:“要记住他,不要恨他。” 小皇帝想起在午门上居高临下看到高若峰,也是高大的样子,被五花大绑,跪着也腰背挺直,仰头大笑。 小皇帝点头,复又想起六叔根本看不见,于是出声:“嗯。”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烈跪在偏殿复命:“受刑完毕。” 摄政王肃穆,周烈补充:“一声没出。” 摄政王长长一叹。 小皇帝年龄小骨头软,跪不久,摄政王让富太监送小皇帝回宫,他继续在太庙跪着沉思。反正他分不清白天黑夜,他就一直那么跪着。又不知多久,偏殿响起轻轻的声音,这是王修。 “什么事,一定得你来。” 王修一犹豫,小心翼翼:“高若峰的骨头,被收走了。” 摄政王笃定:“白敬收走的。” 王修一惊,然后膝行过来,仔细观察摄政王,看他不像生气。白伯雅干这事着实有点冒险。摄政王沉沉道:“刑也受了,人也死了,可以了。” 王修不再说话。夜色幽深,烛火明灭,映照摄政王的脸。 可惜到最后,也没亲眼看到高若峰是个什么模样。 高若峰最后只剩一把骨头,吊在刑架上,左右摇晃。白敬站在远处看着,无论什么人只要一死,只剩一副骸骨。没人给高若峰收尸,这样罪大恶极之人,最后也就是往城外一扔。当初在汉中,白敬差点抓住他,他举着火把纵马飞奔,回过头来得意大笑:白侍郎,后会无期。 还是后会了。在子午谷,高若峰被绑着,一样大笑:白侍郎,我如一条恶犬撕咬拼杀十年,不过是为了活着。到了京城受刑死了,剩了骨头和内脏,往乱葬岗一扔,便宜了真正无家可归的恶犬,倒也不错。 京营发现悬尸示众期间,白官人一直不远不近站着。 示众完毕,要把尸骨解下来扔了。白官人面无表情地,把高若峰的尸骨收走。 京营的一个队长想问,另一个按住他,摇摇头。 “别管。” 王修劝着摄政王离开太庙。 “列祖列宗看着你,你何必一定要跪在他们面前。做出一些功绩,他们一样看着。” 处决了高若峰,一点喜悦都没有。坐在马车里,摄政王沉思,王修并不打扰他。 “现在什么时候了?” 王修叹道:“已经深夜了。” 摄政王突然问:“你明天当值不当值?” 王修一愣,怎么问自己?只好回答:“不当值。” 摄政王没说话。王修观察摄政王隐隐有生闷气的迹象,百思不得其解,什么意思?自己不当值老李生什么气? 陆相晟名义上是研武堂教授,倒真的是第一次进鲁王府。大奉承引着他,他突然弯腰捏了捏书房门前正对的菜地泥土,感慨:“好土。” 进入书房,空空荡荡,一应装饰罩格都无,雪白墙壁上对着张贴大晏全图和坤舆万国全图,一侧摆着仿马援“聚米为谷”制作的木盘模型。聚米太贵,换成聚沙。第一个进研武堂的是周烈,周烈很高兴地一抱拳:“陆指挥,久闻大名!” 陆相晟连忙还礼:“在右玉多得周将军照顾。” 第二个来的是曾芝龙,一身泰西打扮,伸手一拍陆相晟的肩:“陆指挥,我是曾芝龙。”陆相晟当然知道曾芝龙,他够出名的了。于是陆相晟也一拍曾芝龙的肩:“久仰。” 接下来是白敬。白敬和陆相晟经过子午谷一役,有同袍之谊,不用刻意寒暄,只是互相笑笑。白敬身体不太好,眼缚黑纱,面无血色。半个太医院的会诊结果:白都督这是伤了底子,除了好好养着,没有别的办法。 周烈很欣赏陆相晟,虽然是个文官,风采昂扬,意气风发,能穿行万丈风浪而似闲庭信步。又遗憾宗政鸢不在,否则气氛更热烈。聊起西北,聊起右玉,陆相晟颇为自豪:“今年麦子收成还是可以的。可惜玉米被人烧了大半,不过土豆红薯都长得不错。” 白敬问道:“土豆红薯我有耳闻,适合西北气候么?” 陆相晟点头:“其实相当适合,土豆在右玉长得最好。如果百姓能相信种植玉米土豆红薯真的可以六年不交租,充饥的食物是肯定够的。” 曾芝龙感慨:“没想到症结在这里。” 白敬思量,摄政王一脚踏进书房:“都来了。” 四个人起身向摄政王作揖,摄政王盛威肃肃地径直走到自己书案:“今天只是互相见见,随便聊聊,不拘礼。” 王修跟在后面进门,笑吟吟地跟四个教授打招呼。李奉恕沉着脸仔细听,王修跟所有人打招呼的声音都是一样的,客客气气,毫无异样。 包括跟陆相晟。 陆相晟好像也不是很记得王修了,回礼更客气。 王修坐到摄政王身边,准备好随时代笔或者代念。他观察到老李面色缓和,没刚才那么暗地里剑拔弩张的。王修不动声色,虽然不明白哪里又惹了李奉恕,不过这事总算过去了。 四位教授难得聚在一起,海阔天空畅聊着。只有曾芝龙没去过西北,也只有曾芝龙算得上是真正的海面水师。宗政鸢勉强算半个,他又不在。聊来聊去大家都熟识了,又讲到西北屯兵。白敬从怀里抽出宗政鸢的《屯田议种疏》,直言:“宗政将军的建言,对我十分有用。” 曾芝龙笑:“这也算宗政将军与会了。” 右玉有起色,陆相晟非常乐意分享经验。摄政王用手指敲桌面:“白卿说吧,想怎么做。” 白敬坐直身板,面色整肃:“臣这几年与高若峰交手,彻底体会了为什么说自古秦人多剽悍。陛下与殿下心怀仁慈赦免了被俘的两万叛贼,这两万叛贼目前押在西安府,连吃带嚼在西安府都是个问题。臣上书想巡抚陕西,一是要代天巡牧,察访陕西弊端。二是……臣想把这两万人领回他们陕西老家。他们仍旧是天子之民,也未尝不能是,天子之兵。” 摄政王点头:“你是想募集陕西青壮屯田耕战?” 白敬停顿一下:“臣这几日卧床,随手翻书,就翻到《管子》。管子对齐桓公说‘若岁凶旱水泆,民失本,则修宫室台榭’,臣初读觉得管子满口胡言,后一思索,竟觉得醍醐灌顶。大旱大涝时,‘以前无狗、后无彘者为庸’,雇佣家无恒产之人做工,以做工报酬代替赈灾,岂不是比仅仅下发赈灾粮要强一些?” 摄政王敲桌面的手指一停:“西北饥荒久矣,灾民瘦骨嶙峋,能做什么?” 白敬坚定:“臣曾经到过汉中,知道灾民惨状。一切尚需循序渐进,活计可从最轻的算起。捡柴能换食物,抬石头能换食物,到修筑军营整治屯田都可换食物。赈灾粮下发从来都有弊端,发不发得到灾民手中臣也有疑问。臣已经拟定一套革除弊端之法,呈给殿下,若殿下同意,臣的赈灾办法,定能对灾区灾民大有裨益。” 曾芝龙费劲琢磨半天:“把青壮劳力拉到一起种地训练,其他羸弱妇孺可做工换食物,如此即能恢复耕种,又可……又可……就是让他们没精力闹事呗?” 白敬抓住双膝上的衣襟:“殿下,秦人多善战,他们闹事也是被逼无奈。陛下殿下多体恤,秦人亦可为帝国最忠诚的战士。” 摄政王点头,继续用手指点桌面:“你也想要建军。想好名字没?” 白敬立刻道:“秦军。” 摄政王平静地了然,王修却恍若闻惊雷。 老李曾经玩笑,轻兵营,天雄军,下一步秦军是不是该来了。 秦军——真的来了。 第118章 白都督顺利平定高若峰叛乱, 京中举行盛大佛道法会。礼部送来法会章程, 循例是各寺院道观和尚道士念经做道场转城祈福。王修给李奉恕念,李奉恕只是听着。 王修觉得稀罕,他土生土长胶东人,每年京城法会只是听说过。原来还要转城祈福?他一进京就是国丧,京城一直死气沉沉, 从来没有热闹过, 念着礼部的章程, 难免也有雀跃。李奉恕听出来了, 面上泛出微微笑意。他想起自己做皇子时的北京, 夏天法会最热闹,连吃带逛,他一个人能徒步走完东西城。然后又想,那个时候, 王修在做什么?苦读?务农? 王修发觉李奉恕握住了自己的手。老李自从目盲之后,心思愈发细腻, 偶尔还有点作, 把王修磨练出经验,此刻他沉着应对,反握回去。 最安全的做法,就是不要企图去琢磨明白老李在想什么。 正念至京营和皇城戍卫司的保卫轮值措施, 工部匠造局的人来了。大奉承一脑门子汗:“殿下, 都事,匠造局送来铁枪, 是让他们进来还是在前院等?” 王修道:“那把枪进得来吗?就在前院等。” 李奉恕起身:“去前院。” 王修翻出当年太祖“匹马单戈”记录,太祖征战天下的长枪清楚记录着“丈六尺五(约五米)”,四十六斤。匠造局一看送来的尺寸都懵了,这也太长了。而且四十六斤,重量超过实战长兵器的极限。上马作战单臂挥动四十六斤,得多少膂力!匠造局全力开弓,按照王修送来的尺寸完美复制,两个大小伙子扛来鲁王府。 王修跟着李奉恕来到前院,一看那个竖着的长枪也傻眼,怪不得当时匠造局那个表情,太长了! 黑沉沉的铸铁,没有纹饰,没有长缨,肃杀悍厉,专为杀人而生的长枪——太祖的枪,当年陪葬孝陵的帝王枪的样子。 早有人把飞玄光牵出来,李奉恕一只手拎着长枪,翻身上马。神勇无匹的巨大骏马,长而凌厉的枪,摄政王拎枪立马,在场的人心里不明地悚然。 王修感觉到自己在战栗,那时候……横扫天下的时候……是不是就是这样子的? 大奉承领着所有下人瑟瑟发抖,匍匐在地。 李奉恕什么都看不见,但是他笑了。 “都跟我说祖制,祖制。好啊,恢复祖制。大晏立朝时,武官可比文官地位高。” 王修也想跪,李奉恕转脸面向他:“太祖说了,文官拜天子,武官不下跪。” 王修上前两步,仰慕地看摄政王。李奉恕攥着丈六尺五的长枪,低声道:“太祖和太宗其实都是骑枪兵。我们都忘了太久了。” 白敬俘获高若峰,天子赐宴,握着白敬的手,大声道:“白卿乃真国士!”白敬归还了摄政王的玄金雁翎刀,所以皇帝陛下钦赐御用镇寇斩马剑,剑身近剑柄处铸有铭文:圣上钦裁。 皇帝陛下当着群臣面道:“此剑所杀任何人,皆朕旨意!” 白敬双手高举斩马剑,谢陛下恩。 曾森不入宴,因此只是站在皇帝陛下御座后面默默看着。这把镇寇剑其实是摄政王赐的。他总有一天也会得到这么一把剑,但是,是千真万确皇帝陛下所赐。镇寇。曾森反复想这两个字,直勾勾地盯着白敬手中镇寇剑,几乎不眨眼。总有那么一天,自己跪在这里,双手举着自己的镇寇剑。 我必将得到。 富太监被曾森的脸色惊了一下。平时看着这小子喜庆,健健康康圆圆胖胖,绕着皇帝转给皇帝也带点喜相。刚才那一瞬,富太监硬是从曾森那圆嘟嘟的脸蛋上看到了曾芝龙的影子,一模一样恶狠狠跟命运较劲的眼神。也只是瞬间,富太监再看,便没有了。曾森的目光转回皇帝陛下身上,专注而清澈。 想多了。富太监安慰自己,多大点儿的孩子,哪儿来的野心。 第二天武英殿御前听政,皇帝陛下下旨,晋升白敬为中军都督,正二品,加金章紫绶,掌天下卫所。并兼陕西巡抚,巡察陕西,扶军安民。 摄政王绷着脸坐东面西,群臣还是只看着他一个侧面。从他刚进京那天起,群臣其实,就只能看到他一个侧面而已。 白敬谢恩,摄政王笑道:“白都督,不要辜负天子对你的期望。” 白敬抬头看到摄政王。殿下看不到眼前,却仿佛看到了来日。臣子不跪亲王,白敬还是跪下了。他声音轻而坚定:“臣,不负天子,不负君子。” 摄政王大笑,一拍宝座扶手:“好!”武英殿回荡着他洪亮张狂的笑声。那时他刚刚回京,苏州的黄纬自杀。黄纬用血在纸上写:一不负天子,二不负君子——摄政王还留着被雨水冲烂的纸团,他记得乾坤倒错般暴雨中臣子的血划过他的手坠向大地的感觉,所以,摄政王认定这两句话,是血誓。 摄政王道:“卫所荒废这么多年,大家都快忘了卫所的职能了。太祖时卫所能养军营,现在卫所逃兵都止不住。军卫相辅相成,军征卫守。孤问过萨尔浒,当时没人回答孤。现在孤从辽东召了个人,让他跟大家讲讲萨尔浒。进来!” 当值的王修看向武英殿门口。盛大的阳光中走进高大刚毅的男子。男子穿炽火色麒麟赐服,长相却有点不大像汉人,眼睛鬓发是棕色的,在阳光中,微微泛着金影。 异常英武的年轻男子腰背挺直,抬头挺胸,走进殿中,立在御前。武官不下跪,所以他一抱拳:“臣,辽东广宁卫旗总,前沈阳卫斥候,旭阳。” 摄政王肃穆:“你来做什么。” 旭阳回答:“臣来,替十一年前战亡的沈阳卫将士们向天家申诉。萨尔浒时,沈阳卫并未撤退,而是战至最后一人。除出来送信求救的旭阳,无一人离开职守。沈阳卫,没有辜负皇命。” 旭阳绷着脸,平静地讲述,声音无一丝波动,眼泪若无其事地滑落:“沈阳卫中编有戚家军残部,所有戚家军都是最先阵亡的。他们说,死也只是去见戚大帅,下了地府,戚家军还是一支军队。臣那时十三岁,并不太懂。现在想来,沈阳卫,也只缺臣一人了。” 皇帝陛下没忍住,低低抽泣一声。所有人无不动容,白敬低着头。旭阳笑了:“得陛下悲声,我沈阳卫上下,无憾了。” 白敬深吸一口气,吐出来,平稳声音:“多谢陛下,多谢殿下,臣,明白了。” 祈福法会照常进行。以往是和尚道士队伍绕着紫禁城外大街走,百姓们跟着,期间有庙会戏台。开始是将一些经文故事,后来没人管,什么戏曲都有。有一年都有潞王挨揍的折子。国丧京城不能有戏曲,难得法会可以出来唱,总不至于饿死。今年有改动,在和尚道士之前,是军队绕京城。 这一改把礼部忙得脚打后脑勺,所有礼制都得改。听说征讨叛贼的军队要转城,今年法会估计要比往年热闹,保卫轮值又是个头疼问题。周烈道:“既然军队跟着转城,还担心什么保卫问题?军队生而为护卫天子。” 法会那天,摄政王率领天雄军,关宁铁骑,南京驻军,榆林驻军,太原驻军,各选出一部分列得整整齐齐,进入朝阳门,从大隆福寺开始往南走,穿过中央官署,走过承天门,在三法司处拐向北,路过朝天宫,灵济宫,白塔寺,广济寺,拐向东,路过地安门,走向大隆福寺,正好一圈。 摄政王一身黑甲,骑着异常巨大的黑马,一只手拎着惊人的长枪,一只手还抱着皇帝陛下。白敬和陆相晟一左一右牵着飞玄光的缰绳,曾芝龙和周烈跟在马鞍两侧。研武堂护着摄政王,沉肃庄重。研武堂后面,战马凛凛,铠甲粼粼,雄浑威武的军队绕着紫禁城走得整整齐齐。京城百姓头一次见到如此阵仗,刚下战场的军队就是带着血的凶器,煞气翻卷,虎威烈烈,邪佞不敢近。军队后面跟着僧人道士,念经吟唱。军队护卫天子威严与国土百姓。僧人道士为军队祈福,为皇帝陛下祈福,为帝国祈福。 皇帝陛下在摄政王怀里俯视跪伏黎庶,心情激荡。雄兵队伍太长,他看不到僧人道士,低声问道:“六叔,我应该是信道教,还是信佛教?” 摄政王回答:“陛下是天子,应是万众信你。” 承天门的热闹与旭阳无关。他穿行在北京幽深如迷宫的胡同里,轻而易举,比在深山老林里好认多了。胡同里幽静,但也有没去承天门看热闹的,一抬头又见着麒麟赐服,又是直奔李在德家去了。老李家行啊,到底是皇族,扛活的都是麒麟赐服这级别的。 旭阳腰间别着李在德送他的火铳。李在德不懂送他火铳什么意思,也无需懂。旭阳一步一步走到门前,缓缓敲门。门里面欢乐的脚步声冲过来,双手一开门,笑着雀跃的声音道:“你回来啦?” 年轻英俊的男子微微一笑:“嗯。” 李在德懵了,旭阳?旭阳寡言少笑的性子,只有神情温和。他温柔地看李在德:“你告诉过我你家住哪儿。你问过我有没有武官赐服。” 李在德说过的每一个字,他全部记着。 李在德眼神茫然,心也茫然,老王爷从屋里出来了。老王爷身体还虚着,没出门。他眼神好,看门口立着炽火色的麒麟赐服,小伙子鬓发眼睛都是金棕色的,不是小邬?这又是谁? 李在德赶紧让开:“请进请进,爹这是我跟你讲过的旗总旭阳,我在辽东多得他照顾了……” 老王爷欣慰,李在德出息了,认识这么多麒麟赐服?旭阳抬脚进门:“老叔。” 又是辽东口音?看来兔崽子这趟辽东没白跑,结识不少人物啊。 旭阳站在院子里环顾一圈,一挽袖子,开始忙。李在德急得转圈制止,老王爷感慨,这辽东人就是实在,穿着麒麟赐服上门做客挽袖子就干活。 ……拉都拉不住! 第119章 伐高若峰的所有军队均有封赏, 邬双樨本人终于有了个将军封号:鹰扬将军。 不是四征四镇, 也够不上昭武昭毅,属于杂号。不管怎么说,究竟是个将军,当得起傻狍子一句“将军”相称。邬鹰扬,邬双樨一想这个称呼, 笑一声。 关宁铁骑接到命令要跟着转城的时候, 祖松正在扒饭, 叼着筷子眼睛瞪大:“真的啊?”他自从傥骆道幸存, 落下个毛病, 吃东西特别拼命,永远像最后一顿,整个人却瘦了不少。他惊疑不定地看邬双樨,眼巴巴地透着些许可怜。邬双樨点头:“咱们跟在天雄军后面, 在南京驻军前面。” 祖松骄横成习惯,此刻却像只受惊的熊:“摄政王为啥让关宁铁骑转城?” 邬双樨轻声回答:“关宁铁骑作为先锋, 英勇奋战, 伤亡折损最狠。” 祖松放下饭碗,到底没忍住,团成一大团抱着头,喉咙里“嗬嗬”地滚着哭音:“三千兄弟一起出来的, 现在就剩一千不到了。” 祖松哭得惨, 邬双樨不得不仰脸红着眼看天:“陛下和殿下都看到了。” 转城时邬双樨骑着皇家御马,走在关宁军前头。他的爱马死在子午谷。原本不能这么矫情, 他那么多兄弟同袍都折在子午谷,可他就是很想念自己的马。它是他的兄弟,驮着他征战连年,一直那么温顺,任劳任怨。百姓欢呼,僧道念经,鼓音嘹亮,邬双樨面无表情地骑着御马,想念自己的爱马。 转完城,邬双樨去星鹤楼买了一只大食盒,可着最好的菜摆上。摄政王巨马黑甲长枪的打扮轰动京城,尤其是那把实在是太长的枪,当真是横扫千军如卷席,据说是根据当年太祖的帝王枪仿造的,太祖匹马单戈,日行千里,当世神勇无双。摄政王那一身黑甲是太宗皇帝的,这又来一把太祖皇帝的帝王枪,星鹤楼里有压低嗓子扯淡的:那位,回来了。 哪位?不可说。 邬双樨被沙场磨砺得五感极度敏锐,听力极佳。他等食盒的时候,面带笑容,听食客真真假假心领神会侃大山。太祖还是太宗回来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摄政王要回太祖太宗的时代。太祖和太宗都是骑枪兵,尚武好战。太祖并不信重文抑武那一套,在他老人家看来,文官搞不好更可恶一点。太祖规定文官封爵不过伯,文官能有个伯爵算到头了。武官不一样,真正能凭军功觅封公侯。 邬双樨坐在星鹤楼三楼,低头往外看。转城完毕,法会还没真正散,随着法会有庙会。百姓们喜欢热闹是天性,国丧期间这个不准那个不准,难得法会能高兴一下。接近傍晚,西面随风而来的赤金云霞仿佛圣光,铺天摇曳,丹彩煌煌。京城已经很久没出现过这种昭示晴空万里的天气,邬双樨都不得不恍惚一下,难道真的是李家列祖列宗显灵保佑?食盒准备妥当。星鹤楼作为京城第一酒楼,任何事物都拿得出手。三层红黑漆食盒里菜品荤素得当,菜盘码得精彩悦目。价格自然是不菲,邬双樨痛快结账,拎着食盒慢慢下楼,默默穿过热闹的大街。京城繁华,辽东凛冽的风声却令人想念。 不知道方督师,想不想辽东冬天的风声。 邬双樨拎着食盒站在诏狱外面,对锦衣卫指挥使司谦笑笑:“司指挥,多谢你肯帮忙。” 司谦道:“送个东西而已。” “他……还好么?” “不上刑不提审。” 邬双樨把沉重的食盒交给司谦,司谦没想到这么沉,差点没拎住。 “劳烦司指挥跟方督师说,关宁铁骑三千人进关,拼杀向前,从不后退,并未给他丢脸。还有今日关宁铁骑跟着摄政王殿下转城,百姓欢呼。” 司谦拎着食盒道:“邬将军有情有义,我佩服。” 邬双樨抿着嘴一笑:“同袍之谊罢了。” 旭阳穿着麒麟赐服去挑水,李在德拽都拽不住。旭阳很少笑,也很少说话,严肃而沉默,李在德在辽东一直有点怕他。旭阳其实是个特别英气勃勃的年轻人,只是心事总是很重。李在德听旭阳吟唱那些苍凉的蒙古场长调,听得潸然。他听不懂词是什么意思,旭阳说那是英雄史诗——旭阳本身就像一首英雄诗,悲壮而肃穆。李在德感觉有点奇妙,邬双樨是传奇里的将军,旭阳是史诗里的豪杰,这俩人突然从天地间声声不歇的传唱中一步迈出来,立在他面前。 就是旭阳显得特别不好亲近,一天说不了两句话。李在德一直以为旭阳挺烦自己的,毕竟在辽东几无生存经验事儿还多,只不过自己是个皇族,旭阳没办法必须应付。突然旭阳就这么威武地立在自家院子里撸袖子干活,李在德简直肝儿颤了。他抓住旭阳的袖子,瞪着两只茫然的大眼睛一脸汗:“旗总,旗总,您别干了……” 论力气他哪儿是旭阳的对手,旭阳拖着他照样干活。胡同邻居们没去承天门的都扒在门后头呲牙咧嘴看奇景,威风凛凛的军爷穿着火红麒麟赐服扛着大扁担挑着两只大木桶拖着一只傻狍子脚步生风如履平地。 完了完了这不知道要怎么被编排了,李在德一脸绝望。旭阳把水挑满,门口敲门。旭阳上前一开门,硕大牛车差点就卡在胡同里,牛车上堆着水果蔬菜各种肉。旭阳阴着脸不悦:“怎么这么晚才来。” 赶车的士兵赔笑:“旗总,法会不杀生,新鲜肉出京城才有一点,再说这地儿实在是不太好找……” 旭阳一闪身,几个士兵开始卸货。老王爷其实还是不舒服,一个麒麟赐服在外面干活他躺着也不踏实,一听又有喧哗只好起身,看院子里几个兵爷来回穿梭搬东西,老王爷真没见过这阵仗,傻了:“兵爷!这是干什么?” 旭阳看他:“没有空着手上门的道理。” 李在德用袖子一抹脸,事到如今,让这些兵爷把东西装回牛车拉走已经不现实,只好慌手慌脚打开杂物棚,先把东西搁进去,再归置。 老王爷脸上冒着跟儿子一模一样的傻气儿:“来就来呗,客气什么……这么多啊?” 东西卸完,旭阳扔给士兵们一只钱袋:“去吃一顿好的。” 旭阳旗总一贯出手大方,士兵们笑嘻嘻谢了旗总,拿着钱袋赶着牛车离开。旭阳随手抄起砍刀要剁排骨,李在德头发都竖起来了:“等等等等,围裙!” 李在德追着旭阳套围裙,大门又一响,李在德着急:“还有东西?……月致?” 邬双樨站在门口往里看,旭阳站在院子里往外看。两个人面无表情对视,老王爷突然觉得大夏天的哪儿来一阵飕飕的小冷风。 旭阳似笑非笑看邬双樨:“月致?” 邬双樨温和地对李在德笑:“是还有东西,放哪儿?” 李在德脚底一软,奔出大门探着身子往外瞧,邬双樨拉回一牛车的东西,还是那么大的牛车,严严实实挡在胡同中间。 “没地方了……” 老王爷矫健地窜出来:“有地方有地方,小邬来进来,我跟你介绍,这位是旭旗总,在辽东很照顾在德……” 院子又兵荒马乱卸东西,李在德百忙之中一捂脸,这乱的:“爹人家不姓旭……” 邬双樨微微一笑:“哦,旗总。” “格日勒图。”旭阳转看李在德一指自己,“哈布格钦氏。” 李在德傻乎乎点头:“哦,哦哦哦……” 院子里两位炽火麒麟肃立对瞪,老王爷把李在德悄悄拉到一旁:“这两位军爷是不是有仇……” 李在德哭笑不得:“应该……没有?” 院子里的两位懒得再看对方,分头干活。劈柴剁排骨,刀砍斧斫,老王爷尾巴骨微微发凉,他觉得这两位军爷简直要手刃对方。 两个军官在院子里干活,李在德眼神再差也感觉到院子外面四面八方射过来偷窥的小眼神,这么多年老邻居了谁不了解谁的臭德行。邬双樨和旭阳甩开膀子忙碌,李在德震惊地发现他俩都会做饭!院中露天的灶台两个人轮值似的掌勺,老王爷站在里屋门口扒着门心惊肉跳:“你去看着他俩。” 李在德迷茫:“为啥?” 老王爷挥舞胳膊:你让他们别把对方杀了!” 军营里的伙食,色不要提,香和味都足够,大盆的肉配上大盆的菜,吃饱才有力气打仗。老王爷破败的院落里蒸腾着兵戎气息,还是那种辉煌帝国的兵戎,粮草充足的热热乎乎的结实的力道。邬双樨和旭阳就那么一站,居然就有羽旄扬蕤,雄戟耀芒的雄浑气势。 老王爷乐呵呵:“咱开饭,李在德你去拿碗筷。” 邬双樨和旭阳默默跟着李在德进入狭小的厨房,再跟出来。老王爷在院中摆放矮桌马扎,旭阳邬双樨腰背挺直坐马扎,两膝向外,双手放在膝上,目不斜视。老王爷小心翼翼:“吃……吧?” 李在德赶紧盛饭:“来来来爹你别管,你先吃。” 两位军爷盯着老王爷等他先动筷,老王爷沉重地夹了个什么玩意儿慌忙塞进嘴里,两位军爷这才同时举起饭碗开吃。 老王爷皱着脸硬着头皮咀嚼,嗬,没留神夹了块炖排骨的姜…… 李在德一拍手:“家里正好有酒。”他起身去倒酒。酒是好酒,老王爷虽然杀了半天价没杀下多少,还是一咬牙买了一小壶。旭阳和邬双樨一人捏着一只小酒盅沉默,老王爷热情:“来来来,咱爷们走一个,小邬你上次来就是这个酒,还记得吧!” 李在德翻个白眼,上回哪里有什么酒,死要面子。 旭阳眼神瞬间锐利,邬双樨不动声色,举杯道:“当然记得,多谢上次来老叔热情招待。” 老王爷发现旭阳真是不太能说话的性格,为了活跃气氛,老王爷笑道:“旭旗总是广宁卫的?这出了山海关了吧,太远了!” 李在德懒得纠正他爹人家不姓旭,旭阳一本正经举杯:“卫国守关,只是尽本分。” 邬双樨多情的眼睛看李在德笑道:“大好河山,总有狼子野心之人觊觎。” 旭阳也看李在德:“寸土必争,两军对垒,不奋力拼杀就算是退败。这些年一路从极北的兀的河卫一路向南退守,就是最大的教训。无论如何,奋力一争,死而无憾。” 邬双樨淡定:“拼杀争先理所当然,固土守城也不可缺。大好河山,无双宝贝,世人眼馋都来夺,我偏能守得住。” 老王爷举着酒杯胳膊都酸了,这是针锋相对的聊什么呢?李在德一拍桌子:“喝!” 邬双樨和旭阳一饮而尽,老王爷还尴尬地举着杯子,只好自己不动声色也喝了:“来大家放开肚皮吃,这么多呢。” 旭阳和邬双樨的饭量不容小觑,吃得老王爷欣慰。这人一上年纪,就爱看小伙子如狼似虎吃东西,看得自己胃口都好。两个军官带来雄烈蓬勃的朝气,老王爷壮怀激烈不能自已,豪爽一抹眼泪:“前段时间听说了右玉,李在德从辽东回来跟我讲了沈阳卫。国家有你们,我哪天去见太祖了,也有话说。” 旭阳热烈地看李在德:“你……还记得?” 李在德哪里能不记得。旭阳告诉李在德,沈阳卫无一人后退,十三岁的旭阳独自一人单枪匹马送信,最后在千里之外得知沈阳卫已经沦陷。英雄史诗多悲歌,李在德那时才懂。 邬双樨长长一叹:“敬……誓死不退的沈阳卫,以及,为国战亡的所有同泽。” 四个人终于认认真真地碰了杯。旭阳手指蘸酒,一敬天,二敬地,三敬自己的兄弟。 邬双樨又举杯,郑重其事地敬李在德:“当然,也要敬你。你让火器更具威力,你自己都不能明白当兵的会多感激你。火器并非只能杀生,更是守护。守天子,守国门,守军队,也守自己。火器威披天下,所以福泽四方。多谢李巡检,我代所有命贱的士兵,敬李巡检一杯。” 旭阳眼圈发红,跟着举杯,却苦于口讷,只好道:“我也敬李巡检。多谢,多谢。” 李在德一愣又一惊,心绪被邬双樨说得慷慨激昂起来,举杯道:“我只是为大晏火器的改进尽绵薄之力。若能于国于军有用,于我便是无上荣耀。月致,旭阳,我也敬你们奉国厮杀,冲锋陷阵,不惧不怕。为了大晏,多谢你们。” 老王爷在一边神来一句:“您二位这名字起的,敢情是一个太阳一个月亮啊?” 李在德酒喷一地。 第120章 李奉恕睡觉有个毛病, 必须得搂个什么。 王修以前不知道, 后来……就知道了,给老李箍得夜夜做恶梦。冬天也就算了,夏天太热了。李奉恕本身体温就比常人高,夏天往边上一躺跟个火炉似的,还得搂着!王修热得实在受不了, 声明今天晚上搬回自己的卧房:“老李你也不怕起痱子!” 李奉恕忍耐力超出凡人, 转城的时候头顶烈日, 一身黑甲, 怀里抱着小皇帝, 还得拎着长枪,小皇帝最后都觉得黑甲滚烫,不过倒是一样一声不吭。 因此李奉恕理直气壮:“不热。” 王修瘦成窄窄一片,谁知道为什么那么怕热。他不再跟李奉恕理论, 专心整理研武堂的文书。下午李奉恕要进宫,上午之前得把所有文书处理完。一开始不觉得有什么, 现在研武堂文书渐渐多了起来, 王修开始吃力,建议李奉恕在研武堂里加入一个代笔。李奉恕正不悦,希望王修发现呢,拉着脸半天王修愣是没看出来。 李奉恕硬邦邦道:“加谁。” 王修道:“赵盈锐, 你看行么。” “那谁的外甥。” 王修轻轻吸一口气, 再慢慢吐出来,在心里酝酿。这话只有他能跟李奉恕说, 别人都不行:“老李,你还真的跟内阁翻脸么……” 李奉恕到最后都没杀何首辅,当然是因为内阁还有用。 “不听话的换掉,听话的留下,不就行了?”王修慢慢劝李奉恕,“内阁已经实行快三百年,就算你想裁撤,也得慢慢来,而且裁了内阁,总要有人干活,谁来干,还不又是个内阁?” 王修感觉到了文臣的焦虑和不安。李奉恕晾着内阁晾到现在,火候正好,不到正式翻脸的时候。他摩挲着李奉恕的背,把他的气儿理顺了,李奉恕蹙眉:“赵盈锐怎么样。” 王修笑道:“很不错的年轻人,虽然是有点丧。” 李奉恕哼一声:“你看着吧,试用两天,不行就滚蛋。” 下午李奉恕进宫,陛下在大本堂读书。李奉恕站在大本堂外听,今天的讲师正好是何首辅。何首辅出身贫寒,科举出身,读书上很有两把刷子,讲经通俗易懂,幽默诙谐。摄政王烦的人,从来没在皇帝陛下面前有所表现。王修发现李奉恕默认皇帝亲近内阁文臣,尤其是何首辅。 治国仍需文人。王修默默地想,老李是知道的,雷霆手段,虎狼之药,只在扫除障碍,却非长久之计。长治久安,还得看宽和仁政的守成之君。李奉恕低头听何首辅讲《论语》,王修从槅扇雕花往里瞧,圆圆的小皇帝听得挺认真。王修恍惚,这小小一团,总有一天真的会长大,会成为守成之君么? 何首辅讲完,对皇帝陛下一揖,退出大本堂。摄政王站在门外,何首辅早看见了。他对摄政王拱手:“殿下。” 摄政王点头:“何卿辛苦。” 何首辅不卑不亢,礼节周到,眼睛垂着,并不去直视摄政王:“能为陛下讲经,是臣的荣幸。” “陛下近日读书如何?” “陛下聪慧刻苦,国家之兴。” 李奉恕点头:“曾森呢?” 何首辅笑道:“亦是十分刻苦,只是时常语出惊人,臣等有些头痛。” 王修又从槅扇往里望,刚才看到没看着曾森。曾森跳下座椅,蹬蹬蹬跑到陛下跟前,不知道在说什么,兴高采烈的。 何首辅告退,摄政王走进大本堂:“聊什么呢。” 陛下一看摄政王,很高兴:“曾森说看了军队转城很羡慕,也想参军。” 摄政王一笑:“人小心不小,五岁参什么军。” 曾森就又郁闷了。王修想到什么,一动,没有说话。李奉恕倒是觉得,有个小伴读不错,自从有了曾森,小皇帝的想法没那么拧了,以前还笑嘻嘻地问辽宋夏几个“衍圣公”,现在大概要给曾森做表率,言行非常注意。有了曾森,小皇帝开朗不少,吃东西也痛快,看着喜人,连带着太后和大长公主也喜欢曾森。王修心里笑,曾芝龙是想拿大儿子当表诚意的质子呢,这眼看着小家伙又胖了。 小皇帝坐在摄政王怀里,喈喈呱呱地说他看到的军队如何如何威武,曾森站在旁边,攥住摄政王的衣襟急急忙忙补充。小胖子就是挺想参军的,不知道谁告诉他文官爵位顶天伯爵,武官可不一定。 摄政王捏曾森的脸:“你以后也是水师,当水师得离开北京。” 曾森没想过这个问题,瞬间遭到巨大打击,不能置信。摄政王道:“不信问你爹去。” 胖墩儿郁闷了,不吭声了。摄政王略略开心了。 从大本堂出来,李奉恕龙骧虎步地走着,王修差点跟不上他,心里骂你逞什么能!李奉恕道:“想说什么,就说吧。” 王修装傻:“啊?” “刚才在大本堂琢磨什么呢,说。” 王修乐呵呵:“曾森那小胖子说想参军,我倒是想起之前翻中书省文书,翻到从南京带来的老档,太祖曾经命所有藩王子弟到凤阳一起读书习武,以备太子幼军选拔。太祖之后,这事便没再有了。” 摄政王大步走着,若有所思。 王修岔开话题:“小花在山东肯定跳脚,军队转城,没山东兵什么事。明明是第一个进皇极门的。” 宗政鸢跳是跳了,不过听着白敬被晋升,又喜笑颜开,拍着桌子叫好:“读书人带兵果然就是比我们老粗厉害!小样儿的现在就二品大员金章紫绶了!” 莱州陈佥事给他送礼,送了一只猫。不得不说送礼也是有天赋的,一个不小心拍马蹄子上,让上官尥一蹶子。陈佥事在送礼这事上天赋异禀,也不知是不是祖上积德把他这技能给磨炼得炉火纯青,不然怎么就想起来给一个封疆大吏送一只小猫崽。 一只鸳鸯眼儿的小白猫,顺序一模一样,也是左蓝右碧,一击正中宗政鸢心口。 陈佥事心里瘆瘆的,小心翼翼介绍:“临清配出来的稀罕猫,总共没几只,公猫成年之后一圈鬃毛活似雪狮子,双眼异色,所以也叫鸳鸯狮子猫,送给上官看个新奇……” 小白猫刚断奶,怯生生地看着宗政鸢,嗲嗲地一张嘴:“喵~” 宗政鸢站起,一拍陈佥事的肩,差点把陈佥事拍地上:“你很好,你,很好。” 宗政鸢特地找会伺候猫的专门照顾小白猫。小白猫有点粘他,一对水汪汪的眼睛,眼神都软软的。宗政鸢点点小鼻头:“你真能长成狮子样,嗯?” 小猫打个哈欠,宗政鸢嘻嘻笑:“小白。” 小猫团着睡觉,宗政鸢戳戳它:“这个爱答不理的小样子,嗯?小白?你变成只猫了?” 宗政鸢还想戳小白,被小白啃了一口。宗政鸢揉揉手指,小牙啃着还挺疼。小白呀。正想着,研武堂驿马冲进帅府。摄政王令,天下一应人事皆不能阻挡研武堂驿马,否则杀无赦。已经有人暗戳戳管研武堂驿马叫“阎王堂驿马”。宗政鸢抽抽鼻子,阎王堂送什么来了?结果一看信封,心肝肺脾胃齐声尖叫:白敬! 小白还团着,打个哈欠,宗政鸢让人安排驿马去吃饭休息,自己哆嗦着拆开驿信。抬头是“伐恶兄见字如晤”,如晤如晤,这小字儿写得清隽秀气又铁骨铮铮的,就是白敬本人站在那儿。白敬写了关于他那个《屯田议种疏》的读后感,想根据陕西地形因势利导作为屯田之用,某些地方不太明白,跟宗政鸢进一步讨教。宗政鸢愣是把干巴巴的公文看出柔情蜜意,用两根手指戳戳小白的屁屁:“真正的小白来信了。” 小白又啃他一口。 宗政鸢原地蹦跶几下,端正心情,十分严肃地提笔给白敬回信,更加详细地回答他的疑惑。孜孜奉国的金章紫绶,这才是白敬。 晚上王修真的搬回自己的卧室,难得能睡个好觉。他惦记着白敬上书要立刻启程去陕北的事情,还有西安羁押的那两万人。白敬郑重对王修道,我研究了高若峰,发现有两点很重要,高若峰喊出来的口号通俗易懂,‘跟着闯王不纳粮’这一类的,我们晏军非常缺失。我们一定也要喊点什么。还有就是言出必行,说不骚扰百姓就不骚扰百姓,这一点高若峰竟然做得比朝廷好。 王修睡着了还在想要喊点什么,朦胧觉得自己床边坐着个人,瞬间吓醒。他一身白毛汗地看着李奉恕:“老李……你大晚上的干什么?” 月色足,清辉打在李奉恕的脸上,表情落寞孤寂:“我哪里……分得了白天黑夜。” 王修几乎抽自己,愧疚不已:“老李你……” 李奉恕幽幽道:“你在,我还能听个响动。身边没人,我连自己都看不到。” 王修一边知道老李又开始了,一边又真的心疼得半死:“你,要不你在我这儿挤一挤?” 李奉恕把王修往床里一推,转身一抬腿就躺下。王修感觉扑面的热浪,心里后悔。李奉恕要求王修靠坐在床头搂着他,王修热得半死,又不得不照办。这姿势搂着老李没法儿看了,而且其实老李挺沉的压死他了。还不如被老李箍着呢!他捋着老李的后背,渐渐感觉李奉恕似乎是睡着了,想悄悄地把李奉恕放平到枕头上,李奉恕一睁眼:“我没睡着。”王修被他吓一跳,李奉恕指出:“这姿势其实挺不舒服的,而且你身上又那么硌。” 王修濒临炸毛,李奉恕安然地靠回他怀里,示意:“继续捋。” 王修恨不得咬他一口。 李奉恕闭着眼:“反正我看不见。” 王修叹气:“白敬着急去陕北。” 李奉恕沉默良久:“这才是国之肱骨。” 七月底,白敬率领叛贼两万俘虏到达陕北。白敬下马,站在苍凉的黄土地上,一撩前襟,下跪叩首。那两万人默默看着面无血色病恹恹的白巡抚虔诚地跪拜他们脚下的土地。白敬心里默默地发誓,皇天后土作证,白敬麾下之人,绝不再挨饿。 绝不再挨饿!白敬的心在东南风中怒吼,天地怜世人。若是天地不怜,世人自己挣命! 他站起,从马鞍上取下一只罐子,打开罐子一扬,骨灰乘着东南风飞奔回曾经生养他的西北大地。一阵过去,渺渺地溶入朗朗寰宇。 “高若峰——高迎祥!你回家了!” 第121章 两位军爷在老李家干活都干出名了, 老街坊没事儿还问问:金眼睛那个来了没?脸上有疤的来了没?完了还讨论一下哪个比较帅。 旭阳和邬双樨拉来的两车“粮草”被老王爷分给街坊了。实在是很肉痛, 也实在是放不了,尤其是肉类。早年间法会吃肉是要挨板子的,现在当然没人管。老王爷眉头突突跳,深感好歹阔绰一回,东西还在手上留不住。 老王爷上街看着个新鲜玩意儿, 回来跟李在德学:“拿枝杆子, 吞云吐雾的。” 李在德正在琢磨打样, 一听立刻道:“那玩意儿您可别沾, 有害没害不知道, 实打实真耗钱。” 老王爷一竖眉毛:“你爹我什么时候乱花钱过?我是看着好奇。” 李在德用鹅毛笔写写画画:“还有一个,摄政王死讨厌那个烟雾的味道,听说御前听政的时候谁身上有味道就站在武英殿门口散味儿,散到干净才让走。头一个被逮的居然是都察院的李至和, 官员们出来进去地参观他老人家。” 老王爷一听有可能损害自己儿子的仕途,立刻表态:“我不抽。说起来, 咱家该熏艾了。” 李在德想把老父轰出书房:“旭阳昨儿来熏过了。” 老王爷一听面色整肃:“我正想问你, 那两个人到底怎么回事。” 李在德一愣:“啊?” 老王爷神色冷峻:“我这两天思量着,别是外地来的不知道京城底细,觉得你是个什么皇族就可这劲儿巴结咱家。那俩小伙子我真心喜欢,你找个机会跟他俩解释解释, 京城皇族满地走, 巴结咱家一点用处都没有,别耽误人家。” 李在德一愣:“这样吗?” 老王爷一副盐吃得比你多的沧桑表情:“这你就不懂了, 你虽然四六不着,但是能见着皇帝和摄政王。有时候你这样随驾的人无心一句话,能决定一个人一辈子的命运。你是我儿子,我当然了解你,你夸人夸不到点上,损人也损不到点上,跟你,白使劲儿。你快去跟人解释解释,或者你能帮人寻摸个门路?” 李在德伸手把老王爷往门外一推:“知道啦!我有事儿!” 门板拍老王爷一脸灰,老王爷嘟囔:“没大没小。” 法会之后,旭阳和邬双樨其实都在忙。 旭阳在广宁卫接到进京见驾的命令,心里惊疑不定。他只是个旗总,进京做什么?可是他又一想,进京也好,见见书呆子,穿着炽火色的武官赐服。书呆子问过他有没有武官赐服,他记着。进武英殿,皇帝陛下和摄政王殿下让他讲沈阳卫。沈阳卫…… 他无数次做梦梦到的地方。 讲完沈阳卫,他如释重负,这趟京城没白来,沈阳卫的兄弟们,我总算对得起你们了。 旭阳给沈阳卫正名,以为事情就这样了。没想到接下来还有人要见他,让他在驿馆等着。旭阳没事就去李在德家闷头干活,干完就走,老王爷看他总是欲言又止,旭阳不是很在乎。 想那么多呢。旭阳想对李在德好而已。 这天没来得及去李在德家帮忙,有个特别彬彬有礼的锦衣卫请他:“旗总,我们上官请旗总过去一叙。” 旭阳初来乍到哪里认识锦衣卫,非常谨慎:“你们上官是哪位?” 那个锦衣卫用眼睛估量了一下,旭阳揍五六个锦衣卫没问题。他微笑:“我们上官说,请旗总过去,聊聊鲁山君。” 旭阳一顿,沉默地跟着锦衣卫上了马车,被遮上眼睛。 马车走了很久才停。旭阳脸上的面罩被人解下,他眯着眼眨一眨,跟着那锦衣卫下车,来到一处不太起眼的房屋。一开门,旭阳惊一下,里里外外全是锦衣卫。跟着他来的那个锦衣卫级别应该不低,所有锦衣卫看见他都立正。他跟着锦衣卫往里走,推开内堂门,里面坐着个俊秀的年轻人,微微笑道:“旗总,终于见面了。请坐。” 旭阳没坐,蹙眉站在罩格外面,他感觉这个年轻人好像在哪儿见过。在哪儿呢。年轻人不着急,面前摆着茶具,双手却戴着光亮如铁的皮质手套。夏天戴这种手套?旭阳轻轻歪脸,他的记性一向很好,所以他冒出一句:“你不是武英殿上……写字那个?” 年轻人大笑:“旗总眼力记性都远胜常人。在下王修,是中书省的都事,平时就负责伴驾记录拟旨,本职可不就是写字。”他收了笑意,不容置疑一比手势,“旗总,请坐。” 旭阳环顾四周,王修知道他在看等会儿如果动手往哪跑,只是微笑,并不拆穿。旭阳坐在王修对面,一旁侍立的锦衣卫帮忙倒茶。旭阳喝茶都一个味儿,顶多解渴,所以他干脆利落一饮,放下茶杯:“王都事,你知道谁是鲁山君?” 旭阳开门见山,把王修弄得一愣,随即道:“我倒是想问旗总,你从哪儿知道这三个字的?李巡检到处打听。” 旭阳沉默一会儿:“我母亲。母亲临死说的,让我告诉鲁山君,她想大儿子。” 王修动容:“原来如此。” “那鲁山君是谁?我哥呢?” 王修也养成了个习惯动作,思索的时候手指点桌面。 真的去找,未必找得着。多赖王修惊人的记忆力,在翻阅太祖时期马政的时候歪打正着翻到一个“乌力吉”。 长子伊特格勒,汉名崇信,十一岁殁。幼子格日勒图,汉名,旭阳。 李奉恕向王修敞开了皇家黄册库,李家于王修再无秘密。王修凭着蛛丝马迹终于在景庙延昌三年找到了乌力吉大儿子确切的记录。 西宁卫,乌力吉,长子,伊特格勒,汉名崇信,年十一,入京。 这个伊特格勒,或者说崇信,他没死。那他去哪儿了呢。 根据李在德从辽东回京的述职,和派去山海关外的锦衣卫打探,王修大致了解旭阳。那日在武英殿上,旭阳真正一出现,还是让王修觉得视野一亮。王修真的喜欢这样懒得掩饰锋芒的年轻军人,如果不是够锋利,如何成为帝国的刀剑,所向披靡。 王修面上云淡风轻:“原来你打听鲁山君,是为了你大哥。你大哥不是病殁的么。” 旭阳冷笑一声,唰地站起,转身就走。王修一愣,这人一点弯都不拐? 侍立一旁的锦衣卫喝一声,门口涌进带刀侍卫,钢刀林立,旭阳伸手掰了罩格旁边顶帐子用的竹竿,舞得虎虎生风,杀气腾腾。 王修叹气,要是老李坐在这儿,这愣头青还敢这么干?他放下茶杯,不咸不淡:“旭阳旗总要走,你们拦什么,客客气气送走。” 旭阳看王修,这个年轻人让他心里发寒,不知道为什么。 “旗总要走便走,就此别过。” 旭阳一伸手,扔了竹竿,顿一顿,对着王修一揖:“是我造次,上官恕罪。” 没看出来,还能屈能伸的。旭阳长长一叹:“家母遗愿,希望我见一见兄长。” 王修一指自己对面:“坐。” 旭阳没看那些锦衣卫,进罩格,坐在王修对面,直板板:“我哥没死。” 王修点头:“是没死。” 旭阳追问:“那他在哪儿?” 王修怅然:“你哥……得你去找回来了。” 旭阳吃一惊:“什么意思?” 王修手上还带着皮手套,不知道什么皮,光亮亮硬邦邦,活像铁爪,旭阳就一直往“心狠手辣”联想。王修长得俊秀而单薄,眼睛又大,看面相又不是凶狠之人。王修平静:“的确,是得你去找回来。我们只知道你哥没死,但是这么多年了,他还是不是你哥,还是不是世沐皇恩乌恩奇的子孙,我们就不知道了。” 旭阳一副灵魂出窍的样子,王修不着急,慢慢啜一口茶。 “旗总善驭马,关外闻名,马上功夫一定也了得,摄政王想找一个骑术师傅,旗总你看呢?” 旭阳稀里糊涂点头:“不胜荣幸……摄政王的骑术师傅?” 王修保持微笑:“是啊,研武堂的骑术师傅。” 李奉恕竭尽全力恢复太祖太宗时候骑枪兵的辉煌。太祖凭着骑枪兵横扫天下,后来骑枪兵便没落了。骑枪兵不同于普通骑兵,枪极长。枪的长度有记载,但是操练阵法也就那么两句。更头痛的是要想操枪平稳,驭马功夫必须扎实。太祖时期皇子皇孙各个善骑射,现在京营里真正善骑射的都不多。又有士兵坠马,摄政王不悦:“又摔了?” 周烈在旁边看得冒汗。骑枪兵练好了天下无敌,练不好对练时坠马都有被马踩死之忧,何况真正战时。研武堂里的沙盘抬了过来,立在前面。自从摄政王目盲,大家就都不提这东西,因为殿下他看不见。摄政王倒是不在意,来京营检阅还让人搬着沙盘。周烈呆呆看着沙盘,恍然大悟一捶拳:“殿下,帝国倒是真有骑枪兵遗风的军队,怎么就把她给忘了!” 摄政王听着似乎又有坠马的,心里急躁:“到底是谁?” “秦赫云秦将军!她手底下的白杆兵至现在未有败绩!” 摄政王揉着眉头的手一顿。秦赫云。帝国唯二让高若峰吃过大亏的两个人,另一个就是白敬。 周烈道:“说来有缘,秦赫云亡夫马千里就是‘聚米为谷’用大米标识地形的马援将军直系后人。” 白杆兵不是纯骑枪兵,但到底是有太祖时期遗风。把秦赫云宣进京?四川石砫,太远了。 摄政王烦躁地继续捏鼻梁,听到个带笑的声音:“我请来个好师傅,让他给京营指导指导?” 周烈眼见着摄政王一脸火气被王修的声音吹得烟消云散。王修身后跟着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板着脸十分严肃。这不是上殿讲沈阳卫的旭阳旗总么。旭阳对着摄政王一抱拳:“殿下,您让我当研武堂骑术师傅,我就真的要指点他们了。” 摄政王一愣,王修把旭阳找来的?他点头:“请吧。” 旭阳似乎是早就忍不了一帮爷们儿骑马的熊样,伸手折跟树枝冲过去照着一个骑兵的腿就抽:“你往哪儿使劲,往哪儿使劲!你要坐死这匹马?大腿用力,腰别晃!” 王修笑眯眯:“这就见效了。” 摄政王虚握着拳,用食指指节顶顶下巴:“我怎么不知道研武堂还有个骑术师傅的职务?” 王修还是很云淡风轻:“我这不就加上了么。” 周烈赞叹:“这位旗总看样子是很精通驭马术。” 王修一仰下巴,从鼻子里哼一声。 旭阳得了份摄政王的差事,找了大哥这么多年也终于有了点眉目,他甚至难得的面露喜色,跑去李在德家准备一气儿劈几天用的柴。李在德鼻梁上架着眼镜迎出来,旭阳第一次见他戴眼镜,斯斯文文秀秀气气。李在德也是第一次全面观察旭阳,心里也赞叹。旭阳想感激李在德帮他打听鲁山君的事,他已经有眉目了。李在德握住他的上臂,胳膊上结实的肌肉硬得像铁。李在德心想,爹说得对,这样好的人,怎么能耽误他。 “旭阳你听我说,我必须跟你说清楚。” 旭阳手一颤:“什么?” 李在德认真:“我爹骂我了,我觉得也是该骂,我们家占你太多便宜了。京城皇族满地走,我们家就是属于满地走的那种。但是你放心,你这么好的人才,绝对不能委屈。我已经琢磨出一个向摄政王举荐你的好思路,虽然我们家什么都不是,我想了想,我的长处就是能跟摄政王说得上话。从今往后,我家就是你家,我爹可喜欢你了,你肯来就是自家人,不用这么拼命干活,这样让我很汗颜。” 李在德很不解地发现旭阳脸好像白了,为什么?旭阳吞咽一声:“你……误会了。” 李在德向上伸手拍旭阳的肩:“我知道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你只是缺个途径。” 旭阳直勾勾地看李在德,伸手顶着李在德身后的墙。他恨自己口讷,不擅长说话!李在德眨眨眼:“你怎么了?中暑了?” 旭阳一顿,僵硬地放下手臂,艰难一笑:“那……咱们是自家人。” 李在德很高兴:“等着瞧好吧,我计划着,德铳最新的改进已经出来了,到时候摄政王一高兴,我再提你的事,一准儿成。” 旭阳几乎什么都没听进去。他就看着李在德张张合合的嘴,看了很久。最后拼尽全力一转身,发疯地劈光了院子里垒的所有柴。 第122章 邬双樨探望了老父。邬湘在北京“优养”, 可是邬双樨第一眼看见他, 吓一跳。 头发几乎全白,苍老佝偻。不是他记忆里那永远魁梧的父亲。 邬双樨眼睛一酸,平板着声音:“父亲。” 邬湘曾经的意气全无,眼睛眍?着,迟缓地看着邬双樨一眨, 又一眨:“来了……就好。”他伸手摸摸邬双樨脸上的大疤, 忽然哽咽:“为父拖累你了。” 金兵围城时邬湘丢了蓟州, 于是彻底失掉君王的心。邬双樨一撩前襟跪下:“父亲折煞我了, 哪里有什么拖累不拖累?” 邬湘反应特别的慢, 停了好一会儿才握住邬双樨的肩,什么都说不出来,长长一叹。 这个儿子,是他毕生的骄傲。邬双樨出生在十五的晚上, 冷光流连的月亮中出现两株桂影。大家都说这是个好兆头,蟾宫双桂, 即便折桂, 也比别人多一棵桂树可选,折哪枝都行。邬湘大喜,给儿子取名双樨,等到取字, 取“月致”。邬双樨从不辜负他的期望, 聪慧而耐苦,一日一日长大, 一日一日磨砺,及至风采卓然。那年回京述职,刚把邬双樨带回来,京城轰动。高门大户遮遮掩掩问邬双樨有无定亲,世家都来结交。邬湘很是自得,他的儿子,一手培养的好孩子,芝兰玉树,谁也配不上。 就在金兵围城之后,所有骄傲烟消云散。方督师被捕,关宁铁骑失去圣心,邬湘方寸大乱,丢了蓟州。邬湘清楚,方督师嫡系全完了,李家都是什么人。邬湘仿佛是有点傻了,虽然在北京优养,足不出户,谁都不见。 半生戎马,付诸东流,甚至赔上了儿子的前途。 邬湘艰难地对邬双樨一笑,邬双樨跪着,仰脸看父亲,心酸不已:“此次伐高若峰,关宁铁骑奋勇当先,被摄政王获准法会转城,已是又回圣上眼中。失掉王心,就一点一点往回找,儿子豁出性命,总能找到立功的机会……” 邬湘低声道:“好好活着。” 邬双樨一愣:“什么?” 邬湘重复:“好好活着,记着,好好活着。我儿卓尔孤秀,哪株桂树都可折,一株不行,总还有一株……” 邬双樨都头一盆冷水:“父亲你在说什么?你跟别人这么说过么?” 邬湘摇头:“没有,为父只跟你说。记着你的名字,你出生时,蟾宫里,有两株桂树。” 邬双樨浑浑噩噩在街上走,漫无目的,竟然就走进李在德家的胡同。李在德家所处的胡同曲里拐弯,堪比迷宫,邬双樨心里放空,双腿就带着他站在李在德家门口。这个时间,李在德当值……老邻居看见邬双樨来了,乐呵呵:“将军又来了?” 不知道谁家做饭,柴禾的焦香浸润着米粥湿润的甜香,人间烟火厚厚地填进邬双樨的心。他强笑:“一日不来,怪想你们。” 老邻居吃了老李家两位军爷的“粮草”,对他们非常亲切:“那敢情好,家里炖肉呢。军爷来尝尝吧?” 邬双樨摇头:“不了,多谢。” 老王爷一开门,看见邬双樨:“哟邬将军来了,快请快请。” 邬双樨一愣:“老叔出门?” 老王爷蒲扇一拍肚子:“也没什么事,出门遛弯儿。邬将军你这脸色怎么了?” 邬双樨进门,看庭院里柴禾劈完码得整整齐齐,水缸里水是满的,心里怅然若失,怎么连傻狍子家都不需要他?老王爷拉着邬双樨进门:“正好有好茶。李在德的改进听说让殿下大悦,所以赐了一些茶,邬将军来品品。” 老王爷实在弄不来功夫茶,就是大茶壶直接开水泡,闷一闷大碗喝。老王爷其实也有点赧然:“实在是弄不来那雅致的。” 邬双樨一嗅就知道是顶级贡茶,惊蛰的建宁芽茶。他笑道:“太祖怜茶农制作茶团费工耗时苦不堪言,特令贡茶全部改成炒茶,返璞归真。太祖真知灼见,茶既然是‘木荫’,大晏幸而得天眷顾才独有的珍贵饮品,自然要饮其最不造作的纯粹甘甜,弄那么些个洗来洗去的步骤,矫揉造作,岂不辜负太祖他老人家的苦心?” 老王爷就爱听邬双樨说话,说话怎么就这么熨帖,说得对,李家子孙就该做什么都体恤民情反璞……那什么归真。旭阳那孩子也不错,进门就干活,半天没一句话,问他一句就回一两个字。 邬双樨陪老王爷聊天,终于是出国丧了,最近嫁娶特别多。只是还是不能特别热闹,鼓吹就免了,请个客就行。街坊有婚宴,请老王爷去,老王爷送了礼金,没去吃。李在德不知道哪天能有个着落,四六不着的混蛋玩意儿不如只猪,猪还能拱白菜,老王爷看别人家热闹心里泛酸。 又有谁家喧哗,老王爷灌口茶:“邬将军……” 邬双樨连忙:“老叔还如以前称呼我就好了,叫得我不好意思。” 老王爷改口:“小邬啊,辽东嫁娶有什么特别么?” 邬双樨笑:“辽东汉人和中原无异,只是辽东其他族裔颇多,老叔问哪个?” 老王爷想起旭阳:“就鞑靼的?” “那倒是没汉人礼节那么繁琐,给情郎送个定情信物即可。” 老王爷好奇:“送什么?” 邬双樨神情不动,继续微笑:“以往多是送刀,后来殷实人家送个火铳也可。” 老王爷大笑:“那以后给送旭阳点什么东西得注意了,不能乱送。” 邬双樨笑着点头:“是,不能乱送。” 老王爷和邬双樨一顿胡侃下来,李在德落衙回来:“爹啊有吃的么,饿死了!” 老王爷听着他的声音就头痛:“没有,你去别人家吧。” 李在德不当回事,站在院子舀一瓢水就喝。邬双樨站在门口:“怎么喝生水?” 李在德满不在乎:“没事啦,以前穷得没柴的时候都喝生水。” 李在德喝爽了一抹嘴,看邬双樨怎么还在笑:“你笑什么啊?” 老王爷还在屋里,邬双樨只是笑着摇头:“我捡了个大宝贝,别人求都求不来,心里忍不住乐。” 李在德没戴眼镜,两眼漏神:“什么宝贝?” 邬双樨没回答。 我也不是非要折哪棵桂树的枝子。邬双樨心想,我已经有了人间至宝,是不是? 旭阳训练士兵驭马,初见成效。摄政王问他关于骑枪兵的问题,旭阳回答干脆:短期内不要想。 摄政王挺久没遇上说话这么不拐弯的人了,笑一声:“为什么?” 旭阳回答认真:“骑枪兵贵在方阵,枪之所指,一往无前。那么大的方阵,一旦有跌落,马上就会被后面的人马踩死,造成减员,所以必须驭马娴熟,还不要说操枪的问题,必须和同袍之间配合默契,自己人打到自己人就丢脸了。” 太祖时期骑枪兵方阵运动,长枪林立,势如破竹。 旭阳又道:“骑枪兵阵没落也有原因,首要是训练时间太长,再者……现在马匹数量又不够。兵阵要求人和马都要万里挑一,大晏没有那么多马可挑。所以白杆兵纵有太祖时期遗风,也不能完全重现当年的雄风。” 摄政王一听,心里不快。这倒是真的,人都吃不饱,各地马场早都荒废了。宗政带了马种回山东,想要重建益都马场,哪里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旭阳又道:“臣这几日研究,不能完全恢复太祖时期骑枪兵的风采,咱们现在也有长处。” 周烈一直听着,这时候才出声:“火器?” 旭阳点头:“是。太祖时期火铳还叫火筒,前装火药前面点,不小心还能炸着自己。现在李巡检做出来火药后装燧发铳。三百年啦,殿下。” 摄政王神情略有舒展。李在德这小家伙当真也是国士,德铳越改威力越大,造价也在往下调,小范围配备军队也不是不可能。 旭阳垂着眼睛,看摄政王的右手。被德铳炸得疤痕斑驳,仿佛握着火荆棘,也并没有怪罪书呆子。摄政王笑道:“李在德昨天跟我举荐你了。” 旭阳沉默半天,回答:“多谢李巡检。” 周烈道:“我一直看着,旭阳旗总腰里的火铳眼熟,是不是最早的那把德铳?” 摄政王捻捻手:“那个炸了。” 周烈一压嘴角:“应该是最早的那一批里的。李巡检送人也不送个好的。” 旭阳按着腰上的火铳,低声道:“这把就很好。” 我就要这把。 锦衣卫指挥使司谦急匆匆找到王修,将塘报递给他。这种事交给王修,比他告诉摄政王合适,他不想倒霉。 王修翻着塘报:“怎么……” 司谦急道:“研武堂驿马还没到河南,目前只有两京,山东,山西。白巡抚从陕西上奏还得官驿转山西研武堂驿。” 王修叹道:“我去跟他说。” 李奉恕早回鲁王府,难得有些踔厉风发的感觉。他心急骑枪兵的事,今天终于有些头绪。这个旭阳有点真本事。李奉恕听王修站在书房门口,和颜悦色:“站那里做什么?进来。” 王修不忍心,难得看老李有舒心的时候。可是……又不得不告诉他。 李奉恕对王修伸手,等他走过来,一面嫌弃王修骨头硌人一面又不怕热地紧紧搂住蹭一蹭:“今天晚上想喝你熬的鱼汤。”王修把心一硬:“河南和四川都出事了。秦赫云可能短期内进不了京了。” 李奉恕搂他的胳膊一僵。 张献忠逃出子午谷,收拢残兵进攻四川,誓要为高闯王报仇。重庆坚守四日被破,重庆巡抚自杀,死前用血在墙上写了五个大字:愧不为右玉。四川石砫宣抚使伏波将军秦赫云上书将誓死抵抗。李鸿基则东进河南,寸磔福王,然后处死河南近两万皇族。从王府挖出奇珍异宝无数,抄没富户粮食总计数万石,金钱数十万,大肆赈济饥民疫民,百姓路旁跪迎手持闯字旗的新任李闯王军队。一些常年无饷晏军卫所也倒戈投降。 赈济河南灾民完毕,李鸿基军队将数量巨大的金银珠宝,粮食牲畜,和大批捆成一串一串的女人全部带进深山,再无踪迹。 李奉恕半晌没动。 他漫漶的眼神扎得王修心痛,俯身搂住他的肩:“老李!” 李奉恕靠在官帽椅上,撑着额头。王修轻声道:“老李?” 李奉恕惨然一笑:“又是我的罪。天罚我瞎,列祖列宗罚我瞎,我活该啊……” 王修慌手慌脚捋李奉恕后背。白敬曾经上书要求乘胜追击,诛杀张献忠和李鸿基,被摄政王驳回,让他立刻带着高若峰进京。 王修拍他的背:“世有白敬,周烈,宗政鸢,陆相晟,秦赫云,旭阳,邬双樨,有秦军,京营,轻兵营,天雄军,白杆兵……老李,不到丧气的时候。想想自杀的重庆巡抚,总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在,这样的人还有,大晏便无事。有朝一日,四海升平,总有一天,列祖列宗会恩准你看人间胜景……” 总有一天,日月丽天,山河承平。 第123章 河南福王被寸磔, 两万皇族被李鸿基处死刑囚, 或充作奴隶。到处是哗然的声音,原来皇族也可以跌落泥淖,原来皇族的骄矜也不是天赐的,原来皇族——这么多啊? 李闯王干得好。 粤王李奉念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进宫, 走向武英殿。鲁王李奉恕坐在武英殿, 听到老九那一深一浅的脚步声。太医说老九的腿好不了了, 瘸一辈子。李奉恕看不到老九, 他想象老九得是个什么表情。 河南那群皇族于北京皇族而言是陌生人, 北京皇族大部分于燕王一脉而言也是陌生人。这个庞大而枝繁叶茂的家族倒真是“瓜瓞绵绵”,从太祖算起,用血脉串联成的“亲缘”似有若无,平时找不着, 突然抽冷子就扯一下五脏六腑。 御前听政刚刚散去,粤王来晚了。他失态了, 站在武英殿喊了一句:“六哥!” 王修站在摄政王身边, 看见粤王惨白惨白的脸,血色褪尽,张皇失措。摄政王站起,慢慢一步一步走向粤王。粤王直愣愣地看着摄政王, 突然一惊。摄政王面对着他, 伸出手一拍他的肩,下死力握住, 低声道:“天下不安,四海不平,福王是蝼蚁,你我又算什么?” 粤王吓懵了,摄政王威严肃杀的表情像是远古的神,生死不仁。粤王一瞬间不知道是不是庆幸,被老六困在北京。有老六在,起码北京……北京……是安全的吧? 粤王崩溃地流泪:“六哥,以往兄弟有做得不对的,您多担待。只是我担心我在广州的几个孩子,能不能让我家眷也来北京?” 摄政王沉默。粤王急得用拐杖敲自己的腿:“六哥,兄弟腿已经这样,这辈子什么都图不着也不想图了,唯独放心不下几个孩子。宗人府刚刚批了正名,我都没叫过他们……” 粤王感觉到肩上的手收回。鲁王体温比常人高,肩上沉重的热力突然消失,粤王在伏天里感觉到森森凉意。粤王只想自己的孩子也来京,起码能得鲁王庇佑。他求救地看王修,王修低眉顺眼垂首而立。 “为什么要来京?” 粤王乞求:“希望能得六哥庇护。六哥,六哥!” 藩王及子女非传召不可入京,否则视同谋反。几个月前粤王敢不等传召就进京,然而今非昔比。鲁王要他全家的命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摄政王面无表情,粤王的心跌入深渊。 半晌,摄政王声音深沉平和:“皇族的骄傲不能被践踏。皇族的血脉也不能被断绝。是不是?” 粤王心情大起大落,此刻只犯傻点头:“是,是。” 摄政王微微一笑:“送你嫡子过来。” 粤王心倏地从深渊被捞出来,在悬崖边上苟延残喘垂死挣扎:“六哥,我家眷……” 摄政王声音一冷:“你粤王阖家老少大动干戈往京城搬,为什么?广东也保不住了?” 粤王立刻:“六哥别生气,兄弟一向是个糊涂人。那,那我的嫡子怎么召入京……” 摄政王转身走回宝座,慢慢坐下:“你上书。” 粤王长长一揖:“多谢六哥,弟弟这就回去拟书乞请。” 河南福王被抄没全家这事,让李奉恕在书房坐了一宿。王修心疼得差点骂他,他又没见过什么河南福王,而且外地皇族多特么不是东西还是老李告诉他的。河南光山布,跟松江布齐名,结果如何?客商慕名而去,皇族也慕名而去,敲诈勒索设立钞关,光山县整县的人都跑出去逃荒。干出这种滑天下之大稽事情的人,也值得李奉恕自虐? 老李抬起迷茫憔悴的眼睛,低声道:“想……想喝鱼汤。” 王修擅长炖奶汁鱼汤。倒不是真用奶汁炖鱼,是把鱼汤炖的纯白如乳,鲜而不腥。平日里王修懒得动弹,心情好才给李奉恕炖。自李奉恕目盲之后,一想喝王修马上就弄,挑鱼杀鱼都亲自来,不假人手。 王修的心一抽一抽的:“我这就做。你去睡一会儿?” 李奉恕摇头:“还要去上朝。” 王修道:“不去也没事儿,你平时不也爱去不去的?” 李奉恕笑:“我等一个人。” 河南皇族被灭族,皇帝陛下愤怒。李鸿基杀福王用的是寸磔,这是杀给朝廷看的,给高若峰报仇。今日是福王,明日不知是谁。或许就是皇帝和摄政王呢!皇帝陛下小身子发抖,他捏住摄政王的衣襟:“六叔,我要抓到李鸿基。” 摄政王低声道:“这是臣的错,臣一意孤行不听谏言,强迫白敬押着高若峰立刻回京。若是令白敬彻底铲除穷寇,河南和四川不至于此。” 小皇帝严肃:“四川告急,消息从蜀地传入京已经耗费许多时日,现在不知境况如何。重庆巡抚已经成仁取义,不知道秦赫云扛不扛得住张献忠。只是苦了蜀地人民,无辜受戮!” 摄政王道:“陛下说得对。” 小皇帝握住拳头:“太祖说‘天下无收则民少食,民少食则将变焉,变则天下盗起’,如果天下都吃饱呢?是不是不会再出杀戮?” 摄政王搂住小皇帝,拍他小小的背:“所以,还要看陛下的。陛下用心读书,平安长大,江山社稷才有指望。” 小皇帝振奋:“这就去大本堂读书。” 王修看着小皇帝吧唧跳下御座,斗志昂扬地去读书了。摄政王坐在武英殿不动,王修站在一旁,也不动。他是他的眼珠子,他知道。 倒是没等太久,武英殿外面响起一瘸一拐的声音。王修恍惚,原来,是等粤王? 粤王第二天御前听政时上书,山高路远,甚是思念儿子,请求自己的嫡子入京。 小皇帝看摄政王,什么意思?怕广东也闹民变? 摄政王垂着眼睛:“粤王怜子,其情可悯。这样一说,孤想起太祖时在凤阳建武学,藩王子弟全部要到凤阳习武读书,备选太子幼军。如今陛下驾前仍需戍卫,不如恢复祖制,各地藩王送嫡子入京,一起习武读书。即可伴驾御前,又可知书上进,不至于作为皇族,却荒废了学业。” 王修垂着脸,暗地里眉毛一挑。 这是我告诉你的! 他转念一想,难道李奉恕在书房坐了一宿,就是在想这个?王修不得不心惊,从金兵围京到仁祖皇陵被毁到现在河南皇族族灭,李奉恕似乎一路都在应验着四个字: 不破不立。 王修心里狂跳,他不知道是被谁吓着了。被自己的大胆臆测?被李奉恕这一路的艰难竭蹶披荆斩棘?还是……被天意? 王修暗暗攥了手指。 “研究兵务学问日盛,兵学家日繁。太祖时儒学武学并重,现在看反而是民间人士有远见,皇族武学竟然日渐荒废。河南福王几无自保能力,孤不得不恢复太祖时凤阳武学,教养保护皇族血脉,诸位卿,你们说呢?” 皇族的事,朝臣其实也懒得多管。摄政王把这些藩王的嫡子扣在北京当质子倒也好,让这些皇家无赖收敛着点。大晏爵位继承有个大问题,嫡子继承不降爵,否则河南哪儿来的两万皇族!也有好的,没有嫡子算无后,整个王爵要被收回。河南倒了大霉了养了那么多皇族,皇族俸禄一直是朝廷的糊涂账,更是沉重负担。李鸿基不抄不知道啊,仅河南一地竟然就两万多。 摄政王微笑:“如此,便定下了。” 摄政王设立凤阳武学,下令各地藩王送嫡子入京。若是平时,摄政王下这种命令恐怕没人会理,福王被灭族,各地藩王人心惶惶,陆陆续续竟然真的有人往京中送孩子。 周烈兼领凤阳武学,一脑门子官司。他是世袭卫所士兵,没进过真正的武学,急得脑门冒汗。习武要的就是掉皮掉肉流血流汗地吃苦,这些骄矜的皇族子弟可不是来吃苦的。周烈越想越绝望,摄政王怎么想起来让他兼领凤阳武学的。他一接到这个命令,顶着大太阳往研武堂跑。能推则推,他已经被京营弄得焦头烂额的了。周将军满头汗大步流星往鲁王府书房走,书房里没其他人,除了一个罚坐似的年轻人提着毛笔,板着脸,随时待命。周烈正冒火,迎面一看这个年轻人,愣一下,这是谁啊?年轻人直板板站起,作揖:“周将军。” 周烈恍然大悟,这不是何首辅外甥赵盈锐么?是……挺丧的啊…… 周烈一声笑没忍住,赵盈锐看他,周烈努力把笑声的尾巴转化成咳嗽,清清嗓子:“殿下呢?” 赵盈锐自恃庄重端方,一本正经道:“殿下正在后院查看菜地。殿下吩咐我在研武堂值守,如有人来记录所有事宜。那么将军您有什么事?” 周烈挠挠头:“不用了,我去后院。” 王修抬脚进来:“周将军来了。” 周烈脸上冒汗,也顾不上赵盈锐:“王都事,我接到凤阳武学的命令。我如何能兼领武学?我担心能力有限,京营没整好,武学也没弄好……” 王修袖手:“你知道儒学么。” 周烈一愣:“嗯?” 王修淡淡道:“儒学中启蒙师讲师座师,同学同窗同科同榜,全都是关系。你觉得武学里呢?” 高级军官少,武举考试时办时不办,军官中的同窗关系倒真是不显。 王修慢条斯理:“你是不是害怕应付不来皇族?真正掌管凤阳武学的肯定是摄政王殿下,谁敢在他面前造次?凤阳武学不光收皇族,一应贵族和优秀平民也收,有好苗子,可着你的京营先挑,你还有不满?” 周烈头痛:“那讲官?各地总兵都在驻地,难道找一些纸上谈兵的儒生来……” 王修冷笑:“找研究兵务的儒生有什么不行,先会纸上谈兵,再说沙场谈兵。武官讲师大概也是轮值的,谁回京述职谁来讲。武举虽然稀罕,不是也有个现成的?” 周烈看王修:“你……该不会是说……” 王修点头:“邬双樨。” 周烈沉默,王修道:“你敢再举荐他一次么。” 周烈下定决心:“他到底是个帅才,我不能不惜才。既然王都事这么说了,我再举荐一次也无妨。” 王修点头:“多谢周将军。” 赵盈锐还在书房里罚坐,这是他第一次来研武堂,一丝错都不能出。他清楚自己是谁的外甥,但是他也是朝廷的官员。奉国以公,事君以忠,不管殿下信不信,他读书读的就是这个。 可是王都事和周将军说话,全都没避着他。 他暗暗想,天下兵事频繁,摄政王需要将才,所以设立武学武科。若是仿照儒学,摄政王这是一把薅住了所有将要出现的将星。 赵盈锐禁不住战栗,他很兴奋,胸怀激荡,豪情万丈。赵盈锐偷偷研究兵学,同窗们也在研究。天下不稳,战事四起,摄政王锐意改革,军队里到处需要人。大丈夫应效法班超,投笔从戎,“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 赵盈锐心情激荡完毕,不得不转回神面对事实,他可不就是伺候笔墨纸砚的。读书读了这么多年,手无缚鸡之力,除了抄抄写写,实在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赵官人端坐着,默默地……真正丧了起来。 第124章 张献忠破重庆, 大屠杀数日。凡王室宗亲, 不分军民,姓李者一律诛杀。捉上万重庆青壮年男子,全部割去耳朵鼻子,砍掉一只手,然后四散驱逐, 以示守城拒降者, 以重庆为鉴。同时宣布, 若能杀王府官吏, 封库以待, 则全城无忧。 整个四川府的百姓默默燃香,祭拜诸葛丞相,流泪祈祷武侯保护他们。 寂静沉默的烟雾在四川府的上空盘旋,是向天的无声呐喊。朝不保夕, 百姓命如草芥,在惊风中张皇翻滚, 无依无靠, 无可躲藏。 马又麟拎着长枪,推门而入:“大人,舅父们准备好了,全军整装待发!” 英姿飒飒, 身披铠甲的中年女子在香案前对着圣旨敬香。圣上下旨, 命伏波将军秦赫云率领白杆兵迅速出石砫,抵抗张献忠。 伏波将军秦赫云, 是个货真价实的女人,也是个货真价实的武将。她抽出兵兰中的长枪耍个枪花:“又麟,过来!”马又麟横枪一拦:“大人?” 秦赫云一转枪头,凶狠进攻。马又麟正色,和母亲结结实实对练起来。秦赫云舞枪舞出梨花寒光,快得水泼不进。马又麟年轻,又是男子,胜在力量大,速度却始终不如母亲。秦赫云一枪敲飞马又麟手里的白杆长枪,马又麟面有愧色,秦赫云却想的是另一回事。 伏波将军,到底也是个母亲。 白杆兵出石砫,要不要带上又麟?两个弟弟随行,留又麟镇守石砫,也是说得过去的。 马又麟年轻勃勃的眼睛热情地看着自己的母亲。既然母亲要尊圣旨出石砫,他就没想过不随行的可能。马家是东汉忠成公伏波将军马援的后代,征交趾,破羌乱,马革裹尸。马家人的血脉流淌着征伐平天下。父亲马千里是,马又麟当然也是。 秦赫云的弟弟曾经劝她慎重出兵。这一层,秦赫云从未犹豫,所以回答,秦赫云身受皇恩,有何可惧。可是又麟…… 马又麟二十二岁,勇武过人,神明俊爽,人称小马超。他似乎也确实是又一个马超,凶悍善杀。 秦赫云闭上眼,长长一叹:“马指挥,你也准备好了?” 马又麟立刻回答:“将军,末将早已准备妥当!” 秦赫云一锤定音:“拔营,出石砫!” 白杆兵出石砫。秦赫云的兄长留守石砫,两个弟弟一同出征。白杆兵一向为人称道,继承太祖时骑枪兵悍肃遗风,征战从无败绩。秦赫云骑在马上一回头,兄长站在碉楼上,遥遥一揖。秦赫云抱拳回兄长。整齐划一训练有素的白杆兵是收着翅膀的鹰隼,只待瞬间张开翅膀,一击扑杀,撕咬狩猎。只是大好儿郎,必不能全部回石砫。 英雄离乡,便未曾想要回还。 马又麟的眼睛明亮如燃烧。英俊的年轻人,着银甲,骑白马,风流却肃杀。他忍不住地兴奋,攥着长枪,热血沸腾。 白杆兵行军路上不断遇到重庆逃来的难民。没有手,没有鼻子,没有耳朵。马又麟大怒,战场上两军对垒计军功才割耳,割平民是什么意思?秦赫云面色阴沉,指挥难民往石砫跑。张献忠军队开往成都府,意图蜀王府。如果不抢在前面,成都蜀王府不保了。蜀王府号称小紫禁城,张献忠若破蜀王府,所得军资不可计数,怕是真的要成气候。 有些难民脸上刺着“大西”两个字。秦赫云下马询问,被刺的男子吓得麻木,没有鼻子,面流脓血,说不出话。终于有一个小女孩子鼓起勇气:“将军,这是大西国。” 秦赫云怜爱地看她:“你是他什么人?” 小女孩紧紧攥住几乎魂飞魄散的男人的袖子:“他是我爹爹。” 秦赫云摸摸她的脸:“走去石砫。到了石砫,你们就得救了。” 小女孩一步三回头地看她。秦赫云并不是慈爱的人,她甚少露出笑容,小孩子却都很喜欢她。秦赫云告诉小女孩,努力活着。 马又麟驱马赶来:“大人!” 秦赫云翻身上马:“走!” 白杆兵长长的队伍迅速地行进在崎岖的山路中。 马又麟咬牙切齿,冒一句:“张献忠如此对待平民,还想得天下!” 秦赫云看他一眼。马又麟自知失言,缩着脖子,唯恐挨骂。母亲没有责怪他,反而问:“怎么这么说。” 马又麟立刻精神抖擞:“何为天下?民为天下!民心便是天下!张献忠屠杀平民,天下哪里有他的份儿!” 张献忠大肆屠杀,为的是一枪愤恨。他可能是恨朝廷,恨世道,恨人心。马千里被朝廷清算阉党牵连,含冤而死,秦赫云无法不恨。马千里死前讲帅印往她手里一塞,吃力地让她紧紧握住,瞪着她看。 秦赫云轻声道:“奉国为大。” 马千里才闭眼。 秦赫云攥住长枪,奉国为大,奉民为重。她抬头命令白杆兵齐声喊:“去石砫!去石砫!” 重庆跑出来的难民,走到石砫,就找到活路了! 马又麟骑着马跑来:“大人,前面探马来报,张献忠军队到夔州了!” 秦赫云让高若峰吃过大亏,她冷笑一声,张献忠。 “全力行军,马上去夔州!” 四川府蜀王府中上下全部如惊弓之鸟,蜀王率领家眷准备好了自杀。四川府无兵,张献忠一过重庆,轻易便能攻陷四川。武侯祠中人满为患,大家祈祷这位汉代的丞相的庇佑,因为对眼前的朝廷军政毫无信心。晏军究竟如何?卫所士兵是农奴,军营士兵是豪强私卫。谁会管老百姓? 蜀王面前放着锋利钢刀,抹脖子一下就过去。他誓不受辱,可叹十代蜀王积累下来的锦绣财富,竟都是身外之物,还引来了张献忠。 李鸿基寸磔福王,张献忠对王室也绝不会留情。蜀王年逾六十,可怜自己的孙子孙女年幼,尚未看全人间的锦绣繁华。蜀王妃老态龙钟瘸着腿走过来。 “孩子们都睡了。” 蜀王看着手里的刀。张献忠破城,他绝不让家人遭罪。幼小的孩子在睡梦中一刀而去,没有痛苦。 蜀王妃流泪:“蜀中竟然无兵!王府军虽然有,哪里能抵抗张献忠?你若平时稍稍关心,何至于落得这个境地,要亲手杀自己的孙子!” 蜀王长长地哀嚎一样地吐一口气,他哪里敢跟军队有瓜葛?神庙多疑,成庙多猜,他不敢。 不敢现在也这样了! 蜀王妃韶华不在,甚至有几年没有见到蜀王。她还是像年轻时一样果断决绝:“我不要见血,白绫正好。” 蜀王嚎啕大哭。 蜀王妃愣愣地看着烛火。福王全族是个如何下场,她太知道了。一时没忍住,热泪涌出,天绝蜀王! 夫妻两个相对垂泪,王府军的参军闯进来,语无伦次:“秦赫云,秦赫云过来了!殿下!秦赫云啊!” 蜀王妃立刻站起,一个箭步冲上前,鸡爪一样的双手钳着参军:“你说什么?” 参军顾不上痛:“伏波将军秦赫云率领白杆兵奉旨阻拦张献忠,如果她能成功,张献忠就不来四川了!” 蜀王大惊之后大喜,面部失调,只能张着嘴。蜀王妃失声痛哭:“秦将军若能成功,是蜀王的大恩人!” 秦赫云的白杆兵正式对阵张献忠。白杆兵之所以天下闻名,就是善于用枪。整齐的骑兵方阵,整齐的步兵方阵,林立的长枪仿佛镰刀,收割血肉,再被方阵践踏成肉泥。 白杆兵正面碾压到夔州,张献忠军队里却冲出一队人马,挥着加长的斩马刀专门砍马,骑兵一旦摔下马,立刻被自己的同僚踩死。白杆兵稍作混乱,立刻重新列阵,雪亮长枪挂着碎骨烂肉,一往无前。 高若峰吃过秦赫云大亏之后,一直在研究加长斩马刀。骑枪兵要命的就是马,一旦马匹受损,骑枪兵摔下来,马上就完蛋。张献忠军队里的斩马刀专砍马腿,白杆兵中的骑兵不断折损,人喊马嘶。秦赫云观察战马刀的队伍有人指挥。忽而一个银白色的影子冲入敌军,仿佛一颗熠熠流星砸了过去。秦赫云全身一紧,银甲白马,是又麟! 马又麟单枪匹马冲进张献忠的军队,人群中暴起血色大风,一路刮向斩马队的指挥。马又麟在横飞的血雨中宛如杀神现世,一枪捅了指挥斩马队的将领,耍个枪花,把他将领搅在枪头上,拍马拖枪就走。斩马队的人一看立刻一慌,被白杆兵的方阵碾压过去。 马又麟杀性大起,白杆兵与他皆是兄弟,张献忠够毒,砍了马腿让白杆兵坠马,最后竟是被自家兄弟给踩死的!他红着眼睛拖着那将领在地上划出一条血道,隐约可见拖出来的骨渣肉沫。 “张献忠过此血道!杀无赦!” 年轻的杀星咆哮嘶吼。 秦将军赢了!张献忠被阻在成都府外面了!武侯祠里一片抽泣声。 丞相保佑,丞相保佑…… 赵盈锐在研武堂当值很顺利。舅父并不怎么问他,只叮嘱他踏踏实实多干活少说话。赵盈锐两只眼睛看着研武堂的将军们来来回回进进出出,英姿勃发的,心里很羡慕。周将军稳重磊落,旭阳旗总刚毅严正,曾游击俊美聪慧,还有没近距离接触过的白巡抚陆指挥……当然也有十分近距离接触过的,宗政鸢拿指头岔过他的嘴。 赵盈锐冷冷地注视着面前的塘报,深恨当时没还手。他收拾心情,仔细阅读。四川驿站转南京研武堂驿。他打开一看,瞬间一身冷汗,报告王修:“王都事,四川秦赫云大胜张献忠。” 王修立刻拿着塘报进宫去武英殿。摄政王正在武英殿御前听政,王修将塘报递给他:“秦赫云大胜,张献忠离开夔州,暂时进不了成都府。蜀王上书想要犒赏秦赫云,秦赫云上书想要招降张献忠。” 摄政王突然笑了。皇帝陛下眨眼:“秦赫云胜了?” 摄政王将塘报递给皇帝陛下:“是,她胜了。” 皇帝陛下翻一翻塘报:“她是不是让高若峰吃过大亏?” 摄政王回答:“是的。” 皇帝陛下赞叹:“谁说将军一定得是男人。”复又道,“这个张献忠,难道能招降?” 摄政王摇头:“秦将军哪里不知道张献忠招降不了。只是想他安分几年,这几年间抢时间整顿晏军,壮大白杆兵。大晏兵力足够强大,自然无张献忠。” 小皇帝沉思。抢时间,秦将军跟张献忠抢时间,白都督跟乱民抢时间,摄政王跟天抢时间。大晏……势必要斗一斗了。斗天,斗地,斗人,斗命。 谁会赢? 摄政王笑道:“蜀王这是要答谢秦赫云,想要犒赏白杆兵。陛下看呢?” 皇帝陛下倒没多想:“应该的。” 王修观察老李的脸色。打胜仗摄政王很开心,蜀王想犒赏白杆兵也可,只是蜀王什么心思就差写脑门上了。白杆兵战胜张献忠威震天下,如果用来守卫蜀王府,那多好。 现在晏军的一大症结:军营兵,多为豪强私卫,因为豪强可供给军粮。 王修朗声道:“还有秦将军本人的上书。秦将军说,‘奉国为大,奉民为重’。” 摄政王表情云开天晴,大笑:“好,好个秦赫云,奉国为大!”他潇洒一挥手,“蜀王要犒赏白杆兵就犒赏吧,好好犒赏!” 说到秦赫云,摄政王道:“也不知道,白敬如何了。” 赵盈锐在研武堂又接到南京转四川来的驿报。驿报详细记述秦赫云与张献忠的夔州之战,“小马超”马又麟单枪匹马冲进敌军,大杀四方。 赵盈锐看得心潮澎湃。年轻人,就该如此报国!如果这个马又麟能进京,一定交他这个朋友! 正想着,曾芝龙进来,笑道:“赵官人想什么呢。” 赵盈锐立刻起身一揖:“曾游击。” 曾芝龙微微一笑。赵盈锐一晃神,立刻赧然,曾官人一笑简直发光。曾芝龙很习惯,所以不在意:“我找份文书……最近有没有莱州来的文书?或者京中皇族上书。” 赵盈锐在研武堂不是混日子的。他的记忆力没有王修强,可也不差。于是他转身到研武堂架阁上找:“您等等,好像真有。”赵盈锐看到过番邦上书,只是正撞上仁祖皇陵被焚,就给耽搁了。 赵盈锐拿着一份文书走过来:“是不是这个?李巡检转呈莱州火器营教官队领队索维上书。曾游击需要?” 曾芝龙笑着摇头,把文书放在摄政王书案上。 “殿下需要。” 第125章 秦赫云的白杆兵横扫叛军, 震动蜀中。汉代马伏波平叛乱定交趾, 东征西战拓土开疆,现在又出个秦伏波。京中千里快马传旨,晋秦赫云为四川总兵,总领四川军务。并有皇帝陛下金口玉言:将军何必一定是男人。 夔州一战,张献忠并不愿与秦赫云正面交锋。他不得不考虑折损, 他现在手中的军队是一路西进沿途收纳的其他反军的残兵余部, 人心不齐, 几无战力。更何况高闯王当年巅峰时期想进蜀地拿下蜀王府, 直接对阵秦赫云, 也没占着便宜,久攻不入,兵马折损无计,只好撤出。 那时秦赫云的儿子马又麟尚小, 今日一见,也是个悍将, 嗜杀而疯狂, 有他老子马千里的风范。 张献忠人马被白杆兵正面一碾,四散逃跑。张献忠仓皇撤出重庆,奔走湖广。白杆兵欢呼,秦赫云一丝喜色也无。她天生表情冷峻, 脸色一敛格外吓人。马又麟立马在母亲旁边, 保持安静。 秦赫云心里也在计算折损。白杆兵折不起,每个士兵都经过长年累月的训练, 折损一个就是巨大损失。最重要的是,整个石砫根本养不起更多的白杆兵,现在加上重庆跑来的难民,石砫恐怕更艰难。 总会过去的。秦赫云攥一攥长枪,多苦的日子,总会过去。 马又麟忍不住问:“大人,张献忠还会回来吗?” 秦赫云冷着脸:“川中富庶,诸多藩王之中,只有蜀王财富直逼京中,不光张献忠,缺军费的都会想来。” 马又麟面露忧色,秦赫云一挥长枪。秦赫云誓死守川,敢来的便来! 夔州一战之后秦赫云彻查折损,然后估算了与张献忠交锋之后的得失,一五一十上书,请求招抚张献忠。张献忠是一定会回四川的,交战于两方都是巨大损失,起码晏军目前总体战斗力没比农民军好到哪里去。 京中并未答复,只是送来圣旨并绶印,秦赫云晋升四川总兵,总领四川军务。马又麟挺高兴的,秦赫云一砸书案,四川总兵也可以,她忍了这么多年,总算可以整饬整饬四川这帮龟儿子。 然而她说来说去就是个石砫土司,还是个女人。在石砫当个土司,没人跟她计较。一旦她一只脚踩进全是男子的官场,性别是个致命的问题。官场倾轧,男人对男人凶残,对女人只有更凶残。如此她整饬四川的理想,估计寸步难行。马又麟没想到那儿去,只是高兴,四川总兵,母亲一下就蹦出石砫了:“大人,咱们去成都吗?” 秦赫云看他一眼,他立刻闭嘴。秦赫云淡淡道:“石砫是我们的根本。你才说过,人心即是天下。在石砫我们有民心人望,断断不能轻易放弃石砫。更何况……石砫宣抚使是马将军传给我的,我必须经营好。” 提到父亲,马又麟情绪低落。马千里生前的愿望便是恢复马家镇守边陲开疆拓土的荣耀,可惜含冤而死。他悄悄看一眼端坐着的母亲。母亲天生表情淡,冷漠严肃,唯有父亲去世时哭得撕心裂肺。 她在想他。 马又麟叹气,慢慢退出母亲的书房。父亲在时对四川军务弊政多有愤慨,时常与母亲谈论,可惜没有机会施展抱负。如今母亲终于有了机会,她……一定能实现他们的夙愿。 成都蜀王府送来请帖,请新上任四川总兵秦赫云到府一叙。秦赫云终于微微一笑。 她留马又麟经营石砫,加紧白杆兵训练,安抚难民。马又麟叹气:“有足够的火器就好了。白杆兵加上火器,天下无敌。” 秦赫云点头:“是的。” 成都蜀王府等待赫赫有名的秦总兵,连蜀王都有点忐忑。传说中能对抗高若峰和张献忠的女将军,得是个什么样?终于等到设宴的那一天,秦总兵一身披挂,单枪匹马出现在蜀王府大门口。她杀过太多人,血腥和冤魂的气息萦绕徘徊。王府守军总兵看见她愣好久,才上前问:“可是四川总兵秦将军?” 秦赫云淡淡道:“正是。” 王府守军总兵擦擦冷汗:“……蜀王殿下等候多时了。将军请下马,请将军把长枪交给末将。” 秦赫云没表情:“我上战场征战杀伐多亏这柄长枪不离左右。” 王府守军总兵差点给她跪下,我的总奶奶,王府里女眷听说是女将军,不用避讳,都出来了!女人孩子哪儿经得起您一枪! 秦赫云抬腿跳下马拎着长枪往里走。王府守军拦她,她微微一笑:“你们拦得住我么。” 蜀王府大奉承小跑出来,一叠声道:“蜀王妃仰慕秦将军,想看看秦将军天下闻名的白杆枪,劳烦秦将军拎枪觐见!” 秦赫云耍个枪花,持枪一步一步走入蜀王府。 蜀王召见秦总兵,蜀王府女眷的心都按不住了。女人,将军,两者合二而一,这些深闺女子实在忍不住好奇。蜀王妃比蜀王还心焦,她听见殿前响起铁靴的声音,然后她终于看到了秦赫云。 瘦,高挑,一身铠甲,手持长枪,威风凛凛。 蜀王妃眼睛一热,顾不了蜀王,上前握住秦赫云的手:“秦总兵,我仰慕你许久。” 秦赫云一笑:“蜀王殿下,王妃殿下。” 蜀王立刻道:“秦总兵近前叙话,近前叙话。” 蜀王一见秦赫云也是一愣,杀气太重。他小心翼翼试探秦赫云,既然已经升为总兵,是不是可以率领白杆兵入成都。 秦赫云微笑:“石砫虽小,但毗邻夔州。当年刘皇叔入川,走的就是夔州白帝城。张献忠想入川,势必也走夔州。此次秦某人实属得天眷顾,把张献忠拦在夔州外面。如果下回张献忠有所准备兵强马壮占了重庆进取夔州,整个四川便如探囊取物,白杆兵即便在成都,也起不了太大作用。” 蜀王一顿,只好退而求其次:“秦总兵镇守川门的气概令人钦佩,我这些王府守卫军真是相形见绌。不知道秦总兵能不能抽派些人手,调教调教王府守卫军?” 秦赫云道:“我观王府守卫军士气高昂军资配备比白杆兵还好一些。白杆兵人手不足,火器辎重也几乎没有,只是每次厮杀,用命博一些虚名罢了!” 蜀王妃瞪蜀王,蜀王一拍桌子:“秦总兵这样一说,我这便明白了。” 秦赫云看着满眼奢侈繁华,微笑点头,你明白就好。 蜀王宴请秦赫云,宴后请秦赫云巡查王府守卫。蜀王府不愧是小紫禁城,富贵奢华,宫殿重重。秦赫云信步走着,心想能从蜀王这儿挖出丰厚的军费。她是女人,所以走入内宫门没人阻拦。王府女眷挤着看她,她们第一次直接看到铠甲长枪是什么样子。 有女子遥遥看着秦赫云,默默红了脸。 蜀王上书京中,重新修缮夔州马援祠,祭拜马援镇守西南之功。犒赏白杆兵,激励白杆兵继承先祖马援的豪情壮志,以嘉奖秦赫云总兵奉国为大的忠烈情义。 京中回复:准。 王修给摄政王读蜀王上书,低声笑:“蜀王吓坏了。他怕是正在准备把孙子送进京呢。” 李奉恕点头:“都谁送来了?” 王修讲起来就想笑:“中山王快老死了,他儿子都当曾祖父了,想抠个字眼把儿子和玄孙四代都塞进京。我在拟旨时加了个年龄限制,估计只有他玄孙能来。” 李奉恕冷笑:“来一个就行了,来多了我也养不了。” 王修叹气:“这帮崽子不好相与。” 正说着,大奉承来报:“陛下和小王爷来午休了。” 李奉恕一笑:“再矜贵的崽子,有这个大么。” 王修拧他,管皇帝叫崽子! 王修下午要出城去京营提督军情,看见皇帝领着曾森熟门熟路走进摄政王卧房,微笑:“陛下,小王爷。” 曾森害羞,小胖脸红红的。皇帝陛下说等他长大封他做靖海王,金口玉言相当于提前下旨了。太后和大长公主喜欢曾森,用“靖海王”逗他,每次逗他都脸红。宫中渐渐管曾森叫“小王爷”,连带着王府也开始叫了。 皇帝陛下喜欢在鲁王府无拘无束不用假正经。曾森帮他解了衣服扣子,他自己蹬掉鞋子,两个娃儿爬到床上。皇帝陛下早上起得早,用过午膳已经有点困了。曾森看皇帝陛下打哈欠,自己也打了一个。 摄政王坐在床边打扇,两个小娃娃闹腾一小会儿,很快睡着。 夏天午后,空气热乎乎地团着,郁郁地倦怠。摄政王听着窗外蝉鸣,靠着椅子扶手撑着脸,不知不觉也睡过去。 朦胧中,他听见脚步声。 不是王修快而轻盈的脚步声,是泰西硬底靴。摄政王坐直,微微歪脸,轻声道:“曾芝龙?” 床上两个孩子睡得沉,呼吸均匀。曾芝龙看一眼自己的儿子,睡得呼呼的,小脸蛋又圆一圈儿。他低声道:“多谢殿下照顾我儿子。” 摄政王淡淡一笑:“这小子讨喜,太后和大长公主也喜欢。” 曾芝龙轻声笑:“我没看着王都事,他不给你念文书了?” 摄政王面色平和:“你是说,那个李在德送来的折子?” 曾芝龙笑得春色潋滟,可惜摄政王看不见。摄政王缓缓扇扇子,小皇帝翻个身儿,曾森蹭蹭脸蛋。 王修真的给他念了。难为泰西人用鹅毛笔写汉语写得横平竖直,绞尽脑汁遣词造句。文法生涩,满纸血腥。 摄政王轻轻一叹:“我竟未想到南洋晏人如此艰难。” 曾芝龙回答:“西班牙屠杀闽商,尸体垒在路旁。” 摄政王久久不语,然后问曾芝龙:“你让赵盈锐把折子找出来做什么?” 曾芝龙声音很轻:“我若没猜错,秦赫云是不是也要进研武堂?研武堂本来就我是‘招安’来的,没军功。她来了,我更数不上了。” 摄政王略略偏着脸,曾芝龙凝视这个英武如天神的男人。目盲之后依赖听力,让他听自己说话时出现专注的神情。曾芝龙缓慢地单膝跪在他面前,接着放下另一个膝盖。他从不下跪,他第一次真正的行跪礼,在摄政王面前。 ——可惜,他看不见。 摄政王蹙眉:“曾卿?你在做什么?” 曾芝龙等到了白敬的下场,金章紫绶,总领卫所,巡抚陕西。所以他终于死心塌地,为摄政王殿下劈波斩浪,拓展海图。 他仰望摄政王,头一次用一种充满敬畏的语气轻声回答:“我在乞求您的信任,吾王。” 第126章 摄政王了然一笑。曾芝龙仰望他, 从这个角度看, 摄政王像一尊神祗。他应该就是这样的,永恒地立在时光中。摄政王的眼睛灰沉沉的,曾芝龙却总觉得他看到了过去和未来。 小皇帝和曾森还在沉沉睡着,窗外有蝉鸣。夏日午后阳光盛大,丰茂的植物的气息穿窗而过, 扑面而来, 躲无可躲。 曾芝龙跪着, 仰脸看摄政王。郁热的空气延缓时光, 光阴在摄政王的身边, 迟滞下来。 神祗的身边,是安全的。然而,神祗的喜怒,都是天罚。 曾芝龙知道。 他做好了准备。 摄政王的声音很沉, 因为孩子们在睡觉,所以放得很轻, 轻, 而厚,绒绒地包裹听觉:“我以为,没这一天。” 曾芝龙一愣,摄政王的神情温和却严厉:“紫禁城在你眼里, 估计都不算什么。” “紫禁城在臣眼里, 也是一艘船。巨大广阔,穿行万丈风浪而不动。” 摄政王微微一笑。紫禁城自太宗皇帝兴修以来, 伴随帝国历经三百年风雨。第一次有人说它像船,摄政王觉得新奇和贴切。 可是,如此庞大的巨舰,倾覆那一刻,必定是天崩地裂。 “臣愿以此生尽小舟之力为帝国巨舰保驾护航。” 摄政王还是有笑意:“不是福建新上任的水师把总徐信肃闹的?” 曾芝龙轻笑一声:“他算个什么东西?” 摄政王终于抬起手,放在曾芝龙肩上,拍一拍。 “孤允许你去解决自己的麻烦。” 曾芝龙轻轻笑着:“臣领命。” 曾森醒着。他睡不着,但是又不想吵到小皇帝,所以躺着不怎么动。他悄悄看见摄政王的手放在父亲的肩上。曾森看着父亲站起,一如往常地骄傲,转身离开。他很想跟父亲打个招呼,只是皇帝陛下没醒,他稍稍纠结一下,继续装睡。他严肃地想摄政王拍父亲的肩的画面,君王赐予神圣的信任与荣耀。他转脸看看小皇帝,小皇帝睡得很沉,轻轻呼吸。 于是他轻轻握住小皇帝的小手。 曾森看摄政王,他用手肘撑着下颌,睡着了。虽然摄政王看不见,曾森依旧认为他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成熟而强大。想成为和摄政王一样的人。曾森焦急地想,快点长大吧,好起一点作用。 小皇帝做梦,蹙起小眉头。曾森立刻不动,闭上眼睛,板板整整地躺着。夏日一个普通的倦怠午后,适合舒缓的小憩。 王修出城到京营,翻阅四面来的塘报,不是研武堂的便分发有司。他阅读速度极快,手指一敲桌面翻一页。周烈差点没忍住问他“你是不是在数页数”。翻阅完毕在王修脑子里初步归置,待到有用再调出来。政务奏章还走布政司,原先布政司收折子尤其缓慢,跟河道淤住了一般。收地方折子上呈,甚至还有一套他们自己的讲究,什么“三急三缓三不要”,地方官上书得交辛苦费。王修初进京被这些规矩唬得一愣一愣,都没敢告诉老李。他的设想,老李慢慢地用手段革除弊病,不伤筋动骨。然而右玉那本带血的折子已经是个雷,凤阳城破仁祖皇陵被毁彻底点燃了这个雷。为什么政不通人不和,上传下达都阻塞? 摄政王干脆利落地在太庙前吊死京中通政使。 现在上传下达是痛快多了,奏章蜂蛹至京,通政司忙得通宵达旦,各个不敢回家。 王修眼神一黯,并非长久之计。太祖手段酷烈无人敢非议,大晏是他开的国。李奉恕到底只是个被从山东拉过来准备当摆设的摄政王,谁能想到他如今能走到这一步。老李豁出生前身后名,王修必须考虑。 ……稍后跟他讲。王修心想,现在不是时候。 王修翻到一份福建来的塘报,心里一乐,学着曾芝龙的口音笑道:“胡建来的。” 曾芝龙官话总体练得字正腔圆,不仔细听的话听不出来他有点胡福不分。随即王修又纳罕,胡……福建的政务怎么发京营参谋提督来了,京营驿只收军情。 王修一翻折子,还真是军情。 福建总兵余子豪上报福建水师把总徐信肃镇压民乱有功。 王修皱眉,福建有民乱?怎么民乱没报?王修心里发疼,他知道饥饿的百姓是什么样子——人不人,鬼不鬼。 那个帮他搜集信息的书斋“叶铺”,曾经卖给他曾芝龙的底细,现在叶铺卖给王修大量福建搜集来的舆情:连福建都旱了,可见天不容大晏,李家要滚蛋了。 王修气得攥拳,可是无可奈何。他还是欣赏曾芝龙的,起码曾芝龙真的把灾民往台湾运。十八芝的一部分船队现在还在做这件事,曾芝龙的理由很简单,台湾晏人不占就全让红毛番鬼给占了。 王修捡起那本奏折,福建总兵余子豪,水师把总徐信肃…… 他灵光一现,马上想到陈春耘跟他讲商运时讲到过的荷兰人强霸大晏南海,低价买大晏生丝,再高价卖给其他国家。多径一道荷兰人的抽头,晏人赚不着钱,其他国家也赚不着钱。荷兰的商运局能做得如此成功,全赖跟他们合作的晏人,尤其是走私的海道。这帮人有家无国,什么都能卖。陈春耘提到过一个“徐信肃”,是个海盗头子。王修摸下巴,难道就是这个水师把总?那福建总兵余子豪是怎么回事?如此一来,竟然全连上了。怪不得那个葡萄牙教官要上那么一道折子,这个葡萄牙人也是厉害,什么都敢说,连大晏的官员都指名道姓,看来是被荷兰人欺负急了。 王修一拍桌子,叫过京营驿马:“进城,去请陈春耘。” 虽然曾芝龙跟荷兰人翻脸了,荷兰人和西班牙人都想杀他,所以他心向大晏,但是海上的事,王修还是更信任陈春耘。 “是该动一动了。否则什么蚊子苍蝇的,竟然都猖狂起来。” 陈家一个儿子在白都督擒高若峰之前便去了右玉,中原动荡通信困难,陈老夫人日思夜想天天哭。另一个儿子被困在京城动弹不得,想回广东都不行,陈老爷子每日唉声叹气。忽然有京营快马来报,王都事请陈官人至京营叙话,陈春耘一脑袋扎出来,上马就走。他快憋疯了。 何首辅的人跟他通过气,摄政王要问南洋西班牙人屠杀闽商之事了。陈家一贯和气生财,跟谁都客气,何况在海上讨生活实在是躲不开何首辅。何首辅让人跟陈春耘通这么个气,陈春耘心里还是一惊。摄政王敲打朝臣,何首辅便韬光养晦了。然而到底是多年的阁老,何首辅不动声色漏一点给小民小官,够他们受用一辈子的。 陈春耘头痛,他不想跟政事扯上关系。可是想出洋,就得要钱。想要谈钱,不扯政事怎么可能。 摄政王殿下过问南洋也好。被杀的闽商,亦是大晏赤子,如何就能在异乡被番鬼杀死,尸垒道旁,大晏还能毫不知情? 长此以往,陈春耘想要出海宣扬国威的初衷,就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了。陈春耘的理想,恢复太宗皇帝万方来朝的辉煌,同时要惠国惠民,有来有往。对于海外晏人,也是个保护。大晏就应该张开盛大恢弘的羽翼,罩四海升平。 一定要说动王都事。陈春耘骑着马超越过了京营快马。说动了王都事,就等于说动了摄政王。大晏素来重土轻海,是时候,改变了。 曾芝龙离开鲁王府,回到自己住处。他一到北京就低调地置了个宅子。四合院,其貌不扬,里面却怎么奢华怎么来。他手下的海都头疑惑,按照老大的性子,应该要在北京起个楼。曾芝龙冷哼:“我现在好歹是朝廷命官,应该学点养气功夫。” “老大,福建来信了,余子豪要给徐信肃报军功,估计现在已经到了京营了。” 曾芝龙一愣,放肆大笑。手下的海都头傻乎乎看曾芝龙:“老大?” 曾芝龙笑道:“摄政王殿下刚刚允许我处理自己的麻烦,恰好我就知道徐信肃是个什么玩意儿,他的‘军功’怎么来的。你说咱们这位摄政王殿下,是不是真的有异能,看得到前后三百年?” 海都头没听懂:“摄政王还管算命?” 曾经船上卑微的胖厨子,偷偷给曾芝龙藏吃的,还告诉曾芝龙,历来的真龙全都有异能,能看到前后三百年。 海都头摩拳擦掌:“咱们这就回福建?就等这一天了。徐信肃这卖娘的干了这么多好事,是该跟他算算账!”然后又想起来,“要接小官人一起走不?” 曾芝龙还是笑:“他现在在宫里都是小王爷了,吃穿跟皇帝一样,官儿比他老子我都大。” 海都头却看着曾芝龙不像真心高兴的样子:“老大你不开心?解决徐信肃下一步就是解决余子豪,咱们在大晏的大麻烦就没有了!” 曾芝龙慢慢地,慢慢地,敛了笑意。他微微垂头,揩把笑出的眼泪,自言自语:“是啊,我挺高兴的。我在北京陪摄政王这么久,摄政王看来是想嘉奖我所做的。这就能杀回福建了,我挺高兴的……” 皇帝陛下小睡醒来,吃过点心,和曾森回宫去了。李奉恕闻着木柴焦香,知道又是傍晚,廊下要做饭了。他站在研武堂大窗前仰着头“眺望”,王修一进门,心里一酸:“看什么呢。” 李奉恕伸手在自己前方虚空地抹一抹阳光:“现在是不是傍晚?最近天很晴,霞光是不是很绚烂。” 王修被李奉恕精准地掐住心尖尖,还特么捻一捻:“老李你……” 李奉恕灰沉沉的眼睛接不到余晖,余晖却给李奉恕燎一层赤金明灭仿佛灼烧的边,夺目惊心。英武的男人落寞道:“霞光打在你身上,一定很好看,可惜我看不到了……” 王修狠狠抽一口气,再吐出来。老李这是又上来劲儿了,他最知道怎么搓弄王修。王修忍着剧烈心痛走过去:“老李,我正要跟你说,我已经用京营快马去山东告诉小花让他火速把那个什么葡萄牙教官送进京,我需要你听他讲一讲……” 李奉恕揽住王修的腰,手搭在他的后腰上。这里两个腰窝,李奉恕心里愉悦,只属于他。别人永远看不到。他面上继续落寞:“嗯。” 王修心痛不已,没注意李奉恕的手,声音颤抖:“陈春耘跟我聊了一下午海商,有些事真的得管一管了……” 李奉恕的手伸进王修衣服里,手掌正正好好扣在王修臀部上,连揉带捏。王修心里喷他你个臭不要脸的!一脸憔悴的手干嘛呢! 李奉恕的手越来越往下,王修忍无可忍:“你手放哪儿呢!” 李奉恕忧伤道:“极乐世界。” 王修一巴掌推开老李的额头。 第127章 一更 陆相晟在京营官驿写了好几天, 终于把右玉的条陈写完。右玉现在谈不上什么成功, 只不过略有进展,远在陕北的白都督需要。趁着在京赶出来,送给摄政王过……耳,再用京营快马发给白都督,能省许多时间。 摄政王对右玉十分感兴趣, 与陆相晟促膝长谈一夜。陆相晟也看出来摄政王眼睛不对, 但什么都没说, 安然如常。 “农为天下之根, 民为天下之本。可这根本的根本, 还是土地。宗政将军说得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陛下的子民耕种陛下的土地,才是盛世之基础。如今土地多在豪强手中, 为了不交税欺上瞒下,所以才有国库收不着粮, 农民却被租子折磨的怪事。臣大胆在右玉试上一试, 全部划成军垦地,分给农民耕种。多谢殿下怜悯,嘉奖右玉三年不交租,今年右玉的收成竟然眼看着比去年还好。虽然玉米土豆番薯没有推广起来, 我军垦地中还有一些待收的土豆番薯, 如果种得好,农户相信朝廷确实不收租, 明年土豆玉米番薯估计也是大丰收。” 摄政王想起钦天监权司监,微笑:“这三种作物除了人为原因,还适应水土?” 陆相晟回答:“非常适应,尤其土豆,异常丰茂。白巡抚在陕西催臣的条陈,想是也要推广种植土豆。只要有个右玉真的种三作物成功并且朝廷六年不收税,天下无饥馑。” 烛火下的摄政王面露喜悦。农事总是能让这位殿下舒心,陆相晟觉得有意思。堆金砌玉的锦绣中竟然出个爱种地的王爷,这以后怕是也会成为传奇故事。摄政王沉思,陆相晟的眼神控制不住地往赵盈锐那边瞟。已经算是深夜,中书科笔记,二榜进士第一名的小赵官人尽忠职守,绷着脸,闭着嘴,一个哈欠都不打。陆相晟每次单独来研武堂都是赵盈锐当值,他虽然觉得有点奇怪但也没多想。这个赵盈锐是何首辅的外甥,跟何首辅有个几分像,秀秀气气一本正经,就是……为什么看上去这么丧…… 摄政王回神,笑意更大:“陆指挥知不知道多少人参你。” 陆相晟把眼神从赵盈锐身上拽回来,严肃点头:“臣有准备。” 摄政王笑着摇头:“你敢断人财路,冒天下之大不韪。” 陆相晟倒没说话,赵盈锐起身,从研武堂外面拖进两只大筐。这两只筐原先不知道装什么的,藤编的夹缝里还有泥土。满满当当两筐折子,赵盈锐那小身板摇摇晃晃拖得陆相晟心惊肉跳,只好起身帮他把两只筐搬进研武堂:“小赵官人做什么?” 赵盈锐看一眼摄政王,然后冷淡回答:“都是参你的,还在路上的没算。” 陆相晟一愣,摄政王道:“看到了。” 饶是号称铁胆的陆相晟也有些吓着了。太多了,真的太多了。他随手捡起一本,为什么浙江的也参他?他随即恍然大悟,浙江豪强土地问题更严重。无锡三大富其中之一的周旺,一个人名下的土地有三十万余亩。这三十万余亩田地,竟然大部分还免税。如果浙江再来个陆相晟,这些“周旺”们先造反。 陆相晟敢动千百年来生财根基,他就必须死。 赵盈锐察觉到陆相晟有一丝颤抖。陆指挥临阵对敌从不退怯,冲锋陷阵大不了就是我杀你你杀我,面对这些锋利带毒的暗箭,陆指挥,颤抖了。 赵盈锐冷冷地嗤之以鼻。难道陆指挥会认为,摄政王殿下会被蝇营狗苟的小人蛊惑? 陆相晟也看到了赵盈锐,小赵官人一贯死着脸,他没关心小赵官人的内心活动,他想的是小赵官人的舅舅。摄政王殿下为什么没杀何首辅?因为何首辅的土地利益在所有朝臣里最少!杀了何首辅,刘次辅家族在西北良田也逾数十万,什么徐阁老杨阁老,哪个名下没有“赐田”?大约何首辅也是知道的! 陆相晟冷汗涔涔,转脸看灯火下的摄政王。明灭的影子撩着摄政王,他仿佛坐在遥远的光阴中,不属于现在,也不在未来——他在过去,他从过去而来。 陆相晟被自己的思维给吓着,又莫名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什么从过去而来,谁从过去而来? 摄政王笑了:“陆卿在想什么?” 陆相晟揩揩冷汗:“臣……惶恐。” 摄政王敛了笑意,招手:“陆卿上前来。” 陆相晟上前,摄政王摩挲着拈起毛笔,写下两行字:“陆卿看得懂吗?” 陆相晟念出声:“一不负天子,二不负君子……” 陆相晟傻住。 摄政王转到陆相晟的方向,将写了刚劲有力两行字的纸递给他:“陆卿大约已经听过这两句话。这两句话是一个铁骨铮铮的忠臣自杀前用血写给我的,我把这个血誓当作座右铭。我说这两句话的时候,并不是要告诫别人,而是在提醒我自己。天子,君子,皆不可负。” 陆相晟眼圈一红,双手接过洁白宣纸。白纸黑字,在烛火下宛若燃烧。 “陆卿放手去做吧。” 陆相晟小心翼翼收好两句话,抱拳长长一揖:“臣……领命。” 赵盈锐默默攥住衣襟。他也想要那两句话,他也想摄政王殿下亲笔写给他。赵盈锐看着舅舅,经常想为人臣子到底图什么。为人君是推心待士驱驾英才,那为人臣……成为英才,事君以忠,奉国以公,与君协德同心? 那边摄政王与陆相晟谈到军费问题。军费加派小民的确是激起矛盾的源头,天雄军如今的军饷一部分靠京运年例,一部分靠河北商会,秋收正式结束则可做到七成自给。 摄政王叹气:“京运年例,已经左支右绌。” 陆相晟心里怅怅。周将军进京要军饷的壮举他在大名就听说了。何止西北,全国军费都是问题。简直像个跳不出去的圈,军费加派小民所以农民军造反,农民军造反所以更要加派小民。各地藩王豪绅反而可以少缴税甚至免税,陆相晟自己都搞不清楚大晏财政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摄政王苦笑:“秦将军想了个好办法,看她的本事,最终能薅蜀王多少。然而终究不是长远之计。我看白杆兵在石砫倒是有些类右玉,毕竟秦将军是石砫土司,石砫军政都归她管。什么时候请秦将军入京,好好谈一谈。眼下全看陆卿的右玉,右玉成,则晏军成。” 陆相晟沉默一会,坚定道:“臣明白了。” 陆相晟与摄政王相谈至凌晨,摄政王邀请陆指挥住下,就在白敬提前的院子。陆相晟正好着急给白敬写信,并没有推辞。陆相晟退出研武堂,赵盈锐苦着脸:“殿下,这两筐拖回去?” 摄政王淡淡道:“两筐废纸。……你把参陆相晟的人录个名单。马上,参白敬的折子也要来了。” 赵盈锐正色:“是。” 李奉恕出了研武堂,听见夜空中遥远回荡的鼓声。摄政王问道:“什么时候了?” 赵盈锐看一眼研武堂里的钟表:“寅初一刻。” 摄政王道:“天太晚了。赵官人也在王府歇下吧。” 大奉承引着赵盈锐去值房休息,摄政王信步溜达着。 王修在京营连轴运转几日提督军情,实在是困得熬不住。李奉恕让他早去睡,现在应该已经是睡熟了的。李奉恕叹气,王修实在是太累了,怪不得塞多少好东西都瘦巴巴的死活不长肉。他今天实在舍不得吓王修,只站在王修窗下,听卧房里清浅的呼吸声。白天黑夜对李奉恕是一样的,他睡意全无,专心致志听王修的呼吸声,一晚上思绪乱飞的心也平静下来,跟着王修平和安逸。屋里王修突然一喊:“老李!” 李奉恕站在窗外下意识一应:“嗯?” 王修字正腔圆:“福建军情有问题!你别答应余子豪!” 李奉恕一愣,王修又重新呼呼大睡。 ……说梦话。 李奉恕低笑,好,我不答应。 难得月夜清风徐来,李奉恕立在王修窗外,伴人好眠。他看不见,所以想象,月光云影下小财迷的甜甜的酣眠。不知怎么想到《西厢记》去了。他最是没耐性听戏,以前看到一帧版画,崔莺莺立在张生窗前夜听琴。徽派雕工线条迤逦细腻,画上的情愫,缱绻缠绵。 ——李莺莺站在王生窗外听梦话,一样的,一样的。 就是蚊子太特么多了,李奉恕痴心没发作完,就被咬走了。 王修呼呼大睡,一夜好眠。他梦见自己睡在一条黑龙的身上。那黑龙盘着,头俯下来,温柔地看着自己。威武雄壮的龙身子倒是挺软,可是让人感觉到安全,天塌不怕。梦中的王修喊:“老李!” 那龙用深沉的鼻音应声:“嗯?” 王修就笑了。 第二天一早,王修神清气爽地用早膳。倒是陆指挥和小赵官人一宿没睡,眼下是黑的。鲁王府不讲究,早上一起用早膳。陆指挥搅着碗里的粥,打个哈欠。昨天晚上给白巡抚写信措辞一晚上,唯恐哪里冒犯了,又要据实说明右玉情况。小赵官人夹着包子掉回盘中,干脆用手拿。他也一宿睡,壮怀激荡地反思为人臣该当如何,反思反思天就亮了。 王修神采奕奕两眼放光:“哟二位同僚,昨天没睡好?老李你也来了……老李!你这脸怎么了!” 摄政王面无表情:“蚊子咬的。” 第128章 二更 用过早膳, 周烈过来了。摄政王淡淡地用脸面对周将军, 周将军本来心里就忐忑,瞪着摄政王的脸瞬间把酝酿一晚上的词儿给忘了。 难道鲁王府该熏艾了…… “周卿到底有何事?” 周烈清清嗓子:“殿下,凤阳武学筹办还算顺利,选址选在旧齐王府。就是讲师有些问题,殿下知道臣嘴笨。如果说效法儒学, 对照武学便要选一些武举, 可是大晏开武科想来稀少, 考试难度还大。骑射刀剑不说, 策论兵务都要写得漂亮, 所以武举竟然也没几人。臣扒拉来扒拉去,在京的就找到一个……” “邬双樨。”周烈舔舔嘴唇:“是的,只有邬将军是真正的武举。” 摄政王却问:“现在京营骑射如何?” 周烈回:“旭阳旗总现在兼任京营骑射教官,总体有很大改观。旭阳教官说骑射这功夫是个需要打磨的苦活, 若是能从小锻炼就好了。” 摄政王用手指点桌面。太祖时极端尚武,徐丞相俸禄五千石, 至今大晏朝无出其右。徐丞相可是个完全的军人, 丞相是兼任,正职是兵马大元帅。立朝初期武职各处指挥使和总兵可是压着布政使的。后来文职渐渐增多,增设什么经略总督的,武官渐渐没有话语权。 现在, 是倒过来了。都布按个个颐指气使, 各省指挥使地位甚至比不上监军太监,没资格进“节帅堂”。比如宗政鸢——山东总督杨源虽然在登莱之乱中逃跑被愤怒的平民揍死, 在他死前宗政鸢可是连见他一面都极其困难。 摄政王悠悠道:“你们说,这是为什么?” 在场的只有周烈和王修,一个武人,一个文人。周烈不便说什么,王修道:“我只看到个表象,就是国家不得不以科考安抚学子,考中便要有官职,文官数量远胜武官,武官可不就渐渐没有话语权了。” 周烈感激地看王修一眼。 摄政王点头:“既然如此,便开武举科吧。” 周烈一愣:“这样行吗?” 王修看老李一眼,笑着问周烈:“周将军,你知不知道科举分南榜北榜?” 周烈最怕王修这种反问式开场,他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就……知道。” “科举分南榜北榜,北榜要比南榜易,所以每次开科,都有南人削尖脑袋想办法考北榜,真个是千奇百怪豁得出去。刘次辅六十了纳的小妾是江南名门闺秀,你猜是为什么?那户奢豪人家舍出女儿就是为了要把儿子的户籍塞进刘次辅西北老家,考北榜!为了金榜题名,读书人什么都豁得出去。现在民间盛行研究兵事,如果殿下开了武举恩科,一样是天子门生,你猜大家会怎么办?” 周烈听得愣了,读书人真的也不容易。民间却是并不鄙薄武人,“穷文富武”么。这样如陆指挥这般体力强悍的读书人,可不就多条选择? 周烈感动:“真的开武举科的话,不求武学如儒学,只求能有更多将才入陛下与殿下麾下。” 王修心里嗤之以鼻,读书人都是什么臭德行他看看自己就知道了。不过他也点头:“正是如此。” 周烈总算把话题扯回邬双樨:“如果有真才实学的武举来襄助的话,岂不是更好?” 王修笑道“正是如此。小邬将军任凤阳武学讲师是有些屈才,大儒也不给人开蒙。不如就把凤阳武学分为幼学与大学,小邬将军进大学,训练成年人,殿下你看如何?” 王修和周烈有意提携邬双樨太过明显,以后凤阳武学出来的将军见邬双樨都得执师礼。摄政王用手指敲桌面,敲得王修和周烈心里七上八下。 “行。只是武举恩科,由周烈和宗政主持。” 王修很高兴:“多谢殿下。” 天寒地冻不可怕,人心寒了可就暖不回来了。 摄政王听着王修的声音,微笑:“王都事起个折子,我要奏请陛下,开武举殿试,这样武举也是天子门生。” 王修高高兴兴便去起折子了。 李在德在工部匠造局拆曾官人想给殿下的三眼火铳。越拆越心惊,越拆越害怕。虽然这把金银嵌宝石的火铳显然也不是军配,只有宫廷才能有,可是它的存在证明泰西火铳的技术已经到达如此地步,离大规模配备军队只剩时间。李在德拆一拆,歇一歇,戴着眼镜拿着放大镜观察枪管,他发现三根枪膛中,都有奇妙的线条。他敏锐地感觉到,这种浅槽线条,是为了子弹准备的,为了让子弹……旋转? 太可怕了。 李在德毛骨悚然。 邬双樨冲进工部匠造局,不小心撞了个人。高大汉子,邬双樨见过,制作火药的郭星起。郭星起看邬双樨红光满面,笑道:“邬将军有喜事?” 邬双樨一拍他肩膀:“李巡检呢?” 郭星起一指单间:“在里面。” 邬双樨冲进匠造局单间,看见李在德一抽一抽地在拆一把火铳。 邬双樨一愣,拆火铳,哭什么? 傻狍子有个一激动就流泪的毛病,完全控制不住。可是拆火铳他激动什么? 邬双樨轻声道:“狍子?” 李在德抬起头,眼镜拉到鼻尖,双眼红肿:“你来啦……” 邬双樨敛了喜色,十分严肃:“有人欺负你?你哭什么?” 李在德双手都是油,用胳膊肘十分技巧地一推眼镜顺便擦擦脸,放下胳膊眼镜落回鼻尖:“没人欺负我。这把铳是曾官人献给殿下的泰西宫廷配枪,殿下命我拆了看看泰西技术。” 邬双樨走上前,实在看不出问题:“所以?” 李在德流泪:“月致,如果大晏有朝一日从天跌落地,要怎么办?” 邬双樨糊涂,狍子是真的傻了?李在德拿着枪膛,十分难过:“有差距了。我从未想过,泰西居然也能有比大晏先进的一天……” 邬双樨一直认为,李在德所能看到的世界,是整个瑰丽的宇宙。李在德不是傻,是专注,过于专注所以反应总是会出人意料。狍子虽然视力不足,说不定,他看得其实比任何人都长远。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咱们这大好河山就是璧。如果大晏被人从天上推入泥淖,怎么办?” 邬双樨关上单间的门,搂住李在德的头:“那爬也要爬回去。” 他摩挲傻狍子的背:“别害怕,别害怕。” 李在德靠在邬双樨怀里,下了决定。他今生,要跟火器玩儿命了。 傻狍子平复心情,抽泣两声:“你来找我做什么?” 邬双樨给他弄得也没了喜气:“我……被聘为凤阳武学的教授。虽然比不上研武堂教授,总算……有个差事。” 李在德突然振奋,把脑袋从邬双樨怀里拔出来,瞪着两只眼睛隔着眼镜片神采奕奕:“看来是天意!你培养将才,而我制作火器。” 李在德眼睛圆眼镜片也圆,跟四只眼睛似的。他思维实在是太快,邬双樨眨眨眼,笑道:“是的,的确如此。” 李在德狠狠一抽泣,心明眼亮了,继续埋头研究火铳。邬双樨呼噜呼噜他的头毛:“真是个呆子。” “不是。”李在德鼻音浓重。 “嗯。” 王修等小花的回信等得心焦。跟陈春耘在京营相谈的一席话,简直惊心动魄。 他终于知道徐信肃是个什么东西了。 陈春耘跟他介绍,泰西番佬在世界各地做生意,都会雇佣一些当地人做“贡普拉度”,意思就是“买家”,协助番佬采买当地物品。作用非常类似给大晏宫廷提供物资的买办商人。这帮买办熟知本土情况,又效忠番佬,说白了就是胳膊肘外拐坑自己人。徐信肃就是荷兰人在大晏的“买办”,帮荷兰人狠狠压低大晏生丝价格,使得南海以丝为业的蚕农苦不堪言。荷兰人转手高价卖给葡萄牙西班牙倭国,再狠狠杀一刀肉。生丝只是其中一项,晏货毕竟受欢迎容易流通,泰西其他国家不得不就范。现在西班牙倒向荷兰,欺负死葡萄牙,刚把葡萄牙的生丝船队给抢了。葡萄牙如果想续上这一季风的生意不至于血本无归,还得高价向荷兰买回来自己的船队。 怪不得葡萄牙教官彻底爆发了,这是挺欺负人。王修只是觉得莫名其妙,这帮泰西佬也挺有意思,在大晏家门口打起来,视大晏如无物么? 荷兰和西班牙还想弄死曾芝龙,十八芝碍着他们走私了,因为十八芝也走私。王修大笑,世上的因缘际会,真是妙,妙不可言。 王修奇怪:“陈官人以前怎么不讲?” 陈春耘有点讪讪的,以前时机不成熟,讲也白讲,摄政王是挺想到海面上捞银子的,这不是接二连三的……又围京又挖祖坟的,陈春耘这点眼力见儿还是有的。 王修感慨:“老李当初想的是在海运上也掺一脚,用咱自己的船。你也说了,投入风险都很大。后来曾芝龙来了。‘时移世易,变法宜矣’,如是而已。” 陈春耘没心情跟王修一起感慨,他的目标一直没变,就是想去墨加西亚。 王修不紧不慢道:“陈官人莫着急。周将军那时也是进京要军粮,在殿前磕头磕出血。但是哪儿有粮?摄政王急得高烧不退。现在右玉正在试种土豆番薯玉米,如果成功,推广至陕西。摄政王殿下免除陕西赋税,白巡抚在陕西雷厉风行整顿农事,虽然不是一把将粮食运到西北,这样咬牙苦干,可不就有粮了?” 陈春耘一向风度翩翩,这下面有愧色:“是我失态了,欲速则不达。” “山东要送来个人,到时候请陈官人鉴识鉴识。陈官人,摄政王殿下说了,钱是孬种,越花越涌。” 第129章 三更 小皇帝听摄政王说明天御前听政之后有个葡萄牙人要为了南海之事觐见, 非常好奇, 武英殿里好像没立过番佬。他命人找了幅新海图,十分新奇地看。曾森在一旁陪看,南海海图早就烂熟于心,只是放在坤舆万国全图中,还是太小了。 “曾卿这下可以给朕讲一讲海图了?” 曾森非常严肃, 小肉手的手指指着琼州府周围一圈:升龙, 占城, 勃泥, 吕宋。吕宋马尼拉是最大的港, 泰西船队穿过满剌加基本上要在马尼拉集散。 皇帝陛下听得很认真,他平时甚少关注南海诸国,基本上都仰着头往上看东北西北。第一次低下头仔细观察大晏的海域,感觉很奇妙。 “海面, 是一样重要的。”曾森强调,“我父亲说, 荷兰红毛鬼原先只在占城真腊活动, 后来往北蔓延,从勃泥绕到吕宋,从吕宋到台湾,正好围着大晏。大晏沿海被他们蚕食, 一点一点, 一点一点,大象也能被蚂蚁咬死。” “这帮番佬里谁最厉害?” “原先是西班牙, 西班牙跟英吉利打仗,就换成荷兰了。” 小皇帝不快:“一帮蝗虫似的。” 曾森握住小皇帝的小手:“陛下,等我长大,就帮你清理蝗虫。” 小皇帝稍微舒心。 其实大晏和以往的朝代一样,并不重视海域。只是有个人占你身边跟你叨叨“你家这个被抢了,那个被占了”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一帮昏官庸吏,觉得海面港口反正威胁不到他家门口那一亩三分地,京城里占城远着呢。 “鼠目寸光,鼠目寸光!”皇帝陛下一锤桌案,痛得甩手。曾森给他吹吹。 皇帝陛下生气:“那番邦教官来了,他最好据实禀报!” 武英殿御前听政,内阁六部照例汇报工作,摄政王批示,皇帝陛下没什么意见。今天皇帝陛下很心焦,很好奇那个葡萄牙教官。何首辅还那个死样,眼观鼻鼻观心,当值的王修突然明白赵盈锐那个心如死灰的表情怎么回事,外甥像舅舅。 都察院李至和一本正经地汇报都察院这几个月来刷卷督察的结果,声音洪亮核桃皮老脸精神矍铄。小老头老当益壮,因为吸旱烟被摄政王轰出武英殿勒令散味儿都面不改色,就在殿外面罚站。出来进去的官员都是被他弹劾过的,那个解恨。 小老头也够狠,说戒烟就戒了,感慨殿下说得对,烟不是啥好玩意儿。 如今李至和字正腔圆汇报在京四品以上官员政绩考评,汇报得皇帝陛下尿都快出来了。小皇帝特别低声道:“六叔……”摄政王敏锐地捕捉到其中的尿颤,只好道:“李卿辛苦,今日孤便不听了,李卿将本呈上来吧。” 李至和瞥见皇帝陛下搓小脚:“臣领命。” 御前听政散去,皇帝陛下解决了问题,十分兴奋:“六叔,那谁该来了吧!” 摄政王拍拍他:“陛下要注意威仪。” 皇帝陛下跳上御座,曾森站在旁边。曾芝龙跟着上朝,此时也没走,和陈春耘一起等着。曾芝龙看一眼陈春耘,陈春耘笑笑。 内侍唱起长喏:“宣莱州火器营教官索维觐见!” 殿外面出现金灿灿的发色,掬了一捧阳光泼下来似的。 弗拉维尔摘下帽子。大晏负责礼仪的官员允许他行家乡的礼,并不强求。他行鞠躬礼:“大晏的皇帝陛下,摄政王殿下,致以葡萄牙人弗拉维尔·索特洛的最高敬意。” 官话不错,甚至比曾芝龙刚进京时好多了。富太监道:“免礼。” 弗拉维尔终于见到了从山东进京摄政的鲁王,心里赞叹一声。此后他回去给雷欧写信:显然,大晏的摄政王高大健壮,英俊而有气势,比哈布斯堡那帮畸形更像一位君主。就是脸上稍微,有些红点,看着像蚊子咬的…… 然后,他才看到坐着一小坨的皇帝陛下。这个情况葡萄牙曾经遇到过……国王太小,太后摄政,王叔造反成功——倒是成为了葡萄牙由衰转盛的转折点。 弗拉维尔收拾思维,大晏礼貌上是不能直视上位者的,所以他赶紧垂下眼睛。摄政王威严的声音在他脑袋上回荡:“你自莱州上书,说得满纸惊悚。如今你站在大晏的武英殿,可有一字要改?” 弗拉维尔非常紧张,但强自镇定:“一字不改。”他挺胸抬头,“我来北京,就是来跟您讲一讲一场持续四个月的屠杀。这期间,两万两千大晏商人被西班牙人杀死。” 其实不止一场屠杀。自神庙而今,断断续续,一千人,两千人,三千人,到三年前的两万两千人。杀多了,西班牙人也不当回事,反正讨海的晏人命如草芥。只要买通广海卫总兵不上报,大晏朝廷根本不知道。 西班牙人和荷兰人嫌晏人太会做买卖抢生意,杀。杀光了之后他们自己生意倒是做不开了,缺少晏商,货物不流通,于是去闽南骗闽商继续南下讨海。渐渐闽商多了,再杀。 刈草一样。再后来西班牙人和荷兰人终于发现不用杀人的方法了,他们把晏商圈进马尼拉一个方圆不足两里的小营地,不准晏商随意走动,不允许晏商和外界沟通,需要时再放他们出来。番佬发现晏人最温顺,简直像羊一样,能活下去就行,所以晏人在他们那里有个外号,叫黄羊。 黄皮的,羊。 武英殿一片寂静。 弗拉维尔豁出去了,说得对,他不光要栽荷兰,他还要栽西班牙,栽死他们!摄政王明显什么都不知道,他大概以为海面上就是做生意而已。错了,海面是另一种原始森林,杀戮从不停止。 皇帝陛下小脸很白,曾森握住他的手。 摄政王沉默很久:“孤如何能证明你所说都是真的?” 弗拉维尔一指站在一旁的曾芝龙:“他能证明!” 曾芝龙一直垂着的眼睛猛地一抬,惊鸿临水般一扫弗拉维尔,弗拉维尔脖子后面阵阵地寒。他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跟海妖一起站在大晏的宫殿里,海妖……弗拉维尔吞咽一下。他终于近距离看到了海妖,海妖不负盛名,致命的吸引力,致命的恫吓力。 可是为了祖国,弗拉维尔绝对不能失去这次机会,所以他坚定地指向了海妖。 海妖给他作证。 曾芝龙眼波一转,转向摄政王:“是,臣能作证。” “晏人就这样任人欺辱。” “是,任人欺辱,无法反抗,因为官府认为非管辖范围,所以不管。” 摄政王手肘撑着宝座扶手捏鼻梁,倒真是管不着吕宋。弗拉维尔一听话茬不对,突然冒出胶东口音来:“并非不能,而是不作为!” 摄政王捏鼻梁的手一顿。他这口音一冒,不知道真是莱州待久了无心之为,还是打听到王修是哪儿人。如果是后者,这番佬就有点可怕了。只是这胶东口音一冒,摄政王多少真的对弗拉维尔有点亲近。 弗拉维尔觉得高高在上的摄政王简直像个什么怪物——像龙,巨大的龙低头看他,泰山压顶。他顶住了,他换成官话:“殿下,我们泰西分为许多国家。两百年前,英吉利和法兰西打仗,英吉利想了个办法,在法兰西一个叫‘科唐坦’的地方收买人心,这个镇的居民都为英吉利提供战争情报。我来大晏,听说‘得民心者得天下’,觉得非常对。大晏一向讲究厚德载物,与各国交流都要厚去薄来,以彰显天恩。自太宗皇帝起,在南阳经营至今的威望,为什么不用?更何况,在南洋的原来也是晏人,天然心向大晏,根本不必像英吉利去收买人心!” 摄政王倒是真有些惊着,为了这个葡萄牙人。这个葡萄牙人真的具备春秋列国说客的风范,有备而来,侃侃而谈。摄政王有点欣赏他:“你到底是为了什么如此不遗余力?” 弗拉维尔答得很快:“为了我的国家。” 摄政王身边的文官似乎出现了很不解的神情,他问了个弗拉维尔没想到的问题: “你是皇族?” 弗拉维尔愣了:“不是……” “那为什么是你的国家?” 弗拉维尔一脸汗。葡萄牙,他的祖国,有什么不好理解的?他认真:“我的祖国,葡萄牙。” 摄政王开始敲宝座扶手。 王修也沉默,弗拉维尔更着急了:“难道许仪后也是你们大晏皇族不成!” 摄政王停止敲击,王修俯到他耳边:“许仪后是个被倭寇捉到倭国的晏人。倭寇入侵朝鲜,他曾经想尽一切办法报告朝廷。曾经潜入倭国研究倭国的锦衣卫史指挥得过他的帮助。” 弗拉维尔一字一句:“葡萄牙,我的祖国。大晏,许仪后的祖国。” 王修低声轻叹:“大晏,那些闽商的祖国。” 弗拉维尔认真:“我听闻殿下在西北推行番薯。殿下知不知道番薯怎么来的?番薯是西班牙人从墨加西亚带来的,想在占城种植,严防死守不让晏人接近。一个闽商偷着把番薯藤带出南洋,带回大晏。陛下,殿下,民心在此。”他最后补充,“我的祖国葡萄牙只是想做生意,在南洋安安静静不惹事,和气生财,就算我们番邦也懂。只是西班牙和荷兰欺人太甚,我国弱小,无力对抗,只求大晏主持公道,保海上太平!” 王修却是彻底听懂了弗拉维尔的意思。海商航运,可以不必想得那么远,现在眼下进行——眼下,就是南洋。大晏的商人,大晏的货物,如何就能让番鬼肆意践踏欺凌! 王修看一眼陈春耘,陈春耘点头。 皇帝陛下有点惶然,摄政王轻声道:“陛下,太宗皇帝说过什么来着?” 皇帝陛下张口就来:“天之所覆,地之所载,皆朕赤子!” 摄政王笑:“对。” 内侍引着弗拉维尔离开武英殿,去官驿随时听宣。陈春耘斟酌:“陛下,殿下,要说这个吕宋马尼拉,倒真是大晏商人比番鬼们早到的。只是……只是……” 摄政王笑一声:“黄羊。” 摄政王笑得陈春耘发憷,便不再说话。 王修轻声道:“老李,你别动肝火。” 摄政王笑道:“不重振山河不行。如今连番鬼都能欺负晏人,荒唐!荒唐至极!” 曾芝龙眨眨眼,深深地看着摄政王:“是,荒唐。更荒唐的是,欺负闽商的不光是番佬,还有番佬们的买办,也是晏人呢。” 若想开海禁,想要海面银子,踏踏实实,一步一步来吧! 曾芝龙的声音在武英殿中响起:“所以殿下,您不光需要强悍的陆上军队,您还需要一支骁勇的海上军队。” 摄政王看不见。 没关系。 我为你——所向无前。 皇帝陛下下旨,晋曾芝龙为福建海防指挥使,加授荡寇将军,直隶中军都督府,巡查海防,保护来往晏商。 陈春耘将要与他同行,对他一揖:“曾将军。” 陈春耘现在是福建海防同知,新设立的官儿,反正就是监督曾芝龙的。无所谓,曾芝龙对陈春耘一笑:“陈同知。” 本来就是个海寇,现在成了荡寇将军,曾芝龙心想,无耻,无耻。可是他成功了,从匪变成官,他成功了,谁能奈何! 曾芝龙,终于成为了摄政王殿下手里的剑。开疆拓土,所向披靡。 第130章 一更 曾芝龙离开北京那天, 骄阳似火, 万里无云。 临行前,王修召集曾芝龙陈春耘和弗拉维尔会晤,东拉西扯聊南洋,聊海运,聊泰西。弗拉维尔一开始还有点防备, 后来被王修绕糊涂了, 加上本来他理解汉语就要比别人费劲, 最后干脆照实说。 曾芝龙略微一扬眉毛, 又放下。王修真实的目的都在这些乱七八糟的聊天中了。他笑一声, 殿下身边混的人,没有简单的。 聊葡萄牙的海运盈利,葡萄牙倒确实比西班牙和荷兰这俩玩意儿好点,因为“坏”也是要有本钱的。坤舆万国全图上葡萄牙西班牙中间只有一条线, 但凡一个晏人一看这个图第一个反应都是:这俩还没合并? 关于这件事,弗拉维尔也很悲愤, 因为小鹿大夫居然也是这个反应。晏人总觉得不可思议, 一大一小俩国家挨着还分裂那么久。他跟雷欧讲,晏人直面地图时,不会同情葡萄牙为了对抗西班牙所做的努力,只会觉得西班牙是个废物。 葡萄牙虽然曾经并不强大, 现在总算航海技术不错, 大晏和西班牙用的船原型都是葡萄牙多桅船。王修倒是觉得葡萄牙有一点类似国内徽州,徽商名闻天下, 主要还是徽州耕地太少。“十三四五,往外一丢”,到处闯荡做生意。葡萄牙人也是一样的。平民想要混出头要么参军要么出海,要么出海当海军,十几岁就去讨海。 “葡萄牙强大的一个转折点,是一次篡位。”弗拉维尔心想反正是讲我自己祖国的历史,听者有没有心他可管不了,“国王意外死亡,继位的新国王是个几岁的孩子。太后摄政,想杀旧国王的弟弟,王叔逃进一个城市,这个城市全部支持他,于是他造反,除掉太后和小国王,篡位成功。这位王叔登基之后,葡萄牙手工业振兴,日益强大。” 曾芝龙眼睛下垂,陈春耘清清嗓子,王修立刻岔开话题:“那么葡萄牙和西班牙两国之间,关系紧张吗?” 弗拉维尔脸上血色尽褪:“不是关系紧张,是西班牙入侵葡萄牙。我的祖国为了独立,将不惜一切代价。”他沉默一会儿,流下泪来,“我和雷欧的家乡在葡萄牙东北部,邻着和西班牙的国界。西班牙军队入侵的时候,我和雷欧都不在。他们要求村民喊‘伟大的西班牙国王万岁’,否则就砍头……我们一个村子的人,都死了。” 弗拉维尔惨笑:“除了我们两个。” 王修,曾芝龙,陈春耘同时微微低头,表示哀悼。弗拉维尔急切地看王修,他认定王都事是摄政王身边的高级秘书官之类的职务,非常有决定权:“王都事,我不怕跟你讲明白为什么我会那么着急葡萄牙海上航运线。葡萄牙现在国内都在提高税收,为了重建军队,重新立我们自己的国王。葡萄牙曾经很不团结,国内到处是起义,但是这一次提高税收是大家都愿意的,为了独立我们什么都能忍。葡萄牙的海上航运线是重要的资金来源,绝对不能断,一旦断了,十年之内都缓不上一口气。王都事,葡萄牙从来没做过不尊重大晏的事情,从来没有!既然摄政王殿下也想要海面银子,葡萄牙诚心寻求与大晏合作!” 王修被弗拉维尔讲得一愣一愣的,突然理解了老李为什么说弗拉维尔有战国时期说客的风范。这岂止是说客,都快有点纵横家的风骨了!这种孤身海外为国为君不惜一切苦心孤诣的精神,当为国士。 王修喟叹:“都不容易,都不容易。” 弗拉维尔热切地看着王修,王修点头:“我尽快将此事汇报给摄政王殿下。只是……索教官做得了主?” 弗拉维尔苦笑:“孤悬海外,只能当做将在外了。” 畅谈将近一整天,弗拉维尔知无不言。他一说葡萄牙和西班牙干仗,实质是背后是英吉利跟法兰西干仗,葡萄牙必须依赖海外贸易筹军费,依赖海外贸易筹军费就得跟大晏合作,王修倒踏实了。必须得有所图,明明白白讲出来,才是诚意。这番佬的意思很明确,大晏朝廷跟葡萄牙朝廷建交,明面上合作,共同捞银子。南洋之地大晏把荷兰与西班牙轰走,做生意捎带上葡萄牙,那么去墨加西亚葡萄牙答应帮忙,但是前提必须是清除海面上西班牙舰队,因为现在西班牙舰队封锁西班牙无辜的海军。这不是说葡萄牙海军没用,只是葡萄牙海军没有西班牙舰队那么下三滥。 曾芝龙笑一声,弗拉维尔就当没听见。 最后,弗拉维尔向皇帝陛下与摄政王殿下献书。在山东向通过捉住叛军首领进京的计划落空后,弗拉维尔毫不气馁地想到另一个办法,就是献书,他日日奋笔疾书把《君主论》给翻译了,不管怎样都要试一试。刚刚翻译完,居然就接到北京宣召的命令。 临行前,他告诉雷欧,只要见到摄政王,一切事情都会有眉目。 是的。现在看来,他并没有食言。 弗拉维尔攥住自己的军装,暗暗地想,祖国,等着我。 王修得了《君主论》,觉得稀奇,翻了翻,念给李奉恕听。念到“一位君主如果不是本人明智的话,他就不可能很好地获得忠告”,李奉恕笑一声,原来是从这儿来的。 曾芝龙那天跑进鲁王府故意激怒他说的话,什么君主应该怎样怎样,足够僭越,合着是这书里的。 “君主应该掌握生杀大权,因为爱戴从心随意,但恐惧却身不由己。” 李奉恕笑了:“说白了,不就是论证畏威而不怀德?” 王修也笑:“番邦居然也有人研究这些。” 李奉恕淡淡道“这书我听听就行了。皇帝要学真正的君王治国之道。” 弗拉维尔回到官驿,立刻给小鹿大夫和雷欧写信。他告诉雷欧,一切都很顺利。摄政王身边的最高秘书官听取了他的报告,将会汇报给摄政王。他听说大晏朝廷也很苦恼两广港口商船数量锐减,弗拉维尔认为但凡摄政王不傻,都会知道这于两国来说都是好机会。 跟小鹿大夫写信时,写道,“亲爱的梅花鹿,我按照你给我写的指南逛遍了北京城,北京果然是天下第一都城,非常繁华,我甚至在这里碰到了我自己的老乡……” 弗拉维尔没顾得上逛北京,他只是赞扬小鹿大夫的家乡而已。第二天他确定朝廷暂时不会宣召他,他拿着地图在北京找到了在耶稣会会馆里供职的葡萄牙传教士。都是孤身混在大晏的,葡萄牙西班牙的传教士达成了很奇妙的同盟关系。还有法兰西传教士英吉利传教士,反正他们在晏人心里都一样,全是番佬。 传教没什么业绩,不太顺利,晏人真正感兴趣的是泰西的“奇技淫巧”,大晏士人入会目的是为了套泰西的学问,对此神父们也无可奈何。 进出耶稣会会馆最频繁的是个叫王徵的中年人。沉默寡言,但悟性极高,专精算学和机械,和利玛窦的继任者龙华民邓玉函一起翻译各项机械图书为中文。今天王徵带来了自己的徒弟,和高级宣教士们一起聊学问。唯一的葡萄牙传教士很严肃地低声告诉弗拉维尔:“晏人不信上帝,也不信神迹,但是相信机械所带来的奇迹。我总觉得过于频繁地跟他们宣讲机械技术不太好,晏人学得很快。可是不讲机械就得讲天文历法,总得讲点实在的给他们,他们才能勉强听一听圣经宣讲。如果只讲圣经,他们就都不来了。” 葡萄牙传教士生气:“毫无敬畏之心!” 弗拉维尔笑一笑,没回答。他站在门口,听里面四五国的话,难得能聊一起。王徵的徒弟一转脸,白白净净戴副眼镜,看到弗拉维尔却愣了。弗拉维尔也愣了,他们同时指着对方叫一声:“是你?” 那不是去莱州检修火器的李在德么! 怪不得与火器那么有心得! 与会人士全都冷淡地看着弗拉维尔,弗拉维尔连忙道歉,离开会议室门口。他信步在走廊上溜达,溜达到一个房间门外,忍不住往里张望。一个传教士在用对剖的竹竿做成的“人”字形轨道滚圆球。圆球大多数都直直地从总轨道滚进比较直的轨道,没有滚进另一条稍微弯曲的。 弗拉维尔看得入神,对方冲他笑笑。因为不知道是什么国籍的,干脆用汉语:“您好啊。有什么可以帮你的?” 弗拉维尔脱帽:“您好,我在等圆球什么时候滚另一条轨道。请问您在研究什么?” “几率。”那个传教士认真道,“我在研究概率学。理论上的概率,和实际中的概率的差别,简直是冥冥中的事情。” 弗拉维尔耐心等待传教士滚圆球。他突然有种很奇妙的感觉。哪怕万分之一的几率,圆球滚进了另一条略弯的轨道,那么这件事还是发生了,和滚第一条直轨道的圆球并不冲突。两条轨道同时存在,互相永远不见。那白色圆球在总轨道上不紧不慢,不紧不慢地滚动,终于滚到了岔路口,一条直轨道,一条略弯的轨道,选哪一条?弗拉维尔眼睁睁看着圆球终于滚上了略弯的轨道,轻轻的碰撞一响,“啪嗒”。 事情彻底改变。 两条轨道,同时存在,互相不见。 弗拉维尔微微鞠躬,戴上帽子离开。 离开耶稣会会馆,葡萄牙传教士邀请弗拉维尔去他的住处共进晚餐。两个人谈谈说说,正是傍晚,辉煌的晚霞磅礴燃烧,裂开天际,竟然像是一只火凤凰从皇宫方向冲出,挥舞巨翼迎风扶摇。弗拉维尔回头一看,壮丽的景象震撼了他的灵魂。 传教士叹气:“大晏其实也是到处农民起义,和咱们的祖国有点类似。不知道大晏,究竟会怎样呢?”火色的辉光映进弗拉维尔的眼睛,他灼灼的眼神遥望火凤凰。 “上帝保佑她吧。” 强盛的大晏张开双翼,则四海安宁。 第131章 二更 曾芝龙准备离开北京, 扬帆南下, 先回福建就职,然后去吕宋转一转。都是老地方老熟人了,他都知道西班牙哪个混蛋在吕宋当总督。 海都头很高兴,终于要离开北京,海盗就要飘在海上, 死了扔进海里喂鱼, 整天窝在北京的小院里, 不像话!他热切:“老大!咱什么时候回?” 曾芝龙一拍他脑袋:“我现在是朝廷命官, 福建海防水师指挥使, 荡寇将军。如今十八芝也改编为大晏水师,你该叫我什么?” 海都头一愣:“大帅?” 曾芝龙满意地给了他一个眼神。 海都头起一身鸡皮疙瘩,以前他们就是杀“大帅”的,现在居然就当上大帅了。 噫。 朝廷正式的任命终于下来, 曾芝龙接旨,换上武官的火红斗牛赐服, 一片火色衬得曾芝龙眼神潋滟面色如玉。海都头嘟囔:“我还以为斗牛赐服是补子上绣头牛呢, 怎么看着像龙?” 曾芝龙自己都以为斗牛赐服是牛……赐服四个等级,蟒服最高,其次飞鱼,斗牛, 麒麟。这四件其实乍一看都跟龙袍差得不大, 曾芝龙也觉得稀奇。他穿着斗牛赐服在镜前一照,怪不得都喜欢穿赐服, 威武赫赫的,于是穿着赐服就去鲁王府谢恩了。 摄政王眼瞎,自己站他面前就可以了。 曾芝龙一进鲁王府,鲁王府上下都有种瞠目结舌的气息。他穿过前庭,径直走进研武堂。摄政王正在听王修念折子,曾芝龙站在烈阳下,仿佛烈火中的红莲,美得妖异战栗。王修一顿,摄政王一偏脸:“曾芝龙来了。” 曾芝龙微笑:“臣来谢恩,顺便辞行。” 摄政王道:“曾卿进来吧。” 曾芝龙踩着泰西硬底靴,脚步清楚地由远及近,站在摄政王案前:“臣此去南洋,定不负摄政王所托。” 摄政王叹息:“曾卿率领水师远涉海洋,朝廷能提供的帮助却有限……” 曾芝龙打断李奉恕的客套:“殿下允许臣去解决自己的麻烦,就已经是给了莫大支持。” 摄政王一怔,曾芝龙呈上奏本:“臣写的关于南洋晏商的条陈,都在这里。当初都跟王都事商讨过,呈给殿下。” 摄政王点头:“多劳曾卿。” 曾芝龙低头专心致志看摄政王,谁都不在意。 “臣在海面上野生也长惯了,不懂规矩。再说海面完全不必陆地,估计手段会不讨巧。到时候参臣的折子,殿下帮臣留着,臣想看。” 摄政王笑了:“你倒是真敢讲。” “臣此行,并不是去结交朋友的。考察福建赈灾情况,督察福建两广卫所,厘清海面商船,保护南洋晏商,必然得罪人。得罪福建官场,得罪两广卫所,得罪背后有靠山的走私船队,政军商,都不容臣了。” 摄政王表情温和:“所以,你跟孤讨后路?” “臣不要后路。臣要殿下信任。” 夏日午后涌进一股穿堂风,吹散摄政王身上醇厚的气息,迎面扑向曾芝龙。曾芝龙认输,的确是无法抵抗。无法抵抗,便不抵抗。 虽然李奉恕他瞎。 “那孤便信任你。” “殿下一言九鼎,臣就放心了。” 总算摄政王想起曾森:“孤亦会好好照顾你的儿子。” 曾芝龙倒是不担心曾森,海盗的儿子,命如蜉蝣,微不足道,倒也杀不绝,承浪破风,纵横海上。 曾芝龙一抱拳,对着眼瞎的摄政王道:“臣,这便去就职了。” 摄政王道:“卿多保重。” 曾芝龙直直看向王修,王修吓一跳。曾芝龙忽而凑上去在王修身边一嗅,低声笑:“我终于想起来,你身上到底是什么味道了。方于鲁的玄香先生,他亲手制作的墨,冰片梅片香料调配都与别家不同。你是常年累月用玄香先生写字,味道都浸润入骨了。可是方于鲁亲手制作的玄香先生,世存不足三枚,省着点用吧。” 王修还没说话,曾芝龙一转身,大步离开研武堂。 太阳刺得他眯眼,曾芝龙不在乎。 反正自己不瞎。 李奉恕对王修笑道:“你过来,我闻闻,你身上到底什么味儿?” 王修笑一声:“我自己都不知道,你不也没闻到过?曾将军鼻子灵。” 李奉恕当真凑上去:“曾芝龙一说,我好像真的闻到了……果然有香气。” 王修推开他:“别闹,刚刚念到白敬的折子,继续吧。” 李奉恕一想白敬,心里沉重:“白卿着实不易。” 白敬在陕北整顿卫所。也没什么好整顿的,他沿途检查卫所,卫所士兵逃得七七八八。剩下的看白敬过来,以为要拿他们问罪,更要跑。白敬无法,只好打出一面大旗,“守则无罪”,以防卫所剩下不多的士兵看见他就跑。 那哪叫士兵。 白敬骑在马上,看着那几个又干又瘦又小又佝偻的人,只好下马,问他们:“你们卫所旗总呢?” 那几个人似乎听不懂白敬说什么,只是张皇地看他,仿佛受惊的羊。白敬索性进卫所看,不大的卫所驻地荒芜不堪,武库粮库空空如也。 白敬愤怒:“管事儿的人呢?” 跑进来个小孩子,又脏又笑,搂着其中一个士兵的腰,咬着嘴唇看白敬。 太祖里卫所,有世代耕种守卫之意。如今陕北的卫所田地几乎都被侵吞,在籍卫所士兵要么沦为农奴,要么逃荒跑到外地乞讨,别无他法营生。 白敬眼上缚着黑纱,小孩子怕他。也看不出来是个男孩女孩,小动物一样活着。白敬伸手摸小孩子,小孩子一躲。 白敬吐口气,在被俘虏的闯军里找个翻译,问卫所士兵:“你们的田呢?” 卫所士兵伸手,一指脚下。 白敬一愣,卫所士兵道:“只有脚下这块地了。” 白敬气得浑身发抖。他攥紧镇寇斩马剑,剑鞘咯咯响。他面色肃整:“那卫所外面的地,都在谁那儿。” 卫所士兵看他,他微笑:“我代天巡牧,就要看看是谁这么大的胆子,卫所田地都敢占,都敢买卖。你且给我指个方向,我自己去看看。” 卫所士兵抬起手,指向一个方向。 白都督到达陕北延安府第一天,镇寇斩马剑就开了刃。人血顺着剑刃往下淌,迅速渗入土地。斩马剑可以劈开战马,何况人的脖子。白敬把“圣上钦裁”的斩马剑插入陕北的土地,斩马剑冷峻的光在烈阳下偏如寒冰,冒着森森寒气。 “太祖设立卫所,钦定卫所屯田自给,镇守边疆,传递消息,平定内乱。侵占卫所田地,奴役卫所士兵,鱼肉乡里百姓,视同谋反叛国!杀无赦!” 一身素服,身形羸弱的白都督衣袍上被溅了血,眼上缚着黑纱,一手仗剑,一手拎着人头,仿佛地狱中踩着人命的修罗——这修罗,是来救命的。 被俘虏的闯军大多数是陕北人,甚至是延安府人,他们齐声大喊:“督爷!救命啊!” 救命啊! 喊了这么多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朝廷比天还远,谁来救救他们啊! 到底谁能听见他们的哀嚎啊! 白督爷,您听见了吗?救命啊! 白敬翻身上马:“去延安府。” 闯军被俘虏的有两万人,曾经都是士兵,突然睁大眼睛,按不住的杀气腾腾,杀去延安府! 从京营里出来跟着白敬的薛清泉很着急,他怕这些农民军失控。邹钟辕拉住他,摇摇头:“白督爷心里有数。” 白敬心里真的有数。那就是,时间不够了。 跟老天抢时间,就要来不及了。 必要时刻,雷霆手段吧! 白敬领着两万多人浩浩荡荡杀进延安府,延安府总兵以为是闯军来了,闻风而逃。知府也想跑,被邹钟辕一马当先抓个正着。邹钟辕拎着延安府魏知府,往白敬马前一扔,咚一声响。干巴瘦的魏知府一脸土,傻乎乎地两股战战:“闯王换换换人了?” 薛清泉骂道:“滚你娘闯王!这位是陛下钦点的中军都督府大都督兼陕西巡抚白都督。我们这一路上,竟然没看到几个卫所里有士兵!卫所田地都不归卫所了!怎么回事!”他一想到自己家原先竟也占了京营的地,便面红耳赤,恨得不行。如今一见陕北卫所惨状,气得发疯。 卫所土地隐失当然有错综复杂的原因。王公贵族乞请的“赐田”一划就划到卫所,要么就是卫所私下卖地。当然是杀头的罪,可是没人举报官不究谁管?那些卫所士兵种谁的田不是种。 魏知府眼睛一亮:“原来是白巡抚!乡里准备了接风宴,没想到白巡抚来得突然,没好好地欢迎!” 白敬骑在马上,俯下身来,伸手勾下黑纱,左蓝右碧的眼睛冷冷地盯魏知府:“我问你,田地都在谁那儿。还有记录土地的鱼鳞册页,在哪里。” 魏知府一句也答不出来。他腰带在挣扎时断了,只好双手提着裤子。官帽找不着了,官府滚了一身土。邹钟辕都有点可怜他了。 白敬一字一句重复:“鱼鳞册页,在哪儿。” 魏知府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领路的闯军士兵特别有经验地从知府衙门后院逮着个婆娘,一并拖到大门前:“这是魏知府的婆娘,要跑。” 年轻女子抱着个小布包,薛清泉劈手拿来一看,都是些金银钗环。 魏知府一把搂住年轻女子:“这是我女儿,这是我女儿,那包里面是下官给她攒的嫁妆,嫁妆……” 闯军士兵大怒:“放你的屁!你们这些狗官!从来只会临阵而逃,平时作威作福喝血吃肉!”那闯军士兵双手揪住魏知府的领子,左右开弓打耳光。年轻女子上前扯住他的手,放声痛哭:“放过我爹!放过我爹!” 白敬看着荒唐闹剧,勃然变色。邹钟辕一脚踹开闯军士兵怒喝:“行了!打朝廷命官轮得到你!” 魏知府被扇得脸肿,说不出话。 奇*书*网 *w*w*w*.*q*i*s*u*w*a*n*g . c*o*m 年轻女子一抹眼泪,扶着魏知府:“你看那一包钗环里有张单子,都是列的我的嫁妆。我爹给我攒了这么些年,添名录的字迹墨色都不一样了。大官人明察!” 薛清泉捏着是有一张纸,半新不旧的,一项一项仔仔细细列着嫁妆。 魏知府当官当了多少年,就受了多少年的夹板气,如今给人甩耳光,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京中来人,什么巡抚按察使,要伺候着,咬牙置办一桌有肉的酒席,上官看不上眼,懒得赴宴,魏知府一个人对着一桌子肉菜胸口痛。乡里士绅也不能得罪,收租全靠他们,得笼络巴结着他们才交税。否则京察考评时他们告自己一状,反正朝廷也不问缘由,自己仕途完蛋。偏偏魏知府还是个苦出身,真的同情被租子逼迫的农户。魏知府没有银子上供,都布按都觉得魏知府不懂事。所以在这山穷水恶的地方不上不下的知府干了十数年,什么都没捞着,临了一顿大嘴巴。 魏知府说不出话,他有个伶牙俐齿的女儿。魏姑娘这些年也受够了,她尖声问白敬:“白都督以为只有农户受盘剥?我听着您又是巡抚,巡到陕北这地界儿,想捞多少?” 邹钟辕听白敬喘气声不对,他担心白敬昏过去。白敬重新缚上黑纱,亲自下马,扶着马鞍喘息几下,走上前去扶干巴瘦的魏知府。 “衙门口痛哭,成何体统。” 邹钟辕和薛清泉立刻上前半架半拖地把魏知府拖进府衙,魏知府双手顾不上裤子,嘴里大叫:“裤子裤子裤子!” 进了衙门,白敬坐下,拄着膝盖,冷着脸:“虽然我并不是闯军,但临阵逃脱,也是大罪,魏知府知道么。” 魏姑娘一仰下巴:“既然白都督不是闯军,我爹跑也是被什么巡抚按察给盘剥怕了。见了上官跑,顶多也是失仪,谈不上罪!” 邹钟辕被魏姑娘给惊住。边疆地区缺乏教化他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知府千金也能泼辣无礼至此! 魏知府一抹老脸,一手提着裤子,两腮肿着:“白都督,没有鱼鳞册页。”白敬眉毛一立,魏知府响亮一抽泣:“事到如今,我也不怕了。延安府就没有鱼鳞册页,我在任上十七年,上任前鱼鳞册页就丢了。三次上报朝廷,全都杳无音信,我这不就明白了么?糊涂着来吧,要不然乡绅谁给府衙交租子,没人交租子我怎么应付朝廷每年的加派?” 白敬端坐,半天没说话。 “所以,其实你也知道,卫所没有士兵,根本挡不住闯军?” 魏知府沉默。 “闯军来过了,被我爹挡回去了。”魏姑娘冷笑,“反正要钱要粮么,他们打出旗号说不盘剥农户,就来敲诈官府。我爹把今年秋天要缴给京运年例的赋税都给闯军了,闯军着急南下说是要烧什么龙窝,倒是就走了,没进城杀人。可笑,这些赋税最后不还得加派给农户!” 府衙内寂静无声。 许久,白敬笑了。 “鱼鳞册页丢了,便不要了。再造一个新的吧。” 第132章 三更 参白敬的折子暴风雪一样冲向北京。王修总结总结, 若不是白敬自己的折子跟着暴风雪抵京, 看上去简直像白都督在延安府造反,当另一个闯王,要“均田免粮”了。 延安府总兵不知去向,所以白敬将其除名。卫所买卖土地的黑帐被白敬给翻了出来,杀了十数人。白敬按照张首辅创立税收办法时丈量的土地数据恢复土地规划, 卫所田产全部厘清。霸占田产者案律死, 乡绅又被白敬处死十数人。被俘虏的闯军被白敬改编成秦军, 按照卫所分编, 抄没的土地依卫所分配。白敬竟然敢用闯军俘虏作第一代秦军, 王修都佩服他的胆魄。参白敬的折子骂他是“白闯王”“白修罗”,说他是大逆不道,谋反。 李奉恕笑道:“开个架阁库,分门别类, 白敬啊周烈啊宗政啊曾芝龙啊陆相晟啊,一个人一个架阁, 把参他们的折子都给归置好。” 王修叹气:“白都督手段太烈。可是手段不烈, 难治顽疾。”他观察李奉恕的表情,完全不像生气的样子。李奉恕最恨揽权,现在倒不反感白敬。 “我让他们放开手脚去做,君无戏言。”李奉恕敲着桌案, “国士也是需要慢慢培养的。” 王修沉默一下, 感动道:“老李,只要你肯护着他们, 他们就是你手中的剑。” 李奉恕半开玩笑:“那我可要活得久一点。” 王修握住李奉恕的手。过一会儿,王修道:“小花也上折子了,念吗?” 李奉恕道:“你念一早上,嗓子都哑了。歇会儿。” 王修拿起折子,非常严肃:“马场的事。这是大事。” 宗政鸢在山东着手恢复益都马场,京郊牧马场的仁善跟着他来到山东,专管益都马场。这几天宗政鸢又下马场去看看,刚回济南的帅府,一小团白色的影子软乎乎地冲出来欢迎他。 宗政鸢累得够呛,一见小白,什么疲惫都没了。小家伙平时对他爱答不理的,居然还会冲出来迎接他,左蓝右碧的眼睛软软地看着他。 宗政鸢抱起小白。小家伙还是没长多大,宗政鸢着急看狮子猫的鬃毛,现在小白只有奶毛。养猫的小厮跟在后面行礼:“大帅。” 宗政鸢点头好。他揉揉小白,就把猫崽交给小厮,他还有军务处理。 他收到了研武堂内部的邸报,白敬在西北干得惊天动地,比陆相晟都彻底。陆相晟去右玉时右玉几乎是空城,白敬是直接动手清理延安府。 白敬上书:臣从不考虑生前身后之事,只祈求大晏兵强马壮,四境安宁。 宗政鸢是真的没看出来,白敬比他还狠。菩萨心肠,雷霆手段,他早该料到的。白敬跟他讨论《屯田议种疏》,其实上疏之后他就没打算能有个什么后续。这么多年过去,来了个白敬。 当时,老李是把他的上疏看进去了。先是陆相晟,后是白敬,几乎都在按照他奶奶的那个路线,抢地,分地,种地——屯田。 宗政早就想这么干了,但是王修千叮万嘱,山东一定不能乱,起码近几年不能乱。宗政鸢烦躁地在院子里溜达,小白狂辇一只比它小不了多少的大耗子从他眼前蹿过去。 宗政鸢愣半天,叫来养猫小厮:“小白怎么回事?” 小厮道:“小白会捉老鼠了。” 宗政鸢着急:“小白才多大点儿,还没个巴掌大,怎么会捉老鼠了?” 小厮回答:“小白可凶了,每天要在帅府巡逻捉老鼠。我们乡下说这种猫守家守财,招福的,不能拘着。” 宗政鸢张着嘴,他都担心小白被耗子给咬了,合着小白平时还挺凶? 小白从什么地方钻出来,悠悠踩着宗政鸢脚面溜达过去。宗政鸢弯腰一伸手抄起小白,小小的猫咪鼻头上蹭着灰,软嘟嘟的。 “就你还挺凶?” “喵呀。” “守家守财撕咬硕鼠,嗯?” “喵呀~” 宗政鸢用拇指蹭蹭小白的鼻头,小白左蓝右碧水汪汪的眼睛眯了一下。他捏捏猫崽的脸:“真不愧小白之名。” 小白懒洋洋打个哈欠。 白敬在延安府重新规划土地,所有士兵必须下地干活抢收。延安府的麦子要死不活,冬天太冷,夏天又太旱,加上来回兵乱属于照顾,再不收没东西了。白敬也下地一起抢收,脸色苍白,摇摇晃晃。 旁边干活的士兵心惊肉跳的,总觉得这位督爷马上要过去了。 邹钟辕和薛清泉两个心里有气,只能低头拼命干活。卫所的土地被侵占这事看来全国都很严重,士兵被驱逐,或者形同农奴,根本无法打仗。一旦外军来袭,毫无抵抗之力,任人宰杀。 边关破了,大晏境内的富贵繁华,又岂能保得住? 白敬眼前一阵黑一阵白,薛清泉去扶他:“都督,您去阴凉地歇一会儿。热过劲儿了发痧不是开玩笑的。再说抢收有我们,您要是热出个好歹,不是耽误军政正事?” 白敬勉强笑一笑。 昨天他接到了周烈的给他的信,字字句句全是感激。周烈说他总领九边这些年,简直愧对朝廷信任,什么都没做成。百姓苦,边关百姓最苦,兵事外族都不说,还要被盘剥。百姓喊救命都不知道冲谁喊,不知道谁能救他们。如今白都督巡抚陕西,正是去救命去了。周烈代西北百姓感谢白都督,无以为报。 白敬闭上眼,喘息一声,睁开眼,继续咬牙干活。他和周烈都知道,他们在跟老天争时间。 赌一把吧。白敬心想,不就是拼命。 曾芝龙的船停泊了几个月后,离开天津港。曾芝龙终于搞清楚斗牛赐服上的斗牛是个什么意思,是传说中的海中虬龙,可下吉祥雨。曾芝龙简直大笑,海中龙,吉祥雨,这个斗牛赐服是故意的么。他穿着斗牛赐服离开北京,离开天津,扬帆南下。曾芝龙没什么离别的愁绪,所有的心绪都被野心占据,反正,他还是要回来的。 海都头不解:“大帅,你怎么这么急?” 咱们去福建解决麻烦,之后还要下南洋去吕宋,把葡萄牙的船队给捞回来。葡萄牙船队必须趁着季风到达长崎,否则海运链就断了。同时还得去看看吕宋城内的晏商,肯定要跟西班牙舰队干一仗。你说我为什么急?” 海都头一听,两眼放光:“终于要跟那些番鬼打了?把十八芝都召集起来!” 曾芝龙叹气:“先看福建的灾情如何了吧。” 海都头一愣:“啊?” 曾芝龙严肃:“奉国奉民,哉啵?” 海都头打个寒噤,老大说奉国奉民,怎么这么冷。 曾芝龙表情淡淡:“我还真是说认真的。奉国,奉民。以为我曾芝龙真的无法无天无国无家么?” 海都头挠挠头。 其实这艘船并不是十八芝里的多好的船,甚至够不上小队舰船的等级。曾芝龙进京是准备随时跑的,大不了这艘船不要了从路上逃跑,都琢磨了好几条路线——可惜他没跑,还成了荡寇将军。 曾芝龙微微一笑。 船停靠在泉州港口,又是“曾芝龙”三个字,几个月前桃花盛开时,海妖携着一身桃花雪一脚踏在岸上,那么多人压着恐惧悄悄地跑来看海妖到底长什么样。他们听说海妖要进京,八成是有去无回,朝廷要杀他。几个月后,海妖又回来了。穿着烈火的斗牛赐服,带一身霞光,一脚踏在岸上。 他身后的命贱的海盗一个一个下船,登岸,大摇大摆跟着他。新任的福建海防指挥使兼荡寇将军,回福建,就职了。 福建总兵余子豪惴惴不安,他启用徐信肃这个海盗头子就是因为徐信肃招降了不少海盗,能给他添点政绩。更何况徐信肃是个荷兰买办,余子豪没少拿好处。余子豪收钱收得红光满面,一边心想这帮死打渔佬就是有钱,所以提拔徐信肃为福建水师把总。可是海上最大的“十八芝”徐信肃没法招降,十八芝的老大曾芝龙和徐信肃是死对头。余子豪曾经想过招降曾芝龙,被徐信肃进了谗言劝下了。余子豪知道那是谗言,只不过他也确实没把曾芝龙当回事,毕竟西班牙和荷兰都要杀他。谁知道曾芝龙玩了把大的,直接——进京去了! 进京也没被杀,成了摄政王近前人物,还得了官职有了将军封号,一转脸穿着斗牛赐服“荣归故里”。 徐信肃咬牙切齿,风闻摄政王好男色曾芝龙才自荐给宁一麟的,姓宁的还真把他献上去。徐信肃在官署气得打转。余子豪显然是个靠不住的,就是条恶狗,拿荷兰人给的好处能套住,关键时刻指望不上。徐信肃决定立刻离开福建,刚要走出官署值房,门口突然蹿出个人。矮胖矮胖,镶个大金牙。 海都头咧嘴笑:“徐把总去哪儿。” 徐信肃一惊,在官署他为了官威从来不带手下那些人,连忙扯着嗓子叫:“卫兵!卫兵!” 海都头闪开,修长的人影分去了阳光。徐信肃眼前一暗,看到曾芝龙那双贪婪凶恶的漂亮的眼睛。 徐信肃就不信他敢当堂砍朝廷命官:“曾芝龙,你想干什么?” 曾芝龙微笑:“不想干什么。” 徐信肃拔出佩刀对着曾芝龙疯砍,他工于心计可惜武力实在不行。曾芝龙闪了两下,抽出佩剑,两下打掉徐信肃手里的刀。徐信肃狞笑:“皮囊好就是好,入了摄政王的眼。李丹那时候也是……” 曾芝龙闪到徐信肃身后,一剑抹了他的脖子,血喷到房梁上。徐信肃徒劳地捂着脖子,曾芝龙等到血喷得差不多了,才弯腰对着徐信肃已经浑浊的眼睛,微微一笑。 “记着我吧。不要做个糊涂鬼。” 他看着徐信肃逐渐散开的瞳仁中倒影着自己火红的影子。 海妖杀你。 第133章 曾芝龙从福建海防的值房往外走, 提着剑, 剑一路淌血。炽火色斗牛赐服看不出血迹,只飘着血腥。 值房来来回回的人都知道徐信肃被曾芝龙给砍了,没人吭声。 海都头还觉得这么干有点冒险,曾芝龙一声冷笑:“哪天我在值房里被砍了,一样没人吭声。” 海都头只好点头:“老大……大帅, 我们下一步怎么办?” 曾芝龙用手帕擦剑, 缓缓一抹, 抹尽血迹, 剑身雪亮如旧。他随手扔了手帕, 收剑入鞘:“福船还在漳州港停着?” 海都头应:“福船在,让十八芝都去漳州找您的福船?” “在漳州港集结,把‘芝’字旗换成‘曾’字旗,要红底金字, 全部去福州港待命。咱们先去福州。” 海都头眨眼:“去福州干嘛?” 曾芝龙懒得看他:“福建总兵驻福州。” 海都头炸毛:“咱们不会隶属余子豪吧?” 曾芝龙快步走出府衙,翻身上马, 纵马去港口。十八芝现在大号福建海防军, 却是卫所性质,直接隶属北京中军都督府。怎么说也是隶属白敬,余子豪是个什么虾皮。 曾芝龙骑着马英姿勃发地驰骋,飞速穿过泉州的街巷。四面八方的视线粘着他, 他心里大笑, 你们看,海妖就长这样!泉州日落, 金色余晖笼着迅如流星飞驰过去的一抹红,海中龙,归海了。 海都头领着海盗们追赶老大追得气喘吁吁,他们不是很习惯骑马……海都头回头一看,还特么有掉下去的!丢人现眼! 曾芝龙跑回港口,跳下马,登上舢板,回到停泊的巨船上。陈春耘作为福建海防军同知,并没有跟曾芝龙下船,甚至都没问曾芝龙在泉州干嘛。曾芝龙上船,来到船舷,陈春耘正在翻看弗拉维尔的上书,一见曾芝龙上来,起身一揖:“曾将军。” 曾芝龙刚想张嘴,陈春耘竖起手掌往前一推:“下官毫不知情,下官完全不想问。” 曾芝龙呵呵两声:“陈同知,我是想告诉你咱们今夜启程去福州。” 陈春耘心里默默擦把冷汗:“多谢曾将军。” 夜幕降临,陈春耘默默看着渺茫如渊的海面,心里疑惑,曾芝龙怎么看上去就一艘船……只是面上不显,就着灯读书。水手在甲板上吆喝,十分清亮。陈春耘打定主意装傻到底。他知道自己这个“同知”是做什么的,让摄政王一同知道……只是历来监军钦差都不好做,他陈春耘先前就是个广州市舶司小吏,官场上毫无根基,现在是彻底掉海盗窝里,先保命,活着才能谈理想。每次一见曾芝龙他心里就咯噔咯噔的,久闻大名,在海上代表死亡和杀戮的“海妖”言笑晏晏地站在自己对面,陈春耘总得扶着个什么东西,只好板着脸推说天气炎热自己有点晕船,不严重。陈春耘捏捏鼻梁,叹口苦气,再打起精神,虽万难而不辞,现在就是他所求的。他提着灯,照耀不小的大晏地图。从东南沿海,到东北森林,山河海洋,疆域广大。 如果各地皆殷富而上下交足,女有馀布,男有余粟,那该多好。 陈春耘放下灯,遥遥地冲北京一揖。 此去万里,臣心系大晏,此志不改。 海都头路过,一乐,陈同知又开始拜神了。读书人就是有趣,站着发半天呆就又流泪又鞠躬的,不知道拜谁呢。 旭阳站在北京鲁王府院中抬头看天。夏日夜空星河璀璨,王修帮李奉恕批折子批得肩膀酸痛抬不起胳膊,出来溜达,看见旭阳站着,笑道:“旗总还没睡?” 旭阳转头,笑一笑:“王都事。我不怎么困。” 王修站在旭阳身边一抬头,嘎拉拉一阵响。王修一只手扶着脖子:“是很久没抬头看看了。旗总对星象有研究?” “没有。只是经常仰望星空,常存敬畏之心。” 王修抬头看,今夜天特别晴,月色不足,所以星辉灿烂。 “在辽东看星空要更清楚些。”旭阳低声道,“北京看银河都很费劲。” 王修笑道:“旗总喜欢那个星宿?” 旭阳对着夜空出神。他其实一个星宿也认不出来,只记得以前大哥特别喜欢抬头看星空,一看一晚上。 “若此时他也在看星空,那就好了。” 王修费劲地低下头,脖子酸痛得如同生锈。旭阳是想家了,也想他大哥。可是他大哥崇信在哪儿?先帝去后所有暗卫所都断了联系,崇信还是那个崇信么? 王修抬起手,轻轻一拍旭阳的肩背:“天覆地载,你与你大哥同立于天地间。” 旭阳沉默半天,问道:“王都事,真的没有我大哥的消息了么?” “先帝……走得太急,不光你大哥,好几个暗卫都只知存在,不知姓名。我试过所有办法全力寻找,全都没找着。” 旭阳右手食指转着帽子,迎面一阵青草木的香气裹着蛐蛐叫,肃穆安宁的夜空下是盛大的生生不息永不低头地活着的力量。 “我什么时候返回去找他?” “不到时候。”王修轻笑,“不到时候。旗总不要着急。现在王府安心住下,训练京营骑射。事情总会有转机,该做的事,该出现的人,老天都会告诉你。” 旭阳手里转着帽子,越转越快,王修留他一个人安静地沉思。 “旗总别站太久,最近蚊子猖獗,明儿全府熏艾。” 经过一个酷烈的冬天,谢绅差点冻死在辽东。他以为辽东夏天能凉快点,没想到……一样热。 刚开春那会儿,谢绅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深刻体会到什么叫“万物复苏”,真的从死亡边缘复活过来。春天来得太晚,三月份雪才化干净。温暖湿润的东南风熏熏然一吹来,一冬天没怎么洗的皮肤感受到了润泽。谢绅发疯地想洗个澡。 这事儿还是伊勒德帮了他大忙,鼓捣一顿劈柴打水解决了烧热水的关键大问题。谢绅已经顾不得谦让,抱着小馒头就泡进大桶去,瞬间觉得自己身上的泥壳子融化在水里。让他先把小馒头一顿刷洗,水都浑了。小馒头泡澡泡得舒服,眯着眼睛,丝毫没有不好意思。谢绅开始搓自己,一搓皮肤上密密好几缕。伊勒德出拉进去加热水,看谢绅那个德性就笑。谢绅狂搓半天,感觉一顿澡下来轻了好几斤。水已经都……厚了。 小馒头洗得舒服,被谢绅报出浴桶时已经睡着了。春寒料峭还是挺凉,谢绅把小馒头擦赶紧塞进被褥,自己找干净衣服换上。伊勒德站在门口用食指转帽子:“舒服了?” 谢绅清清嗓子:“多谢多谢。” 伊勒德用手指挠挠脸:“感觉你不大像个落魄书生,倒是很有官老爷气派。” 谢绅心里一惊,镇定自若:“我当你夸我,毕竟一直是个生员。” 伊勒德笑一声,不再提这事。他无意中说起来,鞑靼有人要到沈阳,他负责接待。伊勒德在大金的官职是会同馆都尉,隶属礼部,大概就是个迎宾的活儿。谢绅很奇怪他到底什么身份,鞑靼人跑女真人这里来做官,还在会同馆。伊勒德的确看着粗中有细挺长袖善舞的,偶尔聊天能从他嘴里套出些重要消息。 “那……那你有的忙了。” 伊勒德不耐烦:“鞑靼来还不是说土默特九娘子的事儿。鞑靼跟土默特打了这么多年,九娘子心向大晏都不是秘密了。如今北方难捱,大汗担心如果土默特真的跟大晏开互市,诸部落的人心又不稳。” 谢绅帮小馒头套衣服,默默记着。 “蒙古诸部谁都不服谁,结果都没个女人看得长远。去年鞑靼刚屠了右玉,想跟大晏谈互市没门儿。”伊勒德烦躁挠头,“大晏千万不能答应九娘子,要不然……” 谢绅清清嗓子:“九娘子谁啊?” 伊勒德看他一眼:“土默特汗的小老婆,土默特汗死了以后儿子太小,他小老婆九娘子摄政。” 谢绅挑起一边眉毛,又放下。合着这个九娘子也是个摄政王,还是个女王。九娘子如果真的打算跟大晏修好开互市,倒真是个奇女子。 问题是……大晏这关难过。摄政王不知道在北京跟内阁斗得如何了,内阁能同意土默特的请求才有鬼,土默特也围过北京,九十年前的事儿了。 谢绅也烦躁地挠挠头,一摸摸到头皮。他连忙放下手,跟伊勒德一起把浴桶拖出去倒污水。 自此,谢绅跟伊勒德倒有一些情谊。伊勒德爱聊天,谢绅就默默听着。关键是伊勒德经常拿一些吃的来谢绅的小小学堂,谢绅的主家阿灵阿对伊勒德挺客气,不怎么管。小孩子们很欢迎伊勒德,他一来就表示可以吃饱。谢绅和伊勒德用附近一间没主的破屋改造成小学堂,谢绅没事就出门捡石头和木料,伊勒德帮他修补破屋。除了阿灵阿的子女,剩下的都是小孤儿,全部住进小学堂。阿灵阿提供一些帮助,其余的谢绅自己想办法。这个谢绅倒不怕,苦中作乐当孩子王当得乐淘淘的,他自己女真话蒙古话也长足进步。除了,吃的总是不够。 学堂里开春夭折了两个孩子。太小了,一直吃不饱,一睡不醒。谢绅去叫他们,一下在被子下面摸到冰凉的小手。 谢绅直接懵了,发呆很久。伊勒德叹着气套马车,把两个小孩子放上去,驾着车出了门。谢绅真的不敢问伊勒德把两具小小的尸体送去了哪里。伊勒德回来,谢绅还是瞪着眼睛。伊勒德拍他一下,谢绅迷茫地看伊勒德:“为什么冬天都熬过去了,会在春天夭折?” 半晌之后,伊勒德回答:“死在春天总比死在冬天好。” 小馒头搂着谢绅的大腿,难过得一声不吭。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汉话进步神速,他理解死亡的意思。每年春天总会回来,花儿总会再开,长眠的人,再也回不来。 伊勒德告诉谢绅,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森林里很多困顿一冬天的动物在春天醒来,为了生存寻觅食物。在春天离开的人,能更好地回到长生天主宰的生命轮回中去。 “他们回归了长生天的怀抱。”伊勒德抱着谢绅拍拍他的背。 谢绅突然缓过劲儿来,抱头蹲下。 春天也离开,到了夏天,谢绅热得崩溃。怎么冬天那么冷,夏天也不凉快?小馒头能跟谢绅用汉语对话,叽叽喳喳成了个话痨。谢绅白天要务农干活,阿灵阿允许他下午可以提前回家教习汉字。小馒头很热衷于写汉字,一笔一划写得特别工整。小学堂里千字文总算有点进展,从前两句奋斗到第十句。谢绅端坐在炕上默写千字文,小馒头扒在旁边看。他喜欢看谢绅写字,用柔软的毛毛写出仿佛雕凿的字体,真是神奇。谢绅写着写着,小馒头问:“这两个字是什么?” 谢绅刚刚写到“都邑华夏,东西二京”,小馒头的手指指在“华夏”两个字上。 “华夏。” 小馒头问:“什么意思啊?” 谢绅一瞬间涌起的思绪堵在心口,华夏,什么意思?小馒头纯净的眼睛看着他,他轻声回答:“人的意思。” 小馒头眨眨眼,谢绅问他:“人字怎么写?” 小馒头用小手指在桌面划:“一撇一捺,顶天立地。” 谢绅捏捏他的脸:“说得对。” 小馒头趴在桌上歪着脸无邪地看谢绅:“那我是华夏吗?” 谢绅微笑:“是,你是。” 伊勒德夏天开始狩猎,偶尔能带回一些肉。谢绅突然冒一句:“春天也有肉就好了。” 伊勒德知道他是无心的,他在想那两个孩子:“蒙古人忌讳春天打猎。” 谢绅面有愧色:“对不起。” 小屁孩儿围着两个人打转。谢绅原来在山西十指不沾阳春水,现在他收拾皮肉骨血眼都不眨。就是技术不太好,伊勒德赶走他,自己来。 “你那双手,是写字的。” 傍晚谢绅远远看着伊勒德盛怒地拎着小馒头走回来,拎着擀面杖就要冲出来。小馒头不怕伊勒德,在他手里奋力挣扎。伊勒德那手跟钳子似的,小馒头挣扎半天放弃,沮丧地被伊勒德甩给谢绅。谢绅接着小馒头,自己差点坐地上:“你干嘛!” 伊勒德关上学堂的门,瞪着眼睛怒道:“你让他在外面乱写什么?” 谢绅也愤怒,用擀面杖比划伊勒德:“写便写了!难道写到阿灵阿脸上去了不成!” 伊勒德压着嗓子咆哮:“还不如写那个墩子脸上!你问他!他在外面乱写什么!” 小馒头抱着谢绅的腿,怯怯的:“华……夏。” 谢绅一愣,小馒头委屈:“我教他们写。” 小馒头在外面疯玩的时候教附近的小孩子写字,写华夏。 繁华而盛大,人。 谢绅一闭眼睛,吸一口气:“……不要在外面乱写,记住了么。” 小馒头不理解:“为什么?先生说我也是华夏。” 谢绅几乎不敢去看伊勒德的脸色。他虽然会些功夫,但没信心打得过伊勒德,再说门外面还有那么多人…… 伊勒德一听小馒头的话,面色一动,似乎在一瞬间想起许多。他突然异常疲惫:“你家先生教你们学问是收了阿灵阿的束脩的,你到处乱教你家先生可什么都没收到。” 小馒头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伊勒德轰走小馒头,搓搓脸,对谢绅道:“咱俩得谈一下,关于你教书的事情。阿灵阿的意思是让你教他们认字,能听懂看懂就行了。不要乱教,你不想惹麻烦吧。” 谢绅绷着嘴,伊勒德生气,又来了,又来这种表情! 伊勒德长长一叹:“要不你……先从三字经开始吧。千字文难了点,几个月了没什么进展。” 谢绅只好点头。 晚上伊勒德在小学堂帮忙弄晚饭。小孩子们欢呼,伊勒德一来吃的就能很丰盛。谢绅情绪低落,伊勒德也没说什么。 吃完晚饭,伊勒德站在小学堂门口,抬头看星空。谢绅沉默地跟着看。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伊勒德笑一声,“还生闷气呢。生闷气就看看星空,一看星空就觉得都不算什么了。” 伊勒德笑:“我从小就爱仰头看星空,其实是在发呆。我弟每次都来捣乱,非问我认不认识哪个星宿。我哪儿认识星宿,对着星空出神而已。后来只要我站在院子里,我弟也凑过来傻乎乎跟着看。” 谢绅问道:“你弟在哪儿?” 伊勒德沉默一下:“很久……不见了。我少时离家,就算现在面对面,他应该也认不出我来了。” 谢绅表情更怅然,伊勒德笑:“他现在说不定也在哪处院子里仰个脑袋发傻出神,只这一想,就跟他还在我身边一样。” “你想你弟么。” 伊勒德一愣,许久:“肯定想,我父母去世我没在跟前,就剩他一个了……” 谢绅心里更加难过。他也想山西,想北京。太久不回去,他怕把家乡给忘了。谢绅心绪上来,难免愁肠百结的。可是这心绪下去得也快,谢绅突然疑惑,伊勒德是个鞑靼军官,他在阿灵阿那里见过伊勒德的名册,他明明是刚从家乡来金国,为什么说得自己跟从小与家人离散一般? 谢绅转脸看伊勒德,只有伊勒德一个侧面。伊勒德依旧温柔地看星空:“谢先生困了?早点睡吧。” 小馒头和几个小孩子胡打乱闹越皮越精神,晚上这要睡不着了。谢绅拖着小馒头去睡觉。小馒头是这群小坏蛋的头头,只要捉住他,其余小坏蛋都跟着就来了。 谢绅回头看立在星空下的伊勒德。 伊勒德微微一笑。 曾芝龙的船进入福州港。曾芝龙曾经是福建海防游击,可从来没到过福州。福建总兵余子豪来迎接海防军曾将军,表情讪讪的。余子豪曾经想要弄死曾芝龙,没弄死,现在曾芝龙的官比他还大一点。这官场上的事,风浪颠倒,只要一瞬间了。 曾芝龙没笑:“余总兵。” 余子豪一慎:“曾……将军。” 曾芝龙沉痛:“徐把总殉职了,可歌可泣!”余子豪应付:“可歌可泣,徐把总可歌可泣……”个屁!你杀的! 曾芝龙就那么一艘不大的船丧眉搭眼停在福州港,余子豪心里稍稍踏实。阎王堂的人都不讲理,白敬在陕北出名了,陆相晟和宗政鸢,这曾芝龙……余子豪简直想哭。 曾芝龙看着余子豪的脸,心里琢磨,杀?不杀?不杀的话麻烦小一点。 陈春耘站在曾芝龙身边,看他那个眼神,心里一紧。 麻烦你杀也别在我面前杀啊啊啊! 下官没看见,下官不知道! 第134章 曾芝龙咧开嘴, 终于算是对余子豪一笑:“既是代天巡牧, 来福建主要看看旱灾的灾情。朝廷拨的赈灾款,总兵可有协助下发?” 陈同知缓缓松口气。曾芝龙这么一问,余总兵暂时是死不了了。余子豪心里懊悔没抓住机会弄死曾芝龙,谁知道这小子上京使了什么手段,再回来摇身一变成了荡寇将军, 海防军指挥使。看来摄政王是真的被他迷住了, 历来美人计最好用, 美男也算。 余总兵莫名很想照照镜子。 王修收到福建传来的驿报, 曾芝龙杀徐信肃。他念给李奉恕听:“小花是横, 曾芝龙直接就是野了。” 李奉恕用拳头撑着下巴,他看不见,眼神涣散,微微垂着, 不知道在想什么。 王修问他:“老李?” 李奉恕回神:“哦,我只是突然想起谢绅了。他离京多久了?” 王修轻声道:“年前出发的。传过一次信回来。” 李奉恕长长一叹:“大好前途, 年纪轻轻的翰林……” 王修道:“谢绅倒是说过, 国家之用,责无旁贷。” 李奉恕捏鼻梁:“我这两天,一直在想那个葡萄牙教官说的话。史指挥,许仪后, 谢绅, 甚至偷番薯藤回来的闽商。” 王修一笑:“‘民心在此’,没想到是个番邦教官说出来的话。” 过一会儿, 李奉恕问道:“曾芝龙上奏了么?” “福建旱情的确严重。只是……伐高若峰动用兵力过多,军资军粮耗费太惊人。张献忠奔湖广,又忽然没了消息,军粮必须准备。朝廷这次赈福建倾尽全力,却筹措不了多少。曾芝龙跑了福建各地,情况不容乐观。他的船队移灾民渡海去台湾,但这种办法短期看作用十分有限。灾民移民到台湾,开垦种地仍然需要种子与农具。曾芝龙的船队实在是无力支持……” “开太仓。” 王修愣住:“京师太仓?” 李奉恕站起:“进宫,我要见皇帝陛下,请陛下下旨开太仓。” 王修抓住李奉恕的袖子:“老李你没开玩笑?” “若是饿殍遍地太仓充盈也没什么意思。隋朝的年糕唐朝吃?” 王修跟着起身:“老李!” 李奉恕严肃:“武英殿开廷议,商量开太仓事宜。 王修无法,只得追他出去。 皇帝陛下最近没事就喜欢看看地图,曾森站他旁边给他指。小皇帝找到福建,曾森道:“我父亲说,这是我们的家乡。我们从这里出来。” 小皇帝暗暗难过,他是真的没想到福建居然都旱了。最近的天气到底都这么了?冬天冷的骨头脆,夏天半颗雨都不下。他心事重重地小小叹气:“明明大海里有那么多水。” 曾森也觉得很可惜,海洋那么大,水居然都没什么用处。 富太监匆匆来报,摄政王进宫,要求召集廷议,商议开太仓。 小皇帝震惊:“六叔说开太仓?” 曾森不解:“太仓是做什么的?” 小皇帝跳下暖阁的花炕,直奔明间的御座。富太监跟在后面,低声道:“小王爷,太仓就是很大的京师仓库,里面装着银子和粮食。” 曾森更震惊:“原来有粮食?那福建旱灾那么严重,为什么不早发?” 富太监只好沉默。 摄政王最先进殿,户部度支科的书记们抱着几大摞账本候在殿外。何首辅领着内阁进殿,六部跟在后面。 “众卿都来了。连年灾情兵事,百姓已经不堪重负,再加派也缴不出更多的粮。孤的意思是,不如开太仓,出粮赈灾。” 朝臣们面面相觑,何首辅道:“殿下,太仓这几年并不是一直充盈的,京运年例银全赖太仓,太仓辖下的粮仓也因欠收问题全部不足。太仓储藏银两及粮食,不仅以备战乱灾祸之需,亦有平抑粮价之用。若是明年粮价失控,要如何?” 摄政王点头:“何卿说得对。只是今年无论开不开太仓,明年的粮价都是个问题。更何况,何时是战乱灾祸?咱们现在不就在灾中么?” 何首辅道:“京师太仓可缓,殿下不若开甘肃北大仓?” 摄政王微笑:“卿说,北大仓有多少库存?” 何首辅道:“殿下可问周将军。周将军总领九边,其职一为镇守甘州北大仓,以备不时之需。” 摄政王点头:“北大仓孤亦会问。现在说太仓。孤把度支科的人都叫来,问他们太仓中的粮库能提多少出来。度支科来说一说吧。” 何首辅不再说话,垂下眼睛,等度支科的人一条一条念。陈驸马不在,谁也没那个凌空打算盘的本事,就稀里糊涂听户部度支科报账,听得昏昏欲睡。 摄政王和小皇帝坐得板板直,听度支科一五一十地盘点太仓的库存。曾森悄悄问富太监:“太仓不是仓库吗?为什么还能平抑粮价?” 富太监笑着摇摇头:“奴婢也不清楚,小王爷。” 曾森觉得小皇帝太不容易。他以为皇家粮库随意就拿出,原来不是? 王修在武英殿当值,看何首辅一眼。何首辅现在火候拿捏得原来越精准了,适当地杠一下摄政王,尽内阁首辅的诤臣本分,但不过火,见好就收。 甘州北大仓……王修想到周烈,心里叹气,想也知道应该没什么东西了。老李一直没问过,肯定是顾着周烈。 廷议从中午商议到傍晚,总算议出个结果。福建赈灾开太仓辖下的南大仓,押粮人选还需内阁斟酌。曾森都站着睡着了。 富太监低声道:“小王爷,您去花炕上歇着?” 曾森惊醒:“讲哪儿了?” 小胖子如今官话都带上北京口音了,溜溜的。富太监笑道:“商议好了开南大仓的放粮数量以及运粮方式。” 内阁明天呈上开仓放粮的条陈,摄政王和司礼监批复即可下发给南大仓。小皇帝打个哈欠揉眼睛:“六叔,今天去鲁王府吃晚饭行么。” 摄政王笑:“告诉太后没有?” 富太监连忙:“奴婢跟着去就可以了。” 摄政王抱起小皇帝,曾森攥住摄政王的袍子,一起走出武英殿。 “牙掉了没有?”摄政王问。 “没,就那一个。”曾森回答。 小皇帝快睡着了。 鲁王府晚膳没什么东西,富太监瞧着都粗鄙。花卷米粥葱丝面饼,还有酱菜之类。谁知道为什么皇帝陛下那么喜欢吃,宫里做的米粥都不行。小皇帝胖藕一样的胳膊上叮了个蚊子包,总是想掀开袖子挠。富太监连忙凑上去抹薄荷油,摄政王闻到薄荷油的味道:“陛下被咬了?” 皇帝很郁闷:“嗯。” 蚊子也知道皇帝陛下最矜贵,但凡有蚊子就只叮小皇帝。曾森觉得很愧疚,蚊子都不咬他。 “六叔被蚊子咬的包好得很快。” 摄政王笑:“那是因为六叔黑,看不出来。” 小皇帝越过摄政王的肩,看到跟着的王修。王修有心事,在想周烈。摄政王不计较,这事儿却迟早是个雷。小皇帝冲他笑一笑,王修一揖:“陛下。” 小皇帝喜欢王都事,因为感觉只要王都事在附近,六叔的气息就很平和。他偷偷试过用丝绦把眼睛绑住,什么都看不见,除了无尽的黑暗,无助又惶恐。 其实六叔很害怕。小皇帝心想,只是六叔绝对不会表现出来。 “王都事辛苦了。” 王修笑:“多谢陛下体恤。” 皇帝陛下在鲁王府用晚膳,富太监一直盯着以防陛下一高兴又吃多了,克化不动。曾森吃什么都吃得香,看了让人有食欲。 摄政王突然问:“曾森想不想父亲。” 富太监擦曾森的脸,曾森闭着眼睛等富太监擦完,非常认真:“我父亲说啦,他现在也是将军,也要镇守边疆。海面也是边疆。将来我长大也得和他一样。想的话在心里想他就可以了,要赶紧长大。” 摄政王扬眉:“你父亲这么说的?” 曾森点头,然后出声:“是的。” 皇帝陛下离开鲁王府,准许鲁王可以不必相送。王修代替鲁王送到王府门口,回来以后李奉恕拧了个手巾把子给他。越是天热越要用热手巾,王修狠狠擦擦脸,困得睁不开眼。 李奉恕听他呼吸渐渐拖沓了,知道他困了:“去休息吧,今晚不吓你。” 王修搂住李奉恕,整个身体重量压在他身上:“其实我知道,你心里难受。” 李奉恕沉默,王修听着他沉沉的呼吸声。 王修紧紧搂住他,脸伏在李奉恕肩上:“就算你是看不见了……谁能比得上你目光长远?谁也比不上你。” 李奉恕揽着王修:“没喝酒吧,想起来夸我?” 王修疲惫地眨眨眼:“没有,肺腑之言。我知道你烦躁,喝药按摩都不起效。你看不见了也是英明神武的王。” 李奉恕沉沉笑一声:“今天怎么了。” 王修困得声音都薄了:“我又不是傻子。你那么上火岂能看不出来……” “我现在……好像有点习惯了。”李奉恕伸手在自己面前晃晃,什么都看不见。他习惯了。王修搂紧他:“别害怕。” “我害怕什么。” “老李无所畏惧。” “嗯。” 李奉恕抱起王修,抬腿迈出门槛。王修累得睡着,李奉恕抱着他非常坦然地回了自己卧房。 王修又做了个梦,他梦见那只花纹怪异的巨兽趴在紫禁城上,像虎不是虎。那巨兽看见王修了,轰隆隆对着王修奔过来,仿佛要撒娇。王修吓得逃跑,一边跑一边纳闷,这巨兽为什么看着就是这么眼熟。 为什么呢? 王修从梦中惊醒,朝阳灿烂,他眯着眼看旁边的李奉恕。李奉恕被他弄醒:“怎么了?” 王修光着脚跑下床,打开李奉恕的衣柜,里面收着李奉恕的朝服。朝服用料矜贵,不能见水不能洗,不能这个不能那个,李奉恕就挺讨厌穿的。老李一向认为是衣服伺候人,不是人伺候衣服。王修翻出李奉恕许久未穿的朝服,迎着朝阳一照,仔仔细细观察补子上黑花纹的巨兽——就是他梦里那只。不,不光是因为这是老李朝服的补子他才梦到,还有……王修平时看各种补子看习惯了没有仔细研究,官员迎面走来,他都是浮光掠影地一瞥。大多数补子也不怎么样,比如皇帝陛下龙袍的补子,王修就总觉得那龙想打喷嚏。这下颠过来倒过去仔细查看,越看越有汗,这乱涂乱画一样的花纹,怎么越看越像…… 涂涂啊?王修终于想起来,亲王朝服的补子是太祖皇帝设立的“镇国神兽”,生造的名字,特别冷僻。难道真是猫?当年二十四王就是穿朝服胸口戴着涂涂奔赴自己封地镇守神州的,太祖这玩笑开大了…… 李奉恕起床:“王修?你干嘛呢?” 王修揩揩汗:“没事。” 发现个惊天大秘密,还是皇家密辛呢…… 说起来,最近都没见着涂涂? 早上王修说要去京营提督军情,李奉恕没问什么。王修快马加鞭冲进京营找到正在训练的周烈,着急问道:“北大仓,甘州那个,是不是没东西了?” 周烈一愣,王修道:“你放心,殿下不问。” 周烈看王修:“殿下要调北大仓?” 王修跑得气喘吁吁:“殿下要调南大仓的粮。你别担心,殿下是打定主意不再过问北大仓了。” “有。” 王修惊住:“北大仓有库存?” 周烈坚定:“有。” 王修张着嘴:“西北不是困难,你怎么……” “镇守北大仓是军令,军令如山。” 王修眼睛一热:“你……” 周烈道:“殿下想调北大仓,北大仓随时等候命令。” 王修被周烈震惊。平时只觉得周烈话不多,却异常可靠,不声不响不折不扣地执行着所有的命令。他想象不出周烈是如何守着军令镇守粮仓的。 成庙当时给周烈下的秘旨,镇守北大仓五年,不提不问。朝廷不提,周烈不问。 “既然王都事你提了,我就当朝廷过问了。” 王修艰难地吞咽一声,他想起周烈一脸血地站在皇极门下的样子。原来守着北大仓,不提不问…… “北大仓是成庙留给皇帝陛下和摄政王殿下的。我无权动用。” 王修频繁眨着眼睛,伸手拍拍周烈的胳膊。 “不知道是不是说你傻……” “执行军令,哪有什么聪明和傻之分。命令一旦下达,贯彻到死。” 周烈是个标准的纯正军人,他有太祖时的风范,可惜现在显得不合时宜,格格不入。他总是沉默寡言,以至于让人觉得他没脾气。错了,周烈脾气不比老李更小,他只是格外能忍。 “殿下幸而得周将军。” 李奉恕骑着飞玄光走在街上。飞玄光认得路,大怪马一上街也没什么人愿意近身。李奉恕自从目盲,很少出门。他以前特别喜欢骑着飞玄光出城门去京营训练,好些日子也没去了。 飞玄光驮着他,慢悠悠地走在街上。目盲之后听力敏锐许多,他听见北京城活着的声音。 车轮碾过,小孩子奔跑,小贩吆喝,夫妻吵架。李奉恕听见他们活着。 这样就好了。李奉恕心想。只有这样,一切才有意义。 飞玄光不紧不慢地走,李奉恕骑着它,一步一步走过北京城。飞玄光即便平稳地走着,速度都够快。李奉恕感觉自己并没有听够皇城的市声,稀里糊涂就出了城。 以前经常去京营,飞玄光熟门熟路就这么一路把李奉恕带到了京营外面。 王修拍拍周烈的胳膊:“我会据实向殿下禀报。” 周烈听到外面有动静,王修走出京营值房一看,惊了,老李!李奉恕骑在飞玄光上,一如他未盲之前。王修连忙迎上去:“你怎么出来了!也不带个人!” 李奉恕跳下马,对着王修声音的方向微笑:“出来走走,有飞玄光,它认识路。” 王修心酸,没说话。周烈跟在后面想出来,听见摄政王殿下低声道:“出了国丧,我请你听戏吧。” 周烈就把迈出去的一条腿收了回去。 王修问道:“听什么?” 李奉恕托着王修的脚帮他上马。王修骑在飞玄光上,李奉恕微笑:“《西厢记》,夜听琴那一折。” 第135章 李奉恕让王修骑在飞玄光上, 自己牵着缰绳走。王修扶着马鞍, 李奉恕一抓他的脚踝他就全身紧张,所以刚才老李把他举上马他稀里糊涂地上来了。老李又看不见!他担忧:“老李你上来骑着我牵缰绳吧。” 李奉恕坚持:“我可以。” 王修说不出话来。他回头看周烈,周烈在值房前一揖。校场上京营在跟天雄军较劲,年轻的血性汉子嗷嗷地喝彩。阳光盛大而磅礴,炽热而勃勃生机。 挺好的。王修心想, 有他们在, 挺好的。 “周烈说, 北大仓有库存。成庙时存下的, 他一直守着没动。朝廷不提, 周烈不问。” 李奉恕听着。 “陆相晟想要回右玉,实在是耽误收成了。他回了右玉,里白敬还近点,起码能有个照应。白敬在陕北手段太酷烈, 我担心……而且找个可靠的去看看北大仓,谁去?白敬陆相晟谁去都不好, 像是不信任周烈。不如找一个周烈的人和白敬的人一起开仓验看。” 飞玄光大约知道主人眼睛不行了, 异常温顺。与其说是李奉恕握着缰绳,倒不如说是飞玄光引着他走。王修絮絮地说话,李奉恕一声不响地听着。王修说完了,李奉恕再嗯一声应着。 研武堂的人会越来越多的, 王修心想, 估摸着秦赫云也得来。哪天研武堂所有的将军济济一堂,那得多热闹。不过已经有人管研武堂叫阎王堂了。阎王堂出去的将军, 全都是摄政王的鹰犬,凶悍非常。王修却不得不想,现在皇帝小,能容得了研武堂。等皇帝十五亲政,研武堂要怎么办?阎王堂,难道说摄政王是阎王不成!王修越想越远,眼下这个情形,不得不想到张太岳。那也是皇帝幼时辅政的大臣,曾经大规模整改土地,死后的下场…… 张家后人不知如何了。似乎在中书省翻到了前不久礼部侍郎想要为张家平反的折子,当时撞上仁祖皇陵的事完全没顾上。老李要重启张太岳的土地整顿办法,就得给张家平反。只是要怎么说?好好措辞,老李会听的…… “兔崽子想要这个。”李奉恕说。 王修被李奉恕的声音拉回神魂:“啊?” 李奉恕站在卖玩具的小摊前一脸尴尬。京中时兴一种竹制小玩具,长长的一根杆子一头有只小鸟,带轮子,在地上一推小鸟嘎嘎响着煽动翅膀。内务府能做得更精美,但是小皇帝就是不要,就是要街上买的。李奉恕听到小贩推小鸟的嘎嘎声,循声走过去。 然后……他没带钱。 小贩鄙视李奉恕,高大威武牵匹大马堵在摊前居然还没钱,骑在马上的是谁?主家? 王修一看小贩那个眼神立刻炸毛,你那什么眼神你!李奉恕状若无觉,笑道:“你带钱没有?” 王修立刻掏荷包,李奉恕道:“要两个,曾森也得有一个。” 王修真的不想买,李奉恕很安静地等着,王修只好咽下这口气,摸出铜板给李奉恕。李奉恕很愉快地买了两只会嘎嘎叫的小玩具,飞玄光继续引着他走。走出挺远,李奉恕笑:“那小贩,鄙视我了吧。” 王修哼一声:“那你还买!” 李奉恕笑意温和:“这大热天的,都不容易。” 王修没过脑子冲口而出:“礼部上书要给太岳公平反。” 李奉恕应道:“嗯。” 王修被自己吓得一愣,就这么说出来了……老李这是嗯成习惯了没听见吧…… “我是说太岳公。” “那折子你回去给我念念。” 王修干脆一鼓作气:“我翻过老档,太祖时期天下田土八百四十九万六千顷有余,至孝庙时竟然只余四百二十二万八千顷。改官田作民田,诡寄飞洒虚悬什么招都用,只有想不到没有办不到……这些无耻之徒横征暴敛百般压榨还不交税,利归他们,怨归朝廷,朝廷还一分钱税都收不上……” 李奉恕沉默地走着,王修知道他在听。 “张太岳的清丈办法非常有效就是……那什么。我支持礼部的上书,需要找到张太岳的家人。” 王修顿一下,李奉恕依旧沉默。王修叹气,太岳公不失为有功良臣,只是后来,大约也是被架起来了。有人送他幅对子,“万国仰大晏天子,四方颂太岳相公”,他老人家还挺高兴收下了。臣子能跟天子并论么! 李奉恕一站,飞玄光停下,王修向前一趴,差点掉下来。李奉恕仰脸,对着王修喋喋的方向一笑:“你放心。” 王修暗暗叹气,老李如今的位置也跟太岳公一样尴尬了。只是有一层血缘,下场能好一点吗? 李奉恕又握住王修的脚踝。王修幼时吃不饱,又没耽误长个,就从别的地方找补了。手腕腰脚腕都比寻常男子细,李奉恕手又大,特别喜欢握着。热烫烫的手心一握住王修脚腕,皮肤贴皮肤,王修就跟受惊的羊似的一动不能动。 “下来吧。” 王修着急:“我啰嗦一路,你听着没有?” “周烈是个好样的。找人验看北大仓。太岳公平反。土地丈量,点查失地。”李奉恕道,“先听戏。” 王修费劲下马,不得不问:“老李你是怎么想起来要听戏的……” 他们停在北京最大的戏曲部“吉祥班”的楼外面。吉祥班的昆曲地道,噱头是男扮女装的“妆旦”,娇柔起来不输女子。今日吉祥班低调重新营业,试一折《西厢记》里的夜听琴。国丧素了太久,来听戏的人脚踩脚。李奉恕压根就听不懂昆曲唱的什么,又懒得看戏词,觉得戏曲还没有王修叨叨来得好听。 “在山东时,你说想看吉祥班。”李奉恕道。 王修震惊,自己说过? 李奉恕曾经盘算把吉祥班从京城请到山东兖州,只是没有来得及。成庙去了,他来了。国丧之后的北京才是北京,天下第一都。王修曾经很神往地说想逛逛北京城,看看吉祥班,他自己不记得了。 王修又感动又激动:“多谢老李记着。” 李奉恕非常淡然地点头:“没什么。” 心里给自己喝了一声彩。 ……最后还是王修买的戏票,李奉恕根本没有带钱的习惯。肉痛买了两张包厢票,开场之后李奉恕立刻睡着,靠着王修睡得还挺香。王修扛着李奉恕听戏,一边给自己鼓劲,你可以的,一定要听完全场,坚持住,不能浪费,这可是包厢票,两张! 张献忠被秦赫云赶出四川,残部只好顺着大江奔湖广,抵达荆州。张献忠此次并未大规模劫掠,而是分散部队,充分运用高闯王的战术,在各处小规模作战,拿到东西便走,不做停留。这样一神出鬼没,朝廷反而不知道他到底在哪里。京察在即,战事不是达到掩不住的水平,这些官儿也不敢上报,害怕被评为“守土不利”,张献忠跟随高闯王这么些年,大晏官员是个什么腌臜样子,他最清楚。 张献忠的手下告诉他,荆州有个大人物,张太岳的五儿子张允修在荆州。 张太岳被掘坟抄家,几个儿子自杀的自杀流放的流放,可谓家破人亡。张允修当年自杀未成,被驱赶出京城一路流放,目下在荆州。 张献忠道:“他?七十多了吧,还没死?” 张献忠手下献计:“公可召张允修出来给您做官。” 张献忠大笑:“这倒是,张太岳整治土地何等威风,全家被宰得被宰,被赶得被赶,若是张允修出来给咱们大西朝做官,那真是照着大晏的脸用鞋碾!” 张献忠给张允修以大西朝的名义下达了旨意,让人快马送去荆州。倒是很庆幸,幸亏来荆州了,七十多的老头子说不定哪天就一口气断了。张太岳的孙子出来做官也行,到底不如唯一剩下的亲儿子效果好。 回答张献忠的,仅仅是一把大火。 张允修收到“大西朝”的旨意,并未声张,明色如常。他已经年迈,经过的滔天巨浪太多,没什么事能让他的心再起波澜。张允修心平气和地用了晚饭。老妻跟了他几十年,少年时期一同被从京城驱赶,一路有流放。钟鸣鼎食的奢华她踩了个尾巴,剩下的几十年只有颠沛流离。张允修在灯下观察老妻,笑道:“老得不成样子了。” 老妻收拾碗筷:“你不也是?” 张允修笑得满脸褶子:“我那年遇见你,是在京城的花灯。四哥怂恿我去看偷看未婚妻,你站在华灯下,娇怯怯的……” 那时候张允修是相府得尽宠爱的幼子,宝马长剑的英俊少年遇到美丽娇俏的雅致少女。那么好的年华,那么好的时光,怎么留不住呢? 到底是几十年同甘共苦的夫妻,老妻终于觉得不对。她用粗糙红肿的双手摸摸张允修的脸:“老头子,你到底怎么了?”张允修难得露出笑颜,依稀看得出年轻时风流多情的模样。老妻眼圈一红:“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了……” “叫同昶来咱们屋一趟,我有话对他讲。” 老妻一抹眼睛,出门叫张允修的孙子张同昶进来。张家虽贫寒,该有的气度规矩一点不少。张同昶对张允修行过礼:“祖父。” 张同昶父母早亡,张家,真真就只剩他一个了。老妻站在门口,听不真切祖孙俩说什么,只是看着张同昶表情大恸,跪地磕头。 张允修道:“你可记得了?” 张同昶叩首:“纯忠报国,心性如铁,不辱先祖,万死不惧,孙儿至死不忘!” 张允修摸摸少年人的发顶:“去吧。照顾你的祖母。” 当夜,张允修自焚而死。 志虑忠纯,心性如铁,烈火焚身而不改,苍天可鉴。 第136章 张献忠也没料到, 张允修性烈如此, 接到他的旨意,干脆自杀,一把冲天大火倒是打了他的脸了。 “是不是读书读傻了?就那么个朝廷,搞得他张家家破人亡,还忠诚个屁!蠢蠢蠢” 张献忠被张允修激怒, 他特别的愤怒, 甚至连自己也闹不清楚为什么愤怒。张允修, 张太岳的小儿子, 宁可自杀去死也不给他做官!张献忠气得打转, 突然摸摸脸,又笑了:“倒也是张家人。” 幸亏这种人朝廷里不多。张献忠惆怅,可是自己也没有。 张允修的死讯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李至和上报的。 武英殿上摄政王预备给张太岳平反,已经上奏皇帝陛下, 皇帝陛下同意,就等这次廷议, 待内阁批了票拟, 就去找张太岳的后人。早上出门时王修嘟囔嫌太阳太晒,阳光太强,又吩咐大奉承赶紧晒被子,阳光杀霉驱邪。 摄政王心情挺好, 听着朝臣罗里吧嗦争论也没露出不耐烦的表情。王修翻出了所有太岳公的土地清丈办法, 给摄政王念了一晚上。摄政王在戏院睡得很香,所以晚上精神, 就是心疼王修的嗓子,都哑了。 王修一开始念得没好气,扛着李奉恕一下午半边身子都麻了。李奉恕笑道:“伊里哇呀不知道唱什么,都没你寻常讲话来得好听。” 于是王修的气噗呲一声漏干净了。 他们两个商议一晚上,认为太岳公的考成法清丈法非常有用,此时清查全国土地,用得上。李奉恕简直像是已经看到了光明的未来,一晚上没睡还是很振奋。讨论完全国政事,摄政王正要讲礼部侍郎要求平反张家的折子,都察院的鬼见愁,左都御史李至和大声道:“臣有本要奏!” 小皇帝忍下去一个哈欠,他昨天跟大本堂讲师讨论张太岳到很晚:“卿奏吧。” 李至和干巴瘦的小老头,站在人堆里看不到脸。他几步上前,声如洪钟:“张太岳之子张允修拒与反贼为伍,于荆州自绝,以证忠贞!” 小皇帝瞪起眼睛,摄政王沉默。 朝堂上压抑的寂静持续很久,小皇帝看摄政王,摄政王没说话。 怎么,总是迟一步。 李至和一字一句讲着张献忠在荆州以大西朝名义给张允修下旨,启用他为官,结果张允修自焚以证铮铮铁骨。 李至和讲完,摄政王长长一叹:“诸卿看殿外,阳光是不是很盛。” 朝臣们面面相觑,摄政王道:“天日昭昭。” 天日昭昭。 一片寂静中,摄政王沉厚的嗓音在武英殿上回响:“孤看了礼部侍郎所上关于张太岳平反一事的奏章。孤……深以为然。张太岳于国于民皆有功,当得起原谥‘文忠’,虽被褫夺,应当归还,诸卿以为呢?” 礼部侍郎出列,一撩前襟,直直下跪:“殿下恕罪,臣所上奏章,并非臣所写,而是邹忠介公所遗。邹忠介公已逝,臣代他上书。” 这位忠介公跟张太岳是对头,被张太岳打断一条腿。张太岳死后,却竭尽全力为张太岳奔走至死。 天日昭昭,人心昭昭。 摄政王轻声低叹。 小皇帝听见了。 为张太岳平反一事比摄政王预料得顺利。张太岳一脉归还世荫诰命,朝廷派人去荆州寻人。归还张太岳“文忠”谥号。 既然张献忠在湖广,责令湖广总督立刻查巡找出张献忠残部,呈上军报。荆州府剿寇,武昌府驰援。南京驻军已经回到南京,可逆江而上,增援荆州。 四川总兵伏波将军秦赫云上书研武堂要求招降张献忠,湖广官军可配合秦将军。 兵部默默听着。 研武堂主导的伐高若峰大胜,纵横十年无人奈何得了的高若峰居然就能被白敬活捉,押解进京受寸磔之刑。土木堡之后兵部揽权,控制了卫所,如今摄政王重新设立中军都督府,白敬领全国卫所,实际上就是“阎王堂”跟兵部分权,兵部无话可说。 御前听政散去,摄政王留下了都察院左都御史李至和。 摄政王觉得头痛。今天当值的并不是王修,他让他在家歇一天,现在却后悔。李奉恕心里空荡荡的,急需听王修讲一句话。当值的是赵盈锐,悄无声息的一句话没有。小皇帝握住摄政王的手:“六叔,不要难过。” 前有黄纬,后有张允修。李奉恕在想为什么自己永远慢一步。都是他的错,全都是他的错。 摄政王捏捏鼻梁:“李卿,你是一直跟张家有联系?” 李至和道:“殿下说得对,天日昭昭,人心昭昭。” 摄政王一愣,李至和响亮道:“臣也听见了。” 这么大年纪,倒是耳聪目明。 李至和道:“臣为都察院左都御史,便是陛下与殿下的耳目,自己眼花耳聋还有和用处?” 摄政王道:“卿有心。” 李至和声音恭敬却洪亮:“殿下是说,臣天天参这个劾那个,到处找茬,没想到臣上奏要求平反张文忠公的事。陛下,殿下,都察院得太祖皇帝钦点,不光‘纠劾百司,翦除豪蠹’,亦是‘辨明冤枉,表扬善类’。都察院乃天子耳目风纪之司,太祖皇帝命都察院‘正风俗,振纲纪’,都察院未有一日敢忘!” 摄政王都愣住了,小皇帝看六叔的脸色非常诡异。 无地自容。其实摄政王在惭愧。他想起自己刚刚归京的作为,戏耍捉弄,他并没有拿朝臣当一回事。 都察院忠实地执行着他戏弄朝臣的命令。勘察朝臣,清查卷宗,精简机构,以提高俸禄。这半年李至和得罪人得罪多了。怕都察院的,笼络他被他拒之门外的。朝廷中还是有那么一两根硬骨头的,李至和算其一。老家伙也算宦海沉浮,岂能不知刚刚归京年轻气盛的摄政王戏耍之意。只是朝廷冗员过多,人浮于事,的确太严重了,已经到了不革除弊端不行的地步,所以老家伙挺着瘦骨嶙峋的身板,一往无前了。 摄政王坐直,然后低头了。 殿下终于满怀歉意,对李至和道:“李卿心术明达,正直忠肃,国之幸。” 都察院左都御史李至和,人称鬼见愁,干巴瘦小老头,耳聪目明声音洪亮。摄政王在脑海里想到李至和的形象,还是在午门外打群架那次。老头子老当益壮以一当十,生龙活虎。 李至和大声道:“奉公为国,臣的本分。” 既然如此,精简一事,便开始运转吧。 摄政王想。 王修在家中听说了张文忠公之子自杀的事情。他一下想到黄纬,扼腕叹息。忠烈之臣殉国殉节总是反而并无太多话语,平时能跳的,满口礼义廉耻的,关键时刻也不必指望。果然就是钢刀易折,墙头草死不了。只是他真的没想到张家能做到这一步,毕竟…… 研武堂必须尽快找到张家的张同昶接进京。人心寒了便暖不回来,忠烈之臣殉国,忠烈之后总要有个说法。归还诰命,张允修的夫人也应该有。王修提笔用玉箸篆草拟张夫人的奉天诰命文书,心情震荡,一气呵成。这文书将会被誊写在顶级贵重的皇家玉帛上,卷金轴,镶玉石,为无上荣耀。 只是,这荣耀,来得太晚了。 王修写完,搁笔,闭上眼睛。 皇帝陛下心情沉重,曾森因为没背过书在大本堂挨罚出不来,他只好跟六叔寻求安慰:“六叔,我想去鲁王府。” 摄政王抱起皇帝:“走吧。” 富太监瞧着外面刚才还骄阳似火的,现在突然阴下来:“陛下,殿下,要下雨了。” “坐马车。”摄政王道。 车队走到一半,天降大雨。雨势非常大,马车车棚被砸得绷绷响。小皇帝一惊,想起来他在自己的地里种的小小柿子树苗,大风大雨的,怎么受得了! 小皇帝急得上天:“都给朕快点!马上到鲁王府!” 金吾卫得令,狂速奔向鲁王府,路上被马匹践踏的水波如浪。 王修在家看暴雨倾盆,立刻率领大奉承举着大伞迎在鲁王府门口。风大雨大,王修举着伞几乎站不住。马车冲过来,猛地一停,喷鲁王府门口众人一身泥水。小皇帝突然挣脱摄政王的手,直直冲出马车,一头奔进大门,往后院菜地冲。鲁王府的人眨眨眼,反应不过来,刚刚那个是皇帝吧,是皇帝吧? 摄政王也下了马车,踉踉跄跄追:“陛下!”一慌神差点被门槛给绊倒,守卫们去搀扶摄政王,摄政王推开他们,径自往里跑。雨冲得王修睁不开眼睛,反而看不见的李奉恕突然畅行无阻了,穿堂过廊跑进后院。王修急了,今天这是干什么?他索性收了伞,一头扎雨里,跟着老李跑向后院。富太监跟不上,在后面急得吊嗓子。 王修跑进后院,看见小小皇帝的身影正扶着小小的树苗。李奉恕心疼得要命:“陛下想要做什么,吩咐一声,不就行了!何必自己淋雨!着凉怎么办!” 小皇帝倔强地站在风中扶着小树苗,他栽的小柿子树苗,因为六叔说了,树苗之前都是小小的种子。小小的种子,总能长成参天大树。 摄政王摸索着一把抱起小皇帝:“陛下,快点走!” 小皇帝无声挣扎,就是不走,他看小树苗被风吹得东倒西歪,这样会晃死的。 摄政王怕弄伤皇帝陛下,不敢使劲。他下决心把皇帝捉回屋里,可惜李家犯起拧来一样可怕,哪怕只有四岁。摄政王突然感觉到头顶的雨停了。 王修撑着伞,罩着皇帝陛下和摄政王殿下。 皇帝急忙:“给树苗打伞,给树苗打伞!” 富太监吊着嗓子举着伞往这边跑,王修一抬手,王府守卫就把他拦下了。大奉承递上一把伞,小皇帝在摄政王怀里亲自给树苗打伞。 “在树苗长大之前,我为他挡风挡雨。”皇帝陛下说。 王修笑道:“皇帝陛下种的柿子,便是‘国柿’了。国柿长成之前,弱不禁风,长成之后,便是栋梁。皇帝陛下为国士遮风挡雨,当得国士为陛下肝脑涂地。” 皇帝陛下严肃。 摄政王抱着皇帝陛下,皇帝陛下给柿子树挡雨,王修举着伞,给他们俩挡雨。皇帝陛下抚摸树苗的叶子,心潮澎湃,国柿成材,国士为国,六叔说国士需要自己培养,那么朕……理应为国士遮风挡雨。 摄政王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回屋吧。”皇帝陛下面无表情说。 第137章 “亲爱的梅花鹿, 你的口罩做得如何了?还在研究那些绿霉吗?我在北京过得很好。你推荐的美食我都试过了, 非常好吃。我还遇到了咱们共同的朋友李在德,他得到了摄政王殿下的赏赐——一副眼镜,终于可以方便清晰地看到这个世界了,我真为他高兴。在京城我也结交了新朋友,他们两位都是军官, 都很出色。其中一位不太讲话, 搞得我总是担心是不是自己汉话太差他没听懂。另一位很健谈, 风度翩翩彬彬有礼, 我很欣赏他。这两位都是辽东来的, 都很能喝酒,我被他们灌得宿醉,刚刚醒,剧烈的头痛在我脑袋里拉锯, 先写到这里。 你忠实的弗拉维尔。” 弗拉维尔在北京十分焦虑,摄政王没给他委派任何任务, 甚至没有批准他跟曾芝龙一起南下的请求。弗拉维尔给澳门的博尼法西奥写信, 告诉他曾芝龙没被杀,现在是福建海防军指挥,有可能帮助他们要回船队。这是个好消息,幸亏葡萄牙以前都是躲着海妖走, 没正面得罪过海妖。海妖彻底跟荷兰西班牙翻脸, 海战不可避免,他让博尼法西奥想办法联系被西班牙扣下的船队船长, 见机行事。 弗拉维尔告诉博尼法西奥,虽然曾芝龙的十八芝改编为大晏的海防军,大晏政府却没给曾芝龙一分军费。曾芝龙以后肯定还会继续从事走私,只不过这一次是大晏政府默认的,否则海防军的军费从哪里出。其中利润一定十分巨大,博尼法西奥赶紧通知那个船长,务必抓住机会。 弗拉维尔写完信,心里七上八下。他不怀疑海妖船队的作战能力,他怀疑海妖对大晏的忠诚。理论上来讲,海妖是没有国家的,根据葡萄牙对海妖搜集的情报研究,海妖父亲早逝,自幼背井离乡闯海,纵横海上很少回陆地。即便是成家立业,也在倭国而不是在大晏。这样的人按理说对故土应该缺乏感情,更何况一切情况都有表明,海妖心中应该没有“忠诚”这个概念。他少年时杀过船主,斗死李丹,现在风闻又砍了李丹的另一个部下徐信肃。海妖的本性就是杀戮,难以想象这么妖冶而狠毒的人会效忠谁。 弗拉维尔叹口气,自己拧了个手巾敷在脑门上,头痛更厉害了。 大晏,太大了。 他在京城的确结识了两个年轻英俊的军官,都是摄政王近前的。他发现好像摄政王特别喜欢年轻的军官。这也可以理解,毕竟年轻的军官代表着国家未来的希望。全部都是李在德介绍给他认识的,京营骑术教官叫旭阳,一对金棕的眼睛,特别令人敬畏,只要微微一眯,就让人感觉到自己成了猎物。另一个叫邬双樨,脸上有条又深又长的疤,但是疤没破坏美感,反倒成了装饰,据说是将要成立的军官学校里的教授。总之认识他们两位没什么坏处,就是太能喝了。李在德那天在耶稣会会馆中碰到弗拉维尔,第二天便找上门来请弗拉维尔喝酒,异常热情。弗拉维尔对他有好感,因为小鹿大夫跟他关系不错。说来也奇怪,小鹿大夫非常恨火铳,李在德是做火铳的,他俩居然惺惺相惜。仿佛是李在德的世界,只有小鹿大夫能进去。 再说弗拉维尔对李在德挺愧疚的,他才知道原来李在德一归京就把自己的信交上去了,只是一直没顾上。这封信被摄政王看到还经过一番曲折——在澳门的博尼法西奥写信给福建海防断事司断事宁一麟,宁一麟告诉何首辅,何首辅让宁一麟通知曾芝龙,曾芝龙去研武堂翻出来。弗拉维尔还以为李在德把这事儿忘了,心里一愧疚,耳根子就软。李在德负责劝,旭阳负责跟他对饮。弗拉维尔喝得眼前都重影了,觉得这位骑术教官的酒量太恐怖,喝白酒跟喝水似的,自己都要昏了他什么事都没有。 没多久他就被灌趴了。 邬双樨一偏脸,旭阳莫名其妙,李在德点头,邬双樨轻手轻脚卸了弗拉维尔身上的火铳,李在德飞速检查,甚至拆开火铳查看膛线,确定只是最普通的燧发铳,邬双樨再轻手轻脚把火铳给弗拉维尔别上。 “他身上还有别的火器么。”李在德低声问。 “没了。”邬双樨回答。 旭阳从头到尾沉默。 弗拉维尔趴酒桌上嘟囔一声。 把弗拉维尔送回葡萄牙传教士的住处,三个人在夕阳的余晖里信步溜达。李在德心里轻松,没看到什么让他震惊的火器配备。也有点失落,弗拉维尔身上如果有好火器让他看看也不错。他参悟到了膛线的作用,能够最大程度发挥火药弹的旋转功能,挨一下肉就被搅烂了。如果再有一些其他火铳给他参考,那更好。看来曾芝龙献上的那把三眼火铳在泰西宫廷里也是稀罕物,并不常见。那他就还有努力追赶的空间。 李在德挺开心的:“月致你如何知道我想要看他佩的火铳?” 邬双樨含笑:“咱们在宗人府大牢里,你说过,你请几个番邦商人喝花酒才摸到火药后装的铳。我估摸着你请弗拉维尔也是这个意思。” 旭阳终于出了一声:“喝……花酒?” 这次灌趴弗拉维尔的主力是旭阳,李在德都被旭阳的酒量惊了。弗拉维尔快醉死了旭阳只是脸微微发红。 李在德面红耳赤:“不……不得已,那个时候他们才脱……衣服什么的……” 越抹越黑……李在德恨不得钻地洞。当时跟摄政王说的时候没顾上,虽然邬双樨在场,可那时候他压根没看见邬双樨。现在突然一说起这事,李在德羞得无地自容:“我我我什么都没干,我就想看他们的铳,拆了装上我自己好仿……” 他无措地推一推眼镜。平时舍不得戴,今天要偷看弗拉维尔的火铳所以特地戴出来。幸亏戴出来了,脸上好歹有个遮挡。他看看邬双樨,邬双樨微笑:“几个月前我就知道了,你现在才不好意思?” 李在德难堪地看看旭阳,旭阳还是板着脸,没表情,就是脸发红:“哦。” 邬双樨一声笑没忍住:“你这也是为国奉献,姑娘们漂亮么?” 李在德很认真:“没看清啊,在宗人府那会儿我连你都没看见啊。” 旭阳突然笑一声。 邬双樨眉毛一跳,清清嗓子:“你这眼镜就一直戴着吧,坏不了。” 李在德大圆眼看邬双樨,又看旭阳。眼睛圆,眼镜片也圆,所以是四只眼睛。心气纯正眼中神光澄澈。 “刚刚酒席你们吃饱没?光顾着灌弗拉维了。今天晚上我爹说包饺子,你们俩都来吃吧,几天不见我爹挺想你们的。” 这几天是没去给岳父大人干活。邬双樨一直在京营跟周烈商讨凤阳武学,今天才进城。旭阳也忙着训练京营骑射,偶尔王都事还把他叫进城询问鞑靼和辽东的事。 “行啊,今天晚上有空,包饺子吧。” 非常奇迹般地,大雨过后,老李和小胖皇帝居然都没着凉。摄政王和皇帝陛下泡了个澡,皇帝陛下在鲁王府用的晚膳。富太监倒是回宫就倒了,伤风。小皇帝很担忧,命御医给富太监看病。富太监忍着喷嚏拉着皇帝陛下的手说:“陛下没事儿,奴婢就放心了。” 害怕把病气过给陛下,富太监专心养病。柳随堂人比较胆小,不经事,特别害怕摄政王,尤其是上次为了乌香的事摄政王差点捏死张司印之后,柳随堂更怕他,什么都不敢说。富太监生病,柳随堂唯唯诺诺,皇帝陛下,自由了。 陛下恨不得住在鲁王府。 曾森和皇帝陛下去鲁王府,皇帝陛下给曾森展示了自己栽种的柿子树苗。其实他也就铲了两把土,主要活还是摄政王和王都事干的。曾森点头:“种得好。” 皇帝陛下深沉:“此为国柿,朕盼它茁壮成长。” 曾森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国柿啊。 “结了柿子,臣也要。” “准了。” “那臣也是国柿。” “曾卿当然是国士,未来的栋梁。” 王修想着好像很长时间没见到涂涂了,皇帝陛下以前一直搂着,最近也没看着。他一直担心涂涂长不大是不是因为生病,总是不见让他有不好的预感。自从研究了老李的补子,他微妙地有点移情涂涂。 王修趁着在武英殿当值,偷偷溜到猫儿房。猫儿房的管事是个老内侍,还在那里晒太阳。爱猫成痴,一辈子没伺候过宫中贵人,只伺候猫了。也不知道多大年纪,据老李说他小时候这老内侍就这副模样了。看着老得很干净,像一只皮毛花白斑驳的老猫。 老内侍乐呵呵地想起身:“王都事。” 王修赶紧摆手:“您坐着吧。我来猫儿房看看。” 猫咪们也在晒太阳,还在老内侍身上踩奶。大大小小的小厮丫头老爷夫人毛嘟嘟懒洋洋,看得感觉时光都柔软了。 一只小奶猫嗲声嗲气对王修道:“咪~” 老内侍把它抱进怀里,小奶猫用干净的圆眼睛看王修。王修心里柔软,看它比涂涂还小点……对了涂涂! 王都事问老内侍:“你有没有见过一只特别小的小猫,毛色是白底儿橘色花纹,花纹不整齐乱涂乱画的一样……” 老内侍乐呵呵:“涂涂嘛,陛下赐名了。” 王修点头:“对,涂涂,最近没见到它?它在猫儿房么?” 老内侍打个哈欠:“它怎么啦?小猫崽淘气,王都事不跟它一般见识。” 王修问他:“你有没有发现它有什么问题?” 老内侍笑:“您是说它长不大?” 王修一惊,原来不止自己觉得这是个问题。 老内侍撸着小奶猫:“涂涂来猫儿房很久了,我都想不起来它什么时候出现的。一直就那么大,跑出去玩儿,玩儿累了回来,跟其他小奶猫争奶吃,母猫也认它。在猫儿房待一阵子,再跑出去。这又是跑哪儿玩了吧。” 王修惊奇:“它总是长不大,不会有问题么?” 老内侍还是笑:“涂涂不是生病,活蹦乱跳的,就是长不大而已。皇帝陛下富及四海,紫禁城哪里容不下一只有点奇怪的小猫崽子呀。” 王修叹气。鞋面上有柔软的触感,一只猫咪踩着他走过去。 猫儿房的猫不怕人,李家人都喜欢猫,紫禁城的猫气度都比别的地儿猫大。王修心里一动:“摄政王殿下也很喜欢猫。” 老内侍笑着点头:“是呀是呀,他们兄弟都喜欢猫。难过受委屈就来看看猫,蹲着抚摸小猫,一声不吭的。” 王修一愣:“成庙也是?” 老内侍费劲地想一想:“成庙小时候经常来,后来不来了,再后来鲁王殿下经常跑来蹲着。鲁王殿下一来,成庙就悄悄跟过来,在他后面看看。” 王修感觉自己问到了一个久远岁月里不重要的秘密:“成庙很担心鲁王殿下。” “他们兄弟感情好着呢。”老内侍放开小奶猫,小奶猫蹦蹦跳跳跑走,跑进屋里的猫爬架。成庙亲手做的,摄政王给打了下手。 “鲁王殿下小时候,也不爱说话吧。” 老内侍哎呀一声,想了想:“的确不爱说话,也没表情。有时候脸上有伤,那是又挨罚了。” 老内侍仿佛一只成精的老猫,超脱了时光,在不起眼的地方见证时光。 王修想,如果遇见那时候的李奉恕就好了……想什么呢,遇不上。王修笑一声,紫禁城里的天潢贵胄,乡下读书务农的穷小子,谁能想到以后有交集。 可是,如果遇上,要说什么? “王修?” 摄政王浑厚的嗓音想起来,平稳走进猫儿房。猫咪好奇地迎上去,王修吓一跳:“老李你站住!” 李奉恕看不见,容易被猫绊倒。摄政王停下,王修急急忙忙过去:“你怎么过来了?” 摄政王道:“你不在武英殿,我觉得可能在猫儿房。” 猫咪围着摄政王蹭来蹭去,小东西们特别喜欢这个大家伙。 “回武英殿去吧。”王修拉着李奉恕避开小喵咪们,走出猫儿房的院子。王修离开之前回头看一看老内侍,老内侍微笑。 “等涂涂,不要着急。该出现的,一定会出现。” 该遇见的,一定会遇见。 第138章 小鹿大夫在莱州收到弗拉维尔的信, 直接跳过开头。 泰西人写信必得是“亲爱的”开头, “你的”结尾,小鹿大夫第一次收到弗拉维尔的信吓坏了,心想这人要干嘛。他逮着雷欧这傻大个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下,仿佛泰西人写信都这么热情洋溢,心里小小吐口气。 就是好像弗拉维尔根本记不住他的名字。他们初遇时, 鹿鸣告诉弗拉维尔自己的姓是梅花鹿的鹿, 弗拉维尔就固定称小鹿大夫为“梅花鹿”, 全称“亲爱的梅花鹿”。 好吧, 梅花鹿就梅花鹿吧。小鹿大夫收起弗拉维尔的信, 心里同情他。小鹿大夫从北京出来到莱州不过几个月,就想北京想得夜不能寐,弗拉维尔离家万里隔海跨洋数年不得归,得是什么滋味。 小鹿大夫面前放着一大摞书稿。关于那个陌生的西班牙船医牛皮包里的浸水书稿的翻译接近尾声, 一大部分托人送回北京交给父亲,父亲再托人送到山西师伯那里去。据说山西正有疫情, 很不容乐观。素未谋面的泰西医生对病气的研究让小鹿大夫佩服, 比如书中有个概念叫“病芽”,病气如植物种子,带极其微小,目观不可见, 且密密麻麻, 铺天盖地。传播亦如植物,一旦落地生根于人体, 长出病芽,则等于人体被邪气入侵,立即回生病。有些病的病芽性烈,一传染整个村庄沦陷,如瘟疫。有些病则虽然厉害,是没有病芽的,并不传染。 这跟师伯对瘟疫数十年的研究不谋而合。师伯认为瘟疫重在“防”,一旦染上,时机已晚。小鹿大夫突然生出戏文里英雄惜英雄的豪情。这些陌生的泰西医生,那位从没见过面的西班牙船医,在对疾病的抗争上,他们全是同袍。 父亲从北京来信,师伯说书稿非常有用,小鹿大夫就觉得自己的辛苦实在是没白费。 玄奘当年翻译佛经估计也就这样了。葡萄牙教官队汉语水平最高的是弗拉维尔,剩下一帮跟小鹿大夫鸡同鸭讲,只能共同进步。解剖之术倒还好,小鹿大夫自己积累的经验加上看图,明白个十之八九。配药方子的简直就是折磨,很长时间之内葡萄牙教官们看见小鹿大夫都躲。 小鹿大夫修改了灵枢经中关于脏器骨骼的记载。灵枢经毕竟是两千年前的书,小鹿大夫惊恐地发现,大晏医学的解剖之术起源要比泰西医学早多了,可是大晏医学的解剖之术在两千年之间几无进展。或许有鹿太医这样在边关轮值积攒丰富经验的医者,但所有经验都没有系统地攒在一起,各说各的,众说纷纭。便是人肺左右个几片,都没个统一说法。 小鹿大夫有点体会李在德的心情了。他看着泰西医术上精确描绘的骨骼肌肉,如何能不焦虑。 焦虑完毕,小鹿大夫一挽袖子,用泰西鹅毛笔一五一十跟着画。 外面一个少一条腿的医侍敲门:“小鹿大夫,已经弄好了。” 小鹿大夫应道:“我马上去。” 小鹿大夫收留了一些无家可归的伤残军人,训练他们如何照顾伤员。他们自己就是伤员,感同身受,学起来很快,比太医院侍从官好用。侍从官也是官员,不能随意指使,而且也不随小鹿大夫轮值,已经都返回北京。小鹿大夫训练一支属于自己的医侍队伍,虽然只能做初级的护理,已经算是帮了大忙。 医侍队暂时寄寓在葡萄牙教官队营地。反正番佬是化外之人,仿佛只要在番佬的地盘,做什么惊人之举都不足为奇,找麻烦的人少点。山东新任总督宗政长官非常照顾小鹿大夫,批了医侍队的俸禄经费,医侍队也算得到官方认证了,小鹿大夫暂时不用为钱焦虑……又碰上伐高若峰。 小鹿大夫去找宗政长官,问他医侍队能不能跟着军队一起南下。宗政长官正为了调兵忙得焦头烂额,小鹿大夫很耐心地坐在帅府等了整整一天,一动不动。宗政长官一出来,看见小鹿大夫笔挺的小身板,长长一叹:“小鹿大夫想要南下,是为了什么?救人吗?小鹿大夫悬壶济世,我岂能不知,只是两军对垒伤亡巨大,你的医侍队区区几个人能如何呢?” 小鹿大夫微微一攥拳,又松开手:“您让我们跟着军队一起走吧。大多数士兵都是轻伤拖成重伤,重伤腐溃成为不治,有我们在,士兵们也安心,起码有利于鼓舞士气?” 帅府又收到研武堂的战报,宗政鸢着急走,小鹿大夫豁出去了:“医者父母心,秦二先生如果在,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秦二先生,宗政长官的祖父。宗政长官离开的脚步一顿,转身看兔子一样的小鹿大夫。这么小的身板勇气倒是不小,无奈道:“小鹿大夫,你们医侍队如果上战场,我还得分出人力来保护你们……” 小鹿大夫摇头:“我知道,我们绝对不给兵爷添麻烦,我们只在打扫战场时施行救护。” 研武堂又来指令,宗政鸢着急走,只好道:“小鹿大夫悬壶济世的心我服了,既然如此,医侍队跟着火器营一起拔营吧,不过交战时医侍队千万不能冲在前面。” 小鹿大夫没有什么表情,深深一揖道谢:“多谢宗政长官。” 他转身离开帅府。 宗政长官以为他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救死扶伤,弗拉维尔几个教官被小鹿大夫感动得不行,连医侍队也是这么想的,只有小鹿大夫自己知道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他咬着牙忍着颤抖,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对。拔营前教官队去火器营检查火器装备,全营忙碌。医侍队也在忙,所有医侍穿着白袍,脸上带着白色口罩,身上背着跟小鹿大夫一模一样的大木箱。小鹿大夫绷着脸:“检查工具。” 医侍们曾经是士兵,做什么都很训练有素。所有人把木箱往地上一放,一开盖,整整齐齐雪亮锋利的一排一排刀子锯子剪子和针线,以及每人一套便携的泰西式文具。小鹿大夫让他们学会使用鹅毛笔,这样写起来快一点。小鹿大夫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我们要明确,我们没有战斗力。我们的能力是救人,永无止境地救人。交战时令行禁止听从军队的,不要给军队添麻烦。战后打扫战场我们再上。平时我教习的东西,你们最好都记得。” 突然一个少个眼睛的医侍问:“那……高若峰的麾下,救吗?” 小鹿大夫一锤定音:“救。” 医侍们齐声回答:“是!” 拔营前,弗拉维尔找到小鹿大夫。军营上下忙而不乱,嘈杂喧嚣的声音像海浪,吞没所有情绪。弗拉维尔站在小鹿大夫对面,低头看他:“你要跟着,也好。你在后方待好,知道你安全,我就放心。” 小鹿大夫轻声问他:“上战场前,你们害怕吗?” 弗拉维尔一愣,忽而笑了:“没人不害怕。害怕也得上。”弗拉维尔做好了牺牲的准备,教官队一定得捉住叛军首领,这样才有希望进京,这样他们的船队才有救。他是军人,注定是为了祖国什么都要豁得出去。命都可以。 可是现在,也有舍不得的了。弗拉维尔觉得自己大概是不会说的,小鹿大夫不知道为好。他舍不得,所以……来看看,记在心里。 小鹿大夫动容:“你们都很了不起。” 弗拉维尔笑:“你记得我跟你讲过我的家乡吧。西班牙人嘲讽葡萄牙军人又蠢又笨,只有抵抗精神足够,我把这个当作夸奖。” 小鹿大夫张开手,露出一个明魅笑容:“拥抱一下,战后见。” 弗拉维尔一顿,轻轻一拥,然后珍惜地把这个触觉铭刻在自己的血液里。他松开小鹿大夫,微笑:“战后见。” 山东兵南下,在山东边境与张献忠开战。小鹿大夫领着医侍队在后方心里焦灼,天天听见前方炮声隆隆。分别时弗拉维尔的表情让他觉得不妙,简直像是诀别。 炮声一停,宗政长官追着张献忠走了,小鹿大夫领着医侍队上战场,跟着扫战场的人检查伤员。打扫战场的人从实体上拔箭收集箭头,一拔噗叽一声。小鹿大夫大声道:“我教你们的!别忘!不要纸上谈兵!看见什么都记下来!” 医侍队散开去找活人。小鹿大夫虽然跟着鹿太医在边关轮值,治过无数外伤,却是第一次面对横尸遍野的战场。他并不怕尸体和鲜血,他受不了同为人,却被这样践踏。 每个人都是被母亲艰难地生出来的,如何要这样离开人世。 小鹿大夫闭上眼,再睁开,低声问收集武器的队伍:“那……尸体,都没人认领吗?” 那人冷漠地看小鹿大夫一眼,没有回答。 都死得不成样了,怎么认。再说要想家人来认领,谁给出往返盘缠。 小鹿大夫没再问。 医侍队只找到一个一息尚存的,小鹿大夫和医侍队全力救治,并没有救回来。伤得太重,腹腔破裂。战场的血腥味引来了鸟类和动物,巨大如鹰的乌鸦在医侍队头上盘旋。医侍队的人面面相觑,只能听见血腥的风声。 “把他抬走。”小鹿大夫心想,我疯了,我真的疯了。 医侍队出了两个四肢俱全的,抬着咽气的伤员就走。收集箭头和武器的队伍没有理医侍队,穿着白袍的医侍队就那么抬着一具尸体默默地走着,白色袍子在腥风中翻飞,仿佛招魂。沉默的队伍,给这位不知名的死者凑成了临时的葬礼。 白衣的医侍们抬着死者跟着小鹿大夫走,沉默地走到一处空旷地。他们似乎也明白了小鹿大夫的用意,只是谁都不敢说明。 小鹿大夫让医侍们把死者轻轻放下。这位死者的身体相对完整,脏器四肢肌肉骨骼都在,看得出生前年轻健壮。 小鹿大夫领着医侍队默哀。 感谢您所做的一切。 有个医侍开始抖了,小鹿大夫吞咽一下,把自己的大木箱放下,打开盖,取出刀剪,攥在手中,平稳心绪:“记录。” 有个医侍忍不住出声:“小鹿大夫!” 小鹿大夫没看他,稳准狠地下了第一刀。有个医侍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们看图学了很久,可是图和真正死去人的尸体是不一样的!太……太不敬了…… 小鹿大夫清楚,得有第一个人做。不,他不是第一个人,第一个人在两千年前。弥补两千年欠缺的时光太难,他将竭尽所能。 小鹿大夫没抬头:“我说过,‘人行阳德,人自报之;人行阴德,鬼神报之。’其实我不信鬼神,我只信医术仁心。鬼神实为活人的信念。若真有鬼神,那也很好,让鬼神来告诉我对错。我下刀,你们看着。记住骨骼,肌肉,脏器,以后治疗其他患者,减轻他们的痛苦,便是为自己赎罪了。”小鹿大夫冷静开腹,“记录!” 少一只眼睛的医侍镇定地打开药箱,取出一块硕大的白布,铺在地上,等待小鹿大夫摆放脏器,然后用泰西式文具开始记录。 小鹿大夫剪开胸骨,终于直观地看到了人的左右肺。 他知道自己疯了,冒天下之大不韪,而且他其实不是什么医者仁心,他跟着军队南下是为了训练医侍队,甚至是训练他自己。纸上谈兵和直面曾经是活人的尸体,完全是两回事。也许有报应。但两千年之前有人做了,两千年之后的人岂能落后。如果必须有一个医学上的疯子,他先来! 第139章 小鹿大夫跪在地上解剖, 医侍队跪在地上记录。乌鸦盘旋厉叫, 呜咽风声中只有小鹿大夫冷静清凉的嗓音。 “例图上的肌肉与筋膜,记住。” “例图上有没有标明这跟血管的名称?叫什么?很好。” “肋骨。看,这个地方很容易卡箭头,很多伤员是肋间卡住箭头无法拔出失血过多而亡。现在我们可以有个治疗思路了。” 医侍队有人想吐。他们并不害怕血肉,他们自己都经历过残酷的伤残, 可是他们受不了如此强烈的感情冲击, 跟他们平时所敬畏的, 完全背道而驰。 但是所有人依旧跪得绷直, 肃穆地看着小鹿大夫解剖。 天心地德, 五行之秀,此为人也。造化创人,人却不能自知,那……多遗憾。 宗政鸢接到研武堂命令, 不准追击。他挺遗憾,跟张献忠差一点就打出心有灵犀了, 研武堂不准他出山东。摄政王也许是顾虑辽东, 宗政鸢深深感觉到摄政王对辽东军队的不信任,尤其是关宁铁骑。可以战败,可以犯错,但是只要有一次不忠, 就完了。 山东兵还在山东南部镇守, 以防张献忠杀回马枪。研武堂指令到达山东十分迅速,此次伐高若峰不发邸报, 张献忠既已撤退,高若峰应该也是往北撤了。宗政鸢却还不知道白敬率南京驻军追到哪儿了,只有心焦。白敬的战斗力不容怀疑,但是健康状态太差了,总是一副面无血色摇摇欲坠的样子。这样长途的奔袭加上恶战,宗政鸢都会觉得吃力,何况白敬。 宗政鸢搓搓脸问:“小鹿大夫呢?” 参将回答:“跟在部队后面,没出什么事。” 参将欲言又止,宗政鸢最烦犹犹豫豫的人:“有话说有屁放!” “打扫战场的队伍传小鹿大夫领着医侍队……剖人……” 宗政鸢一愣:“什么意思?” “就……屠户那种的……” “活人?” “不是……” 宗政鸢摆手:“传令,此事不必再乱传,小鹿大夫是疡医,那是在率领医侍队救人。我最烦嚼舌的,谁再乱传话以扰乱军心论,军法处置!” 参将站直:“是。” 宗政鸢疲惫嘟囔:“这一个一个的。” 发高若峰之役时鹿太医一直在家里拉磨一样打转,鹿夫人不停流泪。以鹿鸣的个性,肯定要随着军队一起走,不是冲锋陷阵,也得干出点惊天动地的事来。鹿夫人是害怕刀剑不长眼伤着鹿鸣,鹿太医是害怕鹿鸣真的实践那些解剖图去了。说实话鹿鸣刚刚用官驿把译稿往京城送的时候鹿太医一看那图都吓一跳,藏着没让鹿夫人看到。那么直观的剥了皮的人,剔了肉的人,血脉,脏器,鹿太医一看都没站住。太祖年间的确是出了个厉害仵作,也是这样解剖尸体想要校正灵枢和存真图,被人揭发偷坟掘墓辱没死者,全家充军。宋时杜杞解剖区希范,却因为镇日看见区希范的冤魂索命而疯死。毁伤他人发肤,辱没死者尸体,悖逆天道人伦,简直是天地不容。 可鹿鸣什么胆量他做爹的太清楚了,他确定鹿鸣会趁着战时来研究人体。甚至在伐高若峰之前,鹿太医明白鹿鸣迟早迈出那一步,所以他写信给鹿鸣:吾儿,人生天地间,要对得起天地良心。 鹿鸣回信:父亲,人为造化所钟,为何人不知人。 鹿太医就知道了,完了。 为了儿子,为人刚直了一辈子的鹿太医不得不舍了老脸,在上鲁王府给摄政王按摩后,为鹿鸣求了个恩典。 摄政王面色未变,也没说话。鹿太医知道,摄政王这眼睛自己都没给看出个头绪,就为儿子求恩典,恬不知耻,可他能有什么办法?鹿太医老泪纵横,摄政王略略一偏脸,立在一旁的王都事将鹿太医请到花厅,倒上热茶,温和地笑道:“鹿太医有话不方便直禀殿下的可跟我说。” 鹿太医情难自禁:“我那个不争气的孽障,干了伤天害理的事……” 王都事一愣,小鹿大夫那个兔子样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作奸犯科?强奸抢劫?他不由得心里打鼓,老李允许自己麾下的人放开手脚干活,意思就是允许他们犯错,可没允许他们犯法……这要怎么求情?不还是不要求了吧…… 鹿太医握住王都事的手:“鹿鸣他,他在山东解剖尸体了……” ……啊。王都事微微松了口气,不对其实这也算犯法来着,只不过比他想的要好多了。 “小鹿大夫有没有说为什么这么做?”其实王都事知道,那些泰西医生的图,锦衣卫把信件给他看的时候,他一看眼前一黑,当天晚上主动挤在老李身边睡的。 鹿太医慌忙打开经久磨损之后油光锃亮的大木箱,取出一部分书稿和图:“孽障在莱州不知道捡了什么,说是泰西医生仵作于人体的研究十分精进,大晏决不能落后。我看着这些图于治疗的确有莫大帮助,只是……我料到他会亲自上手。只求如果有人告发,殿下能不能赐个恩典,别,别罚太重……” 王都事巧妙地避开了鹿太医递稿子过来的手,这些图他说什么都不再看第二遍:“鹿太医,有图不就行了?小鹿大夫为什么一定要上手?” 鹿太医气愤:“那兔崽子说泰西医生研究解剖之术也不是一帆风顺的,他们的解剖泰斗是死在流放的路上的。无论走什么路,总得有第一个践行者,他当第一个,十分荣耀。”复又叹息,“兔崽子说得其实是对的,医生永远贵在一双千锤百炼的手,一双阅遍病痛的眼。疡医不上手真正的人体,只看图跟没看图都一样,毫无用处。” 王都事深受感动:“鹿太医,您放心,我会跟殿下陈情。只是殿下的眼睛……” 整个太医院会诊,一筹莫展。殿下眼睛看上去没什么问题,没有病变,就是看不见。可不就是思虑过重损伤肝气连累双眼,只是说起来就跟屁话一样。摄政王殿下如何能思虑不重? 鹿太医沉默。 王都事怅然。 及至高若峰被白敬生擒,全国震动,宗政长官在山东一蹦三尺高。战事已解,山东兵往北去,火器营冲锋陷阵,却连张献忠都没看着。 回撤的路上,穿着白袍的医侍队周围的人离了一丈远,队伍凭空出现个圈。本来白袍就够晦气,这帮疯子还解剖死人。不光是不敬的问题,还特么够恶心。不过就是这么传,谁也没当场抓到。现在上官下令不准动摇军心,否则军法处置,那不搭理他们还是做得到的。 小鹿大夫丝毫不受影响,走路昂首挺胸。医侍队都是伤残,也尽量走得板板直,哪怕一瘸一拐。 他们彻底经过了洗礼,肃穆的神情上浮着一层神光。 在数个战场,他们记录了大量资料。皮肤,筋肉,骨骼,脏器,血脉。缺了一只眼的医侍名叫郑峰,郑峰头一次明确地看到了人眼部及眼睛后面的构造。 医侍队都在想自己的心事,完全没有在意周围异样的目光。弗拉维尔骑着马追上来,马蹄声踏乱了小鹿大夫的思维,他抬头一看,弗拉维尔。 他们在对方眼中同时看到了惆怅。 小鹿大夫还想多记录一些数据,弗拉维尔勃勃野心打了水漂,谁都没完成。战后见,见到对方只好笑一笑,都活着,挺好。 小鹿大夫站在马下仰脸看弗拉维尔的金发碧眼:“我担心你受伤,每次检查伤员都怕看到金发。” 弗拉维尔抿嘴笑:“我没事。” 他跳下马,牵着缰绳,在队伍周围空出来的大圈中旁若无人地跟小鹿大夫聊天。 弗拉维尔下了决心:“等回莱州,我有礼物送你。” 小鹿大夫眨眼:“啊……” 弗拉维尔早就想要送小鹿大夫了,只是一直时机不到,而且他不想告诉小鹿大夫那礼物的来源。算一算,走私船从舟山群岛也快到莱州了,撤军回去正好。 撤军回莱州,弗拉维尔总是神秘兮兮的。白天伏案疾书,晚上偷着跑出教官营。一日夜里天下大雨,弗拉维尔敲小鹿大夫的门:“梅花鹿,你醒着么。” 小鹿大夫也在翻译书稿,披衣起身,提着油灯开门:“怎么了?” 弗拉维尔穿着蓑衣:“咱们去港口。” 小鹿大夫听着外面雷声隆隆暴雨倾盆,但竟然也没多问,举着伞提着灯,跟着弗拉维尔上马车去港口。大风大雨的港口应该关了,去那里做什么? 弗拉维尔正色:“我送你的礼物到了。我先道歉,这件礼物是走私船从舟山运来的,我找不到合法运送的途径。” 小鹿大夫惊恐:“违反大晏律的我可不要……” 弗拉维尔沉默,是有点。 马车在暴雨中行驶到港口,弗拉维尔神神秘秘地领着小鹿大夫跑到一处舢板上,舢板引着他们俩登上一艘大船。小鹿大夫已经湿透,他的心越跳越快,期待越来越高。登上大船,弗拉维尔跟那个走私的葡萄牙人低语两句,葡萄牙人似乎是抱怨了,弗拉维尔塞他一块银子,葡萄牙人引着他们俩下甲板。几乎没有光的货仓,一个桌子上摆着被布料罩着的…… 小鹿大夫颤抖了。 弗拉维尔低声道:“梅花鹿,别害怕。”他一只手掀开布料,露出一具狰狞可怖的,棕褐色的人体标本。 灯影在标本上来回扯,张着嘴的标本仿佛活了,表情变换地呐喊。胸腔腹腔是空的,血脉里注入了调朱砂的蜡,血脉循环异常清晰。 和解剖之术的书上的图,几乎不差。 “你……” 弗拉维尔担心小鹿大夫害怕,毕竟他都有点瘆得慌。这是一个犯了错被处以挖肺之刑的海盗,中华人,男性,略矮。弗拉维尔很久之前就拜托走私船帮他弄个标本来,这才碰上被处死的海盗,处死了做成标本船主也能卖个好价钱。 海上的血腥残酷远不止此,弗拉维尔却不愿意告诉小鹿大夫。小鹿大夫提着灯颤抖,光影在仓库里剧烈摇晃,弗拉维尔的脸明明灭灭。弗拉维尔担心自己是不是干了蠢事,小鹿大夫可能接受不了标本。 小鹿大夫扑上来,给了他一个大拥抱。 “多谢,多谢。”小鹿大夫脸贴着弗拉维尔的脸,“谢谢你。” 弗拉维尔叹气,自己的目标没打成,总算,帮了小鹿大夫一把。 咱们两个人,总得有一个得偿所愿吧。 第140章 弗拉维尔叫了几个人, 和小鹿大夫鬼鬼祟祟把标本卸下船。这个标本是个巨大的隐患, 但是不能没有。风雨掩着马车,低调地回到教官营地。雷欧早准备好了一个不用的仓库,把标本抬进仓库,用其他杂物当着。雷欧的脸在油灯下没有血色,这事儿干得有点大了。幸亏标本不大, 不然还不好藏。小鹿大夫攥紧拳头, 对标本鞠了个躬。大晏医学, 多谢您了。 小鹿大夫回到房间里, 在风雨声中睡不着, 迷迷瞪瞪打了个盹儿,还做了个噩梦,梦见那标本活了,跳出仓库追着他咬。小鹿大夫惊醒, 一身冷汗。 到底是害怕的,小鹿大夫想, 其实自己看到那个标本还是觉得瘆得慌的。他用手一抹汗, 门外的敲门声吓得他差点躺着跳起来。 “梅花鹿。” 小鹿大夫开门,弗拉维尔提着一壶热水进来:“刚烧好,你喝点热水,不要着凉。” 小鹿大夫不知道怎么感激弗拉维尔, 他怎么把标本给弄来莱州的?简直不能想象。他心里还狂跳, 弗拉维尔找到茶杯倒热水,高高的个子宽宽的肩, 异常可靠。小鹿大夫的心跳和缓下来,弗拉维尔道:“希望我能帮上你。” 小鹿大夫一直觉得弗拉维尔郁郁寡欢,又不好意思多问。这下弗拉维尔帮了个大忙,小鹿大夫必须讲义气:“你到底有什么事?我也许可以帮你。” 弗拉维尔叹气:“我想要一个觐见摄政王的机会。” 小鹿大夫想着自己父亲隔日要去鲁王府给摄政王按摩,于是道:“我写信给我爹,让他问问?” 弗拉维尔瞪着眼睛看小鹿大夫:“……啊?” 据他打听小鹿大夫只有八品,在宫廷医生里算是末等了,他不想给小鹿大夫添麻烦,可是小鹿大夫的父亲? “我爹也是御医,他隔天儿就要给摄政王按摩眼睛。” 弗拉维尔一下子坐在椅子上。 小鹿大夫吓一跳:“怎么了啊?” 弗拉维尔苦笑:“我可真是……可真是……”他摇摇晃晃站起,“你先休息,我走了……” 小鹿大夫想给弗拉维尔诊个脉,弗拉维尔苦笑:“没事,我就是有点困……” 雷欧也是一宿没睡,说实在的那标本忒吓人了。天蒙蒙亮的时候雷欧起来看雨停没停,听见弗拉维尔在隔壁捶墙,咚咚的。 上午教官营接到宗政长官的命令:摄政王宣葡萄牙教官索维即刻赴京。 弗拉维尔游魂一样,雷欧害怕:“你怎么了?” 弗拉维尔长长一叹:“人生啊。” 弗拉维尔进京之前,小鹿大夫赶着给他写了长长的一篇单子,皆是北京好玩好吃的地方。北京海纳大晏四极,去了北京,也就不必再去别的地方。弗拉维尔知道小鹿大夫是想家了,进京之后特地写信回来: 亲爱的梅花鹿,我替你看了北京,北京一切安好。 北京是挺好,最近日头大,鲁王府到处是被子。下了好几天雨,潮潮黏黏,大奉承趁天气好赶紧晒织物。王修穿堂过院,听见大奉承的声音:“这才几天没晒?就又有霉味了。” 王修瞥一眼晾的被子褥子衣服,迎风招展。他问道:“殿下呢?” 大奉承道:“殿下去京营了。” 李奉恕扶着飞玄光走过一次京营,有了经验,这几天便喜欢出门了。王修心里难过,他出去溜达溜达也好。大奉承补一句:“殿下把长枪带走了。” 长枪特指那把仿的太祖帝王枪,长得吓人。王修立刻道:“备车,我要出城去京营。” 王修出城直奔京营,远远看见黑马黑甲长枪,仿佛战神的身影,眼睛一酸。 摄政王殿下长枪大马,跟陆指挥斗枪。陆指挥好像是打急眼了,满脸通红汗流浃背。陆指挥的马跟飞玄光并驾齐驱,长枪相搏,横扫如风。两个人都是膂力过人力劈千钧的,面对摄政王磅礴的力量陆指挥竟然也不在下风。京营嗷嗷喝彩,年轻气盛的小伙子们血脉贲张。 王修站在远处看着,惊心动魄。打急了陆指挥也忘了摄政王看不见了,使了全力,跟摄政王搏得酣畅淋漓。周烈骑马站在一旁,跟着喝彩。摄政王道:“周烈也来!” 周烈持枪催马上前,两个将军战摄政王,京营的欢呼掀翻了天。 王修看得一边心惊肉跳一边心潮澎湃。这个才是老李,马上驰骋纵横江山,勇武冠绝古今的男人。他是挺羡慕陆指挥的,明明是个科考出身的文官,也是天生神力,自幼习武,文能治国武能征战,跟摄政王打上这么多回合还平分秋色。王修翻着看看自己的两只手,真的是……手无缚鸡之力。 他暗暗叹气,一直就那么看着。 摄政王一柄帝王枪抡得出神入化,一转枪头劈扫刺扎,力不可挡。王修看着看着,脸上就发烫。 他清清嗓子。 陆相晟先被打下马,周烈还坚持了会儿。周烈大笑着跳下马去扶陆相晟,陆相晟摔得够呛,好在不是真的对战,大家其实都守着劲儿。摄政王提着帝王枪纵着马绕校场飞跑,京营喝彩:“吾王!吾王!吾王!” 摄政王大笑。周烈看一眼陆相晟,陆相晟也是一脸的仰慕。 当年……那位,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的? 陆相晟被周烈扶起来,一转脸看见王修,挺高兴地打了个招呼:“王都事!” 摄政王一勒缰绳,脸准确无误地猛地转向陆相晟。陆相晟吓一跳:“殿下,王都事来了。” 王修兴高采烈:“殿下!您真是威武!” 摄政王没什么表情,拎着枪下马。飞玄光引着他走到王修面前。当着京营那么多人的面王修实在是不好意思有什么举动,只是眼睛发光地看李奉恕:“殿下,勇冠古今,无一人能敌者。” 摄政王笑一声:“打嬴他们两个货就勇冠古今了。” 周烈和陆相晟大笑,互相捶一拳:殿下揶揄你呢! 摄政王点头:“你们训练吧。” 陆相晟道:“臣该回右玉了,实在是不放心收成……” “准了。”摄政王道,“尽快启程吧,顺便派人去延安府,告诉白敬周将军忠勇为国镇守北大仓之事。白敬正被粮食逼得上天,周烈此次真是天降甘霖。我研武堂就应该如此,上下协德同心,同进同退,才算于国于民皆有用。” 陆相晟对周烈作揖:“周将军大义,相比之下我才惭愧。如此一来我必定马上告诉白都督。陕北平定,只有仰仗周将军。” 周烈有些赧然:“军人执行军令,我也是在……没想那么多。” 王修笑道:“这样才可贵。陕北平定之后,北大仓安定的便是民心。” 陆相晟还要在京营跟周烈对练。好久没打得如此酣畅淋漓了,过瘾。摄政王要回京,牵着飞玄光离开京营。王修跟在后面,心情还是很激荡。老李是真英雄,无论哪方面都是。 王修清清嗓子。 李奉恕突然一转身,把王修架在肩上。王修吓得扶飞玄光马鞍:“你让别人看见!干嘛呢你!” “上马。” 王修气道:“我不上马!本来应该你骑着马我牵缰绳的!你连黑甲都穿出来了,等下进了京城,你要告诉全京城的人摄政王给我牵马吗?” 李奉恕无所谓:“行啊。” 王修挣扎着要跳下地,被李奉恕紧紧箍着腿。李奉恕肩上的铠甲特别硬,硌着挺疼。王修劝他:“老李别闹,晚上我炖鱼汤。” 摄政王沉默一会儿,坚持:“我可以。以前我没瞎,也是我牵着马。” 王修心里一痛,立刻明白李奉恕别扭什么。老李需要一切都照旧,跟他没目盲之前一样。 “殿下,你是摄政王啊。” 李奉恕不吭声。 王修抓狂:“我干脆骑你算了!” 李奉恕突然笑了,露出整齐的白牙:“行啊。” 王修一噎,李奉恕道:“昨晚上不是……骑着我么。” 王修二话不说,麻溜爬上飞玄光,怒道:“牵马,回家!” 李奉恕大笑,翻身上马,骑在王修身后:“咱俩一起。” 陆相晟终于接到研武堂命令,率领天雄军回右玉。临行前他一拍周烈胳膊:“哪天研武堂人聚齐了,咱们好好喝一顿。” 周烈道:“的确是有好酒。” 陆相晟一揖,周烈回礼。 周烈目送轻兵营之后,又站在城墙上目送天雄军离去。周烈镇守北京,得遇英雄们,是最大的荣幸了。 陆相晟率领天雄军返回右玉时,麦子已经收完,权道长领着大家在麦子地里捡漏。再捡一捡,土豆番薯又该收了。权道长在金灿灿的阳光下晒得脸上起皮,远远地有人大喊:“他们回来了!” 出去的天雄军回来了! 权道长愣愣地站在地里,看着陆相晟率军骑马归来。陆相晟骑在马上,看到一身土呆愣愣的小道士,微微一笑。 他的心,总算踏实了。 回来了。 第141章 天雄军回到右玉, 远远看到斑驳沉毅的城门, 有战士直接哭了。他们都是河北人,在生死搏杀之后,右玉突然成了他们最惦记的故乡。 平和顽强的小城在欢迎他们回家。道路两旁的农田中麦子收得差不多,依旧有弯腰在忙的农人。小孩子欢呼雀跃:“他们回来啦!” 权城正领着人在军垦田里忙,倏地听见什么人欢呼, 他直起腰, 竭尽全力眺望, 正看到陆指挥骑着马, 走在天雄军猎猎的大纛下, 也望向这里。 陆相晟看到小道长挽着袖子,拎着镰刀,一身土,傻乎乎地张着嘴仰头看自己, 看着看着眼圈一红。军队还在往城里行进,陆相晟跳下马, 走进田地中。已经割了的麦茬被明亮的阳光晒出奇特的香气, 令人感到温馨而满足。陆相晟微微一笑:“忙呐。” 权城鼻头上有块灰,他自己不知道。他胡乱用上臂一抹眼睛,还是没把那块灰抹掉。权城用略抖的声音道:“我早说过,陆指挥马到之处, 旗开得胜。” 陆相晟站在阳光里笑:“多谢权道长。”“饿吗?” “还好。” 天雄军归来, 虽然并不是全都回来了,右玉城里还是小小地热闹了一下。权城主持了所有麦子的收成劳作, 城外面整整齐齐列着打场的麦子,各个作着标记,区分得明明白白。天雄军大部队离开,只余小股部队镇守,守城与收成,哪个都没耽误。权城收留了从陕西逃难来的人,领着他们在田地里奋战抢收,连续数日,面部脱皮。 一切井井有条,欣欣向荣。 权城掐着腰,非常自豪:“右玉今年收成真的还行。” 陆相晟觉得自己的心被平稳地搁在柔软的天鹅绒上,踏实平稳。他跟着笑:“是,真的不错。” 天雄军回来,除了小小的自发的热闹,并没有扰民。回到各自的营地休整,只是有些同袍的床是空的,他们长眠在子午谷。陆相晟给军队训话,虽然天雄军得到了摄政王殿下的嘉奖,也决不可骄躁,军队护国守土是应该的,更何况此次伐高若峰先锋是关宁铁骑主力是南京驻军,天雄军只是在最后帮了些忙,还跟着转北京城,已经是很大荣耀,切不可在同袍拼命换来的荣耀上抹黑。 训话完毕都去休息,明早要起床干活。陆相晟一转头,权城不知道去哪儿了。他问道:“权道长呢。” 张珂带着右玉的留守军官走过来,表情很奇妙。留守军官如实跟陆相晟汇报,天雄军大军伐高若峰时,右玉也有一次小小的战乱。 右玉以前的耕地地主见陆相晟和天雄大军出城,纠集一群流民冲击右玉城门,要求归还土地。 陆相晟一愣,他进城以来,没发现什么异样?留守军官回答:“权道长率人出城迎战,把人都揍跑了。” 陆相晟实在不想做得太绝,权城可不是天雄军,他是钦天监的。道长平时道骨仙风,其实也是习过武的,举着木棍就上。流民没想到城中真的有人杀出来,还是个小道士,抡棍就打,揍起人来受不住的。本来这些流民也是为了一口吃的,挨上一下都不合算,一哄而散。 把流民打散也就算了,陈驸马去拉权城:“莫要真的出了人命。” 权城战意正酣,被陈驸马拉住,眉毛立着:“今夜组织人手,在城外田地巡逻。谁再敢烧作物,贫道绝对不饶!” 权道长似乎研究过点兵法,排兵布阵筹谋巡逻队伍,亲自率领卫队在地头值守。还真的抓住来放火的。天干物燥,一旦着火迎风长,千顷地都完了。权城揪住其中一人的领子:“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人沉默一下,畏畏缩缩道:“主家给吃的。” 权城一愣,听口音是陕北逃难来的。权城气道:“你应更知道耕种不易,土地珍贵,竟然还来放火?” 那人比权城高,平时温顺惯了,此次也是为了父母铤而走险。被官兵捉住,不敢反抗,木愣愣的脸湮在浓重的夜色中,面目模糊,只是低声重复:“主家给吃的。” 权城一愣,松了手。 第二天,权道长在右玉城外开坛做法。权道长抱着慧剑莲冠法服从城内走出,在守城军连夜搭的“祭台”,和着旁边的鼓点,踏起七星天罡步。守城军看得呆了,权道长跳大神都好看,仿佛凌风踏雪,飘飘然要羽化登仙。陈驸马也在祭坛底下抬头看,看得一愣一愣的。他不信怪力乱神,却在权城舞剑的瞬间愿意相信权城。鼓声隆隆,沉重而清晰,不一时便有许多农人围过来看。拄着锄头拎着镰刀的是右玉本地农户,两手空空表情茫然的……是流民。 陕西大灾,流民等不到官府赈灾,拖家带口往外跑,一路流浪。整个北方都困难,流民是巨大的麻烦和安全隐患,所以到处被驱赶。 权城握紧慧剑,足尖稳稳地踩在最后一个鼓点上,比了个收剑式。他反手持剑,背剑而立,声音清朗:“贫道祭社稷之神,社稷之神保佑右玉收成年景。农为一国根本,土地为农之根本。若是再有人冒犯土地,燃烧庄稼,当以此惩罚!” 权城慧剑一指,人群中一人衣服突然起火,人群吓得往边上躲,权城一转剑花,在祭台上接连刺剑,雪亮剑影刺击空气,剑刃唰唰带风,人群中的人衣服接连起火。人群惊叫,那些衣服起火的人吓得尖叫。守城军冲进人群泼水,权城慧剑指着湿淋淋的数人:“你们可放过火!” 那些放过火的人真的吓坏了,真以为是神明显灵,惩治做了亏心事的人,伏地痛哭,语无伦次。 “以后若再冒犯社稷之神,其罪当诛!” 右玉围观的农民恍然大悟,如今天干得空气都发紧,如果再有人放火,火势顺风一长,说不定就烧进自己家田里了。正值抢收,实在太坏!权城绷着脸大喝:“玉米土豆甘薯乃社稷之神怜晏人食不果腹才赐下,竟然有人想烧毁神明赐下的作物!冒犯神明者,恒有业报。烧田地作物,自己便烈火焚身,死无全尸!” 陈驸马发现权城说话的轻重起伏有些奇怪,稍不注意就陷了进去,现在连陈驸马心里都毛毛的,觉得真的有神明降天罚,火烧渎神之人。陈驸马赶紧安慰自己,不会的,不会的,真有什么业报之类的,朝廷里那谁那谁那谁谁还能混得这么好?可见没有怪力乱神。 权城恶狠狠地把农人们吓唬一顿,然后宣布,军垦地需要雇佣工人收庄稼,收完麦子还要收其他的,一直持续到入冬。收出来的作物按斤计算,包吃住,多者军队有奖励。本来玉米也是要收的,大家能饱饱地过一个冬天,可惜都被烧了。 右玉地多人少,农户抢收从割麦子到入库得持续到深秋,天雄军出征肯定耽误军垦地的收成,雇佣工是个办法。 权城心里暗暗叹气,但凡活得下去有吃的,谁会去焚烧庄稼土地。 “所以军垦地收得也很快。关于流民吴大夫担心他们穿过疫区可能染疫,逐个检查,一批一批放进城。还没进城的就现在城外临时搭的住地凑合一下。反正入冬之前肯定要检查完的。权道长跑遍了周边的土地仔细算过了,还有一大片地亟待垦荒,明年还是需要人手。” 吓唬一顿,再提出雇人。陆相晟听得都笑了,倒是有用,现在没人烧地。都在打场,再来个点火的可不得了。 “权道长对于种植挺有一套。” 吴大夫回来右玉官驿,脸上戴着个奇怪玩意儿。厚厚一大块,罩着口鼻。陆相晟正和守城军官要离开,迎面撞上吴大夫:“吴大夫?你戴的什么?” 吴大夫笑呵呵:“出城去检查,戴上这个安心。也就是两片布中间塞一点薄荷艾草,隔除病芽。” 陆相晟只好微笑:“吴大夫辛苦。” 目送吴大夫进屋,陆相晟转头问:“权道长呢?” 权城正在可惜土豆还不到收的时候,收起来,堆成小山,给陆相晟看一看。他这几天天天查看土豆和番薯地,长势喜人。 好好地长,多多地长,权城跪在地头祈祷,神植在上,救救晏人。 权城在各处打场转转,确保都有人看守。陕北的农户更加吃苦耐劳,干起活来利索不惜力。安排他们看着,就真的是一夜都“看着”,不动地方。 权城心想,秦人凶狠,大约对自己也狠。也许就是因为“轴”秦兵当年才席卷天下。 已经入夜,权城回城。进官衙后面的官驿,陈驸马还在奋笔疾书。陈驸马最近也是忧国忧民,嘴里一直念着什么,比权城还神神叨叨。陈驸马大概也在面对着自己的严峻问题,关在屋中计算数字,几天没出门。 权城不打扰他。官衙外面有敲梆子计时的,权城一惊,不知不觉已经这么晚了。他闻到一点点火烧的焦糊味,最近他对这种味道极端敏锐,以为哪里又着了火,立刻顺着味道奔过去。 ……不是着火,是陆相晟在烧纸。 火光映着陆指挥刚毅的脸,在冷漠的夜色中挖出温暖的一团亮。权道长一愣,轻轻走过去:“陆指挥?” 陆相晟抬头,看到权道长,勉强笑一笑。权道长看到他的悲戚,突然明白陆指挥在给谁烧纸。 “权道长,烧纸下面的人真的能收到吗?” 权城跪在陆相晟对面,一张一张小心翼翼地跟着烧:“烧纸是为了活人。为了活人的心思。不管有没有地府鬼怪,信念,是不灭的。” 陆相晟长长一叹。第一代天雄军,受训不够便拉上战场。他心里仿佛油煎,可是他不能表现出来,无论是在北京,还是在右玉。 “陆指挥对于保国安民的念想,还有第一代天雄军勇往直前的念想。第一代天雄军悍不畏死,接下来无论多少代天雄军只要继续这个念想,一切都没变。”权城垂着眼睛,火光在他清澈透明的眼睛里漾出波澜,“天雄军,就永远都是天雄军。” 陆相晟想起旭阳在武英殿讲起最后一代戚家军。守卫国土,全部阵亡。 陆相晟缓缓地往火盆里添纸,低声道:“多谢权道长。” 权城肃穆:“怪力乱神,全都是做给活人看的。” 死去的人留给活着的人,只有念想。 第142章 陈驸马的确在面对十分严峻的问题。 他在右玉这些时日, 所见所闻, 异常震撼。陈家的粮票在右玉竟然能比皇家银票还好用,这对于一个普通商人世家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所以他爹陈善年才那么着急让陈驸马过来看看。冀商在大晏的商人派系中不显,陈善年自己拉了个商会,从支援摄政王开始入手。这是一笔风险异常巨大的投资, 随时随地倾家荡产不说, 时时刻刻踩着刀剑。摄政王一倒, 陈家完蛋。 现在看来, 摄政王暂时是倒不了的。陈家跟摄政王定了个契, 陈家往右玉运粮,发粮票,朝廷根据兑回的粮票付钱。 陈驸马懊丧自己稀里糊涂跟着罢朝,需要做出一点成绩改善摄政王对陈家的观感, 所以冒着兵戎战事往右玉跑,一定要搞清楚粮票是如何赢过银票的。摄政王被银子逼得上天, 如果发行宝钞顺利, 缓解了银子的问题,绝对是大功一件。 来右玉之前陈驸马在户部度支科几乎翻遍了历年的报账,甚至央求王都事开了中书省架阁库,翻了太祖时期的税收报账。情况不容乐观, 他隐隐有点预感。太祖后期, 神庙中期,都曾经因为大规模的生产恢复货物增多而银子始终就那么些, 导致物价飙升。太祖那会儿银荒甚至差点让帝国崩溃,所以太祖一直致力于发行宝钞回收银两。朝臣只知太祖为了发行宝钞大动干戈甚至杀了人,却很少人清楚帝国差点因为银子荒缺崩溃。 可惜,宝钞失败了。太祖一手捏乾坤说一不二,宝钞尚能使用。太祖一去,太宗都没能让宝钞坚持下来。“银荒”这条祸根却在大晏诞生之时便埋下,时隐时现,遗毒无穷。 神庙时大晏商盛海外,港口货轮船只挤都挤不下。大晏像只突然张开嘴的大怪兽,贪婪地吞噬着从海外汇入的银两,然而不够,不够,永远都不够。神庙时暴发过一次银荒。银子自己也有价,银价飙升,物价简直就是暴起,神庙后期多有战乱,难说和银荒没关系。 根据陈驸马的计算,大晏的下一次银荒,近在咫尺。 摄政王估计也是知道的,所以那么着急宝钞。银子有价,宝钞造价再高也是一张纸。陈驸马跑了右玉下面的乡村,陈家粮票的确可以当银票用,叫“小票”。陈驸马向农人打听,为什么?农人很自然地说,因为陈家讲信用,随时都可兑粮啊。 陈家的确讲信用,为了随时能应付兑粮,发出的粮票永远比库存粮食要少,账面还有一笔准备粮,以应付不时之需。最重要的是,陈家的粮票是回收的,一旦发现流通粮票过多立刻开始收紧。 宝钞,它根本不回收! 陈驸马发现了什么至关重要的问题,粮票有粮做根基,宝钞什么都没有。太祖说它值多少它就值多少,太祖一去宝钞就废了。如果把粮食换做银子,把粮票换做宝钞呢? 战国时齐王以盐霸天下,盐不是银子,却给齐王筹来军费。宝钞看来一定得有个“根”,哪怕不是银子,是盐呢? 不不不,不一定非得是银子,也许可以用更贵的金子,这个可以商榷。 陈驸马在夜里激动地大叫,权道长抄着慧剑光着脚冲进他房间:“怎么了怎么了!进贼了!” 陈驸马拉着权道长的手激动地滔滔不绝,权道长听了半天没跟着他一起激动,一脸莫名其妙:“就……银子金子宝钞?……粮票?” 权道长是真的听不懂,陈驸马放开他的手,吊着两个黑眼圈,奋笔疾书,连夜写好奏折。右玉有到京营直达的研武堂驿马,第二天陈驸马便寄了出去。 权道长扛着锄头跟着农人出城干活,大家都在忙碌,一切都欣欣向荣。 京营收到陈驸马奏章,立刻交给王修。王修念给李奉恕听,念完问他:“又要来银荒?” 李奉恕手指捻着桌面。王修也有这个感觉,那天在中书省跟同僚扯闲篇,聊笔墨纸砚哪家的贵,聊完之后同僚笑道:“咱大晏最贵的都是当世之物,倒不是古董。” 说者无心,王修却是听进去了。何止笔墨纸砚,衣食住行王修最有心得。苏州样,广州匠,那些被捧得老高的匠人的东西,千金难求。苏州一流行什么,整个大晏就开始追捧,什么东西都靠抢的。大晏前几代皇帝的上等官窑等闲富贵人家根本买不起。古董大略有个定数,当世百工器物可没有,年年以货为资,货殖如烈火繁盛,银子……大晏却不产。 王修冒汗,银荒又要来?太祖时期的银荒他没见过,神庙末期的银荒他可有耳闻,家里有老人的都知道。见了鬼了买的人没钱,卖的人也没有钱!不知道那些大把大把的银子都流到哪里去了! 王修心念一转,在金兵围城之前老李过问银政,王修在中书省翻以前的老折子翻了一宿。他强悍的记忆力又准确无误地帮了他:“我在中书省翻到过英庙时户部尚书黄福的折子,他认为宝钞贬值太狠,应及时倒换旧钞量出新钞。英庙当时没当回事没批复,现在想着,竟然是黄尚书说对了?倒换旧钞,量出新钞?” 李奉恕叹气:“若是宝钞能顺利替代银两,大晏国祚可稳。” 王修笑道:“陈驸马列得数据翔实,我却是一看就糊涂的。等他回来,一定要他当面解释给你听。” 李奉恕笑一声:“钱的事上你什么时候糊涂过,我看你扒拉账本条条款款仔细着呢。” 王修生气:“那能一样吗?没我扒拉账本你用什么养小花?”讲完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大对,噗嗤一声自己乐。 李奉恕伸出手跨过桌案,准确无误捏捏王修的脸。 “最近辛苦你了,脸上好不容养点肉。” 没手感了都。 说起账本,王修心里倒是在盘算山东的问题。老李现在是亲王爵,每年岁支俸禄七万石,锦丝纱罗一千匹,冬夏布各一千匹,盐引二千茶引一千,养军队不像以前当郡王时那么紧巴。还是穷,不够用,比起蜀王简直是小儿科。本来宝钞也有三万的,现在宝钞几乎没用,三万就只能搁着发霉。老李必须赶紧振兴宝钞,这样一来也算有个进项了。轻兵营要扩大规模,宗政鸢羡慕关宁铁骑,山东兵也得加紧训练,可着鲁王啃,王修只能继续抠搜着过日子了。 自王修掌家以来李奉恕从来没关心过自己的俸禄,具体多少他也不清楚。反正吃穿他也不挑,也没别的兴趣爱好。 王修越算钱越精神,眼睛闪闪。 李奉恕沉默一下:“你高兴什么呢。” 王修乐滋滋:“算你的俸禄,提高一倍了。等以后宝钞能用了,又是一倍呢。” 李奉恕笑一声。 他自己也在想,宝钞啊…… 北京召陈驸马归京。 权道长不回京,在右玉大门口跟陈驸马依依惜别。他们俩也算患难的交情了,权道长刚到右玉发高烧,多亏了陈驸马,虽然最后彻夜照顾权道长的是陆指挥。 陈驸马握着权道长的手:“不虚此行,我已然找到了自己想寻求的。权道长也说自己这次是来求道,祝愿权道长早日找到自己想要的‘道’。”他自己赧然,“当然,我跟权道长是没法比的,我斤斤计较不过是利益得失,权道长关心的确是晏人食为天的大事。” 权城严肃:“并非如此,陈驸马何以如此妄自菲薄?我最佩服温陵居士卓吾先生,他说‘穿衣吃饭,皆是伦理,除却穿衣吃饭,无伦理矣’。你我做的是一件事,不过是寻求‘穿衣吃饭’之事,你我穿衣吃饭,天下人穿衣吃饭,都是一样的。” 陈驸马握住权道长的手,激动得眼圈泛红:“求个天下人穿衣吃饭,我与权道长共勉。”吴大夫也来送行,给陈驸马的车队备了些药物,然后一人发一个怪模怪样的口罩。夹层里有东西,呼吸时一缕清香。 “穿过疫区就戴着,别拿下来。切忌喝生水,过疫区不要停留。” 陈驸马拿着看,笑道:“吴大夫怎么想起来把香料戴脸上的?倒是挺清心洗肺的。” 吴大夫道:“就是权道长一路抱来的书稿,我看了十分有用。这法子并不是我所创,是泰西仵作出入疫区时戴的。隔绝病气病芽,多少有些作用。” 陈驸马戴上口罩:“多谢吴大夫,我们这就记下了。” 陈驸马告辞,马车辚辚地行驶。右玉生活清苦,陈驸马好几次差点挨不下去,如今一离开,还没驶出右玉辖地,却开始想念那简陋的官驿。来时是陈驸马和权道长两个人,回时只有陈驸马。陈驸马偷偷隔着马车车棚窗往后看,权道长还在挥手。陈驸马突然想起来,忘了问权道长在祭台上跳舞那天怎么弄得那些人衣服着火的,不过……算啦。陈驸马微微一笑,当作权道长真的有神力吧。 不是所有戏法都得刨根问底知道个原理的。 陈驸马探出车窗,对远去的权道长摇手。你我所求是一样的,不过是天下人穿衣吃饭。 努力。 第143章 陈春耘跟着曾芝龙跑遍福建灾区。曾芝龙能真的下灾区, 陈春耘没想到, 对他有点改观。他对福建不太了解,以前是在广州呆着。福建山路多,八山一一水一分田,闽人不是在开垦,简直是在山上开凿, 凿出一片一片的田, 坚定地扎根于山丘, 顽强地活下来。 现在也活不成了。 沿海还行, 往内陆越来越糟, 汀州府受灾最重,陈春耘竟然在福建看到了真正的赤地千里,能吃的一切被吃掉,山头都秃了。曾芝龙尽一切可能想了办法, 对于灾区,杯水车薪。陈春耘面对满目饿殍, 说不出话来。 曾芝龙命令海都头率领人从陆路北上迎接赈灾粮, 陈春耘冒一句:“南京驻军会送来。” 曾芝龙冷笑:“我谁都不信。” 陈春耘在灾区跑许多时日,所见所闻触目惊心。曾芝龙笑着问他:“陈同知,你知道我是哪里人?” 陈春耘愣愣道:“曾将军是泉州人。” 曾芝龙点头:“泉州出过一个挺有名的人,他说了, ‘除却衣食无伦理’, 陈同知以为如何?” 陈春耘恢复冷静的气度:“仓廪实而知礼节,此话在理。” 曾芝龙点头:“既然陈同知这么说了, 我就放心了。” 陈春耘心里尖叫你放心什么?你放心我不放心!面上一派风度翩翩:“曾将军,不可轻利,亦不可轻义。衣食存则人活,道理存则人存。兼顾存活,是为人。” 曾芝龙一笑:“我尽量不让你为难。” 福州府的福建总兵余子豪接到开南大仓的命令,顿时率军拔营北上,欲在建宁府接南京驻军。南京驻军一路押着赈灾粮过金华府台州府温州府,进入福建,到达建宁府,待余子豪检验过后,正式文书交割,南京驻军动身要返回南京,曾芝龙正好从汀州府赶来。风尘仆仆,略有狼狈,但是脸还在发光一样。南京驻军押粮的是白敬举荐的南京留守司把总罗天,并不是很认识曾芝龙。曾芝龙递上印信,罗天一五一十验看了,一抱拳:“曾将军。” 曾芝龙从灾区出来,拼死拼活赶才赶在罗天离开之前到达。他顾不上其他:“罗把总,灾区在汀州府,不若直接去汀州?” 余子豪脸上一跳,罗天冷静:“北京旨意便是让敝营将赈灾粮送到福建,交割完毕即可。” 曾芝龙坚持:“罗把总,一起去汀州府吧。” 陈春耘觉得曾芝龙这个反应特别奇怪,但是脸色一点没变,对罗天一揖:“罗把总,敝职为海防军同知,此次随曾将军来福建赈灾,随时向北京通报赈灾进展。” 罗天还礼:“陈同知。” 曾芝龙淡淡坚持:“直接去把赈灾粮送去汀州府,陈同知一并会将罗把总尽忠职守之事上报。” 余子豪叹气:“曾将军狭隘了,并非只有汀州府受灾。而且汀州府受灾日久,灾民大部分都跑出汀州,涌向其他州府,附近州府收成欠佳,骤然来的大批灾民让他们亦十分困难。赈灾粮并非只下放汀州府,其他州府循例也得有。” 曾芝龙依旧冷淡:“这个好说,先到汀州,计算在籍灾民是否都在,然后按照流徙灾民数量向附近州府下发赈灾粮。南大营还会在下方三拨,马上就要抢收,赈灾粮足够支撑到福建人自救。” 余子豪忍着火:“下发赈灾粮并非如此简单,先要福州府入库,核账,然后按律分拨。以后查起来,也有个凭证。” 曾芝龙终于一转脸,盯着余子豪看:“在汀州府入库是一样的,一样核账,一样有凭证。” 余子豪忍无可忍:“大胆!福州府乃节帅堂驻地,福建总督为灾情心焦不已,正要等我押粮回去禀报,曾将军三番两次阻挠,到底是何意?” 曾芝龙恶狠狠地笑了:“福建总督着急灾情,他怎么不来。”他美得歹毒的眼睛盯着余子豪,往前走一步,余子豪就往后退一步,“福建总督人呢。” 陈春耘肃穆地绷着脸,心里倒是飞快地想,这一路,好像是没看到福建总督。他没赈过灾,也好奇怎么次次赈灾朝廷都下拨了粮食,次次都要死那么多人。曾芝龙笑意更大,妖冶又杀意冲天:“赈灾粮,在各州府入库,那还找得着么?” 陈春耘恍然大悟。 余子豪慌乱中看到曾芝龙身边一直站着个风仪秀爽的文官,表情沉静庄重略微带着笑意,令人心生亲近,想来是个监军,于是大声道:“陈同知,你可向北京上奏,问一问下官是不是照章办差!” 陈春耘心里翻江倒海,面上波澜不兴:“余总兵提醒得对,本官一直是这么做的。” 南京留守司把总罗天左右看看,一抱拳:“兵家大忌,最讳擅权越职,敝营已经完成军令,这便回南京复命,既然余总兵已经点检赈灾粮完毕,敝营告辞。” 曾芝龙点头:“非要去福州府?行啊。一起押运。” 陈春耘也沉着脸,满脸的“我要告诉摄政王”,余子豪吞咽一下,仔细观察,曾芝龙身边带的人不多,而且海盗多习惯水战,陆战真不一定能比官军更横。于是只好同意:“曾将军既然不信任本官,只好如此,罗把总做个见证,我与曾将军一同押送。” 曾芝龙微微一眯眼:“罗把总说呢?” 罗天只想拔脚就走:“敝营复命时会如实上报。” 曾芝龙笑:“那还等什么?走啊。去福州府入库,然后下发各州府赈灾粮。” 陈春耘突然有些不祥预感。 建宁府到福州福必须穿过山路栈道,余子豪率领押粮队伍走入山林,曾芝龙跟着。曾芝龙除了随行的那个文官,只带了十几个人。山地无法骑马,所有人都牵着马步行。越往山里走陈春耘心里越打鼓,他观察曾芝龙的脸色,虽然沉着,到没有惊惶。 陈春耘心里盘算,总兵来接应赈灾粮倒也说得过去,福建总督是封疆大吏,没有下地的道理。曾芝龙前几天跟他说“除却衣食无伦理”,他心里就有点准备了。只是……余总兵还是别太作妖,这样大家都过得去。 陈春耘胡思乱想着,突然被曾芝龙一拉,陈春耘差点一脑袋撞上一棵树,回头向曾芝龙道谢,曾芝龙略微诡异地一笑,两侧山林,忽然起了喊杀声。 陈春耘手一抖,该不会是曾官人自己抢自己吧!曾芝龙却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山匪几乎瞬间就到了眼前。山路蜿蜒,厮杀从前面往后蔓延,顷刻间陈春耘就嗅到了血腥味。那一瞬间陈春耘是想昏倒的,可是面上一派安详镇定。曾芝龙咬着牙狞笑,环顾一周,然后对陈春耘道:“躲起来!” 陈春耘镇定:“我并不怕!” “我怕你拖后腿!” 曾芝龙一脚把陈春耘揣进一个山坡背面的坑里,拎着剑杀了上去。 陈春耘一琢磨也对,最好还是不要去添麻烦,于是窝在坑里听砍杀的声音此起彼伏。刀斧切肉砍骨,一条胳膊就从陈春耘眼前飞过去。陈春耘蹲着,努力咬着牙止住牙齿打颤,手里攥紧长刀。不添麻烦不是畏死,一会儿曾芝龙他们如果敌不过全军覆没,他也不会龟缩。 “山匪”一出来,曾芝龙心里便有数。他手里一柄泰西剑仿佛雷霆霹雳,快得只有划过阳光的残影,冲向赈灾粮车,身旁两侧暴起一路血雾。曾芝龙杀过去,准备夺车的山匪似乎被他一惊,慌里慌张往腰里摸火铳,曾芝龙微微一笑,那山匪最后视线中留下的,只有海妖的笑容。 曾芝龙一剑挑起山匪手中的火铳,心里完全明白。余总兵已经不见了,押粮队的士兵有死有伤,山匪冲下山的时候他们根本没反应过来。 曾芝龙拎着沾血的火铳,叹道:“都是你麾下的士兵,你也真够狠。” 两侧没有回应,曾芝龙带来的人不多,押粮车却前后不见头尾,根本看不过来。曾芝龙大声道:“这是要把粮运去哪儿啊,余总兵?” 两侧山中突然走出竖排火器兵,端着火铳全都瞄向曾芝龙。曾芝龙笑意不减:“这是要杀我。明天余总兵上报,就说在山中遭了抢劫,曾芝龙临危不惧为国牺牲,余总兵拼死保护赈灾粮,所以赈灾粮颗粒未少。要抢粮不必现在,到时候在福州府一入库,账面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福建总督克己奉公余总兵涓滴归公,然而真的粮食在哪里?再也找不着了。” 几排火器兵越走越近,全部瞄向曾芝龙。曾芝龙面色一点不变,叹道:“我原来真的不能上岸啊。” 他正感慨,背后突然响起个温和的声音:“曾将军莫怕,下官不才,倒是擅长打算盘。即便有下官算不清楚的帐,下官还有个当驸马的弟弟,唯一可以称道的,就是跟人算账了。” 曾芝龙脸色这才微微一变:“你出来干什么?” 陈春耘一头一脸的土,手里拎把刀,非常的临危不惧:“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下官无用,护不住百姓救命的赈灾粮,也不能让曾将军一人遇险。生与义不可得兼,下官便取义。” “那就两人遇险全军覆没?我死这儿连个回去给我邀功的人都没了!” 陈春耘一愣,曾芝龙仰头骂道:“海都头你死了!” 林间一阵呼哨,火器兵们一顿,停止行进,因为两侧山岗更高处,突然出现更多的火铳。 又矮又胖的海都头一只手持铳一只手捏着余总兵后脖颈子,火铳顶在余总兵喉咙上。余总兵被海都头挟持着拖来,火器兵一看,不知所措。海都头更捅着余总兵喉咙,余总兵发不出声音,连忙挣扎着挥手,火器兵立刻放下火器。火器兵一放火器,所有“山匪”都扔了武器。 曾芝龙拎着泰西长剑,一步一步溜达到余总兵的面前。海都头把余总兵捆在押粮牛车的车轮上,曾芝龙弯腰看他,一脚蹬在他脸旁边:“你想打劫海盗啊。” 余总兵满脸汗,曾芝龙笑意越来越明媚:“今日山中遇匪,余总兵奋不顾身为国奉献,不幸殉国,曾芝龙当机立断撤出山林,返回建宁府,在汀州府就地下方赈灾粮……”他轻轻俯到余总兵耳边:“总兵说如何。” 余总兵被堵着嘴,说不出来如何。曾芝龙修长的食指微微一转,山林中密密麻麻响起火铳的声音,陈春耘定力再好也忍不住一缩脖子,四周的“山匪”和火器兵噼里啪啦全部倒下。 曾芝龙拔掉余总兵口中的布头,然后一剑捅他个对穿。 “我帮余总兵敞亮敞亮心胸。” 陈春耘发现,人在重伤时,是叫不出来的。 海都头解开绑余总兵的绳子,非常若无其事地一脚踢开他,仿佛那不是一个人。海上的规矩更残酷,一剑而死让他提不起兴趣有感想。 海都头率人早几日就在山林中等着了。海盗不习惯丛林,给虫子咬得半死。海都头愤怒:“大帅,我半边屁股肿起来了!” 曾芝龙在他背后打量:“还行,不仔细看还是对称的,你本来就胖。” 陈春耘直愣愣仰着脸看苍天,没有语言。曾芝龙一拍他的肩:“难得有义气。” 海都头嗷嗷叫:“自己人!” 其他海盗也大笑:“自己人!” 陈春耘欲哭无泪,我是想要舍身成仁,谁特么跟你们一帮海盗自己人…… 曾芝龙一偏下巴,海都头打个特别的呼哨,海盗们收到指令立即有条不紊地拉着运粮牛车转头,往建宁府行进。 “到了建宁府就拐去汀州府,在汀州府咱自己造个册子。陈同知刚才说你擅长账目?那就拜托了。” 曾芝龙依旧微笑,陈春耘实在不敢看他的笑容。 曾芝龙道:“陈同知可以如实上报,咱们运的这些,是灾民的人伦。‘除却衣食无伦理’,是不是说,有衣有食才算个人?” 陈春耘狠狠一吸气又吐出来:“曾将军,你有理。” 曾芝龙点头:“以后遇到这种事,保护自己为要。” 陈春耘干巴巴:“多谢。” “不客气。摄政王压根就不放心我,你在我身边,摄政王信任你说的话。万一你不在了,换个谁来说我好话,摄政王估计都不信。”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说你好话! 陈春耘拒绝回答。 第144章 陈春耘上报研武堂:曾芝龙押运赈灾粮于汀州府入库。 福建总督胡开继参海防军指挥使曾芝龙擅权越职, 谮越妄为, 私自分拨赈灾粮,无凭无据,致使赈灾举措受阻,请求朝廷彻查曾芝龙将赈灾粮运往何处。 王修同时收到两份文书,表情诡异。他先给李奉恕念南京留守司把总罗天回报:粮食在建宁府交割, 一切文印手续俱全, 在场为福建总兵余子豪, 福建海防军指挥使曾芝龙。然后再念陈春耘的上报:曾芝龙要求将赈灾粮运往汀州府就地分拨, 但是福建总兵余子豪坚持要把粮食运往福州府。穿过旗峰时遭遇山匪, 余总兵临危不惧为保粮牺牲,曾将军当机立断率人护着赈灾粮原路折返,撤出旗峰,到达建宁府之后再拐入汀州府, 陈春耘亲自查点粮食做账入库,待各州府文书到此分拨。 最后才轻描淡写稍微提了提福建总督胡开继告状的奏章。 李奉恕听得一笑:“你这念的顺序有学问。” 王修用手指挠挠脸, 十分不好意思, 他是有点偏向曾芝龙。 李奉恕道:“陈同知没说谎,但也没说全部实话,是不是?” 王修低声道:“我也觉得……陈同知这折子上得奇怪。他为了曾芝龙欺上不值得,不说全部还是可以的。” 李奉恕点桌面:“陈同知为什么这么做?” 王修想了半天:“所有隐情, 只能等陈同知归京再问。只求曾将军真能把赈灾粮分拨下发。年年赈灾粮出仓都如石沉大海, 再无踪迹。查账查不出问题,百姓饿殍遍野。” 李奉恕道:“曾芝龙会如实下发的。” 王修想起什么, 笑了:“听曾将军讲海盗怎么立地分金子,他这是在汀州府立地分粮。” “不是。”李奉恕没什么表情,“他的走私线在长崎,今年赶不上去长崎。” 王修愣半天:“曾芝龙为人是桀骜了一点,但我总觉得他并不是会打赈灾粮主意,枉顾百姓性命的人……” 李奉恕沉默,王修恍然想起朝廷根本没给福建海防军拨军饷,曾芝龙只是挂个名,那他军饷从哪里来?李奉恕默认他“官方走私”,这大概也是曾芝龙所求的。长崎吕宋占城,在大晏海图上正好是个三角,曾芝龙要独霸这个三角。目前大晏没精力管到那里,曾芝龙要在海上称雄很长时间了。 “水师人少。”李奉恕怅然。大晏的水师顶多也就是个近海作战。从大连卫到莱州港,要么是在江河中清剿水匪。除了郑公那时候,现在的水师基本没有出海的经验,更别说在海面上纵横捭阖地作战。 偏偏海面水师难培养,只在陆地上根本不行。研武堂说来说去就一个曾芝龙,除了宗政鸢勉强还懂点水师,其他将军不谙海面作战。 王修温和道:“我瞧小曾官人志向远大,说不定以后也是个水师悍将。” 曾森不知道听谁说了凤阳武学的事,非要入学。小皇帝劝他,各个藩王的子孙都没送来,等都来了再想着入武学不迟。 李奉恕想起曾森,面带一丝温色:“是个栋梁的气象。如果真的能成为水师悍将,便是大晏之福。” 王修笑声更大:“靖海王。陛下金口玉言,说不定就成真了。” 大奉承来报,皇帝陛下的车驾快到了。李奉恕和王修迎出门,皇帝陛下的车驾在门口停住,小皇帝一伸手,李奉恕抱起来。曾森跳下马车,攥住李奉恕的衣角,跟着往里走。 虽然有点愧对大伴,但是富太监养病这段时间,小皇帝快活极了。柳随堂看见六叔就脚软,不会跟大伴一样紧紧跟着。王都事让他在哪里等,他就在哪里等。曾森捏着摄政王衣角,抬头看他:“殿下,我想去凤阳武学。” 小皇帝在摄政王怀里挪个地方,特别生气:“还早呢!” 曾森不吭声了。 王修的脚步在门槛前一停,李奉恕也一停,抬脚迈过门槛,继续往里走。曾森小短腿跟着摄政王的大长腿得小跑,圆滚滚的小身影颠颠的看得王修想笑。摄政王一弯腰,把曾森也抱起来了。王修一惊:“老李!” 李奉恕根本看不见,抱两个小胖子更难平衡。李奉恕温声道:“你走我前面,一样的。” 摄政王要听王都事的脚步声,两个小孩子都严肃闭着嘴。等摄政王抱着两个小胖子进正堂,坐下,小皇帝和曾森一边坐他一条腿。曾森小心翼翼:“殿下,我父亲来信了吗?” 李奉恕搂着他:“来了。” 曾森有点激动,瞪着圆眼睛:“他说什么?” 摄政王微笑:“你父亲在福建分法赈灾粮,体恤百姓,果决骁勇,实属难得。此次福建大旱的赈灾举措,多亏你父亲。” 曾森眼圈有点红,摄政王一顿,又道:“他问你最近过得好不好?” 曾森扑进摄政王怀里,小皇帝摸摸他的脑袋。 过一会儿,小皇帝打个哈欠,摄政王抱起他们,往卧房走。小皇帝喃喃道:“六叔,我想看吉祥班的《西厢记》。”太后肯定不让他看,他来求求六叔。 小孩子图热闹,哪里看得懂《西厢记》。摄政王道:“也没什么稀奇,倒是李莺莺夜听琴哪里好点。” 小皇帝快睡着了:“李莺莺?柳随堂说是崔莺莺。” 王修在旁边走着,心里也奇怪,老李永远把崔莺莺记成李莺莺。 “六叔上次去听戏,听得都睡着了,没意思得很。什么时候六叔带你们俩去看杂耍。” 小皇帝很开心地迷迷瞪瞪咂咂嘴。 午休小皇帝和曾森睡下,摄政王还有政事处理,所以柳随堂立在卧房中打扇。王修刚在研武堂坐下,门外京营的驿马到了。 湖广总督找到了张太岳最后一个后人,自焚而死的张允修的遗孀及孙子,正用人护送上京。 王修马上念给李奉恕听,李奉恕陷入长久的沉思。 王修知道李奉恕在想什么,张太岳贵为帝师,位极人臣,统领朝政十数年,成绩斐然,死后族灭家破。王修听过张太岳和神庙的事。为了给天下表率节俭,元宵节宫中都不能点灯。夜里神庙偷着跑出宫看花灯,正撞上张首辅家极尽奢华的灯船顺流而下,两岸鼓乐齐鸣,欢声雷动。 神庙站在岸边,目送那艘流光溢彩的灯船越走越远,消失不见。 王修心里一动,慌忙低下头,又想起老李根本看不见。人与人之间的事,说不明白。李奉恕却长长一叹:“我身边的人,越来越危险了。” 王修一愣,老李想的跟他不一样?李奉恕不疾不徐敲桌面,这是他的一个小习惯:“张太岳清丈土地,整治税收,断了多少人的财路,这些人就等着他死呢,不把他挖坟鞭尸,如何捞回自己被清丈了的土地。” 李奉恕苦笑:“我也得清丈土地清查卫所屯田了。自从北京周围清查‘恩田’开始,这条路就没法回头,得罪人得罪到死。我是不怕,我又不要名声。只是我身边的人,全都危险了。尤其……是你。” 王修不禁站起,走到李奉恕身边,李奉恕抬手轻轻摸摸王修的脸:“我得奋力活着,我一死,研武堂就完了。” 王修飞快地一抹眼睛:“你都不到而立,说什么死啊活啊的!” 李奉恕一笑,转而捏王修的脸:“只要有李奉恕在,研武堂无事,小财迷无事。” 王修心里酸涩。李奉恕坐在窗下微笑,身上笼着不容置疑,抚养万物的赤金阳光:“李奉恕一无长处,只能为国士遮风挡雨,为财迷遮风挡雨。” 王修把眼睛埋进李奉恕温热的手心里。 “你在哪儿,我在哪儿。你说了,我是你的眼珠子。” 张允修的孙子张同昶被湖广总督找到,一路快马加鞭往京城送。张同昶担心祖母承受不住。自安葬祖父之后,祖母一直抱着祖父的骨灰,要带着祖父回京城,回家。 张同昶生长于荆州,对京城毫无印象。可是京城对于祖父祖母来说,是回不去的家乡。他幼时睡不着,祖母便给他讲京城,讲京城元宵节的花灯。祖父家里那时候有一条京城最大的彩灯船,每年元宵节都会出来。彩灯上扎着五谷丰登,喜象升平,三阳开泰,金玉满堂,福寿万代,灿灿的花灯仿佛皎月灿星降临人间。每年最期待彩灯船,只要彩灯船一出,京城欢动,小孩子跟着河跑。 祖母抱着祖父的骨灰,跟张同昶坐在马车里,又一次讲到了彩灯船。她有那么一瞬间的确回到了少女时代,看到了那条船,眼神里熠熠地泛着皎月的光:“我当时……遇见你的祖父。他最不安分,不在船上,偏在岸边站着,对我笑。我那会儿不知道定亲的人就是他,吓坏了……” 张同昶默默听着。 在祖母的记忆里,也许永远有一条华光四射的美丽的船,宁静地穿过喧嚷的人群,悠悠地驶向远方,再也……回不来。 那时,少年遇见少女。 那时,一切悲苦都还没有开始。 摄政王命人来荆州找,湖广总督其实一直知道张允修家就在荆州,只是不方便攀扯。张太岳得罪的人多了,谁能想到最终为他的后人竭尽全力四处奔波的竟然是被他打断一条腿的邹忠介公。这位邹忠介公没看到张太岳平反,到死都没闭上眼。 据说摄政王殿下在武英殿上说,天日昭昭,人心昭昭。 湖广总督心里就有数了。安稳妥帖地把张同昶和他祖母送进京。 送走张家后人,湖广总督闭目沉思。张太岳在时全国土地清丈,仿佛一场风暴,席卷天下。他隐隐预感,这场风暴,又要来了。 风雨飘摇的大晏,究竟要走到哪一步,是否经得起这旧年的狂风暴…… 列祖列宗保佑。 大晏的列祖列宗,保佑大晏四方安宁,乾坤鼎盛。百姓和乐,国祚万年。 第145章 王修给李奉恕念奏章, 念出点经验。 他比较希望李奉恕知道的奏章, 就念得声情并茂。当然,声情并茂也不能太明显,需要潜移默化润物细无声。不太想李奉恕关注的奏章,例行公事念完拉倒。李奉恕每次都是听着,不作表态。 其实赵盈锐来当值也是念奏章的, 不过不念京营转达的驿报, 重要的研武堂驿报都得王修来。王修总结出这一套经验, 虽然老李总是静静听着, 他觉得还是挺有用的。转念一想, 忽然一惊,自己竟然沿着佞臣道路一去不复返了! 福建总督胡开继参曾芝龙的奏章来了七八个,文笔一流,有理有据, 曾芝龙简直就是天下第一恶吏,贪污赈灾粮, 还不让胡开继查账。然而王修只是很简练地告诉李奉恕:胡建总督福开继参曾芝龙七个折子。 李奉恕哈哈一笑, 没让他念。 曾芝龙上书王修念得很优雅。曾芝龙在汀州府分派赈灾粮,用自己人往各各处州府运粮,盯着入库,盯着下发。陈同知深谙账目, 到一个地方就查一次帐, 连算盘都不用,就跟看戏文似的翻一翻, 立刻看出问题。 福建海防军指挥使曾芝龙下发赈灾粮顺便还肃清肃清福建粮库积弊。 “曾芝龙杀人了?” 王修清清嗓子,余子豪算不算啊。 李奉恕自言自语:“怪不得都叫研武堂为阎王堂。我撒出去多少阎王。” 宗政鸢横,陆相晟铮,周烈骨鲠,白敬和曾芝龙仿佛一北一南两把开道的剑。王修看一眼大晏的地图,向上向下,简直就是拉开一出大戏的幕布。 王修又念到个参四川总兵秦赫云的。秦赫云出入蜀王府,又跟张献忠暗通款曲,女子不足成事。 王修草草一念,李奉恕没什么表情。秦赫云上书要招降张献忠,由她来最好。升她做四川总兵的时候朝臣十分反对,自古未有女子封疆先例。秦赫云接替丈夫窝在石砫当土司无所谓,她想出来就得掂量掂量。 摄政王道:“谁让拢共就她和白敬让高若峰吃过亏。” 李奉恕力排众议提拔秦赫云,小皇帝倒是没异议。皇帝陛下金口玉言说“将军何必是男子”,承认秦赫云也是将军了。 内阁大约也觉得摄政王的话有理,白敬病歪歪的不知道哪天一口气就上不来,只剩个秦赫云扛得住张献忠,让张献忠有几分忌惮。秦赫云当四川总兵,把张献忠拖在四川,省得这拨反贼到处跑,再来一次仁祖皇陵被毁的事,朝堂上还能立着的真不知道剩下多少了。更何况,四川还有个总督耿纬明,不信镇不住区区一女子。 秦赫云的印信官服快马加鞭送去四川石砫,秦赫云正式晋为总兵,执掌四川军务。皇帝陛下承诺,秦卿若是可招降张献忠除朝廷心腹大患,则加授金章紫绶,赐镇寇斩马剑。 秦赫云上任第一天就给了四川总督耿纬明一顿狠的。 耿纬明是个文臣,不大看得起秦赫云,秦赫云想要整顿军务训练士兵的章程早呈给他,他压根没看。秦赫云去总督府求见,被拦下。 秦赫云干巴巴地问为什么。 总督府卫兵告诉她,总督总领一地军政,若是总督不召,总兵并无资格进节帅堂。 耿纬明打定主意晾着秦赫云,到时候就算京中询问,也推说“男女避嫌”。且不说秦赫云是个乡野女子,她从石砫出来晋升总兵,竟然一分“奉官禄”也无。历来官员就职都要给上官“奉官禄”,这村妇仿佛根本不知。更何况耿纬明揣摩内阁意思,并不希望秦赫云真的做出什么政绩。一女子率兵打跑张献忠已经实属帝国之耻,若是让她更进一步,朝廷脸往哪儿搁。想到此处,耿纬明决定,秦赫云老老实实领着总兵一职,他可以不找她茬。但是秦赫云明显想着要干涉军务,四川军政上下一体,牵一发动全身,处处是牵扯,哪里有那么容易! 秦赫云就从总督府大门口杀进了耿纬明的节帅堂。 耿纬明吓蒙了,秦赫云长枪一耍枪花,枪尖一点寒星比着耿纬明,从眉心到喉结:“总督请看下官的章程。” 耿纬明指着秦赫云颤抖,满口的放肆大胆臭不要脸堵着嘴反而喷不出来。秦赫云天生面色沉肃眼神冷厉,她眼睛一眯:“时间紧迫,下官只好出此下策。” 耿纬明料定秦赫云不敢真杀他,拍桌子大怒:“区区无知乡野村妇!你可知上下尊卑!” 秦赫云瘦而高,一身披挂,杀气凛凛。她用枪比着耿纬明喉咙,耿纬明控制不住一躲。秦赫云淡淡道:“下官知道上下尊卑,张献忠不知道。总督知道被枪比着喉咙要躲,我四川军民被张献忠的枪比着喉咙,却躲无可躲!”她英气的眉毛一立,眼神如刃:“总督,张献忠虽然现在隐匿于湖广,但他所图绝非湖广,而是四川。杀戮迫在眉睫,总督何以不急!” 耿纬明着急,总督府卫军是死光了?让秦赫云杀进来! 这时总督府门外卫军才围着节帅堂,用枪傻乎乎地比划秦赫云。秦赫云手里稳稳攥着长枪,向前一送就能要了耿纬明的命,所以谁都不敢上前。 秦赫云道:“总督是念过书的,金榜题名的,所以我来问问总督,读书时是否看过一句话,‘上罄其诚以报其主,下竭其力以惠其民’?” 耿纬明做官十几年,从未如此狼狈,心里恶狠狠地撕咬秦赫云,面上却不得不平静:“我做官十几年,从未敢忘。倒是秦总兵敢擅闯节帅堂,是想起兵谋反?须知摄政王殿下才晋升你的职务,你是这样‘上罄其诚以报其主’的?”秦赫云道:“下官若不如此,下官写的章程总督永远不会看。张献忠近在咫尺,四川兵却大部分不习战事。重庆地高山险易守难攻,竟然让张献忠四五日便破了,平民砍手割耳惨不可言。重庆巡抚自杀,摄政王才未追究。若我说,致民若此,是真的死不足惜!我原想着,总督这便看我的练兵章程,这样上报也能周全四川军政颜面。摄政王殿下特准许下官可直接使用研武堂驿马,有事直接呈奏。只是下官觉得,四川上下一心风雨同舟共同御敌,才是为今之计!” 她一脸严肃:“请总督现在就看。” 四川总督耿纬明并未直接参秦赫云,而是狠狠地跟内阁刘阁老告了一状。刘阁老是他座师,他是刘阁老一手提拔上来的,堪称刘阁老“私人”。秦赫云收整兵务一事估计要翻出卫所屯田地的旧账,刘阁老把他放在四川经营这么多年,可能要被秦赫云坏事。他晾着秦赫云,没想到秦赫云能一枪杀进总督府,全四川都知道了,蜀王还派人过问! 些许时日后终于有了个回信,并非刘阁老亲笔,而是刘阁老自己的幕僚,把耿纬明一顿痛骂,骂他不识大体虚应故事小鸡肚肠,此时乃危急存亡之秋,当是大晏上下一心,劝他去看看自己衙门口的甬道上的戒石。 耿纬明被骂得灰头土脸,心里倒也明白了。此时正是大晏用人之际,内阁收拾不了秦赫云,但往下难说。刘阁老肯定是让他虚与委蛇,能拖则拖,以静待动,等待时机。 总结了十六个字,耿纬明安下心来,重新翻一遍秦赫云的章程。提及土地之处不多,多是训练之法。蜀王全力支持秦赫云,想来军饷也宽裕。 耿纬明衙门口甬道上立着的戒石,秦赫云离开前,倒是看了。立了数百年的巨大戒石经历无数风雨,上面太祖手书业已斑驳。秦赫云站得笔直,心里默默念着——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也正好,是十六个字。 湖广快马将张同昶及祖母送进京。张同昶只有十六,站在京城大门口发了很久的愣。他没来过京城,他只是在幼时睡前在祖母的故事里听到过京城。如此辉煌巍峨的城,是祖父的故乡。张家,曾经权倾一时,却不能盛及一世。 祖母抱着祖父的骨灰,泣不成声。 “咱回家了……” 摄政王在紫禁城召见张同昶。张同昶心里惴惴不安,跟着引路的内侍快步走。这也许是曾祖父每日上朝讲学的必经之路,可是张同昶没见过曾祖父,也没见过紫禁城。内侍引着他一路走进武英殿,张同昶还是愣愣的看着,把进宫前学习的礼仪全忘了。 柳随堂声音不高地喝道:“殿前失仪!” 最高的高处,坐着小小的皇帝。小皇帝笑着摇摇头。一侧坐着英武的男子,应该是摄政王,垂着眼睛。 张同昶一惊,从迷茫中清醒过来,对皇帝陛下和摄政王殿下行跪礼。 他是个风骨秀爽的少年人,一双干净纯粹的黑眼睛,懵懵懂懂的,不叫人讨厌。少年刚刚经历丧亲之痛,再一下直面执掌天下的权力,他的反应已经算是出色。 摄政王身边清秀温和的文官柔声道:“小张官人,请上前几步。陛下想看看你。” 张同昶在衣襟上搓搓手,拘谨地往前走了几步。皇帝陛下低声跟摄政王说了几句话,摄政王转脸面向他,他慌得立刻低下头。 摄政王浑厚的嗓音安抚着他:“朝廷决定归还令祖的谥号与加封。张家后人流落外地,实在是朝廷之愧。” 张同昶不知道说什么。他突然觉得,祖父还在就好了。站在这里的应该是祖父,他老人家能听到摄政王这句话就好了。祖父自尽早逝的四个哥哥能听到摄政王这句话,就好了。 张同昶泪流满面。 摄政王深深一叹。 王修轻声问:“张官人,可有遗言?” 张同昶哽咽:“祖父作了一首诗。‘纯忠事业承先远,捧日肝肠启后多。愿将心化铮铮铁,万死丛中气不磨!’他老人家要我发誓,心性如铁,奉国为先,不辱先远,苍天可鉴。” 陛下轻叹:“张家,难能可贵。” 张同昶放声大哭。 王修动容,只好低下头。 张同昶离开武英殿之后,遇到一个抱着猫的老内侍。虽然是个内侍,却像是立在时光之外,阅尽沧桑,慈眉善目。 老内侍微微一笑:“太岳公,您回来啦。” 第146章 从武英殿走出, 王修一路沉默。张太岳是他心里的针, 插上了,时时刺痛。教导幼年皇帝,权倾朝野,死后被清算。李奉恕的境地跟张太岳实在太像,幼年皇帝, 清丈土地, 等皇帝长大之后, 老李会怎么样? 李奉恕仿佛没什么心事, 笑道:“今日脚步怎么这么沉?” 王修闷闷不乐:“我吃多了。” 李奉恕捏捏他的后腰。 王修忽而道:“真的好久没见涂涂了, 小猫崽子不知道去哪儿了。” 李奉恕觉得奇怪:“平时也没见你多稀罕它,怎么会这么想?” 王修叹气:“我不是想,我是担心。涂涂这么小,猫儿房都说没看见它, 它能去哪儿?” 一只猫懒洋洋地踩着小直线路过。紫禁城的猫还好,王修心想, 乡下猫才惨。入冬时夜里经常听到小小猫崽的惨叫, 太小了,本就熬不过冬天,叫一夜,第二天无声无息。他记得小时候院中经常来晒太阳嬉戏的猫, 冬天都消失不见。人尚不能果腹, 谁有闲心管猫。 挣扎生存,都不易。 王修心想, 盛世太平,人能活得好一些,这些小东西大约也有个着落,不必在寒夜里凄厉地哀叫着死去。 李奉恕停下脚步:“想什么呢?” “一年比一年冷了。我担心今年冬天会更冷。” 李奉恕记起权城说过的话,乾卦,两根筷子一张嘴,民以食为天。 “看今年的土豆番薯收成。陆相晟说玉米被烧得太狠,他尽力保住了番薯土豆,军垦地里种的多。如果土豆番薯能有个好收成,就算天垂怜大晏。” 两个人没坐车驾,就那么溜达着往回走,摄政王仪仗不远不近缀在后面。王修一笑:“要不是那个番邦教官,我都不知道番薯藤是被闽商从占城偷出来的。这样说来,其实那个闽商功劳最大。” 总有那么一些不知名的,不起眼的,弱小的力量向上托举着大晏,不希望大晏倾覆。 李奉恕知道,导择淘汰。徐文定公的《农政全书》里说选育种子,需要导择淘汰,去莠存良。大晏之前那么多朝代,也许,之后还会有。每一朝每一代都在喊“国祚万年”,哪个万年了。李奉恕很想知道到底是谁在主持这些朝代与帝王的导择淘汰,天么?真正万年的只有地之所载,华夏大好河山。一王朝覆灭,一王朝诞生——自炎黄始,三皇五帝,夏商周秦汉,从古到如今。前朝覆灭,大晏兴盛。大晏也是得有那一天的,李奉恕攥着手,他知道,他有寿数终尽的那么一天,大晏也有。李奉恕可死,大晏可终,只是……绝对不是现在。 不能是现在啊。 李奉恕仿佛面对着冥冥的天道,隆隆运转,天灾人祸残酷地碾压过大晏,人力不可违。可他即便是只撼树蚍蜉,也要拼尽全力反抗。 夕阳又要西下,李奉恕微笑:“你帮我看看,夕照美么。” 王修轻笑:“美。” “日月升落往复不知几万年,若是日月能语,会说什么?” “也许什么都不说,天地不仁。” 浓重的赤金色在天边一甩,张扬地飞开。 王修偏头看李奉恕。李奉恕笑一笑。 “不要害怕,我陪你。”王修悄悄捏住李奉恕斑驳的右手,轻轻说。 白敬曾经写信给陆相晟请求支援粮食,只是右玉的番薯土豆没长好,麦子不交税,又得收留逃难来的难民,根本弄不出余粮。陆相晟看着白敬的信,心里凄然。到了北京,听周烈说甘州居然还有粮仓,陆相晟一回右玉立刻遣人快马去延安府,告诉白敬甘州还有个北大仓。 白敬一接到信,差点昏过去。魏知府以为他怎么了,吓得打转:“白巡抚你你你没事吧……” 白敬对魏知府来说是个希望,对延安府和陕北来说更是希望。白巡抚文文弱弱明明一副随时要厥过去的样子,竟然每天坚持下地干活,为了耕种拼了命。但是所有陕北人都知道,收成大多数时候跟拼命与否没关系,都是看天,看命。 魏知府抹着眼泪跟白敬说过,有一年老天爷特别慈悲,风调雨顺的。结果就在要收庄稼的时候,闹了一场铺天盖地的蝗灾。 “一片乌云过去,地里什么都不剩了。断头的半截庄稼杆插在地里,农人自尽的都有……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 白敬咬牙:“熬过去,就行了。” 魏知府小心翼翼:“那……摄政王殿下说的今年不交租税,是真的?” 白敬割麦子:“是,真的。” 他实在说不出话了,邹钟辕在一边用手巾擦汗,给白敬倒了碗水:“如果山西的土豆番薯种植成功,陕北也推行种,六年不用交租税。” 全延安府都疯狂收麦子,连魏知府都要下地。老头子把心一横,命就这一条,玩吧。还是心痛交给闯军的粮食,早知道摄政王殿下说今年不用上缴京运年例,如果这些粮能留下来,今年冬天就根本不用担心饿死人了。 魏知府的女儿魏姑娘领着所有女子没黑没夜地缝冬衣,秦军驻延安府第一年的冬天实在是很严峻。缺少军饷,也缺少冬衣。虽然秦军都在干活,毕竟已经耽误了耕种,今年收成太糟了。魏知府开了库房把所有能找到的布匹棉絮都翻出来,先做冬衣,挨过今年。 布匹不够,魏知府开始跟延安府的富户周旋。魏知府当官当成老油条了,拉着白敬的虎皮当大旗。白敬让他亲眼见到了镇寇斩马剑,剑身上铭着“圣上钦裁”四个字,魏知府神魂激荡好几天,突然底气足了,官架也起来了。他这个知府灰头土脸这么些年,延安府的大族没看得起他的。突然有一天,发现魏知府官威汹涌澎湃,全都吓一跳,全都毕恭毕敬。 魏知府这才感受到官威的用处。没有官威,没人当他是棵新鲜菜,只觉得他是根腌茄子。当他开始不阴不阳耍官威,好像事情反而容易办多了。 魏知府一愣。十七年了,他把自己给忘了。 当年也是意气风发的天子门生。“命运低,得三西”,官员都害怕被“发配”到山西陕西和江西,他高中之后的任命就是陕西延安府。偏他不信邪,他信仰“佐君惠民”,胡世宁有云,“瞒人之事勿为,害人之心勿存,有利于国之事,虽死不避”,壮年的魏知府单人匹马,揣着满腔热血,立即赴任,虽死不避。 怎么就给忘了。 魏知府面对着延安府的缙绅,有一瞬间恍惚。十七年前也是坐在这里,新官上任,缙绅道贺。那个人是自己么?不大像。这些年自以为圆滑委曲求全,不过是熟软的唯唯诺诺。上下不敢得罪,好像又上下全得罪了。 魏知府笑一声。他在讥笑自己,满堂缙绅神色却一紧。他们面面相觑,立刻反思自己哪里说得不对。白巡抚不好惹,已经杀了人,镇寇斩马剑杀谁皇帝都不问。乡绅们叫苦,既然是“巡抚”,应该是“巡着抚”,怎么还不走了? “大家知道,近来年景一年比一年艰难。今年闯军来索走了粮食,没有办法,只能请诸位出来帮忙。大家同舟共济,撑过今年冬天。白巡抚直达天听,写奏章夸诸位两句,皇帝陛下金口玉言一句话,诸位子孙的荣耀就全有了。我不才,也是科考出身,知道家风祖荫多重要。诸位的子孙都是读书种子,过了陛下的眼,前途如何便不需我赘言。在座都思量思量,如此机会,怎么能错过?” 魏知府似笑非笑,堂中诸人觉得自己脖子上凉飕飕。 但怎么凑,都凑不够。第一代秦军差点山穷水尽,白敬这个时候突然收到陆相晟的信,心里一激动,眼前一黑。陆相晟的信先到,京中研武堂指令后到,命令白敬遣人和陆相晟的人去甘州查看粮仓。 白敬不用遣人,他自己亲自去看。全力奔波到达甘州,白敬冲进北大仓。 周烈豁出一切守住的粮仓,不起眼地矗立着。守仓的把总已经换了许多个,前几任都因为守仓而牺牲。黑黑瘦瘦的把总严肃地检查了白敬的印信和周烈的亲笔信,才命令黑黑瘦瘦的士兵打开了粮仓—— 金灿灿的小米,白花花的面,储存得好好的种子。 白敬的热泪涌出来。把总和士兵们手足无措,这位官爷哭什么? 为了守北大仓,死过很多人。他们在严重饥荒的时候忠心耿耿地守着这么一座大粮仓,丝毫不怠慢。这些士兵可能都不怎么识字,也不知道“上罄其诚以报其主,下竭其力以惠其民”这两句话。他们没说过,只是用命践行了。 白敬对守仓的军队深深一揖:“白敬,惭愧至极。” 那黑瘦把总吓一跳:“当不得,当不得,官爷你这是做什么。” 然后他非常不舍:“这些粮,官爷都要运走?” 周烈给白敬写信的意味简直就是哀求了,能不能分一些给甘州? 白敬一锤定音:“并不全运走,甘州也要分一些。年景如此,大晏上下一心,共渡难关。” 有这些赤胆忠诚的人在,大晏一定会挨过去的。 一定。 第147章 白敬在甘州北大仓拟定粮食派发办法, 命令一起来的薛清泉盯着甘州的赈济, 他押运一部分粮食立刻启程回延安府。 不要命地日夜兼程,尽最快可能回延安府,以稳定人心。白敬心里想着甘州,想着延安府,想着守仓把总, 想着魏知府。 必须要跟老天抢时间, 必须要抢, 他下定决心, 什么后果都计较不了了。西北一定要稳。为什么西北会有闯军, 为什么高闯王能纵横西北十年,为什么闯军能一路长驱南下烧了仁祖皇陵还没人反抗! 他考察了凤阳的卫所。仁祖皇陵的守陵太监还率领内侍们拼死反抗,凤阳卫所的人居然大部分倒戈了。凤阳总兵迟缓三天是为了要从别的地方调兵。卫所兵形同农奴,给谁打长工不是打, 谁还记得要守土保国。沉疴非一日所成,清除积弊也非一日能行。可是白敬明确感觉到, 没有时间了。脓疮不肯愈合, 就……挑了吧! 他已经进过诏狱,大不了再被参进去一次,总算对得起自己念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 白敬的秦军日夜兼程回到延安府,刚进城门, 延安府临时的巡抚衙门口竟然早已立着几大辆马车。一高大人影牵着马立在旁边, 转身一眼看到白敬,微微一笑。 “我来看看你。” 宗政鸢用拇指一抹鼻尖。 白敬跳下马, 牵着马走过去。巡抚衙门口人来人往地卸车,马车上装的满满都是粮食。白敬怔怔地看着马车,宗政鸢赧然:“这点东西实在拿不出手,我七拼八凑弄出这么些,想着有一点是一点,赶紧给你送来。哦你放心,摄政王殿下同意的。” 白敬说不出话来。卸货的人还在忙,看见白敬立刻齐声道:“白巡抚!”然后接着进进出出扛麻包。白敬表情还是愣愣的,宗政鸢立刻解释:“并未加派山东百姓。你知道的殿下自己的俸禄贴给了山东的军饷,摄政王做表率,山东其他一些中小的皇族也就出了些。所以山东军务略略宽松,比山西情形强,能匀出来余粮。” 白敬嗓子发紧。摄政王免了陕北和山西右玉的租税,京运年例就全压在其他省份身上了,他写信给陆相晟,却没想要写信给宗政鸢。大晏全国收成都不景气,不独陕北困难。他只是没想到,宗政鸢真的亲自送粮来了。 宗政鸢大约一到就在门口站着,盯着人卸车,风尘仆仆。白敬深吸一口气,吐出来:“多……多谢……” 宗政鸢立刻瞪着眼睛,满脸期待。 “多谢……伐恶。” 宗政鸢眉开眼笑:“年景不好大家互相帮助是应该的。什么时候山东困难了,也指望你帮衬帮衬。” 魏知府蹭蹭蹭地窜出大门,一眼看见高大威武的宗政鸢,心里赞叹,口中一迭声道:“宗政长官远道而来,快请快请。” 宗政鸢敛了傻笑,严肃地点点头。 白敬这一路奔波太狠,扶着门捯气儿。宗政鸢把马鞭往腰里一塞,搀着白敬:“进去歇一歇。我的人都盯着卸车你放心。你后面跟着的粮车是从北大仓来的?” 白敬一听,马上道:“赶紧派人去甘州告诉薛清泉,暂时别往延安府送粮,紧着甘州来。” 缓了片刻,白敬轻轻让开宗政鸢,按一按自己眼上的黑纱,对他一抱拳:“多谢宗政长官的患难情谊。请。” 宗政鸢又用拇指蹭蹭鼻尖,含笑等白敬抬头挺胸踩着官步走进巡抚衙门大堂。魏知府看白巡抚怎么自己先走了,没管宗政长官?看来白巡抚到底年轻,还不懂官场之上繁缛交际的重要性。宗政鸢心里哪能不明白,白敬快站不住了,忍着不昏而已。 宗政鸢担心白敬的身体,又顾忌他死要面子,怎么关心都不合适。魏知府端出风度跟宗政长官见礼,宗政鸢应付两下快步跟着白敬往里走。 魏知府心里凉飕飕的。 宗政长官在延安府不能停留很久,他能出山东是摄政王特批,必须尽早回去。应付了魏知府,巡抚衙门就剩宗政鸢和白敬,宗政鸢低声道:“我来看看你,就放心了。” 白敬用手指勾了眼上的黑纱,面无血色,左蓝右碧的鸳鸯眸对着宗政鸢一笑:“多谢伐恶。” 宗政鸢一看这样美丽平和的眼睛,心灵都宁静了。他原想带着另一个小白来给这个小白看看,只是那个小白刚断奶太小,而且道路又远。等以后有机会,让两个小白见见面,肯定都会很高兴的。 “你眼睛还是畏光?” “有一些,缚着黑纱舒服一点。” “嗯。来陕北水土还服么。” “我本来就是山西人,离得又不远。” “殿下让我告诉你,珍重为要。” “多谢殿下。” 巡抚衙门口卸货的人都尽量保持安静。两位封疆大吏正襟危坐,大约是在共商国是,严肃交换意见,谁都不敢造次。 宗政鸢马上要返回山东,除了往延安府运粮,他实在是说不出更多宽慰白敬的话。临走前,他握住白敬的肩臂,声音温和坚定:“前路艰险,大家精诚团结,总会过去的。” 白敬重新缚上黑纱,只是点头。 宗政鸢心如针扎,自己在延安府一刻,白敬就得挨一刻,死要面子的家伙坚持自己的仪容,绝对不会露出狼狈的颓态,这下又咬牙挺着出来送自己。真想多呆一会儿,可是为了白敬,必须马上走。宗政鸢心想,自己赶紧滚蛋,白敬能躺一会儿。 他着急忙慌就要走。白敬送出来,非常愧疚:“你这样远道送粮食来,连顿像样的茶都没招待,歇两天再走吧……” 宗政鸢摇头:“摄政王殿下特批我出山东,也就这几日,必须在期限内赶回去。山东也有一堆事要忙,再说我们都是行军打仗习惯了的,押个粮算什么。” 白敬突然想到,连忙:“你们从山东出来是不是过疫区?” 宗政鸢笑:“山东有个小鹿大夫,叨叨叨地,该叮嘱的都叮嘱了。你操心够多了,我们是来给你送粮的,不是来给你找麻烦……” 宗政鸢翻身上马,所有军人上马,赶车的上车,宗政鸢一挥手,队伍整整齐齐训练有素离开巡抚衙门口。宗政鸢恋恋不舍一回头,突然发现白敬垂在身旁的手上,勾着一只赤红色同心结,火苗一样的穗子在白敬的袍子边儿不知不觉地燃烧。 宗政鸢仰天大笑:好! 魏知府小心翼翼出来。他有点摸不着头脑,这宗政长官千里迢迢送粮又走,不像官场来往那么简单。不然又是什么?他又不清楚。魏知府做小伏低这么多年,成了习惯,这会儿心里恐慌,该不会是又得罪宗政长官了吧……为什么呢?哪里说话不得体? 魏知府愁眉苦脸,抬头看见自己闺女竟然扛着一大摞布匹往后院走。他连忙上去帮忙,轻叱:“你一个姑娘家,不成体统!” 魏姑娘一脸汗:“沉不沉?您腰不好,我这就手一气儿就扛进去了。” 魏姑娘长相随爹,身板儿又瘦又薄,但是性子随她早死的娘,咬死了劲儿不低头。父女俩相依为命这么多年,只有对方一个亲人。魏知府心疼:“你这手指都是给针磨得?晚上就别做太多了,当心眼睛。” 魏姑娘一甩头:“没事,不加紧的话入冬之前冬衣做不完。您从乡绅那里筹来的布匹我看都不错,得紧盯着库房,不能让人揩油。” 还是白巡抚发现的,魏姑娘做事雷厉风行,讲话特别具有煽动性,所以白巡抚命魏姑娘组织上下延安府女子一起做针线缝冬衣。一开始没人来,延安府平民人家的女子都是不允许抛头露面的,魏姑娘上门一个一个劝,组织所有的女子出来做活。白巡抚批了个针线场,女子出来做活来去自由。 出门做做活聊聊天也挺好的,来做针线的老少女子越来越多。魏知府担心女儿出来进去是不是太招眼,白巡抚笑,魏姑娘这是统领娘子军了,也是个做将军的料。 本来魏知府还是要谦虚两下的,谁知道四川总兵突然成了女的了。于是也就……没怎么推辞。 魏姑娘率领针线娘子军们做衣服被褥,邹钟辕都看在眼里。他原来是看不惯魏姑娘如此风风火火,只是秦军的确缺冬衣,没人缝只能等着冻死。白巡抚安排人手保护针线场安全,邹钟辕不远不近地默默看魏姑娘扛布匹,彻夜做针线。针线场里上年纪的女人粗声大气讲话大笑,魏姑娘从来不出声。一到懈怠之时,魏姑娘倒是给大家鼓劲:上战场的是战士,她们帮战士缝衣服的,也是战士。都说陇右秦兵天下第一,可惜秦兵离开棉衣也得冻死,还是需要针线娘子军们。 邹钟辕站在窗下听得笑出声。 一日魏姑娘又扛着布匹往针线场走,忽然肩上一轻。邹钟辕轻轻松松搬起布匹往针线场去,魏姑娘追上他:“多谢军爷。” “以后,晚上别做了。” 魏姑娘一愣,邹钟辕看别处:“油灯伤眼睛。” 魏知府一肚子心事想找闺女商量,不好进针线场,只在外面等着,撞上邹钟辕。魏知府特别害怕邹钟辕,当初他误以为白敬是闯军想跑,是邹钟辕抓的他,摔得他半死。邹钟辕远远向魏知府一抱拳,走开了。魏知府心有余悸问魏姑娘:“邹军爷怎么在?” 魏姑娘冷漠地看邹钟辕的背影一眼:“不知道。”她心疼魏知府:“爹你有事?别在日头下站着。” 魏知府不好意思进针线场:“都是女子,我进去像什么话。” 魏知府特别容易中暑,年纪大了中暑又格外凶险。魏姑娘的针线娘子军成绩斐然,白巡抚赏魏姑娘一些冰,魏姑娘都给魏知府用了:“爹您先回家,家里有冰镇绿豆汤。我这边做完了就回家陪您说话。白巡抚是个体面而讲理的人,您有什么事,跟他讲,他一定也听得进去。” 魏知府嘟嘟囔囔满腹心事地往家走。干干瘦瘦小老头,背影也一点点。魏姑娘站在门口看魏知府离开,心里发酸。老头子年纪大了,在陕北虚耗那么些时光,终归……找不回来。最近老头子突然振作精神,想要补上年轻时的遗憾好好施展拳脚,是好事。 白巡抚,希望你真的是个好官,不要破灭我爹最后的希望。 白敬打了个巨大喷嚏,心想宗政鸢在念叨他? 第148章 宗政鸢上报研武堂:粮食已运至延安府, 经过白巡抚估算, 今年延安府秦军可越冬。 王修喟然:“精诚团结。” 周烈亦很感动。他就是甘州人,白巡抚把北大仓安排得妥妥当当,甘州也有受惠。他守了北大仓那么久,终于…… 王修假装没看到周烈目中含泪,很淡然地继续翻看驿报。白敬上报今年越冬之后明年学习《管子》以工代赈的办法。延安府卫所的土地必须全部收回, 加重人手开垦耕耘。北部守境长城也得加固, 今年入冬之前要加固一次, 明年的碉楼要大修。 土地, 延安府也得动土地了。王修感觉到身在一场滔天洪流之中, 身不由己,被激浪推着奔向必然的结局。张太岳一死,张家灭顶之灾。老李说他身边的人全都危险了,他必须全力活着, 不能倒。这一点王修倒是没担心过,反正, 李奉恕在哪儿, 王修在哪儿。 王修这几天一直在研读张太岳时的土地清丈办法,那时全国纳税土地愣是清出一倍来,四百万顷变成八百万顷。这几年的纳税土地,又成了五百万顷不到了。王修心焦, 可是无能为力。一切都陷入僵局, 大晏岌岌可危,民心岌岌可危。 摄政王大约就是破局的刀, 去腐剜疮,挡者披靡。 王修吐口气。 今日御前听政,武英殿上吏部侍郎提到,京中又流行起《干儿谣》了。 摄政王笑一声。 小皇帝很好奇:“《干儿谣》是说什么的?” 当值的赵盈锐笔一顿,他知道《干儿谣》说什么的。张太岳后期权势滔天,肩比天子,朝中大臣无论年纪,纷纷拜张太岳作干爹,时人作《干儿谣》讽刺这些丑态毕露的权臣和朝臣。 张同昶一回京,《干儿谣》立刻被人想起来。 吏部侍郎回答:“张太岳权倾朝野,大晏士气最为低迷。朝臣不思奉国,奔竞之风盛起,纷纷入张家门下作张太岳‘私人’,朝野只知张太岳,不知晏天子。” 赵盈锐慌得去看摄政王,摄政王一点表情都没有。 小皇帝一愣,礼部侍郎冷声道:“于侍郎说得对,朝臣奔张太岳门下入幕私人,丑态也是一群干儿子的丑态,趋权附势。不也有不愿意与世沉浮的邹忠介公?与张太岳作对,落得个瘸腿的下场。再说张太岳区区臣子,如何与天子比肩?张太岳一死,干儿子们竟然也一句话都没有,猢狲一般散掉,还是邹忠介跛着一条腿上下奔走。这倒是给你我做个警醒,少做谗佞之举,正心诚意,佐君惠民,别给人当干儿子,须行得正做得直。” 朝臣开始吵,摄政王手肘撑着扶手,捏鼻梁。小皇帝左右看看,柳随堂缩在后面,他只能问摄政王:“六叔?” 摄政王微微倾着上半身向皇帝陛下:“张太岳有功亦有过,臣的意思是,张家家破人亡,流放千里,如今也只剩一人,算得上抵过。当年清丈土地,国库税收翻番,这是大功。陛下应赏罚分明,功过是非条条明晰。过已赎,该是还功了。” 小皇帝点头:“这也是。”他清清嗓子,底下吵成一团的朝臣立刻安静。皇帝陛下稚声稚气道:“朕看,应将张太岳的谥号与加封归还,特赦张允修遗孀为诰命。但不荫子孙,张同昶还年少,是否能为国所用还看他自己。” 张太岳平反,土地清丈办法,就平反了。 武英殿上一阵沉默的惊悸。大晏全国土地清丈,又要来了。 何首辅一直不说话,这事儿沾不上他。倒是刘次辅额角有汗,他总是担心四川总督耿纬明给他的信摄政王很有可能看到了。虽然有密语,也没走官驿,是信得过的人悄悄送进京的,但他毫不怀疑锦衣卫的能力。四川天府之国,土地肥沃,耿纬明经营这么些年,没少捞。当然,更没少孝敬刘次辅。更何况,刘次辅出身西北大族,白敬和陆相晟下一步绝对是清算西北,刘家绝对要受波及。刘次辅手心冒汗,他身后的杨阁老难得来听政,站着不吭声。杨阁老曾经是兵部尚书,很不得摄政王的心,大约自己也知道,所以韬光养晦养病去了,不碍摄政王的眼。前段时间都察院李至和彻查吏治,摄政王主张精简吏编,凡是养病多时不上朝不做事的,全都不必再来。杨阁老立时病好,不在家装死,在朝上装死。徐阁老是个读书读傻的,满口仁义道德,不给皇帝陛下讲学就在朝上给摄政王讲学,每每奏本都要教训摄政王一顿。摄政王就那么听着,什么反应都没有。 何首辅暗暗心惊,摄政王下一步就得整内阁。他偷偷抬眼看摄政王的半侧面,其实朝上人精都看出来了,摄政王眼睛大概是出了问题,只不过谁都不会点明。摄政王坐在武英殿上,威严如神像,捏着赏罚生死。 何首辅揣摩,摄政王其实是个宽和的人,不踩那几条线,一般没事。徐仁静个迂腐的呆子天天骂摄政王,还不是活蹦乱跳的。徐仁静肯定也不是真傻,摄政王唯一在武英殿大发雷霆,就是因为一个御使提了三大案,被拖出去一顿廷杖。徐仁静骂归骂,可是从来没提过任何三大案有关的人事。 三大案其实说起来哪个案子都不重要,顶多是丢脸,但是被借着三大案由头斗死的朝臣实在是太多了。何首辅心里清楚,大晏朝廷上下,再也经不起内耗了。 点将录王都事收了一大堆,但都没了下文。摄政王不管是哪个党,有用即可。他甚至可以不管是男是女,何首辅有种预感,于国有利的人,不男不女都成。 官场倾轧无法制止,只不过,别耽误正事。 何首辅偶尔也问问自己,大晏会怎么样呢。如果真有一天,大厦倾覆,他能躲开吗。 张同昶归京之后,一个叫王修的都事把他们安顿得很妥当,帮祖母寻了风水好的地方安葬祖父,让张同昶安心读书,不要辱没先祖盛名。张同昶很神往,先祖的盛名,从未见过的曾祖父,上国柱,文忠公。 一切事情都归置好,张同昶决定上街逛逛北京。 张家的祖籍在荆州,曾祖父曾经是荆州军籍。曾祖父显于北京,祖父生长于北京,北京对于张家的后裔来说有种情怯的依恋。 张同昶用浓重的荆州口音问路,一路走到祖母初遇祖父的河边。张家的彩灯船每年元宵节都要水流而下,祈福天下太平,与京城同乐。 张同昶一个人站在河边的柳树下,发了很久的呆。他向人打听,现在北京元宵节还有彩灯船吗?对方回答,啊?彩灯船? 张同昶从河边返回内城。内城的小孩子疯跑,笑嘻嘻地念着童谣,张同昶站着听,听着听着脸色发白。什么意思?什么叫……干儿谣? 张同昶踉踉跄跄回家,儿童清凉的嗓音笑嘻嘻地在他脑袋里盘旋,张太岳,满朝干儿,千岁千千岁。 不对,不是!不是! 张同昶冲进四合院,王都事来送东西,看到少年人白着脸瞪着眼,眼泪满面。王都事把张同昶拉进厢房:“这是怎么了?”张同昶信任王都事,哆嗦问:“什么叫干儿谣?” 王都事一愣,张同昶抓着膝上衣襟:“都是诋毁,都不是真的,对吧!” 王都事深深一叹,都是真的。他到底没回答,张同昶脸色更白。先祖明明是为国尽忠死而后已…… 王都事拍拍张同昶的背:“太岳公清丈土地,使国库收税翻了一倍,一手拉住岌岌可危的帝国税收,平民反而减轻了负担,能好好活下去。你只要记得,这是真的。” 张同昶抓住衣襟流泪,王都事安抚他:“先祖留下的毁与誉,都是恩赐。” “摄政王殿下很欣赏太岳公,他说大晏应该感谢太岳公,这也是真的。” 少年人,终于要学会分辨真假,然后,全盘接受。 张同昶用袖子一抹脸。 王修拍着张同昶的背,喃喃低语,像是说给少年人听,也像是说给自己听:“人活一世,但求无愧于心,当世毁誉都不重要。只要有清平隆洽之世,天日昭昭,人心昭昭。” 王修眼前浮现李奉恕一个人坐在武英殿的样子,他轻声道:“在所不惜。” 第149章 王修看见李奉恕站在一团无尽的黑暗里。一个人, 孤立无援。 王修大叫:老李!老李! 李奉恕听不见。 王修往李奉恕身边冲, 明明那么努力地跑,李奉恕还是站得那么远,茕茕孑立。王修急得不行,胸口沉重地压着,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玩命挣动, 爬也要爬回李奉恕身边。 他不能让李奉恕孤零零一个人。 李奉恕看不见, 似乎也听不见, 只是那么遥远地站着, 微微垂着头。 王修心如刀绞,胸口越来越沉,他急疯了,热血往头上一涌——醒了。 胸口箍着李奉恕的胳膊。 王修吐口气, 做梦。他看看箍自己箍得死紧的结实臂膀,不轻不重拍一下。李奉恕最近喜欢从背后搂着他, 也不嫌热。 天还没亮, 王修也没听到夜空空旷的更鼓声,不知道什么时候了。李奉恕睡得很沉,没醒。王修心焦是真的,李奉恕的眼睛丝毫没有要好的迹象。 太医院看不出明堂, 压根没有症候, 就是看不见。王修一开始还是乐观的,以前乡下也有人动肝火眼前黑了好几天, 黑翳一褪就好了。李奉恕就是气性太盛,肝火一上来伤了眼睛,等调养好了,也就能看见了。这几个月下来,王修越来越绝望。李奉恕就是看不见。 老李很恐惧,王修明白,李奉恕真的很害怕,虽然他没表现出来。李奉恕尽量恢复以前的生活,武英殿御前听政,牵着飞玄光去京营训练,回来在菜地忙活。李奉恕试图让所有人相信一切都如常,没有问题。 王修亲眼看见李奉恕在菜地里被一把锄头绊了一跤,摔得半天爬不起来。所有在附近的下人们瞬间屏息凝神,简直要原地消失。王修沉默地看着李奉恕费劲地站起来,带着衣襟上一大块土渍一瘸一拐摸索着摸到回廊坐下,直愣愣地发呆。王修站在不远处,不想打扰老李。老李一向最好面子,这种狼狈至极的样子谁都不能知道。王修看别处,眼泪蹭蹭往外冒。 那天李奉恕在回廊下坐了很久。 王修躺在床上,勉强翻个身,李奉恕躺在他身边,热气滚滚的。他体温高,还爱箍人,王修做梦都梦见中暑。王修看李奉恕,李奉恕闭着眼,呼吸匀称。他长得孔武有力,睡相倒是恬静。王修借着月光仔仔细细端详李奉恕,都觉的李奉恕凶,大概因为五官太深,加上又黑,太阳底下一站脸上一半是影子。其实很好看的,晚上就算被他箍醒了睡不成,看他的脸也赏心悦目得没脾气。 “英俊吧。”李奉恕闭着眼,突然说。 王修吓一跳:“你醒着?什么时候醒的?” “你拍我胳膊。”李奉恕还是闭着眼,反正对他来说没差别。他微微一笑:“你欣赏我半天,什么结论?” 王修伸手捏捏他的脸,李奉恕握着他作妖的手:“别闹。” “我是看看你的脸皮到底有多厚。” 李奉恕忽而沉默,继而幽幽道:“我连我自己都看不到了,你就夸夸我呗。” 王修连忙搂住他:“当然很英武。” 李奉恕手在王修后腰上流连着,伸进中衣,检查那一对属于他的大酒窝还在不在。 还在。李奉恕被两只隐秘的酒窝安慰着:“梦见什么了?” 王修怕他大半夜作性又起来,明天还有一堆政务要忙,只好拍着他的背:“赶紧睡吧,明天还有事。” 李奉恕把脸埋进王修怀里,不知道怎么想起来皇二子:“那个皇二子,当时去祭祀成庙的时候你见了么。” 王修轻声道:“见了。怎么还有点像你……你小时候就是那个样子的是不是。”黑黑肉肉憨憨的。 李奉恕笑一声:“不记得了。当时我还想着把皇二子抱进府来玩玩,这也……没顾上。” 赶上仁祖皇陵被毁。王修沉默,他其实挺想知道老李幼时是个什么样子的。是不是无忧无虑,没心没肺,逗一逗就笑。 “我哥皇子皇女好多,活下来就这几个。”李奉恕声音压得很低,“我这个嫂子虽然年轻气性左,她掌宫之后孩子们倒是没再出过事。” 王修静静听,李奉恕难得愿意跟他讲讲宫中的事。王修虽然能看黄册库,黄册库也不会很详细地记录夭折的皇子皇女。民间有传说成庙压根不是当年皇后亲生的,生母是被皇后给打死的。不过哪朝哪代好像都有点这种说法,后宫就是个斗兽场。成庙上位之路亦是血腥,李奉恕从来不提他怎么逃出北京逃进山东的。还什么乳母……现在小皇帝断奶后乳母就被太后十分果决地打发走了,优厚地给了个诰命,但是不许再进宫。 老李是真的恨。自从李奉恕那次为了大烟发疯,王修隐隐地窥到老李到底在恨什么,其实他要想知道,完全可以全部揭开。只是他心疼李奉恕,从来不问。 那些跟老李没关系。 王修抚摸李奉恕的背,把他捋得舒服了,李奉恕不再说话,又睡过去。 李奉恕一直对太后十分敬重,大概也是她对他哥的子女都好。李奉恕以前说过,姓李的为了权力撕撸得灰头土脸,关一个女人什么事。 王修轻轻叹气。 第二天研武堂收到驿报,秦赫云终于找到张献忠,向张献忠投书一封,劝他接受诏安。秦将军要求湖广总督兵力配合,千万不要让张献忠杀出湖广。根据秦将军的计算,张献忠现在的军资粮草和兵力不足以支撑他出湖广,但凡事都有万一,张献忠并不是很按常理行事的人。张允修自焚而死有点刺激了张献忠的“大西朝”。毕竟有一个忠君节烈的人为了拒绝大西朝自杀,后面的人得掂量一下还要不要脸。 李奉恕道:“按照秦赫云的安排吧。四川总督没找她麻烦?” 王修公事公办:“秦将军并没有上书说四川总督的事,倒是四川卫所来信,秦将军把四川总督给揍了。” 李奉恕笑一声:“秦将军什么时候进京,得见见她。” 清晨难得清凉,清风穿堂而过,李奉恕道:“张同昶怎么样?” 王修微笑:“张家安排妥当,张同昶还是个少年人,心性未定。但是我看着,应是个正直忠纯之人,国家当用。” 门外有人惨叫一声:“啊哟!”王修一听,这是赵盈锐。小赵官人特别怕狗,第一次见黑鬼都坐地上了。黑鬼挺懂事的,尽量避着人,不到前院来。只不过最近黑鬼也挺忙的,每天夜里巡逻早起检查。李奉恕在荷塘里养了一群鸭子,母鸭不会数崽,黑鬼还帮着数数。一串小鸭子路过,一只笨笨地掉进坑里出不来,黑鬼用舌头帮它出来,舔舔小鸭子。赵盈锐喜欢那个荷塘,那日一转脸看见只小牛大的黑狗,差点掉进去。 王修迎出研武堂:“小赵官人,又看见黑鬼了?” 赵盈锐无地自容:“失态了,失态了。” 王修笑:“今日研武堂是赵官人当值,我还要出城。” 赵盈锐一脸严肃:“是,卑职绝不敢敷衍。” 王修跟赵盈锐交接文书,自己出城去京营。赵盈锐端坐桌前,等着摄政王殿下示下。李奉恕本来也看不见,赵盈锐还不出点动静,李奉恕都不知道他在哪儿。摄政王捏捏鼻梁:“小赵……官人。” 赵盈锐连忙:“在。” “念折子吧。今天折子多,辛苦。” 赵盈锐严肃:“不敢不敢,这就开始念。” 赵盈锐不得不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因为舅父已经如履薄冰。何首辅只让他好好在研武堂尽忠职守,不在他面前讲什么政务。赵盈锐天天不是在研武堂当值就是在武英殿当值,再傻也看明白了,朝堂风雨欲来。先把张太岳平反了,再全国清查土地。京郊清理皇庄的时候就陆陆续续死了人,那时候摄政王手里还没什么权,皇亲勋贵一样说杀就杀。全国清丈土地,到时候浇灌庄稼的,估计全是血了。 赵盈锐一板一眼字正腔圆念奏章,悄悄地瞄着摄政王。他一直觉得摄政王像演义传奇中的英雄,血腥杀戮堆积起来的赫赫威名,定鼎江山,独断乾坤。今天壮着胆子仔细观察摄政王,惊讶地发现殿下看着好年轻啊。除了长得高大,似乎并没有比自己年长很多。只是殿下已经一手执掌芸芸世界的生死,理所应当被人敬畏。 何首辅告诉赵盈锐,不用管何家,全力辅佐摄政王。坐进研武堂,就把舅父给忘了。赵盈锐知道,舅父出身微寒,踩着看不见的杀人刀才得今天内阁首辅的地位。舅父问他的志向,赵盈锐那时刚刚被陆相晟获赐摄政王两句话的事激励,他告诉舅父,“此生愿为君子,与天子不相负”,舅父愣很久。抬起手,缓缓拍在赵盈锐肩上。 “好志向。”舅父轻声道。 赵盈锐没敢问舅父年轻时的志向是什么?穷的一无所有的时候,就已经决定要爬进内阁么? 何首辅年轻的时候,为了谋职,不得不借京债,上下打点。赴任后就忙着还债。还完债,就忙着跟同僚斗法拼命向上爬。太忙了,年轻的事,不记得了。 何首辅怅然,忘得一干二净。他看着外甥明亮的眼睛,笑一声:“有舅父在,你可以不借京债,也不必被举债逼得只剩官服可穿。当个奉公为先的好官。” 赵盈锐认真点头。 摄政王清清嗓子:“小赵官人?” 赵盈锐回神,念着念着没了声了,摄政王蹙眉,赵盈锐吓得连连道:“卑职走神了卑职走神了,殿下恕罪!” 摄政王笑一笑。 赵盈锐早已默默地下了决心。他……要当君子。也许有一天,能得摄政王殿下的那两句话。 天子君子,必不相负。 第150章 王修出城到京营提督军情, 研武堂驿马在京营日夜不歇。周烈只负责检查蜡封和暂时保管, 只有王修来才启封翻阅。王修坐在营房中翻阅着,京营外面小伙子们训练,喊杀声震天动地。 旭阳训练骑兵很有成效。他说话不拐弯,直接说短期内想要恢复骑枪兵效果绝对不会好,不如先踏踏实实训练骑术。太祖时骑枪兵横扫天下因为那个时候没有火器, 现在既然有了火器, 不如就融入骑兵中。这一点戚武毅公早就做到, 与其恢复太祖的骑枪兵, 不如恢复戚武毅的火骑兵。 旭阳对戚家军情谊深厚, 他十几岁的时候目送最后一代戚家军慷慨激昂去送死。戚家军是旭阳最深的梦想,他总是反复地想,如果他也是戚家军呢。 他会离开沈阳卫吗。 旭阳晃晃脑袋,继续监督骑兵们练习骑射。 “记住, 马是你们的兄弟!马跟着你们冲锋陷阵,必要的时候还会帮你们挡箭挡枪, 在战场上, 你们是和自己的马并肩作战的!骑兵和马之间的默契很多时候能救命,甚至改变战势!都好好好爱护你们的马,三食三刍你们自己照顾,不要假借人手!” 王修翻着奏章, 旭阳的话清晰地随风灌进来。他翻得累了, 起身活动活动,周烈进门:“又来一些驿报……王都事休息一下吧。” 王修隔着窗子向外远眺休息眼睛, 一面笑着问周烈:“这个旗总如何?” 周烈点头:“尽职尽责。” 王修赞叹:“看着是个好样的。他尊崇戚家军,真是和你当初不谋而合。” 周烈沉默半晌:“是,戚家军应该是每个练兵之人的梦想。” 周烈曾经想效法戚武毅,可惜始终未能如愿。本来是进京要军饷,撞上金兵围城,就统领了京营。整治经营,清查卫所屯田。如今突然来了个旭阳,在沈阳卫沦陷前亲眼见过最后一代戚家军的军威,不得不觉得,冥冥之中的天道像是跟他开了个善意的玩笑。 “另一个呢。” 周烈一愣:“什么另一个?” 王修笑:“邬双樨啊,最近他在做什么?” 周烈道:“小邬将军检查京郊卫所训练去了,您找他有事?” 王修摇摇头:“没事。” 王修和周烈都记得初遇邬双樨时他的风流神采。只愿时光别磋磨掉他的锐气,静待该来的时机,他依旧是少年将军的心性。 正沉思,惊天动地一轰响吓王修一跳:“什么声音!”周烈习惯了:“这是工部军器局在试火药,这几天一直在炸。其实离得挺远的,只是声音太大。” 王修好奇:“这是在试什么?又出新武器了?不是才改过铜发熕?” 远处炮火隆隆,近处京营若无其事地训练。铜发熕是最大的火炮,威力巨大,可轰山开石。威力太大也有坏处,炮膛过热就容易炸,发一下得等一刻钟。军器局改进铜发熕的金属料,铜发熕可连发三弹而无事。摄政王嘉奖了工部与军器局,十分兴奋地告诉王修:“你不要笑,我总觉得,希望都在工部身上。” 远处又在炸,一声比一声吓人。周烈也觉出不对劲,以往军器局没炸这么久。军器局早来打过招呼,试火药是不要去人,以免误伤。 王修休息完毕,继续翻驿报。周烈前脚刚走出营房,军器局来人,喜气洋洋:“周将军,孙大使请您去一趟。” 周烈问道:“去哪儿?” 军器局的人一脸土沫子傻笑:“孙大使说,新出了个好玩意儿,请您给掌掌眼。” 周烈回头看一眼埋头奏章的王修,要不叫上旭阳? “带路吧。” 李在德最近也的确很少见到邬双樨。皇帝陛下批准了武举科考,邬双樨还要检查北京周围卫所士兵的操练,忙得顾不上进城。邬双樨沿着北京跑了一圈儿,几个卫所里情况有好有坏。训练耽误屯田,屯田耽误训练,二者取平衡非常困难。连着几日没进城,挨个卫所检查完之后飞奔回京营,邬双樨一句话没有倒头就睡。 睡醒了忽然想起,这几天好像就到了傻狍子生辰? 邬双樨连忙跳下床,心里盘算一下时间,够进城一趟。转圈看一看,身无长物,没有可送的。邬双樨愣了许久,摸到腰间的弯刀。他解下弯刀,木质刀柄皮质刀鞘,全都被岁月打磨的光亮。他一攥弯刀,冲出营房,上马飞奔进城。 这几天京城里戏班陆陆续续开戏,搭棚子在街边唱热场戏,都是不要钱的,老王爷没事儿就爱凑过去看看,看完到菜市场拎一捆便宜菜回家。四川出了个女总兵,京城突然流行起唱花木兰的戏,花木兰女扮男装,代父从军。 老王爷跟人笑:“这是看见秦总兵想起花木兰了。只是秦总兵没女扮男装啊,她就是个女的。女将军。什么时候唱‘赫云词’,名正言顺女儿身吓退张献忠。” 看过了热场戏,老王爷拎着一捆菜溜达着回家,在胡同口就看见一匹大马,立刻加快脚步,这是哪位军爷来了?老王爷费劲地绕过马屁股,才看见邬双樨双手拄着膝盖坐在门口石头牙子上,嘴唇都没血色了。老王爷吓一跳:“小邬你这是怎么了?快快进家去。你看看你看看,家里没人……” 邬双樨吃力地对老王爷笑一笑,嘴唇干得起皮,一笑裂开血纹。老王爷手忙脚乱开锁:“小邬快进家来。” 邬双樨把马拴在门口,扶着墙进门,老王爷赶紧给他倒水:“小邬找李在德?他这几天忙得很。来来来坐下,要不你进屋躺会儿?” 邬双樨灌了一碗水,把气儿喘匀:“我是想起来,好久没上门走动,来看看。老叔,李在德忙什么呢?” “哎哟可别提了,在京郊试炸什么东西,震天响。你没听着?这几天没完没了的。” 邬双樨一愣,他跑的卫所都挺远的,进城来也什么都没听着。老王爷看着邬双樨的脸色,实在忍不住:“好孩子,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没睡好?” 邬双樨疲惫一笑:“这几天京外转卫所,是没怎么睡。” 老王爷很热情:“反正李在德不在,小邬你到他房间里睡会儿,等他回来了我叫你?” 邬双樨思忖一下:“老叔,李在德生辰是不是快到了?” 老王爷一愣:“早过了啊?” 邬双樨怔怔道:“我记得是今天……” 老王爷倒是不在乎:“毛头小子过什么生辰,来,小邬去床上睡会。晚饭一会儿就得,我叫你。” 邬双樨环顾小院,柴垒得整整齐齐,是有人来干过活了。他什么都没说。 老王爷在李在德房里扫席子:“真是,我年轻的时候怎么着都睡不够,老了老了,天天睡不着。你等老了想睡都睡不着呢,快进来歇着。” 邬双樨确实有点坐不住,他刚站起,门外一阵马蹄声,还有李在德的笑声。 邬双樨立刻冲到门边,旭阳骑着马带着李在德,慢慢走进胡同。李在德眉飞色舞兴高采烈,笑得满脸红光。 旭阳看见门口的马,缓缓勒住缰绳,低头和站在门口的邬双樨面无表情对视。李在德还在笑:“怎么停了?”他从旭阳背后探出头,一眼看见邬双樨,更加高兴:“你来啦!” 李在德着急忙慌想下马,差点一头栽下去。旭阳一抬腿从前面潇洒下马,转身托着李在德帮他下来。李在德一路小跑奔向邬双樨,高高兴兴:“我有好事告诉你!” 邬双樨和旭阳在刹那间火花四溅地淡淡对视,随即把目光挪到李在德脸上,微笑:“什么好事?” 李在德怕骑马把眼镜摔了,所以没戴眼镜,睁着朦胧的眼睛兴奋:“军器局做出一种很厉害的雷!不用点火,一碰就炸!把周将军请去看,周将军都懵了!”他回头看旭阳,“是吧是吧!” 旭阳冷静点头。 老王爷出来:“怎么都在门口说话?旭阳也来了?快进来快进来。” 李在德把邬双樨推进门:“周将军说你不在京营,要不然也想让你看看。咦周将军说你在大兴卫啊,可远了……” 邬双樨和旭阳又平静一对视,脚下兀自一软,踉跄着几乎摔倒。李在德吓坏了:“怎么了怎么了?” 老王爷淘着米:“我让小邬去你房里睡一会儿他不去。他跟我说为了进城没怎么睡觉,你看看他的脸色,忒吓人了。” 李在德挺着小身板把邬双樨往房里架:“那快点,你快歇会儿。怎么这么赶?” 邬双樨暗地里掌控着力道,不要压着李在德,一面弱弱地摇摇头。 旭阳站在后面冷冷地看着。 李在德把邬双樨架进自己的卧房,关上门:“你脱了外衣眯一会儿。” 邬双樨不紧不慢解解开外袍。军官夏服薄一点,中衣更薄,裹着他瘦却有肌肉轮廓的年轻身体。李在德脸色发粉往边上瞟,邬双樨没脱靴,半坐半靠地仰在床头,白着脸柔弱:“我本来是在大兴卫,突然想起今天是你的生辰,怎么也得跑回来一趟,家里没人我就坐在门口等,等到老叔,老叔说我记错了,已经过了……” 李在德的心被酸痛来回拉扯:“我自己的生辰我自己都记不住,我爹能记着给我做碗面条就谢谢他了,值当你这么赶?嘴唇都是血,是不是连水都没怎么喝?我去给你倒碗水。” 邬双樨一把拽住他,苍白虚弱地微笑,嘴唇更干裂:“我不渴,你就在这儿。我看你这么高兴,我也高兴了。军器局的雷,一定能有大用。” 李在德叹气:“可不是?一般火器,得有个操控的人。以前的地雷,怎么也得留个点火的。这种雷不需要,埋在土里,等敌人去踩,一踩就炸。这样一来,可不就杀敌一千,咱们没事儿么……”他摸摸邬双樨的脸,“你说过,当兵的命苦。我只是希望,自己能对你们有所帮助。” 邬双樨十分感动,起身从挂在衣架的腰带上解下弯刀。李在德认识,从第一天认识邬双樨起,这弯刀就在他腰上了。 “虽然已经过了你生辰,但是有了这样的地雷,也值得庆贺。这把刀从我十岁起就跟着我,是我的老伙计。你别嫌弃,收下吧……” 李在德一惊:“跟了你那么久,太珍贵了!再说你得有个趁手防身的啊……” 邬双樨捏捏李在德的腮:“这有什么?我的命你要也可以呀。” 李在德胸前挂着放大镜,他摸摸光亮的刀鞘:“你佩着这把腰刀,特别……特别……” 邬双樨眨眨眼,特别什么?特别潇洒威武? 李在德脸上泛红:“特别……显腰细……” 邬双樨呛得咳嗽:“啊?” 李在德趴在床边,非常不好意思:“就是……就是啊,腰又细又结实,可帅了……这把刀我挂着像什么哦……”他当真站起,佩上腰刀,“耍猴戏似的,而且好沉啊……这么好的刀,给我太可惜了。” 邬双樨严肃:“送出去的,我不收回。” 李在德也严肃:“那我转赠给你。你还是佩着吧。真的特好看,我这么睁眼瞎,都欣赏着了。” 腰细……邬双樨哭笑不得,李在德戳戳他的腰,又硬又结实,绷绷直,像是填满火药的炮膛,火力威重,尤其迷人,于是还想戳戳。窗外老王爷对旭阳说话,旭阳就嗯一声。 邬双樨一激灵,生龙活虎握住李在德的手:“别瞎戳!” 第151章 准备好晚饭, 老王爷在院中安置小桌, 摆上小凳。邻居家里也在做饭,灶上熬粥的香气稠稠厚厚地裹着。夕阳懒洋洋地西下,余晖安逸地在天边打个呵欠。 旭阳默默地摆碗盘,老王爷粗声粗气:“李在德!滚出来吃饭!”喊完立刻后悔,他喊成习惯, 忘了邬双樨也在屋里。旭阳默默地直起身, 站在门前, 手向前一伸, 推开门。 李在德睡在邬双樨腿上。邬双樨坐在床边, 呲牙咧嘴对着旭阳笑,旭阳平静地瞪他,一对金棕的眸子在背对夕阳的阴影中华彩超群。 邬双樨咬着牙微笑,夕阳中一口雪白锋利的牙齿。 老王爷站在旭阳身后:“旭阳怎么了?小邬醒了没?晚饭好了。” 李在德倒是醒了, 一咕噜坐起,抽着鼻子揉眼睛:“咦我怎么睡着了。” 邬双樨温和:“你也累了几天了吧。” 老王爷强调:“都出来吃完饭, 李在德需不需要我请你?” 李在德怏怏的:“好啦。” 邬双樨穿上外袍, 扎上腰带,旭阳站在水缸边舀水出来帮李在德洗手。李在德匆匆用胰子抹一抹冲一冲,扑向院中的小矮桌。邬双樨跟在李在德身后想就着一块洗手,旭阳直接放下了水瓢。 邬双樨低头看还在晃动的水瓢, 沉默。老王爷道:“小邬我来帮你。本来有个洗手用的陶盆, 被那个不省心的给摔了……” 晚饭时劳王爷宣布,今天有贵客登门, 所以改善伙食,一人一个流黄咸鸭蛋,抠着就馒头。 李在德眉飞色舞叽叽呱呱:“以前的地雷是从葡萄牙人的船上给抄出来的,总得有个引信点火,这下有了重大改善,地雷内部装上机括,它自己触发点火。这个设想在神庙时就有了,只是一直没人做成功。我也没想到当世有人能给做出来!” 邬双樨实在没见过这个传说中的自发地雷,旭阳非常适当地插一句:“我和周将军去晚了,就看见试炸,周将军让我送你回来,还让我跟你打听打听是地雷是谁做的?” 李在德咽下馒头:“郭星起啦,月致认识的!祖上是做炮仗的,现在在军器局做火药。” 邬双樨深沉:“郭星起我见过几面,稳重而话少。” 李在德欣赏郭星起,特别高兴:“是吧是吧!” 旭阳道:“周将军很欣喜,回去就要报给王都事。王都事肯定要告诉摄政王殿下,殿下最关心火器,到时候就得问。” 李在德认真地看旭阳:“王都事也在京营?这个没想到。如果摄政王明天就问,还有点棘手。” 邬双樨微笑:“反正已经做出来了,怕什么。” 李在德挠挠头:“因为其实还是有挺多问题的……如果摄政王殿下问起,我就举荐郭星起。不过旭阳说得对,殿下知道了,肯定要观看地雷的爆炸,这又是个问题,现存手头手上都炸开了,还得重新做……” 老王爷好奇:“这个地雷如果碰上会怎么样?” 饭桌上的三人同时沉默一下,李在德用手背蹭蹭鼻子:“就……会被炸死。” 老王爷一愣。胡同里有个人小时候放炮仗炸烂了手,手上只剩一根手指。如果说地雷比鞭炮更厉害,那么一炸,人也就不剩什么了? 造孽。老王爷心想。 李在德原本欢欣鼓舞,突然蔫儿了。邬双樨看着李在德,温声道:“这个地雷,也有个好处。埋在边境,不过境,便不会被炸。如果硬要闯进国门,被炸那能怨谁。要我说,这是个火器里的君子。” 李在德傻乎乎看邬双樨,邬双樨耐心解释:“你看,君子不妄动,守己持身。然而被冒犯,必要以直报怨。有什么不好?” 李在德心事重重,对邬双樨笑一笑。 旭阳想半天想不出什么词儿,邬双樨嘴巴叭叭一套一套的。旭阳看邬双樨,邬双樨看旭阳,老王爷正好坐中间,心想哪儿来的飕飕小凉风啊。 吃完晚饭旭阳帮助老王爷收拾碗筷,老王爷切了个西瓜,几个人坐在院子里纳凉。旭阳啃西瓜,老王爷笑眯眯地看:“大小伙子吃东西就是有劲儿。” 旭阳话是挺少的,老王爷发现他好像是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不停地干活。背井离乡的在北京也没个亲眷,老王爷都像认旭阳当干儿子了。小邬也挺好,依着老王爷几十年的识人经验,小邬日后必然鹏程万里,结交这么个朋友非常有必要,说不得就能提携提携李在德。可惜老王爷即便看着小邬小伙子不错,还是觉得亲近不得。老王爷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小邬勤快又会说话,哪儿哪儿都好得让老王爷羡慕他爹。老王爷用大蒲扇给三个小伙子赶蚊子,一边招呼邬双樨:“小邬快吃西瓜,井里湃好的。”邬双樨连忙把最大的敬给老王爷,老王爷乐呵呵:“年纪大了,西瓜太凉,吃不动。” 李在德啃西瓜啃得脸上有西瓜籽儿,旭阳用手指一捺,抹下来了。邬双樨也啃西瓜,老王爷看着他,心里感慨,他明白了。这破败小院迟早一日盛不下邬双樨,他本来就不应该窝在这里。 老王爷心想,邬双樨这小伙子日后发达了,还记得他们就好了。 邬双樨敏锐地察觉到老王爷对他态度微妙的变化,并不是他希望的那种变化。这段时日没上门,旭阳背后说他什么了?不像。旭阳就算想上眼药也没那个措辞水平。 到时间告辞,老王爷让李在德出门送两位军爷。邬双樨和旭阳一人牵一匹马并行,把胡同堵个严严实实。李在德只好走他们俩前面,身后竖俩门神。邬双樨拐着弯儿打听老王爷是不是对他就职之后就不上门感到不满,李在德没听出弦外音,只是乐呵呵:“我爹说啦,‘看小邬的言谈举止,以后是有大前途的,蟾宫折桂嘛。等小邬有了前途,指望着他帮扶帮扶你们’。” 你们,指的是李在德,以及旭阳。旭阳哪里用得着邬双樨“帮扶”,他倒是挺开心。邬双樨一看他,他也呲牙咧嘴地笑了。月光下,森森整齐的白牙。 周烈兴奋地回到京营,跟王修描述新出来的地雷如何神勇,炸得劈山开石,还不用引信。王修听得一愣一愣:“火铳淘汰了引信,火雷也要淘汰了?” 周烈点头:“我看着,大概是的,以后越来越往自发上转。如果咱们先把自发引火的地雷做出来,战事上何止取得先机,是取得了天机!” 王修正要回城,立即道:“我会告诉殿下。” 周烈还在比划:“你想想,一队敌军,正要开过来,在平坦大路上走着走着,突然四处爆炸,引爆地雷的还是他们自己的脚步……越慌越跑,越跑越炸,岂不是不费一兵一卒,敌军全军覆没?” 王修一愣:“火雷能识得敌我?” 周烈还未想到此处,只是一顿:“不能,谁碰炸谁……” 王修担心:“那得防着误炸,还有防着这种地雷不能让敌军拿到,不然损失惨重的是我们。” 周烈点头:“王都事所虑甚是,末将短视了。做出这种雷的人叫郭星起,就在工部。如果王都事不放心,明天宣他去武英殿,给殿下看看是个什么人,是否忠诚。” 王修用手指点桌面,周烈发现王都事越来越多的小动作跟摄政王殿下一样了。 王修思忖片刻,立刻坐马车回城。 周烈紧紧攥拳。他现在听声音并不是很清晰,耳朵眼里还塞着那震天的轰鸣。他不得不激动,这些仿佛天怒的爆炸声,简直炸开了一片新的希望。 战事迫在眉睫,摄政王殿下其实一直很担心辽东和蒙古。大晏必须守土卫国,熬过这一关。也许……这个雷,就是扭转乾坤的关键。 天子守国门,霹雳火雷,亦守国门。 王修的马车在夜色中疾驰,跑回鲁王府。他一进王府,有李奉恕和幼儿的说话声。王修一愣,小孩子的声音?怎么门口没有皇帝陛下的车驾? 小孩子嘎嘎地笑,王修走进王府,大奉承迎出来:“王都事。” 晚风里幼儿笑声更明显,王修问道:“有小孩子?” 大奉承笑道:“今天殿下去武英殿听政,回来遇上了皇二子,殿下就抱回来了。” 王修纳罕:“皇子都好好地被看在后宫,皇二子这才几岁,怎么跑到武英殿的?” 大奉承道:“这个实在不清楚,当值的是小赵官人,小赵官人已经回去了。” 皇二子还没有名字,先帝也没来得及起。圆圆胖胖憨憨,比起皇帝陛下,更像个小孩子的模样。王修走进暖阁,李奉恕抱着皇二子抬头:“回来了。” 王修上次没仔细观察皇二子,这一看吓一跳,盈盈烛火下,李奉恕和怀里抱的那个,一大一小,成套了。幼小的李奉恕抬着小胖脸,眨着黑眼睛,可爱地看着王修,向他伸出小手。 王修没忍住,抱起皇二子——有点沉。 看老李平时单手抱这些小胖子抄来抄去跟抱个玩偶似的,都很有分量么。 皇二子第一次来鲁王府,一点不怕生,高高兴兴。要不是时间实在对不上,王修都要怀疑这个小玩意儿是不是老李的种了。皇二子打个小哈欠,王修担忧:“你就这么把皇子抱出来?” “皇帝不都被我抱出来了么。” “那……他今晚上睡哪儿?” “今晚上睡我房中,明天一早跟着我回宫。” 王修一吞咽:“你睡哪儿?” 李奉恕微笑。 皇二子被王修抱得不舒服,挣扎。王修怕摔着他,连忙还给李奉恕。李奉恕笑出声:“他嫌你硌。” 王修冷笑,对,你不嫌。 第152章 王修晚上在枕边跟李奉恕叨叨叨地雷的事。他以前翻老档也翻到过, 当时没觉得重要, 所以只是草草一看。神庙时曾经有工匠构想,如果霹雳火雷中有机括可自行打火,不必用引信,是不是可以有更大的杀伤力。但构想始终是个构想,并没有人真的做出来。 李奉恕半睡不醒地听。王修发现这时候李奉恕最能听进去他说的话, 虽然还是不表态, 但肯定没当耳旁风。 王修理直气壮地想, 怪不得枕头风吹了几千年, 好用啊。 “造价呢。”李奉恕一针见血。 王修安抚他:“造价是可以调的, 你看德铳的造价不就是一直在下降么?总归是先有这么个东西,其他一切好说。什么都没有,空谈么?” 李奉恕又沉静下去。 王修轻声道:“制作火雷的工匠叫郭星起,你明天召他去武英殿, 还是亲自去军器局看看?” 李奉恕在王修怀里使劲蹭脸,蹭过瘾了淡淡道:“你先给我形容形容这个火雷是什么样。” 王修尴尬:“其实我没见着, 就周将军去看了。你想周将军多沉稳的人, 手舞足蹈的跟我说火雷守国境,希望我上报给你。” 李奉恕深呼吸一下,睡意浓重:“明天不急着宣郭星起,我亲自去军器局看看。” 成庙时军器局的火药厂在城里, 炸过一次。后来就迁出城, 到了京郊。平时也没什么响动,更没什么人。京营偶尔听见一两声动静, 再无其他。 成庙和摄政王兄弟俩都倚重工部,但是又有所不同。成庙喜欢木器,摄政王喜欢火器,炸越大声越喜欢。军器局改进铜发熕得了巨大的赏赐,专门铸了一件铜发熕的样子摆在工部虞衡司的院子里,铜发熕炮管上铭着所有参与的工匠姓名。军器局孙大使特别有面子,第一个名字就是他。这一下又成了自发火雷,孙大使忙不迭上报,希望殿下来看一看。 孙大使倒是没怎么提郭星起。 郭星起实在是……太不起眼了。 沉沉闷闷的汉子,半天没一句话,大家总是在落衙时才发现郭星起今天原来有来点卯,没声没响地做一天工,默默地跟着大家一起落衙回家。大家默认郭炮匠应该是炮仗做多了伤耳朵,听不见别人说什么,所以反应迟缓。 李在德倒是能跟郭星起有交流,互相欣赏。因为德铳的弹药郭星起指出了关键问题的解决办法,李在德差点跟他结拜兄弟。郭星起哪儿敢跟皇族结拜,笑一笑就算了。 李在德决定把郭星起举荐出来,能做出这种火雷来青史留名。虽然这火雷还很不完美——好吧,问题挺多的。首先体积就有点大,像个特大西瓜,而且特别沉,是普通火雷的五倍以上。长途行军的话带着这种雷非常的不合算,根据李在德的初步计算,自发火雷平均每百里行军造成的消耗是普通引信火雷的十几到几十倍。更何况,爆炸范围不大,布雷要想达到炸毁大批部队的效果,先得累死扛雷的民夫。 当务之急,减小体积,减轻体重。重就重在那个打火的机括上了——即便如此,李在德还是激动不已。构想中的火器正式地被人做出来,这种意义对李在德来说是无与伦比的。 自来改进容易,创造却是艰苦卓绝。 李在德拍着郭星起的肩:“星起乃大英雄!真的看不出来,你竟然真的把自发火雷给做出来了!” 郭星起干巴巴地笑笑。 他性子一贯拧巴,李在德没当回事,只当他不好意思:“我向摄政王殿下举荐你,说不定能宣你上武英殿,那是大荣耀!” 郭星起脸色一白,差点坐下。李在德解释:“虽然传闻中说摄政王殿下如何如何凶悍,其实他很年轻而且很和善。你不要听他们胡说摄政王夜里吃鬼当宵夜,他又不是钟馗。” 郭星起欲哭无泪:“不,不是,我我我……” 李在德明了:“不要不好意思,这是你该得的。往下几十几百年的青史中,你必然要被大书特书,这才哪儿到哪儿。” 郭星起真的快哭了。李在德这就无法理解了,七尺男儿至于忸怩成这样?他只好放走郭星起,郭星起佝偻着肩背,闷闷不乐,干活去了。 李奉恕牵着飞玄光去京营,周烈想起自发火雷漫天爆炸的样子仍然心有余悸:“大……倒是挺大的,但是都埋在土里,投石上去一炸一个准。若是边境都布雷,简直难以想象那个场景……” 李奉恕骑着飞玄光,飞玄光自己跟着周烈的马跑到军器局火药厂的地界儿,周烈下马去通知摄政王亲临,观摩自发火雷。 孙大使特地匀出一些成色好的火雷,早早布好,插上小旗子,等摄政王来。摄政王就一个人远远骑在飞玄光上,周烈示意孙大使开始。 摄政王听到从地底下涌出来的,山崩地裂的爆炸声。 与火炮轰炸的方向不同,自发火雷是从地狱涌上来的索命厉鬼,恶狠狠掐住碰触的人一炸,尸骨无存。 周烈解释孙大使正在用石块砸自发火雷,火雷一个接一个炸开。李奉恕微微侧脸,听着自发火雷的声音,飞玄光和周烈的马被震颤的地面弄得十分不安,马蹄子跺地,似乎随时想跑。 李奉恕安抚飞玄光,心想,你还好,你能看到火雷炸开的景象…… 轰鸣滚滚,若真的运用于战争,应是腥风狂卷,血雨扑面。 周烈喃喃赞叹:“这真是……这真是……” 爆炸全部完毕,孙大使跑过来行礼:“殿下,周将军,试炸完毕!” 摄政王微微一笑:“不是全炸了吧。” 孙大使讪笑:“殿下心明眼亮,有几颗雷哑了。自发雷机括稍微出差错对不准,就打不着火。” 周烈蹙眉:“这些哑雷确定不会再炸么?万一又炸了,伤人怎么办?” 孙大使回答:“全部有记录,没有炸的雷,就用火器远远地轰掉。” 摄政王想的是另一层:“若是拿火雷布阵,亦有当时哑了的,是不是无法保证不会在兵祸消弥后伤及无辜?” 孙大使冒汗:“还在改进中,改进中,做这雷的叫郭星起,臣叫他来,听殿下示下。” 周烈想笑忍了,摄政王没说话,孙大使也不敢看高头巨马上的殿下,连滚带爬去叫郭星起。 郭星起一听摄政王要见他整个都傻了,被人拖到摄政王马前。平原阔野,天下地上,一身黑甲骑着黑马的摄政王威严如神祗,老实木讷的汉子跪在马前,瑟瑟发抖。 周烈笑道:“你别紧张。殿下问你话,你回答即可。” 郭星起哆嗦着:“殿殿殿殿殿殿下……” 摄政王听他秃噜舌头,忍俊不禁:“你何以这样怕我。” 郭星起有苦说不出。他一辈子没骗过人,如今非得说昧心的话,什么都说不出来。摄政王问了他两句自发火雷的事情,郭星起眼泪都下来了。周烈捂脸,这可怎么弄。 孙大使喝道:“郭星起,不要驾前失仪!” 郭星起更害怕,直接趴下了。如果李在德在场还好些,偏偏李巡检今天不在火药厂! 摄政王和颜悦色夸奖郭星起和自发火雷,称赞郭星起和自发火雷为国之器,勉励他再接再厉,为国奋进,改良自发火雷。 摄政王和周烈驱马离开,孙大使生闷气,这件事办得就没有铜发熕漂亮了。 郭星起爬起来狂奔冲向茅厕。 孙大使骂他什么他都没听见,反正平时也没拿孙大使当个东西。只是郭星起到回家脚都是软的,进了胡同扶着墙挨挨蹭蹭,邻居打招呼:“哟星起腿怎么了?”他恍恍惚惚,没听见,眼神愣愣直视前方。郭星起家房檐矮,进家门的时候忘了,咣一声撞了头。郭星起的奶奶正在院子里纳鞋底,纳到半截睡着了,被郭星起一脑门子撞醒:“星起啊?回来啦?吃饭啦?” 郭星起看着白发苍苍的老太太,眼圈发红:“奶奶,摄政王殿下夸火雷了。” 老太太拉一拉腿上的毯子,开心不已:“好,好。” 郭星起心酸一叹:“奶奶……” 老太太慈祥地招手:“过来。” 郭星起跪在老太太身前,老太太摸摸郭星起的脸:“火雷的年纪比你爹爹还大呢。如今终于让它见了天日,真的好呀。” 郭星起说不出话来,只好哽咽一声。 老太太拍着郭星起的背:“真的好呀。” 第153章郭星起小心翼翼地帮祖母盖一盖毯子, 门外一连串带笑的声音愉快地飘进来:“星起星起!摄政王见你了是不是!” 郭星起赶紧去开门, 李在德跨进小院:“星起,摄政王见你了!” 郭星起默默点头。李在德真的为他高兴,拍拍他的肩,然后跟郭星起的祖母打招呼:“郭奶奶!” 老太太团团脸,笑得特别可爱:“星起去给客人倒碗茶。” 郭星起去烧水, 李在德连忙道:“郭奶奶不忙了, 我就是来看看。星起出息大了, 城里工部局都在传摄政王夸了星起。哦郭奶奶您的毯子。” 李在德来过郭星起的家, 没奇怪这大热天的老太太怎么还盖着个毯子——老太太只有一条腿。李在德实在不好多问, 也只当没看见。 郭星起偶然讲过,他祖上是做炮仗的,但祖母娘家一直在军器局供职。李在德一贯不打听别人家事,郭星起这么一说, 他就那么一听。郭星起忙着烧水泡茶,李在德赧然:“我就是顺路进你家道喜, 连个点心都没带, 你弄这么大阵仗干嘛……” 郭星起心事重重,仿佛下了什么决心:“李巡检,其实那个火雷吧……” 郭奶奶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笑眯眯:“李巡检, 你也好久没来了, 让奶奶看看。这小脸还是这么俊,可比星起那个傻大粗黑的强……” 李在德红着脸挠挠头。郭星起沉默下去, 不说话了。 陈驸马的马车接近京畿地界儿时,陈驸马在马车里被几声炸响给惊醒:“什么声音?” 陈家的家丁惶恐地停了马车,四处张望。炸裂声音远,但是异常响,贯彻天际。不像是有战事?家丁寻人打听这段时间京城怎么了,那人笑道:“嗨,军队试炸药呢,天天轰,我们都习惯了。” 陈驸马靠着马车车窗一脸惊魂未定:“不是敌袭便好……” 那路人大笑:“这声音天天听,心里倒是踏实了。威力越猛的火药,越能保卫京城,您说是不是?” 大家心里同时想起金兵围城。天边的火药持续轰鸣,巨兽狰狞地咆哮,撕碎吞噬耻辱。 谢过那人,驸马的车驾安然入城。没到京城的时候,陈驸马不着急,一进城,心里愈发急得火急火燎,公主府都近在眼前,他恨不得跳下马车飞回去。 到公主府门口,几大驾马车在大门一侧排着。陈驸马一愣,家丁下去问门房,门房回答:“几家的夫人在同公主饮茶。” 陈驸马叹气:“从后门进去。” 门房往里通知,陈驸马归来。小厮站在垂花门门口通禀公主府掌事阁姑姑,掌事姑姑立刻端着花茶进公主内闺,几个公侯夫人围着公主品新收来的画,又从展子虔聊到仇英。管家婆一进门,垂着眼睛颔首,寿阳大长公主强自镇定,稳稳端着风度。 诰命夫人们谁也没看出异样,个个聊到尽兴。 过几日太后在后宫开蹴鞠戏,说是请了彭秀云,有品级的诰命夫人敕命夫人们都接了帖子。国丧期间笑都不能笑,出了国丧终于也有了游艺。许久没开蹴鞠,夫人们难免觉得兴奋。先帝在时喜欢看宫中女子蹴鞠,太后都会耍两下。 “我还记得那时候大长公主的风采呢。我们这些不中用的就是跟着乱跑罢了,大长公主用脚耍的皮鞠老老实实,宣庙都称赞过。” 寿阳大长公主微微一笑:“什么时候的事儿了。我一个小丫头,大家让着我罢了。” 掌事姑姑安安静静立在屋子一角,听满屋子诰命敕命回忆当年寿阳大长公主十一二岁的时候跑得多快,“仿佛翩跹飞舞”,妃子宫女没有能挡住她的。 终于熬到茶会结束,诰命敕命们纷纷告辞。掌事的管家婆眼看着寿阳大长公主一提裙子,狂奔出内闺,眨眼间,门外面只剩裙子的一角一荡,须臾不见。 ……公主跑得就是,快啊。 陈驸马避着女眷,悄悄进书房,马上开始写关于右玉小票对于宝钞的启发,寿阳公主提着裙子闯进门,带进一阵风。 陈驸马一笑:“你是飞进来的?” 寿阳公主眼圈一红。许久未见,陈驸马瘦得实在厉害,去右玉吃了多少苦?陈驸马放下笔,起身一揖:“殿下。” 寿阳公主冒出小女儿的娇态,把陈驸马推回椅子上,嘟囔:“气死个人,就是不见你黑。” 陈驸马坐在椅子上,咧嘴一笑,拍拍大腿:“来。” 寿阳公主在身后关上书房门。 本来陈驸马打算第二天一早就递交奏章的……稍稍耽误了半天。 咳。 陈驸马的折子直接到了王修手上。王修也就扒拉李奉恕的俸禄和鲁王府的账本流畅,看陈驸马关于宝钞的建言看得稀里糊涂。总结总结,差不多就是说陈驸马找到一条可以使宝钞正式流通的法子,比太祖时期更流通,还不比像太祖那样强制使用,是人们自发使用。 这几天都察院巡查吏治重振纲纪搅得风起云涌。肯定要裁撤一批冗员,过后就是提高俸禄。当朝官员俸薄这是事实,不少刚刚中榜的官员为了打点,或者干脆就只是为了凑路费到职赴任聘请皂隶门子,就得借京债。借了京债,到任之后就得还债,俸禄连维持日常开支都够呛,那么借京债还钱的钱从哪儿来?民脂民膏。 王修灵光一现,如果说宝钞一定要发行,是不是能和提高官员俸禄挂钩。还有,说到京债,“京债”是指为了做官所借的高利贷,倒不是专门指在京城的借贷。京城没有,那就办一个?王修被自己吓一跳,他再没溜都不敢真去放贷,那可害死老李了。个人放贷不行,朝廷放贷呢…… 王修越想越兴奋,朝廷发行债票,借债给官员,低利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容许官员慢慢还,是不是能缓解外地官员被“京债”盘剥,转而去盘剥百姓这个问题呢…… 还只是个设想,王修急需跟陈家兄弟商量……陈冬储这两天小别胜新婚,陈春耘远在天边不知道忙什么。 王修疑惑,陈春耘是好久没传信儿来了,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陈春耘在福建粮仓大展拳脚,精准地抓了个在砝码上动手脚的现行。在砝码上一动手脚,粮食入库和出库就不是一个重量了。陈春耘算账不如弟弟快,人情世故看得可是透透的,寻常人一个眼神他就知道对方憋什么坏心思——四个人打叶子,他永远想赢就赢。 曾芝龙用拳头叉腰,冷冷地看陈春耘如沐春风地询问那称重小吏:“这砝码怎么跟我以前见到的不一样?咦你们这里入库和出库所用的砝码为什么是两套?同样一斤的砝码,为什么这个掂起来要轻一点呢?” 陈春耘明明是笑着,那小吏尿裤子了。 曾芝龙一抽长剑,比划那个小吏:“你站秤上。” 那小吏哆嗦:“曾曾曾将军……” 曾芝龙一扬下颌,海都头拿着两套砝码,阴森森看那小吏:“两套砝码都给你用用,称称你多少斤。如果两套称出来一轻一重,以轻的数为准,把你身上重出来的部分,砍掉。” 小吏跪下了,一把鼻涕一把泪:“不关小人的事!不关小人的事!” 他许是看陈春耘面色和软,给陈春耘磕头:“陈同知,小人哪里有胆子私造砝码,求陈同知说说情,求陈同知说说情,求曾将军饶命!” 陈春耘心下凄然。他曾经就是小吏,如何不知道小吏纵然是恶也只能是小恶,首恶都躲在人后面通着天呢。 曾芝龙面无表情:“不关你事,那关谁事。” 那小吏满脸鼻涕打哭嗝,陈春耘马上就要于心不忍,海都头一挥刀,几个海盗把小吏往秤上拖,小吏惨叫:“福建所有砝码,都是总督府铸造下发的!” 曾芝龙皱着眉揉鼻梁,难道总督也得杀? 陈春耘心里尖叫,曾芝龙你给老子消停儿的啊啊啊! 海都头看老大低头思索,看陈官人面色温和,心想不愧都是朝廷大员,现在老大也跟陈官人一样,喜怒不上脸了。 曾芝龙命令泉州港停着的旗船把海盗分金用的砝码火速送到延平府粮仓。陈春耘认为此事事关重大,必须上报研武堂。曾芝龙没当回事,换砝码不就行了。陈春耘连夜写奏折,想连同两套砝码送回京。只是路途遥远,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送到。海都头心里也敬重读书人,陈同知虽然跟个磕头虫似的动不动就流泪往北下拜,其实人不错,于是建议:“我看研武堂驿马跑陆路送信即可。两套砝码实在是很有分量,不如走海陆?我们的人送去泉州用舰船全力开往天津港,比驿马快点。” 陈春耘一想也对,所以文书写了两份,一份跟研武堂驿马,另一份连同两套砝码送往泉州走海道。 然而,研武堂驿马没能出得了福建。 驿官携着陈春耘的奏章一离开建宁府,立刻被人击杀。 北京与曾芝龙,全部毫不知情。 第154章 十八芝自己的分金砝码送进延平府, 重新称重入库赈灾粮。海都头命运送砝码的海盗带两套福建总督府的砝码回旗船上, 用清远都的冲锋快舰全力往天津港送。 两套铜制大砝码加起来少说两百多斤,用研武堂驿马送的确不现实。送砝码的是海都头手下天武都的人,全部信得过。海都头言明砝码事关重要,天武都的人连夜就走。 海盗鬼鬼祟祟低调惯了,天武都的人一出延平府就发觉被人跟上。对方只是盯着, 并未动作。赶车的人心里发毛, 全力往漳州狂奔, 十八芝只要回到海上, 就是海中龙!马车中几个押运军头对视一眼, 恐怕这两套砝码没那么简单。 曾芝龙庞大无比的旗船就停在漳州港,海都头的人一路狂奔,跑死几匹马,身后的人如影随形。 不对。车夫发觉不对, 不至于跑成这样穿山过岭还没把后面的人甩掉……跟踪的根本不是一拨人!每到一个驿站,就换一拨人! 车夫缓缓吐一口肺里的凉气。 整个福建影子都从地上活了过来, 阴森森地贴在了他们的马车上。 坏了, 老大在延平府有危险!车夫咬牙,已经快要到达漳州,只有登上旗船,再作打算! 十八芝天武都的海盗们直直冲向漳州府。巍峨的旗船安安稳稳地停在港口边, 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的车夫热泪盈眶, 驾车的马前蹄一失,整个马车差点翻倒。旗船上奔下人, 迎着马车冲过去,刀剑火器向外,团团围住。 车厢里滚出来个抱着大砝码的军头:“清远都的冲锋舰船准备!快点!” 天武都抬着砝码跑向港口,下舢板爬上清远都冲锋舰船,即刻离岸。 “这些砝码要送到天津卫。”赶车的车夫声音哆嗦,“我们有尾巴,不止天武都拦下的那些,不知道他们跟着我们干什么,一路上没找到机会动手。” 这种感觉更糟,仿佛自己是被戏弄的猎物,战战兢兢地等着对方下手——十八芝可从来都是狩猎的人!车夫有经验,一路奔逃,不眠不休,专往人多的地方钻。车夫怀疑,他们早就动了杀意。 车夫咬牙:“早说老大不能登岸,咱们上岸就成了龙困浅滩了!” 清远都冲锋舰船奔入大海,突然发现,四周默默围上了更小的艨艟船……福建水师的船! “奔着砝码来的。”清远都的闽军头额角冒汗,再傻也看出来了,这是奔着砝码来的,专门等着他们的舰船脱离港口的十八芝大部队。冲锋舰船速度是最快的,一般船追不上。缺点也明显,为了速度船身做得又薄又窄,被铁头的艨艟一撞就完了。海都头说这两套砝码是福建总督的罪证,如果被撞沉海底,就是死无对证。 海面上突然出现隆隆炮声,撕开如镜水面,火药掀开惊涛大浪。在狂浪中闽军头看到十八芝的天武都,天威都,捧日都,宣威都庞大如巨兽的战船扬帆举桨,飞速涌来,围住清远都冲锋舰船。十数艘战船同时掉转炮口,瞄着那几艘小如蚱蜢的艨艟。一艘艨艟船点燃火油,身携烈焰撞向捧日都战船。十八芝同进同退,天武天威彭日宣威战船同时开炮,几艘艨艟在炮火与激浪中片甲不留。 福建水师的军港突然铜锣号角大作,所有水师进入战船,福建水师全部登船,水师军舰全部荷弹离港。整个漳州港的人齐声大喝: “曾芝龙反!曾芝龙反!十八芝反——” 闽军头胸腔一炸,坏了!清远都其他人都懵了,老大的确随时能反,但这一次老大真的是为民生立命了! 炮火与狂浪中已经看不到岸边,闽军头把心一横,他跟着老大在海面上南征北战这么多年,该有的见识他都有。现在能救老大的,只有北京! 清远都冲锋舰船仿佛是被福建水师恶狠狠盯住,炮火追着轰。清远都在十八芝里负责传递消息冲锋陷阵以快著称,在海上腥风血雨这么些年,都头都不知道换了多少了。闽军头大笑,清远都冲锋舰船本来就是送死的船,还怕你个在水洼里训练出来的“水师”!不过——清远都送死之前,该送到的,一定要送到,包括……送你上西天! 清远都冲锋舰船在水面上耍起花儿,在汹涌的火药波涛中突然蛇行,飚起激溅飞浪,闪开飞来的炮弹,船身两侧暴起两道数丈高的水浪断崖。冲锋舰船左右剧烈摇晃,闽军头大喊:“死也要抱好砝码!”在连天的爆炸与水浪声中,闽军头声嘶力竭:“只要过舟山!” 冲啊! 为了掩护清远都冲锋舰船冲出福建水师炮阵射程,天武天威捧日宣威主战船直接对上福建水师,漳州港上山呼海啸:“曾芝龙反!曾芝龙反!” 十八芝旗船是个十丈高的大福舩,据说能跟当年下西洋的郑公宝船一比,吃水太深都不能离港太近,在港口一停,仿佛山岳,遮天蔽日。在炮火声中,这个无与伦比的巨兽慢吞吞地离开漳州港。十八芝战船跟福建水师大规模接火,曾芝龙的旗船离港,直接坐实十八芝犯上作乱,曾芝龙反! 福建总督胡开继令福建驻军镇乱平叛,诛杀所有逆贼! 曾芝龙正在延平府用海盗分金砝码派发赈灾粮。陈春耘默默翻账本,简直没法看。这一次如果曾芝龙消停儿地把灾赈了,也就算了,深究起来福建的粮库粮仓,简直触目惊心。拔出萝卜带出泥,一路诛连陈春耘都害怕杀到北京朝廷了。曾芝龙估计也有数,为什么福建就这么一次欠收就成了赤地千里,百姓能饿得易子而食。往年入库粮食都去哪儿了,北京户部仓科知不知道,真的是,不敢计较。 陈春耘翻账本越翻越沮丧,干脆不翻了。曾芝龙很重视家乡的赈灾,跟海都头一五一称重。那尿裤子的小吏将功折罪,也努力跟着称重。曾芝龙不忍心,主要是嫌他尿骚味:“你回去换条裤子。” 掌秤小吏离开,再没回来。 曾芝龙全情投入赈灾粮,陈春耘突然觉得事情不对。哪里不对?他忐忑地环顾四周,这是延平府的粮库,四周是粮食,还有曾芝龙和海都头。海都头很高兴:“这样福建就有救了。” 海都头背井离乡讨海十多年,他发现越是在海洋上飘荡,越是眷恋故土。面对狂风巨浪时,心里再怎么害怕,家乡就温柔地等在身后。不论在海上遇到什么,他们至少还有可以回的家乡。这是所有讨海郎的精神支柱,哪怕在乾坤颠倒的漩涡中,家乡是心中永不动摇的美梦。 曾芝龙还没说话,四周喊杀声忽起,陈春耘心里大惊,面无惧色:“怎么了?” 延平府总兵徐庆志在粮库外面大喊:“反贼曾芝龙出来受死!” 曾芝龙平静无波:“什么意思。” 徐庆志实在不敢进粮库:“曾芝龙再不出来受死,我们就要开炮了!” 曾芝龙眉毛一立怒喝:“这里是粮库!你开炮了灾民吃什么!”徐庆志赶紧叫:“那你出来!” 陈春耘蹙眉,曾芝龙微微眯眼:“你刚刚叫我什么?反贼?” 徐庆志急疯了,他真不敢跟曾芝龙正面对上:“曾芝龙你还狡辩!若无你的授意,十八芝怎么在漳州港跟福建水师交火了!你快出来受死,要不我马上开炮!” 陈春耘心里一沉,坏了!曾芝龙看陈春耘:“陈官人,你可有头绪。” 陈春耘看曾芝龙,显然曾芝龙也想到了,他们在对方眼睛里看到四个字:那些砝码。 “没我的命令,十八芝不会无缘无故跟官军开仗,必定是我们受到了攻击。陈官人,你作证,我曾芝龙,没反。” 陈春耘神情镇定坚毅,手暗地里颤抖。他点头:“曾将军一直在粮库忙着赈灾的事,陈春耘作证。” 曾芝龙一笑:“不管你信不信,我的确就是想着把赈灾粮派了就算了,并不打算深究粮库问题,毕竟还要急着下南洋。现在看来,这事无法善了了。陈官人,无论之后发生什么,你保命要紧。我虽是个海盗,也是要清白的。你只要活着,就能跟摄政王陈情,证明我曾芝龙没反,摄政王也信你。万一你不在了,我就完了。”延平府衙外面大门已经被炮轰开,激烈的火光甚至越过了粮库的墙,映着曾芝龙的脸半明半暗,眸子熠熠发光。 “摄政王根本不信任我。” 陈春耘狠狠攥拳止住颤抖:“曾将军不必如此妄自菲薄!摄政王殿下能晋你为福建海防军指挥使,就是倚重你能为国守海防,如何会不信任你!” 曾芝龙在明明暗暗中微微一笑。 “我曾芝龙虽然舍不得背叛李奉恕,但我也不是引颈就戮的人。” 他抽出随身的泰西佩剑,海都头及手下的人,全部持弓拔剑。 福建总督胡开继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福建海防军指挥使曾芝龙果然是海盗劣性不改,公然于漳州港指挥十八芝与福建水师开火,曾芝龙反! 福建总督的军报直接递进内阁,居然连布政使司都不知道,朝野大哗。曾森直接吓傻了,皇帝陛下连夜叫起,在武英殿听政。臣子们顶着夜空奔进武英殿,内阁十分震怒,一个招安的匪寇居然敢公然对抗朝廷官军!朝臣要求摄政王惩治曾芝龙,这样的人不杀不足以立威,否则以后武官还得了! 曾森蹲在武英殿门口抱着头控制不住哆嗦,富太监可怜他:“小曾官人,陛下让你先回去休息。” 曾森一动不动。 武英殿里慷慨激昂讨论怎样杀他的父亲。他的父亲背叛了皇帝陛下。 激烈讨论之中,一贯不吭声的中书省都事王修突然站起,慢慢走到朝臣中间。他只有七品,是没资格立在这里的,可是他就那么铮铮地站着。王都事一转身,高高的烛火光芒温柔地映着他,他的脸半边在影中,半边在明中。 “这么大的事,为什么研武堂驿马没有驿报。” 王都事冷冷的嗓音在凄清的夜色里徘徊:“福建总督的八百里加急都进京了,研武堂驿马怎么没有进京?” 曾森抬头仰望立在武英殿明间正中央的王都事。从来沉默不出声的清清瘦瘦的身影,居然就有了飒飒兵刃锐气。 “研武堂驿马,到底出什么问题了。” 第155章 皇帝陛下坐得板板直, 摄政王撑着额头, 灯火下是两尊高高神龛上的神像,俯视众生。王修背对御座,面对朝臣,朝臣群情激奋,唯有何首辅一言不发。 这个基本没有什么存在感的七品都事惊了大家一下。他是跟着摄政王进进出出, 但从来没做过什么出格的。王修转身对着皇帝陛下一撩前襟直直下跪:“陛下明察, 曾芝龙本是去福建赈灾, 何以突然说反就反, 臣担心其中有隐情。” 吏部右侍郎林轩直言:“陛下, 并不应因为曾芝龙是研武堂教授便有所偏袒,想对官军开火便开火,以后如何节制武官?” 摄政王微微垂着眼,听林轩的声音。上次提起《干儿谣》的也是他, “刚直建言”呢。 王修知道林轩懒得理自己,自己七品, 根本没有直接与吏部右侍郎对话的资格。他依旧跪着, 抬头挺胸:“陛下,殿下,万事问个青红皂白。先不说曾芝龙赈个灾为何要反,官员在外需要节制不假, 须要信任也是真的。疑人不用, 用人便不疑,否则忠直耿介奉国为重的官员寒了心, 又如何!” 林轩终于忍不住骂道:“王都事,容得你在驾前放肆便罢了,话里话外为了曾芝龙求情,用人疑人,皆为陛下圣裁,用得着你置喙?” 王修大声道:“林侍郎,你且回答我,这个节骨眼曾芝龙造反,情理二字哪个说得通!” 林轩冷笑:“王都事有情有理,置法于何处?不独福建总督胡开继,泉州府总兵,延平府总兵,福建水师提督,水师监军,皆可作证十八芝在海上与官军作战。乱民乱匪剿了也就算了,倒是王都事为了逆贼再三开脱说情,着实让人好奇!” 陛下嘟着小脸,忍着难过与抑郁。曾芝龙万一真的反了怎么办。倒不是不能容了曾芝龙,只是容了他一次,下一次呢?又是谁? 摄政王一动不动,何首辅心里一叹:“王都事有一点说对了,不若等研武堂驿马。泉州港究竟如何,十八芝是否真的谋反,此事事关重大,尚需作证。” 刘次辅慢悠悠道:“福建总督请求提兵就地诛杀逆贼敌酋曾芝龙,如何处置?” 王修道:“根据研武堂上一份福建出来的驿报,十八芝只有天武天威捧日宣威四艘配炮战船停在泉州港,福建三万食饷水师,福建总督还想要提哪儿的兵?” 摄政王一叹:“大晏独缺水师,精锐水师都在福建。若是曾芝龙真的反了,四艘战船福建水师还打不过,那孤……心寒至极。” 刘次辅一愣,不再说话。 何首辅看吏部右侍郎林轩一眼,忽然觉得武英殿外一阵凄凉冷风横扫进来,朝堂上,只剩他一人茕茕孑立。 皇帝陛下瞪着圆眼睛,握着小拳头,满脸阴着。曾芝龙刚刚加官进爵,盛宠之下犯上作乱,什么意思。李家最恨背叛,一次不忠,永远不用。放金兵围城的,在海边港口与官军开战的,都有苦衷,就是大晏没有苦衷,大晏活该!富太监看见皇帝陛下冷笑一声,心里泛起一阵惊悚。这表情他在成庙脸上看到过,陛下只有四岁,但他是成庙的骨血,血脉中翻滚着太祖传下来的秉性。 曾芝龙是不是要完了……富太监不敢细想,他也被曾芝龙的长相惊艳过,也承认曾芝龙并不像是忠诚的人。 皇帝陛下看摄政王。摄政王的脸和钦安殿玄武大帝的脸一模一样,那是太宗的眉眼,肃穆而无情。摄政王几无表情:“陈春耘并未送上奏报,研武堂驿报也没来。兹事体大,一面之词不足信。研武堂驿报居然落在总督府八百里加急,也的确蹊跷。研武堂驿马即刻出发,查询沿途驿站,是否有接到驿报而不发。等到研武堂驿报,再做定夺。” 何首辅闭上眼,脑子里过着朝堂上每个朝臣的表情。王修笑一声。 皇帝陛下低声道:“六叔……” 摄政王轻声:“陛下静待结果。若是有隐情,且听曾芝龙申辩。若是犯上作乱属实,必不姑息。” 武英殿散去,朝臣陆陆续续走出,曾森抱着头,隐隐抽泣。忽而眼前一黑,皇帝陛下圆嘟嘟的小身子立在曾森面前。曾森傻乎乎地流泪,皇帝陛下冲他伸出小手。曾森狠狠哽咽一声,用小胖手握住皇帝陛下的小手。 小皇帝牵着曾森,慢慢走下武英殿的台阶。一阶,一阶,曾森在武英殿前只看到无尽的绝望的浓重夜色,低下头,还有皇帝陛下领着他的小小步伐。 我父亲不会背叛陛下的,曾森在心中呐喊,真的不会! 皇帝陛下没回头,只是握住曾森的手。 摄政王车驾离开午门,一路上王修绷着嘴,什么话都没说。曾芝龙反没反另说,老李信不信曾芝龙造反那是另一回事。一旦老李信了,再说什么都晚了。 李奉恕,是李家的男人。 不会例外的。 平时坐马车也只有王修叨叨,王修保持安静,李奉恕没说什么。到了鲁王府,王修常服未脱,往研武堂前一跪。 李奉恕冷着脸:“你这是做什么。” 王修一贯极重仪态,即便是跪着,也是挺拔傲然的。他一仰下颌,诤然道:“臣请殿下收回成命。” 李奉恕声音平稳:“夜露伤膝盖,你起来。” 王修坚决:“臣跪摄政王,天经地义。臣请殿下收回成命!” 李奉恕站在他面前,微微侧着脸,循着王修的声音:“收回什么成命。” 王修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一头磕在地上:“臣请殿下收回心中成命!曾芝龙未反!” 李奉恕面上有一丝怒意,却又笑了:“你什么时候那么知他的?” 王修道:“殿下,根本就是有人希望曾芝龙反。泉州港口是不是炮火连天臣不知道,武英殿上的血腥味臣是嗅到了!” 李奉恕眼睛微微一跳:“你给我起来。” 王修横着心:“殿下,那日御使不过是提了三大案,就被你拖出去廷杖。三大案牵连众多,朝臣打着幌子党同伐异互相倾轧,死于党争者惨不忍睹。殿下决断事理,禁绝再提三大案。于是有心人就要自己另造新三大案了!” 李奉恕反而平静下来:“那么什么人希望曾芝龙反。” 王修嗓音清越柔和,带点温厚,最能抚平李奉恕心绪:“殿下,曾芝龙是宁一麟举荐上京的,宁一麟是何首辅女婿。何首辅于田地的勾连最少,日后清丈土地怕是要站在殿下这边。这次虽然看着像是要清除曾芝龙,实际上怕是针对何首辅和研武堂。殿下如果现在就对曾芝龙有成见,就中了奸邪小人圈套了!” 李奉恕面色回暖:“嗯。” 王修继续:“臣在殿上说于情于理曾芝龙此时反都说不通。殿下许他铲除徐信肃官方默认走私,以后打着福建海防军的旗号怕是要在南洋上横着走,反出大晏去到底有何好处?何况西班牙荷兰这些番佬还想杀他。臣不是不知法,若曾芝龙真的犯上作乱,死不足惜。若他没有呢?是被人冤枉的,以后朝臣铲除异己皆用诬蔑一招,封疆守境之臣人人心寒胆战,大晏以何立足?” 王修含泪道:“臣请殿下想想宗政鸢白敬陆相晟,想想秦赫云,能臣干吏报国不惧肝脑涂地,最怕无所作为地死于内斗党争。若是曾芝龙仅被一面之词诛杀,研武堂其他人如何自处?” 研武堂的人大逆不道的事干多了。宗政鸢在鲁王微时就敢养私兵,这才是真的犯上作乱的铁证,诛九族不为过。白敬杀贪官陆相晟抄土地,秦赫云一枪杀进四川总督府私自结交藩王,哪个不是提着脑袋奉国奉民。曾芝龙先倒,这几个迎候吧! 李奉恕仰天大笑。王修正说得一腔热血澎湃动情,被他一笑,热泪都消了。 李奉恕偏还不停了,王修脸红得冒烟,实在忍无可忍蹦起来掐着李奉恕的脖子来回摇晃:“别笑!别笑!” 李奉恕就势搂着他:“分析得好,王都事很有成算与胸襟。” 王修眨巴眼睛:“殿下心里都知道?” 李奉恕淡淡道:“何首辅是该表态了。墙头草随风摇摆,可也活不了多久。” “那曾芝龙……” 李奉恕搂着王修,灰沉沉的眼睛面相王修身后的黑夜,狰狞地微笑。这个笑容他不愿意让王修看见。 “你说得对,等研武堂驿马。沿途盘查驿站,如果研武堂驿马出事,福建……问题很大。” 王修长长舒一口气:“我就说老李最是胸怀深邃运筹帷幄的,哪能给人耍了。” 李奉恕微笑,诤臣的小样,可惜看不到。 王修心里恍然。一切的平静的假相终有揭开的一天。朝堂上的汹涌,终于来了。 成庙说,“内外连结,呼吸答应,盘踞要地,把持通律。念在私营,事图颠倒,朋比为奸,恣行愈甚。使将朕孤立,无与而后快!” 李奉恕喃喃自语:“这便……开始了。” 曾芝龙杀出延平府,陈春耘看见他的长剑淋漓滴血,上前一把抓住曾芝龙:“曾将军,你心中愤怒我能理解。只是福建总督,最好由该杀他的人来杀。” 曾芝龙面无表情,看陈春耘。陈春耘咬牙:“我并不是劝曾将军忍气吞声,只是有人杀福建总督,比曾将军杀效果更好。” 陈春耘一脸狼狈,蹭得到处是火药灰。延平府的粮库被炸了个彻底,火焰冲天。曾芝龙彻底爆发,陈春耘觉得他能直接去活剐了胡开继。陈春耘死死扣住曾芝龙的手腕,希望他能冷静。福建驻军正往延平府集结,陈春耘不知道下一步去哪儿,只是坚定地看着曾芝龙。 曾芝龙终于出声:“谁。” “摄政王殿下。” 第156章 曾芝龙抬眼, 看漫天飘扬的黑灰。远处延平府粮库大火滔滔, 库中的大米化成灰,洋洋洒洒,漫天纷纷。 仿佛,黑色的暴雪。 “陈官人,六月飞雪是冤, 现在已过六月, 依然是盛夏, 这漫黑雪, 何解?” 陈春耘默默抬头看漫天飞舞的灰。救命的米被烧成了冤魂, 铺天盖地汹汹地喊冤。远处延平府粮仓的烈焰在曾芝龙眼睛里熊熊燃烧,他用火焰的的光瞪陈春耘:“摄政王?他杀的不一定是谁。” 陈春耘永远都那么温和镇定:“曾将军,您说摄政王不信您,您也不信摄政王。” 曾芝龙冷笑一声。研武堂, 底子最薄的就是他。一个海盗,还刚刚被招安, 最佳攻讦对象。 “为今之计, 必须尽快向北京报告我们真是处境,不能让陛下被小人蒙蔽圣听。”陈春耘咬牙,他们藏在旗峰中,福建山多, 丛林中游击而战, 只要不怕苦能撑许多时日。“焉知黑雪不能洗冤!” 曾芝龙面无表情:“现在即便是研武堂驿马,你如何保证他们还信得过?” “那胖厨子说对了, 我还……真的不能上岸。”曾芝龙自言自语,“龙困浅滩。” 福建总督弹劾福建海防军指挥使曾芝龙擅杀同僚,炸毁焚烧延平府粮库。福建总兵余子豪,福建延平府总兵徐庆志皆被他所杀,粮库被炸不光赈灾粮焚毁,连账本也消失于火海。十八芝在港口与福建水师持续交战,导致港口民房起火,大批平民流离失所。 曾芝龙罪大恶极,自古罕见,福建总督泣血遥叩,乞求摄政王主持公道,肃清大晏官场,清除曾芝龙这一罪不容诛的逆贼。 天蒙蒙亮,已经有大批朝臣立于午门外。还未到御前问政的时辰,臣子们静静肃立,只是看着巍峨的宫门。 不杀曾芝龙,朝野不服! 何首辅在家摔了茶盏,茶水溅到他的衣襟上。他预料到惊涛骇浪将要到来,朝廷,内阁,怎么可能平静地接受一个“研武堂”?只是没想到居然是一浪砸在福建!不光针对研武堂,还要除掉内阁首辅。从成庙开始他心里就有数,能爬到首辅这个位置最重大的原因是他田产少,与土地勾连少。出仕之前是他家境贫寒佃租为生根本没地,出仕之后是他职务地位根本掺和不上世家出来的官员圈子。入阁之后他心里就明白了,成庙不希望内阁首辅攥太多土地。土地不行就海面——这一浪砸在福建,要动何首辅的根基了。 赵盈锐心惊胆战,金兵围城时他都没这么恐惧过。外敌只是让人害怕,自己人的暗箭让人心寒骨冷。 他再年轻也看明白了,有人铁了心要把曾芝龙谋反坐实,坐死,做成三大案一样的案子!曾芝龙一倒,牵连研武堂与海面的臣子,可见未来的日子。这一切的斗争其实都只为了两个字:土地。 摄政王终于要动全国的土地了。白敬陆相晟做了什么?杀的杀,抄的抄,真管用!多少人夜不能寐! 他战战兢兢地看着烛火下的何首辅:“舅舅……” 何首辅闭上眼,再一睁:“你不必去武英殿当值了。” 书房四周墙壁的影子被烛火拉扯,围着何首辅群魔乱舞。何首辅平静地转身,戴上乌纱官帽正一正,抬腿走出书房。 老天垂怜,曾芝龙千万不要在福建干出什么出格的。只要没有真的杀进总督府,一切还可转圜。 陈冬储一听曾芝龙谋反,当即昏了过去。寿阳公主忙着请大夫,坐在他身边打扇。陈冬储不能不昏,陈家把身家性命都押给摄政王,陈春耘反个屁。陈春耘没反,京中却在传曾芝龙反了,那陈春耘在福建凶多吉少。陈冬储睁开眼,奄奄一息地看着公主:“殿下,快进宫去问问,大哥怎么样了?” 寿阳公主低叹:“天都没亮,宫门未开,我进不去。再说宫里未必比摄政王知道得详细,摄政王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 陈冬储冰凉的手握住公主的手:“我大哥必然不会谋反,他处境危险了,曾芝龙不是什么良善……” 寿阳公主眼前闪过曾森圆圆胖胖的小脸。她和太后都喜欢曾森,稚子无辜,如果曾芝龙真的反了,曾森在宫中要如何自处。 陈冬储急糊涂了:“快去鲁王府,殿下快去鲁王府问问摄政王,我哥呢?” 寿阳公主安抚陈冬储:“莫急莫急,鲁王府现在大门没开。一旦鲁王府有旨意传出,我必然知道。” 陈冬储一身冷汗,寿阳公主命下人帮驸马更衣。陈冬储喘着粗气摇手:“不必了,换了照样透……” 他吃力抬起上半身:“天还没亮?没到御前听政的时候?” 寿阳公主叹气:“上回朝臣半夜闹了一顿陛下深夜叫起,听太后说也没吵出个所以然。这一回,是真的要个结论了。” 陈冬储躺着,眼前一阵一阵花:“摄政王殿下……他都知道的,他都知道的……” 曾森晚上根本睡不着,直挺挺躺着,盯着黑夜。不知道盯了多久,迷迷糊糊似乎是睡着了。 他看见他的父亲曾芝龙真的背叛了大晏,换上了陌生的官服,对一个不认识的人叩拜。那人不是皇帝陛下,曾森没见过!十八芝的船停在福建的港口,一艘一艘地被砸,被炸,被烧,曾经纵横海洋的巨舰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地等着自己的灭亡。十八芝覆灭,沿海所有港口片板不留。 曾森发狂,他不能接受,不对,不是!他看到自己率领残余船队愤而离开,与父亲至死未曾再见面。曾森在梦中对着大海嚎啕大哭,故国故土与血亲,天涯海角永相隔。 曾森把小皇帝给哭醒,把陪着坐夜的内侍吓一大跳,惊动了富太监。富太监急急忙忙走进皇帝陛下寝室,曾森躺着哭抽抽了,皇帝陛下摇不醒他。 富太监听说过被自己的梦给迷了的人,心智便永远留在了那个世界,再也回不来。他心下一凛,伸手一掐曾森的人中,曾森睁开肿肿的眼,一看眼前的陛下,哗哗淌泪:“陛下……” 皇帝陛下心里也难受,他不希望曾芝龙真的叛国。陛下搂住曾森,拍拍他。 “曾卿梦到什么了?” 曾森没说话。 “我曾经做过最吓人的噩梦是梦见我被一股山呼海啸的力量推着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停不下来。不知道前面是不是断崖,即便是断崖,我也只能跳下去。周围并没有人,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被什么力量推着的,可是我根本无法抗拒。” 小皇帝喃喃道:“我想到现在了,百思不得其解,那是什么力量呢?” 富太监连忙道:“陛下,梦说出来就破了。做梦而已,没什么讲头。” 小皇帝笑:“说出来就破了,曾卿你讲讲你的梦?” 曾森摇头。 小皇帝问富太监:“什么时候了?” 富太监弯腰:“快要到听政的时候了。” 小皇帝摸摸曾森:“曾卿再睡一会儿,不必跟去武英殿了。朕准你今天不必去大本堂。” 富太监心里叹息,曾森养得圆圆的小脸,这才几天,就嘬腮了。 曾森沉默。 天边隐隐沸腾起晨光,被不肯走的苍茫夜色压着,挣扎翻滚着燃烧出一条赤金的线。朝臣们直挺挺立着,沉默肃穆。曾芝龙必须被清除,这样罄竹难书的人如果还留在庙堂上,庙堂之德无以立德。风掠过他们的朝服,仿佛吹过山巅的花草,花草摇曳而山岿然。 内阁站在群臣最前面,唯独没有何首辅。在清晨浸凉的风中,何首辅迈着官步走向午门。所有朝臣的眼睛跟着何首辅转,何首辅目不斜视走过去。凉风一阵大似一阵,明明在盛夏,被风寒冷刺骨。 何首辅走到内阁最首,抬头站直。 他身后是默然的,排山荡海的力量。何止泉州港炮火连天,朝堂之上日日夜夜地厮杀,稍有不慎,被啃肉噬骨,渣都不剩。 何首辅曾经被这力量推到内阁第一,哪天亦会被这股力量杀得万劫不复。 是该……做个决断了。 寒风飒飒,静静站立的臣子们不由地打个寒噤。 晨光中,摄政王的车驾终于辚辚而至。朝臣们看着高大的摄政王走下马车,赤焰火红的亲王常服一角迎风一荡,一拍摄政王殿下的靴子。 一身火红的摄政王站在午门下。钟楼凝重地想起晨钟,清越的钟声涤荡万物。午门侧门迟缓打开,摄政王一步一步朝午门走来。燃烧黑云的光线倏地喷薄而出,几乎所有人都一愣,他们看到骄阳在摄政王背后缓缓升起。摄政王的步伐踩着朝阳金辉,踏光而来。 群臣对着摄政王长揖,摄政王身边的王都事还礼。摄政王谁都没看,径直走进午门。 又一天的武英殿听政,开始。 摄政王手指点着眉心,听御座下群臣齐齐一撩前襟,全部跪下:“臣等请求殿下处置曾芝龙。否则,臣等不服!” 倒是有一个站着的,何首辅。何首辅垂首沉默,跪了满地的臣子赤血忠心,殷殷看向摄政王:“殿下,曾芝龙仗着自己是研武堂教授为非作歹为所欲为,岂不是为殿下抹黑!曾芝龙贪墨赈灾粮,置百姓于何处?百姓何辜啊殿下!福建赤地千里易子而食,曾芝龙此番作为罪大恶极天地不容,请求殿下代天抚民,诛杀逆臣乱党曾芝龙!” 弹劾曾芝龙的朝臣说到动情处,涕泪皆下,堂下跪着的所有人低低呜咽。 摄政王古井无波。臣子们跪在御座下,若是摄政王敢提廷杖,他们便撞死在殿前。小皇帝被这景象弄得坐不住,摄政王垂着灰沉沉的眼睛,平静安然。 朝臣痛哭黎民百姓挣扎求活,摄政王却轻信佞臣。皇帝陛下面皮涨红,惶惶然看六叔。 摄政王手指点着宝座扶手。 一直沉默的何首辅冷冷地环顾四周。群臣死谏,这法子他用过很多次,这一次,却是要用在自己身上了。何首辅简直要笑了,报应啊—— 他一撩前襟,也跪下了。何首辅即没哭,也没气血上涌肝胆俱裂,平静地仿佛不干他事,所以咬字格外字正腔圆:“陛下,殿下,臣以为,此事尚有蹊跷。” 摄政王觉得,武英殿上的群臣的哭声,好像都一顿。 皇帝陛下看见摄政王微微一笑。 朝廷要杀曾芝龙,摄政王要保曾芝龙,武英殿外的风又冲进来。何止泉州港口的风夹着腥,朝堂上的风里……可是卷着冤魂的。 第157章 王修发研武堂驿马往福建去, 京中出来的巡查驿马一路南下直到温州, 沿途各驿皆报并未接到福建出来的驿官。 王修暗暗惊悸,他几乎已经能肯定福建出事了。摄政王下旨,一切人事均不可阻挡研武堂驿马,违者格杀不问。这样在别的地方被唤作“阎王堂”的研武堂驿马在福建居然死水一般,一动不动。 王修令研武堂巡查驿马进福建。 很难得地, 王修站在大晏的地图前。他突然明白老李为什么那么喜欢看大晏的與地图, 那是从天空俯视大地的方向。大晏真的太大了, 大到平时几无察觉自己站在多么广阔的土地上。总是每当研武堂驿马没死没活风雨兼程地跑, 王修数着日子, 才能彻底被大晏的幅员震撼。 怎么就……那么大啊。 庞大的帝国迟滞地运转着。福建旱,西北旱,陕西旱,四川涝, 大晏平静地在地图上四处起火。王修伸手摸與地图,从南到北, 从东到西, 一张纸能不能载住整个帝国的分量? “看什么?”李奉恕站在他身后。 自李奉恕盲了,王修就尽量避免一切跟看,观察,欣赏之类的字眼。李奉恕自己倒是无所谓, 笑道, 你要是不看,我就真的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在欣赏大晏的地图。” 李奉恕点头:“你帮我个忙, 福建在哪儿?” 王修把李奉恕的手指轻轻放在福建建宁府那一点。 “北京呢?” 王修推着李奉恕的手指,稳稳地划过帝国南北广袤的疆域,一直划到北京那个点。长长的一划,看不尽大好河山。 王修轻声道:“太长的路程,研武堂一个驿一个驿地跑,跑死了多少匹马,累趴多少驿官。可是帝国就是这么大……天之所覆,地之所载……” 李奉恕的手指从北京往下划,稳稳地停在福建地界上,倒没在建宁府,略有偏差,停在延平府。 “不知道曾芝龙如何了。朝廷那么多人要杀他,一定要把他叛乱的事坐实。”王修没把话说完。即便何首辅据理力争要求把曾芝龙捉拿归案“押解上京”御前审问,“那些人”根本不会留曾芝龙活口。 王修吐口气:“他是海中龙,被困在地上,龙困浅滩。” “福建总督劾他什么?” 王修数着:“杀福建总兵余子豪,延平府总兵徐庆志,与福建水师交火炮轰港口,焚烧粮库账本,赈灾粮不知去向。” “与福建水师交火。” “是,胡开继一口咬定福建水师看曾芝龙一艘快舰突然离港所以派艨艟上前盘问,天武天威捧日宣威四艘巨型战船就开火了,上前盘问的四艘艨艟被炸得片板也无。所以,是十八芝先开的火,福建水师才认定曾芝龙要反。” 王修小心翼翼地看李奉恕:“这其中有多少实情……” “恐怕都是实情。”李奉恕声音冷而硬。官场上能让人死无葬身之地的,都必须是“实情”。必然是曾芝龙先开火,也必然是十八芝真的炮轰了港口海岸,胡开继才能坐实曾芝龙犯上作乱,只要坐实曾芝龙谋反,株连九族千刀万剐,其他一切都不重要。所以,这至关重要的“先开第一炮”,胡开继绝对没撒谎,人证物证都是全的。 最重要的是,这些事曾芝龙全都做得出来。 满门抄斩诛九族,王修一想这个,全身一激灵。如果曾芝龙连喊冤都喊不了,曾森怎么办? 老李在拖延时间,他在等,心平气和稳如泰山地等。自从李奉恕看不见了,他的心气被磨砺得沉淀下来。王修说不上自己是不是更喜欢以前那个深藏狷狂匪气具有少年人心性的老李,只是帝国更需要一个真正的王。 一个真正的摄政王,摄行朝纲,总领政事。 福建的驿马快点回报吧,王修默默地心急如焚。 曾森日渐憔悴。这样一个讨喜的小胖子,才几天,瘦得脱相。他不知道听宫里什么人说,自己父亲这次是十有八九了。诛九族的话,自己是父亲大儿子,肯定要死。居然是这么死的,背着背叛陛下的罪名伏法。曾森昏昏沉沉,他没法接受这种事情。 皇帝陛下从武英殿出来,看到蹲在殿外的曾森,长长一叹,牵着曾森的小手走下台阶:“曾卿好久没给我讲海船了。讲讲十八芝吧?” 曾森踉踉跄跄跟着,一言不发。回到皇帝陛下的书房,富太监命人在炕上铺开海图,摆上小小的海船模型。曾森摸一摸海图。今日武英殿因为何首辅的一席话,并未就如何处置曾芝龙达成一致。躲过今天,明天呢? 父亲是海中龙,他还在海上……就好了。 十八芝是十八个绺子前前后后收编在一起的。天武都、天威都、捧日都、登封都、勇胜都、扈跸都、耀德都、宣威都、清远都、宁边都、威胜都、金天都、武宁都、耀武都、天成都、振威都、定远都、永安都,十八个都军。除了充当驿马斥候先锋的清远都,剩下十七都卫一军配一艘巨型战船,再配一些多桅载炮快船及若干其他小船。巨型战船的名字就是改编后绺子的名字,天武天威捧日和宣威经常跟着曾芝龙的大福舩进进出出,这四个都卫也是曾芝龙最信任的亲卫。天武都的都头就是曾芝龙身边的海都头,最早跟着曾芝龙出生入死。 所以实际上,十八芝是“十八支”,十八支被曾芝龙收服的庞大的船队合并在一起。 皇帝陛下听得入神:“这些模型船能代表十八芝吗?” 曾森犹豫一下:“不够……而且海图摆不开……” 皇帝陛下一开始只是想让曾森说说话,倒被曾森讲得愣住。曾芝龙的十八芝太可怕了,陛下这是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听到“海妖”就恐惧。养这样的海面军队,绝对不是轻易的事,走私怕也只是寻常营生之一。 十八芝在海面上纵横这么多年,成为最大的势力。货物总是从岸上来,再回岸上去。若是岸上没有根基,真当海面蜉蝣,十八芝早不存在了。越做越大,番鬼想除掉曾芝龙,大晏也想消弭祸患,曾芝龙选择了投靠大晏。 小皇帝蹙眉,那么曾芝龙反了就是为了什么? 曾森的视线牢牢盯着海图上面排着的木船模型。他像是看到了梦境里十七都卫的战船,被焚烧炸烂拆毁,巨兽趴在岸边老老实实等着自己的毁灭。 他眼中涌出热泪。 泉州港海战中,负责斥候探马的清远都冲锋舰船船身遭重炮,整体崩毁,沉入海中。 福建总督亲赴观战,确认无人生还,立刻再上奏章,历数福建惨状。曾芝龙烧毁粮仓,导致赈灾粮烧毁的烧毁,丢失的丢失,福建赈灾无法进行,请求朝廷再调拨粮食进福建。 只是……曾芝龙还没有抓住。最重要的是他身边那个同知,必须除掉。陈同知一死,这个死扣,就正式打上结了。 诛杀曾芝龙,铲除了首恶,往下的事情,容易多了。 朝野议论纷纷,奏章疯了一样涌进北京。右玉状告陆相晟的地主呼号奔走,延安府被白敬诛杀的卫所指挥使遗孀遗孤进京告状。四川总督参秦赫云目无王法私交蜀王,其罪当诛。宗政鸢在山东黄岛养轻兵营的事情突然被翻出来,轻兵营的招纳选拔以及军需供给全部有证人,国丧期间养私兵,大逆不道包藏祸心,必须问罪九族。 北京忽然变了天,狂风大作暴雨倾盆,摄政王打着伞站在皇帝陛下亲手栽种的“国柿”前,遮风挡雨。 摄政王仔细谛听雨珠落在伞面上清脆碎裂的声音。 福建水师的船撤去,海面平稳如镜。浅水湾一处滩涂边突然潜上来四个人,拖着吊在充气猪脬上的奇怪包裹。闽军头一抠嗓子眼,呕出用铜球蜡封的陈同知亲笔奏报。铜球蜡封吞咽,是海盗常见的藏秘信方式。在冲锋舰船沉船之前的那一刻,闽军头果决把铜球一吞,所有人跳下战船。砝码吊在重启猪脬上,在水中游动时拖着反而比在陆地上提着轻一点。 两套砝码都没事,冲锋战船上只活下来四个人。 闽军头一抹脸对着海面一抱拳:“清远都全是送死的船,各位走好。我们这就去完成老大交代的任务了。毕竟清远都无论送什么,都要送到。” “闽军头,咱们怎么上京……” “坐船。渔船走私船海盗船,只要有船,哪里会困得住海盗!” 闽军头一挥手:“挑着砝码,找船去!” 清远都送信,送死,当然,也送该死的人去西天。 第158章 曾芝龙消失了。整个福建兵事沸腾, 全部为了捉拿这个反贼。各港口布满重兵, 绝对不能让曾芝龙有机会接近船只。一旦放这条恶龙归海,则海上狂飙横澜,怒涛骇浪,永无宁日。 福建总督府传出命令:若曾芝龙反抗,就地格杀。 福建总督府这几天彻夜灯火通明, 暗藏重重伏兵。胡开继跟曾芝龙隔海打交道这么多年, 太知道他了。他绝对不是能忍的人, 一定会杀来。只要曾芝龙敢来, 这整盘棋, 便下完了。 伏击许多天,曾芝龙无影无踪。 四川总督参秦赫云私交藩王投书逆贼图谋不轨,折子已经到了京中。耿纬明心下决断,秦赫云眼见着要进研武堂, 若是让她进了,以后想扳倒她可没那么容易, 留这么个人在四川, 绝对是他和刘阁老的心腹大患。现在整个研武堂都在风口浪尖,机遇千载难逢。曾芝龙只是个打研武堂的由头,曾芝龙一死,研武堂威信人心都一败涂地。只要研武堂一倒, 什么白敬陆相晟宗政鸢秦赫云, 一个一个铲除。 摄政王安安分分坐在庙堂上,不要妄想政令能出紫禁城, 其余的,随他去。 四川总督耿纬明连上三折弹劾四川总督秦赫云与叛贼张献忠书信勾结,总兵府立刻就知道了。马又麟拖着长枪就要去总督府:“龟儿子又欠揍了!” 秦赫云喝止了他。 秦赫云正在招降张献忠的紧要关头,今年湖广欠收,湖广总督比四川总督有用,湖广军队依旧能战,楚军湘军历来悍不畏死,配合秦赫云调兵遣将坚壁清野,逼迫张献忠至无粮的绝境。秦赫云统兵屯田这么多年,最是讲求实效避免空谈。川军楚军湘军即便能征善战,一旦真的跟张献忠火并,以目前大晏西南局势,至多拼个两败俱伤。 “大人!我听蜀王府的人遮遮掩掩地说,京中局势不容乐观,朝臣一定要诛杀曾芝龙,跟摄政王杠上了,曾芝龙不死决不罢休。研武堂其他将军都被劾惨了,曾芝龙一死他们都悬了!如今大人还没进研武堂,他们已经把大人算作鲁系。大人现在只要以静制动,韬光养晦,避免跟张献忠接触 ,一切应该还有余地……” 秦赫云眉毛一竖:“你年纪轻轻,从哪儿学来这些苟且推诿!该奉国奉国,该奉公奉公,一心为民俯仰无愧即可!你父亲教你的都忘了!” 马又麟一身披挂就那么跪下了,泪水连连:“大人,我看四川总督,看那个什么蜀王,想得到京中是什么样子。各个遇事就自诩浑厚镇静,无事就奔竞钻营。当官的境界是‘拙于任事,巧于避事’,反正做多错多,无所可否倒是能混得开!研武堂将军们哪个不是盛名在外杀伐果断,结果呢?摄政王只要稍一松动,下场可见!大人三思,不要再跟张献忠书信来往了!” 秦赫云深深一叹,一只手放在马又麟肩上:“你看官场看得透,有没有回头看看百姓?” 马又麟仰脸看自己的母亲,一愣。 “从重庆到成都,平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奔走呼号曝尸道边,皆因人祸。生而为人,帝国子民如何要活得仿佛猪狗……四川湖广再经不起战事,若是张献忠肯接受招降,西南尚有一息可喘,百姓尚有一线生机。我便与你说实话,张献忠必然还得反,但只要有三四年的平静,即便没我,四川自然也有人能主持修生养息恢复耕种。即便我因为这事而获罪,也应无憾了。” 马又麟眼泪又下来:“除了大人,谁能主持修生养息大计,那个耿纬明?” 秦赫云天生冷峻,她没表情的时候杀机凛凛:“当然……不能是他。” 研武堂驿马一站一站往京中回报,河间府,济南府,东昌府,兖州府,南京府,离得越远,回报间越长。要算上去程与回程,跑死的马匹不计其数。直到温州府来报:并未接到福建出来的研武堂驿官,皇帝陛下终于忍不住了。 他干了一件事,招大隆福寺主持镜原入宫,相看曾森,为曾森加梵文名称,挂去大隆福寺祈福。 富太监黯然,皇帝陛下这是认定曾芝龙反了,必须要保曾森。历来只有皇子的梵名才能挂去大隆福寺,把曾森的名字挂过去,就是等于皇家认下了曾森,就算曾芝龙要被满门抄斩,也斩不着皇家的干儿子。 镜原走进武英殿,一眼看见立在明间中央的曾森。幼小的儿童站在狂风巨浪中,身绕白龙,右手持刀,脚踩血海,血海中尸体沉浮。远处祥云缭绕七宝花树,百鸟飞舞和鸣。镜原伸手在曾森眉间一点,轻道:“兴与盛,都在你了——娑竭罗。” 娑竭罗龙王,八大龙王之一。“娑竭罗”意为沧海,娑竭罗龙王,即为海龙王。 曾森懵懵懂懂,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后席卷寰宇的血色狂浪,正向他俯首称臣。 梵名叫什么皇帝陛下不在意,他命令镜原立刻把娑竭罗的名字挂上,开坛为娑竭罗做法祈福。曾森不知道只有皇子才能挂名大隆福寺,富太监不忍心解释。皇帝陛下为了保曾森想了各种办法,背着曾森拟定一道秘旨:赐曾森姓李。 曾芝龙无事,此道秘旨作废销毁。曾芝龙伏诛,则曾森立刻改姓李。 自摄政王归京,朝廷从未如此上下一心。曾芝龙必须死,否则国法情何以堪?武英殿听政时一都察院御使公然叱骂摄政王:殿下执意包庇私人曾芝龙,视国家法规于无物。臣为天子法官,尽忠直言劝谏,殿下想廷杖便廷杖,臣被打死在殿下面前亦是荣幸,殿下一定要好好看着! 全国各地上书奏章卷着京城朝堂,不独陕西山西福建官员参得激烈,江浙地区骂得尤为凶猛。江浙豪强不得不害怕,巨富一人名下能有三十万顷免税土地。摄政王如果恢复张太岳清丈,三十万顷土地一顷也留不下。有人毛发直竖目眦尽裂地瞪着北方,恨不得啖食摄政王和他身边佞臣的肉!曾芝龙必须死,研武堂必须散! 终于有一天,所有弹劾奏折,全部指向摄政王。 摄政王亦为人臣,居然私设莲幕,结党立派,以图瓜分国权,且宠幸奸佞,玩弄国法,目无黎庶,作威作福,败坏纲纪,大晏国祚危矣! 摄政王笑了:“我不希望他们党同伐异,是想让他们好好干正事。等到他们真的团结一心,竟然就对着我使劲了。” 摄政王根本不像发怒的样子,甚至没动气。垂着眼睛坐在武英殿上,侧影如雕如凿,沉稳如岳。 何首辅忍不住想,摄政王如此岿然不动沉得住气,是不是因为……他根本看不见?当一个人已经陷入黑暗,再大的事听来也就是天边的戏文。 皇帝陛下把参摄政王的折子留中。摄政王一言不发。 皇帝陛下十分焦虑地问富太监:“大伴,研武堂留不留?” 富太监安抚他:“陛下心胸广阔心志高远奴婢是知道的,只是陛下想要披荆斩棘拓土开疆,手里得有锋利的刀。” 皇帝陛下沉默。 福建研武堂驿马还没有进京回报,朝廷等不了了。十三道御使全部进京,共一百一十人,整整齐齐跪在承天门外。十三道御使品级低微,不够资格上朝,所以他们跪在紫禁城外面,大声齐诵太祖为台谏一职亲笔所写御制: “凡大臣、小人构党,作威作福乱政者,劾!凡百官猥嵘贪冒坏官纪者,劾!凡学术不正、上书陈言变乱成宪、希进用者,劾!十三道检查御使为天子耳目,天子法官,天子臂膀!为天子表扬善类翦除豪蠹,代天子巡狩考察,凡政事得失,军民利病,皆得直言无避!以正风俗,振纲纪,护国体,兴民生!” 一百一十人从半夜便跪着背诵太祖亲笔,一遍一遍,洪亮划一的声音撞在耸立的宫墙上,弹回来,于凄清的黎明中散遍四九城。 皇帝陛下没招摄政王进宫,招了王都事进宫。皇帝陛下很少直面这个沉默低调的七品都事,虽然他一直跟着六叔。王都事在烛火下温和地微笑:“陛下,还记不记得您在鲁王府栽种的‘国柿’?” 皇帝陛下默默点头。 王修声音温暖平和:“陛下要为国柿遮风挡雨,国士才能一往无前。陛下,摄政王算国士吗?” 这一下把皇帝陛下问愣了。六叔算国士吗?他好像下意识认为六叔不是臣,可摄政王就是臣。 “摄政王此时,亦需要陛下庇护。” “可是……”六叔明明是大人,而且看上去那么厉害。 王修柔和道:“陛下是天下之主,江山社稷四海五湖都是陛下的,都需要陛下的庇护,摄政王也一样。国柿在长成参天大树之前,无力自己对抗风雨……” 摄政王上朝,车驾停在午门外。十三道御使齐声背诵:“凡大臣、小人构党,作威作福乱政者,劾!” 摄政王下马车,威仪肃穆地穿过去,火色的亲王常服,燃烧一路。 摧枯拉朽。 承天门外十三道御使一百一十人跪倒死谏,武英殿内群臣亦跪:“奸佞祸国殃民以媚上,臣等忠言逆耳而获罪,臣等无悔!” 皇帝陛下感觉到没顶的压力,他差点坐不住。武英殿应该是听不见承天门外声嘶力竭死谏的声音的,但他耳边隆隆作响。 周烈京营随时准备进城勤王,京营一动,在山东的宗政鸢立刻北上。周烈感觉到空气中大火焚烧的焦灼,一条歹毒的引信在呲呲蔓延,直奔紫禁城去了。周烈心中比金兵围城时还恐慌,纵然摄政王沉着从容,周烈却觉得整个朝堂就是一锅将开的热油,烈火燃烧,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泰山将崩的那一刻,宫外登闻鼓的声音响起。 咚,咚,咚,鼓声并不大,惊起整个京城。 太祖所立登闻鼓,百年没响起,人们几乎淡忘了它的存在。就在这普通的一天清晨,允民伸冤上告的登闻鼓终于结束久远岁月的沉寂,在积尘中发出久违的震音。鼓音撼动大地,那声音是太祖时期的巨兽,刚刚醒来,慢慢睁开眼睛,一步一步踏着鼓点,走向紫禁城。 咚,咚,咚…… 民击登闻鼓,天子驾前亲审。 皇城戍卫司指挥使张敏闯进武英殿,满脸惊悚:“有人敲响了登闻鼓,有人敲响了太祖登闻鼓……” 满朝皆静,摄政王威严的声音在所有人头顶盘旋:“何人有冤?” “敲鼓的人说,曾芝龙有冤,曾芝龙有冤!” 那一瞬间,殿上所有人都听到了震彻天空与大地的鼓声,沉重悲壮,激奋昂扬,震慑鬼魅,警醒乾坤。 第159章 大晏开国太祖皇帝立登闻鼓于三法司门口, 取“登天子闻”之意, 平民击鼓鸣冤,皇帝必须亲自审理。太祖时期这面鼓就是帝国最凶狠的眼睛,不眠不休盯着承天门前所有的官衙值房。然而……太祖百年之后,这只眼睛无可奈何寂寥地闭上,再无人敢敲击登闻鼓。 大晏帝国的一个清晨, 三个衣衫褴褛的福建人敲击沉寂数百年的巨鼓, 鼓声隆隆, 太祖时那只立在所有官员身后虎视眈眈饥欲啖骨的巨兽倏地睁开了催命的眼睛。 承天门外, 十三道御使一百一十人跪着大声背诵太祖亲笔御制。 三法司外, 登闻鼓凶悍的声音一下一下锤击着帝国的心脏,直达云霄。 同在承天门外御街上,声嘶力竭的两种声音,东西对峙, 遥遥相望。 “曾芝龙冤,曾芝龙未反!曾芝龙冤, 曾芝龙未反!” 武英殿上, 在可怕的寂静中,摄政王微微一笑:“登闻鼓,终于又响了。陛下知不知道登闻鼓?”皇帝陛下一愣一愣的:“太祖爷爷立在三法司门口,登闻鼓一响, 天子驾前审案, 推诿延误者欺君论处……” 自来登闻鼓并不是那么好敲的,“登闻三击血沾襟”, 下一句却是—— 皇纲一日开冤气,青史千年重壮心! 摄政王站起,面向群臣,对张敏喝道:“还等什么!把击鼓鸣冤之人带上殿来!天子驾前审案,就在此时,就在此地!” 张敏领命奔出武英殿,摄政王越笑越狰狞:“登闻鼓伸民冤平曲直,是国法,更是祖制。” 武英殿跌入深渊,小皇帝突然感觉不到任何声音。他坐在宝座上,抬头看站在自己身前的六叔那挺拔的背影,风匍匐在六叔脚下,六叔赤炎火红的常服袍子边儿一荡,拍着黑色的靴子。 三个瘦骨嶙峋一身破烂的人挑着扁担,踉踉跄跄地走进金碧辉煌的宫殿。其中领头气度很好的人自称闽军头,递交一张皱皱巴巴的纸:“这是福建海防军陈同知的亲笔奏章。” 他们本来是四个人,为了保护这封信,在路上去了一个。 剩下三个。 富太监端着托盘呈上那张皱皱的纸。摄政王一挥手:“王修上来验看!” 无声无息当值的王修躬身上来,查验陈春耘奏章。确实是他本人笔迹,从内容上看,陈春耘发了两份一模一样的文书,一份走研武堂驿马,另一份……走清远都冲锋舰船的海路。 “温州府回报,并未接到任何从福建府出来的研武堂驿马。”王修道。 摄政王冷笑一声。 陈春耘上报,曾芝龙一路赈灾分粮,顺便查了福建府粮库的账目。粮库账目出入非常大,陈春耘怎么都核不上。一日抓到延平府粮库所用砝码,入库出库竟然是两套,完全不一样重。据库房小吏交代,是福建总督府统一铸造下发的砝码。不光赈灾粮,所有粮食总是一入库便再无踪迹可寻,地方私铸砝码可能只是惯用伎俩之一。福建一次欠收,便赤地千里,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今用十八芝清远都冲锋舰船送砝码至天津港,请圣上与殿下裁决。 闽军头和其他两个人跪在地上,指着破破烂烂的两个挑子:“大帅交代的事情,我们幸不辱命,两套砝码都在!” 闽军头不敢看殿上站着的高大男人,那应该是摄政王,站在云端捏着生死的神,但是为了大帅闽军头豁出去了:“皇帝陛下!摄政王殿下!我们大帅冤!十八芝根本没反,是福建水师突然攻击我们,泉州港口连发大炮,把运送砝码的清远舰船击沉才罢休!” 吏部右侍郎林轩怒道:“你十八芝是不是首先炮击福建水师艨艟!” 闽军头不慌不忙:“陛下,殿下,当时十八芝先开炮不假,那也是因为福建水师的艨艟船点燃大火直直往宣威战船身上撞!所有福建水师全部登船追着我们清远运送砝码的船打,连岸上都向我们开炮!天武天威捧日宣威为了保护我们才被迫还击,否则我们早就葬身鱼腹,含冤莫白,福建总督胡开继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摄政王灰沉沉的眼睛冷厉地对准闽军头的方向:“你是说,曾芝龙未反,一切都是被迫的?” 闽军头咬牙切齿:“殿下,卑职这一路东躲西藏,夜不能寐,心里也在来回想这件事。马车一出延平府就被人跟上了,卑职以为只是一直没找到时机动手。现在想来,这一切居然都是个套。十八芝没有大帅命令绝对不会擅动,四都卫战船全在港口停着,只有清远舰船接到任务要离港。清远舰船不出,福建水师便不来盘查。福建水师不来盘查,便无法诱使四都卫船开炮。十八芝一向同进同退,一艘战船遇到挑衅,所有战船一起开火,福建水师这才认定我们犯上作乱!” 摄政王一蹙眉:“曾芝龙不在船上?” 闽军头回答:“是的,当时大帅还在延平府主持分赈灾粮。他们没在陆上击杀我们,想来就是怕惊动大帅,大帅当时如果在旗船上,我们十八芝哪里至于给人打成这样!他们有意把大帅跟我们分开,现在大帅困在福建,生死不明……” 所有臣子都是跪着的,跟这三个福建人一起跪着,摄政王根本没有让他们起来的意思。何首辅虽然也是跪着的,闭目养神,一声不出。他身后是刘次辅,悠悠问道:“你们说清远舰船被击沉,那你们又是如何把这么沉的砝码运来京城的?” 闽军头大笑:“大官人是想说我们这砝码是假的?陈同知奏章里记录了每个砝码的实际重量,一秤便知。至于我们是如何进京的,只怕大官人不屑听,不想听,不爱听!” 站在武英殿上的摄政王一步一步走下来。武英殿御座前只有三阶,他下一阶,跪着的臣子心便在胸腔擂一下。摄政王向前一步:“你说的可都是实情?” “是实情,曾芝龙冤!” “你可知登闻鼓并非平白能敲的?” “卑职知道,曾芝龙未反!” “这武英殿上有陛下,下有大晏肱骨,他们全都看着你。孤再问一遍,你说的可是实情!” 闽军头重重一磕头,大声道:“曾芝龙冤,曾芝龙未反!” 皇帝陛下藏在摄政王身后悄悄一揉眼泪。曾芝龙如果真的未反,国士便未辜负他。天子不负君子,君子不负天子。 沉静许久,闽军头盯着自己面前绣着盘龙暗花的靴子看。帝国的摄政王居高临下盯着他,他不敢不瑟瑟发抖。这才是真正可以倾天的权势,一怒伏尸百万,血流漂橹。 闽军头听见摄政王的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闽军头冷汗滚滚,直接趴在地上。 那不是笑声。 那是天罚。 “孤很好奇,福建的研武堂驿马到底怎么了。曾芝龙若造反,研武堂驿马为何毫无动静,总督驿马却能接二连三地送奏章进京。” 王修敏锐地观察到礼部右侍郎林轩开始颤抖。官,顶殿上下两张口。这么多官员顶着武英殿顶跪在这里,多少血盆大口。 何首辅突然冒一句:“臣谏言,此事必有蹊跷。事关国体,断不可贸贸然判罚。如今之计,传召胡开继与曾芝龙进京,详细盘查,审问个中缘由,也好追查赈灾粮到底有多少毁于炮火,多少用于救济灾民。” 摄政王转向何首辅的方向。他面无表情时便如神像,又慈悲又令人恐惧。何首辅直挺挺跪着,他好像特别能跪,跪太庙也是他最后一个倒。 摄政王笑了:“何卿所言甚是。”他低笑着玩味,“两套砝码。” 武英殿的风贴着地面盘旋,朝臣们仿佛跪在刺骨的水中。他们也的确看见了,水势汹汹奔流向殿中央的那两副破破烂烂的挑子,汇聚漩涡,绞杀血肉,无力回天,无法挽留。 “太祖祖训登闻伸冤,天子必须亲审,三法司佐审,涉案官员与苦主对簿公堂。既然登闻鼓已响,乾坤天子皆闻,此事便再无转圜。调南京驻军进福建,全境搜查类似砝码,彻查两种砝码铸造于何处。查封福建总督府与海防军帅府,着令福建总督胡开继,福建海防军指挥使曾芝龙及相干人等进京对质。既然众卿死谏曾芝龙有罪,那天子便审,就在紫禁城里,武英殿上!” 何首辅答非所问,下拜道:“臣,遵旨。” 何首辅必须保证曾芝龙能活着离开福建,以及保证海妖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真的想要谋反。 曾芝龙,你最好别让我为难。 摄政王抬腿直直走出武英殿。皇帝陛下跳下御座,跟着离开。武英殿众臣跪着,肃穆无声。富太监倒挺忙的:“三位福建官人,跟着皇城戍卫司指挥使张敏走吧,陛下吩咐了安顿你们。千里迢迢来京不容易,歇几日,陛下自有公断。来人,把两套砝码抬走。”富太监乐呵呵一转身,好像刚看见跪着一地的臣工:“哟,诸位大官人还跪着呢?下朝了,散了吧,啊。” 第160章 一个清俊高挑的身影推开锦衣卫值房大门, 锦衣卫指挥使司谦立即站起:“王都事。” 王修站在枝形灯一侧, 胧曈的光温柔地映着他,眸中灯火灿然灼灼。背后苍茫夜色的天幕中星斗和着他皎皎的眼神明明灭灭。一阵夜风撩起王修的衣袂,晃动了烛火,一瞬间也晃动了司指挥的神思。他渺茫觉得,王都事是从那个遥远的虚空降临的, 一身星月的光仍然未散。 王修问他:“司指挥看到那些砝码了么。” 司谦点头:“锦衣卫全部查验记录过了。陈同知的信没有问题, 不是伪造的。” “司指挥不跟南京驻军同路, 而是去山东。到了山东, 自有快马将你送去登州, 从登州走海路下福建。” “卑职即刻动身,尽快到登州。” 王修盯着司指挥看:“锦衣卫把这件事做得漂亮些,殿下看着。” 司谦面色肃穆:“不敢有丝毫懈怠。” 王修看司指挥,看着看着笑了。他一笑便如春风拂面, 温和而充满希望。他伸手,手心中一条触目惊心的蜈蚣大疤。骨肉匀停的手指落在司指挥肩上, 轻轻一拍。司指挥背后一紧, 感觉到肩上那条蜿蜒的蜈蚣。 “多劳锦衣卫,多劳司指挥。” 整个福建驻军都沸腾了,疯了一样搜查曾芝龙,势必要抓到他。总督府灯火彻夜不熄, 胡开继一定要眼看着曾芝龙人头落地, 这场闹剧才有个终结。十八芝常跟随曾芝龙左右的四支船队全部离岸,福建所有港口的炮口全部对着他们, 一旦接近就全力轰杀。只要这条恶龙不回海里,无论躲在陆地上的那个犄角旮旯,总能把他抓出来。福建驻军翻开了福建抓曾芝龙,多日毫无所得。 胡开继摔了茶杯,福建副总兵纪中赫苦着脸。福建的流民太多了!从延平府汀州府跑出来的流民涌向南边州府,堵都堵不住,如果混在其中,真的不好抓。早知道还不如先让曾芝龙踏踏实实把赈灾粮给派发下去,起码减少发疯往外跑的灾民。羊饿极了都咬人,何况是人,这时候围着延平府汀州府不让出来都晚了。 曾芝龙必须死,虽然曾芝龙的死亡只是一条通往北京摄政王脖子的连环套上的一节,却也是福建府上下躲祸的关键。 福建府没粮,都卖掉了。 只要曾芝龙一死,只要曾芝龙一死…… 胡开继眼睛都红了,曾芝龙在汀州府建宁府入库的粮可以用作平一部分帐,再跟北京上奏赈灾粮被曾芝龙炸毁或者私吞,等到下一批赈灾粮,或可平上所有账目。账目是干净的,赈灾粮是下拨了的,至于灾民饿死多少,他就不信姓李的有心情亲自来数! “把旗峰挖开也要找出曾芝龙!” 福建府驻军的火把在夜色中连着天,蜿蜒蠕动,几乎点着福建所有山林。 南京驻军接到研武堂驿马传来的命令,留守司把总罗天率领驻军立刻拔营往福建开去。南京驻军拔营当日,山东登州水师多桅船扬帆南下,穿过舟山群岛。 舟山不愧是海盗湾,海岛星罗棋布,港汊河道纵横。大一点的港口居然不比正式的国家港口差,帆连成墙。夜色下舟山群岛上灯火点点,远远看去,仿佛一块从天而降的星空。登州水师的船特地绕着舟山群岛航行,并不想招惹这帮海盗。 司谦站在夜海中行驶的多桅船上,远眺熙熙攘攘灯火焚夜的海盗群岛。海岛间石礁暗流遍布,大船进不去,小船进去就迷路,官军等闲也不愿意招惹他们。各国海盗有些驻扎于此,有些随季风洋流去而复返,仿佛候鸟。海盗。司谦默默地想着曾芝龙。他见过曾芝龙,也是远远地一看。还真挺像舟山海盗湾的,远看天上掉下来一块星空美得慑人,激流暗礁之中全是鬼魅修罗场。 殿下看着锦衣卫。司谦想起王都事的话,五个手指扣住厚厚的船舷,一定要办得漂亮。 司谦望着福建的方向。海风迎面而来,在诏狱呆久了的锦衣卫指挥使嗅着,像是夹着一丝丝血腥味。 福建驻军还在搜查曾芝龙,福建海防断事司断事宁一麟袖着手冷眼看着福建总督发疯。天高皇帝远不假,真当自己是土皇帝就蠢了。副总兵纪中赫笑着问宁一麟:“何首辅他老人家还好啊?” 宁一麟表情平淡:“还好。” 纪中赫点头:“历年迎送酒席寿仪,总督府从来没漏下过。何首辅还好就好,咱们来日方长呢。” 宁一麟看一眼纪中赫:“抓不着曾芝龙,也不用上我这里发疯。何首辅春秋鼎盛,也不劳你们惦记。” 纪中赫咧开嘴笑得不阴不阳:“在海面上做的生意,一直以来多得何首辅照应。何首辅的恩情全部铭感五内,铭记于心。总督说了,每日念叨念叨,不忘本。” 宁一麟心里一凉:“你什么意思?” 纪中赫乐呵呵:“您说呢?” 宁一麟冷下脸:“我不知道曾芝龙在哪儿。你倒给我个理由救曾芝龙?” 纪中赫嘟囔,倒也是,何首辅为什么要保曾芝龙?曾芝龙是个太大的异数,他突然杀进福建,破坏了平稳安详的官场平衡。 “可也谢谢他啦。杀了徐信肃和余子豪,咱们生意的事儿,越少人知道越好!” 宁一麟嫌恶一甩袖子:“谁跟你咱们?何首辅只是鼓励港口货赀交易,毕竟摄政王殿下为了广州市舶司贸易船只越来越少而忧心。如果福建泉州港口贸易不断,正好为朝廷分忧。” 纪中赫喉咙里滚着嗤嗤的诡异的笑声:“何首辅向来做事滴水不漏,可是别人也是会给自己留退路的。你是何首辅女婿,本来你举荐曾芝龙进京,跟胡总督闹了个不愉快,现在无论是徐信肃还是曾芝龙全都不在了,那干戈也没了,只有玉帛,海上和气生财的玉帛。” 宁一麟闭上眼,吸一口气吐出来,再睁开眼:“我不知道曾芝龙在哪儿。” 纪中赫那烦人的笑声还没停,下流猥琐:“曾芝龙猛一见是挺惊为天人的,但是美人这东西,杀之不尽。何首辅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宁一麟额角青筋绷起:“滚!” 宁一麟把纪中赫轰走,手心里又凉又滚烫。对,当断即断,总督府这事儿,是时候分割清楚了。宁一麟咬牙切齿,上前一关门,一转身撞上一个高个男子。他头发一竖,差点尖叫。那影子把自己的斗篷往上一撩露出脸,宁一麟扶着桌子,一手抄着笔洗想砸过去,那人亮出一块令牌。 锦衣卫令牌。 “鄙人锦衣卫指挥使司谦,在武英殿上见过宁断事,只是宁断事可能没见过鄙人。”司谦递上印信,声音刻板而无起伏。 宁一麟两股战战,面上波澜不兴,仔细查阅印信,心里怒骂我这书房成了菜市场了! 司谦的眼神没有温度,仿佛能扎穿皮肉切到骨骼。他上下一扫宁一麟,宁一麟心里毛骨悚然。 “卑职奉摄政王殿下之命,为曾芝龙将军洗冤来了。” 宁一麟懵了:“摄政王殿下怎么会知道……” 司谦微微一歪头,似乎疑惑:“摄政王殿下为什么不会知道?” 宁一麟干咽一声:“清远舰船都被炸沉了……” 司谦略略一笑:“宁断事,南京驻军快到了。” 宁一麟张着嘴:“福建没接到任何通知啊?” 司谦盯着宁一麟看,看得宁一麟汗透衣衫,最后慢条斯理回答:“有人千里迢迢上京,冒死为曾芝龙敲了登闻鼓。”宁一麟一听登闻鼓,一屁股坐地上。连他自己都闹不清楚自己是被震惊得,还是……一口气松太狠抻着了。司谦低头看坐在地上宁一麟,冒一句:“宁断事,您有愿意为您敲登闻鼓的人吗?” 宁一麟被司谦问得神魂巨震,身体一抖。司谦更弯腰压下来,两只见惯血肉看透冤魂的眼睛轻而易举穿透宁一麟的心:“何首辅有吗?” 宁一麟觉得立在自己面前的根本不是个人,是一个兵器,一把刀或者剑,天生为剖人而来。 司谦轻声道:“既然没有,那就保全自己,千万别真到需要敲登闻鼓那一天。摄政王殿下力掌乾坤,明察秋毫,值得效忠。” 宁一麟一抹汗:“司指挥的意思,下官全部明白了。司指挥想要查粮库的事情,下官多少知道一点。胡总督掺和海面生意不是一两年了,在福建利益盘根错节根基深厚,如果没个明白人,司指挥在福建根本查不到什么。宁一麟不才,愿为摄政王殿下效犬马之劳。” 司谦伸手拍拍宁一麟:“我们都是为了差事。完成差事,你我都好。我现在想知道,福建研武堂驿马,怎么了?” 南京驻军路过温州,进入福建,直奔总督府,奉旨搜查砝码,查封总督府,押送福建总督胡开继进京。福建驻军正沸反盈天地抓曾芝龙,突然看见南京驻军浩浩荡荡打着皇旗入境都懵了,稀里糊涂要反抗。留守司把总罗天举着圣旨骑在马上在火把光影里皮笑肉不笑:“胡总督,敝营奉旨办事,你可别犯上作乱啊。” 胡开继愤怒:“我冤枉!” 罗天笑道:“进京到了武英殿,陛下和殿下自然听您喊,您跟我喊没用。” 胡开继盛怒:“曾芝龙的手下污蔑我,不知道从哪儿找到些砝码就敢诬告朝廷命官,摄政王殿下何以偏听偏信!” 罗天更乐:“您别动气,气大伤身。铜铸的大砝码既不能凭空出来,也不能凭空消失,慢慢找就是了。福建这么多州府粮仓,挨个翻。要是埋了咱就挖出来,沉海咱就捞出来。熔了也不怕,这不是还得用工匠么,一同押解进京,总有说实话的。” 南京驻军闯进总督府的那一刻,福建副总兵纪中赫冲进后院密室内去取给何首辅历年上供的账簿。 消失了。 所有账本,全部消失。 南京驻军留守福建总督府,继续搜查砝码以及派南京户部度支科专人统查福建粮库账目。罗天亲自送胡开继到泉州港,一路上强硬却彬彬有礼。胡开继并未定罪,身着官服,官架不倒,凛然不可冒犯。罗天并不跟他着急,南京驻军跟福建素无来往,所以也不为他费心。不可近身,便用火铳队遥遥比着:“公务在身,您多配合。” 胡开继一甩袖子,走出总督府。上马车之前,胡开继转身看一眼总督府大门。大门两侧灯笼高悬,灯火映着总督府雄浑三个字。宦海沉浮莫测,白天尚是总督,夜里几为阶下囚。 罗天环顾四周,冒出一句感慨:“什么人情往来关系裙带,抵不过刀枪火炮啊。” 火把猎猎燃烧,映着南京驻军寒光流溢森森林立的刀刃。罗天笑:“胡总督,敝营必须保证你安全进京,保险起见,咱们坐船。” 胡开继一愣:“坐船?南京的船?” 罗天摇头:“不是,福建的船。” 到了泉州码头,胡开继一下马车,察觉港口已经被南京驻军接管,所有对着海面的炮口全部调回。他一抬头,巍峨如山岳的巨船缓缓靠向港口——曾芝龙的旗船!四都卫天武天威捧日宣威战船紧随其后,所有战船朝天放炮,激烈的炸响在海面磅礴热烈地奔腾,咆哮欢呼大帅归来。 胡开继一惊,猛地一转身,码头明艳的火光下,站着一个人。火光在他的眼睛里跳跃,背后炮火在海面上汹涌澎湃,他是自火海深渊而来的海妖,天生披光带焰。 曾芝龙。 胡开继说不出话。曾芝龙微微一笑,刹那间光焰在夜空中喷薄。 “胡总督,我们这笔账,是时候了结了。” 第161章 海妖在冲天的烈焰中微笑, 身后的影子随着火光在地上摇曳生姿。罗天一看曾芝龙, 脖子后面都一凉,心想海妖果然名不虚传。 “胡总督,请吧。” 胡开继怒得须发直立:“我好歹是朝廷命官,何须如此折辱我!你我二人同是上京对质,我却要坐你的贼船?” 曾芝龙笑出声:“胡总督, 你要不坐我的船, 能活着进京吗?” 胡开继睁大眼顿住。他是个以“善宦”出名的人。长袖善舞, 左右逢源, 阿谀逢迎, 全都恰到好处,仕途坦荡升迁顺利。然而蝇营狗苟这么多年,此时此刻,就在泉州港, 他竟然想不起来谁能拉自己一把。 想他死的人,应该不少。 曾芝龙逼近他:“胡总督, 请上舢板。” 胡开继失魂落魄, 难堪至极,挺拔的背忽然坍塌下来。他稀里糊涂被人架着上了舢板,驶向曾芝龙的旗船。庞然巨物根本无法进港,只能远远地听着。夜晚的海雾中只有个危险蛰伏的轮廓, 那是随时能在海上掀起风浪的巨兽, 只应该出现在传说中。 舢板接近旗船,旗船放下一侧木梯, 陈春耘站在旗船的甲板上等候曾芝龙和胡开继。 陈春耘第一次看到旗船的时候,吓呆了。他以为自己要死在福建,面前突然出现如此庞然大物。陈春耘好赖在广州市舶司干了许多年,各国往来船只也不是没见过大的,曾芝龙的旗船着实吓着他了。像座漂浮的山,或者海航的宫殿。五层楼十丈高,这还只算甲板以上的部分。一般炮弹落它身上,就像挠痒痒。曾芝龙一扬手,行个文雅的泰西礼:“请陈同知登船。” 陈春耘这才发现自己张嘴张了很久,下巴都酸了。他若无其事地闭上嘴,袖着手。天武天威捧日宣威四战船跟在旗船左右竟然也不显得小,陈春耘这才知道当初曾芝龙驶去天津港的船,接自己下福建的船,在十八芝里可能只是排不上号的。 “战船都有名字,你的旗船叫什么?” 曾芝龙一挑眉毛,笑得飞扬跋扈:“余皇。” 你特么……真敢叫。当年吴王夫差的大楼船就叫余皇,这名说白了就是“吾皇”,夫差想要争天下,你也是? 陈春耘决定以后在给摄政王殿下的奏章中不提旗船的名字。余皇巍峨地漂浮在海面上,沉默地象征着对海妖的战栗与惊惧。恐惧产生臣服,海妖,便是海上的王。 陈春耘眼看着曾芝龙和胡开继的舢板到了,胡开继完全佝偻下去。五十多岁的人了,没了官威就是被抽了骨,软塌塌一堆皮肉。陈春耘觉得自己应该不适合做身居高位的重臣,因为他开始可怜胡开继。陈春耘自嘲,还重臣呢。除非自己能有张仪那个能耐,耍嘴皮子的,想多了。 胡开继走上木梯,看到陈春耘,陈春耘春风化雨地一笑,胡开继老泪纵横。 他一直想杀的人,居然镇定了他的心智。 陈春耘的微笑安抚了胡开继:“胡总督,请到客舱来,其余不必担心。既然摄政王殿下令您和曾芝龙进京对质,便一定能查清个中是非曲直。” 胡开继一声长叹。是非曲直?时也命也,让他遇上了曾芝龙,他完了。他看一眼曾芝龙,笑了:“你不要以为自己真的胜利了,天不帮我而已。官场,你陷进来,便出不去了。记着我的话,你率领这么大的船队,迟早一天。” 曾芝龙看他一眼。胡开继挺直腰背,跟着水手去自己的舱室。曾芝龙对陈春耘一揖,把陈春耘吓一跳:“曾将军?” 曾芝龙难得没行泰西礼,有些生疏地长揖:“多谢陈同知拦着我,不让我去总督府。” 陈春耘眨眨眼,刚才曾芝龙在案上跟罗天说了会儿话,应该是罗天告诉曾芝龙总督府里有伏兵了。 曾芝龙算是头一回服陈春耘,陈春耘立刻站直了,袖着手,庄重微笑:“曾将军客气,都是同僚,应该的,应该的。” 曾芝龙也面带微笑,目送陈春耘潇洒一转身,一瘸一拐走开。陈同知跟着曾芝龙着实吃了苦,被福建的蚊子咬惨了,背后看臀部都……不大对称了。 曾芝龙的船队航行速度不快,因为余皇实在快不起来。陈春耘发现往北航行时越来越多的船队默默尾随余皇,都是十八芝的战船。一个巨型战船领一支船队,十八芝十七艘战船,共计十八支船队,全部汇合得是什么样,陈春耘竟然有点不寒而栗。十八芝个个悍不畏死,恶狼一样的战斗力在海面上所向披靡。 十八芝路过舟山群岛,整个舟山朝天放炮,对十八芝致敬。天上塌落的星空暴起辉煌的霹雳光焰,余皇率领十八芝船队高傲地穿过火光海雾。盛大火光映照,海雾中陡然出现另一支飘渺的船队。陈春耘皮肤起粟,虚幻中的船队领头的赫然就是余皇。海市蜃楼里的十八芝悠然航行于星空,真实的十八芝肃穆地航行于海面。镜花水月泛起涟漪,虚无的船队渐行渐远,消失不见。 陈春耘吸一口凉风平稳心情:“曾将军是想把船队拉到天津港给摄政王殿下看,顺便让沿途的港口船队都看看,十八芝北上了?” 曾芝龙一笑,没回答。 陈春耘甚是欣慰。 海妖终于真正臣服。 南京驻军跟福建官场素无牵扯,作为曾经的皇都守卫的傲气尚存,也不是很理北京,上下没有纠缠。声势赫赫开进福建,控制了福建驻军,立刻开始查粮库。一查罗天大开眼界,合着粮库的窖是实心的,只有上面一层铺着米。外面看是满的,拂开那一层米下面是石头。 “所有囤垛厫间都给我翻!” 福州府,泉州府,漳州府的粮库全都有问题,账面平整,但就是没库存。怪不得福建一次大旱灾情就如此严重,根本没有储备粮!倒是曾芝龙赈济过的汀州府建宁府尚有余粮,延平府粮库被轰炸得夷为平地,什么都没有。 罗天越查越胆战心惊,这事儿北京没人掺和是不可能的。事关重大,必须立即上报。罗天写奏章时手抖发抖,他琢磨着来福建捉拿胡开继拉倒,并不打算蹚浑水,现在,他害怕了。写完奏章,用南京自己的军马送回南京,再走研武堂驿马。 罗天握住拳头,摄政王自有裁断。北京官员搞了一出逼宫,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谁知道曾芝龙手下的人去敲了登闻鼓。依着摄政王的脾气,这事儿的确大了,大到无法收场。官场罪责的成效不在一时一日几个替罪羊的死亡,那是几年甚至十几年的延祸不绝。 不过……也的确会死很多人了。 罗天擦把冷汗,他莫名其妙地就想到,剥皮实草。 锦衣卫指挥使司谦在宁一麟的帮助下该去的地方都去了。司谦总算对宁一麟正式地一笑:“多谢宁断事。” 宁一麟多年熬在六品上,旁人以为何首辅是避嫌不升自己女婿。错了,六品才能在福建低调地为何首辅经营。海防断事司,海防一切决断谋略,先过了宁一麟的手。 “王都事让你放心。”司谦低声道。 宁一麟感激涕零:“多谢殿下宽宏!” 司谦又笑一声。 宁一麟岂能听不出嘲讽,不过无所谓。做官修得就是一张面皮,耳朵听出来的,面皮可感觉不到。 司谦在福建发现研武堂驿马曾经带着陈同知的奏章离开建宁府,但是一出建宁府,便不知去向。按照司谦的查访,十有八九凶多吉少。司谦查出福建走私巨贾甚多,有几个跟总督府往来密切。 宁一麟没说实话,司谦一人在福建,也不好对他上刑。这些走私通敌的商贾恐怕跟何首辅也有联系,每年总督府往京中的孝敬从来不少。 司谦点点怀里的账本。 诏狱里的重臣他见得多了,他没事儿就爱研究研究他们。有些骨鲠之臣司谦佩服,有些忠直之臣司谦敬仰,可惜大部分都不是东西。成庙跟文臣们斗了一辈子,油尽灯枯熬不住,朝臣大胜,清算魏逆,清洗锦衣卫,拔除卫所,疯狂地“清君侧”,疯狂地讨伐异己。那段时间“清流”群魔乱舞地狂欢。司谦感情并不丰沛,他只是一直记着前任指挥使异常惨烈的死状。司谦觉得奇怪,都说锦衣卫酷吏手段惨无人道,这些文质彬彬的大官人们一旦发作,不遑多让。 可是锦衣卫是有训练的,大官人们从哪儿学的。 现在么,稀里糊涂来了个摄政王。 司谦自己跟自己笑一下。他既然坐上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就没打算要善终。只是希望能多有几日光景亲眼看着摄政王跟朝臣缠斗,他跟自己打了个赌—— 你说,谁会赢? 王修接连收到罗天奏折和司谦的上报,综合起来一看,瞠目结舌。 福建巨贾多有走私通敌之嫌,那个被曾芝龙杀了的徐信肃专门往海外“拉皮条”。他给福建总督府拉上关系,说泰西这几年也快绝收,荷兰红毛在南洋的军队供给不上,高价收粮。粮食装船拉走就应该快到收粮的时候,哪里想到连着数月大旱,河床露底,土地龟裂。必须上报灾情,否则灾民涌入其他省份,总会上达天听,福建总督知情不报也是死罪。只是朝廷赈灾必然会来人查账,来个糊涂鬼还好,万一来个人精呢?福建总兵余子豪也在走私生意里下了水,此时只疯着想要用赈灾粮填仓平账,哪里还管得着赈灾。 曾芝龙,突然成了这个局中的异数。他杀了徐信肃,杀了余子豪,张狂地分派赈灾粮。 王修一边跟李奉恕念,一边观察他脸色。李奉恕没什么反应,就那么听。 “杀余子豪。”李奉恕敲着桌面,“陈春耘那份奇怪的奏报。他说余子豪怎么死的?” “路遇山匪,护粮而死。”王修叹道,“没说全部实话,真真假假。” “余子豪用假山匪劫道被曾芝龙杀了。” 李奉恕点着桌面,“我大晏的赈灾粮,就这么一次一次地派出去,一次一次地石沉大海。” 王修沉默。 “曾芝龙该到了吧。” “就这一两天,途径港口都有奏报传来,说十八芝船队威武庞大,陆地军队不能比。” 李奉恕捏着鼻梁,曾芝龙这回出人意表,除了杀了自己对头之外居然真没反。 摄政王低沉地笑一声。 明明是盛夏,王修感觉到一股寒意。 要开始了。 第162章 曾芝龙船队到达天津港, 北京已经接近初秋。天津港轰动, 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船队,巨型战船领着中小船只护卫着小山一样的大楼船,密密麻麻压着海面,气势磅礴地劈波斩浪而来。 这就是海妖的真面目……蜂拥到天津港挤着看热闹的人群轰都轰不走,这气势哪是简单的海妖, 这是妖精成了龙王了。大半天津城的人涌出来, 最后不得不出动天津卫所驱散人群。天津卫守备自己都看得瞠目结舌, 用千里镜看着, 心里发毛, 这些船像是什么巨型凶兽成群结队出外觅食。 昨儿自称是十八芝的送信快船到达天津卫,递交福建海防军指挥使曾芝龙将军的印信,通知十八芝船队明天要到天津港。天津卫守备接了北京研武堂命令,所以也有准备, 只是没想到……这么大的船队啊……这特么是海盗还是正规军啊? 遥远的船队响起浩大恢弘的号角声,悠长清澈。天津卫把总命令回应, 允许曾芝龙船队靠港。天津港响起号角并鸣金, 同意曾芝龙的船队过来。 然而船实在太多,十八芝一部分调头去了登州港莱州港大连卫,分散停泊。余皇连靠近天津港,曾芝龙一行换船登港。 天津卫守备一看曾芝龙, 脊背上一小块冰沿着脊梁一溜滑到尾巴骨。曾芝龙懒得应付他, 陈春耘春风和煦地与天津卫守备交涉。互验令牌,互换印信, 互相见礼,陈春耘做得从容不迫,令天津卫守备顿生好感:“陈同知,敝营早收到研武堂命令,因此在此等候。时间紧迫,请恕敝营实在无法为诸位接风,诸位请随我来,换马车进京。” 天津卫守备一眼看到一行人中间一个老头,心里一惊,这不是福建总督胡开继么?当年没被钦点总督外放出京时远远见过,一甲出身意气风发的大官人,佝偻成这个样子了。 一阵风过,扫着枯黄的树叶驱赶。将死的树叶刮擦着地面,打滚哀嗷。风势如刀,落叶一阵接一阵簌簌不停。 曾芝龙微微一笑。 从泉州到天津,从天津到北京,胡开继一言不发。他一夜苍老二十岁,在舱室之中狂写陈情奏章,一直写,一直写,不停地写,写了一大摞。却在进天津港之前,突然全部扔下海。 海都头站他旁边:“胡总督,您可别跳海。” 胡开继没理他。 天津卫准备的马车车队驶向北京城门,胡开继老远看到北京高大巍峨的城墙。天光清朗,碧天红墙,金黄的叶子打着旋儿垂落。北京城屹立数百年,还是那样,一点没变。 赶考进来一次,中榜谢恩进来一次,到职赴任出来一次。胡开继恍惚地想,这应该是最后一次进去了。 天高云淡,秋风冷厉地拂下落叶,在曾芝龙脚边打旋儿,曾芝龙一脚踩过去。 武英殿大朝会,四品以上殿内回话,五品以上殿外侯旨。七品十三道御使跪在承天门外背《大晏律》中的《吏律》,背得声音带血,亦不准停。 “若在朝官员,交结朋党,紊乱朝政者,皆斩,妻子为奴,财产入官!” “若犯罪律该处死,其大臣小官,巧言谏免,暗邀人心者,皆斩!” 一百一十人声嘶力竭地跪着背《大晏律》,一停不能停。《大晏律1吏律》里斩,皆杀,流徙,徒刑,充官,发卖,为奴,一个字一个字都淌着血。 武英殿静悄悄的。殿上君,殿下臣,沉默。十三道监察御史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地在承天门前背诵,背给整个帝国听。摄政王没让他们停,他们必须一直背下去。 《大晏律》才是太祖他老人家的心血,太祖亲自主持制订二十年,大规模修改三次,增加《大诰》,入科考科目,现在没几个人拿《大晏律》当回事了。背一背也好,提醒提醒诸位大官人们,什么叫斩,磔,抄家,为奴。 北京进入秋季,武英殿外面的枯叶子飞舞,飞进武英殿,在诸位官员脚边盘旋。 摄政王的声音沉如泰山,不紧不慢,把人压得万劫不复。 “今日天子驾前审登闻鼓案,就在武英殿,该来的人,总算都来了。” 曾芝龙还是那副泰西打扮,还是他第一次一脚踏进武英殿的模样。他站在武英殿门口那一小片的阳光中,仿佛一只骄傲的鹤。他身后是陈春耘,一贯温和低调。陈春耘跟着进了殿,最后是……胡开继。 吏部右侍郎林轩身子晃荡一下。 皇帝陛下一看曾芝龙,心里一叹,心想曾森今晚上终于可以好好用膳再睡个好觉了。 皇帝陛下一颔首,富太监高声道:“曾芝龙,胡开继,你们有何事要奏,即可禀明。朝堂之上,天子座前,不容妄言诳语!” 曾芝龙举着一本奏折,用他练得十分正宗的官话字正腔圆:“陛下,殿下,臣有事上奏。” 富太监转呈,曾芝龙道:“臣参福建总督胡开继贪赃枉法,盗空国库,挪用赈灾粮款,参与走私!” 摄政王用鼻息笑一声:“倒是没你被诬陷犯上作乱差点问罪至死的事情。” 曾芝龙大义凛然:“臣一人事小,与福建灾民比起来,不值一提。” 富太监看一眼曾芝龙身旁低眉顺眼的陈春耘,这是陈官人教的。 摄政王面无表情:“那说说吧,你在福建遇到什么了。” 曾芝龙非常技巧地避开他杀余子豪,只说从迎接南京押运至福建的赈灾粮开始,事情急转直下。他主张在建宁府就地放赈,总兵余子豪非要把粮食运到福州府。穿过旗峰时遇到匪徒夺粮,余总兵在混战中死亡。随后他发现砝码有问题,福建粮库账目有漏洞。只是并未想太多,只想赶紧放赈,赶紧让灾民吃上东西。在延平府粮库入库时,被延平府总兵徐庆志炮击,幸而未死。福建府总督胡开继发兵全境搜查捉拿他,诬陷他炸毁粮库焚烧账册意图吞没赈灾粮并率领十八芝犯上作乱袭击福建水师。那时他与十八芝完全失去联系根本不知道此事,现在想来,竟是因为当时清远都舰船上有两套私铸砝码,胡开继竟然为了灭口能做到这个地步。若不是他那几个下属拼死把砝码送到京城敲登闻鼓,十八芝便要背着乱臣贼子的罪名永不翻身。 富太监看胡开继,胡开继仍然一言不发。 摄政王手里两份折子,全是胡开继上奏。一份是上奏曾芝龙谋反,算时间在炸毁延平府粮库之前。一份是请求朝廷再放赈灾粮,算时间在炸毁延平府粮库之后。摄政王劈头盖脸把两份折子砸胡开继身上:“你念念你写的为民请命的折子!念!” 胡开继跪下,摄政王冷笑一声:“抬上来!” 殿上一字排开数套大小不一的砝码。砝码底部全都铭刻着“大晏钦制”,但差异之大,仅凭肉眼就可观察。 南京驻军从福建境内粮库中搜查出来的,捉住粮库出纳官吏审讯出来的,还有一些真是挖出来的。这些砝码在福建已经默认流通了十数年,甚至不是胡开继首创的。总督府铸造,下发,粮库官员使用。为了平福建各地的账目,砝码每年都会换,重量差额全部掌握在总督府手中。 “孤早听说过官场心照不宣的‘规则’,这是头一次‘看到’如此不容置疑的例子,铜铸的!福建私铸砝码使用十数年,竟无一个官员上报。南京留守司把总罗天上报,查找福建粮库,所见皆触目惊心。屯粮的窖,仅有上面一层是米,下面全是石头。十数年间去福建巡查的御使按察使没有一个伸伸手去摸一摸的?仅仅福建一地,一群硕鼠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盗空官府存粮,孤一想起,竟是不寒而栗!” 臣子们静静站着,认命地闭上眼。摄政王的雷霆之怒终于来了,他们早看出来摄政王像谁,还能像谁?十三道监察御史正在承天门外跪着背《大晏律》,杀,皆斩…… 剥皮实草。 有个官员剧烈地打摆子,完全失控。 吏部右侍郎林轩腿一软跪倒,摄政王森森的声音在武英殿众人头上像一把铡刀悬着。 “户部四科中的仓科郎中今年春天刚刚巡查了福建。仓科郎中说什么了?” 王修应道:“福建物产丰饶,粮库充盈。” 户部左侍郎跪下,大声道:“仓科随隶属户部,但仓科郎中的差事选授全部由吏部主持,臣等无权过问!” 摄政王微笑:“林侍郎,仓科郎中巡查福建一事,是不是一直由你主持选授?” 吏部右侍郎林轩眼前发花,富太监喝道:“殿下问话,堂下立答!” 林轩嘶哑道:“是……是臣。” 摄政王手指敲着宝座扶手,声音更像九幽深处森罗殿上渺渺宣告生死的神令:“十三道监察御史中,福建道协管的正好是户部。有意思。” 王修当值,垂着眼。 上朝前,李奉恕问王修,你觉得这像不像一张网。 李奉恕伸出手,去摸秋风。他低声道,一张巨大的网。 刘次辅入阁前正是吏部尚书,这次群臣死谏逼宫不知道出了多少力。十三道督察御史跪在承天门外背太祖亲笔御制,一百一十人中福建道御使协管督察的还就是管粮仓的户部。吏部右侍郎林轩力主朝臣死谏摄政王的研武堂是私设莲幕结党立派瓜分国权以肥己,户部仓科巡查点差选授的是吏部右侍郎林轩。福建总督胡开继的考功,三年初考,六年再考,述职评选,在吏部的档案漂漂亮亮。 太祖有意令六部分权又互相管带,取制衡之意。若是失去制衡,六部联手了呢?从福建到北京,一环扣一环,一条绞索,都缠上摄政王的脖子了,齐心协力绞杀摄政王和研武堂,就是没能勒下去。王修毛骨悚然。 他看向站着的曾芝龙。 “此次若不是研武堂教授曾芝龙将军去福建赈灾,孤还开不了这个眼界。锦衣卫指挥使司谦上报,研武堂驿马在建宁府外被人击杀。行啊,福建行啊,胡开继,你是不是就要自立了?” 胡开继一头磕下去:“臣不敢!” 摄政王笑了:“你还有什么不敢?你和曾芝龙,到底谁犯上作乱,谁盗卖国粮,谁走私通番,谁是国之大蠹!” 胡开继道:“臣自知罪该万死,但臣并非大晏最大的蠹虫。臣检举一人,才是指使福建上下官员盗卖走私的关键!” 摄政王怒火滔滔:“谁!” “当朝首辅,何畹!” 承天门外,十三道监察御史还在反复背诵《大晏律·吏律》。 “若在朝官员,交结朋党,紊乱朝政者,皆斩,妻子为奴,财产入官!” “若犯罪律该处死,其大臣小官,巧言谏免,暗邀人心者,皆斩!” 第163章 来了。何首辅心里深深叹气, 一撩前襟跪下。摄政王斗不倒, 退而求其次就是他这个首辅。 “臣冤枉,臣并未指使任何人盗卖走私国粮。此为滔天大罪,臣戴不起!” 摄政王威严地坐在上首,林轩一愣,反应过来, 飞快地往内阁方向瞥一眼。王修蹙眉, 他在看谁?内阁里的谁? 胡开继一口咬定:“何首辅入阁前为户部尚书, 户部十三清吏司中福建司带管北直隶山口、永盈、通济各粮仓, 对福建粮仓情况烂熟于心, 福建本地各粮库每年都能不多不少匀出一些参与走私,京中派人来查,也查不出什么。曾芝龙身边的陈官人,你看那么多账本, 没看出成庙时福建仓已经漏了么?” 皇帝陛下看一眼陈春耘,陈春耘长揖:“账目的确不通, 我曾想着要不要奏请京中度支科到福建彻查。现而今南京户部度支科正在福建查账, 只可惜……旱灾最严重亏空最严重的延平府账本被烧了。” 胡开继大声道:“臣有帐!” 何首辅跪着,手脚冰凉,慌慌张张看王修。王修闭上眼,何首辅立刻收回目光, 擦把冷汗, 跪伏道:“胡开继胡乱攀扯,臣不怕查。胡开继拿出证据再治臣之罪, 否则臣不服!” 吏部右侍郎林轩道:“何首辅确有通过女婿宁一麟施恩邀买以结党营私操控福建走私之嫌,臣可证明!户部亦可证明!” 何首辅平静道:“臣的确在帮扶福建各港口通商,但都是官商,绝无走私之事!先帝在时便关心港口货赀贸易,忧心泰西船只减少。殿下也曾询问提举司的欧阳慧,广州市舶司为何账面进出急剧缩水,所以臣便特别关注港口贸易,以便为君分忧。大晏物产多偏偏不产银,百工急剧膨胀市面银钱却越来越不够,臣是忧心如果大晏本身银子不够,外来货银减少,又要重复神庙年间故事,暴发银荒!” 内阁的徐仁静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冒一句:“太祖言,‘君子好义,小人好利,好义者以利民为心,好利者以戕民为务,故凡言利之人,皆戕民之贼也’,何阁老堂堂内阁首辅平日里满口都是利,倒未见你劝谏君子。” 给徐仁静一打岔,武英殿上下皆是一静。 何首辅回他:“刘文安言,‘不观《禹贡》,不知理财为圣君之急务,不读《周官》,不知理财为圣相之首事’。关注国用盈缩,不就是人臣本分?太祖说得对,以利民为心,则为义者!” 徐仁静似乎不服气:“泾野先生有言,‘尚义者在位,则所用皆义人,所行皆义政,天下无不治矣。尚利者在位,其弊可胜言哉!’,只要尚义者在位,学尧舜‘饭糗茹草,若将终身’,自为甘贫俭约的表率,则百官效法,不为利所动,朝堂一心,一往而前。在位者为尧舜,则臣子何愁不为海刚峰!” ……徐仁静这是骂摄政王骂成习惯了,骂何首辅最后拐着弯儿也能绕摄政王身上,这什么意思?摄政王是个奸臣不是尧舜呗! 王修在值桌后站起,长长一揖:“徐阁老此言谬矣。” 徐仁静一看王修,奸臣身边的佞臣,鼻腔里哼一声:“你一个七品,武英殿君臣奏对,也是你能置喙的?” 王修面色不改:“徐阁老此言更谬。下官虽然七品,可也是中书省都事加给事中,正经言官,言官本职匡君佐政,如何不能殿前出言。徐阁老提起海刚峰,下官倒是记得翻过海刚峰的折子:圣人不富国强兵耶?谓圣人‘言义不言利’‘兵非得已’,天下宁有这等痴圣人死地圣人耶?海刚峰自我约束甚俭不假,可没有要求天下一起受穷。他老人家说的这种满口义为先的圣人是痴傻死地圣人,于国无用罢了。” 徐仁静没回答,王修对御座上一揖:“陛下,殿下,海刚峰为人臣表率,自我约束严厉,奉公不徇私,可也说过当今乃‘财帛世界’,人人居财帛世界之中,空口谈义拒利,于国于君于民无用。” 徐仁静不再搭话。 何首辅大声道:“臣关心港口进出,问心无愧。” 摄政王面无表情。 何首辅跪伏:“陛下,殿下,臣未参与福建走私,只是过于想要为君分忧,所以紧盯着各口岸的货赀。国粮库存乃民生根本,臣万万不敢打存粮主意!” 徐仁静一胡搅蛮缠林轩把要说的给忘了,他赶紧看户部侍郎,户部侍郎只喊过一句仓科选吏不归户部管,根本没理林轩。胡开继跪着,终于感到大势已去。 摄政王终于冷淡地一刀斩断所有嘈杂:“前任福建总督是谁。” 王修道:“已经乞骸骨归乡的陈惟思。” “提上京来。” 武英殿上朝臣噤若寒蝉,大晏并无卸任后追责的先例,官署不过一传舍,一旦离官便一切都无干。 “孤有话要问他。” 武英殿上的臣子们心惊胆战地等着一场闹剧的收尾。这一场死谏逼宫,摄政王没事,研武堂没事,剩下的人,各自有各自的结局。 摄政王疲惫地撑着额头,略一动手指,锦衣卫们迅速冲进武英殿以及奔出承天门,当众拖走福建总督胡开继,吏部右侍郎林轩,吏部文选司郎中,考功司郎中,户部福建清吏司郎中,户部仓科巡查,福建道所有督察御史。摄政王从御座上下来,一步一步走近众人。众臣下拜,摧心裂胆强悍的压力一浪一浪从摄政王的方向砸过来,瑟瑟发抖。一步,一步。 摄政王停在内阁旁边,何首辅拜伏,内阁所有阁老拜伏。他们不敢抬头,只能从下面看到摄政王盘龙暗纹的靴子。一步一步地迫近,阁老们全身剧烈颤动。摄政王停在刘次辅身边,站了很久。 刘次辅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心跳得撞着肺,想咳嗽又不敢,咬牙挺得眼前都是黑翳。 锦衣卫还在殿中虎视眈眈,摄政王站在跪倒一片的朝臣中央,赫赫威武。 摄政王一转身,仰脸望着小皇帝的方向,长长一揖。 “臣被参结党营私,臣并无此意。研武堂只为陛下尽心竭力,拓土开疆,镇乱平叛,在所不惜。” 小皇帝心酸:“六叔言重了,朕并未放在心上。” 摄政王叹道:“一想到大晏国库所放赈灾粮原来都是这么石沉大海,臣便心如刀绞。不光赈灾粮,若不是曾芝龙,到现在臣都不知道福建官粮居然被盗卖走私。砝码作假,粮库作假,人心也作了假。个个汲汲钻营,全忘了皇恩国恩。福建如此,臣不敢想其他地方如何,特别是多民乱的西北,历次赈灾,都赈到哪里去了呢?” 皇帝陛下深吸一口气:“六叔所言甚是。是时候清查吏治,整肃官场了。” 摄政王动情:“臣代天下百姓谢陛下!” 皇帝陛下一挥手:“参研武堂的折子就都不看了。例如参白敬的擅杀的,朕既然赐他镇寇斩马剑,众卿就要记住,镇寇斩马剑杀人,圣上钦裁,天子不问,君无戏言。” 北京城飘了好几天的血腥气。够资格进武英殿的,当时不够资格进武英殿的,在《大晏律》的杀,皆斩,抄家之中,各自匆匆谢幕。 南京驻军得到研武堂命令,福建官员上下大清洗,抄没物资入库,南京户部核算之后用于赈灾。 十三道监察御史除了福建道,全部降职。福建道御使渎职问罪,永不叙用。 天高气爽飒飒秋风携着血腥,一扫枯叶。 一场闹剧。 摄政王在研武堂里踢烂了一张书案。到底谁赢了?曾芝龙这一来一回的折腾,该放的赈没放下去,该饿死的人没有逃过。 谁都不敢进研武堂,王修端着鱼汤轻轻进去:“殿下……” 老李一抬头,无神的眼睛冒怒火,王修立刻改口:“老李……何首辅跪武英殿很久了……” 李奉恕一拍桌上的账本,刚换上的桌子又次咔一响:“让他跪着!” “老李……” “我留着他有用。” “我是说,喝鱼汤,我亲自熬的。” 曾芝龙进宫谢恩,皇帝陛下令曾森出去迎接。曾森奔出宫殿,远远地看曾芝龙又急速一停,怯怯地小动物一样眨着含泪的眼睛。在宫中养出来的小肥肉全消了,眼睛就更大了。 曾芝龙对曾森张开双手,曾森小炮弹一样冲进他怀里,嚎啕大哭。 皇帝陛下隔着窗看见父子团聚,心里怅然,心想也该去奉先殿祭拜一下先帝,告知摄政王之事了。他吩咐富太监:“告诉曾芝龙不必来谢恩了。朕命他领着曾卿逛逛京城,天黑宫门关闭之前送曾卿回来。” 富太监眼睛一酸,知道皇帝陛下是想成庙了:“那……那道秘旨……” “留着吧,曾卿那个不省心的爹,谁知道什么时候就派上用场了。” 第164章 锦衣卫指挥使司谦查福建沿海账目, 港口货赀进出何首辅确有参与, 历年福建总督历年孝敬也并不少。此次盗卖官粮何首辅倒是并未直接参与,虽然福建的孝敬钱也是从盗卖里出的。 王修放下密报,心里郁愤。福建盗卖的情况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只是这一次盗得太狠,又正撞上灾年。胡开继估计到死都认为是命运跟他过不去, 而不是老天终于要罚他。 越甜越肥熟的水果越容易烂, 东南沿海各道都是浮云芬芳咬一口都流汁的果子。都只知差事肥美, 却不想到那香甜的汁水是民脂民血。全国整肃, 从福建开始。 大奉承来报:“陈大官人来了。” 王修点头:“让他进来。” 陈春耘进研武堂, 王修没什么表情,板着脸问:“陈官人,你可知罪。” 陈春耘叹气,一撩衣襟要跪, 王修制止:“你跪我做什么?你又没对不起我。” 陈春耘苦着脸:“敝职对不起摄政王殿下的信任。” 王修一拍桌子,这桌子被李奉恕拍过了, 本就岌岌可危, 王修一拍顷刻咔嚓一声从中间裂开,倒塌碎裂一地。陈春耘都惊了,王都事几日不见不仅官威大盛,连力气都大涨?王修清一声嗓子:“你原来竟知道?” 陈春耘半天才道:“是, 敝职若实情以告, 余子豪就是曾芝龙杀的,中间能省多少枝节。只是王都事, 余子豪扮假山匪在前,曾芝龙为了护粮杀他在后,敝职担心奏报上三言两语讲不清楚,造成误会那就麻烦了……” 王修怒道:“你这不说明白了?” 陈春耘一哽,王修冷笑:“你是怕不当面讲明白,摄政王不信吧。” 陈春耘默然。 王修疑惑道:“你们陈家,怎么总干糊涂事。殿下向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殿下用你,便是信任你!” 陈春耘眼圈红:“都是敝职糊涂,辜负了陛下的期望……” 王修道:“思过去吧。” 陈春耘期期艾艾:“那……殿下……” 王修道:陈官人,回去抄写‘据实以报’抄写到记住为止。” 曾芝龙不久又要出海,这一次十八芝,不对,福建海防军下南洋代表大晏主持公道,需要个会打四方交道的人,陈春耘觉得自己再合适不过。前段时间还嘲讽弟弟稀里糊涂跟着罢朝,自己也糊涂了。 陈春耘惆怅地退出研武堂,回家罚抄。 曾芝龙奉命领着曾森到处逛,挺意外知道儿子现在有个梵名,叫“娑竭罗”,沧海龙王。曾芝龙笑一声,拍拍曾森幼小的肩膀:“你老子是海妖,你就是海龙王。你比你老子强,这原本也是应该的。” 曾森小心地问:“父亲又要出海吗?” 曾芝龙费劲地抱起曾森,掂一掂:“我最好还是呆在海里。” 龙困浅滩,糟糕透了。 曾森难过,小脸埋进父亲的颈窝。 “你好好长大,我等着你成为海龙王的那一天。” “殿下说我以后是要当水师的。” “摄政王?” “嗯。我说我想从军,殿下说以后我得当水师,还说不信让我来问你。” 曾芝龙又笑:“你是我儿子,不当讨海郎当什么。” 曾森被曾芝龙送回宫,正卡着关宫门的时候,富太监亲自出来接。曾芝龙不便进去,富太监领着曾森赶紧往里走。曾森小小声道:“爹爹再见。” 幼儿清脆的声音在夜风中格外清晰,曾芝龙回道:“再见。” 李奉恕站在菜地里,低声道,秋天,多好的季节。 福建官场空了。都布按,州府县,一个没落下,全牵扯进官粮走私。李奉恕一直疑惑,这些官员哪儿来的胆子敢盗卖官粮。如果福建放赈如此,他真的不信其他地方能好一点。李奉恕看不见菜地,只能蹲着听风掠过的声音。植物丰茂繁盛,风声回应得热烈。今年伺候得不好。过年遇上金兵围城,开春天气迟迟不回暖,到了春夏交替,李奉恕又看不见了。临近秋天时,摄政王差点被扳倒。 李奉恕现在并不在乎白天黑夜,反正是一样的。他一个人在菜地里沉思,想他自从进京以来的这几个月——从去年十月开始,那个时候右玉已经扛了鞑靼大军三个多月,自己拉着王修和一车大葱冒冒失失进京当了摄政王,坐在皇极门想着乾清宫躺在棺材里的成庙,听着朝臣们争吵。 如果现在他还能看到的话,武英殿里的面孔,已经被他换了一半了。 李奉恕歪头听。其实有些菜到秋天就老了,可是李奉恕就是爱听风一过满地喜悦的声音。鲁王府多灾多难的菜地在庆祝自己的生命力,向摄政王欢呼。 摄政王半跪下,捏一捏土壤。他听见背后轻快的脚步声,于是轻声笑:“土地多好啊,种了总能长东西。” 王修最看不得他这个样子,心里难过。 摄政王手指插进土壤,满足地笑:“几千年了,多好的土地,养育吾国吾民。” 李奉恕对土地有着奇怪又丰厚的眷恋,王修一直不能明白这种感情是怎么出现的,仿佛天生。李奉恕看到茂盛的植物就会高兴,后来看不到了,就听声音,听得心满意足。 王修把手温柔地放在李奉恕背上:“有件事,会让你高兴的。” “嗯?” “右玉的土豆和番薯,丰收了。” 李奉恕的动作一顿,王修温和的声音熨帖着他的耳朵:“西北尤其适合土豆。” 摄政王全身僵硬,眼泪忽然就出来了。 王修第二次清楚地看到这个男人哭。第一次是金兵围城,他站在雪中,怆然泪下。 王修跪在李奉恕身边,搂住他的肩膀,摩挲他的背:“陆指挥上报,为了保住这些作物不得不用了非常手段。他很想知道这些作物能不能在西北救人,事实证明,可以。只是可惜了被烧的玉米,应该也能长得很好的……” 摄政王一动不动,王修絮絮地跟他说话,假装没看到他热泪长流。 摄政王闭上眼,虔诚地跪在土地上,低声道:“天不绝大晏,天不绝大晏,天不绝大晏……” 陆相晟也没想到土豆和番薯居然能收这么多,一挖还有一挖还有,右玉军民全部沸腾。这是可以充饥的食物,是来救他们的植物。 在开收之前权道长郑重其事地举行了祭礼,莲冠法服执慧剑,在天地边打起来的高台上舞剑,陆相晟亲自擂鼓。权道长踏着鼓点,衣袖飞扬,飘飘然似登仙。看热闹的人挤在高台周围,在震动血脉的鼓点声中,喃喃地跟着祈祷。 也不特别跟哪个神祈祷,只是默默祝颂皇天后土,乞求丰收,乞求风调雨顺。 权道长仿佛就是那个可与天地合一的人。 陆相晟力强,擂鼓的鼓声深而沉重,向天祈祷的声音传送四方。 陆相晟心里没底。他已经知道北京闹得不堪了,研武堂危如累卵,他被弹劾成什么样自己都不敢想。陆相晟为了土地什么都干了,尤其是为了土豆和番薯,这俩东西能收成还好,不能收成…… 碧蓝苍天与沉金大地之中,白衣白袍的权道长临风舞剑,围观的人仰慕地祈祷。陆相晟心想,我还能护着你们多久? 祭礼结束,权道长下了第一铲,随后天雄军开始大规模挖土豆和番薯,越挖越惊越挖越惊,怎么……那么多啊? 权道长叩拜苍天厚土,感谢天地最终的垂怜。 收了座小山,陆相晟大笑:“今天晚上右玉庆祝丰收,大家一起吃!” 权道长顾不上雪白法服,忙不迭地指挥挑土豆:“发芽的一定不能要!” 几大车土豆和番薯运回城中,刷洗干净直接下锅水煮。大家吃流水席一样期待着这两种救命的植物,知道空气中散发香甜,越来越甜。 水煮熟了的土豆和番薯抬上桌,大家拿着吃,一人分一个。番薯甜,土豆吃着没什么味,但是稍稍一蘸盐味道丰美至极。 可以吃饱。大家都在想这件事,可以吃饱,可以吃得很饱,可以一边流泪一边把自己塞得满满的。 陆相晟长长地吐一口气,行吧,只要推广开来这些东西,自己回京问罪也无憾了。 权城红着眼睛啃土豆,他觉得一切都没白费。陆相晟并不开颜,权城随口道:“摄政王殿下没事啦。” 陆相晟一愣:“什么意思?” 权城道:“我说摄政王不会有事啦。”陆相晟神色肃穆:“你是不是偷看我奏章了。” 权城鄙视:“这还用看什么奏章。”他漫不经心道,“摄政王过了这个坎,就一往无前了。” 陆相晟苦笑:“借你吉言。” 权城大口吃东西,两腮鼓鼓,笑眯眯:“不信拉倒。” 算啦。陆相晟看着一锅一锅的土豆番薯,腮帮子鼓鼓的小道长,不去管朝堂的争斗了。此时此刻的大丰收,才是最实在的。 第二天权城非常郑重地记录了土豆的副作用。 土豆饱腹,不宜食用过多,容易冒酸水…… 第165章 北京秋风携着血腥卷地扑天, 奔溢四散, 浩浩荡荡冲向苍穹,横扫大晏,跨越山海。 四川同样进入秋天,枯叶落地。四川总兵秦赫云收到张献忠回信,表示愿意接受招降, 条件是部队就在谷城原地驻扎, 不接受改编和调动。 秦赫云立刻上报研武堂, 快马送奏章入京。秦赫云的奏章抵京时, 北京天高气新, 朱红城墙宫墙清清亮亮地剪进无云的碧天,整个京城仿佛是被彻底刷洗过。 研武堂照例御前听政,一切都有条不紊。朝臣站立,摄政王和身边当值的王都事抬腿进入武英殿, 地面被阳光画出来的光屏里走入两个人影。 摄政王登上御座,王都事去东边值桌, 陛下最后进入。朝臣对陛下与摄政王长揖, 富太监平静的嗓音响起:“免礼。” 摄政王落座,非常平静地等着朝臣上奏。 他听见外面落叶的声音。 朝臣在上奏,摄政王听见武英殿外永远扫不干净的落叶簌簌的声音。又是一个冬天,摄政王出神地想, 春天和夏天总是离开得那么快, 好像昨天城外桃花儿才盛开,那时他还看得见, 发觉桃花瓣儿的形状和王修的眼睛一模一样。 明年看不到王修穿过桃花雪的画面了。 摄政王面无表情地出神,六部上奏,内阁对答,司礼监批红,节奏快而没有废话。何首辅一向在上朝时说话字斟句酌,但是各项数字随口便出。一直不吭声的杨阁老偶尔也能插两句,反正都得显得自己有用。 摄政王微仰着脸,武英殿一缕阳光不知怎么就正好在他脸上,虚化的光影温柔地在他的睫毛上跳跃。 他看不见。 昨日研武堂收到秦赫云奏报,张献忠愿意接受招降,只是要求部队就驻扎在谷城,不接受改编,不接受调令,而且要秦赫云亲自到谷城招降,问她敢不敢。 关于是否接受张献忠的条件,杨阁老冒一句:“张献忠总是要反,招降若能得三四年平静,西南可修生养息,民生喘口气。” 摄政王突然笑一声,笑声太爽朗穿出武英殿了,群臣面面相觑。 杨阁老跟张献忠的渊源可久了,能上溯到成庙那会儿。杨阁老当时领着兵部尚书,主持讨伐全国叛军的什么大计,跟张献忠对阵时下发榜檄悬赏张献忠头颅三万钱。杨阁老刚把榜檄贴出去,张献忠亦发布榜檄,悬赏杨阁老脑袋三钱。 杨阁老最终也没胜过张献忠。 摄政王是挺烦杨阁老的,雄辩大于实干的人,只是杨阁老说的某些话是真对。比如女真人亦是一般叛乱,其他农民起义有招降前例,女真亦可招降。还有就是张献忠这事儿,张献忠肯定还得造反,早晚罢了。为今所虑,这三四年平静对于四川来说是恢复,对于张献忠来说也是恢复。权衡利弊,到底接不接受张献忠的投降? 杨阁老认为应当接受,内阁其他人没发表意见。皇帝陛下看摄政王,摄政王许久道:“臣也觉得,应该接受投降,方能显示朝廷气度。再说也给其他叛军做个榜样,朝廷可以既往不咎。以及臣求个恩典,请陛下赦免张献忠军中的士兵,若是想离开谷城,准其返回原籍,着白敬安置田产。” 皇帝陛下点头:“六叔说得对,就这么办吧。” 王修立刻记录下来,下朝后中书省要发拟旨文书去内阁,阁老们根据文书上记录的皇帝和摄政王的意思拟旨。 曾芝龙上书要求返回福建,率领福建海防军下南洋,争取在入冬之前把葡萄牙的船队捞出来,这样葡萄牙船队可续上第二年到澳门和长崎的季风生意。 “既然葡萄牙上书请求大晏代为主持公道,就麻烦曾将军再下一次南洋。路过福建,顺便看看南京刑部与吏部在福建的抄没入官赈灾做得如何了。” 厘清福建吏治的差事,没用北京的官员,用的南京六部。南京六部久来被当做发配养老的闲职,平日里也没什么人搭理。此时接到如此大的差事,个个尽忠职守不敢懈怠。锦衣卫指挥使司谦还没有回来,一直在福建,在暗处盯着南京六部和南京驻军。 刘次辅踟蹰:“福建从巡抚到知县,在走私案中几乎无一幸免。南京六部可暂时代行职务,并不是长久之计。” 何首辅道:“将要京察,抽大晏能臣廉吏赴任即可。” 太祖时动辄治罪,牵连几万人,想做官的照样前赴后继,也没说哪里职位缺了管事儿的。 摄政王感叹:“海禁还没开,只有官船,福建的富豪巨贾干脆就搭着官船走私,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海禁如此严厉禁止私人贸易,都止不住。” 何首辅吃不准摄政王的意思。这是要开海禁还不开海禁?摄政王仿佛只是感叹一句,没再往下说。何首辅心里盘算着要准备摄政王过问海事了。摄政王身边有个曾芝龙,不问是不可能。曾芝龙么……何首辅此生最大的优点就是沉得住气,任何时候都不慌不忙。他抬眼看看站在自己一侧的内阁同僚,刘次辅一夜苍老不少,本来就比自己年纪大,现在看着更向前佝偻。徐仁静神叨叨地站着,专门等散朝之前骂摄政王。上回徐仁静那么一打岔,勾起何首辅心里久远的疑问:他到底是不是个真呆子?杨阁老装病装不下去才来上朝,好不容易发表点意见摄政王还笑出声。杨阁老倒没什么赧然的情绪,干到这个份儿上总得有点过人之处的。 刑部左侍郎上奏:“福建前总督陈惟思听闻摄政王殿下召他入京奏对,于家中自尽了。” 武英殿上寂静,大晏从无追责之制,卸任便与一切都无干。陈惟思大概是一听福建的事就知道自己完了,进京或许要连累家人,不如一死了之。摄政王还是没什么表情:“吏部还有管事儿的么。和刑部一起把这个人翻一翻,查出有用的再说。” 摄政王又不怕落个刻薄寡恩的名声,他不用名声,也不被名声所累。他一拍扶手,一锤定音:“好了,就这样吧。” 众臣长揖。 秦赫云接到北京的回信,同意张献忠投降,也同意张献忠驻扎谷城,陛下格外恩典,准许张献忠治下军队士兵返回原籍,发放田宅。 秦赫云叹口气,立刻动身准备前往谷城。马又麟立刻道:“我要跟着大人去。” 秦赫云拍他的肩膀:“我带着你两个舅父去即可。你守好四川以策应。如果发生意外,耿纬明指望不上。” 耿纬明参秦赫云的折子进京之后连个屁都没有,石沉大海了。现在京中局势丕变,曾芝龙无罪有功,研武堂一脚踩着内阁和六部。耿纬明听说京中杀大臣杀得血腥冲天,行刑处方圆一整片土地被血浸没几寸,一铲子挖不透。京中多久没出现这样的事情,有些坊间传,那位回来了。福建从总督到知府,全都被清洗得干净。刘次辅干脆不再与他通信,连幕僚代笔都没有。 耿纬明直接就倒了。秦赫云还去探过病,确实不是装的,脑门上搭个手巾把子,奄奄一息。耿纬明一看秦赫云,涕泪滚滚:“秦总兵能念着同僚情来看我,真让我惭愧,惭愧!只望咱们日后摒弃前嫌精诚团结,佐君惠民……” 耿纬明恨不能自己掌自己的嘴,没事儿参秦赫云私交藩王干什么?秦赫云就是靠着蜀王财力才对土地要求不大,像白敬和陆相晟在北边为了军垦地全都杀疯了。蜀王一日支持秦赫云,四川土地就能一日安稳。这么多年他手上经营的土地简直是催命符,秦赫云要是不靠蜀王自力更生肯定也得查土地,一查土地四川总督耿纬明不会比福建总督胡开继强!耿纬明打定主意,安抚秦赫云,绝对不能再交恶,慢慢地把自己手上的土地不声不响盘出去,刘次辅那些就放着,真有那么一天刘次辅想跟他撇清关系,没门! 秦赫云弯腰看他,冷着脸:“耿总督好好养病吧。” 耿纬明就差嚎啕大哭。总爷爷,不对总奶奶,日后还得指望你救命呢…… 秦赫云看耿纬明,她天生的冷峻,看得耿纬明胆战心惊。心跳一快,面上气色竟然好不少。 “耿总督身子好些了,就去看看甬道边上的戒石。太祖的话,得听。” 秦赫云离开,耿纬明被她吓得够呛,歪在椅子里苟延残喘地想戒石怎么了,戒石上太祖说什么来着?他混混沌沌地想,想了半天,突然想起来,进四川总督府的那天,他确实看到了戒石背面依着太祖御笔刻着的大字: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那时候耿纬明一直在犯愁还京债。京债越借越多,利半其本,利滚利雪上加霜,又不得不继续借下去。上下打点,给上级做寿以孝敬,给下级施恩以拉拢,还要撑起官衙皂隶洒扫车夫轿子。 耿纬明病恹恹地歪在椅子里,捂着脸,颤抖着似哭似笑。 秦赫云率领一部分白杆兵,带上两个兄弟,千里迢迢出石砫,渡江过山岭,行军至湖广谷城。 在谷城营寨前,秦赫云一人长枪立马,声音冷淡:“四川秦赫云受降来了。” 湖广总督配合秦赫云坚壁清野,张献忠部队驻扎在谷城难以为继。守门的叛军将领看她一人一马,非常怀疑:“你真是秦赫云?” 秦赫云难得一笑:“秦赫云敢来受降,张献忠倒不敢开门了。” 第166章 北京一天比一天凉, 干干的冷风抽着脸。湿热的夏天陡然离去, 让人怅然。王修倒是挺高兴的,秋意凉爽,当值穿官服没那么遭罪。夏天穿官服还必须套中衣,半天里面就透了,鸡蛋壳里的那层膜一样贴着皮肉, 让人抓狂。 盛夏最热时太后照例去了西苑避暑, 陛下偶尔去一趟西苑, 主要还在宫中, 方便读书和听政。皇帝陛下年纪太小, 这时候已经非常有节俭勤政的派头,是好事,王修又有点可怜他。王修想不起来自己四五岁的时候干嘛呢,应该还没开蒙。皇帝陛下就跟成了精似的, 不大点儿全是心眼。 李奉恕说过,死了爹了, 能不早慧。 七月十五之前太后在西苑举行蹴鞠戏, 诰命敕命夫人们都要去。宣庙时后宫女眷的蹴鞠戏最盛大,宣庙有时候兴致上了还跟着踢两脚。摄政王吩咐张敏注意安全保卫,其余没多说什么。 王修听说景庙时皇子们也蹴鞠的,踢得好还得赏。起居注里记着, 皇九子李奉念得赏最多, 没记过皇六子李奉恕。王修从来不问李奉恕少年时候的事儿,就是怕问到什么不自在的。李奉恕不得宠, 自生自灭似的。起居注里能翻到其他皇子得了什么赏,就没李奉恕,仿佛景庙没他这个儿子。猫儿房里的老内侍说,李奉恕小时候脸上总有伤,要么就蹲在猫儿房一声不吭撸猫。王修心酸,一下一下撸着李奉恕的背,李奉恕蹙眉:“你怎么了?” 王修清清嗓子:“没什么。” 李奉恕向来对节日没什么感触,七月十五中元节之前,忽而问王修:“你见没见过京城放河灯。” 王修正在张罗鲁王府的中元节祭品。毕竟是刚出国丧,这个中元节必须郑重。李奉恕这样一问,王修也一愣:“当然没见过……” 李奉恕无神的眼睛仿佛看着自己的回忆:“挺好看的。” 就在七月十五那天,曾芝龙在福建出了事。研武堂被参得岌岌可危,鲁王府风雨飘摇。王修焦头烂额,还是领着大奉承去河边放河灯。中元节放河灯,引魂指路,祭告亡灵,王修被苍茫夜色下河流中燃烧的河灯震撼着。人间的河流突然就成了冥河,在不可说的渺茫中来人间匆匆看一眼,又被亲人顺着河流送走。 那一点小小的烛火,是亲人们最后的依恋。 王修放了一盏,不知道放给谁。他只是凝望着河灯顺流远去,消失不见。 他不知道李奉恕的未来,也不知道研武堂的未来。 王修在河边碰到了张同昶,扶着祖母来城外放河灯。放给谁呢?张允修?张太岳?老太太盯着河灯喃喃自语,她跟老头子说话,这些船能把话带到。 灿如星斗的点点烛光容易让人动情,人间的冥河竟如倒映的银河。王修心想也许银河就是冥河,星海浩瀚,人死,不过是魂归故里。 这样一想,王修倒也宽慰了。知道了归途,便是如此踏实。反正李奉恕肯定是最亮的星宿,他总能找得着他。 王修没打扰张同昶。他们一同注视着整条河的河灯平静安详地飘走,远去的河灯驶向幽冥的远方,竟然真的像……去了天上。 城中有目连戏,从日落要唱到天明。叫目连戏,但不止目连僧救母的故事,有所有人们关于死亡的想象。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地藏王菩萨在戏台上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王修默默地走过戏台。 李奉恕没有去河边放河灯。王修陪着他坐在研武堂里等天明,李奉恕微笑:“你去睡吧。” 王修也笑:“睡不着。” 李奉恕握着王修的手:“不必惊慌,你要信我。” 王修轻声道:“我知道。我没有惊慌。” 李奉恕没再说别的,在昏暗的灯光下搂住王修:“去看放河灯了,好看吗?” “你以前也去放吧。” 李奉恕压低嗓音,两个人说着悄悄话一样,有种做贼心虚的幸福感:“只放一盏,给我娘。我想着今年也放给成庙,可是能跟他说什么呢?” 王修也压低声音:“我给老王妃放过了,我说李奉恕过得很好,李奉恕过得不好我也陪着。” 李奉恕笑起来:“好。” 研武堂外涌进一股风,吹拂烛火。研武堂的落地枝形灯上所有火苗被风撕来扯去,瑟瑟发抖,拽着李奉恕和王修两个人的影子跟着颤。王修看到自己和老李的影子在墙上相依为命。 烛火到底挺过了这阵风,居然都没熄灭。墙上的两个人的影子平静下来,在温暖的光中相互扶持。 王修笑一声。 “笑什么?” “刚才那阵风,一个灯烛都没吹灭,枉费那拼命的一口气了,现在只好偃旗息鼓。” 研武堂也没倒。王修看到那些押赴刑场的臣子,忽然想到研武堂在骤风中等待黎明的烛火。一个没熄,直到窗外朝阳蓬勃。 七月十六,日头初升,目连戏就该停了。扮演地藏王菩萨的角儿唱完了最后一句词儿:“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整个八月北京都在杀人,行刑处土地黑血浸没几寸,一铲子挖不透。坊间流传那位回来了。动辄抄家,皆斩,北京的人觉得自己好像活在当年那些“传说”中。 出门上朝,乌纱里要藏鹤顶红。 王修听锦衣卫的汇报,听着听着,笑一声。 笑得立着的锦衣卫寒毛直立。 鬼节里魑魅魍魉都出来了,八月十五皓月当空,见不得人的,都该收一收了。 八月仲秋,宫中循例要举行蟹宴赏玉簪花海棠花。今年没在宫中办,太后不回宫,蟹宴挪到西苑,皇族家宴,并没有很声张。鲁王粤王皆未到场,只送了礼。鲁王没有女眷,粤王妃在广东,也就不掺合了。大家还是有点庆幸鲁王没到场,杀神一尊往宴上一坐,谁吃得下去。 皇帝陛下来了一趟,私下跟太后请安。太后心惊肉跳搂着他,最后到底什么都没说。小皇帝乐呵呵:“紫禁城是挺闷的,母亲如果喜欢在西苑,不如把常用趁手的都搬来?” 太后哪里能久居西苑,皇帝陛下不过来,她还是得回去。她搂着小皇帝,小皇帝在她怀里撒娇:“我又梦见先皇了。” 太后眼中涌泪:“先皇说什么?” “先皇要我照顾好母亲。母亲不要怕,一切都很好,先皇一直保佑我。” 太后低声喃喃:“陛下,快长大吧,快快长大,等你长大,一切都好了……” 皇帝陛下蹭蹭太后:“好啊。” 太后一眼看到旁边的曾森。登闻鼓一响,血漫行刑处,曾芝龙倒是没事儿了。曾森迅速胖回来,此时心里正馋螃蟹。太后搂着他,捏捏脸。大隆福寺的镜原说兴与盛都在他,太后莫名笃信。曾森特别的旺相,生龙活虎的,讨人喜欢。太后问曾森:“以后想做什么?” 曾森看小皇帝:“陛下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小皇帝回答:“卿当在海上筑长城。” 曾森看太后:“那就筑长城,在海上。” 太后深深叹气,这个也许以后帮得上忙。娑竭罗,沧海龙王,万一是真的呢。皇帝陛下不爱掺和皇族的宴会,太后拍拍曾森小小的后背:“跟皇帝到小厨房吃螃蟹。” 曾森很兴奋地跟着宫人走了,太后在原地,凝望这两个小小的背影,心里千万次祈祷: 平安长大吧。 北京风中的血腥气散去,李奉恕又问王修:“七月十五的河灯,好看么?” 王修心里一动:“曾芝龙跟我说,南方有些时候病愈也要放河灯,送走病痛。” 李奉恕点头:“那正好应景。” 中秋节的晚上,王修领着李奉恕在寂静的河边放河灯。只有他们两个人,只放了两只河灯,载着李奉恕想对母亲和大哥说的所有的话,悠然地在夜色中漂流向虚无的远方。 “我觉得成庙没走远。他一直看着我。” 王修心里有点悚然:“别乱说。” 李奉恕笑:“不是吓唬你,我觉得是这样。小时候在大本堂念书,成庙盯着我,我要敢不用功他就拿戒尺敲我。他是没走远,我感觉得到。就像在大本堂那时候,他盯着我,稍有松懈,他的戒尺就来了。” 王修环顾四周,深夜中附近没有其他人,王府亲卫都被李奉恕打发得很远。李奉恕的体温高于常人,瑟瑟秋风中他是唯一温暖的来源。王修瘆瘆的,不得不靠向他。李奉恕伸手揽住王修,暖意合身而来。 “你不怕成庙看着哦……” 李奉恕笑一声:“成庙不看这个,长针眼。” 王修郁闷,成庙是该敲你。 寒风撩起衣襟,李奉恕怀里照样温暖。李奉恕亲吻王修的额角,低声道:“你别怕我。” “我怕你做什么。” 李奉恕搂他搂得很紧,王修只好上下撸他的后背,安抚他。 跟涂涂一个德行。 ……真的,好久没见着涂涂了。 八月下旬,四川总兵秦赫云上报:张献忠接受招降。不过声称没有麾下士兵想要返回原籍。 摄政王心里最后一块石头,落了地。 四川,将得三四年平静。 摄政王请旨晋封秦赫云:“太祖言‘凡爵非社稷军功不得封,封号非特旨不得予’,秦赫云已有封号,但无爵位。念在秦赫云镇守四川招降张献忠有社稷军功,请加封爵位。” 皇帝陛下应允。秦赫云于国有功,于公有利,于君有义,赐“忠贞”,伯爵位。 高祐元年九月初,伏波将军加封忠贞伯四川总兵秦赫云率领白杆兵进京谢恩。 研武堂,又迎来一位将军。 第167章 在陕北, 秋天就是名副其实的金秋。金灿灿的阳光, 金黄的麦子。虽然收成其实不好,但麦浪一滚,就是一场顽强生存之后的盛大欢呼。 延安府忙完秋收,右玉给拉来一车土豆一车番薯。 今年右玉土豆番薯算丰收,分给延安府一些。水煮即可, 番薯甘甜, 土豆蘸盐。权道长特别叮嘱都不可食用过量, 容易反酸。 魏知府看着吃的就亲切:“那种子呢?” 右玉送东西的人叫张珂, 长得挺清秀的就是被晒得太惨, 活像酱油卤过:“这些就是种子……总之种就是这么种下去。权道长说了,明年种植用的番薯土豆他都已经亲自窖藏好,防止它们春天之前发芽。这些尽管吃,本也不多, 不好意思拿出手,就是请你们尝个新鲜。要是吃着好, 明年一起种。哦对了, 权道长千叮万嘱,土豆发芽了千万别吃,会死人的。” 魏知府一听会死人,一眨眼。 张珂连忙解释:“不发芽就是好东西, 一发芽有剧毒。明年播种的时候权道长亲自来跟你们说种法。我们这一路就是吃土豆吃过来的, 你看,没事。” 魏知府乐呵呵:“一路上辛苦你们了, 来来吃顿饭再走。这天也黑了,路上不安全。” 张珂没推辞:“今天晚上就煮煮吧,可好吃了。” 魏知府也算多吃几年盐,年轻时呆过南方,双手拄着膝盖观察土豆番薯:“有几分像极南之地的芋艿。” 张珂没听懂:“什么奶?” 魏知府笑道:“咱们这就尝尝。如果这玩意儿在北方好长产量高,倒是弥补了我年轻时候的一个遗憾。” 魏知府引着张珂进了白敬的巡抚衙门,白敬翻着研武堂来的塘报,魏知府笑道:“白巡抚,右玉给咱们送吃的来了。” 张珂眼见着书案后面坐着的人眼缚黑纱,清瘦文雅,心想白巡抚名不虚传啊。他郑重一抱拳:“白巡抚,敝职右玉天雄军旗总张珂,奉命押送右玉土产送来给延安府父老尝尝鲜。我家陆指挥非常惭愧前段时间未能帮上秦军的忙,这一下找到可吃的食物,天雄军邀请秦军明年一同种植。” 白敬点头:“陆指挥有心了。” 魏知府看这几天白敬心事沉,才想用个好消息来安慰安慰他。白敬眼睛上虽然有黑纱,神情却能让人觉得不太对。白巡抚一向持重,这是遇着什么事儿了?魏知府赶紧请张珂出去:“来来来旗总,赶路这么远,先吃点东西垫补垫补。” 张珂笑:“真挺饿的。” 魏知府和张珂出门,白敬一只手撑着额头。 研武堂安然无恙。 有些事白敬不是不明白,只是不屑为。他知道所有党同伐异同僚倾轧的手段,他被人构陷下狱过,所以他更能明白此次曾芝龙和研武堂迈过一个什么坎儿。 生死存亡。 白敬并不害怕研武堂倒了他被清算,他是害怕时间不够。才得了周烈北大仓的支援,延安府才刚刚有好转,秦军初显气象,他无法容忍自己的前功尽弃——已经有过一次了。他差一点就抓住了高若峰。倘若那时在被传召进京之前就把高若峰给抓了,哪里有屠凤阳毁皇陵的事情发生。 同样的错误,不能再犯第二次。 可是右玉恢复与秦军的建立全都不在一朝一夕。白敬跟天和命抢时间,也跟自己抢时间。他知道自己病歪歪的,精力也不如从前。这一口气不知能苟延到什么时候,如果事业未竟就死,无论是天收他的命还是朝廷党争收他的命,他绝对都闭不上眼。 白敬的手指摁在研武堂塘报上。别在这个时候,别在一切都有好转的时候…… 白敬恍然醒悟,自己已经把所有希望寄托在摄政王殿下身上了。 延安府晚上分了土豆和番薯。是挺好吃的,魏知府捧着土豆老泪纵横:“天眷顾,天眷顾!”老头子忙不迭地询问产量,张珂惆怅:“不瞒您说,其实原本不止土豆和番薯,还有玉米。玉米都叫人烧了,只留下几穗,明年还得当种子。现在想想都肉痛,都是救命的啊……” 魏知府一愣。他不需要知道事情经过,早听说右玉土地是陆相晟抄来的,他基本上就能明白是怎么回事。 “明年陆指挥下定决心保护庄稼。玉米种子右玉不够,权司监上奏朝廷请求钦天监再派人送一些,到时候分一些给延安府,种种试试。” 魏知府跟张珂聊起玉米,张珂说得兴致勃勃:“能长到一人高,大穗头跟棒槌似的,一撸都是金灿灿的粒儿……”张珂越说声音越底。可惜,都给人烧了。 天雄军出征陆指挥实在顾不上,没有保护好玉米。 “陆指挥……其实也难过。”张珂轻叹。 魏知府跟着叹。 白敬难得露出一丝笑意:“魏姑娘还在针线场?” 魏知府回答:“还在,说天越来越冷,冬衣要加紧。秦军的冬衣人手一套,已经完成了九分。” 白敬点头:“多谢针线娘子军了。魏姑娘也是个能统兵打仗的人才,魏知府带一些甘薯回去吧。” 白巡抚平时看着跟月亮似的,冷冷凉凉挂天边儿,漠然地不在红尘中,魏知府都有点怕他。其实白巡抚人最和善不过,思虑周详亲切温柔。这时候还能考虑到姑娘家喜欢甜的,让魏知府带点番薯给他女儿,魏知府感激涕零:“小女就会缝个衣服,哪里值得白官人每次都如此照顾。” 白敬微笑:“魏知府哪里的话,秦军再铜皮铁骨也不抗冬天的寒风,没有冬衣什么都做不成。魏姑娘是统领针线娘子军的人,我感激她还来不及。” 魏知府又是羞又是自豪。针线娘子军是魏姑娘为了鼓励女人们多干针线活随口说的,谁知道现在延安府好像都知道“针线娘子军”了。 土豆番薯宴之后,魏知府琢磨怎么把白巡抚赠送的番薯给带回去。老头子叫住一个天雄军的士兵,小伙子很爽快地提着两只大篮子就要走,忽而背后一凉,转身看见邹钟辕站着。他拎着两大篮子番薯立正:“邹守备!” 邹钟辕对魏知府一揖,魏知府心里咯噔咯噔,干笑:“邹守备啊……这么晚了还巡逻呢?没去吃土豆啊?” 邹钟辕低头看那两筐东西,伸手接过去,拎着看魏知府。魏知府腿发麻,当日这位邹守备可是在马上一把薅住他夹起来纵马狂奔再一把掼到白巡抚面前,老胳膊老腿摔惨了。邹钟辕停顿一下,也很不自在:“魏知府,我帮你送回家吧。” 魏知府哼哼唧唧不知所措跟着邹钟辕。邹钟辕大小伙子昂首阔步,魏知府不敢走他前面,否则总是感觉要挨踹。邹钟辕闷头走着,干巴巴开口:“针线场忙吧……” 魏知府吞咽:“这几天是挺忙,赶工。” 邹钟辕还是走,越走越快,魏知府小跑了都:“邹……守备,您等等……” 邹钟辕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家中来书,京中流行唱花木兰的戏。” 魏知府不知道咋接:“代父从军,好啊。” 邹钟辕也没见到谁唱花木兰。京里的那几个角儿脂粉气太浓,哀哀怨怨,谁都没有英姿飒飒寒光照铁衣的风度。邹钟辕想来想去,花木兰在他心里就是魏姑娘的脸。 等到家,魏知府只好邀请邹钟辕进屋坐坐。邹钟辕摇头,放下番薯刚想走,魏姑娘正好一开院门出来迎接魏知府。她老远听见魏知府跟个什么人聊天,没想到是邹钟辕。邹钟辕吓一跳,魏姑娘淡然板着脸:“多谢邹守备。” 魏知府乐呵呵拎着两篮子番薯进门:“这是白巡抚让我拿回来的,甜甜的你保准爱吃……” 魏姑娘道过谢,就把门关了。 邹钟辕站在门口,沉默。 京中倒真是流行唱花木兰的戏。秦赫云一个女将军横空出世加官进爵,真正凭军功晋封伯爵位,京城轰动。传奇里的女将军不稀奇,现实里出现一个女将军,着实震撼,花木兰的戏忽而就热了。一直被吉祥班压半头的庆喜班班主福至心灵,亲自改了一出戏。花木兰代父从军被镇守边关的潞王赏识,莫名情愫萌生,最后花木兰被潞王撞破女儿身,潞王与花木兰结成欢喜姻缘。这戏一出庆喜班一脚踩趴了吉祥班,戏本火爆京城。傻子看不出来花木兰和潞王的原型都是谁,但是架不住这戏就是火,票房爆满。 赵盈锐心里嘲讽花木兰原型的亲生儿子就比潞王原型小一岁,然后这出戏的剧目他一场不落全追了。 一边嘲讽一边欲罢不能,简直上瘾。他死不承认自己最爱看的部分就是潞王撞破花木兰是女儿身这个秘密两人结缘的那一场。俗,恶俗,他就不承认。 王修提出了关于朝廷放贷给官员的设想,陈驸马挺感兴趣的:如果殿下真的要发行宝钞,不如这个职能就加给宝钞司。朝廷统一放贷,利息明确,年限放宽,用俸禄抵押也不怕不还。 一切都在设想,王修为了这个设想废寝忘食。宝钞司就是管着印钞的。如果说效法陈家粮票回收制度,全国回收旧钞,调整市面宝钞数量,宝钞司就不仅仅只能管着印钞了,恐怕得兼领户部的一些职能。 让人头疼。 王修正在扒拉算盘,眼前的光线一阵亮一阵暗的。从早上开始李奉恕就在他面前晃,他直起腰:“你到底要说什么?” 李奉恕问他:“最近京里流行唱花木兰的戏。” 王修眼睛发干,不停地眨眼:“哦。” 李奉恕好奇:“你没听说?” 王修疑惑:“听说什么?” 李奉恕矜持:“戏文改了木兰辞,花木兰跟边关王爷结了姻缘。” 王修皱眉:“木兰辞怎么能改?花木兰有军功却请辞尚书郎,改成嫁王爷,格局眼界都小了。” 李奉恕咬牙切齿:“你不问那个王爷叫什么?” 王修心想老李怎么一大早就又开始来劲儿了:“啊?” 李奉恕恢复矜持:“潞王。” 王修张着嘴:“……你哦……” 李奉恕点头。 王修暴发大笑,李奉恕双手撑着书案恼羞成怒:“潞王跟花木兰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你的感想是这个?” 王修了悟,老李特地过来问他吃不吃醋。王修捏捏他的脸:“我有真正的鲁王,吃一个西贝货什么醋?” 李奉恕觉得这答案还算满意,不在王修面前晃了。 王修松口气,老李那阵劲儿下去了。 第168章 秦赫云进京之前, 曾芝龙上书请求立刻下南洋主持解决南洋争端, 赶在入冬气温降低之前返航。 海都头很惊奇:“老大……大帅,您着什么急?” 曾芝龙阴着脸:“秦赫云肯定进研武堂。我本来在研武堂里就是最末的,她一入京我更数不上了。” 海都头生气:“可是这次大帅在福建也立功了呀!” 曾芝龙冷笑:“立什么功?侥幸未死?” 海都头一噎,的确是九死一生,只不过未见得是功劳。他双肩下塌一叹气:“这朝廷也太难伺候了。” “秦赫云守白帝城保四川, 招降张献忠。可惜她一时杀不了张献忠, 否则也金章紫绶了。”曾芝龙一摊手, “海面上的利益就像是海啸, 轻易不来也看不到, 一来就是地动山摇,偏偏咱们皇帝和摄政王估计就没见过什么像样的海面,遑论海啸。在我能让大笔银子进大晏之前,摄政王可看不见我。” 虽然他本来就眼瞎。 海都头看大帅脸色又难看了, 心想大帅争强好胜的性子忍到现在也不容易。京城让他开眼界,感觉像是另一个大洋, 大风大浪瞬间能把人吞噬得渣都不留。海怪巨兽之间吞啖厮杀, 还要殃及小鱼虾。大帅站在朝堂之上,武英殿里的时候,其实不怎么排得上号。大帅这么能兴风作浪的人,偏偏还施展不开, 去福建赈个灾差点把自己栽了。 “那厨子给我算命说我不能上岸, 那我就回海里。” 曾芝龙一捶桌子。反正姓李的瞎子从来都没看见过他。 曾芝龙上书下南洋,武英殿一番讨论, 朝廷批了。陈春耘在鲁王府门口打转,转得王修不得不出来:“你拉磨呢?” 陈春耘讪笑:“这不是……” 王修袖着手,看着陈春耘微笑。大陈官人文采风流才思敏捷绣口吐锦,这时候愣是一个字也蹦不出来。王修没让他进去,也没不让他进去,就站着看他。陈春耘深深一吸气,深深一揖:“我这几日闭门思过,越想越心惊胆战,自己差点铸成大错。君臣同心协德,才能共渡难关。研武堂幸而没事,若是研武堂除了岔子,我陈春耘难辞其咎。” 王修还是微笑:“大陈官人能认真反省,我很欣慰。既然错误认识到了,请回吧。” 陈春耘急得眼前一黑:“那什么……” 王修扬眉:“什么?” 陈春耘豁出去了:“臣通泰西语言,又擅长于泰西诸国打交道。此次下南洋臣毛遂自荐!” 王修笑一声:“大陈官人,据实以报罚抄了多少了?” 陈春耘大声道:“抄进骨头里了!” 王修喟然:“大陈官人请进吧,我有些事要叮嘱你。” 陈春耘在鲁王府研武堂呆了一天,天快黑才告辞。和王都事聊了南洋局势,王都事看着海图沉吟:“大晏太大,陆上都一堆麻烦,所以一贯忽视海面。小陈官人的上疏让摄政王殿下几宿没睡着。殿下心里预感银荒就快来了,只是没想到可能那么近。大晏现在经不起神庙末年一样的战乱了。各方都在争取时间,白敬,陆相晟,秦赫云,阳继祖,能拖就拖,就为了个三四年能喘息的空档,这三四年一点大纰漏都不能出,大晏才算能渡过一劫。摄政王殿下担心,别战事压下去了,银政问题又起来了。发行宝钞势在必得,银子也不能短缺。小陈官人正在谋划宝钞司的事情,大陈官人,你心里有什么成算?” 陈春耘心中豪情:“国与君缺什么,臣便出去找什么。” 王修终于伸出手拍拍陈春耘的肩:“大陈官人,做出一些政绩给陛下和殿下看一看。有你和小陈官人,只盼大晏银政平安无事度过三年。到那时,陈家出了你们兄弟,就是大功一件。” 陈春耘深深一揖:“臣,明白了。” 王修怅然。 小陈官人说大晏一时进来太多银子也不好,不过大晏远远没到担心银子太多这个问题的时候。好比土地干旱到龟裂时谁会担心涝着。不够,不够,怎么都不够。王修觉得奇怪,怎么会有市面流通银子数量越大越缺银子的感觉,到底这个吞噬货银的无底洞在哪儿? 王修也认真还礼:“多拜托大陈官人了。” 陈春耘郑重:“臣回家准备,即刻启程,与曾将军一同下南洋。” 曾芝龙的船队在黄海渤海着实出了一把风头,沿岸都轰动。然而只聚齐了十八芝的十支船队,其他八支有的在远洋有的运货,过不来。东边沿海的研武堂驿马天天上报对曾芝龙船队的记录,王修看得也是很震动。上次曾芝龙那条船是糊弄事儿的,丢了也不可惜。这一次,十八芝忠心诚意北上朝拜。曾芝龙把家底一展无疑,从此再无十八芝,只有福建海防军。 曾芝龙抬腿直直走进研武堂,只有摄政王一个人坐着。曾芝龙轻声道:“臣来向殿下辞行。” 曾芝龙自福建归京,没进过研武堂。这一次来,便是辞行。摄政王坐着沉默,曾芝龙微微笑:“殿下,臣想要金章紫绶,和白敬一样的。” 摄政王倒是笑了:“这话只有你敢说。” “因为臣直率。” “不是,因为你脸皮厚。” 曾芝龙前仰后合:“臣从不知道世上最危险的恶浪竟然在陆地上,臣差点被一浪打得万劫不复。吃一堑长一智,臣懂了。” 摄政王坐在阳光中,曾芝龙就爱看他武神一样威风凛凛地被阳光镀一层金身,等待众人顶礼膜拜。 “你懂什么了。” 曾芝龙还是笑:“只要殿下在风浪中掌舵乾坤,无论臣等离得多远,都不会沉船。臣等,需要殿下的庇佑。” 摄政王灰沉沉眼睛像是能看穿生死,那是神从云端俯视人间的眼神,无悲无喜。 曾芝龙轻轻行一个正规的跪礼,声音悠扬地重复:“臣一定要凭军功得到金章紫绶。” 摄政王点头:“孤等着曾卿早日传回捷报。” 曾芝龙出京那天,回头一看北京巍峨的城墙。城上站着个高大的男人,摄政王亲自来送行。 福建海防军的队伍浩浩荡荡穿过城门,曾芝龙骑在马上持旌节国书遥遥一躬身。 曾芝龙一行先到天津港,再一路收回零散停在大连卫莱州港登州港的船。余皇不能太接近天津港,但余皇缓缓行驶离开时,天津港战鼓齐响,震天动地的鼓点是王令出征的声音,将军出海,亦是为了直斩楼兰。余皇号角长鸣,将军领命,军威赫赫,劈浪而行。 大连卫登莱港口的船队陆续回归余皇的编队,每次撤船队,港口都要齐发战鼓,涌到港口看热闹的人群跟着大声欢呼。 余皇上号角回礼。虽远行海洋,必不负君恩。 海都头第一次感觉自己热血沸腾,虽然以前抢夺财宝也沸腾,但不是这么个沸法。以前高兴得浑浑噩噩,现在听着个个港口激昂磅礴送征礼的战鼓声和人群澎湃的欢呼声,兴奋得清清明明。 十八芝不当海盗也挺好的,他好像明白老大为什么想要变成官兵。大晏的福建海防军途经港口,皆鸣军礼战鼓,他从来没听过这么多威武雄壮的巨鼓整整齐齐发出的声音。 当然,官方走私也是个……巨大原因。 海都头偷偷瞄老大,老大正在看手里的旌节。使臣的旌节,陈同知说张骞当年拿着的就是这个。海都头看着老大想张骞,差点笑出声。老大没理他,就是紧紧握着旌节。 陈同知站在甲板一侧往外看万顷碧波,心中抑郁顿时一舒,对北京的方向躬身长揖。臣定不负皇恩,不辱使命。 陈同知又开始当磕头虫了,海都头心里乐呵呵。 回到大海,真好呀。 曾芝龙到达天津那天,武英殿外整整齐齐列着整装待发的驿官。摄政王站在武英殿高台上,声音肃穆沉稳:“大晏地域广大,通信传递,多仰仗诸位风雨兼程。今后,挡研武堂驿马者,杀无赦。” 驿官们对摄政王殿下一抱拳:“得令!”整齐划一翻身上马,策马奔驰出宫门,各自散开,奔赴各地新建的研武堂驿站。 “六叔想要恢复太宗时的驿道。”皇帝陛下说。 曾森懵懵懂懂。他正在悲伤,父亲又出海去了,走之前都没有来得及再见一面。父亲告诉他,海盗的儿子就是海面的蜉蝣,飘飘散散,哪里都能生存。大概自己在宫中父亲也是很放心的,总比在海上吃苦强。曾森郁郁的,王修站在一边轻声道:“陛下看这些驿道想什么?” 皇帝陛下蹙眉:“线?” “悬丝诊脉的线。”王修笑得温柔,“线不断,陛下总能立刻知道大晏哪里出了问题。” 皇帝陛下仔细盯太宗时的驿道图。曾森道:“海上也有驿道就好了,一个小岛一个。” 皇帝陛下看曾森终于说话,挺开心:“曾卿说得有道理。将来曾卿驻海上长城,也得有烽火台。” 曾森小脸又胖回来,嘟嘟的,特别严肃点头。他答应皇帝陛下的事,绝对不食言。 王修在一旁温和地保持安静。最近皇帝陛下喜欢宣他近前回话,不知道为什么。好像皇帝陛下见到他,就能开心一点。王修温和镇静,既然能安抚李奉恕,安抚奶皇帝这个小胖子,小意思。 研武堂的驿站范围正在一点一点扩大,日夜不停地运送各种军政驿报,忙碌的路线是摄政王殿下一手握着的缰绳,驾驭掌控着山河乾坤。 奔流不息的政令冲出紫禁城,冲出北京,冲向整个大晏。 第169章 曾芝龙的船队离开登莱, 港口驻军向宗政鸢回报十八芝全部平稳撤离山东港口。 宗政鸢感叹, 北方水师跟南方海盗真是没法比。从辽东费劲扒力地抠来那么几条多桅船还沾沾自喜呢,他亲自去港口看曾芝龙的船都傻了。慢吞吞山丘一样的旗船就不说了,宗政鸢觉得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关键就是那几艘载炮战船,曾芝龙从哪儿淘换来的?停在登莱港口把登莱水师的多桅船衬得跟丫鬟似的。 宗政鸢心想还是李奉恕牛逼,曾芝龙这种妖孽都收服了。 山东秋收最要紧的关头刚忙完, 跟打了一场仗差不多了。宗政鸢难得回帅府, 一进门听见小猫叫。 这段时间宗政鸢经常在外面跑, 收成现在是大员们脑袋上方悬着的大铡刀, 谁都不敢怠慢。隔一段时间回来, 小白也还认识他,用爪爪轻轻在宗政鸢掌心一点,算是打招呼。他很着急看小白的鬃毛,小白偏偏长得有条不紊, 一点不着急。雪白的小身子团着,高傲的小模样儿倒是得那位的真传了。“我看别的小猫都会撒娇, 小白怎么不理我?” 养猫的小厮回答:“猫咪的脾气不总一样的, 而且总督隔段时间才回来,小白可能有点认生。” 宗政鸢点点小白的鼻头:“我倒是想把你带去延安府呢,你倒是快长啊?” 小白打个小哈欠。 刚进大门,这下难得听到猫咪嗲嗲的叫声, 宗政鸢急急忙忙走进后院:“小白怎么了?” 小厮苦笑:“没怎么, 玩儿呢。” 小白正在跟一只狸花小土猫团在一起咬着玩儿,狸花小土猫打个滚儿。宗政鸢疑惑:“这也是府里的猫?” 小厮挠挠脸:“回总督, 不是,外面跑进来的。” 这狸花小土猫刚跑进来的时候小厮正在喂小白,小土猫饿得瑟瑟发抖,缩在一边眼巴巴看小白。小白左蓝右碧的鸳鸯眸瞧见小土猫,又仰头看看小厮。小厮以为小白讨厌小土猫,所以去驱赶,小白蹭蹭跑到前面,舔舔小土猫。 小白很有气度地请小土猫吃东西,小土猫小心翼翼地赖下了,到点儿来吃饭。小厮想轰它小白不让,不让小土猫吃饭小白也不吃东西。小厮可不敢让小白饿着,据说整个山东这样的鸳鸯眸狮子猫也没几只,饿坏了总督肯定大发雷霆,所以小厮只好多准备猫饭。小土猫看见小白眼神还是怯怯的,为了吃的豁出去了,壮着胆子缠着小白一起玩儿。小白喜静,喜欢自己一只猫安静晒太阳,被小土猫缠得不耐烦,只好陪着打闹。 “最近小白食欲不大好,也不怎么抓老鼠了。小土猫一来缠着它玩儿,眼见着精神就一天比一天好,前天跟小土猫合作逮一只大耗子,吃掉之前还一起戏弄半天。” 小土猫没名字,就小土猫小土猫地叫。玉雪可爱的小白根本不明白自己的血统跟小土猫有什么差别,秋风渐凉,小白跟小土猫团在一起晒太阳午睡,小身子一鼓一鼓。 宗政鸢蹲着看相亲相爱的小白和小狸花,自嘲一句,我还不如一只小土猫呢。 然后宗政总督十分严肃地问帅府掌事:“府里哪儿来的那么多耗子?” 研武堂下令宣宗政鸢进京,肯定是为了汇报曾芝龙船队事宜。毕竟曾芝龙船队太大,体量超出朝廷预计太多倍,不谨慎是不可能的,必须山东总督亲自进京面圣。 进京之前,宗政鸢给白敬写了一封信。问他延安府好吗?存粮还够吗?听说右玉给他送土豆甘薯啦,好吃吗?那玩意儿山东能种吗? 假模假样问完公事,宗政鸢郑重地问他:你还好吗? 为国鞠躬尽瘁是应该的,那也得活得利利索索的才能鞠躬尽瘁。伯雅多多保重,大晏国祚万年,一切来日方长。 他写着信,小白难得跳到书案上坐着。鬃毛还没出来,小小一只竟然也有点狮子威严的仪态了。左蓝右碧漂亮的琉璃眸子认真地盯着宗政鸢,软软地喵一声。 宗政鸢心都化了,小心翼翼用手摸摸小白:“你不讨厌吧?你其实不讨厌我吧?” 小白舒服地呼噜着,半眯着眼睛。 宗政鸢叹气:“你不讨厌我就好。” 小白舔舔爪爪,从宗政鸢手下挣脱出来,在书案上遛弯儿。不小心踩进砚台,踩出一溜小小的梅花儿,印在宗政鸢给白敬的信上。 见圆圆小小的梅花印点在信纸一角,宗政鸢添了几句:“小白跟你问好。它是一只很可爱的小猫,眼睛左蓝右碧漂亮极了,就是不咋爱理我……” 把信发出去,宗政鸢打算连夜启程,走之前还去看看小白。猫咪晚上欢腾,小狸花追着小白来回跑,小白上哪儿小狸花上哪儿,已经不是为了吃的,就是喜欢缠小白,死皮赖脸到底。宗政鸢站着看,笑了半天。 我总不能不如一只小猫崽子吧。 宗政鸢前脚进京,秦赫云后脚就到。白杆兵千里迢迢从四川进京谢恩,皇极门又热闹一回。白杆兵山呼陛下万岁殿下千岁,宗政鸢感慨,轻兵营京营天雄军,白杆兵是第四支部队了。秦军总有一天会来的,也要站在皇极门大声欢呼。宗政鸢从来都不服气陇右兵天下第一,可是伯雅训练出来的兵,想来也当得起天下第一。 皇帝陛下和摄政王检阅白杆兵,皇帝陛下很兴奋。白杆兵大多数是骑兵,人人长枪,冲击突刺,所向披靡。枪杆是白蜡杆,柔韧度极高,难以操控,但是杀伤力成倍。白杆兵着铁甲,马身上也披锁链甲,所有白杆兵横枪立马站在一起,铁甲寒光浩荡如海。 “汉代马伏波为国拓土开疆镇乱平叛,我大晏也有秦伏波护国守土保境安民。好得很,好得很!” 摄政王大笑,伏波将军下马行军礼。李奉恕看不见她,宗政鸢一看她脖子后面一凉,这亲切的恐惧感,秦赫云让他想起祖母,老太太年轻时大杀四方,六十了还能上马追着他打。秦伏波身后是他的儿子马又麟,人称小马超,英俊得飞扬跋扈的。摄政王早听闻马又麟冲锋陷阵悍勇无敌,让他也来近前来回话。 秦赫云为人不喜形于色,看得出来对儿子还是很骄傲的。马又麟哪儿都挺好,就是一张嘴四川话,官话没有他母亲溜,近前回话皇帝陛下和摄政王稍微有点费解。 当值的是赵盈锐,跟在摄政王身边,检阅白杆兵的时候一看宗政鸢吓得直往后缩,宗政鸢拿手指头岔过他的嘴,他一辈子都不会忘。宗政鸢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他是谁,一个劲儿神游想秦兵的事情,想白敬。 皇帝陛下和摄政王平易近人地跟秦赫云马又麟聊川蜀,赵盈锐左右看看,心中百感交集。他刚追完花木兰的戏,花木兰跟潞王历经磨难终于在边关得皇帝陛下赐婚喜结良缘。皇帝陛下,花木兰,潞王,戏里老几位都齐了。赵盈锐默默站在摄政王身后,一时之间戏里戏外天人交战得他鸡皮疙瘩一阵接一阵。 白杆兵已经是皇极门第四拨,造成的轰动肯定不如开天辟地头一个的轻兵营,不过白杆兵离开皇极门上承天门大街的时候,街道两侧都在拥着看。 一般武将进京谢恩要赐宴,更何况秦赫云护送蜀王的孙子一同进京更要赐国宴。以往女子受封赏肯定是太后皇后设宴,男子是皇帝陛下设宴。秦赫云是个女人,虽然是个武将,礼部认为她应该穿着诰命吉服去宫内向太后谢恩。 王修知道这帮京官拿捏外地官员的龌龊手段,诰命敕命主要是以夫功封赏,这是在敲打秦赫云既然以夫继承石砫,当然也是以父家马伏波的后代得封赏,莫要得意忘形,没她什么军功。 宗政鸢在武英殿上大声道:“这又有什么好吵的?秦赫云用什么身份进京就用什么身份领赐。既然她又是个女子,先用武将身份领皇帝陛下赐,再用诰命身份领太后的赐。换件衣服的事儿,这一上午你们吵多久了?” 礼部十分反对秦赫云用武将身份赴宴领赐,宗政鸢咬牙,你们这又是皮痒想挨揍了吧。他怒道:“招降张献忠算不上什么大事儿所以不能论军功,那还有个李鸿基在河南,诸位大人谁把李鸿基招降了?” 皇帝陛下板着脸:“宗政将军说得对,用什么身份进京就用什么身份领赐。朕将为秦将军设宴,不过太后亦很仰慕秦将军为人,想一睹秦将军铠甲长枪的风采,所以一并在内宫赐宴。” 武英殿听政后宗政鸢进研武堂,秦赫云正好也在,对宗政鸢感激一抱拳:“多谢宗政将军仗义执言。” 宗政鸢心想总不能说你让我想起奶奶,只好回礼:“没事,都是同僚。那一帮鹌鹑在京里蹲久了,只会互啄,哪知道武将征战沙场多不容易。” 摄政王和王修才进来。摄政王听秦赫云上报四川事宜。蜀王财力雄厚,对白杆兵支援颇多,所以才有人参秦赫云私交藩王。 “臣绝无图谋不轨之心,私交藩王,实在是……不得已。” 摄政王道:“京运对四川一向支持不多,卿能自己找到个法子,也是京运愧对川军。” 秦赫云之后,宗政鸢上报登莱所观曾芝龙船队一事。 摄政王听得非常认真,王都事在一旁记录。 研武堂奏对完毕,摄政王神情温和:“我一向弱于兵事,研武堂有几位教授,可惜不能时时聚齐。秦卿愿不愿意进研武堂给我讲讲兵事,让我对四川也有所了解?” 秦赫云道:“多谢摄政王殿下信任!臣谢恩!” 王修默默地在研武堂教授名册中添上一条: 秦赫云,四川人。 摄政王和颜悦色:“秦卿晚上进宫赴宴,不要换披挂。太后仰慕秦卿,想见见女子穿铠甲是什么样子的。” 秦赫云回答:“臣明白。” 摄政王笑道:“辛苦秦卿了。” 秦赫云动容:“为国为君,不敢称辛苦。” 山东发到延安府的驿信一早就到,白巡抚当即拆开阅读。魏知府看白巡抚看完信脸发红。有点像气的,又有点不像。白巡抚眼睛缚黑纱,看不到眼神,实在是很难揣测。 白巡抚一拍桌子,信笺被拍得一翻,魏知府恍惚看到个……猫爪印儿? 老了老了,不服老不行,眼睛都花了。魏知府黯然。 第170章 秦赫云的白杆兵进京, 老百姓挺熟练地拥在街边儿上看热闹, 纷纷议论下一个进京的会是谁,有可能是白敬的秦兵。 邬双樨站在人群里,漠然地跟着听。秦赫云骑着马从他面前经过,马又麟紧随其后。邬双樨看到马又麟心里特别凉。意气风发年轻英俊的将军随长辈进京,于万众瞩目的辉煌中驱马潇洒过长街—— 那是曾经的他自己。 邬双樨一直看着马又麟, 一直看着, 直到马又麟随着秦赫云在远处消失不见。 李在德费劲地在人群中逆流而上。个子不够高, 双手挥舞, 真跟淹没在人海里狗刨似的。邬双樨吃力地挪动, 终于一把抓住他:“你跟着我突围,先回家。” 李在德没戴眼镜,只好一把抓住邬双樨的手,两个人手牵手冲出人山人海。李在德只觉得左拐右拐光影一动莫名其妙就突围了, 两个人在僻静处喘息。 “下回再有这种热闹,得避着走。” 他们俩从京郊的京营和火药厂回来, 约在门口碰头一起回家吃晚饭, 正撞上白杆兵入城,人群一浪就把他俩拍开了。邬双樨笑笑:“很久没有这样的盛事了。” 李在德心有余悸:“是啊,大家其实都挺不安的,毕竟被围过城。秦将军领着白杆兵打赢了张献忠, 不得不让人仰慕。” 一提金兵围城, 邬双樨沉默,李在德突然发现他俩还在袖子下牵着手, 笑眯眯地握得更紧。 邬双樨看他,李在德笑:“你知道我是个睁眼瞎,特别害怕人多的时候,想出人群都不知道最后走到哪里。刚才突出重围时被你紧紧拽着,我就什么都不怕了。反正你在嘛。” 邬双樨捏捏他的脸。 今日白杆兵入城京营戒严,旭阳被安排了个巡守的差事。邬双樨帮周将军准备武举,有事要进城递交文书,倒是不用在京营留值。总之今天没旭阳,邬双樨心情稍微好一些。 李在德没有要放手的意思,捏住邬双樨的手指。邬双樨低声笑:“赶紧回家,老叔不知道在不在家。” 李在德哼一声:“他?肯定在街上看热闹被堵得回不了家了。咱们回家先准备晚饭。” 邬双樨做饭手艺还不错,李在德也能帮忙打下手。老王爷暂时回不了家,他们两个到家之后就淘米洗菜,邬双樨菜刀一点菜板,当当当一气呵成整整齐齐切出菜丝,下锅炒。哧啦哧啦的油烟中邬双樨和李在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聊京郊火药厂,聊最新的地雷,聊火铳的改进。李在德说地雷挺顺利的,最近一直在试炸。 邬双樨听地雷声听麻木了,听到也忽略。 李在德笑:“我告诉同僚们你说地雷是火器里的君子,大家都觉得你很了不起。你武举考试准备的怎样了?” 邬双樨翻炒蔬菜起锅:“周将军筹划了一些,等研武堂批复。蜀王孙子已经进京,必须得快筹办凤阳武学和凤阳幼学。” 李在德守着火灶,橘色的火让他看起来毛绒绒的:“蜀王世子是藩屏里第一个进京的吧。” “秦将军要进京,赶紧趁着白杆兵随行就塞进来了。蜀王想得也对,迟早得进京,有白杆兵还安全点。” 李在德和邬双樨聊着天,老王爷一脸油汗踉踉跄跄进门:“哎呦我的老天……” 李在德无神的眼睛瞬间犀利:“爹你的鞋还在吗?” 老王爷应道:“鞋没丢鞋没丢。” 李在德松口气:“没丢鞋就好,丢了鞋可要花钱的。您每次上街去看热闹都得丢鞋子,这次这么进步?” 老王爷灰头土脸:“蒲扇挤掉了。” 邬双樨笑:“下次我回来稍一把。” 李在德翻个白眼儿,老王爷讪笑:“多谢小邬。今天旭阳不来?” 李在德用勺子搅粥:“他当值。” 老王爷坐着感慨:“京中传秦赫云,唱花木兰,今日一见真人才觉得都差得远了。她是要进研武堂的,研武堂的将军,个个威风。” 李在德摆碗筷:“好啦好啦,您洗个手去,吃饭。” 天边又有爆炸声,隆隆的。 白杆兵进城时马又麟就听见有炮声,还以为是隆重迎接自己的礼炮呢,进城才发现方向不对,爆炸声在京郊。护送蜀王世子进入大长公主府,白杆兵进一回皇极门给陛下和殿下看一看,又撤出城去,在京营旁边扎营,火药厂试炸药地面都跟着动。白杆兵面面相觑,京营安之若素。秦赫云进宫面圣,马又麟不够资格赴宴所以在驿馆闲着。驿馆送来信:“这是秦将军的信。” 马又麟嗅到信上脂粉香气,这信分明就是出自闺阁女子之手,写给母亲?他反问驿官:“不是给我的?” 驿官微笑:“不是,南京来的,秦淮河柳小姐的信,我们可不敢怠慢。” 马又麟张大嘴:“秦淮河柳小姐写信给我娘啊?” 驿官尴尬微笑:“信送到了,敝职告辞。” 马又麟在驿馆里背着手绕着那封幽香的信打转。转来转去心想不是军报不是政令他应该能看,用手指拈开信封小心翼翼取信纸做贼心虚地看柳小姐的信。 秦淮河柳小姐为人豪爽,一向敬仰大英雄。秦赫云赫赫威名,令她心生钦慕,若秦将军能到金陵一叙,她必将亲自下厨聊表心意。马又麟默默地叠好信纸,塞回信封。 蜀王小世子住进了大长公主府。一路上被秦赫云吓得不敢出声,一进大长公主府立刻放开了嚎啕,连哭好几天。满嘴四川话,谁也听不懂他在哭什么,哭得公主府上下焦头烂额。 就是哄不好,随行的奶娘都不行。 蜀王小世子要回家。 皇帝陛下出于好奇来大长公主府看望小世子,曾森差点就被这个四川柿子给哭崩溃了。他瞪着眼睛问四川柿子:“你到底在哭什么?” 蜀王小世子中气十足:“回家噻!” 曾森见他又要接着哭,生气:“身为男儿,总要离家,或早或晚而已。你这样一直哭,太难看了!” 蜀王世子才不理他,歇够了,吸一口气,张嘴接着哭,非要哭到他们送他回四川。 皇帝陛下一看蜀王世子张嘴,往他嘴里塞一块点心。蜀王小世子停止嚎哭,认真把点心吃完,才要蓄力,皇帝陛下又塞给蜀王小世子点心。蜀王小世子严肃认真吃东西,吃完再哭。 最后就把太医院的太医都给叫到大长公主府里来了。蜀王小世子肚子疼得嘤嘤流泪,大长公主急坏了,鹿太医幽幽道:“小殿下……吃太多了。” 皇帝陛下老气横秋地对曾森道:“皇恩太浩荡也不行。” 曾森给蜀王世子哭耳鸣了,心想这颗四川小柿子这巨大的肺量,不练潜水可惜了。 皇帝陛下来看过蜀王小世子一回,就没再提把小世子接进宫的话。小世子没事儿吊嗓子就跟京郊火药厂试炸药一样了,大家全都麻木。 大长公主怕小世子哭得背过气去,倒是很忧虑,这孩子天赋异禀太能哭了……想想也心酸,四五岁的样子就得离家千里,蜀王府只能跟出来一个奶娘,小世子母亲在四川不知如何撕肝裂胆呢。陈驸马抱着嚎啕的小世子来回转,转来转去就让小世子看到墙上晒的留种子用的干椒。小世子抽泣:“那是啥子哟……” 陈驸马觉得可能干椒红彤彤的喜人,小孩子喜欢亮色,于是拿一颗来给小世子玩儿:“海外盆栽的种子,小殿下你……”陈驸马忽然大惊失色,“小殿下别!” 小世子捏住干辣椒,往嘴里一塞,咔嚓一咬,眼泪奔腾。陈驸马吓坏了赶紧让小世子吐:“这不是吃的,快吐,快吐!” 小世子被辣得直哭,小胖手里捏着干椒也没扔,嘴里含糊嘟囔着要回四川,这个也要带走。 这只是一个鸡飞狗跳的普通午后。 四川小柿子与辣椒,完成了命运的邂逅。 第171章 曾芝龙的队伍离京, 弗拉维尔就站在人群里。 曾芝龙第一次离京, 他一宿没睡,恨不得伸手就从海上拿回祖国的船队。曾芝龙跟西班牙和荷兰都不对付,事情应该能很快解决。 但是曾芝龙去了福建,突然没了音讯。弗拉维尔困在京城动也不能动,只能在家中打转。他借住在葡萄牙神父家中, 这样可以省一笔差旅费。后来福建倒是来信了, 曾芝龙造反。 弗拉维尔气血上涌差点昏倒, 曾芝龙为什么挑这个时候造反?那还能从西班牙手中要回葡萄牙船队么?谁能办到? 什么情况都打听不到。宫廷他肯定进不去。鲁王府也不用想, 摄政王召他宣讲过一回好像就把他给忘掉了。他在北京人生地不熟, 想托人打听都不知道托谁,嘴巴溃疡得吃不下东西。 葡萄牙正在全国一心地重建自己的政府,提高一切税收百姓也无怨言。这个时候如果海面航运断了,真的是掐住脖子了。 弗拉维尔整日焦虑, 葡萄牙神父也无可奈何,只好劝他:“主自有他的安排。” 弗拉维尔一看葡萄牙神父, 灵光一现。他想起一个人来。 李在德。 上次被他给灌趴之后, 两个人都忙,一直也没什么联系。弗拉维尔握住神父的手:“多谢神父,我得到指引了。” 弗拉维尔戴上帽子,火速去耶稣会会馆, 守株待兔。 守了两天, 老远瞧着大兔子一脸茫然高高兴兴地走过来,弗拉维尔蹭一下蹿上前:“李巡检!” 李在德吓一大跳, 根据声音想起这是谁:“索教官?” 弗拉维尔很热情:“几天没见,我正想你呢,你就也来耶稣会会馆了。” 上次他和邬双樨还有旭阳合伙把弗拉维尔灌了个死醉,内心有愧:“哦我来替师父抄抄书什么的,索教官也来看书?” 弗拉维尔微笑:“是啊,很久没看到母语的书籍了。” 晏人对于背井离乡的人总有种天然的同情。李在德出远门转了一趟辽东和山东就想北京想得不行,难以想象弗拉维尔这样跨越远洋数年回不了家的。他跟弗拉维尔一同往里走,边走边聊:“出来很久了吧。” 弗拉维尔长长一叹:“也有九年了。” 耶稣会会馆里有个小小的藏书室,不能把书带走,但是能抄,李在德没事儿就爱来抄抄书。今天藏书室里没其他人,弗拉维尔坐在李在德对面,随手拿了本叙事诗,一行字没看进去。李在德觉得弗拉维尔神情有点怪:“索教官有话直说吧。”弗拉维尔笑笑:“最近京里好像在传福建出事了……” 李在德压低声音:“索教官也听说了?传曾芝龙造反了。” 眼前这位勉强算是摄政王殿下的“堂弟”,能见摄政王的,连他都这么说?李在德看不清弗拉维尔满脸山雨欲来,就是很神秘地说:“我总觉得,曾芝龙不至于造反。” 弗拉维尔一愣:“李巡检这么看?” 李在德严肃:“我观曾将军如玉树立兰庭,英气勃勃心性旷达,不像心术不正之人。” 弗拉维尔心想你看得清曾芝龙什么模样吗吗吗? 弗拉维尔也压低声音,营造出一种窃窃私语交换秘密的氛围:“鲁王府没说要治曾芝龙的罪啊?” 李在德压压嘴角:“关于曾芝龙,王都事什么都没说。摄政王殿下用人不疑,他应该是信任曾将军的。再说我看王都事心平气和的,应该也没什么事儿?” 弗拉维尔吞咽一下。紫禁城是整个帝国的政治核心,他连紫禁城的墙都摸不着,李在德勉强算站在大门口的。李在德专心致志抄书,弗拉维尔坐着。大晏历的七月天上简直下火,藏书室还挺闷的,弗拉维尔坐在蒸笼里心急如焚。 那个王都事弗拉维尔见过几面,是摄政王身边的最高级秘书官,观察不到摄政王观察他也算是个好选择。李在德说王修没什么反应? “我听说很多官员都弹劾曾芝龙?” 李在德狂写:“是这样,不过也不稀奇,谁没挨过几次弹劾,只能说明他官做得不够大。” 弗拉维尔头痛欲裂。 李在德总算注意到弗拉维尔异样:“索教官?” 弗拉维尔觉得再也问不出什么来:“愿主保佑曾将军。”他拿起帽子,微微一鞠躬,走出藏书室。李在德有点莫名,没听说过索教官跟曾将军有交情? 弗拉维尔知道自己着急也白着急,他连紫禁城的墙都摸不着,紫禁城里面的人于他而言,跟云端的人也没什么区别了。 七月十五,是大晏的中元节。弗拉维尔随大流跟着人群放河灯,他也不知道放给谁,放给家乡的人?大晏的河灯能行驶得那么远么……教徒并不能参与一切异教的活动,弗拉维尔手里拿着河灯点燃蜡烛头,一面自嘲圣经上最大的死罪他都犯了,还怕这个。 弗拉维尔把河灯放入河中。希腊神话里是有冥河的,死去人的灵魂需要付钱才能摆渡过去。大晏的冥河在人间,人间的亲人的思念帮助灵魂走过冥河。 弗拉维尔看着那只河灯摇曳地漂流向远方。大晏的远航能力不错,也许河灯也是一样的,能够到达大洋的彼端,载去他对亲人的思念。 人间的河中繁星远去,冥间的河中引渡思念。 整个村庄都被西班牙军队屠光了。除了他和雷欧两个人在军队服役躲过一劫。西班牙军人嘲讽葡萄牙军人木呆呆的不会变通,所以冲锋陷阵不怕死。 弗拉维尔对小鹿大夫说,他把这个当成赞扬。 河边在演目连戏,都是地府的事情,河中漂流着荧荧烛火,河岸两边魑魅魍魉群魔乱舞。 弗拉维尔第一次看目连戏,看得目瞪口呆。他被人群推着走,看遍地府里的各种刑罚。判官审讯死者,坏人被折磨惩罚。弗拉维尔看一个坏人的灵魂被砍头,砍了头再长出来,长出来再砍,循环往复,鲜血淋淋。大约是戏班子使用了杂耍的技艺,围观的人喝彩,弗拉维尔手脚冰凉差点没站住。戏台两侧瞬间同时落下两幅血红大布条,在夜色中严厉刺目:善恶有报,抬头是天。 七月溽热的夜风中,弗拉维尔冷汗涔涔。 然而到了八月,弗拉维尔才明白那些吓人的戏剧,终究是假的。 北京有真正的杀戮。 北京行刑处每天都有被处死的官员,整个城中回荡着浓厚的血腥气。曾芝龙无罪,福建的地方官员牵扯到了北京的官员。 阴间的大门已经关闭,人间盛大的审判,这才开始。 自古政治斗争全世界都一样血腥,大晏是个庞大的帝国,杀戮也格外的浩大。弗拉维尔在整个大戏最终落幕之后才知道,死的差点是摄政王,上刑架被砍头的险些是研武堂所有将军。 曾芝龙无罪,总算今年年内还有希望能要回葡萄牙商运船队。弗拉维尔思维涣散浑浑噩噩被人群推着走,看到刑场上哪个曾经的显贵脑袋落地,一腔热血喷涌而出,渗透刑场。 这次不是演戏,两侧不会落下血红的布条,弗拉维尔听见好像有欢呼,又好像没有,他眼前晃着那两句话:善恶有报,抬头是天。 如果……被杀的是摄政王呢。弗拉维尔一激灵,如果摄政王倒了,研武堂的将军们都被拉来砍头,会怎么样? 耶稣会会馆里研究概率的神父在两条轨道上滚球,那只球在第一千次的时候终于滚上了另一条轨道。顺利地一滚到底,轻轻地发出声响。 咔嚓。 改变一切的概率。 弗拉维尔倏地惊醒。 八月十五中秋节一过,曾芝龙正式再度下南洋。弗拉维尔这一次既没有焦虑,也没有兴奋。他也不知道是认命还是认清现实,大晏这个庞大的帝国就在无尽轨道上运行,不知道哪一天,运行到哪里。也许好,也许坏,所有的一切,不在任何人的掌控中。 愿主保佑大晏。 弗拉维尔默默地想,大晏太平,对于大家来说,总是好事。 一进九月,王修开始张罗一件非常郑重的事情:李奉恕生辰快到了。 李奉恕出生在九月初九,重九至阳的日子。宫中给他记录的生辰没记重九,记了个九月初十。不过都一样,反正李奉恕也不怎么过,大家总也闹不清楚他到底哪天生的。 景庙还活着的时候,除非景庙指明给赏赐,做儿子的谁敢在父亲面前庆祝什么生辰。成庙当太子时还能记着,重九时给李奉恕低调地加几个菜。 后来李奉恕就到了山东当鲁王。开头几年鲁王府也不知道李奉恕到底哪天生的,鲁王讳莫如深,北京那边从来不提,鲁王府上下便不敢问。王修十一月十一的生辰,自己鬼鬼祟祟地在小厨房擀面条,被李奉恕逮个正着。 十九岁的李奉恕站在小厨房门口,大晚上的跟尊神似的尤其瘆人。王修捞面条的姿势凝固住,歪着脸惊恐瞪李奉恕。李奉恕沉沉看他:“你在干什么。” 王修倒是会偷,不去王府厨房,专门捡李奉恕的小厨房,小厨房里可都是好东西。 王修捞出面条浇上面卤,用胶东腔笑嘻嘻:“殿下饥困了?” 年少的李奉恕饭量恐怖,经常半夜饿醒。这天终于忍不住,想着小厨房应该熄灶了,会不会有点别的什么吃。还没进小厨房就有动静,温柔的灶火光里一个细瘦的身条吭哧吭哧擀面。 王修把面碗往前推一推:“臣的生辰,殿下与臣同乐呗?” 李奉恕抽抽鼻子。 就都吃了。 一大锅面条李奉恕一点也没浪费,吃完很舒心,告诉王修:“孤是九月初九生的。” 王修心里呲牙咧嘴,重九,怪不得北京从来不明着提赏赐呢。 打那以后的重九李奉恕认真对待起来,要吃寿面,而且讲究王修亲手做的。 今年重九王都事落衙回来换了官服就赶紧进小厨房擀面,吭哧吭哧地打着郑重的拍子。李奉恕就站在厨房门外听擀面杖和面板发出的声音,根据节奏想象王修擀面时腰部用力的的起起伏伏。 李奉恕叹口气,王修腰细,一晃一晃地从背后看特别妖娆。无论是擀面时使劲儿,还是……别的什么时候。 王修不知道李奉恕脑子里淫词荡漾:“你去睡一会儿吧,这几天这个折腾。面好了我叫你。” 李奉恕今天真是特别困,只好听王修的走回房中,往床上一倒,沉沉睡去。 好像做了个梦。好像没有。“喵呀~” ……猫叫? “喵喵呀~” 李奉恕迷蒙中笃定这是涂涂,心想好久没见到它了。胸口软软地一沉,眉间软绵绵的触感一点。李奉恕稀里糊涂醒来,迎面看见一对黑黑圆圆漂亮的猫儿眼。 还真是涂涂,涂涂坐在他胸口舔爪爪。李奉恕瞬间惊悚得全身紧绷弹着坐起,颤抖着用手在眼前晃一晃,傻了。 王修端着寿面进李奉恕的卧房,看没人,于是又端着寿面去他的卧房。刚进门,惊得一动不能动。 他看到……李奉恕低着头,反复看自己的手。 王修端着面剧烈颤抖,碗底磕着木托盘格格响,一口气堵着嗓子眼儿:“老李……” 李奉恕放下手,抬头望着站在夕阳赤金余晖中的王修,微微一笑。 “我就说,夕阳的辉光笼在你身上,很美。” 第172章 李奉恕一起身, 涂涂差点从他身上滚下来, 很生气地喵喵叫。李奉恕一只手托着它的小身子,直勾勾地盯着王修看。王修木然地端着面条发抖,眼圈慢慢就红了。 “列祖列宗原谅我了。”李奉恕轻声道。 王修把面条往桌子上一放,笔架上悬着的毛笔惊慌相撞。王修往后一退,冲进李奉恕怀里。 李奉恕举着涂涂往后一仰, 王修搂着李奉恕使劲蹭, 李奉恕被他蹭得喘不上气。涂涂在李奉恕高举的手心里低头看热闹, 评论地喵一声。 王修抬头看见涂, 涂涂用黑黑亮亮圆圆的猫儿眼认真盯着他。王修抚摸涂涂:“是不是你?” 涂涂打个小哈欠。 李奉恕眼睛扫王修, 从脖子往下。天还不算冷,王修穿得还不多,薄薄的衣物裹着细瘦的身体。李奉恕目光越来越烫,在王修身上着了火。王修被他烫得难受, 抱起涂涂往外走,李奉恕胳膊一伸揽住他的腰。 王修艰难道:“我把涂涂送出去……” 李奉恕用鼻尖蹭王修的脖子, 就是不松手。后院里有黑鬼的叫声, 涂涂从王修怀里跳出来,高高兴兴跑出窗子,找黑鬼玩儿去了。 王修扣住腰上的手,轻微颤抖。 李奉恕用脸从后面蹭他的颈窝, 越蹭越用力。王修使劲抓李奉恕的手, 李奉恕跟不知道疼了一样。他把王修转过来,王修看见他两只眼睛通红。 “我看看你, 我就想再看看你……” 王修哽咽:“你就这点出息你……” 李奉恕两只手扣着王修的肩,眼神剜着他,王修发现李奉恕也在抖,不是喜悦,是恐惧。突如其来的光明让李奉恕恐惧,他怕这又是命运戏弄,再一闭眼,就又陷入深渊。 “我好好看看你,记着你,再也看不见,也不怕了。” 王修突然醒悟,挣扎着要下床:“你等着,我去叫太医院的太医去!” 李奉恕箍着他,声音低沉滚烫:“我瞎的时候,他们也没见着有什么用了。我先把你记着,烙在骨头上,时时揣着,以后也不怕了。” 王修哽咽更大声:“呸呸呸!刚好就说胡话!总得让太医来看看,怎么突然就好了……” 李奉恕的眼睛贴着王修的手心。王修两只手的手心里都有大蜈蚣,又粗又长,是他砍的。王修感觉到手心里潮湿一片。 “通络止痛,杀毒祛邪。”李奉恕喃喃自语,“能治好我的,不就在这儿么。” 王修再也忍不住,热泪滔滔。他抽出手,捧着李奉恕的脸。这男人深渊一样的眼神又回来了,又危险,又诱惑,让人想往下跳。 李奉恕压低声音:“我看看你。” 他把王修压在床上,解开他的衣服:“我看看你。” 从背后看王修的腰,细瘦挺拔。腰,适合于后观赏。平日里挺拔如松,妖娆时如竹临风,多情时缠绵如柳。在李奉恕巨大的力量里,王修的腰颤动着,又像惊恐战栗,又像贪婪邀请。顶峰的抽搐时最美,发丝甩来甩去,甩在李奉恕身上,临水的垂柳划过水面,泛起涟漪,涟漪掀起滔天巨浪。 巨浪涌动拍岸,柔软的柳树在激浪中垂死挣扎。此时须观赏扬起的脖颈,从背后看头发中含羞美丽的线条优雅地拉长,身体的最深处吟诵压抑幽然的哭音,这一声天籁,就是对李奉恕最高的赞扬。 李奉恕咬着牙微笑,他每次都想咬王修。眼睛看不见时兴致总是不纯粹,没有想下嘴的食欲。李奉恕一生没有特别的兴趣,不爱戏曲不爱美食不爱古玩字画,他爱王修。 王修控制不住眼泪,狠狠地抽泣,在没顶的骇浪中艰难道:“你……整天想这个……” 李奉恕凑到他耳边,声音缓慢地钻进他耳朵:“一半国家大事,一半你。” 李奉恕轻轻一舔王修的耳朵。 王修终于忍不住,叫出声。 寿面是肯定糊了,王修睡过去,李奉恕才不会浪费王修的手擀面,全给吃了。 半夜王修迷迷糊糊醒来,李奉恕坐在床边看他。他轻声嘟囔:“又睡不着啊……”随即一愣,一扑李奉恕双手抓住他的肩,惊恐地看李奉恕。李奉恕眼神温和地看着王修。九月初九的上弦月竟然格外清亮。他坐在月光里,双眼如沉静深海倒映潋滟月色。 李奉恕不敢睡,害怕一睡着明天一睁眼又是无尽黑暗。王修蹭蹭冒眼泪:“你看的见我是吧?” 李奉恕用手指背蹭蹭他的脸:“趁看得见,多看看你。” 王修把脸埋进李奉恕怀里,说不出话。 “我等天亮,再看看日出。看到日出,以后有什么……也无憾了。” 王修呻吟颤抖:“我陪你等。” “明天不用去武英殿了,让赵盈锐顶上。” 午夜一过,重阳之月西沉。李奉恕的生辰就算过了,他搂着王修,静静地等待黎明。 夜长且迟缓,等待是煎熬。终于等到天光破晓的一瞬间,阳光喷薄侵夜,杀出天边,一切都值得。 王修看到李奉恕笑了。 曾森给蜀王小世子起了个外号叫四川柿子,这颗四川柿子威名远扬,哭得惊动太后了。大长公主就怕这孩子出事,怎么哭都守着他。陈驸马心里叫苦,他儿子断奶的时候都没这么作践人!太后在西苑等着要看看蜀王小世子,怎么总也不来。大长公主吊着两只黑眼圈苦笑:“太能哭了,我怕搅扰到太后。” 太后忧虑:“是不是不舒服?” 大长公主叹气:“想回家。” 太后道:“送到西苑来,我看看。” 蜀王小世子虽然在大长公主府一劲儿哭,但也哭出感情,突然让奶娘收拾东西去西苑,他还不高兴,一边攥着辣椒一边呜咽。陈驸马发现蜀王小世子好像特别喜欢辣椒,跟大长公主府感情最深厚的八成就是辣椒。陈驸马塞了许多干辣椒在他的小兜兜里:“来来来都带着,还有盆栽,都送西苑里去。” 蜀王小世子就带着一兜兜干辣椒和几个大辣椒盆栽,见太后去了。 谁知道一见太后,他吧唧一声不哭了。 太后见他眼睛肿肿小脸肿肿,心疼不已:“可怜见儿的,怎么哭成这样,嗓子疼不疼?” 太后命西苑里的厨子准备了清凉的甜饮,蜀王小世子靠着太后,乖乖地抱着碗喝完了。 “你叫什么?” 蜀王小世子带着鼻音奶声奶气:“回圣人,我叫李至炅。” 皇帝陛下要去避暑西苑跟太后请安,曾森想起那颗四川柿子就头痛,但是陛下要去,他做臣子的岂能让君独自一人面对?所以曾森也得跟着去,起码四川柿子吊嗓子时他能跟陛下一同面对。 陛下车驾到了西苑,曾森提气,做好准备,结果一进宫门……没动静? 一个温柔的女声在说话,这是太后。一个略带四川口音的幼儿在回话,这个是……曾森还真没听过四川柿子平静的说话声。 四川柿子靠着太后,昏昏欲睡。他很喜欢太后,觉得太后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太后看他兜兜里怎么还装着干辣椒,掌事姑姑笑道:“外面刚摆上盆栽,陈驸马说小世子喜欢,走到哪儿带到哪儿。” 太后笑出声。 小孩子都喜欢她,四川柿子也是。皇帝陛下进来请安,看见恬静的柿子,惊叹:“啊哟。” 皇帝陛下请了安回宫,回宫之前问蜀王小世子如何安置。曾森全身绷紧,四川柿子抱着太后的胳膊不放手,太后怜他幼小年纪离家千里:“就在我这儿吧。” 曾森松口气。 皇帝陛下知道曾森怕四川柿子,被他哭得头痛,于是严肃道:“曾卿不可与同僚忽生嫌隙。大晏此时,最需精诚团结,蜀王小世子虽然是能哭了一点,曾卿也不可就此疏离。” 曾森亦严肃:“臣惭愧。” 两个小胖子很有风度地结束了谈话,一起被人抱上马车,回宫。 刚回宫听见小猫咪的声音。皇帝陛下笑道:“涂涂又去哪儿玩了?” 涂涂小鼻头上有点点土,小脑门上沾着一小块树叶。皇帝陛下掏出手绢帮涂涂擦干净,涂涂自己又洗把脸。 曾森对猫咪没有特别的喜爱,只是皇帝陛下喜欢猫,曾森也就对猫格外客气。皇帝陛下晚上抱着涂涂睡觉,曾森半夜醒来,一眼瞧见墙上的影子。 巨大,平和,安详,神圣。 占满整个宫墙的影子并没有让曾森害怕,他只觉得敬畏。烛火摇曳,墙上沉睡的巨兽影子一抖,骤然变小,消失。 涂涂在皇帝陛下怀里翻个身儿。 曾森摸摸涂涂,涂涂砸吧砸吧小嘴儿。 第二天一早,皇帝陛下看到六叔昂扬地走进武英殿。不是听着王都事的脚步声,王都事没来。六叔自己一个人肃肃潇洒地走上台阶,看着皇帝陛下,眼神温和:“陛下。” 皇帝陛下被巨大的惊喜砸呆:“六……叔?” 六叔深沉的眼睛里带着笑意:“是臣。” 武英殿立着的臣子们保持沉默,垂首不语。皇帝陛下忍着没奔下御座冲进六叔怀中,六叔一定接得住他。 臣子们听见摄政王一声笑。 和平时的笑声不太一样,意气昂扬。今天摄政王殿下心情很好,大家心中反而有点紧。揣测上意是大忌,不揣测也不行,摄政王怎么挺高兴的,这是谁要倒霉了? “诸位卿,有事便奏吧。” 富太监心说这何止意气风发,这是……满足的喜悦吧。 殿下和颜悦色,朝臣们默默打寒噤。 伴君如伴虎,老虎张嘴微笑,獠牙也就出来了。 第173章 摄政王又开了太庙。 这一次只他一个人跪在太庙里, 谁都没惊动。十二卫守着太庙, 摄政王一个人跪在列祖列宗面前,闭目沉思。 列祖列宗原谅他了。李奉恕闭上眼,缓缓地沉入无尽的黑暗。目盲的这段日子,他习惯了在绝对寂静的黑暗里沉思,他看到他自己。 莽莽撞撞进京, 漫不经心戏耍群臣, 白日做梦地想要出海, 想要改革银政, 想要发展火器, 接着金兵围城,他竟然不知道京畿根本没有戍卫军,他甚至不知道金兵到底是怎么从关外进入关内的。 女真人抽他一嘴巴,别妄想了, 看看现实。 为了赈济陕西想调山西的粮,查杀哄抬粮价的晋商, 结果山西布政使拒绝调粮, 摄政王结结实实撞上朝廷齐心协力铸造的南墙,灰头土脸。到迟到数月的右玉战报,沾着血的信纸上风骨凛凛地写着,“惟愿大晏太平永载”。一个小城扛鞑靼大军将近七个月, 摄政王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辽东的谢绅传信, 金兵有可能是通过蒙古南下的。摄政王决定优抚蒙古,朝廷反对, 皇极门大朝会一个朝臣都没出现。山东叛乱刚镇平,陕西天灾之后久未赈抚,终于起人祸,高若峰杀进凤阳。 仁祖皇陵被毁。 摄政王闭着眼跪在太庙,低声背诵。 “钦惟太祖圣神文武钦明启运俊德成功统天大孝高皇帝,天地合德,日月同明,膺景命而隆兴,握贞符而御历……华风复正,举礼乐于重兴。山川鬼神,莫不攸宁。华夏蛮貊,罔不率俾……” 李奉恕知道自己和研武堂刚刚迈过一个最大的坎。如果李奉恕保不住研武堂,再以后大晏的朝堂之上,便再无摄政王。大晏庙堂上君臣的对峙已经持续数百年。君臣互相折磨,互相历练,互相成全。 从李奉恕,到摄政王,再到研武堂,只是赢了一次,而已。 摄政王睁开眼睛,强烈明亮的光线让他微微眯眼。列祖列宗的灵位看着他,看着大晏,辉煌的日光在太庙外灼灼燃烧。李奉恕叩首:不孝子孙李奉恕懂了。 为君者穿行万丈风浪不倒,为臣者自然愿为大晏披肝沥胆无坚不摧。 周烈守护京城,宗政鸢镇守山东,阳继祖整治辽东,陆相晟抚右玉,白敬伐高若峰,秦赫云招降叛军,曾芝龙再下南洋,京营,轻兵营,天雄军,秦兵,白杆兵,海防军——千乘雷起,万骑纷纭,铤戈击云,旌旗拂天。 从来都有铮铮铁骨撑着大晏的天下,只为挽救江山于万一。他李奉恕就是为了保护这些脊梁肱骨,不至于被摧残至筋骨寸折,再也无力扛起万里神州。 惟愿大晏太平永载。 惟愿日月丽天,四海升平。 摄政王叩首。上不负天子,下不负君子,李奉恕此生谨记。 这一次,太庙外无风无雨,晴空万里,天地融朗。太庙外朱红赤焰的晏字旗森森罗列,静待漫卷。 总有一日……日与月与,受命于天,朱旗所拂,九土披攘。 李奉恕跪太庙,王修没有打扰他。老李有很多话想对列祖列宗讲,王修知道。他站在太庙外,看一眼摄政王跪得挺直的背脊,端正跪拜行礼,躬身退走。明明天道,杳杳因缘,王修只能敬畏。 王修溜达到猫儿房,他下决心要弄清楚一件事,所以抬腿走进小小的跨院。老内侍抱着猫在摇椅上晒太阳,像一只温和无害毛色花白的老猫。老内侍听见声音,睁眼看王修来了,乐呵呵起身:“王都事来啦。” 王修局促:“涂涂回来了?” 老内侍笑着点头:“回来啦,您请。” 王修跟着老内侍进入猫儿房,成庙亲手制作的猫爬架重山叠嶂的,宛如迷宫。猫咪们惬意自在地爬上跳下,看见王修也不怕,很有气度地喵喵叫,仿佛打招呼。 老内侍颤巍巍引着王修走到一处布置得温暖柔软的小窝旁。一窝小奶猫正在睡觉,涂涂挤在里面,睡得呼呼的。母猫很慈爱地挨个清理,涂涂被一顿舔都没醒。 老内侍伸手想抚摸涂涂,王修连忙:“算了……算了,我就是看它在不在。涂涂是有点,有点奇怪对吧……” 老内侍温和:“是有点呀。总是长不大,也不知道哪儿来的。王都事不喜欢它吗?” 王修恨不得对涂涂磕头,他认定涂涂有神异,八成真的是传说中的镇国神兽,否则怎么它一出现老李就能看见了?他郑重对老内侍道:“我崇敬涂涂还来不及。你要好好照顾它,千万别一跑出去老久都不回来。猫儿房还缺什么,你只管告诉我,宫里没有我就从宫外找,绝对不能亏待了猫咪们,尤其是……涂涂。” 老内侍很开心:“奴婢代替猫咪们谢谢王都事了。” 王修连连推辞:“不敢不敢,应当的应当的。”他看着享受喵生的涂涂吞咽一下,他是真打算给涂涂磕一个来着,无奈老内侍总是呆在这儿,打发不走。涂涂吧唧小嘴儿,母猫舔舔涂涂的脸。 王修退而求其次,对涂涂长长一揖。 老内侍始终乐呵呵的。 等王修离开,涂涂打个哈欠睁开眼,老内侍跪在地上,笑眯眯问道:“您去哪儿了啊。是您决定要回来的吗?” 涂涂奶声奶气喵一声。 “是吗是吗,您决定的啊。” 福建研武堂上报曾芝龙奏疏:福建上下一心全力赈灾,抄没官员私产涓滴归公,不敢懈怠。 秦赫云进研武堂讲四川,摄政王突然来了一句:“秦卿好风采。” 秦赫云一愣,怎么听着好像摄政王头一次见她?可不是头一次见,摄政王笑一笑,请秦赫云开始。 四川兵务不容乐观,久未经战事,士兵缺乏操练。四川卫所士兵大多数跟农人毫无区别。依靠蜀王只是权宜之计,想要重振军威,并不容易。 摄政王长叹,这岂止是四川一地的症结,大晏全国都这样。白敬和陆相晟都不得不使用雷霆手段,秦赫云如果在四川同样开杀戒,不知道研武堂挺不挺得住。 “四川卫所改革只能延后。”秦赫云叹气,“不能急于一时。” 先看白巡抚和陆指挥的吧。 在山东的宗政趁孔有德兵变厘清了一些,毕竟山东是摄政王的老巢,一点都不能乱,只能低调地查卫所。宗政鸢一直都是山东都指挥使,当初被山东总督和建军太监压着的时候尽最大可能练兵,晋升山东总督之后,轻兵营直接名正言顺。轻兵营就是摄政王的爪牙,在平孔有德叛中杀出威名。 宗政鸢肯定是领了成庙的秘旨。摄政王一直也……没问。 秦赫云走后,摄政王坐在研武堂深思,猛地一抬头:“王修?” 王修没在。 皇帝陛下召王修觐见。他以前不怎么在意王修,这几日突然发现这个人似的,特别喜欢看书的时候让王修伴读。他看书随口问个典故,王修立刻就能解答,更何况王修为人温柔沉静,往那里一站,时间都柔和地慢下来了。 曾森读书用功,毕竟起步比较晚,还是有些吃力。他爹据说能通泰西诸语和倭国话,官话口音自进京以来进步也神速,除了胡福还是有点不分。曾森继承了他爹的优点,口音改得也快,甚至分开了胡福。 皇帝陛下把书房搬到武英殿后的南司房,离得近,方便处理政务和宣召大臣。王修在南司房站了几日,实打实的博闻强识和字迹俊逸端方令皇帝陛下满意,于是赐王都事座。南司房赐座的王修算头一人,还是个七品。 再然后王都事不仅要在武英殿当值,还要到南司房当值,更加忙碌。 李奉恕拉着脸:“那小兔崽的侍读多了!怎么就非要你去!” 王修拧他:“怎么说话呢你!什么兔……那什么,那位是大晏的皇帝陛下!” 李奉恕不吭声了。 王修接连几日在南司房当值,基本上所有被皇帝陛下宣召近前奏对的大臣都见过他了。何首辅捻着胡子微笑点头,徐阁老装没看见他,六部大员们一进门看见他坐着都一愣。 王修身负皇命,坐得绷直,搦笔待命。 倒是有点理解小赵官人刚去研武堂当值是什么心情了,那叫一个尴尬。 随即打起精神,认真听诸位大臣的奏对,准备认真记录。他写字快而整齐,从小腕悬石砖练就的童子功终于发挥了巨大力量,没辜负他吃的那些苦。 听了几天,王修心里渐渐明了。皇帝陛下让他听听摄政王不在场时,君臣的奏对。至于他听不听得明白,看他自己的造化。 王修心中翻腾,抬眼偷瞄御案后面坐着的胖团子,太小了两只脚丫都够不着地。这位是真的成了精了。坊间还传老李是那谁归来,这位……才是谁谁回来了吧…… 等于王修被内阁六部轮番教导,于政务越来越精进。 王修在南司房一展身手,便有点顾不上研武堂。小赵官人当然也是可以的,毕竟都有真本事。 李奉恕一日通知王修:“想喝鱼汤。” 自他眼睛好了,没喝上一顿。 王修正忙得抬不起头:“我这就吩咐厨房给你备上。” 李奉恕不轻不重一拍书案:“你熬的。” 王修没答话。 半天没动静,王修不得不抬头:“老李你……” 李奉恕眼神涣散地坐着。 王修一激灵,李奉恕最新琢磨出来的法子:双眼空洞,沉默不语。提醒王修他刚刚重见光明,他曾经陷入黑暗那么久那么久,差点绝望。 王修摁在他脸上,往旁边一推:“你少来。” 李奉恕歪脸蹭他的手:“就一顿嘛。” 王修不得已命厨房把鱼收拾好了,亲自熬汤去。李奉恕站在小厨房外面,欣赏暮色中融融灶火里纤瘦的身影。 他就想看看他。 王修其实知道。 李奉恕靠着厨房门看王修忙碌,心境安宁下来。 “研武堂能护住所有人。” 王修声音温柔:“那当然。摄政王殿下护佑社稷万民。” 第174章 王修在南司房得赐座, 突然收到中书省中书科期会请柬。中书科舍人一共二十一人, 分文华殿武英殿两殿舍人,内阁诰敕房舍人,制敕房舍人。内阁诰敕房还分东西两房,非学士不可领此职,必得由进士部选。文华殿武英殿两殿舍人要求没这么高, 可不由科考选举, 生儒布衣能书者皆可, 只是终生不得科道迁升。王修是武英殿舍人, 理论上符合两殿舍人“能书者皆可”的要求, 实际上中书省只有他一个举人,其他全是进士,赵盈锐领的就是内个诰敕房舍人,当初推考第一。 当初王修刚从山东进京, 一个搭理他的都没有。摄政王皇极门检阅轻兵营,王修人缘才好了起来。等到研武堂起, 王修能偶尔有些应酬, 现在王修在南司房得赐座,终于收到了中书省期会的邀请。 大晏朝中六科每年都有公宴,凑一起饮酒作乐。今年中书省公宴期会原本肯定没王修,现在还是请了。 王修当然赴宴, 入席之前大家相互行礼, 入席之后互相吹捧。王修一顿酒席下来没吃什么东西,给人吹捧得一肚子气儿。 等到离席, 飘飘然回家时,王修站在鲁王府吭哧吭哧直乐。 今儿有人夸他“苏意”。 现在说起来,天下第一城大概是苏州。苏州文士文采风流是“苏意”,苏州人穿着打扮是“苏样”,苏州人带着口音的官话是“苏音”,多少达官贵人家的千金转着舌头学这种莺声燕语。恭维人,苏意苏样苏音,最是没错。 王修差点在酒席上仰天大笑,他是什么时候和“苏意”俩字有一文钱关系的。 监书内酒洛阳花,蜀锦徽墨福建茶,天下第一的事物;江西秀才京师妇人陇右兵,天下第一的人物。大晏这么大,南北方山水气候就是两个地方,东西各地俱有特色。真论起来,只要天下太平,只怕处处都是天下第一。 ——只要天下太平。 王修敛了笑意。他叹口气,看府门口停着马车,所以问门子:“谁来了?” 门子回答:“何首辅。” 王修扬起眉。何首辅跪武英殿,摄政王压根就没出面,最后是陛下在武英殿一顿勉励,安抚得何首辅老泪纵横。这事表面上一揭,还得是君臣和乐。 再说何首辅还真没跟鲁王府交恶过,当初第一个往鲁王府送翡翠和翡翠师傅的可不就是何首辅,那会儿满朝文武谁看出鲁王得是个什么材料了。何首辅能三朝屹立,是有真本事的。 “……所以说,这茶,除了茶叶重要,水也是重要的。大晏地大物博,各处水也不相同。有人说‘江北之水迅疾而浊故其人重而悍,江南之水委迂而冽,故其人缓而巧’,即便是南北,大致划分区别就如此大。” 李奉恕看着慈眉善目的何首辅,笑了一下:“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所以南北人差距也是大。” 何首辅道:“关于这个,当年太祖和刘三吾也是谈论过的。刘三吾认为南北人差异太大,‘南北风俗不同,有可以德化,有可以威制’,太祖却完全不同意。他老人家回答:‘地有南北,民无两心。帝王一视同仁,岂有彼此?汝谓南方风气柔弱,可以德化,北方风气刚劲,可以威制。然君子,小人何地无之!君子怀德,小人畏威,施之各当,乌可拘以成见?’” 李奉恕微笑:“太祖教诲得对。” 何首辅遥遥行个揖:“太祖心胸自是无人能比。一些个凡夫俗子动辄讲起南人怎样怎样,北人怎样怎样,岂不可笑?”李奉恕道:“南人北人,自是大晏之民,没有分别。” 王修站在研武堂门口听老李跟何首辅扯闲篇,聊的南南北北的。老李也没有不耐烦,所以就没进去,自去厨房找水喝。在期会上只顾着扯淡了。 王修刚进厨房,地动山摇一响。他一扶墙:“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不一会儿研武堂驿马冲进鲁王府:“京郊火药厂试炸成功,京郊火药厂试炸成功!” 王修揪着他:“你说明白一点,怎么回事?” 研武堂驿马大声报:“京郊火药厂试炸成功,地雷试炸成功!” 刚刚地动山摇那一炸,摄政王和何首辅眼神都没动,稳稳端坐,仿若未闻。再一会儿,研武堂驿马冲进鲁王府大声嚷嚷,研武堂里全听见了。 何首辅放下茶盏,笑眯眯对摄政王一揖:“恭喜殿下,又得一重器。” 摄政王亦微笑点头。 何首辅看出来摄政王眼睛出了问题,也看出现在摄政王眼睛好了,他全然当作不知道。何首辅起身:“臣这便告辞。” 上回京郊火药厂试炸李奉恕眼睛还有问题,什么都没看见,只听了个动静。何首辅一告辞,李奉恕拽着王修牵着飞玄光冲出门。王修骑在飞玄光上颠得半死,到底什么都没说。 李奉恕终于能看见,他忍了太久了。 疾驰的飞玄光迅速如流星,一路绝尘跑出城。 京营本来被火药厂弄得麻木,那一声震山撼岳的爆炸把京营和白杆兵的脏话都炸出来了。周烈出营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各把总都在喝令士兵镇静,周烈刚派人去火药厂问,火药厂的人就来了。跟上回一样,灰头土脸:“成功了,都成功了,触发雷改进成功了!” 火药厂的人被震得耳朵眼里堵塞,所以说话声特别大,嗷嗷的。邬双樨跟在周烈身后,他正在京营准备武举事宜,被那一声炸吓一跳,那一瞬间第一个反应就是还好傻狍子今日在城中,真要打起来,他邬双樨能拼死守城。 周烈道:“赶紧吩咐驿马,去城内通知研武堂和京城戍卫司和秦将军,以防城内百姓不知情出现混乱,快点!” 驿马刚走,旭阳骑着马过来:“周将军,可有事?” 周烈道:“火药厂试炸,没事,你回去通知骑兵营都不准擅动。” 旭阳没下马,调转马头就走,一面心想幸亏今天书呆子不在城外。 周烈安抚了白杆兵,转头听见人报摄政王来了。 周烈连忙迎出去,一抬头愣了。 李奉恕骑在飞玄光上微笑:“周卿?” 王修在李奉恕怀里眼花缭乱面色苍白,勉强微笑:“周将军?” 周烈神情异样地看王修,王修点头。 李奉恕道:“挤眉弄眼什么。”我可都看见了。 周烈差点热泪盈眶,对摄政王一抱拳:“恭喜殿下。” 李奉恕点头:“有劳周卿。” 邬双樨跟在后面沉默,他真是没看明白怎么回事。自从金兵围城,摄政王再未召见过他。 摄政王居高临下,微笑:“那个不是小邬将军?” 邬双樨一惊,抬头看摄政王,随即又慌乱地低下头,他不够资格“冒犯天颜”。他以为自己不在摄政王眼里……摄政王居然看见他了? 邬双樨垂首直立行军礼:“殿下,是臣!” 摄政王看到邬双樨脸上贯穿面颊的伤疤,狰狞地啃着邬双樨。摄政王道:“孤听说了,小邬将军近日全力准备武举之事,辛苦了。” 邬双樨低着头,瞬间双目盈泪。 他可以不在乎生死,可以用命证明忠诚,只要摄政王殿下看得到。辽东风雪和西安子午谷的生死搏杀都没撼动他的意志,摄政王一句辛苦了,邬双樨差点站不住。 “臣……臣……臣……” 周烈心里叹气。小邬将军平时多机敏有辩才,此时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旭阳骑着马回来:“周将军骑兵营……”他一看摄政王,立刻潇洒下马行礼:“殿下!” 摄政王其实没见过他,金棕的头发和眼睛,在阳光下闪烁。听声音……摄政王微笑:“你是旭阳。” 旭阳大声道:“正是。” 邬双樨心中那点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激荡之情噗嗤就没了,瞪着旭阳喷出火,哪儿哪儿都有你! 王修总算捯过一口气儿,笑道:“后起之秀,都是后起之秀,帝国菁英后继有人,殿下应当欣慰。” 摄政王大笑:“正是。诸位随孤去火药厂看看。帝国菁英与火器,都是国之重器!” 周烈和邬双樨旭阳纷纷上马,跟着飞玄光在广袤的京郊野外奔驰。几匹高头骏马踏出滚滚烟尘,纵情驰骋。 军器局孙大使这一次很慎重,提前把郭星起抓来盘问,仔仔细细前前后后的触发地雷原理都搞明白了,就等摄政王来。他琢磨摄政王这么久,那一声巨响足够把他老人家引出来。只要那匹巨大黑马一到,孙大使就上前侃侃而谈,不愁入不了摄政王的眼,仕途在望,不用窝在这火药厂没完没了吃硝烟灰尘。 远远看见如龙似虎的几匹高头大马,最前头那个凶兽一样的怪马,可不是摄政王!孙大使激动地连滚带爬上前跪迎摄政王:“殿下!殿下大喜!敝职率领军器局不眠不休奋战终于……” 飞玄光跑到近前扬蹄一刹,身上缎子一样的皮毛流淌着银光,真的像在飞。孙大使吃一嘴土,只听殿下仿佛很高兴:“哪个是郭星起?叫郭星起出来给孤看看。” 孙大使呆住,摄政王殿下身后的几个将军都赶到,马嘶扬蹄,跺起滚滚尘土,一浪拍孙大使脸上。 王修坐在摄政王怀里笑:“孙大使,你先起来,不如给殿下试炸一下看看?” 上一回老李什么都没看着啊。 孙大使讪讪地:“快点快点,炸给殿下看!” 摄政王殿下终于一睹火雷的威力。 从地狱里冲出来的索命业火崩石摧山,成片的地雷连爆,在陆地上掀起数丈高的飞石狂浪。若是炸到人,不可想象。飞玄光已经能镇定,其它马匹被吓得连连后退。脚下被爆炸声震动的仿佛地裂。将军们都看傻了,王修也呆住了。若不是坐在飞玄光上老李怀中,他怕是站不住的。 爆炸过后,火海奔腾,烈焰冲天。 一旦陷入火雷阵中,无人能侥幸逃脱。 第175章 一阵滔滔地狱火海之后, 风寂静地撩起硝烟, 掠过无言的试炸场。 周烈都愣了,比上次来看,爆炸更加的疯狂和肆无忌惮,没有一颗哑雷,全部炸裂。这如果用于战场, 当真是……碾压吞噬一切活物的血肉骨骼, 片甲不留。 王修动情:“恭喜殿下, 有如此利器, 当得保境护国, 镇守四方太平!” 李奉恕面上泛起一丝微笑。他静静地观看着一场辉煌的爆炸,炸得硝烟四起火云蒸腾。血与火最能召唤野心,磅礴的野心仿佛滚滚硝烟,巨浪腾空。 “叫郭星起来。”摄政王威严的声音在空旷寂寥的试炸场上响起, 郭星起哆哆嗦嗦上前,一下趴在马前。 李奉恕并不是想要为难郭星起, 他只是好奇这个木讷的匠人到底长什么样。 很普通的相貌。沉默寡言的汉子, 见到骑在骏马上的摄政王吓坏了,五体投地不敢看他。 李奉恕心想就算你怕我,我今天不还带着王修呢么,我难道还能生吃你…… 王修实在忍不住欺负老实人的气氛:“郭炮匠, 殿下问你话, 你照实回答即可,不必害怕, 亦无须拘谨。” 郭星起一听,略略抬头,小心翼翼看摄政王屁股下的马,那巨大的马俯下身子,用大马脸凑近郭星起,仔细观察。郭星起忍着不跳起来跑,这马忒吓人了。 摄政王表扬郭星起的能力,勉励他继续为国制作火器。郭星起好歹是结结巴巴接了一句场面话,说这是军器局上下共同努力的结果。 李奉恕有些不耐烦,一个七尺汉子如何就怂成这样,这样的人又如何创制出这样的威武赳赳霹雳烈火的?王修低头观察郭星起,突然觉得,这个郭炮匠目光闪烁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事想告诉摄政王,又不敢。 摄政王看过试炸,离开之前王修代替摄政王着重强调军器局孙大使领导有方。孙大使被骏马扬一嘴土,猛一听王都事提了自己,老怀大慰,都不打算找郭星起麻烦了。 王修一看郭星起还是闷闷的,心里一叹。他自己不出声,真是谁都帮不了,空有手艺。大晏用人之际,能干的人当然越多越好,也得自己争气。 摄政王返回京营,坐在帅营中,随意亲切地询问京营和白杆兵的情况,还有武举事宜。周烈回答了京营和白杆兵的问题,邬双樨奏对武举考试科目安排。邬双樨得这个武举是难得一次的恩科,军籍子弟比试,骑射策论一样不少,那年只有邬双樨自己中举。之后,大晏再未开科。 太祖时尚武,武官比文官更显。“凡爵非社稷军功不得封”,有军功才有封侯的希望,文官除非袭承,基本上没有爵位。邬双樨曾经期望自己能凭军功封爵,后来这个期望近似于破灭。 今日摄政王忽然看到了他,问他武举问题。邬双樨指甲抠着掌心,认真地答了。摄政王似乎很赞许地点点头。 还有旭阳,天生的骑兵。摄政王问他和白杆兵切磋交流得如何,旭阳振奋回答,白杆兵果然保留了太祖时期最纯正古老的战术。若是加以学习改进,配火器,则天下无敌。 王修忽而笑了。 李奉恕热衷于看。看火药爆炸,看王修笑。他转头:“笑什么?” 王修连忙解释:“我并不是笑旭阳旗总,只是突然想起来‘天下第一’那个,什么‘监书内酒洛阳花,蜀锦徽墨福建茶’,整个大晏每一地都总结的话,处处天下第一。比如,朵颜骑兵,天下第一。” 旭阳祖上出自朵颜卫,的确是朵颜骑兵。王都事这是夸他是天下第一的骑兵,旭阳挠挠脸,有些发红。 北京的书呆子天下第一。旭阳心想。 邬双樨垂着眼站在一旁。王修惋惜他,惋惜他脸上那个疤。那么风流的少年将军,彻底破相了。 “只要天下太平,处处是天下第一。”摄政王道,“四方太平,多劳诸位。” 周烈邬双樨旭阳立刻抱拳:“臣不敢!” 离开京营,李奉恕没骑马,只是牵着飞玄光走。王修骑在飞玄光上,叨叨:“我看郭星起有话想跟你说。” 李奉恕闲庭信步:“他为什么有话不直说。” 王修往下一伏:“如果是火药的问题呢?” 李奉恕顿一下:“你知不知道郭星起住哪儿。” 进城已经是黄昏,军器局早就收工。郭星起垂头丧气回家,给奶奶盖盖毯子,准备晚饭。忽而听见外面敲门,郭星起觉得应该不是邻居,这一个胡同里的人,没这么斯文的,一般不直接推门就砸门。李奉恕敲了门,和王修在门外站了半天,听见院里稀里哗啦一阵响。郭星起慌慌张张开了门,就探出个头来,两扇门夹着脖子,瞪着摄政王,傻掉了。 李奉恕笑了:“不请孤进去坐坐?” 郭星起住的地方属于一片大杂院,他门外忽然立着两尊非富即贵的人物,已经有邻居陆陆续续出来看热闹了。郭星起开了门,郑重请摄政王殿下和王都事进门。 李奉恕发现院子实在小,堆了一些材料,零件,另一边藤椅上坐着个纳鞋底的小老太太,他几乎没地儿站了。 郭星起关了门,看着摄政王又要跪,李奉恕被他逗了:“行了,不用你跪,孤来看看你,今天你似乎有什么难处?” 郭星起满地乱转,家里只有他和奶奶,乱得没地方下脚。小老太太还是坐着,并未起来。郭星起冲进厨房烧水泡茶,李奉恕阻拦不住。他也没个地方坐,略尴尬地看了看四周。 门边的小老太太只是看着他们笑,膝上的小毯子忽然滑了下来,她竟然只有一条腿,另一条裤管空荡荡垂着。王修吓一跳,难怪她看见摄政王也不起来。李奉恕上去捡起小毯子给她铺上。郭星起火烧屁股泡了茶,在院子中央塞了一只方桌几个马扎,李奉恕腿太长,坐下去那个费劲。 王修站在李奉恕身后,又夸了几句触发雷,并说军器局选出样子来,允许他在样子上刻名字。郭星起脸上并没有一点喜色,还是欲言又止。 王修并不急。他温和地看着郭星起。郭星起呼噔一下站起来,噗通一声跪下去,李奉恕坐在马扎上一挑眉。 郭星起跪在地上,一脸豁出去了:“殿下!其实触发雷的点子不是我做出来的!” 李奉恕微微喘了口气:“嗯?”郭星起道:“……其实是我奶奶做的!” 这下连李奉恕都吓一跳了。 郭星起看了自己奶奶一眼。他终于说出了实话,再也用不着唯唯诺诺,立即畅快:“殿下,卑职不敢欺瞒,其实这个东西是我奶奶娘家祖上的主意。其实我做的很多东西都是我奶奶的意见,其实……铜发熕上刻我的名字,也是不对的!” 郭星起奶奶叹气:“你这孩子……” 王修完全不知道说什么,李奉恕咳嗽一声:“老夫人……当真厉害……” 郭星起奶奶冲李奉恕招招手:“你走一点,我看看你。” 郭星起刚想制止,摄政王一摆手。他腿太长,坐在马扎上险些站不起来,还是被王修拉起来的。摄政王走到小老太太身边,半蹲着。小老太太道:“人老了,眼神也不中用了。多体面的大小伙子,比我孙子好多了!” 郭星起还跪着,差点磕头:奶奶这哪能比! 郭星起奶奶眯着眼,目光和蔼又有点谐谑:“我孙子说,你很注重手艺人的真手艺。这是对的,实实在在做出来的东西总不是假的。” 李奉恕大概从来没有机会接近祖母辈的人。他自己的奶奶,太皇太后一直到死都没给他太多印象。 小老太太身上有种缓缓的温柔,好像上年纪的人都有点宽和的智慧。 “老夫人家里以前是做什么的?” “我啊?我娘家是军器局里做火器的。嫁给星起的爷爷,老头子是做鞭炮的。”老太太乐呵呵,“门当户对。” 郭星起拿出很多图纸,都是老太太自己画的。线条细密流畅,均匀规整如铁丝。大部分还处于构想阶段,只有触发雷被郭星起做成了。 每张图纸都画得一丝不苟。纸质不算好,有些甚至是旧黄历背面,最久的可能有几十年了,发黄变脆。 “触发雷是我祖上提出来的,几代人都没成功。我琢磨啊琢磨啊,这么折腾了几十年,搭上一条腿,才折腾出这么个小玩意儿。”郭星起奶奶乐呵呵地看着一张最旧的纸,“年轻的时候真是天不怕地不怕,这张还是我做姑娘的时候画的。绊绊磕磕几十年,那么多事把我拖住了……不过,总算赶上了。人老了,手抖,没法配火药,配错了容易出事,您看我这条腿。所以让星起上,星起帮了大忙,没有星起动手,就没有这个火雷。” 最初的那张构想图纸上触发雷的样子,李奉恕看到的几乎一模一样。小老太太锲而不舍地用了几十年,把一个久远的构想变成了真的。 “您为什么不说呢?” 郭星起奶奶微笑:“傻孩子,我是个女的啊。如果一开始说,这个雷是女人想出来的,就没有人看得起啦。他们会觉得,这只是小打小闹的小玩意儿,连解释也不愿意听,那多委屈它啊。”郭星起奶奶轻轻抚摸着图纸上的触发雷,仿佛抚摸着自己的孩子:“那怎么能行呢。真要说起来,它比星起爹爹年纪还要大呢。” 李奉恕心里一动:“老夫人,你的名字能告诉我吗?” 郭老太太笑道:“老婆子做姑娘时的名字,叫楚振良。” 军器局又风光了一把。新造出来的触发雷,摄政王钦赐名号:振星。 第176章 军器局铆足了劲儿试炸, 在京郊没完没了轰轰隆隆, 据说因为新造出来的振星雷,军器局上下被摄政王殿下嘉奖。 北京人想得开,就当天天过年呗。 弗拉维尔坐在被震得格格微响的窗棂前给小鹿大夫写信: 亲爱的梅花鹿,你最近过得怎样呀?入秋北京越来越干燥,我听说要多吃梨…… 小鹿大夫为了那个标本费了周章。海边本就比内陆潮湿, 标本虽然经过防腐处理, 还是需要安稳干燥的环境。小鹿大夫弄来大量石灰装在布袋里摆在标本旁边, 保持干燥。 小鹿大夫手下的医侍们经过战场的洗礼, 更加镇定。小鹿大夫认为时机到了, 于是告诉他们:“我给你们请了个教授解剖之术的先生。” 医侍们疑惑地互相看看,谁?该不会是小鹿大夫真的弄来个番邦大夫? 小鹿大夫领着医侍们穿过走廊,站在那个神秘的小仓库门口。他们是看到小鹿大夫这几天进进出出往里塞东西,好像是一袋一袋石灰。小鹿大夫不让让他们接近, 他们也不敢多问。 今天居然就让他们进小仓库……合着解剖先生住仓库里? 医侍们恭敬等待。实在是太热了,盛夏的大日头烤着, 偏偏还潮湿, 要下雨不下雨,闷蒸一样。医侍们刚站住,就已经开始冒汗。 小鹿大夫打开仓库门口的大锁链,金属链子清脆一响。小鹿大夫双手一推门, 一阵干燥阴森的凉风扑面而出, 还有浓浓的石灰味儿。 这应该不能住人……医侍们心里莫名惴惴,跟着小鹿大夫鱼贯进入小仓库, 小鹿大夫站在一个白色大帘子前面,吩咐最后的医侍关上门,然后郑重:“你们都看好了。” 小鹿大夫一拉帘子,一个医侍直接坐下了。其他医侍猛一见棕褐色开膛破肚张着大嘴的标本,吓得挤作一团,仓库里的箱子噼里啪啦被推下架子摔一地,站在门外热出来的汗瞬间消失,一股寒气从脚往上直冲脑门。 小鹿大夫喝道:“这是你们先生,怕什么!都起来!” 小鹿大夫虽然人小小,气势够足,这么一喝把被吓得魂飞魄散的医侍们的精气神给召回来,医侍们互相偎依着瑟缩地站着。小鹿大夫先向标本长揖:“多谢先生为大晏医学所做贡献。” 医侍们只好哆哆嗦嗦跟小鹿大夫一起对标本长揖:“多谢先生。” 小鹿大夫制定礼仪,今后凡是研究解剖之术,无论对象生前是如何身份,必要鞠躬,口称先生。心怀敬畏研究死亡,才算得上对死者尊敬,才能对生者尽心救扶。 有大胆的医侍可以直视标本,帮助小鹿大夫将标本置于铺白布的长桌上。一旦摒弃恐惧,聚精会神钻研,所有人开始惊讶于泰西制作标本的技术。 血管中灌上朱砂调的蜡,灌的技术高超,以至于红色脉络根根分明。内脏虽无,但肌肉骨骼血管走向纤毫毕现。尤其头骨,可以完整打开。头颅乃人体精魄所聚,汉代以后甚少有医家敢具体研究颅腔,如今竟能一观里外。 标本比尸体少了水润,倒是更直观。难怪说人乃五行之秀,天地之心。纵观人体,骨骼肌肉的走势,无不精巧而精确,牵一处,动全身。造化把所有灵巧的关窍全部赐给人,天然人体结构的钟灵毓秀人工绝不能媲美。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的。 医侍们恍然大悟,小鹿大夫严肃:“我曾经自问,人乃造化所钟,却为何人不知人。如今正是知人的大好时机,诸位要为了生者,心怀崇敬研究死者。我们医家从不惧怕死亡,但我们做大夫的,一定要知道因何而亡。以往疡医全靠经验,例如挑箭头,箭头卡在肋骨中伤者疼痛欲死,大夫还不能确定是否伤及内脏和血脉。如果疡医都精通解剖之术,伤者岂不是能减少许多痛苦?‘人行阳德,人自报之;人行阴德,鬼神报之。’废除医学积弊,扶危救困缓解生者痛苦,此为阳德。尊敬死者,参悟造化,学习何而为人,此为阴德。为医者当怀阳德阴德,自然一身正气,俯仰无愧天地。” 医侍们作揖:“师父说得对,徒弟谨记。” 小鹿大夫暗暗吐口气,心想天儿真热,他背后都透了。 雷欧有意识地帮助小鹿大夫打掩护,又不得不焦虑这么个标本真是个隐患,被人揭发就惨了,这个在大晏好像违法。他依稀记着在大晏死者地位比生者高,亵渎死者是大罪来着。 小鹿大夫又领着那一帮医侍去见“先生”,雷欧急得打转,心里念叨弗拉维尔你可快回来吧,你弄这么个大麻烦扔仓库里,被人发现告官,大晏官员盘问起来,我可没你的口才! 雷欧除了着急仓库里的标本,也着急葡萄牙船队。弗拉维尔自己一人进京,一时写信说让雷欧稍安勿躁一时写信回来说他见到了摄政王身边的最高秘书官,这事有门儿。雷欧这心跟着弗拉维尔的信七上八下的,恨不得冲去北京拽着弗拉维尔的领子尖叫:你到底有准没准啊啊啊! 但是雷欧也清楚弗拉维尔的不容易,他们在大晏毕竟是外人。弗拉维尔自诩了解大晏,其实也是两眼一抹黑,大晏朝堂风起云涌起来哪个国家都不够看。大晏的摄政王据弗拉维尔形容“高大健壮,非常年轻英俊而有气势,比哈布斯堡的那一帮畸形更像一国君主”。在雷欧看来,中华的君主们多少有点……有点自视太高,虽然他们有资本骄傲。无论大晏多幅员辽阔,放在大海大洋的世界里,还是小的。中华的君主们永远也看不到海面,看不到海外。雷欧认为这是目光短浅的一种,可是反过来一想,中华人也的确不用像他们一样大规模出海讨生活。说来说去都是逼的。 澳门那边写信来催,问到底这么样了,澳门总督对雷欧的措辞口气越来越严厉,季风眼看要过去。雷欧夹在两头受气,把弗拉维尔的心和博尼法西奥的信拍在一起:“你们咬,你们互相咬!我什么都不知道!” 想着今年季风是不是得错过,雷欧夜不能寐。雷欧嘴里溃疡两拨之后北京的弗拉维尔终于来了一封信:曾芝龙成为将军,要代表大晏朝廷下南洋。 雷欧拿着信看半天,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曾芝龙啊,海妖啊,十八芝啊,追着葡萄牙揍啊,还他妈抢过葡萄牙啊。 现在代表大晏官方去南洋调停捞葡萄牙船队啊。 一想到曾芝龙的战绩,雷欧又兴奋起来,可以可以,很可以,曾芝龙这个海战能力,捞葡萄牙船队肯定没问题。 接下来,曾芝龙陷福建了。 大晏的政治斗争雷欧永远也看不明!怎么曾芝龙就差点死福建了?弗拉维尔写信回来安抚雷欧,还有心情跟小鹿大夫聊北京的小吃。小鹿大夫除了医术别的啥也不明白,雷欧想跟他聊聊朝堂局势,小鹿大夫一问三不知。 小鹿大夫有自己要忙的。 他雄心壮志,要编一本《造化图说》,就说人体。泰西译稿一部分交给大师伯,山西右玉的大师伯回信,受益匪浅。病芽论与他的病气论何其相近。入秋之后瘟疫可能不好控制,他们要做好准备。 陕西和山西附近一直有疫区,十室十空。残忍地说,如果一片疫区短时间内清空出来,疫情反而好控制,疠气就被箍在那里。如果有人带着病气病芽逃荒,瘟疫就随着人群扩散。小鹿大夫发现的泰西仵作面罩非常有用,大师伯已经用布料制作,中间夹香料,吩咐小鹿大夫平时也戴着。 小鹿大夫心中沉重,果然大师伯和他想的一样,今年战乱太多,饥荒流民也多,夏季侥幸并未爆发大规模瘟疫,明年春天却不知道有没有好运。根据一贯规律,都是大战之后,酝酿一冬,春暖花开雪一化,十里无一人。 小鹿大夫试着跟雷欧聊泰西如何处理瘟疫。雷欧想起家乡,口中唏嘘:“不瞒您说,我们那里瘟疫也是个大问题,此起彼伏,好一阵坏一阵,所有时间都算上,竟然也有几百年了。要不然我和弗拉维尔祖上能以敛尸为业么……” 小鹿大夫安慰雷欧:“年景都不好,所以更要团结互助。多谢你们带来的仵作头盔,我们也当有回报。” 雷欧好奇:“所以小鹿大夫你在研究什么?” 小鹿大夫担忧:“明年春季不容乐观。战事过多,尸体处理不及时,我大师伯非常担心。” 雷欧头痛地蹲下。在老家担心瘟疫,跑大晏来还要害怕瘟疫。这个世界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全都被瘟疫追着咬? 还是有好消息的。曾芝龙没死在福建,又下南洋了。 弗拉维尔从北京写信回来:我这几天都不敢开窗。一开窗就是血腥味。 然而,也到了秋天。 小鹿大夫忧虑的时间迫在眉睫。 小鹿大夫接连给北京上书,不知道北京收到没有。他攥紧拳,医生也是将军,他做好准备与瘟疫斗一斗。 他不害怕。 第177章 小鹿大夫的上书到达北京, 走的并不是研武堂驿马, 却很快就到了摄政王手上。 李奉恕眼睛恢复,架不住王修叨叨,让太医院的太医们来会诊,依旧没看出个四五六来。可怜太医们脸冒冷汗,对着威严的摄政王说不出话又无话可说。 王修心里想着, 得给涂涂加餐。下次涂涂来鲁王府, 可得好好招待。猫咪吃什么呢? 李奉恕自己看奏章, 王修每天只让他看一会儿, 其余还是自己念。李奉恕笑:“又不是病。” 王修生气:“都看不见了, 不是病是什么?” 李奉恕幽幽道:“罚,与劝诫。” 王修一愣。 李奉恕看窗外金秋:“又快到冬天了……气温降得太快了。” 王修惆怅,李奉恕害怕冬季,大晏的冬季一年比一年严苛, 总是要死人。小鹿大夫上书,今年秋冬如果侥幸平安, 就要防着明年春天暴发大瘟疫。大晏好像总是不得老天好脸色, 人祸勉强平了,天灾又来了。 李奉恕头痛地捏着鼻梁,王修学着太医的手法用药油帮他按摩:“时间真快,突然就又要冬天了。好像昨天才热得心烦似的。” 李奉恕点头:“是啊, 现在搂着你都不硌了。”夏天衣服少一搂一把骨头, 冬天裹上两层衣服热乎乎搂着感觉更好。如今王修也没什么理由赶他出卧房,他一般没事都睡在王修哪儿。 王修懒得跟他生气, 心里盘算郭星起的事儿。这种小事摄政王殿下不会过心,王修就要帮殿下思虑周全。那个郭星起不像会钻营的样子,想往上提一提,他恐怕做不来,还得在孙大使手下混。这就要厚待孙大使,顺便敲打这官油子他是靠了郭星起才得摄政王青眼,得好好拉拢。私底下可以资助郭星起一些,改善一下老太太的居住环境。 “那老太太,当为国士。”李奉恕冒一句。 “你怎么知道我在想郭星起奶奶?” 李奉恕笑一声。 王修叹息:“老太太的确不容易,咱们谁都没看出来振星是她做出来的。几十年……我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能耐坚持下来。” “你先记下吧。如果振星真的于守国护境有利,郭星起算是立了功,老太太可封敕命。” “嗯。” 王修下午得去南司房当值,李奉恕不让他太累:“我自看奏章就行了。你去歇会儿。今天下午是不是徐阁老在南司房授课?他够难缠的。” 王修笑一笑:“还好吧,对付迂腐之人用迂招。”徐阁老有意难为王修,随口提起典故诗词,王修都能应得从容不迫,从没出纰漏。偶尔徐阁老都忘了陛下也在,专门逮着王修问,王修便答,针锋相对亦能反诘。这一问一答皇帝跟看戏似的津津有味,还看得颇有心得。 事后富太监心有戚戚地告诉王修:“王都事,你是不知道,那一帮中书舍人就害怕在徐阁老授课奏对时当值,徐阁老问题一贯冷僻刁钻难为人,接不上徐阁老的诘问就要被冷嘲热讽。我记得之前有个小官人没接上徐阁老的典故,被徐阁老一顿呵斥得面红耳赤差点哭。徐阁老不敢难为皇帝,劲儿全使别人身上了。” 王修是富太监见过的唯一能跟徐阁老对阵的年轻官人,不卑不亢有理有据地跟徐阁老……吵架。 徐阁老跟王修吵得酣畅淋漓,对这个非科道出身的舍人略略有几分好感。也很欣慰皇帝陛下心思终于不左了,不再问那些剑走偏锋的问题,比如宋夏金同时有几个衍圣公,可谓明理。皇帝陛下应道:“摄政王的话有道理,我便听着。佛祖指月,阿难应该看月。” 王修不去看徐阁老的表情。徐阁老骂摄政王都骂出花儿来了,专门等下朝之前唱压轴似的,文采斐然。摄政王就那么听,例行公事。问题是徐阁老看着骂得滔滔不绝,摄政王那几条线,徐阁老从头到尾都没踩过。 徐仁静真傻假傻,其实是个大晏朝堂最简单不过的问题:你猜。 李奉恕在家看完奏章,骑着飞玄光溜达到紫禁城。他先进猫儿房看看猫。猫儿房老内侍不在,猫咪们蹦蹦跳跳缠着李奉恕蹭。李奉恕蹲着撸猫,老内侍从月亮门进来,看见李奉恕高大个子蜷着的背影,心里一恍惚。仿佛回到李奉恕少年时,在宫中形同不存在。 “殿下来啦。” 李奉恕转脸见到老内侍:“猫咪们都好吧。” 老内侍满脸叹惋:“去年冬天太冷,走了几个。老啦,猫咪也会老的。” 李奉恕赶紧问:“那雪夜呢?” 老内侍进屋抱雪夜出来。李奉恕去年冬天见她还活蹦乱跳,突然动弹不了了。雪夜也老了,九岁的老猫,在猫中算高寿了。 “先帝最喜欢雪夜。”李奉恕抚摸雪夜。 “因为殿下您把雪夜救下房顶的呀。”老内侍回答。 李奉恕默默撸雪夜。猫是这样,人也是这样,说老就老,突然一下就不行了,突然一下就不见了。 猫感觉自己不行了的时候,会自己走开。王修念叨着不见涂涂,当时李奉恕没跟王修讲,可能涂涂自己走开了。谁知道涂涂又回来……“涂涂呢?” “又出去玩儿啦。这几天一直伴驾,可能在陛下寝宫里。” 李奉恕看着懒懒晒太阳的猫,有几只先帝和自己都喜欢,还有当年就有点上年纪的猫已经不在了。 李奉恕撸撸一只胖狸花儿。最常见的猫,先帝喜欢得不行,经常抱着。如今看着,也老了。毛色花白斑驳,猫原来老了跟人也差不多么。 “我……去封地以后,先帝来过吗?” 老内侍回答:“来过,先帝来看看猫爬架。” 李奉恕心里酸痛。先帝做猫爬架他打了下手,先帝给他做的木工玩具他又都扔在宫中,一样都没带。 “先帝想殿下呢。” 老内侍笑得像只温和的老猫:“奴婢多嘴了。” 李奉恪跟李奉恕差了十一岁。长兄如父长兄如父,先帝跟摄政王半个亲爹似的。 李奉恕努力笑一笑:“我知道。” 我都知道。 摄政王怅然若失地离开猫儿房,慢慢溜达。 跪太庙时,成庙是“列祖列宗”里的。在猫儿房里,成庙是他哥。摄政王心里彷徨,总琢磨李奉恪如果真有灵,会不会告诉他下一步怎么走。可是跪太庙时没感觉到先帝,猫儿房里,只有那个猫爬架。 富太监今天不当值,老远看见摄政王信步溜达,连忙上前行礼:“殿下!” 眼瞅着摄政王眼睛好了,目光威严如炬,富太监一缩脖子。 “许久没见皇二子,抱出来让我看看吧。” 王修在南司房当完值,曾森还在大本堂里没出来。可怜的小胖子,今日又得挨罚。许久没去鲁王府,皇帝陛下很想念自己的小马驹,赐王都事坐龙辇,一同去鲁王府。王修生平第一次坐上皇帝的车驾,比老李的马车强多了。 一进王府,怎么好像有孩子笑?王修一听,明白过来这是皇二子。皇帝陛下脸一沉,快步往里走。穿过穿堂一进后院正撞上六叔抱着皇二子引着一匹小马看,皇二子缩在六叔怀里傻乎乎地笑,手上还捏块点心。黑鬼围着六叔扑腾,皇二子倒是不怕狗,黑鬼一扑他就乐。 皇帝陛下脸都白了。 王修一看不好,皇帝好像怕黑鬼来着,这是怕狗了?皇帝陛下小手指着庭院抖啊抖,他的小马,他的黑鬼,他的鲁王府庭院,他的六叔…… 李奉恕抱着皇二子一转身,看到王修和小皇帝,笑道:“回来这么快?陛下也在,一起用晚膳?” 王修看见皇二子就想笑,太像了,太像老李了。被老李抱在怀里,一大一小。王修脸上挂着笑瞥见着皇帝陛下脸色越来越难看,不像是怕狗,王修笑容一凝,坏了—— 皇帝陛下,不干了。 小皇帝一发作,李奉恕一怔,皇二子吓得更往李奉恕怀里缩。平时再怎么老成持重也是个小孩子,彻底不干了的威力是巨大的,李奉恕都惊着了,他没见过小皇帝这个阵仗。李奉恕把皇二子交给王修抱着,自己抱起小皇帝,对王修一挥手:“你快,你快……” 王修立刻抱着皇二子离开庭院。皇帝陛下哭得不行,李奉恕又气又心疼:“你是天下之主,天下都是你的,怎么这么小心眼?陛下不是跟曾森和蜀王小世子相处得不错?皇二子是陛下亲弟弟,就如同我是你爹亲弟弟!” 小皇帝在六叔怀里撒开了可劲儿扑腾,李奉恕差点抱不住他。王修抱着皇二子走过穿堂,心想我早告诉你陛下心眼儿不大你不当回事儿! 还有这个作劲儿是你们老李家一脉相承的吗? 皇二子可怜的小样子,惊恐不安地看王修。王修心酸,拍着他:“没事儿。” 这亲兄弟反而相处不好,是怎么个意思呢? 小皇帝闹腾,王修心里倒也安慰,反正老李劲儿大,抱得住。小皇帝太老成了,只有几岁的屁大孩子,天天跟个小老头似的。死了爹了,那不是还有个叔么。 还有这个皇二子够沉的,王修胳膊发酸。 到入夜摄政王才把皇帝哄好,皇帝抽抽着靠在摄政王怀里打瞌睡。王修到研武堂来看看,灯火下压着声音:“皇二子也睡了,等到晚饭一起叫醒吧。” 小皇帝蹭蹭小脸儿。 李奉恕还挺懵:“怎么回事儿啊今天?怎么突然就……” 王修笑了:“小皇帝以为皇二子是来跟他抢你的。毕竟平时紫禁城里不怎么见面,突然冒出个年纪相仿的兄弟来……” 小孩子领地意识就如同小野兽,无比敏锐。 李奉恕忍不住吭哧一笑:“好,合着我是祸水。”过一会儿,李奉恕忍不住心有余悸,“我跟先帝差十一岁呢,我刚来人间那会儿……他反应不能这么大吧……” 第178章 赶在九月前, 延安府陆陆续续收完麦子, 再零散收了些黍子豆子。魏知府跟白敬解释,延安府这地方光照强,一年一熟有余,两熟又不够。麦子彻底入仓就得抢着赶紧播下一年的种,白敬每个卫所的屯田都跑一遍, 全部亲自检查播种情况。太祖时期制定的鱼鳞册丢了, 白敬在延安府自己造了个鱼鳞册出来。侵地占田的全部清丈, 军垦田一寸都不能少。陕北大族尤其恨他, 煽动南边的凤翔府西安府一起告白敬。刘次辅出身凤翔府, 快马加鞭往家里送了一封信:稍安勿躁。 凤翔府不掺合,西安府刚经过白敬的子午谷之战更不吭声,陕北跳脚也没用。陕西布政使因为闯军肆虐已经被拿进京治罪,白敬在陕西说一不二。但白敬得罪人多了, 只要研武堂一倒,他就得回诏狱。 研武堂不倒, 白修罗就是陕西巡抚。 白敬巡查卫所屯田, 脚不沾地,各卫所战战兢兢的。白巡抚巡查完一处卫所的收成刚刚走,卫所士兵捂着心口谢天谢地。白巡抚瘦瘦弱弱俊俊秀秀一个人,往面前一站, 就跟阎王堂里的修罗似的, 真心吓人。一个士兵惊吓之余无意间在谷仓外面发现一只死老鼠,并未在意, 用铁锨一铲,扔到旁边。 跟魏知府多年的钱同知家里娶儿媳妇,难得有个喜事,魏知府劝白巡抚一起去乐一乐。白敬盛情难却,只好跟着一起赴宴。喜宴不大,寻常家宴,鞭炮声中新娘子进门前跨火盆。魏知府看白敬好像是在看那个火盆,笑道:“跨火盆是去邪气的,就是有些费解。” 钱同知一家没想到真的能请到白巡抚,脸上有光。白敬叹道:“钱同知不必如此。延安府能短时间内厘清田产,也多亏了钱同知于治农屯田上兢兢业业。年景艰难,我延安府正是如此上下一心,才有望共渡难关。” 白巡抚勉励钱同知,钱同知赶紧把儿子叫出来让他见过白巡抚:“犬子不成器,已有功名,只是个秀才。原本羞于让他见大官人,只是想让他听听大官人的教诲,只好舍了老脸叫他出来。” 满脸喜气的年轻人被自己亲爹一顿贬损,不见有什么异样,显然习以为常,只是对白敬一揖:“小可钱晋,见过白大官人。” 魏知府每次听钱晋的名字都想笑。钱同知老婆山西人,生个儿子就叫钱晋。白巡抚拍拍年轻人的肩:“为国计民生治学问,心性端正,则科考不在早晚。否则心术不正,也只是个庸蠹罢了。”白敬忽而一笑,“大喜的日子,讲这些做什么?洞房花职业,金榜题名时,年轻人无论何时,都莫负光阴。” 薛清泉刚刚从甘肃北大仓回来,在宴席上大吃特吃。一面吃着一面看见邹钟辕失魂落魄,一拐他:“你怎么了?不饿?” 邹钟辕手里端着的酒被薛清泉拐得洒出来,还是木愣愣的。 薛清泉左右看看,呲牙笑道:“邹兄眼中有无边春景啊。” 邹钟辕把酒盅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薛清泉低声道:“邹兄看别人成亲,心痒了?邹兄家大业大,何愁良配。” 邹钟辕一声不吭,只是沉默。薛清泉讨个没趣,继续啃肘子去了。 没看见魏姑娘在哪儿。邹钟辕被漫天满地的大红喜字烫了一下,那喜字跟烙铁似的烙他肉上,滋滋响。 家中来信,族中已经给他议亲。邹家祖上靠军功得爵,子孙争气,几代得皇恩,积累下来也是个名门望族了。长房长孙婚事必定隆重,专门等着出国丧才郑重地议亲。邹钟辕在外吃苦许久,如果想回家,家中可以想办法托请,把邹钟辕弄回京营。 邹钟辕扔了酒盅,用碗倒酒,咕咚咕咚灌。薛清泉张着嘴:“邹兄,人家的婚礼,你怎么像来砸场子的?” 邹钟辕放下碗。薛清泉了然:“你家想让你回去。” 邹钟辕看他:“你家没动心思?” 薛清泉啃完肘子吮吸手指:“我家不比你家,我家再不出个挣军功的,也就等着没落了。现在全家指望我,哪会让我回去。” 邹钟辕又倒一碗,薛清泉吓得拦他:“行了行了,别喝多了在婚宴上出洋相。你喝多了我可不背你。” 邹钟辕愁肠满腹,没注意薛清泉借机把手上的油花都擦他身上了。那边不知道在热闹什么,薛清泉一时也没了兴致:“反正我不回去。你家没告诉你摄政王一力保研武堂的事?我看出来了,跟着白巡抚能干出点功绩来,也算不枉活一世。我刚从甘州回来,本来以为延安府就够苦了,那边……嗨。能做一点是一点,比不做强。” 邹钟辕沉默。 酒宴上没有女眷,女眷在后院。隐约能听见一些笑声,邹钟辕分辨不出魏姑娘的声音。 婚宴过去,邹钟辕借着酒力壮着胆,在魏知府家门口转悠。延安府都困难,大部分住窑洞,魏知府家也就是低眉小脸的四合小院子,小小的木门。邹钟辕依稀记得木门后面的影壁,上次魏姑娘一开门,玲珑标致地一站,身后深色的影壁把她衬得面色发光。 邹钟辕伸手摁在木门上,等了许久。薄薄的木门重有千斤,他敲不动,他怎么都敲不动。 说什么呢,能说什么呢。 僵持许久,他缓缓放下手,转身踉跄着离开。 魏知府下了酒宴,一力邀请白巡抚去他家喝一喝解酒汤。老头子乐呵呵:“白巡抚放心,家里没人,我姑娘还在针线场。她说了冬衣就剩最后几件,一鼓作气做完了,也算了心事。今天临出门之前,她熬了一大锅醒酒汤晾着,让我一回家就喝。我姑娘熬的醒酒汤可好喝了,明天一早起来不头痛。” 魏知府知道白巡抚气质凛冽,其实是最和蔼不过的人,处久了,大家都跟亲人一样。白巡抚笑道:“令嫒真是孝顺。” 魏知府老泪一弹:“她娘走了以后,我这天天忙着,对她疏于照顾。现在想想,真是对不起她们娘儿俩。” 白巡抚不知道怎么宽慰,只是微微笑着。魏知府一抽鼻子:“我是个不中用的,当了十七年知府没当明白,为民生立命一点没做到。如今白巡抚来了,重整土地,我眼见着农人能有个活路,心里高兴。今年虽然收成不算好,但到底是有,皇帝陛下和摄政王殿下开恩不收租子,只要努力耕种,明年再多收一点,是不是就好一点?这样一年一年下来,延安府无饥馑,陕西无饥馑,大晏无饥馑……”魏知府响亮抽泣一声,“富足盛世!” 薛清泉跟在白巡抚后面,白巡抚纤细的手指在背后一转,薛清泉立刻去搀着魏知府,老头子喝点酒就飘。 魏知府飘飘然地满面红光,竭力邀请白巡抚和薛守备去家中喝醒酒汤,压根就不怕薛清泉了。薛清泉人高马大的小伙子被魏知府一把老骨头压得吭哧一声,怎么这么沉? 白巡抚刚要推开魏知府家门,秦军霍把总突然惊慌失措跑过来:“白巡抚!薛守备!可找到你们了!” 白敬一蹙眉:“慌张什么?” 霍把总全身都在抖:“疙瘩瘟,疙瘩瘟……” 薛清泉全身瞬间坠入冰窖:“说清楚点!” 霍把总面目苍白:“一个卫所,一个人都没剩,疙瘩瘟,我见过,那是疙瘩瘟,疙瘩瘟回来了!” 瘟疫中最烈的疫病,十年前曾经让延安府几乎屠城。 魏知府一愣,面目忽然雪白,他推开薛清泉,双手抓住霍把总的领子。苍老的双手仿佛铁钳,他恶狠狠地看着霍把总:“你没看错!” 霍把总涕泪横流:“魏知府,我怎么能拿这事儿开玩笑,十年前我家破人亡,家破人亡!” 天地皆静,所有人在寂静中听到细微的,渺茫的,命运的声音。薛清泉全身遏制不住地战栗,他不敢看白巡抚,他不敢想以后。 在惶恐的安静中,魏知府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野兽的哀嚎: “苍天!不给活路啊——!” 高祐元年九月中旬,北京研武堂收到延安府白敬驿报:延安府出现烈性瘟疫。 王修一看,手一抖,疙瘩瘟。这瘟疫仿佛是追着大晏咬的厉鬼,在冥冥中睁着血色的眼睛狰狞地看着大晏,不知何时,不知何地,便来索命。缥缈无踪,去而复返,简直是命运给大晏的诅咒。 “延安府十年前出现过疙瘩瘟,几乎一夜之间十室九空,救之不及。”白敬还在延安府,王修不能不着急。金兵围城王修都没害怕,这一次王修真的害怕了。瘟疫的杀戮,兵事不及万分之一。 摄政王一拳擂在桌案上,桌案咔嚓一响,通体崩出细纹。 数天之后,延安府送出最后一份研武堂驿报。书写匆忙,寥寥数语,笔画却如同凿于岩石断崖之上,字字皆誓。 臣白敬启皇帝陛下,摄政王殿下:延安府上下决意效法右玉,一力抗击瘟疫,不欲牵连别地人民。已有一位吴大夫入城襄助,与延安府共渡难关。臣谨记皇恩君恩,铭感五内,此役若能胜得瘟疫,大晏则有治疫先例。若不能胜,臣于九泉之下结草衔环,永感陛下与殿下知遇之恩。 延安府彻底关闭城门。 研武堂再未接到延安府来的驿报。 第179章 延安府发出第一封研武堂驿报之后, 右玉马上就知道了。研武堂第一代驿马, 右玉,延安府,济南。 陆相晟拿着驿报看了半天,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在颤抖。他盯着自己发抖的手看,抬眼, 看到权道长。 小道长绷着小脸, 认真地看过来。从北京来右玉这几个月, 晒黑不少, 也瘦了, 眼睛还是那么明亮。陆相晟一张嘴,漏出一声带哭腔的苦笑:“权道长,你有没有算到大晏要过的坎呀。” 权道长眼圈发红:“瘟疫吧。” 陆相晟深深地看着权城:“权道长,这一次, 大晏能过去吗?” 权道长握住陆相晟越抖越剧烈的手:“能的。”他的嗓音还具少年清凉的音质,无所畏惧, 他用明亮的眼睛看陆相晟, “能的。你不信我神神叨叨,你要信摄政王殿下能鼎定乾坤。” 陆相晟勉强笑笑。 延安府已经暴发,离右玉……多远呢? 吴大夫当天便准备去延安府。他随身带着一大箱子书稿,不得不坐马车。吴大夫不用车夫, 自己套车自己赶。陆相晟追出右玉:“吴大夫!您等等!” 吴大夫停住马车, 跳下来。陆相晟追到他跟前:“吴大夫,您……去延安府?” 吴有性点头:“正是。我毕生研究瘟疫, 此时当然要去延安府。” 陆相晟实在是忍不住:“吴大夫,您年纪大了,我怕……” 吴大夫笑呵呵的。他的确年纪大了,不光头发,胡子眉毛都花白得斑驳。他一生都在追逐着瘟疫跑,从江苏到山东,过河北,经山西,进陕西,在甘肃停留,又沿途折返,回到山西右玉。吴大夫拈着胡子笑:“我本事不济,只能医人,不能医国。能在右玉有幸结识陆指挥,总算看到后生可畏,青年才俊可医国。”吴大夫对陆相晟长长一揖,“开药方讲究个君臣佐使,我们医人的,君臣佐使只是草药。诸位医国,君臣佐使,皆是栋梁,我能看到如此,此生无憾了。” 陆相晟看着老得有点佝偻的吴大夫,一个人的青春年华全部用来砥砺风霜,年华不在,仍能存留傲骨。瘦骨嶙峋的老大夫精神矍铄:“既然只能医人,便好好医人,也算对得起医家祖师。听说那位白巡抚亦是麟凤芝兰的人物,我去见见他,也不枉此行。右玉中的几位大夫尽得我真传,亦抄了我的书稿,他们可保右玉平安。陆指挥一定记住,瘟疫,防大于治。” 陆相晟无法开口再劝老大夫留下。吴大夫拿出医铃,缓缓一摇,清脆的铃声阵阵脆响。 “医生就是铃医,走街串巷,哪里有病人就去哪里。我这就去延安府了。”吴大夫慈祥地笑笑,坐上马车,赶车启程。陆相晟站在原地,遥望简单寒酸的马车安然远去的影子,热泪潸然。 济南也知道延安府的事情了。宗政鸢正在练枪,接到研武堂塘报,长枪落地。 宗政鸢拿着塘报,站在院中,傻了。 宗政长官那么威严地站着,没人敢去问他。宗政鸢觉得一阵冷一阵热,站在金秋盛日下汗透衣襟。 “咪呀~” 宗政鸢浑浑噩噩地低头一看,小白。 小白软软的爪爪搭在宗政鸢鞋面上,用它那左蓝右碧琉璃一样漂亮的鸳鸯眸担忧地看宗政鸢,温柔地对宗政鸢叫:“咩呀~” 小白可能只是觉得今天这个傻大个儿有点异样,站在大太阳底下发傻。小白仰着小脸,用它那圆圆的鸳鸯眸认真地看宗政鸢。傻大个儿还是那么站着低头看它,它感觉到了大颗大颗的眼泪。 小白左蓝右碧的鸳鸯眸。 漫天桃花雪里,宗政鸢一枪挑了小白眼上的黑纱,那一刹那间小白往后一仰脸,左蓝右碧的鸳鸯眸微微睁大,震撼了整个春天。 美若天赐的眼睛,在那一瞬,那么认真地看着宗政鸢。 仁祖皇陵被毁,白敬领命肃清叛军抓捕高若峰,宗政鸢是有些担心,并不恐慌。他知道小白必定会赢,小白用兵如神,没人能胜过他。 可是,这次是瘟疫。 上次宗政鸢去延安府送粮,他看到小白岂止面无血色,简直面无人色。在诏狱里呆了太久,小白的健康全毁了。 怎么办啊。 小白,我能不能跟你换啊。 宗政鸢半蹲下,轻轻抚摸小白,小白眯着眼喵一声,轻轻一舔宗政鸢的手掌。 宗政鸢站起,转身进了书房,立刻给北京上书:白巡抚身体一直不好,于国有大功,大晏的未来绝对不可缺少白巡抚,臣请求进延安府,代替白巡抚主持延安府抗疫。 研武堂回他俩字:胡闹! 王修写了一封长信安抚宗政鸢,此时山东亦有瘟疫之忧,小鹿大夫正好在山东,宗政鸢必须在山东做好防疫,否则摄政王殿下绝对法办。白巡抚心中有数,在延安府不会有事。 宗政鸢又请求给延安府送药材,王修回他,摄政王已经着人去办,就近调药材送延安府。山东是摄政王殿下的根基,绝对不能乱,宗政鸢万万守好山东,不要让白敬瞧不起。 王修在北京坐不住:“我要不要回一趟山东,我觉得小花会干出点混账事来……” 摄政王一拍桌子:“他要是这种轻重缓急都分不出来,也不要当封疆大吏了!” 王修一想白敬,心里汹汹酸痛。这是个很残酷的事实,白敬如果折在延安府,帝国绝对不能再折一个将军进去。 王修仰脸看天,频繁眨眼。 大晏的出路在哪儿,大晏终究……会去哪儿。 瘟疫已经在延安府中蔓延,吴大夫进入延安府之后,立刻要见白巡抚。白敬在北京听鹿太医念叨过自己的师兄,一生都在研究瘟疫,提出了与先前医学典籍对于瘟疫截然不同的结论。瘟疫是时节不正导致外感,人与人之间传染,以及瘟疫防大于治。 白敬立刻见了吴大夫,吴大夫对白敬一揖:“白巡抚,十年前我来过延安府,那时我来晚了,延安府几成空城。这一次,我终究不能错过。” 白敬深深还礼:“多谢吴大夫。吴大夫……对于瘟疫,有何办法?” 吴大夫满面风霜风尘仆仆,笑容却有令人镇定的力量:“白巡抚如果信得过我,这一次,需要白巡抚杀伐决断了。” 白敬在黑纱下沉沉地看吴大夫。吴大夫肃穆:“白巡抚可有胆魄,关闭城门?” “关闭城门,再如何?” 吴大夫忽然反问白敬:“白巡抚见没见过婚礼时新人跨火盆?” 白敬等着吴大夫,吴大夫轻声道:“我在全国许多地方都见过类似的习俗。喜事跨火盆,白事跨火盆,说是驱邪。什么是邪?祖先创立这种仪式,或许只是想要告诉我们,火,可以防疫。” 延安府关闭城门。 魏知府把延安府所有郎中集合起来。多数只是卖个头疼脑热膏药的,也算不上医生。这些郎中跟着吴大夫,吴大夫教他们穿上白色医师袍,戴上口罩。延安府的铁匠根据图纸打简化的鸟嘴头盔,只是个带铁架的面罩。领头的铁匠魏知府认识,十年前就认识了……魏知府突然一激灵,对白敬道:“白巡抚,铁匠这样守着火的人,好像……是很少得疫?” 火盆“驱邪”。 祖先想要告诉我们的事情。 一些郎中一开始很抗拒穿一身白,跟送丧的似的。吴大夫不做强求,只要穿着大袍即可。只是白口罩必须要戴,白巡抚都戴了。 瘟疫在延安城中迅速扩散,白敬命人腾空一处官衙,正好是个窑洞的大院子。凡是高烧,惊厥,起红色结节之人全部抬到官衙去,窑洞之前搭棚子。白敬发现用白色覆盖,一般人嫌晦气,正好下意识就想避开。 吴大夫安排人站在城中路口熬药,药香扩散弥漫,让人觉得这是可以活下去的味道。郎中不够,白敬命令都司守备把总这些等级的军官上街,代替郎中们熬药。邹钟辕和薛清泉站在街口熬药,分发药汁。瘟疫,防大于治,头一个要紧的是保证健康之人不要被传染。 城中分药汁,白巡抚命人按照吴大夫的方子配药材,就在针线场配。魏姑娘率领所有针线娘子军放下针线拿着戥子包药材,五服连一串,包越多越好。这些药材可能要带出城,全是救命的。 铁匠把面罩给做出来,活人戴上去是有几分吓人的,有点像森罗殿前的鬼怪。这时候也管不了许多,吴大夫教导,瘟疫的传播全是因为“疠气”,疠气生病芽,病芽着生人体,就叫传染。然而若是人自身正气充足,即便接触疠气,着生病芽,也不会发病。若是自身正气不足,呼吸之间吸入疠气,着生病芽,立刻便被传染。 魏姑娘忽然问了吴大夫一个问题:“那疠气从哪儿来?” 吴大夫回答:“四时不正,衍生疠气。” 一直话很少的魏姑娘沉默一会儿,还是追问:“吴大夫,有没有可能是从老鼠身上来的。” 吴大夫一愣:“这倒是从没想过。魏姑娘,鸡瘟鸭不病,鸭瘟鸡不病,人鼠如何同病?” “症状一样。” 吴大夫眨眨眼。他认为瘟疫为外感,疔疮亦为外感,人身腐溃皆为外传感染,不是“上火”,被正统医学不容。他被骂得多了,因此倒是很乐于跟人讨论。 魏姑娘一贯温柔沉静,十分镇定:“我娘,就是十年前得疙瘩瘟死的。当时延安城中老鼠特别多,我见到过一只死老鼠,全身疙瘩,跟我娘的症状一模一样。如果按您的理论,是老鼠传染人,还是人传染老鼠?” 吴大夫睁大眼睛:“姑娘你……” 魏姑娘还是很冷静:“这十年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听您一席话,我想着,这个‘病芽’,难道是从老鼠身上来的?” 吴大夫如闻惊雷。 魏知府看自己闺女站着跟吴大夫纠缠,心想坏了,又犯犟!他上前赔笑:“吴大夫莫怪,小女脾气轴……” 吴大夫笑道:“没关系,我脾气也轴。脾气轴,才能窥得大道。” 官衙中有人死亡,家人想把尸体运回家停灵。吴大夫站在官衙前面,一字一句:“把人拉回家,你们一家都危险。” 邹钟辕命人把不依不饶的家人赶走,问吴大夫:“那……怎么办?” 吴大夫十分坚定:“烧。” 邹钟辕瞪着眼睛看吴大夫,他实在是做不了主,只好请示白巡抚。吴大夫平静地告诉白敬:“等城里疫情稳定,白官人出城去,见到死者,亦要如此处理。白官人,火能防疫,疫病又防大于治。白官人不想牵连别地,便要早做决断。” 延安府要把瘟疫扛下来,不能引得大疫暴发。十年之前的瘟疫波及整个陕北和晋西北,死亡无计。大晏不能再来一次,鞑靼正在虎视眈眈,如果北方军镇再被瘟疫屠戮,无法镇守边境,后果不堪想象。 白敬闭上眼,再睁开。 “还有一件。白官人,必须扑杀鼠类,延安府中,所有鼠类打死焚烧。” 第180章 延安府完全隔绝与外界联系, 几成孤岛。 北京研武堂先后三批驿马奔赴延安府, 全都没有回信。 摄政王一宿一宿没法睡觉,就在研武堂打转,等北方各军镇驿马回报疫情。墙上的影子被摄政王拽得张皇乱晃,满墙飞舞。摄政王一下站住,所有影子惊慌地神魂归位一般顿时收成一个剪影, 浓墨重彩, 摄政王雕刻一般的侧影。 李奉恕一转头:“你怎么还没睡?” 秋夜渐凉, 王修披着衣服坐在研武堂, 温和笑笑:“我当值。”李奉恕凝望墙壁上延伸入夜影中的大晏地图, 右玉正好被影子遮住,深深地,沉入深渊。 延安府中疫情更加爆发,外围家家有哭声。好好的人突然高烧, 全身发满猩红疙瘩,还没来得及抬去官衙, 便咽了气。城门紧闭, 尸体想发丧也抬不出去,漫天的白色招魂幡,满地的白色纸钱。 白敬将城中一万秦军召集起来。招魂幡和纸钱卷进校场,满地哀嚎。白敬对着各位军官士兵一揖:“秦军成军以来, 首次战役, 并不是对异族,而是对瘟疫。此役关系大晏未来, 你我同泽若能抗住疫情,便是守住大晏军镇,更是守住大晏国境。秦军迎战,从不退缩,无论异族叛军还是瘟疫,要战,便战!” 所有秦军齐齐一喝:“战!” 夹药口罩不够,没有口罩的士兵只好用布条简单地掩住口鼻。秦军曾经以高度服从和悍不畏死横扫天下,剑之所指,所向披靡。 对阵瘟疫,亦无所畏惧。 秦军在延安城中巡逻,日夜不歇。有死士队专门收染疫病人,强行从家中抬出,活着的送入铺天盖地被白布遮住的空院子中,已经死亡的全部集中到下风向焚烧掩埋。这些死士全部戴白布包裹的面罩头盔,厚手套,一身白布袍,形如恶鬼夜叉,游荡在大街小巷,一旦有患病者,不论男女老幼,全部捉走。 一男子全身脓疮,被死士队抬出来,一女子披头散发状若疯癫追在后面厉叫:“白敬!你如此草菅人命,不怕将来下地狱!白敬!老天看着你,你下十八层地狱!” 临时收治疫病患者的官衙被称作“白棺材”,全是白色布幔,进去少有能出来的。死在里面,家人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直接抬去焚烧。 浓烟滚滚,直上青天。 另一队在延安府中扑杀一切鼠类,打死焚烧。天干物燥,火势四起,延安府好似提前进入赤焰地狱,晴空之下哀声遍地。 魏知府和钱同知核算城中有多少存粮和药材,够挺多久。存粮药材,皆堪忧。死士队的面罩日日更换,布制口罩全部焚烧,口罩大量消耗。钱同知忧虑:“朝廷赈济还没消息,先不说赈济,白巡抚这样枉顾人伦,被人弹劾戕害百姓一点不冤枉。那个吴大夫这样残虐毒辣的隔绝焚烧,真的有用吗?” 钱同知的儿子刚娶媳妇儿,大好人生才开始,钱同知是想把自己的儿子送出城的,只是白巡抚说一不二,城门一关,谁都出不去。大晏向来人伦最大,亲人患病必须侍疾,父母患病子女还得吮吸脓液以示孝道,这样患病就被抬走隔离闻所未闻。 魏知府冷静地一叹。不管吴大夫这样酷烈的手段管不管用,白巡抚,一开始就没打算把瘟疫从延安府放出去。魏知府曾经被自己的揣测惊得冷汗淋漓,这几日眼见着白巡抚铁血手段,猜测证实,反而心下安定了。 延安府把瘟疫扛下来,对得起大晏皇恩了。 “拙荆十年前得瘟疫,不许我和女儿接近,一把火在炕上自焚而死。”魏知府从来没谈过自己的妻子到底是如何死的,连钱同知都只是模糊知道是得病去世。魏知府平静道:“她怕连累我们父女。有她在前,若我得了病,也没什么好怕的,学她即可。瘟疫躲不躲的过去,看命。” 钱同知惊恐地看着魏知府。魏知府跟那个白修罗混得久了,脸上畏畏缩缩的神气几乎不见,眉宇间充斥着凛冽杀机。 死士队在街上整齐的脚步声,成为延安府所有人的梦魇。白敬就是从地府出来的修罗,放出地府一万恶鬼来人间索命。 家里有病人的人家为了不被捉去,阖家闭门不出,病人死了也不发丧。几天之后,全家身亡,脓水横流。 死士队撞开木门,默默看着已经生蛆的大小尸体。 整座茅屋全部焚烧。 病人死在旧官衙中,家人见不到尸首,只能披麻戴孝跪在官衙外面痛哭。整个旧官衙是个巨大的白色棺材,进去直通地府,再也无法回到人间。白棺材外面有秦兵把守,可惜刀枪挡不住哭声。凄厉痛苦的声音能穿透云霄,有人大喊:“天啊!你睁眼看看我们啊!” 吴大夫包得严严实实,在“白棺材”中诊治病人。一旦染上热疫,便要分而诊治,视症候而定。白布隔离,不过是因为白布易得,扑天盖地的白布,倒真的像招魂幡。吴大夫下定决心,一生研究瘟疫,只是追着瘟疫跑,总有一次正面对峙,实践他所有的经验总结。十年之前他未救得延安府,那么此时此地,正逢其时。 白巡抚已经豁出去千夫所指,背千古骂名。吴有性区区一个铃医,又有何惧! 针线场除了包药,没日没夜缝口罩。人手不够,本来肯放女子出来干活的人家就少,一闹疫情,更不让出门。 魏姑娘缝得手指渗血,仍然一刻不能停。口罩夹层中加胡椒薄荷艾草,吴大夫说疫病有天授,有人传,基本都是于呼吸间进入肺腑。挡住口鼻,则减轻呼吸染疫之忧。必须先供给秦军,两万秦军都配上口罩,再缝其他人的。 城中在死人。魏姑娘冷静地缝口罩,她最先做的一个口罩就给她爹了。她知道疙瘩瘟是什么样子的,人一下就没了。针线场里的人越来越少,有些女子直接被家人拖走,魏姑娘无法阻拦。 终于有一天,针线场里只有魏姑娘一个人。 她一边缝一边庆幸,冬衣幸亏已经做完了。针线场外面的阳光胧胧地照进来,如果没有瘟疫,这只是个温暖而平和的午后。魏姑娘脸上带着口罩,她听见自己沉闷的呼吸声。 面前的光影一暗,魏姑娘眯着眼抬起头,门口站着一个人。邹钟辕站在那里,问魏姑娘:“你怎么还在。” 魏姑娘低头继续缝:“缝口罩,能缝多少缝多少。” 她缝了半天,感觉不对,又抬头看邹钟辕:“你怎么了?” 邹钟辕沉默一会儿,反正口罩挡着脸,没关系:“我们营里……有同袍走了。” 魏姑娘低头缝两针,眼泪滴落。 邹钟辕忽而笑了。 “城中百姓皆称我们恶鬼,染疫死了也是活该。多谢姑娘眼泪,死而无憾了。” 恶鬼也是怕染疫的,恶鬼死了,尸体也是要被焚烧的。 魏姑娘手中的针线活并没有停,更加努力地缝。 邹钟辕对魏姑娘一揖,转身离开。 大灾大疫之前,什么小心思都被碾得灰飞烟灭。他就是来见见她,即便是最后一眼,当真……无憾了。 城中粮草见底,药材不够,秦军中收尸体的死士队已经换了五六拨人。魏知府深夜推开白巡抚书房的门,白巡抚羸弱瘦削的身影茕茕孑立,竟不是百姓唾骂的凶神恶煞的修罗。 “城中还能坚持几日?” 魏知府轻声道:“不到旬日。” 白巡抚眼缚黑纱,在灯光中微微垂着脸。魏知府略略一瞥,白巡抚正在写奏疏。瘟疫比战事更凶险,延安府城破之日,白敬殉城之时。上愧对皇恩,下愧对百姓,白敬虽死无颜。 夜色中,忽然传来笛声。凄清的笛声在夜色中阵阵回荡,哀恸决绝,涟漪不歇。 魏知府心里一动,轻声道:“不知和当年张巡守睢阳听到的笛声是否一样。” 白巡抚认真地听着。 不辨风尘色,安知天地心……旦夕更楼上,遥闻横笛声…… 困守孤城,拼尽所有,誓不低头。 笛声哀哀盘旋,魏知府在昏惨的灯火下看到白巡抚黑纱下淌出的眼泪。 魏知府长长一揖:“‘将军有齿嚼欲碎,将军有眦血成泪。生为将星死为厉,尽是山川不平气。’当年李首辅作诗赞扬司马圣王张巡,白巡抚,如今亦是一样,天与一城为国蔽——天与大晏延安府,为国镇守。” 白巡抚郑重对魏知府还礼:“你我二人同心,金不利。” 朝廷赈济始终不到,白巡抚魏知府心里有数,朝廷粮食捉襟见肘。赈济福建已经是开了南大仓,赈济延安的粮,从哪儿调? 魏知府浑浑噩噩十七年,见到白巡抚才清醒。也许此时此地……正当其时。 “为国守一城,臣等,本分。” 口粮收紧,草药收紧,先供“白棺材”中的大夫们和病人们。路口军官分发药汁从未间断,薛清泉却感觉到弹尽粮绝。 他有预感自己会死在异乡,死于对阵异族的战场,只是没想到居然可能会死于瘟疫。薛清泉大笑,笑出眼泪:“遭瘟死的,听着一点都不配名留青史!” 白巡抚亲自巡街,一个老太太冲出来揪住他的衣襟,苍老的手就那么抓住白敬的衣服:“白敬,你不怕遭报应,你不怕不得好死无人收尸!” 她一家都被抬走了。丈夫,儿子,儿媳,只剩她。延安府已至绝境,她也已至绝境。老太太抓着传说中恶鬼修罗的衣服,疯了一样地晃:“白敬!你不怕死无全尸!” 瘦高的白巡抚被矮小的老太太拉得弯下腰,一伸手制止秦兵围上来。老太太一把抓下他的面罩,连带扯下了黑纱。狰狞恶鬼的面具下,左蓝右碧天神慈悲的眼睛泫然泪下。 “为国守城,为国征战,白敬从未考虑过身后之事。” 吴大夫摁着一个病人灌药。已经有郎中染疫死去,医者不自医,也许下一个就是吴大夫。“白棺材”飞飞扬扬的白布外面家属想要闯进来,被秦军坚定地拦截。家属尖叫着咒骂吴大夫不得好死天打雷劈,其他郎中吓得手抖,吴大夫恍若未闻。 “死之前,让我见到瘟疫溃败,则死而无憾。”吴大夫喃喃自语。 他耗费一生精力研究被正统医学不容的学说,被口诛笔伐骂了这么多年,就让真正的大疫来检验吧—— 到底,他是不是对的? 朝闻道,夕死可矣! 魏知府和钱同知焦头烂额,粮仓见底,草药已无。魏知府走到针线场,魏姑娘一个人坐在那里,手指渗血,没有东西可缝。魏知府轻声叫她:“丫丫。” 魏姑娘看到老父亲,越抽泣越剧烈,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 魏知府伸出手,认真地搂住她。他们父女相依为命,却难得如此亲昵。魏知府拍拍魏姑娘的背:“不要怕。不过就是去找你娘。” “咱们一家人,终究是要团聚的。这么一想,没什么可怕的。” 延安府已到末路。“白棺材”外面家属的咒骂已经停止,粮草尽绝,没有力气。吴大夫眼看着一个病人要转好,药材却没了。吴大夫自言自语,天意,大晏败于瘟疫,难道真是天意。 天要绝延安府,天要绝大晏? 吴大夫突然听见外面有人声嘶力竭地喊:“来啦!朝廷赈济来啦!” 吴大夫冲出“白棺材”,突然看见漫天飞来的包裹。 白巡抚登上城门,延安府外面架起攻城投石车,红底金字的晏字旗随风飘扬。投石车上放着捆扎结实的药材粮食,军官一举旗,投石车后面的士兵一起举旗,投石车一放,粮食草药飞进延安府。 白敬躲在城墙后面,手里攥着红色同心结,轻微颤动。 上不负天子。 下不负君子。 第181章 投放结束, 城中的秦兵训练有素地开始收集粮食和药材, 分门别类用马车拉走。魏知府和白巡抚一起靠着城墙坐着,魏知府老泪纵横:“赈济总算来了,只是……只是原本以为今年收成不好,总也算有,这下粮仓见底, 明年要怎么办……” 白巡抚坚定:“只要能保住人命, 就有办法。好在种子已经播下, 只要春天一到, 就有收成的希望。” 白巡抚闭上眼, 手里攥着火红的同心结。只要活着,总有希望。 薛清泉指挥人入仓,计算口粮和药材。口罩白袍不够,针线场里只有魏姑娘一个人。 瘟疫渐渐开始在秦军里蔓延, 百姓不知那些巡街的鬼面之下,已经换了好几批人。 魏姑娘在针线场看着药材和白布, 默默站起, 出门套了辆自家的驴车,把布匹和药材装进编筐,一筐一筐搬上驴车。她不怎么会赶驴车,正要发愁, 一出门看见邹钟辕。 “你要去哪儿?” 魏姑娘默默地往前一指:整条街。 魏姑娘和邹钟辕赶着驴车, 曾经来针线场缝过口罩的女子家门口摆上布匹和药材,一整条街挨家挨户地摆放。家家大门紧闭, 无声无息,驴车辚辚的声音在窄街里寂寞地回荡。 邹钟辕不知道这样会如何,只是魏姑娘倔强地往门口放,他只能帮忙。 秦军里高级军官又倒一个。进了“白棺材”,吴大夫日夜照料,药香漫天,却不知道能不能出得来。 邹钟辕心想如果自己就这样死了,心里有遗憾吗? 魏姑娘用袖子一抹脸,和邹钟辕一转身,整条街,摆满了。 “走吧。”魏姑娘说。 邹钟辕听到风穿过长街的声音。 魏姑娘一晚上没睡着,第二天一早来不及洗漱,套上口罩奔出家门,每家每户门口还摆放着大编筐。魏姑娘心里一沉,跑几步上前,愣住。 编筐里,整整齐齐码着夹药口罩。 魏姑娘疯跑,从长街一头跑到另一头。每家每户的门口的筐中,都摆着夹药口罩,码得整整齐齐满满当当。魏姑娘站在街上,失声痛哭。 死士队开始在街上洒药粉,家家点燃艾叶。袅袅燃起的艾烟向苍天乞求,求天地正气驱除邪祟,求天地保佑延安府挺过这一关。 针线场已经装好的药包分发下去,每户五服,日日煎水饮用。吴大夫日渐苍老,除了在白棺材里诊治病人,还要求秦兵们大声喊瘟疫传染,一人得病,会祸及全家。得疫之人为家人着想,赶紧来看病。 白敬剧烈地喘息。他以前身体也不好,虚弱成了习惯,并没有在意,自己感觉有些高热才反应过来。他心里发凉,魏知府过来扶他,被他一把推开。魏知府踉跄一下,突然明白,全身颤抖。 白敬扶着墙,没摘口罩,药香涌进鼻腔,眼前真真发黑。 魏知府哽咽:“白巡抚……” 白敬扶着墙,直立起来,对魏知府一揖,对身后跟着他的秦兵一揖:“白敬对不住诸位,可能……魏知府,再往下,要靠你了。” 一个士兵想去扶白敬,被白敬喝止:“别过来!” 魏知府涕泪纵横:“白巡抚怎么会,怎么会?” 巡街的士兵大声道:“是不是那个老太太,把白巡抚的面罩给抓下来了!对着白巡抚又哭又闹的!” 白敬剧烈喘息,魏知府看他羸弱的身影,心如刀割。白巡抚平时就病恹恹的,这一下有异样,谁都没看出来!白敬道:“你们接着喊!得疫者要求找吴大夫!白巡抚已经过去了!” 魏知府上前两步,白敬手一抬:“诸位……别过。” 秦兵们对白敬一抱拳,带着哭音大声呐喊,得疫者去找吴大夫,白巡抚已经过去了。 白巡抚都去吴大夫那里了! 旧官衙中郎中陆续倒下,吴大夫独力难支。他一辈子跟瘟疫斗,早做好了染疫而死的准备,偏偏……这巨大的白棺材,就剩他了。 魏姑娘来送口罩和白袍,远远看到吴大夫在下风向佝偻着自己烧废弃的衣物口罩。她低声道:“吴大夫,没有人了吗?” 吴大夫颤巍巍地摇摇头。年轻力壮的倒是都先他而去,他宁可……换他们回来。 魏姑娘刚离开,白巡抚踉跄着过来。 吴大夫一愣:“白巡抚……” 白敬站在吴大夫面前,直挺挺往前一倒。吴大夫吓坏了,解开他的面罩试颈上脉搏,再试手腕脉搏。白敬高烧,却没有起结节。 吴大夫心里一沉:到底是不是疫?到底是不是疫? 魏姑娘送了口罩回家,碰上邹钟辕洒药粉。魏姑娘很平静:“好在遇上你。你以后每天把布匹跟药材装在筐中,沿街摆放。左右就那几条街,你知道。下午摆了,第二天早上去收口罩和白袍。” 邹钟辕心中发寒:“你要做什么?” 魏姑娘沉默一下,对邹钟辕道:“你见到我爹,转告他,做女儿的给他磕头了。” 邹钟辕伸手攥住魏姑娘的手腕,魏姑娘觉得他在抖:“你想干什么?” “旧官衙里缺人手,我去帮忙。” 街上药粉和艾烟的味道直冲邹钟辕的喉咙,他在面罩后面的表情,魏姑娘看不到。 “多谢邹守备。” 魏姑娘挣开他的手:“外面已经没有我能帮忙的了。除了缝衣服,我不会别的。” 邹钟辕站在街上,看魏姑娘越走越远。 她不知道他在面罩后面热泪长流。 白敬高烧不退,手里攥着一只红色的同心结,红得像心头血。吴大夫解开他眼上的黑纱,观察他的眼睛。白敬在剧烈的天光中微微睁开眼,迷茫中看到漫天满地桃花雪,不远处站着个人,手里拎着枪,枪尖上挑着长长的黑纱,随风飞飞扬扬,蹭着那人的脸。 “你……放肆……” 白巡抚陷入宁静的黑暗。 研武堂上报,赈济已经运到,用攻城投石车投进城中。所有士兵皆戴面罩,并未接近延安府。 榆林总兵王湛庆负责此事,快而麻利地运送粮草药材,绝无半分拖沓。 十年前的大疫他仍然记得,榆林被波及最狠,军队几乎亡尽。若那次鞑靼大军南下,大晏极有可能不存。正逢萨尔浒之战,大晏女真和鞑靼的注意力都在萨尔浒。幸亦不幸,战事没来,赈济也顾不上。 大晏赌国运,赌输了。 西北荒地上狼藉的尸体仰脸看着天,天……沉默。 榆林总兵攥着一把血泪。兴亡百姓苦,西北百姓尤其苦。天灾兵祸在这片土地上轮番碾压,看不到尽头。人命如草芥,死得一样轻易,却也活得一样顽强。来年一开春,田里的麦苗青青,还能看得见劳作耕地的人。生生不息,绵绵不绝。 延安府一力扛下瘟疫,关闭城门,困守孤城,以一腔孤勇保西北军镇—— 天与大晏一白巡抚。 天与大晏一延安城。 延安府中终于有一信传出,由榆林总兵上交研武堂,总结只有两个字:杀鼠。 西北军镇陆续回报,并未发现疙瘩瘟。疙瘩瘟一向由一地迅速阔向周边,累及大半河山。延安府关闭城门,疙瘩瘟并未传出。 摄政王下令,西北各地管制军民。军不可擅离职守,民不可妄离原籍。全国上下所有州府,扑杀鼠类,打死焚烧,不得有误。 以往农人嫌弃硕鼠,只是觉得老鼠糟践粮食。延安府中传出信,瘟疫,很有可能是从老鼠身上来的。大晏大部分进入农闲,全度开始杀老鼠。田间地头悄悄地开始祭拜猫仙,因为,猫吃鼠,自然也杀瘟神。 传到京城,变成猫有灵,可杀瘟。 皇帝陛下忧郁地抱着涂涂问:“涂涂,你吃老鼠吗?” 涂涂特别惊恐地睁着圆眼睛看皇帝陛下,皇帝陛下摸摸它的小身子:“涂涂,你是猫仙吗?” 太祖爷爷在粮仓外面看到大猫撕咬硕鼠,皇帝陛下恍惚地想,镇国神兽……到底叫什么来着? 王修急匆匆进南司房。皇帝陛下看见王修,连忙问:“王都事,白巡抚传信出来了么?他还好么?” 皇帝陛下钦赐的第一把镇寇斩马剑,第一位金章紫绶,他记得白巡抚那左蓝右碧琉璃一样美丽的双眸。 王修叹气:“没有,延安府只说要杀鼠焚烧,并未再传出其他。白巡抚……应该是无碍的。您是大晏的帝王,帝王钦赐镇寇斩马剑,自然大杀四方,辟邪除恶,所向无敌。” 王修看到小小的涂涂,他心里一动,轻声问:“涂涂前段时间……出去玩儿了啊。” 皇帝陛下好像很迷茫:“不对啊,涂涂一直在我身边啊。我还抱去鲁王府了呢。” 涂涂平和安宁的圆眼睛认真地看王修,轻轻喵一声。 王修轻轻回答:“是呀,臣糊涂了。陛下在,大晏国祚在,涂涂当然也在。” 山东开始杀鼠,出动军队。猫仙杀瘟的流言也到了山东,月圆时祭拜猫仙,鼠害不侵。 可是,宗政鸢突然发现小白不吃不喝,小身子滚烫。狸花儿绕着小白舔,急得哀哀叫。 宗政鸢急疯了:“小白,小白,小白?” 小白睁开左蓝右碧的眼睛,软软地一叫。 咩呀。 像是……诀别。 第182章 宗政鸢主持农事, 又给延安府凑粮凑药材, 凑齐了命人押去给研武堂来的押粮官。各省都在凑,能凑多少凑多少,凑出来就往延安府运。凑完粮食要全省扑杀鼠类,出动军队,戴着口罩着重在粮仓附近围剿老鼠, 连窝端, 一律焚烧。莱州小鹿大夫上书关于山东防疫章程, 宗政鸢派人去莱州接小鹿大夫。 这几日宗政鸢日夜不休, 白天忙公务, 晚上回家看着小白,面上也血色尽褪。他属下从来只见神采奕奕昭毅将军,哪里见过宗政鸢这个样子,见到都吓一跳。宗政鸢积威甚重, 眼睛一瞪,所有人喘气儿都得斟酌, 所以没人敢提。 一个跟在宗政鸢身边多年的参将汇报灭鼠事宜:“总督, 这几年的老鼠真是眼见着多起来,满城跑。老鼠一多,疫情也增多。粮仓附近的老鼠一窝一窝的,看着都恶心。京城传出来的鼠为瘟神疫使, 有些道理。” 尸体多, 当然老鼠多。宗政鸢捏鼻梁,这个神神叨叨的从北京城传出来的故事一听就是王修的手笔。跟百姓解释“病芽”“疠气”, 大多数人没兴趣,记不住,听不懂。干脆就这么说,鼠类为瘟神疫使,专门携带瘟疫在人间播撒,唯一的方法就是见之打死焚烧,瘟神怕火。王修手底下统领一京城的地痞流氓,传个闲话速度比研武堂驿马都快,几昼夜就出了京城,直奔大江南北。怪力乱神故事经他们绘声绘色一讲,一遍一遍润色,大家更入耳。 最近老鼠是太多了,小白在帅府居然都能抓耗子,自己还没个耗子大…… 一想到小白,宗政鸢心头一痛。小家伙不吃不喝,高热不退,奄奄一息。养猫的小厮手足无措,他养过许多猫,一旦猫开始高热,就,没救了。 宗政鸢亲自把水煮鸡肉剁成极细肉糜,用小勺仔细地喂小白。喂鸡肉糜,喂白水。小白极度虚弱,小狸花儿舔它都不应。 养猫小厮想把小狸花儿抱走,小狸花儿慌慌张张地趴着,哀求宗政鸢一样睁大水润润的圆眼睛,它可以保持安静,别赶它走。宗政鸢摸摸小狸花儿:“我知道你担心它。你恨不得替它……” 小狸花儿轻轻咪一声。 小白被灌了食物和水,宗政鸢换了小白身下的小被子。小白最爱干净,每天都仔仔细细舔毛毛,一丝差错都不出,仪态必须端端正正的。 “小白。”宗政鸢轻轻地抚摸小身子一起一伏竭尽全力喘息的小猫咪。 “小白。” 宗政鸢低声叫。 “小白,你……怎么了啊……” 宗政鸢实在太累,看着小白,撑着脸,迷迷糊糊睡着了。他好像做了个梦,他知道自己在做梦,因为,他看见伯雅站在漫天桃花雪中,对自己笑。 伯雅嗔道,你放肆…… 宗政鸢一点头,清醒过来,哪儿有什么桃花雪,也没有笑着的伯雅,只有拼命挣扎要活着的小白。 我宗政鸢,总不能连只猫咪都留不住吧! 狸花儿被宗政鸢痛苦又磅礴的气势惊醒,怯怯地瞪着圆眼睛缩在角落里。宗政鸢用胳膊撑着头,他身侧的墙上映着烛火里的影子,仿佛一只暴怒的野兽,蜷起脊背,蓄势待发,将要搏出命中的最后一击。 狸花儿仰着小脸儿看宗政鸢。 这傻大个对着小白,泪雨滂沱。 白敬沉在深渊中,起起伏伏。他太累了,进入了长长的安眠,便不愿再醒来。 小白。 他听见有人叫他。 小白。 有人在深渊的上方喊他,声音里带着绝望和留恋。 小白,你怎么了啊? 白敬缓缓睁开眼睛。左蓝右碧漂亮的眼睛,在幽微的晨光中盈盈而动。邹钟辕的声音:“白巡抚醒了!” 白敬一动手指,同心结还挂在手指上,谁都拿不走。口中干得泛血腥味,指望不上邹钟辕,一个女声由远及近:“白巡抚,来喝点水。邹守备,麻烦您去叫我爹。” 邹钟辕转身出门。 白敬口中如逢甘霖。他喝了几口水,才想起来,自己不是染疫了?怎么周围有人?白敬想把这些不知死活的人赶出去,魏姑娘放下碗,出门去叫吴大夫。 吴大夫进门之前脱了袍子口罩扔进火炉烧毁,净手净面,才背着药箱颤巍巍进来。白敬思绪无法集中,神情涣散。吴大夫叹气:“白巡抚,你烧了好几天了。” 白敬眨眼看吴大夫,吴大夫安抚他:“白巡抚莫急。你起热是因为思虑过重操劳过重,并不是染疫。我在右玉遇到个小道长,和您的情况很像,若不是提前遇到那位小道长,我一着急,真有可能误诊。可见,天道自有安排。” 吴大夫一高兴就爱絮絮叨叨。他拧了个手巾,帮助白巡抚净面。白巡抚最是注重仪容,平日里再操劳都是要体体面面的。老大夫每次看到被自己治好的患者,就像看到自己儿女似的。医者父母心,父母给予生命,医生挽救生命。 魏知府推门而入,看到白敬睁着眼,再难抑住老泪:“白巡抚,你可醒了……” 白巡抚自己去找吴大夫,在吴大夫面前直挺挺昏倒。吴大夫检查白敬,没有起结节,更没有破溃坏疽,只是高热,口中有呓语。魏姑娘看白敬倒在地上,吴大夫同时捏着白巡抚两只手腕诊脉,吓坏了。这个节骨眼上,白巡抚不能出事,延安府没有主心骨,要这么守住城,守住心? 吴大夫突然想起在右玉遇到的那个权道长。忧思过重,劳累过度,突然高烧。除了高烧,并无其他症状。 “快去叫人,白巡抚不像染疫了,把他抬进巡抚衙门单独一间房间即可,先看看随后有没有其他症状,再做诊断。” 白巡抚没其他症状,就是高烧,渐渐也退了。 魏知府在巡抚衙门大堂里打转:“白巡抚就是累得,累成这样了……”魏知府一哆嗦,“这么说白巡抚就是正气不足,他是不是很容易染疫?” 吴大夫微微摇首,并未说话。 依照他的经验,大疫时最先倒的有可能是精壮,平时孱弱之人并不见得就一定会染疫。这一层吴大夫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他坚信自己正气足而不感染疠气的说法是对的,但为什么会出现这种现象呢,没病没灾的不堪一击,病恹恹的反而撑得久。 魏姑娘喜极而泣:“没事就好。” 吴大夫要返回旧官衙,魏姑娘跟着走。出乎邹钟辕意料,魏知府竟然没反对。他对吴大夫一揖:“请吴大夫多多照顾小女。” 吴大夫还礼:“令千金大义。” 不,她是想救她娘。 丫丫一直想救她娘。 魏知府轻声道:“去吧。” 魏姑娘郑重行万福礼,跟着吴大夫进了白棺材。 邹钟辕站在魏知府身后,一直看着。 魏姑娘在旧官衙帮忙,努力记住吴大夫的教导。一日忽然惊奇,一天下来,没送来几个人。白棺材里每天都有人被抬走,今天,有个病人退烧了。 她不敢高兴太早,只是心中隐隐地燃起希望。 如果……如果真的抗住了大疫呢? 邹钟辕站在旧官衙的窑洞上方喊:“白巡抚醒了,白巡抚醒了!” 吴大夫长长吐口气。 天不绝大晏。 白巡抚醒来,旧官衙里头一个退烧的病人慢慢自己走出了白棺材。他是第一个靠自己走出来而不是别人抬着去焚烧的人。漫天盖地的白色招魂幡飞飞扬扬,招回他的魂。他浑浑噩噩地站在阳光下,脸上身上布满脓疮愈合留下的肉红色的疤,阳光毫不嫌弃地照耀着他。 他迷茫地站在凄冷的白色中。 他的家人,都不在了。 就剩他一个没死了。 他没有感谢吴大夫,也没有怨恨吴大夫,在阳光下,踉跄着离开旧官衙。 他得活着,无论怎样,得活着。 魏姑娘看着那人因为高烧而不灵活的步伐,一瘸一拐地消失在层层白幔中。 有一个活下来的,就是希望。 “咩呀。” 宗政鸢撑着头,感觉软软绒绒的小东西在蹭他。 “咩呀。” 宗政鸢一激灵醒过来,睁眼低头,小白用它左蓝右碧漂亮的圆眼睛看他。小家伙还很虚弱,只是,它好了,它活了过来,认真地看着宗政鸢。 宗政鸢低头用脸蹭蹭小家伙。 谢谢你活过来了。 你……让我不绝望。 “咩呀。” 小白,你要好好的。 小鹿大夫到达济南。一路上所见不容乐观,山东隐隐有疫的迹象。 进了总督帅府,小鹿大夫背着大药箱一见宗政鸢吓一跳。宗政长官憔悴至极,却目漏精光,元气凛凛。 “宗政长官……” “小鹿大夫,山东防疫,可能要靠你了。” “绝不敢推辞。只是现在还要等延安府大师伯来信,他对于自己理论的实践,看看效果如何。” 宗政鸢点头:“多谢小鹿大夫。” 小鹿大夫很忧虑白巡抚在延安府如何了。他看宗政鸢这个样子,硬是没敢问。宗政鸢看上去不太正常,拼命燃烧元气以至于短期内精神奕奕,一般情况下是……回光返照? 小鹿大夫在心里抽自己一耳光,呸呸呸。 宗政鸢对小鹿大夫道:“这个时候,我们要精诚团结。” 小鹿大夫点头。 宗政长官不要命地忙碌,看得小鹿大夫心惊胆战。山东的确绝对不能出岔子,毕竟是摄政王的老巢,再来一次孔有德兵变宗政鸢自己拎着脑袋上京即可。瘟疫比战事屠戮更甚,宗政鸢不能不终日乾乾,夕惕若厉。 山东下发吴大夫的防疫方子和口罩制作方法,扑杀焚烧鼠类,州县衙门组织清扫,各州医学典科注意留心有无坐堂医生收治异常高烧病人。 延安府完全沉入深渊,再无音信。延安府已成死城的流言甚嚣尘上,愈演愈烈。延安府此时惨景,不可想象。 天不佑大晏,延安府亡,下一步,该谁了? 一个寒冷压抑的清晨,一匹研武堂驿马冲入北京城,马蹄的声音踏碎城中郁郁寂静,驿官一路狂奔一路呼喝,卷起京城中滔天巨浪。 “延安府无事,延安府无事,延安府大安!” 天下——大安啊! 第183章 延安府无事, 白巡抚无事, 京中大庆。 被唱《木兰辞》的庆喜班一脚踩趴的吉祥班忽然推出一台新的全本大戏《战瘟神》。讲的是人间闹瘟疫,神明感人间君王英明,指派白修罗王率众修罗襄助人间君王斗瘟神。 修罗为擅战之神,白修罗王俊美而嗜杀,屠尽人间恶鬼, 杀得瘟神落荒而逃。 白修罗王是新扮相, 似天神, 似将军, 似慈悲, 似狰狞。眼缚黑纱,取义不看不偏倚,不为一切假相蒙蔽,出场便凛凛立在天边, 手持金闪闪斩马剑,剑之所指, 众修罗所向披靡。 全本戏不走感情路线, 从头打到尾。众修罗对众恶鬼,白修罗王对瘟神,鼓点踩心,弓弦锯肺, 满园血脉贲张喝彩声掀翻屋顶。 全戏结尾白修罗王大胜, 对人间君王道:君王圣明,天道助之, 国祚绵长,万世清平。 白修罗王退场,戏园子里欢呼声久久不散。 吉祥班跟庆喜班撕撸这么多年,被庆喜班的《木兰辞》踩一脚,这一下又翻身,《战瘟神》一下踢了庆喜班的票房。不过庆喜班也没输,被宣去避暑西苑表演,太后指明要看《木兰辞》。戏班为皇家表演是天大的荣耀,庆喜班进西苑之前全部斋戒沐浴三日烧香祭拜祖师爷。 秦赫云进宫谢恩,一身披挂,威武飒爽。太后在上首垂下眼睛看灯影绰绰下的秦赫云,是个女人,也是个虎将。 太后听鸿胪寺卿唱赞表,心里却想着,还能这样呢。 原来还能这样呢。 赐宴之后太后专门召秦赫云进后宫,听秦赫云讲讲京畿之外的地方。太后不是京城的人,可是她眼前永远都是四方的院子,家乡的小一点,紫禁城的大一点,再无区别。 秦赫云说话中气十足,声音不高但是极具穿透力,一看便是常年发号施令的人。太后端着仪态微笑看她,听她讲战争之事,想着她指挥那帮男人令行禁止。 还能这样呢。 太后其实只有二十出头,她比李奉恕还小。她以为当上皇后就好了,后来她当上了太后,再后来她见到了李奉恕。看到帘子后面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影子,太后全身的血都凉了。她和皇帝,他们母子的命,攥在这个陌生男人手里,全看这个陌生男人的良心。 太后突然发现,当一个男人跟她既没有血缘,又不是她丈夫的时候,她…… 毫无办法。 她为了儿子那么折腾,在李奉恕看来,都是胡闹。因为李奉恕知道,只要她走出皇宫,她,什么都不是。 她什么都没有。 四川总兵秦赫云横空出世,她是个女人,她握着整个四川的兵权,她还殴打了四川总督,她率领一支赫赫的军队进京谢恩,站在皇极门下欢呼,她进了研武堂。 太后拼命地赏赐秦赫云,一向宠辱不惊的秦赫云都愣了。太后柔荑握着秦赫云常年练枪粗粝的手,下了决心。如果有一天需要她保秦赫云,她绝对不惜一切。 是得有个秦赫云,帝国第一个女总兵。 秦赫云率领白杆兵离京返回四川那天,太后亲自登城门相送。秦赫云骑在马上一回身,遥遥向圣人一揖。太后对她微微颔首。 那天太后看着秦赫云离去的方向,出神很久。 庆喜班御前表演,吉祥班票房爆炸,皆大欢喜,皆大欢喜。 摄政王为了延安府的瘟疫一事成宿成宿睡不着,忽然有一天,在寒冷的清晨听见驿官一路的呼喝:延安府大安,天下大安。 研武堂驿马送来白巡抚的奏章,白巡抚详细奏报关于延安府抗疫的一切内容,包括隔离病人,焚烧尸体,坚持戴口罩,扑杀焚烧鼠类。疫情已经完全被控制住,有人康复。 王修一看隔离病人焚烧尸体一惊:“这个白巡抚,好大的胆子。” 李奉恕用手指敲桌面,参白敬戕民以逞的折子恐怕就在路上了。 王修轻声道:“我怎么……想起张巡来了呢。” 困守孤城,倾全力阻挡敌军南下,可是……吃人。 国义人伦,功过是非,口诛笔伐也快一千年了。 白敬在疫中力排众议,亦是困守孤城。延安府硬是扛下了大疫,没让疫情扩散。只是,用的是如此惨绝人寰歹毒暴戾的法子。 “他能做到如此,是因为他一开始就没打算让疫情从延安府出来。”李奉恕声音平静,却让王修有点不寒而栗。白敬是研武堂将军里看上去最文弱的,而且实际上白敬是正经文官出身,却也是将军里最凶狠果断的。 若非如此,何以只他能抓住高若峰。 “怪不得都叫他修罗。” 非人非神非鬼,亦人亦神亦鬼。大狠绝,也是大慈悲。李奉恕笑:“那个什么《战瘟神》,你弄的?” 王修矜持:“我只是提供了一个思路,大家一起创作。” “皇帝陛下都闹着要看,还要去戏园子里看,在宫里看没劲。” 王修笑道:“带上李小二不?” 皇二子没名字,就李小二李小二地叫。皇帝陛下看见李小二可不得了,上次鲁王府已经见识到皇帝陛下的天子之怒,富太监狂奔闯进来,还以为摄政王把皇帝陛下怎么着了。李奉恕头痛:“先带皇帝陛下和曾森去看,下回再带李小二去。” 其实《战瘟神》里也有个戍边的王爷角色,后期的渲染甚至超过了君王。王修最终还是把心一横,抹掉了王爷的角色,在大戏结尾专注颂圣,只强调君王。抹王爷角色的时候王修心疼得要死,明明就是王爷的功劳,明明是上天垂怜为国为民披肝沥胆的王爷! 李奉恕摸摸王修的脸:“想什么呢。” 王修微笑摇头:“没什么。” 李奉恕声音温和:“做得好。” 王修一顿,李奉恕揽着他的腰:“做得好。” 王修把脸埋进李奉恕胸膛,有点委屈地哼一声。 李奉恕大笑:“这戏得演下去,下回宗政进京请他看。” 王修也笑:“不知道小花看到了是个什么表情,肯定比戏精彩。” 李奉恕拥着王修,看向王修身后,表情冷峻:“把白敬上奏的除疫办法抄录下来,下发各地。都给我看着办。” 王修靠着李奉恕,眼睛微微瞪大,瞬间了悟。 白敬不是修罗王。 李奉恕才是。 宗政鸢在山东连着打了三个巨大喷嚏,打得帅府里有回音。小白和狸花儿惊恐地看他,他一抽鼻子,掰着手指想,一想二骂三念叨,谁念叨他?不能是小白吧……小白念叨他了吗? 哦呦小白念叨他了! 小白嗲嗲地咩呀一声,跟狸花儿继续互相舔毛毛。狸花儿以前是个流浪猫崽,打理起来以凑合为标准,被小白摁着舔,收拾整齐了才行。 宗政鸢喜上眉梢地拿着白敬写给他的信。是信,不是研武堂驿马之间的塘报。小白居然用研武堂驿马专门送来给他写的信,不是夹在公务里。这可是小白为了自己破了例,像小白这么板正的人,以前哪里有公器私用的事情。 小白俊秀挺拔的字迹告诉宗政鸢他一切都好,延安府一切都好。叮嘱宗政鸢山东不能掉以轻心,杀鼠一定要及时认真,病人能隔绝就隔绝,尸体能焚烧就焚烧,不要怕挨骂。 宗政鸢把信纸叠叠,塞进心口,热乎乎的。 小白说的话比圣旨还圣旨,他肯定照办,绝不偷奸耍滑。 小鹿大夫这几天观察着,宗政长官好像又正常了。他特别费解地看宗政长官,什么都没研究出来。前段时间宗政长官在地府里像个幽魂,这几天突然又隐隐有羽化登仙的征兆。小鹿大夫又在心里抽自己,呸呸呸,一天到晚胡琢磨什么呢你。 宗政长官有两只宝贝猫,一只是普通狸花猫,另一只特别矜贵,号称雪狮子,两个眼睛颜色不一样,左蓝右碧琉璃珠子似的。 其实都是小猫崽子,还挺皮的。雪狮子喜欢踩人的鞋面,每次小鹿大夫去帅府都要被雪狮子踩,软软的爪爪一摁,小鹿大夫深感荣幸。 帅府除鼠,弄出好几窝来,小鹿大夫站在一边看着头皮发麻。怎么帅府这样的地方还有这么多老鼠,这几年邪门了,老鼠成群结队游荡。 “以前只觉得老鼠乱肯乱咬糟蹋东西,倒没往疫病上面想。没人说不觉得,一有人说,仔细回想,好像每次闹瘟疫的时候老鼠都特别多。” 山东也是闹过瘟疫的,几年前路边村落不见一人。 小鹿大夫严肃:“提出老鼠传疫之人,是大晏的恩人。” 小白舔舔爪爪,这几天抓不到老鼠,有点无聊。 宗政鸢无意道:“小鹿大夫和你大师伯通信吗?延安府怎么样?” 小鹿大夫叹气:“也是九死一生的。我师伯说这次能过一劫,多亏白巡抚杀伐决断。因为强行隔离病人焚烧尸体,不知道多少人咒白巡抚不得好死。我师伯说,白巡抚也起了高热,当时他们都吓坏了。” 宗政鸢表情渐渐褪去,好像在战栗:“起……高热?” 小鹿大夫点头:“我师伯都以为白巡抚染疫了,吓得不轻。结果不是,白巡抚是思虑过重操劳过度,累得。我师伯说白巡抚本来就心思沉,当街给人骂不得好死下地狱,心里郁结怕是难以解开了。再加上白巡抚为了政务常常通宵达旦披星戴月,我师伯忧虑这是折寿之兆……” 宗政鸢什么都听不见了。小白给他写信,说延安府没什么事,自己也很好。小白告诉他尽可能隔离病人焚烧尸体,不要怕被骂。宗政鸢是当真不在乎被骂,都特么算老几,满嘴喷屁。可是小白不一样,读书人要的就是个身后名。悖逆人伦灭绝人性,这样的骂名,小白怎么受得了。 小白什么都豁出去了。 小鹿大夫赞叹白巡抚当机立断力挽狂澜而救一城,进而救大晏,是提醒提醒宗政长官,若是山东出疫情,也得这么干。一抬眼,宗政长官脸又白了。 小鹿大夫吓一跳:“宗政长官?您没事儿吧?” 宗政鸢强笑:“没事,只是佩服白巡抚雷厉风行果敢坚毅。小鹿大夫放心,既然白巡抚珠玉在前,我便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做了。” 小鹿大夫观察宗政鸢面色。 宗政长官这一次,既不在地狱,也没登仙。 他坚定地守着人间。 第184章 相对于皇帝陛下, 王修还是比较喜欢李小二。 李小二比皇帝陛下小十一个月, 一天到晚只会傻乐。先帝并没有把这兄弟俩弄得匀称一点,心眼儿全给皇帝陛下了。 李小二对所有人都热情,逗一逗就笑。小孩子很怕寂寞,可是整个皇宫对他来说又太大。李小二喜欢被人抱着,抱得紧紧的, 他会用小小的怀抱报答。 李奉恕很亲李小二, 不知怎么特别认定李小二像自己。也的确像, 王修从李小二肉嘟嘟的脸蛋儿上看到了李奉恕的影子。李小二怕寂寞, 每次被抱来鲁王府都很兴奋, 高高兴兴地坐在王修怀里吃点心。王修心酸,他只听人谈起冷漠的少年李奉恕,一天没有一句话,挨打挨罚都沉默, 跟他记忆中第一天到达山东的十六岁鲁王一模一样。没人跟他讲起幼年的李奉恕,很有可能大家都不记得了。幼小的老李是不是跟李小二一样, 热情地对待每一个人, 会用小小的怀抱回报对他好的人。 从幼年的李奉恕,长成少年的李奉恕,冷淡的岁月步履匆匆,没有留恋。 王修托起李小二豆包一样的小拳头。李奉恕说小孩子是种子, 一点点的小种子能长成参天大树, 简直是神迹。王修盯着手心里幼小的手掌观察,认真地思考老李看孩子小手的时候在想什么。有可能并没有想太多, 只是在对比自己疤痕斑驳的手心中,娇嫩柔软的小小拳头。 李小二很惊奇地发现王都事秀美的手居然有疤。手心一条大蜈蚣,触目惊心。李小二用小手指抠一抠,好像想把这条大疤给揭下来。 “揭不下来的。”王修温柔低声道,“只能这样啦。” 李小二好像很担忧,王修突然懂了李奉恕的心境。他捏捏李小二的小小手掌:“你不要受伤就行了。” 李小二打个哈欠。他倒是没有皇帝陛下霸气非要睡摄政王的卧房,睡哪儿都没什么意见,有人陪着就行。小孩子开始悠长地呼吸,无忧无虑,所以睡得快。 “好好长大吧。”王修拍着李小二,李小二并不知道小孩子想要活到成年,有多不容易。 李小二睡个午觉,蹬蹬蹬跑到院子里跟黑鬼玩儿。他虽然是个皇子,身上却有股野草的生命力。李奉恕在地里忙,李小二凑上去蹲着看。李奉恕嫌他碍事把他拎出去,他颠颠跑回去蹲着,乐呵呵看李奉恕。李奉恕让他去溜黑鬼,黑鬼就跟在李小二后面走,李小二啪叽摔倒了,黑鬼把他叼起来。 王修坐在研武堂里处理公文,老李说他眼睛疼看不了公文,只能王修来。好在王修能模仿李奉恕的字迹,技术炉火纯青。王修想着李小二应该醒了,走出研武堂,过穿堂进后院,突然看到小小的李小二拖着一小捆葱在走。 王修吓一跳:“这么大劲儿?” 李奉恕笑:“劲儿是不小。” 李小二小手小脸都是土,黑眼睛亮闪闪地仰头看王修。王修捏捏他的脸:“像你六叔。” 李小二咯咯笑。 晚饭时王修没怎么吃东西,照顾李小二。李小二乳母没有跟出来,全靠李小二自力更生,吃东西吃得到处掉。 李奉恕一本正经看邸报,王修没好气:“这烛火光这么暗,你眼睛倒不疼了。” 李奉恕翻一页。 李小二颤悠悠地挖咸鸭蛋,他在宫中从来没这么吃过,十分新奇。只要他在鲁王府,就能把宫中的规矩犯个遍。把自己弄得脏兮兮,跟大狗狗打滚儿,蹲在地里看六叔干活,吃东西不用一堆人围着,也不用乳母时刻提醒仪态。 李小二的梦想就是扎根鲁王府,不回宫了。 李奉恕蹙眉:“你快吃,凉了。” 王修没搭理他。老李就烦人多,鲁王府下人没事儿不敢在他面前晃。李奉恕一叠邸报:“叫个人过来。” 大奉承连忙进来伺候李小二,王修才能吃两口东西。 宫中来人接李小二回宫,李小二死活不干。王修也想留下小家伙,又头痛明天皇帝陛下要来,看见李小二高兴不了。皇帝陛下跟四川柿子相处都能很有风度,就是不喜欢自己亲弟弟。皇子仪仗在门口停满一条街,李小二不走也得走。 李小二泪眼汪汪地拽着王修的衣服,王修的心立刻被泡得又酸又软:“以后想来鲁王府便来,夜里不回宫,宫里人要担心的。” 李小二哼唧。 王修心想把李小二过继给李奉恕得了。李奉恕把李小二从王修身上撕下来,抱上马车。王修站在大门口看仪仗离开,心里舍不得。 “李小二是李小二,我是我。”李奉恕站在王修身后压低声音,“我小时候没他那么傻。” 王修笑出声。 “你怜悯他,不如干脆直接安慰安慰我?”李奉恕提议,“先抱一个?” 王修推开李奉恕,进门了。 第二天摄政王和王都事奉旨带着皇帝陛下和曾森小王爷微服私访进戏园子看戏。李奉恕自己也觉得小孩子看《西厢记》早了点,最近流行的改编《木兰辞》也是情情爱爱的,曾森肯定看不明白。《战瘟神》都是打戏,看看应该没啥问题,曾森理解起来应该也不困难。 曾森在看戏前郑重地预习了戏词,不懂的字问皇帝。这个故事他很喜欢,上天帮助英明的君主,就是皇帝陛下。英明的人间皇帝在白修罗王的帮助下战胜瘟神,国祚绵长,太平万年。 王修弄到包厢票,心想这回锣鼓喧天的李奉恕应该睡不着。上回看《西厢记》老李靠着王修睡得喷喷香,王修为了票钱硬是扛着李奉恕从头挺到尾,肩膀酸痛。回家之后王修拧李奉恕耳朵,李奉恕特别理直气壮:我为啥要看俩陌生人卿卿我我,我有你啊。 这回李奉恕要还能睡着,王修彻底服他。 摄政王这回看《战瘟神》还真没睡着,看得全情投入。到王修写的戏词,李奉恕就笑一声,到王修写的戏词,李奉恕还笑一声,笑得王修看李奉恕的眼神风起云涌。他没告诉过老李,老李自己看出来的。所有对人间君王的歌颂,其实全都想献给摄政王。 皇帝陛下和小王爷纳闷,摄政王笑什么? 所幸台上开打,打得曾森激动不已,抓着栏杆盯着看。白修罗王统领众修罗对战瘟神和恶鬼,在曾森看来就是将军指挥千军万马对敌,大破敌军。 那将是他以后的人生,他在不大的舞台上看到自己的未来。 那个站在云端的白修罗王,眼缚黑纱,手持金色斩马剑。曾森认出来那是谁。他始终记得那人跪在武英殿上双手高举镇寇斩马剑的样子,因为他又仰慕又嫉妒。 “陛下,这个白修罗王是好的还是坏的?”曾森问。 皇帝陛下回答:“匡扶社稷江山,拯救黎庶百姓,自然是好的。” “可是他杀性那么重,为了对抗瘟神不择手段,也可以吗?” 皇帝陛下沉默一下:“曾卿可以直接问我白巡抚的事情。白巡抚有功于江山。” 海盗一般死了就往海里一扔,喂了海里的鱼。在海上讨生活,再回归大海,再好不过。曾森看到了参白敬的折子,仿佛不能留全尸是很恐怖的事情,可是死都死了,烧成灰比缓慢烂掉好多了。皇帝陛下没见过死了一段时间的人,那真的……不好看。 摄政王和王都事默默听皇帝陛下和曾森的对话。台上的大戏还在唱,精彩热闹,天神感人间君王而襄助,白修罗王大胜离开,离开之前长长吟诵:国祚万年! 皇帝陛下一叹气:“看戏哪里是看别人,看戏是看自己。” 王都事一惊,皇帝陛下认真:“人间君王英明,才得道者多助。看似白修罗王来帮助人间君王,其实是人间君王御下有方善于用人,白修罗王这样的人都可用,可不是最终涤荡天地,人间清平。虽然白修罗王功过是非争议大,但白修罗王是天助,拒绝白修罗王岂不就是拒绝天助。” 王修愣愣地看着小小的皇帝陛下。曾森点头:“陛下说得对。” 白敬被参疯了,参他恃君恩枉顾民生,欺凌无辜,拆散至亲,焚烧尸体,丧尽天良。白敬辱没君恩,皇帝陛下应该收回镇寇斩马剑和紫绶金章。君无戏言,天子钦赐岂能轻易收回。皇帝陛下心想即便自己年纪小,金口玉言亦绝非儿戏。 看戏到散场已经非常晚,演了将近一天。皇帝陛下兴奋过度,现在困得走不动。王修抬头看看附近的锦衣卫,该在的人还在。 摄政王抱着皇帝陛下,曾森牵着摄政王的衣角,非要自己走。以后他是要上战场的,这点疲倦算什么。 摄政王抱着皇帝陛下,领着曾森,回头看看王修。 “走啦,回家。” 王修跟上来。 “来了。” 第185章 高祐元年十月下旬, 摄政王秋狝。 去年十月, 摄政王刚刚进京,第一次秋狝。那次秋狝锦衣卫给摄政王带来了黄纬自杀前用血写就的遗书。天降大雨,臣子的血顺着摄政王的手归回苍茫大地。 那次秋狝更像个闹剧。皇帝陛下不参与,文臣竭力反对,内阁不吭声, 六部沉默, 闹到最后摄政王出京, 身边朝臣也没少谁。 可是军队没法看。京营乱七八糟, 士兵毫无斗志, 精神萎靡,在秋风里被霜打了一样瑟瑟发抖。 摄政王牵着马,站在枯草围子边里听着两个青年臣子关于“孜孜奉国”的讨论,正纯, 渊锦,“孜孜奉国, 知无不为, 或者才兼文武”。 摄政王骑在飞玄光上,感觉那是上辈子的事儿了。 这一次,摄政王说要秋狝,整个京城上下沸动。为了准备秋狝十二卫, 京郊戍卫, 京营枕戈待旦,加紧操练, 唯恐让摄政王殿下看到纰漏。周烈把京营精锐阔到六万左右,既然摄政王要秋狝,便要盛大而隆重。摄政王要恢复太祖时千乘雷起万骑纷纭的壮阔,血红金线晏字旗必要扫霓拂天,漫卷天下。 大本堂中,徐阁老今日给皇帝陛下讲班固的《东都赋》,王修当值。徐阁老现在对王修很是另眼相待。没被他难为倒过的人,王修算其一。既然难为不倒,徐阁老干脆当他不存在了。 汉祚中缺,天人致诛,六合相灭。于时之乱,生人几亡,鬼神泯绝。 徐阁老微微噙泪,王修动容。汉祚有危,“原野厌人之肉,川谷流人之血”。饥民呼号道边,子午谷死尸填壑。大晏于乱世中杀出天地,现在又到了九州烽火的时刻。 皇帝陛下抿着小嘴,绷着小脸,十分认真地听讲。 徐阁老的声音很轻,却有雄浑激荡的力量,他吟诵两千年前中兴之始的文章,那时的帝王握乾符,披皇图,受命于天,赫然发奋,所以体元立制,继天而作。徐仁静老泪潸然,他是想看到德育万民的清平世界,圣明君王茂育群生,恢复疆宇。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他把汉代陷落而后中兴时写就的千古文章,一字一句讲给帝王听。 基皇德,开帝功,昭王业,谈何容易。 《东都赋》写的是昔年的辉煌,亦是不知还会不会恢复的荣光。 皇帝陛下笑了:“‘骈部曲,列校队,勒三军,誓将帅’,然后才能‘举烽伐鼓,申令三驱’。军为重中之重,此所以摄政王大举兴兵,重振卫所,恢复秋狝。” 徐阁老这一次很罕见地没有骂摄政王,只是长长一叹。 曾森啥也没听懂,眨巴着眼睛提着笔,忘了抄字。他异常用功,进度肯定跟不上由大儒首辅名臣教导出来皇帝陛下。王修低声道:“皇帝陛下说,帝国的军力很重要,摄政王兴军政的做法是对的。” 曾森很高兴,本来就是对的。他以后要以军功封爵,当个真正的王。皇帝陛下看他在那儿瞎高兴,蹙眉道:“接着描字,今天描不完要挨罚。 曾森立刻低头认真描字,一丝不苟。 王修一抬头,正对上徐阁老幽幽的眼神。王修和何首辅有个同样的疑问,徐阁老他是不是真傻。王修猛地一看到徐阁老犀利的眼神,一愣。谁是真的傻?你猜? 皇帝陛下悠然道:“一年了。” 王修看皇帝陛下,小小的孩子坐在宝座上小脚丫都不着地,一本正经道:“时间是挺快的。” 摄政王进京一年了。 王修一恍惚,这一年,怎么过了一生一样,太长了。 曾芝龙说帝国是条船,在万丈风浪中穿行。可能吧,王修想,摄政王在岸边拉着这条千疮百孔的破船,一步一步地行苦役,为了这条船不倾覆,豁出所有。 慢慢地有人来帮忙。小花,周烈,陆相晟,白敬,曾芝龙,秦赫云,跟在摄政王身后拉那条纤。 是好事,是好事。 王修轻声问:“皇帝陛下,这次秋狝您去吗?” 皇帝陛下回答:“这是自然的。” 徐阁老沉默。 秋狝那天第一个是皇帝的仪仗,大晏赫赫的红甲烧穿天际。皇帝仪仗之后是摄政王,黑甲黑披风骑着异常神骏的巨大马匹。摄政王一出现,京城陷入寂静。 他是自黑夜里诞生的梦魇,缭绕着四伏的杀机。久远年代里噩梦中熟悉的血腥味,淡淡地,似有似无地,缭绕着他。 摄政王是故人归来,曾经的黑龙王降临,天下皆定。故人归来,黑龙王盘踞京城,金兵才没有破城。 摄政王哈哈大笑,策马出京城。 京营已经进过皇极门,京郊戍卫可没有。皇帝陛下和摄政王亲临检阅,所有人都士气高昂,矛戈击云,鼓如雷动。 摄政王骑着巨马,跟在皇帝陛下车驾旁边,检阅整齐的京郊戍卫。清查屯田,恢复戍卫,扩充京营,周烈一直默默地做着,做得很好。 周烈在研武堂中算是最不显的,但摄政王必须把他放在京郊才安心。不能再来一次围京,否则大晏的颜面荡然无存。 皇帝陛下坐在车驾中,听着豪气冲天的欢呼: 皇帝陛下万岁!摄政王殿下千岁! 皇帝陛下闭着眼,在心里想着徐阁老讲的话。 基皇德,开帝功,昭王业…… 他听着车驾外面的声音,双手攥紧,一动不动。 被人围城之耻,决不再来。 京营一看见摄政王,欢呼声更大。周烈早就叮嘱了,千万不能喊吾王,只能先陛下后殿下,瞎喊挨军棍。 天覆地载,广阔荒野之中,阵阵回荡着高亢峥嵘的血性声音。 秋狝教阅完毕,皇帝陛下嘉奖各营士兵,赏赐年轻一辈的高级军官御制弯弓箭袋,皆镶金嵌宝石,在阳光下引弓,流光溢彩。御制弯弓是三石硬弓,摄政王用着也就是个玩意儿,但是平常人难有能运用自如的。 考校射猎时一个年轻军官硬是用御制弯弓拉出满弦。考校射猎的靶牌不是固定的,是吊在远处栏杆上。正面乍一看是一个,风一吹,拂动开,后面竟然是整整齐齐一溜。旭阳金棕色狼一样的眼睛盯着飞舞的靶子,忽而一笑,问周烈:“将军要我射第几个。” 周烈一愣:“第三个。” 旭阳催动马匹,星云扬蹄掠过去的一瞬间,旭阳一放弓箭,正中被风推得乱晃的一排靶牌。守靶人去数,高喊:“第三个!正中靶心!” 周烈一扬眉,这旭阳骑射是真的了得,朵颜卫出身的骑兵名不虚传。一般军队里的神弓手能用一石三斗的弓就不错了,立射中六十步外靶算合格。旭阳能用三石弓在瞬间射中被风吹得漂浮乱飞的一排靶牌,还是指第几个就射第几个,岂止神射,简直神异。 另一个年轻军官也把三石硬弓给拉出满弦,他引弓搭箭,岿然骑在马上,微微一笑:“射靶子有什么意思。”那军官突然一调转弓箭,羽箭流星赶月长长一裁阳光,倏地射中猎物。众人去看射中什么,竟然一箭正中一只硕鼠。 秋天老鼠虽然养得这样溜光水滑膘肥体大,到底是老鼠,居然能有人在骑射时射中老鼠,箭术着实厉害,更何况用的是三石的硬弓。邬双樨骑在马上,手里握着御制弯弓,对周烈一抱拳。 皇帝陛下用望远镜一直看着,看到旭阳和邬双樨的骑射,心里激动,喊了一声好。摄政王骑在马上,架着皇帝陛下,皇帝陛下抱住摄政王的头,特别高兴:“六叔,秋狝我看到了希望。” 摄政王点头:“我也是。” 多亏六叔,皇帝陛下想,多亏六叔。 “召那两个精通骑射的近前回话。” 富太监仰着头站在飞玄光边上心惊肉跳。摄政王像个塔,飞玄光也跟个塔似的,塔摞塔,小皇帝还在塔的肩膀上。 “我的陛下,您先下来,再召见他们!” 难得太后同意陛下出来秋狝讲武,万一摔着了怎么跟太后交代?富太监吓得手脚冰凉使劲哆嗦,摄政王垂下眼睛看他一眼,他立刻闭嘴。 皇帝陛下兴致勃勃用望远镜看京营和戍卫们演练。富太监期期艾艾:“待会儿召各位小官人近前回话,有些失仪……” 摄政王把小皇帝从脖子上卸下来,放到御辇上。皇帝陛下左右看看:“曾森呢?” 早跑了。富太监干笑:“小王爷说去看看军队操练,奴婢命人跟去了。” 旭阳跳下马,在皇帝驾前一眼看见邬双樨,两个人同时咧开嘴,对着微笑。 那御制弯弓皇帝陛下都拎不动,眼前两个军官能给拉出满弦,还指哪儿射哪儿,皇帝陛下非常愉悦。摄政王立马在一侧,皇帝陛下和颜悦色问旭阳:“卿好膂力。” 旭阳老老实实回答:“勤加练习骑射,骑兵的本分。” 皇帝陛下看一眼地上的箭杆,箭头插着一只硕鼠,觉得更有趣:“这位卿为何要猎一只老鼠?” 邬双樨温声回答:“回陛下,臣并非要猎老鼠。全国齐心灭鼠,臣手中的弓箭皆为陛下而战,而非为自己捕猎。所以陛下下旨灭鼠,臣便杀鼠。” 邬双樨听站在旁边的旭阳喘气儿声都粗了。论骑射旭阳确实比邬双樨强,奈何一张笨嘴。皇帝陛下坐在御辇上,仔细观察邬双樨,再仔细观察旭阳,兴致盎然:“六叔,这两位都是辽东军官?” 摄政王回答:“正是。” 皇帝陛下赞叹:“二位都是好膂力,好骑射。若大晏军官士兵都是像二位这样精于骑射,大晏何愁不能赫而发奋,恢复疆域,以造化涤荡宇内!” 旭阳没什么表情,只是肃穆。邬双樨温和恭谨,目光随着皇帝陛下的话而闪闪激励。 皇帝陛下高兴,又赏赐邬双樨和旭阳金银器用,勉励他们为国练武,于兵营中做出表率。 京郊秋狝隆重盛大,京城不许人随意进出,李在德也没办法出去。他想看看京营邬双樨骑射的样子,应该是英姿威武的,邬双樨是多少春闺的梦里人啊。 京城从早封到晚,一个白天过去,才听说京郊的秋狝第一天讲武过去了。有两个军官特别得皇帝陛下青眼,一个叫旭阳,另一个,叫邬双樨。 老王爷嘎嘎一乐,站在巷口跟人吹牛:“这两位经常上我家来干活。” 对方没当真:“嗬。” 老王爷冷哼:“你还真别不信。” “俩大好前程的将军,跑你家干活,嗯。” 老王爷不跟他计较。 李在德抱着书卷回家,看见老王爷又跟人扯淡,连忙叫住:“爹!” 老王爷一愣,倒是反应过来。邬双樨和旭阳这俩孩子原本也是外地来京想找个关系找到李在德,如今都御前回话了,不知道能不能帮衬一下李在德这呆子。老王爷反而失落起来,这以后……高攀不上了。 老王爷和李在德收拾收拾回家,李在德在一大摞纸后面嘟囔:“爹你别吹邬双樨和旭阳的事。” 老王爷自认人情练达,于是点头:“我知道了。我心里有数。” 父子俩刚进门,就有人敲门。李在德开门,门口站着邬双樨。老王爷在后面道:“来来,进来坐。” 邬双樨晒一天脸发红:“不了,我这是趁着空档溜回来。” 李在德看着邬双樨笑,邬双樨看着李在德笑。他把今天得的赏赐往李在德怀里一放:“你收着。” 李在德一惊:“这么多?不好吧?” 邬双樨笑一笑:“以后更多呢。我先走了。” 老王爷追出去:“不行这太多了,小邬!”邬双樨早骑上马跑了。老王爷一回头,正撞上旭阳。旭阳也是牵着马,从另一个方向来的,气喘吁吁:“老叔,……给。”旭阳把一堆赏赐一股脑往老王爷怀里一塞,骑马就走。 老王爷站在门口,抱着一堆御赐,瞠目结舌。 大晏秋狝正在继续。 秋高气爽,没有要下雨的意思。残阳西下,火烧云红得一片赤血丹心。摄政王看夕阳的光,想着苏州的黄纬。他慢了一步,只收到一封黄纬的血书。那是他第一次看到那句话,他竭尽全力地记住那句话,不停地重复。他不是要告诉别人,他是在提醒自己。 不负天子。不负君子。 黄纬,张允修,不能再有第三个了。摄政王攥着右手,荆棘斑驳的疤痕滚烫炽热。 一年前,他的手中是空的,什么都抓不住。 一年后,他是摄政王。 第186章 秋狝第一天入夜, 王修才匆匆持摄政王令出城, 出城来还随身带着一堆没处理的文书。 李奉恕的摄政王帐早已立起,篝火冉冉,黑甲的摄政王像尊雕塑似的站在篝火旁边。光与影雕刻他,他是站在时光之外的神祗。 夜幕下的神祗眼中火光耀耀,对着王修笑。 老李快烧起来了, 王修心里一颤。随身的侍卫抱着文书消失, 王修往前走一步。摄政王微微仰头, 观赏浩瀚星空。王修便又往前一步, 悄悄站在摄政王身边。风掠过摄政王身上的甲胄都萧杀起来, 王修轻轻一哆嗦,摄政王微微侧身,为王修挡住原野上肆意的秋风。 王修亦抬头看星空,摄政王悄悄握住王修的手, 温柔地加重力道,牢牢地钳着。 下弦月还未升起, 秋夜霜天清澈无云, 星芒皎皎。 摄政王抬头看天,微笑道:“权道长告诉我,星夜时站在浩瀚无际的长空下默念八个字,一切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王修轻声道:“天地玄黄, 宇宙洪荒。” “越是给幼儿启蒙的书, 越要用一生去读。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天看着地,地看着天,几千年。芸芸众生在中间,不知道得没得天地看一眼。” 王修沉默,只是站在李奉恕身侧,看李奉恕出神的侧脸。他默默地靠近李奉恕,李奉恕收回仰望的目光,看向王修,只是笑。 天地不仁,我却有你。 摄政王拖着王修进大帐,王修一路踉跄着被摄政王拖着。摄政王回头看他一眼,双眼中跳着火光,越燃越高。燎原大火顷刻烧透摄政王威严的大帐,吞天灭地。 黑甲肃冷,贴在皮肤上凉透骨,王修牙齿忍不住打颤。李奉恕从上面压下来。他听见盔甲细微的摩擦声,数百年前征战杀伐的铁甲血腥缭绕,浸透冤魂的味道令人恐惧地战栗。穿着盔甲的王是熊熊烈火,滚烫带来痛苦和满足。 军帐不是房屋,更接近幕天席地,王修清楚地听到帐外秋虫鸣叫的声音,好像随时会有人进来……羞耻与恐惧前前后后拉扯王修,放大一切细微的感觉,越惊恐越酣畅淋漓。大帐外面有军队夜间训练,整齐划一地喊杀,金戈相撞,血性直上九霄。烈性的豪气让摄政王越来越兴奋,王修一口咬在他荆棘斑驳的右手上。 李奉恕低声笑起来,笑声在喉咙里滚着,声音越来越大。 王帐外面的篝火烈烈燃烧。 王修朦朦胧胧听到水声,李奉恕在清理……他昏昏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又恍惚觉得有人在看自己。他睁开眼,摄政王深沉的眼睛认认真真地盯着自己。 王修轻轻吐出一口气:“什么时候了?” 摄政王微笑:“还早。” 王修在被子下面蠕动一下,看李奉恕还穿着盔甲,突然想到这个盔甲是太宗皇帝的……他面上滚烫,若无其事:“我帮你脱铠甲,你也睡吧。” 李奉恕深情的眼睛垂下来,看王修,微微摇头:“你睡吧,我看着。”能多看看的时候……就多看看。李奉恕有点怕睡觉,唯恐哪天早上一睁眼,眼前又陷入一片漆黑。 王修用脚蹬他,越蹬越生气,还准备今天晚上熬夜处理文书,这可好。摄政王由着他踢,踢得铁甲清脆有声。踢两下之后摄政王抓住王修的脚腕:“不疼?” 王修想抽回脚,李奉恕那手跟铁钳似的,正正好好圈住他的脚踝,微微捻着把玩。 “脑子里就只有这个!” 李奉恕微微一笑:“应该说,脑子里都是你。所有思虑,一半琢磨干大事,一半琢干你。” 扎大帐的时候摄政王就想着得挑个好地方,很重要。 王修翻个身,摄政王伸手进被子,抓他的脚。王修又踢又蹬没躲过,又被李奉恕抓着,还弄得被子里到处是凉风。他消停了,用被子把自己包包好。 为防行刺,王帐是不透光的。帐中点燃枝形灯,烛光盈盈。帐外还有军队值夜巡逻的声音,整齐划一走远。王修枕着手,听得入神。去年出来秋狝,可是没有。一时王帐之中只有浅浅呼吸声,李奉恕的,还有王修的。 “我这一路出城,看得震惊。也怪我没见识,突然看到这么大阵仗的军队,心里就激动。” 王修又翻过身儿来,很认真地看李奉恕:“这一年,难为你了。” 摄政王微微笑:“肯赞扬我了啊?” 王修正经:“一码归一码。精气神都不一样了……去年是一串瘪茄子,今年是龙虎之师。” 李奉恕低头看王修,眼里带笑意:“是吗。” 王修下巴埋进被子,对李奉恕眨巴眼睛:“你是真正的王。” 李奉恕笑一声,捏捏王修的脸:“刚才还不理我,突然这么奉承我,想到什么了?” 王修用脸蹭蹭李奉恕的手:“没……就是想到去年了。” 他长长叹气:“又要入冬了……不知道谢绅在辽东如何。他很少能传消息回来,想来在那边也是平民百姓,知道的有限。” 李奉恕忍痛让谢绅一个年轻的翰林去辽东,就是因为谢绅学识够,希望谢绅能往上爬。可是……谢绅孤身一人,谈何容易。 王修看沉默的李奉恕,心想,旭阳的兄长到现在还是没确定是谁。伊特格勒,当年离开北京进了鞑靼,现在还在鞑靼吗?就算找到他了,还能信任他吗? 怎么找呢。成庙时暗卫所不少,可是成庙离去太突然,都失落了。锦衣卫给人清洗那么狠,司谦只是临时被提拔上来,他也不清楚。 “旭阳问过我一回怎么找他哥,我含含糊糊回答了,他就没再问过了。”王修想起旭阳就难受,“沉默寡言的。” 因为我哥死了。李奉恕默默想,因为我哥突然没了。 王修抓着李奉恕问:“要不然,让旭阳去找?不行,旭阳都记不清他哥长什么样了,上哪儿找……” 王修烦躁地头痛,在床上打滚:“唉唉唉!” 摄政王默默地帮他把被子包好。 秋狝只在第一天封了城,之后北京城门重兵把守,倒是可以进出。京郊火药厂需要试炸,工部李巡检拿着身份文牒出城,先去一本正经地检查了火器。振星雷造价不菲,还是可以再商榷一下,把造价往下降一降。火药厂试炸,遥远处还有火炮声。 李在德一愣,军器局孙大使赔笑:“李巡检,这是秋狝时讲武,演练炮击。中靶者得赏呢。” 照理来说御赐之物只能供着不能用。不过宣庙时给改了,除了钦赐特殊器物,例如镇寇斩马剑,金银珠宝都要把御制给抹了,目的就是让受赏的臣子好歹能宽绰一点。孙大使赞叹:“这一次陛下赏了可不少,听说得赏最多的两个军官金银器一堆呢。” 不,其实也没多少,而且都在我家。李在德头痛,怎么把东西还回去,邬双樨和旭阳得的赏,除了御制弯弓和箭袋,其他全塞给他和他爹了。老王爷平时是挺爱占小便宜的,昨天看着金银珠宝愣是吓得一宿没睡着。要不然今天能出城远远围观秋狝老王爷怎么没出来看热闹呢,他老人家不得不看家,家里没人还放那么多值钱的东西他不踏实。 火器检校完毕,郭星起为德铳新配的火药弹非常有效,配合膛线杀伤力倍增。 “关键在于铅的配比,我觉得还能再改改……” 郭星起平时一个屁都没有,这时候拉着李在德滔滔不绝没完没了。德铳是李在德的命,李在德就站着跟郭星起扯,从中午扯到下午。 眼见着日头西下,孙大使道:“李巡检,我们得赶紧收拾收拾进城了,晚上宵禁,再不动身今天晚上得在京郊喝西北风了。” 李在德微笑:“我去京郊找个人。” 孙大使点头,连忙招呼着人收拾东西赶紧回城。李在德告别郭星起,郭星起听着天边的火器声,似乎是火铳了,心里大慰:“摄政王殿下肯定了火器的作用,我们就不白忙。” 李在德笑道:“当然不白忙,等着吧,时间会证明咱们是对的。”他听说了振星雷的事情,一拍郭星起,“都说国士无双,其实我倒觉得不对。国士为国为民,为国为民则为国士。国有郭奶奶,国有你,应庆幸。” 郭星起一叹,对李在德一抱拳:“多谢李巡检,得李巡检这句话,我们一家都无憾了。” 送走军器局的人,李在德骑着马飞快蹿向京郊讲武场,一路打听邬双樨。邬双樨骑射大出风头,京郊几乎都认识他了。“脸上有疤那个?那不是。” 李在德慌慌张张戴上眼镜,眯眼远眺。邬双樨长枪跃马,跟一个军官演练马战,一枪把对方挑下马。监考军官一扬旗裁决输赢,邬双樨跳下马,把对方扶起来,拍拍肩,一转脸看见李在德。 李在德脸冻得通红,两只镜片反射着夕阳兴奋灼灼的光。傻狍子欢欣鼓舞地拍手,跟着喊:“邬双樨好样的!” 邬双樨骑上马,对李在德笑,丰神俊朗。 李在德看了邬双樨英姿,着急关城门之前回城。邬双樨笑道:“你可……你去求一求王都事,让他给你写个条子,就不用这么急了。” 李在德抓住邬双樨的盔甲:“你,你,你太帅了!” 邬双樨自傲一笑:“这才哪儿到哪儿。” 李在德兴奋摇头:“不不不,我这一路打听你,都在说你的骑射硕鼠,御前朗朗奏对。你以后要是以军功封疆,射鼠怕也是个典故了!” 夕阳的光在邬双樨深切的眸子里一闪:“傻狍子希望我以军功封疆啊。” 李在德挠挠脸:“就是觉得你这样厉害,不名垂青史,就太可惜了,我就那么想想……”他还是很高兴,“小邬将军也是国士。” 邬双樨的笑意渐渐沉重:“傻狍子觉得我是国士?我有些压力了。” 李在德语无伦次地比划:“不是,我是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你应该就是千百年后大晏国书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这可不是我胡思乱想,你当得起……” 邬双樨牵着马,领着李在德一路溜达,溜达到无人之地,一下子拥住他:“傻狍子说什么,就是什么。” 李在德傻笑。 邬双樨歪头看他,看着看着李在德不好意思起来,扶扶眼镜。傻狍子这四眼其实有点碍事……好吧。 邬双樨微微低头,在李在德额上,轻轻一吻。 李在德惊呆,眨巴着眼睛,傻乎乎看邬双樨。真跟只傻不愣登的狍子似的…… “傻狍子。”邬双樨轻声道。 第187章 秋狝讲武接近尾声, 比武中胜出者皇帝陛下皆有赏赐, 年轻军官中邬双樨和旭阳赏赐最多。旭阳心想已经给李在德家送去了,余下的随手便分给京营同僚。 夜间皇帝陛下突然听到帐外悠扬的长调,问富太监:“这是什么?” 富太监回答:“这是蒙古人的长调,据说厉害的人的声音能穿过整个草原。” 曾森挺认真地问:“那这唱的什么?” 富太监摇头:“这奴婢不知。” 两个小的靠着帐篷听得很认真。唱得什么一点也听不懂,调子里有最深的情。 “不知道是谁唱的?” 曾森记性特别好:“是不是那个旭阳啊。” 小皇帝点点头。 曾森感叹:“这样的声音, 听着真……畅快。如果人的声音真的能达到天涯海角多好, 穿过草原, 穿过海面。”曾森看了几天军队操练, 心里便明白, 以后参军是要离开北京的。窝在皇宫里没什么出息,无论是海面还是陆地,大将军总要为国征战,开疆辟土。只是离开皇帝陛下, 如何日日听见他的声音?如何日日让皇帝陛下听见自己的声音? 悠扬的长调贯穿凄清的夜空,帝帐中的烛火被风一撩, 皇帝陛下不知道怎么冒一句:“用心听就行了。” 有心人隔着万水千山, 都能知道对方在说什么。无心人哪怕面对面,如此携风带霜深情酣畅的歌声,也是听不见的。 曾森懵懵懂懂看皇帝陛下,皇帝陛下老成地拍拍他的肩:“你以后就懂了。” 那蒙古长调唱了一夜, 伴着军队巡逻的声音, 皇帝陛下和曾森一夜好眠。 秋狝最后一天,不知道谁先开始的, 摄政王武力盖世,当初三千京营拦不住,所以要摄政王骑射,以便天下军士膜拜效法,激励军队勤加操练不可松懈。王修正好匆匆赶来,一听这口风不对,摄政王会什么骑射?李奉恕又不是骑兵,他都没练过! 皇帝陛下一听很兴奋:“六叔你能骑射吗?” 摄政王没什么表情:“陛下想看,臣就演练。” 王修刚到,在人群里,看人群起哄把摄政王架上去,心里骂这特么谁起的头!皇帝陛下认为摄政王神武无双,这要是不中靶心,便是扫了摄政王自己和皇帝陛下的面子。 王修站在人群里看起哄的军官士兵,心想别让我找出来是哪一个。 其实大多数都是血性上涌压根没怎么多想,一听就很兴奋,摄政王就是活着的战神,帝国隆盛的阅兵讲武最后一天,理应用摄政王的满堂彩做一个辉煌的收尾。 摄政王走下观武台,骑上巨大的飞玄光。飞玄光平时不怎么睁眼,眼皮垂着,傲得很,谁都懒得搭理。摄政王摸摸它的耳朵,飞玄光突然睁开眼,精光外露。肌肉虬结的巨马走向骑射场,那里立着一排整齐的架子,吊着划一的靶牌。从正面看是一个,风吹一动,才看出来将近二十个牌子,极考验骑射者的眼力和稳定,以及……运气。 旭阳天赋异禀,指哪儿射哪儿。普通射手,能在大风时射中一个被风吹得乱飞的靶牌就不错了,因此浮动靶反而没有固定靶更能考校普通射手。 摄政王往浮动靶的靶场走过去了。王修冒出汗来,吞咽一声。老李虽然长得唬人杀气凛凛,他却知道老李的底细——在山东种了六年葱还是偷着练。王修心里哆嗦,老李此次若是出纰漏,就满朝文官那个破嘴,不知道编排出什么来。 王修心里默默开始准备安慰老李的词儿。 两个人将摄政王的弓抬过去。摄政王的弓是工部特制的,九石硬弓,完全照着太祖的“九鼎”复制。九鼎跟帝王枪一样,陪葬孝陵。即便还在世,怕是根本没人拉得开。 应该说,压根没什么人举得动。 那两个人抬着走过去,围观的军官终于见到了传说中九鼎的模样。邬双樨看到乌沉沉吞光的巨弓心里一惊:这是人用的么! 军官们窃窃私语,两个士兵把九鼎抬到摄政王跟前吃力举起,摄政王一俯身单手拎起九鼎,缓缓瞄准吊靶牌的架子,放空弦试射。 富太监小跑到观武台:“陛下,殿下问您要射第几个靶牌?” 皇帝陛下举着望远镜兴奋:“哪个都行!” 富太监小跑去摄政王那里回话,围观的人群屏息凝神。王修握着拳,手心冒汗。老李你只要射中就可以了,哪个都行,放松…… 九鼎的箭也是特制的,比一般箭要长。摄政王催动飞玄光,飞玄光扬蹄飞奔,油亮的皮毛粼粼有光,仿佛流淌的火焰。一阵大风吹来,靶牌沸沸扬扬。飞玄光越过靶场的一瞬,摄政王一拉满弦,乌黑冷峻的长箭穿破大风,顷刻扎穿百步外所有靶牌,吊靶牌的绳子绷绷绷须臾全断,所有靶牌被长长的羽箭残暴地拽下悬架,凶横地钉在地上。羽箭的箭头扎入土地,箭尾梆梆震动,箭身上串一串靶牌。在场所有人都傻了,箭尾在空气中缭绕不绝的震颤清晰可闻。吊靶牌的第一个悬架微微晃动,向后一倒,后面一排整整齐齐的架子一个砸一个轰然皆塌。 王修听见空中旌旗翻卷的声音。 皇帝陛下举着望远镜张着嘴,六叔的羽箭把靶牌都给拽下悬架,拽断绳子的同时还把悬架给拉倒了,一个接一个砸下去,骑射场一片狼藉。 不知道谁嗷嗷一喊,整个教阅讲武场上暴起狂吼,在天地间回荡,军官们热血激昂澎湃,浩浩荡荡只能喊出声:“摄政王殿下千岁!” 这种非人的力量,只有神才有。 王修腿一软,差点没站住。摄政王骑在飞玄光上举着巨弓一回头,目光穿过欢呼的军士,正看向王修。那么远,可王修就知道,摄政王在盯着自己。他拍着手,跟着大喊:“摄政王殿下千岁!” 骑射场考官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脸都白了。皇帝陛下喝彩:“好!” 曾森也有望远镜,看得都惊呆了,他甚至开始想,摄政王可能的确不是人…… 周烈奔至观武台,喘息急促:“摄政王殿下说,皇帝陛下既然没有指定射哪一个,那就全……算吧……” 这个时候,已经没人关心摄政王到底射没射中把心了。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切小心思都是妄谈。 凡是拦路的,碾压过去,一律摧毁。 京郊振奋地喊得声音带血:吾王! 黑甲黑马黑披风的摄政王手持黑色巨弓,慢慢走过欢腾的人群,走向观武台,下马。两个士兵来抬九鼎,摄政王一松手,他们差点没接住。 摄政王下马,上观武台,对皇帝陛下微微一笑:“臣其实是射不中靶心,看着靶子烦,干脆都射掉。” 富太监眼尖,看到摄政王右手在颤抖,不停地悄悄握拳又张开。九石硬弓,仨富太监也拉不开,何况是个满弦。 飞玄光眼睛圆睁,虎光外露,去牵飞玄光的飞龙使被它吓得肝颤。飞玄光看一眼飞龙使的怂样,似乎想起来这矬人是谁,以前在宫中差点被自己踢死。于是慢慢垂下眼皮,恢复谁也不搭理的神气。 皇帝陛下往摄政王怀里一扑:“六叔!你太厉害了!” 摄政王左手抱着皇帝陛下,想了想,摘下头盔,把皇帝陛下架在肩上。京郊山呼海啸: 皇帝陛下万岁!吾皇万万岁! 曾森有点点失落。京郊讲武,从头到尾,没他什么事儿啊。 富太监只好安慰他:“小王爷,以后每年都秋狝,等小王爷长得比摄政王的弓高了,说不定能一展身手。” 曾森更郁闷。 邬双樨混在人群里,没跟着欢呼,一直定定地看向观武台。原来真有天赐神力这种事,不是戏曲评书胡编乱造。若非亲眼所见,简直不能信……他又回头看一眼倒一片的靶牌悬架,没说话。 入夜之前皇帝陛下和摄政王殿下进城,各戍卫各自回卫所,京营继续值守。皇帝陛下和摄政王殿下的仪仗炽火炎炎,一路烧得摧枯拉朽,披荆斩棘,长驱直入进皇宫。 太后早从西苑搬回宫,焦灼地等着皇帝陛下回来,坐立不安。终于在入夜之前听到宫人来报,皇帝陛下回宫,一下跌坐,忙命人去前三宫看看皇帝陛下。 摄政王送皇帝陛下回南司房。皇帝在京郊有点玩野了,猛地一回南司房,看着四面墙,十分泄气。 “明年秋天还秋狝,到那时臣府中的小马驹也可以驮着陛下自由驰骋。” 皇帝陛下才开心点。 太后身边的人来伺候皇帝,皇帝想起来要去后宫给太后请安,摄政王不进后宫,辞别皇帝陛下。 曾森看着摄政王离去的高大背影,满脸仰慕。 李奉恕回到鲁王府,一脚进研武堂门,坐地上了。 王修匆匆忙忙跑进来,搀不动李奉恕:“老李,你右胳膊是不是疼?” 李奉恕一动,身上铠甲清脆一响:“你看出来了?”他用左臂撑着勉强爬起,摇摇晃晃往椅上一坐:“气息没调好,劲儿使猛了。” 随即苦笑:“瞒不过你。” 王修帮李奉恕卸甲,卸肩甲和臂甲护腕,一个比一个沉。大奉承命人抬着金丝楠木箱子进来,帮着摆。 这身威严冷峻的铠甲是保护,也是酷刑。沉重的铁块把李奉恕的皮肤磨烂了,一道一道的。王修用干净怕子蘸清水轻轻清理破皮处,李奉恕闭着眼,一动不动,只是肌肉控制不住绷起。 王修细细倒上药粉,李奉恕才长长吐一口气。 “什么都瞒不过你,也避不开你。靶场上英明神武的形象,也没维持多久。”李奉恕惆怅。 王修看他一身狼狈样,笑了:“你怎么知道。” 李奉恕扬起眉毛,王修不得不承认:“好吧,其实在山东见你第一面的时候,你从马车上下来,就跟……就跟从云间降临似的。你那会儿没看到我在哪儿吧。” 李奉恕幽幽道:“当时你穿件天青色的袍子。那么一堆人乌泱乌泱,就你一个斯文通透,秀秀气气的。” 王修眨眨眼睛。 李奉恕心里暗暗得意:“那时候穿衣服花了心思了吧。” 王修挠挠脸:“那会儿我就那一身衣服能见人,本来想穿官服的你那鲁王府没来得及做……” 李奉恕拒绝说话。 王修惊奇,这又是为什么生气? 第188章 皇帝陛下回宫第二天, 宣旭阳进宫教陛下骑射。 旭阳正在京营指导骑射, 听到宫内人来下旨,还一愣:“我?去教皇帝陛下?” 内侍笑眯眯点头:“正是,官人请跟我来。” 旭阳一身一脸的土。在沙场摸爬滚打惯了,一时之间也没觉得不对。内侍笑得温和而标准,引着旭阳上了一辆煌煌大马车。觐见陛下之前先沐浴更衣, 旭阳一想也行在宫里顺便洗个澡。他不用人伺候, 非常迅速地洗头洗澡, 洗完了出来换上宫中的麒麟赐服, 旭阳冒一句:“这个我有。” 内侍微笑:“官人是麒麟赐服, 所以就备下了。” 一名宫女轻手轻脚飞快地将一枚香囊别在旭阳腰带上。旭阳抽抽鼻子,香得若有似无。不在意时清心沁肺,琢磨着去闻却什么都闻不到。旭阳收拾整齐,挺拔昂扬。内侍眼睛一亮:“官人好风度。” 旭阳蹬着新靴子, 竟然合脚。他嘟囔宫中怎么知道他靴子尺寸的,转身去收拾旧衣服想打个包袱。内侍温和地拦住他:“宫中会派人给官人送回去。官人请随我来。” 旭阳跟着内侍走, 一边咋舌, 这皇宫是挺大的。旭阳跟着内侍在宫殿之间穿行。紫禁城代表帝国的气魄,巍峨辉煌,肃穆萧杀。旭阳抬头看见宫殿飞起的屋檐,觉得那像一把一把充满杀意的弯刀, 居高临下不怀好意地凝视蝼蚁般穿梭的人。 旭阳皮肤一阵一阵起粟。 总算来到南司房后面新辟的靶场, 皇帝陛下练习骑射的决心很大,翻出太祖太宗皇帝的典故, 这两位都是实打实马背上得天下的,子孙后代没理由不效祖法宗。 靶场倒是真挺像模像样的,旭阳站在靶前左右瞧瞧,目测大约总长是六十步。皇帝陛下练习用的弓小巧玲珑,旭阳这辈子没拉过这么小的弓,觉得有趣,笑起来。 “旭阳师傅笑什么?” 皇帝陛下领着一群人走过来,免了旭阳的礼。旭阳很直接:“这弓陛下用太硬了。” 这弓是直接按照摄政王的九鼎缩小制作的,对于小孩子来说还是太硬了。 “陛下如果想练射箭,先从端弓开始练姿势,不必用这么硬的弓。而且其实骑兵所配的都是软弓,硬弓在实战中作用不大。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跟摄政王殿下一样天生神力。” 皇帝陛下鲜少听到有人说话这么直接不该玩儿的,六叔刚回京的时候跟他讲话还得先绕两句呢,于是感觉到畅快:“卿说得有道理,按卿的意思办。” 旭阳半跪在地上教皇帝陛下如何端弓,皇帝陛下不由自主想看他金棕色的眼睛,阳光一掠,眼神熠熠生辉的。 “陛下?” 皇帝陛下回神,笑笑:“旭阳师傅说什么?” 曾森在一旁跟着练端弓,他姿势比陛下更标准,旭阳觉得曾森刻苦训练下去,将来骑射应该不错。皇帝陛下举着弓举一会儿就得放下,胳膊痛。曾森不放,咬牙挺着,一脸汗。 旭阳半跪在曾森身后,两只手托着他的手肘轻轻往上抬。皇帝陛下实在举不动,站在一旁看曾森汗流浃背。 皇帝陛下看了一会儿,轻声问:“旭阳师傅,辽东是什么样的啊?是不是很冷?” 旭阳一顿,换了个方向,对着皇帝陛下半跪着:“辽东冬天冷,夏天热,与大晏其他地方并无异。陛下,辽东亦是国土。” 旭阳进京这段时间,大约看明白了,朝廷是想放弃辽东了。 当朝阁老前兵部尚书杨阁老主张干脆放弃山海关外,重兵把守山海关,不让女真入关即可。杨阁老倒是很有理由,辽东常年收不上什么税,族裔混杂心不知道在哪儿。再说养军队一年数百万两砸下去一个响听不见不说,金兵照样把北京城围了,关宁军一声都没吭。 摄政王不待见杨阁老,没有搭理杨阁老的提议,只是大连水师已经裁撤,船都开山东去了。如今关内到处灾荒瘟疫,恐是没钱再养关宁军,朝廷对辽东的态度一直模棱两可。旭阳只觉得血一阵一阵地凉,他半跪着,攥着膝上衣料,恳切甚至是乞求:“陛下,关外亦是国土,亦有无数军士埋骨守边关。陛下不能让他们……成为只能遥望国门的孤魂野鬼。” 旭阳想起沈阳卫,气息不稳,眼睛发红。 他在京营听了一堆流言,下了个决定。如果摄政王打算放弃辽东,他就立刻回关外,凑齐沈阳卫所有人。皇帝陛下抬起小小的手,轻轻放在旭阳肩上:“旭阳师傅,怎么突然这么说?” 旭阳放下另一条腿,跪在皇帝陛下面前。太祖说了,武官不跪,旭阳想,陛下是小小的希望,他跪希望理所应当。 “关外冬天很冷,冷得冻掉人的耳朵鼻子手指脚趾。可是关外人热血从未凉,陛下明鉴,辽东族裔虽多,皆为大晏子民,心向大晏。陛下,不要放弃辽东……” 旭阳说不下去了,只能垂着头。皇帝陛下轻轻一叹:“旭阳师傅,听谁说什么了?” 旭阳摇头。皇帝陛下张开小手,拥抱旭阳,拍拍他的背:“天覆地载,皆朕赤子。国土如何能放弃?” 富太监刚想阻止,皇帝陛下幼小却宽广的怀抱就拥住旭阳。 “旭阳师傅,朕决不再丢一寸祖宗之土。” 非但如此,朕,要回榆木川。太宗皇帝驭龙宾天之地,子孙连祭拜都做不到,愧对列祖列宗。 富太监心情沉重,辽东一事从摄政王刚归京就开始吵,吵到现在。摄政王当时说话没分量,现在辽东怎么处置,关宁军怎么处置,竟全看摄政王的了。皇帝陛下曾经说过要回榆木川祭拜太宗皇帝,可是……年景如此,福建都赤地千里了,大晏捉襟见肘。 富太监无意间一瞥,曾森圆胖胖的身躯往后一倒,富太监尖叫:“小王爷!” 旭阳一把抄住曾森,曾森练端弓太努力,昏倒了。小皇帝急得不行,富太监扑上来掐曾森人中,曾森睁开眼,看看皇帝陛下。 旭阳用袖子飞快一蹭眼睛:“小王爷一开始练习骑射不必如此勉强,骑射是个日积月累才能练出来的技能,每日不间断才最重要。” 曾森哼唧着表示自己没事,然后挣扎着从旭阳怀里站起来,接着练端弓,圆胖胖的小脸十分坚毅:“万事开头难,我先过开头一关。” 旭阳看他的小样,笑了。 何首辅从秋狝回来,异常沉默。落衙就在书房中坐着,对着一面墙出神。何首辅宅邸花园错落,虽然不算阔达,布局上是花了心思的。没人知道何首辅懂风水堪舆,甚至说擅长。赵盈锐一看舅父对着墙面壁,仿佛入定参禅,更不敢打扰,只好悄悄退出书房。 秋狝他因着研武堂文书的身份有幸跟着出城,亲眼看见摄政王殿下那把“九鼎”,亲眼看着摄政王用九鼎一箭射穿十多枚靶牌,长长的羽箭携举世无匹的力量拽断悬绳拖倒所有悬架。 京城历来就爱编排皇族,春宫图还有画皇家的事儿。街头巷尾细细簌簌私语摄政王是“故人归来”,哪个故人?帝王枪,九鼎弓,还能是哪个…… 赵盈锐一哆嗦。卖弄玄虚真真假假的流言什么时候都掐不了,读书人不语怪力乱神,当然嗤之以鼻。可是……如果真是那位,赵盈锐猛地坠入无尽地恐惧。 何首辅叫他:“盈锐啊,进来。” 赵盈锐连忙进门:“舅父。” 何首辅似乎大彻大悟,如常地看赵盈锐:“我要把书房改改。” 何首辅这书房面朝南,采光极好,日出到日落,亮亮堂堂毫无阴翳。书房正北面开着一扇花窗,不大,专门从广东请的师傅雕棱镶玻璃,极尽奢华。这扇窗,正对着紫禁城。何首辅没事儿就爱站在窗前北望,读天看地。 还要再开扇窗。赵盈锐看何首辅要在东边墙上开窗,一愣,难道舅父又要改风水? 不,跟风水没关系。 跟风向有关系。 何首辅书房在东边墙开了扇窗,还是广东师傅来雕窗棂镶玻璃,何首辅站在窗前,长久地向东看,长久地思索。 这个方向……正对着王府街。 王府街上的鲁王府。 旭阳逢五进宫教导皇帝陛下骑射。他自己并未觉得如何,京营里心思活络的人已经开始往他身边凑了。另一个在秋狝里大出风头的邬双樨亦经常进宫御前奏对,回答皇帝陛下关于武学治兵方面的问题。 皇帝是很喜欢旭阳的,功夫扎实没有废话,就是人太闷,一板一眼的。邬双樨要好得多,辩才机敏风度翩翩不卑不亢方法灵活。为了给皇帝讲演兵事,特地学着鲁王府做了一个沙盘,就放在南司房。 朝中有点疑惑,这风向有点让人看不懂。摄政王不是多待见辽东军官,皇帝陛下好像挺喜欢这俩出身辽东的军官,而且正好一个卫所兵一个军营兵,有事没事召进宫一趟。摄政王什么表示都没有,陛下的决定摄政王从来不干涉。 皇帝陛下很高兴,笑道:“朕也得学学兵事,否则以后如何治军。” 曾森闹着按照南海图做了个小沙盘,沙子染成蓝色,自己天天往上面摆船。旭阳对海战一窍不通,邬双樨确能说得头头是道,甚有研究。 几天之后,皇帝陛下下旨,旭阳和邬双樨加封南司房讲师,随时听宣,御前奏对。 富太监去京营下旨,心里忽而惊奇: 咦,这俩官人,一个日,一个月啊。 第189章 摄政王这几天又没去上朝。 胳膊疼。 说不上就不上。胳膊疼再听那帮废物吵架, 心里一口火就拱到嗓子眼儿了。 秋狝完毕从京郊回来, 李奉恕右肩臂就一直疼,吃晚饭拿不起来筷子,倒还可以忍。当天夜里就不行了,王都事亲自去鹿大夫家敲门,把鹿大夫一家都敲起来。鹿大夫背着药箱坐上车驾赶去鲁王府, 以为要去鲁王卧房, 结果被王都事引着, 去了王都事的卧房。 摄政王额角都是汗, 靠着巨大的靠枕半仰在床头, 右手控制不住地发抖。王修心疼得半死,老李心性坚韧,居然这个样子,得多疼。鹿大夫放下药箱一顿问诊。这种筋骨拉伤倒是常见, 就是疼,得熬着。 鹿大夫给推拿着, 摄政王脸色才好些。鹿大夫也听说摄政王在秋狝时赫赫威武的事迹, 随驾的官员回城来都在传摄政王天生神力,不似凡人。 现在摄政王正面无血色地仰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鹿大夫只在心里感慨,开了点舒筋活血的药。王修学会鹿大夫的推拿手法, 命人送鹿大夫回家。临走前鹿大夫叹气:“摄政王殿下生来神力, 难免……难免天妒,以后切记勿要冲动, 不可擅动力量。我在边疆轮值,见过最严重的损伤,筋肉抽搐,硬把骨头给拉断了,惨不可睹。殿下气性盛大,遇到事,王都事多劝着点。” 王修怅然,老李进京以来内伤外伤,眼睛刚好肩臂又出问题。他轻声应着:“多谢鹿大夫,这是车马费,王府守卫驾车送您回家。” 鹿大夫并不推辞,谢过王都事便走。 王修回卧房,一推门,看见老李仰着的下巴向里偏着的侧脸,如雕如琢。 鹿大夫不知道,京郊当时那个气氛,摄政王已经被架上去,不当神就得摔下来。老李没办法,他骑射真的不行,根本瞄不中靶心。 李奉恕转过脸来,看坐在床边眼睛红红的王修,笑一声,捏捏他的尖下巴:“呦呦呦,这个表情。” 王修学着鹿大夫按摩,减轻李奉恕痛苦。其实汤药推拿都只是缓解,疼痛得老李自己受着,谁都替不了。 李奉恕看王修那小样心里倒真挺高兴,畅快道:“习武之人,受伤有什么稀奇。” 王修心里有气:“你是王。” 李奉恕左手搭在王修臀部上揉一揉,王修专心致志给李奉恕按摩胳膊。李奉恕身上被铠甲摩擦得有伤,王修特地给他换了柔软一些的中衣。李奉恕低头看中衣,突然道:“这是什么时候进的布料?” 王修道:“月前,刚做出来。是不是新的不舒服?要不要换了旧的中衣,更软和些?” 李奉恕长长一叹:“光山布。” 王修一愣,用手指捻一捻,还真是……柔滑似绸,又兼似竹布吸汗透气。进鲁王府的东西王修一律挑出顶级的给李奉恕用,当时看这料子舒服,做中衣不错,大奉承唱名录时他想着朝政的事,心不在焉没听见。 河南光山县的布,曾经堪能齐名苏杭丝绸,客商纷至,广州市舶司上奏点名千金求。河南皇族涌去光山县设立钞关税卡,最后光山县人全都出去逃荒,整个光山县荒无一人,市面上光山布消失无踪。 河南福王被李鸿基寸磔,两万皇族被李鸿基当作奴隶带入山中,光山布于是就……又出现了。 “可能是皇商买办采买进贡的……” 李奉恕一言不发。 王修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李奉恕垂着眼睛,烛火光影在他脸上变换,一时明,一时暗。大概鼻梁太高而眼睛深,光影对比在他脸上总是那么强烈,夜色中,永远半明半暗。 这是,太快了。皇商买办采买的时候压根没多想,难得光山布出现,赶紧买了交付大内。老李一向认为衣物便是伺候人的,从不研究衣料。他能认出光山布,着实是……他曾经捏着光山布料很久。 皇族对于百姓商业来说,竟然是最大的积弊负累。 李奉恕把胳膊横在眼睛上低声笑,笑声在喉咙里滚,滚得像呜咽。 王修心里懊悔,怎么就那么不上心,把光山布给弄到老李眼前了!他搂着李奉恕安慰:“以后不准他们采买光山布,不生气,不生气。” 李奉恕放下胳膊,胡乱擦擦笑出的眼泪:“当然要采买,京城皇族人手一匹。都给我穿在身上,贴皮贴肉地穿,都想着被寸磔的福王,这布料就从河南来。” 王修心里难受:“老李……” 李奉恕动到了右肩臂,咬着牙吞咽一声,喘着气道:“陈眉公的《模世语》,你再背一遍嘛。” 王修按摩着李奉恕的右臂,轻声用胶东话背:“一生都是命安排,求甚么?今日不知明日事,愁甚么?荣华富贵眼前事,傲甚么?当官若不行方便,做甚么?刀笔杀人终自杀,刁甚么?举头三尺有神明,欺甚么?人争闲气一场空,恼甚么?人生何处不相逢,狠甚么?世事真如一局棋,算甚么?” 李奉恕长长地,吐一口气。 王修又背一些韵律温柔的诗词,李奉恕气息悠长起来。虽然还是蹙着眉,总算有浅浅安睡的意思。 夜色寂静,烛火燃尽,王修凝望着李奉恕憔悴的睡颜想河南的事情。李鸿基至今音信全无,幸亏当初高若峰没听他的,如果高若峰也进入河南大山,那真是找不着了。白敬活抓了高若峰,还去给他收尸。王修问过白敬,白敬回答,他与高若峰道不同,谋不同,绝不能成为朋友。把高若峰带回陕北,算是给这么些年的对阵一个交待。 白敬多少是有点弦歌意气的。虽然是个文臣,风骨铮铮。白敬那么着急建立秦军,大约是为了抓李鸿基做准备。李鸿基被高若峰更是大患,依着白敬的性子,肯定是把放走李鸿基归咎于自己。当时老李不得不这么做,那时候整个朝堂,整个帝国,必须有一次胜利。 否则人心溃散,再也无法可救。 李奉恕睡得不踏实,不知道梦见什么,不安地挣动一下。王修连忙安抚他。 王修坐在床边,就那么守了李奉恕一夜。 第二天一早,李奉恕声明自己不上朝,让那帮玩意儿自己琢磨去。王修早上没事绝对不惹李奉恕,只是帮他穿衣服。上回火器炸伤手,王修都要有经验了。这回抻着肩臂,伺候李奉恕穿衣服洗漱,驾轻就熟。 还要帮李奉恕吃早饭。上回李奉恕还能自己用左手拿勺子,这回连勺子也拿不动,就得王修喂。王修气得笑:“你跟李小二一样大!” 李奉恕张着嘴:“啊。” 王修原本要在武英殿当值,跟小赵官人换了班。小赵官人看着王修欲言又止,他舅舅在家面壁,摄政王干脆不去上朝,都怎么了? 到底没敢问。 中午小皇帝派人来问,王修据实回答,摄政王拉九鼎弓射箭抻着肩臂了,现在抬不起来。秋狝完毕皇帝陛下七天没怎么看书,要在南司房赶功课,只好送了宫里最好的药来。 王修安顿好李奉恕,出城去京营提督军情。这七天研武堂驿马的文书王修倒是都没落下,每日必看。秦赫云已经到达四川。延安府开了城门,白敬正领着秦军在周边施药除疫。白敬没有细说,大约也是隔离病人焚烧尸体,毕竟没有更好的办法。白修罗的骂名传得更烈。宗政鸢在山东除鼠,亦发现疫情,控制及时,没大面积传开。根据宗政的上报,鼠类跟瘟疫可能真的是有密切关系,疙瘩瘟是从老鼠身上过给人的。王修总结条陈呈给研武堂,摄政王把驿报发有司。 王修这样两头跑,突然在京营撞见富太监。富太监乐呵呵的:“王都事。” 王修还礼:“中官来京营有事?” 富太监点头:“这不是来宣旨,邬双樨和旭阳两位官人加封南司房讲师,专事给陛下讲授兵事。” 王修一愣,随即道:“这两位算军中后起之秀,能给陛下讲授兵事,也算平步青云了。” 富太监笑呵呵:“可不是。” 王修回城,告诉李奉恕这件事。李奉恕在家活动肩臂,倒是没什么表示:“陛下喜欢兵事是好事。多少懂治军,不容易给人唬住。” 王修观察李奉恕的神情,一点也不生气。他也有点惊奇,老李不是挺不欣赏辽东军官的么,皇帝陛下重用辽东军官,老李也不见不高兴。 李奉恕活动过了,呲牙皱眉:“好几天了,怎么还不见好。” 王修帮他倒杯茶:“伤筋动骨一百天。” 他放下茶杯,李奉恕站在地图前看着大晏,想象神庙时隆盛商业滚滚的银流。 凡天下大马头,物所处所聚处。苏杭之币,淮阴之粮,维扬之盐,临清济宁之货,徐州之车骡,无锡之米,京师城隍灯市之古董。 大晏货物的流通奔涌,更似另一条大江,支流滔滔,纵横大江南北。 若是货物能畅通无阻。李奉恕大约这几天一直在琢磨这个,王修没有打扰他。摄政王的心想得远,或者说老李已经预见到了一些事情,他正在阻止这些事情发生——亦如当年太祖。 太祖手段酷烈残暴,是想阻止一些事情。然而该发生的事情,他老人家也无可奈何。 王修敏锐地察觉出朝堂之上对摄政王隐隐出现恐惧。不是敬畏,就是恐惧。长此以往对老李来说并非好事。 “他们为什么怕我。怕我揍他们?” 王修道:“我知道你的苦心,帝王枪,九鼎弓。太祖那个时候全国肃穆,吹笛割唇蹴鞠卸脚。大家如何能不怕你……” 李奉恕笑着看地图,并没有回头。这话只有王修敢说,也只有王修能说。 “还有折子参白敬么?” 王修停顿一下:“倒是陕北偶尔有……参他拥兵自骄,滥杀无辜,秘密谋反。” 摄政王淡淡道:“这一下,谁觉得还敢在我眼皮底下造反。” “为王者,用该用之人,保该保之人。” 王修默默看着李奉恕的背影。这是一位王,不是谁“归来”,他就是李奉恕,武力举世无双,心性坚韧不拔。 大晏临危受命的摄政王。 第190章 太后从西苑回来, 把李至炅一起带回宫。曾森想起这颗四川柿子就头痛, 满脑子他哇哇哇的声音。皇帝陛下去后宫请安,曾森不得不跟去,看见李至炅坐在太后身边,特别淡定地看曾森一眼。 太后命人给照着红椒的样子给李至炅赶做了一只小荷包,荷包里装着红椒。李至炅喜欢得不行, 天天戴着。 陛下跟太后请安, 太后听闻他最近赶功课, 心疼道:“学业暂且搁一搁, 你还小, 不必急于一时。” 曾森练端弓练得两条胳膊抬不起来。旭阳师傅也这么说的,不必着急。可是怎么可能不急呢。 皇帝陛下和曾森在太后那里用晚膳,曾森心惊胆战地注意李至炅,生怕他又开始哭。李至炅好像真的喜欢红椒, 奶声奶气跟太后说要吃刚摘的新鲜红椒。 皇帝陛下看那好像是大长公主府上盆栽里结出出来的玩意儿,红红火火得很喜庆。盆栽种子怎么吃?曾森倒是冒一句:“陛下, 这个东西真的可以吃, 就是嘴巴疼。” 皇帝陛下看曾森,曾森认真:“我父亲的船常年在海上漂流,用红椒去湿寒最好不过。” 李至炅傻乎乎地看曾森:“是哦?” 曾森点头:“是的,还有人很喜欢这东西的味道, 离了什么都吃不下。” 李至炅极其珍爱地捏住一根干红椒, 想往饭里捅,布菜的宫女连忙阻止。这小殿下魔怔了, 天天就看着红艳艳的干红椒想咬一口,总说这东西很香。 曾森很认真:“磨成粉,当盐那么用。” 陛下看曾森一眼。 从太后处出来,皇帝陛下道:“你是不是耍李至炅?” 曾森奇怪:“陛下为什么这么说?红椒真的挺好的,帮过我爹大忙。海上湿气重,常有皮肤溃烂者。多吃点红椒一出汗,就不冷了。” 皇帝陛下心说那是盆栽…… 曾森认真:“昨天大本堂讲师刚说天地造化,自然化育之物皆有用处。” 皇帝陛下转念一想:“若真能抗寒,送去辽东,不是正好?” 曾森倒是想得挺周全的:“一两盆盆栽不够的。” 皇帝陛下一叹:“土中生长之物,晏人什么种不了。六叔在右玉推广土豆番薯,据说长得也好。” 曾森严肃点头:“红椒跟土豆番薯是一个老家。如果这俩能长得好,红椒估计也行。” 曾森只是无意一提,皇帝陛下却上了心,命人送红椒去太医院让太医看看味性。掌事姑姑连哄带骗从李至炅那里掏了三根出来,李至炅很不开心。盆栽里收下来的新鲜红椒李至炅不让动,掌事姑姑也怕他哭,没敢拿。 太医院回话:味辛性热,散寒除风邪,有大益。 陈驸马落衙回家,刚进门宫中来人,风风火火问陈驸马还有没有红椒。陈驸马不解:“问那个做什么?那是我哥从广东托人送回来的盆栽,全都给蜀王世子带走了。” 内侍一脑门子汗:“驸马再想想,还有别的么?” 陈驸马挠挠脖子:“没了……哦对了,年前来着,钦天监的权道长找我要过……” 内侍赶紧往钦天监跑。 权道长不在钦天监,几个小道士在钦天监门口洒扫。看到宫中内侍急匆匆下马车,迎上来:“中官有事?” “钦天监有红椒吗?” 小道士互相看看:“刚收不久,还没来得及晒干……” 内侍简直热泪盈眶,终于能回去交差了。他擦擦汗:“劳烦道长带我去看看。” 小道士拎着大扫把,引着内侍,推开钦天监院子的大门。 一开门,红火燃燃。 “道长说这东西驱寒,摄政王殿下让他去驸马府要种子种种看。去右玉之前就种上了,头一次种,结了不少……” 内侍看那些红椒,都看傻了。 新鲜红椒红得艳丽极为漂亮,有个小道士摘了一个偷着尝尝,舌头痛得打滚,再就没人敢碰了。 内侍马不停蹄回宫,回禀皇帝陛下:钦天监有一片地全是红椒,已经收获。 皇帝陛下非常高兴,命太医院的大夫们去钦天监研究红椒。 太医院离钦天监倒是不远,就在隔壁。转这么一大圈,原来就隔着一堵墙。 皇帝陛下对于红椒过于热情,他很不解。辣的东西蛮多的,又不止红椒,还有花椒胡椒呢。皇帝陛下拍他的肩:“卿没听摄政王说辽东事情么?旭阳和邬双樨都说,辽东天寒地冻,士兵被冻伤疼痛难忍无法作战。花椒昂贵,如果红椒真是易得的御寒之物,那真是再好不过。” 陆相晟上报,土豆番薯在右玉产量不小。红椒若是跟土豆番薯一样在大晏顽强生长,那便是上苍垂怜大晏之民。冬季又快来了,气温一年比一年低,皇帝陛下着实担心辽东如何在酷寒之中生存。 曾森默默听着。皇帝陛下也养成了爱看地图的习惯,凝视大晏地图时仿佛看穿千里。 曾森跟着皇帝陛下看关外,追随皇帝陛下的目光,过山海关,一直往北,一直往北,一直到达榆木川。 “辽东……当真不知怎样了。” 皇帝陛下轻轻说。 辽东在收豆子。 收完麦子赶紧种豆子。气候不正常,豆子都不长,拖拖拉拉好赖在十月能收了。有豆子做豆豉,冬天起码有个咸味。 谢绅也得下地,每天从小学堂到阿灵阿家干活,点个卯干完活再回去。他以前是没怎么干过农活的,今年从种麦子到收豆子,能干的全干了。谢绅干活不惜力,就是有点笨手笨脚找不准力道,第一次收麦子用镰刀就砍了小腿。他一下懵了,坐在地里用手扒开伤口看,上下是白色的,一张白色的嘴在他腿上,然后才涌出血。伊勒德把他拉出田,往他伤口上倒酒,疼得谢绅一抽。伊勒德等他缓过来,再一倒。谢绅吭哧一声:“行了,干净了……” 伊勒德板着脸:“多倒两下疼得麻木了,待会儿缝针不遭罪。” 谢绅两只手抱着头。 伊勒德金棕的眼睛追着他看,谢绅等疼劲儿下去了,长长一吐气:“行了,麻烦您给缝了,我自己缝挺恶心的。” 伊勒德帮谢绅缝了两针,谢绅一声没出。 收豆子更累,收一半跪在田垄中间爬不起来。 伊勒德过来帮忙,看他跪在地上,两只手撑地,心里一紧。谢绅抬头,倒是在笑,脸晒得通红:“刚刚我在想《悯农》,小时候开蒙背的诗,现在才真正理解什么叫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伊勒德让他去歇会儿,谢绅用袖子一抹脸:“没事。”他两只秀气的手上全是血泡,只是随手用布条一缠。听其他人说血泡下去结了老茧就没事。谢绅是不怕吃苦的,他小时候为了练习书法能用手腕吊砖,右手手指关节上也有茧。只是手心血泡一直不停,起起消消就是不结茧,实在是折磨人。 伊勒德仔细看谢绅的手,这双手是只拿笔的雅致的手,现在磨得一塌糊涂。 伊勒德往旁边一指:“你去那边待会儿,别碍事。” 谢绅一脸诚恳:“我没事,我还能干活。” 伊勒德皱眉:“我是说你拖后腿。”他金棕的眼睛瞥一眼谢绅,下巴往前一扬:“你看看你落别人多远。” 这几年老天不给好脸,什么东西都得抢收,豆子沾雨落地就完了,只能等着发豆芽了。 谢绅什么都没说,自己弯腰接着割豆秸。上次用镰刀砍了腿之后竟然醍醐灌顶一般,使用镰刀行云流水。 谢绅知道,这个伊勒德就是等着看自己笑话呢。谢绅给自己鼓劲,就算自己是书生,也不是百无一用。他记得自己的使命,他不持节,节在心中。 伊勒德看着他乌龟爬似的割豆秸,叹口气,劈手拿过他的镰刀,利索地收割起来。 谢绅在辽东深刻认识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志气不能当力气用。他是真的没劲儿了,趴地上捯气儿。 伊勒德瞥他一眼。 真不能怪谢绅,谢绅就没吃饱过。整个沈阳都困难,阿灵阿家里不富裕,为了响应支持黄台吉,搞了个小学堂专门教授汉文,多了那么几个小孩子。谢绅白天干活傍晚回去教小孩子识字,入夜没法教因为没灯油。平时最好的食物只有麸子做的饼,谢绅自己想办法改善伙食挖野菜找能吃的东西。伊勒德以为谢绅熬不下去,谢绅倒是活得极其坚定硬气。 伊勒德动动嘴唇,到底什么都没说。 收完豆子谢绅眼花缭乱,伊勒德把谢绅背回小学堂。小馒头一看谢绅奄奄一息的样子,吓得直哭。伊勒德道:“你们先生没事,你们乖一点,别吵他。” 谢绅不知道自己是昏过去的还是睡过去的,悠悠醒来天边都亮了。他一惊,坐起来,眼前又一花。小馒头睡他身边,被他惊醒,眨眼看他。 “你们昨天晚上吃的什么?” 小馒头轻声细语地回答:“伊勒德来了,伊勒德做的晚饭。” 谢绅坐在炕上,撑着额头。 他不是傻子,伊勒德那根本控制不住的北京口音他一听就听出来了。一个在金国当差的鞑靼军官,为什么会有这种现象。他身边有北京人?他在北京待过? 他为什么要接近自己? 谢绅一时顾不上那么多,他想着自己的陷阱应该能抓到活物了。并不能每次都指望伊勒德,伊勒德在金国职位也不高,弄东西肯定不容易。自己在沈阳算是拖家带口,已经欠了太多人情,着实不想一直连累他。 不管伊勒德是出于恶意还是好意,实打实的帮助就是雪中送炭。 谢绅摇摇晃晃扶着墙出门。辽东地广人稀,房前屋后稍微走两步就一马平川。谢绅运用生平所学布置了个陷阱,等闲活物进去就出不来。他往陷阱里一看,喜得情不自禁。里面是只活蹦乱跳的肥硕活物,像老鼠不是老鼠,像兔子不是兔子。他在辽东从来没见过,这么肥,这么大!谢绅怕挨咬,没敢直接伸手去抓这玩意儿,只用一根带绳套的竹竿探下陷阱一套一收,勒住那肥肥的家伙,拖出陷阱。 那大胖玩意儿着实硕大,谢绅都害怕了,又兴奋起来:好多肉!他一路拖着非鼠非兔的玩意儿往回走,看见伊勒德远远走来,手里还拎着布袋,顿时底气足了,大声吆喝伊勒德:“你来得正好,请你吃肉!” 伊勒德十分疲惫,抬头看谢绅手里拖着的活物,倏地睁大眼睛,一脸惊怔。谢绅以为伊勒德是惊讶于自己凭脑子也能捕猎,突然被伊勒德一句吼懵了:“别动!” 谢绅吓呆了,伊勒德放下手里的布袋,飞一样跑到谢绅跟前,一把夺过谢绅手里的竹竿,捅着那大胖玩意儿捅得远远的。 谢绅还没回过神来,伊勒德面无血色地看他:“你不认识那个是什么?” 谢绅眨眨眼,他还真不认识。 伊勒德真的惊恐了,他双手抓着谢绅的肩:“你之前吃过没有?说实话,吃过没有!” 谢绅摇头:“没有,真没有,今天头一次抓到,还想着皮毛挺好的送给你……” 伊勒德松开谢绅,自己撑着膝盖喘粗气。谢绅没见过如此失态的伊勒德,看那个大胖玩意儿好像是死了,只好问:“那是什么?”伊勒德一向要么似笑非笑要么面无表情,谢绅头一次见他这种惊魂未定的德行。伊勒德吞咽一下:“獭,旱獭。蒙古人不吃那个。” 谢绅干笑:“你们饮食禁忌啊……” “不是。”伊勒德捏鼻梁,“那玩意儿身上有诅咒,吃它的肉会……会得疫。” 谢绅一愣:“啊?” 伊勒德金棕的眼睛瞪着他:“你跟我发誓,永远不动旱獭的心思。我知道你们读书的不语怪力乱神身死形灭神无存,我也不觉得那傻逼玩意儿真有诅咒的能耐,但是吃它的人没什么好下场,这是真的。” 谢绅被伊勒德给吓着,心想怪不得这大荒年旱獭还能肥的油光锃亮没人吃。 谢绅一指地上的旱獭:“那……它死了……” 伊勒德用竹竿拖着旱獭到空旷地,烧掉了。 谢绅一脸尴尬地看伊勒德走过来:“我真没想到……” 伊勒德淡淡看他一眼:“从今天起,我教你蒙语读写,你每天都要背。” 谢绅心里后怕起来。若是今天伊勒德不来,他就真带着小馒头他们吃旱獭了。先不说诅咒不诅咒的,万一把小馒头害了呢?谢绅在辽东教小馒头他们汉文,蒙语好像还退步了,半个瞎子聋子,怪不得他从来没听说过旱獭不能吃。 伊勒德捡起布袋,接着道:“朝廷明年说是要举行科考。” 谢绅全身一紧。金国终于要科考了,他等了这个机会太久了!他必须不惜一切往上爬,可是他一个汉人人生地不熟哪儿来的机会? “阿灵阿到时候会推荐你去,你好好准备吧。”伊勒德准备进院子,谢绅拽住他的衣襟:“你……让阿灵阿推荐我的?” 伊勒德冷笑一声:“阿灵阿不知死活找我拼酒喝个死醉,输我一个人情。” 谢绅缓缓放下手:“多谢。” 伊勒德拎着布袋,走进小学堂的院子。 小馒头和其他小孩子扑出来,特别高兴。 看见伊勒德,就等于看见了吃的。 第191章 伊勒德挺会做饭的, 人高马大站在灶前面一顿折腾。谢绅刚来辽东两眼一抹黑, 两手空空只会抓瞎。后来开了小学堂,伊勒德过来看看,谢绅蹲在灶前一脸烟灰,小馒头在他后面饿得打转。伊勒德问谢绅干嘛呢。 谢绅回答生火。 就是死活生不起来,只有烟。 伊勒德挽着袖子教谢绅怎么生火, 谢绅现在用大铁锅做饭已经异常利索。盐异贵, 得精精细细地加。伊勒德搜集了一些破旧的窗纸, 把斑驳的墙糊一糊。小馒头很热情地帮倒忙, 伊勒德低头看小馒头, 笑一声:“傻乎乎的。” 谢绅东拼西凑弄了些谷子和豆子熬粥,一边煮一边感慨,除了五谷,难道就没有生命力更顽强的作物了么。如果天垂怜大晏, 真的有,不用饿死人, 那多好。 谢绅以前读史书, 记录哪里灾荒,“大饥”,就两个字而已。真正的饥荒是什么呢,不是饿一两顿而已, 是长久的无法吃饱, 肚子里一只蛰伏的野兽,冷不丁跳起来噬咬自己的五脏六腑。 谢绅看着一大锅汤汤水水, 心酸不已。这一锅水总能骗过一顿,有个暂时性的饱腹。 伊勒德贴完墙,又把窗糊一糊。快要入冬,凛冽如刀的北风蓄势待发。北面墙上的窗必须用泥封起来,这两天就得准备了。 吃完饭时小馒头整张小脸都埋进碗里,稀里糊涂喝完,还恋恋不舍地舔碗。谢绅难受,又忍不住地想,旱獭能吃就好了。能吃的话,今天晚上就吃上肉了。 “别打那个主意,你发过誓的。” 谢绅一捂脸:“如果能有好活的作物就好了。麦子稻子种起来那么难,稗子倒是杀不绝。是何道理?是何道理?” 伊勒德难得没嘲讽谢绅。 饭后伊勒德坐在炕上用谢绅的纸笔默写蒙文的诗歌,明天考校谢绅背诵。谢绅洗碗,小孩子满地玩儿,小馒头懂事,蹲在谢绅身边帮忙洗碗。水凉,小小的手通红。谢绅握住他的小凉手:“去玩儿吧。” 小孩子们很好奇地围观伊勒德写蒙文字,看上去跟先生平时写的文字又不同。不过反正他们都不认识。一帮小笨蛋,终于开始背简单的唐诗了,不容易。 伊勒德写着字,问谢绅:“阿灵阿没派人过来帮忙?” 谢绅洗着碗,回答:“有,隔四天就有婶儿来帮忙缝缝补补洗洗晾晾。” 谢绅洗完碗,伊勒德考校他昨天的背诵,小孩子们天天被先生要求背诵,这下眼看先生一脸尴尬地站在伊勒德面前背东西,兴奋地拍手:“先生背不过,就要打手心!” 伊勒德似笑非笑扬一扬戒尺。 谢绅翻个白眼。 反正背下来了。伊勒德要求他练习读写,谢绅正经苦读的科道出身,背书都是童子功,进度快得伊勒德也挺惊奇的。谢绅字漂亮,写蒙文字母有种独特的美感,有劲有结。伊勒德蹙眉:“你这一看就是汉人写的,不要卖弄自己的书法,跟着我练。” 谢绅从来都以自己的书法为傲,不大服气:“为什么?” “干什么就要像什么。”伊勒德严肃地盯着谢绅,“放弃你那些勾勾叉叉的,要像个蒙古人那样写蒙古文字。” 谢绅自从取得功名晋为翰林就没受过这样宛如对学童的训斥,脸蹭地一红,就要分辩,伊勒德也生气:“你来辽东是做什么的?” 谢绅被一盆水正中浇透,冷静下来。他来辽东做什么的?他忽然很警惕地看伊勒德,伊勒德发现什么了?谢绅一面战栗一面电光石火间反思自己所作所为,除了想吃旱獭没犯过打错,也并不张扬,应该没有可疑的? 谢绅清清嗓子:“是我骄矜自负了。本来就是个落第秀才,为了功名前途才来的辽东,着实没什么好自豪的。” 伊勒德看他一眼。每次被伊勒德金棕的眼睛一盯,谢绅就不自在。 “文法也要都记住。”伊勒德总算说了一句。 伊勒德走后,谢绅晚上躺炕上一宿没睡着,他觉得自己的确是该反思了。来辽东至今,是否有矜倨的心思,是否还没有放下自己翰林的身份,哪儿哪儿都看不起。 不对的。他现在是“谢深”,虽然转写蒙语字母的拼法是一样的,但他已经不是谢绅,不是二十多岁金榜题名的年轻翰林,他是个落第秀才,他来辽东到底是自傲什么?伊勒德提醒了他,他面对蒙语文字的时候,不自觉,就会流露傲慢。 他辉煌的母语值得他骄傲,但不是现在。 谢绅伸出右手,在月光下看着手心手指。水泡破裂后干皮覆盖着红肉,斑斑驳驳,一塌糊涂。他抡圆了胳膊,狠狠给自己一嘴巴。脸上燎起一阵火,右手上的伤仿佛攥着一把针。小馒头迷迷瞪瞪睁开眼看他,谢绅安慰他:“蚊子。快睡。” 小馒头翻个身。 伊勒德把窗糊得挺好,不怎么透风。谢绅听着夜风撞在窗上的声音,眼泪蹭蹭往外流。 大概是被自己抽的。 第二天谢绅眼睛肿,小馒头很担忧。谢绅揉揉他的小脑袋:“先生上火了而已。” 谢绅去阿灵阿家点卯,去场上晒豆子。伊勒德也得干活,看谢绅过来,打量谢绅的神情。还是那么温和,只是那一点若隐若现的峥嵘,彻底没有了。 伊勒德其实挺喜欢那一点点脾气的。那一点点脾气是一个人存在于天地区别于众生的证明,只是现在,不能有。 这样去参加科考,取中名次,晋升官职,应该就没什么问题了。 谢绅卖力地干活。 辽东金灿灿的阳光下,收获的时候一切都有蓬勃的味道。 沈阳抢收,关宁军也抢收,所有军官都得干活。朝廷对关宁军的态度眼见着冷淡下来,今年的口粮很可能就指望这些收成了。阳继祖年纪太大,还没入冬,膝盖已经痛得走不了路。 参将问他:“总督,朝廷要放弃辽东么?” 阳继祖呵斥:“说什么混账话!以后谁再传这些流言,军法处置!” 全军抢收,也顾不上其他的了。阳继祖抓紧收成,心里却没底。他是个名臣,也是个名将,主动请缨来辽东收拾残局,心里也有些底了。 朝廷中放弃辽东的声音越来越大,他出京时摄政王显然是不同意的,为此还厌了提出这一主张的杨阁老。先不说摄政王是否能一言定乾坤,金兵围京这事儿够朝臣拿着嚼了。每年花钱养着,养出这么个结果。 朝廷怀疑辽东的忠诚。 阳继祖每每想到此处,都是冷汗透重甲。历来将军并不害怕征战伤亡,就害怕被君主猜疑不忠。名将真正死于战场的不多,死于君王猜忌同僚倾轧的不少。 阳继祖撑着额头,长久不语。 关宁军调三千人进关襄助白敬,法会绕城关宁军也参加了,就跟在陆相晟的天雄军后面。祖松回关外,那么胖大跋扈个人,说起这个事嗷嗷哭。邬双樨留京,不知道他能不能留下关宁军。如果裁撤关宁军退守山海关,阳继祖下定决心,自己必然不进关。 一旦进关,晚节不保。 从收麦子到收豆子,阳继祖两条腿都已经不能下地,也不能穿甲。他看着自己寸步难行的两条老腿苦笑,这是祖宗的训示,提醒自己就算朝廷裁撤关宁军,也不能随军进关,只能在关外为国尽节。 他手下的一个金副总兵是朝鲜人,不知道从哪儿淘换来一种油,味道特别冲但是在膝盖上一涂即热,很能缓解痛苦。 金副总兵小心翼翼:“总督,朝廷不裁撤关宁军吧?” 阳继祖已经生不动气了,只是撑着头挥挥手,让金副总兵退出去。 金副总兵退出门之前,看阳督师靠坐在炕上,被人抽了骨一样,孤零零瘫着。 阳继祖闭着眼思索朝政时局,金副总兵咋咋舞舞地进来:“阳督师,北京来信了!好像是摄政王亲笔信!” 阳继祖心里一跳,金副总兵把信递给他,一屁股坐炕上伸着脖子看:“是什么?是要裁撤关宁军?” 阳继祖恹恹地拆开信,心却狂跳,非常恐惧。真是摄政王的亲笔信,慰问阳继祖的病,将要派太医去辽东轮值,带上宫中最好的药物,嘉奖勉励阳督师收拾辽东有功。 信的最后,摄政王殿下似乎就在阳继祖面前,深切地缅怀:只盼有朝一日,能返榆木川。 金副总兵疑惑:“榆木川不在建州那边的么……” 阳继祖捂着脸往后一仰,老泪纵横。 金副总兵傻住:“殿下没说裁不裁啊?” 阳继祖一抹脸:“殿下说,不裁。” 摄政王殿下委以重任,是因为他信任关宁军。 谢绅干一天活回来,检查小馒头他们的功课。这几天不上几个熊孩子,小馒头都玩儿疯了。一进小学堂,小馒头从外面奔进来,很高兴地喊着什么。谢绅竖着耳朵一听,血倏地凉透。 小馒头很高兴地喊,“抢西边”。 谢绅抓住小馒头:“你在喊什么?” 小馒头很高兴:“他们说入冬之前要抢西边,这样冬天我们就不会饿死了。”小馒头没高兴两下,被先生的脸色吓住,呆呆地含泪:“先生不要生气……” 谢绅吞咽一下,搂住小馒头:“不要高兴,也不要跟着喊。” 小馒头不解:“为什么?” 谢绅厉声喝道:“不值得高兴!” 伊勒德跟着进来,听见谢绅的声音。谢绅头一次这么大声地训斥小馒头,小馒头嚎啕大哭。小孩子的哭声很惨,穿透小学堂破烂的墙壁。其他小孩子很恐惧,缩成一团,远远看谢绅。 谢绅喘气看伊勒德:“真要抢西边?” 伊勒德淡淡道:“不知道哪个听风就是雨,没决定的事。” 小馒头哭得惨,以为先生会高兴,他真的以为先生会高兴。 因为,今年冬天不用担心饿死了。 谢绅捂住额头,蹲在地上。伊勒德什么都没说。 第192章 入冬之前有可能抢西边。 谢绅有点慌, 他必须想办法通知个什么人。怎么通知, 告诉谁?告诉关宁军的阳继祖?他冷静下来,忽又想,传递信息非常艰难,几乎是万中无一的机会。如果只是干巴巴地传递一个“抢西边”,毫无用处。金兵抢过很多次了, 关宁军应该有防范。 最坏情况是不止金兵抢。 谢绅焦虑地在屋中走来走去, 伊勒德安抚小馒头, 小馒头眼睛肿肿可怜兮兮地看谢绅。谢绅这才想起来屋里还有个鞑靼军官, 他马上反应过来, 保持焦躁的表情看伊勒德:“抢西边有可能会抢到我家。怎么办。” 伊勒德看他一眼:“没说一定要去。出动军队也得要军资的。” 谢绅半蹲下仰望伊勒德:“是不是鞑靼也要抢?” 伊勒德笑一声:“鞑靼跟女真从来不是合作关系,你不知道?” 谢绅难过:“家中还等我金榜题名,我没回去,金兵先去了!” 伊勒德倒很平静:“我职位也不高啊, 要不然能被派来金国任职。” 谢绅眨着眼仰头看伊勒德。余晖在他眼睛里一漾一漾的,波澜涟漪阵阵回荡。 很漂亮, 伊勒德想。 “你想要知道?” 谢绅连忙点头。 伊勒德笑一声:“那就沉住气。” 谢绅一愣。 “你千万记住, 打猎的时候要沉住气,要不然既不能捕到猎物,反而自己会丧命。着急毫无意义。” 伊勒德低头看他,微微一笑:“今天背蒙语了没有。你即便金榜题名, 不会蒙语无法交流, 恐怕是无法往上爬的。你可以……”伊勒德把一只手放在谢绅肩上,“从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开始。” 皇帝陛下宣邬双樨南司房觐见。邬双樨一进南司房, 看到摄政王也在。皇帝陛下道:“此次找小邬将军来,并非询问兵事,只是想问问辽东风土人情。” 邬双樨了然,皇帝陛下这是想问建州女真的事。摄政王表情淡淡的,看不出喜怒。邬双樨朗声道:“陛下想知道辽东的事,臣就跟您讲讲。” 努尔哈济时期女真除了抢掠并没有特别好的生产方式,渔猎收入不稳定,农耕几乎不行。曾经有一个时期绑架汉人农民工匠来建州,但没有牛。大晏和朝鲜绝对禁止对建州出口牛和犁具,可是不抢,建州自己连个锄头都打不出来。努尔哈济一气之下也禁止对大晏贸易,原本私下可以偷偷进行的民间换物也绝对禁止。努尔哈济自己效仿大晏设市场,就是抚顺。一则实在是没啥好卖好买的,二则努尔哈济对所有商铺受重税,更没人干了。 努尔哈济去世时沈阳一匹绢布一百五两。 黄台吉上位之后开始“红蓝桥贸易”,说白了就是鼓励民间偷偷开互市。女真人猎到稀罕玩意儿大晏官员也喜欢,历代巡边官员都是睁一眼闭一眼,毕竟他们回朝打点,女真人手上的人参貂皮鹿茸都是上好的送礼人情。黄台吉也算有能力,抚顺到底给他经营起来。目前女真粗制铁器能自己打造,粗布能自己织。若不是天气太坏,日子远没有现在苦。 皇帝陛下默默无语,女真人也是在奋力经营,着实不可小觑。 摄政王没表情:“有个降将叫李庭芳?” 邬双樨面色如常,双眼眸子微微一颤:“回殿下,是有个降将叫李庭芳。” 李庭芳是辽东一个总兵,成庙一死人心不稳的时候领着军队投降了。因为没看清女真人到底啥发型,自作主张剃了个大光头。女真人现在说起来还笑话他。李庭芳现在有个女真名字,据说翻译过来是“秃瓢”。 李庭芳领着军队投诚,黄台吉大受感动。有一就有二,他正缺真正有武器配备的作战军队。因此把自己亲闺女嫁给李庭芳,赐下大量奴才和田地。李庭芳开了个好头,千里之堤,李庭芳就是一个蚁穴。 但李庭芳也没风光多久。每次出去“抢西边”他是最下死力的,打杀汉人最多的,抢东西不老少也都上缴黄台吉,无奈有个范文程。范文程最恨南边投降过来的汉官。本身他就是个秀才,李庭芳的级别可是比他高。以后要是来了更高的汉官,范文程地位岌岌可危。 范文程竭力排挤欺负李庭芳之流,因为李庭芳是“驸马”,又会打仗,就格外明显。黄台吉不知道是看出来还是没看出来,总之汉人内斗他不管。 李庭芳和范文程掐得满朝风雨,也不是什么秘密,辽东基本都知道。 摄政王一只手撑着宝座扶手,抚摸下巴,笑一声。 皇帝陛下赞叹:“小邬将军对辽东了解精深。” 邬双樨回答:“交手这么多年,知己知彼,也就了解了。” 成庙去世的时候。摄政王悠悠问道:“这个李庭芳,是谁的部属?” 邬双樨答非所问:“李庭芳皆为关宁军上下不耻,早已除名,谁的部属都不是!” 摄政王没再看他。 皇帝陛下忧心:“小邬将军说,入冬之前可有‘抢西边’之忧?” 邬双樨一顿:“近年来年景都差,沈阳去年冬天冰灾,想是……有可能的。” “抢西边,李庭芳之流打头阵的话,他对关宁军知根知底,关宁军有胜算吗?” 邬双樨此时汗透衣襟,他恨疯了李庭芳了。摄政王对辽东似乎也知道甚多,并不似以前朝廷对辽东建州一无所知。 “李庭芳只是个总兵,比起关宁军的诸位将领,他并不算什么。他去投降,只不过是把败类筛出去,关宁军上下众志成城,精忠报国,绝不言改志。” 摄政王用手指捏鼻梁。 皇帝陛下又问了些辽东的风土人情,邬双樨才退出南司房。他一出南司房,扶着廊柱缓一缓,内侍在一边道:“小邬将军?” 邬双樨笑一笑:“失仪了失仪了。” 他跟着内侍离开皇宫。 邬双樨从宫中出来,神情恍惚,不知道走到哪里,听见一个温柔的声音:“月致?” 邬双樨猛然惊醒,看到李在德,心里舒缓平静下来:“傻狍子。” 李在德落衙回家,看到邬双樨牵着马愣愣地站在自家门口,面色苍白,十分心疼:“你这脸怎么这么白?来家里躺一会儿。” 邬双樨笑一笑:“没什么,被摄政王叫去问话。” 给摄政王吓得……李在德噗嗤笑出声:“殿下长得威严,但是人最好了,特别宽和。” 邬双樨强笑:“是,宽和。” 老王爷看邬双樨来,心里高兴,终于可以把那堆御赐还回去了,他好久都没敢出门。 李在德瞪他,拉着邬双樨去屋里,老王爷心里哼哼,没大没小。 邬双樨躺在李在德床上,李在德倒水:“这几天太热了,你不会是中暑了吧。” “都秋天了。” 李在德坐在床边,邬双樨斜坐着喝水,李在德拍他的背。 邬双樨是不愿意提辽东的,降将岂止李庭芳一个。摄政王提李庭芳,邬双樨就得照实说,他笃定摄政王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他喝了水,长长一叹,又躺下,心里一动,问道:“旭阳这几天没来?” 李在德摇头:“没有呀,你们都很忙。”说到旭阳,李在德惆怅:“也不知道他自己来北京,打听到鲁山君是谁了没。每次我都不好意思问,总觉得如果没打听到,就是提别人的伤心事。” 邬双樨原本把胳膊横在眼睛上,一听鲁山君,一开胳膊,看李在德:“什么鲁山君?” “挺久了,我离开辽东前他托我在北京打听这个人,我也没打听到,觉得对不起他。他说他小时候哥哥失踪了,是‘鲁山君’带走的。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一口咬定鲁山君是皇族,我觉得奇怪,我都没听说过这么个人。” 邬双樨道:“鲁山君?” 李在德点头:“是啊,根本不是封号,倒像外号。我觉得旭阳的哥哥是不是被骗子拐了,又不忍心直接说。” 邬双樨道:“具体什么时候丢的?” 李在德道:“十多年了,算起来还是景庙的时候呢。” 邬双樨嗯了一声,把手腕压在眼睛上,恹恹道:“我睡一会。” 他另一只手握着李在德的手指,也没放。 邬双樨刚离开南司房,研武堂驿马冲入北京城门,带来一个喜讯: 右玉玉米,丰收。 第193章 权城干了一件事。 逼迫右玉农人种玉米。 陆相晟的天雄军伐高若峰归来, 麦子差不多收好。权城做了一个决定, 在麦收后,右玉种玉米。他在钦天监试种玉米,全都是春种,从来没试过夏种。既然麦子已收,权城去找陆相晟:今年麦收过后全种玉米。他写信给陈家, 陈驸马从钦天监送来几车玉米种子。 陆相晟看权城。玉米被烧权城一直耿耿于怀。只是土豆番薯还没收, 玉米种下去万一长得不好怎么办? 权城绷着脸:“就种玉米。麦子收了, 朝廷收租了吗?没有。所以接下来种玉米。” 陆相晟不得不问:“玉米能种出多少来, 权道长心里有数吗?” 权城肃穆:“没数。但是种玉米。” 权城不是来胡搅蛮缠的, 他只是一巴掌拍在陆相晟桌案上:“土豆番薯玉米,其实于节气挂碍不大,主要看气候。我连续观天,今年麦收之后, 种玉米。” 陆相晟沉默一下。权城以为陆相晟会拒绝,吸一口气, 准备滔滔不绝说到陆相晟同意为止, 没想到陆相晟干脆利落同意了。 陆相晟整顿军垦地,以及统一麦收后种植玉米,用了非常手段。军队巡逻,损害耕地重惩不饶。参他的刚愎刻薄, 寡恩残暴的折子涌向北京, 陆相晟已经不在乎了。 当时,他是明确感觉到了研武堂的风雨飘摇岌岌可危。如果在他进诏狱之前给右玉找到个能种的东西, 也算给大家找到一条生路。陆相晟虽然脾气秉性更像武官,但他的确是个文官。年纪轻轻爬到大名知府,该懂的事儿他全懂。 土豆,番薯,玉米,起码一个能种得活吧! 陆相晟下令,强制种玉米。 权道长为了玉米,拼了。右玉上下必须种玉米,他亲自提着剑率领麦客巡逻,小道长吊着两只黑眼圈杀气腾腾。 没有信心,但就是要种玉米。 先是土豆番薯丰收,陆相晟立刻上报研武堂,并且送了一些去延安府。“丰收”是相对的,毕竟也是被人毁得不少。收土豆和番薯那天大家吃挺饱,吃饱了才想起,如果当初多种一点呢? 夏末种的玉米长势居然良好,蓬蓬勃勃地拔节伸叶子,站在太阳地里像是绿色的火焰,燃到一人多高。 玉米丰收。这一次的丰收,是真的丰收。棒槌一样的穗头,满城都是金灿灿的颜色。搓下籽粒煮玉米饭,或者干脆水煮就那么啃,吮吸玉米芯里的甜汁。有人发现玉米秆有点像甘蔗,有的非常甜,有的就非常苦。小孩子人手一枝玉米嫩秆嚼着啃,嬉笑着打打闹闹。 陆相晟指挥人拨开玉米晒,晒干了碾成粉。小孩子撞他身上,他一把抄起小孩儿晃一晃,小孩儿咯咯笑。 陆相晟叮嘱他们:“别拿着甜秆乱跑,当心戳着!” 小孩子们大笑。 陆相晟出城,一路走到田边。都忙着晒玉米,没看到玉米地里跪着一个人。 权道长虔诚地跪在玉米地里,跪拜玉米。他没想到玉米能丰收,真的丰收,怒涛一样的生命力席卷天地。权城感觉到这顽强生长的植物,能救大晏。高大健壮,不屈不挠地活着,甚至是这几年以来唯一真正意义上丰收了的作物。怎么那么多,那么多金灿灿的籽粒,今年冬天右玉不会有人饿死,大家都能活着看到明年的春回大地。 权道长眼泪潸然,他轻声道:“神植有灵在上,请救吾万民,感激不尽,感激不尽。”陆相晟听到权城认真的祈祷—— 皇皇上天,照临下土。集地之灵,降甘风雨。庶物群生,各得其所。 全国唯一丰收的喜悦冲进北京,王修差点喜极而泣。玉米番薯土豆在北方真的能种,能种的话能活多少人…… 李奉恕点头:“陆相晟强迫所有人都种。” 王修轻声道:“夫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 李奉恕闭上眼,向后仰着:“商君说的。” “商君说得对。对民,不必商讨将要开始的计划,只能分享成功的利益。这下好了,土豆番薯丰收,玉米大丰收,推广是没什么问题了。” 陆相晟上书,权道长只是破釜沉舟地一试,其实并没有信心。现在看来,麦收之后可种玉米,也许就是解决饥荒的关键。权道长将种植经验全部记录,一起发往京城。 李奉恕翻看权道长详细的记录,看得津津有味。 “明年,咱们家也要种玉米。” 李奉恕想在自己家里试种玉米和土豆番薯,只是突然眼睛不行了,所有野心勃勃的种植计划全部终止。 李奉恕轻声笑:“多谢苍天垂怜。” 王修道:“也多谢权道长苦心孤诣。” 李奉恕捏捏王修的脸:“苍天垂怜,才有个权城。人为万事之本,我很清楚这个道理。” 王修向上一指:“研武堂。” 李奉恕微笑:“是。” 右玉请求往延安府送粮,研武堂准,摄政王批复:嘉奖权道长为国稼穑。皇帝陛下下旨:有功社稷,有利百姓,惟殷于民,民乃有安。敕封权道长至善真人封号,授宝册玉印,加法服莲冠。 北京来人加封权城的时候,权城都哆嗦了。辉煌的皇家仪仗进入右玉城,带来皇帝陛下至高无上的旨意。权城张着嘴跪着,一副傻样:“我……我就会种地……”他师父快五十了才混到个真人封号,还没有玉印啥的…… 宣旨的官员微笑:“真人过谦了。真人种植,于社稷乃大功德,皇帝陛下和摄政王殿下感念真人为国为民,真人接旨吧。” 直到宣旨官员离开,权道长还没醒过味儿来。他坐在院子里,仰望夜空,心绪沸腾。他种地的时候真的没多想,只是一心求道。他的道在土地中,在种植中,在收获中。收获后,民安无饥,便是他的道。 所以其实,他没什么野心的。 身边有响动,陆相晟看到月色中团得小小的权道长,于是走到他身边,坐下。 “权道长观天,看到什么了?” “日有相,月无常。” 陆相晟笑一声:“权真人不必心慌,陛下与殿下给你的嘉奖,都是你该得的。” 权城抿着嘴绷着小脸看陆相晟,十分严肃:“不要叫我真人,至善真人,我真的当不起。” 陆相晟淡淡道:“你当得起。知道什么是至善吗?” 权城沉默,陆相晟朗朗有金属质地的嗓音在清凉的夜风中回荡:“‘有斐君子,终不可諠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权真人,你不知道你将要救多少人。有斐君子,民不会忘。” 权城抱着膝盖,陆相晟站起整衣,郑重走到权道长面前,深深一揖:“陆某不惭,代天下之民多谢权道长。” 权城吓一跳,连忙起身还礼,哪知抱着腿太久,腿麻了,没起来就地一滚。 陆相晟笑出声,向权城伸手,权城面红耳赤拽着陆相晟的手站起,整衣还礼,肃穆道:“‘修奉清戒,每合天心,常行大慈,愿为一切,普度厄世,谦谦尊教,不得中怠,宁守善而死,不为恶而生,于是不退,可得拔度五道,不履三恶,诸天所获,万神所敬,长斋奉戒,自得度世。’我无非持守戒律,不值一提。” 陆相晟眼中月光清莹,含笑看权城:“摄政王殿下识人用人不拘一格。凡于天下有用者,皆得重用。将来还有千千万万的人匡扶社稷江山九死不悔,名留青史,丹心照古今。权道长不安什么?你是这些人中之一罢了。” 权城感激:“多谢陆指挥。” 陆相晟叹气:“是我多谢你。上次白巡抚写信给我求救,右玉什么都拿不出来,我愧对白巡抚。这一次延安府为了大晏一力抗疫,右玉没别的好帮忙的,玉米丰收,总算能支援一下食物,算是对得起白巡抚和延安府上下铁血忠诚之人。” 权城仰望天象。陆相晟笑问:“至善真人,明天天气好吗?” 权城回答:“陆指挥,明天是一个大晴天。” 陆相晟安慰权城,权城回房。陆相晟自己负手立在夜空下,观看宿列星光。权道长的派别是符箓派,除了画符抓鬼这些神叨,还有入世佐君惠民之愿。被摄政王揍出钦安殿的道士是内丹派,专注炼丹修仙。摄政王不容炼丹,以后怕也是不会有什么进献仙丹寻求长生这种荒唐事。 陆相晟其实挺高兴的。摄政王神思清明,不易被蒙蔽, 挺好。陆相晟心想,明天果然应该是个大好天。 右玉往延安府运送玉米的同时,摄政王要求右玉把玉米种送去山东,山东宗政鸢亲自处理种子入库储存事宜。 右玉玉米大丰收,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明年麦收之后种玉米。宗政鸢一直可惜北方土地一年一熟有余,两熟却不够。如果玉米产量不错,正好填上这个缺憾。 接收玉米种子的山东官员接待右玉来的军官,头一次见到玉米这么粗壮的作物,赞叹:“姓权的真人,大概真是农神座下吧。” 随着玉米种子来的还有土豆番薯。右玉来的军官叫张珂,笑模笑样的,交代土豆番薯的种植,神情却严肃:“土豆发芽的一定不能吃,会死人。” 山东官员一愣:“有毒?” 张珂强调:“没发芽的时候是好东西,可以饱腹。发了芽,便是剧毒。这一点千万记住,使用发芽土豆,救不回来的。” 宗政鸢负着手站在一边,点头:“记住了。多谢。” 宗政鸢写信给陆相晟,让张珂带回: 精诚团结,共渡难关,宗政多谢权道长的苦心。 张珂心里叹息。 今年……起码终于有地方,不必担心饿死。 张珂也不知道是不是无心,忽然道:“不知道辽东能不能种啊。” 宗政看他一眼,张珂自知失言,站直垂首。 “圣上自有安排。” 玉米种子先去的山东。钦天监还有库存,摄政王下制把钦天监里的所有库存调出,规划明年京畿种植。旭阳看到钦天监库房里运出来的结实的仿佛放大无数倍的麦穗的玉米穗头,愣愣地问:“辽东不给吗?” 没人回答他。 到辽东,肯定会进建州,这到底…… 右玉玉米大丰收,朝野很轰动,居然找到了五谷之外的另一谷,生命力顽强产量高,食用有百利无一害,能果腹充饥。种子先去山东,肯定是理所当然的。山西有右玉,推广也不难。陕西延安府也送到了,下一步白巡抚自有考量。 北方还剩下谁…… 河南,辽东。 河南有李鸿基,辽东有黄台吉。 摄政王没有明确表示,也没人敢问。 出乎意料,第一个上书要求把玉米引进辽东的,居然是邬双樨。 摄政王好像有点惊奇,一挑眉毛。邬双樨在奏折里压根就没用他那飞扬的文采,一条一条列辽东的作物收成。辽东独有黑土,沃野千里,年景好的时候富足不可估量。然而年景太差,辽东的冬天突然提前,冰灾雪灾接连而来,人民饥寒冻饿,惨不可言。 邬双樨在奏折里一字一句讲辽东的麦子,谷子,豆子。辽东人那么努力地耕种,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就什么都没了。 辽东亦是国土,辽东富足是国富足,辽东饥馑是国饥馑。泣涕请求陛下殿下看一眼辽东,辽东子民亦是大晏子民,民心从未变。 折子上去,没什么回音。 李在德一日落衙回来,看到邬双樨站在家门口,没牵马,衣襟上有土,仿佛摔得。李在德嗅到邬双樨身上浓烈酒味,心里一惊:“怎么喝这么多?赶紧进去站门口干嘛?” 老王爷把御赐金银埋在院子里,终于放心地出门,现在不在家。立在把邬双樨架进家门,邬双樨抽抽鼻子,嘿嘿笑:“傻狍子,你看我是个什么人?” 李在德心急如焚,把邬双樨放床上,着急去倒水,邬双樨偏偏拉着他不放。李在德道:“当然是好人!” 邬双樨竖起手指摇一摇,十分严肃:“不对,是小人。汲汲钻营,满心躁竞,毫无大义的小人!” 李在德脱了邬双樨的靴子——他终于看到了邬双樨的脚。邬双樨在清醒状态下从来不让李在德看他的伤,李在德扔了靴子粗鲁地扯开邬双樨的衣服,把他一推,看到他背上挖箭头剩下的伤疤。 李在德眼泪止不住地涌:“竟然有你这样为国征战满身都是伤的小人!” 邬双樨似乎有点清醒,张皇地坐起来,看到自己的脚,慌慌张张到处找:“袜子呢袜子呢!傻狍子你别看!太埋汰了!” 李在德流泪道:“我怎么不能看?我为什么不能看?你受伤有什么恶心的?” 邬双樨双脚严重冻伤,颜色很深,仿佛烫伤的愈合。脚趾残缺,触目惊心。邬双樨为了恢复以前昂扬的走路姿势,练习很久。 邬双樨捂着脸。他在傻狍子心里是枪挑红缨的少年将军,他下决心不破坏这个形象…… 全完了。 李在德搂着他:“你是小邬将军,披肝沥胆,赤忱忠诚。我没你想的那么肤浅,你是觉得我不能和你同甘共苦对吧……” 邬双樨一抹脸,把脸埋进李在德颈窝,低声喃喃:“多谢傻……多谢李巡检。” 李在德轻轻摇晃,轻轻抚摸邬双樨身上大大小小的疤。 邬双樨嘟囔:“要有一天,所有人都吃饱,哪儿还有人提着头造反,那才是……天下太平……” 第194章 宗政鸢亲自监督玉米种入库, 一天一宿没合眼, 看着仓库关门落锁才放心。福建官场被清洗之后,那两套砝码和福建总督人头被传视各省,各省官员看着办。 宗政鸢刚晋升山东总督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复核粮库。没有猫腻不可能,但是山东官员除了贪污,没胆子也没路子大规模走私, 主要还得靠每年入库的收成当政绩媚上, 缺漏居然不算多。 当然登莱两州的港口也不干净。 山东总督盯着入库, 谁也没敢做什么手脚, 顺顺利利封门落锁。宗政鸢把粮库的掌事从上到下换了一遍, 告诉他们手中握着人命,动粮库之前想想自己的祖宗后代,不要轻易造孽。 王修隔三五天就得写封信给宗政鸢,告诫他山东不能乱。宗政鸢看见王修的信都窝火, 小白和陆相晟甩开膀子地干,他反而在山东一动不能动。转念一想, 也好, 总得有个提供粮资的地方。明年玉米番薯土豆如果都能有收成,山东也算……有苦劳了。 接收玉米种之后,自有官员接待右玉的张旗总,宗政鸢自回帅府, 倒头就睡。他心里郁闷, 当上总督,居然还没以前当指挥使的时候畅快恣意。朦胧间梦见自己被关在一个狭小的笼子里, 极为局促,压得他都抬不起头,团着跪在笼子里,下巴顶着胸口,憋得喘不上气。笼子甚至还在缩小,宗政鸢听见自己骨头被挤得咯咯作响。他被压得只想大吼,声音在喉咙里堵着就是出不来。宗政鸢感觉到自己的眼球要被挤出来,眼前一片血雾。 “咩呀。” 宗政鸢拼死挣扎想要挣脱牢笼,即便筋骨存折,可是挣不开,牢笼居然还在缩小,宗政鸢就要被榨成一团肉—— “咩呀~” 宗政鸢陡然惊醒,口鼻涌入清凉的空气,他劫后余生拉风箱地喘息。 “咩呀?” 宗政鸢抬眼,看到枕边小白美丽关切的大眼睛。 宗政鸢嗓子眼一紧,伸手捂着眼睛。小白舔舔他,溜溜达达和狸花儿在他身上散步。 宗政鸢睡觉的时候,这俩坏东西就在他身上探险。气温渐低,猫咪为了暖和气儿开始很亲人。小白本来就挺喜欢宗政鸢,喜欢靠着他。狸花儿不行,跟着小白犹犹豫豫在宗政鸢身上溜达,宗政鸢一翻身它就想跳下床。 宗政鸢抄起小白放在枕边揉一揉,揉小脑袋,小小的背,然后是肚肚。雪白的绒团儿很享受。小白亲人,心情好的时候可以揉肚肚,狸花儿就不行,不给摸,摸了要咬人。狸花儿站在宗政鸢身上警惕地看那只大爪子揉小白的肚肚,炸毛拱背,呲牙咧嘴的,一旦发现大爪子对小白不利,它就扑上去撕咬。小白不理解狸花儿的反应,宗政鸢一拍狸花儿小脑袋:“嘿你个没良心的。”狸花儿追着宗政鸢咬,宗政鸢倒是真笑了:“你这只土猫,还真他妈像我。” 宗政鸢把手放在脑门上,愣愣地出神。 小白和狸花儿在他身上追逐嬉戏,玩得很高兴。 小白……不知道怎样了。 窗外的树叶子被秋风一拂,哗啦啦掉。这么快就秋天了,宗政鸢想,明年春天,不知道还有没有桃花雪。 研武堂收到驿报,山东玉米种子已经入库。王修拿着宗政鸢的回报,心里犹豫。山东已经收了,那……辽东呢? 李奉恕没说什么。 武英殿听政,督察御史李至和把邬双樨的折子拿出来说。摄政王看这老头子一眼,老头子一本正经。 杨阁老还是那个观点,辽东属于尾大不掉,目前看坚壁清野退守山海关是最好的办法。摄政王是挺烦他的,但是杨阁老领兵部多年,他看到的只有实际:税收,军费。 “凡匈奴之策,不过二科:武夫尽征伐之谋,儒生讲和约之亲。若遣军追讨,报其侵暴,徒兴巨费,不损于彼,此为策之最末。安边固守,于计为长。”杨阁老慢悠悠道,“斥候之郊,非耕牧之地。坚壁清野,整兵缮甲,保民全境,不出山海关。” 何首辅道:“何承天说得有理,只他以匈奴说魏寇——匈奴为化外,魏宋皆为割据,并无臣与不臣。如今辽东为治下,辽东人为晏民,山海关外亦为国土,沃野千里,岂是区区‘斥候之郊’?杨阁老说辞我从不苟同,只一点倒是说在关键处:女真人为辽东之民,如今不过是造反叛乱,与河南李鸿基并无二异。杨阁老曾力主招抚高若峰,慷慨陈词民为兵事所苦甚久,招抚实为终止兵祸上策。现在看来,还是杨阁老看得长远。以抚为主,保全民生,天子国土,一寸不失。” 兵部侍郎罗靖干脆问道:“首辅说得对,我只问如果作物进建州了,如何?” 何首辅反问:“番薯不是也进大晏了?作物传播,你挡得住?” 徐阁老昨儿刚骂过摄政王,今天可能没兴致了背子曰诗云的了,撩起眼皮很平静地插一句:“这只是在问陛下,是否视辽东为王土,辽东之臣为王臣。坚壁清野也无不可,饿死辽东之民,失天下民心,守个山海关,不知道有什么用。” 山海关里,还有个李鸿基呢。 摄政王捏着鼻梁沉默,皇帝陛下亦沉默,堂下又辩起来。杨阁老说的话是止损战略,何首辅徐阁老的意思却是民心。刘次辅没吭声,户部侍郎自己在盘算今年的京运是不是还够这帮当兵的糟践。已经开了南大仓赈灾了,难道还要再开?摄政王杀福建上下是迫不得已,没东西赈灾了。现在福建整个官场塌陷,南京六部领着福建政务,只是权宜之计。等到京察还得补,吏部能补出来什么好货,拿去福建当肥差。 徐阁老突然扯着嗓子盖过所有人,近乎尖叫:“平叛,镇乱,抚民,保国!” 武英殿上被徐阁老给吓着了,一片寂静。徐阁老怒道:“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天子还在上面坐着,诸位已经在商量怎么舍弃天子的土地,竟然毫不羞愧!” 徐阁老对皇帝陛下一揖:“陛下,昨日在大本堂读《尚书》,‘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民心无常,惟惠之怀。为善弗同,同归于治;为恶弗同,同归于乱。’陛下今日,可有了悟?” 皇帝陛下一愣,徐阁老授课最多,陛下到底年纪小,对授业之师有天然的敬畏,也没反应过来徐阁老这是不敬,只好回答:“上天不偏爱,只辅助有德之人。民心不持久,只怀念惠民君主。无论哪种善政,总归是疆土大安。无论哪种恶政,治下总归崩乱。徐阁老之意,难道民心便是善政?” 徐阁老粗重喘息:“非也。陛下,反了。得民心者,才为善政。‘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民心为何?男有余粟,女有余布,大善!” 徐阁老沉默,无论朝上再怎么争,不发一言。 徐阁老这人有意思。他骂摄政王是智瑶,摄政王回去问王修智瑶是谁。王修回答:“春秋智襄子。未继位前大臣评价他有五个优点,发美高大,射御力足,伎艺毕给,巧文辩惠,刚毅果敢。就是有一个缺点,不仁。后来……就都给大臣说中了,太过穷兵黩武,韩赵魏三家分晋。” 摄政王一听乐了:“我有那么多优点呢?” 王修无奈:“老徐不是在夸你。” 摄政王道:“我不必仁。天子才需要仁。” 王修瞪着眼睛:“你……” 摄政王冷笑:“成庙为什么把我弄回来,你不会到现在都不清楚吧。” 听政后,皇帝陛下问摄政王:“徐阁老说的,是不是陈词滥调?” 摄政王低声叹:“这一回,他说对了。” 宗政鸢在山东接到陛下旨意:用登州港的船送玉米种子以及番薯土豆去大连卫,大连卫有人接应。 宗政鸢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玉米种子送山东来时,他心里隐隐是有希望的,要往辽东送。他的心悬着,不知道摄政王如果拒绝这么做,自己会怎么想。对李奉恕的忠诚是不会更改的,大约就……失望呗。 人心这个玩意儿,冷了是救不回来的。国有法度,也应有气度。摄政王如此行事,宗政鸢心中安稳。任何一地,国不弃。 登州港装船,渡海去大连。 宗政鸢站在海边,长久地瞭望。不怕艰难,有希望,可以胜过一起。 玉米种子几乎同时到达河南,马车运送,走研武堂驿道,源源不断仿佛经络中澎湃的热血。 种子不多,推广尚需时日。只要有一粒种子,晏人总是有办法种下去,等到它发芽,成长,结出果实,长到满山遍野,活泼热烈。风雨灾害,绝不低头。 邬双樨往诏狱送食盒。司谦已经回来了,他板着脸接过食盒。邬双樨十分急切:“烦请司指挥转告,权道长发现能种的作物,叫玉米,大穗头像棒槌,籽粒充实饱满,摄政王命人送玉米种子去辽东,来年不会有人饿死,请,请督师放心……” 邬双樨抓着司谦的袖子,说不出话来。司谦长长一叹:“我检查完食盒就送进去,你的话也会转达。只是那位从不回应,你也……” 邬双樨抱拳:“多谢司指挥,多谢司指挥!” 邬双樨目送司谦抱着食盒离去,转身往辽东方向,郑重倒一壶酒。 第195章 白敬收到宗政鸢一封信。宗政鸢在信里问他:延安府有桃花么。 延安府大疫过去, 缓过一口气。秦军第一役, 大胜。 白敬想犒劳秦军,实在是困难,酒肉都没有,魏知府想了个办法:“大家在一起唱唱跳跳,不就挺好?白巡抚听过腰鼓没?” 白敬笑:“似乎听过。” 魏知府乐呵呵:“白巡抚没听过地道的。大疫过去, 大难不死, 大家都必有后福, 所以咱们热闹一下吧!” 北京的评书故事传到陕北来, 白修罗王率领众修罗战胜瘟神。鼠类为瘟神役使, 但瘟神怕火,火能驱疫。魏知府把延安府打扮起来,到处挂红布贴红纸,跟过年似的。延安府大庆, 幸存的人涌到街边看腰鼓。每年过年都要这么热闹一回,浩荡的腰鼓队踏着古朴的节奏, 穿过延安府的大街。 只是, 过年时还在身边一起大笑的人,现在……不在了。 一阵风过,街上到处的红绸沸腾似火。 白敬自己一个人穿着端正的官服来到烧埋疫病尸体的地方。紧迫之时烧了就掩埋,分不清谁是谁, 只知道人抬进旧官衙, 就再也出不来。大疫过后,只剩地面上一个小小的土包。有人想把自己亲人请回家, 可是……都成灰了,如何分得出? 一直有人披麻戴孝在那儿哭坟。分不开谁是谁,就一起祭奠。都是在疫病中逝去的人,也就,都是亲人了。 今日城中大庆,热闹喧哗都是给活人的,死人只有沉默。土包前密密地插了招魂幡,上面写着各家亲人的名字,希望他们在望乡台上,找到家的方向。有人低头烧纸钱,喃喃低语:“不够就托梦,活着愧对你,你在那边……要好好的……” 白敬火红的官服一出现,哭声寂静。 白巡抚在疫中干的事灭绝人伦,令人心惊胆寒。突然一看见他,那么瘦弱的一个人,一身红,站在一片雪白招魂幡中。招魂幡在他身边飘飘摇摇,像刻骨寒冷的大雪。细细簌簌的声音,缭绕不绝。白敬闭上眼。 两厢沉默。白敬神州官服穿过招魂幡,郑重在土包前跪下,一揖:“白敬,愧对你们。”漫天的之前随风飘飞,在秋风中凄然地翻滚。活着的人给死去的人上坟,烧纸,插招魂幡,其实还是为了活着的人。劫后余生,他们是在大疫中活下来的人。 白修罗王救下来的人。 低低的啜泣声在蔓延。 白敬站起,对活人深深一揖到底:“白敬,多谢你们。” 寂然的风声中,隐隐飘来城中热烈的腰鼓和歌声。滚烫地风中,嘲笑苍天。 白敬离开那里。火红的官服烈烈燃烧,细瘦的背影,顶天立地。 大疫过后,吴大夫收魏姑娘为徒。吴大夫此前并无什么正式徒弟,无论是谁向他讨教,他便毫无保留。这一次大疫,吴大夫深感自己老了,需要一个坚毅果敢之人继承他的衣钵。 魏姑娘识字,能吃苦,再好不过。魏知府有点惶恐:“小女就……就是个普通丫头,哪儿研究得了医术,当不得当不得。” 吴大夫笑:“魏知府过谦。谁都不是生而知之,魏姑娘果敢建议,有大勇大仁义,什么当得当不得。我收了徒,该教便教,能到什么成色,看她自己。再出一个谈大夫,有何不可。” 魏知府特别紧张地问魏姑娘:“你真要学医?” 魏姑娘平静:“女子生病本就不易看大夫,皆因为大夫都是男子,女子就得忍受病痛。如此,不如就多一些女大夫。” 魏知府着急:“你懂什么?医生走街串,与巫并列,你难道以后要当那些串门子的三姑六婆?” 魏姑娘道:“爹,不能大疫刚过就不认人,吴大夫救了延安府,你现在说医与巫并列?” 魏知府气得打转:“你……你以后如何婚嫁?” 魏姑娘安慰魏知府:“我若有看家的本事,自有人求娶。等闲无能之辈,我也看不上。” 魏知府劝不动魏姑娘,也管不了魏姑娘。 魏姑娘给吴大夫磕头,奉茶。吴大夫微笑:“学医无他,先背,背药典医典。然后便是医治病人,医者,要有一双跃进病痛的眼,一双千锤百炼的手。你做好准备吃苦么?” 魏姑娘举着茶杯,认真:“我不怕吃苦。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女子为相甚远,我便从良医开始。” 吴大夫一愣,没想到魏姑娘冒出这么一句,大笑,接过茶碗一饮而尽:“好,我便收了你这志向远大的徒弟。” 魏知府在旁边气得要死:惯得无法无天!这是女子说的话么!你若嫁不出去孤独终老,我怎么跟你娘交代! 可他到底也没说出口。 魏姑娘性子轴,也像她娘。娇娇小小一个人,脾气能顶门立户。魏知府知道自己劝不动。 魏姑娘拜过师,正式开始学医。邹钟辕看她背着大篓子背药材,想要帮她背,被魏姑娘客气地拒绝:“多谢军爷,不必了,总归是我自己的事。” 邹钟辕沉默,魏姑娘看他无话,背着药篓便走了。 邹钟辕经过大疫,正式给家里写信,拒绝议亲。延安府大疫时家中急得不行,这一下邹钟辕死里逃生,说什么也要托关系把他弄回北京。 邹钟辕回信:男儿只能萌祖荫的话,何必来世上走一遭。 邹钟辕不回北京,也不议亲。 他站在延安府的街头,看着魏姑娘远去。 白敬收到右玉送来的玉米,又惊又喜。陆相晟对白敬有愧,玉米一收就往延安府送。白敬并不完全是为了有粮食而高兴,玉米种子,等于大晏又有了一种谷物,又有一项支柱。天下民皆苦,若无饥馑,苦去六七。 山东亦送来一些谷子和豆子。今年山东豆子收得好,宗政鸢立刻往延安府运。 白敬第一次见到玉米粒儿吓一跳,怎么一粒就那么大,整个玉米像是放大无数倍的麦穗,粗壮到粗野的地步。就是这样的作物,看着心里跟着热起来。 天雄军的军官乐呵呵介绍:“水煮也行,磨成粉熬粥也好喝。吃这个容易饱,而且也不难伺候。麦收之后接着种。我看延安府跟我们那边差不多气候,麦子不够两熟,接上玉米,完全就不可惜了。” 白敬心中感慨:“如此,上天垂怜晏民。” 天雄军官离开,研武堂的塘报送到:摄政王殿下送玉米种子去辽东。 白敬这才算看到了真正的希望,关于大好河山的希望。今日若失辽东之民,明日可舍任何一地之民。延安府大疫便舍延安府,右玉扛鞑靼大军便舍右玉。得天下者先得民心,又何止民心?臣心亦是。宗政鸢天天说“精诚团结”,这是摄政王殿下的话。 白敬思绪万千,魏知府挽着袖子底气十足地指挥粮食入库。最近魏知府心事也多,难得高兴。延安府为了抗疫粮库已经见底,正愁明年怎么办。那一车一车的玉米就是天降甘霖,魏知府雄心勃勃地筹划明年留多少种子。 白敬多少知道点陆相晟在右玉为了玉米的艰苦卓绝。朝廷嘉奖权道长是应该的,只是陆指挥也功不可没。能保下番薯土豆,再保下玉米,陆指挥得罪的人多了。白敬拈起一粒玉米,忽然对陆指挥心有戚戚。 为了种玉米,得有地。地从何来?陆指挥年前一到右玉就抄田分地,右玉逃跑的地主天地一律算无主。分了地开始筹谋耕种,规划垄亩,注重农务,才把民心安定下来。朝廷说不交租,大概是没人信的,这一点陆指挥根本不能着急。遇上伐高若峰,军垦地里玉米长得高大全去烧玉米,多少保住了土豆番薯。伐高若峰回去,陆指挥惩治烧地者的血腥杀戮恐怕不下于自己,何况陆指挥根本没有镇寇斩马剑。麦收过后果然不交租,才种上玉米。 也是唯一真正的大丰收。 陆指挥赌上自己的前程,才换来一粒玉米。权道长一心耕种令人敬佩,只是若没有陆指挥不惜一切地维护,断然没有玉米。不光玉米,土豆番薯大约也被土地原主人给损毁殆尽。 摄政王殿下是知道的,白敬想,殿下明见万里,他一定知道陆指挥为这一粒也许能挽救大晏河山的玉米所做的一切。 山东送来几回东西,才送来宗政鸢小心翼翼的信:延安府有桃花吗? 白敬微笑回信: 延安府有桃花,来年春天,开满天地。 宗政鸢高兴得抱着小白又亲又蹭,小白特别生气,咩呀咩呀叫着,四肢蹬着。小家伙生气也不怎么咬他,只用肉垫软软地踩脸,狸花儿着急地在宗政鸢脚边打转,从它这个角度看,特别像是宗政鸢要吃小白。 “小白牙小白,你回我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桃花开满天地,你站在桃花雪里,对我笑一笑吧?” 第196章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 秦军陆续换上厚衣物。白巡抚感谢魏姑娘率领针线娘子军在入冬之前完成冬衣, 赠送数斤棉花和贵重衣料。魏姑娘一面背药典一面用白巡抚所赠衣料给魏知府做了个大棉袍,结结实实挡风御寒。这衣料魏知府其实也没见过,据说是泰西来的,厚厚绒绒,魏姑娘给魏知府做衣服舍得下料子, 泰西衣料里絮上棉花, 跟穿一床大被子在身上似的。还不到穿这么厚衣服的时候, 魏知府偏偏穿着到处晃, 哪儿人多往哪儿站。 白巡抚正撞上魏知府捂一脑门子汗站着, 微微一愣:“魏知府?” 魏知府微笑点头:“白巡抚。” 白巡抚笑道:“魏知府今日穿得好精神。” 魏知府矜持:“小女粗通针线。” 后来魏知府热得实在有点受不了,才回去换了衣服。 大疫刚过,周边地区还得除疫,白巡抚日日领着秦军出城, 个个戴着面罩手套穿着大白袍,回城之前全烧掉。每次魏知府目送白巡抚出城, 心里都想, 还真是白修罗王率领众修罗战瘟疫啊。此次延安府大获全胜,陛下嘉奖,召吴大夫觐见。吴大夫离开延安府之前吩咐魏姑娘背医书,待他回来考校。 白巡抚出城, 魏知府主持政务, 忙得没时间吃饭。他比他闺女爱吃甜,白巡抚赠送的番薯所剩不多, 魏姑娘发现隔水蒸更好吃,就一天给魏知府蒸一个,等魏知府傍晚回家来吃口热乎乎甜软的。 魏知府回家,掰一半给魏姑娘,父女俩围着火盆分享一只不大的蒸番薯。魏知府喜欢连皮吃,啃着啃着忽发感慨:“你爹我年轻的时候,想推广芋艿来着。” 魏姑娘没听过这东西,魏知府叹气:“南边的东西,跟番薯有点像,比土豆小点,吃着饱腹。哈,当然没推广开。地主乡绅都不让种,我自己手里又没地。” 魏姑娘听着稀奇:“既然是好东西,为什么都不让种?” “种别的就影响种麦子,给朝廷缴的租子不能少,给乡绅的自然就少了。而且农户种别的容易‘种野了心’,乡绅地主们自然不干。我那时候刚来延安府,想干一番事业,当头一棒。那时候你小,还不知道,鱼鳞册已经没了,卫所的田早不在官府手里。没地,没人听我的,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当初你爹我豁出去强制推广芋艿,说不定不用饿死那么多人,当然,也说不定你爹我早就被撸了官职,甚至丢了脑袋。” 橘色的火焰明亮温暖,魏姑娘漆黑的眼睛认真地看魏知府。魏知府脸上有愧,非常大的愧:“后生可畏。摄政王压着,朝廷现在不敢明着跟摄政王叫板参陆指挥。陆指挥在右玉杀了一大批乡绅,右玉送来给延安府救急的玉米,其实是被血浇灌起来的。” 魏知府有心事就爱跟魏姑娘说说,在蹉跎的岁月里,女儿是唯一能安慰他的人。 魏姑娘轻声道:“爹年轻的时候,没赶上摄政王殿下。” 魏知府长长叹息:“摄政王殿下还年轻,研武堂以后的坎儿多了。京察就快来了,那才是……暴风雨。” “京察不就是官员考评,怎么会那么严重?” 魏知府默默地吃完番薯,连蒂头都吃掉了,嚼在嘴里,牙碜。 “摄政王殿下在一日,便能在风雨里护白巡抚陆指挥他们一日。摄政王不在了,咱们……也就到头了。” 魏姑娘没敢细问,“咱们”指谁。研武堂的将军们?研武堂将军们的亲信?还是…… 大晏? 摄政王在鲁王府折腾“火室”,说白了就是建个棚,养一些春夏的蔬菜水果。王修冬天吃不上水果就容易上火,肯定不让从南方千里迢迢运水果,又心疼北京市场上冬天水果太贵,不让买,摄政王自己种。 “你想吃荔枝我也能种出来。”摄政王强调。 李小二骑着黑鬼满院子撒欢儿,王修心惊胆战怕他掉下来,虽然是个小黑蛋儿,到底是个皇子,摔着磕着都不像话。李小二比皇帝陛下幸福,身边没有富太监死死跟着,就一个乳母,哪里能随便进入摄政王府。所以李小二来鲁王府,等于放飞天性,每次都滚一身泥才回宫。 王修站在院子里,老李指挥着人在鲁王府的地里忙,李小二和大黑狗玩儿得开心。落日已沉,天幕尚余一丝微光,赤金的一线在墨蓝的天边默默璀璨。微冷的风拂过王修的面颊,李奉恕抬头在余晖中看到王修在余晖中水润盈动的眼睛。 “冷不冷?冷就进去。” 王修身上披着李奉恕的大氅。他自己觉得自己不矮,但是老李的大氅都快着地了。他紧一紧大氅的衣领,微微一笑:“不冷啊。” 廊下厨房开始准备晚膳,木柴暖暖的焦香随风而起,轻轻飘来。 王修的心胀饱饱地满足。 赵盈锐在研武堂当值完毕,一本正经告辞,落落大方离开鲁王府,一撩前襟,撒丫子往书斋跑。今日书斋抄报发行,有赵盈锐大作。 书斋不但卖书,还刊印抄报,大书斋们联合搞了个抄报行,报子们每天收集新鲜事,刊印成薄薄几张纸。一开始只是在读书人之中流行,子曰诗云以文会友,或者研习商讨政事以备科考。再后书商觉得阳春白雪的钱要赚,下里巴人的钱也要赚,渐渐分出一些市井俗话的版面。再后来出现“报帖”,不像抄报那么详细繁琐,通常有字数限定,先起个骇人听闻的头,接着寥寥数语更猎奇的内容,却戛然而止,竟然更受欢迎,引得大规模讨论甚至对骂。发报帖要给书斋钱,按字付费。文人骂起人一激动长篇大论偏偏自己觉得都是玑珠,一个不删。上回为了争唐诗谁意境第一,互骂一年有余,甚至牵动外省学子官员,书斋疯赚一笔。 后来有传闻这骂战是京城第一书斋叶铺挑起来的。 近日有其他戏班眼红庆喜班和吉祥班。吉祥班的武生是多年老底子,其他班比不了,《战瘟神》不好复制,那就复制庆喜班的《木兰辞》,统统都是女扮男装然后被王爷皇子发现再互相爱慕的。本来赵盈锐就想骂庆喜班,这一下跟风的模仿得更四不像,赵盈锐在抄报上大骂这便是“荡气回肠”与“消化不良”的区别。 赵盈锐跑到书摊问新的抄报到了没。抄报上有赵盈锐大作,赵盈锐沾沾自喜地看了看,甚觉自己笔锋犀利直中要害。这一期抄报上没有什么可读内容,赵盈锐随手翻着往期,发现一份报帖上居然有人骂自己是烂俗庆喜班的烂俗拥趸。赵盈锐喜意全无,登时热血上头,撸起袖子,不就是骂战吗,来啊! 小赵官人笔名“三尺青锋”,一骂成名。此后有些戏班排新戏,花钱托请书斋让三尺青锋骂他们,被他一骂全国都认识他们戏班了。 不过此时的小赵官人还不知道自己能给别人骂出前途来,正是冲动的年纪,恨不得穿透报帖伸手掐住对方的脖子,他当即要在叶铺挥毫讥讽回去,无意间却翻到抄报上一版攻击摄政王要跟蒙古开市的文章,写得慷慨激昂声声泣血,仿佛汉家大好河山就要断送在摄政王手里。 小赵官人迅速找回自己的理智,报帖对骂还是要骂的,但现在他顾不上。他忽地意识到,抄报这几张纸捏在手里轻如鸿毛,扔出去却是撩起千里野火的火折子。 看的都是读书人,特别是官学生,他自己就当过官学生,最知道这波人,经不起煽动。 和鞑靼开互市,朝廷都没讨论几次,怎么就上抄报了。一旦舆论形成,谁都别想张嘴,即便是摄政王。 小赵官人想起自己走出研武堂前,在鲁王府广阔菜地里忙的殿下,鼻子一酸,恶狠狠摔了抄报。京郊秋狝他看到了军队操练,摄政王惊世膂力,大彻大悟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当不了班超,得一辈子伺候笔墨纸砚。刀笔吏刀笔吏,以笔为刀,没什么不好。 这事儿出现苗头,他必须告诉王都事。赵盈锐买下最近几期抄报,匆匆离去。 已经入夜,鲁王府招待建火室的工人晚饭,李奉恕洗了手,一把捉住李小二抄起来,王修用细长手指蹭一蹭李小二鼻头上的灰,李小二兴奋地咯咯笑。 李奉恕笑他:“跟只野猴崽子似的。”他无意间一瞥,顿住。王修披着长长的大氅站在檐下,室内通明灯火胧胧地映着他,宣纸上卓尔绝俗的人像画上最后一笔晕染了光影和时间。 李奉恕盯着王修看,心想灯下观美人,是有道理的。 李小二小肚子咕叽一响,李奉恕一只手搂着王修的腰,一只手抱着李小二。王修伸手一推门,馨香热气扑面而来。 “吃晚饭咯。”李奉恕怀里抱着沉甸甸的李小二,揽着王修,心里踏踏实实。 李奉恕一只脚刚踏进门槛,大奉承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宫里来人,带来太后的话,说今天晚上皇二子不要回宫了,陛下可能也得来……” 李奉恕一愣:“啊?” 大奉承面色如土:“皇三子……出痘了!” 王修脚下一晃。 天花。 第197章 王修彻底慌了, 腿软得站不住, 抓着李奉恕的衣服靠着他。李奉恕揽着他的腰,一边抱着李小二,岿然不动。王修仰脸张皇地看摄政王,朦胧的灯火夜色里,摄政王雕凿的侧面一层冷而镇静的光。 宫里来的人跟在大奉承身后作揖弯腰, 摄政王冷峻问他:“确定是出痘么。” 那内侍是富太监手下的, 平时说话也有点分量, 在摄政王面前都浑了脸熟:“殿下, 确定。皇三子身边伺候的人也有, 也有痘症。圣人把东边皇子住的端本宫给围起来,前后的慈庆宫昭俭宫也都清了人,一律不许通过。想起皇二子在鲁王府,说先不让皇二子回宫了。” 摄政王问:“那陛下呢!” 内侍额角冒汗:“皇帝陛下这几日临时安置在西边养心殿。太后想着, 是不是要把陛下送出来?” 摄政王冷静:“不必,陛下在养心殿, 皇二子在孤这儿, 皇三子在端本宫,各个都隔开,太后这样做是对的。皇三子病况如何?端本宫里有信么?” 内侍声音哆嗦:“还没有……” 李小二没听懂,只是很害怕, 惊恐地看摄政王:“六叔……” 摄政王笑着颠颠他, 温声安抚:“没事。” 内侍弯腰低头,摄政王声音平淡沉稳:“去回圣人, 就说孤会照顾好皇二子。” 大奉承去送内侍,李小二那幼小生物的本能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用黑黑的眼睛看摄政王,摄政王抱着李小二,揽着王修,淡淡道:“没事。” 夜色里仿佛战神的摄政王,顶天立地。 李奉恕破天荒地喂李小二吃东西,李小二眨巴着眼睛受宠若惊。李奉恕很耐心,拿小勺舀粥。李小二左右看看,觉得一切和昨天晚上没有不一样,什么都没发生,所以小小的心安定下来,隐约记得刚才宫中来人说他可以不用回宫,于是高高兴兴:“六叔,我今天晚上住下吗?” 李奉恕用鼻梁顶顶李小二的小鼻尖:“嗯。” 李小二欢呼,他决定了,明天晚上也要住在鲁王府。 王修眼圈一红。 李奉恕温声道:“快吃。” 大奉承心神不宁地站在餐桌后面看摄政王殿下亲自喂皇二子,时不时帮一把力不从心的摄政王。皇二子吃得满脸都是,还笑得很高兴。摄政王喂皇二子,还得顾着王都事,照看王都事吃东西。 摄政王是穿行万丈风浪面不改色的人,他说没事,好像就真的没事。这一刻,鲁王府中,平静安宁。 用过晚膳,大奉承伺候皇二子活动活动溜达溜达,洗漱睡在摄政王卧房,大奉承陪着坐夜。摄政王命令明天火室停止修建,提前给工人结钱,全部散去。大奉承看着皇二子平稳的睡颜,心中一时害怕,一时平稳。天花才是一直盯着大晏随时索命的厉鬼。或许有白修罗王能战瘟神,这一次,怕是没有哪个神仙能帮助大晏胜天花了。 可是,摄政王殿下说没事。大奉承有些恍惚,殿下说没事,就让人相信,天下没有过不去的坎。 窗外漏进风,幽幽的烛火一晃。 李奉恕仰面躺着,王修靠近他,李奉恕一伸胳膊,把王修搂进怀里。李奉恕体温比常人高,夏天贴着热,这时候却是唯一温暖的来源。王修枕着李奉恕的肩,抬眼看窗外。他喜欢自己这个卧房,主要就是因为朝向好,不大,雅致养气。王修爱看窗景,李奉恕把所有窗都镶上玻璃。整个大晏最清澈皎净的平板玻璃,除了紫禁城里的,就在王修窗上。 月朗星稀。月色以为英武的摄政王是雕像,小心翼翼地给殿下镀一层铮铮的光。王修看得入神,轻轻问:“你……出过痘么?” 李奉恕闭着眼,沉声回答:“没有。” 王修笑了:“你又没麻子。你有麻子就可惜了。”他笑容里透着苦,我宁愿你一脸麻子呢…… 李奉恕抓住王修玉白的手指,贴着脸蹭一蹭。 他和成庙兄弟几个都没出过痘,景庙也没有。他刚归京时还问龙椅上方是不是悬着大铁锤,不合天意的人坐上去会被砸死——其实,这些大锤早就一个一个砸下来了。 最致命的天花,正砸中大晏的命门。 王修搂紧李奉恕的腰,缩在他怀里。两个人静静地面对夜色,没有说话。 李奉恕听出王修呼吸声音不对,翻身亲亲他的额头:“没事。别怕。” 摄政王说没事,就真的不要害怕。 第二天李小二高高兴兴起床,吃完早饭,接着去鲁王府庞大的院子里撒欢儿。紫禁城里为防行刺,花园很局促,也没什么东西。鲁王府的菜园子可大了,但凡在皇极门站过的军队,全来鲁王府干过活儿。气势汹汹的军官们整菜地整出荡寇平虏的豪迈,一马平川,大好河山。王修精心规划布局,荷塘亭台,九曲回廊,鲁王府辽阔的菜地于大俗中浸透大雅。 今天菜地不热闹,半段火室孤零零地在菜地中落魄地立着。六叔说火室搭起来,能冬天吃荔枝,李小二还很期盼。他站在荒凉的菜地边,十分无措:“人呢?” 大奉承低声道:“今天不上工,殿下请跟奴婢来。” 大奉承连哄带骗让皇二子呆在卧房里不要轻易动。皇二子很忧虑:“什么时候再热闹起来哦?” 大奉承轻声道:“很快的。”王修帮李奉恕换公服。公服袭承宋制无补子,古朴简练的红色,李奉恕穿着庄重威武。王修帮他系上腰带,李奉恕捏捏他的面颊,笑一笑。 太后已经看过延安府抗疫的折子,下令封闭东三宫三进九扇门,找出宫中曾经出过花的老宫人老内侍进东三宫照顾皇三子以及三皇子身边出痘症的人。衣物被褥每日都烧,东三宫浓烟滚滚。整个后宫上下,所有人无论后妃还是宫侍全部动手缝夹药口罩和外袍。太后实在讨厌白色,罩袍改用天蓝色竹布,和口罩一起每日换下来就烧。皇帝陛下迁居南司房,就在武英殿后面,不再踏入后三宫。 这样一看,竟是太后坐镇后三宫,要对付天花了。 皇帝陛下这才知道,富太监进宫之前出过花。富太监圆胖的脸上倒没什么麻子,都在身上。富太监没进过内书房,身份不高,此前也没当过什么正经职位,在内侍中数不上,却突然被先帝点名伺候太子,竟是因为这个原因。皇帝陛下这才确信,先帝为了他,苦心谋划已经细微深远至此。 摄政王穿公服进宫,深沉的红色被他撑起,一从除恶驱邪的真火从宫外一路燃烧进来。富太监一看摄政王,眼泪就冒出来了。 皇帝陛下昨天晚上就吓着了,他没怎么见过皇三子,皇三子还不怎么会说话。只听说端本宫突然沸腾,小小的幼儿高热不退,身边的人全都出现痘症的征兆,太后立刻封了东三宫的门。往日不受重用满脸疤痕的杂役老宫人突然被传召进到太后面前,进入东三宫照顾痘症病人。 小皇帝冲进摄政王怀中抽泣:“六叔!怎么办?听说东三宫好多人都出现痘症了,突然出现的,一点预兆都没有……” 疫症哪里会给喘息的时间。摄政王抱起皇帝陛下,看富太监:“圣人做得好,圣人要不要避西苑去?” 富太监含泪:“圣人说既然躲不过,去哪儿都是一样的。有圣人在后宫,人心不乱。延安府可以,紫禁城天下至尊,自然也可以。” 摄政王发现皇帝陛下近身伺候的人除了富太监全换了,全部出过花。富太监抹泪:“现在宫里都在自查有无红疹,出过花的才能在宫中行走。圣人下旨,东三宫痘症活下来的人,有重赏。” 摄政王暗叹,太后排兵布阵,是要打一仗了。小皇帝靠着摄政王,摄政王问富太监:“太医院的大夫呢?进东三宫了么?” 富太监点头:“进去了,院使院判都进去了……” 皇帝陛下抽泣,摄政王半跪着,把皇帝陛下架上脖子,慢慢站起。皇帝陛下骑在摄政王肩上,破涕为笑。 “今日不上朝,把太医院的大夫都召进武英殿!” 太医院的大夫们进入武英殿,他们头一次站在四品以上大员才能站的地方,仰望皇帝陛下和摄政王殿下。 天花隐患自有史以来便明明暗暗地存在。翻开史书,字里行间隐隐可见天花歹毒的微笑。一旦染上天花,除了乞求神明,别无他法。且传播极烈,比瘟疫有过之而无不及。 汪太医道:“宣庙时,宫中亦闹过,皇子皇女迁出宫外居住,得天眷没有染上。当时宫中……” 病死后妃宫侍无计。现在宫中出过花的宫人,大部分是那时候幸存的。 亦有说法,宣庙就是天花死的。 摄政王平静:“京城戍卫司来报,京畿地区有农户阖家出痘而死,尸体已经焚烧。孤想知道,有无防疫措施,难道让天花肆虐?” 汪太医把心一横:“殿下,穆宗时,宫中有痘医。” 摄政王看汪太医。汪太医闭上眼,又睁开,坚定道:“穆宗时,宫中出现过痘医,取出痘幼儿的痘浆种给健康幼儿,健康幼儿便不再有出花之忧。只是此种做法太过惊世骇俗,而且穿刺出痘幼儿实在太过残忍不慈,反对者众。时年久远,对痘医讳莫如深,穆宗之后宫中脉案再无痘医记载。” 另一个太医道:“如此种痘并不能保证绝对安全,被种幼儿极有可能正好染上痘症,所以痘医才不被正道医学所容。” 摄政王看汪太医:“卿所说痘医,到底是如何的?” 汪太医思忖一下:“具体臣查不到,只知道穆宗时安徽黄山有医者专门给人种痘,种痘之后的人终生不染天花。臣尤为好奇,这几年一直打听安徽痘医,想知道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鹿大夫一惊,他是自己师兄的拥趸,既然吴大夫认为瘟疫传染分为天授人授,断绝瘟疫传染便是要隔离病人,这怎么还要……还要用病人痘浆?他惊骇道:“汪太医,延安府抗疫,验证瘟疫从鼠身上来,便要隔绝病人焚烧被褥焚烧鼠类,在健康人身上种天花,是何道理?” 汪太医攥着拳,一撩前襟对摄政王跪下:“臣专长内科,从不同意吴有性大夫瘟疫外感传染的看法,只是前人经验既然存在,必有原因。殿下去安徽黄山问一下,是不是许多年来平民孩子很少有出痘的,便能验证臣所说真假!” 林太医忽然道:“确实听说过以前有人专门把痘症病人的衣物给幼儿穿,幼儿无事则再不染天花。” 汪太医道:“一病归一病,瘟疫是瘟疫,天花是天花。臣……臣自知提出痘医便是大逆不道,只是如今烈疾迫近,为保大晏江山,臣不得不说出来!” 鹿太医道:“汪大夫,你的意思是,给陛下种痘???” 武英殿一片寂静。摄政王捏着鼻梁蹙眉沉思。 安徽,居然是老家的。 东三宫忽然一片响动,隔这么远西边的武英殿居然能听到。摄政王放下手:“东边怎么了?” 富太监慌慌张张进来,看着摄政王欲言又止。摄政王道:“你说。” 富太监哭道:“皇三子……殁了!” 摄政王眼前一黑。这个孩子他只远远见过,小小的,抱在怀里,宫人逗一逗就笑。老宫人说,皇三子最像成庙小时候,成庙小时候也爱笑…… 皇帝陛下带着哭腔:“六叔?” 摄政王把急促的喘息吞咽下去,咬牙道:“汪太医,你起来。命人去安徽,找痘医!” 王修在研武堂接到驿报:吴大夫不日进京。 李奉恕一直致力于修复太宗的驿道,各省份都在修,正好,就修到了安徽。 老家来的人,能救大晏江山么? 第198章 北京的天阴阴地压下来, 沉沉地碾着帝国的都城。 就要立冬, 北风凛冽,威严地绞杀着苟延残喘的生机。鲁王府中,一片衰败。 一辆轻简马车直接进入城门,守城军换下驾车的马夫,径直进入王府街, 停在鲁王府门口。 王修迎出来, 这才真正见到救了一个城的吴大夫是什么样——不高, 清癯, 须发花白。用一生奋勇追逐瘟疫的人, 竟然如此羸弱。 王修握住吴大夫的手含泪:“吴大夫,您救了延安府,现在京城有难,请吴大夫救京城, 救大晏!” 吴大夫温和镇定医者的眼神安慰着王修:“您是王都事?“不要着急,心定神定, 处变不惊。”他慈祥地拍拍王修的背, “我一人之力极其有限,延安府能挺过瘟疫,乃是白巡抚统领上下众志成城的结果,否则我一介老朽之人, 哪里有胜天的本事?” 王修哽咽:“那是天花……禁宫中出现天花, 皇三子已经殁了,皇帝陛下如果有闪失……” 王修觉得春天刚刚到来, 桃花灼灼盛开,鲁王府的菜园子欣欣向荣,转瞬间寒冬迫至,垂垂凋零。 吴大夫握住王修的手:“王都事,京城团结,人心安定,则能逆天。” 京畿暴出更多痘症。 摄政王下令京营更换驻扎地。 延安府经验在前,鲁王府重金征召出过花的人全副武装去京郊隔离病人焚烧尸体。周烈在京营抽出过花的士兵,组成一队。能在天花中活下来的人并不多,近七万京营才找出十九个人,有老有少,有贵族有平民。在天花面前,也无甚区别了。 周烈抱拳长揖:“只能,拜托诸位了。” 十九个人同时抱拳:“谨遵将军令!” 这一小队,开始在京营中检查有无痘症迹象。所有人必须脱了衣服接受检查,从京营提督周烈开始。 京营戍卫京畿,绝对不能乱。然而烈性疫病可以轻易导致一支劲旅全面陷落,京畿天花正在蔓延。周烈不寒而栗,直觉得阴森森天空中盘旋的冤孽正在俯视他一手整顿起来的京营,如恶鹫在等待猛兽的,死亡。 北京城关闭城门。 没想到,北京城门下日日有去闹的。大约是哪个达官显贵,想要逃出城。京城戍卫司指挥使张敏冷冷地看这对面奢豪的马车。上回女真围京,他们想跑。这回暴起天花,他们还想跑。跑,跑去哪儿? “摄政王有令,出京城可以,子孙后代,永不能入京。诸位大官人,还是冷静想想吧。” “大晏气数早尽了!” 张敏眯起眼:“谁?” 一个身着华服的男人神情激动得错乱:“大晏气数早就尽了,去年年前闹鬼,过年时女真人就来了!现在闹天花,就不知道什么东西进京城了!” 所有人毛骨悚然,一片啜泣。那男人不知道是哪个官员的家人亲属,又哭又嚎:“大晏气数尽了!不知道什么要进城了!跑啊!” 张敏拔出雁翎刀,寒光一挥,那男人周围的人被腥热的血喷个正着。 张敏拎着淌血的刀站在城门口,狰狞笑道:“诸位大官人,天子脚下,摄政王坐镇,什么脏东西敢进来,什么脏东西能进来!摄政王殿下有令,妖言惑众者,杀无赦!” 有女人坐在地上嚎啕,凄厉的哭声在肃杀的风中哀叫,张敏下令开城门:“大官人们,请,永不再见。” 研武堂清查离开京城之人是哪个官员的家眷,罢官削职,永不叙用。 何首辅发下内阁批文:“为臣者,不能尽忠职守肝脑涂地以报君恩,国难之际只图避祸偷生,朝廷内外官员不屑与之为伍。” 太医院疯狂查找以前的记录,论证种痘是否可行,吵得歇斯底里。院使院判都还在东三宫,京城中时有人家起痘症,天花之疫愈演愈烈。 汪太医在争吵中不发一言。 林太医道:“汪太医,你把种痘之说给翻出来,就不怕吗?” 汪太医睁开眼看他:“林太医的意思是,如果种痘一事祸及国本,汪某人便为千古罪人。” 林太医默然。 汪太医长叹:“如果瞻前顾后,因为爱惜自身性命便什么都不说,放着天花在京城肆虐,难道就不是我汪某人的罪了么。” 鹿太医出声:“宣庙时京城大疫,太医院的大夫十存一二。” 太医院寂静下来。 吴大夫从门外进来,轻声道:“此刻,便又用到你我了。” 摄政王命吴大夫协助太医院,吴大夫对着太医院同仁深深一揖:“吴某人有幸与诸位同仁并肩作战。” 凡医者,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 陈词滥调,至高之理。 太医院诸位大夫齐齐还礼:“吾等……做好准备了。” 陈驸马听到京城恐有天花肆虐,第一个反应便是想出城,把儿子送回河北老家。寿阳大长公主一锤定音:不行。陈永嘉必须留在京城,或者死在京城。 陈驸马无可奈何。寿阳大长公主不准儿子离开京城,天天对着幼小的儿子流泪。皇三子没熬过去,那么小,连名字都没有,被天花折磨死,恐怕……不成样子了。 陈驸马搂着寿阳大长公主,终究没忍住:“不就是罢官削籍,我不怕。陈家本来就是商人,哪儿不是卖东西!” 寿阳大长公主一抹眼泪:“去河北便安全?河北闹天花,你又要往哪儿跑?陈永嘉的亲娘是大晏皇族,我李家生来便是死守国门,死也要死在京城。陈永嘉哪儿都不去,李家哪儿都不去!” 陈驸马流泪。宣庙时也没撤出京城,隐隐约约有说宣庙就是天花死的。寿阳公主那时候着实太小,跟着乳母出宫的,什么都没记住。寿阳公主还庆幸对那时候没有记忆,现在,她正在经历。 “不走……便不走。咱们一家都留在这儿,反正到哪儿还是一家人。” 陈驸马拍着公主,心想,那就看看大晏,得是个什么结局吧。 摄政王站在寥落的鲁王府菜地中,对着未完工的火室发呆。前天他还挺高兴的,野心勃勃盘算冬天种什么王修爱吃的水果,甚至盘算明年春天,明年夏天种什么。天花突然就出现了,还是在禁宫中。皇三子已经夭折,他没有仔细看过的小孩子,听富太监形容,可爱极了。 王修轻轻走到他身后,搂住高大的摄政王的腰,俯身把脸贴在他的后心口,静静地听风声呜咽。 他刚从太医院出来。王修终于明白什么是“种痘”,听得他心惊胆战。把天花病人身上的痘脓弄出来,种在健康人身上,有意让健康人去染天花。完全跟吴大夫的隔离病人理论背道而驰!穆宗时宫中出现过痘医,后来又记载全无。大约也是因为太过可怕难以理解,并且根本不能保证被种之人的安全,只在穆宗一朝,便被中止。 老李想干什么。 王修牙齿咯咯打颤:“老李,你别冲动。有些事不管你……是什么意愿,就是不能做,做了就是错,明白吗?真的不行,你真的不能让陛下去,去种痘,万一陛下因你而出事,你要怎么办……” 法理上说,摄政王是可以继位的。 只要皇帝和李小二都死了就行!李奉恕嘶哑的声音缓缓响起:“我从来没怎么仔细看过李小三。因为觉得实在太小了,坐都坐不稳当,我是个老粗又不会抱那么大的孩子,怕把他给弄伤了。心想着,赶明儿李小三大一大能跑能跳了,取了名字就接到鲁王府来,跟李小二一起长大,送他们去封地。我是真没想到……李小三突然就没有明天了。为什么说没就没?我都没抱过他。成庙也是说没就没,最后一面我都没见着。明天原来是最大的奢侈……” 王修听老李结结巴巴解释自己为什么没怎么关注过李小三,强行吞下哽咽。 “老李,有时候,命这回事儿吧……人力不可逆的……” 王修搂住李奉恕的胸前,李奉恕仰头看天,闭上眼睛。 那天生我李奉恕来世间一趟,是为了什么! 李奉恕没再说什么,轻轻拨开王修的手,把王修拢到身前,脱下大氅披到王修身上,握住王修秀美的手,轻声道:“你手怎么那么凉?” 摄政王把王修紧紧搂紧怀中:“别害怕。” 摄政王说别害怕,就天塌下来,都别怕。 研武堂宽阔平坦的驿道从京城伸向全国,正到达安徽。研武堂驿马一到,按照汪太医的说法,立刻找到了黄山的痘医。 穆宗时语焉不详被驱逐出京城的朱姓痘医的后人。 朱氏原本就是安徽人氏,先祖进京,再出京,并未贻误他们行医,历经数代,辗转在安徽各地。一开始富贵人家嫌弃痘医粗蛮不堪,居然用天花毒脓去染活人,简直和害人性命没有两样! 朱氏祖先为了推行种痘,常常被人驱赶追打。不知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有平民的孩子接受种痘。种平安痘的高手能确保十之八九的幼儿平安活下来。十年前安徽闹天花,死亡的幼童里几乎没有平民孩子。汪太医尚未进太医院,正在安徽游历,惊觉这事必须上报,然而并未引起任何重视。 那个时候,北京正在打萨尔浒。 萨尔浒成为冥冥中一切命运的转折。 研武堂驿马找到朱氏医官,朱氏当家人并未露出什么情绪。他们的祖上就是太医,虽不为朝廷理解,他们也不能丢祖先的脸。 朱氏当家人朱大夫率领全家开祠堂,祭拜祖先,请出历经几代的苗箱,小心翼翼搬上研武堂的马车。驿官看着这巨大的箱子,十分犹疑。朱大夫微微一笑,打开木箱,里面是封装整齐的瓷瓶。 “官人莫着急。这里面都是痘苗,并非其它东西。只是阖我朱氏满门,都没有这只箱子里的瓷瓶重要。这是我朱家几代人用自身种出来的痘苗,太平痘的成功几率更大。” 驿官全身起粟:“你们自身种的?” 朱大夫点头:“正是。以前种痘之后亦会发痘,取脓,再为人种痘,发出痘来再取脓。这样辗转数代数百人,总结出来的痘苗已经不大发痘,仅有低热红印。低热红印过去,便无大碍,终身不再染天花。” 驿官毛骨悚然,只觉得朱家人都是神经病,居然不拿自家血脉当回事。而且看上去简直就是巫医神汉,这么搞有什么道理? 他皇命在身,不再多问,帮助朱大夫捆结实大木箱,用棉被毯子紧紧塞在马车中。朱大夫对朱氏所有人道:“此去京城,恐有凶险。痘医本就不为世人所容,但若祖先垂怜,亦可一雪前耻,纠正世人偏见。你们在家,不必慌张,只照常行医救人,一切自有天理安排。” 研武堂马车奔上宽阔的新驿道。 武英殿早朝,群臣们并没有过多争执,因为他们都惊得无话可说。 摄政王去安徽找痘医了。 并非这些大员们食古不化,他们也并不是理解不了“医术”二字上沾着多少血腥人命。安徽痘医的是大多数人或多或少听过,汪太医上报没引起重视的最大原因就是谁也担不起责任。绝顶种痘高手也只能保证十之八九的存活,万一皇家子嗣在那十之一二里呢?谁的责任?举荐的人就他妈完了! 徐阁老今天并没有滔滔地骂摄政王,他只是很平静:“殿下,您要陛下种痘,可有想过后果?” 皇帝陛下万一死了,摄政王永远也说不清楚。他当然可以自立,这样一来全国李氏一族都能自立,大晏刚刚安稳,金国就在山海关外等着。 内阁,六部,全都跪下了。这一次,他们是真的恐惧了:“殿下,臣等反对!臣等誓死反对!” 摄政王的声音平稳缓慢:“京城天花一日比一日猖獗,今日安全,不等于明日无事,大晏是要找出稳妥的防病方法。孤看过了,安徽一地,连续十数年有天花记载而无大伤亡。这法子并非不可行。” 武英殿上整整齐齐跪着朝臣。王修闭上眼,这一次,他都想跟着他们一起跪。太冒险了,风险太大了。 摄政王沉稳厚重的声音在武英殿上震动:“孤,跟陛下一起接受种痘。” 武英殿瞬间坠入深海。 王修倏地站起,愣愣瞪着高高在上的摄政王殿下。 研武堂驿马冲进武英殿,一叠声道:“安徽来的马车到了!安徽来的马车到了!” 摄政王微微一笑:“老家人到了。” 第199章 北京城门关闭, 京畿天花蔓延, 戍卫京师的京营更换驻扎地。 永定门那边杀人了。皇城戍卫司的指挥使张敏砍了一个贵人,听说血喷三尺高。老王爷在菜市场上抢了最后一点东西,拎着就往家跑,跑到家里一关门,靠着大门喘息。背后突然振起敲门声, 老王爷吓得一弹:“谁!” “爹!” 老王爷打开门, 把李在德薅进来, 死死关上门。在家是最安全的, 老王爷知道薄薄的门板挡不住天花, 但是门板后面是他唯一能守护的家。 “永定门那里砍人了你知道么?”老王爷白着脸,和李在德一起坐在地上背后顶着们,仿佛回到金兵围城的那几天,他们除了眼前破败的小院, 一无所有。 “知道,都传开了, 大官人想要出城, 摄政王殿下说一旦出城永远不准进京。” 老王爷搂着李在德:“咱们得守着自己的家。就是小邬和旭阳在城外……这俩孩子不知道怎么样了……” 李在德一想邬双樨就难受,听说京畿暴起天花,京营不容乐观。邬双樨脸上除了那道大疤,面白如玉, 根本没出过花。李在德也没出过……他突然羡慕那些面上斑驳的人, 他们不怕突然而至的死亡,因为他们已经去地府门口溜达一圈。 “摄政王去老家找痘医。”老王爷吸一口凉气, “殿下居然想起来要去找痘医!” 李在德缩在父亲怀里发抖:“我听说痘医,是让活人染天花,那跟直接得天花有什么区别?” 老王爷声音发抖:“不知道,我只记得以前听老人说,穆宗时用过这法子,多少年了,没人再敢……” 李在德坐在冷砖地上屈起膝盖抱着。摄政王殿下想要做什么,都是铤而走险孤注一掷。 “爹,你经历过天花么?” “听说宣庙那时候闹过,比瘟疫还可怕,人一旦得上一点办法都没有,说没就没,死都不成人形。” “皇三子已经夭折啦。” “嗯。所以摄政王殿下可能,也慌了。” 父子两个背顶大门,徒劳地捍卫自己的家,一面在寒风中窃窃私语,这样私密的声音营造出虚无的安全感。 只是,上一次是城门外的女真人围京,这一次,却是紫禁城里都闹天花。被砍死的那个人死前发疯叫嚣,上一回闹鬼,金兵就来了。这一回闹天花,就不知道什么东西进京了! 大家都说,被砍死的不是人,他已经被上身了,将要降临的灾难,得意洋洋地通知京城里的人。 老王爷无意识地念着,天佑大晏。 天佑大晏。 倒是真有人进京了,城门一开,安徽来的马车轧着冷风,直进武英殿。 安徽黄山痘医,朱扶晖。 皇帝陛下微微惊奇,因为朱扶晖看上去,非常普通。 朱扶晖白白净净的中年人,三缕胡须,仙风道骨。他一出现在武英殿外,武英殿内的大臣躁动,甚至可以说惊恐,仿佛他身上就是天花。朱扶晖很有处变不惊的气度,也有可能是习以为常。痘医已经被妖魔成可以指使天花肆虐的祸害,百年来朱氏一族被驱逐,追打,他们习惯在逃跑和被殴打的时候紧紧护住苗箱。 朱扶晖身上有功名,对皇帝陛下长长一揖:“皇帝陛下万岁,摄政王殿下千岁。” 摄政王看他:“你……是痘医?” 朱扶晖不卑不亢:“安徽黄山朱氏一脉,全是痘医。” 摄政王没有表情:“痘医种痘,让活人染天花,闻所未闻。有人想听你解释。” 武英殿外整整齐齐地站着太医院的大夫,他们抬腿走进武英殿,站在朱扶晖身后,默不吭声。 朱扶晖没回头,对摄政王拱拱手:“殿下,想听敝人解释什么呢?” 汪太医道:“朱大夫,你们从何而来的道理,为什么要用痘症毒浆传染健康人?疙瘩瘟等疫病可从来没有这种预防方法!” 朱扶晖声音不高,带点口音,所以咬字有点慢,气定神闲:“一个人侥幸从疙瘩瘟中存活,仍旧可能再一次得疙瘩瘟。然而大家都知道,一个人一生,只能得一次天花,生,或者死。生存下来的人,再不会出花,照顾出花病人也无虞。远祖从中得到启发,病症与病症之间是不一样的,尽管都属瘟疫,尽管天花更烈,天花却是有预防措施的。” 鹿太医蹙眉:“如果让健康人去染天花痘浆,跟得上天花大病一场有何不同?” 朱扶晖斩钉截铁:“不同在于,得天花者,十无一生。接受种痘,百余九十。” 林太医一惊:“这么说,还是有死亡的危险?” 朱扶晖并未反驳。他是种太平痘的绝顶高手,最好也只能种一百人而保全九十八人。并非痘苗有问题,有些人天生禀赋不足,连痘苗的毒性都无法抵御。 他长长一叹,反问林太医:“医书里流传千百年的古方,哪个没吃死过人?” 吴大夫自身是被主流医学痛骂的,他并非来为难朱大夫,他更多是好奇想讨教:“朱大夫,我一直认为瘟疫为外传感染,天花亦是。时气不正,天授疠气或者人相传染。阻止瘟疫传播,唯一方法便是隔绝疠气,隔离病人。如何让人特地去染疠气呢?天花一生只能出一次,是什么道理呢?” 朱扶晖没回答吴大夫,他直直看摄政王,答非所问:“家父是个瘸子。曾祖给人烧死。高祖被从京城驱逐,四处漂泊行医,推行种痘方法而不得,死前才回老家落叶归根。我们朱氏一族几代数百人用自己作皿培育痘苗,为世人不容,唾骂杜撰,到敝人这一代,该有个结果了。” 摄政王挑眉,朱扶晖端正跪下,朗声道:“吴大夫问得好,我这便回答了。我们作大夫的开药方讲个君臣佐使,五脏分五行,气血分阴阳,其实人体不过又是个世界。有世界便有城池,自身正气足,则城池坚固。城池陷落,被蛮夷攻占,则成病灶。真实世界可改朝换代,血肉之躯只有死亡。例如金兵围城,长驱南下无人知,沿途屠戮惨不可言。这一次过后,陛下与殿下重振军队,金兵便再也不敢来了!天花同此理!” 不光群臣,吴大夫都愣住了。 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之后,摄政王低低的笑声在武英殿上沉沉地震动:“你……好胆量。” 朱扶晖面无惧色:“痘医冒天下之大不韪,便是为了逆天改命,当然要好胆量!” 摄政王看皇帝陛下嘟嘟的小脸,刚硬的心突然崩溃。朱扶晖都无法保证全部存活,万一皇帝陛下是那九十人之外的,种痘反而引得天花。摄政王突然抬手爱怜地捏一捏皇帝陛下的小脸。 摄政王头一次在上朝时做出这种动作,群臣沉默,皇帝陛下用黑黑的眼睛看摄政王。 破天荒地,摄政王露出犹疑不定惊惶的神情。他疲惫地靠着宝座捏鼻梁,最后吃力冒一句:“明天……再议。富太监安排朱大夫的住处。” 武英殿上臣子与太医都没动,看着摄政王抱起陛下,一步一步走出殿外。 走出南司房,摄政王抱着陛下溜达一小会儿,舍不得把小娃娃放下。皇帝陛下小心翼翼:“六叔,我真的得种痘哦?” 摄政王用脸蹭蹭他的小脸:“不怕,六叔陪你一起种痘。种痘好了,以后就不担心天花了。” 皇帝陛下嘟囔:“我不要满脸麻子。” 摄政王笑:“对,不要满脸麻子。” 摄政王一路把皇帝陛下抱进南司房,曾森迎出来,他隐隐有点听说种痘的事情。大本堂在端本宫前面,东三宫宫门封闭,大本堂也关了。大本堂再前面是文华殿,内阁的值房,也全部关闭,内阁迁出宫门,在千步廊上临时用了个值房。 摄政王把皇帝陛下放下,拍拍曾森小小的背。曾森很坚定:“陛下种痘,我也种痘。” 摄政王笑:“你知道种痘是干什么?” 曾森毫不犹豫:“不知道。陛下种了,我陪陛下。” 摄政王长长吐口气,一刮曾森的小鼻梁。这是皇帝陛下第一颗“小国柿”呢。他低声道:“让我想想,让我想想。不着急,不着急。” 摄政王回到鲁王府,王修对着他又踢又打,上嘴咬。李奉恕搂着王修,站着一动不动挨他打。 王修气疯了:“你不跟我商量商量?就要去种痘?早知道如此,早知道如此!” 我还在乎那些虚名!你就是自立了,天下人能把你怎么着吧! 李奉恕一搂王修,把这只炸毛的猫强行搂怀里,紧紧地,让他不能动:“那是我必须做的。陪着陛下。再说安徽那些数字,不是你找给我的?十年前闹天花,死的都是贵人,平民几无伤亡,朱氏痘医功不可没。”王修哭道:“又不是绝对安全!那不是还有种痘反而发动天花死的嘛!” 李奉恕苦笑:“那就是天命了。你不是说了,命运人力不可逆……” 王修上气不接下气,李奉恕把他按在自己怀中:“我是摄政王,天命我不死。” 王修这时候真的没心情听他扯淡,咬牙切齿骂他,李奉恕费半天劲才听清王修骂自己放屁。 “你敢说摄政王放屁,嗯?” 大奉承站在研武堂门口,哆哆嗦嗦:“殿下,宫内来话了,说……说……喈凤宫的贵人……出花了……” 王修一抖,喈凤宫在最东北角上,喈凤宫也出花,这是控制不住,半边紫禁城都沦陷了!摄政王搂着王修,大声道:“太后住哪儿?赶紧去西苑!” 大奉承苍白着脸:“太后在西边的启祥宫,西边宫中还好,只是西苑里,也有出花的了!” 摄政王头皮一炸:“咱们鲁王府呢?李小二身边的人都给我仔仔细细查,换成出过花的!” 大奉承早就开始反复自查,凡是疑似红疹的全赶去摄政王的别苑。出过天花还能幸存的人毕竟稀少,大奉承自己都没出过花,李小二身边只有一个老嬷嬷出过花,因为出花还双目失明。 没时间犹豫了。摄政王推开王修,即刻便要进宫。王修突然死死扯住摄政王的袖子,摄政王一时竟然挣不开。 “不要闹,听话,不要闹!” 王修双眼红肿,森然肃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懂不懂。” 摄政王急得冒火:“你松手!种痘没什么,不必自己吓自己!” 王修冷笑:“既然如此,种痘一劳永逸这么好的事,我先来!”王修高声道:“大奉承,抱李小二过来!” 摄政王抓住王修的肩膀,怒火鼎盛。王修毫不畏惧,微微一仰下巴:“殿下,卑职先试一试。帝国不能没有摄政王,但多一个少一个卑职,无所谓。” 摄政王咬牙:“可是摄政王不能没有王修!” 王修盯着李奉恕,一瞬间气消了。他长长吐口气,反手搂住李奉恕,上下撸动他的背:“殿下说过,种痘没事的。” 王修直视李奉恕的眼睛,一字一句:“你的意思我知道。这俩孩子,起码得活一个。” 如果咱们两个之间只能活一个,我希望,是你。 鲁王府内把一个大敞轩四面封墙,镶上玻璃,透光透亮。王修抱着李小二进去,先接受种痘。 朱扶晖有言在先:“成年人接种,比幼儿凶险。” 王修微笑点头:“我知道。摄政王已经赦免朱氏一族,无论什么结果,都可接受。” 太后头一次从深宫中走出,进入鲁王府。她身边站着个贵人,大约是李小二的生母,哭得要断气。李小二懵懵懂懂,看见太后,伸出小手要抱抱。 皇帝陛下突然伸手,抱住自己的弟弟。 这世上,同样的血脉,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李小二受宠若惊,他以为哥哥很讨厌他。皇帝陛下学着摄政王,用脸蛋蹭蹭李小二的脸蛋。 王修对着太后一揖,对那贵人一揖,对陛下拱拱手:“卑职会照顾好小殿下的。” 他抱起李小二,左右看看,没看到李奉恕,面色平静地走进四面玻璃的敞轩,接受朱扶晖种痘。 七天之内,会起红疹低热,不能受风着凉。七天一过,红疹低热褪去,一生无忧。 王修温和笑道:“朱大夫,开始吧。” 摄政王不在鲁王府,在钦安殿,仰望着钦安殿里北方玄武大帝,李家定江山的庇佑之神。他不敢看着王修接种,他觉得自己可能会当场发疯,把朱大夫给打出鲁王府。 他在玄武大帝面前垂下头。 李奉恕此生,不信佛道,不拜鬼神,不跪泥塑。 可是,他对着玄武大帝像跪下了。他惊觉自己此刻想的不是什么社稷江山,他想的只有一个人。 神明在上,保佑王修。 神明在上,保佑王修。 第200章 太后从宫中抽调几个出过花的老宫人来鲁王府伺候王修和李小二, 劝慰安抚李小二的生母。李小二鼻子里稀里糊涂塞了个味道怪怪的大棉球, 刺激得他老想打喷嚏。他一看王都事鼻子里也塞了一个,被逗得直笑。幼儿嫩嫩的笑声从敞轩的玻璃里漏出来,太后都红了眼圈。 皇帝陛下贴着玻璃,认真地看李小二和王都事。他们鼻子里塞着大棉球,鼻孔外面悬着一条线, 挺有意思的。李小二一笑, 他也笑。李小二也贴在玻璃上看皇帝陛下, 小鼻子都压扁了, 两个小的无忧无虑做鬼脸玩儿, 李小二生母就差冲进敞轩抢孩子了,可是太后就在身边,她根本不敢动。太后准许她能出宫见见李小二,已经是恩德。她隔着玻璃, 摸摸孩子的脸。王修在敞轩内,对她做个揖。 后宫内眷终归不好在鲁王府待太久, 大奉承率领鲁王府下人跪送銮驾。 王修抱着什么都不懂的李小二, 目送皇帝陛下离去。事实就是这么残酷。这俩孩子,起码得活下来一个。 怀中结结实实小小的温暖动来动去,小手总是想把棉球拽出来。王修握着李小二的小手:“要等三个时辰。” 宫中人离去,鲁王府瞬间寂静下来。朱大夫坐在敞轩外, 时时观察着里面。李小二和王修还是没什么症状, 李小二耍赖想吃点心。 大奉承送完宫内人回来请朱大夫去用餐。朱大夫看王修,王修笑着摇摇头, 表示自己没事。朱大夫跟着大奉承去吃饭,问道:“我看街上到处戴着口罩,这是谁想出来的法子?” 大奉承回答:“延安府抗疫成功,从延安府来的办法,口罩里夹药。” 朱大夫赞叹:“我和吴大夫,竟像是神交已久。” 敞轩还算宽阔,有个床。王修哄着李小二睡着,时时注意着小家伙有没有起热。李小二睡得不很安稳,一个鼻孔塞着,只好张嘴呼吸。王修轻叹,拍着李小二。他家中有年幼弟妹,知道如何对付小孩子。朱大夫说开头一两天问题不大,一起热出疹就得密切观察着,衣物被褥日日要换要烧,未出花未种痘之人不要接近。 王修听朱大夫那意思,竟然是朱家人用自己的身体做器皿一代一代人培育痘苗,才有如今毒性大减,只需出出红疹便可的痘苗。自穆宗起,朱家人坚持上百年,不曾放弃。王修长长一叹,国士常有,能为国士遮风避雨之人…… 他目光一瞥,看到敞轩外远远站着的人影。 摄政王,李奉恕。 王修站在玻璃窗前,对着李奉恕笑。李奉恕站得远,脚下千斤沉,居然不敢往前一步。王修修长秀美的手轻轻放在玻璃上,手心一条狰狞的大蜈蚣。李奉恕艰难地一步一步靠近他,张开斑驳的仿佛握着火荆棘的右手,隔着玻璃,轻轻贴上去。 王修曾经用手心贴着李奉恕的手心安慰他:咱们俩有一样的疤。 李奉恕端详王修,看他鼻孔中的线,脸上出现张皇的神情。高高大大的男人,惊恐得瞪大眼睛,不知所措。王修用手指挠挠鼻子,做个鬼脸,对李奉恕笑。李奉恕垂下头。他太高大,又背着光,王修很久才发现他在流泪。 李奉恕第三回 直愣愣地流泪。 金兵围城,番薯土豆丰收,自己种痘。王修笑,自己很荣幸,居然和前面两件国事一样重要了。王修隔着玻璃用手指指背蹭蹭李奉恕的脸,引着李奉恕的手往下滑,自己靠上去。 我的心,你感觉得到吗? 李奉恕含着泪,很疑惑地略略偏脸,做了个口形:胸? 王修隔着空气抽他。 李小二哼唧着翻个身,朱大夫正好吃完饭出来,李奉恕连忙胡乱抹了眼泪,朱大夫只当没看到,对李奉恕做个揖,仔细观察王修,并无异样。 王修倒是觉得鼻子越来越痒。 李奉恕站着看王修,王修比划着让他去吃饭,李奉恕就是不走,高高大大的人非得在王修面前挡阳光。王修忍不住,大声喝一句:“你在这儿我没法儿休息!” 李奉恕微微一愣,一步三回头地用餐去。王修那一嗓子把李小二吓醒了,王修哄他,气鼓鼓想非得吼一句才听话! 老宫人来送过一次晚饭,王修和李小二洗漱了,终于可以把鼻孔里的棉球取下拿去烧了。王修抽抽鼻子,除了略干略痒,倒没什么。李小二好像特别困,睁不开眼睛。王修看着,朱大夫坐在敞轩外面,大奉承安排王府守卫远远巡逻。入夜外面天气冷,敞轩里倒是不冷不热挺舒适的。王修想着出去以后要好好答谢朱大夫,便搂着李小二睡着了。 王修又做了那个梦。 他梦见自己睡在一条巨大无比的黑龙身上。他一点也不害怕冷峻威严的龙神,只觉得龙神从高处俯视下来的眼神只有温柔的爱恋。黑龙身上的鳞片看上去锋利刚硬如铁甲,王修甚至仔细端详了,跟老李的盔甲一模一样,冷硬厚重。只是躺上去,异常柔软暖和。王修迷迷瞪瞪心说,龙的鳞甲怎么想都不能柔软温暖嘛!他在大黑龙身上翻个身:你说是不是啊老李! 他听见高高在上的黑龙,用厚重的鼻音温和地应他:嗯? 王修蹭蹭脸,在黑龙身上安心地沉沉入眠。 第二天王修醒得早。院子里还没有洒扫的声音,晨光略略破开阴沉的云层,王修起身活动活动,一眼看见敞轩外面坐着的人。不是朱大夫。 是摄政王。 王修鼻子一酸,这大冷天的,你坐一晚上! 李奉恕只是撑着手肘小憩,赶上老宫人来伺候王修李小二洗漱,一脸懵圈地站起来,撞上王修在玻璃后头怒视,李奉恕汗毛一立,清醒了。 王修伸手一指卧房的方向,李奉恕尽量不漏痕迹地一缩脖子。 在王修威严的目光下,摄政王灰溜溜回卧房去了。 王修从鼻腔里哼一声,转身叫李小二洗漱,一摸额头,低烧。王修拉开李小二衣服领子,斑斑点点小小的红疹。王修很冷静,拉开自己的领子,胸前亦有红疹。比绿豆小一些,并不突出,略有些痒。 他告诉提水进来的老宫人:“去通知朱大夫,我和皇二子殿下都出疹起热了。” 朱大夫从客房中冲出,指挥几个老宫人把王修和李小二换下来的衣物床单全部焚毁,从现在开始王修和李小二吃喝都得听他。清淡为主,千万不能食用发物。大奉承战战兢兢生怕出错,亲自站在厨房盯着做菜。 李奉恕远远站着,看王修。王修笑着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然后一指研武堂。 李奉恕默默进研武堂坐着去了。 李小二出疹起热都比王修早,王修症状却比李小二严重些,不光身上,脸上也起满红疹。朱大夫温声安抚:“成年人种痘就是比幼儿遭罪些。” 王修担忧:“会留麻子吗?” 朱大夫笑出声:“不去挠,便不会。” 王修就忍着绝对不去挠,也不让李小二挠。 李小二出疹起热早,退下去得也早。仅仅一晚上,疹子下去了,也不怎么烧了,闹着嫌敞轩里憋闷,想出去。朱大夫大喜:“皇二子殿下吉人天相,这一关算过了。不过再观察两天为妙。” 王修倒是不怎么热了,就是红疹没下去,心急如焚,这以后有麻子了如何是好?李小二傻乐傻乐吃东西,完全不知道自己刚刚在地府门口溜达了一圈。 摄政王着急:“王都事怎么还不好?” 朱大夫安慰摄政王:“殿下,成年人种痘好得就是比幼儿慢。想来也是幼儿有神眷吧。” 摄政王叹气:“神明能眷顾大晏稚子倒是好……王都事没事吧?” 朱大夫一般不把话说死,不过现在看来,王都事也确实不像有事:“王都事很担心脸上会有麻子。不去挠就不会。消下去就好了。” 摄政王气笑了:“这会儿担心什么麻子!” 当天晚上,摄政王还是坐在敞轩外面,非常有气势地就是不往敞轩里看,王修生气也白生气。 王修又气又心疼,深恨自己怎么还不赶紧好。 第五天,王修和李小二,完全痊愈。 朱大夫大笑:“恭喜小殿下,恭喜王都事,日后无忧,福寿绵长!” 王修扒着镜子左照右照,确定自己脸上没事,总算松了一口气:“多谢,多谢朱大夫,鲁王府重谢!” 摄政王在上朝,不在府内。王修抱着李小二走出敞轩,跨了一次火盆,便去沐浴更衣,用过的衣物被褥焚烧,老宫人彻底清扫敞轩。 朱大夫和大奉承心里却肃穆。因为,下一个进来的,是皇帝陛下和摄政王。摄政王特意弄成四面透光的样子,便是为了表示敞敞亮亮,无愧天地。 摄政王骑马狂奔回家,一见沐浴后的王修,狠狠一把抱住。他白天处理政事,晚上坐在敞轩外面一夜,像尊驱邪逐恶的神像。王修看他憔悴的面色,心痛不已:“你傻?” 李奉恕搂着他,轻轻嗅他颈间沐浴后幽幽的香气:“我在敞轩外面坐着,守着你,反而能踏实打个盹。” 皇帝陛下銮驾跟在后面,皇帝陛下冲进鲁王府,看见正在吃点心的李小二,问朱大夫:“他以后,不怕天花啦?” 朱大夫微笑点头:“回陛下,小殿下以后于天花无忧。” 这几天,宫中天花愈演愈烈,时时浓烟滚滚。紫禁城够大,东半边已经不行了,西半边也不知道能撑多久。摄政王拍板:“陛下,臣陪您进去。” 皇帝陛下点头:“也便是四五天的事。” 摄政王抱着皇帝陛下进敞轩,内阁六部站在敞轩外面,无数眼睛盯着摄政王接受种痘,然后是皇帝陛下。 太后并没有来,她跪在佛像前低声念经,她许了愿,在佛前不间断地念满七天经,佛祖保佑她的儿子平安无事。 掌事姑姑流泪,太后瘦削的背影跪得绷直。 送走诸位大臣,王修亲自照顾李奉恕和小皇帝。李奉恕大鼻梁本就削直,突然塞个棉球,一侧鼓出一块儿来,狭窄的鼻孔外面还悬根线,难受得他直流泪:“这什么味儿?” 王修没敢说其实就是脓血的味儿:“还能什么味儿,痘苗味儿。你快点起热出疹,这边过去了。” 皇帝陛下跟李小二一个症状,特别困。根据王修的经验,皇帝陛下是要先起热出疹的。 摄政王郁闷:“那帮臣子都看着了吧?孤没想要害皇帝陛下吧?” 王修翻个白眼。 李奉恕坚决不同意王修守在敞轩外面:“你的体格不比我,万一我出去你又倒了,我们怎么庆祝劫后余生?耽误时间。” 王修开始没明白,突然回过味,瞪着眼睛怒视李奉恕。李奉恕想我现在是病人,娇贵着呢,于是理直气壮跟王修对视。 王修手指顶着摄政王脑门儿一推。 李奉恕拍拍他的屁股:“你快去歇着。我起热出疹子了,你就别再进来了,毕竟你日日在研武堂当值,要接近外臣,别把病气带出去。等我两三天,我就出去了。” 王修笑一笑。 他其实心神不宁,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敞轩里,感觉那几天也没什么。可是换老李进去,时间突然变得很难捱。王修在卧房里打转,站在窗边往外看。夜色浓重,遥远地看着敞轩玻璃反着的微光。 那是一点点希望。 天佑大晏。 皇帝陛下和摄政王同时起热出疹,皇帝陛下的疹子消得比李小二还快,热也退了,活蹦乱跳的。 第四天,摄政王高烧不退。 第201章 摄政王突起高热, 红疹剧烈, 吓得皇帝陛下直哭。摄政王拉风箱一样喘息:“快把陛下抱出去!” 富太监慌里慌张进入敞轩,抱起小皇帝就往外跑。小皇帝小手伸向摄政王,摄政王闭上眼睛。他感觉到自己的肺里滚烫的烈焰从鼻腔中喷出,心里了然。 他这是种痘失败,出花了。 出天花, 十不存一。 王修从中书省值房冲回鲁王府, 糊里糊涂只觉得眼前怎么那么多人晃来晃去, 晃来晃去。他张着嘴傻呆呆看富太监抱着皇帝陛下离开敞轩, 朱大夫领着宫人跑进去, 大奉承的嘴一张一合一张一合,每个字音王修都听见了,就是理解不了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为什么老李会起高热? 王修站在敞轩玻璃外面,看着朱大夫在里面脱李奉恕的衣服。李奉恕躺着, 王修看不到他的脸,只能在乱七八糟的人影缝隙里勉强看到李奉恕的瞬息剪影。朱大夫把李奉恕的衣襟解开, 王修一刹那看见李奉恕胸前的红疹——密密麻麻, 鲜红如血珠。 王修抱着头蹲下了。 今天一早,老李非得让他去中书省值房找个折子。不是什么重要的折子,王修甚至记得内容,随口能给李奉恕背出来。李奉恕就是一定要, 王修只能去。 那个时候, 老李是不是已经不舒服了。 王修蹲在敞轩外面发抖,大奉承手脚发凉, 看看王都事,又看看敞轩玻璃里忙碌不堪的身影。 王修恍惚地想,就算是种太平痘的高手,几率大概也是一百人活九十。王修已经糊涂了,他想如果非得有失败的,应在自己身上就好了,是不是自己种痘失败,老李就能成功了? 敞轩门一响,王修蹲久了,一下子没有站起来,跪在地上。出来的是朱大夫,王修心想就跪着吧,他跪着看朱大夫,看到朱大夫面色发白。 王修视野里突降黑色漫天大雪。 朱大夫穿着宫里送出来的浅蓝袍子,他上前扶王修,王修拽住他的袖子:“殿下怎么了?” 朱大夫一向神情平稳,这时候竟然有一丝惶恐:“殿下症状激烈,高热不去,可能,可能……” 王修干咽一下,仰头看朱大夫,眼泪无知无觉往下淌:“殿下是出花了?” 朱大夫艰难地点头。 王修爬两下才踉跄着起身冲进敞轩,他推开忙碌的宫人,坐在床上抱起李奉恕。李奉恕微微睁开眼睛,嘴唇烧得翻皮,嗓音嘶哑:“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他自己低笑一下,“忘了,小财迷握着锦衣卫呢。” 王修心里一把刀来回切,说不出话。李奉恕抬起手看看自己手背,胳膊,闭上眼喘息:“我是种痘失败要出花了吧……” 王修哭道:“怎么就没应在我身上?怎么老天就跟你过不去,就跟你过不去!” 李奉恕身上滚烫,喘息粗重。宫人端上水来,王修搂着李奉恕上半身,细心地喂了。李奉恕喉咙中的烈火微微一灭:“不要为难朱大夫,陛下的李小二种痘成功,朱大夫有功,要赏。”他顿一下,长长出口气:“朱大夫说,成年人种痘凶险,我还害怕你会有事。这样……挺好的。” 王修默默潸然,李奉恕想抬手给他擦擦眼泪,一看自己那手背密密麻麻的红疹子,没有出浆,也着实够恶心,便又放下。 李奉恕怅然:“我原想着,天助大晏,有抗疫之法,也有防痘之法。抗疫之法在延安府成功了,日后大晏历劫却多一道保障。种痘之法……可怜朱氏一族这许多年坚持,万一我死了,种痘之法可能再也无法传承……” 王修压着哭声:“那你就别死!这时候你还想这个!” 李奉恕高烧,痒,头颅中轰鸣阵阵。这时候,我最想的,是你呀。 李奉恕吃力一推王修:“你出去,你快出去。谁知道我这病传不传染……” 王修不动,坚定搂着他,心绪渐渐平复,用手胡乱一抹自己的脸,不害怕了。不就是出花?精心伺候着,老李还能过不去。一样的,出了花,以后也再无忧虑,福寿绵长。 敞轩外站着的人影一揖:“朱氏一族,感激殿下大义。” 王修肿着眼睛往外看,朱大夫眼睛红着,低声道:“王都事,容我再看看。” 王修放平李奉恕,等朱大夫诊脉。 他看着昏昏沉沉的李奉恕,轻声道:“大晏不能没有摄政王,王修不能没有李奉恕。” 李奉恕躺着,好像是笑了。 王修瞧不见他满脸红疹,还是觉得哪儿哪儿都好,一睁眼,还是一样丰神俊朗。都觉得老李长得凶,其实才不凶,是威严。 为王者该有的威严,与宽厚。 摄政王种痘症状凶险,鲁王府封锁消息。皇帝陛下回宫,朱大夫叮嘱富太监皇帝陛下不能受风,富太监心惊胆战:“殿下真的出花了?” 王都事坐在敞轩里,还没有出来。 富太监握着朱大夫的手,他不能言明大晏的江山社稷其实还躺在敞轩里。富太监曾经轻视摄政王,后来恐惧摄政王,现在他却害怕摄政王出事。 他记得摄政王把皇帝陛下架在肩上看海图,阅军队的画面,摄政王一肩扛起大晏万里河山。摄政王倒下,神州……陆沉…… “殿下真的出花,能有几成把握?” 朱大夫横下一条心:“大约只有四成。” 富太监惊恐:“要不要叫太医院来?” 大奉承跟在后面,轻声道:“殿下吩咐了,不要惊动人,这事儿能压多久是多久。” 叫谁来也没用。一旦出花,神仙都没办法,只能自己熬。富太监知道那滋味,生不如死。 皇帝陛下哭着睡着,富太监抱着他上銮驾。临走前,富太监深深地看一眼鲁王府古朴肃穆的大门。 天佑大晏,天佑摄政王。 十二卫全部上街,戴着面罩手套,沿街巡逻。吴大夫把延安府的经验总结起来详细陈述,京城照做。人群不得聚众,无事不要上街走动,人人都必须戴口罩,太后下懿旨,命令司礼监治下尚衣监统领京城裁缝赶做夹药口罩,送往京营。天花病人统一处置,京畿一处皇庄,京城中一处养安院,宫内重金聘用出过花的人进去照料病人。 出过花还幸存的人,毕竟是少,大部分都有些残疾。 皇城戍卫司张敏长叹:若能有不必出花便能抵抗天花的方法便好了。不知道那个安徽大夫的法子,到底管不管用? 吴大夫进入鲁王府,隔着玻璃查看摄政王,跟朱大夫有些争论,现在到底用不用药。朱大夫是认为,其实摄政王仍然不是出花,还是出疹。因为没有起浆,一切症状都符合种痘的反应,只是摄政王的症状比普通人激烈。 吴大夫问:“朱大夫,种痘失败的人,到底是如何的?就是真的出花了?” 朱大夫沉默。 吴大夫怅然,到底是以病治病,以凶扼险。朱大夫族人用自身种痘,失败者怕也不在少数,只是为了养出毒性更温和的痘苗。若是,若是有更安全的法子就好了…… 朱大夫惆怅却坚定:“一定会有更安全,不必出疹起热的防止法子。我朱家找不到,一定能有人找到。” 大晏多灾多难,摄政王多灾多难。吴大夫莫名其妙相信,如果摄政王熬过去,大晏一定也能熬过去。 李奉恕烧糊涂了,迷迷瞪瞪看见王修,爽朗傻笑:“你真好看。” 王修想笑,怎么努力都笑不出来。 李奉恕睁大眼:“皇帝呢?” “他没事,回宫就睡下了。” 王修心惊肉跳地检查李奉恕身上。还是疹子,还没发出来。王修急得打转,消息是困不住的,也就这一两天。这世上有比天花还歹毒的东西,王修不愿去想。李奉恕进敞轩前,安排了京营和研武堂,王修可暂代他。可是王修没法在武英殿代摄政王。摄政王只是个名号,可以是任何王。可以是鲁王,也可以是粤王。 王修攥紧衣襟。 富太监抱着皇帝陛下回宫,直接抱到太后跟前。陛下小脸睡得红扑扑的,太后喜极而泣:“佛祖显灵,佛祖显灵!” “陛下种痘之后会比较困,睡一两天就好了。朱大夫说陛下龙气护体,没起多少疹子,也没怎么发热,想是上天赐福天子,陛下不用遭罪。” 朱大夫从来没这么说,富太监自己领会的。不管怎么说,太后听得高兴。她刚刚念了七天经,面色虚弱苍白,掌事姑姑伺候着太后喝参汤。 富太监轻声道:“只是,鲁王殿下不太好。” 太后动作一顿,富太监声音酸楚:“说是种痘失败,真的出花了。” 富太监怎么也是司礼监秉笔,该明白的事一件不落。摄政王换成粤王,那会是什么样? 太后爱怜地看一眼陛下:“让皇帝好好休息,这两天不上朝不念书了。”她扶着掌事姑姑站起,走到佛像前跪下,端端正正念经。掌事姑姑急得含泪:“圣人,您当心身子!” 佛前供奉的长明灯灼灼燃烧,仿佛漫天繁星。 太后专注念经祈祷,这一次,是为摄政王。皇帝陛下种痘成功,值得普天同庆,鲁王府立一大功,可是鲁王府一点动静都没有。马上就有风声,鲁王种痘失败,生命垂危。 赵盈锐忐忑,他在研武堂当值这些时间,尤是敬重摄政王为人。他很惶恐地问何首辅:“舅父,摄政王真出事了?” 何首辅沉静:“尽好臣子的本分即可。” 赵盈锐团团转。他现在进不去鲁王府,他的热血刚刚在研武堂被点燃。他突然十分畏怯入夜和睡眠,他害怕研武堂,驿道,火器,延安府,京郊秋狝,摄政王,这一切,不过是大梦一场。 一觉醒来,没有摄政王,金兵还在城外面围着。 赵盈锐一宿一宿地不睡觉,强迫自己盯着蜡烛看。只要不睡觉,就没有噩梦。 摄政王不是空梦,摄政王带来的希望也绝对不是一场空梦! 李奉恕睁开眼睛。他依旧在高烧,眼神却忽然明亮,燃烧元神地灼灼生辉。他摸摸王修的脸:“你回山东去,我给你准备了宅院田地。本来想在你生辰给你个惊喜,宗政置办的,你回山东去……” 王修愣愣地看着李奉恕,李奉恕很振奋地坐起来:“把李奉念叫来。” 王修眼泪一颗一颗往外掉,李奉恕精神抖擞:“快去叫李奉念,我有话跟他说。” 王修全身都哆嗦了。 敞轩外夜色浓重,敞轩里烛火燃燃。摄政王穿着公服,坐在玻璃后面,威严地仿佛坐在神龛之中遥远时光中的神像。 粤王李奉念半夜被人拖起床,懵怔地到鲁王府,被人领着,一瘸一拐走到后院敞轩中,一看夜色中灯火辉煌的敞轩,差点摔倒。 李奉念拄着拐杖,惊悚地蹒跚着,迫不得已一步一步靠前。 摄政王看着李奉念。 李奉念扑通跪下。 “六……六哥……” 李奉恕对着他轻声道:“李奉念,从今以后,你要记得,李家列祖列宗看着你。” 第202章 摄政王不行了。 当粤王李奉念深夜离开鲁王府, 这几乎就成为了北京默认的事实。太后在后宫不停地念经, 皇帝陛下又哭又闹要六叔,鲁王府门前一片死寂—— 鲁王种痘失败,出花。 出天花的人,事实上就已经是个死人。 再也瞒不住,太医院没进宫的太医戴着面罩穿着蓝袍寂寂然鱼贯进入鲁王府, 许久不出。 毫无办法。 王都事坐在敞轩中抱着鲁王的头, 垂首一言不发。大奉承站在冷风中冷汗滚滚, 几层衣服全透。铅灰的天越来越迫近, 北京城几近崩摧。 鲁王高烧, 皮肤上的红疹越来越鲜亮,隐隐真有出浆之势。朱大夫一下子坐在地上,热泪滚滚。他不知道哭谁,哭摄政王殿下, 还是哭他们主家几代豁出命亲身培育的痘苗将要毁于一旦,或者说……哭大晏永远无法抵抗天花的未来。 王修一概不管。 他抱着李奉恕的头, 温柔地帮他换降温的手巾。额头太烫了, 李奉恕可能真的已经烧出问题。王修此刻一片平静,他想着,只要李奉恕能从天花里活下来,不管是变成什么样, 瞎了瘸了傻了毁容了, 只要李奉恕活着,就是老天爷格外开恩。等老李退烧, 王修就装马车回山东。来时老李带着自己和一车大葱,回山东王修也不要别的,装上大葱和老李,绝不回头。 敞轩外面太医好像走了,又换成内阁六部大臣,一律戴着面罩口罩穿着淡蓝袍子,只剩一双眼睛漏在外面。王修不想看他们的眼睛,嫌恶心。 面部没有了其他四官的掩护,一双眼睛,能透露的全透露了。 多少人在盼着鲁王死去。 王修轻轻拍着李奉恕,除了李奉恕,什么都不看。 富太监一听昨天夜里摄政王把粤王叫去鲁王府就觉得要糟。昨天晚上鲁王突然神采奕奕,把鲁王府的人吓得半死。鲁王府卫军闯进粤王府拖粤王,粤王亲眼看见玻璃后面身穿公服的摄政王,吓得“瘫倒在地”。 鲁王告诉粤王,以后列祖列宗看着他。 什么意思。 富太监尽量不往那四个字想,但是粤王一走鲁王就昏迷了,到今天太医院的人内阁六部的人去看,鲁王都没醒。出花凶多吉少,民间一旦出花都是开始准备丧事的。鲁王…… 这下可能真的悬了。 皇帝陛下急得发疯,一定要让太医院的太医们去鲁王府,谁劝都不行。皇帝陛下到底是个小孩子,根本沉不住气,这时候慌得只会哭。曾森来劝慰皇帝,劝慰到一半自己也跟着哭。 太医院的太医们大多数都在宫里,宫中天花越来越严重,太后已经把中轴的乾清宫慈宁宫钦安殿全部封起,不允许东西两边的人走动,然而紫禁城西边也出现了天花。 太后心平气和念经。反正皇帝已经种痘,她心里踏实。若不是摄政王力排众议让皇帝种痘,这时候皇帝凶多吉少。他们说鲁王是“故人归来”,太后感念,可能是真的。故人归来,庇佑子孙。 封钦安殿前,太后领着皇帝陛下在钦安殿里叩拜北方玄武大帝金身。太后一抬头,在巍峨的金身像上,恍惚看到了李奉恕的脸。 “太祖太宗怜子孙后代受苦,太祖太宗保佑……” 内阁从鲁王府中撤出,换掉外袍口罩烧毁,换上新的。口罩上面的眼睛互相对视,艰难地确定谁是谁。他们在对视的瞬间就看明白了互相的心思。 故人不必归来,送故人走吧。 刘次辅下了马车,一掸血红官服的袍子边,抬腿进入千步廊上内阁临时值房。何首辅沉默地跟在后面,徐阁老杨阁老亦沉默。 刘次辅高声道:“太宗设立内阁,初衷是什么,诸位同僚还记得吗?” 没人回答,刘次辅道:“挽时艰,扶社稷,佐明君,平政务。鲁王病危,此时正用到你我,你我责无旁贷。” 刘次辅看何首辅。当初何首辅力主迎李奉恕进京,就因为山东来信说李奉恕“漠然木讷”,不过是看李奉恕好拿捏。实际上鲁王把大家给涮了一把,等到大家如梦方醒,鲁王已经是“故人”——官员们骨血里最深切的那个噩梦。 大晏三百年,讲究的是“共治”,鲁王峻刻寡恩,绝对不可能“共治”。光是京城皇族勋戚在京郊的皇庄,鲁王抄了多少,抓了多少。将来鲁王厘清天下耕田,依着鲁王冷酷不仁的性子,会如何? 刘次辅微笑:“治世须仁王。” 徐仁静打了个寒噤。一年前刘次辅是力主迎粤王进京摄政的,粤王输在路途遥远。这一年粤王在京与宗室皇亲与勋戚大员们多多少少都有经营,反正,反正……也只剩一个粤王了! 这么久了,刘次辅倏然站直身子,不再佝偻。何首辅突然发现刘次辅比自己高!刘次辅第一次直视何首辅,若有似无地笑:“大晏天子年幼,不可一日无辅佐。何首辅说呢?” 何首辅表情不动:“辅佐不是还有你我。” 刘次辅长长一叹:“何首辅,这话就顾左右而言他了。都说公道自在人心,鲁王摄政这一年是否得人心呢?” 何首辅下眼睑一跳:“殿下整顿京营尚有成效。” 刘次辅低头瞪何首辅,扑哧一笑,喷何首辅一脸唾沫星子:“何首辅特意提一提京营?京营怎么了?不稳了?” 何首辅心里一沉。 “周将军一向最骨鲠忠直,难道他要造反不成?” 周将军的帅帐里暴起一声断喝:“滚蛋!” 邬双樨在帐外头一次听见周烈的怒喝,惊一下。周烈从来沉稳厚道,并不疾言厉色。邬双樨抬眼看看铅阴的天色,又放下目光,盯着靴子尖。 帐内的人带着笑意说:“周将军难道要造反不成。杀进北京还是叛出大晏?” 邬双樨冷冷地听着,杀进北京,叛出大晏……呵。 刘次辅的人找过他了。北京城里的人都习惯了并不把事做绝,夹缠勾连,谁不知道哪天就用上谁,都是一张网里的活物。粤王摄政,方督师就会被释放,关宁铁骑每年的京运例银一两都不会减少。 邬双樨低头看自己的手。 周烈把人轰出去,微微颤抖的手中攥了张纸条,攥得太紧被汗浸透。他恨不能立刻挥师进北京城,但无调令擅自进城,与犯上作乱何异?“忠”这个字,就是周烈脖子上的绞索,他只要越雷池一步,立刻就会绞杀他。 周烈看到帐外的天色,阴得看不见太阳。昨天晚上鲁王召粤王,现在又是接近黄昏。周烈坐在帅帐中,剧烈喘息。他跟鞑靼大军对阵激战是也没有像今日如此惶恐。 沉住气。 周烈闭上眼。 帅帐中蜡烛一抖。 王修被烛火一晃,忽然惊醒一般,惶惑地左右看看,什么时候了? 敞轩外面夜色浓重,北风凄厉地哀嚎着往玻璃上撞,如刀如斧,撞得敞轩四面玻璃咯咯轻颤。王修抱着昏迷的李奉恕,惶惶然地感觉到孤寂的敞轩仿佛是狂风巨浪中的孤岛,深海中无数的獠牙怪兽在水面下面阴阴窥视。它们只要一张嘴,随时撕碎李奉恕。 敞轩中的烛火瑟瑟发抖,敞轩外面寂静地仿佛天地共沉。王修抱紧李奉恕,有些瘆瘆然。他并不恐惧,因为老李就在他怀里。上天入地,反正在一起。 只是,外面太寂静了。王府守卫军巡逻的声音都没有了?王修没发觉自己的牙齿在打颤,轻轻敲击。 磅礴的力量,在接近。 那一瞬间,王修看到了。他确定自己看到了。巨大,平和,安详,温柔的影子,掠过敞轩的玻璃窗外,烛火被压得一低头,光影乱晃,王修眼前一花,李奉恕挣扎着喘息,好像跟什么东西在争夺自己最后一口气。王修彻底怕了,他无措地掉泪:“老李,老李!你别吓我!” “咩啊~” 明暗闪灭,李奉恕在床上痉挛地挣扎翻滚,跟自己的命运搏斗。王修听见敞轩外甜甜的叫唤。 “咩啊!” 第二天一早,鲁王府大门口,毫无生机。 鲁王府大奉承开始遣散家仆。 京营中勋戚权贵出身的军官陆陆续续离开营地,京城大门突然打开,勋戚们汹涌地冲进北京城。 研武堂周烈居然一声不吭,听之任之。 邬双樨站在营地里,看着戴着面罩的勋戚们离开京营入城,心里虚得发抖。 粤王府的人来找他了。 粤王不同于鲁王,将要采取仁政,归还勋戚恩田,释放诏狱,重启旧臣。 特别是,在金兵围城时被鲁王冤屈的旧臣——比如说,邬双樨的亲爹,邬湘。 邬双樨终于控制不住,扶着帅帐战栗。 刘次辅在武英殿中主持廷议,文武百官奏请太后准许重立粤王摄政监国。所有皇亲宗室,亲戚姻亲,全部到场。周烈毫无动静,邬双樨看到邹钟辕的邹家军官全部离营进京。连周烈信任的邹钟辕家也……旭阳骑着马冲过来,就要闯帅帐:“这是在干什么,周将军你出来说句话,他们什么意思!什么意思!研武堂怎么办,骑兵怎么办,武举怎么办!” 邬双樨无声地拦着旭阳。 鲁王,这一次,真的完了。 第203章 太后跪在佛堂里一五一十念经, 富太监一开门, 破开一道冷风直直冲进来。富太监吓一跳,立刻关门。 太后一动不动,富太监端着木托盘,木盘上一份奏折。掌事姑姑上前去打开奏折,赫然是刘次辅亲笔抄写当年张首辅写给李太后的《恭颂母德诗》。内有李太后外有张首辅辅政, 皇帝无可奈何。 掌事姑姑手一抖。太后曾经把这首诗给过何首辅, 何首辅没有回应。刘次辅亲笔抄写, 呈给太后。檀香悠悠, 许久, 太后终于问:“太医院怎么说?” 富太监连忙躬身:“太医院的脉案上看,就……就这一两天了。” 掌事姑姑心惊胆战,她下意识看佛堂外面阴森森的天色,北风呼啸, 要变天了? 太后跪着念经,掌事姑姑问富太监:“中官还有事?” 富太监吞咽:“文武百官请太后懿旨。” 太后忽而又问:“京营呢?” 富太监暗叹:“京营大部分军官都进城了, 右都御史洛谦出城协理京营。” 那些都是荫亲勋戚, 功臣后代,周烈一个无根无基的拦不住。虚无的荣耀和实际的利益把这些人捆绑得滴水不漏,大方向上,他们永远都是一致的, 谁也拦不住。 太后突然睁开眼:“告诉曹家老老实实不要跟着闹。” 富太监一愣:“是。” 太后重新闭上眼, 继续念经。富太监看到太后捻佛珠的手在颤抖。富太监的心跟着哆嗦——鲁王倒了,粤王比鲁王和气, 可是富太监莫名胆寒。成庙驾崩后文官清算阉党和锦衣卫的血腥场面,历历在目。 太后念佛经,掌事姑姑赶富太监:“圣人要清静。” 富太监只好退出佛堂,临出门,被门槛一绊,摔了个狠的。 掌事姑姑惊慌:“圣人……” 太后自顾自念经。 刘次辅又派人去了一趟太医院,例行内阁职权关切鲁王病症。太医院回复:不容乐观。的确是不容乐观,成年人出花即便活下来,十有八九会残疾。 何首辅站在刘次辅面前,面目平静:“刘官人,你想干什么。” 刘次辅看何首辅:“何官人曾经想做什么?” 刘次辅曾经失了先机,粤王没能提前进京,导致鲁王上位。这一次,刘次辅必须抓住这个转瞬即逝的机遇。 何首辅面色青白:“刘次辅何必这么着急?” 刘次辅站得笔挺,低头看何首辅,轻轻一笑。 徐阁老和杨阁老就像是哑巴了,一动不动。徐阁老很有理由,换个摄政王而已,还不到动摇国本的地步。杨阁老本来就不得鲁王的心,换成粤王于他无损失。 “何首辅曾经,不是也很着急。” 只有一次机会,研武堂只有一个周烈在京畿。刘次辅观察周烈许久,周烈大约是研武堂所有人里最好拿捏的,世代都是甘肃卫所兵,被忠诚两个字训练得傻了,相比研武堂里其他将军,一点反骨也无。因为周烈没有丝毫根基,在天子脚下一举一动全部小心翼翼。周烈这样被忠诚的名声所累的人,只要有人告诉他如何行事即可。 所以都察院右都御史洛谦领人出城,举着内阁文书,走进周烈帅帐,协理京营。这的确是都察院的本职工作,弹劾纠察,监军纪功。 周烈冷漠地看着洛谦。洛谦戴着口罩,只露出口罩上面两颗精光四射的豆眼。旭阳站在他身后,把佩刀攥得咯咯响。周烈看洛谦走出帅帐,淡淡问:“邬双樨呢。” “没看见。” 周烈眼睛微微一动,邬双樨……进城了? 京营中离开的不仅仅是勋戚,还有勋戚们的嫡系。旭阳震惊,他平时根本没发现这么多盘根错节的关系!旭阳在口罩后面闷闷道:“将军,摄政王到底怎么样了?” 周烈帅帐外一阵喧哗,一个把总冲进来,对周烈一抱拳:“将军,得罪了。” 旭阳大怒,一抽腰刀:“你敢!” 京营不动,十二卫也懵了。十二卫多以恩荫寄,直属亲军指挥使司,锦衣卫指挥使兼任。十二卫中勋戚出身军官试图冲进锦衣卫指挥使值房,其他军官围着锦衣卫指挥使值房,两方对峙。他们曾经在金兵围城时同仇敌忾,如默默地刀剑相向。 刘次辅的人来找金吾卫指挥使,在锦衣卫指挥使值房外围攻的十二卫突然撤走,护卫值房的十二卫一愣,他们干什么去了?锦衣卫指挥使司谦根本不在值房,他们只是守着一个空屋子,难道对方知道了?突然谁冒了一句:“坏了,鲁王府!” 金吾卫领着十二卫冲向鲁王府,皇城戍卫司的张敏却早在鲁王府门口护着。一个年轻人背着剑,站在张敏身边。 金吾卫指挥使乔鸿看那个器宇轩昂年轻人一眼,笑了。张太岳的重孙子张同昶,居然守在鲁王府门口。今天的一切,原来冥冥中早在那么多年前张太岳清丈土地时注定。张同昶也在,那就……来个了结吧。乔鸿对张敏道:“张指挥,刘次辅命吾等护送鲁王殿下进宫,太医院的医生都在宫中,殿下进宫一起养护。” 皇城戍卫司指挥使张敏一笑:“巧了,吾等奉何首辅之命护卫鲁王府,闲杂人等,一概不许进。” 乔鸿一拔刀,所有人全部拔刀,刀尖相对。乔鸿道:“耽误鲁王殿下治疗,张指挥难道是不忠不孝!” 张敏咬牙:“区区一个内阁次辅便要摄政王移驾,我看你们才是想叛乱!” 乔鸿道:“非常时期,张指挥还是不要蛮抗的好。” 张敏冷笑:“我就是蛮抗呢?” 乔鸿忽然道:“张指挥忠心可鉴,鲁王也看不了几天了。” 张敏大怒:“放你娘的屁!” 乔鸿一转刀花,不再浪费口舌:“上吧。” 鲁王府门口,瞬间血肉横飞。 邬双樨站在城门口。城门大开,勋戚们戴着口罩肃穆地走进去。邬双樨大开眼界,原来京营中有那么多是萌祖荫的,也有那么多是勋戚的嫡系。邬双樨一个人站在门外看着这一群人,仿佛看到了一张天罗地网。他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幼稚。再如何风光,如何出挑,他只是个辽东来的杂号将军——马又麟跟他是一样。秦赫云风光,马又麟风光,北京城当时只是笑着看这对四川母子风光,因为不必在意,所以客气礼貌。哪天秦赫云失势,马又麟跟自己是一样的,只能站在门外,看旧勋戚们。 这也许是个机会,加入他们。邬双樨站在门口那么看,刚想抬脚,突然听见傻狍子叫他:别! 邬双樨张皇地环顾,没有傻狍子。 他眼前飘着自己的父亲和方督师,还有关宁铁骑。 可是,傻狍子让他别进去。 邬双樨粗重喘息,闭上眼睛。他突然一蹙眉,睁开眼,狐疑地看着城门口的人。不对。他觉得……不对。 邬双樨翻身上马,跑回京营。 成国公朱家,英国公张家,定远侯邓家,永庆侯徐家,武定侯郭家,镇远侯顾家,西宁侯邹家,怀宁侯孙家,博平侯郭家,扬武侯薛家,嘉定伯周家,襄城伯李家,清平伯吴家,平江伯陈家,太康伯张家,新建伯王家,彰武伯杨家,安乡伯张家,南和伯方家。这些世受皇恩,世袭军职的勋戚们换上红色公服,走向武英殿。天色太阴,本来正红的公服像是一块块肮脏陈旧的污血色。 鲁王抄没京畿田庄,重建卫所,他们侥幸没被抓。鲁王清查哄抬山西粮价的奸商后台,他们侥幸没被杀。 他们不知道还有没有第三次侥幸。太后的亲弟弟都被杀了。 粤王李奉念一看这些世袭军职的勋戚,腿一软。刘次辅站在武英殿内,冷冷地看拄着拐棍的粤王。粤王李奉念才知道,自己搞的那些什么开太庙发动宗亲根本就是儿戏!刘次辅韬光养晦,为了今天,不知道筹划了多久。 京城全部戒严,粤王一闭上眼就浮现鲁王站在敞轩里的样子,那是神降临在神龛里看向芸芸众生的眼神。他哆嗦着看刘次辅:“刘卿,这,这,这样行么……反正鲁王也没几天好活了……” 刘次辅不再看粤王。 他在等金吾卫指挥使的消息,他必须确定鲁王确实死亡。原本应该等鲁王咽气,怎么也算他自己病死。但是时间紧迫。刘次辅不再坐失任何良机。扳不倒研武堂,直接弄死鲁王,研武堂自然完蛋。白敬在延安府杀人,陆相晟在右玉杀人,全都是为了土地。难道坐等鲁王日后清查土地?那不过是更大规模的杀戮,更多世居家族的覆灭!刘次辅日夜心惊胆战,梦见研武堂在整个西北抄土地,刘次辅辉煌的家族灰飞烟灭。土地,这把悬在刘次辅与诸位大员头上的大斧子该取下来了。 不必有人再为将要到来的清丈战战兢兢。 刘次辅愉悦地微笑。 何首辅站在阶下,仰头看刘次辅:“你给我下来。内阁如今,我仍然是首辅。” 刘次辅没搭理他。 何首辅平静地走上阶,一挽袖子。刘次辅没反应过他要干嘛,何首辅扬起手臂,抡圆了给刘次辅一嘴巴。非常清脆。刘次辅给他打蒙了,粤王叫起来,金吾卫冲进殿里拿下何首辅。粤王上台刘次辅绝对饶不了何首辅,他们斗了这么多年,何首辅挡在他面前这么多年。 何首辅大笑,刘次辅半边脸肿起来,两厢破口大骂。 金吾卫把何首辅拖下去。刘次辅咬着牙何首辅狰狞地笑。何首辅被鲁王给削怕了,老老实实不作妖,如今也只能继续挨粤王的削——螳螂捕蝉。刘次辅半边脸肿痛,他顾不上,他顶着肿脸问:“太后下懿旨没!廷议富太监呢!” 皇帝陛下气得流泪:“我不去武英殿!” 富太监搂着皇帝陛下长叹:“陛下,您任何时候都要有平静的气度。这时候咱们用自己的仪仗走过去,比被人请过去要好。” 皇帝陛下幼小的心性暴发:“我要六叔!我要六叔!” 富太监低声劝:“粤王性子柔和,陛下,粤王监国势必比鲁王怀柔,也……也并非坏事。” 皇帝陛下哭道:“那金兵围城时,粤王能出战吗!” 富太监慌地捂皇帝的嘴:“我的陛下,我的祖宗!金兵不会再来了!” 曾森站在一旁,轻声问:“没有鲁王,也就没有研武堂了吧……” 富太监一顿,曾森默默流泪:“也没有秋狝了对吧……那我爹还在海上呢……” 皇帝放声大哭。 富太监横下一条心,强行把皇帝抱上龙辇,低声道:“陛下,您是大晏的皇帝,您任何时候都不能丢了国体与骄傲。您去武英殿看看粤王,记住拥立粤王的人,不好吗?” 皇帝陛下停止哭闹,曾森被皇帝陛下的眼神吓一跳。 天崩地裂时瞬息间的宁静,沉寂,冷酷。 群臣跪武英殿,请求太后下懿旨准许重立粤王。皇帝陛下的龙辇到达武英殿门口,谁都没看,冷漠地走上宝座。富太监立在一旁,沉沉叹息。 最好是太后下懿旨,皇帝陛下用宝,司礼监批红,刘次辅——刘首辅的内阁立刻票拟同意,粤王名正言顺取代鲁王。曹家的女眷走进后宫,跪在太后佛堂门口叩首请求太后下懿旨,太后的母亲哭诉自己唯一的儿子被鲁王杀死,哭得太后心里一片凉。曹家没有一个人想一想她一个女子在摄政王面前如何自处。无论这个摄政王是谁,鲁王,粤王,她和她儿子的命都被捏着。鲁王好歹没有后,粤王好几个儿子。她一心想着娘家,娘家没有一个人想一想她的难处。 太后闭着眼念经,曹家女眷整整齐齐在佛堂前跪着,请求太后下懿旨。 佛堂内,毫无动静。 寿阳大长公主府护卫军冲进王府街时,只看见鲁王府门口一片血海。 没有尸体。 没有人影。 公主府护卫军奉命来勤王,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没想到是这个诡异的景象,比尸体狼藉更骇人。那么多的血,尸体呢?活人呢?他们面面相觑,所有关于摄政王的怪诞传说一瞬间喷涌,所有人战栗不已。 鲁王府朱漆铆钉大门突然打开,公主府护卫军们差点坐在血海中。 煊赫盛大的亲王仪仗,踏着血泊,肃穆地走出鲁王府,恍如天官降临。 太后懿旨最好是有,没有也行。刘次辅安排粤王立刻就职监国,圣旨已经写好,请皇帝陛下用宝。 皇帝陛下抬起嘟嘟的小脸,冷峻地看刘次辅,一点动的意思都没有。刘次辅孤注一掷,他已经红了眼。世上成王败寇,今后的事今后说。刘次辅站在阶下,声音发硬:“陛下,请用宝。” 皇帝陛下就那么看刘次辅。 刘次辅抬腿上阶,富太监惊骇大怒:“刘秉诚你殿前失仪冒犯天颜!该当发有司问罪!给我下去!” 刘次辅一推富太监,弯腰看皇帝陛下:“陛下,请用宝。” 皇帝陛下看到武英殿外站着的军队,那是京营的一部分,曾经在皇极门对他和六叔欢呼万岁。他们跟着这些世受皇恩的勋戚们进京城,这一次站在武英殿外,虎视眈眈。 “刘卿,你是来逼宫的。”皇帝陛下声音平静。 刘次辅朗声道:“皇帝陛下误会了。实在鲁王病危,臣想着尽快有人辅佐君王,使朝政正常运行。鲁王不在,粤王宅心仁厚,定能更好的监国摄政。” “朕不同意。” 刘次辅一扬眉,这个小皇帝胆量是很好。成庙死时他都没害怕,像是老李家的种。 所有勋戚直直跪在武英殿,刘次辅掷地有声:“太祖言,非军功不得封爵,所有勋戚都是凭军功封爵。开国,靖难,土木堡,历经血火,世代忠良,陛下难道不能相信他们匡扶社稷的决心?陛下,听一听忠良们的建言!” 皇帝陛下到底年纪小,在宝座上一仰。刘次辅是他的讲师,他对刘次辅曾有崇敬。以前没发现刘次辅那么高大,他好像不比摄政王矮!刘次辅居高临下压下来,花白的胡子眉毛几乎要戳着皇帝陛下。富太监推刘次辅,骂道:“宫中戍卫呢!”粤王拽着富太监:“中官先别动,一会儿就好。” 富太监记得红眼圈:“你们这是犯上作乱!犯上作乱!” 粤王似笑非笑:“中官,慎言。” 刘次辅刚要说什么,武英殿外喊杀大起,武英殿内的人全都怔住,刘次辅一听不好,怎么金吾卫没有稳住京城?不是戒严好几天了? 刘次辅跑下御阶,冲出武英殿外,粤王一瘸一拐在他后面跟着,两个人同时看到了,辉煌的亲王仪仗。 巨弓,长戟,长枪,绛引幡,弓箭,刀盾,金钲,画角,战鼓,火红绣金大纛。 画角清越地悠扬一荡,战鼓声音沉重悲壮。 亲王轿上,飘着猎猎飞扬的白泽旗。 刘次辅在仪仗中看到了周烈。周烈对他微微一笑。 武英殿外尸体横陈,血流弥漫,鲁王仪仗碾着倒下的尸体缓缓行进,停在武英殿外。 刘次辅一动不能动,只能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那十六台亲王轿前飞扬的白泽旗越来越近。通晓天地的白泽在刘次辅面前停下,周烈一掀轿帘,一只靴子踏出,红底金绣的袍子一角一荡。 摄政王下轿,缓缓走上武英殿,看见粤王。 深沉肃杀的嗓音又一次在武英殿上回荡。 “你……可真叫孤失望啊。” 皇帝陛下冲下御阶,冲进摄政王怀里。 刘次辅昏了过去。 寂静无声的风携带着浓稠血腥,贯穿武英殿。 第204章 摄政王高大的身影在武英殿门口一站, 挡住了阳光。 武英殿里所有人眼前一暗。 小皇帝奔下御座冲进摄政王怀里。摄政王弯腰一把抱起皇帝陛下, 微微不可见地晃了一下。小皇帝埋在他怀里抽泣,摄政王上下颠颠他。 摄政王轿中又下来一人,清瘦俊秀,跟在摄政王身后。王修默默地看着摄政王轻微颤抖昂扬挺立地抱着皇帝陛下,不动声色垂下眼睛。 摄政王谁都没看, 怀抱皇帝, 抬腿走上御阶, 把皇帝陛下放在龙椅上, 自己坐在旁边的宝座中, 腰背挺直,威严肃穆。 武英殿外面血流顺着砖缝蔓延,扩张,那么多血从人的身体里奔流出来, 汇聚,在冷风中蒸腾。冷硬的血腥味涌进武英殿, 泰山压顶。粤王和刘次辅被人制住, 周烈抽刀一挥,摄政王的仪仗进殿,拔刀围住勋戚。 曾森站在明间一侧,被宫人死死攥着。刘次辅居高临下逼问小皇帝时, 曾森马上就要冲出去, 被宫人扯着。曾森像小兽一样咆哮,恨不得活吃了刘次辅的肉。 直到摄政王的仪仗默默出现, 站在武英殿外的血海中。 摄政王坐在上首,笑一声。 那一声笑在武英殿没顶的血腥中盘旋,狰狞战栗。跪着的勋戚突然站起一人,西宁侯邹玉。邹玉慢条斯理整整官帽,掸掸官服,推开摄政王森立的仪仗,坦然两步上前,正跪在御前:“臣,参见摄政王殿下。” 勋戚们的惊恐了然的眼神扎向西宁侯,英国公指着一个拿刀虎视眈眈的军官:“我认识你,你是神枢营的,邹薛两家领神枢营,好你邹薛两家——!”西宁侯面无表情。 摄政王闭上眼睛,微微一嗅。 血腥味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北京城中,炸响天崩地裂的炮声。 炮声一响,北京外城永定门再一次大开,一支重甲骑兵弯弓怒马呼啸着冲入。领头的旭阳一拔弯刀,喝一声:“上弓!” 他身后的骑兵同时搭箭,箭簇铺天盖地。中箭者无数,有侥幸未中箭想要跑的,眨眼间重甲骑兵就到了眼前,最后于人世的一眼,只看到了高高扬起的弯刀。 无数披甲骏马踏烂血肉骨骼,骑兵如狂浪恶狠狠冲进永定门,左右分开,杀向右安门和左安门。 重甲骑兵弓弩弯刀大杀四方,钉着铁掌的马蹄声清晰确切地践踏着生命。 清扫完毕。 旭阳张弓搭箭,一枚响箭冲上云霄。 张敏冲进武英殿大声道:“永定门,右安门,左安门,研武堂骑射教授旭阳清扫完毕!” 摄政王还是闭着眼睛,坐在御阶上。他不说不看,他是远古的神像,脚踩云端,手捏芸芸众生的命运。 神只须敬畏。 勋戚们跪伏在地。他们有一些是真的上过战场,所以他们听见了武英殿里钢刀的声音。惊惶悔恨,于事无补。 广渠门大开,长戟长枪的士兵冲入,杀向宣武门崇文门。邬双樨骑着马,身披一身辽东悚然凛冽的风雪。相对于女真人,子午谷里的闯军,京城里的十二卫简直不值一提。邬双樨最心惊胆战,他赌了一把,赌对了。 邬双樨从城门口冲回京营,看到周烈帅帐外面围着一圈京营的人。武把总提刀进入周烈帅帐,邬双樨恍然,他跟武把总甚至喝过酒。邬双樨在一瞬间下了个决心,赌吧。赌上未来和性命,看天绝不绝大晏,收不收鲁王。如果这时候他什么都不做,鲁王得病咽气,粤王登位,他顶多就是没有拥立之功,研武堂解散,无非就是回辽东——可是,邬双樨不希望研武堂解散。他心里的傻狍子告诉他自己,他不希望没有研武堂。刘次辅上位必将更镇压武官,武举也完了。邬双樨记得傻狍子说起“国士”时闪闪的眼神。傻狍子觉得邬双樨应该名垂青史,是千百年后大晏国书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武把总手下的士兵看到邬双樨。刘次辅经营邬双樨已经很久,邬双樨一个关宁军出身的军官,倒向粤王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武把总又跟邬双樨喝过酒,所以他们跟邬双樨打招呼:“邬将军!” 周烈在帅帐里看到仿佛沉默的皮影戏一般,一人单枪匹马在瞬间截断阳光,掠过那一队叛变的士兵,帅帐上喷溅黑色浓稠的血。 邬双樨下马,提着滴血的腰刀冲进帅帐,看到周烈身边的旭阳一只手薅着武把总的领子,另一只手用一把火铳顶着武把总的腹部。武把总的背已经被轰穿了,焦皮烂肉的味道弥漫着。 邬双樨一瞬间很骄傲,那是狍子铳,傻狍子亲手做的铳,本来就应该这么厉害。只是,如果自己有这么一把,断然舍不得用它来杀人,玷污它。 周烈一看邬双樨,他压根没想到邬双樨能冲回来,算是救了自己。周烈眼神刹那间变换,邬双樨心里一松:自己赌对了。 北京城中突然一声炮响,邬双樨和旭阳同时跳起来跑出帐外看。旭阳大惊:“叛军有炮?” 周烈一挥手:“信号。进城,勤王。旭阳,你训练那么久的骑兵,拉出来看看吧。” 旭阳一抱拳,把狍子铳别在腰上,冲出帅帐。旭阳翻身上马,摸一摸腰间的德铳。这等于是跟书呆子并肩战斗,旭阳一定要告诉书呆子,他究竟有多了不起。 周烈伸手拍拍发呆的邬双樨的肩。邬双樨脸上有一抹血迹,已经干涸发黑。周烈道:“小邬将军,可否进城勤王?” 邬双樨心念瞬息千回百转,全都明白了。他一抱拳:“誓死效命!” 邬双樨领京营铁甲长枪兵举鲁字旗杀向宣武门崇文门正阳门。正阳门上突然射炮,邬双樨一惊:“不是我们的人?”轰炸还在持续,邬双樨骑在马上穿过跑火线,张弓搭箭,冷静瞄准。又一炮,邬双樨半边脸上彻底溅了血,他根本毫无察觉,瞄准炮楼一放箭,羽箭流星赶月划出一道亮光,正中炮手。 “撞正阳门!” 邬双樨的人疯狂撞门,叛军汹汹围上来。十二卫的叛军,京营的叛军,甚至皇城戍卫司的叛军都有!邬双樨的人往城楼上爬,叛军迫近眼前,旭阳的骑兵奔袭而至。两队会师,合力冲正阳门。 一支响箭升空,张敏进武英殿报:“正阳门宣武门崇文门鹰扬将军邬双樨清扫完毕!” 摄政王闭目养神。皇帝陛下看摄政王,脸上还有未消退的红印。他斜着身子伸出小手,握住六叔的手。六叔手上红疹也还有残留,粉色的。摄政王没睁眼,只是握着小皇帝柔软的小手。 又一支响箭升空,尖利的嘶啸撕开武英殿里众人的肝胆。 “东便门朝阳门东直门丰城伯薛绩率神枢营清理完毕!” 大隆福寺响起钟声,一声一声,在被血洗的北京城中阵阵回荡,静穆地向上天祈求政通人和,祈求风清弊绝,祈求涤瑕荡秽。 祈求……国泰民安。 摄政王睁开眼睛。 那天晚上,王修绝对听见了涂涂的叫声。又甜又娇软绵绵的奶猫声,就在敞轩外面。王修慌得去开门,一开门一阵冷风灌进,门口……什么都没有。 “咩啊~” 王修毛骨悚然,娇软的声音此刻就在他身后,敞轩中。王修一转身,巨大,温柔,平和的影子,拂过李奉恕,倏地消失不见。王修全身起粟,惊恐地扑向李奉恕:“老李!” 李奉恕立刻停止抽搐挣扎,睁开眼睛。 王修一哆嗦:“老李……” 李奉恕伸手,摸摸王修的脸,眼神深沉如渊。 敞轩里烛火跟着王修一抖。 李奉恕微微轻笑:“不要怕。任何时候,你都不要怕。” 敞轩外面站着的人低声道:“殿下。” 王修站起,跑出敞轩,拉着朱大夫的手:“您来看看!老李醒了!好像退烧了!” 朱大夫进来把脉,心里一惊:“殿下……这是平稳了……” 王修喜极而泣:“真的?” 朱大夫一时之间傻了:“是,殿下脉象平稳了,殿下没事儿了,殿下种痘成功了!” 李奉恕吐出肺里最后一口火气,心平气和:“有劳朱大夫了。” 王修害怕自己是做梦,手足无措。李奉恕搂着他,把他的头按在怀里。朱大夫慌忙退出敞轩,关上门。王修听见李奉恕沉稳有力的心跳,眼泪滔滔,不是做梦。 ……而且,胸肌没清减,仍然坚挺…… “我这一口气咽不下去,有人着急了。” 摄政王森然的声音,穿透了夜空。 那一天,王修彻底认识到,这个男人,是王。 他又是张皇又是平静地看到锦衣卫指挥使司谦,邹薛两家的神枢营,皇城戍卫司指挥使张敏跪在摄政王面前。王修恍惚地想,这是对的。这个天下,应该跪在摄政王面前。 王修提笔写字条“沉住气”,递给司谦:“告诉周烈,不到时候,不要进京。” 摄政王要拔毒。 鲁王府门口血战,叛军金吾卫指挥使乔鸿授首。鲁王府一开大门,王修竟然看到了拎着剑的张同昶。十几岁的少年,袍子边上沾着血,迎风拂动,拍着靴子。 他能来勤王,不意外,不意外。王修想,汹涌暗流终于成水面风浪,泥沙翻涌,所有的人心,到底要面对天日。 张同昶傲然挺立守护着鲁王府,张敏都被他的战斗力惊着。张太岳的子孙,心性如铁,苍天可鉴。 王修帮几乎站不住的李奉恕换上火色绣金龙的朝服,李奉恕急促喘息,对他笑:“没你,我怎么办。” 周烈潜进鲁王府。 摄政王微笑:“孤……该出去见见他们了。” 寿阳大长公主府的护卫没看见尸体,只看到……摄政王仪仗简直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踏着血泊,赳赳行进。 摄政王的赫赫威仪,蓬勃燃烧。 十六台大轿中的摄政王,根本坐不住了。王修平静地用肩膀扛着昏沉的李奉恕。李奉恕面上红疹略有褪却,高烧多日,李奉恕面无血色。王修心想,我撑得住,老李疲累之时,可以靠着我。 摄政王的仪仗从王府街一路碾压进宫,轿外杀戮四起,王修轻轻拍着李奉恕,微微摇晃身体,温柔地呵护摄政王的小憩。 大轿平稳落轿,王修透过帘子,看到了武英殿。辉煌的武英殿与往日并无异样,王修却觉得嗓子一紧,心绪涌动,堵在胸口。李奉恕睁开眼坐直,依旧面无血色,却瞬间气度磅礴。他是王者。 王修那一刻清晰无比地理解了,天选李奉恕成为摄政王。 一支又一支的响箭穿透云霄,打断王修思绪。阴森的云层诡异地缓缓裂开,露出金灿灿的阳光。铅色云层持续开裂崩碎,阳光清澈犀利一扫人间阴霾。 最后一支响箭升空,张敏冲进武英殿:“摄政王殿下!京师清扫完毕!” 云破日出,从此刻起,李奉恕便是真正的摄政王。 为王者,受天命而王天下。 第205章 北京城所有城门开启, 京营全部入城。 浩浩荡荡的军队汇入大晏帝国最辉煌的权力中心, 在承天门外高呼:“吾皇万岁!吾王千岁!大晏万年!” 摄政王手肘撑着宝座,捏鼻梁。 自始至终,没有往下看一眼。 粤王终于反应过来,叫了一声:“六哥!” 是你让我代替你的!是你把我叫去鲁王府的!是你……明明就要死了!粤王疯癫地挣脱内卫,要往御阶上冲。 为什么是你?为什么监国的是你, 掌兵权的是你, 得人心的还是你!父皇眼中你从来不存在, 兄弟们眼中你也不存在!可是他们, 城外那些人却在信仰你! 粤王神思已经乱到只能惨叫:“六哥!” 他终于明白自己很早就已经从云端摔下来了, 成庙继位,母亲被赐死他被赶出北京的那天,他就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虚幻的假相曾经让他风光过,如今他大梦方醒, 只能站在阶下仰望坐着的摄政王。 粤王笑起来:“六哥……五哥活着的时候就说,你是个不叫的, 因为你咬人。咱们兄弟十一个, 你等到最后了。你没继位,你摄政了。你啊你啊,原来你才是黄雀!皇帝陛下!你六叔日后乾纲独断,但愿咱们都不后悔!” 西宁侯邹玉站起一扯粤王:“粤王殿下累了, 您要不要休息!” 富太监看摄政王眼皮都没抬, 立刻用平静到阴森的声音悠悠道:“銮仪卫,诸位大官人都累了。” 大势已去。勋戚们瘫在地上, 大势已去。 祖上一刀一枪拼来的荣耀,付诸东流。摄政王甚至从头到尾没有看他们,哪怕他们是叛军,摄政王眼里也没他们。 承天门外的欢呼声中,勋戚们被一个一个拖出武英殿。 刘次辅坍塌了。他彻底佝偻,眼神浑浊,失魂落魄。他完了,他的家族应该也完了。他愧对自己的列祖列宗,他没能保住自己家族宗亲的利益。刘次辅被銮仪卫拖出武英殿时,看到了站在门口的何首辅。 今天第一个被拖出武英殿的其实是何首辅。现在何首辅一身狼狈站在武英殿门口。乌纱丢了,脚上缺一只鞋,看向刘次辅。两厢对视中,何首辅没笑,刘次辅也没哭。 他们到底缠斗了这么多年。不是朋友,是个伴儿了。 何首辅低头看地面上干涸的血脚印,纵横交错,从武英殿前,一路向上,走过台阶,进入武英殿。臣子们每日的路线,这一条长长的路,每一步的都是鲜血淋漓。 何首辅木木地看一眼武英殿中。故人归来——何首辅神魂战栗,他想起那无稽之谈,故人归来,坐在武英殿上,看着群臣。 武英殿内其他臣子跪伏着,等待王者的生杀予夺。长久的沉默滋长疯狂的惊恐,摄政王并没有准许朝臣们起身,他们只能跪着,毫无尊严,斯文扫地。 摄政王倒是笑一声。 “那么迫不及待,打上鲁王府杀孤。这一次,孤大开眼界。” 摄政王嗓音是厚而且沉的,温和说话时简直可载万物。现在摄政王的声音也是平缓的,却让富太监都不寒而栗。 “诸位卿,你们还记不记得,国难当头,北京闹天花。”摄政王长长一叹,“聚在这里,干什么呢?” 摄政王手指顶着太阳穴,皱着眉头,殿下无人敢抬头看他。摄政王声音不高,字字千斤:“朱大夫的种痘之法大有用处,从皇族幼子开始种痘。成年人也要种痘,只是会略有不适。大疫当前,京城内所有尸体处理掉。抗疫防治天花,听朱大夫和吴大夫的。宫内东边继续封锁,西苑的宫人全部厘清一遍,烧埋洒扫,皇宫内眷迁西苑。京营进城协理,诸位卿有意见么?” 武英殿一片寂静,摄政王起身,抱着皇帝陛下一步一步走下御阶,走出武英殿。锦衣卫进入武英殿,锦衣卫指挥使司谦站在群臣中。戴着口罩,只能看到他那剔骨刀一样的眼神。司谦应该是在笑,他在口罩下面笑道:“诸位大官人,摄政王殿下说要清理。” 武英殿仿佛沉入深渊。 皇帝陛下忧虑地看摄政王:“曾森能不能也种痘?还有四川柿子。” 摄政王白着脸笑笑:“陛下考虑周全。” 皇帝陛下玩摄政王衣襟上的布扣:“李小二种痘成功,我挺高兴的。” 摄政王轻轻拍皇帝陛下幼小的背:“是,李小二是陛下的兄弟。”他一顿,自己只有一个兄弟了。 皇帝陛下搂着摄政王的脖子,蹭一蹭,打个哈欠。这几天一直没睡好,在六叔怀里困了。 摄政王抱紧皇帝陛下,慢慢地走向南司房。皇帝陛下小身子一起一伏,甜甜地睡着。没人知道他有多害怕,害怕六叔突然不见了。 王修远远跟在后面,看李奉恕抱着皇帝坚定的背影。 在武英殿上,王修就知道,老李头疼。高烧那么多天,朱大夫说不能受风,李奉恕咬着牙成为摄政王。摄政王自己站着都困难,现在抱着皇帝陛下挺拔地往南司房走,王修没法劝。他想着,回鲁王府,让李奉恕好好睡一觉。 掌事姑姑惊道:“圣人,鲁王没死,他来了!” 太后捻佛珠的手一停,掌事姑姑道:“鲁王明明都把粤王叫去鲁王府了,内阁去看也说出气多进气少,怎么突然……” 掌事姑姑自己吓自己,微微发抖。摄政王是地府都不敢留呢,还是压根就是从地府……归来的? 太后继续捻佛珠,低声诵经,掌事姑姑不敢多言。 彻底变天了。太后念着经,她都看出来,她不信庙堂里的官人们看不出来。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大家全都无法回头了。 曹家,她无能为力。 内侍们驱逐曹家女眷,掌事姑姑一看外面的天,居然放晴了。破败棉絮一样的阴云散去,难得的碧蓝长天,飘着几丝云,若有似无,去而复返。 摄政王把皇帝陛下抱到南司房,等到曾森也进南司房,皇帝陛下告诉曾森,他也得种痘。曾森倒是不怕,因为皇帝陛下已经种了。 “我也去鲁王府吗?”曾森问。 摄政王很喜欢这有点轴的小胖子,他正在最纯粹的年龄,有最纯粹的忠诚。摄政王不让他接近,只是远远离着:“朱大夫跟去西苑。这几天,你和陛下迁去西苑。” 皇帝陛下很忧伤:“紫禁城内的天花控制不住了么?” 摄政王笑着摇头:“当然不会。只是请陛下去西苑住两天,臣把紫禁城清理一遍,恭迎陛下。” 皇帝陛下叮嘱:“六叔也要去西苑呀。” 摄政王捏捏小胖子的脸:“六叔现在形容狼狈,唯恐惊着女眷。等六叔的疹子消了,就去西苑。” 小皇帝左右瞧瞧,觉得摄政王脸上疹子也没什么啊。曾森在一旁看到摄政王,还是稍稍起了一下鸡皮疙瘩的。满脸半好不好的疹子,颜色不怎么深。 李奉恕不在南司房多呆,站了片刻便走。 摄政王健步如飞低走,王修默默跟着。摄政王渐渐慢下来,王修不动声色靠上前,扶着他。老李终于要挨不住了,可是摄政王不能倒在宫内。 摄政王永远都必须意气风发沉稳如岳的。难为王修扶得住摄政王,两个人路过武英殿前,铺天盖地的血迹仍然没有清理。武英殿里没有声音,王修不敢想,只一闭眼睛。 摄政王呼吸越来越急促,步履开始踉跄。王修就那么扶着他,硬是腰背挺直地挨到上轿,摄政王立刻不行了,靠着王修拉风箱。 王修轻轻拍着李奉恕:“老李,你哪儿难受?” 李奉恕靠着王修:“京城闹天花呢,我其实根本不舍得京营进城。” 王修低声:“我知道,我知道。” 李奉恕沉沉地笑一声:“想来想去,还是不能死……宗政那个性子,自保都成问题,哪里护得住你……” 王修颤抖着吐一口气:“马上到家了。” 李奉恕说话越来越吃力:“宗政挑的宅子也不知道怎么样,你回山东去看看……” 王修头皮一炸:“我不回山东!你别说胡话!” 李奉恕靠在王修身上,身体越来越沉,越来越沉,王修慌得流泪:“老李?老李?” “舍不得你……” 李奉恕的头沉了下去。王修吓疯了,怎么叫李奉恕都没有反应,他又不敢乱晃老李!仪仗到达鲁王府门口,王修凄厉喊:“朱大夫!朱大夫你来看看!” 周烈吓得把轿帘拽了:“怎么了!” 王修抱着李奉恕喊朱大夫。王府守卫立刻跑进去通报,朱大夫连滚带爬冲出鲁王府大门口一把薅住摄政王殿下的手腕,面色诡异地看着眼泪汹涌的王都事:“那什么……殿下他是睡着了……” ……寂静。 第206章 李奉恕安稳地睡了一觉。没有梦, 也没有病痛。悠长, 平和,安稳。 等他再睁眼,窗外一片晴空。 摄政王睡了两天没醒,朱大夫在一旁观察着,红疹渐渐消退, 也未再起高热。朱大夫心里暗惊, 摄政王当是他所见人群中最健壮的, 种痘反应如此剧烈。幸而最后也未出浆, 摄政王到底是扛过来。王修于医学一窍不通, 只能干着急地站着,看朱大夫请脉,请了左手请右手,不光手腕, 还要摁肘关节上的脉象。 王修一脸惶然:“殿下怎么还不醒?” 朱大夫叹道:“殿下熬到现在不容易,身体应是有亏损了。等殿下自然醒来, 千万别马上进补, 吃点清淡的,循序渐进。” 王修急得没办法:“听朱大夫。” 摄政王睡了两天, 王修领着研武堂运转。西苑清理完毕,皇帝和太后以及无恙的后宫内眷迁出皇宫,进入西苑。京营撤出京城,日日自查是否有出疹。曾森和蜀王小世子及皇家子女全部准备接受种痘。种痘本身凶险,这时候没人忤逆摄政王。朱大夫领着宫中出过花的老宫人穿着淡蓝色的长袍穿街过巷, 老远就知道痘医过来了。 吴大夫登门,请求王都事,自己也想种痘。王修一愣,毕竟吴大夫年纪大了。摄政王年轻力壮的抗得过折腾,吴大夫来这么一下肯定是过不去的。吴大夫笑呵呵:“王都事,痘医之法看似与我的疫疠外传感染的学说相悖,仔细一想,其中或有相通。瘟疫病症不同,天花乃最烈之症,却也是唯一可有免疫之法的病症。身为医者,如果能亲身感受,随死无憾。” 王修还要劝,吴大夫清癯的脸笑得慈祥:“神农尝百草,我试试天花,正当其份。” 朱大夫上报,带来的痘苗不够,写信回安徽,命家里人速带苗箱入京。王修发研武堂驿报进安徽,几日后安徽研武堂驿马的大马车便上了驿道。 朱家收到朱大夫的信,全家人热泪盈眶。种痘之法不光凶险,更是听上去毫无道理。朱家人百年来遭受的厄运全部与种痘有关,为了先祖,只能咬牙坚持。医学之进步无论何时都鲜血淋淋,朱家自己的孩子都有种痘失败而夭折的。朱大夫此次进京,是抱着死志。将种痘之法发扬光大,或者死于皇门。 朱大夫奋勇的信心来自于十年前。安徽闹天花,凡是种痘成功的平民孩子全都无恙。那天一早,朱大夫一开门,朱家门口摆着满满的鸡蛋和大米——平民农人家中最珍贵的东西。朱家先祖被赶出京城而至死都不气馁,朱家人咬着一口信念的气撑到现在。朱大夫站在鸡蛋和大米中间,心虚澎湃。要回京城,回到京城,证明种痘之法真的有效。苍天开眼,让种痘之法推广开,避免生灵被天花荼毒,朱家几代人的牺牲,就全部值得了。 吴大夫要求接受种痘,朱大夫倒是不意外。朱家用自己人种痘,吴大夫用一生追逐瘟疫,医者之心,足够相惜。 在鲁王府的敞轩中,朱大夫为吴大夫种痘。吴大夫笑道:“也许能有更安全的种痘之法,也许金石医药最终能对抗瘟疫。‘天定胜人,人定亦胜天’,炎黄与天斗了几千年,也到了现在。” 朱大夫坐在吴大夫旁边,许久未见的老朋友一样聊着:“或许,以后都没有天花了。” 医生比平常人更能明白“破旧立新”的残忍和必然。生,死,一代一代人。吴大夫说“炎黄”,没说大晏。大晏之前的朝代灰飞烟灭,大晏也许有一天也要终结。大晏之后是谁呢。吴大夫和朱大夫温和平静地想,只愿那时候,疫病无法肆虐,芸芸众生,安居乐业。 “我若是种痘失败,便把所有脉象感觉都记下来,供朱大夫参考。” “吴大夫的防疫之法,与我也大有启发。仿佛茅塞顿开,以前想不明白的事情,全然皆通。” 阳光暖暖,晒着敞轩。入冬以来,难得的好天气。 “天气真不错。”“是呀。” 李奉恕睡醒,睁眼看到王修素雅的卧房,心里满意。一觉好眠,在最爱之人温馨的卧房之中醒来,最妥帖不过。他慢慢站起,扶着墙壁走到书案前,缓缓坐下,侧身看窗外景致。阴了那么多天,今日晴空万里,艳阳灼灼。王修端着碗,推开门,看到李奉恕眼中映着碧天晖光。 “醒啦。” “嗯。” 王修严格按照朱大夫的医嘱,厚厚地熬了米粥,单独撇一碗浓稠的米汤出来。今日老李不醒也得叫醒,必须吃点东西。如朱大夫所料,老李醒了,坐在暖阳之中,深深地出神。 王修把米汤摆在李奉恕面前,李奉恕还是看窗外。王修轻轻搅动米汤,馨香的热气蒸腾。老李并不畅快。 “这一次……京中伤亡是不是很大。” 王修轻轻一叹。 李奉恕盯着窗外,眼中的光微微一动:“金兵围城时同仇敌忾的兄弟,刀兵相向。” 十二卫都跟摄政王喝过酒,那天城外烽火燃烧,兵临城下。王修胸腔里微疼,疼李奉恕,还是疼死在自己人手里的十二卫。金吾卫指挥使乔鸿,王修认识他,甚至感激他。仁祖皇陵被毁,老李跪太庙,乔鸿亲自赶车把王修送回鲁王府。 就好像前几天的事一样。 真正的前几天,乔鸿血溅鲁王府大门外。 “不是谁的错。是我的错。” 王修一怔,刚要辩解,李奉恕转头看他,微微一笑:“的确是我的错。你说,什么是国体?” 王修默默地搅着米汤,李奉恕长长一叹:“有人曾经问太祖,臣子跪的到底是谁。太祖回答,臣子跪天子,不跪君王。国体是帝国的体统,也是帝国的肱骨。国体是君王的颜面,也是朝臣的颜面。” 武英殿勋贵朝臣们跪伏的样子,王修历历在目。他知道,李奉恕当时在殿上并不高兴,也没有畅快。本来就不该发生的事情,本来帝国的肱骨们就不该如此斯文扫地,没有尊严。 “归京后的第一次秋狝,我听到谢绅跟另一个翰林编纂的对话。他们互相问,就算‘孜孜奉国出将入相’,现在是大晏,还是文昭公和景武公的盛唐?文昭公房玄龄孜孜奉国知无不为,景武公李靖才兼文武出将入相。对于大唐来说,是必然呢,还是只是上天偶然的垂怜?” 王修放下勺子,走到李奉恕身边,弯腰搂着他。 这个问题,从一开始折磨李奉恕到现在。 “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 李奉恕垂下眼睛。 那么多以军功封爵的人跪着,毫无生气,亦无尊严。 朝臣们动不动就谏君王“有辱国体”,这个,才是真正的有辱国体。 “这一回我不死,就真的要清丈土地了。”李奉恕对王修微微一笑,“大家都没有回头路,对吧。” 王修心酸,轻轻拍李奉恕的背。白敬陆相晟发回的奏报触目惊心,西北民乱到底因何而起?活不下去才反,又为什么会活不下去? 李奉恕不再说话,王修搂着他的脖子,李奉恕伸手抱住王修的胳膊。 这两天,吓坏了老王爷。金兵围城时,金兵都没进北京。这两天逼宫兵谏平叛一气呵成,北京城里杀疯了。 老王爷不能理解:“为什么啊?这到底是为什么啊?怎么就打起来了?”他和李在德缩在家里,心惊肉跳地听街上过兵,刀劈斧砍的声音,呻吟哀嚎,还有隆隆滚过的战车,甚至有爆炸声。老王爷不敢想天子脚下的帝国都城这时候成了什么样子,他只是无意识嘟囔:“小邬和旭阳不知道怎么样了。老天保佑。你那些同僚都是外地孩子,不晓得懂不懂得要躲命。老天保佑。皇帝陛下年纪小,摄政王又生病,听说是出天花了,那要怎么办?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李在德一言不发。 他不信鬼神,当然也不信老天。可是这个时候,除了老天保佑,他也不知道说什么。也许明天一开门,天地都不存在了。他轻声问:“爹,以前北京最盛的盛景,你见过么?” 老王爷轻声回答他:“听说神庙那会儿,北京不睡觉的,街上流淌着金子,夜晚灯火焚天。” 李在德恍惚:“那是张太岳的时代……” 老王爷没想过和张太岳有什么关系,只是念叨:“北京城以前冬天只有腌菜,神庙那时候南方的菜和水果突然就闯进来了。全国各地的食货,哦还有泰西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那么多的新鲜人和事,姑娘都可以逛街的。元宵节大家出门看灯,灯船顺流而下,大家欢呼‘国泰民安’。现在想想,也不知道是当时大晏做了个美梦呢,还是大晏从噩梦中醒来了……” 李在德抱着老王爷,轻声安慰自己的老父亲:“现在,正是从噩梦中醒来的时候。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好。一切都会好……” 北京城里动乱的余波直到四五天才平息。李在德打开家门,走出胡同,站在空荡荡的大街上,鼻腔灌进浓重的血腥味。没有血迹,也没有尸体。李在德愣愣地站在街中央,想着老王爷口中的繁华与熙熙攘攘。 他慢慢走着,终于发现街边上有戴着口罩的人在运送尸体。有京营的打扮,也有十二卫的打扮。京营的衣服。李在德仿佛看见邬双樨躺在街边,孤零零一个人,没有人认尸,席子一卷。李在德腿一软,手忙脚乱戴上眼镜,哆嗦着上前去看,泪眼婆娑地辨认是不是邬双樨。 不是邬双樨。那人死了,那人不是邬双樨。 有京营士兵被炸得面目全非。 不要紧,李在德想,他知道了邬双樨身上的每一处伤,他能把他认出来。 处理尸体的人看着瘦弱苍白几乎立刻要昏倒的年轻人抽泣着认尸,默默不语。 一个戴口罩的军官扶着昏昏沉沉的李在德,轻声道:“傻狍子,我在这儿。” 李在德傻愣愣地淌眼泪,邬双樨摘了手套,伸手拿下李在德的眼镜:“别看,不好看。” 邬双樨拉着李在德离开,和以前一样,邬双樨在前面走,李在德被他牵着,只能模糊看到他一个背影。 “傻狍子,有一天如果我……你能不能答应我,不要来认尸?” 李在德潸然,邬双樨只是紧紧握着他的手:“不好看,你就不要看。你永远记着我在你心里的样子,嗯?” 李在德什么都听邬双樨的。 这一次,他没有答应。 大隆福寺的钟声又响起,一圈一圈激荡,仿佛苍天发出的一声叹息,肃穆温柔地超度亡灵。 李在德抬起眼,朦胧地看着碧蓝的天,头一次在心里真正乞求—— 天佑大晏。 第207章 李奉恕坐在窗前晒太阳, 卧房门打开, 却好像没人进屋。李奉恕微微一挑眉,哒哒的脚步声轻轻的,一个小身影突然从书案后面冒出。李小二扒着书案,小心翼翼看李奉恕。 李奉恕对他伸开胳膊,把他抱上腿。李小二担忧地检查李奉恕的脸, 他们说六叔可能会留麻子。李小二仔仔细细前前后后扒拉一遍, 证明六叔脸好了, 疹子消了, 没麻子, 于是小小松口气。 李奉恕用鼻子顶顶李小二的小鼻尖,李小二这才感觉到,这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结束了。 李小二不是完全不懂,但也不是全都懂。这几天他觉得可怕, 特别可怕。所有人都在忙,下人们跑来跑去, 惊慌失措。大奉承陪他呆在摄政王卧房里, 不让李小二哭闹。李小二觉得房间外面趴着可怖的大怪物,张开大嘴, 一口啃掉半边天地。 李小二紧着小嗓子问大奉承:“六叔会死吗?” 大奉承吓得制止他:“殿下莫乱说!” 李小二躲在床底下,谁叫都不出来。大奉承趴在床边叫他:“殿下?您躲床底下干什么?” 李小二脸色很白,伸着小手指着窗外:“那是谁啊……” 大奉承全身战栗,猛地一回头。夜色中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大奉承干笑:“殿下莫害怕, 树影。” 李小二细声细气:“是个人。” 大奉承吓得魂飞魄散:“殿下别吓奴婢,快出来吧。” 大奉承后来也不知道李小二看到的到底是谁,为什么会突然说窗外有人。刺客?大奉承居然无比希望真的是刺客。昏乱惊恐的一夜过去,第二天大奉承突然一睁眼,惊着了,自己怎么会睡得那么死?李小二趴在窗边,喃喃道:“出太阳了……” 大奉承往外一看,艳阳高照。 如同今天,这几天天气一直很好。李小二热乎乎地晒太阳,晒得困了,在李奉恕怀里蹭脸:“六叔,以后都没事了对吧。” 李奉恕亲亲他的小脑袋:“对。” 李小二打个哈欠。 宫中内眷迁西苑,王修到南司房整理带去西苑的文稿。皇帝陛下已经到了西苑,南司房有点兵荒马乱。富太监忙不过来,拜托王修照看着,王修指挥着内侍们收拾东西装箱上马车,忙了一天,接近傍晚,最后一辆马车离开,王修才松口气。东边的宫殿都还封着,人心惶惶。太医院的院判院使都在里面坐镇,又进去了几名太医,王修不得不忧心几位大夫。他猛地想起猫儿房就在武英殿附近,连忙去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猫儿房迁西苑么?宫中大部分人是不走的,老内侍可能也没什么资格迁西苑。 王修急匆匆跑到猫儿房。宫中虽然平时也是静悄悄的,却没有此时此刻这样空旷得让人发慌。王修走进那个跨院,猫咪轻轻打招呼:“咪呀~” 阳光很好。猫儿房的猫咪们懒洋洋地晒太阳,本来就胖,皮毛柔软地一晒,更蓬松。王修看到这些安逸的小生物,忽然觉得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切都很好,岁月只是在平静地消逝。 没有腥风血雨。 一只玳瑁儿伸个懒腰,轻轻走到王修身边,圆圆的眼睛认真地看他。王修半蹲下,用手指挠挠它的下巴。玳瑁儿眯着眼,喵一声。王修低声道:“老李没办法。他很自责,他没有办法。开弓没有回头箭,上阵厮杀,大家都回不了头了,对吧。” 玳瑁儿打个滚儿。王修突然明白为什么李家兄弟喜欢撸猫。人絮絮叨叨,猫咪咕噜咕噜,大家都不在乎,和平共处。 等被挠够了,玳瑁儿站起来走开。紫禁城的猫咪有自己的气度,无拘无束,悠闲舒适。 王修站起,走进房内。他看到涂涂。 照样还是挤在一窝小奶猫里,和上次的不是同一窝,那一窝应该都长大了。涂涂长不大。王修心平气和,认真地看这只一身乱涂乱画一样小花纹的猫崽儿。母猫慈爱地舔每一只小猫,一视同仁地舔涂涂,涂涂砸吧小嘴儿。 王修跪下,给涂涂磕头。他笃定那天晚上叫的是涂涂,涂涂把老李叫回来了。没人会相信,王修不需要别的什么人相信。他郑重地给涂涂磕头,不管是谁,救了老李,就是王修的恩人。 老内侍正好进门,看到王都事给一窝奶猫和一只母猫……叩首。 老内侍只好悄悄退出去,远远看着王都事站起来,才进跨院。 “王都事好呀。” 老内侍还那样,平静安稳。这个小跨院是个世外桃源了,王修想,你看,跨院里什么都没变,猫咪没变,老内侍也没变。 王修略略动容,只好清清嗓子:“猫儿房迁西苑么?” 老内侍笑了:“西苑是避暑行宫,又不是紫禁城搬家。再说猫儿房搬走了,那些白天出门玩儿晚上回来的猫儿可都找不到家咯。” 王修轻声道:“中官多注意。” 老内侍笑眯眯:“当不得中官这种称呼。我是个养猫的,猫咪在哪儿,我在哪儿。” 一只猫咪在老内侍脚下打转,老内侍抱起它,认真地撸。王修郑重长揖:“告辞,保重。” 老内侍笑着点头。 王修走出跨院,一回头,老内侍和他之间隔了一扇月亮门,却仿佛隔了个天堑。王修站在红尘中,老内侍站在时光外。 王修笑一笑,老内侍亦笑一笑。 富太监在武英殿外检查马车,王修上前:“您看南司房的东西都归置齐了么?” 富太监一脑门子汗:“王都事做事周全,都齐了。哦对了,王都事,鹿太医进东边了,进去之前,他拜托您照顾一下吴大夫。” 王修一惊:“鹿太医不是疡科的?他进去做什么?” 富太监一叹:“最先进宫的那几位太医倒了。” 紫禁城东边乱套了,人在最绝望的时候,只要看到医生,就没那么疯狂。王修想起关城门之前,研武堂刚刚收到宗政鸢上报山东疫情,夹着小鹿大夫写的家书。山东有疫,规模不大,小鹿大夫要去组织抗疫。小鹿大夫告诉鹿大夫,此生既任此职,义无反顾。 可能,这也是鹿大夫想要告诉小鹿大夫的。 王修一闭眼,再睁开:“多谢这些大夫们了。大晏若能度过此劫,都是他们的功劳。” 大隆福寺的钟声响起,僧人们诵经祈福。王修不语怪力乱神,但充满敬畏。他冲着大隆福寺的方向一揖到底:愿大晏太平永载,愿国士牺牲不会被辜负。曾森种痘成功,蜀王小世子李至炅种痘成功。鲁王府精心照顾下,吴大夫种痘成功。吴大夫详细记录种痘之后各种症状,与朱大夫多有讨论。吴大夫幸而没有摄政王反应那么剧烈,只是略起热。 曾森种痘一点惧怕都没有。李奉恕以为这小子是有点傻,不懂害怕。这几日观察他,还真不是。曾森是骨血里的悍不畏死,他认为很多事比死亡更重要,比如忠诚。皇帝陛下种痘,他也种痘,就是忠诚。 王修看曾森,肉嘟嘟小圆脸上越来越有曾芝龙的影子。王修甚至想象得到曾森长大是个什么样儿,大约是粗狂健壮的曾芝龙。王修摸摸曾森的脸蛋。李奉恕觉得奇妙,曾芝龙怎么生出来个曾森的。王修倒是觉得,曾森的骁悍就是曾芝龙给的。曾森能死心眼,曾芝龙不能,曾芝龙幼时不机灵一点,恐怕活不下来。 曾森想念自己的父亲。他问王修:“王都事,我爹在哪儿啊?还在海上么?” 王修搂着他:“是,你爹也很了不起。为国征战的将军,都很了不起。” “我以后也是将军。”曾森陈述事实。 “心怀仁慈,是悍将。只知杀戮,是悍匪。”王修轻声道,“曾森记着。” 曾森严肃:“那么什么是仁慈。” 王修一时语塞。什么是仁慈,京城里刚刚被血洗,摄政王是仁慈么? 大辩不言,大仁不仁。 王修只是低声道:“你以后,就会明白。” 老王爷一直很同情背井离乡讨生活的年轻人,特别是李在德的同僚。李在德家前面的街口戒严一解除,老王爷用家里存下来的全部鸡蛋和面粉做了饼,让李在德送去工部巡检队:“街上没人,菜市场肯定也没东西了。这些饼能放很久,放在手边以备不时之需。干了就泡水吃,更顶饱。” 李在德挎着篮子,急匆匆地走到千步廊,看到受惊的同僚们。小广东一看李在德就哭了:“李巡检,我们怎么办呀……” 李在德搂着他,看面黄肌瘦满脸惊慌的同僚,他们有一路从辽东风雪中闯过来的情谊。李在德把面饼一分:“你们别急着吃,备用。最近值房有没有管饭?” 小广东抽泣:“有的,不太好下咽……” 李在德呼噜呼噜他的头毛:“马上就好,外面卖菜的进不来,京城里缺东西。大家还缺什么吗,我回家搜罗搜罗给你们送来。” 小广东一抹脸:“那个葡萄牙军官来找过你,他也挺害怕的,打听怎么回事,我们也不知道,后来街上……就杀起来了。” 李在德总算想起弗拉维尔,这也是个背井离乡讨生活的。他叹口气:“你们别上街乱晃,出门戴口罩,一天一换,街上免费发的时候多领一点。” 小广东嘟囔:“搞不清楚天花和兵祸,谁更可怕。” 李在德捏他的脸:“别乱说话!” 弗拉维尔最近一直很惊恐。他自诩了解中华,现在他疑惑了。北京闹天花,然后起了大规模杀戮。政治斗争哪儿都一样残酷,弗拉维尔还是被这一场叛乱吓着了。他明白晏人一般不会为难异乡人,只要自己不找死,但是他依旧被血腥杀戮震撼。弗拉维尔无法正常写信,只是字句纷乱地用母语写日记。 “叛乱已被清除,今天街上渐渐有人,大多数是清理尸体的士兵和统一穿着淡蓝长袍的医生。难以置信,大晏好像找到对抗天花的法子,可是摄政王差点被这个方法害死。我已经糊涂了。爆出天花的同时出叛乱,叛乱杀戮刚止,立刻有医生。他们带着面罩,但不是殓尸人,专门救治病人。一条不宽的道路两旁,一边收拾尸体,另一边大夫当街诊治。我一眼看到天堂,一眼看到地狱。这里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这里是大晏。” 第208章 平叛过去没两天, 老王爷立刻振作精神, 生龙活虎。对于“活着”这件事,老王爷从来不认输,也从来不低头。 稍稍有点松快之后,邬双樨马上往李在德家里送东西。一些黍子和麸子,一点米面, 还有腌菜。老王爷看着那一车东西感慨:“小邬就不是一般人。这个时候, 多亏了他。” 那些东西敦敦实实地堆在院里。这个时候京城里, 金玉难换一口吃的, 京郊京畿反而好一点。京城还在封锁状态, 但是京城内的天花好像是控制住了。千步廊值房恢复正常轮值,李在德戴着口罩去当班,走在街上,街道两旁陆陆续续有了人。不是穿淡蓝褂子的医生, 也不是巡逻清理尸体的士兵,就是……人。 北京城里的人。 草民是命如草芥, 草芥顽强坚韧。火烧不尽, 春风一吹,坚定地活着, 竭尽全力,用尽一切办法,活着。 李在德又给巡检队同僚们送了吃的,个个都像受惊的兔子,缩在值房, 面黄肌瘦。李在德用额头顶一顶小广东的额头:“再忍一忍,马上就好,北京马上就好。等北京好了,我请你吃星鹤楼,整个大晏最棒的馆子。” 小广东哼唧:“整个大晏最棒的馆子在广东。” 李在德笑:“好。” 李在德落衙回来,旭阳来了,送了一大罐牛奶。旭阳也不能多呆,只是很简单地说:“喝牛奶,喝牛奶不得天花。” 李在德一愣:“啊?没听说啊?” 旭阳捏捏太阳穴:“我知道汉人不少人不喜欢牛奶的味儿,你就……就当喝药吧。” 平叛过后,京城开始抗天花,旭阳突然到处跟人说要多喝牛奶,喝牛奶不得天花。平时一声不吭的人絮絮叨叨见人就劝,劝周烈喝,劝邬双樨喝。旭阳自己艰难地在京郊找到养牛扥用户,挤了新鲜的牛奶,立刻送给李在德家。 牛奶倒不是稀奇玩意儿,李在德也不是不爱喝,只是觉得奇怪:“喝牛奶,跟不得天花之间有什么关系?” 旭阳也不知道。他自己也一脸疑惑地沉思半天:“我很小的时候,我爹跟我说,在我们老家的大草原上,有部落很崇拜奶牛乳房。” 李在德微微挑眉,旭阳舔舔嘴唇:“我当时问是因为奶疙瘩奶豆腐是主食之一么。我爹当时回答……不是,因为有花纹的奶牛乳房可以保佑人不得天花。” 这真的是一段父子间无关紧要的,关于老家的谈话,甚至旭阳成年之后都忘得干干净净。爆出天花之后旭阳无意间看到京郊有养牛的农户,这段对话突然在他脑子里盘旋回荡,日夜轰鸣。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这看起来就是民间传说一样的无稽之谈,他为什么天天在心里想呢。 是父亲想要告诉他什么? 旭阳忽然想起,老家好像是很少起大规模天花,尤其是——牧牛的人家!难道是因为牛奶?牛奶的确是圣洁之物,可以供奉神明的。旭阳发疯一样在京郊找奶牛,找到奶牛,用身上所有的银子淘换新鲜牛奶。 养牛的胖大婶底气很足,满面红光的:“今年还以为牛奶卖不出去了,皇商买办都出不了城,我们也进不了城。你们当兵的进出城方便,不如你帮我进城卖牛奶?” 不苟言笑的旭阳被这位异想天开的胖大婶逗笑了:“我不卖,我只买新鲜的,每天早上挤出来的。” 胖大婶伸手挠挠脸:“行啊。” 旭阳一看到胖大婶手上的水泡,一蹙眉。胖大婶乐呵呵:“别担心,不是天花,就水痘,挤奶的人手上多少都有点。” 旭阳没多说什么,这是他好不容易找到的唯一一户奶农,长生天保佑他们一家平安无事。 而且这胖大婶的粗大嗓门,真的不像出花。 旭阳和胖大婶约定,以后每日清晨旭阳抱着罐子来挤奶。旭阳抱着奶罐子刚走,京营就来了人。 胖大婶稀奇:“当兵的现在都爱喝奶?” 所有士兵戴着面罩穿着厚袍子戴着厚手套,上来就擒住胖大婶。胖大婶被四五个大小伙子制住,施展不开,大骂道:“兔崽子跟老娘动粗!” 那一队士兵不是隶属京营的,隶属京郊戍卫,专门收治天花病人。领头的军官十分冷酷地看着胖大婶斑驳的手背:“带走。” 胖大婶的丈夫瘦得像根甘蔗,还是被咋么过只剩渣的那种,挥着胳膊要力战群雄,年轻军官一指头把他捅倒:“检查他。” 四个小伙子把胖大婶的丈夫扒了个精光,胖大婶的丈夫尖叫声穿透云霄。戍卫士兵们把他扒拉一顿,没看到红疹。就是……真特么甘蔗成精了。 戍卫士兵把胖大婶捉走,胖大婶的丈夫光着屁股急得团团转,在寒风中忘了冷。 旭阳给李在德送了牛奶,老王爷赶紧上锅把牛奶烧开。旭阳一点头:“我先走了。你们记得喝。” 李在德叫住他,把老王爷做的饼递给他:“随身带着,干了也别急,泡水吃。” 旭阳接过布包的面饼,捆在背上,十分认真:“一定喝奶,你就当喝药。” 他也是趁着空隙溜出来,马上要回京营。 李在德送走他,脑子里也挥之不去关于牛和天花之间的事。他不太舒服地晃晃头。 第二天,旭阳再去那家奶农,胖婶的丈夫一把鼻涕一把泪告诉旭阳,胖婶被捉走了。旭阳震惊:“胖婶不是说她没得天花?” 胖婶的丈夫一拍腿:“本来就没得!谁出天花跟她一样能打的!” 旭阳一想也对,摄政王种痘都去了半条命。 胖婶一家已经收了旭阳的银子,胖婶丈夫张罗着给旭阳挤奶。他不如胖婶会干活,弄得奶牛很不舒服,差点尥他。旭阳着急,低头看胖婶丈夫挤奶,突然一惊。 奶牛乳房上有花纹,将会保佑人们不得天花。 旭阳很郑重地想,自己要不要干脆也养一头奶牛。临走前他安慰胖婶丈夫:“胖婶没事,京畿有一座皇家的庄园,得天花的人都集中过去,太医院派医生过去照料。” 胖婶丈夫一撸鼻涕:“那还行……她上辈子积德了还能住一回皇家庄园,看一回皇帝的大夫。” 北京城中的整治工作非常迅速地进行。北京城经历过无数腥风血雨,这些腥风血雨都已经烟消云散,北京城从来屹立。皇城根的人,一代一代。 吴大夫请缨,去京畿照料天花病人。朱大夫忙着种痘,太医院的大夫们大半陷在东边的皇宫。吴大夫觉得自己不该辜负种痘成功的幸运,所以要求出城。王都事实在不忍心,吴大夫年纪大了,从延安府奔波到京城正赶上天花,一刻也没有休息,然后又种痘,怎么说也是病了一场。 吴大夫叹气:“王都事也看出来我已经老迈了。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没来得及做,就老了。现在能做一点是一点,为了闭眼那一瞬间的遗憾,少一点。” 王都事心酸,吴大夫去看过鹿大夫家了。鹿大夫进宫,小路大夫在山东,只剩鹿夫人一个人日日站在大门口呆呆地望。鹿大夫还不知如何,如今紫禁城十分凶险,鹿大夫也是凶多吉少。他只能同意:“鲁王府会照顾鹿夫人。” 吴大夫笑着点点头。 又是一天清晨,阳光微微浸透,天地疏朗。鲁王府大门一开,等待奏对的官员们寂然进入,穿堂过院,一抬头,看到鲁王宽敞的书房上笔锋苍劲的匾额—— 研武堂。 皇宫中天花肆虐,国难当头,摄政王代行监国,于研武堂问政。 收到传召奉旨等在研武堂奏对的臣子们站得绷直,垂首垂眼。刘次辅不见了,很多昔日同僚都不见了。他们谁都不疑惑。 摄政王穿过游廊,披着初升朝阳的辉光风仪肃肃地走来。摄政王从来如此,渊渟岳峙,穿行万丈风浪如闲庭信步。臣子们听到摄政王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脖子后面越来越凉。 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的那一刻,屋中的光线一暗。 朝臣齐齐一揖:“鲁王殿下!” 摄政王一挥手:“研武堂就是个书房,不搞繁文缛节。” 研武堂。朝臣一听这三个字,一片寂静。何首辅站在最前,目光落在地上。斗了这么久,争了这么久,研武堂就在这里,屹立不倒。甚至,他们已经站在了研武堂里面。 罩格屏风摆件一概没有。清澈的阳光冲进窗,房间中敞亮得坦坦荡荡。最上首,坐着摄政王。王者微微一笑:“孤只是有些问题不懂,叫众卿来研武堂讨教讨教。” 旭阳每日都去取奶,发觉胖婶丈夫的手上也起了水痘:“咦?” 胖婶丈夫苦着脸:“不是天花。” 旭阳低头去看那牛的乳房,起了些疙瘩。旭阳忽然问:“每头奶牛的乳房都……有这些癍吗?” 胖婶丈夫立刻紧张:“不是,但这不是啥大病,不影响喝奶的。毕竟要烧开是不是?我们不喝生水,也不喝生奶……” 旭阳不是关心奶的问题:“那你的手怎么也开始了?” 胖婶丈夫挠挠手背,干笑:“挤奶的人都会长,只长一次,就不会再长了,我家这头牛这两天……这两天上火!没别的问题!奶都很好!” 旭阳恍惚地想,自己小时候,老家人养奶牛的,手上还很容易斑斑点点。他围奶牛转一圈儿,心里突然冒出个想法:这怎么跟天花是一样的?只长一次。 吴大夫一进皇庄,被中气十足一嗓子吓一跳:“看看你们干的活!这是人干的活吗!” 吴大夫扶着门框,看到一个胖婶掐着腰骂几个灰头土脸的小士兵:“这是你们劈的柴!白长个大个子!” 领头的军官期期艾艾:“胖婶您不都没事儿了……” 胖婶愤怒:“我走了能放心吗?看看这柴,狗啃的都比这整齐!还有你把我从家里捉来,不是说我有天花?我有天花吗?我那是牛痘!好了就不长了!长牛痘的不长天花!你们这群小傻蛋!” 在胖婶白虹贯日的狂喷中,吴大夫忽然捏住她的手腕仔细观察手背。胖婶吓一跳,一看是个斯文清癯的老大夫,没忍心揍他:“你干嘛?” 吴大夫微笑:“大妹子,你刚刚说什么?” 北京城里新的一天。老王爷在家里做早饭,虽然只是黍子掺麸子。吴大夫刚刚进入皇庄,遇到一个豪迈的胖大婶。京营士兵忙着巡逻。李在德匆匆忙忙起床洗脸扒两口粥去值房。街上行人越来越多,穿着淡蓝色大褂的医生们温柔地走过零星出现的小摊。 欣欣向荣,不屈不挠,井井有条,和衷共济。第209章 旭阳第九回 去奶农家的时候, 那头奶牛暴发了。 胖婶的甘蔗精丈夫挤奶笨手笨脚, 挤得奶牛特别痛。牛一般很温顺,发起火来也很恐怖,追着胖婶丈夫一定要撞死他。胖婶丈夫很精明,看旭阳人高马大的就一个劲儿往旭阳身后钻,于是奶牛就冲旭阳来了。胖婶丈夫撅着屁股抱着头瑟瑟发抖, 突然听到悠扬的歌声。旭阳唱的什么, 听不懂词儿, 胖婶丈夫小心翼翼抬头一看, 这个高大的军官唱着歌把发狂的奶牛……安抚下来了。 旭阳鄙视地看了缩在牛棚一角的甘蔗精一眼, 自己拽了手套挤牛奶。早上军队巡查的空隙能进城,他必须赶时间,干脆自己来。胖婶丈夫可怜兮兮蹲在牛棚一角看穿着盔甲的军官挤牛奶,特别想念自己老婆。 旭阳挤牛奶还行, 奶牛没生气。他要的也不多,只要一小罐新鲜的, 送进城之后老王爷赶紧煮开, 天儿冷放一天不会坏。旭阳挤了奶戴上手套抱着奶罐子骑马进城,直奔李在德家。李在德已经去值房, 旭阳把奶罐子递给老王爷,老王爷倒牛奶进锅,把奶罐子刷洗干净了给旭阳,顺便给旭阳塞了点新鲜干粮。旭阳快要耽误点卯,背上干粮上马就走, 跟老王爷之间一点客套都没有。老王爷在他后面吼一句:“当心点!” 旭阳应一声:“知道了!” 老王爷莫名其妙很相信旭阳,旭阳说喝牛奶防天花,他就跟李在德天天喝。昨天下午小邬来送东西,老王爷强迫邬双樨喝牛奶。邬双樨是真的不喜欢牛奶这个腥膻味儿,硬着头皮喝,老王爷才松一口气。 躲了旭阳没躲过老王爷……邬双樨根本不信牛奶防天花,这就跟被蜜蜂蛰了不得风湿一样,莫名其妙毫无道理。 旭阳狂奔出城,赶上点名。点名过后轮到旭阳领人进城巡逻,旭阳手下的军官一直看他,冒一句:“旗总,您是不是不舒服?” 旭阳发觉自己一直无意识地在晃动肩颈。有点痒。不对,是非常痒。旭阳一摘手套,对面的军官吓一大跳,旭阳眼前骤然一黑——水泡。他大喝一声:“都离我远一点!” 旭阳对面那个军官腿一软,旭阳看上去就像是中招了。旭阳摘了另一只手套,两只手上都有红色的水泡。旭阳从来没有这么慌过,他差点站不住,解了护心镜低头看胸口。 水泡。 那个军官想上前扶旭阳,旭阳一伸胳膊:“你们都赶紧去巡查队那里报备说旭阳中招,你们都接触过我,让他们检查。我自己去京畿皇庄。你们快去!” 邬双樨过来问:“还不进城?” 旭阳痒得全身发抖,脸色苍白,邬双樨上前走两步,旭阳立刻亮出手背:“别过来!” 邬双樨一惊,旭阳粗重喘气:“坏了我今早进过城,你快进去看看老叔怎么样了,还好我没碰家里什么东西,书呆子当时也不在家!” 邬双樨翻身上马,旭阳也同时上马,两个人没有废话,立刻分头出发。一个领队进城,另一个独自去京畿皇庄。 京畿皇庄被太后辟成专门收治天花病人的地方,庄园里都是些半大不小的小伙子,被派来看守天花病人,心里只有恐惧。那么……密密麻麻的水痘。天天有咽气的人被出过花的人抬出来,硬邦邦地裹着白布,白布外面还在渗着脓液。天花十死无生,不是开玩笑。即便是阎王爷手一松漏下一条命,全都面目全非,多半残疾。他们是士兵,让来送死,就得来送死,所以他们也认命了。 直到胡什长捉了个胖婶进来。 胖婶是个斗志昂扬的人,被人莫名其妙捉到皇庄来,也没有很气馁。她申辩自己是牛痘不是天花,可惜没人信。天花病人谁想承认自己真的会死?可是几天之后胖婶手上的水泡真的下去了,有点疤瘌,但胖婶本人没啥事,没起热,也没有什么大片的红疹。胖婶闲不住,难得住一次皇家庄园,溜达够了就帮忙洗洗涮涮做个饭什么的,在皇庄里活力四射地勾起了诸位军官们对自己亲娘的恐惧以及……亲切。 胖婶掐个腰骂那几个不争气的:“这柴劈成这样,是人干的活嘛!” 旁边突然冒出个老大夫,及时雨地解救了那几个被喷得狗血淋头的士兵。胡什长一看背着药箱穿淡蓝褂子的老大夫吸引住了胖婶的全部火力,赶紧领着手下撤。 吴大夫笑眯眯地看胖婶:“大妹子,我是太医院派来的大夫,我看你脉象均匀平稳,齐整有根,不像是生病,怎么会来皇庄?”比摄政王还健康呢…… 胖婶愤怒:“你问那几个兔崽子!说我有天花就把我抓来了,您说我有天花吗?” 吴大夫仔细观察胖婶的手背,刚刚痊愈,尚有痕迹。他慢条斯理地问:“你刚才说,得牛痘不得天花?” 胖婶挠挠自己的手背:“是啊,你也不信吧。” 吴大夫笑眯眯:“能不能仔细说?” 胖婶坐在马扎上摘菜,拖了只小马扎出来让吴大夫坐着:“宣庙那时候京城不是也闹过天花?比现在还严重呢,还没什么人管。京郊死了一大片,我们奶农家都没什么事。我娘总结说也许是养奶牛的都起过疙瘩。天花起疙瘩,牛痘也是起疙瘩,反正都是起,起一次就不起了呗,就像被马蜂蛰过不得风湿。” 吴大夫微笑:“被马蜂蛰过不能治风湿……不,这个不重要,您手上这个痘症,是奶牛上来的吗?” 胖婶很平常地一边忙一边说:“对啊,奶牛乳房有时候会起疙瘩,也不全都有。我就一直没长,还担心呢。好不容易刚长了,就被你们捉来了。” 吴大夫仔细地号脉,胖婶的左右手寸关尺都被仔细地按过。 确实没事。胖婶在皇庄里乱窜,帮助照料病人,一点受传染的迹象都没有。吴大夫一捻胡子,内心陡然掀起万丈波澜。他隐隐地觉得自己发现了什么,有不能确定,摸不准,抓不住。 “大妹子,这个牛痘,也是只起一次?” 胖婶忙着做饭:“是啊,就一次,就不再起了。我不说了么,要么起牛痘,要么起天花,比较比较,还是起牛痘吧。也就痒一点。” 吴大夫额角冒汗。他控制不住颤抖,心想必须叫朱大夫出城一趟,必须让他看看。毕竟朱家人专门钻研痘症已经数代,他一定看得明白……吴大夫面色变换,一时懊悔,自己怎么已经种痘了,否则亲身试试牛痘;又可惜来皇庄晚了,没赶上观察研究胖婶的症状,胖婶手上的痂都掉了;最后居然是大恸,万一,万一牛痘真的如胖婶所说能与天花择其一,他以前怎么没发现,他怎么就不知道,如果提前发现这个问题,他的同胞是不是可以都活下来? 胖婶舀一瓢水,转身看吴大夫坐在马扎上摇摇晃晃坐不住了,伸手就掐吴大夫人中,冰冰凉凉的手吓得吴大夫差点跳起来,一时之间什么愁绪都烟消云散。他热切地看胖婶:“我能不能去看看你家的奶牛?” 胖婶眼睛一亮:“你买牛奶吗?” 年景不好,她不得不如此。可即便年景不好,她也见缝插针地卖牛奶,胖婶永远不丧气。 吴大夫笑:“买,太医院好多大夫呢,大家都会买。” 胖婶双手往围裙上一擦:“我带你去,咱这就走。” 吴大夫一愣:“您能出去?” 胖婶乐呵呵:“那帮兔崽子巴不得我走呢。不过今天还是要回来,我再给他们做一顿饭。” 吴大夫费劲地起身,背起大药箱一脚迈出厨房,突然听见前院一阵疾驰马蹄,然后是喧哗。一个年轻男子慌乱的声音时高时低:“你们都别过来,都别过来,我身上有痘。告诉我怎么进去,我自己进去,我自己进去……” 吴大夫赶紧背着药箱往外冲:“谁出花了?”他刚跑到皇庄前门,就看到一个军官踉跄着往里走,所有戴着口罩的士兵惊恐地让出一条道。那个军官晃荡两下,一头栽倒。他的马悲恸地长嘶,狂躁地踏地,仿佛想把主人带走。吴大夫大喝:“都别慌!” 太后慈悲,体恤平民病痛,派太医院的大夫上街救助,在街上巡值救治的大夫全都穿着宫内统一发放的淡蓝褂子。大家都默认穿着这样简陋的淡蓝布褂便是能救命的人,那是风雨过后平静的天的颜色。穿着淡蓝褂子的老大夫一喊别慌,大家就真的不慌了。 吴大夫背着药箱冲上前查看那个年轻军官。军官双手上有痘,打开护心镜,一拉领子,胸前零星也有。 旭阳眼前花得看不见了。他脑子里一片沸腾,一时想着书呆子在辽东风雪里的笑容,一时想着书呆子看到残破火器时又发火又淌泪的表情,一时又觉得自己这一生的终结居然是病死在北京,他一直以为自己会在辽东战死,凑齐沈阳卫最后一人。萨尔浒时沈阳卫的指挥使问他怕不怕死,他回答不怕。那时候真的不怕,因为不懂别的,没有遇见李在德。 出花要是侥幸未死,满脸疤,就不在书呆子面前晃了,不让他看见。 旭阳骑马到皇庄,下了马咬牙往里走,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与勇气。 还是不怕死,就是,有点舍不得。 吴大夫脱那个军官的盔甲比较吃力,又制止其他年轻士兵接近。胖婶跟着出来,帮吴大夫就地一顿扒,一看旭阳的手就笑了:“嗨这不是牛痘么。哟这不是去我家买奶的军官?你们军官还亲自挤奶?” 吴大夫抬头睁大眼睛看胖婶,胖婶爽朗地一拍旭阳屁股:“这么俊的小伙子,看吓得这熊样。烧都没烧,不就是有点痒。” 第210章 朱大夫长子到达京城, 在城门口验证文书, 一辆大马车驶入京城。 朱大夫看到马车,并没有松一口气,反而深深忧虑。痘苗不够,朱大夫长子带来的这一些在京城也肯定不够。朱家人前几代颠沛流离,后几代虽然有固定住所, 凭自家人培育出来的痘苗也有限, 更何况痘苗并不能长久单独保存, 只能不停地转种。 朱大夫一心想要推广种痘之法, 实际上是没抱什么希望的, 当初先祖被赶出京城,他不过就是再被赶一次。皇帝和皇二子都种痘成功,摄政王熬了过来,并且命痘医开始给皇族孩子种痘。朱大夫自己都有点难以置信。他们压抑太久, 突然见了光,被光耀得流泪。 安全的痘苗不够, 再种痘就得直接用没脱过毒的天花病人痘浆, 风险太大。朱大夫看着老家带来苗箱,只能叹息。 怎么办。 难道……现脱毒? 朱大夫被自己吓一跳, 怎么脱,用谁脱?第一代出痘人肯定会有死亡,种失败了的痘浆是不能用的,必须使用种痘成功活下来的人出的痘,再种, 再取痘浆。转三四回才算脱毒,种出来的痘不出浆也不怎么起热。最要命的是,穿痘取浆非常痛,必定成疤,十分不仁。先祖被赶出京城最大的原因就是这个,去穿刺患病幼童,激怒了幼童父母。 朱大夫原地打转,他如何才能不负先祖心血与苦心。 京畿皇庄的人托研武堂驿马进城送信,吴大夫请朱大夫立刻去一趟,有东西必须给朱大夫看,也只有朱大夫才能看懂。 胖婶一拍旭阳的屁股,旭阳睁开眼,讪讪地坐起穿好衣服,捡起被吴大夫卸下来的盔甲,在所有士兵的目光中,尴尬地跟着吴大夫进偏院。 其实也没那么要紧,因为在场所有士兵都懵了。 旭阳的马星云打了个鼻响。 吴大夫放下药箱,认真诊治旭阳。刚才在大门口看着,手背上比较严重,胸膛上零星地有一些。脖子上也有几个,脸上没有。吴大夫示意旭阳把衣服脱了,旭阳看一眼胖婶,清清嗓子。 胖婶乐呵呵:“怕什么!我的年纪怕是比你娘还大呢!我要看一看是不是牛痘。” 旭阳干咽一声,抱着头盔铠甲往桌子上一放,板着脸解开里衣。吴大夫仔细观察旭阳身上手上的痘。不像是普通水痘,与天花亦有区别。脉象上看并无大恙,吴大夫觉得很奇怪,这到底是什么? 胖婶有点奇怪:“这小伙子怎么起这么多?一般手上长一长就算了啊?” 经过摄政王,吴大夫大约心里有数,身体越强壮的人反应可能越剧烈,这一点朱大夫家的种痘经验有印证。吴大夫试旭阳额头,的确不烧,就是脸怎么这么烫,还发红。胖婶哈哈一笑:“小军爷不好意思了呗,在大门口闹那么大阵仗,说书先生讲的慷慨赴义一样。” 旭阳又干咽一声:“婶儿别说了。” 胖婶一拍手:“行了,吃饱最重要,我先去把饭做了,你们先聊着。” 说起做饭,胖婶很忧虑自己在皇庄这几天,家里那个甘蔗渣吃什么:“军爷还去我们家了吧,家里那个废物不会挤奶,是不是军爷自己挤的奶?我家那个没用的还活着么?” 旭阳不自在:“手上也起泡了,挺……挺好的。” 胖婶放心,做饭去了。 旭阳终于找到语言:“我今天确实在胖婶家挤了一回奶,进城再出城点了一次卯,身上就开始痒,然后手背上就有水痘了。” 吴大夫目送胖婶出门去厨房,起身对旭阳一揖。旭阳吓一跳赶紧避开:“吴大夫您这是做什么?” 吴大夫斟酌一下:“如果我所料不错,军爷你能救大晏。” 旭阳一时之间竟然也不觉得痒了,吓得一激灵:“我没那么大本事……” 吴大夫郑重道:“军爷,我真的希望你能办到。” 研武堂驿马能进出城送信,却带不了人。朱大夫只好去求王都事批条子,一般手里有王都事的条子北京城除了皇宫大内哪儿都能去。 朱大夫到了王府街,才看到鲁王府门口王公大臣的马车都堵住街口了。他觉得吴大夫应该是病人里发现了什么问题才这么急迫叫自己出去。朱大夫轻易不愿意麻烦别人,这时候急得上火顾不上,只能顶着涨红面皮站在门口,跟门房道:“我是朱扶晖,想求见王都事一面……” 门房这辈子的技能就是看眉眼高低,这满街王公大臣都不一定比得过这个姓朱的大夫,立刻进门通报。王修亲自迎出来,握着朱大夫的手,请朱大夫进门。朱大夫觉得那些奢豪马车车窗里面射出的眼神都把自己扎成筛子了。他跟着王都事往里走,嗫嚅一句,王都事没听清,微笑着问:“什么?” 朱大夫放松喉咙:“我,我要出城一趟,吴大夫在皇庄的病人身上发现了什么,说只有我才看得懂,很着急……” 王都事笑道:“我当是什么,请朱大夫在花厅稍等,这就来。” 王府下人悄无声息地出现,礼貌周到地把朱大夫引去花厅。研武堂内正在听政,摄政王沉稳的声音略略传出来。朱大夫第一次进鲁王府时,鲁王府垂头丧气,他着急看病人,一时之间都忘了这里是亲王府邸。今天一进门,倏地被辉煌的气魄砸明白,这里是摄政王府邸,目前是帝国的权力中心。 不过王都事更瘦了。朱大夫神思飞逸,王都是亲自批了条子亲自送来:“朱大夫,城外不太平,尽量小心。” 朱大夫终于说出:“王都事别太费心神,休养精神很重要。” 王修看朱大夫略带怯的眼神,暗叹一声。朱大夫其实并不清楚那天鲁王府差点就覆灭,只是医者父母心地守着摄政王,是个患难的朋友了。今天朱大夫一进王府,也出现这种敬畏的眼神。王修热忱地握着朱大夫的手:“多谢朱大夫。” 朱大夫拿到条子,王都事批准他可以跟着下午巡逻换防的军队一起出城。朱大夫坐着简单的小驴车跟在一队高头骏马的马屁股后面,小毛驴很不服气刨刨地。为首的军官很客气,而且惊人英俊,就是可惜脸上有疤:“朱大夫,我就是邬双樨,王都事的人通知我了,您跟我一起出城。” 朱大夫愣愣点头。 邬双樨舔舔干裂的嘴唇,他今天一口水没喝。一早他看到旭阳身上出痘,领着人飞马冲进城。就在闯进李在德家的胡同口之前,邬双樨改了主意。他自己一个人下马,十分平静地进入胡同,敲老王爷的门。老王爷迎出来开门,看见邬双樨很高兴:“小邬啊?旭阳刚走,你进来,我正好做好了干粮。” 邬双樨平静温和地笑笑:“不了,我就是进城巡逻,路过家门口就来看看您有没有什么需要的。旭阳来过了?他用过什么没有?” 老王爷奇怪邬双樨为什么这么问:“没呢,今天旭阳好像特别赶时间,坐都没坐。你进来坐坐吧?” 邬双樨笑道:“我就问问。最近不太平,老叔你也得注意,时时刻刻警醒自己身体,比如痒不痒,起没起疹子,发没发热。您现在都还好吧?” 老王爷严肃:“可得注意,我跟李在德都注意,你也要注意。”邬双樨很不经意地观察老王爷的脸,脖子,双手,完全没事。他笑一笑:“我这就走了,军令在身。” 老王爷赶紧:“那你快忙,别耽误正事。” 邬双樨上马离开胡同,飞快跑去千步廊找到工部虞衡司值房,直接推门找到李在德。李在德正戴着眼镜做打样,看见邬双樨很高兴:“你今天进城?” 邬双樨一脸严肃:“旭阳出花了。” 李在德腿一软,一屁股坐回椅子,十分无措:“啊?那怎么办?” “旭阳自己去京畿皇庄了,我和他都是军人,我们都知道危急时刻应该做什么。只是今天发现他出花之前,他去过你家送牛奶。你别急,我刚从你家出来,老叔没事。我没敢吓唬老叔,只说让他注意。好在旭阳在你家没碰什么东西。你今天回家之后也要注意老叔,看看他有没有起疹什么的。” 李在德眼泪都冒出来了,邬双樨摘了手套脱了口罩外袍,一把搂住李在德:“别怕,我说了,你任何时候都不用害怕,我……们,豁出一切保护你。” 邬双樨亲吻李在德的头发:“不怕,啊。” 邬双樨返回城外之前接到命令,和痘医朱大夫一起出城。他心里一动,微笑着跟朱大夫搭话:“已经起天花症了的,种痘还管用吗?” 朱大夫严肃:“那就不行了,已经出疹出痘了的,赶紧隔离,什么法子都没用。” 邬双樨笑容一滞,马上又笑:“接触过出疹病人的人,一定也会得吗?” “那倒不一定,不是一定会得。” 邬双樨急切:“成年人种痘危险吗?” 朱大夫呼一口气:“肯定危险,最危险就是摄政王殿下那样。不过是因为摄政王殿下太强壮了。身体一般的,像吴大夫,没什么事。” 邬双樨放下心。那这么说,傻狍子种痘问题不大。就是旭阳……麻烦了。很快就要轮到傻狍子,傻狍子只要安全种痘,邬双樨就彻底无后顾之忧。 邬双樨护送朱大夫到京畿皇庄才告辞。朱大夫谢过邬将军,老远在皇庄门口看到了吴大夫。吴大夫急得打转,终于把朱大夫给盼来,拽着朱大夫看旭阳和胖婶。朱大夫跟胖婶一聊,半天没说话。 吴大夫理解朱大夫的感觉。 朱大夫缓一缓:“我想看看那头奶牛。” 胖婶把饭做完,用围裙擦擦手:“行啊,我也该回去了。我领你们去看。” 旭阳现在最好别见风,吴大夫让他在别院休息室呆着。吴大夫和胖婶坐上朱大夫的小驴车,离开皇庄。 胖婶一回头,皇庄看守的士兵站在门外,远远送她。胖婶用围裙揩揩眼睛:“这帮干活不利索的小兔崽子。” 朱大夫总算见到了那头奶牛。他第一次跪在奶牛身边,仔细观察奶牛的乳房,很久之后,朱大夫石破天惊一句话:“这牛是得天花了。” 吴大夫一惊:“不是水痘?” 朱大夫平静看吴大夫:“你说过,老鼠身上的病气会过给人,谓之传染。我这几天思量着,我们朱家用的种痘之法的确就是传染。天花这种病,只要得一次永远不会染。我们种痘就是用低毒性的痘去染健康人,让健康人不必病得那么凶险也能不再染天花。” 吴大夫恍然大悟:“所以你们一直用自己养痘苗,就是为了筛出比较安全的‘活痘’?”他转念一想,“那旭阳旗总身上的……竟然真的就是天花?” 朱大夫满脸焦虑:“这只是往好的一面想,就是牛代替了人给痘苗‘脱毒’,导致人出几颗水痘就不必再染天花。往坏的一面想,万一其实出水痘根本防不住天花呢?万一……这是牛身上的瘟疫,引到人身上,成为另一种疙瘩瘟呢?” 吴大夫沉默一下,忽而笑了:“当有两种可能的时候,我们不是一直都有一种做法的么。” 朱大夫睁大眼睛。 用自己试,理所当然。医药始祖神农,不就是自己尝百草。 “先观察旭阳旗总。接下来,请求我师弟从皇宫中出来。总能找到正确的办法。” 吴大夫一锤定音。 吴大夫写信给王都事,陈述前因后果,请求能不能让鹿太医从皇宫中出来,看看他是否染天花,如果没有染天花,能不能送他出城。 王修看着信,半天说不出话。这些大夫,都是疯子,简直不顾一切。王修一捂额头,把吴大夫的信送进宫中。 鹿太医同意,而且鹿太医并没有染天花,可以立即出城。要出城就得快,趁着那个军爷身上的水痘还没退。 王修连夜安排人送鹿太医出城。鹿太医出宫之后立刻脱了所有衣服烧掉,重新换衣服戴面罩坐车出城。 用人试病,听着……简直悖逆人伦。王修捂着脸坐在桌前,心里祈祷自己不是在助纣为虐。 李奉恕站在他身后,温柔地按摩他的肩膀:“最近是不是太累了,又瘦了。硌手。” 王修嘟囔:“我千万别造孽……” 李奉恕用鼻息沉沉一笑:“跟你没关系,鹿太医是一定要出城的,吴大夫朱大夫是一定要试的。因为,这是医者们的战役。”他弯下腰,搂着王修,“我们除了敬佩,什么都做不了。” 第211章 皇帝陛下銮驾迁出紫禁城进入西苑之后, 太后接受朱大夫种痘。朱大夫捧着苗箱跟在宫人后面寂静无声地进入太后寝宫, 打开苗箱。太后身边的人看到朱大夫眼中都有压不住的惊恐,朱大夫一开苗箱,有宫人控制不住地往后倒退半步,仿佛那箱子里就是无穷的天花。 掌事姑姑看她,她心惊胆战地站直垂首。太后神情平静:“多谢朱大夫。” 掌事姑姑闭上眼。她曾经劝太后要慎重, 摄政王那个样子太吓人了。摄政王那种身强力壮的都扛不住种痘, 太后一介弱女子怎么行? 皇帝陛下种痘成功离开紫禁城, 太后也没什么顾忌的了。太后不准备迁往西苑, 因为她不准备把天花放出宫城。整个北京, 闹天花最严重的居然是皇宫,必须有一个人坐镇紫禁城,统领全局。太后没有镇守整个大晏的本事,她想自己大约能守住一座皇城。 太后正式下令关闭紫禁城承天门。 朱大夫跟掌事姑姑交代了注意事项, 背着大药箱从小门轻轻走出皇宫。他走了两步,转身一看, 巍峨的承天门正在缓缓关闭。整座紫禁城就是伏在天子脚下的巨兽, 天子离开,天子的母亲下令让这座巨兽困住天花瘟疫。巨兽安安静静地伏在夕阳的辉光中, 沉稳地合上眼睛。 朱大夫看一眼紫禁城上空的燃烧的霞光,仿佛腾空而起的凤凰,挥舞着磅礴的双翼,在紫禁城上空威灵显赫地盘旋,守护不去。 朱大夫在宫墙外面, 深深一揖。 太后关闭宫门,是要一力扛住天花了。太医院的大夫已经有人折在宫中。年轻大夫上街值守诊治,年长的大夫全部进宫。此时没有兵临城下,却是要决一死战。宫中排兵布阵,日日巡逻。换掉的衣物口罩,死亡的病人,全部大火焚烧。太后下懿旨,活下来重赏,死去的必须烧埋。 太后在,所以宫中一直稳稳当当,高度服从。天花是烈疾,越传人越多。 掌事姑姑心惊胆战,因为太后开始起热,红疹相当剧烈。太后平时并不怎么生病,也年轻,朱大夫反复叮嘱掌事姑姑如果起疹剧烈不要慌。起疹痒也千万不能挠,会留疤。太后呼吸中带着火焰,满脸红疹坐在宝座上,威严肃穆:“慌什么!” 掌事姑姑含泪:“圣人……” 太后笑一声:“我没摄政王那个本事,但我怎么也是大行皇帝的皇后,当今圣上的母亲,守住皇城还是可以的。” 这个时候,紫禁城绝对不能乱。守住皇城,就是守住皇家的尊严。 “宫中值戍的侍卫们是出不去了。他们的姓名全部登记造册,告诉他们,此役乃国战。此役过后,他们便有功于国,全部重赏。捐躯者,死后哀荣,家中厚抚!” 掌事姑姑泪眼婆娑地看向寝宫门外,太医院的医者穿着淡蓝色的褂子走过去。这种雨过天晴颜色是太后钦定的,这样的颜色轻轻走过,就仿佛是已经等到了风雨的尽头。 充满希望。 研武堂递信给宫中的鹿太医,希望鹿太医出城一趟。掌事姑姑把叙述原委的奏疏递给太后,太后同意。 鹿大夫立刻出宫,所有衣服口罩手套全部换掉,坐着王都事派来的马车连夜出城,直奔京畿皇庄。 皇庄非常的大,马车从正门进也走了很远才到偏院。所有病人都收治在正院,偏院倒是离得不近。吴大夫从偏院迎出来,看到鹿大夫非常激动:“你没事?” 鹿大夫叹气:“有同僚倒了……这位是朱大夫?” 朱大夫跟在后面,跟鹿大夫互相一揖,直入正题:“我们想让你见个人。” 偏院的正堂中坐着个英挺的年轻军官,两只手上都是水泡,脖子也有两颗。这应该就是旭阳,他自己把里衣解开,鹿大夫认真地看着他身上的水泡。 “这个就是牛痘?” 吴大夫点头:“正是。朱大夫认为这个和他们一脉相承用人脱毒养痘苗的方法相同,只不过用牛代替人。我们都已经种了痘,找你来是……” 鹿太医点头:“我明白,所以我出宫来了。”他一挽袖子,“这就开始吧,已经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了。” 吴大夫攥拳:“师弟你……” 鹿大夫没有犹豫:“好几个同僚都出花了。我能侥幸到现在,也许正是等着试牛痘。说实在的我也怕天花,但是想想如今还在宫中的同僚,也就没什么了。来吧。” 三位大夫互相看看,一点头,朱大夫打开随身针具木盒,取出一把仿佛新月薄如蝉翼的小刀,心里暗叹,祖先的刀具,竟然有重见光明之日。他拈着小刀用火一撩,对旭阳道:“军爷,可能会有点痛。” 旭阳有点愣愣的:“您请便。” 接着胳膊上蜻蜓点水一凉,朱大夫手法轻柔翩跹如蝴蝶,沾上即走,并且往旭阳手里塞了个棉球。旭阳低头一看,自己上臂的水痘被弄破一颗,接着才有一丝疼痛。旭阳一抬头,惊呆了,他看到朱大夫一转身就用那把小刀往鹿大夫胳膊上一划。他大约猜到朱大夫要用取水痘,没想到居然要这么用!他叫一声:“唉!” 最先的种痘并不是用棉球,是要见血的。快准狠,生,或者死,一刀决定。 鹿大夫晾着胳膊,观察朱大夫的小刀,倒是跟他们聊起来,自己在边关轮值时发现一种酒清除腐溃特别有效,如果以后种痘非要见血,是不是用他发现的酒擦一擦。吴大夫同意,符合他脓疮为外传感染的说法,保证针具刀具上没有邪气,刺破皮肤时不把邪气送进人体很重要。朱大夫回答以前没想过这个问题,可以一试。 旭阳光着膀子坐在床边,眨眨眼。 大夫们全都不当一回事,他起个水痘都……吓昏了。旭阳心情复杂地用棉球堵住破开的水痘。听刚才大夫们旁若无人地聊天,他身上这个其实也是天花,不过是牛身上来的天花。 旭阳脑子里日夜轰鸣的,曾经的父子对话的记忆戛然而止。他微微眯着眼,心里豁然开朗。父亲想跟他说的话,关于牛,还有天花,他终于全都听懂了。 旭阳看自己的手背,心想,原来竟然是这样。 朱大夫和吴大夫守了鹿大夫一晚上,等鹿大夫起水痘。 没起。 一颗也没起。 只有鹿太医胳膊上的刀口形成了非常小的正在逐渐结痂的脓肿,多一颗水痘都没有。朱大夫和吴大夫围着鹿大夫打转,什么能用的检查手段都使上了,结论只有一个,鹿大夫无恙。那从旭阳身上来的痘症,到底是毒性减弱更加安全,还是说……没作用了呢? 旭阳身上的水痘,眼见着陆陆续续消下去。情形雷同摄政王,来势汹汹,消失也快,大部分结痂。 到底如何,试一试不就行了。 正院里,全是天花病人。 吴大夫反悔了一样,攥住鹿大夫的手腕。他从一开始就懊悔,不该先种痘,这样他可以亲身上阵。能豁出去自己试药验症并不代表能豁出自己的亲人,吴大夫孑然一身,只有一个师弟。 鹿大夫笑着拍拍吴大夫的肩:“师兄你一辈子追着瘟疫跑,从来没胆怯过。这时候,怕什么?” 到目前为止,全是猜测。牛痘,天花,全是猜测。没人来告诉这些大夫们他们做的是对是错,前进一步是海阔天空还是万丈深渊,他们除了自己,也没别的办法能验证。如同朱家人。其实第一颗活痘的来源,就是朱家先祖自己。 “我先试。” 鹿大夫一回头,看到那个挺拔的年轻军官站在门口。他是个不苟言笑的年轻人,话也不多,所以只是很平淡道:“我先试。” 三位大夫沉默。他们并没有想让旭阳去试,因为他太年轻了。应该他们年老的先上。升清降浊,人以天地之气生,四时之法成。然而天地有日月起落的轮回,四时有寒来暑往的循环,所以生老病死再正常不过。年长者离去,年轻人秉持希望前行,直到老去。 “如果我出了什么问题,起码还有三个大夫。如果鹿大夫出问题,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旭阳加重嗓音:“没时间犹豫了。鹿太医,京城中的天花还能控制多久?”他看看自己已经结痂的双手手背,留疤是肯定的了。毕竟也是天花的一种。他笑一笑:“我有个请求。如果我救不回来,能不能跟王都事说,把我烧成灰,送到辽东。风吹向沈阳卫的时候,让我回家。” 朱大夫一声叹:“还有话跟人说吗?” 旭阳嘴唇动一动,伸手摸摸随身的火铳,最终只道:“没啦。” 皇帝陛下一到西苑,才知道太后根本没出来。他闹着要回宫,富太监抱着他:“我的小祖宗,这个时候,可能不回去。” 皇帝陛下嚷嚷:“我不是种痘了吗?我要回去,我要找娘亲,我要找六叔!”他小脸通红,大眼睛里含泪,“为什么李小二就能在鲁王府住着,我必须来西苑?为什么所有人都离我那么远?” 富太监心酸,紧紧搂着他:“因为您是陛下,您必须万无一失。”曾森默默走来,轻轻用小手抹一抹皇帝陛下的眼泪:“我陪着您。” 四川柿子也挺想太后的,扒着花炕边仰头看富太监:“圣人怎么不来啊?” 稚子清凌凌的目光扎在富太监心上。他搂着皇帝陛下,轻轻拍着。 太后守着皇家尊严,摄政王守着大晏国土,皇帝陛下,您不能出差错。 旭阳跟在朱大夫和吴大夫身后,默默走向收治天花病人的正院。他没穿铠甲,但意气昂扬,穿堂过院。他只是有点担心,老王爷和书呆子怎么样了。邬双樨必然会处理得周全。 他们都是军人,他们知道关键时刻,应该怎么做。 旭阳一眼看到了全身水泡脓肿的病人。他面无惧色,对朱大夫道:“我准备好了。” 我已经,准备了很多年了。 沈阳卫最后一个人,坚定地走向战场。 第212章 王修一睁眼, 怔了一会儿, 才反应过来自己躺在卧房。 李奉恕推开门,披着一身阳光微微一笑:“醒了。” 王修伸手捏捏自己的鼻梁,惊道:“什么时候了?”坏了怎么睡着了,耽误事! 李奉恕端一杯温水给他:“哪儿有什么大事,你要好好休息。看看这几天瘦得。” 王修双手搓搓脸, 深深地吸一口气, 吐出来, 灌了水。他竖着耳朵听研武堂方向, 没什么声音。 “人呢?” “干该干的事儿去了。”李奉恕随手团了个被子塞到王修背后, 让他靠得更舒服。研武堂恢复运转,最累的就是王修。他能阅读所有奏章,在脑子里分门别类,随时随地在摄政王需要的时候脱口而出。 李奉恕叹气:“从闹天花开始, 最折腾的就是你。” 他摸摸王修的脸:“看瘦得。” 王修在李奉恕粗糙的右手心里蹭蹭脸,又惊起:“皇庄呢?有消息来吗?” 李奉恕握住王修的手:“还没有。无论什么结果, 朱大夫他们都是一定要去做的。你只是帮他们省去了一些麻烦, 即便没有你的帮助,也不能阻拦他们的决心。” 王修垂下眼睛。 到底是已经入冬, 外面太阳这么大,也不见暖和。李奉恕摸摸王修微凉的鼻尖:“再睡会儿,你这几天熬得太狠了。” 王修着急:“可是……” 李奉恕突然非常严肃地看王修:“我不是不知道现在到处忙,京中还有天花没解决。我不是不在意眼下,我只是更想长久的未来。在这长长久久的未来中, 你必须在。明白我的意思么。” 王修一愣,李奉恕放下茶杯,坐在床头,伸手揽着王修:“养精蓄锐吧王蚂蚱,将来海阔天空任你蹦跶。” 王修嘟囔:“我是蚂蚱,你是什么。” 李奉恕笑:“咱俩一根绳上的。” 王修呼吸越来越悠长,迷茫见听到院中有幼儿的笑声。应该是李小二溜黑鬼——不对,是黑鬼溜李小二。李小二啪叽摔了黑鬼还能把他叼起来,李小二接近危险的地方,黑鬼把他拖远一点。 窗外不知道什么香气,冬天了难道还开花?王修昏昏沉沉地想。幽幽地浸润在冷得清脆的空气中,宁谧安和。仿佛那天晚上李奉恕一手抱着浑身泥的李小二,一手揽着自己,一脚迈进门槛:吃晚饭喽。 晚饭不算丰盛,但管够。平平常常的一晚,第二天再是新的一天。没有天花,没有叛乱,李奉恕没有在生死边缘挣扎一晚,北京城没有经过盛大的杀戮,皇三子那么小的孩子也平平安安地活着。 那只是一场噩梦。噩梦醒来,一切都还好,所有人都还在。 李奉恕歪头看看王修,轻轻亲吻他的眼角。 李奉恕放平王修,盖好被子,蹑手蹑脚走出卧房,关上门。李小二看到李奉恕很高兴,乐颠颠地扑过来。李奉恕一手抄着他,心想,该起个名字了。你爹没来得及,我起行不行? 李小二傻乐傻乐的性格,不知道为什么就能高兴半天。黑鬼绕着他们俩打转,大奉承出来准备好黑鬼的午饭。 李奉恕一看大奉承,也瘦了。 大奉承引着黑鬼去吃东西,李奉恕抱着李小二走到研武堂。他用额头顶顶李小二的额头:“就剩你们兄弟俩了。” 李小二乐呵呵:“啊?” 李奉恕笑一笑:“没什么。” 夭折的孩子没法进祖坟,没有名字,连大隆福寺里的供奉都不能有。李奉恕尽量不去想皇三子会在哪里,小小的孩子最后是怎么走的。李奉恕没去看宗人府送来的名字备选,他单手抱着李小二,右手铺开宣纸,搦笔蘸墨,屏息凝思。 一切瘟疫都怕火。疙瘩瘟怕火,天花怕火,祖宗已经说了,火能驱邪。 李奉恕在宣纸上落笔,笔走龙蛇遒劲地写下三个字: 李启炴。 李小二小巴掌拍在“炴”字上,墨迹未干,拍他自己一手墨,于是在旁边又拍了个小小巴掌印。 跟签字画押似的。 如火烈烈,则莫我敢曷。 李在德担惊受怕地盯着老王爷看了好几天,盯得老王爷莫名其妙,还说:“怎么旭阳不来了?” 李在德难过:“他……他有军务。” 老王爷嘟囔:“小邬这两天也没来。城外京营驻扎的地方听说挺危险的。” 李在德低着头进自己房间。他情绪一激动就控制不住眼泪,通常不是真的在哭。 但是现在,他真想哭。 邬双樨在城里城外疲于奔命。紫禁城好像真的快要关不住天花了,城中多处胡同爆出天花。皇城戍卫司人手忙不过来,从京营中抽调人手。邬双樨自告奋勇,跟他交好的军官一把拉住他:“不要命了你!都怕被挑中,你自己要去!” 邬双樨笑一笑。 他想办法去看了看自己的父亲。邬湘在北京荣养,还那样。邬双樨从头包到脚远远地站着看自己的父亲。他第一次里自己的父亲那么远,头盔面罩太厚了,父亲嘴巴一张一合,他什么都没听清。 邬双樨吃力地跪下,给邬湘磕了个头。他不用人扶,自己踉跄着爬起来,转身走出别苑。 能为父亲做的,终究不多了。 邬双樨领着人在城里收天花病人。京营原来只负责清理叛乱的死亡尸体,邬双樨头一次近距离接触天花病人。真正的天花原来是这个样子,邬双樨惊得全身冷汗。重症将死的天花病人只有一双眼睛能动,迷茫地睁着等死。 还活着。邬双樨看着他,他还活着。邬双樨招呼另一个士兵过来,拽着天花病人身下的床单把他移上单加。抬着天花病人,邬双樨努力去想李在德,想李在德温柔迷茫的眼神和笑容。 浓郁的脓血味道被清冽的风一刀劈开。 从京营一起进来的士兵有吐的。 他们不是没有经历过战场,多惨烈的都见识过,刚刚还京城平叛。炸伤,砍伤,所有兵器火器能造成的伤亡他们都见识过了,却仍然被天花给吓得手脚冰凉。战场上可以拼尽最后一口气反抗,面对瘟疫,连反抗都做不到。 呕吐的士兵只有十几岁,扶着墙鼻涕眼泪都下来了。他感觉身后有人拍他的背,有人摘了手套给他一个手帕。他回头一看,是邬将军。 邬双樨是京营这些抽调人手中级别最高的,真正的鹰扬将军。虽然都觉得他疯了,可是有个真正的将军在,他们起码感觉自己不是被丢进城来送死的。 “圣人都在紫禁城里守着。此时正是国难,你我有幸进来为国分忧,就不必再多想其他的。” 皇城戍卫司的士兵抬着病人远远经过,他们已经彻底麻木了。 “走。” 天花病人抬走,门上贴封条,内里有疫,想活命的不要进。理论上要把能烧的都烧掉,但是北京胡同犄角旮旯里都掖着东西,冬天又干燥,火势一起来附近民居都保不住。 邬双樨心里计算一下,这里的胡同跟傻狍子他们家不在同一片城区。目前傻狍子附近没有出现天花。 邬双樨舔舔嘴唇。 临别时,傻狍子轻轻亲吻的触感好像还存在。邬双樨总觉得傻狍子含着糖,呼吸都甜甜的。傻狍子特别认真地亲他一下,离得太近,两片远远的眼镜片上都是呵气。 邬双樨一抿嘴唇,自顾自笑一声,挺好的。 邬将军坚毅勇猛,纵横沙场无人可当,指挥作战所向披靡,接近完美,就是莫名有点疯。京营的人或多或少听说过当年——算不上当年,也就去年——“丹阳将军”风流天成的名号。金兵一来“丹阳将军”彻底消失泯灭,再后来,邬双樨就成了脸上有疤的真正的鹰扬将军。 鹰扬将军犯不着进城来收天花病人,他进来了。沉着冷静地指挥士兵们跟他一起抬病人,把尸体装车,一起送到京郊。病人以及病人家属进皇庄,尸体到京郊烧埋。 没什么人有异议。太后下的懿旨,皇三子都是这么处理的。 邬将军把病人和尸体送出城。尸体烧埋,病人进皇庄。邬将军这几天每天都来送人,皇庄的戍卫都认识他。死的人越来越多,皇庄戍卫也慌了。鹰扬将军道:“慌什么,为国捐躯也是荣耀。” 一身铠甲的将军屹立着,能撑住塌下来的天。 邬将军再一次送病人和尸体出城,听到一个消息。朱大夫和吴大夫,有可能找到了抗住天花的方法。邬双樨以为痘苗有限,给皇族用了平民是轮不上的,如果朱大夫和吴大夫找到了新的办法,功德无量。 太医院的一个大夫和一个军官已经试过,结论是真的有用。邬双樨了然:“还需要更多的人试。” 本来想给皇庄戍卫士兵种上,都听说这是牛身上的病,并不愿意。邬将军摘了手套和口罩,反复看看自己的手,原来竟然还有这种作用。邬将军平静道:“如果能派上用场,非常乐意。” 邬双樨和京营的士兵全都接受种痘。邬双樨低头看朱大夫用沾着脓的小刀一割自己的胳膊,只觉得酣畅淋漓。因为这是他第一次不必想那么多,他轻松地看自己胳膊上的口子,通体快意,心里的蓬蓬的杂芜被摧枯拉朽烧得一干二净。 朱大夫很感激邬双樨:“多谢邬将军,将来牛痘惠及世人,将军有一功。” 邬将军真正地笑了:“那样,再好不过。” 邬双樨种完痘,重新穿上衣服铠甲,无忧无虑吹着口哨牵着马往京城走。他这辈子都在琢磨怎么立功,朱大夫跟他说有功。邬双樨捂着脸大笑,然后揩揩笑出的眼泪。 邬将军专心地想着李在德。只愿牛痘真的有用,惠及世人。其余的,什么都不想了。 第213章 工部虞衡司军器局巡检李在德向研武堂呈上第六代德铳。 年轻的小官人站在研武堂中间, 微微仰着小下巴, 立得绷绷直。他双手捧着锦盒,特意戴了眼镜,像春天里一棵顽强的小树。 自他进工部之后开始算,德铳改了六代。然而加上他之前磕磕绊绊自己窝在家里的摸索,其实已经超过十代。每改一代都像是割肉, 但一代比一代更好。 王修微微一惊, 居然已经六代了。李在德的手很粗糙, 指甲因为在辽东基本都掉过所以也不好看。他那么郑重地捧着盒子, 真真地看着王都事:“请殿下和王都事过目。” 摄政王看着他, 笑一声。李在德的脸刷啦熟红。德铳的原型,炸过摄政王殿下的手。李在德戴着眼镜,所以清晰地看到了摄政王殿下斑驳的右手,愧疚地垂下眼睛。 “德铳选用最好的建铁, 绝对不会炸了。” 王修打开盒子。他见过德铳的圆心,并且对德铳心存芥蒂。那把做工并不怎么样的火铳把老李的手炸得血肉模糊。王修下定决心不再让老李去碰这玩意儿, 打开盒盖的一瞬间, 他愣住了。 真正为杀而生的武器。 通体乌黑墨沉,依旧是那古朴粗犷的轮廓, 乍一看大巧不工,细节却精雕细琢。它是一只恶兽,沉静地等待苏醒。 李在德抬头挺胸,毫不谦虚地接受王都事无意之中流露出来的膜拜。多亏了工部的同僚,这是他们一起拼尽一切得来的成果。本来应该早就出来了, 只是撞上了天花和叛乱。李在德完成了它的收尾工作,工部用最好的木料特制了德铳的锦盒。 今天,第六代德铳正式地见到了摄政王。 王修一看德铳,心里突然冒一句:这一看就是老李的东西。 黑,巨大,粗犷,蛮横,骁悍。 摄政王走过来,看到德铳,伸手拿起来一比划。德铳的材质跟帝王枪和九鼎弓是一样的。乌黑吞光,杀意沉沉。 “最上等的建铁。如果能用上钢,更强。” 德铳的不需要点火,也不需要填开一次填一次火药。专门配德铳的六发弹药整整齐齐码在锦盒里,摄政王殿下拈起一枚椭圆形带花纹怪模怪样的弹药审视。王修笑道:“把这个打出去?” 李在德摇头:“不,还是火药。” 王修微笑:“那你能不能教教我?” 李在德放下锦盒,从后面打开德铳,把弹药一粒一粒塞进去,合上德铳,双手递给摄政王:“殿下,您上膛,然后可以试试。” 摄政王来了兴致,拎着德铳站在院中,随意瞄了一根菜地里的木桩,惊天一响之后,碗口粗的木桩上半截彻底被轰烂。远处一群鸽子腾空飞起,王修吓得浑身一抖,马上去看李奉恕的手,安然无恙。德铳乌沉沉地归于沉寂,李奉恕拎着德铳有点惊着。 李在德矜持道:“殿下,这就是当初我告诉你的,后装火药的火铳一定是对的。” 王修眨巴眼,李奉恕平静地把德铳放回锦盒,王修看到他额角出汗了,立刻对李在德惊叹:“还是我眼界小了!如此重器,李巡检为国立了一大功!” 李在德的心其实一直在嗓子眼,摄政王那一铳下去轰烂了木桩,他才把心咽了回去,骄傲又谦虚道:“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为了一把德铳,整个工部都参与了。没有同僚的团结协作倾尽全力,也没有现在的德铳。” 王修突然有点不寒而栗,德铳这样的火力轰到人的身上,上半截都要化为血雨了。 “杀性如此巨大……” 李在德平静:“我自然清楚德铳的威力。也有人问过我,造火器害人性命心中会不会有不忍。不说火器,哪怕只是刀剑,有毛贼手里打家劫舍的铁片,也有护卫天子的国之重器轩辕。我所造,卫国卫君卫民,便是国之器,我无所畏惧。” 王修半天没说话。 李在德偷偷瞄一眼摄政王,心里遗憾。摄政王殿下的表情永远那么深不可测,千尺深渊之上的波澜不惊。他想看看殿下惊诧的表情,可惜没有。但转念一想,监国领政的摄政王便是这种泰山火器崩于前皆面不改色的气度,才能所有人折服。李在德想,他自己也是折服于摄政王殿下的。 王修担忧:“如果是倾工部之人力才能做出一把,可要怎么配军队?” 李在德道:“船队讲究要有个领航的旗船,德铳便是火器里领航的旗船,杀性最强。若非殿下,也受不住它的后坐力。一旦德铳确定,可把它的力量分而划之,延用与改造各个火铳,组成一支船队。” 王修一拍李在德的肩,他很感慨。李在德瘦弱而清秀,是怎么造出如此桀骜凶暴的武器来的?也许聪明才智的确是时间最恐怖的利器,永远所向无敌。 李奉恕微微一笑:“李巡检立一功,当赏。” 王修却想到:“李巡检种痘没有?” 李在德端着架子端太久怪累的,平安无事验过第六代德铳,他一下子松懈下来,傻乎乎挠挠脑袋:“没呢,朱大夫从安徽带来的痘苗有限,轮不上我。” 王修蹙眉,原来竟然皇族都不一定全都轮上,城中平民怎么办?怪不得朱大夫吴大夫鹿大夫那么着急地要找痘苗的替代方法。 其实不种也挺好的,老王爷自从打听到摄政王因为种痘差点归西,听到种痘就心惊肉跳。摄政王那大身板子都经不住,自己家这个废物儿子哪里扛得住?轮上了就种,轮不上就算了,一切都看列祖列宗的意思。 李在德告辞之前,认真道:“殿下,当初第一次见你,我就说了,后装火药是对的,德铳是对的,只要能用一等钢铁。建铁是目前最顶级的制作材料,如果有更好的,德铳是能更强的。” 摄政王看着李在德,笑起来。 这个小心思,他当然明白。 只是,摄政王殿下什么都没说。 鲁王府重赏李在德,重赏工部。鲁王府派亲王车驾送李在德回去。摄政王兑现了去年在宗人府的承诺,赐李在德一身皮裘。当时李在德傻乎乎地站在栅栏后面,伸手去摸摄政王身上的皮裘,一脸羡慕道,真好的皮裘,我爹一到冬天就全身疼,我就看这皮裘好,可是卖了我都买不起。 摄政王回答,如果火铳真的好,把皮裘赐给你爹。 那个时候,摄政王和李在德可能谁都没想过,一切都成真了。 大晏帝国的火器,以及李在德的摄政王皮裘。 王修亲自送走李在德,慢慢走回研武堂,不出所料李奉恕小心翼翼地擦着德铳,爱不释手。王修一进门,笑道:“李在德抱着皮裘走的,那是他骄傲的荣耀。” 李奉恕也笑了:“你居然给他一身新的……” 王修认真地看他:“你穿过的衣服,怎么能轻易给人。” 他一仰下巴,只能我穿。 随即又一叹:“怎么办,痘苗不够。” 从安徽送来的痘苗,的确不够,突然准许推广种痘之法,活痘苗用一个少一个。朱大夫急得夜不能寐,所以吴大夫一叫他,他立刻出城。 目前牛痘的实验,所有皇庄戍卫和京营清理尸体的军官士兵全都种牛痘,除了有的人会多起几颗,没有不适。这些军人身上的痘浆种给天花病人家属,病人家属中全部都只在伤口上有个微微发脓的痘。首先看,牛痘即便防不住天花,在人身上问题并不大,不会成为另一个疙瘩瘟。然后,先去试病的军官旭阳,没有染上天花,没事。接着试病的鹿太医,也没有染上天花。所有近距离接触天花病人的军官,凡是种了痘的,全都没染病。这也就是说,牛痘跟人痘转种的理论是一样的,不会削弱功效,但是会降低毒性。 朱大夫一抹泪:“我还想着,城中平民要怎么办。起码……起码现在有个指望了……” 旭阳轻声问:“我……我帮到忙了吗?” 三位老大夫齐齐对旭阳一揖:“军爷功德无量!” 旭阳连忙避开,脸红得不知所措:“如果真的是帮上忙,那就真的,真的太好了。” 鹿太医长叹:“您何止帮上了忙。军爷,紫禁城中的天花关不住了,城中迟早要蔓延出来。所有的瘟疫只要一蔓延,并不是屠几个城就能休止的。圣人破釜沉舟关闭皇宫城门死守天花,就是为了大晏。可是,瘟疫哪里能真正关得住?军爷你永远不知道,你将要救多少人……” 旭阳默默穿好衣服一抱拳:“我要进城当值了。多谢诸位连日的照顾。” 星云这几天在皇庄吃得挺好,看见旭阳打个鼻响。旭阳翻身上马,对着三个老大夫坚定一点头,一勒缰绳,策马离开。 三位老大夫对着他的背影深深长揖。 天佑大晏。天佑军爷。 邬双樨起痘起得晚,他一觉得痒了,立刻去京畿皇庄。下了马一摘手套,突然一愣,这症状怎么看着有点像旭阳? 身上起了水痘的军人都到皇庄去,邬双樨看到几个老大夫划开军人身上的水痘,直接往从城中带出来的病人家属胳膊上一划。邬双樨一愣,这是在做什么? 轮到他,朱大夫换了把薄如蝉翼的刀,一点水地一划邬双樨的水痘,再一划一个平民的胳膊。邬双樨控制不住嘶一声,不过他是有点明白了。 邬双樨身上的水痘种了三个人,倒是……真挺疼的。 邬双樨离开皇庄,正撞上京营把中招染上天花的士兵往皇庄里抬——就是那天他们清理尸体时遇上的京郊戍卫的士兵。 邬双樨转身对朱大夫道:“牛痘是有用的。那天和我们在一起干活的人染了天花,我们这一队一个出事的都没有。” 他不等朱大夫回答,翻身上马,直接往京城里冲。 旭阳进城先进李在德家,把老王爷吓一跳:“这几天干嘛去了,怎么瘦成这样?你脖子上怎么了?” 旭阳着急:“老叔,李在德呢?” 老王爷道:“被召进鲁王府了……” 旭阳一拽老王爷:“老叔,您先跟我出趟城。” 老王爷莫名其妙:“城门不是关着呢么……” 旭阳急得满头汗,拖着老王爷往门外走。他是研武堂骑射教授和南司房御前讲师,等闲没人能拦他,但是一次也只能带一个人出城。他并不愿意以职权谋便利,只是,非常时期,他顾不了太多了。旭阳一转身,焦急地看老王爷:“老叔,你听我的,我先把你送去城外,等李在德回来,我再回来送他。” 老王爷急了:“不是你这孩子先告诉我出城干嘛?” 旭阳咬着牙:“我要救您的命!” 李在德坐着亲往马车回家,瞬间就感觉到门板后面邻居们的如炬目光。他允许自己骄傲那么一下,抱着皮裘打开门:“爹?” 没人。 李在德顿时泄了气,闹天花呢!又跑出去凑热闹!他郁闷地指挥马夫把鲁王府的赏赐搬进院子,答谢过马夫,李在德关了门,抱着皮裘生闷气。本来还是个挺荣耀的事儿的。李在德想跟自己亲爹证明,自己不是个废物,摄政王殿下赏赐了这么多东西。他想象着老爹站在鲁王府马车旁边骄傲的神情,他长这么大,头一次为自己的爹争了一口气。 ……想象就是比现实美妙。李在德把皮裘放到老王爷床上,门外又敲门。李在德气呼呼地冲出院子一开门:“你这时候看热闹……月致?” 邬双樨喘得厉害,把李在德一推,在身后关门,低声道:“你信我么。” 李在德戴着眼镜,黑白分明清澈的目光很柔软:“当然啊。” 邬双樨手忙脚乱解开护心镜,解开盔甲腰带,伸手扯开李在德外衣,往两边一脱,露出肩峰。李在德脑子里的热血轰一声喷涌,他往后倒退半步,全身轻颤:干干干干干干什么…… 也也也也也也也不是不行…… 但是在院子里…… 邬双樨拔出腰刀,锋刃铮一声,刀尖对准自己腰上的水痘一划,反手一挥直接割在李在德肩臂上。他动作太快,李在德傻愣愣地看着邬双樨手上的弯刀,又看看自己肩臂上的伤口。弯刀太快,邬双樨动作流利,到没出什么血。邬双樨拿着刀,李在德也不会想到别的,只是好奇:“这是什么意思哦?” 邬双樨轻轻把李在德的衣服整理好,沉默着把自己的盔甲穿整齐,然后一拥李在德:“同甘共苦。” 李在德一笑:“行呀。” 邬双樨亲亲李在德耳朵。 共苦就不必了,咱们,同甘。 第214章 邬双樨把李在德揉在怀里, 李在德站在清冷的风中静静聆听年轻强健的心跳声。 “怎么跑得这么急。”李在德嘟囔。 邬双樨蹭蹭他。 寒风四起, 可是阳光也真好,热灿灿地照耀着,永远坚持含着一口冬风吹不散的热气。两个人互相支撑,谁都不想动。不想进屋,也不想说话。就这样到天长地久, 再好不过。 李在德噗嗤一声笑出来, 邬双樨懒洋洋地用鼻音问他笑什么。李在德没回答他。 李在德庆幸今天戴眼镜了。刚刚邬双樨卸铠甲脱衣服, 李在德看了个清楚明白。他以前摸是摸过, 看又是另一个层面的享受了。李在德搂着邬双樨的腰, 邬双樨十万火急进城,穿着铠甲就来了,李在德一搂抱满怀铆钉甲片,凉飕飕的。 邬双樨心里也翻腾, 刚才是第一次看见李在德领子以下的一部分。着急上火把衣服往两边一扒划胳膊,怕李在德着凉再着急上火扯着领子两下一包, 到底还是看见了。邬双樨无意识地捻一捻手指, 那皮肤温润的触感还吮吸着他的手指不放。在辽东时两个人躺在炕上,李在德拧邬双樨的腰, 邬双樨差点起来。那个时候傻狍子以为他睡了,其实没有。他听着窗外咆哮的风雪,清醒一晚上。 邬双樨和李在德同时一清嗓子。 李在德一本正经邀请邬双樨进屋喝水,邬双樨一本正经地喝水。 “你胳膊上那个,是牛痘。从我身上来, 毒性不大,但是能防天花。” 李在德活动活动胳膊,邬双樨手法凌厉,倒真不疼。李在德不解:“不是说种痘挺麻烦的?摄政王殿下又是起热又是起疹的。” 邬双樨摇头:“不知道,目前看这个方法似乎的确是更安全,不起疹子也不起热,最严重不过是起几颗水痘。据说是牛身上来的,京畿正在征召这种牛,只要牛的水痘,有赏。” 李在德简直震惊:“就这么简单?就能防天花?” 邬双樨叹气:“我知道的你的感觉,这么简单就能防天花?但是……这是真的。一起干活的,我们种痘了的京营没事,京郊戍卫出事了。” 李在德知道邬双樨在干什么,他拦不住。鹰扬将军本来也不要命,在战场上为了战功真刀真枪地拼杀。宫里太后说了,此乃国难,死于天花亦是为国捐躯。李在德轻微颤抖地抽口气,再缓缓吐出来,十分平静地垂着睫毛:“你,你放心,想做什么做什么,冲锋陷阵也别担心,生病受伤就回家来。” 邬双樨眼睛一热,搂着李在德,闭上眼睛。他一生的目标就是光耀门楣。既然生为人子,顶门立户,光宗耀祖。他在最风光的时候就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现在傻狍子跟他说别担心,可以回家。 李在德听他呼吸声不太对,想抬头:“月致?” 邬双樨把他压在怀里,低声道:“别抬头,别抬头……” 李在德小小叹口气,坚持弯着腰,抱住邬双樨,轻轻拍他的背。其实是拍在铠甲上,冰凉冷硬,有微微清脆的声音。李在德听邬双樨的心跳声。隔着铠甲,他就是能听见。胸甲被李在德的脸贴着,渐渐温热起来。 邬双樨紧紧搂住。被铠甲包围很硌,但是很安全。邬双樨双手一环,就是天地中最安全的地方,顶得住一切风雨。 李在德坚信。 朱大夫上报王修:找到新的种痘方法,可以一试。王修终于坐不住,亲自坐马车出城查看京畿皇庄。他到达皇庄门口,一下子看到许多军人排着队。周烈从里面出来,一条手臂光着。 王修下马车,周烈迎上来:“王都事怎么来了。” 王修指着士兵:“他们在做什么?” 周烈淡然:“种痘。” 王修瞪大眼睛,看到周烈胳膊上的血迹。种痘不是塞鼻子?周烈道:“朱大夫解释最初的种痘方法就是要见血的,快而迅速。京营天花疫情不容乐观,这几日凡是种了痘进城收尸的士兵的确没事,我先斩后奏了。” 京营里的天花隐隐有控制不住迹象,京郊戍卫已经倒了一片。周烈必须当机立断,他别无选择。 吴大夫迎出来,看到王修,一揖:“王都事,我请求征召京郊的牛,尤其是奶牛。” 朱大夫上报,这种痘是牛身上来的,原理跟人痘一样,但是比人痘反应轻微。最严重不过起几颗水痘,还是少数年轻力壮的男子才有。军人种牛痘,老弱妇孺种军人身上的痘,反应便几乎没有。 鹿大夫往大药箱中整整齐齐地码小瓷瓶,看到王修来了,立刻上前:“王都事,我请求进宫,给太医们试一试。” 王修是亲眼见过李奉恕种痘折腾得多惨烈,他直愣愣地看着另一队已经出痘的军人站着不动,等朱大夫取脓去种别人。 没事? 这么轻易? 肆虐屠戮数千年的天花,就这样而已? 吴大夫轻声道:“王都事,牛痘真的有作用,我们也是……汗颜,竟然从来没发现……” 王修敛了神色,温和一笑:“我并不是那个意思。诸位医家为大晏立了一大功,救了多少生灵。朱大夫上书言牛痘与人痘同理同源,我也是自己种过人痘才明白。若无前人探路研究人痘转种,就算是我,怕也没那么容易接受把牛的脓液种在人身上。更何况有诸位舍身试种,汗颜的应该是我,我做不到的。” 王修深深对三位大夫一揖:“多谢诸位大夫的无畏,多谢朱大夫先祖的坚持。诸位何止有功,诸位对大晏,有恩。”他制止大夫们谦让推辞,“我这就回城禀报摄政王殿下,鲁王府重赏诸位。以及征召牛的钱,全部由鲁王府出。如果需要,可以直接购买奶牛,用奶牛养痘。” 朱大夫轻声道:“那位大妹子,还等我们去买奶呢。” 王修笑了:“好,鲁王府也要奶,有多少要多少。” 鹿大夫一背药箱,他立刻就要进宫种痘。朱大夫吴大夫继续忙,人手不够,王修同意从城中调大夫出城帮助朱大夫和吴大夫。 朱大夫和吴大夫忙着,军人们安静等待。穿痘取脓很疼,这些年轻的小伙子们面无表情等着大夫们从他们身上割脓去救别人。 王修走出京畿皇庄,远远地长揖。 幸而有你们。 王修永远记得李奉恕种痘在地府门口打转的情境,他简直不能想,一想情绪便失控。如果以后的人不必像老李那么惨烈,那……那也挺好的。从朱家的先祖用自己种出第一颗活痘,到现在发现牛痘,真的很好了。 大晏,一天比一天生机勃勃。 王修坐在马车里平复情绪,镇静地去京营。研武堂驿马从各地收来更多的驿报,其中便有福建的。曾芝龙早就下了南洋,只是福建有他的人,可直接上书研武堂。司谦从福建回来,却把最得摄政王信任的五位锦衣卫留在了福建。王修虽有不解,但是李奉恕的意思,王修从不质疑。 福建曾芝龙的人,五个锦衣卫,以及领福建政事的南京六部均有上书。王修仔细翻阅,仔细研读,分析这些奏折中的勾连暗涌。 看奏折是要学的。当初太后的父亲上书乞请皇庄,李奉恕和王修都没当回事,就是没去往地图上找找看看这位皇亲国戚乞请的地方是哪儿。如果早发现了那特么是京郊戍卫的屯田,是不是不会闹到金兵围城的地步? 不,没有如果。金兵已经照着大晏的脸抽过了,大晏永远都会顶着女真人的巴掌印儿。更何况,那个时候李奉恕是个空壳王爷,除了鲁王府的大葱,他谁都管不了,谁都不会听他的。 王修心潮汹涌,知耻后勇,他现在很精于看奏章。臣子要揣摩上意,君上也得会看这些暗地里的心思。 南京上报领福建政事以来,去除积弊,维护民生。曾芝龙的人上报抄家赈灾都落实了。锦衣卫上报有些人动了心思,京察时是要往福建使劲,并且何首辅的人最近老实,顺便上报建铁产量。 王修翻着南京六部上报福建今年各项进益。今年的作物收成不好,连带着矿产有些损失,数字跟锦衣卫上报是对得上的。他的眼睛就盯着“建铁”两个字,久久不去。王修自己都莫名其妙为什么总是盯着这两个字看,突然冷汗淋漓。 他瞬间就明白了,明白了一切的因果。 大晏最好的钢铁,产自于福建,统称“建铁”。福建的钢铁坚韧强质,分量又相对较轻,产量不高,上等中的上等用来制作火器,尤其是火铳和炮膛,所以每年光是为了要维修火器的材料就要捉襟见肘。 今年建铁产量居然比往年全都高。 王修撑着额头,如果今年遭了灾还能产这么多建铁,那往年的那些建铁,是去了哪儿。 闯军屠凤阳之后,白敬就把南京的六部里里外外给耙了一遍。曾芝龙去福建赈灾牵出仓库案,福建官场上下一遍血洗。赶在京察北京吏部往福建填人之前,南京六部暂领福建政事。 王修彻底明白锦衣卫在福建那么久是怎么回事了。他们在查建铁。 他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着摄政王高坐在武英殿上的样子。那是平静肃穆之下震慑四方力政吞九鼎的赫赫威仪,以及殚精竭虑草灰蛇线的苦心孤诣。 在宗人府里李在德哭得脸都变形了,对摄政王嘶吼:焉知千百年后的人没在看着我们! 雄心勃勃的年轻天才,一腔热血只要振兴大晏的火器。可惜他不知道,那个时候,他的大堂哥,摄政王殿下,两手空空。 摄政王殿下当时什么都没有。 振兴大晏火器,只有一腔热血,不够。 王修眼睛看向上方,不停地眨动。李奉恕不爱说话,沉稳如岳,所以总让人误会他没有感觉,他漠不关心。 摄政王殿下穷竭心力深谋远虑,从未停止。研武堂一手攥住了福建的钢铁,足够的建铁才能够生产足够的火器李在德这样的年轻人只要认真研究就可以了,其余的,不必担心,不用忧愁建铁要从哪里来。摄政王为国士遮风挡雨,让热血未凉的人可以一往无前,无后顾之忧。 老李……太不容易了。 王修珍而重之地把建铁产量塞进怀里,他要马上回家告诉李奉恕。他心里沉甸甸地满着。他想起那个荒诞不经的传说,玄龙负日月冲上九霄。 王修的马车冲回鲁王府,一下马车跌跌撞撞地进门,狂奔至后院,正撞上李奉恕一头一脸的面粉慌慌张张从厨房跑出来,王府的厨子跟在后面一脸惊恐。 王修看掉进面缸里一样的李奉恕,张着嘴,满心激昂的感动隐隐有扑灭的危险。 “老李你……干嘛呢?” 摄政王很慌张:“那什么,你怎么这么早回来?” 王府厨子呆呆的,王修看他:“殿下干嘛呢?” 摄政王窘迫:“没干什么……” 厨子一看是王都事,左思右想觉得还是实话实说:“殿下想要学擀面条。” 王修严肃地看李奉恕。李奉恕挠挠脸,扑簌扑簌掉面粉。 马上十一月十一是王修的生辰,摄政王想亲自做面条,趁王修不在家他也闲着,便操练起来。谁知道王修提早回来了…… 王修心里又疼又软又酸又甜:“你可真……” 他轻轻拍拍李奉恕头发上的面粉:“下午研武堂还要听政,你像什么样子。” 李奉恕嘟囔:“想给你个惊喜来着。” 王修拉着李奉恕去汤池:“洗个澡。到时候,咱俩一起做不就行了?” 李奉恕道:“什么时候一起做?洗澡的时候还是做面条的时候?” 王修笑眯眯看他一眼:“你猜啊。” 鲁王府平静的一天。下午研武堂听政,摄政王神采奕奕,十分和蔼。看着一帮臣子,硬是慈祥了几分。 第215章 王修醒来, 已经入夜了。李奉恕睡在旁边, 呼吸悠长。他感觉到身上小小的重量,很不意外地看到了涂涂。 小小的猫咪用黑黑亮亮的圆眼睛很认真地看着王修,轻轻地叫:“咩呀~” 涂涂声音尤其嗲,又嗲又甜,拖着软绵绵小尾音。王修从被窝里伸出手, 撸撸涂涂:“宫门关了, 也关不住你。猫儿房的诸位还好吗?太医们种痘还好吗?” 涂涂趴在王修胸口, 动动小耳朵。 “天花会离开的, 对不对?” “咩呀。” 王修慵懒地笑, 抽抽鼻子。这一顿澡洗得彻底,柔软地陷在被褥中,旁边躺个大火炉。已经过了小雪,天气冷得入骨。王修秀气的手带着被窝中的热气, 撸得涂涂很舒服。王修有种奇特的感觉,涂涂特别亲近自己。柔软蓬松的小猫崽, 十分信赖地在自己的手心之下团成一团。 “那天晚上, 是不是你?” 涂涂打个哈欠。 王修摸到涂涂的爪爪很凉,轻声道:“进被窝来吧。怪冷的。” 涂涂勉为其难地伸个小懒腰, 踱着小步走到王修颈窝处,趴下了。咕噜咕噜的小呼噜声其实不低,还有点吵。王修听着听着却有点犯困,慢慢闭上眼。闭上眼睡着之前,他感觉涂涂似乎很专注地看着自己。圆圆的小脸, 圆圆的大眼睛,小小的嘴巴,小表情十分认真。 王修笑一声,心中平静安稳。身边躺着老李,枕边一只小猫咪,天下太平。 建铁的事还没跟老李说……老李应该已经看到奏章了。福建不知道怎么样了,曾芝龙到哪儿了…… 王修沉沉入眠。 曾芝龙下南洋之前,现在福建布置了自己的人。尤其是福建铁所,派人盯着。铁所从采矿到冶炼牵连甚多,也只是福建官场的冰山一角。要不是摄政王雷厉风行快刀斩乱麻,这盘根错节的铺天大网就把他曾芝龙也给困住了。他拍拍上京敲登闻鼓的闽军头的肩:“做得好。” 闽军头很实诚地告诉曾芝龙,他们偷渡到天津港,但是一下船就被人找到了。有人指点他们去敲登闻鼓。 曾芝龙一笑:“原来如此。”他握住闽军头的肩,“有骨气,够胆气,你做得确实好。你还在,清远舰队就全都在。” 闽军头坚定:“清远舰队就是送死的船,但该送到的一定要送到,包括送他们下地狱。” 陈官人神情温和,风吹不动,心里却豪情万丈:如此忠肝义胆,当是精忠之士!若引以为报国,便为大晏海上忠诚劲旅。 曾芝龙看他一眼。陈官人微笑点头。 曾芝龙的船队一路下南洋,清远舰队回报:葡萄牙船队就停在吕宋港口,大宗货物交易似乎还没开始,因为葡萄牙舰队的货根本没卸。 曾芝龙扬起眉毛:“这倒是方便咱们把船队弄回来。这帮西班牙人一向贪得无厌,怎么能把货物搁这么就不出手?” “吕宋港水手中暴发梅毒,人手不足。” 陈官人嫌恶地一激灵,负责打探消息的清远舰队闽军头很奇怪地看他:“陈官人怎么了?” 一路向南,就没什么季节的分别了,一样热。阳光蒸着海面,腾起腥咸的水雾,海风里也是腥味。海盗,哦是福建海防军士兵们,穿什么的都有,乱七八糟花里胡哨。倒是很少打赤膊,因为海上太阳实在太晒,船仿佛行驶在镜面上,无边无际的镜面把阳光波光万丈地反着。 陈官人宁可热死,坚决要衣冠端正,大汗淋漓穿得整整齐齐。曾芝龙随意穿着细麻泰西衬衣,开着领口,戴着大草帽,帽檐上还风骚地别着羽毛。陈春耘不得不感慨,长得好就是经得起瞎造。这帽子别人戴就是顶个插花的尿盆,曾芝龙戴着,海风一拂羽毛,风姿绰绰。 陈官人其实很能吃得起苦,就是在广州呆了两年嘴有点刁。曾芝龙船队庞大,水兵水手一共十几万,在海上就是土皇帝,巨大的旗船余皇便是移动的宫殿,要什么有什么。只是一日三餐,每一餐,全都有豆芽。全都,有豆芽。 一两顿还行,航行这么久陈官人看到豆芽两个字都反胃,偏偏不吃不行,他要是不吃曾芝龙硬往他嘴里塞。 海都头劝陈官人:“这是妈祖赐福的菜,咱们海上讨生活的人,每顿都得吃,吃了不得病。” 陈官人好不容易不晕船了,又开始晕豆芽。他苦着脸:“这又是个什么说法?” 海都头想了想:“那帮鬼佬在海上久了,就会生病。脚烂手烂,掉牙齿,他们说是血出了问题,血坏了,一出现一船的人都得死。但是咱们晏人从来没出过这个问题,太宗是郑公的船队七下西洋,都没出过这样的事。我们想着,鬼佬船上有诅咒,但是咱们有豆芽,郑公发现诅咒怕豆芽。” 什么乱七八糟的!陈家祖先一直以当年跟郑公七下西洋为荣,祖祖辈辈没传说过豆芽辟邪……倒是陈善年曾经告诉他们兄弟俩,郑公的船队出海都带着豆子,为了保护瓷器孵豆芽,孵出豆芽来不能浪费食物,只好一路航行一路吃豆芽。 可陈家祖上也没说过航行久了什么脚烂手烂掉牙齿? 陈官人正色:“郑公当年之所以能七下西洋,主要还是靠着过洋牵星之术和地文航海之术,看星象,辨别经纬,用牵星板确定位置,而且过赤道就要看不同的指引星,比如说灯笼骨星,不是靠……豆芽的指引。” 海都头不服气:“我们就是在海上航行的,还能不懂过洋牵星?但是咱大晏的水手很少出现鬼佬的情况也是事实。陈官人怎么证明,豆芽不能驱除诅咒?” “我……”陈春耘罕见地被噎住,海都头简直胡搅蛮缠得有理有据。陈春耘深感学习到了,海都头这招。 海都头抹抹额角的汗:“总之老大让你吃,你就吃吧,吃习惯了豆芽挺好吃的。” 陈官人一顿反省,自己在广州养得的确有点骄奢淫逸。既然陈家先祖跟着郑公在海上吃豆芽,那他吃豆芽难道不是应该的?追根溯源忆苦思甜,祖先吃过的苦,他再吃一遍,是对祖先的敬意。 再说豆芽也不是什么苦。 陈春耘长长一叹。 海都头神秘兮兮:“陈官人能跟那帮鬼佬讲话,就别告诉鬼佬们豆芽是妈祖赐福菜的事情。这是我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陈春耘哭笑不得:“好。” 吃就吃吧,虽然听起来毫无道理。陈春耘知道自己在十八芝是外来的,必须尽快尽可能地融入。其实他做得不错,曾芝龙身边的人都挺喜欢他的,尤其海都头。海都头认为陈官人除了略微矫情和喜欢当磕头虫,没有大毛病。 越往南越热,海都头身上的衣服就像鸡蛋膜一样贴着,陈春耘完全听懂了海盗水手们之间的黑话,面无表情拿豆芽当药吃。 余皇的气势惊人,但是速度不快。曾芝龙日日在奢靡至极的船长舱室里写航海日记用牵星板画地图,陈官人也擅长使用牵星板和尺规,天文海文头头是道。曾芝龙对他刮目相看:“你怎么懂?” 陈官人道:“先祖是跟这郑公下西洋的。”他神情暗淡,“虽然之后这些本事派不上用场了,还是一代一代传了下来。” 郑公海图和航海日志都被忠臣给烧了。 虽然陈家冒死保存了一份,只是……究竟不复当年盛景。 “李奉恕有野心,他要恢复南洋航行。……你觉得他像太祖多还是太宗多?” 陈春耘猝不及防,曾芝龙怎么能直呼摄政王殿下名讳?还有如此谈论皇室是大不敬。他微微一笑:“不要非议圣上君王。” 曾芝龙大笑:“我就聊了,你难道飞回去告状?我就是欣赏李奉恕的野心,只要他还野心勃勃,他就需要我。”曾芝龙抿着锋利的唇线微笑,“他舍不得杀我。” 陈春耘被海妖慑住。他完美的仪态并不会出差错,只是面对曾芝龙,总会让人一晃神。曾芝龙天天李奉恕李奉恕的,陈春耘自己都想,摄政王殿下面对曾芝龙的时候,会恍神吗? ……殿下好像看不见来着。 海都头在走廊上笑,笑得像公鸡打鸣。他不知道和一个谁用闽南语开下三路玩笑,曾芝龙跟没听见一样,他以为陈春耘听不懂闽南语。 陈春耘听得懂。他强大的语言天赋让他很快能听懂闽南语。不过他若无其事,心里哗啦啦准备了十几条关于黑将军和毛洞主的笑话。下流也是要下流得有质量的。 出了曾芝龙的船长舱室,陈春耘在一帮海盗吃饭时大展风采,跟整个旗船的海道称兄道弟和乐融融。 陈春耘可以如沐春风地讲任何话,无论对面笑得半死还是吓得半死还是哭得半死,陈春耘永远光风霁月。 至于他心里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 清远舰队上的人说吕宋港闹鬼佬水手闹梅毒,陈春耘一哆嗦。那种感觉是极度肮脏带来的惊悚,每个毛孔都打颤。有说梅毒就是那帮鬼佬带进大晏的。这病并不有趣,陈春耘还有点洁癖。 曾芝龙摸下巴:“那得甄选随我下船交涉的人选了。” 海都头不在乎:“兄弟们谁都不怕!大帅要信得过我们。” 曾芝龙冷笑:“我信得过你们,信不过你们的裤裆。下船管不住裤腰带,给我带回脏病来!” 曾芝龙烦躁地抓一抓头发,转一圈儿:“我就说那帮鬼佬迟早出事!怎么让咱们给赶上了!” 第216章 清远舰又有船只回报:找到西班牙人关押闽商和葡萄牙水手的地方。闽商被看管得比较松散, 数百人圈在方圆两里的地方。葡萄牙水手条件好一点, 住在城寨中。 曾芝龙突然就笑了。陈春耘问他:“将军笑什么?” 曾芝龙啧一声:“我刚刚有那么一瞬间,真以为自己是奉旨来‘调停’的……哈。” 陈春耘一愣:“那将军是来做什么的?” 曾芝龙抬腿在甲板上走:“把晏字旗都给我挂上!” 旗船余皇缓缓升起巨大的晏字旗大纛,红底金线,辉煌万千。余皇换旗,跟着余皇的所有十八芝船队全部换旗, 整齐划一红色的旗帜浩荡航行, 仿佛蔚蓝海面上燃起丛丛烈火, 焚向天际。 陈春耘看得呆了。他一抬头, 海风扬起余皇的晏字旗, 飘荡漫卷,愈燃愈烈。 “有个祖国,也不错。”曾芝龙微微一笑。 海都头嘟囔:“祖国给军饷就更好了。” 曾芝龙一拍他脑袋:“你懂什么!” 陈春耘稳定心神:“将军是挂给吕宋港的西班牙军队看的吗?” 曾芝龙还是微笑:“吕宋港鱼虾混杂,不光有西班牙军队, 还有荷兰军队,以及南洋诸部落。他们看得懂?” 陈春耘一愣:“那将军是给谁看的?” 曾芝龙语调平静:“给所有闽商。” 穿过万里石塘和石星石塘, 越接近吕宋港, 回报的清远舰快船越多。陈春耘站在船舷旁边,看着一望无垠的海面链连接辽阔天空的那一线, 血脉中的陈家远祖搏浪海面的雄心日夜嘶吼。陈家人,大晏人,都应该出一趟海,看一看海有多大,世界有多大。他没事就爱站着看, 知道海天连接的一线渐渐出现陆地港口。 “陈官人就是晒不黑哈。”海都头耸肩。陈春耘上船什么色儿,现在还什么色儿,白得反光。 清远舰快船不停回报:找到圈闽商的地方。联系到闽商中能说得上话的人。在吕宋港的兄弟无法接近关押葡萄牙军队的城堡。闽商同意一起行动。 陈春耘蹙眉:“一起行动?商人行动什么?” 曾芝龙看着吕宋港地图以及西班牙荷兰的驻军位置:“他们的行动就是万一打起来,全都给我躲好。” 陈春耘温和地坚持:“大晏自古以来先礼后兵。” 曾芝龙似笑非笑:“海妖自古以来从不讲理。” 陈春耘一愣,曾芝龙美得像妖的眼睛看他:“陈官人,你真的以为我是来跟他们讲理的?” 陈春耘以为这就是外交,谈不拢再说其他。他这一辈子当不成拓土开疆的张仪,也一直用借兵挥师的王玄策激励自己。他余光瞥到余皇正在接近吕宋港,他到底还是最传统的天朝官员,不是海盗。 曾芝龙冷笑:“陈官人,你看一看张仪和王玄策时期的秦唐,是什么样的帝国。” 他抬腿往船长舱室外面走,边走边拔出火铳,在甲板上朝天鸣火,火器一响所有船队同时开始吹号,悠长嘹亮的声音仿佛海风吹着海妖的歌声,陈春耘神魂战栗。 “打!” 陈春耘拉住海都头:“你们什么时候商量的,为什么这一路我都不知道!” 海都头大笑:“商量什么!揍一顿再说!” 既然不服,就打服了! 陈春耘第一次彻底失态,傻乎乎地站在纷乱的甲板中间,完全反应不过来。曾芝龙站在最高处舵手位置,海上的夕阳余晖打在天的脸上,海风撩起他的头发,他就像是传说中用歌声摄魂夺命的,真正的海妖。 曾芝龙一条腿蹬在护栏上,胳膊撑着腿,上半身倾斜,居高临下看着陈春耘:“陈官人,我告诉你正确的顺序,应该是先兵后礼。别急,你的出场顺序在后面。” 为了庆祝大帅大难不死,炮火伴奏,血肉飞舞的歌剧,正式开始。 陈春耘明白了。曾芝龙为什么一定要上京得到朝廷的承认,哪怕不发军饷也得混成个大晏正式军队,因为只有“福建海防军”才能搞出这么盛大的演出,才能使曾芝龙张狂傲慢热情浪漫的灵魂纵情高歌。而海盗“十八芝”不行,曾芝龙害怕自己成为下一个林峰——百年前进攻吕宋狂削西班牙,没想到西班牙告状告到北京,于是被大晏海师与西班牙海军联合剿灭的海盗王。 大厦的铸成需要一砖一瓦坚韧不拔,倾塌却只要片刻! 海妖不是来调停的,也不是来讲理的。 海妖,是来复仇的。 吕宋港值班的水兵一早就发现有火色旗帜的船队在渐渐接近,吕宋港发出询问的铜锣与鼓声,那支船队并未理会,只是向前。等到值守水兵发现不好开始调转炮口的时候,海面几乎是瞬间出现连绵不尽的船只,山岳一样的巨大怪物静静地停住,它身边的舰队炮船冲向港口,炮火疯狂砸向港口。 福建海防军瞬间调转炮口,吕宋港顷刻间陷入一片火海。曾芝龙站在余皇的瞭望台上,用望远镜看着,放声狂笑。他谋划这么久,他隐忍这么久,他等的就是这一刻! 西班牙军队和荷兰军队曾经想要彻底消灭海妖,现在海妖回来了。 十八芝传令号角区别于其他所有船队,在震天撼地的轰炸声中声声不绝,所有大小船只在海面上星罗棋布,令行禁止井井有条。那号声淬了罂粟花的毒汁,袅袅缭绕,在冲天明灭的烟火和被炮弹炸起的水雾中肆意高歌。 陈春耘全身战栗,原来海妖是真的,这的确是海妖的歌声。当海面飘起烟雾,歌声在迷茫中回荡之时,海妖已经微笑。 清远舰队快船回报吕宋港闹梅毒的时候,曾芝龙就起了杀意。趁他病要他命,梅毒必然造成全面的战斗减员,岂止装卸工人手不够,海军战斗力也不行。陈春耘认为这非君子所为,他也知道曾芝龙会回答他什么。 曾芝龙会反问:不趁他病要他命,那什么时候要他的命。 陈春耘仰头看瞭望台上的曾芝龙。太阳已经沉入海面,夕阳的余晖染上海面一片血色。吕宋港的火海交相辉映,映照着曾芝龙修长的身形,美得妖冶歹毒。 炮火连天,曾芝龙在笑。 吕宋港口停船被曾芝龙轰得七零八落,荷兰军队在鸡笼有军港,只是海妖不会允许他们的求救信送出去。这场大规模的杀戮曾芝龙构想了很久。海面唯一的法则是弱肉强食,想要杀海妖可以,就要经得住海妖的怒火。 陈春耘终于忍不住大声道:“将军!别把葡萄牙的船队给炸了!” 曾芝龙熠熠的眼神带着笑意:“那就赔他们!” 从占城到吕宋的荷兰军舰正撞上十八芝火轰吕宋港,荷兰军舰反击,十八芝的海盗们狂笑:“又来一个!一起玩儿吧!” 有一艘多桅快船掉头往回跑,要回占城报信。没命地航行许久,它筋疲力竭之时,海面上突然出现十八芝威胜都战船。 十八芝就在它后面呢。 海都头一声吆喝:“接船舷咯!” 天武都战船接了占城来的荷兰军舰,亡命徒们尖叫着,怪笑着,冲进船舱。荷兰士兵还击,枪炮炸开血花,海盗们不在乎,踩着热血往前冲,嗷嗷地喊着,死便死了,喂鱼去! 陈春耘第一次看到十八芝火力全开的杀伐,脸都白了。海都头道:“陈官人,老大进京这段时间,西班牙和荷兰没少杀我们的人,大略也是这么杀的!老大没有告诉过你,我们十八芝其实现在只剩十三支了!五支舰队都完了!海面就是如此,老大是要给战亡的兄弟们一个交代!” 陈春耘平静微笑:“只要曾将军在,十八芝永远都在。” 海都头大笑:“正是!陈官人,我也忙去了!”他圆胖的身材异常灵活,伸手一荡桅杆上的绳子,荡进荷兰军舰,一刀劈下去,扑满脸热血,蔓延到他呲出的金牙上。 陈春耘第一次看到这样惨烈的海战。他维持着稳定的气势,但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血色。他面色惨白地站在余皇上居高临下看着刀剑枪炮的屠戮。荷兰军人亦很善战,疯狂地砍杀。一个年轻的荷兰指挥官被砍了一条胳膊,看都没看从身上掉下去的肢体,用唯一的手臂跟海盗肉搏厮杀。荷兰军舰主桅杆往下一倒,军舰上的旗一头栽进海面,年轻军官惨叫一声伸手去抓,被人一刀捅个穿。 “他们是为祖国而战。你可以认为,我们也是。” 曾芝龙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陈春耘的身后。陈春耘看到曾芝龙又开始发抖,他可以控制着自己表情古井无波,可是抓着船舷的手却抖得停不下来。曾芝龙抬头看飞扬的晏字旗。余皇主桅杆顶端火色燃烧的金线绣旗,全都看到了。 陈春耘深深吸进一口,再缓缓吐出来:“我能理解。” 曾芝龙摇头:“你现在理解不了,但你很快就会理解。杀戮停止,你便可下船去‘调停’,到时候的你一定风采卓越,因为你的身后是十八芝的炮船。” 陈春耘睁大眼睛,曾芝龙拍一拍他的肩膀:“你的确是个天生的纵横家,而且能力绝对优秀,我从没见过比你更擅长交际更纵横捭阖之人。只是你究竟是个文官,需要见见血。我很抱歉,但海面上的规矩从来如此。斯文优雅的前提是,血腥杀戮。” 不知道什么时候,炮声停止,杀戮惨叫声停止。 曾芝龙行了个优雅的邀请礼:“该你上场了,陈同知。是时候展示一下,大晏最翩翩儒雅,宁济四方的风度了。” 第217章 曾芝龙很诚恳地承认, 十八芝共计十几万人, 十几万人靠他生存,他目光必须长远一点。很久以前远洋贸易就有衰退的迹象,荷兰阿姆斯特丹是最大的晏货集散地,无论是官方贸易还是走私,晏货的流向都是这里。欧洲近年也是天灾人祸不断, 自己吃不上饭的时候, 漂亮的瓷器丝绸这样的奢侈品就成了囤积的废物。 曾芝龙和西班牙与荷兰最深的矛盾根源在于殖民地。曾芝龙敏锐地发现这些鬼佬贸易船只虽然减少, 在南洋驻扎的地盘却越来越大。远洋船只减少, 单靠劫掠是无法养活十几万海上军队的。 于是曾芝龙也想经营地盘, 并不是长崎那样单纯走私转运口岸,而是澳门吕宋港一样连带屯田屯兵农业生产全部都有的,国中国。 南洋沿岸适合屯兵的地方就那么几个,放下十八芝就把荷兰西班牙挤跑了。荷兰西班牙是实打实的冤家, 为了提前铲除曾芝龙,他们结盟了。 陈春耘沉默地听着, 海岸边的炮火携带着海妖无尽的愤怒和野望狂轰滥炸。 “所以你扩展地盘的第一步, 就是顶着被诱杀的危险,进京给自己弄了个合法身份。” 陈春耘在这一点上, 对曾芝龙刮目相看。成功果然不是白来的,十八芝不是天上掉的,曾芝龙这一步棋走得运筹帷幄。 曾芝龙没担忧过进京会如何,顶多就是死,海盗每天都直面死亡, 他倒是不怕。他也没想到进京能看到李奉恕,天威赫赫的摄政王。曾芝龙亲自体会了一把帝国权力巅峰焚魂蚀骨的恐怖力量。 大有裨益。 夕阳完全西沉,火色侵蚀暮色,曾芝龙的脸上嗤光霭霭,浓墨重彩的光影笔触全力赞颂他,恋慕他。曾芝龙一对眼睛里,勃勃的火光正在跳跃。 “林峰当年被大晏和西班牙联合剿杀,你也知道。我想最关键的原因不是林峰揍了西班牙然后西班牙跑去告状,而是大晏当时的君王容不下有异心的力量。我不能犯他的错误,我想起码应该把大晏拉到自己这边来,事情比我想象的要好,李奉恕比我想象得更像个王者。” 陈春耘想起摄政王殿下叫他去询问广州市舶司船只减少的问题。也许殿下也看明白了,殿下才是那个真正一手攥着过去与未来的人。 曾芝龙冷笑:“当然,姓李的瞎子其实也不怎么相信我,没关系,他信你。” 陈春耘忍无可忍:“曾将军,不要在我面前这样称呼摄政王殿下!” 曾芝龙用眼睛看陈春耘,那一对琉璃无暇的眼睛里映着火光,在暮色中闪闪生辉。 “他不瞎,那他是什么。” 陈春耘额角爆青筋,闭上眼,再一睁开:“我什么时候下船?” 曾芝龙一耸肩:“等清远舰回报。” 余皇吃水太深,不能很接近吕宋港,上岸得换船。各个船队都在清扫战场,西班牙战船在吕宋港的不多,吃了个闷亏。葡萄牙船队四艘货船停在港口没人管,被炸了个七零八落。 “回去叫葡萄牙人写个单子,我照价赔偿。” 曾芝龙毫不在乎。 捧日都舰队登岸,海盗们跟西班牙驻军直接激战。有仇报仇,十八芝折损多少,就得成倍地找补回来。五支舰队,这笔账得慢慢地算。 旗船余皇巍峨如岳,安静地停着。陈春耘听到火铳的声音,遥远的岸边隐隐有叫喊。他的天性告诉他杀戮不对,但是他无能为力。曾芝龙告诉他,手里握着刀剑的人才有资格优雅,他无法反驳。 天威都,登封都,振威都的舰队陆续靠岸,更多的福建海防军登岸,从西班牙驻吕宋总督官邸中把“吕宋总督”给抄出来,海都头绕着秃头的总督看了半天,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有梅毒吗?” 福建海防军自带的舌人翻译过去,吕宋总督酒伤肝色伤肾的肉红色脸腾地更红,恶狠狠地瞪着这个粗野的矮胖子。 海都头一呲大金牙:“我们大帅讨厌脏病。” 吕宋总督气得要踹海都头,制住他的人把他压在镶着无数象牙和宝石的办公桌上。海都头在总督官邸转一转,吹了个口哨,真够奢华的,快赶上老大的船长室了。 外面喊杀声彻底停止,海都头一拍手:“去鸣号通知清远舰队的人,回去报信,吕宋港清除干净了,吕宋总督没杀,问老大……大帅杀吗?” 岸边传来悠扬的号音,委婉清亮,是海妖最美妙的吟唱。 曾芝龙对陈春耘微微一弯腰:“该您登场了。好好展示大晏最纯正的儒雅风度,我为您骄傲。” 陈春耘抬手整理衣冠,吸一口气,吐出来,抬头挺胸,信步往船下走。 曾芝龙认为,把地方揍得跪在地上,对方才能认真听清你讲的话。陈春耘心里很有成算,如今大晏想迈动庞大的身躯在海面上插一脚,其实已经晚了。在南洋沿途攻城略寨也不是不行,然而大晏终究最讲以和为贵,事莫大于人命,肆无忌惮的屠杀上干天和,下伤国祚。更重要的是,根据曾芝龙的估算,跟荷兰和西班牙正面硬抗全面开战得不偿失,大晏又没真的给福建海防军军饷。 腥风血雨的最后,还是要共同发财。 曾芝龙一脚把人踹翻在地,陈春耘温和友善地低头去谈判。 在吕宋被像羊一样圈着的闽商早就互相用闽南语通了信。讨海郎命贱,在家乡登船的那一刻,家里就当是死了。真的死在海面上,尸体立刻就会被丢下船喂鱼,真正的尸骨无存,孤魂野鬼。但是前赴后继的海商依旧在海面上挣扎,因为要生存,要活着。 最先登上吕宋港的是晏人,最先开始做生意的也是晏人。西班牙军队到来,屠杀晏人就像屠杀兔子,反正杀之不绝。晏商擅长做生意,囤积金银财务,西班牙人也确实觉得隔段时间杀晏人就像掏兔子洞,鬼知道为什么晏人那么会做生意,一掏晏人的兔子洞就能掏出好东西。 然而西班牙人掏了金银货物,他们自己又不继续贸易,还得继续靠晏人发财。不过没关系,只要给大晏的海房官员一点好处,向北京上报南洋无事,西班牙雇佣的华人买办们还会去福建去号召商人们跑远洋讨海。 养肥再杀,晏人就是最温顺的牲畜。 闽商自己也都习惯了,反正没人管,赌一把,万一发财了呢。他们在吕宋被驱赶到露天营地,不准随意走动,不准交谈。只有必要的时候才放他们出来做生意。 闽商自己推举了一个会长,花白胡子肌肉虬结的老水手,叫林木水。水手很少有命活到这么大年纪的,大家觉得林木水很旺,希望他能旺一旺大家的财运。林木水除了偶尔吹嘘自己祖上就是三宝太监身边的水手以外,几乎没有话。有一天,林木水突然告诉大家:葡萄牙船被西班牙劫了。 泰西国家碎如饼渣,晏人总是分不清谁和谁,总觉得他们都是一回事。林木水摇头:“不是一回事,两国开战呢。” 葡萄牙海军排成一队举着手被西班牙军队用火铳押着,默默路过圈禁晏商的露天营地。两边互相看看,只能眨巴眼睛。 不过葡萄牙海军士兵比晏商矜贵,能住进有房顶的城寨。 按理说过了季风季节,西班牙人该放了晏商出来做贸易,今年就是没动静。大家有点胆战心惊,是不是自己正撞上西班牙人要掏洞,酝酿着要来一次清洗。林木水低声道:“西班牙军队里暴发梅毒了。自顾不暇。” 闽商们很好奇:“会长消息怎么这么灵通?” 林木水左右看看,巡逻士兵稀稀拉拉的,管不上他们:“吕宋港有十八芝,我兄弟在里面。” 闽商们看林木水的神情更敬畏,十八芝,曾芝龙,海妖,跟西班牙人比,不知道哪个更可怕。 初来乍到的小孩儿低声道:“福建今年大旱,海妖救灾比官府都快。” 所有人沉默。 不知道谁苦笑:“反正……也没人管咱们。” 林木水恢复沉默。一日又一日,所有闽商被关得绝望时,林木水低声道:“大家互相传,听到炮声,一起行动,大家躲好。” 其他人没听懂:“葡萄牙军队来报仇啦?” 林木水板着脸,神情变换,似悲似喜:“不是,是大晏的军队。” 所有衣衫褴褛面黄肌肉的闽商都愣住了,年轻小孩叼着草茎很兴奋:“真的吗?来救我们的吗?” 满面风霜的中年人们没有高兴的,只有疑惑:“大晏军队为什么要来?十八芝的人告诉你的?” 林木水一顿:“其实就是十八芝。” 年轻小孩继续高兴:“海妖来救我们!” 另一个中年人呵斥他:“小声点!巡逻哨兵过来打你!又是海妖又是大晏军队,怎么可能!还救你!谁管过我们死活!” 林木水一字一顿说出最后一句:“十八芝,现在是大晏军队,就要来了。” 接着,漫天炮火轰炸。 看守闽商的哨兵们都跑了,温顺的晏人爆发出从未有过的求生欲望,林木水带着他们狂奔出露天营地。他们还是什么都不懂,“大晏”两个字从来没在南洋上有什么含义,他们没有受过这两个字的庇佑。出来讨海碰运气,已经做好了准备随随便便轻易死掉。 反正命不值钱。 可是真当炮火来临,所有人都瞬间斗志昂扬,跟着林木水逃命。疯狂的激战持续很久,炮弹四射,砸进棕榈树林,火焰蔓延。 西班牙士兵冲向港口迎战,闽商们全力奔跑,哪怕真的是兔子,也要顽强活下去。海面战船凶悍潜行的群狼一样缓缓迫近,炮火掀起的烟雾水雾渲染夕阳,战栗而悠扬的号音切断海风。所有人心里惊慌,那真的是海妖在吟唱! 年轻小孩突然惊叫:“你们看!” 巨大威武的战船上飘扬着火色金线绣的巨大旗帜。一艘,两艘,海面上出现的船只越来越多,每一艘,全都挂着晏字旗。连成一片的火红旌旗漫卷焚天,灿然金字在如血残阳中光华耀耀—— 晏。 晏字旗昭昭飘扬,海妖吟唱般的号音不绝缭绕。 闽商们愣愣地看着耀武扬威却头一次出现的晏字旗。南洋航船多,乱七八糟有很多的旗,他们从来没见过的大晏旗,他们也不指望能看得见。突然出现的犹如烈火的从故乡而来的旗,灼痛眼睛。 麻木又听天由命的人们这一次真的相信,晏字旗,来救他们了。 陈春耘刚要下船,余皇突然轻微一颤,甲板上有人高喊:“有炮袭!” 陈春耘转身跑向余皇另一侧,曾芝龙双手攥着船舷,面色铁青。陈春耘目瞪口呆地发现,一艘十八芝样式的战船,正对着余皇开炮。 陈春耘不敢看曾芝龙的脸色。 海妖真的被激怒了。 第218章 突然出现的战船持续对余皇炮击, 鱼都头看到那艘船失控大叫:“耀武!” 陈春耘瞬间明了, 这艘战船真的曾经隶属十八芝,他抬头看耀武都战船主桅杆上的旗——西班牙旗。 曾芝龙修长有力的手指抠着船舷,指节苍白,面无表情。 海妖到达盛怒的极点。 鱼都头看到耀武都战船热泪喷涌。耀武都,曾经的旗船余皇的贴身战舰, 最悍不畏死的重型炮船, 救过曾芝龙的命。 耀武都船身上修补的伤痕, 比别的战船多出一倍。 夜空的海面起了大雾, 陌生的亲人穿雾而来, 向余皇开火。 鱼都头嚎啕:“荷兰和西班牙围剿,耀武都掩护余皇撤走,全军覆没,大帅您不在, 兄弟们不知道怎么办,兄弟们没用!五支舰队都被打散了!” 陈春耘根本不认识耀武都, 他的心被鱼都头的哭声来回耙犁。耀武都战船应该是被西班牙军队抢了, 十八芝的舰队战斗力强悍,耀武都可能是被俘获的战船之一。 曾芝龙看着耀武都, 眼睛里都充血了。 天武天威两只舰队已经登岸,海都头的人撤不回来,余皇身边捧日都战船跟耀武都交战,两艘战船炮火炸得海面大雨瓢泼,两只猛兽互相撕咬。 远处的海面, 亮起点点火光。西班牙多桅船前面巨大的引航灯仿佛是鬣狗的眼睛,闪烁着残忍。耀武都战船只要重伤余皇,这群鬣狗将迅速蜂拥而至,分食余皇。陈春耘心中不寒而栗。 捧日都跟耀武都不是一个等级,耀武都的装备仅次于余皇,而且耀武都船头仿旗鱼,有全建铁的锋利撞尖,任何船被它撞上都非残即沉。火炮炸起数丈高的水墙切割天与海,清远舰小船在冲过水墙去向天武天威报信,几艘快船中弹沉没。捧日都被耀武都追着撞,登封都被西班牙多桅船围住,寸步不得行,幽深黑暗的海面上,炮击的火光全面盛开。 曾芝龙遥遥看向耀武都。十八芝的战船根本不想碰昔日的兄弟,他们觉得大帅还要把耀武都收回来。耀武都,十八芝第一艘战船,海妖一力缔造的第一只海上猛兽。夜空中明灭的火光中,曾芝龙大喝:“火龙出海!” 鱼都头大惊:“大帅,您不要耀武都了么!” 曾芝龙平静:“耀武都的火力你知道,现在十八芝兄弟们谁都不敢放手打,只会让那群鬣狗渔翁得利。耀武都既然已经被鬼佬给抢了,上面的兄弟们……必然也不在了。把耀武都给兄弟们送下去!” 鱼都头狠狠一抹脸上不知道是不是眼泪的水迹,敲响余皇上的巨鼓,其他战船跟着敲鼓,整齐划一的战鼓震动深渊一样的海面,鱼都头嘶吼:“火龙……出海啊!”余皇上的人齐声呼喝:“火龙出海啊——!” 陈春耘被这疯狂的气氛震撼,他在余皇上航行,怎么从来没听说过火龙出海? 沉稳如岳的余皇,突然动了。陈春耘看到余皇巨大的尾舷缓缓打开,引出巨型血红色的炮弹。捧日和登封听到鼓声,不再与耀武缠斗,同时调转船头。余皇上的海盗船工整齐划一拉着纤绳,齿轮一个一个转动,陈春耘愣愣地看着火龙炮一节一节在明晦火海中升起,远处刚硬的爆炸光缠绕着沉默火龙炮,像是神悲悯的眼泪,为即将到来的毁灭缓缓流淌。鱼都头伸手拔出火炬,点燃火龙炮的引信,蜿蜒的引信嘶嘶向上爬,巨大的余皇被无比的后坐力剧烈一震,火云推着庞大的火龙炮瞬间窜向耀武都的船头。 剧烈的爆炸就在顷刻间,海面上仿佛升起一瞬间的日光,地狱业火在渊薮中央盛开,滔滔烈焰掀起海水,水雾蒸腾,铺天盖地。鼓声在夜色中震荡着海波,在火龙炮爆炸的余波中虚无回荡,仿佛远古的巫音,虔诚赞颂天罚。 耀武都坚毅巨大的船身势不可挡地缓缓倾斜,飞快下沉。耀武都上的西班牙海军疯狂往水里跳,其他西班牙海军船只顿一下,同时冲向余皇。此时天武都天威都亦开向海中央最恢弘的巨船。 曾芝龙一拔火铳,朝天鸣火:“打!” 耀武都迅速往下沉,十八芝其他战船疯了一样火炮狂轰。曾芝龙狞笑:“鬼佬以为我轰过吕宋港就没弹药了。” 陈春耘懵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巨大无比的耀武都一点一点没入海面。捧日都登封都追杀西班牙海军,天武天威护卫余皇。西班牙多桅船最怕的就是海盗接船舷,一旦让这些亡命徒登船,谁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耀武都缓缓沉没,十八芝的海盗们都接近癫狂。海船上全部响起妖异的号角,海盗之王的格杀令在没有星月的夜空中盘旋,杀无赦! 静水中汹涌着澎湃的杀意,海妖修长的手指在船舷上一点。 更盛大的狂欢,正式开始。 炮火轰隆,血染海面。 陈春耘站在余皇上,海面被火炮激荡,他什么都看不清。他今天第一次知道“血火”两个字到底怎么写。海面是另一个丛林,野兽们为了地盘撕咬啃噬,你死我亡。 大晏有可能会成为被撕咬的对象。 这个想法只是倏地出现,陈春耘被自己吓得全身的骨骼战栗。现在还是在南洋,在吕宋港海战,只要这些鬣狗一样泰西战舰更多,火力更强,它们蚕食完南洋,下一步的目标在哪里。 大晏。 海港繁盛,海船连樯成城,海帆遮天蔽日的庞大帝国。 陈春耘闭上眼,粗重喘息。仰头幻想了那么久的出洋,幻想了那么久的连横合纵,他竟然才低头真正看看海面是什么样子。此时此刻,他才真的明白,自己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曾芝龙在火光中,看陈春耘一眼。 激战过后,海面一片平静。海雾胧胧,陈春耘看到附近十八芝船沉默的影子,他们远远围着耀武都,平静地送它。 闪烁的火光映着曾芝龙的眼睛。他在看无法挽回的耀武都,他在跟耀武都道别。 轰炸而起的水雾寂静弥漫,曾芝龙一把火铳朝天鸣火:“送耀武都,送兄弟!” 耀武都太大了,沉入水中的时候卷起漩涡,水声撞击船体,发出巨兽濒死的哀鸣。 余皇的响轻悠扬的号角。其他静静的十八芝战舰号角跟着吹响。海妖悲伤悠扬的吟唱穿透海面和夜空,安抚永远无法回家的灵魂。 陈春耘默默垂头致哀。 他莫名觉得,海妖其实能把耀武都夺回来,但是……海妖就要把耀武都送给永远不能回家的兄弟。 鱼都头大笑,余皇旗船上的所有海盗都大笑,用闽南话吆喝:“喂鱼去咯!喂鱼去咯!” 余皇冲着寒霜苍天一炮,天武天威捧日登封依次放炮,在寂静的海面回荡。 第一缕阳光冲出海天连接的一线,不可阻挡的破晓撕开夜空,结束血腥漫长的一夜。耀武都全部沉入海底,海面的残片碎肢随着耀武都激起的漩涡翻卷。 实际上,十八芝也损伤严重,可是海盗们都在笑。红底金线绣的晏字旗飘荡,陈春耘仰头看余皇上的晏字旗,目光平静。 “这下,无法善了。”半轮红日勃勃升起,金红的阳光映着曾芝龙容质妍净的脸。他微微一眯眼,微笑道歉:“抱歉,出了点小插曲,耽搁陈同知一天。” 陈春耘也微笑:“敝职早已准备好,随时听差候命。” “全面开战对谁都不好,但十八芝需要吕宋港,闽商需要吕宋港。” 陈春耘点头:“大晏朝廷也是这样想的。大晏应该庇护自己的子民,责无旁贷。” 弗拉维尔那个鬼佬教官都知道“我的国家”,那么是时候…… 陈春耘回船舱更衣,火色的五品福建海防军同知官服,端庄肃穆,对曾芝龙一揖:“曾将军,敝职先行代天子,代朝廷,代将军商谈。” 曾芝龙摘下帽子微微弯腰:“多劳陈同知。” 天武都靠近余皇,陈春耘登上天武都。天武都天威都的海盗换上福建海防军士兵的军服,打上晏字旗,缓缓驶向吕宋港。 天武都天威都挂满晏字旗,从风交横。大帅说了,鬼佬航行到一个地方就拿个破布宣示那地方是上帝赐给自己国家的土地,也不管原本有主没主。既然如此,十八芝……呃福建海防军也带上自己的旗,而且大晏不需要别人的土地,只是保护自己的侨民。作为大晏帝国福建海防军,有义务有责任保护南洋来往商旅安全与货物利益不受冒犯。 海都头领命保护陈官人,头一次穿上正式军服,太胖裤子卡裆,老想往外拽,被大帅踹一脚。 红日初升,天武都战舰靠近吕宋港口,船舷打开,威武整齐的海防军士兵迅速列队港口两侧,一身火色官服的大晏官员慢慢走下天武都,一脚踩到吕宋港的地界上。 年轻的官员并不如何强壮高大,只是他身后停着火药味尚未散尽的载炮战船,战船上火色旌旗飘扬,更远处,是光耀洪流的朝日。 文雅清秀的官员温和一笑。 受命于天,宁济四方。朱旗所拂,九土披攘。 第219章 京畿天花被控制住, 大量接受种牛痘的人表明, 牛痘真的可以抗天花,因为京郊地区天花几乎停止了蔓延。 太后下令宫中全部种牛痘,宫中的天花突然停止,没有更多的人感染,也没有人出问题。 牛痘比人痘更加安全, 即便不转种, 毒性也更低。 王修觉得这件事很有意思, 皇族种痘, 种的是容易出问题的人痘。痘苗用完, 医生们不得不转向别的地方寻求抗疫手段,结果平民以及平民的子女,种的是更安全的牛痘。 鲁王府重金购买奶牛,培育牛痘, 竭尽全力接种。富贵人家重金购买种牛痘之后起的痘,北京很快新兴一个营生, 就是“卖痘”。陈驸马并不放心用别人身上的水痘, 所以亲自出城接种,把牛痘带回城中, 等自己起了水痘再让公主府里的医侍种给大长公主和陈永嘉。 种牛痘是一定会落疤的,大长公主惆怅。她虽然不白,皮肤却光滑如玉,如今平添一个疤,手臂上带着一个那么大的瑕疵。陈驸马笑:“我一直觉得‘结发’说明不了什么, 剪个头发不痛不痒,殿下种的痘是我身上下来的,实打实的夫妻同心,夫妻同痘。殿下有疤,我也有疤,谁也不嫌弃谁。” 大长公主难过:“如果早发现,皇三子也不至于……”她忽然想,当初死活出城的,现在如何了? 摄政王代天子嘉奖吴大夫朱大夫鹿太医,太后嘉奖胖婶。胖婶得太后赐宴,有幸进宫一趟。胖婶风风光光坐着大马车离开家门,胖婶丈夫在家烧香向列祖列宗祷告,就算他不出息,他媳妇现在出息大了。 胖婶在宫中大吃一顿,还带回满满一马车的点心和御赐之物,掐着腰站在邻居中间享受沐浴邻居们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嗓门洪亮:“太后年轻着那!可漂亮啦!人也可和气啦!太后说啦,好人就得有好报,所以赏赐我!” 精致奢华的皇家避暑行宫在这个时节还是绿茵茵一片,听得到婉转鸟鸣。 皇帝陛下和曾森三个小小的孩子趴在花炕上看硕大的海图。最近西苑没什么人来,皇帝陛下不用天天被考校读书心里还是高兴的,就是略有无聊。三个小孩子看海图,曾森往海图上面摆船:“这里是占城,这里是吕宋,这里是勃泥。” 四川柿子看不太懂海图,睡着了,小身子一起一伏。曾森拉过羊绒毯给他盖上,和皇帝陛下继续探讨海图。皇帝陛下怀里抱一只小猫咪,低头看海图:“郑公以前都去过。” 曾森严肃:“泰西人基本上都占了,蔓延比天花还快。我爹以前说过,单纯的远洋航运贩卖其实不挣钱了,因为成本实在太高。为了降低成本干脆控制住货赀生产地,所以泰西人在南洋到处圈地盘。” 小皇帝想起来那个葡萄牙教官说的话,闽商在吕宋港被屠杀。 “曾将军的船队现在到了哪儿,也没传回信来。” 涂涂在小皇帝怀里叫一声,一只圆圆的爪爪按在吕宋上。小皇帝握住涂涂的爪爪:“不要捣乱。” 涂涂动动耳朵尖尖。 曾森突然想起曾经做过的那个不寒而栗的噩梦,一艘接一艘身经百战穿波劈浪的大船被炸,被砸,被拆,所有威武的载炮重型战船老老实实靠在岸边,静静等待着自己的死亡。十八芝不复存在,所有的荣耀的舰队灰飞烟灭。曾森是哭醒的,哭得缓不过来。小皇帝问他梦见了什么,他从来不回答。皇帝陛下只好摸摸他的头:“摸摸毛,吓不着。” 曾森做过很多被大怪物追着咬的梦,他觉得都没有这个梦吓人。他年纪太小,还不能真实地体会绝望,他以为那是恐怖。 涂涂从小皇帝怀里跳出来,轻轻踏着海图,踩着南海诸岛走到曾森面前,一只爪爪软软地按一按曾森盘起的小胖腿,仿佛安慰。曾森看到涂涂清澈漆黑的圆眼睛,觉得好了些。 小皇帝抱起涂涂:“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踩海图?” 涂涂奶声奶气咩呀一声。 难得今天阳光好,暖暖地晒进来。小柿子睡得香,皇帝陛下看着也困了,打个哈欠。曾森也跟着打。 摄政王骑着飞玄光到达西苑,富太监迎出来:“殿下,陛下念叨您呢。” 摄政王下马,把缰绳一扔。富太监看见飞玄光就害怕,飞玄光懒得搭理他,熟门熟路自己溜达着去飞龙厩。西苑遍地珍禽异兽,马饲料都比宫里好吃。 摄政王走进寝宫,罩格里的花炕上睡着三个小孩子,和一只小小猫咪。都是幼小娇嫩的可爱生物,躺在阳光中,无忧无虑。 摄政王弯腰,用手指指背蹭蹭陛下的小脸。涂涂睁开眼看到他,咩呀一叫,皇帝陛下微微睁开眼,瞬间睁大:“六叔!” 其他两个孩子没醒,摄政王看到炕上七零八落的海图,低声笑道:“研究海图呢。陛下怎么看?” 小皇帝沮丧:“没研究出来什么,都不知道曾将军在哪儿。” “今天曾将军来信了,已经到达吕宋,安顿下来,日后可定期通航。” 曾森一听就醒过来,看摄政王:“殿下,我爹现在好吗?” 摄政王坐在炕边,捏捏他的脸:“你爹说他很想你。还说不准你睡觉之前含着糖。” 曾森圆脸蛋兴奋地发红,眼睛闪闪:“他说很想我吗?我以后不含着糖睡觉了。” 摄政王笑:“嗯。” 小皇帝在海图上找吕宋:“在这里。”他忽而又一叹,深沉道:“那葡萄牙教官说,闽商在吕宋被屠杀不止两三回,总数超过三万,垒尸路旁……曾将军去看看他们,也好。” 摄政王搂住小皇帝和曾森,小柿子也醒了,连忙道:“我也要噻!” 摄政王揽着三个孩子,涂涂安静地看了一会儿,轻快地踩着曾森一路跳上摄政王的肩,趴下了。 “宫中天花正在消退。圣人也想你,等完全清除天花,陛下就能回去了。” 皇帝陛下一想太后,瞬间抽泣。曾森用小手擦擦他的眼角。 四川柿子口音最近变幻莫测,一句四川话一句北京话,十分激动地吩咐宫人,晚膳要辣椒。 皇帝陛下一听辣椒两个字,立刻打断了他那点小愁绪:“不行!只能放一点!” 天知道四川人都怎么回事,吃菜一定要有麻椒胡椒花椒,茱萸都只是点缀,偶尔有带辣味的秋葵都能高兴半天。辣椒其实很像秋葵,只是辣秋葵需要碰运气,辣椒全都又香又辣。小柿子吩咐宫人炒了一顿辣椒,又把干辣椒磨成粉,就停不下来了。 什么菜,都要倒一点。皇帝陛下好奇,被辣椒辣得大汗淋漓。辣椒干辣,气味香醇却不像花椒胡椒那么麻。摄政王抬头看富太监,富太监连忙解释:“太医院说,这个气候吃一点辣椒驱寒理气,不容易伤风。” 摄政王点头:“辣椒真能驱寒再好不过,明年也是要多种的。” “四川也要。”小柿子强调。 摄政王笑:“好,送去四川。” 天花逐渐平复,北京城依旧是帝国的都城。弗拉维尔在这里经历过两次的血腥杀戮,大概因为这里的空气里都漂浮着美妙的权利与金银的香气,比鸦片更让人迷醉,更让人疯狂。曾芝龙在南洋的船队走海道送信回来,途径澳门还帮弗拉维尔带了一封澳门总督博尼法西奥的信:曾芝龙把葡萄牙四艘货船都炸了,曾芝龙要照价赔偿。弗拉维尔无语看苍天,这一顿折腾葡萄牙到底是图个什么,四艘货船到底被海妖给祸祸了! 四艘巨型货船上大约有两千零二十五担生丝,六十吨瓷器,粗略估算能在阿姆斯特丹卖出一百一二万两白银,更何况还有四艘货船本身的造价。海妖就算是海盗王,手头能拿出这么多白银?怕是有诈。他给博尼法西奥回信:当心海妖,最好的结果是他答应带咱们一起做生意,在南洋给咱们方便,大概用利润来赔偿,这里面门道太多,一定要死抠合同条款,争取最大利益。 弗拉维尔的回信把王修给看笑了。曾芝龙就算手头一时没那么多现银,用贸易来折算赔偿,也肯定不会亏待自己的贸易伙伴。针头线脑斤斤计较利益的也许能成个海寇头子,却绝对不会成为海盗王。葡萄牙人还是不懂,能成为海妖的合伙人,才是长久的,源源不断的利益。 “笑什么呢。”李奉恕从西苑回来,一进研武堂就听见王修在笑。 “葡萄牙人被曾芝龙揍了那么久,却还是不了解他。” 李奉恕乐了:“你很了解?” 王修严肃:“却是挺了解的。” 知己知彼,哼唧。 “曾芝龙上书,关于陈官人谈判的南洋贸易,生丝纱绫缎布瓷器白蜡茶叶,酒明矾水银,各有各的价格。陈官人从中斡旋报价,上书问大晏这样行不行。” 李奉恕翻一翻曾芝龙上书,明显陈官人写的,曾芝龙的文笔还没到这份儿上。 王修解释:“陈官人心里有数,毕竟朝廷没给福建海防军军饷,曾芝龙还得养那么大的军队。” 李奉恕手指一点奏章:“陈官人该上报上报,总归让他们便宜行事,朝廷不多掣肘。” 王修一扬眉:“你……不管不问?” 李奉恕合上奏章:“我给他们时间,以及信任。” 若无胸襟,便非王者。 第220章 已经十一月, 京中寒冷。本来十月的岁腊之辰要祭拜祖先送寒衣, 全给耽误了。天花刚刚过去,街上卖起各色奠仪,书局开版印制衣裳图画,百姓当作祭品在祖先坟前焚化。已经晚了,只求祖先莫怪。 大疫渐渐平息, 北京街头顽强地恢复生机。 进入十一月, 按例司礼监要印制九九消寒图, 太后尚未打开宫门, 宫中还要彻底清理一番。王修自己在书房里画九九消寒图, 李小二特别好奇地扒着桌子边儿踮着脚看。 王修用墨画一枝素梅,梅上九朵梅花,花瓣儿只描边。进九之后,每天数着九用朱砂填一片花瓣。等到出九转暖, 九朵梅花花瓣全部填满,梅花于纸上盛开报春来。 李小二戴着新暖耳, 像只毛绒绒的小动物。先帝不知道怎么安排这哥俩儿心眼的。皇帝陛下早慧得吓人, 李小二就傻乎乎得气人。他还很不能适应自己的名字“李启炴”,用大名喊他他得反应一会儿, 叫他李小二倒是应得快,鼓着小脸乐呵呵:“啊?” 李奉恕真心实意喜欢李小二,特别亲他,用鼻尖顶顶李小二的小鼻:“你可真像我,这份傻劲都一模一样。” 王修一听这个就黯然。他曾经很长一段时间旁敲侧击问宫中老人打听幼时的李奉恕什么样。一堆人说不出个所以然, 要特别茫然地想一会儿。再后来摄政王威仪日盛,宫中的人拍马屁,跟王修说摄政王殿下幼时才高八斗。 王修喷,你特么好赖没说李奉恕跟李奉恪作七步诗。 能什么样,蹲在高墙阴影里的小小幼儿。热情地对每个人笑,被人当成可怜的小傻瓜。 王修想给李小二开蒙,教李小二写字,背简单的诗。李小二有点坐不住,就爱在广阔的鲁王府菜地里领着黑鬼野,滚一身泥。李奉恕倒是不急:“才几岁。以后烦闷的日子多了,也就这几年能无忧无虑。” 不过这几天王修发现李小二会写自己的名字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的,在鲁王府用毛笔到处乱写,用的上好的墨汁,渗进木头漆面擦不掉。李家皇帝书法都不错,有几位甚至可以说造诣了得,李奉恕自己都被先帝给打出一笔好字。也许骨血里真的有那么一些陌生亲切的传承,李小二这小呆子写自己的名字竟然像模像样,把李奉恕在研武堂的书案都给写了。又大又圆三个字,端端正正在书案面上,不能完全擦掉。王修制止李小二继续泼墨挥毫,他怕这小混球哪天写摄政王脸上去。 素梅画好,李小二迫不及待使坏,小手在一角拍个小小印章。王修搂着他:“你是不是害怕回宫?” 李小二眨巴眼看王修。 “小狗撒尿是为了圈地盘,你到处乱写是为了什么?嗯?”王修捏捏他的脸,“是不是想提醒你六叔?” 李小二傻乐,王修点点他的小鼻尖:“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香。” 王修一扬眉:“什么香?” 李小二嗅一嗅九九消寒图,再嗅一嗅王修身上:“墨汁香。” 王修笑一声:“玄香先生,现存没几块了。你倒是挺识货。” 立冬要用金银花菊花洗药浴,李小二就讨厌洗澡,尖叫着满地跑。小胖子是真有劲儿,大奉承又不敢冒犯皇二子,府里的下人满地捉李小二,李小二嘎嘎笑。小孩子声音穿透力特别强,居然就传进研武堂里。摄政王坐着听政,群臣站着,讲到各省税收,李小二的笑声迫近,小家伙一路颠颠地往前院跑,听着就往研武堂来了。 摄政王微微一偏脸,王修立刻站起出去。研武堂里该说正事说正事,王修一出门搂住李小二:“你够大胆的嗯?居然就跑研武堂来了!” 李小二笑嘻嘻:“我不洗澡。” 王修领着李小二往回走:“回院子离去。” 大奉承心惊胆战:“殿下的药浴……” 王修叹气:“摄政王也得洗药浴,捎带着把李小二搓了吧。这小东西谁都制不住,就得他六叔收拾他。” 李小二力气是不小,小小个人极具爆发力。李奉恕并不着急他读书,倒是很谨慎地引导李小二使用自己的力量。这是太祖的恩赐,不可伤及无辜。 李小二蹦蹦跳跳找黑鬼去了。 何首辅在研武堂里上报数字,站得离摄政王最近,一低头看到书案上半拉涂鸦,硕大一个“炴”字,其余两个字压在摄政王胳膊下面。摄政王显然对此很不在乎,也不认为是什么大事。 “陈驸马关于宝钞的奏章,内阁全部看过。用粮作本还需谨慎,毕竟粮食库存并不稳定。每年收税本色折色计算就很繁琐,如果加上宝钞折算,不仅平白费人力,也容易让有心人钻空子。” 摄政王手指点桌子:“这个是要慎重。还有一点,宝钞得重新做。现在宝钞司印制的宝钞孤看了,一塌糊涂,很容易仿制。未来宝钞发行取代金银,首先不能被仿制。” 何首辅回答:“太祖时期的宝钞是用特等桑皮纸,一张就厚一钱。用顶级雕工雕版,分明花暗花,雕版中极细的纹路需要对着太阳用放大镜看才能看清。但整体纹路线条流畅自然如云如波奔涌缱绻,不会有断续结节。这种雕工技术是徽派雕工的一种绝活,叫‘行云流水’,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人继承下来。” 摄政王点头:“派人去找。不独徽派雕版工,其他派系的都找些高手进京。新宝钞雕版一事,能者胜任。” 先征召雕版工高手进京,再说宝钞发行,一步一步来吧。 王修悄悄进门,若无其事严肃地坐回下首当值位置,略略对摄政王一点头。 摄政王晋升鹿太医,嘉奖朱大夫和吴大夫进太医院,但去留随意,并不强求。尤其是吴大夫,有品级的御医是朝廷命官,有个职务印信傍身,行事会便利安全很多。吴大夫想在太医院多翻阅誊抄绝版医书,朱大夫着急推广牛痘,上书请求离京,摄政王准。 朱大夫离京那天,吴大夫去送。朱大夫进京只带着一只苗箱,离京也只和长子带着两只苗箱。朱大夫感慨万千,当年先祖曾经是太医,被赶出京城,仍然百折不挠推广种痘。自己如今因为种痘立功,领了太医院职位,是申请离京。 朱大夫老泪纵横,“种痘被朝廷承认,还终于有了更安全的牛痘。如果能迅速遏制天花,我几代人心血全都没有白费。” 摄政王亲笔写的“精诚上医”匾额已经从研武堂驿道送去安徽,朱家先祖,当可瞑目。 吴大夫惺惺相惜:“在京这段日子,听君所言,多有助益,感激不尽。” 朱大夫亦笑:“在京经历,此生难忘。我便要去推广牛痘,君仍要研究瘟疫。你我共勉。” 吴大夫和朱大夫相互深深一揖,敬为医学与众生奋不顾身的先辈以及同仁。 朱大夫上马车,吴大夫站在城门口,遥遥目送,站立许久。 他们其实之前根本不认识,各自学说乍一看简直针锋相对。一个想方设法避免瘟疫天授人授,另一个去要故意用疫病染人。一段时间下来,他们都发现,其实他们所坚持的,是一回事。因缘际遇他们能相会,各自醍醐灌顶,简直是老天的恩赐。 天不绝大晏。 寒冷东风吹响朱大夫离去的方向。吴大夫却没有感到萧瑟,冬天过后,必然是春天。 研武堂政事完毕,臣子散去,李小二不知道又兴奋什么,满地跑。小孩子很显然并不理解大人的中庸之道,要么睡觉,要么精力充沛手舞足蹈。大奉承苦着脸追李小二:“殿下哟哟哟!” 李小二蹭蹭跑,突然被人拎起,小腿还扑腾,直到头顶深沉带着笑意的嗓音:“跟只泥猴似的。” 李小二笑呵呵:“六叔!” 王修跟在后面:“药浴早就准备好了。这小东西不洗澡,谁都摁不住他,劳殿下亲自来吧。” 李小二一听洗澡立刻接着扑腾,再怎么扑腾摄政王都跟个塔一样岿然不动,把他往胳膊下夹着,夹个小包袱似的往汤池走,回头看王修。李小二对王修招手,王修轻轻跟上。 大奉承十分技巧地消失不见。 摄政王没事儿就爱泡个澡解乏,汤池一直备着,烧得云腾雾绕,飘着草药清香。立冬前后用金银花和菊花洗澡,不长疥疮。 李奉恕看王修脱衣服,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细瘦一截儿腰,心想就不该把李小二放府里,等太后开了宫门,就把李小二扔回去,搁府里碍事。 李小二很兴奋,被李奉恕扒光了撅着屁屁趴在汤池边上捞花朵。李奉恕泡汤池里仰着,两条线条结实的胳膊摊在两边。王修喜欢他这个姿势,像是拥抱。李奉恕天生是个能扛天的架子,肌肉有形有致,下半身没入水中,只有王修知道那里的肌肉手感多好。 汤池着实够大,李小二在汤池里狗刨。王修怕李小二呛水,李小二乱扑腾扑他一脸水。李奉恕仰着什么都不管,由着李小二撒欢。 “没事。我李家太祖什么出身从来都不避讳,子孙也不用养得太金贵,摔摔打打长得结实。” 王修没理他,板着脸扯李小二的腮帮子:“你在汤池里给我老老实实的。呛水很危险,听到没有。” 李小二一看王修的表情,吓着了,老实了。 李奉恕拿下脸上的手巾一看王修训斥李小二的表情以及李小二看向自己的小眼神,立刻把手巾盖回脸上继续仰着,不关他事。 泡得差不多,李奉恕把李小二捞起来,正反一顿搓,搓得李小二吱哇乱叫。 王修忍不住:“你轻点,小孩子皮肤嫩。” 李奉恕嫌弃地拎着李小二:“你一天到晚钻哪儿了都,你看看这身上。” 李小二受制于人,十分委屈。 李奉恕从汤池里舀一瓢水冲洗李小二。小孩子不能泡汤池太久,大奉承早领人在外面候着,用厚浴巾把小殿下一卷,抱回房中换衣服。 李奉恕走回汤池,向王修伸手:“过来。” 王修想了想,靠过去。李奉恕闭目养神,一条胳膊揽着王修的腰,十分惬意地抚摸。腰上皮肤最好,适宜在汤池热水中把玩。王修知道李奉恕是真的累,所以没有说话,只是静静靠着他。李奉恕表情宁静,气息悠长平稳,似睡非睡,心满意足。 摄政王拥有天下,此时此刻他搂着的人,也是天下最重要的一部分。 第221章 王修微微听到什么动静。他迷迷糊糊伸手一摸身边, 没有人。被窝还是温的, 老李呢?王修披衣下床,推开门左右看看,微微嗅到一点烧纸的焦香。 他心里暗暗一叹。 夜风寒凉,王修紧紧领子,循着回廊一拐弯, 看见假山旁边半蹲着的李奉恕在烧纸。当年刚进鲁王府, 王修也是撞到年少的鲁王殿下默默地烧纸, 一次放一沓, 总是把火给压灭。他轻声道, 殿下,烧纸不是这么烧得。 那好像是他第一次单独跟鲁王殿下说话。沉默寡言的少年初具峥嵘的脸被火光雕琢,垂着的眼睛抬起来看王修,眼神中无尽的悲哀。 那盆火舌一舔, 燎着了岁月,一路蓬勃燃烧, 眨眼就到了近前。王修好像只是一恍惚, 少年人成了青年人,挺拔的轮廓被艰险的时光毫不留情地淬炼, 锻造成为真正的国之重器,在霜天夜风之中铮铮锋鸣。 “怎么站在风口发呆。”李奉恕回过头,看王修。那一瞬间,沉默倔强少年人看向王修,眼睛里是清楚不过的悲凉;沉稳如岳的青年人看向王修, 眼神沉沉仿佛深渊,诱惑着他往下跳。他们浮光掠影之间成为一个人,不怒自威的高大身影向他走来:“魇着了?” 王修摇摇头,微笑:“没有,我在想……以前在山东的时候。” 李奉恕笑一声:“挺心疼自己的,知道披个皮裘出来。” 王修穿李奉恕的所有大氅都像穿床被子,穿皮裘尤其是。 “像根筷子插皮毛里似的。”李奉恕突然道。 王修那点天地光阴如逆旅的惆怅噗嗤烟消云散,他有一瞬间真的想挠李奉恕,但是摄政王的脸明天还得见人。“不是筷子不是筷子。”李奉恕搂着他安抚,“毛笔。” 风掠过王修的头发,王修威严地怒视着摄政王。 李奉恕黯然:“今年耽误了。” 王修轻轻一叹,神神叨叨的权道长都说过,怪力乱神,都是做给活人看的。活人都是为了自己,为了哀思有个寄托。王修跪在火盆旁边,端端正正地一张接一张地烧。不是十二监印出来,制版相当粗糙,套色也不够齐整均匀。李奉恕自己在外面书局买的,一点皇家不沾。 “你别不信,我娘很漂亮。”两个人一张一张烧,火光一跳一跳,映得李奉恕线条硬朗的面部柔和起来。 王修微微一笑。这么久了,李奉恕头一次跟王修谈及自己的母亲。都说儿子像娘,老李这五大三粗的要是像娘…… “我都不知道我自己像谁。不像爹也不像娘的。我爹看我不顺眼情有可原吧。”李奉恕自嘲笑一声,“他没亏待我。” 王修摸摸李奉恕的脸,一不小心抹他一脸纸灰。李奉恕没发觉,王修淡定地收回手。 王修翻一翻,烧纸上面印着女装和男装。女装应该是烧给老太妃的,男装难道是给先帝?先帝用得着么……王修拢共也就见过姓李的一家皇族,不晓得历朝历代皇族都什么样。老李家于亲情一直有种莫名的质朴,根源也许就是太庙里供奉的那些曾经只能用数字做名字的贫苦农民。太祖说了,他们是李家的祖先全是穷苦的佃户,李家就是这么来的。现在民间编排太祖杀了当年和自己一起讨饭的穷朋友,没影的事。太祖他老人家其实还挺自豪的。 李奉恕对着火盆断断续续嘟囔:“他是王修,他……很好。” 王修立刻整肃跪端正了,有种见家人的紧迫感,仿佛火盆那边真的是老太妃和先帝看着。寒风钻进皮裘,抓得他后脊梁一路起粟。 “嫂子在天花时坐镇紫禁城守着天威,一点不失,很了不起。” “小三有没有去你那儿。我对不起你,没照顾好小三。” “李小一和李小二这俩崽子,我会好好守住的。” “今年右玉土豆番薯玉米丰收。我找到能吃的东西了,放心吧。” 王修听着李奉恕自言自语,眼睛一热。他想起李奉恕看不见的时候听见土豆番薯丰收的消息,跪在土地上流泪。李奉恕天生对于土地有无限的热爱和眷恋,他把手指插进泥土,笑着说,女娲用这个造人,这是我们的一部分。 没烧很久,李奉恕怕王修伤风。 “我总也梦不见你。缺什么就给我托梦。” 跪久了腿麻,李奉恕和王修互相搀扶着往回走。 “京营统计了天花的伤亡。小花从山东来消息,山东的是鼠疫,疫情也控制住了。军队里得推行种痘,太医院得派医生去山西陕西和山东,我觉得山东倒是不必,鹿大夫给小鹿大夫写个信,小鹿大夫说不定比真痘医种得还好……” 两个人回到卧房,王修枕着李奉恕的胸膛,絮絮叨叨开始说,说着说着声音低下去。李奉恕就那么听着,一面拍着他,把王修拍进沉沉的睡眠。 李奉恕用鼻息轻轻一笑,比李小二好哄。 鹿太医给小鹿大夫写信,研武堂快马加鞭送去济南。小鹿大夫刚回济南,目瞪口呆看到京城中的惊心动魄,然后接着目瞪口呆看奶牛身上的痘能防天花。 王修单独给宗政鸢写信,告知种痘事宜必须在山东尤其是军队推广开。宗政鸢拿着信沉默半天,见到小鹿大夫直接问:“给我种吧。” 小鹿大夫非常谨慎:“等太医院同仁来了再来比较好,我并没有亲眼见过……” “我看操作倒是容易,小鹿大夫不会么。” 小鹿大夫眨眨眼:“总督为什么这么着急?” 宗政鸢很淡定:“京营已经开始这么种了。实际上山东才是真正的鲁系,山东先种,有利于其他地方推广。” 小鹿大夫坚持:“医学无小事,要等太医院同仁。” 宗政鸢说不过这个小兔子似的年轻医者。人的确不可貌相,长得娇小玲珑,一副将军的铁胆。引着延安府的经验前例,山东一出疫情宗政鸢非常重视,亲自去赈灾抗疫。实际上指挥的还是小鹿大夫,宗政鸢黑着脸坐着即可。 隔离病人,烧埋病死尸体,哭也没用,闹也没用,披麻戴孝举着招魂幡咒小鹿大夫下地狱更没用。有人问小鹿大夫难道不怕,小鹿大夫无动于衷:“若是真有鬼,我倒要跟它讨论讨论生死。可惜人死如灯灭,除了自己吓自己,谁真见鬼了。” 宗政鸢对小鹿大夫刮目相看。小鹿大夫不单单是敢在莱州仓库里藏标本,他有着更大的气魄。毕竟那个标本差点吓死宗政鸢的人,回来禀报的时候人都憔悴了。宗政鸢命人不动声色帮小鹿大夫遮掩,小鹿大夫还不知道解剖术先生已经暴露了。 山东疫情扼制非常快,并没有大范围传播。小鹿大夫叹道:“第一个人总是难。若不是白巡抚有关城门的魄力,山东抗疫也不能这样顺利。” 延安府就是这么干的,延安府成功了,没怎么死人。“夫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反正只要搬出延安府,说你想活命就学延安府,麻烦能少七八成。 宗政鸢微笑:“白巡抚总是令吾等汗颜。” 一回济南,宗政鸢立刻上书山东疫情,反复强调多亏有延安府先例,多亏白巡抚豁出一切守孤城的勇气,感情十分澎湃。 研武堂没回他。 小鹿大夫研究牛痘,宗政鸢许久没回济南,风尘仆仆奔去找小白。他担心这个小没良心的要忘了自己了。 还行,小白颠颠跑出来踩他鞋面。宗政鸢一把抄起小白,长大一点点了,鬃毛有隐隐的形状。宗政鸢蹭蹭小白的毛毛脸,心想什么时候蹭到那个小白的脸呢。 小白左蓝右碧的眼睛认认真真地看宗政鸢,爪爪一蹬他。 宗政鸢抱着小白,想的是另一件事。 将要来的京察。 大晏官员考评,无非两样:台谏,吏部访察。吏部访察主要是下发访单,受访以吏胥为主。下发访单,填写访单,收回访单,全部都要实名。初衷是好的,只是施行起来,总有这样那样莫名其妙的催生,比如说,访行。采访人替交了保护费的官员买访买考评,甚至改访单。访行南北两个总把子,“淮扬躲雨会不惧风雨,山东三只船不畏风浪”,北边这个就在山东。 宗政鸢一只手托着小白,轻声道:“小白,大麻烦要来了。” 小白喵啊一声。 宗政鸢笑:“官场这些事儿。” 北京来的太医院同仁到了,在山东正式开始种痘,第一个接受种痘的就是宗政鸢。什么感觉都没有,出了两三颗水痘,很痒。小鹿大夫叮嘱宗政鸢不能抓破。宗政鸢看着这几个痘可惜,他现在要是能直接去陕西就好了,小白种他身上的,毒性低。 浪费了。 山东总督种痘没事,其他人都得种。宗政鸢烦闷,站在院子里练枪。他的枪法得自于他的祖母,讲究精准和速度。宗政鸢舞枪周身盛开梨花,可枪挑灯芯。李奉恕亲眼见过宗政鸢手一松,长枪往前一飞,枪尖一点灯芯收回,灯火纹丝不动,更加明亮。长枪在宗政鸢手里是活的,游龙飞舞,挑衅游弋。 所以那天宗政鸢的长枪往前一点就啄了白敬眼上的黑纱。 宗政鸢拎着枪,笑起来。 研武堂收到宗政鸢在山东的回信,一切都好。王修斟酌:“小花从来没这么委曲求全过。” 年底京察真是…… 李奉恕用手指敲书案。 摄政王监国的第一次京察,会是个什么样呢。 高祐元年十一月初七,摄政王率领众臣站在宫门外等待。巨大的宫门缓缓打开,巍峨的巨兽重新睁开了眼睛。 摄政王率领百官高声道:“圣人千秋!” 天花终于过去,太后坚持守住了一座孤城。天子的宫城,仍然是最不可冒犯的天威。 第222章 北京的城门一开, 恢弘肃穆气韵依旧, 仍然是帝国的心脏,君临天下。 紫禁城宫门同时开启,天子脚下捍卫天威的巨兽在沉闷的轰鸣中缓缓睁开眼睛。太后坐在慈宁宫,摄政王率领文武百官觐见,站在慈宁宫外齐声道:“圣人千秋!” 太后微微一笑。 皇帝陛下銮驾重回紫禁城, 于武英殿听政。皇帝陛下坐在龙椅中, 摄政王坐在一侧宝座, 朝臣长揖:“陛下万岁, 殿下千岁!大晏太平永载!” 劫后余生的北京有条不紊地忙碌, 只是过去几天,那些惊心动魄的事情就仿佛没有发生过。摄政王的銮驾仪仗曾经在武英殿外顶着刀枪踏血前行,如今武英殿外的砖头都被刷得干干净净,一丝儿血迹都找不到。 冷风拂过武英殿前的石砖, 却依旧漾着清冽的腥甜。 痕迹总会有的,史书都是要记一笔的。百年之后那一天, 鲁王的作为, 粤王的作为,何首辅的作为, 刘次辅的作为,都会有个评价,不是现在。酷烈的摄政王就坐在皇帝陛下身边,不像是挟天子令群臣,他现在就握着乾坤。 不敢想未来, 不敢想。 刘次辅的位置空出来,内阁可能要进新成员。何首辅老老实实眼观鼻鼻观心,其实他表情一贯这样的,没改过。摄政王刚刚归京那一天,坐在皇极殿往下看他,他就这幅德行。 其他臣子,凤阳屠城时处理一批,福建赈灾处理一批,及至刘次辅擅权又斗掉一批。摄政王坐在高处往下看这些跟他一样劫后余生的臣子们,忽而想自己以后得是个什么形象,刚监国就清洗那么多人。那些人实实在在就是他杀的,他不准备狡辩。 名声这玩意儿,李奉恕不稀罕。 摄政王看着群臣后面的武英殿门口长长地出神,殿中没人敢吭声,惊扰他。 冬天了,辽东的人怎么活…… 辽东已经下雪。今年的严寒来得比去年更早,美丽的雪花飘荡着无尽的绝望。关宁军日夜巡逻操练,去年沈阳闹过冰灾,今年金兵肯定还是会出来的。 阳督师双腿已经不能下地,几乎动不了。身边所有将领轮班巡值,一刻也不能松懈。如果再闹一次金兵围城,阳继祖只能以死谢罪。 “在大连的种子都要守好,那是明年的指望。”阳继祖痛得额角冒汗面如金纸,但表情一动不动。金副总兵焦虑:“今年金兵真的会出来么?如果……” 齐总兵冷峻:“如果是走辽东境内,咱们就算全军覆没也得把他们堵回去。围京之耻,你我承担不起第二回 。” 金副总兵正色:“就是怕他们走鞑靼了!上回就……” 阳督师沉着脸,齐总兵看金副总兵一眼,金副总兵闭嘴。 阳督师手指敲炕桌:“建州里有我们的人。” 齐总兵一惊,怎么他都不知道?金副总兵愣愣地:“真的啊?有几个啊?” 阳继祖自言自语:“知己知彼。建州有咱们的人,难保建州外面没有他们的人。” 连金副总兵都沉默了。会是谁?能是谁?同僚猜忌生嫌隙是大忌,若说外面没有建州的内应,金副总兵都不大信。 “他们按兵不动,我猜到一个原因。”齐总兵淡淡道,“北京正在闹天花,他们在等天花平息,那时的北京必然人疲病弱。” 金副总兵张着嘴:“他们能知道北京的事情?” 齐总兵冷笑:“你如何保证,这个‘内应’不在北京,甚至不在朝堂?” 阳督师道:“他们按兵不动,我们也以静待动,绝对不能让他们抢了先机。” 齐总兵抿着嘴,金副总兵忽而长长一叹:“就是苦了老百姓,沈阳卫里不知道还能吃什么……” 室内沉默,窗外被风呼啸,咯咯撞窗棂。这才刚暖和几天,感觉夏天都没过够。这两年太冷了,真的太冷了,今年豆子都不长…… 金副总兵难过:“天不饶人。” 沈阳卫里的确没什么能吃的了。谢绅领着一帮小孩子,已经能用蒙古话跟阿灵阿的管家据理力争,就想要多一点吃的。然而没有,阿灵阿的管家笑一声,根本不再理他。谢绅面皮烧灼,默默弯腰拎起一小只麻袋。谢绅干活很拼命,他两只手的关节都不太好了,干活干的。只是汉人尤其是读书人总是给人这么个印象,白吃不能干。 谢绅有点熬不下去了。可是他还有任务,那个伊勒德突然从会同馆升迁进了礼部任主客清吏司郎中,正五品。伊勒德一个鞑靼派来的军官为什么会突然升迁,品级都上去了,谢绅不得不多想。他还可惜自己一笔书法。吃了那么多苦练出来的,现在双手手指可能都有风湿,以后再写不来潇洒俊逸的字体。 谢绅扛着一只小布袋子,摇摇晃晃往小学堂走。小学堂里的幼童们天天饿得哭,小馒头几乎没吃过几顿饱饭。谢绅有那么一瞬间恍惚地想,自己死了,他们是不是能吃顿肉。 冷风抽着谢绅的脸,他麻木地伸手一抹,才发现自己居然流泪了。 伊勒德被提拔,意料之中。女真朝野有种心照不宣,今年还得南下。如果南下,估计走草原,和鞑靼修好是必要的。 女真朝廷比大晏朝廷精简,人数也少,五品就能上朝了,只不过是要站在殿外。伊勒德站在风雪中身形依旧挺拔,不见瑟缩。 他面无表情地透过北风听里面朝堂奏对。汉话蒙古话交杂,黄台吉汉话流利,可以直接与新来的降臣降将对话,但是其他大臣听不懂,还得有个舌人翻译,对于伊勒德来说,等于是同一句话重复两边。 再好不过。风雪擦过伊勒德的眉眼,误会他是一座雕塑。 现在殿内奏对的是……孔有德。 黄台吉对于今年要不要抢西边还有犹豫,孔有德献计这一次走海路,或者说今年不围北京,可以抢山东,他带路,直进济南。 李庭芳反对,此时北京最疲敝,山东反而不好拿下。据说京营已经暴发天花,只需静待时机。山东有个宗政鸢,只会增加无畏的折损。 孔有德观察,黄台吉似是还想再去一趟北京。上回能一路进京郊纯属误打误撞,黄台吉都没想到大晏的京郊居然没有戍卫军。若北京真的疲敝,倒也是个机会。 孔有德叹气:“大晏朝廷昏庸,多少人期盼英主。若是陛下信得过臣,臣在北京城中,倒还有旧识。臣上次从山东逃走,已经连累了他,害得他郁郁不得志。如果这一次劝动他,不说做内应,起码京城布防,我们就都知道了。” 黄台吉问他:“此人可靠?” 孔有德微笑:“可不可靠,都要看主上英不英明。良禽择木而栖,天纵英才的将军不得重用可不就是还没有见到陛下!” 范文程酸着脸笑:“你该不会是说……” 伊勒德站在风雪中,眼睛微微睁大,他终于听到了那个名字。 谢绅背着小布包进小学堂,小馒头扑过来,小手抓住他的衣襟。谢绅心酸一笑:“今天能吃饱。” 小馒头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谢绅:“我只吃一点。” 谢绅差点没控制住哭声,顶着鼻子差点就出来了。他也用力把所有汹涌的感情吞掉:“没事,小馒头今天能吃饱。” 所有幼儿都仰头看谢绅。上次斋长小馒头说了一句“抢西边”,先生发了好大的火,现在谁都不敢提。明明外面都在说,如果抢西边了能抢到好东西,也不必再挨饿。 院门外有人推门,小馒头眼睛一亮:“伊勒德!” 谢绅转身,伊勒德扛着一只大包进院门:“来接一下。” 谢绅连忙上前帮忙:“这是什么?我的天,你从哪儿弄的米?” 伊勒德平淡:“我现在是五品,俸禄升了三等,提前支取了。” 谢绅抓着麻布包,不知道说什么:“你提前支取,以后怎么办……” “先顾眼下。先给崽子们做顿实在的。” 小馒头用小手小心摸一摸:“有米啊……” 谢绅低声道:“多谢,多谢。” 伊勒德笑一声:“这有什么。反正我在金国没家人,就我一个,怎么都能对付了。等着科考万一你中了,说不定以后我还得巴结你。” 晚饭谢绅怎么也狠不下心用纯白的大米熬粥,加了许多黍子和麸子,总算弄得厚实一点。口感什么的不必,最重要的是填饱。小馒头和其他小崽子抱着大碗喝得西里呼噜,谢绅挨个摸摸小脑袋。 伊勒德好像很疲惫:“我今天在你这儿睡一宿,明天直接去值房。” 谢绅热情:“当然当然,我帮你烧洗漱热水去?” 伊勒德揉揉鼻梁:“算了吧你舍得给我烧水。” 谢绅还是热情,他确实有点舍不得,秸秆木柴都是有限的:“那我帮你脱外套?” 伊勒德解开腰带,把书袋放在炕头,打个哈欠。谢绅伸手去拿:“我帮您收起来!” 伊勒德握着谢绅的手腕:“这书袋很重要,你别乱动,我可饶不了你。” 谢绅赔笑:“不敢不敢,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伊勒德倒在炕上,不久呼吸平稳。小馒头这几个崽子吃饱了也困。外面暮色四合,又冷,只好洗漱早睡觉。谢绅还没开始烧炕,一进被窝冻得半死,比在外面还冷。谢绅咬着牙等着,心里估摸着被窝已经暖和过来,这就到了后半夜。他蹑手蹑脚拿起书袋,也顾不上冷,举着灯台穿着单衣就跑到厨房,用火石哆哆嗦嗦点灯,环顾四周,很好。谢绅就着灯光打开书袋。这似乎都是礼部公文,全都是蒙语。谢绅蒙语大有长进,基本公文都能看。伊勒德在礼部,说白了就是迎宾,跟鞑靼往来,理论上要跟大晏往来。谢绅翻到一份文书,抬头赫然是北京的蒙语拼写。谢绅心里一咯噔,仔细一看,北京城里的近况。闹天花,京营也在闹。谢绅难受,他听到北京的消息,居然还是靠一鞑靼军官。北京居然闹天花……那怎么办?陛下,摄政王,都要怎么办? 他在千里之外,什么忙都帮不上。 谢绅忽然觉得后脊梁一毛,似乎是有人的视线落过来。他猛地一转身,厨房门外还是黑洞洞的,并没有人,只有窗户缝里挤进来的丝丝凉风。 谢绅稳定心神,继续看。北京里有孔,孔有德?旧识……或可劝降…… 蒙古字拼汉人姓名并不唯一,谢绅勉强拼着,吴?武?邬……双…… 樨…… 第223章 窗外北风呼号, 谢绅闭上眼冷静片刻, 把各样文书按照先前顺序整理好,塞回书袋,悄悄走回炕头,把书袋按照原来的方向摆好。 “干嘛呢,举个灯。”伊勒德迷迷糊糊地抱怨。 谢绅心里咯噔着, 声音冷静:“去趟茅厕。” 伊勒德翻个身, 谢绅吹灭灯台, 躺在伊勒德身边, 心脏狂跳, 看伊勒德锋锐仿佛峻峭山峦线条起伏的侧影。谢绅就在黑暗中那么瞪着伊勒德很久,僵硬地攥着拳头,观察伊勒德发现没有。 伊勒德睡得很沉。 谢绅含着一口气,慢慢吐出来。 他躺着, 仰面直视黑暗,差点笑出声。这算什么?蒋干盗书? 他能倒着被《三国演义》, 临出京还给摄政王殿下讲了一场三国里的尔虞我诈。 谢绅感兴趣的是, 为什么是邬双樨。 他出京城之前,也翻过辽东所有将领的老档。谢绅当时主要看的是邬湘, 方建的嫡系总兵,丹阳人。谢绅强悍的记忆力在他脑海里咆哮奔涌,把邬湘翻个干干净净。邬双樨出生成长在辽东,虽然有个“丹阳将军”的绰号,他其实没有将军封号。真正跟孔有德有旧的是邬双樨的舅舅, 祖康。那么邬湘也认识孔有德也不奇怪。邬湘此刻应该也在北京,摄政王就把他扣下了。所以到底为什么是邬双樨? 无非两个原因,邬双樨真的在北京,真的在登莱叛乱时放走了孔有德,也真的有反心,建州联系邬双樨要京城京畿的布防图。 另一个,反间计。为什么一定要除掉邬双樨?据谢绅所知邬双樨没有领很重的职位,也许他困在沈阳太久了,邬双樨现在领京城戍卫也不一定。 那个教导他蒙古话的锦衣卫告诉他,他在建州主要就是搜集一切消息,搜集到重要的往上报,并不负责分析。无论什么事,一旦让他知道,他就得传出去。京城里如果有内应,除了邬双樨和邬湘,还能有谁? 谢绅看伊勒德的侧面,微微眯眼:这个鞑靼军官,是故意漏出来的?他为什么认定自己是蒋干,他……看出来了?谢绅瞬间手足冰凉,如果这个鞑靼军官看出来了,那么是不是女真人高层都知道了?自己打探到的消息还具有准确性么? 伊勒德翻个身,背对谢绅,睁开眼睛,眼神在夜色里熠熠生辉。 他一早就知道京城里肯定有内应,他想办法从鞑靼进入建州,就是想找出这个内应到底是谁。他觉得不可能是邬双樨,邬双樨太年轻。也许,是不止邬双樨?只要有个谁,在建州攻城的时候一开大门,一切就都结束了。 顺着邬双樨往上摸,能摸到谁呢? 谢绅也翻个身,背对伊勒德,看着小馒头。小馒头睡得吹泡泡,可爱的小脸天真纯净,只是……太瘦了。两腮嘬下去。辽东的日子每天都是战天斗地,为了生存却要豁出一切。谢绅想让孩子们吃顿肉,可是无能为力。谢绅叹口气,他想起来捉到旱獭那天,他实在是高兴坏了,一脸倦容的伊勒德惊慌失措继而愤怒地让自己发誓永远不碰旱獭。起码在那一会儿,伊勒德是真情流露,他们是患难过的。虽然现在这一刻,又成了互相利用。谢绅坦然了,如果说伊勒德发现自己有意利用自己传递假信息,那也得报回北京,让北京斟酌建州是为什么盯上邬双樨的。如果伊勒德幸而没有发现自己,真的是邬双樨有问题,那更好。除了这二则,难道还有别的解释?再说下场不过一死。谢绅离京时对着北京城磕头,就已经下了决心,心中持节,该死就死。 伊勒德睡在最边上,一翻身脸对着炕边的墙壁,扑面冷冷的泥土气息。这墙还是他亲手砌的,通常烧两天火就能去了味儿,谢绅这个抠的舍不得烧炕,整得睡了这么长时间还一股土味。他看着谢绅亲切,从那天在小学堂里,谢绅可能永远不信。他用手指转帽子,心里真的开心。谢绅这二百五还去抓旱獭。那天伊勒德走了很久的山路去淘换粮食,在集市上看到了纸钱。蒙古人不烧这个,女真人其实也不烧,只是有些富贵人家被汉人影响,买得起纸钱的就烧一烧,万一有用呢。伊勒德一看就笑了,街上的人不明白一个蒙古人为什么要对着纸钱笑。 那天是先帝的忌日。 谢绅这二百五都忘了。 伊勒德买了点纸钱,揣在怀里,朝着北京方向烧了。 世上没伊勒德这个人,伊特格勒又死了快二十年了。 那就……顺便也给自己烧烧? 他一回小学堂,就看见谢绅从房后头拖一只大胖旱獭出来。伊勒德全身的寒毛都立起来了,他真怕谢绅吃过这个东西,吃了这玩意儿没有好下场,万一谢绅死了…… 伊勒德真的不知道再怎么送消息出沈阳。 这个倔强的有几分侠气的书生,是他这么多年盼来的,唯一的希望。 伊勒德疲惫地闭上眼睛。 今年司礼监传皇族暖耳新衣九九消寒图,居然传到了的李在德家。宫内的仪仗李在德家的小胡同塞不下,老王爷和李在德出门在街上谢恩。连名字都没有的皇族,居然就有了司礼监传的冬至礼。司礼监来人笑道:“殿下嘱咐,进入冬月,天眷别忘了早上要喝辣汤吃炒肉佐浑酒,才能体热不染风寒。” 老王爷受宠若惊:“中官家去喝点茶,家去喝点茶……” 司礼监的人笑得温柔得体:“不了,这还有许多家,不麻烦天眷了,这就走。” 老王爷抱着司礼监的传礼,老泪纵横,终于被承认了。 只有姓,没有名字的皇族,终于被承认了。他抬头挺胸使劲揉揉李在德的头,还好儿子争气,入了摄政王的眼。 北京的小孩子并不特别怕大内仪仗,有的时候大内仪仗还给包得漂漂亮亮的糖果,因为赏赐行旨时孩子哭不吉利。胆大淘气的小家伙们追着大内仪仗要糖,李在德胡同里的小兔崽子们都炸了锅了,那司礼监中官基本上就是逃走的。 一个小家伙一脑袋撞上一个高个青年的长腿上,抬起头一看认识:“疤脸将军!” 老王爷呵斥:“没规矩!怎么这么称呼军爷!” 小家伙颠颠跑了,反正疤脸将军不生气。 邬双樨大笑:“本来就是个疤脸,小孩子实诚。”他低头看满地乱跑的皮孩子,笑意里有温厚的喜悦:“都种过痘了?” 李在德抱着一堆东西往家门比划:“太医院里的痘医来过了,这条小巷都种了。正好我爹做辣汤还没喝,来家吃早饭,今天有炒肉浑酒。” 这是皇族的规矩,邬双樨好奇,接过李在德手里的东西,一看有个暖耳,顿时抿着嘴笑起来。 老王爷火急火燎跑回家,就怕辣汤凉了,凉了还得热,要热就得烧柴,要命了。 “小邬自己坐,我炒个肉,冬月早上喝辣汤佐浑酒吃炒肉,一冬天不染风寒。” 老王爷红光满面忙得风风火火,他最近实在是扬眉吐气。邬双樨从那堆冬至礼中拿出暖耳,给李在德戴上。毛茸茸的两只绒球熨帖地包住李在德的耳朵,弄得李在德像小动物。 李在德嘿嘿笑:“是不是挺傻。” 邬双樨心想,这样也挺好的。每天看着他,太太平平,安安稳稳。守住一座城,就是守住一个人。 邬双樨伸手按按李在德的肩峰:“长好了没有?” 李在德脸蛋微红,乐呵呵:“长得挺好的了,结痂落疤了,痘医还问是谁给我种的呢,手法干脆利落。” 邬双樨悄悄搂住他:“我种的,连痘脓都是我身上的。” 应该是你身体里的。李在德控制不住浮想联翩,邬双樨身体里的东西,到了他的身体里面。 邬双樨觉得不对,低头一看,李在德脖子红透了。他推开李在德,李在德的脸红得蒸腾。 “……咋啦?” 李在德乐呵呵挠挠脸:“没事,没事,嘿嘿,没事。” 一早上,李在德都很高兴,以至于邬双樨对着李家父子俩两张大红脸。李在德还总是瞟邬双樨的腰带,瞟得邬双樨都发觉了,头皮一麻连忙低头一看,没事儿啊腰带扎挺好的。他暗暗舒口气,李在德把脸埋进碗里不知道在乐什么。 ……这一大早的。 吃完早饭,邬双樨帮忙洗碗。李在德整肃表情和衣服,和邬双樨一起出门,去工部当值。邬双樨牵着马,跟李在德溜达。街上又有小孩子,各家各户准备冬至。冬至是大日子,比起新年的热闹中还带点如临大敌,准备迎接一年中极阴的挑战。嘴馋的小孩子能在冬至吃个饱,还不用新年那样到处给人磕头拜年。 李在德笑:“我从小喜欢冬至大过新年。冬至一样能吃很多东西,不用像过年那么紧张,更随意。” 邬双樨笑:“冬至是要好一点。冬至过去,就是春节。最漫长的寒夜过去,白天就慢慢变长。白天一长,就稍微暖和一点,辽东特别明显。” 李在德觉得邬双樨是想家了。他用那迷茫温柔的眼神看邬双樨:“今年过年来我家呗?京营有假吗?” 邬双樨心里软成棉絮:“不伦值我就来……”他一顿,“来拜年。”李在德一愣,对了,邬双樨父亲其实在京城的,老是忘了。老王爷念叨一早上过年要把旭阳叫到家里来,李在德就像让邬双樨也来。李在德抿嘴:“那,那也好。” 两个人沉默一会儿,李在德轻轻叹气:“这次能过个太平年吧……” 邬双樨轻声笑:“肯定的,一定的。” 求老天保佑,辽东太平,天下太平,傻狍子也……太平。 第224章 马上冬至, 冬至便要郊祭, 天花过后必须要有一次盛大的祭告天地,大晏平安无事。 王修轻轻一叹,哪里是祭告天地,这是告诉百姓,已经找到了对抗天花的办法。 太后母仪天下, 慈爱众生, 命太医院着重培养痘医, 赐痘医淡蓝色外袍。北京街上常有穿着淡蓝色外袍的医生走过, 远远便知道是痘医来了。接种牛痘不要钱, 可以先给父母种痘,等父母出脓再种给孩子,更加安全。淡蓝的颜色温柔平和,是雨过天晴的宁静安逸, 抚平焦躁与不安。宫中太医经天花一役,全都得了重赏。太后上次十二监御制淡蓝色医官外袍, 区别于其他火红官服, 干净而温馨。 太医院医官穿淡蓝色,痘医也穿淡蓝色。痘医从北京到达其他各省, 使得淡蓝色医官袍流行开。民间本来就是乱穿的,老百姓穿官服也管不着,以至于普通坐馆大夫也开始穿医官袍,比官服更是一种荣耀。 治病扶伤,雨过天晴。 摄政王在研武堂一笔一笔抄写辽东自萨尔浒起阵亡的所有将领名字。郊祭时焚烧, 化为青烟,直达上天。忠烈的名字,应与国祚共长。 摄政王嫌自己总是写得不够好,抄了三天,没有抄出满意的,还是要写。他的字体承自于成庙,孤松临崖,亭亭风骨。 白纸黑字上的名字,笔笔皆血。鏖战,拒降,阵亡,自尽,飞火流矢中一刀一枪的砍杀无比清晰。摄政王抄一个名字,心里郑重念一声,仿佛苦修,然而令他平静。 阵亡将领尚有姓名,守城卫士并无人知。 王修劝不得。摄政王在难过,他杀了太多的人了。李奉恕对王修说,摄政王迟早有报应。摄政王沉浸忘情地写,王修就在边上默默看着。 摄政王祈求英灵能护佑大晏万里河山。 每次写到“袁应泰”时,总是写得不如人意。名单断在袁应泰这里五六次。摄政王默默隔壁,王修连忙安抚:“殿下不如歇歇再写?” 摄政王喃喃自语:“我怎么就是写不好这位的名字。” 王修低声道:“袁官人巡抚辽东,无论谁来降一概重用,最后城破自尽。” 摄政王阴着脸:“为什么会城破?” 王修顿一下:“蒙古遭灾,灾民皆入城乞讨,袁官人一概招纳救助。后来说……蒙古降人里有内应,辽阳城破……” 摄政王一拍桌子。 王修吓一跳。 旭阳算是死里逃生,手上脖子上落了疤,脸还完好。他最近精神振奋地训练骑兵,京营骑兵人数扩充到一千多人,全部沿袭戚家军的传统,佩弯刀火铳,卓有成效。他很高兴,叼个草茎骂:“这才哪儿到哪儿,你们高兴个屁,真当自己是戚家军,给戚家军扫马粪勉强能用!” 骑兵们骑着马呼啸而过,放声大笑。 周烈站在后面看旭阳训练骑兵,很欣慰:“旭阳教官训练骑兵有一套。” 旭阳大笑:“将军你问问他们骑兵最重要的是什么?” 周烈一挑眉,策马奔腾的骑兵们遥远的声音顺风飘: “别——掉——下——来——” 旭阳正色:“将军,骑兵有马,灵活而迅速,适宜速战速决。一场战役的决胜关键,有可能就是骑兵骑马路过往下砍的那一刀,我训练他们的重中之重就是骑马时挥刀,而且骑兵武器必须严加斟酌。弯刀砍击力度大,缺点是短,骑兵弯腰砍杀的时候容易被骨头卡住刀从而被人拉下马。不瞒您说,我认识个葡萄牙教官,看过他的佩剑,感觉那个长度竟然刚刚好。所以我建议能不能换成泰西佩剑试试。” 周烈拍拍他:“我同意。骑兵就看你的了。” 旭阳雪白的牙齿咬着草茎嘿嘿笑。 正说着,一名锦衣卫骑马过来:“旭阳教官,王都事有请。” 旭阳连忙吐了草茎,戴上头盔,整理铠甲,对周烈一抱拳,上马跟着锦衣卫离开。周烈看着旭阳离开的方向,眉头微蹙。 旭阳跟着锦衣卫进城,左拐右拐来到当初第一次见到王都事的那个低眉顺眼的小院,旭阳不解:“王都事要见我,为什么不让我去研武堂?” 锦衣卫看他一眼:“请跟我来。” 小院外面小门小脸,进去院子却十分宽敞,两进四个院子,有很多锦衣卫巡逻,仿佛是个锦衣卫辖下的暗卫所。旭阳摘了头盔抱着,跟着锦衣卫走。穿廊过院,来到一处守卫森严的堂屋里。那锦衣卫冷峻而客气,推开门,对旭阳道:“请吧。” 旭阳抱着头盔往里走,一进门,突然听到熟悉的蒙语:“你是格日勒图?” 口音不对。旭阳瞬间全身的寒毛惊觉,摸腰上的弯刀,瞪着炕上正在美滋滋喝酒的人。那人瞟他一眼,嗓子很哑:“放下手,你那弯刀像个玩具。” 旭阳愤怒,拔出弯刀对着他。这口音怎么想是土默特那边的。王都事呢?王都事怎么没来! 那人嘎嘎一笑:“王都事让你来跟我聊聊天,我一看到你,就想起一个故人。你的眼睛果然跟你哥哥的,一模一样啊。你哥很出色,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旭阳扔了头盔恶兽一样扑上前,拿刀比着那上了年纪饱经风霜的男人:“你说什么?” 男人被王修养在院子里很久,虽然好吃好喝的也难免无聊,难得能活动活动,他咧开嘴:“年轻人,都是这么沉不住气。” 锦衣卫在门口听到里面打成一团,想进屋。领旭阳进来的那个锦衣卫郑千户摇头:“不必。” 屋子里僵持,旭阳的弯刀被那人用筷子给架住了。 “称呼你哥是伊特格勒,还是……崇信呢?” 旭阳牙齿打颤:“你认识我哥。” 那人悠悠道:“一面之缘吧。” “你说他死了是什么意思!” “我又没说他死了,我说如果他还活着。他是靠土默特九娘子的庇护才进入鞑靼的,做我们这行,活多久全看自己本事。” 旭阳眼睛都红了:“他在哪儿?” 那人沉默一下:“说实话,你哥是谁,在哪儿,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了。” 十一月十一,王修生日。李奉恕终于停止了苦修一样的抄名单,从书房走出,慢条斯理地擀面条。厨房里的人大气不敢出,缩在一边不能动。 锦衣卫报王修,沈阳卫传来消息。 抚顺在每月逢五有集市,沈阳卫的人愿意去抚顺买点东西。集市上什么人都有,女真人经营集市比辽东官员尽心,也不像辽东官员那么盘剥,所以汉人很多都跑来抚顺卖东西,建州并不阻止。单月十五,锦衣卫的人会跟着汉人小商贩一起进入抚顺,等一天。如果谢绅有事上报,必须想办法在这一天到达抚顺的集市上。 这是谢绅第二次传来消息,王修振奋,立刻进锦衣卫查看辽东千里之外来的秘信。蜡丸密封,十分完好。王修打开蜡丸一看,只有三个字。 王修回到鲁王府,李奉恕正在下面条。厨房里的人都退走了,王修搂着李奉恕的腰,脸贴着他的后背。李奉恕用笊篱捞面条:“抄到铁岭,抄不下去了。” 萨尔浒时,铁岭一城军民决心死守,金兵损失惨重,久攻不下。城内的内应将领丁碧突然开了城门,金兵蜂拥入城,守城将领喻成名在城陷后力战身亡。铁岭让金兵损失太大,所以屠城数日,士卒皆死尽,民为奴隶,分与金兵将领。 一城人无论如何坚守,只要有一个内应,全盘皆输。 王修颤抖着吐一口气:“殿下……” 李奉恕轻轻拍一拍王修搂着自己腰的手:“面条好了,你快吃。” 快要冬至,寒风中太阳逃也似的下山,早早便寒夜合拢。厨房里火光炽盛,映着李奉恕的脸,明暗恍惚。 王修吃着面条。摄政王力道大,擀面能把面板一块擀了,所以面条异常劲道弹滑。李奉恕坐在王修对面,温和道:“要酱油吗?” 王修吃两口,簌簌掉泪。李奉恕伸手抹一抹:“怎么了?” 王修含着面条又哭又笑:“感动。” 李奉恕轻声道:“有话就说嘛。” 王修吞了面条,轻声问:“殿下,我能讨个恩典吗?” 李奉恕笑了:“你用不着跟我来这个,你知道的。” 旭阳昏昏沉沉从小院里出来,谁都没搭理,愣愣走出小院,牵着自己的马离开。他不知道去哪儿,站在北京城里发呆。 天花肆虐没有击倒北京城,天子首都被好好地守住了。北京城足够顽强,又热闹起来,大家齐心合力准备冬至。旭阳听老王爷说冬至是个大节日,让他回家来吃饭,过节人越多越热闹。他又听京营里的骑兵跟他说,冬至那天是一年中最阴的一天,这天过去天就变长了,所以大家要阖家团聚,共同面对这一天。 旭阳没家。父母不在,只有个生死不明的兄长。他今天终于知道自己那个少年就“死亡”的兄长是做什么的了。兄长少年离家入京,又孤身进入陌生的遥远的故乡。旭阳觉得好笑,他当时第一个反应竟然是,兄长那个时候,害不害怕啊? 熙熙攘攘的路人看到一个高个子军爷牵着马站在街边哭,毫无形象。 军爷有一对漂亮的金眼睛。 邬双樨今天不当值,又打听到旭阳今天当值,心情无比美丽,骑着马进城就去找傻狍子一起吃完饭。老王爷喜欢热热闹闹地一起吃饭的气氛,能叫人就叫人。李在德站在家门口等他,邬双樨一下马,扑面而来铠甲上冷肃风霜的味道,令人陶醉。李在德雀跃:“振星又有了重大突破,你在城郊听到试炸没有?” 邬双樨笑:“天天炸天天炸,从早到晚的,习惯了反而听得不是很真切。” 李在德还是高兴:“以前的地雷必须有引信,现在踩上就爆。还有铜发熕也有了突破,摄政王殿下一定会高兴的。其实铜发熕不是最大的炮,最大的炮不在陆地上,在海上。我听说过海面上有一种‘火龙’炮,仿佛放大无数倍的爆竹,不需要炮筒,整个炮弹点燃就发射,用来炸船。陆地上用的话发射的人遭不住它那个后坐力,而且即便在海上也得是最大的船才能经得起它的推力。真相亲眼看一看呀!” 邬双樨微笑着听李在德喈喈呱呱,挽了袖子洗了手帮老王爷准备晚饭。老王爷嗔道:“一天到晚就是废话多,也不知道帮个忙,还是小邬好。” 李在德笑嘻嘻蹲着,火炉映着他的小脸,温温软软,皮肤光洁,神情灿烂。 邻居也在做饭,各种香气在苍天寒夜下不屈不挠飘溢。李在德继续喈呱:“振星用来守城最好不过,埋在城前面。振星是君子,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若敢近城一步,便以直报怨。这是月致说的,我们的同僚都认为是真理。” 邬双樨摆碗筷,回头看李在德。是的,守城。他无数次想萨尔浒时守住沈阳会怎么样,守住辽阳会怎么样,守住那些所有失陷的城池会怎么样。所有的城守住,一地不失,是不是……就守住了国? 李在德蹲在暖洋洋的火光里,老王爷嫌他没皮没脸,李在德坚持守着炉灶暖和,老王爷天天舍不得烧火炉,晚上冻死了。 邬双樨笑出声。 李在德愤怒:“你笑什么!” 邬双樨严肃:“不笑了。” 守住国吧,守住了国,才能守住自己心里的人。 门外有敲门声,邬双樨双手在围裙上一抹:“我去看看。”他一开门,四下里却无人,地面上用石头压着一封信。邬双樨心想难道是老叔的?他捡起信来,头皮一炸。 信封上面画着两株桂树。 他哆哆嗦嗦打开信,信的落款—— 孔有德。 第225章 高祐元年十一月十三,冬至。 皇帝将于天坛大祭,提前十天准备,有司忙得疯了,一直忙到十一月十一,才勉强方方面面准备好。毕竟大疫刚过,有些职位是空缺的。富太监脚不沾地几天没合眼,圆圆脸居然冒出下巴了。 李在德告诉邬双樨,冬至是二十四节气中第一个被确立的。因为那天,白天最短,黑夜最长,所谓“阴至极”。一年当中最漫长的,最凄清的黑夜,一个人是很难熬的,所以冬至节比春节更隆重。 大家团结一心,度过这一天。 十二这天晚饭前,有人敲门,邬双樨去开门,却没听到说话声。李在德探出脑袋:“月致,谁呀?邻居借调料就直接来拿。”邬双樨关上门,面色如常,笑道:“不知道,没人,可能是小孩子顽皮捣乱。” 李在德走到邬双樨身边。他没戴眼镜,却突然问:“月致,你抖什么?” 邬双樨笑:“刚刚凉水洗碗来着,这天儿太凉。” 李在德左右看看老王爷正忙,鬼鬼祟祟伸出双手温柔地握着邬双樨的双手:“暖和暖和,我刚才在炉灶边烤了半天。” 老王爷粗着嗓音:“李在德,小邬,来吃饭。” 邬双樨微笑:“来了。” 天太冷,已经不能在院中吃饭,李家拢共就俩房间,老王爷的屋子宽敞点,于是在老王爷床边摆了饭桌,李在德和邬双樨坐小马扎,老王爷坐床边。邬双樨笑意温和:“旭阳还来不来?” 李在德捧着碗看他,老王爷挠挠脸:“你们年轻人都忙,旭阳老也叫不来。” 邬双樨笑一声:“让他有空就回来吃饭。” 老王爷夹一筷子腌菜:“是啊肯定的,旭阳在北京也没着没落的,小邬快吃,没好东西,但是管饱。” 邬双樨吞咽:“好。” 邬双樨想发疯。送信送到李在德这里来。送信送到傻狍子这里来!北京到底是谁在看着他,他感觉到一双目光流淌毒液的眼睛在虚冥中看着他,一举一动,每句话,对方都知道,对方还知道李在德…… 邬双樨左手攥拳,指甲抠进掌心。李在德吃东西的时候腮帮一鼓一鼓,不管吃得多寒酸,永远又满足又开心。 “我还好,我父亲也在北京,旭阳的确没着落。让他多过来吧。” 老王爷有点奇怪:“小邬你想旭阳了?” 邬双樨笑:“没,都在京营当值,只是看他总是孤零零的,于心不忍。” 老王爷点头:“知道了,你这孩子。” 邬双樨吃完饭,头一回没帮着洗碗,站起身:“我还得赶回京营,那什么我先走了。” 老王爷叮嘱:“天那么黑,你慢点。” 李在德送邬双樨走到巷口,鬼鬼祟祟看左右没人,贼胆大起,伸着手想跟邬双樨抱一个。邬双樨笑着往后一退,翻身上马:“我赶时间,先走了。” 李在德伸着手站着,眨眨眼,只好收回双手,被烫了一样捋捋耳朵:“哦,哦哦,你慢点。” 邬双樨一调马头,转身就走。李在德站在巷口的街边,遥遥望着。邬双樨仿佛芒刺在背,他不知道谁在看,他突然感觉到了那目光,扎进他的后脖颈,搅动他的脊梁,强迫地往下压他的头。邬双樨心里念着,你跟我来,你跟我出来,你别找狍子,你千万别找狍子…… 邬双樨失魂落魄地出城,城门两旁,另一边,是旭阳。旭阳也出城,同样魂不附体。浓重夜色中,他们,谁都没看见谁。 摄政王在灯下一笔一笔抄写辽东阵亡将领的姓名。他写了不知道多少遍了,简直入了魔,一遍不行再一遍,不上朝,也不问冬至祭礼。王修攥着他的胳膊:“殿下,陛下回紫禁城,您必须出现。” 摄政王不语。 王修有点怕了,摄政王简直像是着了相,被“忠诚”两个字魇住。这些已经殉国的英灵是忠诚的,不会再出现背叛。摄政王虔诚地抄写,不听,不闻,不问。 李小二扒住研武堂的门,怯怯地往里看。烛火下的六叔威严肃穆,杀气凛凛。王修轻声道:“进来,外面冷。” 李小二看着六叔,摇摇头,双眼都是恐惧。 王修立刻走出研武堂,搂住李小二。王修的怀抱永远温暖,在寒夜中让李小二不再害怕。他软软地靠着王修:“六叔怎么了啊?” 寒风穿进研武堂,研武堂的蜡烛瑟瑟发抖。王修回头望一眼:“你六叔……做恶梦了。” 李小二不明白为什么醒着的人会做恶梦,他不懂。摄政王做了个很久很久以前血色的梦,大片的国土沦丧,忠烈力战殉国,流血漂橹,尸堆成山。 没有援兵,没有希望,忠臣在破城那一刻,看着北京的方向,自尽。 王修眼睛发红,把李小二转个方向,轻轻安抚他。小孩子不用多想,也不用多看:“六叔在抄十年之前人的名字。很快就抄好了。” 寒风撩起王修的头发,李小二在他怀里仰视他:“六叔到底梦到什么了啊?” 王修亲亲他:“旧事罢了。你跟大奉承去睡觉好不好?明天天一亮,一切噩梦就都结束了。” 李小二快活:“明天冬至哦,大奉承准备了很久了,说是有宴会哦。” 王修点点他的小鼻子:“对,只要睡一觉,明天很快就会来了。” 李小二打个小哈欠。他最后看一眼站在案前几近于超脱不停地写的摄政王,蹦蹦跳跳地去睡觉。 大奉承不敢多问。 殿下掉进了久远的噩梦,他们都知道是什么,他们都不敢说。 因为那个噩梦的名字,叫萨尔浒。 邬双樨撑着最后一口气,跌跌撞撞回到京营。已经开始夜巡,值守的士兵很惊奇:“邬将军,您今天不是轮休宿城里?” 邬双樨强行微笑:“不放心,还是回来看看。” 值守士兵没说什么,打开栅栏放邬双樨通行。另一个值守的士兵冻得直跺脚,已经数九,是挺冷的。明天冬至陛下要去天坛祭祀,肯定热闹,邬将军有机会看看也不看,像他们这样的大头兵,想看都没办法。 开栅栏的士兵觉得邬将军眼神不对,但没多想。邬将军牵着马到了马厩,轻声道:“麻烦你了。” 邬将军一向待人宽和,管马厩的人也多照顾他的马匹:“好的,您放心。” 太冷了,说话都有白雾。一年比一年冷,一年比一年冷。 邬双樨走回营房。他既然已经有个将军封号,所以是单间。几无长物,干干净净四面雪白的墙。邬双樨坐在简陋的桌子后面,对着窗棂发呆。月色很足,快要十五了。窗棂的影子分割他的脸,他脸上本来就有疤。 他突然跳起来,把手里的信对着灯台狠狠烧了。 两棵桂树,我去你娘的两棵桂树! 邬双樨决定不再回狍子家。对了,那也不是他家,他有个爹在北京他其实也老忘。明天冬至,明天冬至旭阳去不去狍子那儿?邬双樨昏昏沉沉地想,得跟骑兵队旁敲侧击打听一下,明天他们教官有轮休么。邬双樨脑子轰鸣,他觉得一切都像是做恶梦,他想能不能马上醒,突然醒来,在春天的早晨,还没有登莱之战,自己没有放走孔有德。 金兵可能又要来了。 萨尔浒那些失陷的城池,那些战死的人。铁岭抵抗太激烈,一开城门就只有屠城。邬双樨想知道那个开城门的内应丁碧怎么样了,到处没有查到。 邬双樨顶着额头嘿嘿笑,笑声在他喉咙里滚。 京城里肯定有人。上回金兵围城之后,摄政王并未驱逐北京城里的异族,什么人都有。没有他们的人才奇怪。 邬双樨用拳头顶着牙齿,他讨厌自己牙齿咯咯作响。邬双樨想守住自己的家乡,自己认识的人,他还想为关宁军洗清名声,他甚至做过立大功之后殿下把方督师放出来的美梦。所有人他都放不下,他有可能一个也保不住。 他剧烈喘息,喘息得想咳嗽。 如果在白巡抚讨高若峰的时候战死在子午谷,结果会不会好一点,说不定摄政王还能念念他的名字。 邬双樨思绪错乱,他开始笑。 两棵桂树,两棵桂树。邬双樨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就是个诅咒。摄政王把方督师下狱,他舅舅祖康就降过一次建州,不过建州没要。孔有德去建州,舅舅知不知道。父亲知不知道? 邬双樨突然不可名状地恐惧,那个内应?他眼前一黑,瘫在地上。 辽东在传摄政王要杀方督师,万一方督师死了,是不是,是不是要……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你折哪棵桂树都行。 “月致!” 邬双樨又听见狍子的声音。他在粤王夺权时站在北京城大门口听到过傻狍子的声音。邬双樨慌慌张张站起来到处找,那声音清凌凌地唤他:“月致!” 邬双樨一激灵,扶着桌子。他知道自己陷入了噩梦,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醒。 风吹进来,扑灭灯台。冬至的前一夜,无比的寒冷。京城被深黑夜沉沉压下,宛如陷入梦中。 最长的最凄清的夜,还没有到来。 第226章 冬至前夜, 摄政王站在研武堂里抄名单。前来请示祭祀大典的官员站在研武堂门口一动不敢动。 摄政王谁都不理, 苦修一样不停地抄写,满地都是写满名字的纸张,触目惊心。 王修轻轻把作废的纸张捡起整理,在温柔明亮的烛火下温声:“殿下,明天冬至。” 摄政王没有抬头。 王修转身走出来, 接过官员手中的簿册, 就着灯光一页一页认真阅读。礼部反复讨论认真筹划, 而且有前例可爰, 不会出大岔子。王修提笔用李奉恕的笔迹写下“准”, 用摄政王印,轻轻走出研武堂,递给礼部官员。 礼部官员自始至终没敢抬头。他不敢看灯火下站立的摄政王,他感觉到那风雨欲来的凶悍气势, 足可以把他生吞活剥。王都事穿着米色的羊绒大氅从研武堂出来,披着瞳瞳烛光挡在官员与摄政王之间, 挡住了那凶险难测的天命雷霆。暖意扑面而来, 王都事救了官员一命,他对王都事一揖, 逃出鲁王府。 李小二已经入睡,小小的孩子一睡着,天地都寂静了。鲁王府平时也是没什么声音的,只有小孩子出现,才有一点活气儿, 广阔的府邸里回荡着幼儿的笑声。老李怕李小二和陛下之间疏远,想把李小二还回宫中,王修很舍不得。 李小二又吵又顽皮,没有安静的时候。黑得健康的小孩子,谁逗都笑,抱着黑鬼在院子里打滚撒欢儿。王修能看到另一个老李,二十年前本来该无忧无虑天真的李奉恕。 只是,二十年后,终究是摄政王。被苍天寒夜压得不肯低头,站在烛火里入魔地抄写殉国战死的英灵姓名。 王修在研武堂门口静静凝望李奉恕在灯火下的身影。还是那样,威严如远古的神祗,立在云端俯瞰众生,平静的目光中,一眼凶厉,一眼慈悲。 太孤单了。哪怕是神祗,太孤单了。王修走进研武堂,在摄政王背后,伸手搂住他的腰。摄政王终于感觉到背后合上来的暖意,提着笔愣愣道:“什么时候了?” 王修轻声道:“丑正三刻……已经过了四更天了……” 摄政王自言自语:“我要快点写,好好地写。” 王修把脸埋在摄政王后心口。 摄政王心里在交战,关于忠诚,与忠臣。 “殿下……认为什么只忠诚呢?” 摄政王沉默。很久之后,他回答:“我问他们呢。” 王修知道这些将领所有的死法。刘綎殉国前半边脸被削去,仍手歼数十人战死。养子刘招孙背着刘綎拼杀,力竭战亡。 战死,阵亡,拒降,自尽。王修突然听到十年前剧烈的喊杀声,不屈不挠对着苍天,声声不歇。 “殿下……得到答案了吗?” 摄政王沉默。 “我知道殿下不喜欢祖康,不待见辽东活下来的将领……当年关宁铁骑的确不曾后退一步。殿下问过宁锦大捷,祖康率军在城外对敌死战不降,士卒死尽金兵撤退。关宁军的血性从来没丢过,只是可能……磋磨得太久了,太久了……” 沈阳卫无人支援,萨尔浒全线崩溃,战阵连连败退。 “殿下,死亡能为忠诚作证,为什么活着不能呢……” 摄政王闭上眼睛。 王修温言对着摄政王的后心口喃喃:“将士镇守边关,保国护君,征战杀伐,冲锋陷阵,所向披靡,可以一往无前,但是……殿下,他们背后只有你……只有你……” 漫漫长夜,缓缓等待冬至。 礼部官员们彻夜忙碌,准备祭天事宜。摄政王监国一年多,他们终于敬畏了他。礼制上皇帝陛下祭天,但陛下年幼,所以摄政王辅祭,敬告苍天。这一年的叛乱,杀戮,天灾,人祸,礼部侍郎写祭文斟酌了很久,一笔一笔全写上了。殿下不会在意,因为殿下不关心。天都看着呢,一篇祭文能粉饰什么? 礼部在永定门里的天坛忙了一晚上,才算都布置齐备。京城自成庙去世,已经太久没热闹过了。冬日凋敝,冬至更加萧瑟,有个祭典是好事。成庙特别允许冬至祭天礼之后京城大庙会三天,集市不收税,比春节庙会都热闹。 今年摄政王宣布,沿袭成庙制,依旧三天庙会,所有人都欢欣鼓舞。这三天不收税,买东西特别便宜,能屯一部分不怕坏的年货。 老王爷在家列单子,除了去年,以前都是跟李在德上街抢,李在德不中用,扛不了多少东西。今年掐指一算,家里添了俩将军。阵前对敌都行,抢货扛东西肯定也不在话下。李在德去六部点卯,一大早一开门,门口一封信。 没封口,信封上写着“邬双樨启”。李在德没多想,就揣上了。 老王爷用笔杆子挠挠头:“路上慢点!” “知道啦。” 旭阳面无表情地刷马,星云察觉到他心绪烦乱,用大脑袋顶顶他。这匹温顺又凶悍的战马陪着旭阳从辽东千里迢迢进京,吃了苦。旭阳自己省吃俭用,绝对不委屈星云。他摸摸星云的脸,笑着摇摇头:“没事。” 锦衣卫很快会给他关于兄长的回信。找了这十几年,旭阳突然很害怕。这十几年旭阳坚持兄长没死,所以只是寻找,不做多想。突然即将面对真实,旭阳异常恐惧,他害怕听到最坏的消息。 今天白天皇帝陛下要出正阳门到天坛祭祀,京营调兵遣将,还有领命进城协同皇城戍卫司一同保卫的。骑兵没领到任务,旭阳很安静地刷马,他抬眼看到邬双樨直愣愣地走过去。 邬双樨发现了旭阳,站在他面前。两个人差不多高,所以互相平视。在辽东时旭阳照顾过邬双樨几天,照料水平另说,重在情谊。邬双樨看星云一眼,忽然笑了:“你比我幸运,我的马死在子午谷了。” 星云用大眼睛看邬双樨,它认得他。旭阳继续刷星云,邬双樨笑着问:“今天你是不是有假?去城里吗?老叔念叨你。” 旭阳拎着马刷子:“你有事说吧。” 邬双樨笑着摇头:“没什么事。替老叔说一下。李在德说了,冬至要阖家团圆,一起对抗长夜。你……你去吧。” 旭阳平淡安稳地看邬双樨,一对金色的眼睛。邬双樨笑得潇洒,旭阳却问他:“你遇到什么了?” 邬双樨笑意减淡:“没什么。” 旭阳继续刷马:“遇到难题就比大小。” 邬双樨一愣。旭阳刷得星云很舒适,跺跺蹄子。 “两难的话,比一下大小。小的舍弃,保住大的。” 旭阳的人生直接而且干脆,他从来这么处理问题。邬双樨大笑:“多谢建议,我知道了。” 他翻身上马,今天他要进城。临走之前,他低头对旭阳道:“我真羡慕你。” 邬双樨进城,来到邬湘的宅子门口。这里就不是他家,是摄政王赐给邬湘荣养的,怪不得他老忘。他站在门口,深深吸一口气,吐出来,进门。在院子里洒扫的下人一抬头,认识邬双樨:“少爷来了。” 邬湘缩在藤椅上晒太阳,像一段苍老的木头,没有枝叶,没有生命,只是那么放着,全无用处。一早上没什么太阳,他就是坐在院子里,不愿意进屋。邬双樨跪在他身边,轻声道:“父亲。” 邬湘嗯一声。 邬双樨终于还是问了出来:“父亲最近可有……见过辽东来人?” 邬湘睁开眼,看邬双樨:“什么?” 邬双樨颤抖着一叹:“儿子说……父亲最近有没有见过辽东来人?” 邬湘一眯眼:“你什么意思。” 邬双樨攥着拳:“没有两株桂树,父亲,无双樨。” 邬湘抄起茶碗劈头盖脸砸向邬双樨,邬双樨直挺挺受了。他垂着眼睛,满脸茶叶:“父亲,你最近有没有见过辽东来人?” 邬湘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像是快要朽烂的风箱:“你直接问我,有没有叛国?有没有?”邬湘抄起藤椅旁边的拐杖梆梆敲自己的腿,骨头硬硬地硌木杖,邬双樨吓得双手抓住拐杖,邬湘冷笑:“你夺什么?我又不疼,这双腿早废了!” 邬双樨全身战栗,邬湘掀起裤管给他看,父亲萎缩无力的腿就那么搭着藤椅,仿佛不是邬湘身上的一部分。邬湘早年征战腰上有重伤,邬双樨是知道的!他隔段时间来请安,居然没发现! “我只有这个下场,只有这个下场!你问问这些装模作样伺候我的人,有谁会来看我?” 邬双樨磕头:“儿子不孝,儿子不孝,父亲息怒……” 邬湘指着自己:“苟延残喘,苟延残喘呐!” 邬双樨满脸茶叶茶水狼狈地淌,红着眼睛看邬湘:“儿子无能!” 破旧的风箱还在拉,邬湘还在笑。看看你的父亲,辽东将领,你想要什么下场? “吾儿是大才,为父知道,吾儿足可雄镇一方。”邬湘压低声音,对邬双樨笑,“吾儿不能被蹉跎一辈子,知道吗?” 邬双樨攥住拳头,院子里早没人了,寂静的风声回旋。 邬湘疯狂的眼神看他:你甘心吗? 邬双樨对邬湘一磕头,起身就走。下人站在院门口递手巾,邬双樨脚步未停,抓住手巾,擦完一甩。 你甘心吗? 天亮,摄政王终于工工整整抄完了辽东所有阵亡将领名单。已经死去的英雄,将要警告苍天的英灵,刀劈斧凿力重千斤地雕刻在薄薄的纸上。摄政王抬起头一晃神,微微眯着眼看窗外,怎么天就亮了? 王修端着茶,站在门口,披着清澈晨光:“殿下。” 李奉恕好像惊醒一般,眼神缓缓清明,逐渐汇聚,看着王修,和他背后的晨天。清风从王修背后的方向吹来,米色轻薄的羊绒大氅轻轻飘荡。 “你从天上来吗。” 王修把茶端给他:“殿下,你醒了?” 李奉恕搂着他:“早上了,该醒了。” 噩梦再长,也得醒。 富太监亲自上门送尚衣监赶制的亲王衮服。亲王衮冕与皇帝衮冕相差不多,九旒九章,玄衣赤裳,双肩绣龙,袜舄皆为炽火色。李奉恕第一次穿衮服,高大英俊的男人穿着威严的黑色衮服,双眼在九旒后面看向王修。富太监亲自跪在摄政王身边帮摄政王穿鞋,冕冠前九旒的帘子一晃。 王修被穿着冕冠的李奉恕惊到了。衮服是至高无上权力最直接的具象,皇帝的衮服十二章衮冕十二旒,亲王衮服九章衮冕九旒,全都是双肩盘龙背后靠山。江山社稷,只有天授命之人才配扛得起来。 这个人,是王。 九旒挡着王者的眼神,也挡着王者的喜怒。冠冕代表天威,天威从不可测。 可惜挡不住王者的深情。 摄政王冲王修伸手:“过来。” 王修轻轻握住摄政王的手,跪在一边帮摄政王穿鞋的内侍们立刻膝行避开。摄政王引着王修站到自己面前,微微仰头:“系太紧了。这些个笨蛋。” 九旒的珠帘一晃,王修看到李奉恕的眼睛。他轻轻解开李奉恕冕冠红色束带,轻轻重新打个漂亮的结。 李奉恕低下头,轻声道:“还是你系得好。” 李小二一瘸一拐哒哒跑进来,仰头看六叔。王修转身一看李小二,惊了。李小二一条小腿上套着李奉恕黑甲的前臂甲满地乱跑。王修着急:“你怎么把太宗黑甲的箱子打开的?亏你拖得动!你这孩子!脱下来!” 李小二乐颠颠地跑向李奉恕,给六叔看他也穿甲了。 摄政王威严地站着,并没有要抱他,只是微微一笑:“好,等你长大,这副甲就传给你。” 李小二欢呼,转身跑向外面。日头已经非常高,几乎称得上艳阳高照。大奉承在后面追:“小祖宗你先脱下来……” 摄政王开怀大笑,笑声震动着房梁,直破郁气。 王修心里长长舒一口气。 过去了,终于。 摄政王銮驾先行抵达圜丘坛,肃穆等待。各部官员到齐,许久之后,皇帝陛下的銮驾才到。摄政王一看皇帝陛下的打扮,没忍住笑。陛下太小了,衮冕特制的。小小的冕冠,小小的衮服,为了在冕冠前塞下十二旒,珍珠玉石都小了。十二旒帘子挡着脸,皇帝陛下死不下车。 富太监冒汗,皇帝陛下回宫没看见摄政王,又开始晚上做噩梦,小王爷都不管用了。冬至一早,小家伙就害怕,不知道怕什么,惶恐得不能离人,太后搂着还好,可是太后又不能来天坛。 礼乐响起,礼官奉上牺牲,火色金线绣的晏字旗随风翻滚,皇帝陛下,不下车。 摄政王走过去,微微弯腰:“陛下?” 小皇帝一看摄政王,要哭不哭:“我害怕。” “陛下有什么可怕的?” “冬至,夜太长了……” 摄政王捏捏皇帝的小脸:“但是冬至一过去,夜就变短了啊。” 皇帝陛下缩着。到底太小了。 摄政王一顿,伸手解开冕冠束带,拔了大簪,把冕冠摘下。富太监一看吓一跳:“殿下!” 摄政王把冕冠塞给富太监,半跪在车前:“陛下上来。” 皇帝陛下开心了一点,他最爱骑六叔的肩。摄政王扶着皇帝陛下两条小腿慢慢站起,黑色的衮服大袖迎风一荡:“六叔架着陛下上圜丘坛。” 皇帝陛下抱着摄政王的头,就像是他们在研武堂看地图的那样,小小的鹰在五湖四海上空盘旋翱翔。六叔在,他就不怕了。他点点头,小小冕冠十二旒一晃。 王修站在摄政王銮驾旁,握着自己的手。 呼唤苍天的鼓声震荡,乐曲雄浑回响,摄政王双肩驮着皇帝陛下,一步一步登上圜丘坛一级一级的台阶。 圜丘坛三层,最高一层,代表着天。 摄政王登上圜丘坛。 “陛下,任何时候都不必害怕。就如冬至,即便是一年中最长的黑夜,黑夜过去,仍然是白天。白天渐渐变长,夜晚渐渐变短,这便是好事。你是大晏的君王,君王任何时候都不能慌乱。臣会一直陪在你左右。” “天是这么说的吗?” “天是这么说的。” 王修一路目送摄政王登上圜丘坛,热泪盈眶。 皇帝陛下祭天,京城大庆。 邬双樨在热闹的人群中走着,不知道走了多久,突然被人拉住了手。 “你在人群里特别好认。” 邬双樨紧紧握住李在德的手,转身把李在德按在怀里。李在德轻轻拍他的背:“你怎么了?” 邬双樨笑:“昨天晚上没拥抱,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 李在德拍他:“没事,没事。” 邬双樨蹭蹭李在德的脸,强迫自己放开他。邬双樨恋恋不舍地看他:“我可能,要返回辽东了。” 李在德不会掩饰情绪:“哦,这么快哦……什么时候走?” 邬双樨艰难道:“就这几天吧,我先去一趟鲁王府……” 李在德难过地低下头,这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山高路远的……邬双樨舍不得他,真的舍不得。可是邬双樨要保护他。邬双樨要护住一座城。旭阳说得对,比一比,保住大的,舍弃小的。那个内应邬双樨找不出来了,但是,邬双樨自己不是在么。他就去鲁王府领罪,他实在扛不动了。 邬双樨一笑,眼泪就下来了。他狠狠一抹脸:“我会写信给旭阳,京营传信方便,你有事就问他。无论如何,你得相信他,知道吗。” 李在德半天没动。 “那……你今天晚上来家里吃顿饭吧。”邬双樨心想,我是真想去啊。夜色里,简陋温暖的小院。我真想去,真的。 “可能,来不及。” 李在德从怀里掏出信递给他:“今天早上收到的,我可没有偷看你的信件啊。” 邬双樨一看自己名字的笔迹,眼前一黑。又来了。又来了。 邬双樨拿着信,想伸手再抱一抱李在德,硬收了回来,翻身上马:“你,好好照顾自己。” 李在德仰脸看他:“月致!” 邬双樨的身影倏地消失在人群里。 李在德愣愣站着。冬至的阳光力量的确不够,刚到下午,已经昏昏沉沉,天色暗下来。一年当中最长的一夜,极阴的一夜,要来了。 “月致……” 旭阳一天都呆在京营,控制不住颤抖。他告诉自己,人各有命,也许兄长已经死亡很多年了,只不过是回归长生天,不要失态,平静地接受事实。 日光一点一点暗下去,他盼着有人敲他的营房,又害怕有人敲他的营房。 旭阳做了个决定,不管消息如何,他要保持冷静,他只有这个了。 邬双樨说羡慕他。 旭阳苦笑,你知不知道,我多羡慕你。 等了许久,旭阳在寂静的煎熬里撑着额头,突然一阵敲门声,吓得他差点坐地上。旭阳连滚带爬去开门,竟然是王都事亲自来了。王都事温和的神情看着他:“你兄长还活着。虽然这么多年……他还活着。” 那一瞬间旭阳面部表情失控了,他想笑,又想哭,站在门口愣住。王都事轻轻帮他关上门,让他自己一个人呆在屋里。王都事一转身,身后的屋中传出放声大哭。 王都事双手带着皮手套,微微一握。旭阳兄长的确还活着,目前能确定的只有这个。他现在在哪儿,心向谁,全都不知道。 对旭阳来说,不管怎样,兄长活着。 王修上了马车,离开京营。 他往窗外开了一眼,日光四敛,暮色浸染。 冬至的夜,要来了。 阴至极…… 人太多,邬双樨下了马,手里拿着那封信,失魂落魄地走,他要去鲁王府,告诉摄政王京城危险了。他管不了了,辽东,关宁军,父亲,督师,舅舅,他管不了了。 邬双樨眼花缭乱踉踉跄跄,他一直往鲁王府的方向走。夜色降临,人群不见减少,熙熙攘攘,拥拥挤挤,高高兴兴。邬双樨白着脸,一旦进鲁王府,他没有回头路了。 邬双樨没有停止脚步,一意孤行地往前走。摄政王祭天应该回来了。什么味道这么香。谁在笑。世界在他眼里绞成一团,他什么都看不清,一头撞上一辆马车。他的马一声长嘶,邬双樨感觉自己被什么人扶住了。 那人声音温柔:“小邬将军?” 王都事…… 邬双樨,在鲁王府外,撞上了王都事。 冬至的夜彻底降临。老王爷准备四副碗筷:“小邬旭阳不是说都来?我炒几个菜。” 李在德低着头一抹鼻子。他真的悲伤,邬双樨要离京了。明明说冬至共同对抗长夜。一年中最长的夜……门口有马蹄声,李在德弹起来,往门口看。旭阳站在门口,幸而夜色浓重,看不出来他眼睛肿。旭阳低着头一挽袖子,去帮老王爷准备晚饭。老王爷挺开心:“旭阳好久没来了吧?最近忙什么?” 旭阳低声道:“找到个亲人。挺好的。” 李在德也轻声道:“那,挺好的。也许明年冬至,也能一起过。” 忙了很久,老王爷炒了很多菜:“咦小邬还没来?” 旭阳没说话,李在德团在炉灶旁烤火,只有老王爷一人热火朝天的:“来来,摆碗筷。大小伙子吃得多,不跟我家这个废物似的。明天有集市,上街囤年货,你们过年来家吃年夜饭。李在德别碍事!” “不用摆月致的碗筷了。”李在德终于说出来,“他有任务要回辽东。” 旭阳蹙眉,没听说? 老王爷一愣:“那,那挺可惜的。” 李在德低头。 平时吃饭,桌子四边正好四个人。缺个邬双樨,旭阳可能也要离开,老王爷沉沉一叹:“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就算是我们家这个小饭桌,也得散。” 李在德心酸:“爹!” 老王爷没滋味地喝盅酒:“快吃,要凉了。” 门口突然传来马蹄声。 李在德坐直了,瞪着眼睛听。 马蹄声越来越近。 李在德站起来往外跑,带倒了碗。旭阳默默扶起碗,放上筷子。 李在德冲出小院,双手一推木门,门外站着那个人。英俊的少年将军,双目含着脉脉的月光。 李在德眼泪蹭就下来了。 “你说了,冬至夜是最长的,阴至极,所有人都要在一起。” 冬至,二十四节气中最先被确定的。 一年之中,拥有最漫长的黑夜。 然而冬至之后,黑夜渐短,白日渐长。长长的,寒冷的夜终将过去,噩梦也会醒来。 阴至极,而一阳生。 第227章 冬至漫长寒夜过去, 高祐元年十一月十四日, 天气晴。 李奉恕在研武堂里坐了一夜,王修在一旁,陪着他一起等。李奉恕握着王修的手,一起亲眼见证极阴的长夜缓缓走到尽头,初升朝阳破开沉重的夜色, 辉煌的天光豁然开朗。 光明的白日, 开始渐长。 一大早门口有小孩子的笑声, 颠颠跑到门口的小身影充满勃勃的生长的力量。李奉恕揉一揉王修的手, 站起去抱李小二。李小二搂住李奉恕的脖子, 对王修招手:“王都事!用早膳呀!” 小孩子无忧无虑,大笑的声音能驱散阴霾。昨天的宴席难得丰盛,李小二特别兴奋,他已经筹划着年夜饭吃什么了, 想起来就要告诉大奉承,让他好好记下来。 “走。”李奉恕对王修道。 王修拢一拢大氅, 轻轻跟出来。李奉恕一手抱着李小二, 一手牵着王修,穿过回廊, 走过宽阔的院子。 李小二快乐:“冬至过去了。大奉承说白天就长啦。” 王修跟在李奉恕后面半步,微微仰脸看李小二:“小殿下喜欢白天?” 李小二蠕动一下:“白天可以玩!” 王修轻声:“可是也需要夜晚睡眠呀。” 李小二思考一下:“对哦。夜晚很冷不舒服,白天太热也不舒服。” 李奉恕一叹。 王修告诉他关于辽东,辽东的人,辽东的官员, 辽东的官军。谢绅第一次发回来的信息,提到边境小规模民间集市,汉官欺压盘剥其他族裔。辽东汉民的心也不见得就向着朝廷,只是在汉地活不下去就到女真地盘。熊廷弼经略辽东曾经骂过,辽东汉民根本不知有大晏。汉子给女真人打死了,妇人都未必流泪。可是汉子被辽东官府征兵,全家哭天抢地。 “殿下当他们是你的民吗?” 王修靠着李奉恕,温声劝:“殿下记不记得廷议是否要给辽东送玉米种子,徐仁静坚持主张要给辽东送。殿下,我也是读书人,我跟徐仁静读的是同一本圣贤书。他是迂腐,可他说得也是对的。‘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民心无常,惟惠之怀’,老天只帮有德之人,民心只怀念惠民之君。民心民本是老生常谈,因为这都是真的。得其民则得天下,民心是什么?男有余粟,女有余布,民无饥馑,路无饿殍。辽东的事情其实再简单不过,取决于殿下。殿下怎么看他们。辽东是不是天下的一部分,辽东的人是不是黎庶的一部分,辽东的军队是不是殿下手中的剑,全都……取决于殿下。” 那个时候,摄政王直直凝视着深沉的夜空。 直到……黎明终究到来。 冬至之夜,过去了。 早膳有葱丝,李小二已经学会自己动手用薄饼卷葱丝,颤巍巍蘸酱,豪迈咔嚓一咬,比皇帝陛下咬得脆。王修笑:“小殿下的牙口就是好。” 李小二得意。 李奉恕最恨身边一群人,王府下人全都立在远处。李奉恕用拇指抹抹李小二脸上的酱:“小二想不想回宫。” 李小二停止咀嚼,鼓鼓的小腮帮含着东西,眼泪瞬间满溢。王修怕李小二嘴里有东西一哭呛着,立刻让李小二张嘴,把嘴里的东西吐在碟子上。王修怒视李奉恕,有话不能早膳过后再说?李小二哭:“我不回去!” 王修拍他:“小殿下,你不想圣人和陛下吗?” 李小二一边哭一边口齿伶俐:“皇宫那么大,我回去也见不着他们!我在鲁王府还能见着陛下呢!” 李小二开始扑腾,像只小兽一样。 王修记得李小二刚来鲁王府,怯怯的,眨巴着眼睛小心翼翼打量每一个人。幼兽的直觉告诉他,没人迁就他,就要乖乖的。 可是鲁王府,是他的家,他就要闹。他对自己的亲爹印象都不深,唯一个天天抱他的成年男人是摄政王,他的叔叔。为什么不能就在鲁王府住下来? 大奉承一看,立刻领着人围上来,对李小二又哄又劝。王修就听不得孩子哭:“好了好了,不回宫,就不回宫,不听你叔叔的,我说不回宫,咱们不回宫,黑鬼已经吃完饭了,在院子里溜达呢,你不是要找黑鬼玩?” 李小二哭得抽抽:“真的哦?” 王修擦他的小眼泪:“真的。不回去。年夜饭想吃什么,都告诉大奉承,记下来。” 大奉承连忙应道:“奴婢晓得。” 李小二抽泣一声:“那我吃早饭。” 王修哭笑不得:“哭成这样了,缓一缓,别立即吃东西,来几个人,领着小殿下在厅里转转。别出门,外面冷风皴脸。” 兵荒马乱的早上,全是李奉恕一句话惹出来的,就李奉恕一点事没有。王修擅长对付小孩子,以前家里穷还一堆弟妹。 李小二颠颠下椅子,抽抽着溜达。王修转身瞪着李奉恕,李奉恕把邸报竖起来挡脸,王修咣一拍桌子,李奉恕的肩跟着桌子上的碗盘一跳。 摄政王上朝,端坐在武英殿内。何首辅上奏,请求廷推内阁成员。刘次辅一下去,内阁中空缺太多,一个人当三个人用。皇帝陛下昨天晚上睡得不错,心情好,准了。并说礼部一向办事周全,廷推着重于礼部遴选。 摄政王一眼都没看他们。 礼部给事中瞿式耜上奏四川总兵秦赫云在四川清查土地。 谁都没想到,陆相晟和白敬搞出那么大阵仗,结果第一个全省清丈土地的是不声不响的四川。 因为总兵秦赫云把四川总督耿纬明给杀了。 刘次辅一倒台,研武堂驿马直奔四川,秦赫云接信之后拎枪就进了总督府。总兵竟然把总督给干掉了,无法无天到何等地步,京中却毫无反应。 秦赫云领四川,全省根据张太岳时鱼鳞图册清丈耕地,抄出一倍耕地来。天府之国居然连年都有天灾,朝廷救灾粮入库就消失,马又麟气得发狂:“这些龟儿子,库里囤那么多粮都发了霉!就这样放着喂他们死鬼先人!” 白杆兵抄耕地,遇到抵抗全部被马又麟武力镇压。对于官员大族来说,天高皇帝远。对于马又麟来说,皇帝一样远。马又麟的外号是小马超,似乎真的是千年前的神威天将军杀回人间。一样的俊美,一样的暴躁,一样的嗜杀。蜀王根本不反对,什么意见都没有,蜀王府可以继承爵位的孙子已经进京了,他们绝对不会忤逆摄政王任何事情。 秦赫云抄耕地,并没有动蜀王半寸。只要蜀王府安分,不给她找事,提供军资,皆大欢喜。 反正,蜀王府就捏在她手里。 抄出耕地,安抚农户,秦赫云进行得雷厉风行。 杀耿纬明之前,秦赫云把他押在总督府门口道旁的戒石上,让他看着那十六个字。耿纬明哆嗦着拼命想转身求情,一股热血扑到太祖当年的笔迹上—— 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武英殿上朝,摄政王撑着额头捏鼻梁,谁也没看。四川清丈土地快刀斩乱麻,成果斐然。如果运用到全国…… 临近下朝,摄政王清清嗓子:“都说完了?” 武英殿上沉默。 摄政王搭在扶手上的手略略一抬,武英殿外几个金吾卫抬进硕大的箱子,摆在正中,全都打开盖子。摄政王冷淡:“知道这里面是什么?” 朝臣沉默。 摄政王站起,走下宝座,一脚踹翻巨大的木箱,箱中白纸雪崩一般涌出:“访单。” 布政使司收回的京察访单,全部都是空白的。 谁都没写。 摄政王微微一笑:“孤第一次主持京察,这是帮孤省事儿呢,还是给孤难堪呢。” 本来以为京察会是个大坎,研武堂将军们会有麻烦,结果—— 什么都没有。 摄政王觉得自己一拳打空了,有点闪腰。他说不上是不是愤怒,反正大晏君王与朝臣之间的拉锯战已经持续三百年了,从未停息。 皇帝陛下显然也没想到是这个结果,他约莫记得父亲在时,隔年京察都闹得很大。 摄政王就笑了,笑声在每个人头上滚过。 “诸位啊。” 下朝后,皇帝陛下忧虑:“六叔,这次京察怎么办呀?不能全是空白访单啊?” 摄政王抱着皇帝陛下溜达:“空白便空白。” 皇帝陛下睁着眼:“可是访察是为甄选辨别,京察竟然出现空白,这简直……” 摄政王捏捏他的脸:“陛下别忧心,臣明白。” 皇帝陛下郁闷,六叔你明白什么了,我都没明白呢。这是朝臣找到了个跟皇权对抗的新方法? 摄政王抱着皇帝陛下来到南司房,曾森绷着小脸一笔一笔写字,小柿子抱着书趴着睡得正香,涂涂蹲在小柿子身上舔爪爪。 摄政王一进门,涂涂嗲嗲地一叫。南司房桌案上铺着辽东地图,阳继祖去辽东之前用这幅图给皇帝陛下讲过课。工部巡检队新画出来的與地图取代旧图挂在墙上,没有这副泛黄的旧图亲切。皇帝陛下说过,要回榆木川,回太宗皇帝的龙归之处。皇帝陛下说起辽东很生气,但又不知道生谁的气。生败军的气,生叛徒的气,还是生心中根本没有大晏的辽地之民的气? 或者说,生自己的气。 皇帝陛下一攥拳:“我一定要把辽东拿回来,全都拿回来!” 摄政王问皇帝:“陛下如何看待辽东呢?” 皇帝陛下干脆利落:“天覆地载,皆为王土!四海之民,皆朕赤子!” 摄政王笑了:“陛下就是陛下,臣……自愧弗如。” 曾森冒一句:“为什么非要用‘王土’来代指天下呢。海面也是天下啊,也是陛下的。天覆地载,都是陛下的……水土?” 小柿子总算醒了:“做哈子哦?” 涂涂从他身上跳下,弹上桌案,软软的小毛球趴在辽东地图上。皇帝陛下发现涂涂特别喜欢地图,海图,一定要踩。 涂涂翻个身,打个哈欠。 冬日迟迟,时间温吞,南司房的幼儿们一本正经地讨论着国策。摄政王想把李小二给塞进来,不过……急不得。小小国柿们还在生长,摄政王关上门,为他们挡风遮雨。 金兵可能又要来。 但是这一次,绝不会再出现兵临城下却惶惶无措的窘境。 摄政王魁梧的背影离开南司房。 冬至过后第一天,似乎真的有了点暖意。 第228章 四川清丈土地如暴风卷地。秦赫云把耿纬明干掉, 总督府卫兵不投降者全部清除。秦赫云亲自令总督印, 写信给摄政王,不日自己将进京领罪。 摄政王听着研武堂驿马的回报,半天没说话。秦赫云干得太绝了,丝毫没考虑过自己的后路。 王修认真地看摄政王,摄政王闪神之际忽而惊奇, 怎么王修的眼睛那么像涂涂——咳, 嗯。 “我就是……惊讶一下。”李奉恕靠着座椅扶手斜着身子, 对王修道, “王都事不要着急。我只是好奇, 四川土地的问题到底多重,让秦赫云豁出去这么干。” 王修长长一叹:“四川耕地肥沃,近年饥荒亦很严重。权道长说得对,乾卦, 两根筷子一个口,民以食为天, 天如果塌了, 民便不畏死。秦将军害怕,川中再出一个高迎祥, 大晏的国力耗不起。” 摄政王点头:“卿说得极是。” 王修继续认真看摄政王,摄政王微微一笑:“我并没有打算治秦赫云的罪。她跟我说不日进京领罪也就是场面话,大家都知道。” 白杆兵拎着张太岳时期的鱼鳞册抄田地,马又麟从蜀王府挖来个人才,最会算面积, 一五一十地量土地。豪门大户的武装守卫反抗,马又麟一靴子等在大石上,伸手一挥,白杆兵纷纷下马,一手持盾,一手端枪,整齐威武地踏进已经收割的田地,盾牌聚合仿佛一动的长城,从盾牌缝隙中扎出长枪。整齐划一的步伐沉闷地碾压过枯草干枝,逼得守卫连连后退。枪盾兵后面跟着弓弩兵,拉弦引箭,在呼啸的寒风里发出牙酸的吱咯声。 盾墙缓慢推进,走到地界,往地上一放,一片盾牌挺立,缝隙中的枪头旋转,磨着盾牌的铁包边,粗粝的嘶嘶声像是巨大的毒蛇吐信。 马又麟一扬下颌,那账房先生戴着眼镜,小步跑上前,前前后后对比几处标杆绳线,确认。 “你家,就到这儿。盾牌后面,是官田。” 枪盾兵撤走,白杆兵利索地插旗引线,守卫们默默看着。马又麟翻身上马:“你们大可以拔旗拆线。”马又麟居高临下似笑非笑,“试试。” 小马超一振枪,马蹄一扬一落,爆起一阵土。马蹄落下时正抵在守卫头领鞋尖前方。守卫头领汗透衣襟,稍微偏一点,他的脚就成烂泥了。 马又麟微微一眯眼,拨马转身离开。 秦赫云在蜀王府汇海厅宴请诸位勋戚大族,蜀王并未出现,上首坐着秦赫云一个人。所有人都不得不来。四川离京城再远,这时候也都明白了。这时候死在阎王堂的将军手里,八成白死,耿纬明都被秦赫云一刀砍死在戒石太祖亲笔面前了。所有勋贵们坐着沉默。汇海厅刀枪寒光锃亮,秦赫云面无表情。她天生表情冷峻,不苟言笑。秦赫云刚刚领总兵时勋戚们是反对的,上书京城振振有词牝鸡不可司晨,对秦赫云也多有轻视,一个女人而已。 当这个女人手里拎着随时能要他们命的长枪时,他们再也顾不上起轻蔑的心思,呼吸都不敢使劲,毕竟再也没有比他们更惜命。 门口一阵马蹄声,勋贵官员们听着这声音心里就一寒,这是谁家又被劈一刀了?传令兵飞快进汇海厅,对秦赫云道:“报总兵!马指挥又清查一处!” 传令兵呈上塘报,秦赫云翻开一看,举起一盅酒一饮而尽,对博远侯一笑:“多谢冯家。” 博远侯哆哆嗦嗦端起酒盅,秦总兵一翻空酒盅,一声倒扣在木桌上。 博远侯只好喝酒,牙齿咯咯敲瓷质酒盅。 秦赫云闭上眼,慢慢等。 成都府所有勋贵,一个一个,慢慢清理。 马又麟曾经问她:“大人如此雷厉风行,一点后路都没有了。” 秦赫云看他半天:“儿子,我们没时间了。” 没有足够的时间使用手腕怀柔。高迎祥和张献忠都在告诉她一个事实:民怨正越来越大。当民怨一点一点汇聚成为怒涛,足以打翻一切盛世。重庆逃出来的,被砍掉右手割掉鼻子的难民天天在秦赫云眼前晃,他们满脸脓血地看着秦赫云,问她为什么。 平民怨,立民生,保民心,当务之急。 汇海厅外又传来马蹄声,秦赫云睁开眼睛。 秦赫云大刀阔斧地清丈土地,惊动了所有地方。宗政鸢在山东拍桌子:干得好!不愧我觉得你有我祖母的风范! 宗政鸢心潮澎湃地上书,要求山东也开始清丈土地。无论多难的事,只要有一个开头的,一切都自然而然。宗政鸢盘算着自己来当这个开山之人,哪知被秦赫云抢了先。宗政鸢三两下挥笔写完给研武堂的奏章,抠着笔杆想要不要给小白写信。但是最近山东和陕西之间没啥公务,也不够夹着过去。 小白轻巧地跳上桌案,坐在宗政鸢面前,用爪爪拍宗政鸢的笔。 谢天谢地,小家伙的鬃毛隐隐有了趋势,非常的神气。左蓝右碧的鸳鸯眼和那人一样,一眼青天一眼海。 宗政鸢傻乎乎地盯着小白看半天,突然一拍桌子,吓得小白跳下书案,很生气地喵呀喵呀地叫。 宗政鸢这时候顾不上它,提笔疾书,假模假式地询问陕西白巡抚陕西一地入冬以来疫情可有蔓延,延安府大疫之后如何休养生息安抚民心,最近扑杀鼠类进展如何,防疫草药够么。 小白趴在地上懒洋洋打滚儿,狸花儿小心翼翼进门,看宗政鸢正忙,溜着墙边儿凑近小白,和小白相亲相爱舔毛毛。 宗政鸢写完信,抱起小白,在信的落款处按一个猫爪印儿。他告诉小白,这里的小白长大一些了。 宗政鸢一抱小白,狸花儿急得团团转。宗政鸢把小白的爪爪擦干净,放回地上,狸花儿从头到脚把小白检查一遍。 宗政鸢一咧嘴:“你那德行。” 不过没想到的是,这一次小白回信了。 宗政鸢见过关宁铁骑之后一心仰慕。理论上来说辽东其实隶属山东,当然现在没人提这茬。关宁军永远在严酷的环境里战天斗地,凶悍的气息关内军队简直不够比。宗政鸢训练轻兵营,希望也能有那样骁勇的血性。 不过,据说现在的关宁军照萨尔浒之前差得远了。宗政鸢打听过,全盛时期的关宁军就是辽东的精魂,凛然铮铮,邪祟不可侵。现在是颓了,锐气被磋磨殆尽。 宗政鸢巡查登莱,站在海岸边上看大连卫的方向。有机会,真想出关一趟。刀剑总不用会锈钝,应该被风雪与血肉砥砺。轻兵营并不是养着好看的宠物,轻兵营是虎狼爪牙,是摄政王殿下的剑。 萨尔浒全线溃败让关宁军丢了辽东的精魂。可是辽东的精魂是什么呢? 如果轻兵营和鲁军和遭遇萨尔浒,鲁军能比关宁军更好么。 宗政鸢给研武堂上书:丢失的,便该寻回。 研武堂还未回复宗政鸢,陕西巡抚白敬居然回了!板板整整严严肃肃的字体,像是白敬穿在铠甲下面的白袍,冷肃压不住俊逸。 宗政鸢抱着白敬的回信原地转一圈,净手敛容之后肃穆地端坐在书案后面,捏着一角轻轻翻开。 主要是治疫的心得体会,治疫关键在防疫。宗政鸢仿佛听到白敬的声音:伐恶兄一刻也不可懈怠。 宗政鸢点头:“不懈怠不懈怠,我朝乾夕惕。” 整齐的公文后面,似乎是犹豫着添了一句:顺问小小白安。 宗政鸢一愣,小白又在他身边扒裤腿儿,宗政鸢连忙把它抱起来,使劲蹭:“小白说你是小小白,小白跟你问好。小小白,你是小小白。” 宗政鸢心里开大花儿,迎风飞舞,飘飘忽忽。他心里想着白敬写这封信的时候得是个什么样子,一定是处理公务的时候,严谨端正,一丝不苟。 即便如此,还写了个“小小白”。 宗政鸢有一瞬间想陪着小小白在地上打滚。 研武堂驿马到,宗政鸢清清嗓子,收了信,命人请驿马去吃饭喂饲料。他拆开研武堂书袋,愣住了。一幅崭新的辽东地图。 宗政长官一瞬间明了。 这一天,终于到了。 宗政鸢对着辽东地图沉默。新绘制出来的地图吸收了泰西人的绘制方法,方向更加精确,甚至有皮岛。宗政鸢用手指轻轻滑过辽东的山川河流,他听见呼啸酷烈的风雪。 小小白轻轻拍拍他:“喵呀。” 宗政鸢捏住圆圆的爪爪:“你给我写信,我无憾了。我得完成我自己的使命了。” 宗政鸢问摄政王,辽东的精魂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关宁军一蹶不振。 同时到达研武堂的还有四川秦赫云上书,秦赫云制定了个章程安抚难民,最大程度消弭四川境内饥荒。秦赫云以皇帝陛下和摄政王殿下的名义开粮仓赈灾,百姓在路边叩谢圣明君王。 王修两份文书都看过,心里怅然,在南司房当值,满心里都是宗政鸢那个疑问,辽东精魂到底是什么呢。 南司房的小祖宗们比较喜欢王修。其实赵盈锐当值也不是不行,小柿子刚宫时说话总是被他听岔了。小柿子很生气,说小赵官人“哈戳戳”。其实那时王修也听不太明白这位小柿子左一句右一句咧掰啥,但是他比小赵官人会蒙,给小柿子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皇帝陛下宣召旭阳来南司房讲辽东,难得小柿子全程保持清醒没睡着,眨巴着眼睛看旭阳。 旭阳指着旧辽东地图讲辽东的山川河流,人民如何生活。辽东土地非常肥沃,尤其是黑土地。只是气候不饶人,显不出土壤的优势。以前还没这么冷的时候,辽东粮产堪比江南。 皇帝陛下问:“辽东之民,心向哪儿?” 旭阳沉默一下,轻声问:“陛下是指,辽东所有人吗?” 皇帝陛下点头。 旭阳思虑半晌:“辽东族裔众多,混杂聚居。年景不好种地没收成,汉民还要跟着女真人去打猎捕鱼。无非是挣扎求存,辽东之民,就是想活着。” 皇帝陛下平静:“旭阳教官可以说实话,说一说辽东的税收和官吏。” 旭阳一愣。王修就坐在一旁,平静地看着这个年轻人。 旭阳微微一攥拳,随即松开:“辽东税收并无章法,辽民被盘剥严重。年景太差,交不上租子就有举家逃跑进建州的。” 南司房很安静,旭阳微微吐口气:“陛下,臣以为,小民只要活着,所有办法都是要活着。京城下辽东的官员多看不起辽民,认为辽民没有骨气。陛下,吃不饱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哪儿来的骨气?” 王修恍恍一惊。 王修回到鲁王府,门口有京营的军队。他急急忙忙进门,李奉恕正坐在研武堂里翻看秦赫云和宗政鸢的上书。王修看李奉恕一身披挂:“快晚上了,你要出去?” 李奉恕合起奏章:“我今天晚上要宿在京营,检阅京畿守卫,你早点休息。” 王修心里一咯噔,他想起邬双樨的话,真的要打?李奉恕抱着头盔站起,伸手摸摸王修的脸:“辽东的精魄是什么?是民心。哪里是关宁军丢了辽东精魄,是大晏丢了辽东的民心。” 王修握住李奉恕的手:“这一战不可避免?” 李奉恕笑了:“我说过,要回榆木川。” 摄政王走出研武堂,天光在他的铠甲上生辉。他穿过回廊戴上头盔,廊柱间隔的光线一明一暗掠过他的脸。 十年之前萨尔浒,大晏赌上国运,赌输了。 十年之后,摄政王并不赌,只是不能退缩。 摄政王上飞玄光,京营人马跟在他后面,浩浩荡荡出城。摄政王抬眼看一眼天空。冬至过后,白天变长,明光熠熠。 立国之战——大晏丢失的国土和民心,摄政王全都要收回来。 来吧! 第229章 摄政王黑甲黑马, 仿佛天神, 俯视众生。 摄政王无与伦比的气势压得面前千军万马寂静,风在飞玄光马蹄下虔诚匍匐打转。摄政王戴着面甲,看不到表情。他深沉的嗓音在风中震动:“周烈,孤要看真正的京营。” 皇极门教阅,秋狝, 全都不是真正的京营。京营和周烈一样, 一只无声无息的虎。忠诚, 安静, 低调, 只在瞬间一击致命。 曾经戍卫京城的煌煌八十万京营,在金兵围城时毫无还手之力。周烈领京营一年,守护京城的巨兽终于重新睁开了眼睛。 “臣无法恢复八十万的辉煌,只能加紧甄选操练, 目前京营三十万,等待您的王命, 随时为大晏出征!” 京营只是总称, 实际上有三大军营,神枢营, 三千营,五军营,以及下辖京郊戍卫所。太宗时是三大营辉煌的顶点,随太宗南征北战,横扫天下。及至后来日渐衰落, 京营仍然称得上大晏最精悍的力量。只是大晏的剑与盾也挡不住营私趋利的心,到摄政王这一代,京郊竟然已经没有京营戍卫的立足之地。周烈雷霆之势清理京郊土地重振京营,刚开始有人参他,后来就没有了。 参周烈,就是参摄政王。 周烈是研武堂里最不显的,却是离摄政王最近的。研武堂里的将军们个个秀出天中风姿卓越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然而研武堂里最出人意料的只有一个人:摄政王。 一年前李奉恕归京,京城鲁王府甚至没收拾好。 一年之后,摄政王殿下一手攥住了九鼎。 真正的京营再一次向摄政王殿下宣誓效忠。神机营,火铳火炮火雷。三千营,火器长枪骑兵。五军营,步卒混骑兵。 旭阳领着三千营向摄政王殿下行礼,马蹄踏起尘土,在余晖中暴起一金色层雾。年轻的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们热血沸腾,他们仰慕武力盖世的摄政王。摄政王简直就是传奇话本里的英雄,他们的本能让他们心悦臣服。如果摄政王是传奇里的英雄,他们,起码就是传奇中一切尘埃落定迎接盛世王朝之前那一章里的铁甲雄兵。他们不会留下名字,但是他们经历了盛世之前的奇迹。 他们确信,摄政王会让传奇成真。 “吾王!” 摄政王似乎是笑了,但是他戴着面甲,面甲挡住人的表情,只剩下神的目光:“旭阳,你知不知道为什么骑兵营叫三千营?” 旭阳大笑:“太宗身边最早的三千蒙古骑兵!” 太宗的骑兵最早只有三千个,全是蒙古骑兵。蒙古铁蹄踏碎所有障碍,为太宗皇帝开疆拓土。再后来骑兵总数达七万人,三千营的名字留下来了。 五军营是步兵骑兵混编。三千营骑兵全是轻骑兵,五军营骑兵全是重骑兵。 神机营开路,三千营突击,五军营碾压。 太宗皇帝当年的赫赫天威,所向无敌。 三千营和五军营过去,神机营开始阅炮。在工部火药厂试炸地,工部巡检李在德戴着眼镜,穿着官服,肃立着,像一株坚韧不拔的小树。摄政王的马在他面前停下,李在德不卑不亢:“神机营基本火药配置,殿下请看。” 炮分为三等,最大的铜发熕火力威猛,二十丈之外铁屑犁地,击中军队则血灌沟壑。缺点就是不易搬动,需埋在地里才能承受它的后坐力,而且发一次必须冷却很久。工部改进,简化铜发熕的掩埋步骤,缩短冷却时间,仍然得经验丰富的炮手才能操作。中等的红衣炮,更灵活的虎蹲炮,可以扛着发射的火药筒。再下来是火铳。鸟铳根据德铳的构造全部改成燧发,后装火药。工部开足马力改造目前也仅仅只能配京营,建铁没日没夜地从福建进京,还是不够。 火铳之后是振星雷。工部称之为君子雷,自守而不退却,并不主动出击但永远以直报怨。振星目前看最大的作用是对付骑兵。骑兵负责突击,骑兵队一旦踏上振星,立刻完蛋。战场形势瞬息万变,突击不成,攻守异势。 “殿下,日后为大晏征战杀伐的可能不是兵部,而是我们工部。” 李在德仰着脸,用大圆眼镜片严肃地看摄政王。工部永远被其他五部压着,被他们瞧不起。但是李在德觉得时间总会证明,军队的战斗力,依靠工部。 摄政王笑了:“李巡检说得对。” 校阅持续到夜晚。京营这只猛兽,终于在摄政王面前震天咆哮。 摄政王在京营帐议,所有把总以上军官人手一份新绘制的辽东與地图。工部巡检队年初到辽东去其中一个任务就是勘测绘制新的與地图。宣幼清所绘地图溶入泰西技法,十分精确。李在德上奏他在辽东检修火器的结果:卫所火器七成能用,总兵寨九成没问题。但太宗皇帝规定的五人一火器达不到。 小广东宣幼清讲解地图,他到过实地,讲解起来无比清晰。萨尔浒时大败有个很大原因就是多数外地军队进入辽东找不到方向,支援关宁军不及时。 周烈命令所有军官背地图,大小细节,了然于胸。研武堂将军全都有,陕西白敬,山西陆相晟,山东宗政鸢,四川秦赫云,甚至在海上的曾芝龙。摄政王命令他们必须研究透彻。研武堂里唯一真的到达过辽东的只有秦赫云。秦赫云参加过萨尔浒,白杆兵损失惨重,无力回天。 秦赫云上书痛陈萨尔浒时的利弊得失,摄政王命令誊抄她的折子,发研武堂所有将军研读。 摄政王命邬双樨讲一讲辽东的兵力。邬双樨把心一横:“辽东兵力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心力。辽东士气低迷,已到了不振作不行的地步。” 摄政王看他:“如何振作?” 邬双樨大声道:“请殿下信任关宁军!” 摄政王手指点桌面。邬双樨深深吸一口气:“殿下,军士为知己者效死。” 摄政王笑一声:“可以。” 邬双樨一愣,摄政王手指一顿:“孤信任关宁军。孤信任你。” 邬双樨垂首,长久之后,声音颤抖:“臣……代关宁军多谢殿下。” 周围其他人看不明白怎么回事,旭阳看邬双樨,最后伸手拍拍他的肩。 帐议持续到后半夜,摄政王回城。飞玄光踩着薄寒的霜飞奔回鲁王府。天都快亮了,摄政王黑甲黑马一身煞气站在门口,把门正吓得清醒:“殿下?” 摄政王下马抬脚进王府,径直走向王修卧房。 他站在窗外一看,王修果然靠着床。他推开门,身上携着的霜风涌进,王修睁开眼:“回来了?” 李奉恕的铠甲发出轻微悦耳的声音:“我猜你不好好睡觉。” 王修迟缓地眨眨眼:“没事,反正也睡不着。”他慢慢坐起,披着羊绒大氅帮李奉恕卸甲。黑甲在城外浸透了寒气,王修温柔的气息一靠近,在甲片上一层雾。湿痒攥紧铠甲缝隙,柔软地一抓李奉恕的皮肤。 王修围着李奉恕转,轻声道:“这么冷……你在城外冻了一夜?早上泡个澡祛祛寒?” 李奉恕伸着胳膊,压着嗓音:“我如果去辽东,你不必担心。” 王修的手一顿,半晌继续沉默地忙着。身后的人不吭声,李奉恕向转身,王修伸着胳膊搂住李奉恕。 柔软的暖意包住李奉恕。李奉恕浸在寒夜里并未觉得如何,被暖意一笼,突然一哆嗦。 “国本民心,从哪儿丢的,我要从哪儿捡回来。” 李奉恕握住腰上的手:“太宗皇帝可以,子孙后代当然也可以。” 王修还是不吭声。 “不是我要赌,萨尔浒就是赌的,赌输了。这一次,是决不后退一步的卫国之战。” 李奉恕转身搂住王修:“亦是立国之战。” 王修轻声回答:“我懂。” 李奉恕笑:“我生而为大晏,生而为你。所幸你在大晏,护住大晏,也是护住你。” 帐议完毕,京营派人护送工部官员回城。送李在德回城的是邬双樨,骑着马跟在李在德马车外。李在德只能瞥见夜色中邬双樨骑马的轮廓,在飘荡的车窗帘中时隐时现。 马车到达李在德家门口,邬双樨下马,送李在德进门。李在德轻声问:“你要回辽东?” 这样黑的夜中,还能看到邬双樨的一对勃勃的眼睛。李在德看他,轻轻捏住邬双樨的手指。 邬双樨缓缓握紧李在德的手。 “是,我是要回辽东了。为了辽东而战。” 天将亮未亮,最深沉的夜色中两个人相对站着。李在德的眼神什么都看不清,可是他永远看得清邬双樨,哪怕是现在。 “嗯。” “关宁军输了太多年了,我们……要赢回来。” “嗯。”邬双樨捏捏李在德的脸:“去睡吧,离早上还有一会儿。” 李在德抬起脸,对邬双樨笑一笑:“好。” 邬双樨站在原地,看李在德进屋。李在德推门走进去,一转身,邬双樨一挥手:“快关上门,冷。” 可是你还在冷风里啊。李在德站在屋内恍然,你不冷吗? 邬双樨上前两步,帮李在德轻轻关上门。他隔着门扉,放轻声音:“你好,就一切都好。你不冷,我的心就是暖的。所以,放心吧。” 李在德把脸贴在门上,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听邬双樨的声音。 “快去睡。” 再然后,一切平静。李在德听到院门外远去的马蹄声。 邬双樨总是微笑,总是风度翩翩,礼仪完美,所以让人觉得他不会疼也不会冷,他没有心。 不是的呀。 月致其实想得太多,他太累了。李在德的脸努力贴着门缝,感受门外拂过邬双樨刚刚站立之处的微小冷风。 比不上辽东酷刑一样的风雪。邬双樨从那风雪中走出,终究,要回归那呼啸的风雪。 第230章 皇帝下旨, 陆相晟升为山西巡抚, 正三品,总领山西军政。 陆相晟回研武堂:天雄军上下,枕戈待旦,等待王令。 山西布政曾经以河防名义拒绝调赈灾粮给陕西,高迎祥的闯军出秦川屠凤阳, 布政使总司被吊死在太庙前面, 山西布政使请辞。山西本身没有总督, 布政使请辞, 摄政王并未再指派。 陆相晟在右玉接旨, 叩谢天恩。权城在城外田地里听到城中敲锣打鼓的,张珂飞奔出来告诉他:陆相晟连升两级。权城正在检查冬小麦的情况,一听到这个,高兴得一跳:“我就说, 老陆英星入庙,持剑戍边, 建功立业……” 权城的表情渐渐凝重下来。旁边的农人就爱听这位神叨叨的权道长四个字儿四个字儿说话, 节奏特好。据说这位权道长在京城里算是有品级的大官儿,但是一向和颜悦色, 谁家办红白事找他算日子都给算,要一枚大钱。陆相晟曾经问过他为什么,权道长笑着摇头不语。权道长教人种地,种番薯土豆玉米,玉米还丰收了, 所以权道长在右玉很有声望。农闲时权道长在地头跟人闲扯,有人开玩笑问权道长能不能长生。权道长正色:“道法自然,自然为阴阳,阴阳为生死。无人有能力对抗自然,真正的修道人不会不知道,不要心存妄念。” 但其实权道长还是有点道行的感觉,有个人多年羊癫疯治不好,犯起来拉不住。有一次让权道长遇上了,权道长伸手一拍他的天灵盖:“孽障,还不滚!”那人睁开眼,恶狠狠看权道长。权道长一拔慧剑,那人仰天一倒。巡逻士兵以为权道长拎个剑杀人了,权道长微微一笑,那人爬起来,莫名其妙摸摸脸,自此羊癫疯再没犯过。右玉传权道长有神力,陆相晟都不得不过问,权道长袖着手乐呵呵:“没事不要自己吓自己。” 权道长听闻陆指挥升官,没有喜色,跟他扯闲篇的农人问他:“权道长,你又发神力了?” 权城平静:“我哪里有神力。钦天监观测天时,春耕秋收,有因有果。时序节气,该当其时罢了。” 农人们没听懂,目送权道长急急忙忙往城里跑。 权城闯进官衙,陆相晟换了官服。赤焰火色,文官三品的孔雀补子。陆相晟一转身,权城愣住。陆相晟微微一笑:“权道长掐指一算,鄙人今日升官。” 权城深深一揖:“恭喜陆巡抚。‘黄金建节趋廊庙,统摄英雄镇四边’,陆巡抚该当其时。” 陆相晟习惯权城神叨叨的小样了,他胸腔震动着笑意:“上次你说天雄军大胜,我们就大胜了。权道长洞彻玄机。” 权城摇头:“春天花开,秋天花谢。天道轮回,有种才有收。并不是我洞彻什么玄机,我并没有那个能力,我只是观察天时,知道什么时候该收获。” 陆相晟微笑:“那么现在到了该收获的时节了吗?” 权城深深看陆相晟:“将军知道。” 摄政王和研武堂将军们,都知道。 陆相晟轻声道:“多谢权道长。” 陆相晟领旨第二天,领军从有右玉出发,巡查山西。右玉镇守宣大一线,陆相晟知道摄政王让他在这里干什么。若是鞑靼异动,天雄军必须抗住,不惜一切。山西境内瘟疫严重,只是经紫禁城天花之后,所有人都要知道要怎么处理了。 太后守住了天家最后的尊严,也守住了吴太医坚持的抗疫之法。紫禁城中天家的人都是焚烧深埋,其他人再无任何异议。京城痘医分散至全国各地,右玉已经迎接了一批。陆相晟出右玉,军队里带着穿着淡蓝色医官袍的痘医。天雄军全军接种牛痘,下一步山西全境接种。防疫的医官穿的也是淡蓝色,隔绝病人,尸体焚烧深埋。这颜色即是雨过天晴,亦是冰封万里。帝国的太后赏赐的颜色,本身代表一种权力,又温柔又冷酷地守护。 在土灰色军服中,淡蓝色特别显眼。陆相晟立马于右玉城门前,权城郑重行礼:“将军此去,马蹄所踏之处,大胜。” 陆相晟大笑:“多谢权道长。” 权城遥望陆相晟领队走远。并不应该谢我,除了种地,其实我什么都不会。 春种秋收,其实……只是到了时间而已。 陕西白敬收到研武堂送来的地图。他把地图摊开,认真地看,认真地直视辽东。 大好河山。 终于到了这个时候,白敬抚摸與地图,这一张纸上是大晏的疆域,以及王土中所有的生灵。白敬此生唯一的心愿,便是江山永固,金瓯无缺。若他死前能看到,死而无憾。 战争便要死亡。白敬手下的秦军皆是他的子侄兄弟,他一个都舍不得。可是若秦军不能守国卫民,有何存在的必要?萨尔浒大晏一败涂地,十年含垢忍辱,国威坍塌一地。在哪儿丢的,在哪儿捡起。关内有大患,李鸿基还在河南,气候不正常,各地有天灾饥荒,大晏却不能再退一步。再退一步,万劫不复。 这一仗,是必然的。白敬合上與地图,起身走出延安府官衙。他巡查了整个陕西,秦军仍驻扎延安府,这里是秦军降生长大的地方。秦军的第一个战役,对抗瘟疫,就在此地。 魏姑娘背着药篓,嘴里念念叨叨地路过他,没有问安。白敬笑笑,魏姑娘整个人背书背傻了。吴大夫堪称瘟疫研究泰斗,不大可能教授基本医学常识,只能魏姑娘咬牙自己背,学习辨识药材,学习把脉。魏姑娘有段时间看见人就想去给对方摁摁脉。白敬觉得她会成为大医者。 延安府有条不紊地生活。冬至节安排了腰鼓,还是那么热闹。农闲时节安逸起来,大疫没有给延安府造成毁灭性打击,小老百姓从来不低头。 中午有人家做饭,一股香气。白敬一转身,看冬日下忙忙碌碌的人。大好河山,守的是什么呢? 柴米油盐。 秦军守的只是柴米油盐。 白敬只想守住大晏所有普通人的柴米油盐。 邹钟辕看到白巡抚站在延安府的街道旁出神,轻轻走来:“白巡抚。” 白敬转脸看他。白敬眼睛还是没有好,出门就得缚黑纱,但别人总是能感觉到他那双美丽眼睛里温和平静的目光。 邹钟辕家里想把他弄回京营。邹家和薛家在粤王夺权的时候坚定地站了鲁王,薛清泉其实不太知道这事儿。直到一切尘埃落定,邹钟辕才把一切告诉薛清泉。薛清泉差点昏过去,他后怕得直抖:“多谢兄弟,多谢兄弟肯提携我们一家。” 邹钟辕伸手拍拍他的肩。 邹家一直想把邹钟辕从延安府弄回北京,白敬知道。邹钟辕问他好,他点点头。邹钟辕面色凝重:“白巡抚,是不是……秦军的剑要出鞘了?” 白巡抚温和地看他。 邹钟辕攥拳:“白巡抚,我不回北京。不要听我家那些人的。难道京营就是安乐窝?京营兄弟也不会同意。” 魏姑娘站在药铺包草药,站在这里,隐隐能看到那家药铺。白敬微微一笑:“你说得对。” 邹钟辕最重要的人在延安府,他每天巡逻就站在这里看一看,看那家药铺的招牌。 邹钟辕想守着一个人。白敬拍拍邹钟辕的肩:“男儿当有自己的志向。” 邹钟辕沉默一下:“有朝一日,山河承平。” 白敬笑道:“是。” 白敬慢慢走回府衙,桌案上正中央摆着辽东地图,右手边整整齐齐一摞……猫爪印儿。 宗政鸢总有法子在公文后面附上废话,还有猫咪“不小心”踩上的小梅花。小小圆圆的一枚,柔软可爱。宗政鸢告诉白敬他养了一只小猫咪,两只眼睛左蓝右碧。白敬开始有点生气,后来倒是好奇了。 宗政鸢开玩笑似的告诉他,又来一只流浪小土猫,只是狸花。灰头土脸的,小心翼翼缠着小白,小白也不嫌弃。小白不知道自己多高贵,狸花儿没脸没皮居然成功了。也许只是因为,小白心太好了。 不,不是小白好,是狸花儿也一样好。 白敬把宗政鸢发来的所有公文收在一起,按照日期整齐放好。邹钟辕遥望那间药铺,白敬把手放在宗政鸢的公文上。 此刻护卫河山,你我心同此情。 白敬提笔上书摄政王。他认为此次重要是立国威,振军心,收民心。大晏军队萨尔浒之后闻风便要投降,仿佛不能相信自己能胜过金兵。全灭建州并不现实,全力一击大胜,则为国争取十年太平,力求“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十年之内,收整河山,休养民生。十年之内,若夷人入华,则一视同仁皆为华夏。 白敬奋笔疾书,酣畅淋漓。他的构想大致分为三层。第一层,全力一击树立军威。第二层,着重安抚民生重拾民心。第三层,着重不战而屈人之兵。接纳,同化,安抚,逐一平叛,收回民心与国土。 秦军,誓死效命,肝胆涂地。 陆相晟离开右玉,巡查山西全境兵事,张珂留守。张珂站在权道长身后,终于忍不住:“权道长,这一劫,大晏能平安度过吗?” 张珂心里没底,什么叫“该到时候了”。该到活的时候了?该到死的时候了? 权道长遥望陆相晟离去的方向,许久,冒出一句。 “华夏会赢。” 第231章 阿敏死了。 伊勒德一听, 眼睛瞳孔微微放大。努尔哈济死前留给黄台吉八和硕贝勒辅政, 其中领头的是大贝勒代善,二贝勒阿敏,三贝勒莽古尔泰,被称作“三尊佛”。大晏朝廷内斗,女真人自己也掐得风生水起别开生面, 黄台吉为了扳倒三尊佛甚至耽误了抢西边的进程。伊勒德以为三尊佛能拖住黄台吉更久, 越斗内耗越惊人, 建州可不是大晏, 并没有多少内耗的资本。 黄台吉当然也知道。他比他的父亲其实更为雄才大略, 扳倒三尊佛和八和硕贝勒的时间远远短于伊勒德的预计。 阿敏被黄台吉干脆利落地杀掉,莽古尔泰流放,代善一看风向不对称病隐退。盛气凌人的八和硕贝勒其他人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黄台吉受制于人忍气吞声,真的开了杀戒, 仿佛也……没什么事。 这对伊勒德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内部人心安定团结,接下来……就要向外了。 支持黄台吉一派的人全都欢喜鼓舞, 谢绅的主家阿灵阿一个墩子满面红光, 杵地上邀请伊勒德下朝之后去他家喝酒。伊勒德低着头看他,又矮又胖, 像个坐地炮。 “值得庆祝。”伊勒德微笑。 阿灵阿第一个响应黄台吉学习汉文的旨意,甚至在自己的地盘像模像样开了个小学堂。他对汉文嗤之以鼻,那不过是他表忠心的方式。黄台吉的野心聪明而狂妄,他敏锐地感觉到鞑靼人不足以成事,不可能再次入主中原。如果女真人入主中原, 首先面对的就是汉人“帝与文官共治天下”的局面。为了坐稳江山,必须学习汉文。黄台吉的目光异常长远,伊勒德觉得他应该已经做好了部署。金兵不着急入关,因为大晏内部正乱,各处巨大规模的起义风起云涌。他们对抗的是李家,如果此时金兵入主中原,他们对抗的就是女真人,这个消耗将是异常巨大的。 高迎祥挖了李家祖坟,黄台吉都拍了桌子。金兵当时想趁乱进山海关,只是八和硕贝勒正和黄台吉斗得水深火热,军权尚未统一,坐失良机。 关内河南,还有个李鸿基。伊勒德认为,黄台吉在等李鸿基。 更重要的是,大晏爆发疫病与天花。 伊勒德站在风雪中,听着殿内的对话。 孔有德道:“据北京内来报,大晏似乎找到了防治天花的办法。用牛身上的疙瘩。” 范文程立刻质疑:“岂有此理,牛的疙瘩怎么治人的病?此等腌臜东西,难道吃下去?” 孔有德似乎犹豫一下:“蘸牛痘的浓汁,割皮肤。” 伊勒德闭上眼,脸上一漾微笑的涟漪,迅速平复。 果不其然范大学士阴阳怪气:“孔将军这消息来得也蹊跷,下回是不是说牛粪煎汤治病啊?” 孔有德根基尚不稳,毕竟是降将贰臣,其实天然低一等,略一犹疑:“臣也觉得有点荒唐……” 范大学士欺压汉官已久,他是不可能让一个汉官爬得太快的。最近孔有德炫耀自己在京城有人的次数太多了,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范大学士,都是汉官,孔有德降建州之前是堂堂总兵,在京中多有经营;范文程剃头之前就是个落地秀才,什么都不是。 “孔将军曾经说要献山东,并未成功,大连卫的船都开走了。”范大学士强调,“孔将军勇猛忠心,只是智计稍显欠缺,竟然相信如此荒唐的防治天花办法。万一是个有心人的间计,孔将军要如何自处?”就算防治天花的方法是吃狗尾巴草那么简单,范文程都不可能让它真的“有效”。天花是数千年的烈疫,若得防治方法,得是多大功劳。 伊勒德闭着眼,心里愉悦,但尽量板着脸,跟听戏似的。不过他脑海里一闪,好像想起什么来。幼时似乎听父亲说过?牛乳房上的斑点可以保佑人们不得天花。说起来,老家好像天花就不像中原这么横行。牛身上的疙瘩……牛痘?伊勒德一扬眉,不能吧,怎么可能? 他渐渐凝重下来。 八和硕贝勒完了,抢西边是一定的了。如何通知关内,那书呆子有没有应急的渠道?还是要再想办法尽量搜集一点信息。领兵的是谁,能是阿獾么。阿獾可能是黄台吉兄弟里最能打的了,努尔哈济其实是想传位给阿獾的……伊勒德突然一激灵。郁郁不得志,却很能打。 黄台吉能杀阿敏,能不能……杀阿獾? 伊勒德睁开眼。需要有个深谙官场游戏法则的人,轻轻地,稍微地,挑拨那么一下。 这个人选……谁最好呢。 伊勒德上奏:国内正值用人之际,礼部主客清吏司亟需精通汉文善于与大晏内部官员打交道的人员。阿灵阿大人拥护陛下的旨意,家中设立小学堂。更慧眼识英雄,那教书先生博学多识,臣举荐他参加遴选考试。 阿灵阿特别感激地看伊勒德一眼,他正想着怎么邀功,表明自己永远是最听话的,伊勒德帮他说出来了。 阿灵阿得了嘉许,胖脸更红。下了朝,死活要拉伊勒德去喝酒。 伊勒德语重心长:“阿灵阿大人一定要抓住机会。汉人在朝廷里最重要的就是人望关系。谢深出自你家,曾经是你的奴才,那就是你的人,好好经营,以后有大用。你知道,汉人都鸡贼,专擅经营。将来入主中原,他得是阿灵阿大人的一个助力。” 阿灵阿连连称是。伊勒德正色:“我帮大人去敲打敲打他,不要得了势就忘了本。” 阿灵阿实在是没想那么远,他现在就想回家喝酒,反正他信任伊勒德,伊勒德帮过他很多次了。骑着马往回走的时候,阿灵阿无心道:“我看那个孔有德天天说他京城有人,那你说咱建州有没有那边的人。” 伊勒德面不改色:“那真是不怕死了。汉官果然都不值得信任,谁知道是真心投降还是别有用心。” 阿灵阿一拍大腿:“对!我就觉得那个孔有德不是啥好玩意儿,万一他是黄盖诈降呢?得防着点。” 伊勒德一咧嘴:“阿灵阿大人不妨下次上书提醒陛下注意辽东来的降将。” 阿灵阿每次就头疼写奏章,写啥啊?还不洗言之有物不能东拉西扯,阿灵阿面对纸张的时候,脑子比纸还空白。他一听伊勒德的话,眼睛一亮:“对,我看那些汉官没事儿就上个书,叭叭叭就特么他们有张嘴……”随即犯愁,“还是不好写。其实拢共写一句话就行了,‘陛下提防汉官诈降’,可是又不能光秃秃地只写这么一句话……” 他看着伊勒德,伊勒德假装没看懂他眼神的意思。阿灵阿道:“我家有好酒,多送你一坛,你帮我一起写了吧!” 伊勒德勉为其难:“你不能每次上书都让我写,陛下能认不出咱俩的笔迹吗?这一次起码我写完了你得照着抄一遍。” 阿灵阿满口应了:“当然当然,咱到家了,来喝酒。” 进了家门,阿灵阿大笑:“为了咱们的友情!” 伊勒德跟着大笑:“为了咱们的友情!” 谢绅在小学堂教小孩子写字,蘸着水写一二三四上下左右。伊勒德一身酒气踉踉跄跄走进来,粗声粗气:“这几个小笨蛋,教了就忘,你费那个劲。我推荐你去参加遴选考试,当个官儿?” 谢绅吓一跳:“你喝多了……唉你上炕能不能先脱靴?” 伊勒德坐在炕边,明显喝多了,东拉西扯:“大好事。”他鬼鬼祟祟看看小学堂外面,压低声音,“虽然不能妄议朝政……不过八和硕贝勒那几个老不死的终于完蛋啦!唧唧歪歪不就是想夺权,早看他们不顺眼……死了陛下就能想做什么做什么。上回抢西边就被他们耽误了,这一回,呃,不能耽误了,要不然入冬又得死人……” 几个孩子一听“抢西边”,吓坏了,眨着眼睛看谢绅。上回说抢西边先生发了好大的火,伊勒德这么说不怕先生生气吗? 先生没生气。先生特别温柔地看着伊勒德:“伊勒德,你说什么呢。” 伊勒德一拍手,还记得压低嗓音:“抢西边,嘿嘿嘿,有好东西。用我们最精锐的部队,最厉害的将军。哦对了……你要好好考啊,考取了以后当官儿,当大官儿。”伊勒德一抽鼻子,突然直视谢绅,吓得谢绅往后一仰。伊勒德身上酒气沸腾,眼神灼灼:“你别忘了到辽东来的目的。你为什么进建州?” 谢绅一顿,在伊勒德耳边轻声回答:“当然是……为了考取功名,当大官儿……” 伊勒德笑一声,往后一倒,睡着了。 为什么进建州? 我不持节,我心中有节。 谢绅帮伊勒德盖上被子,一转身,小孩子们挤在一起,怯生生地看他:“先生别生气。” 谢绅一愣,小馒头揪住谢绅的袖子晃一晃:“不抢西边。” 谢绅鼻子一酸,搂住小馒头亲一亲:“不需要抢。早晚不需要抢就能吃饱。终有那么一天的。” 辽东地图到达南洋是最晚的。曾芝龙收到研武堂的书袋,拆开一看,大笑。海都头凑上前一看:“辽东地图?大帅你拿辽东地图干嘛?” 曾芝龙一脚蹬着船舷:“因为研武堂的将军们全都有,曾芝龙当然也有。” 海都头十分不解,一个地图能把曾芝龙高兴成这样? 曾芝龙珍而重之收起地图:“看,还是李奉恕有心机,一张纸就能让我心花怒放。不就是打辽东?咱们不擅陆战,还不擅敛钱么?” 海都头挠挠脸,海妖当然擅长收割人命和金钱。 “陈官人还没上岸?谈多久了。” 海都头擦擦汗,南洋永远是这个湿热的气候,他无法想象辽东的风雪:“这一回的鬼佬难缠,吹自己是什么无敌舰队……” 曾芝龙似笑非笑:“看来陈官人需要咱们给他壮壮声威了。”他举起辽东地图一挥手,“下船!” 海都头问:“大帅您亲自下去?为什么?” 曾芝龙用拇指一抹嘴角:“当然是……搞军资去。” 你可以看不见我。 我也可以让你离不开我。 第232章 尸山血海。断肢朝天抓着, 要把欠他的连皮带血抓下来。断头茫然地看着, 两个眼珠挂在外面,晃来晃去,找自己的身体。扯断的筋,白森森锋利的骨头茬,横七竖八, 曾经是人的肉块。 李奉恕踉踉跄跄地走。 这是哪里。 他恍惚地想, 这是哪里。他提着卷刃的雁翎刀在尸骨中漫无目的地走。 ……城墙。他不知道走了多久, 前面是城门, 被炸塌了一半, 被打断了脊梁地瘫着,再也立不起来。德胜门?李奉恕昏昏沉沉,不对啊,他不是守住了京城么?虏军撤退了啊? 我守住京城了啊! 德胜门被轰塌了, 虏军进京了……李奉恕全身的血冰凉地翻滚,北京失陷了。大晏终结在他手上。 前面有重要的人。他在浓稠的血腥味里拉锯一样喘息。 往前走。不能停。 李奉恕扔了雁翎刀, 手脚并用往城门上爬。腥臭味捂着他的口鼻, 拧着他的肠胃。他像动物一样四足往上爬,低贱又卑微。城门不高, 李奉恕在碎砖烂瓦里躺了一会。他歇够了,扶着残存的柱子摇摇晃晃站起来,跌跌撞撞往前走。 城门的女墙边上站着个人。背对着他,颀长瘦弱的身形,在飘飞的袍子里面晃。李奉恕眯起眼看那影子, 忽然一惊:王修? 王修转过来,怀里抱着无声无息的李小二。他木直直地看着李奉恕,李奉恕上前拉他,王修眼底突然涌出鲜血,滴滴答答潸然。李奉恕心里一绞:你……你们…… 王修不动。城下的虏军的炮火轰炸,炸一次便地动山摇。鬼哭一样的风拂过尸体,带着血腥尸臭扑到李奉恕脸上。他去拽王修,想强行带走他。王修终于看了他一眼。僵硬地笑着,张开嘴,低声地叹息—— 捧一篑以塞溃川,挽杯水以浇烈焰…… 李奉恕如遭雷殛,十四个字成了十四把大刀,劈头盖脸冲他砍来。王修抱着李小二,满脸血泪,似哭似笑,仰头向后一倒,白色的袍子恍然如一只飞坠的鸟。 李奉恕惨叫一声扑上去拉他们,却猝然被制住。他低头一看,无数残破腐烂的胳膊四面八方冲他爬来,抓着他的脚,抓着他的腰,甚至要来掐他的脖子,汇聚成铺天盖地的罟网。四野嘈嘈切切凄厉的鬼哭大了起来,惨死的冤魂歇斯底里地尖叫:李奉恕!偿命来!李奉恕!赔命来! 摄政王!纳命来! 李奉恕瞬间惊醒弹起,全身肌肉贲张蓄势待发。他粗重喘气,熟悉的清幽雅致的王修卧房安慰了他,他冷静下来,才感觉汗透衣衫。 噩梦。 李奉恕靠着坐在床头,睡在里侧的王修蠕动着翻过身来,安安稳稳卷着被子躺在月色星光,安宁静谧。 李奉恕很认真地看王修,一块干干净净的玉,温柔地浸在月夜下。李奉恕拿起王修的手,仔仔细细亲吻,从蜈蚣伤疤的手心开始。王修微微醒来:“怎么了?” “没事。你睡。” 王修轻轻闭上眼睛。 李奉恕披衣起身,推开门,走向鲁王的卧室。李小二这只兔崽子不回宫,只好睡在李奉恕的卧房中。门外守夜的内侍一看魁梧的摄政王过来了,连忙无声行礼。李奉恕一摆手,轻轻推开卧房的门。李小二怕黑,明间的立地灯晚上要点着,灯火被灯罩朦胧地虚化。罩格中巨大的拔步床中躺着小小的幼儿。 拔步床地坪立柱回廊,简直自成一间房。王修不是很喜欢,觉得闷。李奉恕目盲那会儿,根本也不睡这儿。上个床得有个几级台阶,容易绊着。厚厚的被褥夹着小小的李小二,这床又显得太大了。 李奉恕伸手摸摸被子下面的温度,睡前侍女都用汤婆子细细烫过,并不凉。李小二小小的手搭在被子外面,李奉恕轻轻帮他塞回去。 小孩子的小手比成年人柔软。小小的蜷缩在成年人斑驳手心,李奉恕低声笑。 房中守夜的仆人们全都屏息凝神立着,心里战战兢兢。摄政王大半夜过来,是觉得哪里伺候得不上心? 李小二不太容易醒,小身子在大被子下面一起一伏。地龙烧得旺,寂静的夜晚足够温柔温暖,小小的孩童无忧无虑。 李奉恕疼爱地看着,用手指关节轻轻碰碰孩子的小脸。 摄政王半夜突然过来,也没说什么,起身离开。守夜的仆人行礼,他压根没看见。 李奉恕走回王修卧房,推开门。王修听到门声,眼睛转一转微微睁开确定李奉恕回来了,再闭上。 李奉恕掀开被子,钻进去。他从外面进来,带来一身寒气。王修嘟囔一句,李奉恕伸手搂住他。 不是梦里飞坠下城楼的白色影子。王修踏踏实实在他怀里,沉沉入眠。 李奉恕亲吻王修的额头。 我会守住你的。 第二天一早,厨房特意煮了玉米。以前玉米是稀罕玩意儿,王公贵族吃个新鲜,只有成庙琢磨着想种种,挖了钦天监地砖试种。王修喜欢吃微微有点甜但又不太甜的东西,所以特别爱啃玉米。今年玉米全都留种子,只有鲁王府上能奢侈地煮着吃。王修一看金灿灿的玉米笑了:“明年就不是稀罕物了。” 李奉恕看邸报,李小二颤巍巍舀粥喝自己满脸,王修咯吱咯吱啃玉米,还得操心李小二不要把东西吃进鼻子里。 王修没发现,李奉恕其实没在看邸报,他一直看着王修。喜滋滋啃玉米,娴熟地用帕子处理李小二的脸,提醒李奉恕别看了赶紧吃东西。用膳时王修永远最忙,一大一小两个姓李的都不省心。 李奉恕不可遏制地想起那个梦,一瞬间杀意沸腾。王修一惊:“老李?” 李奉恕微微一笑:“没事。” 桌面下,李奉恕狠狠攥拳。 守住北京,守住大晏。守住……王修。 李奉恕没去上朝,在研武堂召见陈冬储。陈驸马从右玉开始便反思为什么宝钞始终流通不起来。他自回京中,一直在研究宝钞,呕心沥血写书上陈。参照宋朝交子,宝钞想要流通,起码两个条件:所有人都信任宝钞,以及宝钞必须有本钱和备本钱。 “交子流通时,本钱是川中铁钱,另有备本钱,以备调整。并且纸币三年全部一换,根据货赀多寡回收或者加印。宝钞虽然只是一张纸,但是调运国资军资比金银更有效。仁宗时利用纸币调整货赀筹集军费,殿下也……未尝不可。” 陈冬储在度支科翻阅所有账册,苦心计算。如果明年玉米土豆番薯幸而丰收,自是天怜大晏,但有可能导致银荒提前。 “银荒到底什么时候会来?” 目前大晏左右官办作坊都在疯狂运作生产军器。大晏的工力人力很久没有如此蓬勃如海地运行。曾芝龙上书在南洋有了眉目。海商找到出路,农业找到出路,工坊也有事可做,大晏的完全在恢复神庙时的盛景——神庙时的银荒却是最狠的。大晏不止是被萨尔浒打得抬不起头,还有银荒。银子,阿堵物,文人看不起,却是大晏整个帝国日夜奔涌的血液。突然一天,庞然大物的血脉空了,失去热血,只能等死。 不破不立。陈冬储突然想到这四个字,不破不立。“殿下,交子出现在益州是有原因的。当时益州的交子流通全国,靠得就是信誉和调度,发起的甚至不是朝廷,是当时几个商人而已。当时四川商人们为了调度交子的数量,专门成立了商会。殿下,您是帝国的摄政王,难道摄政王比不上区区几个商人?” 陈冬储一鼓作气:“臣研究了神庙时的银荒。最可怕在于,税制可能崩溃。” 李奉恕微微一眯眼。 “宝钞司历来只管印钞别的一概不懂,这样如何调令全国宝钞?现而今宝钞也只能发给皇族,皇族都花不出去。殿下曾经问过臣,能不能强行推动宝钞流通。臣认为,到时候了。” 摄政王看着陈冬储,笑了:“准你阅览户部所有度支仓储文册,以及……你去宝钞司吧。” 陈冬储一听,他小心翼翼,苦心经营的目的居然就这么砸在自己面前,简直不知所措。 “殿下……” 商人永远是待宰的羊,所以陈家这么费尽心血地攀交摄政王。在摄政王不显时便又是筹粮又是征兵,陈家家本再厚也快要支撑不住。 “卿擅长计算却心思磊落深谋远虑,只在度支科打算盘太屈才了。你一直研究宝钞,不如放手去做。宝钞司不能只管印钞,该做的,卿去补上吧。” 陈冬储霎时热血上涌,眼圈一红:“臣……定不负殿下所托。” 摄政王任命陈冬储为宝钞司郎中,专职研究调令宝钞。陈冬储上书请求做新版宝钞,摄政王准。 京营日夜排兵布阵,火药厂天天试炸。邬双樨等待调他回辽东的调令,一旦接到,立刻重返辽东。他平抑心情,回了一趟李在德家。这几天想着,抓紧时间帮老叔干干活。 一开门,竟然是李在德。邬双樨一愣:“你不当值?老叔呢?” 李在德拉他进门:“我今天不当值,我爹串门去了。” 邬双樨觉得傻狍子一脸肃穆,似乎下了什么决心。傻狍子问他:“你是要回辽东了吧。” 邬双樨一顿:“调令还没下,可能就这几天。” 李在德吞咽:“你……这次是真的去辽东,不是去领死的?” 邬双樨吓一跳:“你说什么?” 李在德略微哽咽:“你上回说去辽东,让我给旭阳写信什么的,不是准备去死的?” 邬双樨甚是惊恐,他一直觉得傻狍子什么都看不清,可是傻狍子心里是清亮的:“你怎么……” “你云山雾罩的老骗我,我就信着呗,反正我也拦不住你。”李在德平静,邬双樨着急解释,李在德制止他:“没事,翻篇了,我不问缘由,反正你现在还有命,还活着。” 他伸出手,在空中微微犹豫,坚定地拉住了邬双樨的腰带。邬双樨长长一叹,握住李在德的手,拥住他:“你……等我回来。我一定活着回来。” 李在德眼睛顶着邬双樨的肩,一动不动。 邬双樨亲吻他:“邬双樨从来不是傻子,只是舍不得。” 李在德扣着邬双樨的腰带,气得踩邬双樨的脚,邬双樨也不跺。他在李在德耳边放轻声音: “你放心,邬鹰扬永远都是大晏的鹰扬将军。” 也永远都是你的丹阳将军。 第233章 十一月十七, 冬至刚过没多久, 辽东暴雪压城,一夜之间冰封千里,冻死人畜无法计算。 在辽东,晶莹冰雪,是最美丽的天罚。 谢绅还没来得及去参加遴选考试, 正撞上这一场暴风雪。伊勒德不在, 深夜里他被冻得睁开眼, 突然听见房屋的屋顶和梁柱轻轻地发出声响。咯吱咯吱, 咯吱咯吱, 谢绅立刻就想起他把小馒头挖出来的那天,大雪压塌房屋,砸死了小馒头的父母。 窗外狂风呼啸,房屋顶细微地响着。咯吱咯吱, 索命无常最温柔的轻声细语。 谢绅全身战栗,立刻跳下床, 小馒头显然也听见了, 缩在被子里发抖。谢绅抱住他的小脸:“起床,照顾其他人穿衣服, 每个人都抱着自己的被子在门口等,我一喊你们就往外跑!” 必须上房顶清除积雪。谢绅全身一包,一开门,一股狂风把他顶得后退半步。小孩子们现在不能出去,有可能会被严重冻伤。这场毫无预兆突如其来的大雪就像是老天要碾死辽东的所有活物, 逃无可逃。 谢绅一咬牙,冲进风雪中,强行关上门。 屋内的大风一停,乖乖裹紧衣服抱着被子的孩子们听见房顶的声音。 咯吱咯吱。 门外积雪过膝,狂风下穿得多厚都像光着屁股裹一层纸。谢绅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冻脆了。他梗着脖子咬着牙从雪中挖出梯子,扛着梯子搭上房顶,爬到房顶上铲积雪。他在狂风中摇摇晃晃,被风迎面一圈差点打下房顶。 小学堂本来就是个破庙,被他和伊勒德勉强修起来,根本经不住太大的雪压。必须赶紧清理积雪,要不然孩子们危险了。谢绅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拨弄积雪,感觉到风雪穿过自己全身的骨头缝,关节中间都冻上了,咔咔响。 房屋在摇晃。谢绅在心里破口大骂自己,快点啊你个废物!房屋塌了孩子们半夜站在风雪里也是个死。谢绅豁出去了,大叫一声用铲子玩命往下划拉,雪大块大块地往下掉。 手没知觉了。谢绅心想,坏了,冻烂了以后没法写字可怎么参加考试。他昏头昏脑不顾一切地铲雪,突然在狂风中听到谁喊他:“谢绅!你给我滚下来!” 谢绅僵硬地重复动作,玩命往下扒拉雪。伊勒德站在梯子下面喊:“你下来!我来弄积雪!” 谢绅满脸鼻涕眼泪都冻住了,糊一脸啥都看不见,木呆呆地低头转向伊勒德。伊勒德上房顶搀着谢绅:“你先下去,下得去么?” 谢绅点头。他两只手都没感觉了,胳膊肘抱着梯子摇摇晃晃下去的。伊勒德三两下铲了雪,下了房顶,脱了谢绅的手套一看,立刻用雪搓谢绅的手。谢绅压低声音:“是不是完了……” “不会。”伊勒德声音平静温和,“你等会儿,搓搓就好。” 谢绅见过太多手指脚趾被冻烂活活切掉的人,在辽东都不稀奇。伊勒德用雪搓谢绅的手,谢绅几乎没有感觉,伊勒德十分耐心,小心翼翼。回血的一刹那谢绅差点喊出来,伊勒德高兴:“疼吗?有感觉吗?” 谢绅慌张点头,伊勒德拉着谢绅进屋关门。两个人劫后余生坐在地上,伊勒德解开领子把谢绅的手揣进怀里。 “别动。” 谢绅感觉到伊勒德心狂跳。屋内没点灯,谢绅听见伊勒德愤怒的声音:“你怎么就跑上去了!你这手冻伤冻坏了要怎么办?” 谢绅换过一口气,眼角还挂着疼出来的眼泪结的冰:“不铲雪就得死,顾不上那么多。” 伊勒德沉默一下:“你的手很有用。我还指望你大展宏图呢。那个范大学士着实讨嫌,你难道比他差。” 谢绅笑得很骄傲:“我当然不比他差。” 伊勒德揣着谢绅的手,一只手撑着脸:“你千万……好好混。” 谢绅清清嗓子:“行啊。” 伊勒德又陷入沉默,许久:“阿敏死了,立刻天灾。死的人太多了。这一两天,就得出去。” 谢绅睁大眼睛:“出去抢?” 伊勒德疲惫:“要不然怎么办?多罗豫郡王阿稚早就叫嚣要南下。陛下早有入主中原之意,三大贝勒一直反对。如今三大贝勒都倒了,陛下应该要一兴夙愿了。” 谢绅绷着脸,他差点控制不住表情,但很快平静:“除了多罗豫郡王,还有谁?” 伊勒德似乎是放弃思考:“多罗武英郡王,还有个谁,哦对了还有正蓝旗的阿福齐……” 谢绅脑子飞快转动。这里面渊源得从努尔哈济开始。大晏祖训自有兄终弟及,当年建州未反时努尔哈济的弟弟哈齐是努尔哈济领地的继承人,而且哈齐比较偏大晏,所以死得很惨。哈齐领正蓝旗,次子就是刚被黄台吉斗死的八和硕贝勒之首的阿敏,阿福齐是哈齐的小儿子,继承了镶蓝旗。 谢绅翻过所有辽东官员档案,他看到过哈齐的。因为哈齐是大晏敕封“建州右卫首领”,可惜哈齐没来得及逃跑,否则岂不是分化成功。 阿敏也死了,阿福齐没点感想么。爹被别人的爹干掉,儿子又被被人的儿子干掉。阿敏和黄台吉还正好都行二…… 谢绅已经顾不上疼痛了,他抬头看伊勒德:“你这迎宾的职位想不想动一动。” 伊勒德蹙眉:“什么意思?你还能帮我升官?” 谢绅微笑问伊勒德:“什么是好奴才?主子瞌睡知道递枕头的才是好奴才。” 伊勒德抬高眉毛,谢绅笑意变深:“揣测上意是不对的,但是不揣测就天打雷劈。莽古尔泰死了没。” 伊勒德面部表情一沉:“不管你现在想什么,立刻给我停止。” 谢绅点头:“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没有一官半职就弄幺蛾子太多就是找死。我只是要跟你打个赌,如果我赢了,以后你遇事要也要听我一言。” 伊勒德眯眼,谢绅低头:“正蓝旗完了,他们出不了建州了。” 伊勒德面无表情,谢绅啧啧嘴:“这个机会是你自己失掉的,你放心,有人会抓住的。” 三大贝勒,莽古尔泰正蓝旗,阿敏镶蓝旗,代善正红旗。 但凡是个王,都知道应该怎么做。 第二天伊勒德一上朝,正蓝旗奴仆告发莽古尔泰有意谋反,正蓝旗中有人意图降晏。 黄台吉震怒,外有天灾,内竟然也有人祸!国难之际并不思为国尽忠,居然一心想着叛乱投敌!不能共患难者,建州不留! 黄台吉下令开始清洗正蓝旗中意图谋反的军官和士兵。未有嫌疑者,编入两黄旗。 伊勒德吞咽一下。 武官最怕上位者的猜忌,军功才能证明自己的忠诚。恐惧最能激发血性,一腔愤怒只有杀戮才能发泄,澎湃的杀意冲出皇宫,在风中嘶号。 抢西边。去抢吃的和奴隶。为了活下去。 真的有人想回大晏,不过不在正蓝旗,在正红旗。伊勒德放开拳头,自然垂下。站在殿外许久,眉毛上都积了风雪,但他不在乎。 殿内的臣子大声奏报昨夜冻死多少人,多少牲口。伊勒德睁开眼,悄悄仰望长天。 建州挣扎着活,大晏挣扎着活,天下众生挣扎着活。他没那么天真,不会觉得衣食无忧便没有战乱。如果都能吃饱,不会死人,想打仗的人,会不会更少一点? 谢绅不用准备什么,遴选考试他不放在眼里。就算是冰灾,只要还能看见字,就得读书。他教小孩子们念千字文,前十句已经非常顺畅。 门口站着个人,完全是个金兵军官的打扮,一只手扒着门框,很认真地听。 与伊勒德当时戏谑的态度不同,这个人的神情透着虔诚。 谢绅用蒙古话轻声问:“您有事?” 那人张开嘴,用非常不熟练的汉话回答:“我……我姓刘。文刀刘。”他用手指在门口洁白的积雪上急切地写给谢绅看:“刘,我。” 谢绅吓一跳,他以为对方是个女真人,居然还是个汉人……降将?不对降将汉话为什么好像很差。 那人继续很认真地写:“山。刘山。我。” 谢绅眨眨眼:“刘军爷,找伊勒德?” 还汉人呢,您这汉话还不如伊勒德呢…… 刘山看着晶莹洁白无瑕的积雪,似乎陷入沉思。一个汉字一个汉字地写。 山,川,日,月。 他自幼被掳进建州,只记得自己曾经学过四个字。最简单的汉字—— 大好河山,煌煌日月。 谢绅微微眯眼,在脑海里一翻辽东官员档案,这个刘山应该不是降将,完全没有他的任何记录。 看他的打扮地位绝对不低,总兵或者副总兵。如果单纯一个汉人能在建州爬这么高,就说明他很能征善战,说明他……杀了很多汉人。 谢绅表情没变,刘山固执地看着他,比划自己:“刘山,我。”“他想学写汉字,我想着谢先生一只羊是放两只羊也是放,不如让他随时能来听听?” 伊勒德下朝了,伸手摁在刘山肩上:“正红旗副总兵,大概是我认识的所有人当中官职最高的了。谢绅来,赶紧巴结。” 远处大部队出城,在白色的背景里蜿蜒成一条黑蛇。有人欢送,大家高高兴兴等着他们回来。 谢绅平静地看看刘山,又平静地看看伊勒德:“荣幸之至。” 高祐元年十一月二十六,金兵犯辽东。 以前晏军都是盼着金兵赶紧抢完赶紧走。这一次,金兵却遇到了异常顽强的抵抗。 第234章 金兵犯盖州抢夺粮草, 晏军一反常态, 全力迎战。 多罗豫郡王阿稚战功赫赫最善抢掠,萨尔浒之后像兔子似的被撵着跑的关宁军疯了一样跟金兵在盖州城下浴血奋战决不后退。阿稚大惊,辽东督师换成阳继祖之后,关宁铁骑仿佛一夜之间想起自己萨尔浒之前的样子。 白色积雪混着尊严被马蹄践踏飞溅,血液扑上尚还洁白的积雪, 蒸腾着生命最后的热气。 金兵只是想抢东西, 他们比晏军更死不起人。阿稚手下的人提醒他:辽东所有人的日子都不好过, 晏军没有军粮, 天寒地冻一样等死。 阿稚必须前进, 必须有战功。沈阳正在清洗正蓝旗的军队,莽古尔泰只是被告发,没有像样的证据。他哥哥阿獾曾经差一点取代黄台吉成为金国的主人,不得不自危。 关宁军丝毫不退, 死守盖州城。关宁军的确记起了自己是谁,曾经镇守疆域横扫关外的铁骑, 不是什么蒙古女真, 是关宁军。垂死挣扎的巨兽被鬣狗一口一口撕咬得踉踉跄跄,东躲西藏贪生怕死, 可是关宁军记起了自己是谁,睁开双眼破破烂烂地站在盖州外。就算被鬣狗啃成了骨架,也仍有最坚硬的骨骼。 阿稚急得热血上涌双目血红,晏军金兵两只猛兽在纯洁的千里雪野中搏命厮杀,为了尊严与生存, 不惜一切代价。 关宁军阳继祖走海路上书摄政王: 金兵来犯,关宁军决不再退一步,欲与之决一死战。惟愿赤血化碧,永守太平。 关宁军是阳继祖一手拉起来的,阳继祖知道自己和关宁军的归宿。 多罗豫郡王阿稚回书告急,沈阳日夜运兵,长蛇出城。谢绅一宿一宿不睡觉,背靠着门坐在地上,感受到门缝外面刺骨寒风鞭打着自己。 没用。完全没用。蹉跎一年,什么都没做成。没有地位,打听不到有用的消息。谢绅似乎听见狂风中兵戈相交牙酸的声音,一下一下割他的肉。 他寒窗苦读金榜题名,他是大晏最年轻的翰林,他曾经的骄傲全都扔了。可是他无法容忍自己像只困兽烂在笼子里。 他对着北京的方向跪着,他对摄政王殿下发过誓,要做大晏的眼睛,然而拢共不过传回去两三次消息,还不知道是不是中了别人的计策,尤其那个邬双樨,谢绅打听到了就要往回传,心里忐忑的受不住。 那个年轻的将军会怎么样。如果摄政王殿下不问缘由就把邬双樨杀了,是不是自己害的。自己与史书中进谗言的佞臣有何异? 金兵在与自己的血脉兄弟们厮杀。谢绅跪在冰冷的地上,而自己毫无用处。谢绅能背所有兵法,但是他发现自己只会背,居然一条都用不上。 谢绅猛地认识到,自己在金国,孤立无援。 那个刘山连着两天没出现,第三天换了打扮,非常不引人注意地来到小学堂。狂风朔雪路上本来也没人,有人也捆得严实谁也看不着脸。刚一进门那个高大身量谢绅还以为是伊勒德,一摘帽子满脸冰碴子才发现是刘山。 谢绅微笑:“刘军爷。” 刘山的名字是自己起的。他正式的女真名字是爱塔,意思是一切的根源。刚认识伊勒德的时候,伊勒德状似无意地问他,你的根源是什么。 刘山想了很久,然后给自己悄悄起了个汉名。他一听谢绅喊他刘军爷就很开心,对谢绅笑:“我来了。” 刘山发音有点怪,其实已经学习认识了很多字。黄台吉一力主张学习汉文化,所以他默默地学习也没人说什么。刘山看到汉字无比亲切,学得相当快,仿佛不是学习认字,只是把这些汉字从自己的血脉骨骼里唤醒。 谢绅教小孩子们翻来覆去念千字文,刘山翻谢绅用楷书默写出来的急就篇,忽然问:“这个,怎么念?” 谢绅清清嗓子,走过去一看,刘山翻到急就篇最后。急就篇虽然在汉地只是稚童启蒙读物,对于初学汉字的人来说十分艰涩,“疻痏保辜謕呼号,乏兴猥逮诇讂求”,刘山看得懂才奇怪。只是刘山一翻就翻到最后,殷殷看谢绅:“这句话,怎么念?” 谢绅一蹙眉,他看刘山一眼,刘山指着第一个字:“我认识,汉,后面呢?” 刘山,真名爱塔,复州副总兵。萨尔浒夺沈阳卫之战时不到二十,作战悍勇战功显赫,努尔哈济的心腹爱将。若不是个纯汉人,只怕不止复州副总兵。 谢绅一挨着他,全身都要忍着战栗。 谢绅心里狂跳,恨自己疏忽大意了,明面上微笑:“这就是给幼儿的读物,军爷不要较真。” 刘山真急了,冒出蒙语:“你告诉我汉后面是什么意思,这个字是汉,我知道!” 谢绅一愣,刘山比他魁梧,身型和伊勒德不相上下。谢绅估算着,打起来自己未必就一定占下风,但总归有风险。 “汉地广大,无不容盛。万方来朝,臣妾使令。边境无事,中国安宁。百姓承德,阴阳和平。” 谢绅板着脸,一个字一个字念。小孩子们笑嘻嘻围着,调皮捣蛋,谢绅念一个字他们跟着念一个。 刘山捏着谢绅写的纸沉默半晌,郑重地放在桌上,珍惜地摸一摸,微微冲谢绅鞠个躬,戴上帽子推门离开。 谢绅伸手就把那几张纸拿起来扔进火炉。就算刘山去告发他,他不会承认。谢绅咬着牙,死不承认,而且不就是个死。 金国三等人,蒙古人女真人,最末等汉人朝鲜人。这个刘山得多能打才能爬到现在的位置。谢绅抄起刘山翻过的急就篇全都给捅进火炉,往衣服上一蹭手。 小馒头仰脸看谢绅:“先生?” 谢绅喘运气息:“那位军爷复州副总兵,比伊勒德官都大。他再来,你们躲得远远的,不要惹他。” 小馒头总是很敏锐地感觉到谢绅的心境:“先生不生气。” 谢绅摸摸他的小脑袋:“先生没生气,先生有点害怕。” 谢绅的手又痛又痒,严重冻伤会脱皮掉指甲,这几天他却完全顾不上。唯一的好事情是伊勒德举荐他考试,小学堂让阿灵阿出了点风头,阿灵阿给小学堂补了些吃用,反正很快物资就会充足。 谢绅忍着手指上的伤给孩子们做了顿饱的。烧熟的麸子黍子而已,小馒头几个小孩子抱着大碗吃得小心翼翼。谢绅看小馒头用勺子颤巍巍地挖,拼命地吃,幼小的身体用尽全力地挣扎着生长。 这个小家伙是他亲手挖出来背回家的。谢绅记得自己搂着冰凉的小身体一晚上不敢动,好几次以为小馒头撑不住了,结果小小的孩子顽强地活下来。命贱如草芥,草芥从来不屈服,因为已经卑微得足够小。 边境无事,中国安宁…… 小馒头用小手摸摸谢绅的脸:“先生不难过。” 伊勒德进来,仿佛很疲惫,坐在炕沿上,双手撑着膝盖低着头,半天没说话。 谢绅问他吃不吃饭,伊勒德叹气:“不饿,你让这帮小崽子多吃点。” 小孩子们抱着大碗恋恋不舍舔碗底,谢绅要再给他们添,他们摇摇头,说吃饱了。最小的那个舔着嘴唇一对眼睛怯怯的。 “盖州拿不下来,这场仗可能要越打越大了。” 谢绅不知道说什么。他在考虑一件事,如果自己中举,有了官职,这些孩子们怎么办。他问伊勒德,伊勒德笑一声:“什么怎么办,你当了官也是阿灵阿的奴才,还得回来。” 谢绅一怔,没明白。伊勒德疲惫一挥手:“我睡会儿。” 谢绅拐弯抹角地打听刘山,伊勒德倒在炕上:“没什么好说的,天生会打仗的人。小时候被掳进建州当奴隶卖,谁知道那么会打仗。汉人不是有大将军是马奴么……也是佳话……” 谢绅眉毛一跳,不再问。 盖州没拿下,关宁军进攻耀州。这是十年来关宁军第一次主动进攻,炮火轰城。盖州,耀州,海州,鞍山,辽阳,往东北方向一条直线,直指沈阳。建州从辽阳调兵支援多罗豫郡王和多罗武英郡王,两军胶着。沈阳卫调兵遣将,刘山却没动。 谢绅观察,伊勒德交游广泛,跟谁都挺好,但是跟刘山似乎关系更近。刘山除了第一次直愣愣地站在门外,之后来小学堂都尽量不引人注目,低着头进门。 刘山再来没看到急就篇,很着急:“汉地广大,无不容盛呢?” 伊勒德站在一边,谢绅微笑:“军爷记错了,没有汉。” 刘山垂下眼睛,轻声道:“有汉。” 谢绅微笑不变:“这里没有。” 伊勒德一拍刘山肩膀:“去喝酒。” 刘山看到那句话很高兴。他问伊勒德,汉地广大,容不容他。 伊勒德和刘山喝了一顿酒,喝到天黑,伊勒德才回小学堂。他一进院门,就看见谢绅立在院中。谢绅瘦高斯文,裹得那么厚也长身鹤立的。伊勒德踉跄:“等我?欢迎我?” 谢绅冷淡地看他,伊勒德眯眼仔细一看,笑了。谢绅手里居然拎着长枪。枪尖指地,威风凛凛。谢绅直视伊勒德:“咱们认识时间够久了。也该好好聊聊了。” 伊勒德抽出弯刀,面带笑意:“聊什么?” 谢绅的长枪一抖红色长缨一转枪尖划过积雪指向伊勒德,暴起的雪粒随风散去:“比如,你到底是个什么人。” 伊勒德的弯刀在被夜色染得轻微靛蓝的雪景中寒光一闪:“那么你又是什么人?” 太久了,谢绅装孙子有点太久了。他还差点忘了一件事,未第之前,他曾经徒手搏山匪。 长枪带起冰凉的雪风直扑伊勒德门面。伊勒德弯刀一挡,跟长枪撞出轻微的火星,刺啦磨响。 谢绅只是刚入行,不代表他很蠢。 小馒头和小孩子们挤在小学堂门口看先生和伊勒德干仗,兴奋得直拍手。刀枪在雪地中舞出暴风雪,划起的雪尘随风四散,飘荡如纱如雾,笼着两个人。弯刀划出的弧光与枪尖点出的光点撕碎雪夜风雾,暴烈炸开。 谢绅疯狂进攻,伊勒德一刀劈在谢绅长枪上,谢绅被巨大的力量砍得连连后退。伊勒德咧开嘴舔舔牙:“我说我是谁,你都不会信,所以我是谁不重要了。你只要记得,如果我想要找你麻烦,根本不用费多大劲。”伊勒德用尽全力弯刀绕着长枪枪杆潇洒一撞一别,谢绅的长枪直接飞了出去。 谢绅粗重喘息,吸进冷风再吐出来:“那个刘山到底想干嘛。” 伊勒德没回答。 谢绅发怒:“他到底想干什么!说!” 伊勒德猛地上前拎着谢绅领子把他拖进屋一关门:“他想干什么,你不知道!” 谢绅愤怒:“呸!” 伊勒德把谢绅推到墙上用胳膊压着:“那他妈是你该关心的事么?” 谢绅双手一推墙,一条腿一蹬,往后一仰把伊勒德撞出去。 伊勒德一抹嘴角,压低嗓音瞪着谢绅:“李鸿基手下的将军想投诚,行不行。” 谢绅胸膛一起一伏,无言以对。炉子上的铁壶里水正在滚,越滚越开,越滚越开。 伊勒德两只手薅住谢绅的肩膀:“所以,刘山为什么不行。区别在哪儿。” 谢绅低声问:“你到底是谁。” 伊勒德回答:“很久之前,有个很有学问的人给我讲了个故事。燕昭王谋齐,派苏秦入齐‘襄助’齐王。齐用苏秦而天下知其亡,你说苏秦是不是不错的间谍。” 谢绅呆住,他竟然……一叶障目至此。 “我如何信你?” “你不必信我。勾心斗角的‘阴谋’多了,但是最难破的计谋,知道是什么吗?”伊勒德低声告诉谢绅,“阳谋。” 建州多用汉官降将镇守边界,刘山是级别最高的汉将。一旦归晏,其他汉将下场可想而知。 招抚哈齐已经失败过一回,这一次,绝对不允许有纰漏。 伊勒德抬起双手,放开谢绅的肩膀:“我得说,你真的够笨的。知不知道如果不是我,你漏了多少破绽?我反复提醒你,你以后要好好混。你不擅长搞消息,但是你擅长的,我不一定比你强。” 谢绅冷冷地看伊勒德。他永远不会全信伊勒德。他们这种人,最终下场也不过“百姓不亲,诸侯不信”。建州里估计还有其他间谍,他根本不知道。真很好,即便他上当钻了套被抓被清洗,其他人还是安全的。 “我擅长什么。”伊勒德压低声音,面带笑容:“兴风作浪。” 第235章 关宁军与金兵战事愈演愈烈, 建州与辽东相接处全部陷入烽火。 沈阳收到战报, 复州总兵支援盖州战死。 复州是金国唯一临海之地,掐着大连卫的脖子,于建州金国属边陲重镇,一向都由心腹驻守。复州总兵战死,那么复州副总兵刘山恐怕不日便要离开沈阳前去复州。 伊勒德等不了了。他苦心孤诣这么多年, 这件事决不能失败。他对谢绅道:“你在沈阳有马夫。” 谢绅绷着嘴瞪着伊勒德, 伊勒德低声道:“别装了, 你有专门传递紧急消息的马夫, 刘山要归晏这件事必须在他返回复州之前传出去!” 谢绅微微一笑:“你说, 这个刘山归晏,是不是跟我一样,兴风作浪去的。” 伊勒德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吐出来,再睁眼, 走到书桌边, 提笔思索半晌,蝇头小楷写了一封信。谢绅蹙眉, 他不确定伊勒德到底写了什么。像是蒙文字母,但是排列顺序极其诡异,并不是蒙文的文法。伊勒德把字条卷一卷,递给谢绅:“你是对的,你永远不能信任任何人。但是你可以把这张字条递给摄政王, 他会知道我是谁。” 谢绅接过字条,伊勒德压低声音:“你手上攥着的,有可能是大晏的国运。” 不到传消息的日子,沈阳里破天荒动用了马夫。马夫动用一次就作废,不到万不得已谢绅不会这么做。几天之后研武堂便受到秘信,周烈检验完好之后递给王修。 王修拆开蜡封,看到一张毫无文法仿佛是乱写的字符,一愣。 他见过。 就在文渊阁后面皇家的黄册库里。 王修反复阅读字条,伸手在烛台上点燃,随后离开研武堂进宫,要求开黄册库。锦衣卫指挥使司谦站在黄册库前面:“王都事,进黄册库不得有夹带不得带笔墨,也不得夹带任何东西出来,得罪了。” 王修伸开胳膊,司谦检查一番,王修推开黄册库的门。 经年久远的浮尘落在阳光上,弄得窗外进来的阳光都旧了。王修第二次来这里,跟第一次一样,恍惚一下。李氏皇族所有的一切都在这里,列祖列宗们在整整齐齐的架阁上注视着王修。王修并不害怕,只是肃穆。他轻轻地穿过一架一架架阁,径直走到成庙那里,抽出一本王修以为是涂鸦的簿册:转写。 关外传来的字条,不是蒙语,是用蒙文字母转写的密语。王修强悍无比的记忆力再次帮了他,他翻阅记录密语的簿册,一个字一个字地译出。头两个字,便让他毛骨悚然—— 哈齐。 差一点就成功归晏的建州统领,终究功亏一篑。 也是因为他,辽东在建州多年的暗卫所全军覆没,再难有人能进去,北京对建州的视线就此瞬间终结。若非如此,老李如何非要豁出一个翰林进辽东!王修翻着簿册,继续一个字一个字查,查到最后,王修冷汗淋漓: 臣,崇信,顿首。 伊特格勒,原来你在这里。 第二个哈齐,要来了。 王修不敢耽搁,立刻离开黄册库,接受司谦检查,共同见证黄册库落锁上封,王修坐马车赶回研武堂。李奉恕正在看书,王修飞快报告:“辽东竟然还有活着的暗卫,字面上看,是旭阳的哥哥。一个叫刘山的汉人复州副总兵想要归晏,想要摄政王殿下同意。” 李奉恕翻一页书。 王修不得不说:“我很不放心……” 李奉恕看着他笑:“不放心什么?” “辽东开战,突然冒出一个崇信,突然有个刘山要归降。我担心是不是有阴谋。” 李奉恕放下书,平静道:“我哥说过一句话,他说,‘世上阴谋诡计诸多,勾心斗角无所不用其极。然而只有一种,颠补不破立于不败之地’。”他想起成庙,微微一笑,“阳谋。” 王修瞪大眼睛:“老李……” 李奉恕神情温和:“你担心有阴谋是对的。但我们一切都可以光明正大。” 王修略一思索:“原来如此,建州边陲守将几乎都是汉将……谢绅不惜用马夫往回传消息,他们接洽上了。我立刻给阳继祖和宗政鸢发信!”随后一叹,“这个崇信如果真的这么多年孤身奋战矢志不渝,实在是难能可贵。哈齐已经是一败涂地,这一次,绝对不能出任何错。” 果不其然,刘山升任复州总兵,明日赴任。刘山趁风雪夜潜入小学堂,十分焦虑:“摄政王,有没有回答?” 小孩子们都已经睡着,伊勒德沉默着,用食指转帽子。他不认为摄政王会轻易相信一个中断联系的暗卫,但他信任摄政王。因为摄政王是先帝的弟弟。 “你去复州,会有人找你。”伊勒德笃定,“摄政王会欢迎你。” 刘山十几岁便上战场,他起初上战场是被迫当人肉盾的,什么都不懂,只有害怕。再然后,他发现多挣军功就能爬得越高,他不停地东征西讨不停地杀戮,汉人,蒙古人,朝鲜人,他跟着努尔哈济进攻沈阳,正撞上浴血奋战慷慨赴死的戚家军。 最后一面“戚”字大旗并没有被砍倒,在风中骄傲飘飞,烈烈燃烧,赤练之火灼烫天空,祭奠最后的戚家军。刘山仰着脸,就那么看着。 谢绅忽然笑道:“刘军爷,您即将是复州总兵,为何一定要归晏?在建州,您可是基等级最高的汉将,鄙人不大明白。” 刘山抓着帽子沉默很久,忽而狠狠一咬手指,在木头桌面用血写字。硕大的字体,笔划顺序不对,但谢绅还是认出来了,那是个“戚”字。 戚家军的戚,戚武毅公的戚。 “我是被卖进来的。我是晏人。” 刘山攥着一手血:“我要回家。” 谢绅被回家两个字一扎,垂下眼睛。伊勒德一拍刘山的肩:“你去复州,总有办法。我们是好兄弟,我一定帮你。” 谢绅长长一吐气:“复州,多吉利的名字。光复神州。” 送走刘山,伊勒德突然对谢绅郑重道歉:“对不起。” 谢绅看习惯伊勒德似笑非笑的嘲讽表情,居然被道歉,十分惊骇:“什么意思,你告发我了?” 伊勒德双肩一塌:“不是。本来,我是不想把你牵扯进来的。但是那个时机,你最合适。” 谢绅左右看看,孩子们都在远处炕上睡觉,他压低嗓音:“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刘山是个饵,专门钓暗卫所的。” 伊勒德并没有反驳,他双手放在膝上,反问谢绅:“如果真有这么一天,刘山告发了咱们,你要怎么做?” 谢绅咬牙:“死不认账,能推就推。” 伊勒德乐一声:“这么做也行。万一赖不掉呢?” 谢绅眨眨眼:“我进建州之前就做好了准备,杀身成仁。” 伊勒德冷下脸:“那你就白死了。” 谢绅被噎得瞪眼:“那要怎样?” 伊勒德一指自己:“咬我。” 谢绅吓得往后一仰:“我绝不做出如此卑劣无耻行径!” 伊勒德还是指着自己:“一口咬定什么都是我干的,你只是个奴才你什么都不清楚,还要争取戴罪立功咬出我点别的。” 谢绅面部涨红炸毛:“我不是那等人!” 伊勒德平静:“不管你是不是,你必须这么做。暗卫所有个原则,你出京之前,他们没告诉你?” 谢绅气得剧烈喘息:“我绝不出卖任何人。” 伊勒德波澜不兴:“你永远记着,暗卫所唯一的原则,就是绝对绝对,不能全军覆没。” 谢绅一顿,伊勒德看他:“记住了。哈齐招降失败,辽东暗卫所全军覆没,以至于萨尔浒时晏军像个没头苍蝇在辽东乱跑。我为了进建州,先从北京进土默特部,多得九娘子庇佑洗干净身份再进入鞑靼,从鞑靼混进建州,这就用了差不多五年。你能进建州,多亏黄台吉比努尔哈济开明要‘招贤纳士’,所以比我少走那么多弯路。咱们俩要是都死了,谁还能进建州?” 谢绅瞪着眼睛看伊勒德,伊勒德一手握住他的肩:“我能力有限,做不到像苏秦一样。但我觉得你行。苏秦不必告诉燕昭王齐王要做什么,因为他想让齐王做什么,齐王就做什么。” 谢绅惊得说不出话来,蠕动嘴唇半天:“我能帮上你。” 伊勒德笑了:“我一看见你就知道了,你不是来帮我的。你是来……接替我的。” 好吃好喝养在摄政王别业的土默特探子终于等到了王修。他喜欢这个年轻人,又瘦又高,有一对剜骨挖心的眼睛。每次出现,必然带着一双皮手套,皮质光亮,仿佛铁铸,狰狞凛冽。 “王都事,你来啦。等了这么久,你们的王下个决心真够难的。” 王修坐在他对面:“苏图。” 土默特探子举着酒杯动作一顿,然后一饮而尽。 “看来是对的。” 苏图感慨:“大晏皇帝如果没死,其实不用那么麻烦。好像是一个很大的玩笑,绕了一圈,绕回来了。” 王修淡淡道:“可以开互市。” 苏图倒是震惊了:“啊?你们那个王终于说得算啦?” 王修板着脸面无表情:“我们的摄政王无论何时都一言九鼎。”他带着皮手套,在桌子上敲一敲,“你可以回家了。回去告诉九娘子,开互市可以,不要轻举妄动。否则,摄政王也没有办法。” 苏图了然:“你们跟建州干起来了,怕我们浑水摸鱼。” 王修盯着苏图微笑:“开互市,还是趁火打劫,九娘子一定有正确的选择。” 苏图挠挠脸:“我不能空着手回去。” 王修起身:“自然。” 王修离开之前,苏图提高嗓音道:“我们九娘子爱漂亮!” 大晏圣母皇太后致土默特部辅政九娘子国书国礼,比照一品公侯夫人等级赐翟冠大衫霞帔交领象牙笏。 蒙古阿特拉克绰部公开反对建州,凡有依附建州者,全部杀死。 建州南北开战。 第236章 女真跟汉人打了多久, 蒙古就跟女真打了多久, 边境未得一日太平。 金国建立,金兵横扫辽东,蒙古部落不断被征服,不肯臣服的则被驱赶或者屠杀。亲大晏的往西南方向走,亲鞑靼的往西北方向走。阿特拉克绰部原本不在此地, 也不叫这个名, 只是被迫从察哈尔迁徙至此。林丹汗想要一统诸部恢复昔年荣光, 在科尔沁与金兵交锋大败, 结结实实被人从美梦中拍醒。 老天并不独独对大晏狠, 越往北越荒凉。草原水草成片褪却,荒漠连天,无法放牧。去年冰灾,今年风雪提前, 早上太阳升起,有人抱着被冻死的牛羊嚎哭, 更多的人却埋在雪里永远无法醒来。 天下难民一样贱, 全都奄奄一息,无人搭理。 苏图离开京城那天, 对王修道:“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 王修目送苏图走远。他们不是朋友,但互相熟识将近一年。苏图千里迢迢送土默特部九娘子给的消息穿过长城进入大晏,想要提前报告鞑靼大军要过杀虎口,却碰上成庙驾崩,朝臣清洗锦衣卫卫所。苏图孤身一人跋涉千里进入北京, 那时右玉为了抗住鞑靼大军几成空城。 命运这种事。 阿特拉克绰部被驱赶向西迁徙,原本只能挣扎求存,这两年突然发现一条很隐秘的商道。从大晏的张家口出来,悄悄地沿着长城北边躲过大同宣府的大晏防卫军,绕过山海关,直接进建州。 走私线。晋商往建州走私的路线。 阿特拉克绰部截杀这条线上的晋商,他们都惊了。隔着一条长城,大晏年景什么样大约都知道,一样惨,这些走私商人居然能卖白花花的大米,还有各种晏军制式的火器。有几箱怪模怪样的像火雷又不是火雷的玩意儿,好像有个机括,但按不下去,不知道怎么用。整整一个商队陆陆续续二十几辆骡马车,全是军资粮草。 商队刚撞上阿特拉克绰部的时候也懵了,这条路上以前并没有这么个部落。这条隐秘的商道其实存在了很多年,阿特拉克绰部纯属误打误撞。商队被截杀,建州震怒。黄台吉比努尔哈济有头脑,知道商业重要,封晋商做“皇商”,这条走私线是建州的支撑。晋商死了可以再换,这条线却绝对不能停,莫名其妙撞上这条线的阿特拉克绰部无论如何不能留。 哈齐的小儿子阿福齐与黄台吉大儿子尔垂领兵征讨阿特拉克绰。刘山前脚南下去复州,阿福齐与尔垂后脚出城提兵北上。 刘山已经离开,谢绅等了几天,并没有人任何人找上门来。他并不信任刘山,但希望冒险启用马夫是值得的,伊勒德那篇涂鸦或许有用,或许又是个圈套。小馒头乐颠颠地跑过去,不知道为什么高兴,小孩子总是这样,莫名其妙就兴奋。谢绅看着小馒头小小的背影,心里柔软一下。 还是小馒头好,永远直来直去,想要糖的眼神都藏不住。 风雪狂作,伊勒德冒着大雪走来。他把阿灵阿哄得异常好,阿灵阿十分信任他。伊勒德勉强开门再一关门:“两天之后你就去考试,最好考中。” 谢绅用毛笔沾水教小馒头他们写字,闻言没有抬头:“知道了。” 伊勒德坐在对面,木桌上仍有刘山的血迹。血迹最难清除,大概因为血是活人日夜奔涌的精魂,生生不歇的执念。那个用血写的戚字异常顽固而且顽强,百折不挠。伊勒德勉强弄干净,木头纹理仍然渗着弄不掉的血迹。 看不出来是个字,可它就在那里。 “阿福齐和尔垂出沈阳提镶蓝旗往西过察哈尔讨阿特拉克绰部。” 谢绅一愣:“那不是……离北京非常近?” 伊勒德面无表情:“是非常近。你以为上次黄台吉怎么进京的。” 谢绅心里一动:“你还记得你是哪里人么?” 伊勒德看他一眼,谢绅自知失语,问这个做什么。炉火微微,伊勒德两只眼睛金上浮火:“朵颜卫的。” “我是山西平遥的。” 伊勒德和谢绅相对默坐,中间炉火不旺,星星点点,蓄势待发。 风雪横扫整个北方,镶蓝旗军顶着风雪强行军,多有冻伤。必须把阿特拉克绰部清理掉,在今年更冷之前让晋商再来一回。沈阳去年就是靠着晋商的走私勉强挨过冰灾,今年本无余粮。 风雪中萨满的祈祷声顺风飘荡,巫音悠扬空灵,穿透风雪,直达天际,金兵一步也没有停,常年的征战让他们完全习惯,一直麻木,忘记恐惧。 萨满挥动着手鼓跳舞,与天沟通,祈祷风雪休止。士兵默默路过萨满,萨满高声吟唱,赐福给所有战士,让他们不要惧怕死亡,死亡是荣耀。 阿福齐一抬头,忽然叫道:“天晴了!” 风未减小,锐利的金色阳光破开厚厚云层,辉煌万千的光芒碾过蔼蔼雪地。阿福齐大喊:“天佑吾等!” 金兵加快行军,杀向阿特拉克绰。 金兵行进一线,竟然未遇到任何晏军卫所。 宣大防线,形同虚设。 金兵铁骑号称天下无敌,远胜当年蒙古铁骑,在阿特拉克绰仍然遇到激烈抵抗。尔垂性情急躁,阿福齐虽然擅长打仗,杀性不重。尔垂并不听他的,一力要全攻,杀光黄台吉道路上所有碍事的人。阿特拉克绰用截获的晋商走私军火和金兵对峙,炮火炸开地面积雪,在阳光下晶莹飞溅。 阿特拉克绰部曾经是大晏在辽东的藩屏,被女真人赶出太宗皇帝钦赐的领地。蒙古铁骑已经成为传说,女真铁骑正在创造传说,接连十年把晏军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上一任辽东督师方建曾说五年平辽,可惜到底没挡住女真铁骑的步伐。大晏自身难保,哪里保得住曾经的卫属藩屏。 阿特拉克绰部退入城中,伤亡惨重。金兵用硕大木槌攻城,阿特拉克绰部木门破旧,沉重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敲击,木门渐渐出现裂缝。阿特拉克绰部用火铳在城墙上轰杀攻城队,竟然看到了大晏的攻城披甲,扛攻城锤的人共同披着一张巨大的铆钉甲,城墙上的人倒火油都烧不透,火铳轰也轰不到人。 阿特拉克绰的首领慌乱之间踹到一只箱子,还是那怪模怪样像火雷又不是火雷的玩意儿,他使劲摁两下,那机括就是摁不下去。 城门即将爆开,所有火器全部用光,首领一叹,扔了那不能用的火雷,今日便要亡了。首领环顾一圈,部落中老弱妇孺都缩在这里,女人捂着小孩子的嘴不让哭,惊恐地看首领。 城外厮杀仍未停,火药全部用完,往城下扔石块,一人被金兵火器打死另一人立刻补上。金兵用的全都是晏军的火器,甚至可能比晏军的火器还要新。阿特拉克绰只能战到最后一人,双方都很明白,年景艰难,养不起俘虏。 金兵工程木槌一下一下撞城门,城门中挡无可挡,一群士兵只能用身躯扑到门上强行挡住,被槌得血沫喷涌胸骨尽裂,全身软如烂泥。巨大的木槌一锤,人群仿佛狂浪中的海草往后一倒,攻城木槌往后一退,海草又扑上去,结结实实护着门。 城墙上没剩多少士兵,城中亦无石块可砸。穷途末路等死时有人声音带血地喊一句:“看那个!” 天边有旗。 炽火色,绣金字,拂风纵横飞舞——晏字旗! 晏字旗越来越多,赤焰焰焚天而燃。 首领登城,看得目瞪口呆。金兵装备都使用晏军的,总不至于连旗也用晏字旗? 可是晏军十年没出过长城了。 阿特拉克绰部一愣,连阿福齐和尔垂都愣了,晏军何时出关的!阿福齐大叫:“全力攻城!” 阿特拉克绰部更多的士兵扑向城门顶着,晏字旗越烧越近,首领这才看清晏字旗后面还有另一面旗: 天雄。 天雄军? 金兵探子跑回来:“约三千人,大部分是步卒,不是骑兵!” 尔垂冷笑:“十年没见乌龟出壳了。突然出来,想干什么?趁火打劫?” 阿福齐却琢磨事情不对,晏军缩收城门很少主动出击,这帮不见经传的天雄军是谁的军队?阿福齐一挥手:“步卒继续攻城,骑兵跟我过来!” 尔垂道:“何须用你?我上去看看。”他年轻气盛,从未经历过失败,领着骑兵队便冲了上去。 尔垂领着铁骑奔腾上前的那一刻,阿福齐就知道,不好了。 很多年之后眼下所有的惨烈变成了史书寥寥几笔,这一年,这一天,天雄军一战成名。 惨烈的步卒对骑兵,血屠阿特拉克绰城外。死亡和恐惧以及血腥都失去记录,只有剩下荣耀。 山西巡抚陆相晟率领三千天雄军大破女真铁骑,十年之内,步卒对骑兵第一次惨绝人寰却无需置疑的胜利。天雄军有最出色的战士,只是天雄军没有马,只有命。骑兵飞踏过去弯刀砍在骨骼间,天雄军就跟不知道痛一样把骑兵拽下马。骑兵一旦离开马死路一条,骑兵被自己的爱马一脚踩穿肚子。 天雄军杀至近前,大萨满指着那个满脸血骑在马上的男人大叫。他的叫喊透着巫音,飘渺的呐喊空灵透彻:沾上这个男人,就会死! 杀戮是祭神的仪式,神睁开眼,看到大地上血污烂泥,不见雪色。 那个满脸血膂力惊人的男人一枪把尔垂打下马,对着语无伦次大喊大叫的大萨满微微一笑。 阿福齐知道自己杠上硬茬了,已经很多年没在晏军中看到这种骨头。天雄军,他记住了。尔垂重伤,他只感觉到迎面一阵风,这阵风瞬间又成为千钧重锤,重重把他打下马。他是重骑兵,一旦摔下马自己爬起来都困难。阿福齐纵马上前一探枪,尔垂伸手抓住枪杆,阿福齐拍马拖着尔垂转身就跑,身后的骑兵瞬间涌上来拖住陆相晟掩护住他们。 阿福齐不能让尔垂死在自己跟前,尔垂是黄台吉的大儿子,自己的兄长阿敏刚刚被黄台吉弄死,自己的父亲哈齐……曾经差点降晏。 尔垂死了,阿福齐完了。 “撤军!撤军!” 金兵撤走,大萨满离去前,盯着那个皮肤白皙孔武有力的男人看。 “沾上他就会死。”大萨满喃喃自语,“他从神身边来。” 天雄军,胜。 第237章 尔垂被陆相晟一枪打下马伤势严重, 金兵撤军之后阿福齐焦头烂额。沈阳现在内部清洗, 正蓝旗大小军官被洗掉了一千多人。他本来就跟黄台吉的弟弟阿獾走得有点近,阿獾跟哈齐一样,差点成为建州继承人。哈齐被努尔哈济囚禁至死,阿獾没被黄台吉整死目前也元气大伤。阿福齐是个圆滑的人,他的出身却总是在逼他表明立场, 因为他的父亲差点降晏, 他就是个叛徒的儿子。 大萨满口中发出辽远的声音, 他一甩铜铃, 铃声不大, 却在风雪中清越激荡。 阿福齐在帐中大骂:“那个人是谁!出沈阳之前怎么从来没人告诉我有什么天雄军!” 尔垂抽气一样喘息,嘴边鼻孔有粉色血沫。被惊人的力量当胸一枪,阿福齐害怕尔垂被他自己的胸骨或者肋骨扎肺。 大萨满并不惧怕阿福齐的怒火,他谁都不怕, 在寒风中走着奇异的步伐,身上缠绕的彩带飘荡飞舞。 “他是谁……他是谁……” 建州缺医生, 萨满随军大多数时候是当医生用的。阿福齐一口怒火压在胸腔, 到底也不敢真的对着大萨满发出来。尔垂快没气了,阿福齐急得打圈, 这还能回沈阳吗? 大萨满闭着眼,古老的咒语悠扬吟唱,唱的在场所有军人毛骨悚然。大萨满在跟世间万物对话,直接穿透了他们的皮囊。他们的灵魂第一次被如此直视,只能战栗。 “陆相晟, 他会自杀的,他快自杀了……” 阿福齐恨不得薅着大萨满的领子把他拖进来给尔垂看看,黄台吉大儿子奄奄一息! 大萨满闭着眼一歪头,非常迷惑地站在风中。 “不对……陆相晟身后有人,比他还魁梧的男人,像守护神……不该出现,不该出现……” 阿福齐忍无可忍:“您进帐看看大贝勒!” 大萨满瞬间转脸对着阿福齐,没有睁眼,阿福齐却差点没忍住往后一退。 大萨满用虚无缥缈的声音轻轻微笑:“陆相晟死了,大贝勒就会没事。” 阿福齐全身发抖,不知道是恐惧还是愤怒,难道让他现在回去杀陆相晟! 大萨满站在风中,又一摇铜铃。 陆相晟身后魁梧的影子瞬间睁开眼睛,大萨满吓得往后一仰:“这到底是谁!他不该存在!” 阿福齐已经听不懂大萨满在胡扯什么了:“快去周围看看有没有什么懂治疗的人,没有咱们就连夜拔营去最近的金兵驻地!” 阿福齐不敢看尔垂的胸前,尔垂的护心镜都被陆相晟给打凹了。阿福齐征战这么多年,这种非人的力量,第一次见。 金兵撤走,天雄军伤亡过半。关内需要一次大的胜利,白敬活捉高迎祥。长城外亦需要一次胜利,哪怕是用血肉来换。陆相晟冲出长城就没想过要回去,大晏异常需要一场步卒对骑兵的胜利,因为晏军缺马,晏军只能寄希望用命搏骑兵。陆相晟在千军万马里第一眼就看到了尔垂,他不认识他,但是他认得尔垂身上盛气凌人的架势。年轻人马上功夫扎实,可惜他轻敌了。这个毛病会害这个他一生,直到他死亡。 金兵迅速撤离,步卒根本追不上。陆相晟骑在马上,摘了头盔,一回头看他领出来的天雄军,个个都是他悉心训练出来的,今日,他领着他们出来送死。陆相晟攥着缰绳,血漫过眼角往下淌:“给研武堂发战报!阿特拉克绰救下来了!” 山西巡抚陆相晟领天雄军出边关破女真骑兵。阿特拉克绰部验证印信,用火铳对着陆相晟:“你自己一个人进来!” 陆相晟骑着马,往里走。城墙上的人以为陆相晟穿着红甲,进了城门才发现,那是铠甲上披了一层血。 阿特拉克绰部首领根本看不出来陆相晟其实是个文官,被他惊人的膂力折服:“没想到你是大晏的将军。你们已经很久没出长城了。” 首领很实诚地告诉陆相晟,金兵想屠城,因为他们无意间挡在了一条商道上。截获的米面骡车他们不会归还,因为理论上来说他们抢的是建州。火器几乎用光,但是还剩几箱子废雷,完全用不了。 陆相晟一看那几箱子“废雷”,眼前一黑。 “有机括,但按不下去。”首领想演示给陆相晟看,被陆相晟一把薅住手腕。 “不用了。别碰。” 你命大。陆相晟心想,你真的摁下去了,不用金兵来屠城。 “阿特拉克绰部不能在这里呆了。你们最好赶紧离开这里。” 首领被寒风皴得树皮一样的脸上只有迷茫。又迁徙?迁徙到哪里?冰天雪地,伤员老弱妇孺走不了多远就会死。首领扯着陆相晟的枪,一句话说不出来。很久之后,他很费劲地问:“哪里能容下我们?” 去鞑靼和土默特部来不及了。草原现在是千里雪野,活物熬不过一夜。金兵迟早还得来,再来一次阿特拉克绰真的要被屠干净了。 陆相晟一戴头盔:“你们收拾东西,跟我进宣府。” 首领一愣:“进长城?” 陆相晟攥着长枪:“是,跟我进长城。长城保护你们。” 天雄军的参将一把拉住陆相晟,压低声音咬着牙:“陆巡抚,袁应泰的教训正在眼前。收容蒙古难民,结果呢!您想把宣府拱手让人么!” 陆相晟平静地看他,什么都没说。宣府大同作为防线,已经名存实亡很久了。 他的目光落在那几箱“废雷”上。连他都没见过几次的振星,居然就已经出现在走私的商道上。 陆相晟完全不敢想。 阿特拉克绰部迅速收拾整齐扶老携幼抬着伤员撤离旧城。长长的队伍沉默地跟着天雄军走,极远漠北来的寒风恶狠狠地追着他们撕咬。天雄军最后撤离的人追上来,对陆相晟耳语:“埋好了。” 陆相晟点点头。 队伍满怀憧憬地加快速度,无论如何要挣扎着度过这个寒冬。数千年的庇佑就在眼前,这一次,希望它能再一次庇佑向它祈祷的人们—— “进长城!” 陆相晟率三千步卒破建州骑兵,北京仿佛一惊:原来晏军对上金兵是可以胜的? 被人摁在地上用鞋底踩脸踩了十年,都忘了以前的自己什么模样。 摄政王看着眼前用研武堂驿马送来的东西,面色铁青站起来往外走。王修一看坏了,拉住李奉恕的袖子:“老李,你去哪儿?” 王修明确感觉到李奉恕的滔天盛怒。李家人不能遇见背叛,背叛最让他们发疯,摄政王曾经多寄予工部希望现在就多狂怒。王修搂着摄政王的后腰,眼睛一热,埋在摄政王背上。 那么好的振星,那么好的火铳和火炮,那是老李全部的希望,工部要什么老李给什么,为了造火器的建铁老李不惜一切。 现在看来,竟然是大晏在研究灭亡自己的武器。 那么好的火铳和火炮,以后是不是统统都要对着大晏? 摄政王站在门口,没有表情。 “你看,那是什么?” 王修没回答,摄政王自言自语:“这是大晏士兵的血和命,大晏军队的脸面和骨气,还有咱们大晏朝廷的尊严和国体。振星居然都能走私……” 摄政王低笑起来。 王修收紧胳膊,搂得更紧:“殿下别急,殿下别急,殿下听我说。我觉得这事有蹊跷,我们先找人来询问,就算是工部里有内鬼,也不必打草惊蛇。” 锦衣卫的人穿过工部的工坊直接带走李在德和郭星起。工坊其他人吓坏了,被锦衣卫带走能是什么好事? 郭星起是真吓着了,他没想过有一天还能跟锦衣卫打交道。李在德很镇定地挡在郭星起的前面:“别害怕。问你什么你照实说。” 锦衣卫并无固定衙门,李在德和郭星起稀里糊涂被领到一处只有一进的小院。司谦其实是个很客气的人,他越客气就越吓人。郭星起胖大个汉子缩在李在德身后,李在德护着郭星起,仰着下巴:“司指挥,我是他顶头上司,你有话问我便是,我不知道,他更不知道。” 司谦上下一扫李在德:“李巡检,陆巡抚大破建州骑兵,这事儿你知道。” 李在德梗着脖子:“知道。陆巡抚了不起。” 司谦平静:“陆巡抚抄了一条走私商道,发现了……这个。” 一个锦衣卫抱着一枚沉重的火雷过来,李在德转头一看,差点昏倒:“这不是振星?” 司谦点头:“正是。” 李在德急得嗓子里有血腥味,难道是工部漏出去的?他想起旭阳告诉他,建州金兵用的其实全是晏军的火器,就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走私出去的。李在德电光石火之间甚至想,他的德铳要是被人调转了铳口,瞄向大晏,他要怎么办。 李在德跟着锦衣卫来的时候忘记摘眼镜,他用袖子抬起眼镜一抹眼睛,拖着郭星起仔细检查振星。 郭星起喃喃自语:“好像不是工坊的工艺……” 司谦平静看李在德,微微一扬眉毛。李在德冷汗滚滚,审他的是司谦,不是摄政王,这件事已经很严重了。李在德平复气息:“司指挥,不是我们工坊的工艺,这颗振星做得很粗糙。” 司谦看一眼振星,李在德摇头:“炸还是会炸的。但的确不是我们工坊做的。” 司谦板着脸,李在德微微握着拳头的手轻轻颤抖:“我觉得,可能是振星的图样出问题了。” 尔垂终于咳出一口血沫拽着阿福齐。他的肺是个破了的风箱,阿福齐半天才明白他说什么:返回阿特拉克绰。 尔垂沾着自己的血翻身在营帐地面上写了一个词:火雷。 阿特拉克绰不明白自己必定被屠的命运起因其实不是什么走私线,只是那几箱子机括摁不下去的“废雷”。尔垂奉秘旨取回几只箱子,阿福齐根本不知道。尔垂额角青筋暴起:“回……回……阿特拉……” 阿福齐为了安抚尔垂,只能派一小支建州骑兵冲回阿特拉克绰部旧城。阿福齐所料不错,远远一看旧城就空了。找什么火雷?那一小队骑兵骑着马跑向旧城,骑兵们突然听到有爆炸,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在那一瞬间,看到自己和马匹暴烈开的血肉碎渣。 阿特拉克绰部旧城的门口,一路上血肉横飞,仿佛烟花。 想要振星,陆相晟送给你们。 第238章 陆相晟领着阿特拉克绰部进入宣府关卫, 宣府卫总兵看着他:“陆巡抚, 希望你不是下一个袁应泰。” 陆相晟持枪而立:“华夏不舍一民。” 山西巡抚陆相晟上书痛陈宣大一线防卫犹如筛子,防卫懒怠,烽火迟滞,无法相传。钞关形同虚设,野径小路出去的走私商队根本抓不住。宣大一线往东便是京畿粮道, 守不住京畿粮道, 北京城危矣。当初丢了开平卫, 陆相晟至今痛心疾首。开平卫下来就是北京, 简直就像是扎在大晏喉咙上一根刺。 女真不可款, 边防不可退,陆相晟愿死守北境大门,绝不后退一步。 陆相晟一交折子,看着研武堂驿马奔驰离去, 心里怅然。他不怕死,但怕辱。满朝胸如缝隙, 喙比手长的, 都忙着含沙射影,都研究同僚倾轧。多得摄政王殿下明察秋毫, 信任无二,否则他早死在刀笔吏的手里。何时朝臣能上下一心效死,大晏才能找回昔日荣光。 李在德和郭星起当夜并没有回家,老王爷左等右等,打着灯笼裹着旧棉袄就上街了。其实他什么都不求, 他只求自己儿子平平安安。老头子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摇晃晃,他自己也摇摇晃晃。没人肯帮忙,老王爷不知道能找谁。一辆奢华的马车在他身边停下,老王爷根本没看,坚定地颤颤巍巍地往工部走。王修从马车上下来,几步跑上前握住老王爷的手:“您快上车,先送您回家。” 老王爷看王修:“我找我儿子。”虽然嘴上叨叨自己是二十四藩周王的后代,他平时是有点怕官家人的。平民百姓还有名字,他空有一个姓。王修解下自己的披风给老王爷披上:“您先上车,我慢慢跟您说。李巡检没事,明天他就回来了。真的,李巡检不会有事。” 老王爷执拗:“我去找小邬或者旭阳,我要我儿子。” 王修就怕李奉恕盛怒的时候有人找他不痛快,李奉恕的气性一旦起来谁都拉不回去。 “李巡检今天有事要被叫去问话而已,老叔上车。” 老王爷坚定:“他们说我儿子通敌叛国被抓了,我要去找摄政王,我儿子绝对不会通敌叛国。” 王修一蹙眉:“老叔,谁告诉你的?” 寒风一吹马车前的灯笼,光影搅动,明明暗暗。老王爷急糊涂了,谁告诉他的?他想不起来。今天恰好小邬和旭阳全都不在,老王爷六神无主。 “明天一早我亲自送李巡检回来,哪里什么通敌叛国,开什么玩笑?老王爷听谁挑唆?” 老王爷难得清明:“我儿子没事,鲁王府的马车为啥会出现。” 鲁王府戍卫半拖半架地把老王爷掺上马车,王修握着老王爷的手:“老叔放心,只是工坊的打样烫样出了问题,李巡检和他手下的工匠们被叫去问话。老叔不回家,就先去鲁王府。” 王修用马车把老王爷带回鲁王府,老王爷嚷嚷着要见摄政王,王修安抚老王爷休息了。 “今天晚上京营有进出么?” 一锦衣卫回答:“没有。明天京营要拔营往北,今天没有人进城。” 王修拢一拢身上的羊绒大氅,举着烛台往回走:“看着老王爷,不要让他闹。郭星起的祖母着人照顾安抚,不得出错。” “已经有人去了。” 王修攥着烛台心里发怒,京城成筛子了,什么牛鬼蛇神都要蹦跶两下。谁告诉老王爷李在德通敌叛国的,怎么就那么快! “去查,谁告诉老王爷的。做得干净点。” 长廊幽深,王修举着温暖明亮的烛火继续往前走,那锦衣卫停下,慢慢退入王修身后的黑暗。王修手里的光温柔明亮,森森寒夜下明媚无惧。王修站在研武堂门口一推门,朝廷大员们蜷在研武堂站着。王修若无其事坐在一旁搦着毛笔准备记录。他扫了一眼这些大官人。研武堂内灯火明亮,诸位大官人脚下踩着墨鸦鸦的影子。自己的影子,别人的影子,在研武堂盛大的光明下暗暗地盘根错节。 王修疲惫地一闭眼睛。 金兵大规模南下,即便在长城外,也是擦着北京的脑袋。开平卫已经丢了,后悔也没用。摄政王面无表情,询问兵部一切兵事。周烈直来直去,认为京营应该有所准备,明日拔营候在开平卫以南。若能一举夺回开平卫,最好不过。开平卫离北京实在是,太近了。 王修嗅到一种不同寻常的味道。有人笃定摄政王会大发雷霆,并且正在等候。 可是摄政王除了调兵布将听周烈陈述,什么都没说。 王修坐在一侧当值,若无其事地又看诸位大官人一眼。 谁呢,这些帝国肱骨,到底在想什么,又到底在求什么呢。 研武堂灯火通宵亮着,接近黎明诸位大官人才散去。摄政王拿起一份奏折亮给王修看:“你猜是参谁的。” 王修微微睁大眼睛,摄政王似笑非笑:“参李在德。福建大旱,建铁仍然千里迢迢日夜不停地进京,纯属劳民伤财,拿生辰纲太湖石作比,李在德就是个不顾人民死活佞臣。” 王修手心一凉,他眼前又是刚才诸位大员站在研武堂时脚下纵横交错的影子。层层叠叠,一片深渊。 “哪里是参李在德,是在参我。建铁沿路州府要求停止建铁进京。”李奉恕笑意越来越大,“有人不舍得建铁了。” 王修心里狂跳,怎么那么巧,是陆相晟出关抄到走私的振星,李在德现在负责火器巡查检修,全权处理振星。摄政王为了建铁清理了一遍福建官场上下,建铁的产量突然增加。以前的建铁哪里去了摄政王顾不上追究,现在建铁进京刚没几天,竟然有人就心疼了。 怎么那么贪。王修攥着自己的领子,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就能贪得这么大胆。 李奉恕在灯下坐着,仰脸看王修。他五官太深了,总有半边脸在阴翳里,危险又恐怖。他轻声问王修:“最近是不是又收到什么党争的册子了。党派之间攻讦,党同伐异。泾阳党说参谁就参谁,把持学政,无孔不入,是不是。” 王修心里一咯噔,李奉恕问他:“研武堂里有没有泾阳党。” 王修手轻微发抖:“老李……” “有没有。” 王修深深地吸一口气,微微颤抖着吐出来:“……有。” “谁。” 王修尽量不让李奉恕看这些党争的东西,可是李奉恕知道。他近乎求情地看李奉恕,李奉恕问他:“是谁。” 王修闭上眼:“……陆相晟。” 研武堂里一片寂静。 王修从来不会做任何忤逆摄政王的事,现在也不会。他只是低声道:“老李,陆巡抚为国为民,为人亦光明磊落,从不曾为一己私利参与党争。振星绝非他栽赃陷害,还是要……斟酌……” 李奉恕平淡地看王修,王修坚持:“殿下慧眼如炬,定不会让蛀虫损伤栋梁。” 李奉恕突然就笑了,笑得王修呆住,李奉恕冲他一伸手:“过来。” 王修傻乎乎走过去,李奉恕搂着他的腰,把脸埋他怀里:“多谢。” 王修眨眨眼,李奉恕低声道:“你有没有感觉,今天晚上有人在等我发火。” 王修没说话,捋李奉恕的背。 这个时候了,还在内斗。何人不可用,摄政王差点都成为瞄向陆相晟和李在德的枪。 摄政王目盲时便不在乎所谓的“名册”,现在当然更不会看。京察交白纸,弹劾李在德,栽陆相晟,李奉恕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跟谁斗。一旦建铁停止进京,大规模火器改进停止,想再重新启用是不可能的了,建铁会无影无踪。 “殿下……为他们遮风挡雨。” 王修弯腰亲吻摄政王的耳朵:“殿下为国士遮风挡雨。” 李在德和郭星起在司谦面前盘腿坐着,拆那个振星,一个一个慢慢往外拆,有些锦衣卫有点害怕,司谦眼都不眨。 最终振星被拆成整整齐齐一片零件,李在德跪在地上用手背一推眼镜:“不是京城工坊出去的。铁料明显要更差。”他拿起一块钢片在唇舌中啧了一下,“不像建铁,或者不是纯建铁。应该是掺了别的铁料。找冶铁司的匠人看一看到底是哪里出产的。”司谦沉着脸:“李巡检何须推卸责任。” 李在德一抹脸:“并非推卸责任。图样流出我的责任更大。” 郭星起用小尺子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量,李在德点头:“不是最终版本的图样。是中间的。振星大改过十一次,这大概是第七次到第九次之间的图样。” 李在德起身扑扑身上的土:“此事过错全在我,居然让图样流出。郭星起只是个工匠,平时只管配火药,碰不着图样。司指挥,现在工部工坊的所有图样都锁在管军实火器的虞衡司内,您去找找,是不是少了庚、辛、壬三个版本的图样。” 司谦没动,微微歪脸看李在德。司谦身上缭绕着冤魂的味道,他并不比其他锦衣卫指挥使更好,郭星起不敢看他,一看他就有尿意。 “我李在德绝不会叛国。”李在德面无惧色,“死便死了,没做过的事不认。” 司谦目光淡淡看李在德,李在德挡在郭星起身前:“太祖封二十四王守边疆,我是太祖第五子,太宗同母胞弟,周王李樎的直系子孙,我先祖发誓守护河山,我李在德断然不会辱没先祖。” 京营连夜拔营,全部往北行军。邬双樨整军等待出发,忽而一个把总匆匆忙忙过来。火药厂天天在京郊试炸,西边是京郊戍卫,东边是京营,邬双樨看出这是京郊戍卫看守火药厂的把总,好像是工部虞衡司蒋郎中的一个什么亲戚,李在德在火药厂跟他说过话。 对方面无血色急急忙忙:“邬将军,不好了,李巡检被锦衣卫抓走了!” 邬双樨身子一晃差点栽下马,他抓紧缰绳:“你说什么?” 那把总急得跺脚:“锦衣卫说李巡检叛国!下午抓走了,现在见不到人!” 邬双樨捏着鼻梁:“你怎么知道!” “工部工坊的人都看见了!还有个姓郭的工匠一起被抓走的!老叔在城里转了半天,没人肯帮忙,咱们级别不够又找不到锦衣卫,凶多吉少了!” 邬双樨一捂脸,全身颤抖。 他想守住一座城,因为城里有一个人。 第239章 大军在夜色中迟缓开拔。三千营, 神机营, 最后才是五军营。旭阳隶属的三千营早就离开京畿,邬双樨从五军营骑马跑出来,周烈身边一直跟着的参将正在指挥装运刚从城里带出来的火器,一看邬双樨,笑道:“小邬将军。” 邬双樨无论在何时何地都能广结人缘。周烈身边几个参将, 都跟邬双樨关系不错。那参将以为邬双樨找周烈:“小邬将军, 还没到五军营启程时间, 周将军到前头去了。” 不, 我找你。邬双樨神色欣喜:“这么多火器, 都是从工部工坊里出来的?” 参将也高兴:“是,一部分是调的库存,另一部分直接从工坊里运出来的。以往火器管控得都严,几人才轮的上一支火铳。这一次摄政王殿下批准, 火器充足。” 邬双樨感慨:“我从很久以前就盼望着,什么时候火器能炸个痛快。这一次多亏工部几个军器攻防没日没夜加工。” 参将并未多心:“是啊, 多亏军器工匠们。” 邬双樨神色隐秘:“听说了么。城里其实抓奸细呢。你进工坊没听着风吹草动?” 参将蹙眉疑惑:“没啊?没啥大事儿啊?” 邬双樨低声笑:“我听吴把总说城里闹得挺厉害的, 锦衣卫到处抓叛国的。” 参将好像是真不太清楚,半天才想起来, 他领人到工部工坊仓库调运各式火器,隐隐听到说什么锦衣卫抓走李巡检。 “嗨,就一个,哪儿闹得很大了。不就工坊抓了个李巡检,通敌叛国就特么该抓, 咱们在前线拼命,挡不住身后捅刀……小邬将军?” 那一瞬间,邬双樨的表情消失了。参将觉得冥冥中谁一伸手掀掉了邬双樨脸上的微笑的面具,邬双樨眼神直愣愣看向虚无的远方。 工坊只有一个李巡检。 被锦衣卫抓了。 在大晏,被锦衣卫抓走是什么意思。 那意思是,就算是皇族,可能连尸骨都找不回来。 邬双樨喘息越来越急促,背后靠近肋侧的旧伤口岩浆翻涌,在登州时,那个撬出他肋间箭头的小大夫明确告诉他,伤到肺了,除非养着,损伤会越来越大。邬双樨突然跪倒,捂着嘴咳得声嘶力竭,手指缝中血滴淋漓。参将赶紧去扶他,邬双樨谢过参将的好意,自己爬起来,一身沉重的甲片悦耳地轻响。 邬双樨的马不安地打个鼻响,邬双樨双目发直,牵着马,一步一步走开。 李奉恕…… 邬双樨攥着拳,牙齿咬得咯咯响—— 李奉恕! 邬双樨恨不得马上骑马冲回城中,五军营都司骑马过来:“小邬将军!回你营队去!五军营开拔了!” 邬双樨从未如此希望旭阳现在能在城里。邬双樨咬着牙咽了一声咆哮,嗓子里血腥翻涌。五军营都司被邬双樨的脸色给吓一跳,他怒道:“邬双樨,你干什么呢!” 邬双樨看他一眼,笑了。 五军营都司看他眼神疯疯癫癫的,大声道:“拔营擅离职守是要掉脑袋的!小邬将军!” 行军的队伍黑压压蜿蜒如龙,邬双樨纵马往五军营方向跑。五军营都司骂了一句什么,邬双樨听不见了。 老王爷一早醒来,闹着要李在德。老头子有点糊涂了,突然有人告诉他,李在德被锦衣卫抓走了。锦衣卫就是活着的黑白无常,索命。被锦衣卫抓走没有好下场,多数被挫骨扬灰。老头子挥开鲁王府来伺候他的侍女,固执地裹着自己补丁摞补丁的大棉袄,固执地走出卧房,要找自己的儿子。 李奉恕站在回廊拐角,悄悄看着惊慌失措什么都不明白了的老王爷。王修从另一边的长廊走来,拉着老王爷,温声劝。 王修看一眼回廊拐角,知道李奉恕就站在后面,心里暗暗一叹,紧紧握住老王爷的手,低声道:“老叔,国有难。” 老王爷停止挣动,迷茫地看王修。王修声音不高,温柔沉静:“国有难,金兵又要来了。李巡检说他身为李家子孙,自当守卫河山,为君王分忧解难。国幸得李巡检,国需要李巡检。” 老王爷眼中涌出泪水:“他被锦衣卫带走了。” 老李后悔了。王修并没有解释,只是温和地看着老王爷,他圆中带尖桃花瓣儿形状的眼睛认真的注视足够给人力量:“老叔,想一想,谁告诉你的?” 老王爷嘟嘟囔囔:“谁来着……工坊里的,我好像认识……” 王修引着老王爷走回屋里:“老叔,你可能不知道,李巡检救了多少人。” 老王爷糊里糊涂,王修温暖的手握着苍老的手指:“李巡检是大英雄。” 王修瞥见回廊一角袍子边儿一荡,李奉恕走了。 李在德仔仔细细检查振星,完全进入自己的世界。一个锦衣卫回来,低声对司谦耳语。 虞衡司锁着的图样少了两份。司谦立刻起身,去研武堂。司谦一推门,朝日初升,辉光瞬间涌进屋内。郭星起一宿没睡,回头一看,被晨光刺得流泪。 李在德跪在地上趴了一晚上,浑然不觉,嘴里嘟嘟囔囔计算尺寸,抬头问:“冶炼司回信了吗?是不是建铁掺了其他铁料?” 司谦出门,没有锦衣卫回答李在德。 王修穿行在回廊中,宽大的羊绒大氅衣角在寒风中招摇。司谦在凉亭中等着,为防暗处的眼睛,王修干脆每次都和司谦在四面空荡的凉亭见面。司谦很直接:“王都事,虞衡司保管的旧图样真的丢失两份。一个版本振星的图样定稿起码数百张,两份图样应该是分批被带出去的。” 王修闭上眼,再睁开:“这两个版本的图样可以做振星?” “金国目前应该是没有能力做,这个黑工坊在大晏境内。李巡检怀疑,被陆巡抚抄到的这一批振星很可能是样品。但如果金国有心,弄一批工匠进建州,两三年内自己做振星也不是不可能。” 王修一眯眼睛:“图样居然都能丢!” 司谦沉默一下,抬高视线,鲁王府简练却别致的亭台楼阁辉煌宽绰。王修顺着司谦的眼神往外看,倏地想起,京王第……南方巨富非常流行的“京王第”,按照鲁王府的规格建造,气派又简朴,这些人怎么知道鲁王府什么样子的? 王修冷汗一渗:京王第,老早就知道了,居然从来没往图样上想。京王第的图样怎么传出去的? 为什么以前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京王第的图样出去了,鲁王府…… 安全吗? 王修全身战栗:“虞衡司看管起来,北京各个门都查,一张纸都不准出北京!” 司谦淡淡道:“虞衡司的蒋郎中已经到锦衣卫别处了。我应该能问出点什么。” 王修咬牙切齿:“今后一应火器住宅图样,全部锁进锦衣卫暗房,钥匙我亲自保管。振星绝对不能再出错,否则你我皆是罪人!” 山西大雪,陆相晟站在茫茫雪中。他抬头仰望飘飘洒洒的雪花,一点一点的凉意落在他脸上。山西一直有火器工坊,山西高位官员怕是都知道。晋商走私火器军粮,高等级官员能分大头好处。并不是晋商多大能耐,他们本来也是被豢养的,“和气生财”的工具。 陆相晟是个文官,虽然大多数时候他总是让人忽略这个事实。他是正经的科道出身,金榜题名,就职升迁。铅黑的天沉沉地压下来,陆相晟面无表情抬头看着。研武堂里的将军们个个都有问题,宗政鸢砍监军,秦赫云杀总督,曾芝龙干脆就是个海盗。但是,谁的问题都没有陆相晟严重,他知道自己在泾阳党的名册上。 他知道摄政王对于党争是个什么态度。 陆相晟想自己的下场很有可能是两边都不容,背叛党派,又被摄政王厌弃。陆相晟绝对不受辱,他没有白敬的心性,进诏狱还能熬得住。 “陆巡抚英星入庙,命该建节封疆,不必忧心。天雄军马蹄所到之处,攻无不克。” 神神叨叨的权道长在陆相晟离开右玉之前,板着脸告诉他的话。陆相晟从来不信怪力乱神,但知道天地都在看着。碧血丹心,天地可鉴,如此而已。 张珂站在他身边:“查到两处工坊。一处是做寻常火器,另一处……在做振星。已经能仿得七八分像……” 陆相晟毫不犹豫:“抄,全部查封,查到底是谁!” 张珂领命而去。 陆相晟有意在阿特拉克绰埋振星,事实证明他的设想是对的,振星可以用来对付骑兵,冲锋骑兵规模越大伤亡越惨重。大晏缺军马,天赐大晏振星。 陆相晟已经不再考虑摄政王或者谁容不容得下自己了。到底读了几年圣贤书,为万世开太平。若是振星落到建州手里,他陆相晟,才是真正的天地不容。 张珂没走几步,陆相晟突然睁眼:“回来!” 张珂转身:“巡抚不抄军器工坊了?” 陆相晟看张珂:“不必抄,接管。一般军器和振星都接着做,不过‘物勒工名’,全都给我打上天雄军的字样。” 张珂全身战栗:“巡抚,您……疯啦!” 陆相晟平静:“工坊绝对不能停工,所有仓库全抄了,给秦军送去一些。今年陕西大灾,白巡抚大概真的只剩自己身上的骨头了!” 风雪横扫,张珂牙齿打颤:“巡抚,您这么干,那位会不会认为您……有反心啊?” 陆相晟攥紧长枪。他是自断仕途,但不在乎。辽东拉不住金兵了,金兵大部队南下,开平卫早就丢了,京营不能顶住,一旦金兵断了北京粮道,城破只需数日。上一次黄台吉误打误撞进京畿没有准备只能抢东西就走,这一次,难说了。 只求时间足够,摄政王殿下若怀疑他有反心,待平定北方,他自会证明。 陆相晟站在雪中。希望周总督夺回开平卫,最起码,守住京畿粮道。 大雪弥漫,京营在风雪中向着开平卫的方向行进。太宗皇帝命令京营拱卫京师震慑天下,此后虽曾一败涂地,京营到底是京营。今日,京营奉太宗皇帝诏令,践诺来了。 邬双樨回头,遥遥一望北京城的方向。 第240章 开平卫旧城在长城外面, 太宗时期立石头堡, 坚不可摧。后军资军粮无法供给,开平卫内迁长城以内,几乎算得上被放弃。白敬曾经为开平卫多次上书,开平卫不可弃,陆相晟亦对放弃开平卫无法释怀。太宗皇帝曾言, “惟守开平、兴和、宁夏、甘肃、大宁、辽东, 则边境可永无事矣”。 不管承不承认, 到现在, 辽东没守住, 开平卫被放弃,整个北边防线都在往后缩。金兵占了长城外开平旧城,一旦攻破长城,南下直接到京。周烈认为, 金兵此时大举南下,就是奔着开平卫来的。 “山海关易守难攻, 只靠兵力万万打不开。然而长城绵延万里, 总有缺口弱点。此时唯有固守几处卫所,不让金兵过长城。” 周烈直言, 上次黄台吉只围城便撤离,因为丝毫没有准备,对京城毫无了解。这一次金兵再进京城,恐怕就有开门的了。 摄政王同意京营全力应敌,坚决不能让金兵过开平卫。一旦长城内开平卫破, 京城危矣。辽东确实拖不住金兵了。几个多罗郡王,最能打的多罗豫郡王阿稚早就要南下,今年整个北方大灾,山西走私粮道一断,金兵一定要进关,辽东关宁军豁上所有血肉都拖不住了。 复州总兵刘山出沈阳,到复州就职。他离开沈阳之前,伊勒德问他:“你找到自己的根源了么。” 刘山回答:“找到了。” 复州,就是天意。伊勒德身边的先生说得对,复州,光复神州,从他起。刘山始终是个汉人,他离开沈阳之前,告诉伊勒德,金兵很快要进关,无论是哪个关。山海关,或者开平卫,或者大同宣府。山海关不太可能,除非有人开关,很难凭兵力攻入。开平危险。复州愿意在辽东策应。兵家最大险境,不过是腹背受敌。 伊勒德一拍刘山的肩:“回家之路不好走。” “但那是回家。” 刘山和伊勒德相识数年,他早就知道伊勒德是什么人,大家心照不宣。刘山铁了心要离开建州。汉民多是奴隶,可买卖杀戮,随意戕害。刘山就是奴隶,汉民奴隶,被卖进建州。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更不知道自己的籍贯。攻进沈阳那天,刘山抬头看见烈烈燃烧的戚字旗,火焰长扬,顽强不灭。 一个人可以不知道自己的来处,却可以决定自己的去处。 刘山所料不错,他一出建州,金兵挥师向东南。 没时间了,或者说,时机正好,复州此时起义正当其时。伊勒德告诉他,等他到了复州,就会有人联系他。刘山在复州心急如焚,彻夜难眠。 他进不了沈阳兵部中枢,但是他打了这么多年仗,早看明白。今年金兵一定要进京,无论是入主中原,还是想要岁币。去年黄台吉根本没见到皇帝和摄政王,今年便要当着他们的面议和。 怎么办。时间不够了。北京如何想自己,刘山不在乎。刘山早就给自己找到了归处,人活一世,有些事一定要做。 刘山每天晚上都睁着眼睛等天亮,不能闭眼,一闭眼就是戚家军在风中燃烧的大旗,那火燃烧十年,从未停息。 浩浩荡荡的京营开往开平卫,突然有人传,金兵大规模南下,因为关宁军拖不住金兵了,关宁军中投降得太多。 脚步声在冷而坚硬的寒风中整整齐齐,踩不死叽叽喳喳没完没了的私语。你们懂什么?你们懂什么!关宁军与建州浴血奋战数十年,为国戍卫边关数百年!邬双樨骑在马上忍不住咳嗽,一咳全是血腥味。 周烈治军极严,挡不住人嘴。小邬将军的舅舅祖康降过建州,受了黄台吉的最高礼遇,不知怎么又回锦州,反正全须全尾的。 入夜扎营,邬双樨检查营地,伸手被人抓住肩。邬双樨扣住肩上的手一转身,肩膀使个巧劲单手把那人抡了出去。邬双樨另一只手上提着灯笼,微弱的灯光惊慌地晃来晃去,一明一暗扫邬双樨的脸。 那人被摔得半死,半天爬起来,轻声道:“小邬将军。” 邬双樨瞪着那人。他故意一个人出来巡查,终于等到这个人——普通的样貌,普通的军职,邬双樨甚至一时想不起来他叫什么。这样平淡无奇的人在京营,在晏军里,还有多少? “小邬将军,令舅还好啊?” 邬双樨波澜不兴,攥着灯笼的手一抖。 “祖将军该践诺了。” 邬双樨看着那人,杀意顿起。那人低声笑:“小邬将军,您舅舅当时开大凌城投降,向我们陛下发誓回晏军做内应,您不能忘,我们更不能忘。小邬将军,该做什么,您知道的。” 邬双樨喉咙里翻滚血腥。掐着他喉咙,撕碎他命运的秘密,被人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出来。 什么人都能用这个威胁他。因为那是他舅舅。 邬双樨曾经想问李在德知不知道守着一座城弹尽粮绝没有支援什么滋味,正好旭阳上京,讲了关于沈阳卫最后一个人的旧事。 邬双樨真的羡慕旭阳。 邬双樨用灯笼照一照那人的脸,那人往后一仰:“小邬将军,这是何意?” “还有谁。” 那人一愣,看着邬双樨被灯影描绘得如修罗一样的脸。邬双樨弯腰看他:“京中还有谁。” 那人笑了:“小邬将军问这个干什么。” 邬双樨用灯笼去灼那人的眼睛:“我得知道,我到底给什么人卖命。还是你以为,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指使我。” 那人淡淡道:“小邬将军不必知道。” “如果你死了,还有没有其他人来找我?” 那人一愣,他看见邬双樨笑了。 邬双樨笑意越来越深:“咱试试吧。” 那人听到一阵清脆的声音,他用尽在人间最后的意识才发现,那是自己的脖子被折断了。 陆相晟在山西疯狂查黑工坊,竟然挖出六个黑工坊,所有火器全部抄没,所有工坊全都不准停工。陆相晟刚刚巡抚山西,大开眼界。太祖时为九边提供军粮而实施“开中法”,开始还管用,现在彻底成了黑帐子。摄政王曾经想要查,山西布政使立刻拒绝调粮去陕西赈灾,到后来高迎祥出陕西烧了凤阳,山西布政吓得自请辞官——山西布政到现在都空着。山西没有总督,摄政王把总兵给撸了,现在剩一个巡抚,就是陆相晟。 这些走私火器的工坊不知道存在了多久,竟然全都很有规模。而且,这六个工坊的所有火器零件,通用。 为了走私给建州,又不能被发现,必须分开生产。有时候运往建州的也全都是零件,到了建州才组装。 陆相晟一脚蹬了工坊管事,工坊管事被踢得空中打个圈儿。 比起其他将军,陆相晟更知道官场的游戏规则。他知道山西的开中账为什么问题那么大,北京从来查不了。黄纬剿倭,一把刀从盘根错节的厚茧之中直直破开,脏的臭的统统见了天光,最后落得自杀的下场。陆相晟做好了同样的准备。 张珂看得惊心动魄:“金兵大军在即,咱们还查下去么……” 陆相晟一拍桌案:“就是金兵临城在即,才要查。山西军务糜烂至此,我到现在才开始查,已经是我失职!” 天雄军需要火器,需要军资,需要军粮,宣大防线不堪一击,陆相晟决定豁出一切去守住。 山西巡抚陆相晟疯狂地追缴军粮军资,补充给天雄军,并上奏折解释原委,工坊火器将全部用于兵事,晋商亏欠数年的军资军粮全部一分不能少地追回来。 但陆相晟并没有提及这些亏空到底是怎么造成的。 王修合上陆相晟的奏章,深深一叹。陆巡抚到底是豁出一身剐,他真的什么都不要了。怪不得老李查账遇到那么大反弹,如此大规模的走私……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吃过曾芝龙的亏,提前弹压。”摄政王冷冷道,“观察京中谁参陆相晟。” 王修应道:“是,京中抄报隐隐有讽刺陆巡抚通敌有反心,全部弹压。” 这是赵盈锐提醒王修的。读书人最容易被煽动,这些简练的语焉不详的模棱两可的抄报,极其容易变成火药引信,一点就炸。 很诡异,京中很安静。 什么动静都没有。 金兵大规模从毛怜卫三万卫沈阳中卫调离,直奔开平卫。刘山急得郁愤难舒。复州地处关键,从复州出发往东北方向一条线,经过盖州辽阳直接就到了沈阳。盖州正在激战,金兵守城不出关宁军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金兵往西南走—— 西南,长城关隘的方向。 伊勒德告诉刘山,会有人找他,会有人找他!刘山深深地绝望,他很怕不知情的关宁军为了往回拖金兵过来攻打复州,到时候要怎么办? 刘山寝食难安,他的反常让手下的副将王丙非常奇怪:“总兵,您难道怕了晏军不成?晏军有什么好怕的?气数已尽了,咱们只是守城而已。” 王丙是个汉人,不同于刘山被卖进建州,他是个降将,自降进建州便一口一个“晏军气数已尽”,以建州人自居,免得后悔。所以王丙比任何女真人都忠诚,咬人更狠。王丙蒙语不太溜,但进步神速,很会拍刘山马屁。刘山张了张嘴,没说话。 王丙安慰他:“听闻大部队已经到了开平卫。陛下好不容易斗倒三尊佛,这一次,真的要入主中原了。” 刘山瞬间气血翻涌,眼前发花,坐下了,强笑道:“这太好了,以后入关,你我都是有功之臣。” 王丙没再多说什么。他发现刘山并不是很爱搭理他,也许是自己蒙语不够好的原因。 刘山打发走王丙,撑着额头苦死。如此,既然晏廷不信他,为避免跟复州跟关宁军不必要地打起来,干脆起义? 高祐元年腊月十一,晏军与金兵纷纷往开平卫方向汇集,汇聚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准备恶狠狠地绞杀不知道谁的命运乾坤。 南京街头忽然传着几句儿歌,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一夜之间所有人都知道了—— “要想土地丰,先抄陆相晟。” 第241章 南直隶已经开始清丈土地, 附近所有土地恩田根据张太岳时期的鱼鳞册重新划分, 所有大户的田都清查了,就没清查陆相晟家。研武堂将军,权势滔天,不敢查。 陆家是大族,到陆相晟和陆相景这一代人口凋零, 但田产颇丰。陆相晟连中会元解元, 陆家田产由此缴税更少, 合理合法。陆相晟的弟弟陆相景亲自跑到南京衙门要求自查, 无人搭理。老母忽而重病, 陆相景实在顾不上,给陆相晟写信,问怎么回事,写到右玉去, 陆相晟根本不在。 陆相晟前往宣府全力备战之前告诉右玉守军,如有陆家人找他, 便说陆相晟此时只能奉国, 待北边平定,回家磕头谢罪。 陆相景的信, 耽搁下来。 南直隶街头小儿嬉笑道:“若想土地丰,先抄陆相晟!” 朝中有人参陆相晟私放边民入长城,倒是比较例行公事,更像通知摄政王。摄政王还挺欣慰,大敌当前终于没有二五眼给他找麻烦。周烈率京营奔赴开平卫, 途中看到研武堂邸报上陆相晟关于北边防线不能退,女真人不可款的奏折。陆巡抚性格激烈,跟内阁杨阁老招抚女真的意见完全相反。蒙古尚可联合,建州则不行。 周烈隐隐感到,这一次,也许不仅仅只是顶住开平卫不让金兵进关隘而已了。陆相晟在山西翻起来开中账,周烈替他担心,又想着,摄政王殿下自有决断,他不能多事。 周烈长长一叹,前线冲杀从来不怕,就怕后面自己人的冷箭。若是境内安稳,边境一两个跳蚤蹦跶,又有什么关系? 复州刘山站在城墙往外看,害怕看见晏军,又想晏军干脆来算了,自己就开城门投降,一样的。王丙狐疑:“总兵在等什么?” 刘山笑笑:“等陛下平定天下。” 王丙顿住,没再说什么。 刘山忽而问王丙:“你是哪里人?” 王丙连忙回答:“就是辽东人。” “想回家吗。” 王丙一愣,不知道怎么答。他是锦州人,目前锦州还没投降,他回哪儿? 刘山感慨:“我不知道我是哪里人,隐约记得自己好像是过了山海关,可能是关内的。” 王丙赶紧道:“总兵不要着急,陛下平定天下肯定进山海关,进了关之后总兵自然能找到自己的亲人。” 刘山转身看王丙,盯得王丙往后退一步。王丙两股战战,心想自己这马屁比较平淡无奇,怎么爱塔总兵会有如此反应?刘山一眨不眨地看王丙,最后笑了:“对,平定天下,我就能回家了。” 王丙心里舒口气。 但他仍有疑问,听闻爱塔总兵自少年起便上战场,征战无数,不像怕死的人。虽然爱塔总兵是个从来不喜形于色的人,王丙还是感觉到了爱塔总兵的焦虑。焦虑什么?王丙心里泛酸,我要是能在建州混成个总兵,才不会像你一样胡思乱想,绝对一心效忠。 刘山站在城墙上,专注地盯着天边。 李在德和郭星起离开锦衣卫,司谦非常客气礼貌地送他们。郭星起一开始以为要去刑场,坐在地上起不来。司谦道:“送你们回家。” 郭星起嗷嗷大哭。 李在德拖着抽抽搭搭的郭星起往外走,什么都没问,也丝毫没有怨怼。司谦甚至想,难道李在德从来不怨摄政王? 还真没有。李在德认为已经把事情说清楚,并且洗清了嫌疑,这就很好。而且图样流出自己绝对有责任,摄政王殿下竟然没有怪罪,李在德十分感激。 李在德和郭星起往外走,突然听见别业一间屋子里一声凄厉惨叫,吓得他们站住:“什么声音?” 司谦平静:“人的声音。” 若是不知底细,这只是一处寻常二进院落,并未出奇。那一声惨叫才通知李在德和郭星起,这里是锦衣卫的地盘。 那已经不是人声了,惨烈到变了形。 郭星起冷汗滚滚,李在德惊疑不定,这声音虽然已经惨得变调,怎么还是好想很熟?是谁? 司谦非常客气地往门口一比:“马车在门口,二位请。”郭星起跳起来直冲大门口,李在德电光石火想起来:虞衡司蒋郎中!他眼前一黑,仿佛身后是万丈深渊。一个熟识的人,就在他身后,求死不能。 李在德跌跌撞撞跑出院门,手忙脚乱爬上马车,听到车夫一扬鞭,跟郭星起抱在一起发抖。 马车先送郭星起回家,李在德几宿没睡,昏昏沉沉,马车一停,他以为到家了,稀里糊涂往外一走,抬头一看,鲁王府。李在德差点昏过去:“殿殿殿下还生气?” 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老王爷在鲁王府,殿下不放心,让人照料着。” 李在德一回头,赶马车的竟然是王都事!他在锦衣卫那里惊得手脚依然冰凉,一看王都事突然眼泪蹭蹭往外冒,什么委屈都来了:“王都事,我没叛国。” 王修握住他的手:“殿下查明你的冤屈,立刻便要锦衣卫放人。我答应老王爷,要把亲自把你送回家。现在也不差,亲自把你接回来了。” 李在德抽泣两下,被王修温暖的手拉着进门。还是王都事好,他想,还是王都事好。 才几天,老王爷就见老,而且糊涂了。见着李在德,干眨眼,没反应。李在德冲上前抱着老王爷嚎啕大哭。 王修捏捏鼻梁。 兵部在研武堂通宵轮值,几个卫所日夜传信。摄政王闭着眼仰着头坐在研武堂,一动不动听。金兵已经渡滦河,直奔开平卫。 “几分胜算。” 兵部的人沉默一会儿:“防线实在太长,护住开平卫,还有万金都司,宣府,大同府,延安府,宁夏卫,这些必须死守。开平卫旧城是石头堡,在长城外,已经丢失数十年,想拿回来并不容易。” 摄政王沉默一会儿:“若是拿回来呢。” 兵部的人回答:“太宗皇帝说过,‘惟守开平、兴和、宁夏、甘肃、大宁、辽东,则边境可永无事矣’。拿回开平卫,守住宣大一线,建州南下的路起码断了一半。另一半……在山海关。” 摄政王用食指顶着太阳穴。 王修推门进来,默默地坐下。摄政王睁开眼看他,他轻轻点头。 摄政王又闭上眼睛,蹙着眉头沉思。 王修一抬头,看见司谦在门外站着,又起身,轻轻走出研武堂。司谦低头耳语,王修面色丕变:“怎么南京锦衣卫吃干饭的么!” 司谦垂头不语,王修大怒:“为何会出这种事!” 司谦通常不争辩,到底还是说了:“南京六部仪卫司,和北京是平级。并且……南京锦衣卫没什么人了。” 王修难得如此盛怒,眼睛都红了。他瞪着司谦:“你亲自去南京!把事情给我处理好!” 司谦垂首。 王修气得打转,如此节骨眼上,如此节骨眼上,怪什么司谦?王修抡起手就抽自己一耳光,都是你! 司谦一惊,刚想阻止,一抬头看到摄政王站在门口,立刻低头。摄政王看王修:“怎么了?” 王修眼睛更红:“臣失察,臣失察!” “到底怎么了!” “南京有人把陆巡抚的家给……抄了!” 金兵到达开平卫,一炮轰上长城,正式与京营激战。北边防线天雄军陆相晟,秦军白敬,全部登长城。既然已战,别无选择,没有回头路。研武堂传来摄政王殿下旨意:立国之战。 开平卫拿下,边境安宁。 陆相晟不眠不休,在宣城关隘心急如焚地等待。长城必须立刻关闭,陆相晟怒吼:“等着!” 宣府总兵大骂:“陆巡抚你疯了!金兵很可能会来!” 陆相晟咬牙,搏一把!宣府关隘就是开着,陆相晟站在城门上看天边,茫茫雪野,远远一条冰雪灰线。宣府总兵怒道:“陆巡抚,论官职我在你之下,但是我不得不建言,那些蒙古人万一引来女真人,你就是千古罪人!你给金兵开城门,你想想你死了以后是什么!” 陆相晟额角爆青筋,还是等。 他站在悬崖边上了,往前一步,万劫不复。 张珂忽然急匆匆登城门:“巡抚,您……您弟弟来了。” 陆相晟急得五内俱焚,并没有看出张珂面有异色:“什么?” 张珂吞咽:“您弟弟来了,您……节哀。” 陆相晟走到城门另一侧,忽然腿一软。 陆相景一身白孝,抱着灵位。 他们家的长辈,只剩老母而已。 陆相晟失魂落魄下城楼,一脚踩空滚了下来,铠甲铁片清脆一阵响。 陆家兄弟俩长得极像,陆相景就是少年的陆相晟。一身白孝的陆相景抱着母亲的灵位大哭:“哥,你为什么不回信啊!” 权城站在一边,低头跟着流泪。陆相景抱着母亲的灵位一路找到右玉,权城一看他就知道了。 陆相晟神魂外飞:“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陆相景哭道:“他们说‘若想土地丰,先抄陆相晟’……他们说您位高权重欺压良善霸占土地不让清丈,所有人都清丈了咱家不清,官官相护,大家就要‘帮’咱家清丈,母亲本来重病,连惊带吓……” 陆相晟本来白皙,脸上瞬间褪掉血色,越来越白,越来越白,权城一看要坏,冲上前和张珂一左一右去扶他,陆相晟一口血吐出来,跪在地上。 人群慌慌张张围着陆相晟,陆相景抱着灵位张着嘴号泣:“母亲想来见你一面。” 陆相晟跪在地上,两只手撑着地,给母亲的灵位磕头。宣府总兵再也等不了,立刻要去关门,陆相晟踉跄着爬起来,推开人群冲出去一把薅住宣府总兵说不出话来,太阳穴和脖子都是青筋,吓得宣府总兵以为见着了鬼。 城门上的士兵大叫:“来了,陆巡抚,来了啊啊啊!” 陆相晟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上城楼,天边突然起了一阵雪雾——万马奔腾,踏着狂风冲向宣府。陆相晟声音带血嘶吼:“开关隘,开关隘!” 阿特拉克绰部把马群全给引过来了! 寒风肆虐,马群踏过茫茫雪野,震荡着大地。 终于……来了啊! 宣府总兵吓惨了:“快把门全打开,全打开!人都让开别挡道!” 阿特拉克绰部,原来在辽东,就是牧马的。 陆相晟站在城门上喊的声嘶力竭,狂风卷着他的哭吼在雪野上盘旋。 绞索吊着木盘把硕大的关隘门打开,怒涛一样的马群如约奔向宣府。 儿童不明白土地丰和陆相晟什么关联,也不知道陆相晟到底是谁。 陆相晟,曾经是南直隶的骄傲。 一夜之间,他在士人口诛笔伐中,声名狼藉。 第242章 事情是突然爆发的。 几百人人突然冲进陆家的别苑, 要帮陆家清查土地。仅仅一天时间, 几百人就成了几千人,有条不紊地砸了陆家的别苑花园,训练有素地冲进陆家大宅。 那群人准备要把陆家大宅付之一炬,陆相景持枪而立,对着他们。他枪法在其兄陆相晟之上, 他已经有了功名, 正准备跟哥哥一样投笔从戎。陆相景知道自己迟早要跟敌军蛮夷对阵, 但从未想过有一天居然要向自己人挥枪。 母亲重病, 连惊带吓, 再没醒来。舅父全权料理母亲丧事,让陆相景赶紧去找陆相晟,问一问,到底怎么回事:“你哥的名声就要完了!” 南京锦衣卫一路护送陆相景北上右玉。 阿特拉克绰部把马群全部引进宣府, 宣府总兵立刻关门,陆相晟失魂落魄地走下城门。他铠甲上都是土, 满脸狼狈, 和陆相景木愣愣地对着站,目光往下一落, 看到母亲的灵位,向后一仰,昏了过去。 陆相晟再睁眼,权城竭尽所能地置办起一个肃穆的灵堂。陆相景说母亲临走前就想见见大哥,在宣府人生地不熟, 谁都不认识,不用搞什么丧仪。陆相晟呆呆坐在床上,权城进来,帮他套重孝。陆相晟嘴唇嗫嚅一下,权城低声道:“马群……都很好。” 陆相晟眼泪突然汹涌,抡着胳膊抽自己,这个时候想的竟然是这个。权城从背后锁着他的两条胳膊,声音还是很轻:“令堂看着你,她在呢。” 陆相晟从来不信怪力乱神。这一次,权城在他耳边安慰,她在呢,她在呢。陆相晟停止挣动,权城的声音和缓,像是吟诵幽远的最能安慰人心的咒语:“她想问你,怎么这么瘦了呀?” 陆相晟哀恸至极:“愧为人子!” 陆相景站在一旁用袖子狠狠地一擦眼睛。 “舅父让我问你,想好自己要干什么没,想好了就不要后悔。” 陆相晟和陆相景兄弟俩披麻戴孝,对着烧纸。陆相晟在母亲灵位前默默烧纸。 陆相晟闭着眼睛,一张一张添纸。火盆里的火温暖明亮,火光柔柔地笼着兄弟俩。陆相景一向敬畏陆相晟,抄报上骂他营私肥家,侵牟民利,他是不信的。陆相景甚至不明白哥哥怎么突然就摔进泥潭,仿佛他才是败坏官场风气的由头。 陆相晟没有回答。 陆相景刹那间想起一件被自己忽略的事情:“冲进家里那些人口音很杂,压根不像南直隶的人。” 陆相晟看一眼院中认真为母亲做法事的权城,莲冠法服,飘飘欲仙。 权城说,陆老夫人已经回归天地,无忧无怖,永得安宁。 陆相晟感激他。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看到母亲,陆相晟愿意信他。 陆相景看着哥哥双手发抖,他希望哥哥能说点什么。 陆相晟终究,什么都没说。 摄政王对于陆巡抚家中被砸十分震怒,南京诸司立刻上书,言明陆家田地账簿清楚,陆家每年缴纳租税分毫不差,所以才没有罚抄,并非暴民声称的避开陆家不清丈。上书中十分赞扬陆巡抚奉公不徇私,从不以权谋利多侵多占。 王修气得眼前发花,个个都厉害!司谦在一旁站着:“王都事,南京锦衣卫来信,抓到数个聚众闹事之人,全是游民,并非本地人,怎么审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王修冷笑:“有点用么!” 理论上,南京锦衣卫并不隶属司谦,司谦也没争辩。王修痛心疾首,全是因为自己失察,上次曾芝龙的事一闹,这次王修一直密切关注北京,右玉,宣府,随时弹压。怎么也没想到,居然出事的是南直隶。 王修捏鼻梁,成庙一去,卫所被大肆清洗,半死不活,锦衣卫人手不够。 太祖太宗时期最为人诟病的手段,几乎天下都是锦衣卫。如果恢复,未尝不可。天覆地载,就该都是摄政王的耳目。 王修被自己的想法吓一跳。 司谦离开,王修一路走回研武堂。研武堂已经几日未熄灯,大员们在研武堂轮值,一刻也不能歇。摄政王精力惊人,日夜不休仍然神采奕奕。京营守开平卫,天雄军守宣大线,秦军守延安府宁夏卫,防卫坚固。 “陆相晟刚刚上书,天雄军获得大量战马。”摄政王沉稳和缓厚重的声音高傲地在诸位大员头上回荡,和在武英殿时一模一样。摄政王背后就是大晏地图,九边沿着长城屹立。 “诸位参陆相晟擅权敛财,欺压商民。孤看到陆相晟查开中账,自筹军资军粮军器,并未跟孤要一文钱。陆相晟的天雄军驻守捍卫宣大一线,誓死不退一步。诸位卿想过没有,万一长城破,金兵入关,诸位会怎么样?” 一直不声不响的杨阁老高声道:“臣等死国!” 摄政王是烦他,因为他主张弃守山海关外,适当安抚建州。他也不是没好处,他不属于任何一党。王修收到的各种党争名册,从来没有他。 “卿意气可嘉,孤只看现在。岂可让固守边城之臣的血凉透?陆巡抚有功于国,孤已启奏陛下,应当嘉奖。” 陆相晟现在被攻讦得十分不堪,堂上众人没说话。摄政王就笑了,笑意是天边时隐时现的雷霆,忐忑不安地等待霹雳。 “孤为何要立研武堂,众卿可知啊。”摄政王的目光扎透了所有人:“研究武学兵事,护佑天下太平。研武堂诸位教授各个精忠报国,镇守边关,开疆拓土,从无一丝犹疑。国之士,使于四方不辱君命。研武堂将军至今,可有辱没君命国体!” 朝臣垂首,摄政王手里拿着两本奏折:“皆是陆卿所呈。一是母丧,请求丁忧。边关用人之际,孤只能夺情。另一个,陆卿请求停止调查暴民冲击陆宅一事,言民皆无辜,此非常之时不值得多生事端。诸位卿说呢?” 研武堂沉默。 摄政王终于疲惫,捏捏鼻梁:“去安徽找能刻宝钞雕版的雕工来。兵部随时呈报京营战况。散了吧。” 所有人离开研武堂,摄政王仰在椅上,背后靠着大晏磅礴的山川。王修轻轻站起,摄政王手里攥着陆相晟的奏折,越来越用力,指关节泛白。 “臣失察,臣无言以对……” 摄政王没睁眼,另一只手握住王修的手。 王修轻声汇报南京仪卫司调查这件荒唐至极事情的结果。 一切都很诡异,发展得太快了。 成庙血腥镇压泾阳党,严厉禁止结社。但是成庙一去,所有的思想像火一样,重新蓬勃燃烧。士人结社,高谈阔论,并没有多限制。南直隶对清丈土地多有微词,本身南直隶的刊印就比北直隶更加宽松,抄报报帖异常发达。 十一月南直隶便开始清丈土地,清到月末,所有数得上的名门望族土地全都被过了一遍,唯独没有陆家。陆相晟不在,陆相景只是个少年人,母亲病重,手忙脚乱。舅父很照顾他们兄弟,只是跟陆家到底不是一个姓,平时并不多过问。陆相景自己上衙门去问清丈的事儿,半天见不着人。 所有家族的土地全部缩水,历年税款也得查,查得所有人一肚子火,偏偏陆家一点事都没有,没人去查陆家。南京衙门各个田庄一五一十地清查,一东一西的田地鸡飞狗跳,中间夹个静悄悄的陆家。 越查问题越多,南直隶官田居然早被世家大族瓜分得一干二净,并且这些人是不交税的。普通佃户一年苦熬下来一半以上交租,山主地主坐拥数十万良田一年只用交二十两银子。报帖上早有含沙射影,读书人容易给人煽动,群情激奋,如此折腾土地,简直民不聊生,偏偏南京衙门就是不查陆相晟。陆相晟进研武堂“刚得任事之权,便为营利之计”,以至于南京衙门如此谄媚阿谀。士人早为官场佞风谀俗不满,要正官邪风气,一股火越拱越高,越拱越高。 士人要求更彻查南直隶尤其是南京衙门这些年的税收,本来矛头对准南京衙门,一夜之间风向却莫名其妙突然转向陆家,四面八方的怒火团团汇聚。 “并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我甚至曾经以为,陆相晟可能是研武堂里最安全的。陆卿碧血忠心至此,到头来竟然是我,完全没做到不负君子。” 不负天子,不负君子。 王修心里又酸又痛。第一次见陆相晟,他就在官服底下穿孝衣。这一次…… 摄政王太阳穴的青筋一跳一跳。许久之后,摄政王轻声道:“我到底是在跟谁斗呢。” 摄政王几天没睡,王修用薄荷油帮他按摩太阳穴,听摄政王自言自语,他到底在跟谁斗? 王修眼前浮现诸位朝臣站在研武堂中,地面上那盘根错节乌压压一片的影子,一片深渊。 陆相晟是被报复了。开中账,摄政王想查都撞得头破血流,他全给掀起来了。 研武堂外面阴惨惨的天压着,要下雪不下雪。王修看到两个人在研武堂外面站着,微微一愣。老头子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李至和,年轻的是宝钞司郎中陈冬储。 李至和朗声道:“都察院李至和巡视监察完毕,归京复命。” 陈冬储捧书而立:“宝钞司陈冬储奉命核算天财军储供用,各项出纳全部核算完毕。” 一老一少在研武堂外挺拔而立,头顶苍天。 摄政王一睁眼,眼神清明:“我对不起陆相晟。决不能再出第二个黄纬。” 山西巡抚陆相晟治军有方,镇守边关,摄政王向皇帝陛下请赐。皇帝陛下准,赐山西巡抚陆相晟镇寇斩马剑。 研武堂第二把镇寇斩马剑,天威赫赫的皇家仪仗送去山西。 持剑者一切行事,皆为圣上钦裁。天子不问,君无戏言。 第243章 南直隶的暴乱被快刀斩乱麻地镇压下去, 陆相晟上书请求不要再深究。研武堂第二把镇寇斩马剑到达山西, 不容置疑。 陆家兄弟把镇寇斩马剑供在母亲灵位前。 陆相景不回去了,要与兄长同进同退。家产有舅父打理,但说来说去都是身外之物。 “娘教导过,男儿来世间一趟,理所应当建功立业, 决不可囿于细枝末节。既然兄长镇守边关, 我理所应当追随。” 陆相晟伸手按住陆相景的背, 千言万语涌在喉咙, 终于什么都没说出来。 拜过母亲, 陆相晟和陆相景起身,给权城深深一揖:“多谢权道长。” 权城吓一跳:“不用这样,不用这样。” 陆相晟伸手握住权城的胳膊:“我们兄弟俩没用,多谢权道长操持。” 怪力乱神其实都是做给活人看的。陆相晟昏倒陆相景年少, 那几天全靠权道长,里里外外照料。 陆相晟披麻戴孝握着权城的胳膊。他手劲儿大, 握得权城眉头一跳。权城叹口气, 拍拍陆相晟。 “令堂有你们兄弟俩,她很自豪。” 研武堂第二把镇寇斩马剑居然是陆相晟的, 这一点曾芝龙着实没想到。第一把是白敬的,曾芝龙很服气。第二把是陆相晟的,曾芝龙用手指摸摸下巴。现在想想,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北边防线比较重要, 所以一共有两把了,虽然他以为是宗政鸢。李瞎子目前根本没明白海面更重要,这么说必须干一票大的,让李瞎子尝一口海面生意的甜头。镇寇斩马剑北边两把了,南边怎么说也该轮上一把。 曾芝龙拄着插在桌上的佩剑想心事,一只靴子蹬在桌边儿上。陈春耘在一边坐着,笑意如春风拂人,心里啐他:就你还想要镇寇斩马剑。长长的会议桌子两侧,坐满了各种色儿的军官们。 吕宋港暴发梅毒,曾芝龙没敢在吕宋港多呆。他声明谁要染上脏病就阉了谁,但是对手下这一帮玩意儿实在不信任,管得住裤腰带才奇怪。曾芝龙狂轰吕宋港把葡萄牙货船全给轰了,出于愧疚把那帮被西班牙军队囚禁的葡萄牙士兵给放了出来。闽商会长林木水平时自吹自擂自己跟十八芝的人如何如何熟,其实就是拐弯儿认识个码头装卸的,所以也没什么人相信。这一下,迎面照脸直接见到了海妖。 林木水泪水连连,说不出话。 曾芝龙委以重任,他怀疑林木水是不是没听懂。林木水张着嘴大哭:“您放心!” 陈春耘捂脸。 曾芝龙的船队南下,到了勃泥,召开多国会议,陈春耘如沐春风地主持。他的笑意斯文优雅,他背后福建海防军战船的炮塔正瞄着这里。 他身边的曾芝龙佩剑正插在桌上。 曾芝龙深感陈春耘好使,能兼任账房与通译,还是摄政王的喉舌耳目,能代天子言。谁也精不过陈春耘,于贸易一事上,陈春耘拿着铁耙子刮血肉,一耙子下去见骨。 再怎么斯文优雅读圣贤书,骨子里到底是个商人,这特么是祖传的看家本事。曾芝龙十分欣赏。 清远舰送来研武堂邸报,曾芝龙吹个口哨。开平卫打起来了,陆相晟得了第二把镇寇斩马剑。 海妖给南洋所有叫得上名号的商队海寇送名帖,在勃泥王宫召开贸易调停。这么多年被海妖追着抢,很少有人真的见过海妖。勃泥王吓得把三宝太监的碑竖在王宫外面,“通商修好”四个大字被重新凿过一遍,十分醒目。 陈春耘担忧贸贸然下名帖估计没人会搭理,曾芝龙只回他一声笑。 调停当天,勃泥港口停着的船只连帆遮海,各色旗帜飘飘扬扬。冤家对头海商海盗的船并排停着,千古奇景。 不得不来。海妖,这个所有人心里最惊悚的咒语,突然一天成为具象。风传海妖美貌举世无双,又风传海妖生吃人心喝人血,是个怪物。 不管是不是怪物,海妖在海面上的屠杀从来没少。如果血液不曾散去,南洋如今应该是红的。 五颜六色的人坐在勃泥王宫中,不尴不尬,大眼瞪小眼。他们很多人也是第一次见着对方,虽然再次之前他们已经互相杀得不共戴天。海盗和海军区别不算大,都一样。来参加调停的葡萄牙军官是澳门总督博尼法西奥,一直跟远在北京的弗拉维尔保持通信,所以心里还算踏实。大晏的意思八成是远交近攻,在泰西拉拢一个。弗拉维尔经过不懈折腾,终于在摄政王面前挂了号,拉拢的对象很可能选葡萄牙。 如果海妖重诺,愿意用贸易利润来赔偿四艘货船的损失,无疑是个好机会。博尼法西奥懒得理对面的西班牙人,眼睛看宫殿顶。葡萄牙国内全民备战,玩命交税就是为了跟西班牙一战。弗拉维尔在信中说大晏正在跟建州开“立国之战”,那么葡萄牙也是一样的。没有战斗力,拿什么立国。 大厅内一直有低低的嘈杂的低语,直到外面的走廊响起脚步声,一堆麻雀瞬间安静。大晏官员不穿这种带跟的硬底靴子,所有人精在一瞬间都明白即将走来的是谁,顷刻恐惧抽走了空气。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下一刻门扉被一脚蹬开,阳光澎湃涌入,室内暴起的风一卷,光与影纷乱狂舞,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热烈开幕又迅速落幕。 那人站在华丽的门外,一对美得战栗的眼睛看着他们,他们终于见到了他—— 海面上的王,似笑非笑。 海妖没打算跟他们废话,海妖身后有个货真价实的大晏官员,符合标准印象,斯文,不强壮,微笑。大家很快就会明白这个年轻官员并不是他看上去那么好糊弄,被他咬上,连皮带肉。 曾芝龙对商榷很不在行,他在想自己的事。陈春耘得知开平卫开战,一时之间有诸多感慨。他平时并不爱说陛下殿下之事,认为那样不敬。但开平卫开战,他突然滔滔不绝,讲他第一次从广东进京,见到了摄政王,如何英武如天人。他那时候跪在摄政王面前,心心念念就是出海,持节替大晏开一条海路出来,互惠互利,互通有无。 陈春耘赞扬摄政王谋定后动的深沉与多智,讲了建州围城时摄政王的决断。可惜曾芝龙不懂商王武丁三年不言和楚庄王一鸣惊人的典故,心想幸亏不是李瞎子最窝囊的时候进京的,如果正撞上那时候,自己八成转身就走,不会多看这位王一眼。 李奉恕,就该是帝国权力的巅峰,曾芝龙才愿意虔诚仰望。 既然开战,那么最需要的就是钱。曾芝龙非常愿意用银子的海浪砸一下李瞎子。陈春耘忧虑这么多白银突然走公账会对大晏有冲击。曾芝龙一耸肩:这就不关我的事儿了。要不,就用金子砸李瞎子? 陈春耘的耳朵滤掉曾芝龙一切不敬言论。 那就金子。海妖微笑着,舔舔牙。 南京锦衣卫护送陆相景北上右玉返回,一进南京看见一辆马车。马车旁边站着北京锦衣卫指挥使司谦,正扶着一个穿着黑色大氅的人下马车。南京锦衣卫指挥使站在后面,微微垂头。 那黑衣大氅径直往里走,一个锦衣卫眼尖,隐约见到这个被兜帽遮住脸的人戴了一副皮手套。皮质光滑坚硬,仿佛铁铸。 司谦恭恭敬敬跟在后面,南京的锦衣卫们心里肃然,这位什么来头? 南京锦衣卫指挥使萧珃跟着司谦,所有锦衣卫站着,大气不敢出。 那人上首坐着,司谦萧珃一左一右站在堂下。司谦低声道:“王都事,这位是南京锦衣卫指挥使萧珃。” 兜帽遮着脸,那人丝毫未动。 萧珃胆战心惊:“上官从北京来问罪,卑职不能推辞。这一次事情实在荒唐,堂堂当朝大员被暴民抄家,卑职事先毫无察觉,难辞其咎。” 北京来人依旧没动。 萧珃慌慌张张看司谦,司谦垂下眼睛。萧珃视线落到那一双皮手套上。太像铁铸的了,锋利无比的两只手,随时绞杀血肉。 萧珃撩衣跪下:“上官责罚,卑职绝无怨言。” 司谦暗叹,问道:“萧指挥可还记得太祖为何立锦衣卫?” 萧珃心里苦笑,回答:“锦衣卫仗巡卫仪仗,一应盗贼奸佞,锦衣卫密缉逮捕,直上天听。” 司谦不再言语。萧珃把心一横:“上官,南京锦衣卫现员三十人,留守司一定要裁撤我们,说锦衣卫祸国殃民为非作歹。卑职不服,可又有什么办法?” “谁说要裁撤你们。” 摄政王身边来人终于说话了。萧珃心里一瘆,深而藏的嗓音余音缭绕,静水下奔腾杀机。那人撩开兜帽,秀骨飒爽天成,顾盼清莹澄澈。 萧珃看着他一愣,司谦咳嗽一声,萧珃回神:“王……王都事。” 王都事微微一笑:“没用才会裁撤。你现在,能告诉摄政王殿下什么?” 萧珃看司谦,司谦还不看他。卫所被清洗怕了,锦衣卫指挥使都得是家世数得上的才能领职,但萧珃家世真的不咋样,他跟司谦一个情况,前面的人死光了。 萧珃控制不住看王都事的皮手套,甚至想像这双手已经绞杀了多少人。他瞬间颤抖:“卑职……这就查封所有抄报报帖书局报馆!” 王都事问他:“为什么要查封?你难道没有别的办法?” 萧珃之前的锦衣卫指挥使们基本上还就真的有点为非作歹,好一点的不害人,也只懂得收贿赂。萧珃毫不怀疑自己如果没有更好的办法就真的会被裁。 萧珃急中生智:“卑职……卑职密切关注抄报和报帖,随时注意动向,必要时,必要时,利用风向!” 王都事笑意更深。 “把这次事发前所有抄报和报帖收集起来,该记住的,要记住。” 萧珃汗透衣襟:“卑职遵命。” 王都事声音冷下来:“北边战事正紧,不要再让摄政王殿下忧心,下不为例。” 萧珃打了个哆嗦。王修闭上眼睛。这一次就是自己失职,绝不狡辩。吃一堑长一智,所有肱骨栋梁,该保护的,一定要保护好。 该还债的,逃不掉。 开平卫激战数日,复州总兵刘山忍无可忍就要起义时,收到从山东渡海而来的信。汉字,写得很大,只有两个字,看得刘山热泪盈眶。 盼归。 第244章 摄政王身边来的人看上去温和而文弱, 像是传奇故事里忽然而至, 翩然而去给人指点迷津的仙。 他就是来救萧珃的。萧珃心里清楚无比,这是鲁王身边的人。他说的话,就是鲁王说的话。去年这个时候,鲁王什么都不是。今天,鲁王是摄政王。 王都事仔细翻阅所有抄报和报帖, 仪卫司衙门外远远小小的爆炸清脆一响。王都事抬起头, 微微眯眼。 萧珃连忙:“快过年了, 附近小孩子顽皮。” 王修一愣, 又快过年了。天地只一瞬, 转眼竟然是……一年。 去年金兵围城,李奉恕全身披挂,枪刀立马,一只手被的德铳炸得破破烂烂。那个时候, 所有人都以为城要守不住了。 大晏的摄政王在一日,江山永固。 离京那天, 摄政王摸着王修的脸, 轻声道:“我不愿意你做这样的事,可是别的人我不信。” 李家的君王骨血里多疑, 一生只能信一人。 在摄政王眼里,王都事是天下最好的淑人君子,宜国宜民,磊磊落落。他不愿意他做任何幽暗之事,可是他谁都不信。 李奉恕, 就是谁都不信,除了王修。 王修轻微地笑一声:“王命为上,有何不可。” 李奉恕捏着王修的下巴:“我想想,他们会怎么说。他们会骂你是弄权的奸佞,是摄政王的影子,你是另一个摄政王,他们是骂给我听的。” 王修圆中带尖的眼睛认真地看李奉恕:“殿下必然不信。” 李奉恕微微眯眼:“为什么不信,你就是影子里的另一个王。”他凑向王修的耳朵,“他们说对了。” 王修轻声问:“殿下是不是要亲征。” 李奉恕一顿,没反驳。王修一离京,他便要亲自前往开平卫。 “你在,我便舍不得。”李奉恕蹭蹭王修的脖颈,温暖细腻,最好的地方。 王修闭上眼,声音坚定:“那……臣领命。” 李奉恕用嘴唇轻轻一吻王修的皮肤,被王修抓住袖子:“殿下多小心。” “太宗皇帝龙归榆木川,吾等子孙当然要回去。不到那一天,我绝不会瞑目。” 皇帝陛下幼小的手指一点地图的极北:要回去。 当然,一定要回去。 萧珃大气不敢出,只看见王都事似乎是微微一闪神,微微带上一丝暖意。萧珃在这一行混这么久,现在他惧怕王都事,觉得这个王都事深不可测。王修转眼看到萧珃的目光,没有敬,只有畏。王修知道,自己正式踏进来,便再也没想过要出去。他拈起一张报帖,对着光微微蹙眉。 这家书局的报帖印刷格外精致,有明纹暗纹,行云流水,错落有致。即便是淡色暗纹,对着光居然都能看出来明暗过渡渐变,王修读书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如此精妙的雕版套色——不对,他见过。 在宝钞上。 王修一挑眉:“这家书局的雕版,是谁做的?” 萧珃微微一躬身:“徽派滋兰堂,他们自家就是雕工。” 王修细长的手指在报帖上一点。萧珃低声道:“卑职明白。” 南京一些人消失了。摄政王身边来人,南京衙门一些人便无影无踪。 陆相晟不欲闹大,但这事撞到摄政王逆鳞上了,有人必须付出代价。萧珃心惊肉跳,这位王都事不是传奇志怪里的仙,他让人终于想起太祖年间的锦衣卫曾经是旧忆里最惊悚的噩梦。萧珃小心翼翼地看一眼远处那修长的穿着黑色大氅戴兜帽的身影,脸被兜帽遮着,静静站立。 这样的事,绝不能再有。 老李苦心孤诣这一年,就是为了让天下都有个清醒的认识:李奉恕是摄政王,一手攥着九州乾坤。 王修的脸藏在兜帽下,完全陷入阴影。李奉恕窝在鲁王府种葱,他在一旁除草。摄政王想要宏图大业,他便清除道路上所有障碍。王修从来义无反顾,李奉恕懂。 黑衣的君子到来,整个南直隶陷入沉默。 四川正式完成土地清丈,耕地抄出一倍。马又麟率白杆兵抵京勤王。曾经站在皇极门外欢呼,跟着摄政王转城的白杆兵再一次出现在京城,马又麟呈上秦赫云奏章:臣不辱王命,四川清丈土地完成。清缴土地租税抄没官田,四川明年无饥馑。 马又麟还是那个气烈性直的少年将军,意气风发,杀欲腾腾,宛如两千年前的神威天将军重临人间。摄政王批准白杆兵配改良鸟铳。动用全国的力量,福建铁料广东火药北京轮值工匠在李在德的率领下没日没夜地疯狂改进终于让人看到了结果。长杆鸟铳,后装火药,燧发,铳口挑衅阳光。 马又麟大笑:“多谢摄政王殿下!” 李在德帮白杆兵换火器,一看见马又麟,心里被扎一下。他心里的人比马又麟更朝气蓬勃。那曾经是说书人口中白马金羁天生风流的少年将军,无人可比。李在德不是不懂,从丹阳将军到鹰扬将军,命运对那人磋磨得太狠了。 李在德握着胸前的放大镜,他心里的邬双樨永远都是踏着辽东风雪大笑的人,他在等将军归来。 白杆兵迫不及待要马上开往开平卫。马又麟十分急躁:“建州守开平卫的是哪个?” 摄政王闭着眼睛,研武堂里轮番汇报开平卫战事,金兵大军压境,这一次势必要进长城。辽东冰灾严重,今年建州过不下去了。 当值的赵盈锐十分严肃:“辽东客传信回来,金兵大半集结至长城外,他们管这个叫‘抢西边’,辽东境内兵力还有将近一半。” 摄政王的手指点桌面,王修说赵盈锐可用,便可用。谢绅进入辽东后,第一次报回具体兵力。王修疯魔地找了那么久的崇信,居然真的找到了。一旦确认崇信,王修重新拟定传信的规则,崇信明显比谢绅更训练有素,传信更加利索。 辽东境内还有一半金兵。 既然金兵必须进京,好得很,好得很。 马又麟着急去杀开平卫守将,他的确能做到。但是……摄政王命令周烈拖住金兵。马又麟一愣,马上明白,难道是想让京营和天雄军和秦军拉住大部分金兵,然后……关宁军在辽东发兵?可是关宁军跟金兵打了这么多年了,也没见着打出个一二三来? “山东总督宗政鸢上书请战。”赵盈锐还是那么严肃,挺清秀个人,丧丧的。 摄政王手边正好是宗政鸢的密折。宗政鸢已经回书复州刘山。 复州刘山…… 宗政鸢在山东憋得想上吊。他轻兵营只出鞘过一次,再无用武之地。山东清丈土地很顺利,宗政鸢想找事都无从下嘴。第二把镇寇斩马剑给了陆相晟,宗政鸢一口血卡在嗓子眼儿,他好歹和摄政王结识与微时,看上去什么也没捞着。第一把剑是小白,挺好的。第二把剑居然也不是自己。 必须要挣第三把,第三把如果不是自己的太没脸了。宗政鸢加紧训练轻兵营和所有山东兵,整饬海船。有可能要用船运兵去大连卫。如果复州刘山是真心投诚的话,最好是在金兵后方彻底空虚的时候突然起义。 必须迫使金兵在开平卫加大兵力,轻兵营可参战。其实很容易,金兵疯了,为了抢夺活命的粮食不惜豁出一条命。京营拖住金兵最好,周烈拖不住了还有陆相晟,不至于让小白再上前线。宗政鸢的私心很明确,小白身体真的不好,能不上马就不上马。 宗政鸢从来没想过自己能寿终正寝,但他希望小白能平安到老。 宗政鸢一捶墙上的與地图:周烈你撑住了! 京营在开平卫顽强拖住金兵,两边各不相让,两支军队激烈厮杀,全都不要明天了。周烈平时不吭声,在研武堂一点不显,这时候才知道为什么先帝要让他领九边。周烈是个不折不扣的悍将,凶残绝不输给研武堂其他将军。神机营炮火轰天,三千营踏着滚滚硝烟挥舞着马刀大砍大杀。旭阳率领骑兵冲锋,用马刀开出一条血路。 实际上,开平卫是在朵颜卫手上丢的。旭阳把开平卫夺回来,算是一雪前耻,他要把父辈丢的脸面夺回来! 神机营和三千营后面跟着五军营,邬双樨冲过硝烟浓雾一枪横扫一片,被金兵一炮震下马。邬双樨摔下马,拔出腰刀连杀数人。一人突然喊:“邬将军!”邬双樨转身一看,一个金兵将领模样的人居然跟他喊汉话。炮声隆隆,邬双樨一刀上去,对方只用枪挡,被邬双樨强悍的力量逼得一直倒退。 “邬将军,你何必。” 邬双樨一心要砍死他,对方长叹一声:“月致!” 邬双樨咬着牙嘶吼:“你他娘的也投女真了!”他一刀打翻对方的头盔,明晃晃的一颗光脑袋,正面看不着金钱鼠尾。 对方霎时眼睛也红了:“我问你,晏廷这么多年了,关心关宁军死活么?这几十年是谁拖住金兵的!关宁军!晏廷念过功臣的好么?方督师说被抓就被抓了,你现在是什么?你看看你自己,现在是个什么鬼样子!” 邬双樨嗓子里带血:“放你的王八屁!” 那人的脖子被邬双樨的刀比划着顶在旧城墙上:“你要杀便杀。我只是想给你指个明路,另投英主没什么不好。你以为把那封信交给李奉恕,李奉恕就会信你么?错了,大晏姓李的,谁都不会信。你够蠢的,把信交上去,只是给李奉恕个随时可以整治你的理由。你的舅舅曾经投降,又被放回来,你告诉我是为了什么?” 邬双樨眼睛也红了。 “李在德是个皇族,都被锦衣卫抓了。你仔细想想,李家值得你卖命么。一次不忠,一生不用,你拼命拼成这个样子,挽回了没有?” 邬双樨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盖过炮声。 对方被邬双樨笑得愣住:“你笑什么?” 邬双樨笑着看他:“你……想要我做什么?开关隘?开北京城门?” 那人沉默一下:“邬将军,别太死心眼了。你我都知道,戎马生涯最适合建功立业的巅峰时间也就那么几年,你已经快过了。再无功绩,你这一辈子就蹉跎下去了。” 邬双樨笑意消失,两只狼一样的眼睛恶狠狠地看着那人。那人低声道:“邬将军早做决断,晏廷气数已尽,那位要出河南了。” 邬双樨不为所动。金兵急切进城,他们支撑不下去了。突然一声炮鸣,响亮穿透长天。 邬双樨笑了:“这是傻狍子改进过的炮,声音都要更好听。” 那人一愣:“什么?” 邬双樨的眼睛转向他,森森寒冷的目光如刀:“谁说没功绩,这不是还有个你。” 那人的眼睛蒙上一片血雾,听到邬双樨凑上前一字一句的声音: “去跟阎王爷说,我邬双樨不叛国。” 第245章 黑衣君子到达南京衙门, 南京沉默下来。 南京留守司的官员们面色苍白, 终日惶惶。他们忽然想起曾经藏着鹤顶红上朝的日子,那个时候,南京是整个帝国的都城。如今,孝陵看着南京。 黑衣君子斯文优雅,不慌不忙, 对着每个官员微笑。 李小二最近很不开心。王都事突然离开, 看不见王都事李小二很失落。鲁王府只有他一个小孩子, 他抱着黑鬼坐在隆冬时节衰败的菜地里发呆, 小小的身影团着。 一只大手摸摸他的小脑袋, 李小二抬头,很委屈:“六叔,我想王都事。” 摄政王抱起他,黑鬼跟着站起。 “我也想他。” 李小二趴在摄政王肩头闷闷不乐。大奉承领着人抬着一只大箱子过来:“殿下, 尚衣监送来的。” 摄政王把李小二放下:“王都事想给你个惊喜。你自己看看。” 大奉承打开木箱,里面是一件小小的用头层薄皮制作的小铠甲。完全仿照摄政王的太宗黑甲制作, 缀甲连片一模一样。只是用皮革代替铁块, 轻便又可爱。李小二很震惊地看着,他一直着急想穿六叔的黑甲, 可是黑甲对于他来说太大也太沉,他只能用小胖腿套着前臂甲到处乱跑。李小二用小手摸着小小的皮甲:“这是我的哦?” 早就开始做了,王修见李小二喜欢黑甲总是企图去开金丝楠木箱子,跟李奉恕笑,如此干脆送小殿下一副自己的铠甲好了。有自己的, 便不去想别人的了。 摄政王半蹲着帮李小二套上小皮甲,李小二高兴起来:“王都事真好!”他骑着黑鬼,顿时豪情万丈:“六叔不要为北边担心,我以后也要为家国戍边守关,平定疆土!”黑鬼很配合,驮着李小二从菜园跑到前院,路过马厩,飞玄光正在吃草料。李小二吁一声,黑鬼模仿飞玄光的影子抬起两只前爪挥一挥。飞玄光慢条斯理嚼着,耷拉着眼皮翻个白眼儿。 陛下的小马驹已经挺大了,好奇地凑在边上看。像是小一号飞玄光,还没名字。李小二兴奋地脸蛋红红,看着信步走来的摄政王:“六叔,大晏大胜!家国永安!” 许久没有笑意的摄政王笑一声。 “好。” 京营出京畿,京郊戍卫所为了拱卫京师换防。白杆兵驻守原京营的驻地,枕戈待旦。一帮四川兵的装备跟京营完全没法比,有些人头一次拥有自己的火铳,兴奋得热血沸腾。突然换成白杆兵保卫京城,马又麟很骄傲。但是他面临另一个问题,他不得不跟朝廷官员打交道。品级再小也是京官,全是先人板板的死尸脸。 比如这个赵盈锐,听不懂人话。 马又麟对着他上火,赵盈锐冷静喝口茶。 研武堂驿马不停地穿梭于开平卫与京师,京营和金兵在开平卫拉锯,摄政王日日坐在研武堂看地图。王都事不在,研武堂唯一一点温柔的气息被寒风吹散。何首辅站在深潭一样的研武堂里一板一眼汇报各地粮饷问题,突然问摄政王:“殿下,您要再打一次萨尔浒么?” 萨尔浒是赌上国运,却赌输了的悲歌。摄政王撑着额头,手指顶着鼻梁。何首辅以为摄政王在闭目养神,光线明暗一转,突然发现摄政王其实睁着眼睛,凛凛的目光扎得何首辅一惊。 “大晏还能输得起么。” 研武堂众人沉默。 摄政王一声轻笑:“那就不是赌。这一次什么都不赌,大晏要保卫自己的京师,背水一战,不能后退。” 摄政王观察研武堂。研武堂只是个普通的比较开阔的书房,不是皇极门也不是武英殿那样居高临下,摄政王的视线是平的,甚至有点往上看站立的臣子。臣子们揣测他,他也在研究臣子。 君臣的战争倒是自大晏诞生起就开始了。摄政王刚感慨战事紧急北直隶非常听话,南直隶立刻给他出那么大的篓子,差点弄垮一个守边境的将军。如果大晏覆灭,这些人怕不怕呢,摄政王挺想知道这个问题的。摄政王曾经想过,如果哪天君臣同心了,便不必用什么非常手段。现在他终于明白,太祖用锦衣卫是有原因的。官员们恨太祖,也是有原因的。 研武堂里站着的人,全都看见摄政王殿下笑了一声。只有一声,非常短促,像一截淬过毒的冰突然插进胸口。 “非常时期,诸位卿,同舟共济吧。” 王修从北京户部调来十七个账房日夜不停地核算,王修坐在南京衙门里,面无表情。南京衙门分管南方商行,南京六部领着福建,所有账本却影影绰绰跟山西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大晏立国之初,晋商便能跟太祖达成开中账。三百年润物无声的渗透,王修心惊胆战地几乎看到另一个帝国。士农工商,商是最底层,却枝繁叶茂地扎在市农工上生长。这是一股力量,王修恍惚记得李奉恕曾经说,感觉到一种力量,推着大晏往前走。 王修当时没有明白,他现在也听见了风中悦耳清脆的,白银的声音。 南京如此,北京呢。 拔出已然来不及。这些晋商足够聪明,涉足太多,动摇晋商恐会招致民生凋零。王修心里惊涛骇浪,太祖何等人,都要跟晋商妥协。 王修离开北京前,陈驸马特地找到他,跟他承认,其实当初陈家已经无力支持陆相晟建立天雄军的军资。那时候大家都看不到摄政王的未来,陆续有人撤股。陈善年找到山西会馆,原本没抱希望,那会儿摄政王刚杀了一大批哄抬物价的商人,多数是晋商。哪知道山西会馆对陈善年十分客气,不声不响地入了陈善年运粮商会的股。商粮一部分做赈灾用运往陕西,另一部分做军粮运往右玉。 王修问陈驸马山西商会的会长是谁。 陈驸马回答:“乔之臻。” 陈驸马已经领了宝钞司郎中,一力研究发行宝钞。他研究着阿堵物,心里却光风霁月:“王都事,我虽然只会打算盘,这一次陆巡抚的事,却多少看明白了点。万万不可彻底弄死晋商。王都事有所不知,晋商之中流传‘皮钱’,皮纸制造的银票。晋商遍布全国,可凭皮钱到全国的山西会馆兑换银钱周转。晋商一贯信誉极佳,皮钱现在有往别的商帮流传的趋势,齐商徽商都爱用晋商的皮钱。” 王修听曾芝龙说过,山西人挺讲信誉,祖辈的债子孙都认,代代还债,还清为止。 “其他商帮卖东西,布匹吃食文玩古物,晋商是……直接玩钱,我们自愧弗如。殿下若想重振宝钞,便不能视晋商如无物。” 陈驸马突然找王修,王修当时有些奇怪。现在他才明白,陈驸马为什么突然找他,甚至说得上提前给晋商求情。 晋商的控制与渗透,已经不是秘密了。 王修低头笑了,原来如此。 摄政王殿下当然不是想铲除晋商,是要给晋商个深刻的教训。商人有家无国,银子的力量必须握在殿下手中,运用得当能成为对外的武器。 乔之臻。 山西的卫所刚刚恢复,所以现在才传回信息。司谦低着头走近王修,低声道:“王都事,来信儿了。” 王修打开信封,上面漂亮的蝇头小楷写着乔之臻的履历。 乔之臻,年三十,晋商八大家之首乔家家主,晋商总商会会长。 好。王修把写满乔之臻生平的纸张放在茶几上,用修长的手指在乔之臻三个字上一点,又一点。 这是摄政王殿下的动作。司谦保持沉默,锦衣卫只是一把刀,王都事是摄政王殿下的影子。摄政王殿下要杀谁,锦衣卫便对着谁。 “不听话,要给点惩罚,是不是?”王修面带微笑。陆巡抚断了张家口走私道路,就要被报复成这样,怪不得明目张胆走私火器,山西官员一个都不敢管。 是不是有人不太清楚自己的位置了。 王修眼前浮现摄政王殿下黑甲长枪骑在马上的身影。 在绝对的武力面前,一切小心思,不过就是飞玄光马蹄下的尘土。 摄政王抱着李小二进宫。李小二很警惕:“六叔你干什么。” 摄政王捏捏他的脸:“你哥生辰快到了,你不到场么。” 皇帝陛下是腊月生的,不是二月。二月二是让举国欢庆的日子,但不是皇帝陛下真实的生辰。李小二郁闷,玩自己的小皮甲。他自从收到皮甲,就不肯脱了,睡觉都要穿着。大奉承劝他,穿着睡会伤皮甲,他才脱。 “你这身皮甲,陛下都没有,不想让他看看么。” 李小二低着小圆脸,思索许久,惆怅道:“六叔,你是不是要去开平卫了,所以才让我回宫。” 摄政王微微挑眉。 李小二抽泣地搂着李奉恕的脖子:“六叔我不让你去开平卫。” 成年人容易觉得幼儿是可爱的小傻子,可惜幼儿其实什么都知道。摄政王没问李小二怎么知道的,只是抱着他,拍他小小的背:“男儿应当报国,六叔是,等你长大,也是。” 李小二抽泣声更大,他有不祥预感。王都事离开北京,六叔也要去开平卫。他最珍惜的在鲁王府的日子,是不是就要终止了。 这一次李小二没闹腾。小小的幼兽异常清楚这一次他无能为力,闹也于事无补。小小的皇二子还没开始明白命运这回事,就已经要面对聚散离合。 那个皇宫,对他来说,太大了,也太冷了。鲁王府有黑鬼,有小马驹,有飞玄光,有大大的菜园,更重要的是有王都事,有六叔。李小二在摄政王怀里埋着脸痛哭:“六叔非去不可么?” 摄政王亲亲他:“是,非去不可。国体与尊严,民心与失地,六叔必须讨回来。” 李小二抱着摄政王的脖子:“六叔,我以后也要像你一样。” 摄政王笑:“那就回宫,告诉你哥,你以后会保护他的江山。” 李小二很安静地蜷在摄政王怀里,坐着马车进了紫禁城。他心惊胆战,紫禁城对他来说已经是个陌生的地方,摄政王抱着他往南司房走,明显感觉到怀里小身子轻轻颤抖。 摄政王一进南司房,李小二蠕动一下,悄悄转头观察。皇帝陛下正在读书,看见摄政王抱着李小二进来明显愣一下。曾森努力练字,绷着小脸儿很严肃。四川小柿子李至炅很高兴地跳下地,仰脸看李小二,小脸儿上一道墨汁:“你是哪锅?” 摄政王放下李小二,曾森也跳下地,很羡慕地摸摸李小二身上的皮甲。皇帝陛下御案上小猫咪涂涂打个哈欠,趴着看李小二。李小二脱口而出:“哥我来保护你。” 小柿子乐呵呵地拉着李小二的手:“一起耍嘛。” 李小二回头看看摄政王,摄政王拍拍李小二的屁股。曾森艳羡的眼神让李小二高兴起来:“我是李启炴。” 小柿子念书念得叫苦连天,很高兴来个新朋友作伴,拉着李小二一起调皮捣蛋。小家伙们很快相熟。皇帝陛下到底记得李小二为了他试种痘,先进敞轩。李小三因天花夭折,这世上,他只有这一个亲兄弟了。 皇帝陛下叹口气:“那快来吧,一起念书。” 摄政王悄悄离开南司房,小家伙们似乎都没发现。 李小二回头,看一眼空荡荡的门口。 摄政王徒步走出紫禁城,站在紫禁城的午门外,同样回头看一眼。 三百年皇城像只忠心耿耿的巨兽趴着,守卫着京畿的风风雨雨。摄政王曾经惧怕,然后逃离。这一次,却要为了保护这里而战了。 大晏列祖列宗,你们看着吧。 第246章 “辽东又逢雪灾, 严寒逼迫, 路边皆是冻馁饿殍。灾民呼号奔至,不光汉民,各族皆有。臣心不忍,亦无法可为,城中粮草所存无几。” “天不怜百姓, 臣只求殿下可怜百姓。” “臣于辽东叩首, 祷祝大晏国祚万年, 陛下万岁, 殿下千秋。” 开平卫一战, 山海关彻底关闭不通,辽东关宁军阳继祖的书信只能走海路,先到宗政鸢手中,再走研武堂驿马。宗政鸢当然要看, 看得潸然。阳继祖已经无法,写信求救。大雪一夜, 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消失在雪地里。 李奉恕可能不知道, 宗政鸢却懂,关宁军在辽东搏命困守, 已经退无可退。大连卫的船已经全部到达登莱港口,再后退,就是海。 建州金兵一样,没法退。他们抢不到足够的物资,回建州也是个死。 都退不了, 那就打吧! 宗政鸢将阳继祖的信送上研武堂驿马,顺便送上他自己的请战书。山东轻兵营是第一个站在皇极门外欢呼的部队,现在居然蜷在山东一动不能动。 研武堂驿马从济南出发,奔向北京。 宗政鸢背着手,看驿马消失的方向。他忽然嗅到一丝桃花香,猛地一转身,正对上帅府里地砖缝里的衰草。大冬天的,砖缝里挣扎的草居然还有绿色的。 转瞬即逝的香气刹那间刮了宗政鸢的心,一动就疼。宗政鸢下定决心公器私用一回,单独给小白写一封信。宗政鸢提笔,对着白纸脑子里也一片白。不写公文,写什么呢。你要多吃饭多穿衣,养好身体?不不不太蠢了。你……不要上前线?这是找骂。 宗政鸢其实是想问,你想不想我?我很想你。 研武堂驿马离开济南往延安府的方向去了。宗政鸢鼓足勇气,理直气壮,他知道没有下一次。 山东兵肯定要进辽东的,宗政鸢已经做好准备了。 延安府白敬收到济南府宗政鸢的驿报,上面是这样的: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弗拉维尔在北京收到博尼法西奥的回信:大晏选定了葡萄牙。葡萄牙海军将和曾芝龙结盟。 弗拉维尔终于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进京半年,经历两次血腥争斗清洗,一次天花暴发,弗拉维尔终于等到自己想要的回信。大晏太大了,对于这只巨兽来说,低头已经很困难,就算看得到葡萄牙,也看不见渺小的弗拉维尔。在京盘桓半年,也不是没有好处。弗拉维尔收起博尼法西奥的信,下意识挠一挠右臂。他在街上被痘医接种了牛痘,以后无惧天花。折腾到现在,钻营到现在,弗拉维尔能为自己祖国做的,已经拼尽全力。接下来,便是要履行自己职责的时候了。弗拉维尔是莱州火器营教官队的领队,他时刻记着。开平卫已经暴发战争,他递交回山东的申请,很快得到获准。 弗拉维尔收到批准,立刻启程。京城戒严,兵部单独的马车送他出城。弗拉维尔很喜欢这座宏伟繁华的城市,因为这里是小鹿大夫的家乡。 分别半年,太漫长了。弗拉维尔拜访过小鹿大夫的父母。小鹿大夫的父亲是个伟大的宫廷医生,据说在天花防治中做出杰出贡献所以被摄政王嘉奖。弗拉维尔对小鹿大夫胖胖的母亲很有好感,她让他想起自己的母亲,也是胖胖的,乐呵呵的,逼他吃得饱饱的。 如果西班牙军队没有屠村的话,她和小鹿大夫的母亲年龄差不多。 小鹿大夫的父母问弗拉维尔家人,弗拉维尔笑一笑。 弗拉维尔离京这天,撞上军队出京城。黑甲黑马黑披风手持长枪的身影掠过弗拉维尔的马车,弗拉维尔趴在马车车厢里往外看。那高大威武的身影太好认了,摄政王,异常符合弗拉维尔对王者想象的人。 摄政王亲征,弗拉维尔想起自己以前读过的一句诗:军行万里出龙庭。 上帝保佑你。弗拉维尔轻声道。 摄政王亲征,内阁没反对一句。李家几代马背皇帝,子孙衰微,自土木堡,皇帝绝无兵权。摄政王是土木堡之后第一个领兵的王者。这位王要把李家丢的脸面全都捡回来。 皇帝陛下眼泪汪汪地送他:“六叔何必非得上前线?” 摄政王半跪在皇帝陛下面前:“臣是代替陛下去的。列祖列宗应当看到陛下如何拿回开平卫,如何拿回辽东。”皇帝陛下沉默。皇二子和曾森一左一右站着,曾森一脸敬佩,看摄政王眼睛都是亮的。为皇帝陛下征战,这是曾森梦寐以求的。李小二哭得稀里哗啦,皇帝陛下不得不塞给他一块手绢。 摄政王低声道:“陛下,李家人绝无叛徒,不可能被俘。” 皇帝陛下一愣,眼泪簌簌:“我记得了。” 摄政王一抱拳:“臣,报国去了。” 京城门大开,摄政王领兵出京,义无反顾。 建州调北方富余卫木里吉卫斡朵伦卫兵,大军集体南下。自萨尔浒之后第一次如此大规模运兵。黄台吉摔了砚台。到了开平卫才知道北京已经真的找到控制天花的办法。这一次原本想抢一次就走,没想到在开平卫伤亡惨重,那么无论如何一定要进长城,进北京。既然抢不了粮食,干脆要整个江山。 大不了,重演萨尔浒。 伊勒德在小学堂里打转,谢绅吓得手抖。萨尔浒毕竟远在辽东,赌国运输了,也就是丢了辽东。开平卫就在北京脑袋上面,金兵闯进开平卫,北京可真完了。 “我在建州这么多年,北边军卫都跑了。如果动了北边军卫,对于建州来说也算是动了国本了。” 谢绅脸色发白:“殿下一出来,更把金兵拉到开平卫了,开平卫打不进去,那不是还有山西陕西,无论从哪儿进……” 伊勒德心里估算,等到北边卫所所有军队集结南下,那么辽东金兵的兵力就降到半数以下了。 那个时候复州起义,倒是……好时机! 谢绅心里狂跳,伊勒德忽然问他:“遴选考试,你考得如何了?” 谢绅点头:“万无一失。” 随即他又疑惑:“笔试时我遇上阿獾了。他看了半天,不知道什么意思。” 伊勒德问他:“知不知道阿獾什么人?” 谢绅立刻回答:“知道,我在北京看了建州所有人的档案。” 伊勒德自言自语:“阿獾差点就是继承人,后来换成黄台吉。如果按照大晏兄终弟及的律例,阿獾还是可以继承建州的。” 谢绅看伊勒德,伊勒德沉默下去。 雪灾严重,谢绅这里没什么能吃的。伊勒德俸禄不够,即便是为了小孩子,谢绅也得在建州挣个职位。谢绅到底是个翰林,建州遴选考试头名。谢绅进宫谢恩,出门又遇上阿獾。 阿獾看着所有中名次的读书人,不动声色,挨个地观察。谢绅给他观察得发毛。阿獾是努尔哈济所有儿子里最能打的,然而就是没斗过黄台吉。如今郁郁不得志,这次建州打开平卫,阿獾居然没有领兵出征的迹象。 谢绅站得笔挺,一转身,对阿獾微微一笑。 谢绅领到个中书省的位置,具体还没分配任务。他高高兴兴回来,有了职位就能有俸禄,总算不用挨饿。伊勒德从外面回来,一头一脸雪:“又冻死人了。一个村庄。” 谢绅一愣,半天说不出话。 他跟这儿所有人都不是朋友,也不是亲人,他恨他们。 可是活生生的人不该贱如衰草地死掉。不该。谢绅从小到大读的圣贤书没有一本告诉他平民就该死,小学堂里的小家伙去年有冻饿而死的,死在被窝里无声无息,第二天谢绅一摸才发现都硬了。谢绅差点崩溃,不对,不对,不对! “打仗顾不上救援。”伊勒德说。 谢绅原地转个圈儿,捂着脸蹲下了。 “干好你要干的事。”伊勒德弯腰,按住他的肩膀。 复州总兵刘山收到海对面山东过来的东西。半枚虎符,一张摄政王殿下亲笔写的赦免契。 刘山把虎符和赦免契按在心口上,渐渐抓紧。 这一次,一定得成功。 回家。 宗政鸢没等到研武堂对他请战书的回复,居然等到白敬给他的回信。宗政鸢颤抖着双手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小白可能会骂他,他保证就这一回用研武堂驿马送私信。他展开信纸,白敬如其人一般清俊的字体写了一行字: 多吃饭,多穿衣。 第247章 摄政王离开京城, 京城所有大门全部关闭。 京营满打满算二十万, 除了周烈带走北上的三万,和摄政王继续带走的两万,剩下的运兵布防全部完毕,团团围住京畿,保护北京水源粮道粮库。这次跟着马又麟出川的一万白杆兵是精锐中的精锐, 奉秦赫云之命勤王, 千里迢迢来北京, 居然就落个看大门的任务。 马又麟天天阴着脸, 铁面无私地……看大门。 白杆兵与京营剩下兵力及京郊戍卫共同驻镇守京城, 马又麟全权负责。王修临行前吩咐一张纸不能出京城,白杆兵围着京城,便一张草纸都出不去了。 城门不能轻易进出,全部要盘查。马又麟不明白王都事为什么要这么吩咐, 但是他执行得很彻底。一帮四川兵,以前没受过京城这帮官员的好处, 以后可以预见也沾不上, 所以油盐不进,而且反正吵架都听不懂。北京唯独不缺达官贵人, 普通人进出城门都得被查,不普通的人却根本不拿禁令当回事,骑在马上出城门不肯被检查,被马又麟一脚给踹下来。 白杆兵护卫京城,箍得像个铁桶。 也不全无好处, 白杆兵头一次装备如此精良的火器。白杆兵的威名全靠血肉之躯搏出来,当年萨尔浒一战两千白杆兵全军覆没,所有长枪的白蜡杆全部浸透血色。金兵损失更惨,那时候金兵才知道关内军人并不全都是懦夫。也正是萨尔浒一战,石砫秦赫云的白杆兵,天下皆知。 可是,如果那时候有足够的火器,两千白杆兵根本不用全部马革裹尸在关外异乡。马又麟年幼,没跟着出川。只知道刚硬如母亲,提起萨尔浒,都会痛哭失声。 马又麟恨不得活剐了所有建州奴。 白杆兵把总来报:“将军,火器营全部装配完毕。” 工部虞衡司的人在分批教白杆兵如何使用后装火药的改进鸟铳,每人配六发弹药,并讲解配发给白杆兵的大炮。白杆兵自己有炮手,但火炮太烂,弹药落地还不炸。工部军器局给配的都是好东西,所有军器局的人都在教他们用改进火器,尤其是改进过的红衣大炮。一个戴眼镜满脸黑灰的四眼十分努力严肃地教,另一个丧着脸在旁边做配备记录。 白杆兵是第一支如此大规模配备火器的外地军队,中书省必须要有严谨记录。赵盈锐为了带记录簿册出城,跟四川兵们轴了半天,轴到惊动马又麟。银铠白马的少年将军器宇轩昂地走来,神采如同铠甲上的流光熠熠生辉。这位将军已经不知杀过多少人,他的白杆长枪已经染成黑血色。 赵盈锐终于动怒,站在地上仰着脸跟马又麟嗷嗷:“你们脑子不转吗?我这簿册是要带回去的!又不是带出城不回来!” 马又麟骑在马上撑着膝盖弯腰看赵盈锐。生气起来不端架子,倒是让他的面部表情生动不少,不大丧了。 马又麟一挥手,赵盈锐愤怒地抱着簿册冲出城门。 李在德用手背一推眼镜,跟白杆兵的炮手交流。改进过的红衣炮其实不是火力最大的。火力最大的还是铜发熕,还没有运出城。这个实在太猛,炮手操作必须有经验,白杆兵临时训练来不及了。 赵盈锐看李在德细细瘦瘦弱不禁风的,整个人能被塞进红衣炮膛里,摆弄的却是一怒而涂炭生灵的火器。赵盈锐生平第一次直接接触这些冷硬肃杀的火器,心里恍神。或许真大杀四方的人,不是摄政王,不是周烈,不是什么马又麟,是李在德。 赵盈锐有森森的预感,李在德手上的人命会越来越多,可填地狱。李在德身后保护的人也越来越多,不能胜数。 李在德转脸看他:“你怎么了啊?” 赵盈锐被这个四眼儿吓一跳:“没有……”他下决心跟李在德处理好同僚关系,清清嗓子:“李巡检,令尊还好啊?” 李在德忙着用校炮尺最后确定红衣炮没有问题,十分专注:“还好,托王都事的福,现在在鲁王府。” 王修考虑到李在德天天炮虞衡司的军器局,老王爷在鲁王府能被精心照顾,这是实情。李在德平时傻愣愣的懒得琢磨人情世故,这话一讲就跟炫耀似的,赵盈锐一时接不上话。 赵盈锐不大认识李在德,不知道他在宗人府对着墙都能念经,眼看着李在德又不理他了,心里感慨这多亏是个被摄政王青眼有加的皇族,不然在官场上怎么混的。 那坨骑马的大银锭又走过去,赵盈锐呵呵两声。 军器局的人忙了一天才把白杆兵所有火器归置整齐。 赵盈锐想跟李在德搭话,李在德背着装工具的大包,突然一转身,吓赵盈锐一跳:“在德兄?” 李在德的镜片反着夕阳金红色辉煌的光:“你听见了么,炮声。” 赵盈锐皮肤起粟:“啊?” 李在德面向正北开平卫的方向:“火炮。” 赵盈锐一愣:“开平卫的炮声咱们听不见吧……” 金红接近热血颜色的夕阳挡住李在德镜片后面的眼睛,赵盈锐感觉到了他的笑意:“天佑大晏。” 李在德对着开平卫的方向出神。 有人告诉他,他的火器能救更多人。 赵盈锐合上厚厚的簿册,命中书省的人带回去:“我正好要回研武堂待命,咱们同路。” 李在德颠一颠身上的大布包:“我要回家一趟,工具都在家里。” 赵盈锐点头:“那咱们先去你家。” 赵盈锐从来没见过李在德家如此曲里拐弯的胡同,迷宫一样。跟着李在德左拐右拐,心惊肉跳地害怕突然迷路就再也走不出去。李在德轻车熟路地走回家,打开锁,推开门。家里许久没人,迎面扑来冷硬的风。没有老王爷天天收拾,一点活气儿都没有。 李在德怅然。等老头子好了,就回家来,继续天天过日子,把灶暖起来,夏天还在院子里乘凉吃饭。这是他破破烂烂的,最离不开的家。李在德发愣的瞬间,赵盈锐一声尖叫:“李在德!” 李在德没戴眼镜,特别迷茫地一回头,一枝弩箭擦着他的脸过去。李在德只是觉得脸上一刹那似乎被小虫子叮了,再下一刻,灼烧的痛痒咬着他的脸,李在德伸手一摸,手指上黏黏一层稀薄的血。 赵盈锐是何首辅的外甥,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刺客!为什么会在这种贫民胡同里行刺?李在德好像在发愣,一只手在大布包里掏,赵盈锐喊得声音都变调了,一把扯住李在德:“快跑!” 李在德家中只有两间屋子,同时冲出人来,手里拎着刀。赵盈锐热血上头,拖着李在德就跑。小院门外一声断喝:“趴下!” 赵盈锐正好绊倒拽着李在德趴下去,一杆黑血色的长枪从门外瞬间呼啸而至,一枪把一人钉在墙上,屋顶簌簌掉土。 银铠的少年将军冲进院子一转枪杆拔出长枪,锃亮的枪头一下划开四合暮色。另一个刺客用弩箭瞄向李在德,马又麟挥舞着白杆枪,枪尖流星飞舞,爆起一阵血雾,赵盈锐眼看着那刺客的两条胳膊离开身体。 李在德趴着,什么都看不清。赵盈锐冷汗透衣襟。他终于明白白杆枪为什么跟普通长枪不太像,枪头更长,扁而只有两锋,更像矛——可以当长刀用!马又麟身上的杀意澎湃沸腾,用白杆枪钉着被他卸俩胳膊的刺客,手上慢慢转动枪杆,赵盈锐能听到金属刺穿皮肉,搅动内脏,刮擦撑开骨头的咯咯声。 “你是谁。” 那刺客眼见着活不成了,一声哀嚎没被咬住,从鼻腔里喷出。这非人的声音让李在德立刻想到锦衣卫那儿听到的一声。 马又麟又一转长枪,那刺客到底挨不住,要咬舌自尽,马又麟抄起一块木头塞进他嘴里,牙齿咯嘣一裂。 李在德趴在地上,突然听见一个微小的动静。非常小,有点像老鼠。不,不是老鼠。电光石火间李在德终于把布包里的东西掏出来往屋内一瞄:“还有一个!” 剧烈的火铳迸发在夜色中连着三闪,马又麟抽出腰刀冲进屋里,第三人仰面倒着,胸前被轰开一个洞,肋骨茬在伤口里张着,越张越大。 马又麟一回头,李在德手里举着一把样子不怎么样的火铳:“人还活着吗?” 赵盈锐进去一看,差点跪下。他终于知道火器两个字全都血滴淋漓。面对火器,人的血肉不堪一击。 马又麟一踢地上的尸体。不是专门的刺客。专门的刺客等李在德和赵盈锐进屋一捂嘴一抹脖子干净利索。估计是来找东西,被突然进门的李在德吓得慌了。 “少什么没有?” 李在德异常冷静,冲进屋里检查,所有德铳部件打样都不在了。马又麟从尸体身上搜出火铳打样。第二个人的弓弩明确瞄着李在德,他是想杀李在德的……马又麟在见到德铳的威力之前,也不觉得为什么会有人刺杀李在德。他看一眼不知道是因为看不清才冷静还是根本心思就不在人间的李在德,嗜杀性躁的小马超心里忽然一凛:这书呆子是个睁眼瞎,他手上的火铳不需要点燃引线不需要发射一次就填火药,所以连发三次,即便没有瞄准,对方虎背熊腰的汉子也照样被李在德给轰死了。 没人比自小就上战场的马又麟更懂这种火器到底会带来什么后果。 现在,马又麟十分明白李在德的价值。 两间屋子都被翻得乱七八糟,李在德在倒塌的柜子里翻出出一叠图纸:“他们可能在找这个。” 赵盈锐站在一院子尸体中间灵魂出窍。有一个没死透被马又麟的白杆枪钉在地上蠕动一下,赵盈锐倏地抬起一只脚抱着腿尖叫:“找什么啊!” 李在德看马又麟一眼,决定说出:“铜发熕的最大改进,就是可以拆拼了。这样方便运输,走到哪里轰到哪里。”李在德一直习惯把图纸打样带回家继续研究,铜发熕图纸第一次从军器局里带出来,没等换回去,自己就被锦衣卫抓了。 “日。”马又麟骂一声,“快走!” 赵盈锐神魂归位:“李在德同僚是不是都危险了?”马又麟打了个呼哨,一队白杆兵早听见火铳的声音冲进小巷待命。白杆兵最擅长山地作战,北京的胡同对他们来说只是幼儿把戏。 “送他们俩去鲁王府。其他人去找军器局的工匠!” 李在德抓着马又麟着急:“还有郭星起和他奶奶,千万找到他们!” 赵盈锐哆嗦,他终于感觉到了大战当下的严峻:“你都得找到!” 马又麟笑了:“要得,都找到。” 他回头一挥手:“整!”白杆兵迅速散去,有条不紊执行命令。 马又麟回头看一眼地上缺两条胳膊还有口气的刺客。他居高临下,微微一笑:“你到底是哪个。” 李在德遇刺一事惊动紫禁城,太后立即下懿旨赐一座大宅院,军器局所有人即刻搬进宅中,着十二卫及京城戍卫司严加守卫。夜色中的京城沸腾,白杆兵轻而易举地穿梭在胡同巷中鸡飞狗跳地找人,找到揪出来就走。郭星起背着自己的奶奶惶恐不安,老太太安慰他:“还能住一回好宅子,多好呀。” 离家之前,老太太把数十年间画的振星图样付之一炬。郭星起舍不得,老太太拍着他的背:“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样一来,还会有更好的振星。” 工部巡检队的年轻人都来了,小广东看见李在德眼圈红了:“我们都听说你遇刺,还以为……” 李在德平静:“没事儿。” 小广东看李在德脸上一道伤,像是被什么东西蹭掉一溜皮,挺严重的:“你不疼呀?” 李在德一抹脸,乐了:“我脸上也有疤了,挺好的,跟他还左右对称。” 金兵和晏军在开平卫拉锯。金兵的兵力在加,建州背部的屯卫源源不断地往北京北边输送兵力。晏军想要夺取长城外的旧卫所非常困难,只能顶住关隘阻止金兵南下。 邬双樨估算,长城外的金兵兵力可能将要到达十万了。 研武堂和兵部到底在等什么! 厮杀中有人喊:“殿下来了!” 邬双樨一勒缰绳一转身,天边乌压压的一线,火色的大旗仿佛一点星火,愈演愈烈。 如狮如虎的男人黑马黑甲黑色长枪,他一出现,声音都不见了。 三百年前的一场噩梦,再次降临。 第248章 晏军和金兵在长城内外拉锯, 金兵兵力不断从东北方向过来, 长城之外挡着一片汹涌激浪,就要破堤倾泻入京畿。 京营源源不断送来运送军器,周烈奋力把金兵全部挡在开平卫。金兵全是精锐,配备的武器和晏军一模一样——其实就是晏军的军器,金兵连军服铠甲都跟大晏的差不太多。 萨尔浒之后, 晏军第一次跟金兵再次烽火对阵。金兵的战斗力异常强悍, 因为他们坚信自己会赢, 一如往常, 一如从前, 一如萨尔浒。 可惜,这一次他们对上周烈。周烈证明自己是王朝真正的鹰,平时收拢翅膀和爪子蹲着,毫无攻击力, 甚至憨态可掬。一旦狼烟临近,这只鹰睁开眼睛, 扬起双翼扶摇直上, 扑杀千里。 周烈奉先帝旨领九边,未有一日敢负使命。 如今奉摄政王令在开平卫引住金兵, 他也绝不会令殿下失望。 旭阳领三千营中的一支骑兵队冲锋陷阵。太宗时期三千营骑兵横扫天下,可惜后来晏军马政废弛以致于骑兵营都没马,晏军骑兵的威风居然被金兵给继承,女真骑兵能压着鞑靼骑兵打。旭阳竭尽所能地恢复三千营曾经的声势,京营养得久了, 到底不如百战磨砺的金兵。 三千营损失惨重,旭阳杀得红了眼,长枪一枪把对面的骑兵给打下马。爱马星云跟着他从辽东来到京畿,从不畏惧杀戮,冲过硝烟,鬃毛一甩飞出血滴。 京营有点顶不住了。伤亡过大,面对金兵,晏军底气不足。已经被打趴在地,不知道自己还能趴起来。 京营如果顶住,金兵自己分兵继续往西,还有两道防线。陆相晟和白敬已经登长城,只是他们要防着鞑靼南下。根据土默特部九娘子的来信,鞑靼大军根本没有要动的迹象,林丹汗统一草原的宏图霸业的美梦今年刚被建州一巴掌抽醒。周烈咆哮一声,京营顶不住也得顶! 开平卫几乎城破,颤颤巍巍的堤坝拦不住汹涌波涛,金兵冲进开平卫。晏军几乎力竭,支持不住。 金兵大军压境,铅灰色的天低低压着,铺天盖地只有绝望。周烈转头一看,京畿方向的天边涌来带着星火的巨浪。红底织金字的晏字大纛迎风飞舞,周烈一看热泪盈眶,援军到了! 天降大雪,黑甲长枪高头骏马的男人在洁白漠漠的雪中踏风而至,三百年前的噩梦赴约归来。 曾经举世无双的名将身着黑甲涤荡九州拓土开疆。 那是太宗皇帝陛下。 太宗身着黑甲征战杀戮,身着黑甲死去。三百年后黑甲重新出现,一模一样的身影一脚踏穿血腥的噩梦,穿过陈旧的时光。 太宗皇帝从来没死。 他在燕王一代一代的血脉里,静静地等待。 周烈大喊:“吾王啊!” 摄政王所到之处,血肉横飞,仿佛刈草。 天地见证摄政王惊世的膂力,世无匹敌的力量不容置疑,杀戮最能轻易激起信赖与崇拜,以及恐惧与敬畏。柔软雪花儿落到黑甲上,被热血一扑,彻底融化无踪。 王者原来是为杀而生。 援兵一到,摄政王神佛照杀的极度恐怖的屠戮激起所有人的血性,金兵又一次被打出开平卫。 摄政王一抡黑沉沉的帝王枪,雪花被枪风吹散,又聚拢,飘飘洒洒,越来越密集。冷峻的王骑在马上,摘下面甲,看着开平卫。 “不是想见我。我就在这里。” 建州的兵疯了一样往南涌,离开辽东的兵力恐怕真的已经过半了。谢绅在中书省十分冷静。 他终于摸到一点建州朝廷的边边角角。争斗哪里都有,建州朝廷虽然小,五脏俱全,利益派系居然也有。黄台吉大儿子尔垂被陆相晟打了个半残,一直卧病,恐怕以后继承大位是不可能的了。剩下几个儿子都是婴儿,都不知道能不能成年。 谢绅脑子里一直徘徊阿獾的脸。阿獾的母亲是努尔哈济最喜欢的妃子,据说死得非常有疑点。 阿獾似乎从来没有质疑过。 努尔哈济的亲弟弟哈齐因为亲大晏被处死,哈齐的大儿子阿敏已经死了,小儿子阿福齐很能打,这一次带着尔垂灰头土脸回来,尔垂下辈子完了,阿福齐基本上也完了。正蓝旗的清洗终于停止,中上等军官死了一千多人,建州人心惶惶,被抢西边给盖了下去。盖下去并不等于就消失,清洗还会持续,下一个难说是不是阿福齐和他的镶蓝旗。 建州的老传统,出征才有东西分。阿獾和阿福齐没有出征,手下人这个冬天估计难熬了。 安全起见,谢绅自己改了字迹。他能读写蒙文汉文,在中书省里比其他来考试是汉人要受重用。有人很无意识地问他蒙文怎么那么好,谢绅回答以前学过一些,现在主家阿灵阿一家都使用蒙文。 谢绅发现伊勒德每次来都挺小心低调的,所以在外面从来不提伊勒德。他照常抄抄写写,也没什么可写的。根据黄台吉传回来的调兵旨意,摄政王殿下也上前线了。 谢绅只能在心里祈祷,天佑大晏。 晚上回家,伊勒德难得已经到了,坐在小学堂里等他。谢绅扑扑身上的雪:“晚上吃东西没有?” 伊勒德很沉默,就那么看谢绅。谢绅很习惯了他的存在,开始打算做晚饭,看到伊勒德带来的米面,特别高兴:“你怎么弄来的?” 伊勒德终于回答:“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谢绅一愣,直起腰转身看伊勒德。 伊勒德坐在马扎上,低声道:“辽东境内金兵兵力已经少于一半了。复州应该快要行动了。” 谢绅心里倒是高兴:“那不好吗?” 伊勒德站起,看房顶:“我把房顶的积雪又清了。” 谢绅愣愣道:“谢谢……” “从今往后,咱们不必再有接触了。” 谢绅感觉房门外的寒风瞬间吹透了他。 伊勒德想拍拍谢绅的肩,后来干脆张开手臂抱住谢绅。 “不要再往回传消息了。从现在起,这个不归你管。这么多年在建州我干成了两件事,第一件就是复州,第二件你很快就会知道。复州事起,刘山归晏,一定回牵连很多人。我告诉过你,绝对不能全军覆没。” 谢绅握住拳,微微发抖。 “你一直……做得很好。记着自己为什么来建州,再往下,我也帮不了你了。我一直没问你在大晏是做什么的。但我猜,你的职位一定不低,非常适合官场。不用回答我。你知道自己以后做什么吧。” 谢绅声音很哑:“苏秦。” 伊勒德笑了:“对,我可没办法成为苏秦,但是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能做到。” 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了,你是来接替我的。 “你会有危险……” 伊勒德没回答他,只是放开拥抱,用手拍一拍谢绅的肩:“兴风作浪。” 谢绅抖得更厉害,沉默地看着伊勒德拿起帽子掀开门帘,在临出去之前,伊勒德突然对他说:“我真名是……算了。”伊勒德笑着摇摇头,戴上帽子,终究一推门,走了出去。一阵风雪扑面一拳打谢绅,谢绅一动不能动。 炉膛里的火光瑟瑟发抖,谢绅听见风雪中伊勒德哼着歌越走越远。那调子谢绅很熟悉,他经常听伊勒德无意识地唱,伊勒德说是蒙古史诗,谢绅从来没细问那些歌词是什么意思。 谢绅从来没真正信任过伊勒德,伊勒德是知道的。 谢绅也从来没有料到会有这么措手不及的一天,伊勒德来同他告别。 那天门口突然出现一个陌生的英俊男人,靠着门框,用手指转着帽子,随口问谢绅,“坐朝问道,垂拱平章”后面两句,什么来着? 爱育黎首,臣伏戎羌。遐迩一体,率宾归王。 开平卫的拉锯战双方各有损伤,金兵退出开平卫。雪越下越大,浓重的血腥随着寒风盘旋。兵部指定的运兵方案这一次并不发什么邸报,只有研武堂将军知道。风雪中无法露宿,晏军暗影扎帐,周烈巡查营地。 枕戈待旦,金兵随时会来。营地开始造饭,潮湿的木柴燃不透,烟尘滚滚。周烈忧虑金兵到底什么时候分兵,向西还是向东,把金兵越往西引越好,陆相晟和白敬应该做好准备。 周烈更担心李鸿基会趁乱出来。白敬活捉高若峰,算是伤了闯军的根本。但是李鸿基寸磔福王抢了河南皇族,光是金银珠宝足够支持他再造一支闯军。 辽东……复州时机还是没到。宗政鸢在山东坐不住了,摄政王一只手就摁住他。山东兵估计要进辽东,策应复州。京营的作用就是把金兵往西边拖,拽得离辽东越远越好 周烈咬牙切齿,那就跟天赌一把,看谁抢时间抢过谁,赌是否能在李鸿基出来之前先掀起复州! 摄政王殿下一人在风雪中坐着。周烈走过去,摄政王殿下随手拔了几根枯草,正在编……蚂蚱? 摄政王殿下看到周烈,微微一笑,晃晃手里的草编:“知道这是什么吗?” 周烈眨眼:“蚂蚱?” 摄政王殿下把草编蚂蚱捧在手心:“是,小蚂蚱。” 杀戮会上瘾。浴血奋战令摄政王血液中的杀欲横冲直撞。摄政王轻轻握着手里的蚂蚱,平静地遥望远方。 第249章 北京北边开平卫内外晏军和金兵像两只庞大的野兽来回撕咬, 嚼碎骨骼, 践踏血肉。金兵刚进开平卫,黑甲巨马突然出现的男人率领援军杀进金兵,惊人的长枪横扫便如刈草般收割人命。 开平卫如果有灵,大约会对这个男人感到亲切。 三百年前,它见过他。 金兵被杀退出开平卫之后, 摄政王殿下的马鼻息喷着白雾, 站在洁白纷纷的雪中, 全身上下滴答着血色雪水。摄政王拿下面甲的一刹那, 晏军声嘶力竭地欢呼, 殿下那时的表情,周烈永生难忘。沙场拼杀,各为国土国民,大部分人, 其实恐惧厮杀。 周烈坐在寒夜之中篝火旁边,遏制不住地回想全身滴血的摄政王骑在巨马上的表情—— 殿下, 享受杀戮。 周烈凝视张狂燃烧的火堆, 视线被灼得明灭闪烁。摄政王殿下第一次真正的上战场,只是压抑不住而爆发的烈焰再也无法平息, 迟早吞天噬地。 周烈终于无法直视篝火,闭上眼睛。 摄政王手中虚握着一只草编蚂蚱,仔细听着风声。草茎轻轻地扎着摄政王的手心,手心中有擦不掉的血迹。风雪越来越大,摄政王恍惚地想, 快过年了。 开平卫拉锯拼杀,南直隶也下了雪。南京的雪温柔恬静,听不见声音,却冷得更加肃杀无情。即将过年,所有府衙没有休沐的意思——人手不够了。 黑衣的君子从北京来,南京锦衣卫人数突然增加几倍。陆家的事儿没过去,过不去。陆相晟做得太绝,断粮道抄工坊,所以要教训他一下。士人质疑南京衙门之前的田地鱼鳞册为什么是一本烂账,当然是上面的以权欺人,研武堂的将军,藏污纳垢。 能离间陆相晟和摄政王最好。即便摄政王问起来,南京衙门理直气壮:陆家账目没问题,和其他家族一样,都没问题,有人扇阴风,都是冤枉的。 王修一边翻南京的账本一边笑,真有意思。刚到北京的摄政王可能会被糊弄过去,那时候老李连京畿田庄都管不着。现在为什么还有人还觉得,自己能欺负了摄政王了。 还是说……想逼迫陆相晟停手,没想到搞太大了。陆相晟母亲忧惧而死,陆相晟反而了无牵挂。 人算不如天算。 王修难得有闲心自己琢磨茶艺,他以前不弄这个,只是雪景正配红泥小火炉。 司谦在王修身边站着,萧珃这废物不在,在后面。司谦于风雅毫无研究,只觉得王修的手指雪白纤细,与上好的茶具相得益彰,赏心悦目。 这一趟来南直隶,办不成事没什么,司谦必须保证王修的安全。那位殿下已经是一手攥这神州的真正的王,司谦承受不住王者的怒火。 不多时,炉上泉水一滚,幽幽茶香轻轻四溢。 “王都事,出京城之前,臣接到殿下旨意,只有四个字,‘不必为难’,殿下让您不必为难,您就不必为难。” 王修递给司谦:“来。” 司谦不爱喝茶,树叶子水一个味儿。他谢过王修,只是端着。 王修双手端着茶杯欣赏帘外雪景,忽而闻:“站了多久了?” 司谦回答:“一个多时辰。” 王修笑笑:“唉。” 南京衙门客馆外面,一人默默站立,两肩都是积雪。就要过年了,顽皮的孩子冒着雪在街上放爆竹,劈——叭!炸到那人脚边,那人纹丝不动,沉稳如山。他等了将近两个时辰,没人搭理。没关系,他可以再等。商业一样如战场厮杀,他最大的耐心就是捕猎前等待猎物。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脚趾。从客馆中走出一人,打着伞,慢慢来到他面前。 司谦面无表情:“乔会长,王都事有请。” 乔之臻冻得发青的嘴唇微微一笑:“多谢王都事。” 比乔之臻预想得要好多了。王都事再不见他,他在南直隶甚至整个长江下游经营的根枝,大约就要被拔干净了。 商人能赚钱,靠得是随机应变。只要有机遇,乔之臻一口就能咬住。 毕竟,他等待了那么久。 随着司谦往里走,乔之臻隔着回廊便看见个秀气的年轻人在品茶,双手带着乌亮如黑铁的皮手套,折痕锋利得像刀。 那是王修,摄政王身边的人。 王都事微笑:“真没想到,乔会长居然就在南直隶。” 乔之臻坐在王修对面,完全承认:“在南直隶有几处货栈。” 王修戴着皮手套的手在桌子上点。他可以杀乔之臻,也可以不杀。迟郁的沉默中乔之臻看着自己面前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反而松一口气。没他的茶,就是没他的茬。 王都事忽而问:“乔会长对于火器有研究吗?” 乔之臻心里一紧:“并无。” 王都事点点头。乔之臻对这个王都事有些好感,瘦瘦弱弱,但是斯斯文文,原本难以令人生厌。在这压抑潮湿的隆冬,乔之臻觉得迎面来温柔的春风。 ……这春风能杀人,乔之臻知道。 “乔会长怕死吗。” “怕。什么人都怕死。” 司谦铁着脸站在一旁,萧珃撑着伞进门,对司谦一点头。司谦上前对王修附耳说几句,王修把茶杯一放:“是时候回北京了。殿下自有裁决。” 北京内阁收到马又麟上书,京中尚有建州内应,应全部清理。何首辅叹息:“哪儿有那么容易。天下王都,什么族裔都有,甚至在京数代,难道都要赶走。” 赵盈锐在旁边冒一句:“说不定其实是咱们自己的人。” 何首辅看他,赵盈锐严肃:“舅父,太后的法子其实很好。与其在非常时期闹得更加鸡犬不宁,不如把重要的都保护起来。开平卫一役过去,慢慢盘查不迟。” 母亲天性保护孩子,太后一抓便抓住重点,突然想起来赐个宅子把所有军器局工匠保护起来。以往并不觉得工匠重要,都是手艺人,轮值上京几乎等同于服苦役,比商好点,还是在农下面。摄政王从开平卫传书,请封李在德为工部虞衡司郎中,掌管军器局和火药厂及下属所有匠作工坊。司礼监立刻批准,内阁批准,当日下旨。 振星图纸泄露,这帐会慢慢算。何首辅太了解李家人了,所有的帐,都有要清的那一天。从太祖开始,到摄政王,他们心里的生死簿,记得一清二楚。 想到太祖,何首辅激灵一下。这位开创大晏的始祖余威震慑三百年,那些年所有的记忆全都飘着古旧的血腥味。无论是对外,还是对内,太祖从来没有仁慈过,太宗也没有。两代马背皇帝,用敬与畏定鼎天下。 摄政王归京那天,三百年前死去的同僚们的冤魂在皇极殿上盘旋尖叫,可惜当时活着的人,无一人听到。摄政王归京这一年,十二卫重整,京营重振,登闻鼓重新敲响,钦安殿玄武大帝倏地睁开眼睛。 太祖太宗归来,幸,还是不幸? 开平卫重新陷入血肉厮杀。晏军神机营全部手持火弩,全部上弦,点燃弩箭上火药,神机营把总一喝:“放!” 铺天盖地飞火流星倾泻而下。地面炸得火簇盛放浓烟翻滚激荡,平地掀起的热浪卷着硝烟与肉焦气味。深黑烟雾还未散去,神机营第二波弩箭咆哮嘶吼扑向天边,拖着漂亮的尾焰冲向地面,仿佛无处可逃的滂沱天意。 金兵被炸懵了,随后立刻还击。金兵炮火并不弱,跟晏军不相上下,因为其实就是晏军的红衣炮。金兵攻城门久攻不下,已经失去耐性,很快大概要分兵往西。今天必须顶住开平卫,金兵已经打算奋力一搏。 黑甲长枪的骑兵在搏杀中收割血肉,势不可挡。摄政王恐怖的力量直直碾过敌军,大晏已经太久没出现过这样可以踏破血火硝烟诛戮四方所向披靡的王者。三百年前的帝王回来,三百年前横扫天下的军队,也会归来。 杀吧! 金兵再次攻门失败,拼杀仍未停止,炮轰还在继续,一枚火屑正掉落在乔之臻脚旁,乔之臻终于忍不住,抬脚躲开。 乔之臻脸上血色全无。他从来没经历过真正的战场,没见过真正的火器。一炮下去,地面皆成血槽,血肉盈注。骑巨马的黑甲长枪的男人走向他们,乔之臻看到他铠甲和马身上滴下来的血。 雪势忽然加大,连天飞雪缭绕着黑甲黑马的男人。乔之臻看到他戴着的黑面甲,狰狞得犹如神像。这男人就是天神,天生为杀的神。 乔之臻面无血色,也无惧色,撩起前襟跪下。巨马在漠漠雪中走近乔之臻,摄政王的帝王枪枪尖垂下,在乔之臻脸前血滴淋漓。 乔之臻闭上眼。 摄政王骑在巨马上,低头看他。那面甲后面的眼神深邃慑人,乔之臻腰背挺拔。他跪天下,并不跪摄政王。他也承认,无双的武力面前,所有的心思全都不堪一击。 “你就是山西王。” 乔之臻大声道:“殿下折煞!” 摄政王看着马前跪着的贵气男人,微微一笑,原来是你。 摄政王归京之后,听到银子涌动的浪潮声。从山西到陕西到南京,白银闪烁的光连成了歹毒的一条线。 原来,就是你们。 白银化成人形,终于跪在摄政王面前。 摄政王骑在马上,看到不远处挺拔的身影,飞玄光直直向王修走去。还是穿着天青色,最合王修,衬得他干干净净肤白如玉,摄政王十六岁时,一眼就看到了天青色。 摄政王跳下马,摘下面甲。他身上血污不堪,离王修一步,便不再上前,只是看着王修笑。王修伸开手一把搂住他,脸上蹭上血迹。 摄政王压抑太久的力量终于肆无忌惮地宣泄,杀戮比鸦片更容易上瘾,长久的血肉搏杀让他兴奋得战栗。 他明白为什么孝慈高皇后和仁孝文皇后去世之后,太祖太宗都渐渐陷入癫狂。因为没人能再拉住他们。 “如果有一天我迷路了,你要领我回来。” “嗯。” “你要走我后面,否则我发疯,没人拦得住。” “嗯。” 战事未弥,风雪中,摄政王一手拥抱王修,一手拎着长枪,顶天立地。 第250章 高祐元年腊月二十六, 辽东冰灾, 肃杀千里,不见活物。 一个村庄接一个村庄消失。一夜之间,天罚没顶。 大雪持续月余,关宁军为了救人徒手刨雪,无济于事。挖出来的人都是裸露的, 皮肤青黑崩裂。祖松说:“冻死的人死前会觉得很热。” 冰灾愈演愈烈, 所有关宁军全部退回城寨坚守, 关闭城门。 大批没死的难民扶老携幼在没膝的深雪中前行, 涌向盖州, 锦州,复州,金州沿海州府,没有州府开城门。无论是晏军驻地还是金兵驻地, 全都拒绝开门。 风雪加大,那么多人在门口乞求开城门, 喉咙里都有冰碴子。阳继祖心如刀绞, 关宁军的军粮也见底了,放那么多人进城寨就是同归于尽。 城墙上的关宁军有哭的:“你们走吧, 走吧!” 一个一个小小的黑点在城门外乞求,也有小黑点转身往别的城池方向跋涉。还有一口气,就挣扎着要活,这里不行,就下一城。尸体在各州府外面倒成了一条线, 睁着眼睛看苍天。 只有狂风大雪从天而降。 辽东死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无法计数。 复州总兵刘山双手抠着城墙,看着雪野中蠕动的小黑点,全身发抖。 晏军阳继祖忍不住再次上书:“天不怜苍生,求殿下怜悯!” 建州冰灾,南下金兵也知道了,家乡亲人都不存,人便化成了野兽,为了生存全力一搏!北边越来越无法待了,必须南下,全部建州人必须南下才活得下来! 开城门啊! 金兵倾尽兵力攻开平卫,晏军顶着金兵,两边都豁出去。洁白的雪花漫天飘洒,落地便被踩成血泥。金兵一直以为晏军是萨尔浒的晏军,被打得到处溃逃,下跪求饶。那时候的晏军就是落难的狮子,蜷缩着被鬣狗一口一口生魂活剥,自己看着自己成为一副骨架。 晏军好像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平定九州,是四海之内最锋利与疯狂的国器。 金兵数次进开平卫都被杀了出去,活着撤退的人说他看到一个人。 黑甲长枪,骑着黑色巨马,如狮如虎。 “说让我去见他,那我就去见他!”黄台吉指挥金兵倾全力攻开平卫,不死不休。 腊月二十七,金兵多罗君王阿稚领一直军队过永平府直奔顺天府,却突遭伏击,上千身着白色衣衫没有铠甲的人瞬间从土地里窜出,杀得阿稚愣住:“有伏兵!” 火色的铠甲在风雪中燃烧,穿透所有人的视线,宗政鸢对着阿稚一笑。恭候多时了。 “保住天津,誓死不退!” 天津卫西北部炮声隆隆,山东兵与金兵刀兵相接。 阿稚怒吼:“他们早知道了!晏军到底怎么知道的!” 宗政鸢张狂大笑,他忍了那么久,终于等到了!火甲将军一抖枪缨,杀向前。 莱州火器营教官队率领火器营炮火轰击,为山东兵开路。炮击火海中血肉翻卷,惨不忍睹。炮火攻击之后,教官队领队弗拉维尔拎着火铳,大声对火器营道:“教官队今天最后给你们演示一次三轮射杀!” 所有葡萄牙教官填装火铳,弗拉维尔一甩指挥刀:“开火!” 弗拉维尔的心是平静的,出济南之前,他去见了一次小鹿大夫。大晏这样一个庞然巨物,长到看不清来处的历史,多到数不清的人民,弗拉维尔只是天地之前一疏忽的尘埃,微不足道。他为自己的祖国奉献了一切,已经没有遗憾。弗拉维尔在大晏混了这么久,没有贴身东西,所以把自己的日记本交给了小鹿大夫。那里面是他所经历的世界,小鹿大夫肯定看不懂他的母语,看不懂,最好了。 爱意永恒存在,但小鹿大夫不需要知道。 “我知道你一定上战场,我还知道你上战场是为了什么。如果我死了,你可以用我的尸体做任何事,没人会反对,我家里没人了,而且我已经通知了雷欧。” 小鹿大夫抓住太后所赐的医官服,淡蓝色的,干干净净。 弗拉维尔恍惚想,在这天地间,小小的留恋,也是微不足道的,他……就放心了。 小鹿大夫眼睛发红,弗拉维尔想了想,伸手拥抱他。 “分别那么久,就可能又要分别。但我总觉得,这些没关系,你总是离我很近,特别近。” 你在我心里。 小鹿大夫不习惯拥抱,弗拉维尔轻轻放开他,戴上羽毛大檐帽。小鹿大夫第一次在莱州见到弗拉维尔,他就是这个打扮。白色的布纷纷扬扬,春风撩着弗拉维尔金色的头发缠着帽檐上的羽毛。又怪异,又好看。 弗拉维尔背起火铳,转身离开。小鹿大夫突然伸手想握住弗拉维尔的手,弗拉维尔步伐太快,小鹿大夫抓了个空。 弗拉维尔不知道。 金兵妄图穿过永平府南下夺山东,这一点摄政王料到了。孔有德想献山东,就是给建州一个南下的退路。万一进京不成,退而求其次,进山东。所以宗政鸢无论如何不能动,也不能去支援京畿,他要等,一直等,等到猎物自己出现,撞上陷阱。 出济南城时,宗政鸢把小白回他的那封信板板整整塞进护心镜,就热热地护在心口。将军上阵,就有不归的准备,宗政鸢从来不惧,也不悔,只是略略有憾。他为小白骄傲,又能读书又能打。活捉高若峰,那是成就研武堂的第一个大胜,宗政鸢并不能确定自己肯定能做到。死的还行,活捉,办不到。他和小白同为封疆大吏镇守边关,迟早要马革裹尸,无论谁先谁后,都是遗憾。 小白也一定这样想。宗政鸢摸一摸护心镜,火色的盔甲万中无一,上战场就是大靶子,宗政鸢不在乎。他是个马匪,马匪自然就要有马匪的下场。死之前不狷狂个够本,那就亏了。 多罗豫郡王阿稚看到那火色的铠甲披风,咬牙切齿:宗政鸢!你找死! 火药轰击真伤了大多数人的听力,天地寂静,沉默地注视着荒原雪野上雄兽们的厮杀。开平卫,永平府,血流蜿蜒,渗入土地。寒风的哀歌,谁都听不到。 开平卫的关隘大门,终于开始一点一点崩塌。 马又麟第一次踏进研武堂,收到的第一个命令:开平卫可能要守不住,白杆兵誓死守卫京师,直到援兵到来。 马又麟热血一下澎湃,攥紧黑血色的枪杆。他心里有千言万语,终于咬着后槽牙道:“是!” 研武堂王都事似乎并不害怕,十分平静。王都事拍一拍马又麟:“年轻人,害怕么?不要怕,摄政王殿下就在前线。” 马又麟昂然:“白杆兵的威名,就是杀建州奴杀出来的,臣从来无惧。”他拎枪抬脚就走,白杆兵全在城门口待命,即便全军覆没,也要用自己的尸体拖住金兵,等待援军。 王修看着马又麟离去的背影,微微一笑。他的确是没什么好怕的,上一次金兵围城他就想明白了,无非是一闭眼,该走就走。 只希望老李能赢,否则可惜了这大晏的大好河山。 内阁与六部照常运转,临近除夕,并没有一点要过年的气象。风雨三百年,京城经历得足够。上次金兵围城,后来天花肆虐,大家似乎很平静。何首辅在武英殿上报阳继祖的信:“辽东黎庶,已到了求死地步。” 皇帝陛下一惊:“雪灾如此严重!” 何首辅长叹:“是的,非常严重。冻死饿死,都是死。如果冻残,来年恐怕连逃荒都逃不了。” 皇帝陛下想起六叔跪在太庙外面,摆给自己看的石头和泥土。饥荒时百姓吃这个,还吃……还吃,小孩子。 易子而食。 皇帝陛下不寒而栗,他记得自己说人不能吃人,可是六叔那时说,很多像陛下一样大的小孩子,都被吃掉啦。 坐在高高御座上的皇帝陛下瞬间淌泪:“如何救助?” 何首辅沉默,内阁沉默,六部所有官员都沉默。 救助?战时如何救助?从哪儿来的粮? 武英殿外飞雪纷纷,皇帝陛下胖乎乎的小手攥拳,松开,又攥拳:“王都事,摄政王没说什么吗?” 何首辅终于解释:“陛下仁善,心怀万民。只是这时候开平卫永平府正在激战,海路陆路都无法运粮去辽东。况且关内今年年景亦很糟,福建大旱赤地千里……” 皇帝陛下一拍御案:“赈灾粮却不知去向!” 小皇帝的眼泪掉得更急。内外勾连的蠹虫,赈灾粮被贪墨,被烧,被炸,南大仓珍贵的赈灾粮被践踏得一点不剩。六叔血洗福建抄没家产诛连京中,为什么?因为没东西赈灾了!六叔担了个残暴寡恩的名头! 富太监用手帕轻轻给皇帝陛下擦脸:“陛下,摄政王会有办法的。去问问他吧?” 皇帝陛下抽泣:“开平卫不知道战事如何,六叔也不知道好不好!” 武英殿又沉默。这位摄政王殿下刚愎擅杀,他们如此地惧怕他,可这时候,保护他们的也是他。 摄政王和周烈和金兵决一死战。既然等不到他们分兵去宣府,那么做个了结。开平卫内外的血肉几乎成为泥沼,人命微贱。开平卫外面石头堡被炮火轰得崩塌,关隘城门摇摇欲坠。 摄政王戴上面甲,拎着长枪。飞玄光喘着粗气,已经没有白雾。摄政王拍拍它:“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好。” 飞玄光晃荡一下,打个鼻响,立刻站好,长长嘶鸣。 金兵冲关,晏军蜂拥向前,死不后退。 三万晏军顶十万金兵,双方死伤疲累都到了极限,便赌一把国运吧。该是谁的天下? 多罗豫郡王阿稚奉命下山东,突然遇上名不见经传的宗政鸢。他听孔有德说过,宗政鸢骄横且目中无人。阿稚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自己被伏击,阿稚恶狠狠地啧一声,黄台吉想必是知道山东都是精锐,才放自己来对宗政鸢!兄长阿獾的已经没兵了,阿稚还有兵,难道是想借机一并铲了他们兄弟,像清洗正蓝旗一样,清洗收编他们的正白旗和镶白旗? 阿稚绝不会后退,誓与山东兵拼杀至死,当然也绝对不受黄台吉算计!既然如此,阿稚定要南下,占了山东依山傍水脱离建州自立,用登莱船只接兄长过来,到时候再说! 阿稚怒吼:“杀了宗政鸢,踏平山东!” 轻兵营在伏击战中损失惨重。轻兵吃的就是断头饭,利剑出鞘便再不回还,宗政鸢含泪咆哮:“守住天津卫!勇往直前者,重赏!” 天津卫西北方向,尸垒如山。 一簇火焰燃烧狂奔向前,全无惧怕箭簇火器。交锋中天地消失,阿稚的副将拉着他:“郡王,再不撤退镶白旗损失太大了!” 阿稚杀急了眼:“那也要杀了宗政鸢,杀了他!为兄弟报仇!” 宗政鸢越杀越近,阿稚一指火色的身影:“用火器,用火器!” 副将拉不住阿稚,阿稚不会撤退,只能大叫:“宗政鸢进入射程了,快点!炸死他!” 阿稚一定要宗政鸢死,镶白旗的战亡从来没有这么惨!宗政鸢那血色火焰摧枯拉朽烧至近前,阿稚突然仰面一倒,摔下马。副将滚下马:“豫郡王!” 阿稚被火器炸得满脸血污。 那副将一抬头,似乎在瞬间看到远处一对蓝色的,像是初春纯净天空的眼睛。 “快撤,快撤!” 镶白旗撤向永平府,宗政鸢立马血泥沼泽中,仰看苍天。 开平卫最后一搏,摄政王和周烈在绝境中顶着金兵,长枪淌血。开平卫守不住,摄政王和周烈就力战至死,再无遗憾。周烈看一眼摄政王,戴着面甲,森冷沉静。 金兵最后的冲锋被晏军用血肉之躯生生堵在关外。京营视死如归,前赴后继。摄政王冲向前挥枪扫刈。帝国需要一把锋利的长枪,震慑四方。摄政王自己化为凶器,屠戮不休。 金兵进攻突然弱了,且战且退,一面断后一面往西跑——金兵分兵了! 周烈的马匹左右一晃,倒地再无声息。周烈被摔在地上,粗重捯气。 摄政王下马,全身滴血。飞玄光全身颤动,还是能站着。摄政王向周烈伸手,浓重的血腥扑面而来。 周烈握住那只手,勉强站起,一瘸一拐去抚摸累死的战马。 横尸遍地。无论晏人金人,死了,也就都一样了。 “换防,调白杆兵去追。” 研武堂来人送信,京城中问辽东军卫怎么办。辽东军民,全都接近饿死。 摄政王站着,黑甲看不到血迹,只有血腥缭绕。他摘下面甲,看王修清俊的字迹,十分平静:“救。开南大仓。” 驿官回问:“何首辅问陛下,南大仓所剩不多,明年再遇饥荒要如何?” 寒风吹拂,战场上空,很快有秃鹫默然盘旋。 宗政鸢返回天津港,满目冬日荒凉。忽而清远舰冲进天津港,远远鸣号。天津港鼓声大振:有船进港! 巨大的炮舰在夜色中一边燃放烟花一边缓缓驶进港湾,光焰绚丽,繁花盛开。甲板上敲锣打鼓一片欢腾,盛大恢弘的曲目正唱到高潮,船头立着骄傲的人影放声大笑:“今天除夕,新年好啊,马匪!” 宗政鸢仰头看那人影,也大笑:“新年好啊,海盗。” 曾芝龙摘下帽子,优雅一行礼:“共襄盛举。” 第251章 福建海防军指挥使曾芝龙, 同知陈春耘归来, 请求入京。 曾芝龙登上港口,背后的烟火戛然而止,海天回归深黑的寂静。宗政鸢跟曾芝龙面对面一笑,曾芝龙微笑:“第三把镇寇斩马剑会是谁的呢?” 宗政鸢咧开嘴,整齐的牙齿森森洁白:“是啊, 谁的呢。” 研武堂命宗政鸢原地驻守天津港, 以防金兵再次进山东。宗政鸢收到研武堂驿报, 金兵已经分兵, 往更西去, 从陆相晟那里进长城。宗政鸢唯一顾虑的是害怕鞑靼此刻闻风而动,跟着抢。年初摄政王把互市搞成了倒还好,能给鞑靼一口甜的。万一林丹汗反应过来助金兵一臂之力,整个研武堂碧血涂地也挡不住了。 老陆, 到你了。 金兵向西前进,留一个团营断后。断后的金兵抱了必死的决心, 与京营胶着撕咬。长城的烽堠烟墩一个接一个向西燃起, 狼烟直上九霄,烽火烈烈照向秦晋之地。 新任工部虞衡司郎中李在德率领军器局与匠作处上下豁出一切竭尽所能地准备火器火药。虞衡司郎中正五品, 即便是工部用人并不很拘泥于科道,李在德突然从九品晋升五品,快得吓人。赵盈锐打定主意抱住李在德,特地跑到军器局看李在德。李在德瘦瘦弱弱鼻尖上挂副眼镜,戴个围裙, 两手油污,依旧非常威严地监督工坊,令行禁止,一派将军风度。 赵盈锐心底有个投笔从戎的梦,也清楚地认识到自己这辈子也就够格伺候笔墨。看到制作火器的李在德,他心情又激荡了。谁都不能真的大杀四方,火器能。 京郊有三个大军器库,都是在周烈将军清查田庄之后建的,目前库存除了白杆兵那一批,尚能支持,但肯定不够。改造火器快一些,振星不能挥霍,短时间造不快。 李在德一捶桌:拼了! 京营活活把断后的金兵团营给吞了,开平卫关隘门一开,白杆兵仿佛咆哮的钱塘江冲出长城。长城上烽火狼烟连成屏障,守护多灾多难的国土。深厚的云层突然裂开一条缝,灼灼金光越来越盛,银甲白马的小将军闪耀如飞火流星,领军策马向西狂奔。裂缝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看得到金光中澄澈的蓝天。石砫土兵们叱咤呼喊:“天开眼咯!天开眼咯!” 苍天看到咯! 马又麟一挥长枪,向西去,跟陆相晟前后夹击,然后汇合! 京营后备军奔赴开平卫,和摄政王所领团营换防。周烈原地驻守,摄政王领兵回城保护京畿。 摄政王领兵行进,厚厚的云层突然开裂,纯净威严的阳光在摄政王前面开路,摄政王一步一步劈开阴霾,所向披靡。皇帝陛下出城迎接摄政王,小小一个人坐在车上,灿烂的华盖伞随风飘扬。他很紧张,握着拳头:“大伴,开平卫胜了对吧?” 富太监回答:“一切按照研武堂和兵部的计划进行。” 曾森和李小二一边一个站着在车旁,实在太矮看不着人了。曾森一只手拉着更矮的小柿子,防止他攥紧御车轱辘下面。 小柿子轻轻问:“六叔打赢了哦?” 曾森回答:“殿下把金兵挡在开平卫外面了。” 小柿子一只小小的手扶着巨大的车轮条辐,被曾森扒拉下来:“危险。” 曾森看不着李小二,李小二今天穿着皮甲,抬头挺胸告诉曾森,以后六叔的黑甲要传给他。 皇家仪仗的鼎鼎威仪在城门外烈焰燎原,火红色金线绣的晏字旗纵横拂风。阴了月余的天突然云层崩裂,人群中忍不住崩出一声气音。堂皇的光焰泼洒而下,黄昏的辉煌腾腾蔓延,黑甲黑马的摄政王披光而来。 摄政王很远就看到了皇帝陛下的仪仗。飞玄光筋疲力竭,走得不快,巨大的身形缓慢移动,威武如岳。越来越接近,摄政王一眼就看到了马车上华盖下小小的幼儿。太小了,坐在奢华的车座中,厚实的垫子小小陷下去一块。 皇帝陛下焦急等待许久,看见冷峻摄政王突然一愣,甚至有点……恐惧。陈旧的血腥缭绕着新的冤魂,杀戮的味道失控地蔓延。骑着高大马匹戴着面甲低头看皇帝陛下的男人恍惚很陌生,不像天天抱他的六叔,只是一把刀,或者剑,剑锋血迹未干,在寒风中铮铮锋鸣,渴望血肉。 皇帝陛下仰着圆鼓鼓的小脸,黑而纯净的眼睛信赖地看摄政王:“六叔……” 倏忽漫长又倏忽瞬间的寂静,摄政王缓缓抬手摘下狰狞面甲,温和一笑:“陛下。” 皇帝陛下绷直的小身子一松,暗暗吐出一口气,还是他的六叔! 摘了面甲,摄政王才看到马车两边的南司房小国柿们。摄政王身上的冷意瞬间融化,炽火霞光照耀着,连风都暖了。 李小二带哭腔一喊:“六叔!” 摄政王下马,李小二看他,还是那个渊渟岳峙肩扛江山的六叔。他抱住摄政王的腿,完全不怕黑甲上浓郁腥气的滑腻。皇帝陛下小眼泪又冒出来,摄政王想说臣不辱使命,一张嘴,嘶哑带着笑意的嗓音冒出一句:“跟你爹似的,眼泪不值钱。” 富太监愣住,内阁愣住,在场所有皇亲国戚国之栋梁全都愣住。皇帝陛下嚎啕:“六叔你没事就好!” 摄政王缓缓半跪在车边,皇帝陛下一扑,摄政王眉头一跳,单手接住小皇帝:“臣没事。臣只想证明,晏军能赢。” 曾森拉着小柿子,握住拳头,心想,我什么时候能长大,能像这样保护皇帝陛下? 夜幕四合,摄政王一个人骑着马拎着枪,慢慢走回鲁王府。寒风吹不散他身上人命的味道。马蹄欺压寂静,叫嚣着回响。偶尔城中爆竹声响,摄政王恍然,过年了。 有人在鲁王府提着灯等他回来。温暖的光轻柔地笼着清瘦的人影,肃杀料峭的寒夜被这等待的光影柔化,宁静和悦。 那是王修。 去年金兵围城,他也是这样提着灯,站在府门口等他回来。 李奉恕看着王修,轻声道:“我赢了。” 王修微笑:“嗯。” 李奉恕下马,想摸摸王修的脸,手抬在半空中,手指略略往后缩。王修略略一偏脸,埋在李奉恕的手心里。 李奉恕站在这一团等他回家的光中,轻轻一舒气,向前一倒。王修架不住他,被他压得跪在地上。王府戍卫立刻出门,王修十分冷静,指挥王府戍卫抬摄政王进卧房。鹿太医早在府中待命,进卧房来帮李奉恕卸甲脱衣。沿着盔甲缝有大大小小的伤口,血迹干涸,衣服站在皮肤上。王修用剪刀剪开,用凉开水把衣服泡开。卧室里点燃所有灯具,亮如白昼,李奉恕的伤口纤毫毕现。最严重的一条在后肩胛上,约莫一指长,皮肉翻开。大奉承虽然自小伺候人,也是长在锦绣堆里的,猛然一见差点昏。 鹿太医清理伤口,缝合。李奉恕身上缝合七处,有些不用缝,也得包扎。摄政王卸了甲就是个血葫芦,大奉承摇摇欲坠。王修对他道:“你去看看飞玄光,马厩要尽心伺候。” 大奉承如蒙大赦离开。 更严重的外伤鹿太医都见过,只是从来没在天潢贵胄身上见过这么多。 王修沉着镇定,动作迅速,李奉恕突然睁开眼:“向东去,研武堂下令没有?” 王修应道:“下了,邬双樨和旭阳带着虎符出京畿与小花汇合断金兵南下的路。” 李奉恕立刻闭上眼,昏过去。 王修看鹿太医,鹿太医轻声道:“殿下实在是……太累了。” 王修握住李奉恕的手。 京营的几个团营换防,白杆兵追出长城,邬双樨和旭阳接到命令,原地稍作休整。旭阳带着半枚虎符,两个人领兵向东与宗政鸢汇合。 太医院到达开平卫照顾伤员,重伤者回京。旭阳脱了铠甲坐着,闭着眼,一个疡医在他身上缝缝补补,旭阳满脸汗,但面色不改。 邬双樨包扎完毕在五军营清点人数。调防的团营进驻开平卫内城,外城石堡几乎被炸平了。邬双樨仰头看一路西去的狼烟,心里回忆研武堂下发的辽东新地图。 其实不必。那是他家。 邬双樨看着自己的手,狠狠一攥。他是要回去,回辽东,把丢了的全都捡起来。 研武堂驿马报告:“研武堂命你二人押送火器与宗政将军共赴辽东,军器局将派人随行。” 邬双樨一眯眼:“军器局跟着瞎搅合什么?我们还不会用个火器?” 接着面色一变:“随行的是谁?” 研武堂驿马没有回答,任务完成,转身上马离开。 其实研武堂不回答,邬双樨也知道,肯定是李在德。傻狍子是工部虞衡司正五品郎中,官阶比他和旭阳都高。 旭阳似乎又在唱歌,风隐约带来他的声音,飘荡在尚未打扫的战场上,穿透生与死的命运。 李在德上书研武堂,改进火器的养护与火药和原有火器并不相同,并且改进铜发熕和振星都必须有专人操纵。军器局必须随行,记录改进火器真实的战斗力。 研武堂准。 军器局忙着把火器装车,李在德回鲁王府一趟,抱着老王爷蹭蹭脸:“老头子,我去去就回。” 老王爷颤抖着摩挲李在德的背:“好。” “你总说二十四王镇守神州,我这就去兑现周王的誓言。子孙……子孙该做的。” 邬双樨旭阳与军器局押送队伍即日拔营启程。邬双樨回头看一眼,长长的队伍,望不着尾。 李郎中就在队伍后面,始终,不得见。 第252章 武英殿一早听政, 皇帝陛下看旁边依旧空着的摄政王宝座, 扁扁嘴。正月里,北京城中一点庆祝的意思都没有。去年这个时候,金兵围城。今年这个时候,摄政王亲征。内阁六部一应衙门照常点卯当值,武英殿听政也没停。 还有个原因, 仁祖皇陵被人给掘了。不过都不敢明着说, 整个北京城新年没见一点红色。 皇帝陛下嘟着脸十分严肃听内阁汇报今年的盐税。开中账是绑着盐引的, 晋商资粮给军队, 朝廷用盐引支付。陆相晟在山西只是动一动晋商, 就被如报复。王修带了十几个宫中司礼监挑选出来的账房去南京,谁都没惊动,谁也不知道王都事在南京查到什么了。 王修回京,按照流程上书, 奏章从布政使司进入六部上内阁。文华殿当值的文书复核王修陈述账面问题,内阁批复, 一共四五天时间。 皇帝陛下坐在龙椅上听着, 很沉静。司礼监富太监听得心惊肉跳,这一番杀戮, 竟是为了盐税。前年一年,江浙盐税收了二十两。重振京营卫所,出海,清丈土地,建铁, 盐税,摄政王居然一项没落下。整整一年,这位殿下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富太监心里一动,瞟一眼空着的宝座。武英殿一阵响动,富太监看向殿门口。摄政王站在门口,阳光倏地被挡在门外。他抬脚走进来,朝臣长揖,红色的朝服一翻浪。摄政王走到近前,富太监立刻嗅到淡淡的血腥味。 摄政王微微一笑:“臣来晚了。” 皇帝陛下晃晃小脚,很关切:“六叔不必着急来上朝。” 富太监心里咯噔。他以前听说铸就绝世的剑,就要用人的血肉祭。锻打锤炼完毕,开刃仍然需要用血。名剑或是凶器,生而为杀。摄政王……开刃了。 富太监吞咽。锻打锤炼,淬火开刃,血肉祭天——摄政王完成了。 摄政王坐得挺直,威严沉默。 研武堂驿马上报,金兵奔赴宣大线,开平卫换防完成。 陆相晟上书:臣誓守国境北门。 天雄军上下分火器,一大批运往延安府。陆相晟发现晋商为了方便走私,火器零部件尺寸分门别类,各自严格统一,随拆随装。火铳部件坏了可以重新换,倒不像以前有点问题整把火铳都废了。火药通用,部件通用,以后天雄军和秦军以后的火器制式相通,可以临阵互相支援。 陆相晟和陆相景一身披挂,祭拜母亲。陆相晟按着弟弟的背:“怕不怕。” 陆相景摇头:“不怕。” 权城很认真地给陆老夫人上香,兄弟俩看着。陆相晟失控的时候,权城告诉他陆老夫人还在,她很骄傲。后来他又告诉陆家兄弟俩,陆老夫人魂归天地,永恒安宁。 不管真假,兄弟俩感激权城。 陆相景手有点抖,陆相晟似乎是没发现。权城拜了陆老夫人,声音安和喜悦:“我看了宣府的土地,真的好,适合种植土豆玉米和番薯。今年夏秋收了麦子,接着还能种,热热闹闹等待丰收。若得太平盛世,一年四季,都是人间胜景。大晏河山真的……真的很好。” 陆相景渐渐平静:“那我便守护九州山川,等候丰年。” 整军时,陆相晟骑在马上,低头看权城:“权道长,有没有为我占卜一卦?” 权城弯着眼睛笑:“何须算?将军军威浩大,军资火器充足,民心所向,众神护佑。将军大胜!” 陆相晟大笑:“好!大胜!天雄军大胜!” 天雄军齐声呼和:“大胜!” 陆相晟驱马:“走!” 陆相景紧跟兄长身后,军队盎然前行。 行前张珂又忍不住私底下找过权道长,问这一次会不会嬴? 权道长的回答一如上次:华夏会赢。 张珂回头看权道长,权城目送天雄军出城,双手握阴阳鱼,高举敬天,悠扬吟颂—— 茫茫上天,降祚有汉,兆基开业,人神攸赞。皇运来授,万宝曾焕。弘海者川,崇山惟壤。文武四充,汉祚克广。悠悠遐风,千载是仰…… 天雄军送来的火器秦军全部装配。秦军从延安府拔营,薛清泉已经跟着白敬守长城,邹钟辕领军第二批出延安府。 军队整装待发,平民全部涌在城门两侧送军队离开。邹钟辕骑着马一眼就看到魏姑娘,魏姑娘却没看他。 邹钟辕知道魏姑娘其实不待见自己。他们的初遇是那个情况,邹钟辕骑马亲自抓了魏知府往地上一摔,还以为魏姑娘是魏知府小妾。魏姑娘为什么要待见自己?刚接到命令时他想跟她道别,站在街角看那家药铺飘飞的招牌,看了很久。这一次,自己很可能是个马革裹尸的下场。捐躯他早有准备,魏姑娘还是要嫁人生子的。他这样冒冒失失跑过去胡言乱语,魏姑娘以后怎么办。 就……不要说出来了。什么都不要说。 丫丫,你以后会有很长很幸福的岁月,儿孙满堂,无病无痛,寿终正寝。 我要守着延安,守着有你的一片土地。 邹钟辕骑在马上,收回目光。 魏姑娘在人群里踮着脚努力往上看。军旗林立,马蹄和车轮声振动大地。她找了半天,什么都没找到。 金兵想从宣大线进入关内,陆相晟天雄军将金兵拦在长城外。雄兽搏杀,炮火声在天地间回响震荡。 权城在炮火声中默默吟颂祈祷。钦天监只看天时,春耕秋收,一因一果。山川见证,已经到了了结的时候。 陆相晟和陆相景必须抗住金兵,和后面杀来的马又麟汇合。 陆相景告诉哥哥,不要担心他,他不会做出任何辱没陆家门风的事情。不后退,亦不被俘。 陆相晟按着他的肩,点头。又一个萨尔浒,大晏再也输不起,只能豁出一切换个胜利。只要胜利,便有十年喘息时间,才有希望山河永固,金瓯无缺。 陆相晟捏住陆相景稍嫌单薄的少年人的肩,陆相景笑:“权道长说得对,盛世才有盛景。我们得等太平丰年。” 陆相晟心如刀割,终于只说一句话:“好小子。” 天雄军出关,就没准备回来。 内阁总结萨尔浒时粮饷摊派。为了催调宣,当时发饷银解往各军镇,单是辽东饷三百万两。其余按田亩加派,每亩三厘五毫,全国田赋二百余万。第二年仍是三厘五毫,第三年降至二厘。二厘实在不够,最后加重赋,九厘,增田赋五百二十万。 摄政王一根手指顶着太阳穴,小皇帝冒一句:“何卿,当时全国计税田地有多少?现在有多少?” 何首辅一顿,小皇帝又追问:“九厘钱的赋,加到谁身上了?” 摄政王低着头,看何首辅一眼。 “当时计税田亩大约在五百万顷,太岳公清丈土地最鼎盛时大约逾九百万亩。现在各地申报正在统计,江浙大族查抄尚需时日,现已统计为七百六十万亩。四川清丈最彻底,已经重新计税,白杆兵不日护送税收进京。” “给辽东三百万的饷,萨尔浒一败涂地。”摄政王声音不高,“辽东如何了。” 何首辅一顿:“冰灾非常严峻,关宁军之中已经有大量冻伤。” “民呢。” “民……辽东人族裔混杂,不分彼此。平民冻饿而死者……难以计数,关宁军退守堡内,无法得知。” 杨阁老平时不出声。摄政王不待见他,也没把他踢出内阁,因为他不是纸上谈兵,而且最重要一点,杨阁老什么党派都不是。非常奇妙,他就是什么党派都不沾,所以摄政王需要有这么个人在内阁。他曾经提出舍掉辽东退守关内,摄政王厌之。这时又说到萨尔浒,杨阁老突然道:“阳继祖曾经上书,以辽人守辽土,以辽人养辽人。” 徐阁老一叹:“若早听他的,不至于如此失地失民心。现而今国战天灾,又用什么养?” 皇帝陛下不需要徐阁老再引经据典地争执,他决意救辽东:“辽东之民亦大晏之民,这点无疑义。” 摄政王一直闭目养神,此时睁开眼:“救。开南大仓。” 陈驸马的汗下来了。今年开南大仓,明年粮价就得沸腾。户部度支科的帐昨天就送给他,他在宝钞司略一翻,就知道明年艰难了。又要加派田亩,他不得不出声:“殿下……今年……不是去年年底,有银荒的迹象了……” 内侍来报:“福建海防军指挥使曾芝龙求见!” 皇帝陛下明显感觉到呆在偏殿的曾森一下澎湃的情绪,他立刻道:“宣。” 曾芝龙一脚踏进武英殿,鹤一样的长腿走了两步,一眼看到李瞎子,高兴地一笑:“殿下,臣回朝复命来了。” 皇帝陛下没有介意曾芝龙压根没看到自己:“曾卿这一次出海,可有收获?” 曾芝龙笑意更大:“臣幸不辱命。臣冒昧,要给人求个情。” 摄政王低笑一声。皇帝陛下好奇:“谁用得着曾卿求情?” “乔之臻。” 皇帝陛下看摄政王,乔之臻还没被处死啊?曾芝龙恳切:“陛下,杀鸡取卵好呢,还是养着鸡等他下金蛋好呢?” 摄政王早就怀疑过曾芝龙的火药火器从哪里来。长崎做不到如此巨大量的供应,还是在大晏。倭国倒是真的出银子。摄政王看曾芝龙,曾芝龙挑衅地迎着摄政王的目光。李瞎子,你看着我了啊。 摄政王平淡地一锤定音:“辽东一定要救。天覆地载,皆为赤子。” 曾芝龙一笑就光彩照人,环顾被银子逼得灰头土脸的满朝文武,他清亮的嗓音带着俏皮笑意:“大官人们,钱是王八蛋,越花越会赚。” 第253章 武英殿一片寂静, 富太监轻喝:“曾将军无状!” 曾芝龙对皇帝陛下笑眯眯:“陛下, 臣还有个请求。臣的马车就在宫门外,请陛下让它们进来。臣用来复命的东西,全在马车上了。” 皇帝陛下余光似乎瞥见曾森的小身影,于是同意:“好吧,准。” 戍卫司指挥使张敏跑出武英殿, 西化门开启, 辚辚的马车声滚滚进入武英殿前的广场。摄政王食指指节撑着下巴, 闭着眼听殿门外的马车声。一辆, 一辆, 摄政王微微蹙眉,十九辆。 皇帝陛下实在是好奇,这么多马车?马车全部停稳,金吾卫们上前整齐划一掀开巨大的木盖——瞬间瑞气千条。 十九辆四轮大马车, 塞得满满的银子,只有银子。炽烈阳光下反光烧灼成海, 寒风里荡漾着钱的味道。曾芝龙站在富贵的汪洋前面伸开双臂, 优雅微微行个礼。 “陛下富有九州四海山川,富贵繁华应该在您脚下匍匐, 而不是您为区区银子发愁。臣很高兴……能为您分忧。” 曾芝龙微微欠身,脸却仰着,眼睛盯着摄政王。 还没全卸完。天津港来了五条中型载炮舰,鱼都头指挥港口船工卸货的时候港口官员都看傻了。宗政鸢拄着长剑似笑非笑,曾芝龙也似笑非笑。 可以在天津入库, 曾芝龙偏要去北京。看着数字和看着成海的银锭,两个意思。十八芝就是不擅陆战,所以曾芝龙得用银子结结实实砸李瞎子一回。曾芝龙跟宗政鸢借两个人押送:“反正到了天津,这些钱就是李奉恕的了。被抢也是李奉恕被抢,我不心疼。” 宗政鸢当然心疼钱,命天津驻守戍卫军随行。十九辆四轮大马车实在装不完,余下的只好在天津入库,陈春耘盯着。 曾芝龙骑在马上,摘下帽子对宗政鸢微微一弯腰:“多谢马匪。” 宗政鸢咬牙笑:“客气海贼。” 曾芝龙压押着十九辆四轮大马车进京,要搞他就非得搞得盛大隆重,无人可及。 海上的王,即便臣服,也依旧是王者。 武英殿沉默很久,不知道是不是被曾芝龙居然能把银子直接拉到皇帝陛下鼻子下面给弄得无法言语。摄政王暴发大笑,越笑越狠,狂放的笑声在武英殿上空滚动,仿佛雷霆。曾芝龙直起腰,放肆地瞪着摄政王的目光。 他发现李奉恕好像好了。 好了就好。 曾芝龙站在明媚的阳光中,微微一笑。 武英殿上只有陈冬储两只手握住又松开,激动颤抖。银子卷起的浪容易让人沉迷,陈冬储记得家训,陈家是玩银子的,不能被银子玩了。摄政王微微一偏脸,陈冬储两只眼睛放光地出列对曾芝龙一揖:“曾官人厉害,吾等自愧弗如。” 曾芝龙比了请:“再往下,便不归我管了。” 摄政王看何首辅:“开南大仓,如何?” 何首辅长叹:“还需核算。殿下,臣说句实话,银子……毕竟不能直接吃。” 陈冬储在外面清点银子,才知道在天津入库的竟然是自己哥。那倒是可以放心,他哥比他还锱铢必较。 就是……还是有点想他啊。 陈春耘在库中打个喷嚏,天津官员想起来:“陈官人,你们船员是不是没种痘。” 陈春耘一愣:“什么种痘?” 天津官员点头:“下午请痘医来,船员都种痘,陈官人也种上,不得天花。” 陈春耘震惊,自己不过出海数月,天花居然能防? 天津官员叹气:“你们赶巧了,正打仗呢。城郊西北的地方尸体垒得山高,山东兵还得从天津去辽东,外面兵荒马乱的。” 陈春耘确实听见仓库外面士兵整齐地奔跑,来来回回。世道不太平,趁着宗政鸢在天津赶紧把银子入库落锁上封,不然实在是胆战心惊。 “山东兵什么时候拔营?” “说是奉命等什么人,等到就走,咱们快点吧。” 弗拉维尔救了宗政鸢一命,宗政鸢十分赏识他,决定战后向李奉恕举荐弗拉维尔。弗拉维尔背个火铳跪在地上,抱着奄奄一息的罗林。罗林腹部炸烂了,救不了了。小鹿大夫跪在另一边,垂着头。罗林颤抖着勉强睁开眼,痛得无法发声,嘴唇无力蠕动。弗拉维尔看出来,罗林在用母语轻轻地诉说。 “想回家……” 弗拉维尔面无表情,热泪盈眶。小鹿大夫第一次看到弗拉维尔流泪,难过得说不出话。人的血肉对于火器来说,不堪一击。 罗林终于停止漫长的折磨,合上眼睛陷入永恒的沉眠。弗拉维尔把他放平。其他葡萄牙教官亲吻胸前的十字架低声祈祷。弗拉维尔抬头看小鹿大夫:“他说,他想回家。” 小鹿大夫闭上眼,眼泪被长长的睫毛压得淌下来。 京营来人将携带半枚虎符,过永平府进入辽东,阻断金兵再次南下,并从陆上与复州相接应,等到城下,复州开城起义。宗政鸢一折研武堂驿报,用火折子燎了,京营的人便到了。 来的竟然是邬双樨和旭阳。 邬双樨和旭阳牵着马去见宗政鸢,半晌队伍后面才来军器局的马车。跟军器局接洽的是火器营教官队领队弗拉维尔,李在德一下马车,弗拉维尔敬礼:“您好。” 两个人对视,愣住。没想到对方是故人。那一回邬双樨和旭阳,主要是旭阳把弗拉维尔灌趴了,李在德去搜弗拉维尔身上的枪——那时还是夏天,热得蝉鸣声声,火烧的云霞像梦境——恍如隔世。 弗拉维尔笑了:“怎么没看见那两位年轻英俊的将军。” 李在德笑:“他们在前面。” 弗拉维尔拿起一把改装鸟铳,拔下枪膛,看到膛线。李在德面红耳赤,以为弗拉维尔知道自己灌他。弗拉维尔倒是想,如果大晏能批量生产过硬的火器,能不能卖一些给葡萄牙。 “战事总会过去的。”弗拉维尔装上火铳。 军器局随行的除了火器工匠,还有小广东,弗拉维尔看到他倒是有几分亲近,因为他能说葡萄牙语。弗拉维尔跟小广东打招呼,想起小广东跑到教官营跳舞。教小广东跳舞的罗林已经不在了。 “总会太平的。”弗拉维尔自言自语。 武英殿散朝,皇帝陛下留下曾芝龙,叫出曾森。曾森扑进曾芝龙怀里,嚎啕大哭。数月不见,曾森北京口音愈发标准,哭起来都字正腔圆。曾芝龙半蹲下,搂住他。皇帝陛下离开武英殿,交代富太监:“曾卿和他父亲许久未见,就在武英殿叙话,其他人不得打扰。” 曾芝龙抱着曾森把他拎到偏殿暖阁花炕上:“又重了。长个了。” 曾森抿着小嘴,眼泪哗哗淌,不停地抽泣。 曾芝龙摩挲曾森小小的背:“你这几个月,还好吧。” 曾森一边收不住地哭一边急急忙忙道:“我种痘了,和皇帝陛下一样,以后就不怕天花了。” 曾芝龙一扬眉毛:“嗯?” 曾森一抽一抽地着急说话,曾芝龙拍着他。不想这个大胖儿子是不可能的,曾芝龙就这一个孩子。海盗的孩子注定是浮萍,海浪涌到哪里,浮萍水草飘到哪里。曾芝龙该舍也很舍得,不狠他活不到今天。曾森进京是当人质的,倒是没想到李家宽和,这小子混成个小王爷。 “不错,哪里都能混,是我的种。” 曾森一抽一抽的,感觉自己亲爹是在表扬自己,于是很高兴。 皇帝陛下很羡慕曾森,曾森的父亲还活着。他回到南司房,抬头问富太监:“大伴,先帝什么样呀?” 皇帝陛下最近很惊恐地发现,自己好像在渐渐淡忘父亲的样子。不该这样,但是他就是留不住。 “看画像呀。先帝龙章凤姿,金声玉振,万中无一。” 皇帝陛下郁闷了,他不是要这些词。富太监心里一酸。陛下不敢去问太后,怕勾起太后伤心事。他低声道:“先帝还是皇子时,奴婢刚进宫。那么多皇子,先帝站在那里,就像天人。” “那我六叔呢?” “先帝经常抱着殿下。” 皇帝陛下更郁闷,他不记得先帝抱过自己,为什么六叔可以经常被先帝抱着? “摄政王殿下现在不是经常抱您么。” 皇帝陛下一听,好像也对。他珍藏着六叔给他的那封信。自己出生,先帝给六叔写信,喜极而泣。皇帝陛下心里一动:“先帝爱哭吗?” 富太监半天才回答:“先帝心软。”远去的父亲忽然有了点温度。皇帝陛下开心起来,晃晃小脚,不再追问。 摄政王回到王府,鹿太医早等着。王都事解开李奉恕的外袍,头皮一麻。中衣全被血透了。 肩甲,背,腿,全都缝过针。李奉恕坐在武英殿就是熬下来的,他痛得全身发抖,但是没人能发现。鹿太医解开李奉恕身上血腥的裹帘,李奉恕白着嘴唇问王修:“士卒计数都完成了么。” 王修麻利地帮主鹿太医,嘴上回答:“都完成了。金兵满蒙汉都有,根据尸体计数金兵中汉军损失最大,其中——” 鹿太医道:“我用特制的酒杀一杀,免得作脓,殿下你忍一忍。” 鹿太医小瓶子一倒,李奉恕抓着圆几闷哼一声。王修搂着他,示意鹿太医接着倒。李奉恕冷汗滚滚面如金纸,王修看着李奉恕痛得控制不住地痉挛,眼圈一红,眼睛往上看。 李奉恕埋在他怀里,含混地冒出一声:“疼……” 第254章 李奉恕睡得不安稳。王修怕碰到他身上的伤口, 睡在外侧, 撑着头看李奉恕。外间点着灯,一团渲开的熹微的光飘渺地笼着夜色,悠然宁静的一潭深水。李奉恕左肩下垫着东西,微微往里倾,大半个侧面浮出光影。王修仔仔细细端详他, 看了这么多年, 怎么都看不够。李奉恕长得凶, 还是因为鼻梁太高, 眼窝太深。看人的时候略略收下颌, 眼睛微抬,剑眉往下一压,眼神看上去又暴戾又冷峻。王修从来没敢告诉李奉恕,当年他第一眼见着这位龙子风孙吓了一大跳, 眼神太锋利了,剔骨刀一样。嘴唇薄, 线条凌厉分明。李奉恕不是很爱笑, 薄唇就尤其显得寡恩薄情。 其实不是的。王修微微凑近李奉恕,悄悄蹭蹭他。 李奉恕微微蠕动一下, 王修起身拧个帕子轻轻蘸他脸上的冷汗。伤实在太多,鹿太医建议静养,李奉恕说现在不是静养的时候。白天在武英殿坐那么久,伤口一直渗血,还不能给人发现。他从武英殿回来, 王修有心理准备,看到血透中衣的惨烈还是受不了。李奉恕睡得不安稳,嘟囔一声。王修趴下去听,只有一个字,没听清。 老天保佑,老李以后无病无灾。 第二天李奉恕一睁眼,王修弯下腰笑眯眯看他:“醒啦?疼吗?” 李奉恕就爱看他这个笑容,两只眼睛弯弯的。李奉恕躺着,舔舔嘴唇,突然道:“我梦到我哥了。正脸。” 王修一愣,李奉恕难得清晨请来面部表情和缓惬意。他看着床罩,跟王修解释:“我第一次梦到他正脸。他对我笑,没说话。” 王修心酸:“你老说梦到不到他老人家,这样不是挺好。” “不是他三十岁登基前的样子。看着特别小,十七八。”李奉恕嘴唇干裂,还是看床罩,没发觉眼泪顺着眼角往下淌:“可能……可能是我第一次见他的情境,只是我不记得了。” 李奉恕吞咽一下,鼻音浓重笑一声:“我逃去山东,他给我写信我从来不回。他肯定是挺生我气的。” 王修默默地拧个帕子,轻轻帮李奉恕擦脸:“今天别上朝了,鹿太医说再坐那么久缝合的伤口反复拉扯变形,就长不好了。” 李奉恕咬着牙坐起来:“我今天进宫。你想不想看看我以前住的地方。” 王修一顿,这么多年了,李奉恕头一次开口讲他幼年的事。那是一直追着他咬的噩梦,李奉恕没命地跑,没命地跑。在一个平静的早晨,李奉恕突然停止,一转身,面对那个撕咬他许久的噩梦。 “不急在这一天……” 李奉恕已经站起,上衣上隐隐也透出血迹:“正是时候。” 文华殿后面东三宫,是皇子们的住所。王修跟着李奉恕进入宫门,下马车信步走着,穿过雄浑巍峨的重檐宫殿,风一起,驱鸟铃振振有声。皇三子天花夭折,宫中暴发天花,紫禁城东半边全部封闭。天花过去,烧烧埋埋擦擦洗洗,紫禁城东边的宫殿全都寥落且萧条。过元辉殿,再过穿殿,一路到昭俭宫。昭俭宫拆得狠,拆拆烧烧,现在还没添置全。王修从来没这,只能垂着眼睛不乱看。李奉恕站在昭俭宫前,仰脸看昭俭宫的牌匾,微微一眯眼,恍如隔世。 他熟悉这里,他生长在这里。 王修想象幼小的李奉恕怎么在这样浩大辽阔的重重深宫中长大。太大了,大到让人心慌,站在殿前,四面八方的冷风肆无忌惮地刻毒。景庙时皇子多,不止李奉恕一个,这里也许热闹。可是,现在还活着的只有两个了。王修冥茫地理解了李奉恕为什么不杀李奉念。李奉恕对皇帝说,陛下只有一个亲兄弟了。李奉恕也只有一个了。 一个人站在昭俭宫前面,太冷。 李奉恕绕着昭俭宫前走一圈,抬脚进西配殿。西配殿里也是空的,桌椅全都烧了,帘幔也拆了,王修猛然在皇宫里见到了“家徒四壁”。李奉恕也恍惚。他畏如深渊的旧地,已经是这副模样。花炕尚在,孤零零地在窗边。李奉恕站在炕边沉默,王修静静等待。 李奉恕伸手一指窗:“那天我睡到半夜,突然听到金戈声。起来扒着窗一看,黑漆漆的夜里,到处是灯笼。” 王修心里一咯噔,成庙夺……继位那天? 李奉恕一撩前襟,跪在空荡荡的花炕上,膝行几下,双手扶着窗棂,隔着拼玻璃花窗往外看,神情那么专注。王修心里一叹,他知道老李在看什么。李奉恕在看已经无法回头的岁月。 成庙是被朝廷默认的。王修心里一阵一阵凉,他从来不敢深想。李奉恕跪在花炕上执着地往窗外看,肌肉绷起,拉扯伤口,却全然不知道疼。 七年以前的李奉恕,就是这么趴在窗边,看着一夜的巨变。 王修站在炕边,一只手轻轻落在李奉恕肩上。 李奉恕平静地看着窗外,天光映不进他的眼睛。 “他给我做了很多木制的小玩意儿,我逃去山东一样都没带。其中最好的一个叫水戏,像个笔洗,一按机括喷出水,放几颗圆球在水柱上,起起伏伏像跳舞。那是我生辰时他送我的。他可能是觉得我不要了,陪葬了。” 王修轻叹。 从旧居往外看,满目冬日凋零。春天还回来,只是有些人,再也看不见。 离开昭俭宫,向北直走,终于穿出廊庑重殿,气韵一下顺畅。大本堂直对着东三殿,方便皇子们读书。李奉恕大笑:“李奉恪没少揍我。讲师都不管我,李奉恪亲自来,背不了书就要挨打,李奉恪长得瘦弱,下手可狠。” 皇帝陛下平时不大来大本堂了,一般在南司房念书。今天不知怎么想起来要到大本堂来,直接撞到摄政王。他很高兴:“六叔!” 小孩子奶声奶气,萧瑟冬风里总算有一丝软绵绵的温馨。李奉恕笑:“陛下。” 皇帝陛下冲过来,很兴奋地看李奉恕,他很久没有被抱着。王修忍不住出声想解释李奉恕身上有严重的伤抱不了陛下,李奉恕先弯腰一把抄起皇帝陛下。王修全身一激灵,一瞬间头皮发麻。小胖子开心地扑腾,李奉恕毫不在意。皇帝陛下搂着李奉恕的脖子:“六叔声名大振,军心也大振。日后胡人听见六叔威名,便不敢南下牧马!” 李奉恕面色发白,但神情自若:“陛下,现在不到喝彩的时候。紧要关头还在后面,臣绝对不会松懈,迟早为陛下平定边患,固守江山。” 皇帝陛下蹭蹭小脸:“谢谢六叔。” 李奉恕低声笑:“不敢。臣分内之事。” 跟在皇帝陛下后面的富太监显然知道李奉恕身上的伤,表情很不忍:“陛下,南司房先生在等。” 皇帝陛下小小叹口气:“好吧。” 李奉恕把他平稳放到肩舆上,仰脸看皇帝陛下。皇帝穿得多,毛绒绒的皮裘团团拥住嘟嘟的小脸,可爱至极。李奉恕看了半天,也没找到这肉呼呼的小脸上哪儿有他哥的影子。传承有点奇妙,李奉恕自己就不像景庙,跟成庙也不是很像。道理来说,皇帝陛下应该有一对跟成庙像极了的眼睛。李奉恕瞧那黑黑圆圆黑龙晶一样的眼睛,也真……看不出来。 忽而想起那个梦境,李奉恕心里一动。皇帝陛下十七八是什么样呢。 是不是会像成庙了呢。 李奉恕抬起手亲昵地一刮皇帝陛下的肉呼呼的小脸蛋。 王修目送皇帝陛下肩舆,还是忍不住:“老李,你身上的伤……” 李奉恕答非所问:“大本堂再往北,就是文华殿。内阁值守之处。” 王修焦急:“老李咱回家吧!” 李奉恕一抬手:“去看看。” 王修一愣,李奉恕回头看他:“向来是内阁跑去武英殿找我麻烦,我怎么不能来看看他们。归京一年多,是时候看看老几位了。” 内给正在统领户部核算钱粮赋税,算盘声堪比过年的爆竹。陈春耘也在,天津银子入库完毕,账本送进京。户部仓科刚在福建出过大岔子,换了一批人,内阁亲自盯着。陈冬储算账算了一晚上越算越精神,有银子他两眼就冒光。 李奉恕抬脚进来,内阁几个阁老一惊,连忙行礼。李奉恕笑道:“打扰众位卿忙公务了。孤是来看看,南大仓核算如何?” 何首辅回答:“扣除军粮,等四川来的赋税入库,可以兑出赈灾粮。” 连年欠收,不光南大仓,更南方的几个仓也全是坏账。 太宗皇帝立内阁便是为了分理庶务,这几百年下来渐渐忘了内阁初衷,摄政王倒是物尽其用了。何首辅也的确堪用,李奉恕对他算有好感。刚归京他问辽东赋税,只有何首辅脱口而出,答得头头是道。 内阁刘次辅倒了,照例要廷推。金兵一来,又推迟。摄政王不像着急的样子,就这几个人用着挺顺手。 “赈灾粮一五一十算出来,到辽东也要核账。曾芝龙带来的银子精准到毫厘,涓滴归公。陈驸马已经在计算宝钞发行的数量。” 陈驸马曾经认真考虑用粮做备本钱,但是粮食收成起伏波动太大,又不是久存之物。金银也可选,陈驸马偏向用金,曾芝龙拉回五条船的银子。来源五花八门,倭国的墨加西亚的泰西的南洋的,曾芝龙声明自己只是友好通商赚来的不是抢来的。陈驸马一嘬牙花子,曾芝龙真够舍得下本的。 用银还有个问题,大晏不产银,银子产地在别人手里,这在将来绝对是个隐患。现在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因为用银收税由来已久,宝钞用金,交税还得兑换一层,免不了刮平民血肉,陈驸马为了保障宝钞流通,不得不考虑这个问题。 摄政王坐着听阁老们汇报,看到陈冬储,笑一声。王修站在旁边,拿出一本奏折放在桌上。摄政王用手指点点奏折:“你的折子我看了。关于平抑物价演说货赀的部分,非常精彩。” ……屁,你压根没看。王修暗暗翻个白眼儿。陈家兄弟到鲁王府讲课时还没研武堂呢,李奉恕就有各种理由出城训练,留下王修听讲,让王修听明白了再讲给李奉恕听。王修于商贾之事上都颇有心得了,李奉恕拢共也没听他讲几句话。陈冬储上书陈述物价以及宝钞发行建议,还是王修看了,细细讲解。李奉恕闭着眼听,王修也懒得去确定老李是不是听睡着了。合着听明白了? 陈驸马长揖:“殿下厚爱,臣并没有做什么。” 摄政王还是点奏折:“说吧,谁写的。” 陈驸马沉默,王修一挑眉,摄政王道:“我不是不相信你的能力。只是你的阅历,远远没到这个程度。这奏折,到底谁写的。” 陈驸马跪下,非常平静:“臣的确没做什么,臣是代人上书。执笔之人其实是……乔之臻。” 摄政王一声冷笑。 陈驸马不敢看他,大声道:“殿下,臣只是觉得乔之臻写得有道理,眼界又开阔,比臣强多了,所以才这样做。臣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但是道理不折,殿下还是应该看一看。” 摄政王站起就走,王修立刻跟上,对陈驸马悄悄一挥手:起来吧,没事儿。 户部依旧大珠小珠落玉盘地算账,内阁协理庶务调整军粮,何首辅跟出来,摄政王站在文华殿外,声音不高:“与蒙古互市,要准备了。能开成么。” 何首辅点头:“殿下下了决心,便能开成。” 摄政王看他半天,最后还是笑了:“多劳何卿。” 离开皇宫,摄政王头也没回。他不会再做噩梦,也不会再梦到成庙。 时光无情,该离去的,亦早已走远。 不必流连。 第255章 山东总督宗政鸢上报:已全军拔营东进, 过永平府。 小广东已经是第二次进辽东, 稀里糊涂有了点回故乡的归属感。他真正的故乡没有那样的冰天雪地,温柔美丽地吞没一切生命。第二次比第一次强一点,他们有了大马车,毛毡棚不算挡风,也比他第一次进辽东强多了。那时候出山海关只有一辆拉工具的驴车, 还因为太沉驴犯犟了。当时李在德想借马, 被来接的广宁卫驻军给讽刺回来。不过李郎中那个时候也从来不气馁, 干脆卸了驴自己拉车。工部的呆子一群没主意的, 就那么看着李在德拉车, 直接栽进雪坑。 关宁军欺负他们,李郎中那时还是李巡检,没在怕的。干了一场群架,关系才有和缓。李在德在旁边用泰西鹅毛笔写写画画, 十分专注。小广东小小叹口气,时间过得太快了, 转瞬一年, 李巡检成了李郎中,他们又回了辽东。 马车外面隐隐有歌声。小广东这两天总是听到有人唱歌, 声音悠扬温柔,就是词听不懂。小广东听得神往:“这是在唱什么?” 李在德全神贯注计算,头都没抬。 越往北走越冷,小广东戴着护耳,像只小兔子。坐马车做得难受, 行军途中偶尔休息,他就跑下车来回活动。两个年轻将军领队,其中一个小广东认识,在莱州见过,邬双樨。其实另一个小广东也见过,金棕的眼睛熠熠生光,看人跟猛兽盯猎物似的。小广东一见他就害怕,在马车附近看见他,立刻就跑。 旭阳忍无可忍,伸手一把薅住他:“我怎么你了?” 小广东真吓坏了:“对不起对不起,别生我的起,别生我的气。” 旭阳本来只是一问,一听小孩子求饶一样,真的一股火气就上来:“什么意思?为什么见我就躲?” 旭阳人高马大,小广东被他拎着:“军爷……军爷讨厌看见我们。” 旭阳一愣:“什么?” 小广东小脸煞白,旭阳放下他,缓一缓脾气:“我没有讨厌你们。” 小广东蠕动一下嘴唇:“去年军爷在山海关接我们,就……就觉得我们讨嫌。李巡检拉着车摔进雪坑里,军爷就……很讨厌他。” 旭阳眼睛倏地睁大:“我没有!”小广东挠挠脸,他从去年就挺生气的,反正讲出来:“军爷说皇族出山海关就是给你们找麻烦的。还说我们会把炮修哑。我们都听见了。我们也并没有把炮修坏。” 旭阳怔半晌,我什么时候说过? 小广东看他呆呆的,挣脱他的手一溜烟跑走上马车。 旭阳失魂落魄地站着,他的爱马星云轻轻顶他一下。 李在德难得闭目养神,被一阵寒风吹得睁开眼,小广东打帘子进来,气喘吁吁:“好险好险,差点就被抓。” 李在德乐了:“什么被抓?都是晏军,安全得很。” “那个很讨厌我们的军爷。”小广东整理护耳,“被他抓住了。” 李在德反应过来:“你说旭阳?他人不坏的,也不讨厌我们。” 小广东不说话了。 李在德继续埋头写写算算,小广东看马车车窗外,立刻认出路线。快要到达永平府,过了永平府就是山海关。过了山海关……就出关了。 山海关。小广东深深一叹。 “小孩子一个,怎么天天叹气。”李在德终于关心小广东一下,小广东也不觉得高兴:“冇啦。就是感觉好像离家越来越远,又越来越近。真奇怪。” 李在德呼噜呼噜小广东的毛儿。 晚上睡在马车里,伸不开腿。条件艰苦,能睡在马车里就是好的,起码有个遮风挡雨的毡篷。士兵大多数背靠背席地而坐,第二天就有不小心在睡梦中冻死的。 小邬将军给出关的军队争取了厚实衣物和不大的毯子,但是……抵不住寒风。李在德心里难受,邬双樨告诉过他,当兵的命苦,而且命贱。一条贱命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丢。邬双樨虽然是游击,在行军过程中也并没有优待,而且根本来不及扎帐。李在德心如刀绞,不知道邬双樨是不是也在挨冻。小广东迷迷糊糊又听见歌声,他悄悄掀开马车帘,冷风垂着悠扬的歌声轻轻回荡。越往北,冷得越干净。月初没月亮,漫天星云。离得太远,听不真切,仿佛是从极远极高的天边幽冥中倾泻而下,是神明对人间的施舍。寒冷孤寂的风在荒野中回旋,小广东越听越难过,越听越心酸。那人唱的什么,他一概不清楚,只觉得深情惘然。 李在德嘟囔一句:“没有月亮呢。” 他跟小广东靠着取暖,小广东回头:“你听到没有?好几晚上都有这样的歌声。” 李在德认真听:“咦,好像是蒙古歌。我听旭阳唱过。咱队伍里还有蒙古人?” 小广东被冷风吹得脸疼,放下帘子,那歌声就又小了些,在马车外无奈地彷徨。车里的人没心,听不到了。 “我听了好几晚,估计是谁冻得睡不着。好听得很,咱们关内戏曲没有这样的唱法。”小广东父母没事儿喜欢唱两句,他自己也会高胡。一开始是听得新奇,后来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跟着歌声在震。唱歌的男子不知道在想什么。求而不得,还是故土难归?唐诗宋词写到今天,左右不过是如此。从诗经起了头,寤寐思服,和王事多难。小广东自己猜着玩儿,可能是求而不得,辗转反侧。 小广东回头一看,李在德拿着一支笔歪头睡着,平时还很宝贝的眼镜斜挂在脸上。小广东轻轻帮李在德把眼镜拿下来,收到小锦盒里,吹灭蜡烛。李郎中实在是太累了,而且战战兢兢。开平卫一战里地形原因火铳火炮用得不是很多。辽东地形平坦广阔,正适合用火器。如果改进火器战斗力不如预期,所有火器的改良进程非常有可能停止。 小广东裹好棉被,靠着李在德,竖着耳朵听毡帘外面的声音,也睡着了。 第二天休整时,火器营教官弗拉维尔过来,和李在德谈火器问题。李在德站在马车旁边掐着腰活动腿,胸膛上挂个放大镜。没戴眼镜,眼神迷茫。弗拉维尔对待火器的经验很足,对于李在德来说很宝贵。小广东对弗拉维尔很有好感,因为这位番佬军官很英俊,眼睛是碧海映蓝天的颜色。不过聊什么小广东不太懂火器的问题,他专精地图,这一次跟着进辽东的晏军也是为了万无一失。他天生如此,把他放在一望无际的沙漠里,没有太阳指南针,他也能找到方向。 小广东以为休整时能听见歌声,拿下护耳认真谛听,没有。弗拉维尔一转身,看他那个怪样子笑道:“您怎么了?” 小广东眨眨眼:“你在晚上有没有听到歌声?” 弗拉维尔点头:“听到了。挺好听的,听不懂。” 小广东两肩下垮:“我也没听懂,根本不是汉话,李侍郎说是蒙古语。” 弗拉维尔心里一动,冒一句:“说不出来的话,只能唱出来了。” 小广东愣愣:“真的哦?” 火器营在前面来人叫弗拉维尔,弗拉维尔对小广东笑笑,告辞。 李在德蹲在地上检查弗拉维尔带来的几杆鸟铳:“出问题了,拿锉来。” “军器局的其他马车就在后面,我把他们都叫来?” “不用,我锉两下就行了。” 小广东爬上马车找工具包,李在德认认真真地修火器。小广东只是人小,不代表他是傻子。刚进辽东的时候,所有人都看不起他们。那次群架完全是李侍郎为了帮他借马车运勘测标杆闹起来的。可是李侍郎了不起,改良火器,军队都离不开他们了。由此可见,有本事天下无敌。小广东握拳,如果军队用得着他,他也责无旁贷。 宗政鸢接到研武堂的调兵计划,跟他想得差不多。他叫来邬双樨和旭阳,指着最新的辽东地图:“过了山海关,咱们分开。你们在南侧沿海快速向复州行进,山东兵走北路行军,掩护你们。你们唯一的任务,就是赶紧去复州。建州似乎对刘山起疑了。” 邬双樨蹙眉:“复州盖州辽阳沈阳,正好是沿海向东北一条线。我们进复州,得穿过盖州和辽阳之间的戍卫线。” 宗政鸢点头:“是,所以山东兵会掩护你们,你们只管前进。盖州卫现在兵力空虚,都往南调了。建州还没确定调哪里的兵去戍卫,可能是沈阳中卫,我们可以趁势过戍卫线。” 邬双樨追问:“消息可靠么?” 宗政鸢看他一眼:“自然。你放心。” 旭阳没吭声。宗政鸢道:“你们进了复州,刘山会开城门,他知道下一步怎么做。虎符收好,那是唯一的印信。” 旭阳点点头。 宗政鸢长长吐口气:“复州卫一旦攻下,以后我们往辽东运兵就可以走海路,就不会如此艰难。” 邬双樨看旭阳,虎符在旭阳那里。旭阳板着脸:“能走海路……那就最好了。” 邬双樨转过脸,看别处。 研武堂收到驿报,宗政鸢过永平府发生激战。金兵正在全力攻宣大线,兵力被陆相晟稳稳牵制,然而陆相晟够狠也只能抗住数日。白敬可以支援,但李鸿基在河南蠢蠢欲动。李奉恕在研武堂听政,兵部和户部的官员们堂议,指定运兵章程。锦衣卫盯着这些官员,看他们是否和可疑人员有接触。王修走出研武堂,司谦低声道:“土默特部回信。九娘子认为林丹汗可能会南下,他在等陆巡抚和黄台吉两败俱伤。” 王修瞬间冷汗透衣襟,面上平静:“知道了。” 鞑靼和建州从来不是和睦关系,建州虽然多有对鞑靼招抚,但鞑靼曾经在建州之上,如何服气建州。金兵多屠戮蒙古部落,蒙古诸部虽然只是联盟,还记得汗国的辉煌,居然给渔猎者如此屠杀。 林丹汗希望黄台吉完蛋的心不必大晏差。但黄台吉完了,下一步可能就是大晏跟林丹汗打起来了。 “九娘子如果能稳住林丹汗,大晏便记得她的恩情。她想在边境建城,大晏倾力相助。通商也会让利土默特部,只要九娘子能想办法劝住林丹汗。”王修低声对司谦道,“去回信。” 九娘子能劝住林丹汗也只能是缓兵之计。最重要的是得一举攻破金兵,武力说明一切。这个关键,在复州。 只要复州反了,建州势必大乱。 王修紧紧衣领,遥望东北方向。小花,你可得争气…… 小广东第一次亲身经历战争。他吓得忘了害怕,傻了。军器局所有人下马车,帮助火器营收拾火器。李在德能扛着一箱子火药在雪地里跋涉,操炮手拼命转调炮口方向。小广东帮忙搬火药,嘴唇发紫:“山海关不是没开吗?这么多金兵从哪儿来的!” “爬山过来的。”李在德听旭阳说过,金兵自幼生长在苦寒之地,悍不畏死。山海关不开,便翻过雪山,冻掉鼻子耳朵毫无知觉。所以能绕过山海关过永平府的都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已经死过一回,再不惜命。 小广东嗷嗷飙泪,摇摇晃晃玩命帮助搬火药。 狂风怒号,宗政鸢的轻兵营再一次让人见识两千年前令人闻风丧胆秦帝国的战斗力。史书里只有区区几个字证明轻兵营曾经存在,现在,轻兵营用命证明自己真的存在。 骑马冲出的白衣军,在风雪里提前告知死亡降临。 必须把残余镶白旗解决了!宗政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金兵却是令他惊讶,主帅阵亡,居然还能留在这里伏击。要么是阻止山东兵出关,要么,就是趁山东兵出关彻底打开山海关! “邬双樨!你去勘察山海关的守军,还在不在!” 邬双樨翻身上马,领军穿过硝烟炮火,直奔山海关。 第256章 旭阳骑在马上, 手上的长刀挽个花儿。星云一刨地, 鼻孔喷出白雾。旭阳拍一拍星云:“好马,我们还是并肩作战。” 旭阳身后,他亲自训练的京营骑兵,静静等待。 前方战鼓震震,旭阳大笑, 伸手一挥马刀:“杀!” 京营骑兵冲向建州骑兵。 建州骑兵令人闻风丧胆, 更早的三千营却曾经随太宗皇帝横扫天下。上好的刀要用血开刃, 京营骑兵要找回自己的锋锐。 旭阳金棕的眼睛仿佛狼一样盯着猎物, 他舔舔嘴唇。 京营骑兵和建州骑兵厮杀, 步卒和重骑兵追杀建州步卒。宗政鸢唯恐山海关外可能有金兵,一开山海关有可能会里外夹击,必须清楚关内金兵,奋力往山海关冲。冲出山海关, 就算赢了! 骑兵对杀,惨烈至极。京营骑兵都是旭阳一个一个训练出来的, 现在一个一个倒下。旭阳狰狞地怒吼一声, 星云长嘶,扬蹄踢到一名建州骑兵的马匹。 后面终于传来锣声, 旭阳大叫:“撤!” 出山海关! 山东兵大部队连军器局没命地往山海关冲。镶白旗残余士兵为了给主帅报仇,居然没有溃散,还追了出来。宗政鸢发狠,这些金兵留在关内是大祸害,他不欲浪费过多兵力在关内, 引出关的话…… 出关,出关,出关! 雪色苍茫的大地上拖出沉重的血色。 “邬双樨回报了没有!” “还没有!” 宗政鸢心里想,你可别让我失望啊,邬双樨。 小广东崩溃了。一个操炮手被金兵的火器给打死了。小广东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地一推那具只剩半拉脑袋的尸体,自己上前操炮。在军器局这么久,他多少会。甚至因为天天画地图,间距比例落点,比一般操炮手要精确,用虎蹲炮轰掉了金兵一尊红衣炮,对方连人带炮被小广东轰得稀碎。 小广东抱着头,缩在马车里。 李在德冷静地计算时间。改进鸟铳并不是完全的后装火药德铳,但是威力依旧惊人,可以连发,无需更换火药点燃引信。 小广东抬起头,眼泪鼻涕糊一脸:“李郎中,你不害怕么?” 李在德将手帕递给小广东:“火器营杀的每一个人,都是用的我改良的火器。” 小广东眨眨眼,李在德依旧十分冷静:“我做火铳,是为了保护。这个境地,我选择保护大晏河山和大晏士兵。”他停了停,“你做得很好,没什么好害怕的。” 小广东捂脸。 李在德闭上眼,急促喘息两下,又睁开眼。没时间矫情了。 山海关就在眼前,山东兵和京营大军汹涌而至。山海关没有要开的迹象,小广东哭着问:“山海关怎么还关着?外面有金兵?” 李在德立刻垂眼看马车里的稿纸。如果到了最后一刻,他一定要全给烧了。后面的镶白旗金兵穷追不舍,前面的山海关纹丝不动。旭阳心一沉,邬双樨你怎么不开关? 邬双樨一到山海关,便嗅到血腥味。他冲进关卫,山海关戍卫军死伤满地,寂静无声。邬双樨带的人不多,心里一沉,糟糕。他一转身,脖子抵上一截冰凉。 “世侄,别来无恙。” 邬双樨双目一颤——孔有德! 孔有德叹气:“怎么就遇上世侄了。” 邬双樨闭上眼睛,背对孔有德。 “世侄把手上的弯刀放下。咱们叔侄这么久没好好唠唠了。你看我在辽东给你写信,你都不带回的。老叔想你,让家里亲戚去接你,又被你给杀了。你看你干的这叫什么事?” 邬双樨手一松,一直随身的腰刀闶阆落地。孔有德单手摸摸邬双樨的腰,没摸到火铳。 “老叔在山东一直郁郁不得志,那是因为没有英主。到了建州,才尽其用。” 邬双樨笑一声:“拍你来看城门。” 孔有德脸一抽:“蒙英主信任,先来探路。”邬双樨举着双手:“老叔在山东算是个指挥使,跑到建州也没见领几个兵?就城门这几个?” 孔有德一着急:“人虽少,大部队在后面……”孔有德反应过来,也笑了:“世侄套我话呢。” 邬双樨突然道:“进建州,后悔过么。” 孔有德大怒:“有什么后悔?宣大线就要扛不住,朝廷根本不支持陆相晟,等着吧,内阁那个姓杨的一定会减陆相晟的军用!因为陆相晟是泾阳党!内阁惯用这样的伎俩整治不听话的将军,多少将军是被自己人磋磨死的!起码进了建州,不用去想内阁那些脸和腚长颠倒了的渣子!” 孔有德过于激动,邬双樨脖颈上出现血痕。邬双樨冷笑:“老叔别激动,你一不小就把我抹了,连目的还没来得及说呢。” 孔有德吐出一口气,忽然换了种语气:“世侄,老叔真是为了你好。咱们辽东各族裔混在居住,不分彼此一起讨生活,就为这个关内的官员有多看不起我们?说我们是谄媚无骨。他们真的哪个进过辽东?冰灾雪灾,不一起努力活着难道一起去死?本来我们的隔阂就不大。无非是从锦州进沈阳。差别在哪儿?关宁军在关外跟金兵苦战十年,有得过朝廷一句好么?世侄,想想你自己,你出身辽东,关宁军不得摄政王殿下待见,你舅舅还投降过,你父亲不战而跑丢了重镇,你和建州不清不楚,你在大晏什么处境?” 孔有德发觉邬双樨在抖。他以为邬双樨在哭,其实邬双樨在笑,笑得脖子皮肤被刀豁开,血流下来。 “宗政鸢可在后面,你不让开山海关有什么用,镶白旗没剩两个人了。” 孔有德不说话了。 邬双樨心中有数,应是山海关外还有金兵,只能等金兵来再开关,给宗政鸢来个前后夹击,孔有德这是在拖延时间。可是真要拖延时间,杀了我不就行了,费这些口舌? 孔有德附到邬双樨耳边,低声道:“阿獾旗主指明要你,若不是看在阿獾旗主的份上,老叔耐心可不够。” 邬双樨蹙眉,什么玩意儿?阿獾认识自己?去投阿獾有屁用他自己都被黄台吉一撸到底了。 孔有德神秘兮兮:“老叔不能再说了。只能告诉世侄,你小子起点可高,入了阿獾的眼,比老叔可强多了。” 那么现在看来,山海关外金兵还没到。孔有德不敢轻易杀自己。有几分胜算。 邬双樨突然弯腰一闪身凌空鹞子翻身一脚踢了孔有德手上的剑,孔有德还没明白怎么回事,突然觉得肋间一热。 血流如涌。 孔有德捂着肋间,瞪大眼睛。邬双樨鹞子翻身的瞬间从靴中拔出一枚几乎只有成年男人手掌一半大的火器,瞄准孔有德就是一下。 孔有德身边四个人扑上来,眉心一点血洞,睁着眼睛直直倒下。 孔有德惊得连连后退,邬双樨微笑地一只手擒住他,低声道:“没见过吧。这叫靴铳,世间仅此一把,我爱人送我保命用的。” 他手上一使劲,孔有德原地一转,背对邬双樨。邬双樨用靴铳顶在孔有德背后肋间,就是邬双樨那一箭的位置:“你的命是我放掉的……还给我吧。” 清脆一响,孔有德口鼻瞬间涌出血沫,挣扎抽动。肺部中弹不会马上死去,会挣扎很久。 邬双樨颈部的血浸透半边领子,风一吹在铠甲下面凉粘粘的。邬双樨只是低头看着手中的靴铳,心里可惜。只有六发弹药,不能填装,发完便没用了。没用也不扔。邬双樨把靴铳塞回高腰靴子,捡起地上的鸟铳。还没改进过,前面装火药,点引线。许久没用过这么费事的东西,邬双樨啐一声,照他家傻狍子做的差远了,什么破玩意儿。 邬双樨剧烈咳嗽几声,天一冷旧伤就发作。他捡起腰刀,随手一挽,一片雪亮刀光。 山东兵到了山海关近前,邬双樨握着绞轮,额角爆青筋,咬着牙高声一喝:“开——门——!” 巍峨山海关沉沉一响,仿佛巨兽醒来的喉音,慢慢睁开眼睛。 就在金兵接上的一刹那,山东兵涌出山海关,仿佛钱塘充满杀欲的浪。 山东兵冲出山海关,面前一片开阔。镶白旗的兵跟着山东兵一起出关,山海关又沉闷地关上,仿佛固守了千年。 宗政鸢终于出关,仰天大笑:“好!好!好!”他怒喝:“试火器!上膛——” 三千营,五军营,神机营,举起改良鸟铳,整齐划一一上膛。 白日时,血色的烟火在地面盛开。 邬双樨策马赶来,半边脸半边脖子都是血:“将军,金兵大部队在后面,马上要冲进山海关。我已着人快马回最近的卫所求援。山海关只要没人开关,金兵也打不通。” 宗政鸢一拍他的肩。 山海关不能决定一切,不会永远挡住金兵。但是……人可以。 “走了!” 京营和山东兵分兵两路,京营往南潜行,山东兵往北,立刻就走,避免跟金兵直接撞上,保留军力直到盖州的戍卫线。军器局继续跟着京营,邬双樨在寒风里感觉到一丝温柔。 他就在马车里。邬双樨心里的余温都来自李在德。他在,就是大好河山。只是……听孔有德的话茬,宣大线似乎艰难。陆相晟守不住宣大线,那真是……危矣。 陆相晟是个文官,金兵围城时在大名干知府,自己招募一万人进京勤王。后来监督赈灾粮下发,一路进山西。到了右玉重建天雄军,率领天雄军参加讨伐高若峰民乱的战争,有功,升为山西巡抚。 金兵并没有很把他放在眼里。 然后,他们就知道自己撞上硬茬了。 天雄军抗住南下的金兵,从开平卫追出白杆兵一路追着金兵咬。马又麟急躁擅杀的性子发挥得淋漓尽致,一颗银色流行冲进金兵中。 白杆兵一旦跟天雄军汇合,就赢了! 马又麟一挥被血染得漆黑的枪杆:姓陆的你挺住,别死了! 宣大线薄弱已久,陆家兄弟决心若守不住国门,便死在国门。事实上,死在国门没有用,死也得守住国门。 陆相景脾性比陆相晟更烈,他让陆相晟不要担心,无非战死,或者殉国。少年人还有最纯正刚烈的血气,最忠纯如铁的志虑。 陆相景嘿嘿一笑:“有点可惜,走之前让权道长给你算一卦就好了。” 陆相晟拍拍他的肩:“权道长说大胜。” “大胜。” 金兵连克陆相晟数日而无法攻下,马又麟又无法跟陆相晟汇合,怒发冲冠。 王修不眠不休数日,整理各处来的战报。曾芝龙来过研武堂一趟,只是他福建海防军根本没办法陆战。曾芝龙抱着胳膊看王修忙碌,冒一句:“我最喜欢李奉恕一点,用人不离不弃。” 王修吊着两只黑眼圈:“曾将军是想说用人不疑?” 曾芝龙笑:“李奉恕疑心不必别人少。他就是……不离不弃。” 王修权当曾芝龙汉话不够好了,曾芝龙自言自语:“李奉恕也挺疑我的,但是我被人诬陷谋反,他也没轻信。用人不弃吧。辽东也说要救,用政也不弃。” 王修停下手上的活,正色看曾芝龙,曾芝龙一耸肩:“他很会让人给他卖命。研武堂这些人,周烈白敬宗政鸢陆相晟秦赫云,甚至我。” 曾芝龙双手撑着书案:“你看,到处都在打。陆相晟,宗政鸢,马又麟,估计以后还会有白敬。把这帮人撮起来可不容易,不是‘忠君爱国’的咒语,就是心甘情愿。” 王修就笑了:“你也是心甘情愿?” 曾芝龙坐在书案上,侧身弯腰,手撑着下巴,仔细研究王修:“你哪儿看出来我不甘愿了。” 王修清清嗓子,略略往后仰。 曾芝龙抽抽鼻子:“你身上的香气呢?换墨了?” 王修无奈:“曾将军……” 曾芝龙还是很认真地研究王修,也没从他脸上看出特别的:“我发现个问题。有人其实不瞎不聋,但就是看不到别人,也听不到别人。你说这是为什么。” 王修不是没脾气,准备抄起砚台给曾芝龙来一下的时候,曾芝龙轻快地跳下桌子,迈着长腿优雅地走向门口:“好吧,摄政王殿下值得让天下所有人卖命。就是我不擅陆战,比较憋屈。” 王修一捂额头:“曾将军你哪儿的话,你知不知道你运回来的银子解了殿下的燃眉之急。” 研武堂外面驿马大声报:“秦赫云将军即将押四川赋税进京!” 王修吐口气,总算有好消息了。 曾芝龙昂首阔步离开研武堂。 第257章 京营低调沿着南方沿海潜行。雪逐渐没膝, 寒风不停歇地往身上砍。他们唯一的信念就是到达复州, 只要到达复州! 狂风呼啸,京营在暴雪中艰难行进。 李在德和小广东推马车,小广东冒了一句:怎么好像方向不对。风太大,把这句话吹散了。 最高兴的时候是出太阳,白天能暖和一点。今天的夜似乎特别特别长, 总也看不到尽头。 “注意活动手指脚趾!别冻伤了!”李在德吼, 小广东耳朵里陆陆续续听着了:“知道啦!” 小广东特别怀念关内行军的时候, 晚上还能听见那缭绕的歌声。 不知道走了多久, 风势竟然渐渐小了下去。小广东的脸埋在重重层层的帽子围巾里, 带出一句哭腔:“风停了啊?什么时候出太阳啊?” 李在德其实也想哭,但他现在五品,所以他温声安抚小广东。抬头一看被狂风吹得干干净净的天上,一轮圆月, 顿时愣住。 今天……好像元宵来着。 澄澈的月亮安静宁和,恬静的月光潋滟清澈。李在德眼睛一酸, 低下头。辽东, 真的太苦了。 冷得太久,血也跟着冷下去了。 旭阳环顾四周:“我们是不是偏离方向了?” 路线过了广宁卫便不临着海, 只能找辽河,过了辽河就是盖州卫。 问题是……辽河呢? 辽东的河冬天冻得比砖还结实,加上埋着过膝的雪,有可能走过了都不知道。更糟糕的是,他们和山东兵联系不上了。 邬双樨掏出指南针对着火把到处转, 对着地图看不出来他们现在在哪儿。太阳还是没有要出来的意思,邬双樨急得上火,旭阳十分冷静地跳下星云,到处转一转。他抬头看月亮,一愣:“今天满月?” 邬双樨也抬头,恍惚想,今天竟然是元宵么? 满月中隐隐可见一株桂树。 李在德领着小广东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到队伍前面,邬双樨和旭阳同时转身,李在德简短道:“小广东认识路,他认为我们好像走错方向了。” 旭阳低头看小广东,小广东吓得一抖:“與地图是我画的,我们偏离方向了。” 李在德整个脸没了知觉:“听一听小广东,他方向感不会错。” 小广东鼓足勇气,拿着與地图用碳棒画一画:“再这样下去,我们可能要直接进沈阳卫了。” 李在德一惊:“偏了这么多?” 旭阳沉默,邬双樨抬头看天。 当初萨尔浒,多少外地军队就是这样稀里糊涂迷路,冻死在雪地里。辽东的风,谁都不饶。 邬双樨上下打量小广东,有些犹疑。小广东只是个孩子,也没用什么仪器,张口就说方向偏离,可信度有几分? 旭阳固然一挥手嘘一声,微微探出身似乎在听。所有人瞬间保持沉默,旭阳在回旋的风声中站着,宛如雕塑。几息之后,旭阳微微偏脸:“你们听。” 风声追逐吞噬所有声音,邬双樨什么都没听到。 “有人。”旭阳眯起眼,“有马蹄声。” 邬双樨背部一紧,这种天气跟金兵打遭遇战,只能是找死。旭阳的手半抬着,捋过风。 “真的有人,离我们越来越近了。”旭阳脸色非常不好。小广东什么也没听见低着头在雪地里捡到一面小旗子:“咦,这是什么?”邬双樨一看那个不大的旗子,站在大雪中控制不住哆嗦一声。李在德心里一凛,到底是什么,让邬双樨都惧了? 旭阳喘息剧烈,小广东拿着旗反复看,绣工做得挺好看,金线绣着龙。李在德忍不住问:“这是什么棋?” 邬双樨和旭阳一对视,声音微颤:“巴雅喇的旗。” “巴雅喇什么意思?” 旭阳闭上眼睛,声音艰难:“建州金刀护卫军,精锐中的精锐。” 小广东眼前还是山东轻兵营冲杀的惨烈:“那……和宗政将军的轻兵营是一样的咯?” 邬双樨苦笑:“没法比的。巴雅喇在努尔哈济时代就存在了,一代传一代,野兽一样,悍不畏死。” 这么大的雪,这面旗还在雪面上,看来巴雅喇根本没走远,或者说,就在附近,旗是被吹来的!如果比轻兵营还厉害,那很可能……京营要重蹈萨尔浒覆辙,全军覆没,默默死在辽东的风雪中。 旭阳眼睛发红,巴雅喇是努尔哈济的贴身金刀护卫军,黄台吉当然继承了这支恶鬼索命一样凶残的军队,但为什么是这个时候,这个天气,出现在这个地点? 邬双樨苦笑,撞上巴雅喇,真就是……命不好了。 李在德马上追问:“我们需要原地待命以静制动吗?” 邬双樨和旭阳同时看他,李在德坚定:“如果是,那么军器局立刻拼装铜发熕!大晏最大的火炮,到现在还没开张过!” 旭阳摸一摸护心镜,里面是半枚虎符。无论如何得到复州,时间急迫。今年大晏又是灾荒又是瘟疫,重伤累累,豁出血肉扛金兵,能扛多久? 没办法了。 邬双樨和旭阳同时一吼:“应战!” 辽东凄厉酷烈的风势骤然加剧。 谢绅再也没有见过伊勒德。他的职位还没有品级,不能上朝,为了不引起疑心,又不能瞎打听。伊勒德告诉他,不要再往关内传递消息了,谢绅只好停止,收集消息的任务由伊勒德接手,可是谢绅找不到他了。 突然消失。 谢绅真正地孤身一人,突然才明白伊勒德这么多年在建州的艰苦。没人说话,没人相信,也不能相信什么人,绝对的孤立无援。伊勒德能单枪匹马在建州做成两件事,一件就是策反刘山,谢绅扪心自问,不确定自己能做到。谢绅以前的确不是合格的间谍,他现在已经按照伊勒德说的,把自己人生前二十年的骄傲全部扔掉,静待时机,等待伊勒德说的第二件事。 ……唯一的遗憾,他自始至终,不知道伊勒德真正的名字是什么。 北京肯定知道。谢绅决心努力活下去,等到归京那天,亲自去问王都事。不,不必去问王都事,他或许可以直接问伊勒德,让他把那天晚上推门离开之前的最后一句话说完。 你的真名,到底是什么? 同僚过来抱着一摞文书,往谢绅面前一放。谢绅直视一闪神便清醒过来,微微笑:“马上就整理。” 谢绅提笔写字,几个女真同僚低低聊天,谢绅隐隐听到一个词:巴雅喇。他知道这个词,金刀护卫军,只在传说中,没人真的见过。谢绅漫不经心翻一翻面前的文书,忽然觉得不对劲。军资发放都是有例可爰的,南下的金兵正月之后的军粮突然少了一截。谢绅突然嗅到一丝气息。金兵虽然都是以战养战随抢随打,但建州发放军资是肯定的。他到底职位太低,够不着上层的风起云涌。但他恍然大悟,为什么黄台吉出建州南下之前要清洗改编正蓝旗。正蓝旗曾经是他亲叔叔的旗,他亲叔叔就是辽东暗卫所策反是白的哈齐。 黄台吉也知道此行必定是硬仗,自己不在家建州,便竭尽可能地削弱建州内不安定因素。正白旗的旗主阿獾现在没兵,他亲弟弟镶白旗旗主阿稚跟着入关,但了无音讯。谢绅越来越不安,伊勒德说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突然一天,镶白旗旗主阿稚的尸体被忠心的部下送回建州。 谢绅没看到阿獾。 当天晚上,有人轻轻敲响小学堂的门。谢绅以为是伊勒德,喜不自禁去开门,一开门,居然是……阿獾。 阿獾微微一笑:“谢先生,伊勒德早向我推荐你。” 谢绅脑子空白一刹那——第二件事,终于来了。 阿獾从进门到出门,他们都找到沆瀣一气的目标。谢绅直接问阿獾打算把巴雅喇怎么办。 阿獾该是笑:“伊勒德以前无意中倒是给我出了个主意。” 巴雅喇中,能用的便用,不能用的——沉眠于风雪中吧。 旭阳和邬双樨正面撞上巴雅喇。不该遇上的军队在倾天覆地的暴风雪中遭遇了,双方一愣,接着厮杀得你死我活。 邬双樨是怎么都没想到巴雅喇会出现,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军器局已经拼装好铜发熕,用铁铲铲开冻硬的土地,拼命把铜发熕埋好。 改进铜发熕第一次发出怒吼,几里之外洁白的积雪翻滚如浪,浪中瞬间染上血色,盛开如业火红莲。 神机营火炮犁地,三千营冲锋,五军营碾压战场。巴雅喇不愧是金刀护卫军,京营损失惨重。 三千营骑兵损失过半,被巴雅喇打下马乱马踩死的无法计数。 金兵已经习惯在如此风雪中作战,生在辽东苦寒之地就是他们的命。京营真的没见过这样天怒一样的景象,拼命都找不到方向。这样的天气最怕被打散,掉队死路一条。京营却岌岌可危,有的士兵惊惧大叫:“好热,好热!”他开始脱衣服,把京营其他人吓疯了。 金兵知道,一旦冻得出现幻觉,那就没救了。 京营年轻的士兵们,从来没经历过。旭阳曾经强调,只是极端的惊惧下,他们记不住了。 邬双樨急疯了,必须突围,如果被巴雅喇围歼,没人去复州,一切计划都完了!他坐下的马不行了,原地打转,冻得发疯嘶叫。这么一打圈,邬双樨看到了旭阳被火器轰下马的一瞬间。 邬双樨强行拉进缰绳制住马匹,冲向旭阳。旭阳栽在雪地里,邬双樨跳下马去拉他,一拉起来,邬双樨汗毛直立。 旭阳被炸得不成样子了。 邬双樨急得大叫:“旭阳,你醒醒,你睁开眼!” 天罚一样的酷寒有如此好处,麻木了痛感。星云急得拱满脸血的旭阳,旭阳坐在雪地里,微微抬起头,喉咙里滚了一声笑:“睁不开了。” 邬双樨面部烧灼,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好像也开始觉得热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流泪。 旭阳摸索着解开护心镜,拿出枚虎符,扔给邬双樨:“你知道什么是对的!” 邬双樨接着虎符,旭阳仰着满脸血,喘息:“必须突围,你领着人去复州,一定要冲过辽河跟宗政将军汇合!” 邬双樨大叫一声。旭阳摸着腰间制作粗糙的火铳,对邬双樨的方向:“你快走!全军覆没死在这里,连报仇的人都没有了!给我留下振星,你突围!” 邬双樨强行转身,旭阳的星云哀恸长嘶,旭阳叫住邬双樨:“咱俩换马!星云能带你们走出去!” 星云刨地,邬双樨咬牙骑上星云,旭阳摸索着抚摸星云的脸:“好兄弟,坚持到最后。” 邬双樨脸上的泪冻住了。旭阳握着怀里的火铳,对邬双樨说了最后一句话: “保护好他。多谢你,什么都没说破。” 京营分兵。旭阳率军拖住巴雅喇,邬双军率军突围。旭阳摸摸邬双樨的马,轻声道:“对不起啊。” 那匹狂躁的马突然安静下来。 旭阳摸着马镫,摇摇晃晃上马。他看不见,也感觉不到疼,但是能听到炮火的方向。留下的兄弟都是要送死的。旭阳领着他们慷慨赴死。 旭阳骑在马上,悠扬地唱歌。他唱了那么久,没人听到。狂风大作炮火连天,歌声被彻底淹没。 谢绅听到屋外有歌声。他以为是伊勒德在唱,伊勒德对他唱过很多次,从来不告诉他意思。他冲出屋,一个路过的陌生人在低吟。谢绅抓着他问:“请问你在唱什么?” 陌生人吓一跳:“英雄史诗里,英雄唱给爱人的歌。” 英雄唱给爱人,曲调深情,缱绻温柔。谢绅的眼泪蹭地冒出来,陌生人连忙走了。 伊勒德推门离开的那天晚上,谢绅以为他第二天还会回来。 只是没想到,那是诀别。 我的真名是…… 算了。 风声一止,小广东又听见那永远听不懂的蒙古歌,在雪野上空飘荡流连。他很想知道到底唱的什么意思。 那个时候,旭阳驾着雪橇车,李在德坐在车后听他唱歌,也想知道歌词是什么意思。 旭阳回答:英雄史诗。 邬双樨率领他们突围,背对他们的方向,地平线上突然炸起蓬勃的火光,瞬息间仿佛初升的太阳。 那飘渺的歌声,戛然而止。 小广东不知道怎么冲出包围圈的,军器局所有人的手都因为拼装掩埋拆卸装运铜发熕血肉模糊,可是他们感觉不到疼痛了,小广东第一次感谢这样凛厉残酷的冬风。李在德问邬双樨:“旭阳呢?” 邬双樨抬头看天:“旭阳……断后……” 李在德愣愣地语无伦次:“我爹盼着他回去,想收他做干儿子……” 太阳还没有出来,和旭阳一起断后的兄弟们,再也看不到了。 小广东大声嚎啕:“都跟着我走,我知道方向,我把黄都督的大军领出海雾,我也能把你们带出去!咱们过辽河,过辽河啊!” 邬双樨骑着星云,一只手按一按护心镜里的半枚虎符。他知道什么是对的。宗政鸢现在大概已经到了盖州附近,杀向盖州戍卫线。 邬双樨一挥刀:“经此一役,我们什么都不怕了!佛挡杀佛,神挡杀神,再遇到金兵,便要给兄弟们报仇!杀过辽河!” 突围的京营哭吼着往前冲:“杀——过——辽——河!” 过了辽河,就到复州了。到了复州——就赢了! 冷酷的狂风又一停,干干净净的满月光纯天地。 第258章 阿獾一个人走在风雪中, 面无表情。风雪扑他身上的大氅, 纯黑的大氅张牙舞爪。 自断一臂,迫不得已。如果不这么做,这条不听话的胳膊就要拿着刀来杀他了。他站在小学堂门外,谢绅打开门,微微一笑:“旗主来下棋?” 出乎谢绅意料, 阿獾棋艺相当不错, 象棋围棋都可以。其实自努尔哈济起, 高层的汉化就没有停止。阿獾的官话甚至没有口音。小学堂的小孩子们都被阿獾安排到附近牛录家中吃住, 此刻格外寂静。谢绅炉上烧着一壶水, 还没有滚。两个人之间摆着围棋盘,谢绅两根手指执阿獾送的玉石云子,沉思片刻,落子。阿獾沉默, 谢绅从不多问。 “我做了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阿獾叹气,“做都做了, 无话可说。” 谢绅下棋专心致志:“旗主是要成大事的人, 拘泥小节就没意思了。” 阿獾沉默,落子。围棋中黑白互相绞杀吞噬, 互相渗透,可依旧黑白分明。 “伊勒德的主意,不得已可以借用晏军之力。巴雅喇迷失在风雪中……伊勒德可惜了。”阿獾突然自言自语,谢绅注视着棋盘,表情纹丝未动, 认真思考棋局,嘴上道:“如果说巴雅喇竟然真的是被晏军磨掉的,这支消失了晏军估计会成为大患。沈阳内必须加强戍卫,沈阳为了加强戍卫,非常时期得有一个人物统领全局。” 风雪太大,一切踪迹都被掩盖,只有战亡的尸体在冰雪中栩栩如生,异常骇人。 “你一点都不关心伊勒德?他向我举荐你。” 谢绅似笑非笑看阿獾:“我的主子是你,又不是他。他是个不错的人,但并不足以令我施展毕生才学。” 阿獾大笑:“谢先生在关内都未及第,才学是什么呢?” 谢绅笑意更大:“比如说,帮旗主完成心中所想。” 阿獾眼睛微微一眯,谢绅落子:“旗主,该你了。” 阿獾盯着谢绅:“我想什么?” 谢绅答非所问:“我虽然在关内未及第,于律法很有研究。大晏讲究兄终弟及,如今宫里的皇帝年幼,年富力强的摄政王辅政。摄政王有继承权,旗主觉得他动心吗?”阿獾没动,谢绅笑笑:“建州迟早入关改朝换代,继承大晏正统。” 成年善战的大阿哥被陆相晟打废了。剩下的几个阿哥几乎都在牙牙学语—— 兄终弟及,还是……辅政幼主? 谢绅丝毫不惧地迎着阿獾的目光,笑意不减。 看您怎么选啊。 炉上的水壶霎时在寂静的空气中沸腾。 阿獾跳下炕,推门就走。寒风扑进门中,谢绅笑道:“不送主子。”阿獾扬长而去,谢绅翻开左手的拳头,手心正中握着一枚瓷器碎片,洁白的碎片上染着一层薄血。攥得太紧,手心中间血肉模糊。 谢绅平静地闭上眼。 阿獾离开小学堂,立刻召集老姓议政。巴雅喇被一支神秘的晏军重创,折损大半,地点进沈阳的方向上。更要命的是,这支大晏军队消失无踪。萨尔浒之后,已经太久没有见过如此战斗力的晏军。议政的老姓们脊背发凉,能把巴雅喇金刀护卫军放倒,着军队真的是冲沈阳来的?可是大部队都跟着皇上南下了! “此刻唯有同仇敌忾,才能御辱于国外。皇上征战在外,你我奴才必须为皇上分忧,守卫沈阳,这才是本分。吾弟阿稚为国战死,但也不能辜负镶白旗勇士。不才是正白旗旗主,自荐兼领镶白旗,誓死护卫建州,护卫沈阳!” 当然没有人反对阿獾。八王议政早被黄台吉废了,老姓们就是走个过场。只是老姓们心里都盘亘着一个巨大又没人敢细究的疑问: 巴雅喇,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荒芜的风雪中,又为什么会撞上晏军,恰好被重创了? 阿獾立刻指派阿福齐领镶蓝旗奔赴盖州。盖州城中军士大部跟着黄台吉南下,城中兵力空虚。阿福齐能征善战,当然也是个人精,他马上就明白了。 陆相晟当初一枪打废尔垂,就是打废了阿福齐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军中禁绝提及此事,“陆相晟”三个字不见战报,黄台吉大发雷霆。阿福齐莫名其妙不是很恨陆相晟。陆相晟只是把阿福齐的结局给提前了,他是叛徒哈齐的儿子,只能如此。现在黄台吉被陆相晟拖在宣府,简直像是猛虎掉进陷阱,挣脱不得,却成了阿福齐的机遇。不得志太多年的阿福齐决定,抓住这个机会。 他对阿獾跪下行礼,阿獾一只手放在他肩上。 两人,默默一对视。 天雄军和金兵在长城内外鏖战,两只巨兽谁也吞不掉谁,互相撕咬到两败俱伤。天雄军是陆相晟的心血,他不得不豁出自己的心血拖住金兵。每日每日天雄军的伤亡都惊人,陆相晟站在被火器撕成条的帐篷中,浅色的帐篷碎条随风飞舞,成了招魂幡。摇曳的招魂幡另一边的权道长,莲冠法服,依旧走路拂风欲仙,只是沾染了血与硝烟。 权城说过,所有仪式,都是做给活人看的。 死亡只是沉眠,翩如仙人的道长祈求战死的士兵魂归宁静太虚。 陆相晟绷着表情站着,眼泪把脸上的烟灰冲出白道。 金兵中忽然暴发动向,似乎要撤出久攻不下的宣大线,而且是往东撤。天雄军始终无法跟白杆兵汇合,不知道马又麟现在如何。如果金兵要回撤,马又麟就正面撞上了。陆相晟急得只能加重火力:马又麟,别死了!复州还没回信,不能让金兵撤走! 无法获得马又麟的消息,陆相晟下定决心,出长城! 白杆兵正面迎击金兵主力。马又麟流星一样冲进军阵,长枪一扫,肢体乱飞。 山东兵差点在暴风雪中迷失,宗政鸢率军硬是走出荒芜雪野,但是与京营失去联系。他一咬牙,京营那两个小子将来都会成气候的,姑且信他们能按时到达!宗政鸢的任务就是冲破盖州戍卫线,掩护京营进复州。如果顺便把盖州抢了,也行。 山东兵快速往盖州行进,派出去的探马死了三个,只有一个回来:“盖州进戍卫军了!镶蓝旗阿福齐!” 宗政鸢呵呵两声,还真是没有捡漏的命。阿福齐算是金兵里的名将了,可能跟自己差不多,反正也倒不了小白的水平。宗政鸢用拇指抹抹嘴角,咧嘴一笑:“终于能干一场大的了。”他翻身上马,大笑:“杀进盖州,后半辈子加官进爵,就差这一哆嗦了!走!” 阿福齐刚进盖州,天边滚起雪雾。这是积雪被大部队踏出来的景象,有人惊慌道:“晏军来了!” 阿福齐用望远镜一看,还真是一支晏军。难道就是那支磨掉巴雅喇的晏军?风雪已停,铅皮一样的天沉沉压着,一口气都喘不上来。在灰沉沉的天下面,平白燃起一簇张狂的火。阿福齐一眯眼,好家伙,敢在雪地里穿红甲。不是关宁军,关宁军早被磋磨成鹌鹑了,没这么狂的人。 阿福齐征战半生,他预先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他不认识这个人,唯一可以确定,一场恶战即将降临。阿福齐似乎听见红甲将军在笑,他也跟着笑起来,笑得通体舒畅。憋屈了大半辈子,这么干一场,痛快! 山东兵冲向盖州。多少年了,金兵攻城略地,晏军只能龟缩守城,还守不住。今日此境双方调换,试试各自的刀锋吧! 周烈镇守开平卫,打退金兵第九次攻击。金兵主力转向宣大线,但从未放弃开平卫。京营顶金兵主力时折损过大,如今依然坚不可摧。周烈一手重新缔造的京营,跟他一样的顽强骁悍,至死不低头。长城上的传令兵一站一站传过来,大叫:“金兵主力转向了,要向东来!小马将军拼死顶着,但坚持不了多久!” 周烈心里一沉,金兵如果转向,不管是重新加重火力攻开平卫还是干脆撤兵回建州,都会让整个北方作战计划功亏一篑——邬双樨和旭阳还没传消息回来,他们还没进复州!必须把金兵堵在长城以北,马又麟二十刚出头比邬双樨年龄还小,白杆兵只有几千,又没有长城抵御,直接面对黄台吉的主力,能顶三天以上已经是神威将军再世了! 宣城传令兵狂奔后至:“陆巡抚决意出长城,愿与周总督互为呼应!” 陆相晟决定殉国了。周烈微微一笑:“回复陆巡抚,周烈愿与一同报国。” 金兵又向开平卫发起进攻,周烈整装上马,拔出指挥马刀,此刻无法再做他想,唯有报国,唯有报国!周烈向前一挥刀,准备强攻出开平卫,忽然京城方向本来黑压压的烟尘。震耳欲聋的炮轰声中,研武堂快马奔向周烈:“秦将军来了,秦将军来了!研武堂命周烈给秦赫云开出一条路,研武堂命周烈给秦赫云开出一条路!” 周烈一抹脸,恶狠狠的笑音压在喉咙里滚:“京营听令!打退开平卫外金兵,给白杆兵开——道——!” 马又麟自幼生长在白杆兵中,所有白杆兵都是他的兄弟,他领着兄弟们就是出来送死的。一个又一个兄弟倒在金兵军阵中,马又麟一抹热泪,奋力拼杀。他迟早有这一天,现在顾不得悲伤。打散金兵主力他办不到了,能拖一天是一天,只希望他的尸体也能阻挡金兵的脚步哪怕一时一刻。 白杆兵已剩不足百人,马又麟的银甲白马全部变成血黑色,满面血污,仿佛血沼地狱里爬出的恶鬼,只有一对眼睛熠熠生光。 “再冲一次,兄弟们地底下见了!” 马又麟一挥砍骨头砍得卷刃的白杆枪,杀吧!数十人正要向前冲,突然听见撤兵的鸣金声。马又麟一转脸,热泪喷涌。 研武堂将军,四川巡抚秦赫云拎枪率领大军冲来,天边一线,黑压压滚滚烟尘。 秦赫云冷冷一笑,可惜阿獾不在。否则当年萨尔浒时的老友,都能叙叙旧了。 “很久不见了,黄台吉。” 盖州卫血雾滚滚。雪染成血色翻滚,落地被踩成泥。宗政鸢大声咆哮:“邬双樨和旭阳呢!他们过线了没有!” 探马回报:“没见到人!” 宗政鸢大怒:“攻城!” 晏军犁庭扫闾准备屠城的攻势让金兵惊道:“旗主,我们向沈阳请求支援吧!” 阿福齐沉静:“不会有支援的。我们唯一可做便是拖延时间,守住盖州城。” 晏军攻城队披着巨大攻城甲撞击城门,被城内金兵打退数次。阿福齐一拎枪:“出城,迎战!” 宗政鸢最后问了一次:“京营还没人影吗?” 探马回答:“没有!” “操!”宗政鸢一挥马刀,“那就杀!” 将要入夜,原本阴沉的天泼上墨色,仿佛是每个人命运的终结。晏军跟金兵绞杀在一起,在光线被完全掠夺殆尽的前一刹那,探马终于看到了冲向辽河的影子。 “京营到了,京营到了!” 邬双樨的队伍准确无误冲向辽河,过了辽河,就是复州!盖州的炮声震动着雪地,邬双樨一听那动静,便知道盖州卫里应该是重新填了戍卫军——如果他们没有被暴风雪绊住的话,完全可以在此之前过戍卫线!日! 李在德的军器局突然停下,几辆运着铜发熕部件的大马车一转向,向盖州卫奔去。邬双樨骑着星云一回头,李在德大声喊:“将军!冲过辽河,进复州!” 邬双樨撕心裂肺怒吼一声,一转星云马头:“走!” 军器局奔向盖州,完全入夜,小广东宣幼清立刻找到铜发熕最佳掩埋地点,李在德下令:“军器局组装铜发熕!” 铜发熕的部件全部被搬下马车,有条不紊地组装。带出来的铜发熕不止一门,事实上有三门。要轰就轰个痛快,李郎中说了,打败仗绝对是因为炮火不够,炮火足够,天下无敌! 李在德掐着怀表计算时间,时间一到,他大吼:“对准盖州卫城墙,给我轰!” 宗政鸢的探马回报,宗政鸢一愣,马上鸣金。金兵发现晏军突然撤退,离开盖州城墙,正在疑惑,顷刻看到天边飞来燃着火的流星。 天崩地裂。 刚刚入夜,复州卫的副总兵王丙满面风雪闯进阿獾住处,大声道:“复州总兵刘山要反,福州总兵刘山要反!” 阿獾正在主持议政,王丙声音带了哭腔:“我看到了,刘山有晏军给的半枚虎符!他要投降晏军,复州要反了!” 阿獾淡淡道:“着最近卫所的人,去复州看看。” 谢绅还不够资格做阿獾的幕僚。他仰头看着寒夜森然夜幕,想象着夏夜时满天星斗的璀璨。伊勒德就爱站在院子里看星星,不为什么,就看着好看。伊勒德说过自己有个弟弟,非常活泼聒噪,喜欢缠着伊勒德问东问西问星星,他哪儿懂。 谢绅看着看着就笑了:“哪颗是你?” 第259章 深夜时分, 风止, 天降大雪。复州城外一小支军队跋涉而来:“开门!我们奉命进城!” 白天发现王丙消失,刘山心里就有数了。他攥紧半枚虎符,塞进马蹄袖里:“放下城门,请吧。” 来人是个什么守备,刘山一个总兵懒得应付这种虾蟹, 直直坐着, 一个眼神都没有。夜色浓重, 铁甲苦寒, 复州总兵衙门门窗皆开, 寒风在堂内肆虐。 寒冷有助于保持清醒。刘山漠然直视前方,手心却冒汗。 晏军的人还没有来。持另一半虎符的晏军应该快要来了,刘山迟迟等不到人。 怎么办。 那守备在客座上坐了,嘴唇冻得青紫, 表情沉稳,像是陪着刘山一起等待。 探马冲进总兵衙门, 刘山点头:“讲。” “晏军三门大炮轰塌盖州城墙, 旗主阿福齐与晏军宗政鸢鏖战,双方伤亡皆重。” 晏军长于炮火, 但短兵相接,炮火几无用处。刘山起身,十分淡然:“盖州估计守不住了,复州做好准备。再探,看旗主是不是要往复州撤。” 那守备笑了, 刘山看他那细眉细眼,蹙着眉十分不悦。守备叹气:“我姓扈,爱塔总兵刚刚想是不屑听。战事紧急,阿獾旗主特意吩咐我来看看复州有无需要,好回去上报沈阳。毕竟复州临海,位置重要,爱塔总兵又是皇上的爱将,怠慢不得。” 刘山个子高,看扈守备得低头,上下扫一眼,似笑非笑:“汉将。” 扈守备毫不介意:“正是汉将,不比爱塔总兵,从里到外都是女真人。” 一股怒气扎到刘山肺上,刘山反而笑了:“扈守备羡慕吧。” 扈守备仰着脸也上下打量刘山:“爱塔总兵务要谨记自己的身份,对得起主子对咱们的信赖。” 刘山沉默,扈守备拍拍刘山的肩:“爱塔总兵汉话都不怎么会说,想来也不是会有异心的人。皇上也喜欢汉家文化,哪天入主中原,爱塔总兵富贵无忧,自然有闲情逸致仔仔细细研究汉学,何必冒什么风险。” 扈守备细眉细眼好像画脸的时候舍不得用墨,简直担心他一洗脸顺便就把五官给洗掉了。刘山上下打量他,觉得有趣:“你说得对。” 寂静之中扈守备突然听见遥远的马蹄声。扈守备的人闯进门:“晏军来了!” 扈守备一把抓住腰刀,刘山起立,走了两步,神情自若:“不是盖州过来的?” 扈守备的人一脸惊恐:“不像……” 扈守备冲出正堂正准备朝天放信号烟火,刘山拔出腰刀一刀砍了他的手,肢体掉落在地,扈守备还没叫出声,身首分家。 刘山身边的人扑向扈守备手下,在刘山身后宽阔的堂屋中厮杀,血溅窗纸。刘山一扔手里的刀,听见城外的鼓声,密集的鼓点在凄清的夜空中跳跃,撞碎了空气中细微的冰凌。 刘山亲自登城墙擂鼓,鼓声相合——那半枚虎符到了! 刘山站在城墙上往下看,火把光中红底金线绣的晏字旗华彩闪烁。 邬双樨率领京营冲过辽河,冬风停止,雪花温柔飘落在邬双樨的眉眼上,被他的热泪融化。京营全力狂奔,这一路已经有太多人离开,剩下的人已经不能思考,他们唯一的目标就是复州,死也要死在复州,这样便无憾了。 茫茫的雪野是另一种死寂的沙漠,云层死气沉沉地压着,天边奇妙被荧荧白雪映出奇妙的淡蓝光。京营奋力向前跑,直到那淡蓝色的光中,出现复州城门的剪影。 邬双樨咆哮:“再坚持一下!复州到了!复州到了!” 京营一路冲到复州城门外,架起巨鼓,邬双樨在大雪中挥起鼓槌,复州城墙上响起回应,两下同样沉重的鼓声上下相和,震动着冷硬的空气。 复州城城门缓缓落下,京营冲进复州城,摔进雪地,嚎啕大哭。刘山跑下城门,看到站在连绵雪幕中身着晏甲的年轻将军。那将军一伸手,掌心中半枚染血的虎符。 刘山热泪夺眶而出,左手下垂,马蹄袖中的虎符调入掌心,两枚虎符一合,刘山一把搂住年轻的将军,生硬的汉语道:“我等了,很久,很久。” 邬双樨把哭音吞咽回去:“我也是,兄弟。” 刘山汉话真的不行,着急半天词不达意往外一个劲儿冒蒙语,他回身着急找翻译,邬双樨用蒙语道:“不必,我懂。我奉命来复州跟总兵汇合,并且带来摄政王殿下口谕:‘刘山总兵心系故土,忠勇可嘉,着升大晏复州总兵镇指挥使,加封一等折冲将军,统领复州盖州及辽沈一线军务!” 刘山立刻道:“多谢摄政王殿下信任,我能得他亲笔写的免罪契已经很感激,多亏伊勒德从中周旋。我以为你们来不了了,刚刚砍了阿獾的人,正打算自己起义。阿獾的人久不归队,就明白我是真的反了,这会儿阿獾的军队应该已经在来复州的路上了。” 邬双樨大声喘息,大笑:“来便来!既然到了复州,我也算不辱使命,不杀个痛快怎么行!复州火器如何?” 刘山一挥手:“士兵都是我自己的人,火器足够!” 城墙上的士兵们扯掉所有遮挡布,十门虎蹲炮正架在女墙上,虎视眈眈。 复州原本便是汉人相对较多的州,跟大连卫几乎算得上挨着。刘山和伊勒德为了争取复州总兵的位置下了死力,数年才得以实现。刘山一拔腰刀,用汉话大喊:“复州,光复神州!复州自今日起,回归大晏!” 复州的建州旗全部被扯下,挂上了红底金线绣晏字旗。 复州守城士兵大叫:“总兵,正白旗的人来了!” 刘山的腰刀向前一划:“迎战!” 邬双樨一甩长长的火铳翻身上星云,眉眼中只有杀意。 守住复州,以后便可走海路往辽东运兵,兄弟们不再吃暴风雪的苦。狍子……狍子不知道如何,邬双樨心里一颤,攥紧缰绳。 此时此刻……顾不了其他了,杀吧! 来啊! 去辽东的山东兵和京营完全与北京失去联系。最后一次发信息回来,是在宗政鸢大军过广宁卫时,还不到元宵节。现在快到月底,杳无音讯。最差的打算,全军覆没。萨尔浒时很多军队甚至没有作战,便被冰雪没顶,失去联系。第二年雪一化,才知道他们在哪里。 研武堂怎么也等不到驿马或者信鸽,朝廷人心惶惶。武英殿听政,群臣默然。 摄政王坐在殿上,闭着眼睛,森然冷峻。小皇帝不安地看他。真的要开南大仓?再开南大仓,明年怎么办,如果赈灾粮到了辽东被建州军队抢走,那不成了…… 摄政王靠着宝座,一只手的手指轮着点扶手,一言不发。 可是如果不救,皇帝陛下又很难过。辽东冰灾太惨,人民何辜? 王修坐在研武堂,面无表情。他已经犯过一次错,老陆的事居然一点风吹草动都没察觉到。同样的错他不能犯第二次,宗政鸢出关之前,王修做了万全准备——却还是断了联系。 最坏打算,小花栽在关外的风雪中了。即便王修准备了网织罗盖的消息传递驿站,也不能跟天意抗衡。天要绝大晏,或者天不绝大晏? 研武堂外的寂静仿佛死亡。 王修只能耐心等待。 虚无幽远的宁静中,王修听见了鸽子拍翅膀声音。 武英殿君王与群臣对峙,全都不说话。北京的冬天并没有温和多少,鞭子一样的风冲进武英殿扇每个人的耳光,一个都不放过。 皇帝陛下很坚定:“六叔,我们要回榆木川,我们要拿回辽东。” 摄政王轻声回答:“是的,失地和民心,我们都要拿回来。” 武英殿外走进一个清瘦却披着皮裘的身影,王修一步一步走到武英殿正中,微微仰脸,看着皇帝陛下和摄政王,一字一句道:“陛下,殿下,辽东回信,复州和盖州全部收回。” 武英殿一愣,仿佛深海中爆开一枚火雷,静水之下深流湍急翻卷。 摄政王微微一笑:“做得好。” 复州卫邬双樨上书回报人马折损情况:沈阳卫全军殉国,无一人后退。 皇帝陛下看到这一句话一愣:“什么意思?” 王修轻声道:“陛下,南司房讲武师傅旭阳战亡殉国了。” 皇帝陛下坐在龙椅上,半天没说话。曾森站在偏殿嚎啕大哭。他喜欢旭阳,他还想着旭阳回来继续教他骑射。旭阳没怎么见过大海,曾森跟旭阳描述大海,非常非常大,比草原辽阔。以后旭阳师傅可以跟着他去海防军的船上看看海。 盖州卫宗政鸢的上书随后到达:盖州夺回,城中金兵全歼。 盖州复州全部归来,摄政王一拍宝座扶手:“开南大仓!” 曾芝龙的船队停泊在登莱港口,四轮大马车日夜不停从南大仓进登港口。曾芝龙站在巨大的载炮船上伸手试风,笑道:“今天是个好天气。” 载满赈灾粮的数艘巨大福建海防军炮船一扬帆,海盗们欢呼:“走咯!” 去复州! 那天,盖州和复州的夺城之战与守城之战几乎同时胜利。盖州的城墙被军器局给轰得一塌糊涂,远远只看到人影厮杀,李在德抬起手,摘了眼镜。 小广东一回头,看到天边破开乌云的一道烈火炎炎的金线,带着哭腔的破音尖叫:“出太阳了,出太阳了!你们看,出太阳了啊啊啊!” 数日绝望的暴风雪消散殆尽,茫茫雪地的东边终于等来喷薄的阳光。 一轮旭日挣脱黑夜,烧穿阴霾,涤荡幽晦。 第260章 正文完 宗政鸢从雪地里爬起, 扔了手上已经卷刃不能用的腰刀, 摇摇晃晃一瘸一拐向前走。阿福齐胸前钉着长矛,眼睛圆睁,微微颤动。 宗政鸢在他耳边低声道:“我叫宗政鸢。迟早跟你一样。” 阿福齐的眼睛瞬间流光飞逝,彻底暗淡。宗政鸢伸手合上他的眼睛,静默一会儿, 拔出他胸前的长矛, 在手中拄着。抬头一看, 盖州城墙已经不能看了。宗政鸢回头, 在远处山坡上看到三门极其巨大的火炮, 这么远都能清清楚楚看到炮口。看着像铜发熕,可是铜发熕不是不方便运输不能持续使用很鸡肋么。军器局牛逼大了。 小鹿大夫领着医侍队在给伤员处理伤口。轻伤包扎,重伤看天意。淡蓝色医官服在辽东反而成了保护色,雪天雪地的把淡蓝色给糊弄过去。出辽东前, 小鹿大夫问宗政鸢,如果遇到重伤, 能不能用极端的手段救治。宗政鸢不在乎, 死都要死了,还能怎么极端。 极端就是, 活剖伤员。 宗政将军领军入城,盖州城里也被炸的七零八落,小鹿大夫和医侍们在雪地里翻尸体,翻到还有气儿的都被抬进城。有几个葡萄牙军制服的人倒着,小鹿大夫跪在雪地里去翻, 两只手冻得没了知觉。 不是……不是……不…… 小鹿大夫的手停在半空。 一片冰冻的血中,他看到一缕金发。 军器局把铜发熕拆开装上马车,李在德两只手磨得血淋淋。好在天够冷,什么都感觉不到。他戴上眼镜,一步一步走向盖州城的城墙。改进铜发熕第一次真正地用于战场,他必须要知道威力如何。李在德穿过盖州城前的狼藉,一脚一脚踩碎冻硬了的雪面。城墙坍塌了个大洞,风掠过时奇妙地擦出哭音。 盖州城在哭。 伤员经过李在德身边被运进城,大多数都是火器伤。李在德摘了眼镜,微微垂着头。一名个子不高的医官扶着一个担架往里跑,跑近了李在德才看清,是小鹿大夫。他们都一愣,看着对方。小鹿大夫身边的担架上躺着个高大的金发葡萄牙军官,就从李在德眼镜下面过去,一条腿被火器炸得焦黑变形。 李在德摘下帽子,小鹿大夫对他一点头,冲进城。 李在德站在盖州城墙下,背对着铜发熕轰出来的豁口,听风声痛哭。 研武堂驿马冲向四面八方:复州已夺!盖州已夺!复州已夺!盖州已夺! 长城外东西合击金兵主力的陆相晟和秦赫云同时收到,秦赫云在硝烟中鸣金,白杆兵撤退!陆相晟迅速返回长城,金兵也未恋战,似乎着急回建州。 宣府的大门一开,陆相晟撤进长城,宣府沉重的大门缓缓合上,陆相晟骑在马上,声音嘶哑:“陆相景呢,陆相景呢?” 陆相景满脸黑灰,只能看到俩眼睛的眼白:“哥!” 陆相晟摔下马,冲到陆相景面前。有皮肉伤,但什么都没少。陆相晟紧紧搂着弟弟,倒是陆相景不干,挣脱出来。他现在已经能带兵,不是小儿了。 陆相晟被陆相景一推,抬眼看到权道长。小道长一身法服都搓着抹布了,皱皱地挂在身上。权城用袖子一抹脸,陆相晟看着他笑,笑着笑着淌下泪来,一下跌坐在地。他太累了,站不起来了。 权城站在寒风里大声宣布:“不打仗了,开春就种地,夏收之后还种地,到处都种,大晏河山都是好地方,山西陕西山东辽东,番薯玉米土豆大豆!” 陆相景都笑了,笑着笑着开始哭。 伤亡太惨烈,金兵都折损过半,陆相景不敢想天雄军白杆兵山东兵京营都如何了。陆相晟坐在地上,看着苍天。多日未见的太阳热烈温暖,陆相晟干脆一倒,躺着,闭上眼睛。 陆相景吓坏了:“哥!哥!你怎么了!” 权道长把脉,低声道:“你哥睡着了。没事。”他帮陆相景背起陆相晟,轻声道:“陆巡抚休息吧。往下,只有国泰民安。” 复州刘爱塔反,沈阳震动。建州守边境的汉将真的不少,果然非族类心必异!这些汉将大多数是黄台吉招致麾下的,黄台吉热衷于使用汉族叛徒。这些叛徒也许是好用的,叛国的人为了争取信任只能对建州更加忠诚,但是老姓们不得不重新审视汉将。本来黄台吉大力推行汉化让建州老姓们就十分不满,有说黄台吉想当拓跋宏,让鲜卑人不识鲜卑语。建州兵力不够,顾不上复州了,等皇上回来,再说吧。 谢绅跟阿獾下棋时,说笑一样说到拓跋宏:“拓跋宏御驾亲征伐齐,被齐将大败,不得不回撤,崩于谷塘原行宫。” 阿獾不发一言。 谢绅微笑:“旗主,皇上南下不利,怒气冲冲归来,肯定要问您领沈阳卫之时,旗主想好怎么答了么?” 阿獾落子:“拓跋宏怎么死的。” 谢绅落下一子,慢条斯理:“拓跋宏是病死的。” 过了一天,阿獾主持老姓议政,头一次让阿哈包衣来叫谢绅。谢绅了然,自己这是正式被阿獾承认了。他披上大氅,走出小学堂。冬日难得一见的盛大阳光刺得他冒泪花。他笑一声,一边走一边系大氅领子上的搭扣。 复州盖州的战火已止,自己这里一个人的战争怕是才刚刚开始—— 兴风作浪。 这四个字,他说的。谢绅记着呢。 金兵大战失利,辽东无物可食,军民皆求死。福建海防军船只扬帆穿海,载满赈灾粮进复州港口。 海都头挠挠脸:“咱们可以在南洋收粮,跟那帮鬼佬一样。反正老……大帅你已经在南洋有地盘了。” 曾芝龙往甲板下一指:“这些必须从大晏国仓里出,救大晏的民。” 海都头哦一声:“那……运到辽东,只给汉人吗?还给女真蒙古朝鲜的吗?” 曾芝龙蹙眉蹬海都头一脚:“你他妈分得开?” 海都头白白挨一脚,十分郁闷:“我就问问。” 曾芝龙正色:“你记住了,天覆地载,大晏国土上,皆是摄政王赤子。” 海都头眨眼:“什么意思?” 曾芝龙不耐烦:“天底下都是姓李的孩子!” 海都头咧嘴:“娘诶。” 曾芝龙心想,这些赈灾粮是老李家欠辽东的。 福建海防军炮船上不光有赈灾粮,还有运给复州盖州的火器火药。建州已经成气候,一举平叛绝无可能。武英殿廷议,赈济复州盖州,收回失掉民心。 山东兵折损太过,关宁军进驻盖州听宗政鸢调遣。 打开复州盖州大门,只要灾民过来,一视同仁。 守城的关宁军在城门上看到远处艰难跋涉而来的黑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你们快来,他心里呐喊,你们快来呀!这里能救命!城墙上红底金线绣的晏字旗燃烧一般飘飞。 福建海防军的船在复州停泊卸货,曾芝龙赈灾被坑过,因此谁都信不过,一定要陈春耘在一旁盯着帐。宗政鸢亲自率人过来领赈灾粮,曾芝龙看他一眼,心里冷笑:打个仗就打成这个熊样。 宗政鸢也在心里冷笑,就你个送货的还想跟我争镇寇斩马剑。 金兵东去,陕西巡抚白敬上书,李鸿基日渐不安分。他也许想着金兵和晏军拼个两败俱伤再出山。如果闯军出山,白敬请求秦军对付李鸿基。白敬曾经活捉高若峰,偏偏放跑了李鸿基。这一次,白巡抚要弥补自己的错误。 研武堂准。 白敬手指上缠着红色的同心结,穗子随风飘舞。研武堂驿报,盖州大胜。白敬把同心结收回心口里,好好放着。白巡抚点兵准备随时应对闯军,邹钟辕依旧在阵中。邹钟辕心想,这样也好,这样也好。肯定有马革裹尸的一天,趁早断了念想,不必去招惹魏姑娘。 邬双樨站在复州城外,等李在德。军器局总算弄完盖州的火器,要来复州检修火器。金兵随时回来,必须时刻有迎战的准备。邬双樨从昨天就开始等,十分耐心。以前都是傻狍子等自己,这一次换自己等他。邬将军可以一直等李郎中,直到他来。 陈冬储终于把所有储银核算完毕。宝钞司根据税收和物价拟定宝钞发行,得了乔之臻十分重要的指点。他捧着宝钞发行章程十分小心地呈进研武堂。研武堂里小赵官人当值,一本正经:“小陈官人放在这里,殿下和都事都进宫了。” 陈冬储从来目不斜视不喜东张西望,这一次却是忍不住抬头看研武堂相对两面墙高悬的地图。大晏與地图,坤舆万国全图。陈冬储站直,看辽东,在最远的东北方向,极致苦寒。 陈冬储仰望的神情让赵盈锐心里一动:“陈官人看什么?” “看大晏,世界万国的中央。” 赵盈锐抬头跟着仰望:“大晏很大,世界很大。” “是的。合起来叫天下。” “总有天下太平的一天。四海升平,国泰民安。” 陈冬储就笑了,赵盈锐跟着笑。 奶猫涂涂一贯无忧无虑,完全不在乎大晏刚刚迈过生死的坎,在南司房的御案上撒欢打滚儿,趴在一堆国家大事上打哈欠。皇帝陛下很凝重地看着涂涂,李小二曾森和小柿子都很肃穆。 皇帝陛下很难过,晏军事实上是惨胜,建州也没输。一口气都不能松懈,他必须朝乾夕惕守护国门。小小的皇帝陛下看着涂涂:“涂涂,你说殉国的人,都去哪儿了?” 涂涂圆圆黑黑的葡萄眸认真地看皇帝陛下,皇帝陛下酸痛的心里软软一暖。 小孩子对死亡很敏感,小柿子开始抽泣,曾森眼圈发红,一只手放在小柿子的背上。李小二握拳,非常愤怒,恨不得上战场,杀敌报国。 涂涂软绵绵咩呀一叫,毛茸茸的小脸蹭蹭皇帝陛下的脸蛋。 “打仗虽是不得已而为之,真到那日,我也是一步也不能退的。”皇帝陛下蹭蹭涂涂,心里感觉好很多,“多谢涂涂。” 摄政王就站在南司房门外,听着。守在门口的富太监默默退下。摄政王听着南司房里皇帝陛下和小国柿们的声音,面上微微浮上一丝笑意。 现在,是高祐二年二月初二,龙抬头。星象上,东方苍龙初露头角,春风化雨,万物复苏。 摄政王身后传来脚步声,李奉恕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今年一定是个好年景。”王修轻声道。 摄政王握住王修的手。 温暖的东南风终于杀退了酷烈的东北风。这一年有个很好的开始,气温回升,燕子衔泥,绿意悄悄浸染,桃花儿如约而至。 春,终至大晏。 ——正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